《仙门大佬竟是我前男友》 第1章 仙门大佬竟是我前男友  作者:乍光匣  文案:  程陨之在修炼之余,谈了个对象。  作为颜狗,程陨之就喜欢他对象那副冷清清的模样,平时不为外物所动,但程陨之摩挲他手指,缠绕指间,轻佻地喊他相公时……  他对象的耳朵就会不自觉地红起来。  超可爱。  然后对象会低眉顺眼地把他抱在怀里,给他梳头束发,低声哄他。  能谈这么温柔的恋爱,简直就是程陨之的人生梦想!  结果最甜蜜的时候,对象露出了他的狗脾气。  对象说:你不准吃这个。  对象说:你不准看那个男人。  对象说:你不能接他的东西,你要什么,我给你。  程陨之:???  合着之前的小模样都是装的呗?  他程陨之,什么时候被人不准这不准那的?  这恋爱谈不下去了!  想分手,但对象死活不同意,程陨之决定远走高飞单方面分手。  他改头换面,进了修真界第一大宗门玄天宗。  颜狗程陨之很快找到了下一任目标:英俊的内门弟子首席。  他追着对方进了内门,结果在拜师时,一抬头,看见他前对象,现仙门大佬顾宴坐在最上头,垂着眼睛注视他。  程陨之:啊这。  谁来救急,单方面分手算分手吗?  仙门大佬顾宴是无数道修憧憬的仙君。  他俊美,强大,一手棱剑斩尽十四洲,天地层云为之初开,雪衣银冠,清冷不似凡间物。  拜师典礼那日,在所有人面前意味深长地提起:  我有一位未过门的道侣……  阅读提醒:隐藏颜狗说书人外加话本作者受x老能装仙君攻  立意:尊重各人差异,尊重隐私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破镜重圆,天作之合,仙侠修真  搜索关键字:主角:程陨之|配角:顾宴|其它:假的破镜重圆  一句话简介:正经谈恋爱突然变成师尊年上第1章   开春不久,枝头刚开了桃花。  呈化街头来往人流熙熙攘攘,黑瘦的摆摊贩子蹲在木板车旁,时不时吆喝两声。  “卖——面人——”  一串小孩从他面前嬉笑,打闹而过。  木板车下探出个小脑袋:“我想要截阿仙君的面人儿!”  这些天截阿仙君的话本格外流行,大街小巷都在传,那些个酒楼里固定出现的说书先生,都会额外讲点这位仙君的其他事迹。  于是摆摊贩子抓住商机,连夜搓了一把截阿仙君的面人,拉着车就往街上跑,果然生意好的不行。  见小孩想要,他自然答应:“好嘞,来几把?”  “一二三……四把!”小孩叫道。  结果面人才搓到一半,就听见街头响起连串的锣鼓声。  有人一边敲,一边满场子转悠,惹得无数人围上来看热闹。  噼里啪啦,咚咚恰恰,惊得酒楼上客人们推窗探头。  小孩儿眼睛一亮:“是那个说话本的哥哥!”  摆摊贩子:“诶诶诶!”  手伸到一半,“算了算了,几个小孩……”  他低头做面人,做着做着就笑起来,也探头望:“哎,多靠陨之,我才能有这么好的生意。”  小孩儿往前一窜,然而街头已经被大把的人围满了。他格外着急,仗着个儿矮,直往里面钻。  等里圈人少了,他眼前一亮,豁然开朗。  最里面那青年不拘小节地坐着石墩子,披件雪青色外袍,拿把文绉绉的折扇,笑容满面,那扇金灿灿的锣鼓就落在他手边。  他和一般说书先生格外不同:面如皎月,唇似点朱,桃花眼,浅卧蚕。  笑起时上下眼皮一搭,好像拢了汪清水潋滟。小缕黑发贴在他颊边,颇为甜蜜。  哪像说书先生,反而像个出来体验生活的富家公子。  小孩儿可吃他惊人的美貌,黏黏糊糊往上黏,眼巴巴站他旁边等人开口。  人群后面还有人在议论:“上次那截阿仙君话本新回,就是他出的?”  “好像是。”  “为啥不去酒楼里坐着说,反而要在外面晒太阳?看这细皮嫩肉……”  “那说不定人家乐意呢。”  青年笑眯眯地拱了拱手:“哎,对对对,又是我。正是,截阿仙君新回,有趣,真的有趣,这仙君有趣的紧。”  他咳了咳,拎出个铁盒:“瞧一瞧看一看,有钱您捧个钱场,没钱也请捧个人场!”  啪一声开了折扇,幅度极大地给自己扇起风来:“诶,天气热嘛。”  这下半点富家公子气质都没了。  “上回说到,截阿仙君推开鬼蜮大门,周围忽得起了薄雾。”  又忽的收了扇子,猝不及防开讲。  “截阿仙君当是仙人下凡,气势非同一般啊。他推开鬼蜮大门,见那薄雾起,面色不改,依旧仙凛凛。  下一刻,拔出截阿神剑,剑光闪过,薄雾竟被切了个粉碎,露出雾气背后无数吞吐浓雾的妖魔鬼怪……”  截阿仙君是绝大部分人都耳熟能详的仙君,持截阿剑,着雪衣,银冠黑发,走一条清泠泠的仙人道。  当年,他从玄天宗云雾高峰上走下,一剑劈开鬼域十八城,将庇护鬼域的十八夜叉身首分尸,奠定了“截阿仙君”的名号。  但这新来的漂亮青年似乎知道更多的“传说内幕”,口才又好,就算站街上讲,也有人愿意捧他的场。  更何况,故事讲得真不错,上回听完,真是大半夜都心痒痒,翻来覆去想听下一回。  直说了大半个时辰,在场所有人都如痴如醉时,青年一拢折扇,掩面道:“预知后事如何……”  他话还没说完,人群便跟知道要说什么般,发出一片嘘声。  恋恋不舍,回头再望,有人高喊:“这么点,真不过瘾啊,截阿仙君肯定能打的过那三头六臂鬼面夜叉的吧?”  青年拱手,笑道:“那您下回来听。”  哄一声,围着听的观众们七嘴八舌地讨论起了剧情。  程陨之给自己扇着风,不动声色从里边听些灵感。  人群尚未散干净,便看见街那边有个卖面人的黑瘦贩子拖着推车,急匆匆赶来,大声吆喝:“哎——截阿仙君的面人!现在只用两个铜板就能买一串!”  谁认出了他,笑骂道:“你可真能赶趟,又来卖截阿仙君的面人!”  “我上次刚从你这儿三铜板买过,这次又来?!”  黑瘦贩子挠头,憨憨笑:“哎,这次不一样,得是两根棍儿——截阿仙君大战鬼面夜叉,怎么样!”  人群刚听完诡谲绮丽的故事,正对仙君充满向往,见他掏出新奇东西,自然买账。  七七八八,很快那些提前做好的面人们被卖了个干净。  老半天,人群终于散去,该干活的也勉勉强强拿起伙计,酒楼上探头的客人们也嘘着缩回脑袋。  黑瘦贩子还在数铜板,乐得嘿嘿出声。  程陨之慢慢度步过来,轻捻起一枚铜板。他的眼睛生的长而秀气,却不显得女相。  “今天生意真不错,老陈,”他笑眯眯道,“‘截阿仙君破鬼域’这话本儿快讲完了,你得找找下一个赚钱的法子。”  黑瘦贩子笑着摸摸头发:“是,多亏了陨之,不然我还得抱着师父的手艺发愁。”  程陨之道:“以后我不在了,你估计也能再卖上一阵,或者你把我给你的话本给下个说书先生,再新讲上一阵。”  听了这话,黑瘦贩子沉默下来,不再笑了。  他道:“陨之,你要走?”  程陨之懒散道:“是,你也知道,我四海为家嘛。换个地方,换种心情。”  黑瘦贩子舍不得他走,也舍不得他被锁在一个地方。青年帮了他太多,不好多说什么。  他想了想,从底下掏出个荷包,递过去。  “那,这个给你。”  程陨之却不接,折扇挡住他的手:“当初说好的,我出嘴皮子,你出手艺,收留我吃饭就行。”  他道:“行了行了,收拾收拾回家吃饭去。” 第3章 小二一呆。  庆幸,他已经完全熟悉了这位长住的客人,见人露面,嬉笑着跑上来:“哎!客官!晚餐给您送房里头去了,还是老三样。您看,要不要再来点下酒菜?”  程陨之摆手:“今天不用。”  他环顾四周,看见来往后厨的店小二,想了想吩咐道:“还记得刚才上去的那位公子吗?”  “哎,记得记得!”  “你把我吃的这份,一模一样给他也送份,钱从我账上扣。”  “好嘞!”  程陨之随意转了圈,同样上楼去。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他竟也住这家客栈。  他的思绪从街口那间店的烧鸡,转到今天玄天宗弟子追逐的魔修身上。  皱眉想道,这魔修估计不好惹。  能轻易在玄天宗弟子手中杀人逃脱,想必不是小角色。  但,呈化街头风平浪静,边上凡人屁事没有,难道魔修只在修士间作恶?  雕花窗棱在细微作响,程陨之往窗边走去,发现外头下起了小雨,滴滴答答打在窗台上。  他毫不在意,伸手关窗。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程陨之从睡梦中辗转醒来,隐约听见耳边有动静。  他半撑起身体,撩开床帘,往窗外看去。  睡前关上的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风吹开了,正在半空中来回晃动,发出摩擦的吱嘎声。  还以为是下雨的声音,结果定睛一看,外面雨都停了,哪儿来的雨声?  况且,这动静响的,哪里是雨声,分明是冰雹啊。  程陨之下床,凭借绝佳的耳力,听见老远处传来道声音,约有半分熟悉。  “别……让他……跑了……”  程陨之完全清醒过来,匆忙抓过外袍披在身上,走到窗边。  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正好看见底下大街上,一群白衣弟子像群热锅边缘的蚂蚁,满世界囫囵转圈。  一个个执剑拿着法器,严阵以待。  站在最前面的弟子,正是白天买了面人的“子陶”师兄。  他难得板着脸,严肃的要命,来来回回逡巡。  结果一抬头,看见个雪青外袍的青年从窗户中半探出身子,如墨长发垂落。  程陨之兴高采烈冲他们挥挥手:“各位晚上好——”  子陶差点原地起飞:“回去!别出来!把窗关上!!!”  他那样子实在滑稽,仿佛是只在奇人异士手里耍的铁猴子,程陨之只顾着笑了,没料到有不速之客从屋顶上下翻,掉进他屋里。  子陶瞪大眼睛:“背后!”  程陨之笑到岔气,愣愣转过身,发现背后出现了个陌生男人。  青年挑眉,后退贴上窗棱:“你是谁?!”  那人抬起头,露出面容,竟是煞气浓厚,面黑无须,裹了半身破破烂烂的黑袍,左手臂上血液滴答掉落,身上萦绕着散不去的魔气。  程陨之听见背后有人御剑起飞的破空声,一下逼近他窗边!  子陶大叫:“放开他!”  魔修抓住程陨之手臂,双眼血丝爆出。  哐当一声,窗户被关上,雕花木纹被这下大力震得噼里啪啦作响。  清漆噌噌往下剥落,窗户后面的青年和魔修都被挡住了身形。  魔气爆发,一下笼罩住了整间客栈。  等这群仙门弟子砍破窗户纸冲进来,屋子已然空空荡荡。  程陨之一没防备,二是胆子大的能包天,纵然手上留着些秘法能逃脱,也没用出来。  只觉得头晕目眩一阵,再次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漆黑山洞。  这山洞大概是哪座山峰的内部,周围寂静,说话还有回音,被人为凿成穴居,内里简简单单摆了些蒲团,角落还有捆整理好的稻草做床,魔修老早不见踪影。  程陨之还没看清摆设,就被蒲团上盘腿坐下的雪衣身影吸引了注意力。  这人有点眼熟……等等,这不是被他亲自送回客栈,仿佛是从山里跑出来的老古董美人吗!  那魔修没了踪迹,程陨之环顾,无奈耸耸肩。  他凑到闭眼的美人面前:“朋友,你怎么也在这,那魔修把你也抓来了?”  雪衣公子睁眼,他漆黑的眼瞳定定地看着程陨之,把青年看的心里发毛,不自觉往后仰去,挑眉笑道:“不认识我了?”  但很快,他发现对方仍在入定状态,神智迷蒙,不搭理人。  程陨之啧啧,他知道这种老古董,入定要坐三天三夜,是雷打不动的睁眼瞎、万年松,就算怡红院的女子在脸上跳舞,眼皮子也不会抬一下。  他扒拉蒲团,发现上面落了不少灰,无人打理。  程公子才不愿坐在灰尘上头,他矜持地拢着袖子,上下摸了大半个洞府,才发现处干净地儿:稻草捆成的垛。  那儿刚好够一个人躺上去,程陨之自然当仁不让,舒舒服服往上一靠。  他让那魔修,可不是白捉的。  程陨之孤身在外头行走多年,自然掌握点逃脱的秘法,哪有这么容易让人掳走。  满身身家皆是底气,才敢满足自己的好奇心,顺从被魔修掳来,打算要摸他老底。  ……结果老底就这,就这?  破破烂烂的洞窟?  他长长地叹气,又看向不远处打坐的雪衣青年,要不是遇到了老熟人,谁想继续在这里蹲着呢?  他自言自语道:“朋友,我劝你赶紧结束入定,在这破烂地方有什么好修炼的必要……等你结束了,记得告我一声,我有法子带你出去……现在先睡一觉,大半夜的折腾,有什么不比睡觉重要……”  雪青外袍的青年老早就忘记,是他自己看热闹不嫌事大,屋里进了个人都没发现,才被魔修抓来的。  现下困意上来了,程陨之打哈欠,猫般拉长身体伸懒腰,想小憩片刻,打个盹什么的。  结果眼皮子刚闭上,眼前投下满满当当的黑影。  他懵懂地半睁开眼皮,看见那原本还在蒲团上打坐的青年,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伸出双手,撑在他上方。  漆黑双眼一眨不眨,灼灼凝视着他,魔般贪婪而珍重地审视自己的财宝。  瀑布一样的黑发垂下,从稻草垛上一直蜿蜒到程陨之领口,缠绕住他颈项。  空间昏暗寂静,又在此刻近一步缩小到极致。  他看上去格外平静,又仿佛是在笑,浅浅的黑气从青年唇角四散,在空气里消失不见。  连气息也冻的吓人,呼吸间全是万丈高峰上冻雪的气味,没半点人气。  饶是程陨之见过大世面,也被这阵仗吓了一跳。  他挣扎着半坐起来,推了推:“喂朋友,你入定就算了,怎么还趴我身上……”  话还没说完,这人眼睛紧闭,重重砸落,竟是温顺贴伏在程陨之颈窝,昏昏陷入沉睡。  尚且清醒的程公子:“……喂?!”第3章   好沉。  这是程陨之目前唯一的感觉。  这人沉的好像块被冻硬的石头,趴在身上硬邦邦,看上去不显,接触起来却全是肌肉,甚至还没稻草垛来的软和。  程陨之没错过刚才一瞬间,从青年嘴里溢出的黑气。  那大概是魔气……不知道是自身走火入魔,还是别的魔修给他下的咒。  他动了动手,勉强满意地发觉自己还有能动的一部分肢体,伸过去将青年推开。  扑通,稻草垛上响起重物砸落的沉闷声响。  程陨之暗道一声对不住,他坐在青年身边,将手指搭在他眉心,又使了个巧劲掰开他的嘴,对着光源仔细瞧了瞧。  毫无异常,没有下咒的痕迹,很可能是修炼不当走火入魔,才导致产生丝缕魔气。  在修真界也算是常事,不大不小的毛病,通常灵力调整过来就好。  洞窟里光源只有不远处散落的夜明珠,这点光亮看得人眼睛疼。  程陨之掏了掏,总算从芥子袋里掏出长烛,惊喜地几乎要原地起飞。  转头点火的瞬间,身后传来动静。  稻草垛簌簌抖动,垛上青年领口大敞,衣襟散乱,玉白胸膛裸露大半,黑发好像一张蛛网般从身后铺开,落入腰间。  在橙红的蜡烛光亮下,他冷硬的侧脸线条也在此刻柔化,长睫轻微颤动,又迟迟不醒。  程陨之拿近长烛,找了块空旷地滴蜡,把蜡烛黏上去。  或许是他不想睡蒲团的意愿太过明显,片刻后,稻草垛边响起轻微动静,青年坐起身,黑发落下,铺满大半后背。  程陨之道:“你可算醒了,再不醒我今天就得睡地上,用蒲团当枕头。”  那人沉默片刻,出声:“陨之?”  "你居然还认得我,"程陨之坐到他前边,“朋友,你走火入魔了,建议多调息几个周天。”  “多谢。”  然而周天还没调上,程陨之就发觉他有些不对劲。 第5章 他懊恼地想,早知道,就早点告诉这个捏面人的,大半夜不要随便打开窗户,万一碰上坏人了就完了。  看他笑眯眯出来做生意的样子,也不像是有修为的修士,估计就一凡人遭了池鱼之灾。  现下,只能先假意将玉莲花给那魔修,之后再商讨怎么拿回来。  结果那公子扭头时,出现一道极为熟悉的人影。  玄天宗一干弟子傻在原地,其中子陶尤甚。  这熟悉的暗纹雪衣,高大身量,无比浅淡的神情。  还有那双积雪样的眼眸,如果再配上一把神剑,劈开雪峰顶,踏着雪间松软缝隙从天上走下来。  这不,就是他那师叔,截阿仙君吗!  他脱口而出:“师——”第4章   话不到半截,截阿仙君顾宴,他那小师叔直直看来。  子陶喉咙一紧,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后面那个音。  他的异样被同行的弟子发觉,疑惑看来:“是?是什么?”  子陶端着的姿态摇摇欲坠,几乎憋红了脸。  差点就要缓不过气来,喉中哽咽不下的力忽然消失。他猛烈咳嗽,挤出两滴眼泪。  子陶气急败坏大叫道;“就是狗屎!”  “就是!”  “怎么会是两个人?客栈老板明明说只有一个客人失踪?!”  魔修猖狂笑道:“两个人,不刚刚好?你把玉莲花交给我,我先放一个;剩下那个,等我走到安全的地方,再把他放了!”  “你们一个两个,仙修心眼最多,我信不过你们!”  这下,所有仙门弟子都像踩在热锅边缘的蚂蚁,怕自己一个没做好,就使无辜人平白丢了性命。  子陶控制住自己,不往那个方向看。  事实上他大脑空白,连手指都在哆嗦。  如果不是为了维护他年轻一辈师兄的颜面,这下恐怕就得跪在地上抱住师叔大腿,求师叔一手指碾了那魔修。  但,师叔刚才隐晦地暗示他,不要出声。  在掩盖什么,还是在暗示什么?  子陶咽了咽口水,听见自己说:“那,好。玉莲花就在这里,你拿走之后,马上把人放了。”  身后弟子焦急地喊他:“子陶师兄!”  喊他这么大声做什么!他又不是聋子听不见!  然而现在没那个反应时间,子陶胡乱指一个人,提高声调:“你先把他放了!!!”  他指的正是程陨之。  程陨之眨眨眼睛,没想到他会指自己。  难道他看上去更讨小年轻喜欢?  他也冲对面挤眉弄眼,试图让他弄明白自己的意思。  快,换个人,看见我旁边那公子了没有,先把他救走。  子陶看清了。  子陶装没看见。  他想的很简单:先把真正在困境中的人救出来,等师叔腾出手来,这魔修九条命都不够杀的。  魔修没看见他们之间的弯弯绕绕,只觉得眼前仙门弟子的表情变来变去,脸色青的紫的红的一阵变化,只觉得出了口气,心里畅快。  他已经开始幻想拿到玉莲花后逍遥的日子,大笑出声。  子陶一咬牙,不顾身后众多仙门弟子劝阻,张开手掌。  玉莲花从他手里飞出,落到魔修手中,被其粗鲁地一把抓住,放到鼻子前狠狠嗅闻几下。  仙门弟子露出肉疼神情,心疼昂贵的法器居然要在魔修手里受这种折磨。  最终,那玉莲花落入魔修的芥子袋中,被塞进怀里。  他看似说到做到,伸手要解开绳索。  然而,他解开的竟然是顾宴的绳子!  这魔修极为大胆,松开顾宴的绳子后,猛一回头,拽住程陨之。  那一刻,灌木、长叶与无数细长枝条都在风声中交织,极速摩擦,发出刺耳的林间声响。  漂亮青年被他拽的一趔趄,迷惘朝他看去。  魔修叫道:“你想要这个,这个就不给你!我告诉你,如果在我离开之前,你们有半分出招的动作,”  他神情狠戾,眼珠在瞬间化为赤红,“我就,捏断他的脖子——”  魔修的话只说了半截,没了下文。  噗嗤一声,从他喉间发出声响。  那枚要掉不掉的长叶,终于脱离枝头,摇摇晃晃往下落。  被松掉绳索的顾宴往前走一步,踩着捆仙锁,神情平静。  之前程陨之在他脸上看到的脆弱神情,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在所有人凝滞的时间下,他慢条斯理,顺手从灌木上折下一根长枝,没有半分灵力,没有任何起手式,刺破空气时带不出风声。  然后贯穿了魔修的咽喉。  轰!  巨量灵力在他身后炸裂!  在场所有人,除了程陨之,全部痛苦地闭上眼睛,捂住自己的耳朵。  飞沙走石,灰尘滚滚冲天而起。  离他最近,修为最高的子陶被殃及的最厉害,满脑袋震动,嗡嗡嗡嗡响。  程陨之看不见被挡住的顾宴,他只听得一声闷响,那魔修的咽喉处多出一个洞来。  接着巨响炸开,魔修神色空白。  正面什么也看不出来,待他怔怔倒下,程陨之倒吸一口气。  那魔修的后脑勺,已经被炸空了!  这,需要多么庞大的灵力,以及施为者顶天的怒气。  程陨之的脑袋也空白一瞬。  他往前,看见平举长枝的顾宴,青年雪衣外袍飞扬,在风平息下慢慢垂落成平时的模样。  他张了张嘴,没说话,也说不出来话。  在他的视野中,那群仙门弟子已经睁开眼睛,呆若木鸡。  他们瞪大双眼,双手还维持着捂住耳朵的滑稽姿势,一动不动。  子陶张了张嘴,勉强清醒过来,开始惊恐地回忆之前有没有做了什么对不起师叔的事情,免得被一剑炸碎后脑勺,连脑水都炸的干干净净。  平举的长枝落下,手指颤抖。  雪衣青年脸色惨白,他看着程陨之没说话,缓缓合上双眼。  用过的长枝掉落在地面上。  程陨之眼疾手快,伸手接住脱力的顾宴,随即面色沉着,皱起鼻子,差点被一块儿压到地上去。  果然和之前看的一样,这人外表不显,其实肌肉沉的很。  他叹口气,没忍心把人就这样扔地上去。  顾宴与魔修同为金丹期,虽听他说有秘法逃脱,但还是不忍他这个有过一面之缘的带路人被魔修欺辱,于是用尽金丹灵力,给了那魔修一个痛快。  唉,这好意,他程陨之领了。  那边仙门弟子面面相觑。  有人张了张嘴,看看顾宴,再看看死的不能更透彻的魔修。  “这……师兄,我们这就,干掉这魔修了?”  而他们子陶师兄,似乎也沉浸在这惊天变故里不可自拔。  然而,他的目光全然落在雪青外袍公子半边撑着的人身上,这这这说了半天也没说出半句完整的话来。  他,他不可一世,不怒而威的师叔!  啊!师叔啊!  怎么就……  他张嘴,又合上,终于在众弟子殷殷期盼的目光里,重新想起自己带队大师兄的身份。  弟子问道:“师兄,我们现在去哪儿?师兄?喂?”  子陶:“咳。没没什么。快,你,去把玉莲花拿过来,我们即日回宗门复命。”  身后弟子:“等等师兄,我们是不是应该先去富商那边说一声?毕竟是他家出的事。”  子陶恼羞成怒:“你都知道了还问我?!”  他想上前,帮那人搭把手,但是想到刚才师叔的眼神和态度,又觉得心里发憷。  于是来来回回几趟,这步子是迈了一半,就黏在地上动弹不得。  这这这! 第7章 师弟惊喜道;“你是昨天活下来的那个!”  子陶回首,狠狠拍拍他脑袋:“什么叫昨天活下来的,会不会说话,”他嗤一声,看向纸包,“程公子,买药?”  买的什么药?这里还有谁需要买药?  他?他看上去也没病啊?  程陨之低头,扬了扬纸包:“哦,给那位顾公子……就是上次一同被魔修抓走的公子买的退烧药。”  说罢,见那雪衣弟子见鬼似的瞪着他。  他奇道:“怎么?”  子陶:“没,没什么。等等,你再说一遍?!”  谁的退烧药?!  程陨之慢吞吞道;“昨天顾公子惊吓过度,现在还发烧昏迷未醒。噢,你提醒我了,得赶紧回去。仙师,怎么了?”  他装模作样拱手。  子陶张嘴又闭上,回过头冲着王大富贵叫道:“听什么!说过不会留下来的,你再加灵石也没用!放你的心去!”  说完,怒气冲冲提着下摆,也不掩饰自己什么。  身后背的长剑凭空飞出,他纵身一跃,稳稳当当落在肩上,破空声出,眨眼间只剩一个小黑点。  他师弟懵逼,没拦住,又不好放子陶师兄一个人飞走,于是冲着王大富贵和程陨之拱手,也跳上飞剑消失不见。  又是满地响亮的“仙师慢走”。  王大富贵冲着天空大喊:“仙师您什么时候回来,这边最好的客房都给您留着!”  程陨之慢悠悠探过去,道:“你们请仙师来,都花了多少钱?”  说起这个,王大富贵把之前受气的憋屈全咽进了肚子里。  他喜洋洋地摆了摆手指,颇为艰难地挺着肥厚的肚皮:“只花了不到两千灵石,非常非常划算了。”  灵石在凡世间也可以作为货币,只不过和白银的兑率的三百比一。  子陶这一趟走下来,报酬可真算不上少。  程陨之被庞大数目哽了哽:“你看我怎么样,只要五百,我也帮你驱鬼哦。”  王大富贵:“你?”  他看了看程陨之漂亮的桃花眼和腰间的折扇碎玉,啧一声:“您还是回家歇着去吧,这专门的活,就得专门的人干。”  程公子不服气,摇头晃脑回到客栈,给顾宴煎药的时候,还在想,他这身打扮哪里不适合抓鬼了。  他单手端碗,另一只手推门,把滚烫药碗放在床前小桌上。  床上那个宛如冰雪堆积出来的公子还没醒。  他睡相极为老实,几个时辰下来一动不动,只有条手臂在被褥外头,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  程陨之上前摸他的额头,再给他度了点灵力。  见他还不醒,轻轻推他:“顾公子,讲个鬼故事,你睡十二个时辰了,猪都该醒了。”  还没反应,他吝啬地抽回灵力补给,要离开床边,“药就在这里,你自己喝,到时候别说我不照顾病人。”  “陨之……”  过了片刻,顾宴悠悠转醒。  他双眼迷蒙,明明是俊秀的年轻郎君,却意外有些小孩般的天真感。  乌黑的长发垂落,顾宴撑起上半身,望向抱肩靠着窗户的程陨之。  这时他说话倒客气不少:“多谢照料,难有走火入魔,程公子多担待。”  程陨之看着他的脸,自动把破烂句子补全了:多谢程公子照料,宴难得有走火入魔的时候,意料之外,还请程公子多多担待。  他叹口气,把那碗还温着的药递给他:“这个时候不喊陨之了?”  顾宴抿唇,撇开眼睛,没说话。  程陨之还能怎么办,只好无奈地笑道:“喊吧,随便喊什么,总之都是我,又不会再变第二个程陨之出来。来,把药喝了。”  仅着单衣的顾郎君低头,乖顺地喝药。  剩了个碗底的时候,顾宴轻声道:“这是凡人的药,对我不起作用。”  程陨之:“看出来了,你的脸比姑娘家的粉底白两个色号。”  顾宴:“我还得多多调息几次,陨之……”  其他话,他像是不好意思说出口,别过脸去,耳根泛起薄薄的红。  程陨之一眼就看出来他想说什么,无所谓摆手:“你打坐吧,不打紧,这客房我订到了后天,时间够得很。”  顾宴嗯一声,盘腿调息。  程陨之闲的没事情干,又琢磨着,掏出他那精华小本本。  这可是他说书的素材记录,有了什么灵感,都要在上头记录下来。  他随意描了几笔,目光不知不觉转到床上的顾宴身上。  程公子瞧那冰雪堆积出的人,忽然联想到自己写的那位截阿仙君,也同样是“冷面仙君,冰肌剑骨”。  忽然间,灵感爆棚。  程公子大喇喇地想:这些冰雪人,到了情动发热的时候,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想着想着,他不知不觉掏出话本,伏在案上奋笔疾书。  灵感爆发的时候,不知几何。  忽然间,身后有人问他:“陨之,你在写什么?”  程陨之想也没想:“截阿仙君的话本,你没听过吧,是不是很新鲜?”第6章   他又奋笔写了两行,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程陨之扭头,笑道:“呦,顾公子,气色好了不少啊。”  顾宴幽幽盯着他,坐在他身边的竹椅上,手指合拢交叉。  看上去是比之前精神太多。  他放缓了语气:“截阿仙君的,话本?”  这话本,街坊邻居听过,远道而来的手艺人听过,就连客栈的小二都听他分析过精彩剧情,照理说,程陨之张口就能来。  但这下,对着顾宴的目光,程公子竟然说不出一个字。  莫名心虚。  他嘿嘿笑着,挠挠下巴:“就随便写写,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说着,不着痕迹地把话本往怀里藏去。  没想到顾宴恢复好了精神后,充沛的灵力也跟着回来了。  他手指弹动,那小巧的话本就跟自己长了腿似的,直愣愣从程陨之怀里掉出来,飞进他手中。  程陨之下意识去抓:“等等!你这耍赖皮啊!”  没抓到,输人不输阵。  程陨之收回手,若无其事坐下来。  他轻描淡写:“都是些差不多的本子,讲截阿仙君的丰功伟绩,没什么好看的。”  所以看完了赶紧还他!  最后两页刚出场的红颜知己们可不是什么良家角色!  程陨之庆幸,幸好红颜知己出场是最后的几页的内容,不仔细翻翻不到。  前面全是吹截阿仙君的好话,无功无过。  结果,顾宴不按常理出牌。  他捻了捻本子柔软的纸张,直达目的,精准翻开最后程陨之写的那几页。  顾宴神情单纯无辜:“哦?红颜知己?”  程陨之:“咳咳,咳咳,小角色啊,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他顿了好一会儿,琢磨点味儿出来,道,“截阿仙君多年独来独往,这谁都知道。普通的话本也只写那几件陈芝麻小事,翻来覆去,三岁小孩都倒背如流。在下话本受大家欢迎,当然就是因为细节够多,剧情够精彩……”  顾宴看向他,弯起眉毛:“受大家欢迎?”  程陨之:“哎,都是小事,小事。所以我要写几个红颜知己出来,寥寥几章,说尽情仇,最后留白结尾,尽留大家遐思。毕竟,英雄总得配美人,仙君这等级别的‘英雄’,配三四五六……七个红颜知己,不过分吧?”  顾宴:“不错,一点不过分。”  他光明正大打量程陨之。  青年仍披着他那身雪青外袍,领口一排金色的小流苏晃来晃去。他衣着朴素,没有任何花纹,也仅着一双小白鞋。  然而腰间却配把折扇、碎玉吊坠和香囊,实打实富家公子做派。  只是这些都没有他惊人的美貌惹眼,小缕黑发搭在雪白颈边。  很难不使人起心思,要伸手把那缕头发从他脖颈处捋下去,再摸一摸那细嫩颈侧。  顾公子收回目光,把话本还给他。  说着说着,程陨之还真就进入了状态。  他灵思如泉涌,也顾不得说什么,接过话本就是刷刷好几行,下笔如有神,没多少功夫,眉眼撩人的红唇姐姐跃然纸上。  他捧着本子,同样心满意足地瘫回竹椅上,懒洋洋晃起小腿。  顾宴挪了挪椅子,坐在他身边,肩并肩,距离不足两公分。  低声问他:“很喜欢?”这个写出来的女人? 第9章 他坐在自己房间的床上,用手触摸这面镜子,又用刚入门不久的灵力碰它。  很快,镜子发出微光。  程陨之:“喔噢!!!”  对面没有声音,程陨之趴在镜子上,大声叫道:“喂,我叫程陨之,你叫什么呀!”  他不知天高地厚,从小骄傲的鼻子都能翘到天上去,自然对这可以说话的镜子感兴趣。  至于镜子会不会告诉他叫什么……这还用得着说?  他小程这么可爱,谁会连名字都不告诉他?  然后,对面一言不发。  啪叽关了通道。  当然,后来还是通过镜子慢慢联系,最终变成了无话不谈的“镜友”。  想起这段记忆,程陨之十分尴尬地摸摸鼻子。  他道:“这不能怪我,镜子里你的声音和现在好像有那么一点点的差别。”还着重强调一点点。  他飞快地看了眼顾宴,收回目光,感慨道:那道声音的主人果然和他想象里的一模一样,冬日薄冰不过如此。  顾宴垂着眼睛,慢慢说:“我已经等不及想见你,所以就来了。”  程陨之好奇:“你怎么知道我到呈化这边来了?”  顾宴看他:“你自己说,呈化街头桃花开了,是个好兆头,决定帮个面人贩子重走人生巅峰。”  程陨之:“……”  看他这记性。  原来对方是多年无话不谈的朋友,程公子忽然觉得放松了不少。  他到小桌面前去,提起茶壶,替两人各沏一杯茶。  他笑道:“抱歉,我还真没认出来。来,这杯茶算我敬你,咱们相交多年,头一次见面,没什么好招待你的。”  顾宴瞅他:“你招待了我三碗很苦的中药。”  程陨之:“……那是大夫干的。”  雪衣公子理了理外袍,站起身。  顾宴道:“陨之是不是还忘记了什么?”  他步步紧逼,把双手捧着滚烫茶杯的青年逼到窗前,把他按在雕花木纹的窗棱上。  程陨之又想起在魔修洞窟里,对方黑发垂下,从他的面颊一直滑落到耳廓,再滑进肩颈。  目光灼灼,除了没有走火入魔溢出的魔气外,别无二致。  程陨之:“……我忘了?”  顾宴慢条斯理道:“是你说,我声音好听,好想有一天能亲眼看看我的长相,再决定,”他亲昵地低下头,用唇瓣贴住青年耳根,“……要不要和我在一起。”  这话说的轻佻。  但还是被简化了,当时程陨之说的,可比这轻佻百倍。  哦,他想起来了,他当时聊得上头,说:“咱俩都隔着镜子聊了两百年了,要有天能亲眼看看你长什么样……”  “我们就在一起?”  “好啊,”他毫不介意接过话茬,笑道,“喊你一声相公,你会不会应?”  听听。  他当初说的什么浑话。  然而程公子临危不惧,他将茶杯捧到嘴边,小抿一口茶水,露出享受的神情。  停顿片刻,他仰起脸,眉眼舒展:“好啊。”  顾宴一滞,随即缓过神来。  青年漂亮的脸庞靠近他,笑容甜蜜,轻飘飘贴住他下巴,含糊不清道:“……我觉得挺不错nanf 。”  好像自从有了这层身份在,程陨之很多东西都不再避着他。  比如写他那话本上“祸国殃民的蓝颜知己”。  在他笔下,白肤黑发的公子伏在截阿仙君膝上,身形颤抖。  他哭诉道:“是我配不上您,师尊,世人皆耳清目明,只有我混沌,看不清自己几斤几两……当初我便不该上这玄天宗,不该……做您的徒弟。”  那雪做的仙君神情淡淡,将手覆上他长发。  他道:“没什么配不上,天命注定,你是我的弟子。”  写这段的时候,程陨之总感觉味儿哪里不太对。  他琢磨不出来,但这段剧情是顾宴提议的,和上文衔接的也格外恰当,仿佛天生便该这么写。  他道,让蓝颜做截阿仙君关门弟子。  近水楼台,自然得月,听起来是要比大街上写烂了的一见钟情来的靠谱。  但,总有哪里不太对劲。  算了,程陨之压下那点怪异,欣然采纳了这段剧情,将之写入话本,那蓝颜便顺理成章站在仙君身边,日夜相伴。  他放下笔,合拢话本。  顾宴刚好从外边进来,把收集好的小册子摊开,放在他眼前。  是了,他们正在挑选去的下一个地方。  顾宴作为家属,也愿意跟着程陨之一起走。  当时,程陨之是这么说的。  他说话前,笑容甜蜜地能拉出长丝,但说着说着,脸上就没了表情。  “我这人,从没谈过恋爱,也不知道别家道侣怎么相处,”程陨之道,“你要厌了我,咱们好聚好散,绝不纠缠;我要厌了你,也自然会说个清楚,不叫你误会。”  顾宴只道:“不会的。”  到底是不会厌倦,还是不会误会,什么都没说。  随后程陨之欢欢喜喜展开地图,用手肘戳他腰间,要他来看看,下一个该去哪里。  顾宴认真观测一番,圈定几个点。  居然正是之前程陨之心仪的地儿!  他不由得赞叹:“天瑞地安,气候相宜,美食无数,阿宴,你比我想象的还会挑,眼光真不错……和我一样。”  程公子得意地翘起尾巴,把地图卷好。  “但我们要解决一个新问题,”他道,“阿宴,你有盘缠吗?”  顾宴无辜地看着他,诚实摇头。  程陨之啧啧:“真不错,就连没钱这点也和我一模一样。别这么看我,我的钱全砸在客栈上房里头了。”  他原本打算重拾老本行,街头卖艺……啊不,说书时,又听见了那个传闻。  程陨之扒拉住围观的人群,拽住位老哥。  他问道:“王家这又怎么了?”指的是在门口贴讣告。  老哥皱着眉头,叹气:“哎,王大富贵啊,他们家又闹鬼了!”  是第二条人命,不是别人,正是王大富贵的大老婆。  和第一次闹鬼时听见的细节不同,这次的鬼更凶,更狠,不吃死物,只吃人。  前头不少人议论纷纷:“这都叫什么事儿……”  “王家是不是镇压着邪祟?不然左邻右坊都没事,怎么就他们家接连闹出人命?”  “嘶,邪门儿。”  “上回死的是他家下人,这次死的主母,毫无规律可言啊。”  程陨之摸摸下巴,回过头来。  他道:“阿宴。”  顾宴:“嗯?”  程陨之:“你觉不觉得,我们的盘缠到手了。”  王大富贵站在前庭,抹掉眼泪。  周围围着不少家丁,他大声叫道:“我要再请仙师来!让仙师把鬼统统抓起来!”  他颤抖的不成模样,不仅仅因为老婆没了。  更因为想到那鬼就在家里头,甚至哪天晚上,自己小命不明不白丢了,这怎么能不叫人胆战心惊。  他癫狂地上蹿下跳,指挥下人去开库房,取灵石。  “两千两,够不够……不,三千!四千!我要让仙师把这里的鬼统统抓光!”  话语不成调子,显然吓狠了。  也是,任谁发现老婆变成了骷髅,还躺在自己身边,估计都会变成这副模样。  程陨之掐着指头,算道:“一个下人,一个女人,都是凡人。这手段和之前那魔修相差无几,听起来是同类秘法。”  “吸干了有灵气的血肉,留下白骨,”他摇摇头,“这‘鬼’比前面那个凶多了。”  围观的人群被疏散,王大富贵正准备联系仙师,旁边窜出个人。  他尖叫一声,捂住胸:“你!你你你!”  程陨之摆摆手,“诶,我我我,别怕,是我呀。”  王大富贵睁眼受了好几天罪,脑子有点混沌。  他眯起眼睛,仔仔细细打量程陨之,忽然想起来,这不就是前段时间,能泰然自若和仙师说话的小公子吗!  这下可好,说不定他可以帮忙联络仙师! 第11章 程陨之为主人家的款待道谢,下人告辞后关上房门。  他重新坐回软塌,穿好鞋,整理衣袍的空档里,思考一番。  他怎么就忽然睡着了?  小睡一刻,的确舒服的过分,浑身骨头都被养酥了,只想伸个懒腰后继续埋进被窝里,再呼噜呼噜地打个盹。  手臂上微热的温度已然不再,程陨之听见敲门声,甚至没反应过来。  他打了个哈欠,眯着眼睛:新晋的自家郎君呢?  青年披好万年不变的雪青外袍,推开门,撞上回房的顾宴。  “正好,”他笑意盈盈,也不问顾宴去哪里了,“王老爷喊我们吃晚饭呢,我正想叫你。”  顾宴轻揽,房门在身后缓缓关阖,发出不重的扣拢声。  他静静道:“我刚才出门查看一番,忘了叫醒你。”  程陨之仍然笑着看他,落落大方摊开手,丝毫不为自己贪睡找理由,以至有些理直气壮:“说说看,有什么线索?”  王富贵的宅子,是经过精心设计的。  那些盆栽、绿植草木和假山,都有着自己的作用,而大宅自带的厢房等建筑,则有聚财的功效。  照理来说,对于王富贵这样的商贾世家,要招财是能理解的。  但这招的“财”未免过于强运……且浓厚。  顾宴:“如果一种东西,它使人招财,强身,耳清目明,会是什么?”  程陨之想了想:“那绝对不会是仅用阵法就能做到的效果。”  他们对视,青年缓缓道:“天生灵力。”  天生灵力往往来源于未开蒙的凡人孩童,而修士一旦开始用灵根修炼,就会逐渐失去它。  然而呈化这段时间……或者说这些年,都没有小童离奇死亡的事出现。  “而且,他们快灵体化了。”  天生灵力聚集浓厚的地方,很容易将无力抵抗的人和物灵体化。  在这“强运”的阵法里浸染多年,里头的石头啊土块,恐怕都变成了灵体化的状态。  一般情况无碍,凡人也看不出区别。  然而一旦遇上魔修,那可真是烤了半熟的孜然肉,香的很。  想到这里,程陨之无言半天。  他摇摇头:“我还以为当今魔修连个吃饭活计都找不到,还得生啃别人家桌子腿。原来啊,是上一个胆子不够大,这次倒来了个胆肥的大魔修。”  “走吧,去吃晚宴,”  青年招招手,笑容里忽然带上丝狡黠,“大仙师用不了多久就会来,那吃人魔修忍不了多长时间。”第9章   吃饭的厅其他不多,灯点的格外通明。  程陨之两人踏着夜色,进大厅时,王老爷急急忙忙迎上来。  他现在是不敢小看程陨之了,顾宴露的一手,可把他吓了一跳。  现在总算是想通了:仙师不简单,仙师的朋友肯定也不简单,仙师的朋友的朋友也是同样道理。  他弓着腰抬高手臂,热情招呼他们进来。  “哎,公子来来来,这边请。”  等他们落座,侍女纷纷上净手盆,再移步小厅等待传唤。  王大富贵不在乎地挥挥手,让所有人都下去,除了一直跟身边的管事。  他眯起眼睛,给程陨之倒上酒水。  “公子,敬你一杯,嘿嘿,这可是上好的酒,刚从地窖里开的。”  程陨之不动声色,拿袖子一拂,眼前小酒杯忽然就消失了。  而王富贵不知被什么人推搡,一股柔和的力道袭来,让他往后坐,懵逼跌坐回椅子上。  他大叫;“谁!谁推我!”  程陨之柔声道:“王老爷,我可不喝酒。”  王富贵劝他:“这怎么能不喝酒?只尝个一星半点两口三杯的,不碍事,喝,喝吧!”  程陨之笑起来:“我要是沾酒,王老爷,您这富贵厅,这些桌子椅子恐怕都不能要了。”  他喝酒之后什么德行,自己清楚。  王富贵不死心,他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把好酒从地窖里捞出来,就是想今天喝够本。  一是抚慰自己被枕边骷髅吓坏的心,二是抚慰即将支出一大笔钱,马上要吓坏的心。  原本以为这两个公子人模人样,想必,几杯酒不是问题。  但一下给他拒了,王大富贵面子挂不住脸皮,有些过不去。  “我这酒不上头……”  谁知,程陨之手拂过,那玲珑酒杯又重新出现在他手心。  青年回头,噙着笑,将酒杯凑到顾宴唇边。  身后顾宴一怔,微抿起唇。  程陨之望着他,眼底是星灯萤火,拢过一汪清水月,脸颊侧酒窝浅淡,用他惯常的笑和声调。  “我不喝酒,这杯你替我喝,怎么样?”似是试探。  那酒杯在顾宴眼前晃过,马上就要收回去前,被顾宴握住。  他神情淡淡,仰头一口。  “好!”王大富贵高兴起来,疯狂鼓掌!  程陨之食指点点桌布,不作声。  片刻后拿起筷子,叫道:“王老爷,光喝酒有什么意思,吃菜啊。”  王富贵:“吃!吃……吃他娘的!”  席间,程陨之说起顾宴刚才的发现。  他状似不经意地提起话头:“刚刚我小睡,还没有发现,反倒是阿宴出去逛了一圈,看王老爷这宅子了不得啊。”  王富贵嘟哝:“有什么了不得的,又不是我建起来的。”  “听起来,这宅子有段年头了?”  “是呗,”王大富贵抱怨起来,“不然我也不会死守这破地方,还不是我老娘要我保住这宅子……不然,我老早就搬去城西住了!管他什么破烂玩意儿死人还要花钱。”  程陨之挑眉。  他刚想继续追问些细节,便见王大富贵一杯接一杯的喝酒,最后三杯倒,啪叽一声砸在桌子上,还打了个饱嗝。  程陨之举着筷子,无言以对。  满桌丰盛尚未开动,主人家已经倒下了,这叫什么事儿。  王富贵的小妾来,把老爷搬走,管事的让程陨之他们随意,吃饱喝饱。  程陨之倒也没想过这阵仗,他叹口气,摇了摇头,从眼前的餐盘里夹了一筷子菜,听见身后酒杯磕桌面的轻响。  刚才那杯酒,总不能现在才喝完?  没有别的动静,程陨之慢条斯理,也夹了筷子菜到顾宴碗里。  他抬眼,注意到顾宴雪白脸颊缓慢染上薄红,意识到:他是不是也喝醉了。  程陨之喃喃:“在场三个人,不能都一杯倒吧?”  结果还真是。  顾宴并没有多余举动。  他直视程陨之,脸上没有了之前挥之不去的沉默和腼腆,现在单单坐在那儿,就是位气势威重的元婴道君。  只是这气势,未免比元婴要深沉太多。  然而程陨之走过天南地北,也没走过元婴道君们的洞府,自然不知道其中区别。  他挥一挥手:“阿宴?顾宴?顾日乌?顾白鸟?”  本来喊得是字,后来就变成了奇怪的诨号。  如果顾宴清醒,定要和他理论一番。  然而他并不清醒,看了青年片刻后,简简单单抬起右手。  “过来,陨之。”他道。  程陨之可没想到,会有这种发展,难不成,一杯酒能将他的新晋郎君喝到改性?  试探性的,程陨之凑过去:“阿宴?”  顾宴皱眉,轻声:“又乱叫。陨之,叫师尊。”  程陨之:“……”  合着您还在演之前他那话本里的内容?!  演点别的什么不好,偏要截阿仙君和他那祸国蓝颜的师尊弟子情?!  虽说你顾宴冰雪气质,的确和截阿仙君有几分相近,但总不能扒着人家模子演吧?  ……不过别说,怪像的。  程陨之满脸迷惑,假装顺从,被揽着从一把宽椅移到另一把上,伏在顾宴肩颈前。  顾宴看着他,难得露出一丝细微笑意。 第13章 魔修:“是,我只要再炼化这一府之人,就能突破元婴!你又何苦要在这时阻我道路!”  顾宴摇头:“吃人的道……”  魔修骤然拔高声线:“是吃灵力!”  又有什么区别呢?  程陨之听全了他们的对话,悄咪咪将王老爷搬到远离战场的客房。  咚一声,重物落床,他空口气,直起身捶捶自己发酸的手臂。  想了想,悬空掌心在王老爷头顶,给他渡了点保命的灵力。  那边魔修已然和顾宴交上手,他舍弃了之前被削掉一半的小刀,从怀中掏出淬了毒的长刺,招招照人要害处捅。  相较起来,顾宴看上去寒酸的多。  他手上什么都没有,背着手来回走几步,轻而易举化解掉魔修来势汹汹的攻势。  袍角缥缈,猫抓耗子似的拨弄两下,便兴趣倦倦。  没想到那魔修进攻是假,逃跑是真,见顾宴没有攻击意图,灵脉内魔力化雾,冒出黑烟。  身形一扭,便是要原地消失!  他看起凶猛进攻,其实早就找好了退路。  这种元婴道君他见得不少,心中满是傲气,觉得金丹期的魔修一定是掌中之物,任他戏耍。  然而,无人知晓他握有秘法,可以轻而易举在元婴期道修下逃脱,甚至能回过头反制对方。  魔修唇角露出不明显的微笑,只可惜不能带只肉猪回去享受。  何况,他这次是来找师弟的,却没找到人,有些疑惑……正要发动秘法逃走,却突然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他倒在地上,瞳孔映出雪衣下摆暗纹的倒影。  死前,他只感受到了庞大浩瀚的威压,沉沉从头顶压下,几欲直接碾碎他的天灵盖。  没有想要逃脱的意图,也生不出反抗心思。  战战兢兢,七窍流血,甚至没看到对方有拿武器的动作,就被轻而易举碾灭了意识。  经脉寸寸碎裂,即将成型的魔婴从他金丹中呼啸逃出,被雪衣公子伸手,牢牢抓在掌心中。  魔婴尖啸。  他莫名看了一阵后,随手捏死了。  程陨之从后面探出头:“阿宴,解决了吗?”  顾宴回头,颔首:“解决了。”  程公子飞快窜出来,用根树枝挑了挑倒地魔修,果然断了气。  他扔掉树枝:“我看你连连后退,还以为这魔修竟然强到这种地步,连元婴道君也没法一个照面灭杀他。”  顾宴不着痕迹,瞥地上尸体一眼。  他回头道:“他有克制元婴道修逃脱的秘法,所以慢了些。”  程陨之漫不经心道:“阿宴,你不是剑修?怎么没见你使剑。”  在前面走着的顾宴停顿,平静转头道:“剑不在身边。”  “剑修不带剑?”程陨之惊讶笑道,这离谱程度和瞎子不带拐杖一个道理。  顾宴撇开眼睛:“嗯……出了些意外,放在洞府里修养着。”  程陨之将受控最重的王府人搬到空地上,皱着眉头打量他们。  顾宴看了看:“受阵法影响,他们恐难恢复生机。”  程陨之道:“好恶毒的阵法。”  这些普通人的先天灵力在阵法的作用下膨胀,现下突破了皮肉限制,肆意扩散开来,将原先的“宿主”摧毁得不成人形。  基本已经救不活了,除非用灵丹妙药吊着。  他点评一番,摇摇头。  此刻,魔修后脑才有殷红鲜血流出,细细一条,染红了地砖的缝隙,蛛网般朝远去蔓延。  王富贵没想到自己还活着。  他从昏迷中醒来,发觉自己手疼头疼,浑身上下就没有不疼的地方。  一双大眼睛在他面前扑闪,王富贵视线模糊,尖叫出声,晃了半天后发现是头顶上的两盏灯。  他哆嗦着摸了摸床边,一只手捞了个空,才发现自己躺在某间客房的床榻边缘。  “仙师,仙师……”  他恍惚间想起,那两个不看好的仙师救了他一命。  王富贵扶着床柱,踉跄起身,推开房门呼喊下人:“桃红,给我更衣,我要好好谢谢两位仙师——”  他的话卡到一半。  正是天光破晓,仙师站在庭前空地,袍角猎猎。  那黑长发的青年裹着他不变的雪青外袍,蹲在地上拢过袖子,用两根手指掐住地上尸体的下巴,来回翻看。  晨光细微,勾勒出他白皙的侧脸与翕动的长睫。  雪衣公子在他身侧,双手自然垂落,平平无奇地站着。  王富贵看见这满院子的死人……不,满院子已经死去的他的佣人和亲眷,正静静躺在空地上。  没有破坏的痕迹,也没有伤痕,他们就像是被吹爆了的气球,干瘪地蜷缩着。  如果没有仙师出手,这些被阵法灵气灌满的凡人,恐怕连血肉都会被魔修吃的一干二净。  王富贵很轻很轻地打了个磕巴,直挺挺往后倒去:“啊!!!”  程陨之注意到他出门,大惊失色:“老爷!老爷你振作一点!”  玄天宗。  仙雾缥缈,山峰高悬。  玄天宗最为人称道的便是它高耸入云的山峰,那主峰下三万白玉阶,甚少有人能一口气走完。  子陶踏剑而来,破开薄雾,落在试剑广场上,惊得周围一群弟子围过来,你叽叽他喳喳,热闹至极。  “师兄,此次下山,感受如何……”  “师兄有何收获……”  一贯来说,子陶师兄会摆出副凶人的脸色,叫他们赶紧散开练剑去,在这里聚集说小话算什么好弟子。  然后悄悄在他们身后,一个个纠正练剑的手势。  结果今天呢?  掌门嫡亲弟子、内门师兄子陶心不在焉,活像只被浇了水的凤凰,仿佛刚从哪里被打击后灰溜溜地跑了回来。  跟在子陶身后的师弟机灵上前:“小师兄走路太久,累了累了,大家散了吧,等日后有机会,师兄会慢慢给大家讲解……”  子陶回过神,恼羞成怒:“你才小师兄!要叫大师兄!大师兄!”  师弟:“好好好,大师兄,大师兄。”  子陶想到点什么,挥了挥袖子,头也不回:“我去找师尊,你们别跟着!”  一边走一边琢磨,那到底是不是他师叔?  不会,真的是吧?  他上了主殿去找师尊,掌门师尊不在,只好鬼鬼祟祟去师叔住的长漱峰,摸到半路,看见掌门师尊皱着眉头,顺着林间小路往下走。  子陶规规矩矩行礼,眼睛不自觉往上瞟:“师尊。”  掌门看见他,颇为欣喜:“子陶,你回来了,来长漱峰找你师叔?”  “……正是。”  “你师叔不在,回头再找他吧。”  掌门揽着弟子下山,高兴问道:“子陶这次下山回来的早,都在山下遇到了什么,给为师说说?”  子陶面无表情被揽着肩膀:“遇到了师叔。”  掌门:“……?”  子陶:“师叔还帮我打了魔修。”  掌门:“……这不挺好。”  子陶:“他还装元婴期,欺骗无辜美貌散修。”  掌门:“……啊?!”  悄悄跟在子陶身后的师弟:“啊?!!”第11章   号外!号外!  截阿仙君离开了长漱峰,去山下拐了个美貌道修当压寨夫人!  就晚课的功夫,这消息已经传遍整个试剑广场,听见的弟子无不惊掉剑鞘,最后不得不满地找哪剑鞘才是自己的。  然后消息变成了“截阿仙君拐了个美貌孤寡道修上山。”  再传,变成“截阿仙君强抢了美貌寡夫!”  ……  程陨之翻看完尸体,只在魔修的右手上发现篆刻阵法的痕迹,除此之外,并没有别的发现。  “这是什么?”他在魔修怀里找出块胸牌,上边刻着奇诡图案,他翻来覆去瞅了两眼,发觉自己一点都不认识。  顾宴不着痕迹把魔修衣襟扯拢,从程陨之手里拿过胸牌。 第15章 程陨之临走前,王富贵给他们塞了个小钱袋,里边是五百灵石。  是说,就算他王家没落了,也不能少了给仙师的报酬,不然这因果不了结,是要被老天报复的。  程陨之接过,颠了颠。  他道:“走吧,阿宴。”  顾宴:“嗯。”  程陨之和颜悦色:“我是说,该离开呈化了。我昨天放床头的地图路线,你看过没有?”  顾宴:“看了。”  程陨之:“那就走吧,我等着吃特色烤鱼!那儿都是河,我最爱搁水边钓鱼,一边钓一边打瞌睡,最后被我师哥敲脑袋……啊,走吧走吧这边,我已经等得迫不及待了!”  另一边,王富贵派出请仙师的家丁也终于赶了回来。  子陶从飞剑上跳下,身后是他师伯,一位玄天宗的峰主,真正的分神道君。  威压压下,凡人惊恐抬头。  王富贵:“之前那位仙师?他们早走了,据说要去别的地方了。”  子陶:“什么?!我师叔跟着那个道修私奔了?!”第12章   程陨之收拾好行李,放进芥子袋。  这下,浑身上下轻松无比,没一点累赘挂着,走哪儿都方便。  他整了整自己外袍,认真把领口那一排金灿灿的小流苏顺好,温顺地垂下。  顾宴也没多少行李,或者说,他压根就没有带行李出门,空着手站在旁边,乖巧地等程陨之整理东西。  程陨之感叹道:“还是芥子袋方便,只可惜凡人用不着这般灵器。”  顾宴:“他们自有凡人的法子。”  说着说着,他们下楼退了客房。  小二热情地送他们出去,两人站在门口时,程陨之提出要去和老朋友告别。  天气偶有些闷热,程陨之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他的折扇,给自己扇凉。  他想了想,似是随口唠嗑:“我刚开始遇见他时,他还蹲地上哭呢。他这人,一心想传承面人手艺,报答师父恩情,可惜当时没人买他面人,自然也没有徒弟上门把这手艺发扬光大。”  顾宴:“所以,你就帮了他?”  程陨之懒洋洋:“我就跟他说,那是因为你的面人没有故事,大家都喜欢有故事的人,面人也不例外。我闲着没事,就帮他编了些故事出来。蛮不错,大家还算喜欢,他的生意也好了起来。”  顾宴:“那为何选的截阿仙君,而不是其他道君?”  程陨之:“……哈哈。”  总不能说,截阿仙君是大能里最好看的那位吧?  他有些尴尬,挠了挠下巴,很快理直气壮起来,仿佛刚才尴尬的不是自己。  程陨之道:“仙君好啊,名字好听,故事也好听。讲他天神下凡,切瓜砍菜弄死反派,拯救一方水土百姓;再飘然而去,不受一分一毫跪拜。又俊又美,换我我也喜欢。”  顾宴温声道:“你喜欢就好。”  程陨之:“我喜欢……嗯?”  雪衣公子仿佛从没张过嘴,也没说出什么奇怪的话。  他神情愉悦地回头,道:“那里有间马厩,陨之喜欢骑马,还是坐马车?”  程陨之狐疑:“我觉得你有点问题。坐马车吧。”  顾宴微笑,道:“那就马车。”  再次来到黑瘦面人贩子家门口,程陨之把折扇收好,推开他家木门。  木板发出轻微的摩擦声,里头的人顺着声响望出来,面露惊喜。  “程小哥!”  奔出来的是贩子他老婆,额头缠着布条,看上去苍白而虚弱,但精神头不错。  她气喘吁吁地奔到程陨之面前,被青年一把扶住。  程陨之神情温和:“嫂子,我来找老哥。”  女人裹了裹外袍,往里头喊一句:“老王,程小哥找你来了!”  面人贩子匆匆忙忙从里头跑出来,后头跟着一连串半大的萝卜头,叽叽喳喳,鸟雀般从后院冲过来,每个手上都沾着白花花的面泥。  “陨之!”  程陨之拱手:“这些日子多叨扰,时候不早,我也该离开了。”  面人贩子道:“你的主意,向来是错不了的。不过等以后你再来呈化,要记得来看看我们。”  程陨之笑容满面:“自然。”  他的视线转移到身后顾宴身上,有些惊讶:“这不是,上次那个来买面人的客人吗?”  程陨之笑道:“正是。他是我的老朋友,上次没认出来。”  那群萝卜头围住程陨之,抓他外袍下摆:“说话本的哥哥,你要出门了吗?”  “是,我该去别的地方开开眼界,长长见识。”  “我也想去!”  “我想跟着哥哥学说话本!”  程陨之哭笑不得:“这有什么好学的,你们几个,好好念书就是。”  他把手里早就写好的话本子交给面人贩子,这是他老早就结束的一个版本,仅仅描写了截阿仙君英武事迹。  那些红颜蓝颜乱七八糟的,不能见人的,统统被他撕下,整合到“外传”中,打算回头加个匿名,悄悄投出去。  青年高声笑道:“那我走了,等哪天我回来,你再请我吃烧鸡!”  马车行驶而去,留下一群人在后头张望。  郊外大道,一辆马车摇摇晃晃。  程陨之本来打算两人轮流赶车,没想到顾宴坚持,只好松口,只让他一人驾车。  谁曾想,元婴道君的驾车技术,跟寻常凡人也没什么两样。  甚至途中两次差点翻车,最终程陨之把他赶进车厢。  顾宴无辜地探出头:“陨之,我学会了。”  程陨之干脆利落将缰绳塞进他手里,半盏茶不到的时间,马匹嘶鸣,就差扬蹄狂奔。  程陨之:“……”  “顾道君,进去待着吧您,”  程陨之冲他笑,就算笑容假的很,“已经能看到城门了,我可不希望闹出在城门口人仰马翻的笑话。”  说着,地平线上露出一座高耸的城墙,牌匾上“长津”二字清晰可见。  程陨之眼里露出怀念神色,他将马车赶到阴凉处,停了下来。  顾宴撩开帘子,坐到他旁边:“长津。这地名我倒有些印象,似是陨之与我说过。”  程陨之轻声道:“啊,我也记得说过,”  他顿了顿,“其实,我本来想去个新地方,但后来想了想啊,总觉得,该回来看看。”  顾宴侧过脸看他:“这是陨之的家乡?”  程陨之轻轻点头:“算是。”  停下不久的马车再次行驶而来,骨碌碌往前驶去。  原来是顾宴接过他手里的缰绳,学着程陨之驾车的姿势,重新让马匹走起来。  伴随着马车轮碾压过地面碎石子的声音,程陨之伸了个懒腰,慵懒地将自己抻长,见顾宴基本上手,于是进了车厢打起了盹。  休憩前,他敲敲马车木边框,提醒年轻郎君:“进城的时候,你记得叫我起来。”  然而,顾宴放任他,任凭他睡着。  睡了一个时辰后,程陨之自然而然,悠悠转醒。  他还没下马车,立刻就被这繁华昌荣的城镇吓了一跳。  还四处张望,眼睛发亮:“这才多久!居然已经变成这副模样了吗!”  顾宴提醒他:“我们该去住宿了。”  程陨之拦住他:“别别,住什么宿,这不白花冤枉钱,我在长津有自己的宅子!快,走这边!”  幸好长津大致格局没多大变化,程陨之还能勉强认得路。  马车驶过平整规格的青石板,略微抬高,驶上一座长宽石桥,程陨之撩开车帘,把手放在顾宴肩上。  “看!”他神采飞扬,眼睛熠熠生辉,“那就我家的宅子。”  马车驶过一片绿柳桃花,豁然开朗,一座精致而小巧的宅子出现在街道尽头。  它看上去老旧而不破败,青瓦白墙,翘起的飞檐精致可观,宽大木门上挂着生锈的锁,说明它的主人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回来过了。  程陨之让马车停在附近的马厩,上前开了锁。  咔哒一声,一股尘封已久的落魄灰尘气味扑面而来。  程公子显然是忘了这一遭。  他呆愣愣用手捂住鼻子,完全忘了,久久不打理的房子就会变成这副模样。他勉强用一根手指顶着木门推开,站上宅子前院。  可以看出宅子的曾经被好好打理过,两侧的草坪盆栽,都精心设计摆放。  只是时间久了,现在它们都枯萎的差不多了。  程陨之有点没受住,噔噔噔连连后退几步:“不行,灰尘太多,我的鼻子可要遭罪。阿宴,我们今天还是去住客栈吧。” 第17章 “胡,胡说什么!”他慌慌张张道,“我住的屋子,我能不知道有没有闹鬼?!”  “你他妈别胡说八道!”  真稀奇,这鬼是批发的吗?怎么到处都闹鬼?  程陨之立刻联想到了在呈化的“王富贵闹鬼记”,后来发现其实就一修炼了吃人邪法的魔修,想来眼前这闹鬼,也差不离多少。  程陨之插嘴道:“老兄……”  那中年道人:“会赔你钱的!”  程陨之顺势而为,闭上了嘴。  那就不关他什么事儿。  程陨之喊来老板,重新给他们上了一份:“钱记这位老兄账上。”  这边风平云淡继续喝着馄饨汤,没了桌子,只好光坐在椅子上,用手捧着碗。  顾宴显然极少做出这样的动作,怎么捧怎么别扭,最后不得不搁在老板送来的托盘上,看馄饨摊可怜小老板哼哧哼哧把散架的木桌拖走。  程陨之笑眯眯看着他,没有被小插曲打断小心情。  他单手捧着碗,敲敲顾宴的手腕:“这么端比较好。”  顾道君学着他的模样,手指扣住碗底,将大拇指搭在碗边,另一只手架着筷子,生疏极了。  程陨之越看越惊奇:“我还以为你会使筷子。”  顾宴低声道:“许久没吃过凡食。”  “那感情好,长津别的没有,就是美食多,够你吃一年半载不会腻,”  伴随着吵架音,程陨之气势恢宏,指点江山,“回头我带你去后街,那里吃的最多。”  “……那天我都看见鬼了!黑不拉漆的!哪有你这样,穿么穿个道袍,其实就一骗子!”  原本还当打打闹闹的青年人也恼怒了起来。  他还当这是个正经人,呸!其实脑子有病!  他吃痛地站起身,大力拍手,吸引来全茶棚的目光,街头也有人看过来,“就是这个人啊,大家看清楚!他家昨天半夜鬼哭狼嚎,有妖风从院子里刮出来,还有黑烟!我都看见了!  这个人就从后门跑出来,一边跑一边乱喊乱叫,大家看,这是我有问题还是他有问题?!”  他指着灰袍中年人的鼻子叫道,对方面色一阵青一阵白。  这么一听,众人议论纷纷:“这,真的有点毛病……”  “哪有人半夜跑到街上大吼大叫的。”  “我也看见过,那天他从山上回来,就鬼鬼祟祟不知道干嘛。”  中年人气急败坏大叫道:“你他妈才鬼鬼祟祟!我家不小心走水了,冒烟不是很正常吗!乱说什么?!”  “你看看,正常人哪有这么激动的。”  “这么说来,像是哦,我之前也有……”  他被气得怒火攻心,正巧这时老板从后头跑出来,拎着副算盘,凑到他跟前:“客官,包括损坏的桌椅,还有别的客人的菜,一共一两银子一贯钱……”  这可撞到枪口上。  那中年人气血上涌,从怀里摸出一把铜钱,扑头盖脸往老板身上砸下。  那馄饨摊老板被砸的吃痛,哎呀哎呀叫着连连后退几步。  众人急道:“你这人!怎么还打人呢!”  几枚铜钱反弹出来,眼看着就要落进程陨之捧着的馄饨碗里。  程陨之叹口气,撇开手里的碗。  手中筷子弹出,小巧的筷子头一顶,一挑,那连串铜钱跟长了翅膀似的,噼里啪啦飞回去,全数磕中年人脑门上。  他大叫:“啊!”  众人的目光立刻集中到程陨之身上,急急忙忙呼号而起:“仙师!是仙家法术!”  程陨之无奈道:“诸位,只是点小技法,哪里称得上法术。”  他慢悠悠站起,朝大家拱拱手:“各位,以和为贵,这闹不闹鬼呢,没个真假,恐怕只有主人家自己知道。如果不影响别人,随他吧。”  “但是那鬼要出来吃人了怎么办!他邻居怎么办!”  “也是,闹不闹鬼,不都是这人说的吗?”指的是对着吵架的青年人。  对方立刻竖指,对天发誓:“我说的都是真的!”  “仙师信我!我说的都是真的!”  程陨之扶他起来,道:“我就一说书的,说话本的,写话本的,呃……真不是什么仙师。”  中年人道:“反正就是没闹鬼,你们也别想叫衙门来,那是我家!你们都不准进来!!!”  说罢,青紫着脸,甩过袖子就离开了馄饨摊。  程陨之重新坐下来,笑容满面招呼大家:“大家伙儿,吃饭吧,吃吧,小馄饨可香了,汤也好喝。”  有人问他:“公子,你说你是……说书的?写话本的?这啥跟啥?”  程陨之:“对对对,《截阿仙君大战鬼蜮七十二魔将》,听过没?”  众人肃然起敬:“原来是从您这里来的啊,可受欢迎!茶楼里都在说这段!下一回呢?这回反反复复,听了无数遍了!”  程陨之清清嗓子,扬起下巴:“等回头我找个好点的地方,亲自说一段。”  “好!”众人鼓掌!  这小馄饨吃完,两人也一块儿回去。  结果程陨之懒洋洋捏着钥匙,开自家门的时候,看见那中年人从隔壁邻居家走了出来,大摇大摆、轻车熟路地上了锁。  程陨之:“今个儿天真不错。”  中年人一回头,惊悚道:“怎么是你们!”  程陨之:“合着您就是我邻居啊!”第14章   趁着周围没人,程陨之凑上去,神秘兮兮问道:  “所以真的有鬼吗?”  “没有!!!”  中年人狠狠剐他一眼,像是怕被看见屋内布置,匆匆忙忙落了锁,裹着外袍就往东边走。  程陨之注视他离开的背影,仰头对顾宴道:“他有问题。”  顾宴:“恐怕真有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屋子里点了熏香,熏得人昏昏欲睡。  尤其是喝了热乎乎的小馄饨汤,满口都是鲜香的滋味儿,更平添几分睡意。  程陨之歪倒在宽大竹椅上,从怀里掏出一卷纸。  他左右四望:“阿宴,我的笔放哪儿了?”  顾宴没有把收好的笔墨掏出来,反而从乾坤戒里拿出支新的笔,递给他。  程陨之随手接过来,沾了沾墨水,写的时候才感觉不对。  他疑惑地拿起来看了看,笔杆碧绿温润,笔头长而顺,没有一丝杂质,光是拿在手里,都感觉触手生温,甚至有灵力从外部缓缓聚集而来。  他一惊:“这是什么笔?不似凡品,倒像哪里的法器。”  顾宴温声:“是,它叫碧海螺声,只是有些凝集灵气的功效。陨之不要放在心上,随便用就是。”  如果信了他的话,程陨之真是白瞎了走过那么多城镇的路途。  他哭笑不得:“我又不是没听过碧海螺声的名号,你用不着这么哄我。”  碧海螺声是一种上好的法器笔,可以清心凝神,凝聚灵力。  光是挂在笔架上,都能充当微小灵阵的作用,光别说长期握在手中。  更有上好品质的碧海螺声,可以在写字时听见大海波涛滚滚而来的声音。  程陨之安慰他:“寻常地方也能产碧海螺声,你不用担心我会有不好的情绪。虽然用法器写话本奢侈了些,但也不是不能这么干。”  他低头,顺着心意慢慢写了两行字,刚想夸夸这笔的毛够顺滑时,耳边一震,仿佛打通任督二脉。  很清晰的水声,伴随着大海波涛的低吟,从耳边传来。  这么清晰的声音,绝对不是一般品质的碧海螺声。  程陨之:“……”  “不,”他艰难道,“……这也,太奢侈了。”  ……  中年人匆匆忙忙,从集市回到自己家门口。  他开门的时候,忽然想起什么,警惕地探头,瞧了瞧邻居家的动静。  想起中午,那年轻人居然能一筷子挑起那么多零散铜钱,还全数砸在他头上,害他额头起了包,痛得坐立不安,不得不出门找大夫抓药。  他火上心头,狠狠踹了两脚邻居家的墙角,还没等回到自己的屋子里,邻居家的大门突然敞开,程陨之出现在后头。  程公子懒洋洋道:“你这装修的屋子,一点不像能修炼的模样,享乐的想法要不得,记住了吗?”  顾宴点点头,问他:“那我们要买些什么?”  这程陨之能说好多!  他立刻掰着手指头数给他听:“我们还得买些厨房用的东西,还有这前院,未免过于空旷,再来点盆栽假景也不错;”  他理直气壮:“以及,你不能让我在床上打坐。”  顾宴状似惊奇:“为什么?” 第19章 程公子大笑道:“这我不得被养着衣来伸手的废物。”  顾宴也跟着笑。  他声音压得格外低沉,程陨之听着便觉得耳朵热:“我喜欢。”  程陨之:“不行不行,哪有这样的。不说了,我起了啊,你也早些回来。”  说着翻身下床,洗漱过后,小童给他端上一托盘早餐。  顾宴似乎是洞府里出了什么事情,他得回去主持大局。  哎,瞧他说什么了,不是名门望族,就是有钱有权的大佬,程陨之也不想计较这些,得过且过,安于此时就行。  ……他不想深究顾宴的身份,就是觉得,这关系长久不了。  现在元婴大佬估计就是尝个新鲜,和他搭伙过两天日子罢了。  吃完早餐,一连串小童鱼贯而入。  有的捧着铜脸盆,有的捧白毛巾,有的捧香薰,有的捧灵茶,挨个儿排着队往程陨之跟前凑。  程公子是从来没见过这阵仗的,他以往见的小童,各个活泼调皮,拽他衣角不肯撒手,于是他也能挨个儿敲脑瓜崩,笑骂几句。  但眼前这些,虽说是灵人偶,但也过于乖巧了。  最后只能手足无措地摸摸他们头发,捧着灵茶,装作无所事事的模样,晃到前庭去,看看盆栽,看看浅池。  他叹气道:“年年岁岁如此,不就养出个标准废物?”  说罢,喝了口茶。  口齿留香,真好喝。  哪里听得邻居家传来动静,似是什么湿漉漉的布条拖过地面的声音。  就在围墙后面,和程陨之离得不远。  他捧着茶,朝不远不近一小童招招手:“帮我找个垫脚的凳子来。”  原来是邻居中年道人在布阵。  程陨之看着看着,便蹙起眉头,喊他两句:“老兄!老兄!”  但道人的心思完全沉浸了进去,一点没听见有人喊他。  他不知是从何处寻来的阵法图纸,竟有这般稀奇,让他大早上就在院子里画阵。  中年道人擦了擦汗,疾走东西南北中四个方位,嘴里念念有词。  只见他手臂用力挥甩,朱砂泼溅,在地上滚过一条鲜红的痕迹。  似乎还需要不少别的材料,中年道人去了趟后院,搬出不少东西。  他累得满身是汗,但一想到那古朴笔记中记载的内容,忽然又充满了动力。  他想要变得强大,重新拿回他失去的一切……  画阵并不是个轻松的活儿,尤其是修士的阵法,一边布置,一边往其中注入灵力,更是不容许半点分心。  他的灵力几乎枯竭,被抽成一具干尸,摇摇欲坠。  但所幸,阵法终于要被画完了。  咚的一声重响,手上小桶掉落地面。  他喘着粗气,擦过头上的汗,发觉自己已然汗如雨下,手臂肌肉痉挛不已。  原来,日头挂在天灵盖上方,火辣辣,直晒得他头顶发烫,发梢都要跟着烧焦。  中年道人松了口气,低头检查这个庞大而繁复的阵法上有什么纰漏。  他在长津后山的一处隐秘洞窟里,捡到了这本古朴手札,记载了好几种阵法。  上边介绍,这阵法将会聚拢天地灵力,逐渐改造周边事物,形成专属“聚财盆地”,让主人转运。  若是之前,中年道人定会嗤之以鼻,斥责它是“小儿说说”。  但这段时间,他实在是倒霉透顶了。  看见这记载的好运气,竟然鬼迷心窍,将阵法图画了下来。  还自作聪明,在后山挖个坑,囫囵个儿把笔记埋了。  他随手把汗擦在外袍下摆,心想,他也算是对阵法有几分了解,的确能看出,这阵法拥有聚灵的功效。  这可不能让别的修士看见,不然万一被学走,他的天地灵气不就得被分走大半……  这一晃神,太阳略微倾斜。  似乎是低头太久了,他是不是产生了幻觉?  他怎么看见围墙上凸起一块疙瘩?  甚至还能听见小童清脆的声音,正喊道:“公子,该下墙吃午饭了。”  他一偏头,正好和围墙上一个脑袋对上了视线。  那脑袋黑发松卷,乌云般堆在肩颈,神情倦怠,看样子,在墙上待了不短了。  中年道人:“……”  程陨之笑了笑,冲他点点头:“画阵的手法不错。”  便施施然下了围墙,被小童领着去吃午饭了。  道人;“…………”  他倒吸一口气,气血上涌,冲出房门,对着他邻居厚实的宅子大门一顿乱敲,咚咚重砸:“你出来!你这个小偷!偷看别人家的东西!”  吱嘎一声,木门打开。  应该出现在小厅的程陨之出现在了院子里,门后。  他倚靠在门边,完全眯起了眼睛,道:“老兄,我只是听见可疑的声音,还以为邻居家进贼了。”  “那你不光明正大地看,反而鬼鬼祟祟,偷窥我这么久?!”中年道人咄咄逼人,往前一步。  这可冤枉,程陨之喊了他好多次,他自己没应。  程陨之:“我见道兄全神贯注,不好意思打扰罢了。”随口编了个说辞。  中年道人:“放屁!”  程陨之:“诶,文明人,不说脏字儿。”  中年道人:“你是不是就想偷偷学了我那阵法,然后给你自己改运?!”  程陨之扫视他,见他头发凌乱,衣衫褴褛,脚上的鞋沾满了泥巴,如果不看他道修的身份,活脱脱一个桥洞小叫花,不怪别人觉得他有毛病。  他收回目光:“我还不至于学这东西。”  出于好心,程陨之提醒一句:“老兄,你这阵法是从哪里来的?”  中年道人:“我呸!不告诉你!”  他急的跳脚,直往程陨之宅子里看,想观察他有没有类似的画阵原料。  程陨之无奈,道:“好心劝你一句,这可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东西,等启动之后,恐怕吸引来‘脏东西’,别的不说,我这宅子也要跟着你遭殃。”  中年道人翻了个白眼:“用不着。管好你自己。”  他往回走,没走两步,再跳回来,叫道:“我警告你!别偷我的阵!”  回应他的只有人偶小童重重关门的声音。  程陨之回到屋里,吃了两口米饭,凝神思考片刻,缓缓放下筷子。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中年道人在院子里画的阵法,和王富贵家宅子的摆阵如出一辙。  除了部分地方更精密些,也更……符合修士的构造。  不能放松警惕。  程陨之挥手,招来小童,走近后定睛一看,还是那被摸头发的灵人偶。  没等程陨之说话,小童板起脸:“程公子,吃饭就得专心吃。”话里话外,都在谴责程陨之一边吃饭一边想事情。  程公子讨巧般摸摸他头发,想蒙混过关:“我只是想到了些重要的问题,不是不专心吃饭……”  说着,那小童差点爬上椅子,端着饭碗和筷子来喂他,固执地撅起嘴,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  程陨之大惊失色:“不不不不不!我吃饭!吃饭!”  只是吃完,依旧嘱咐小童,看紧点隔壁。  半夜,打更人缓缓走过街道。  他提着灯,照亮身前的每一寸角落,将手边墙壁上的纹路都照的清清楚楚。  他已经做了几十年的打更人了,这街道的每一尺、每一寸,都映照在了他心里。他敢说,就算是闭着眼睛也能不走歪。  看见某间宅子似乎有些变样,他疑惑地回忆了一下,恍然大悟。  对了,前两天有位年轻公子住了进来,框里当啷改屋子,这事儿街坊邻居都看见了。  只可惜他旁边住这个疯……咳,咳咳咳。  不好细说。  他放下心,走过这片街道拐角的时候,突然听见有湿漉漉布条划过地砖的声音。  咻——咻——  一下一下的,连绵不休,好像还有谁在不停地喘着粗气,水声滴落,无比渗人。  他回想了下,这家是个什么人物,结果想起来,这家闹鬼啊!  这下连到嘴边的打更词都忘了,一心一意逃命去!  正在喘粗气画阵法的中年人迷惑地抬头,看向门外。第16章   折腾了整整三天,阵法终于大成。 第21章 程陨之也笑眯眯地跟各位拱手:“好久不见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好得很!程小哥,你这是要上山?”  程陨之:“正是。”  这下,和他搭话的几个人面露犹豫,最后有人道:“程小哥可是仙师,哪里怕这些。”  程陨之面露疑色:“山上怎么了?”  原来是前些日子,山间那条唯一的小路走不通了,猎户们怎么上去的,就得怎么下来,无论如何都没法进更里面的位置。  别说打猎了,就连好些的草药都找不见。  好好一座山,不知怎的就给搞成了鬼打墙,实在是闹心。  程陨之正色道:“那我定要上去瞧瞧,帮大家看看是怎么回事。”  只是越近那山一步,他就走的越慢。  最后停在山间小道的起点,抬头仰望,见阳光从树叶间隙间落下,在他脸上形成一个又一个刺眼的光斑。  风车:“程公子,鬼打墙还没来呢,你怎么就停了。”  程陨之道:“我这是,近乡情怯。”第17章   小童有些疑惑,不过很快就舒展眉头。  程公子说长津是他的家乡,那么这长津山也是家乡的一部分,大概承载了过去某些很重要的回忆吧。  他仰头,去找程陨之眉眼,可惜阳光太刺眼,看不清多少:“公子,我们上山吗?”  程陨之轻松道:“当然。”  他们沿着山间小路往山上走,小路蜿蜒曲折,时不时出现分叉口。每次风车都要稍微停一下,而程陨之却能立刻确定方向。  风车是灵人偶,但也有体力限制,走了会儿,便气喘吁吁,小脸弥漫上薄红。  程陨之注意到后,慢下脚步。  风车惊喜地追上来,难得露出点笑容:“公子,太阳大了,我给你撑伞吧。”  程陨之看了看他的身高,委婉道:“山路不好走,没必要撑伞。”  风车失望地点点头。  那林子似乎真的有古怪,初入时不觉得,等他们爬山爬到一半时,不经意间回头,却发现身后小路被迷雾笼罩,周围都跟着阴沉了下来。  程陨之停下脚步,辨认往前的方向。  风车站在他身侧,抬起小下巴,抽了抽鼻子。  他嫌恶道:“公子,有魔气的味道。”  虽嫌恶,却不恐惧,好像只是叙述前方道路上出现了一只烂香蕉。程陨之也发现了,点点头。  他掐了个决:“恐怕这山上真的有魔修出没,我先给你上个隐匿诀。”  风车:“那我们还继续往上走吗?”  程陨之:“唔,你要是怕了,我先把你送下山,你在山脚等我,我很快就来?”  风车道:“我自然不惧怕这些。主人嘱咐过我,得跟着公子一起走。”  程陨之摸了摸他细软的发丝。  又踩过湿润泥土,往上走了半盏茶的时间,他们终于从小路走到大道上,然而用处不大,就像村民们说的一样,如果想往上走,只会遇到鬼打墙,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等他们第二次回到原地,看见熟悉的树丛灌木后,程陨之恍然道:“是个阵法。怪我平日里惯爱看话本,多年不看阵法书,连这种简单的布局都没看出来。”  风车:“我也没看出来。”  程陨之失笑:“你才多大,看过多少书。”  灵力从程陨之指尖上逼出,露出荧蓝的光点。他连续结了几个法印,又顺手从地上抓起根树枝,描画出基础的阵法图形。  风车见他手势繁复,将结好的法印填入阵法空缺处,一时间,地面阵法蓝光大起。  天色骤变,狂风刮过,满树林都跟着摇晃,窸窸窣窣抖落满地树叶。  风车道:“这样,我们就能解开‘鬼打墙’了吗?”  程陨之风轻云淡,摆摆手:“当然不能。”  风车:“……”  程陨之挑起眉头,拉着风车退到一边:“我都说了,我这么多年没看过阵法书,哪里还记得破解的法门。”  风车不解:“那这是干什么?”  程陨之不说话,只叫他屏息噤声,两人后退,直到退至一处宽大树木背后。  原地那阵法仍然在发着耀眼的光芒,上空似乎有隐隐形成龙卷的趋势。  风车静默,听程陨之平静道:“来了。”  细碎人声传来,一道漆黑的身影出现在阵法旁,露出面容。  竟是个魔修!  风车睁大眼睛,更往程陨之身边缩了缩。  程公子懒洋洋揽住他肩膀,安抚的拍了拍小孩子头顶,道:“别怕,我们有隐匿诀,只要不离的太近,他是注意不到我们的。”  果然,那魔修警惕地侦查了一阵阵法旁的空地,都没找到他们的行踪。  他掏出块玉牌,骂骂咧咧地往里面输入灵力。  很快,玉牌亮起微光,这显然是某种可以即时通讯的法器,程陨之在修士市场上见到过,不过嫌弃它用个没几次就坏,性价比太低。  见那头接通,魔修叫骂道:“你守个山腰,守出什么玩意儿来了?”  对面不知道说了什么,更是引得他勃然大怒:“你娘的吃屎去吧!有道修进来了,恐怕还突破了山腰的雾障,你跟我说你什么都不知道?要是那道修破坏了尊上的计划,我扒了你的皮!”  “你守好门,我马上就来。”  通讯断开,魔修心痛地看着玉牌在手中化为齑粉。  他拔出随身长剑,在阵法上随便划两笔,等灵力蓝光消失才松了口气。  他嘟哝一声:“好像有传送图案……怕不是来踩点的,得赶紧说一声。”  说着,鬼魅般踩了几个步伐,直直没入山间迷雾中,消失不见。  程陨之:“走!”  他记忆极好,魔修跳的那些步伐,被他牢牢记在脑中。  风车眨了眨眼睛,青年便走完了同样的步伐。  程陨之双手附上灵力,牵住风车,回头道:“抓住我!”  小童懵懂点头,紧紧抓住他的手指。  话音刚落,两个人往前倾去,追随魔修的步伐,同样没入山间浓郁的迷雾之中!  眼前景色豁然开朗,再回头时,哪里有什么迷雾,只是一些排列规律的小石子。  阳光正好,整片树林郁郁葱葱,绿的生机盎然。  一条光明正大的大道呈现在眼前,铺着平整的石砖地面,显然是正规通往大山深处的路子。  风车平铺直叙:“公子好厉害。”  “哪里哪里,”程公子超级得意,尾巴都要翘起来了,“破不了阵法,就解决能破阵法的人,世间无非就是这几条大道理。”  “走吧,”他意有所指,“让我们去见识见识,看看山里都住了些什么妖魔鬼怪。”  那魔修返回到一半,立刻暗叫不好。  他很快反应过来,道修不可能布置一个动静如此之大的传送阵,只为了在山上踩个点。  同样,他对尊上布下的雾障十分信任,没道理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破开雾障进来。  除非是修为元婴以上的道君。  ……但那种修为大佬来山沟沟里找他们算账?  直接打进来不更干脆?  所以,只有一种可能。  那阵法就是为了吸引山中人的注意力,主动破开雾障下来查看,而使用的一种障眼法!  魔修意识到不好,连忙从腰间掏出块玉牌,想通知在里面驻守的同僚。  然而为时已晚。  雪青外袍的人影出现在他背后,笑眯眯用折扇点了点他的肩膀:“老兄,谢谢你啊。”  还未转身,他只看见阳光在地面上投射的人影,便被一记从下而上的刺击夺走呼吸。  灵压封住他呼救的声音,魔修筑基修为的威力完全没爆发出来,以至于湮灭在腹中。  小童面色平静,漂亮的大眼睛里面闪烁着金属光芒。  这让他看起来宛若非人生物,冰冷而褪去情感……虽说他的确不是人。  咚一声闷响,魔修尸体倒地。  风车擦了擦手中匕首,瘪着嘴甩了甩,试图把上面的血甩得更干净些。  他身上的灵压散去,金丹修为明晃晃地摆在程陨之面前。  程陨之噔噔几步连连后退,警惕道:“你要甩干净,就去那边甩,衣服沾了血很难洗的。这魔修这么弱?”  风车顺从,道:“好。区区一个筑基魔修,不需要多费神。”  同样筑基的程陨之:“……”  明天一定好好修炼。  他委屈道:“我也是筑基,连你也比我高么。” 第23章 再恍然回首,他面前已空,露出往上的石壁台阶。  状似杀意入魔,再回首,又是原本平和模样。  眼角余光处,风车提着自己下摆,跑到他身边。  程陨之轻声道:“你怎么来了?”  小童愤怒地瞪他:“我还以为公子有多谨慎,结果也这么容易热血上头么!”  程陨之挠挠下巴,忽然想起指尖沾过血,于是悻悻放下。  不好意思地笑道:“实在生气,抱歉抱歉。反正现在打算一路莽进去,风车帮帮我?”  小童生气,板着脸翻个白眼。  一声长啸,从山门深处传出,饱含怒火:“道修!!!”  程陨之抬头,道:“是那尊上。”  他感受到有人在推他,低头哭笑不得:“怎么?”  风车急道:“这魔修头头肯定是金丹往上,你就算能打同境界,也不一定能打高一个大境界的!不如让我去,我砍了他的头给你当球踢,好不好!”  程陨之摸摸他的头发:“不了,我有秘法对付他,还有些问题需要问他。”  于是风车眼睁睁看着程陨之往里走,消失在狭窄石壁长阶之后。  程陨之在一处极大的血色大厅里见到了尊上。  那魔修坐高台之上,见他进来,不由冷哼一声:“我道是怎么一个胆大道修,竟敢杀我无数门人!原来是一不知天高地厚的筑基小子。”  青年习惯性拱手,想了想,魔修大概没这传统,估计也不懂得回礼,只好放下。  他笑道:“尊上,我只是有些问题想问您,没多大恶意。”  尊上幽幽道:“你杀我无数门人,这叫没恶意?”  不多废话,他从高台上站起,掌心向上,骤然合拢,要将年轻道修灭杀在原地!  挤压的灵压铺天盖地朝程陨之涌来,几乎要将他挤成肉酱!  青年面不改色,笑道:“就这?”  魔修;“……”  程陨之同样伸出手,骤然抓握,道:“我倒是有一招差不多的,想教教你。”  相同的灵压、相同的挤压,但这次并不是朝着程陨之,而是朝着那魔修头头去了。  魔修惊愕地发现,周围灵气忽然不受他控制!  无与伦比的失控感裹挟着他摇摇欲坠,尊上长啸!  血色大厅的天花板上,那些密密麻麻的“血茧”被长丝挂着,缓缓降下。  尊上挥手,一枚血茧朝他飞来,在他面前爆炸成了血雾。  那血茧中,隐约有一道肿胀的人影,他闭眼默念:那些流出去的邪法,果然是这里的魔修干的。  尊上吸收了充满先天灵气的血雾,仰天狂笑。他身形膨胀,竟比原来大出了好多倍,光是舒展肌肉,松动筋骨,就踩得这血色大厅摇摇欲坠,吱嘎作响!  “这下,我已金丹后期!你那利用法宝模拟灵压的小小手段,能奈我何!”  说罢,状如坚硬肉山般的手掌,从上而下重重压下!  在风声破空的空档间,程陨之掐诀的手一松。  他闭上眼睛,侧过脸,正好贴住另一人肩颈,温热的、细腻的皮肤,还有柔软长发扫过他鼻尖。  程陨之道:“阿宴。”  那手掌停在半空,半分动弹不得。  尊上痛苦尖叫一声,面呈猪肝色,血管青筋条条暴起,几乎要膨胀炸裂。  雪衣公子从容道:“我在。”  程陨之突然觉得难过了。  他喃喃道;“我不该走那么远……不然也不会让这些魔修鸩占鹊巢,偷了我家的牌匾,占我长津门的名号……”第19章   偌大的厅中,魔修浑身是血,粘稠地从身体上挂落至地面。  他似乎是被更高境界的灵压制服了,咬着舌头,嘎吱嘎吱挣扎,半天说不出完整的话来。脊柱寸寸折断,每一寸泯灭的声响都被他吞进肚子里。  程陨之回身,垂下眼睛。  他正眼看人时,只会觉得这人,多情,烂漫,是浪迹天涯的游子和击掌唱诗的河边行走。  但垂着眼睛笑时,又有格外脆弱的美。  他手上锋利长剑轻鸣一声,嗡嗡作响。  顾宴注意到,问:“陨之的剑?”  程陨之摇头:“不,是别人的,我只是暂用。”  这句话说罢,那剑实在是忍不下去,在他手里,嗡鸣声越来越大,似乎是在催促他解决这件事。  程陨之笑着抚摸它的剑身,安抚道:“不要着急。”  他拍拍顾宴手臂,神光彩彩,完全恢复过来了:“阿宴,放开灵压吧,我去解决他。”  顾宴似乎是不太同意:“这邪修用邪法提升大境界,近元婴了。没有足够的灵力加持,恐怕无法砍断他脖颈。”  肉身随大境界提升,这程陨之还是知道的。  但年轻道修依旧固执道:“我只是想给偷我家东西的人一点教训。”  他说得轻巧,顾宴轻叹,平举的手掌微松,那被禁锢在半空中死死无法动弹的魔修翻身,扑通一下砸在地上。  程陨之提着剑,剑尖下指,往前行走的过程中,剑尖在地上划过满地泥沙,留下一道清晰的长痕。  最后停至魔修脏乱的脑袋面前,用长剑指着他。  语调不变:“是你偷得我家牌匾么?”  那魔修被捏碎全身经脉,打断寸寸骨骼,居然现在还笑得出来。  “哈,哈哈哈……”他七窍流血,惨笑不止,“区区一个木头牌子,就有道修来要我性命……”  程陨之道:“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满头的人命。好,现在我们问最后一个问题:你在偷牌匾的时候,有没有见过什么人?”  魔修却道:“人?什么人?是你什么人……咳……”  他吐一口血,蜷缩在地上不动了,好半天才狂笑道,“我当然见到了,貌美如花的女眷,几个小童,几个道修,还有个老头,是不是?杀了……我全给杀了,一个不留,哈哈哈哈哈哈哈!”  噗嗤一声,剑尖没入柔软皮肤,干净利落斩首,魔修脑袋偏移,露出碗大个疤口。  剑身颤抖的幅度太大了,程陨之几乎要握不住它。  他轻抚剑身:“别太激动。”  好半天,长剑才平稳下来,不情不愿嗡嗡一声,卷了卷剑刃,重新变回死寂的模样,失去光泽。  程陨之随了它的意志,把它塞进剑鞘了,封入芥子袋。  顾宴道:“这长剑倒是有灵。”  程陨之心不在焉,在想什么事情:“它的确有灵,在我师哥手里的时候,天天撒欢,就连阁门口那条狗都能跟它拜把子。”  “……看不太出来。”  程陨之露出轻微笑意,拍拍外袍上沾的土,那魔修的尸体还在后面,倒是跟没事人一样。  “宗门里也没养几只动物,但凡是活的,都跟它有点亲缘关系——不然是老大哥,不然就乱叫姐姐妹妹,亲的很。”  顾宴:“它有名字吗?”  程陨之:“有的,叫,”  他忽然一卡壳,疑惑地挠挠下巴:“叫什么来着……哦对,泊歌,它叫泊歌剑。太长时间没叫了,看我这记性。”  青年一拍脑袋,指了指天花板上那些倒霉茧子:“阿宴,把他们放下来吧。”  雪衣公子指尖划过,长丝断裂,那些血色长茧纷纷掉落,在即将落到地面上时骤然减速,缓缓接触尘土。  灵力如火,散落在血色长茧的表面。  逐渐燃烧,将那邪法包裹的血茧烧灼殆尽,露出其中肿胀人影。  漫天白色长丝随风摇晃,程陨之双掌合拢,拜了拜它们。  心想:长津总该是没有邪法侵扰了。  离开之前,程陨之在尊上私藏密室里找到本手札,想必就是那中年道人口中所说,记录惊天转运阵法的‘好东西’。  哦,顺手找了份行动记录,上面详细记载了两条路。  第一个是在凡人间悄悄流传,到时间了就去割韭菜;另一个是在山间隐秘洞穴处藏宝,这样可信度也大大提升。  程陨之无奈,这年头魔修也打算不战而屈人之兵,坐等猎物自己撞树上啊。  期间,顾宴一直跟在他身后,一言不发。  程陨之踏出血色大厅,风车急急忙忙迎上来,本来想捉程陨之袖子,结果看见青年身后的人影,又一声不吭把手缩回来。  可惜满脸渴望,还是被顾宴捉了个正着。  顾宴不作声,看他一眼,风车知趣,默默退到后边去。  但程陨之没看见他们之间的动静,揽过不到他肩膀的小童,道:“走这么后边做什么,是不是被吓坏了?”  小童看顾宴一眼,一本正经道:“我是灵人偶,魔修吓不到我的。”  程陨之:“那也是没多大年纪的灵人偶。”  见他说话不如以往,顾宴以为他被魔修的话吓到了。  沉默半天,等走过满路的魔修尸体,临近大门时,他轻声道:“陨之,不要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程陨之转过头:“什么?” 第25章 程陨之注视他离开,笑着扭头道:“风车越来越像个活人了,之前还一脸木愣愣,这两天简直像个真实的小孩子。”  顾宴应道:“是,灵人偶接触活人越久,就会越像个活人。”  他一挥手,灵力随风,将门窗统统关上。  程陨之还在琢磨,他一个人睡的床该怎么睡得下两个人?难道让顾宴去睡客房?  但是又不太好讲出口,看他郎君那模样,恨不得一直腻在一块儿……  听见门窗关闭的磕碰声,他骤然回神。  程陨之疑惑挑眉:“怎么了?”  没想到顾宴撩开外袍,捧着他的手,半跪下来。  程陨之:“……啊?!”他结结巴巴说,“你做什么?地上我还没扫呢!”  面前人抬眼,如宝盒初开,明珠落入凡尘。  程陨之一直知道,顾宴的眸色极深,但也从来没深到这种程度。  知道他美貌,但当美人刻意把自己最好看的那一面摆出来时,冲击简直就是扑面而来,令人猝不及防。  哪怕动一丁点幅度的眼角眉梢,都不会有这种,这种……  这种符合他心意的模样。  他雪白的外袍不染凡尘,在地面上绽开成长瓣的花苞。  顾宴注视他掌心的纹路,捧着他的手心在反常地发烫,程陨之不自在,想抽回手,被按住。  顾宴道:“也许太快了,但我忍不住。”  他把脸埋在程陨之掌心里,呼吸温热。  程陨之这才意识到,无论他的外表有多像峰尖那捧积雪,他的呼吸也是有温度的。  “想和陨之在一起。”  程陨之好笑道:“我们这不是已经在一起了?”  “有好多好多话想和陨之说。”  “说罢,我听着。但我得说一句,往常都是我在说,也没见你有多热情。”程陨之掏出通明镜,挥了挥。  “想和陨之,结为道侣。”  “……”  一室静寂,程陨之缓缓张开嘴。  他们目前为止,砍掉镜子交友这种不是很靠谱渠道上相处的时间,见到真人后满打满算不超过一个星期啊!  就已经我爱你你爱我到奋不顾身,以至于要结婚的地步了吗?!  程陨之震惊说:“哥,我们就是谈个恋爱,不要较真。”  顾宴骤然抬头。  他的眼神收敛的很好,于是程陨之只能看见顾宴震惊地望着他,逐渐带上委屈,似乎是不理解他这么说。  程陨之有些尴尬,呃呃啊啊半天,没说出话。  他用食指勾了勾下巴:“这个嘛,也没什么,主要是我这人太自由了,你懂吧,就那种,”  他展开手臂,扑打两下,“飞翔的快乐鸟儿,从天南浪到海北的。这道侣也太正式了,要被天道认可的,我还是,还是,”  顶着顾宴的目光,他坚强地说完,“……还是暂时没法接受。”  面前黑发年轻郎君定定凝视他,仍是凝固的模样。  这下,程陨之更不好说出口了,他是一点没有能走长的信心,能谈个恋爱就很不错了啊!  他胡言乱语道:“哈哈哈,哈哈,哈……我们先多谈一段时间的恋爱,再,再,再,考虑这件事?”  顾宴终于有了动静,低声道:“好。”  程陨之还是没扛住自己的好奇心。  他把顾宴从地上拉起来后,凑过去问:“为什么突然想结道侣?”  冰雪样的人终于动了动,一低头,如瀑黑发从耳侧垂下来。  程陨之眼尖地看见,他的耳垂慢慢变红了起来。红到滴血。  “想……”他说话很含糊。  程陨之眨了眨眼睛:“嗯?”  “想亲陨之。”顾宴镇定地把话说全了,扭回头看他。  好像之前满屋凝固的氛围都在这个时候解冻,春暖花开,和煦的桃花香从窗口飘来,将桌面微小的光尘吹落在地。  程陨之漂亮的桃花眼弯起,直起手臂支撑自己。  然后凑上去,在他唇边浅浅地贴住,半张唇,轻佻地笑起来,模糊道:“这样?”  好极了,老古董是个纯情的古董。  程陨之正这么想着时,忽然感觉到后脑覆盖上一只手。  那手松松张开五指,托住他往前,接着感觉到顾宴微张唇,正面含住。似乎有什么东西从他舌尖轻触,一碰而过。  很轻,很痒,如果不是他敏感,恐怕就能完全忽略过去。  程陨之:“……?”  怎么跟他想的有点对不太上。  但后退拉开距离后,顾宴仍是那副无辜的纯情模样。  程公子严肃道:“你伸舌头了吗?”  顾宴:“没有。”  程陨之:“……”他怎么不信呢。  他半信半疑,对面又低头过来,声音很低很低地喊他:“陨之,我想再来一次……”  伴随着喧闹的声响,由远及近。  风车噔噔噔跑回来,瞪大了眼睛控诉:“程公子!二三四五他们都来了!主人不讲……”  他一卡壳,身后一连串叽叽喳喳的灵人偶都跟着涌进来。  房门差点给挤裂了。  程陨之惊恐地从床上跳起来,扶住最前面快要跌倒的风车:“怎么了怎么了?”  板着脸的小童们一起噘嘴,那场面活像传说里的向日葵花田见着了太阳,略有些滑稽。  “是一不讲道德!”  “他强权压迫!”  “他偷偷摸摸跟程公子出门去!”  “他,他他有了新的名字!”  “还是之之取的!”这位可能刚路过凉亭。  这下找到了吵架点,于是满屋子都是嘀嘀咕咕的小麻雀啾啾叫,你一言我一语,将顾宴好不容易营造的气氛搅和没了。  顾宴端坐床头,没多大幅度的动作。  程陨之站起来当和事佬,摸摸这个脑袋,碰碰那个肩膀,火急火燎挨个儿安抚,他哭笑不得,哪里知道灵人偶之间还能吵成这副模样。  程公子摆出屡试不爽的招数:“大家都不许吵了哦,那所有人都有新名字,回头我正式写在纸上好不好?”  “好——”众小童齐声应道,眼巴巴地看他。  其中,年纪最小的孩子,似乎只有炼气期,因此比别的灵人偶都矮小一截。他挤开所有人,巴巴贴住程陨之外袍。  眼角眉梢,都挂着委屈:“我刚才看到了,我也要亲亲。”  程陨之:“……”  众小童:“……”你怎么说出来了。  顾宴轻描淡写:“不行。”第21章   众向日葵齐刷刷扭过头,看向顾宴,委屈地瘪了嘴,活像被水浇多后蔫了脑袋。  程陨之似笑非笑,他回过头,撩过顾宴发梢。顾公子显然很吃这套,享受般地眯起眼睛,一点没有欺负灵人偶的那股恶气。  他笑眯眯道:“跟小孩子过不去呢?”  顾宴从肩膀上抓下他手指,握在掌中,捏捏指尖,程陨之被捏的有点痒,轻笑着要收回来,又被紧紧握住。  没想到对方很爽快地承认:“是。”  程陨之眨眨眼睛,挥手让小灵人偶们出去。  可怜的小童排着队牵着手,垂头丧气被赶出大人们的房间。其中当然不包括风车——  他有新名字!他是叛徒!不和他牵手!  见所有人偶都离开,程陨之咳了咳,装模作样拱手道:“您好端端吃什么气呢,平白无故的,除了让自己不开心,别的屁用没有,跟吃人的魔修一样,合该埋地下做肥的。”  顾宴坐姿端正,脊背笔挺,是像模像样的道君架势。  结果没过两秒,就又来捏他指尖,颇为黏人:“我没吃醋。”  程陨之定定地看他两秒,恍然大悟。  他手指从对方掌心里拔出,一勾手,卷住他垂落的墨发,用细碎的发梢轻扫他下颌。  顾宴自然抬头看他,没有躲避,活像个被欺负的可怜见。  脸上光影被遮挡,程陨之浅淡的影子落下,竟是他弯腰,凑近了。他漂亮的眼睛和嘴唇都近在咫尺,一张一合,像是在讨吻。  “我又不会对他们这么做……”漂亮青年轻声道,弯腰,在他下唇轻轻一碰,礼貌而亲密。 第27章 程陨之不疑有他,笑道:“是我相公。”他眨眨眼睛,“私定终身,是不是很有趣?”  子陶呆若木鸡。  程陨之大笑,果然还是逗藏不住表情的小朋友有趣。  想必这位朋友,还没见过两个同性仙师在一块儿吧?  而子陶心里想的是:流言说的居然是真的第22章   去吃饭的厅还有些路程,拐过好几个走廊的弯。  子陶由于过于震惊,不知不觉就落在了后面,和白茨肩并肩。  这位新认识的长津本地散修笑眯眯背着手,撞他的肩膀:“顾宴仙师,是你什么人呀?看你这脸色,是之前就认识?”  子陶心不在焉:“是,我师叔……”  话语刚出口,他忽然一惊,抬头望了望四周,发觉程陨之走在最前头,离他好一段距离了,理应是听不见他在说什么的。  如果他现在就把口风捅给了程公子,不得被师叔一剑炸了后脑勺!  他警觉地探头,小声警告道:“被你发现就算了,你千万不要和程公子说我俩的关系。”  白茨颇为好奇:“为什么?”  “为,为什么……”  子陶卡壳,威风凛凛的玄天宗大师兄,现下憋不出半个字,你他我半天,最后可怜巴巴地威胁,“反正不准说,就当第一次见!”  程陨之走在最前面,看似热情地替他们带路,其实在回忆刚才的情景。  不,他心觉,那个叫白茨的,绝对不是一般散修……也绝对不是长津本地人。  就在刚刚进来的一瞬间,他隐约闻到股难闻的、熟悉的气味,但还没等他想起来是什么味儿,就消失殆尽。  随后白茨跟着子陶踏入屋内,笑眯眯地背着手,看似在打量屋内,实则在打量屋里的人。  看见他打招呼后,才慢吞吞拱手,跟着回礼。  眼睛还是黏在他身上。  但说是恶意,好像也没多少,起码不像是上门来杀他的。  难道是,魔修?  程陨之笑着回头,招呼道:“快跟上,前面拐弯有点多,我怕你们不认识路。”  子陶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说话。  白茨眼睛一亮,快步跟上去:“前面就能吃饭了吗!”  程陨之笑眯眯道:“我家吃饭的地儿的确远了点,不过就在前面了。”  待白茨跟上他,程陨之一副苦恼模样。  道:“白茨道友,你说,这到底是杏仁豆腐好,还是拌小葱好呢?”  对方一摸自己束好的发冠,狡黠道:“我是‘二者皆可得’派,当然……来者不拒!”  程陨之:“好!非常好!”  子陶落在后面,走着走着,回过神来,就发现原本还在自己身边的白茨道友,转眼间就跑到前边程陨之身边去了。  他翻个白眼,刚想加快脚步,忽然身边又悄无声息地出现一人。  子陶汗毛倒立,僵直一阵后,若无其事地放下心。  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师叔?”  顾宴走在他身边,目不斜视。他很高,子陶作为还在发育的青少年,不得不仰着脑袋看长辈。  顾宴道:“我们不认识。”  子陶;“放屁……呃,是,我们不认识。”  他们结伴走了一段路,顾宴轻叹一声:“你和那白茨是怎么认识的?”  师叔什么时候开始管起小辈的事情了?  子陶摸不着头脑,老老实实回答:“我们是在长津的街头认识的。”  事情是这样的。  王富贵家第二次闹鬼,也派了家丁来请玄天门的大仙师。  然而来回路途长,总要点时间,所以等子陶和另一位峰主到呈化时,那魔修早就被顾宴摁死在了地上。  那峰主无所谓,就留在呈化,准备吃几天呈化鼎鼎有名‘天宝鸡’,而子陶满脑子都是宗内传言。  什么“强取豪夺”,什么“虐恋情深”,差点就有人挥笔写“前世今生”了。  于是也搅和得他满脑子奇奇怪怪。  唉。  就这样不清不楚,鬼鬼祟祟追到长津来。  白茨是在长津街头吃馄饨的时候碰到的。  他搁那儿叫了碗馄饨吃,看见老板的帮工是个年轻俊秀的年轻人,虽说长相有些邪气,但行事光明磊落,没什么不好的地方。  他多看了两眼,又觉得自己有毛病,就低头自顾自吃馄饨去。  吃到一半,身边有人打了起来。  那老板用围裙擦手,一边制止一边哭“怎么又有人挑事,你们就不能找街西头的馄饨摊么”。  子陶正义感爆满,恶狠狠扔下筷子,拔出剑决定给他们一个痛快。  当他威风凛凛执剑,要砍了挑事人时,年轻俊秀的帮工从里面出来,一脚把人踹飞了。  子陶敢保证,他自己都做不到能将人踹出十米开外。  看那人口吐血沫,半边身子凹陷,感想是,这人估计也活不长了。  子陶:“……”  默默坐了回去。  如果他没看走眼的话,眼前人是灵力暂且无法体外具化的炼气道修,但已经能将体魄修炼强壮,以至踹飞一个人也,也,也毫无问题。  ……这话说的,他自己也不信啊!  可能是子陶震惊目光停留过久,那帮工也注意到了他。  发觉两人都是修士,就坐下来,友好地和他打个招呼:“啊,是道友。”  子陶不敢置信道:“你是怎么炼气就踹飞那个人这么远的?”  帮工打哈哈笑道:“我是体修嘛,就专门修炼体魄,肯定比一般道修更强壮些。”  年轻的剑修弟子不由自主地比了比两人的身高差,绝望发现,对方看着年纪和他差不多,身形高大一圈。  之后就顺利成章聊上,子陶又惊讶地发现,对方懂得好多好多!  明明只是一个馄饨摊的帮工,却对很多有名晦涩的书籍侃侃而谈,说出自己的见解,连子陶作为大师兄,都没能想出这类解决方式!  不由得深入,讨论。  等对方被老板叫走帮忙,他才意犹未尽地把剩下的馄饨汤喝掉,发觉已经冰冷。  哎,玄天门大师兄收敛了脾气,得意地想,不愧是他,能和学识高博的人聊这么久。  又听见有人叫他,抬头,看见帮工站在跟着,手里提着壶,壶口还冒着热气,显然是刚烧开不久。  对方的半长发被囫囵个束起,衣领歪斜,算得上桀骜不羁的打扮。再配上他细长五官,简直就是不干好事的狐狸精本狸。  说话调调却意外正经。  帮工细长眼睛一眯,笑眯眯提了提壶柄:“要不要再来壶茶水?我们继续聊聊刚才那本书?”  子陶:“来!”  “之后我们就成了朋友,他说在馄饨摊打工只是一时无聊,觉得跟着我更有趣,就和我一起走了。”  子陶陈述完,意识到什么,炸起毛:“他该不会是有意接近我吧!”  顾宴沉思,道:“不无这种可能。”  子陶想了想,觉得自己作为大师兄,出门在外应该谨慎一些:“我觉得可能性不大。不过师叔放心,我会好好看着他,保证不会发生意外。”  说着,一本正经地行礼,顾宴颔首。  程陨之试探过后,觉得是不是自己太多疑。  对方并无恶意,也没有魔修恶臭的魔力气味,规规矩矩就是位境界低下的道修,只不过和子陶交好,跟着来见见世面罢了。  他指前边房门:“到了!”  吃过晚饭,灵人偶给客人们分配客房。  白茨原本是连连拒绝的,可惜子陶拉着他的袖子,臭着脸说前天那本书的结尾部分还没讲完,不让他回自己郊外的小草棚屋睡觉。  白茨看出他的心意,连声道好,被扯进了子陶的房间。  很快,响起两人叽叽咕咕的声音。  见此,程陨之不由感叹:“小朋友的感情就是好。”  他们也往回走,吃饱喝足后,总觉得浑身的懒骨头都犯了,筋骨酥麻,想找把躺椅,靠个枕垫,小小地打个盹,看会儿有趣话本,度过闲暇的晚餐后时间。  顾宴跟着他进屋,坐在他身边。  程陨之侧目,憋不住心里的话。  晚餐的时候,顾宴就一言不发,好像心事重重,不知道想说什么。  青年眯起眼睛,抬手过去,捏住顾宴下巴掰过来。  他慢吞吞道:“顾公子,心里头事情想了得有几个时辰了吧,又在想什么呢?”  自从确定关系后,青年行事越来越大胆,当然,顾宴也是纵容他放肆地撒欢。 第29章 等等,该不会他家仓库也被洗劫过,充了魔修库房吧?  看见他眼色,风车轻咳嗓子,示意程公子看过来。  小童挺直腰背,从怀里抽出卷轴,开始唱:“库房已经清点过,配合着程公子宗门之前的库房清单,一共损失的财宝法器共有如下……”  唱了五分钟,合拢。  程陨之:“……”  他陡然站起来,嘶一声,愤怒道:“我们怎么能放任魔修搜刮的赃物不管呢!我们走!”  果然,上次他们没有仔细搜查,在魔修老巢的后半部分,看见了不少锁着大门的房间,想必这里就是库房。  中年道人快乐地扑上去,砸了两下锁没反应,咬着舌尖叫道:“程公子!这锁打不开啊!”  程陨之倒不着急看库房。  他腼腆道:“哎,打不开就打不开嘛。”  中年道人:“你不积极!你有问题!”  “别着急啊,我先看看这边,等会儿就来!”  他循着直觉,往前走去,经过狭窄走道,最终停留在类似于禁地之处面前,挑起眉头。  程陨之一字一句道:“极乐堂。”  顾宴随意一眼就认出:“是魔修的弟子堂,用来放命牌和命灯,防止弟子不明不白地死在外面。”  程陨之啧啧道:“命牌做一个不便宜啊,魔修可真大手笔,看来这些年肥的流油,是给他们美的。”  说罢,抬手推门,跨过门槛进去。  大堂一片漆黑,只余门处投来的光。  程陨之百无聊赖地打量这满墙命牌,和他想的差不多,基本七七八八都碎了,看来这魔修宗门根基也就这样,除了尊主,也就青苗一代。  要是再蹦出个二代三代弟子,那才是不好搞。  他的视线掠过命牌墙,定格在某一处。  那里空空荡荡,没有刻着名字的命牌,和没有碎裂后留下的齑粉。  程陨之心中升起猜测:“有人比我们提前进来过了。”  还拿走了他的命牌。  他骤然转身:“我记得你之前说过,是被抓我的那个魔修的‘师兄’抓进来的。”  顾宴:“……是。”  子陶和白茨彻夜未眠,在房间里讨论了无数法术阵型,如痴如醉。  他不得不彻底搜刮脑筋,才能维持自己作为“大师兄”的一点威严。  幸好,他略胜一筹。  白茨笑眯眯给他鼓掌:“还是子陶兄厉害啊,这么难的书都看得懂,如果不是子陶兄给我解惑,我怕是明年也想不到答案。”  子陶孔雀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他嗤笑道:“这么简单的东西,也难为你看不懂。”  其实在心里对玄天宗教书先生拜了拜,道,还是先生教得好。  他们并无困顿,又觉得房中沉闷,最后出去,找了个山顶凉亭吹晚风。  年轻的仙门弟子一个上头,拔出长剑,雪白剑花晃人眼。  白茨惊呼一声:“子陶!”  雪衣弟子长发飞舞,年轻气盛,大喝道:“白茨兄,能否见我心剑!”  说着,他飞快刺出剑招,翩若游龙,几乎拉出残影细丝,一招一式,皆在水平之上;姿态动作,无愧大师兄之名。  白茨看着他舞剑,过了片刻,站起来道:“我也来!”  随即,参与进来。  他不懂剑,也没有子陶这般精妙的剑法。但他自有一套健身拳法,有力地打出,也颇为赏心悦目。  旭日东升,他们堪堪停手。  山顶凉亭的阴影拉长,旋转,他们相视一笑。  子陶得意道:“我的剑法练得不错吧?”  白茨笑道:“不愧是子陶兄。”  这下打累了,子陶把剑往芥子袋里一扔,大大咧咧摊在凉亭里头,给自己扇风。  太阳出头时,他打了个盹,醒过来时,白茨也在他身边,手腕撑着脑袋,显然是熟睡已久。  他舒展懒腰,听周围溪水潺潺,鸟叫清越,清风徐徐,突然觉得程公子这偏僻小宗门挺好,适合修身养性。  只是人也太少了,呆久了未免孤单吧?  太阳已经到了头顶,他拍醒白茨:“白茨,时候不早了,我们下山吧。”  白茨迷迷糊糊醒过来,也打了个哈欠,直往他身上靠:“我们再来下盘棋?”  子陶心一软,差点无法维持神情:“唉,好吧。”  正下着,看见程陨之匆匆从小路上来,身后外袍雪白的年轻公子不紧不慢跟着。  程陨之看见他们,松了口气。  他笑道:“原来你们都在这里,风车叫半天门,都没人应。”  子陶道:“我和白茨兄昨天晚上就出来了,下棋练剑,顺便看看日出,这里真是看日出的好地方。”  程陨之:“你们……昨天到今天,一直在一起?”  子陶:“对。”第24章   子陶并不是听不懂人话的主。  程陨之这么一说,他立刻反应过来,皱眉道:“发生什么事了?”  程陨之也不好把这事儿捅给他听,打哈哈混过去:“没什么没什么。说起来,我前两天救下的一位道兄今天上门,和我们说了不少东西。他也是之前为之前魔修同宗所伤。”  子陶敏感:“同宗?合着他们还有一老巢的魔修!”  程陨之:“是。不过,已经被处理的七七八八。”  他们说话的时候,都是正常的音量,没有刻意防备。  走着走着,在大厅里见到中年道人。他看上去无精打采,用手肘斜斜撑着脑袋,两条腿交叉,作出一派浪荡道人姿态。  见程陨之下来,中年道人总算打起精神来诉苦。  “程兄,魔修库房一点东西都没有。诶,真不是我私藏,是真没有油水,也不知道这群魔修把宝贝都放哪儿了。”  说着,往前探了探脑袋:“好香啊,程兄,你们这厨房手艺不错!”  他夸张地耸耸鼻子。  程陨之好笑,怎么看不出来他是想顺便蹭顿饭。  他转头摆放碗筷,故意道:“道兄,中午了,我们家要开饭了,不如您……”  中年道人眼睛一亮。  程陨之:“不如您早些回去,还能吃到热乎的饭菜?”  “家里连个婆娘都没有,哪儿来的饭菜?!”中年道人失望道。  程陨之这才松了口,笑着摆出请的手势:“那就留下来吃顿饭,怎么样?”  中年道人这才反应过来,程陨之在逗他。  也高兴起来,抓起筷子吃吃喝喝。  子陶和白茨也在后头跟着落座,接过程陨之递来的碗筷。  子陶作为仙门德高望重的大师兄,暂且还有些矜持:“昨天留宿,今日还要借一顿程公子家的饭,着实不好意思,不如用灵石抵饭钱……”  他正说着,看程陨之有伸手的动作,也不自觉跟着伸手。  一回神,发现手里多了双新筷子和空碗。  白茨就干脆多了,扒拉口饭,用斜斜的眼角瞥他:“你筷子都拿上了,有什么不好意思。”  子陶:“……”  他恼羞成怒,口不择言:“筷子自己递到我手里,能怪我吗!”  白茨:“好,真好,天下之大奇观也。”  酒足饭饱之际,中年道人满足地往后一摊,摸着肚皮打了个饱嗝。  “真不错!”他不停称赞,“这厨子未来肯定有出息。”  “可惜我啊,估计就没出息了,一辈子也就这修为,这么活下去喽。”  他把腿放下,一咕噜爬起来,兴奋道:“你们会不会去参加中樟洲举办的仙门大会?”  仙门大会,程陨之之前也听过,不过是过过耳边风的程度,几乎没放在脑子里。  据说它有个可长的全名,不过大家都不爱记,于是只简缩成“仙门大会”。  简单老土,非常好记。  程陨之:“我去那干嘛,凑热闹,数人头?”  中年道人叹惋,扭头问面相更年轻些的道友们:“道友,你们去不去中樟仙门会?”  “据说截阿仙君也会临场,看诸道友表现。今年可是仙君头一次透露口风说会到场,中樟城的入城通牒据说都要放完了!”  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神色各异。  顾宴一如既往平静,精准地夹起菜,放进程陨之碗中。  还轻声道:“吃吧。” 第31章 就差给程陨之三句一鼓掌。  顾宴脚步一顿。  程陨之背对着他,绞尽脑汁:“呃,这,却见仙人风姿绰约,丰神俊朗……”  他听见脚步,回头时瞧见顾宴,不由眼前一亮:“仙姿卓秀,面若朗月,长眉似峰,一派不似凡间人!”  噗。  子陶暗搓搓翻个白眼,把碗端起来遮住自己的脸,差点噗噗笑出声。  咳咳,肃静肃静,不能笑。  他可是大师兄!大师兄要严肃!  程陨之狐疑道:“我好像听见谁笑了?讲讲道理,写位仙君的外貌真的很难!”  说着把扇子往怀里一插,迎上去:“来来来,吃早餐了!”  这下人到齐,讲事情也方便。  程陨之当众宣布他要参加中樟仙门会的事,获得中年道人、子陶等一众支持。  顾宴不言语,安安静静喝他那白粥。  饭后,风车喊来两三小童帮忙收拾碗筷。程陨之坐桌边喝茶。  子陶话到嘴边,拐了个弯,“顾……顾宴仙师也去参加?”  程陨之看向顾宴,却见他没答话,一手执茶停在原处,视线落在白茨身上。  年轻的道修现下用手腕撑着脸,呼吸均匀,居然在吃过早饭后,在他们的视线底下睡着了!  程陨之用折扇拍拍他侧脸:“朋友,老兄,困的话就去床上睡呗。”  子陶内疚道:“都怪我不好,大半夜不睡觉拉白茨兄讨论道法。肯定是昨天睡不够,今天才撑不住。”  大家正说着,白茨悠悠转醒。  他迷迷糊糊爬起来,搓了一把脸,望向子陶:“怎么了?”  因眉头挑起,原本长而细的眼睛被拉扯偏圆,比起之前桀骜而邪气的模样,现下看上去居然有些莫名幼态。  子陶的话卡在半途。  他伸手,掐了一把白茨的脸颊,被对方不服气地反掐回来,两个少年人差点在早餐桌上打起来。  程陨之笑眯眯地看着他们闹成一团,道:“那我们整理行李,准备出发吧。”  难得开一次的宗门大门,又缓缓关上。  程陨之两手空空站在门口,看风车使足力气,才勉强把两扇厚重的门合上。  虽然离上次出门,只过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但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了。  宗门里还有好多可爱的小人偶在勤勤恳恳地工作,等他回家。  程陨之转身,朝着通往山下的小路走去。  他抬手,举目眺望,见远处火红,似有烟雾弥漫,笼罩了大半山峰。  于是感叹道:“这下午的火烧云,就是不一样,好像真的烧起来了一般。”  子陶:“……”  中年道人:“……因为那是真的烧起来了啊!!!”  程陨之缓缓放下手:“……”  他们急匆匆赶到,发现是魔修遗留下的宗门残迹被一把火烧干,只剩下了部分烧不掉的石料建筑。  有人放了火,又用灵力压制火势,静悄悄地将遗留物烧了个干净。  那些建在洞窟门口的飞檐,那些诡异的横条旗帜,全被烧没了。  空荡荡,只留下烧成飞灰的碎屑在空气里飘荡,到处还有残留的小火苗,在零零星星地继续。  程陨之头发都竖了起来!  居然有人在他家门口放火,他却没发现!  万一这人看长津门不顺眼,也一把火把他家烧了呢!  他们进去搜了一圈,没找着半个人影,放火贼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青年火急火燎就想往回赶:“得赶紧通知灵人偶,免得有贼人上门没防备!”  他往回走一段,听见身后子陶遥遥地喊:“白茨——”  程陨之抬头看,白茨站在魔修老巢门口最高的岩石上,眯着眼睛在眺望什么。  他残破的衣角猎猎,在风中飘荡。  零星火星从他脸侧飘荡而过,散落着飞向身后幽暗的灌树丛。  还有那基本不会梳理整齐的长发,松松垮垮,遮住大半面容。  听见子陶喊他,才堪堪回过眼来,过来和他勾肩搭背。  子陶奇怪道:“刚才喊你怎么没听见。”  白茨随口:“刚才我在想是谁放的火嘛。”他眯起眼睛,弯起的眼角斜飞向上,  “这烧得,真够干净的啊。”  说着,对注视他的程陨之笑了笑。  小童开门,并对回来嘱咐注意事项的主人家连连点头。  最后一把抱住他,撒娇道:“之之,我也想去仙门大会!带上我好不好!”  程陨之:“……刚才说的你听见了吗?复述一遍我听听?”  顾宴:“不许。”  小童屈辱地撅起嘴,不说话了。  完全不知道是谁放的火,所以程陨之只能下山报官。  呃,听起来好像不是很修仙的样子,但没办法,有时候还是得凡人管着点。  他们一行人,也总算放下心。  中年道人提出一个猜测:“说不定放火的人,正好是对这群魔修心怀怨恨呢?不然连人家老窝都烧没了,这多恨人家啊!”  程陨之:“有道理。说起来,这么长时间了,老兄,你还没告诉我们你叫什么?”  中年道人:“……”  合着认识了这么久,从来没问过名字吗!  刘芥荣,也就是那中年道人,接过赶车的担子。  他原话是这么说的:“坐你们这几个后生的车,再结实的骨头架子都能给颠散了。”  他们并不需要一辆车行驶到中樟洲,而是通过每洲特有的传送法阵进行传送。  中漳宗的仙门大会开在海中仙岛上,需要他们先通过传送缩地成寸,来到海岸附近,再通过坐特定的船进入仙岛。  他们从马车上下来,马厩老板从后头出来,牵着马去后头喂草料。  程陨之撩开马厩的帘子,迎面而来的便是咸腥的海风。  空气中伴随着腥臭的鱼味儿,还有不知名海草的气息。  来来往往的人群从面前走过,身上、脚跟都沾着细碎的软泥沙。  他招呼后面的人赶紧跟上来:“趁着时间还早,我们早些上岛,好好看看仙岛模样。”  顾宴负手,跟在他后头:“陨之之前从来没有来过中樟?”  程陨之爽快地回答:“是,我还是头一次看见海。”  他抬手眺望,忽然看见天际与地平线之间连接的那一点蓝色,面露向往:“那就是海吗?”  众人乘着指定渔夫的船,悠悠出发。  程陨之垂着眼睛,去瞅手边深色的水域,伸手拂了一把。  清凉海水入手,小小的波浪打在手心上,涌出白沫,有股轻巧的推力。没有鱼,但是能看见水面深处有细小的黑影掠过。  渔夫站在船头,有些惊讶:“我摆渡这么多年了,头一次渡这么平稳的船。”  程陨之头也不回,高声笑:“老爷子,是因为今天大海高兴啊;它一高兴,就慢慢推着船往前走,不起大波大浪的。”  子陶斜眼瞥他:“程公子,你不是头一次看见海?”  程陨之纠正他:“头一次亲眼看见,又不是从没听说过。”  船划着划着,很快,看见远处仙岛的一点露头轮廓。  渔夫道:“这位公子说话真有趣。我们中岛海啊,有个传说故事。”  程陨之将手从水里收回,颇有兴趣地捧道:“是怎么个传说法?”对于各类故事,程陨之向来是不吝啬自己的时间。  渔夫缓缓地说:“传说啊,中岛海有一群海护卫,面似夜叉,青面獠牙,以水草为生。它们就住在中岛海深处,不轻易露面,与海边的人们泾渭分明,两不相干。”  子陶不屑道:“以水草为生,不需要多忌惮。”  渔夫失笑:“的确是这样。但有一天,出现了一只海护卫首领,大家管它叫‘海王’,比别的海护卫高大数倍,长相也不尽相同。如果不是它也能在水里生活,大家还不敢认它是海护卫呢。”  “之后?”  “这位海护卫长相奇特,于是受了排挤,竟然是从海里,生生走到岸上来,口吐人言,要与众渔民一起生活。”第26章   “大家都很害怕它,一个海里的大怪物,怎么能走到地上来,和人一块儿生活呢?”  “发现所有人都不信任它,海王就说,我可以帮你们做很多事情,只要你们给我一个姑娘做老婆。”  为了取得信任,它发出长啸,引来无数大海的鱼群。  它力大无穷,无数担夫竭尽全力的货物能两步送到目的地。 第33章 子陶:“你你你胡说什么!我不就激动了一点?!”  刘芥荣在背后幽幽道:“四间房,四个人。你这是没算我,还是没算顾公子?”  子陶:“……”  他们上楼,掌柜的在后头数钥匙,突然发现其中几把不太一样。  立刻慌里慌张地要从柜台里出来:“公子!公子!钥匙拿错了!不是那间!”  他喊来小二,一块儿冲上楼,然而为时已晚。  这几位年纪轻轻的公子和中年道人已经各自回房,动作快的连床铺都重新铺好了。  他眼睛一黑:“这,这屋子,有人提前约好了……”  程陨之不解,他从桌上倒了杯水,塞进掌柜手里。  “掌柜的,不过一间屋子罢了,怎么这么慌张?是这屋子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吗?”  掌柜擦汗,话都说不灵清:“不,不是屋子的问题,是人的问题……不不不,不是说您,是那位提前预定的公子。”  “他是我们这儿常客了,就定的这间房。别的都不要。那公子有洁癖,这间房自从被他订下后,再没有住过别人。  刚刚是我眼睛老花,不好使了,这钥匙没看清楚,不知不觉就给了出去……  公子不如把这间房让出来,我们悄悄换一间,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人的问题……你是说,这是我的问题?”  说着,便有一道男声自楼下传来。第27章   程陨之应声看去,只见一年轻公子身着白衣,从楼梯处上来。  他大概也是来自什么地位不低的宗门,虽然穿着白衣,但满身金闪闪的配饰,颇为晃眼。  倒也不像暴发户,反倒是有种家里长辈众多,因此一人一个长命锁都能把脖子压垮的感觉在。  他一上来就叫:“是那个不长眼的抢了我的房间?!”  程陨之也不打算和他掰扯,温和上前,把无辜掌柜遮在后头去。  他率先拱手道:“公子,这房间就还给你,我们换另一间房,这样处理可以吗?”  还以为对方会蛮不讲理地嘲讽他两句,结果人家瞅他一眼。  动作幅度一大,这满身金灿灿的饰品就跟着瞎晃悠。  “我可不住散修住过的屋子,”年轻公子翻了个白眼着,“快,掌柜的,把他碰过的床都换了。”  他原本想说,哪儿远就滚过去。  但眼睛一往上瞥,忽的看见程陨之面容。  见那漂亮青年搭着门框,眼角微挑,眸中水光潋滟,笑容明媚,并不计较他说的难听话。  他一滞,出口的话就骤然变了个味道。  “你也不用搬远,就住旁边算了,免得别人说我欺负筑基散修。”  程陨之笑道:“公子,筑基怎么了,筑基吃你家米了?”  说着,一直没等到程陨之回房的顾宴也跟着出来,带着沉沉的元婴威压。  对方说:“哟,还带了个元婴。”  他不耐烦地挥挥手:“走走走,去旁边去,别搁我眼前,我躁得慌呢,没心情搭理人。”  随着他的话语落下,楼梯下上来两三元婴,穿着一模一样的制服,沉默不语,站在这年轻公子身后。  看样子,像是保护人一般的角色。  顾宴微微往前半步,那几个元婴立刻发觉,骤然瞪过眼来。程陨之轻巧搭住顾宴肩膀,不希望在这里闹事,他也并没有什么生气的念头。  他也的确是想起来了,就在刚才和子陶呛声的功夫里,仙门大师兄被气得一蹦三尺高,一把抢走掌柜还在配的钥匙。  想必就是这会儿拿错了钥匙。  他道:“道友,这隔壁有人了,还是劳烦掌柜再分间房吧。”  掌柜连连点头,应声:“正是,正是。”  年轻公子厌恶道:“掌柜,我上次不是说过,两边房都空出来吗?我给的大把灵石,你就这么做生意?”  话音落下,掌柜的冷汗都出来了。  小二也被冻得够呛,不过还是勇敢上前,替他东家分担压力:“公子,这两边的房……”  说着,子陶和白茨从里面走出来。  子陶道:“程公子,我在房里就听见外面叨叨嚷嚷,声音贼大,你们在说什么?”  程陨之温和道:“没什么大事,只是这房被这位朋友提前预定过,我们开错房间了而已。换一间就好。”  在程陨之设想里,这件事的解决其实简单的很。  既然是人家先定的,那自己换走,完全不碍什么事,甚至花不了多长时间。  然而片刻寂静后,对面的白衣公子开口:“原来是你。”  程陨之:嗯……?  他扭头望去,见子陶也瞬间挂上一副厌恶的神情,一只手压在腰间长剑的剑柄上,指尖捏紧剑柄花纹。  白茨从他身后出来,随口道:“这位是?”  子陶低声说:“祖山,白嘉木。”  他语气不算熟稔,却带着一股笃定的味道。念对方名字时,恨不得这人用半分钟时间从他眼皮子底下消失。  看样子,应该是老仇人配置。  白嘉木露出一个笑容,虽然半分也称不上友好。  他:“这么巧啊,在这里遇到你。怎么,我旁边的房就是被你们占了?”  说着,另一边的房间大门悄然打开,刘芥荣的脑袋从房门后面伸出,鬼鬼祟祟朝这边人群看了过来。  他一点点挪动脚步,想不着动静地溜出客栈,结果被那元婴护卫发现,一把提溜回来。  白嘉木差点笑出声:“你怎么和这种人混到一起去了?”  刘芥荣梗着脖子叫道:“什么人?哪种人!你说清楚!”  程陨之皱起眉,走到他跟前:“道友,不过是几间房的事,不必迁怒他人。”  年轻公子看他一眼,没理睬。  反而是转身,道:“陈子陶,你已经沦落到这种地步了?和这些人在一块儿。你师门呢,怎么拉不出来见见。”  他说得格外懒散,不把人放在眼里。  子陶嘲讽他:“总比你苦修到最后,发现连个说话人都没有来的好。怎么,白公子现在金贵到,要带三个元婴才敢出门了吗?”  “哪里啊,这不是找不到筑基废物,只好拉元婴凑数呢。”  果然,这话一出,子陶勃然大怒。  他没把握住手中力道,腰间长剑拉出半截,闪着尖锐的金属光泽:“你说谁是废物?”  白嘉木吃惊:“你生气什么,关你什么事,你不是金丹了吗?”  这里的筑基,程陨之心知肚明,除了刘芥荣,也就他自己。  到底是随口骂了谁,他也不知道。  他感觉手下肌肉在微微颤动,是他家的元婴郎君,正有些忍耐不住地抬手。  那边子陶已然吃惊地看过来,想必是感受到了顾宴泄露出的威压……只属于境界高深的大修士。  只是对方的元婴也不是吃素的,立刻放出威压,顶住压力。  程陨之在顾宴身侧,没感觉到威压的存在。  他摇摇头,手指轻压,示意顾宴把注意力拉回来。  他朗声笑道:“白公子,你也太看不起人了一点。”话是这么说,也没人看见他有生气恼怒的神情。  白嘉木:“两百年才到筑基中期,这不是废物是什么?”  子陶:“什……”  他吃惊地望过来,看向程陨之,就连在元婴手下疯狂挣扎出口成脏的刘芥荣也停下,愣愣地看过来。  从炼气到筑基,并不是一个很难跨越的坎。  一般人若想修炼入门,会在六岁左右修炼基础心法,不过两三个月便能入门;而修炼到筑基,就算是最普通的修士,只要灵根还凑合,基本十年就能搞定。  筑基后期到金丹,是个坎,但前期到后期却不是,纯粹靠时间累积就能做到。  而程陨之两百年了,还卡在筑基中期……  不然是停止了修炼,不然就是灵根特别、特别、特别差。  刘芥荣结结巴巴道:“我还以为你也就二十来岁……”  原来比他还大吗!  被众人瞩目的青年无所谓地摊手,望向白嘉木:“这位朋友说的倒也没错。不过,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白嘉木:“面相、骨龄。”他停顿一下,“真可怜。”  也不像是放弃了修炼的模样,那么只能是天赋格外低下的缘故在了。  程陨之温和道:“不可怜,打你还是绰绰有余的。”  白嘉木不把他的话当回事。  一筑基散修,说的什么屁话,想来也是吹牛放放狠话罢了。  子陶既想捂住这个的嘴,又想捂住那个,急得他恨不得自己生出三头六臂。  结果哪个都没办法捂住,于是自暴自弃,拔出剑,坏脾气地叫道:“可怜,有你可怜吗?当年明明都已经做了掌门嫡亲的大弟子,结果被个私生子抢走了位置。” 第35章 或者说他们不吃东西……除去灵食灵果。  不过程陨之不行,他吃了两百年正常三餐,这一天不吃就瘆得慌,哪哪都不对劲。  让叫顿晚餐上来,顾宴也很听话地去叫了。  小二摆了满桌菜肴,程陨之定睛一看,分明都是他近期爱吃的菜,哪道都是。  他执着筷子,啧啧称道,竟然不知从何处下手。  他笑道:“我说风车天天往兜里抄张小纸条,总该是给你记的?”  顾宴顺势跟着坐下来,平静地给他布菜。  “嗯。”  这种平静和之前的平静,有着相当大的区别。  至少对于程陨之来说,现在状态下的顾宴……逗起来不是很好玩。  程陨之慢慢吃饭,等他反应过来时,不大的饭碗已然冒尖,而顾宴仍固执地往上叠菜,快掉下来了,才勉强扶一把。  他头疼地咀嚼,思考要怎么安抚他。  说实在话,没跟这种脾气的元婴道君打过交道,现下经验匮乏,惭愧惭愧。  他尝试着开口:“祖山那弟子,估计也就是随口说说,你也随便听听,别当回事嘛——再说了,他说的也不是假话,我的确两百年才筑基,这你也是知道的。”  初至镜子交友时,小程陨之可会叨叨。  当时天真烂漫,真就什么都会说,包括今天师父师哥给他烧了红烧排骨。  又或者叽叽咕咕一些趣事,比如又在宗里的凉亭上刻了一句新学的诗,刻的歪歪扭扭,最后被师哥追着提衣领。  他接触修炼的时间特别早,五岁入门,九岁筑基。  师父惊为天人,要他好好修炼,未来将成大才——这可是大宗门也难得一见的天赋。  之后?之后谁都知道了。  程陨之不记得小时候对着镜子说过什么,但是关于他进入筑基期的事情,一定和镜子朋友说过。  顾宴道:“但,筑基期寿命只有区区两百年。”  而程陨之起码已过两百一十岁。  这下,房间里陷入寂静,程陨之垂着眼睛,他长长的眼睫轻微颤动,黑发从肩头落下,顺着他夹菜的手臂滑落至脊背之后。  他咀嚼的模样很好看,似沉默,又似思索。  好像湖边沉默的莲,微舒花瓣,被团团荷叶衬托出水。  “寿命嘛,”他终于说话,长长地拖开音调,“是我师父和师哥的礼物,保我能长久活在这世上,别的倒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顾宴道:“我不在乎这个。”  程陨之终于抬眼瞧他,面色忧愁,叹了口气:“你这么一说,是有些奇怪,万一子陶他们觉得我是什么老不死的怪物怎么办。”  顾宴冷道:“不会。”  程陨之又瞧他一眼,噗地笑开,湖边的莲终于又舒张花瓣,朝着吹风的方向轻微抖动。  “瞧你这样子!”  他大笑,把筷子往碗边一搁,“是不是觉得,如果那弟子再喊我一声废物,就去把他的脑袋拧下来?”  “……是。”  程陨之从桌边站起身,走到顾宴身边,压住他的外袍,把大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倾注在他身上,笑嘻嘻地靠近顾宴雪白耳廓。  “别这样嘛,笑一个,”  程公子懒洋洋地说道,“人家虽然只有一个金丹脑袋,但还带着三个元婴脑袋呢,不好对付。我可不希望阿宴替我出气,然后被别人拎住尾巴。”  顾宴道:“我既要杀他,又怎么会留下把柄。”  程陨之低头,仔细观察顾宴似坚冰般的神情:“你这样子,倒真有些像我话本里的截阿仙君。”  还摸了摸下巴,“说不定子陶没说错。”  顾宴:“是,我便是截阿。”  程陨之不以为意:“那我就是小阿七,要拜入玄天宗,指明截阿仙君做我师尊……这个戏份怎么样?”小阿七便是话本里的蓝颜。  他回身,正面对着顾宴,好生瞧他一会儿。  眼角微弯,竟一点点勾出道漂亮的弧线,轻唤:“师尊。”  顾宴骤然起身,拦腰勾住他,往后带去。第29章   第二天一早,程陨之便爬起来,坐在桌前奋笔疾书。  晨光照在他鬓角,简直把这个人照的透亮,要顺着他光滑的衣袖往下洒落成一地的闪光碎屑。  顾宴起身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程陨之侧对着他,没有转头,却也从窸窸窣窣的声音里得知他过来的消息。  手边笔尖仍在飞快地动着,半分不带停。  他嘀咕了好一会儿,最后终于讲大声了些:“阿宴,你觉得,让小阿七和截阿仙君怎么发展比较好?”  顾宴落座他身侧,思索片刻:“上次你说,要让他近水楼台先得月。”  程陨之:“正是。不过那也是没下笔的思路。现在我想法改了!我要他们走一段轰轰烈烈的感情!”  突然就亢奋起来,把笔往下一摔,突然回头,啄了一下顾宴的唇角。  雪衣公子没反应过来,震在原地。  程陨之眼睛明亮,像是有一团小小的火苗在燃烧,在燃着他……微弱的生命力。  他笑道:“什么样的感情够热烈隆重?那必不被世俗容许!我就这么写:他们是嫡亲师徒,同时也是彼此的仇敌。”  顾宴……顾宴此时的表情,不可用话语表述。  似乎在困惑,似乎在震撼。  “这样,当他们相爱,自然热烈爆发,又沉闷而令人悲恸。”说着,再次往纸上添几笔,满足地拎起来,抖了抖纸。  顾宴轻轻蹙眉,略有些委屈,道:“但截阿既已然位至仙君,又怎么会不替他扫除这些障碍?”  程陨之:“你又不是他,你懂什么截阿仙君。”  子陶打着哈欠来敲门。  几十年如一日早起练剑,偶尔有一次赖床机会后,突然又能感受到了赖床的乐趣。  虽然,虽然一醒过来,就想起自己被禁赛了。  ……很想暴打白嘉木一顿。  他郁闷地翻身,对身侧白茨道:“要是我遇不到这家伙就好了,这样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情。”  白茨也是刚醒,抓了抓头发爬起来。  听了他的话,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又不是嘴上说说就能解决的。你想见不着他?那简单,找个人杀了他。”  子陶“腾”地一下坐起身,瞪大眼睛:“那不行!哪有好端端……”  白茨把自己套进那身略有些破的道袍里,露出结实的腰背肌肉。他也不打算整理发型,看得子陶一阵手痒。  撇过脸来,露出野性难消的半张侧脸,比平常要冷淡些。  “这不行那不行,不就活该遇到吗。”  那头,床上少年跳到地面上,无情地薅住他的头发,收紧。  子陶冷酷说:“不梳好头发,不准出门。”  白茨吃痛,回手就要挣脱:“这哪家的规矩?”  子陶吃了他一拳,竟然格外的疼,就算是炼气体修,力气也远超一般修士。  这下更是较劲,更不撒手:“我玄天宗的规矩!怎么,不服气?”  白茨咬牙道:“我又不是你玄天宗弟子。”  子陶想了想,好像的确是这样,他又不能用玄天宗的规矩去约束他友人。  这么想着,怔怔退开。  “是,是哦,”他愣愣地松手,“对,对不起,我刚才一时没反应过来。我当师兄习惯了,门下师弟小时候,起床不会梳头,都是我帮忙的。”  他盯着那头松垮的长发,忍住了还是瞥开眼睛。  最终叹了口气:“今天得去找我师门汇合。大概要被嘲笑了吧,和白嘉木打架打到禁赛,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坐在板凳上的友人没说话。  子陶食指挠挠侧脸,给自己穿好外袍,束好长发,再次变成那个神采奕奕的大师兄。  他给自己打气:“不就是被嘲笑一顿吗!”  推开房门,他回头:“我先去叫程公子他们,你等会儿下来和我们一起吃早餐吗?”  友人还是没说话。  子陶心觉刚才惹人生气了,有些心虚,再次认认真真给他道歉:“别生气啦,我脾气不好,不应该管别人私事,你的头发,当然得你做主。要是还生气,那我的头发也给你碰,好不好?”  说着,就想扯下发冠,打算把梳好的头发弄乱。  白茨背对着他,肩膀抖了抖。  他笑眯眯转过头来,晃了晃脑袋,眉角斜飞入鬓,难得少年神态。  白茨道:“我碰你头发做什么。那,你要是不嫌弃,帮我梳头,可好?”  子陶呆愣愣接过梳子:“……好。”  程陨之手搭着客栈栏杆,往下走的途中遇见子陶。  子陶说他要和师门汇合,问他要不要一起来,程陨之想了想,还是拒绝了。 第37章 程陨之的目光再次被卖炸糕的摊贩吸引,觉得这中樟宗的品味真不错。  这种仙家海岛,若有凡人,都是后来引进,专门服务修士,收也是收灵石作为货币的。  因此来海岛的凡人,定是都通过了中樟的审批。  这么一看,这满大街炸糕炸串,糖饼烧鸡……  不就能明晃晃表现出东道主什么德行!  他正想着,腰被人一拦,轻巧往后退去。  程陨之适时回头,恰好看见一道人影骑着高头大马,从远处疾驰而来,身姿轻盈如燕,长发高高束起,呈一道流畅的马尾造型,从空中一甩而过。  小程看得眼睛都直了!  他喃喃道:“街上还能放纵马匹乱跑?”  顾宴没答话。  只是程陨之也没注意这些,他探头,多看了两眼人影消失的地方。  回头时挠了挠脸侧:“我还以为修道之人只会御剑飞着玩,没想到还有人以马代步。”  顾宴忽然出声,将他的注意力吸引过去:“陨之。”  程陨之:“嗯?”  “你看的是那马匹,还是那人?”  这个嘛,程陨之觉得他完全可以老实回答。  虽然小程喜欢美人……咳,咳咳。  程陨之大方地摊开手,回答道:“最远处我看的是人,近些我就看马去了。”  顾宴应声,牵着他往回走。  程陨之恋恋不舍地回头,目光在炸糕小摊上流连忘返,试图挽留:“我们再逛一会儿吧?还早呢,才出来没多久,炸糕也还没吃……阿宴,你还记不记得那半块萝卜糕?”  顾宴答:“记得。”  程陨之道:“不然我们留下来,在这里把午饭解决了,还免得掌柜小二上下楼一顿跑的功夫,你说好不好?”  顾宴终于停下脚步,一根一根,把他的手指捏在手心。  他反复数,从左数到右,又从右数到左,整整齐齐十根手指,代表程陨之的一双手全在他掌心里,紧紧握着。  顾宴露出点委屈神色:“我看见你看那个人了。”  虽然的确是看了,但真的也就一眼啊!就跟看见陌生人,先打量长相差不多!  程陨之一怔,立刻回过味来,他家郎君这是不高兴了。  他啧舌,凑过去,亲昵地称呼他:“顾道君,这么点小事,你就不高兴了?那我这双眼睛始终是要看很多很多人的,这气你哪能吃的过来。”  顾宴垂着眼睛,没有看他:“我没有生气。”  程陨之差点笑出声,这么明显,就差把情绪写在脸上:“是是是,没有生气。”  顾宴这才抬眼,眼瞳漆黑,却强调:“我真的没有生气。”  程陨之道:“好!没有生气最好了。”  他才不信这人嘴里的“不生气”,反手挣脱他掌心。  顾宴骤然抬头,眼神直勾勾冲着他来,见程陨之没动作,勉强敛了神色,瞥向一边。  却听,雪青外袍的青年道:“我程陨之说过的,一定会做到。”  他似乎意有所指,果然瞅见顾宴神情松动。  又走了两步,身侧人轻声说:“是有一些不太高兴。”  瞧瞧,这老古董果然开始说实话了,连憋在心里都做不到。  程陨之鼓励他:“不高兴,是因为什么不高兴?只是我看了那个人……一眼?”  这未免有些夸张了吧!程陨之啼笑皆非。  “如果我说,不想陨之去看别人,会怎么想?”  顾宴低声道,近乎耳语。  程陨之想了想,神色也跟着认真起来。他笑得时候好像有些轻佻有些懒散,不笑时倒是一本正经,像这么回事。  烈日悬在头顶,并不烫头。  程陨之慢慢说:“如果阿宴想的话,我也会这么做,阿宴是我认可的郎君,应该拥有这种待遇——但正常地看别人,总是需要的吧?”  他开玩笑地说道。  面前的身高肩宽的美人才回过头,浅浅地笑开了。他好像低声说了什么,不过程陨之没听清。  “好。”  程公子笑眯眯往前走,错过顾宴的最后一句话。  子陶从他们住的客栈里搬了出去,和他的师门住到了一起。  他还邀请程陨之要不要一起去,那边人少清净,每个人都能享受更大的房间和院落空间。  程陨之婉拒了,于是子陶只能将白茨带过去。  转眼间,召集大会很快来临。  程陨之被折腾多了,就连睡懒觉的次数也直线上升,这次如果不是顾宴轻声唤他,恐怕还半梦不醒,以为自己还躺在自己宗门的床上。  他懒洋洋地半睁开眼,入目所及是顾郎君敞开的里衣。  顾公子半坐在他身侧,没有把里衣理好,反而放任它随意散开,露出雪白的胸膛和结实的肌肉。  墨色的长发从耳侧垂到肩颈锁骨,有一种冲击性的美。  程陨之清醒之前,还模糊说:“不愧是剑修,身材练得就是好。”  顾宴伸出手,程陨之像只没睡够的猫一样,把指尖搭在他掌心,很轻,仿佛轻挠了一下皮肤。  “今天是召集大会,”顾宴声调平板,隐约透着笑意,“陨之打算在所有人的注目下进后场吗?”  程陨之睁大眼睛:“什么?!!”  他从床上爬起来,探头去看窗外光景,哀嚎一声,太阳果然升的很高了!  顾宴:“还有半个时辰。”  程陨之:“别说话!说到底还是你的问题。”  他冷哼一声,半晌后又憋不住,急匆匆穿好外袍,就要往外赶去。  程陨之:“即使,我小程这次仙门会大概率就得个参与奖,也不能从根本上蔑视对手!”  又半个时辰后,他们终于赶到先前踩过点的仙门会外场,还有半盏茶功夫,即将开始中樟宗掌门讲话。  程陨之出示选手令牌,而顾宴被拦在外头。  程陨之力争理据:“他毕竟也算家属,家属不能一起进去吗?”  中樟宗守门弟子眼睛看鼻尖:“不能。”  程陨之遗憾道:“那好吧。”  时间很紧迫,大多选手都已经入场,因此外头空空荡荡,只剩他们两人,隐约能听见穿过山峰隧道后面嘈杂的人声。  程公子冲他眨眼睛,挥挥手:“不用担心我,”他的语气十分轻快,“就算你不在我身边,我也会遵守约定的哦。”  顾宴近乎温顺:“我在观众侧席,下场后等我来找你。”  目送程陨之消失在隧道口,顾宴站在原地没动。他闭着眼,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柄被主人扔在远处的神剑发出躁动的轻鸣。  ——它在嗡嗡地诉说,已经迫不及待了。  顾宴朝着另一个方向,慢悠悠度步,却不是去观众侧席的入口。  看完了全程的中樟宗弟子:“……”  他觉得该提醒一下进仙门会后场的那位公子。  程陨之穿过长长的山峰隧道,眼前大亮,他踏入一个巨大的厅中,无数选手的目光犹如利箭般射来。  程公子笑眯眯:“……?”  他不就是稍微迟了些,用得着行注目礼?  环顾周围,发现大多是不同宗门抱团,穿着各式各样的宗门服饰,泾渭分明,远远地隔开别的团体。  这类仙门会,并不是邀请全世界的道修来参加的,向来是与中樟宗建交的那几个宗门,外加零零散散一些受邀请的散修。  比如程陨之,他便是通过子陶的邀请拿到了报名资格。  而场上受到邀请的散修,放眼望去,小猫三两只,完全不成气候,孤零零极为显眼。  程陨之尚未反应过来,一道声音在他身边响起:“程公子!哎呦我找你好一会儿了,你怎么才来啊!”  *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要准备入v啦,希望还有小天使可以陪我继续走下去,谢谢支持正版的小天使们!第31章   程陨之背着手,转过身去,笑道:“刘道友。”  刘芥荣还是那身不变的道袍,几天没见,脸上的皱纹好像又加深了些。这下看见程陨之进来,赶忙把他从入口中央拉到旁边,脱离了各个宗门弟子的注目。  刘芥荣道:“我还到处找你呢,我一个人,心里怪慌慌的。”  程陨之挑眉:“最近少见刘道友,都去哪儿进修了?”  刘芥荣一脸苦相:“嗨,我就是把之前从魔修宗门里搜出来的小玩意儿摆到后街去卖,您也知道是什么,其实没几个玩意儿,也不值钱——但他们居然说我是骗子!我怎么可能卖假货呢!”  刘芥荣之前的确从魔修宗门里淘了几瓶丹药,给程陨之过目过,的确就是些低级丹药,不值钱,但起码不是假货。  程陨之沉思片刻,道:“你卖了多少出去?” 第39章 他说着说着,也收了话,目瞪口呆。  程陨之眼前忽然被蒙了一层轻纱,隐隐约约再看不清。  好像有个人就站在他面前,长袖捂着他的眼睛,遮蔽了大半视野。  只见一只手从斜后方伸来,握住截阿剑柄。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他的目光落在那只手上,看着它握住剑柄,又看着截阿神剑被乖乖拔出,没有一丝一毫反抗,乖顺的仿佛凡间没有剑灵的普通铁剑。  刘芥荣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仙,仙,仙……”  黑压压一片弟子拜下,齐道:“恭迎仙君。”  无处不响亮,无处不整齐。  噌一声,截阿神剑离开石壁,被人插回剑鞘,不满地轻鸣起来。  那雪衣人拍了拍它的剑柄,示意它安静些。  程陨之没有动。  就连目光也仅仅盯着石壁上那道被神剑切割出的痕迹,脑子里漫无目的地想:这算什么,和话本正主的第一次近距离接触?  离谱。  身前雪衣人很轻很轻地笑了声。  “抱歉,它今天太激动了。”  声音低沉,程陨之莫名觉得有些耳熟,只是他神思不清,暂且没有那个脑子把线索连起来。  终于,朦朦胧胧的长袖从程陨之眼前离去,踏着虚空,骤然出现在远处大能坐的高台之上,冲各位道友点头示意。  刘芥荣这才腿软地一屁股坐下来,往后一瘫。  他勉强大口喘气,刚才一直屏息,差点把自己屏没了。  “居然,真的是仙君……哎,我刚才怎么就动不了呢!不然要是跟仙君介绍一下我自己也好啊!”  程陨之这才回过神,往那处高台上一望。  那声音着实耳熟,仿佛就好像昨天晚上刚听过一样,近在咫尺。  他的视线落在高台中央雪衣人的脸上,失望的发现,雪衣人的面容模糊,像是特意用法术抹去记忆一般。  程陨之接话道:“别提你了,我也动不了。”  何止动不了,差点就原地去世。  刘芥荣:“说真的,刚才你要是直接扯住仙君袖子,叫他收你为徒,保管你三年金丹五年元婴。”  程陨之:“这是成功的前提。如果不成功,仙君一剑砍了我脑袋,这因果不得算到你头上。”  刘芥荣悻悻地笑了笑:“哪能呢,仙君大人有大量,不会计较这些。”  四周散开的弟子纷纷围上来,打量程陨之的目光好像在看珍稀灵物。  就差问问他对飞来神剑有什么观感。  中樟宗掌门适时起身,开口主持大局:“咳咳,各位,今天是我中樟宗大开宗门的日子,广邀各位道友,来参加我中樟仙门会……”  声音洪亮,缭绕各个山峰,却没法绕进程陨之心里。  程陨之手肘支着脸,心有余悸,还有些恍惚。  他往观众席上找一段看一段,时不时没忍住心里好奇,又往高台上看。  目光正对上那位雪衣人,没想到对方也正好在看他,冲他颔首。  程陨之:……  他赶忙移开目光,装作不在意地从怀里抽出折扇,噼里啪啦给自己扇风,快把头发都扇起来了。  隔壁刘芥荣遭了无妄之灾,被扇得连眼睛都睁不开。  这怎么能行,于是赶忙制止他:“别扇了别扇了,现在哪有这么热?”  程陨之和颜悦色笑道:“小程我心头火起,这个理由怎么样?”  正说着,又往台上看一眼,又和雪衣人对上了眼。  小程:………………  他的预感肯定没有错,仙君就是在看他!  又一钟声传来,背景嗡嗡的讲话声终于告一段落。  现场安静下来,而程陨之终于在观众席上找到一个疑似顾宴的身影。  他松了口气,探头探脑,希望对方也能注意到他,打个招呼。  只是那人一直没回头,程陨之有点遗憾。  突然底下人群惊呼起来,探出一片黑压压的脑袋。  程陨之也跟着探头,问道:“怎么回事?”  刘芥荣眯着眼睛,有些不确定:“不知道,好像是底下发生了什么事情……老天爷!看!鱼群!”  五彩斑斓的鱼群从大海被引进,穿过长长的隧道,终于在山峰包围的巨大海水池中露面。  它们的鱼鳞金光闪闪,就像阳光削落在水面上的光屑,伴随着长的、短的身形线条,和七彩的颜色,被自然地织成了一幅巨大的鱼群画卷。  中樟宗掌门的灵力从手心迸发,悄无声息落在平台上。  下一刻,那池水宛若龙卷,腾空着离开水池,在空中展开,形成长长的巨幅横条。  上写:中樟仙门会。  很快,召开大会结束。  按程陨之的话来讲,就是“什么实事都不干,光讲些表面话,做些表面动作”。  大能消失,宗门弟子和观众也匆匆退场。  不过程陨之不打算马上离开,而是冲着那个一直没搭理他的白衣背影走去。  路才走了一半,被人拉住袖子。  刘芥荣奇怪地说:“出口在哪儿呢,你往哪走?”  程陨之回头,指了指那个方位:“我去找人。”  结果再看时,原本颇为显眼的雪衣背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程陨之默道一声奇怪,不过也没多想,顾宴大概是打算去出口等他。  他俩结伴往外走,中途又碰见那个苦主家属,是位年纪不大的年轻道友。  见着他俩,眼睛跟着瞪过来。  “我大哥出事情了!”他还带着哭腔,愤恨地盯住刘芥荣,“你还说你卖的不是假药?!!”  刘芥荣一下就蒙了:“啊?!不可能啊这!”  程陨之连忙打圆场:“两位都冷静些。”  年轻道友擦了擦眼睛,愤怒道:“又不是你哥,你当然冷静了!”  程陨之想了想,诚恳地握紧他的手,力求能让小道友冷静下来。  “别慌,我们真不是卖假药的,我也不是他同伙。不然你带我们过去,看看你大哥,说不定会有什么发现。”  年轻的小道友被他握住手,刚想用力甩开,忽然眼睛落在他面庞上,愣愣地松开力劲,丧气地垂下脑袋。  他闷闷地说:“如果我大哥真的出了问题,我要你们好看!”  后头有人喊他:“阿思,你赶紧过来!”  他也回头:“你们先回去,我马上就到!”  刘芥荣看上去仿佛一只无处落脚的苍蝇,程陨之想了些问题问他,比如“那人买药时有没有什么异常”,或者别的问题,刘芥荣一概说“没有”。  程陨之头都大了。  一问三不知,这怎么整?  临近出口,他叹口气,和阿思说:“你们等我一下,我去和阿宴说声,马上回来。”  刘芥荣没太大反应,只是嘟哝:“顾公子在啊。”  而阿思一把扯住他的袖子,生怕他撒手就跑:“不许走!你们都是一伙儿,跑了我怎么办!”  程陨之被扯得踉跄一下,哭笑不得:“好好好,你先松手,我要站不住了。那不走,发个简讯总行了吧。”  说着,拿出芥子袋里的通讯玉简,单向发了个简讯出去。  阿思狐疑:“不会还有第三个同伙吧?”  刘芥荣崩溃道;“真!没!有!!!”  三个人影从往外走的人群中逆流而上,拐入另外一处街道,阿思敲响了其中一个院落的门。  很快有人开门,放他们进去。  传说中“吃了假药”的大哥就躺在里屋榻上,人事不知。  阿思转头扭住开门的人:“今天医师来了吗?怎么说?为什么大哥还没醒!”  那人也很无措:“没,没有。只是说还在消化灵力。”  阿思无力地松开手:“……啊。”  在阿思和那人说话的空档,程陨之上前,没有坐在床边,而是弯腰,简单查看床上人的状况。  而那个疑似装假药的小玉瓶就放在床头,没有上瓶塞。  程陨之拿过来一看,头皮发麻。  他赶忙把阿思叫过来:“你哥这是,一口气把所有的蕴灵丹都吃了?”  刘芥荣直呼:“真有胆量!这不撑爆他!”  阿思傻眼:“啊?”  他皱起眉头,也不敢相信:“应该不会吧,哪有人这么傻的一口气全吃了,我哥肯定是分开吃的。” 第41章 众人几乎是一路狂奔跑来,阿思一把推开门,冲到床前:“哥!”  他先是伸手去摸昏迷道修的动脉,触手所及尚且温热,但明显能感觉到温度在不停流逝。  那个给他报信的同门无措地站在旁边,看他俯下去嚎啕大哭。  “哥——”  那屋里昏暗,黄棕的木色在阴影的遮蔽下愈加显得深沉。  只有一盏烛灯点着,摇曳出一点点几乎看不出来的光晕,这哪里是大中午,分明已然进了夜里。  似乎有水光,从床沿边上一晃而过。  程陨之前脚刚踏进门,便看见俯身下去的阿思站起。  转过头时,他黑发落下,露出那张悲痛过度、显得有些苍白的脸孔,像个刚诞生不久的迷茫的鬼魂,冲着他的方位直奔而来。  接着,和程陨之擦肩而过,把藏在他身后,想偷偷摸摸看情况的刘芥荣提了起来。  刘芥荣的脸色也难看到了另一种境界。  这换谁也想不到,居然就在他们刚刚离开的这么点时间里,这人就死了?!  中樟宗执法堂弟子赶到,在屋外站了一排,阻隔所有不相关人的注视。  但这事儿并没有完全瞒着外面的人,很快,便传得七七八八,说这边有人吃了假药吃死了,立刻引起一片议论。  刘芥荣当然懂一命抵一命的道理,但他可不想死啊!  再说了,他是真的不知道这药会吃死人!  阿思力气奇大无比,生生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  他脸颊涨红,就要将人往下一掼,最好掼得他脑浆迸裂、七窍流血才好。  那目光不再是略有些担忧的平和,而转变成恨不得啖他肉、引其血的浓烈情感。  要将眼前这眼神闪躲的中年人挫骨扬灰,为他大哥陪葬去!  不知何时,他的手腕上燃起一丝火光,蜿蜒绕过他的指骨,朝着刘芥荣的脖子爬去。  程陨之心底浮现一丝不祥的预感。  果然,旁边的同门师弟扑上来,想要制止他:“阿思!你疯了!”  程陨之展开折扇,要用灵力逼退燃起的火蛇:“这是什么?”  “别用灵力!”  同门师弟制止他,疯狂摇头,“这是我们宗门的秘法,点燃灵力变为燃火,无法用水熄灭,用灵力只会助长!”  眨眼间,那火蛇已然蔓延到了手指中段,拔高三寸长!  刘芥荣已经被掐成了猪肝色,翻着白眼,要喘不过气。  外面进来的执法堂弟子目瞪口呆,但没人敢上前碰那捧火蛇。  程陨之快速问道:“怎么熄灭?”  “不知道!师长没教,只说是无法熄灭之火!”  那万一烧到自己身上怎么办?  他强行按住呼吸,搭在阿思肩上:“阿思!我觉得有蹊跷,怎么会有人因为灵力堵塞,才多久时间就……”  阿思甩开他的手,因为秘法,他的眼睛和火蛇变成了一个颜色。  “那他也要与我大哥陪葬!”  执法堂弟子上前一步,喝道:“你要在这公然杀人,就算事出有因,也会被永远驱逐出境!”  阿思惨然笑道:“我大哥与我相依为命多年,如今我孤苦无依,去哪儿又有什么不同!”  同门师兄弟被这阵仗吓得神志不清,轮番劝他。  “阿思!你想想师尊!”  “我们宗门待你不薄,你要杀了人,我们整个宗门都要跟着被驱逐!”  “师弟!一切交给执法堂好不好?会给你一个公正交待的!”  “阿思!!!”  阿思:“我还要什么公正交待……我就要他……”  忽然,一只手轻轻落下,搭在他指骨燃着的火焰上。  就像一滴雨落在清浅的池水面上般,泛起看不清的波纹。  程陨之握着他的手指,温和的、强硬地将他已经化为白骨的手指掰开。  刘芥荣咚一声砸在地上,人事不省。  他敛着好看的眼睛,大拇指不容置疑地按住火蛇顶端,硬生生将它压下去,再一点点从白骨上抹除。  抹除了燃烧血肉的声音,也抹除了燃烧时盘旋的黑烟。  只听“呲”一声,那火蛇熄灭了。第32章   火蛇熄灭时,是不情不愿的。  但还是被强行压灭,变成了一缕黑烟,从程陨之的拇指下晃晃悠悠飘出。  飘到程陨之眼前,他眯着眼,轻轻一吹就散了。  阿思僵直,他举着双手,被程陨之握住。  握的不紧,却忽然就感受到,除了滚烫火蛇以外,那点来自掌心的温度。  化为白骨的十指失去知觉,软趴趴地垂了下来。  他的身体晃了晃,往前倒去,被程陨之接住。  这时,执法堂的弟子涌进来,将整个屋子塞得满满当当。  没多少功夫,原本寂静无言的屋子被嘈杂人声占据,中樟弟子大声叫着不要去动尸体,等专门的人过来。  还有那边的人,不要乱动床!  而阿思的师兄弟七手八脚,从程陨之手臂上接过昏迷的黑发弟子,小心翼翼将他放平到地面上。  再小心翼翼,伸手去探他鼻息。  程陨之放下手,雪青外袍长长的袖子落下。  语气轻松:“各位行行好,治治小朋友的手吧。看他,骨头都露出来了。”  人群犹豫的目光转移,又是一阵骚乱,响起惊呼。  “天哪骨头都烧出来了!”  “宗门秘法,他就这么使出来了?!”  “是真的不怕死,”有人咬着牙道,“完全不顾后果!”  在等人来的空档里,程陨之看着他们安置好刘芥荣,才无言地退出屋子,慢慢地朝着走廊那头去了。  有人在他背后迟疑地喊一声:“道友,道友?”  程陨之回头:“是有什么事吗?”  “这,”  那人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叫住这个救了他们师弟一命的漂亮青年,“您要不要进来喝口茶?”  程陨之摇头道谢,留给他一个黑发如云、清瘦的背影。  路过一池水,程陨之蹲下来,把整只手压进水里。  冰凉的水唤醒他的思绪,青年懒懒散散打个哈欠,一只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在水里来回拨动。  再收回来时,他神情莫名,低头看向自己的拇指。  ——那里漆黑一片,是被火烧灼过的颜色,他却像没有痛觉一样,拇指和食指互相揉搓。  发现搓不掉颜色,还有些遗憾。  程陨之心道:“这要是被阿宴瞧见了,不得生一场大气。”  不过,谁知道呢,随他去吧。  等顾宴回来,这点伤早就好了,半点蛛丝马迹都不会留下。  不打算在这里多磋磨时间,他重新回到屋里,被一群人簇拥住,连声问道:“道友!道友你是怎么灭火的?”  “道友!我有个问题,希望你能解答一下!”  “道友!道友!”  这一大群“道友”,着实令人被冲昏头脑。  程陨之头晕脑胀,差点连脸上的笑容都挂不住,只知道满脑子嗡嗡嗡嗡。  东边没了西边来,还有执法堂弟子正直看他:“道友,做好人好事,中樟有专门的奖励。”  程陨之拿假笑敷衍他:“谢谢,谢谢,请让让,让让。”  他怎么说也是“假药贩子的同伙”,这哪里当得上好人好事?  这下总算挤开拥挤的人群,到了床前。  刚好有人要搬运尸体,被他喝止。  搬运的那几位师兄弟受了惊吓,冷不丁松手:“怎,怎么了?”  程陨之深呼吸,笑眯眯道:“验尸的人还没来呢,你们怎么就打算把人抬走了?”  “这……”他们互相看两眼,解释道,“您瞧,屋子里人这么多,光线有点暗。这不,感觉不方便,于是我们打算搬到外头空地上去。”  程陨之恍然大悟:“哦。”  突然,他往前走一步,右手搭住床上道友的肩,将他翻转过来。 第43章 跟他们锋利的本命剑一个德行。  咦。  他下意识往对方腰间看去,并没有发现长剑存在,不由开始思考为什么一眼就认定对方是个剑修。  正当他思绪万千之际,程陨之已经离开桌子后头,亲亲密密地倚过去,就连脸颊旁一小撮黑发都甜蜜地翘了起来。  程公子装作没‘惊喜’这回事。  故意问他:“你先离开了,怎么不提前知会我一声?”  顾宴温声:“原本以为可以在召集大会结束前做好,但是出了些意外,不得不回去处理一趟。”  这话,程陨之听出点意思。  他面色一僵:“呃……这,也就是说,你中途就离开了召集大会?”  顾宴:“是。”  原来那个酷似顾宴的人,根本就不是他家郎君!  怪不得从始至终一直没回头。  程陨之哭笑不得,插科打诨,打算把这事儿混过去。  顾宴却没放过他,一把抓起他的手,摩挲程陨之手上漆黑的痕迹:“这是什么?”  他的声音已然带有隐隐怒意。  程陨之不自然地想把手指抽回来,听见身后阿思上前一步,响亮道:“对不起!”  顾宴的目光离开漂亮青年,轻飘飘落在阿思身上,打量年轻的小道友。  他看上去比子陶还小,年轻脸嫩,五官清秀,眼瞳大而圆,正眼看人时,总有点不自觉地扬着下巴。  不敢保证,但说不定会是程陨之喜欢的那一款。  略微有些松动的力度立刻握紧了,程陨之怎么拔都没□□。  他第一反应是:发带又要断了。  顾宴低头看他:“陨之原谅他了吗?”  程陨之叹口气,不知道接下来自己的命运如何:“不是什么大事,小朋友遇到困难了,我总得帮一把。”  白茨突然拉住子陶,硬要把他拉到外头。  子陶挣扎不过,刚想再说两句,突然察觉室内气氛不对,便恍然一僵,嘟嘟哝哝跟着白茨离开,脚步飞快。  程陨之安抚地拍拍顾宴,示意他松手。  他拉长腔调:“你弄疼我了。”  此话一出,手上力道瞬间松弛,只是恋恋不舍、委屈般松松地捏着他的手指,不肯放开。  程陨之回头,看向阿思:“你先回去吧。”  阿思立刻接话:“可是你……”  程陨之摇摇头,没把他的话头接下去:“若我猜得不错,你们师门应该会让你带着大哥离开这儿,回家乡入土为安。”  室内寂静,阿思轻轻地说着:“我大哥是被人谋杀的。”  “嗯。”  “我如果离开了仙岛,还有谁会在意凶手呢。”  阿思:“公子,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但是我不能走,起码不是现在。大哥我会好好安顿,但凶手也绝对不会放过。我相信执法堂的能力,但我想要为他,为我大哥做自己那份的努力。”  阿思话说的颠三倒四,但程陨之完全听得懂。  说着说着,被惊愕、恐惧、内疚强行压住的悲痛再一次袭上心头,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他的话语已经带上哽噎,再也说不下去。  向程陨之行礼后,又如旋风般冲出门去,消失在走廊那头。  程陨之注视着他,化为僵硬隆起的雕像,只剩胸脯顺着呼吸起伏。  身侧自然垂落的手指再一次被握住。  他回过神,不好意思地笑笑,强打精神:“所以这么急匆匆来去,还是没能准备好惊喜?”他打趣道。  雪衣公子没说话,灵力涌出,控制桌上茶壶抬起,为他们倒上杯热腾腾的茶水。  他笃定:“你在难过。”  程陨之:“我……”  顾宴摇头,示意他可以不用说出来。  程陨之:“只是想起很早之前,我也有个师兄夭折了,当时我比他还难过,还没他一半镇定。”  顾宴嗯一声,过了会儿,询问道:“今天那个,是被人杀了?”  程陨缓慢地谈起这件事:“对,虽然有着灵脉寸断的迹象,但整体来看,的确是受了致命外伤。”  他详细描述一番伤口,有些发愁:“这完全想不出来是什么武器,会有人用这种武器吗?尖锐的长棍,甚至只有我小指宽。”  他翘起小拇指,往顾宴眼前一拄:“喏,那洞还没这宽。”  说着,被人握住手指,被亲昵地吻了吻指尖,又摩挲两下。  程公子精神稍微恢复了些,懒洋洋地倚着座椅靠背,任凭自己的手在自家郎君那儿被又亲又摸。  脑子里还在想问题:“你说,凶手会不会就隐藏在看热闹的人里,自信没人能发现他。”  顾宴淡淡道:“中樟的执法堂不是吃素的。”  程陨之:“我想也是,只希望阿思能挺过来。”  他的手腕已经软了,动了动指尖,惊喜地发现上头被火燎出的伤痕消失不见,想来是顾宴替他治愈了。  他道:“顾道君,别摸了,皮都给你蹭没了。”  顾宴抬眼看他:“哪会。”  却见程陨之抽回手,用那只已然发软的手靠近脸侧,指尖莹润,点了点自己的嘴唇。  他嘴唇不算丰润,但在轻压下,还是陷了点小小的弧度。  这人轻舒眉头,眼角弯出道好看的弧度。  “摸这儿,不更好?”  ……  召开大会算是顺利结束,接下来几天的安排十分自由。  可以去听中樟特别开设的修真小课堂,也可以去和各位真人道君论道,或者上武斗台与众道修一决高下。  直到最后一星期,才会安排比赛选手最后的较量。  一共大半个月,时间不可谓不短。  虽然需要自己支付客栈住宿的费用,不过,客栈包吃,也算是一件大好事。  程陨之每次出门,都会在房门上发现不少小卡片。  例如:戚坚真人邀您共赴流水盛宴。  伏屯道君论道会将在申时开启,地点……  等等。  程陨之刚开始还纳闷,后来才恍然大悟。  原来,中樟仙门会的前半段“自由时间”,就是让被邀请来的道修们互通有无,抓紧时间认识新的人,扩展人脉资源。  这么想着,程陨之还有些跃跃欲试。  他把房门上的小卡片统统摘了下来,抱回屋子里。  不知道是为什么,他的小卡片比隔壁房的多得多,大概是有不少人看见他制止阿思的那一幕了?  最后往实木桌上摊开,满满一桌。  好家伙,这仙门会居然聚集了这么多“真人”“道君”,程陨之看不过来,啧啧称奇,只道平常难得一见。  一具温热的躯体从后面覆上来,随即,顾宴的额头抵住他的脊背,唤他:“陨之……”  程陨之头也不抬,专心在小卡片里找能看的内容。  找着一张看起来不错的,也没回头,反递给他。  身后那人不情愿地接过来,念道:“文成真人真挚地邀请道友前往金针亭共论大道。”  背后的声音传来困惑:“这有什么好去的?”  还似有些不满,揽着他的腰,声音都跟着低沉下去:“陨之早上出门了吗?”  程陨之笑眯眯:“对,去共论大道了。”  顾宴:“……”  他重新拿回那张卡片,字正腔圆地念最底下小字部分:“提供饮食灵酒灵果自主选择。”  程公子字正腔圆地把小卡片往桌上一甩:“骗吃骗喝,好!”  “我就喜欢这种共论大道!”  顾宴静默片刻,问道:“陨之,早上就有人论道吗?”  程陨之:“没有,只是吃早餐的时候顺便论两句。”  论两句这家的肠粉好不好吃,不过这句没说出来——怪丢份的。  顾宴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程陨之糊里糊涂就被人压着坐在椅子上,早上出门时胡乱搞的发型被解散,长发垂落,顾宴一下一下给他梳平,束好。  客栈里没有梳妆镜,因此程陨之也看不见顾宴的神色。  他琢磨出一点不对劲,试探地问道:“阿宴,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去论道?”  顾宴答非所问:“陨之有什么修炼上的疑惑,都可以问我。”  程陨之有点为难:“你也知道,论道同辩道,有助提升修为。虽然我用不着,但听听别人辩道还挺有意思的。” 第45章 程陨之和蔼道:“白道友,也许是我耳朵有点背,请问您刚刚说了什么?”  白嘉木:“没什么。只是想和那位道友说,不必和一个废物结交。”  隔壁桌道修正在喝茶,闻言,差点把口中茶水喷出去。  他狼狈地咳了两声,抹了抹嘴,尴尬地看了看白嘉木,又看了看程陨之。  最后了然:他们可能有点私仇。  程陨之看出他心里在想什么,并不生气,和颜悦色地纠正他:“并不是哦,是我一位朋友和这老兄有私仇,可能恨屋及乌到我头上了——这我可不认。”  “况且白道友,虽然现实情况的确是这样,但把废物放在嘴边,怪不好听的。”  显得你挺没礼貌。不过这话被程陨之咽下去了。  白嘉木眉头一挑,轻蔑地撇过脸。  手肘撑着桌子,又小口饮茶。  他随口道:“和玄天宗那个废物一样。大半时间用来拉扯小辈,自己不好好修炼,老爱对别人指手画脚。最后自己落下修为,这不是废物是什么?”  隔壁道修算是听明白了:“哦,原来是朋友的私仇啊。那道友,你干啥逮着这位不放,还说人家……”废物呢?  程陨之制止他,没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但白嘉木已经听见了。  他冷哼一声,重重放下茶杯:“两百年了,还在筑基中期,不是废物是什么?这种人,能有什么独特理解?笑掉大牙。”  道修:“两百……”  他吃惊地望向程陨之,便看见他身侧着雪衣外袍的公子站了起来。  程陨之连忙拉住他;“阿宴。”  他拉住顾宴,对方跟一尊雕像般,冷硬地、定定地望着前方,没说话,但起码会听他说话。  程陨之深吸一口气,平心静气将身侧茶杯推开。  这里的动静已经大的吸引数人目光,就连远处也有人停止交谈,遥遥望来。  程陨之道:“也许我们会有一场对决,在仙门会上,堂堂正正,而不是在这里动手。”  对方不屑地冷笑,挺胸,傲然道:“在这里动手又怎么样?你倒是来啊,怕是连玄天宗那个废物的十分之一都没有……”  话还没说话,一道精纯的灵力集中他的胸膛。  白嘉木只觉大力袭来,推得他视线周边飞速后退。  咚!!!  众道修瞠目结舌,看着那漂亮青年收回手,而白嘉木已经被他一道灵力推出湖心亭,扑通落入水中,溅起水花无数。  程陨之无辜道:“他让我先动手的,我只是没和他客气。”  白嘉木挣扎两下,被人从水里带出来,一上来便骂出口:“狗娘养的——”第35章   他还没把湿漉漉的头发捋上去,眼前一白。  一道凌厉到极致的杀意几乎实体化,直冲着他而来,震得他心神恍惚,什么反应都做不出。  只听一道清越的声音急匆匆喊:“阿宴!”  白嘉木被这一声猛然震醒,后退一步,惶惶然直接坐进水里,成了个名副其实的落汤鸡。  那雪衣的道修从程陨之身边站起,居高临下地注视他,仿佛在看一只不知死活的蝼蚁。  这时,刺痛自左耳廓传来,有液体顺着脸颊缓缓流下。  原本还以为是沾染的池水,直到眼角发现颜色不对。  白嘉木连忙抹一把脸,抹的满手血。  众人望去,见他左耳廓靠内侧,有一道清晰的血痕裂口,已经割开了皮肤。  只要再用力些,就能将他的耳朵完整割下。  意识到这件事,白嘉木连手指都颤抖起来。  顾宴敛着眼睛,不再看他,轻飘飘落下:“慎言。”  程陨之倒并不是很在乎白嘉木骂的脏话,只是吃惊于顾宴对他的敏感度。  出手之快,恐怕是已经在心里憋得久了。  只不过碍于他在场,仅仅是以割耳作为警告。  他拉住顾宴,不再把注意力放在白嘉木身上:“阿宴,稍微过分了点吧?”  顾宴:“他骂你。”  程陨之:“是,不过口舌之争……”  顾宴冰冷道:“死不足惜。”  白嘉木瘫倒的那池水,硬生生被源源不断注入的血流染红,晕开一大片。  他一只手捂着被割伤的耳朵,一边踉踉跄跄地站起,浑身湿透,冒着水汽,仍然有血从他手指缝隙里冒出。  程陨之回头,看出不对:“血怎么还在流?”  白嘉木咬着牙,眼睛里都要跟着冒出火:“在伤口上附着灵力……真是‘光彩’的手段啊。”  这样,灵力就会源源不断撕开裂口,不让身体自主痊愈,的确是不太光彩的手段。  程陨之还没说话,便看见顾宴抬手,将他附着的灵力收了回来。  很快,滴落的鲜血减少。  天际出现了两道身影,看轮廓,很像之前护卫白嘉木的那两位元婴道君。  应该是接到白嘉木的通讯,特地来接人的。  只见那两位道君落下站定,其中一位看见白嘉木狼狈模样,皱了皱眉头。  不好说什么,冷着脸来搀扶白嘉木,被人狠狠挥开。  白嘉木忍着浑身的疼痛,强硬道:“我承认今天,是我没有准备。等仙门会上,我也会将你击下水潭,让你也尝尝这个滋味!!!”  他身后元婴冷道:“白公子,该回去了。”  白嘉木一脚踢翻主人家精心准备的矮桌,灵茶灵果洒落一地,一旁斟茶小童心疼地叫了声,捂住嘴。  而自己搭着元婴道君的手臂,被带着消失不见。  程陨之沉默了一会儿,回头时,笑容清浅。  他冲四面八方无数射来的目光,落落大方行礼:“真是抱歉,打扰了各位雅兴,是在下处理不周,还望各位海涵。”  隔壁桌道友惋惜道:“你这明明是无妄之灾。”  说罢,重新落座,小童上前,将被踢翻的长桌撤走,重新给他们上新鲜灵果,只是程陨之再没吃一颗。  原本这场流水论道有一个很好的开头,大家皆大欢喜;这下被闹了个不愉快,总有些人感到不尽兴。  程陨之感觉到了,他有些愧疚。  轻声道:“如果我不来参加,或许白公子还能给各位道友提些意见。”  原本只是自说自话,却没想不远处有一人接上话,目光炯炯有神地望着他。  “但你刚才露的那一手,已经很了不得了。”  没想到还有人注意到了,“似乎是将灵力压缩,化为极大推力?”  程陨之一怔,下意识回答:“是,灵力经过两三关窍时,会有压缩凝练的过程。若在这里阻隔,便能产生一股推力。”  他随场演示,推得手边池水寸寸分离,露出光秃秃的池底鹅卵石。  隔壁桌道友震惊:“居然有这种说法!那不同的关窍,岂不是能产生不同的反应效果?”  程陨之温声应答:“有这个可能。”  这下,什么白嘉木落不落水,都被抛之脑后。  立刻有人围上来,热烈讨论关窍的组合效果。  如果这股灵气附着在武器上,居然还能对敌手有一定击退作用!  最后就连东道主也凑上来,众人你一言我一句,讨论得不亦乐乎。  甚至还动手实践。  立刻,在场多出好几个湿漉漉的落汤鸡。  被击下水的道修也不生气,抹了把脸就冲上岸:“真不错!完全抵抗不住!”  东道主开玩笑道:“早知道就不选湖心岛了:别人的论道结束,众人满怀新法门;而我论道结束,诸位道友满怀是水。”  顿时,所有人都跟着笑了起来。  这一打岔,气氛重新活络起来,热热闹闹讨论起大道万千。  小童上了一批又一批,灵果也送来一批又一批。  直到天色渐暗,众人肚子里全是灵果,撑到不可思议,才反应过来到了结束的时辰。  于是小童摆渡,道修三三两两聚集,往外头走去。  人影寥落,程陨之也站起,朝外面慢慢度步。  他漂亮的面容有些沉郁,常年噙在唇角的甜蜜的微笑也不见踪迹。  隔壁道修和他道别:“不要在意别人说的什么。就算只是筑基,道友也未来可期,毕竟,这等窍门不是一般人会去注意。”  程陨之勉强笑笑,没有推辞,两人交换通信玉简。  等回了客栈,他长长地舒口气,往软塌上一瘫,顿觉腰酸背痛,哪哪都不得劲。  他喃喃道:“不对劲啊,我又不排斥见血……”  为什么总觉得浑身不舒服。 第47章 程陨之实在撑不住,冲饭桌前各位点点头,便脚步酸软,被人揽着带走,连背景一丁点头发丝都被遮挡的严严实实。  子陶筷子里还夹着他师叔平生第一次夹给别人的排骨:“……”  他难以置信:“顾……顾公子给我夹菜了?!!”  楼上房内,顾宴看着程陨之再度睡下,眉眼轻蹙,一只手捂着肚子,转过身背对着他。  他沉默片刻,伸手,轻轻将程陨之翻过来。  想要程陨之正面对着他。  又被折腾的青年脾气都没了,半搭着眼皮,长长的眼睫顺着颤抖。  程陨之:“嗯,一天几回了?”  没想到,顾宴反问他:“陨之为什么不肯对着我呢?”  程陨之心想,这不是对着墙壁比较有安全感,免得突然又被亲上来。  估计是不能说出口的,于是道:“你太热了。”  但这话又说的像撒娇,顾宴忍了忍,勉强忍住了。  程陨之马上就要睡过去的时候,耳边又有人在说话。  “就算是子陶给你夹东西,你也不要吃,好不好?”  他有些没听清,只想睡觉了,就随口应下来:“好……”随即睡了过去,失去意识。  顾宴又道:“只吃我给你的东西,好不好?”  没听见回答,他轻笑一声,额头抵住程陨之漂亮的颈窝。  “可否?”  还是没听见回答,可见是真睡熟了,半张着唇。  顾道君神色不明地凝视他,也跟着闭上眼睛,权当自己闭目养神。  楼下子陶捧着饭碗,还在震惊中。  他把那排骨吃了,扭过头去,道:“你看见了吗,顾公子给我夹菜!!!”  白茨瞧他一眼:“是,看见了……所以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子陶:“就有点,意料之外。”  白茨:“你若想要,我也能给你夹菜,”他敏感地眯起眼睛,问子陶一个措手不及,“顾宴道友是你什么人吗?”  经常有很多细节,昭示那顾公子并不是普通元婴道君。  陈子陶来自玄天宗,是掌门座下嫡亲的大弟子,那么和他沾亲带故的元婴……  想不出来,没有谁是姓顾的。  子陶果然有些不自然,呃呃啊啊道:“这,也不是……没有,没有什么关系!”  磕磕绊绊,结结巴巴。  他的狡辩实在没多少说服力,但白茨也没继续追问下去。  只道:“我就随便问问。来来来,吃饭……我也给你夹块排骨,怎么样。”  吃着吃着,白茨突发奇想:“子陶,若是我去你玄天宗拜师,会欢迎我吗?”  说到这个,子陶就来劲了!  他立刻放了筷子,滔滔不绝道:“好啊!如果你来,我一定和师叔师伯们说一声!”  白茨侧头,神情微妙:“这么……不介意我修为低微?”  子陶摇头:“怎么会!况且,白兄的拳法甚是精妙,连我都要好好拆解。哎,要是你来啊,说不定我大师伯还很高兴呢!”  白茨看他一眼,随意笑笑:“算了,我还是当我自由自在的……散修吧。”  仙门会第一天过去,修士们熟悉了比赛流程。  无非是大家从指定的地方抽签,然后上台比赛,先认输或落水者失败。  于是,不出半天,门口摆摊的凡人从卖糕点卖绿豆汤的,变成卖吸水的布巾,生意还颇为红火。  程陨之睡了个午觉起来,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事情。  等他在街上逛一圈回来,恍然大悟。  中樟岛没有出书的书局!  不禁扼腕,叹息他绝妙的话本没法借仙君的余威,在这里一炮而红。  他只好安慰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海岛,不比陆上人多。  想着想着,便从怀里掏出小本本,郑重写下:次日。  子陶探头喊他:“程公子,签下来了,你要自己去拿还是我们帮你带回来?”  程陨之头也不抬:“帮我带一份儿吧,谢谢谢谢,别放辣椒……不,我是说,十分感谢。”  子陶一言难尽:“你看上去有些昏头昏脑。”  程陨之:“在我的世界,我就是昏君。啊!我懂了,接下来要这么干!”  子陶:“……你懂什么了?”  玄天宗大师兄嘟哝着自言自语走了,留下程陨之奋笔疾书。  上一回写到,小阿七拜入截阿仙君门中,近水楼台。  仙君铁骨柔情,日夜相对之下,两人都动了情。  看样子情势一片大好,但有个经典款反派愣是跳出来,指名道姓小阿七资质低下,配不上仙君。  仙君自然维护自己徒弟,但修真界也开始回过味来,狐疑地琢磨,是不是小阿七以色侍人,勾得仙君收他作徒弟。  程陨之写到这里,不由自主地开始生气,一边写一边骂:“他配不上,难道你配的上吗!”  这股子气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比赛,程陨之拎着剑踏上平台,对面赫然是白嘉木的脸。  程陨之:“……”抽签怎么抽到了你啊朋友!  不禁一瞬就代入了反派。  程公子在心里道,狗贼,纳命来。  结果,原本白嘉木还有些倦怠,随意抬眼瞧他,这下立刻精神了,气冲冲提着灵剑要打他。  “你喊谁狗贼?!”  程陨之:“我心里的话,你居然也能听见?了不得啊!”  旁边记分的中樟弟子头也不抬,提醒他:“你说出来了。”  白嘉木冷笑一声,气沉丹田。  “今天,我们可算有一场决战了。”  虽然跟你有仇的应该是子陶,而不是他程某人。  程陨之心想。第37章   日头刚过正中,纵然海风习习,也无法完全掩盖那股热意。  还在海选阶段,选手们并不是在最中央的台上比拼,而是站在相邻的小台上。  因此,观众可以自由选择位置,来观看不同道修的比斗。  白嘉木只道:“你瞧好了。”  他的灵剑骤然重组,纵然是无实物的灵力化剑,放在他手心里,就像一柄沉甸甸的真剑一样。  子陶曾经把他的攻击特点拆分了讲给程陨之听,也包括了白嘉木的灵剑由来。  他并不是没有真剑,而那柄真剑,就在他身上,就在他灵力化剑之处——脊柱。  子陶啧啧道:“虽然不喜欢他,但不得不说,想重新拿到他们祖山老祖的重视,还能让元婴护送,他也是下了苦工,吃过苦头的。”  白嘉木本人注重爆发,速攻,将剑的优点化为极致。  更何况那是柄灵剑,还能随着他的心意……伸长缩短,这无疑是一点绝佳的优势。  临出门前,子陶扯着程陨之,忧心忡忡。  “你要是扛不住他的第一波攻击,基本后续也很难扛了,”子陶的两条眉毛拧成麻花,“他这人就这样,永远得寸进尺,追着死打猛打,更不会因为你是筑基就放水……你要撑不住,马上跳水啊!”  而顾宴道:“别怕,我看着你。”  想了想,又道:“打不过也不用跳河。”  程陨之:“我懂了,跪地求饶是不是?”  子陶:“……”  作为仙君,当然有能力护住一个人不用跳水跪地、就能安稳下台啦,大师兄酸溜溜地想。  程陨之迎着白嘉木充沛厚实的灵力爆发,也从腰间抽出把剑。  这剑看上去普普通通,就算搁程陨之手里,也没让它看起来身价倍涨。  他慢吞吞挽了个剑花,不仅没有残影,甚至像老神仙跳舞,关节迟缓,毫无力气。  白嘉木:“……你在耍我?”  程陨之跳了半盏茶的时间,伸了个懒腰。  闻言,惊讶道:“怎么会呢,我先热个身,这你不介意吧?”  虽说是老神仙跳舞,但没办法,程陨之太好看了,纵然慢吞吞,也别有种趣味在。  中樟宗弟子咳了咳,举起手:“好了好了,玉简落地,比赛开始。”  说罢,手一松,玉简落下!  白嘉木早就忍不住了。 第49章 第38章   程陨之难以形容这一刻的心理。  就好像,忽然看见一柄古朴文静的长戟落在他跟前,见猎心喜,想要伸手去捡,却发现它在渴求着见血。  伸也不敢,收也不敢。  他摇头,试图拒绝:“我们还没到这种程度。”  也就是说,依旧坚持拒绝进入对方地盘的举动,拒绝让另一处染上他的气味。  顾宴神情凝固,庞大的灵压从他身后冒出,就好像怒起,火急,又舍不得伤他,犹犹豫豫,在原地彷徨踌躇。  因此,程陨之一点威压都没感觉到。  他还在坚持:“把手给我。”  程陨之有了预感,如果他真的把手搭了上去,他恐怕会立刻离开中樟岛,被带到他陌生的洞府里。  被人哄,被圈着养……无可避免。  “不。”  青年看向地面,看起语气平和,实则坚定,“我会把该决斗的对手,通通打落高台……而不是临场怯战。”  他伸出手,没有搭在顾宴手上,而是轻轻一击掌。  顾宴立刻抓握,却被脱开,眼见着程陨之背对着他,离开现场。  只留下元婴道君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原地,看向自己摊平的掌心。  半晌,他问自己:“陨之,不是我的……吗?”  程陨之走出半截,突然感觉哪里不对劲。  他回忆着,在心里琢磨:顾道君平常有这么强势、不平易近人吗?  没有吧!  平常有这么倔强吗?  好像是有点,但很快也会过去。  再说,打斗时受点伤,无可避免,就因为这个而选择避战,他小程傻了才会这么干!  手上有点刺痛,程陨之低头,看见手背上有条伤痕,想必是刚才被那条不长眼的剑阵伤到。  这可不能被他家郎君瞧见,不得拉着他遁地千里,找个人烟罕见的地方战战兢兢过日子。  程陨之被想象里的场面逗笑了。  等顾宴寻出来,便看见程陨之站在一边,噗嗤噗嗤地笑个不停。  他静默片刻,哪想得到是这种发展。  不禁原地踌躇,轻声询问:“陨之……我刚才那样说,你不生气吗?”  程陨之笑得停不下来:“我一想到,你看我削水果不小心削到手,就会吓得要把我关进深山老林里……你可真有趣。”  顾宴:“……”  见程陨之好像没有发脾气的模样,他立刻收敛了满身灵压,有些委屈地凑上去。  美人就算委屈,蹙着眉头也格外有一番风味。  更别说顾宴身材高大,低下头瞧他,瞧得程陨之心软成一片水,在心里替他开脱:  真的就是太看重他了!没别的意思!  正巧,雪衣公子上前一步,轻巧牵住他的手。  还,还低声哄他,程陨之立刻把刚才那点警惕和鸡皮疙瘩,全数扔到脑后。  “一想到陨之会受伤,我就心慌得不行。”  他态度一软化,程陨之也跟着软和。  他快速看了看左右,发现没人,于是搭着顾宴的肩,在他下唇轻轻一贴,飞快地离开。  小程有些心虚:“我知道,所以不和你计较。走吧走吧,回客栈去,等下一场比赛的通知。”  他还主动抓紧顾宴的手,一回头,看见子陶与白茨站在他们身后,神情微妙。  程陨之:“……”  子陶十分正义地扭头,一把抓住白茨的手:“白兄!我们回客栈吧!好好休息,等下一场……比赛观众进场的通知。”  白茨一怔,笑眯眯地反握:“好。”  小程恼羞成怒,连忙挥手驱赶:“什么观众通知!哪有的事!去去去!去去去去去!!!”  回了客栈,子陶溜去找他自己师门的人,而白茨留在这儿,没走。  程陨之刚要上楼,便听见白茨与他搭话。  “程道友,”  白茨身上还穿着子陶给他的衣服,意外的合身。  只是,即便穿着玄天宗衣服,却也不太像玄天宗的人,“今天看道友比赛,竟然有些领悟。我想单独与道友私下比一场。”  顾宴没说话,静静看了眼白茨。  程陨之不觉得这是什么问题,白茨一个炼气,他一个筑基,都是修真境界末流。  就算使出全力打,可能也翻不出多少水花,说不定连地都锄不干净。  于是轻松应下:“没问题,明天还是?”  白茨立刻接上:“就现在。”  现在?哪儿来的场地?  白茨想了想,指出:“玄天宗落脚的客栈后门,有一大片空地,我们可以在那里切磋。”  程陨之自然应下。  说是切磋,实则两人都隐去灵力,单纯以剑招、拳脚比拼。  白茨一边接招,一边笑眯眯道:“程道友放心来,这点力度,真不至于使我受伤。”  程陨之见他自信,也慢慢放开了手脚:“那你看好了。”  一接一承,白茨竟也接的有模有样。  几番回合下来,程陨之眼前一亮:“你都是哪儿学来的路子,居然能接住我的剑法。再过几年,白兄,前途无量啊!”  白茨眯着眼睛,微笑道:“不敢。”  子陶在上面打开窗,朝着底下挥手:“一楼大厅摆了晚饭,你们进来吃吗?”  白茨也学他模样,跟着挥挥手:“来啊!”  程陨之欣喜道:“莫非是庆祝我打败了白嘉木的庆功宴?子陶兄,这我可却之不恭。”  子陶委婉道:“程公子,今天我师门全员进了下一场。不过你若说是庆功宴,也没问题——终于不用看见白嘉木在我眼前晃荡了!”  一行人进了客栈,纷纷围着饭桌坐下。  程陨之还特意往楼上瞧了瞧,发现也就寥寥几位玄天宗师弟师妹在场,剩下的不知所踪。  子陶介绍说,他们去了中樟岛东边的一处秘境,估计晚上才能回来。  程陨之还挺好奇;"这么点大的海岛,还有秘境?"  子陶:“多得是呢,甚至还有不少秘境还没被挖掘出来,不然中樟为什么选这里作为大本营?”  几人边说话边吃饭,楼上传来稳重的脚步声。  程陨之随意瞧一眼,见是带队的峰主长老,端庄地从楼梯上步行而下。  他热意地伸手打招呼:“金长老,您吃了吗?”  金长老正要捋自己胡子:“尚未……”  他定睛一看,发现顾宴坐在程陨之身边,正无言地给他挑刺,顿时脚下一空,差点没整个人滚下去。  程陨之:“……”  子陶大惊失色,一跃而起:“长老!您怎么了!腰闪了?!”  一场大戏以小师弟匆忙跑出去买膏药而终止。  程陨之正吃着饭,芥子袋里的通讯玉简开始发烫,显然是有人联系他。  他把碗放下,偷偷摸摸从芥子袋里把玉简扒拉出来。  顾宴:“陨之吃饱了?”  左手端着碗,右手筷子里还有块剃了刺的鱼肉,这架势,铁面无私,活像端着碗的爹追着给小孩喂饭。  程陨之随口答:“没,就是有个小朋友找我。”  低头一看,果然是阿思。  这两天阿思没联系他,程陨之也不知道哪儿是什么情况。  不过也是,毕竟仙门会开了,估计阿思又要比赛,又要处理大哥的事后,而执法堂弟子给出真相也需要点时间。  算算时辰,今天的确差不多。  他站起身,热情地招呼桌上众人:“来来来,你们先吃,我去接个短讯,不用在意我。”  他去了一旁的房间,接通玉简。  阿思焦虑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程道友!执法堂那里出结果了!”  程陨之镇定地安抚他:“别急,慢慢说。”  执法堂将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带回去问了个遍,并没有出现意料之外的人证,也没谁的证词是对不上的。  顶了天有所不同的,还是当时那说辞:似乎有听见他醒过来的动静,但是进门后又发现他还躺在床上。  说着说着,阿思的声音逐渐低落下去。 第51章 执法堂连夜上报,于是有中樟长老出来主持大局,确保仙门会照常进行。  “那个怪物,你看见它去哪儿了吗?”  “没有……”  目击者哆哆嗦嗦,是位可怜的凡人,碰见这种事情,恨不得一晕了之,“一眨眼它就不见了……”  仙门会不得不暂停,但接下来几天,毫无异样,再没有人死去的消息,更不用说那个活在别人回忆里的怪物,更是毫无踪迹。  程陨之没见过尸体,但就算只听旁人嘴里说的信息,也能发觉一些相同之处。  他找来阿思,将目击证人的话告诉他。  阿思振奋道:“这么说,的确就是那个怪物干的?!”  程陨之严肃地点点头:“很有可能。”  小少年立刻精神起来,秘法火焰在他手指上若隐若现。  不过,他现在的精神状态还算过得去,暂且能压制火焰的爆发。  他拧眉道:“恐怕所谓怪物,指的就是海护卫,说的东西都对得上。”  程陨之:“海护卫在海里生活,我们不知道它的生活习性,又不知道它为什么要吃人。”  阿思冷笑一声,抱肩:“恐怕是馋的不行了吧。”  见他模样,恨不得现在就蒸干大海的水,把里面一头头海护卫全部逮出来,通通砍掉脑袋!  等等,大海里的水……  程陨之的思绪立刻跑远,严肃的模样把阿思吓了一跳,闭上嘴,小心翼翼瞅他反应。  顾宴起身,给程陨之倒了杯水。  程陨之道谢,毫不客气地伸手拿杯子,像是已经被惯坏了,就连吃饭喝水都要人帮忙。  他思索片刻,很多线索都串通了起来:“我不知道它们为什么要吃人,但我知道它们是怎么上岛还不被人发现的了。”  阿思一怔,急忙询问:“怎么?”  中樟为了举办一场气派的仙门会,不仅舍得拿出大笔的灵器做奖励,更是花了血本搬山造湖。  那仙门会现场,就是最拿得出手的结果。  中樟本就是“岛上岛”、“湖中湖”,就像程陨之前去论道的地儿,便是位于岛中湖上,四面水域环绕。  而这些水域,基本四通八达,岛上无处不可去。  只等仙门会现场那个大湖引入海水,与中樟水域一连通,海护卫便能通过中樟水域,来去自如。  程陨之忽的明白了,他道:“我记得你居住的地方,后院有一条穿过的小河?”  当时他被火焰灼伤,还溜达去了水边洗手,因此印象颇为深刻。  阿思张了张嘴,脸色变得苍白。  想来,他大哥是怎么死的,原因已经明了。  顾宴道:“白水,加了蜂蜜。”  程陨之漫不经心:“好,谢谢阿宴。”  但他没有马上就喝,而是沉思片刻,问:“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阿思几乎没有犹豫,腾地从桌边站起。  他斩钉截铁说:“凶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我再想不出别的可能。我马上去跟执法堂说……如果他们不愿作为,那就由我来潜入海底,搅碎它们的老巢!”第40章   程陨之缓声道:“海护卫很可能无穷无尽,修为不低。你一个小小的筑基,贸然上前,可能只是自寻死路。”  阿思:“那我能怎么办啊!”  他喘了口气,一屁股闷闷地坐下,揣着手跟自己生气。  程陨之:“哎……刘芥荣这破事,我也算参与的一份子。回头我陪你一块儿去。”  阿思猛然抬头,惊讶地叫道:“你和我一块去?你我皆筑基,岂不是双双葬身海护卫嘴里!”  那当然不会白死。  程陨之双手合十,拜了拜顾宴,语气亲昵至极。  “顾道君,能不能带我们稍稍一探海护卫老巢?不用多深入,只消门口看一眼就行。”  顾宴平静地点头:“好。”  阿思纳闷:“门口看一眼有什么用?”  程陨之终于露出点笑意,他捧起暖融融的陶杯,一双眼皮往下一搭,敛出潋滟的水光。  “那当然是去查看方位,然后告状啊,”  他理所应当地矜持道,“我们小小筑基做不到,可不代表中樟上层做不到。”  下水这件事,说简单简单,说难难。  中樟岛这么大,谁知道海护卫把它们的老巢驻扎到了哪个角落?再说,它们在水里,绝对比修士在水中行动速度更快。  如果被发现,恐怕会发生可怕的事情。  他们绕了一大圈,决定在仙门会会场附近跳海里看看。  好不容易找了个没人的角落,他们翻过围墙,落脚在岛上低地细软的沙滩上。  风吹得海水翻涌,往沙滩上扑,又转瞬间消逝,不留任何印记。  阿思自告奋勇,刚要捋袖子脱鞋,便被雪衣公子一个手势阻止。  阿思差点一个猛子扎进去,被他一拦,险些踉跄个屁股墩,不免道:“怎么了怎么了?”  顾宴:“不需要。”  程陨之也在旁边绑袖子,露出白皙手腕与光洁的上臂,闻言回头道:“阿宴?”  立刻,他意识到顾宴想做什么:“你打算用神识查看?”  顾宴点头。  神识是元婴及以上境界才拥有的能力,可以快速查看眼睛看不到的东西。  是个好技能,但关键是,它的范围和境界挂钩。  元婴期只是神识的入门阶段。  照道理来说,估计看不了多少。  不过,程陨之也不打算磨灭他的念头,只是兴致勃勃地凑上去,连声道:“你试试看?说说海里有什么东西?”  他小程可从来没在海里扑腾过,还挺好奇!  顾宴温声:“你先坐会儿。”说罢,展开神识。  程陨之毫无感觉,甚至觉得顾宴只是闭上眼睛,站在原地冥想。他很快就无聊了,百无聊赖地幻想海里有多少奇形怪状的鱼。  而阿思则不一样。  他只觉得有尊神像在他身侧睁开双眼,眼底冷漠,放空无人,是从天上云深处走下的仙人,不言而威。  大道震颤,百神哀鸣。  他短暂地失去意识,只觉有什么庞然大物落在他身上,直将他看得透彻,碾得粉碎。  又在片刻后清醒,像是被重组过一般,满头都是冷汗。  “你……”他短促地哀叫一声。  面对顾宴望来的目光,阿思骤然停顿,堪堪将恐惧话语咽回嗓子眼里。  程陨之从无聊中惊醒,迷茫地回头:“啊?”  阿思不敢再说话。  他觉得他心底隐藏的很好的那点小心思,全部被人发现了,而且看得格外透彻。  他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后退一步,勉强笑道:“没,没什么。”  他谨慎地吸一口气,道:“顾道君,请……继续吧。”声音越来越低。  这,怎么可能是元婴……  适时,顾宴睁开眼,抬手往下一指:“就在入海口不远处,有大型洞窟的存在。”  程陨之听了他的话,惊呆了:“这么近,岂不是就在它们脑袋上?!”  仙门会会场仍然传来观众的喧闹声,以及道修们比拼打斗的金属碰撞声,只是传到沙滩这边,已经被削弱了不少。  程陨之严肃道:“准备好了吗?我们一触即离,绝对不多贪恋。”  阿思也绷紧脸,严肃地点头:“好,我准备好了。”  说着,程陨之噗嗤一下笑出来。  似乎是觉得气氛太僵硬,他伸手,搓了搓阿思道友的脸蛋,慈祥地拍拍他的脑袋。  “别担心,”他轻快道,“我们都会在你前面,跟紧就好,不会发生什么的。”  阿思眼睛往下瞧,模糊地咕哝了一声,点点头。  顾宴沉默地瞧他一眼,若有所思。  程陨之闭上眼睛,灵力从灵脉中涌出,将他全身包裹而住。  见时机已到,他骤然睁眼,浸着清凉的海水,任凭风平浪静的大海将他缓缓吞噬。  海水没过头顶,天空在碧蓝中被掩埋。  耳压增大,不过在灵力的保护下,很快便维持固定住。  凭借灵力,程陨之睁开眼睛,自在地扭头,查看四周。  又是扑通两声,想必是他同行的两位伙伴都纷纷下了水。 第53章 这一等就是半刻钟的时间,阿思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皮都要泡皱了,才看见海护卫有所动静。  他精神一震:来了!  海护卫迅速离开这里,再往前,便是人来人往的码头,程陨之心想,该不会在这里就馋了吧!  幸好没有,海护卫顿了顿,就接着往前游。  后头,生怕它干坏事的人齐齐松了口气。  但紧接着又提了起来。  前方人越来越少,直到只剩下了一个,在细白沙滩上漫步,是不是蹲下来,用手随意挖开沙坑。  海护卫就直直地朝着那个方向游去!  阿思脱口而出:“它该不会是想现在吃人……?”  只见它越游越快,近乎在水面上划开一道浅白的破浪痕迹。  只要岸上人不眼瞎,没道理看不见。  然而,那人毫无危险靠近的意识,仍然蹲在原地,注视被自己挖出来的小小沙堆。  程陨之抓住芥子袋,决定,如果那怪物冒头杀人,他也不介意给它脖子来那么一下。  但近了,他一愣:这衣服有点眼熟。  这般雪色,又带着熟悉的暗纹……他很确定,这是子陶常穿的衣服款式,是玄天宗的弟子服!  难不成前方那人,竟是玄天宗的道修么?!  不过这样,海护卫应该是无法再行事了。  正这么想着,便看见海护卫从水底冒头,哗啦啦水流泄露,溅起水花无数。  岸上那人吃惊地望来——  阿思再也忍不住,他一点也不想再看见,有人丧生海护卫嘴中了!!!  他的手指冒出秘火,被他操控着附着在灵剑上。  少年道修从水下一跃而起,尚未散去的灵力在他身上散发着荧荧蓝光!  “怪物!受死吧!!!”他大喝道!  刹那间,海护卫回过头,细管长舌从它嘴里激射而出,绕过几个诡异的弯,直冲子陶面门而来!  它嗬嗬嚎叫,毫不畏死地与阿思的剑光撞在一处!  大概是憋得太久了,阿思的火焰暴涨几丈高,顺着灵剑的剑面,朝海护卫暴涨而去。  海护卫一时不敌,被熊熊烈火燎过口腔,吃痛地尖叫起来!  程陨之也不可能看着阿思一个人和海护卫战斗。  他拔出长剑,趁着对方缠斗的片刻,一道剑光挥过,海护卫头颅落地。  那条吸管状的长舌也随之脱落而出,掉进海里,瞬间便被水流冲刷不见了。  阿思喘着粗气,恍惚间以为,自己已经为大哥报了仇。  不,远远还没。  他还有一群敌人……一大群敌人!  程陨之哭笑不得地安抚他,让他平稳气息:“你也太着急了些,我剑还没拿出来呢,你就扑上去了。”  阿思缓过来之后,难过地低头。  程陨之连忙道:“不过挺好的,少年意气,正值当头,我年轻时都没这热血,还得向你看齐。”  岸上传来一道疑虑的声音:“程道友,顾道友……?”  程陨之抬头,无奈地笑起来:“白道友。”  原来,在岸上沙滩边行走的,正是子陶好友,白茨。  他穿着的玄天宗衣饰,大概率是子陶借予他穿的。  可能因为身量相差不大,这衣服穿他身上,简直是位正统玄天宗弟子,没有半点违和。  虽然,那头乱七八糟、歪歪扭扭配着发冠的长发还是暴露了他的原始风格。  一时,道修四人围着掉了脑袋的海护卫尸体,一时无言。  阿思毕竟在执法堂进出过几次,还是有些熟悉的。  他主动起身:“我来吧,把尸体送到执法堂,让他们准备准备海护卫的事情。”  很快,死去的海护卫尸体轰动了整个中樟岛。  仙门会就此暂停。  中樟宗召开宗门大会,聚集这岛上所有有名有姓的道修,要铲除这一窝活在岛下深处,蛀空了海岛的海护卫!  当然,普通道修最震惊的,还是传闻中的海护卫真的存在。  他们是真当传说故事来看的!  最后,那尸体被执法堂的弟子钉在了木桩上,包括它狰狞的头颅。  痛苦的受害人家属上前,用石子砸它光秃秃的脖颈。  原来,执法堂之后统计,发现不止死了两个道修,期间还悄无声息地死去众多凡人。  只是这些凡人大多被拖进海里,看不见尸骸。  就算上报了,也因为没有线索而草草结案。  因此,不仅道修,也有不少凡人上前发泄怒气。  没过半天,原本还算完整的海护卫尸体便被无数小石子砸成肉泥,执法堂不得不派人把它从木桩上拖下来,以免过于影响市容。  阿思也平静下来,怔怔地低头,瞧自己的脚尖。  他已经发现,救下的那个眼熟之人,之前便在玄天宗见过,很可能就是玄天宗的弟子。  第一宗门的弟子,即使修为不高,整体实力也不会比他弱。  他还一股脑地冲上去,生怕人死了……  他藏在长袖下的手握了握拳,发觉质感不对,愣怔松开,才想起掌握这火焰的后果是,他的手再没了血肉。  白骨森森,怪可怕的。  于是这两天他都将这只手藏在袖子里,不敢拿出来见人。  他想:“大哥……什么时候,你我能真正得到安宁呢?”  身后有人喊他。  他下意识回头,是同门师兄弟,簇拥上前,将他团团围住,连声询问他捕捉海护卫的过程。  阿思一句话都没听清,视线越过人群,和程陨之对上目光。  “阿思,长老发来通讯,已经说好了,等你回去,就能转拜掌门为师,做亲传弟子!”  “每个月能领一百灵石的月例!大好事啊!”  “阿思,苟富贵,勿相忘!”  程陨之笑眯眯地冲他眨眨眼,做了几个口型。  阿思也慢慢微笑起来,把手背在身后,对着同门师兄弟点头:“嗯。”  一直在旋转的小旋风慢慢停歇了。  他拨开围住他的师兄弟,快快奔跑过去,扑了程陨之一个满怀。  程陨之觉得自己就像个教幼儿念书的先生,哄道:“好了,你的师兄弟都在看你。”  阿思闷闷地说:“让他们看吧。”  他脱离开,仰头看程陨之:“你听见了吗,他们说我要成为掌门亲传了!”  程陨之笑起来,真心恭喜他:“很厉害。”  阿思:“明明是你厉害。以后要是有空,你来我们宗门,我带你观光看风景。”  程陨之:“好。”  一大一小慢慢分开,程陨之挥挥手:“去吧去吧。”  目送阿思融入他的同门师兄弟群中,程陨之颇有种‘小孩子长大了’的错觉。  身边顾宴道:“小小年纪,没了至亲之人,以后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程陨之漫不经心道:“我都可以,他肯定可以的。”  顾宴回头,凝视他:“陨之……没了至亲之人?”  程陨之迷茫了下,立刻笑起来:“哦,是我很小的时候,父母便去了,不过很快就被我师父接走,没吃几天苦头。”  顾宴:“我也要做陨之的至亲之人。”  程陨之:“好好好,至亲顾道君,可好?”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还是两更,明天正常日三昂第42章   前期仙门会小打小闹,都是不入流宗门弟子和散修的排号。  等轮到大宗门上场,就连现场都跟着热闹了起来,召开大会那天几乎全满的观众席,这两天也坐了个七七八八。  仙门会继续,而海护卫的出现,让中樟宗的上层提高警惕。  很快,布告便下来了。  贴在街头的木栏上,让所有来往的人都能看见。 第55章 ……竟是在挤压海护卫的血肉,将它们活生生捆在灵网中,互相挤压致死。  数位操纵灵网的中樟弟子就站在灵网旁,他们神情平静,长发随着海洋无处不在的暗流,正四散飘动。  听不见的哀叫消散,其中一人上前,手挥过,将灵网解散。  什么都没有了。  一切都被灵力灼烧殆尽。  程陨之低头,又看见一大群海护卫,正不要命般甩着它们细长的吸管舌,疯狂地冲着上方游来。  于是又被拢入网内,挤压,灼烧。  来回几次,终于再看不见陌生海护卫的身影。  中樟宗弟子满意地拍拍手,向所有人做了个手势,要众人返回岸上。  程陨之也慢吞吞跟上去,轻巧地借着顾宴的力道,浮上水面。  光线刺眼,他眯起眼睛。  青年踏上沙滩,一边用灵力烘干自己的衣衫,一边问道:“你们是直接把海护卫杀完了么?”  中樟弟子毫不在意地应:“是啊,全杀了,以绝后患嘛,谁知道它们以后会不会再上来。况且,中樟驻地在此,哪里能容一群怪物放肆。”第43章   程陨之原以为,这件事结束了。  虽然把海夜叉全杀了,实在是不太道义。  但谁也不知道它们的本性,也不通晓它们的语言。放着这么一群隐患在,不如全杀了来的保险……  这,也是修道之人的一种傲慢。  程陨之看着中樟弟子收起灵网,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  只是当天晚上,他还在房里睡着,突然就听见外边下雨、天打雷劈的剧烈声响。  程陨之哪把这当回事儿,转头翻个身,滚进顾宴怀里,被人搂着拍了拍背。  或许是被褥太温暖,他嘟哝几声,便听见几道雷仿佛批在耳边,震得他一哆嗦,恍惚地睁开眼睛。  这外头,是在打雷……还是渡劫呢?!  咸鱼本能发作,程公子惰性上身,推了推顾宴,懒洋洋道:“阿宴,去关个窗户。”  顾宴自然应下来。  他本就没有陷入睡眠,仅仅打坐修炼。  尽管只修了半刻钟,身边漂漂亮亮的小郎君把细长手指搭在他小臂上,就心甘情愿停了修炼。  还改换姿势,让人靠得更舒服些,自己也闭眼小憩。  听见程陨之声音,顾宴拍了拍他的脊背作安抚,下了床。  但是刚走到窗户边上,就听见外头有凡人声音凄厉,划破夜空!  “涨潮了!!!”  ——海啸了!  程陨之立马清醒,他从美梦醉乡中抽离,下床到窗边,神色一凝。  当真看到巨大的海啸,数百丈高,冲着海岛远远拍来!  巨大的波浪顶天立地,活像是天幕裂开,从穹顶上往下倾倒的巨大水流。  就连天色也跟着暗了下来,黑漆漆一片。  哪里像是凌晨快要亮天的模样!  这一嗓子,全海岛的人都醒了!  无数人挤搡着聚集到窗边,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海面波涛汹涌,掀起巨浪!  第一下,重重地、拍在了中樟海岛的沙滩上。  无数曾被人称赞过的坚固码头,还有坚硬不摧的砖石围墙,只用这么轻轻一拍——统统化为废墟!  轰!!!  四分五裂!  但转瞬间,又一道更大的海啸在地平线尽头酝酿,深处浪潮涌动。  执法堂守夜的中樟宗弟子连滚带爬,赶紧给长老发了信息。  很快,人们看见几道白光划过天际,加强了中樟海岛的结界防御。  他们这才注意到,原本的防御结界,竟然不知何时,削弱到了薄薄一层!  程陨之眯着眼睛,遥遥看了会儿他们加强结界的阵法,又瞧了瞧凝聚了大半的海啸雏形。  青年倚着自家郎君,缓慢道:“估计是拦不下来的。”  他完全能看得出来,海啸上每一片水幕、每一滴水珠,都附着了合体期的灵力。  这哪是普通海啸!  分明就是有人故意搞鬼!  程陨之蹙眉:“天灾人祸……估计要中樟宗主那层次的修士出面才行。”  顾宴道:“昨天西面出现了一处秘境,中樟宗主携各位长老,都去那边打探,目前不在岛上。”  程陨之骤然扭头,震惊道:“岂不是意味着,现在没人能拦住它?”  “程公子!!!”  房门被重重敲响,子陶推门而入,身后是一大串跟过来的师弟师妹,各个穿戴整齐,寸步不离大师兄。  子陶见他们俩还待在窗前,气急败坏,脱口而出:“浪都要打到头上了,你们还等什么呢?!等着收尸啊!”  “走走走,赶紧!大家都在上头!”  程陨之按住子陶的肩膀,让焦虑上头的玄天宗大师兄勉强冷静下来:“子陶,别着急。”  后面冲出几位师弟,把子陶拖住。  另一个师弟出来,冷静地和程陨之他们解释情况。  “中樟宗刚刚发了通知,说这不是一般的海啸,打过来结界撑不住,恐怕元婴以下的修士都会被冲击致死。”  他快速又清晰地说明,“现在要叫所有人上高台,清点人数。”  子陶一回头,绝望道:“我不是叫你们在上面待着别动吗!怎么全跟着我下来了?!真当自己元婴了不怕死啊!”  程陨之赞赏他:“好,有义气。”  他随便看了看,询问:“子陶,白茨道友呢?”  子陶闷闷道:“他老早就上去了,你也赶紧的!”说着,扯过程陨之袖子,紧赶慢赶,让所有人都上了海岛小山高处。  一松懈,才想起来刚才自己说的什么话。  程陨之见他战战兢兢,恨不得把十分钟前的自己一把掐死的模样,笑着宽慰道:“不要紧,子陶是担心我们。”  于是,玄天宗大师兄跟自己发脾气。  师弟师妹面面相觑,只好派出一个手气最烂的和师兄石头剪刀布,试图让师兄开心一点。  小山高处平台,倒是颇为宽旷,足够容纳不少人。  现在已然聚集了大块人群,还有不少人被中樟弟子赶上来,部分穿着里衣,连头发都没整理,完全是从睡梦中被挖起来的。  程陨之趴在栏杆上,凶猛的海风吹散了他随手打理的长发,发带飘扬。  他纳闷道:“这海啸是哪儿来的?没一点征兆。”  他问的是顾宴,可惜对方也摇头,低头给他梳理长发。以指为梳,轻轻解开打结的几缕长发,再用发带束好。  顾宴垂着眼睛,漫不经心:“说不定是一场复仇。”  程陨之若有所思:“复仇……”  他一边怀念梦里香喷喷的烧鸡,一边在脑海里快速过一遍这两天的所见所闻,还在凝神思考中樟弟子一股脑灭杀海护卫的场景,忽觉有人惊呼!  “那是什么?”  原本只是寥寥几处零散的呼喊,之后近乎变成了人群齐心协力地大呼喊:“那是什么东西?”  “我怎么感觉……”  “有点眼熟?!!”  “狗娘养的,不就是那些怪物吗!哪儿来的这么多?!”  无数海护卫从角落里、各处还没完全封闭的水域间钻出,就像墨点落进了清水,迅速将它们染成一片污浊的青黑。  众人瞠目结舌,哪里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执法堂不是,不是说,已经把海护卫都杀完了吗?”有人哆哆嗦嗦道,“那这些是哪儿来的?一夜之间……生出来的吗?”  怎么可能一夜之间能生出这么多!  恐怕,之前那些不过是被放出来牺牲的诱饵,而大部队趁岛上道修放松警惕,强行占岛!  有人道:“它们这是疯了!”  有人冷哼一声:“执法堂的布告里说,海护卫虽数量广大,但修为低下,甚至不会成型的灵力术法,怕它们做什么!”  另一人道:“我们人虽没有它们多,但炼气魔物不过草籽!随随便便杀了就是。”  此话一出,一呼百应。  随后立刻有执法堂的弟子出面,清点人数的同时,向所有人通知中樟的决定。  “请各位道友,有余力的出一出余力,帮忙清一些底下的海护卫。事情结束后,必有酬谢。”执法堂弟子客客气气道。  程陨之倚着栏杆,撇开眼睛琢磨。  让前来参加仙门会的道修清理杂鱼,那……中樟的人去哪儿了? 第57章 海护卫重重一拳挥下,犹如万千山脉从天上坠落,震起无数看不见的空气波纹。  只这么一下,结界就有了裂缝。  程公子:“……应该是抵不过三拳的。”  顾宴:“结界是中樟祖传的手艺。”  程陨之思索:“所以就是有内鬼……走吗阿宴?”  顾宴疑惑:“走?”  程陨之扬起下巴,示意远处高高飘扬的旗帜:“阿宴也是元婴,该出些力气,怎么样?”  雪衣公子明显有些不舍得,沉默地对抗。  他那小模样几近看笑了程陨之,于是程公子挠挠顾郎君下巴,懒洋洋理好他胸前衣襟,然后又随手弄乱。  顾宴:“……”  程陨之威胁他:“不许自己理。我就在这里等你。这儿视野开阔,还能看见你们在天上结阵的英姿,简直一举两得。”  见顾宴还是不为所动,他只好后退一步。  还摊开手深表遗憾:“那我们继续杀海护卫?”  顾宴垂下眼睛,语气有了明显的松动:“我去。陨之就在这里……哪儿也不许走。”  程陨之:“自然,自然。小程我还是很听话的。”  他笑眯眯看顾宴离去,随意找了块被海水冲刷干净的木板坐下,用手肘支撑着下颌。  所以有这能力削弱结界的,到底是谁?  况且,就算死了这么多同伴,海护卫也依旧想要上岛……它们是想寻找什么吗?  天下问题万万千,程陨之觉得自己也不过是蠢货一个,哪里知晓这么多答案。  很快,他看见众修士的灵力光芒升起,开始重新加固结界。  有海水蔓延到他脚边,程陨之出声:“老兄,你在后面跟得够久了。”  海水涨潮,冲刷干净沙砾。  他笑意浅浅,站起身,还有闲心拍打雪青衣袍下摆。  有个人影从他身后不远处走出,就像踩着海护卫倒下尸体的阴影出现的一般。  “程公子,居然知道我在这儿,连……元婴期的顾公子也不知道。”  他咀嚼着其中几个字词,笑起来。  程陨之诚恳道:“你这不是刚来吗,他当然不知道了。”  黑影:“被你发现了。”  程陨之:“……”  看来这位就是传说中的内鬼,他作为找出内鬼的人,自然不再是世间如出一辙的蠢货。  程陨之颇为欣慰:“我猜猜,你是那邪法余孽?”  黑影:“被你发现了。”  程陨之:“你今天是来找我报仇的?”  黑影欣慰:“被你发现了。”  程陨之:“……”  这老兄别的不行,复读颇有一手。  黑影:“正是。你觉得你在我手下,能活多久?”  程陨之垂下眼睛,他眼瞳中映着波光如鱼鳞的浅层海水,也映着雾气朦胧、层峦冒尖。  “你是怎么把自己伪装成炼气道修的,白茨?”  他和颜悦色,“教教我,回头我也拿去骗不谙世事的小年轻。”  是的,在他眼前,这魔气浓郁近乎实质,笑容邪气的少年,身上还穿着子陶借予他的玄天宗道袍。  那束发头冠闪闪发亮。  白茨:“我可没有故意接近他。谁让他馄饨摊上随便找人讨论道法的。”  程陨之:“我们离开前的那把火,也是你放的?”  白茨:“对。”  程陨之沉默片刻,道:“你就这么,把你的宗门一把火烧了?”  白茨看着他,缓步逼近。  他看上去赤手空拳,但程陨之浑身都绷紧了。  这样浓郁的魔气,还有与之前截然不同的身体素质……元婴?分神?  白茨:“你杀光了我宗门的人,我是感谢你的,毕竟我不喜欢吃人,也不喜欢他们做的这套破事。”  “既然人死光了,那垃圾也别留下,干脆一把火烧了痛快。”  程陨之:“感谢我,就不必整虚的这一套。”  白茨:“但好歹,我宗门养我长大,理论上,我得为他们报仇。以血还血,他们既算我的‘亲人’,那你也该死一死。”  程陨之:“你打开了结界?”  白茨走到他身边,看上去和前两天毫无差别,程陨之细看之下,便能发觉他身躯略有些透明,不由得恍然:秘法分/身。  那些奇怪的倒头就睡,恐怕就是他分/身出来捣乱的时候。  白茨摊开手:“这么老旧的结界,戳几下就破了。”  他娓娓道来,比如他通晓海护卫的语言,蛊惑它们战术上岛,再兵分两路,引走顾宴,他自然能有空子杀掉程陨之。  程陨之打断他:“所以,海护卫为什么这么急切要上岛?”  白茨指了指海里仍在蓄力的大块头。  “看见了吗,它马上要渡劫了,”  他的长发被狂野海风吹得凌乱,“被逃掉了前几次雷劫,天道愤怒,自然要将所有雷劫合在一起,给它个痛快。”  “更何况,这本来就是海护卫的岛,被你们道修强行抢走了而已。”  少年露出轻蔑的笑。  “它们要占领海岛,穿上人皮,穿越仙君留下的屏障,霸占海岸渔村,就这么简单。”第45章   天地变色。  海护卫——不,应该叫它海王,正把它硕大的拳头,冲着结界薄弱处砸下。  它发出尖锐嘶喊,胸膛裂开大口,骤风般甩出一条长舌,再次抽下!  它正是多年前被仙君一剑斩首的海王!  它没有死!而是沉入海底,被同胞以血气喂养,慢慢恢复原本的实力。  头颅,本就不是它致命的弱点。  只见再一拳落下时,结界碎裂成齑粉。  程陨之看得清清楚楚,它头顶的雷云已经近乎酝酿完毕,若是它在这里渡劫,海岛上无数境界不够的道修……  恐怕即刻毙命。  正想着,白茨站在他背后,踩住程陨之打算离开的影子。  他笑眯眯道:“程公子,你要去哪里?”  程陨之警告他:“如果海王在这里渡劫,恐怕你我都得死在雷劫之下。”  白茨:“白某生而为魔修,早被道修唾弃过无数遍,要死,也是死了百八十次了。不过抛弃肉身,有什么难的。”  却见那漂亮青年眨眼,轻声道:“子陶要是知道你骗他,恐怕会难过上好一阵子。”  白茨笑容一滞。  不过刹那间,快到连程陨之都没反应过来,便看见这魔修骤然逼近,五指成爪,要来抓他脖颈!  在场两人都很清楚,要是被真的抓住,恐怕手指一用力,他的脑袋就能被当场掐断。  在他心神闪烁之间,秘法发动,程陨之出现在另一处。  白茨抓了个空。  程陨之知道,对战元婴以上的修士,还是魔修,他毫无胜算。  当然,他从小到大,最不会干的事情就是原地认输当场认命。  于是他从乾坤袋里抽出长剑,认认真真劝道:“直接杀了我有什么意思,不如我们比比剑法。”  白茨:“我不会剑。”  程陨之:“……”  这就尴尬了。  峰回路转,白茨又笑起来:“你出剑,我出拳,怎么样?”  程陨之礼貌拱手:“真是谢谢你。”  两人面对面站停。  在一片狂风呼啸中,白茨骤然出手。  他的拳法看似杂乱,实则格外有条理,不愧是修炼有成的魔修,除了看起来不像是邪法宗门亲自带大的,别的也挑不出错。  狂风暴雨砸下,程陨之举剑阻挡。  白茨原以为,程陨之撑不过他三拳。 第59章 子陶扑到栏杆边,下意识伸手去捞!  不知是雨天湿滑,还是子陶真的抓住了白茨飞扬的里衣下摆。  他们二人双双从墙头跌落,朝着数丈之高的海平面砸去。  没有声响,也没有水花。  程陨之呆愣一瞬,立刻扑过去往下看,竟然完全没看见这两人的身影!  而是看到一条秘境裂缝在缓缓合拢,消失的无影无踪。  不知是巧合,还是……白茨给自己留的退路。  程陨之痛得眼前发昏,他一把抓过通讯玉简,叫道:“子陶!”  玉简毫无回音。  身后一群看呆了的师弟师妹围上来,大喊道:“师兄!!!”  ……太痛了。  程陨之苦中作苦地想,被人打伤,还弄丢了子陶,他这是要向玄天宗赔罪道歉啊。  天际划过亮光。  他迷迷糊糊地思索,应该是仙君斩杀余孽的剑光余留。  那……仙君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如果向仙君祈求,能不能让子陶回来,让他见到他的师父师哥……  再不济,能治愈他的伤也行,他会亲自去找。  *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就要进小黑屋剧情啦第46章   轰隆。  沉重,又轻巧的,顶天立地,那巨大的怪物倒下。  尚且还有灵力残留的海啸也被跟着一分为二,悄无声息地卸了力道,在海洋深处散去。  溅起一道巨大的海浪,但不含灵力。  很快便和云混合到了一起,跟着雨水一块落下,冲刷满地废墟。  大海重回平静。  众大能松口气,心有余悸。  就差一点,他们就无法从探索秘境中赶来,中樟海岛就要血流成河,要化为血池之所了。  不止一个人想到了可能有内鬼:“找!必须找出来,居然会有人知道怎么削弱中樟阵法,真是,真是……”  剩下的话,没谁说,但是大家都知道。  真是耻辱。  中樟引以为豪的结界,居然被个不知名内鬼破了个彻底!  雨变小了不少,落在地上都显得更温柔,水洼漾开浅浅的波纹。  奋战杀敌的道修们从海护卫尸体堆间回神,摇摇晃晃,星星点点散落在海岛各处。  有人想起自己的目的,颇为疑惑:“所以我来仙门会,是干什么来的?”  吃了两斤手抓饼,喝了论道会上的灵茶,还杀了满地的海护卫。  嘿,还没参加仙门会,会场的台子就毁得七七八八。  这都什么事儿啊!  中樟的结界被重新修补,而众大能隐藏在空中,抬手向一个方向道谢。  中樟宗主文绉绉道:“仙君多劳,又替中樟过了一劫。”  层叠浅云背后,有人颔首,没说话,心思似乎已然不在此处。  于是众人心领会神,若无其事地互相谈笑,向仙君一一道别,离开此地。  而仙君啊,还在想自家漂亮的道修。  刚刚雨下得那么大,别是站在远处,打着瞌睡被雨淋吧?  顾宴重新回到废墟码头,没有看见程陨之身影。  他若有所感地低头拿出通讯玉简,没看见程陨之发来的消息,反而是玄天宗带队长老给他发了讯息。  “仙君!子陶和那魔修掉进秘境失踪了!”  顾:马上组织人手去挖掘秘境。  长老:好!以及,程公子不知道怎么回事受伤了!  顾:……我马上到  程陨之就站在围墙上,底下四五个师弟师妹扒拉着他,生怕墙头水多,这人一个脚滑掉下去。  他用灵力封住受伤的那条手臂,心虚地把它往后藏。  但仍然有人看见他受伤的手臂外,紧贴的衣衫在不停地渗血。  被灵力封住后,那些血液凝固在表面,颇为渗人。  众师弟师妹:“……呜!”  程陨之推搡,快速道:“我没打算跳崖,我只是想下去找找子陶。现在下去,说不定还能找到秘境入口的蛛丝马迹……”  往往跟在子陶身后的小师弟抽了抽鼻子。  他跟着子陶师兄多年,几乎是师兄手把手带大,感情自然不同寻常。  看见子陶掉下去的时候,他脑袋空白一瞬。  当时就在想,干脆,他也一块儿跳下去算了。  接着就看见一道身影像鸟般轻盈,骤然飞上墙头……他才猛然回过神,惊恐地扑过去抱住。  “程公子!!!”  “师兄下去了,您可别一起下去啊!!!”  程陨之崩溃道:“再不去找,子陶就真的找不到了!”  他用力抹了把脸,可怜兮兮地扒拉腿上众师弟师妹。  “我就只是下去看看,没看到人就上来,绝对不会……”  “绝对不会?”  程陨之眼睛一亮,瞬间忘记他还受着伤,惊喜地扭头:“阿宴!”  雪衣人站在他不远处,面目略有些模糊,但程陨之能隐约看见从他眉眼处透出的微妙情绪。  他飞快叙述一遍事情,接着道:“你看好他们几个,我下去看看,马上上来!”  然而迎接他的是一双结实的臂膀,眼前一花。  湿漉漉的青年被人托着腿弯,从墙头抱下。  他已经冷极,脸色雪白,从骨子里透着寒意,被水浸泡久了,整个人都在不住地颤抖。  被热源靠拢,他就不自觉缩过去,小心翼翼地吐了口寒气。  但他的眼睛是极明亮的,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于是没有迷茫。  “谢谢,谢谢阿宴,”他故作轻松,“我不恐高,也不腿软……”  将他拢在怀里的雪衣公子没答话,程陨之后知后觉,好像哪里不太对。  顾宴低头,贴住他冰冷的唇角,那里一点温度也没有。  他含糊道:“你受伤了。”  程陨之:“区区小伤。”  顾宴:“对,就断了条胳膊。”  程陨之:“……”  他镇静道:“阿宴,放我下来。”  顶上那人没有再说话,很轻地叹口气。  灵力闪烁间,程陨之感受到了一股浓烈的睡意,他吐出冰冷气息,缓缓合上眼皮。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他不自觉陷入昏迷,脑袋往里一靠,完整地、彻底地蜷缩进了顾宴怀里。  没有疼痛,也没有漫天的水,分不清是天空还是海洋。  顾宴亲昵地贴了贴他的眼睑,终于露出看不出笑意的微笑。  “中樟秘境极多,”  彻底昏睡前,程陨之听见有人道,“叫中樟把秘境名单拉一份出来。他们不可能会放过任何一个未探索过的秘境。”  啊,有人去了,去找子陶。  程陨之心道,那他就小睡一会儿吧。  这一觉睡得好长啊,长到程陨之梦回幼时,师哥抱着他转圈圈,说要摆上一桌子好菜,祝贺他突破筑基。  小程得意,又不想得意被人看出来。  就学大人模样,背着手,故作腼腆地笑笑,虽然最后嘴角越拉越大,忍不住欢欣雀跃地往家长身上蹦。  “之之是神童!”  程陨之骄傲地宣布,“我明年就破金丹给你看!” 第61章 他并不把没有灵力、没有门这种事情放在心上,仿佛胸有成竹,无论怎么样,都有方法走脱。  在小榻上修炼的雪衣人睁开眼睛,望过来。  程陨之可怜兮兮地拜拜他:“顾道君,小程饿了。”  顾宴道:“好。想吃什么?”  程陨之:“什么都可以吗!”  顾宴微笑:“当然。”  程陨之:“烧花鸭烧子鹅,红烧排骨辣子鸡。”  顾宴:“不行。”  程陨之:“……”那你说个什么劲。  程陨之扯过被子,往自己脸上一盖。  随后闷闷道:“那我能吃什么?”  顾宴:“粥。”  程陨之:“……”他就知道!哪里会这么轻易放他吃重口味美食!  脸上被褥被轻轻扯下,眼前显出顾宴的脸。  是吃准了他会对这副长相心软,雪衣公子肩膀宽敞,将赖床不起的青年抱起。  顾宴:“不吃?”  程陨之:“……吃。”  顾宴温顺道:“这段时间需要拔除暗伤,所以饮食方面,陨之得委屈一下自己。等回头结束了,我们再吃别的,好不好?”  程陨之被他哄得晕晕乎乎,没多久把喝粥把自己填饱。  实话说,剩下的时间有些无聊,程陨之也想不出该干什么。  他伸手去扯顾宴的长发,有些耍赖皮:“我想出去玩。”  被扯住鬓发的顾道君也不恼,任凭他用自己头发打卷儿。  他平静道:“该修炼了。”  瞧瞧,这话说得,比学堂里的先生还刻板,只会面无表情,要手底下学生学习、念书。  老古董。  程陨之打了个激灵,悻悻放下,从怀里拿出一个小本子。  顾宴一眼就认出:“有灵感了?”  豁,还不是顾道君这一番操作,给小程上了灵感嘛!  程陨之捻起碧海螺声,啧啧啧摇头又点头。  见顾宴凑过来,要看他之前写的,程陨之连忙把小本子抱进怀里,不让他看。  还挥手驱赶他:“去去去,干你自己的事去。”  顾宴委屈。  他轻声细语道:“陨之背着我写了什么,是不能给我看的内容吗?那我就不看了,陨之慢慢写。”  说着,缓缓起身,竟是要绕去另一端,乖巧地不去看他手上话本。  程陨之没过脑子,在他反应过来前,就已经喊住顾宴不让走。  待顾宴停下,他清清嗓子,故作镇定:“我又没写什么见不得人的,你坐这儿也行。”  两个时辰过去,程公子后悔了!  不行,是真的不行!  他这儿剧情写到什么了?  哦对,经典款反派指责小阿七以色侍人。  那就来点高/潮,让可怜的蓝颜知己在出宗门中的秘境中受到排挤,一群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厌恶他,唾弃他。  小阿七柔弱,没了人帮衬,很快就在秘境中受伤,含着泪一瘸一拐地走。  就在危险降临之时,仙君从天而降,解决危机。  众人俯身下拜,高呼仙君。  但那云中人、雪上君,看也不看他们一眼,仅仅带走失血过多的小阿七,将他安置在自己位于长漱峰的卧房内。  看着失血过多、脸色苍白的弟子,仙君沉默。  于是默默执起他指尖,落下一个轻吻。  他现在才知道满修真界都传得什么谣言,本想立刻出面澄清,他和小阿七其实什么都没发生。  但满腔柔情要喷发出,是抵挡不住的。  他不能让弟子背上“蛊惑师尊”的名义,他想和小阿七堂堂正正地站在殿上,执手成为道侣。  可……他尚且不知小阿七对他的心意。  仙君选择性忽略了师徒间过分暧昧又自然的举动,固执地认为,弟子对他不过是对师尊的情谊。  难道要正面问他么?  这件事儿,就连躺在床上养伤的小阿七也在思索,痛苦地认为,师尊对他不过是舐犊之情。  是,大家说的很对。  他这么容易受伤,境界又提不上去,的确不该成为仙君的弟子。  他颤抖着想,要向仙君提出辞行。  安安静静,从哪儿来,就从哪儿离开。  程陨之:“……”  程陨之露出和笔下人物一样痛苦的表情,觉得这对师徒怎么都跟木头一样!  平日里那些手把手练剑,亲手做羹汤,还有温泉坦诚相对……等等等等,都是假的吗!  小程仰天,纠结地捏着碧海螺声。  还是顾宴看不下去,出声提醒他:笔要被捏断了。  程陨之骤然回神,碧海螺声蔫蔫地发出一道海浪声,随即没了动静,也不出墨了。  还打算加把火的某话本子作者:“……”  程陨之:“看看,这什么冒牌货,除了会学海螺叫,还会什么?一支笔甚至不能写字!”  顾宴替他把笔放回笔架,顺手捏了捏程陨之酸痛的手腕。  顾宴:“给我看看?”  程陨之:“不行哦顾道君,这可是别人的小说……你可真能耐。”  说着,那话本子就落进了顾宴手里。  明明整个尺寸也不算小,但被顾道君拿着,莫名就觉得有些玲珑袖珍。  程陨之没抢回来,悻悻坐下,觉得这剧情仿佛似曾相识。  “……”  顾宴一目千行,看完了新写的内容。  他平静地合拢,突然道:“他们到现在还不明白对彼此的情谊。”  程陨之:“是吧?我写得都有些看下不去。这俩木头……”  顾宴看着他,眼睑微合。  “仙君还不至于木成这样。”  程陨之:“嘿,顾公子,你这等于说我人物崩坏啦,你又没见过仙君,怎么知道他不是这种性子?”  顾宴道:“他若知晓自己心意,定会告知天下,不让心爱之人受辱。”  程陨之懒散道:“说不定仙君孤身一人待久了,不懂这些操作呢。你可不能指望一个老单身汉能想出什么好办法。”  顾宴笑了一声:“老单身汉……”  程陨之嘟嘟哝哝说着,觉得有点燥热,便站起身,要往窗户的方向走去。  顾宴也不拦他,任凭程陨之打开窗户,探出头,呼吸新鲜空气——  然而,窗外是一片孤山陡崖,空气倒是新鲜。云层环绕,隐约能看见窗户底下伸出的绿意。  程陨之震惊地说不出话!  况且,就算他伸出脑袋,也感受不到灵力的存在。活像是落进空落落的凡人世界,浑身上下都不得劲。  程陨之:“我觉得不对。”他警惕地后退一步,睁大眼睛,想要捏出秘法,却被空荡荡的灵脉阻拦。  顾宴垂着眼睛,微笑说:“哪里不对?”  程陨之义正言辞:“你就是想软禁我——你这思想很危险。”  “对,我就要软禁我们陨之,”  顾宴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关上窗户,然后再把只着单薄里衣的青年拢在怀里,摩挲他指尖。  “等陨之乖乖答应与我做道侣,我们再出去,好不好?”  ……第48章   一个次日,程陨之从床榻上醒来。  再次挣扎着起身,第一反应便是探查自己的灵脉。  发觉好了大半,他着实松口气,下了床活动活动筋骨,结果脚刚触地,整个人都立不起来,摇摇欲坠,重新坐回床沿。 第63章 程陨之:“对。”  还以为得掰扯半个时辰,没想到顾宴站起来,从墙上摸出一道隐形的门框。  他轻松用灵力解开封锁,把门一推。  程陨之睁大眼睛,看见外面是他熟悉的山林景色,还有一条陌生的山间小路!  他猛地回头,看那窗外仍是高耸的山峰,景物一如既往。  清鲜的风从门外吹来,是他熟悉的气味,那种奔跑过、深深呼吸过的山林的气息。  顾宴平静地看着他:“如果能走出这个门,那之后,一切随你的意愿。”  漂亮青年眼睛一亮。  那一刻他仿佛被全天下的生机充满身躯,前半天的疲软无力都失去了踪迹。  他急匆匆地奔跑起来,伸手,真的能摸到门框,以及门外自由的风。  等出去了,烧花鸭烧子鹅,红烧排骨辣子鸡,什么都不能少!  他程某人,要将这些天损失的东西全部补回来!  可是他没有出去,就在跨出门的最后一步。  脚下一绊,被候在门边的雪衣人抱了个满怀,被接住的时候,对方唇边噙笑。  意料之中,仿佛接住了他的全世界。  如果能和他的陨之生活在一个小屋子里,他想,他的领地、宗门、洞府和财宝,全部都可以拱手让人。  他坐拥全天下的宝藏……哪里比得上怀里这个呢。  可是程陨之懵了。  他低下头,看见脚踝浮现一个金灿灿的圈,将他牢牢地钉在门之内。第49章   顾宴随手关上门,用上臂怀抱他,就像认真地捧高了一尊昂贵的小鼎。  直到程陨之被放回躺椅上,他仍然没有回过神。  程陨之怔怔地注视着,已然光洁、毫无痕迹的脚踝,过了好久,才轻微地晃动一下。  似乎是才拉扯回思绪,他泄气道:“这便是你的依仗吗?”  哪怕没有灵力,也要再下一重手段,要他乖乖待在原地。  身后人一只手扶着他的肩,又取来木梳,顺着他略有些凌乱的发梢,轻轻往下梳理。  动作娴熟,在过去的时日里做过多次了。  “它只能限制常规行动,也就是从床到门边的距离,”顾宴说着说着,低头碰了碰他的发顶,“陨之,不要想太多,等你的伤全部愈合,我们就离开,好吗?”  不好。  程陨之心里念头如纷飞的柳絮,转眼间便消失了个无影无形。  他叹口气,一直蹙起的眉头终于舒展开。  “好吧,”程公子大大方方地说。  他像往常一样,改换个最舒服的姿势,“但是我想吃的东西,你可不能短缺我分毫。”  说这话时,他故意往后仰,露出自己漂亮的肩颈线条。他向来是偏瘦的,这种姿态总是会让肌肉绷紧,好看的线条一览无余。  程陨之笑眯眯道:“还有,不许用这种金圈箍着我。”  雪衣人又来执他的手,第二次低头碰了碰程陨之的发旋。  “陨之不喜欢,我现在就解开。”  等金圈碎裂成灵力碎片,程公子露出新奇的神色,他摸摸脚踝,也没摸到什么东西,“长得怪好看的。是一种灵器吗?”  顾宴答;“只是法器。”  也是,他现在灵力全失,也无法修炼从空气中获取灵力,自然用不着灵器,一般的法器就能料理他。  这也是顾宴为什么没有一直待在结界里的原因。  他总要出门,自然恢复自己流逝的灵力。  程陨之静悄悄地深呼吸。  他要保持镇静,保持心率的平和。  他知道顾宴的真实修为远不止此,那么,也会比想象中的更敏锐。  顾道君啊,顾道君。  你多久会发现呢?  他的笑容更明亮,眼角的弧度也比一般时候更弯些。近日里那曾消失不见的潋滟的水光也再次出现,让顾宴心头跟着一颤。  似乎重新回到几天前的气氛。  他们聊天,谈论大道,共进晚餐,又在灯火烛光摇曳下,解开床帘上的垂带。  程公子轻佻而活泼。  他想要做出的姿态,是一万分能呈现的出来,哪怕敞开自己,把脚踩在顾宴膝盖上,摇头大笑。  唔。  然而他却想着,最后一个晚上了,打个分手炮,也不枉这些天叫的相公。  真可惜啊,明明是第一次恋爱,却有这样缺憾的结局。  是,他的确没有灵力,可他知道顾宴有。  这就足够了。  他行事崇尚光明正大,但也不禁下流手段。  ……只要一点点灵力,他就能发动师门留下的秘法,将他完整无缺地、立刻转移到另一个地方去。  那这一点点灵力,只能从顾宴身上拿。  神不知,鬼不觉。  果然,那点灵力拿到了手……虽然获取的手段有些羞耻,但程公子问心无愧,眼观鼻鼻观心,天知地知,没有旁人知,就不算什么。  等天刚亮,程陨之昏昏睡着,忽然感到身侧一空,那人起身,不知捏了什么法诀。  只待灵光闪现,人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离开前,顾宴还体贴地给程陨之多加了个枕头,用术法热了热壶里的水。  可惜,这些东西,留着给下一个“道侣”吧。  黑暗中,程陨之睁开眼,半分睡意都没了,警醒得仿佛一夜没睡。  他攒着灵脉中拿到手的零星灵力不肯放,一旦放开,任凭它自己顺着灵脉运动,很快便会消散到空气之中。  现在,他也总算有足够的灵力离开这里了。  程公子不慌不忙下床,打着哈欠,捞过木柜里的雪青外袍。  和孤身一人过去的岁月一样,他披上外袍,认认真真穿好鞋袜,将领口金灿灿的小流苏挨个儿摆放到最顺眼的位置上。  还有在睡觉脱衣前,被顾宴解下的两串碎玉吊坠。  程陨之也从木抽屉里找出,一丝不苟地挂在腰上。  哦,还有他的芥子袋和折扇。  这两个倒是被放在最显眼的地方,每次程陨之想干什么,都会优先从这里面找,因此顾宴并没有收起来。  全部整理完后,他又变回那个漂亮的说书先生啦。  程陨之摇着折扇,浅淡地……轻蔑地一笑。  他幅度很小地弯腰,对满堂熟悉事物行礼,感谢它们在过去的日子里,为他提供便利与欢乐。  礼罢,脚步轻巧,往外走去。  就在即将到达金圈与床沿的临界点时,那道雪青色的身影一晃,不见了。  徒留半敞的床帘晃荡,还有那壶再也等不到人起床的热水。  千里之外,顾宴骤然抬头。  与他议事的掌门连水都没喝完半口,便看见刚坐下的仙君站起,神情冷冽,怔怔地望着远方。  独属于大乘期修士的威压从他身上缓慢溢散而出,竟如有实质。  零星冰霜在身侧桌椅上凝结,簌簌碎裂。  掌门手里的热茶本剩半盏,这下就像捧了个冰坨坨一样,放也不是,继续拿着也不是——冻手上了。  但掌门倒没太在意自己喝不上热茶的事儿。  比起这个,他还是头一次见到仙君露出这种神情。  截阿仙君在民间话本里是一副英雄形象,可在诸位大能这边,却是闭而不宣、心知肚明的……  帝君。  说是清闲度日,做玄天宗的太上长老,实则将整个玄天宗都捏在他手心中,只留略微空隙让底下弟子活动。  不止玄天宗,就连上三宗二山四阁,都……被他握住大半。  修真界,只有他一个大乘。  因此,再没有第二人与他相争。  无论是谁知道了这种秘密,都难以置信:修道修道,岂不是越修越清心寡欲么?  大道超凡,三千只取其一,便是要求修士专心修炼,抛弃俗物。  哪有,哪有这样,甚至称得上……  ……野心? 第65章 摊主应一声,给他上了杯茶,就回屋里准备干拌馄饨了。  程陨之极尽自在地伸了个懒腰,准备喝口茶润润嗓子。  手刚伸出去,便眼尖地看见街对面来了一群人。  程陨之第一眼没看清,第二眼差点连茶杯都没拿稳。  穿着明显的某宗门弟子制服,行动路线规整,逮着街上能看见的活人就是一顿盘问,恨不得把人家吃喝拉撒全问出来。  这么一看,不是来逮他的,就是来逮通缉犯的啊!  程陨之哪种可能都不想尝试。  他决定放弃自己还没到手的干拌馄饨,就算可能会被摊主唾弃,也不能把身家自由压在别人身上。  他悄悄把几两铜板压在桌板上,尽量不惊动任何人,缓慢地起身,缓慢地把凳子推到桌子底下。  摊主女儿拿着辣椒酱出来,还奇怪看他一眼。  顺口道:“公子,你这是……”  话还没说完呢!  那长相漂亮的公子哥优雅地从桌子边站起,矜持地离开。接着一路甩着袖子,飞奔到了街的拐角,随即消失不见。  摊主女儿举着辣椒酱,呆若木鸡。  摊主捧着大碗从她身后探出头,纳闷道:“闺女,客人呢?”  客人跑了啊!!!  客栈里来了位面目平凡的青年,要掌柜的给他开间上房。  程陨之经此一劫,决定低调做人。  他十分心痛地重新变换了易容,将原本那张称得上漂亮的假脸,换成路上随处可见的路人模样。  唉,长长地叹息啊,连好看的外表都不能保持,那他程某人活在这世上有什么意义呢。  颜狗程陨之决定这两天不照镜子。  幸好,他驻在窗边,看那群临街搜寻的仙师们只盘查了能看见的人,而没有大肆闯入客栈。  看这样子,大抵是上面严格命令,下面做做样子吧。  不由得舒了口气,在客栈床上躺着滚了滚,才想起来那碗与他无缘的干拌馄饨。  虽说干拌馄饨没了,但这儿好歹是客栈,还能饿着他不成?  他下了楼,喊来小二点单。  在看菜单那两张泛黄的纸时,他还顺口问道:“外头那群仙师是什么来头,到处抓人盘问,没人管管?”  小二道:“这还能怎么管,人家就是最大的官儿!”  原来这城镇就是人家宗门的属地,自然随便折腾。  程陨之和谁都能唠的起来,小二与他说着,便呼噜出不少事儿。  “那些仙师,了不得啊,据说手上有三十张捆仙网,生要见人,死……死倒没说怎么样。现在还是第一波寻人,据说还有第二波,第三波,越来越严,直到找到为止!”  小二夸张道。  程陨之;“……”  这是他单方面分手的前男友吗?  难道分个手,就变成了隔夜仇人了?他不至于这么糟糕吧?  他神情空白一瞬,随即挂起假笑:“要这两盘,再加一盘葱香鱼。”  小二:“一碗米饭?”  程陨之:“劳烦。”  他好后悔啊!要是之前没倔强做人,坚持己见,提前知道顾宴是哪方神圣,现在就能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跑了!  跑出顾宴的势力范围,远远躲一阵子。  过段时间,他前男友气估计也消了。  他就再雇上一帮子人,吹拉弹唱热热闹闹上长津山,让顾宴顾忌凡人着不敢动手,再拿回自家宗门。  如果风车不介意,那还能留他们在宗门里一口饭吃。  做人果然要给自己留后路!  程公子长吁短叹,后厨探头,和小二说了声什么。  小二一愣,有些不好意思地过来道:“公子,葱香鱼的鱼就一条了,但是您和隔壁桌都要……”  程陨之一愣,他还甚少遇见这种两桌同一道菜的情形。  小二:“这,下一批新鲜的鱼过会儿才到,不然您,还是这桌客人先等等,等下批来了再……?”  顺着小二的视线范围,程陨之扭过头,看了一眼隔壁桌。  隔壁桌比他人多,比他人壮,怎么看都不像好惹的模样。  他也不打算在这里起争执。  再说,一条鱼嘛,多等等有什么关系。  程陨之:“那,请隔壁朋友先享用吧。”  “慢着!”在小二欣喜点头的空档,隔壁桌某一位客人站起来,抬手一挥,“不用!”  这边两人有些困惑,一同望去。  “相遇就是缘,不过一条鱼,没什么必要让来让去!”  那客人中气十足,对着程陨之叫道:“兄弟,你过来!我们一起享用,还有些酒菜,都来!都来!”  看这模样,像是遇到人好钱多的傻子老兄。  不过与他同行的几位伙伴也没发出异议,程陨之欣然若往,并不觉得他们对自己有什么图谋。  不过,还是有些好奇:“怎么会想与在下合桌呢?”  其中一位年轻的女子给自己倒上茶水,笑道:“我们看你一会儿愁眉,一会儿苦脸,想必是遇上麻烦事儿了吧。”  “是极!姐姐所说,正是我想说的。”  正是那邀请的人,响亮道。  还孤身一人在客栈里坐着,已经够他们脑补一场大戏了。  程陨之听完,鼓掌笑道:“朋友,你们的想法真巧妙。”  这下,竟然热热闹闹地融合在了一起,这边说一句,程陨之便能接三句,气氛不仅没有冷下来,反而更火热了!  程公子向来见人会说人话,更何况,人家还愿意分享刚上桌的烧鹅进他的碗。  几句就将陌生人的友谊炒了起来,几人对他相看恨晚,恨不得当场拜把子。  聊着聊着,就提到他们其实也是过路的旅客。  程陨之暂时上心:“你们这是要去哪儿求师吗?”  看他们身着道袍,身后负剑,有点像拜师学艺的模样。  他们对视一眼,不觉得这是什么不该说的话题。  “我们打算去玄天宗,”  小兄弟道,“半月后,便是第一宗大开宗门,广迎天下弟子的时候。”  另一人附和:“想去碰碰运气,若是能被玄天宗收入门下,就算做个外门弟子,灵气灵石,也是只多不少啊。”  他们相互谈论,说着说着,便发现程陨之没了声响。  有些疑惑地望去,忽见他们心里认的拜把子兄弟眼睛一亮,活像看见了新大陆!  程陨之想:对啊,他路子走窄了啊!  根本不用跑到天涯海角,只要他进入玄天宗,受第一宗门庇护,管他来十个八个顾宴,还能伸手把他抓出去?  况且,玄天宗还有截阿仙君镇场子。  无论怎么说,都得给仙君一个面子吧?  等他做了几个月的外门弟子,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估计也没人会管一个小小弟子去向。  顺便看看子陶,慰问一下故人。  说不定还能有机会,瞻仰仙君风采呢!  越想越对头,半分不觉得这主意有什么问题。  程陨之放下筷子,大声道:“我也要去玄天宗拜师!”第51章   “真的?!”  那小兄弟眼睛跟着一亮,激动地握住他的手,“这可好,我们路上又能多个伴了!”  程陨之也激动地回握,深情款款:“多亏了你们,我才想到这法子!简直是天下一大妙招啊!”  女子有些疑惑,她扭过头来:“程公子,你的目的地应该不是去玄天宗吧?”  程陨之:“去哪儿都无所谓,主要是躲人。”  小兄弟果然炸起:“躲谁?”  程陨之镇定道:“我前男友。”  小兄弟:“好!居然有前男友!”  另一边闷头吃饭的老兄抬头,咕哝道:“你前男友这么大本事?”  本事多大,他程陨之不知道,但起码他菜。  程陨之笑笑:“所以去玄天宗的地界躲段时间,避避风头嘛。” 第67章 他十分自信地将手牌提交上去,开始着手看房,准备租一套院子住两个月。  陈飞白有些迷惑,看不懂他:“还没发告示下来,你怎么就觉得自己一定会折在外头呢?”  程陨之对着有经验的很。  他拍了拍陈飞白的肩膀,摇摇头。  “这种大宗门,向来高傲的很,是只喜欢天才的,”  他叹气,老神在在,不把这当回事。  “它凭什么把人招进去吃干饭?平白耗费不少月例,去帮一个扫地打水五灵根成长?”  陈飞白一怔,居然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但总不能争都不争吧?”  程陨之:“手牌都交上去了,纠结这也没用。”  程公子露出笑容,懒洋洋道:“我看楼下饭铺子有道特色菜叫‘凉拌鲫鱼’,实在好奇,不如大家跟我一块去尝尝味道,这次程某请客……”  还没说完,陈飞燕从楼下匆匆跑上来。  她第一句话;“你直接过选了!不是海选,是直接被收了!”  程陨之;“他?”  陈飞白:“什么,我?!!”  陈飞燕:“他!!!”  程陨之:“……”  他突然有了点不好的预感,可能来自前男友,也可能来自远居高峰的截阿仙君。  总之,都不是什么好事。第52章   程陨之平平无奇地揣袖子,普普通通地微笑。  “可能是你看错了。”  陈飞白、陈飞燕两姐弟扭头,无言看他,就像在看什么珍稀动物、隐士奇人……总之不像是吃饭拼桌认识的路人。  陈飞燕委婉道:“是这样的,一般来说,三天后才放榜。这种提前录取的榜单,往往没有几个人在上头。”  她的意思很明显:总共也没几个人,还能看错?  程陨之撑不住,勉强露出笑脸:“这这这,”  他心虚道:“指不定哪位老兄和我同名同姓呢……”  很快,一群人聚集在楼下大门前,全靠掌柜和小二拦在门口不让进,否则,这大厅满地的桌子椅子,恐怕都不想要了。  人群大声密谋:“听说提前招入玄天宗的弟子之一,就在这里住着!”  “掌柜的,这不给大家煮个鸡蛋散散喜气?”  “有谁见过这位新晋弟子?长什么模样?”  程公子从窗台上收回脑袋,万分庆幸自己搞了张假脸。  实在不行,他就一天换一张,保管没人能眼熟他。  他自己也纳闷啊!  他写的手牌,到底有什么特点,能让玄天宗直接招收他为弟子?老母鸡下蛋还得满窝咯咯叫?  大宗门,会激动到这种地步?  思考不得解,程陨之颇为迷惑地坐下,被陈飞白捏住肩膀。  小兄弟比他激动多了,满脸通红,眼睛闪闪发亮,仿佛被录入的人是他一样。  “陨之!你要发达了!”  程陨之咳咳咳:“老兄,大可不必。我只是被玄天宗招生,不是被仙君选中当驸马。”  陈飞白激动地握住拳头,指头嘎吱嘎吱响。  “进了宗门,就是跨过第一道门槛,以后就好过了!”  就连陈飞燕也有些兴起,认认真真向他祝贺:“恭喜程公子,只待以后青云直上。苟富贵,勿相忘。”  她还小小开了个玩笑。  程陨之今天仿佛在梦里,他颇为恍惚,差点认为自己没睡醒。  很快,便有宗门弟子上门,接提前招收的弟子回宗门。  那两人凭空出现在客栈门口,灵力骤然出现,分开了热情拥挤的人群。  一时间,客栈大门口鸦雀无声。  所有人抻长了脖子,努力瞅凭空出现的两位仙师。  他们一男一女,梳相仿的弟子发型,披身雪色银纹的道袍,身后负剑,袍角猎猎,的确是一派仙宗弟子行头。  却见那青年从二楼窗户处探头,脸上震惊,大概是没想过,进个宗门还要被这么多人围观。  程陨之悻悻地收回脑袋,痛苦地抹了把脸。  他道:“我宁愿不提前招走……他们得给我一个录取理由。”  陈飞白安慰他:“起码你不用走三千弟子阶,省了很多功夫。”  听见陌生的名词,程陨之警醒:“那是什么?”  就连陈飞白这么精神的大小伙子,提起这个,都不由得紧皱眉头,满脸苦相。  “唉,”他叹口气,“走上山台阶嘛,好多宗门都有这么个步骤,要走好几个时辰,走到人吐血、脱水,要一躺不起……”  他想起来了,无论大小宗门,放话要考验弟子耐力与韧性,总会有类似的考核。  要弟子们在烈日下,规定时间内走完上山台阶,不得使用灵力,也不能用别的辅助工具。  程陨之:“……”  他正色道:“我觉得,像我这样的惊世奇才,的确不需要走弟子阶。”格外自信,格外膨胀。  他程某人,当然不需要这种小小的考验。  ……说不定走到一半,就会忍不住碰瓷,让人把他拖上去,这样所有人都会看清他身娇体弱的本质。  程陨之一边给自己鼓掌,一边走下楼梯:“仙宗没见过我人,就愿意收我入门。这等气度,程某人喟叹不如。”  陈飞白一边走神畅想未来,一边捧场:“是是是,程公子胸怀大义,胸襟宽阔,胸……”  鸡同鸭讲片刻,程陨之站到那两位仙师面前。  在人群的围裹下,三人互相行礼。  其中,女仙师明显有些走神,显然是不喜欢被一群人围着看。她撇头,伸手甩出一艘法器灵舟。  那法器初见时如手指般袖珍,一落地便变成正常型号,足够几人毫不拥挤地坐入其中。  她道:“程道友,请上舟来罢。”  程陨之笑眯眯地冲她拱手,回头示意身后陈家三子:“这几位是我同行的好友,请容许我告别。”  陈飞白道:“不要紧!程兄你去吧!记得在宗里等我!”  程陨之非常感动,冲他深深行礼:“朋友,考核那天,程某一定在三千弟子阶的最上头看你爬。”  陈飞白:“……”  待那艘漂亮的小舟腾空而起,人群惊呼,陈飞白才摸着脑袋,满脸琢磨的意味,转头去问他的亲亲姐姐。  “他好像在骂我。”  陈飞燕:“没有呢。”  灵舟御空,将惊呼一片的人群抛下,高高地行走在城池上方。  越过稀薄云层,璀璨金光洒下,将一切都照得透亮。  程陨之坐在灵舟一侧,好奇地抚摸木质栏杆,以及踩了踩脚下嘎吱作响的木板。  这艘灵舟有明显修补过的痕迹,看上去是刚上过漆、修补过的,但细节上依旧有些陈旧。  光是看这些细节,就足够程陨之脑补一出大戏。  虽然这么说有点不礼貌,但观察这些细节,说不定玄天宗这尊庞然大物,已经是外强中干。  就连弟子外出最显眼的代步工具——灵舟,都无法派出崭新的来。  这说明什么,说明宗门财政已然到了危机时候!  程陨之骤然严肃,思考他要怎么度过在宗门中的日子。  虽说不是他的师门,但好歹也是将要拜入的宗门。  作为弟子,总要尽些绵薄之力……  他的目光不算隐蔽,起码来来回回,在灵舟的几处破损处逡巡,是个人都能看得见。  同行的仙师揣起袖子,仿佛一点不担心这刚收入门的“师弟”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冲他笑笑。  还从乾坤戒里掏出小袋子,塞他手里。  “师姐给你的见面礼,不用谢。”  女仙师笑道。  另一位掏了掏,没掏到东西,冷着脸从怀里翻找,总算翻出瓶品相上乘的丹药,同样塞他手里。  “喏,给你的。”他一改冷脸,冲程陨之挤眉弄眼。  程陨之揣着一个袋子,一瓶丹药,有些恍惚。  这气氛……怎么和他想象的不一样?  师姐也完全不像刚才的严肃美人,笑道:“你给的什么破烂东西,就这?也好意思拿出手?”  师兄冷静道:“上乘弱火丹。呵,你给的什么破烂玩意儿?” 第69章 师兄也跟着忧愁:“程师弟看上去,也没有打算接受这段姻缘的样子。”  原来,并不是说有姻缘,就一定会接人入宗。  但这位新入门的小师弟,他的姻缘,这,这也太强了些!就算他不去,恐怕也会主动找上门来……  屋前,程陨之抬手遮住前额,浅薄的阳光略有些刺眼。  视野中是一处精致的院落,还附带个格外空旷的院子——这让程公子不禁怀疑,就算一百个人在里面跳舞都毫无问题。  管事将他的房间安排在了正中央,还提前告诉他,很快会有室友上门。  程陨之谢过,待人离去,自行入内。  摆设倒是中规中矩,和他之前的住宅并无多大区别,连床帘和床铺都已经被人规规整整地铺好整理过,只待主人上门。  漂亮青年舒舒服服地往床上一躺,外袍散开,床帘半落。  半睡半醒之间,他还在琢磨,得找个时机,去问问能不能见子陶一面。  自从上次事情之后,他一直怀愧于心。  就算顾宴说子陶已然安好,他也不太放心,想自己亲自看一眼。  他仰躺在床铺上,随手掏出通讯玉简,给子陶发了消息。  没有想到,对方很快就回信了!  不过,说是身上还带着伤,不好出来见他,让程陨之放心。  等再过两日,就出来,带程陨之尝尝玄天宗城内最好的酒楼和菜肴!  好!  程公子赞叹,不愧是大师兄,就是大气!  消息正发得起劲,他往下一滑,又看见了熟悉的名字。  顾宴。  这个名字牢牢霸占了通讯玉简空间的正中央。  就算不用灵力去试探它,也能体会无与伦比的存在感。  灵力陡然波动,程陨之默默翻了个身,上次的消息还停留在要准备惊喜上,便再没了下文。  灵力在他手心发出幽蓝的微光,很快掐灭。  昏暗的床铺内侧,程陨之将通讯玉简收回乾坤袋,然后随手一扔,扔到枕头边,不再去管它了。  他垂下眼睑,任凭睡意在他脑袋里扩散。  明明才起床不久,却仍然能感受到疲累和精力的匮乏,就好像一口老井,快干涸见底了,还往外抽着水。  他迷迷糊糊地想,什么时候顾宴才会消气,然后他们客客气气见一面,礼貌地道别分手呢?  总比现在这样好。  那到时候,顾道君会怎么说?  好久不见,还是不会放手?  他琢磨着,听见院子里传来开门的吱嘎声响。  程陨之意识到,管事说的那个“室友”上门了,现下估计正站在院子里,思考要住哪一间。  他起身,拍平衣上褶皱,慢慢度步出去,倚着门框,去瞧他新上门的同门。  这么一瞧,大为惊讶。  玄天宗竟然也会招这么年轻的道友入门?  院子里站的同门皱着眉头,似乎是有些无措,一只手拽着自己衣角,一只手伸手去够背后木剑。  他孤独地站在原地,警惕打量周围。  新来的同门看上去颇为年轻,估摸着只有十来岁的模样,身后背着木剑,表情冷漠。  身上穿的,也是平平无奇普通道袍,略长,显得有些不太合身。  年轻……或者说略有些年幼的道友一言不发。  见程陨之从房内走出,明显一怔,左脚往后挪了半步,转身,朝另一间空屋子走去,似乎不打算早早与人结交。  看上去,还是打基础的年纪。  不过,既然是玄天宗提早招入门的弟子,天资自然不俗,想必很快便能晋升。  见他闷声不吭地往一个方向走,程陨之温和出声道:“道友,那边房改成了杂物间,是不能住人的。”  他对年轻的道友往往充满了耐心,或许这也是师门传统之一。  那偏瘦的身形一僵,顿在原地。  没有转身,也不出声,就这样背对着他。  程陨之看着有趣,挺直身子,要领他去另一间空的屋子。  漂亮青年走到他跟前,微微弯腰,笑眯眯道:“老兄,我们以后就是室友了。我叫程陨之,敢问道友贵姓?”  他都领着人走到屋门口了,小道友才说:“……姓路,叫路鸣溪。”  程陨之:“原来是路道友,失敬。”  他推开门:“我住那侧,路道友若是有什么事情,尽管来找我,不用怕麻烦。”  屋内摆设和他的差不多,程陨之大致扫了眼,心里就有数。  见小道友仍然没有说话,他轻叹口气,想来,大抵是人家生性内向,不敢与陌生同门多谈几句。  他体贴地后退,拢过自己长袖,给同门留出足够的余地:“那我先走了。”  就在他转身的一刹那,身后有人微不可闻地喊:“程……陨之。”  程陨之惊讶地回头,没想到内向的小道友接受度还挺高,这么快就喊他名字。  他道:“我在,有什么事?”  路道友低头,瞧了瞧地板上灰不溜秋的石砖花纹。  有一缕小小的碎发从他鬓边掉出,反而增添一丝仅有的活泼感。  他轻声:“没有事情……可以这样叫你吗?”  说着,可能是不好意思,又或者别的原因,路道友生生扭头,快步往自己的住房走去。  然而,大抵是他动作太仓促。  衣袍摩挲间,被腰带系在背后的木剑居然陡然松动,被他背后滑落至地面。  木剑还算轻,只发出一声不大的闷响。  程陨之不介意这点顺手之劳,伸手去帮他捡起,没想到路道友自己也慌里慌张,要抓握木剑。  两手骤然相遇,小路道友惊慌地看他一眼,赶忙把木剑收回,别过脸去。  程陨之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眯起眼,定定地看他。  现在天气不算冷,但若是从外域乘灵舟被接来,被天上寒风刮上半个时辰,的确能把手刮成这种温度,  但……过凉了。  凉到近乎冰冷,好像……不似活人般。  他脑中浮现一个词:“灵人偶”。第54章   手底的皮肤没有温度,触之,仿若在碰一块冰凉的玉。  程陨之琢磨,就算自己腰上挂串碎玉也没有这么冰。  这……着实不像活人温度。  他心里百转千回,面色却半点没变,见小路道友匆忙把剑捡起,便收回手。  小路道友抱剑而立,冷冰冰冲他颔首:“多谢,”便要快步回房。  然而还没踏入门框,他便听见身后有人说:“今天老天爷心情好,还出了太阳。”  “道友,要不要一起去逛逛宗门?总得给自己找点事儿做。”程陨之唇边含笑,静静等候他的回应。  年轻的小道修步子立刻停下,他似乎在权衡什么,半晌,才转过身。  怀里依旧抱着他那柄粗糙木剑,连下颌线都绷紧了。  程陨之继续道:“我一人在外头走着有些奇怪,但若是道友陪我一块儿,两人作伴,就没什么好犹豫的了。”  可能是哪个词触动了小路道友,他一怔,抬起眼睛,直直地冲程陨之望去。  “我们……作伴?”他沙哑道。  程陨之笑道:“当然。”  小路道友原地踌躇片刻,往前迈步到程陨之面前。  他低头,道:“那我跟着你走。”  程陨之点点远处,脚下步子不动。  路鸣溪一怔,却见眼前人微笑起来,上下眼皮轻轻一搭,敛住眸色。  “该把你的行李放下,”  程陨之觉得新来的室友着实有趣,耐心地指引他,“总不能一切都没理好,就出门吧?”  路鸣溪低头,道:“我没行李。随时都能走。”  这位同门着实有趣,看上去冷冰冰不近人情,但实际真要邀请时,勾勾手就能跟着过来。  偏生还要迷茫地看你,眼神好像在说,“你怎么不走啊”。  走走走!当然走了!  小路道友矮他一个头,腿也短了一小截,走着走着就开始小跑,不然就跟不上,要落后好长距离。 第71章 程公子的注意力被强行拉走。  他回头,见路鸣溪站在原地,瞧向他的目光里透着半分惶恐,活像哪朵被漫天暴雨打得疼了的花。  路鸣溪又轻声,又有些急促,皱着眉头,莫名惹人怜爱。  “陨之,我肚子饿了,想去找些吃食,但我不认识路……”  这腔调、句式,未免也太熟悉了些。  程陨之听过、梦到过,也有人在他耳边这样说起过。  但他一时间暂时没反应过来,只觉熟悉感大盛。  程陨之看着他,狐疑发问:“那我俩一块儿走,路上好做个伴……等等,我以前在哪儿见过你,对吗?”第55章   此话一出,路鸣溪维持着原有神情,定定望向他。  程陨之被他注视着,笑眯眯地回望。  两人就这样原地僵持了好一会儿,仿佛不问出答案决不罢休。  树荫闪烁,倒影凌乱,光斑在每个人脸上晃动。  似乎是被光斑闪到眼睛,路鸣溪明显一顿,扭过脸去。  呀道:“你的错觉。我……什么感觉都没有。”  程陨之也莫名停顿了会儿,道:“好吧,好吧,大概是程某感觉出错。”  大概是有些热了,他从芥子袋里抽出折扇,一边大力给自己扇风,一边推脱师兄师姐们热情的“来一段”。  他艰难地从人群里挤出,承蒙师兄好心,给他们指路。  两个人晃晃悠悠去了趟玄天宗大食堂,再晃晃悠悠回来。  程陨之满口烧鸡香气,手里还有外带的半个馒头,被他有一下没一下地啃着。  他时不时咬一点,嚼着玩,道:“刚才听某位师兄说,之前的食堂提供丰富的灵果灵食,量大,但也只有普通饭菜;  这两天却意外多了不少地方小食,连烧鸡烤鸭酱烧猪蹄都有涉及……真令人意外。”  程陨之仔细想了想,居然从琳琅满目的食物种类里看出,不少都是他喜欢的品类。  满食堂弟子都是一副震惊的神情,仿佛八辈子没见过肉。  排队队伍九拐十八弯,程陨之差点就没能从打饭师傅手里抢一杯羹,好像全宗门的人都挤食堂吃饭。  程公子心有余悸,道:“程某可从没见过这么多人挤在一起——还是仙门弟子。”  路鸣溪嗯一声,轻声给他解答疑惑:“宗门伙食两百年没变过,再好的灵食也要吃腻了。这次改动颇大,的确令人惊讶。”  程陨之笑起来:“真不错,这食堂活像按照我的口味打造……”  他话说半截,忽的卡壳。  玄天宗伙食两百年没变过,却在他刚入门的这段时间里变化颇大,还全是按照他的口味。  这可不是他小程自恋啊!  这些变动搁一块儿,换谁谁不怀疑?  但疑虑只在他脑子里游荡片刻,就自动消散。  程公子放松地摇了摇扇子,把最后半个馒头嚼嚼完,大步往前走,惬意极了。  再怎么多巧合,也不过是巧合啦。  顾宴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把手伸进天下第一宗门里头。  所以这些变动……  搞不好就是仙君自己嫌弃弟子伙食太差,随口下令叫人改了的呢?  他漫不经心道:“咦,小路啊,我俩都是刚入门,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路鸣溪:“我入门之前,找专人介绍过宗门情况。”  解释得通,程陨之也就把这当做随口杂谈,笑着抛之脑后。  等他们结伴回了弟子居,在跨入房门的那一瞬,程陨之听见有人在背后叫他。  程公子含笑,转过身:“怎么了?”  路鸣溪站在门槛后边,半边脸都被门框遮挡。  年轻道友沐浴在夜色下,神色莫名,像之前一样,定定地注视他。  程陨之被看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脸上笑容撇下,再问:“怎么?”  路鸣溪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无事。明天他们爬弟子阶,我们一起去,好吗?”  程陨之眯起眼睛,没多说,只简简单单道:“好。”  哐——  宗门大钟敲响,千百只飞鸟从林间跃出,消失在天际。  玄天宗大开宗门,身着暗纹白衣道袍的弟子队列如长龙,从高耸台阶上走下,正式宣告广招天下修士。  拿到宗门下发通牒的,便是通过玉简初选的预备弟子。  他们可以拿着宗门的弟子牌,去城内任何一个灵宝阁任职,将会有不俗的月薪;  或者,通过眼前考验,成为天下第一宗正式的弟子。  陈飞白将自己的长发高高扎起,不耐烦地抹过额头上飞扬的细碎额发。  他用手背挡着眼睛,叫道:“阿姊!这边!”  他们穿过重重人群……不,这只能用人海来描述。  数不清的人,数不清被拿在手里的玉简,陈飞白头昏脑涨,一脸苦相,清点自己包裹里还有多少清水和食粮。  宗门大钟再次敲响,他放下手,被人群裹挟着往台阶上走。  年轻道修昏头昏脑地迈步,惊慌回头。  “阿姊!阿兄!”  然而,浓郁白雾将他完全包裹住,这下,漫长台阶只剩下他一个人,再看不见半个刚才同行的人影。  这算什么事呢,一转头人没了!  陈飞白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开始痛苦地爬台阶。  爬啊爬,爬了好久好久。  久到他都看见了自己的心里拜把子兄弟,都没反应过来,还以为是幻觉。  雾气缭绕下,陈飞白满头是汗,满脸通红。  这人衣襟袖子上全是悬崖峭壁沾染的泥土,神情狰狞。  他道:“程兄,你不用拦我,刚才出来个我爹,一看就是假的,叫我赶紧下去休息……我一下去人就没了!我这不得坚持着进仙宗啊!”  程陨之揣着袖子,和蔼道:“现在你可以休息,不会人没了。”  陈飞白愣愣地看了他两秒,低头,发觉自己已经站到了弟子阶最高层,再没了向上的楼梯。  他一心只想着往上爬,反而没有多计较自己爬了多久。  前看看,后看看,居然是最快爬上来的!  眼前这玩意儿也是真的!不是幻觉!  小兄弟“嗷”一声叫出来:“我做到了!!!”  说着,他扭头找自家姐姐:“阿姊!阿兄——”  然而脚还在台阶边缘,稍一后退,就踩了个空。  程陨之眼睁睁看他神情从狰狞变得惊恐,整个人往后仰,就要落下悬崖。  他也被吓一跳,赶忙伸手去捞!  刺啦一下,陈飞白的袖子被挂在悬崖上的树枝划破。  不过也还好,就这样整个人被挂在悬崖的树枝上。  幸好没有跌落底面,就算是被护卫的弟子捞起来,恐怕也要重新走一遍弟子阶。  被程陨之拉上来的时候,陈飞白还没反应过来。  他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就要往程陨之身上撞。  程公子老洁癖了,哪能和他这般近距离接触。有些嫌弃,只遥遥地伸出手,虚空轻拍他的肩膀。  他勉强细声细语:“别哭啊,进天下第一宗,可是大好的事。”  陈飞白抓住他的手,就差捂脸痛哭一阵,就被人推开,连连后退几步。  他打了个嗝,从大起大落的悲喜中回过神。  定睛一看,怎么是位十来岁的年轻道友?  路鸣溪挡在他和程陨之中间,侧身对着他,视线并没有对准他,而是虚虚落在程陨之身上。  这位年轻道友话语冷淡而官方:“陈道友,恭喜通过弟子阶的考验。”  他这话,不带半点情感色彩。  听起来不像是道喜。  陈飞白没琢磨出味:“呃……同喜同喜?”  路鸣溪垂着眼睛,道:“爬了这么久,恐怕也累了吧。陈道友是时候好好休息,等候明天的考验。”  陈飞白:“其实我也不算很累啦哈哈哈。”  路鸣溪加重语气:“怎么会呢,好几个时辰了。”  程陨之:“……” 第73章 等有幸入内门,拜真正的长辈为师时,才会行更大的礼节。  程陨之也捧着线香,跟着人群上前拜祖宗。  线香上袅袅的烟盘旋,程陨之一边行礼,一边不安分地瞧瞧周围。  他一抬眼,看见后殿帷幕之后,站着个熟悉的人影。  正是他之前见过的俞子帧俞师兄。  程陨之一怔,再次和他对视,只是这次马上被人打断。  路鸣溪拉着他,重新回到宗门大殿的柱子后面。  路鸣溪这次说话里带着明显的怒气,他仰着脸,皱起眉来:“你看上他了?”  程陨之的心思已经被勾走,显然不在这里了。  他随口道:“这哪跟哪,”一边再偷偷探头去,要再瞧一瞧那人。  路鸣溪道:“他是内门弟子,这两天出现在外门只是意外。”  程陨之道:“是……所以,他是哪个峰主名下?”  小路道友一下警惕起来,他直接绕到程陨之身前,踮起脚,要挡住他的视线。  程公子被拉回注意力,还有些哭笑不得。  路鸣溪道:“你不是说,要去仙君名下的长漱峰么?怎么一下就改了主意?”  程陨之道:“仙君嘛,你知道的,竞争又大,又不好搞,说不定他老人家今年也不打算收徒呢。那我不如换一个目标……等等,我之前与你说过我要去仙君座下?”  路鸣溪肯定地点头:“你说过。”  那没事了。  程陨之过了这一茬,心不在焉:“现在不有个更好的目标嘛……”  捏住的手指一下攥紧了。  路鸣溪匆匆忙忙,又要掩饰自己的意图,又要让程陨之明白他的意思。  “一个内门弟子罢了,你要喜欢他,去哪位峰主名下都无所谓,总归能看见的。比起来,修炼更为重要。仙君手里握着的资源,肯定比一般峰主要富饶不少,拜师也更划算。”  他静静地叙述,不动声色。  他要他的道修和截阿绑上世俗的关系,在众目睽睽之下。  师徒,便是天地,君臣,血亲之后,最亲密的关系。  一旦绑住,就再不会那么容易就离开。  但是如果变心了,想要提前断截这段关系……没关系……  那间屋子被他搬回了长漱峰。  年轻道修压抑的灵力蠢蠢欲动起来,他高大的骨骼几乎要从这副皮囊里破裂而出,将随手炼就的灵人偶外壳撑的碎裂——  程陨之恍然大悟:“你说得对。”  内门只要进去了,就肯定能看见这人。  ……那,此生就拜这么一个的师尊,肯定得好好选!  小路凝练的灵压骤然消散。  他背起手,状似乖顺道:“那个人,你是认识的吗?”  程陨之:“以前认识,现在……不认识。”  路鸣溪:“去认识一下么?”  程陨之摇头,笑了起来:“不了,不去打扰他,只要能看见他安好就行。”  “他是谁?”  “是我最重要的人之一。”  晚上,程陨之坐在自己的房里案前,随手从芥子袋里掏,掏出一支碧海螺声来。  翠绿的长杆落在他的指间,倒是衬得笔更郁,肤色更浅。  他原本还想写出点新东西,但满脑子都是白天看见的那个人,怎么也静不下来。  程公子哪里遭过这么大的罪,难过地长长叹口气。  结果刚一扭头,看见一个鬼脸贴在窗子上,见他看来,迟疑片刻,犹豫地咚咚小声敲打窗户。  程陨之:“……”  这,这么大一宗门,居然还闹鬼吗?!  小程差点没从案前一飞冲天。  他连忙起身,克制住自己差点骂出声的念头,走过去,一把打开窗户。  鬼脸疑惑:“你是……”  程陨之:“是我。”  那鬼脸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人从窗外翻进来,鬼鬼祟祟地探头:“快把窗关上!”  程陨之难以置信:“子陶,你,这……”  那人见后边没有追兵,总算松口气,大大方方站起来,任他查看:“我无碍。”  程陨之:“你这像无碍的样子吗?”  看他,脸色苍白,头上,手臂上还缠着绷带,长发倒是梳了个正规的弟子束发,可惜松松垮垮,活像从哪儿逃难出来的一样。  子陶无所谓地摆摆手:“没事,灵丹见效很快,剩下的就是外伤,不打紧。”  这哪里像宗门大师兄!  子陶瞧出程陨之心里在想什么,骂骂咧咧道;“还不是那几个兔崽子,趁我带伤,反了天了,剑么也不练,课么也不好好听,天天做这个饭那个菜的,我是猪吗吃这么多?!!”  程陨之含蓄道:“子陶道友,你这……发冠也是自己束的么?”  子陶一愣,抬手摸了把头发,翻个白眼后悻悻地放下手。  “算了,”  他嘟哝道,“什么都计较,迟早会计较不过来。”  “倒是程……道友,”子陶看了眼程陨之的假脸,“我刚才还没认出你,怎么换了张脸,还亲自跑玄天宗来了?”  程陨之回身,给千里迢迢从内门跑出来的大师兄倒茶,从头解释事情的经过。  “是这样的,事情很长。”  子陶:“没事,你长话短说。”  程陨之:“我和阿宴分手了,他要抓我,我来玄天宗避避风头。”  子陶:“噗——”第57章   “咳咳,咳!”  子陶被呛了个惊天动地,咳得刺激又痛苦,差点没把自己呛死。他烫手般放下手中茶杯,捂着脸咳嗽个不停。  程陨之也被他吓到,不自觉往后一仰,又上前给他顺后背。  玄天宗大师兄在偷偷溜出门之前,绝对不会想到,迎接他的居然是这么个消息!  早知道他就约程陨之在宗门外的酒楼见面。  不然,在宗门里偷偷说话,也指不定会被师叔神识打探个一清二楚。  他刚听掌门师尊提过,仙君前段时间刚回来不久,一派怒气磅礴,要把整个修真界并入玄天宗的无情模样。  合着,合着是被人甩了啊!  偏生另一位当事人站在他眼前,烦恼地摇着折扇,忧愁叹气,长眉紧蹙,显然是被困扰得不轻。  当事人随口:“我也不清楚顾宴哪里人,多大势力,但见他胸有成竹模样,想必那头都要被他渗透尽底。我也没法子,只好跑这边来。”  子陶心里想着,这里也被渗透完了,一边理顺气息,没被半口水呛死。  他压抑住自己,勉强问道:“你是打算入内门么?”  程陨之道:“是,难得进玄天宗。”  也行。  说不定师叔没工夫天天用神识扫荡宗门,程陨之在眼皮子底下藏,的确更不容易被发现。  虽说,这法子风险也更大。  程陨之瞧瞧他苍白脸色,又看看他打了绷带的胳膊。还是握剑的那只胳膊,手指还在轻微颤抖,伤的不轻。  程公子垂下眼睑,有些难过。  “最后还是连累你受伤,”程陨之道,“而且看样子,灵药也无法完全治愈。”  子陶无所谓地说;“迟早能好。再说,当时你的伤也不见得比我轻上多少。我把魔修直接带到大家面前,这也是我的责任。”  他张嘴,卡了壳。  过了会儿,走过去粗鲁地拉开椅子,往上头一坐,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沉重摩擦声。  少年毫无形象地翘脚,又想起什么,挺直脊背,把脚放下来。  “最后也算我识人不清吧,”他绷着下颌,冷冰冰道,“不然我也不会受这样的伤。”  程陨之嗯一声,没去问他和那魔修在秘境里发生了什么。  子陶暗自哼声,琢磨了会儿那魔修动向。  突然反应过来,回头冲程陨之道:“都说了是我的责任——你要斩除魔修,还是作恶的魔修,这有什么错?”  “好好好,我们都有责任,”程陨之给他倒茶,衣袖拂过桌上碧海螺声,“我也有责任,应该直接解决他,而不是拖这么久。”  子陶默默看了眼,道:“师叔的碧海螺声……” 第75章 豁!  宗门高层不要命了!  上头指定,要那编排仙君感情的话本尽快发行。  最好……宗门上下人手一本。第58章   内门弟子选拔那天,热闹的好像全宗门的人都来了。  偌大一广场,放平时估计还会被嫌弃浪费钱浪费石头,现在恨不得再大,再大些——总不能让人踩别人脚后跟吧!  程陨之懒散地打着哈欠,眼皮不断往下耷拉,活像是几天几夜没睡觉一样。  还从食堂里讨了杯清茶,一路捧着。  时不时啜一口,也当活跃脑子。  他从小路边走过,被广场无比热闹的情景吓一跳。  “这,”程公子没想明白,“内门选拔,有这么多人要考核么?”  看来竞争比他想的要激烈得多啊!  不会一会儿也有一群天才,冒出来和他抢师尊吧?  路鸣溪探头,仔仔细细查看一阵,道:“并不是。绝大部分人都是来看热闹的。你看这,”  他一指左边手捧早餐还没吃完的小团体。  “还有这,”  再指右边弟子们,左手书简右手灵剑,怎么看都不像来正式考核的模样。  程陨之顿时放心,仰头,咕咚咕咚把清茶牛饮而尽,满足地叹口气。  他摸索着把茶杯放进芥子袋,旁边路鸣溪骤然发问:“你这两天没睡好吗?”  程陨之安置好食堂的茶杯,笑眯眯转头:“是啊是啊,晚上做了个噩梦,程某人一夜吓醒三四次呢。”  熬夜写话本这种东西,还是不说出来带坏小道友了。  路鸣溪皱眉,道:“做的什么噩梦?”  虽然程陨之见他神情,更应该是“我在旁边,怎么可能会有噩梦”。  但为了维护同门情谊,他随口说:“唔,梦见我前男友大半夜不睡觉,在我床边站着扮鬼吓我。”  说起来,他早上醒来时,发现自己居然在床上,而不是和之前一样倚在靠椅上昏睡。  不过大约是身体自己有了意识,梦游去了床上罢?  路鸣溪张嘴,没说话。  程陨之拍拍他肩膀,伸了个懒腰:“放心,起码我昨天睡得不错,今天对付内门弟子选拔还是很有信心的……”  程陨之悻悻地放下手:“……”  他终于想起,某件被他遗忘的事情了。  之前还打算去书局,把他的手稿拿回来。  怎么一睡睡到太阳上竿头,愣是半点也想不起来了呢!  书局的人别已经把他的手稿看完了吧?!  小程整个人都傻了。  他看看天色,再焦虑地瞧瞧山下,就算是傻子也知道出事了。  路鸣溪:“怎么了?”  程陨之:“不然,你在这等我,我有个小问题可能要解决一下……”  路鸣溪:“小问题?”  程陨之:“大问题,大问题!!!”  小程火急火燎往山下跑,路鸣溪不过踌躇片刻,便看见他被陈飞白拖着手臂扛了上来。  陈兄弟义正言辞道:“今天内门选拔,大好的机会,你怎么还临阵脱逃呢?”  程陨之:“我没有!我就是临时有个小问题要解决……”  陈飞白:“害,都什么时候了还想这个,未来师尊在里头等你呢。”  程陨之没能挣脱过身强体壮的陈兄弟,被拖着一头栽进人流,入了选拔秘境。  小程叫道:“陈兄!行行好我尿急!”  陈飞白也跟着叫:“我看你是想尿遁!”  大批弟子冲过秘境,话不聊两句,立刻分散开找不同擂台打擂。  陈飞白指了指不远处空白高台,纳闷地说:“程兄之前不是很自信,还要拜仙君为师么,怎么到关键时刻了,反而掉链子?”  程陨之心想,他就不该在几个时辰之前,迷迷糊糊跑到书局门口。  这下好了!  他原地度步,挑挑拣拣把事情的原委说了,尽量删去不必要的具体信息,也让陈飞白听个明白。  陈飞白一下就懂:“噢——”  路鸣溪跟在旁边,大致听懂。  “所以,你不想让书局出书册么?”  陈飞白格外兴奋,在他看来,读书人的事儿都是好事:“能出书多好,什么人物角色的,我也听不懂,反正看的人也不太管这些嘛!”  程陨之想了想他书中的主角,没被开解,反而更加忧愁了。  他愁道:“算了,程某若死了化鬼,一定不会放过你。”  陈飞白:“……”啊?  程陨之拖着沉重的步伐,爬上擂台,站到一位入门两年的弟子面前。  面前师兄有些迟疑:“这位师弟,你……看上去面色不佳。是身体有疾?”  这话都说得委婉。  若来个心直口快的人,恐怕脱口而出:“老兄,你都白的快成水鬼了!”  程陨之冲他行礼:“师弟无碍。师兄,请。”  师兄格外迟疑地抽出长剑,犹豫要不要在剑上附着灵力。  这师弟看上去憔悴不堪、境界不高,恐会难对付附着灵力的长剑。  那不如两人纯以剑招比试,也能分出高低。  师兄道:“师弟,我们就纯粹比剑招。”让师弟输得慢些。  程陨之欣然:“多谢。”  两招后,长剑脱手,师兄躺地不起。  师兄:“……”  程陨之收回剑,真心实情地感激:“多谢师兄成全。”  师兄:“……”  师兄带着忧愁,拖着沉重的步伐去找下一个擂台了。  程陨之抱剑坐在台上,刚听完内门选拔的规则。  这里有多少的擂台,就有多少名额。  只有坚持到了最后一刻的擂台主,才有机会入灵门殿,双向选择师尊。  因此,并不是过了擂台赛,就一定可以入内门,还要看各位峰主是否会选择你。  程陨之是真心感激那位师兄的。  如果不是师兄知道他体内灵力浅薄,特意用他擅长的剑招比试,延长守擂的时间,他恐怕不能支撑到最后一刻。  好人!好人啊!  下一位师兄也上到台面来,定睛一看,见黑发青年盘腿坐在擂台正中间,拄着剑,脸色苍白,显然是消耗巨大,令人不忍。  然而,内门选拔的名额就这么几个,不得不争取。  师兄叹气,摇了摇头:“师弟,你消耗太大,不如先下去恢复,再上台一战。”  程陨之有些迷惘:“多谢师兄,我灵力充沛,尚且能与师兄一战。”  师兄:“你脸色太白了……”  程陨之:“熬夜熬的。”  师兄:“……”  心想,大抵是熬夜修炼,为入内门做准备吧。  一方金丹,一方筑基。  师兄道:“不如我们单纯比试剑招,先落地者算输。”指掉下擂台的地面。  程陨之:“多谢。”但是为什么都比剑招。  半盏茶后,师兄躺地。  六个时辰后,程陨之获得了入灵门殿,双向选择师尊的机会。  他走下擂台,一万个不解:“我真就这么柔弱,没人愿意与我比试术法么?”  陈飞白:“嘿呀,程兄这小胳膊小腿的!”  路鸣溪:“是他们眼拙,看轻对手。”  不过,就算是纯比划剑招,六个时辰连接比划,也几乎耗尽了程陨之的气力。 第77章 在众人见证下,这些刻好的弟子牌散发灵力的微光,从他们手中冉冉升起,盘旋着,飞入墙上牌流之中,和前辈融为一体。  他们抬头明悟,心中有什么东西,和脚下这片土地合二为一。  然后是第二峰,第三峰。  很快就有人发现,刚开始招收的都是小峰,各大峰峰主皆沉默不语,旁观他们拜师。  如果被前面的小峰招走,很可能会失去后面去大峰的机会。  因此,有些人踌躇不前,犹豫着拒绝了小峰的邀请,却在接下来再没听见自己的名字。  等一溜小峰收完,只剩下殿内寥寥数人还站在原地。  其余弟子都站在师尊身后,或兴奋,或后悔,神态不一。  而剩下的几人,同样脸色各异,不知道是被大峰挑走,还是彻底没了希望,要重新回去做外门弟子,等下一次内门选拔。  那弟子拉开第二卷 名册,叫出声:“泰然峰。”   陈飞白一下就紧绷起来,显然是他想去的峰头,还时不时把期待的目光投向泰然峰峰主。  程陨之拍拍他的肩,权当安慰。  上头,掌门侧过脸,低声询问:“仙君,弟子都要被挑完了。”  雪衣人颔首:“无碍。”  弟子唱名:“俞鸿彩,丁鸿宝,陈飞白……程陨之。”  被叫到的人上前一步,陈飞白脑子里的那根弦啪一声断掉,激动地叫出声,一把扑在程陨之身上:“我做到了!!!”  高音在空旷殿内回响,所有人看过来,陈飞白后知后觉,瞪大眼睛,小心翼翼把结实大臂从程陨之脖子上挪下来。  程陨之:“……我看你是想勒死我。”  泰然峰峰主从上头站起身,大笑着往下走。  “好!我泰然峰就喜欢活泼的弟子。”  陈飞白嘿嘿笑着挠了挠头,把自己整理好,啪扑过去行了个大礼,叫:“师尊!”  泰然峰峰主亲自扶他起来:“起来吧,不需要如此大礼。”  峰主笑着看过来:“你呢,愿意入我泰然峰么?”  他的示意、目光所及,都是站在旁边不吭声的程陨之,说着,众峰主也将目光投来。  这位无疑是选拔秘境里最出彩的一位——凭借筑基灵力轮流打败两百余众,毅力、心性,皆为上乘。  仅是筑基期,并不要紧。  天下第一宗还缺洗髓的天材地宝么?  一般来说,这类弟子是默认会留到最后,由他自己挑选的。  但泰然峰峰主没忍住,嘿,没忍住,就让唱名弟子在里头多加了他的名字。  说不定提前拦截,就能让弟子被忽悠进自己峰来呢!  众峰主的视线从泰然峰移向掌门。  掌门眼观鼻鼻观心:“……”  就算贵为掌门……他也不敢拦人啊!  众弟子一致露出羡慕的目光,毕竟在场所有人,目前只有程陨之得到了道君的亲自邀请。  连陈飞白也眼冒金光,就差惊喜道:“程兄,你不然……”  他忽地卡壳,有些为难地挠挠头皮:“哦对,你是想那个来着。”  “是。”  众目睽睽之下,程陨之往前迈一步,先对泰然峰峰主行礼:“多谢峰主厚爱。”  他语出惊人:“弟子想拜仙君为师。”  没有人说话,只有清浅的呼吸声蔓延。  弟子们你看我我看你,一致回头,去观察那雪衣人的态度。  刚才不是没有弟子想拜仙君,毕竟大好机会就在眼前,仙君既然来到这里,想必也是想收个徒弟的。  那为何不试试?  然而雪衣人听完拜师言,没有一点反应。  还是旁边弟子出面,口道:“仙君暂无意向。”  其余人便悻悻而归,之后也没有人再敢去肖想那位云中君。  又有人鼓起勇气,要拜仙君为师了。  这次估摸着,也毫无悬念,要被……  然后,雪衣人从宽木椅上站起,从上至下,将目光投来,准确地落在程陨之面容上,突然那层坚硬的薄冰融化,所有人都听见低沉笑声渐起。  程陨之心脏砰砰跳起来。  他眯起眼,使劲往上面看,可依旧无法看破那层模糊的伪装。  雪衣人道:“你愿拜我为师?”  程陨之深吸一口气,答:“是。”  雪衣人下一句话,震惊全殿人:“那你可愿与我结师徒契约,在天道见证下。”  所有人,就连掌门,都震惊地说不出来话。  这,这也……  太过了!  师徒契约虽有“师徒”二字,却是一个类道侣契的天道契约。师者,分担徒者所有伤害。  修炼时,增长灵力将会部分分往徒弟。  而徒弟只有达到师者境界,才会自动解除契约。  是一个,完全受保护的角色。  而截阿这般境界,若程陨之愿意做他徒弟。  两千年,三千年……  不说别的,他这辈子能达到大乘期吗?  若是达不到,仙君莫不是要保护他一辈子!  程陨之走南闯北,自然也听过这一古老契约。  他睁大眼睛,说不出话,不敢想象,为什么这位天下第一人,愿意与他结这般不平等契约。  他低头,道:“仙君,我愿拜您为师,但不需要……”  雪衣人抬手,掌心聚拢出一个金色的、由层层天道符文聚拢而成的光球,这便是实体化的师徒契约。  他神情莫名:“你若愿意,现在就吞了它。”  程陨之努力回想,可想不出半点约束徒弟的条件。  他不敢说话,也不敢伸手。  可契约没有约束他的思想,也没有困住他的行动,他作为徒弟,是完全自由的存在。  是一场他不知道缘由的豪赌。  最终,仙君一直以来的好名声和磅礴修为还是打动了他,程陨之徘徊许久,终于抬头。  “好。”  雪衣人也笑起来,在场人都听出他笑声中无处不在的愉悦:“接住它吧。”  程陨之定定地看着,那光球浮到他面前,许久。  他想起远行的师父和师哥,又想起长津山那座空落落的宗门。  他接住光球,决定接受所有豪赌的结局。  程陨之心想,他身上什么都没有。  仙君总不会看上他口袋里那一星半点灵石吧?  光球从他的手腕处融入,一刹那,程陨之感知天道降下灵力,将他和面前某位修为高深的大能连接起来。  冥冥之中,甚至还能大致感悟对方的方向。  程陨之:“……”他忽然有不好的预感。  雪衣人道:“上来吧。”  是了,接下来要敬拜师茶。  程陨之接过旁边弟子托着的茶杯,一步一步,走上高台,成为仙君唯一的弟子。  他低垂着眉眼,不敢抬头看。  一双手从他面前伸来,稳稳接住茶杯。  程陨之心脏漏跳一拍,他发觉,这双手好生熟悉。  雪衣人没喝,只道:“你名程陨之?”  程陨之:“是。”  雪衣黑发的仙君站起,微笑着、意味深长道:“我有一位未过门的道侣。”  “他也叫程陨之。”  “我们,好生有缘。”  正是时候,仙君模糊屏障散去。  露出程陨之曾经日夜相伴的枕边人的脸。  万籁俱静,顾宴静静垂眼瞧他。  程陨之:“……” 第79章 穿过云层,大鹏降落。  风车先跳下去,然后踮起脚扶着程陨之往下走。  两人都安全着地后,风车拍拍大鹏的脑袋,喂它些吃食,便放它自行撒欢去了。  目视大鹏离开,程陨之想起了刚来宗门的一些心理活动。  这毕竟是顾宴的宗门,总不能经营得像他想象里那般……外强中干吧?  之前不好问,现在风车家里人。  听完他的简述,小童背着手,认真回答:“代步灵舟?那是弟子自己的私藏,只要有外出任务,宗门便会免费发一艘。之之坐的那艘可能不善于保养吧。”  说着,便有些懊恼:“应该由我接之之入宗门。”  程陨之秒懂。  果然还是心目中的天下第一宗!  就连昂贵的代步灵舟都能随便发,这还能质疑它库房存量吗!不可能的!  大鹏离开,两人步行,仅仅三两步移位,风车便带他入了一处玄妙境遇中。  程陨之恍惚一瞬,等清醒过来,意外地发现自己已经从山脚到了山顶。  他仰头,眺望眼前这庞大的峰主殿,和后边连绵不绝一排规模宏伟的长老殿。  无处不庞大,无处不精巧。  仅仅是凝视殿门口牌匾上那几个笔划锋利的题字,便被冰雪样的剑意冲刷识海,短暂失去意识。  回过神,风车捂住他眼睛,担忧地歪过脑袋。  小童道:“之之不要看!真是的,好好写什么字,挂门口要把之之冲伤了。”  程陨之哭笑不得:“别这样,阿宴想怎么写便怎么写。”  然而一切过于空旷,正常来说的那些洒水小童不见踪影。  程陨之环顾四周,奇怪道:“其他灵人偶呢?”  风车:“他们怕吵到之之。”  程陨之:“怎么会呢,大家平时都很安静听话的。让他们出来?”  说时迟那时快,一大群灵人偶从峰主殿内蜂拥而出,叽叽喳喳,激动地抒发自己的心情,活像赶小鸭子出圈,半刻不停歇。  “之之我好想你!”  “之之你怎么才来!”  “拿过去点,你扫帚打到我了!”  “你怎么回事!之之在呢!”  “不要挡着我,看不见了!”  “之之!”  好小一个灵人偶扑到他怀里,细细撒娇。  很快,又有两个,三个挂上来。  程公子现在一个头十八个大,头昏脑涨,看过长相相差无几的灵人偶,都能怀疑自己眼睛出现了重影。  他无助地叫:“风车!风车救命啊!”  最后还是管事威严管用,风车严肃地把所有灵人偶赶下去,警告他们:“不准挂之之身上。”  一众小童蔫着脑袋:“是……”  风车得意:“只有我能。”  众小童:“……”可恶!可恶的强权!  程陨之适时出声,忙着解救陷入人堆的自己,就连要见前男友都不怕了:“风车,仙君在哪里?”  风车道:“仙君在后边弟子居。”  好家伙。  一个弟子都没收过,就建好了弟子居。  等着他往里面跳呢?  雪衣人便站在崭新的弟子居门口,仰头的动作,使漆黑长发从脊背上垂落,微风不动。  程陨之随手拨开小路细枝,便看见这一幕。  顾宴转过身,冰雪样眼眸望来,有半分融化迹象。  他很轻地微笑,极沉地唤道:“陨之。”  程陨之叹气:“阿宴。”  雪衣人后退一步,回身,示意他看眼前这座弟子居的全貌。  程陨之顺着他的目光往上看,惊讶发现,顾宴几乎还原了长津门的全貌,在长漱峰上重建了出来。  顾宴走来,离他不过半尺距离,克制地停下,没有揽他腰,也没有放肆地捏他的手指。  “别生气,”雪衣人温顺道,“这样陨之就不会太想家。”  程陨之的确没有生气。  看见自己熟悉的地盘在别人领地上重现,不知为何,有种占领的微妙愉悦。  他的目光重新落向正中心的弟子居:“那间屋子呢?”  顾宴温和道:“将之前陨之住过的屋子搬过来,重新修葺过罢了。”  他随手打开门,展现内里全貌,的确是之前程陨之住过几天的屋子。  一切的一切,都展示了出来。  哦,还有他的陨之,也完全属于他了——即便不是道侣层次。  顾宴:“来……”  程陨之忽然出声,打断他:“不着急,仙君,我们还能去看看别的。”  迅速伸出手,轻压顾宴下颌,指尖几乎贴着截阿仙君唇角。  顾宴从容地握住他的手指:“叫我什么?”  程公子定定看他一会儿,回头笑开:“啊,是了。”  “师尊。”  他懒洋洋地呼唤,指尖一挑,正巧压住顾宴唇侧,指尖泛出桃花色泽。  而那位云中君笑了笑,用他最喜欢的姿态垂眼看他,张口,轻咬他指尖。  程陨之一滞。  *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我是想让他们先进一段正常的师徒剧情来着  怎会如此!第61章   指尖传来湿润的触感,无论是哪方面,都不太对劲。  程陨之若无其事地、迅速地收回手,尴尬晾在空中。  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  最后还是顾宴拉过他手,细细替他擦干净。  程陨之去瞧他神色,瞧这位熟悉的仙君眉眼舒展,一看就知道,心情极好,愉悦几乎要溢出来。  ……是,逃跑的前男友兜兜转转,自己跑回来。  放谁身上都觉得有趣吧?  程陨之见自己手指重新干净,立马收回,缩进宽大的袖袍中。  微风徐徐,林间枝叶簌簌。  顾宴道:“进来看看?添了不少东西。”  程陨之想:希望不是那种东西。  他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对着顾宴露出一个不常用的假笑,假装镇定,跨过那道门槛,往里面瞧去。  幸好,顾宴在这方面依旧十分正经。  原本华贵的屋子也没多大变化,也就是大了那么一点,满了那么一点,就连架子上的碧海螺声都多了一排,配着块名贵观台。  ……已经和原来的模样基本不搭边了。  程陨之头痛地扶住床柱,震惊地发现榻上多了无数个软趴趴的枕头,似乎是恨不得他陷进去就再出不来,精确地掐住了程公子的死穴。  小程就喜欢趴在枕头上!  这里还有这么多的枕头!  程公子的心都在蠢蠢欲动,恨不得懒洋洋地窝进去,享受地打着盹。但意志限制了他的行动。  他回头,道:“这屋子你留着啊。还改了挺多。”  顾宴低垂着眉眼,站在他身后,声音不大不小:“陨之不喜欢原先的模样,我就把它稍微改了改。”  程陨之:“做弟子居,恐怕有些浪费。”  怎么会呢,顾宴道:“给你怎么会浪费?”  看来是说不通他。  也是,截阿仙君富可敌国嘛,区区收拾出间漂亮的屋子,根本不算什么。 第81章 师哥啊……”  他皱起眉,努力思考:“要和师哥说什么来着。”  顾宴:“和师兄礼貌地说再见。”  程陨之:“你真小气。”  “对,要跟师兄说,你看之之天赋绝伦,已经,已经到合体期,能摸到分神啦。”第62章   长漱峰的落叶从树梢落下,静静飘落进平静湖水边。  一小童怀抱着程陨之换下的外袍,努力抬高手臂,从湖边走过,没想到湖水边泥土太湿太软,脚下一滑,差点摔跤。  幸好天外伸来一只手,拎住他后颈,让小童免于一脚摔个狗啃泥。  小童镇定,站稳后成熟地道谢:“多谢……”  忽然,发觉眼皮子底下的衣料纹样不太对,并不是峰上常用的样式。  他倒吸一口气,抬起头来。  是外来的人!  眼前明显也是玄天宗的弟子,不过是别的峰主座下,令小童略微放心。不过,该问还是得问一下。  “你是哪位峰主座下弟子?”  他板起脸,严肃道,“来长漱峰做什么?”  这弟子身高腿长,墨发长垂,腰间一串碎玉,背后一把朴实长剑。  闲适站定,看向刚过他腰间、丁点大的灵人偶。  他道:“原来,是长漱峰的洒水童子啊。师尊通知我,来长漱峰应仙君召见。敢问仙君何处?”  “仙君在后殿。”  听闻回答,小童略微放心,回答了他的问题。  然而在他即将离开时,小童仔细临摹着他的眉眼,突然眉头一皱,跳起来指他:“你就是那个,那个!!!”  弟子迷茫,惊奇道:“哪个?”  小童大声斥责他:“那个要勾走之之的人!不可以!等着吧!!!”喊得撕心裂肺。  说罢,气呼呼地剐他一眼,重新用力地把怀中要洗的外袍拢好,踏着愤怒的步伐从湖边跑开。  俞子帧还摊着手,然而眼前小童已经一溜烟跑得没影儿了。  他心中迷茫还没解开,又平添一层。  “勾走?”  “之……之?”  名字似乎有些熟悉,但在他印象里,一点也找不出这个人长什么模样。  奇怪。  仙君峰上的小童,应该不会无故放矢吧。  他又陆续找到了几个面目相近的小童,详细打听了去后殿的路,才发现自己绕路绕到了天边,又花了好些功夫,才找着去后殿的小道。  后殿门外一片整洁石砖,两侧树影婆娑。  他不敢怠慢,在殿门外行礼道:“仙君,弟子俞子帧来见。”  一片寂静,就连枝叶摩擦声都跟着消失不见。  像是有一道结界撑开,完全遮蔽他们之间的谈话,仿佛是要防止被谁听见一般。  俞子帧咳了咳,殿内传来仙君冷漠的声音:“进来。”  俞子帧掸掸下摆,谨慎跨过门槛,争取不发出太大的动静。  他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穿过正厅,见传说中的截阿仙君坐在殿中高位,抬手饮茶,身后便是他的画像:  无上仙君,玄天太上长老,持剑踏雪图。  俞子帧不敢多看,只觉得殿内气氛冷凝,犹如刚刚凝结成的坚冰,令人呼吸不敢、动弹也不敢。  冥冥之中好像还有庞大灵压,从天上神佛之位遥遥压下。  他惊出额角冷汗,顿时运用全身灵力去对抗,沉默地保持行礼的姿态。  一边想着:仙君为什么要为难他;  一边又觉得身上松快,才猛地惊醒,原来刚才威压全是他的幻觉。  这才松口气,放下手来。  截阿仙君没有露面,依旧维持着神秘模样,面目模糊。  俞子帧也不敢盯着看,只好把目光瞥到旁处,然后就发现,左边探出三五个小童脑袋,右边探出三五个小童脑袋,都目光炯炯,盯着他看。  好像都挺生气。  俞子帧:“……”  见鬼。  到底发生了什么,谁给他个解释。  仙君放下茶杯,在桌边发出磕碰的一声脆响。  语气平淡;“你叫俞子帧?”明知故问。  俞子帧在心里吐槽一声,答:“正是弟子。”  他原本以为,仙君会问他一些十分犀利的问题,例如和外边那小童口中“之之”相关的问题,他也能顺道从里面得出些缘由。  然而,仙君问道:“听说你刚入内门不久,在内门生活可习惯?”  俞子帧:“……弟子习惯。”  顾宴:“嗯。”  他略一抬手,立刻有小童从旁边搬了把椅子,让他坐下说话,显然是要长谈的架势。  俞子帧见情况不妙,倒吸口气。  坐是不敢坐的,询问道:“仙君找弟子前来,是有何事?”  顾宴道:“没什么事,随便问问。”  ……随便问问就是最大的事了!  谁家大能在大好时光里不来修炼,而是找下边碌碌无名的弟子来唠家常?  仙君随口道:“你腰上这串碎玉,看起来有点眼熟。”  俞子帧低头看去,是他从小带到大的碎玉串,轻轻一碰就会磕碰出清脆声响,挂在腰间,给一身素的道袍增加了几分别的颜色。  他笑了笑,道:“正是家母所赠。”  仙君又闲聊:“看上去并不只有装饰用处。”  俞子帧有些犹豫,这么家常的话题,不像是仙君真正想问的东西。  他道:“是,没多大用处。”  “小时候睡得很死,叫不醒,家母就用碎玉串挂在我床头,只要轻轻一拨就能醒来。后来延续成了一个习惯,就带在身边。”  然而一般人家,怎么会想到用碎玉串,而不是用更便宜的东西来代替?  顾宴轻抿茶水,不言语。  谁也猜不透顾宴心里的想法,包括俞子帧。  他如走薄冰,回答完了所有的问题,仙君定定看他一会儿,便抬手,示意他离开。  等俞子帧背影消失在后殿门前小道上,顾宴才轻磕茶杯盏,将杯盖扣拢,遮住那杯其实一口没喝的清澈茶水。  他垂过眼睫,掩盖眸底神色。  心道:长得也没他好看。  照理来说,是不会抢夺他在程陨之心中地位的长相。行事也粗放,半点不精致,不像陨之喜爱的脾性。  那,问题就出在“师哥”上。  远行的师哥,兜兜转转,在玄天宗上见面……  可是,他没有认出程陨之。  一旁,一小童探出头,悄悄说:“仙君,之之要醒了。”  顾宴起身,道:“好。你去叫风车通知厨房。”  人还没走出殿门,道:“不许这么叫他。叫程公子。”  “……是之之。”  “程公子。”  “放屁,你也在心里叫之之。”小童很勇敢地说道。  “……”  众小童侧目看他,一水儿的大事不妙,连忙示意他赶紧溜。  没想到顾宴轻声应和,也没多大反应:“也就在心里。”  说着,离开后殿,往弟子居走去。  程陨之一杯倒的后果,就是睡到日上三竿,太阳晒屁股了才略微转醒。  稍一抬手,便碰到床边温热躯体。  手指被人握住,热度源源不断地传来,很快,他鼻尖上落下轻吻,又轻柔地下滑,贴住他唇瓣。  柔软唇瓣被贴得变形,隐隐露出水光。 第83章 顾宴道:“这是我原创的剑法,现在全部教给陨之。”  程陨之开玩笑道:“若是我学会了,是不是能有仙君的一半厉害?”  原本还以为只是一句玩笑话,没想到顾宴真的点头承认了。  程陨之惊讶道:“光凭剑招本身?”  顾宴:“所以很难学。”  程陨之握着截阿神剑,看了看这柄据说斩过鬼蜮头头的神剑,发觉它绷紧了剑身,像是要在他面前露出最锋利的一面。  拍拍它时,神剑还特意嗡嗡两声,骄傲地绷直了自己。  顾宴道:“别理它,试试看。”  程陨之凭着记忆里的动作,尝试性地挥舞起来。  他练剑多年,自然有自己的一套对剑招的理解。  可是顾宴的剑法——无论怎么使劲,都觉得差三分意思。然而就是这三分,就能失去绝大部分的威力。  偌大空地上,雪青外袍的青年长袖翩翩地舞着剑,动作里带着他特有的懒散。  好看是好看,可完全没有那个味,自然也失去了力量。  程陨之皱着眉停下来,调整半刻钟。  这次,他换了个重心,试图让剑法带上独具一格的厚重和凌冽……  也失败了。  他感觉不太对,这套剑法毕竟是顾宴自己创造,带着无数仙君大道残留的痕迹,不是一般人可以轻易学会的。  程陨之回望,见顾宴站在原地,静静注视他瞎学剑。  程陨之:“……”  “师尊——”  为了避免伤到人,他特意拉开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于是说话都变得费力起来,他拄着剑,懒洋洋地高声喊道,  “你教教我呗——”  一瞬间目光的错位,让他忽略了那位云中君喉结的滚动。  顾宴顺势走来,程陨之正打算把神剑还给她,重新观看剑招演示时,顾宴又把剑塞进他手里,示意他自己握着。  程陨之一头雾水:“怎么?”  背后那人没有回答,只余留神剑不满地轻鸣声。  截阿仙君从背后拥住他新收的爱徒,左手虚揽,右手包握着爱徒抓紧神剑的手,紧拥着、亲密地裹挟着他。  要用全身气力的走向,来做他的引导。  顾宴揽着他,让他放松,顺着他的力道挥、刺、劈。  简简单单的剑招被不同搭配组合,再从顾宴手中使出来,就有了不同的味道。  灵力如洪般倾泻,短时间内,就泄了个干净。  所有剑招使完,程陨之仿佛被抽空了全身气力。  他吃力地用剑支撑住自己,黑发垂落,汗如雨下,唇色苍白,大口大口地喘气,眸色却明亮至极。  他从顾宴的指引中,触摸到了那一层神秘的领域,只要是爱剑、练剑的人,都会为此而动容。  仅仅是触摸片刻,也足够使他心情激荡至今。  顾宴扶住他,输入灵力,助他恢复气力。  程陨之就连说话都说不利索,力气实在是被抽空的太过了。  他仍然在笑,断断续续:“这就是大乘期的剑法吗。”  顾宴温和地持续输入灵力:“是。今天就先这样,我们回去休息好么?”  “不。”  出乎他意料,就算已经疲累至极,程陨之依旧勉强站直身体,望向顾宴:“我想,再来!”  两个时辰后,漂亮青年躺在旁边草地上,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断续地笑着,无比畅快:“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累了。”  手指被人握住,程陨之转过脑袋,顾宴在他身边坐下。  “以前有这么累过?”  程陨之轻描淡写:“有一次。当时外面全是妖魔鬼怪。我就想着,如果现在还有谁能杀出去,那就只有我了。”  他回头,有些惆怅地叙述:“然后我就杀了好多好多的妖魔鬼怪……龟龟,现在想来,数都数不清,当时我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小程陷入困惑。  顾宴:“肯定有信仰的东西。”  程陨之:“那倒是。我要,跟上师哥的步伐嘛。”  然而又过了好一段时间,久到程陨之以为顾宴要睡着了,疑惑地扭过头,才听见沉默的仙君说话。  “那个俞子帧,我叫他来问过话了。”  说着,顾宴难得的别过脸去,目光游移。  结果,程陨之一脸困惑:“俞子帧是谁?”  顾宴:“就你那个,师哥。”  程陨之:“我师哥不叫……”他猛一卡壳,似乎想起什么,恍然大悟,“啊,对,叫俞子帧。”  好像忘却了身上疲乏,程陨之一咕噜坐起来。  他凑过去,警惕道:“你叫他来做什么?我敢保证,他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认识我,绝对问不出一点消息。”  顾宴蹙着眉头:“我以为你喜欢他。”  程陨之高声道:“我当然喜欢师哥……不是那种喜欢!师哥手把手把我带大,都跟我爹似的了,这还能不喜欢?”  顾宴委屈地轻声道:“你当我鬼迷心窍吧。”  程陨之和颜悦色:“你可真是个小醋坛子。”  顾宴:“那他为什么忘了你?”  程陨之一怔,陡然沉默。  他面色依旧苍白,不知道是练剑过于疲累,还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  最后随口道:“忘就忘了呗,没什么大不了的。”  程陨之竖起眉头,道:“你别去招惹他,让他安安静静过这一世……”  顾宴;“他已经死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我已经把之之的背景故事写了个大概的时间线,师父师哥都在这里面,回头可以尝试往主线里放了!  现在还是快乐的师徒日常时间!  过了这段估计就没日常了(大概可能也许吧望天  那啥,因为我是个金鱼脑,三次元也忙,所以可能会有情节上的疏漏。  小天使们看见了提给我,我会改掉的!第64章   顾宴的话轻飘飘就落了地,没有回音,也没有其他动静。  许久也不见程陨之搭话,还以为他太累睡着,可是等顾宴回头,去瞧身边青年的反应时,才发现他神色惘然,眼角擒了泪。  程陨之固执道:“师哥只是远行去,现在回来了而已。”  顾宴;“……好。那陨之想见他吗?我再把他叫来。”  程陨之:“不,不用。”  他觉得自己这副表情有点奇怪,连忙把眼角两滴水抹了,重新露出笑容。  程陨之道:“别这样,他心里估计要吓死。好端端的,仙君一次又一次叫他上长漱峰——怎么,第一个徒弟还没焐热,就想收第二个了?”  顾宴温顺道:“只会有你一个弟子,回头我便让明虚(掌门)发通告,叫我长漱峰闭峰,再不收第二个。”  程陨之大笑道:“你干脆立我做下一任峰主得了。”  顾宴:“你我寿命极长,不用考虑这个问题。”  这的确又是一个问题。  程陨之用手撑住下颌,歪过头去瞅顾宴。  在他视野中,截阿仙君坐姿端正,脊背挺直,墨发雪肤,就算是从下至上的奇怪视角,也能看得出其中美妙来。  他回过头,蔫蔫地叹口气:“兜兜转转又是你……我记得师徒契约上,只说徒弟会分担一部分伤势给师尊,那如果弟子死亡,师尊会如何?”  顾宴:“会重伤。”  青年扭头瞧他,道:“那你小心些,指不定我什么时候暴毙,还要连累你。”  顾宴皱眉:“怎么可能好端端……”  程陨之上下眼皮一搭,笑容轻佻而薄凉:“师尊,陨之已经两百余岁,不年轻啦。”  说着,他站起身,掸掸身上尘土。  就连继续感受大乘期剑法的念头都没有。  程陨之轻舒郁气,往后挥挥手:“我随便看看,认认路。没有什么我不能去的地方吧?”  顾宴:“没有。” 第85章 一干弟子惊讶望来,连连散开。  大鹏在半空盘旋几圈,收拢翅膀,略一滑翔,稳稳当当落到地面上,翅膀下涌动的空气激起一片尘土。  一点,都,不安静。  众弟子拿稳手中的话本,惊奇地望过来。  仅仅有少数几个见过程陨之的内门弟子,从原地蹦起来,与同伴道:“那是仙君刚收的弟子!”  “原来是他。”  “他就是仙君的弟子啊……”  程陨之表面淡定,内心呆滞,死马当活马医。  他刚刚见到那人走进了这道门,不管里面是什么,他程某人总归是要往内头走一趟的……  然而里头也有人往外走,两人打了个照面,差点撞上。  程陨之道:“抱歉道友,是我走路没长眼睛,好使的眼睛全看地了,撞了你实在对不住……”  对方道:“是你。”  程陨之一愣,迅速抬头,向对方行礼:“原来是俞子帧师兄。”  师哥。  俞子帧依旧着原本那副装扮,腰间碎玉串,背后木剑,这次长发全部束起,显得脸侧线条干净凌厉。  他大为意外:“你认识我?”  程陨之:“程某在外门,有闻师兄名声。”  俞子帧打量他片刻,也迅速回礼:“原来是仙君大弟子。见过程师兄。”  程陨之:“……”  救命啊!师兄管他喊师兄!  他再行礼:“……不不不。俞师兄入门早,该称一声师兄。”  俞子帧再再行礼:“仙君辈分大,程师兄辈分也比我大,该称师兄。”  程陨之再再再行礼:“师兄修为比我高深,能者为大。”  旁有弟子瞅他俩拜来拜去,纳闷道:“你俩搁着结义呢?”  程、俞:“……”  程陨之赶快一锤定音:“师兄到这儿来,是有什么急事么?”  俞子帧示意他往上看,一直看到建筑的招牌:“师尊下发通知,叫弟子每个人来这儿领书。”  领书?领的什么书?顾宴怎么没告知他一声?  程陨之后知后觉,周围环境有些眼熟。  仿佛曾经大清早的不睡觉,来过这儿一般。  他缓慢往上看,看到了两个大字招牌:书局。  *  作者有话要说:  先说一声,近期不发刀子!刀子连柄都还没酝酿出来!第65章   程陨之进了书局,进去时,面不改色,嘴角噙笑,向书局的管事点头示意。  出来时,鬼鬼祟祟,偷偷摸摸把话本塞进芥子袋。  幸好他那天出门起得早,没和任何人碰面。  不然无论谁从半路跳出来,指着他恍然大悟“原来这话本是程兄您写的啊!”……都能让小程生不如死。  他出门时脚步一顿,又与俞子帧打了个照面。  这次,前外门师兄的态度自然了不少,微笑询问:“程兄也来领书?”  程陨之想,反正没人知道我是谁,对吧?  小程心安理得,挺直了脊背:“是,才接到师尊通知。”  俞子帧道:“俞某只是没想到,仙君也会注意这类闲书。”  程陨之:“……”  仙君不是只‘注意’,而是恨不得每个人的脑子里都塞满‘仙君也想谈恋爱’的念头。  这是正经师尊吗?这不是!  俞子帧又道:“见程兄在书局里待的时间颇长,可是看了部分?”  程陨之胡言乱语:“对对,看了一部分,还挺带感。真不错啊真不错哈哈……”  俞师兄一眼便觉得与他亲近,试图和程陨之套近乎。  然而圈子不同,话题也不同,思来想去,竟然只能聊聊手中话本。  “那依程兄高见,上面为什么要弟子人手一本呢?”  程陨之:“……”  “或者说,程兄有何观后感?”  程陨之:“…………”  小程的观后感:救命啊!  两人你一顿来我卡壳,竟然也难得聊了个七七八八不重样。等天色渐暗,广场上起了风,才意识到弟子们也陆陆续续回居处了。  程陨之原本打算再去看看路鸣溪,只是看时间不早,也只好先回长漱峰吃晚饭。  俞子帧轻车熟路地送他上大鹏,程陨之跨上做好,低下头去。  他们虽然没聊什么,居然也觉得投机。  俞师兄认真道:“程兄下次出门,俞某定要请程兄好好吃一顿。”  程陨之道:“好,程某定会赴约。”  他低头,拍拍大鹏脑袋。  不知是前一只大鹏,还是在休息期间换了只新的过来,这位鹏兄的脾气难得的温和,见程陨之和人道别完了,才慢慢悠悠地展开翅膀。  呼啦一下,尚未升空,气流先至。  程陨之的长发被吹得飞扬,露出他光洁的额头和漂亮眉眼;而宽大的衣袖也被吹得猎猎扬起,露出腰间光滑剔透、绳串被摩挲的有些陈旧的碎玉串。  俞子帧的目光立刻被他的腰间配饰所吸引,手不自觉抬起,抓住自己的配饰。  虽然用的玉料质量不一,但上面的打结手法,他却熟悉的很。  在小时燥热的夏夜里,他总是睡不着。平时么,又睡得死。  按照当地传统,母亲说要给他在床头绑个东西,祈祷小孩能快快入睡,早早长大。  最好是清脆的、吉祥的物件。  这样,就能在燥热的天气里,听清脆撞击,仿佛能觅得半点凉意。  原本找了银匠敲出三角银片来挂上,但他模模糊糊,想起还能用碎玉料做挂坠。  母亲见他固执,便寻了便宜的玉料,钻了小洞,挂在他床头。  他自己还觉得绳结打的不够好看,认认真真解了,再打一次。  夏夜,俞子帧躺在床上,脑袋边不远处便是那串碎玉串。  他一只手枕着,伸直了另一只手臂,去够碎玉串的底端。  轻轻拍打,让它们能撞在一起,发出叮叮当当好听的清脆声,与水的清冽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感觉。  嘴里模糊念道:“……起床啦……”  还哼歌,是当地的小调,不着音,却也能听。  第二天他起床,去问母亲:“我是不是有个弟弟?”  母亲笑骂,让他赶紧洗漱完吃饭:“你都差点保不住,我从哪儿给你变出来个弟弟。说,做梦梦到什么了?”  他记得当时的自己随口道“没什么”转身离开,还有些遗憾。  现在想来,便是想要程兄这样的兄弟罢?  他抬头遥遥地去望,然而也只看见了大鹏展开时极大的翅膀,在视野中变成了一个看不清、模糊的小黑点。  程陨之和师哥成功汇合,还顺带刷了一波感情。  他心情愉悦地吹着风,顺着大鹏起伏的姿态调整重心。  很快,地平线上便露出长漱峰的峰头,而空旷地面上有两个小白点在静静地站着等候他。  程陨之一怔,在他反应过来前,大鹏便一震翅膀,俯冲而下,即将降落地面。  那不大的白衣身影似乎站在门口站了许久,一直在等候。  还有身边站着的小童,也睁大了眼睛,满眼期盼地等他回家。  看见他乘着大鹏归来,连眼睛都亮了,止不住地微笑。  大鹏长长呖叫一声,斜冲向下。  程陨之顺着它的力度一路下滑,竟然在半空中脱离的座位,踩着空气下落,被顾宴抱了个满怀。  仙君将怀中青年放下,后退一步,打量他的状态。  见他神采奕奕,精神良好,唇边笑意不减,明白他现在心情极好。  果然,漂亮青年见有人在门口等他,连说话的语调都放软了半截。  “你们怎么在门口等我?” 第87章 顾宴:“他多大了?”还要人陪?  程陨之笑道:“怎么说,也比顾仙君小个千把来岁吧?”  顾宴:“我没那么老。”  程陨之和颜悦色地拍拍他的肩膀:“到时候,麻烦师尊镇守长漱峰,别让闲杂人等随便进出。”  顾宴:“……”  程陨之身心舒畅,嘴上一副关爱孤寡老人的架势,手上不停歇。  连推带赶,终于把人赶出来,示意自己要就寝了。  仙君可怜地搭着门框,舍不得出门:“我也想去,陨之,带上我好吗?”  程陨之:“以师尊的资历,哪儿还用得着来干这种浪费时间的活儿呢?”  说罢,毫不留情关上房门。  一夜好眠。  长漱峰也像睡醒一般,全峰的植被都跟着活了过来,重新郁郁葱葱起来。  峰顶尚且残留着半点雪痕,就像大地上雪白的星火,零碎散落。  小童端着托盘,一边走一边问风车管事:“之之快起床了,我可以把早餐送到他房里吗?”  风车严肃道:“之之要出远门,今天早就起了。”  小童:“什么!!!”  这消息传遍整个长漱峰,于是程陨之不得不和无数个灵人偶拥抱道别。  一个抱完还有下一个,似乎无穷无尽。  没抱过的灵人偶乖巧地排在队伍后面,等走到之之面前,再打开手臂,恋恋不舍地抱住他的腰。  程公子抱得腰都酸了,感叹一句,出个远门真累。  忽然觉得不对劲,往后面一瞧:  嘿!有灵人偶仗着自己长相差不多,悄悄重新混进队伍后排,连着抱了三次,心满意足。  他就说,怎么一盏茶功夫过去了,队伍还这么长呢!  被发现了!  小童们纷纷遗憾地散开。  最后一个年纪最小的灵人偶跌跌撞撞跑过来,仰头看向他。  程陨之蹲下来,含着笑:“你还想再抱吗?”  小童用力晃了晃脑袋,悄悄告诉他:“我只抱了一次。”  程陨之称赞道:“你好乖好乖。”  “我可以,亲亲之之吗?”年幼的灵人偶睁着大眼睛,闪烁着期待。  当然,程陨之欣然接受,脸颊被轻轻贴了一下,一触即离,几乎没有感觉。  “谢谢之之。”小童闷声说完,扭头跑开了。  程陨之站起身,对站在后边,看不出脸上神情的仙君道:“灵人偶们比你可爱多了。”  顾宴:“他们从某种程度上,也是我的一部分,”  他停顿,静静微笑起来,“是我年幼时遗留的部分,很高兴陨之会喜欢他们。”  程陨之和俞子帧约好在弟子阶前广场碰头,意料之外,同行的人多了一个——路鸣溪。  小路道友就站在广场空地上,一个无比显眼的位置,背着小包裹,背后没了木剑,俨然一副准备结伴外出的模样。  见到他们时,眉头微微一挑,晃了晃手中任务令牌。  程陨之惊讶道:“小路?!”  三人找了个避风的地方,尽量在任务开始之前熟悉彼此。  程陨之作为纽带,给同伴介绍对方。  “这位是俞子帧俞师兄,”程陨之道,“这一届的外门大师兄,前不久进入内门。”  “这位是路鸣溪路道友,刚入门,没什么任务经验,俞师兄多多担待。”  俞子帧:“路师弟好。”  路鸣溪:“俞师兄好。”  程陨之:“……”  明明是正经的问候环节,但不知为何,总有种头皮发麻的尴尬感存在。  待互相认识之后,程陨之奇怪道:“小路啊,你这任务令牌是哪儿来的?这不是内门的任务么。”  路鸣溪理了理包裹上的折皱,严肃道:“我也不知。之前帮外门一位管事浇水,他给了我这个牌子,说是人少灵石多,抵作报酬。”  俞子帧道:“你被驴了。我们要去的是偏远村落,没什么钱。”  路鸣溪:“……”  见小路道友噎住没说话,程陨之哭笑不得拍拍他。  “没事,程某有点小钱,请两位好好吃饭没问题,”程公子大方地摊开手,“这个给你。”  路鸣溪低头,发现是一枚芥子袋。  程陨之温和地说:“给你带了些内门特产,是前些日子没出来看我们小路道友的赔礼。”  路鸣溪听话,从芥子袋里翻出一包小程爱吃的牛肉干,顺手把背上背的包裹放了进去。  程公子见状,得意地晃了晃,像是完成了某项无人发现的计谋。  俞子帧摸了摸下巴,沉思道:“我们去的地方远,恐怕还有一定的危险,路师弟,你看……”  他的本意是外出时间较长,怕路鸣溪刚进宗门没学到东西,就要去跟着做危险的任务,心里不舒服。  没想到,路鸣溪立即回过头,神色委屈。  他注视着程陨之,低低地说:“我有自保能力。”  程陨之:“好好好,小路能自保,小路超厉害……喏,灵舟来了!”  广场上,弟子们停下练剑的手,惊呼响起一片。  只见天空降下一艘崭新的灵舟,不大的规模,装潢却格外富丽,活像哪家的少主微服私访,却微服错了地方。  灵舟盘旋一周,神气昂扬降落在程陨之面前。  打开门,从里面探出个小童,超级高兴地冲程陨之挥挥手。  三人乘坐灵舟离开,留下满地弟子惊叹。  灵舟上,俞子帧本来打算将任务令牌摊在桌子上,方便程陨之查看,然后坐在他身边,这样大家好讨论。  谁知路鸣溪一脚踩进来,将他和程陨之隔开,堂而皇之坐在两人中间。  俞师兄充满迷惑:“嗯,啊,也行……”  他费劲地伸出手去,把任务令牌往程陨之的方向推了推。  “你先看看前提。”  程陨之接过令牌,细细往下读。  在他们即将到达的任务地点,是一座村落。  村民生活质朴,经常有和附近的大城镇有贸易往来,平静而幸福。  他们最受崇拜的职业是船夫,因为,在村落后面,有一条宽阔的河流,名为湘棱江。  船夫在湘棱江上摇橹的历史,已经有百年之久,期间送过无数人,包括现在修为高深的诸位道君。  然而,就在前不久,他们最年长的一位船夫早晨渡江出去,几天不回。  到了傍晚,村民们却看见他躺在船上,被水流悠悠推到岸边,尸首分离,没了鼻息。  发现他的人叫小慧,是个到江边洗涤衣物的女子。  而在前天,小慧也失去生机,死状凄惨,像是被人撕裂了一般。  不过短短一天功夫,村子里就死了不少人,人人自危。  于是就有人来报官。  官府也一个脑袋不够用,又上报各仙宗,盼望赶紧有人来解决这件事儿。  程陨之听完,皱起眉:“封村了么?”  俞子帧费力地把任务令牌拿回来,道:“封了,不让任何人出去。你别担心,就算是鬼修作祟,我也有办法。”  想再说些什么,发现他和小程兄弟之间,隔着一个漆黑的脑袋。  将他看向另一边的视线,挡得不可谓不严实。  俞师兄默默放下任务令牌,总感觉哪儿不对劲。  他试探道:“离湘棱江还有一天的行程,晚上我睡程兄旁……”  路鸣溪警觉,道:“我和陨之一起。”  俞子帧:“……边的房间。”  程陨之微笑:“嗯?”第67章   灵舟落下,只听轻噗一声,扬起半面尘土。  它依旧光洁、崭新,亮丽如前天,程陨之从其中走下,不由得回过身去,爱怜地抚摸它的外壁。  他称赞道:“外面不显,没想到内有乾坤,难得有如此不错的长途旅行,”  双手合掌,欣然道:“多谢,多谢。” 第89章 “怎么不叫附近的仙宗?”  毕竟玄天宗虽然名头大,但着实远了点。  林兴致道:“我们附近,没有仙宗。所以那几个人觉得,仙师都是江湖骗子……我也是侥幸,才去了官府,不然恐怕也见不到几位仙师。”  程陨之把目前有的线索连起来,没找着头绪。  他道:“大致发生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总共死了两个人?”  林兴致:“怎么可能只有两个!好多人了,两个星期就要死一个呢!”  刚开始死了人,大家还以为出现了一个绝恶的凶手lj作祟。  直到悄无声息地死了第二个,第三个,事情就不对劲起来,仿佛有个黑影隐藏在村落的角角落落中,无声地注视着。  官府来查,查不出什么,只能封村,不然人进出,物资只在村□□接。  正巧,第一个死的是船夫,而最近恰逢湘棱江神庆典的日子。  于是有人猜测,是不是河神爷生气,觉得他们吃白食,白白渡河,没人上供,要显神威。  香稜村之前是不供奉神的,所以有这个猜测很正常。  林兴致:“有人说,第一次供奉就要供大的,所以村长爷爷在后面准备了好久。”第68章   准备好久?  供奉河神爷的东西,顶了天了都是从外头拿,让官老爷们派人送过来,自己是没干多少事儿的,又怎么会准备了好久?  林兴致反手敲敲自己的背,有些踌躇。  有些东西不好说出口,他给几位仙师倒茶,用的自己最好的、存放多年的茶料,茶汤清澈。  俞子帧没在意,随口饮了,把杯子放到一旁。  “你们供奉河神,都需要什么?”  “本来是按照城里的规矩买的供品,比如香桃、梨和卤猪头。但河神爷不满意,就重新准备了。”  程陨之也捧了个茶,小口啜饮,时不时吹吹滚烫的水面:“这重新准备,怕是不好准备吧?”  林兴致叹了口气,苦笑一声:“村长爷爷愁的头发都白了。”  不过最后还是告诉他们:“河神爷前两天在祭坛上降下神谕,要一对童男童女。”  程陨之轻啧一声,而俞师兄嫌恶地蹙起眉头,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有童男童女的习俗?”  林兴致:“大家都不想,但是抵不过河神爷要。”  “我先带仙师们去找村长爷爷。”  林兴致在前面带路,后面程俞两人凑到一块儿,刚想小声密谋,立刻被小路道友挤开。  小路道友手里捧着一杯没喝过的茶,生生托到程陨之嘴边:“你渴吗?”  程陨之:“不,谢谢。”  小路道友坚持不懈:“你都说了这么久的话,这杯茶我没喝过。”  程陨之瞅他一眼:“刚我喝了不少,肚子都快被撑饱了。茶还是路道友自己喝吧。”  俞子帧:“谢谢小路,正好我渴……”  小路道友咕咚一声喝完茶水,无辜地转头看过来。  俞师兄走着走着,晃到程陨之旁边,悄悄说:“你这小路道友,是不是在针对我?”  程陨之忍笑道:“怎么会。小路只是性格孤僻,于我稍微多熟了会儿,所以只认我。等再过些时日,也能与师兄相熟。”  俞子帧松口气:“如此便好。”  性格‘孤僻’路鸣溪:“……”  村里给仙师安排的落脚处,便是村长的隔壁,一栋勉强称得上整洁利落的房屋。  村长也是个年过七十的白发老头,在他们到来之前,胡子一把一把的掉,可见忧虑。  村长:“正好赶上小祭祀,仙师们随我来吧?”  程陨之有些疑惑,这祭祀就祭祀,怎么还有大小之分?  村长说:“小祭祀就是没到吉日的祭祀,大家要多多供些供品,安定河神爷情绪。等到了吉日,再用盛大的供品祈求河神爷显灵,帮帮我们。”  几人跟着村长,去了村后头的祭祀台。  那儿几乎聚集了半村的居民,大的小的,老的少的,站着蹲着,不一而足零零散散。  祭祀台四四方方砌了石碑,看上去活像个没盖子的棺材铺盖,上面刻了湘棱□□号,长的足足有三四行,绕满了圈才刻完。  半拉的白烟从河神爷的牌位后面遥遥飘出,供品摆放在篮子里,东面一个,西面一个,留下南面的空位让人祭拜。  程陨之现在望过去,还能看见线香上明灭的星火,祭祀显然还在进行。  听闻河神爷喜欢童男童女,于是大家不得不把自己家里的小孩带出来,拜拜河神爷。  小孩上前,懂事的没到处乱摸,仅仅对牌位行礼,就下来了。  牌位什么变化都没有,连带着周围人的脸色也愈加灰败了。  就连林兴致的眼睛里也闪烁着恐惧和忧愁的光,程陨之扯过他,悄悄询问:“既然这里闹鬼,你们不顺着江逃么?”  林兴致道:“逃,怎么逃,没办法逃。官老爷据说曾经也是位仙师,手上拿了个罩子,往我们村子头上一罩,就给封了了事,没人再出的去。”  程陨之立刻懂,这是碰上了混吃混喝的,让他们自生自灭。  顶多给点物资,不至于落人口舌。  俞子帧颇为敏感,看他一眼:“那你是怎么出来接我们的?”  林兴致摇摇头:“也是官老爷给的特权,只有我能进出,平时物资清点也由我碰头。”  他轻轻打了个磕巴:“因为我是那个报官的人嘛。”  他们几个的到来太过明显,还引起了一阵骚动。  现在没人穿的这般光线亮路,还有一身他们不敢想也不敢穿的雪白衣衫。这种衣服在黄沙弥漫的江边,基本是存不住,立刻要被染了色的。  程陨之他们,简直就是把外地人的字刻在脑门上。  村长出来招呼大家,包括还在祭祀台前的人。  他高声道:“各位,这三位就是来解决我们村难题的仙师,大家都认一认,认一认啊。”  村民排着队过来,稀稀拉拉把他们当远在天边的官老爷。  拜了拜,拜了拜,就没然后了,默默走到一旁去,没多大的反应。  还有人,就比如在村口见到的那仨愣头青,愣着头过来叫唤。  “仙老爷有什么本事,都使出来呗?”  “是啊,上一个仙老爷可什么都不知道,最后灰溜溜地跑了呢!”  最后一个颇具怨念:“拿走了村里那么多东西,还能去城里换成灵石,结果什么都没做到,海口倒是大得很。人不还在死吗!”  村长连忙站出来,制止他们:“又是你们仨,好好的不干活,瞎叫唤什么!这几位仙师是官府请来的,由官府出大头,不花你兜里的钱。”  这才没了火气,叨叨念着就要走人。  没想到,被后头那个笑眯眯的青年仙师叫住。  程陨之揣着手,和颜悦色问他:“之前也曾有仙师来过么?”  那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他在这时,问前人有何用意。  俞子帧道:“问你们呢。来接任务的仙师总有一定本事,哪会什么都查不出来,灰溜溜就逃走的?”  其中一人大叫道:“真的是这样!我骗你们干什么!一看就知道你们几个也就来骗吃骗喝,其实连人话都听不懂……”  俞子帧脑门上崩起一根青筋。  他道:“那我问你,前仙师都干了什么?”  村长急忙出来打圆场,应该不想看见村民混混和刚请来的仙师,好端端在河神爷牌位前吵架。  他说:“几位都先来休息一下,再慢慢说吧。”  其实一盘算,前仙师干的事情还不少。  他在村里到处转悠了个遍,画了符咒,还分给村民一家一张贴门上。  半夜里怕有人死,就不睡觉把人召出来清点人头。  还总结了规律,比如家里锁比较新的,受害几率比较少,所以号召大家都换新锁。  只不过后来发现这招也不大灵,大家就不理他,觉得仙师除了蹭吃蹭喝,其实屁用没有。  后来这仙师消失不见,大概是熬不住,自己跑了吧。  叫王大涛的这混混一脸痞样,一进村长家就像进自己家一样,坐上椅子,翘着腿儿,不把这些仙师当回事。  他道:“我住在村西头,那里没什么人住,想必这怪事也暂时落不到我身上。你们要干活就快点,免得这村里头死了没人,上面官老爷面子挂不住。”  程陨之道:“你倒不害怕。”  王大涛:“我有什么害怕的,哈哈,死就死呗,反正我横命一条,平生也没干多少好事。”  大家都暂时没什么头绪,决定先休息一天,明天走访各死了人的家庭。  他们三人在临时的落脚处整理行礼,路鸣溪手里还攥着林兴致家中带出来的茶杯,没地安置。  程陨之安慰他,下次再见赶牛少年,再把杯子还回去也不迟。  俞子帧还在纳闷,这位刚晋升内门弟子不久的俞师兄似乎满头都是问号,什么都想问:“你们觉得,前仙师是真的跑了吗?”  路鸣溪平淡道;“不见得。”  程陨之也这么觉得:“他做了这么多努力,明显是想帮他们一把的,不太像会临时逃脱的模样。”  俞子帧道:“那这神秘失踪,绝对有问题。”  第二天,有人发现王大涛死在家中。 第91章 等再沉下去些,水流终于平静,不再裹挟着他们往下游流去。  程陨之也找到块高耸的平地,小心翼翼将脚踩上去。  刚想叹口气,又想起自己在水里。  小程:“……”  俞子帧也用力突破,从上方游下,竟比他们两人的动作更快、更利落。  他游到程陨之附近,也恢复成类站立的姿势。  三个人默默打起手语,最终决定从另一个方向开始探索。  最终,程陨之在沙地里捡到一小块鳞片。  三人齐齐上浮,等到脑袋露出水面,才大大地舒口气,朝岸边走去。  程陨之露出笑容,俞子帧也笑起来,问道:“找到线索了?”  “一块鳞片,”程陨之道,把鳞片放在太阳底下查看,还能看见几道微不可见的纹路,“我的猜测没错,的确是它。”  路鸣溪提醒他们:“上岸再说。”  一上岸,林兴致迎上来,笑容满面。  “仙师们找到线索了吗?”  程陨之点头,拿出那块鳞片。  林兴致看了看那块鳞片,伸出手想去碰,然而因为鳞片在程陨之手上,最后还是收回了手。  程陨之严肃道:“这样,我们就可以肯定,香菱村肯定有海护卫存在,每次上岸就是它饿了,要吃人的时候。”  林兴致:“仙师说得对。”  程陨之:“所以我们只要在下一次周期之前,在海边堵住海护卫,再一举击杀。”  俞子帧点点头,摸了摸下巴,觉得目前拿这种简单粗暴的方法也挺不错。  路鸣溪自然没什么异议。  他们把这个结论告诉了村长,白胡子老头激动地从椅子前蹦起来,抹着泪花说太好了。  “不用死人,太好了……”他道,“仙师们放心,我会安排人看守,那怪物一上岸就会被发现!”  他回头道:“兴致,你去叫他们。”  林兴致低着头说:“好的,村长爷爷。”  这边集结了人手巡逻,而仙师们也借口要锻炼“杀招”回屋,来对付神鬼不知的海中怪物。  等回到落脚处,路鸣溪将门窗都关上,防止外面有人听见他们的声音。  俞子帧也一下警觉起来,问:“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程陨之说:“不,我只是向村长询问了一个问题:前仙师住在哪里。”  俞子帧恍然大悟:“这就是你刚才留下来和村长偷偷说的?问这个有什么用吗?”  程陨之思索:“前仙师的住处离我们并不远,你说,我们去那里找找线索怎么样?”  前仙师既然已经能开始总结规律,那他毕竟已然掌握了不少证据。  这些证据对现在的三位仙师们来说,无疑是至关重要的。  于是大家伙儿又不得不像贼一样从后窗溜出来,往另一边摸去。  俞子帧小声:“我们为什么要这么鬼祟?”  程陨之示意他噤声:“我怀疑有人会偷听我们说话。”  路鸣溪跟在程陨之后面,默默跟着师兄们。  程陨之回过头,发觉他有些跟不上,马上把人拉过来,往他站在自己和俞子帧中间位置。  路鸣溪一怔,浑身不自在,但也没办法再调整。  一番努力之下,他们摸到前仙师的房屋后门。  大概是很久没人居住的缘故,门前杂草都快赶上一人高,门锁更是腐朽作响,程陨之只要轻轻一拧——  门把手就掉下来。  小程惊恐:“我真的用了很小的力气!”  另外两人赶紧把他拉进屋,轻手轻脚关上房门。  转了了一圈,别的什么也没发现,倒是从床上被褥里发现几根毛发,看来前仙师走后,村子里的人并没有进来打扫的意思。  路鸣溪道:“陨之,你过来看看这个。”  程陨之闻讯赶来,接过路鸣溪手上纸张。  他小声地、一字一句地念,俞子帧也放下手中物件,凑过来听他说话。  “……初步怀疑是海里的生物,因为总能闻见一股鱼类的腥臭味,真是快熏死我了。”  “说不定真的是鱼怪,村子被封了出不去,需要水,所以在村里发疯呢?当然只是我的小小猜测,哪有什么隐身鱼怪啊,闻所未闻。”  这是路鸣溪从桌角下垫本中找到的。  也不知道小路都往什么奇奇怪怪的地方翻。  “死法都是胸口大洞,我斗胆量了一下,发现内里空的尺寸都差不多,简直像某些东西的藏身之处。“  “哎,那些人说我神棍,这,的确没地方施展仙术呀!”  “我倒是想施展仙术,但我又不会算卦,能知道些啥!”  “我觉得有问题,那东西一定就藏在我们周围。”  “它到底藏在哪里,在鱼群的水中,还是……死去村民的血液里?”  程陨之合上纸张,难以置信得得出结论:“它会藏在村民之中,化为人形。”  那些死去的村民,不过是它早就吃空的皮囊。  吃完了,就丢掉,换下一个人。  也就是说,现在还活着的村民中,起码有一个人,是怪物披着人皮。第70章   他们将结论告诉村长,并向他展示了前仙师的手札。  “所以,很有可能是怪物披着人皮,正藏身于村民中,”俞子帧严肃道,一页页向村长展示,“我们需要集合村民,清点人数,查看是否被怪物附体。”  白胡子老头愣愣地站在原地,一只手摸着胡子,另一只手扶住墙,突然感觉有些腿软。  他呆愣道:“我应该没被怪物俯身吧?”  说着,上上下下迅速地摸一遍,发觉自己完好无埙,才重重地舒口气,放下这颗七老八十还操心的心。  他往屋外头叫了一声:“兴致!”  林兴致从外面走进来,闷闷道:“爷爷。”  白胡子老头让他摸摸自己,看看有什么异样,林兴致别无二话,一声不吭,上上下下摸了一圈,最后说:“没有奇怪的地方。”  村长放下心:“那就好。”  程陨之瞅了林兴致一眼,总感觉他有些驼的背似乎更弯曲,话也比之前更少些。  刹那间,他与林兴致陡然对视,程陨之只看见赶牛少年一片漆黑的眼瞳,也并无其他不同。  他略微放下心:也许这点疑惑只是他的多虑?  正想着,便听见俞子帧正色道:“我之前学过一门闲置仙法,可以粗略判别一个人有无被夺舍。说不定对付怪物也是差不多的道理。”  程陨之笑道:“竟然有如此仙法,那就劳烦师兄。”  俞子帧纠正他:“叫,子帧就好。”  忽然,一旁小路道友也插进来,定定地注视程陨之:“俞师兄说的法门,我也学过,虽是辨别有无夺舍的入门之法,不过应该足够。”  然而刚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对着程陨之。  “我叫了好久的陨之,陨之也可以叫我的名。”  程陨之看看他,微妙地笑起来:“鸣溪。”  路鸣溪严肃地说:“陨之。”  俞子帧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忽然相互叫名字,颇有含情脉脉的神思,叫得他头皮发麻,眉头紧皱。  看了看程陨之:多好一师弟!  看了看路鸣溪:也很好一师弟!  ……但凑一起后,怎么总觉得怪怪的。  路鸣溪成功把前头两人的话题打断,功成身退,到一旁乖乖闭嘴不说话了。  村长听完他们的计划后,没有别的更好的方法。  于是在傍晚,将所有的村民急召过来,在广场上列队列好。  程陨之站在高处,发觉他们面容平静,然而个个眼中死灰一片,完全不像是正常生活的模样,甚至还没有上次祭拜时来的有生气。  不远处,一帘白布扬起。  他举目四望,发觉这不大的村庄里满是创伤,丧葬用的白布随处可见。  身边也有人重重叹了口气,扶住额头。  俞子帧道:“希望我们在抓出怪物后,他们能恢复到之前的生活。”  程陨之:“不太可能了。”  村民一一上前,往两位仙师查验。  路鸣溪、俞子帧手掌上附着灵力,将手盖在村民太阳穴附近,发动仙法。  一列列的人上前,一列列的人走开。 第93章 再过不久的一阵,程陨之往远处眺望,看见一尊青年男子的塑像被放置在轿子上,由人抬着往庙的方向走去。  那青年男子手持长剑,雪衣如练。  墨发没有一丝杂痕,并不是正对着外面,而是侧站着,露出冷漠的半脸。  另半边被黑发遮挡,看不清真实模样。  小贩道:“你们是外地人吧?看,这位就是湘棱神!”  程陨之:“……”  路鸣溪:“……”  程陨之微妙道:“你这位湘棱神,是不是某天忽然经过湘棱江,发现这里有什么要紧事,于是出手救了一番,再潇洒离去?”  小贩大惊:“我故事还没讲呢,您怎么知道?难道是提前听见过?”  程陨之心想,何止提前听见过。  简直是听见了好几个版本了!  仙君真就这么闲,不好好修炼,光是一天到晚全世界救火呢?!!  人们目送湘棱神的塑像被抬着,往远处去,还有信仰虔诚者,立刻下跪,向神祗祈求。  等塑像逐渐远去,街上才恢复了原本的热闹喧哗。  小贩身边几个孩子重新扯着他的袖子要糖葫芦,拿到了糖葫芦,就心满意足地跑远。  小贩擦了擦满头的汗,回头发现这几位气质不凡的青年仍在原地,眼前一亮。  “嘿,您有空嘛?”小贩道,“湘棱神的故事,要不要来听听看?”  看来是一腔倾诉欲,无处宣泄。  程陨之点点头,小贩刚要滔滔不绝,便听见他道:“麻烦长话短说。”  小贩遗憾:“……好吧。”  大致就是仙君经过湘棱江,发现这边起了大火。  当时全城的人都在着急,救火的救火,救人的救人,然而火势太大太凶猛,几乎要将这座城市吞没。  有人还在挣扎着往外跑,而有人已经绝望,抬高双手,求老天,下下雨吧!  满城百姓的哀嚎,传到了路经此地的仙君耳朵里。  他的眼瞳里映着这熊熊大火,几乎要将墨黑长发染成炽热的金。  百姓们看见有人悬在空中,不管他是谁,只想求救。  下一刻,如有神助,湘棱江江水如龙卷般逆天而起,在空中凝结成一团巨大的水。  于是,淅淅沥沥,下雨了。  百姓们仰头,用额、脸和手心,去迎接这人为的救命的雨。  “火势熄灭,那位仙师便走了,没有留下一句话,”  小贩感慨道,“大家感谢他用湘棱江水救了满城性命,便称他为湘棱神。但是离得太远,看不清湘棱神全脸,就只塑这半面塑像。”  程陨之好奇道:“塑像应当之前便有吧,现在又做新的?”  小贩:“害,这是另一码事。本来只是当做救命恩人,时间久了,大家慢慢就遗忘了。结果有人因为信仰湘棱神,运道也慢慢变好,于是每年都要给做个新塑像,再祭拜一回呢。”  两人面对面笑起来,也不知道在笑什么。  故事说完了,小贩挥别他们,也离开了此处落脚地。  袖子边传来拽动感,程陨之低头:“选好了?”  路鸣溪坚定道:“先去客栈。”把房分好。  本地官老爷为他们准备了上好的房,供远道而来的仙师们歇息。  然而,仙师们推辞说睡在官府里会浑身不自在,有的说脚痛,有的说脑袋痛,反正就是不习惯。  只好放任他们离开官府,在外面自行寻一处客栈歇下。  程陨之三人找了个干净客栈,结果客栈小二说,只剩了一间上房。  只有一间房,俞子帧倒无所谓。  他道:“那一间也没事,我睡地上,你俩躺床上就行。”  程陨之倒吸口气:“那不行,不得冻坏了师兄身子骨。我们换一家看看?”  又问了两家,都是因为祭拜湘棱神,开的祭祀活动太有趣,吸引了无数外地人前来观光,客栈都住满了,他们只好灰溜溜回来。  晚饭他们找了家当地有名的酒楼,还能靠窗,顺便观赏了下街上排着长队的跳舞。  小伙子拿着火把,姑娘举着水盆,里面装满湘棱江水,一晃一晃,要从街这头去那头。  程陨之看得蠢蠢欲动,恨不得下去和大家一起顶水盆玩,被俞师兄和小路道友联手拉住。  俞师兄苦口婆心:“程兄啊,我们要保存体力,还要坐好几天灵舟呢。”  小路道友干脆道:“陨之,你会烘干衣服的术法吗?”  程陨之:“……”  并不是不会,但融入凡人生活后,术法烘干的次数大大降低,已经把口诀忘得差不多了。  小程蔫蔫地被师兄师弟架回客栈,往床上一搁。  他双手撑着下巴:“不然还是我打地铺,程某贪凉,平日里就喜欢在地上滚。”  俞子帧温和道:“不得把你滚成泥猴子。”  程陨之:“……”  救命啊!  师兄不是没有之前的记忆吗!  为什么能说出一模一样的话!  小程大受震撼:“师兄,你是不是恢复记忆了?”  俞师兄:“什么记忆?”  小程:“……没什么。”  他回头,把小路往床铺里头赶,一副床榻恶霸的架势:“小朋友就乖乖睡里面,免得大半夜掉下去。”  路鸣溪道:“床很矮,掉下去不会痛。”  程陨之和颜悦色地笑道:“但是会砸到师兄脑袋上。”  俞子帧:“……”  于是当睡觉的时候到来,地上的人睡得极好,床上的人各有心思。  程陨之闭着眼睛,不知不觉,便开始回忆这段时间发生的每一个细节。  发现师尊是前男友,跑到好远的地方,还能看见截阿仙君的痕迹,活像这个世界都是他的一般。  程陨之在心中叹口气,突然起了个恶劣的念头。  他恍然熟睡,侧过身,正面对着睡在床内侧的路鸣溪。  长长的黑发在他身后披散,交织成一张不大的蛛网。  路鸣溪神智清醒,他眼睁睁看着程陨之从仰卧的姿态,变成侧卧,正对着他。  呼吸清浅,在他们之间逐渐蔓延开。  他若有所感,伸出手去,捉住即将往下滑落的一缕长发,轻轻替他收到背后。  忽然,听见程陨之在轻声呢喃着什么。  年轻的道友不着痕迹地挪了挪位置,凑得近,更近,最终只差了一个指头的宽度,堪堪将停留在程陨之眼前。  听见程陨之说:“仙君……不好吃……菜……”  路鸣溪嘴唇微张,有些不知所措。  他将那些破碎的字句拼接到一起,得出结语:仙君不是他的菜。  小路道友震惊到僵硬,再听见程陨之说:“菜……不好吃……大猪蹄子……”  他立刻松口气,原来是说晚餐的猪蹄不够软烂。  路鸣溪沉默地思索片刻,得出让风车学会炖猪蹄的结论。  远在玄天宗的风车:“啊?!”  程陨之这觉睡得足够沉。  睡梦中,他总隐隐约约闻见一股令人安心的气味,盘旋挥发不去。  他醒来,磨磨蹭蹭地卷了卷被子,闭着眼睛都能发觉身边没人。  程陨之挣扎着睁开眼睛,看见路鸣溪和俞子帧早早就起了,正一个站一个坐大眼瞪小眼。  程陨之大惊:“小路,你该不会大半夜越过我,真的滚到师兄脑袋上了吧?!”  路鸣溪;“……没有。”  俞子帧严肃道:“那我们得查验一下。”  路鸣溪嗯一声:“我也是才想起来,不然昨天就能发现端倪。”  程陨之后知后觉,发现他们在说正事,脸色也同样严肃起来:“怎么了?”  “陨之,你把昨天收进来的海护卫尸体拿出来看看。”  程陨之拿出乾坤袋,那摊肉球滚落地面。  “小路师弟有制造傀儡的经验,他说这个海护卫有问题。”俞子帧道。  程陨之一怔,立刻看向地面。  路鸣溪手指合并,引出一道灵光,射入肉球体内。  在他手指尖和肉球之间,出现了一道细细的灵线,如同悬丝诊脉一般,他将另一只手搭在灵线上。  半盏茶过后,路鸣溪皱起眉头,道:“是傀儡。” 第95章 顾宴冲他伸出手:“回长漱峰吧。”  程陨之安安静静地把手搭在他手心里,垂着眼睑,抿着唇,被人揽着带上大鹏,猛禽展翅,重新冲上天际。  程陨之:“小路……”  说着,便俯下身,去找地面上路鸣溪的身影。  刚找到一半,突然想起,这位也是截阿仙君的化形,恐怕早就知道顾宴要来的消息。  便泄了气,安安静静坐在大鹏背上。  顾宴温声道:“已经知道路鸣溪的身份了?”  程陨之:“你这大概是明知故问。”  仙君静静地注视他,牵起他的手指,轻轻落下一吻。  “别这样,”他道,“并不是什么时候,我都在场的。”  程陨之用力抽了抽,没抽出来,随他去,态度格外消极。  “所以他是什么?”  “他就是灵人偶。”  顾宴一点都不生气,甚至还有些意料之外的惊喜。  他心爱的弟子、未过门的道侣终于愿意提出更多的问题,来探求他本身,和他的过去,算是好奇心的另一种体现。  程陨之蔫蔫道:“你别驴我。”  顾宴温驯道:“我不骗你。由我亲手炼制的灵人偶,与我归属同源。他们的灵力、筋骨、皮肉都是我一手赋予,是拥有血缘关系的存在。”  程陨之看他一眼:“所以?”  雪衣人上前,贴了贴他的下唇,很快就分开,没让程陨之有躲开的机会,“所以只要我愿意,我的神识可以穿梭任何一位灵人偶。”  “包括风车?”  “是。”  程陨之回头,追问:“那他们的意识呢?”  顾宴道:“他们的意识也是我神识的一部分,自然是融合了。”  “我以为他会是我的新朋友。”程陨之怔怔地叙述,“结果变成了你的眼线,要来监视我吗?”第73章   雪衣人一怔,握住他手指的手倏然钻紧。  这下指间再没了一丝让气流通过的缝隙,燥热的令人心慌。  程陨之低头,望向他握紧的手指:“怎么。”  顾宴道:“他不是我的眼线。刚出生的时候,他说他想要一个名字,我问他你要名字做什么。这是非常罕见的,像风车他们出生时,意识空白,又怎么会想着替自己讨要名字。”  顾仙君难得说了很长一段话,他双眼直视前方,程陨之也随着他的视线,往远方望去,看见了长漱峰高耸秀美的轮廓。  稀薄的风刮过,露出雪衣人光洁的侧脸。  程陨之:“他很特殊。”  顾宴:“他自愿请求下山,去宗门里做个外门弟子,而不是待在长漱峰上做管事的小童。也许他也一样,想认识新的朋友吧。”  或者说,想认识你。  以一个独立的年轻修士的身份,而不是依附于其他人的洒水童子。  程陨之收回目光,感觉自己有很多话想说,却又说不出来。  顾宴道:“但有些事情是抹不掉的,陨之知道,我也知道。”  雪衣人长长的墨发垂落,大鹏用力拍打翅膀,炸起的羽翼恍若能遮天蔽日,将他们的身影掩盖。  程陨之轻声控诉:“你用他的身体窥视我。”  顾宴垂着眼睫,唇边笑意轻微:“我想多看几眼我的弟子,我未过门的道侣,这难道会有什么错吗?”  程陨之一滞,背过身去。  然而在转身的前一刻,被顾宴拉住,重新往后一仰,跌回人家怀里,老半天才重新坐直。  程陨之感觉自己满身的力气没地方出去,只听顾宴说:“我没想到,陨之会把才认识几天的人真的当做朋友。”  程陨之皱起眉头:“你没有吗?”  顾宴:“没有。”  长漱峰上,众小童还在来回准备。  风车板着脸,一笔一划地指挥众人将东西归位,要把入目所及的地方全部打扫干净。  嘴都讲干了,还来不及喝水,就看见大鹏从天边云层的边际里跃过,俯冲下来。  风车眼睛一亮!  小童冲到空地前面,扶住树干,冲着天空挥手:“之之!”  雪青外袍的青年从大鹏上下来,照理给了小童一个拥抱。  程陨之抱住娇小的灵人偶,还捏了捏他的手臂,的确是有血有肉,骨架上附着这薄但有的肌肉,完全看不出这气势并不是活人的身躯。  他叹口气,没说话。  小童敏锐地意识到程陨之心情不好。  他恋恋不舍地从怀抱里挣脱出来,严肃道:“是任务没做完吗?还是之之的旅行出了什么岔子……”  顾宴也说:“你心情不好的话,我让路鸣溪上山来陪你?”  程陨之立刻支起,拒绝道;“不!”  他一顿,又瘪了下去:“让小路自己安静地生活吧。”人家好不容易有了独立生活的想法。  程陨之吃饭的时候,察觉到有什么人的视线不含恶意地盯着他。  他静静放下筷子,往桌子侧边瞧去,果然看见一只小童藏在桌脚边,怯生生地探着脑袋来瞅他。  被程陨之发现了,小童睁着大眼睛问:“不吃了吗?再吃一点好不好。”  程陨之下意识去看木桌另一侧坐着的顾宴,然而雪衣人脊背挺直,仍在安安静静用筷子夹蔬菜,并没有往他这里看。  但是等程陨之的视线过来了,他也抬头,道:“不吃了吗?再吃一点?”  程陨之复杂地收回视线:“吃的,还没饱呢。”  小童立刻开心起来,继续藏在桌角看他。  程陨之没忍住,把小童从桌子底下抱出来,让他也能坐在桌边的一张椅子上。  程公子告诉他:“别傻站着,你也吃点,小孩子补补身体。”  小童扭了扭,有些坐不住:“我反正也长不高嘛。”  程陨之把空碗塞他手里:“那也不能光看着别人吃。吃,肉吃不吃,菜吃不吃?”  等他尝了两口,眼睛发得极亮,活像是看见之之弯下腰,点点自己的脸颊:“好吃!”  程陨之刚想说那以后都来吃,一转头,就看见小厅旁边的幔帐背后,一溜烟探出好几个脑袋,其中风车的眼睛最亮最显眼。  程陨之:“……”  嘴边的话活生生变成了“那以后风车多吃点”,收获小童迷惑的目光。  饭后,还是风车走在前头,牵着他慢慢地走向卧室。  一路上,程陨之控制自己去注意身边擦肩而过的小童,才发现,这座山上的灵人偶这么多。  之前前来讨要拥抱的数量,远远不及全部。光是他回屋这一路上,就足足有几十个小童走过。  程陨之微妙道:“阿宴炼这么多灵人偶,是有什么用吗?”  风车毫不留情地说出真相:“之之也在化魔湖里看见了,每一次心魔的化出,都要经历蜕壳的过程,褪下来的部分不用白不用,就炼成灵人偶了嘛。”  等过了个拐角,周围终于没人。  程陨之才慢慢托出心中所想:“风车。”  “嗯?”小童停下脚步,仰头来望他,从喉咙里飘出疑惑的单音节。  “你现在还是风车吗?”程陨之踌躇地问。  风车瞪大眼睛:“我怎么不是我啦!”  程陨之:“阿宴说,你们的意识会与他融合。”  “但既然我们已经分离出来,就再不是原本的一部分了,”风车安慰他道,“本体想要融合,也挺费劲的。”  程陨之笑了笑,心情终于有些轻松起来:“那你不想像小路一样,下山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吗?”  风车摇摇头:“不想。总要有人留在山上的,况且我还是最早出生的那一批。如果我也下山了,还有谁能这么熟练地照顾之之呢?”  小童背起手,超级骄傲。  “之之今天吃得最多的那道菜是我炒的!”  程陨之真心实意地夸赞他:“你好棒!”  他往前走了两步,身后小童抱上来。  小孩子身体娇软,手臂也细细的,从背后抱人也只能垫着脚,勉强抱住腰,把小脸蛋埋进程陨之的后背衣衫里。  风车说:“之之喜欢我和大家吗?”  程陨之一怔:“喜欢的。”  “仙君说,我们马上就能光明正大地拥有之之了,”他闷闷地说,可怜可爱,“然后之之就走了。”  “就不能,继续和仙君在一起吗?这样我们就能永远一起,快乐地住在长漱峰上。”  程陨之再忍不住,蹲下身,摸了摸风车的脑袋。  小童歪了歪脑袋,特意在他手掌心里蹭蹭,神情难过。 第97章 就连伤者也被人搀扶着过来,哭诉道:“师兄我好痛!”  说着好痛,结果程陨之仔细一看,个个不大的萝卜头眼睛里半点水都没有,全在笑嘻嘻准备开打呢!  子陶挨个儿薅脑袋,无情地把他们往后面一推:“离远点。”  白嘉木冷眼旁观他们互动,嗤笑一声。  他道:“我幼时可不会这么没用,被人打了,还找师兄哭。“  学堂的师弟师妹们愤怒地瞪他,白嘉木权当蚊子挠痒痒,不当回事。  子陶抽出长剑,剑尖落地,不屑地瞥他一眼:“怕是连能哭的人都没有。”  白嘉木:“搞得好像谁多想要一样。”  两人站定,又要像往常一样开打。  弟子们习以为常地拉着别人后退,免得打扰了师兄的发挥,程陨之也被拉住,笑眯眯道谢:“多谢,我站这里就好。”  弟子随口提醒他:“程师兄!站那头吧,那头位置好,看得清楚。”  程陨之望去,发现是台阶,高高兴兴站了上去。  空地中央,子陶道:“每次交流,你都要来烦学堂的师弟师妹。白嘉木,欺负弱小还没欺负够吗?”  白嘉木笑道:“什么弱小,难道等他们长大,我才有资格打吗?”  弱小?资格?  子陶冷哼一声,拔出长剑指着他:“早知道,我也在第一次交流的时候,把你打得落花流水,屁滚尿流!”  白嘉木:“我刚好学会了新的一招,就由你来试试!!!”  长剑与长剑相撞,碰触出大片火花四溢,惊得周围人再次连连后退三大步!  他们没有用灵力,干脆撇开外力,□□相撞,狠狠地用手上兵器去捅对方的要害,招招致命!  子陶的发冠被劈开,束好的长发簌簌落下,随风扬起;  而白嘉木被劈开左袖,露出光洁的小臂,镶嵌在衣袖上的金饰乒乓碎裂,洒落一地。  程陨之听见身前师弟在欢呼:“师兄!加油!”  小程也兴高采烈地开始鼓掌欢呼,凑热闹不嫌事大。  依照他的眼光,这俩水平其实相差无几,打不死人的。  两人正在过招,白嘉木不知为何,抬眼一瞧,看见了当初在中漳州,一剑把他捅下水的噩梦。  噩梦正在挥臂欢呼,显眼至极。  他呼吸一滞,机会转瞬即逝,却被子陶抓住。  狠狠刺下,贯穿他左腹,将人完完整整钉在地上!  白嘉木;“你他——”  子陶从上至下俯视他,冷笑一声:“跟我打,还走神?白嘉木,你未免也太瞧不起人。”  说着,随手把长剑拔出,随手甩了甩血,塞回剑鞘。  地上被钉住的人终于有机会爬起。  他忍痛捂着左腹,被人搀扶着,拿出灵丹,随口一吞。  昂贵的灵丹在喉咙中化为热流,涌向左腹,转瞬之间,便修复好了他的伤势。  两人打得这么凶,也是心知肚明,对方手里有好东西,砍几下是没法伤筋动骨的。  地上血流逐渐干涸,露出棕褐色的粗糙表面。  然而他的目光还落在重重人群之后,程陨之身上。  白嘉木踉踉跄跄从地上爬起,往前走两步,子陶警惕地拿剑鞘一拦,挡住他去路。  子陶皱眉:“你输了。”  白嘉木缓缓抬手,指着远处程陨之,那张他绝对不会忘记的脸:“把他给我叫下来,我要和他打一场。”  子陶一噎。  白嘉木这话说得,好像要邀请程陨之和他切磋。  但是这语气,差不多跟“把他叫下来让我打一顿”相差无几。  大师兄心想,这要是让你打一顿,那他估计见不到今天的晚饭。  子陶心一横,抬手拦住他:“跟别人打有什么意思,有种我们换个地方再来一场!”  结果大师兄一回头,便看见小程高高兴兴地跑过来:“喊我?”  子陶:“……”  你不要过来啊!!!  白嘉木盯着他,灵丹无法抹除痛觉,小腹还在隐隐作痛,但他不在乎这个。  他骄傲地宣布:“我专门向老祖请教了一招,克制你那个奇怪的剑法。怎么,敢不敢应战?!”  程陨之瞅他一眼,道:“白兄可不要太嚣张。”  子陶站在身侧,低声提醒他:“他恐怕真的学了新东西,万一威力强大……”你就大声喊仙君救命。  程陨之大声道:“我也跟着仙君学了些新东西,用不着怕他。”  白嘉木一怔:“你便是仙君新收的徒弟?”  仙君千年难得一遇,开峰门下山收徒,徒弟却平平无奇,看不出多高的天资,已然在修仙界中流传。  没想到,居然就是眼前的这个人。  程陨之借来子陶的练习剑,道:“我也正好试试新学的剑法。”  半刻钟后,白嘉木再一次被钉在地上。  众弟子:“……”  “惨啊……”  “看着好痛……”  “看来程师兄下手也好狠……”  白嘉木死死地咬住白牙,硬生生将长剑从自己下腹抽出,狠狠一丢,扔向三米开外。  血流如注,再次被他粗暴地用灵丹修复。  离得近的师妹看不过去,嘟哝着“被打的这么惨还每次都来挨打图什么”,便想去帮忙扶一下,结果被狠狠挥开,往后一跌。  白嘉木口不择言,道:“对待败者,还这么心慈手软,玄天宗弟子如此没有血性么?”  子陶赶紧扶住那个帮忙的师妹,安抚般拍了拍她的肩膀。  从口袋里掏出颗芝麻糖,塞进她手里。  他低声道:“去后面吧。”便放手。  前面白嘉木还在高声道:“不过只是因为有大乘仙君坐镇,才得了个天下第一宗的名号。但是细数门下弟子,有几个在修真界排的上号的?”  子陶心想:排的上号的师兄师姐都在闭关呢。  白嘉木继续道:“我看这天下第一宗,干脆让与我祖山算了。”  众弟子都竖起眉,生气地要和他理论!  然而子陶琢磨了会:可是你祖山的绝大部分道君,不也都是仙君的人。  大师兄啧啧地摇头,没打算告诉他真相。  果然,白嘉木被激怒:“你什么意思……”  他们若有所感,所有人抬头望去,包括白嘉木,脸色瞬间变化。  程陨之仔细观察了一阵,发觉出一点恐惧,一点憎恨和一丝不大的羡慕。  “我哥哥今日身体不舒服,说话没过脑子,还请各位见谅。”  有人笑意吟吟道,“玄天宗名不虚传,第一大宗实力深厚,请不要和我哥哥计较。”  两三元婴道君从天上降下,裹挟着一个年纪不大的青年,呈环绕形包围保护他。  他下巴略尖,面容白皙,细长双眼落在白嘉木身上,冲他笑了笑。  白嘉木眯起眼睛:“白炯……”  程陨之恍然,这人物关系,一听就知道,是子陶故事里那个‘白嘉木父亲的私生子’!第75章   果然,在白炯落地的那一瞬间,白嘉木犹如被惹怒的公鸡,将长剑于身前一横,冷冰冰道:“你来干什么?”  白炯笑嘻嘻道:“哥哥,我来干什么,这不是得问你吗?”  白嘉木一愣,深深吸口气:“我干什么,关你什么事?”  白炯:“当然关我事了。”  他骤然一变脸,喝道,“白嘉木,老祖来之前吩咐过我们,不要在玄天宗上惹事。你看看,你现在在做什么?”  白嘉木哑口无言,白炯道:“挑着人家未成器的弟子欺负,这不是惹事是什么?!”  说着,他转身,向诸位年幼的师弟师妹长长行礼:“抱歉诸位,是祖山管教不严。”  子陶作为掌门嫡亲的师兄,自然是被行礼的第一顺位。  然而他眉头一竖,似乎有些不理解:“白嘉木来学堂挑事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你怎么现在才来管教?合着之前都不算挑事是么!”  白炯顿住,一时没答上来。  过了会儿,才脸色不太好看,勉强笑道:“因此,才要为之前所有的无礼道歉。”  他刚跟着老祖,参观过这天下第一宗的地盘。  毫无疑问,财大气粗,灵舟随便弟子用,月例丰厚。峰头无数,天下少有的道君,却在此处随处可见。 第99章 程陨之还没说话,顾宴便微微前倾,嗅了嗅。  顾公子轻蹙眉头,委屈道:“怎么会是外面的香料,不是长漱峰的味道。陨之是出去打牙祭了么?”  程陨之和颜悦色道:“仙君,您这狗鼻子灵得很啊,是不是连几道菜都能闻出来?”  顾宴道:“那倒也没有。我只是问了小二,你那桌点了几道菜罢了。”  晚饭时间,又见子陶。  这次大师兄满脸厌恶,坐在小厅的凳子上,双腿晃晃。  见程陨之进来,摇了摇头。  程陨之奇道:“怎么?”  子陶道:“那个白炯,悄悄跟人说他仰慕仙君,这就算了,还说你天资低下,就算是仙君弟子也永远爬不起来……这是什么人啊?!”  程陨之道:“跟他计较什么,”说着,手腕微倾,“这茶味道不错,请喝,请喝,能清肝下火。”  子陶一把夺过茶杯,仰头干了。  第二天,大师兄又像进自己家门一样,冲上梁山……啊不是,长漱峰,一拍房门,大叫一声:“陨之!那个白炯死了!”第76章   第二天,那位白炯道友便安安静静死在了自己屋子里,夜里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也没有吵醒周围屋子的其他人。  只有等到伺候洗漱的佣人推门,叫一声:“白公子,该起床了。”  屋里没人应答,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死气。  他感觉不对劲,走上前,微微一掀被子,惊叫起来。  白炯已然死去好几个时辰了。  全宗上下震动不止,就连早起练剑、不爱交流的内门弟子,也聚在一起,讨论这起发生在宗门内的凶案。  尤其当白炯并不是本宗人,而是外来交流进步的客人时。  宗门里包括祖山和其他宗门弟子,几乎挤爆了执法堂,要将这件事打听个明白。  况且,死者白炯是祖山老祖的亲传弟子,地位不可估量。  他的尸身立马被送去查验,发现在小腹上多出一道新鲜的刀痕,撕裂了金丹,贯穿大半个丹田,将经脉一一挑断,才放任他死去。  颈椎断裂,身上钝器击打的淤青众多。  由此可见,这人死前格外痛苦。  不仅要亲眼看见金丹被刀锋搅碎,还要感受到修为大降,浑身剧痛,动弹不得。  甚至不能叫喊出声,因为舌头也被搅碎了。  当然,最主要的致命伤,还是小腹上贯穿的刀伤。  看上去像小把的匕首,但他们不敢随意确定,愣是抽调了好多人,才检验出附着在匕首上的浓郁灵力波动。  和所有的外来弟子比对,没有发现一模一样的波动。  执法堂无法,拜请掌门,打开灵门殿,方便他们执行公务,用弟子刚拜师时抽取的灵力命牌进行比对。  最终比对,发现这灵力波动来自于一块特殊的命牌。  牌上篆刻的字迹幽蓝,笔迹清秀。  程陨之。  在白炯死后尸身被发现的半个时辰里,这个消息便传遍了全宗门,不可谓不快,简直就像是有人在背后提前说好,到时间了放出来一般。  当然,玄天宗弟子自己是不信的——仙君怎么会看走眼?  而大师兄子陶的反应最为强烈:你逗我呢?  子陶言之凿凿:“绝对是有人放出来陷害程兄,我是绝对不会相信这所谓的证据!”  他挨个儿敲打师弟师妹:“出去不准乱说话,知不知道。”  师弟委屈地摸着脑袋:“可我们也没相信嘛。”  子陶敲打完师弟师妹,出门就碰到执法堂在集结人手,心里一咯噔。  他知道,执法堂的弟子会有将人抓来拘禁一两日的传统,方便问话,期间好吃好喝,条件不差。  但,无论怎么说,把人抓过来这行为……  大师兄踌躇片刻,迎上前去。  为首的弟子见他出现,立刻停下脚步,口称:“小师兄。”  子陶:“……?”  他清清嗓子,决定先不和他们纠结称谓,免得耽搁时间。  只是询问:“你们这是去哪儿?”  执法堂弟子规规矩矩道:“最新进展,我们发现了程陨之师兄的灵力波动,按照规定,需要找师兄问话。”  子陶:“唉,放别人身上,我没什么意见;然而程师兄嘛……”  执法堂弟子:“哎,我懂我懂,仙君首徒呀……”  说罢,两人面面相觑,齐齐叹气。  子陶随口道:“你们先在这儿等着,我去探探口风?”  执法堂弟子大喜过望:“这真是太好了!!多谢师兄!”  子陶:“……”  我看你就是想等我说出这句话。  子陶走到长漱峰脚下,刚要通知大鹏下来接他时,忽然,头顶刮过飓风,将下方一片树木刮得左右飘摇。  他警惕的抬头望去,只见远处的天际出现一个修士的身影,身披羽翼状斗篷,脚踩薄云,一头黑发猎猎。  仅仅几个大跨步,便近了长漱峰,悬停在半空中。  子陶立刻认了出来:“祖山老祖!”  老祖低头,看见山脚下孤零零地站了个眼熟的弟子,随手一抓,便把人抓上半空,同他一块儿站着。  子陶一时摇晃,不得已抽出长剑踩在脚下,御剑飞行起来。  他稳定住自己,行礼道:“见过老祖。”  老祖冷淡瞥他一眼,回过头:“陈小友,许久不见。仙君在峰上吗?”  子陶想了想:“仙君近些日子甚少出门,应该是在的。”  果然,长漱峰的结界消散,两人一同落入长漱峰峰顶。  老祖面上并无波动,而子陶见这大不一样的景色,顿感惊讶。  之前的长漱峰,峰顶积雪皑皑,不说冰封千里,起码也是霜寒冻人。  哪像现在样子,水流清澈,层花叠草,活像哪处洞天福地被搬到现世了一般?  小童接引他们往后走,老祖竟也规规矩矩跟着,没有半分逾越。  等到了卧房,风车道:“仙君就在里面,你们等会儿吧。”  说完,端端正正走到拐角,消失不见。  子陶想到白炯是老祖弟子的身份,又想到老祖和仙君应该有些交情,不至于太过无情,略松口气。  正说着,顾宴的声音从里边传来,声线缥缈,有些不真实。  两人即刻噤声,雪衣人开了门,瞧了他们一眼,便转身关门,示意他们去前厅说话。  子陶一眼便看得出来,这是程陨之还在里头睡觉呢!  他看了看快到头顶的太阳,啧啧两声,决定留在这里等程兄睡醒。  至于老祖嘛……仙君有的是办法,是不是?  很快,他听见里面传来动静,欣喜地伸手去推。  发现推不动,不难猜测门被仙君上了锁,只能里面开门,于是大师兄不得已操回老本行,从窗户里翻了进去。  见程陨之从床上坐起身,子陶冲上去:“陨之!白炯死了!”  小程一副“你在说什么玩意儿小声点”的模样,要从床上探出去,顶着头凌乱长发,也要努力去够搁在外头的外袍。  一边梳理,一边说:“慢点慢点,你说谁死了?”  他打了个哈欠,听见子陶字正腔圆道:“昨天和我们吃饭那个。”  程陨之:“……”  “他死了?!”  前厅,老祖和仙君达成共识,老祖道:“那便不打扰仙君了。”  顾宴随意道:“去吧。”  一个走了,又来了一群。  执法堂弟子久久不见子陶归来,只好集结了数十个人,一起上长漱峰,指望人多力量大,能说服仙君,让他们把人带走。  为首弟子显然格外害怕仙君,迈进前厅的腿都还在抖。  “仙,仙君,我们是为了祖山老祖亲传弟子案而来的……”  顾宴显然很清楚执法堂的规矩,一句话:“不给。”  执法堂弟子:“……只是请师兄过来说说话,晚些我们会亲自把师兄送回来。”  顾宴:“不给。”  还没等弟子理据力争,便看见个漂亮青年从后头出来,笑眯眯冲他们行礼:“各位师兄早上好,早上好。”  这人长发仅用根发带束起,身上衣衫凌乱,一排漂亮的小流苏都跟着晃来晃去、乱七八糟,七上八下地到处打架。  显然,这位便是仙君首徒。 第101章 元婴什么也没说,只警告他不要再随便出手,便消失不见。  白嘉木猜测,这些都是白炯的命令。  但他完全看不懂白炯是什么意思,尤其是当他临时起意想杀人,绝对不存在任何计划。  热血下头,他决定还是忍一忍。  万一白炯有什么后手?  他皱着眉,从乾坤戒里掏出新的外衣,披在自己身上。  忽的听见身后有喊他名字的声响,白嘉木转过头去,看见小班跟一步三台阶,连滚带爬从山门上下来,停在他面前大喘气。  小跟班哭诉道:“师兄啊!你慢点跑!”  白嘉木脑门青筋暴起,咬牙切齿:“这是我想慢就能慢的吗?!”  两人路过酒楼,小跟班劝他难过就喝点。  “虽然说宗门规定弟子不能喝酒,但我看平常,许多师兄出去喝一小杯也无碍,”小跟班诚恳地说,“酒能解人愁嘛。”  白嘉木觉得他话说的在理,于是进了酒楼。  本来打算只喝一杯的,但是配上小跟班煽情的话语,他心里惆怅更浓,不由得一杯接着一杯,停不下来。  最后喝得酒精上头,分不清方向了!!!  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  第二天,也就是今天清晨,他在一条小巷子里醒来……等等,小巷子?他难道是没付酒钱,被店家扔出来了吗?!  刚醒来,脑子也还不清醒,便踉跄着往客栈走,随便开了个房间,倒头就睡。  睡得昏天黑地,不知凡几。  结果,嘿!  人还没醒呢,玄天宗来抓他的人已经到床头了!  白嘉木道:“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他突然心虚,被人拽着手上的绳子,也没多说什么。  但那就是他的匕首,之前无论是什么时候,从不离身,因为是母亲送给他的礼物。  他该不会,喝醉了撒泼,真的冲上去把白炯捅了吧?!  *  作者有话要说:  总算写完了(瘫倒  五千八四舍五入六千没问题第77章   他这一心虚,执法堂弟子立刻就能看出不对劲。  他一眯眼,问道:“你在想什么?”  说着,看白嘉木态度较好,便让同行的同事们稍微给他解松了点捆仙索,让他的脚可以自由活动——总不能让人把他拖回去吧。  白嘉木倒是对这并无感觉,随口说:“我敢发下心魔誓,白炯绝对不是我清醒时杀的。”  执法堂弟子:“你醉酒的时候呢?”  白嘉木一时语塞:“这,梦游是我能控制的吗?”  他明显有些不情愿,尤其当看见执法堂准备带着他上街,光明正大从街道上走。  所有的路人都会看见,他双手捆着绳索,一副被逮捕的蠢样!  但他不打算和玄天宗执法堂争执,毕竟在人家的地盘上。  白嘉木再次来回巡视,像是要找什么人。  程陨之悄咪咪溜到他后头,询问道:“你是要找谁吗?”  白嘉木不耐烦:“丘臻。”  程陨之再悄咪咪地问:“丘臻是谁?”  白嘉木骂骂咧咧回过头:“丘臻你都不认识?就是跟着我后头那个小矮……你?!!”  祖山弟子一怔,随即怒火上头,掷地有声,就连不远处护卫的执法堂弟子们都寻声望来。  只见被捆仙索捆住双手的白嘉木怒发冲冠,两条眉毛竖得高耸,嘴角狠狠地往下一耸。  “好啊,你也是来看我热闹的吗!”  执法堂弟子连忙冲上去,拉住他,尽量把人安抚住:“程师兄只是随行来帮忙,请你不要太激动……”  程陨之心想,殴打白嘉木都过去这么久了,他怎么还对曾经念念不忘,难以忘怀?  小程摇摇头,叹气道:“人啊,就该心胸宽广,看淡往事。”  白嘉木:“呸!”  程陨之安慰他:“别怕,你看,那把匕首上附着的灵力波动还是我的呢。程某就一点不慌,没做亏心事,不怕执法堂敲门。”  白嘉木:“我是没做亏心事,执法堂不一样到我床头了吗!”  他迅速回过神:“匕首上附着了灵力波动,还是你的?”  程陨之:“是啊是啊,你看我也挺倒霉的,不知道被哪个倒霉催的小坏蛋摸会了灵力波动,居然还能模拟的像模像样。”  说着,漂亮青年抽出把扇子,给自己大力扇风:“我们不能出去说吗,一定得挤在没开窗、又多的是人的屋子里?”  白嘉木不吃他这套。  这人从地上跳起来,一口咬住他:“你偷了我的匕首,去杀了白炯,然后叫执法堂来抓我?!”  程陨之略有些无语:“老兄,是不是你梦游杀人还不知道呢,怎么又扯到我身上来了?”  白嘉木冷笑一声:“反正被发现也不要紧,有仙君给你兜底,就算杀了个老祖亲传又怎么样,还不是连皮都伤不到。”  程陨之关切道:“……你还清醒吗?”  白嘉木:“忒!将计就计,这招用的倒挺好啊。”  执法堂弟子过来打断他们争执,无情地说:“现在跟我们回执法堂。”  白嘉木挣扎起来,高声叫道:“我乃祖山弟子,死的也是我祖山弟子,怎么说也应该是由我宗门审判,怎么就轮到你们来?”  执法堂瞅瞅他:“但是今天上午,按照之前的行程安排,祖山弟子大部分都走了。你拿西北风来审你?”  白嘉木挣扎的动作停顿了下,显然也是想起这一茬。  他面色难看,面如菜色。  直到被捆着双手,从客栈一路拎到街上,才后知后觉。  虽说满街都是陌生人,甚至还有不少凡人来回走动,执法堂出巡的景象也司空见惯,照理说,是没人认得他的。  但白嘉木总觉得,有人在看他的脸,有人在看他手上的绳索。  他屈辱地低下头,尽量把捆仙索藏进袖子里。  然而,这玩意儿还会自己发金光!特别显眼!  最后实在忍不住,低声下气去问:“能不能换成普通绳索?”  执法堂:“对不起,没有。”  程陨之:“我有呀,你要吗?”  白嘉木:“……”  他咬牙:“他也有嫌疑!他怎么不带着破玩意儿!”  执法堂弟子道:“唉,程师兄嘛,有仙君作保,那我们只能相信喽。”  白嘉木:“……”可恶!  老祖!老祖!老祖你在吗!!!  但他直到了执法堂,也没看见老祖。  程陨之也跟着找了个位置坐下,和白嘉木一起听执法堂的问题。  执法堂道例行询问:“昨天你在哪里?”  白嘉木翻了个白眼:“刚才那地儿旁边的酒楼,叫什么忘了。”  执法堂奋笔疾书开始记录:“和你同行的人?”  白嘉木:“白炯那俩手下,不过很快就跑了。还有丘臻,跟我一起喝酒,现在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你们倒是有看见他吗?”  记录的师兄微微抬头:“丘臻?”  他侧过头去,听了听旁边人的小声话语,道:“我派人去找他。”  白嘉木不耐烦地说:“这小子,该不会是跟着宗门回去了吧。”  出门的人很快就找到了丘臻,这位朋友正蜷缩在临时居住的房间里,磨磨唧唧喊疼。  被塞了个伤药,才勉强恢复元气,跟着他们来执法堂。  丘臻一进来,看见面容阴鸷的白嘉木,还吓了一跳,直往后躲!  白嘉木一看他那样,就恨不得想打他一顿。  他说:“你躲什么!”  丘臻看了看周围全站着人,才说话:“昨天师兄喝多了,打了我一拳。”  昨天他安慰了白嘉木了几句,白嘉木一喝多,酒劲儿就上来了。  先是在街上舞了段剑,然后冲进屋里,一拳砸碎了喝空的酒壶。  掌柜被他吓得一愣一愣的,躲在柜子后头不敢出来。  偏生这人还不安分,到处挥舞拳头,最后一拳砸在来劝他的丘臻肚子上。  小跟班本来修为就不高,被砸这一下可算是元气大伤,差点血吐当场。 第103章 程陨之:“……?”  几天的冷落没有让仙君悔改,甚至变本加厉,得寸进尺了啊!!!  程陨之冷漠地将自己长发从肩上捋到后边,顺便整理好凌乱衣衫——现在一看就像不干正经事,他程某可是正经人。  雪衣人半跪坐在他面前,见他起身,还伸出手,帮忙把顶端那几个金色的小流苏系好。  一切整理完毕,又靠过去,把脑袋埋进他颈窝,深深地吸了口气。  程陨之无奈地抹了把脸,也不打算去追问顾宴,到底从他身上闻到了什么味道。  想必又是一些奇怪的回答。  他侧耳倾听,隔壁没有一点声响。  见得白嘉木的确合眼躺下休息,不说假话。  他又推了推仙君:“你有什么线索?”  声音压得极小,因此他们之间距离极尽,他只要略微一侧头,就能贴住顾宴侧脸,就连呼吸也喷到对方脸上,染得那双眼睛都仿佛起了雾气。  程陨之不可置信地定睛一看:都是错觉。  仙君怎么会露出这种表情?  然而温热触感挥之不去,皮肤和皮肤接触,只用轻轻一贴,就能放大所有细微的触觉。  顾宴道:“你得注意一下他那跟班。”  呼吸温热。  程陨之严肃地说:“你好好说话。”呼吸的气流吹拂得他侧脸痒痒。  顾宴委屈地蹙眉:“我好好说话了。”  程陨之勉强歪过头,思考道:“果然,我也觉得那个跟班有点问题。他杀白炯,是因为他想替白嘉木出气吗?”  顾宴温驯道:“也许是这样的。陨之,你低头看看这个。”  程陨之不疑有他,低下头去。  轻而易举的,就被人握在了掌心,就像鱼被饵钓上了岸。  事后小程:“…………”  不能听信顾宴的鬼话!!!  程陨之没有多余的线索,执法堂自然也没有。  他们把几个嫌疑人来来回回问了好多次话,比对了各种证词;在宗门里上窜下跳,试图从旁人口中问出点东西,还被人笑这些天是不是没睡好,黑眼圈都出来了。  就连白炯死的那间屋子,他们都翻来覆去地查看过,格外纳闷。  因为从屋子里发现了仙君的灵力波动。  执法堂:“……”  见鬼。  他们敢去质问仙君吗?  之前找仙君唯一的弟子,已经是有熟人在前开路,鼓起了全部的勇气,这下还得去找仙君本人……  马不停蹄去请教仙君,仙君端坐帘后,平静叙述:“那天去找白炯小友叙叙旧。没做别的。”  最后四个字,念得格外重。  执法堂立刻请安:“弟子愚钝!”  又半刻不敢停歇,从长漱峰上连滚带爬地离开。  执法堂地面上头发那是大把大把地掉,尤其当祖山老祖也发来通讯,要他们赶紧抓出凶手时,压力更是成山的重。  记录卷宗的弟子心想:这都造的什么孽啊!  水笼内,迎来了位熟客。  子陶轻车熟路地打开水笼门,回手关上。  他沿着走廊一路走去,在执法堂弟子告知的第一个房间号门口,他停下脚步,放声嘲笑道:“白嘉木,你也有今天!”  祖山弟子孤孤单单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单腿蜷曲,脑袋枕着一只手臂,另一只手放在腹部,脑袋下是一只不大的蒲草团。  孤单又可怜,从来没见他这副模样。  被子陶的声音吵醒,白嘉木挣扎着睁开眼睛,往笼门外一瞧。  好家伙,打了几十年架的对手就站在水栏杆门口,尽情地嘲笑他!  然而并没有能嘲笑回去的地方,只能无语地翻个白眼。  他翻了个身,背对着子陶,不打算多说话。  子陶倒是肆意嘲笑了几声:“当初带着那么多人在我脸上耀武扬威,现在好了,还不是一个人待着这里,连个枕头都没有。”  白嘉木捂住耳朵,表示不听不听。  子陶哼笑一声,想起程陨之的房间就在隔壁。  说了这么久的话,程公子怎么半点声音没有,就好像不存在一样?  大师兄纳闷地走过去,探头一看。  只见程公子缩在墙壁和稻草垛的夹缝中,外袍散开,凌乱褶皱。  他仰着脸,膝盖顶住顾宴的胸膛,不让对方过分靠近。  一只手被拉开,紧紧攥着手腕,显然就要被再亲个够本。  程陨之挣扎道:“子陶来了——”  正说着,他一转眼,就和站在水栏杆之外的子陶对上视线。  程陨之:“……”  在年轻人面前,怪不好意思的。  子陶:“…………”  救命啊!并不是很想看这种画面!容易被师叔一剑炸了后脑勺!  大师兄仿佛见了鬼,噔噔噔后退三大步。  他哆嗦着手,拿出钥匙要给白嘉木开门:“你们可以,可可可以走了,我这里有有有钥匙……”  白嘉木翻身回来,瞧了子陶一眼。  他不屑道:“你不先给你的程兄开门,反而给我开门,是几个意思?该不会让我先出来,再抓回去吧。”  子陶保持着瞪大眼睛的神情,冲他道:“出不出来?再不出来我就锁门了,到时候水栏杆困你一辈子!  白嘉木利落翻身:“出来就出来,谁怕谁啊。”  刚踏出水笼一步,便听见隔壁待着程陨之的水笼中,发出一点奇怪的声响。  像是从喉咙里溢出的声音,忍耐不住地散开。  白嘉木从没听过这种声音,奇怪道:“他又在干嘛?”  子陶眼睛瞪得大大的。  又?  师叔搁这儿多久了?!  在子陶踌躇的半点功夫里,白嘉木毫不犹豫地走上前,大师兄还没来得及伸手拉住他:“等等……!”  白嘉木探头一看,只见程陨之端端正正坐在地上,形容昳丽,衣衫整齐。  程公子大大方方道:“子陶,快帮我开个门。”  子陶心里挣扎:师叔在?不在?在?不在?  听见程陨之出声,他松口气:太好了!  大师兄要承担这么多可怕的秘密,真是太可怕了!第79章   离开水笼后,就连路边的一根草都觉得眉清目秀。  白嘉木身上衣物占满了水汽,就连领口都湿漉漉的黏在脖子上,难受的要命。  一从水笼出来,他立刻把外袍脱下,从乾坤戒里换出新的衣物。  白嘉木抱怨道:“我可真没想到,玄天宗里还能有这么一个湿漉漉的地方。”  子陶翻了个白眼:“你平时也轻易进不来。”  白嘉木:“执法堂愿意放我们走了?”  子陶:“没呢,我偷钥匙劫狱来了。”  白嘉木:“……”  还在整理衣服的程陨之:“……”  白嘉木连摆乱的带子都整理不下去了,他不可思议道:“我白嘉木还是头一次被人这样压进监狱里。你该不会想让我进第二次吧?”  程陨之想了想,不能便宜了顾宴。  万一真的要进第二次,他决定使用特权把自己捞出来。  只见子陶道:“骗你的。”  白嘉木:“看我不打死你——”  最后又闹到执法堂前面,可怜的、刚熬夜记载完卷宗的执法堂弟子刚有时间合眼小憩片刻,接着一睁眼,发现刚从水笼里出来那仨又打了起来。  白嘉木:“你给我滚过来!”  子陶笑道:“就不。”  执法堂弟子伸着手,无话可说。 第105章 第80章   只听程陨之道:“人已经跑没影了。”  子陶怔怔地望向自己的长剑,看到上面稀薄的血液滴落,砸在地面上时,才骤然回神,提剑道:“人呢?这就跑了?”  他意识到现场哪里不对,立刻低头,口称:“师叔。”  众人跟着他,齐齐称呼:“仙君。”  截阿仙君站在程师兄身侧,正侧头,低声说着什么。  程陨之立刻摇头,顾宴不无遗憾道:“好,我尊重陨之的意见。”  他们的目光重新回到地面上被遗弃的肉球上,程陨之蹲下身,嫌弃地看了半晌,忽然意识到什么,蹙起眉头:“这不是……”  海护卫!  白茨手里居然掌握着这种东西吗?  程陨之不由得回忆在湘棱江边村庄的件件往事,脑中画面已然变成血红,村民被掏空内脏,而这变异的寄生虫,就寄生在空档的胸膛之中。  顾宴也显然想起这件事。  当然,当时他还是年轻的小路道友,不免有另一角度的视角,但同样想起海护卫的可怕之处。  立即下令,探查全宗。  程陨之被安安稳稳送回长漱峰,在峰口和诸位朋友道别。  嗯……也许不包括白嘉木。  祖山弟子现下脸色已然无比阴沉。  他抱肩站在原地,手里还紧攥着自己的佩剑剑柄,就连手臂上的衣物都要被他的手指捏皱。  那边,子陶在和程陨之说话。  程陨之严肃道:“我之前一直不问,是怕子陶兄心情不好。现在白茨又卷土重来,看样子形不灭心不死,我必须得问了。”  子陶同样沉声道:“问吧。”  程陨之:“当初在中樟海岛,你和白茨都掉进裂缝,裂缝是通往哪个秘境?”  子陶一愣。  他瞥开眼睛,仔细思考一番这个问题。  照理说,他已经去过一次,心里该有答案的,然而大师兄一片茫然,仅摇摇头,说不知道。  子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只觉得天地一片黑,灰蒙蒙的雾笼罩了全部的视野。有镇子,有人家,但都诡异非常,拿活人做吃食交易。”  他张了张嘴,又合上。  许久后道:“白茨把我抓去,当他的吃食,拎在街上走,也没人说什么。我们在那个镇子上待了好几天,一直都是他出去找能吃的东西,也没有把我扔到街上。但是最后一天,有人来询问,询问我的价格。白茨报价了,要把我给他,自己拿钱走。”  子陶自嘲道:“幸好师叔来的及时,不然我堂堂玄天宗大师兄,要变成这些吃人怪物嘴下食盘中餐了!”  程陨之安慰他:“起码现在还活着,胳膊腿也完好无损。”  子陶:“哎,谢谢师叔,谢谢师叔。”  大师兄对着长漱峰顶拜了拜,回头道:“我该走了。陨之你就上去好好休息吧,师叔会照顾你的。”  说完这句话,他自己就感觉不对,不由想起了水笼里那一幕。  大师兄一哽,觉得自己说了句废话,立刻挥挥手迈开腿儿,要离开这是非之地。  白嘉木听他们无趣的谈话,倒也没有提前走人。  他左看看右看看,光是数树木种类都要入迷了,结果一回头,看见子陶拎着自己弟子道袍下摆,飞一般地冲下了长漱峰。  白嘉木头发都要竖起来了:“跑这么快!”  程陨之想了想,同样安慰他:“那是逃命的速度。”  白嘉木皱起眉头:“什么逃命的速度……”说着,他睁大眼睛,也飞一般地逃下长漱峰!  走之前,勉强说了句:“仙君,弟子先走一步!”  程陨之目送两位小朋友拎着下摆就跑,摸摸下巴,想起不久之前,被顾宴派的人在屁股后面追的景象,同样也是如此,毫无风度,见人就跑。  小程:“……”  这样看来,罪魁祸首都是仙君罢。  仙君人就在屁股后头,要问什么,转过去就能问。  程陨之走在顾宴身侧,身边雪衣人身高腿长,放缓了脚步,让他能走到自己前面半步。  程公子懒洋洋地问道:“小顾道友,这海护卫该怎么解决?你有什么好法子么?”  顾宴道:“我已经传过通讯,叫各宗门加强戒备,严加管辖自己的地盘。”  程陨之琢磨道:“感觉不太够。”  顾宴温和道:“是不太够。措施老旧,但暂时没别的办法,不是所有的宗门弟子都会检查寄生或夺舍的法门,我已经将功法传下去,叫他们跟着做了。”  这是个好办法,最快程度传播鉴海护卫的方法。  程陨之又琢磨了片刻,大声道:“我也不会!”  格外理直气壮。  雪衣人还能怎么办呢?  于是便口传心授,将自己会的法门教于他,就像一位真正的、严谨的师尊。  小程跟着顾师尊念了三天的口诀……  嘿!坐不住了!  念着念着就只想往外挪,顾宴一从台前转过去,小程就往桌案上一趴,虚弱地叹口气。  他略微一撇头,就看见顾宴神出鬼没地出现在身侧不足十公分处。  仙君弯腰,问道:“陨之有哪里不懂的吗?”  程陨之:“……没有。”  顾宴疑惑道:“那为什么叹气呢?”  程陨之的手腕支撑着脑袋,又叹了口气:“……师尊,我们可以直接从功法的效果入手。”  而不是,把功法里的某一个字按着字典讲上三遍。  程陨之心想:我真是中了你的邪,居然真的乖乖听课。  他那老爷子师父都没讲得这么细!  顾宴道:“陨之只要通过我的考核,就能开始练法门了。”  程陨之瞅了瞅桌案上的无数本书,又瞅了瞅自己快秃了头的毛笔,严肃地皱起眉头。  希望顾宴不要出太难的题目。  程陨之:“师尊,请。”  雪衣人站在三米之外的台上,静静地注视着他,仿佛在思索,该出哪些问题,该怎么才能考倒自己的得意弟子呢?  过了片刻,仙君抬起手,将食指按在自己的下唇上,示意他。  程陨之:“……”  这哪是考题……这明明就是贿赂!  小程考生攥着笔,无言地与他对视,仙君也看着他,最终从台上走下来,走到程陨之低矮的桌案边上。  立刻,看见程公子微微扬起脸,垂着眼睛,示意考官来贿赂他自己。  仙君格外温顺,顺着他的方向屈膝,轻轻贴去。  反向贿赂……果然成功了!  ……  各个宗门接到仙君的旨意,立刻加强戒备,同时学习了那几个必备法门。  然而有些地方出乎人意料,竟然没过多久便向玄天宗发来求援信息,希望仙君能分配人手救援。  中樟宗。  海护卫第一波冲击之处。  中樟作为海护卫的爆发地,传来通讯,表示仙门会的海岛已然失守,海护卫悄无声息的变异体被原体带上岸,寄生了不少修士,一举夺岛。  没有人想到,海护卫中竟然也有不少修为不俗的存在。  幸好它们的智慧通常都不高,勉强能打。  然而,作为变异体的海护卫智慧大幅升高,它天生便携带迷惑人心的法术,要将修士引诱了来,吃掉他们的内脏,寄生之中。  中樟海岛就这样失守了。  现下,还有一波又一波的海护卫冲撞海岸线,要突破仙君留下的屏障,惊扰了沿线许多凡人。  中樟一边清理海护卫,一边分出人手查验宗门辖地,是否有人感染海护卫,人手分都分不过来,只好求援。  尤其是,当今天凌晨,海洋里又出现了一只巨大的、化神期的海护卫!  中樟宗门堪堪化神,掐指一算,发现这玩意儿叫三个化神来,都可能打不过。  果断拿出通讯玉简,给仙君打了个通讯。  仙君啊!救命啊!  仙君当时也还在小程榻上,其实不是很想理响个不停的通讯玉简。  后来被小程推开,才勉强接通通讯。  程陨之翻了个身,黑发散落,铺满大半张床。  他半梦半醒:“你要出门?”  顾宴道:“是,中樟求援。”他将手掌放在程陨之眼皮上,示意他继续睡,“睡吧,不吵你。”  夜色朦胧之间,程陨之又翻了个身,手指碰到旁侧空空荡荡的床榻,心中有些惆怅。  他莫名清醒,摸了摸旁侧床铺。 第107章 程陨之慢慢站起身,靠近白茨:“你投放进玄天宗的海护卫,分别在什么位置?”  白茨定定地注视他,张开嘴,无声地说了几个地点。  程陨之暂时还没学会读唇语的本事,他看了半天,都没猜出来哪几个字。  变故忽然起!  风车被刮的重心不稳,连连后退三大步。  他祭出灵力,才前面在屋内站稳脚步;而程陨之立在原地,用手挡住眼前狂风!  只见屋子中央狂风大起,白茨又如同以往一样,狂妄撕开裂缝。  哪怕手还被捆仙索束缚,哪怕他胸膛血流不止!  他直接在地上撕开裂缝,直直往下坠落!  不知他天赋如此,还是后天练成,撕开空间裂缝跟吃饭喝水一样,眨眼就出。  地板被裂缝溢出的黑气腐蚀,呲呲作响。  程陨之下意识伸手去捞,却没有抓住他衣角!  白茨就这样调入空间裂缝,消失不见了!  小童急道:“他跑了!”  风车转过身,急急道:“魔修太狡诈了!”  回头便见程陨之从另一边架子上捞过外袍,囫囵个儿披上,就连长发也匆匆束好。  风车一怔,冲过去扑住他:“之之!”  程陨之回身,安慰他:“不要紧,他能空间裂缝跑走,我也有转移位置的秘法,我俩半斤八两,他伤不到我。”  风车急道:“等仙君回来……”  程陨之温柔地摸摸他脑袋:“等仙君回来就太晚了,杀魔修,不能耽误,尤其是逃走的魔修,我先探一步。”  他停顿,低声道:“顾宴有法子捕捉我的行踪,对吗?”  风车张了张嘴,没说出来话。  他眼见着程陨之往下跳,眨眼间,便消失在裂缝的另一头。  风车伸手去捞,抓住他衣袖,眨眼便撕裂,只剩手里一小块碎裂的布料,裂缝合拢。  他的之之,决然毅然地跳了下去。  *  作者有话要说:  换个新地图。第82章   年轻的魔修出现在这座城镇中,闲庭信步,宛若在逛自家的花园,从街道的这一头走到另一头。  他踏过坚硬的青石板地砖,穿过冷冷清清的街道,眼角余光皆是零零散散,三三两两的摊贩。  有的打盹不想开张,有的已然吃饱喝足,要收摊了。  白茨笑道:“今天的天气真好啊。”  “是啊,今天天气真好。小哥,你来点什么吃吗?”  三步远的摊主高声叫道。  白茨停住脚步,往他锅里望去。  他瞳孔漆黑,眼底似乎也泛着看不见的红,略有些渗人。  白茨摇摇头,挥手拒绝了他的好意,全然看不见摊主腐烂的半边脸,以及锅里炖煮的食材。  的确,他不知是看不见,还是习惯了。  城中轻风弥漫,却刮不走这足膝的红雾。红雾沉甸甸的,坠在膝下,越往高处越稀薄。  如果有人蹲下身,将鼻腔凑到这红雾里,便会闻出浓厚的、清晰的铁锈味道。  白茨依旧想着自己的事情,往前走,长些踏过地砖,发出哒哒轻响。  之后,他停在某个热气腾腾的摊位面前,略一侧头,望向摊主手中的笼屉。  摊主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完好无埙的脸上显得有些惊恐:“这,这位道友……”  白茨打断他的话:“你这笼屉里,卖的是什么?”  摊主:“包子,素食包子,包的香菇。”  白茨沉思片刻,道:“你还有多少没卖出去?”  摊主指了指摊位上那几个正冒热气的笼屉,怯怯的,不敢说话。  魔修不答话,露出轻蔑的笑容。  过了会儿,他掏出一袋子钱,扔过去给他看:“全买了,够不够?”  摊主:“这,道友,和外头不一样,我们全收的灵石……”  白茨哦一声,摊主瞬间蹲了下来,双手抱头,泣不成声。  在发现对面的少年没有动手后,他松口气,哭腔道:“您……您全部拿走,拿走。”  白茨笑眯眯道:“我又不吃你,有什么好怕的呢?”  半点没有吃人的戾气,如同外面那些道貌盎然的道修一般。  他的笑容在满眼红雾的映照下,格外可怕。  摊主似乎能从他嘴角边看见不知道是谁的血,沿着下颌流入领口,染成一片鲜艳的颜色。  再定睛一看,发现是自己的错觉。  白茨道:“行吧,灵石就灵石,我还不至于付不起。”  说完,魔修哼着不知名的小曲,从芥子袋里掏出一块零散的灵石,到处凑了凑,递给摊主。  摊主接过,手都不敢合拢。  最后,白茨干脆把整个笼屉都装进芥子袋,走进隔壁的一家酒楼。  他漫不经心地坐在二楼,从里头掏出个素食包,随口嚼嚼,吞了下去。  或许是感应到谁的存在,白茨挪到窗边,一只手搭在窗台上,静静地望向窗外。  那里匆匆闪过一道雪青的身影。  城中。  程陨之也跟着他,跳入裂缝。  在他跳下来之后,裂缝立刻合拢,差点就要将风车的一只手齐整切断。  灵人偶毫无痛感般地将手接回去,赶紧报告仙君,希望顾宴能早些回来。  自此,风车蹲在那条裂缝的周围,静静等待程陨之的归来。  他心想:“之之的话,没问题的。”  对,没问题的。  而雪青外袍的青年落入裂缝。  他眼前晃过一条条紫金般的闪光,天旋地转,头晕眼花,脚下仿佛永远踩不到地面,永远在下坠。  忽然,便有了实感,踩在地面坚硬的地砖上。  他怔怔抬头,看见眼前这血红的城池,漆黑的建筑落入街道两侧,仿佛进入了另一个色彩失衡的世界。  街边也有三两行人,他们就跟这座城池一样,匆匆行走。  是漆黑见不得的一道影子。  程陨之刚想找一个上前搭话,手还没碰到人家肩膀,话还没出口,便看见那人掩面迅速逃离,消失在街道拐角处。  程陨之话卡在喉咙里:“喂——”  没人理他,没有人看他。  但除去行人,其他的一切都格外正常。  街边有行人,有酒楼,有客栈,有沿街摆摊的小贩,还有蒸汽腾腾,热浪扑面的食物。  这是哪儿?  程陨之不得不强行抓了个摊主。  人家摊主还在打着盹儿睡觉呢,被他一抓抓起来,整个人都抖了抖。  “你……”  程陨之立刻道:“请问,这是哪里?”  摊主颤抖着抬头:“这,这这这是哪里……”  他一愣,见眼前青年干干净净,半点没有城中行人身上沾染的血腥气。立刻断定,这是一个从外面掉进来的人。  就是不知道是不是道修,若是修魔的,这里简直就是天堂;若是修仙,还能有一战之力。  可惜若是凡人掉进来,恐怕求生不活,求死无能啊。  摊主说:“呼。幸好是道修。这是迷雾城。年轻人,奉劝你一句,不要乱吃这里的东西。”  程陨之看向他摊位上售卖的物件,多是些低等级的丹药,以及出门必备的芥子袋等小物件。  程陨之认认真真道谢:“多谢。请问,您有见过这样的一个魔修吗?”  他详细叙述了一遍白茨的长相,同时留了个心眼,观察周围路过的人。  可惜,没有一个是他要找的人。  摊主迷惑地挠挠头:“没有见过。” 第109章 摊主闭上嘴,逃避似的什么也没说,只是将石子从面团里□□。  不与他争论,也不向他讨个是非。  白茨再一次露出无聊的神情,脸上连点笑意都没有。  在他踢飞第二块石子之前,恰逢程陨之从酒楼中走出,满脸牙疼的表情。  那块可怜的石子被脚尖碾了碾,滚进旁边的沟渠中。  程陨之奇道:“我还以为,白兄会逃得无影无踪,让程某头疼去哪里找呢。”  白茨:“那倒不劳烦程公子费心。”  魔修笑眯眯抬起手,炫耀般转了个圈:“看我。”  看你?这有什么好看的?  程陨之道:“白兄难道是……让我看你新换的外套?”  白茨道:“愚笨。没有发现我哪里不一样了吗?”  程陨之仔细看了看:“不就是身形变得凝实,恍然实体了……吗!”他的剑风在话音落下的那一瞬,便冲白茨的面门汹涌而去!  精纯灵力涌出,将每一次刺出、劈砍,都将更有力量!  他硬声道:“就算你本体来了,那又怎么样?!”  白茨躲过他的攻击,挥手间,人便出现在三米开外。  “这就说明……”  一道庞大的魔力同程陨之的灵力相撞,完全泯灭了灵力的存在!  巨大的冲击波集中程陨之的胸口,令道修连连后退,扶住墙才能稳住身形。  白茨:“这就说明,我可以靠境界碾压你。”  程陨之扶着墙没说话,喉咙上下浮动。  白茨啧啧称奇:“我还以为我转魔从道,已经是天下第一人;没想到居然还有你这样的,硬生生将自己境界打碎,跌落筑基……那滋味不好受吧?”  程陨之:“好不好受,你自己试试看不就知道了。”  白茨摇摇头:“那不行。”  他抬头遥望远方:“看,他们来了。”  程陨之本不打算理会他说的鬼话,然而脚步伴随着马蹄的声音越来越明显、清晰,直到那些踏击地面的人物从街道的那一头走来。  他们穿过红雾,身影逐渐清晰,包括带着金属头盔的模糊的面部。  白茨笑道:“他们是这座城的管理者,简称城管。”  程陨之:“……”  小程震惊地脱口而出:“我打破的窗户已经赔了钱了!”那老板没道理再叫  魔修挑着眼角眉梢,迎向那队沉默的……城管。  他低眉善目,大大方方道:“诸位,这里有个血食主动攻击了我。”  程陨之警惕地握紧长剑,刚想听听这群人要说什么。  结果他们一句话都没说,领头那个一挥手,眨眼之间,程陨之身边便围了一圈人,将他束缚在原地!  灵力也被魔器强行压制,再试不出来一丝一毫!  程公子震惊:“……等等!我还没说话呢!”  然而,没有人再听他说话。  城管将人提起,带走,而白茨在后边,轻飘飘地冲他挥手。  他努力回过头,要去看白茨的表情和手势,却也只看懂了最后一句——  “不见不散。”  城东监狱,迎来了新的客人。  程陨之琢磨着要不要用秘法脱逃,但想了想,这城镇的问题比白茨还大。  就这一路走来,他看到了满目魔修颐指气使,凡人唯唯诺诺,道修避而不谈,执法者沉默不语。  他决定暂且按一按。  他们穿过红雾,身后白茨的身影逐渐消失。  程陨之询问:“各位大哥,程某犯什么事了,还要去监狱一趟?”  没有城管搭话,又走了一两百米的脚程,领头那个才说:“攻击魔修,罪加一等。”  程陨之:“……?”  很快,穿过阴暗的走廊,他被扔进最里面的牢房里,身后栏杆门重重关上。  程陨之一点不着急,掸掸身上的尘土,把被抓皱的衣袍下摆擀平,再不疾不徐地观察四周。  一间房里显然不会浪费资源只关一个人。  就他目测,在黑暗笼罩的房间内,起码还有四五个人,或坐或躺,一些在稻草堆之后,另外几个则躺在光秃秃的地板上。  见有新的人被扔进来了,也不吭声,仅仅把头一扭,看他一眼。  程陨之也不着急,挨个儿询问道:“老兄,请问这是何地?程某初来乍到,就被抓进这里。”  “敢问老兄,当地有什么规矩么?”  “老兄,你可知那些城管是怎么会是……”  角落里一道沙哑的声音响起:“新来的,就是吵。”  程陨之半点不恼火,跨过地上几人探出的双腿,走到角落边上去。  他行礼道:“朋友,指点一下?”  “哎,”另一边角落里,有人悄悄说,“别吵他,他发火就完了。”  程陨之也学着他的模样,凑过去蹲下身,悄悄地说:“怎么说?”  那人道:“你已经知道,这里是迷雾城了吧。”  程陨之:“是,只知道这个。”  那人叹口气,将一切娓娓道来。  迷雾城有一门特殊的功法,学了便能吸食人血肉,强身健体,增进修为;而没有修行迷雾城功法的人,都不过是他们的备用血食。  因此,魔修在这里,自然不与凡人和道修一个待遇。  若是对魔修无礼,便会被城管抓来,提前给祭日做供品。  程陨之才恍然大悟:合着白茨压根没想跟他打架,是想看他被城中众人分食呢?  他虚心道:“我看,城中凡人道修也为数不少……”  那人道:“迷雾城会在现世展开通道,倒霉掉进来的凡人和道修,若是不修行它的功法,就出不去啦。”  他看向程陨之:“你也是倒霉掉进来的?”  程陨之道:“我自己跑进来的。”  那人:“……”  程陨之再问:“祭日是什么?有谁逝世了么?”  那人摇摇头,缩回角落中:“你马上就知道了。”他说着,绝望地把头埋在膝盖里。  这‘马上’,居然只有半刻钟。  程陨之屁股底下的地砖都还没坐热,便有人打开牢房的门,要他出来。  来提他的狱卒也是魔修,只一眼看见他,再移不开。  “啧啧啧,”  他道,“细皮嫩肉,好血食啊!好啊!”第84章   角落那人同情地说:“你完了。”  一直等狱卒离开,程陨之才移开自己的目光,回到那个人身上,疑惑地挑起眉头:“朋友,详细点说说?”  那人略微直起脊背,立刻哎呦哎呦地喊疼,捂着腰半天没吭声。  想必是在角落里坐太久了,腰都跟着不好使。  “这还用得着详细说说吗?”那人揉着自己的腰,摊开双手,“你看看我们,再看看你。”  程陨之探过脑袋,仔细一瞅,发现他伸出的双手上沾满了黑黢黢的尘土污垢,甚至毫不嫌弃地抹到自己脸上。  他环顾四周,发现几乎所有的人都是这样,将自己抹的脏兮兮、黑漆漆,最好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他再低头,看看自己。  嘿,衣着干净整洁,手和脸也同样白皙,就连长发都同样干净蓬松,直直地垂在脊背之后,一看便是刚从迷雾城外来的人。  和牢房中旁人仿佛身处两个世界。  程陨之立刻明白过来:“为了避免被早早挑走做血食?”  那人点头:“是。但你现在抹了,估计也没用,”  他摇摇头,抓过稻草垛,把细碎的稻草往肚子上一盖,权当薄被,“已经被看见了,在狱卒手里头,你估计榜上有名喽。”  “等等,”他突然想起什么来,再次回头,看了看程陨之,恍然大悟,“你可以不用被吃啊!”  程陨之好奇:“敢问有什么方法?”  那人握紧拳头,一敲脑袋:“你看看你,细皮嫩肉,长相颇佳。说不定会有几个大魔修看上你,带走充后院,就不用被当血食了!”  几乎整个人都兴奋起来,拖着无力的双腿,爬过大半牢房,直直摔倒在程陨之面前。  他两只眼睛都像充了气般鼓起,紧紧盯住程陨之漂亮的面庞。 第111章 他看见数以千计的魔修,如潮水般浩浩荡荡涌来,腥臭的魔力升起,在空中卷成势如破竹的飓风。  天上地下,魔力织出一张巨大的网,要将他整个人笼罩。  唯一留下的供品身上灵光一闪,魔力网收拢!  竟是扑了个空!第85章   程陨之秘法闪动,不过眨眼功夫,便从高台上消失。  只剩下被踩踏过胸口的祭司无助地捂住腹部,疼痛难忍,呻\吟出声,指着程陨之离开的方向,悲天动地地呼号起来。  魔修术法堪堪及,人便消失在原处。  他们愤怒至极,无数闪烁着漆黑魔力的术法将高台轰炸了个遍,最后也只能接受供品已经跑了的事实。  祭司高声喊道:“抓住他,我要亲自吃了他的血肉!”  他捂着心脏,嗬嗬地喘气。  有人问他,这件事该怎么办?他不得已说,只能去叫城主。  程陨之不过一闭眼、一睁眼的功夫,便发现自己出现在一处集市的门口。  眼前景象热闹之极,半点没有别的地方凄惨冷清的氛围。  他勉强松了口气,幸好在这魔力弥漫的城市里面,还有零星一点灵力存在供他使用。  小程侥幸地想,万一灵力不奏效,那他人就没了!  忽然之间,他似乎意识到什么。  刚想往集市门口走,忽然发觉有人在暗中盯着他。  程陨之脚下步伐一顿,没有继续再往外面离开。  而是装作自己的确要进入集市的模样,慢吞吞的、懒散的往里面走。  走到一半似乎是发现什么,他将手举到额头前,假装问道:“老哥,你这碗里卖的是什么呀?  摊主将盖在上头的木盖子一掀开,把里面圆咕隆咚的人脑袋展示给他看。  “最新鲜的人脑袋!你瞧瞧,刚从牢房里捞出来的,还年轻着呢!”  程陨之只定睛一瞧,只见碗里那脑袋咕噜噜地滚动,顺着摊主的动作朝他滚来,两只黑洞洞似的眼睛直直的盯着他,而里面雪白的眼珠已然不知去向。  年轻道修仿佛被吓得一愣,连连后退,摆手道:“不了不了,我暂时不需要这个,我去那边瞧瞧。”  摊主看他一眼,并不把他放在眼里。  “是血食还是同伴,你自己掂量掂量。”  摊主说:“反正也走不出这迷雾城,对吧?”  程陨之意识到自己这样非常显眼。浅色衣裳,雪白的皮肤,一看便是道修的经典打扮。  放在这魔修云集的迷雾城里面,与一头盖宰的羔羊有什么区别?  他谨慎道:“我是得好好掂量掂量。”  年轻道修再往集市里面走,试图摆脱那些暗中盯着他的人。  果然在后面一个摊子上,看到了一双整齐摆放的眼珠。  摊主热情地招呼他:“要不要来一口试试看?”  程陨之说:“不了。”  还有人汤,人烤排。  有些摊主不会放血,于是血就在满城的热气中,融入雾中,逸散开来,重新组成红雾的一部分。  红雾恍若有生命般,缓缓涌动,将人群的欢呼掩盖。  而那个似乎误入集市的漂亮道修,已然成为许多人将要下手的猎物。  在自己的地盘,无须忍耐。  于是一个接一个的魔修从阴影中走出,将程陨之团团包围住,有人问,道友,你吃面条吗?  道友,你喝汤吗?  道友,你吃肉吗?  无数声音宛若心魔再生,从程陨之的心底迸发开来。  他手中没有剑,可心里有,芥子袋中有。  道修骤然抬头,银光长剑亮出,不过眨眼间,领头魔修的头颅已然落地,众魔修群涌而上!  程陨之似乎回到了过去,腰间碎玉串轻响,他孤身一人陷入敌人的陷阱,求救无门。  他不求救,硬是抓住那点希望,突围而出!  青年道:“区区魔修……!”  他那双眼睛极亮!哪有什么潋滟水光,除去血色的杀意,还剩下什么?  一剑一头颅,一剑一心脏。  红雾被他搅碎,无数剑的重影自程陨之身上析出,一把、一把,重重地插在地上,最后金光大盛,映照得他眉眼明亮,长发猎猎!  已然是摆出万剑阵法,要将众魔修统统斩杀在这里!  浴血奋战,远不到这种程度。  吃人肉堆积修为的魔修,能有多少战斗力。  通通被他斩落地面,毫不留情砍断脊椎,最后满地黏腻,将昏暗的集市染成血肉绽开的模样,就连他脸颊上,也沾了腥臭的血迹。  程陨之拽过袖子,平静地擦了擦血。  踏破飞沙与雾,他一脚将煮着肉的大桶踢翻。  桶滚落,里面东西散落满地,而集市再没人出声,一切静悄悄的。  程公子长剑指地,重新微笑起来:“我该杀了你们所有人。”  他剑尖沥血,再硬的骨头也挡不住一劈之力,青年踩过满地尸骨,骤然抬头,又发现,天上地下,站着乌泱泱、满满当当的黑衣魔修。  一声怒吼自远处袭来,震动的音波甚至将碗筷震碎。  “杀我城民,血债血偿!”  一道血红法印自空中结阵,遮天蔽日,足以撼动泰山,笼罩着整个迷雾城!  众魔修注目那处,高声唱道:“恭迎城主!”  大袖魔修踏空而来,只看他一眼,程陨之便猛咳一声,捂住嘴唇,眼睛、鼻子和耳朵都开始往下淌血。  高声喝道:“何人杀我城民!”  “血债血尝!血债血尝!”  他这是要杀鸡儆猴,动用迷雾城城主大能的威势,要所有不安分的血食断绝希望,陷入孤苦无助的绝望中!  “血债血尝!血债血偿——”  呐喊声戛然而止,他们老祖最得意的灭杀阵法,被一道剑势当场划破,泯灭不见!  “……那是谁?”  程陨之低下头,安安静静擦掉脸上血迹。  原来曾经的愿望,真的被仙君听见了。  他自嘲般一笑,重新握紧长剑。  迷雾城城主大声喝道:“你是谁,竟然叨扰我迷雾……”  他倒吸口气,从牙缝里挤出:“……截阿!”  雪衣人就像个突兀的小白点,出现在迷雾城遥远的天空中,手中神剑嗡鸣作响。  迷雾城城主已然化神后期修为,离大乘也不过一步之遥,碾压一个小小道修不过一瞪眼的事。  然而眼睛瞪了,道修没死!  眼前之人十分明了,能破他阵法的,也就只有天下第一人,截阿仙君!  雪衣人无言,神剑颤动。  一击之间,将迷雾城城主从东面轰到西面,在地上砸出陨石般巨大的坑洞。  顾宴徒手撕裂了迷雾城的结界,于是那些被转移出来、躲躲藏藏的供品也有了逃走的地方。  程陨之逆流而上,只要见到魔修,坚定不移就是杀。  在他身后,层层叠叠铺满了魔修的尸体,也终于重新回到牢房,将手搭在栏杆上。  在那人震惊的目光中,程陨之没打开锁,一剑劈开栏杆,示意他们出来。  那人结结巴巴:“你,你回来救我们。”  程陨之温和道:“我承诺过的,走吧。”  他纠正道:“不是我救的你们,是仙君。仙君撕开了结界,所有人都能离开了。”  程陨之回头,朝遥远的方向一指,侧脸线条温和清秀。  “撕开的地方就在那里,有仙君构筑出的通道。回去吧,现世等着你。”  被囚禁的供品犹如涌动的水流,从程陨之的两侧穿梭而出,不顾一切地狂奔。  他站在中间,竟是一丝一毫都没有被撞到。  直到所有的供品都离开,剩下空荡荡牢房和程陨之他自己。  迷雾城城主修为已然化神后期,然而境界之差,千差万别,被雪衣人击落地面,筋骨受损,竟是无法自行起身了。  截阿仙君凭空而立,注视混乱喧闹的人群,试图从建筑的阴影中寻找程陨之的下落。  但是幸好,他的之之主动联系了他。 第113章 白胡子老道瞪他:“那得放好多糖!不给,要吃让他自己做。”  程陨之愤怒地跳下凳子,抽出小木剑戳师父的后背,老头子满不在乎,一边被戳,一边悠然自得:“诶,诶,诶,舒服,之之按得再重一点,舒服!”  虽然不是第一次见,程陨之还是被白胡子老头的不要脸惊呆了。  他呆呆地回头,问师哥:“师哥,那排骨呢?”  俞子帧也立刻说:“师父,那买来那块肉呢?”  白胡子老头一昂头:“我刚吃完,你们来晚了。”  豆大的眼泪从小朋友脸上掉下来,他一把扔了木剑,跳出门槛,眨眼就跑的不见踪影。  俞子帧手里捧着饭碗,没来得及拉住小师弟:“之之!”  师父道:“小孩子家家,吃那么多糖干什么。”  他不自在地咳了咳:“肉还在厨房里,我没动,晚上再给他做糖醋排骨……愣着干什么!赶紧把之之叫回来吃饭啊!”  俞子帧已经把碗往桌子上一摔,立刻冲出门,然而小程师弟已然不见踪影。  他大喊道:“之之!”  东边库房的门被打开,细微光线从门外投入,又突然合拢。  房间里黑漆漆的,只有窗户那里透出的一小点光来,程陨之跑到窗户底下,坐在地上,不敢置信地擦了擦眼泪。  老头子就是坏!  小朋友把师父的话十足十地信了个彻底,这下没辙,委屈地掉眼泪,觉得自己是宗门里最不受师父看重的小徒弟,连块肉都吃不上。  发现泪水把地上都打湿了,程陨之手足无措,赶紧扯着衣服下摆去擦地上的水光。  忽然,一道光线闪过,晃了他的眼睛。  程陨之顺着抬起头,发觉架子的最上边,好像有什么东西,正折射着光线,刚好落入他眼中。  那是什么?  他立刻被满满的好奇心所占据,发觉自己怎么也够不着架子上的东西后,想了想,聪明地从后头挪来好几本书,高高兴兴往上面一踩。  这是他自己做的梯子!  程陨之把架子上的东西拿下来,一看,居然是面镜子。  镜子可不算什么新奇的东西,起码程陨之自己就有一面,小小个的,可以照出他的小脸蛋。  没什么意思,小朋友兴致缺缺要把镜子放回架子上。  突然,脚下一歪,书搭成的临时梯子跟着歪倒,顿时散架,小程从上头摔下来,甩了个七荤八素,两眼找不着北。  “哎!”  那面镜子不偏不倚,刚好砸到他胸口,砸的小程叫了声,赶紧把镜子拿下来。  可恶!小程屁股摔得好痛!  正想站起来,赶紧把镜子塞进角落,突然看见镜面泛起波纹,一道成年男性的声音传入镜中:“嗯?”  小程瞪大眼睛!  镜子里居然有镜灵!  这下哪管屁股痛不痛的,程陨之赶紧端端正正做好,介绍自己:“你好呀镜灵,我叫之之。”  “镜灵?”  成年男性的声音比程陨之印象里所有听见的声线,更冷淡一些,仿佛对小程的自我介绍完全不感兴趣。  还不等程陨之说完,对方便道:“抱歉。”  听这语气,好像是想离开,不跟程陨之说话了!  程陨之急了,连忙倒豆子般,赶紧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完,生怕对方什么也不听。  “之之是长津门弟子,今天在库房里捡到你,很高兴!你要是不高兴了,我带你去洗澡,洗干净就高兴,好不好?”  显然,这是师哥带小孩洗澡的口吻。  那道声音一迟疑:“长津门……”  程陨之高兴地说:“对!就是天下第一的长津门!”  “好,天下第一。”  对方冷淡说了两句,将镜子灵力掐断了,毫不留情地脱身而去。  程陨之喊了他好几声,镜子里再没有重新出现刚才那个好听的声音。  小朋友等了好久,对方一点反应都没有,于是十分生气地把镜子倒扣在地面上。  “不跟你说话!”第87章   这一不说话,就是大半天。  程陨之嘴上说着不跟你说话,其实小朋友半点话头都憋不住,叭叭叭就往外冒,从师父强行扒开他的嘴看牙齿开始,理直气壮抱怨:“谁家的小朋友不喜欢吃糖呢!”  他趴在镜子上头,歪着脑袋,敲敲镜面,手下触感冰凉。  小程又悄悄:“说话呀说话呀,你叫什么名字?”  镜子里没有任何动静,活像是镜灵离家出走了一般安静,小程表示十分失望。  他也不顾库房地上有许多灰,压在镜子上滚了一圈,把自己团到角落里,大镜子压在额头上。  好重,小程悻悻地重新放回地面上。  程陨之说:“还是师哥好,师哥从来不会不让我吃糖。”  他想了想,想咬手指尖,低头发现手上全是灰,爱干净的小程立刻往身上擦擦,嫌弃极了。  “虽然他有时候也和师父一样话好多,但是之之超级喜欢他们。”  他又翻了一个滚:“肚子饿饿。”  “你在不在,在不在,在不在嘛——”  小朋友显然没有太多精力,大约是被师哥带着练剑,全给消耗完了,现下手软脚软,恨不得拽住师哥和师父的下摆,眼泪汪汪想吃糖醋排骨。  不对,哪有什么糖醋排骨!  师哥骗他!师父也骗他!  程陨之好饿好饿,整个人都压在镜子上,越看越迷糊,一口咬在镜子边边,发觉牙齿磕到了镜面,什么味道都没有,嫌弃地呸呸。  镜子:“……”  活像是被人扑上来亲了一口。  镜灵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应该是出去玩了,程陨之老气横秋地叹口气,往后仰去,把自己团在角落里。  他想:睡着了就不饿了。  这一睡,就是大半天,窗外阳光逐渐落幕,夜色降临。  屋子外的呼喊越来越大声,少年道修几乎是用尽了气力,扯着嗓子喊,恐慌蔓延,生怕小师弟就此消失不见。  “之之——”  “之之出来——”  “师父做了你最爱吃的糖醋排骨!之之你在哪里!”  白袍老头也满脸满头的焦虑,他好好一个丁点大的小徒弟,怎么就自己跑没了呢!  俞子帧问:“师父,他下山了吗?”  师父一掐指头,算出程陨之还在山上:“没,他还在上头。”  “那他躲哪儿去了!几个时辰了还在躲,发脾气也要有个限度!”  俞子帧生气极了,握着腰间剑柄的手腕都在微微发抖:“我俞子帧对他不好吗?我什么时候骗过他!”  白胡子老头眼观鼻鼻观心,毕竟今天的破事儿还是他自己惹出来的。  “唉,”他叹口气,“本来还想给他做糖醋排骨当晚餐吃的,现在这么晚了,就算找出来,也吃不了大肉,估计又要生气。”  俞子帧:“那就不吃!惯的他。”  他的本命剑在剑鞘里微微发烫,似乎要告诉他什么讯息。  俞子帧微微低头,便看见松软泥土路上,残留着一串小小的脚印,延续着往不远处的青石板地砖上去了。  少年道修的神情微微一松,终于抓住了希望:“找到了!”  他们沿着小路,最终停在库房门前。  库房的门被打开了一条小小的缝,不像是贼来过,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  白胡子老头咳了咳,就要进去教训孩子,被俞子帧一手拦住。  师父:“……你干嘛。”  俞子帧:“你进去不得把之之吓哭?我去骂他一顿。”  白胡子老头心里想着,就你?  但是最后,他还是默默跟在大徒弟屁股后面,跟着进入库房。  没走多远,俞子帧突然一竖指头,屏住呼吸,示意他敛声:“有之之的呼吸声。”  的确,一道清浅的、像是在打小呼噜般的呼吸出现在库房深处。  老道也跟着点点头,严肃地拨开架子,轻手轻脚跟着往里面走。  很快,便在最里面的角落看见了睡得正香的程陨之。  师父压着声音:“睡着了!我们找了他一个下午,结果睡在这儿了?!”  孩子不打不知道教训,白胡子老道挽起袖子,刚想敲敲程陨之手心,关头上,又被大徒弟一手拦住,气势都卸了一半。  俞子帧理直气壮:“他才多大,知道点什么!” 第115章 小程恶狠狠地握紧拳头,敲了敲镜子坚硬的表面:“你好可恶!不理你了!”  说着,程陨之飞速下床,踢着小鞋子冲向柜子,双手抓紧柜子扶手拉开,将镜子塞进去。  他往里面探过脑袋,噘嘴,噗噗两声:“去去去,果然会说话的镜子都不是好东西。”  镜灵:“……?”  当天晚上的饭桌上,小程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他和镜灵‘对峙’的全过程,还着重讲了他是怎么拒绝镜灵,坚定待在他们这个宗门里的决心!  程陨之一手拿着木筷,一手抱着碗,简直就是只停不下来的小雀:“他想框我跟他走!之之才不上他的当!”  师父手里的筷子夹着大白菜,摇摇欲坠,但完全没心思理它。  他生气地把白菜戳进饭碗里,高声表扬程陨之:“很好!之之做的棒,这什么人啊就来抢我徒弟,想要徒弟自己去找呗!这天下满大街的都是人呢!”  师哥难得附和:“恐怕是什么附身镜中的妖魔鬼怪,之之不要怕,看师父师哥消灭它。”  程陨之完全不带怕,甚至还有些兴高采烈。  小朋友一只脚踩着凳面,摇摇晃晃站起来,举起拳头:“打败镜灵!打败妖魔鬼怪!”  师父:“……”  师哥:“……”  师父大呼小叫:“快快快下来,踩在凳子上成何体统——好好吃饭呢喊什么喊!”  师门如此高涨的士气,一直持续到了晚饭后,程陨之将镜子重新捧出来的时候。  师门三人围着镜子正襟危坐,师父师哥紧紧盯着平静的镜面。  而小程一点不虚,趴在蒲团上,伸出手戳戳镜面。  程陨之说:“快出来呀,我师父师哥要来打败你了。”  师父:“……”  白胡子老头严肃地教育他:“之之,不能这么说,就算是敌人,也要礼貌一点。”  程陨之瞅瞅他,再瞅瞅镜子:“好吧。”  镜面泛出涟漪,盘腿坐在另一边的少年道修双手抱肩,英俊的面容上满是不耐,见出现了异样,立刻道:“来了。”  说着,镜子那头传来一道平静的声音:“之之。”  白胡子老头立刻站起身,吹胡子瞪眼的:“之之什么之之,之之是你能叫的吗!还有想抢我徒弟,你是什么妖魔鬼怪,我要跟你不共戴天!”  镜面又泛起一点轻微的涟漪:“没有用的。”  对方从容道:“我算过,他迟早会成为我的弟子。我愿意从此不收任何一个弟子,只等他一人。”  白胡子老道一瞪眼睛:“呸!!!”  他立刻扭过头,把小徒弟团起来,抱到自己身前,指着镜子说:“之之,听见没有,以后出门要是听见这种话,就是想把之之拐走的坏人!”  程陨之恍然大悟:“原来是……坏人!”  然而又开始困惑:“可是他也教了之之很多东西呀。”  白胡子老道不屑地掐断灵力,不给对方一点说话的机会:“教的什么?别是让你走歪门邪道的东西。”  程陨之看着他,大眼睛天真无邪,将那句他参悟的话说了一遍。  师父师哥呆若木鸡。  师父倒吸一口气:“嘶……”  如此高深的东西,说给一个小朋友听……小朋友居然自己悟了!  师哥有些坐不住,走过来,把程陨之抱起来,小程轻车熟路地趴在师哥肩上,然后被放到一旁的高个椅子上。  师父念着那句话,翻来覆去,念念有词:“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怎么回事这样……原来是这样!”  小程被吓了一跳:“师父怎么了?”  师哥见多了这个过程,一点不慌:“师父有了新的感悟,要闭关了。”  少年道修几乎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他用审视的目光凝视那面镜子,或许,对面的‘镜灵’并不是什么普通人。  仅仅一句话,就能让金丹期、年近末端的道修原地顿悟。  他回头,先哄了哄小师弟:“之之去休息,我守着师父吧。”  程陨之满头疑问,但是小朋友已经能读懂人眼色,遗憾地说:“好吧。”  于是跳下高椅,跌跌撞撞往自己的屋子跑。  目送小师弟跑远,背影消失在拐角,俞子帧才若有所思地低下头,而那面镜子从刚才开始,都没有任何回音。  过了一刻钟,白胡子老道精神焕发,从顿悟中醒来。  看上去就连脸上的皱纹都少了几道,年轻不少,颇具一副仙风道骨。  师父说:“你……到底是谁?”  对面沉默了很久很久,或许是去算,自己和这个从天而降的徒弟到底有没有缘分。  最终笃定,重新归来:“顾某名宴,字截阿。”  师父又变成一只木鸡:“截,截阿仙君……”  大乘期的修士,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俞子帧站在旁边,手开始抖,嘴唇也开始抖。  他的本命剑完全能感知到他痛苦的心情,也跟着低低嗡鸣起来,像是安慰,也像是不舍得。  少年道修低下头颅,他知道,大乘期的修士如果来真的,想抢人,他们一个小小的宗门,绝对是拦不住的。  他,养了这么大的之之……  师父强撑着,万一对方是假冒的呢:“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是截阿仙君吗?”  对面人说:“证据?我在这里,就是证据。”  说着镜面涟漪异常增大,有模糊画面从对方那头传来。  镜中,一只手从镜子外伸来,拿起通明镜,往他脸上一照,师父和俞子帧都能清楚地看见,是一位权高位重的、境界高深的道修。  顾宴漠然道:“随便看。”  镜子从高峰空地上竖起,映照着周围所有的景象。  高峰耸立,云雾飘渺,仙鹤成群,蚂蚁大的弟子从天上掠过,远处,宏伟的宗门大殿在厚重云层中若隐若现。  天下第一,玄天宗。  顾宴继续说:“他会是我关门弟子,继承我玄天宗所有资产,包括我的东西。怎么,这还不愿吗?”  末流宗门的两人心思如飘云端,又如坠悬崖。  师父痛苦地捂住脸:“这……”  这让他怎么选择?  之之是他在长津山上捡到的孤儿,差点就要被狼咬了。  他把小孩子抱回来,悉心喂养,教导他所有的东西,才能把小徒弟教成现在乖巧又可爱的模样。  他怎么舍得……  师父求助般望向大弟子:“子帧,你觉得呢……”  然而,俞子帧却道:“师父,你说,让之之去玄天宗,会不会比这里更好?”  他如木偶般摇摇晃晃,身形有些不稳,一手支撑着桌面,一手扶住额头。  要说不舍,他才是最不舍的那个。  俞子帧道:“之之这般天资,即使是三灵根,也比你我双灵根修行快上无数倍。他在我长津,只能像个普通小孩一样玩闹,但要是去了玄天宗,就能成为最厉害的道修,有最好的老师和资源。”  师父不敢置信:“俞子帧,你疯了?”  “他走了,你我怎么办?”  俞子帧道:“师父,你看看库里,还有多少银两,多少石头?之之到现在,一次洗髓的丹药都没吃过,甚至连一顿灵食也不曾见过。”  白胡子老道和他对视,挣扎着撇开眼睛:“说不定,说不定他自己不想走呢……”  门框处传来细碎的声响,师徒二人转头一看,看见程陨之扒拉着门框,含着眼泪看他们。  俞子帧一怔:“之之!”  程陨之飞一样的冲过来,俞子帧下意识蹲下来,伸出手来接他,却看见小师弟冲进师父的怀抱,抱住师父的脖子。  他扭过脸,鼻尖通红,害怕地控诉他:“师哥不要之之了!”第89章   俞子帧张了张嘴,犹如一座被封印的雕像,就连腰间本命剑都僵住,不再难过的嗡鸣。  是的,他说出了那种话。  要之之离开他们,去拿那个看似唾手可得的位置。  但是,这样大的宗门,这样冷漠不近人情的仙君,真的是之之喜欢的吗?  俞子帧蹲下来,冲他张开双臂。  少年道修的神情有些落寞,踌躇不绝,他是无法想象之之离开后,长津山冷冷清清的模样,和师父两个人坐在桌子前,无言地看着桌边的空位。  或许会再摆上一副碗筷,等小师弟来探望他们。  “之之,”他的喉咙有些干涩,说不出话,“那里要什么有什么,不像我们什么都没有。仙君也会是最好的老师……"  程陨之被师父抱起来,埋头掉眼泪。  他闷闷地说:“他是谁?我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怎么会是最好的老师呢?”  只是为了‘天道缘分’,为了‘命定徒弟’,这样的教导,不是他想要的东西。  他热爱这座山,和山下无数的百姓。  就算年纪轻轻,但也不是不记事,师父师哥在他小时候,带着他手忙脚乱,完全不知道怎么照顾一个稚嫩的孩子。 第117章 俞子帧的第一份工作并不难,上头写着的是“替人驱赶野兽”。  去了发现,原来是大户人家,后院直接连着山。  之前都没什么大碍,但这两天,却总是有不明的野兽从山上跑下来,闯进这户人家的后院,撕扯坏了很多东西。  原本找的是武功高强的护院,但这两天护院家中有事,户主只好出来重新找人。  俞子帧看了看条件,感觉都不差,于是撕下张贴的告示,去找那户人家。  出来迎接他们的是管事,还有些怀疑。  管事犹豫地说:“那野兽夜里会来,而且体型巨大……”  俞子帧看出他心中怀疑,拔出长剑,剑尖落在地面上,客客气气地问:“我正好有把好剑,可用那野兽开刃。”  说着,随手一挥,手边一块假山石被整块劈下,震得那管事说不出来话。  一边叫道:“仙师!恭迎仙师!”,一边连连往后退,更犹豫了,“这,仙师,主人家的报酬,已经卸载布告上……”  大概是担心,亮出道修身份后,理直气壮地涨价吧。  俞子帧摇头:“无碍,这么多报酬也可。”  管事连连道谢,给他们安排了一间房,还体贴地送来张小摇椅子,刚好让程陨之安坐。  小程师弟慢慢坐上去,前后摇了摇,觉得还挺有趣!  管事道:“那野兽总是夜间出没,仙师,您看有什么需要的?”  俞子帧沉思片刻,他并不需要什么做法的东西,对剑修而言,最能依靠的便是手中这把本命剑。  他摇头,道:“麻烦替我师兄弟二人送些晚餐来。”  管事答是,便俯身下去了。  程陨之晃了晃椅子,好奇地问俞子帧:“师哥,是大野兽诶!”  俞子帧回头,摸摸他的脑袋,将自己的本命剑从腰间解下,拿出块软布,在剑锋上细细擦拭。  师哥嗯一声:“是大野兽,恐怕凶猛的很。师哥晚上打野兽的时候,之之无论听见什么,都不要出去,好吗?”  程陨之乖得很:“好。师哥不害怕吗?”  小师弟张开手掌,撑在脸颊两侧,嗷呜地叫了一声,把俞子帧逗笑了。  俞子帧:“不怕,师哥是道修,仙法对付这些野兽,绰绰有余。”  那头有人敲门,俞子帧打开门,见侍女鱼贯而入,替他们摆好饭菜。  俞子帧刚向侍女们道谢,回头便看见小程师弟趴在桌子边上,只差亮着眼睛流口水了。  他人还没桌子高,垫着脚尖勉强探出一双眼睛,但鼻子闻到的香味,骗不了他。  程陨之怔怔道:“师哥,我闻到了排骨的味道。”  俞子帧走过来一瞧,踌躇地、犹豫地应了一声:“是有排骨……”  他的动作有些迟缓,不像之前,久久不把程陨之抱到椅子上。  搞得小师弟有些纳闷,乖乖地冲他张开双臂:“师哥抱。”  俞子帧告诉他:“做好心理准备。”  程陨之奇怪地应一声,直到被抱到椅子上,才发现……排骨和冬瓜一块儿炖了!  他之之,最讨厌的就是冬瓜!  程陨之呆若木鸡,他小小的脑瓜子怎么也想不通,怎么会有大人喜欢把冬瓜和排骨烧到一起去呢?  之之不理解!  其间他尝了一口冬瓜和排骨,最后眼泪汪汪地咽了下去。  整顿饭下来,程陨之连吃师哥剃好的鱼肉都没兴致了,无精打采地戳了戳最后一口米饭,被师哥冷着脸教训,才把最后的食物吃下。  夜色渐深,俞子帧看时辰差不多了,准备背着剑去院子里守着。  当然,最重要的事情是先把程陨之哄到床上乖乖睡觉。  虽然,小师弟一双大眼睛亮闪闪地盯着他,看不出半点睡意。  程陨之软绵绵地说:“我想和师哥一起去。”  俞子帧想尽一切办法,包括讲故事,唱歌,快把自己念睡着了,结果低头一看,之之大眼睛依旧闪亮。  俞子帧:“……”  最后,少年道修粗暴地扯过被子,往程陨之身上一盖,言简意赅:“睡。”  眼见着小师弟整个团着往被子里缩了缩,才松口气,同时警告他:“不许出来。”  程陨之:“好——”  他闭上眼睛假装睡意,听见师哥吹灭了蜡烛的声音,房门打开又关闭,房间里的一切归于平静。  鬼鬼祟祟的小程猛地从被子里探出头,左看看,右看看,好的没人!  他努力伸出手,去够床头的芥子袋,从里头拿出通明镜来。  程陨之往里面输入灵力,还要时刻警惕师哥会不会回来,活像是做贼。  灵力接通,镜子对面传来成年男性平静的声线:“之之。”  程陨之蜷缩在被窝里,和他的镜子朋友打招呼:“乌乌晚上好!”  对面一时没接上话。  过了半晌,带着半分疑惑:“为什么是乌乌?”  程陨之理直气壮:“总不能是日日吧!”  姓名称呼这块,暂且按下不提,起码仙君也不打算做些无谓的纠正,只是问他:“有什么事?”  好冷淡哦,程陨之在心里嘀咕着,幸好没有让他当之之的师父,不然每天都要害怕,为什么师父三句话打不出一个屁来。  他又瞧了瞧外头,道:“今天师哥去杀野兽了,之之一个人在房间里,有点害怕。”  然而他过于理直气壮,中气十足,顾宴是没听出半点害怕的意味来的。  仙君停顿片刻,程陨之得寸进尺:“乌乌给我念睡前故事好不好?”  他小程可自来熟了,撒娇什么,张口就好,半点不含糊。  然后,顾宴答:“给你念功法吧。”  程陨之:“……”  功法念得像佛经,成功把小程念睡着了。  那头,俞子帧拒绝了管事给他加御寒披风的请求,只穿着单薄的衣衫,盘腿坐在后院的石头顶上,闭着眼睛。  据他的话来说,披风容易影响行动,不方便驱赶野兽。  他小憩到了后半夜,发觉有什么东西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山的那一头小跑而来。  少年道修一顿,睁开双眼!  在他的扫视下,即使有着夜色的遮挡,所有的景物也分毫毕现,院里的假山,花草,和……  一头野兽!  俞子帧迅速站起身,噌地拔剑而出!  他没有说话,沉默着从假山上跃下,落在野兽前头,挥舞的剑光成功将野兽逼退。  野兽受惊,压低声音,含糊地嚎叫了几声。  然而,俞子帧竟看不出,它到底是什么品种的野兽。  它面容扁平,毛发长而凌乱,一双眼睛无神地盯着他,四肢纤长,肌肉并不是很明显。  师哥想了想,不是狮子,也不是老虎,更不像别的动物……  他一扭头,看见程陨之在窗户纸上挖了个洞,焦急地正在说些什么。  俞子帧一惊:“之之!出来干什么!”  程陨之大声地说:“师哥!那不是野兽!不是野兽!”  顾宴的念经十分有效果,但停下来后,程陨之也顺势重新清醒了过来。  他没在床上赖多久,便听见后院那头传来打斗的声响。  小师弟实在按捺不住,偷偷在窗户纸上挖了个洞。  或许是俞子帧离野兽太近,无法明显看清野兽的全貌,而远处的程陨之就看得清清楚楚。  这样四肢着地的‘野兽’,分明就是一个人啊!  见没有瞒过道修二人,那野兽竟然直立而起,显然是不打算伪装了!  一股股黑雾从野兽的脸上冒出,环绕着它全身。  俞子帧太震惊,以至于差点握不住手中的剑,他也是难得下山替人干这种事儿,不由得没控制住自己,往后退了一步。  一见他后退,野兽气势暴涨,竟然冲着他的脸扑来!  但怎么说,俞子帧也是受过训练,险之又险地避了开来。  一下不成,野兽抬起上半身,又来了一次!  俞子帧拉起长剑,只听刺啦一声,爪子和金属长剑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  居然打的不相上下!  程陨之趴在窗台上,着急地替师哥加油。  然而,不知道气力不敌,还是怎么的,俞子帧竟然逐渐落入下风。  野兽不过简单地挥舞几下爪子,便把师哥逼得连连后退,手臂不住颤抖。  他原本干净的道袍被刮得阵阵碎裂如布条,连脸颊侧边也陡然多出一道血痕。  俞子帧深吸一口气,他没想到,‘野兽’不仅不是野兽,还是魔修假扮的!  哪怕这魔修看上去失去了意识,癫狂而嗜血。  程陨之看得着急,并不知道是野兽口中吞吐的黑气,使俞子帧无力招架。 第119章 程陨之一咕噜从床上翻身起,压醒了放在他床头的通明镜。  通明镜接通玄天宗,眨眼间传出顾宴的声音:“之之,你考虑好了吗?”  程陨之眨了眨眼睛,生气地一拳锤在通明镜上。  他大声道:“谁要你做师父!我之之只会有天下第一的师父!”  然而镜灵反驳他的画面并没有出现,随着一阵灵力波动,小程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一束光从通明镜中射出,照在空地上,逐渐显露出一个人影来!  这样的显形,要耗费极大的灵力,也不过只能传输来一个投影。  仙人从镜中来,垂下长发。  雪衣,墨黑长发,腰间一柄神剑,装盘朴素。  雪衣人从容道:“我乃截阿。”  程陨之却说:“截阿是谁?”  顾宴看他,天真不知世事:“截阿便是天下第一。”  程陨之:“你放屁,天下第一明明就是我师父。”  雪衣人旋身,从他眼前走过,落在床边,就连屋子都被这道雪色照得格外亮堂。  顾宴:“他不过金丹后期,怎么称得上天下第一?”  程陨之纳闷地说:“他把之之养大,给了之之一个很好很好的师父和师哥;他还帮山下百姓斩妖除魔,大家都认可他,这在之之心中,为什么不能是天下第一?”  顾宴眉目微舒:“原来你喜欢这样的。”  程陨之斩钉截铁地说:“他就是之之心目中的英雄。而不是你,抢之之的……坏东西!”  顾宴没有反驳他说的话,垂目想了想,不知从哪儿摸出一瓶丹药,安安静静,放在程陨之床上。  床上团着被子的小师弟一咕噜往后退,缩进墙角。  只露出一双警惕的大眼睛,灼灼盯着他。  顾宴居高临下看着他,漫不经心道:“济世扶贫,若我想做,我也能做得着。”  他停顿片刻,认真地询问程陨之的意见:“这样,我也能称得‘英雄’吗?”  这可难倒了程陨之,毕竟师父做事都是发自本心,哪有这样把善事当做条件的。  程陨之的小脑袋瓜里转不动,最后老老实实地说:“你这样,得算是天下人的英雄。”  顾宴看着他,唇边一抹细微笑意,似乎是找到了突破口。  他道:“当个英雄,便能做你师尊,着实划算。”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天使们都开学啦,祝大家开学快乐!  ……其实我也要开学了枯了第92章   师父晋升金丹后期,贼得意,天天在宗门里头晃荡,抚摸他那柔顺的长白胡子,逮着一个徒弟算一个,跟他们叨叨自己有多厉害。  不仅如此,他特意收拾了一下自己,下山跟乡亲们说,他出息了!  有什么疑难杂事,统统来找他!  还给程陨之买了一个芥子袋,里面装满零食和玩具。  小徒弟想要伸手去拿,结果这白胡子老头怎么都不给,搁在之之头上晃了晃去,差点又把心爱的小徒弟弄哭,才心满意足地塞进程陨之手里。  程陨之被整的打了个嗝,怀抱着芥子袋,认真地思考换个师父的可能性。  对此,顾宴表示十分赞同。  然而好事临门,人也跟着变忙。  师父斩妖除魔的本领被乡亲们知道,也就变相传播扩散。  这流言除了第一个人的嘴以外,剩下的,基本都不可信。  在村西头,还朴实地传播着“仙师能杀一头狼”,到了镇子上,就变成了“仙师一拳打死大老虎”。  ……虽说对金丹期的道修来说,的确能一拳打死老虎。  乡亲们纷纷来找他办事,这一来二去,时间久了,就连隔壁镇都有人慕名而来,专门上这长津山,希望仙师能替他们办事儿。  师父忙里忙外,一单干完了又来一单,脚不沾地。  因此,就很少着家了。  桌子上仍放着师父的拿手好菜糖醋排骨,但现在,那是师哥的手艺。饭也冒着热气,可是桌子的主位上,只剩下了一副碗筷,一张空凳子。  程陨之和俞子帧坐在桌子的这一头,无言地看着那个空位。  小师弟闷闷不乐地用筷子戳自己碗里的米饭,被师哥说了之后,难过地抬起头:“师父今天又不回来吃吗?”  俞子帧夹了一筷子糖醋排骨肉,放进程陨之碗里,叫他快吃。  师哥道:“师父忙着呢,哪有时间回来看我们。”  他心中埋怨显然不比程陨之小多少,但介于小师弟还在乖乖吃饭,总不能说出来坏之之的胃口。  只是烦闷地一摆筷子,站起身来:“之之喝不喝蛋茶?”  程陨之被他放下筷子的动静惊了一下,听说有蛋茶喝,立刻点头:“喝!”  “甜的咸的?”  “甜的。”  俞子帧进厨房给他烧水,程陨之戳一筷子排骨,又戳一筷子米饭。  原本还显得有些笨拙的使筷,现下也熟练了不少,不用师哥在后面追着喂饭了。  小师弟低着头,慢慢地咀嚼,想着:师父什么时候能回来吃饭呢?  晚上睡觉前,师父风尘仆仆地回来了,洁白的道袍上还有几点零星血迹。  程陨之暂且还没睡觉,盘腿坐在床上练功,耳朵却敏锐地听见隔壁屋有人说话。  他想了想,跑到窗台前,打开窗。  隔壁屋里,俞子帧话语有点硬邦邦的:“之之很想你,总是在说师父怎么不跟之之一块吃饭。”  白胡子老头被按得老腰一颤,低低地叫唤:“痛,痛,痛……你下手轻点。”  俞子帧放缓擦药的手,同时也放轻语气:“师父,第六式的剑法,您还没教给我们。”  师父惆怅地说:“可是最近活儿很多呀。外头不知道怎么,来了很多魔修,百姓深受其扰,找不到别的道修,都求到我这儿了,为师分身乏术……”  他想了想:“灵石我也攒了很多,你先别拿去修灵门殿,先给之之买洗髓丹,他是不是快筑基了?”  俞子帧下手一重,摁在他那老皮肉上,摁得师父嗷嗷地叫:“你给我轻点!”  程陨之听得也难过了起来。  他默不作声地关上窗,跳下窗台,把自己团进被褥中,小脸埋进枕头里。  他只知道,师父和他相处的时间,不多了。  又是一顿糖醋排骨,颗颗饱满,沾满了酱汁,盛在碗里的时候,格外令人有食欲。  程陨之夹了一筷子,放进师哥碗里,说:“师哥吃。”  俞子帧平静的脸上露出点笑意,也夹了一块排骨到程陨之碗里:“之之吃。”  “师父下午就要回来了,给之之带了个惊喜,”俞子帧道,“之之想不想知道,是什么东西?”  程陨之摇摇头,只对师父要回来的消息感兴趣。  见师哥希望他猜,之之想了想,说:“新的话本?”  俞子帧摇头,说:“是小动物给之之养,好不好?”  程陨之对小动物没什么兴趣,他更喜欢窝在库房的角落里,看那些稀里古怪的话本。  有时候还能拿出点东西,和顾宴讨论讨论。  可师哥希望他养,小师弟老实地答应下来:“好呀。”  下午师父回来,带来了一只棕黄皮毛的小狗,鼻子湿漉漉,眼睛也湿漉漉的,看上去刚断奶没多久,是和程陨之差不多的年纪。  一点不怕生,刚被放下地,就扭着尾巴拱到程陨之怀里。  小师弟僵硬着手抱它,不知所措。  师父循循善诱:“之之好好养,以后等它长大了,就能看家护院,保护之之了。”  程陨之很想说,他不想要什么小狗。  年幼的道修怀里抱着小狗,睁着无辜的大眼睛瞧他,过了一会儿,才轻轻地说:“师父教我怎么养吗?”  师父一挥手,豪气道:“没问题!”  晚上,又被一张布告叫走,不见人影。  程陨之摸了摸小狗的脑袋,把它放到地上去。小狗也不跑,蹲在他脚边,哧哧地呼着气。  他说:“乌乌,你说,师父以后还能陪我一起养小狗吗?”  床上搁着的镜子发出一阵亮光,很快便熄灭,传出顾宴的声音:“嗯。”  程陨之不再看小狗,而是抱着镜子蜷缩起来。  “师哥最近也经常下山,”年幼的道修叙述,“这么大的长津山,只有之之一个人。”  顾宴未发一言。  俞子帧下山是为了买材料,建造宗门第一座灵门殿。  当然,忘记了什么,都不会忘记给小师弟买洗髓丹。 第121章 师父给程陨之指了指某个方向:“以后,之之要闭关,就去那个洞里,那是之之这一辈的石洞,师父已经在里面放了芥子袋,之之要闭关,就把袋子里的东西拿出来铺好,闭关也能闭的舒服一些。”  俞子帧跟在后头,接上话来:“我呢?”  师父:“你?你就门口打个地铺……”  少年道修脸一黑,差点没抽出长剑抽他老人家屁股。  师父果然说到做到,下山将魔修老巢端了个七七八八、  在临闭关前,师父还是放心不下,嘱咐他们:“我要闭关,这长津门上上下下,就得靠你们打理。”  师兄弟二人站直,口称:“是。”  师父:“我已在山上设了结界,不让魔修他们进来,之之放心住,实在不行就叫唤你师哥,带你去山下避避。”  小师弟磨磨蹭蹭地挪过来,抓住师父充满皱纹的手,小脸蛋在他袖袍上蹭蹭,十分不舍得:“我知道了,师父。”  师父也很不舍他的小徒弟啊,还这么小,这么年幼。  金丹突破元婴是一个大坎,从称呼中也能看出,这是一道分水岭,也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他这一闭关,得闭多久呢?  或者等他出关,他年幼的小徒弟已经从小孩儿变成漂亮的青年了。  师徒沉默地拥抱,分开;  俞子帧也没落下,和白胡子老头结结实实地拥抱了一下。  师父叫唤:“哎,抱那么紧干什么!说不定这次闭关很顺利,明年我就出来了呢?之之要是比现在瘦,我就拿扫帚抽你!”  俞子帧只道:“赶紧闭关去。”  师父:“我还没说完呢,这么急干什么。之之你要有什么急事,就像之前一样,给师父我发消息,知道吗?师父就算不闭关,也会冲出来帮之之的!”  他们目送师父走入石洞,和这些已经不会说话的祖师们一样,石门挪动,将洞口堵住,也将师父的身影完完全全遮蔽住。  那点影子一消失,程陨之便觉得自己眼里湿润,开始掉眼泪。  他哽咽道:“师父又出门了,这次要多久才能回来呢?”  俞子帧不语,半晌,道:“很快的。”  他们一前一后走出石洞,程陨之在前面走,走着走着,突然折返回来,一把牵住师哥的手,俞子帧一怔。  他勉强笑道:“之之?”  程陨之说:“师哥以后也会闭关吗,像师父这样?”  俞子帧不想看他失落,但也不想骗他:“可能会的。”  程陨之抽抽鼻子,更难过了。  他几乎能想象得到,在多年以后,只有他一个人坐在宗门的小厅里吃饭。  饭桌上热气腾腾,有他爱吃的排骨,是熟悉的老味道,可既不是师父做的,也不是师哥做的。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而他无能为力。  完蛋了,这下小师弟的眼泪落得更凶。  俞子帧毫无办法,只能把小师弟哄到房间休息,希望他能自己缓过来。  程陨之自己孤零零地落泪,好不容易擦干眼泪,却被顾宴一句话说的,又差点没忍住。  顾宴道:“人总是会,走的。”  程陨之道:“我师父是闭关!闭关!”  小程生气极了,用力敲了敲镜面,要顾宴搞清楚一点:“他只是出门去了!会很快回来陪之之的!”  镜子那头沉默了好一会儿,说:“你师哥也会走。”  程陨之道:“闭关!是闭关!”  小程无能为力地叫了半天,最终后仰,倒在床上,心中酸涩。  他轻轻地说:“没有人能陪之之往下走吗?”  未来他孤身一人,行走世间,再没有亲近的人与他结伴……  突然,通明镜彻体明亮!  一道金灿灿的符文从通明镜中传出,浮现在程陨之眼前,也彻底照亮了他的小脸,包括脸颊边未干的泪痕。  “师徒契约,”  顾宴平淡地叙述,将一切都摆在程陨之面前,供他选择,“我乃大乘修士,你若入我门下,便可结契,平添万年寿命。”  程陨之看着那道契约看了很久,手一扬,把通明镜翻到背面,不让那契约再出来扰他心神。  被关闭的通道的,还有顾宴的声音。  没有师父师哥的长生,又有什么意义。  他年纪小,再深些的东西,也想不着,只能赌气一般,拒绝了顾宴的邀约,要自己一个人扛。  小程师弟一把扯过被子,往脸上一蒙,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只觉得眼前一片火红,炽热,滚滚的烟,滚烫的浪往他脸上打来,扑得程陨之意识模糊。第94章   那浪惹得程陨之一激灵,他打了个滚坐起来,差点就翻到地上去。  没睁开眼前,他迷迷糊糊一摸床帘,只觉得外头好热,连风都透着股烧焦的烟味儿。  睁开眼睛后,发现……  走水了啊!!!  虽说着的并不是程陨之这间房,但也极尽,近的只要他打开窗,便能看见对面房子的顶上正燃烧着熊熊烈火。  程陨之被烟呛得窒息,立刻关上窗户,满世界找水。  找到了,从小鱼缸里倒点水出来,铺天盖地把自己往里面一浸,打算等师哥来救他。  他心怀希望,发着抖,缩在角落里。  不能乱跑,万一哪里火大了,将屋脊的大梁烧断,他小程的小命就得交代在这里!  火势渐大,而程陨之口中呼唤的人不见踪影。  小师弟察觉不对,晃晃悠悠站起来,弓着腰,推开已然烫的有点粘手的房门,往师哥的卧房冲去。  几乎有火苗要舔到他的小脸蛋,但程陨之只是稍稍避开,鼓足了勇气运起灵力,将自己团团裹住,冲到师哥门前。  他踮起脚,焦急地敲师哥的卧房门:“师哥!师哥走水了!师哥,师哥你在哪儿!——”  敲了门,也去敲了窗,毫无动静。  程陨之不顾会被师哥师父教训,将纸窗扒了一个大洞,扯着嗓子往里头喊:“师哥!火!着火了!”  没人,没有反应。  程陨之不信邪,往房间里瞧去,果真发现,卧房里空荡荡,竟是没人在家!  “师哥!师哥——”  他跌跌撞撞,从东头跑到西头,火势沿着山上天然生长的草坪朝他蔓延而来,不死心地想要来吞噬他的脚。  程陨之置若罔闻,一个劲儿往前跑:“师哥!”  师哥在厨房吗?  师哥在柴房吗?  师哥在哪儿,师哥下山了吗?!  然而他初入修炼,不懂变通,也不知如何演算,只知道用自己最原始的力量去寻找。  偌大一个长津山,居然没有一个人能回应他的呼喊。  年幼的道修爬上烧不着的高地,往下眺望。  他见宗门原本便寥寥无几的房屋被焚毁殆尽,一条火带从半山腰一直蔓延到他们宗门所处的地带,最后弥漫成通天大火。  他见到自己的屋子被仅在咫尺的火苗舔舐,吞没。  又看见师哥的屋子在此刻坍塌。  程陨之呆呆的,站在高地上,看他的童年被这把火烧得一干二净。  他哽咽道:“师哥……”  他们引以为傲,要将其发扬光大的宗门,就这样消失了;他过去的痕迹,镌刻在物体上的记忆,也在他眼皮子底下,逐渐成了灰烬。  落日余灰,灰暗的阴影终于从天边扩散而来。  年幼道修站了好一会儿,终于迈出脚步。  不能一直在这里站着,他要去山下喊人来扑灭这把火,不能让它烧到整个山头。  他呆愣着,沉默地这样想着。  程陨之脸上灰扑扑的,像个初初被控制的木偶,甚至不能操纵好自己的手脚。  他踉跄着,往大门的方向走,却发现大门完好无损,被师父的结界保护的很好很好,依旧是原本的模样。  程陨之忽然想起来,师父在闭关。  然而已经诚实地将大门打开,映出好几个熟悉的身影,低着头,朝他望来。  那魔修的笑容,是他从来没见过的,沾染着死气和血腥,尤比野兽的狰狞。  要像昨天一样,伸出手。  程陨之往后退两步,终于哭了出来:“师父!师父!!!”  年幼的身影朝着火势深处跑去,消失不见,而魔修慢慢悠悠跨过门槛,朝他的方向走去。  步伐缓慢,笃定他离不开这方寸之间。 第123章 他抬头道:“我去拿个东西,很快就回来。”  说罢,抽出被师哥握着的手,冲灰黑的建筑废墟深处跑去。  俞子帧一惊,伸手向拉住他:“之之!”  很快,小师弟便跑了出来,怀里围着什么东西,亮闪闪的,俞子帧仔细看去,发现是镜子碎片。  程陨之自然而然地说:“镜子碎掉了。我觉得,山下的师傅可以修好它。”  俞子帧应声:“好。”  程陨之收拾镜子碎片的时候,一眼都没有给紧闭的石门。  等两人到了山下,拿给会修补玻璃的师傅后,师傅试了半天,都没能用常规的方法,把镜子重新粘合在一起。  程陨之沮丧地将镜子碎片一块块按进铜镜框里,自欺欺人,假装它们被拼合好了。  晃晃镜子,远处看,它已然光洁如新,只有近处能看见些丑陋的裂纹。  程陨之呼唤他的朋友:“乌乌!”  镜子没有反应,死气沉沉的好像,它失去了以前所有的功能。  程陨之绞尽脑汁,终于想到,镜友曾告诉他的大名。  他认真地、严肃地呼唤另一个陌生成年道修的姓名:  “顾宴。”  顾宴说,他在。  可是程陨之听不见。  小程放下镜子,拿了瓶胶水,歪歪扭扭地将镜子上的裂纹糊住,好像这样他就能重新找回镜子朋友。  又叫了一次:“顾宴!”  顾宴又说,他在。  程陨之听不见,呆呆的,他将镜子平置在床铺面上,轻轻抚摸它。  “我不是故意的,”  小程伤心道,“你还能听得见我吗?我以后再也不打你,也不用拳头捶你了,小程说到做到……你能再说话吗?”他抽抽鼻子,好难过。  师哥推开客栈房间的门,见程陨之趴在床上,身前是那面镜子,不由道:“我们长津门的事,自然是由长津人解决。之之,你向仙君求援了?”  程陨之摇了摇头,说:“师哥,它再也不说话了。”  他将镜子举到师哥面前,师哥仔仔细细看了一阵,不得不确定,它失去了法器的能力,现在只是一面普通的镜子了。  少年沉默片刻,低声道:“这面镜子需要灵力蕴养,之之加油修炼,迟早就修炼好,叫他重新出现的。”  程陨之眼睛一亮:“好!”  然而,这只是程陨之那头没有反应,顾宴那里,完好无损的另一面通明镜,却能看见每一块镜面碎片折射出的画面。  他看着年幼的道修一点点长大,熬过修为纹丝不动的一年之后,成功进入了筑基,年纪小小便是入门的筑基修士。  他看着程陨之的面容逐渐变化,从一副模样,变成另一幅模样。  但眉眼没有变化。  那头的小徒弟会和他说很多东西。  或许是觉得,再也没有人能听见他那点小秘密,于是话题愈发大胆。  也会说点悄悄话,跟他说:  今天在街上,师哥给之之买了好多吃的和玩具,还有换季要换的衣物被褥。  但是师哥站在一个摊子面前,看上面的法器看了很久。  之之问他,要不要一同买下来,师哥却说,他只是瞧着新奇,并不是很想买。  之之觉得他骗人。  师哥不是那个师哥了。  程陨之的镜子没有任何反应,空荡荡的,只有他自己的脸。  顾宴听他说话,看得久了,不由自主伸出手去,指尖却碰到通明镜冰冷的镜面。  仙人沉思良久,没有任何动静。  他也曾看见通明镜那头,夜色浓重,镜中映着程陨之的半边脸和身后飘扬的窗帘。  突然,道修便在深夜里毫不自觉的失声痛哭,把自己全缩成一团。  他好像更瘦了。  丢掉小时候那点软软的脸颊肉后,呈现的少年道修身形清瘦,好像一只手就能抱起来,和小时并无二致。  第二天师哥来问他眼睛怎么肿了,小师弟一愣,笑嘻嘻道昨天看话本太感人,被感动哭了。  师哥无奈,把师弟揪出去练剑。  他们离开这间小小的、租来的房屋,身上没有多少钱,生活却快乐。  顾宴只要一伸手,就能带他离开那里,来他大而阔的玄天宗,重新过上仙人缥缈的日子,像老天一样长寿,一样潇洒无留恋。  他想重建长津门?  想要发扬光大宗门,收满满的弟子?  像喝口水一样简单。  但顾宴没有。  仙人端坐镜子另一头,如坐云端,足足看了他十年。  通过这面小小的镜子,确定那一头就是他要的人。  想看着他,要看他长大,看他重新露出笑容,就算不像小时候那般无暇也没有关系。  天道没有错,顾宴心想。  他愿意将自己所有的知识的教授给他,他就是顾宴最合契的徒弟,完全符合他的心意,每一年的变化,都像是踩着他喜好的边檐肆意生长。  如果他来,他就是下一任长漱峰的峰主。  每一次程陨之半垂着眼睛,慢慢对着镜子倾诉的过程,都是顾宴枯燥修炼里最享受的部分。  他大道中那点微不足道的瑕疵,被填满了。  充斥着另一个人的气息,哪怕没有见过面,没有真切地碰触过。  他原地顿悟,安安静静步入大乘圆满。  最后,仙人从镜中站起,雪白的道袍垂落,犹如他长长的、墨一样的黑发顺滑。  时辰到了。  他终于能用最圆满的姿态,前去见他。  另一头,程陨之可不知道,每天对着已经碎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通明镜唠唠叨叨……  居然还有人听着,还记下来了!  不过,也算是形成了一种习惯。  每次遇到烦心事,程陨之便笑容满面地过来,对着镜子一顿输出。  说完了,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  他的天资也终于显现出来,一年筑基后,五年金丹,十六岁金丹后期,即将迈入元婴。  师哥本身算是天赋不弱的双灵根,原本做好了小师弟三灵根几十年勉强入金丹的心理准备,被这飞一般的速度吓了一跳。  他现下长成了个青年,身姿不俗,站定时颇为唬人。  晚饭时找到师弟,严肃问道:“之之,你是不是吃错东西了?”  程陨之无辜道:“师哥!我每天吃什么,你不知道吗!”  俞子帧:“……”  其实还真不知道,小师弟天天上街,正餐不吃吃零食,搞得都没胃口吃饭了。  把小师弟拎起来抖一抖,程陨之又格外无辜地叫道:“不就是吃了顿烧鹅,一碗冰粉,一贯铜钱的炸串串……嘛。”  小程师弟熟练地冲他歪头,等师哥一松手,背影便消失在了房门另一头。  俞子帧:“……”  总算知道是什么东西搞坏他胃口了!  孩子真的不能从小喂零食!  他们住在离长津有段距离的城镇上,干些像师父一样找找鸡找找孩子……咳,斩妖除魔的活儿。  而程陨之在闲暇时刻,喜欢泡在酒楼,听那些说书先生说的天花乱坠。  有时他掏出小本子,时不时记一笔。  没有刻骨铭心的修炼,也没有撕心裂肺的喊打喊杀,过着红尘中普普通通的生活,享受馄饨汤和冰粉,吃热腾腾的米饭与小酥肉。  就像是忘掉了过去,重新开始了。  在程陨之十八岁那年,俞子帧做出一个决定。  师哥替他斟上茶水,道:“要突破元婴,光是待在一个地方,恐怕不太够。”  程陨之双手捧着茶杯,洗耳恭听:“师哥请说。”  俞子帧道:“你我当游历众宗门,参加他们举办的仙门会,讨教修道知识。”  程陨之也替他斟茶。  清澈的茶水细流落入俞子帧杯中,程陨之笑眯眯道:“还要宣扬我长津,是不是?”  “师哥,放心。”第96章 第125章 对方还没和他说过话,就被人挤走,再看不见面孔。  程陨之唇边噙着笑,简直就是株盛开的花,要用莲、昙花、玫瑰、牡丹形容他都不对,难以形容的热烈与清幽;又或者,能从近处窥视到他身上隐视的烂漫来。  这年轻气盛的道修往前走一步,又忽然笑开:“王道友。”  那内门弟子看见他笑,一时看呆。  程陨之见时辰差不多了,拔出长剑,剑尖落在地下,示意他出招:“王道友,请吧。”  王道友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哆嗦了一下,扭捏半天,才拔出剑。  他怯怯地,小声说:“程道友,在切磋后,我可有幸……邀请程道友吃一顿饭?”  *  作者有话要说:  不仅没吃到饭,还把他打了一顿【摸下巴第97章   那内门弟子行为扭捏,眼神却直勾勾地挂在程陨之身上。  被人正面发现了,也半点不慌乱,大大方方走到程陨之面前不足一米,向他发出邀请。  “程公子,陨之,祖山客卿也分好几种种类,”那内门弟子话锋一转,叙述别的话题去了,“有初级客卿,也有高级客卿;前者凭本事入门,而后者,则需要内门的推荐信。”  他小心翼翼道:“不如我们一起吃顿饭,好好谈谈推荐信的事情?”  果然,在他设想之内,程陨之漂亮的眉目立刻垂了下去,又高高竖起,表情格外生动:“吃顿饭就能拿到推荐,师兄,你这是瞧不起自己,还是……瞧不起我?!”  说着,程公子剑尖如游龙,在裁判一声令下的那个瞬间,顺利地刺了出去,正中对方肩膀!  看见自己中了,这道修立刻眉飞色舞起来,委婉道:“和我一起吃顿饭的,不止你一个,不如大家聚一聚,认识认识?”  内门弟子受他一剑,吃痛地捂住肩膀。  他老实巴交地抽气,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你,你偷袭!”  程陨之疑惑地“嗯”一声,侧身道:“可是,裁判已经说开始了。”  “师兄要是这点痛都受不住,不如尽早下台来,让我……早些完成客卿考核!”  道修气势大盛,连连将内门弟子逼至后退,差一点,就要踩着擂台的边缘,囫囵个儿跌下去了。  程陨之剑尖在他胸膛,虚虚一点,轻巧地抽回来。  见对方似乎无力还手,他叹口气,不知道自己这么广泛地结交朋友,是对是错。  或许会遇见心怀鬼胎的人,而他浑然不觉。  或许,还要连累师哥,生活在这么可疑的环境里。  “你输了。”程陨之道。  他收回手,正看向裁判,疑惑他为什么还没喊胜负时,便听他内门弟子阴恻恻道:“程公子,我还没踩线,还没输呢。”  一阵杀招从他剑间凝聚而起,要用狠招,来打伤那个他看中的、漂亮的道修!  只有将养伤的名义将人带走,放在自己身边养。  若是态度好些,任打任骂,恐怕进展要比简简单单吃顿饭快得多!  一条……捷径。  因此,他改变了目标,不再是君子决斗般瞄准手臂大腿,而是直接朝着程陨之的小腹,灵力喷涌,形成刺眼的杀招!  刺中,人就是他的了!  然而程陨之发觉周围气氛安安静静,半点没有胜利者欢呼时的热闹氛围,便知道,身后那人一定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等那道凛冽的剑气袭来,他骤然转身,压住自己的手腕,竟然直直冲着杀招迎了上去!  站在底下的俞子帧心脏已经提到喉咙眼了。  他眼睁睁看着那个人先示弱,再偷袭,而程陨之堪堪转过身去。  “之——”  话刚喊了一半,骤然一顿,而周围嘈杂议论的人也忽然停顿住,不可思议道:“这!”  “这不可能啊!”  只见程陨之抬手,不知道做了什么,长剑与对方剑锋接触,轻轻悄悄,便带着对方的剑势回转而去。  接着他顺从自身重力,往下一压,一推!  噗嗤!  对方的剑,插进了对方的肚子里!  “停!”裁判赶紧出场,不希望有人直接死在常年,有损他们祖山的名声:“不准继续动手!”  “算,程陨之赢!”  俞子帧提起的心脏总算落回了胸膛里面。  他和他的本命剑一样害怕,生怕自己的小师弟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出什么意外……那他要怎么去见列祖列宗?  师哥松口气,想要拥抱等会儿下来的小程师弟。  而台面上,程陨之皱着眉后退,彬彬有礼冲他拱手。  “师兄见笑,”他冷淡道,“这长剑不长眼睛,插进谁的肚子里,老天爷也不知道,对吧?”  他话里意有所指。  “你……”  内门弟子也不知道,程陨之一个小小客卿,居然还能有这一手!  他腹中剧痛,发出去的灵力尽数用在了他自己身上,那是有苦说不出啊。  程陨之道:“师兄先顾好自己吧。”便决意要下台。  而内门弟子‘你’了半天,最终难堪地阖上眼睛,轰隆一声冲着后面倒下,被周围几个人手忙脚乱接下。  程陨之下台来,和师哥会面。  师哥看上去吓坏了,下颌线条绷得格外紧张。  见他下台,严肃道:“陨之,刚才为什么不一口气让他认输?”  程陨之哪里知道,会有这个变故呢?  他忧愁道:“怪我,把这世上的人想的太好,防备不到坏人。师哥教训的是,下次该警惕性高些。”  俞子帧见小师弟乖乖认错,也松缓了些:“你知道就好。”  “程陨之——”  裁判高台上传下裁判的话语,众人皆抬头上望,没有任何意外,听见裁判决定判给程陨之赢,并赐予他胜利者可以拥有的客卿令牌。  程陨之上前接过令牌,冲裁判道谢。  裁判也冲他微微一笑,笑容中并无多少温度:“不用道谢,因为……”  他又拉开长长的卷宗,唱到:“程陨之,你可知罪!”  众人一片哗然。  俞子帧三步作两步上前,将程陨之扯到自己身后:“他有什么罪?这场决斗不是在你们眼皮子底下发生的吗?!”  程陨之单手压住师哥肩膀,示意他不要太着急。  “别这样,师哥,起码听他把话说完,”被指罪的本人都没担心,反倒安慰起人来,“再不济,我们就那个嘛。”  说着,冲师哥眨眨眼睛,走到他前头去。  他下巴微扬,高声道:“我有什么罪?”  裁判这才说:“你打伤内门弟子,视若罔闻,不给予医治,便是最大的罪!”  裁判正宣判之时,昏迷的内门弟子偷偷睁开眼睛,瞧了程陨之一眼。  立刻躺下,做他的美梦去呢!  要程陨之受困,他再出手相救,嘿嘿,嘿嘿嘿……  程陨之:“……”  他,下台,和师哥拥抱。  就这么短的时间,居然也能触了祖山的一个霉头?  裁判道:“内门弟子无比珍贵,自然与尔等客卿完全不同。打伤内门弟子,便是有罪;而若杀了人,那就将你三魂九魄全部铐起来,挨个儿惩戒!”  他喝道:“抓起来!关入寒冰潭!”  程陨之:“……”  四周冒出了无数的人头时,他还在和师哥说话。  小程忧愁道:“师哥,若我做寒冰潭下鬼,你一定要来接我回家。”  俞子帧再也忍不住,哪怕小师弟有办法脱身,但寒冰潭,那是正常人能进的地方吗?!哪怕待一个晚上,恐怕都要被冻得不知凡几何时!  师哥就差当场拿出芥子袋,套在小师弟头上,把人打包带走。  他咬牙道:“不行!”  程陨之:“师哥!”  他附身过去:“哪有这么容易就抓人的,这里面一定有阴谋,你等我的接头暗号,到时候我们再商议——”  俞子帧:“……”  漂亮青年被人带走,而师哥不仅心里藏着紧张愧疚等情绪,还依旧觉得自己对不起列祖列宗……  或许,让小师弟的好奇心这么茂盛,并不是什么好事。  寒冰潭,看名字,像是传统冰冷的湖水,然而并不是。  程陨之被带到那里,发现是一处很深很深的地牢,底下黑黢黢,似乎能一直蔓延到地心中去。 第127章 俞子帧:“神识存在范围,就是你手和眼睛的延伸范围。”  这么一说,程陨之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这不更恐怖了吗!这和鬼有什么区别?!  一想到蹲大牢还有人跟着他,旁边藏了个隐身的修士,对他虎视眈眈,也不知道是在图谋什么。  这祖山是不能待了。  搞不好是他们长津的仇家,上门复仇来了!师父杀了好几年的魔修呢!  两人一合计,诶,都觉得不行。  趁所有人不注意,程陨之和他师哥将自己的包裹打包好,装作从来没有人来过这一样,从祖山的后门溜走。  路上还碰着了支商队,说他们兄弟出门被山贼抢劫了,这下无路可去,求商队收留。  商队也是好心,就将他们收留上车,往东边走了。  等天色渐渐亮起来的时候,很快就有人发现俞子帧的屋子空了,想必人和他师弟一起溜走了!  祖山派来的元婴也扑了个空,不知道再往哪里搜查下去。  直到他们窥视天道痕迹,发现程陨之他们的痕迹,才一路追着往东边走来。  程陨之坐在马车车厢里,身体随着车厢而不停地颠动,觉得自己跟那油锅里的糯米糍粑似的,没有半点安静的时候。  小程颠得屁、股疼,探头探脑,想看看这是什么路。  “颠得过头了,师哥,”他挪了挪位置,试图让自己舒服些,“你觉得,祖山会派人来抓我们回去吗?”  俞子帧看他一眼,从芥子袋里掏出块软垫,程陨之惊喜接下。  师哥道:“或许会,或许不会。如果在他们眼中,我们只是若有若无小小客卿,想必祖山也没道理花这么大力气追捕我们。”  程陨之叹口气,小小年纪就开始惆怅了。  “希望他们赶紧忘了我们这号人……月例都还没领呢!这可真是什么东西都没有带走。”  他漫不经心地撩开帘子,首先是看见商队跟在马车屁、股后面的货车,被几头老马拉着,默不作声地赶着路。  也不知道这些马匹,每天要走多少路,运多少的货。  程陨之心里正想着,抬头一看,竟发现天空掠过几道灵光,是御空飞行法器的身影!  他立刻往灵光尽头望去,一眼就看出,这些人修为比他高深,穿着差不多的制服。  能比他厉害的,恐怕只有高一个大境界,拥有神识,能被称一声道君的元婴罢了。  元婴是个挺尴尬的境界,往下相差了一个质变的距离,能被称道君,看上去倍儿风光有面子;  然而在上半层的修士中,也不过是用来使唤差遣的角色。  程陨之一震,立刻回身和师哥回报道:“外面有人!不像是空闲来逛街的角色!”  师哥比他经验多多了,只消一眼,便知道这群人身上穿的宗门服饰,是他们刚离开的祖山!  祖山还是来人了!  两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正准备弃车离开时,却发现这群元婴离开,往前面城镇去了。  师兄弟二人才勉强松口气,程陨之心有余悸道:“幸好他们过去了,要是在路口卡我们,师哥,我俩恐怕就得风餐露宿。”  俞子帧温声道:“风不着你,我带了帐篷。”  程陨之浑身一松,连坐姿都变得歪歪扭扭。  他笑道:“还是师哥想的周全,就连我俩在外头野营的情况都能思考的一清二楚。”  俞子帧:“不过是把家当打包一遍罢了。”  他审视般地凝视程陨之,小程师弟原本还是笑着,被师哥看得也正襟危坐起来。  “怎么了师哥?”他疑惑地说。  俞子帧沉默片刻,道:“如果有需要,陨之,你就自己跑,我去引开他们,等离开祖山的领地范围,基本就安全了。”  程陨之也回望他,神色迷惘,像是不敢相信师哥说的什么话。  他道:“师哥,你说的什么鬼话。”  俞子帧道:“我说真的。”  程陨之骤然往他跟前一阵,伸手去勒住他脖子。  成年后,师兄弟二人便很少这样打闹。  俞子帧刚想说别闹,便听程陨之恶狠狠说:“如果师哥留下我离开,那我这个做师弟的,又算什么?”  “不敬兄长,自私自利,我可真是个大恶人。”他自嘲道。  他又重复说:“别说这种鬼话。之之是师哥一手带起来的,舍了师哥跑,来生也是要下地府,被阎王爷审判的。”  俞子帧松了推开他的手,移开视线:“好。”  商队忙忙碌碌,驶入城镇,刚开城门,就有一股凉爽的、咸腥的风从远处吹来。  商队暂且在这里卸货,而师兄弟二人便可以自由活动去。  祖山下发的客卿长袍未免太过显眼,于是两人进了一趟成衣坊,将自己浑身上下换了身打扮。  “也是为了不让他们这么容易认出来嘛,是不是?”程陨之笑道。  他见师哥从里头走出,啪啪啪给他鼓掌:“好!师哥穿这身就是好!”  俞子帧低头,还是过往习惯性的白衣白鞋,并无区别。  他看向程陨之,发觉小师弟才是变化最大的那个。  小程师弟换了身雪青的短装,衬得他肤色剔透。长发也被扎成马尾,显得格外活泼,漂亮极了。  正是大好时光少年郎。  小程笑嘻嘻地拱手弓腰道:“师哥,我好像听人说,这头过去就是海边,您陪我去玩玩呗?”第99章   师兄弟二人从来没有见过海,就连传说中海水那股与众不同的味儿都没有闻过。  俞子帧面上不显,心里还是颇想的。  他应声,和程陨之并肩走出门。  问过人之后,往东边走去。  是海边的渔镇,虽然常住人口并不多,但来去交易的人也不少。  程陨之走在街边,目光像巡视他领土的皇帝一般,从那些平躺的鱼身上逡巡而过。  小程得意道:“我眼光可好了——这条,绝对够新鲜。”  他弯下身,伸手去握住,看上去无力动弹的鱼在他手掌心里猛烈跃动起来,鳞片滑溜溜的,差点便握不住,要一手甩到师哥脸上。  程陨之叫道;“师哥,看我,看我!”  小贩竖了竖大拇指,赞赏道:“公子,看不出来,您眼光真好。”  程陨之笑道:“这鱼怎么卖?看我跟它有缘,捎它一程。”  小贩说了个价之后,程陨之掏钱将其买下,用草结扎住鱼嘴,一路拎着走。  摇摇晃晃,看上去极为开心。  见他这般模样,俞子帧猜想,他是想发善心,对鱼做做好事:“你要把它放生吗?”  “啊?”程陨之莫名其妙道,“放生多对不起我的钱呀。”  俞子帧:“看你这般兴奋……”  程陨之笑眯眯地说:“我是高兴,海边肯定有很多农家做鱼好吃。我这不高兴可以吃鱼了嘛!“  俞子帧:“……”  小程师弟撒娇最有一手,就算师哥老大个人了,也被他说得招架不住。  “要是师哥给我做鱼吃就最好了。”他可怜巴巴地拜拜师哥,就像拜哪尊坛上的菩萨一样虔诚,“好久没吃师哥做的鱼,小程都馋的不得了。”  俞子帧毫不留情地揭穿他:“前天在祖山山里,我不是做过给你吃了么?”  程陨之:“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不都六年了嘛!”  成年的道修无言看着他,目光仿佛在谴责孩子好吃懒做,但又无可奈何,完全不能拿他怎么办。  程陨之:“你看上去像我爹。”  俞子帧:“除了年纪不对以外,还有什么区别。”  程陨之大惊失色:“师哥你变了!”  俞子帧道:“这不得谢谢你自己。”  他师哥什么时候嘴皮子能利落到这种程度,能完全接上他的话茬了!  小程格外心虚:“前边好像有卖大葱,不如我们……”  话还没说完,两人敏锐地抬头,天空穿过磅礴的灵力波动,直直冲着他们二人而来!  不,准确来说,是冲着程陨之来的!  那些灵力编织成一张大网,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程陨之目光一闪,是旁边的师哥抽出剑,剑尖落地,严阵以待,俨然是一副要迎战的神情。  俞子帧:“刚才和你说过的,我留下,你赶紧……”  程陨之:“不听王八念经。”  师哥两根眉毛都跟着竖起来:“……你个乌龟崽子……”  程陨之打断他,示意他看向天空:“师哥!来了!”  宛若闪电从天空的缝隙里钻过,天上元婴脚步犹如鬼魅,凭空在这街道上方踏出几步,留下肉眼可见的残影。  程陨之眼前一花,一个元婴便落了下来,眨眼间就到他的面前,伸手要来抓他! 第129章 小程师弟哭笑不得地躲开,道:“师哥,你还当我只有三岁吗?”  俞子帧才意识到,小师弟已经这么大了。  他收回手,掩盖道:“忘了你已经不害怕这些了。”  远处的怪物,浑身沾满黏液,半个身体上覆盖着薄而坚韧的鳞片,而另外半个身体,居然还是人类的模样。  清醒的程陨之一眼就能看出,那是从迷雾城里刚异变成怪物,被大祭司放逐出海的魔修!  它尚且还有人类的半分意识,口吐人言道:“村民们,我需要一个女孩。”  程陨之心想:“不!它要的,是年轻女孩的肉。”  是的,没错,就是这里!  他后悔过的地方,辗转反侧的夜里,都有那些人的身影。  过去的他,也曾从祖山一步一步走到了这里,逃亡到中樟海边,然后被村民用一顿饭收买,互相有了交情。  然后突然,一只怪物上岸了。  小程还是热情万分的少年郎,而师哥也不可能对村民袖手旁观。  他们就联手把怪物拦在村外头,不让它进来。  怪物说,它并不是想做坏事,只是到了它们求偶的时间,于是就想上岸求个姑娘当老婆。  不仅如此,它还承诺了很多事情,例如就这么一个请求,以及如果愿望成真,它会为村里带来财富和好运。  村民们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看着怪物狰狞的面孔,想相信它,又不想相信他。  最后不得不相信。  他们去求助村里唯二的仙师,期盼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小程和师哥连夜讨论,觉得得先把怪物安定下来,不要让它偷偷摸摸伤人。  就给它出了个主意,要它在村里表现表现。  他们告诉怪物,只有展现出力量的人,才会有可能被年轻姑娘们看上。  怪物同意了,上岸帮村民们干活,被程陨之他们摸清了力量的底细。  然而怪物也变了脸,在仙师动手之前,扬言要涨潮掀了这个村子,除非他们马上、立刻、现在就给他送老婆!  所有人讨论一致后,决定拖延时间。  师哥知道一种阵法,但需要时间布置,就有个勇敢的姑娘,自告奋勇愿意跟它走。  然后被怪物拖下了海,再也没回来。  众人已然心惊,然而怪物再一次上岸来,说还要一个老婆。  还要!  第二个姑娘老母卧病刚去 ,家境贫寒,在众人始料未及之时,孤身跳下了海。  再也没有回来过。  怪物生气了,一家一家地搜查,就要抓到个年轻女孩才行。  有人推举别人,被程陨之一手拉住。  当时他记得自己的怎么说的?  “这怪物不可怕!”他凛然道,“我们所有人齐心协力,肯定可以将它打倒!”  那人啐了一口,说连你们仙师都打不过,他们平平凡凡的人,要怎么样才能斗得过怪物?  所有人被他们带领着,众人一石头一石头,连夜在村某垒砌围墙。  在海王推翻围墙之前,他们用石头砸它,用热水浇它,让它身上倒滚烫的、刚烧好的油,争取了不少时间。  简直就像怪物攻城般,程陨之和师哥竭尽心血,才免于让怪物立刻入村来。  熬了好几天啊,熬到怪物停手,他才赶紧组织村民们从后面逃走。  有村民不明白:“它不是已经躺下了吗?”  可是躺下并不代表它失去了力气,无论是程陨之,还是俞子帧都知道这一点。  一旦等它醒来,这点小鹅卵石一样垒出的墙,不过是一推之力。  村民们赶紧从村后头离开,并让大部分小孩子踩在堆积着东西的推车上,被大人推着走——这也是小程的主意。  那个漂亮年轻的仙师猜测,怪物很可能像它说的那样,拥有控制潮水的能力。  要所有人将孩子搁在高地上,免得等怪物动怒,潮水蔓延渔村,小孩子们却没有地方站脚。  水还是涨了起来。  不过,村民们已经踩在安全的高地上,抱着小孩,焦急而不焦虑。  眼看着自己家的房屋被淹掉,有人就想将别人家的闺女推出去,被程陨之一手拦下。  小程仙师一只脚踩在烟囱上,另一只手握着长剑,长长的马尾辫飞扬,一如他鲜艳的神采。  他宣布:要去迎击海王,让村民们沿着小路走。  能斩杀自然最好,若是不能,也能作断后之用,拖延时间。  师哥自然不能丢下他一个人走。  师兄弟和海王辗转拖延了整整大半天,灵力枯竭,气力耗尽,终于才等到援兵——  仙君从天空的那一头来了。  于是,名震整个中樟领地的一剑,就这么轻飘飘地落下来。  之后他是怎么和仙君相认的?  两百岁的程陨之思索片刻,笑出了声。  当年仙君气势汹汹地叫人抓他,自己也亲自出马。  结果到了中樟海边,真正见到他人的时候,却假装自己仅仅是个过路人,杀了海王,就从云路上走了。  走了。  ……走了。  现在他还不确定,仙君到底是真的走了,还是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他们俩对着海王头颅上蹿下跳。  程公子想了想,决定去会会这个年轻了两百岁的仙君。  但是首先,解决掉眼前这位名为“海王”的怪物。  当它说出“我需要一个老婆”的时候,程陨之往前一走,开口道:“可以,我给你找个老婆好不好。”  俞子帧骤然道:“之之?你难道要……”  村民们也纷纷看过来,觉得小伙子长得越好看,胆子也越大。  哪儿来的姑娘这么勇敢,愿意给个怪物做老婆?  怕不是他编出来诓它的!  到时候怪物发怒了怎么办?!  大晚上的,俞子帧扯住小程师弟的衣领,道:“你要去哪儿?”  被扯住衣领,鬼鬼祟祟的小程终于显出踪影,蹙眉叫他:“师哥,我得去做做准备才行。”  “做什么准备,要去找你口中说的姑娘?”俞子帧道,“我们刚来,你就认识了新的女孩么。”  小程叹口气,看来师哥是想打破砂锅问到底,不破不罢休了。  但是,这个计划略有些危险,他实在不好让师哥参与进来。  他沉静道:“是,我知道有人愿意去,我也跟他说好了。”  程陨之犹然记得,那两个女孩在临走前跟他说过话。  一个人说,我要去了,谢谢仙师愿意看顾我们村子。  另一个人哭着说,我母亲刚过世,怕是不能尽孝……  “之之?”俞子帧疑惑地唤他一声。  程陨之回过神,摇摇头,道:“没事。师哥我去了,等我的好消息。”  在他转身离开之前,俞子帧一把抓住他。  “我跟你一起去。”  程陨之笑着摆摆手,不同于过去青涩的他,现在他已经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些东西。  他走出装着师哥的屋子,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敲开某户人家的门,向他们说明来意。  趁怪物还在海里休息没有防备,现在是打败它的最佳时机。  程陨之借来了一件外套,只要趁着夜色,让怪物模模糊糊以为他是女孩就行。  接着,他跳入冰冷的海水中,就像计划好的一样,散开自己的灵力。  扩散,尽可能扩散,要让顾宴散落在外的神识感知到他的存在。  ——没错。  要把那位马上将要来到的仙君,提前吸引到他的身边,提前将怪物斩杀在海中。  几个城邦之外,仙人睁开眼睛。第101章   程陨之身披那轻飘飘的外套,踩过码头被水浸泡了无数年的木板,扑通一声,跳进了冰冷的海水里。  浅浅的浪花从他周身拂开,不过半人高的水位,走路便有些难行;再往里面走些,不使用灵力,几乎是挪不动腿的。  宽阔的海边,一个小小的身影将自己踩进海水中,沉下心,感受海王的气息。  不时,他睁开眼睛,周身灵力涌动! 第131章 他思索片刻,终于得出一个最接近的味道:“像雪。”第102章   当师哥说出味道不对的时候,程陨之已经有些惊恐,而说出像雪,这下就更害怕了!  他之之刚才不就是去了趟海边,穿着女装外套引诱海王上岸,再一剑斩杀了它么?  就连挥出去的剑光,都历历在目。  只不过,杀了海王后,程陨之没有立刻回身。  而是坐在沙滩上坐了好一会儿,迷迷糊糊地打了会儿瞌睡,这才摇摇摆摆回到村庄中来,期间没有见到任何人。  要说是一股咸腥水汽的味儿,他还能接受……  但是,雪?!  程陨之想了想,不敢苟同:“是不是你闻错了啊师哥,你看这海大浪大的,哪儿来的雪?”  还得是积雪,一小片的雪甚至染不上味道。  俞子帧从小程师弟的眼皮子上头一直打量到他的唇角弧度,发觉他的确没有撒谎,有些犹豫,想着,不太像是女孩儿的味道。  难道,是某个陌生男性的气味?  之之还充满希望地瞅着他,俞子帧怎么也不好说出口。  难道要问他:“你身上怎么有别的男人的气味?”  这话怎么越说越奇怪,也不像他站在兄长立场上说出来的话。  于是转移话题,从桌上茶壶里倒杯热水递给他,程陨之接来一饮而尽。  一边喝,一边听师哥教训他,内容无非是“下次不许这么冒险”,“要做好万全的准备”,“该叫师哥探路”等等等等。  程陨之左耳进右耳出,茶水一喝完,笑嘻嘻将师哥推出门去。  之之冲他一挥手:“师哥,该睡觉了,明天起来我们再讨论,好不好!”  俞子帧拿他没办法,一看见程陨之的笑容,他就心里洋溢着浓郁的亲情而心软,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他。  然而成年道修年纪已经大了,不好再像小时一样风风火火,将之之抱起来亲昵。  便道:“好,明天再说,你先睡吧。”  程陨之藏在房门后面,对着师哥挥挥,立刻关上房门,冲到床铺上,将自己的外衣扒下来。  幸好人家女孩子的外衣还没还回去,程陨之做贼心虚般东瞧瞧西看看,最终偷偷闻了闻人家的衣服。  泡了海水,味道闻得不真切,不过也基本是城里叫得出名字的香膏气味。  他再闻了闻自己的外衣,震惊地发现,师哥说的没有错!  小程的衣服上,真的有别人的味道,还不是香膏!  师哥的形容也十分恰当,这样剔透又清澈的气味,不香不臭,恍若透明,的确跟雪相差几乎。  但是怎么会是,他小程,嘿,刚才哪有见到别人?  他四处漫无目的地回忆,发觉,除了他打瞌睡的那一段,好像没有别的可能,让他染上其他人的气味。  小程师弟那叫一个惊恐啊!  会不会真的有位不知名的男性,趁他打盹,来对他做了什么?偏生小程自己还毫无察觉!  这……  难道是祖山的鬼,跟着到这儿来了!  程陨之差点睡不着觉,躺下之前,还从柜子里拿出鸡毛掸子,神神秘秘地对着床铺上一通狂扫,念着妖魔鬼怪快离开,犹犹豫豫睁开一只眼睛。  没有变化!鬼没来!  小程兴奋地跳上床,从芥子袋里掏出通明镜,一股脑将这股子怪事说给它听。  “……太怪了太怪了,”顾宴听着他絮絮叨叨,漫不经心又想起那个据说是未来回来的程陨之,“镜子啊,你觉得,真的有鬼吗?”  程陨之小声说道,把通明镜抱在怀里,把自己缩在被子里。  就好像被子一盖,这世界上无论什么鬼,都无法伤他分毫。  “不行!”  雪衣人一抬眼皮,听见镜子中的年轻道修愤怒地掀开被子,就要下床来,“我小程怎么能怕鬼!”  “它该怕我!”  说着,他将镜子猛地挥出,冲着房间里一同照:“听说镜子可以照出鬼的身影,你行不行!行不行!”  通明镜:“……”  顾宴:“……”  镜子无声,画面也毫无动静,程陨之皱着眉头叹气。  他偷偷摸摸打开房门,想抱着枕头去找师哥一起睡,结果被师哥赶了回来,说是“孩子不打不独立,什么,不敢一个人睡?打一顿就好了”。  小程唉声叹气,灰溜溜回到自己床上,把被子拉到眼睛往上。  半盏茶不到的时间里,程陨之安安静静睡着了。  可香。  第二天,村民们对怪物的头颅啧啧称奇。  海王的尸身已经被夜晚的大浪移开,沉进海底,而被斩下的头颅还留在岸上,没人敢去动它。  程陨之打个哈欠去凑热闹,被众人恭恭敬敬地迎为上宾,要为他斩杀怪物的功绩摆一席酒。  而某个人家则掉着眼泪,过来要握他的手。  程陨之满头雾水,经过多方打探,才知道,原来昨天夜里,村里经过一番讨论,决定将一个看不见的女孩子推出去,如果海王不依不饶,他们只能交人平事。  结果第二天起来,发现怪物居然已经死了!  这是他们的大恩人啊!  程陨之脸都要笑僵了,回头跟师哥抱怨,被师哥顶着脑袋数落。  两人在海边居住了好长一段时间,期间城里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但都不是追捕他们的元婴前来闹事。  最初惊心胆颤,中间有些疑惑,后期平静如水。  程陨之懒洋洋地闻着海风,晒着台风,颇为惬意。  阳光从头顶洒落,将他的发根晒得暖融融的,一摸还有些热意。  俞子帧在他后面练剑,一套漂亮的剑招练完,他顺势收剑,往前迈过一步,眼疾手快,从小程师弟手掌心里夺过什么东西。  师哥看了一眼,眉头挑高:“你又吃冰的?”  程陨之:“……”  可恶啊!晒得太舒服了,神情不清迷迷糊糊,居然忘记师哥就在他身后站着!  要是不拿出来,存在芥子袋里,晚上回去偷偷吃,师哥还什么都不知道;现在被抓了个正着,接下来一个月,他恐怕连点冰屑都吃不着!  俞子帧道:“什么时候买的?”  小程师弟心虚地摸摸鼻子:“今天村民们去城里,将这件事上报中樟宗,我不是跟着一起去了嘛。这不看见街边有卖冰,我想着这又不是随处可见的东西,实在忍不住,就买了一点回来……”  他一点一点挪了挪,蹭蹭师哥衣袖:“师哥,你不介意的是不是?”  师哥就像看熊孩子一样看他,摇摇头。  紧接着,程陨之看见他手里的冰碗一拐弯,拐进了自己的芥子袋里,估计再也拿不回来了。  小程:“……”他才吃了两口!!!  俞子帧沉静地说:“下次不准吃这么多,你要凉快,自己用些制冷的法术么。”  程陨之苦着脸道:“制冷哪有这个冷。”  他打哈哈转移话题:“我在城里露面这么久,都没有祖山的人追捕我们。这么久没动静,估计已经放弃我们了……”  俞子帧:“被你扑过去买冰块的动静吓跑了吧。”  程陨之:“……”  两人修为都卡在金丹后期,难以突破,就连俞子帧的剑练得再勤,程陨之每天多加一个小时修炼,也无济于事,看不见突破的影子。  不得不开始收拾东西,要继续他们的“探宗计划”。  当然,祖山是个意外,于是这次,两人挑选了名声不显,但扎扎实实、家底厚实的宗门做拜访对象。  这下就没了幺蛾子,顺顺利利地走完了好几个宗门。  程陨之的金丹后期尚且没有变化,但俞子帧竟是感悟颇深,要突破元婴了。  小程师弟有些气馁,明明之前他突破的速度都跟御剑一样,蹭蹭蹭往上涨,怎么这次半点反应都没有。  师哥安慰他,可能是积累不够,时间不够长,他怎么说,也要比程陨之大了十余年的积累,先他一步也正常。  突破是一件大事。  两人不得不离开已经住了把个月的小房子,在遥远的山林里找了个山洞作洞府,正是要闭关了。  在进洞府前,俞子帧给洞门口布上结界,这样,就只有他和程陨之可以看得见它。  “可惜,不能像宗门传统那样,在石壁里闭关。”程陨之惋惜道。  俞子帧:“突破难得,比死规矩来的珍贵。等我们小程要突破,我们再一起回长津。”  程陨之别扭道:“那倒也不用,我又不是什么古板的人,当然是哪里方便去哪里。”  他目送师哥的背影走入洞府深处,回过头来,冲他安抚地笑笑。  很快,一切被黑暗遮盖,包括俞子帧雪白的袍角。  程陨之呆在原地,静静的聆听片刻,没有听见一丝一毫从洞穴深处传来的声响。  想必他的师哥已经清扫完了洞穴中的所有灰尘,掏出蒲团坐下,要开始突破了吧。  程陨之心中有事,连走路的步伐都慢半拍。 第133章 因为会打扰他师哥闭关。  雪衣人似乎白天有什么事情,总是晚上回来。  刚开始一段时间,两人默不作声。之后小程总是熬不住自己话痨的习惯,憋不住,只好若无其事地对着顾宴讲话。  说得多了,也就熟识起来。  日子一天天地过,程陨之一天到晚就修炼,练剑,联系术法和算卦,再无别的事情好做。  唯一的乐趣,便是等到夜晚降临,顾宴从外边走来,递给他一些新奇的玩意儿。  有时候是新的符咒,有时是拍一拍能发亮的夜明珠。  这些东西攒着攒着,很快便堆满了洞穴的一个角落。  这时,顾宴若无其事道:“洞里快满了,之之,你去把它们收起来吧,别占了地方。”  程陨之不疑有他,过去把东西收拾好,装进了自己的芥子袋。  小程这边高高兴兴地分门别类,顾公子那头,也愉悦地想着,礼物被收下了。  程陨之还时不时去师哥闭关地面前,看看师哥出来了没有。  每次去,都会在石头门上刻一条杠,等以后师哥出来,他就理直气壮指着门上的杠跟师哥说:“看!当初我等了你多久!”  这一守,就是七个月。  他期间曾短暂地出去过,回了趟长津,看他的宗门在之前留下的工人和村民手里慢慢重建,长津山也在恢复升级。  村民拉着他的手,说给之之建好了房子,要他回来安心住着,以后要是有坏人,喊他们来打跑。  他也回了师父闭关的石壁前,无意识地走了几圈,在中央对着祖师的坛子拜了拜,念念有词。  不外乎是要师父师哥早点远行回来,不要让他小程彻夜地担心。  等到九个月过去,他站在师哥闭关的石壁前,怅然若失。  程陨之用额头抵着那堵厚重的石墙,心中茫然。  他磕了磕,轻声道:“师哥?”  “……”  说着,又将额头抵上去,想听听里面的动静。  他一直都知道,金丹突破元婴,是修仙途中第一道生死攸关的大坎,无数人折在这上面,再没有半点精进,或是丢了性命。  但程陨之也从来没有想过,师父会被死死卡在元婴之前。  而现在,轮到他师哥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师哥就是卡住了,没憋出来,这里小程自己吓自己第104章   程陨之回到城中自己的小屋内,将房门关上。  他一把扯过竹椅,袖袍散落在把手上,他抬手,手指按住自己额头,显然是没有多少说话的力气。  石壁冰凉的触感依旧留在他额头上,挥之不去,就连手指都跟着,一点点降下温度来。  小师弟眉眼茫然,四顾没有任何相熟之人在身边,只觉得窗边的风很冷,吹得他脸颊生疼。  程陨之站起来,伸手关上窗。  等回过头,看见顾宴站在桌边,眼睛注视着桌上几盘凉掉的菜。  一年的熟识,让程陨之对他的到来视若无睹。  小程师弟蔫蔫地走过来,示意他:“请,朋友请吃吧,我一个人也吃不了这么多。”  顾宴当真伸手拿了筷子,尝了几口。  程陨之道:“味道怎么样?”  他从小就没有下过厨,切菜时小心翼翼,一盘菜能切两分钟,恨不得刀和手指离两丈远。  只不过下油锅的时候可勇敢了,哗啦一声就往里面扔,然后提着锅盖噼里啪啦到处一顿炒,眼睛都不敢往里面看。  这么几个月下来,他逐渐熟练了下厨,可以快速地切出好看的菜丝来。  当然,味道还是那个味儿,并无多大长进。  这次的菜是程陨之精心炒制,还做了好看的摆盘,将两双筷子和碗摆在饭桌两侧,恭恭敬敬放好,学着人家进庙里的姿态,诚恳地拜了拜。  他祈求道:让小程的师哥能回来,吃上小程做的饭吧。  小程……会炒菜了。  顾宴夹了一口,点点头。  程陨之立刻探过头去,兴高采烈地叫道:“怎么样?我这次不仅放了盐,还拍了大蒜进去,用的好贵的油……”  雪衣人长袖一摆,转眼就到他跟前:“做得很好。”  小程得意洋洋:“那当然,我程陨之做的菜,怎么可能不好吃……”  说着说着,气势就弱了下去。  看看外面逐渐变黑的天,和桌上早已没了热气的菜肴。  他露出笑容,若无其事地把碗塞进顾宴手里:“吃吧吃吧,不吃就浪费了。”  三个月前,他们才互通姓名。  程陨之只觉得顾宴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好像曾经在哪里听见过。  这是混迹在凡人世中久了,听不见各位大名鼎鼎的道君名号。  若是生活在某些宗门内,指不定要将道君们的名讳如数家珍,倒背如流,保证第一眼就能认出人来。  而程陨之的反应是:“顾宴?好熟悉的名字。难道……”  顾宴抬起脸,平静地看他。  小程大惊失色:“你难道是城西头那家酒楼的老板?!我记得好像也叫什么宴什么……”  雪衣人手里搭着筷子,给他夹了菜。  “该吃饭了,”顾宴温声道,“不要在吃饭的时候编故事。”  程陨之:“……”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东西,目光不知不觉落在顾宴身上。  顾宴其人,他看了好些日子,差不多将这张脸的各个角度都看遍了。但无论怎么看,还是觉得,这模样,完全就是印在他心上长出来的。  在没发觉自己心意之前,他就像旁人一样,觉得自己喜欢女孩儿。  现在嘛……  小程笑眯眯地撑着下巴:“阿宴,你可真好看。”  是看一眼就能心动的那种好看。  “我以后要是能找朋友,怕也得长成你这样的,才能入得了眼。”程陨之感叹道。  顾宴放下筷子,眉头轻蹙,怪忧愁,怪好看。  仙君最近也学会了轻声细语,哄他小程最管用:“找朋友?那恐怕不多见。”或者找不到。  程陨之:“哎,所以说,就是想想嘛,做个梦,谁不会啊。”  饭桌那一头传来筷子轻磕的声响,程陨之只觉得桌子一震,震得他手底发痒。  顾宴从另一头走来,利落又干脆,坐在他身边。  这位顾郎君倒是半点不害臊,直直看着程陨之:“你看我怎么样?”  照他猜测,这么近的距离,小程可能会被他一时迷惑,然后慢慢答应他……  程陨之道:“你是我兄弟啊!”  顾宴:“……”  晚上入睡前,程陨之光脚坐在床上,外袍已经脱掉,挂在一旁竹椅靠背上。  他的头发也长了不少,甚至能垂落床面上,是一捧深不见底的沉水。  程陨之掏出通明镜,没想到顾宴也在另一边掏出一面镜子。  这下可惊奇!小程道:“你怎么也有一面镜子?”  顾宴看了看手里的镜子,转过身,向他展示:“是一面通明镜。”  程陨之笑道:“好巧好巧,我这也是通……明……”  程陨之:“……”  他低头,看了看碎裂成一块块,被他强行拼回去的镜子,再看看顾宴手里那面崭新无损,倒吸一口冷气。  程陨之:“你觉得,碎了的通明镜还有用吗?”  顾宴:“也许没有。”  程陨之:“你看我,像是看不出假话的人吗?”  小程终于记了起来,好家伙,原来这位“好兄弟”,就是十几年前想把他抢回玄天宗的仙君!截阿!  程陨之脱口而出:“兄弟!十几年过去了,到现在还没放弃呢!”  顾宴:“……”  雪衣人不过往前走了一步,程陨之视野便一花,见顾宴来到近处,离他不过一尺距离。  他傻愣愣地抬头,看见顾宴那张仙人一样的脸,鼻尖都红了。  顾宴道:“我从来没有放弃过。”  “倒是你,改变主意了么,”他想了想,用亲昵的称呼,“之之?” 第135章 来来回回,倒也救了不少人。  有女孩儿和小孩,也有汉子和老人,零零杂杂,居然也有十余人。  程陨之将他们放在一处高地上,人们要跪拜来感谢他,程陨之一惊,一只脚踩滑,差点一头滚进泥水里。  幸好被少年敏捷地拉住,才没有成为一只泥淖小程。  程陨之清了清嗓子,大声道:“好了好了,大家散一散散一散,我们接下来要去后山避难,大家整理好自己的随身物品,不要漏了什么东西。接下来跟我走……”  活像个吆喝的小贩。  有的人沉默地开始整理自己的东西,而另外的人眼巴巴看着程陨之。  有个干瘦的汉子凑过来,低声下气地对他道谢,接着小心询问:“那个,仙师,我父亲现在还在城中,下落不明,求求您,帮忙救救人吧。”  程陨之一顿。  见他有反应,三三两两,又有不少人跪下来,掩面哭道:“仙师,我还有个弟弟……”  “我有个叔伯……”  “我那住在城西头,离大堤坝不远的叔嫂们……”  “……救救他们,求求你,救救他们……”  泣声四起,哀哀怨怨,被翻滚的洪水声响淹没。  这些都在问他:要不要先放一放你师哥。  看看这城中,或许还有更多的人可以救出来,都是性命啊。  后面有人抹着眼泪议论:“虽说靠着海,可这么大的洪水,千年难得一遇,怎么就给我遇见了。”  “我的屋子,我刚建好的染坊……”  “我之前看见了雷雨云,”有人哽咽道,“是有仙人在渡劫,是不是?我们遭了仙人厌弃,才让水神出手,淹了这座城。”  不是,不是这样的。  程陨之很想反驳他们,然而天上雨,不停歇,倾盆浇在没有遮挡的空地上,迫不及待往低处流去。  而那个山头上,他师哥还在渡劫。  雷一道接着一道的劈,不知道还有几道,也不知道他师哥身上受了多少的伤。  他干巴巴道:“那,我再去救一些上来,你们先在这里躲一躲。”  他转过头,目测好下一个露出水面的空地,就要往那边跳,忽的听见身后人们骚动的声音。  几个汉子从人群里走出来,要和他一起去救人。  “不能让你一个细胳膊细腿的救这么多人,我们大老爷们什么事儿都不干啊!”他们道,“仙师怎么了,仙师不也是人?这模样看着才十几岁吧!”  程陨之失笑道,摇摇头。  “快二十了。”没说出声。  飞剑不好载这么多人,程陨之想了想,在拿出来的绳索上附着了灵力,让下来救人的人们紧抓着绳子,一个接一个往另一边走他打头阵。  某个人说:“仙师,这绳子我们拿着就行。您飞到空中看看,还有没有人需要救吧。”  程陨之真想问问,这么大的水,他们能撑住,能站得住吗。  但是,看他们信心满满,程陨之也慢慢平和下来,叮嘱道:“一定要抓好。”  “好!”  他依着大家的意思,升上空伤,立刻就看见在他们不远的地方,有一处斜斜的坡道,似乎有个人的脑袋在洪水里忽进忽出!  小程吓得心脏提到嗓子眼:“那里!”  一群人一个抓一个,跟一条绳上的蚂蚱似的,一点点往前挪动。  直到抓住那个人的肩膀,为首一人惊叫起来:“叔父!”  程陨之原本还没看清,听见他叫,也猛地一惊。  居然是山底下村庄的村长!  是程陨之之前就认识的熟人,自从买过他们家的东西后,就跟程陨之熟了起来,经常给他多拿点东西,还不多花钱。  村长是个五六十余的老头,总是笑眯眯地跟他说,这东西进进来,可便宜了,让他多拿点,不费事。  后来,见他守在山上也不知道干嘛,就经常上山来,给他送些吃的。  小程脑子一热,在众人惊呼下,飞剑从他脚底抽离,回到剑鞘之中。  他强势地挤进第一个人的位置,抓住他抓着村长的部位:“我来!”  第一个人叫道:“仙师!我叔父好像被卡住了!”  程陨之两只耳朵都充斥着洪水的声音,哪有闲心听他讲了什么!  直到村长露出苦痛的沉闷表情,程陨之才意识到,这水底下坍塌了不知道多少东西。  这……  他也不敢用力,不敢松手,就怕松开一根手指,村长就在他眼前原地消失。  太湿滑,太沉重了。  就好像全世界的大海压在他肩上,抬不起手,就连肩颈也硬生生跟着弓下去。  他脸上神情没怎么变化,不断安抚道:“没事,村长,您吸口气,把腿挪挪,我再用用力……”  村长那张老脸也露出笑容,满脸的水。  听不清声音,但能看见他的嘴唇在一张一合。  陨之啊,他活够了,不要浪费力气救他,最后连自己也保不住。希望陨之可以和他们好好活下来。  对了,不是仙人的错。  是堤坝年久失修,早就裂了口子了……  程陨之手上力道一松,要救的性命就像被吞进深海的淡水鱼,眨眼便不见了踪迹。  “村长——”  那条绳子的尾端,顺着冲刷的水流,在不停摇晃、颤动。  程陨之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跟着停止了。  后面有人不知不觉松了手,喃喃道:“村长……”  “没了……”  他们呆愣愣地抬起头,看见一只手伸过来,抓住程陨之手里多出的那截绳子的线头。  那手皎白如玉,指间隐隐约约,带着练剑才能留下痕迹的厚厚的茧子。  漂亮青年几乎是惊喜地往上看:“顾……”  俞子帧一只手提着昏迷的村长,一只手抓着绳子,严肃而疑惑。  师哥询问:“顾是谁?”  程陨之大脑空白一瞬,想也不想,就想扑上去,像小时候一样在师哥怀里哭。  “师哥!!!”  俞子帧一把抓住师弟的后衣领,斥责道:“之之!看看现在什么情况!”  程陨之笑了起来,粗暴地抹掉脸上的水:“是师哥回来了。”  雷劫竟是在不知不觉间,无声地停歇了。  雷雨云没有散开,但雨势很明显小了不少,打在脸上,竟也没有之前那般生疼。  见俞子帧将村长救了上来,人们连连感谢他:“多谢这位仙师!多谢这位仙师!”  “请问这位仙师……怎么称呼?”  俞子帧想了想,带着昏迷的老人往上面走。  “叫我俞向导就好,”他回过头,往后挥了挥,“这边,跟着我!”第106章   凡人无法御空,而他们的长剑也承载不住这么多人,便没法快速将人运到安全的地方。  俞子帧把昏迷的村长老头放在程陨之的飞剑上,让他将人送回去,自己则带着剩下的人们慢慢往前走。  洪水是泥泞的色泽,还冲刷过不少碎石子,打在膝盖上怪疼的。  俞子帧皱起眉来,让后面的人握紧绳子。  “不要抗拒,大家放松!”  竟是有一股幽蓝的灵力,顺着所有人紧握绳索的双手,逐渐笼罩在他们身上。这下,就算是磕到碰到,也不会受伤了!  人们纷纷欣喜:“好!仙师厉害!”  “好神奇!”  这时,程陨之送完村长,让留在原地的妇人们照顾他,自己则扭头回了师哥的所在地儿。  那头,师哥也刚好把人们从泥水里拔上来,就像是在拔一串连着一串的萝卜,那些儿萝卜被拔上来的时候,还抖了抖泥水,噼里啪啦的。  接连救了好几个人,程陨之再打算继续时,身后传来怯怯的声音。  “仙师,”是他之前刚救下来的黑瘦少年,“我可以跟您一起去吗?”  程陨之还没发话,他师哥倒是率先转过来,看了他一眼。  黑瘦少年手指一抖,悄悄把沾满了泥浆的手掌藏到后背去。  程陨之难得露出温和的笑容,对着他说:“不要紧,我们可以救得过来。倒是你,体力消耗的多,还是在这边休息吧。”  然而少年依旧坚持,程陨之也只好让他跟上队伍,和别人待在一块儿。  他们换了条路走,俞子帧走在最前头,程陨之走在他身后,大约一步之遥。  这个距离,刚好可以听清前面人讲了什么,而雨水隔绝了后面人的听觉。 第137章 我算了算,这个剧情完了后还有顾宴的个人线,然后现世的收尾……不知道十月写不写得完orz第107章   “城镇!在哪儿在哪儿?那我们赶紧过去啊!”  立刻有村民着急起来,左推一个右拉一个,简直像只赶着羊群的牧羊犬,就差没自己撒丫子飞奔过去。  俞子帧收回视线,和程陨之对了个眼色。  程陨之一怔,不由得沉思:师哥并不是无故放矢的人,也不是会吊胃口的人,那这城镇,难道是有什么问题吗?  他意识到这一点,立刻出声约束村民:“大家安静些,听我说。”  近二十余人的大队伍一旦吵起来,那威力在隧道内回荡,不可谓不可怕,能将程陨之的声音完全淹没过去。  但是等他在嗓子里用上灵力,那么声音便能自然而然地传开,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去。  众人吵不出个结果,一致地望向程陨之。  漂亮青年在众人的注视下,倒没有半点不适,或者说他早已习惯了这般集中的视线。  他抬起手往下压,做了个安抚的姿态:“大家安静些,前方可不一定是安全去处,我们还是小心行事为好。”  声调温和,感染力一绝。  “这样,由俞向导在前面走着,大家跟在后面,我殿后,保护大家安全,这样好不好?”他笑容满面,拱手道。  “太小心了吧,城镇总比这鸟不拉屎的隧道好吧?”  “小心点总没错……”  有人道:“不如大家手拉着手,热闹一点,就算有怪物,也会被我们吓跑。”  程陨之心想:倒不如说,会被你响破天的动静吸引过来。  这下,所有人又排成一队,手拉着手,俞子帧在前头举着火焰,权做照明路灯,而程陨之跟在后头,时刻警惕身后危险。  脚步声嘈杂,大家都在放轻动作,但架不住人太多,再轻微的动静,也能被放大百八十倍。  “哎!”  有人摔了一跤,重心不稳,直直往前面人的后背上嗑去,这下动静就大了,好几个人都被绊倒,原地滚成一团。  众人警惕地跳开,赶紧往后躲。  “有敌袭!”  嘿,最后发现就是被小石子儿绊了一跤,也算是松口气。  哆哆嗦嗦,叨叨念念,很快有人抱怨:“还有多久啊,是不是都走了半个时辰了?”  在黑暗中,对时间感官的流逝的确会加快,但也没有加快到这种地步。  程陨之哭笑不得,告诉他才走了五分钟。  很快,为了缓解隧道沉闷的气氛,三三两两的人都在搭了句话。  “要是我早知道有洪水,我就不出门,专心在家里守着老婆孩子,”某人瓮声瓮气地说,“这样大水来了,我们还有地方可以跑。”  “老哥,你那是有人可以守,”还有人摇摇头,叹口气,“我孤身一人,就算没发大水,也在外面晃悠,更别提来水了。”  “如果出去了,我要大吃一顿。”  有人开了个玩笑:“那我得把仙师的功劳跟我老婆吹一遍,让她听听仙师的事迹,我就是在故事里帮仙师跑腿的马前卒,功劳也大着呢!”  豁,众人大笑,给他拍掌。  角落里一对兄弟肩膀搭着肩膀,脸上并无多少惧意,悠悠晃晃往前面走。  程陨之环视四周的时候,和他们对上视线,点了点头。  这两人是异姓兄弟,搭伙儿在城中生活。  被程陨之救下来的时候,一个人向他道谢,另一个人则沉默不语,简直是块哑巴石头。  等仙师提出要出去救人,别人吵吵嚷嚷加入了,这俩倒是一声不吭,眼神坚定就站了出来。  大概是受了人群氛围的影响,其中一个活泼些的,悄悄向程陨之凑进。  等凑到边上,程陨之颔首后退半步,才腼腆地笑起来。  “程向导,你说到前面的城镇后,我们有地方住么?”说话细声细气的那个叫柏文,说话的时候,眼睛总是不自觉瞥到地上去。  程陨之记得他,刚才在水里救人,他是攥的最紧的那个,额头青筋都崩了起来。  小程展颜,笑道:“肯定有的。一座城,别的不说,客栈总会有吧。”  柏文道:“可我们的家当都被水冲走,现下,恐怕是拿不出十文钱来……”  程陨之:“这有什么难,我有钱,借你兄弟二人一点,等出去了再换,都一样的。”  两兄弟大喜,向程陨之行礼道谢。  然而又走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有到地方。  这下人群可就按捺不住,宛若沸水一般炸裂开来,觉得是不是根本就没有路,俞子帧为了安抚人心,才诓他们。  互相有口角,程陨之安抚完这个,那边又吵了起来。  听来听去,无非就是“我不想死”,“我还有老母妻儿”等等,争着吵着,竟也和旁人动起手来。  师哥看上去也一个头两个大,干脆站在前面闷头走,让后来的人不自觉跟上。  耳边全是漫无目的的咒骂和自家师弟安抚的声音,他总能听见程陨之说:“没事的,我师哥在呢,一定可以出去。”  “我也会护你周全,不用过于忧心。”  “再等等,说不定还有一里路,我们就能出去了。”  俞子帧骤然转过身,道:“不想出去的,就在这里待着。”  然而他话刚说完,不知道是阴风干扰,还是他主动灭了火焰,竟使手中唯一光亮熄灭,这下众人全部陷入孤立无援的黑暗处境中,一下,哭爹喊娘声,咒骂声,绝望的悲声泣不绝如缕。  程陨之站在原地没动,他看向师哥大致的方位,心里明白他要做什么。  在人群刚爆发完一阵情绪,陷入萎靡时,程陨之轻松道:“瞧,我们发现了什么。”  “那里有点亮光,看见没?”  果然,虽然看不见他手所指的方向,但众人敛目一阵,再睁开时,也看见,视野里好像若有若无的出现了一点微小的光亮。  终于到了!  劫后余生!  没有俞子帧的照明,竟也有人无师自通,从瘫软如你的地上爬起,蛮牛似的往光亮的地方冲去!  啪!  他好像撞碎了什么东西,又好像没有撞碎,这人慌乱地上下摸索自己,毫无异样。  松口气,抬头打量眼前的城池。  第一眼,便凝固在了原地。  他牙齿战战,双股不住地发抖,腿软到几乎要站不住,踉踉跄跄扶着一旁的石壁,才能勉强站稳身体。  这时,后面的大部队才追了上来。  “你没事吧!”第一眼看见的,便是这人苍白如纸的脸色。  第二眼,便是这座城池的外观全貌。  它的城墙就和普通城池并无任何差别,然而砖块宛若张开的鳞片,层层叠叠;大门也和普通的大门没什么区别,除了上头挂着的两个人头。  城中也和一般城镇没有差别,除去浓厚的……血雾。  这下,没有人再敢说,进这座城后,好好歇一歇。  俞向导是对的,仙师真的可以看到更远的地方!  这样危险的城镇……他们真的能活着出来吗?  不少人心里开始敲退堂鼓,想等别人进去之后,自己再看看情况。  然而回头一摸,却愕然发现,隧道还在,但就像是封上了一层厚实的透明得到膜,竟是半点也不肯让他们入内。  心头恐惧骤升,他们冲到隧道面前,大喊大叫,用力去敲打。  显然,隧道不打算让他们回到黑暗但安全的环境里了。  怎么办?只能进去了。  程陨之也看见了那弥漫城中的红雾,倒抽一口凉气。  “这,”他犹豫着看向师哥,“这城看上去颇为危险,师哥,不如我们两个先进去,让他们在外面等着?”  俞子帧点点头,刚转身时,众人扑上来,就差抱住他的胳膊喊。  “仙师!仙师不能抛下我们!”  “我们待在外面,万一外面出来个什么妖魔鬼怪,这,我们手无缚鸡之力,又该如何是好!”  完了,程陨之脑袋又两个大了。  权衡利弊后,师兄弟二人做出决定,让众人跟着他们进城,期间行动一定要听从他们安全,绝对不擅自离队。  众人自然连声答应。  所有人排好队,紧紧地贴着彼此,挨个儿进城。  城门的守卫就像八百年没见过人一样,散漫的不成样子,说话的说话,嗑瓜子的嗑瓜子,完全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俞子帧走上前,不卑不亢地行礼道:“诸位,我们入城,是否需要交接文书通牒?”  守卫看都不看一眼,挥手道:“进去进去,要什么文书?搞笑。”  就在他抬头看的那一眼,俞子帧整个人绷紧了。  就好像马上就要从鞘中拔出长剑,将眼前人统统斩杀!  还是程陨之发现师哥不对,一肘子将他敲回现世。  一行人越过守卫,自行入城。 第139章 “我熬了好多年了!你以为我不想出去吗!可是我这样的凡人,毫无灵根,就算给了我功法,我又能怎么样?!”  程陨之后退一步,震惊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该不该把这些消息,告诉他们?  告诉他们,一定会有人留在这里,还是告诉他们,只有修炼功法成为魔修,吃了人才能离开?  晚上回了棚屋区,众人们都已经躺地上歇下了,空留一张摇摇摆摆小木床,竟是没人想去睡它。  “留给仙师,嘿嘿。”众人这么说着。  程陨之轻手轻脚地进来,掩上房门。  见师哥也没有睡床,而是睡了床边上的空地,长剑抱在怀里,侧身躺着,底下就垫了点干草,看上去咯的慌。  这里没有月光,只有零星光线透过红雾,照在他侧脸上,显得一种不正常的红。  程陨之见他背后还有点空隙,小程把自己挤巴挤巴,安安稳稳塞进那缝隙里。  谁知,师哥立刻醒来。  发觉身后动静,他不言语地回过身,看他一眼,将长剑放在另一只手边上。  俞子帧:“这里大家都好,不用担心。”  可是小师弟依旧用难过的目光看着他,红雾的光衬得他瞳孔有种不自然的红,脸颊苍白无比……不知道是真实的苍白,还是光线营造的假象。  只听程陨之道:“师哥,我有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俞子帧示意他道:“没事。”  程陨之:“在这里,我们要看着魔修胡作非为,肆意杀人,而不能出手干预。”  师哥的胸膛上下起伏了一下,几乎不能想象这种可怖的场景。  “还有一个。”  小程师弟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只剩气音了:“要离开这里,只能……融入他们。”  变成和他们一样吃人的魔修。  且不论魔修吃人的问题,光是道修转魔修,风险格外大,走错一步就会爆体身亡,并不那么容易就能入魔。  凡人还能修炼失败,而已经踏上仙途的道修,那就只有两个未来:  入魔,或者死亡。  昏暗光线下,眼角余光里,小师弟茫然地把自己蜷缩起来。  俞子帧定定地看着简陋的天花板,发觉角落里有些漏水,不过暂时蔓延不到他这里来。  “没事的,”师哥冷硬道,“明天我去找找别的方法,现在,你先睡觉。听话,之之。”  角落里一个人,骤然发起抖来。  他想抬头看看小声说话的仙师,又不想被发现,只能埋头在干草堆里,强迫自己闭上眼睛。第109章   被大水冲刷过的城镇,凄惨而破碎,几乎没有看见完好无损的建筑,毕竟,就连人们也奄奄一息,几近崩溃。  程陨之曾经住过的小屋也是这样,地面上还积留了不少的水渍,将放在屋内灶台里的木灰、铁夹,竹制的簸箕,都被大水冲到不知何方。  桌椅飘零,东倒西歪。  顾宴轻轻推开门,沉静地往里面看一眼,怔住。  雪衣人站在房间门口,敲敲门:“陨之。”  屋内没有人回答他,而身后传来恐惧的绝望的呻\吟,将她的话语切割的支离破碎。  “你是,在找住这屋的……啊我的……小伙子吗?”  是程陨之年迈的房东,好心低价将房屋租给程陨之,还允许他使用空旷的院子晒鱼干。  顾宴侧身,询问:“是。他去哪儿了?”  心中纵然有疑惑,然而仅仅是他离开的不到一天的时间里……就发生如此巨变吗?  老婆婆掩面哭泣,整个人和她手里的拐棍一样,吱嘎作响,摇摇欲坠。  “不见啦……都不见啦……都被,被大水冲走了……”  验证了他的猜测,顾宴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  最后,只摇了摇头。  “他身怀修为,没有这么容易会被洪水冲走,”顾宴道,“定是去了别的地方。”  在他师哥闭关的地方吗?  一路上山,也同样看见扭曲的、被吹倒的植被和树。  山路泥泞,雪衣人往上走的时候,身若浮空,雪白的靴面没有碰到一丝泥泞之处。  那个洞口敞开了,里面没有人。顾宴在门中站了一会儿,确定这里的确没有人的气息,作罢。  他还未过门的小徒弟,会去了哪儿?  大乘期修士精通各法,他原地演算片刻,发觉,程陨之身处迷雾之中,看不清具体方位。  于是折身回了宗门,让专修此道的长老测算,最后发现,他已然从那安宁平静的城市,转移到了鬼蜮。  玄天宗上,长老忧愁地劝道:“仙君。鬼蜮好不容易还平静下来。”  前些年,鬼蜮一直蠢蠢欲动,试图派万千鬼将出手,将人间界打下;而顾宴作为唯一一个大乘修士,和鬼王打的昏天黑地。  最终将鬼王重新压进鬼蜮地界,封锁了鬼蜮边境。  若是现在再进鬼蜮,不知道会出现什么事端。  长老身后,两个年轻的抱剑童子也齐齐俯身,齐道仙君三思。  众殿人也像海浪一样俯身,没有人希望在安宁了没几天后,又开始不停歇的动荡日子。  顾宴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若无人去救他,那自然要我去,”  雪衣人抚摸着自己伴随身边多年的神剑,神剑有灵,知道他要做什么,嗡鸣出声。  “鬼蜮若要再来,我再打一次就是。”  顾道君以身为法,以脚下的土地做锚点,徒手撕开通往鬼蜮的大门,毫不犹豫地,将众人抛在脑后。  他要去接回他的徒弟,他的陨之。  这会打乱你人生轨迹吗?仙君心道,那位未来的“陨之”?  然而鬼蜮地界庞大,总有足足十八城,哪知道程陨之到底在哪个城里,或是露宿在荒郊野外,苟且生活?  要好好补偿他。  他走入鬼蜮,大门在他身后合拢,决定一座城一座城地找过来,光明正大。  动静之大,直接惊醒了沉睡的鬼王。  等程陨之清醒的时候,视线一阵模糊。  好不容易视野清晰,他揉了揉眼睛,往上看去。  师哥正坐在他身边,皱着眉看他,神色像是多年前看见年幼的他发起高烧的那种无措。  想为他做些什么,但又束手无策。  见小程师弟醒来,俞子帧的面容总算是舒展开来,身后传来众人的欢呼声。  “醒了醒了!”  “我就说嘛,肯定没事的!”  “程向导吉人自有天照应,命大得很呢!”  程陨之脑袋还有点隐隐约约的生疼,睁眼的时候,活像不知东南西北,只想一头栽下去再睡一会儿。  他用力搓搓自己脸颊,口齿不清地问道:“师哥,怎么了?”  然而,口腔和鼻子里,还残留着铁锈干涩的气味,令小程师弟狠狠地咳嗽了出来,被师哥灌下一杯温水。  俞子帧起身,把被子放在屋内唯一的木桌上,神色不明地晃了晃接不了多少水的缺口茶杯。  他言简意赅:“现在快下午了,怎么喊你都喊不醒。”  程陨之大惊:“都下午了!”  他不仅没有吃早饭,还将午饭错了过去!  等等,现在不是纠结吃饭的时候。  程陨之赶忙起身,拍拍身下衣摆上沾染的灰尘,行礼向众人道谢:“多谢各位照看我。程某不知为何,忽然昏睡不起……”  他说着说着,就想到了这城中诡异的红雾,堪堪闭口。  搞不好就是这些红雾的问题,吸入过多就容易导致昏迷。  他连忙将这些疑点告诉众人,郑重其事要大家不要轻易出门,然而在场所有人脸色难看起来,看看你我,瞥开目光。  在场多是成年的汉子,老人和女人们都没有进救援的队伍,也就没有落入这诡异的地界。  现在气氛迷惘,也没有人说话。  程陨之奇道:“怎么了?”  俞子帧摇摇头,成年道修就算晋升元婴,也对这种事情束手无策。  空气都跟着寂静了一瞬,终于有人颤颤地问:“程仙师……向导,我们真的能离开这里吗?”  程陨之不假思索道:“一定可以的。”  “你放屁!”  在他话音刚落的一刹那,有人一拍桌子,绝望地站起来:“我们已经知道了,只有,只有……只有吃人才能出去!”说着,他哽咽起来,五六十的中年人,眼眶通红。  都是老实本分的人,从来没有接触过修道的世界,能遇见存在故事中的仙人,已然被冲击了世界。 第141章 小程师弟扶了他一把,将人搀扶到椅子边坐下。  郑言道:“多谢。两位还有什么需求,可以一并说出来,郑某尽量实现。”  程陨之道:“别的都还好,只是这食物,郑老哥,能否指一条明路?”  郑言说:“你去城中最大的那个商行里买么,总会有的。顶多比外面高一百倍的价格。”  离开道修大本营,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刚走出去两步,便看见浓郁红雾裹挟着,朝着他们一拥而上,似是想将他们一口吞没。  俞子帧皱着眉,挥剑将红雾砍开,清理出面前的一小块区域。  周边都是破碎颓败的屋子,想必只有这样的落魄,才不会有魔修看上这块地罢。  程陨之突然竖起耳朵,挣扎着往某个方向看去。  呜呜咽咽,好像是谁的哭声?  显然,俞子帧也听见了,身侧握着剑的手一阵收紧。  他正要迈步,被小师弟一只手拉住:“师哥。”  程陨之心中顾虑绝对不少,例如若是个凡人,被魔修欺负,该怎么圆场,怎么从魔修手里救出来,还有后续的安置;若是鬼怪,那师哥一人也有危险。  但总之,千言万语不知如何出口,只好低下头,轻声道:“师哥小心。”  俞子帧安抚道:“我就在前面,不走快,去看一眼。”  穿过红雾,在一众模模糊糊的视野里,哭声和吵闹声越来越近,程陨之定睛一看,竟然是个陌生魔修在当街吃人!  他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跟着消失。  只见那被魔修抓住手臂的人,不就是他们队伍里,那对兄弟之间的一个吗!  他不知道为什么,从漏风但起码安全的屋子里跑了出来,也不和众人结伴,独身一人前进在充满红雾与魔修的街道上……  他想做什么?  但现在没有条件想这个,因为在场所有神智清醒的人,都能看见魔修脸上不正常的血污,以及他血红的眼睛。  疯疯癫癫,嘴里念着胡话,有如细丝般的魔气从他身边穿过,最后在天灵盖上束成集结的一束来,周身黑雾环绕。  若不是他手里还抓着人,程陨之毫不疑问的怀疑,他会匍匐在地面上,神情狰狞,在地面上滴出涎水。  这是,发疯的魔修!  暂且不知道他为什么发疯,但似乎现在听不懂人话。  程陨之和师哥对视一眼,决定赶紧上去救人。  然而他们来的还是晚了一点,被魔修禁锢住的人双眼上翻,而双臂已然被啃食的坑坑洼洼,是出气多进气少的模样了。  鲜血从他的双臂上淌出,浸染了大片的地面。  俞子帧用长剑,架在魔修脖子上,硬生生把这发癫疯的人从地面上拉扯开。  并不打算在这里留下灵力痕迹,于是只用长剑的剑柄将人敲晕。  程陨之趁机将手下那人拖出来,敏锐地探他鼻息。  还活着。  程陨之看了被师哥打昏的魔修一眼,蹙起眉头来:“不杀了吗?”  师哥言简意赅:“怕留下痕迹。他疯的很彻底,不会记得我们。”  那就好,程陨之松口气,喊师哥来搭把手,一起将人带回去。  这人被啃食血肉,失血过多,程陨之用术法给他吊命,出去找些药草辅助疗伤。  然而,要是还在外面的世界,要找什么草药都容易;可这是魔修横行的迷雾城,食物都找不到合适入口的,又哪有足够的药草呢?  很快,他想起郑言所说,城中有个大商行,那里会有任何东西,且也是用灵石交换。  程陨之便去买了干粮和药。  出去时,荷包里的灵石不算多也不算少,回来后,便变得空荡荡的了。  小程把荷包往师哥手上倒过来,抖了抖,抖出两块残余的灵石来。  程陨之瞅了瞅,自嘲道:“没想到,又朝一日我也能千金只为买块饼了。”  他不禁忧愁道:“这也太昂贵了,连块干粮都要十个灵石。我们暂时出不去,还得找些赚钱的门路。”  俞子帧回忆起刚才在商行里看见的情景,就算是稳重靠谱的成年道修,也不禁打了个磕巴:“不,不然,在商行里接些活来干。”  程陨之抬头,冲他假笑道:“清洗衣物?”  俞子帧:“没别的活。之之会做女红吗?”  程陨之:“……”  这什么鬼地方!  小程更忧愁了,愁云几乎能从他额头上飘出来。  然而回到了屋内,那朵愁云变成了雷云,噼里啪啦的炸裂起来。  被他们救回来的人已经醒了,痛不欲生,既是□□上的痛苦,也是精神上的苦痛,现在被众人七手八脚按着,才没有一口撕开缠在手臂上的绷带。  他狂叫道:“让我死吧!让我死吧!啊——”第111章   迷雾城无论白昼黑夜,都弥漫着那股诡异的红雾。  程陨之眼睁睁看着它从窗户的缝隙里,犹如实质,一点点蔓延进来,往地上发狂的人的鼻息探去。  仅仅是被它勾住一点,地上痛不欲生那人便嚎叫起来:“让我死吧!求求你们……啊!”  俞子帧迅速回忆了几个术法,便捻了法术给他止痛。  然而痛苦是没有了,他身体不再痉挛,脸上神情却依旧崩裂,眼泪鼻涕一起下来,五窍流血,一直能流到他嘴巴里。  这下,被啃食的坑坑洼洼的双臂无力下垂,落在地面上。  他睁开双眼,视线失去了焦距:“哥……”  抱着他痛哭那人抬起头,不敢置信。  当看着他尚且残留有一丝神智的双眼后,欣喜若狂,眼睛通红:“阿弟!你怎么样,好点了吗?”  是队伍里那对兄弟,长相有三分相似,性格却大不相同。  弟弟低声道:“痛……也不痛了。”  程陨之温声道:“师哥的术法定是有效的,可能是疼痛太久,产生了幻觉。”  说着,他走到窗台前边,神情严肃,用力将窗户关的更紧些。  见仍有空隙,他往地上抓了一手干草,干脆地塞进去。  终于将红雾堵在外头,程陨之松口气。  他回头,向师哥解释道:“刚刚我看红雾涌入,这位小兄弟反应就激烈了些,想来可能是红雾的原因。朋友,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了。”他蹲下来,询问弟弟。  对方怔怔地看着他,摇摇头。  眼角落下清泪,他无声无息地哭泣起来,怎么也不敢低下头,去直视现实。  他哥干脆一把蒙住他的眼睛,说:“以后你别出去,我去就好。”  他拽住哥蒙在他脸上的手,用双手手腕遮挡。  嘴唇蠕动几下,竟是将自己流进口中的鲜血吞咽了下去。  随后,他松开手,声音嘶哑:“还是,还是我去吧……哥。”  旁边一个老兄啜嗫道:“他饿坏了,就自己出了门,想找点吃的,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  一整个晚上,都没什么人说话。  程陨之在屋子里看护众人,而俞子帧出门去了最大的商行,看看能不能找些活计回来,大家分着干,挣些微薄的饭钱。  他百无聊赖地捏住自己的手指,在地上画些清心去祟的符咒阵法。  手指一抹,地面的灰便会被除去,逐渐堆积起来,露出清晰的划痕。  抹去一层灰,底下还是灰扑扑的。  程陨之丧失了复习阵法的兴趣,想着,要是顾宴在就好了。  他从镜子里遇见的远方的朋友,天上地下第一人的剑修截阿,现在又在哪里呢?  说不定回来后,发现他被大水冲没了。  会来找他小程吗?  第一人的力量,大乘修士的修为,应该足够破开这座城的结界,将他们救出去吧。  漂亮青年浑身灰扑扑的,没了之前光鲜亮丽的模样。  他将脸埋进膝盖里,沉沉地闭上眼睛。  他从来没做过向别人祈祷这种事情,没有信仰,也就没有能够祈求的对象。  师父会向天道祈求,说些不着边际的浑话,例如抱怨之之怎么还不长高,抱怨宗门里的米粮又见了底。  师哥好像也有祈求的时候,但很少见。  顶多有时候程陨之从他窗台下路过,踮起脚看见的一眼。  而他小程,似乎从来没有祈求过,也不知道向谁祈求,就好像祈求这种事情会低人一头般,固执地不去碰它,也不去想它。  现在想来,也就是个聊胜于无的慰藉罢了。  还得自己去干。  那就,求求他无所不能的大乘仙君顾宴。  救救他们。  ……救救他们吧…… 第143章 这座城,这样的红雾,还能有什么事情?  还有这满城的魔修!  看城门的是魔修,客栈老板是魔修,街上摆摊的也是魔修,就连酒楼客人、商行客人和路上的行人,也都是魔修!  他师哥……  怕不是和魔修打起来,被人关进牢里去了吧?!  一想到这里,程陨之的心就抽疼抽疼。  他匆匆忙忙上街去,随便找了个人就问:“请问,你有看见这么高,这样身形的成年男性么?”  程陨之比划了个宽度,简略描述了一下。  没想到对方回过头,阴恻恻地对他笑了笑:“有啊,这么高,被我啃了脖子,肉还堆在那边角落呢。”  程陨之看了看他苍白的嘴唇和滴着血的下襟,一股火便从心中烧了起来,烧到脑子里,烧得他头脑晕眩,不知东南西北。  连手也不听使唤,从腰间拔出长剑。  以剑身为拍,几乎是凛冽风声撕裂,将人重重劈开,掉落在几丈开外的地上,差点还爬不起来。  “你……”  程陨之缓步走上去,从他下襟的鲜红上嗅到了动物血的气味,一怔,神色放缓。  地上那人咬着舌头,骂骂咧咧叫唤:“你,小兔崽子……等着吧,看城防军不来把你抓去充作血食!”  程陨之从上至下,静静地俯视他。  没有闻见人血的味道,对方身上的魔气也很浅薄,完全像是刚成为魔修的模样。  既然如此,便不杀他。  漂亮青年冲他歉意一笑,蹲下身来:“抱歉,刚刚我没注意到,下次不会了。”  “你还想下次……”  啪,程陨之干净利落再给他来了一劈,直接将人打昏。  见四周夜深,无人在场,他想了想,把人拖进角落,用术法遮掩他的气息,然后掐了个昏睡诀,试图使他睡上一个月。  没事了,程陨之拍拍手站起身,继续往前走。  这次,他可不敢再和任何人搭讪,说不定那个人便是修为高深的大魔修,反手他就要遭殃。  一看见对面有人,或是身后有脚步声,程陨之就往身侧屋子里一躲,等人走了再出来。  多亏迷雾城占地大人少,不至于随时随地都有人。  程陨之找师哥,没想到自己能走整整三个时辰的路。  从城东走到城西,凡是身形相似的,他都大着胆子往上走,但都不是。  他不知腹中饥饿,最后转了一圈,又回到相熟的房屋面前。  看见熟悉的景色,程陨之一愣,没想到自己左拐右拐,居然拐回了远处。  师哥呢?  师哥回来了吗?  进了门,他下意识扫视四周。  没有,什么都没有,只听见里屋传来某些人交织在一起如雷般的打鼾声。  程陨之迷惘地叹口气,又转身,忽的看见有人影从红雾中匆匆行来,身型面容逐渐清晰起来。  他心头一跳,是师哥吗。  俞子帧从红雾中走来,望见他怔怔地伫立在门口,眉头一竖。  刚进元婴不久,身上的威压尚未熟悉,走到小程师弟身边时,清晰地看着程陨之浑身颤抖了一下。  他一愣,连忙扶住程陨之,深吸口气:“抱歉,我尚未完全掌握力量。”吓到你了……  还没说完,看见程陨之鼻翼一颤,紧闭眼睛打了个喷嚏。  俞子帧:“……”  程陨之抹掉眼角泪花,假装是因为喷嚏才涌出来的。  他边擦,却也擦不掉,还在往下掉,一滴一滴落在他手背上。  边笑着说:“师哥,你怎么才回来,我找了好几个地方都没找到你。快进来吧,外头红雾重。”  屋们敞开,露出空荡荡的内里来。  俞子帧跟随他,顺手将房门带上。  只听咔哒一声,房门扣了锁,然而锁也是年久失修,是这座房屋自带的老物件了,被他一摆弄,铁扣和本体竟然断成两截,径直掉落在地上。  程陨之回头道:“别理它,早上已经坏了一把了。”  屋内静寂无声,听见小小的水声哗啦,将缺了口的茶杯填满。  程陨之随手一转,递给他:“师哥,喝点水?”  仿佛只要见到师哥安全回来,无论前面三个时辰他走了多少路,还有在屋内无望的等候,都不过是过眼云烟。  程陨之笑道:“不早了,该休息了。”  俞子帧停住脚步,撇开眼睛,好像是在犹豫,要不要将今天干的事情和盘托出。  他沉声道:“之之,我去探查了一番出去的路。”  程陨之叹口气,只用听上半句话,就知道下半句是什么:“你是不是去打那个结界了?”  之前没有想到,现在看师哥的态度,恐怕是一个人去干这件危险事儿了。  程陨之垂着眼睛,沉默而伤心。  “你甚至不让我知道,师哥……俞子帧,你要在那里暴毙,我得多长时间才能知道?”  程陨之语气加重,被师哥一掌摸了脑袋。  就像小时候的之之一样,不安分地躁动起来,就会被少年师哥摸摸脑袋,然后就能安静成一位乖巧的小朋友。  俞子帧僵硬地转移话题:“地上怎么有渣?”  “人家哥哥给他弟带的糕点。”  “我也给你带了,”俞子帧从口袋里掏出块梅菜饼,被体温捂着,竟然还不算冰冷。  “我俩不用吃食物,不过我想,之之看见这个,肯定会高兴的。”  第二天,程陨之醒来时,嘴里还留着那块梅菜饼咸咸的滋味,是他现在能想到的,最好的味道了。  正回味着,听见旁边小声地吵起来。  “外面危险,你也知道,”是稍微粗犷些的男声,程陨之可以听出来,是那对兄弟中年长一些的金林,“等你伤好了再去,好不好?”  另一头,自然是他可怜的弟弟金宸。  “要等我伤好,恐怕被下辈子吧,”说话的声音,听着有些不是滋味,“哥,你是嫌弃我残废了吗?”  他把自己细瘦的只有骨头的双臂高举起,低声道:“你仔细看看,这还能好吗?”  金林手足无措:“不是,我没有嫌弃你残疾,我只是……不不不,你才没有残疾!仙师说了,血肉是可以长回来的!”  说着,兄弟俩一同望过来。  程陨之点点头:“可以的,只不过现在会慢一些。”  金宸定定地注视他一阵,收回视线,落在自己无力的手上,眼中的情绪几乎都快滴出来了。  “好,”他哽咽着,忽然平静下来,“你们去吧,我……不去。”  等金林一行人在外东躲西藏做工赚钱回来,就连在最前头的俞子帧都有些狼狈。  程陨之上前帮忙,小声说:“明天我去吧。”  俞子帧摇摇头,将道袍上的灰色污渍用术法除去,松口气:“那里我比较熟。有什么异样吗?”  程陨之回忆片刻:“没什么异样,不过中途,金宸出去了一趟,傍晚才回来,看着也并无区别。”  正在搓衣角的金林听见了,忙着抬头看过来:“啊?金宸出去了?他是来找我吗?可我也没见到他啊。”  三人心中弥漫上不祥的预感,齐齐望向金宸。  只见金宸也慢慢回过头,冲他们露出一个羞涩的、腼腆的笑容。  他看上去,一点都不害怕了。第113章   这迷雾城,就像从来没有春夏秋冬般,一直维持在一个温度。  也就只有早上和夜晚时,气温会稍稍降下一些,让行走的人们披上外衣,而没钱、没外衣的人,自然就硬生生地挨着。  俞子帧他们找到的活计是替商行里分担缝补衣物,去干活的大老爷们干不来,但也没办法,只要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地缝补。  师哥作为元婴,自然不用和他们干一样的话。  然而某天程陨之在门口路过时,看见俞子帧背着手站在二楼的楼梯口,就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给人家做门前卒,看守着上楼的门。  他常常低着头,墨黑的鬓发垂下,略微遮挡了眉眼。  身上原本雪白的道袍早已更换,换成商行自带的服饰,灰扑扑的,要不是身形出众,眉眼英俊,程陨之还真认不出他来。  也不知道看着人来人往的场景,师哥心里会怎么想。  会难过吗,难过一身修为,在这魔修聚集的大本营里,却也只能当个小小的守门人,来赚取一星半点儿的伙食费。  前两天的伙食费还给他买了糕点,自己只吃了两口。  程陨之悄悄藏身门后,不敢多看。  怕师哥发现他,又怕师哥难过。  现在小程师弟自己开始难过起来了,自从来了这座城,他从来没有这么情感丰沛过。 第145章 第114章   金林最喜欢金宸喊他哥哥,不过,也仅限于小时候。  在发大水之前,两人轮流坐着卖年糕的活计。  家里穷,买不起驴子,于是他哥磨米粉,上蒸笼,再锤打成型,都是金林一个人的活儿。  他么,就负责把热腾腾的年糕放进担子里,挑出去卖。  要往小孩多的地方走,这样年糕卖得快,只要一点点白糖,就能抢个精光。  最后一个小孩冲过来,要问他买年糕,金宸笑起来,撒了第一个谎,道,年糕已经卖完了。  其实还有最后一块,但他打算留给干力气活的金林,便挑着担子往家里走。他本身有些驼背,这下挑着卖光后轻松不少的担子,脊背都能挺起来了。  金林见他回来,惊讶地问,怎么还有一块。  他就谎称,没人买了,拿回来自己吃。  金林笑呵呵地信了,把年糕切了,大的给弟弟,小的给自己。  他假装生气,说自己路上吃过了。  金林信了。  这样的日子,在发大水后,一去不回。  他本就是走街串巷的挑担人,对各种路途熟得很,也揪心街里邻居的安慰,便和仙师一起去救人。  众人被冲进隧道,都在惶恐怎么才能离开时,他和金林窝在角落里,用拳头抵着腹部,已经一天没有进食了。  金林紧张兮兮地问他,肚子怎么了,那模样就像一只大笨狗。  他谎称自己没什么事,就是肚子疼。  金林信了。  终于有了安定的地方,仙师分发的食物不多,草草吃了两口就没了。他前胸贴后背,头脑眩晕,眼前一阵阵发紫。  便踉跄站起身,要往外面走。  金林在后面担心地喊他,问他是不是肚子又疼了,要不要哥在旁边陪你。  他要不是饿极了,恐怕都要笑出声。  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了,哪还有手拉手上厕所的习惯。  他说对,他肚子疼,想上厕所,你别过来。  金林信了,缩在里屋。  在进红雾之前,有个面熟的老乡问他去哪儿,他没心思再应付别人,随口说他去找点东西。  他不敢进酒楼,就在外边摸索,翻进他家厨房后院,在垃圾里找正常的东西。  找到些鸡蛋和还算干净的半个馒头,总算能松口气。  刚想囫囵吞枣,突然想起,他哥也还饿着,要是自己一下嘴,说不定会控制不住自己,把食物全吃掉,这样金林就没东西吃了。  于是他把食物揣在自己怀里,闷头往回赶。  如果,之后他想。  如果他把食物吃了,在那里多停留一段时间,他是不是就不会遇到那个魔修。  ……是不是就不会遭此大祸,惶恐不可终日……  他恨啊。  被人救回来的时候,他心里觉得,手臂还在痛,哪哪都在痛,他头痛,心痛,至于快死了。  那把烈火从他手指尖烧了起来,灼烧他的眼珠。  最后金林趴在他身上,老大的爷们了,哭的涕泪横流,满脸通红,一度窒息,被众人七手八脚挪开。  他突然想,他死了,从小跟他相依为命的哥哥……  还能活吗?  能的,他可以的。  他勉强支撑起来,对他哥说,你看我好好的。  变成残疾的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忍。  忍不住就,发疯似的往外走,要在红雾里大口大口吸气,才勉强缓解一星半点痛楚。  他又遇到了一个魔修。  那魔修没有吃他,只是叹口气说,这里的人都没有选择。  就算是吃了你手臂的人,说不定现在痛苦的已经自裁了。  曾经他不明白这句话什么意思,后来他总算明白了。  魔修给了他一个功法。  如果修炼成功,他就能活下去,并且离开这里。  如获救命稻草,他把功法藏在内衣里,终日修炼,金林看他终于不出门了,大喜,除了干活和睡觉,一直围在他身边。  就算看不明白弟弟在做什么,也懂事的不去打扰他。  他总说,他是个粗人嘛,只会力气活,不如识字的弟弟懂得多。  金宸是个天才,不过两天,他功法入门了。  也才发现,只有他能离开,他成为魔修后,庇护不了他哥哥。  红雾侵蚀,会侵蚀道修的修为,凡人的□□,没有人能躲得过去。  这座城纵容他们,也排斥他们。  魔修就算不想异变,也将会被功法控制着,一步一步走入迷雾中,成为失去方向的人。  “现在,我也是迷雾的一份子了。”  “我能离开它,也再离不开它了。”  屋内,一片狼藉。  金林的胸膛破开一个巨大的口子,雪白阴森的肋骨外露,就像他咧开的牙齿一样,露出了鲜红的牙龈。  金宸满嘴满脸,都是血。  他身上的魔气环绕,在程陨之等人推开门的一刹那,重重爆发开来!  地动山摇,飞沙走石,这座脆弱的棚屋被炸裂,一个满手鲜血的魔修坐在最中心,怀里抱着他相依为命的、失去了呼吸的哥哥。  没有人说得出话来。  程陨之撑开灵力,为身后众人抵挡冲击,但一时不察,还是被飞舞的木屑划伤手臂。  俞子帧不在,他得撑住,这就是他为什么不去做工,留守棚屋的意义。  他咬着牙,高声道:“金宸!金林还在你身上!”  一刹那,飞沙走石停止了,就像时间静止了一般。  魔修嘴角还在往下滴血,他愣怔地低头,看见沉睡的哥哥。  他刚才要做什么?  对了,他饿了,出去找食物,要给他哥吃,但是他哥不肯吃,推来推去,食物最后掉在了地上。  这事时常发生。  好像他们有了闲钱做新衣服,推来推去,结果新衣服掉在水里。  又或者,家里晒了腊肉,割下来那么一小条,放在碟子里,推给你,推给我,最后掉在地上,被老鼠啃了。  魔修怔怔地笑起来,眼泪从他脸上滴落,胸膛抽动。  他陷入了自己构建的幻境里,抱进金林的尸身,按着他哥的脑袋,给程陨之磕个头。  轻轻磕一下,他哥的。  啪啪,重重两下,他的。  魔修大叫道:“仙师,不要管我,不要管我,我马上就能离开了,离开了!”  “哥!!!”  就像陷入了他自己的梦境中,魔修东倒西歪,跌跌撞撞,从破烂的棚屋中离开了。  俞子帧回来,震惊地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程陨之哽咽道,是他看管不好,是他的错。  “师哥……”他神情恍惚,差点就要站不稳了。俞子帧带着他走过那么多宗门,那么多地儿,也没忘记,他的小程不过堪堪成年。  小师弟蹲在地上,缩成一团。  众人东倒西歪,入夜时,无人沉睡。  当夜,有人看见金宸的头颅被挂出来,悬在城主府的钉旗上。  那头颅脸上,郁郁而终,大仇不得报。  竟是想冲进城主府,杀了编写这个功法的迷雾老祖,要他血偿。  他失败了。  他在敌人的戮刀下,自裁了。  或许是他冲进城主府的事迹惊动了迷雾老祖,很快,城主府发出布告,广告全城人。  若有想离开迷雾城而不修炼功法的人,只要能在他手底活过三招,就将能打开结界的迷雾石送给他。  全城沸腾。  夜里,程陨之还没睡着。  他们被邀请去了另外人的棚屋,大约是看他们人多,想凑合过个日子,不在乎活多久了。 第147章 程陨之直起身,总感觉嘴里仍然残留着铁锈的怪味儿。  他咳了咳,点了点头,接过俞子帧手里的水。  简单清理一番后,总算有了气力,不再像之前一般苍白无力。  程陨之苦笑道:“师哥,我差点以为,今天要上去挑战的人是你。万一师哥真的去了,我……之之该怎么办。”  俞子帧安抚地摸摸他脑袋,道:“我在这儿,不会没做准备就去的。”  他一转话题:“今天就有人要挑战?”  程陨之模糊地喝水:“是,你看这么多人,都是来看他的。”  一片红雾中,主角登场。  是个在迷雾城内蹉跎了半生的元婴,脊背佝偻,长袖飘飘,第一眼只觉得他瘦,没有背的感觉。  他似乎有保命法器,于是选择挑战迷雾老祖。  想着,就算三个回合撑不过,他也不想继续苟活在这座城内,然后被宛若鬣狗的低修为魔修们分食殆尽。  死,也要死在强大的人手中。  他往空地上一站,瞬间,他周围的人清空,被无形的力量推到远处,分成两股,泾渭分明。  一方是狂热的魔修,雀跃着,欢呼着:“打死他!打死他!”  “自不量力!”  “让他尝尝迷雾的厉害!”  一方是沉默的道修和凡人们,没人敢抬起头,去注视场中央的情况。他们怕看见可怖的情景,将自己本就摇摇欲坠的决心分崩瓦解。  过了片刻,有人侥幸说:“他会成功的吧?”  没人回应。  天际开始变色,风云渐起,将天地这片空间渲染成灰暗的色泽。  雷云飘过,开始打雷,每一次雷电落下,都将这块大地点亮片刻。  有谁高声唱道:“有请——迷雾老祖——”  程陨之连忙定住心神,内视紫府,要稳固道心,不被魔修灌注了魔力的声音影响。  他抵抗得尚且有些吃力,更何况周围还有不少凡人。  一个个觉得脑中胀痛,疯狂发泄不出。  不过,很快便有道修默默撑开灵力,替他们挡住声波。  程陨之缓过气,抬头,发觉空中雾气源源不断喷涌而出,将光线染得邪恶而强大,呈现鲜艳而不祥的红。  很快,雾气凝聚成人形,幻化出一身血红长袍,凌空飞扬。  正是迷雾老祖!  在场魔修欢呼声更甚,铺天盖地,排山倒海!红雾犹如拥有生命,随着欢呼一阵一阵波动,像海浪般往远处扩散而去。  程陨之身边有个道修长长叹息一阵,摇摇头,难受地低下脑袋。  也是,这里不是别的地方,而是魔修大本营,看见地方如此盛况,他们根本无力阻止,只能暗自叹息。  等欢呼声停下,迷雾老祖悬浮空中,施施然翻手下压,示意他们听他说话。  迷雾老祖道:“我们迎来了新一次盛大活动的开场,这便是迷雾城的庆典!”  “让道修心甘情愿,来你手中赴死!”  “迷雾老祖。”  要挑战的那人听不下去了,他双手颤抖,连手中剑也跟着嗡鸣不止。  若要再不阻止魔修说话,恐怕他的士气,要被一而再再而三地磨灭,更是雪上加霜。  他抬起头,直视迷雾:“我来挑战你了。我一定会,拿走你手中的迷雾石。”  迷雾老祖似笑非笑看他,眼角上挑,半点不将人当回事。  手中灵光乍现,出现一块晶莹剔透的宝石,就算在红雾掩映下,也抵挡不住它琉璃般的光彩。  正是能离开这座城的“迷雾石”!第116章   然而不到片刻的时间,众人尚未将迷雾石琉璃放彩的模样刻在心里,便看见那红衣老祖手一翻,将迷雾石收回袖中。  见他收回,在场不少人都伸出手去,想抓住那颗希望的石头。  可惜,没人能碰得到。  迷雾老祖从空中一步步踩下,落在高台长椅上,温柔道:“就你,也想来挑战我?”  底下元婴点头,目光坚定。  无论迷雾老祖有多强,只要不完全泯灭他的躯壳,不斩杀他的元婴,只要尚且有一丝生机,他都能吸收天地灵力,重塑肉身。  三个回合……只要熬过三个回合!  元婴挥剑,撇开视线:“正是在下。不要多废话,冲我来吧!”  话音刚落,他身上亮起温暖的明黄色光芒,那是保命法器出现,试图从迷雾老祖手下保住他的性命。  也不知道这场挑战过后,这位勇士又将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程陨之叹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  ……他也不过是个毫无力量的金丹罢了。  程陨之怔怔地想了会儿,再抬起头的时候,和一双眼睛对视。  那是一双怎么样的眼睛?他描述不出来。  只觉得识海空白,眼前发昏,温柔的杀戮声从对面一点点传来,塞进他脑子里。  刚开始还觉得能够承受,然而越到后面,越觉得千军万马奔腾过,数不清的咒骂和诅咒宛若火药在他脑子里炸裂,搅得程陨之识海昏天黑地,往后一倒。  俞子帧在他身边,立刻发觉小师弟不对劲。  在程陨之倒下的那一刻,他一把抓住程陨之的衣领,将人搀扶起来。  师哥着急得声音都有些变调:“之之!程陨之!醒醒!”  喊半天喊不醒,俞子帧就地把人放下,掐他人中,掐虎口。  发觉还是不行,立刻沉心静气,探出灵力至他经脉中,查看小师弟灵力状况。  这么一看,果然发现小师弟识海一片狼藉,乱七八糟!  然而识海是十分私密的部分,俞子帧就算是他师哥,也无从下手。  只好将外围一圈的混乱收拾完,万幸的是,程陨之也正好醒来。  他一醒,就立刻抓住师哥袖子:“师哥!他,我我,我……”着急过头,说话就开始结巴。  俞子帧见他清醒,成年道修微不可闻地松口气,沉稳地递给他一杯水,装作自己从来没有慌张的模样,要定小师弟心神。  见师哥不慌,程陨之也奇迹般地平静下来。  他喝了口水,扭头看向场地中央:“有人在看我。”  俞子帧蹙眉,他完全没感觉到有人往这边来的视线:“谁?”  “不知道,一对视我便觉得头昏脑涨,要昏过去了。”  俞子帧点点头,暂且将这件事压在心里,毕竟现在不是追究的好时候。  拍拍他的肩,示意人没事就好。  转头沉下心,开始寻找场中的嫌疑人。  他心中有不祥的预感,来源于修道自带的算卦自觉。  场中,迷雾老祖收回自己的目光,笑道:“一旦我出手,你可就没机会了。”他循循善诱道,“活着不好吗?”  元婴咬牙,执剑的手都在颤抖:“像一个畜生一样,在这里活着吗?”  显然,他是不打算改变主意了。  迷雾老祖惋惜地叹口气,血红的衣袖在风中猎猎飞扬,除去不祥,竟也有一丝半点仙风道骨之意。  没人在意这个。  元婴见他说了这么多话,还不开始挑战,不由得心中看轻几分,觉得迷雾老祖也不过如此,没有硬实力只会逼逼赖赖,说不定是个嗑药磕上去的废物。  说不定在保命法器下,他无伤过挑战,还能嘲讽几句呢。  例如“不过如此”,“您也挺会放大话的”等等。  迷雾老祖满意地笑了起来,就像看见一件珍贵的、需要捧在手心里慢慢掌玩的宝物,就连眼角眉梢都带在笑意。  “好啊,”他轻巧地说,“第一招。”  第一招,元婴的法器碎裂,他双眼瞪出,嘴角鲜血如注。  迷雾老祖:“就你?”  第二招,众人中有人发出凄厉的哭叫,而那元婴已然消失不见,只剩地上一滩肉泥。  程陨之喉头腥甜,他扭过头,不引起师哥注意,喉咙滚动几下,将血吞咽。  等他再回过神,往场中看时,一团透明的元婴从肉泥中艰难探出,即将飞走!  程陨之知道,迷雾老祖一定不会放过他最后的元婴!  “不!”  啪。  那团小小的元婴被迷雾老祖轻而易举地捉到了手里,神情不明地打量片刻,就像在看什么常见的劣质品,摇了摇头。  随即轻轻松松一捏,就将这位可怜人的元婴捏碎。  于是,只有转世投胎,再无重来机会了。 第149章 管事当机立断:“救。老祖肯定是这么想的,你去拿千年老参来。”  众人离开,无数轻薄的浅红幔帐飘落,将床中人一点点掩映而起。  俞子帧差点就疯了。  那日,他看着程陨之被带走,就算看魔修当街吃人他都面不改色,这下连手都握不住剑,重重砸落地面。  同时砸落的还有他的膝盖。  那是他……那是他从小养到大的孩子啊……  他沉默地、无言地绝望,当视线触及地面孤零零残留的血迹时,更是一阵模糊,不由自主地大口呼吸。  现在被人打成重伤,流了好多好多的血,恐怕也断了骨头,伤了五脏六腑。  之之何时受过这么大的苦!  高大的道修不由自主弓下腰去,双眼模糊,直到清澈的水落在地面上,才将他砸醒。  下雨了。  尚未散去的众人不敢上前安慰他,生怕被失去理智的道修一剑砍了。  他们前后踌躇万分,却看见雨丝从天上落下,将干燥的地面打湿成小圆点般密集的波纹。  迷雾城很少下雨,或许是被红雾挡在了外头,众人生活这么久,都是晴天。  他们抬起手来,接住清澈的雨水,有种不知世事的恍惚之感。  红雾挡不住的雨,那自然大得不得了。  没过多久,众人就如同鸟兽散开,留下道修孤零零一个人跪倒在场上,双手支撑着地面。  那摊血,很快就被冲刷干净。  俞子帧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他做下了一个决定,要进入城主府,把他的小师弟偷出来,哪怕可能会被迷雾老祖当场格杀,又或者被无数魔修围剿而死。  ……  鬼蜮大门,被人悍然撕开,露出空荡荡一片虚无的窟窿。  顾宴面无表情穿过鬼蜮之门,沿着鬼蜮通天道慢慢往下走,雪白的衣袖宛若长空飞鸟,落在鬼蜮之中,就是一道刺眼的光。  鬼蜮和现世时间流速不同,就算是大乘期的修士,也有些难以适应。  他闻到了程陨之的气味。  是清淡的草木气息,伴随着那一点若有若无的灵力波动,在鬼蜮十八城中的某一城内,隐隐约约,若有若无。  这天上来的仙君低头,神剑在他手中愤怒地嗡鸣。  顾宴冷硬道:“你也闻到了,是不是。”  只有受伤了、流血了,他心爱的未过门的徒弟才会大量散发出自己的气味,才能被他捕捉到一星半点。  时间紧迫。  他半点不怠慢,朝着某个特定的方向踏空而去。  脚下,群鬼冒头,魔烟笼罩,荒芜干涸的大地上,长出一簇簇漆黑的不祥草,被众魔采集,放置入自己口中,贪婪咀嚼。  若有人来看,定会被这数以万计的群魔大军吓至昏厥。  他很快便找到了那座城市,被砖红的屏障隔开外界,看不见半分城内人的行动轨迹。  是鬼蜮十八城之一,迷雾城。  在这片大地上,顾宴的修为也会被压制,因此,要速战速决。  正想着,便听见鬼蜮深处传来嘶哑难听的声音,低笑道:“原来是仙君大驾。”  顾宴平静道:“我来找个人。”  那鬼声笑了笑,幻化出一只遮天蔽日的石手,往空中通天道之上,被撕裂的鬼蜮大门指去。  “那这又是什么?”  仙君挥开袖子,并不听他念经,自顾自落下解咒,将迷雾城的屏障削弱三分之一。  鬼蜮深处的声音果然被激怒了,桀桀笑着,冒出它状似石雕的本体,朝着仙君走来。  “这次……是你先撕毁契约的!”  东南西北中,一共冒出五个庞大的身影。  正是分管不同地域的五大鬼王!  顾宴仰头,看那浓郁的黑雾遮天蔽日,在他头顶聚集,竟是要将大名鼎鼎的截阿仙君永远困在鬼蜮,不得脱身!  即刻,顾宴便被魔气淹没!  ……  程陨之在床上抽搐了一下,被人惊恐地按住腿,扭头叫道:“动了动了,人醒了!”  管事急匆匆走过来,撑开程陨之眼皮,叹了口气。  也算是保住了性命,只不过根骨损伤,以后恐难在修道上有所精进……呸!什么修道!  入了迷雾老祖门下,怎么说都该修魔了!  他又凑过去,仔细看了看程陨之的眼白,又扒拉他的舌头,瞅了好几眼,道:“气弱体虚,流了太多血,接下来得静养,不然这身修为都被废。”  下人小心翼翼道:“他肋骨好像断了。”  管事:“小伤,你去拿瓶药。”  下人领命疾走,管事将垂落的幔帐挂好,又取了一只香炉,往里面点了支静心凝神的香。  是老祖最喜欢的香,送来给他用,想必这新徒弟的分量还不轻。  满城的红雾,竟然半点不入这座殿。  又一转头,看见红衣的魔修无声无息落在他身后,眼珠往下,正打量自己的新徒弟。  似乎是看见了满意的地方,他浅浅笑开,坐在床边,怜惜地抚摸程陨之的长发,它们被清洗过,现在还算干净。  老祖:“洗过了?”  管事立定,垂首道:“只用了清洁的法术。”  老祖又摸了两把,忽然觉得,这头长发也是不错的宝物。  他轻飘飘地说道:“我刚抓住了一个小贼,似乎和他有些关系。竟是胆大包天闯入我府,将下人打昏,叫嚣着带走他。”  老祖若有所思:“幸好我留了他一命,将他关在万魔窟里去了,问问说不定有什么好东西。”  管事恭敬地说:“此等小贼,万死不足惜。”  老祖:“那不至于。”  说着,红衣魔头起身,拉过束起幔帐的长带,随手扔到地上。  幔帐落下,再次层层叠叠将人掩映。  他穿过大殿,入了万魔窟,在一个窟口前站定,看向里面狼狈不堪,断了手腕脚筋的道修。  俞子帧躺在地上,竟是站也站不起来了。  万魔窟无时无刻无不在的尖锐哀嚎传来,灌入他耳膜,能将活人硬生生逼成疯子。  他感觉自己耳鼻口被打穿了一个洞,正呼呼地漏风。  但被迷雾老祖扔在此处一夜,俞子帧仍然神志清醒。  见有人在他面前停下,他拼命挣扎,抬头往上看,看见一席鲜红的衣摆,意识到,迷雾老祖真的来了。  之之有希望了。  俞子帧断断续续说:“你把……你把他放了,我随你处置。”  迷雾老祖神色惊奇,他亲手打开牢笼的门,走到俞子帧身前蹲下,和蔼询问:“我要你做什么?你有什么用呢?”  俞子帧道:“我怎么说,也是个元婴。也算半只脚踏入修道大门吧。”  老祖温和地反问他:“可我不需要踏入修道大门的道修。”说罢,一只脚踩在道修手腕上,细细倾听他沉重的呼吸声。  越听,他越陶醉,便越兴奋。  俞子帧手腕剧痛,但他已经管不上了。  道修翻身,仰躺在脏兮兮地面上,道:“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入魔也可以。”他平静地叙述着,心中画面不知不觉,飘向几年前的回忆。  似是昨夜仍是夏天,他和之之躺在凉席上,一点点数星星。  师父站在他们不远处,待到小程沉睡,乘着清风,送他回房休息。  “让,让之之离开这座城,”道修道,隐约有些哽咽,“让他离开,我能付出所有的代价。”  没想到,迷雾老祖很爽快地答应了。  “好啊,”他轻巧地说,松开踩着他的脚,反而给了口气续命,“听起来不错。”  “那你把你卖给我,就像卖给厉鬼一样;做我锋利的刀,手下忠实的狗,没有灵魂的傀儡吧。”  他双指并起,点在俞子帧额上。  低声,暗沉地笑声一点点传来:“这是我迷雾城的功法。”  “修炼了它,你就是我们中的一员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数了数,大概三四章结束这段剧情,然后进仙君个人线啦第118章   程陨之在迷雾老祖的宫殿中醒来,睁眼看见陌生的幔帐床帘,还有些许迷惘。  他可不记得,他来过这种华奢堂皇的屋子。 第151章 迷雾老祖瞧了瞧他们一眼,发觉师兄弟二人长得都不错,立刻心情愉悦,爽快地退了出去,替他们关上房门。  见他走了,程陨之意识到,他们师兄弟能说话的时间不多。  “我这段时间就会采取行动,师哥你先回去,替我照顾好大家,”  小程语速很快,俞子帧看着他,目光里流露神情不明,“等我成功了,会出来和你汇合的。”  俞子帧自然什么都答应他:“好。”  “一定会成功的。”  这句话,被程陨之认定为师哥鼓励他的话语,却没想到是未来一段时间里,仅留下的不多的真话。第119章   清晨,就算是迷雾城,也有与平时不同的风景。  林间尚且有些露水,落在窗台上,被程陨之单手接住,从他手掌心里滚落。  自从那天师哥回去后,他再没见到俞子帧。  一个人被迷雾老祖关在这地儿,能见到的,只有来往的管事和干活下人。  迷雾老祖倒也会每天来一次,但程陨之摸不清他来的频率,有时早上来,有时中午和他吃饭,有时晚上毛骨悚然地出现在他床前,笑着给他掖被子。  小程就躺在床上,眼睛一眨不眨,看着红衣魔头靠近他,只为掖个被角。  迷雾老祖要他快快睡觉,程陨之移开眼睛,却依旧没有闭上。  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了几天。  程陨之早上起来,伸手接露水时,悄悄深入感知自己的伤势。  基础的部分基本已经恢复完毕,问题不大,就算骨头可能有些疏松,对修道之人来说,也不要紧。  啪嗒,那粒冰凉的露水顺着他的手掌纹路,落入地缝里。  红衣魔头出现在他身后,牵来他手,慢条斯理地将程陨之的手掌擦干净,蔑视那枚露水,竟敢污染他小徒身体的一部分。  见他新牵来的小徒长发散落,眉眼厌倦,年轻的面容白皙,脸上绒毛几乎白的发光。  那双眉头深深地蹙起,像是在忍耐什么。  迷雾老祖一笑,牵着他到镜前坐下。  “既是入我门,便不能这般仙人做派,”红衣老祖拿来把梳子,竟是想亲自为他梳头,程陨之挣扎了一番,被迷雾老祖威胁地按住肩膀,闭着眼睛无言默认了,“等会儿,你便换上我门制服罢。”  他被按着脑袋,梳了个颇为邪气的蝎子辫,在背后长长地挂下来,沿上编织入灰褐色的禽类尾羽。  两片清瘦的肩胛骨紧紧夹着,像一双即将腾飞的鸟兽双翼。  程陨之睁开眼睛,面前镜子清晰,照的他自己一点不像自己。  两人一高一低,迷雾老祖望向镜子,极为满意自己的手艺。  就像钳住会逃跑的小宝贝,他半强迫性地带着程陨之离开殿内,在众人面前转了一圈,炫耀他新得来的好东西。  迷雾老祖说:“既然入我门……”  程陨之一听这话,便知道,重头戏要来了。  他浑身紧绷,低垂着眼睛,避免把自己的情绪泄露给迷雾老祖,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果然,红衣魔头笑道:“既入我门,得开始修炼我门的功法了。小徒,你可准备好了?”  程陨之准备了这么多天,就是为了这一句话。  他毫不犹豫地点头:“我准备好了。”  迷雾老祖倒是奇特地看他一眼,道:“我还以为道修都会难以接受这功法,没想到小徒接受的挺快。”  程陨之含糊道:“总会有这一天的。”  红衣魔头想了想,将记载着功法的卷轴交给程陨之,要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练功。  程陨之毛骨悚然,但又不得不依从他的旨意,静心修炼起来。  迷雾老祖替他护卫了几个时辰,眼见着他从平心静气,到脸颊通红,最后喷出一口血,狼狈地睁开眼睛。  老祖对这个结果一点不在意,毕竟从道修入魔,要比凡人直接成魔难得多,一次不能成功也正常。  他施施然笑起来:“小徒,干得不错。”  他起身,拢过长袍下摆,亲自走来,将程陨之牵引而起。  体贴道:“今天到这里为止。”  却见程陨之睁开眼睛,神色灼灼,望向他来,低声细气道:“若是到这里就停,我也做不了这个弟子罢。”  迷雾老祖有些好奇:“你想通了?”  程陨之撇开眼睛,不去直视他。  迷雾老祖露出笑容,颇为欣慰:“你想通了就好,不枉为师这些天的辛勤照料。”  程陨之一言不发,被他领着回卧房休息。  管事和一众下人就像蜂群回了蜂巢,一溜烟将他围住,上上下下地嘘寒问暖,被程陨之疲惫地挥挥手让下去。  一时间,屋子里剩下程陨之和迷雾老祖。  这时候的迷雾老祖倒没有多少高阶魔修的傲气,简简单单给自己倒杯茶,一饮而尽,嫌弃地说:“凉了很久了。”  程陨之也学着他的模样,一饮而尽,成功地咳出了声。  迷雾老祖大笑道:“小徒,当心些,被水呛到,可不是什么好事。”  程陨之好不容易把气理顺,装模作样,把今天修炼遇到的几个问题拿出来,放在迷雾老祖面前,表示自己真的有在好好练功。  迷雾老祖颇为欣慰。  他趁机追随而上,要在对方心情好的时候套些情报来。  “老祖,”他轻声问,“很快我便会入魔,成为您正式的弟子……可,弟子仍有牵挂。”  “怎?”  “我想送我师哥回家,”程陨之失落地说,眼角含着潋滟水光,就连长长的睫毛都在轻颤,“他不该继续活在这里。”  迷雾老祖毫不在意地道:“可以,这点小事,不用过问我。”  是魔头引诱人心的手段。  他看了程陨之一眼,笑眯眯地说:“你想离开吗?”  “你若想离开,也可以哦。”  程陨之心中倒吸口气,连忙摇头:“我对现在挺满意的,不需要离开。”  迷雾老祖笑道:“这才对嘛。”  就在程陨之眼皮子底下,迷雾老祖掏出一颗流光溢彩的石头,轻轻往他手掌心里一放,示意他往下看:“这个,便送给你吧。想要拿着玩,还是摔碎了听个响,都是你的事。”  程陨之紧紧地盯着那颗石头,无法言语。  迷雾石……  “不过,我想你也知道,”迷雾老祖最后威胁他一句,“你想要放了谁都没关系,但我会在周围布下人手……起码,我的小徒可不能跟着一起逃走。”  程陨之一口答应:“你放心。”  迷雾石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落在了程陨之手里,他还有些恍惚,不敢相信,难道自己手里拿着的是真正的迷雾石吗?  他用灵力试探了好多遍,的确是真的。  有了它,就能撕开结界,离开这里。  程陨之第一反应,便是让师哥拿上这块石头,去往边境处,好好试探它的真假;  若是真的,就把大家全部接出去,大家一起离开这个鬼地方!  然而这个主意在晚上俞子帧被允许见面时,被否决了。  师哥道:“我们裹挟着迷雾石离开了,之之呢?之之难道就想被孤零零留在这里,做魔头的徒弟吗?”  程陨之一时难以启齿,他静默片刻,走到窗台边,只用轻轻一推窗,就能看见外面站着无数重重叠叠的人影,将他居住的寝殿护住。  就算是一只鸟也难以飞出去,更何况他们两个大活人……  等等!  程陨之这两天一心装作修炼魔功失败,几乎都忘了,他身上还怀揣着来自宗门的秘法!  在无数时候,帮助他逃脱的术法!  俞子帧抬起眼,温和地看向小师弟,话语异常坚定:“无论如何,我的之之该从这里出去。”  程陨之握住他的手,目光坚定:“我们一起走。”  他们借助转移地点的秘法,掩盖身形,从大殿离开,逃脱城主府这座巨大的囚笼。  两人离开城主府,前往边境,发现只要带着迷雾石,引动其上气息,就能很容易地撕开结界,露出一个黑黢黢的、隐约透出点光线的口子。  巨大的诱惑。  但撕开结界时,地动山摇。  动静实在太大,在他们意料之外,根本无法带着人悄悄离开。  两人眼睁睁看着那道口子合拢,并无其余动作,在守卫来之前,他们敏捷地隐藏身形,默契回了棚屋区。  程陨之现出身形,慢悠悠走两步:“师哥,你没出去。”  俞子帧:“你不也是么。”  他们回到热闹的棚屋,谁知热闹在这里,并不是一个褒义词。  那里有人哭着喊着要去变成魔修,就算吃人也无所畏惧,被众人联手拦下。  你一言我一语,就算自己也不信,也要先将打算叛出群体的人拉回来。  然而更多的人绝望发现,自己没有一点灵根,就算想变异成吃人的怪物,都做不到。  他们囫囵个儿拉住有灵根的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讲尽哲理,要他们别抛弃自己。 第153章 “真是挑的好时候,要不是大祭司提前结束,我们的血食,恐怕要跑个精光!”  程陨之奔跑的街道上,不知何时出现了无数魔修。  他们站在地上、柱子后,藏在屋檐下,砖瓦上,千万双眼睛,不怀好意地落在程陨之身上。  看着漂亮道修孤身一人,行走在茫茫多魔头中,仰望着他们。  要伸出手,抓住他。  然而这漂亮的道修不给他们机会,身形一晃,眨眼间出现在百米远之外的街角,很快就失去了踪迹。  魔修懊恼地叫道:“抓住他!”  “抓住他!!!”  程陨之身后缀着一干魔修,要说不紧张,那是不可能的。  他拖着这么多人,绕城溜了好长一圈,隐约间想起,打开结界会发出极大的动静,然而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依旧平静如初。  师哥还没有打开结界?  是想等他汇合,还是被魔修拖住脚步?!  程陨之想到这里,脚下的步伐变慢了,他的决心忽然就不坚定起来,想要转头去师哥那边,将大家统统团起来扔到结界外面。  身后魔修还在追逐,甚至有些不清楚情况的凡人撞到枪口上,被当场摘了脑袋。  一时间,呼救声四起,还有股股黑烟从不远处升起。  应该是有人为了转移注意力而放的火。  不行……  程陨之定下心来,又把他们溜了一圈。  还是没有动静。  再不出手,等魔修回过味里,他们的机会就没了!  程陨之脑中将“大祭司提前结束血食祭日”的消息选择性地过滤出去,满脑子都是“师哥需要我”。  他不再踌躇,扭身使用秘法,凭借这段时间对迷雾城路况的了解,几下穿梭过房屋,落在边境处。  远处是扭曲的透明结界,众人悲伤地恸哭,地上零星躺着几具魔修的尸体。  因为暂时没打开结界,魔修大部队尚未到来,他们清除了一些杂军。  程陨之快速扫视人群,毫不意外地看见了一些没见过的新面孔——应该是从囚牢里逃出来的血食,然而有些熟悉的面孔,却再没看见。  他脸色苍白:“我……”师哥呢?  俞子帧不再人群里。  他不相信这一点,发了疯似的一个个扭过肩膀,看他们面孔,万一师哥藏在人群里呢?  可是没有,相似身形的男性都看了个遍,没有一个是他师哥。  众人哀泣道:“仙师他们,他们留下阻断魔修去了,留我们在这里……”  “俞向导……俞向导说他去挡住魔头。”某人道。  在程陨之尚未反应过来之前,一颗迷幻的、流光溢彩的石头捧到他面前,捧着迷雾石的人满眼希冀,期待地说:“仙师,我们……可以走了吧?”  程陨之重复问:“我师哥呢?”  “俞向导他……”  “我是问你我师哥呢!”程陨之一把抓住眼前人的衣领,几乎要把人从地上提起来,“他在哪儿?!他去哪儿了?!!”  “程向导……”  “别太伤心,程向导,我们还指望您……”  程陨之松开手,抓住另一个人,不停地问:“我师哥呢……”  “我师哥呢?”  “师哥答应过我,要和我一起出去……”程陨之喃喃自语,“不可能,他不是不守诺言的人……”  师哥每次说的话,都会实现。  师哥从小答应他的事,从来没有违背。  身后的人还牵扯着他,不让他去找他师哥:“程向导!时辰不早了,我们大家伙儿的命还交代在您手上呢!”  “程仙师!我跪下求求您了!!!”  “求您可怜可怜我们,带我们出去吧……”  “我们出去后,就给俞向导立碑,做塑像,一定不会辜负俞向导一番苦心……”  程陨之崩溃道:“谁要你们做塑像!”  呼啦——  不远处的街道燃起熊熊大火,无数人影惨叫,又有团团魔气从中呼出。  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火,似乎能从热烈扭曲的空气中,照出自己的人影。  就算是当初长津山放火烧山,也没有这般……这般……  “啊!!!”  程陨之惨叫起来:“师哥!!!”  数万魔修从火焰后面,穿过暗红的雾,将他们团团包围起来。  一具被烧焦的尸体,被丢垃圾一样丢到他们面前。  众人慌不择路,有的抓住程陨之的手臂,有的抓住他的大腿,有的抓住他的脚腕,有的抓住他的脖子,无数只手伸出,将他往后拖。  又一具烧焦的尸体被抛出,重重砸落在程陨之面前,砸的七零八碎,散的地上到处都是。  又一具……  又一具。  程陨之呆滞地看着好多道修尸体被魔修扔出,连身上的灵力波动都尚未散去。  显然,这不是普通的火,而是魔火,能将沾染的人完完全全烧光。  他像钉一样钉在地上,众人无论如何都拖他不动。  又一具尸体被抛出。  他面目焦黑,肌肉骨骼已经被烧至融化,完全看不出他的具体身份了。  然而,还有一处特殊的衣角没有被烧掉。  他们长津山的道袍。  师父说,这一角纹上的符咒,是代表了整个长津山,和山上无数生灵。  它不能保护你们不受侵害,但有时候,可以剪下这角衣袍。  它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用它传递信息吧,它保管可以送到。第121章   又是一阵魔火肆虐,将地上已然焦黑的尸体烧了个精光。  程陨之尚未步入元婴期,他不知道师哥的元婴,是否还活着。  还是说,落到了魔修手里,消失的消无声息。  身后七嘴八舌,没有人敢对面前的魔修大军说什么。  他们都在苦苦哀求他,希望他能早些定住人心,带他们离开。  程陨之心想,迷雾老祖耍了他。  根本没有信守诺言,将他所要保护的人送走——他只会在背后更改决策,将他们所有人拢在掌心玩耍。  黑压压的魔修大军围上,静止在原地,等待后面的统帅发令。  要放他们一马,还是立地斩杀?  他忽然觉得心灰意冷,没有了离开的动力。  程陨之转过身,平静地从怀里拿出那颗散发着光彩的迷雾石,将他递给幸存的另一位道修。  他和蔼地说:“你去吧,打开结界,带大家离开。”  那道修仅筑基修为,捧着迷雾石连手都不敢放下,黑乎乎的脸哭丧一片,完全不觉得自己能担得起这个重任。  这人恨不得把迷雾石塞进他手里:“哥,前辈,我这么屁点修为,还没等打开结界,就要耗光灵力了啊!”  程陨之道:“让你去你就去。”  那人看他的目光,就像在看一个不愿逃离的将死之人,是一个站在落了雪的墓碑前,说‘你隔地,我隔天,两不相见’的哀思人。  他哆哆嗦嗦起来,抹了抹眼角。  顶着两方人的目光,选定一处结界边缘,便开始往迷雾石中注入灵力。  灵力被染上迷雾石的气息,注入结界后,那透明的屏障犹如泛开涟漪的睡眠,似有似无,开始裂开一个小小的口子。  道修:“开了开了!”  程陨之心里想着,他们终于能平安离开了、  又在一瞬之间,看见遥远天空的云层上,一道人影若有若无,落下一条飞速掠过的闪光。  那条闪光从魔修大军的头顶掠过,正正好落在迷雾石身上。  没有一点完整的碎片,迷雾石被迷雾老祖的灵力击中。  碎成了一地的齑粉。  一切都是笑话。  迷雾老祖从云层中施施然走出,魔修举起手欢呼,就连□□的魔马都在摇头雀跃,声浪犹如能推动大山的气波,层层叠叠,直冲云霄。 第155章 程陨之一边缓慢地修整自己,一边心中安慰,起码没人看得见他这副凄惨模样。  失去了太阳与月亮的计时,他也就失去了对时间的掌握。  程陨之只觉得自己在荒野上躺了好久好久,久到他以为自己要从此腐败,做这不知名大地上的养料。  说不定,尸体上还能长点花花草草的东西。  长长的、不知名的时间,将他的情绪暂且安抚了下来。  忽然,远处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带着微不足道的焦急。  漂亮青年迷蒙地睁开双眼,全身经络还在疼痛着,这时候要是来个怪物,或者魔修,就算修为再低,恐怕也能一刀了结他。  这个时候来的是谁?  他程陨之,元婴修士,该不会真的要死在刚炼气的魔修手里吧?  不对,他已经跌落筑基。  来的是熟人,在他撕裂结界后,千恩万谢的人们。  一大群,挨个儿围上来,小心翼翼地探他手腕。  发觉程陨之脉搏虽然微弱,但还有些跳动的痕迹,体温也是温热的,就连手指也能微微蜷曲……  大家往上看,看见程陨之半睁着的眼睛。  立刻大呼小叫起来:“您还活着!”  程陨之:“……”  他活着,他自己不知道吗?!  漂亮青年吃痛般抽抽嘴角,客气道:“老兄,麻烦来两个人,扶我一下……”  大家嘴中叫着好好好,伸手来帮忙。  眨眼间功夫,程陨之就跟上了八抬大轿似的,整个人都被抬了起来。  小程:“……”救命啊!!!  是扶,不是抬到头顶上去!  好容易才把自己弄下来,双脚不再离开地面,程陨之随之松了口气。  没人知道这是什么地儿,人们往前探了探,望见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条长长的梯子。  亲眼见过‘梯子’的人绘声绘色告诉程陨之,是一条能通往天空的长梯,通体纯白,散发着微微的光亮。  长梯最顶上,便是一道门,从中透出独属于太阳的亮光。  程陨之听得心头一动。  自从他们来到这鬼地方,就再没有见过自然的光。  如果那扇门后面拥有太阳,可不可以代表,那里就是他们想要回去的现世?  “在哪儿?”程陨之拄着人的肩膀,勉强站起,“带我过去看看。”  不过,通天梯,太阳之门,以及这荒芜的大地,不免能猜测出,这是诸多传说故事里,生产反派的鬼蜮。  据说鬼蜮十八城,多得是妖魔恶鬼,大魔遍地走,是堕落之人寻欢作乐的大好去处。  而那困住他们的迷雾城,恐怕就是鬼蜮十八城之一。  程陨之定住心神,呼唤大家:“都跟上来,我们去前面看看。”  脚步声络绎不绝地响起,众人纵然腹中饥饿,但一想起马上就能离开,还是兴奋极了,就算程陨之叮嘱过了不要发出声音,还是窃窃私语起来。  程陨之走在最后面,疼得慌,只好扶着那个筑基道修的肩膀,慢慢往前走。  那道修扶着他,手都不敢放下来。  等程陨之呼吸不再急促,才小心翼翼探过脑袋去,睁着眼睛问:“您好些了吗?”  程陨之笑道:“谢谢你,我好多了。”  那道修一顿,程陨之疑惑地回头瞧他,发现人家耳廓都有些红了。  他沉默片刻,有些难为情地摇摇头,嘴唇弯不出个笑模样。  “不用这样,”他轻声道,“我境界跌落,修为尽失,当不得敬称。”  “啊?”  人家像只被捏住嘴的鸭子般,愣在原地。  越往前走,越能听见清晰的打雷声。  程陨之有些疑惑,因为头顶这片区域并没有雷云存在,那是哪里发出的打雷声?  直到走近,众人一滞,慌里慌张藏进旁边空地的大石头后面!  程陨之慢了一步,差点跌了一个踉跄,被身侧道修一把扶住:“你没事吧?”  程陨之摆摆手,抬起脸仔细打量,发觉是有人在这儿打架。  战场太高太远,众人就算是使劲儿瞪着眼睛,都只能看见一点点蚂蚁般的轮廓。  “一个白的五个黑的,”  视力最好的那个人嘟哝一声,“大人打架,希望不会殃及我们小人。”  程陨之能看见的更多一些,能否隐约分辨出,那五个小黑点在围剿小白点。  他想了想,谨慎地判断:“我们绕路走。”  仅仅往里走了一步,他们便见阴风大作,四周魔气肆虐,刮得人睁不开眼。无处不飞沙走石,山崩地裂,连根顽强生长在岩石里的杂草都不能例外,被卷飞上天。  众人仓皇后退,推搡着绕到另一边去。  不远处,程陨之眼前景象发亮。  有东西在发光!  那发光的通天长梯,就像鬼蜮中唯一的月亮,清冷地照亮周围所有景物,毫不犹豫地展现自己。  在它最顶上,有一扇被开了一半的,敞着的大门。  第一个人小心谨慎地踏上通天梯,发觉脚下梯子毫无异样,兴奋地冲他们挥挥手:“快来!”  程陨之从那半开的门中判断,是有人强行将门打开,进入鬼蜮的。  他回头望了望,想必是那位道友。  阴差阳错,真叫他们找到了回去的路。  他回过神,看见众人欢呼雀跃地踏上通天梯,奋不顾身,不顾一切地往顶点冲去。  程陨之站在通天塔最下方,抬头仰望那扇光芒万丈的大门。  身侧那道修怔怔地放开他的手臂,往上跑了几阶,看上去是极向往现世生活的。  然而,他很快又停下来,高兴地叫他:“前辈!”  “我们可以出去了!”  那漂亮青年望着他,他又不自觉地红了耳廓。  想着,就算是修为大跌也没关系,这样好的人,这样漂亮的模样,出去之后,想要什么生活没有呢。  程陨之定了定神,道:“你上去吧,我慢慢走。”  道修看上去很不放心他,但还是禁不住诱惑,转身努力往上跑去。  程陨之刚走两步,忽然,脚踝一紧。  他低头,发觉是一个漆黑的手从通天梯下方深处,重重抓住他的脚!  要不是程陨之重心够稳,恐怕要在这一抓握之下,骤然失去平衡,跌落地面!  程陨之抽出长剑,干净利落拿剑尖划断了漆黑手腕,往上跑了几步。  果然,上面有人被长长的黑手臂抓住脚,直接摔落通天梯!  “什么东西!”  果然没那么简单,程陨之沉沉想道,这恐怕是最后一道考验。  他当机立断,要众人聚拢成一条直线,就像在洪水中奋力向前走一样,尽量将暴露在外的面积缩减到最少。  一道人影从程陨之眼角掠过。  他赶忙转身去抓,什么都没抓住,眼睁睁看着那人被拖走,掉进漆黑一片的墨海中。  他一下卡住壳,嘴唇颤抖,说不出话。  满地,满眼,全部都是魔。  甚至不能称他们为魔修,只能叫没有人形的“魔”,千奇百怪,通体漆黑,有明显的四肢和脑袋,但是没有神智,动作时而缓慢,时而快速。  大家害怕地聚在程陨之背后,瑟瑟发抖。  不停有人问他:“向导,我们怎么办啊?”  程陨之安抚道:“我就在这里,”他环视一圈,冷静到了极点,“你们保护好你们自己,我来给大家守天梯!”  道修失声:“程向导!”  没说出的话中,含义不言而喻。  程陨之心想,反正出去他也活不了多久,不如最后再干一件好事,替下辈子积善积德,争取去个好人家。  漂亮青年长身玉立,长剑上仍有细细干涸的血线,鲜红刺眼。  那剑尖下落,轻轻一转,便削掉一个魔的头。  程陨之回头,笑道:“看,我一个人能应付,你们快走吧。”  众人千恩万谢,扭身,发了疯一样往上跑!  没有人想要落后!  通天梯被踩塌的轰隆作响,而梯下千百万的魔,也跟着一同沸腾起来!  无数双漆黑的手,从泥沼中探出,要抓住他们,被程陨之一一削掉;  无数双手臂要把众人拖入鬼蜮深处,也被程陨之全部砍走。 第157章 不过是想统一修真界罢了,这算什么说不得的主意?  又想,这人难道是刺客?  不对,这么细的腰肢,这般柔软的长发,还有伏在他身上,不带防备的均匀的呼吸,半点没有刺客的样子。  最后沉沉思索,这人是谁。  于是掀开遮盖在他脸上的袖摆,看见了一张漂亮,但伤痕累累的面容。  是他心目中的好看模样,眼角微挑,长眉舒展,就像一股轻风,看一眼便觉得,桃花已然盛开过半了。  然而细碎的伤口在他脸上遍布,有些合拢,有些还在渗出细细的血珠,并不妨碍他的模样,反而有着凄惨的美。  年纪好小,是个男孩子。  在少主还没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已经有了动作,先把人一把端起来,偷偷摸摸揣在怀里,往自己的院落赶去。  生怕被人看见,从他怀里抢去。  现在,他似乎忘记了,自己已经被父亲提到了少主的位置,再没有人敢向从前一样,想抢他的东西就来抢。  径直回了院落,没有人看见他,他松了口气。  但是不行,这样漂亮矜贵的,宛若富家公子般的年轻道修,应该养在富贵的院子里,而不是他曾经生活过的偏僻小院落?  他不免有些踌躇,毕竟,放在少主院中,会被别人发现。  会被抢走。  他心想,我和他有缘。  他身上有一股好闻的气味,少主人将他放在床上时,突然从他发梢闻到的气息。  很难描述,但的确是一股“土”味。  是流水和青草混合的清晰味道,是大自然的泥土味儿。  他慢慢、慢慢的半跪下来,捧起年轻道修的长发,将脸埋了进去。  像是着魔般,细细地嗅着。  发觉哪里不对,他往脸上一摸,发现已经有些透明的皮开始往下褪。但是,居然没有任何的疼痛。  他沉沉地凝视着被他偷偷摸摸带回来的年轻人,忽然知道了,他对自己的吸引力来自何处。  少主人从小天赋异禀,升境界宛若吃饭喝水。  这是由体质带来的红利,但也同时带来了弊端。  ……他开始蜕皮。  就像一条蛇一样,每到月圆之夜,半透明的皮便开始剥落,痛苦地翻滚,最后躺在地上,仰望着,伸出手想去抓树梢末端那点不起眼的月亮光晕。  是他母亲的人拿捏住他的把柄。  “如果你不听话,我就把这件事告诉他们,让他们都来叫你,怪物,”那人笑嘻嘻地说,“啊,小怪物,听见了没?”  没事,现在,知道这件事的人,他都已经杀光了。  可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让他自己迫不及待地想伸出自己的把柄来,递到他手上。  更是殷勤地期望,能从中看见格外不同的反应。  半透明的皮掉的越来越快,少主人知道,一般到这个时候,是他最痛苦的时期。  那些不要的皮上,仿佛遍布了使他痛苦的微粒,每掉一点,疼痛也增加一分。  他嗅着那股好闻气味,身上没有半点疼痛。  到最后了,居然有些不耐烦,自己用手扯着,像从茧中挣脱而出一般,成功完整地脱离出来。  那张半透明白色的皮轻飘飘地落在地上,还有他的血的气味。  床上的人还是没有醒,哪怕四周发出这么大的动静。  试探性的,伸出手去,摸摸他发梢。  没有醒,再摸摸他耳垂。  软的。  他恍惚不能自已。  摸摸他脸颊侧边,也是软的。  想再摸摸他眼睛,忽然觉得,手掌心下的眼睫在轻微翕动,稍稍扇了扇他的掌心。  少主人面色一沉,重重地捂了上去,生怕他能看见自己模样。  然后一想,不对!  他本来就是想和人认识的,这样捂着别人眼睛不给看,他们要怎么相识?  程陨之:“……”  小程虚弱道:“老哥,你这是……摸了我多久了。”第124章   外头月明星稀,院落深处还有流水潺潺的细微声响,从假山的四周环绕而去。  隐约有人声喧闹,脚步声似有似无,一切都空旷的不像样。  这里比起他从小生长的院子来说,无疑华贵宽敞太多太多。  有人见到少主在廊上走过,长而宽阔的袖摆轻轻垂落,被轻风吹拂,宛若一袭流心的月光,铺满一地雪色。  尤其是在夜里,更是小萤微光,宛若月中人。  他愣愣地呆住,心想,不愧是修仙的仙师。  “你过来。”少主远远地瞧见他,把他叫来。  头一次伺候这样新上位的主子,据说之前是不受宠的少爷,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就得了家主宠爱,坐上少主人的位置,要把这个偌大的家族,都在未来予他掌管。  听说新主人的脾气并不好,但至少没有打骂滥杀过下人,让他心里稍稍宽慰些。  他心下稍松,见少主召他去,也不管怠慢,小碎步跑过去,询问:“见过少主。”  少主嗯一声,轻描淡写地吩咐:“去煮碗粥来。”  粥?  看少主的模样,也不像是喜欢大半夜喝粥的。  不过,人家怎么说,他怎么做就是了。  他一连声允诺,片刻后,将托盘送到少主房间里去。  幔帐摇摆,烛火昏暗,少主正站在窗边,挽着袖子,露出手腕,平静地给窗边落地灯里倒油。  他一慌,差点连手里的托盘都托不稳,要上前帮他的忙。  却被人一袖子挥开,直直后退三丈开外,不能再进半步。  他听见少主冷清地声音响起:“粥放桌子上,你可以出去了。”  他满脸冷汗,点头,点头,弯腰,弯腰,把粥小心翼翼搁在桌子上,临走前,还顺手替少主人关上房门。  没看错吧?  那幔帐之后的榻上,似乎有个人影。  那可是少主人自己的床!  他把嘴一闭,就当自己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一幕,也没有把什么好消化的粥送到少主人卧房里头。  程陨之现在比那小厮还要懵。  他脑袋疼,努力回忆片刻,发觉自己是在斩杀群鬼的时候,不知不觉脚下一空,掉落到了这个地方,似乎也是一个新世界。  难道,这里还是鬼蜮某一城吗?  眼睛还没睁开的时候,忽然发觉有人在摆弄他头发。  小程心下悲凉:“……”  到头来,他还是得被当做食物吃掉么?  然而接下来,震惊小程一整年。  那人没有把他五马分尸,大快朵颐,而是轻轻伸手,碰了碰他的指尖。  指尖软绵绵的,当然不会给他任何反应,于是那只手明显有些失望,逐渐上移,落在他耳廓。  小程:“……”  一道温热的呼吸凑了过来,郑重而端庄地凑到他颈窝,深深地吸了口气,满意地用鼻尖贴住他的耳垂。  小程:“……”  随即,指尖被人拉住,那人微微起身,似乎是想来亲吻他的眼睑。  小程:“……”  小程在心中惨叫:师哥!师哥!!!  啊——  有狐狸精出山,要吸他精气来了!这是什么古怪地儿啊!  他小程,没死在群魔堆里,不能死在榻上啊!  程陨之努力地睁动眼皮,要睁开眼睛,看清那人模样。  只要不是长得奇形怪状,他程陨之都能保证,他第一拳不打脸。  然而,眼皮沉重无比,尚未勉强睁开,就被人用手捂住,这下好了,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不过,这一下,程陨之能感知到,这人手上有不少厚实的茧,很可能是练剑留下的痕迹。  道修?剑修?  总归是个人。 第159章 少主:“粥。”  程陨之顺其自然道:“是给我的吗?那我……”他卡住壳,意识到自己现在一动不能动弹,是需要人亲手喂养的姿态。  经脉怎么样了……  顺势,他想到了受损的灵脉和内脏,然而现在他无法运用灵力,便没办法查看自身伤势。  程陨之垂下眉眼,怔怔地呼出口气。  只要还有机会,掉到筑基也没什么,不过是再来一次罢了,他已经有了经验,反而简单。  少主晃了晃,终于走到他床前。  明明只是两步的路程,给他仿佛走了一长廊般遥远。  程陨之压下心中酸涩,笑道;“还是不想给我看吗?没关系的,你放几上,等我过会儿能动了,就去吃点。”  他的声音落进少主耳中,惹得他抿着唇,有些不高兴。  大概是惩罚自己的优柔寡断,少主单手托盘,迅速撩开幔帐,往床沿边上一坐,把碗端起来,背对着他,搅动碗中滚烫的粥。  程陨之这才看清他是谁。  小程:“……”  小程:“…………”  一席雪色长袍上,绣着大片雪松、白鹤的纹样,还有银丝暗纹卷层云,顺着衣料的边缘一直衍生而下,垂落地面。  他的腰很细,但是肩膀宽阔,完全可以将衣料撑起来,是青年人流畅又不显得瘦削的身躯,背对着他,漆黑的墨色长发就像流水般,从脊背处垂落,流到程陨之手边。  小程震惊地眨眨眼睛,直接扔掉矜持和礼貌,探头探脑要去看他面容。  少主难为情地偏过脸,只偏了一点点。  程陨之恍然大悟!  果然是老熟人!  他脱口而出道;“仙君?你怎么也在这里?”  深夜,本该是夜深人静,安静休息的时候,议事大殿却灯火通明,人头攒动。  族中长老、各方管事正聚集起来,讨论手上事务。  一干事情,不过都是老掉牙的处理方式。  然而最后一人提出的事宜,让所有人顿住,脑子都跟着清醒过来。  是问家主,为什么选那个……那个女人的儿子为下一任族长。  少主的父亲坐在主位上,双手合拢,抵在嘴唇面前。  他回想着继任典礼上,大儿子模糊看他那一眼,和小儿子吵闹不已的哭叫,顿感头痛。  “诸位,”他身后的长老递出一块玉简,能记载曾经的画面,是现在通讯玉简的雏形,“这是家主看见的未来。”  众人接过,一眼便大惊。  “这!”  “大乘期……”  底下众人议论纷纷,也注意到了那显眼的宗门名称:玄天宗。  虽然在这时,它不过是一个初露头角,众世家还看不上眼的中流宗门,没人把它当回事儿。  不过,若是族中子弟能出大乘修士……  “振兴我族,指日可待啊。”某位长老喃喃自语。  所有人终于明白了族长是什么意思,也不再有异议。  顶多就是私下议论两句,该怎么笼络少主对族里的忠心,毕竟之前一直没有好好拉拢过。  天材地宝……美人……?  而在幽静的少主院落里,那位可怜少主正撇过头,承受小程从下至上的打量。  他眼睛不住地往下暼,道:“不要看我。”  “你刚才说的仙君,是什么……?”  “啧啧,”程陨之收回视线,难以想象,在这陌生地儿,他居然能找到这么个老熟人……虽然某种程度上来说,也不算很熟,“是以后你的名字。”  少主惊讶,视线重新落到他身上:“什么?”他是货真价实的惊讶,“难道,我以后会改名‘仙君’么?未免……”  程陨之噗一声,差点没笑出声。  也是,在真正到达那个境界前,恐怕没有人笃定地觉得,自己一定能摸到那层遥不可及的境界。  笑归笑,在少主略显紧张的目光里,还是认认真真告诉他。  “你以后,会是突破大乘期的,修真界唯一的仙君,”  程陨之慢条斯理讲给他听,“你会有一柄神剑,名为截阿,并以剑为号。”  “称,截阿仙君。”  顾宴坐在床边,目光灼灼。  现在的顾宴,不过和他同般年岁,大约二十出头,正是年轻气盛的青年,一点看不出步入大乘后,截阿仙君那副成熟稳重的模样。  说着,程陨之忽然觉得喉咙里很痒,不由自主地咳嗽,蹙着眉,将嘴里那股血腥味咽下去。  看来,伤势不能拖。  “你来自未来。”  “是。我在掉到这里之前,曾经和百八十个魔头大战一番,受了重伤。未来仙君大人有大量,替我请个大夫来,好不好?”  程陨之笑道,顾宴紧跟着皱起眉头,语气都跟着加重:“百八十个?!”  他起身,片刻后从屋外破门而入,手上拎了个大夫进来。  可怜山羊须老大夫,刚睡下不久,就被人提着脑袋,一路风驰电掣,落在这处院落中。  本来还想说,你个龟孙儿看屁看,老子不干!  一看,嚯,新上任的少主。  惹不起,躲着走。  现在躲不开,只好就地一滚,勉强成功落地,往门槛后头踉跄几步,成功冲进屋里头。  他苦着脸道:“哎,少主人啊,这是做什么……”  顾宴从屋外一步跨入,雪白袖袍纷飞,完全一副盛气凌人模样。  他把程陨之扶起来,示意大夫诊治。  小程光洁的手腕露出,被大夫搭着脉,搭着搭着,那山羊须大夫两条淡淡的横眉就跟着皱成了一团,舒展不开了。  “这!”  山羊须大夫可没见过这样的脉象!  这,这跟将死之人,有什么区别?  他一时口快,道:“这不是快死了……”  却被顾宴单手掐住脖子,直直拎起来。  程陨之急道:“他是无辜的!顾宴,放他下来!”  这一着急,就免不得气血上涌,卡在喉咙里,疯狂咳嗽起来。  每咳一次,他的脸色就跟着苍白一分,好好一个漂亮小程,终于能移动手脚,却是先将自己蜷缩起来,抵御全身上下的痛楚。  他额头直冒冷汗,大夫尖叫一声,喊着:“快!放我下来!他快没气了!”  在他说完之前,顾宴陡然松开手,摆出结印的手势,要将自己的灵力输送给程陨之助他恢复。  大夫阻止不及,眼睁睁看上那只手拍在程陨之背上,拍的他整个人一震,喷出血来。  “之之!”  这下,床边年轻的少主就像被提着脑袋的木头人,半点动作也不敢动了。  大夫转转脖子,火急火燎冲过来。  先把碍事的人推到旁边去,自己执起一股温和灵力,先从程陨之胸膛下去,替他理顺呼吸,平复气血。  他一边推拿一边愤怒地埋怨:“他经脉都断的差不多了,你还想给他输灵力?啊?!你这个少主怎么当的,武人打架只有肌肉?”  “他……”少主的声音轻若鹅毛,程陨之听得不太真切,“……他怎么样了。”  “神仙下凡……”  “说不定还有的救……”  “看,”大夫的灵力在程陨之丹田转了一圈,隐隐约约照出点东西来,“这是他的元婴,这是他的金丹,都死成个鬼样!金丹连丹田,元婴连紫府,没成弱智就不错了!”  一道声音坚定:“他能活下来吗?”  大夫沉思片刻,道:“活应该是能活,但后半生,估计和残废没什么两样,尤其是在这修真界,”  说到这里,他重重叹口气。  “但是修为,估计保不住,当个普通人,也挺好的。”  他忽然想起来:“等等,你要是去找‘褐羽神医’,说不定可以保住他的修为。”  顾宴点头,看着大夫打开药箱,往纸上写了点方子,来保他的命。  程陨之听见下人领命,匆忙离开的声音;  也听见大夫摇头晃脑的叹息,说他年纪轻轻,天赋异禀,可惜毁的差不多了。  最后,在他昏睡前,听见少主跪在他床边,执着他的手的动静。  程陨之心里想着,别啊仙君,明明我们才见面呢,哪有这般真情实感,你这样,让小程我很慌啊。  忽的,听见水滴啪嗒落下。  *  作者有话要说: 第161章 小少爷理直气壮道:“我是说,我们把人弄走,急死他!”  小厮:“弄到哪里去?”  小少爷:“呃……我房里?”  小厮转过身去,翻了个白眼。  但是拗不过小少爷,于是搁那儿磨洋工,磨磨蹭蹭帮忙,好不容易把人卷好,时间已然过去大半,小少爷觉得他不出力,嘴上也没个把门的,骂骂咧咧要他使劲儿。  小厮谄媚笑着,总算把人卷好,要抬出卧房。  忽的听见外边传来脚步声,在两人反应过来之前,来人推开房门,一双眼睛正正好对着鬼鬼祟祟的他们俩。  小少爷:“……”  小厮:“……”他说什么来着。  他反应的极快,手上一松,程陨之的脚落回了床上,赶紧往前走两步,跪地叩拜:“小人见过少主。”  小少爷满脑子火气都起来了,大声嚷嚷:“你居然拜他?!我才是你东家!!!”  小厮哭丧着一张脸,心想,管谁是谁东家呢,过了这茬,小少爷估计就能忘事儿。  但少主可不一样啊!  来的人,正是顾宴。  他一只脚跨过门槛的时候,就敏锐发觉,有人闯入了他的卧房。  第二只脚顺势跨过去,看见那个厌恶的小少爷和他的狗腿子,做贼心虚,合力抱着一个被子卷,不知道要抱到哪里去。  被子卷里泄露出一丝墨黑的长发,之之趴在里面,睡得正香。  有人要偷走他……  小少爷从来没见过,他这个不看好的哥哥发这么大的火。  他像一阵风般,转瞬之间出现在他面前,高高的、从上至下俯视他,眼底流露着冰冷的杀意。  随即,他整个人天旋地转,脑袋昏昏,落在不远处的地上,被小厮勉强接住,两人哎呦哎呦滚作一团。  他们两个人才勉强抬起来的被卷,顾宴一人就可以。  他轻轻松松地拖着蓬松的被子卷,小心翼翼掀开一点点,往里瞧,看看程陨之有没有醒。  幸好。  随即回过头,平静道:“你想把他带走吗?”  小少爷摔在地上,浑身上下疼得慌。  他龇牙咧嘴道:“对,他凭什么是你的!我要带他走!”  顾宴垂目,重新盖上被角,把人安安稳稳放床上去。  “想都不要想。”第127章   木制的小药箱被轻轻放回桌面。  一只手伸来,给它扣上盖子,发出咔哒轻响。  这是大夫常年赖以为生的家当,被山羊须老爷子好好保存,用软手帕擦拭,因此看上去一尘不染,像新的一样。  顾宴有些出神,凝视着床上人的眉眼。  大夫在旁边微调方子,头也不抬。  一边写,一边抱怨两声:“下次请我来,喊老朽一声便得了,老朽的脖子可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少主回身,给他行礼:“抱歉。”  “是我心急。”  大夫低声道“年轻人就是定不住性子”,一边把微调的方子交给他,嘱咐他早些熬药,喂给卧病在床的人喝下。  “别用灵力刺激他,其他问题不大,”都是老生常谈的养生问题,“不要吃刺激的,别吃鱼虾蟹,冰的辣的那是万万不可以……”  顾宴掏出一块空白玉简:“您能写上头吗?”  大夫噘嘴,给他写了满满一整页,被顾宴满意地收起来。  然而,“可是他已经昏睡了一天一夜,还没有醒来。”  顾宴说着,走到床前,伸出手背去碰小程的脸蛋。  发觉微微透着一丝凉意,他抬头环顾,发觉窗户开了条缝,自觉找到了缘由,走过去,固执地要给窗关上。  大夫在后面幽幽地说:“开窗是为了通风啦……”  顾宴:“您说什么?”  大夫:“……咳咳,重伤之人,休息再久也是正常的。你去给他把药熬上,煮一碗药得不少时间呢,指不定就醒了。”  顾宴招招手,很快就有下人大半的人过来,接过药方。  大夫拉着他,一股劲儿吩咐灵药要怎么怎么切片,灵花灵草怎么处理。  睡梦中的小程也跟着皱眉,翻了个身,把自己缩进墙角里。  顾宴将房里一干人等都轰出去,眼见着下人一溜烟跑去厨房,才叫住想跑的大夫。  大夫悻悻回过神,不情不愿行了礼:“少主,大中午的。”  不要放他体虚老头子在门口晒太阳啊,该吃饭啦小伙子!  雪衣少主站在门口,眉眼下投着屋檐遮蔽的阴影。  “你上次说,一个月就能养好,”顾宴道,“是真的吗?”  大夫摸摸脑袋:“当然是真的。不过,这养好,可能和他的标准不太一样,用力的跑啊跳啊,可能就难了;但要是正常吃饭睡觉,那肯定没问题。”  “经脉寸断,这可不是小事啊少主。”  又过了好一会儿,顾宴沉默。  “他……很痛吗?”  大夫:“您试试……诶,开玩笑开玩笑!”  说完玩笑,大夫正色道:“还是得给他找到‘褐羽神医’,未来才有保证。”  顾宴道:“我自会找到他。”  傍晚时分,顾宴端着熬好的药进来,放在床边案几上,再伸手去摸小程额头。  然而小程迷迷糊糊翻了个身,抓住他的手,眼睛睁了个半开。  他醒了。  程陨之迷茫道:“我是谁我在哪儿……噢,仙君!”  他的目光落在顾宴身上,一下认出了他,也认出自己身处何处。  于是头痛欲裂,勉强坐起身,被人扶着后背喝药。  两口温热的药下肚,唤醒了小程的胃口。  他苦着脸道:“仙君,行行好,给小程一点吃的吧,要饿死了。”  顾宴没准备点心,他的院子里,可从没有备用零食糕点的传统,这下听见人喊饿,不由得手足无措,去摸摸他肚子,确实空瘪的要命。  他无措道:“你……没辟谷吗?”  程陨之:“辟谷?辟什么谷?是东西不好吃还是舌头不好使?”  这下两人坐那儿干瞪眼,程陨之顿时明白过来,端走顾宴手上的药。  他还打哈哈,想要混过去。  “不吃不吃,你看这药这么大碗,喝完估计撑的要死,哪有地方再吃点心呢,当我说胡话好啦。”  顾宴无言地看着他喝完药,无言接过,出了趟门,回来时,托着一托盘的点心回来。  有些油纸包都还没拆开,但依然有香味从缝隙里头传出。  床上小程摇摇欲坠,恨不得一掀被子飞奔下床。  他真心实意地感慨,大力表扬他:“仙君可真是心想事成好郎君了!”  在小程闪闪发亮的目光中,少主不慌不忙,从中挑出一个小块来。  程陨之:“……”突然有不祥的预感。  顾宴把挑出的这小块,切成四个小小块。  其中一块搁在小小的托盘里,精致的要命,递给程陨之。  “大夫说了,不能吃刺激的东西。”顾宴道。  程陨之:“……”你个老乌□□子。  漂亮道修忍住想翻白眼的冲动,紧紧盯住被顾宴放在小托盘上的糕点,心里想着不吃算了,然而手不听使唤,悄咪咪伸出手,吧唧一口就没了个彻底。  他不太礼貌地咂巴了一下嘴,觉得滋味还留在自己牙齿上。  程陨之想了想,小心翼翼又理直气壮,摊开手:“还要。”  却见顾宴将托盘收了起来,让下人端走。  程陨之:“……那你买这么多来是做什么?”  顾宴轻描淡写:“望梅止渴。”  滚滚滚!  没了东西吃的小程生无可恋,手里被顾宴塞了个暖手炉,被角掖好,端端正正坐在床上,像尊漂亮的陶瓷人偶。  顾宴极满意,他坐在床沿,掏出……一本话本。  程陨之以前在酒楼听人说过书,也曾在无所事事的时间里,掏钱买两本话本子充实一下他的脑子。  的确是用来打发时间,娱乐的好东西。 第163章 他疲惫道:“外头这么多人,总不是冲我来的吧?”  顾宴温和道:“你睡吧,我去应付他们。”  他尚未学过隔音的结界,想了想,土办法也只有关紧门窗,不让声音从缝里透进来。  待少主迈步出门,关上房门,程陨之才觉得耳边嗡嗡声好了不少。  他气血上涌,身体虚弱无比,连脸都跟着苍白了两个度。  声音确实比刚才小了些,很快便没了。  程陨之挪了挪身体,悄悄动用灵力。  这些天,在大夫和顾宴的精心照顾下,程陨之总算能感应到他丹田中储藏的灵力,属实松了口气。  他深深地呼吸一口,沉下心来,慢慢调理。  外头,顾宴果然被塞了一库房的东西,美其名曰“庆祝少主修为精进”,“是家主为少主带来的贺礼!”等等。  哪怕少主不耐烦,脸上表情可怖,也得硬着头皮把该说的话都说全了。  听完众长老和门客的说辞,顾宴只道:“麻烦各位。”  叫人来将东西抬走,不跟他们客气。  众人交换了眼色,默契退下。  专门有一箱珍贵的灵草灵药,没有进库房,而是送到了少主卧房。  顾宴将箱子打开,而旁边程陨之也重新睡醒,从床上好奇地探来视线。  “这是什么?”  “是治病的草药。”顾宴言简意赅,翻了翻箱中被保存完好,散发着莹润微光的灵草。  哪像他口中所说,好像从路边随手采摘来的一般。  程陨之蹙着眉头上下看了半天,最后堪堪道:“……看起来挺昂贵。”  顾宴漫不经心地说:“大部分是从小家族供奉里搜罗上来的东西,用来充面子,品质还行。”  说着,挑了一株浅棕色的纤长灵草,折下一截根,让程陨之含在嘴里。  小程张嘴,乖乖压在舌下。  一股清甜的味道弥漫了上来,小程呜呜咽咽,惊喜地睁大眼睛。  “怪好吃的。”他模糊道。  顾宴见他高兴,眉宇舒展。  他自己了折了一截吃下,剩余的随手放到桌上,合上箱子,想着,回头叫大夫挑有用的出来,给之之补补身体。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  近一月时,程陨之终于能下床走动。  他感觉自己好多了,也有了力气,可以将木头椅子从这头搬到那头去;长剑搁在窗边,程陨之走过去,随手一挥舞,也没有之前那般沉重。  或许,可以适当地锻炼,试试这些天在顾宴这里学来的剑招?  他正想着时,少主从外头回来,手里拿着一尊小像。  金灿灿的小像,不似凡物。  程陨之询问:“这是什么?”  顾宴:“是家族信物。过两天,世家要比拼,来争夺不同资源地的划分名额。”  他眉头跟着一动,发现哪里不对。  一只漂亮小程满屋子乱晃,手里还拿着剑,脚上却不穿鞋?!  迟早着凉。  “回床上去,或者把鞋穿好。”他道。  程陨之懒洋洋地说:“我身上热得慌呢。反正屋内干净,不差这一世半刻的。”  结果话还没说完,顾宴手招了招,程陨之的鞋就从床底下向他飞了过来。  小程:“……”笑脸逐渐垮下。  少主靠近他:“你是要我来,还是自己动手?”  程陨之见他是认真的,悻悻道:“我自己来吧。”遂将鞋穿上。  在程陨之低头的功夫,顾宴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他凝视着程陨之漂亮的发旋,用目光梳理他长长的黑发,忽觉程陨之头发已经长到了腰——之前还没这么长。  一月了啊。  程陨之一边穿鞋,一边问:“争夺资源,是要你上场吗?”  顾宴答:“是。其中一块资源地,里面有件宝物,要是拿到了手……”  程陨之:“拿到了手?”  顾宴:“就能请褐羽神医出山,为你医治。”  程陨之骤然抬头,一双眼睛闪闪发亮:“真的吗!”  小程快乐地左右摇摆:“谢谢!谢谢!仙君若有所需,程某义不容辞,取来报答你!”  顾宴轻叹一声:“那倒也不需要。”  程陨之简直就要迫不及待,他的这副身躯孱弱无比,没有力量,和之前的元婴修士有着天差地别。  就算过了一月,他仍然觉得体内空落落的,属实不习惯。  程陨之止了话头,感觉顾宴有话要说,但是说不出口。  或许是难言之隐。  程陨之试探性地询问:“仙君,是否有人惹你不高兴?”  顾宴沉沉地注视他,忽的伸出手,蒙住程陨之的眼睛,程陨之一时不察,没有躲开,视线立刻一片黑暗。  隐约间,他听见有人这般问他:“……可以吗?”  可以什么?什么可以?这是要做什么?  程陨之疑惑道:“可以是可以……这是怎么了?”  “今天晚上,之之陪我睡好不好,”耳廓外的声音一点一点钻进来,带着说话人自己都没有听出来的苦痛,“就这样蒙着眼睛,不要看我。”  他说完,看见程陨之静了下来,就连睫毛扫过掌心的频率都降低了不少。  不可以吗……?  “好。”  正想着时,程陨之一口应下来。  在少主松口气之前,程陨之突然道:“在一月之前,少主捡到我的那天晚上,便也是如此,蒙着我的眼睛,不让我看你。”第129章   “是因为,里面有什么缘故吗?”  程陨之咬字清晰,不给顾宴半点辩驳的机会。然而年轻的仙君也不打算辩驳,在他计划里,就是要程陨之一点一点接受他的另一面,提前了些时间,也没有大碍。  只是,仍然难以启齿。  他撇开眼睛,声音都跟着降下声调:“我娘有些特殊血脉,让我继承了部分,可以……蜕皮重生。”  程陨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蜕皮?”  他小声地笑起来,俏皮凑过去道:“你是蛇吗?”  顾宴:“当然不是。据传是某位上古神后裔的血脉,可令天地,掌灵力,每过一段时间便会蜕壳重生。到后面血脉稀释,后人也便只继承了其血脉中‘修为易精进’这点。  每月一次,每次蜕壳,都会令我的境界提高一筹。这就是为什么,我已然元婴。”  程陨之头也不抬:“区区元婴。”  顾宴:“……”  他的目光落在屋中花瓶的花纹上:“我方二十一。”  程陨之道:“比我老一点。”  少主:“……”  眼前这只小程已经听不得他讲话,自从说了他会蜕壳,好奇心几乎要将他撑爆,东摸摸,西摸摸,拉起他的手臂,想看看臂上有无鳞片。  当然是没有的,不过顾宴也就随他折腾去了。  程陨之恍然大悟:“原来我的根骨,竟然如此不错。”  顾宴:“之之方且筑基?”  程陨之笑容满面:“我之前已经晋升元婴,且堪及二十,比你好一点。”  顾宴敏锐地意识到:“你的修为倒退了?”  程陨之笑着笑着,表情也维持不住,垮了下去。  “对啊,倒退了,”他有气无力道,“我杀了元婴,撕裂金丹,于是变成了之前那个模样。”  拖长腔调,懒散地说着话,“那个……重伤的我。”  顾宴立刻伸来一只手,止住他话头:“我带了点心,你吃吗?”  程陨之立刻变回小程,笑着双掌合十:“那就提前多谢仙君。”  结果,蜕皮话题不了了之。  顾宴还以为,程陨之会害怕他宛若异形般的蜕皮过程,但刚才程陨之所表现的,满不在乎,一点也不在意,就好像简简单单晚上“吃个饭”一样。  他沉默片刻,着重强调:“我蜕皮的时候,模样可怖,你要害怕,就把眼睛蒙起来。”  程陨之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哪里怕他:“好。” 第165章 见他实在没力气出声,只好悻悻地闭上嘴,坐在床沿,双腿垂下。  而那貌美的仙君半跪着,伏在他膝头,撇过脸,看不清蜕皮蜕的怎么样了。  程陨之要掰过他的脸瞧他情况,被不情不愿地扭过来一点,又扭了回去,把自己藏得更深。  程陨之啧啧两声:“仙君,我又不是没看过,躲什么。”  说着,捏他下巴。  那人脆弱地被撩开头发,又被爱怜地抚到耳朵后面,露出光洁的侧脸线条。  他头上的发冠摇摇欲坠,程陨之心想,这么紧的东西扣着头发,恐怕不太好过。  于是擅作主张,将他发冠取下。  随即,一手头发垂落,发梢安顺地贴服他腿侧。  “怎么会是怪物呢, ”小程拿出哄小朋友的语气,“人丑心善的人这世上又不是没有。”  他开了个玩笑,“说笑,说笑。我是说,你不就蜕了个皮,又没干什么吃人的坏事,怕什么?”  顾宴半眯着眼睛,月光只能照到他的发梢,然而他眼睛里,似乎也有隐约半点月辉亮银的色泽。  他放在程陨之膝上的手指收紧,抓皱了他的衣料。  程陨之吃痛地呼喊一声,不敢拍他脑袋,只好拍他的手指:“松开松开,都有力气抓人了是不是?”  顾宴终于肯抬头看他。  程陨之发现他蜕下的皮摇摇欲坠,就挂在他下巴,而脖子上也卷了一层下来,像是蒙了层透明的纱。  倒也不丑,不怪,就是有些奇异。  程陨之摸了摸下巴,打量他片刻,又把人看得瞥过眼去。  顾宴两只手还放在他膝盖上,不过两人都忘了这一茬。  程陨之道:“老兄,你这蜕皮,蜕的连皮肤都变好了。”  顾宴:“……”他倒是从来没关注过这方面的变化。  程陨之大呼神奇,去摸他的脸,被少主一下躲开。  对方蹙起眉头,眉宇之间有些恼羞成怒:“没什么好摸的。”  小程撒娇道:“我看你白了许多,只是想试试手感罢了。”  顾宴:“……”  说什么也不肯,程陨之只好自叹遗憾。  蜕皮还在继续,顾宴也没有起来。  他的胸膛在缓缓起伏,顺着呼吸调整自己的状态,无疑是最虚弱的时候。  程陨之摸了摸他的长发,得意地想着,还是自己的头发更细软些。  他问:“你还能说话吗?”  顾宴微不可闻地点点头。  程陨之叹口气,道:“你这蜕皮,犹如重生……还有别的好处吗?不然总觉得亏大了。”  伏在他膝盖上的人呼吸温热,隔了层布料,一下一下扑打而来,弄得他膝盖有些痒。  顾宴:“每次蜕皮,便能带来一截修为精进。”  程陨之琢磨道:“倒是件好事,在长大呢。”  到了半夜,程陨之等他等得昏昏欲睡,脑袋下垂,又猛地抬起来。  见腿上的人没了动静,还以为他结束了,伸手去推他:“仙君?您老好了没,这也太重了,程某腿麻了……”  忽然,如电光一闪,他伸出的手被挡住,又被人猛一下抓握进掌心中。  程陨之手骨被捏的吱嘎响,他无语道:“顾宴,是我,不是什么天高地厚的小贼。”  被抓握的手这才放开。  顾宴没抬头,疲倦道:“还没有结束。”  行吧,怪不得说是得通宵一夜,他程陨之不至于熬不住一个晚上。  他打了个哈欠,道:“你放开,我去床上躺会儿。”  顾宴松了手:“好,你去。”  小程嘀嘀咕咕:“现在不怕我说什么怪物了吧,”一边上床,给自己拉拉被子,心满意足地挨在枕头上,“哎,可怜可怜我小程,大半夜了还不睡觉,真是困得慌。”  后背附上一具温热身躯,身后人也跟着上了床,似乎是黏人到了极致,一刻也不想分离。  顾宴的额头抵着他的脊柱,硬邦邦的,磕的程陨之后背生疼,龇牙咧嘴。  然而太晚了,他困得睁不开眼睛,回手拍了拍顾宴:“那我睡了啊。”  顾宴安安静静地说:“你睡吧。”  他漂亮的道修沉沉睡去,留下少主一人,在深夜中睁着眼睛,描摹眼前视线里,这一小块布料的花纹。  是他找来给程陨之做的新衣,被人熨帖地穿在身上,有种礼物被正主亲手拆开的快乐。  稍稍一用力,就能把小程翻过来。  小程睡觉说老实也老实,基本不怎么动弹;  说不老实,也确实不老实,直接将手一勒,滚出了被子,一头栽进他肩窝处。  少主疲惫而无声地笑了笑,扯来被子,替两人盖上。  晨光熹微,顾宴下了床,捡起地上他蜕下的皮。  说实在的,若是没人说,不会有人将它当做是什么人身上的皮,而像是一块被裁剪过头的半透明的薄纱。  连摸起来都有薄纱的质感。  顾宴也不好将它丢弃,万一被有心人发现,事情就大发了。  他在卧房的书柜底下摸出一个小木盒,将锁扣打开,露出里面层层叠叠无数的“薄纱”。  它们交织重叠在一起,每一块都惊人的完整,细腻朦胧,完全不像人皮这种血型东西,都是什么美丽的、带有灵力的法器。  顾宴端详着这些薄纱,以往,他会直接将蜕下的皮扔进去,再重重关上锁扣。  毕竟它们每一块,都代表着他的痛苦。  然而今天……他却安然无恙地度过了蜕皮期。  少主不由自主地回头,望向床铺方向,他的小程还在呼呼大睡,一头栽进被褥中不肯醒来。  最后,他将薄纱整理整齐,安安分分叠好,放在最上面一层,扣住木盒。  等这个盒子满了,他便要将它们带出去焚烧——因为一张张烧起来太引人注目,不如挑一个隐蔽日子,一块儿处理掉。  院落之外,传来人群的喧闹声,似乎是族人在和褐羽雁们做交易,购买他们手中那些奇珍香料和珍惜药草,褐羽雁每年会在特定的时候迁徙而来,也算是一个传统。  他收敛心神,将木盒关回书柜下层。  顾宴合上书柜的门,回头见小程蹬了蹬腿,轻声地叫:“师哥——”  顾宴一怔。  程陨之半梦半醒,听见有人撩开幔帐,坐在他身边的动静。  他难过地挨过去,贴着身边人的衣料,呢喃道:“我师哥在哪里……”  顾宴轻轻抚摸他的长发,没有说话,过了会儿,程陨之自己起来,打了个哈欠。  小程开口第一句话:“早上吃什么。”  顾宴想了想,昨天他醒过来,开口第一句就是“中午吃什么”,看来是睡到饿了才肯醒。  顾宴道:“还没,我叫人做,你想吃什么?”  程陨之:“都行都行,蟹黄包虾饺凤爪玉米烫,怎么样?”  少主:“……”  顾宴缓缓道:“那你得先问问我的厨子答不答应。”  程陨之大笑起来,往后一仰,冲他眨眼睛:“开个玩笑,喝点粥就好,粥里加点皮蛋什么的,有点咸味儿。程某懂事儿,不挑食。”  顾宴沉默,叫人去厨房端早膳,而程陨之穿了外衣下床来,纵然还有些虚弱,但褐羽神医的药效果拔群,很快就让他恢复大半。  他好奇心作祟,到处瞅瞅。  顾宴回头,见他探头探脑,便道:“在看什么?”  程陨之笑眯眯地说:“你昨天晚上掉下来的皮呢?给我看一眼?”  顾宴立刻沉默下来,看他的姿态,显然是不想程陨之接触这些东西的。然而小程好奇心膨胀,凑来凑去,不达目的不罢休,只好将小木盒拿出来,开给他看。  程陨之望着箱子里一层一层的薄纱,毫无意识地笑道:“在里面?”  顾宴无言,望着他往下翻,越翻越下,嘴里嘀咕:“不就一张皮嘛,还拿这么多布垫着,着实金贵……”  顾宴:“就是布。”  程陨之:“昂?”  顾宴示意他手上的东西,程陨之眉头一挑,惊讶极了。  “好家伙,”他啧啧称奇,“居然会变成这副模样,这谁知道啊!”  他小心翼翼拿起一层,薄纱半透,在窗边日光下还有些朦胧的闪光。  程陨之喃喃道:“我感觉出来了……”  顾宴:“什么?”  程陨之:“它身上,有你的血脉。”  顾宴轻声道:“从我身上剥离的东西,自然拥有我的血脉。”  程陨之:“不不不,我的意思是,伴生,你懂吗,以前的大能会将自己天生的伴生物炼成灵器,让它以最具体的形象存在下来,拥有更实际的用途。”  他比划比划,试图让顾宴听明白些。  顾宴不愧是未来仙君,一下就了解了他是什么意思。 第167章 于是仙君又坐水镜前,身后挤着一大摊没事干的小童,而那些有活要干的童子们投来愤怒的目光。  一总不能说,仙君看了你多久,我们也跟着看了多久吧?  现在当务之急,还是得带着程陨之从心魔境中离开。  从亭子的东面,可以看到厢房处,窗户后面隐约两个人影在交谈。程陨之探头看两眼,不感兴趣地缩回脑袋。  “也就是说,我得找到他的心魔,然后化解它?”  程陨之不可思议道:“我程某何德何能,有能力化解仙君的心魔?这心魔怕不是顽固了百年千年了,我拿双手拔都拔不动吧。”  然而小童一心认定,他可以解决这件事。  “可以的!”小童目光灼灼,“普天之下,恐怕只有你能做到这件事!”  程陨之:“行行行,反正我无事可干,总得琢磨点什么东西当睡前读物……哎,”他惆怅道,“要是解不开,我是不是会永远活在这儿,出不去了?”  小童安慰他:“可以活到仙君寿元到期的那一天。”  小程大怒:“去去去!听起来就是我先老死。”  他心中莫名慌乱,心脏砰砰跳得快,脑子里还在消化一带给他的信息,仍然有点糊涂。  于是在亭子里转圈度步,一回头,发现小童眼神失焦,过会儿,又凝聚起来。  眼前世界扭曲,视线模糊,程陨之一愣。  仿佛似曾相识,小童看见他,眼睛一亮,噔噔噔跑过来,要来拉他的手。  好好好,程陨之纵容地给他拉。  然而小童一开口,就吓了他一大跳。  “之之!是我!我是风车!”他正色道,“仙君送我进来,要带你出这幻境……”  程陨之:“……你不是叫一吗?”  小童下意识道:“一不就是我吗?”  两人对视片刻,程陨之有些摸不着头脑。  小童闭上眼睛思索一会儿,恍然大悟,连板着的脸也板不住了:“我懂了!仙君打破幻境让我进来,而过去的仙君也打破过去的心魔境让过去的我进来!是不是!”  程陨之:“……”  什么玩意儿。  你这个儿套娃呢。第132章   风车长长地叹口气,抱住肩膀,想着“拿你没什么办法”,小脸也跟着垮了下来。  他是没想到,程陨之会在迷雾城自爆的幻境中失去记忆,也没想到他陷入二重幻境:心魔境。  这些解释起来,无疑是十分费力的。  小童结结巴巴,才把事情的经过大致讲完整,而放在程陨之身上,又有些迷茫。  “什么?”小程懵懂道,“现在的我其实是我的过去?现在只是个幻境?”  小童郑重地点点头:“是的,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程陨之握拳,一击掌,原来如此!  ……骗鬼呢!  他脑海里的记忆是如此鲜活,所有的人物在记忆深处熠熠生辉,永不褪色,就连长津山脚下,那些给他啊讨羊奶粉喝的人家面孔,他都能记得一清二楚。  这里怎么会是幻境?  小童难过地垂着眼睛,乖乖贴上来,用自己的脸颊蹭他手背,颇为黏人。  他自称风车,听起来倒是个简单好记的名字。  “你莫要诓骗我。”  程陨之低低地说,想着,这是顾宴亲手炼制出来的灵人偶,应该也不至于骗他。  再说了,离开仙君心魔境,确实是首选任务。  小童道:“你要做的,就是找出心魔所在之处,然后化解它。”  程陨之:“为什么不杀了它?”  小童一双眼睛移过来,落在他身上,程陨之立刻就想伸手挠挠他下巴。  被人家按住手,压在手掌心里动弹不得,认真道,“仙君的心魔,他就是站着不动,之之也砍不下来的。”  程陨之:“……”太真实。  树荫摇动,周围起风,略带一丝凉意。  小童看了看天气,又看了眼程陨之单薄的身量,拉着他要回屋里去,不能让病人在外头吹风。  程陨之:“那你能告诉我……仙君的仙魔长什么样吗?”  屋里,商谈好的两人各自起身,褐羽雁理理自己的羽翼长袍下摆,试图让它们平整光滑些;而顾宴则给茶杯里倒上腾腾热水,搁在旁边,不像是给自己喝的样子。  果然,很快看见有人推门进来,探出头:“你们聊完了?”  褐羽雁沉默点点头,没有出声。  顾宴倒是对来人一点不意外,示意他赶紧进来,去看桌上倒好的茶水。  程陨之见有热水可以喝,眼睛一亮,捧着茶水,熨帖地轻叹一声,掌心温暖。  褐羽雁点点头,向他们道别:“那我先走了。”  程陨之笑眯眯道:“褐羽神医慢走。”  程陨之喝了口茶水,茶的味道几乎喝不出。  他纳闷地品味一番,奇怪道:“仙君啊,你这茶有点问题,怎么没味儿啊?”  顾宴温声道:“因为我没放茶叶。”  程陨之:“……”  他真诚道:“少主,可以管它叫开水,白水或者水。”总之不能是茶。  纯煮的开水,可不是没味儿吗!  程陨之见顾宴情绪似乎不太好,以往这种时候,基本会往他跟前凑,坐哪儿都行,总之就得挨着他程公子。  然而今天一反常态,坐在桌子的另一侧,和程陨之面对面,也没有动弹的痕迹。  他神情莫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程陨之想了想,决定亲自出手,给他注意力拉回来:“仙君?”  他起身,执着茶壶,也给顾宴空荡荡的杯子里满上没味道的茶水,食指轻敲桌面,顾宴回神,垂着眼睛,似乎有些委屈。  程陨之笑起来:“顾宴,喝些茶,怎么样?”  对面的少主听话乖巧的很,一步一个动作,将桌上杯子执起,啜饮两口,便停了动作。  程陨之思考片刻,再给他满上。  顾宴再喝,程陨之再倒。  最后,总算把年轻仙君游离的思绪拉了回来,无奈地放下茶杯,看着对面笑嘻嘻的小程。  顾宴:“不喝了。”他磕了磕茶杯的底,发出点动静。  小程贴心地问:“是褐羽神医要的报酬太过了吗?”  顾宴摇摇头,望向程陨之。  他的道修还是一如既往,那双含着水湾湾般的桃花眼看着他,眉头挑起,漂亮极了。  总不能让人家跟着他一块儿惶恐,顾宴心道。  “过段时间,就是世家的资源争夺战,”顾宴缓缓道,定神,声音渐冷,“我之前尚且不是少主时,曾以旁观人入场,见过他们如何打赢这场战争;然而现在,我上位,这场战争的主事人,也就变成了我。”  程陨之注视着他的侧颜,意识到,仙君现在,不过也是二十出头的,毫无经验的年轻人。  “是一张真正的战争,之之,”他平静道,“若我输了……”  他手上的资源,人脉,或者还有这座院落,亦或是身上的少主之位,都有着被拿走的风险。  除了修为,家族既然可以让他成长,也能将一个人重新打回一清二白的地下。  少主自己倒不要紧,苦日子过得多了,少不了它几天;  然而,他的卧房里,还养着一只天上掉下来的小程。  程陨之突兀地站起身,伸出手去,遥遥地隔了一张桌子的距离,挺直腰背,也要来寻他。  最终,顺利地按住顾宴肩膀,长发垂在顾宴眼前。  少主一怔,下意识抬手,要来接住他。  最终也就是虚虚扶着他手腕,不敢多做些什么。  程陨之一字一顿:“仙君。你要做什么,程某,永远都是支持的。”  呃,他猛一卡壳,感觉哪里不对。  不不不,关小黑屋,他是不支持的。  ……等等,他又没被关过,怎么忽然想起这一茬?  他回忆着现世里仙君的模样,见过截阿仙君的次数不多,长津山,师哥闭关,或是最后,五大鬼王围攻。  天雷滚滚,其中一点白影缥缈,截阿神剑上的光亮永不熄灭。  其实也不知道说什么,但程陨之觉得,必须说点东西,给他信心,还有支撑他的力量。  “我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你还能有什么顾虑呢,”  程陨之笑意吟吟,掰着手指数,“你看,小程能用一笼虾饺养活,也能用一个大白馒头养活;用不着上好的茶叶,白水也十分适合;吃不着上好的药膳,熬完苦的要死的药水,效果,不也差不太多。”  少主握住他还在数数的手,虚弱的,将脸埋在他掌心里。 第169章 不过一日,飞跃两万里,穿过云门,在一片洞府前落脚。  是时候,众世家也已到齐。  顾宴收拢袖子,漫不经心往下看去,透过厚薄不一的云层,正好看见地上凡人的国度里,有两国堪堪交战。  你我双方各试探一下,尚未打响正式的硝烟。  众人也都随着他看了一眼,有人笑意吟吟地走来,长长对他施礼。  顾宴随意点头,听对方笑道:“顾家少主,还是头回做天上执棋吧。”  “是。”顾宴也不含糊,干脆利落地回应。  众人相互交谈,往洞府里边走去。  脚边雪白的云层涌动,雾气环绕,仙气缥缈,若是一般凡人见到,定然倒头就拜,称这是仙家洞府。  但对于这群土生土长的世家子修道者来说,已经是司空见惯的景象了。  他们在洞府重心挑好蒲团,相继坐下。  不同世家之间,泾渭分明,一下便能清晰地将势力划分出来。  那人还想说点什么,却见顾宴随着大部队,自顾自坐下了:“顾家少主,这天上执棋者,有几点你可能不知道……”  他停顿,笑了笑:“您看样子颇为急切。”  顾宴盘腿,做了个修炼的姿态。  听闻此言,回头望他一眼,便收回目光,安神打坐。  “是,急着回去,”他道,“见我意中人。”  众人归位,资源争夺战,便正式打响。  凡人或许不知,在他们梦中熟睡之时,天都变了。  天上的“仙人”正以他们为棋子,相互博弈,你争我抢,释放出平日里被掩盖的好好的、凶猛残暴的一面。  两军交战,原本平坦的战场上,天崩地裂,狂风暴雨,洪水伴随着烈烈大火,向他们涌来。  凡人震旗,高声呼喊:“仙人下凡!”  “是仙人下凡了!”  哪方杀得人多,哪方便能往前寸进一步。  前进的,都是能拿到手的“资源”。  无数生命被卷入洪流,在大水中来回翻滚,哀嚎着呼喊着,满身沉重铠甲将他们死死地往深处拽去。  端坐云上的仙人们哈哈大笑,刻薄地丈量自己能拿到手的部分。  顾宴旁观着自己操纵的军队,击杀敌方的一只侧翼后,热血上脸,溅得他们满身满血的红,连视线都染上一层模糊的血气。  还想往前追击,却浑身一震,默默回头。  顾宴瞥过眼睛,是他收敛军队,不让人再往前追。  而他对面的某位世家子脸色难看,皱起眉头,朝他们这边扫了一眼,想必是在他们这儿失利了。  这两国交战,打打停停,竟也有一月有余。  在这一月的时间里,地上血流如注,尸山残骸一片连绵,两方剩下的兵力相差无几,正是看这最后一场战斗。  顾宴在云端,忽的进入一片玄乎境界。  在他眼前,空白世界,但似乎又能看见芸芸众生,在翻滚的红尘中挣扎。  就像漫天神佛,无悲无喜,静静注视着人间百态。  他抬起手,毫无波动地看着自己心口溢出一丝透明的气,顺着流动的大道回归了天上。  顾宴一下就想不起来,自己是在做什么。  旁人惊惧地起身,看他修为节节攀升,气势锐不可当;而他麾下指挥的大军,竟从一支百人小队逐渐合拢成十万大军。  大军压阵,对面城镇不得不降。  天道问他,你是否要追求你的大道。  顾宴答,是。  远离红尘。  远离红尘。  他睁开眼睛,已然冰冷气势,是峰顶上那一捧化不开的雪模样。  旁人喜笑颜开地对他拜赢,连手下队伍都不管了,要欢天喜地恭迎他突破元婴,进入分神,是最年轻、最不可思议的分神修士。  他看着手下凡人,和看他的族人,眼神并无两样。  不过蝼蚁。  一切,都将掌握在他手心。  结局终了,顾家赢得了最后的胜利,因此拿走了小国地底的灵脉——地矿。  在他们离开后,战败国凄凉一片,而战胜国也元气大伤。  不少人疯疯癫癫,说是自己被鬼附身,或是仙人下凡入梦来,指点他要做什么,怎么做。  总之,浑浑噩噩,昏沉度日。  天上仙人们,不管在这场资源争夺战里吃了多大的亏,也得把血水往自己肚子里吞,皮笑肉不笑地恭喜别人,赢得妙啊。  顾宴起身离开,后面跟了一大帮子人。  族人期待地望着他,就像在看什么真神下凡、天道化身。  而他恍惚地想着,我的红尘呢。第134章   程陨之一觉睡醒,还觉得自己心中惊愕感尚未散去,眼前朦胧,像是今天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  他下意识坐起身,盘腿修炼,发觉经脉仍和之前一样,被石头般的灵力压的沉沉发坠。  他微不可闻地叹息,转头看向床沿,那里趴着一只小童,正安安稳稳地睡觉呢。  程陨之笑了笑,特意凑过去,用自己的一缕头发戳了戳小童的鼻尖。  风车努努嘴,似有痒意,扭过脸,翻了个身,一把搂住他的手腕。  他头上那个没扎好的揪揪东倒西歪,活像只毛茸茸的小球,惹得程陨之手痒痒。  以往这个时候,他定然伸手招呼上去了。  然而昨天夜里,风车陪他试了好久的招,还运气助他打通经脉,早日恢复灵力,一直折腾到了半夜里,今天若要这么早起来,小童肯定眼下要挂两个黑圈了。  程公子自行掀开被褥,下床来把小童抱起,放到床上去。  果然是累坏了,这么大的动静,竟然还在他怀里打着小呼噜。  程陨之忍了又忍,往他脑袋上轻轻招呼一下,便拿起桌边长剑,去了院落之外。  此时,天边尚未泛起鱼肚白。  竹林瑟瑟萧萧,莫名一股寂静,满林子的竹叶也都沉默地垂下,不发出多余声响。  程陨之默不作声地抽出长剑,随手翻了个剑花,往前一刺。  剑气飞出,而同样的反力也作用到了他身上,震得程陨之虎口发麻,差点握不住剑。  若他仍身负元婴,这点反力,简直就是毛毛雨;然而他跌落筑基,现在又是半点灵力不能动弹,根本与凡人无异。  昨天夜里,他也这么试探,被风车一手拦住。  小童板着脸,但泪花还是不由自主地从他眼角涌出,泪汪汪的。  “之之,”他道,“你的伤没好,就先别动灵力好不好。”  看着他被剑气震伤,风车揪了揪自己的袖子,恨不得扑上去,把程陨之手里的剑折了,一段一段地融掉,好叫它不伤害之之。  程陨之默不作声,试了以前几个剑招。  若是之前的他,信手拈来,然而这次却……  想到这里,程陨之忽然觉得有些迷茫,不知以后的路该怎么走了。  他,没有修为,孤家寡人,去哪里都好。  也没谁会期待他继续往下走去,就算是遇到喜悦的事情,也无人可以分享。  不对,师哥还在鬼蜮呢。  程陨之举起长剑,光洁的剑面划过银痕,映出他的倒影,和他一双雾蒙蒙的眼睛。  提升境界,杀进鬼蜮,将他的师哥救出来。  哪怕他是魔修,那他们师兄弟从此隐居山林,再不见人,自然也无恶可做,自然“不成魔”。  想到这里,道修有些摇摇欲坠,长剑下指,支撑自己。  修为恢复无望,还能救人?  痴心妄想吧。  他重新执起长剑,挥劈眼前的竹子,不算粗壮的竹竿,竟也好几下才堪堪砍断。  一片竹叶簌簌下落,从他面前刮过。  程陨之后退一步,没听见有人寻来的脚步声。  风车循着动静,跌跌撞撞找到竹林,挥开植被遮挡,看见程陨之长身玉立,站在竹林中央,长发顺滑垂落,背对着他。  他刚想喊人,却见他认认真真地使剑,磨炼从小的基本功。  挥、劈、砍、刺……  没有花里胡哨的剑招,只有天下剑修的基本功。  程陨之听见后方有来人的动静,他收剑回身,脸上立刻挂起笑容:“风车!” 第171章 程陨之双腿挽着,被托举到空中时,还有点没反应过来。  很快,他推了推顾宴的肩膀,惊恐道:“仙君!这是做什么?”  一旁的风车揣着袖子,没有答话,那眼睛余光去瞅顾宴的神情。  而那神情端的是高山积雪,巍然不动,冰冷无情。  只见少主将人强行带回卧房,风车在他身后关门,眼见着少主将人扔在床上,回头向他走来。  风车仰头,忧愁道:“仙君,程公子不会喜欢你这么做的。”  顾宴道:“无碍。”  小程落在被褥上头,还有三分迷惘,而立刻起身回头,眼睁睁看着顾宴周身灵力涌出,将整个卧房笼罩,尤其封闭了房门和窗户。  剩下床铺柔软,而程陨之的脸色也逐渐发青。  他一字一顿道:“顾宴,你疯了?!”  那少主封住出口,神情也一点点平和下来。  他走到床铺前,半跪下来,去找寻程陨之的手。  想去抓,被躲开,还有些淡淡的委屈,但也很快消失了。  “只是想你安安静静待在房里修养,我哪里做得不对吗?”顾宴道。  哪里都不对好吗!  程陨之深吸口气,来缓解被噎的心头梗塞,忽然看见不远处风车在顾宴背后给他使眼色,应该是结界他能解。  小程噗地吐出口气,挪挪自己的位置,留给顾宴一个背影。  顾宴见他转身,东看西看,就是不看他,便缓缓起身。  卧房的灯光穿越轻透的薄纱,落在他身上,投射出一个庞大的阴影,将他的之之完全笼罩。  听程陨之冷声道:“随意。少主自便吧。”  顾宴留下一句:“你好好休息。”便开门离去。  两人等他离开,风车一把扑到程陨之床边,神情惊慌:“之之!你没生他气吧!”  程陨之挪挪,又转回身,探头看了看窗户,用力摸了把小童脑袋上的揪揪。  不得不说,手感真好。  他重新露出笑容:“是我过于修炼,我的问题。他估计生气了,不怪他。对了,你刚才说,这结界能解?”  风车点点头:“我以前见过这结界样式,保管解得神不知鬼不觉。”  那就好。  程陨之点点头,有一个最大的疑问缓缓浮现。  “你有没有看出来,”小程摸了摸下巴,有点摸不着头脑,“你家少主今天不太一样啊?”  或者说,从资源争夺战后回来,就不太一样了?  两人又鬼鬼祟祟往窗外望,没见到人影。  这时,程陨之经脉里的暗伤反了上来,惹得他喉头一甜,被若无其事地咽了回去。  他拍拍小童脑袋:“不理他。我们先睡吧。”  风车闷闷不乐地点点头。  乌云遮月,遮不住仙人俯瞰大地的目光。  自从云上洞府回来,顾宴心中,一直徘徊着那挥之不去的,掌控和被掌控的可怕想法。  云上洞府再去不了,而他仍然有选择,可以在家族的领地上,观察凡人城池下,天底蝼蚁的一举一动。  他完全没有发觉,自己对这种行为上了瘾。  似乎已然飞升成仙,天下耳目无处不在,他格外着迷这种无所不能的感觉。  少主看见,那深夜凡人仍走出家门,在灯火万千的光华下,做不同的事情。  那些细小的黑点,欢呼雀跃地,从街东跑到街西。  原来是褐羽雁飞来,在街头围拢了一个集市,有不少人都认得他们,要找他们兑换货物。  云层下落,极尽地逼近大地。  而地上人们并无多少反应。  他们抬头看一眼,大声互相询问,是不是要下雨了,于是到处跑来跑去,要将已经赶出来的摊子收拾好,免得受了雨水的侵蚀。  顾宴沉默的、着迷地拢着袖摆,轻轻一摆手。  天下就立刻下了雨。  刚开始淅淅沥沥,只是不慌不忙的小雨,而后忽然变得大起来,浇在地上,浇的人满头是水。  人们咒骂一声,慌忙从旁边的棚子里扯出一个木盆,盖在头上,跌跌撞撞回了家;或是一头栽进屋檐下,你说一句我说一句,都是在说老天爷怎么回事。  满街的灯华都被这头大雨浇的暗淡了下去,眨眼间,街上便只剩下了寥寥几个人。  顾宴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忽觉无趣,便将雨云挥开。  眨眼间,天又放了晴。  人们无言地探出头,奇怪地看了眼天空,不由得咒骂一声。  这什么鬼天气!  急匆匆收拾好的东西,又要连推带提地摆到街上去,而刚关了大门的店家,也不得不再劳烦小二,将店门窗推开。  很快,街上重新变回繁华热闹的模样。  只有脚下踩着的积水证明,刚刚那场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并不是梦。  天上仙人注视他们的一颦一笑,喜怒哀乐,忽然想起很早之前,他在母亲的墓前跪坐着,而天上掉下来一个人影,落在他怀里。  而人影在醒来后,对他虚弱,但灿烂地笑开。  雨云又开始积聚,在人们警惕的目光中,不情不愿地散开。  他突然很想,很想他的那位。  “那位”。  是含在舌尖的词语,吐不出来,但舍不得咽下去。  仙人有些迷惘,他竟然一时想不起来,形容现在自己心情的词语是什么,比以往淡薄的多,这不合常理,但对于现在他来说,依旧浓烈的要命。  他可能生气了。仙人静静地想道。  得给他找个礼物,亲手放到小程手里,他肯定就不生气了,说不定会眉开眼笑,说仙君,你可真是难得一遇的好郎君。  会夸他,夸得很好听。  所以刚才,他是在做什么,鬼迷心窍,就将人惹生气了?  顾宴想了想,落到地上,决定看见什么买什么。  这时,他看见有个在卖面人的小贩,拿着自己的得意之作,向诸位小孩儿炫耀呢。  顾宴走到他跟前,小贩什么都还没说,就被人抓在手里,不见了踪迹。  留下一个空荡荡的面人车,和周围一圈尖叫的小孩。  顾宴将他带到一个空屋子里,向他展示程陨之的画像。  是他在修炼之余,为道修画的小像,自认为画得不好,就没有拿出来给程陨之看。  小贩一看,哎呦喂,您可别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了,怎么可能把区区面人,捏的这么形象呢?  跪在地上求他,磕头,少主不为所动。  在离开前,给他一个晚上,将画中人捏出来。  不然,就永远别想走出这间屋子。  等结界笼罩,屋门关闭,顾宴彻底听不见屋内惊恐的尖叫和哀嚎,从容地往前走去。  半点没有将人掳来,强行半夜给他打工的愧疚。  他回院落前,又从空中路过凡人城池。  不过这次,一眼都没有给它,径直回了该回的地方。  风车给他开了门,神秘兮兮地看了看他手上,见什么东西都没有,失望地叹口气。  他侧身,让主人进屋:“仙君,你怎么不带点礼物给之之呀?”  顾宴平静道:“礼物在路上了。”  说罢,他看见眼前一缕雾从他眼前掠过,眨眼消散在空中。  风车疑惑的目光顺着他移动,什么都没看见,更疑惑了。第136章   程陨之一觉醒来,看见顾宴在他床头坐着,神情漫不经心,在摆弄手上新得来不久的小玩意儿。  他似乎对手上这东西并不怎么满意,注视了好久,倦倦地合上眼睛。  程陨之懒散地翻了个身,已经对他不设防了。  随口道:“仙君啊,您这手上,拿的什么东西?”  顾宴不慌不忙将手上的东西藏在背后,虽然程陨之的确没有看见,但还是给他逗笑了。  小程懒洋洋道:“不给我看?”  顾宴道:“给你的礼物,但是手艺不怎么好。”  程陨之仰着脸,瞥过眼睛去看他脸庞,笑眯眯道:“无碍。只要是礼物,没什么好不好之分的。”  没别的法子,顾宴将东西从背后拿出来,递给程陨之。  程陨之从床上起身,接到手里,一怔。 第173章 “仙君啊,你这是怎么了?”  顾宴若有所思。  他垂下眼睛,侧脸被城池繁华的灯火染上一条透亮的金边。  “那个仙君,”他突兀地问起自己的未来,“是个怎么样的人?”  程陨之想了想,道:“就是一位仙君。冷清,拒人千里,好像从来没有见他如何波动过,像真正的仙人一样。”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怔怔地望向顾宴。  而少主没有承接他的目光,瞥开眼去。  他低声道:“我恐怕,很快就会变成那副样子了。”  “天道要我脱离红尘,飞升成仙,做一名天生的仙人,”顾宴的声音遥远而冷清,“摒弃不该有的东西。”  程陨之:“那是什么?”  顾宴答:“是我爱的,但被抽走、要离开我的红尘。”第137章   一个厨子从厨房里出来的时候,颤颤惊惊,魂不守舍,差点一头栽进汤锅里,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什么。  别人一把扶住他,惊愕道:“老兄,你这是干什么……拿自己给大家伙儿加菜?”  厨子晃晃神,盯着他看了好几秒,才一拍大腿,骤然大叫道:“嗨呀!老子不干了!”  等等等等,不干什么不干。  这小厨房,可是为世家子们专供膳食的地儿,平日里清闲不说,就连结算的月例,也是按灵石给发的。  每个月带回家,婆娘一看,都喜笑颜开,美滋滋啊!  这一下就说不干了,婆娘怎么可能饶得了他?  说起这个,厨子可就来气啊。  那天他好端端的来了小厨房,准备摸会儿鱼,中午烧顿饭,给世家子们吃,其他也没别的事情。  备菜不用他管,买菜也不是他的事儿,这么好的活计,谁不爱干?  坏就坏在他那天看见少主来了小厨房,脑子一愣,傻呆呆地凑上去问,嘿呀少主,是不是想吃点什么?  我们小厨房的人,保证厨艺精湛!  就连程公子,也吃的赞不绝口呢!  少主看他一眼,把下巴抬了抬,示意他们要做什么。  “鸡汤,他需要补补。”  厨子一听,豁,简单呀,这种差事,通常一下能拿一大笔赏银,还不用干别的活,再合算不过了!  结果少主拿出一只他从来没有烹饪过的灵鸡,要他炖煮出鸡汤。  炖啊炖,炖了整整三十个小时,才将鸡肉炖烂,鸡汤炖入味。  他离开厨房的时候啊,那是头昏眼胀,路都看不清了,就差在地上爬着回家。  回想起这个,他心有余悸。  关键是中途不准休息!得时时刻刻看着火候!  他□□凡胎,哪能这么干活。  当下就说,这我要是能熬的下来,以后就不用睡觉了。  结果人家说什么?说,这不更好了。  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  少主走之后,他一拍大腿,愤怒地说:“他怎么越活越没个人样了!”  这事儿,倒不是就他这里发生。  别的地方,例如少主带出去的世家子们,也纷纷议论这件事。  他们总感觉,这个顾宴就跟修了无情道一样,被天道抽空七情六欲,连对人基本的道德和愧疚都没有了。  好几次,他们从云端往下望去,惊愕极了。  他们看见,少主手底下的士兵将领,就像不怕死一样,癫狂着往前冲,与敌人拼杀;而那位少主高坐云台,轻握拳掌,直直将人生捏至死。  不过片刻功夫,他手上就沾了数条人命。  ……问题是,人家修的不是无情道啊!  于是,这件事上告家族,需要家主出面处理。  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程陨之和风车在屋里头吃面条,作早餐填肚子呢。  还是厨子忍不住,哭哭啼啼找程陨之告状。  说是第二只鸡也送来了,他老胳膊老腿的,可扛不住第二次不眠不休地熬鸡汤啊!  程陨之一听,那还了得!  他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哪里知道自己喝的香浓鸡汤,居然让别人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不用这么麻烦,平日里怎么做,你也就做什么。”程陨之蹙着眉头,对厨子道。  等人走了,他轻叹一声,回头问风车:“你知道他怎么了吗?”  风车手里拿着筷子,想了想,提出一个可能:“他是不是被心魔控制了?”  程陨之若有所思:“有道理。”  这时,褐羽雁上门,程陨之将之前,顾宴给他的地脉灵力拿出,交到褐羽雁手上。  对方没有清点,看着手心里两条地脉露出很浅的笑容。  程陨之有些好奇,毕竟像地脉灵力这种东西,需要埋在地里,过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才会慢慢催发灵石的生长,逐渐衍生出足够的矿脉。  而像褐羽雁这样,漂泊不定的流浪者,照理说是没有固定领地,供他们催生地脉的,为什么还需要这个呢?  他带着好奇,慢慢问这件事。  褐羽雁看他一眼,摇摇头,没有特别明显的拒绝,显然是还愿意继续说下去。  这一群候鸟,会在冬天时南迁。  而当气候变暖,便会震着翅膀,回到原来的集聚地。  这一来一回,便是世家领地里人们对褐羽雁们一年行踪的“详细概括”。  因此,就算是漂泊不定的流浪者,也有着相对固定的集聚地。  说到这里,风车问道:“那,你们是打算不继续南迁,而是直接在聚集地过日子吗?”  褐羽雁摇摇头,示意程陨之把手腕拿上来。  程陨之按照他的要求照做了,让褐羽神医可以轻松复诊他的状态。  褐羽雁沉下心,复诊程陨之的状态,发觉他本身气血恢复得很好,但经脉仍然堵塞,便明白了。  也是这么一段空隙时间,他也想好了怎么回复风车。  “药方不改,还是继续这样喝个疗程,巩固一下。”  他说完对程陨之的诊治,将手收回来,看向风车,眼睛澄澈,却有些不明显的暗淡。  “不,我们仍然会按照原来的路线生活,该去哪去哪。”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和他沉默寡言的脸和灰扑扑褐色长袍完全匹配,“但是我们原来的聚集地,被某个世家容纳进了他们的领地。”  小童瞪大眼睛,要板不住脸:“世家的领地还能扩大吗?”  “能的,”褐羽雁点头,肉眼可见的难过起来,“我们……我们本来是自由的雁,但世家通过资源争夺战,强行将我们聚集地规划到了他们的领土之中,当做资源抢夺……”  他道:“那条地脉,就是为了从世家手里交换我们的聚集地的筹码。”  风车:“打过去,抢回来?”  褐羽雁看他一眼,叹息般笑了声:“世家在这片土地上扎根许久,再小的世家,都是庞然大物。怎么会是我们褐羽雁能抵抗的呢。”  一下,屋内陷入寂静。  小童不安地挪了挪屁股,起身给两位大人倒茶。  应该是将自己的心情收拾好了,他看着程陨之说:“你好像还有别的事情想和我说?”  程陨之也想叹气,但哽在了喉咙里。  他想起这段时间的少主,经常在外,出门不回,去的也都是类似资源争夺战之类的事情,  争抢领地,夺取宝物,将手下凡人和修士的性命像泥巴一样来回揉捏,就算死几个也没有关系。  越是操控,越没有人性。  最终将死死地盯着眼前那窄成一条丝的大道,再奋力往上爬,渴求天道敞开片刻飞升的大门。  想必,众多世家前辈,都是这样走上修仙的路的。  他的呼吸骤然一顿:顾宴也陷入了这样的困境之中了吗?  他将这件事说给褐羽雁听,褐羽神医显然也知道这种事情。  “很少见的,”他沉思道,“的确会有剥离七情六欲的道,但并不会这么早就开始存在。”  “那会是什么时候?”  “化神后期,大乘,”褐羽雁的信息也十分模糊,修真界出这样的大能,也都已经是百年之前的事了,“这里大概会开始情感缺失。”  程陨之敏锐地发觉:“所以,现在他这样,是不正常的。”  风车悄悄挪过来,扬起脑袋提醒他:“心魔。”  褐羽雁一怔,他倒是没想过心魔这回事。  程陨之颇为纳闷,他自嘲道:“程某的想象力恐怕是世间一绝——什么也想不出来。如果和心魔有关的话,又会是什么样的关联?”  他说着,记忆回到了那个夜晚。 第175章 他道:“可是,最后的布局是什么?”  风车张了张嘴,看了眼他,小童有些踌躇,踌躇到头顶的揪揪都跟着颤动。  他把自己的脑袋塞到程陨之手下,蹭了蹭。  “之之觉得,什么样的地方,才算铁桶一块,没有开裂的缝隙?”  风车说的这个问题,程陨之从没想过。  他思索片刻:“有一个强大的统治……”  漂亮道修立刻反应过来:“他想统一修真界?”  风车叹息,小童脸上的神情黯淡下去,有些难堪:“然后让所有人都按照他的想法生活,不再自由,百花齐放。要规矩,整齐,安稳地继续下去,做他理想的、大一统的修真界。”  “现世中,也就是真正的仙君,不久之前,真的这么想过。”  “后来他改变了主意。”  程陨之问:“他是怎么改变的?”  怎么改变的?  小童张了张嘴,没说出来,化为虚无的气音。  他在镜子里,遇见了你啊。  褐羽雁乘着满身的风,在夜幕中滑翔。  他坚毅的脸仍然带有些稚气,显然年纪不大,但也已经跟随族人和长老,从这片修真大陆上飞越过好几个来回。  而不久后,或许他们也将失去这双翅膀——长老说,世家答应了他们,决定收下他们贡献的地脉,而将聚集地还给他们。  但同样的,拥有另一个要求:所有的褐羽雁将回到聚集地,做世家管辖下普通的村民。  他们不会允许村民到处乱跑的。  要他们像别人一样,双脚在地上走路,每天晚上回到固定的居所,也再不能摆弄他们引以为傲的草药。  说不定,不久的之后,连褐羽神医这个响当当的名号,也要消失不见。  这就是世家,统治着这片大地。  以血脉世袭,只要血脉不死,他们就能一直活下来,扩大自己的范围。  强行……  强行剥离他的翅膀……  褐羽雁对此愤怒,然而无可奈何。  他们只是一群流浪的草药猎人,哪有力量对抗世家。  越想越愤怒,他捏紧了手中薄薄的纸张,几乎要直接将它捏碎。  好在他及时冷静了下来,降落在一处宽敞的院落之中。  院落里绝大部分屋子都灭了灯,黑漆漆一片,显得格外唬人。  只有正中央的房中还亮着一盏小油灯,将床边人的剪影隐隐约约剪下,映在薄薄的窗纸上。  褐羽雁平静下来,他收拢羽翼长袍,降落在地上。  屋里发出一点响动,褐羽雁被惊动,还以为里面有别人的存在。  在他转身躲起来之前,房门开了条小缝,一个小小的脑袋伸出,示意他赶紧进来。  褐羽雁松口气,抖抖长袍,将上面沾染的灰尘抖掉,才敢踏进干净整洁的屋中。  正好看见程陨之合拢灯罩。  温暖的灯火落在他眼睫上,更显得这位道修不似凡人。远远看去,似乎在发光。  褐羽雁不由自主地咳了咳,清嗓子。  他那双被风尘刮过的眼睛眨了眨,是一身灰扑扑色泽里唯一的亮色。  褐羽雁说:“我找到了那个方法,关于提前剥离七情六欲的缘故。”  程陨之和风车齐齐看过来,问道:“什么!”  褐羽雁扣了扣手心,将那张纸拿出来,平板无奇地念着上头的字:“……因修为成长过快,天道为了制衡,于是将他七情抽出,增加他渡劫的风险……”  这下可不清楚了,程陨之挑起眉头:“为什么七情抽出,就会增加风险?”  褐羽雁放下纸,平静地看着程陨之:“因为他不害怕任何东西,自然也不害怕危险。这样,遇到危险而不自知的情况,便大大增加了。”  “行,听你的,”程陨之点点头,“那,怎么治?”他直截了当地问出这个问题。  褐羽雁将纸张展开,让他们自己读上面记载的文献。  风车凑过去,正好在程陨之怀中露出一个脑袋。  他的视线与纸张齐平,一字一句道:“用他最亲近之人的七情六欲,填补他缺失的那一部分。”第139章   顾宴做了件震惊全族的大事,这个关头上,街头巷尾都在议论他。  哪怕程陨之近些日子并没有出过少主院落的大门,也在隔墙处听见他们窃窃私语的内容,无一不是在说顾宴的。  小程刚起床,脑子还不太清醒。  风车担忧地搓搓他的脸,一块儿贴在墙上,准备听听外头是怎么说的。  说是这个少主,一上位,行事变化也太大了点。  就好像长老们肆意地纵容他做事,不顾家族名声,压根就打算管似的!  他最近为了手下附属家族的领地统一,直接出手灭了整整三个村庄的人口,才将那片土地收回,给附属家族像拼图一样,拼成完整一块。  结果这事儿还没完呢,附属家族刚感恩戴德,说要为他效犬马之劳,他直接给人家拒了,一转头,也像捏死蚂蚁一样,灭了这个家族,说是包怀异心,不怀好意。就差没指着人家鼻子说他们是间谍了。  程陨之:“……”  风车:“……”  小童恍惚地想,仙君应该没干过这么惨绝人道的事……吧?!!  两人蹲在墙角缩下来,默默听外头人说话。  程陨之小声地说:“所以,仙君在现世,真的干过这种事情吗?”  风车是在他身边跟的最久的灵人偶之一,照理说,他是知道很多过去的事的。  小童有些犹豫道:“应该没有……不,肯定没有!起码我没见过。”  他立刻改口。  程陨之摸摸他脑袋,若有所思:“那便是这心魔的行事激进,不能怪到仙君头上去。”  心魔毕竟是道修的另一幅面孔,是被恶念催化下,与自己化解不开的倔强和执念,一般都是和本体有着不相干的性情。  小童受他安慰,松了口气。  但仍有些踌躇,似乎隐瞒了些事,没有把完全真实的情况讲出。  程陨之没有去追问,两人继续听墙角。  “要我说,就不该给他这个少主的位置。据说他之前式微,还算有些礼貌谦逊;等到一上位,就换了个嘴脸,是不是?”  “哪能的,说不定从始至终,都是一副嘴脸,毕竟,我俩也没见过是不是?”  “还不如小少爷做这个少主……对了,这段时间怎么没看见小少爷?”  “好像去和褐羽雁们混在一起,不知道做些什么小孩子把戏。”  “说回顾宴。冤啊,死的真冤啊!跟了这么个心狠手辣的主人,死也不过几秒的事儿。你说,还会有家族愿意跟他吗?”  “大家都在观望吧,哪有这么容易……”  程陨之后颈一凉,像是被凛冽的冷风刮过,又像是一颗巨大的雪花落下,落在他后颈和衣物的交界处,冰的他一打颤。  程陨之恍然回头,看见那位雪衣公子站在他身后,低垂着指尖,的确就悬在他后颈上方。  小童仰起头,惊讶道:“主人!”  外头的声音戛然而止,没有再发出一丝一毫的呼吸或交谈声。  身后少主眉眼倦倦,伸出手,略微一挥,外头便传来惊恐的呼叫声,像是整个人被卷到天上去了一般。  程陨之往上头望去,看见几个人上下起伏的衣角,在空中飘荡。  小程:“……好了好了,放他们下来吧。”  雪衣公子固执地伸着手,要程陨之触碰。  小程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也伸出手指,跟他对着碰了碰,轻的宛若蜻蜓点水。  风车:“……”  这动作他知道,仙君思念之之,想小程主动黏上他来的时候,都是这么做的。  然而现在的小程,还不是你时间点的那个小程啊仙君醒醒!  他没这个习惯!  程陨之碰了碰他,困惑地说:“仙君啊,外头有人说你坏话。”  那公子从容不迫道:“我知道,随他们说去。”  说着,手上动作倒是没有半点从容不迫,反而急切地很,要匆匆寻来,找程陨之柔软指尖。  才一抓住,他发出心满意足的喟叹,难得含着笑起来。  小程仍然有些疑惑,看着眼前这个和仙君一模一样、就连穿衣习惯都没有什么改变的心魔,不知道该拿什么态度对他。  他思索片刻,决定……  该是什么态度就什么态度吧,等褐羽雁将填补七情六欲的方子带来,再讨论也不迟。  就这么一迟疑,便被雪衣公子一把拉起,拥入怀中。  过了许久,顾宴的声音才响起,轻而徐。 第177章 一道声音自程陨之身后响起,风车从程陨之怀中扑腾着落地,探头,规规矩矩行礼:“主人。”  程陨之回头,见顾宴走来,依旧是原本的一身雪衣,没有看见半点沾染烟灰痕迹。  他道:“火势怎么样了?”  顾宴应道:“熄灭了。”  程陨之还想继续往下问,例如他脑子里的无数疑惑,火是怎么着起来的,人为还是意外,都想问个清楚。  然而,最后的视线,定个在少主面上。  顾宴脸色沉沉,是难得遇见的神情。  小程嘴里的话拐了个弯,最后变成了:“火烧了哪儿?我的卧房没事吧?”  顾宴道:“有事。”  程陨之:“……什么!”  这!  怎么还烧到他身上来了?  顾宴带他和风筝去看现场,程陨之站在一片空地上,望着那头人头攒动,正在处理搬运烧焦之后的东西无数。  他眼尖地看出,这就是他曾经睡过的卧房,同样也是顾宴的卧房……现在落了个一地废墟,飞尘滚滚。  程陨之怔怔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身边少主恢复过来,重新变回平静神色。  招了人来,要他们好好查查,是怎么着的火,下人领命离去了。  程陨之抹了把脸,略有些崩溃。  谁知道不过是出门吃顿饭的功夫,睡觉的屋子就塌了!这都什么事儿啊!  “是冲着我来的,还是冲着你来的,都没有区别。”  顾宴看出他心中所想,伸出手来,揽住程陨之的腰。手骨卡在他腰间,程陨之觉得又冰又硬,怪咯的慌。  他平静道:“我大约知道是谁干的,等我腾出手,他们一个——都跑不掉。”  “但是在那之前,之之,我不放心。”  程陨之仰起头,疑惑道:“什么不放心?”  不放心你一个人呆在这里,也不放心你和别人说话。  说自己“生老病死,人之常理”。  顾宴敛眸,轻声道:“生老病死,非我等修士的常理;既然我们要逆天而上,便是要打破它。”  程陨之道:“那你得活成个老神仙。”  顾宴道:“但在那之前,起码先得改了之之的命。之之,可不能依着这常理走下去。”  程陨之望着他,少主的容貌仍是他最喜欢的模样,就连眼底的冰霜寒意都加重几分,更是多了几分截阿仙君那副冰雪样的气势。  他有种预感,若是放任心魔肆虐,在心魔境中发展壮大,那外头的仙君,绝对讨不了好。  更别说他这个被困在心魔境中小小的筑基。  他心里一突,觉得不行。  程陨之反手一握,握住他冰冷手指。  真的像雪一样,坚硬而松软,一种奇特而微妙的触感,冰的他打了个颤。  程陨之放缓了声音:“那我该怎么走呢?”  少主定定地注视他,托出一个方案:“……与我结为道侣,共享寿元。”  程陨之又想起那天,顾宴站在城池的大门前,身着少主华服,发冠高悬,眉宇间染着光线折射下的靡靡色泽。  正回忆着,程陨之思绪被打断。  手又被人抓住,强制他不得不抬头,和另外一个人对视。  顾宴:“为什么不一口答应下来?”  程陨之哭笑不得:“这这,仙君,这哪是什么能一口答应下来的小事,又不是今天晚上吃烧鹅配梅花酒……结道侣,可是一件大事啊!”  顾宴:“那晚上就吃烧鹅配梅花酒,之后……”  程陨之:“好嘞!”  顾宴:“……和我结为道侣。”  话说了一半,小程快乐地接上去,直至人家把下半段说完,两人陷入寂静。  程陨之:“……”  “不是我没有——”  顾宴:“你有。”  他斩钉截铁地说着,张开手,将程陨之完完整整地拥入怀中。  怀中人细细地颤抖了一阵,少主侧过脸,亲吻他的耳后。  “我等了你好久好久了,”仙君委屈地,惆怅地低声倾诉,“这心魔境,也存在了好久好久,我想下手,但又舍不得。”  程陨之的声音也跟着压低,他明明是清朗的声调,却也软的不可思议。  “等我?”  “等你。我那日,在镜中见你,便想到你身边。我在镜中看了十年,终于胆敢出面,寻你而来。之之却不见踪影,哪都寻不到,便生了心魔,每天问自己,是不是与你擦肩而过。  你游历天下,走南闯北,最后陷入这迷雾城与幻境,于是我擅闯鬼蜮,激怒鬼王,谁知心魔反噬,构筑出这片心魔境。”  他说的,无一不是现世的内容。  然而程陨之听得一知半解,在他记忆中,顾宴中途仍然与他见过面,哪来的“到处都寻不着”?  只不过现下,不是追问的好去处。  卧房被烧毁,顾宴将漂亮道修和小童安置在偏房,做落脚休息之处,自己出门,要去追查纵火之人。  风车紧张兮兮地抓住他的手,问他:“之之你——”  他想问,等仙君回来,指不定就要将结为道侣这件事真正落实下来。  但是有没有人问过,之之本人,到底想不想结这个道侣呢?  程陨之明白他的意思,浅浅笑开,伸出手去,轻巧地摸了摸小童的揪揪。  小童一路风里赶来赶去,头发凌乱不少。  这下被程陨之逮住,愣愣地背过身去,让他给扎头发。  道修手指尖软和,给他梳头的时候慢条斯理,就连垂落的衣衫上,也能闻到点轻幽的好闻香气。  程陨之道:“自然愿意。”  风车轻抽一口气,没说话。  程陨之:“……反正是和心魔结道路,不关现世中的仙君什么事,对吧?”  这么说来,确实也是。  风车点点头,听见后脑勺处的声音染上笑意。  “这不简单,”程陨之笑吟吟道,“先跟心魔结道侣,结完我光明正大给他治病,治完病就跑。没了这个心魔,道侣契不得跟着一起消失?”  程陨之老神在在,一点不慌:“那我现在结个婚……又有什么问题?”  风车迷糊地开始咬自己大拇指,跟心魔结契,真的没问题吗?  怎么越听越怪呢!第141章   程陨之也不知道啊!  他也从来没干过这种事儿,听上去简直跟骗婚毫无区别!  但看了看风车着急担忧的神色,程公子觉得,这些风险还是他自己扛着比较好。  大不了……哈,大不了就和仙君结契呗?  仙君要不满意这桩婚事,也不能一剑砍了他吧,毕竟两人共享寿元呢!  程陨之道:“没事,我在呢,怕什么。再说,若是不结道侣,直接神交,这不是,呃……”  他的嘴里冒不出那个词,但两人都清楚,是类似耍流氓之类的东西。  风车还是觉得,这些做风险太大,他可记得,仙君之前提出要和程陨之结契,都被他拒绝掉了,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般。  他左思右想一阵,终于妥协:“好吧。”  晌午过后,程陨之坐在床头看话本,而少主也坐在他床沿,揽着他,共看一本书。  晌午的温度和阳光都刚刚好,看得程陨之直打瞌睡。  脑袋刚刚一歪,就歪到顾宴肩膀上去。  这位心魔倒一点不慌张,施施然将自己坐正,让小程可以更好睡一些。  直至程陨之手里的话本滑落,他猛然惊醒。  “书——”  少主向话本一勾手指,书卷便乖巧地哗啦啦冲他们飞来,被重新塞回程陨之手中。  程陨之握着书脊,松了口气。  他嘟哝一声:“我刚刚看到哪里了……”说着,又是哗啦啦一阵翻书。  少主垂眼看了他一阵,一挑手指,翻到了最新一页。  结果程陨之没看两行,又是困虫上头,眼皮子不断往下掉。  心魔温声道:“怎么这么困?” 第179章 他赞叹一声:“好料。”  少主将这件喜服捧起,要递到程陨之手上去:“颜色也很正,适合你穿。”  程陨之不知道怎么回事,对这件喜服有着莫名的抵触。  他并不知道上面有什么问题,但总觉得有些诡异,以至于在他看来,这喜服的大红色,似乎有些红的过头了。  照理说,心魔并不会害他。  程陨之摇摇头,摊开自己宽大的袖摆,示意心魔看。  他坦坦荡荡地说:“我可从来没穿过这种颜色的衣服,着实不适应,就算穿着,也得憋得慌,忍不住要脱下来。还是穿平日里的衣服吧。”  心魔见他不愿,连声音都跟着放软了,劝他道:“试试就行,看个效果,不舒服就脱。”  程陨之还是摇头,就是不穿。  心魔遗憾道:“看来我是没有缘分,能见之之穿这颜色的衣装了。”  程陨之心道,你可真把我当傻子看。  不是凡间料子,那么还能是什么?  ……是附着了灵力的法器啊!穿上能有什么好事?!  结契大典在家族诸位长老的见证下进行,不算有多热闹,但族中能来的人,基本都来了,满满当当挤满了大殿前的空地,人头攒动,垫着脚要看前头的景观。  程陨之坐在卧房的梳妆镜前,身边没有下人,只有一位少主。  少主手中轻攥着木梳,给他梳拢长发,佩戴玉冠,并细心地将程陨之耳边碎发打理好。  小程望着镜中自己,有些恍惚。  他道:“我还是头一回这么打扮。”  少主笑道:“给我一人看见了,挺好。”  程陨之穿的一身白,而少主却穿了身浅浅的红袍。  是很浅淡的红色,更像是喜服外头罩了好几层轻纱,将那鲜艳的红色冲淡,放在他身上,却莫名显得大气。  最后,顾宴注视他片刻,道:“结婚了,穿的太素可不行。”  说罢,将自己头上的发带摘下,给小程系好。  一刹那,一身白的道修头上,忽然多出一点红来。  程陨之眺望窗外,见猎鸟赫赫,金翅大鹏跟着众人盘旋下落,看样子,是时间差不多了。  “吉时到——”  两人一前一后从院中走出,以步行的方式,走向不远处的家族大殿。  没有什么繁琐的礼节,在这万年前的时代中,道修们结契,能用灵茶灵果邀请宾客,已然十分显示夫妻同心,共登大道。  人海为他们分开,少主走在前头,面庞如玉,神情无悲无喜,平静至极。  而程陨之跟在他身后,发顶鲜红的发带随风飘扬。  直至两位道修走入家族大殿,人群发出不满的抱怨声。  鸟雀尚未作散,而受邀请的宾客则施施然入内,去看他们的结契大典。  殿内简简单单摆了长几与蒲团,客人入座,而那两位新人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跪下,参拜诸位先祖。  程陨之心想:就当是参拜仙君的先祖了。  他被少主牵着,一叩拜,二叩拜,那只手一直牢牢握着他。  直到礼成。  没有司仪,也没有主持的人出来说话。  家族的长老们坐在长几后头,神情复杂地看着家族大殿中这两人,不发一言。  少主神情自若:“你我相识多载,相知多年,终结为眷侣。”  程陨之心想:相识多载?这得多早?他们都还没出生就相识了?  少主道:“我愿以我家族产业与漫长的寿元相聘,邀我的……之之,与我共登仙途。”  他明明笑着,声音传遍大殿,显得风轻云淡而从容,程陨之却从他身上看见了隐约的魔气,缠绕不休,又骤然消失。  不愧是心魔。  程陨之清了清嗓子,要发表什么老大的宣言:“……听你的。”  少主垂下眼目,从心口拖出一个金灿灿的光球,递到两人中间。  这便是“道侣契约”。  一旦结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少主又问:“之之,你可不愿?”  程陨之笑道:“哪里不愿。”说罢,将手按在光球上,直至光球中细小的锁链爬出,将他与顾宴的手指一同连接。  金灿灿的符文顺着他的手臂爬上,很快,金光爆发,又眨眼间消散。  道侣契约正式结成。  那浅红长袍的公子垂下的眼目中,映着这最后消散的一点金光。  忽然,在小程的意料之外,他一把将人抱起,拥入怀中,走向殿外!  还候在外头的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目送成功结成契约的少主与他的道侣离开。  小程一路上都不敢挣扎,到了没人的房内,他才敲敲心魔后背,要他把自己放下来。  程陨之懒洋洋道:“顾公子,大典结束了,这里也没人,不需要再扛着程某到处乱跑了。”  人家公子还不把他放下来,顶多颠了颠,往卧房深处走去。  程陨之无奈道:“程某有腿。”  “我自然知道,之之有腿。”少主轻声道。  他将程陨之放回床上,半跪下来,凝视描摹着程陨之眉眼的线条。  程陨之心想,他怎么能看的这么入神,小程怪不好意思的。  他感受到道侣契约在颤动,想必是在催促他们,赶紧巩固契约。  程陨之深吸一口气,一把按住顾宴的肩膀,决定速战速决。  他坚定地望着仙君的脸庞,道:“少主,我们来神交吧。”  少主握住他手指,眉目平和:“好。”  这一过程从外表上看,并无多少异样。  两人相对盘腿而坐,双掌相抵,甚至生疏地隔开一段距离,并不像字面意思上那样旖旎。  精纯的灵力从程陨之丹田流出,循环了一个大周天后,顺着相接的双掌,流进顾宴经脉之中。  程陨之沉下思绪,顺着那股灵力,朝少主的识海奔去。  一进入,他几乎被满世界如潮水般的灵力冲击的呆愣在原地,要无力再往里面走。  他打了个激灵,勉强拉回注意。  七情六欲是不存在的缥缈雾气,它们的载体是记忆。  因此,程陨之需要分割一些记忆,将顾宴识海中缺失的部分填补完整。  他越往里面走,越能看见那些七零八碎的记忆载体。  一面是顾宴幼时,他的父母一个要走,一个哀求。  男声说:“我那点资源,要我怎么修炼?怎么在世家子中占得头筹?若我式微,他们必定要来找你们母子二人麻烦。这可不是件小事。”  女声哀求他:“夫君……夫君你别走……我家!我家也有不少资源,我把它们拿出来,和我自己的,都给你!都给你!只望夫君飞黄腾达……不要忘了我们母子……”  一面是顾宴初测灵根,被发觉出惊人的天赋。  苍老声音传来:“是个好苗子。”  女声道:“好苗子有什么用,他父亲做了家主,就不再来看望我们母子。好苗子,也不过是其父之弃子。”  程陨之淌着及膝的灵力积水,慢慢往前走,将自己的记忆像糊墙一样往上糊。  越往里面走,他注意力越涣散。  一面是顾宴被发觉会蜕皮的事情,众人视他为怪物。  嘈杂的声音道:“他从小就没有父亲……他的父亲,该不会就是大怪物吧!”  “大怪物,生下了小怪物!”  “哈哈哈,是小怪物!会蜕皮的小怪物!”  女声嘶哑道:“不许你们说夫君是怪物!他不是怪物!”  “要不是你……要不是你是个怪物,我可怜的夫君也不会受此等非议,遭人污蔑!打死你!打不死你!”  “你还不如去死。”  一面道:“反正他修炼速度这么快,我们多拿他点东西,又怎么了?“  一面道:“毕竟是顾家血脉,就算送过去被打入冷宫,也说不定能见顾家家主一面,求他手指头缝里漏点资源给咱们。”  女声苦苦哀求:“你们要把他送过去,可以,但是也把我送过去吧!我要见他,这么多年了,我要见他!!!”  程陨之停下脚步,最大的那块记忆正在破碎。  小程想了想,低下头,在自己最美好的童年里挑一点记忆,恋恋不舍地,抹在那块记忆的裂缝上。  但记忆还在开裂,程陨之叹口气,决定多拿出一些来。  一面道:“他是我们收割家主同情的资源,你这个疯女人,又是什么东西?”  女声道:“我是他夫人啊!”  最后,一面镜子记忆悄悄地说:“这里怎么有个小院子?好破啊。”  “进去看看,他们说里面闹鬼呢。”  不是闹鬼,是年幼时的仙君,唯一能安身的破败的院落。 第181章 他身前不远处,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影撕咬在一起,剑影,也看不清动作。  最终还是本体技高一筹,剑尖压住心魔的心脏。  此刻,心魔半跪在地上,心头血顺着截阿神剑细细滴落,露出吃痛的神情。  而本体也没好到哪去,脸颊侧边一道血痕裂开,同样往下滴着血泪。  本就是一体,自然知道自己会出什么招数。  心魔惨然笑道:“你不能杀我,我和之之,我和之之还有契约——”  所以,仙君毫不留情地将截阿神剑扔开,任凭它重重砸落地面。  他伸手,拧住心魔的脑袋,磅礴灵力涌出,将心魔永远镇压在了识海之下!  至此,他只有炼化心魔这一条路,再不能杀了它。  一切归于平静,只有心魔境还凭借残余的魔力苦苦支撑。  顾宴回头,神情略有些恍惚。  他坐到道修的床边,就像往常一样,像是在镜子看人般,静静地望着他。  半晌,顾宴开口了。  “今天之后,或许需要一百年、两百年,还是三百年?我不知道。”  “但最起码,近些日子我没有办法找你,之之。炼化心魔很需要时间,我将闭关长漱峰,直到心魔湖将他化解大半。”  “在那之前,若我炼化失败,堕落成魔,一定不会让讨厌魔修的之之看见。我会找个地方自行封印,仅供你充足寿元,让我的之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自言自语,弯下腰,将自己冰冷的额头贴到道修温热的肩颈皮肤上。  漂亮道修动了动,又没了动静。  “你不要我做你师尊,是吗?”  顾宴问,这捧积雪堪堪融化,“像他一样,做你道侣,好不好……不,不能像他一样。是重新开始,重新邀请你,做我的道侣。”  心魔境崩溃,顾宴平静地站起身,将程陨之打横抱起,往外一抛。  他仰起头,说:“两百年后,等我来找你。”第144章   山间溪水潺潺,阳光明媚,偶尔有鸟叫响起,眨眼便看见它们振翅离开,抖落两片树叶。  樵夫格外喜欢这样的天气。  在他看来,这种天气一般都象征着“顺利”“幸运”之类比较正面的词汇。  不过,今天可能会出些小小的意外。  他在溪水旁边看见了一个人!  樵夫大惊,将自己的斧头握在手中,探头往溪水的方向看去,透过丛丛交织的灌木,能勉强看见,是一位正昏迷着的年轻人。  他松口气,将灌木丛拨开,一点点往前走去。  那年轻人面容白皙,眉眼清秀脆弱,一身雪白的道袍裹在他身上,显得有些弱不禁风。  例如手腕,细的过分了些。  樵夫小心翼翼地询问:“年轻人,你怎么了?”  他往前走了两步,从背后的篓子里掏出一根长树枝,往年轻人的后背戳去,戳得那人晃动,却依旧没有其他动作。  樵夫转了转眼珠,将斧子丢到一旁,篓子也解下扔开,急急忙忙跑过来搀扶他:“年轻人!年轻人你怎么了!”  他一把拽住年轻人的手臂,要来探他鼻息。  指腹下气息温热,是还活着的,不知为何昏迷不醒。  樵夫又喊了两声,他抬起头,朝四周喊了喊:“喂!有谁看见他吗?”  四周只有一条小溪在潺潺流动,没有任何人回应他的声响。  樵夫松口气,露出笑容。  他回过身,要从篓子里取出长绳,结果一回头,却看见那年轻人直愣愣地坐了起来!  樵夫被吓一大跳,猛地往后一蹦:“你你你……”  年轻人注视着他,面容平静,一言不发。  他大半的身体都沾过溪水,因此衣袍濡湿,粘在他身上,还在往下淅淅沥沥地滴着水。  然而这人似乎也不想管这个,摇摇晃晃站起身,垂下眼睛。  樵夫试探地问:“年轻人啊,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又是怎么……”昏迷不醒的?  年轻人没有回答他的话。  睁开眼睛后,他显得更‘活’了一些,那双眼睛一看来,简直将他这副漂亮的模样提升了好几条街。  若不是神情木讷,恐怕也是位落魄的翩翩公子。  樵夫倒抽口气,意识到,这是有条大鱼上门了。  他想了想,抓紧手中长绳,试探性地问:“不然,先去我家坐坐?”  年轻人看着他,慢慢地点了点头。  樵夫将人一路带回了家,等进了家门后,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想。  这年轻人恐怕是被人一拳砸了脑子,导致现在浑浑噩噩,不甚清醒,只会肯定和拒绝,就连摇头都摇的格外缓慢些。  因此,樵夫的心思活络起来。  他热情洋溢地替年轻人煮了锅土豆,撒了点盐,便搬出来让他自己啃着吃。  自己则问:“年轻人啊,你从哪里来?”  年轻人捧着土豆,摇了摇头。  樵夫琢磨,可能是不记得了,也可能是不知道。  他又问:“那你可知,你姓甚名谁?”  年轻人啃了一口土豆,皱起眉,露出痛苦的表情,似乎是不适应这样粗糙的口感,连着咀嚼了好久才勉强下咽。  他扬起头,尽量让自己的喉咙空出来:“……水……”  樵夫给他倒了水,叹口气。  又问:“你知道自己叫什么吗?”  年轻人喝完水,总算平静了下来,点点头:“……之之。”  之之,恐怕是个小名。  樵夫笑眯眯地又给他续上水:“那之之,你是自己一个人来,还是和别人一起来的呀?”  年轻人迷惑地看着他,歪着脑袋,有点不理解。  过了会儿,轻声说:“我一个……”  樵夫大喜过望:“好!太好了!”  他几乎掩盖不住自己惊喜的心情,频频往窗外看去。  没想到,这年轻人居然是个傻子!  傻子好啊,傻子特听话!  他耐不住地站起身,循循善诱道:“之之啊,我还有些事,得出门一趟,你先在这里待着,不要出去,知道吗?”  他张牙舞爪,试图把外面不能出去刻在年轻人脑袋上:“外面有特别可怕的狼!这么大只,牙齿这么长!你要是出去,恐怕一口就给你咬断!”  年轻人果然瑟缩,露出明显的恐惧的表情。  樵夫放下心,将屋中窗户一一关牢,最后出门前,将门锁好,从外面挂上木栓。  临走前,他敲敲门:“不要出去!外面有狼!”  屋子里没声音,樵夫火急火燎地往山下跑,要去找一个人。  找谁?  找能给他钱票的人啊!  这么漂亮,还是个傻子,连话都不会说,说不定这脑子不好使,谁来了都会乖乖跟着走!  他可知道某些达官贵人,最喜欢的,就是这种漂亮的傻子。  这他要是能将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卖出去……那他到手的钱,恐怕下半辈子都不用他再砍柴了!  当然,为了防止傻子某天突然清醒,反咬一口他,樵夫决定演一出苦肉计,骗骗他,自己也是不知情的。  他很块就联系上了一个人,一个专门做这种买卖的“挑夫”。  “挑夫”就在城里头喝茶,抽烟,盘算着手里的货色,该卖到哪,卖给谁,都要一一盘算清楚。  他慢悠悠吹了口烟雾,看见有人从外头跑进来,兴冲冲地朝他跑来。  挑夫眉头一挑,愉悦地想,生意上门了。  樵夫冲过来,冲他点头哈腰,将家里情况统统讲了一遍,尤其着重去描述那傻子长得有多好看。  “……当真是神仙公子下凡,平白一股仙人味,那鼻子眼睛长得,要不是个傻子,你说他身为天官我都信!”  樵夫说天说地,倒是说的“挑夫”好奇起来。  真就有人能长成这副模样?  他心里一合计,不由得将价位往上提了好几个档次。  樵夫搓了搓手,冲他笑:“那个,我记得介绍的话,也能拿点中介的银两……”  “挑夫”翻了个白眼,将烟往桌子上一按,不屑道:“你得先让我看见了才行。”  “行行行。”  在他们说话的途中,却没发现,整栋茶楼都跟着安静了下来,就连说书人的声音都逐渐远去,小二和客人们直起身,目光朝他们看来。 第183章 他垂下眼睫,沉默寡言,美好的像一幅画般。  夫人却拉着他说:“不行,你要不拿点东西走,王府就不放你离开!”  最后,程陨之左思右想,终于挑出一个东西来,挂在腰间。  正是一串碎玉串。  那日,游子背上包裹,侍卫驾马,而他从马车的车厢里探出头,向王府一干人作别。  多日赶路后,他回到长津,回到了生他养他的地方。  登上长津山,宗门大敞,里头空荡荡,不知是不是在这些年里,被上山的人拿走了值钱的东西,当程陨之投入其中时,竟显得家徒四壁。  他无言地笑了笑,布下阵法,将整座宗门隐藏起来,叫凡人再没法看见他的长津门。  程陨之在长津一个人生活了好一段时间。  他大部分时候都在购置家居,修缮房屋,将他记忆里的宗门一点点搭建起来。  空闲的时候,他会去后山的藏书阁。  能在里面泡上三天三夜,读那些他早就看过翻烂的书籍。  有时候,看见上面还有别人的字迹注释,便会心一笑,幻想当时,写下这行字的人是何心情。  端详片刻后,发现似乎是熟悉的字体,脸上笑容就一点点垮了。  他一个人练剑,一个人吃饭。  直至某天脑子一清醒,想起自己还没参拜列祖列宗。  “我可真是个小混蛋,”他自言自语道,沿着路去找山间的那面石壁,“说出来是要被列祖列宗骂不孝的。”  程陨之轻车熟路地跪拜完,给祖宗们撒撒门前水,噼里啪啦清扫一阵。  他扫完,将扫帚扔开,提来水桶,将灰尘浇开,就像在浇一地的花般,神情专注。  漫天石门无言地注视他,有如无数仙灵与神佛。  还以为这种日子会持续到很久之后,突然某天,程陨之心血来潮,开始整理自己的储物袋。  豁,还真给他找出了点东西。  一面镜子。  这可真是稀奇货,甚至是一面碎裂的镜子,不知何人将它拼接好,粗暴地塞进镜框之中。  多年未见,它上面沾了薄薄的灰尘,被程陨之珍视地用袖子拂开。  他困惑地回忆:“这是什么?”  他一点也想不起,有关这面镜子的事情,所有的记忆在这一块,几乎都成了空白。  然而程陨之对它十分眼熟,这就说明了,不太可能是某天心血来潮随手打碎的小玩意儿。  他郑重地摸了摸镜面,发觉碎片并不影响使用,便尝试性地输入灵力。  镜子亮了。  一室寂静,直到镜中人主动开口。  “此为通明镜,能将你的声音传递给我,也就是另一面镜子上。”  程陨之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来。  他第一反应是想问,难道你是活在镜子里的人吗?话还没出口就被他明智地咽回去,他程某可不是年轻时尚且不懂灵器的小孩儿了。  对面必定是一位修为极高的大能。  程公子缓慢地呼吸,终于问道:“这是个什么原理?”  对方停顿片刻,在程陨之几乎以为他不在了的时候,像念书一般,将原理说出:“……借助阵法的威力。”  程陨之听着,控制不住自己地微笑起来。  好像多年未见故人重逢,又好像心底开了一朵花。  他盘腿坐回床头,拉长了腔调:“您给我说说呗?”  “……”  “好。”对方格外郑重地答应。  一来二去,便和镜中人成为了好友。  他们默契地不过问对方姓名,也不过问对方身在何处,只聊最近修炼的功法,看见的人或事。  在宗门彻底修缮完毕后,程陨之也终于踏出了宗门大门,两手空空,穿他那一身最喜欢的雪青外袍,朝山下去。  “是程某一位长兄的嘱托,要我多去外面看看。”  他如此对镜中好友解释。  他行走天下,走过很多地方,却像是绕着长津画同心圆,不曾一路走到天边去;  也看见过很多奇人异事,他将这些事情编成故事,在当地的茶楼说书,竟也获得不少好评。  人们喜爱他的故事,就像喜爱他漂亮的模样一般热烈。  在他说书的时候,经常会有人给他扔些铜板,当做捧场的小钱。  程公子忽然就觉得,这似乎是一门不错的活计。  天下有谁还能动动嘴皮子,就能赚到养活自己的钱呢!  筑基修为够用,钱财也够用。  程陨之懒懒散散,又走过几个城镇,重点拜访了某些可能会在夏天涨潮的地儿。  偶尔,他也会回长津。  打扫打扫落灰的宗门大殿,将殿上绘着祖师的画像取下,按照他记忆里的模样,再重新画一幅。  画完,感觉不满意,撕了重新画。  宗门里空荡荡的,没有人跟他说话。  程陨之坐在小厅里喝酒,自己喝一小杯,在桌子对面摆一杯。  突然某天,他若有所感,怔怔地看着对面无人动过的酒杯,酒杯无风自动,落在地上,砸碎了。  泼了一地的酒水。  道修愣愣地注视地上那一摊水渍,终于撇开眼睛,将自己杯中的酒水也洒向大地。  在那之后,他也再不去那些会涨潮的地方了。  心情不太好的时候,友人建议他写写话本,将自己的郁闷心情抒发出去,说不定会好些。  程陨之就笑道:“可是天下豪杰,我能写的,已然写过大半。现在还有什么又新奇,别人又没怎么写过的人物?”  友人道:“仙君,截阿仙君。”  程公子一怔,他突然对这个名字产生了好感。  就像是,在洪水退去之后,对抗洪英雄产生的无边的敬仰。  不知道为什么,这位仙君格外合他心意,哪怕并没有见过对方真人。  程陨之觉得不妥,他都没怎么听过这位仙君的故事,都怎么能写的动人?  结果友人说,他听过仙君的诸多事迹,可以一一说给他听。  友人说到做到,每天晚上,将仙君的事迹编纂成册,像讲睡前故事一样,一一说给程陨之听。  程公子心情愉悦,跟他聊得很开心,不由得称赞他的声音好听。  他由衷道:“如此合我心意的声音,恐怕长相也是程某喜欢的模样。”  友人片刻后说:“如果真长得合你心意?”  程陨之开玩笑道:“那做我男朋友如何?我就喜欢长得漂亮的。”  友人:“这可是你说的。”  程陨之:“……”糟糕,高兴过头得意忘形,后果就是这样。  友人固执道:“不止男朋友,做夫君如何?”  程陨之:“……”他只能接受谈个恋爱。  他身上的道侣契约,在日复一日地变浅,直到程陨之感受不到,也几乎忘记了它的存在。  然而这句玩笑话一出,他立刻就想起了这件破事儿。  程陨之连忙解释道:“不不不,男朋友可以,结道侣不行。程某暂时没有……结道侣的打算。”  友人嗯一声,轻巧地将话题带过去。  程陨之松口气,虽然自觉单身,但道侣契约的另一端,毕竟栓了个活生生的人,万一真的跟他有什么性命上的牵连……  快结束的时候,友人问他,能不能去找他。  程陨之还挺高兴!  一个人的日子过久了,还挺喜欢到山下的城镇热闹热闹。  他自然答应:“好啊,程某等你来。”第146章   一切时光走到尽头,程陨之在睡着之前,还迷迷糊糊地想着,明天要下山去,给宗门里的藏书阁多找些书来,免得老书被他翻得破破烂烂,这叫什么样儿!  结果半梦半醒时,听见一道玻璃打破的声响。  哗啦——  将他的黑沉梦境一概卷走。  等一觉醒来,程公子舒舒服服地舒展手脚,伸长手臂,上下摸索一番后,精准地扯来被褥,往自己身上一盖。  来回滚一滚,就能滚成被团。  “好冷……”漂亮道修自言自语。 第185章 当然顾宴根本不把他这些屁话当回事,把粥碗端起来,舀起一勺:“喝。”  程陨之习惯性地张嘴:“啊。”  程陨之:“……”  好嘛,被喂出习惯来了!第147章   长漱峰和它的主人一起,终于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偶尔前来的宾客也惊奇地发觉,接待他们的灵人偶终于不是常年摆着一副没了妈的死人脸,总算显露出年幼小童的活泼劲儿来。  有人好奇,毕竟长漱峰的事,也算他们宗门的头等大事。  “……是最近出了什么好事么?”  小童一点不在意,快乐地宣布:“程公子醒过来了,大家都很高兴!”  程公子?  哦,是那位,仙君当众收下的首徒,是护在掌上,心爱的小徒弟。  这位之前出了些变故,昏迷不醒好些时间。  在此之中,仙君也跟峰顶的冰坨子一样,一身霜寒,孤身直来直往,然而谁要是惹上他,冰坨子能立刻变成炸药。  噼里啪啦,得罪他的人砍的砍死的死,掌门就差给他跪下求仙君收收气。  哎,无冕帝君,这副脾气也正常。  于是有人试探性地提出:“听说程公子伤势已好,能否叫我等进来探望?”  没法跟仙君打好关系,跟他的徒弟打好关系,也是差不多的嘛!  小童瞅他一眼,完全知晓人心里那点弯弯绕绕。  他清清嗓子,道:“……不行。”  虽说人是醒过来了,但心里的伤……恐怕还得时间治愈。  这些日子,程陨之一直生活在长漱峰上,几乎没有出去过。  说是几乎,也就出去了那么一次,他回了长漱峰,说是要打扫打扫祖宗排位。  免得死后下黄泉,被祖师爷指着鼻子骂邋遢。  顾宴不太放心,但没办法,放手让程陨之回去。  结果,刚开始还好,后面程陨之逐渐就寡言了起来,像个幽魂一样来往于卧房和藏书阁,就像仍然身处幻境一般,无知无觉地生活。  他精神也慢慢恍惚起来,经常想叫顾宴的名字,却喊不出具体姓名。  有时候还喜欢絮絮叨叨,叫着师父,师哥。  回头看不见他们人,眼泪便自顾自掉一两滴下来。  打在顾宴的指尖上。  仙君敏锐地察觉不对,立刻将他带回长漱峰,好生休养。  哎。  小童难过地长叹一阵,完全说不出他已经“大好”这种话。  “下次吧,下次吧,”小童抽抽鼻子,像个真小孩儿般抽噎道,“说不定仙君很快就能把之之治好了。”  他实在忍不住,跑去厨房,端了一托盘的夹心馒头,要给喜欢吃吃喝喝的程公子送去,顺便摸摸之之眉心的皱褶,想帮他抚平。  可惜刚从厨房出来,就被大管事风车截了胡。  只好蔫头巴脑地继续去前厅招待客人。  风车知道程陨之在哪儿,他端上从另一位小童那儿抢来的托盘,放轻手脚,走到卧房二楼一处露台上。  那里,薄纱帘轻扬,隐隐约约露出后面半点人影。  程陨之靠在躺椅上,身上铺着薄被,把自己蜷成一团。  他用手肘支撑着身体,正安安稳稳地打着瞌睡。  凉风吹来,温度正好——被仙君的结界调控的风,不可能会吹进来不合适的温度。  忽然,后面冒出一个小童脑袋,被困倦的程陨之按了按脑袋。  风车瞪他一眼:“你怎么在这?之之要是睡不好怎么办。”  小童蹭了蹭程陨之的手掌心,委屈道:“是之之让我不用走的。”  程陨之半梦半醒,手下被蹭来蹭去,痒得要命。  他反手抓住人家脸颊肉,揉揉搓搓,心满意足了睁开眼睛,结果看见灵人偶在他手底下眼泪汪汪,就差指责他轻薄。  程陨之:“……”  他心虚地翻了个身,懒洋洋地仰躺:“出什么事?我好像闻到了馒头的香气,似乎有我喜欢的夹心——是不是?”  他回头望向风车,上下眼皮一搭,笑起来的时候格外好看。  风车把托盘放到小茶几上,担忧地看他。  自从程陨之被仙君带回来之后,陷入沉睡的时间不可避免多了不少,怕是哪里留下了隐患或者暗伤。  风车乖顺地应答:“有流心的。”  程陨之赞赏道:“知我者风车也。”  于是三人蹲在一起,快乐或不那么快乐地吃吃喝喝起来。  吃完后,程陨之长舒口气,见两小童依旧眉目间透着难过,安抚地摸摸他们脑袋:“不是什么大事,阿宴说了,修养段时间自己会恢复的。”  小童抓住他的手,委屈道:“可是前两天,之之醒过来,第一句话居然是‘我的长津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豪华’,这不就说明,还没有好起来吗。”  程陨之不语,两小童就差抱头痛哭。  房门处传来响动,雪衣仙君出现在薄纱背面,又在片刻间迈步到程陨之面前。  程公子瞧他一眼,打了个哈欠,往躺椅里头挪挪,腾出一星半点儿空间。  他拍拍椅面:“仙君坐会儿?”  小童看准时机,当机立断,冲上去,在顾宴坐下之前,一屁股占据了之之身边的位置。  顾宴:“……”  最后还是风车将小童拎走,不要打扰之之大人们之间的事儿。  仙君没有推辞。  他理了理衣袍,从容地坐下来,去握住程陨之的手。  道修的手柔弱无骨,并不是因为他保养的有多好,而是手上真的没有力气,连皮肉都有些无力的软绵。  幸好,多日的修养,终于将这只手养出点温度来,摸着总算不会冻人了。  “今天之之好么?”  顾宴注视着他,伸出手去,撩开程陨之额前鬓发,“长期身处幻境,精气神都被抽空,出来自然不适应。”  程陨之蔫蔫道:“我知道,挺不习惯的。但身上没少点东西,已经是万幸的结局了。”  他勾勾手,顾宴听话地凑过去,两人交换了一个绵长的亲吻。  仙君长长的睫毛垂下,听程陨之慢慢说:“有时候突然分不清,这是哪里。我生活过的城镇呢?刚刚走过的街道呢?还有我的长津山呢。”  “那还认得玄天宗吗?”  “可能只认得长漱峰了,”程陨之重新缩回去,猫一样挠挠顾宴掌心,“以后等恢复好了,重新认一遍。”  “还认得些什么?”  程陨之居然还认真地思索了一番,恍然大悟:“还能想起以前认得的人,比如子陶……”  顾宴看着他,眉宇委屈:“你居然还认得他。”  程陨之:“……”  程公子已经免疫了美人蹙眉,他往后一仰,舒舒服服的:“程某只是丢了些记忆,不是真的失魂变成个傻子。”  见顾宴仍不言语,小程只好暗示性地又挠挠他的掌心,被人一把抓住。  “回头叫子陶带我去峰外认认路,全部想起来也就是一会儿的功夫。”程陨之安慰他。  结果,好家伙,仙君立刻想出了不那么仙君的新主意,听得程陨之心里想着好像还行,眼皮子却一跳一跳。  顾宴说:“不用他,我带你去认认路。”  程陨之想了想那副场面,他们飞驰云端,惬意地享受着天空凉薄的风和云彩。  仙君往下指,一点点给他说明这是哪,这又是哪。  听起来真不错,哪怕宗门占地广大,不出半天也能指认完重要的地标建筑。  程陨之欣然答应:“点子不错。”  待到程陨之恢复一些气力后,顾宴真的带他出了长漱峰,截阿神剑沦为载人工具,托着仙君和他的弟子从空中掠过。  堪堪飞出长漱峰一点距离,顾宴就停了下来。  顺着他往后转身的力道,程陨之也跟着看过去。  “这里是长漱峰的主殿,主厅,往后便是卧房与弟子居,当然,只住了你一个,”顾宴介绍道,“往上走还有些处理杂事的小厅,以及到峰顶,是练武场。之之若是身体好些了,就来练剑。”  娇贵小程眼观鼻鼻观心,心想,练剑好累。  将长漱峰一切介绍完了,程陨之原以为神剑会将人带到空中,没想到一降再降,两人直接踩在山间小路平整的青石板上。  顾宴站在下一层的台阶上,仙君气若闲庭,冲他伸出手。  程陨之望着他伸来的手,心里有些发虚。  “我们,不是在空中看一看就可以了吗?”程公子声音都跟着没底。  顾宴无辜地说:“其实主要是想带之之出来散散步,吹吹风,不能老闷在屋子里。” 第187章 顾宴拉起他右手,垂过眼睑,摩挲他指尖的纹路,不靠近,也不疏远,恰恰好站在程陨之最舒服的距离上。  在这里,能清晰地看见这人唇边噙着的细微笑意。  顾宴道:“以前之之拒绝我,现在一切都回来了,可不能再拒绝了。”  还没等小程下意识反驳,这位大名鼎鼎的仙君眉头一挑,侧过身,示意程陨之去看他身后万千牌位。  “他既然敢在列祖列宗面前与你结为道侣,那我自然也不能落后,要叫诸位祖师与弟子同见证,共结道侣。”  “……”  程陨之心想,他就知道,顾日乌嘴里吐不出好话来。  “我呢,是这么想的,”程陨之闲散地抱肩道,“我还是比较喜欢过小日子,不用太多人见证,在小小的峰头,叫上最熟悉的朋友,将仪式办完整就好,用不着多大动干戈。”  顾宴听他说完,有些遗憾。  他看上去格外乖顺:“如果之之喜欢办小的,那我们就不……”  程陨之笑了笑:“谁说,我要和你结契了。”  他和颜悦色。  “想得挺美。”  仙君一怔,要上前搂他腰背,被程公子敏捷避开。  顾宴试图挽留他:“之之……”  他笑了笑,从腰间抽出那柄折扇,轻轻一甩,将仙君伸来的手打掉,从容地迈步,朝灵门殿门口打去。  “程某四海为家,行走天下,可从没想过结契这档子事。”  ……  “所以,你拒绝了仙君?”俞子帧问。  程陨之试图纠正他:“是我的朋友,不是我。也不是仙君,是一位外门的大能。”  俞子帧:“好,你的朋友。”  程陨之郁闷地甩了甩折扇,好好一扇子,在他手上跟风车似的到处晃悠。  他道:“程某朋友知道自己长得好看,话说的也好听,也会编故事,也会那么小猫三两的剑招功夫——但实话说,那位大能理应是看不上的。”  “再说,他也活不了多久了。结个契,给人砍掉一半寿元。修真界也讲究门当户对,谁有真的干这种亏本买卖?”  俞子帧;“按仙君这等修为,就算砍掉他一半寿元,也顶多从沧海桑田变成天崩地裂。”  小程恼怒道:“不是仙君!!!”  俞师兄纵容道:“好好好。”  程陨之这才顺了口气,悠悠晃晃,继续往下说:“再说,再说,要是结了契,随时被人知道行踪动向,这会不会……”他委婉地换了个说法,“很没有安全?”  俞师兄现在也不过是初入玄天宗不久的新新弟子,哪知道和人结契是个什么感受。  不过,没吃过猪也见过猪跑,他勉强能想点话术出来安慰人。  “若大能有心,定然不会让他的道侣陷入危险。”  程陨之:“……倒也不是这个问题。”  俞子帧皱眉道:“陨之,你要不喜欢仙君,管他是什么截阿,都不要轻易答应。结契毕竟是一辈子的事情。”  程公子揉揉眉心,露出点纠结又郝然的神色:“倒也不是不喜欢……”  “反倒是师哥,有没有想过与谁结为道侣?”  俞子帧一怔,没想到话题会扯到他身上。  两人坐在广场长长的白玉台阶上,凉风习习,远处浩瀚城池仿佛只有巴掌般大,行人更是比蚂蚁还要渺小的多。  俞子帧摇摇头:“从来没想过,或许更会独登大道,而非与谁同走。”  远处传来钟声,空中陆陆续续有弟子御剑飞回,正是传音铃响,叫所有学道的弟子回去听论大道。  俞子帧回过头:“我该离开了。”  程陨之也跟着起身,笑眯眯道:“劳烦师哥帮我想这些杂七杂八的破事。”  俞子帧:“不碍事。反倒陨之,该仔细想想。”  他刚往前走两步,听见身后那漂亮道修镇定地询问他一句话。  “师哥,我的碎玉串呢?”  俞子帧回头,从腰间勾出一串来:“我有一串,你要吗?”  程陨之定定地看他一眼,遗憾而释然地笑开,轻声说:“谢谢师兄,不用了。”第149章   顾宴再在露台上看见程陨之时,程公子明显有些闷闷不乐。  他的身体逐渐转好,面容也逐渐透出些健康的红润来,比之前看上去苍白无力的模样大好了不知道多少。  只是他一蹙眉,依旧带着种怜惜般的惆怅。  程陨之心里想着事儿,见顾宴过来,招了招手。  顾宴倒是什么话都没说,顺从地坐下,和小程共挤一张躺椅,把鼎鼎有名仙君的姿态丢了个干净。  程陨之被他这么一挤,差点吐血,连忙往里头挪了挪:“这么用力干什么。”  顾宴无辜道:“不是之之叫我来吗?”  说着,把程公子的手拉过来,一根一根把玩他雪白的指尖,观察完了,皱起眉头。  “还是不行,”他平静道,“气血太少。”  程陨之勾了勾手指,道:“慢慢养就好,不过是时间的事儿。”  顾宴放下手,转而问他最关心的问题:“在想什么?”  程陨之道:“想我师哥。”  虽然说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毕竟程陨之近些日子接触的人,思来想去也就那么几个,跳不出这个框框。  但从他嘴里说出来,还是让仙君有些微妙的不乐意。  “好,想我们师哥,”他轻声道,“想他做什么?”  程陨之:“我之前一直妄想着,希望师哥能从迷雾城中离开,哪怕坠入魔道也问题不大。但后来我出来了,突然感觉到他死了。”  露台上凉风习习,轻薄的纱帘顺着风的力道,不住飘摇。  程陨之遥望着天空,将自己的手抬起来,凝视指缝间透过的天光:“我希望那就是他,离开鬼蜮的他,而不是什么转世。现在发现,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了。”  “他一个人留在迷雾城,还是一个新堕落的魔修——会遇见什么?”程陨之喃喃道。  顾宴:“你去试探他了?”  程陨之颔首:“嗯。结果我发现,师哥已经不是原本的师哥了。”  “可他还是来到了你身边,”  顾宴也顺着他的目光,往远处看,“据我所知,他原本想进另外一处宗门,但不知何故,忽然改了主意,要来玄天宗。”  程陨之笑道:“仙君,你倒是调查的清楚。”  顾宴回头,注视着他的小程:“可能是缘分,也可能是天道不要你们继续离别。”  程陨之怔然道:“……也是。”  太阳从山的那一头落下,璀璨缱绻的光线编织成空中一大片不起眼的金丝细网,又被层叠云彩遮蔽边角。  程陨之一觉睡醒,伸长了懒腰打哈欠。  他一把抹掉自己眼角的泪珠,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整个人囫囵个儿趴在顾宴身上。  年轻的仙君也仰着面,垂闭眼目,神情平静地陷入梦境。  这或许是他多年来难得的一次入睡。  有风正好,有伴侣在怀,没有什么可以打扰他们。  程陨之想到之前的谈论,完全可以想到,顾宴是怎么带着新兴的宗门崛起,又怎么一一击垮世家,收割领土,分配不同宗门,又扛着哪些压力。  是他年轻小程接触不到的过去,独属于万年之前走过来的大乘仙君拥有的人生阅历。  现在他终于清闲了下来,第一次有着这样强烈的愿望,要以后行走大道,有另一人相伴。  程陨之想着,伸出手,轻轻摸了摸顾宴的眼睫。  很长,很软,细微地搔着他的指腹,有点痒。  他再往下,摸过眼睑,鼻梁,开始思索,仙君又是怎么落成了现在的性子。  照理来说,按他的年纪,怎么都该是顽固不化老古董……哪里还懂得用自己的美□□惑人呢?  该不会是心魔的锅吧!  最后,指尖落到顾宴的唇上,虚虚地轻点着。  这边程公子还在思考问题,而那边,顾宴不动声色地睁开眼睛。  在程陨之没反应过来之前,仙君已经将他指尖含入口中,还特意舔了舔柔软的指腹,抬眼望来。  程陨之:“……你怎么装睡啊。”  被倒打一耙的仙君无辜道:“我也是刚醒。”  小程心虚地哦一声,小心翼翼道:“我看你脸上落了只蚊子,帮你赶走呢。”  他赶紧用力,将自己的手抽回来。  在离开之前,仙君惩罚性地轻咬他,像是无声地抗议,不要在别人睡觉时摸来摸去,程陨之吃痛,没敢吱声。  顾宴从容道:“现在还有吗?”  程陨之给他插科打诨:“没了没了,早飞走了。”  顾宴温声道:“可惜露台的结界不允许蚊子飞进来,不然我可能就要相信之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