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坂火之梦》 第1页 [侦探推理] 《三年坂火之梦》作者:早濑乱【完结】 内容简介 ◆每个人心中都有燃点;火之梦或许也会出现在你我梦中。荣获五十二届江户川乱步奖 双线进行的精采推理小说。 ◆推理评论家 傅博 专文导读 「我在三年坂跌倒了。」哥哥留下这句话,不久后就死了。 在火光熊熊的街头疾力奔走的神秘车伕是谁?「隐藏的三年坂」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 「三年坂 火之梦」的故事从东京发生大火开始说起。19世纪初,日本的政治有了巨大的改革。幕府还政给天皇,当时不但藩主失去了领地;藩士也因为失去工作,变得一贫如洗。于是传出有藩士假扮成车夫,拉着人力车四处纵火,打算火攻天皇;也有的年轻人觉得东京的建筑物杂乱不堪,恨不得放一把火把东京的贫民窟烧个精光,好重建东京。 古老的故事 (一) 西元一八九二年正是明治二十五年。甲午战争于一八九四年爆发,可知这是一个古老年代的故事。该年四月九日的夜晚至翌日,东京发生了名为神田大火的火灾。依据当时的报纸记载,从神田窜出的火苗延烧了整整两天,使得四千百余户民宅付之一炬。 那时还没有打开水龙头就会流出经过消毒的自来水;近代下水道亦尚未完成,街上也要到二十年后才有汽车行驶。一旦发生火灾,必须出动载着抽水泵浦的大八车(註:江户时代使用的一种专载重物的木制推车。有了该车,一人可以做相当于八个人的工作,因此得名),从河中或是水沟中汲水灭火。 火势一旦蔓延,就无法轻易扑灭。灭火之前,阻止进一步延烧是首要工作。为此,必须毫不犹豫地破坏火势还没有波及的建筑物。即使如此,仍然可能因为风势助长,导致火苗窜烧。 提起明治时代的东京,大家或许会联想起红砖建造的欧式建筑,但这只是一小部分特例,大部分欧式建筑都是在木造房子外墙漆上漂亮的油漆而已。一旦发生火灾,很容易酿成大火,整个区域都会烧成一团。建筑和破坏这两个要点,大概就形成了江户时代吧。 神田大火延烧了两天,除了向北跨越了神田川,扩散到浅草一带,更蔓延至南侧的日本桥方向。 每次发生火灾,必然会有看热闹的。 这场大火发生时,麴町区的九段坂上立刻成为看热闹的最佳地点之一。这里不仅可以眺望神田一带的高地,而且位在上风处,不必担心火势波及。在视野极佳的堤防上,一群看热闹的男人好像串铃般的排在一起。 当时,东京府东京市分为十五区,市区相当于目前的山手线内的区域。大致而言,现在的一区相当于当时的两区。麴町区位在皇居(宫城)附近一带,和神田区一起,相当于目前东京都千代田区。 九段坂是位在宫城北侧的高坡,招魂社(靖国神社)就在马路旁。当时的坡道坡度比现在还陡,附近没有高楼建筑,离海也很近,据说站在山坡上就可以远眺东京湾。 神田大火的第二天早晨。 一个年轻人加入了九段坂上看热闹的人群。他身穿漂白布衫、细筒裤,外罩短褂,上半身十分强壮,一看就知道是苦力。今天早晨,他离开位于市之谷谷町监狱附近的大杂院,原本打算去番町的道路修补工地,一看到发生了火灾,立刻改变了主意。他猜测其他苦力也不会去上工,于是就挤进人群。 他从市谷见附慢慢走到九段坂上,发现已经挤了两、三排的人。围观民众中只见身穿外褂和裙裤装者,却不见身穿西装的人,可见大部分都是社会底层的人。 “借过一下,让我也见识见识吧。” 苦力用宽阔的肩膀为自己开路,不由分说地挤进最前排。 “危险啦!” “挤什么挤!” 人群中顿时响起一阵叫骂,但是看到年轻人厚实的胸膛,个个都闭了嘴。苦力挤到堤防边缘,看到眼前的一片光景,乐不可支地吹了一声口哨。 “哇塞,简直是绝景嘛!” 四月初旬清晨的天空下,首都原本应该呈现出悠闲的景象。这里左侧是上野高地,右侧是宫城的树林,正面从神田到日本桥一带的低洼地区,是一整片栉次鳞比的房舍和商店……。 然而,这天眼前所看到的仿佛是一幅涂满红色和黑色颜料的画。低洼地区完全笼罩在火焰和浓烟中,宛如一幅地狱图……。火苗扫过的内神田已经变成了一整块燻黑的焦炭,附近的日本桥、浅草一带不时冒出夹杂着红色和黑色的浓烟。 看到熊熊大火的景象会令人情绪高涨,事实上,这些围观人群正议论纷纷。 “已经烧到今川桥下了吧?看这情形,恐怕会延烧到滨町。” “药研堀的情况怎么样?不知道有没有危险,我有亲戚住那里。” 人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着。 “燃烧吧燃烧,让整个东京都烧起来!” 也有人念念有词。 “太好了,烧得越旺越好……” 这句话是苦力说的。 火灾后需要大兴土木,即使像他这种没有专业技术的苦力也会供不应求,薪水自然会水涨船高。只要不是自家着火,他希望天天有火灾。即使目前所住的大杂院烧起来,只要拍拍屁股逃出来就好。如果可以领到救济金,还等于是赚到一笔外快。 第2页 “啊哟,阿伯,不好意思。” 他挪动身体调整姿势时,左肩不小心用力撞到身旁男人的后脑勺。一身人力车夫打扮的中年男人立刻转过身,他眼睛下方的眼袋都垮了下来,还有很严重的黑眼圈,却有着和职业不相符的锐利眼神。车夫和苦力四目相接,但他随即转过头。对方的眼神太令人印象深刻,苦力忍不住在一旁打量着车夫。车夫身穿印着药材批发行名字的短单褂、腹兜和细筒裤,一身车夫专用打扮,像两条细棒的双脚上穿着已经脱线的深蓝色布袜,和像马的饲料草般的草鞋,双手拿着平时戴在头上的平顶斗笠。他脖子右侧有烧伤的痕迹,皮肤揪成一团,可能以前曾经遭遇火吻。 那个年代,从一个人的穿着打扮可以大致猜出他的经济状况。眼前这位老兄,无论对他威胁恐吓,还是拍马奉承,都不可能让他请喝一杯酒。 苦力兴趣缺缺地再度将视线移向神田的方向,观望了一阵子,突然灵光乍现。听说盂兰盆节时,地狱之门将会打开。以黑色废墟为中心,周围一片大火和浓烟的神田一带,简直就是在东京这片土地上张开了黑色的地狱之门。 苦力大悦,很想把这个想法告诉别人,他将视线移回身旁的车夫身上,发现他把微秃的后脑勺对着自己,独自一个劲儿地看着和众人不同的方向。 他在看什么? 苦力感到好奇,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发现那里是上野森林的后方。和火光熊熊的可怕景象相反,放眼望去,四月春日的蔚蓝天空下,是一片郁郁苍苍的树林和好几层寺庙的屋瓦。车夫好像中了邪似地,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方向。 “阿伯,你在看什么?” 车夫回头瞥了苦力一眼,用沙哑的声音答道: “没什么,我好像看到那里在冒烟。” “烟?” 喔?那可是大事。 苦力兴奋地在上野树林的方向寻找新的火种。如果上野和谷中一带烧起来也不坏。然而,无论他再怎么仔细看,也没有看到火苗。 “阿伯,在哪里?” 苦力焦急地问道,车夫用不太有自信的声音回答: “两个塔中间那里,好像有……” 所以,是在上野樱木町那一带吗? 然而,苦力只看到冒着嫩叶的树梢和小鸟。 “到底在哪里?根本就没有烟嘛。” “不,我刚才真的看到了。” “这个时间,该不会是炊烟吧?” 苦力说完,咂了一下嘴说:“真无趣。” 清晨七点,正是炊烟裊裊的时候。 “已经烧到十轩店了。” 有人叫了起来。 火势已经延烧到日本桥本町附近,十轩店就是附近的人偶批发街。 “啊哟。” 苦力叫了一声,再度将视线移回火灾现场。不知道是好奇,还是终于放弃,车夫也看着相同的方向。火势仍然勐烈,火苗越窜越高。 苦力沉醉地看着火势,看着前方,对车夫说道: “这个景象是不是很像地狱……啊哟!” 有人用力撞到了苦力,苦力摇晃了一下,勐然转头对身后怒吼: “不要推,很危险!” 他完全忘记前一刻自己也是这么推挤进来的。 当苦力转头看向前方时,十分在意身旁的车夫在干什么。没想到他又把后脑勺对着苦力,这次看向南方。 “阿伯,怎么了?你又看到什么?” “这次是日比谷那里。你看,就在那里!” “日比谷?” 苦力看着车夫手指的方向。 “在哪里?” “就在那里,那里!那里有白色的东西在闪……!” 他手指着内护城河堤防前方,霞之关到虎之门的方向。苦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定晴望去。 那里空无一物。 “……根本什么都没有。” “我刚才真的看到了。现在……什么都看不到了……” 苦力往那个方向看了好一会儿。然而,那里没有火苗,也没有浓烟。 “我就说了,应该是炊烟。” “炊烟?……不,不,才不是。” 苦力渐渐感到毛骨悚然。而且,从车夫的用字遣词可以大致猜到他的来歷,他绝对不是普通的车夫。 “阿伯,不好意思,我要走了。” 苦力说完,正想走下堤防,车夫的身体在他身后抖了一下。 “你看,这次是在那里,那里!” 车夫说着,抓着苦力的肩膀。 “阿伯,痛死我了!” 苦力浑身发毛地甩开车夫骨瘦如柴的手。 “别再说了,你在做白日梦。” 苦力拨开人群,沿着原路往回走,回头看了一眼背后的人群。站在最前排的车夫正指着熘池对面麻布那一带的方向,仍然可以隐约听到他嘴里念念有词。 苦力回到九段坂,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 “简直是在做白日梦!” 那天傍晚,一位长期外出、正准备回到住处的六十多岁隐居老人走在牛込的坡道上。 第3页 老人以前在日本桥本材木町的批发行工作,这次听到大火的消息,立刻只身前去支援。今天在那里忙了一整天,正准备回家。连续烧了两天的大火即将扑灭,内神田被烧得化为一片灰烬,所幸日本桥区的损失受到了控制。 老人所走的那条热闹的坡道中途,右侧有一条往下走的坡道巷弄,他家就在巷弄的尽头。他虽然不服老,但还是感到疲惫不堪,就在通往分岔道的路口停下来歇歇脚。正在这时,身后嘎啦嘎啦响起一阵嘈杂的车轮声。 又发生什么事? 车轮急促的声音令老人有一种不祥之兆,他赶紧回头往下看,并寻找声音的方向。 一辆空车爬上坡道。车夫戴着一顶平形斗笠,看不清楚他的样子。 应该是年轻人因为火灾而感到兴奋吧。 老人自圆其说地转过身,听着后方的车轮声,再度迈开步伐,走向巷弄的下坡道。车轮的噪音已经来到路口的位置。 下一剎那,老人一脚踩空,差一点跌倒在地,背后突然有人用力抓住他的肩膀。他大吃一惊,回头一看,戴着平顶斗笠的车夫瘦骨嶙峋的手抓着地,车子停在身后。 “你要干嘛?突然跑过来,想吓死人吗?” 老人怒斥车夫,随即发现对方的样子不同寻常。斗笠下是一张五十岁男人的脸,他的双眼暴出,脸上满是汗水和尘土。 “这个坡、这个坡叫什么名字?” “什么?” “这个坡的名字,这个坡叫什么名字?” “你是问这个坡道的名字吗?” 看到对方认真的样子,老人认为不要违抗为妙。而且,极少有人知道这个坡道的名字,住在这一带的人都叫“岔路”,其实这条坡道有正式的名字,只是早就被歷史遗忘了。老人在隐居期间,翻阅了许多江户时代的旧地志,所以才会知道,他为自己知道这条坡道的正宗名字感到骄傲。老人清了清嗓子,神情严肃地说: “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坡道的名字,不过,我告诉你,就叫做三年坂。(註:坂为坡道之意)” 车夫一听到这句话,即刻向后退了一步,又一步,仿佛听到了什么可怕的名字。 “你还好吗?好像……” 车夫对老人的话充耳不闻,自言自语道: “果然是三年坂……” “果然?果然什么?” 老人的话无法传入车夫的耳朵。他的视线看着后方遥远的坡道下方,好像被什么不寻常的东西附身了。 车夫手指的那个方向。 “你、你可以看到那个吗?” “那个?” 老人顺着车夫的目光,回头看向背后。暮色中,昏暗的坡道在狭小的岔路向下延伸。 “你说的那个是什么?” 老人弯着腰,凝神注视下方。除了自己以外,并没有其他行人的坡道似乎很平常,但又似乎隐约感受到某种动静从昏暗中爬了过来。 车夫向他低声说道: “可不可以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梦吗?我是在这里遇到火灾,又看到那个了吗?” (二) 母亲年轻的时候,皱纹还没有刻进她晒黑的皮肤,那时她经常说些古老的故事给实之听。那是有关于他父亲名字的故事。 你父亲以前叫桥上一之助大人。那时,他家在城堡旁,目前已不復见的石桥附近。桥上的人家,世世代代都担任作事奉行(註:“作事奉行”为鎌仓、室町和江户幕府的官职,负责殿舍的建造、修理等建筑工程),负责兴建桥樑、道路和建筑物等工作。 母亲每次都是在晚餐后,全家一起做家庭代工时,从这里开始说起。 家庭代工的工作基本上都是从棉屑中捡棉线。外祖母坐在地炉前,母亲坐在厨房的地板上,大家都有自己固定的位置。实之几乎都坐在外祖母旁边,手脚俐落地完成分给自己的配额,但有时也会坐在母亲身旁。这时,母亲就会告诉他以前的事。 为了节省,家里总是把油灯的灯芯捻得很细。母亲很有士族姑娘的架势,挺直腰杆,在昏暗油灯下神情专注地看着手上的棉线娓娓道来。 一之助大人总是衣冠楚楚的走在城外,从一个私塾到另一个私塾。那个年代和现在不同,没有正式的学校,大家都是用这种方式学汉文和算术。当时,这个内村家的房子刚好在其中一个私塾,由德高望重、专门教汉诗文的高田老师所开的私塾途中。我经常从窗棂里往外张望,曾经好几次看过一之助大人经过。 实之眼前浮现一个画面。 以前的城楼建在s市中心的高地。小小城楼的白色墙上有许多黑色的武家窗(註:又名窥窗,是一种黑色直条木格窗户,专门用于城楼和武家住宅墙上),但实之只从照片上看过而已。因为废藩后不久,城楼就被拆掉了,只留下内侧的护城河。后来又说新时代不需要这种高地,剷除了大量泥土后,使原本城楼所在位置的高地变低。如今,在隐约残留高地痕迹的土地上,建了不少县厅分厅这些乏善可陈的木造建筑物。 桥上家的宅第坐落在相当于城楼外廓的高地上。清晨时分,城楼的白色背景前,年仅十几岁的父亲一之助弯着腰,从被黑松树枝覆盖的宅第大门旁的小门里钻出来。因为是德川时代的事,少年应该身穿裙裤,背上插着两把刀,手上提着包着书本的包裹吧。 第4页 实之从来没有见过父亲,连他们夫妻拍过的唯一一张纪念照,母亲也没有带在身边。实之有一个比他大五岁的哥哥。但他从来没有问过,自己和哥哥到底谁比较像父亲。他总觉得哥哥应该更像父亲才对。 他想像中的父亲应该是这样——眉头轻蹙,双眼定睛直视前方,以一定的速度走路。不论是低头看着书上的字;或坐下、站起时,动作都十分俐落。转弯或停下脚步时,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当时,内村家虽然是藩士,却是最低等级的武士,而且家境十分贫穷。再加上自从黑船来航事件(注)后,一下子要在河口建造炮台;一下子又要张罗其他的事,城楼里的人都忙坏了,发放米的日期经常延滞,内村家的日子越来越困顿。 註:黑船来航事件,一八五三年,美国东印度舰队的四艘军舰驶入江户湾口,以武力威胁幕府政权。由于船身都涂成黑色,故称之为黑船来航。 我的哥哥,也就是你舅舅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外出打工赚钱。他用毛巾包着脸去做木工或是烧砖的工作,完全不像是武士的儿子。虽然我们家家境清寒,但我经常暗自希望哥哥可以像一之助大人那样读书。 其实,我哥哥和一之助大人是朋友。我哥虽然没机会读书,但跟着当时的流行,经常去道场走动。听说他就是在那里和一之助大人成为好朋友的。当时,京都正为了幕府决定要将大政归还给天皇的事,闹得沸沸扬扬。 不久,当时正在自己领地的藩主去了当时还名叫江户的东京。桥上家却偏偏在这时发生不幸。一之助大人的父亲,也就是你的祖父突然身亡。他在城内评鑑后走回家里,突然像是熟睡般失去意识,就再也没有醒来。可能是为了整个藩的未来操劳过度致死吧。 于是,独生子一之助大人立刻成为藩士,名字也改成代代相传的隆左卫门。 桥上一之助便有了桥上隆左卫门,这个极其迂腐的名字。 实之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时,还以为是遥远国度的童话故事。在了解很多歷史后,才不再有荒诞离奇的感觉。然而,在决定开国和亲政策(註:日本决定开国,和欧美各国建立友好关系),全日本迎接新局面的明治元年(一八六八),不知道成为第几代隆左卫门的父亲有何感想? 一之助大人成为隆左卫门后,必须一直留在东京,于是决定在老家迎娶妻子后再前往。我并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总之,最后是我雀屏中选。后来才知道,一之助大人之前就注意到经常坐在窗前的我。 现在回想起来,如果德川大人的时代是太平盛世,我根本配不上他。不过,在那样兵荒马乱的年代,也就不太在乎门当户对了。 之后,母亲说的内容很不完整,归纳起来如下。 明治元年,父亲年满二十二岁时继承父业,娶了十七岁的母亲后,把母亲留在老家,只身前往东京。当初约定等父亲安定以后,就把母亲接过去,但父亲在已经改名为东京的江户,住了一年后,实施了版籍奉还(註:这是废藩政策的第一步。明治二年时,各藩主将其领地和人民归还给天皇),担任知藩事这个新职务的藩主成为天皇的家臣,可以回老家处理藩政。追随藩主的父亲也跟着一起回到家乡,在桥上的宅第和母亲展开了新婚生活。 关于隆左卫门时代的父亲,母亲曾经这样说过。 我对他还是一之助大人时代的印象太深刻,所以觉得你父亲在江户住了一年以后回来时简直判若两人。他经常喝得酩酊而归,也完全不碰书本。总之,我觉得他变得非常轻浮,或许是因为环境的因素吧。但跟之后的改变相比,那时候多多少少还有些一之助大人的影子。 实之认为,那个时候母亲还很幸福。每次说到这里,向来不苟言笑的母亲表情会稍微柔和下来,语气也稍微加快。 两年后的明治四年(一八七一年)实施了废藩置县的政策。藩已经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中央集权统治的县。藩主住在东京,成为年收入受到保障的华族(註:根据日本旧宪法,皇族之下,士族之上的贵族有特权身分,一九四七年后废除)。 藩士却因此无法继续支领家禄(註:藩主支付给家臣世袭性的俸禄)。实施秩禄处分后,藩士虽然领取了金额相当于几年年俸的离职金,但也从此失去了世代相传的职业。虽然各藩士生活困苦的程度和完全失业时期略有差异,但所有藩士都失去了赖以为生的经济基础。于是,父亲改了第三个名字。 有一天晚上,你父亲喝得大醉,很晚才回家。一进门就对我说: “喂,阿春,我明天开始改名叫隆。” 当时,“隆”这个名字很罕见,我记得自己对他说: “隆吗?好简单的名字。” 你父亲在老家的藩厅继续做了一阵子交接的工作。最后,我们卖了桥上的祖产来到东京。你父亲可能记得我之前说他的名字很简单这件事,当你哥哥出生时,他左思右想,最后决定取“义之”这个名字。 “真是一个好名字。” 听到我这么说时,你父亲笑得很开心。 废藩后不到两年,父亲就没了工作。根据前后的情况来判断,父母是在明治七年(一八七四年)一起来到东京。当时父亲二十八岁,母亲二十三岁。 第5页 他们住在旧藩邸的大杂院,听说在麴町区的赤坂熘池附近。虽说是大杂院,其实是藩主大宅内靠围墙的一幢差不多门面七公尺宽的独门独院房子。虽然父亲已经不在藩主家工作,但那时藩主还是会照顾以前的藩士,所以不需要付房租。 三年后,发生了维新后最大的内乱西南战争。在此之前,谁都无法预测未来会如何发展。所以,全国各地失去工作的士族,就像父亲的桥上家或母亲的内村家一样,对新时代深感不满。 曾经担任维新主要战力之一的鹿儿岛县士族集体离开新政府,蟠踞家乡这件事成为推动西南战争的决定性一环。许多人认为藩和武士即使无法回到以前的时代,但或许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復活。那就是所谓的“士族叛乱”和“自由民权运动”的时代。 实之的母亲在东京住了六年。虽然住了六年,但母亲从来没有提到文明开化、寿喜烧或是火车的事。 每次提到东京,母亲就会重复以下的话。 当时的东京祸乱相踵,小偷和强盗横行。听说人口大量减少,城里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我整天都守在大杂院里,很少出门,不知道外面的变化。 但我还是有几次出门的机会。当时,我所看到的几乎都是这样的东西。原本的藩主宅第变成了一片原野;有的好像变成了鬼屋;还有的变成了茶田和桑田……。我记得当时在想,这就是所谓的“国破山河在”吧。 当时,母亲完全不知道已经改名为桥上隆的父亲到底从事什么职业。他每天早出晚归,每个月会拿一次生活费回来,但他从来没有告诉母亲,这些钱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报酬。是秩禄处分?或卖掉老家祖产的房子所得的钱。只是那段日子衣食不缺,家里也有丫环和女备,生活得以维持士族的体面。 哥哥在明治九年(一八七六年)出生。从那时开始,父亲很少回到旧藩邸的大杂院,拿钱回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不久之后,发生了西南战争。没想到新政府的平民军在短时间内,便平定了鹿儿岛县士族。于是任何人都清楚地看出,时代绝对不会倒退。 从那个时候开始,父亲不再拿钱回家。当时,母亲本身也有储蓄,但在母亲用完积蓄后,生活顿时陷入困顿,家产也被父亲花用殆尽。 即使如此,父亲每个月还是会回来一次,偶尔会带回一大笔钱。父亲每次都用这些钱叫了一大桌酒菜,心情大悦地催促母亲:“来,快吃,快来吃!”自己则不停地喝酒。 你父亲的工作好像和报纸有关。 这句话不是母亲说的,是外祖母告诉实之的。外祖母从来不说一句父亲的好话,每次提到父亲,都充满不屑的语气。但其实外祖母也不清楚详细情况。 实之在学校读到维新那一段歷史后,大致猜出几分。所谓“报纸”应该是指西南战争后,全国各地盛行的自由民权运动。鹿儿岛县和山口县的一部分士族,联合不甘被新政府掌握主导权的其他府县出身的人,开始在报纸上发表言论,组成了反政府的阵营。这项运动和承受沉重税赋之苦的各地农民结合,逐渐发展为秩父事件等地方暴动。等这些运动渐渐平息后,日本才终于走向安定。内阁成立,颁布宪法,议会开议,终于发展到如今的面貌。 桥上隆和母亲的生活在明治十二年(一八八〇年)四月画上了句点。之后获得子爵封号的藩主不愿意继续照顾旧藩士的生活,要求他们搬出大杂院。使他们原本已经一贫如洗的生活雪上加霜,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接到通知的几天后,父亲刚好回到大杂院。夫妻两人商量后,母亲做出了决定——和父亲分居,自己搬回娘家。当时,东海道线还没有开通,母亲带着四岁的哥哥搭上了前往神户的蒸气船,之后辗转搭人力车,回到了在维新后改名奈良县n町的娘家。 这时发生一件料想不到的事。母亲返乡时,居然已经身怀六甲。于是,实之在翌年的明治十四年(一八八一年)二月诞生。 母亲的父亲,也就是外祖父为重回娘家的女儿所生下的儿子,取了实之这个名字,可能是顾虑到要取和长子相似的名字吧。但他从来没被叫过桥上实之,从一出生开始,就姓内村。 母亲写信到旧藩邸的大杂院,通知父亲生下次子的事,却没有收到父亲的回信。藩邸已经被拆了,母亲寄出去的所有信件都因为“查无此地址”,而被退了回来。诸侯宅第恐怕那时已经在东京这片土地上消失。从那个时候起,江户真正蜕变成东京。抛妻弃子的父亲,是否在获得新生的东京,展开了新的人生?事实上,他们连他是否还活在世上,都不知道。 (三) 神田大火六年后的明治三十一年(一八九八年)。 东京名为本乡春木町的地区本是一个闹区,大街上餐厅和商店林立,三月二十三日,这里发生了一场“大火”。 这场大火烧毁了一千四百七十八户,造成两个人死亡。据说当时上野刚好也发生了火灾,消防队正在上野救火,导致火势延烧扩大。 虽说是“大火”,随着年代逐渐接近二十世纪,即使发生火灾,也很少会整个区域完全烧毁,这场“本乡春木町大火”的燃点一带虽已全数烧毁,但其实只占本乡区的一小部分而已。 第6页 话说大火翌日清晨。 到处冒着缕缕轻烟的火灾现场已经变成没有房屋、也没有巷弄的一片废墟。但路口到处可以看到佩剑警官巡逻的身影。因为当火势平息后,居民纷纷重返自己的家园。 一无所有的大杂院居民只要顺利逃出,如今在救难住所,有免费的饭糰可以吃,就感到心满意足。但有家眷的人,或是家境尚可的租屋人就不一样了。他们想可能有些家产侥倖逃过一劫;也有些人事前把细软藏在泥土仓库或是地窖里,所以怕有人趁火打劫,都会想赶在小偷来之前,回家清理家园。 这条街上有一家名叫“春木座”的剧场。三层楼高的剧场美轮美奂,还有着希腊式的三连拱形窗户。这栋房子没能躲过一劫,在大火中化为乌有。重建后,改名为“本乡座”,成为新剧(註:明治末期,吸收了西洋戏剧特色,反映近代生活的戏剧)的大本营,是相当有名的剧场。 如今,占地五百坪左右的空间化为一片焦土,烧得焦黑倾斜的柱子林立。天花板掉落的残骸散落一地,大量泡了水的灰烬和木炭,看起来简直就像是黑色的沼泽地。有三个男人正看着这片悽惨的景象说话。 其中两个人似乎是灾民,穿着到处都沾到黑炭的棉袍,其中一个手上拿着燻黑的画框,另一个人手上拿着柱子,脚下放着好几个一半已经焦黑的行李。旁边丢着一条毛毯,显然是半夜就回来这里驻守。 另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身穿西装,不停地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他似乎是报社记者。 那个看起来像是记者的人挑着眉毛,难以置信地问: “火球吗?” 手拿柱子的年轻男子语带愤慨地回答: “真的。啊,你一定不相信吧?那我来告诉你详情。听好啰!火灾那天晚上刚好轮到我值班,但我没有睡,在打花牌。半夜三点左右,我突然觉得飢肠辘辘,就去路边摊吃什锦锅烧。大马路那里有一摊什锦锅烧一直卖到天亮,我吃完回来时,就看到了。 ”手拿画框的同伴接着说道: “那是个拉车的,拉车的。” 记者瞥了他一眼,立刻低头记录。他一边写,一边用平淡的语气问: “拉车的?不是火球吗?” “先是听到本乡路上传来嘎啦嘎啦的声音,是人力车、人力车的声音。而且是空的人力车,只要听声音就知道了。我在路边摊的时候抬头张望了一下,发现是从大学那里往春木町的方向走的。” “这和火球有什么关系?” “之后,我们回来剧场时,又听到远处传来嘎啦嘎啦的声音。那不是大马路的方向,而是从春木町或是金助町那一带的巷子里传来的。我们走进剧场前那条路时,我还在想,车夫可能是住在这附近吧。结果就看到那个了。” 手拿柱子的男人按捺不住地插嘴说: “没错,我亲眼看到的。火球,是火球喔,但不会很大,微微悬离地面,咻、咻地窜来窜去,好像有生命一样。我看到三团火球,各走各的,一转眼就不见了。” 记者停下记录的笔,抬起头。 “但起火点并不是在这里,听说是更靠近汤岛那边。而且警方说,应该是油灯引起的。” 画框男斩钉截铁地说: “不,绝对是那个拉车的在操控火球。同一时间,上野不是也发生火灾了吗?他应该是从上野绕到驹坂后,再来这里,为了避免遭人怀疑,才故意绕远路。” “你们是说,那个拉车的男人用火球纵火是这个意思吗?” “我就知道你不相信,而且完全不信。”拿着柱子的男人说。 “不,不,姑且不论火球的事,车夫的事很有趣。” “对吧?但火球……”记者不理会他。 “六年前,神田大火时,曾经有过这样的传闻。听说有一个车夫好像发疯似地拉着空车在东京街头狂奔。更早之前,明治十四年那阵子,到处发生大火时,也有人说是一身车夫装扮的人到处纵火。” 那两个男人互看了一眼。 “总之,”记者继续说道,“每次大火,都会出现类似的目击消息,之后还会说,这是意图把东京变成一片火海,颠覆政府的大阴谋。” 翌日下午。 距离本乡春木町不远的东京帝国大学工科学院建筑系教室内,几名学生围在教授身旁举行茶会。教室的桌子上都架着制图台,六名学生将椅子排成圆形坐在教室中央,各人手上拿着红茶杯,正聚精会神地聆听坐在中央的教授说话。 教授身穿西装,鼻下留着花白小鬍子,一派神闲气定的绅士风度。他心情愉快地眯起眼睛继续说道: “……幸好你们没有人在火灾中受伤,万一火烧进大学,可就大事不妙了。我赶紧冲到学校,有太多的书和资料想要搬了。城市重建时,正是我们建筑系的人大显身手的机会,但如果连我们自己的地盘都被烧个精光,那就真的是欲哭无泪了。” 学生纷纷点头,也有人露出微笑。当时的帝大学生相当于之后的研究所学生,所以年龄大约都二十出头。 其中一个年轻人戴着深度近视眼镜,他眉头深锁,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向教授问道: 第7页 “老师,关于火灾重建的问题,您认为这一带日后将会如何改变?” 教授瞥了一眼戴眼镜的年轻人。 “日后的改变必须取决于当地居民。” “这意味着,这一带有可能变得更糟糕啰。” 教授蹙了一下眉头,仍然保持平静的口吻说: “政府当然会有某种程度的规范。但因为这些土地是私有的,要怎么改建是地主的自由,这也是文明国家应有的态度。” 戴眼镜的年轻人性急地继续说: “我认为从汤岛到本乡一带应该更有文化气息。干脆由大学统一徵收这一区的土地,以大学作为主体,建造公园和公共设施。” 教授停顿了一下,发出笑声。 “哈,哈,原来如此。原来这是从不玩乐的内村同学的希望。这么做,帝大学生可能不会有啥意见;但是一高的学生却不会默不作声哟。因为春木町这一带本来是玩乐的好去处。” 戴着眼镜的年轻人,也就是内村,红着脸低下头。 一高是指第一高等学校,是帝大的下一级学校,地点就在帝大旁边。 “像是剧场、说书场,还有寿喜烧店,至少必须允许这些建筑重建吧。” 一个四方大脸的年轻人喜孜孜地发言。他的言行举止很从容,但似乎是为了刻意掩饰内心强烈的野心。 “……不过,最后还不是又变回原来的样子。反正之前的样子也不至于太糟。” 其他学生立刻揶揄道: “之前的样子不至于太糟!河田,你经常在那里出没,还真敢说呢!” 大脸河田依然保持悠然的态度,不加思索地反驳道。 “什么经常在那里出没,你也太夸张了。比起你,我逊色多了。” 教授再度开口。 “从都市计画的角度来说,很希望可以利用这个机会把道路拓宽。我之前也曾经说过,民间很快就会实现让电车在大街上行驶的计画。恢復以往的样子固然也不坏,但如果在重建完成后,再重新整修道路,不是会多费工夫吗?” 学生都点头称是。时代进步了,电车即将出现在东京街头。每个学生脸上都露出欣喜的表情。他们觉得自己正参与设计东京的未来。只有那个名叫内村的学生仍然一脸担忧。 “但是可以禁止妓院吗?如果完全遵重地主的自由,可能到处都会建成大杂院,最终沦为贫民窟。学长,我说的没错吧?” 内村叫着坐在和其他学生有一小段距离的年轻人。那名年轻人轻轻点头后,第一次开口。 “内村,这个情形的确很令人担心,但我相信东京市府应该会充分注意到这个问题。内务省也正在积极的驱逐贫民。老师,对吗?” “对啊,这所谓的驱逐贫民问题……” 教授闪烁其词,连同杯盘一起拿起红茶喝了起来,但他的视线悄悄集中在几名学生身上……。  下课后,内村和河田并肩走在红砖校舍之间。 “春木町应该建设成公园或是高楼区,把以前的居民全部迁移到郊区。两、三年后,当电车在市区行驶,这一切完全可能成真。” 内村的眼镜反射着夕阳。河田眯着眼瞥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回答: “的确没错,但日本人向来对自己出生的土地很执着。而且,发生火灾后,也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做其他的生意啊。” “正因为这样,东京才会慢慢变成毫无计画的杂居城市,难怪外国人看了会惊讶地问,这里是首都吗?东京应该彻底整顿,有一国之都的样子。” 河田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转移了话题。 “对了,你找到父亲了吗?你上次不是说,很快就可以找到他?” “……唉。” 内村犹疑了一下,“我确实查到不少资料,但始终没见到他。或许他已经不在东京了吧。” “……是吗?真遗憾。” 河田露出同情的表情,缓缓点头。 “不过,你也不用太难过,反正是他先抛弃家庭的,不是吗?” 内村没有说话。两个人默默地走着。夕阳西沉的阳光在树木中若隐若现,为两个人的脸庞在昏暗中染上一抹红色。 过了一会儿,内村才语气沉重地说: “……有一件关于我父亲的趣事。当年抛弃我们的父亲竟然在东京写了一本书。” “写书?真厉害。” “正确地说,其实是一份原稿。……而且,我父亲在这里另组家庭。” “另组家庭?” “……对,他有一个女儿。不过,我父亲后来好像也抛弃了她们。” “又一次抛弃吗?真过分。” 内村看着河田欲言又止,随即转头看着前方,继续说下去。 “那个女儿目前生活陷入困境。所以我在想,干脆把他那份手稿买下来留作纪念。” “很好啊,你不需要付很多钱。不过,那份手稿到底是写些什么?他以前是士族,又当过记者,难道是写民权?或者亚洲的概略?” 内村没有回答,他停下脚步。一旁的河田也跟着停下来。 第8页 夕阳很红,像火一样的红。 “对了,河田,你知道吗?听说这次的火灾,是人为纵火。” “嗯。” 河田点点头,瞥了内村一眼。 “听说和六年前的神田大火一样,都是一个拉车的纵火呢!” 三年坂1 (一) 本乡春木町大火一年后,明治三十二年(一八九九年)八月二十一曰,奈良县s市。 这个城市没有铁路,所有的物流都靠水运。市区地处盆地,中央有一条河,聚集了来自后方山脉的水源,在那里分流的护城河,流向县厅分厅和市公所所在的丘陵地区。 山丘北部的河岸一带是批发街,白色墙壁和葺瓦屋顶的仓库林立,每幢房子都设置了石阶,可以从建筑物直接走到河岸。 其中有一家薪炭批发行。从河岸边稍微往里走一点,就可以看到一栋涂成黑色的土造仓库,那里就是内村实之夏天打工的地方。 实之今年十八岁,身高将近一百八十公分,肩膀很窄,双手双脚却很长。如今,他正弯身坐在铺在地上的草蓆上,右手拿着铁锯前后拉动着。 嘎吱、嘎吱。 他用铁锯锯出一道痕迹后,再用锯柄敲一下。 当。 木炭接二连三地折断,切口都很整齐。 他正在把明天零售出货用的两大袋备长炭,锯成可以直接丢进炉灶使用的短条炭。他一边做事,一边心不在焉地想着。 这明明是和歌山田边的特产,为什么叫备长炭? 他在这里工作之前,就曾经听说过这种炭,但刚才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难道曾经有一个人叫备长先生吗? 嘎吱、嘎吱。……当。 面积不大的作业区内,除了实之以外,还有其他三个年轻人一起工作。他们负责把舢板上的薪柴卸到河岸,或是把准备出货的木炭袋堆放在仓库旁的店面。 包括实之在内,每个人都在裸露的上半身外披了一件短褂。鼻子和嘴巴都用毛巾包了起来,以免炭粉吸进肺里,只露出一小部分的脸上都是炭粉和灰尘,根本连眼睛和眉毛都分不清楚。 可能快下雨了,傍晚时分的空气十分闷热,已经流干的汗水再度渗了出来。正在锯炭的实之额头到眼睛的部分变得一片斑驳。 好热,但是……。 当实之擦完流进眼睛的汗水时,竟然忘记刚才在想什么问题。 嗯?刚才到底在想什么? 他左顾右盼,发现同事阿安站在前面,边拿着扫帚把炭灰扫在一起,边抬头看着河岸道。十六岁的阿安从普通小学毕业后就一直在这里工作,实之刚来这里打工时,因为他是学生的身分,曾经遭到阿安的敌视。不过现在他们的关系不错。 阿安问实之: “阿实,那个人是你的朋友吗?” 实之双手拿着短条炭,回头看着河岸道。有个身穿中学制服、戴着草帽的小个子站在行人穿梭的街上一脸茫然,好像迷了路。站在舢板这一侧的身影好像一根牙籤,浅黄色帽檐下露出同班同学渡部拓也那张神经质的脸。他东张西望,似乎正在找实之。 实之把锯好的炭放进木箱,犹豫了一下。 怎么办?假装没看到他吗? 最后,实之还是站了起来。他拿下毛巾,对着河岸道叫了一声: “喂,这不是渡部吗?” 渡部惊讶地回过头。 “我马上就下班了,找我有什么事吗?” 或许是看到实之浑身脏兮兮的,渡部不敢走过来,只对他大声叫道: “我去你寄宿的地方,他们说你在这里!” “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就下班了。” “好!……但是,内村!你的脸好可怕!” 实之身旁响起一声“呸!”的声音。原来是向来排斥学生的阿安朝地上吐了一口痰。 大马路转角处,有一家每到冬天就改卖烤地瓜的到冰摊。 “要不要买冰?” 实之洗完脸,换上自己的衣服后提议道。一直沉默不语的渡部终于有了反应。 “剉冰吗?好啊。” 渡部买了二钱五厘的草莓到冰,实之买了一钱五厘的冰水。 “我们要带走。” 听到渡部的话,一脸灰鼠色的老闆无精打采地说,带走玻璃容器要一钱的押金。 两人一边走,一边吃,走进大马路旁的神社。实之坐在参道两侧的狛犬台座上,渡部坐在他的旁边。 “你今天也去补习吗?” 听到实之的问话,渡部把鲜艷的桃红色冰水喝完后,才回答说: “对啊。” 实之和渡部今年都是十八岁,是本市某所中学的五年级学生。渡部目前正在刻苦用功,准备今年夏天报考高等学校。 渡部用辩解的口吻说: “其实我找你,也不是有什么特别紧急的事。” 实之把玻璃容器和汤匙放在石台上。 “你该不会是在担心未来的出路吧?” 渡部显得有点意兴阑珊,一听到这句话,立刻恢復了往日的样子。他嘟着嘴说: “你这么说很过分耶,我又不是整天都在犹豫。……而且,对不起,打扰你的工作。” 第9页 “没关系,托你的福,我可以提早下班。” “我吓了一跳,完全没想到你会在那种地方上班。” “我并不是想瞒着你,只是一直找不到机会说。” 渡部从实之说话的语气中察觉他不想继续谈这个话题,就转而聊到自己对未来出路的烦恼。 “……今天补习后,老师说,还是去读神户的商业学校比较稳当。所以我去寺里找你,想听听你的意见。” 实之的家是位在十五公里外的n町。他读中学后,开始寄宿在远亲当住持的一家净土真宗的寺庙。渡部则是s市商人家的儿子。 实之惊讶地问: “你不是想读一高吗?之前还在烦恼要不要将志愿降低到三高,怎么突然要去读商业专科学校?” “我的数学不行,成绩一直不理想,而且我的脑袋好像越来越不灵光了。” “还有一年嘛。而且,这种乡下地方的老师教不好。” 渡部在普通小学、高等小学都是出类拔萃的优等生,进入中学后,成绩却只能维持在中间。他认为自己变笨了,但实之的功课比他更差。 在当时的学校制度中,只有普通小学的四年是义务教育,之后是最长可以读四年的高等小学、五年制的中学。通常女生只读普通小学,男生最多只读到高等小学后就开始工作。旧制的中学相当于现在的高中,国家规定每个府县只能有一所,因此,就读的人数相当有限。 学生在中学毕业后,通常都会继续升学,有多种升学管道。首先是相当于目前国立大学的高等学校,还有陆士(陆军士官学校)、海兵(海军士兵学校)、高等商业学校和高等师范等国立学校,接下来才是商业、工业和农业等专科学校。 高等学校中,一高,也就是第一高等学校在东京,二高在仙台,三高在京都。高等学校的入学考试是一道窄门,但三年毕业后,可以直升帝国大学。也就是说,当时的大学相当于目前的研究所,所谓入学考试指的是高等学校的入学考试。 高等学校的入学考试科目有英语、数学、国文、日本史、物理化学、博物学(生物)。和目前的高中复试一样,採取问答题的方式,三月中学期毕业后,七月参加考试。外地学生报考一高到三高时,会在中学毕业后进入东京或京都的补习班,专心用功应考。而且,重考一、两年的人比比皆是。 当时的贫富差距如下。根据明治三十三年东京的调查报告,帝国议会议员的年收入是两千圆,相当于目前的一千万。打零工的劳工平均日薪为三十七钱,一年工作三百六十五天,也只有一百三十五圆五钱而已。(一钱为一圆的百分之一,以目前的价值来换算,一钱等于五十圆。) 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学歷对贫富差距,产生重要的影响。 听着渡部没完没了的诉说,实之突然感到飢饿难耐。那杯冰水似乎勾起了他的食慾。从这里走回寄宿的寺庙要二十多分钟,而且似乎快要下雨了。 “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其实也可以在京都或仙台读高等学校,反正到最后都可以去读帝大。如果你去读商业学校,就没办法拿到学士学位了。” “对啊,但帝大毕业时,已经二十四、五岁。高等学校和大学的学费很贵,需要靠家里寄钱,况且,能不能回本……” “这也是老师说的吗?” “是我老爸啦。谁叫我们家是开染坊的,满脑子都是生意经。” 渡部是染坊店的次子,实之经常去他家开的店玩。店面很大,整个染坊有一股浓烈的染料味。水沟里的水也都是深蓝色的,高高的晒衣台上晾满刚染好的布,几乎可以用铺天盖地来形容。 “有什么关系?即使进不了高等学校,你还可以继承祖业啊。” “不行,有我哥在。而且,我老爸说想让我去外面工作,领月薪,尽可能少花点钱,以后找一份好工作。他就一直说,趁我脑筋还灵光的时候,中学毕业后,去专科学校读一读就好。” 渡部用汤匙咚咚地敲着玻璃容器,嘆了一口气。 “总之,我也想面对现实。以我目前的情况,根本考不进一高或是三高,所以,商业学校也不错啦。” “如果明年考不进,后年还可以再考。况且,如果你只念专科学校,入学考试轻而易举,根本不需要用功读书,你不觉得很可惜吗?” “不,第一次考不进,以后也未必考得进,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你哥那么厉害。” 实之默然不语地看着脸颊通红的渡部。 比实之年长五岁的义之目前在东京就读帝大。哥哥从早到晚都在用功读书,中学的五年期间,他自始至终维持全学年第一名的成绩,也一次就考上了一高。实之很清楚自己和哥哥的实力有天壤之别。 “如果你愿意和我一起应试,或许对我可以发挥点激励作用。” 听到渡部这么说,实之没有立刻回答,双手摇着吃完冰的容器。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我家的经济状况不允许。” “……对喔。” 实之家没有父亲,靠母亲和外祖母种田维生,好不容易才资助天资聪颖的长子就读帝大,根本不可能供原本成绩就不理想的次子继续升学。母亲已经勉强让他读到中学,家里根本不可能有钱继续供他读书。所以,他打工赚的钱也有一半必须交给家里。 第10页 “你之前不是说,等你哥哥毕业之后就有希望吗?帝大毕业以后,领的薪水很高,说不定他可以资助你的学费。” “他还有两年才会毕业。况且,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 “如果到时你再开始用功,不会为时太晚?这段时间你要干嘛?工作赚钱吗?” “也不是啦。”实之吞吞吐吐的说。 即使不必烦恼学费问题,以实之目前的学力,能不能考上国立学校是个很大的问题。总不能在中学毕业后,就整天埋头苦读,等待哥哥就职。所以还是得先找份工作。但是,自己能够在工作之余,有时间和体力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应考的入学考试做准备吗? “对了,刚才我看到你时吓了一跳。” “吓一跳?喔,你是说我满脸都是黑炭吗?” “你为什么要做这么脏的工作?那里光线又不够。你辞掉之前当家教的工作了吗?” “嗯,对啊。” 之前,实之在当家教,教寄宿寺庙附近一户有钱人家读小学的小孩,家教费颇理想。无论在校成绩如何,只要是全县唯一中学的学生,便可以轻而易举找到家教的工作。然而,他从今年夏天开始在这家薪炭批发行工作。工作时间很长、薪水却很少。在满是炭灰的环境下,从早上八点一直做到傍晚六点,日薪只有二十钱而已。这原本就不是中学生赚时薪的工作,通常都是像阿安那样的人,住在这里当学徒。 “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吗?”渡部一脸严肃地问。 他向来对自己的事不太在意,却很关心朋友。既然被他看到自己工作的样子,只能把实情告诉他了。实之开始向他说明之前一直没提的事。 他的舅舅在山里开燃料店。店很小,员工都是家人,日后准备除了薪炭以外,也兼卖灯油。舅舅之前就一直问他,中学毕业后,要不要在他店里上班。实之认清现实,知道今年春天,自己中学毕业以后不得不工作,就去找舅舅商量。结果,舅舅介绍他来河岸道这家薪炭批发行当学徒。 “这是在学费有着落之前,暂时的落脚处吗?” “我当初是和舅舅这么说的。” “所以,你舅舅不帮你出学费吗?” “他和你家大人一样,说做生意不需要读书。” “但你家不是士族吗?” “这根本没有关系。而且,他的店只是间开了将近十年的小店,只有两名店员,所以需要我去帮忙。” “这么说,你舅舅一定希望你筹、不到学费,即使去应考也考不上,对吧?况且,他可能根本不让你有时间读书。” 实之沉默片刻后,小声地说: “也许吧。” 其实,他心里觉得应该就是这么一回事,所以才会苦恼。当初他觉得无论如何,总比在陌生人手下工作好,所以才选择投靠舅舅。 “你母亲怎么说?” “她什么都没说,只说如果要继续求学,就要读国立学校,她根本不认同专科学校。即使以后我哥愿意资助我,如果考不进一高,至少也要进三高,否则根本不可能离家去读书。” “好严格。”渡部嘆口气说,“只有这种地方,还维持士族的规矩。” 实之苦笑起来。 母亲那张牛蒡脸总是在田里工作。舅舅不是繁上围裙扛炭袋,就是敞开衣服喝酒。然而,三十多年前,他们都是武士家的后代……。 “所以,你很有可能一辈子穿围裙,对着客人点头哈腰啰。” “不,在煤炭店变得浑身乌漆抹黑的可能性更高。” “笨蛋,这样不是更糟吗?这和打零工有什么两样?绝对一辈子都会这样。” 渡部可能是为实之感到气愤,以更强烈的口吻重复了一遍。 “绝对一辈子都会这样。” 说完,他把手上的玻璃容器丢向寺庙的围墙,随着一声清脆的破裂声,容器碎了。一个看起来像是水泥工的年轻男人转过头,正想说什么,看到他们的制服,知道是学生,就咂了一下嘴走开了。 我也要。 实之拿起自己的玻璃容器,但又停下手。一阵沉默后,雨滴啪啦啪啦地打在他们身上。 “啊!” 渡部突然叫了起来。 “我差点忘了,有你的限时信。” “我的限时信?” “我去你寄宿的地方,住持太太拿给我的,说可能是什么紧急的事,叫我顺便带来给你,所以我才问她,你店在哪里。我差一点都忘了。” 渡部从裤子口袋里拿出皱成一团的信封。实之接过来一看,是从n町的老家寄来的。实之打开信封,捲纸上出现了母亲很难看懂的草书体。 渡部探过头来问: “是不好的事吗?” 实之一边看着信,一边回答说:“昨天我哥突然从东京回来了。” 哥哥在春天的时候写信回来说,今年夏天很忙,可能无法回家探亲。所以,实之虽然中学快毕业了,仍然无法找哥哥商量以后的事。 “哥哥好像哪里受了伤,叫我暑假回老家一趟。信上说,没有生命危险,不必急着赶回去……” 第11页 “这不正是大好机会吗?你可以拜託他学费的事。” “嗯……” 雨越来越大,两个人起身走出神社的鸟居。 “再见。” 渡部往回家的路跑去。 实之看着右手上的玻璃容器,又沿着原路折返,去拿刚才的一钱押金。 (二) “不要吵,哥哥在念书。” 实之六、七岁时,哥哥为了读高等小学,每天要爬过一座山,单程就要花一个小时。每次实之在家里吵闹,母亲就这么斥责他。哥哥傍晚回家后,一定会坐在书桌前。 哥哥升上中学,寄宿在s市的寺庙,每次放假回到n町的家里,对成为高等小学生的实之造成了很大的困扰。因为两兄弟不仅要共用同一个房间,晚上为了不影响哥哥用功,还必须把被褥移到后门旁的储藏室去睡觉。 向来沉默寡言的哥哥在中学最后一年的夏天回家时的某天晚上,很难得对实之说了话。那时,实之正在房间和储藏室之间走来走去,忙着把被褥和自己的东西搬过去。 “喂,实之,我要去东京了。” 实之抱着放了枕头、叠得高高的垫被停下来,看着哥哥坐在书桌前的背影。他的背弯得好像西瓜一样。哥哥有近视,但眼镜的度数似乎不太合,使他的脸几乎快碰到书本。家里没有钱帮他买新的眼镜。实之冷冷地回答说: “是吗?那就加油啰。” 去东京就是要去读一高,然后是帝大。实之即使不知道需要多少学费,也知道需要有多少学力才能读。实之在高等小学的成绩属于中下,大人说他连考中学都很危险。哥哥继续说: “我要去读建筑,我要造很多不输给西洋的建筑。” 实之第一次听说,忍不住再度停下了脚步。 “建筑?” “你知道吗?” 这时,哥哥义之才转过头,和弟弟眼神交会。 “听说每个国家的的首都,都是由乡下人进京后,不断改变首都的面貌而成。” “改变首都的面貌?” “我也是乡下人,所以有这个资格。” 他的话令人费解。实之心里这么想,于是改变了话题。 “这么说,你会住在东京啰?如果是这样,你或许有一天会见到父亲大人。” 哥哥露出胆怯的表情。在内村家,除非母亲主动提起,否则谁都不可以提起父亲。 “……你想见父亲大人吗?” 实之从来没有见过父亲,被问到想不想见他,一时词穷。 “不,我也不知道。” “……是吗?” “只是,我的名字……” “名字?” “对,名字。我想问问他,我叫实之这个名字好吗?……啊,在此之前,必须先告诉父亲大人,我出生的这件事。” 回家途中开始下的雨,等实之回到寄宿的寺庙,快要吃完晚餐时,变成滂沱大雨。 “嗯?今天怎么吃这么少?” 听到住持太太的声音,实之才回过神。这家寺庙很小,也没有小和尚。实之住在偏屋,但和住持夫妻一起在主屋吃饭。 他平时都吃三大碗饭,今天也饿得快晕过去了,但配着炖芋头和冬瓜吃饭时,想起和渡部之间的谈话,又觉得雨声很吵,不禁有点心烦意乱。最后,只吃了两碗饭就放下筷子。 “嗯,今天不太想吃。” 住持老早就吃完饭,一手摇着扇子,低头看着腿上报纸,这时才抬起头。他剃光的头是樱花色,气色很好的脸和额头反射着油灯的灯光。 “你是不是在担心你哥哥?” 实之赶紧正襟危坐。 “幸好没有生命危险。” “义之一定是在专心想什么事,不小心撞到哪里了。” 哥哥以前也曾经在这里寄宿过,住持经常提起他当年用功的情况。 正在收拾碗盘的住持太太也很担心。 “到底是哪里受伤?” “听说是肚子。” “肚子吗?那真伤脑筋,要好好治疗。” “听说伤势很轻,应该只有表皮受伤而已。”住持说。 “那你要不要明天回去看看?”住持太太问。 “不,我不能突然不去上班,要先向但马屋的老闆打一声招唿……” 但马屋就是那家薪炭批发行。他之前曾经告诉住持在那里打工,以及毕业后的打算。 这时,实之突然想起一件事。他想起渡部来找他之前,自己正在苦思的问题。 “对了,备长炭为什么叫备长炭?” 住持停下摇扇子的手,停顿了一下,诧异地反问: “你说的备长炭,就是那种坚硬的白炭吗?” “明明是纪州田边一带的特产,却叫备长炭。备长和备中或是备后有关系吗?……其实只要问但马屋的老闆就好,只是我突然想起这件事。” “我以前好像在哪里听过……” 住持的视线飘在半空中。 “……对,对,我记得是有一个叫备中屋长左卫门,还是长太郎的人,在德川时代初期研究出来的,所以就取了‘备长’这个名字。” 第12页 “喔,原来是这样。” 实之的眼睛发亮,“这么说,那个人是备中人吧?” 住持再度在白色浴衣胸前摇起扇子。 实之觉得好像拔除了脑袋中的一根刺。晚餐后,他一边听着雨声,一边擦着油灯的灯罩。由于是亲戚,他只付给这家寺庙极少的寄宿费,所以,他觉得应该帮忙做点家事,久而之之,就养成了擦灯罩的习惯。以前都是在点灯前擦拭,自从打工晚归后,就会等忙完之后,只擦其他已经熄灯房间内的灯罩。 灯罩其实就是一个玻璃罩,外形以葫芦形的圆柱状为主,很容易被燻黑,需要花不少工夫才能把内侧擦干净。 和江户时期的纸罩座灯相比,油灯亮了好几十倍,因此,很长一段时间,都成为文明开化的象徵。不过,那时即将进入电灯时代。自来水、瓦斯和电力都已经开始进入东京人的生活,但外地的发展还没有这么迅速。 擦完灯罩后,他用手挡住另一只手上点了火的硫磺木(註:在薄木片上涂上硫磺,用来移火,在火柴普及后不再使用),以免被雨淋湿,沿着外廊走回偏屋三坪大的房间。 他为被渡部看到自己在薪炭批发行工作的情形而感到生气。不光是渡部,他向所有中学的同学都隐瞒了这件事。 批发行前的河岸道上杨柳在微风下摇曳生姿,夏天的时候,来往的行人比大马路还多。他的同学也经常路过,甚至有同学和女校的女生谈笑风生地经过他面前,但从来没有人注意到穿着兜裆裤和短褂的实之。实之也经常故意把脸弄得黑煳煳的。 比起工作时的样子,还有另一件事令他感到羞耻。那就是目前应该是发表毕业豪语的时候,却让人看到自己最不堪的一面。 早知道应该像哥哥一样从小用功读书。如此一来,家里或许会把花在哥哥身上的学费预留一点给自己。 哥哥受伤回老家了,难道这是自己人生发生变化的前兆? 回到房间,打开灯。被褥整齐地叠在角落,住持太太每天早晨都会为他打扫房间。实之坐在桌前。昨晚摊开的习题集还在桌上。那是高等学校入学考试各个科目的习题集,是另外一个同学偷偷送给他的。那个住在家里的同学向父母央求很久买了这套习题集后,根本没有做过,就不想要了。 习题集的对面堆了一堆帐簿,下面夹了一本东京一家名叫博文馆出版社出版的《中学世界》的杂志。同学说,这本杂志已经过期,他不想要了,所以实之也一起带回来。他已经看过很多次,这时再度拿在手上。然后,感到极度后悔。 这本杂志中刊登了“东京国立学校”的特辑,介绍了各个学校的特色和东京的学生生活。每个月的学费大约一圆至两圆,供应三餐的宿舍每个月三圆至五圆。如果去东京求学,每个月至少需要八圆。高等学校三年间约需三百圆,大学要读三年至四年,另需三至四百圆。 专科学校一年的学费大致相同。国立学校的学费并没有比较便宜,相反的,不容易招生的学校学费反而便宜。 东京似乎没有薪水优渥的家教工作,可能是因为有太多帝大生和高等师范的学生吧。高等学校的学生应该可以找到不错的工作,但专科学校的学生恐怕只剩下出卖劳力的工作。即使工作一整天,日薪也才二十钱,一个月六圆,一年才七十二圆,根本不可能半工半读。 即使如此,实之仍然偷偷用功,准备入学考试。 这是他在薪炭批发行工作的两个月前开始的习惯,因此他实际开始准备考试的时间或许比渡部更早。 他只擅长数学,但入学考试的问题都太刁钻,根本不知所云。他最怕英语和国文,尤其遇到英语中的过去式,无论怎么查字典,都翻译不出正确的句子。翻译范例的日语,他也看得一头雾水。昨晚他一边翻字典,一边对照译文和原文,学习途中遇到瓶颈而停了下来。他想:功课比渡部更差的自己,是不可能通过高等学校的入学考试的。于是,这就面临不得不面对的一个问题。他到底想做什么? 他总觉得自己真正的目的不是升学,而是想去东京。两年后,就要迎接二十世纪。 再过四、五年,或是再过十年,电灯、瓦斯和自来水也将在这个乡下城市普及,取代油灯、纸罩座灯、薪炭和水井。 他经常在报纸上看到国外发明了电车、汽车、飞机和电影等令人耳目一新的东西,这些东西有朝一日将进入日本,日本或许也会很快制造出国产品来。 然而,他隐约觉得,真正新奇的东西,真正可以称之为未来的东西,只会出现在东京,只会在东京诞生。 哥哥在东京的未来中求学,有朝一日,哥哥也会加入创造未来的行列。然而,自己却……。 雨下得更大了。偏屋周围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实之突然想起自己傍晚想做却没做的事。房间内刚好没有玻璃容器,但桌上有一个玻璃制的镇纸。那是哥哥之前留下来的。 实之冲动地抓起镇纸丢向墙壁。镇纸撞到墙壁后,发出一声闷闷的声音后,掉在榻榻米上。 镇纸既没有碎,也没有出现裂痕,墙壁倒是稍微凹下去一小块。 (三) 因为但马屋的工作安排,无法说走就走。以致实之在接到信的三天后,才回到位在n町的老家。 第13页 n町位在和s市相距十五公里,更靠近大坂的方向,只能靠步行往返。实之吃完早餐离开寺庙后过了桥,在蝉声相伴下一路往北快步赶路。 内村家在维新之前都是藩的守山人。废藩后,失去工作的外祖父卖了位在城下町的房子,在n町买了土地和房子,晚年都在务农。他在帮实之取名后不到一年就去世了。 实之看到内村家的房子出现在眼前。那是一幢只有三个房间的平房,屋后的农田位在斜坡上,所以从马路上就看得一清二楚。母亲和外祖母在中午之前还不算太烈的阳光下,蹲在田里干活。 “禀报,我回来了。” 实之大声说道。 n町从旧幕府时代就是农村,这里的居民也都是农民。读小学时,同学看到实之每次进家门都这么说,经常嘲笑他:“臭士族,臭士族。” 实之脱下草鞋,用井水仔细洗完脚后,才踏进家门。母亲已经动作俐落地脱下务农的衣服,换上了居家服,抢先一步坐在日式客厅迎接次子。 “这么晚才回来,而且晒得这么黑。” 母亲抬头看着坐在眼前的实之说道。自从实之懂事之后,只听过母亲诉苦和抱怨。 “我在游泳学校每天教小孩子游泳,”实之谎称,“所以不能突然请假。” “是吗?夏天都快结束了,还在游泳吗?” “对,城里人很好学。……哥哥的情况怎么样?信上说他腹部受了伤。” “他说是在修理宿舍屋顶时,脚下一滑,刚好跌在庭院的竹栅栏上。” 实之觉得“他说是”这三个字有点不太对劲,但并没有追问。 “听医生说,伤势本身问题不大,伤口有点深,已经请医生在肚脐旁帮他缝了十针左右。只不过……” “只不过?” “从昨天开始出现了黄疸。医生说,可能是胆囊受到伤,引起细菌感染。建议我们去大医院检查一下。” “胆囊……。那可不妙。” 实之起身想去看哥哥,母亲制止他说:“等一下。” 实之赶紧又坐了下来。 “实之,你想读高等学校吗?” 实之有点不知所措,哥哥这次回来探亲,果然和自己的未来有关。 “但是,母亲大人之前说,没有学费……” “没错,家里的钱只够支付到你念中学之前的学费,现在家里已经分文不剩了。” 实之也很清楚这一点,但不禁感到生气,事到如今,为什么还提这些? “我知道,所以我也没有准备入学考试。即使现在可以让我升学,我也考不进去。” 不管要不要参加入学考试,都要用功读书。实之以为母亲会像以前一样这么斥责他,没想到母亲却说: “义之再两年后就毕业了,听说帝大毕业后,每个月薪水有五十圆。我原本一直打算在他工作后,用他的薪水支付你的学费。虽然你没办法在中学毕业后马上升学,的确有点可怜,但至少比没有机会升学好。所以,我一直要求你用功读书。” 实之不发一语地注视着母亲的双眼。原来母亲和我的想法一样。这么说,这件事已经有着落了吗……? 然而,和实之一样被太阳晒黑的母亲看着儿子的胸口,似乎正准备说一件重大的事。 “可是现在不能靠义之了,这样虽然对你来说很不公平,但你可能没办法升学了。” “不能靠哥哥,是什么意思?” “义之擅自退学回家了。” “什么?” 实之一时说不出话。哥哥从帝国大学退学了?那个说自己是乡下人,要重建东京的哥哥退学了? “他没有说明理由,只说想回来这里找工作。他没有毕业,根本不可能找到高薪的工作。而且,他把存在银行的剩余两年份的学费都花光了,甚至不告诉我到底花到哪里去了……” 这番话无情地粉碎了实之内心唯一的希望。他茫然地看着母亲的脸,发现泪水从母亲眼中滑了下来。母亲端坐在桌前,双手掩面,无声地哭泣着。 实之慌了手脚,比起自己的希望突然遭到粉碎,向来严格的母亲在自己面前痛哭更令他感到震惊。 昏暗的日式客厅内,母亲语带颤抖地继续说: “……他已经不在乎这个家,也不在乎家人了。他竟然做出和你父亲一样的事。” 和父亲一样。这句责备哥哥的话,对年仅十八岁的实之来说,未免太沉重。 哥哥穿着白色单衫,敞开胸口,双目紧闭地仰躺在薄薄的被褥上,腹部包着白色绷带。他似乎睡得很沉,实之打开门时,他也没有动一下。 实之踏进屋子,凝视着哥哥的脸庞,发现他土黄色的脸上,双眼深深地凹了下去。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哥哥没有戴眼镜的样子,无论怎么看,都觉得哥哥的病情不轻。难道他在受伤之前,身体就出了问题吗? 五分钟后,哥哥醒了。 “……啊,原来是你。” 他发现是实之后,戴上放在枕边的眼镜,拿起一旁的扇子,缓缓地在胸前扇着。 第14页 “今天也好热。” “……我帮你扇。” 实之挪到床铺旁,从哥哥发黄的手上拿过扇子用力的扇了起来,哥哥冒着鬍渣的嘴角露出笑意。看到这个表情时,实之觉得哥哥变了。 “我退学了,打算在这里工作。……你已经听说了吗?” “刚才听说了。” “我会尽可能找高薪的工作,但不知道能不能帮你出学费。你想读高等学校吧?” “嗯,是啊。……但等你先养好身体再说。” “原本还有两年份的学费,但因为发生了一些事,都被我用光了,所以我干脆退学了。” 实之看着榻榻米的缝隙。哥哥似乎想吐,他闭上眼睛,一只手在胃的附近拼命按着。 哥哥腹部的伤应该不是被竹栅刺到的。 那天中午前,医生来出诊时,实之才得知这件事。换绷带时,实之在一旁帮忙,看到肚脐左侧斜斜的缝合痕迹。一直线的伤口不像是栅栏所使用的竹子所造成的圆形切口,反而像是被锐利的刀刃之类的东西剌伤。 更令他在意的是,周围的皮肤呈现暗黄色,好像已经坏死了。在外用药的草药味中,夹杂着腐烂的味道。伤口显然已经化脓。 “似乎没有好转的迹象。” 年迈的医生口齿不清地嘀咕着。哥哥抬头看了伤口一眼,又无力地躺回枕头上。 医生随即用稍微口齿清晰的声音,对一脸担心的母亲和外祖母说: “很有可能伤到胆囊,所以身体无法自行癒合伤口。他还年轻,一旦开始恢復,很快就会有起色。” 于是,话题转到外科手术的问题上。医生建议转到县厅所在地的一家大医院,但是一提到费用,母亲和外祖母就泄了气。 实之在一旁听着,暗自思考自己未来的出路。 中学将在一个星期后开学,至少在此之前,要帮母亲和外祖母的忙。医生离开后,实之顶着烈日下田工作。 他在田中拔草,发现外祖母摇摇晃晃地从家里走出来,把手上的水壶重重地放在田埂上。 “这是放在井里冰过的麦茶,喝太多,小心拉肚子。” 母亲穿上务农的衣服时,俨然是个乡村农妇,但言谈举止还保留着士族女儿的味道。可能是因为必须和两个儿子相处,自然而然地以身作则吧。外祖母却满身乡土味,难以置信她以前是武士的妻子。她总是把切碎的菸草塞进烟管大口吸菸。因为喝酒的关系,她的脸整天都红通通的。此刻她正一屁股坐在挡土石上,开始抽起烟来。不过,实之倒觉得和外祖母相处比较轻松。 “我看是女人干的。” 外祖母突然这么说。 “说什么从屋顶摔下来,说谎也要说得像样一点。那是被女人用刀子捅的,因为没什么力气,所以没有捅到底,才会造成那样的伤口。”“女人?” 实之嘀咕着,甩了甩沾满青草汁的双手。 “那种伤后患无穷。听说他已经退学了,不知道能不能好起来。听好了,你以后要对女人特别小心。” 实之很难想像哥哥是被女人用刀剌伤的。 “哥哥有告诉你什么吗?” 正在喷云吐雾的外祖母摇摇头。这时,实之突然想起以前哥哥说的话。 “哥哥有可能去东京找父亲大人了。” 实之绕到外祖母面前,蹲在地上说道。外祖母抬眼打量着他。 “找?听说东京很大,没有人能够保证那个男人现在还在东京。况且,就连他是死是活,也没人知道。” “但是……” “如果他还活着,你或许有机会升学。所以你哥哥才会去找他吧。” “但是父亲大人根本不知道我出生的事……” 外祖母沉默了一下,抬眼凝视着实之,然后说了一句出人意料的话。 “不,他知道。” 实之大惊失色,难道还有自己不知道的事? “既然你哥哥已经这个样子,应该不需要隐瞒你了。那是刚好推出宪法的那一年,新年后不久,你们的父亲突然找来这里,还带了一笔钱。就是用那笔钱付了你哥哥的学费。 实之很意外。听母亲说,哥哥的学费是内村家最后的存款,但事实显然不是如此。 听外祖母说,当时,父亲只身造访,穿着很体面的西装。那时候哥哥刚好去高等小学上课,实之也去附近的普通小学。父亲只字未提自己住在哪里、做什么,但外祖母说,他似乎仍然住在东京。 父亲在分手十年后突然上门,母亲和外祖母对他的态度十分冷淡,父亲也不打算和母亲破镜重圆。 “我工作赚了点钱,希望你收下。” 说着,父亲从皮包里拿出总额一千圆的纸钞。 “我们已经毫无瓜葛,我没有理由收你的钱。” 母亲斩钉截铁地拒绝了。父亲似乎早就猜到母亲会有这种反应。 “那就拿来当作义之的学费,”父亲改口说,“假设他不用功读书,那就没办法。如果他有意愿,在现在的年代,就算不读大学,只要不升学,根本不会有出息。” 第15页 实之对这件事印象最深刻。哥哥当时读书就很用功。虽然明知高等小学毕业后,必须去当学徒工作,但哥哥还是每天抄写书本,背英文单字。 于是,母亲收下了这一千圆作为哥哥的学费。然后又问父亲,是否可以从这一千圆中拨一部分给另一个儿子时,父亲听了,顿时大惊失色。 “我现在仍然记得他当时的表情,他的眼神好像在问,另一个儿子是谁的?” 外祖母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那个男人可能无法想像,当初在谈分居时,一时兴奋扑向你妈,结果那一次就怀孕了。” 那时父亲就知道实之出生的事。临走时他说,下次一定会再把实之的学费送过来。 “他当时的确这么说,说要让你去读中学,他一定会及时把钱送来。但是现在根本来不及了,看起来他只是信口开河啊。” 一晃就是十年。 父亲从来没有寄来片言只字,母亲领悟到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口说无凭的约定上,考虑到长子未来可能提供的援助,省吃俭用让次子读了中学,而且一直严格要求他用功读书。 距离中学毕业还有半年,高等学校的入学考试还有一年。父亲会送来今后的学费吗?哥哥真的没见到父亲吗?会不会是见到了父亲,才造成了现在的情况? 虽然母亲和外祖母再三逼问,但是哥哥仍拒绝透露退学的理由和那笔学费的去向,坚称自己是意外受伤。 实之暗自打算:哥哥的伤势可能会拖很久,等他情况好转后再好好问他。没想到事态的发展出人意料。四天后,哥哥便一命呜唿了。 实之在第二天晚上曾经有机会和哥哥聊了一下。当时,哥哥说了一句令人匪夷所思的话。 “我在三年坂跌倒了。” 火之梦1 (一) 同年八月二十一日,午后的东京。 位于学生街的神田锦町的巷尾,一栋挂着“开明学校”木制招牌、漆着油漆的廉价欧式房子内,有一大群人正挤在一起上英文课。 二楼的教室人满为患,五十多名身穿和服、裙裤,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坐在地板上听课。窗户和教室的门敞开着,每个人却都汗如雨下。有人把袖子卷到肩上,也有人敞开衣服的胸口,似乎很没有规矩,但所有人都全神贯注地听着讲师上课。 身材偏瘦的男讲师大约三十岁左右,手很长,也身穿和服、裙裤,浏海披在额前,正谆谆教授着英文文法。 虽然他的语气充满热情,但眼神却很冷静;虽然流着汗,但脸上的表情却很冷漠。 “我刚才说,英语中,单字的位置决定了一切,其实最重要的是位置的法则。请你们记住,除了感嘆词以外,只有副词可以自由放在不同的位置。首先,我希望你们学会区别副词。” “副词……” 几个学生嘆着气,念着这个字眼。有三分之一的人都戴着眼镜,他们的眼镜也因为热气起雾了。 讲师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一大串英文。 “那我们来具体试一下。” 敞开的拉门外,走廊上站着两个男人。高个子的年轻人穿着和服裙,一脸快活的表情。另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穿着白衬衫,带着领结,西裤上挂着吊带,挺着大肚子,不时甩着微秃的头。 “简直是盛况空前。” 年轻人走向阶梯时,小声地说。 “这次新来的老师很受欢迎,这么一来,新学期应该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吧?理事长。” 那位被称为理事长的中年男子赶紧跟上去。 “没有没有,立原老师,你也是狠角色,试听课的时候不也是人满为患吗?所以,你不要说只做到今年,明年也务必……” 立原快步走下楼梯,鞋子在木制楼梯上发出干涩响亮的声音。 “这件事我们不是已经谈妥了?研究室很忙,这里只是我的副业,老实说,今年已经……” “我当然知道你的本业是研究学问,但你教的物理化学是本校的招牌课之一……” 理事长慌忙叭答叭答地追了上去,他的西裤烫得笔挺,却光着脚穿雪駄(註:一种皮底日式人字拖鞋,男人穿和服时搭配的鞋子)。 “立原老师,你上课的时候不是经常提到东京的未来吗?学生特别喜欢听这种话题。我们一起去下面喝杯茶……” 开明学校是以报考国立学校的学生为招生对象的补习班。七月是各大主要学校入学考试刚结束的季节,但为了招收新生,目前正在举办免费试听课,积极招募九月开始上课的新生。 教室内,刚才的英语老师若有所思地停下手中的粉笔,回头看着学生。黑板上已经写满了英文和解说的日文。 “对了,我还没有自我介绍。我是负责九月开课的国立学校入学考试英语课程的高岛镀金。” 他在写满黑板的英文上直写了大大的“镀金”两个字。 “镀金不是我的本名,只是我的号。我有时也会用这个号在杂志上写一些无聊的文章。至于镀金这两个字的意思,我的英文不是很好吗?因为实在太好了,有时候甚至会启人疑窦,怀疑我到底是哪里人?……没错,我只有表面是日本人,骨子里却是冒牌的。” 第16页 教室内顿时响起一阵哄堂大笑。 立原总一郎和开明学校理事长本多正坐在一楼的休息室。四坪大的空间单调无趣,木质地板上六张伤痕累累的旧办公桌椅挤在一起,隔壁有一个不到两坪的曰式房间,两个人正面对面坐在矮桌前喝咖啡。刚才的谈话似乎已经结束,理事长一脸怅然的表情。 立原毫不在意对方的心情,语气开朗地问理事长: “听说镀金老师是从英国回来的,难怪他的发音字正腔圆。他在那里住了多久?” “……我也不太清楚,听说他在美国读高中后,曾经一度回国,之后又去英国住了十年左右。” “太厉害了。这么说,他家很有钱啰?” “我也不是很清楚,听说他家在关西那边做棉花的进出口生意,家里会寄钱给他,照理说是不需要工作……” 立原的表情变化很丰富,这时也瞪大眼睛叫了起来。 “真是太令人羡慕了!” 理事长却心不在焉,他似乎正在努力设法留住年底准备辞职的立原。 “他之前有在正规的英语学校任教过吧?什么时候回日本的?” “听说是一年前。他说,比起外国,他反而对日本比较陌生。” “第一次见面时,我也听他说了,所以才取了镀金这个名字。这是他的号,好像他也在一家名叫《天命》的杂志上写文章,不知道有没有涉猎其他的行业?” “这个嘛,我对他的私生活就……。立原老师,我看明年你每个星期开一堂课如何?报酬绝对不会亏待你。” 这时,上完课的镀金刚好打开休息室的门走进来。 “你可以回去考虑一下再回答我。” 说着,理事长站了起来,立原也满脸苦笑地起身。趿着雪駄的理事长匆匆走向镀金,语带谄媚地说: “太棒了,真不愧是镀金老师。免费的试听课竟然爆满,傍晚的课也拜託你啰。” “好,我记得是四点十五分的课吧。” “你可以自由活动,只要在这个时间之前回来就好。” 理事长向他欠身打招唿后,匆匆走向出口。 “那就万事拜託了,我要去张罗招生的事了。” 镀金坐在其中一张办公桌前,抬头看着走向他的立原。 “镀金老师,你傍晚还有课吗?” “对啊,中间有三个小时的空档。” “那真辛苦。我很希望可以趁这段时间,听你聊聊英国的趣闻。但很不凑巧,我要回大学做实验,可能会一直做到早上。” “真可怜。今天要做什么实验?我记得你是工科大学建筑系的吧?” “今天要做的是一种耐震实验。我专攻建筑材料,目前是研究生。” “改天一定要好好向你请教,我也可以和你分享爱尔兰的事。” “一言为定。” 说着,立原拿起自己办公桌上的小包裹,向门口走了两、三步,又回头说: “啊,对了,镀金老师,我拜读了《天命》那本杂志,上面介绍了都市火灾,尤其是伦敦和巴黎大火的事十分有趣。” 镀金恭敬地低头道谢。 “谢谢。” “你在国外生活多年,生活常识很丰富。你为什么会想到写火灾的事?” “其实我每次的主题都很随兴,上次刚好和编辑闲聊到火灾的事,所以就决定来写一下。” “这么说,你还写过其他主题,也是在《天命》这本杂志上发表吗?” “对,我和那家杂志社的老闆在伦敦结识,他叫我有空的时候写点东西。” “是吗?”立原说着,拿出怀表,“啊,我真的要走了。” 一楼的事务所内,理事长以及其他事务人员正为了接受新课程的报名和说明忙得分身乏术。休息室内只剩下镀金而已。只有少数受欢迎的讲师才开试听课,他是唯一同时开了白天和傍晚两场试听课的老师。 镀金看着墙上的时钟嘆了一口气,从办公桌里拿出一本书。虽然他身穿和服,但翘着腿,把左肘放在桌上,手托着下巴,右手微微拿起书本的神情很像是外国人。他正在看《南总里见八犬传》的和装本,或许是内容太费解了,他的神情越来越凝重,忍不住打起呵欠。 镀金把八犬传丢到一旁,趴在桌上打盹。刚开始只是大脑停止活动的睡眠,十分钟后,可能大脑疲劳已经消除,开始做起梦来。 他经常梦见英国的事。虽说他是日本人,但回到日本后,反而有了思乡病。然而,他今天却梦见完全不同的内容。 镀金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人力车上。 因为是梦境,所以他不知道天气是阴是晴,也无法分辨是白天还是晚上,更不清楚是冷是热。 那是一辆很普通的黑色坚硬材质的木制人力车。 他搞不清楚状况,不知道是自己叫的车,还是车行来接他的。 车夫戴着平顶斗笠,握着人力车的车把快步往前跑。 镀金想叫车夫停下,问他: “我到底要去哪里?” 这个问题很愚蠢。自己不可能被人强迫上了车,更不可能像侦探小说写的那样,被人用暴力制服;或是闻了笑气后,被抬上车子。 第17页 应该是自己上的车。但我到底想去哪里? 人力车飞速前进。好像是下坡。梦境里的视野有限,坐在速度逐渐加快的车上,很难看清周围的景色。不巧的是,自己目前的状况竟然同时满足了两个不利的条件。 人力车不断狂奔,却不知道奔向何方。 既然是坡道,终究会到终点。因为是在梦境,车子丝毫没有放慢速度。 车夫不停地奔跑,不辞辛劳地载着镀金往前跑。载着人的人力车好像滑落般飞也似地冲下坡道。 既不知道季节,也不知道时间。镀金想着,突然感到很热。不,不光是热而已,而是灼热。 灼热。 好像正在穿越烈火熊熊燃烧的房屋……。 镀金从趴着的办公桌上抬起头,四处张望。 下午两点半。 一看时钟,发现自己睡了将近一个小时。休息室内仍然空无一人,晚夏的微风吹进敞开的高窗,窗帘轻轻摇动。 他一脸茫然地看着窗外。刚才的梦境好像是现实,眼前的现实仿佛是梦境。 三年坂2 (一) “在三年坂跌倒?什么意思?” 渡部惊讶地大叫。 哥哥死后一个星期,头七结束后,实之回到了s市。九月开始的新学期已经开学,他不能继续请假。 实之回到s市的当天晚上,渡部立刻来他寄宿的寺庙找他。他们把铺好的被褥推到还很新的榻榻米角落,两个人盘腿坐在旧蚊帐内,实之把相关情况从头到尾告诉渡部。 毫不隐瞒地从头说起这一切时,实之内心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即使渡部是他的好朋友,如果不是十天前被他看到在薪炭批发行工作的情形,实之可能会继续向他隐瞒家里的事。虽然对哥哥离奇死亡感到难过,但他更感到疑惑不解,但如果当时没有告诉渡部家里的情况,如今根本不可能向他说明这些事。自己会把一切都埋藏在心里,整天郁郁寡欢。 “听我哥说,东京有好几个三年坂,只要在那里跌倒,三年之内就会死亡。” “就和寺庙一样吗?如果不想死,就要舔那里的泥土,或是假装舔过的样子,恳求我佛慈悲吧。” “是吗?” 实之对迷信或是传闻这些古老的事情没有兴趣。 “对啊,寺庙就是这么神圣的地方,我也有过一次经验哟。” “你跌倒了吗?” “不是,我在寺庙内撒尿,结果大人就说,我的鸡鸡会烂掉,害我每天都提心弔胆的。” 渡部刚才还一脸严肃地附和,试图安慰实之失去哥哥的难过,现在他却兴奋不已。他是黑岩泪香侦探小说的热情书迷,特地订了东京的报纸,只为看他的连载小说。 “我哥真的死了。所以,是因为他在那里跌倒,没有舔地上的泥土吗?” “你真笨,”渡部笑着道,“那是迷信,我的鸡鸡也安然无恙。……总之,你把前后的情况说清楚点。比方说,你哥对你说了什么;还有守灵和葬礼时有什么情况,或是你哥带回来什么行李?” “……嗯。” 实之说起那天晚上和哥哥的对话。 那是他回家第二天晚上的事。和前一天晚上不同,哥哥的身体情况大有好转。母亲想为哥哥补身体,在门口用炭炉煮了牛肉寿喜烧,但哥哥才吃了几口就反胃,剩下了一大半。当时,牛肉是很昂贵的食材。 “你吃吧,不然太浪费了。” 于是,实之吃了剩下的寿喜烧。哥哥眯起眼看着他,令实之感到相当不自在。哥哥向来不会笑着看自己吃东西,同时,他也觉得“现在正是时候”。他直截了当地问哥哥,腹部的伤是不是被刀刺的? 哥哥沉默良久。实之等得有点心焦时,才终于听到回答。 “那是意外。” 哥哥还是咬定这句话,但他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说出某些事。接着,实之告诉他前一天听外祖母说的有关学费来源的事。 “我昨天才听说……” 原本沉默的哥哥很快有了反应。 “对不起,我之前就知道这件事,但母亲大人叫我不要告诉你。” 哥哥告诉实之,在他就读中学时,母亲告诉他父亲曾经造访一事,之后,他就把读一高和帝大视为自己的目标。 哥哥最后说: “所以,我有义务为你筹措学费。” 实之沉默了一下说: “离入学考试还有一段时间,也许父亲大人会把我的学费送来。” “……也许吧。” 哥哥看着实之的眼睛喃喃自语。实之觉得有点不对劲。 “你该不会在东京见到父亲大人了吧?你去找过他吗?” 哥哥想了一下回答说: “……不瞒你说,我找了很久,但最终还是没能见到面,可能已经死了吧。” 实之不发一语地看着哥哥的脸,不知道他的话是真是假。 “听说你的英文和国文很差。” 哥哥突然改变话题, “等我身体好了,我可以教你。过一阵子,我的行李就会从东京寄回来,我找到并且帮你买了不错的参考书。……听好了,你要好好用功,不要再去想从来没见过面的父亲大人了。” 第18页 哥哥的额头微微颤抖着,他似乎疼痛难耐。实之默默地收拾碗筷,准备让哥哥好好休息。 正当他拿着碗筷准备走出房间时,哥哥突然用沙哑的声音问: “实之,我的伤看起来不像是竹栅剌伤的吗?” 实之停顿了一下,回答: “外祖母大人说,像是被女人用刀刺伤的。刚才母亲大人说,可能刀上有毒。” “东京有好几个名叫三年坂的坡道,听说在那个坡道上跌倒,三年之内就会死。” “嗯?” “其实,我也是在三年坂上跌倒了。” 哥哥说完这句话,对着天花板笑了起来。他神经质的笑声既像是自嘲,也像是心灰意冷。 “听好了,如果你去东京时,也要多小心。” 那天深夜,哥哥把吃下去的几口食物全都吐了出来。翌日中午过后就陷入昏迷。 “是不是被下了毒?” 母亲紧张地问医生。 “会不会是被沾到有毒的东西刺伤?” 医生委婉地否定了这种想法。 “不能说是有毒,可能是被不干净的东西,或是生锈的东西所伤。” 两天后,哥哥死了。他回老家后,在病榻躺了一个星期就断了气。以当时的医疗技术,如果及时送医,或许可以救回一命,但在那个年代,很多人都是这样死的。 哥哥去世的当天傍晚,东京的行李寄到了。实之把装在小型蜜橘箱里的参考书和外文书搬回哥哥和自己的房间,哥哥把房间角落的壁橱当作书架使用,实之打开杉木门,顿时瀰漫一股驱虫的樟脑味。 拿出蜜橘箱里所有的书本后,发现箱底放了一个印着“丸善”字样的纸袋。往袋内一看,里面装的是稿纸,三百张左右的稿纸上没有写任何字。哥哥从帝大退学回到老家,难道是想用这些稿纸写些什么吗? “原来如此,‘有好几个’三年坂,还有稿纸。真是令人费解。” 渡部嘀咕着,“这么说,真的没有毒杀的可能性吗?” 实之露出悲伤的眼神摇摇头。不久渡部发现自己似乎太兴奋了。 ”对不起,我太得意忘形了……“ 气氛有点尴尬。 不知道哪里跑进来一只大蚊子在蚊帐内低空飞行。除了蚊子的声音外,还有远处像地鸣般的青蛙叫声。 “你哥哥搞不好可以成为大建筑家,在东京建造好几幢了不起的大楼。” 渡部再度用感慨的口吻说道,实之却用开朗得很不自然的语气回答: “总之,我已经决定未来的出路了。中学毕业后,我就要去工作。” “但是,你父亲大人……” “我也稍微考虑了这个问题,我觉得所谓‘及时’送钱过来,应该包括我准备考试的时间。即使现在突然把学费送来,我的脑袋也不可能一下子变聪明,最晚应该在去年,当我还只是四年级生的时候送钱来,否则就称不上是‘及时’。” “但是……” “我哥哥说,父亲可能已经死了。即使没有死,也可能没有多余的钱,或是忘了这件事。也可能在十年前离开后,他觉得我根本不是他的儿子。” “对了,就是这件事!” 渡部再度兴奋起来。 “你舅舅在十年前开了燃料商店,他应该认识你的父亲大人吧?” 实之恍然大悟,因为他知道渡部想说什么。 “对,在和我母亲结婚之前,他们就是朋友。” “十年前,你父亲大人给你母亲大人一千圆,对吧?这么说有点失礼,但这并不是很大的金额,我猜想他应该带了更多钱。况且,来见你母亲大人,怎么可能不见你母亲大人的哥哥,也就是他的旧友呢?” “你的意思是,我舅舅当时向我父亲借了钱,开了现在这家店吗?” “对,你舅舅有没有这种迹象?” 舅舅内村充辅在郡部开燃料店之前,都在s市打零工。舅舅年轻时正值幕末混乱时期,所以没有什么学问,无论做什么工作都不长久。乍看之下,根本就是一个潦倒的中年男子,难以想像他曾经是士族。十年前,他开了那家店,却始终无法扩大规模。然而,即使是小店,也应该需要资金才能开店。 实之想起守灵时的所见所闻。 “好不容易读到帝国大学,人的命运真是吉凶未卜。” 充辅坐在一脸严肃地看着前方的母亲身旁,滔滔不绝地和亲戚聊天。他有点斗鸡眼,和母亲很像;完全没有士族的派头也和外祖母如出一辙。即使坐在远处,也可以看到外祖母已经酩酊大醉,不时地打着瞌睡,硬撑着坐在那里。那天的守灵很冷清,只有七、八个亲戚到场。 已经喝了不少酒的充辅摇摇晃晃地走到实之身旁。 “阿实,现在轮到你继承这个家了。你要好好赚钱,把内村家发扬光大。” 实之没有告诉母亲,他和舅舅约定好毕业后,准备去他店里工作的事,他觉得母亲会反对,所以打算到时候再说。 如今,哥哥死了,实之改变了心意。既然升学无望,自己就必须找一份薪水高的工作,好好努力,让母亲和外祖母享清福。 第19页 当初是因为只利用升学前的短暂期间;也期待可以获得通融,让自己有时间读书,所以才选择在舅舅的店里打工。但如果要正式就业,那就另当别论了。在舅舅店里工作不仅薪水不高,即使扩大业务,赚的钱也都会只进舅舅的口袋。 实之压低嗓门说: “舅舅,上次的事……” “喔,我知道,我知道。” 充辅好像小孩子耍赖似地摇着头。 “事出突然,我知道你很不安。” 这时,母亲突然站了起来。 “哥哥,你过来一下。” 母亲叫了充辅,打开通往走廊的拉门。 “阿春,什么事?我正在安慰阿实。” 渡部问: “结果呢?” “没有结果,后来,舅舅就回家了,但是很不高兴的样子,好像有点生气。我在想,应该是我母亲把他赶走了。” “嗯。” 渡部抱着双臂,他从裙裤口袋里拿出纸捲菸,用蚊香的火点着后抽了起来。 “可能是你母亲大人向你舅舅提出什么要求。” “什么要求?” “如果你舅舅以前借了钱,可能要求他马上还钱,用来支付你的学费。……内村,你还是有希望升学。” 是吗?实之偏着头思考。 他曾经去过舅舅的店两次,那家店的财务状况很不理想。虽然不至于倒闭,但根本不可能一下子归还几百圆或是几千圆的本金。所谓“穷人家的孩子多”,他家也有四个幼儿。他应该是想靠实之扩大经营规模,让他的孩子接受理想的教育吧。 “而且,你也可以去东京直接拿学费。” 渡部说。 “向谁拿?向我父亲吗?” “内村,你哥哥不是说了吗?他去‘找了’你父亲大人,却‘没有见到’。也就是说,他知道你父亲大人住在哪里。你父亲并不是无影无踪。根据我的推理,你哥哥可能知道你父亲大人之后的生活,但是,他们并没有直接见到面。” 实之看着喋喋不休的渡部的脸。 “关于你父亲大人的地址和人生,关键可能在‘三年坂’。不过,我第一次听说东京有好几个三年坂,我只知道一个而已。” (二) 回到s市的翌日,实之在放学后,去了但马屋薪炭批发行。之前曾经约定,暑假结束后,每天放学后也会在那里打工。如今已经无意在舅舅的店里工作,照理说,应该找个更赚钱的工作,但因工作时间很短,找工作不易,也很难立刻找到家教的工作。无论如何,他希望在毕业之前多存点钱。 做完炭灰满天飞的杂务工作,回寄宿的地方吃完晚餐后,他又开始擦拭昨天没有擦完的灯罩。住持太太用温柔的眼神看了实之片刻,不发一语地离开了。 老人家说,人死后四十九天,在下一次投胎前,灵魂会四处飘游,那叫“中有”。虽然应该不是哥哥的灵魂进入自己体内,但实之觉得自己的内心起了变化。“哥哥的死隐藏着秘密”的感觉与日俱增,想要了解真相的欲求,宛如间歇泉般从内心深处涌现。不升学也没有关系,但他想去东京。为此,他需要钱。 擦完灯罩后去洗澡。这时,他已经完全找回日常的感觉,一回到房间,就坐在桌前做数学习题。 他突然想起昨晚分手前渡部说的话。 “内村,你可以升学。所以好好用功吧。” 如果他是基于对舅舅那一番毫无根据的推理,实之完全不抱希望。即使舅舅曾经向父亲借钱,可以一次归还的机会极其渺茫。 他第一题就解不出。这道题目是什么意思?实之阖上习题集。 他的目光扫到从老家回来后,一直放在桌旁的包裹。他想起里面有哥哥帮他买的参考书。 拿出来一看,一股新书的味道扑鼻而来。实之翻了起来。 “东京的三年坂吗?” 回来两周后的某个傍晚,实之问住持三年坂的事。每到夜晚,凉风就从庭院吹进来,但很容易流汗的住持仍然扇不离手。哥哥的守灵和葬礼时,都曾经请他帮忙,当时他也是汗流浃背。 实之回来后,住持一直很关心他,随时愿意和他聊天。 “东京的情况我不太清楚,我只记得京都有一个坡道叫这个名字,在东山那里。” 实之没去过京都,根本不知道东山在哪里。既然京都也有,代表“三年坂”是个很常见的名字啰? “那是怎样的坡道?” “普通的石阶坡道,那一带有很多类似的坡道。不,正式的名字叫产宁坂。” 实之得知“产宁坂”的名字后,感到十分意外。听到“三年以内会死”,令他有负面的感觉,但是“产宁坂”这几个字却很详和。 “要不要吃一些茶点?” 住持太太进来问,住持请她把京都地图和几本书拿来。实之吃着住持太太拿来的车轮饼,在观光地图上确认了三年坂的位置,住持戴起眼镜,翻书找地名的由来。 “我听别人说,只要是在东京的三年坂跌倒,三年之内就会死,所以才取这个名字。京都的也一样吗?” 第20页 住持满脸狐疑地抬起头。 “三年之内就会死?真是不吉利,那里的坡度的确很陡。” “我还听说和寺庙一样,只要舔那里的泥土,或是假装舔过,就可以躲过一劫。” “没错,关于寺庙的确有这种说法,但在石阶的坡道上怎么舔土?这不是很奇怪吗?” 听住持这么一说,的确如此。如果坡道很陡,在那里跌倒受了重伤,还情有可原……。 “啊,找到了,找到了。” 住持轻声叫了一句,快速地看着书上的内容。 “……看上面写的内容,名字的由来好像并没有很不吉利。” 书上写着,京都的三年坂是东山八坂之一。因为是大同三年(八〇八年)开闢的道路,所以取了这个名字。沿着三年坂往下走,是一个比较小型的坡道,叫“二年坂”。住持好像念经般继续说: “在三年坂跌倒受伤,会让人在三年内翘辫子。……这么说,二年坂必须是在两年内翘辫子的陡坡。但我去过那里好几次,二年坂并没有很陡。先是三年坂,后面的坡道比较小,所以才叫二年坂吧。” 大同三年建造的坡道,所以叫三年坂,比三年坂规模小,所以叫二年坂……。 实之有点失望。这么说,也有五年坂和四年坂吗? “这点我就不知道了,好像没听说过五年坂的名字。” 住持又拿起另一本书翻阅着。 “啊,这里有不同的解释,是解释刚才我说的产宁坂。” 那本书上说,以前那里有一座泰产寺,三年坂是通往寺院的路,石阶两侧是门前町,有许多商店。 “所以是祈求平安分娩的寺院吗?” “应该是,还有一座子安塔。在爬坡的时候,祈求分娩安泰、安宁,最后来到寺院。我认为这种说法比较具有真实性。” 也就是说,原本叫产宁坂(san-nei-zaka)的坡道,因为误传,变成了“三年坂”(san-nen-zaka),之后才牵强附会地用年号解释名字的来由。住持解释说: “地名可以长久流传,有时,地名中隐藏着如今已经不为人知的真相。京都的三年坂这个名字背后,也隐藏着以前这里曾经有过香火鼎盛的寺庙这个事实,我认为这样的解释比较合理。” 地名中隐藏着被埋没的真相。 这种想法令实之感到印象深刻。 那天晚上,实之没有洗澡,擦完灯罩后,立刻坐在书桌前。放学后,已经做了四个小时的劳力工作,身体感到很疲惫,睡魔不时出现。不久之后,就要决定到底升学还是就职。应该不得不就职吧。 哥哥死后,实之一开始只是基于习惯打开习题集,但翻开哥哥留给他的参考书后,感觉和以前完全不同,他决定在中学毕业之前就准备入学考试。 他在抵抗睡魔的同时,把参考书上的物理公式抄在笔记本上,注意力渐渐集中,不一会儿,铅笔在纸上沙沙地写着,忘记了时间。 晚上十一点左右,有什么东西打在只打开一扇的雨窗(註:日式房子在窗户和落地窗外装的密闭铁窗,用来挡雨和防盗)上,发出咚的声响。草皮外是低矮的树篱,再外面是一条小路。 实之起身往外一看,发现是渡部身穿白色浴衣站在树篱外高举双手。他右手拿着包裹,左手抓着用报纸包起的东西,应该是食物吧。实之这才想起今天有大黑菩萨的祭典。 “原来京都的三年坂有年号说,和安产祈愿说这两种解释……” 吃完东西,渡部在蚊帐内抽着烟说。他带来刚出炉的酒馒头已经统统进了肚,蚊帐内只留下香味而已。实之把从住持那里听来的事告诉他。 “这一点的确很值得参考。不过,你看这个。” 渡部一边打开包裹,一边说道。 “这就是我们等待多日的东京地图。” 实之回来的那天晚上,渡部和他约定,下次来的时候会带东京的地图来。如果要从地图上找坡道的名字,市售的观光书或是简单的地图派不上用场。听说渡部写信给住在东京的亲戚,费了好大的工夫才找到这份地图。 “今天才寄到,我看了一下,真的很厉害。这叫‘五千分之一东京图’,或是简单称为‘五千分之一图’。” 那是一份总共有九页的黑色铜版印刷地图,每一页都摺叠后装在小盒子里。地图似乎不是全新的,有些泛黄,也有沾到水的痕迹,还有不少摺痕。 然而,一摊开地图,实之忍不住惊叫起来。 “太神奇了!。” “是参谋总部陆军部测量局发行的。” “参谋总部?” “无论地形还是路宽、建筑物的大小都精密无比。” 参谋总部是陆军的局部之一,实之坐在油灯下,把脸凑到地图前。之所以说“精密无比”,是因为所有建筑物在哪里、什么形状都清楚地标示在地图上。不光是大型建筑物或政府机构,就连大杂院和小住宅都用不同深浅的黑色详细记录。 油墨色的深浅似乎代表建筑物的材质,也就是分别表示木造房、砖瓦房还是石头房子。当然,马路、水路、农田和草地也明确加以区分,每户宅第内的树木和水池也巨细靡遗地印了出来。 第21页 简直就像一只鸟从空中鸟瞰了东京全貌。每两公尺就有一条等高线,悬崖等也一目了然。 “怎么做出这份地图的?是坐在汽球上测量吗?” “不,听说是靠三角测量和实地调查。” 渡部读着夹在地图中的便笺说。 “……不过,这份地图有点老旧,是明治十九年到二十年发行的,差不多已经有十多年了,所以,应该是军部在此之前花了好几年时间调查的结果。啊,对了,这原本是军事用地图,这里有防护墙,那里有战略上的要塞……。所以,这是西南战争时用的地图。” “什么?” 根据写在便笺上的说明,这份地图是为万一政府军在西南战争中溃败,反政府的士族军东上攻入东京时应战所准备的。也就是说,这是城市巷战的阵战地图,因此在战术上需要了解哪一幢建筑物会被子弹打穿,可以在哪里建立防御阵营等。 西南战争结束后已经十年,所以一般民众才能买到这份地图。因为日本基本上已经成为一个统一的国家,在东京发生巷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实之突然想起以前母亲提起东京的山之手地区有可能变成一片废墟,可能变成战场,子弹和炮弹穿梭,陷入一片火海的东京……。 激动渐渐平息,开始低头在这份地图上寻找三年坂时,反而陷入一种失望。这只是标示出地形和障碍物分布的地图,町名、番地和街道名、路名的资讯很少。而且,地图上的文字很小,在墨色的铜板印刷中,和建筑物不同深浅的墨色重叠在一起,很难辨识。再加上地圆曾经多次摺叠,或是随身携带的关系,有些地方已经磨损了,虽然有许多地方都印了坡道的名字,但听说东京到处都是坡道,但地图上却很少看到。显然只记载了其中的一小部分。 要从这九张地图中寻找可能没有刊载的“好几个三年坂”……。 实之忍不住嘆了一口气。 “对了,渡部,你之前说你知道一个三年坂,是在哪里?” 渡部说他知道一个后,即使在学校遇到,也完全不透露一丝口风,每次都装模作样地说,等看了地图以后再说。 事到如今,渡部还在吊实之的胃口。 “你要不要先听听我的推理?你是不是很纳闷,我为什么说你可以升学?” “不是因为我舅舅借了钱吗?即使真有那么一回事,他恐怕也无力还钱。” “我也同意不能指望你舅舅。” 实之有点火大。渡部又点了一支烟,悠然地吐了一口烟后继续说: “但我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这么说。” “那到底是什么?有话快说。” “东京不是有好几个三年坂吗?我刚好知道其中一个,那是在歷史上很有名的地方,但你好像不知道。” “不好意思啊,我太愚昧无知了。到底在哪里?” “在霞之关。” 渡部从九张地图中拿出一张,摊在面前,指着左上角的一点。实之低头细看。上面的确印着“三年坂”几个小字,但有一半和标示道路的线重叠在一起。 “你仔细看一下四周,就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了。” 实之按渡部说的,又拿了另一张和上面部分连续的地方叠在上面,查看周围的文字。虎之门、三年町、里霞之关这些都是地名。三年町的名字应该来自三年坂吧。义大利大使馆、苏联大使馆、外务省……嗯?再往北就是参谋总部,还有永田町……。 “你现在知道了吧?这里是中心的中心,是军事、外交的枢纽。三年町在歷史上也很有名,大久保的宅第就在那里。” 实之抬起头,露出紧张的表情。 “大久保就是遭到暗杀的大久保利通吗?” 实之也知道和西乡隆盛、木户孝允并列为维新三杰的大久保利通。他是镇压西南战争的政府军的中心人物,因为遭到士族的怨恨,在明治十一年(一八七八年),在纪尾井坂遭到暗杀。 “你哥哥一定也得知这个秘密,只是还来不及告诉你就死了,他搞不好是被人灭口的;说不定是被擦了什么药物或是有毒的刀子刺伤的,只是普通的医生检查不出来而已。” 实之张口结舌了半天,终于说了话。 “你是不是中侦探小说的毒太深了?你的意思是,我可以去找出这个秘密,用这个秘密换钱,然后靠这笔钱升学吗?”渡部有点尴尬地点点头。 “你父亲大人十年前不就是这么做了吗?靠这个秘密拿到了一千圆或是两千圆,不,有可能更多。他只是拿了其中一部分到你家……” 看到实之一言不发,渡部心浮气躁地说: 井坂遭到暗杀。 “渡部,你的推理该不会……?” “之前听你说,你的父亲大人和自由民权运动或是报纸有关,所以,应该是反政府士族吧?” 看到实之哑口无言,渡部笑了起来。 “不,我并不是说你的父亲大人和暗杀或是内乱有关,不过,他可能掌握了什么秘密。我相信关键就在于‘好几个三年坂,和‘在三年坂跌倒,这两句话。” 第22页 “你有资格继承这个秘密。秘密喔。内村,你必须掌握这个秘密!” “那为什么我父亲之后音讯全无?” 渡部闭口不语,一脸同情地抬眼注视着实之。 (三) 哥哥死后两个月,十月下旬时,实之再度接到母亲的信,上面写着: “下星期天白天回家,要商量你未来的出路。” 反正一定是谈工作的事。实之不太想回去,但那天早上还是从s市出发,踏上熟悉的街道。 走在路上,他思考着父亲和哥哥的事,觉得应该利用这个机会向母亲确认几件事。那天之后,有关三年坂的调查也小有进展。 首先,他和渡部分头调查‘五千分之一图’后,另外又找到两个三年坂。其中一个在“麴町区番町”,另一个在“牛込区”的角落。 在番町发现三年坂时,渡部十分兴奋。他说那一带是以前旗本(註:武士的等级之一,有资格直接见幕府将军)的居住区,如今成为高级住宅区,住了许多高级公务员和华族。 相反的,在牛込的角落发现时,渡部却很失望。牛込虽然属于山之手范围,却是平民百姓居住的地区。而且,附近还有一个早稻田的地名。从地图上来看,那一带是郊区,只有农田和空地。 之后,他们又相互交换各自负责的区域,继续查地图,但是很遗憾地,并没有新的发现。从地图上来看,东京只有三个三年坂。 他们为此发生了争执。实之的哥哥说,东京有“好几个”三年坂,“三个”到底算不算“好几个”? 渡部认为,如果只有三个,应该会说“有三个”。所以,显然不止三个。实之则反驳说,一个或是两个很特别,三个已经足以称为“好几个”。两人僵持不下。 最后他们达成了共识——从等高线来看,东京的坡道应该比地图上所记载的更多,地图上所记载的坡道名应该只有实际的十分之一。 其次,有关霞之关的三年坂也有了进展。渡部找到对东京那一带知之甚详的中学老师,向他打听了很多情况。那位老师曾经在位于三年町的一所名为工部大学的国立学校念过书。 渡部像往常一样,在实之寄宿寺庙的蚊帐中对他说: “住持之前不是说,京都的三年坂也叫产宁坂吗?其他还可能因为发音不正确造成的误传。” “对啊。” “听那位老师说,霞之关的三年坂也有两个别名,分别叫淡路坂和莺坂。” 实之在嘴里反覆玩味这个名字,渡部继续说: “淡路坂这个名字似乎很常见,可能是因为江户时代的淡路守大人的宅第就在附近吧。或是德川家康建造江户时,由淡路守大人负责建造淡路藩之类的。” “建造江户时……?” 江户,也就是东京,难道是“造出来”的吗?实之感到不解。 “另一个莺坂名字的由来,顾名思义,应该是附近有黄莺在叫,可能这一带有梅林吧。因为赤坂熘池就在附近。” 母亲经常提到赤坂熘池这个地名,听说旧藩邸就在熘池的南侧。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吗?” “不知道。” “你真差劲,动动脑筋嘛。总之,无论如何,两者都和你哥哥说的,在三年之内会死这种不吉利的传说相去甚远。况且,霞之关的三年坂是很缓的坡道,既没有石阶,也不是陡坡。” 原来如此。 实之不由地感到佩服。那么,“跌倒”或许不是指真的跌倒或是绊倒,会不会是某种比喻?实之这么问渡部。 “有可能,”渡部想了一下,“我原本以为所谓秘密是有关霞之关的秘密,现在发现可能不是这么一回事。也许有好几个三年坂这件事本身就是秘密,或是所有的三年坂有什么共同的秘密……” “坡道有共同的秘密?什么秘密?” “这我就不知道了,只是有这种感觉。可能是很古老的秘密吧。我突然觉得很兴奋,但是很遗憾,我要开始用功读书了,不能提供什么协助……” 实之有点跟不上渡部“侦探”的节奏。 他想要向母亲确认的事如下。首先,以前母亲住在东京的藩邸大杂院时,是否知道三年坂这个名字。第二,在哥哥的遗物中,有没有提到三年坂的东西。 哥哥死后,母亲曾经整理过他的书信,应该看过内容。哥哥最后放在行李袋里带回来的东西,以及回到家后从各地寄来的东西中,或许曾经提及三年坂。 上次离开老家时,实之没有向母亲和外祖母提起哥哥那句令人费解的话,就回到了s市,他觉得这次是个好机会。 出乎实之的意料,舅舅充辅也坐在内村家的日式客厅。他没有喝酒,一脸不悦的坐在上座,抱着双臂。母亲和外祖母坐在他的斜前方,好像在监视他。看到这幅景象,实之突然激动起来。 在母亲的催促下,实之坐在舅舅的正对面。 “实之,关于你未来的出路,”母亲首先开口说道,“你舅舅说,如果你想继续升学,他愿意资助你。” 预感灵验了!不,应该说,渡部说的话成真了!实之红着脸,看着充辅。舅舅很不甘愿地说: 第23页 “你应该知道,我店里的生意做得很辛苦,而且家里有四个孩子。虽说是亲戚,其实我根本就没有能力资助你。” “嗯,嗯嗯。” 然而,母亲断言,舅舅愿意资助。 “只不过义之发生那种事,你就是这里的户主了,中学毕业就去工作的确有点可惜。你应该有在用功吧?” 舅舅上次才说,“学校读的书在社会上根本派不上用场”,显然他不是心甘情愿的提供资助。难道是……? 实之措词小心地说,在哥哥回来之前,自己就已经开始准备入学考试。 “是吗?那你有自信可以考进一高或是三高吗?” “嗄?” 实之回头看着母亲。 母亲似乎已经走出失去长子的悲痛,黝黑的脸庞十分严肃,她转头看着实之。 “这是我的条件,要升学,就要进入帝大。同样地,要进帝大,如果不是从一高或是三高升上帝大,将来也不会有太大的出息。” “而且,”舅舅说,“无论一高还是三高,等你考取,学校开学后,每个月给你八圆,我没能力出更多钱。” 实之从外祖母口中得知舅舅态度骤变的真相。舅舅气鼓鼓地回家后,实之逮住正在田埂上抽菸管的外祖母,向她确认渡部说的借钱一事。 “对,没错,你说的对。” 外祖母打着呵欠回答,她满嘴酒臭味。 “阿实,你的脑袋很灵光嘛,考进一高不是梦想。” “呃,嗯。” “充辅向你父亲借了一千圆,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之后,他就仗着债主没有现身,连一毛利息也没付。借给他钱的人可能已经客死在他乡,考虑到他的实际情况,照理说,他至少应该把本金还给阿春。每个月八圆,一年也不到一百圆,充辅必须支付十年。” 实之对渡部的料事如神感到兴奋不已,突然觉得这可能是外祖母的功劳。 “外婆大人,该不会是你……?” “呵呵呵,”外祖母脸上挤出更多皱纹,大声笑了起来,“那次之后,我一直住在充辅的店里,每天开怀喝酒,也在他家大闹了一场。我对他说,如果你不还钱给阿春,我每天都这么闹,他终于折服了。照理说,他是儿子,他应该是内村家的户主,他要养我,而不是阿春。” “外婆大人,谢谢你。” 外祖母打量着实之。 “你给我听好,考上一高后去东京,绝对不能像你父亲或是哥哥那样。” 不,无论一高还是三高,现在的我根本考不进。实之好几次都想说这句话,但又把话给吞了下去。 距离七月的入学考试还有九个月,他完全没有自信可以考取。尤其一高是竞争率超过六倍的窄门,三高的热门程度也仅次于一高。 实之总觉得一高和三高是舅舅提出来的条件,也可能是根据自己这个外甥的学力故意设下的门槛。付钱的时候,谁都想越晚付越好;如果可以不付,那当然更好。 母亲可能一口答应这个条件。之前母亲就对哥哥说,除了一高和帝大,其他都不值得读。这次之所以会增加京都的三高,是母亲因为丈夫和长子的事,已经对东京望而生畏,所以认为即使以后不得不读帝大,二十岁前后最好远离东京。 事实上,即使实之再怎么用功,如果可以在两、三年后考进三高,就已经笑得合不拢嘴了。如果去外地,也可以读二高、四高或是五高。当他考试失利一、两次后,家里对他的要求也会放宽,到时候就会去那里读高等学校,在外地生活三年,无论读哪一所高等学校,都可以无条件进入东京的帝大,但最早也要五年后,才能实现这个梦想。 五年后……。 实之觉得东京渐渐离他而去。搞不好渡部的推理正确,三年坂或许真的隐藏着巨大的秘密,自己却不能一窥究竟。 他在母亲和舅舅面前只字未提三年坂的事,升学的事才刚有了着落,他不想让事情变得太复杂。 不过,他向外祖母打听了一下。 “三年坂?我不知道有名字这么奇怪的坡道。” 外祖母显得兴趣缺缺地回答,她活到这么大,连大坂都只去过两次,当然不可能知道东京的坡道。 即使如此,实之还是很想看看哥哥的信。原本打算当天就回去,但谎称有点感冒,当晚便住在家里。等母亲和外祖母入睡后,他去储藏室找哥哥的遗物,在烛光下,看了用细绳绑起的将近百封书信。 几乎都是新年贺卡、暑中见舞(註:日本人在夏季相互赠礼、写信问候,此是指用明信片简单问候)或是简单的问候信,哥哥似乎没什么好朋友。信中完全没有提到三年坂,也没有提到父亲。即使偶尔看到一封长信,也都是无关紧要的话题。 无奈之下,他只好抽出几封哥哥最近收到的一高和帝大同学的信。如果有奇蹟发生,明年九月就可以去东京见到他们,搞不好会延到五、六年后。现在根本不需要什么书信,只要用功读书。虽然他很清楚这些道理,却仍然无法停止侦探行为,可能感染了渡部的侦探中毒症。 之后的经过如下。 实之辞去薪炭批发行的工作,去参加为中学应考生举办的补习课程,每天晚上自己做入学考试习题集。他对歷史逐渐有了概念,在擅长的数学方面,解题也越来越得心应手。不过他对向来较弱的英语和国文方面,仍然缺乏基本学力,物理化学也只有基础水准而已。 第24页 这是一月的事。距离入学考试还有半年,在这种情况下,根本没有希望。无论再怎么用功,可能一辈子都和一高无缘。果然要等到五年之后吗……? 绝望越深,想要立刻去东京的欲望就越发强烈。他想用自己的双脚去找三年坂。只有了解哥哥和父亲,才能像外祖母说的那样,避免步上他们的后尘。 想要了解父亲,也想了解哥哥,更想了解自己。一切的答案都在东京。身为考生,有充分的理由可以去东京,那就是去读补习班。既然永远都考不进,不如今年放手一搏,为此,可以先去东京的补习班读一段时间。也许东京有在这种乡下地方不可能了解的学习方法。最重要的是,来自全国各地的考生都集中在东京。 实之从杂志上看到,东京神田有许多专门为报考国立学校考生设立的补习班。三月中学毕业,大部分补习班在四月开始上课。费用和专科学校差不多,包括住宿费在内,每个月至少八圆,需要三个月的费用。 再加上考试费用和旅费等,如果有四十圆,应该就可以解决问题。虽然不能指望舅舅出钱,幸好自己打工存了二十圆,只要再有二十圆,就可以成行。 实之向母亲试探,说想去东京的补习班读三个月书。他当然不可能提出自己真正的目的。 母亲问他: “你去东京后,入学考试的题目就会改变吗?” 当然不可能改变。 但认识一下竞争对手的其他考生,自己或许会改变。实之这么回答。 “最大的敌人不是竞争对手,而是你自己。” 言之有理。 母亲不同意。她虽然叫实之去读帝大,内心却很担心实之去东京 。进入三月,五年的中学生涯就要结束,接下来有三个方案可以选择。离开寄宿的寺庙,回到老家埋头苦读;或是继续在寄宿的地方,以毕业生的身分继续去中学。当然,还有第三种方案。 如果在资金不足的情况下,执行第三方案,就必须留下一张纸条后逃跑,去东京找工作。反正无论怎么做,都不可能考进一高,但他不知道这段期间,能不能用心读书,也不知道有没有时间去找三年坂。实之不知道该何去何从,整天闷闷不乐。 毕业典礼的第二天晚上,渡部来到寄宿的地方找他。渡部已经决定去读京都的补习班,为考三高做准备,隔天就要出发。虽然他已经没时间玩侦探游戏,但还是有事来找实之。 “我拿到不少红包,也剩了一点零用钱。” 说着,渡部拿出一个礼金袋。打开一看,里面有二十张一圆纸钞。 “唯一的条件,就是如果你知道三年坂的秘密,一定要告诉我。” 火之梦2 (一) “你那篇关于都市火灾的文章很受好评,几乎每个遇到我的人都会问,那篇文章的作者到底是谁?” 坐在镀金对面的三十多岁男人一开口就这么说。他嘴上叼着烟,声音很模煳,尖嘴猴腮的脸上戴着一副金框眼镜,眼镜后方的眼神十分锐利。他穿着昂贵的西装和立领衬衫,繫着黑色细领带,浑身散发出一种阴郁的感觉。 “谢谢。” 镀金微微点头,端起红茶杯喝了一口。他穿着日式裙裤,头髮也比夏天时更长了。 “和我同一所补习班的一位帝大建筑系的讲师,也极力赞美哟。” “是吗?” 这是明治三十二年(一八九九年)十月下旬的某一天,两个人坐在神田区小川町一家西餐厅二楼角落的餐桌旁。吃完午餐后,镀金喝着奶茶,眼镜男喝着咖啡。这是一栋狭小的木造欧式房子,下午两点多的这段时间,餐厅里只坐了一半的客人。 “对了,镀金先生,你应该还会在日本再多住一年吧?” “嗯,目前是这么打算。” 说完,镀金皱了皱眉头,小声地继续说: “我原本是打算在日本长住才会回来的,不过住了一段时间,还是觉得国外比较适合我。身为日本人,实在是很丢脸。” “那是因为你在国外住久了的缘故。……这么说,你在日本的这段时间,我还是可以请你写文章或做调查啰?” “对,没问题。之前写稿都是运用我在国外生活的知识。如果可以,我希望写一些关于日本的事。我必须更了解自己的国家。如果可以进一步了解,或许我会考虑在这里定居。……啊,不过应该没有人想要看我这种冒牌货写日本的事吧?” “不会,你的观点说不定很有趣。”戴眼镜的编辑仍然一脸阴沉地回答,“也许反而更有新鲜感。我们对自己的国家太熟悉了,即使有批判,有自嘲,最终还是对自己的国家手下留情。关于这一点,说你是外国人可能有点失礼,但你可以从观光客的角度看日本,用全新的观点,看那些我们已经习以为常的事。” “……全新的观点,这点我没有自信。是不是有什么具体的内容?听传话的人说,这次要委託我的是和上次一样,有关火灾的事。” 编辑喝完咖啡,探出身子说: “对,镀金先生,因为事关重大,不能大声说。你听过‘最惨的冬天’吗?” 第25页 他的声音中途变得很小声,连镀金也必须探出身体才能听到。 二十分钟后,编辑离开,只剩下镀金。他叫来身穿印有店徽短外褂的服务生,点了第二杯奶茶。这时,邻桌一个身穿西装、背对着他的绅士好像接到暗号似地站了起来,左顾右盼后,坐在镀金对面的椅子上。 这位西装穿得也很得体的男士,正是物理化学讲师立原总一郎。 他压低嗓门问镀金: “刚才这个人就是天命社的编辑鹭沼洋次郎吗?” “对,没错,是不是很奇特?当然啦,我没资格这么说他。” “对不起,突然拜託你这件事。因为有一件事让我很在意。” “对啊,当我说今天要和他见面,你要求让你在一旁窃听时,真是吓了我一跳。” 身穿和服的服务生端着漆器盘,恭敬地走了过来。立原坐直了身子,告诉服务生自己换了座位,然后又点了一杯咖啡。 镀金问: “你听说我们要讨论下次写稿的事时,有想到什么吗?” 立原迟疑了一下回答说: “要进一步详细调查后才知道,但这么做是值得的。我担心的事似乎成真了。” “你的担心成真?” 立原探出身体。 “镀金老师,刚才你们话说时,中途突然变得很小声,我只能隐约听到‘最惨的冬天’和‘把东京烧光’这几个字。” “……喔。” “我在大学时读过‘最惨的冬天’,所以略知一二,那是指明治十四年左右的连续大火。之后你们又说了什么?你们聊了很久。” 镀金闪烁其词。 “这个嘛。总之,他要求我结合这些内容,讨论东京发生这种前所未有的大火的可能性,批判政府在防灾政策上的缺失,唤醒民众的注意。” 立原用锐利的眼神注视着镀金。 “希望只是这么简单……” 当服务生送上第二杯奶茶和咖啡,转身下楼后,镀金开始告诉立原,刚才鹭沼小声对他说的内容。 立原也知道“最惨的冬天”指的是明治十三年(一八八〇年)年底至翌年年初的冬天。这四个月期间,东京连续发生了四起大火。 最初是十二月三十日的“神田锻冶町大火”,导致两千一百八十八户房屋烧毁,属于中等规模的火灾。接着是翌年一月二十六日的“神田松枝町大火”,烧毁一万零六百三十七户房屋,和日本桥箔屋町大火併列“明治最大火灾”之一。第三起和第四起分别是二月十一日的神田柳町大火和二月二十一日的四谷箪笥町大火,烧毁的房屋分别为七千七百五十一户和一千四百九十九户。 那时政府正处于制定宪法和开设国会的混乱时期,“明治十四年的政变”就发生在那年秋天,主张早期制定宪法的大隈重信派和福泽谕吉派都被赶出当时的政府权力中之后,以伊藤博文为中心的长州势力独占政府的枢纽,着手创设内阁、鹿鸣馆外交和修正条约。 另一方面,大隈派和在此之前就失势的土佐派(板垣派)则组成立宪改进党和自由党等政党。除了用言论攻击政府以外,还结合对政府不满的阶层,最后导致秩父事件等地方暴动。 总之,“最惨的冬天”是指明治维新最后阶段的混乱时期,在东京连续发生的都市灾难。 立原插嘴说: “所以,他的意思是说,这四场火灾其实是政治阴谋吗?为什么事到如今,又重提二十年前的事……?” “对,我也觉得纳闷,但鹭沼先生是这么说的。” “你应该知道,最近出版了很多维新元老的回忆录或回顾集吧?” 明治维新的当事人逐渐年迈,明治初年的事也逐渐成为歷史的一页。有些人觉得如果现在不揭露当年这场政治变革幕后的种种,就会让真相永远埋藏在黑暗中,实在可惜。所以纷纷去採访那些老人,把他们的谈话汇集出书。 “根据一个没有透露採访对象的可靠消息来源显示,当年是有几个乔装打扮的人到处纵火。” 镀金放下奶茶,抬起头。 “目的是在搅乱人心吗?” “当然。这项计画的规模很大,似乎意图把东京烧光。” “……把东京烧光?” “要重新再来一次维新。不过,正如你所见,东京的马路凹凸不平,到处尘土飞扬;而且杂乱无章的建筑充斥。证明这项计画最后以失败告终。” 镀金皱着眉头。 “这些话属实?” “不,很遗憾,目前无法得到证实,也难辨真伪。” 镀金嘆了一口气,靠在椅子上。 “原来如此,如果真有其事,那么现在的东京就会像巴黎一样,成为一个井然有序的首都了。” “应该吧。” “……姑且不谈纵火的事。从江户时代到目前为止,曾经发生过整个东京付之一炬的大火吗?” “明歷大火几乎达到这个规模。” “明歷大火?” 镀金对日本歷史的了解有限,即使听到这个名字也毫无头绪。 第26页 “原来过去曾经发生过。我回来日本后,第一次住在东京,一开始对东京的土地之大和地形之复杂感到不知所措,完全无法想像整个东京陷入大火的情景。” “东京的地形的确很复杂,所以如果只是某一个地方起火,很难整个烧毁。” “是啊,这么说……” “刚才提到的烧毁东京的计画还有待补充,就是逆向利用东京的复杂地形,有几个该称为‘罩门’或是‘燃点’的地方。听说数量并不多,总共不到十个。: “罩门?” “只要在这几个地方点火,至少东京市十五区,也就是以前的江户府内,可以付之一炬。” “你的意思是,同时在不到十个地方,引发小规模的火灾吗?” “当然,如果及时扑灭,计画就不会成功。但只要这几个‘燃点’彻底燃烧起来,整个东京就会陷入一片火海。” “东京陷入一片火海……” “怎么样?是不是很有趣?我就知道你应该会感到有趣。……这就是这次想委託你的事,可不可以凭你独特的见解,调查一下是否有这种可能性存在?” “我吗?” “只是事关重大,也许会引起警方的怀疑。所以,拜託你务必要秘密调查,在最后一刻提出让世人为之震惊的报告。” 立原听完后,抱起双臂。 “燃点吗?如果这些话属实,真的事关重大。” 不知道是不相信这番话,还是生性好奇,镀金面带笑容的反问立原: “明歷大火,确实是发生在江户时代初期的一场火灾吧?” “对,那是发生在大约两百五十年前的大火,据说江户几乎被烧掉了六成,就连刚创建不久的江户城天守阁也被烧得精光,之后就没有重建。大火后,江户的都市计画就扩大规模重新执行,也算是因祸得福。” “所以,江户城是在这场大火之后,才变成一个有秩序的都市啰?” “没错,不过江户重建,使得幕府的财政陷入危机。最后,武家的势力也随着财政困难走向衰亡。” “之后就没有这么大规模的火灾了吗?” “对,之后的火灾并没有导致六成以上的房屋烧毁。对了,明歷大火还有一个别名叫做‘振袖火灾,(註:振袖为长袖和服,指未婚女子的礼服)流传着一个很神奇的故事。” “神奇的故事?‘振袖火灾’这个名词,是指来自大家穿日式和服的正月发生的大火吗?” “火灾的确是在正月发生,但和穿日式礼服没有关系。” “是吗……?” “据说,燃点是目前位于本乡的本妙寺,那家寺庙供奉了不幸死亡的年轻女子的振袖和服。据目击者说,起火时,充满年轻女子怨念的振袖和服发生自燃,飘在空中,火苗四散,才会造成大火。” 镀金露出好奇的表情。 “自燃吗?太有趣了。” 看到镀金兴趣十足的表情,立原进一步向他说明,自己所知道的有关江户时代火灾的事。 说完之后,立原说: “总之,燃点的事的确很可疑,我会着手调查。镀金老师,你也要小心。” 镀金满脸诧异地问: “为什么要小心?” “总之,你先不要自己去调查,也不要告诉别人这件事,我猜想你有可能被人利用了。” 镀金终于露出严肃的表情。 “你的意思是,鹭沼先生很可疑吗?” 立原微微点头。 “老师,你跟他很熟吗?” “不,他只是我的责任编辑,在其他方面完全没有交集。啊,对了,听说他自己也用笔名写过文章,刊登在很多杂志上。他说是受其他编辑朋友之託,临时垫档。” “这样我就更加担心了。” 不过,立原就此打住,并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 “啊,对不起,我要回大学了。” 两人起身走下狭窄的楼梯。 “老师,你住在哪里?” “京桥的元数寄屋町。” “是吗?”立原惊讶地回头看着镀金,“该不会是银座的红砖房吧?” “对,”镀金满脸笑容,“以前是卖西洋杂货的店,目前转租给我。住了一年后,我充分了解到,高温多湿的日本实在很不适合红砖房。” 之后,镀金梦见了上次梦境的续集。他躺在元数寄屋町红砖房二楼的自家床上,黎明时做了一个梦。 镀金还是坐在人力车上。 人力车以相当快的速度,沿着坡道向下沖。 上次的梦境中,狭窄的坡道两旁散发出热气,好像从大火中穿越而过,这次却不一样。 两侧的石墙后方似乎堆满冰块,周围的冰冷空气挤向双颊。 一定是因为去浅草水族馆参观的关系;一定是因为目不转睛地看了挖入地下好几公尺的修路工程……。 镀金双手抱着肩膀,浑身发抖。 踏、踏、踏。 车夫向前跑。 第27页 “车夫,”镀金叫道,“我可以把车盖放下来吗?” 没有回答。 车夫似乎急着赶去目的地,他以一定的步伐沖向漆黑的前方,不停地往前沖。 “我要放下来啰,没问题吧?” 镀金双手拉着竹子骨架的摺叠式车盖,试图放下来。然而,收在后方的车盖却怎么都拉不起来,似乎强迫镀金欣赏眼前的风景。原来是这样。镀金心想。 我回国是为了观察这个国家将走向何方,所以不能把车盖放下来。我必须张大眼睛看,直到最后一刻。 想到这里,他就醒了。镀金觉得和上次的梦境相比,这次似乎毫无进展,但最后那一剎那看到的影像,却在脑海中留下深刻的印象。 车夫身上的短褂印着好像是商号的文字。文字很模煳,一直看不清楚,直到最后一刻才聚焦。上面写着——“镀金。” 是自己雇用了这个车夫。 (二) 十一月下旬。 在神田西餐厅谈话后一个月,立原总一郎又去银座元数寄屋町拜访高岛镀金。他从有乐町走过数寄屋桥,来到靠京桥的那一侧,那栋红砖房就在大马路后方的小路上。不同于大马路旁宽敞的高级红砖房,小巧的建筑很老旧,外墙已经出现了很大的裂痕。 对开的木门旁有一个铜制门铃,立原按了门铃,身穿粗呢夹克的镀金立刻出来应门。他在家似乎都穿西装。 一踏进屋,立原立刻发出赞嘆的声音。 “啊,我好想有机会住在这种房子里。” 之前有一对夫妻在这里开西洋杂货店。一楼仍然保留了店面的样子,卧室之类的应该都在二楼吧。一进门,就看到红木吧檯和空的陈列架,店的后方有三组圆桌和靠背椅,看来这里目前已经变成客厅。镀金带立原来到其中一张桌前。 “搞不好这幢房子明年就会空出来,如果你喜欢,可以来租啊。” 镀金走进吧檯,用虹吸式咖啡壶泡了咖啡。 “对了,你上次和那个鹭沼也提到这件事,你真的打算再去英国吗?” “老实说,我还在犹豫,因为现在已经交到像你这样的朋友。” “不,我……” 立原说着,环顾店内。 入口内侧至客厅放置了各式各样的物品。撞球檯、西腊石膏像、经过漂白的牛骨和古老的大时钟,简直就像是童话故事中的西洋古董店。墙角的金属棒上挂满几十件夹克和大衣。 “镀金老师,这些全都是你在国外买的吗?” 镀金端着两杯咖啡坐在桌子的另一侧。 “对,我是游手好闲、毫无生产性的米虫。” 立原发出羡慕的声音。 “像老师这种人称为高级游民。” 立原继续四处张望着,视线突然停了下来。 “咦?那是什么?” 镀金回头看着立原手指的方向。在几乎及地的那堆吊挂的大衣后方,放着一辆崭新的黑色人力车。 “如你所见,那是人力车。” “你雇了专用的车夫吗?我看你平时都是走路去学校。” “没有,”镀金显得不好意思,“我没有僱车夫。况且,我很喜欢走路。” “那……” “这是我最近买的。……怎么办?如果我告诉你实情,你可能会觉得我这个人很可疑。” “到底怎么了?” 镀金犹豫片刻,说出两次梦境的内容。火烧坡道的梦。 立原不发一语地听着,两颊不知不觉泛红。 “太惊人了。我不是学鹭沼说话,老师,你可能真的有什么特殊的能力。” “是吗?在做这个梦之前,我刚好在写有关都市火灾的文章,因此才会梦到火灾吧。” “你买了人力车,是以为梦境中的车夫会突然现身吗?” “我也不知道。也许只是突发奇想,想要拥有一辆人力车。……对了,我一直遵守你的忠告,到目前为止,我都没有着手调查,也没有告诉任何人。” 立原的表情严肃起来。 “鹭沼之后有没有来找你?” “他派人带话到学校问我:‘上次谈的事有没有进展?’我回话说,最近忙着上课及写其他藁子,还没有着手调查。” “鹭沼经常来找你吗?比方说,他会不会来你家里?” “不,他很忙。到目前为止,我只和他见过四、五次面而已。我要求每次见面,都约在外面。”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为什么?”镀金纳闷地偏着头。 “我的担心果然没错,那个人的确很可疑。……先给你看这个,你看过了吗?” 立原拿出一本杂志。正是之前刊登镀金文章,鹭沼所属的天命社所出版的月刊《天命》的春天号。 立原翻开薄薄的杂志,递给镀金。在“论驱逐贫民窟的是非”的标题下,印着“卓轩山人”的名字。 “不,我没看过,我只有看过刊登我文章的那本杂志。” 镀金抓着头。“即使他们寄给我,我看日文也很吃力。” 第28页 “这是鹭沼写的文章,他会使用很多不同的笔名。但我问过天命社的其他员工,这篇文章就是他写的。总之,你先看一下。” “驱逐贫民窟吗?伦敦也面临这个大问题,我大致可以猜得到。” 说着,镀金低头看文章。虽然他说自己看日文很吃力,但阅读的速度倒是很迅速。 那是有关“最惨的冬天”的内容。 明治十四年(一八八一年)一月发生神田松枝町大火时,名叫神田桥本町的地区完全被烧毁。那里廉价旅馆和大杂院密集,也就是所谓的贫民窟地区,被认为是“东京四大贫民街”之一。 政府为了提升日本的国际形象,将贫民区视为国家落后的象徵,不仅想要隐瞒这些地区的存在,更希望可以彻底清除。结果,一把大火把那一区的所有房屋烧得一干二净。 火灾后,东京府立刻展开行动,全面徵收土地,实施“驱逐贫民窟”政策——在进行区域重整的基础上,出借土地给民间盖屋。同时对建筑物实施管制,不允许建造成贫民区根源的廉价旅馆和大杂院。没办法,贫民只好转移至其他贫民区居住。 然而,笔者卓轩山人却指责政府的做法太手软,他措词强烈地要求,不能等待大火发生后才採取行动。在即将迎接二十世纪之际,应该强制驱逐贫民,重新进行都市计画。 镀金中途抬起头。 “我在伦敦也经常看到类似这种激烈的言论,这有什么问题?” 立原探出身体。 “伦敦也有贫民区吧?但听说有人认为贫民区的存在,并不是落后的象徵。” “没错。贫民区是工业发展导致劳工阶级聚集而形成的,所以,在工业化发展相当进步的英国,贫民区的问题更加严重。” “对,对,我也是这么听说。” “贫民区经常发生火灾,容易流行赤痢和疟疾等传染病,这点和东京不相上下。不过伦敦东区更是犯罪的发源地,像开膛手杰克这种街头随机杀人事件,始终没有侦破。比起来,东京的贫民区算是很平和了。” “对嘛!” 立原双眼发亮,急忙接着说: “问题反而在于一国之都该如何美化外观。既然贫民区无法消失,就该考虑如何加以管理或隐藏。……东京在这方面却毫无计画。” 镀金兴致勃勃地听着。立原继续说: “以前,每次大火都发生在贫民区,于是就出现了贫民自己放火烧毁家园的‘贫民原因说’,或是少许温和一点的‘贫民期待说’。即使遇到火灾,贫民只要人逃出来就没事了。既可以领到救济金,重建时也容易找工作。每次贫民区发生大火,就有人怀疑是当地居民自己纵火烧毁的。” 镀金不发一语,立原发现了他的冷静态度,闭上嘴,尴尬地调整姿势。 “不好意思。……回到刚才的话题,你看一下这篇论文的最后写道,‘除非发生偶发性的大火,否则很难彻底驱逐贫民区。然而,我们等不及这种真正的偶然。’” 再度低头看杂志的镀金很快抬起头。 “……他的确这么写。啊,立原,我大概知道你想说什么了。” 立原用力点头。 “作者应该是很强硬的‘彻底扫除贫民区论’者,我还看了他写的其他文章,我念一下标题给你听。‘有关消灭犯罪之愚见’、‘贫困和懒散’、‘政府的人民管理和教育’……。我认为,上次鹭沼对你提到政府内乱的事,恐怕另有隐情。同样是反政府,鹭沼主张的不是人民的权利,而是批判政府内政不力,是强烈的国家主义者。” “他的确给人这种感觉。” 镀金露出沉思的表情。 “对了,上次鹭沼说,要写燃点的事,是为了给当局敲警钟,你曾经怀疑他的动机。” 立原一只手摸着下巴,一边思考一边说: “这只是一个假设。姑且不论过去的几场大火是不是阴谋,假设鹭沼认为这个国家的首都必须重新出发,因此应该把东京的贫民区付之一炬。这时刚好听到燃点的传说,于是,就请你用秘密的方式调查……。” “为什么要委託我调查?” “应该是鹭沼自己受到警方监视,无法调查,所以请你代劳吧……。刚才听你聊到梦境的事,你的直觉应该很强,而且可以用西方的角度观察事物……” “燃点不是日本的传说吗?我在这方面就不过,你为什么会对鹭沼有兴趣?” “因为认识你的关系。” “啊?” “因为认识了你,才知道《天命》这本杂志,所以我上次才会要求听你和责任编辑讨论的内容。之前听你说,你文章的主题都是和编辑在闲聊中决定的。” “什么意思?我不太了解你的意思。” “老师,你才从国外回来,又是富家子,同时很快又会再出国,是警方很难追踪的对象。我怀疑那位编辑故意设计你写都市火灾的题材,结果果然不出我所料,他又和你谈起‘最惨的冬天’和‘燃点’的事,还请你着手调查……” 第29页 “原来是这样!” 镀金轻声叫了一句,突然笑了起来。 “……所以,鹭沼不仅怂恿我写稿、调查,还要我成为纵火犯吗?” “不,实际执行的不是你,而是鹭沼。但警方会因为文章内容和之前调查留下的痕迹,将矛头指向你。不过,那时候,你已经不在日本……” 镀金再度笑了起来。 “老实说,你从一开始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疑?从外国回来的来路不明男子,竟然讨论起都市火灾,所以开始怀疑我是不是纵火犯?” 立原忍不住移开视线,却刚好和镀金四目相接。他夸张地摇手否认。 “不,没这回事,怎么可能……” 停顿片刻后,两个人一起笑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镀金再度露出严肃的表情。 “姑且认为你的假设成立,鹭沼等了很久,发现我没有动静后,他会怎么做?” “会觉得你可能察觉到有危险,或是觉得有钱人做事靠不住……。不好意思,他看到你兴趣缺缺,就会找别人做了。” 镀金点点头。 “假设真的有燃点,那我们必须抢先一步找到。否则……” “可是,有那种狂热的人很可怕,他们很可能真的纵火,引发一些小火灾。老师,我担心你会捲入这些麻烦。” 停顿一下后,镀金反问他: “你为什么认为不可能烧掉整个东京?” “因为……”立原无奈地抓着头。 “两百五十年前发生明歷大火时,当时的消防还不完善,也只不过烧掉六成而已。十多年前,大火通常都只烧毁两个区,但最近的火灾连一个区都烧不掉。现在的房子有砖造、土造、瓦屋顶和防火巷等避免火势蔓延的设计,灭火效率也提升了。……老师,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镀金想了一下答道:“我的回答是yes,也是no。” “整个东京会烧起来吗?”立原再度笑了起来。 “这点倒是不需要担心,这只是个传说而已。即使真的有这些燃点,也不可能把整个东京烧掉。” (三) 十二月初旬的星期六,下午一点过后。 或许是第一波寒流已经报到,即使过了中午,气温仍然没有上升。开明学校的每个人都同样感受到冬天的来临。 两小时后,所有的课都已经结束,留在教室内发问和闲聊的学生也都走光了,补习班呈现一派冷清的冬日景象。 一楼事务所内,简易暖炉烧得很旺,只剩下理事长眉头深锁的在打算盘,不时满脸不耐地看着走廊尽头。 高岛镀金和立原总一郎终于摆脱学生,在走廊尽头的讲师休息室内聊天。休息室没有装暖气,刚才还因为挤满学生而充满热气,如今变得冰冷,立原在和服外披了一件大衣。 立原正和坐在对面桌前的镀金说话。 “老师,你上次说东京全部烧毁的可能性既是yes,也是no,叫我回去思考一下。我想了很久,也查了很多资料。” “结果呢?” 镀金微笑地等待他的下文。他今天很难得穿西装来上课,羊毛衬衫外只穿了一件厚毛呢外套。他刚才把外套穿起来。 “我的结论是,考虑到风向和地形的高低,应该不可能。但同时在不到十个地点纵火,这种行为的定义也很模煳。” “的确很模煳,我也有同感。” 镀金点点头,想了一下说: “那不妨列出这样的前提条件。是在夜深人静,路上没有人走动的时候。如果周围有建筑,就把汽油淋在建筑物上;如果没有,就把木柴或是木炭放在农田中点火。虽说是同时,其实是指在一个晚上之内,可以由一个人四处纵火,但必须没有被任何人看到。” “原来如此,就是说,被发现时,火灾已经有相当的规模了吗?” “没错。而且,风向不定,干脆视为无风。不过,当空气加热时,当然会产生上升气流,这点必须考虑。季节就设定在天气干燥的冬天。” “即使这样,老师的回答仍然是既yes,又no吗?因为我认为是no,所以要反驳一下。东京很大,除了下町(註:指东京的低洼地区,包括东京湾附近的下谷、浅草、神田、日本桥和深川一带)以外,还包括山之手的高地和低谷地区。” 完全正确。镀金连连点头。 “问题在于山之手,下町在银座大火、日本桥大火、浅草大火时,曾经多次全部烧毁,只要有几处燃点,下町随时可以付之一炬。” “老师,这就是你说yes的根据吗?” “不,不是。问题在于地形。……关于这个问题,我也想请教你的意见。所以,明知你很忙,今天还特地请你留下来,陪我一起去找燃点。” “只要老师不嫌弃,我随时乐意陪伴。……你说地形是怎么一回事?” “在此之前,先聊一下我的过去。” 镀金简单说明了自己的经歷。 他出生于神户,十二岁之前和父母、兄弟一起生活,之后去了美国新英格兰的学校留学,那里是日本有钱人子女留学的地方。 第30页 二十岁后,他一度回国,在神户父亲的公司帮忙了两年,之后以进入英国大学的名义再度出国,主要住在英国首都伦敦和爱尔兰的都柏林,也曾经在巴黎和华盛顿短期居住过。 说到这里时,立原插嘴说: “我听说老师家里的公司做的是棉花进出口生意。” “对,还有其他的生意。” “老师,不好意思,请教你一个私人问题,你有几个兄弟?” “我是老三,哥哥在神户帮我父亲。” “是吗……” “我去年开始住在东京。我每次住在一个新的城市,都喜欢到处走走。我在东京到处走走看看时,产生一个奇妙的印象。” 镀金似乎想要藉由说明自己的身世,告诉立原他亲眼看过华盛顿、伦敦和巴黎这几个外国的首都。 “奇妙的印象是什么?” 立原反问时,他们的谈话被打断了。他们听到有人敲木门的声音。 “薪柴一直烧很浪费,可不可以关门了?” 理事长不悦地问道。 两个人走出开明学校后,在镀金的提议下,他们走去本乡区。此刻他们来到位于神田北的骏河台高地,走在通往御茶水桥的路上。 立原怕冷地缩起肩膀,拉了拉衣襟说道: “所以,你的意思是,东京是由城区部分和山区两个部分组成的复合都市?” “没错。” 镀金点点头。他相反的,并没有怕冷的样子。 沿路上,他这么解释着。 他刚来东京时,发现两件事:首先,东京和其他首都相比,土地面积大很多。其次,东京的坡道特别多。 都市通常都建造在河川的两侧。其实光是东京下町的神田、日本桥、银座、浅草,以及河对岸的本所和深川这些地区,就足以组成一个首都。然而,除了这些下町地区以外,还有面积更大的山之手地区,加大了东京这个首都的容量。 镀金认为,名为山之手一带是由几个高地组成的。虽说是高地,更正确地说,是一片山嵴被削平的小山丘。虽然山嵴消失了,但山谷依然存在,于是就形成了坡道。 原因很简单,以前的江户城,就是目前的宫城占据了一个山头。结果,导致许多都市机能都设立在这些坡道周围,造成一国之都到处都是坡道的异常情况。 姑且不论填海造镇等歷史事实,照理说,东京可以由隅田川两岸区域组成都市。如果要建造城墙,上野高地应该是理想的地点。然而,成为东京中心的宫城刚好位在从上野转九十度的山区内。也就是说,可以简单地认为东京是由平原(填海地)都市和丘陵都市这两个部分形成的……。 他们走过御茶水桥的铁桥。 立原眺望左右的风景说道: “一切都取决于三百年前德川家的决定。听说建造江户是自然地形的大改造,把山挖平,把这些泥土填进海里,完全难以想像原来的地形。” “之前得到你的许可后,我调查了一下……” 镀金在桥中央停下脚步,低头看着远处崖壁下方流过的神田川。冬天的午后,连吹来的风也很沉重。 “在江户成立之前,刚才经过的骏河台是一座名叫神田山的山,这座御茶水桥是从骏河台高地通往汤岛台高地。也就是说,骏河台和汤岛台原本是同一座山,神田川是噼山挖掘出来的运河。” “这么高的崖壁,并不是原本就有的低谷吗?” “好像是。” 镀金再度迈开步伐。 “我之所以说既是yes,又是no,和这一点有关。总而言之,如果问是否可以把目前的东京付之一炬,答案是no。无论风向如何,要在不到十个燃点的条件下烧毁东京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建造完成后的江户,也就是和目前十五区相同规模的江户一样,不会轻易烧毁。” “但追溯以往,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你是不是这个意思?也就是说,想要烧毁构成东京江户要素的城区或山区,并非不可能。但到底要追溯到多久以前?” “假设两百五十年前的明歷大火,也是利用燃点造成的火灾,最后只烧掉了六成。但那是当时江户市区的六成,最多相当于目前东京十五区的四分之一。当然,那时也可能并没有充分利用燃点吧。” “没有充分利用燃点是什么意思?” “我想,可能是有几个燃点的位置不正确。当然,这完全是我的臆测。” “你的意思是,有关燃点的传说是源自更早的时代吗?” “对,是更早之前的江户时代,可能是还没有江户这个名字的年代。” “原来如此,这和刚才你谈到的城区和山区有关联吧?” “我在想,如果完全烧毁的对象是半个东京,而且是宫城周围的山之手的话,情况又如何呢……答案是yes。” “山之手都是高地,啊,我知道了。即使不需要考虑下町,只要山之手那部分烧起来,火星就会飘到下町,于是,就会把剩下的地方完全烧毁……” “也许吧,但我刚才说的是完全不考虑下町,也不管火星有没有飘到下町的情况。追溯到那个时代,根本还没有填海造镇,也不存在下町这些地区。” 第31页 “啊,我懂了,”立原一脸兴奋地回头说,“燃点该不会是以前火攻的据点吧?” 下午两点多,两个人来到本乡区的某个坡道,前方的坡道上方有一座寺庙。气温稍微回暖,立原把大衣敞开着。 “这里就是本妙寺,”立原指着说,“也就是以前振袖火灾的燃点。” 镀金瞥了寺庙一眼,缓缓左右张望着。 “刚才,我们经过低谷,从汤岛台来到本乡台,然而这一带还保留了很多小规模的山嵴,所以坡道特别多。”立原等待他的下文。镀金继续说道: “至于燃点,我想,应该都在低谷区。” “是因为上升气流的关系吧,”立原点头,“火往高处走。……但是,就这么简单吗?” “你问我是不是就这么简单,应该就这么简单……。首先,可以将山之手分割成几个部分。火遇到峭壁和河流就会停止,所以,相当于原本地形的山嵴和山谷。于是,我就在想,每个区域地势最低的地方,很有可能是最佳燃点。燃点不超过十个地方,代表分割的区域不满十个。” 立原“啊”地惊叫一声,抱着手臂陷入沉思。 “原来如此,很有道理。只要让火势从几个低谷蔓延到山嵴,整体就会一起烧起来……。所以说,火是沿着坡道往上烧。啊,这或许就是老师之前做过的火之坂的梦……” “在现实中,燃点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没有意义?为什么?” “如果想烧毁整个东京,可以有很多其他的方法。比方说,可以有组织地在几十个地方纵火,或是用炮弹攻打各处……” 立原苦笑着放下手。 “那倒是。” “所以,其中似乎隐藏着‘超自然现象’的要素,但又好像没有……” 东京渐渐迎接了傍晚的景色。他们沿着市电还没有通车、地面还是凹凸不平的泥土路,来到市谷见附附近的堤防。那片堤防位在住宅密集的番町北侧,沿着外护城河畔。 镀金停下脚步,不停地四处张望。 “这里的地势也很低,刚才有一个上坡道,这里也是上坡道。” “……真的耶。”立原说。 “这里原本是低谷。挖了外护城河,建了岗哨,修筑堤防后,比较不会觉得这里是低谷。由于位在西北的角落,如果火势从这里沿着坡道往上烧,番町一带就会陷入一片火海。因此这里也是可能的燃点之一。” “能确定吗?” “可能的燃点应该为数不少,我想大概有三十个。” 立原转过头,惊讶地问: “三十个?” “我在想,燃点应该有某些共同的特徵。但目前还不得而知,我希望在找到可能的燃点后,归纳出它们的共同特徵。而且,对照以前的地形后,有些地点就可以排除。” “……原来如此。” 他们走上一个坡道,又沿着另一个坡道南下。这个坡道延伸到通往麴町方向的上坡道,坡度刚好在下番町要转换到麴町元园町二丁目的位置,他们停了下来。 “你看,这里也是低谷。” 镀金缩起脖子左顾右盼,似乎感受到某种灵气。 “这里以前叫地狱谷。我调查后发现,以前好像是乱葬岗。” “乱葬岗?” “就是穷人的墓园。以前,只要人死了,就会丢到谷底。当然,这是在江户之前,这里形成高级住宅区以前的事了。当时没有火葬,但万一点火的话……” 立原独自在四周走来走去的观察着,最后心满意足地跑回镀金身旁。 “这里也可能是燃点之一吧?” “没错,一旦这里燃烧起来,番町和麴町一带可能会被烧得精光。” 一辆人力车从后方跑来,于是,他们继续向前走。人力车追上他们后,朝向谷底加快速度,然后利用这个速度一下子沖向上坡道。 “今天要不要顺便多看一个地方?我在地形图上看到麻布这个地方,以前从来没有实际去过那里。啊,对了,立原,你时间上没问题吧?” “没问题,我今天一整天都有空。” 他们缓缓走向麴町的街道。 “对了,前几天鹭沼委託我写其他的稿子,这次和火灾没有关系。他说,我可以多花一点时间好好调查之前委託我的事。看来,他已经打算放弃今年冬天可以拿到稿子了。” 走了三十分钟后,他们看到一个年轻女孩蹲在下坡道的石阶中央,对着谷底双手合十。她穿着破旧的和服,头上包着名叫御高祖头巾的女用防御寒头巾,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双双眼皮的大眼睛。 “你没事吧?” 头顶传来一个男人快活的声音,女孩慌忙站了起来。男人似乎以为她胸口痛,或是木屐带断了。 女孩走上石阶,那个穿西装的男人和另一个裙裤外加大衣的男人站在路口看着她,刚才似乎是身穿大衣的男人在问她。 女孩低着头,快步走过他们面前。她无论对任何人都是这种态度。她听到身穿西装的男人在后面说: 第32页 “这里叫我善坊谷,和刚才的地狱谷有关,是江户时代初期的火葬场遗蹟。有一位德川将军的夫人很难得地希望火葬,这在当时很罕见。” 一个小时后,女孩快步走在通往低谷的坡道上。当坡道变成平坦的道路后,她经过一座木板桥,下方是除了冬天以外,都会发出阵阵恶臭的下水道。然后,她转进一条狭窄的巷子深处。 “哎哟,小冴,今天真早。” 聚在井边的几个女人中的一人向她打招唿。 “今天也去拜拜了吗?” 这些大杂院的女人,有的人是晚上站在路旁卖淫。名叫小冴的女孩觉得她们很可怕,低着头快步走到水井旁。她伸手正准备打开自己和母亲居住的房间门,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回过头。 刚才对她说话的胖妇人笑盈盈地看着她。她的丈夫很能干,她很照顾这个女孩。 “谢谢你送我们萝蔔。” “没关系,没关系,我买太多了,所以请你们帮忙吃。对了,你妈妈好像好多了,药发挥作用了。” “对,托你的福。” 冴再度低头道谢,走进昏暗的泥地,反手关了门。泥地里那间三坪大的房间没有生火,充满阴湿冰冷的空气。母亲坐在角落的被褥上,正弯腰做着纸捲菸的代工。 “你回来啦。”母亲用沙哑的声音迎接女儿,她的病情丝毫没有改善。 “妈妈,你应该生火,让自己暖和一点。” 冴忘记拿下头巾,急忙蹲在泥地角落的炭柜前。 “家里还有钱,”她语气坚定地说,“那是给你看病的钱。” 天还没亮,讶便张开眼睛。 又做了火的梦。明明是冬天,她却满身是汗。 她不敢再闭上眼睛,躺在薄薄的被子里,在昏暗中盯着天花板。 咳、咳。 睡在一旁的母亲喉咙里卡着痰,不时的咳嗽。 (啊,那一片火海……) 冴不知不觉中,再度回到噩梦中。 三年坂3 (一) 明治三十三年(一九〇〇年)是十九世纪的最后一年。 内村实之是在那一年的三月底来到东京。他搭乘神户出发的东海道线三等客车在三月二十七日早晨八点半过后,停在当时称为东京大门口的新桥车站。 这天从一大早就是阴天,天气冷飕飕的。实之从大坂搭了十六小时的车子,终于获得解放。他一下车,立刻把行李袋放在月台,用力伸展双手。他的内心充满紧张、期待和警戒的复杂心情。 他走出双栋欧式风格的车站,立刻闻到马车的马粪臭味,吹在脸上的风也湿湿的。车站前有一整排人力车在等候客人。 头上的鸟叫声和车夫的吆喝声混杂在一起,铁路马车(註:在铁路上行驶的马车,一八八二年在新桥和日本桥之间开通,之后被市电取代)刚好经过,发出巨大的声响。人潮在两侧川流不息,人力车的车轮不停的转动。 街上的男人不论身穿和服还是西装,都戴着帽子;身穿和服的女人梳着厢发(註:一种浏海部分蓬起的髮髻髮型)、岛田髻和西洋髻,髮型五花八门。 到处都是人群,每个人都在往前走。为什么自己走在其中时,跟不上周围人的脚步,显得慢吞吞的? 不,没问题。 他几乎已经把东京的地理都记在脑子里。虽然在地图上只找到三个三年坂,但他已经决定到东京后,要先去实地勘察一下。刚才在火车上,先设计好路线。首先要去霞之关的三年坂。 名叫滨离宫的巨大庭园坐落在汐留地区新桥车站的东侧,后方就是东京湾口。前方东西向的运河是筑地川,成为北侧的银座地区和南侧汐留之间的交界线。大海和河畔。新桥车站位于角落。 好想过河去看看银座。 一踏进都市所产生的激动,令实之忍不住闪现这个念头,但他马上发挥了自制力。现在的确已经来到东京,可是,并不是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来到东京,只是身体来这里展开调查和读书而已。 实之拿了渡部的钱,把感动化为行动,立刻给母亲写了一封信,向母亲约定等七月一高入学考试结束后,会立刻回家报告。他搬离了寺庙,把行李统统寄回老家,拎起装了替换衣物的行李袋直奔东京。他向住持坦诚一切,拜託他协助善后。 实之怀里放着折起的‘五千分之一图’,用力吸一口气,从新桥车站出发。他在人群中加快脚步,从通往银座的那座桥面前走过。 他经过虎之门前往霞之关。虎之门之前是岗哨,从这里进入江户城枢纽的霞之关、永田町一带。实之确认筑地川上的每一座桥,沿着河往西走。 新桥、难波桥、土桥。对岸已经从银座变成了日比谷,日比谷的西侧就是霞之关。他一直往前走,幸桥、新幸桥出现在他的右手。 新幸桥? 实之停了下来。 幸桥的下一座桥不是新桥吗?而且,筑地川的水域变窄,好像变成了普通的下水道。 实之站在路边,从怀里取出地图。在‘五千分之一图’上,幸桥和新桥之间并没有桥,筑地川到日比谷为止都是相同的宽度。然而,眼前的河域从中途开始几乎已经被填平了。 实之恍然大悟。啊,这张地图太旧了。 第33页 这是十五年以前的地图,东京在这十五年内已然产生了变化。这个河域已经没有了……。 来到虎之门后,他继续往前走。果然不出所料,熘池不见了。赤坂熘池是永田町和赤坂之间很大的水池,作为外护城河,区分城内和城外。在‘五千分之一图’上,水池的轮廓中央印着波浪线,之前一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现在终于知道在这份地图发行时,这里就已经开始填河,变成了湿地。眼前的风景中,只能从这条大沟想像以前熘池的影子。 实之有点茫然。 他能够理解城市建筑物改变或是道路拓宽,但没想到东京竟然连地形都会改变。 也许这份地图根本派不上用场。靠这份老旧地图来东京的乡下人,在三个月的时间内能够找到什么?而且,在这段时间内,还必须比别人用功两倍……。 从熘池遗蹟折返虎之门后,过桥来到霞之关。以前的水域现在已经变成狭窄的水路,但是堤防还残留在那里,也种了很多树,两名车夫把人力车放在一旁,正在树荫下睡午觉。三年坂就在附近,实之站在堤防上良久,欣赏着东京中心一带的风景。两匹马和四匹马拉的马车不时经过,身穿西装的绅士、淑女坐在车上……。 实之以前一直想像着这样的景象。但来到此地后,发现霞之关其实是一个更务实的地方。 由于地点的关系,街上看到许多身穿西装、感觉像是官员的人,但也有不少穿裙裤的学生和马路清扫工等衣衫邋遢的人。有不少小贩和路边摊。穿着考究西装的男士站在路边摊的面店前,匆忙的吃着面。一个身穿小仓织和服的学生从实之的面前经过,他拿着帐簿,正不停地向身旁一位年长绅士说明着什么。 根本没有马车,到处都是人力车。除了车夫匆忙赶路,街上行人的步伐也很匆促。 他以前曾经幻想:当自己在三年坂上看着地图念念有词时,坐在马车上的贵人发现了他,透过下人或是管家上前问:“你在那里干嘛?”于是,他犹豫了一下,把哥哥的事和盘托出……。 但那只是乡下小孩的梦。虽然他知道这种梦想不可能成真,但眼前的景象着实令他感到非常疏离。完全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速度支配了这片土地。速度产生变化。也许以后水路、堤防和桥樑都会消失,宽敞的路上会架起铁轨,两侧高楼大厦林立……。 实之对进步和变化充满憧憬,但一直认为这些事和自己这种乡下人毫无关系。 对了,三年坂……。 终于回过神的实之踏进了坡道的风景中。他似乎听到自己的心跳。 前面就是第一个三年坂。 苏联大使馆的庄严围墙和东京女学馆的栅栏之间的缓和坡道很宽敞,行人却不多,树木的绿意漂亮地点缀着坡道两侧。 坡道上光线充足,无论怎么看,都无法产生“跌倒后,三年以内就会死”的感觉,那只是条普通的道路。 一个身穿西装的微老男子在坡道上没有栅栏的那片树下抽菸斗,可能是大使馆的日本雇员吧。停在树梢上的鸟啾啾啼叫。实之想起这条坡道的别名叫“莺坂”,在坡道上信步走来走去。 这条路到底什么地方隐藏着秘密……? 在不知道第几次回到坡道下方时,实之内心所产生的疏离感和幻灭感才终于变得淡薄。调查才刚开始,至少还有两个三年坂。 生活更重要。今晚要住在哪里是眼前的头等大事。实之离开霞之关。他原本计画从日比谷穿越大手町来到神田,经过御茶水桥,前往本乡弓町二丁目。去年夏天之前,哥哥寄宿的宿舍“正义馆”就在那里。他至少必须去那里一下,打听哥哥住在东京时的情况。因为那里是宿舍,如果有空房,自己也可以住进去;如果没有,可以在附近找找看。 他打算下午去麴町区隼町。旧藩主公的子爵家就在那里,听说旧藩的同乡会事务所设在子爵的宅第内。无论要住宿舍还是读补习班,都需要住在东京的保证人,同乡会应该愿意为旧藩士子弟的他做保证,实之手上也有请住持写给同乡会的身分保证信。 实之从霞之关走到本乡,又从樱田门进入宫城前广场,稍微参观了甲午战争后刚完成的楠公像,终于来到有乐町。 ‘五千分之一图’上,日比谷至有乐町和大手町附近集中了许多军方设施,但实际的景象却完全不同。 到处都可以看到杂木林、原野、平地和建筑物的断垣残壁。树木茂盛,杂草丛生,拆除的建筑物痕迹清晰可见,建材随意到处乱丢。路上很少行人,也没有路灯,感觉晚上可能有抢匪出没。 这里似乎也产生了巨大的变化。 实之不太了解,‘五千分之一图’所描绘的明治中期的东京,的确就像是一个军事要塞。陆军操练场、东京镇台骑兵营、监军总部等陆军设施都集中在从日比谷到有乐町一带的东京枢纽地区,严格防守宫城的东侧。内乱的危机消失后,这些军事设施才接二连三地转移到青山等郊外地区。 实之所看到的是这些军事设施转移后的痕迹。当时还没有日比谷公园,以前的陆军操练场遗蹟,成为一片名叫“日比谷原”的杂木林。 第34页 当时,也还没有“丸之内”的地名,只是一片名叫“三菱原”的原野。以马场先门前的路为中心,三层楼的红砖楼房——三菱一号馆、二号馆、三号馆、东京商业会议所大楼、东京府厅——零零星星地伫立在道路两旁。大约十年后,这一带才成为商业中心,蜕变成“一丁伦敦”(註:二十世纪初期,丸之内建造了很多英式建筑,故称为一丁伦敦)。 那时候还没有东京车站。附近是监狱署,经常看到囚犯在狱卒的监视下清扫门前的街道。第一代警视厅也在那附近。 附近还有五年前迁移到霞之关的司法省,被东京帝国大学合併的司法省法学校原址,也变成一片荒地。 从有乐町往大手町方向的路上,还有之后被填平、名为道三濠的河道,不时可以看到渔船在河里捕鱼。走过河道后的道路两旁是之后也迁至他处的大藏省印刷局的一长排红砖围墙。 实之正走在老东京和新东京之间的交界处。 实之从宫城周围的麴町区经过神田桥,来到神田区。左侧神田锦町是学校街,右侧是宿舍街的美土代町。‘五千分之一图’上显示,一高、帝大和学习院(註:创设于一八七七年的学校,从幼稚园到大学的综合学院,专门负责皇族和华族子女的教育,一九四九年后,成为私立学校)都在这一带。 哥哥没有读补习班,所以实之决定自己挑选。《中学世界》等以考生为对象的杂志上介绍,正规英语学校和德国学协会的一高合格率很高,讲师的水准也不错。不过,身为考生,每天都会去神田,今天先不去也没关系。打定主意后,他绕去神保町的方向,前往骏河台。 原来那就是大名鼎鼎的圣尼古拉教堂……。 他走过御茶水桥时,不时地回头向右后方张望。神田川在桥下流动,绿意盎然,美不胜收,仿佛走过一条溪谷。出乎意料的是,东京这一带竟然很有大自然的味道。 过了那座桥就是汤岛,站在堤防旁的坡道上,可以看到神田地势较低的地区和宫城一带。自己目前正走在“东京山之手”地区……。想到这里,实之不由得激动起来,刚才的幻灭感和疏离感完全被抛到九霄云外。 实之在汤岛参观了高等师范学校后,沿着孔庙旁的坡道往上走,来到房屋毗连的本乡,再沿着大路往北走。 他要去的宿舍位在本乡弓町二丁目三十七番地。‘五千分之一图’上没有记载番地,无法了解正确的位置,只知道弓町二丁目在本乡通西侧靠近小石川的地方。 他不想向行人问路,看着电线桿上张贴的町名标示和房宅的门牌,来到本乡三丁目的十字路口。东北侧就是东京帝国大学,继续往北走就是一高。 在十字路口往左转,沿着东西向的马路前往小石川区。地图上一家名叫“梅毒医院”的医院挡住了去路,眼前这条路却直直地通向前方。这条路有可能重新规画过,只要找一条小路往南走就可以到弓町,但实之继续往前走。 来到小石川区附近,前方的马路变成一条很长的下坡道。实之停下来查地图,上面写着东富坂,西侧印着西富坂的名字。位在高台的本乡区前往同样是高台的小石川区时,必须先走一段下坡道,然后再上坡。 实之在下坡之前就往回走。他走进每一条侧巷,确认町名和番地。他从北侧真砂町邮局的街角往南走,发现马路东侧的电线桿上贴着弓町二丁目的牌子。 他一边确认番地,一边往里走,看到了很像是宿舍的房屋。‘五千分之一图’上显示这里曾经是一片农田,似乎十五年来,这里也产生很大的变化。 宿舍是毫无特色的木造二层楼房,没有大门,在一根简陋的木柱上钉着“正义馆”的木牌。沿着铺石走了三步就来到玄关,镶着毛玻璃的格子门虚掩着。 走进昏暗的泥土地,发现门框上挂满了寄宿人的名牌。由于这里距离帝大和一高都不远,实之猜测可能已经没有空房间。这个猜测似乎成真了,实之有点担心能不能在今天之内找到地方落脚。 一旁传来打扫的声音,站在玄关看不清楚。实之原本想要开口问,但有点迟疑,不知道别人会不会笑自己说话有乡下口音。 这时,他发现自己手上还拿着地图,慌忙塞进怀里,顿时响起一阵沙沙声。 “咦?” 随着一个很尖的声音,玄关旁出现一个人影。是一个用布条绑起和服袖子的少女,手上拎着水桶。年约十六、七岁,脸圆圆的,看起来很老实的样子。她似乎是这里的女佣。 “你要找谁?” 她问实之,说话带着浓浓的乡音。 (二) “不,我没有请人修过屋顶,这栋房子从建造到现在,从来没有修过屋顶……” 正义馆宿舍老闆是个名叫吉松的老人,他双颊下垂的福助脸(註:福助为日本传统布袜和裤袜品牌,商标上画了一个脸颊饱满的人像)上有一双眯眯眼,头顶已经很稀疏。他身穿条纹袷衣和没有印家徽的短褂,坐在长火炉旁的样子,很有房东的架势。 吉松似乎对中午之前和不速之客聊天,还挺乐在其中,他把菸斗放在长火炉旁咚咚敲了几下,抬起下巴,看着吊在天花板的电灯灯罩。 第35页 “而且,你问我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情况……。内村同学,也就是你哥哥在考进帝大后不久搬来这里,前后住了整整两年。他的品行很端正,让我觉得帝大学生果然让人刮目相看。夏天他搬出去时,我还不知道他已经退学,以为他不喜欢这里……” “……是吗?” 实之垂下视线。虽然哥哥自己也否认了有修屋顶的事,但实之猜想可能发生了什么类似的事,所以想先确认这件事。 哥哥一高时代的三年期间,一直住在学校的宿舍,这里是他唯一曾经寄宿的地方。实之告诉吉松,哥哥离开大学后就行踪不明。如果告诉他,哥哥因为受了不明的伤而死亡,事情会变得很复杂。至于自己,则是来东京考一高,顺便打听哥哥的情况。当然,也问问这里有没有空房间。 “很难想像内村同学会失踪,家人一定很担心吧。我很想帮忙,但我知道的有限……” 听吉松说,哥哥每天在大学和宿舍之间往返,每天都留在研究室,最早也要八点多,有时候甚至会十一点多才回来。只有两个朋友来找过他,但从来没有关系亲密的女生造访。从哥哥留下的信件中,实之猜得到这两位朋友是谁。 远处传来木门和窗户摇晃的声音,刚才接待实之的少女在二楼打扫。实之目前正在玄关旁的帐房和吉松聊天,面向侧面走廊的採光拉门敞开着,隔着走廊另一端的玻璃门,可以看到小庭院。这幢房子本身还很新,庭院的树木也都是小树。梅树的树枝轻轻拂动着玻璃门。 吉松发现实之的视线后,立刻解释说: “我很喜欢在寒冷的季节开花的梅树,而且,这一带是赏梅的胜地,以前本乡元町有一幢梅屋。” 吉松再度敲着菸斗,开始聊起黄莺和杜鹃鸟。这个话题似乎可以聊很久。 “对了,呃……”实之打断了他,“听说东京有名叫三年坂的坡道。” 吉松露出狐疑的表情。 “三年坂?对了,在霞之关那里的确有一个三年坂。……有什么问题吗?” 嗯,霞之关的三年坂,那里最有名……。 “不,那个我在想,不知道我哥哥有没有打听过三年坂……” “内村同学吗?……不,从来没有。” 吉松困惑的表情不像有所隐瞒。 “……啊,对不起,一直请教你一些奇怪的问题。请问你知道为什么会叫三年坂吗?” 吉松露出更加诧异的表情。 “……这个嘛,有些坡道的名字本来就很古怪。” 他们的对话就这样中止了。实之突然灵机一动,问他今天去汤岛后路过的坡道名字。 吉松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那个我知道。汤岛孔庙旁的坡道叫昌平坂,幕府的昌平学堂(註:现在的东京大学)就在那里。相反的,也有人根据坡道名,称为昌平坂学堂。北侧的路叫做富坂,是不是很吉利?”因为昌平学堂在那里,所以叫昌平坂……。 实之老家的坡道也都是用这种方式命名,富坂的名字也很容易理解。应该以前附近住了什么有钱人家吧。s市还有一个富翁坂。 “还有,梅树上有黄莺……” 吉松说到一半时,听到外面有动静,他们的谈话就中断了。有人一路聒噪地冲下走廊深处的楼梯。 “惨了,睡过头,睡过头了。” 一个蓬头垢面、穿着皱巴巴袷衣和日式裙裤,腰上挂着脏兮兮手巾的二多岁年轻人穿越走廊,走向玄关。手拿布掸子的少女紧追在他身后。 “户田先生,请问要穿皮鞋还是木屐?” “没关系,我自己来。” 话音未落,随即听到叫骂声:“这不是我的!” “你干嘛发脾气……”少女嘀嘀咕咕地走回走廊。 “这么说有点那个,”吉松再度开了口,“有些房客很吵。刚才那个是济生学舍的学生,在这里住了最久,你可以向他打听一下你哥哥的事。那个女备今年才刚来,什么都不知道。” “济生学舍好像是准备考医学院的……” 名叫济生学舍的学校就在刚才去过的汤岛,是专门为参加开业医生考试的学生设立的补习班。那所学校的学生很多,打闹、泡妞之类的问题频传。 “那里俗称‘猪圈校舍’,因为学校的环境很脏乱。大家都说,之前春木町火灾时,就应该把那里烧掉。” “春木町好像位在本乡和汤岛之间,什么时候发生过火灾?” 一打听,才知道两年前的三月。实之刚才经过的本乡路东侧发生了火灾。在东京,两年的时间就可以完全恢復得不留痕迹。 那个少女女佣站在后方的日式房间工作,发出乒桌球乓的声音,可能正在送午餐吧。实之在这里已经聊了一个小时,差不多该告辞了。他正想最后问一下这里有没有空的房间,没想到吉松主动提起这个话题。 “你是来东京应考的吧?已经找到住宿了吗?这里还有空房间。”太幸运了。听说房间一直都住满了人,上个月刚好有人突然搬出去,所以还有一间三坪大的空房。 第36页 一听到房租,实之就陷入天人交战。这里附早、晚餐,每个月房租七圆,之所以昂贵,是因为房间比较大。如果是两坪左右的房间,每个月要五圆三十钱,对实之来说,这样的开销已经够大了,但目前没有空房。 如果去找,应该可以找到很多便宜的住宿。每个月只有十圆预算的实之进退两难,但又觉得既然哥哥以前曾经住在这里,自己也应该以这里为据点。 补习班每个月至少要两圆,所以,每个月只剩下一圆作为生活开销。不过,这里可以尽情吃饭,只要不吃午饭,省吃俭用,或许可以克服……。 “我想租这个房间。”听到实之这么说,吉松顿时心情大好。 “你是内村同学的弟弟,我当然相信你。不过,租房子时,需要有住在东京的保证人……” 实之跟随刚才的少女,把行李放到三坪大的空房。 “你住这个房间,代表你是少爷,是有钱人。” 那个可爱的女孩名叫阿时,仔细一看,发现她脸上还有酒窝。 实之环顾这间位于二楼边间、光线充足的房间后,问阿时: “我请问你,你该不会知道三年坂吧?” “你以为我是乡下人,就把我当蠢蛋吗?”阿时露出可怕的眼神,“是在前面本乡元町那里啦。” 实之拿着只装了笔盒和笔记本的包裹,走出弓町的宿舍。 他按照阿时说的路线,出了宿舍后往南走,来到位在弓町和神田川之间东西向延伸的本乡元町。阿时说,沿着前面一所小学和寺庙的丁字路口向东走,有一片宽敞供水站的转角就是三年坂。 实之喘着粗气,咂了一声,踢着脚下的小石头。哪来的坡道……。 那里虽然没有坡道,却有一座门柱上写着“三念寺”的寺庙。阿时似乎把“三年坂”听成“三念寺”了。 实之东张西望,四周没有倾斜的坡道。不知道十五年前怎么样? 他从怀里拿出‘五千分之一图’,地图上并没有供水站,只有很多细长的建筑物。可能是这十五年间发生了火灾,使这里变成供水站,同时作为避火地(註:江户时代,为了防止火势延烧和火灾发生时避难的空地)。供水站的北侧,在“三河稻荷”旁写着“三念寺”的小字。之前一直都没有注意到,可见自己在看地图时,还漏看了很多地方。 他继续往南走,想去神田川畔的堤防。路从中间开始明显下降,这里的坡度足以称为坡道。 这时,实之突然灵光乍现。 因为有昌平学堂,所以称为昌平坂。那么,有三念寺的地方,是否称为三念(年)坂呢? 他左顾右盼。 他从宿舍的房东身上学到一件事,一定要找看起来闲着无聊的老人问地理和地名的 巷弄里刚好有一个身穿和服便装的老人用扫帚清扫门前,实之走过去问: “请问那里的坡道叫什么名字?” “坡道?喔,那个叫建部坂。” “建部坂。……为什么会取这个名字?” “为什么?” 老人停下扫帚,讶异地看着实之。可能发现他是纯朴的乡下小孩,老人又继续扫地,自言自语地解释说: “因为以前有一个名叫建部的武家宅第就在坡道下方。” “这里有三念寺,是不是有名叫三念坂的坡道?” 老人“呿”了一声,抬头看着实之。 “我从小在这里长大,我可以断言,这里没有这种名字的坡道。 本乡一带以前是武家宅第聚集的地方。这么说,这位老人以前是幕府的家臣啰? 实之从本乡元町沿着建部坂往下走,从水道桥越过神田川,继续往南走。 他穿越了有许多像是学校建筑的南北神保町,在俎桥越过运河往西走,来到九段坂下。他仰望着九段坂宽敞的陡坡,心想“啊,这才是东京的坡道”。 二月底的中午过后,在微微渗汗的明媚阳光中,人们吃力地走上坡道。老人拉着装了瓶瓶罐罐和米袋的板车,两个男人在后面推车;梳着圆髻、身穿和服的年轻女人压着裙摆走上坡道;两辆人力车争先恐后地沖了上来。坡道中途的堤防旁有几家卖丸子和酒的路边摊。 坡道上方的招魂社前,停着一辆在霞之关也不曾看过的两匹马拉的马车。实之一边走,一边看着马路对面的田安门,发现堤防对面的视野十分开阔,神田到圆本桥和浅草一带尽收眼底。 这里可以眺望上野的高地、宫城的树林、神田至日本桥一带的房舍。天空一片蔚蓝,在前方牛之渊、千鸟渊投下浓浓的树影。 实之情不自禁的停下脚步,看着这片景色出了神。哥哥曾经说,他要改造东京。哥哥也曾经在这片广阔的土地寻找父亲。 沿着和缓的下坡道往下走,来到甲武铁路停车场所在的市谷见附。经过招魂社后,就属于番町的区域,道路两侧都是三番町,走过见附后,外护城河旁就是土町三番町,地图上显示,第二个三年坂就在这里。 番町的三年坂一下子就找到了。 霞之关的三年坂像是大马路;第二个三年坂则很有坡道的感觉。两侧都是有着大庭院的豪宅,高高的围墙笔直向前延伸。庭院伸出的枝叶从森严的围墙上探出头,在坡道上投下阴影,虽说是大白天,但坡道上有点阴暗。 第37页 实之站在外护城河堤防旁的坡下,欣赏着这条路通往番町高地的景象。 以町名来说,这里是从土手三番町通往南侧下六番町的上坡道,继续往南走,经过番町小学旁,来到下二番町,最后从半藏门来到四谷见附,就可以通向麴町的大马路。 ‘五千分之一图’上,这个三年坂周围的番町整体以农田为主。实之回想起母亲曾经多次提起明治十年前后的东京——藩主的宅第变成了一整片原野、茶田和桑田,有的还变成了鬼屋。这些影像好像幻影般掠过脑海。 现实却迥然不同。刚才沿路走来,郁郁苍苍的庭院树木都经过细心整理,虽然有不少整过的平地,却完全没有看到农田和摇摇欲坠的旧房子。这里是一度灭绝后获得重生的街道。 宫城,也就是前千代田城西北部高台的番町一带,曾经是俸禄优渥的旗本居住的高级住宅区。旗本在明治维新中退场后,这里一度成为无人的废墟,如今到处都是新上流阶层兴建的崭新高级住宅,变成山之手的高级住宅区。帝国大学等国立学校毕业、身穿西装去政府机关和公司上班的菁英在出人头地后,应该就会住在这种地方。 坡道并不陡。实之往上走,发现两侧房子的后门都斜向相对。两侧的围墙都在中途突然结束,变成另一户人家的玄关。当他来到坡道尽头,进入下六番町的街道时,街角又出现了另一户人家。 “笨蛋,这次轮到我!” “才不是,还是我玩啦!” 坡道下方传来尖锐的争执声,不知道是哪一户人家的小孩在庭院里玩耍。站在树影幢幢的坡道上,可以听到闲静的住宅内传来各式各样的声音。球打在墙上的声音,鸟儿在树梢啼叫的声音,随风飘来钢琴的声音。叮呤呤的声音应该是电话铃声吧。在这种高级住宅区,每家每户都有电话,都有剌眼的电灯和瓦斯取暖器吧。 实之暗自思忖。 哥哥说的三年坂会不会是指这里?他说的在三年坂跌倒,是不是指无法度过像住在这里的人相同的人生?但是,为什么会在三年以内死去呢? 从下六番町走去半藏门对面的隼町时,只要先去靠近宫城的上六番町,朝英国大使馆的方向走就好。 实之向那个方向踏出一步,发现一个挽着厢发、身穿紫褐色裙裤的女学生从身旁走过。 不知道是刚放学,还是学完才艺回家,女孩胸前抱着一个扁平的包裹。实之很清楚地看到了她的脸——虽然颧骨有点高,但有一双明眸和外形漂亮的鼻子,令人印象深刻。 实之想:啊,这就是东京高级住宅区的千金小姐。下一剎那,外祖母的话勐然闪现在脑海。 “是女人。” 外祖母说,哥哥肚子上的伤是没有力气的女人用刀子捅出来的。 年轻女子沿着三年坂往下走。实之站在马车都可以通行的宽敞道路上,发现路上只有零零星星的几个行人。他站在坡道上方的街角假装看地图,目光追随着渐渐远去的年轻女子。年轻女子走进坡道尽头附近左侧一户人家的后门,玄关面向堤防,门前挂着“保谷”的门牌。 走过英国大使馆的红砖围墙和一排樱花树,走出宫城的后门半藏门,南侧就是隼町。 前藩主子爵家就在名为东京卫戍医院的军方医院所占据的一大片土地附近。旧藩主卖了坐落在赤坂熘池附近的藩邸,在这里兴建了新居。 医院对面就是半藏护城河,南侧就是陆军省和参谋总部所在的三宅坂,那里已经成为军事设施林立的永田町。绕过皇宫继续往东南方向前进,就是霞之关,所以,实之今天等于绕了宫城一周。宫城周围都属于麴町区。 子爵家占地约五百坪,隔着正门旁树丛后方的铁栅,可以远眺应该是本馆的平房、日本庭园和两层楼的西洋馆和有一大片草地的前庭。 这就是士族的高级住宅……。 实之有一种不同于在番町时的感慨。假设自己有朝一日从一高、帝大毕业,之后运气好的话,或许可以住土手三番町。然而,除非有什么天大的幸运,否则一辈子都无缘住进这种大豪宅。 他突然想起渡部的话。 “内村,你必须掌握这个秘密!” 实之去隼町的同乡会办完手续,经过皇居北部的代官町(北之丸)来到神田时,已经过了三点半。清晨在火车上吃了剩下的饭糰后就滴水未进,不由得感到飢肠辘辘。锦町路上的路边摊在卖黑蜜面包,他的视线忍不住被吸引过去。 路边在卖加了黑蜜的面包。由于价格很便宜,实之之前去大坂时也曾经吃过。必须节俭。 实之改变心意,快步经过摊位。 刚才在同乡会花了一笔意想不到的钱。原本以为是旧藩主子爵家免费为同乡办理相关手续,没想到是由旧藩士自主营运的组织,靠徵收会费维持。事务所也在那幢大宅第的警卫室旁,由以前是故乡的家老(註:幕府时代诸侯的家臣之长)、目前在子爵家当管家的老人义务帮忙。 实之拿出住持写的介绍信,请那位管家帮忙写租屋、补习班入学和报考一高的保证书,管家要求他先交两圆会费。对实之的荷包来说,这笔金额实在是不小的开支。 他忍着飢饿拜访各家补习班。他去了在老家时就很有兴趣的正规英语学校、德国学协会,以及看招牌走进几家补习班参观,拿了入会申请书和讲义内容说明。两所原本有兴趣的补习班每个月的学费都是两圆五十钱,还要另外收两圆入会金,他忍不住嘆息,这两所学校都超出了他的预算范围。 第38页 不管怎么样,在七月之前的三个月,他必须靠这三十圆过日子。金额超出预算的住宿费,以及同乡会的临时开支,打乱了他的计画。 反正宿舍还没有做最后的决定,不如趁早另觅他处。那里对自己来说,实在是太奢侈了。但是,哥哥曾经住过那里,附近也有名叫三念寺的寺院。 要找更便宜的补习班吗?也许可以找只补英语的学校。 该怎么取捨……? 实之在犹豫间走过御茶水桥,来到本乡弓町的宿舍前。时间刚好是傍晚六点,可以吃晚餐。吉松刚才曾经说:“晚餐会准备好。”如果要退租,就应该拒绝今天的晚餐,带着行李离开,在暮色沉沉的东京找今晚的住宿。 实之仍然举棋不定,走进玄关。吉松和上午一样,坐在帐房。 “啊哟,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拿着餐点快步经过走廊的阿时眼尖地看到实之。 “今天晚上是寿喜烧。” 阿时开心地说完后,快步冲上楼梯。整个宿舍内瀰漫着香喷喷的味道。 “关于保证人的事……” 实之听到吉松这么说,毫不犹豫地把在同乡会拿到的证明文件交给他。 (三) 实之在东京的第二天早上在十点过后才终于拉开序幕。 其他房客似乎都已经出门,整个二楼陷入一片寂静。打开窗户往外看,发现一片蓝蓝的天,春天的微风吹动。 昨天晚餐后,付了宿舍的费用,并交了合约书,又去了才打听到的附近澡堂洗澡。独自回到房间时,突然感受到旅途的劳累,铺了被子,决定小睡一下再温习功课。谁知一躺下来,就感受到强烈的睡意,结果一睡就睡了将近十二个小时。实之下楼在走廊上张望,发现吉松在帐房拿着报纸昏昏欲睡。早餐怎么办?应该通知他,自己已经起床了吗?还是过了一定的时间,就没有早餐可吃了? 实之一边思索着,在厕所前的洗手台前洗了脸,阿时用红色细带绑住和服袖子,手里拿着抹布和水桶从后门走了过来。 “啊哟,你终于睡醒了。” 阿时夸张地皱起眉头说道。 “早餐怎么办?现在要吃吗?” 实之扒着阿时送来的饭,配海苔和酱菜,还有蚬仔味噌汤。不习惯有女佣在一旁服侍的实之默默地咀嚼着,阿时也一言不发地坐着。实之本想连午餐也一起吃了,所以多添了好几碗饭,没想到准备吃第四碗时,发现锅子已经空了。阿时用惊讶的眼神看着锅子。 阿时俐落地收拾好碗筷后,才终于开口说: “我也很忙,下次这么晚用餐时,请你自己到下面来拿。” 好丢脸……。 实之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调适好心情。今天要办两件事,没时间坐在这里沮丧。首先要决定去哪家补习班,另一件事则是要去察看牛,迂区的三年坂。之前只听说牛、迂和番町、霞之关不同,属于平民百姓居住的地区,并不了解其他的情况。对了,这种时候,就应该好好利用宿舍……。 实之大声走下楼梯,想要打听路线和其他资讯。在日式桌前熟睡的吉松被这个声音吵醒了。 “……你要出门吗?” “对,我想向你请教一下路。” 实之手拿地图,站在房间门口,告诉他自己想去的目的地。吉松拿起长火炉上的水壶,往茶壶里加了热水,用眼神询问实之要不要喝茶。实之摇摇头,吉松的态度不如昨天亲切,是因为被吵醒的关系吗? “牛坂的榆町,就在矢来下附近。” 实之坐在门口,在地图上找了一下,在三年坂南侧发现了这个地名。 “那一带都是高地,矢来町、横寺町可能比宫城更高,幕府的天文台也曾经在蒿店一带,最近好像建造了不少出租房屋。” “就在那片高地下方吗?” “对,那里还有不少民宅,再往西走,早稻田那一带就是红线外。” “红线?” 吉松把茶倒进杯子,告诉他红线就是区分江户町和郊外的界线。实之担心他会聊很久,赶紧问路。 问完之后,当实之起身时,吉松说: “对了,你昨天问我三年坂的事吧。” “对。” 实之马上重新坐了下来。 “听了之后,我也有点在意,就问了附近一起下棋的棋友。” “结果呢?” “东京的三年坂在霞之关,其实另外还有一个。” “在哪里?” “在番町的角落,市谷见附堤防旁。” 实之有点失望。 “因为你问阿时三念寺的事……” “啊?” “我觉得三念寺和三年坂的名字很像,所以有点好奇,也问了棋友,结果发现番町的三年坂和这里的三念寺有很深的渊源。不过,其他的三年坂就不知道了。” “什么意思?” “听那个棋友说,那座寺院原本在番町,所以,旁边的坡道就取名为三念寺坂,最后变成了三年坂。” 这是相当重要的线索。 吉松听别人说,三念寺是真言宗丰山派的寺院,本尊是药师如来。文明四年(一四七二年),在麴町土手四番地创立。庆长八年(一六〇三年)移至本乡元町,文明年间是室町时代,庆长年间刚好是家康开设幕府的时间。三年坂的名字来自三念寺坂吗?那其他两个三年坂呢?该不会有好几个三念寺吧……? 第39页 实之百思不得其解地走向玄关,刚好看到阿时在扫玄关的水泥地。她停下手中的工作,回头看着实之,阳光从她背后照过来,使她整个人都在阴影中。 “要穿皮鞋还是木屐?” “我只有木屐。” 阿时从鞋柜里拿出实之的萨摩大木屐(註:一种宽底的男式木屐,也称为学生木屐),整齐地放在脱鞋台的角落。原本很脏的木屐无论木屐带和鞋底,现在都被擦得一尘不染,应该是她擦的吧。实之无法轻松地向她道谢,就直接走了出去,阿时在背后问: “今天你去哪里?又是观光吗?” “我才不是去观光。” “你不用功读书不行喔,小心考试落榜。” 实之按照吉松告诉他的路线沿着神田川往前走,经过江户桥后,往南进入牛込区。神田川在饭田桥附近沿着牛込区的外围绕行,名字也变成江户川,桥也用了相同的名字。 沿着河畔走太无趣了,反正只要往西走,在适当的位置往南,就会走到神田川或是江户川。所以,实之特地选择坡道,从本乡弓町往西走。 他沿着东富坂而下,走到底就是小石川区,又爬上西富坂,经过名叫传通院的大寺院。从地图上看,这条路很好走,所以他在东富坂下选择通往北方的路。南北方向有一条像河一样的大水沟,地面也潮潮的。这里似乎位于低谷地区,电线桿上写着“初音”。初音是每年鸟儿的第一声啼叫。实之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啊,对了,之前曾经讨论过黄莺……。 昨天第一次和吉松聊天时,聊到庭院里的梅树,曾经谈过这个话题。初音是黄莺或是杜鹃鸟的啼叫。 这个想法又触动了他的记忆。 对了,霞之关的三年坂别名叫莺坂。 初音,黄莺……。 实之走在低谷,脑海中浮现这些字眼。巷弄深处,廉价饭馆、酒店和奇怪的桃红色招牌密集,水沟的臭味和地面的蒸气使周围充满潮气。摇摇欲坠的大杂院和破旧的小店挤在一起,鱼店之类的看起来格外骯脏。 这里就是经常听人说的贫民街,乡下没有这种地方。附近就是制造陆军军用物资的炮兵工厂,很多人都在那里工作,也许这一带是工厂员工居住的地方。 低谷一直向北延伸,来到了“小石川柳町”。实之确认地图后,发现这条路通往一个名叫指谷的地方。 实之在岔路向西转,很快来到一条弯曲的窄坡。这时,实之发现一个很理所当然的事实。 原来如此,从低谷往前走,一定会遇到坡道……。 霞之关和番町的坡道都在高台上,所以之前没有发现。坡道上方是高级住宅区,坡道下方是平民百姓住的大杂院区。江户时代,武家都住在高级住宅区,聚集在坡道下方民宅的平民,则为这些大户人家提供粮食。 高地和低谷。 坡道连接着高地和低谷。 来到坡道上方,道路中央有一棵大榆树。一个身穿短褂的老人坐在露出地面的树根上抽着长菸斗。实之想知道刚才的坡道名字,走过去问他。老人立刻用冷淡的沙哑声音回答: “那叫善光寺坂。” 果然有寺院的名字。他回想起刚才听到的“三年坂=三念寺坂说”。这附近还有什么坡道?但他没有勇气问那个态度冷淡的老人,只能道谢后转身离开。 前方立刻出现了一条参道。那是什么寺院?一看门上的木牌,发现是传通院。如果沿着西富坂走,也是走到这里。这时,他开始自我反省,觉得在找路时,必须随时向路人请教。刚才应该厚着脸皮问清楚点……。迎面走来一个女人。 已经是春天了,她还包着防寒用的御高祖头巾,穿着看起来修改过好几次的旧和服,低着头快步赶路。实之觉得贫穷和痛苦会传染,根本不敢上前向她打听坡道的事。女人擦身而过后,实之追着她的背影回到榆树下。老人维持相同的姿势坐在原地。 “呃,请问这附近有没有名叫三年坂的坡道?” “三年坂?” 老人审视着实之。或许是听到老人沙哑的声音,已经快要走到善光寺坂的头巾女人在榆树后方停下脚步。 “这里没有这种坡道,该不是霞之关的三年坂吧?” “不是,谢谢你。” 弯下腰的实之起身时,看到前面包着头巾的年轻女人的眼睛,女人很快转身走向坡道。她应该是谷底贫民区的女人吧。实之心想。 出乎意料的是,长菸斗的老人很亲切,告诉他坡道名字的由来。因为这里附近有一个善光寺,所以这个坡道叫善光寺坂。善光寺是信州有名的同名寺院的分院,这附近还有六角坂、安藤坂和牛坂等,分别是因为这几个坡道附近有六角越前守(註:越前为日本旧国名,相当于目前的福井县中部和北部)宅第和安藤飞驒守(註:飞驒为日本旧国名,相当于目前岐阜县北部)宅第和牛天神(註:天满宫的异名),所以才会有这些坡道名。 听着老人的说明,实之又有了新的发现。江户时代的房屋基本上都很固定,相同的房子和寺院可能在同一个地方存在了两百五十年,于是就反映在坡道的名字上。但是,三年坂呢……?到底是什么时候有这个名字? 第40页 实之在传通院所在的高地再度沿着坡道南下,来到江户川的河畔。那条坡道叫金刚寺坂,原来是因为坡道下方有一座金刚寺。金刚寺坂的坡底一带完全没有在初音町和柳町时所感受到的谷底感觉。 经过江户川桥往南走,来到牛迂区后,河畔的一整排樱花树映入眼帘。东京导览书上曾经介绍,江户川的堤防是欣赏樱花的名胜。 进入牛込后,都是平坦的道路,感觉是从高地走到高地。通往矢来下的路很宽,尘土很大,可能是路才修好不久。道路两旁的房屋也很新,到处可以看到农田、刚整完的地和工地现场。不知道是不是正在进行引水道工程,很多工人把路面挖起,把土管埋进地下。 前方是上坡道,地面也很坚硬。接下来,来到吉松所说的江户最高的高地,然后再走向南方的外护城河。外护城河的对岸就是昨天去过的九段和番町了。 上坡道的尽头就是矢来下派出所前的三岔口路。‘五千分之一图’上,在这个三岔路旁写着“三年坂”。实之沿着通往北方的下坡道往上走,来到坡道顶时,看到另一条通往西侧的坡道。地图上显示这条坡道通往“东榆町”。 到底是指哪一条坡道? 实之决定去派出所打听。他走向那栋很像鸟窝般的建筑物,一名警员正坐在桌前写东西。实之向他谎称是做学校的功课,需要调查坡道名字的由来。 年轻警员用一口东北腔结结巴巴地回答说: “前面那条坡道?喔,那里好像叫地藏坂,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地藏坂。实之重复着。 地藏菩萨是寺院祭拜的,果然和寺庙有关。 “可是地图上写着三年坂。” “那是以前参谋总部的地图吧?嗯,的确,路中央印着坡道的名字。但我听说三年坂是榆町下面那条坡道,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叫这个名字,毕竟这一带改变很大。” “原来的三年坂现在叫什么名字?” “那个坡很普通,没什么名字,是通常就叫岔路的坡道。” 这时,一个年长警官从派出所里面走出来,上下打量着实之。他和那个年轻警员不同,似乎要开口盘问实之的名字和身分,实之赶紧道了谢,匆匆离开。嗯,就是这里吗……? 据警员说,第三个三年坂就是通往西侧榆町的下坡道。两侧都是住宅,也有许多空地堆放了建筑材料。 实之观察着寺院,走下三年坂。虽然浑身有一种不安的感觉,但没有昨天在番町时那么强烈,可能是因为整体是新开发地区的印象吸引了注意力。这里比番町的三年坂坡道更陡,所以令实之对坡道下方有什么,充满期待。 然而,坡道一下子就走完了。实之忍不住感到失望,三个三年坂中,眼前这个坡道最没有感觉。 附近有两座寺院,分别是名为芳心寺的小寺院和名叫济松寺的大寺院,并没有其他的寺院。从地图上来看,这一带离郊区的早稻田很近,以前曾经是一片农田。难道以前这里曾经有过三念寺吗?这种半信半疑的想法在他心中挥之不去。 沿着派出所前笔直的那条路往东走,就来到神乐坂的上方,属于通寺町、餚町一带。这里是牛,迂区的中心部,的确是高地。 这里的高地和番町不同,有不少地方有微微的起伏,巷道也很窄,和有马车通行的高级住宅区完全不同。沿路看到的都是带着女备的年轻家庭主妇、学生和小孩子,感觉是属于年轻小康家庭的住宅区。 神乐坂的坡道很陡,就连壮年的人力车夫在上坡时也喘着粗气。走下神乐坂后,就来到外护城河,那里是牛,迂见附。市谷见附就在前面。 不知道能不能再见到昨天在土手三番町遇见的女学生。实之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但时间已经超过十二点,今天必须去神田。 实之看着地图,从饭田桥经过三崎町、西小川町,前往一之桥。沿途他都在思考三崎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代表三个海岬吗? (四) 这天,实之耗了整个下午挑选补习班。原本打算就读的正规英语学校和德国学协会在月费以外,还需要超过两圆的入会金,所以不得不放弃。他要找月费便宜,而且不需要入会金的地方。 神田一带到处可以看到像实之那样身穿裙裤,头戴猎帽,手拿地图,一看就知道是外地来进京赶考的考生。四月开学以前,神田满街都是这些年轻人的身影。每所学校都积极招生,不停地发gg单,或是僱人在身体前后挂着gg纸板,找学生去听说明会。 实之在神田一带转了一个小时左右,拿到三份补习班的gg单。其中一所是“新世纪学院”,另一所叫“开明学校”。实之没有听过这两所学校的名字,但新世纪学院月费只要一圆五十钱,比其他学校便宜,而且不需要入会金,很吸引人。另一所开明学校月费三圆,入会金要两圆,他根本不列入考虑的范围。 他去一之桥路上的新世纪学校实地观察,发现校舍是一幢漂亮的二层楼建筑,说明会的感觉也很好,有几名考生当场报了名。实之又在神田一带绕了一圈,最后在新世纪学院办理了入学手续。 没想到报名后节外生枝。这所学校虽然不需要入学金,月费也只要一圆五十钱,但在他交了申请书后,校方却说要三圆保证金。 第41页 对方说,只要不是中途放弃,到六月底学期结束时,就会如数归还这笔保证金,此举只是为了激励学生坚持下去。于是,实之很不甘愿地付了钱。付了总计四圆五十钱后,拿到一本薄薄的教科书和保证金押金的单子。 这两天下来,除了火车费,带来的四十圆中已经花了将近十四圆。 昨晚吃完饭就睡着了,所以什么都不知道,今天才发现晚餐后的宿舍很热闹。 不知道是不是家庭教师上门,传来教几何的声音。 “角a是角b的两倍,角c因dc线而等分,求ac和bc的边长比……” 有人模仿当时红极一时的歌舞伎男演员九世市川团十郎的声音大声说着弁庆(註:武藏坊弁庆是平安时代末期的僧兵,是武士道精神的代表人物之一)的台词,登登登地冲上楼梯。 “要不要偶尔去看京子的‘三十三堂’,还有小清的‘御殿’?” 那个人似乎在找人一起去看女人演的义太夫节(註:一种日式愧儡戏,由一人说演各种角色)。 “不,今天晚上……” “去嘛,去嘛。” 这时,阿时尖锐的声音在附近响起。 “户田先生,你今天又要去说书场了吗?” “对,没错啊。” 顿时响起一阵笑声。 接着,又有人走上二楼。 实之捂住耳朵,努力集中注意力读英文,所以没听到以下的谈话。 “户田先生,你听好了,你千万不要带坏新来的内村先生。” “有新房客吗?” “对,是要来考一高的少爷,听说他哥哥之前也读大学。” “喔,原来是内村的弟弟,那一定很顽固,即使我邀他,他也不会去的。” 另一个年轻人说:“但其实内村私底下没少玩,好像有花钱买便宜‘站壁的’。” “什么?帝大生买站壁的?” “我曾经好几次看到他神情严肃地和头上包着头巾的女人说话,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搞不好是那种一晚只要二十钱的站壁的。” “站壁的是什么意思?”阿时问。 专门在坡道帮人推行李的苦力也叫“站壁的”,但他们刚才说的是最低级的妓女。 江户时代称那些人为“夜鹰”。 翌日,实之七点就起床了。 昨天的读书成效令他感到满意。他决定在补习班开学前都要在宿舍读书,傍晚的时候出去散步一小时,顺便做调查。他匆忙吃完阿时端来的早餐,中午之前的读书情况也很顺利。当他下楼上厕所时,刚好遇到那个叫户田的医学生。 “听说你是内村的弟弟?” 他蓬头垢面,好像才刚起床。 “听说你要考一高,补习班已经决定了吗?” 实之不太想理他,但又转念一想,觉得他认识哥哥,搞不好知道什么。实之简单地告诉他,自己的荷包状况和补习班的名字。 “啊,你上当了。你怎么不先问我一下,我可以告诉你又好又便宜的地方。” 户田上完厕所后,快步转身准备离开。实之十分纳闷,连忙叫住他。 “请等一下,你说我上当是什么意思?” 户田的房间和实之的房间刚好在走廊的两端,是整个宿舍中唯二的两间三坪大房间中的另一间。他的房间内乱成一团,必须把杂志和猥亵的浮世绘推到一旁,才好不容易找到地方坐下。 听他说,“新世纪学院”是全东京风评最差的学校,虽然讲师阵容不错,但几乎都在其他学校兼课,所以经常停课,上完课就马上离开,根本不愿意回答学生的发问。相反的,学校对学生的规定很严,如果学生请假几次,就会勒令退学。学生就无法拿回保证金,只能以泪洗面。 实之不禁愕然。所以,那四圆五十钱等于丢进水沟了吗?户田的家境似乎不错,对金钱的问题很不敏感。 “这点钱,就当作送给他们吧。补习班根本不是问题,你哥哥很优秀,不会有问题的。而且,只要去图书馆,那里也有不少参考书。” 户田下午才要去上课,所以他们聊了一阵子。实之发现他其实人不坏,只是很吊儿郎当,对哥哥的情况似乎也不是很了解。 “内村差不多每隔一天就要叫我晚上安静一点,除此以外,我们好像没说过什么话。” 他这么说道。他的确是哥哥讨厌的类型,实之也不想把所有的事告诉他。虽然补习班的事令他很担心,但又觉得必须等课程开始,自己亲身体验后才知道。 实之向户田打听了图书馆的使用方法后,决定中午之后实际体验一下。 图书馆位在下谷区的上野。哥哥留下的那些信件中,其中一个叫河田义雄的人就住在那一带附近的谷中。另一位名叫真庭弘次郎的朋友也住在那附近千驮木的宿舍,应该可以见到他们其中一人。况且,因为没有吃午饭,飢肠辘辘地坐在桌前,恐怕也很难专心。 那天的天气有点阴沉,可能会下雨。实之懒得带伞,带着纸笔和‘五千分之一图’走出房间。 走到玄关时,阿时已经等在那里。 “今天……” 第42页 在阿时开口的同时,实之就抢着说:“ 木屐。我要去图书馆读书!” “快下雨了,如果你没有伞,我可以借你。” 实之已经冲出门外,叫了一句: “我马上回来。” 实之从宿舍沿着本乡路往北走,经过汤岛后,来到本乡町四丁目、五丁目,再继续往前走,右侧就可以看到帝国大学的红门。一个身穿时髦西装,看起来像是教授的男人趾高气昂地带着三个戴学生帽的学生走进大门。经过大学正门后,马路就变成向东侧延伸的下坡道。他从大学和一高之间往下走,两侧都是堤防,感觉有点阴森。 他向一个出门买菜的中年妇人打听,对方冷冷地回答: “这个坡道吗?我不太清楚,这里的人都叫暗闇坂。” 暗闇坂通往本乡高地和上野高地之间的低谷,最后分成两条岔路,都是往下的坡道。上方那条路可以从根津来到上野公园北侧,下方那条路通往不忍池。实之选择了上面那条路,这也是从图书馆走去谷中的路。 下坡道尽头的根津是谷底的低地,这里有一条南北流向、像水沟般宽度为一公尺的小河。地图显示,这条河叫蓝染川,流入不忍池,也成为本乡区和下谷区的界限。走过跨越这条河的木桥,就是通往上野高地的上坡道,放眼望去,可以看到寺院的土墙和后门。 “这里是善光寺坂。” 一个穿着红色背心连帽衣的老人告诉他坡道的名字。“听说以前这里有一个叫这个名字的寺院。” 这是第二个善光寺坂,刚好分别位在本乡高地的东西两个位置,即使善光寺已经不復存在,坡道名字仍然保留了下来。 沿着善光寺坂往上走是上野公园的北侧,谷中清水町、上野樱木町、谷中町等寺町(註:寺院聚集的地方)都在这一带。实之也知道上野公园是幕末内战时,名叫宽永寺的巨大寺院烧毁后的遗蹟,没有遭到烧毁的地区仍然是江户时代以来的寺町。 哥哥的其中一位朋友河田义雄住在白天也很冷清地区的木造二层楼宿舍。实之以为大白天他一定不在家,所以想和宿舍的女佣打声招唿,转告他回程时还会再来。 没想到河田竟然在家。他三天前就因为感冒卧床不起。 “可能是流行性感冒,你最好不要靠近我。” 身穿白色浴衣和棉外套的河田请女佣帮他收起被褥,坐在火炉前接待坐在门口的实之。他脸上长满鬍渣,神情憔悴,大大的四方脸感觉很阴沉。他和哥哥虽然长相不同,但两个人的氛围很相像。 十年前,流行性感冒第一次在日本流行,由于会导致体力衰退,也经常会并发肠伤寒,造成了多人死亡,在当时是令人闻之色变的可怕疾病。 河田可能发烧了,他的双眼湿润,脸颊浮肿,声音也很虚弱。“那我改天再来吧。”实之说。河田也有此意,但听实之提到他哥哥的死讯,态度立刻改变,说想要详细了解情况,于是立刻邀实之进屋。 实之把哥哥的死亡过程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但绝口未提三年坂的事。河田听完后,有好一阵子说不出话。他似乎发自内心地感到惊讶。 “……是吗?腹部的伤造成了这么严重的后果。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你哥哥这么优秀,真的是万万都没想到会有这种结果。” 河田语带嘆息地说完,郑重地表示哀悼。 “你是在去年夏天我哥哥离开大学时就知道这件事,还是事后才得知的?” “我当时就知道了。应该说,我也是在那时候才知道的。他在回老家的前一天晚上,宿舍的下一位房客急着要搬进来,所以他就退租了,带着行李来我家。那时候,我才知道他是申请退学回老家,吓了一大跳。之前我就听说他要离开那个宿舍,我还以为他暑假回老家后,会重新找新的宿舍,当我听说他把书和其他东西都卖了,还感到很纳闷。” 去年八月十九日,哥哥离开这里走到新挢车站搭火车。当时,他肚子应该还没有受伤吧。 “那当然,如果我知道他受伤,会立刻带他去医院。” “我哥哥有没有告诉你,他为什么要退学?” “他说是学费用完了。他还有两年就可以毕业,其实可以借钱应付一下。” 哥哥的朋友不多,就连实之认为是哥哥好朋友的河田也和哥哥之间保持一段距离,无法期待可以打听到更多消息。 “河田先生,你和我哥哥是同系吧?” “对,我们都是工科学院建筑系的,也在同一个研究室。” “我哥哥是不是在课业方面遇到了瓶颈?” “我不清楚,我们的专业是大楼设计,但日本根本没有太多机会建造大楼,有时候的确觉得很空虚……” 不知道是不是身体发冷,河田不时地搅动火炉,实之却已经汗流浃背。或许说了也没用,但既然已经聊到哥哥的事,也许应该把父亲的事,和三年坂的事也和盘托出。 “说出来很丢脸,其实,我和哥哥有将近二十年没有见过我父亲,甚至完全没有他的消息。” 实之说到这里,没想到立刻得到了回应。 第43页 “喔,这件事我有听说,听说你哥哥找了很久。难道你也是来东京找你父亲的吗?” “嗄?” 实之慌忙说了自己要考高等学校的事。河田擤着鼻子,调整唿吸。 “……原来是这样,这么说,你以后也很有可能读帝大啰。” “我哥哥有见到我父亲吗?” “不,好像没有成功。” “完全没有成功吗?有没有可能找到我父亲在东京的地址?” “对了,你父亲好像写了什么手稿留下来,听你哥哥说,他好像拿到了这份手稿。” “我父亲写了东西留下来?我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你不知道吗?” 河田纳闷地说。 “他回老家时,也带了这份手稿,我亲眼看到他放在行李袋里。”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手稿?” 河田说,那份将近一百页的手稿用细麻绳装订了两处。返乡的前一天晚上,哥哥拿着两个行李袋来找河田,河田接过其中一个时,发现这份手稿埋在一堆换洗衣服中。 河田记得,封面上用很漂亮的字写着标题名和名字,但并不是内村。标题有一半被衣服遮住了,看不清楚。当河田问:“就是那一份……?”时,哥哥点点头,河田并没有多问。 “那个名字是不是叫桥上?桥上隆?” “对,好像就是这个名字。” “我哥哥回老家时的确有带这份手稿吗?” “对,绝对没有错。” 然而,哥哥却并没有带回那份手稿。相反的,在他死后,寄来一叠空白的稿纸。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哥哥回老家那一天,几点从这里离开?” “我记得是吃完早餐后,差不多九点左右吧。” “他说直接去新桥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和他在这里分手后,直接去了学校。” 哥哥搭乘前往神户的快车应该是下午三点多从新桥车站出发。二十日早晨抵达大坂时,已经负伤的哥哥直接叫了人力车,中午之前就回到家里,没有去其他地方。 从上野这里走路到新桥只要一个小时,如果搭铁路马车,速度更快。所以,哥哥是在九点离开这里到,三点多在新桥搭火车的这段期间受了伤。父亲写的手稿难道是在这段时间被人抢走了……? “你知道我哥哥什么时候拿到那份手稿吗?” “就是本乡春木町火灾的时候,差不多是两年前的三月吧。” “两年前的三月……。他从哪里得到这份手稿?” “喔,他好像有提过……” 河田陷入沉思,似乎在努力思考。也许他曾经听哥哥提过地点或是其他的事。然而,过了一会儿,河田说了毫无关系的话。 “……不好意思,我可以躺下来吗?” 他似乎很不舒服。实之贴心地从壁橱里拿出刚折好的被褥帮他铺上。 “不好意思。” 河田说着,躺了下来。看到他的样子,实之想起之前坐在哥哥枕边谈到三年坂的事。 等河田躺好后,实之问: “对了,你有没有听我哥哥提到坡道?” 河田露出茫然的眼神。 “坡道?” 这时,河田用力咳嗽起来。实之知道自己应该离开,但还是想了解这个问题的答案。 河田一直咳不停,断断续续地问: “坡道、是、什么、意思?” “我哥哥好像在调查东京的坡道,我在想,会不会和这份手稿有关……” “喔……我倒不知道坡道的事。” 河田发烧的双眼凝视着天花板,似乎努力在回想。 “啊,我想起来了。”过了一会儿,河田看着枕边的实之。 “刚才手稿的事,我记得是旧书店。你哥哥刚好在旧书店发现那份手稿。你父亲把手稿卖给不知道哪一家旧书店,听说要出版成书。” “旧书店……” 在那个年代,普通的书店和旧书店并没有明确的区分,两者都卖旧书。书店也有各种不同的等级,有的是路边的书摊,也有的有正规的店面,而且,可以用不计其数来形容。有些书店还兼出版业务,只要出了一本畅销书,利润就相当可观。 河田似乎只知道是旧书店。然而,从哥哥的行动范围推测,应该是在本乡附近到神田一带。 父亲拿了自己的手稿去某家书店打算出版,结果被哥哥偶然发现了?那父亲之后的下落呢? 河田开始激烈咳嗽,实之终于决定告辞,并约定等他感冒好了之后,再来向他了解情况。 河田露出无力的笑容说: “好,谢谢你的体谅。听到你哥哥的死讯,对我打击很大,我很希望可以帮上忙。” 实之相信渡部的推理来到东京,但他心里仍然抱着一线希望——哥哥的伤真的只是偶然的意外和灾难造成的,和三年坂没有关系。 然而,如今他却认为哥哥是在被别人抢走父亲的手稿时受了伤。如果父亲的手稿和三年坂有关,所有的事就都有了合理的解释。这么一来,一切完全如同渡部的推理,是父亲最先掌握了有关三年坂的秘密。那么,父亲现在怎么样了? 第44页 已经死了吗? 渡部曾经这么暗示。 天空乌云密布,快要下雨了,实之走去离谷中清水町不远的图书馆。在图书馆里寻找有关东京、江户地名的书,然而,几乎都没有提到坡道的事。他埋头继续苦找,把读书的事抛在脑后。 到了图书馆闭馆的时间,天空开始飘雨。实之犹豫了一下,还是按照原计画赶去位在千驮木的哥哥另一位朋友的宿舍。他想了解父亲和哥哥的事,也许可以发现什么新的情况。 实之离开位在帝国博物馆西侧的图书馆,音乐学校和美术学校就在后方,他沿着中间的路往北走。他转入西侧的小路,穿越谷中町、上三崎南町,来到通往西侧本乡的下坡道。 “这是三崎町的三崎坂。” 正在收摊的烤地瓜摊贩告诉实之。 雨中的黄昏时分,实之躲进亮起灯的屋檐下查地图,避免被雨淋湿。谷中应该就是低谷的中间,“三崎”就是“三崎”,和神田的某个地名相同,三个崎(岬)感觉是在水岸。 然而,‘五千分之一图’上,三崎町已经超过了最北的区域,因此,无法了解北侧的情况,可能是属于十五区以外的地区。 “啊,对了,虽然无关紧要,这里也叫摇头坂。” 刚才的烤地瓜摊贩拉着摊位车经过时说道。 “听说有一个和尚经过时不停地摇头。” 嗄?摇头?为什么? 实之在前往蓝染川前,在三崎坂,也就是摇头坂上走来走去。东侧是一片广大的谷中墓地,周围也有很多寺院。他看到电线桿上有“初音町”的名字。 又是这个名字。小石川也有这个地名。东京有很多这种重复的地名吗?他转头走下坡道。 他看着右侧的稻荷神社,从桥上越过蓝染川,前方是通往本乡高地的陡坡。东京导览上介绍那是丸子坂,是菊人偶(註:用菊花的花瓣和叶子做成人偶衣服)的本乡区千驮木的坡道。丸子坂? 难道是附近有糯米丸子店吗?还是因为坡度很陡,跌倒后就会滚落下去,变成丸子吗?这和跌倒后如果不舔泥土,就会在三年内丧命的说法到底有什么不同……? 实之来到丸子坂附近的民宅,才得知寄宿在这里的真庭利用春假期间外出旅行了。那户人家的女佣说,等学校开学时,他应该就会回来了。实之留下一张纸条,写下自己的宿舍和姓名,并留言希望真庭可以和自己联络。 回到本乡的马路上时,天空下起倾盆大雨。实之回到本乡的宿舍时,已经淋得浑身湿透,被阿时狠狠骂了一顿。他食慾缺缺地吃完晚餐后,觉得浑身发冷。可能感染了流行性感冒。 那天晚上,下了一场春天的暴风雨。 火之梦3 (一) “原来如此,总共有二十一个可能的燃点。 鹭沼看着东京的地图喃喃说着,不满似地撇着嘴角。 他们在京桥元数寄屋町的镀金家的一楼,油灯下的圆桌上摊着一张很大的东京地图。 身穿西装的鹭沼指着宫城周围山之手地区的好几个红色圆圈继续说道: “最多只有这二十一个,但也无法进一步缩小,要把东京区分成不到十个区域很困难。以前或许有某些适合成为燃点的特徵,但现在已经不復存在了。” “是吗?” 镀金点点头。今天他穿着和服便服,翘着脚坐在对面的桌前。 “这些都是江户以前的事,应该说是建造江户之前的事。骏河台在那时候还是神田山,还没有神田川,山之手是一片比现在有更多高坡和低谷的地区,但是几乎没有留下任何文献资料,可能是被德川家销毁了。” “我以前好像也曾经这么听说过。” “这二十一个地方以前都是低谷,但因为现在的地形已经改变很多,即使可以找到特定的十个燃点,也已经没有意义了。” “原来如此。不过,我相信目前虽然是科学万能的时代,但应该还有很多我们无法估量的神奇力量。”镀金露出微笑。 “有时候的确会有这种神奇力量,应该说是超自然的力量吧?” “对,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 “假设燃点有什么玄机,虽然我不知道适不适合使用超自然这样的字眼,但比方说地下埋了什么,或是地下有类似火的通道的洞穴。” “果真如此的话,那就太神奇了。” 镀金笑着摇头。 “不过,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把整个东京烧掉,最多只能四分之一而已。而且,这并不是指现在的东京,是以前的江户,而且是更早之前。听说是和姓牛込的士绅有关的传说。” “牛込和牛込区有什么关系吗?” “对。他原本是姓大胡的士绅,在室町初期,从群马县赤城山的山麓迁移到目前的山之手。牛込一带是他们活动基地,在神乐坂附近名叫袋町的高地上建了城。我对日本歷史不太了解,听说他投靠关东总管和小田原的北条,在最颠峰时期,牛込拥有牛込区到赤坂日比谷一带。战国时期结束,德川家康统治关东后,才降为旗本。” “从牛迂到赤坂,以及日比谷一带。……那不正是旧江户城周围的山之手地区吗?” 第45页 “但那是江户城建造之前的事,那时候还有太田道灌城寨,听说规模最多只有目前宫城的十分之一。……那个燃点的传说似乎是从牛込悄悄流传下来的。” “喔,”鹭沼说道,“难道地面下埋着什么,或是有火的通道……。我明白了,这是打算用来攻城的吗?” 镀金点点头说: “事到如今,无法确定到底攻打的对象是太田道灌,还是后来进入江户城的德川家康。歷史记载,牛込曾经屈服于这两派势力,但一定暗中等待绝地反攻的机会,在几个地方同时点火,同时展开进攻……这应该就是燃点传说的由来吧。” “明歷大火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也许是因为痛恨德川家的势力,而执行了这个古老的计画。那场大火不是和由井正雪之乱的时期相同吗?不过,正如我刚才提到的,那时候,江户的地形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 半个小时后,鹭沼用肩膀推开出入口的木门,右手拿着卷得很细的地图。 “镀金老师,我会把调查费用,连同上次的稿费一起给你。” 虽然他脸上没有表情,但声音显得很失望。 出来送客的镀金缓缓回到一楼深处的桌旁。一到晚上,油灯的光线也照不到房间的角落,感觉特别昏暗,大时钟和石膏像等古董都变成一片漆黑。一个人影从黑暗中站了起来。 “不知道那傢伙会不会就这样放弃。”一边说着,一边在镀金面前的椅子上坐下的正是立原。 “老师,你说得头头是道,连我都不得不佩服你的着眼点。” “有吗?” 走去吧檯为立原倒咖啡的镀金答道。 “在我调查的范围内,这些内容相当接近真相,我并没有欺骗鹭沼,但应该不可能同时在二十一个地方点火吧。而且,即使要求我进一步调查,也无从调查起。” “但没想到攻城的事是真的……” “总之,我会继续观察,如果他没有动静,就代表这件事告一段落了,我已经拒绝再帮他们写藁了。” 立原没有说话。镀金拿着两人份的咖啡杯回到桌旁。 “啊哟,看来你并不这么认为。立原,你原本就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吧?” 立原面色凝重地回答。 “……其实,我最近的想法有了改变。” “什么意思?” “看到你的电报说鹭沼今天晚上会来你家里,我便慌忙赶过来,所以还来不及告诉你。最近,我听到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我大学研究室有一个学弟叫河田,他对我说了一件很奇妙的事……” 镀金和立原并肩走在夜晚的银座路上。他们离开元数寄屋町的红砖房,想要出门吃点东西。 东京的夜晚仍然很黑,只有这条街上灯火通明,亮得可以看清楚对方的表情。 “所以,这个名叫内村义之的帝大生在寻找父亲,结果没有找到,偶尔在一家旧书店找到了父亲留下的手稿,手稿上写的可能是有关坡道的事,对吗?” 立原一边走,一边轻轻点头。 “光是这样的话,似乎和这次的事没什么关系……” “但是,有坡道这个共同点。我们也在东京的低谷地区找到二十一个可能的燃点,既然有低谷,就一定有坡道。” 立原再次点头说: “河田之前就曾经问过我,有没有听说过关于坡道和低谷的趣闻。不,不用担心,我完全没有提及燃点的事。前天,我在研究室遇到他时,河田告诉我刚才那些事。” “原来如此。所以,看起来不那么简单。” “……对。” 立原停下脚步,转头看着身旁的镀金。 “老师,你知道明治二十五年的神田大火吗?还有前年本乡春木町的火灾。” 他们从中央路转往海边的筑地。镀金一边听立原说明两次的火灾,远远地眺望着一排路边摊。 晚上八点多,河畔的路边摊仍然在营业。点着油灯的旧货商的桌子上排列着旧杂志、细筒裤、旧衬衫、空瓶和空酒瓶,还有旧洋伞、拐杖和鸟笼等等,在这些旧货中挖宝似乎是镀金的兴趣。 “接下来才是重要的内容。” 走向没有行人的方向,立原说道: “老师,你之前不是曾经提到你的梦境吗?也许那是预知梦。” 穿着和服便装的镀金从怀里拿出纸捲菸和火柴,点了一支。这一带没有路边摊,也没有路灯,周围很暗。 “所以,之后真的发生了这些事吗?” “梦境的内容并没有实现,所以不能算是预知。不过,或许可以算是一种透视术。也就是说,透视了那两次大火时的事。虽然是道听途说,但听说两次大火时都有车夫到处纵火,还有目击者。尤其是在神田大火时,有人看到一名中年车夫发了疯似地在东京街头狂奔。” “是喔。” 镀金对着黑暗吐出一口白烟。 “拉着人力车的纵火犯吗?对了,你要不要来一支?” 立原接过镀金递给他的香菸借了镀金的烟,点火后说:“谢谢。” 第46页 “太有趣了。所以,在我的梦境中雇用的车夫就是纵火犯吗?你从河田同学的口中听到了这个传闻,又发现和刚才提到的帝大学生内村有关。” “没错,没错。”立原惊讶地问,“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之后我又做了梦。” 镀金说,一个星期之前他又做了梦,然后简洁地告诉对方梦境的内容。坐在人力车上的镀金正在下坡。 这一次,身穿印了“镀金”短褂的车夫拉着的人力车在火中奔跑,在从两侧不断喷出的火星中穿梭,以惊人的速度沖向谷底。 突然,镀金髮现人力车左侧有一个人影。因为光线太暗,看不清楚他的脸,但那个人头上戴着角帽。难道是帝大的学生吗? 右后方还有另一个人,也跟着人力车一起跑,但因为太暗了,既看不清他的脸,也看不清他的身材。 只听到踏、踏、踏有规律的脚步声。 这是这一次的新发现。 他才刚体会到这件事,随即和之前一样,感受到周围的热气。 好热!好热! 镀金说完后,立原默然不语地思考良久。 “这只是梦而已。” 镀金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请把你得到的消息详情告诉我,那个拉着人力车的纵火犯和那个叫内村义之的帝大学生的事。” “好,好,首先,纵火犯是之前就在流传的事,我也曾经听过好几次,就和之前曾经提到明歷大火是振袖自然起火的说法大同小异。内村义之却不一样,他似乎很投入地调查了那个车夫的事。神田大火是将近十年前的火灾,但他很努力地寻找当时的目击证人……” “原来如此,他觉得假设真的有这名车夫,很可能就是自己在寻找的父亲,或是和父亲有关的人。” “没错,就是这样。再加上有关坡道的手稿,你难道不觉得可能和我们之前讨论的燃点的事有关吗?” “嗯,我也不知道,” 镀金用木屐踩熄菸蒂,然后捡起来放进怀里。立原也只好跟着捡了起来。两人一起走向京桥的方向。 “这个问题是很难光凭这点就做出判断。” “我已经知道他父亲的名字,听说叫桥上隆,我认为这件事很值得调查一下。” “车夫的传闻的确很令人在意。那就和燃点的事一起调查吧。所以,那个内村同学目前人在哪里?” “去年夏天申请退学回老家了,听说是付不出学费,教授也觉得很遗憾。听说他专攻大楼设计,我是研究建筑材料的,所以和他不太熟,但他和河田的关系很好。可能是因为这样,他才突然想起这件事。” “为什么现在突然想起来?你之前谈到坡道的事,距离现在已经很久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可能是他接到内村的信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应该会通知他情况已经有了进展,或是有更确定的消息。但刚才你谈到的这些,似乎还停留在之前的阶段。” “那倒是,我下次再问他看看,我想他可能只是突然想起来而已。他属于那种书呆子型的人。” 镀金沉默不语,走了一段路后说: “大学应该有内村同学老家的地址吧?” “不,河田就知道,我下次也会记得问他。” 回到银座路,来到四丁目的转角时,服部钟錶店后方有一家很有名的天妇罗餐厅。 油炸食物的香味隔着拉门飘到街上。 镀金闻着香喷喷的味道,问: “结果我们又回到这里了,怎么样?要不要吃一点?” 三年坂4 (一) “拜启,渡部义郎先生。小生在东京生活将近一个月,至今却尚未能解开三年坂之谜,学业方面也迟迟未见进展。再加上计画外的开支,备感困难重重,若兄台手头宽裕……” 写到这里,实之停下了笔。 讲台上身穿立领衬衫,繫着蝉形宽领带的中年男子自顾自地讲解着英文翻译。教室内原本有三十名学生,如今只剩下一半。实之之前感染了流行性感冒,晚了一个星期来上课,发现已经有三分之一的学生不再出席。到了五月上旬,出席人数更少了。 上课情况并不像医学生户田说得那么糟,每位讲师看起来都很优秀,眼前这位英语讲师的发音简直就像外国人。 然而,每一位讲师都保持“这是我的副业”的态度,对学生的态度很冷淡,连学生的名字也不愿意记。上课时,只顾自己闷着头讲课,从来不向学生发问。 即使如此,前排的五、六名学生从不缺席,认真的做笔记。对有相当程度的学生来说,这或许是一家不错的补习班。 实之听不懂任何一堂课,不过,既然已经付了钱,他还是坚持每天来上课。刚才,他感受到强烈的睡意。虽然也有学生唿唿大睡,但是英语讲师完全不理会。这样反而让实之产生反感,觉得我就是不要打瞌睡。所以他宁可写信给渡部,以免自己打瞌睡。 暴风雨的那天晚上以后,他因为流行性感冒睡了十天,诊察费和药费花掉了他两圆。不吃午饭影响了他的恢復速度,明明没有食慾,却要多付餐费实在奇怪。等他好不容易恢復时,补习班已经开学,他向校方解释后终于开始上课,却因为完全听不懂课程而深受打击。他花了一个星期全力预习和复习课程,第二个星期终于发现这里的课程水准太高,完全不适合自己。 第47页 这段期间,他在补习班上下课时,都不曾再实地调查三年坂的事,因为他都在跑旧书店,希望可以找到哥哥买到父亲手稿的那家店。目前已经以神田和本乡为中心找了二、三十家店,仍然一无所获。 他也试着寻找最近的东京地图,但发现只有浅草、日本桥和银座等观光地图,而且都只有町名而已。在那份‘五千分之一图’之后,似乎并没有重新制作精密的东京全图。即使如此,他还是花了少少的钱买了十几张江户时代的分区图回宿舍研究,目前暂时毫无收穫。 上个星期,实之再度去谷中拜访了河田义雄。他连续去了河田的宿舍三次,想详细了解有关哥哥的情况,但每次都错过时间。另一位住在千驮木的真庭弘次郎在大学开学后,仍然没有回到东京。实之去了他寄宿的地方拜访了两次,听女佣说,他向来喜欢游山玩水,经常一出门就很久没有音讯。 目前已经掌握到哥哥返乡前的情况,也得知父亲留下手稿这个新的事实,这些都是很明确的收护,但寻找三年坂这件事却完全没有进展,根本无法向渡部报告。原本只是想写一些近况,没想到竟然变成向他要钱。最后,实之用力撕了那封信。 没想到声音出乎意料的大,讲师不知道是什么声音,吓了一跳,往实之的方向看了看。实之赶紧低下头。 “要不要陪我去一个地方?等一下就有课。” 下课后,实之在补习班唯一的聊天对象,来自东北的一位名叫熊泽的学生叫住了他。 “有课?你是说开明的课吗?” “没错,没错,我不敢一个人去偷听。” 熊泽和实之一样不擅长英文,有时候会去开明偷听他们的课。听说那里的英文课比较容易懂。但不是该校的学生去偷听的话,一旦被发现,就会被揪出来,所以熊泽不敢一个人去,每次都会找同学陪他。实之之前都拒绝他,但这天决定跟他去看看。因为他觉得除了调查以外,也应该在课业方面加加油。 他们利用下课的混乱时间顺利混进了开明学校的教室。熊泽进教室后,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后排的座位,和几名认识的学生打招唿。实之是第一次来偷听,心情很紧张。听熊泽说,后排的座位有不少是来偷听的。最好的证明就是快上课时,有的学生找不到座位。于是,原本三个人坐的桌子挤了四个人,甚至有人坐在通道上。 “到底谁是来偷听的,赶快滚出去!我明明付了钱,却找不到座位!”有人叫骂道。 终于,一个削瘦的男人走进教室。据说他就是叫“镀金”这种奇怪名字的英语讲师。实之觉得他很像渡部长大以后的样子。 百闻不如一见,镀金老师的课的确很条理清晰。最重要的是,他上课时不会自顾自地滔滔不绝,而是採取互动式教学方式。实之很认真地做笔记。虽然这里的月费很贵,但实之很后悔当初没有来读这所补习班。 最令他印象深刻的,就是他要求一位学生英译日,结果那名学生说得牛头不对马嘴,羞红了脸,教室内闹堂大笑。实之觉得好像自己遭到了众人的嘲笑,镀金却神情严肃地说: “先找出主语。你还没有找到主语,只是把单字译成日文,然后把单字串在一起而已。” 镀金对全班说: “翻译是最后一件工作,要先确定主语是什么,述语动词是什么。” 原来如此,要先确定主语……。 实之走出开明学校时感到受益匪浅。熊泽正在和像是开明学校学生的朋友大声说话,因为今天是熊泽邀他来的,所以实之就等在一旁。不一会儿,实之发现他们提到“番町”和“土手”。 实之好奇地走了过去,发现他们正在聊一位女学生。仔细一听,惊觉那个女学生竟是之前在土手三番町看到的女生。 真的太巧了。 实之不由地激动起来。难道有一条看不见的线,把自己和那个女生连在一起吗?熊泽正在聊天的对象就是刚才大骂没有座位,操着一口江户口音的年轻人。他理着平头,长相很帅气。那个人说: “对啊,那个死小鬼把我弟弟打伤了。番町高级住宅的少爷,竟然是附近的孩子王。我不能原谅他,去他家里找他算帐,结果,是那个女生出来应门。” “那个死小鬼”似乎是那个女生的弟弟。 “她家还有一个哥哥,连续考了三年一高都没考上。那个女生也说,在家里很无聊。他哥哥连续考了几年都没有考取,一定很蠢。” “你和那个女学生是朋友吗?” 实之忍不住插嘴道。平头男完全不在意实之是谁,得意洋洋地回答: “对啊。而且,那个番町的千金小姐明天一点,还要带两个朋友一起去咖啡厅和我们联谊呢。怎么样,是不是很吸引人?” 平头男似乎在邀熊泽同往,难道是要找人撑场面吗?实之战战兢兢地问: “我也可以去吗?” 平头男很爽快地答应了。 “只要你付一圆,谁都可以来。” 除了撑场面以外,还要付钱,所以他才故意说得这么大声。实之终于恍然大悟。 花钱的速度如流水,不过这次他花得心甘情愿。因为终于可以和住在三年坂的女孩说话了。 第48页 眼前的事态变得很糟糕,一旦付了六月的宿舍费,不仅付不出七月报考一高的考试费,连回家的车钱都没有了。 应该立刻搬出那个昂贵的宿舍。哥哥的情况只能打听到这么多,吉松似乎也已经忘了哥哥失踪的事。可能他判断实之已经在宿舍住定了,所以不需要再对他特别客气。但是……。 “啊哟,你回来了。” 阿时刚好经过玄关。实之感冒发高烧时,她不顾实之的反对,硬是找来医生,那笔钱花得真冤枉。 阿时一直以为实之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实之觉得其实只要她注意观察自己每天都穿同一件衣服,不吃午餐,拼命吃晚餐,就应该知道不是这么一回事……。 实之一边脱下木屐一边说: “我告诉你,我不是什么少爷。” 阿时惊讶地停下脚步。 “但我听说你是士族的后代,不是吗?” “不是,即使是士族……” “在我们老家,士族都住在大房子里。下次有机会再告诉我吧。” 因为刚好是晚餐前最忙碌的时候,阿时向后门的方向走去。 “对,没错,我就住在三年坂的坡底,你知道得真清楚。” 那个女孩说着,双眼皮的漂亮眼睛注视着实之。如果不是在调查,实之一定会心头小鹿乱撞。她果然和阿时不一样。 翌日星期三。那名女学生果然是三年坂坡底的保谷家的长女,名叫志野。她十七岁,是府立女高的学生,带了两名同学来到“明治乐饮”这家名字很奇怪的咖啡厅等实之他们。她们都穿着紫褐色裙裤和皮鞋。 熊泽担心自己的乡音遭到嘲笑,所以始终没有开口。平头男用江户腔和三个女生聊着天。仔细听他们的谈话,发现平头男是位于芝的一家大日本料理店的儿子,这个活力充沛的年轻人对自己考进一高充满自信。 实之聊了女孩家的地点后,始终插不上话,只好耐心地等待机会。快要解散时,平头男和其他两名女学生纷纷去洗手间,实之终于等到了机会。 熊泽正结结巴巴地想要说什么,实之打断了他,鼓起勇气主动找保谷志野说话,接着告诉她,哥哥的名字和外貌,问她在三年坂附近是否曾经看过。 “该不会是上次来我们家的那个人吧?他说他是帝大的学生,原来是你哥哥啊?” 实之不由得兴奋起来。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好像是去年的这个时候。” 哥哥竟然在返乡的三个月前去过保谷家! “我只看到一眼,但听说他事先有写信到我家,希望和我爸爸见面谈一谈,好像是有关土地的传说。我们是十年前才从其他地方搬来的,所以我爸爸说,没有能帮上太大的忙。” 原来是这样,原来他们不是番町的旗本后代。实之有点失望,但还是拜託她,希望能和她父亲见一面,谈一下哥哥的事。 “没问题,我会帮你拜託我爸,但你找我爸爸有什么事?他是政府的公务员,工作很忙。” 实之犹豫了一下,把哥哥负伤回家,以及因为这个伤死了的事告诉她。 “啊!”志野瞪大眼睛,“死了吗?真可怜……” 接着,实之简短地告诉她,哥哥说自己受伤的原因是为了修宿舍屋顶。 “但是,宿舍根本没有修过屋顶,我猜应该是被人用刀子捅了肚子。” 实之说话时,仔细观察志野的表情。 他脑海中闪过外祖母说的“女人是兇手”这件事。然而,志野脸上的表情并不是紧张或不自在,而是充满了好奇。 这时,平头男他们回来了,立刻叫着志野。 “喂,喂,你们在聊什么?” 志野无视他,回答实之说: “啊哟,怎么会这样,到底是谁干的?” 实之小声地说:“不知道。” 志野也压低嗓门。 “既然这么严重,应该趁早安排。这个星期六中午过后,全家人会听我弹钢琴,你可以那个时候来。嗯,差不多三点左右。” “好,但是突然……” “没关系,我会事先告诉我爸爸。” 实之内心期待这个漂亮的女孩可以协助他。 解散后,大家纷纷起身走出咖啡厅。 “喂,你们两个人从刚才就一直在聊什么?” 平头男很聒噪。 实之和志野逃进小巷子。 实之简单地告诉她三年坂和哥哥的关系,这是除了渡部以外,他第一次把所有情况都告诉别人。 “这么说,是有关坡道的秘密啰。” 志野脸上泛着红晕,比刚才更压低了嗓门。 (二) 三天后的星期六,实之在志野约定的时间,来到番町三年坂的保谷家。保谷家称不上是大豪宅,却是可以住两名女佣的宅第。 他从三年坂下面向堤防道路的大门进入后,沿着四方形的黑色花岗石石阶往上走,经过镶着玻璃的新式玄关,来到放着钢琴的宽敞西式饭厅。 饭厅的厚实木门上刻着龙飞凤舞的汉字浮雕,似乎是家徽,看来这户人家有一定的家世背景。 第49页 户主保谷重恭不到五十岁,宽宽的额头充满知性,留着小鬍子,一看就知道是政府官员。他看实之的眼神很冷淡,在打招唿时,实之就感受到自己并不受欢迎。夫人和志野长得很像,双眼很温柔,但看实之时的眼神流露出不安。 实之立刻后悔说出哥哥的死讯。当初是为了吸引志野的好奇心脱口而出,十几岁的小女孩会好奇,但她的父母又另当别论,一定不想和什么麻烦事有牵扯。保谷用冷淡的口气说: “今天志野一大早就有点感冒,没办法弹钢琴。喔,你请坐吧。” 大桌旁围着五个高背椅子,中央放着插着鲜花的玻璃花瓶和银制烛台。身穿短褂的保谷背对着百叶窗,他的夫人一身和服坐在旁边,女佣搬来一张椅子,实之坐在他们对面。 年长的女佣立刻端上红茶,在三个人面前各放了一片蜂蜜蛋糕。 “请用。”保谷重恭说。 看到一尘不染的茶杯,实之更紧张了。 “志野告诉我你哥哥的事了,真是万万没想到。我和你哥哥只是稍微聊了一下,在此表达我的哀悼。所以,你这次是来调查你哥哥受伤的原因吗?” “对。” “那很遗憾,我可能帮不上忙。你哥哥来过这里一次,我和他只聊了一个多小时。” 实之努力保持平静。 “我哥哥在一年前的现在,曾经造访过这里,对吧?” “他先写信来询问,指定日期后前来造访,他问的事和你问志野的相同。” “相同的事?是指三年坂的事吗?” “对。一开始我还很纳闷,想说这个年轻人怎么会对古老的事情有兴趣。后来一打听,才知道他是帝国大学建筑系的学生。我还以为三年坂和他的专门学问有关,所以就决定见他。” “呃对不起,可不可以请你告诉我当时的详情?” “没有问题。……对了,内村同学,志野说得不太清楚,你可以断定你哥哥的伤真的是被人用刀刺的吗?警方应该说了什么吧?” 实之垂下双眼。 “警方没有说……” “既然警方没有怀疑,就代表并不算是离奇死亡吧。只是你心存疑问,所以来调查,对吗?” “……嗳,可以这么说。” “原来是这样。”保谷把微微前倾的上半身靠回椅背。 “你哥哥受了伤,他自己说是意外。或许只是因为延误伤口处理的时间,导致细菌入侵而送了命。有可能真的是这样而已吧?” 实之抬起眼睛。 “……但我哥哥说,东京有好几个三年坂。” “原来如此。” 一旁的夫人插嘴说。 “你一个人在调查吗?听志野说,你是来东京准备参加一高的入学考试。” “……没错。” “你打算继续调查下去吗?” “对,应该是。” “入学考试不是在七月举行吗?这不是眼前最重要的事吗?” 实之再度沉默地低下头。 夫人说得没错。 保谷开了口。 “总之,我把告诉你哥哥的内容重复一遍,你或许可以从中找到线索。我们在十二年前搬来这里,刚好住在三年坂旁。因为我在府厅工作的关系,有些事比一般人知道得更清楚些。听我说完后,你哥哥很满意地离开了,就只是这样而已……。你对三年坂调查到什么程度?” 实之结结巴巴地把自己查到的事,以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不吉利的民间流传、京都的产宁坂,以及地图上的三个三年坂。提到三念寺时,他说得特别详细。那座寺庙以前位在土手三番町,是三年坂这个名字的来源。然而,却不适合其他的三年坂。迁移到本乡元町已经超过两百年,那里的坡道却没有叫三年坂这个名字。听完之后,保谷说: “你哥哥也这么说过。” 实之立刻产生了勇气,原来自己摸索的方向和哥哥相同。 “就这样而已吗?” “对……目前只查到这些。” “是吗……” 保谷将手肘放在桌上,双手握在下巴下方。 “……那我就把对你哥哥说的话,一五一十的告诉你。如你所说,东京目前有三个三年坂。也有传闻说,只要在三年坂跌倒,在三年之内就会死。” “目前有三个?以前其他地方还有吗?” “有时候一个坡道可能同时有好几个名字,或是一直改名字。再加上不同的时代,地形和道路也会发生变化,会出现新的坡道,旧的坡道也会消失。” 实之点点头,他对此有切身的体会。 “正如你说的,如果认为三年坂就是三念寺坂,就会出现矛盾,其实三念寺是十分重要的要素之一。听好了,三年坂其实是指寺町的坡道。” 寺町? 实之在不知不觉中放松下来,注视着保谷的脸。 霞之关和土手三番町都没有寺院,矢来下虽然有一、两座寺庙,却称不上是寺町。 “一旦跌倒,会在三年内丧命,只有舔地上的泥土才能免于一死。这通常不是寺院的规矩吗?” 第50页 “……是啊。” “这代表寺院是很神圣的地方,主要是来自于风景的迷信。寺院其实就是墓地,周围一片寂静,因为种了很多树木,所以白天也很昏暗。事实上,听说三年坂的名字便是指这种阴森可怕的坡道。” 阴森可怕。番町的三年坂或许就是给人这种感觉。 “你知道这里土手三番町附近的三念寺为什么会迁移到本乡?” “不,我不知道。” “德川家康进入江户入府之前,这里麴町区一带是寺町。不光是这里而已,霞之关也是。麴町区位在高地,寺院都建在这种视野良好的地方。江户时代初期,迁移的并非只有三念寺而已,家康入府后,把几十座寺院都迁移至本乡、上野和赤坂等郊外地区。当然,其目的在于建造江户城,让旗本和诸侯的武家宅第可以环绕四周。” 除了这里是番町以外,霞之关之前也是寺町。……是这样吗?实之回想起初来东京的那一天,在日比谷和有乐町一带步行的事。‘五千分之一图’上标示的宫城前那一整排军事设施,只剩下不到一半……。 “应该并不是三年坂周围才有这种情况而已,坡道的两侧围着寺院的高墙,寺院内的树木遮住了坡道,即使白天也很昏暗。墓地隐约飘来线香的味道,四周人烟稀少,远处传来诵经声和木鱼声。宁静的气氛宛如寺院的延续,或是寺院的一部分。而且,如果坡道的坡度很陡,很容易不小心跌倒。跌倒的人会想起,在寺院跌倒后,三年之内会丧命。于是,便情不自禁的像在寺院内一样,舔坡道的泥土。久而久之,那个坡道就被称为三年坂。这里附近虽然没有寺院,但三年坂周围还是保持着古意。霞之关的寺院已经迁移,那里的马路也拓宽了,两侧建造了现代建筑,已经完全失去往昔的面貌,只保留了原来的坡道名字。 “我虽然不是很清楚,但牛込的情况应该也大同小异。家康入府前,听说那一带是山之手一带的中心。现在仍然有几座寺院,但以前应该更多。我对京都的三年坂更不了解,以前应该也是很冷清的地方吧。不过,即使坡道仍然保持不变,周围的风景却产生了变化。地名一旦固定后,通常都会一直流传下去,所以,只有三年坂的名字继续保留下来,以后成为其他地名的来由。唯一保留下来的寺庙是保佑分娩顺利的寺庙,或是年号等……” 实之觉得谜底终于解开了,所以一言不发。保谷看着他的脸继续说: “我们很同情你哥哥的遭遇,也很理解你想追究原因的心情,但目前是你用功读书的重要时期。志野也搞不清楚状况,因此我狠狠责备了她。你对三年坂的名字应该已经了解了吧,我想你应该暂时放下这件事,以用功读书为优先。” 充实和失望。实之带着这两种心情走出饭厅,三年坂这个名字的秘密已经解开。然而,哥哥的伤势之谜却毫无进展。去年春天,哥哥听了这番话就心满意足地离开了。之后不到三个月,他却向大学提出退学,回到老家……。更重要的是,自己以后再也看不到志野了吗? 志野站在走廊角落的楼梯口,她的眼神也很冷淡。 “你应该专心读书,还剩不到两个月了,我看你回去老家读书,或许可以更专心一些。” 志野一定从熊泽那里打听到自己并没有考一高的实力。实之想道。 “我哥哥对大学的看法吗?” 河田的四方脸就在面前。 正襟危坐的实之将视线从对面河田的脸上移开,陷入了沉思。那是在番町了解三年坂名字由来的两天后的傍晚,河田主动来弓町的宿舍找他。 河田首先为实之去找了他三次,都没有见到面;以及把感冒传染给他表示歉意,然后,又重提上次的话题。实之向河田报告,曾去旧书店找书,却一无所获。河田建议他去银座、筑地一带的旧书店找找看,因为那一带有很多书店也会从事出版业务。河田说,他自己有空也会去找找看。之后,他们就聊到大学的事。 实之终于回答: “我和哥哥很少聊天。但对大学的看法,是指什么?” “是吗?那就算了。他可能是因为其他的原因退学。” 河田说完,回顾实之的房间。 “你的房间真不错,光线很好,房子也很新。” “提到大学,我还想去找真庭先生,但他一直在旅行……” 视线看着窗外的河田用眼角扫了实之一眼。他说话的态度仍然很沉着,但似乎比上次见面时更加冷淡,是因为上次在发烧的关系?他对哥哥的死似乎真的很惊讶……。 “真庭?喔,他是怪胎。” “你们不是同一个系吗?” “他是法律系的。一高时,我、你哥哥和他一起去旅行过,最近已经没来往了。” 的确,真庭的信都是很久以前的,最近的一封也是两年前的。这么说,也许和他见面也没有用。 “你如果可以上大学,想读哪一科系?”实之陷入了沉思,突然回想起遥远的记忆。 “啊,对了对了,关于我哥哥的事,我还在读中学时,他曾经说过:一国的首都都是因为乡下人不断改变它的面貌而形成的,因此他想要改造东京。” 第51页 河田不禁失笑。 “在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的确会有这种想法。但是一个人是不可能改变东京的。” 实之轻轻点头。 东京的确很大,可以容纳几十万、几百万人,山之手和贫民街的高低落差也很大。河田畅谈自己的未来。大学毕业后,他想出国留学,即使自费也无妨。为了成为一个实实在在的建筑家,日后也需要花很多钱。 哥哥是在这样的现实面前,不得不低头吗? 聊完的时候,河田不经意的问: “对了,你上次好像提到东京的坡道。” 那一剎那,实之极度烦恼,要不要把三年坂的事和盘托出? 目前已经知道,三年坂是位在寺町的坡道,东京只有三个。如何才能查出哥哥说那句话的意义?实之感到不知所措。 河田沉默不语,用严肃的眼神注视着实之。 翌日,补习班中午放学,实之前往日本桥。听河田说,哥哥很清楚地说是在“旧书店”找到的,但父亲可能曾经考虑过要出版,甚至可能藉由出版书籍筹措自己的学费。只是如此一来,就有一个疑问。如果父亲把手稿交给出版社,哥哥是怎么拿到手的? 走了三家旧书店后,他来到日本桥本町三丁目。这一带是两层楼土造的耐火房屋林立的高级地段,或许是聚集了许多药材批发行的关系,整个区域飘着淡淡的化妆品和中药材的味道。当他看到发行《中学世界》等考生杂志的博文馆时,不由地格外兴奋。对面是专门出版教科书的金港堂,虽然是出版社,但店内也卖书。实之实在不敢进去这两家出版社打听,同时也觉得会出版有关坡道书籍的,应该是更小众的书屋。 他走进大马路后方的小巷道,看到不远的前方有一块“天命书屋”的木头看板。走过去一看,发现上面用小小的字写着“旧书.新书.出版”。 他走到店门前观察。那是一幢小型两层楼的土造房,一楼像是民宅,并没有零售。实之不敢进去,一直走到小巷深处,试图寻找还有没有其他书店,但只看到蔷麦面店、天妇罗店等餐厅。他正打算往回走时,前方天命书屋一楼刚好有人走出来。两个男人分别身穿和服和西装。 他不是……? 一身和服的应该是开明学校的英语讲师镀金,出来送他的是一个身穿西装、立领衬衫和黑色细领带,戴着一副金框眼镜的三十多岁男子。实之赶紧躲进乔麦面店的布帘,他还想去偷听镀金清晰明了的英文课,所以不想让镀金认出自己。 镀金走向本町路,西装男子左顾右盼,实之赶紧走进荞麦面店。即使被那个男子看到也无妨,但香喷喷的面汤对没吃午餐的他来说,诱惑力实在太大了。 火之梦4 (一) 久违的火之梦中,镀金不停地对着前面说话。 是对车夫的男子说话?还是在左侧奔跑的男子,抑或是右后方的不明人士? 等一下,请听我说。 然而,对方似乎听不到。 这时,镀金终于发现。 喔,原来他们……。 就在这时,右后方的人影似乎加快了速度。踏、踏、踏的脚步声加速,几乎快要追上人力车了。 镀金瞥见了那个人的脸。很年轻,戴着猎帽。是专科学校的学生,还是考生? 像往常一样,当镀金开始思考时,就会在梦中感受到温度。坡道两侧的火星四溅,然而,火星没有温度的感觉,只是红色的点。就在这一刻,每一个红点突然开始产生滚烫的热度。 镀金顿时大汗淋漓。 好热、好热。 ……他醒了。和往常一样,身在红砖房的二楼。 “桥上隆,弘化三年出生于奈良县s市。是三万石左右的小藩奉行(註:武家时代的官职名)的独生子。” 自从去年秋天后,他们曾多次造访小川町西餐厅的二楼。 立原坐在角落的桌子旁,还想继续往下解释,正在往红茶中加牛奶的镀金举起一只手示意他停下。 “对不起,可不可以请你说一下西历,还有他目前的年纪。” “呃,是一八四六年出生,今年五十四岁。” “谢谢。” 镀金把红茶杯连同托盘一起拿起来喝了一口。 “请继续。” “……明治维新时,他在老家结婚,生下两个儿子。长子就是之前提到的内村义之,内村是母亲的姓。一八七一年废藩后,夫妻两人曾经来到东京,住在赤坂熘池的旧藩邸大杂院内,就是我们之前去过的我善坊谷的上方,是燃点的候选地点之一。” 立原从记录之前调查情况的笔记本上抬起头,镀金露出平静的微笑。 “可能的燃点有二十一个,任何地点都有可能,或许是某个地点的附近。藩邸在山之手的高地,那附近一定会有低谷。” “是啊,”立原红了脸,“……后来呢,大杂院在一八八〇年被拆除。在此之前,桥上的妻儿就离开他,回到老家。妻子内村春回到娘家所在的奈良县n町,两个儿子也改回娘家的姓。” “桥上独自留下来吗?” “对,但之后的行踪就无法掌握了。” 第52页 “住在藩邸大杂院时,他都在做什么?” “呃,关于这个……” 根据立原的说明,桥上隆来东京后不久,在一家名为“评论新闻”的报社担任销售和送报的工作。那家报社是一个叫萨摩派的派系主办的报纸,专门发表反政府言论。萨摩派与主张征韩论后和大久保利通决裂而失势的西乡隆盛,以及他手下的桐野利秋等人有密切的关系,这些人大部分是来自萨摩(註:日本的旧国名,相当于鹿儿岛西部)的军人,和辞去军队最高职务回到鹿儿岛的西乡共同行动,但有一部分人仍然留在东京,用言论和其他方式从事反政府活动。镀金露出佩服的表情。 “你竟然可以查得这么仔细。原来他有参加反政府活动的经歷。” “对,在大学里,这种人脉关系不可少。” “原来是这样。……鹭沼也可能和这个组织有关,但他只有三十几岁,年龄不符合吧?” “等一下,还有其他关于桥上的情况。” 立原立刻举起一只手制止了镀金。 “当时,反政府运动只是大型政治活动的一部分,这方面的事属于歷史的模煳地带,我也不是很了解。总之,桥上的活动经费不是由萨摩派支付,而是由目前已经变成子爵的旧藩主家支付。” 镀金瞪大眼睛。 “这么说,子爵家才是幕后黑手。鹭沼之前提到燃点的事是从回忆录中看到的。” “但子爵家最后背弃了桥上。其他旧藩也一样,在西南战争之前,谁都不知道大久保派或是萨摩派到底谁会获胜……” “所以,他们发誓效忠政府的同时,背地里却和萨摩派保持良好关系。当政府方面获得压倒性胜利后,再把暗中活动的人一脚踢开吗?” “没错,所以才会拆除旧藩邸的大杂院。子爵家完全从这些地下活动中收了手,桥上也遭到解僱。一八八一年,政府又发生了一次内乱,但也就是从那个时期开始,桥上的行踪完全成为一个谜,也不知道他和哪个政党或是各地的纷争是否有关。即使我向对这方面很熟悉的老师、或以前曾经参加过民权运动的报社记者打听,也完全不知道桥上隆的下落。但我想或许可以这么说,桥上之前只是听从旧藩的命令行动,个人并不是反政府主义。他是基于士族的忠诚为旧藩主工作。……事实上,我见到一个人,他认识当时的桥上。据他说,桥上很忠厚胆小。” “忠厚胆小。……是吗?那么鹭沼呢?” “我之前就调查过鹭沼,曾经有人听他亲口说,他从十多岁开始,就参加了自由党左派,也就是激进派的活动,但无论我怎么调查,都没有找到他的名字。他之前可能不叫这个名字,但我认为他的经歷可能是骗人的。他从五年前开始在‘天命社’工作,除此以外都毫无线索。‘天命社’原本只是一家小旧书店,十年前由目前的经营者买下来,不过,详细情况就不得而知。镀金老师,你应该比较了解吧?我记得你之前说,在伦敦认识这家出版社的老闆。” “对,那是一个很特立独行的老头子,喜欢搜集西洋古董,我就是在索森德的古董店认识他的。不过,我没资格说他,因为我自己也是个怪胎。” 立原苦笑道: “一八八一年就是所谓‘最惨的冬天’那一年。假设桥上为旧藩工作,在偶然的机会得到了有关燃点的资讯。当他被子爵家像破布一样丢开后,桥上整个人或许就变了。当时,他三十五岁,有反政府活动的经歷,又不了解新时代的情况,应该找不到像样的工作,只能做生意或是从事体力的工作。” 镀金兴致勃勃地看着立原的脸。 “目前还不能这么断定,但如果他为了筹措生活费,灵活运用这些资讯,当然会卖给反政府的激进派。” “对,不过,我倒是认为桥上应该和‘最惨的冬天’没有关系。啊,这是假设‘最惨的冬天’的连续火灾是纵火造成的。” “为什么?” “即使假设燃点隐藏着什么玄机或是神奇的现象,按照老师的推理,会将半个东京,尤其是山之手烧得精光,但‘最惨的冬天’发生的火灾都集中在下町。” “原来是这样,可能下町也有燃点。” 说着,镀金再度露出微笑。 “所以,我的假设完全搞错了方向吗?” 立原一口气把咖啡喝完时,镀金继续说: “一八九二年的神田大火,发生在‘最惨的冬天’之后的十一年,前两年本乡春木町也发生了火灾……。你认为这两场火灾可能和燃点有关,或是和桥上有关……是有什么根据吗?” “对,关于这个问题……”难得主动拿出纸菸卷的立原递了一根给镀金。 “原因之一,是时间点的关系。这和一八八〇年代的反政府活动不一样,另一方面,是因为发生火灾的神田、本乡都在山之手附近或是山之手的一部分。在本乡的火灾发生时,上野也同时发生了火灾。” “和反政府活动不一样是什么意思?”立原犹豫了一下后回答。 第53页 “他要向破坏自己人生的东京,或是那个时代復仇……。这种解释会不会太文学了?” 镀金露出微笑。 “原来如此,復仇。……在这些推理的基础上,再结合车夫的传闻吗?” 立原有点生气,但立刻恢復平静。 “对,完全正确,我认为那个车夫就是桥上。如果可以找到曾经看过车夫的目击证人,就可以判断我的推理是否正确。如果他是用化名,可能就无法确定吧?如果有桥上的照片当然最理想,但问题是拿不到,幸好我找到了这个。” 他拿出一张像是外出旅游时拍到的照片。镀金拿在手上端详,三个身穿浴衣的年轻男人坐在一块外形奇特的岩石前,做出各种奇特的姿势。 “站在左侧的就是我们之前提到的河田义雄,中间是真庭弘次郎,目前是法律系的学生,右侧的就是内村义之。这是他们读一高时去磐梯山旅游的纪念照。我出示给认识桥上的人看,他说桥上没有戴眼镜,但外貌和内村义之很神似。” 内村义之的表情似乎很凝重。镀金审视着手上的照片。 “这位内村同学去年夏天回去n町后,就没有再回来吧?” “对,我已经写信去他老家,差不多应该收到回信了。如果收到信,我一定会让老师过目。如果没有收到回信,我也会亲自去n町一趟。” 镀金露出惊讶的表情。 “没问题吗?你不是因为大学太忙,才辞去开明学校的工作吗?” 立原羞红了脸。 “其实,我辞去开明的工作,是因为薪水太低,我正在找条件更好的讲师工作。……说课业忙碌是帝大学生的专利。” 三年坂5 (一) 五月十五日,实之在上课时从头睡到尾。当紧张感消除后,即使上课听不懂,他也不在意。坐在后排座位的熊泽戳了他的背好几次,他却不想起来。下午两点的课结束后,他仍然趴在桌上。熊泽不想理会实之,和其他同学不知去哪儿了。 其实实之在课上到一半时就醒了,但他一直趴着,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保持这个姿势。过了一会儿,他小声地嘀咕了一句:“不行啦。” 他昨晚和医学生户田去本乡一丁目名叫“吾竹”的说书场,所以才会睡眠不足。当可爱的小姑娘吟唱着义太夫的旋律时,他们不停地敲响木屐,用手打着拍子一直叫“怎么办?怎么办?”。小姑娘要赶去下一个说书场时,他们也跟在人力车前后护卫,然后去廉价酒店开怀畅饮。这种生活昨晚并不是第一次。 在保谷家得知三年坂的由来以后,他越来越提不起劲。调查活动中所感受到的无力感更助长了这种情况。他听从河田的建议走访了银座、筑地的旧书店,也去了新桥车站问站务员,是否记得哥哥回老家当天的情况,结果都毫无斩获。调查工作遇到了瓶颈。 今天不要去书店,改去土手三番町看看吧……。 想到这里,实之抬起头。午后刺眼的阳光照在窗户的木框上。他并不是想看三年坂,而是想去看番町的高级住宅区,只想远远地眺望保谷志野的身影。只要看到她,自己就可以重新振作起来。 身为至亲,他并没有轻易放弃调查哥哥的死因;也没有放弃寻找父亲,但他渐渐感觉三年坂似乎无关紧要。如今,他很庆幸自己没有向河田提及三年坂的事。 霞之关哪有什么秘密?也不过就是以前的寺町而已。况且,本来就是渡部一个人嚷嚷说那是秘密、秘密,哥哥只是用委婉的方式说出自己的挫败而已。 午后三点初夏的阳光下,土手三番町的三年坂笼罩在树荫下。然而,实之并没有看昏暗的坡道,而是坐在堤防的树木下眺望保谷家和其他房子、广大的庭院和高树、带着女佣来来往往的太太。 坐了一会儿,实之的内心具体浮现出对未来的希望。自己要进入一高,然后升上帝大,住在连河田也赞不绝口的宿舍。大学毕业后,去公司或政府机构工作,每个月领五十圆的月薪,有朝一日,要在番町这里买一幢有钢琴、有电话和暖气的房子,娶像保谷志野那样的女人为妻……。 对了,现在应该用功读书,作为实现梦想的第一步。 果然不出所料,心态顿时变得开朗了。 马路对面就是保谷家,隔着树丛的缝隙,可以看到二楼的窗户,房间内有一个人影。是志野吗?实之只想偷偷看她一眼。之前那种冷漠的目光,只会带给他痛苦。 实之正准备起身。 这时,视野角落有一个人影晃动,才刚看到窗户打开,就听到一个男人大叫的声音。人影随即消失,一转眼的工夫,有人从保谷家的玄关沖了出来。 那是一个瘦削的年轻人,和服的胸前敞开着。他一打开门,就对着实之歇斯底里地大叫: “你是内村实之吧?你在这里干嘛?” 他似乎就是连续多年没有考进一高的保谷家长子。他大步走了过来,凹陷的脸颊十分憔悴。 实之愣在原地。他用食指指着实之的脸。 “你给我听清楚,如果你再敢来这里,再敢纠缠志野,我就要报警。你赶快回老家吧。志野不是也这么对你说过吗?反正你是不可能考进一高的。” 第54页 实之离开番町,走向九段坂上,内心充满屈辱,接着感到困惑。保谷家的长子为什么要那样对自己说话?自己对保谷家做了什么?他和志野只见过两次面而已,根本没有纠缠过她。 他在不知不觉中来到招魂社所在的九段坂上,走上可以眺望神田一带的防波堤,欣赏东京的街道。来这里已经一个半月,他认为自己并没有做出什么乡下土包子的行为。 但连他认为很普通的行为,或许也会造成东京高级住宅区的人难以忍受的不快吧。 不论如何,保谷家的长子会採取那样的态度,原因应该是出在自己身上吧。对保谷家的人来说,自己仿佛是瘟神。不光声称有连警察都不知道的犯罪,还试图把保谷家也捲入其中。难道他们真的是这么想吗?那个保谷家长子的行为脱离常轨,应该是因为连续多年考一高落榜,所以变得有点神经质吧。然而,就只是这样而已吗? 实之在堤防旁坐了大约两小时,带着满腹的疑问,沿着堤防旁的树荫回到市谷见附。 时间是下午五点多,夕阳开始西沉,市谷见附堤防上的树木也渐渐化为一个一个昏暗的影子。他想再走去土手三番町的三年坂看看,再去看最后一次,然后必须暂时抛开那一家人。 他很自然地低着头,沿着堤防从见附走向保谷家。已经陷入一片黑暗的三年坂就坐镇在一旁。来到进入坡道的转弯处,实之抬起头,因为眼前的景象而停下脚步。 有人在坡道上。 有个黑影就蹲在前方的坡道下方。是女人。 她的木屐带断了吗?还是在整理裙摆?那个低头蹲着的女人戴着御高祖头巾。 实之躲进堤防的树后。 过了一会儿,女人走过他的面前。实之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要不要上前和她说话,但最后觉得至少要避免在保谷家附近和她打招唿。 女人来到通往见附的桥。时序即将进入夏天,她包着头巾的样子十分引人注目。她的个子普通,穿着褴褛的胭脂色和服。虽然身上的衣服不同,但她是否就是之前实之在小石川的榆町寻找坡道时,回头看他的那个女人? 比起找女人说话,实之更想知道她要去哪里。她刚才蹲在三年坂,似乎并非偶然。实之跟在她的身后,经过来往行人很多的见附桥,沿着外护城河,走下神乐坂。 外护城河在前面的饭田桥,和蜿蜒从北方流入的江户川合流,成为神田川。前方就是牛、迂见附,也就是神乐坂下。女人走上神乐坂。 实之抬头仰望傍晚时分的神乐坂,沿途挤满了来购物和提早来用餐的客人。不知道哪里飘来三味弦的琴声和女人娇滴滴的声音。 女人走到坡道中央时,突然往右转消失了。实之快步走到有一个小餐馆的街角,发现右侧是往下的石阶,石阶的尽头是十字路口,路口前方是泥土路。 那是向东北方向延伸的长坡道,两侧挤满了商家和酒店,屋檐下已经挂起灯笼和油灯,然而,这些光线根本无法赶走笼罩整个坡道的黑暗。 女人在十字路口左右张望,又回头看了一下。实之马上跳到电线桿后,过了一会儿才探出头。女人走下坡道的背影已经变得很小,虽然“三年坂”的由来已经解决了,他却格外在意坡道的名字。 一个驼背老人左摇右晃地从巷子里走出来,走向坡道。 “这个坡道吗?在参谋总部发行地图之前,大家都忘了这个坡道。这个坡道叫三年坂,我在地图上出现这个坡道之前就知道了。至于我为什么会知道……” 实之的心剧烈跳动起来。‘五千分之一图’上有记载?三年坂?所以,这是第四个三年坂啰? 十字路口的电线桿上有“牛込区津久户前町”的牌子。实之走到附近的街灯,就着灯光拿出随身携带的地图。在牛込区的部分,之前已经在矢来下找到一个三年坂了,但他没有继续寻找。 地图的那个部分刚好是有摺痕的地方,文字很难辨识,再加上磨损的关系,看得不是很清楚。 既然老人这么说,这里应该是第四个三年坂。在距离番町这么近的地方,而且在牛込区内竟然有两个三年坂!保谷之前说“目前只有三个”,是没有包含眼前的这个在内吧?附近有筑土八幡神社,但三年坂两侧并没有寺院。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实之冲下三年坂那一大段下坡道,来到平坦的马路时,看到前方是江户川堤防。 女人不见了。她去了哪里?还是中途走进了哪户人家? 从目前的位置,只要过桥,越过江户川,就可以进入小石川区。如果她就是之前看到的那个女人,可能去了小石川柳町的贫民街。沿着河畔往右走就是中之桥,再继续往右走,可以到白鸟桥。走过白鸟桥,就是安藤坂,也就是传通院的下方。没错,就走这条路线! 走过白鸟桥时,实之忽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他浑身不寒而慄,皮肤上都起了鸡皮疾磨。 这是怎么回事? 别管那么多,先找到那个女人再说。 他冲上安藤坂,经过传通院前,又冲下种着榆树的善光寺坂,仍然不见女人的踪影。她转进巷子了?还是走进哪一户人家?实之时而在巷子里张望,时而在周围跑来跑去。 实之并不知道,白鸟桥称为“大曲”,由西往东流的江户川在这里大转弯,变成由北往南流。以前这里是名叫白鸟池的大水池。江户川在和经过饭田桥下的运河合流,成为神田川。 第55页 筋疲力尽的实之回到榆坂,坐在已经完全暗下来的路旁时,身后突然响起小孩子的声音。 “这位外地哥哥,你在找人吗?” 实之心想,他应该是在问自己,回头一看,只见两个脏兮兮的小孩站在他身旁。他们可能是住在指谷柳町一带贫民区大杂院里的孩子,其中一人蓬头垢面,瘦骨嶙峋,一看就知道营养不良。另一个孩子稍微胖一点,整张脸乌漆抹黑,根本看不清哪里是眼睛,哪里是鼻子。 他们并排站在实之面前。年纪差不多十二岁左右,黑脸的稍微小一点。一直都是小黑脸在说话。 “还是说,你这么大了,竟然迷路?因为你从刚才就一直在原地转来转去。” 他们即使不是乞丐,也想要点零钱吧。实之在四处查访坡道和书店,被类似这种的小孩跟过好几次。 “走开,我没有钱,我到现在连午餐还没吃呢。” “搞什么,原来是穷学生。” 两个人很干脆地离开了。 “穷”这个字眼让实之发现自己的空腹感,而且是强烈的飢饿感。已经六点多,宿舍的晚餐大概已经准备好。这时走路回去,差不多要三十分钟,用跑的也要十五分钟。 回去吧。实之转过身时,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钻进他的鼻腔。脸上带着笑容的老人拉着烤地瓜的车子走上坡道。实之赶紧在裙裤内袋里找零钱。 “坡道的名字?这个嘛。” 黑脸一边咬着烤地瓜的尾巴,一边说。旁边的瘦子正津津有味地啃着地瓜中段。 实之买了烤地瓜,正准备狼吞虎咽时,那两个小孩走回来,结果实之只好请他们一起吃。 黑脸用手指着不发一语的瘦子说: “他叫阿捡。哥哥,你知道吗?阿捡的工作就是专门捡掉在地上的东西。所以,他对路况熟到不能再熟了,坡道也一样。我没他厉害。” “阿捡?这是他的工作吗?” “对啊,他老爸也是捡地宝的,可厉害了,每个月可以赚五圆。” “每个月五圆!”实之惊讶地注视着瘦子。 瘦子凑到黑脸的耳朵旁,嘀嘀咕咕地说了什么。 “他说没那么夸张,最多两圆而已。”黑脸说,“他会结巴,所以不敢在别人面前说话,都是由我代替他说话。” “两圆也很厉害啊。” 实之再次看着瘦子少年的脸。 听黑脸的翻译,阿捡的父亲主要守在通往妓院的路上,整晚都看着地上走路。因为去妓院的客人都魂不守舍,很容易掉东西,每天晚上都可以捡到零钱。实之很认真地考虑自己是否也要加入捡地宝的行列。 然而,黑脸冷冷地说:“不行,这种工作也有地盘。” “那他呢?” “他是学徒,只要捡到超过两圆,都要交给老大,但随便去哪里捡都没关系。” 原来如此,社会并不好混。 “你叫什么名字?你是干嘛的?” “我?我其实有其他的名字,但现在和他搭档,就叫我阿丢吧。因为我是被人丢掉的孩子。我以前当扒手,但是失了手,被老大踢了出来。所以,我也想来捡地宝,现在当他的徒弟。” “学徒的徒弟吗?” “对啊,所以,你想找坡道吗?怎么样,要不要雇我们带路?每个小时十钱,任何坡道都难不倒我们,对吧?” 阿捡不发一语,拼命点头。 “我心领了。” 实之甩了甩手,“我没钱,况且,我自己找得到。” 实之一回到正义馆,就被阿时大骂一顿。 “你到底去哪里了?” 实之沿途向那两个孩子打听东京的地理情况,慢慢走回宿舍时,已经快八点。那两个孩子似乎觉得那是吃烤地瓜的代价。阿捡对路况的确很熟,实之在宿舍前的十字路口和两个孩子分手。 “客人一直在等你,已经等了快两个小时了。” 实之慌忙走回房间,看到一个好像大人版的阿捡坐在房里看书,身穿旧旧的裙裤。难道是阿捡的父亲? “……呃,对不起,我是内村。” “你好,我是真庭,真庭弘次郎。不好意思,听说你来找了我好几次,我今天早上才回到东京。” 他是哥哥的另一位帝大生朋友。 “有七个相同名字的坡道?” 实之忍不住叫了起来。 真庭知道河田不知道的事,他曾经听哥哥提起父亲留下的手稿内容。手稿果然是写有关坡道的事,听说大致内容如下。 东京有七个相同名字的坡道,其中隐藏着秘密。七个相同名字的坡道……。 那当然是三年坂。实之刚刚找到第四个,所以另外还有三个。 真庭露出搜寻记忆的表情,继续说: “的确是七个,我当时还在想,和北斗七星或七福神相同,所以记得很清楚。我以为和富士见坂一样。” 的确,东京有很多名叫富士见坂的坡道,但富士见坂没有三年坂那样的隐情,是指可以看到富士山、视野良好的高地上的坡道。 “河田没有告诉你这件事吗?” 第56页 “不,他什么都没说。” 真庭露出纳闷的表情。哥哥寻找父亲、父亲的手稿以及向大学提出退学,这些河田知道的事,真庭也都知道。 这时,实之才对河田产生了疑惑。第一次见面后,实之又去找了他好几次,都没有见到面,难道是他故意避不见面? 看到实之沉思的表情,真庭慌忙说: “不,这不重要。我们是一高时的同学,进大学后,你哥哥和河田的关系比较好,因为他们都读建筑系。但最近内村有点反常,又开始和我走得很近……” “你说的反常是?” “他最近好像对建筑失去了兴趣。” 曾经发誓要改造东京的哥哥,对建筑失去了兴趣? “你说最近,是指他大学退学前吗?” “对,差不多是去年初春的时候,他来宿舍找我,聊了很多寺院和江户的区规画这些古老的话题,他就是在那时候,提到那份手稿和七个坡道的事。” 寺院。古老的话题。 这些都和保谷说的很吻合,但七个三年坂隐藏着的秘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不正是渡部的推理吗?哥哥是因为得知这个秘密,才对建筑失去兴趣的吗?这就是他说的“跌倒”吗? 真庭和河田一样,真心为哥哥的死感到难过。当他得知实之来东京的目的后,说遇到困难可以找他,不用客气,但钱的事免谈。因为他去东北旅行了三个多月,几乎快要身无分文。 实之对真庭产生好感,却没有告诉他三年坂的事。虽然对方告诉自己有七个相同名字的坡道,这么重要的消息,让实之觉得有点愧疚,但又觉得三年坂只属于父亲和自己兄弟,实在不愿启口。 大约一个小时后,真庭起身,说差不多该走了。 “我很少在宿舍,如果你来的时候我刚好不在家,可以留言或是写信给我。” 真庭说完后,停顿了一下,突然“啊”地叫了一声。 “对了对了,我想起来了,内村说,他要‘重写’。” “啊?” “嗯,你父亲的手稿好像有某部分的解释错了,所以内村说,他打算回老家重新写。” 这是去年夏天前,真庭和哥哥之间的谈话。真庭似乎比河田更早得知哥哥退学、返乡的事。 原来如此,所以才会有那叠空白的稿纸。 实之觉得总算解开了一个谜团。 实之把真庭送到玄关,正准备走回二楼,阿时的声音同时在走廊上响起。 “你晚餐到底怎么办?”她一只手挥着饭勺。 “如果你不吃,我就给要饭的小孩啰!” 要饭的小孩? 实之慌忙冲下楼梯,阿时惊叫一声,躲到一旁,饭勺也飞了出去。 看到他们了。 阿丢和阿捡依偎在一起,坐在宿舍前的电线桿后方,昏昏沉沉地摇晃着身体。实之对他们说:“我明天起开始雇用你们。” 火之梦5 (一) 八年前神田大火时,一名车夫好像发了疯似地拉着一辆空车在街头狂奔。 镀金和立原追查这个传闻时,最后找到曾经是车夫的老爷爷传吉。虽然有几个直接看到车夫的目击证人,但只有传吉爷爷跟在那辆人力车后面,所以消息比较可靠。 “啊,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那场火灾很大,我当然记得。” 这里是位在上野北方根岸的丸子店。年近七十,晒得黝黑的传吉和女儿、女婿住在一起。镀金和立原造访他家后,约他在这家丸子店喝酒聊天。 “当时,我加入上野车站附近的一家车行。火灾那天,我虽然回到了上野,但还是不停地绕道牛,迂,载着因为火灾而不知所措的客人到目的地。我第一次是在三宅坂附近看到他,那辆车子像发疯一样奔向霞之关的方向。” “喔,从三宅坂到霞之关。”立原说。 据传吉说,大火的那天早晨,火从神田一直逼近浅草。上野实施交通管制,大街上从一大早就陷入一片混乱,上午八点过后,传吉载着一个出差回来在上野车站上车的军人,火速赶回位在三宅坂的参谋总部。 平时都会经过万世桥,从日比谷经过霞之关去三宅坂;但那天东京的东北区域根本无法通行。于是,只能从上野绕远路去本乡,再从小石川经由牛迂,避开拥挤的牛込见附,从市谷见附穿过番町,前往三宅坂。 传吉让客人在参谋总部前下了车,沿着樱田护城河旁的路慢慢往回走,希望在回程时也能载到客人。这时,他听到身后一阵嘎啦嘎啦的车轮声,速度相当快。 难道载着病人吗?传吉回头一看,戴着平顶斗笠,把帽檐压得很低的中年男人不时看着天空,发疯似地拉着空车。 他脸色铁青地赶路,难道哪里有客人吗?于是,传吉也跟在他身后。那个男人在参谋总部的十字路口转向南方,直奔霞之关外务省的方向。他没有发现跟在他身后的传吉,只是不停地看着天空。 传吉对男人的行为很好奇,但也想赚钱。这时,传吉看到一个打扮入时的女人快步走在路上,便放慢速度想等她叫车,结果就跟丢了男人。不过,女人没有叫车,这时传吉已经来到外务省前的大街上。男人不见踪影。 第57页 算了,去附近的招唿站吧。传吉准备前往虎之门,没想到刚才的男人从虎之门的右侧道路沖了出来,仍然不时抬头看着天空。 怎么了?传吉也跟着他看着天空,但只看到一大群躲避火灾的鸟儿在天空啼叫。 “等一下,”立原打断了他,“所以,那个男人是从义大利大使馆和东京女学馆所在的那个坡道上来的吗?” “没错。” “你之前跟着那个男人在隔着两条路,也就是从樱田町和霞之关之间往外务省的方向奔跑。所以,他是先去了外务省那里,然后又从另一条路回到原来的方向,又奔向虎之门吧。这样就可以解释你们速度不同,却可以相遇的情况了。” “对,我相信是这样。看他的样子不像有停下来休息过。” 立原还想发问,但镀金制止了他。 那个男人又从虎之门往南方的神谷町、芝增上寺的方向奔去。 他这么急,到底要赶去哪里? 传吉再度好奇地跟上去,但是因为火势已经延烧到日本桥,所以南侧的京桥、银座和新桥一带拥挤不堪。从虎之门到神谷町之间,载着行李的人力货车络绎不绝,街上一片混乱。杂沓中,男人一路吆喝着,用惊人的速度狂奔。传吉不敢像他那样肆无忌惮。 传吉远远地看着他经过神谷町,在增上寺之前、饭仓的十字路口右转。也就是说,他西转进入了麻布区,那附近是狸穴町、永坂町,是坡道密集的地区。然而,当传吉好不容易来到十字路口时,男人已经不见踪影。 传吉放弃跟踪,不禁自嘲,大火的日子自己到底在干什么?时间已经将近中午,肚子也饿了,他在路口附近的一家饭馆吃了鳗鱼饭。 正当他吃完饭喝茶时,又听到街上传来嘎啦嘎啦的车轮声。咦?该不会是他又绕回来了?传吉从布帘后探头一看,果然是刚才那辆空车。他似乎去了麻布的某个地方后又折返了。 镀金插嘴问: “刚好是榆坂那里吧?就在我善坊谷附近。” “啊!”立原叫了一声,正准备开口。但镀金制止了他,问传吉:“结果呢?” “我立刻冲到街上,挡住他的去路问:‘喂,发生什么事了?’因为我觉得事情好像很严重,况且火烧得那么大,我以为他在找人。” “不,没事没事。” 男人双手放在膝盖上,用力喘着气。他的脸被斗笠遮住了,完全看不清楚。 “到底发生什么事?你说吧,是不是找到什么宝物啊?” 男人转过身,看着神田方向通红的天空。 “我要从这里去谷中,该怎么走?新大桥无法通行吧?” 传吉用力摇着一只手。 “不行,不行,连吾妻桥也过不了。” 想要从饭仓北上直奔谷中,中途的日本桥和浅草都禁止通行,只能绕过火灾地区,先从日本桥区的新大桥,经过隅田川,绕到深川,从本所经过吾妻桥,回到浅草东部。车夫似乎打算走这条路线,然而,听到传吉的话,知道这条路不可行。 立原问: “他明确地问‘谷中’吗?” “对,他是这么说的。我问他:‘火烧得那么大,你要去谷中干什么?’他自言自语地说:‘我还要马上赶去四个地方。’说完,又立刻折回原路,跑向永田町的方向。他可能是想逆向从番町穿过牛迂,经过小石川、本乡,再到谷中吧。我很惊讶,完全搞不清楚状况,根本没有想到那就是传闻中纵火的车子……” 立原和镀金忍不住互看了一眼。 之前向几个人打听这个传闻时,证人说分别曾经在番町、神乐坂和谷中看过“纵火车夫”。有人说他是四处纵火,也有人说他虽然纵火,但并没有烧起来,所以才四处奔跑,亲自确认情况,众说纷纭。没有人看到车夫的脸,但都说车夫不停地抬头看着天空。 空车的路线应该如下。根据传吉所说,他从霞之关去了饭仓后,原本打算经过宫城的东侧,北上前往谷中,但因为禁止通行,才又再度回到永田町。从永田町沿着宫城西侧北上,就会经过番町和神乐坂,是同一个人所为也合情合理。大火那天的早晨,那名车夫在绕行几个地点的同时,其实也绕了东京一周。立原问: “传吉先生,请问你认识那位车夫吗?在大火之前或之后有没有再见过他?” 在所有目击者中,只有传吉是车夫,也就是同行。 “虽说他是拉车的,但是据我的观察,他应该是新人,或者只是假扮成车夫。我一方面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跟踪他,我和他说过话后,觉得他为人正直,感觉像是没落的士族。对,在那之后,我就没有再见过他。” “原来是这样,谢谢你,你提供的消息很有参考价值。” 立原兴奋得脸颊通红,向一旁的镀金点点头,准备起身告辞。然而,镀金却用冷静的表情说: “传吉先生,虽然你没有看到车夫的脸,但我想请你看一张照片。” 立原立刻会意,慌忙从袖子里取出照片。 “那名车夫可能是右侧这个年轻人的父亲,你有没有看过?” 传吉把照片拿在手上,皱着半白的粗眉仔细审视着。 第58页 “这个戴眼镜的学生吗?……喔,我记得这个年轻人,他也来向我打听过这件事。我也把刚才那番话告诉了他。我记得是在两年前的春天。” 走出丸子店,立原用激动的语气说: “今天大丰收,既然他儿子也来调查,证明那名车夫绝对就是桥上隆。因为他说没有看到脸,我差点把照片的事忘得一干二净。镀金老师,多亏有你。不过,请不要忘记,这也证明了我的推理正确。燃点就在桥上隆拉车奔跑的地方,藩邸的大杂院就在我善坊谷,我看应该可以下定论了。” 镀金不停地向前走。 “……也许吧。” “这么一来,二十一个可能的燃点也可以大幅缩小。那名车夫去了霞之关和麻布附近的某个地方后,曾经说过‘还有四个地方’。所以,他总计在四个地方纵火。那时候,下町已经烧起来了,代表他在某些地方已经成功了,但以整体来说,他还是失败了。” 镀金停下脚步,回头看着立原,纳闷地问: “你真的认定那名车夫是纵火犯吗?” “你别说笑了,传吉先生不是称他为‘纵火车’吗?” “那只是传闻而已,并没有人看到他纵火的那一幕,而且,车夫也可能四处奔波,忙着灭火啊。” 立原追上镀金,注视着他的侧面。 “……对喔,的确也可以这么认为。” 当他们从根岸走向通往西侧的谷中墓地的御隐殿坂的上坡道时,镀金在中途停下脚步,四处张望。 “我们来到谷中了。江户时代以后,这一带的变化很大吧?” “那当然,宽永寺烧掉了,还通了铁路。” “御隐殿坂这个名字和宽永寺有关吗?” “对,江户时代,上野亲王从京都来到东京,负责管理宽永寺,隐居殿就在那一带附近,但都在彰义队之战时被烧毁了。” “根岸好像是黄莺聚集的地方。” “对,还有一个地名叫莺谷。” 说着,立原陷入思考。 “莺谷……这也是低谷。那名车夫想去谷中,搞不好那里有燃点?” “我把下谷区蓝染川所在的低谷当作可能的燃点,但那个地方更靠近上野,如果谷中这一带有燃点,就必须重新检讨。” “老师,搞了半天,你也同意我的推理嘛。” 镀金露出微笑。 “是啊。” “喔,真的很惊人,我现在仍然觉得好像在做梦。才看到车夫用惊人的速度拉着车嘎啦嘎啦的跑过去,后面就冒出火星,好像从地面窜出来一样,啪嗤啪嗤,左右冒出很多火星,好像有生命一般。” 他们在谷中附近的低谷走了一阵子,之后,在本乡春木町往南走,走进新建好的春木座(本乡座),向剧场工人打听他在两年前的本乡春木町火灾半夜看到的车夫情况。由于距离大学很近,立原之前已经找到这个男人,今天只是请他把相关情况再告诉镀金一次。 “好像有生命一样吗?” 镀金狐疑地嘀咕道。 “关于车夫的年纪,”立原问,“是不是中等个子的中年男子?” “差不多是这种感觉,但是我也不敢断定。因为是半夜,而且跟我有一段距离。” 他们沿着本乡路走向大学的方向。镀金说,既然来到这里,不妨进去参观一下。于是临时决定去立原的研究室参观。 “如果是同一名车夫,不是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吗?”镀金问。 “的确。” 立原一边走,一边抱着双臂。 “为什么事隔六年又故技重施?会动的火星到底是什么?……的确有很多疑问。但是,现在很清楚那是人为纵火。这个传闻我之前就曾经听说过,所以我才觉得燃点的事并非空穴来风。” “原来如此。” 镀金慢条斯理地走着,似乎正在思考着什么。 “对了,上次内村同学有给你回信吗?” “嗯,我寄信给他快一个月了,不知道是没有收到,还是不想理我,或是有什么隐情……。我原本打算再写一封信,但七月大学放假时,我要回福井老家一趟,所以打算顺便去奈良。” “那太好了。我暑假也要上课,没办法去旅行。” 红色的门就在前方。 “对了,今后有什么打算?”立原问。 “我们去拜访每家车行吧,刚才听到传吉先生的话,让我突然想到,无论他是新手车夫,还是假扮的车夫,他都拉着一辆车子。那辆车子一定是向哪里租来或是买来的。” 三年坂6 (一) 走在前面的阿丢说: “总之,有七个名叫三年坂的坡道。实哥,你还要找另外三个。” 走在他旁边的阿捡弯着腰,左右摇晃着脑袋看着地面,他的两只眼睛好像探照灯。看到他这种滑稽的姿势,实之忍不住想起谷中有一个坡道叫摇头坂。 五月十六日上午九点,三个人相约在宿舍门口见面。实之在他们的带领下,正从柳町的指谷前往小石川一带。当他们从本乡进入菊坂时,实之向两人简单说明了自己在寻找什么。 第59页 阿捡不知在阿丢耳边说了什么,阿丢为他翻译: “他说他只知道有三个三年坂,土手三番町、霞之关和牛込的筑土八幡。 实之并没有天真地以为可以轻易找到第五个、第六个,但还是难掩失望,也备感空虚。第四个位在牛、迂津久户的三年坂,只要问对人,马上就知道了。不,如果那份地图没有磨损……。 这时,他突然浮现一个疑问。 参谋总部制作的地图上所记载的路名和坡道名字相当有限,却记载了四个三年坂。渡部说,那是一份军用地图,难道是三年坂有什么军事上的战略意义? 四个三年坂中,牛込区内有两个距离很近的三年坂也很让人在意。保谷之前主要解释了番町和霞之关的三年坂,对于位在矢来下的三年坂,只说在家康之前,牛込是江户的中心地。中心地这个字眼是否代表某些深远的意义?或是他故意轻描淡写,试图隐瞒什么? “你们觉得从哪里开始找比较好?” “其他地方我不知道,上野和谷中附近没有你说的坡道。” 阿捡和他父亲住在上野车站附近山伏町的大杂院,目前阿丢也暂时和他们住在一起。 “那今天就去小石川吧。” “小石川吗?那里的确有很多坡道。” “对,还有一件事要提醒你们。” 实之把昨天看到的那个包御高祖头巾女人的事告诉他们。那个女人昨天从番町三年坂走到津久户的三年坂。托她的福,实之才找到第四个,但他总觉得那并不是偶然的发现。而且,他认为女人应该住在柳町的指谷附近。 “嗯,那么,实哥你认为只要跟踪那个女人,就可以找到三年坂吗?但是,事情会这么简单吗?” “如果下次再见面,我打算直接问她。” “梅雨季节快到了,那个女人还包着御高祖头巾不是也很奇怪吗?不过,如果她不包头巾,会不会认不出她?” 实之说不出话。这点的确有道理。不过,她为什么包着头巾? “而且,你两次都是在中午过后或是傍晚看到她。现在大清早会遇到她吗?” 也许吧。阿丢是被人丢弃的孩子,从小在孤儿院长大,没有上过学,脑筋却很灵光。 阿捡摇摇晃晃地走到路旁,弯腰捡起什么东西。实之好奇地探头张望,发现是一根很长的纸捲菸蒂。阿捡腰上挂了好几个脏兮兮的袋子,他小心翼翼地把菸蒂放进其中一个袋子。 “如果很长,可以整根拿去卖钱,但这种短烟只能拆开,搜集菸丝。”阿丢解释说。 “实哥,你不去上学吗?” “嗯。”实之答道。 这是他昨晚考虑后得出的结论。每天去新世纪学院的四个小时几乎都在浪费时间,距离一高的入学考试只剩下一个半月。他决定把原本去学校的时间用来调查坡道,然后回宿舍用功念书。 “关于刚才的事,如果我们找到那个包头巾的女人,你要付我们多少钱?” 实之想了一下,回答说:“十钱。” 阿丢立刻抱怨:“太便宜了。” 结果双方谈妥,果真是那个女人的话,就付三十钱。如果一切顺利,会需要花更多钱。 “听好了,如果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即使你们找到,我也不会付三十钱。” 实之吝啬的加了一句。 “阿捡问,不用调查本乡附近的坡道吗?那一带很复杂。” “嗯,这一带的情况我都已经了解了。” 宿舍附近的事已经问过吉松,实之也调查过,目前并没有发现三年坂。当然,很可能现在已经改为其他的名字了。如果可以找到三年坂的共同特徵,或许可以突破。 目前所走的菊坂是从本乡高地通往小石川低谷的下坡道。本乡高地的西端地形很复杂,菊坂相当于山嵴的路,周围的菊坂台町以前是高级住宅区。下方就是低谷,那里的路称为菊坂下路,是通往比小石川更低地区的下坡道,建了一堆拥挤的大杂院。 菊坂和本妙寺坂、铠坂、炭团坂相通。本妙寺是明歷大火起火的地方,炭团坂是陡坡,据说是因为跌倒后,就会像用炭粉捏成的炭团一样变成漆黑一团,所以才取这个名字。铠坂则是因为坡道的形状很像铠具。本乡连队区司令部就在铠坂,是军事重地。 在千驮木等东京各地都可以找到实之曾经造访过的丸子坂。至于名字的来由,除了一说是因为附近有卖糯米丸子的店;还有人认为是因为一旦跌倒,会像糯米丸子一样滚下去。 从宿舍所在的本乡弓町到靠近神田川的本乡元町,有和三念寺前的建部坂平行的富士见坂和油坂。富士见坂的名字来自于视野良好,油坂应该是附近有油行吧。 在本乡西部,有两个坡道引起实之的好奇心。一个是与建部坂呈直角的“忠弥坂”,吉松曾经告诉过他这个坡道名字的由来。 “喔,那是因为丸桥忠弥以前住在那里,就是在俗称‘庆安之变’时,和由井正雪一起试图颠覆政府的主谋之一。” 那起内乱未遂事件发生在庆安四年(一六五一年)。另一个是初音坂。那和吉松说的梅屋有密切的关系。 第60页 “初音坂是一个神秘的坡道。虽然传闻有这个坡道,但现在谁都不知道到底哪一个坡道是初音坂。有人说是菊坂,有人说是本妙寺坂,还有人说是炭团坂,或是建部坂,听说之前有一个‘初音树林’,目前也没有人知道到底在哪里,也有人说可能是因为之前有‘梅屋’的关系。‘梅屋’是建在建部坂下的豪宅的庭院,根据这种说法,初音是指聚集在梅树上的黄莺的声音。所以,初音坂就是听到黄莺在春天第一声啼叫的坡道。不,其实每个坡道都可以听到鸟叫声,所以我认为不特定是指某一个坡道。” 初音坂。 在许多坡道都曾经出现的“初音町”和“黄莺”的要素,在这里也现身了。叛乱的事和悠闲的鸟啼声,让他内心产生了纠葛。结果,那天一无所获。 阿捡和阿丢在指谷柳町的贫民街奔走,向婆婆妈妈打听包御高祖头巾的女人,却没有人认识她。难道女人只是经过那里,其实是住在本乡或是上野附近吗? “这里是芥坂,刚才的是中坂。” 阿丢跑了回来。今天是第四天,他们来到麻布。他们每天花四小时,整整三天走遍了小石川区,实之把所有坡道都记录在手绘的地图上,却没有任何成果,也没有遇到御高祖头巾的女人。 麻布区和赤坂区属于山之手,是东京西南部坡道密集的地区,但因为距离宿舍和学校较远,实之只来过两次而已。既然有了带路人,这次他决定进行彻底的调查。 “芥坂和中坂吗?。” “很常见的名字。”阿丢说。 他们三个人今天在青山共同墓地的南侧附近走来走去。因为阿捡发现一个他不知道名字的坡道,所以阿丢跑去打听。虽然实之可以自己去打听,但阿丢坚持说,这是带路人的工作。 实之越来越了解坡道名字的由来。 “嗯,芥是垃圾的意思,名为芥坂其实是垃圾坂的意思,可能以前坡道下方有垃圾场吧。中坂应该只是中间坡道的意思。” 阿丢笑了。 “搞什么,现在是豪宅,以前却是垃圾场。” 阿捡一直盯着水沟,然后手一伸,不知道捡起什么东西,笑得很开心。 “半钱。”他手上拿了一枚五厘的铜板。 阿捡似乎具备了捡东西的独特嗅觉,第一天也在小石川的切支丹坂的石阶下,找到一枚五钱的硬币,令实之惊讶不已。他们带路很称职,但有关路名和坡道名,则和实之原本的期待有点落差。可能是因为名字和“捡地宝”无关吧。 垃圾场……。 实之想。 以前是怎么收垃圾的? 应该是用船吧。大家把垃圾丢在河畔,由垃圾船负责收垃圾。然而,脚下的芥坂下方只是普通的路,根本没有水路。牛込区也有芥坂,位在外护城河路往上走的净琉璃坂的更上面,坡道下方也没有河。不过,以前或许不一样……。 他们一直选择坡道走。 “这里呢?”实之问,阿捡向阿丢嘀嘀咕咕了几句,阿丢回答说:“是狸坂。” 可能以前有狐狸出没吧。附近也有狸穴坂。 “这里呢?” 嘀嘀咕咕。“他说是暗闇坂。” 本乡也有暗闇坂。虽然现在不觉得暗,但以前可能白天也很昏暗吧。 “这里呢?” 嘀嘀咕咕。“鸟居坂。” 可能是以前姓鸟居的在这里有一栋大房子吧。 阿捡对大的坡道比较熟悉,小坡道几乎都不知道,每次都由阿丢跑去问路。 “叫阎魔坂,一个老不死的告诉我,这里有一个阎魔堂。” 三个人来到饭仓町的大街上,那里似乎是高处的道路,狸穴坂、植木坂从那条街通往南侧的低谷。既然这里是位在高处,北侧应该也有低谷,应该有坡道。 实之在地图上确认目前的位置,发现附近刚好位在赤坂熘池的南侧。以前父母就生活在这里和熘池之间。旧藩邸的所在,名叫市兵卫町。如今,熘池已经消失不见了,水路和水池都渐渐消失了。 实之寻找往北的路,想要去藩邸原本所在的地方,最后从饭仓町往东走。 “他说那条是往芝方向的路,那附近没什么坡道。” “但是,这条路本身就是坡道啊。” 这条位在高处的路本身通往芝区增上寺的方向,也就是通往东侧的麻布高地。阿捡嘀嘀咕咕,阿丢回答说: “这叫榆坂,是很常见的名字,因为种了榆树的关系。”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以前路旁都会种榆树。所以,代表这是一条老路。” 实之向阿丢解释的同时,也意识到地形的变化。既然河流被填土后消失,那么坡道可能也被剷平,因为需要用这些泥土填入河流。本乡的初音坂并不是因为搞不清楚到底是哪一个坡道,而是坡道本身消失了。三年坂也一样……。 对了,是古道。是很久以前的事,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实之立刻想起父亲。 父亲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对坡道产生兴趣的? 如果是住在藩邸大杂院的时候……。如果那时候第一次了解三年坂……。 第61页 从虎之门南下的路和榆坂相交的十字路口前,就是往北的下坡道。从地图上来看,是先走下我善坊谷的低谷,然后爬上位在高地的市兵卫町。坡道是石阶梯,而且很陡。 实之一步一步走下石阶,浑身感受到一阵寒意。向来走在前面的另外两个人绕到实之身后,似乎有点紧张。中途和右侧的石阶下坡道合流,共同通往下方的低谷。实之感受到湿气更重了。 “这里呢?” 回头一看,阿丢已经问完阿捡了。 “他说是雁木坂。” “两条都是吗?” 阿捡偏着头。 “我去问。”他跑向谷底。 雁木是防止土石流而用来挡泥的木材,想必以前是用木材,现在才改成石阶。 “对,两条都叫雁木坂。” “……是吗?” 应该还有坡道吧。一行人走下我善坊谷。不同于坡道上方的高级住宅,这里挤满了大杂院。大杂院的居民都来自外地,即使问他们坡道名字的由来和以前的名字,他们也不可能知道。 走了一段路后,变成了上坡。这一带都是低谷和高地,再加上茂密的树木,形成复杂的地形。这里是市兵卫町,高地上有许多壮观的豪宅。实之四处张望,走在其中,看豪宅里面有没有人出来。然后,他在一扇崭新的桧木门前停下脚步。 厚重的大门两侧浮雕着家徽。门前挂着“堀内”的门牌,但实之注视的是家徽上的汉字。之前曾经在其他地方看过。对了,就是土手三番町那户人家饭厅前的那扇门上……。 粼 实之的脑海里剧烈翻腾着。家徽。保谷家。坡道。 难道这附近……? 实之往上张望,看有没有当地的老人。他快步走在市兵卫町,不时回头看那扇门。 前方是赤坂冰川町的树木和赤坂山王的山丘,可以看见如今已经是陆地的赤坂熘池的低地,一整片壮观的景象,还可以远眺餐违见附至四谷见附的高大树林。老人,有没有老人? 有了! 那个满脸皱纹的老人口齿不清地告诉他。 那里吗?那是我善坊谷。 我善坊是龛前堂,就是火屋(hi-ya)的佛堂。 那里以前是火葬场! 坡道吗?从我善坊通往饭仓的路都叫雁木坂,但是,原本不叫这个名字。以前有一段时间,西侧的那条坡道叫“三年坂”。 第五个三年坂就在那里。 果然如同之前所担心的,三年坂的名字隐藏在其他名字之下。 同时,“火屋”这个字眼,在实之的脑海中产生了很大的迴响。 油灯灯罩的日文汉字是“火屋”,读“ho-ya”。 火屋(ho-ya)?“保谷”(ho-ya)?火葬场? 家徽!家徽是三年坂共同的标记! “实哥,等等我们,等一下啦!”实之突然跑了起来,冲上我善坊谷,从饭仓前往虎之门。 “你干嘛突然跑起来?这要另外付钱喔。” 阿丢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过了一会儿,阿捡才现身,当场瘫坐在地上。先到霞之关的实之,在三年坂上来来回回的走了好几次,观察两侧的建筑物。 没有。 霞之关的三年坂周围并没有任何一户人家挂着刚才看到的家徽。难道是番町和饭仓的三年坂刚好住了同一世族的人吗?实之调整唿吸。 霞之关和永田町一带的建筑物,并不是一般的民宅,大都是学校、大使馆、大使官邸和华族的宅第。 但是,牛込区的两个三年坂……? “喔,你又跑这么快。” 个子矮小的阿丢和驼着背的阿捡拼了老命跟着实之高大的背影一路跑过来。从霞之关来到永田町、隼町、五番町,再从千鸟渊来到招魂社,跌跌撞撞地冲下九段坂。在牛迂见附经过外护城河后,又摇摇晃晃冲上神乐坂。 这时,阿丢和阿捡早就跟不上了。实之不以为意,在牛,迂的巷弄里转来转去,几乎快要迷路,但他仍然前往日前才发现的津久户町的三年坂。 找到了! 上次来的时候没有注意,坡道下方转去江户川之前,有一栋民房。虽然没有挂门牌,但格子窗前晒了两把撑开的番伞(註:一种竹制伞架的日式伞)。实之再度看到了那个家徽。 这绝对不可能是偶然。即使姓氏不同,拥有相同家徽就代表出自同一世族。他们在保护三年坂吗? 实之拼命用双手抚摸着快要抽筋的小腿,前往位在西北方的矢来下三年坂。 这时,实之发现一个事实。 今天自己在一天之内走遍五个三年坂。虽然不会去土手三番町,但已经从麻布饭仓走到霞之关、牛込津久户,目前正要前往牛込矢来下。 虽然顺序稍有不同,但实之按顺时钟方向绕了宫城半周。矢来下和霞之关刚好位在宫城的两侧。 五个三年坂都在宫城的周围……。 火之梦6 (一) 镀金和立原在调查车行时初战报捷。他们找到一名在牛込区活动的年轻个人车夫,得到了他的证词。 “个人车夫”就是以一天多少钱的租金向车行租车的不靠行车夫。他证实大火当日,传吉应该是靠行车夫,每天领日薪工作,和他们属于不同的工作形态。 第62页 “那差不多是神田大火一年前的事,我三不五时会看到你们形容的那个大叔。就像你说的,有一种没落士族的感觉,长相也和照片上的年轻人很神似。我记得大家都叫他‘阿隆’。他不知道是脸皮厚还是太迟钝,毫无忌惮地抢别人的地盘,而且很少和同行说话。虽然很多个人车夫都这样,但通常都赚不到钱,很快就自然消失了。事实上,那个大叔也的确做不下去了。” 比方说,在神乐坂、浅草、新桥和上野车站这种人力车需求量比较大的地盘,一定是某家车行的地盘。个人车夫必须在较远处、不方便的地方招徕散客。 个人车夫也有个人车夫的道义。有一定程度流量的地方必定有固定的人力车招唿站。在争抢客人时,就会在写着名字的牌子上绑上绳子,再抽籤决定由谁接客。 新加入的车夫必须笼络前辈车夫,请前辈喝酒、吃饭,才有资格加入抽籤的行列。打工的学生或是想在短期内赚钱的人当然会讨厌这些礼数,但如果太特立独行,就会遭到排挤,导致最后接不到客人,只能在大家都不愿意出车的晚上时段做生意。 “阿隆”似乎也是新人车夫之一。立原双眼发亮,认为“阿隆”就是桥上隆。 接触了几名认识“阿隆”的人后,有了更大的斩获。 “喔,我认识阿隆,我记得他叫桥上隆。” 一个身穿日式便服的老人这么说道,他之前是车行老闆。镀金和立原浅浅地坐在正在下将棋的老闆斜后方的椅子上,相互看了一眼。“太好了!”立原举起紧握的右拳。 和个人年轻车夫接触后,镀金和立原连续两天二拜访车行老闆。最后找到这位曾经是车行老闆、目前已经退休的老人。 那个大型车行在新桥的银座八官町,离镀金所住的元数寄屋町不远,总共有三十辆人力车。他们主要客源是艺妓和艺妓的客人。如今,车行已经交由儿子打理,前老闆在筑地本愿寺附近的高级住宅悠然自在地享受退休生活。 “他很可怜,如果没有那场大火,他不可能沦落为车夫。” “那场大火?是指明治二十五年的神田大火吗?”立原问。 “神田大火?” 老闆手拿着步兵看着半空。 “不对,不对,是更早两年的浅草三间町大火。他因为民权运动被警察盯上,离开报社后,在浅草驹形町开了一家旅馆。经歷了千辛万苦,旅馆经营才刚步上轨道,没想到就被捲入近在眼前的三间町大火。他所有的家当都被烧光了,只留下一屁股债务。听说他就是因为这样才会当车夫。” “老闆,是你向其他车行打招唿,默认桥上先生抢地盘的行为吧?” “其实,我在民权运动时就认识他了,欠他一份人情,只能用这种方式补偿。” 银座是报社聚集的地方,二十年前也是自由民权的根据地,是反政府的牙城。 “之后,桥上先生去了哪里?据我打听,他在甲午战争之后就不见踪影。” “不,战后他还在拉车。” 之前一直默默在一旁听他们谈话,和车行前老闆对弈的秃头老人开口说。 “阿隆吗?我今天是第一次听说他的经歷和本名,但应该就是我认识的车夫。” 秃头老人目前仍然是筑地一带小吃街的总管,晚上经常去小吃街巡视。他是在那里认识很像桥上隆的车夫。 立原拿出内村义之的照片给他们看,他们说,的确和“阿隆”很像。 “他会在半夜来吃锅烧乌龙面。听说他白天的时候在写书和做一些调查,所以每天都晚上才来。” “现在也常来吃吗?”镀金问。 “不,最近没看到他,可能是去做其他生意了。因为他曾经抱怨,需要医药费和学费,却偏偏赚不到钱。” “学费和医药费?”车行老闆接着说: “学费的事,我就不知道了。医药费应该是指那个,就是刚才提到的浅草三间町的大火造成的。那时候,他有一个十岁左右的漂亮女儿,没能及时逃出来。虽然最后救了出来,脸却被烧得面目全非。连阿隆的脖子也烧到了。我想,他说的医药费应该就是指这个吧。他当车夫后,一直住在吉原附近破落的大杂院。现在应该搬走了,搞不好他已经离开东京了。” “你最后是什么时候看到他的?” “啊!已经有四、五年没看到他了。” 秃头老人用力把棋子放下后说。 “对了,对了,四年前的夏天,我曾经在荞麦面店遇到他。” “四年前的夏天……” “那是最后一次,他提到坡道什么的,我已经忘了他当初说什么。啊,将你的军了。” 车行前老闆生气地不发一语。 查明车夫身分的五天后。六月二日。 立原来到镀金家。两个人都坐在椅子上,中间的圆桌上摊着东京全图。这份东京全图是手绘的,和之前交给鹭沼的地图相同,用红色的圆圈标示出二十一个燃点。 立原一边在每个红色圆圈附近用铅笔写着什么,一边说: “霞之关的之前就知道了。番町的那个在偏离中心的位置,就是老师之前说‘最低的地方’的附近。那里称为土手三番町,也是可能的燃点之一。这里有个坡道。” 第63页 立原的手指继续移动着。 “然后,牛、迂有两个。其中一个也叫地藏坂,至于另一个,大家都忘记它的名字,我在当地四处打听,才知道以前也同样叫地藏坂。这些地点都是被老师列为可能是燃点的地方。” 镀金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地图。 “所以,在二十一个可能的燃点中,有四个‘三年坂’。” “而且,完全符合桥上移动的路线。” “原来如此。” 立原的手伸向旁边的空椅,那里有十几张摺叠的地图。立原拿起其中几张,摊在桌子上。 “这是‘五千分之一图’,老师在找可能燃点时,大概曾经参考过。这份地图上记载了四个三年坂。由于地图上很少有坡道的名字,所以很难得。老师,请你确认一下。” 镀金依次确认了番町,霞之关、牛込矢来下和津久户的三年坂。 “的确。” 镀金露出微笑,“所以,这就是我之前所说的燃点的特徵。但是,他指定了不到十个的数目,四个会不会太少了?” 立原满脸欣喜地抬起头。 “不瞒老师,我另外还找到两个。目前总共发现了六个,六个应该符合条件吧?” “噢,六个。” “但是,镀金老师,你真是太厉害了,这几个地方都是被你列为可能的地点。不,不,我发现三年坂的名字纯属偶然。虽然之前老师持保留的态度,但其实是因为我拘泥于桥上去过的地方才得出这个结论。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和坡道的名字有关,我刚才也说了,坡道名字真的很难查,而且,三年坂这个名字很不吉利,许多都改成其他的名字了。” “为什么不吉利?” “民间流传说,如果在三年坂跌倒,就会在三年内丧命。桥上和为了寻找父亲的下落而调查这件事的内村同学,或许都已经死了。” 三年坂7 (一) “距离考试只剩一个月的时间,你要好好用功!” 当握着双手站在玄关的阿时这么说时,实之内心一阵激动。 “一有好消息,我会马上通知你。” 实之原本打算这么说,但最后只挤出“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他拿了一个行李袋走出大门。 入学考试的日期是一个月后的七月二日,但因为之前以一天三十钱的价格雇用了阿捡和阿丢四天的关系,他已经无力支付下一个月的房租。一旦付了六月的宿舍费,就付不出考试费和回程的旅费,所以,他决定搬出正义馆。 他骗吉松和阿时要先回老家一趟。 “等你考上一高,希望你再回来住。” 吉松送实之到门口时说。 “啊,学校有宿舍,那就等你考进帝大时再来。” 到底会是哪年哪月? 成为帝大生变成很遥远的未来,似乎永远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即使四、五年后终于实现,阿时应该早就出嫁了。 阿丢和阿捡正在从本乡路走向西侧切通坂途中的枸橘树篱前等实之。 “住那种地方真的没关系吗?我看你还是回老家比较好。”阿丢说。 实之得知阿捡和父亲一起住的山伏町大杂院还有一间空房后,就决定要去那里住一个月。经由阿捡的父亲向房东交涉,说好每个月只要付一圆二十钱的房租。住这里和之前不一样,每天必须自己下厨或是买东西来吃。留下考试后回家的旅费,只剩下两圆,只能填饱肚子,完全无法雇用阿丢和阿捡。 接下来的一个月必须认真用功,无暇进行调查工作。不过,他想到一个方法,就是在考完试、放榜之前的三个星期继续留在东京,寻找另外两个三年坂。 他有一种预感,当找到第六个三年坂,进而发现第七个三年坂时,自己会遇见行刺哥哥的兇手或是父亲。 当然,他的这种预感毫无根据,只是一种期待性的预感。首先,他不可能留在东京。因为母亲在信中吩咐,考完试立刻回家。况且,他根本没有钱继续留在东京。 三个人从切通坂走向不忍池的南侧,沿着御成街道往北走。阿丢听到实之的情况后,变得不爱说话。他们经过上野车站,转入一条小巷,又转了两个弯。 “就在这里。” 阿丢指着大杂院的入口说道。虽然前面大马路上有不少气派的商店,一旦转入后巷,就是贫民大杂院。 大杂院有一道年久失修的木门,走进木门,通道上的零星铺石几乎被泥土和杂草埋没。三个人排成一行往内走,走过水井旁,就是脏乱的大杂院。 大杂院内杂乱地挂着泛黄的兜裆布和衣服,照不到阳光的地面因为积水的关系,踩下去的感觉软软的。白天的热气使四周蒸发上来刺鼻的恶臭。 为实之向房东交涉房租的阿捡父亲,躺在门内两坪多的木板上,实之之前不知道他是病人,所以惊讶得无法好好向他打招唿。 “他去年被马车辗到了,之后就一直这样……” 听阿丢说,这个曾经是捡地宝高手的男人可能因为伤及嵴椎,脖子以下完全无法动弹,阿捡的母亲之前就抛下他们离开了。难道阿丢前一阵子开始住在这里,是想要协助这对父子吗? 第64页 实之走去自己的房间。房间很小,只有一间泥巴玄关和两坪多大的房间,公共厕所就在旁边。自己迟早会适应臭味,但到那个时候,臭味也许早已渗进自己的衣服。 阿捡家的地上只铺了木板,但这个房间铺了榻榻米。不过由于照不到阳光,昏暗房间里的榻榻米,因为潮气已经烂了一半。或许把榻榻米拆掉比较好。 阿捡本来就不太在别人面前说话,现在连阿丢也变得沉默寡言。两个人默默地把被子、水壶、炭炉送过来。被子是阿捡逃走的母亲留下的,其他东西是另一户连夜逃走的人家留下的。 “还要用到木柴和炭。” 实之听到阿捡卧床不起的父亲的声音。阿捡立刻把家里的东西拿了一些送过来。 实之原本打算自己过日子,但他立刻改变了主意,他想到可以和阿捡他们在一起吃饭,这样应该可以比各自购买菜餚便宜。实之交给阿捡两圆,希望除了补贴阿捡家的伙食以外,也可以分一点给自己。 当阿捡了解他的意思后,第一次露出笑容。听阿丢的翻译才知道,他们三个人一个月的伙食费也只有两圆。 “太棒了。”阿丢说,“之前是三个人两圆。现在四个人有四圆的话,可以吃很多东西了。” 搬家翌日,实之在事隔两个月后,再度前往河田的宿舍,想告诉他自己地址变更的事。他打算在回程时再绕去真庭的宿舍。虽然和河田只见过两次,和真庭也才见过一次面,但他们是认识哥哥的重要证人。而且,实之对河田也有一点疑问,希望可以找时间好好了解一下。 他从山伏町出来,经过北方的根岸,来到河田宿舍所在的谷中寺町。现在只要遇到坡道,他就会左顾右盼,在附近寻找家徽。他已经确信,三年坂出现共同家徽这件事绝非偶然。 那天丢下两名少年,自己奔走寻找时,最后来到矢来下的三年坂,也拼命寻找那个家徽。但是没有看到在大门上雕刻家徽的人家,也没有看到有人在晒番伞。他张大眼睛看着来往行人的衣服上的家徽,并没有任何收穫。 在大街上找家徽的确困难。保谷家在外面也看不到家徽,津久户的那户人家也只是刚好在晒番伞。如果可以去霞之关华族的宅第内,或许可以找到家徽。即使不是华族的后代,也可能是管家或是佣人。 虽然寻找家徽有相当的难度,但实之还是无法克制自己四处寻找的念头。他很固执地认为,即使三年坂隐藏在其他名字后面,只要能找到家徽,那里就是三年坂。 实之内心对保谷家抱着很大的质疑,有朝一日,可能需要再度造访。为此,需要掌握新的资讯。然而,眼前却一无所获,而且不得不被迫搬家,一个月后面临入学考试。 “河田先生不久前搬走了。” 听到寺町宿舍老女佣的话,实之大吃一惊。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搬去哪里了?而且,不久之前是指……” “差不多两个星期前,我没问他要搬去哪里。但之后都没有信寄到这里,他有可能去邮局登记吧。” 实之问了最近的邮局所在,不禁陷入沉思。其实即使不去邮局,只要去大学就可以遇到他。他觉得河田好像是刻意在避开自己,和保谷家一样。河田得知哥哥的死讯后,态度产生了变化。 实之来到丸子坂真庭的寄宿家庭时,遇到了出乎意料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河田。他也刚好来找真庭。 “嗨,原来是你,真是无巧不成书啊。” 和真庭面对面坐在房间中央的河田看到站在门口的实之时,不禁瞪大了眼睛。 “我一直在担心你。有关你哥哥受伤的情况,调查得怎么样?来,先坐下吧。” 河田的声音言不由衷。而且,不光是河田,刚才为实之开门的真庭,态度也很奇怪。上一次见面后,实之对他满有好感,但今天的真庭却一副拒人千里的态度,很明显地不欢迎实之的造访。 狭小的两坪多大的房间里放满了书,实之在他们旁边坐下。 “河田哥,刚才我去谷中的宿舍找你,听说你已经搬家了。” “喔,是吗?咦?我记得有寄明信片通知你,难道还没寄到吗?” 说完,河田在纸上写下位于神田猿乐町的新地址交给实之。原来是这样。实之虽然相信他,但他发现河田和上次不一样,说话态度格外开朗,再度让实之觉得不太对劲。 真庭的变化更大,他根本没有正眼看实之。到底怎么回事? 实之之前没有告诉他们三年坂的事,他决定今天也只字不提,也不告诉他们自己的新地址,只说想来拜访他们就好。 “是喔,距离一高的入学考试只剩一个月了。” 河田显然只想谈考试,避开谈他哥哥的事。他告诉实之很多读书的诀窍,可是实之根本听不进去。 真庭几乎没有开口,显然在说,以后不要再来找我。和第二次见到河田时的态度很像。第一次在谷中的宿舍见到河田时,他听到哥哥的死讯十分震惊,态度也很自然。但之后来实之的宿舍时,河田的态度产生了变化。当时,自己和河田说了什么?对了,是大学的事。 实之的内心产生一个疑问。难道是大学,而且是建筑系隐藏了什么秘密……?回家的路上,实之沿着本乡路来到菊坂,经过炭团坂来到弓町。他在半路拿下猎帽,戴上向阿捡的父亲借来的脏草帽。他希望可以在宿舍附近偷看一眼阿时出门买菜的样子。 第65页 他已经不再想见保谷志野。相反的,和阿时才两天没有见面,他就已经在想她。只不过当初离开宿舍时,说要回老家,所以不能让阿时见到自己。 实之从通往东富坂的路来到宿舍所在的路口,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平常阿时都会在这个时候去买菜,但她今天没有出门。 他心灰意冷地走向小石川方向时,眼角扫到两个男人从巷弄里走了出来。他认识其中一人,就是开明学校的镀金。另外一个人是第一次看到,那个严肃的中年男子有一张五角形的脸,好像将棋棋子。 两个人都穿着不引人注目的和服,小声谈着话,往本乡路的方向走去。那个老师住在这附近吧。实之这么想。 发愤用功的一个月。实之足不出户,每天都窝在大杂院里。 刚开始时,有时候会忍不住想到三年坂、保谷家,以及父亲和哥哥的事,注意力无法集中。志野、阿时和那个包头巾的女人也轮流出现在他的梦境里。借来的被子可能有跳蚤和虱子,令他浑身发痒,整天都在身上东抓西抓。 阿捡和阿丢煮的食物和在老家时一样清苦,偶尔吃到的鱼也有很重的鱼腥味,一开始,实之吃不惯。可能是快要变质的鱼卖得比较便宜吧。 他得以近距离观察阿捡他们的生活。阿捡和阿丢每天四处奔走,都会多少赚一点钱回来。他们并不是直接捡到钱,而是靠捡菸蒂、还很新的报纸、断了鞋带的木屐等废弃物,然后去其他地方换钱。平均每天赚十钱左右。虽然实之只雇用他们几天,但一天三十钱的薪水对他们来说,无疑是一笔很大的收入。 阿捡和阿丢都差不多十二岁左右。实之觉得他们如果去当学徒,或是去工厂上班,应该可以赚更多。姑且不论阿丢,阿捡必须照顾卧床不起的父亲。阿丢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才回来,阿捡每隔三个小时就得回大杂院一趟,照顾父亲。而且,阿捡似乎真的很喜欢捡东西。阿丢却没有耐心,心情起伏很大。 逐渐了解他们的日常生活后,实之越来越在意阿丢。之前整天滔滔不绝的阿丢最近竟然闷不吭声。有时候他们四个人一起吃饭,阿丢也很少说话,尤其绝口不提自己的事。他似乎是在遇到实之的一个月前,才开始和阿捡他们一起生活,但他之前的日子似乎过得比较好。实之曾经好几次看到他在吃了快要臭掉的鱼后偷偷呕吐。 实之渐渐习惯这种生活。他忘记三年坂,可以一整天都坐在蜜橘纸箱充当的书桌前念书。一旦习惯,日子在一眨眼之间就过去了。 七月二日。 一高入学考试第一天的早晨终于来到。实之心里只觉得——啊,终于来了。这一个月的学习情况和四、五月时心不在焉的情况不同,让他很有收穫,但也因此更痛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学力不足。 从前一天晚上开始,虽然是梅雨还未结束的阴天,幸好他在睡前仔细清洗后晾晒的和服、裙裤和猎帽都已经干了。他穿上这套衣服,前往整整一个月都没有踏入的本乡。 为了避开拥挤的街道,他从根岸来到御隐殿坂、三崎坂后,沿着下坡道走去根津,再爬上暗闇坂,来到向丘。这时,他发现自己又找回了第一次看到坡道上方的高级住宅时的感觉。 只要考试合格,就可以住在坡道上……。 一高只录取两百数十名学生,报考人数为一千五百人,是竞争率超过六倍多的窄门。当实之走进位在帝国大学北侧的一高正门时,立刻被戴着中学制帽和猎帽的考生包围。 大家看起来都很聪明。这里聚集的都是来自全国各地的优等生,那群和同学大声说话的人,应该是东京的中学毕业生。之前曾经在补习班听说,府立一中等名校差不多有一年多的时间,专门教如何应付一高的入学考试试题,所以,自己必须和那些人一争高低。 自己的学力的确略逊一筹,但因为经歷了父亲失踪、哥哥去世和寻找三年坂这一连串的考验,或许会有一线希望。 包括健康检查在内,考试总共有四天。在考试前一个月有了大幅进步的数学和物理化学考得不错,国文也差强人意,歷史和博物学则完全反应了自己的知识不足,应考情况只能用一个“惨”字形容,英文更是惨不忍睹。实之做好了落榜的心理准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之前太天真了。 考试的最后一天,实之离开校舍时,觉得那些知识性的问题可以在一年之内加强,但问题在于英语。如果可以去英语很强的补习班,比方说,之前曾经去偷听的开明学校,听那个镀金老师的课,明年或许会有机会。 眼前必须面对接下来该怎么办,这个现实的问题。距离放榜还有三个星期,他原本打算考试结束就回老家,所以也申请了用电报通知是否考取的手续。他预留了回程的车钱,然而,他还是想再调查三年坂。但是目前手上除了回程的车钱以外,已经分文不剩。如果要继续留在东京,就必须外出赚钱。但是他能做什么……? 对了,可以去打工! 实之抬起头。只要继续住在大杂院,每个月只要有四圆的生活费就可以解决。日薪二十钱的工作,一个月就有六圆。这么一来,不仅可以撑过接下来的三个星期,甚至可能继续住一年。 不,生活费可以更加节省。如果每个月压缩到三圆,那么剩下的三圆就可以在九月之后去读开明学校。回到乡下,绝对不可能遇到那么优秀的英文老师。 第66页 这种想法几乎是在赌气。要找一份工作,继续留在东京一年,既要读书,也要展开调查。他突然下定了决心。 也许这就是沦落到上野大杂院的效果。他觉得自己可以在任何地方生存,只要从像是社会谷底的大杂院爬上坡道就好。 如果要工作,该找怎样的工作? 实之走出一高正门,走在本乡路上时,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如果必须长时间固定在某一个地方,即使薪水再好,他也没有兴趣。如果可以,希望找一份可以在东京到处走的工作,即使薪水低一点也无妨。 他的目光突然停在经过面前的人力车上。 车夫? 当车夫的话,就可以了解许多坡道……。 这时,有两个人注视着实之的身影。 一个是在一高附近戴着猎帽,假扮成考生的河田。当他在人群中看到高头大马的实之,便低下头跟了上去。 另外还有一个男人注视着这场跟踪剧,那个人站在暗闇坂路口,假装正在修理一高的泥土墙。他就是之前和镀金一起走在实之宿舍附近那个神情严肃,长着五角形棋子脸的中年男子。他也在暗中注视实之,以及跟踪实之的河田背影。 (二) 像横穴式大杂院的两坪大房间内,裸着上半身,躺在脏脏的蚊帐中睡觉的实之正在做梦。 他正走上坡道。这个坡道叫什么名字? 两侧都是房屋的围墙,藏盛的枝叶黑压压地伸出围墙,坡道上十分昏暗。身穿紫褐色裙裤的女学生走在前面。是保谷志野。那里是土手三番町的三年坂。实之想追上去和她说话。请等一下,你似乎愿意帮助我,但为什么上次去你家的时候,你却用那种轻蔑的眼神看着我……? 不知道哪里传来声音,实之停下脚步。好像是诵经的声音。咚咚咚的应该是木鱼的声音吧。三念寺和其他以前曾经在那里的寺院早就搬走了,难道还留下其他小寺院吗?他再度迈开步伐,打算去追已经走上坡道的志野,顿时发现脚下的感觉变了。原本是平坦的硬地,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荒凉的、长满柔软青草的小径。抬头一看,发现连风景也改变了。坡道两侧高高的围墙消失了,变成高木密集的树林,诵经的声音也比刚才更大声。 不,这不是树林。既不是庭院,也不是天然的森林。 那是神圣的镇守森林。坡道上方右侧出现了红色鸟居。转头看向左侧,有一整排半埋在泥土里的粗糙墓碑面对着马路,可以看到后方的石垒,上方是黑漆漆的树林。诵经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那里果然是寺院。 “不要跌倒啰。” 有人轻声的说,他勐然回头,却没有看到任何人,只有下方冒出轻烟飘向灰色的天空。 “如果不小心跌倒了呢?” 那个人又说:“那就舔泥土。” 人死后会回归大地。泥土会变成微生物,会变成鱼,会变成野兽,最后又变成鸟和人类。 他看着坡道上方,志野已经不见了,却有另一个人在看着他。是阿时。他才闪过这个念头,那个人就消失在空中。他又回头看着坡道下方,包着头巾的女人蹲在地上,她的周围有什么东西冒出来。 是烟。是烧死人的烟。 这里是乱葬岗。必须赶快去坡道上方。 然而,坡道下方有人在叫自已,在叫自己“过来,过来”。 当他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经摇摇晃晃的走下坡道。坡道下方都是黑烟。不知道是不是风向改了,烟慢慢蔓延到坡道上方。他一边用手挥开黑烟,一边走下坡道。空气中充满异臭。火星宛如有生命般在头顶上飞舞。 对了,是火葬场。这是烧死人的烟,此时此刻,有人的肉体正在被火烧。实之被可怕的恶梦魇住。梦境中,从低谷升起的火也烧向他的身体。然而,在黑色的烟和通红的火的后方,他似乎看到了什么东西。 实之醒来后,呆呆地凝望着满是漏水痕迹的天花板。他调整唿吸,等心跳平静后开始思考。 在梦境的最后,他看到坡道下方。那里是水,是波光粼粼而且清澈的水。 他回想起三个月前,第一次造访霞之关三年坂时的事。走到坡底后是虎之门见附的堤防,对面是已经填土填到一半的濠沟。 当时看到濠沟时,自己也对东京的地形变化深感惊讶。然而,如今却看到了不同的意义。 土手三番町的三年坂底下也是堤防,堤防外就是水流潺潺的外护城河。 矢来下的三年坂呢?距离江户川很远,但东京河道和水路的宽度曾经多次更改,或许以前离水更近。牛、迂的芥坂位在相当高的半山腰,但坡道下方原本应该有河之类的。 三年坂的坡底是水岸? 矢来下的三年坂,以及饭仓的三年坂都没有水。但饭仓以前有火葬场;矢来下是新开发的空地。 自从在保谷家发现家徽之谜,实之的心中就渐渐不太相信所谓的寺町说。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时,实之还信以为真;但仔细思考后发现,只有番町和霞之关符合周围有寺院的这种说法。 实之认为拥有那个家徽的世族才了解真相,也许“寺町说”只是为了隐瞒真相杜撰出来的。 然而,光是“水边的坡道”这个特徵,依旧无法成为三年坂名字的由来。“寺町说”是指坡道和寺院内相同,解释了为什么跌倒后,会在三年以内丧命。 第67页 等一下。 实之反问自己。水流向哪里? 毫无疑问,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水往低处流。结果,水就聚集在低处。有水池的地方一定是因为某种原因下陷的洼地,或是附近地势最低的地方。 三年坂通往低地? 虽然并非绝对的低地,但是指在周围的地形中,通往最低的地方吗? 那是地狱吗?所以,在三年坂跌倒,会在三年内丧命? 他回想起梦境中火葬场的感觉。 这或许和水边的条件毫不牴触。他曾经听说以前的人都是在河岸和水岸焚烧尸体。我善坊谷有火葬场这个事实,刚好证明了那一带附近有水。虽然目前谷底已干,但或许可以证明以前曾经有过水池。况且,正因为有火葬场,之后才会建造寺院。通往水边的坡道。 之前曾经去过的地方有没有类似的场所?一个地名浮现在他的脑海。 三崎町。那是指伸向水岸的海岬吗? “啊?又要带路吗?” 翌日早晨,当实之又请阿丢和阿捡带路时,他们露出惊讶的表情。他们在阿捡家的泥巴门口说话。 “薪水就按之前谈好的。” “你不是要回老家吗?”阿丢问。 仍然举棋不定的实之闪烁其词地“嗯”了一声。 “下个星期回去,所以,想在临行前再稍微调查一下。” “你家人不会担心吗?” 实之脑海中浮现出母亲严肃的表情。 “不,我觉得应该没问题。” 阿丢念念有词地抱怨着,阿捡却漠不关心地拆开纸菸里的菸草丝。 “那我们去目黑或是三田吧,那一带有很多坡道。” “不,我今天要从谷中去根岸。” “谷中?咦?我上次没有告诉你吗?阿捡的老家就在那里,他对每一条坡道都知道得一清二楚,那里找不出什么名堂。我们不是还没去过目黑、涩谷和三田吗?” 阿丢走到阿捡身边,阿捡又嘀嘀咕咕说着什么。 “没错,他也说那里没有三年坂。” 不管对方的年纪多大,实之向来遇到别人强烈的反对意见就会折服,但是这一次他却固执己见。 “关于之前那个包头巾女人,我曾经说过,我在善光寺坂看到她走去小石川柳町,但现在觉得,她也可能是从指谷走去驹込的方向。” 从指谷的谷底上坡来到本乡后,刚好来到一高那一带的北侧。从那里沿着东西方向的丸子坂经过千驮木,就是谷中的三崎坂。 虽然无法理解女人明明不住在那里,为什么会经过指谷?如果她是在一一拜访每个三年坂,或许和尚未发现的另外两个三年坂有关。但是,包括指谷在内的小石川区,之前已经调查过了。 “那就去驹込吧。” “总之先过去那里看看,不过那里都是园艺店和别墅噢。我不认为那个女人住在那里。况且,那里并不是水边。” “水边?” “……不,没事。” “……总之,只要去打听包头巾的女人就好,是吗?” “你们负责这个部分,我去打听坡道的别名。” “别名?” 三个人从上野先去本乡。然后从小石川区,沿途小心选择路线,前往驹込。实之在路上告诉他们,霞之关的三年坂也叫莺坂和淡路坂;矢来下的三年坂则被误以为是地藏坂。 “上次来时不也一样吗?饭仓的三年坂通常都称为雁木坂。人们一方面搞不清楚三年坂这个名字的由来,另一方面有种不吉利的感觉,所以,就取一个更普通的名字。除非是对当地很熟的人,否则,坡道真正的名字很容易被人遗忘。” 三个人沿着本乡路往北走。早晨这个时间,身穿西装,准备去上班的男人、准备上学的学生和女学生纷纷从本乡区北部的住宅区走出来,匆匆在街上赶路。实之远远眺望着这令人欣羡的景象。 他们随着人潮,经过一高前的岔路来到驹,迂餚町,然后往东转弯,经过人烟稀少的丸子坂,离开高地,来到蓝染川上的桥。蓝染川如今宽度不到一公尺,是条像水沟的小河。不过以前曾经水源丰沛,可能是因为填平了本乡高地和上野高地之间的低谷关系,水才会变少吧。 实之越来越深信,如果三年坂是设置在绕宫城一圈的位置,那么,刚好位在和饭仓相反方位的这个低谷四周,应该有一个三年坂。 阿捡在阿丢的耳边细语,一一告诉他坡道的名字。 “这条叫三崎坂,前面的叫御隐殿坂。” 这些坡道的名称,实之大多已经知道。之前去拜访河田义雄回程的路上,曾经经过这里,之后又来过两次。 “这里是宽永寺坂,往那里走是芋坂。对面走出樱木町的方向是新坂,这一带已经是下谷了。” “好,我们在这里分头探听消息。阿丢,阿捡,你们去打听一下包头巾女人的事。一个小时后在这里集合。” 有几个老人在树丛后整理庭院,实之只要看到他们,就会上前问话。第二个人知道得很详细,这位有点像诗人的老人说,新坂是别名,通常叫做莺坂或根岸坂。 莺坂。又和鸟有关。 第68页 如今,实之来到根岸。根岸是被称为“莺之乡”的郊外地区,似乎有一个地名叫做“莺谷”。 “请问莺谷在哪里?” 实之问正在庭院修剪树木的老人。 “目前众说纷纭,有人说是根岸,也有人说是谷中的初音町一带。” 对了,那附近的确有个初音町。他记得自己重感冒以前,曾经在雨中看过这个名字。 老人提到“众说纷纭”这几个字,让他想起初音坂。都是“初音”。那是本乡和小石川之间的低谷,只是地形改变,低谷已经不再是低谷,河川和水池也已经消失,根本难以分辨。 接下来要去那里。 “既然有黄莺,就代表是水岸吧?” “没错,没错,”老人怅然地说,“这一带是音无川的岸边,所以叫‘根岸’。三崎读成‘san-sa-ki,,是指在水岸突出的海岬。现在虽然叫蓝染川,但根本只是水沟而已。” 集合的时间到了,阿丢和阿捡跑了回来,说没打听到包御高祖头巾的女人。实之努力克制自己想要冲出去的冲动,从根岸走向谷中的高地。 “这里是七面坂。” 不对。 “那里是御殿坂。咦?怎么又回来了?” 实之走下七面坂。那是和三崎坂平行,往西的下坡道,他们是从这里经过初音町回到蓝染川,然后沿着河畔向南走。 “这个坡道呢?” “他说是萤坂。” 萤坂。 有萤光虫的地方应该是湿地。他们从狭窄的上坡道沿着蓝染川河畔穿越初音町。那是位于七面坂和三崎坂之间没有人烟的坡道。沿着坡道往上走,则是一片寺院的墓地。远处传来木鱼的声音,更衬託了周围的静谧。 就是这里。实之心想。 实之急忙转向南侧,他忘记不可以个别行动的宣言,从三崎坂中央跑向前面的茶店,阿丢在背后大声叫喊着什么。 “啊,那个坡道也叫三年坂。” 店内的老妇人答道。 “说什么只要跌倒,就会在三年之内翘辫子。所以,听起来很不吉利,当地人开始改叫萤坂、萤坂。” 然而,实之在听到这番话前,就知道自己找到了第六个三年坂。从茶店内侧的窗户,可以看到隔壁房屋的围篱上晒了好几把番伞。和之前在津久户三年坂的民房所看到的伞相同,上面清晰地印着那个家徽。 第六个三年坂。而且又出现了保谷的世族……。 “阿婆,隔壁那户人家是从以前就住在这里的吗?” “不,那幢房子是最近才造的,不过差不多也有十五年啰。” 保谷之前曾经说过,他是在十二年前才搬去番町。饭仓我善坊谷堀内家的房子也不会很老旧。 这代表什么意义?三年坂是古老的坡道,为什么他们不是从以前就住在这里,守着某个秘密? 已经找到六个,还有一个,七个三年坂就都找齐了。他逐渐产生自信,认为自己可以找到。剩下的三年坂到底在哪里?应该是那个包头巾女人住家附近吧?如果小石川没有,就一定在本乡或是这里附近。 “实哥。” 阿丢不知道在说什么,实之充耳不闻。当他四处张望时,又发现了另一个事实。 这里距离河田的宿舍很近。他突然搬离宿舍,会不会是因为不想让实之来这里? 果真如此的话,“他们”或许知道三年坂的事。 保谷家和工学院建筑系。 他们在试图隐藏三年坂的秘密吗? (三) 七月六日。 吉冈冴这天也闷在大杂院里做针线活儿。她左侧太阳穴至耳朵的位置留下烫伤的伤痕。在家里时,她都会拿下头巾。此时,母亲坐在被褥上,正在拆旧衣服。虽然已经是夏天,但她的脸色比冬天时更加惨白,有时还会咳个不停。 冴以前每三天就会出门一次,去各个三年坂祈祷。然而,前一阵子连续发生了两件事,使她停止了这个习惯。 其中一件是五月中旬的事。一个陌生的男孩,十二岁左右蓬头垢面,瘦巴巴的男孩突然来大杂院找冴。 这个陌生的男孩拉开木门,一看到冴,就压低嗓门说:“姐姐,我听说你就是经常在三年坂祈祷的人。” 这个孩子可能知道继父的下落。可能是去年夏天后突然失去音讯的继父派他来的。冴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回答说: “对,是啊。你是谁?” 那个小孩没有回答。 “有坏人。是一个学生,反正是年轻男人,他正在找你。所以,你夏天结束前最好不要外出,尤其绝对不能去三年坂。” “啊?” 听到这么意外的话,冴十分惊讶。怎么会有人盯上自己这种脸上有烫伤痕迹的人?她并不是完全没有察觉,之前,她从番町的三年坂前往津久户的三年坂时,曾经被一个戴着猎帽的高个子年轻人跟踪。当时她很不安,因此没有去矢来下的三年坂,直接回到家里。难道就是那个年轻人吗?上次瞥了一眼,只觉得他是木讷的乡下青年……。 不速之客还有一个搭档。那个黑脸少年个子很矮,他还去大杂院的其他人家,叮咛他们即使有年轻男子来找讶,也绝对不能透露消息。讶觉得很纳闷,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做。而且,之前好像曾经在哪里看过那个小个子少年,他的举止似乎是不想让人看清楚他的脸。 第69页 难道是那位先生派这两个小孩来的吗?冴暗自想道。“那位先生”就是去年七月最后一次造访后,就突然不再上门的帝大学生,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两年前左右,刚好是本乡发生大火的不久之前,帝大学生第一次来到这个大杂院,询问了很多关于讶和她母亲的身世。他似乎在调查某一天突然失去联络的继父。之后,他每隔一个月,就会上门来打听继父的消息,每次都会留下一点钱。 去年春天过后,他留下一百圆的巨款,说是作为支付之前交给他的继父手稿的钱,但似乎也是作为肺病逐渐加重的母亲的医药费。 他直到最后,都没有说出自己的姓名,但讶觉得他应该是继父的家人或是熟人。然而,当年带着讶改嫁给继父的母亲稹什么都没说。 虽然讶不是很清楚,只听说继父是关西的贫穷士族。帝大学生没有自报姓名,想必有他的为难之处。冴担心主动问及,他以后可能就不会再来了。这种害怕使冴什么都不敢问,结果,帝大学生从此失去音讯。所以,当那两个男孩莫名其妙地找上门时,冴直觉认为可能是“那位先生”派他们来的。 那两名少年出现后不久,冴对他们的忠告半信半疑,再加上刚好要去送货,就顺便去了土手三番町。她像往常一样蹲在三年坂上祈祷,希望出门后就没有回来的继父赶快回家,也希望可以再次见到那位帝大学生。然而,却在那里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坡道下方的高级住宅的二楼突然传来一阵叫骂。 “那个戴奇怪头巾的人,你经常在那里干什么?之前都忍着不说,现在实在看不下去了!下次不许你再来这里!” 一个神经质的年轻男人探出身体对冴破口大骂。喔,原来那两名少年是在指这件事。冴吓得脸色苍白,慌忙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跑回家里。那天之后,冴再也没有出过门,改请平时和他们关系不错的邻居贵婶帮忙送货。 之后两个月,冴都没有再去三年坂。不管有没有祈祷,母亲的病情越来越重,帝大学生送来的钱也几乎都用在医药费上,根本不够送母亲去住院。冴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打算出卖自己的身体。自己必须坠向这个谷底下方的深渊。中午过后,有人用力敲她家的木板门。 “小冴,阿慎,不得了了!” 是贵婶的声音。冴打开门,惊慌失措的贵婶继续说:“在矢来下!矢来下的三年坂找到一具尸体!该不会是你爸爸……” 冴惊讶地回头看着病床上的母亲。母亲也一脸惨白地看着讶。冴忘记包头巾,沖向矢来下。 “那是四年前,夏天结束后做的工程。因为要埋水道管线,所以把这一带都挖了起来。没错,那次是第一次挖这一带,但下面有一块很大的岩石,费了很大的工夫,挖好的时候,太阳已经下山了,所以,第二天才填回去……” 冴拨开人墙,冲到警戒线前,听到一个男人用沙哑的声音说着。走上三年坂,发现稍微低矮的右侧好像正在进行水道改修工程,一个身穿短褂,看起来像是现场工人,正在向两名佩剑警官和便衣警察解释。他们后方有一个大洞,旁边的草蓆下似乎有一具尸体,周围散发着一股带着泥土味道的淡淡腐臭味。 “所以,有人在半夜掉进坑里了吗?如果这样的话,第二天不是会发现吗?” 一名制服警官问道。 “啊,对,对,我想起来了,那天晚上刚好下雨。半夜后雨下得特别大,第二天早晨,里面也积了很多泥巴。我记得是九月初……” “没错!就是九月第一次下雨的晚上!我爸爸突然没有回家!” 冴忍不住大叫起来,站在坑洞前的几个男人同时转过头。那个中年便衣警察似乎是刑警,他一脸讶异地看着讶。 “他喝醉酒,经常晃到这里来。你们确认一下,他脖子上应该有烫伤的疤痕。” 便衣刑警四周张望了一下,走到冴的身旁,压低嗓门说:“你是不是吉冈冴?” 七月十日。实之第一次拉车。 他在上野车站前的车行付了二圆十钱的保证金,以每天七十钱的租金租车。原本需要十天租金的七圆作为保证金,但因为有同乡会担任保证人,所以降为三天份的租金。实之身上的钱连三天份的保证金都付不出,只能卖掉哥哥帮他买的参考书。由于车行规定,必须同时租用附gg的短褂,所以他向阿捡的父亲借了平顶斗笠、腹挂和细筒裤。 他和车行约好,第三天一定要还车。由于保证金刚好和租金抵销,所以,如果一天没有赚到超过七十钱,就是赤字。短程的车资大约十钱至二十钱,听说很少会载到长距离的客人。实之希望每天有三十钱的收入。假设短程客人每人付十钱车资,每天必须载十名客人才能赚到一圆。 车行也告诉他车夫的规则,并要求他严格遵守。像实之这种新加入的个人车夫只能拉着空车在街上奔跑,等待客人主动招唿。而且,只要附近有其他人力车,就必须优先礼让。 实之压低平顶斗笠,握着车把,立刻从上野前往根岸和谷中的方向。他并不讨厌跑步。这一个月几乎足不出户,身体有点懒洋洋,但之前他在薪炭批发行时就经常做粗活,况且,人力车也没有他以为的那么重。 第70页 对东京的路况不熟令他有点不安,但这是为了寻找坡道才开始的工作,即使会出糗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先试三天,如果不行,再另找其他工作。应该不至于连一个客人都载不到吧。 “我说实哥,你还是回老家比较好。”阿丢已经是第三次说这句话。 “你不是说,之前已经办理好手续,校方会用电报通知你考试结果吗?” 实之原本打算返乡,所以把房间都整理好了。如今又像之前一样,蜜橘箱和笔记本散乱一地。实之在两坪多大房间的油灯下,只穿着兜档裤,不停地按摩着两条小腿。 “不,考试结果不重要,反正绝对不会合格。所以,我决定继续在东京多留一年。即使我现在回老家,恐怕也没办法继续读书。” “为什么?” “只要再稍微加把劲,就可以知道很多真相。三年坂的事也只差临门一脚了。即使回到老家,我也会整天挂念这件事的。” “但你不是没钱了吗?” “你看。” 实之拍了拍身旁的地板。那里散落着一些零钱。 “搞什么嘛?才五、六十钱而已,我也有啊。” “这是我拉车赚的钱,是不是很厉害呢?” “拉车?你打算在拉车的同时读书,还要找坡道吗?” “你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吗?这也有助于了解东京的地理,我认为七个三年坂在东京的位置一定代表某种意义。” 阿丢闭口不语,然而,他露出极其不满的眼神。难道自己留在东京,会给他带来不便吗?实之突然这么想。 实之拉着车子在街上跑。 “拉车的,到芝的红叶馆多少钱?” “十钱可以吗?” “真便宜,那就拜託你了。你是不是学生?” 车资并不固定,必须和客人交涉后决定。新手上路的实之总是把价格压得比较低,虽然始终无法达到每天十个人的目标,但几乎都有五、六个客人。前三天总共赚了二圆七十钱,扣除租车费用,只剩下六十钱,于是他又续租了三天。第一天一直在路上跑,感觉小腿都快抽筋了。目前还有点辛苦,但是习惯后,应该可以在路上跑更长的时间。 由于他是新手的个人车夫,所以并没有固定等客的地方,一大早离开大杂院后,就选择人多的路线慢慢跑,一旦载到客人,把客人送达目的地后,再度拉着空车在街上跑。整天都在重复这样的过程,根本没有时间问坡道的名字和家徽的事,但跑了四、五天后,他对东京的地理环境变得相当熟悉。眼前暂时要专心赚钱。幸好即使在跑的时候,也可以思考。他已经知道该走怎样的路线,到客户指定的地点,当他从容地在街上奔跑时,总是在思考三年坂的事。 既然四个三年坂附近都有那个家徽,很显然的,保谷家和三年坂的秘密有某种关系。他们的态度十分小心翼翼,为了避免别人一探究竟,才会想出“寺町说”这套歪理。志野态度的急速改变,以及保谷家长子怒斥自己,都在在证明了这件事——一切都是为了赶走自己。 三年坂的秘密是否和七个三年坂的位置有密切关系?之前在饭仓出发,绕着山之手奔跑寻找家徽时,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感觉,目前所知的六个三年坂都围绕着宫城,也就是之前的江户城。 有一本名叫《武鉴》的古书,那是江户时代的武家名鉴。明治之后,旧书店都可以找到。实之查了那本书,得知保谷家在江户时代是二千石的旗本。饭仓三年坂的堀内家也一样,是三千石的旗本。在这本书上,无论保谷家和堀内家,都是那个熟悉的家徽。这两家似乎有共同的祖先,也就是那个姓牛込的旺族,但当时他们分别住在四谷和青山,和三年坂似乎并无关系。 实之无法判断那个世族的人和三年坂的关系,到底是悠久的歷史;还是最近的事。江户时代,旗本无法自由选择自己想要居住的地方,都是经过统一分配。如果他们从江户时代开始住在三年坂附近,那就是幕府的指示。进入明治,人们可以自由选择居住地以后,他们选择住在三年坂附近。这件事代表什么意义? 三年坂围绕的中心……。 那是相当可怕的可能性。如果三年坂本身有什么秘密,应该就是围在宫城四周这个秘密吧? 保谷一族住在其中几个三年坂旁,如果是基于某种意图,当然他们会对实之的调查产生警戒。不,难道只是警戒而已吗?河田是否也和这件事有关?难道他也是保谷世族的一份子? 当初因为赌气不回老家,但五月底离开宿舍后,实之并没有把自己的行踪告诉任何人。现在想起来,这么做是正确的。那些人应该还不知道自己的落脚处,如果对方想要寻找自己的下落,阻止自己继续调查,或许会去老家打听。实之原本打算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写信告诉渡部,但显然小心为妙。 总之,一高将在二十六日放榜,只剩下一星期左右。通知将会以电报的方式寄到老家,自己寄信回家时,还是不要留下目前的地址比较好。 火之梦7 (一) 镀金又梦见了火之梦。自己一如往常冲下两侧火星飞舞的坡道,然而,这次出现了少许的变化。 第71页 车夫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人。虽然车夫仍然穿着印有“镀金”的短褂,头戴平顶斗笠,但瘦高个儿代替原本中等身材的男人握着车把。是刚才一直跑在右后方的年轻人。镀金往左一看,没有看到任何人。戴着角帽的大学生不见了,只剩下镀金和年轻车夫两个人。 前方可以清楚看到坡道下方的景象。谷底一片通红直到远处,并且渐渐在视野中扩大。 火中有一个人影晃动。是手脚都很细的矮小人影,难道是小孩子吗?那个影子几乎快被火吞噬了,火焰像艷阳光般晃动,影子痛苦地翻滚着。 到底是谁?是谁家的孩子? 然而,那个小小的黑影很快的熔化、消失了。 镀金坐着的车子也沖入火中,前后左右都被熊熊大火包围。车夫变成了火人。黑烟和火焰交织在一起翻腾,张开大口准备吞噬一切。 镀金闭上眼睛,额头和鼻子痛如刀割,渐渐失去了感觉。皮肤被翻了起来,灼烧的肌肉开始熔化,连骨头也被火咬碎了。 这是火葬。当一切化成灰烬时,火之梦终于迎接尾声。 镀金努力张开双眼,他的义务就是要看清最后的一切。 火焰在前方窜烧,车子仍然冲下坡道。 这个下坡道仿佛可以通向世界的尽头,这场地狱业火好像也会永远燃烧。然而,火的后方出现了不同的东西。镀金知道那是什么。他已经知道第七个三年坂在哪里,也猜到了坡道下方有什么。 七月二十五日。前一天晚上,立原总一郎离开东京三个星期后又回来了。今天白天,他立刻来到元数寄屋町拜访镀金。他在老家福井就已经写信通知了镀金。 “好久不见。” 镀金在门口迎接立原后,和他一起走了出去。 “我请你吃午饭,你还没吃吧?” 镀金带立原来到靠新桥的尾张町二丁目一家当时还很少见的咖啡厅。咖啡厅内的感觉和镀金目前的住家很像,圆桌旁零零星星坐着一名或是两名客人喝着咖啡和洋酒。架子上放了一整排进口的洋酒瓶,吧檯的玻璃瓶内装着进口巧克力和色彩缤纷的糖果。 镀金用眼神向老闆打招唿后,沿着店内的楼梯上了楼。十坪左右的二楼完全没有客人。 “我住的那个地方在卖西洋杂货前,也是咖啡厅。日本似乎还不太能够接受咖啡,这里很难得地撑了下来。听说你今天要来,我特地事先预约好座位,也点好了菜。饮料喝咖啡可以吗?” 立原显得有点不知所措,镀金带他来到窗边的圆桌旁。才刚坐下不久,蛋包饭、三明治和装在木盆里的沙拉就和咖啡一起送了上来。当拿着银盘的老闆下楼后,镀金开始吃三明治。 “唯一的缺点就是只有这几样东西可以吃,不过味道很不错。” 立原对食物没有兴趣,他探出身体,压低嗓门说:“镀金老师,我果然没有猜错。” “你不用小声说话,下面也听不到,不用担心。” 立原仍然小声地说: “内村义之去年夏天返乡后立刻死了,听说是死于意外。” 镀金瞥了立原一眼。 “什么意外?” “好像是从哪里的屋顶掉下来受了伤,结果被细菌感染,很快就死了。而且……” “而且?” “他有一个弟弟,比他小五岁,名叫实之。今年春天,不告而别离开了奈良老家,目前下落不明。他母亲试图隐瞒这个事实我在想,他会不会也来东京找他的父亲?” “原来如此。……那个叫实之的,是不是听他哥哥说了什么?” “应该吧。他哥哥义之死得很突然,听说在他死之前的两、三天,兄弟两人曾经在老家见了面。另外……” “另外?” “关于内村义之,曾经有过不太好的传闻。其实,我之前虽然听说了,但因为成为我们大学之耻,所以一直瞒着老师。对不起。不过,既然他已经死了……” “是什么事?” “那是他刚进帝大时的事,差不多两年前。听说他制作了一份东京改造计画。” “东京改造计画?那不是很好吗?未来的建筑家都会这么做吧?” “不,他的计画很激烈。他计画创造一个全新的东京……” 根据立原的解释,内村义之所描绘的东京未来设计图,和目前的东京完全不同,宽敞的道路以宫城为中心呈放射线状向郊外延伸,道路两旁配置政府机构、文化教育设施和商业街。 “不久之前,政府推动了市区重划的东京改造案,最初是德国建筑家的构想,但因为规模太大,导致无法实现。这份‘东京改造计画’和德国建筑家提出的原案很相似。内村的计画是直接模仿巴黎。” “那不是很好吗?未来有这样的东京,让我很期待呢。” “不过,建设通常伴随着破坏。” 镀金吃着最后一片面包,立原沉默不语地看着他。 “原来是这样,”镀金说,“你说的破坏是指东京大火吗?这点倒是和他那位当车夫的父亲很像。” “只是有这种可能而已,教授说他的这份计画太傲慢,也太危险,他最后自己撤回了这份计画,我只是听到建筑系有这样的传闻。” 第72页 “真有趣。” 镀金把牛奶慢慢倒进咖啡,继续说道: “一开始以为是鹭沼为了驱逐贫民,想要利用东京大火。原来他的计画不光是驱逐贫民,而是连目前的山之手和下町的道路和坡道也全部烧毁,完全重建东京啊。” “东京是一个毫无计画的都市,我认为江户时代还算是井然有序。” “但应该会逐渐改变吧?目前,有乐町一带不是慢慢建造了很多大楼吗?” “那是因为以前太粗鲁了,军事设施和监狱竟然在宫城正对面。” 立原喝着黑咖啡。 “对了,镀金老师,你那方面有没有什么进展?” 镀金心不在焉地看着立原。 “目前已经找到六个三年坂,但你听说有七个,所以叫我去找第七个。” “不,我并不是叫老师去找,只是因为我刚好不在东京……” “没关系,没关系。你确定有七个吗?” “对,虽然不是我亲耳听到的。大学有一个对旧地名很有研究的老师,这位老师曾经听已经过世的老人提起过。在大学要调查这种事情比较方便。” “是吗?” 镀金轻轻摇头,“听你这么说之后,我就以之前那二十一个低谷为中心调查了一下,可能目前已经改成其他名字了,所以,很遗憾,目前还没有任何发现。如果那位老人的记忆无误,第七个三年坂可能已经不存在了。” “不存在了?你是说,目前已经不是坡道的意思吗?” “对,有可能整平了,或是变成普通的斜坡,甚至变成了住家。……啊,对了,所以,可能不完整。” “什么不完整?” “就是我之前失言,说可能有‘超自然的力量’那件事。照理说,我不应该提这个话题。” 镀金先打了招唿后,开始解释说。正因为七个三年坂无法找齐,所以这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无法发挥作用,明歷大火和造成“最惨的冬天”的神田大火,以及本乡大火,都只造成小规模的火灾而已。 他们默默的喝着咖啡,镀金已经吃完了,但立原完全没吃。立原打破了沉默。 “先暂时不讨论这个话题。我这个月不在东京,所以不太了解详细的情况。听说牛、迂矢来下的三年坂发现一具尸体。” “对,听到这件事时,我也很兴奋。” “老师知道是谁的尸体吗?报上说是身分不明。” “听说是四、五年前工地的工人。当时在挖路,马路上挖了大洞,晚上也没有封起来,结果没有人发现有工人掉下去,就把坑洞填满了。这次在进行水管改建工程时,才挖出已经腐烂的尸体。听说是一个叫冈田的中年男子,住在四谷。” “不好意思,请问你这消息是从哪里得知的?” “报纸的报导,今天我想告诉你这件事,还特地把剪报带来。‘东野新闻’,这家报纸不大,但有记者和警方很熟,所以内容很详细。” 镀金从怀里拿出折起的报纸,立原立刻接过来,低头看了起来。 “……原来是这样,报上写说是叫冈田一藏。右腿有骨折的痕迹,家属也根据这个伤痕确认了尸体。这么说,不是他啰?” “不是谁?” “老师,你会感到兴奋,是否以为是桥上的尸体?” 镀金露出微笑。 “不,我是因为三年坂下有尸体这件事感到兴奋,或许其他地方也有。” “尸体吗?” 镀金没有回答。 “但是,你为什么认为桥上死了?” 立原迟疑一下。 “你该不会真的相信三年以内会丧命的传说吧?” “嗳,说出来很丢脸。但在得知内村的死讯后,总觉得……” “冬天时就会知道桥上的事了。” “咦?” “在此之前,我要去旅行一下。不瞒你说,六月底之后,我就辞去开明学校的教职。八月我会离开东京,去日本各地看看,打算十一月再回东京。这样应该来得及,明年我会去英国,之后……” 立原慌忙打断了他。 “等、等一下,老师,请等一下,请你解释一下。” “首先,假设内村实之是因为听到他哥哥义之说了什么,才会行踪不明。我无从得知到底是七个三年坂的事,还是桥上的事,但无论是哪一种情况,我觉得今年冬天都会有动静。我相信弟弟实之刻意隐瞒行踪,也是这个原因吧。” “……会有动静?” “没问题,等我十一月回来,会立刻去找第七个三年坂,我已经有大致的方向了,只是想再实地确认一下。只要一有消息,我会马上通知你。之后,我会在杂志上发表,或是向警方报备。因为我要去英国,所以不想和这件事有太多的牵扯。不过,预防东京的大火,匹夫有责。” “万一现在就发生……” “现在不可能。”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大火通常都发生在冬天或是初春季节。即使三年坂有神奇的力量,如果不是空气干燥的季节,应该无法成功。” 第73页 “……那倒是。” 立原一脸无法释怀的表情,只嘀咕了这么一句。 三年坂8 (一) 七月二十六日。这天是一高放榜的日子,早上八点多,从车夫变回一介书生的实之去一高看放榜结果。 他的外貌稍微有了一点变化。不仅体重减少,脸颊也凹陷下去,只有双眼炯炯有神。做车夫的工作后,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他的步伐比之前更快,从正门走向钟楼。左转后,走在铺着煤渣的路上。连结红砖校舍和漆成水蓝色木造校舍的长迴廊上,公布了合格者的准考证号码。 他的准考证并没有上榜,他也没有多作停留,低着头走出大门,沿着暗闇坂快步走向上野的方向。他的背影很孤单落寞,散发出某种强烈的感情。 相同的时间,吉冈冴仍然对自己命运的巨大改变感到困惑不解。之前那次尸体骚动后,另一位刑警拜访了他们的大杂院,为她安排了在麻布某家高级住宅当住宿女佣的工作。母亲慎也和她同住,还请了医生帮母亲看病。自己脸上有烧伤,母亲罹患了肺病这种不治之症,她简直难以相信这么幸运的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那位姓平泽的刑警说,必须有一个附带条件——在明年四月之前她们不可以出门,也不能提起继父和三年坂的事,连名字都要暂时使用假名。她们母女两人可以保证衣食无缺,每个月还有十圆薪水。这些优渥的条件,似乎是让她们暂时隐姓埋名,保持缄默的代价。 已经承受极大打击的这对母女答应了这些要求。位在麻布龙土町的这幢房子很大,只有一对老夫妻和佣人住在那里,过着隐居的生活。大家都对她们母女很亲切,但却从来没有亲密交谈过。 讶负责整理图书室等轻松的杂务,无所事事反而让她心神不宁,在这一个月的时间内,她学会了西洋的刺绣,也做了钢琴套。之后,平泽只来过一次,说等到明年春天,会告诉她所有的事。 这时,土手三番町保谷家的饭厅内瀰漫着低气压。得知长子重治报考一高再度落榜后,早餐的气氛顿时变得格外凝重。 “都是那对兄弟的错!” 保谷夫人神情憔悴地低吟。 “自从那个孩子来这里之后……” 重治的表情反而比两个月前开朗。 “算了,即使考取了,不要说出人头地,也不可能去公家单位上班吧。” 保谷坐在窗户前的家长席,默默地把奶油涂在面包上。 “老公,如果你一开始就说清楚……” 保谷听到太太的话,并没有答腔。志野脸色苍白,把茶杯举在半空中说: “爸爸,我们以后该怎么办?” 桌子旁放了五张椅子,保谷夫妻坐在桌旁,应考再度失败的长子和经常被男生捧在手心的独生女也围坐在餐桌旁。然而,只有一个座位空在那里。全家人都默然不语地注视着那个座位。 实之回到位于山伏町的大杂院后,去阿丢和阿捡的住处向他们报告应考结果,然而只看到阿捡的父亲望着天花板,他们两个人似乎外出了。 实之走向放在自己房间门口的人力车。他身上已经没有回家的旅费,但他在这段时间既没有解开秘密;也没有找到第七个三年坂。除了在东京到处拉车以外,他已经别无选择。 开始拉车已经两个多星期,赚的钱非但没有增加,反而有减少的倾向。客人叫车的比例大幅减少,他从一个星期前开始增加拉车的时间,一直奔波到深夜两点,也只能靠载一些醉客努力维持现状。 除了柳桥、新桥和日本桥等艺妓密集的街道以外,神田明神下或神乐坂等餐饮街附近都有专用的车行接送客人,专跑夜场的个人车夫也有各自的招唿站。实之无法在定点等候客人,只能在路上看到醉客时,走到他们身旁问:“要搭车吗?” 第一天跑夜场时,遇到客人呕吐,令他不知所措。第二天晚上,客人竟然睡着了,怎么叫都叫不起来,实之不知道该送他去哪里,只能在半路让他下车,当然也没收钱。实之无从得知客人减少的原因。 他是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刚入行时,东张西望拉空车的生疏样子,一看就知道是新手,让人感觉很可爱。 然而,他渐渐失去了这份可爱。一方面是因为他已经越来越进入状况;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迟迟无法找到新的三年坂而感到焦躁。他的内心产生一种接近愤怒的强烈感情,让他失去原本的开朗。 他以考生的身分来到东京,最初住的宿舍在东京也算是上等住宅。然而,现在他住在最低层的大杂院。在考试以前,他几乎都关在房间里念书,如今却必须外出工作。他觉得自己徘徊在东京的最低层,担心自己永远在谷底奔跑;永远无法攀上坡道上方。 其实车夫这个职业,遭到使用者的排斥。他们不仅觉得车夫经常随便哄抬价格;甚至害怕车夫随时有可能变成强盗。看到压低斗笠,浑身散发出某种情绪的年轻高大身影在街上奔跑时,内心的不安就会倍增。 只有他自己没有发现他外表的改变。再加上一高落榜的现实,使得他的表情更加阴沉。 “……惨了。” 实之这天的收入最差。他在宫城四周绕了五次,只载到一个短程客人。他缓缓的在街上跑着,一边左右张望,嘴里不停地嘀咕着“惨了”。这个情况下,他只能勉强填饱肚子。长时间在街上奔走后,回到家里倒头就睡,不要说是调查,甚至连读书的力气都没有。他已经接受了要继续住在大杂院的现实。而且以目前的情况来看,秋天以后,他也不可能有钱去读补习班。 第74页 “要搭车吗?车资可以算便宜点。” 在数寄屋桥附近,他问一个站在街上张望的绅士。那个绅士好像看到什么煞星似地立刻转过头。实之最近经常遇到这种反应,刚来东京那一天去霞之关时的疏离感再度甦醒。渡部之前在老家时说的话在他耳边响起。 “绝对一辈子都会这样。” 每次招唿客人都遭到无视。像火一样的憎恨,渐渐在实之的内心萌生。 八点多,实之拉了第二个客人来到上野车站后,先回去大杂院一趟。阿丢和阿捡平时都在这个时间回家,然而,阿捡他们的房间内只剩下父子两人,阿丢不在。不仅如此,阿丢之前捡回来,一直堆在大杂院门口旁的杂志和报纸也不见了。 实之顿时领悟到,阿丢走了。实之原本想问阿捡,但听说他有口吃,除了他父亲和阿丢以外,谁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他已经走了。” 阿捡走出来小声的说,他的口齿十分清晰。 “他不知道去哪里了,他很生气,说实哥太顽固了。” 实之瞪大眼睛注视着阿捡的脸,好不容易才问: “他去哪里了?” “不知道。……另外,你住在这里是没问题,但即使你给我再多钱,我也不会再为你带路了,如果可以,也希望你不要找我说话。” 两天后的深夜,实之仍然在街头拉车。十九世纪最后一年的东京夜晚,他像往常一样拉着空车寻找人影。 不一会儿,实之不再注意路上步履蹒跚的行人。他觉得一切都是徒劳。他在不知不觉中奔向在东京第一个看到的三年坂所在的霞之关。他握着车把,身体微微前倾,满脑子都在思考阿丢的事。 阿丢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是自己在牛迂津久户找到第四个三年坂的那一天。 自己是怎么找到第四个三年坂的? 因为当时跟踪了包着御高祖头巾的女人。 她那天在哪里? 在土手三番町的三年坂。 那里发生了什么事? 自己被保谷家的长子痛骂一顿,两周之前拜访他们家时,还没有这种反应。 我最初请阿丢做了什么事? 寻找三年坂的同时,找那个包头巾的女人。 他们有找到那个包头巾的女人吗? 没有。不可思议的是,那天之后,在东京任何地方,都没有再遇见那个女人……。假设阿丢认识那个女人……假设是他去警告她,我在找她……。 霞之关的三年坂黑漆漆地出现在夜色中,一群蚊子立刻钻过平顶斗笠,扑向他的脸。实之挥着手,伫立在坡道下方结实的泥土地上。一个看起来像是官员的男人满脸通红地从外务省的方向走过来。 “喂,我要坐你的车。到三田,你一定乐坏了吧?” 实之不理会他,独自跑了起来,身后顿时传来叫骂: “你是什么东西?下次我看到你,也绝对不会坐你的车,他妈的!” 阿丢和阿捡是怎样帮自己带路的? 对路况很熟悉的阿捡说话时需要透过阿丢居中翻译。阿丢说什么阿捡会口吃,所以不敢在别人面前说话,这根本是弥天大谎。 那是为了避免阿捡和我直接对话。我们最先去了小石川,在那里没有找到三年坂,接着又去麻布南区……。 实之正站在通往我善坊谷的三年坂上。他想起五月下旬,和阿丢、阿捡一起来到饭仓附近时的情景。当他们来到我善坊谷的附近时,阿丢曾说: “那里没什么坡道,他们说是通往芝的路。” 阿丢去打听三年坂的名字后,回来向他这么报告。 “这两个都叫雁木坂。” 之前问到谷中时,阿丢曾经说: “其他地方不太清楚,但上野和谷中附近应该没有这个坡道。” 然而,谷中明明有三年坂。阿丢虽然号称协助自己寻找坡道,但假设他是基于其他的目的……。如果是为了让自己远离三年坂;让自己没有时间温习功课,在一高的入学考试中失利,赶快回老家……。 所以,他才一再要求自己赶快回老家,为了让自己的荷包缩水,还要求付他们薪水。也许是因为阿丢的关系,实之才一直无法再遇见包头巾的女人,搞不好被子里的跳蚤和虱子也是他搞的鬼。 总之,这么一来,所有的事情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从永田町穿过已经夜深人静的番町高级住宅区,走下土手三番町的三年坂。保谷家就在三年坂下方的左侧,除了门灯以外,整幢房子都熄了灯,沉寂在夜色中。第一次来这里时,曾经在坡道上方听到这幢房子的方位传来小孩子嬉戏的声音,更重要的是,开明学校那个为自己创造和志野相识契机的平头学生曾经说: “对啊,那个死小鬼把我弟弟打伤了。番町高级住宅的少爷,竟然是附近的孩子王。” 他指的就是志野的弟弟。然而,实之没有在保谷家见过这个孩子,难道他就是阿丢吗?阿丢故意用炭或是其他东西把脸和牙齿涂黑,跟着我,避免让我找到三年坂吗?但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孩为什么要这么做? 实之经过牛込津久户的三年坂,脑子里仍然在思考保谷家的事。可怕的想像不禁在实之的脑海中浮现。明治中期后,同一家徽的世族开始居住在三年坂附近。三年坂位在围绕宫城的山之手各地,七个坡道包围了天皇居住的地方。如果只是居住在三年坂的周围,那倒也不稀奇。然而,如果三年坂本身就代表某种危险的意义,事情就没有那么单纯了。 第75页 虽然这种想法太可怕,但万一他们企图危害宫城……? 光是有这种念头,那个家族就罪该万死。他们感受到这种危机,所以,为了隐瞒三年坂的秘密和存在,努力排除想要寻找的人。 事实上,保谷用寺町说打发了上门造访者,不让别人继续追究下去。实之之前也信以为真,不再继续调查。然而,即使阿丢是保谷家的次子,但保谷家需要小孩子来出面处理吗……?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觉得自己想错了。难道阿丢和保谷家没有关系,是其他想要妨碍自己的人吗?实之已经来到矢来下的三年坂,他打算走遍所有的三年坂。矢来下的三年坂似乎完成了引水道工程,地面有挖过的痕迹,他发现地上放了一束枯萎的百合花。 为什么有花?是不是那个包头巾女人放的? 那个女人住的地方搞不好就是第七个三年坂。如果之前阿丢和阿捡说谎,那么,实之已经大致猜到可能的地点。就在这附近……。 实之慢慢的在四周寻找。现在是深夜,不可能遇到那个女人;而且,她在夏天也不可能再包头巾。 是自己想太多,是他太在意那个女人。刚才的花有可能是因为在做工程时有人死了。 死了……? 哥哥死了,被人刺中肚子死了……。啊! 实之终于想到那个可能性,同时也了解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在意那个女人。 因为外祖母曾经说:‘我看是女人干的。’哥哥肚子上的伤口的确像是没有力气的人造成的伤口,但也可能是小孩子,而且是个子矮小的小孩子干的!去问他的同伴。去找阿捡问个清楚。 实之从原本和走路差不多的速度突然奔向前方,人力车顿时发出嘎啦嘎啦的巨大声响。这里是本乡的丸子坂,只要走过蓝染川的石桥就是谷中,在桥的北侧就是目前名叫萤坂的谷中三年坂。 这一个星期以来,实之每天下班后,都会从石桥经过三崎坂和御隐殿坂。看到萤火虫,可以疗愈他疲惫的身心。 这天晚上,河岸旁也闪着白光。一个黑影站在河畔,应该是捕萤火虫的小贩。当时,这种小贩很常见,事实上,实之也曾经多次在这里看到过。实之不以为意,全力冲上三崎坂,然后,穿过谷中墓地,走下通往根岸的御隐殿坂。这里是名为莺谷的低谷地区,从根岸来到上野后,就是他目前居住的大杂院。 他走下坡道。 有人在他心中轻声地说:“不要跌倒了。” 两侧都是低矮的泥土墙,土墙后方是墓地和黑色树影,前方是漆黑一片的坡底。 实之以相当快的速度冲下坡底。 有人低声喃喃的说: “我在三年坂跌倒了。” 那是死去哥哥的声音。 “你也要小心。” 右侧树林中闪过一个白色的东西。是一张很小的人脸。实之大吃一惊,转过头来想看清楚那张脸,没有注意前方。 下一剎那,实之连人带车一起往前摔倒。他被什么东西绊倒了。随着人力车木架折断的声音,实之整个人跌在泥土地面上。 我在坡道上跌倒了……。 实之仰望着眼前的星空说道。哥哥说他在三年坂跌倒了,如今自己也在坡道上跌倒了。在跌倒之前看到的那张小孩子的脸扭成一团,好像快哭出来了。那的确是阿丢,只是没有把脸涂黑的阿丢,他果然是保谷家的次子……。 实之张开手脚,仰躺在坡道下方的平坦地面上,不知道躺了多久。不,可能并没有张开手脚,因为感觉已经麻痹,连自己也搞不太清楚,只觉得右脚扭向奇怪的方向。 一切都完了。在跌倒之前,看到了小孩子哭泣的脸。那个小孩子流着泪,想要杀害自己。 只能回老家了。去年夏天,被他剌中腹部的哥哥一定也有相同的感觉。自己不会再来东京了,再也见不到阿时了……。渡部,对不起,你出了二十圆,我却和哥哥一样跌倒了。 这时,眼前的星空被什么东西挡住了,有人探头看着实之的脸。不是阿丢,是一个大人。 “你还好吗?” 好熟悉的声音。 “你的脚好像摔断了,不过,你还年轻,在冬天之前就可以恢復。没问题,到时候又可以跑了。” 他是谁……。实之茫然地思考着。然后,不加思索地问: ……这里就是第七个三年坂吗?” “听你这么问,表示你还没有找到啰?内村实之同学。” 镀金弯着身体,抬起头,在星光下微笑着。 “你应该知道的。你同父异母的妹妹就住在那附近;梦幻的初音坂也在那附近,三年坂就在那里。只是没有任何一户人家有那个家徽。” 夏去秋来,树木的叶子变厚变硬,渐渐染上了黄色和红色,当这些色彩褪去时,便轻轻飘离枝头。 镀金居住的元数寄屋町的红砖房在八月之后就空无一人,时序进入十一月,门口用薄木板封了起来,感觉好像是空屋。 那一年的冬天,约定十一月回到东京的镀金毫无音讯,每天都心神不宁的立原总一郎于十一月二十八日,在小石川区安藤坂附近的宿舍收到一封限时专送。背面的寄件人处写着“七坂四郎”的名字,他立刻知道是镀金寄来的。里面有三张信纸,用很生硬的文言书信文体写道: 第76页 立原总一郎惠鉴: 小生目前正停留在某海港,临时准备前往伦敦,恕小生仅以此信聊表问候。第七个三年坂已经找到,另以附件报告。经过长考,我已同时以平信,将七个三年圾的地点、由来,以及纵火犯暨车夫桥上隆之事等内容寄至几家报社。之后事宜,一切交由你处理,小生从此消失江湖。若你灭觉麻烦,也可置之不理。另,寄去报社的信以匿名方式处理,只字未提小生、你以及大学之事。虽然我们相处时间甚短,谨对此次愉快的侦探活动致以万分感谢。 以平信寄至报社的信写着,两天后的十一月三十日,将在世人面前揭开三年坂的秘密。 至今为止,我们目睹了多场火灾。 我们曾经目睹一个区域,或是好几个区域在火中毁灭,然后又浴火重生。 这或许是神田一带,也可能是本乡春木町,或许曾经亲眼目睹过“最惨的冬天”。 如今,只有两天。 只有这两天的时间,东京这个由群山构成的广大复合体可能付之一炬。掌握七个三年坂秘密的人,掌握了可以把这个国家的首都烧毁的力量,将以前所未有的大规模火灾烧毁东京。 如果是你,会怎么做? 三年坂 火之梦 (一) 十一月二十日深夜两点。 一名车夫拉着空车从牛込津久户的三年坂下方沿着江户川奔跑。不知道是否经过什么特殊处理,嘎啦嘎啦的车轮声并没有太大声。 时序已经进入冬季,路上人影稀疏,等候客人的车夫也零零星星。车夫拉着载了一个大箱子的空车在冷清的街道上疾走。 今天晚上,车夫将从谷中的三年坂出发,绕行全东京的七个三年坂,在坡道下方的高级住宅、商店,尤其是木炭店附近纵火,亲眼看着这些地方窜起红色火光。 在他接二连三的奔波下,应该已经有五个三年坂发生了火灾。超自然的力量也即将发挥作用。虽然他无法同时确认之前的五个地方同时冒出了火光和黑烟,但可以确认刚才纵火的矢来下三年坂已经在身后微微冒出黑烟。 第六个牛込津久户的三年坂,坡道下方附近的民宅正冒出火光。车夫压低平顶斗笠,再度动作生硬地奔向最后的,也就是第七个三年坂。 那里是一片沿着斜坡建造的大杂院,其中有一间曾经是商家的废弃屋。腐朽的木板围墙拉起了铁丝网,表面上似乎拒绝外人进入,但车子却轻而易举地进入其中。 位在斜坡上的废弃屋内杂草丛生,随意丢着许多废弃材料,角落有一间摇摇欲坠的仓库。车子缓缓移动到仓库前,旁边就是一幢两层楼的房子和大杂院。 车夫从行李架上拿下箱子,顿时传来动物的叫声。车夫窸窸窣窣地开始作业,结束后,面对着建筑物,双手伸向半空。随着他的手一扬,丢出好几个黑色的东西。 动物的黑影落在斜坡上,分头四散。左逃右窜后,钻进草丛,大部分都跑向仓库的方向。 火星四散,进而变成一团小火。而且,并非只有一个而已,而是有三、四个火球紧贴着地面,前后左右颤抖着向前跑。 就在这时,有人大声叫住车夫。 “拉车的,你这是白费工夫。” 车夫浑身僵硬,转头看着发出声音的方向。 “即使你好不容易点着了火,也很快就会熄灭。因为有好几名消防队的人抱着水桶正在待命,刚才你去的六个地方也一样。在你离开之后,立刻就把火给扑灭了。” 黑影从前方的仓库中走了出来。愣在原地的车夫在黑暗中眯起眼睛,想要看清人影到底是何方神圣。 “这里更是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工作,把整幢建筑物和废弃材料都泡了水,连点火都很困难。况且,你也无路可逃。” 车夫一惊,回头看着身后,身后不知道从哪里冒出四名警官,挡住他的退路。 “你果然把这里当成最后一站。我稍微赌了一下,不知道你会按照怎样的顺序,跑完这七个三年坂。” 几名警官同时点亮了提灯式的油灯,车夫的身影顿时浮现在夜色中。 镀金一边说话,一边走了出来。 “我直到最后一刻,才知道小石川柳町的三年坂,而且这条坂道已经消失了。正如我在信中所附的地图上所画的,这个斜面在三百年前是坡道。你一定认为唯一消失的这个坡道隐藏着某种特殊的力量。我很庆幸自己没有猜错。如果你最先来这里,会因为点不着火,而让你有机会狡辩。” 一名警官跑到镀金所在的位置,把手上的小东西递到他的面前。镀金接了过来,转头看着车夫,用手指把手上的东西高高举起。那是只烧焦的小老鼠的尸体,尾巴还留着一些残渣。 “你把活的小老鼠浸在灯油里,尾巴绑上涂了磷的绳子,把它们放出去。磷在干燥变硬后,和地面之间摩擦就会发出火星,看起来好像在地上乱窜。当火烧起来时,老鼠就会逃到阴暗处,变成一团火球,房子就会烧起来。立原,你所设计的纵火犯车夫传说真的很经典。” 立原拿下平顶斗笠,目不转睛地看着镀金的脸。 “果然是这样,我之前就怀疑。所以,你设计了这个局,谁是侦探,谁是纵火犯,直到最后一刻才见分晓。” 第77页 镀金一脸同情地走到他的面前停下来。跟在镀金身后走出来的西装男子站在他身旁,他正是那个有着将棋脸的人。 立原把视线移向那个人。 “这位是刑警先生吗?所以,失踪的内村实之其实已经受到警方的保护了吗?他应该不会也在这里吧。” “对,他也来了,实之有权利知道他哥哥的事。” 立原背后传来踩在腐烂木板上的声音,接着实之从废弃材料后方走了出来,一个穿西装,戴帽子的男人陪在他的身旁。立原转过头,在月光下看着实之的脸,对镀金说: “我第一次看到他。河田说得没错,他和哥哥完全不像。老实说,我一直很担心他会遇到你。” 立原把视线移回镀金身上。 “不过,镀金老师,就连这一幕也完全符合你写的剧本——必须在纵火现场逮捕纵火犯。” 镀金平静地回答: “不,其实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也尽量避免遇到实之,因为我不需要从他那里打听消息。” “为什么?他应该会告诉你,我们的事吧?” “你说的‘我们的事’,是指你和内村义之,还有河田义雄一起制造的那份建立在把整个东京烧毁基础上的东京改造计画吧?也包括你单独执行的本乡春木町纵火事件吗?” 实之惊讶地看着镀金,镀金感受到他的视线,轻轻地点点头继续说: “在实之来东京之前,无法得知他到底听他哥哥说了什么。不过,我基本上没有抱任何希望。既然义之已经死了,即使他弟弟转述什么,也无法成为两年前纵火事件的证据。所以,我保持观察的态度,最后,很幸运的是,你们只从实之口中挖到关于坡道的事,实之没有提到‘三年坂’的名字,当然,实之根本不知道燃点和火灾的事。你们也察觉到这一点,所以才没有继续追究,但你们却很担心实之可能有所发现。于是,你和河田随时在远处监视他,我才决定不和他接触。” 站在稍远处的实之,一脸不解地首次开口问道: “刚刚我才第一次听说车夫纵火的事。我知道死去的父亲曾经当过车夫,难道是我父亲……?” “死了?” 立原尖声打断了他的话,将目光移向镀金。 “矢来下那具陈年的尸体果然是他吗?” “正是他们兄弟的父亲,也是《东京坡道的秘密》的作者桥上隆先生。纵火犯桥上先生可能还活着;这次的东京大火又可以说是他的杰作。……这些想法促使你付诸行动。所以,警方隐瞒了这个事实。” “什么?我父亲是车夫纵火犯?” 实之扬声问。 镀金对他露出微笑。 “别担心,不是这么一回事。车夫纵火犯是立原利用传闻设计出来的。两年前,他自己扮成车夫,故意让别人目击车夫纵火那一幕。” 实之的脸上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立原突然呵呵笑了起来。 “原来是这样,我终于了解状况了。镀金老师,你去年来开明学校,其实是为了这件事吧。因为对两年前的纵火案缺乏决定性的证据,再加上对方又是帝大学生,不能随便怀疑。所以,就用燃点的事作为诱饵,假装是海外归国,行事风格独特的人来接近我,目的就是引诱我再度纵火,而我竟然完全中了你的计。老师,你到底是谁?为什么知道我就是两年前的纵火犯?” 镀金瞥了一眼身旁的刑警后,回答说: “我来介绍一下,我旁边的这位是警视厅的刑警平泽正次郎。虽然我们姓氏和长相都不同,但他是我哥哥。” 立原惊讶地看着平泽刑警。刑警脸上没有笑容,用锐利的目光狠狠瞪着立原。 “我的经歷是真的,我长兄在神户协助家业,次兄从事其他的行业。你这么聪明,即使我在这种事上说谎,也很容易被你识破。不过,去开明学校的情况正如你所推测。我这个哥哥喜欢支使人,每次看我闲闲没事,就会找一些事给我做。” “不必说那么多。”平泽第一次开口,“而且,你太多嘴了,赶快结束吧。” 镀金像外国人般耸了耸肩。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该不会从两年前就开始了吧?” “我给你们看一样东西。” 镀金向实之招了招手,从怀里拿出一张折起的纸片。那是一张信纸,上面用工整的字写道—— “本乡春木町大火的纵火犯就在帝大工科学院内。” 实之惊讶地抬起头。 “这是我哥哥的字。” 立原愕然地注视着这几个字。 “这是去年七月中旬寄到警视厅的匿名信,刚好是研究室放暑假,义之申请退学的时间。警方迅速展开秘密侦察,发现了内村和河田的东京改造计画。我哥哥平泽刑警去大学见了建筑系的教授,教授说:‘内村和河田的确制作了这份都市计画,但是他们不可能有胆量实际去纵火。一定是有人在背后煽动他们,那个人很可能做这种事。’教授说的那个人,就是他们的学长,也就是你。而且,内村和河田在两年前火灾时,有充分的证据显示他们不可能纵火。因为有人证明,火灾当天他们在宿舍里读书到深夜。” 第78页 立原轻轻笑了起来。 “原来是被教授看穿了。” 得知哥哥和纵火无关,实之脸上的紧张表情稍微放松下来。 “一开始并不知道那封信是内村写的,因为他是遭到告发的工科学院学生。即使在得知他不得不退学返乡,不久之后就死了的消息,也没有及时展开调查。一方面也是因为无法得知他详细的死因,总之,我哥哥向教授了解情况后,就命令我去你所在的开明学校接近你。啊,对了对了,在此之前,我还特地写了有关火灾的文章。” 这时,刚才一直站在实之身旁的西装男子脱下帽子。立原远远地看到他时,脸上挂着冷笑。 “那不是鹭沼先生吗?所以,之前在西餐厅时,他明明知道我在背后,特地在我面前演戏吗?对刑警来说,真的是家常便饭。” “不,他不是刑警,他是如假包换的日本桥天命社员工,之前就曾经委託我写稿。不过,他自称是民权运动家,现在又是国权扩大论的激进分子,真心宣扬全面实施驱逐贫民区的措施。你调查到的情况完全正确,他的确是可疑人物……”鹭沼向立原举起一只手挥了挥,似乎对他感到非常亲切。 “他有前科,因为他的偏激行为,经常受到警方的监视。我哥哥就强制他提供协助,他实在太适合扮演这次的角色了。而且,还有另一个意想不到的巧合。” “对,我现在知道了。” 立原恢復了快活的语气。 “就是有关于坡道的手稿吧?” 镀金点点头。“你说对了。” 立原得意洋洋地继续说: “我听河田说,那份手稿是内村向不知道哪里的女人买来的,不过我们不知道内容。后来是从内村的弟弟口中得知,手稿是有关坡道的事。几年前,他的父亲曾经把这份手稿拿去天命社,鹭沼还记得这件事,所以,你才会设计出燃点这个陷阱。” “啊,”实之这才想起一件事,“河田告诉我,我哥哥是从旧书店买来的,所以害我找得很辛苦。” “那是河田听你说起手稿是有关坡道的内容时,临时想到的谎话。因为他已经从立原口中得知燃点和坡道的事,你不是也误打误撞,到过天命社吗?结果却被荞麦面给吸引了。” 实之轻轻叫了一声。 “原来你有看到我。” 平泽再度不悦地命令镀金: “废话少说。” 镀金苦笑着看着立原,然后转头对实之说: “实之,这些就是你必须知道的事。你对你哥哥的事应该有了大致的了解,关于三年坂和你哥哥受伤的事,以后有机会再慢慢聊。”实之点点头,在其他刑警的陪同下离开了。立原对此毫不在意,开口问镀金: “那河田呢?我没有告诉他今天晚上的事,你该不会也把他抓来了吧?你想把他和我一网打尽吗?” “河田离开大学回老家了。你或许会感到不满,因为无法证实他参与犯罪行为,所以并没有告发他。” “的确。”立原开心地笑了。 “他和纵火完全没有关系,不过,他帮了我很多事。对了,还有一个叫真庭的。虽然他察觉到不少事,但我们成功地封了他的嘴。” “你说服他这攸关东京帝国大学的名誉吗?” “没错,真不愧是老师,任何事都逃不过你的法眼。” 立原在不知不觉中露出疯狂的眼神,平泽察觉到他的态度变化,用眼神向立原背后的警官示意。 “镀金老师,你怎么能确定我会在今天纵火?老实说,我在收到限时信时,曾经想过可能是陷阱。在此之前,我还没有怀疑老师。虽然我完全被骗了,但接到那封信,才一下子产生了警戒。因为,那封信上所写的条件,根本就是指定我要在昨晚或是今晚採取行动。因为需要做一些准备工作,所以实质上只剩下今天晚上。” 镀金迟疑了一下回答说:“对,我很确定。” “为什么?你等于指定了时间和地点,叫我在三年坂纵火。我这么做,等于是自杀行为。纵火只有靠自己招供或是在现场逮捕才能定罪,但我绝对不可能招供。” “立原,你去年夏天真的很忙。你想辞去开明学校的真正原因,并不是因为时薪太低。” 立原尴尬地看着镀金。镀金继续说: “研究室的指导教授知道你遭到警方怀疑。所以,去年夏天之前,你真的很忙,但之后就无法继续参加研究,整天都很空闲。你之前曾经说,课业忙碌是帝大学生的专利,实际情况完全相反。你们对‘大学的名誉’这几个字的反应,几乎到了过敏的程度。我猜想,不管你的嫌疑是真是假,恐怕都不得不离开大学。当然,这一点我还没有确认。” 这时,立原露出憎恨的眼神。 “对,对,你说的完全正确,完全答对了。昨天,我向大学提出退学申请。其实,我已经有将近半年时间没有去大学了。不过,镀金老师,我虽然无法继续留在大学,但我还是拥有帝大毕业的头衔,只要去民间公司,就可以坐拥高薪。而且,校方为了维护大学的名誉,不可能向外界透露我的嫌疑。如果认为我这次是因为自暴自弃才纵火,显然是毫无根据的推理。你只是在没有成功把握的情况下,侥倖等待我心血来潮地纵火。如果我做出符合常理的选择,这场大规模而且漫长的逮捕剧,全都会化为泡影。” 第79页 镀金用宽恕的眼神看着立原。 “我有足够的根据认为你会执行。不过,在向你说明之前,我先要向你表达敬意。” 立原心虚地反问: “对我的什么表达敬意?” “而且,虽然眼前的场合不太适合,我也要向你表示感谢。” “到底是什么敬意?又感谢什么?” “我刚才也说了,我的经歷千真万确。如果没有这次的事件,我应该早就回英国了。托你的福,我对日本的歷史产生了兴趣。” 立原没有说话,露出不耐的表情。 “至于敬意,我从鹭沼口中得知桥上隆先生手稿的大致内容后,得知了燃点和三年坂之间的关系。所以,向你提示了包括七个三年坂在内的二十一个燃点。实之虽然知道三年坂的事,却没有告诉你们。你们只是从真庭口中得知有七个相同的坡道,再加上有些三年坂的地名已经消失,很不容易寻找。然而,你单枪匹马地从二十一个低谷找到了三年坂。我真是太佩服你了,原本我还计画慢慢缩小可能的燃点范围,或是结合包括从实之那里听到的各种消息在内,由我们两个人慢慢理出一个头绪。你的进展太快了,当时我真的慌了手脚。” 立原听完之后,眼中的疯狂逐渐消失,不耐的神情也消失了。他犹豫了一下后小声说: “如今,我得知我上当了,再这么说有点奇怪,但当时我真的很乐在其中。我实地走访,比照旧地图,发现了三年坂……。另外,和老师一起调查桥上的事也让我兴奋莫名。” 镀金微笑颔首,沉默一段时间后,缓缓开口说:“老实说,设下圈套的我也很挣扎,其实,我已经暗示过你这是陷阱。” “啊?” 发出惊叫声的并非只有立原,连皱着眉在一旁听他们对话的平泽刑警,也回头看着镀金。 “你说什么……?” 镀金一脸平静的说: “我经常不经意地向你透露我掌握的资讯,你难道不知道吗?” “啊!”立原惊叫起来,“难道是火之坂的梦吗?” 平泽在镀金的耳边问: “火之坂是什么?” 镀金没有理会兄长。 “那的确是我的梦境,但既不是预知梦,也不是什么透视术。我习惯在睡前思考,那些都是我每次掌握新资讯时做的梦。我以为你会察觉,会主动向警方招供,或是离开东京,我就从此不再追究,没想到你完全没有察觉。” 平泽额头冒着青筋。 “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要不要停止必须由我决定,你竟然擅自……” 立原满脸自省的表情,视线在空中飘移。 “你现在是不是很懊恼,自己竟然连这么简单的事都没有察觉?这是有原因的。当时,你的心思完全被其他事情给吸引了。” 立原看着镀金。 “……其他的事?” “当我告诉你火之梦的事时,你的眼睛顿时点起了火焰。” “我的眼睛燃起了火焰?这是怎么一回事?” “听说纵火者一定会去现场看自己纵火的房子或是区域,而且,还会欲罢不能地连续纵火,因为火会侵蚀人心。内心一旦发生火灾,往往很难扑灭。你听到火之坂梦境时的反应,完全就是这种人的写照。或许你自己没有发现,当时,你想像着我梦境中的大火景象,一脸陶醉的表情。” 立原整个人都僵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看到你当时的表情,我改变了心意,我决定不能放你一马。不管有没有关于燃点或是车夫的传闻,你以后一定会在别处纵火。既然你可能破坏其他地方,我就顾不了大学的名誉。……刚才我说的根据,就是在你眼中看到的火焰,这是我坚信你一定会在昨晚,或是今晚执行烧毁全东京计画的理由。即使你发现有可能是陷阱;即使你知道这是自杀行为,也一定会来纵火。虽然只有两个晚上,但整个东京真的有可能因此付之一炬。” 立原默然不语地看着地面。 镀金注视他的眼神严肃起来。 “最后,请你告诉我一件事。刚才,你最先提到实之,你是在找他吗?实之离开宿舍后,住在上野的大杂院,河田也找到了他。而且,他开始做车夫的工作。这件事让我很担心,你知道为什么吗?”立原茫然地看着镀金。 “……如果你说是我用刀子杀死他哥哥,那可就大错特错了。那不是我干的。” “我知道。”镀金用力点头,“但我担心你会利用实之。我担心你会煽动他,让他成为车夫纵火犯。所以,我在远离这里时,也同时保护了他。你原本打算把他怎么样?你想让他拉着车,四处点火,然后自己袖手旁观吗?还是打算去九段坂上,欣赏整个东京烧起来的壮观景象呢?” 立原没有回答,情不自禁地移开了视线。 从他的态度不难发现,镀金说对了。这时,两名警官走向立原,抓住他的肩膀。立原的双手被拉到身后,但他没有抵抗。警官押着他,他的身体微微前倾,抬头看着镀金。 “镀金老师,我终于了解,其实是我一直在做火之梦。即使在七个三年坂成功的点了火,东京也不可能烧起来。” 第80页 (二) 实之和之前春天造访时一样,坐在保谷家饭厅角落的位置。保谷家的四个人脸色发白地看着他。 实之紧张地准备开口。他推理分析了哥哥的死,并把自己的推理告诉镀金,镀金针对某些部分加以修正后,让他独自来保谷家。在这次的事件中,必须由身为亲人的实之解决哥哥义之的死这件事。 保谷用不悦的表情,掩饰着内心的恐惧催促道: “你说想要在我们全家面前说的,到底是什么事?可不可以请你有话快说?” 实之吞了一口口水,慢慢开始说: “首先,我想从我哥哥之前来这里的时候开始说起。保谷先生,你说我哥哥在去年初春曾经来过一次而已,但其实我哥哥又来过一次。那是去年八月十九日中午左右,也就是我哥哥打算返乡的当天。” 保谷家没有人回答,实之依次看着他们四个人的脸。 “今年春天,我已经听你说了我哥哥第一次来这里的事。你告诉我哥哥有关寺町的事,但是,我哥哥并不相信。我也一样,一切都从怀疑寺町说开始。” 实之解释了自己怀疑寺町说的来龙去脉,也就是霞之关和番町以外的三年坂的位置和特徵。保谷家的四个人都低头静听。 “……当我四处走访三年坂时,首先发现了一个共同的特徵。七个,不,现在只剩下六个,六个三年坂中有四个在坡道下方有相同的家徽,就是雕刻在这个饭厅门上的家徽。” 和去年春天相比,保谷反驳的声音显得极其无力。 “你满口家徽、家徽的,那只是代表在遥远的年代,我们有相同的祖先而已。” “只要调查一下,就知道你们的关系到底有多亲,平时有没有来往。” 保谷闭口不语。 “当我得知家徽的事后,最初是这么想的。三年坂在江户城,也就是目前的宫城四周,保谷先生的家族如果从江户时代就住在三年坂,一定是身为幕府的旗本,奉命住在那里。如果三年坂有什么秘密,也就是幕府的秘密。不过,我发现你们是在明治以后才开始住在三年坂,也就是说,你们是按照自己的自由意志这么做。所以,假设三年坂有什么危险……” “既没有秘密,也没有危险!那只是你们的……” “对,是不是我哥哥在这里向你提到了燃点的事?不,正确地说,是不是我哥哥出示给你们看的手稿上,写着三年坂和东京大火有关?” 保谷很不甘愿地点点头。 “没错,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三年坂是火灾的燃点,或是火攻宫城的据点的这种说法。” “燃点的传闻似乎原本就存在,我相信你应该曾经听说过,否则,一定会对烧毁整个东京的说法一笑置之。” 保谷没有回答。 “所以,当你听到燃点的传说和三年坂结合在一起时,顿时感到惶恐不安。因为,这代表你们特地选择住在可以火攻宫城的据点。虽说燃点的传说只是传闻而已,但一旦被世人知道,对国立学校的学生或是担任官员的人来说,将会是致命伤。你是不是害怕这一点?” 实之很有耐心地等待保谷的回答。镀金再三叮咛他,不要情绪化,要让对方有发言的时间。 保谷终于承认了。 “……那还用问吗?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人竟然把三年坂说成这样。” “这么说,你和其他家族并不认为三年坂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啰?” “不光是我们不这么认为,事实上也不存在所谓的燃点,三年坂绝对不是这么多事的地方。” “你也这么告诉我哥哥吧?我哥哥也知道我父亲的手稿写错了,也就是说,三年坂并不是燃点。于是我哥哥买了稿纸,打算重写父亲的手稿。” “……对,没错。” 保谷第一次正视实之,他的脸上带着一丝期待的表情。 “我相信你哥哥。你哥哥说,你父亲的手稿写错了,他要重新修改,把三年坂真正的意义公诸于世。所以,你哥哥拿着手稿离开这里,之后就和我们无关了。” “所以,你们也没有考虑搬家。在我来这里之前,你们以为这件事情已经结束了。” 保谷轻轻点头。 “所以,志野小姐也不知道吗?” 实之说着,将目光移向宛如雕像般一动也不动的志野。 “志野小姐,你并不知道我哥哥第二次来这里和三年坂的事。我哥哥八月来这里时,你不在家,对吗?” “对,是啊,你好像什么事都知道。” 志野的视线中充满强烈的敌意。实之感到一阵心痛,将视线移回保谷身上。 “我主动接近了志野小姐,当她得知我哥哥的死讯时,基于同情邀我来这里。当然,我相信她那天把我的事告诉你们。到这里为止,事情其实很简单。如果当时我立刻来这里,你们或许会像现在这样,把我哥哥第二次来这里的事告诉我。” 没有人说话,但都神情紧张地等待实之的下文。 “三天后,当我来这里时,情况完全不一样了。你决定隐瞒我到底,你很庆幸志野小姐只说了我哥哥第一次来这里的事,于是,就决定只说那一次,再告诉我寺町说,避免我继续追查下去。你只字不提我哥哥八月来过这里的事。也就是说,在你们从志野小姐口中听到我的事之后,到实际我到府上的这三天期间,发生了什么事?” 第81页 紧闭双唇的保谷立刻反驳: “那是因为我对你产生了警戒,况且,又听说你哥哥离奇死亡,谁都不想和这种事有任何牵扯。” 实之努力克制内心涌起的感情,为了避免自己的语气充满攻击,他慢慢地反驳说: “你们害怕的是有关三年坂的不当传闻,和对保全家族的揣测,如果和我哥哥的离奇死亡扯上关系,或许会造成致命的伤害。不过,既然我哥哥在临死前答应要重新写那份手稿,为什么你没有问我父亲那份手稿的下落?因为,那份手稿正是不当传闻的源头。你们的确有必要阻止我去寻找三年坂,但即使不用寺町说那一套说词来敷衍我,也可以像对待我哥哥那样,把所有情况如实的告诉我,并要求我协助你们,不要在外散播危险的传闻。然而,你并没有这么做,根据我的印象,你似乎把重点放在掩饰我哥哥的第二次造访。” 这时,入口的大门突然大声地打开,一个声音尖叫道:“够了!” 所有人都回头看着那个方向。站在门口的正是保谷家的次子恭治。虽然他的脸很白,比夏天时长高了一些,但他就是曾经四处为家的阿丢。 “终于见到你了。”实之向他打招唿,“我知道你已经回来这里了,也知道你一定会躲在那里偷听,所以,我才用这种方式说话。去年夏天,我哥哥第二次上门时,你也是这么偷听的吧?” 阿丢大步走进房间来到桌前,用憎恨的眼神看着实之。 “没错,去年夏天时,我也是在门外听到你哥哥和我爸爸说话,所以,我才一直跟踪他到新桥车站附近。而且,你不要装模做样地说什么三天期间、三天期间,你既然会来这里,就代表你已经知道了-切。没错,当我听说你来东京时,我留下一封信,把我对你哥哥做的一切全都写在信上,然后离开了这个家。我原本打算把你赶回老家之前,我绝对不回来这里。但是,你却赖着不走,所以……” 实之离家出走来到东京后,在大杂院生活了一段时间。阿丢虽然基于不同的理由,却也做了相同的事。实之看着比他小六岁的阿丢的脸良久,虽然两个人处于相反的立场,却都是为了维护家人。 “你跟踪我哥哥,是为了抢回手稿吧?你父亲相信我哥哥,但你听完所有的事后,却不以为然。” “那当然,我爸爸太天真了。况且,如果我哥哥好不容易考进一高,出现这种传闻,我哥哥就不得不退学。我哥哥是保谷家的长子。身为次子,我必须做我该做的事。” 他的表情完全没有小孩子的影子。孤独的少年双手叉腰,站在那里。 “以下的内容仅止于我的想像,你很聪明,一定叫我哥哥让你看一下手稿,但我哥哥心生警戒,不肯放手。我这个做弟弟的很清楚我哥哥的性格,所以,你试图抢他的稿子,结果发生了冲突。” “对,刀子,我有刀子。对方是戴眼镜的文弱书生,我只是想恐吓他一下,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没关系,你赶快去报警吧。” “那把刀是你朋友捡到的吗?” 实之认为应该和阿捡有关。那把刀应该锈得很严重,或是被排水污染了。阿丢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了阿捡,寻求他的协助。阿丢是附近的孩子王,搞不好是他威胁阿捡,逼迫他就范。 阿丢扭曲着脸,没有回答。 “而且,你把抢来的手稿给烧掉了。” 保谷家所有人都低头闭上眼睛。保谷太太流着眼泪,张着嘴想要说什么。阿丢看着实之的双眼也含着泪。 实之深唿吸了好几次,用缓慢的语气说出他想了很久的话。 “所以,你拿着刀的手刚好碰到了我哥哥肚子上的伤口。” “什么?” 保谷夫妻和志野都惊叫起来,看着实之。 “肚子上的伤口?”阿丢也追问道。实之神情严肃地转头看着保谷。 “关于这件事,我必须向你们道歉,给你们添麻烦了。” 保谷用颤抖的声音问:“这、这是怎么回事?” “我哥哥说他的伤是在修理宿舍屋顶时不小心跌下来时受的伤,我对志野小姐说,本乡弓町的宿舍从来没有修过屋顶。事实也的确是这样,但我疏于做更进一步的调查。” 双眼通红的保谷太太张大眼睛看着实之的脸。 “难道不是这样吗?” “对,其实,是另外一个宿舍。” “另外一个宿舍?” “我哥哥在返乡当天来过这里,前一晚住在他同学位在谷中的宿舍,就是在那里修的屋顶。事实上,当天早晨,我哥哥在那里不慎跌倒,被竹栅刺到了肚子。他以为没有大碍,就直接来这里。之后,虽然在新桥车站附近发生了争执,但他还是按照原先计画搭上火车。……不好意思,我之前信口开河,误以为就是哥哥住的宿舍,是我说错了。” 实之向他们鞠了一躬,保谷全家人都愕然听着他说话。 “你在胡说什么!” 阿丢忽然大叫,朝实之冲过来。他的语气已经完全变成假装流浪儿时代的样子。保谷慌忙起身,从背后抱住想要去抓实之的阿丢。 “不许你胡说八道,我不需要你的同情。他来这里时生龙活虎的,怎么可能已经受了伤。你少骗人了,他的伤口是我用那把刀子……” 第82页 保谷慌忙捂住阿丢的嘴。父子两人扭打起来,实之起身站在他们面前。 “阿丢……对不起,你的本名叫恭治吧……其实是这么一回事。你拿着刀子的手用力打到我哥哥原本的伤口上,我哥哥一定痛苦地大叫。他是因为竹栅上的细菌感染而送了命,但你的那一击或许让他缩短了一天的寿命。事情就是这么简单而已,那根本不是什么离奇死亡,也不值得报警。” 呜呜。传来一阵呜咽声。保谷太太趴在桌上哭了起来。志野站了起来,双眼通红地注视着实之,她的双唇一直重复着:“谢谢,谢谢。” “我和这孩子相处了一段时间,觉得他很会钻牛角尖。不,我这么说有点那个……他或许会说,差一点把我给杀了。我的确被他的恶作剧给整到了,摔得四脚朝天,还受了伤,不过我现在已经全都好了。这件事说起来很丢脸,我都不敢告诉别人。我要说的话全都说完了,不好意思,打扰你们这么久。” 实之向他们行了一礼,转身离开。阿丢挣脱了父亲的手,对着走出饭厅的实之大叫,他又恢復了之前的说话态度。 “是我,实哥,你要找的人就是我,我就是杀死你哥哥的兇手!实哥,你上了我的当,也不要把我当傻瓜,你这个笨蛋!把我送去监狱吧!” 泪水不断夺眶而出,实之把这一幕深深烙在脑海中。 没有人送行,实之独自走出保谷家,站在堤防树下的镀金举起一只手迎接他。 “怎么样?演得像名侦探吗?” 脸颊仍然因为兴奋而泛红的实之应了一声“嗯,应该吧。”就把视线移向三年坂。 “我按照你教我的说了,但名侦探真不好当。” “是吗?不瞒你说,我也当腻了。……你有见到阿丢吗?” “嗯,他稍微长高了点。……我希望以后可以再见到他。” “东京看起来大,其实是一个很小的世界。不过,即使你以后见到他,最好假装不认识他。因为,他造成了别人的死亡,他必须承受这份心理压力,你不需要再说什么。” 实之想了一下,颔首同意。然而,他想到另一件事,赶紧继续说: “不过,反正我也不能住在东京了。” “你在说什么?你不仅数学和物理化学大有进步,也不用再害怕英文。我可以保证,你明年一定可以考进一高,你会作为一高生住在东京。” 实之涨红了脸,不置可否地点头,看着绿树成荫的三年坂。 实之在谷中的御隐殿坂摔断右腿后,一直住在镀金家位于麻布龙土町的高级住宅。不仅接受医生的治疗,还从同样住在那里的吉冈慎和讶母女,也就是父亲之后再婚对象和她的女儿口中,得知父亲之后的人生。镀金以前教过的年轻大学生隔天就来当他的家庭教师,辅导他所有一高的考试科目。镀金说,要等冬天后,才能向他说明事件的来龙去脉,但他自己有时会乔装后造访,教他英语。 是吗?我或许可以成为一高的学生吗?果真如此,我就一定要去住那个宿舍,但要改住两坪多的房间……。如果再被阿时骂,就要好好的反击。实之回头看着镀金。 “啊,对了,我没有问保谷先生三年坂的真正意思,因为感觉气氛不对。不过,老师你曾经说,万一我没问,你也会告诉我,对吧?” “对,但我认为其实你已经大致了解了。” (三) 镀金和实之坐在九段坂上的堤防上,眼前是夕阳染红神田至日本桥一带的风景。 “我想应该是水岸的坡道。”实之说:“就是从水岸走上堤防的宁静坡道……” “哪里有水岸?” “低谷地区,是目前的江户形成之前的山丘和山丘之间。” “所以,你找到了位在谷中的三年坂。那我再问你,什么东西会出现在水岸?” “各种动物。” “对,各种动物,但最容易联想到什么?” “鸟吗?啊,还有萤火虫。” “对,我发现你跌倒时,刚好在欣赏萤火虫。因为我不能让人知道我在东京,所以只好乔装成捕虫业者,每天晚上看你经过那里,因为我预料到你会发生什么事。” 镀金不仅知道实之家人的事,也知道阿时和阿丢的事。他并不担心立原和河田会危害实之,却很担心导致实之哥哥受伤的阿丢会做出什么不智之举。 “这也是关于鸟的故事。”实之点点头。终于要揭开三年坂的神秘面纱了。 “在我们之中,只有鹭沼看过你父亲的手稿,据他说,那份手稿上是这样写着,‘神田大火那一天,我不时在七个地方看到一条白色的雾霭’。你父亲就是在九段坂这里看到的。” “我父亲那时候在当车夫,所以就拉着空车去了那七个地方吗?” “他原本以为是烟,实地一看,却发现其实不是,而且,这七个地点中,有六个都有三年坂。” “……那是鸟吗?” “没错,无数的鸟从低空飞向高空,密集地围成圆形打转。” 第83页 无数的鸟在空中飞舞形成一条白色的雾霭……。对了,初音坂、初音町、莺坂、莺谷这些名字不是出现在三年坂附近,就是成为三年坂的别名。 “你父亲认为三年坂有什么神秘的力量,所以在火灾后,拉着车展开调查。根据江户时代的文献,只查到年号起源说和寺名由来说而已,因为德川家建立江户以前的相关文献都被处理掉了。不久之后,你父亲注意到第七个三年坂,他认为那里没有坡道,反而代表是秘密的关键。于是,他带着家人一起住在附近的大杂院,那就是从小石川高地通往小石川柳町那一带的斜坡,也是吉冈慎和冴母女居住的地方。你父亲把三年坂和燃点的传说结合在一起写下了那份手稿,拿去天命社,他似乎准备用这笔稿费当作你的学费。姑且不论旅馆刚烧毁时的情况,他一直都很关心你。没想到他的手稿卖不出去,车夫的工作也不如意,所以,他每天晚上都喝酒,每次喝醉,就会出门,走访每个三年坂,期待再度发生相同的事。但是,有一天晚上之后,他突然失去了踪影。” “他不小心跌进矢来下的三年坂的工地坑洞了。……不过,为什么我父亲看到鸟之后,开始调查燃点的事?” “嗯,这个嘛……” 镀金有点迟疑, “……因为他之前就知道燃点的传说。也许他之前就已经调查过了,立原在这件事上有其他的看法。” 实之直视着镀金说: “他被藩主抛弃,好不容易步上轨道的旅馆又被烧掉。慎姨得了肺病,小冴的脸被烧伤了。……我父亲一定很痛恨这个世界,他也许是发自内心想要找到燃点,然后,像立原先生那样,和三年坂之谜结合在一起……。我也当过车夫,在大杂院生活过,虽然时间不长,但我能够了解我父亲的心情。” 实之转头看着被夕阳染红的东京。火之梦会随时出现在每个人的梦境中。东京大火的幻影在实之的眼前一闪而过,他转过头问: “为什么鸟会聚集在三年坂?” 镀金露出微笑。 “鸟的事和地名的由来留到最后再说,先说保谷家族的事,你比较容易接受。” 实之点头,镀金继续说: “关于手稿的这一部分,鹭沼记得很清楚。保谷家的确是在家康以前统领山之手一带的牛込家的后代。” “之前听说燃点的传说,也是从牛込家传出来的。” “那是我用来钓立原的诱饵,燃点的传说是更晚期的明歷大火以后才开始流传,应该和振袖的传说不谋而合吧。这是看到整个江户有六成遭到烧毁的冲击所产生的因果说吧。但其实三年坂并不是什么危险的地方,对保谷家族来说,三年坂其实是圣地。” “圣地?” “也许日后有机会,保谷会再向你解释,牛迂的后裔认为三年坂是神圣的水岸,也是鸟的圣地。保护这些圣地,等于守护山之手一带。江户时代,保谷家族是旗本,只能在幕府指定的地方建造房屋,无法居住在自己心目中的圣地附近。明治后,他们的家族成员有的成为官员,有的经商,再度壮大势力。尤其最近十五年间,他们开始居住在三年坂附近,以居民的身分参与地区行政,避免破坏三年坂的自然环境。” “喔。” 实之叫了起来。是吗?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失去第七个圣地是很久之前的事,明治中期后,东京因为道路整修等原因不断改变,谁都无法得知剩下的六个三年坂会在什么时候变成普通的斜坡,或是不再是水岸的环境。于是,他们决定住在坡道附近,积极参与地方事宜,避免圣地遭到破坏。也就是说,完全是基于相反的想法。对了,对了,关于你发现的家徽,你还记得吗?是不是很难的汉字?” “对。” “那个字读‘ㄌーㄣ’,代表水流清澈的意思。” “水流清澈……” 谜底不断揭晓。 “这些事,我哥哥应该都知道吧?” “我相信,那也是让你哥哥改变的原因之一。他以前是激进的东京改造论者,在得知三年坂是圣地以后,反而觉得应该保护东京的大自然。” “而且,又得知春木町大火的事……” “没错,河田和你哥哥隐约感觉到那可能是立原纵火,但又觉得实在难以置信。在调查三年坂和你父亲的事时,你哥哥发现了那个神秘车夫,又得知立原在火灾那天晚上乔装成车夫的样子出门。这是在去年夏天之前发现的,于是,你哥哥的态度完全改变,他写了匿名信向警方告发,把剩下的学费留给小冴她们,离开大学回到老家,所以,你哥哥才会说是‘在三年坂跌倒了’。” 哥哥是基于好心去保谷家,拿出父亲写的有关三年坂和燃点的手稿,告诉他有这种危险的传闻,却因为一名少年的憨直,而送了命。 寻找真相的工作即将接近尾声,这些事都足以令渡部兴奋不已。接下来,只剩下根本的疑问——三年坂的神奇力量,以及名字的由来。 镀金察觉了实之的想法说: “接下来的内容,完全是画蛇添足,而且,纯属我个人的臆测,或许根本偏离了事实。即使如此,你仍然要听吗?” 第84页 “对,我对炭的名字由来都会追根究底。” 镀金听实之说完备长炭的事,轻声笑了笑,向他娓娓道来: “首先,为什么三年坂会成为鸟聚集的圣地?我认为这和地球的磁场有关。虽然人类目前还无法计测,但候鸟似乎是因为地球磁场的关系,才可以远飞几千公里,也许三年坂下方埋藏着铁的矿脉。除了这些特异的条件以外,还有这里人迹罕见,和位在水源丰沛的低谷,这些地形条件的因素。三年坂所在的地方以前是乱葬岗,鸟也可以在那里找到食物。之后,乱葬岗变成墓地,又建造了寺院,或是改成火葬场。鸟的寿命虽然不长,却靠我们无法理解的大自然力量,传承了这七个地点的记忆。” 实之想像着茂盛的树叶、压弯枝头的果实、波光粼粼的河水。轻拂而过的清风、凹凸不平的斜坡,以及无数的鸟儿。 “最后的谜,就是为什么叫‘三年坂’这个名字?为什么一旦在三年坂跌倒,就会在三年之内丧命。实之,第七个三年坂附近有哪些名字的坡道?” “初音坂。” “你不要想汉字,比较一下读音。” 音(ne)? 原来是这样?初音坂(ha-tsu-ne-za-ka)、三年坂(sa-n-ne-n-za-ka)……。啊! “……喔,原来这么简单,我之前从来没有想到过。” “那只是我的假设而已。” “太不可思议了,为什么我之前都没有想到?都有一个‘ne’的音。” “一定是藉由想像鸟,消除不吉利的感觉。因为有你哥哥的事,所以你太拘泥于三年之内会丧命这一点了。” 实之兴奋地问: “所以,三年坂原本是叫‘三音坂’吗?” 镀金用力点头。 “最先听到鸟儿,而且是黄莺和杜鹃鸟啼叫的坡道叫初音坂。这是因为附近有梅林等鸟儿聚集的场所,听到黄莺第一次啼叫,所以叫初音坂。第二次听到时,会觉得是刚才飞过去的鸟儿又飞回来了,但如果第三次听到鸟啼声……” “三次就可以代表永久。三次、四次、五次,一直听到鸟叫的坡道……” 之前曾经和渡部争执过这个问题。三个到底算不算“好几个”?如今,实之了解到,三个完全可以代表“好几个”。他似乎听到了。 第一声鸟啭、第二声,以及连续不断的鸟啭。 如今,不吉利已经从三年坂消失。火的远方是水,水岸旁聚集了无数的鸟儿齐声欢唱 “没错,‘三音坂(sa-n-ne-za-ka)’在不知不觉中读成了‘sa-n-ne-n-za-ka’, 就取了‘三年坂’这个名字。之后,家康进行了江户大改造,应该已经很少有鸟聚集了。” “为什么我父亲那个时候……我们也有机会看到吗?” 镀金摇摇头。 “应该不可能,因为不可能再度发生像神田大火那样的火灾。” “大火时才能看到吗?” “不是和大火有关,而是和温度、水有关。神田大火发生在四月,原本气温就比较高,再加上大火的热量,导致某种现象发生。况且,那时候还保留了一些如今已经不復存在的水岸。” “你是说赤坂熘池之类的吧?” “对,必须具备这些条件,鸟才会飞向天空。所以,可能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再也不可能发生的群鸟乱舞的现象。 在古老的时代,不,在更加古老的时代,是每天都可以看到的景象吗?实之在脑海中想像着这个景象。 “当江户再也看不到这种景象后,来到江户的人会感到纳闷,为什么叫‘三年坂’?因为那只是一个冷清的坡道,听说以前曾经是墓地,附近也建造了寺院。于是开始流传这样的说法——如果在这个坡道跌倒,就会在三年内丧命,如果不想死……” 最后,由镀金总结道:“记得舔那里的泥土。” 导读 早濑乱与《三年坂火之梦》 傅博 第五十二届(二〇〇六年)江户川乱步奖得奖作品有两部,一部是本书《三年坂火之梦》。另一部是镝木莲以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之苏联在西伯利亚的俘虏营内所发生的杀人事件,与六十年后在东京发生的杀人事件为主题的本格推理小说《东京ダモイ》(东京归乡)。 本书《三年坂火之梦》却是一部江户川乱步奖史上罕见、特殊的异色推理小说。先来看看五位评审委员如何评价本书。 评价最高的是绫辻行人,他说“明治初期的东京为主要舞台而展开的故事,不易套上现在的推理小说之写作模式,很难预测故事将如何展开。……镀金先生的飒爽活跃,洋溢着好年代的侦探小说之香味。可说‘使我读到一部从来几乎没有阅读过之类的推理小说’……”。几乎没有提到缺点。 其他四位都肯定其题材的特异性,但是也有批评。井上梦人说:“把明治时代之东京,描写为坂的都市,构筑成散发梦幻气氛的魅力世界。……被作者的独创性吸引住。可是,这篇作品太依靠题材本身的新奇性,不是小说本身所酝酿出来的。” 第85页 真保裕一同样肯定其题材有趣,但是,……他说:“题材很有趣,开头也不错,但是其后之故事的主题模煳不明朗,也许这是作者所安排的计策,总是希望稍微着力加强读者的服务为善。” 大泽在昌同样肯定其题材的奇妙性,可是……他说:“虽然很奇妙,可是具有魅力的‘谜’的作品。以明治为舞台,登场人物的描写却不勉强,可是构思过多,以致故事的全体像很难把握。”与真保一样,对故事的架构有不满。 乃南朝几乎全面否定,她说:“明治时代之旧地图为主体,架构出很独特的作品世界。……可是,对明治时代的认识与表达方式,有时是旅游指南书的口调,有时是如写戏曲脚本时的註脚,对我来说很难当作‘小说’阅读。”主角内村实之寻找三年坂时,走路所经过的许多街道的记述,的确如乃南朝所说,没有修饰。 由此可知,绫辻行人全面肯定,井上梦人、真保裕一、大泽在昌等三位,都肯定其题材的独创性、趣味性、奇妙性,但是对故事之没主体性、复杂难解性、不透明性有所批评,至于乃南朝几乎全面否定小说的叙述之瑕疵。 本书是评审委员评审的修改本。到底修改多少,不可得知。笔者认为虽然页页出现街名、坂名,令人有唠叨之感,但是不愧是一部异色的推理小说,值得一读。介绍内容之前先为台湾读者简单说明故事背景的明治时代与东京。 明治维新(一八六八年)以前,东京称为江户。于一四五七年,太田道灌在江户的小山丘上筑城,称为江户城。城南向海,即现在的东京湾,城西、城北是小山丘地带,很少人居住,城东有两条河川,隅田川与荒川,由北流向东京湾。当时的平民即居住在这两条河的沿岸,后来这区域称为“下町”。下町是从山丘上的江户城观看时,在下面的街市之意。相对的西、北方的山丘地带成为“山手”。 到了一六〇三年,成为将军的德川家康,在江户城开设“幕府”,号令天下。德川家康于是把江户城四周,做为“大名”(诸侯)与“旗本”(幕府直属之高级武士)之住宅区,原来住在城附近的平民,被迫迁移到山手或下町。德川幕府统治日本之二百六十余年,江户的人口不断增多,据说最多时达到百万人,当时最大的都市。 明治维新后,天皇收回政权,江户城改称为宫城(现在称为皇居),废藩置县,宫城周围的大名与旗本之豪宅,逐步被政府收回,改建各种公共设施,如东京帝国大学、上野公园等等。于是,东京渐渐成为日本之政治、经济、文化之中心(德川时代之文化中心是京都,经济中心是大坂)。 明治维新后,新政权并不安定,高官被暗杀事件、内乱频起,直到一八七七年之西南战争之后,政治才上轨道。 话说回来《三年坂火之梦》的时空背景是明治三十二(一八九九)年之东京,两组互不认识的人马,以不同的目的,在东京寻找他们的“三年坂”与“发火点”。 “三年坂”叙述住在奈良县n町的内村实之,十八岁,为了调查在东京帝国大学念书的哥哥义之,去年夏天在三年坂跌倒后腹部受伤而死亡的真相,来到东京。东京山手地带有数不尽的坡道,实之根据一本地图得知,东京至少有三处三年坂,他寻找三年坂过程中觉得称为三年坂的坡道,好像有一个不吉祥的共同秘密,而且,东京的三年坂不只三处。到底有几处三年坂,是否有共同秘密,有的话,秘密是什么? 另一个故事“火之梦”叙述一位从英国留学归国不久的镀金先生,在补习班教英文,并在杂志发表评论。某天受天命杂志社之託,与补习班同事立原总一郎调查“东京发火点”的经过。所谓东京发火点是,如果要放火烧尽大东京的话,从哪些地点同时放火,即可烧尽呢?镀金先生根据旧文献导出的结论是,必须要几处发火点即可呢? 作者在最后一章“三年坂火之梦”,准备一场读者意料不到的收场,不愧是一篇异色推理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