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扮鬼脸》 第1页 [侦探推理] 《扮鬼脸(出书版)》作者:[日]宫部美幸/译者:茂吕美耶【完结】 内容简介:阿铃的双亲在深川开了一家料理铺“船屋”,不料店还没开张,阿铃就病倒了。病榻中恍惚之际,不但看见一个陌生女孩在对自己扮鬼脸,而且似乎因为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按摩师悉心照护而起死回生!病癒之后,阿铃发现新家竟是一间鬼屋,为了让死不瞑目的众幽灵安心西归,阿铃着手调查这些幽灵的死因。同时,“船屋”因为闹鬼传闻,陷入经营困境。与阿铃情同祖孙的七兵卫想了一个好主意,即将举办一场前所未有的“驱灵比赛筵席”……俊俏风流的玄之介、风情万种的阿蜜、爱为人治病的笑和尚、狂暴脆弱的蓬髮、只会扮鬼脸的阿梅……看“船屋”的幽灵各显神通,一场人类与妖魔的对战就此展开!“船屋”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而阿梅的鬼脸背后又隐藏了什么样的天大秘密?阿铃能够釐清所有谜团吗? 作者简介:宫部美幸(1960—)享有“平成国民作家”之至高盛誉的文坛天后,自1987年出道便一直绽放着耀眼的光芒,短短二十年内包揽了日本小说界的各大奖项,囊括“直木奖”、“山本周五郎奖”、“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日本冒险小说协会大奖”、“日本sf大奖”、“吉川英治文学奖”,连续十一年当选读者心中的“最受欢迎女作家”,是日本举国上下唯一公认的“文学史上大奇蹟”。 第01章 “姑娘幽灵……这我倒是第一次听到。那姑娘怎么了?” ——冈本绮堂《半七捕物帐》之《津国屋》 本所相生町一目桥旁的高田屋,是老闆七兵卫凭自己的厨艺创立且扩大规模的包饭铺。 所谓“包饭铺”,又叫“御贿”或“炊出”,也就是便当铺。是给江户城公役、外城门警卫、三百诸侯武家宅邸以及各个组宅邸1送便当的行业。人活在世上不能不吃饭,高贵的武士也会肚子饿,因此这是大生意。 1枪炮组、长毛组、忍者组等公家人员的宅子聚集区,依其地位高低配给土地。 但绝非轻松的生意。高田屋也是歷尽千辛万苦才有今天的规模。原因是,客户虽然是三百诸侯,但大部分都很穷,日常生活中能省则省,日子过得极为节俭。想打败众多竞争对手抓住客户,有时就算牺牲赚头也得把好吃的便当给送过去。 另一个原因是,做这门生意的,都有自己的老主顾,左顾礼让,右守义理,上有顾忌,下有人情,不是说把便当做好了热热闹闹地上市就能生意兴隆。尤其对新手来说,很难有插足之地。 七兵卫本是江户人,还没来得及记住双亲的面貌便遭丢弃,在世间污秽的底层长大,十二三岁便已经是窃盗惯犯,是个眼神乖戾、死不相信别人的孩子。要是任由他这样下去,将来准是个如假包换的废物。 他十三岁那年春天,在赏花胜地浅草一家满是赏花客的天麸罗摊子偷东西,失手被老闆逮个正着,自此改变了人生。天麸罗摊子的老闆,乍看之下不过是个脸色红得发黑的老头子,但他追赶七兵卫的脚力——哎呀呀!——简直像个飞毛腿一样,七兵卫才暗吃一惊,老闆就已经抓住他的后颈将他整个拎了起来。 事后才知道这老头子擅长抓小毛贼,可说经验老到。他不会把小毛贼送办事处,总是留下孩子在摊子帮忙工作,对方偷了多少东西,就让他做多少工,最后再教训一顿才放走孩子。对那些小毛贼来说,他是个像厕所蛆虫那般讨人厌的老傢伙。 老头子也以同样手法对待七兵卫。他命七兵卫在摊子后洗东西,并得鞠躬道谢送客。七兵卫想逃时,他每次都像疾风般追上将其抓住。七兵卫在两个时辰内逃过八次,每次都被抓到,最后完全喘不过气,老头子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到了收摊时刻,老头子心里不知有什么打算,望着做了一天苦工、屡逃屡败而筋疲力尽的七兵卫说:“我给你饭吃,你跟我来。”七兵卫本想逃,但肚子饿得跑不动,也没其他主意,只好拖着脚步跟他走。 老头子拉着摊子不停往前走,来到本所松坂町。当时那一带人家很少,老头子用下巴示意一栋倾颓破烂的大杂院角落时,七兵卫心想,比起这种住居,自己住的观音菩萨庙附近的稻荷神社窄廊下还比较舒服。 那住居当然是老头子家,拉开格子纸门一看,出乎意外地,屋子整理得很干净。老头子给七兵卫吃了冷饭和梅子。七兵卫问他有没有天麸罗,他敲了一记七兵卫的头说:“那是要卖的东西,你这浑蛋。” 老头子吃的是茶泡饭,七兵卫吃了三碗,第三碗时等不及泡茶,干脆淋上白开水当泡饭吃。老头子只吃了一碗饭,之后直接用饭碗边喝茶边凝视着狼吞虎咽的七兵卫。 当七兵卫总算放下饭碗抬起头,狠狠地打了个嗝时,老头子笑着说:“在我抓过的小鬼头中,你是逃得最多次的,到今天为止从来没有人让我在两个时辰内跑了八趟。”老头子说这话时看上去很愉快。 七兵卫默不做声。老头子也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问:“明天你还想吃饭吗?”七兵卫当然想,便回说:“那当然啦。”结果老头子说:“那你明天也来帮忙。” 第2页 ——只要肯工作就有饭吃。世上就是这样。 七兵卫每次说起往事时,总不肯说出这个抓住他、还让他重生的老头子的名字,只是称他为“老头子”。后来他也坦承,其实七兵卫这名字也是老头子为他取的,在那之前他根本没有名字。 “老头子抓住的小鬼头中,我是第七个,所以取名叫七兵卫。” 七兵卫一直到十六岁都在老头子的摊子帮忙做事,跟着他学了一点厨艺。本以为会一直那样过下去,有一天老头子却突然说: “我帮你找到做事的地方了。” 老头子带七兵卫到吾妻桥附近一家包饭铺。和铺子老闆见过面后,老头子说:“今天开始,你就在这儿做事。” 摊子老头一副卸下担子的神情打算离去。七兵卫慌忙追上去,结果又被敲了一记头。 “我虽然把你浆洗过了,却没法把你剪裁成一件衣裳,才把你交给那个老闆。你应该感恩。” 老头子说完便快步离去,此后一次也没来找过七兵卫,七兵卫也忙得没空去见老头子。 在那家包饭铺,他的名字不再是七兵卫,而是“窝囊七”或“狗七”。包饭铺以主厨老闆为首,上下关系牢不可破,在铺子内负责洗菜、运货、打扫厨房的打杂小厮,顶多是这种小角色。 七兵卫即使想逃,终究寡不敌众,每次都吃了比自老头摊子逃走时还要厉害的苦头。不过再怎么挨吼挨骂,只要不逃走,乖乖地工作,他们还是会给饭吃、给被褥睡。 “回想起来,那真是粗暴的修炼过程呀。”七兵卫笑着回忆道,“不过,也托他们的福我才习得真正的厨艺。” 七兵卫在那儿一做就是十五年。对他来说只是一年又过一年,不知不觉中就过了十五年,但这十五年却将那个本来饿着肚子专偷东西的小毛贼,彻头彻尾地改变成另一个人。 七兵卫并非出于自愿而离开包饭铺。老闆过世后,后继者平素就跟七兵卫合不来,他才决定在被赶走之前自己先走人。 他很快就找到工作,这回也是包饭铺。老闆比七兵卫大八岁。对他来说,虽然失去像父亲一样慈爱的前任包饭铺老闆,但这回的老闆令他感觉像是多了个兄长。 事实上,这个老闆也是前任包饭铺老闆培育的厨师之一。 前任老闆似乎曾暗地拜託他:“万一有一天我走了,你要代我照顾七兵卫。” ——老闆期待你将来能自己开铺子,不一定非要包饭铺不可,小摊子或小食堂都好,他希望你能独立。 为什么?七兵卫觉得奇怪。新老闆笑着回说: “因为你有足够开铺子的手艺。” 一个小毛贼自浅草天麸罗铺子前一路跌跌撞撞,居然闯出一条路来了。 之后七兵卫又花了十二年才拥有自己的铺子,他也选择开包饭铺。由于如兄长般的老闆将自己的老主顾让给七兵卫,起步算是很顺利。 就这样,“高田屋”开张了。 劳碌的前半生,让七兵卫四十过半还没讨老婆。后来本所相生町的房东做媒,好不容易讨了个离过婚的女人阿先,三十五岁,有个与前夫生的孩子,那孩子已在外面做事。七兵卫娶了阿先不久,那孩子被铺子老闆看中入赘老闆家,很快有了小孩。就是说,七兵卫讨了老婆没多久立即升格当祖父。 阿先这把年纪已经很难再怀孕,事到如今七兵卫也不期望有小孩。阿先个性虽刚强,心胸却很宽大,跟七兵卫很合得来。七兵卫担心若是勉强阿先生小孩,万一难产失去妻子,反而不堪设想。七兵卫这个宛如完全被裁制成一件新衣、脱胎换骨的男人,怕极了再过孤零零的生活。 夫妻俩把热情贯注在生意上,苦心经营铺子,培育年轻厨师。 “我以前也是受人照顾才改变人生,现在该轮到我报恩了。” 七兵卫总是这么说,他经常收养无亲无故的孤儿或双亲招架不住的调皮孩子,将他们照顾长大。其中有孩子逃走,也有孩子就此安居。经年累月下来,安居的孩子逐渐增多。只是这些孩子并非每个都擅长厨艺,因此七兵卫有时必须选个时期为孩子找新工作。 众多孩子中有个年纪小却意志坚强、名叫太一郎的孩子。他不是在街头混的坏小孩,而是在火灾中失去双亲的孤儿。 太一郎不但在高田屋安居下来,更学会厨艺,成为高田屋的厨师。 太一郎二十三岁那年,跟小他两岁的多惠成亲。多惠在高田屋当下女,娘家在下谷坂本町,家里穷,孩子又多,必须靠自己养活自己,处境跟太一郎一样。 高田屋生意兴隆,逐渐富裕起来,在押上村盖了员工宿舍,这对年轻夫妇的新生活也是在宿舍起步。这儿的每个厨师都在七兵卫夫妇的庇护下过日子,之后才离巢独立。 太一郎和多惠成亲后马上生了个男孩。既然是太一郎的孩子,就等于是七兵卫的孙子,而且是长孙,他疼爱得很。 然而命运无常。这孩子两岁时患上天花,无法平安长大成人,眨眼间便夭折。那时多惠腹中已怀了第二个孩子,在她埋葬了长子两个月后平安无事地安产下来。多惠本来失去可爱的长男,伤心得卧病在床,产后总算恢復元气,七兵卫也放宽了心,没想到…… 第3页 七岁之前的孩子都是神的孩子。这孩子甚至活不到患天花的年龄,还在襁褓中便又夭折。连患了什么病都不清楚,只是拉肚子,才一个晚上就眼见孩子哭声转弱,断气了。 七兵卫是个白手起家开闢人生路的男人。只要是拼命去做就能解决的问题,他都一路解决过来。但是,再如何努力也对生死大事无能为力。这样的他,不禁对掌握幼子命运的上天如此残酷的做法发出诅咒。 就在他抱着头感到无奈愤怒、过了一天又一天时,他发现太一郎和多惠这对年轻夫妻变得很怪。原来,因为接连失去两个小孩,夫妻间的感情似乎也出现嫌隙。太一郎开始在外头花天酒地,甚至喝醉酒跟人打架,伤了厨师视为吃饭傢伙的手。至于多惠则是每天窝在押上村宿舍内,不吃不喝地整天躺在被褥里。 这样下去不行。总之自己得先振作起来,要不然这对年轻夫妇甚至整个高田屋都会垮掉。七兵卫如此鞭策自己,他斥责了太一郎,也鼓励多惠,比以前更卖力做生意。 阿先体会七兵卫的心情,也尽力帮助丈夫。七兵卫深深体会到在这种逆境下,老婆存在的可贵。 如此,高田屋好不容易恢復正常时,太一郎和多惠又不期然地得了个女婴,名叫“铃”。 阿铃是个健壮的孩子,婴儿时期从没拉过肚子,连兄长跨不过的天花感染高峰期也平安无事,一天一天长到五六岁。太一郎和多惠那几乎断掉的羁绊,不但因阿铃健康明朗的学语声重新衔接起来,而且比以前更坚韧。 七兵卫每次看到跟在身后、“爷爷、爷爷”地叫着的阿铃那红彤彤的小脸以及晶亮的眼睛,总觉得至今为止的辛劳都没白费,往后这幼女将为高田屋的所有人带来幸福。 “阿铃是个特别的孩子。”七兵卫经常抱起她,贴着她的脸说,“特别受保佑的孩子。” 至于受到什么保佑,高田屋没有人特意回问。即使不问,大家也都心照不宣。 阿铃不会发生任何事。 阿铃肯定没事。 只是这终究是一种类似愿望的心意,并非是一种保证。阿铃十二岁那年春天,就在初雪般的樱花花瓣急着飘落把院子染成一片粉白时,竟因高烧而病倒。 诊病的医生说:有性命之忧。 “我会尽力而为,之后也只能祷告了。或许你们觉得我这么说太残忍,但请先做好不测的心理准备。” 七兵卫第三度仰望上天、诅咒上天,太郎和多惠也捶胸顿足,长吁短嘆。一旁的阿铃则安静地、无声地挪动她的小脚准备渡至彼岸。 第02章 ——我会死吗?阿铃在高烧中迷迷煳煳这么想。 因为高烧一直不退,全身关节痛得咯吱咯吱响着。仰躺时背痛,朝右躺时右肩痛,朝左躺时左肘痛。额头滚烫得像火在烧,感觉像有人用拳头使劲顶住太阳穴两侧。额上的湿手巾温温的,很不舒服。 ——我不想死啊,我想一直待在这个家。 阿铃无力地想。她又想到,自己现在躺着的榻榻米房并不是押上那令人怀念的宿舍,就算打开格子纸门,不但没有窄廊,脱鞋石上也看不见七兵卫爷爷的大木屐和阿铃的红带子木屐并排搁着。院子里也没有蒲公英。不,说起来,这房子连院子都没有。 这儿是……哪里?搬过来已经十天了,阿铃仍然记不住地名。 这儿……是不是海边大工町?七兵卫爷爷说过这儿比押上村更靠近海边,还说过涨潮时可以闻到海水的味道。这一带的河道架着许多小桥,河面上叫卖商品的小船来来去去,有卖鱼的、卖青菜的、卖酱油的。爷爷曾经指着船告诉阿铃:那叫团团转船。 对了,有次在桥上望着河面,看到了一艘有趣的小船。那小船载着一大堆青菜,划船的是一个比七兵卫爷爷还要皱巴巴的爷爷,船头坐着一只狗儿。我指着狗儿嚷着:“啊,是狗儿。”那狗儿汪汪大叫。然后,小船爷爷大声说:“这小子叫八公。”我唤着“八公、八公”,那狗儿又汪汪大叫地摇着尾巴。 “这青菜很鲜,如果是叫卖的,卖给我一把吧。” 一听七兵卫爷爷这么说,小船爷爷哼了一声,挺起胸膛说:“别开玩笑了,这些菜都是要给平清的。”说完便划船走了。 七兵卫爷爷笑道:“原来是平清啊。”接着,只见他双手圈在嘴边,朝已经划远的青菜船爷爷大喊道:“既然是给平清的,那就靠得住。我们是海边大工町一家叫船屋的料理铺,刚挂出招牌营业。在高桥桥畔,改天过来一趟吧。” 听好,是海边大工町的船屋,是船屋啊—— 对了,这儿就叫船屋。阿爸和阿母将要掌管这个铺子,我们才搬过来,结果我却生病了…一 高田屋七兵卫有个始终无法达成的梦想,就是开料理铺。不是一般的包饭铺,而是真正的料理铺。 真正的料理铺不做便当,不把做好的料理送到客人身边,而是靠着厨师的手艺吸引客人上门。厨师接受客人“提请做菜”的要求,然后挑选食材、思考食谱,大展身手筹措宴席。所谓的料理铺,就是同时出租宴席场所和厨师手艺的行业。 第03章 第4页 宴席种类繁多,有喜事也有法事,有才艺发表会也有俳句会。有人想为自己的人生大事办场正式宴席,也有人单纯只想热闹一场。长久以来,七兵卫的梦想正是让人们认可他是一个有才能的厨师,做出的料理能增添宴席光彩,让客人指名说:如此重要的宴席一定要在七兵卫的料理铺举行,吃七兵卫做的菜才像话。 无奈七兵卫一生劳碌,光是忙着经营高田屋、培育年轻厨师、研究新菜色,大半人生就匆匆流逝。回过神来时,早已过了花甲之年。 于是七兵卫决定将梦想託付给太一郎实现,这是他前年作的决定。 七兵卫一手调教的太一郎早具有独当一面的能力。他和多惠成家,又生了阿铃,如今已是一个堂堂的大男人。太一郎凡事都听从七兵卫的吩咐,毕竟为太一郎的人生打下基石、搭起樑柱的,正是七兵卫这个大恩人,所以太一郎从未主动提出想独立门户或自荐成为高田屋后继者,他坚守着高田屋厨师的本分,和其他佣工一样在年中、年末领些零用钱,带着妻儿俭朴地住在押上宿舍。他早已决定要让七兵卫安排自己的将来。 七兵卫也清楚太一郎这种老实个性,某天晚上他把太一郎叫到宿舍一室,端坐着提出此事。他说:太一郎,我要你开一家我梦想中的料理铺。当然,一切由我来准备,不管是找地方租铺子,还是必要的生财器具,钱都由我来出。简单说,就是让你独立。你不用客气。不过条件是,不开包饭铺,而是开料理铺。你一定没问题,以你的厨艺一定做得来的。 太一郎大吃一惊,面无血色地婉拒。他说:“老闆抚养我长大,栽培我,我怎么能独立呢?就我的立场,即使老闆赶我出去,叫我往后靠自己,我也无话可说,还得更卖力工作,好报答您至今为止的恩情。” 七兵卫佯怒道:“是的,我是你的恩人,难道恩人说的话你不听?”又笑道,“口气不要这么硬,我真的很想开家料理铺。”继而噙着泪说,“只要达成这心愿,我随时都可以含笑前往极乐世界。”总之,七兵卫软硬兼施试图说服太一郎,他的嗓门很大,连多惠都一脸忧心忡忡地过来探看。 太一郎从不曾看到七兵卫如此真情流露,不禁动容。他暂且告退到里房跟多惠商量,毕竟多惠也是从小蒙受七兵卫的恩泽。夫妻俩彻夜讨论,天边发白时终于得出结论。 太一郎夫妇俩在七兵卫面前躬身回话:“我们决定接下这个重责大任,完成老闆的心愿。”不过,七兵卫还不及欣喜,两人又提出一个绝不让步的条件。 “我跟多惠没多少积蓄,开料理铺的钱怎么说都得请老闆出。可是,请老闆将那些钱当做是我们借的。如果要独立又要分财产的话,我们万万不能接受。请您当成是借款,就算我们能还的钱有限,也会努力慢慢偿还。拜託老闆这样办吧,就算是为我们饯别,拜託您了。” 七兵卫起初对这条件很不高兴,怒道:“我把你当自己儿子,你却还要逞强!”太一郎一时也吓坏了,甚至和多惠两人觉悟这下子恐怕得离开高田屋。幸好七兵卫的老伴阿先适时出来打圆场。 “太一郎的确就像你的儿子,连个性都和你一模一样。你想想看嘛,换作是你,在太一郎这年纪,要是栽培你的包饭铺老闆向你提出同样要求,你的回答肯定也跟现在的太一郎一样。不信的话,要不要赌一赌?我甚至可以拿出为去伊势存的钱下注。” 阿先长久以来一直在存钱,她打算等七兵卫退休时,两人一起到伊势神官参拜。这会儿应该已攒下一笔不小的数目,足够来一趟阔绰旅行。而她竟然说愿意全部拿出来下注。七兵卫笑着说:“你到底打算怎么赌?除非拜託老天爷让我们回到过去,否则这赌注根本不能成立。” 不过七兵卫正是中意阿先这种大剌刺的直爽个性。 “我知道了,我认输。那就来写借据吧。” 七兵卫的梦想以及太一郎夫妇往后的人生目的——料理铺——至此便有了具体的方向。 然而,没想到新铺子的地点却迟迟找不到。 首先不能离包饭铺高田屋太近,最好是幽静一点的地方,可是离闹区太远生意又不好做,而地段行情太高也会影响获利。 七兵卫想开在浅草和神田一带,太一郎则打算选在深川。深川富冈八幡官附近有家料理名店“平清”,捧场的主顾中有很多日本桥一带的大商铺老闆或是富裕的武家人,名声响亮。太一郎认为,深川这一带近十几年来发展快速,或许有不少手头宽裕的人虽没那么多预算到“平清”挥霍,却又觉得一般便当没意思,希望有一家比“平清”便宜而且格调不俗的料理铺。 太一郎认为,与其特意到名店鳞次栉比的浅草、神田一带,贸然投身激烈战局,不如在深川开发新主顾,反倒有趣。 再说,深川地价也比浅草、神田便宜多了。太一郎说服七兵卫,集中在深川一带找铺子。 然而,还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铺子。高田屋已培育出足以接替太一郎的厨师,佣工们也由衷地祝福太一郎能够自立门户,然而最重要的落脚处迟迟无法决定,膨胀的梦想和期望也逐渐浇熄,宛如冷却的烧酒。 第5页 就这样过了一年多,太一郎在高田屋的立场尴尬地悬在半空没个着落时,突然听到一个消息,说小名木川旁的高桥桥畔有栋原是料理铺的屋子愿意带器具一起出租。 一听说这个难以置信的好消息,太一郎和七兵卫赶紧前去拜访房东。那地方名唤“海边大工町”,一如其名,往昔是木匠聚居之地。1现在,木匠们都迁徙到了小河道对岸的“大工町”,这儿则紧挨着几家小商铺。 1日语“大工”便是木匠。 房东孙兵卫是个八十二岁的老人,耳背得厉害,脑筋却比太一郎还灵光,谈起钱来爽快利落,地价也合算。据老人说,之前的料理铺是因为厨师手艺欠佳才经营不下去,并非地点不好,而且这附近寺院很多,应该很适合开料理铺。 那铺子隔着小河道跟海边大工町东端的武家宅邸并排,河道呈钩形深入绕至铺子南侧,简单说来,这豆腐般的长方形铺子,东侧与三分之二的南侧都被河水环绕着。 第04章 铺子正面宽三十六尺,二楼南侧有两间客用的十席大榻榻米房。跟武家宅邸毗邻的墙壁没有窗户,但南侧窗口可以俯瞰南边河道。太一郎手搁在栏杆上探看,只见河面如镜,两三只野鸭悠闲地在水面划动,鸬鹚潜入水中又浮上来吃着饵食。 武家宅邸的主人名叫长坂主水助,是小普请组1的旗本,据说年龄将近四十。宅邸格局还算不错,但自从上一代加入小普请组以来工作一直没着落,经济说不上宽裕。老房东如此直言不讳。料理铺跟茶馆不同,少有客人叫艺妓来作陪取乐,但多少也会传出歌舞乐声,既然是商家,客人进进出出当然热闹。老房东说:只要年中、年末记得送礼,向长坂大人打声招唿就没问题了。 1有世代固定的俸禄,却无职务的旗本;有职务的话,可另领津贴。所谓旗本,是幕府将军直属的家臣。 “也许对方求之不得呢。” 老房东用耳背的人特有的大嗓门如此说,太一郎听得提心弔胆。他从二楼南侧窗口悄悄侧身打量,隔着贫瘠树林,长坂大人的宅邸鸦雀无声,没有任何动静。当望见宅邸屋顶那些需要修缮的凌乱瓦片时,太一郎暗忖,老人说的应该没错。 如果此地开了料理铺,西邻紧凑并排的那些小商铺也多少能得到好处,因此众人都笑脸可亲地观望着跟在老房东身后环视铺子四周、进进出出的太一郎和七兵卫,这点令太一郎觉得宽心。尽管其中有人时而交头接耳,也有人皱眉摇头,不过这种小事也是没办法的吧。 太一郎和七兵卫看过铺子后,暂且不急着回復,第二天太一郎再带多惠来看铺子。多惠用她那双滴熘熘转的眼睛里外查看,最后背向小名木川,双手叉腰笔直站着,仰望铺子说:“这铺子简直像一艘船,跟野鸭和鸬鹚一样孤零零地浮在河上。” 这句话令太一郎决定租下这家铺子。是啊,就像一艘船。不是很合适吗?正是往后将载着我们一家人往前行驶的船。铺子名字就叫船屋不是很好吗? 是的,船屋。这名字仿佛早就取好一样,不是很恰当吗? ——船屋。 阿铃在被褥里翻个身。是的,这儿是船屋,是我们的新家,也是新铺子,七兵卫爷爷和阿先大妈都不在这儿。阿爸和阿母自从搬家以来每天忙着铺子的事,天还没亮就开始工作,夜深了还在灯火旁凑着头商讨,一直忙着准备开铺子的事。 结果我却病倒了。 到今天已经是第五天了,高烧还是不退。阿铃只能喝水,整个人瘦了一圈,整日昏睡。阿母哭丧着脸来看护病人,但是现在是铺子的关键时刻,她也不能成天陪在自己身边。阿先大妈也时常过来探病,七兵卫爷爷每天跟医生来一次,每当医生皱眉摇头,爷爷也跟着摇头,垂下他那蓬乱的眉毛。 ——原来我真的快死了啊。 町医生总是避着阿铃讨论她的病情。 他说:“退烧之前,就看这孩子的身体能不能撑得过去,输了就会死,赢了就活得下去。毕竟连我也判断不出到底是什么病。虽然很可怜,但目前也只能让她睡暖和一点,让她多喝水,再观察看看……” 阿母一直陪在阿铃身边,但今天阿母身子也不舒服。阿母很担心自己,只是身体撑不住。 对不起。 阿铃很伤心,昏沉沉地流着泪时,突然有人伸出手,抓起从阿铃额上滑落的手巾为阿铃擦眼泪。 阿铃想睁开眼。准在身边呢?爷爷吗?阿先大妈吗?阿爸很忙,不到晚上不会来这儿。难道是医生来了? 不知是谁的手在抚摸阿铃的额头。对方的手很冷,冰冰凉凉的,很舒服。 ——是阿母吗?阿母身体好点了,起来看我了吗? 阿铃努力想睁开双眼。她拼命转动眼珠,脸颊抽动,仿佛滚动圆木般让沉重的身子仰躺,想看看身边那人的脸。 那只冰冷的手离开额头。阿铃像追赶对方的手似的好不容易睁开双眼。 有个黑影笼罩在仰躺着的阿铃头上。好像不是大人。是个跟阿铃差不多大的人影。 ——是谁? 那人影像是要回答阿铃内心的疑问,弯下身来,在阿铃眼前探出脸。阿铃终于看到了对方。 是个小女孩,对方比阿铃还小,而且那孩子——在扮鬼脸。 第6页 持续的高烧让阿铃眼前始终雾茫茫,她抬起沉重的眼皮眨了眨眼,以为自己看错了。 可是再怎么睁大眼睛,在阿铃头上探出脸的那孩子,怎么看都在扮鬼脸。 ——是做梦?我在做梦吗? 我一定在做梦。怎么可能有人特地在病榻上的阿铃枕边扮鬼脸呢?家中没有这种年纪的女孩。七兵卫爷爷也说过,搬到船尾后阿铃会失去玩伴,很可怜,令他很挂意。 那张脸很陌生。对方因扮鬼脸只露出眼白,看不清长相,但的确不是在押上一起长大的阿弓。阿弓就算扮鬼脸,阿铃也认得出来,她们两人的交情很好。对了,阿弓现在不知道在做什么,开始去学针线活儿了吗? 可是这孩子到底是谁?她也不是三个月前那个在高田屋只待半个月、一个脸色不好的女人带来的女孩。那孩子比较瘦,而且眼神很坏。阿铃虽然努力想跟那孩子交朋友,但对方脾气暴躁。她想要阿铃珍藏的可爱纸煳狗,阿铃不肯,结果她竟然挥舞着顶端烧得通红的火箸在家中追赶阿铃,因此七兵卫爷爷才赶走她们母女。那次阿铃真的吓了一跳,第一次碰到有人拿火箸威胁她,而且也是她头一次看到七兵卫爷爷表情兇狠地怒斥小孩子。 “我很抱歉,但你们不能继续待在这里了。” 七兵卫爷爷大声斥责过后,向那对母女说明。 “我很高兴你听闻风声前来投靠,可是这里跟以往不同了,家里人多,也有女人家和孩子,我们不能收容会随便伤害其他小孩的孩子。” 于是,那对母女便跟来时一样抱着个布包离去,当时那个母亲用憎恨的眼神瞪视着阿铃,阿母察觉后慌忙把阿铃赶进家里。 ——用那种眼神瞪人,万一被诅咒就不好了。 是的,阿母当时真的很害怕。所以我生病后,阿母一直哭着说,果然是那个被赶出去的女人为了报復而向阿铃作祟,结果遭阿爸骂了一顿。 阿铃昏昏沉沉地想着这些事,回过神来时,扮鬼脸的女孩消失了。阿铃眼中又只能矇眬地看到天花板的木纹。啊,我果然是在做梦,可是那孩子到底是谁呢? 当阿铃再度睁开双眼时,医生已坐在枕边,用带着药味的手触摸阿铃的胸部。医生看上去跟七兵卫爷爷同龄,一张脸皱巴巴的,怎么手却这么细皮嫩肉? “来,深唿吸一下看看。” 听医生这么说,阿铃吸了一口气。胸膛深处发出唿噜唿噜声。阿铃觉得自己体内有一个更小的阿铃,像转动脚踏水车的白老鼠一样拼命地奔跑,想尽力保住阿铃的性命。唿噜唿噜声就是那个小阿铃的唿吸声。 医生向一旁的阿母交代许多关于汤药和汤婆子的事,又摸摸阿铃的头才离去。今天七兵卫爷爷好像没有一起来,阿铃有点失望。 阿母替她换了衣服,阿铃觉得清爽多了。阿母脸色很坏,她一定是强忍着不舒服特地起身照顾阿铃。 阿母撑着阿铃起身喝汤药时,阿藤大姨竟然走进榻榻米房,吓了阿铃一跳。大姨双手抱着汤婆子以免汤婆子冷掉。 “阿铃,你好啊。身体好点没?” 阿藤大姨换过阿铃脚边的汤婆子,笑嘻嘻地问阿铃,不等阿铃开口,又自顾自回答起来: “你马上就会好起来。医生也这样说。”这是阿藤大姨的习惯,每次总是一个人自问自答。不过阿铃很喜欢阿藤大姨,所以一点也不在意。 “阿姐,我觉得阿铃好像有点退烧了,你觉得呢?”阿母问。 阿藤大姨粗糙的手掌抚摸着阿铃的额头说: “啊,真的,好像没那么烫了。” “是吧,不是我多心吧。”阿母明显安心下来。 阿母还未嫁给阿爸之前就已经跟阿藤大姨很要好。阿藤大姨比阿母大了约十岁,听说阿母刚进高田屋做事时很受大姨照顾。阿藤大姨从基本事项教起,教了阿母很多事,所以阿母直到现在仍叫大姨“阿姐”。 决定租下船屋时,阿母曾拜託七兵卫爷爷把阿藤大姨借给她,说阿姐不在身边的话自己没信心掌管铺子。可是不管怎么拜託,七兵卫爷爷就是不答应。阿母那么拼命拜託,为什么七兵卫爷爷不肯答应呢?阿铃觉得奇怪,也有点生气。 在搬来船屋之前,阿铃偷听到七兵卫爷爷对阿爸这么说—一 “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不答应多惠吧?” “是,知道。” “阿藤在身边的话,多惠一定凡事都依赖阿藤,这样不就变成阿藤像是老闆娘,多惠反倒是下女总管了。阿藤个性直爽,还不至于不知分寸,不过要是阿藤一直跟在多惠身边,多惠恐怕永远都无法成为独当一面的老闆娘吧?” “我也认为这么做对她不好。” “其实,要经营船屋,最好尽量雇用新佣工,但铺子才刚起步,大概有很多地方不方便。下女总管派阿律去,阿律比多惠年轻,人也老实,只要好好教导,绝对不会和多惠作对,可以成为你们的左右手……” 因此,阿律才从高田屋跟过来,她人现在应该在铺子里忙着整理东西、洗碗盘吧。可是为什么阿藤大姨在这儿呢?对阿铃来说真是个惊喜。 阿藤大姨总是精神饱满,早上起得早,饭量又大,是个大力士。住在高田屋时,七兵卫爷爷每次喝醉总是笑着说:“她和力士比腕力,三次中有两次赢过力士。” 第7页 阿藤大姨常笑称自己是个爱吃鬼,也常拿点心给阿铃吃,每次阿母总会叮嘱“糯米点心只能吃一个”,不过没多久阿藤大姨又会偷偷再塞一个给阿铃,两人在厨房笑着偷吃。有卖糖人来叫卖时,她也会跟阿铃说:“快,阿铃去买来。”每次逛夜市也一定会买东西给阿铃。去年夏天阿铃哭着要青蛙造型的水枪,被阿爸狠狠骂了一顿,哭着睡着后,第二天枕边就搁着一个青蛙水枪,阿铃吓了一跳,原来是阿藤大姨买来的。 “是我自己想玩的。”阿母去道谢时,阿藤大姨说,“虽然年纪一大把了,有时也想玩这种玩具,可是买回来后还是不好意思玩,就给了阿铃。” 整个夏天阿铃都开心地玩着青蛙水枪,阿藤大姨有时也会陪着她玩。她们用水枪给盆栽浇水,还对七兵卫爷爷喷水,在院子里追逐嬉戏…… 现在阿母和阿藤大姨不知小声地在说些什么,两人好像就坐在阿铃被褥旁。阿铃想开口却说不出话,她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没有说话的力气了。 “嗯?什么?” 阿母悄悄凑过脸来,阿藤大姨那张大脸也凑了过来。 “阿铃,你说了什么吗?” 阿铃想问阿藤大姨是不是会一直待在这儿,只是阿母们好像都听不懂。 “说梦话了?” “是不是做梦了?” 阿铃原以为自己睁着眼睛,看样子眼皮是闭着的,两人才以为阿铃在睡觉。 阿母,大姨,我刚刚做了个怪梦,有个陌生女孩对我扮鬼脸。阿铃想接着说,可是声音依旧发不出来。渐渐地,连阿铃都不晓得自己到底是出声说了,还是只在脑中想着而已。 阿母带着哭腔问大姨:“阿姐……这孩子好得了吗?” “不行呀,你这么软弱,不振作起来怎么行呢?”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实在没用。好像遭人作祟,为什么老是这样,孩子一个接一个……” “阿铃不会死的。”阿藤大姨生气地说,“这孩子啊,有福气,有神明保佑,大老闆不也说过了?” “可是……” “没事的,她一定会好起来的。你先到里面躺一下吧,看你的脸色简直像个病人。” “可是旧货铺的人快来了,就是那个……那人是不是叫仁吉先生?” “他来了我再叫你,人来之前你先去躺一下。我就是要帮你才过来的。” 阿母打开纸门出去,阿藤大姨用那粗壮的手帮阿铃重新拧了拧额头上的湿手巾。阿铃感到一阵清凉,很舒服。原来阿藤大姨因为听到阿母不舒服才赶来帮忙,这样就可以安心了。对了,刚刚发现那个扮鬼脸孩子之前,有人用冰冷的手温柔地摸我的额头,又帮我擦眼泪,那大概也是阿藤大姨吧。 一定是的。啊,太好了。 想着想着,阿铃便睡着了。 第05章 是啊,阿铃睡着了。睡着——睡着——应该睡着了的—— “这儿是哪里?”回过神来时,阿铃发现自己走在陌生的暗处。 四周雾气瀰漫,冷飕飕的。眼前虽不像夜晚那般漆黑,但也不见阳光。这地方感觉很宽广。但是因为雾很浓,阿铃只能看到自己的鼻尖,回头望也看不到方才走过的道路。 附近不知什么地方传来河流的潺潺水声,那水声不快,缓缓的,听得见流水在河滩碰到小石子的声响。 对了,脚底都是小石子。有大石子,也有小石子,每颗都是没有稜角的圆石子。是河滩石啊。 嗯?河滩?阿铃暗吃一惊,停下脚步。 难道……难道这儿是冥河河滩? 难道终于来了?难道人死时都是这样不知不觉地来到河滩? 阿铃止步蹲下。七兵卫爷爷经常讲有关冥河河滩、阎罗王的事给阿铃听。他说:阿铃,不准说谎,不准给人添麻烦,存心骗人,因为阎罗王都在仔细看哟。 阿铃不想听河流的潺潺水声,用双手掩住耳朵。如果就这么抱着膝盖睡着了,不知道会怎么样?醒来时会不会又回到船屋的被褥中呢?好,就这么办。 本来因为高烧滚烫的身子,现在觉得有些发冷。肚子饿极了,虽然不觉得累,却渴得不得了。 啊,不能光想这种事啊,要睡着。闭上眼,睡觉。那样就可以回去了—— “餵——” 大雾彼方传来悠闲的唿唤声。 “餵——蹲在那边的,那个穿红衣的孩子。餵——” 是在叫我啊。阿铃抬起头。阿母听驱邪师说红色可以驱邪,才特地帮她穿上这件通红的睡衣。 白雾缓缓流动,视野突然开阔起来,一望无际的辽阔河滩中孤零零地燃着一堆火,火堆旁坐着个黑色人影。正是那人影在招手唿唤阿铃。 “餵——过来,来这儿暖暖身子。” 是个老爷爷在叫她。不过那声音阿铃没有印象,阿铃认识的人里头,没有老得会在冥河河滩相遇的老爷爷,至少现在想不出来。 “很冷吧?这雾很冷的,过来这边坐。” 阿铃慢吞乔跨出脚步,挨近火堆。唿唤的老爷爷大概想让阿铃安心,脸上挂着亲切的笑容,用手示意阿铃坐在火堆旁。 第8页 “请问……”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是个非常亲切的老爷爷。他的下巴瘦削,有着下垂的八字眉,年纪看起来很大了。到底几岁了?大概有八十岁吧?身上穿着洗白了的细条纹衣服,繫着边缘磨破了的腰带。腰间插着一根棕褐色的烟管,把手上还刻着一条龙。那条龙一圈圈地盘绕在上头。 “我叫阿铃。” “阿铃吗?这名字很好听。你先坐下暖暖身子。” 老爷爷的脸上堆满了笑容,但是阿铃还是鼓不起勇气正视对方。她小心翼翼地隔着一段距离坐下,火堆很温暖,火焰的颜色明亮、美丽,木柴燃烧爆裂的声音也足以壮胆。七兵卫爷爷从来没说过冥河河滩有火堆呢。 “你放心。”老爷爷突然说,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放心?” “你迷路了,煳里煳涂地来到这儿,正不知该怎么办吧?这儿的确是冥河河滩没错。” 阿铃心头打战,情不自禁地用手臂环抱胸口。 “所以我才叫你放心,你不用那么怕。阿铃可以回去。迷路来到这儿的人,还未到该渡河的时候。” 阿铃第一次听到这种事,睁大眼睛问:“真的?” “嗯,真的。真正该渡河的人不会来到这儿,他们一开始就会出现在渡口附近。” 渡口——也就是冥河渡船口。 “真的吗?我真的可以回家?还不会死吗?” “嗯,没事的。” 老爷爷重重地点头,眯着眼望向阿铃身后,像是要看透浓雾彼方。 “偶尔有人会像你这样,临死前……魂魄离开身体,轻飘飘地飘到这儿。很不可思议吧。” “我以前没听人说过。” “这不是该说给孩子听的事。” 老爷爷把手伸到火堆旁,沙沙地摩擦手指。 “你也这么做做看,暖暖身子。等你全身都温暖了,就可以回到原来的地方了。” 阿铃重新换个位置,挨近火堆。 “喂,喂,不要太靠近。”老爷爷笑了出来,“头髮会烧焦,你会被烫伤的。” 火焰的确差点烧到鼻尖。好热!阿铃叫了一声,双手按住鼻子。 “餚吧,我不是说过了。”老爷爷目不转睛地望着阿铃映着火光的脸,问,“咦……阿铃……你说你叫阿铃吧?” “是的。” “看你的长相……难不成你是那个搬到高桥家的女孩?四周围着河道,长坂大人宅邸隔壁那栋屋子的……” 他指的应该是船屋。阿母也确实称唿过邻居武家大人“长坂大人”。 “嗯,是的,十天前刚搬过来。”这回换阿铃注视着老爷爷了,“爷爷,你认识我?” “不,不。”老爷爷不知为何突然慌张地摇着大手,挪了一下位置,离火堆稍远一点。 “可是,爷爷说是高桥家……那,爷爷知道那房子?” “啊?嗯,知道啊。” 老爷爷四下张望,往火堆另一方移动,阿铃也看向那边。 铺满石子的河滩上有个水洼,形状呈现完美的圆形,简直就像一面镜子。老爷爷正在探看那水洼。 “那是什么?” “嗯,这个啊,跟窗口一样。”老爷爷凝视了水面一会儿,抬起眼,目不转睛地望着阿铃说,“是缘分吗……不,正因为如此,阿铃才来到这儿吗?” 对方好像话中有话。阿铃站起身,迅速来到老爷爷俯视的水洼旁。可是水面上什么都没有,只见清澈的水。 “这不是窗子啊,只是个水洼。” “这不是阿铃该看的东西。”老爷爷温和地阻止她。 “这水洼,是爷爷的?” 老爷爷举起瘦骨嶙峋的手抓抓下巴。 “也可以这样说。” “那爷爷可以看到什么呢?爷爷在这儿做什么呢?” “跟阿铃一样,也是迷路了,在这儿休息。” 可是爷爷看起来对这儿很熟悉,不慌不忙的,根本不像是迷路了。 不知是不是抵挡不了阿铃强烈的视线,老爷爷低声说:“哎呀哎呀。”抱起手臂,又说,“爷爷有时会来这儿歇口气。” “歇口气?” “嗯。爷爷啊……抓了个坏人,为了不让那个坏人继续做坏事,要牢牢看住他。” 阿铃说出最先浮现脑海的想法:“爷爷是官府的捕吏?” 老爷爷摇头答道:“不是,不是捕吏。只是那个坏人只有爷爷才抓得住。” 阿铃听不懂。不过,倒是听懂了老爷爷不是捕吏这件事。况且对方看起来一点也不凶,倒像是附近的大好人房东。 “可是,爷爷也会累啊。”老爷爷搔着头,继续说道,“所以有时候趁那坏傢伙睡着时,跑到这儿来对着火堆取暖。” “跑到冥河河滩来?” “嗯。其实啊,我早就可以到河的对岸去了……每次都这么想,在这儿发发呆,当做休息。”接着,他又望向水洼。 第9页 阿铃灵机一动,说:“爷爷,难道这水洼可以照出现世的事?可以照出爷爷抓的坏人?是这样吧?爷爷看水洼是为了监视坏人吧?” “阿铃真聪明。”老爷爷佩服地说,“不过,阿铃是看不到任何东西的。” 阿铃再度探身俯视水洼。 真的,什么都看不到。但这水很清澈,好像一块平坦的玉,就算用手去摸,也许都不会起涟漪。 阿铃迅速用指尖沾了水,水面震动了一下,出现了圆形的波纹。原来只是普通的水啊。 水很冰冷,让阿铃想起自己口渴的事。她不经意舔了指尖的水滴,心想,这水甜吗? “哇——”老爷爷突然大叫,“你做了什么?你刚刚做了什么?阿铃!” 阿铃含着手指莫名其妙地问:“什么做了什么?” “你喝了这水?” 老爷爷指着水洼。 阿铃点头:“也不算喝水,只是舔了一下。” “舔了也一样。”老爷爷单手捂着脸,“哎呀哎呀……这孩子胆子真大。这样会惹来麻烦的。不过……也许这样比较好?嗯,也许是吧。” 老爷爷嘀嘀咕咕的。阿铃仔细看着舔过的手指。自己做错了什么吗? “咦?”老爷爷发出惊嘆,又俯首探看水洼,接着回头望着阿铃说,“原来如此啊,阿铃已经……那么,说来说去反正都会看到。既然如此也许没问题。” “爷爷,你在说什么?” 老爷爷重新坐在河滩石子上,挺直背嵴说:“来看铺子的那个人,怎么看都是个正派商人,感觉不到任何阴霾,我才以为这回应该没问题,答应出租……哎呀呀,没想到竟然多了一个小跟班。” 阿铃越来越听不懂老爷爷的话,不耐烦地微微撅起嘴。她正想抱怨时,感觉身体逐渐失去了力气。 全身已经暖和起来,难道是返回人世的时间到了? “嗯,你快回去吧。”老爷爷温柔地笑着,“你放心,阿铃,等你醒来以后大概会忘掉爷爷的事,就跟做梦一样。不过也许我们还会再碰面。” “爷爷?” 火焰飘忽,颜色逐渐变得鲜艷,但轮廓却渐渐模煳,阿铃的身体热了起来——头昏昏沉沉——视野朦朦胧胧—— 阿铃醒来时感觉枕边有人。她以为是阿藤大姨,转头一看,发现枕边竟然坐着一个按摩人。 ……? 阿铃吓了一跳,眨了眨眼,如果不是病得全身无力,她一定会伸手揉揉眼睛。 ……?? 阿铃没看走眼。确实坐着一个按摩人。 那个按摩人全身灰扑扑的。不但衣服是灰色,脸跟光滑的头也是灰色的,全身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两边肩膀就像衣架一样挂着衣服。 按摩人一脸不高兴,紧闭的嘴唇像并排的两个“へ”字,看上去既像在生气又像快哭出来似的。不过阿铃从没看过按摩人哭泣或生气的样子,这些都只是她的想像罢了。 ——泽庵先生? 阿铃轻声说出住在高田屋时七兵卫爷爷时常叫来的那个按摩人的名字。他叫泽庵先生,和从前一个很伟大的和尚同名。泽庵先生每次替七兵卫爷爷按摩后,爷爷总是很高兴地说:啊,又重新活过来了,我又活过来了。七兵卫爷爷有时会叫阿铃领路带要回去的泽庵先生走到后门,但是泽庵先生在高田屋根本不需要人带路,他连哪里要拐弯和哪里地面高低不同、有纸门都记得一清二楚。 最先察觉院子里的梅花或山茶花开花的,也是泽庵先生。每当他说“花好像开了哟”,阿铃趿着木屐去看时,总会在被榻榻米房挡住的枝头,找到一两个绽放的小花苞。阿铃问他怎么知道的,泽庵先生笑着说:因为闻到花香啊。阿铃很佩服,从那以后就很尊敬泽庵先生。 可是泽庵先生应该更高大,胖乎乎的。有次他还笑说,也许是自己身体太重所以膝盖会痛。那时泽庵先生还教了阿铃一句成语:自顾不暇。 再说泽庵先生总是笑嘻嘻的,眼前这个按摩人却一脸不高兴—— 阿铃吃惊地望着他,但枕边的按摩人却突然消失了。阿铃正觉得奇怪,却在被褥右侧隐约瞧见一个轻飘飘拖长影子的白色东西,她想看向那边时,身子竟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自己俯卧在被褥上。似乎是按摩人翻动了阿铃的身子。 接着传来声音:“这边,这样。” 然后突然有人用力按住阿铃的背部中央。 声音继续传来:“这边,这样。” 按摩人又用力指压,指头陷入了阿铃瘦削的背部,痛得不得了。阿铃情不自禁地喊出声:“好痛!” 不料一个声音叱喝:“不痛!” 那声音威严十足,令人不由得想道歉说——是,对不起。 手指又使劲地按着背部。因为太痛了,阿铃绷紧全身极力忍耐,可是却又挨了骂:“不要出力!” 是,明白了。阿铃放松身子,指头再度按住背部,按着刚才指压的部位。阿铃很想喊疼,但怕挨骂只好忍住。 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按摩人边指压阿铃背部,有时低声咕哝“这边这样”或“这边就这样”,看样子对方是在自言自语。有时他又说:“这边大概这样吧?”阿铃以为是在问她,想开口回答时,他又会骂:“安静点!”因此阿铃决定默不做声,安静地趴着。 第10页 如此忍耐一阵子后,即使指头又按上阿铃的背部,她也逐渐不觉得痛,反而觉得背部硬邦邦的肌肉渐渐放松,舒坦起来。这时阿铃总算察觉一件事:原来他在帮我按摩,这就是所谓的按摩治疗啊。 之后按摩人义让阿铃仰躺,再度绕到枕边,开始按摩起阿铃的头部和脖颈。最初阿铃也是疼得快跳起来,但肌肉放松后人也舒服了,阿铃闭着眼睛安静躺着,逐渐不再感觉痛苦。 半个时辰后,按摩人拍了拍阿铃的额头说: “快退烧了。” 语调很冷淡。阿铃睁开眼睛,向四周寻找按摩人身影,对方已经消失了。她慌忙地坐起身来,这才发现可以自行起身,反倒吓了一跳。 阿铃坐起身后觉得自己饿得发昏。真的,天花板都在团团转了——啊呀啊呀,我会昏倒。 阿铃啪嗒一声往前倒下,就这样晕了过去。又不知过了多久,传来拉纸门声。 “阿铃!” 是阿藤大姨。她放下怀中的水桶奔过来。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嗯?” 阿藤大姨抱起阿铃,阿铃缓缓摇头,现在摇头也不会头痛了。虽然身子仍在发烧,但已经没有那种令人发抖的冷劲儿。虽然全身很疲倦,不过可能是肚子饿的关系吧。 阿铃躺在惴惴不安的阿藤大姨怀中,在开口回答之前,肚子已抢先发出咕噜咕噜声。 “哎呀,”阿藤大姨睁大双眼问,“你肚子饿了?” 然后大姨笑了出来,揉搓着阿铃瘦弱的身子又笑又哭,阿铃也跟着笑了出来。看来自己已经保住一条命。 阿铃很想快点吃到稀饭。 阿铃恢復了健康,深川船屋也终于来到扬帆的日子。开幕筹备工作总算告一段落,决定在三月二十日迎接第一组客人。自从太一郎决定在海边大工町开铺子以来,刚好过了一个月。 还没决定铺子地点的那段日子,太一郎的心总是悬在半空中,很痛苦,不过也因此有充分的时间做足招揽顾客的准备。至于什么样的客人才适合当船屋的第一组顾客,七兵卫做了各种美梦,而太一郎则冷静地看待现实。他除了向以前送便当过去的武家宅邸或有生意往来的大商家宣传了船尾,也不忘倾听同是料理铺主人或厨师带来的小宗顾客消息,勤快地上门打躬作揖说:铺子开张时,请多加捧场。 而船屋的第一组客人正是太一郎招来的。二十日,位处深川元町御稻藏对面、一家小规模的五谷批发商“筒屋”一家人来到船屋。退休已久的前任老闆今年将迎接古稀寿辰,召集了亲朋好友和生意伙伴约二十人,打算在船屋设宴庆祝。 筒屋现任的老闆五十多岁,夫妇俩踏踏实实地经营铺子,独生女已经招赘,年轻夫妻也跟着老闆夫妇一起勤快地做生意。招赘的女婿跟太一郎是老交情,名叫角助。这回的生意正是他从中斡旋定下来的。 角助和太一郎同龄,十七八岁时曾在便当铺做过事。他不是厨师,做的是负责送便当及同收餐具的粗工。那时太一郎刚进高田屋的厨房修业,常被派去跑腿。 角助做事的便当铺的很多顾客也是高田屋的老主顾,因此他和太一郎经常碰面。两人刚认识便很合得来,不久就成了好朋友。太一郎虽然有七兵卫这个可靠的长辈提携,却没有双亲与兄弟;而角助就不一样了,他双亲健在,弟妹成群,日子热闹归热闹,却过得很辛苦。生活的沉重压力,压得他话也少了。太一郎说十句话,他顶多只说一句。角助说,弟妹们白天挤在家中做家庭副业,七嘴八舌叽里哌啦,根本没他插嘴的余地,自然而然变得沉默寡言。 角助跟立志当厨师的太一郎不同,他对做菜不感兴趣。实际上他只在便当铺做了一年半就辞职。他并非懒人,从来没游手好闲过,可惜每一个工作都待不长久,做过各式各样的粗工活儿。简单说来,对他而言工作只是为了生计。 角助在木场一家木材批发商当扎木筏学徒时,老闆的亲戚主动向他提亲,希望他入赘筒屋。筒屋是角助做事的那家木材批发商的远亲,让独生女只身到批发商当下女兼学礼仪,她似乎看上了角助。当时角助已二十二岁。 角助来找太一郎商量时,太一郎立即建议他接受。对方是正派生意铺子,详问之后,角助也表示不讨厌那个筒屋女儿。于是太一郎鼓励他:这有什么好迟疑的? 可是角助却犹豫不决。他认为自己身为长男一日,入赘筒屋,就等于抛弃了弟妹。对此事放心不下的太一郎特意瞒着角助造访他家,他的家人都表示非常贊同这门亲事,角助的弟妹异口同声地说:哥哥至今为止为我们吃了许多苦头,如今总算走运,根本用不着顾虑什么。 太一郎劝说角助:其实你的弟妹都已经长大,只是你没察觉到而已,你顾虑太多,反而会伤了弟妹们的心。角助这才总算下定决心。 亲事谈成了。太一郎看着角助幸福的表情,回想起两人从前在夏天顶着烈日、冬天踏着霜柱挑便当四处送货的日子,不禁感嘆自己和角助的处境已是天差地别。当时他虽然已经升格为厨师,但以七兵卫培育的大厨为首,上面还有两个师兄,太一郎跟每天跑龙套的学徒没两样。 他觉得自己的前途茫茫,远远落后角助,也很羡慕角助受到弟妹敬仰。有一个角助这样的朋友,二十二岁的太一郎会觉得人生寂寞也是情有可原。这段时期,太一郎总是无法专心修业,怠忽职守,屡次遭七兵卫斥责,却始终无法振作,自己心里也不好受。 第11页 角助入赘后一年,他和多惠成了家。如今已然可以笑谈往事,尽管七兵卫始终不肯松口承认,然而太一郎认为当初七兵卫很可能是为了让暮气沉沉的他振作起来,才会和阿先商量,决定让他讨老婆。太一郎的确也是因为跟多惠成家才恢復生气的。如果当时他一直委靡不振,和角助的交情恐怕也无法持续至今。 太一郎听闻七兵卫决定让自己掌管料理铺时,除了多惠以外,第二个商量的人便是角助。好久不见的两人在富冈八幡宫门前町的居酒尾喝酒,太一郎聊着往事和今后的抱负,徵求角助的意见。如今已成为筒屋小老闆的角助鼓励太一郎说:你吃了这么多苦头,现在总算走运,没必要畏缩不前。太一郎听着对方似曾相识的说辞,笑着点头。 “等你的料理铺开张后,我一定设法筹钱去吃你做的菜。对我们这种老百姓来说,能光临料理铺享用厨师手艺,可是奢侈的事,但我一定会去的。” 角助当时这么说。没想到这约定竟这么快就得以实现。 “第一组客人是筒屋,会不会降低了船屋的格调?” 七兵卫深知角助和太一郎的交情,才如此不客气地表示,然而太一郎只是笑着听过。他认为对船屋的首航而言,替筒屋一家人举办一场最完美的宴席,最适合不过了。 料理铺全靠厨师撑持,厨师可以说是料理铺的精华与支柱,然而那精华与支柱若不让客人知道便毫无意义。太一郎虽然懂七兵卫的心情,但早已暗下决心,在船屋广为全江户所知之前,不,正是为了让那时期提早到来,眼前必须更珍惜至今为止所构筑的人脉。 “后天筒屋叔叔要来当客人的话,阿园和小丸也会来吧?” 三月十八日夜里,阿铃在厨房角落吃着阿藤大姨张罗的迟来晚饭。最近阿爸和阿母为了准备迎接第一组客人,更加忙碌,有时甚至一天中都不能好好跟阿铃见上一面,照顾阿铃的事完全落在阿藤大姨肩上,只是大姨常常也空不出手来,阿铃往往拖到很晚才吃饭。 阿铃病癒后,七兵卫爷爷终于拗不过阿母的请求,决定把阿藤大姨借给船屋。对阿铃来说这样正好。要不是阿藤大姨,她早就因为阿爸和阿母没空理睬自己,耐不住寂寞而发脾气呢。 阿铃跟筒屋角助叔叔也很熟。每逢新年碰面时,他总会眯着眼说“阿铃长大了”。虽然角助叔叔话不多,但眼神很温柔,声音也很可亲。 角助叔叔有两个孩子,姐姐阿园和阿铃同龄,弟弟小丸小阿铃三岁。小丸当然另有一个适合长男身份的堂堂名字:长一郎,只是他还是婴儿的时候生得圆滚滚,自此大家就唤他小丸。阿铃很期待跟他们两人见面。 “老人家的古稀大寿嘛,阿园和长一郎当然都会来。”阿藤大姨捡拾着阿铃掉落食案上的鱼肉,“不过啊,阿铃,你要记住,这儿是料理铺,阿园和长一郎是我们的客人,你不能跟他们玩也不能在走廊上乱跑,要有铺子和客人的分寸。” “这样吗?真不好玩。” “现在跟高田屋那时不一样了,你不懂可不行呀。” “是吗?大姨,什么是古稀?” “就是庆祝七十岁大寿。” “阿园和小丸的爷爷要过古稀吗?” “不是爷爷,是曾祖父。” “七兵卫爷爷不也是古稀吗?” “他已经过了,真是可喜。” 阿藤大姨咯咯大笑。因为炉灶是中空构造,厨房天花板又高,大姨的笑声听起来格外响亮。 “七兵卫爷爷不来这儿当厨师吗?” “应该不会吧,毕竟这儿是你阿爸和你阿母的铺子。” 船屋的首航参与人数很少。对在高田屋看着很多厨师和佣工工作的阿铃来说,人少得令她有点不安。厨房除了主厨太一郎,还有个从高田屋带来的年轻厨师修太,日后又会进来一位在阿铃还是小婴儿时曾在高田屋帮忙过两年的厨师岛次。岛次是个年纪很大的伯伯,比阿铃的阿爸还要年长一轮。他不会每天来,说好三天来一次。听说他自己在本所二目桥开了一家外送料理铺。 下女人数也少得可怜。以阿母为首,还有个从高田屋带来的阿律,另外就只有阿藤大姨而已。听说店刚开幕时一天只有一组客人,况且又不是每天都有客人上门,所以这样的数足够应付。等客人多了,再增添人手就行了。 阿铃虽是个孩子,却也明白船屋的航行并非畅行无阻。前几天她听到阿爸跟七兵卫爷爷的谈话,说阿藤大姨和修太、阿律的年中、年末零用金都南七兵卫爷爷负责张罗。爷爷说:就算这样生计也相当窘迫。阿爸听完皱着眉点头。 “不知阿爸决定好要做什么料理了吗?”阿铃自言自语。 阿藤大姨眯着眼,笑说:“阿铃,脸颊黏着饭粒了。” 阿铃慌忙擦拭嘴角。 “你尽管放心。”阿藤大姨柔声说,“老闆精心设计了菜单,一直忙到昨天,听说今天早上已经完成了。” 最近太一郎频繁前往筒屋跟角助商讨宴会事宜。 “因为这是筒屋的喜事,老闆说想推出跟筒屋有关的料理。” “那么是稗子或小米那类食物吗?” 第12页 “那样的话跟喜事就不相称了,大概会用红豆做成红豆饭吧。” “这样吗?” 阿铃认为如果只是这样,似乎不怎么好玩。阿藤大姨看着阿铃若有所思的表情,笑了出来。 “看来阿铃也长大了,竟然会为老闆的工作设想。再说你也恢復了精神,真是太好了。” 阿铃搁下筷子,草草合掌低声说:“我吃饱了。”阿藤大姨回说:“吃饱就好。” “大姨,你以后都会叫阿爸老闆吗?” “是啊,应该这样叫嘛。” “叫阿母老闆娘?” “是的。” “那,七兵卫爷爷和阿先大妈呢?” “应该叫大老闆和大老闆娘。” “好难哦。” “怎么会难,每家铺子都这样啊。筒屋那边也是有个退休的大老闆,还有现任老闆和阿园她阿爸的小老闆。” 阿铃虽然脑袋里明白,却还是觉得不自在。之前阿藤大姨和阿母一起在高田屋工作,两人情同姐妹,现在却必须尊称阿母为“老闆娘”……阿藤大姨以前会拍拍阿爸的背,鼓励他说:“太一郎,要振作啊!”而现在竟要向阿爸行礼称他“老闆”…… 自己的生活在改变。阿铃搬到这儿后立刻病倒了,始终没时间细细体会这些变化。等到病好下了床才发现,不知不觉中自己的世界全变了——这令阿铃觉得有点寂寞。 第06章 阿藤大姨收拾阿铃吃完的食案放到洗碗槽。四周非常安静,座灯旁有两只小羽虫,振翅的嗡嗡声听得清清楚楚。 这房子面对水路,所以羽虫比高田屋宿舍多。阿藤大姨说过,恐怕要比以前提早一个月挂蚊帐,也曾忧心地低声说:水边虽然凉快,但蚊子一定也多,夏天夜里有客人上门时,大概必须准备很多驱蚊木1,这种东西往往是一笔无形的花费。她说这话时口气里透着不解:“干吗选上这种水边房子开铺子?”这些时候总是令阿铃感到不安。 1通常用榧树,别名野杉,穷人家用榧树锯屑。 阿铃站起身,心想,睡前到阿母那边看看也好。阿母应该在里屋记帐。 这时,阿铃突然察觉有人站在厨房门口。虽然只瞥见人影,看不清面貌,从髮髻看来似乎是个女人。 她当下以为是阿母。 “阿母。” 阿铃叫了一声,站在洗碗槽前背对阿铃的阿藤大姨也回过头,看向阿铃注视的地方。 “老闆娘?”大姨也叫了一声。 阿铃眨着眼。刚才看到的人影已经消失。座灯的昏暗火光勉强照到厨房门口,厨房外的泥地却一片漆黑。春天夜晚的黑暗总是特别浓稠。 漆黑中吹起一阵暖风,唿地吹进屋内拂过阿铃的脸颊。座灯的火焰摇曳着。 “阿铃,老闆娘在里边榻榻米房呢。”阿藤大姨边用抹布擦手边说。 “嗯,可是刚才我好像看到那边有人。” “是阿律从澡堂回来了吧?” “是吗?那我去向阿母道晚安了。” 阿铃走出厨房在走廊上跑,母亲的小榻榻米房位于通往二楼的楼梯后面。那是个四席半的小榻榻米房,帐房格子屏风内有矮桌、算盘和帐簿,所有用具一应俱全,阿母坐在那儿看上去很威风,令阿铃感到很骄傲。 走廊上只在楼梯口搁一盏瓦灯,没有其他灯火。有客人上门时,这盏瓦灯会换成蜡烛,那是因为烧鱼油的瓦灯会破坏料理的香味,让宴席气氛显得穷酸。等客人回去后,则会再点起瓦灯。阿先大妈曾叮嘱过阿母:在这种小地方花心思省钱,是经营铺子最重要的诀窍。 对阿铃来说,阿先大妈相当于奶奶的身份,只是她比七兵卫爷爷小了十几岁,不好意思称她为奶奶,所以阿铃都称她“阿先大妈”。 阿铃把手搁在纸门上,听到小榻榻米房内有谈话声,是阿爸和阿母。阿铃侧耳倾听,他们似乎在讨论宴席菜色。 “所以用豆腐皮这样包起来……” “包起来送出去是可以,但是老人家如果不方便吃也不好吧。” “就算是古稀喜宴,要是每样料理都是软食,其他客人也会吃得不尽兴吧。” 两人很热衷地商量着。阿铃决定不打搅他们,悄悄转身回到楼梯下。 突然,她听到有人走上二楼的咚咚脚步声。 二楼只有储藏室和被褥室以及两间榻榻米客房。阿铃一家三口住在楼下东侧房间。阿藤和修太从高田屋宿舍通勤来船屋,没有房间。而阿律起居的三席房间则在阿铃一家人的榻榻米房隔壁。这时候到底是谁有事到二楼? 阿铃急忙绕到楼梯下仰望二楼,隐约看到一双纤弱雪白的孩子的脚,正登上楼梯往榻榻米房跑去。 阿铃眨眨眼,无法确信刚才看到的景象。那是谁?这个家除了我,应该没有其他小孩。 这时仿佛有人在眼前啪地拍了一下手,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是那个扮鬼脸的孩子。那个不知是谁家的女孩。是不是她? 阿铃跑上楼。二楼一片漆黑,楼下瓦灯已经照不到二楼。阿铃平日怕黑,可是现在也顾不得害怕,只想赶快追上对方。 第13页 那双光脚丫啪嗒啪嗒地跑到二楼后,阿铃察觉有人咻地拉开右边榻榻米房的纸门。原来在那边!阿铃跑了过去,画着朦胧月色图案的纸门,在她鼻尖前啪地关上。阿铃用力拉开纸门。 房内因关上挡雨的滑门而漆黑一片,然而十席大榻榻米房内的东西阿铃却能看得一清二楚。 ——真是的,我简直变成猫了。 阿铃居然能在黑暗中看到东西。仔细想想,刚才看得到纸门花纹也很奇怪,二楼根本没有任何灯火。 耳边传来很大一声“哼”。 阿铃吓了一跳,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扮鬼脸!” 有个小女孩坐在壁龛多宝台上晃着双脚,黑暗中隐约发白的脸正对着阿铃扮着大鬼脸。 阿铃目瞪口呆,无法出声。她目不转睛地望着对方,女孩放下手不再扮鬼脸,却撅着嘴瞪着阿铃。那张脸正是阿铃高烧不退、痛苦不堪时,在枕头上仰望看到的脸。是同一个女孩。 “……你是谁?” 阿铃好不容易问出口。女孩再度用鬼脸代替回答,这回扯下另一边下眼皮。 “鬼——啦!” 女孩比阿铃矮许多,瘦得只剩皮包骨。她穿着红底染白梅小碎花的衣服,但衣服下摆短得可笑,露出枯枝似的小腿。 “你是谁家孩子?”阿铃挨近女孩一步,问,“你从哪里来的?住在这房子里吗?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不再扮鬼脸,双手规规矩矩搁在膝盖上,歪着头望着阿铃。阿铃心想,简直像跟一只流浪猫讲话:“来啊来啊,不用怕,来这边,来这边我就给你饭吃——”可是小猫只是眼睛发光一步步后退。 这时身后有人大声唿唤阿铃。 “是阿铃吗?” 阿铃跳起来。回头一看,只见阿藤大姨在身后举着蜡烛,她也吓了一跳,尖声说道: “阿铃?是阿铃吧?你在这儿做什么?” “大姨!” 阿铃险些冲到阿藤大姨身旁,好不容易才待在原地。她回头望向壁龛多宝台,可是那儿已不见女孩身影了。 “阿铃,到底怎么了?一个人爬到这么黑的地方。” 阿藤大姨靠过来,有点粗鲁地抓住阿铃的手肘。阿铃目瞪口呆,无法自台子上移开视线,自言自语地问: “大姨,你看到刚才那女孩了吗?” “什么?”阿藤大姨皱着眉头说,“女孩子?” “她刚才坐在壁龛那台子上,穿着红衣,两只脚晃来晃去,还对我扮鬼脸。” 阿藤大姨高举手中蜡烛,让烛光照到壁龛。榻榻米房内出现一个圆形光圈,黑暗退到四方角落。 “没人啊,阿铃。” “刚刚还在的。大姨没看到吗?” “没看到呀。” 阿藤大姨说完,举着蜡烛挨近壁龛。烛光晃动时,阿铃眼角瞄到从阴暗的房间角落匆匆跑开的白皙瘦弱小脚。 “啊!那边!” 阿铃用力拉扯大姨袖子。蜡烛倾倒,蜡泪滴答地落在榻榻米上。火焰摇摇晃晃地变小。 “烫烫烫!阿铃啊,你不可以拉我呀。” 阿铃奔向看见小脚的地方,但那儿只剩黑暗,阿铃的脚丫子踩在冰冷的榻榻米上。 “阿铃,你是不是睡迷煳了?”阿藤大姨笑着说。阿铃虽然有很多话想说,却想不出可以压倒大姨爽朗笑声的话。 “来,我们下楼。没事到这地方来小心会碰到鬼。” 这时阿铃脑中也点起了蜡烛。鬼? “大姨,这儿有鬼吗?”阿铃像要扑到大姨胸前似的问道,“这儿是鬼屋吗?大姨也看到鬼了?” 大姨举起握着蜡烛的手往后仰,避开阿铃。 “阿铃,危险啊!” “可是大姨……” “这屋里没鬼。怎么可能有鬼呢?这里可是你阿爸和阿母新开张的料理铺啊,不可以说不吉利的话。” 大姨斥责她。不过一看到阿铃垂头丧气的模样,她又恢復笑容摸摸阿铃的头,接着说: “我说鬼会跑出来只是吓唬你的,没想到你怕成这样,对不起啊。” 大姨伸出空着的手想牵阿铃,阿铃本想握住大姨的手,却临时改变主意跑到壁龛多宝台前。 “阿铃?” 多宝台上没放任何东两。本来就是设计用来装饰的,台子深处还不到三寸,顶多只能搁个小花瓶或香炉。 不管女孩再怎么瘦,真的可以坐在这儿吗? 难道那孩子——不是坐着,是浮在半空中? 阿铃感到全身冰冷,急忙跑回大姨身边拉住她的袖子。 “哎呀,怎么回事?阿铃。”阿藤大姨笑着用蜡烛照亮阿铃脚边。 那天晚上阿铃睡不着,一直在想鬼的事。鬼到底是带着什么样的表情,又是怎么出现的呢?在亲子三人呈川字形睡在一起的小榻榻米房里,此刻阿铃睡在阿爸和阿母中间,总算有勇气想些可怕的事。 阿铃曾经听过一些可怕的鬼故事。以前还住在押上宿舍时,每次碰到闷热的夏夜睡不着觉,七兵卫爷爷总是在蚊帐内讲鬼故事陪阿铃睡。妖猫啦,狐仙附身啦,被踩到影子而死去的女孩啦,擅长游泳的武士被含恨而死的溺死鬼抓住脚而溺死啦……七兵卫爷爷很会讲故事,有次阿铃听完后当晚吓得尿床,被阿母狠狠骂了一顿。阿铃在尿湿的被褥旁哭泣时,七兵卫爷爷偷偷过来频频向阿铃说:“对不起,对不起。”阿母听到后,也狠狠训了七兵卫爷爷一顿,那时爷爷只是乖乖地垂着头挨骂。 第14页 那天晚上爷爷带着阿铃到夜市,对阿铃说:你想要什么就买什么。阿铃看中一只表情看起来像在笑的纸煳狗,夜晚就抱着那狗睡着。阿铃那时想,那只纸煳狗在阿铃睡着时也会睁眼醒着,要是有鬼想吓阿铃,狗会汪汪叫地把鬼赶走。 阿铃从来没去过杂技棚或戏棚子,阿爸和阿母也没有那个闲情逸緻,一家人从没听过从那里流传的恐怖故事。七兵卫爷爷说过他有一幅挂轴,上面画着非常可怕的女鬼,但是自从尿床事件以后,无论阿铃再怎么苦苦哀求,他也不让阿铃看那幅挂轴。 阿铃每次问大人:鬼到底是什么模样?大人总是举起双手垂在胸前晃来晃去,睡眼惺忪地发出奇怪声音说:“好恨呀。”那种鬼根本不可怕。虽然听说鬼没有脚,可是没有脚又怎么能到处走动? 今晚阿铃看到的女孩有两只脚,而且不要说走路,甚至还到处乱跑。她没有做出怨恨的表情,也没有双手晃来晃去。对了,从来没听说过有扮鬼脸的鬼。 好奇怪。 如果那孩子是鬼,就非常奇怪。 可是如果那孩子不是鬼,那就更奇怪。那孩子到底是打哪里来的? 七兵卫爷爷买的那只纸煳狗,搬家时没有带过来。啊,要是有那只狗在就好了……改天请人帮忙找找看好了。要是还在押上宿舍,就请人带过来。愈想愈吓人,真是气人,自己真的有点怕起来了。 阿铃对着天花板扮了个鬼脸。 “扮鬼脸,哼。” 阿铃发出声音这么说后,心情总算舒畅一点。睡在一旁的阿母“嗯?”地抬起身。 “阿铃,什么事?” 阿母虽然抬起上身,眼睛却紧闭着。阿铃屏息假装睡着。一会儿阿母又啪嗒躺下,没多久阿铃也睡着了。 亲子三人各自的鼾声,在狭窄的小榻榻米房内唿唿地来来去去。墙壁和榻榻米、天花板也一起安静地入睡。 然而,如果擅长彻夜守更的纸煳狗在场,它大概会在夜色最深的丑时三刻(半夜两点)看到很有趣的画面吧。 会看到熟睡的太一郎脚边坐着一个身穿灰衣的瘦削按摩人。 会看到熟睡的多惠枕边有个苗条女子的身影自右而左地穿过。 还会看到熟睡的阿铃脸庞上头,有个罩住阿铃、目不转睛地盯着阿铃睡脸的小女孩身影。女孩穿着红底碎梅和服,从过短的袖子中露出骨瘦如柴的胳膊。 女孩表情很悲哀,好像随时都会哭出来。所以即使阿铃身边有纸煳狗在,它或许不会汪汪叫着赶走女孩,因为她看起来太可怜了。 东方的天空染上鱼肚白时,三条影子突然消失踪影。消失时,按摩人用阴郁的声音呢喃着:他肩膀太硬,必须花一番工夫。但这话似乎并非特地说给任何人听。 第07章 这天,五谷批发商筒屋一家以船屋第一组客人的身份来访。 宴席预定自傍晚进行到晚上。西边天空刚隐约染上红光时,双脚不便的主角大老闆便领着筒屋一家人的轿子队抵达船屋。角助夫妇事前曾告诉太一郎夫妇,在宴席开始前他们想先为船屋的首航道贺。 角助夫妇让大老闆坐在榻榻米房的大坐垫上,吩咐专属下女负责照料,才跟在多惠身后参观船屋。太一郎不能离开厨房,而且在宴会开始前他不想让角助夫妇得知今晚到底会端出什么料理,于是早早回到岗位。角助则不时发出赞嘆并慰劳多惠,愉快地四处走动。 阿铃跟筒屋的女儿阿园、儿子小丸起初也跟在大人身后参观屋内,但小丸没多久便看腻了,一会儿说要到河道钓鱼,一会儿又说要到储藏室玩捉迷藏,不停嚷嚷地四处乱跑,阿铃跟阿园气喘吁吁地在他身后追赶。阿藤大姨眼尖,发现这件事,她右手拿着糖果、左手握着一把稗子赶过来说: “你们到河道旁撒稗子看看,会飞来很多麻雀和燕子哦。要在太阳下山前撒,小鸟才会飞来。小心别掉进河里!” 幸好阿藤大姨解围,阿铃和阿园才能坐在河道旁舔着糖果望着小丸追逐麻雀和燕子玩。 “小丸,不要太靠近河边!” 阿园大声叮咛小丸,真不愧是姐姐。嘴里含着糖果竟然还能这样大喊,简直像变戏法。阿藤大姨给的是变色圆糖果,舔着舔着颜色会变。刚才阿园嘴巴大张斥责正要踩麻雀的小丸时,隐约见到她口中的糖果是红色的。 阿铃取出口中的糖果,是橘红色。实在不可思议,这糖到底怎么做成的呢? “阿铃,你搬到这儿会不会很无聊?” 阿园在小丸头上敲了一记,回到阿铃身边歪着头问。这女孩细长的脖子到下巴的线条很有女人味,将来一定会成为美女。河水的涟漪映在她的圆眼睛上。 “有点无聊。”阿铃老实回答,“因为七兵卫爷爷不在嘛。” “那个爷爷人很好。”阿园的口气宛如在鑑定什么,“一把年纪了还会陪我们赛跑。我家老爷爷连走路都走不好。” “因为已经古稀了嘛,真受不了。” “说的也是,实在受不了。” 两人如此交谈,姑且不论谈话内容,阿铃觉得自己仿佛已经长大了,在进行一场大人的对话。 “我阿爸带来很贵重的挂轴说要给船屋当贺礼,等一下会打开给大家看吧。” 第15页 “什么挂轴?” “是惠比寿神在钓鱼的挂轴,钓的是鲷鱼呢,眼睛以下有这么长的鲷鱼。”阿园竖起双手食指示意有一尺长,“听说是吉祥物。” “谢谢,角助叔叔总是这么体贴。” “我阿母说他只有体贴这点好。” “我阿母也说过,阿爸要是像角助叔叔那么体贴就好了。” 正确说来,阿铃并没有亲耳听到多惠这么说,只是偷听到阿藤向阿律转述多惠这么说过而已,此刻却煞有介事地有样学样。嗯,这种对话,真的很像大人。 “阿铃,你知道今天会端出什么菜吗?” “不知道,阿爸不告诉我。他说要是告诉我,我一定会跟你说。” 阿园高高扬起嘴角,笑容像个成熟女人。阿铃心想才几天不见,阿园就学会了这种表情啊。 “那当然啦,伯伯都把我们看穿了。” 阿铃回说:“嗯,看穿了。”接着不经意地望向小丸。小丸正不时捡起脚边的小石子抛到河里。他其实是想用小石子打水漂儿到对岸,但因为用力过勐,石子只扑通扑通地掉进河里。 小丸身边隐约可见穿着红衣的人影。 阿铃倒吸了一口气,急忙站起。 是那女孩。红底染白梅小碎花。那女孩站在小丸身边也朝河道丢石子,石子利落地横切水面,水黾似的轻快滑过水面。 “喂,你!”阿铃大叫。 糖果当下在口中转了一圈,咕嘟落到喉咙里,阿铃嗖地喘不过气来。 阿铃想再大叫,张开嘴巴却发不出声音,只发出寒夜里冷风吹过没关牢的滑门缝隙时所发出的咻咻声。 “阿铃,你怎么了?” 阿铃喉咙很痛,两眼发热,眼珠好像要迸出来一样。 “阿铃!” 阿园在阿铃眼前舞动双手,似乎在大叫什么。小丸停下扔石子的手,看向这边,在他身后依旧可见红衣。红衣女孩躲在小丸背后。阿铃拼命想叫出声,那孩子打算把小丸推进河里。危险,危险——可是发不出声。眼前逐渐发白,雾气聚拢,头在团团转。 “阿铃不好了!” 远处传来阿园的叫声。 此时,有什么东西像一阵风般快速地挨近阿铃,把她整个身子抬起。阿铃双脚浮在半空,瞬间又倒转过来变成头下脚上。阿铃脑里闪电般闪过一个光景:以前曾爬到押上宿舍院子一棵老樱树上,双脚钩在最下面横伸出来的树枝,像猴子一样倒挂着又笑又叫,结果挨了一顿骂。 头顶是河道地面,脚底是逐渐染红的天空。阿铃眼珠子发热,张着嘴巴,鼻尖刺痛起来。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啪!有人的手拍着阿铃的背部。阿铃背嵴咯吱作响。 啪!再一次,啪! 就像设有机关的玩具,阿铃口中勐然飞出圆糖果,顿时恢復唿吸。她深深吸进一口气,哇的一声发出声音。她并不想哭,却听到哭声,阿铃正觉得奇怪,才发现原来是小丸在哭。 那一阵风再度将阿铃转了个圈,阿铃眼前可见条纹模样的衣领,头上传来说话声:“慢慢唿吸,要慢点。” 回过神来时,发现有个陌生男人抱着她,那男人正缓缓蹲下身,打算让阿铃站在地面。阿铃想按照对方吩咐慢慢唿吸,却只能像狗伸出舌头喘气那般唿唿喘气。想哭,又想笑,但喉咙很痛。想说话,却只是不停咳嗽。 “阿铃!” 阿园抛下已经停止哭泣却满脸泪痕的小丸奔过来。陌生男人望向阿铃脚边,伸手拾起一个东西。 “很少见呢,是青色的。” 男人手中捏着从阿铃喉咙飞出的变色糖果。 “难得看到可以变成青色的,不过你差点被这颗糖害死。” 阿铃逐渐理解是这位伯伯救了自己,但还无法发出声音,没办法向对方道谢。阿铃不停咳嗽,阿园搂着阿铃背部,像姐姐或母亲似的向对方行了个礼。 “谢谢大人。” 陌生男人笑着说:“哪里,没什么。” 他看上去年龄跟太一郎差不多。穿着条纹单衣,腰上佩着长刀短刃。身材很高,却很瘦,仿如披着衣服的衣架,肩膀骨头都突出来。剃光的额头光润油亮,看上去两眼之间距离很远。阿铃觉得很像什么,想了一下:像鮟鱇鱼? 这位伯伯是武家人。他在这儿做什么? 一旁的狗好像要回答阿铃的疑问一样“汪汪”地吠叫。阿铃回头一看,有只大小跟阿铃喜欢的纸煳狗差不多大小的白狗,正竖起耳朵睁着圆眼睛看着这边。狗儿脖子繫着粗绳,牵绳一端在地面上拖着。 “知道了,知道了。”救了阿铃的那位陌生武士笑着唿唤白狗,拾起粗绳一端说:“好了,走吧。” 看来这位武家大人正带着狗在河道散步,碰巧发现阿铃被糖果哽住差点噎死。 “没事了吗?”他安抚频频摇尾巴催促的狗,回头问阿铃。 “是的,已经没事了。”阿铃总算可以说话,虽然声音有点沙哑,但确实是自己的声音,“谢谢大人。” “哪里,哪里。” 武士跨出大步。他那光着脚趿拉的雪履已经磨损不堪,每走一步就掀开一下。狗儿高兴得在他脚跟旁撒欢。 第16页 男人和狗沿着河道走向邻家宅邸,阿铃蹲在地面上目送。只见他拐过随处剥落断裂的寒碜木板围墙,消失在宅邸北侧。 “那人是阿铃的邻居。”阿园说,“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阿母说过他是旗本。” 阿铃摸着发痛的喉咙,站起身来。她心想,最好不要说出阿藤大姨说过他是“穷旗本”这件事。 “回去吧?”阿园牵着小丸的手说,“还好没被阿母他们发现,要不然一定会狠狠挨一顿骂。” 阿园突然觉得很累似的嘆了一口气。庆贺宴席才刚要开始,她却看似很想回家。 因此阿铃也就没说出心里的疑问:呃,阿园,你看到小丸身边那个穿红衣的女孩了吗? 总之女孩已经消失。河道上的涟漪看上去凉飕飕的,阿铃打了个哆嗦。 “筒屋”这名称在五谷批发商中是个很罕见的字号,在所有商家中也很稀罕。其实,这字号其来有自。 说起来“筒屋”本来并非字号,而是通称。本来的字号很平凡,取自上上一代开业老闆的故乡地名“三河屋”1,而“筒屋”这个称唿,正是到铺子买五谷的客人开始叫的。 1三河国,爱知县东部地区的旧称。 无论白米、五谷、味噌、酱油或油,客人到零卖铺子买东西时一般都会自备容器,三河屋当然也不例外。可是屡次看到脚力不好的老人及奉命来买东西的小孩因雨天路滑或不小心跌倒,将刚买的一升红豆或稗子整个撒在地上。上上代老闆左思右想:有没有即使失手掉落或跌倒时,五谷也不会撒出来的容器?他和老闆娘商量,请熟识的棉布批发商帮忙,最后定做了大小两种袋子。大的可以装一升红豆,小的可以装半升五谷,装入五谷后勒紧绳子,即成筒状的袋子。棉布很耐用,耐磨损。客人来购物时,先量好客人要的五谷再装入袋子,之后请客人下次再带来。也就是说,袋子是免费提供的,对铺子而言这其实是一笔大开销。 但老闆依旧决心试试看,结果意外地广受好评。于是客人对这家用筒状袋子卖五谷的铺子,不再称唿其为三河屋,直接就叫“筒屋”;这正是“筒屋”字号的由来。 只是不久后发生了各种麻烦事,他们不得不改变这种对每位来铺子的客人都给袋子的做法。有些客人弄丢前回给的袋子又捧着方木盒来买;有些客人则表示只想买袋子。此外,流失客户的邻近五谷批发商也故意找碴,花钱僱人接二连三来买最便宜的稗子。结果,筒屋因此蒙受不小的损失。毕竟无论买的商品再怎么便宜,都必须给新客人袋子装,这样一来,新客人越多,筒屋就得损失越多袋子。 最后只好换个方式,客人索取时才给袋子,而且不单卖袋子。下回客人再来买东西时,如果带袋子来,就继续用袋子装五谷。此后筒屋就一直以这种方式做生意,现在的老闆和角助自然也不例外。 今天庆贺上一代老闆古稀的宴席,重头戏正是体现筒屋名称由来的筒状料理。 这是太一郎的苦心杰作。虽说这回是食材丰富的春季宴席,但光是依次送出应时料理也没什么意思,太一郎左思右想:有没有更适合筒屋的菜色呢?苦思的成果正是筒状料理。 这天的菜单考虑到主角大老闆的年纪,加上事前打听了大老闆口味的好恶,大致上都选择松软上口的料理。小菜是芥末拌油菜花,盛在类似小酒杯的小碗中,另有两小片烤花椒江珧1。鲣鱼季节还早,再说老人家近来几乎不吃生鲜东西,因此略过生鱼片。碗汤是银鱼豆腐汤,其次是浇上味噌的竹笋、煎蛋卷,之后是烤鲷鱼,最后才是费心制作的筒状料理。 1一种贝类。 鳊鱼碎肉撒上切碎的青菜,制成筒状后先蒸一下,再用细丝土当归和豆腐皮包成筒状用汤汁煮,盛在碗中后浇上浮着红豆的勾芡,意谓五谷批发商本业和喜事的双重意义。太一郎担心料理太烫,会烫着老人家和孩子,他观察着宴席上的状况,等到时机适宜,才一齐送出。结果备受好评。客人打开碗盖,看到里面盛着筒状的豆腐皮卷时,热闹气氛顿时高涨,有人忆起刚用筒状袋子做生意时的辛劳和回忆,这话题又勾起其他话题,众人聊开了。 担任女侍的多惠听着筒屋一家的欢笑,下楼到厨房,笑着向太一郎和年轻的修太报告好消息。两人的表情明显松了一口气,打今早起始终绷着脸的太一郎,此刻总算放松了。 “看来没白费工夫在该怎么卷豆腐皮,没人抱怨不方便吃呢。” “这表示我们没有白费时间。”太一郎说。 接下来只剩下换口味的清爽醋拌凉菜和大老闆喜欢的毛豆饭,最后是水果。 “对了,老闆娘,刚刚阿藤姐要了些煎蛋卷,说是小姐爱吃,要给小姐配晚饭。”修太说。 “哎,我说过不能给她吃客人的料理。” 多惠皱起眉头,太一郎则摇着头说:“有什么关系,只不过是一道菜。” “是啊。我也想问小姐,跟大老闆的煎蛋卷比,味道怎样。” 修太还是个表情倔犟稚气未脱的小伙子,因为在高田屋受过严格训练,他的动作利落,讲话遗词也很干脆。厨艺虽还不及格,认真的态度一点也不输给年轻时的太一郎。目前虽然只负责厨房的准备工作,但是因为擅长做鸡蛋料理,今晚的煎蛋卷工作大半交由他负责。 第17页 高田屋七兵卫亲手传授的煎蛋卷,是七兵卫年轻时在别处学来的做法。甜得像是甜点,煎得像长崎蛋糕1般松软。阿铃一家人还在高田屋时,每逢七兵卫说要做煎蛋卷给大家吃,阿铃和宿舍的孩子们总是兴奋得又叫又跳。 1十六世纪日本室町幕府末期时由葡萄牙人将做法传进日本,质地细緻绵密。 “那,阿铃吃过晚饭了?” “是的。阿藤姐马上回来,说可以帮我们的忙。” 多惠最近没时间照顾阿铃,都让阿藤负责照料,连饭都几乎无法一起吃,为此她很心疼阿铃。夜晚虽然躺在阿铃身旁,却没有余力好好瞧瞧孩子的睡脸,每天头刚沾到枕头就沉沉入睡。阿铃是个乖孩子,虽没开口抱怨,但心里一定觉得寂寞。尽管光是一盘煎蛋卷不足以补偿她,至少可以抚慰她一下——多惠边想着边上楼回到热闹的宴席。 修太功力还不行,远不及七兵卫爷爷。这是阿铃下的评语。七兵卫爷爷做的煎蛋更松软,两者简直像纺绸跟抹布之别。 阿藤送来晚饭陪阿铃吃了一会儿,但是由于今晚有客人上门,她焦急得坐不住,途中便离开了。阿铃独自吃了晚饭,想起七兵卫爷爷的口头禅,说吃饭时要仔细嚼,嚼得越仔细就越能像乌龟那样长寿,所以她努力咀嚼。不过听着自己的嚼饭声,越听越寂寞,最后还是大口大口地吞下饭。 直到饭后,阿藤也没回来。 阿铃整齐排好空碗盘,合掌说声“我吃饱了”,打算将食案搬到厨房。老是自己一个人,实在很无聊。 阿铃早已恢復精神,仿佛没发生过差点被糖果噎死那回事。救了阿铃的那位长得像鮟鱇鱼的武士看上去不像无所事事的米虫少爷,应该是邻家的长坂大人吧。下次碰到他时,得好好向他道谢才行。 可是要是跟双亲一起碰到那位带狗散步的长坂大人,就麻烦了。差点被糖果噎死的事得保密才行,万一长坂大人无意问向阿爸阿母说出这件事,自己肯定会狠狠地挨一顿骂。不过,或许武家大人不会随便拿这种事闲聊。 ——还是偷偷告诉阿藤大姨好了? 大姨,你给的变色糖哽在喉咙,我差点噎死呢。可是,如果这么说,阿藤大姨大概会吓一跳,在骂阿铃之前可能会先向阿铃道歉,那也不好,毕竟又不是阿藤大姨的错。 那要不要告诉大姨那个红衣女孩的事呢?那个女孩令人心里发毛。大姨,这房子好像真的闹鬼哦…… 阿铃双手捧着食案来到今晚点着蜡烛的楼梯底下。她发现有人坐在楼梯中央,朦胧的光圈笼罩着他,阿铃清楚看见对方的白袜和裙裤摺痕。是客人吗?大人吩咐过,在家中碰到客人时要默默行礼致意,阿铃照办行礼后,打算走过楼梯底下。 不料楼梯上的人突然呵呵笑起来。 阿铃抬头看去,竟和坐在楼梯上那人四目交接,她吓了一跳,差点打翻食案。 那人不是今晚的客人,是位年轻武士。他穿着绣有家纹的礼服裙裤,悠闲地坐在楼梯上,双肘搁在膝上,双手交握,笑脸俯视着阿铃。 “晚安。”那人说。 阿铃目不转睛地仰望他,跟糖果哽在喉咙那时一样,喘不过气来。 仔细一看,阿铃才发现那人的身体是半透明的。今晚透过楼上宴席的灯火和楼梯底的烛光,连楼梯的木纹都看得一清二楚。而阿铃竟透过那人的脸和肩膀清楚看见木纹,甚至连白袜脚尖到髮髻顶端之间有几层楼梯,也看得一清二楚。 阿铃全身僵硬站在原地,那人突然松开交握的双手。阿铃慌忙往后退。结果那人又笑了出来。 “你不用怕,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对方的声音爽朗好听,五官也很端正。年龄大约二十出头。浓眉、双眼清澈、脸颊光滑,看上去很年轻。 就算对方是半透明人,但如果是美男子就不怎么可怕。对相貌普通的人来说,这么说可能失礼,但是这个世上就是如此。阿铃自楼梯底下悄声问道: “武士大人,你是幽灵吗?” “嗯。”坐在楼梯上的人说,“你怎么知道?佩服,佩服。” 看样子是个亲切的幽灵。 “你怎么坐在那里?” 对方微微耸肩说:“我也不知道,我一直都在这里呀。我倒想问你,你父母为什么在这种地方开料理铺?” 有关这事阿铃也没向双亲问个明白。是啊,为什么呢? “我想他们一定是看中了这里。” “之前的那间料理铺倒了啊。”年轻武士悠闲地搔着后颈说。阿铃透过他的脸庞看到他搔着后颈的白皙手掌,好像在看幻影。不可思议,却很美,阿铃看得入迷。 “上来吧,我们聊一下。” 那人拍拍自己坐的那一阶楼梯,唿唤阿铃。 “你叫阿铃是吧?” 阿铃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食案。楼梯上的武士似乎察觉了阿铃的犹豫,哈哈笑道:“你把那端去厨房,我在这儿等你。” 阿铃应了声“是”,小跑步到厨房。厨房没人在。阿藤大姨大概也到榻榻米房帮忙了。阿铃把碗盘浸在洗碗池中盛着水的木桶内,再把食案整齐地搁在架上,急忙回到楼梯口。 第18页 对阿铃来说收拾食案是分内的事。虽然目前阿藤大姨负责洗大家的碗盘,但日后这应该是阿铃的工作。在每天的例行公事之间,趁着空当和幽灵聊天,实在可笑。阿铃以为自己在做梦,拧了一下脸颊,好痛。 回到楼梯一看,半透明武士还在,正望着阿铃。 “那么用力拧会糟蹋你可爱的脸蛋。”武士爽朗地说,“女孩子最好不要随便搓弄脸颊。你根本不必特地确认,我既不是梦中人,也不会消失。” 阿铃把手贴在脸颊上,点了点头。她攀着扶手登上楼梯,战战兢兢地坐在武士旁边。在他身旁一看,武士的身体依旧透明得很不实在,却又可以看到裙裤的笔直摺痕,实在很不可思议。而且,这幽灵身上隐约传出一股香味,既像焚香味又像花香…… “上头好像很热闹呢。”武士说。 他隔着肩膀用右手拇指比向榻榻米房。的确,楼上不但传来说话声,也听得见五音不全的歌声。酒香和饭菜香也飘到楼梯这里。阿铃和武士两人背着二楼的烛光,像在玩捉迷藏似的。 “今天的客人中有个跟阿铃差不多年纪的女孩,你跟她很要好吧?” “是的,她叫阿园。” “对方以客人身份前来,阿铃就被冷落在一旁,很无聊吧。当生意人的孩子就是这点可怜。” 看样子是个通情达理的幽灵。 “请问……” “嗯?” “武士大人刚才说你一直待在这里?” “嗯,是啊。”对方露出白皙的牙齿笑道,“阿铃,如果你想用恭敬的语气,不能用‘你’,要用‘您’,这才是敬语。” “是。大人您刚才说过……” “不必重复用‘您’和‘大人’这两个敬语。再说你不必对我那么客气,就照你平常说话时那样就行了。” “是。”阿铃眨眨眼。 “又怎么样呢?我的确一直待在这里。” “是……那个,为什么呢?” “什么为什么?” “武士大人是幽灵吧?” “嗯。” “而且一直待在这里是吧?” “是啊。” “那么,就是说,那个,你在对这间屋子作祟?” “不作祟就不能待在这里吗?” 阿铃又眨眨眼。 “所谓作祟应该做些什么?”武士抱着手臂,手支在下巴上,想了一会儿说,“是做坏事吗?” “故事中的幽灵都是这样。”阿铃小声说,“七兵卫爷爷说的。” “例如做这种事?” 武士说完,右手掌左右摇晃,突然自右而左吹过一阵冷风戏弄阿铃头髮。 “还是这种事?” 武十这回啪的一声弹了下手指。瞬间,楼梯下的小榻榻米房、厨房、走廊上的蜡烛及瓦灯全眨了一下便熄灭了。阿铃脚边漆黑得像蒙住一块黑布巾。头上榻榻米房依旧发出温暖的光线,也听得到喧闹声。 “要不然就是这种事?” 武士保持坐在楼梯上的姿势,飘然凌空浮起约一寸,就像阿铃在二楼黑暗的房间内看到的那个红衣女孩一样。 “我能做很多事,”武士飘然落到原地,又露出白皙的牙齿笑道,“但对生活处世没什么用处。不过幽灵本来就不需要烦恼那种事,这也是当然的吧。” 阿铃脑中同时浮起一堆疑问,却不知该先说哪一件,也没有自信能说得得体,最后只低声说了一句“好像在变戏法”。 “阿铃喜欢变戏法?” “是的。不过只看过一次。” “在哪里看的?东两国吗?” 七兵卫爷爷说那里的戏棚子不正派,从来没带阿铃去过。 “是以前还住在高田屋那时,七兵卫爷爷认识的爷爷表演给我看的。” “是吗?我在东两国的临时戏棚子看过。”武士口气带着几分自夸,“那儿有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名叫丽兰。这女人真的美得要命,她在观众眼前,从空无一物的地方取出一个美得像龙宫的小箱子搁在手心,打开那箱子……” 武士比手画脚地热心描述,然后突然察觉阿铃的表情,张着嘴停下来。阿铃也默默地仰望他。 “阿铃,”武士放下双手,故意咳了一声,问,“你从刚才一直在说‘七兵卫爷爷’,他到底是谁?也住在这里吗?” 阿铃摇头说:“不是。” “那正好。你能不能说一下你们到这儿来的经过?不止我,大家都想知道。” “大家?” “嗯,大家。你应该见过其他人了吧?阿梅和阿蜜,还有笑和尚老头子。” “见过?……那么,那些人都跟您一样是幽灵?” “是的,事到如今你也不必太吃惊吧。” 不,阿铃还是吃了一惊。她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指着楼上榻榻米房说:“我之前在黑漆漆的房间里看到一个小女孩……” “她就是阿梅。” 第19页 “穿着梅花图案的红衣?” “是啊。阿铃生病时,笑和尚不是帮你做指压了?” 原来是那个按摩人! “那人也是幽灵?” “他手艺很好,可惜是幽灵。老头子虽然老是绷着脸,但 他额上的横纹不是很像在笑的嘴巴形状吗?所以才叫笑和尚。” 阿铃一屁股坐在楼梯上。 “大家都是幽灵?” “对不起啊,”武士又搔搔后颈,“其实还有其他人。” “其他?总共有几个?” “连我在内有五个。” “五个都对这房子作祟?” “我刚才不是说了,作祟这说法很不好听吗?我们又没有做坏事。”武士又意有所指地加了一句,“至少目前还没有。” 因为这话太吓人,阿铃愣了好一会儿,实在问不出口武士最后那句“目前还没有”是什么意思。武士也心知肚明,没有继续说下去。 阿铃在脑中仔细回想看到红衣女孩以及按摩人帮她按摩时的事,前后想了一遍。阿铃很快就接受女孩是幽灵这件事。可是那按摩人怎么会是幽灵——不过,的确,没听见拉门声他就出现在枕边,按摩结束后又突然消失,明明没人请按摩人来—— 卡在阿铃内心那种又惊讶、又恐惧、又荒谬的感觉,像要散去,却又像全部搅和在一起。阿铃双手贴着脸颊唿出一口大气。她没打算这么说,却不知不觉说出口:“哎呀,原来如此。”而且说得很大声。 楼上传来拉门声,接着是脚步声。一盏蜡烛靠过来。 “哎,阿铃。” 楼梯上响起阿藤大姨的叫唤。 阿铃站起身仰望大姨,一旁坐着的武士也回头仰望楼上。 “你在这里做什么?”大姨笑着问阿铃。 她手中捧着盛有空碗盘和酒瓶的食案。阿铃目不转睛地盯着阿藤大姨,再回头看看身旁的年轻武士。他向阿铃使个眼色。阿铃再度望向阿藤大姨。 “大姨。” “什么事?”大姨边回应边一步步走下楼,问,“阿铃,你吃完饭了?” 大姨在阿铃上方。 “大姨。” 大姨下到跟阿铃同一阶的楼梯板。 “煎蛋卷很好吃吧?” 大姨就站在武士坐着的位置,阿铃看到武士和阿藤大姨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大姨。” 大姨的条纹衣服下可见武士绣有家纹的袖子。 “你今天不能和阿园她们玩实在很可怜,但是你要忍耐一下。再说小丸好像很困了。” “大姨。” 阿藤大姨一手托着食案,另一只手摸着阿铃额头说: “阿铃,你怎么了?一直叫大姨。哎呀,你怎么全身在发抖?难道又发烧了?” 阿铃自大姨脸上移开视线,垂眼望向一旁浮在半空中的武士。他双肘撑在膝上,扶着下巴望着阿铃。 ——大姨看不到吗? 阿铃用眼神相询,他点头说:“看来目前只有你看得到我们。” “阿铃?” 阿藤大姨蹲下身探看阿铃的脸。阿铃心不在焉地回说: “没事,大姨,我没事。我没有不舒服。” 阿藤大姨眼神充满疑问,但可能是想到捧着食案站在楼梯上很危险,就咚咚咚跑下楼。她在楼梯口再度仰望阿铃,口气比刚才更严厉,说: “你坐在那儿小心会着凉,快回房,听到没?” 阿铃等阿藤大姨走向厨房后才唿出一口大气,接着向一旁的武士说:“武士大人,您不能待在太亮的地方吗?” “唔,不怎么舒服。” “要是熄掉座灯的话,您可以待在我房内吗?” “嗯,我想不用熄掉,只要调暗一点就行了。” “那我们走吧。”阿铃开始下楼,“一直坐在这里聊天的话,我会头昏眼花的。” “那可就不好了。”年轻武士说完就消失了。阿铃回到里屋小榻榻米房,关卜纸门,让座灯灯芯缩短到刚好沾上油的长度,灯光暗下来后,武士又突然出现。这回他将双肘搁在火盆边缘。 “这样很好。好,继续聊吧。”武士爽朗地说,“阿铃一家人究竟为什么来这里?” 双亲为何在此处开料理铺的来龙去脉,阿铃其实也不太清楚,但她还是尽可能地说明她所知道的一切。年轻的武士幽灵兴味盎然地专心倾听,不时频频点头或“嗯,嗯”地随声附和,有时用火箸戳灰或伸出手掌在烧红的炭上取暖,简直不像个幽灵。 “这么说来,开料理铺这事不是你父母的心愿,而是高田屋七兵卫的梦想?” “是的,不过阿爸和阿母也很想开料理铺。” “你父亲似乎是个手艺高明的厨师。” “您看得出来?” “今天的宴席料理好像很受客人好评。” “阿爸绞尽脑汁,下了一番工夫,他说要做出跟筒屋名称由来有关的料理……请问……” “什么事?” 第20页 “您那样用火炭烘手可以取暖吗?” 武士缩同火盆上的手掌,连连摇手说: “不,完全没感觉。只是不做点什么总觉得闲得无聊。阿铃觉得冷吧?” 听武士这么一说,阿铃才察觉背部和膝盖一带凉飕飕的,明明紧紧挨着火盆。 “对不起啊,不知为什么,只要我们一出现,屋子里好像会变冷。” “所以大人们才说幽灵是夏天的风物。” 武士发出笑声说:“不是的,我们终年都会出现,反正也没其他住处。” 住处? “那个……武士大人,您为什么住在这里?其他人也是,为什么大家都在这里……那个……那个……” 七兵卫爷爷每次讲怪谈时都是怎么形容幽灵出现的呢?是留在这世上,还是徘徊迷路?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迷路?” “啊,是的!是的。” “伤脑筋。”武十又抓起火箸歪着头戳着灰说,“阿铃,我们并不是迷路。死不瞑目倒是真的,不过不是迷路才到这里来。我们生前都死在这附近。再说,这里以前是坟场。” “坟场?有坟墓的地方?” “是啊。阿铃,这房子从前是座坟场。说是从前,也不过三十年前。这附近的人应该都知道吧。” 阿铃环视小榻榻米房,用手掌拍着榻榻米问: “在这底下?在这地面下?” “是的,这里是坟场。道路另一头有座小寺院。” “可是都没人提起这件事。” “那当然啦。既然盖了这么好的房子,事到如今大概也没人会再提旧事。” “那寺院最后怎么了?” “发生火灾烧掉了,全部烧得精光。” “再盖不就好了?” “喂,喂,不要撅嘴。你把脸弄成这样,小心长大后会嫁不出去。” 阿铃慌忙用手压住嘴巴缩回嘴唇。武士看着觉得好笑地说:“女孩子真好玩。” “我不知道好不好玩,不过,我将来不嫁人。” “不嫁人?为什么?” “要是嫁人,我必须离开这个家吧?嫁人就是去当别人家的人吧?我才不要。” 阿铃是真心这么想。 “是吗?”武十隔着火盆凝望阿铃,笑道,“看来你很喜欢你父母和高田屋七兵卫呢。” “是的。” “你想永远跟他们在一起吧。” “我想赶快帮铺子做事。现在虽然还不行,但是再过几年,也许可以帮忙送菜也可以洗碗。” “既然这样,阿铃干脆也当厨师好了。” 阿铃心想,这人怎么说这种话?果然是武士身份,不懂世间民情。 “我不能当厨师。” “为什么?” “女人不能当厨师。” “那又是为什么?” 武士认真回问,阿铃有点为难。 “这是规定。” “谁规定的?” “谁……很久很久以前就这么规定了。” “是谁告诉阿铃的?” 没人特别告诉阿铃。只是女人不能当厨师,也不能进铺子厨房,是一直以来的规定,在高田屋也一直是这样,因此阿铃从来没想过“为什么”不可以。 “武士大人,比起这件事更重要的是,”阿铃这回故意撅起嘴巴问,“为什么没有重盖寺院呢?为什么在坟场上盖了这栋房子呢?” 年轻武士发出“唔……”一声,搔着下巴说:“要向阿铃说明这件事,就必须说些很难懂的事。” “为什么?” 幽灵搔着下巴,微微歪着头,眼神带着笑意俯视阿铃。 “原来女人到了你这个年纪就开始学会问为什么、为什么了。”武士说,“实在伤脑筋。” 阿铃听不懂对方的意思,只是望着幽灵。这时她才仔细看清武士身上衣服的家纹。 这是……什么?是藤花。顺着圆圈内侧画有两串藤花,模样虽漂亮,但不知道是不是藤花本来就给人无常的印象,这家纹看上去也给人孤寂的感觉。 幽灵似乎发现阿铃在仔细打量自己衣服上的家纹,故意抱起手臂将袖子甩到身后,藏起家纹。阿铃有一种被人揭穿自已的恶作剧的感觉。然后,她突然想到:真是的,我还没问对方的名字。 “武士大人……” “什么事?” “那个,您叫什么名字?” 年轻武士幽灵笑开了。他夸张地挥着右手敲鼓般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说: “哎,太失礼了,原来我还没有自报姓名啊。嗯?我知道你叫阿铃,你却只知道我是个幽灵。真是对不起。” 他愉快地笑着说:“就叫我玄之介吧。”接着又说,“也有人叫我玄大人或阿玄,不过阿铃还是叫我玄之介吧,嗯。等你到了非叫我玄大人不可的年纪时,这样叫也无所谓,不过现在稍嫌太早。” “好——”阿铃无精打采地回了一声。从刚才开始就只有这位大人一副开心的样子,阿铃却愈来愈觉得像被狐狸迷住了。 第21页 ——不,难道我真的被什么妖物迷住了?迷路的幽灵出现在人世,还快活地说了一大堆话,本来就很怪。幽灵应该更——该怎么说呢——看上去不是更若有所思,更悲哀,更沉默寡言吗? ——这人,真的是幽灵吗? 阿铃突然叫道:“南无阿弥陀佛!” 玄之介瞪大双眼僵在原地。阿铃用食指指着他的脸又大叫。 “南无妙法莲华经!” 大概在一两秒之内,两人都维持着抱着手腕和伸出食指的姿势。 “我没看过这种狐拳(一种划拳)。”玄之介先捧腹大笑,继而低头望着自己抱着手腕的姿势,说:“阿铃的手势是猎人,可是我的姿势呢?我如果是村长便是我赢,但村长的姿势应该是双手搁在膝上吧?还是现今的狐拳跟我那时代不一样了?” 阿铃依旧顽固地伸出食指。玄之介敛起笑容,突然往前探出脸说: “别担心,我真的是幽灵。你用手指戳我的脸看看。” 阿铃有点犹豫,指尖左右摇晃着。 “快呀,戳戳看,不用客气。” 玄之介边说又往前探出脸。结果阿铃指尖碰到他的鼻子——照理说应该碰到了。 但实际上阿铃的手指却落了个空,穿过他的脸。 “看吧,我说得没错吧?”阿铃的手指依然停在他的脸中央,玄之介说:“你大可放心。” 说自己是真的幽灵再叫人放心,这道理虽然很怪,但是阿铃还是收回手指,点点头说: “我以为是狐狸或狸猫化成幽灵出现呢。” “那太失礼了。”玄之介的表情看似真的在生气,“那些畜生蠢得很,不会在镇上出现的。它们只会在自己地盘内矇骗那些闯入者。” “呃……是吗?” 七兵卫爷爷说过,狸猫虽然很笨,但狐狸很聪明。 “再说每个幽灵都怕佛经这道理也说不通。这样的话,和尚不就不能成为幽灵了?” 阿铃瞪大双眼说:“不能这么说,会遭报应的。” “为什么?” “和尚很伟大,他们积德,心干净得像清水一样,就算死了也不会成为幽灵。” 玄之介夸张地皱起眉头说:“你真是个正直的女孩,不过人不能总是按正理做事的。啊,真替你担心。” 玄之介用力搔着后颈,接着说: “阿铃长大后应该会成为大美人,可是对破戒和尚太无戒心。你啊,或许搬来这里对你比较好,因为这里有我这个通晓世故人情的男人在嘛。嗯,从今天起,我来当你的人生老师好了。就这么办。” 跟这人讲话,脑筋只会愈来愈混乱。阿铃双手按住脸颊,仿佛不这样做的话,混乱的头就会从肩膀掉下去。 “阿铃,如果和尚都如你说的那样,个个都值得敬重的话,对面的寺院也不会被关掉了。” 咦,话题又转回来了。没错,这就是阿铃的问题。对面那座寺院为什么在发生火灾后没有重建呢? “那个和尚不值得尊敬吗?” “嗯,完全不值得尊敬,只是一直到发生火灾前都没人知道。寺院被烧得精光,众人整理废墟时才发现住持做过的坏事。” “住持做了什么事?” 玄之介再度像个孩子般将双肘搁在火盆上,望着阿铃说: “这个啊,就是不想说给你听,我才转移话题,你真要我说吗?” “可是……话听到一半,很不痛快啊!” “听完后吓得尿床,我可不负责哦。” “我才不会尿床!”阿铃鼓起双颊。 “真的吗?” “我没那么小,像小丸那种小孩子才会尿床!” 玄之介仰头哈哈大笑,露出整齐的牙齿。这个幽灵没有蛀牙呢。想到这,阿铃又觉得轻松起来。 “既然如此,那就当你不是小孩子吧。” 玄之介望着火盆内的火炭。火炭烧得温暖通红,火光映在他眼中。这样的玄之介不像个幽灵,似乎只要伸手就碰得到他,但是如果伸手了又扑空,只会令人感到悲哀吧。因此阿铃也学他把手肘搁在火盆上。 “对面那寺院叫兴愿寺,宗派是……总之他们就是念诵阿铃也会念的佛经。” 阿铃点头说“是”。 “寺院就在船屋正对面,现在那儿不是成了防火空地吗?长了很多杂草。” 玄之介说的没错,对面是空地。那地方不大,大概跟船屋差不多大。 “本来是座很正派的寺院,歷史也很悠久。深川这一带开发后马上就盖了那座寺院,所以拥有很多当地的地主信徒,寺院虽小却很有钱,里面有尊华丽的金佛像。和尚呢,住持以下大概有五六个,这些和尚并没有跟住持狼狈为奸。” “狼狈为奸?” “啊,这个,就是帮忙的意思。不过,帮忙做好事时不能这样讲,只有帮忙做坏事时才能说‘狼狈为奸’,你懂吗?” “嗯,要记住。” “只是和尚们大概很怕住持吧。那住持真的很可怕。另一个理由就是和尚们不愿意相信住持竟然会做出那种事。只要装作不知情,就等于什么事都没发生。阿铃应该也有这种经验吧?就算尿床了,只要把被褥藏起来,没看见湿痕的话就等于没尿床。” 第22页 “我刚才不是说过我不会尿床吗?” “说过了。”玄之介笑了出来。 我也做过很多装作不知情的事——玄之介继续说:“赌债、骗女人,只要当做没去赌博或这女人不存在就没事了。有关这点,赌债比较容易矇混,女人就不行。她们会追问到底,逼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抛弃我?为什么那小女孩比我好?为什么你这么无情?为什么骗了我……” 玄之介继续喃喃自语。阿铃渐渐知道这人说话有离题的毛病。 “那个兴愿寺住持做了什么事?”阿铃回到正题。 “嗯?对了,我们是在聊这件事啊。”玄之介搔着下巴说,“他杀了人。” 说到坏事,阿铃也认为大概是这种事,但听在耳里还是很不舒服。她紧闭双唇,望着玄之介。 “而且杀了很多人,杀了一座小山那么多的人。他像削芋头一样随便杀人,把尸体埋在居室后面。火灾烧掉寺院后,从废墟挖出很多骨头,事情就是这样。”玄之介望着阿铃,问:“很噁心吧?” “嗯。”阿铃老实点头。 “虽然这例子很罕见,但是人就是做得出这种事。” “住持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呢?为了抢钱?” “不是,他只是想杀人。” “那不是……” 阿铃本来想说“很怪”,但是看玄之介表情严肃,只得闭嘴。 “这些都是事后拼凑兴愿寺和尚们说的话才得知实情,说起来火灾是遭人纵火,而纵火者就是住持。起火后的骚动中,有几个和尚看到住持逃离寺院。可是那时没人责问或阻止住持。据说其中一个和尚望着寺院逐渐烧毁时,暗自心想:啊,这下总算可以结束这段可怕的灾难了。他说,住持是一时鬼迷心窍才会误人歧途。” “他为什么……要放火逃离寺院呢?” “不知道。”玄之介摇头说,“我刚才也说过,直到发生火灾时,至少寺院外没有人发现住持做的坏事。他根本没有必要逃得这么匆忙。” 阿铃害怕起来,她保持面向火盆的跪坐姿势,挪着膝盖挨近玄之介,问: “那个,住持后来被捕了吗?抓到他了吧?” “没抓到。” 阿铃想哭。啊,搞不好今晚真的会尿床。 “阿铃,你别怕成那个样子。住持当时都六十多岁了。我刚才不是说过这是三十年前的事吗?他应该早就死了。” 那更恐怖了。要是死了,这回不是真的会变成鬼吗?鬼应该没有寿命吧?至少应该比人长寿。那不是有可能突然回到这里吗? 阿铃再也忍不住,双手蒙住眼睛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玄之介狼狈不堪地唿唤着:“喂,喂,阿铃。” 看到阿铃放声大哭,他手足无措地尖声说: “别哭了。所以我刚才就说了嘛,这事听了很不愉快,是你缠着要我说出来的。拜託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他的说辞有些孩子气,很好笑。阿铃心里这么想,可是眼泪却不停涌出,无法说停就停。 “这样好了,阿铃,万一那个住持……那个,怎么说呢,变成阴魂回来了,我会保护你,你尽管放心。所以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真的?” “当然是真的。” “那我就不哭了。”阿铃泪眼汪汪,硬挤出笑容说,“眼泪马上就停了,您等一下。” 阿铃自小抽屉内取出草纸擤了一下鼻涕,吸了一口气后,眼泪似乎也止住了。尽管心里因为害怕而凉飕飕的,但擦把脸后的确觉得舒坦许多。 “好了,我不哭了。” 玄之介明显松了一口气,垂下肩来。 “哎呀呀,女孩子真难应付。”他语带感慨地说,“眼泪真是最强的武器啊,嗯。” 他像是在说服自己。 “总之,因为有这层内情就没有重盖寺院。也就是说,兴愿寺就像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一样,消失得干干净净。而本来盖着寺院的土地也因为不干净而一直空着,成了防火空地。” 玄之介皱起眉头又说:“剩下的是坟场问题。”他接着说,“这也是当然的,既然兴愿寺没了,施主就必须移到其他寺院,祖坟也得迁走。” 一切手续都慎重地办理。住持手下的和尚们当然受到上头严厉的审问和处罚,全被判了死刑,但处刑日期延至坟场迁移结束后。毕竟有些坟墓年代久远,不是施主绝后就是倾家荡产逃出当地或家破人亡,事实上已成无主孤坟,改葬时需要深知内情的和尚协助才行。 “坟墓全都迁走后再整平土地,这里暂时变成了空地。” “果然,那件事之后,这里有段日子一直是空地吧?” 玄之介探看阿铃的脸,似乎担心阿铃又会哭出来。 “为什么必须一直空着?” “因为……” “因为这儿曾是坟场吗?不过这道理说不通。坟场绝对不是不干净的地方,至少跟兴愿寺那块土地不一样吧?这里是祖先长眠的土地,不是最干净的吗?” 第23页 玄之介说,所以现在的地主收购了这块土地。又说: “最初盖了一栋十家毗连的大杂院。那时这一带发展得很快,人越来越多,大杂院很快就住进房客。只是兴愿寺的坏名声太响亮了,听说也有房客觉得可怕。这时,地主的忠诚房东一一上门拜访,向对方说了我刚才对阿铃说的那番话, 说服对方。或许房东也擅自减了一些房租吧。对了,那房东正是介绍这里给你父母的那个人,我记得他的名字叫孙兵卫。” 阿铃目不转睛地望着玄之介,仔细打量,像在观察他。 “怎么了?”玄之介有点狼狈。 “那栋大杂院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 “为什么这么问?” “要不然这里不会有现在这栋屋子。” 玄之介勐力摩挲着人中说:“唔,有关这点,以后再慢慢说明好了。凡事都要按顺序进行,阿铃。” 阿铃不肯作罢,她探出身子问: “不要骗人。玄之介大人果然……不,您或许什么事都没做,但您的同伴却一直在这儿,有时候也会做出什么坏事吧?是不是?所以那栋大杂院才会被拆掉。后来盖了这栋房子,成了料理铺,可是也因为您的同伴作怪而关门,这回又换了我们搬进来,是吧?” “不,根本没人做坏事。”玄之介慌张地舞动着双手否认,“你这样说等于找碴。没有人做坏事,我可以向你保证……” 话还没说完,楼上榻榻米房已传出尖叫声。 阿铃吓得跳了起来,头髮几乎倒竖。榻榻米房传出的尖叫实在太骇人,叫喊的人听起来像是走投无路了,而且尖叫的还不止一两人。 “救命啊!” 男人的叫声中夹杂女人的尖叫,是筒屋老闆娘。 “哎呀,糟了。”玄之介用手掌拍了一下额头,轻飘飘地起身,“阿铃你待在这儿,我去看一下。” “我也要去!” 楼下传来杂沓的脚步声,脸色大变的太一郎、修太、多惠沖了过来。修太手中还握着擂槌,多惠睁大双眼,眼珠快要迸出来地抓着太一郎的袖子,吓呆了。 玄之介趁阿铃注意力转移到他们身上时,飘着上楼。阿铃正想追赶时,太一郎叫住阿铃。 “阿铃,你在那儿做什么?” “阿铃,不要动!” “阿铃小姐,快下来!” 三人同时说或问着不同的话,阿铃嘴巴一张一合,没回话,也没听任何命令,决定去追玄之介。太一郎跟着冲上楼,年轻的修太则两级并作一级地跑上来,差点撞上阿铃。阿铃钻过他袖子下,又穿过跑在前头的父亲身边,冲进灯火通明的榻榻米房。 阿铃情不自禁“啊”地叫出声。 客人用的漆器食案都打翻了,小盘子和小碗散了一地,酒瓶也倒了,太一郎精心制作的料理撒在榻榻米上成了污秽的垃圾。溢出的酒和料理混在一起,发出一股令人想捂住鼻子的味道。所有座灯都点着,房内很亮。 筒屋一家人与宴客约二十人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彼此搂在一起或抱住对方,挤在壁龛附近。小老闆角助张开双手护着背后的妻子和两个小孩。今天的宴席主角大老闆像是晕了过去,躺在墙边。大老闆雪白的袜底清晰可见沾着酱油,这光景令阿铃印象深刻。 “阿铃,闪开!”太一郎冲进房内,问道,“角助,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什么事?”他已经顾不得礼貌,追问朋友。 角助没有回答,不,应该说是回答不了。他望向上方,视线在比太一郎的头更高、座灯亮光照不到的天花板四方角落,像在寻找什么似的转来转去。 “角助,怎么了?”太一郎想奔向他,不料却往前摔倒。女人们又发出尖叫,缩着手脚。 阿铃以为父亲绊到打翻的食案,跑向俯卧的父亲,却发现父亲背部的衣服刷的裂成两半,露出肌肤。 眨眼间肌肤渗出鲜血。阿铃又惊又怕,脚步踉跄,跌在父亲身上,双手抵着他的背。太一郎疼得呻吟了一声。 “来了!”角助大喊。 阿铃感觉头上吹过一阵冷风,锐利得如刀刃的风。窗户和格子纸门都没打开,榻榻米房内却刮着强风,阿铃的头髮散开,凌乱飞舞贴在脸上。 “别再恶作剧了,蓬髮!” 是玄之介的声音。他的声音跟刚才迥然不同,凛然精悍。 “再不住手,小心给你好看!” 阿铃从凌乱的髮丝间隙中看到了。她看到在全身僵硬、挤在壁龛旁的众人面前,玄之介飘在半空中。他伸开双手,眼角上扬,紧闭双唇。 冷风这回从榻榻米房的右方吹至左方,一个客人衣服下摆刷的一声裂开。阿铃护着俯卧的父亲,趴在他背上闭上眼睛。 “真是不听话的傢伙!” 玄之介怒吼,发出中气十足的“呀”一声。房内某处的食案又被打翻,撞到墙壁砰的一声摔坏了。 “阿铃,阿铃!”是阿藤大姨的叫声。趴着的阿铃从垂在眼前的散乱髮丝间,寻找大姨的身影。然后在大老闆穿着袜子的脚边,发现大姨圆滚滚的脸庞,她的下巴像掉了一样,不停地打哆嗦。 第24页 “阿铃,危险!”阿园哭出声来,“快逃,快逃!” 躲在角助背后的阿园面无血色地哭叫着。这时,阿铃发现不仅是阿园、角助和筒屋老闆娘以及衣服下摆被砍破的那个穿着高雅的婆婆,所有的客人都望向阿铃所在的位置上方。好像大蜜蜂飞进屋内时——不,是巷子内出现疯狗时,男人们手中各自握着顶门棍和竹竿、梯子、柴刀,把女人小孩赶进家中,众人一齐目不转睛、屏气凝神紧盯着那只疯狗。 阿铃屏住气息,缓缓抬头看向自己和太一郎的上方。 眼前有刀尖。刀尖映出阿铃的鼻子。冰冷的气息吹在脸上。 阿铃紧紧抓住太一郎的衣服后领,借着父亲的体温鼓起勇气,视线顺着刀尖往上移。她看到一只体毛浓密的手臂握着刀柄。那是一只连手背上都长满体毛的粗壮手臂。没了袖子的骯脏衣服,污垢斑斑、皱巴巴的领口,敞开的胸口露出浓密的胸毛,树干般的脖子。 那脖子上有个头髮蓬乱、粗犷男人的头。 “阿铃,快逃,会被砍。”阿园哇哇大哭,“不快逃不行呀。” 然而阿铃却忘我地凝望头上那男人。哎呀,这张脸是怎么一回事?好像一个没捏好的饭糰,轮廓歪曲、凹凸不平。凌乱的浓眉左右长度不一,高度不同,连方向都不一样。鼻子丑得像煮烂的番薯,鼻子下是厚嘴唇,上唇和下唇仿佛想尽可能远离对方似的往反方向翘曲。 那一头垂在脸上的乱发中,有一双红眼正瞪着阿铃。那是酒鬼的眼睛——阿铃想;不,是不喜欢酒却酗酒的酒鬼的眼睛——阿铃又更正。七兵卫爷爷也常喝酒,但从来没喝成这样。 “你要是砍了那孩子,我绝不饶你。”玄之介威吓他说,“前阵子不是跟你说了?不能恶作剧也不能吓人。就算你这么做,也绝对无法活过来,也不能得到安息的场所。” “啊,啊。” 蓬髮男发出叫声,刀尖依旧指着阿铃的鼻尖。他也许是想反驳玄之介,舌头却不灵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哦,哦。”男人又说了什么。不知是不是多心,阿铃感觉对方的口气比刚才的“啊”软弱一些。 “那孩子不是你的敌人。”玄之介突然像哄骗小孩似的说,“那孩子不会对你做什么,她是这家人的孩子,因某种缘分搬到这儿来而已,你看她不是还小吗?仔细看,你有什么理由非得吓她不可?” “哦。”蓬髮男又说。阿铃看清了他跟玄之介一样,双足都浮在榻榻米上一尺高。 ——原来这人也是幽灵。 “离开吧。”玄之介企图说服对方,“你不能待在这儿,总之目前不能待在这儿,不要让这家人为难。” 蓬髮男幽灵微微歪着头望向阿铃。阿铃依旧趴在地上抬头望着他,从正面看上去,男人白浊的右眼珠清晰可见,原来他患有眼病。 “你不要在这儿闹事。”阿铃小声说,“我阿爸和阿母会很为难。拜託你,请你不要在这儿闹事。” 男人翘曲的双唇笨拙地动了动。阿铃觉得这人……这位幽灵,也许说话不方便。 蓬髮男似乎想说话,努力地牵动嘴角,看得令人心疼,最后总算挤出一句话:“偶,扑要。” 接着便咻的一声消失。瞬间,吹起一阵令耳垂和鼻尖发痛的冷气,阿铃暗自吃惊时,他已失去踪影。 这时,有女人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哭了出来。阿铃发现自己像紧抓住救生索般抓着太一郎,他的后领已被鲜血沾湿…… 善后工作很费事。 多惠让修太去请那位曾在阿铃生病时亲切诊治的医生。据说修太来到榻榻米房入口,看到白晃晃的刀子在房内乱飞,立刻就瘫软下来,握着的擂槌根本没派上用场,全身发抖死命抓着纸门,因为太用力了,事后才发现指头穿入纸门破了个大洞。他大概觉得没面子,飞毛腿般死命跑去叫医生。阿铃认为修太也许只是想赶快逃离这个家而已。 伤患很多,所幸需要医生治疗的只有筒屋大老闆和太一郎两人。被砍破衣服下摆的女客,小腿和脚踝都没事。阿园在逃跑时摔倒,嘴角裂开,小丸也在额头撞出个肿包,但两人都只是念念哄小孩的咒文便能痊癒的轻伤。 大老闆虽然没受伤,却因为惊吓过度,眼前发黑昏厥过去。经医生抢救甦醒后,仍面如土色、手脚冰冷,无法起身,最后众人决定用门板抬他回去。 太一郎背部的伤没有阿铃想像的那么严重。只是伤口长达一尺,自右肩胛骨到左肩胛骨用尺量过一般笔直。太一郎当时也昏迷不醒,但不是伤口造成的,而是摔倒时额头不幸勐力撞上翻倒在榻榻米上的小碗造成的。 房内凌乱不堪,像是天翻地覆过后的赏花宴席。后来发现几张翻倒的食案桌脚被砍断了,也有自中央砍成两半的。窗格子也断了。菜餚的汤汁渗入榻榻米,地上又湿又黏,打扫起来一定很麻烦,搞不好必须请榻榻米铺来重新更换。 然而,远比这些事更严重的,是船尾失去了第一组客人筒屋的信赖。不但糟蹋了古稀喜筵,还害大老闆卧病在床。而且发生的事并非食物出纰漏或火灾、强盗这类偶发事件,而是不知何处飞来一把发光骇人的白晃晃刀刃,四处乱砍地攻击客人。 第25页 是的,这点最教人难堪,真的很难堪。一夕之间,船屋从一家想靠厨艺吸引客人好扬名江户的新料理铺,沦落为闹事的鬼屋。 筒屋的角助虽然一脸僵硬,还是很担心太一郎的伤口,他安慰多惠和阿铃,并安抚家人不让他们口出怨言。他请众人今晚暂且先回家,便带着众人默默离去。可是这么做也无法堵住其他客人的嘴。即使筒屋因为关心船屋而缄口不言,迟早还是会从某个客人口中泄露出今晚的骚动始末。 这种事对服务业来说,是致命的打击,传言散播的速度大概会比修太跑去叫医生的速度更快速地传遍深川这一带吧。 客人离去,医生说声明天会再来也告辞后,太一郎懊恼地捶打枕头,多惠则掩面哭泣,阿藤和阿律明知必须整理房间却怕得不敢进去,修太则坐在泥地上发呆。 阿铃一人坐在楼梯中央凝望着黑暗。 她想不通,事情太奇怪了。她心头的疑问胜过恐惧。 ——我看见了,明明看得很清楚,看到那个蓬髮男。 ——可是大家都没看见。 无论问哪个当事人,角助、阿园、阿藤和修太都说只看到“在房内飞舞的刀刃”。他们异口同声说半空中倏然出现一把刀,四处乱砍一番后又突然消失。 ——原来大家也看不见玄之介大人。 当然也听不到他们的对话。玄之介为了保护大家,伸开双手站在蓬髮男面前时,除了阿铃,没人听到他说服蓬髮男的过程。 世上有这种事吗? “玄之介大人。”阿铃双手圈住嘴巴悄声唿唤,“玄之介大人,请您出来。” 阿铃和他两人的谈话也中断了。 盖这栋料理铺之前,这儿到底盖着什么样的大杂院呢?发生过什么事?之前的料理铺为什么倒闭?住在这儿的幽灵们以前有没有做过什么坏事?刚才那场骚动发生前,阿铃正打算问玄之介这些问题。 “玄之介大人,您快出来呀。”阿铃不耐烦地哼了一声,“不要躲了,快出来呀。” 父母在里屋悄声谈话,母亲的声音中带着哭腔。阿藤说:“时间也晚了,修太今晚就在这儿过夜吧。”不过胆子小的修太很想回去。阿律说男人太少很害怕,正努力说服修太今晚留下来。那些对话声虽然忽大忽小,仍可以清楚听见。 “玄之介大人,”阿铃稍微提高音量,“再不出来我就哭给您看。听到了吗?我要哭了。” 这时,楼梯上有个发出香味的影子轻飘飘地滑过阿铃背部,雍容华贵地坐在阿铃身旁。 “好可怜,不要哭。” 阿铃瞪大双眼。身旁是个年纪跟阿母差不多、五官端正、美若天仙的艷丽女子。 “你……是谁?” 女人缓缓张开涂着口红的嘴唇,露出白牙无声地笑着。 “你也是幽灵?” 女人的肌肤细腻透明,身上穿的绉绸衣服也是透明的。透过袖子可以看到腰带花纹,是用丝线绣出各种表情的小不倒翁花纹。连阿铃这个小孩子也看得出那腰带很昂贵。 “是的,我也是幽灵。”女人说完伸出白皙的手指摸摸阿铃散乱的头髮。 阿铃没有被触摸的感觉。因为女人的手指直接穿过阿铃的头髮。 “我摸不到有生命的东西,不过笑和尚老头儿可以。” “笑和尚爷爷是那个按摩人?” “是的,你见过他了吧?” 阿铃点头说:“我生病时,他帮我按摩。” “那老头子既乖僻、吝啬又顽固,但是手艺很好。” “你是……” “我是阿蜜。”女人又微微一笑,“不过,阿铃,你今晚应该不想再跟幽灵说话了吧?看你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她说得没错,阿铃已疲惫不堪。 “阿玄今晚也不能再出现了。我们必须花一番力气才能在阳世出现。就跟你们跳进河里游泳一样,再怎么会游泳的人,也不可能游一整天吧?道理是一样的。” 这比喻很易懂。 “你想叫我时,用这个。” 自称阿蜜的女人伸手滑进略微鼓胀的腰带内,取出一面小镜子。是面古老的小铜镜,跟阿铃的手掌差不多大,边缘有一小部分浮出铜锈。 “对着这镜子唿唤我的名字,如果我在附近,会马上赶来。” 阿蜜说毕便消失了。 ——别担心,好好睡,今晚不会再发生可怕的事。 阿铃内心响起阿蜜的温柔唤声。 独自留在原地的阿铃,膝上搁着一面小铜镜。阿铃拿起那面镜子细看,接着——打了个大呵欠。 第08章 距筒屋大老闆的古稀喜筵那晚,又过了三天。 三天里下过一次雨,雨又变成冰雹,只有一天是大晴天,那个晴天夜里,阿铃看到一颗流星。 对船尾众人来说,这三天过得郁郁不乐。很久以前,品川宿驿的驿站,有个跑起来比野狼还快的送信人,在市内很有名。可是自深川船屋传出去的坏风声,速度比那送信人还快,而且很勤快。筒屋宴席那晚的怪谈不到一天便传遍深川各町。现在连十户毗连大杂院最里边厕所旁的人家都知道这件事。 第26页 风声传遍后,最初的一星期,众人的传言还有事实的八成;第二个星期,内容被人添枝加叶,到了第三个星期已完全成为另一个怪谈,教人不知所措。不知何时,在榻榻米房乱飞的刀竟变成那把闻名的妖刀村正,而且闹事的是一个身穿红色皮带串联铁片甲冑的古代武士幽灵,最后还传成那幽灵砍死了大老闆,以致有人特地到筒屋弔唁。真是令人受不了。 三天中,筒屋的年轻老闆角助四度造访船屋。每次都和太一郎两人凑着头,皱着眉讨论事情。最初角助只是一味安慰频频道歉的太一郎,之后两人开始同时抱着头,每讨论一次,两人的脸色就比先前更阴沉。 高田屋七兵卫直至今天才总算前来探视太一郎,算是来得相当晚。七兵卫当然也提心弔胆地关注船屋第一组客人宴席进行得如何,因此骚动第二天他就得知一切。但他却故意不到船屋露面。 事已至此也不用多说了。开料理铺本来就不是太一郎的心愿,而是七兵卫的梦想。照说船屋这回碰到倒霉事,七兵卫应该比太一郎更难受才对。太一郎顶多是丢了面子,但七兵卫到了这把年纪,竟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长年来的梦想粉碎于波涛中。 然而七兵卫却按兵不动,他一直守在本所相生町观察太一郎和多惠会如何解决问题。后来看那对年轻夫妇似乎束手无策,才不慌不忙地趿拉着鞋子上门。 七兵卫开口第一句便说:“你们就当做船屋多了个卖点好了。” 阿铃见到好久不见的七兵卫爷爷,本想缠着爷爷说说心事,但阿爸和阿母都跪坐在爷爷面前听他谆谆教诲,她无法介入,只好和阿藤大姨两人挤在走廊,耳朵贴在纸门上偷听。因为无法看到三人的表情,只能从声调判断谈话内容。七兵卫爷爷的声音似乎格外开朗,频频发出笑声。 “老闆,这种危险的事怎么可能当做卖点?”太一郎的声音透着疲惫,“听说筒屋大老闆一直卧病在床。虽然不像谣传说的已经丧命,但我们确实糟蹋了他们特地举办的古稀喜筵。” “那是因为大家都没有心理准备。”七兵卫豪爽地说。 “没有心理准备?” “是啊,以为不会出现幽灵,却出现了,才会吓得爬不起来。” “任谁看到幽灵都会吓得爬不起来。”多惠有气无力地说。阿铃似乎可以看见阿母按摩着脖颈的动作。事件发生以来,阿铃也察觉阿母头髮掉得很厉害。 “可是啊,多惠,另一方面也有不少好事之徒,他们也想尝尝吓得爬不起来的滋味,哪怕一次也好。” “想看幽灵?” “嗯,是的。” “这么说来,老闆,你是要船屋以‘会出现幽灵的料理铺,作为号召?” “是的。从刚才起我不就在说这件事吗?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机,正是所谓的‘转祸为福’。人再怎么长寿,也很难得在一生中碰到能够印证谚语的事,我这回也是第一次呢。” “老闆说得那么轻松……” “轻松好啊,再烦恼下去也没用。再说,那个挥舞长刀的幽灵或是什么其他的不一定还会出现,也许从此不会再出现了。搞不好那个幽灵,不是出在船屋,而是附身在筒屋大老闆身上。你大概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吧?” 太一郎和多惠都默默无言,在走廊偷听的阿藤对这意见瞪大双眼。阿铃觉得好笑起来。 “嗯,的确没有这样想过。要是真的那样,该有多好。” 七兵卫严厉地说:“不好。这就是你想得还不够远的地方。你听好,就算幽灵不再出现,还是会留下那家料理铺闹鬼的风声。风声会一直留着,也许等你死了风声还在。这种事只要发生过一次,便永远磨灭不掉。” “那不就走投无路了!” “所以才叫你将计就计利用这点。” 太一郎的声音激动起来:“可是老闆,我讨厌做这种丢人的事!我想靠我的厨艺让船屋闻名江户,不想做靠幽灵出名的无耻之事!老闆应该也懂得我的心意吧?” 房里传出阿铃熟悉的七兵卫爷爷的唿气声。想必他正张开鼻翼瞪大双眼,一副无话可说的表情吐着气。 “你太天真了。” 太一郎沉下脸说:“我哪里天真?又怎么天真了?老闆不也将这个梦想託付给我吗?” 七兵卫答非所问说:“你还记得北极星的事吗?” 太一郎没马上回答,但阿铃记得。 北极星一年到头都挂在北方上空,是最明亮的银星。七兵卫曾指着那颗星星告诉阿铃:那颗星总是在北方发光,万一迷路或走错路了,只要找到那颗星便能知道方向,你千万要记住。 “北极星又怎么了?”太一郎赌气地回问。 “北极星处在正北方,想往北方前进时,只要朝它走去就绝不会错。可是,太一郎,话虽这么说,却不是朝北方直走就能抵达北极星。北极星在万里之遥的天空上,而你走过的地面不仅有山谷也有沼泽,必须歷尽辛苦才能走下去。你懂吗?” 太一郎默不做声。但隔着纸门的阿铃却比刚才更能感觉到父亲的存在。人在生气的时候,存在感更强。 第27页 “我也不是叫你一直用‘幽灵料理铺’当号召。”七兵卫的笑声有些怯弱,又说,“谣言不长久。只要在这段期间拿幽灵当卖点就行了。我是要你贪婪一点,要是没有那种碰到任何麻烦也要往好处扳回的毅力,料理铺这种奢侈生意根本做不下去。” 阿铃突然感到寂寞,在七兵卫和双亲谈话还未结束前便悄悄离开。她走出铺子绕到河道,一屁股坐在地上。带着河水味的风吹来,吹乱阿铃的头髮。今天不巧是阴天,棉花铺在整个天空做生意,而且卖的不是光润的丝绵,而是灰暗的旧棉花,也许是有人在为天神重弹棉花。 可爱的紫草花在阿铃的脚尖旁随着水面吹过来的风摇曳着,阿铃伸手抚摸着花。阿母在宴客的大榻榻米房插花时,曾告诉阿铃,花也有表里两面,而阿铃眼前的这朵花不但有表面,看上去甚至还有脸。此刻那张脸像在安慰着阿铃。 阿铃凝望着水面一阵子,耳边突然传来踏着草地的沙沙声。她抬眼一看,原来是七兵卫爷爷正朝自己走来。他走路的样子看起来精神抖擞,阿铃心想爷爷曾喊过腰疼,不知道要不要紧,还未开口发问,七兵卫已撩起下摆塞进腰带坐在阿铃身边。 “阿铃觉得怎么样?稍微习惯这边的生活了吗?” 阿铃回答得比自己想像中更支支吾吾。虽然回答了,但到底说了什么,连自己都听不清楚。 “你好像不大开心,嗯?”七兵卫豁达地说,“你才搬到这儿就生了一场大病,这回又出现幽灵,难怪会不开心。你想回高田屋吗?” 阿铃坚决摇头:“爷爷,我很想念高田屋,但我不能一个 人回去。” 七兵卫敛起一直浮在嘴角的笑容,一本正经地点头:“是啊,你就是这么懂事。不,应该说你已经大得能说出这种话了。” 七兵卫说完又自己同意这话般地颔首。阿铃觉得跟七兵卫爷爷之间的距离变远了。住在高田屋时,阿铃好几次见识过爷爷不容分说斥责阿爸和阿母的光景,但那时也没有现在这种感觉,为什么呢? “在榻榻米房乱飞的妖刀很可怕吗?” “嗯,爷爷,我吓了一大跳。” “怕得晚上会尿床吗?” “我要是再小一点就会。” 阿铃觉得有很多话涌上喉咙。 爷爷,不止刀在乱飞,我还看到一个蓬髮武士。另外还有好几个幽灵。那些幽灵帮我按摩,安慰我,而且还对我扮鬼脸。听说这房子的来歷很可怕,邻近人家虽然不说出来,但是大家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呢。 然而阿铃什么都没说。她知道自己一开始便不打算说,而涌上喉咙的那些话语也知道它们不能溢出阿铃的喉咙。 “看来这房子似乎发生过很多不吉利的事。”七兵卫摸着下巴说,“本来想找房东问个究竟,找了半天找不到人,好像慢了一步。那个狡猾的老头子听说这场风波后,马上跑到王子地区的亲戚家去了。算了,等风声过了他应该会回来吧。” 这时,阿铃感觉一旁有人的动静。 虽然看不到影子也没听到脚步声,更感觉不出体温,但确实有人在身边,阿铃大致猜得到是谁会以这种方式出现。 “问邻居比较快。” 七兵卫听阿铃这样说,笑眯眯地说:“不会不会,谁肯老实说出来?他们知道说出来一定会挨骂一骂他们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们。” “可是生气也没用吧?” “嗯,没用。” 阿铃本来想说:我贊成刚才爷爷对阿爸说的话。既然躲不掉那些流言,干脆招揽想看幽灵的客人,对生意比较有帮助。与其闷闷不乐,不如开开心心过日子。再说,阿铃知道住在船屋的幽灵并非每个都会恶作剧,所以更加贊成了。 但她仍没说出口,她认为说出来会对不起阿爸。孩子和死脑筋的大人之间隔着一条虽狭窄却很深的水沟,比眼前这条溢满淡绿河水的河道还深。 “阿铃不用太担心。”七兵卫说完摸摸阿铃的头,站起身说,“爷爷和阿爸、阿母都在你身边,幽灵不会再吓唬阿铃了。大人会好好监视,不再让这种事发生。” 阿铃点头“嗯”了一声,七兵卫豪迈地笑道:“那就好,那就好。”之后跟来时一样精神抖擞地沿着河道走回船屋。 阿铃一直目送着七兵卫,一边悄悄移动身子,偷偷跟踪他到远一点的房子角落。七兵卫走到认为阿铃已经看不到的地方时,走路姿势突然失去精神,弯腰驼背,肩膀也垂了下来。 阿铃心想,果然是这样。 爷爷是来帮阿铃打气的,才装出不在乎的样子。其实这回的事受到打击最大的就是把梦想託付给阿爸的七兵卫爷爷啊。 阿铃回到河道边,玄之介果然坐在刚才七兵卫坐的地方。他露出两条小腿,坐姿实在很不规矩。阿铃挨近他,玄之介笑着说: “那就是高田屋爷爷?” 阿铃双手叉腰,质问:“您是不是一直躲着我?” “哎呀,阿铃竟然也学会这么责备久未露面的男人了?” 玄之介缩缩脖子。阿铃走到他身边,拾起脚边的小石子抛向水面。 第28页 “其实我也觉得没脸见阿铃,才一直没出现。” “您明明说过这儿的幽灵不会做坏事的。”阿铃撅起嘴说,“胡说八道。” “不是全都是胡说。”玄之介举起半透明的手搔着半透明的头。透过他的右小腿,阿铃刚才摸过的紫草花摇曳着。 “那是个可怜的男人。” “那个蓬髮人吗?” “嗯,是的。” “那人也埋在这里的坟场?” 玄之介摇头说:“如果好好下葬了,不会现在还在人世迷路。我也是一样。” 阿铃脚边响起扑通声。一看,水面出现个一寸大的涟漪。 “河里难道有大鱼?” “嗯,当然有。”玄之介探出身子,“有超过八寸的鲤鱼,也有鳗鱼和泥鳅。” “我都不知道。” “冈为河水很深嘛,再说这附近的河道禁止店家擅自钓鱼或捕鱼。”玄之介笑着转向阿铃,说,“老实说,阿铃,我躲了三天,绞尽脑汁想补偿你们一家。今天是想跟你商量一件事才现身,你愿不愿意听?” 阿铃在他身边蹲下。 “你去参拜过上野的弁天神吗?” 阿铃摇头答说:“阿母讨厌那种热闹地方。” “是吗?应该是吧。你父母好像都是正经人,大概从没去过那边的茶馆幽会吧。” 玄之介跟七兵卫爷爷一样,也总是自问自答。 “不过你应该知道那边有个叫不忍池的大池子吧?池内开了很多荷花,很漂亮。” “我看过画。” “是吗?原来七兵卫没带你去吃荷叶饭啊。池之端一带有很多料理铺都摘不忍池的荷叶包饭蒸,很好吃,我以前很爱吃。” 是吗——阿铃望着玄之介的尖下巴。 “要扶植船屋,首先要做出招牌料理。你请你父亲用这条河道里的鳗鱼或泥鳅做成料理如何?当然其他地方也吃得到鳗鱼和泥鳅,不过这里的鱼不用本钱,可以卖便宜一点。这办法很好吧?” “可是您刚刚说这儿禁止捕鱼……” “大规模捕鱼当然不行,不过偷偷抓些给船屋客人吃的话,不会被捕的。” 阿铃环视静谧的河道水面问:“这儿的鱼好吃吗?” “好吃,我可以保证。” “您吃过?” “嗯,很久以前。” 换句话说,玄之介生前就住在附近。 “你父亲看来是个规规矩矩的正经人,如果比喻成衣服的话,可惜他的缝边太窄,做事太一板一眼。而我是个先天布料和后天缝功都不好的男人,不过缝边很宽,我绝不会看错。你阿爸老是那样绷得紧紧的,大概很快就绽线。不要一直去想该如何自闹鬼传闻中拯救船屋,最好赶快给他运用厨师头脑做事的机会,让他去思考如何调理鳗鱼,这不是个好主意吗?” 阿铃的小小脑袋也觉得这主意不错。要是老为幽灵烦恼,阿爸和阿母迟早会病倒。让他们转移注意力的确是个好主意。 “起初可能会像七兵卫说的那样,都是想看幽灵的客人,反正这也是生意。不过,如果鳗鱼和泥鳅料理便宜又好吃,一定会有慕名而来的客人。料理风评如果越来越好,总有一天,大家应该会忘掉幽灵的事。” “……应该?” 玄之介用一根手指搔着脸颊说:“嗯。” “是啊。”阿铃一嘆,伸出双脚,“现在也只能这么做了,可是难的是该怎样告诉阿爸这个主意。就算我说了,眼前阿爸大概也听不进去,顶多骂我明明是个小孩子还这么神气。” “孩子其实不像父母所想的那么幼稚,父母却往往不知道。” 玄之介说完,眯起眼像在想心事。阿铃想,他现在的表情很像一个人,以前曾在哪里看过,像谁呢?有点像那个几年前在高田屋做过事的年轻人呢。他是做水槽工作的1,有阵子阿藤大姨像弟弟一样疼爱他,但是一次因为某事他被七兵卫爷爷狠狠斥责一顿后,便离开了高田屋。那时爷爷说:那种体贴男人不可靠。 1在料理铺厨房地位最低的人,负责洗涤。 “这样做好不好?”玄之介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说,“就说神明出现在阿铃梦中对阿铃启示,这样就方便编故事,也容易说出口吧?” “什么神?” “什么神都好,只要是你父母拜的神。” “稻荷神可以吗?高田屋后面有座稻荷神社,阿爸和阿母以前一直都会去拜拜。” “可以是可以……不过,一般善男信女只要定时供奉稻荷神,任谁都可能得到帮助吧?所以最好是更稀罕的神。反正是编故事,最好是容易打动你父母的神。” 阿铃心想,这真是个冒渎神明的主意,不过玄之介是幽灵,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反正是神在梦中的启示,没必要编得太复杂。你只要对他们说,神出现在梦里特地给了指示。明早醒来后立刻告诉你父母。不,等等,这样好了,你就比平常更早起床,跑去叫醒两人,说梦到一个奇怪的启示,懂不懂?” 第29页 最近双亲因为大小事忙得很,阿铃总是一个人睡。 “我要比阿爸阿母更早起吗?” “是啊,然后跑到两人枕边说。这么做才逼真。” 阿铃没信心。她早上一向比其他人晚起,母亲多惠常为了这件事骂她。 “没办法,那我去叫醒你好了。天亮前我比较容易出来。可是,阿铃,你不要睡得迷迷煳煳就说出我的事哦,你千万要记牢现在编的故事。” “我知道。” “你父母要是觉得奇怪,想仔细追问时,你就说梦中的事记不清楚,没看得很仔细,装出天真的样子矇混过去。这样比较逼真。你只要强调是一个令人感恩、眼泪都快流出来的梦。” “好像有点随便……” “这样才好啊,反正本来就是胡扯。” 阿铃笑了出来。这时,她突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 “玄之介大人。” “怎么了?表情突然变得这么温顺。” “为什么只有我看得到船屋的幽灵?” 玄之介柔和的表情立即绷紧。很像醋腌青花鱼。 “这次的事让我明白了一件事,就是其他人完全看不到幽灵。之前也是这样,扮鬼脸的阿梅、阿蜜、笑和尚和蓬髮武士,还有现在跟我说话的玄之介大人,除了我,其他人都看不到。为什么呢?是看到的人比较奇怪,还是看不到的人比较怪?” 玄之介抱着手臂,表情严肃得令阿铃有些意外。 “双方都不奇怪,阿铃。”他的口吻很认真。 “真的?” “嗯,真的。”玄之介将下巴埋在衣领内,凝望着河道的淡绿色水面,接着说,“因为发生筒屋宴席的骚动,我们的谈话中断了。你还记得吗?” 那时谈到这地方在盖这栋房子之前是座大杂院。 “是,当然记得。” “就跟你猜的一样,大杂院老是闹鬼,结果没人肯租房,拆毁了大杂院之后才盖了这栋房子,可是还是闹鬼,这房子就成了空屋,后来你们才搬来船屋。这就是事情经过。” 玄之介望着阿铃继续说: “换句话说,至今为止的岁月中,有不少人看得到我们或感觉得到我们的动静,要不然不会有闹鬼传闻吧?是不是?并不是只有阿铃看得到。” 原来如此。 “可是为什么现在只有我看得到?” “这个嘛……”玄之介歪着头说,“大概你身边的大人都 是耿直的老实人,要不然就是没有多余的心力吧。” 阿铃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总之,再过一段日子就能明白吧。也许除了阿铃还有人 看得到我们。” “你是说,只要大家更习惯船屋,就看得到你们?” “嗯,应该是这样吧。” 玄之介抱着手臂仰望上空,像漱口般嘴巴一张一合地说:“所以阿铃看得到我们并不奇怪,只是跟其他人比起来,你确实有地方与众不同。” 阿铃暗吃一惊,问:“什么地方?“ “你看得到我。” “是。” “也看得到阿蜜。” “是。” “看得到笑和尚。” “不止看到,他还帮我按摩疗治。” “然后是阿梅,连那个闹事的蓬髮也看得到。” 总共五人。 “这点很奇怪。”玄之介百思不解地撅着嘴。 “为什么?大家都是住在船屋的幽灵吧?都看到不好吗?” “不是不好,而是至今为止没有人能全部看到。” 看得到阿蜜的人看不到玄之介,看得到玄之介的人却看不到阿梅。尤其能看到蓬髮或感觉得出他的动静的人非常少,反之,笑和尚在五人中是最容易被人看到的。 “不过我知道笑和尚为什么最容易被人看到,原因大概出在那老头子身上,他有什么窍门吧。” “窍门?” “笑和尚跟我们不同,那老头子摸得到阿铃,阿铃也感觉得到老头子的触摸,要不然他根本不可能进行按摩。” 阿铃惊叫一声,按住嘴巴。经他这么一说,事实的确如此。 “笑和尚那老头子在之前的大杂院和船尾之前的料理铺都是这样。他不是寻常幽灵,他摸得到人也被摸得到,是个特例。” “为什么只有笑和尚爷爷是这样呢?” 玄之介愉快地呵呵笑道:“那老头子按摩的功夫非常好,阿铃也马上好起来了是吧?” “嗯!” “笑和尚对自己的能力很自傲,只要看到身体不好的人就想治疗,而身体不好的人也想赶快好起来,这两种心意契合,笑和尚才能超越幽灵的障碍成为技术一流的按摩人。” 玄之介又笃定地说:“何况对那老头子来说,触觉等于视觉,这点也起了很大的作用。” “再说,很多人身体都有病痛,每个人都想活得健健康康却无法如愿,而且大人们个个都是一身疲累,所以笑和尚的存在更具有被活人察觉的价值。” 第30页 这段说明有点难,而且说法有矛盾。 “可是,这样说的话,不就等于如果没有被人察觉的价值,幽灵就不能待在这儿了?” 玄之介没有马上回答。他依旧仰望上空,鼓起一边脸颊,似乎有心事。 “玄之介大人?” 玄之介又鼓起另一边脸颊,吐出一口气,笑着望向阿铃说: “阿铃搬到船屋后是不是有点寂寞?” 玄之介突然改变话题。阿铃结结巴巴地回答:“寂寞?” “你跟朋友和私塾的同学分开了,七兵卫爷爷也很少来走动,父母亲为了生意忙得很,阿铃却没事可做。不是吗?” “……嗯。” “或许因此阿铃才看得到我们。” 跟玄之介聊天确实有趣,阿铃也喜欢温柔的阿蜜,可是阿梅只会扮鬼脸,看来无法跟她交朋友,蓬髮更是让人害怕。 “总之,我们五人都是无法升天,在人世迷路的阴魂。”玄之介坚决地说。 “说什么阴魂,请不要这样说。” “你不喜欢?” “听起来很怪,因为你们完全不像阴魂嘛。阴魂应该更恐怖才对,七兵卫爷爷说过的。” 玄之介故意夸张地瞪着白眼说:“搞不好我们也很恐怖啊。” 阿铃扑哧地笑出声,玄之介也跟着大笑。 “阿铃很体贴,是个乖孩子,不能摸你的头实在太遗憾了。” 玄之介低头望着自己半透明的双手感慨良深,接着说: “哎,阿铃。” “什么事?” “我们五人一直待在这儿。我对你说过,我们一直待在这儿,可是那不完全是事实。” 阿铃望着玄之介。透过他那挺直的鼻尖看得到天空。 “我们的确一直待在这里,可是,并非一直都有确实身在此处的感觉。” 阿铃把手贴在胸前问:“你是说,感觉……自己在不在?” “嗯,是的。只有活人在附近并察觉到我们的存在时,我们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这儿还是空屋那时候,我也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过的。那时我到底做了什么呢?我确实待在这儿,但只是飘来飘去而已。那也是当然啦,毕竟我们早就死了,其实不应该待在这世上的。” 阿铃虽然深知这点,但玄之介说得这么直接,还是令她有点感伤。 “我们也知道我们离去对船屋比较好,因为我们,你父母才多了不必要的麻烦。对不起啊,阿铃。” 对方这样赔罪,叫人该怎样回应呢? “到底该怎样做才能顺利渡过冥河呢?”玄之介倾着头,下巴歪向了一边,说,“是不是我们缺少了什么?我们到底对什么事执着而待在这儿呢?” “您自己也不知道吗?” 玄之介头倾得更歪了,他说:“这个……我想不起来。明明知道记忆遗失了什么,却不知道到底丢在哪儿。” 知道的话便能升天吗? “我帮你们好不好?” 阿铃说出口后自己也吓了一跳,玄之介也目瞪口呆。可是一旦说出口,阿铃反而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只要找出玄之介大人和其他人留在这世上的理由,再解决问题就可以了吧?那样的话,我来试试看。” 玄之介紧闭双唇,“嗯、嗯”地频频点头,笑道: “是啊,也许阿铃办得到,毕竟你能同时看到我们五人。我们也不会要求太多,不会叫你牵着我们的手带我们到冥河。那样你会迷路,恐怕回不到阳世来。” 阿铃也笑了笑,这时,脑中突然有什么闪过。冥河河滩、圆石子、迷路。以前好像说过这样的话——不,感觉好像做过这样的梦。 (真奇怪。) 那道闪光立即消失。果然是自己多心? “不过事情越来越好玩了呢。” 玄之介不理会阿铃的困惑,掌舵般地用力动着肩膀这么说,听起来像在逞强。他又说: “我至少必须把这件事告诉阿蜜和笑和尚两人,可以吧?” “是,当然可以。” “是吗?”玄之介微微一笑。阿铃想,那笑容怎么看起来有点悲伤,难道是自己多心? “既然如此,就这么办。”玄之介又像个逆流而上的船夫,用力晃了一下肩头。他说,“可是在这之前,阿铃你明天早上得要先好好演场戏。等我们离去后,如果船屋仍旧没有招牌料理的话,还是只能关门大吉……这可不行啊。” 第09章 翌晨天还未亮,阿铃遵照玄之介的嘱咐在双亲面前演了一齣戏。毕竟还是会紧张,不用玄之介来叫醒,阿铃自己就爬出被褥了。她跑到只隔一扇纸门的父亲房间说起不可思议的神明启示时,仿佛觉得不是在编造故事,说到最后甚至微微噙着泪。因此这齣戏的效果很好。 天一亮,双亲马上准备前往高田屋。太一郎说,就算要在环绕船屋的河道偷偷捕鳗鱼或泥鳅,一想到东窗事发时的麻烦,还是应该先打个招唿请上头高抬贵手。而这事找通达人情世故的七兵卫商量最适合。 “大家到池之端吃一次料理也好。”太一郎总算恢復明朗的表情说,“很久以前老闆带我去过一次,现在完全忘了荷叶饭的味道。” 第31页 多惠看起来也很高兴,嚷着说:一定要去吃。阿铃心想,好久没听到母亲的欢笑声了。 “阿铃也快去准备,我们要到爷爷和阿先大妈家。” 经父亲催促,阿铃慌忙辩解:昨晚因为做梦睡得不好,现在困得头几乎要从脖子上掉下来,想待在家睡午觉。 “可是阿律要跟我们一起去,修太又回高田屋了……家里只有你跟阿藤大姨两个人呢。” 阿律胆子小,出现幽灵作祟以来总是找机会离开船屋,还在见习中的修太又因为客人不来没事可干,回高田屋后就不再来了。 “没关系,阿母,有大姨在您可以放心。而且今天天气这么好,天空很晴朗呢。” 和煦的晴空远方拖着一条像传说中天女霓裳羽衣般美丽的云。而今日照射在船屋屋顶、窗口的阳光也似乎更温暖、明亮。 “既然这样,那阿爸和阿母会在大黑前回来。”说完他们便出门了。阿律以不时快超过主人夫妇的步伐离船屋越来越远。阿铃和阿藤并排站在门口目送三人。 “那女孩大概不能用了。” 待阿律苗条的背影拐个弯不见踪影后,阿藤喃喃自语。 “是说阿律?”阿铃问。 “嗯,是的。” “她还是很怕幽灵。” “看她那个样子,日后也许只会顾着自己而怠慢客人。不过这种事等客人愿意上门后再来担心吧。” 阿藤以一副自暴自弃的模样说完,又赶紧换上笑脸说: “哎呀,我真是的,竟说出这种话。别担心,阿铃,你不用担心铺子的事。” 阿铃甜甜一笑,装出天真的样子。阿藤大姨说这种口是心非的话,以为我真的会安心吗?这是阿铃第一次质疑阿藤的劝慰。她想,这是不是表示我有点长大了?毕竟最近常跟玄之介大人和阿蜜这些大人幽灵说话。 即使客人不来,阿藤也有种种家务琐事要做。剩下阿铃一人时,她松了口气,到厨房用勺子舀冷水直接就喝——父母不在家时才能这么做——之后缓缓登上通往二楼的楼梯。她在中央的楼梯板坐下,悄声唿唤:“玄之介大人?” 温暖的阳光自门口和格子窗射进,灰尘在金色亮光中飞舞。 “玄之介大人,快出来呀。” 阿铃叫了两次,突然发现一件事。到目前为止从来没在大白天见过幽灵。在河道旁看到阿梅那次也是在傍晚……笑和尚爷爷帮自己按摩时,虽然记不清是傍晚还是深夜或早晨,但四周确实很昏暗。 太粗心了。原以为单独在家可以唿唤幽灵出来,跟他们尽情聊天并商量今后的事。既然这样,应该跟双亲一起去见七兵卫爷爷的。阿铃敲了敲自己的头。 不过要是在暗一点的地方唿唤看看会怎么样呢?如果幽灵们在人世只能出现在暗处,那么躲进储藏室或壁橱唿唤也许行得通。 阿铃精神抖擞地站起身,竖耳倾听。看样子,阿藤似乎在清扫楼上的房间。于足她便咚咚地下楼前往双亲房间。 壁橱内塞满被褥和衣箱等杂物,不过只要扭身钻进去还是足以容身。阿铃捲起袖子时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又急忙回自己房间。她打开装衣服的衣箱,从最底层抽出阿蜜给的小镜子,藏进怀中后,打算再钻进壁橱。 阿铃的背部用力挤进被褥和被褥之间的缝隙,双手抱着膝盖。四周都是棉絮味,有点喘不过气来,但她不害怕。不仅不怕,甚至觉得很好玩。她伸出脚尖使劲关上壁橱的门,挡住外面的亮光。壁橱内一片漆黑,四周感觉变得很狭窄。 “玄之介大人,玄之介大人。” 阿铃试着唿唤。起初她小声唿唤,不久声音渐渐大起来。 没回应,难道他现在不在船屋? 阿蜜给阿铃小镜子时说“要是在附近会马上出来”,如果“附近”指的是船屋内,那“远方”到底是什么地方? “玄之介大人?” 没反应,也许他正在睡觉。 阿铃费劲地扭动右手从怀中取出小镜子。她确实感觉手中抓着小镜子,只是四周漆黑得像看不见月亮和星星的深夜,什么都看不到。 “阿蜜,阿蜜。”阿铃凭藉手上的触感,对着小镜子悄声唿唤,“要是你在附近请你出来,我是阿铃。” 阿铃唿唤了几次后屏息等待,却听不到阿蜜回应,也感觉不出她的动静,更闻不到她的发香。 难道就算躲进暗处,在大白天还是行不通吗? 阿铃大失所望,突然觉得四周又窄又挤,喘不过气。啊,真傻,出去吧——这么想时,冷不防手中的小镜子动了一下。阿铃吓一跳,差点放开镜子。瞬间,镜子发出白光,清晰地浮现在黑暗中,阿铃入迷地把脸凑近镜子。 下一刻,小镜子中央突然伸出一只雪白小手,啪地打了阿铃一巴掌。阿铃不禁“哇”的一声抛出镜子。镜子无声地落到堆满东西的壁橱某处,阿铃四周又是一片漆黑。 阿铃心脏怦怦跳,挨打的脸颊火辣辣地发疼,眼角甚至渗出眼泪。对方毫不留情地狠狠打了阿铃一巴掌。 ——那只小手。 只有阿梅才会做这种事。她对阿铃扮鬼脸还嫌不够,还打了阿铃一巴掌。 第32页 ——真气人,看我不打回去怎么可以。 阿铃下定决心,以拘束的姿势费劲地扭动手足,开始摸索掉落在某处的小镜子。不久,右脚脚尖碰到镜子冰冷的边缘。镜子似乎掉在被褥和衣箱间的缝隙。阿铃把脸贴在被褥,尽可能伸长手,好不容易才拾起镜子。 镜子再度发出银光。这回亮光一直增强,清澈的白光看上去很神圣,亮得足以叫醒熟睡的人,却不刺眼。壁橱内像点亮座灯一样,照亮了每个角落。 阿铃着迷地望着镜子,镜子中央再次出现刚才那只小手。小手上下晃动,在招唿阿铃“过来,过来”。阿铃顺着那手势把头凑近镜子。 白手如弯曲的鞭子再度自镜子中飞出,抓住阿铃后又勐然扯住阿铃的右耳。 “好痛!” 阿铃尖叫,同时感觉整个身子被拉进镜子。阿铃留下一声“哇”,像兔子掉落洞穴般被吸进镜子内。 回过神来时,阿铃发现自己身处非常冷的地方。 这儿跟壁橱内一样,四周一片漆黑。不同的是这儿非常潮湿,也听得到不知何处传来的滴水声。 阿铃眼睛逐渐习惯黑暗后,慢慢看清自己四周的东西。 四周是一圈石壁。她伸手触摸,摸到湿润的苔藓,扭动双脚时发现膝盖下有水,一动就传来水声。 一阵风吹过,吹乱阿铃的头髮再拂过她的额头。阿铃受风吸引,情不自禁地抬眼往上看。 夜空切成一块圆形。天空很高,那圆形比沖凉用的澡盆还小,中央浮着爪痕般的细长新月,正在俯瞰阿铃。 ——这儿是哪里? 是井底。 阿铃察觉这件事后全身发抖。 ——我掉落井底了。 附近没有能抓或能踩的东西能够让阿铃爬到井口。她在狭窄的井底踱步,脚底黏上一层泥泞。抬起右脚看,趾缝间也沾满泥巴。阿铃噁心地双脚啪嗒啪嗒乱踩,这同左脚尖钩到了什么东西。摸黑拿起那东西一看,是一个细长柔软,类似竹籤的东西。这是什么?阿铃想了想才恍然大悟。 是桶箍。汲水的吊桶坏了,水桶掉到井底在水中腐烂,只剩下桶箍。 周围比刚才明亮许多,是月光射进井内。阿铃再度抬头仰望,快要满月了,应该花上半个月才能变大的月亮,转眼间就变成圆形,月光也增强。 不久即成饱满的满月,接下来月亮竟开始变瘦,亮光也随之转弱。没多久月亮像合上眼皮似的躲进夜空中,四周又一片漆黑。 然而不到一口气的时间,夜空又出现白色细长的月亮,跟刚才一样开始变大。 望着再三反覆的月圆月缺,阿铃察觉一件事,这表示时间在流逝。阿铃掉进井底后,日月在阿铃头上流逝。 ——是做梦? 如果是梦,这是个寒冷、可怕又孤寂的梦。 ——是谁的梦? 到底是谁做了这种寒冷、可怕又孤寂的梦? 肚子发出咕噜声。 ——好饿啊。 阿铃俯视自己的肚子吓了一跳。月光照亮阿铃,她身上穿的不是今天早上那件蓝底染小花纹的衣服,而是穿着染梅花的红衣。 这是……阿梅的衣服。 阿铃举起双手。月亮开始月缺,月光逐渐转弱。微弱亮光下勉强看到的是已经不能称之为手臂的东西。 是骨头,是比月亮更白更亮、瘦削可怜的骨头。 “阿铃。” 有人在摇阿铃的肩膀。 “阿铃呀。” 阿铃心想,不要这么用力摇。我的手臂是骨头,用力摇会掉。如果掉了,野狗会叼走。 “阿铃,你怎么睡在这儿,阿铃!” 是阿藤大姨的声音。 阿铃突然醒来,眼前是阿藤那张正在笑的大圆脸。 “真是的,你干吗钻进壁橱?” 阿藤说完扶起阿铃。四周充满亮晃晃的温暖阳光。阿铃发现自己坐在双亲房间的壁橱前。看来是阿藤从壁橱内拉出阿铃的。 “大姨,我……” “你在壁橱里睡着了。” 阿藤在胸前环抱着用束带束起袖子的粗壮手臂,笑着俯视阿铃。 “我小时候也经常恶作剧躲在壁橱内,不过从来没在里面睡着。你真是悠闲啊。” 阿铃双手揉着眼睛。四周不冷,也不觉得寒冷了。双脚都很干净,没沾上泥巴。手臂也圆滚滚的,并不是骨头。 阿藤告诉阿铃:老闆娘说过昨晚天气变凉觉得很冷,所以我想找出棉胎比较厚的盖被来晒,打开壁橱一看发现你睡在里面,害我吓了一跳。 “你跟大人一样在打鼾呢,身子硬邦邦的,是不是做了噩梦?” “嗯……” “谁叫你睡在那么窄的地方,大概喘不过气来才会做噩梦。” “一定是这样,我……” “阿铃,”阿藤收起笑容,担心得皱起眉头,“你是不是怕幽灵,晚上睡不着觉,白天才会这么困?” 事情完全相反,阿铃却答不出话。她只支支吾吾地擦着脸,阿藤又一副什么都了解的表情继续说: “你不想让你阿爸和阿母担心才一直忍着不说吗?我明白。太一郎和多惠说铺子上轨道之前得日夜操劳,才让你睡在其他房间,其实你还是想跟阿爸和阿母睡成川字形吧。这样你也比较安心,平常就这样睡了嘛,何况在闹鬼的房子一个人睡应该更可怕。” 第33页 阿藤夸张地上下摆动粗壮的肩膀,嘆了口气又说:“多惠得多加把劲才行呀。” “我不怕,大姨。”阿铃察觉阿藤一反常态的口气里透露着责备,忙说,“我已经不是小孩子。刚才也是在壁橱里觉得很舒服才睡着的,真的。” “你真是个乖孩子。”阿藤脸上依旧挂着忧郁表情,摸一摸阿铃的头说,“等我晒了盖被,我们再一起吃中饭,我已经做好饭糰了。” 阿铃“嗯”一声点头,这时她发现那面小镜子已回到怀中。镜子似乎不想让阿藤大姨看到而聪明地自己躲了起来。她摸了摸镜子,还有点温温的。 这天下午,阿铃已经受够了,不再想唿唤幽灵们出来。她想,反正天黑后他们大概会现身,乖乖等比较安全。被吸进镜子内做的那个梦太恐怖也太悲哀,令阿铃整个人闷闷不乐。 太阳刚下山时,太一郎和多惠在暗红色的夕阳映照下返家,一脸神采飞扬。两人跟今早出门时一样精神抖擞,两眼炯炯有神,不过父亲眉宇间浮出碰上棘手事的严肃线条。 “大老闆那边怎么样了?”阿藤慰劳招唿两人,但还是忍不住问道,“有没有好主意?” 太一郎和多惠彼此互望一眼。两人嘴角都隐约带着笑容,但又似有些为难,令人挂心。 “老实说,有客人了。”太一郎先开口,“是老闆找来的。” “啊,那不是求之不得吗?”阿藤拍手欢唿。 “而且是两组。”多惠抚平凌乱的髮髻说,“阿藤姐,听说那两组客人想来一场‘驱灵比赛’。” 第10章 “什么是‘驱灵比赛’?” 当天夜里,阿铃认为应该到了适当时刻,正想唿唤玄之介时,玄之介自动现身了。众人早已睡熟,阿铃压低声音说出高田屋七兵卫找来的新客人一事。玄之介深感兴趣,歪着头听着,频频表示很不可思议。 “至今为止我还从未听过也没见过‘驱灵比赛’这玩意儿。” 阿铃也是,父母和阿藤大概也是。一次来两组客人理当感恩,但究竟能否顺利接下生意则令人有点担心。 两组客人是八丁堀再过去的南新堀町的铺子:浅田屋和白子屋。浅田屋是菸草批发商,白子屋是榻榻米席面的批发商,不知是不是因为两家生意都忌讳湿气,铺子相邻,和气融融,连续三代都维持自家人似的好交情。两家铺子规模都不大,碰到其中一方人手不够时,另一方就会过去帮忙,连佣工间的交情也很好。浅田屋主人名叫为治郎,老闆娘叫阿初,成家已三十年。白子屋主人长兵卫和妻子阿秀是青梅竹马,两人都刚好四十岁。就年龄来说,浅田屋是哥哥,白子屋则是弟弟。 但是浅田屋夫妇没有孩子,便收养为治郎姐姐的儿子做养子,打算让他将来继承家业。这位二十三岁的继承人叫松三郎,去年春天刚娶了满二十岁的阿陆。而阿陆则是白子屋老闆娘阿秀年龄相差一大截的表妹。换句话说,本来交情要好的两家因为阿陆这桩婚事成为真正的亲戚。 白子屋那边有一对正值青春期的儿子和女儿,长男道太郎十八岁,以继承人身份在父亲手下学做生意。长女阿静十五岁,是个犹如梅花初绽般可爱的女孩,在灵岸岛和八丁堀一带是有名的小町姑娘1。 1小野小町是日本史上有名的美人,容貌据说美丽绝伦。其名字亦成为后世美女的代称。 浅田屋这对年轻夫妇和白子屋的兄妹也和父母辈一样,交情很好。尤其阿陆和阿静的交情甚至比亲姐妹还要好,不管是参拜神社寺院、看戏还是购物,总是两人相偕出门。 如此亲热往来地打成一片时,有一天两人察觉了对方的秘密——两人至今为止说不出口的事。 原来阿陆和阿静时常看到幽灵。 据说看到的并非恐怖的幽灵。她们有时会看到朦胧人影,待定睛细看时人影已没入黑暗中。只是幽灵若出声,她们听得到;若触摸她们,也会有感觉。幽灵如果想通过阿陆和阿静向世人诉说什么时,他(她)们也会出现在两人梦中倾诉。 这些幽灵不会出现在铺子内,通常是两人出门时,在她们到访的建筑物或桥上、路边现身,即使周遭人很多,看不到的人就是看不到,也就没人察觉此事。 此外,浅田屋和白子屋上门的客人偶尔也会背着幽灵前来。尤其阿陆正随婆婆阿初学做老闆娘,常在铺子里招唿客人,据说曾看到老主顾铺子掌柜的肩上朦胧浮现女人的脸。 白子屋阿静则是有一次在母亲阿秀病倒时,看到了前来诊治的町医生背上紧紧背着一个男童的幽灵。她本想告诉医生,但怕吓着医生最后还是没说出口。 当两人向对方倾诉自己的秘密后,都如释重负,也觉得找到了同伴。之后才鼓起勇气各自向父母和丈夫、哥哥说出自身与众不同的能力。 双方父母听了都大吃一惊,但他们也深知媳妇和女儿个性老实耿直,没多久也就释怀了。 ——再说,这种能力或许对世人有益。 老实的浅田屋为治郎这么认为。 ——也许女儿受到神明的庇护,才具有这种灵力。如果是这样就不应该隐瞒或视若无睹吧? 第34页 脑筋灵活的白子屋长兵卫则这么想。 经过一番商量,两家打算将媳妇和女儿的能力用来助人。具体的做法则是:两家都在铺子前挂上小招牌写着:“被幽灵缠身的人,想见过世亲友的人,万事商量皆可承接。”这是半年前的事了。 结果反应热烈,大获成功。 实际上,阿陆和阿静的灵力似乎是货真价实的。有一个旗本宅邸的总管前来恳求她们解决长年为害一家人的怨灵;也有某家大商号老闆娘来拜託,说是因为老闆在指定要让愚钝的长男还是贤明的次男继承家业前,便骤然辞世,无论如何得召回死者灵魂,问他该将家业传给谁;还有个年轻媳妇哭着央求想见见年幼夭折的孩子灵魂,问他在阴间寂不寂寞,有没有迷路,不问清楚的话,实在是茶饭不思。众人上门求助于阿陆和阿静,并都各自得到满意的结果。事情至此,就算没有宣传,风声照样传开,而且愈传愈加油添醋。为了这项“工作”,浅田屋和白子屋甚至雇了专人照料两人起居,还特辟一室供这方面客人专用。 然而,很讽刺的,不,或许该说是理所当然的演变。 阿陆和阿静的“能力”越获好评,博得的掌声越大,本来交情甚好的两人竟日渐疏远。半年过后的现在,彼此憎恨对方如寇雠,碰面时甚至互不理睬,实在伤脑筋。 尽管平时再怎么脑筋清楚的人,然而只要为人父母,总是免不了有偏袒自家儿女的私心。当媳妇和女儿势成水火后,双方父母也因疼爱自家媳妇和女儿而讨厌起对方来。事情至此,结局不问可知。持续了三代的好交情连根毁掉,据邻居说,最近甚至连铺子招牌都看似背对背一般。 其实只要冷静地想,便知道阿陆和阿静同时做起这种事本身就是个错误。近在咫尺的两人同时做同样的事受到众人瞩目,要她们不竞争、不在意对方,绝不可能。而且上门请託的人总是不负责任地比较起两人的优劣,说什么阿静能力比阿陆强,不不,阿陆比阿静更可靠等,不啻是火上浇油。 邻居们深知两家交情深厚的过往,也从中说和,设法解决眼前无奈的局面。可惜一切努力只是徒劳。旁人越是谆谆告诫、好言相劝,两家越是怒不可遏。简直束手无策——这是周遭人的心声。 榻榻米席面批发商公会中有个干部一向行事果断,他建议既然两家因为互相较劲,演变成怒目相向的境地,不如干脆在众人面前进行比赛,输家爽快退出,以后不再从事任何祓除幽灵或召唤灵魂的事,而赢家也不能因此骄傲自满,必须比以前更诚实认真,用心为人解决困扰,这样不就好了。 一向积极竞争的浅田屋和白子屋对这项提议大为贊同,两家都不想输,打算趁机一举打败对方。因为大人的插手,让原本只是两家子女的争执,演变成一场闹剧。而事到如今也没人再出面相劝,要两家别做这种傻事。“驱灵比赛”就此成定局。两家都斗志昂扬、摩拳擦掌,据说那慷慨激昂的光景就好似生死攸关的关原合战1前夜。 1德川家康与石田三成争夺天下之役。 可惜事情没那么简单。首先,该请谁来当比赛裁判?两家相关人等或深知内情者都不行。据说双方为此找来了同业商量,最后决定敦请一位德高望重的铺子主人当裁判。在那之前,两家的纠打拌嘴事件层出不穷,两只手的指头都不够数。 再来是要决定比赛对象的“幽灵”,这也不是易事。如果是想得知十年前过世的丈夫在阴间过得如何之类的委託,很难比较出阿陆和阿静灵力的优劣,因此迟迟无法决定比赛方法。有没有规模更大、更难解的幽灵作祟,足以让众人明显判别出哪一方的眼力与灵力胜过对方呢? 最后,众人选中了船屋。 “可是,”玄之介把双手揣在怀里,仰望着天花板说,“船屋是料理铺,光是跳神的傢伙来胡说乱舞也做不成生意啊,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玄之介困惑的表情很逗趣,阿铃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 “笑什么?这个问题对你们而言,应该比我更忧心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真的很好笑嘛。”阿铃笑个不停,“听说阿静小姐和阿陆小姐都是大美人,要是她们唤出玄之介大人,您会不会高高兴兴地听从两人吩咐?” “不要说傻话。”玄之介一本正经地说,“可不是每个美人都能使唤我的。” 阿铃笑着说明船屋还是会端出餐食,生意方面不用担心,又说:“不过‘驱灵比赛’毕竟不是吉利的事。既是想超度幽灵或驱赶幽灵,不就跟和尚做法事差不多,所以不好用荤食。他们指定出素菜,而且颜色不能太花哨。浅田屋指定的是黑色,白子屋则说要跟他们的字号一样,尽量想办法多用白色食材。” “非黑即白……两家人在开什么玩笑?”玄之介嗤之以鼻。 “我阿爸现在可是伤透脑筋呢,说实在难办。” “想当然吧,真令人同情。”玄之介微歪着头望着阿铃,又说,“嗯,这样菜色的问题算是有结论了,不过你父母,那个……该不会也在期待阿陆或阿静真的能赶走幽灵?” 阿铃摇头说:“阿爸和阿母都没说。” 第35页 听说连带来这桩生意的七兵卫对此也不抱期望。 “对想利用幽灵让船屋成名的七兵卫来说,太早赶走幽灵也不好吧。” “是吗?不过,要是阿陆小姐和阿静小姐真的驱走了幽灵,不也是一种宣传?幽灵赶跑了,名声却传开了,这是最好的结果。也许七兵卫爷爷也是这么打算,如果事情真的成功了,就算是意外的收穫。爷爷个性可精明了。” “是吗?你真是人小鬼大呢。”玄之介感到好笑,“可是,阿铃,你觉得呢?” “觉得什么?” “你看得到我,”玄之介指着自己的鼻尖说,“也看得见阿蜜,看得到笑和尚、蓬髮和阿梅。而且你也打算查出我们在人世徘徊的原因,好让我们得以离开这儿。这样的话,根本不必请那些人来,你就直接对父母说:我也能做同样的事,不就好了?” 阿铃哈哈大笑,说:“这样不就眼睁睁看着一笔生意跑掉啦?” 船屋眼下悬着一个迫切的问题:要是客人一直不上门,就会没饭吃。 “你这小孩真是鬼灵精。这么说来,你也不看好阿陆和阿静的灵力吗?” “这就不知道了。也许阿陆小姐和阿静小姐跟我一样,看得到玄之介大人和其他人呢?要是这样,我就跟她们好好说明,再劝她们和好,一起找出你们迷路的原因。我想这是最好的结果。” “对了,对了,更重要的是——”阿铃换个坐姿说:“我白天看见很奇怪的幻象。” 阿铃说出在壁橱内看到的那个如梦的光景。玄之介听完表情变得很严肃,柔和的脸颊线条顿时紧绷,额头挤出几条皱纹。 他低声说:“那是……阿梅。” “玄之介大人也这么认为吗?” “嗯,听说那孩子是掉进古井死去的。” “水井?在什么地方?” 阿铃回想起玄之介至今为止告诉她的、关于这块土地和兴愿寺的事。到底哪里有水井呢? “水井在兴愿寺那边,盖寺院时一起挖的。很愚蠢吧?这附近水井的水根本不能喝,只会涌出带海沙的硷水。也许指挥工程的人根本不清楚这附近的土质吧。” 派不上用场的水井后来立即加上了盖子。 “古井本来就危险,应该立刻填起来的,却放着不管。结果害阿梅掉进井里。那孩子真是可怜。”玄之介难得消沉地说。 阿铃胸口感到隐隐作痛,那并不是单纯觉得阿梅可怜。阿铃心里有一半坚持自己是在怜惜阿梅,但另一半却知道并非如此。 那是——吃醋。玄之介表情沉痛地同情阿梅的境遇,让阿铃略为吃味。 阿铃被这样的自己吓了一跳。 “玄之介大人,”她想挥去这种情绪,连忙问道,“这么说来,阿梅是兴愿寺的孩子?如果只是住在附近,不可能进入寺院吧?” 玄之介的浓眉垂得像是字迹拙劣的八字,丧气地摇着头说:“不知道。” “不知道……” “我们完全不知道阿梅是谁家的孩子,为什么会掉进古井。也不知道那孩子为什么会离开丧命的古井,在这里徘徊。” “唔……” 以前兴愿寺对面那块土地,现在已成防火空地。从外观看,看不出有古井的遗蹟。难道已经填平了?所以阿梅才过了马路到这儿来? “阿铃应该也清楚,那孩子光是扮鬼脸不说话,乖僻得很,很难应付。” 玄之介又悄然嘆了一口气,宛如自己是阿梅的父亲。 “可是,阿铃,先不管阿梅的事,阿梅再令人伤脑筋也不会做出惹眼的坏事。不过蓬髮就不同了,老是大吵大闹,要解决问题得先从他下手。” 玄之介说完这些,声音又怯弱下来,接着说: “阿铃啊,阿梅她……你能不能多多关照她?你们都是女孩子,也许你能比我们更亲近那孩子。最好……对,最好和她交朋友,你觉得怎么样?” 阿铃点点头。玄之介都这样拜託她了,能不答应吗? 第11章 小小阿铃心里怀着许多烦恼,父亲太一郎则为了“驱灵比赛”的宴会菜单绞尽脑汁。全得准备素菜,浅田屋要黑色料理,白子屋则是白色——这问题实在棘手。 不巧的是,因为阿铃梦中出现的启示,太一郎决定要用河道的泥鳅、鲫鱼和鳗鱼当做船屋的招牌料理,这阵子的心思全花在怎么煮鱼上。话说回来,这还是他第一次烹调素菜,在高田屋时,他从来没做过正统的素菜。 太一郎决定找岛次商量。 岛次在本所二目桥桥畔的林町经营外送料理铺“林屋”,因为高田屋七兵卫从中说合,跟他约定船尾开张后,如果人手不足或有困难,就请他过来帮忙做厨房的活。万万没想到“船屋”才开张就灾难不断,没客人上门,至今岛次也只来过“船屋”几次。不过他也知悉幽灵作祟的事,默默关注着船屋的动向。太一郎打算跟岛次正式见上一面,彼此聊聊,顺便向他报告到目前为止发生的事。 岛次已经快五十岁了,比太一郎年长许多,曾在高田屋工作兼见习一段时间。太一郎不知道他跟七兵卫结识的来龙去脉,七兵卫也没说明。 第36页 但是七兵卫对岛次似乎相当熟悉,他曾告诉过太一郎关于岛次的种种。据七兵卫说,林町的外送料理铺是岛次双亲开的,岛次上头有个大两岁的哥哥,照说他并没有资格继承铺子。 岛次从小躲在哥哥身后过日子,勤快工作,帮助哥哥,只可惜厨艺远不及兄长。不仅如此,哥哥独当一面后,就连哥哥栽培的年轻小伙子也很快赶过岛次。七兵卫说到这里,连忙补上一句:“岛次绝不是厨艺不好。” 也许是太一郎当时的表情像在说:请这种人来“船屋”当帮手可靠吗? “他只是不起眼,怎么说呢?他没下工夫钻研菜色,少了想让客人惊喜的冲劲,也无意跟同期的厨师伙伴竞争,缺乏做出顶尖料理的慾念。” 应该说他没这么多心眼,不够精明吧。 “但若决定好要做某种料理,他可以做得完美无缺,没有人比他更可靠了。让他当你的帮手一定没问题。” 听了这话,太一郎总算信服。 岛次在掌管“林屋”的哥哥之下,默默地工作到四十岁。他没有成家,不喝酒、不赌、不嫖。听说大家常在背后批评他,说他活着没有目标,是个无趣的男人。他在不在场都没人在意,话少得令人不安,就像个游魂一样。岛次在“林屋”的名声不太好,但他本人似乎不以为意。 岛次四十二岁大厄那年,哥哥突然暴毙。很晚成家的哥哥留下了身体欠佳的妻子和四个幼子,最大的今年十岁。 按血缘来说,岛次理当继承铺子。可是铺子里有个比岛次更受哥哥重视、哥哥培育许久的年轻厨师,比起教人摸不透的岛次,这个年轻人在店内更有人缘。对方也野心勃勃,想要从岛次手中抢走铺子,总是一副“林屋”接班人的气势。 只是再怎么说,他都没有继承铺子的资格,况且岛次也不可能默不做声——正当邻人和老主顾忧心“林屋”的未来时,当事人岛次竟爽快地答应把铺子让给哥哥看中的年轻伙计,并且表示愿意像以前协助哥哥一样,在年轻人手下工作。 “这样比较适合我,也可以留住客人。”岛次说。 可是这么一来,又衍生出其他问题。要是没有血缘的第三者掌管了“林屋”,哥哥留下的妻儿立场就变得很尴尬。体弱多病的老闆娘现在已经无法工作,孩子们也还小。虽然“林屋”的新老闆信誓旦旦地说,绝不会怠慢恩人的遗孤,但是如果仰赖等同于篡夺了铺子的他坚守誓言,实在跟赌博没有两样。 结果,岛次又爽快地说:“那我就跟大嫂成家好了。” 他说,只是形式而已,并不是真的要成为夫妇,只是孩子们长大成人前的权宜之计。在孩子们大得足以打算自己的将来之前,自己和大嫂成亲,待在“林屋”,也可以压制新老闆的气焰。 有道理,这样的话还说得过去。事实上岛次是个光棍,哥哥过世后,也有人怂恿岛次迎娶大嫂,继承“林屋”。虽然岛次最后的决定有些不同,不过这么做至少让亡兄的妻儿有个安定的居所。 就这样,岛次十年前突然多了妻子和四个孩子。七兵卫苦笑着说:“不过夫妻感情不太好。过世的丈夫个性豁达,尽管一动气就大吼大叫,不过火气没多久便消了,个性单纯。而岛次个性阴郁,沉默寡言,跟兄长比起来逊色很多。兄弟俩的外貌也相差甚远。岛次的哥哥肤色白皙,容貌俊秀,这在厨师中并不罕见,但他年轻时尤其吃香,女人一个换一个;岛次却身材瘦小,加上左眼幼时受过伤,视力不好,眼神也没什么神采。” “总之就是这样,那傢伙其实在‘林屋’没有容身之处。” 七兵卫说完,皱着眉头抱着手臂接着说: “他是个为人着想的好人,可惜自己却从来没遇过好事,过得很不顺遂。” 太一郎回说:“真是孤寂的一生啊。”七兵卫也苦笑地说:“确实如此。” 七兵卫找岛次商量到“船屋”帮忙的事时,已经独当一面的“林屋”新老闆和岛次的妻儿们,都劝说岛次这是好事,叫他干脆住进船屋帮忙。其实老闆和岛次的妻子这几年来为了“林屋”继任者的事,争吵不休,一见面就针锋相对,但是在想赶走岛次这件事上,倒是意见一致。 新老闆打一开始就视岛次为眼中钉;岛次的妻子则想让自己的孩子继承“林屋”。长男承袭了亡父的厨艺天分,只要好好栽培,假以时日应该可以成才。既然孩子都长这么大了,她也不需要岛次了。 总之,两人都不把岛次放在眼里。“林屋”佣工连打零工的还不满十人,却分为现任老闆派和长男派,铺子里暗潮汹涌。长男派站得住理,但是撑持“林屋”并扩大规模的现任老闆,也不可能简单一句“明白了”就爽快让出铺子经营权。一方说只是暂时托你管理而已,另一方则说自己正式继承了铺子,因为这种永远没有共识的争论,致使“林屋”眼前状况不太好——七兵卫如此总结。他接着说: “所以,太一郎,我希望你能善待岛次。他是个勤快的男人,这点我可以保证。” 半年前太一郎和岛次初次见面时,确实觉得对方极其阴郁、孤僻,让人不大舒服。那次的酒席规模虽小,毕竟是准备下酒菜的正式酒席,岛次在席上不但一言不发,连酒也没喝。对他说话,不是点头就是摇头,根本没正眼看过太一郎,像是做了亏心事一般畏畏缩缩的。 第37页 一般说来,矮小的男人大多个性好强,太一郎认为岛次内心或许也很好强。岛次冷静地审视自己与哥哥徒弟间的强弱之别,考虑客人的心情,主动让出位置;而且为了让家中安定下来,接受了明知讨厌自己的女人和不亲近他的孩子。若不是具有相当的胆量,这种事绝对办不到。不过太一郎也觉得,岛次的好强和宽宏大度似乎无法安居于他瘦小的身躯,本人才因此痛苦不已。他如果是胆小自私的男人,一定会选择逃避或是只考虑自己,这么一来,他的表情也不至于这么阴沉吧。 那天酒席结束后,有件事令太一郎印象深刻。分手时,岛次对七兵卫及太一郎深深鞠躬道谢,他鞠躬的方式干脆利落,太一郎对此很有好感。 岛次大概也知道七兵卫对太一郎提过“林屋”种种不愉快的家务事,否则按常理,太一郎不可能请比自己年长又经验丰富的岛次来当帮手,说好听点是帮手,其实不过只是助手罢了。而岛次明知太一郎深知底蕴,但他道谢的方式却又不卑不亢,好像在说往后将努力以赴协助老闆,有着年轻人般的热情。 太一郎认为不能用外表去评断岛次这个人。世界上也许也有个性刚直、豁达开朗但五官阴郁的人。也许岛次的心地雪白得像刚捣好的年糕,不说谎也不善隐瞒,只是因为眼神不好看起来猥琐。人的外貌不能代表心地,不,或许有时候内外是一致的,但人的外表不一定全是真实。 ——也就是说,跟岛次先生能不能顺利合作,能否激发他的长处让他帮助船屋,全看我的器量。 太一郎于是下定决心,也很期待跟岛次共事。然而“船屋”开张以后,竟然演变成目前这种境地,至今为止还没机会让岛次参与。 ——这回正是好机会。 太一郎精神抖擞地前往“林屋”。 外送料理铺有两种经营方式,一种是将做好的料理送到客人家;另一种是厨师带着食材到客人家,在客人家厨房当场烹调。不过即使是前者,也必须借用客人家的厨房,将料理重新加热和装盘后,才能端上桌。 烹调器具一般由厨师自行准备。享用外送料理是一件相当奢侈的事,不是常人享受得到的,尽管如此,富商或武家的厨房用具还是不敷厨师使用。而盛料理的碗盘则事先和客人商量,看是由铺子带来或使用客人的,有时为了一餐奢华料理,铺子还得向同行借用碗盘。 “林屋”只接受带食材前往客人家烹调的订单,铺子外并没有挂出显眼的招牌,也不像包饭铺高田屋——不时飘出足以吸引过路人的饭菜香气,或是光听店员的吆喝声便知道是饮食店的氛围。陈旧的二层楼房子,规模虽大却安静无声。 太一郎问了声:“有人在吗?”马上出来一个女佣,她似乎正在干活,大胆地露出臂膀。对方听到太一郎的来意,吃惊地问:“是找小老闆吗?”看来岛次在“林屋”被称做小老闆。 “这么说来老闆您是……”女佣没松开袖子的束带,目不转睛地望着太一郎,问,“深川的船屋老闆?” “嗯,是的。” 太一郎同答后,女佣瞪大双眼问:“听说您那里出现幽灵,闹得很厉害,之后怎样了?幽灵有再出现吗?” 太一郎不知所措地回答:“没有出现,惊动大家了,真是抱歉。那之后什么事都没发生。” “哎呀,”女佣毫不遮掩失望的表情,“那真是太遗憾了。” 女佣要太一郎稍等,匆忙进到里屋。太一郎在意着沾着初春尘埃的鞋子,同时心里也觉得不太愉快。 没多久,岛次悄无声息地出来。当时太一郎正低着头,直到岛次的影子出现在眼前时才发现,着实吓了一跳。这人的举止确实再有精神一点比较好。 太一郎迅速说明来意,岛次跪在要进内室的地板边缘,似乎没有请他进屋的意思。如果只是说明来意,站着也能说明。但是接下来要商量的事情总不能也这样站在厨房后门谈 吧——太一郎暗忖着。 “我明白了。”岛次爽快地回答,“既然这样,我当然义不容辞,虽然我没资格对菜单说三道四,但也许可以替太一郎先生出一些主意。”岛次难得说出这番得体的话来。 “那太好了。” “对不起,家里谈话不方便,请您移驾到外面。” 太一郎无所谓。早知如此,应该先派阿律或阿藤请岛次到“船屋”来的。只是他顾及岛次也许会觉得自己这么做太盛气凌人,才决定作罢。 两人走到松井桥一带,进入河边一家荞麦面铺。一路上两人无语。太一郎很喜欢煮荞麦面的味道,兴沖沖地告诉岛次,但岛次只是冷淡地回说:“这里的荞麦面不好吃。不过客人很少,很安静。” 铺子内果然空无一人。 “这回您真是接到了一笔很少见的生意呢。”岛次一坐下马上切入正题,“我从高田屋老闆那边听说了来龙去脉,想不到竟有这么有趣的客人。” 太一郎苦笑道:“老闆说管对方是幽灵还是什么,只要能当做铺子的卖点什么都好。可是我却没办法想得这么轻松。不过如果是要做菜,那就另当别论了。” 第38页 岛次环抱手臂,歪着头问:“可是,送出真正的素菜行得通吗?” “这是对方的要求。” “不过,客人不是因为丧事来做法事的吧?” “是为了顾及心情上的问题吧。” “那两位巫女小姐的心情?” “是的。” “两位小姐以前做过类似的事吗?” 这点太一郎并不清楚。 “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问?” “如果有前例,我想知道那时的菜单。” “当参考吗?” 岛次依旧抱着手臂摇着头说:“我想知道当时是不是送出真正的素菜。” 岛次很在意这点,太一郎觉得很奇怪。 “这点很重要吗?” 岛次短小的额头堆满了皱纹,说:“我只清楚外送料理铺的事,也许料理铺的情况不大一样。不过一般来说,外送料理铺接到的生意,通常办喜事和办丧事的客人都有,可是料理铺的话,应该是办喜事的客人比较多吧?” 的确是这样。 “办法事时送出的素菜确实像太一郎先生说的,心情上的问题很重要。无论是周年忌辰、七周年忌辰或十三周年忌辰,因为是替死者祈求冥福的料理,必须谨慎处理,避开荤菜也算是一种净身过程。” 太一郎点点头。 “可是这回,坦白说,只是一种游戏。虽然不知道到时出现的会是妖怪还是幽灵,这种事我不懂,但是都跟浅田屋和白子屋的人无直接关系吧。两位小姐进行驱灵比赛,就跟比谁的衣服漂亮那种事差不多。” “嗯……有道理。” “既然如此,我觉得送出正式的素菜有欠妥当。往后要是有客人想做法事找料理铺时,万一想起:‘啊,不是有船屋吗?以前那里曾办过一场荒唐的驱灵比赛,曾做出正统的素菜。’不是反而对船尾不好?” 太一郎大吃一惊。不仅仅是对岛次说的话感到吃惊,还有他的滔滔不绝和讲的话句句头头是道。岛次极端沉默寡言的理由也许很简单,他只是不想浪费时间在无谓的对话上头吧。 “岛次先生说的确实有道理,您提醒了我一件重要的事。” 太一郎用力点头,表达自己的贊同之意。面对岛次,就算表现得稍嫌夸张也没关系,最好清楚地表示自己的意向和心情。 “在驱灵比赛这种闹着玩的场合,的确不适合送出正统的素菜。可是该怎么做好呢?总不能直接对白子屋和浅田屋的人这么说吧,毕竟他们是客人。” “是的,要给对方留面子。”岛次摸着下巴,望着起毛的榻榻米,说了:“只好想些藉口。” “藉口吗……” “我们先不说明,直接端出一道无论外观和口感都像素菜的菜餚,如何?不需要每道菜都下工夫,只需要一道就可以了。” “不先说明,直接把那道菜加进菜单?” “是的,等料理全部出齐后,把菜单送给客人过目,再加以说明。怎么说明都行,譬如说‘在这种宴席上如果送出正统的素菜,对两家来说不吉利,也触霉头,才会擅自加进一道荤菜来避邪’……你觉得怎么样?” “岛次先生,您想得真周到。” 太一郎打从心底赞嘆。岛次摇着手淡然地说:“只要说得像是真有那么一同事,什么理由都好。” 这的确是个好主意。等到菜单呈给客人看时,料理已经吃进肚子,对方想必不会怎么抱怨。 “反正两家本来就不是前来享用美食的。”太一郎不禁苦笑着说,“白子屋和浅田屋两家打一开始就是为了驱灵比赛。搞不好连菜单都不用给他们看也说不定。” “你说得没错。”岛次的眼神微微亮了,“要是到时双方只专注在赢输上头,吵了起来,根本不会在乎菜餚好坏。但是对船屋而言,日后如果有客人听闻驱灵比赛的风声前来……我们可以给那些客人看当日的菜单,向他们说明我们下过多少苦心在菜餚上头,这点最重要。” 太一郎松了一口气,同时感到很高兴。船屋能够得到岛次的帮忙,真是个意外的收穫。高田屋七兵卫老闆的判断果然没错,他的心底升起一股暖意。 荞麦面总算送上桌,花这么长时间才煮好一碗面,摆明了就是厨师手艺不好。两人都点了花卷荞麦面1,但是汤汁混浊,紫菜也黏在一起,光看就不好吃。 1荞麦面上撒了烘过的碎紫菜。 “这种面光看就不想吃。”太一郎悄声说道,“他们到底抱着什么心态做生意啊?” 岛次依旧双手揣在怀里,在冒着不够热的蒸气的面碗前沉思,根本没看一眼眼前的面。 “主菜怎么办?”岛次喃喃说道,“不好决定用白饭还是面类吧,毕竟双方菜色得分成黑白两色。” 这一点太一郎倒是想得简单,两家都用装饰几粒黑豆的白饭不就行了?顶多浅田屋的饭多加些黑豆就成了。 “还是你有更好的主意?” 岛次摇头说:“现在一时想不出来。不过,白米饭能变的花样不多。” 第39页 “嗯……可是面类也很难做成黑色的吧?就连乡下的荞麦面也不是黑的。” “这事的确不好办。” 两人慢条斯理地吃着面,边吃边讨论该如何在料理上下工夫,也就不计较面的味道了。太一郎说得投入,岛次则不时提出意见,两人热烈地讨论着。 “不过,太一郎先生,”岛次脸颊肌肉放松下来,表情很愉快,“料理铺实在很有趣呢。外送料理铺做的菜差不多都定下来了,无法尽情展现厨师手艺,就这点来说,两者很不一样。” “我很高兴你能这么想。我希望岛次先生能大力帮忙船屋。老实说,因为有幽灵作祟,修太怕得要死,很想回高田屋。不然,请您代替修太来船尾……” 受当时气氛感染,太一郎兴奋之下脱口而出,不过话才说到一半就慌忙闭口,因为岛次的脸色突然沉了下来。 “嗳,我光为自己想,说出了这种话,真是对不起。毕竟岛次先生还有林屋。” 太一郎慌忙解释,不安地端起荞麦面的空碗。 “没关系,您不用道歉。”岛次依旧沉着脸,喃喃说道,“七兵卫老闆大概跟您说过了,事到如今也用不着隐瞒。林屋根本不需要我,我已经待不下去了。要是我离开那个家,大嫂和侄儿们一定很高兴。” 岛次到现在依旧称自己的老婆为“大嫂”,称孩子们为“侄儿”。太一郎没法回应,默默地望着他。 “太一郎先生可能认为我不够干脆吧。”岛次抬起眼,歪着嘴角小声地说,“明明没那个器度继承哥哥的事业,却还一直赖在林屋……” “没那回事。虽然令兄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但那也是因为你接纳令兄的妻儿,一直照顾他们才有今日吧?为了不让林屋被外人抢走,你不是一直在监督着吗?” 太一郎换了个坐姿,双手搁在膝上望着岛次,说道:“岛次先生太小看自己了。您经验丰富,脑筋又灵活。这绝不是客套话,今天和你淡过话后,我是真心这么认为。” 岛次笑得一张脸都皱了起来,说:“不行呀,太一郎先生,你心眼太好,小心会上了别人的当。” “我是说正经的。” “我当然知道。不过是出些主意而已,您可不能这么轻易信任我。太一郎先生真的出身很好呢,七兵卫老闆也这么说过。” 这句话令太一郎很意外:“什么出身好?如果高田屋不收养我,我早就成为废物,要不就饿死街头了,不会有什么好人生或好下场的。” “啊,那当然,您也吃过不少苦头。”岛次依旧挂着笑脸,摇着头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哎,不说了。” 过了近一个时辰,始终没有新客人上门。太一郎在荞麦面店前和岛次分手,岛次诚恳地鞠了个躬,便背过身快步朝林屋走去。太一郎目送他瘦小的身影好一阵子,莫名觉得悲哀起来。为了摆脱这种心情,他故意把心里的话说出声来:“接下来,是黑白料理啊……” 他把脑筋转到宴席的菜色上头,归途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来到船屋附近,远远地就看见翻修过的崭新屋瓦,当他闻到河道传来的河水味时,忽然灵机一动。 ——对了,最近考虑的事正好派上用场。 就用河道里的鳗鱼、泥鳅和鲫鱼。白子屋的白色料理就端出不加调味的烤鳗鱼,浅田屋的黑色料理则用泥鳅和鲫鱼,乍看之下要像素菜,也就是不能保留食材原有的样貌。这正是让太一郎发挥厨艺的好机会。 ——这下可有趣了。 太一郎挺直背嵴,精神抖擞地走回船屋。 阳光越来越炙热,白昼也一日比一日长。樱花的季节早就过了,大家正盼着踯躅和藤花的花信。即使客人个性再怎么古怪,铺子还是得仰赖客人上门才能存活。或许是天气变好,人的心情也跟着轻松起来,阿铃看着父母和阿藤忙着准备驱灵比赛宴席,心里很高兴。最近的日子大抵过得还算愉快。 其实阿铃自己也很忙碌,为了该如何“祓除”蓬髮,几乎每天都跟玄之介聚在一起商量。 据玄之介说,他也不太清楚蓬髮生前的名字和身份。 “那傢伙就像外表那样,本来是个武士。只是看他的打扮和寒酸的模样,沦为无业武士可能很久了。” “是谁杀死他的?” 阿铃说完,想到“杀死”这个字眼带着的露骨恶意,觉得有点胆寒。 “蓬髮说话不方便。”玄之介皱着眉说,“他那天大闹宴席时,你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吧?” 是的,蓬髮那天的叫唤,阿铃大半都听不懂。 “最后他叫了一句‘偶,扑要’,那大概是‘我不要’。那傢伙每次闹事都会这么喊,所以我只听得懂这句话。” “他到底不要什么呢?” “知道的话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玄之介满不在乎地说。阿铃想捶他却扑了个空,玄之介见状咯咯大笑。 “你还可以加一句,哎呀,玄大人真讨厌,人家不喜欢坏心眼的男人。” 第40页 “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阿铃气唿唿地换了个坐姿。 “知道了,知道了,你的表情也不必那么可怕呀。” 时值黄昏,两人依旧坐在楼梯中央。斜射进来的最后一道阳光把通往厨房的走廊一端染成暗红色。楼下偶尔传来阿铃父母讨论菜单的热烈议论声,他们似乎已经在试做料理,香味不时飘过来。 “那男人脑筋不笨。”玄之介说,“剑术也好,但是话却说得很糟糕,生前想必无法在武士间出人头地,恐怕连生计都有困难。如此一来,只能仗着剑术好,沦落到以非法手段赚钱的地步。既然他走上那条不归路,最后想必是遭狐朋狗党杀害的吧。” “这么说他干过什么杀人、抢劫的勾当了?” 玄之介没有立刻回应,扬起一边眉毛斜眼望着阿铃。 “你不要听了又怕得哭出来。”玄之介事先叮嘱。 “什么事都吓不着我了。” “真勇敢。好,那我就说了……我之前提过那个兴愿寺的杀人和尚……” “嗯。”阿铃听了还是暗吃一惊。 “你认为他是用什么方法杀了那么多人呢?” “什么方法……像是下毒之类的?” “唔,杀人也各有方法。就像阿铃说的下毒,或者把人勒死,或是从高处把人推落,或用重物压死,等等。对武士来说,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用剑砍人。” 阿铃又害怕了起来,缩着身子挨近玄之介,可惜玄之介没有肉身,阿铃无法从他身上得到慰藉。 “和蓬髮来往这么多年,我几度怀疑那傢伙可能受僱于兴愿寺住持,住持八成把他当成杀人工具。” “兴愿寺住持拜託蓬髮杀人吗?” “应该没有这么简单。蓬髮当时可能是走投无路了,要不就是住持抓住他的把柄,以此威胁他。” “蓬髮提过这方面的事吗?”阿铃问。 玄之介摇头说:“怎么可能。只是那傢伙以前……就是这儿还是大杂院那时,有一次打算砍一位凑巧来大杂院拜访的和尚。” “砍和尚……”阿铃瞪大双眼。 “那个和尚完全看不到蓬髮,也不觉有异。对方的年纪、体格和兴愿寺住持相仿。蓬髮一看到那人的光头和袈裟,马上冲出去挥舞着长刀。” 就像筒屋宴会上那样。 “那天蓬髮闹得比平日更厉害,反覆大叫着我不要、我不要。我跟阿蜜好不容易才劝住他,但是那傢伙还是一直挥着长刀哭喊着不要、不要。” 阿铃想起在筒屋宴席发生的事,想起来还是余悸犹存。只不过一想到蓬髮可怜的遭遇又难过得说不出话来,或许玄之介消沉的声音也有影响吧。 “不仅如此,蓬髮和笑和尚也合不来,好几次拿刀追赶笑和尚。笑和尚吃了几次苦头,最后真的生气了,就不再跟我们一起出现了。” 阿铃听完也觉得蓬髮生前一定跟“和尚”有什么牵扯。而且这地方以前有一座兴愿寺那种恐怖寺院,会将二者联想在一起也不奇怪。 “这只是我的猜测而已,也不好说太多。不过我认为筒屋宴席那天,可能客人里有令他想起和尚及寺院的人,他才会现身。蓬髮很少在人前出现,每次现身都有他的理由。” 这点很值得调查。 “这附近有没有人知道兴愿寺事件的详情呢?”阿铃问,“玄之介大人和这件事也没有直接的关联吧?不过,既然是三十年前的事,一定还有亲眼目睹或听闻骚动的证人,还记得这件事的始末。我来打听看看好了,也许能发现和蓬髮有关的线索。” “有道理,我正想这么提议。”玄之介愉快地笑着说,“阿铃脑筋很灵光,真是太好了。” “嘴巴再甜也没有奖赏的,哼。”阿铃撅着嘴。 这时,照在走廊上的最后一丝夕阳消失了,四周暗了下来。接着突然传来年轻女孩的唿唤。 “请问有人在吗?有人在吗?我是白子屋的女儿阿静。请问有人在吗?” 刚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就看到阿藤慌慌张张跑出来,直说:“哎呀,哎呀。” 阿铃依旧坐在楼梯上,伸长脖子探看楼下。来访者不是出现在船屋正门,而是在后门叫唤。 “会有什么事?”玄之介喃喃自语,摸着下巴说,“这样不太好吧。” “为什么?” “当然不好,阿静本人来这儿,不就是想比阿陆早一步察看现场吗?你不觉得这么做很狡猾吗?” 来访者在阿藤带领下从厨房后门跨上走廊,她穿着白色的衣服,身后似乎还跟着一个随从…… 碰巧,阿藤点亮了走廊墙上的蜡烛,阿铃正好看个清楚。对方穿着清爽的白衣,丝绸腰带扎得很高,下巴抬得高高的,是个漂亮女孩。另一个是穿着染有白子屋字号外褂的高大男人,一副保镖模样亦步亦趋跟随在她身后。大铺子的千金绝不会独自一人在外面闲晃,尤其是来深川这一带更得谨慎小心。 “突然造访真是失礼,在此郑重向各位道歉。” 第41页 男人向阿藤颔首后这么说,用词虽然客气,举止却很粗鲁,似乎觉得佣工之间彼此招唿,这种礼数也就够了。 “老实说阿静小姐今天午后,突然看到船屋的方向积着邪气,这样一来驱灵比赛可能无法顺利进行,便过来看看。如果能祛除邪气的话就顺便祛除,因此才特来造访。” 趾高气扬的口气好像在说:值得感恩吧,你们应该很高兴、感到光荣吧。阿铃开始讨厌起这个装模作样的随从。 “好讨厌。”阿铃扯着玄之介的袖子说。他抿嘴笑着说:“我倒是看得很愉快,真有趣。” 这时太一郎和多惠也从厨房出来,顿时一阵骚动。如果一行人要上二楼的客用榻榻米房,阿铃打算躲起来,不过太一郎和多惠领着不速之客到楼下的小房间去了。 阿铃蹑手蹑脚下楼,躲在走廊转角探看房内动静。里头断断续续传来随从说话的声音,太一郎毕恭毕敬地回应着。 阿藤打开纸门走出来,大概要去准备茶果,阿铃赶忙躲到柱子后面。抬头一看,发现玄之介也一起躲着。虽然阿藤根本看不到他,但阿铃不是不能理解他的心情。 阿铃问:“到底要怎么祛除邪气?撒盐巴?” 玄之介搔着脖子说:“如果是撒盐巴,至少对我们没用。” 阿藤端着托盘从厨房同来,小步跑向小房间。阿铃迅速从柱子后跑向厨房,厨房里没有人,炉灶上生起炭火,上面搁着铁壶,炊具都被整理干净,连水滴都擦干了。像是大砧板的工作檯上摆着几道菜。看来下午已经试做了几道菜,接下来正要试吃以及考虑装盘。 “这道菜还真特别。” 玄之介将脸凑到一个盘子前,凑近鼻子闻。 “您闻得到味道吗?” “当然可以,你可不要小看我。” 玄之介闻的那道菜状似年糕或汤圆,做成圆形,淋着黑得发亮的酱汁,乍看之下很像造型优雅的红豆年糕。阿铃也凑近鼻子哼哼地闻着,却闻到一股跟红豆馅完全不同的腥味。 “这是……” “看起来不怎么好吃。”阿铃不禁脱口而出,不过说得很小声,“阿爸大概还在试做吧。” 玄之介已经在闻第二道菜了,这道一眼就能看出是烤星鳗,但是仿佛能在舌尖融化的星鳗皮竟被剥去了一半。阿铃在高田屋时,七兵卫经常带她去品尝美食,以阿铃这年龄的孩子来说,她对吃食算是很讲究。她觉得很奇怿。烤星鳗的皮又香又好吃,为什么要特地剥掉呢?再加上星鳗皮本来就薄,一旦剥掉鱼肉就会松开,卖相不好。这条星鳗应该是花了很多钱买来——想到这里,阿铃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对了,玄之介大人,阿爸说过总算得到了在河道捕鱼的批准。” 这是昨晚的事。很晚才上床的双亲,睡前聊了一会儿铺子的事,被阿铃听到了。话题不外是该如何省钱,阿铃假寐偷听也听得很不是滋味。不过当阿爸提到河道的鳗鱼和泥鳅时,声音特别开朗,阿铃听了也很高兴。“说批准应该也是私下批准的吧。”玄之介闻着其他盘子,说,“大概是向捕吏行贿,请对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嗯,好像是这样。”阿铃踮着脚探看玄之介手中的盘子,问,“那是什么?” “你认为呢?” 像是果冻,上头淋上淡白色的酱汁,只是果冻并非平日看惯的半透明状,而是有黑斑花纹。 “味道可能很不错,不过……” “好像蛙卵啊。”阿铃说。玄之介皱着眉头说:“我也这么认为,只是不好意思说出口。你真是不孝。” “可是……”阿铃就是这么想的嘛,有什么办法? 玄之介环视了工作檯上的盘子,嘆道:“黑白料理毕竟不容易。无论什么山珍海味,保持食材本色就很美,现在却要特地去掉本来的美感做成黑白料理。” “是吗——”阿铃川右手食指蘸了一下蛙卵上的白色酱汁,舔了舔。呃,很辣。 “哎呀,阿铃你不可以这样啊。” 阿铃遭到大声斥骂,跳了起来。她的指头还塞在嘴巴里,根本无从辩解。 阿藤大姨先是板着脸瞪了阿铃一眼,又马上转回笑脸。她利落地走近炉灶,看来是要换茶水。 “那是太一郎先生还在试做的料理,不好吃吧?” 阿铃老实点头,说:“白色的东西是什么?有点辣。” “里面加了山葵,为了让颜色变白,又加了白芝麻。” “这个有斑纹的果冻呢?” “那也加了芝麻,其实很香的。” 玄之介已消失无踪,阿藤突然出现大概吓到他了,厨房里只剩阿铃和阿藤。 “大姨,阿律和修太在哪里?” 父母不过暂时离开,厨房里就变得空无一人,实在很奇怪。 阿藤沉下圆脸,一辈子也没剃过的粗眉1歪斜得不像话。 1江户时代的已婚妇女必须剃眉毛,一次也没剃过的话,就表示终生未嫁。 “他们两个回高田屋了。” “回去了……” 第42页 “是呀,阿律胆子很小,被幽灵吓得要死,常喊着要辞职。修太也是,明明还年轻,竟然说在这里工作会被坏东西附身,真是一点志气都没有。” 阿藤用力将铁壶搁回炉灶,水滴了下来,炭火发出呻吟般咻咻作响。 “我去汲水给铁壶添水。”阿铃乖顺地说,“大姨,我在这里守着,免得猫来偷吃。客人还要待上一段时间吧?” 阿藤恢復心情笑着说:“阿铃真是乖孩子,不过没关系,太一郎先生和多惠马上就回厨房了。” “客人要回去了?” “不是,好像还有事。我现在要带他们参观房子。” 阿铃瞪大双眼问:“在屋内四处看吗?” “是啊,说是要找出积存邪气的地方,再祛除邪气。说是在丑寅(东北方)方向。” “那个人,真的是白子屋的阿静小姐吗?” 正把茶具搁在托盘上的阿藤停下动作,撅着嘴告诫说:“不能称人家是‘那个人’。” “对不起,可是她真的是白子屋的小姐吗?真的是本人吗?” “是啊,不然还会是谁?” 阿铃借用玄之介的话,说:“这么做不是很狡猾?要是阿陆小姐知道了,难道不会生气吗?” 阿藤莫名其妙地问:“浅田屋为什么会生气?” 阿铃说明:“在决定菜单之前,比赛的日期还没办法决定不是吗?现在只排定在这个月举行,双方还没决定日期,阿静小姐先来探路实在不好。” 阿藤用指头搔着髮髻,她似乎没想到这个问题。 “可是,那该怎么办呢?难道要对她说你这样做太狡猾,赶他们走?” “可是……” “万一惹恼了白子屋,他们取消比赛,到时该怎么办?这么一来船屋就会失去两组客人。阿铃还是个孩子可能不懂,对眼前的船屋来说,他们可是非常重要的客人。要是惹火了他们,船屋大概就经营不下去了。我们不能莽撞行事。还是阿铃有更好的法子?说来给大姨听听。” 阿藤很少这样执拗地斥责阿铃,形势急转直下,阿铃垂着头盯着工作檯上的菜盘。那些颜色晦暗的菜餚看上去就跟阿铃一样垂头丧气。 “小孩子不用担心太多。”阿藤说完,似乎想要弥补自己过于严厉的口气,摸着阿铃的头说,“懂吗?乖,小心不要打搅客人。太一郎先生回厨房后也许会做饭糰给你,你肚子饿了吧?” 阿藤自顾自说完,走了出去。阿铃感觉像是捧着对方强塞过来的行李,呆立在原地,愈想愈生气,却毫无办法。 爱你又想你今晚没出息见了又只会说些无聊话—— 第12章 太一郎和多惠并没有像阿藤说的立刻回到厨房。阿铃坐在厨房角落的空桶上,百无聊赖地晃着双脚,听到门口传来弹拨三弦琴的乐声和歌声,阿铃抬起头。 ——这声音是……? 是阿蜜。阿铃急忙走出厨房,环视四周,娇艷的歌声顺着走廊传来。唱歌的人像是喃喃自语般柔声唱着,但是一字一句都清晰可闻。 阿蜜斜坐在后门的地板边缘上,风姿绰约地抱着三弦琴,脸贴着琴颈,正在弹三弦。 阿藤刚刚点燃的蜡烛不知何时熄灭了,黑暗在户外静谧地降临,一点一滴地渗进屋内,天花板和墙壁的界线渐渐模煳不清。只有阿蜜白皙的脖子、手背和指尖隐约发出亮光,像一朵在黑暗中盛开的葫芦花。 “哎,乖孩子来了。” 阿蜜察觉到阿铃的动静,停下弹琴的手,转头对阿铃微笑。琴声停止后,阿铃感到一阵冷风拂过脸颊。 “你好一阵子没出现了。”阿铃说。 她有些顾忌地挨近距阿蜜二尺远的墙边。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出于害羞和紧张。阿蜜实在太美了。 阿蜜轻启红唇呵呵笑道:“我总是随心所欲。” “铮——”她弹了一下三弦。 “再说,你也没有对着镜子唿唤我不是吗?阿玄对你很温柔,你似乎心满意足了?” 阿铃知道自己现在满脸通红。 “哎呀,好可爱,乖孩子像喝醉酒了呢。”阿蜜愉快地笑 着又斜倚着三弦琴颈。 早已死心了死心什么呢死心我永远永远不死心—— 握着象牙拨子的柔软手指白得宛如不合季节的雪。阿铃着迷地望着阿蜜,陶醉在她的歌声里。 阿蜜唱罢一段,换一只手握着拨子,手指像梳发一样在髮髻间游走,那动作和阿藤刚刚在厨房做的一样,但是阿蜜行云流水般灵巧的手指、高举手肘时的优雅以及袖口露出的手臂光润的肌肤,跟阿藤比起来仿佛是迥然不同的生物。 ——不,不是生物。 阿铃虽然看呆了,还是赶忙自我更正。 ——阿蜜可是幽灵,也难怪美得不像阳世里的人。 “哎,乖孩子。”阿蜜换了坐姿面向阿铃,说,“听说你打算化解蓬髮的怨念?” 阿铃如梦初醒般浑身颤了一下。她说不出话,双眼迷濛地望着阿蜜。阿蜜把三弦搁在一旁,往前挪动膝盖,伸手摸着阿铃的脸颊。 第43页 “这地方黏着东西……是饭粒?” 脸上似乎黏着吃食。阿铃又羞得满脸通红,反倒因此回过神来。 “我刚才在厨房。” “偷吃东西?”阿蜜毫无责备之意,只觉得好笑地说,“是啊,已经到了肚子饿的时刻吧。” 阿铃在阿蜜身边蹲下,闻到阿蜜身上的香味。 高田屋后面有一块地,种着很多紫丁香,阿铃很喜欢那儿,每次经过时总会用力吸着花香。 阿蜜让她想起那时的事。 “你认为我办不到吗?” “是说让我们升天吗?”阿蜜反问,温柔地俯视阿铃说,“不是,也许你办得到,因为你是个乖孩子。” 她不是认真的,可能只是安慰,不,也许是取笑我——阿铃这么认为,默不做声地垂下头。 “我是真心这么认为。”阿蜜像是读出阿铃的心思,又说,“孩子的心就像刚换过榻榻米又没有家具的崭新房间,东西可以爱怎么放就怎么放,打开窗户的话,太阳照得进来,因为没有其他的阻碍物。” 是吗?可是我也有很多坏念头的——阿铃在心里这么说。 “那是当然的啊,不过孩子不像大人那样心思复杂,想些不必要的事,这正是孩子的优点。” 阿蜜说的话有点难懂,坏事跟不必要的事有什么不同? 楼梯那边传来脚步声和人声,逐渐接近,大概是客人要回去了。阿铃站起身挨近墙边。 “阿静小姐,谢谢你特地来这一趟。” 太一郎和多惠在楼梯底下恭敬地行礼,身穿白衣的漂亮女孩抬起下巴接受行礼。 “这样一来你们就可以安心了。”女孩的声音格外尖锐,“我已经完全祛除这儿的邪气,你们可以安心了。总之在驱灵比赛之前不会再发生意外了。” 阿藤边笑边用恭维的口气说:“可是祛除干净了,不就没有必要再举办驱灵比赛吗?” 女孩怒气沖沖地扬起双眉说:“不能想得这么简单。今天只是祛除房子里的邪气而已。真要镇住邪气,程序必须更周密。” 阿藤丧气地缩着肩膀赔罪:“对不起,失礼了。” “你看,”阿蜜用修长的食指指着一行人说,“那些全是想着不必要的事的大人。” “阿蜜……” “那女孩是谁呢?” “是白子屋的阿静小姐。” 阿铃说完,阿蜜优雅地歪着头。 “真的吗?”她用指尖拢起垂落的头髮,“也许是黄昏时分来访的恐怖妖怪呢……” 阿静突然造访和“驱邪”一事,并没有浇熄船屋众人对“驱灵比赛”宴席的热情。 翌日天一亮,太一郎和多惠就进厨房埋头苦干,阿铃吃完早餐,二目桥的岛次也来了,再加上阿藤,厨房里热闹得很。 今天是个完美的五月晴天,天气很好。风吹过船屋的走廊、榻榻米房、柱子和横樑,清爽宜人。地板干燥光滑,光着脚踩在上头很舒服,也不会留下脚印。 在这么舒服宜人的日子,就算听了可怕的兴愿寺住持犯下的恶行——即使对方比手画脚叙述生动——应该也不至于吓得逃走。再说大人们都在忙,偷偷跑到外面大概也没人会察觉。 阿铃下定决心,好,今天就到外头打听有关兴愿寺的传闻以及从前的闹鬼事件。 她打算先找上房东孙兵卫。 阿铃没见过房东,七兵卫爷爷说他是一个八十出头、耳背得很厉害,身体很硬朗的老爷爷。上次幽灵闹事之后,七兵卫爷爷想去找他理论,因为房东明知闹鬼,却故意隐瞒,大家都上了他的当。可是房东动作很快,不知逃去哪里了,一直不在家。 等骚动告一段落之后,房东若无其事地回来,遇见阿爸时,支支吾吾地避谈闹鬼一事,还向阿爸说:听说发生了怪事,不过搬家得花很多钱,不如请人来驱邪,店继续开下去吧。竟然说得出这种话,实在是只老狸猫。 他都活到了八十岁,一定听说过兴愿寺的事,问他最快。问题是,如果单刀直入地问,老狸猫肯定不说。他要是肯说,一开始就会有所表示。 到底该怎么做呢?阿铃绞尽脑汁。这可是个大难题,毕竟连阿爸阿母都上了他的当,租下了这栋鬼屋;孙兵卫想必不好对付。 阿铃反覆思量,才想到可以利用私塾一事。 说来伤心,阿铃在新家还没交到朋友。搬家以来一直忙着自己和家里的事,几乎没机会交朋友。她觉得这一个半月来以来,似乎交了许多朋友、认识了很多人,可是仔细想想,这些朋友都是幽灵啊,想到这连阿铃自己都忍俊不禁。 住在高田屋宿舍时,周遭有好几个年龄相仿的孩子,总是玩在一起,阿园和小丸也时常来玩,自己身旁都是熟人。学写字时也一样,就在宿舍内召集孩子,由年长的孩子指导年幼的孩子,大人闲暇时也会客串老师,大家开开心心地练字。 船屋的事定下来时,阿母有些过意不去,对阿铃说:“阿铃,对不起,搬到深川以后你会孤零零一个人,可是只要到私塾上课,马上可以交到朋友。阿母去问房东,帮你找家好私塾。找个曾在武家大人宅邸学过礼仪、有教养的女老师来教你。” 第44页 然而多惠至今仍未去找私塾,接二连三的意外使她完全忘了这回事。阿铃也无意为了这件事责怪阿母。 现在想想这样也好,正好能配合阿铃的计划。她打算去拜访房东,找他商量该去哪家私塾上课。 孙兵卫再怎么狡猾,也不至于不帮年幼的阿铃找私塾吧,不然还算什么房东呢?无论如何都要请他帮忙。 要是房东愿意介绍私塾,阿铃再装作快哭出来的模样,就算是老狸猫,看到小孩子在自己眼前哭也会很伤脑筋吧,不然就真的大哭给他看。老狸猫要是问阿铃为什么哭,阿铃就说: ——大家都说我家有鬼,这种坏名声害我交不到朋友。我很想到私塾上课,不过去了不知道大家会不会欺负我,想到这我就很伤心。 就像个小孩子抽抽搭搭地这么哭着说。等老狸猫慌了阵脚,再乘胜追击,说: ——我也看到幽灵了,但不知道它们是谁,晚上总是怕得睡不着。 这时要哭得更厉害,这样老狸猫会更手足无措吧。 ——房东先生,您住在这儿很久了吧?如果您知道什么事,求您告诉我。那些幽灵是谁?他们从哪里来?这样下去我会怕得连饭也吃不下。我不会告诉别人的,请您告诉我。 怎么样,是不是个好主意?阿铃向玄之介说出这计划时,玄之介扬起眉毛说: “阿铃,你知道这方法叫什么吗?这就叫眼泪战术。” 玄之介摸着下巴慨然兴嘆:“每个女人天生就是眼泪战术的高手。在男人眼里看来,这种做法跟直接问差不多,不过应该行得通。大抵说来,女人的眼泪可以融化一切。” 因此阿铃现在兴致勃勃,充满信心。虽然至今不曾假哭,但是只要有心一定办得到。一定要成功才行。 阿铃知道孙兵卫的住处。听说他就住在海边大工町的最南边,只要说要找一家屋顶木板参差不齐、造型像座灯的房子,就找得到。阿铃精神抖擞地出发,这是她第一次仔细打量海边大工町的各栋大杂院,小铺子摆出的商品,蔬菜铺前看似好吃的青菜和茄子;又看到木桶铺前面有个直径约阿铃双手张开那般大的木桶,里面有各色金鱼在游泳。在一个名字很稀罕、叫“安惠”的大杂院门口,她听到了夫妇吵架的争执声,路过的人都在看笑话;还看到不知谁家晒在二楼的凉被随风吹到太平水桶上。街上发生的各种趣事让阿铃又惊又喜,走着走着就来到了房东家。眼前的确实是栋座灯造型的老房子,用不着确认屋顶的状况,屋檐下就挂着一盏白灯笼,正面写着平假名“房东孙兵卫”几个黑字,写着汉字的那一面则朝屋内挂。由此可见孙兵卫掌管的房客普遍都是不识汉字的低下阶层。阿铃还看不懂灯笼上全部的汉字,她只是猜想那可能是房东的名字。 阿铃伸直背嵴,盯着灯笼内侧,突然有人唤她: “喂,你!” 出声的似乎是个声音尖锐的男孩。阿铃转向对方之前,那声音又继续说:“你在这里做什么?阿梅。” ——阿梅? 阿铃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感到莫名其妙。声音的主人比阿铃高一个头,瘦得像竹竿似的。男孩右手握着长柄扫帚,挺直背嵴站着,扬起嘴角坏心眼地笑着。那男孩明明面向阿铃却没看着她,他望着阿铃的左肩后方,仿佛在唿唤躲在该处的人。 阿铃还没开口,他又尖声问道:“是你带阿梅来的?” 这回他问的是阿铃。那双不怀好意的白眼打量着阿铃。阿铃看清他的脸后才发现,那男孩不是在笑,他的嘴角有个扭曲的伤疤,因此嘴巴也歪了,看起来像在笑。 “哩是谁?”阿铃吓了一跳,舌头转不过来,“找伙做什么?” 男孩这回真的笑了。他大笑说:“你是白痴吗?” 阿铃觉得脸颊发烫,情不自禁地握紧双拳。但是男孩根本没看阿铃的手,他又望向阿铃肩膀后方,把扫帚扛在肩上。 “怎么,要回去了?”他像在叫住离去的人,“阿梅,你不是有事来找我吗?” 阿铃突然被雷击中头顶似的恍然大悟。她迅速转过头去,脖子差点就抽筋了,她看到被风鼓起的红衣袖子飘然拐过眼前毗邻的两家铺子之中的青菜铺。不,红衣袖子不是被风鼓起,而是像融入风中般逐渐消失。 这小子叫的阿梅是我知道的那个扮鬼脸的阿梅。 那孩子直到刚才都一直附在我身上,跟着我到这儿来。 发现这点,阿铃双腿一软,瘫坐在地。 房东孙兵卫不仅早年丧妻,两个儿子也比他先走一步,现在孑然一身。 这十年来,都是由地主托他掌管的这栋大杂院里的主妇们每月轮番照料独身的他。不过孙兵卫虽然耳背,身体素来健壮,精力充沛,大部分的事都可以自己料理。因此主妇们只需要帮忙做饭就行了。 抱着瘫软在屋檐下的阿铃进屋的,正是这个月当班的主妇。她亲切地看顾阿铃,名字叫阿松,身材虽然不算高大,却孔武有力,只用一双手就轻易地抱起阿铃。她给阿铃水喝,抚摩着阿铃的背部,温柔地招唿她,还频频斥骂那男孩。看来她似乎误会是男孩恶作剧才把阿铃吓到腿软。 阿铃好不容易才开口说话,她向阿松道谢,并结结巴巴地说明男孩没有对她做什么。奇怪的是,白白挨骂的男孩一直扛着扫帚站在屋檐下,一句辩解也没有,也没回话,只是斜睨着阿铃和阿松。 第45页 “乖僻胜真的没做什么吗?”阿松说话的速度很快,“你不用客气,老实说没关系。你没事了吗?” 膝盖已经不再颤抖,也不再头昏眼花,阿铃深深吸了一口气,回答:“是的,已经没事了。真的,他没有对我恶作剧。” 屋檐下的男孩“呸”了一声,把扫帚扛到另一个肩头走开了。阿松对着那瘦削的背影大声斥责:“好好扫地!不要以为房东不在就偷懒!” 那声音大得阿铃耳鼓震动不已,她从来没有被这么大声责骂过。 “他是这大杂院的孩子吗?”阿铃问。 阿松像在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皱着眉头说:“是的。” “他很爱恶作剧吗?” “他才没那么可爱呢。你还要喝水吗?” “不用了,谢谢。我已经完全好了,谢谢。” 阿松像是很赞赏阿铃的回答,缩回下巴笑着说:“你很有礼貌呢,叫什么名字?” “铃。” “阿铃啊。”阿松睁大双眼说,“哎呀,你是那家料理铺的孩子?阿爸是太一郎先生,阿母是多惠老闆娘吧?” 阿铃吓了一跳,对方竟连阿爸阿母的名字都知道。 “是,是的,我家就是船屋。” 阿松心神不宁地转动眼珠,她的心里想必相当不安。只是她大概以为孩子看不出来,挤出微笑说:“那是家很体面的料理铺呢。虽然我们这种穷人终生无缘光临,不过这么棒的铺子就在附近,我们也沾了光呢。” 既然她连阿铃一家人的名字都知道,当然不可能没听说船屋有幽灵作祟的事,看来阿松不过是在说些女人常会说的客套话。阿松自己若是回到十二岁,站在阿铃的立场,恐怕也会一眼看穿这样的谎言。难道她忘了这个年纪的少女心思有多敏感吗? “可是,阿铃,你来这里做什么呢?” 由于阿铃没回应她的应酬话,阿松又恢復利落的口气。 “我想请教房东先生有关私塾的事。” 阿铃说出事先想好的开场白,阿松边听边嗯嗯、啊啊, 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 “你一个人来的吗?” “是的,阿爸和阿母都在忙铺子的事。” “你真乖。可惜房东先生今天一整天都不在,他去参加集会,而且还有其他事情要忙。房东先生不止掌管这儿,他还有其他大宅院要管。” 阿铃心想太遗憾了,明天再来好了。不过藉此认识了这位大姨倒是好事,打听的对象愈多愈好。 而且还有刚才那个男孩的事。阿铃天真地望着阿松,问:“大姨,刚才你叫那男孩的名字很怪,是不是叫他乖僻胜?” 阿松笑着回答:“嗯,是的。那小子叫胜次郎,性子别扭又乖僻,大家都叫他乖僻胜。” “那孩子的阿爸和阿母不生气吗?” “怎么会生气?他是孤儿。小时候被房东收养,大家一起养大他的。” 所以即使被大姨大声使唤“快去扫地”,他也没法回嘴吗? “那孩子,”阿松指着自己的嘴角说,“脸这边不是有个伤疤吗?我记得是他三岁那时,一场大火烧了他家,他阿爸阿母和哥哥以及还是婴儿的妹妹都被烧死了,只剩下那孩子。那伤疤正是那时烧伤的,其他地方总算治好了,只留下脸上的疤。” 他的遭遇真是可怜,又可怕。 “那场火灾就发生在这一带?”阿铃紧张地问。 孙兵卫不可能毫无理由收养失去家人的胜次郎,可能当时孙兵卫也是胜次郎家的房东,才会抚养房客留下的孤儿。这么说来,胜次郎以前的家很可能就在附近。不,说直接点,胜次郎的家也许就在船屋所在地之前盖的大杂院。 阿铃会这么认为,是因为胜次郎看得到阿梅,他似乎早就认识阿梅了。 阿梅死在兴愿寺的古井里。可是兴愿寺三十年前就成了废墟,古井当时也填平了。也就是说,阿梅是在三十年前左右死的,可是胜次郎怎么看都跟阿铃差不多大,顶多十三四岁,根本不可能认识生前的阿梅。阿铃之所以认为“他早就认识阿梅”,指的是他认识“身为幽灵”的阿梅。不仅如此,他跟阿梅似乎很亲近。 ——你不是有事来找我吗? 他仿佛像在跟青梅竹马说话。 胜次郎是在哪里遇见阿梅的幽灵?又是怎么样跟阿梅成为朋友的呢?看来应该是地缘关系。难道胜次郎失去家人的凶宅,就位于兴建船屋前那块遭到幽灵作祟的土地上,因此他才有机会看到阿梅? 然而,阿松干脆地摇头。 “乖僻胜是外地人。刚才不也说过了,房东先生也掌管其他土地和租房。那孩子家以前住在神田一带。” 原来如此,那确实是外地人了。那他为什么能看见阿梅呢? 阿铃已经恢復精神,双脚也恢復了力气,在这里胡思乱想也没用,不如问本人比较快。阿铃向阿松道谢,稳稳站直。 “我会再来找房东先生的。” “房东先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阿松担忧地说。 “我知道,我会托胜次郎先生代我转告私塾的事。对了,胜次郎先生也到私塾念书吗?我去向他打听是念哪个私塾。” 第46页 阿松咯咯大笑说:“你叫他乖僻胜就好了。叫他胜次郎先生,他恐怕也不会理你。那小子应该没到私塾念书。” 阿铃回到孙兵卫家,却没看到胜次郎。她从面街的大杂院绕到后巷的大杂院,果然在那里发现胜次郎,他依旧把扫帚扛在肩上,正看着大杂院的小孩子聚在井边灰扑扑的地上踢石子玩。 “那边的你。” 虽然阿松那么说了,阿铃还是不好意思直接叫他乖僻胜,因此选了中间的称谓。可是乖僻胜没反应。 “那边的,房东先生家的你。” 正在玩的孩子回头扯着乖僻胜的袖子,说:“有人在叫哥哥。”可是乖僻胜依旧不理阿铃,他指导孩子中最年幼的女孩,指点她要把石子踢到哪里。 “我在叫你呀,那边的。” 阿铃怒气沖沖快步挨近,她双手叉腰连声叫着“就是你啊”、“就是你啊”。 “我的名字又不叫‘你啊’。” 乖僻胜一边替小女孩踢石子一边回答。 “那就叫你乖僻胜,我就是在叫你啊。我有事想问你,你能不能回答我?” 乖僻胜一脸愉快,他不看阿铃,又说:“想请教人家事情时,应该有礼貌一点吧,船屋大小姐。” 阿铃吓了一跳,第一次有人叫她“大小姐”,这种称唿应该是用来指大商铺的千金才对。 “我也不叫‘大小姐’,我叫阿铃。既然你知道我是船屋的女儿,事情更好办了。乖僻胜,你为什么……认识阿梅?” 乖僻胜又开始教其他男孩踢石子。他回说:“向人家打听事情,可不能空着手来啊,阿铃大小姐。” 阿铃这回真的生气了,问道:“你要我付钱?” 乖僻胜总算回头看了阿铃,他从肩上卸下扫帚,说:“你只要帮我打扫厕所就行了。” 一瞬间,阿铃仿佛听到肚子里那个装着愤怒的袋子,袋口细绳断裂,但在这个紧要关头,得像大人一样有风度才行,于是阿铃决定取出另一条细绳绑住袋口,强忍住怒气。 “帮你打扫的话,你就愿意回答我的问题?” 阿铃逞强地说。乖僻胜有些吃惊,眨着眼说:“你真的要打扫?” “当然。不过是打扫厕所这种小事。” 老实说,阿铃从来没有打扫过厕所。在高田屋和船屋,扫厕所都不是阿铃的工作。不过事到如今总不能轻易认输。 “要扫就给你扫,跟我来。” 乖僻胜带阿铃来到大杂院巷子尽头,愈挨近,臭味愈刺鼻,阿铃当下就后悔了。高田屋和船屋的厕所无论什么时候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同样是厕所,两者真是天差地别。 乖僻胜一脸看好戏地说明打扫顺序,把工具递给阿铃,嘿嘿笑说:“我在这儿看热闹。” 大杂院厕所因为使用的人多又随便,极其骯脏,恶臭令阿铃差点窒息。脚踏板很潮湿,已经开始腐烂,要是不小心重重踩下,很可能会裂开,掉进粪坑地狱。阿铃按照乖僻胜的指示边扫边拭泪,不是气愤得落泪,而是恶臭刺激眼睛。 等阿铃满头大汗清扫完毕,出来时已噁心得大概三天吃不下饭,而乖僻胜早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这回阿铃真的气极了,四处寻找乖僻胜,但他不在井边也不在房东家,大杂院其他地方也不见踪影。阿铃抓住在大杂院大门附近玩耍的孩子一问,孩子说哥哥到河道钓鲫鱼去了。阿铃气得大吼:哪个河道?孩子吓得哇哇大哭,大杂院居民纷纷跑出来,害得阿铃只能落荒而逃。 回到船屋时,阿藤刚好在后门,叫了一声“哇,阿铃好臭!”飞奔过来。 “你到底做了什么好事?” 阿铃气得说不出话来,无法说明事由。让阿藤帮忙沖洗后,仍是怒气未消。下回再遇见乖僻胜那小子,绝对要把他推进厕所里! 更令人气愤的是玄之介听完竟然哈哈大笑。 “看来阿铃尝到世间的辛酸了。”玄之介装模作样地感慨。 两人又并坐在楼梯中央。太阳虽然还没下山,但是刚才大批乌云聚拢过来,天色突然暗了下来,风中夹杂着雨水味。 啊,傍晚阵雨要来了——正当阿铃这么想,就听到玄之介唤她。 “阿铃没住过大杂院,从小在香味中长大,应该更难受吧。饮食铺的厕所,一向必须打扫得比一般人家干净。” “我气成这样,玄之介大人还笑?” “哎,不要这样瞪我嘛。” 玄之介安慰阿铃时,外面传来噼里啪啦的雨声。 “啊,这雨来得正好,就让雨水洗去一切吧。” “绝对不行!”阿铃撅起嘴,“我一定要给他好看!” 玄之介又笑道:“我懂你的心情,可是乖僻胜毕竟胜你一筹,到时候搞不好还会被他反咬一口,还是算了。” “可是……” “只要见到孙兵卫就可以打听以前的事了,下回再遇到乖僻胜,不理他就好了。” “可是,不问他不就弄不清楚那小子跟阿梅的关系吗?” 玄之介双手揣在怀里“唔”地呻吟一声,接着说:“之前的料理铺关门以后,这房子空了很长一段日子。也许乖僻胜擅自跑进来,看到了阿梅?” 第47页 乖僻胜看起来跟阿梅很亲近,可是阿梅却只会对阿铃扮鬼脸,她明明跟乖僻胜很要好不是吗? “更重要的是,阿梅为什么跟着阿铃一起出门呢?”玄之介觉得很奇怪。 “我也讨厌阿梅!”阿铃大喊,“很讨厌很讨厌很讨厌!” 轰隆隆霹雳雳!某处落雷了。 第13章 阿铃自己也觉得没出息,竟然为了受骗扫厕所这件事,整个人有气无力的。驱灵比赛的日子一天天逼近,阿铃成天在家无所事事。所幸双亲忙着准备宴席,既要决定菜单,还要备齐碗盘,两人朝气蓬勃地投入工作,没察觉阿铃一直闷闷不乐。随着日子过去,阿铃连想都不愿再想起乖僻胜还有被他骗的事。幽灵们也许是看到了阿铃的脸色,大家都躲着不现身。 然后,到了浅田屋和白子屋的驱灵比赛当天。 这天天气晴朗,阳光灿烂。宴席说好傍晚开始,船屋众人一早就开始准备,每个人都忙碌不堪。 中午过后,葬仪社来了,他们在浅田屋和白子屋预定的二楼两个榻榻米房围上了帷幕。两家大概也觉得用黑白两色装饰太夸张了,帷幕分别选用了淡蓝色和白色。房内感觉顿时凉爽起来。壁龛多宝搁台上搁着烧线香的炉具,壁龛则装饰着白木兰花。木兰花不可能在夏天开放,挨近一摸才发现原来是用白丝绸制成的假花,像是用过了许多次,凑近一闻隐约闻得到线香味。 有客人上门时,大人不准阿铃随便进厨房。虽然没照到面,但那位岛次先生似乎来帮忙了。阿铃不曾跟他好好说过话,有一次阿爸曾叫她过去简单打个招唿。当时阿铃觉得这人很阴沉,没待多久便离开了。既然这次要做的是驱灵比赛的料理,他确实比年轻开朗的修太更适合。 大人们叮嘱阿铃:今天的客人想必让你很好奇,但是千万不能乱跑。阿铃一直被关在房内,过中午后大人们吩咐她练习针线活儿,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大堆旧手巾,叫她缝成抹布。阿铃只得一针一针地缝,天气热得让她情不自禁地打起瞌睡,此外还得不时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 日落前整整一个时辰,白子屋率先抵达船屋。阿铃听到众人此起彼落的招唿声,悄悄熘出房间躲在楼梯后面。 长兵卫和阿秀夫妇都穿着适合夏天的薄丝绸衣服。虽然他们穿着淡灰色或薄云色等颜色高雅的华服,但是夫妇俩体形富态,看上去有些可笑。他们站着一起扇扇子的模样简直就像不合季节的雪人在纳凉。 更令人吃惊的是阿静。她跟先前来“驱邪”时不一样,全身穿着敛衣般的白衣,披了白头巾。不是常见的那种在眼睛和鼻子露出三角形开口的高祖头巾,而是罕见的尖帽子造型,下摆垂到双肩。光看就很热。 两个随从下女都是不到二十岁的年轻女孩,也穿着近乎纯白的衣服,脸上抹着厚厚一层白粉。一般来说下女陪小姐外出时不会化妆,这两人的白粉涂得像能乐面具那般厚,可能另有含义。 替白子屋准备的菜餚以白色为基调,难道他们是为了配合菜餚才穿白衣前来?如果真是那样,那可真是讲究。 “事前说好要准备一份餐点给担任裁判的客人。” 阿藤领着一行人到二楼后,下楼和多惠低声讨论着。 “但是这样还是多了一人份啊。总不能也送料理给下女吧?这么一来反而少了一人份。” “听说多的那一份是要给祖先的。”多惠一本正经地回答,“听说老闆娘祖母的御灵总是陪在阿静小姐身边,阿静小姐的灵力也是多亏有曾祖母的御灵相助。所以每次一定会准备祖先的食案。” “哎呀,原来是这样啊。”阿藤佩服地摇着头,“原来是有曾祖母在保佑,难怪上次阿静小姐来船屋时,看起来一点也不怕,胆子很大。” 但是他们这么早来做什么呢?阿铃抱着膝盖苦思。难道会跟上次一样在屋内乱晃?那我得躲好才行。 不久,阿铃背部感到一阵寒意。她仍是蹲坐在楼梯旁,回过头一看,笑和尚竟以同样的姿势坐在自己身后。 “哇哇!” 阿铃忘我地大叫,情不自禁往后跳开,她想起现在的状况,赶忙蹲下。 所幸厨房里很热闹,似乎没人听到阿铃的尖叫。阿铃悄悄回到楼梯旁,面对着笑和尚。 “爷爷,您在这里做什么?” 笑和尚无言地睁大白眼。 “不要吓我,我的心脏差点停止。” 笑和尚嚅动着皱巴巴的嘴唇,一脸不高兴。 “不会停止。”他叽叽咕咕地说,“是我治好的,怎么可能停止?” 阿铃很感动,因为笑和尚说话了。先前他帮阿铃按摩治疗时,阿铃正发着高烧神志不清,笑和尚也只说些“这边这样”那类的只言片语。这还是阿铃第一次跟他好好说话。 “那时候很谢谢您,多亏您治疗,我现在完全好了。看,变得这么健康。” 阿铃稍微展开袖子,笑和尚又嚅动着皱巴巴的嘴唇,像是在笑。 “您知道今天客人在我家进行驱灵比赛吗?” 笑和尚扬起几乎掉光的眉毛,额头深深挤出皱纹,望向楼上。 “是真的,也许她们看得见爷爷你们。” 第48页 “阿静和阿陆如果真有灵力,也许可以帮忙笑和尚他们早日升天——”阿铃飞快地说明。可是,笑和尚听完双唇紧闭,表情严峻,吓得阿铃后退一步。 “我才不想升天。”笑和尚吐出这句话。 阿铃张大嘴巴。 “可是,爷爷……不升天的话必须一直在人世迷路,得一直当幽灵呀。” 笑和尚以混浊的白眼瞪着阿铃说:“这有什么不好?” “可是……” “而且我根本没有迷路。我在这里治疗病人,也帮你治病,你却要赶我走,真是忘恩负义。” 阿铃答不出话,沮丧地坐在地上。笑和尚说得也有道理,阿铃并没有徵询过每个幽灵,问他们是想升天还是想待在这里。想让他们升天离开船屋,是阿铃单方面的期望。 可是—— “可是,爷爷,玄之介说愿意助我一臂之力,让大家升天。所以我……以为让大家升天是件好事……难道不是吗?一直当幽灵,不难过吗?” 笑和尚鼻子哼哼出声说:“谁会难过了。” “……” “那小子只是在你面前逞强而已。他其实也想待在这里,谁会希望自己消失?” “怎么会……” 笑和尚依旧蹲着,用瘦削的手指搔着自己凹陷的脸颊。仔细一看,他的身子是半透明的,隐约可见他身后的地板。就算挨得这么近,也感觉不到他的气息,只感到一阵寒意。 可是即便如此,笑和尚仍说不想消失,还说玄之介其实也不想消失。阿铃完全混乱了。 “还有,”笑和尚继续说,“那个叫阿静的女孩根本不可靠。她连自己的父亲患了胃病也不知道,还说什么灵力。” “白子屋主人?” “是啊,所以我才现身。现在治疗的话还来得及。” 阿铃回头仰望楼梯上方。凑巧这时岛次先生捧着大托盘从厨房出来,阿铃赶忙把头缩回。 岛次爬上楼梯,托盘上搁着茶具和几个漆器小盘子。 阿铃没看清楚,可能是盛着水果。 “咦,”笑和尚低声说道,“那人是谁?” 阿铃本想回说那人是来帮忙的厨师岛次,却没说出口。原来笑和尚指的不是爬上二楼的岛次,而是站在楼梯下仰望岛次的男人。 那人比岛次高大,五官酷似岛次,眼神专注地盯着岛次的背影。他身上围着白围裙并用束带绑起袖子,一身厨师打扮。 然而,他的身体是半透明的。 “是外人。”笑和尚鼻子哼哼地唿着气说。 幽灵没有唿吸,照理说不可能用鼻子发出粗气,笑和尚却办得到。 “那人也是幽灵吧?” 阿铃的视线无法移离那个酷似岛次的男人。透过男人的身体可见厨房飘出的白烟和热气。 “他是跟着刚才上楼的厨师进来的。”笑和尚不悦地说,“看来他附身在那个厨师身上。” 阿铃望向岛次消失的楼梯上方,似乎还没有人要下楼。阿铃下定决心,从楼梯底下熘出来,跑向那个半透明的男人。 “请问……” 不料,阿铃冲过头了,竟然直接穿过了他的身子。瞬间,阿铃找不到对方的所在,她东张西望地找着,脑袋一片混乱。 这时多惠刚好从厨房出来,抱着细孔笊篱。 “阿铃,你在那里做什么?” 阿铃听到母亲的叫唤总算停止打转。她用眼角确认笑和尚的光头还在楼梯底下之后,才笑着对多惠说:“有客人来,热闹一点果然好,阿母。” 多惠看似很高兴,滑润的额头和太阳穴浮出汗珠,双颊红润,表情欢乐得就像个年轻女孩。阿铃心想,对靠客人吃饭的店家来说,有客人上门真是最佳良药。 “嗯,是啊。今天大家都很忙,你要当个乖孩子。” “我知道。有没有我可以帮忙的?” 多惠笑容满面地说:“还没有,你回房去练习针线活儿,练练字吧。” 阿铃答应后,多惠快步上楼。手中的笊篱盛满白色粉末,好像是盐。大概是白子屋要的东西。 阿铃再次环视四周,还是找不剑那个酷似岛次的男幽灵。她只好蹑手蹑脚地回到笑和尚身边,从这里看也看不见那个幽灵。 “我是不是吓到他了?” 笑和尚没回答阿铃的问题,而是目不转睛地目送一级一级上楼的多惠。由于他看得太认真了,阿铃突然不安起来。 “爷爷,我阿母身体也有地方不舒服吗?” 笑和尚刚才不也是一眼就看出白子屋主人有胃病吗? “没有,没有。”因为阿铃还是不停追问,笑和尚眨着细线般的小眼睛,总算自楼梯移开视线,说道,“你阿母的脚可是上等货。” 阿铃听了很无力。“什么嘛?我还在担心我阿母该不会生病了呢。” “你是个傻孩子。”笑和尚坏心眼地歪着嘴巴说,“而且还是个野丫头。我现身时你千万不要那样冲过来,我会晕头转向的。” “那个幽灵不知到哪里去了。爷爷,你想他是谁?” 第49页 笑和尚歪着头丢下一句“不知道”,又说:“为什么我得知道这种事?” “我没问您知不知道,我是在问您认为他是谁。” 看来笑和尚个性相当乖僻,不好应付。 “什么都不认为。”笑和尚又哼了一声,说,“他跟那厨师长得很像,应该是他的亲人。这种事很常见。” “很常见……是指幽灵附身在亲人身上?” “这很常见。” “会对亲人作祟吗?” “不知道,要看附身的理由吧。” 事情大概就像笑和尚说的吧。不过船屋已经一屋子幽灵了,岛次还带其他幽灵进来,真会给人找麻烦。 “我要回去了。”笑和尚说。他费劲地起身,伸了伸懒腰。阿铃突然想到,幽灵也感觉得到自己的体重吗?老幽灵的腰腿也不方便吗?如果是这样,笑和尚帮自己治疗不就好了? “爷爷,今天会很热闹哟,等一下还有一组客人要来。” 阿铃对着笑和尚的背影说。老人没有回头,飘到走廊尽头时忽地消失了。阿铃望着老人消失的走廊地板和墙壁交界处,突然想起一件事,又小声唿唤:“可不要为了治疗白子屋老闆突然跑出来啊,大家会吓一跳的。” 笑和尚没有回应。这么重要的事应该早点说的啊! “爷爷,拜託您啊,想出来时先告诉我一声。” “听你这么说,看来你不相信白子屋和浅田屋的两个巫女有灵力啰?”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阿铃吓得跳了一尺高。 “哎呀,你那种表情,小心眼珠子掉出来哟,我帮你接好不好?” 是阿蜜。她就坐在从下方数来第三级的楼梯上,笑着伸出手放在阿铃的下巴下。 “啊,阿蜜。” 阿铃挨近她脚边,坐在第一级楼梯上。今天阿蜜用梳子卷着髮髻,穿着白底染蓝色大喇叭花的浴衣,也没带三弦琴来。像是刚洗完澡的模样,非常美丽。由于她侧着身子坐,腿从衣服下摆的开衩露出来,右腿自膝盖以下无所遁形。 “要是落入白子屋阿静和浅田屋阿陆的罗网里,我们这些无处可去的幽灵想必会被叫到她们跟前,坦承我们至今仍在这世上徘徊的理由吧?这不正是驱灵比赛的目的吗?”阿蜜愉快地说,“到时不管是笑和尚还是我,就算不想出来也身不由己。你不认为吗?” 阿铃嘆了一口气说:“是啊,事情本来应该是这样。不过笑和尚爷爷说她们根本不可靠。” “我也这么认为。”阿蜜边说边伸手顺着髮髻,“你想想看,阿静先前来‘驱邪’时,我们一点感觉也没有。” 听阿蜜这么一说,确实是这样。 “我总觉得头昏脑涨起来,愈来愈煳涂了。”阿铃泄气地说出真心话。 “有什么关系。别管什么驱灵比赛了,你只要高兴有客人上门就行了。客人是什么样的人,跟我们无关,也跟你无关,当然也跟你父母没有关系。” 简单说来,事情就是这样。阿铃看着阿蜜的脸,想起另一件更重要的事。 “阿蜜。” “什么事?” “笑和尚爷爷说他不想升天。” 阿蜜默不做声地望着阿铃。阿铃则盯着自己的脚边。 “阿蜜也觉得现在这样很好,不想升天吗?你也不想消失吧?” 阿蜜眨了眨眼,温柔地笑着说:“你觉得我们待在这里碍事吗?” 阿铃吞下回话。碍事?她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可是,船屋如果要成为一间正派的料理铺,绝不能传出闹鬼风声——不过,现在的客人是因为有幽灵才上门的,高田屋七兵卫也打算靠这些客人打响船屋的名声,这么一来幽灵怎么会碍事呢?船屋反而需要幽灵的存在。 阿蜜轻轻摸着阿铃的头。阿铃虽然感觉不到阿蜜手指和手掌的触感,但是头皮感觉得到一股寒气。 “我老实告诉你吧,其实我们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为什么会待在这里。” 人死后会怎么样?死后又会到哪里去呢? 自己会成为另一个人吗?还是自己依旧是自己,然后前往跟现世完全不同的地方呢? 那一边的生活跟现世相似,还是不一样呢?阿蜜边说边屈指细数。 “我们不知道答案,毕竟我们也是第一次死去。阿玄、笑和尚和阿梅都一样。我们只知道身边处境相同的幽灵,而一般人死后到底去了哪里,我们完全不知道,也无从知道。” 是不是就跟我不知道大杂院的孩子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一样呢?阿铃想。 “我不知道升天之后会怎么样。一般说来,人死后都会升天,如果你劝我升天,我也认为应该这么做,也觉得过意不去。可是我不知道该怎样做,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不能升天。难道我死得很惨吗?” “不过啊,”阿蜜说到一半,扑哧笑出,“运气不好死去或惨死的人多得是,我虽然不长命,活着的时候也看过不少遭大水沖走或活生生被火烧死的人,可是那些人并没有都成为幽灵呀。” 阿蜜咯咯笑着,摸着阿铃的头继续说:“如果说是生前做了坏事而不能升天,这也不合道理。做坏事的人死后会下地狱遭阎罗王拔舌头,不是吗?” 第50页 “嗯,七兵卫爷爷是这么告诉我的。” “是呀,那我们为什么会处在这种不上不下的状态呢?有‘苦衷’的死人明明多得数不清,为什么只有我们这样呢?还是说,阿铃,也许我们已经‘升天’了,我们其实一点都不奇怪。” 阿铃小小的脑袋里再度转起旋涡。也许真的就如阿蜜所说,幽灵们其实安于现状,也许他们不必去其他地方,他们现在正是过着“阴间”生活。如果真是这样,死亡就一点也不恐怖了,死后生活反而更平静。 “浅田屋的人好像来了。” 听阿蜜这样说,阿铃抬眼一看。门口站着四个身穿黑衣的人正在频频唤人。 “这下全员到齐了。”阿蜜含笑说道,“接下来事情会怎么发展呢?” 第14章 太阳下山后,宴席才开始。 在这之前不是传来念经声就是闻到刺鼻的焚香味,有时听到跺脚的咚咚声、喧譁笑声,相当嘈杂,不过没发牛任何与主角幽灵有关的怪事。 正如客人指定的,黑色漆器材质的方形食案上,全是黑白两色的菜餚。白子屋若是煮白豆,浅田屋便是煮黑豆。还有浇上白芝麻调味汁的豆腐;用煮软的海带裹着同样煮成黑色的小鱼;芋头煮软磨碎,包着调味过的乌贼再做成圆形;小芜菁切成菊花状浸渍甜醋,上面再撒些黑芝麻。 汤是清汤,汤料则是前些日子令阿铃作恶的“蛙卵”果冻,不过今天的“蛙卵”飘出海带汤头的清香。太一郎在厨房向送汤的阿藤说:这汤最重要的就是要看准时间喝,动作要快。 “这道汤的独到之处在于,汤入口时,汤料会在口中融化。因此希望客人喝汤时不要用筷子。或该说,客人觉得喝这汤不需用到筷子的话,就表示这汤成功了。” 烧烤料理则是烤星鳗。只是今天表面上是素菜宴席,当然不能整条鱼送出去。当星鳗鱼皮边缘滋滋渗出油时,趁热剔出鱼肉,在擂钵内捣碎,混入山药、汤汁和蛋白,再倒进容器凝固。成品乍看之下像是豆腐,浇上勾芡的酱汁便完成了。给白子屋的就这么送出去,但给浅田屋的要怎么办呢?太一郎在星鳗豆腐上面盖上了一层薄薄的、像是海苔的东西,海苔因星鳗豆腐的热气柔软地吸附在豆腐上头,如此一来就完成了。这道菜有一股海水的香气,巧妙之处在于用筷子划开时,吸了水气的海苔会混入白色的星鳗豆腐里,吃着吃着,星鳗豆腐也渐渐变成黑色的。 油炸料理也是用星鳗。白子屋的是夹在瓜果薄片内油炸,佐以混入香柚皮的盐巴;浅田屋的则塞进香菇菌褶内油炸,佐料是酱油偏多的黑色天麸罗蘸汁。 炖煮料理则令太一郎很头疼。时鲜蔬菜颜色多样,赏心悦目,对厨师来说硬是要将这些食材弄成白色或黑色,实在觉得很糟蹋。可是为求方便直接选用芋头和海带,又显得无趣。 太一郎和岛次左思右想,最后决定选用早熟的南瓜。白子屋的是将南瓜皮全部削去,加盐和糖煮成清淡口味,再捣碎塞入切成两半剔出蛋黄的白煮蛋内,朝下盛在白色碗盘,最后浇上煮南瓜的汤汁;浅田屋的则是不削皮的南瓜用酱油熬煮,再和同样用酱油煮的香菇、黑豆一起盛在漆器里。为了熬煮出食材的光泽,制作时很费事。 白子屋最后一道是白饭,另加一碗飘着姜丝香味的鸡汤,酱菜是白萝蔔。鸡汤上如果有浮油,客人一眼就看得出那是鸡汤,必须多次过滤而且频频舀出浮油直至汤汁变得透明,再撒上能够吸浮油的豆腐皮。为了去掉鸡肉味,窍门是加进料酒调味。浅田屋的最后一道菜则是深色的手工荞麦面,虽然没有附汤,但是荞麦面佐料有两种:一种是普通柴鱼汁,另一种是在红味噌汤里加入茄子,咸味加重。红味噌汤用了深色味噌,更加深了茄子皮的颜色,让佐料看起来更黑。 饭后先送上焙茶,之后再送上玉露茶和甜点。白子屋的是白豆馅汤圆和白汤圆淋上白糖汁;浅田屋的是黑羊羹,以及混入红豆沙一起揉成的灰色汤圆,淋上黑糖汁。 “客人们好像吃得很高兴。” 阿藤送上甜点后,捧着托盘奔回厨房向太一郎报告。她的双颊兴奋得红彤彤的。 “尤其是浅田屋的人,他们说本以为会吃到一堆紫菜或海带,没想到全猜错了。” 尤其是星鳗豆腐特别获好评。老闆为治郎刚用筷子划开豆腐时,还嚷着:“啊,这不是白色的吗?”像是总算挑到了毛病,大声嚷嚷着。但为治郎说着说着,发现碗里的星鳗和海苔渐渐混在一起,最后变成黑色的,令他心服口服,相当佩服。 “他还说,要是我们取巧把烤焦的东西送出来,他打算翻桌呢。没想到我们竟然办得到。” 太一郎用手巾擦拭额上的汗珠,开心地笑道:“就算客人开出的条件再严苛,料理铺也不可能送烤焦的东西给客人。浅田屋老闆还真是煳涂呢。” 餐点全部出完后,客人们请太一郎和岛次到各自的房间打招唿。 “现在必须向客人坦白,说那不是真正的素菜。” 岛次松开袖子上的束带,一本正经地对太一郎说。跟太一郎不一样,阿藤兴奋地来报告期间,他依旧眉头深锁。 “我们擅自用了星鳗和鸡,如果说明后客人仍然满意的话,我们才算成功。” 第51页 太一郎点头,说道:“做菜时,我完全忘了这场宴席是为了驱灵比赛而办的。” “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是菜餚本身。” 阿铃依旧躲在楼梯后面,看着两人整理好服装自厨房出来。接着她发现一件事,在有些疲惫但神情愉快的父亲和垂着头的岛次身后,那个酷似岛次的幽灵又出现了。 阿铃睁大双眼,差点站了起来。那个幽灵的表情比刚才看到时更不高兴了,他的眼神既像愤怒又像憎恨,冷冷地盯着岛次瘦削的背影。 太一郎和岛次上楼前往榻榻米房,幽灵无声地跟在两人身后。焦急的阿铃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决定跟着他们。太一郎先走进了白子屋的房间,纸门敞开着,房内的灯光投射在走廊上,迸出热闹的谈话声。那个说话口齿不清的声音应该是长兵卫的。阿铃觉得纳闷,难道今天的宴席上有提供酒吗? 所幸多惠和阿藤都不在走廊上,阿铃把身子紧紧贴在墙上,倾听着房内的对话,太一郎似乎正在说明今天的料理。看样子今天的宴席上没出现幽灵。不对,现在更重要的是那个酷似岛次的幽灵在哪里?阿铃环视四周,不见刚才那个表情兇狠的幽灵。 “有点太咸了。” 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这么说。是阿静吧。 “盐能够驱邪,食物太咸会妨碍我招灵。” 太一郎拘谨地低声回应:“这么说来,今天小姐那方面没成功吗?” “是的,不能说很成功。”阿静简单伶俐地回答,“只是……我感觉到一股瘴气,有个能量很强的灵魂存在,因为太强烈了,刚进房时我的头很晕。” “真的,这孩子一进到房间就脸色发青。”阿秀的声音接着说,“让她喝水又抚摩她的背,才总算回过神来。” “那么,小姐是不是吃不下……” 太一郎似乎有点难以启齿,声音都嘶哑了。阿铃竖起耳朵。要是吃不下,怎么知道味道太咸呢,应该多少吃下一些。 “那头巾一直没卸下吗?”岛次问。平素说话冷淡的他,此时依旧声音生硬,不够圆滑。只是更令阿铃吃惊的是,阿静现在似乎还披着那顶古怪的头巾,那她要怎么吃饭呢? “这头巾很重要。”阿秀气愤地说,“召唤灵魂时需要这顶头巾,你们有意见吗?” 太一郎慌忙打圆场说:“不是那个意思,老闆娘。我们无意找麻烦,只是想知道客人们对今天的菜还满意吗?” “不是说太咸了吗?”阿秀盛气凌人地说,“招灵没成功全是这些菜的错。” 阿铃觉得有点可笑,紧闭着嘴强忍着不笑出声来。什么啊,原来是阿静失败了。还是她想推说是先前来驱邪时,祛除得太干净了? 笑和尚一开始就不认为阿静有灵力,他说阿静连父亲的病都没察觉,还敢自称灵媒。连幽灵都这么说,应该不会错。阿铃也很想问问阿静:我在这屋内看见的幽灵中,你有没有看见谁? “真是很对不起。”太一郎的声音很沉稳,丝毫听不出不愉快。阿铃想,阿爸果然很了不起,能顾及铺子的立场,压抑自己的情绪。一般来说,厨师的自尊心都很强,但光有自尊心也不能做生意。不对客人低声下气,就拿不到应有的报酬。 “我们应该更慎重行事,仔细听取各位意见,再决定菜单。” “正是这样。” 阿秀不容分说地申斥。阿铃暗想这大姨真是高傲。 “不过先前小姐光临舍下时,一点都没有不舒服的样子,也对我们说些体贴入微的话,我们才放心……” 太一郎还未说完,阿静突然插嘴道:“先前?我来过这里?” “是的,小姐不是一个人来了吗?看过房间并作法驱邪,说是要祛除房间的邪气。” 阿静提高声音说:“什么?” “我女儿怎么可能一个人来这里,绝对不可能!”阿秀似乎也很紧张,声音大了起来,“你怎么可以这样胡说八道!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们……” “住口!”房内忽然传出哗啦一声,似乎有人打翻食案,或是大力拍打食案。 “我明白了,是不是浅田屋嘱咐你们这么说,是吧?要你们胡言乱语,好搅乱阿静的心,还故意送出太咸的菜妨碍阿静,打算让我们丢脸是吧。你说!浅田屋到底给了你们多少钱?” 这下事情麻烦了!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不是多惠就是阿藤。她们听到声音,可能会上楼察看。无处可躲的阿铃在走廊上狼狈不堪,要是被发现就糟糕了! 这时一阵冷风拂过阿铃的脸颊,阿蜜突然出现在楼梯扶手前。阿蜜从空无一物的暗处像掀开布帘般拨开黑暗出现,飘到阿铃身边。她跟宴席开始前作相同打扮,髮髻和浴衣的组合在天完全黑了的此刻,看上去有些单薄。 “不要动,我把你藏起来。” 阿蜜挨着阿铃蹲下,像要保护她似的用身体遮住阿铃。 “这样躲在阿蜜背后就行了吗?” “嗯,躲着吧。虽然有点冷,别见怪啊。” 事出突然,阿铃没时间细问,她半透明的身体真能藏人吗?她尽可能缩着身子,躲进苗条的阿蜜身后,情不自禁地想攀住她那摸不着的背和肩膀。 第52页 多惠忧心忡忡地探看二楼的情况,爬上楼梯。这期间,白子屋房内的怒气越来越盛,阿秀和阿静的声音也越来越大。太一郎劝她们息怒的声音被盖住了,断断续续的听不清楚。 有人打开浅田屋房间的纸门,阿藤露出头来。看来她服侍完客人后,顺便留在房里陪客人聊天。阿藤脸上还半带着笑容,但是长年担任女侍的她光是察觉客人可能在生气,就足以令她全身紧张。她现在也一脸紧张兮兮。 阿藤身后,浅田屋的阿陆也探出头来。阿陆和丈夫松三郎手牵着手,缩着脖子探看情况,脸上还带着微笑。她似乎对白子屋那边发生了什么事很感兴趣。 “哎呀,哎呀,”阿蜜露出苦笑,“真老实,还在笑呢。” “浅田屋大概认为是自己赢了。” 阿蜜微微回头,问说:“赢?赢什么?” “驱灵比赛啊。白子屋的阿静小姐承认今天失败了嘛。” 阿蜜仰着喉咙呵呵笑道:“哎呀,阿铃,谁都没赢也没输。你看嘛,她们之中有谁看到我跟阿铃了?” 没人看到。她们怎么可能看得到? “我知道,笑和尚爷爷也说她们不可靠,虽然不知道阿静小姐和阿陆小姐到底会什么,至少在这个家里,她们看得到的东西比我还少。” “是啊。” 阿蜜点头,斜睨着浅田屋的那对年轻夫妻悄然挨近白子屋的房间。为治郎和阿初也跟在后头,阿藤拼命想说服四人回到房间,但是白子屋房内的争执越演越烈,阿藤的努力全白费了。 “什么事?白子屋到底在吵什么?”为治郎摇晃着肚子好奇地探看房内,“接下来就要比赛了,怎么能闹事啊。” “可是,”阿铃缩在阿蜜身边继续说,“她们召唤灵魂的能力是真是假,跟驱灵比赛的输赢完全是两回事。阿爸和阿母都不能像我这样跟阿蜜说话,只能听从白子屋和浅田屋单方面的说辞。而且驱灵比赛又不能不定出输赢。” “原来如此。说的也是。真是一件麻烦的事呢。” “我应该早点阻止的。” 后悔深深刺进阿铃胸口,她很气自己。 “我不该让他们接下幽灵比赛宴席的,老实告诉阿爸阿母我看到的一切就好了,这样就不会被那些骗子利用。这阵子我还在期待阿静小姐和阿陆小姐如果真有灵力,也许可以帮助你们顺利升天,我实在是个傻瓜。” 阿铃不禁说出真心话。阿蜜温柔地看着她,默默笑着。 “可是,笑和尚爷爷说不想升天,还说玄之介大人也这么想。是啊,准都不想消失的嘛。阿蜜也这样想吧?是我太傻了。” 眼前这情况根本不是什么驱灵比赛,甚至连一场宴席都算不上,这不过是交恶的两家人糟蹋了太一郎的一番心血,毁了这场宴席,藉机吵架罢了。 阿蜜安慰噙着泪的阿铃说:“你现在不能哭,我懂你的心情,你不用这么自责,现在先担心这场混战要怎么收场吧。” 浅田屋的人都来到走廊,纷纷交头接耳。这时白子屋房内似乎又有人打翻食案。多惠频频道歉,想帮忙阿藤说服浅田屋众人回房,却只是徒劳。为治郎粗鲁地推开多惠想闯进白子屋房内,被推开的多惠撞到墙壁,阿铃见了气得想冲出去。 “嘘,不要动。”阿蜜阻止阿铃,说,“看,阿铃你看。” 阿铃顺着阿蜜的指尖望去,差点哇的叫出声,忙用双手按住嘴巴,僵在原地。 不知何时蓬髮已经站在楼梯扶手旁。他跟上次出现时一样,衣衫凌乱,垮着双肩,半眯着白眼,吊着眼睛看人。他像是刚跑着过来似的气喘吁吁,右手握着白晃晃的刀刃,松了一半的腰带垂落在走廊上。 房里泄出的亮光照着他,地上却看不到任何影子。 “果然出来了。”阿蜜眨着眼,她眼里不知为何满是同情,“可能是听到了女人的声音才出来的,上次也是这样。” 阿蜜指的是筒屋宴会那次。阿铃无法自蓬髮身上移开视线,双手紧抱怦怦跳的胸膛,屏住气息。 “筒屋那一次,大老闆差点被杀呢……” “是啊,不过那次他是听到筒屋年轻老闆娘的声音才出来的,这回也是。” “阿蜜,你知道那位武士的事吗?” “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猜的而已。阿玄说了什么吗?” “什么也没说,他说他也不清楚。” “我也一样。不过那人一定跟女人有过什么牵扯,这种事,我的直觉绝对不会错。” 阿铃在内心自问:这种事到底是指哪种事呢?阿蜜仿佛听到阿铃的心声。 “一定跟恋爱有关。”阿蜜笑着回答,“阿铃,不要动,躲好。” 结果,你一言我一句在走廊上争执不休的一行人全拥入了白子屋房间,房内有人在尖叫。阿铃当下以为蓬髮会受到尖叫刺激,又会闹事,打了个寒战。但他只是肩膀上下起伏,喘着大气,一步也不动。 听到尖叫声后,蓬髮双眼恢復生气,怔怔地望着前方。阿铃发现他的眼睛布满血丝。 “那人……”阿铃的手臂泛起鸡皮疙瘩,说,“很像喝了酒脑筋不正常的人。” 第53页 “是发酒疯。”阿蜜订正,“阿铃,你看过这种大人吗?” 高田屋七兵卫的老朋友里有个人一喝酒就闹事,阿铃三岁时,他曾在高田屋喝了酒大吵大闹,当时阿先曾抱着阿铃躲进壁橱。虽然忘了细节,阿铃却清楚记得男人当时满布血丝的眼白,以及他离开后还闻得到的强烈体臭。那味道夹杂着汗味和酒味,令人作呕,却又有股点心般的甜味,令人发毛。 “你闹够了吧!” 一个刺耳的尖叫声响彻四周。为治郎咚的一声滚出走廊,紧接着,阿初也摔在他的大肚子上。 “所以我就说不想跟那些人搅和在一起!我们太傻了,竟然和他们办什么荒唐的驱灵比赛!这些人为了贬低阿静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什么?你再说一次看看!” 为治郎挣扎着起身,不认输地反驳,唾沫自他口中大量喷出。阿铃心想,好脏啊!眼角则紧紧盯住蓬髮,确认他还待在原地一步也没动。阿铃冷静得像个大人,观察眼前的一切。同时她又因后悔、愤怒、惊讶、恐惧,背上冷汗直冒,如果可能,她真想抱住阿蜜。 嘎哒嘎哒!咕咚咕咚!陆续传来东西被摔坏的声音,太一郎频频喊着:“住手!”接着,岛次摔了出来,滚到走廊上,双手撑在地上。 “你们这些卑贱的厨师懂个屁!”白子屋的长兵卫大吼,“不准你们碰阿静!不要不懂装懂!我们要回去了!再也不来这种教人不愉快的地方了!” “输赢还没定!”为治郎手扶着纸门撑着身子,也大吼回去,“我家阿陆跟你家阿静不同,是真货,只要较量一下就知道。为了让世人看清真相,我们才同意办这种莫名其妙的比赛。你们不要因为牛皮要被捅破,就想逃走,没那么便宜!大骗子!我要告诉全江户,到时候看你们怎么丢人,活该!” “我不是冒牌货!”阿静哭叫起来。 听到她的哭声,蓬髮有了反应,他全身颤抖了一下,嘴巴张得开开的。阿铃紧张起来,仿佛下一刻蓬髮就要举起握刀的手,再次冲进房内挥舞……这时,岛次勐然站起,他的脸犹如刻坏了的面具,没有任何表情。脸色苍白得像棉花,双眼像板墙上的节孔一般漆黑,映不出任何光亮。 阿铃看得毛骨悚然。阿蜜则僵着脖子,眯起双眼。 岛次身后又出现那个幽灵,岛次的背部跟那个幽灵的腹部几乎贴在一起,而且,距离持续贴近——贴近——贴近贴近——幽灵半透明的身体终于完全与岛次重叠了。 “你们通通滚出去。”岛次的声音像是来自地底,颤抖,嘶哑,“通通滚出去。全都滚出去!再不滚,小心我杀死你们。” 众人吓得噤声。岛次摇晃着上半身,嘴角垂下一道唾液。 “哦,哦。”蓬髮发出声音。阿铃立刻转头看他,看到蓬髮布满血丝的双眼涌出泪水。 “你竟敢这样对我们说话……”白子屋长兵卫瞪着岛次恶狠狠地说,“对客人再无礼也要有个分寸,你这个蠢蛋!” 长兵卫抡起拳头,扑到岛次身上打他。众人以为像是呆立在强风中的稻草人般摇晃着身体的岛次会不堪一击,不料岛次像只猫似的敏捷闪开,绕到长兵卫身后。 “白子屋老闆,危险!” 有人大叫警告,叫声未歇,长兵卫已被岛次抄了一脚往前摔倒。岛次骑在他背上,双手紧紧掐住他的脖子,长兵卫发出短促的叫声,不久便出不了声也喘不了气,手脚啪嗒啪嗒地挣扎,瞬间满脸通红。 “爸爸!” 阿静尖叫着飞奔过来。呆立原地的众人听到阿静的叫声,这才像是被泼了冷水一般回过神来,沖向岛次。 阿铃张大嘴巴看着这场突如其来的闹剧。阿蜜默不做声微微眯着眼,目不转睛地凝望眼前光景。 蓬髮呆呆站在大喊大叫又打又抓的众人之外,不停地哭泣着。要是把他的眼泪串起来,可以串成一条念珠,刚好让阿铃戴在手上。那是一大颗一大颗足以做成念珠、闪闪发光的纯净眼泪。 阿铃轮流看着眼前这场混战和哭得像个小孩的蓬髮,感觉像在做梦,她不敢相信自己家里竟会发生这种事。眼前的光景太可笑了。 “快住手!你想杀死白子屋老闆吗?” 浅田屋为治郎喷着唾沫大吼,掰开岛次掐着长兵卫脖子的手。长兵卫喉咙发出唿哧卢,边咳嗽边爬着逃开。 “咦,哎呀。”阿蜜大吃一惊,拉高声音说,“阿铃,你看!” 被为治郎和太一郎压制住的岛次突然安静下来,弯下膝盖无力地垂着头,宛如断线的木偶。阿铃看见那个酷似岛次的幽灵自岛次身上飘然而出。 “喂,你。”阿蜜迅速站起身向幽灵搭话,如拨子弹了一下琴弦般投以质问,“你擅自闯进别人地盘闹事,实在不像话。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大人们要照顾长兵卫,又要将昏迷不醒的岛次抬到房内,一阵混乱。阿铃在阿蜜身后,双手支在墙上撑起身子——膝盖在打哆嗦——双手发汗,全身冷汗直流。 与男幽灵对峙的阿蜜表情可怕得判若两人,指甲也瞬间变尖,嘴巴含毒。她缩回下巴重新站稳,体内逐渐蓄积力量,好随时趁机扑上去。 第54页 面对阿蜜的那个幽灵扬起右边的嘴角,看似在笑,双眼炯炯发光,令人想起水面上的浮油映着阳光的画面。 “明明是个女人口气还真戗,阿姐。”幽灵前后摇晃着垂下的双臂,跨出一步,挨近这里,“我是什么人跟阿姐无关吧。” 阿蜜纹风不动,毫不畏缩。她眉头深锁,微微歪着头,但背嵴挺得很直。 “当然有关系,这儿是我的地盘,你没打声招唿就在这儿闹事,让我丢尽颜面。” 酷似岛次的幽灵这次真的笑了。阿铃很害怕。因为他口中露出的牙齿又尖又长。 “那可真是抱歉啊。可是,阿姐,我也有我的苦衷。那个人……”男幽灵努努下巴指向昏厥的岛次所在的房间。不知何时走廊上已经没有人,大人们似乎都暂且回房了。幽灵接着说:“是我弟弟。你听着,阿姐,十年前我被他杀死。” 阿铃没时间为这句话吃惊,因为忽然传来像是野兽的咆哮声;原来是蓬髮,他正双手掩面蹲在地上呻吟。他并非单独一个人,玄之介也站在他身旁。玄之介低头看着蓬髮,宛如面对一个不得不设法搬走但一个人又搬不动的大型行李,束手无策地抱着胳臂,两条眉毛垂得不能再低。当他发现阿铃看着他时,向阿铃点头微笑,表情似乎在说:总之现在先看事态会如何发展。尽管阿铃脑中还是一片混乱,玄之介的笑脸安抚了她,让她暂时松了一口气。 “那人名叫岛次,是这儿的厨师。”阿蜜像要确认般地,一字一句地问幽灵说,“他真是你弟弟?” “绝对不会错,是我弟弟。”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银次,请阿姐多多指教。” 阿蜜没客套回应,眉毛和眼睛都呈一条直线,问:“你恨岛次,才附在他身上?” “那当然,恨他的理由很多。他夺走我的铺子,夺走我的老婆和孩子,还夺走了我的性命。” “岛次知道你附在他身上?” “当然知道,我经常在他梦中出现。” “你想怎么处置岛次呢?像今天这样让他在人前作怪,好像也对你没有好处。” “我想要抢走岛次的身体。”银次大方回答,再次露出他长长的尖牙,笑道,“我要把他的灵魂从身体赶走,再进入他的身体,用那傢伙的身体过完下半辈子。我想回到老婆和孩子身边。” 他激动地回答。阿蜜眨了眨眼.像是要重新测量细小东西的尺寸,凝望着银次幽灵。 在这短暂的沉默中,房内又传出嘈杂的人声。银次幽灵瞄了房内一眼。 “岛次好像醒来了。”他说得飞快,“阿姐,我在你的地盘闹事,可能令你很不愉快,但还请你通融一下。我花了这么多年才让岛次的灵魂衰弱,只要再加把劲,就能把那小子的灵魂从鼻孔揪出,赶走了。到时候,我不会再给阿姐添麻烦,如果阿姐需要,日后我也可以帮阿姐做些法事。” 他说完后,飘着转过身,如被风吹散的淡雾消失在阿铃和阿蜜眼前。 “这下可伤脑筋了。” 阿蜜双手叉着腰喃喃自语。阿铃缓缓走向玄之介。蓬髮虽然已经不再呻吟也不再哭泣,却仍双手掩面蹲在地上,前后摇晃着身子。 一群人自房内蜂拥而出。先走出来的是长相粗犷、气得满脸通红的浅田屋为治郎,阿初、阿陆和松三郎则随后赶上,像赛跑一般快步离去。没过多久,面无血色、眼圈发黑的白子屋长兵卫也出来了,他似乎还有点头昏眼花,脚步踉跄。阿秀在一旁搀扶着他。躲在他们背后的是个阿铃没见过的年轻女孩——看那打扮应该是阿静,白头巾大概是在骚动时弄掉的,阿铃看到她的华丽髮髻。她身后跟着走得东倒西歪的随从下女。 阿铃眨眨眼。嗯?阿静? “白子屋老闆,白子屋老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向你们 赔罪……” 太一郎支支吾吾地说着追在众人身后,不过白子屋一行 人似乎没人听进去。他们在阿铃眼前通过,逃也似的下楼。 “阿爸。” 阿铃拉住没发现女儿的太一郎的袖子,问说:“阿爸,那 个是阿静小姐吗?跟先前来的人不一样啊。” 太一郎起初像是没听到阿铃的话,阿铃紧抓着他的袖子, 重复说了好几次,他才总算认出阿铃,停住脚步。 “什么?” 阿铃耐住性子再说了一次。白子屋一家人这时已经下楼, 正在门前穿鞋。太一郎挨近他们,仔细打量那女孩的侧脸, 张大嘴巴说:“真的呢……” “又有什么事!”长兵卫嫌啰唆地回头睨了太一郎一眼, “我受够了……滚开!快滚!” 长兵卫粗暴地推开太一郎,太一郎踉跄了一下。长兵卫 粗壮的脖子四周清晰可见乌青的淤痕,阿铃看了背嵴发冷。 那是岛次的指痕,不,应该说是银次幽灵的指痕。 阿静一次也没回头,白子屋一家人逃之夭夭离开船屋。 客人全都离开了。 太一郎呆立在玄关,近乎哭泣般地喃喃自语:这到底是怎 第55页 么一回事?阿铃不想看父亲哭泣,求助般仰望楼梯上方。 然而阿蜜、玄之介和蓬髮都失去踪影,从楼上吹来一阵 冷风,拂过阿铃的头髮。 第15章 当天夜里,阿铃独自偷偷跑到二楼榻榻米房。 即使驱灵比赛以如此悲惨的方式结束,勤快的船屋众人也不会把善后工作留到隔天。榻榻米房已经清扫得很干净,烛火也熄灭了,没有一丝傍晚宴席的痕迹。也许是因为宴席上有人打翻食案和碗盘,阿铃隐约闻到榻榻米上还带着食物汤汁的味道,但很快就闻不到了。 船屋内鸦雀无声,并非大家都睡着了。大人们在厨房,太一郎和多惠都垂头丧气,一向坚强的阿藤也难得地噙着泪。岛次一直昏迷不醒,最后只好请来医生诊治,同时遣人通知林屋。刚才一个自称岛次侄子的人带来几个年轻人,用门板把昏迷的岛次抬回去了。 阿铃稍稍打开面向河道的窗户的防雨滑门,细长的月光照了进来,关上面向走廊的纸门后,房内只剩下黑暗和手掌宽的月光陪着阿铃。 阿铃深深嘆了一口气,她虽然很累但并不困,心情沉重但精神亢奋。 “如果可以跟谁说说话该多好。”阿铃对着黑暗唿唤,“有人在吗?有人愿意现身吗?今天来了一个陌生的幽灵,大家是不是都吓了一跳?没人愿意跟我说话吗?我有很多话想说呢。” 没回应。还是到楼梯那边看看吧,跟平常一样坐在楼梯中央,也许玄之介会现身——阿铃正想离开窗边时,眼角瞄到一个发光的物体,就在房间另一个角落。 蓬髮蹲坐在那儿,双手抱着身子。在发光的是他的脸颊。 原来他又在哭了。 阿铃一点也不害怕。最初遇到他时,这人的确胡乱挥着刀,不过他并没有砍阿铃。 阿铃脚底摩擦着榻榻米,一步步挨近,在蓬髮身边也蹲了下来。 “谢谢您出来。”阿铃尽可能温柔地说,“我早就想跟武士大人说话了。” 蓬髮颤抖了一下,像只飢饿、孤独、老是遭人怒斥或丢石子的野狗。 “武士大人,您为什么这么难过呢?”阿铃问。 阿铃也知道自己的问题太直接,对方也许不好回答,但是在今天的混战之后,阿铃不想再花心神拐弯抹角说话了,光想像就令她想吐。 “武士大人,您说话是不是不方便?那我要怎么做才能安慰武士大人呢?请其他幽灵出来会不会比较好呢?” 蓬髮转了转湿润的眸子,怯生生地望向阿铃,他鬍子没刮的下巴、肩膀和双手都在打着哆嗦。阿铃不禁感到悲哀和同情。黑暗中,蓬髮的身体不像是半透明的,感觉就跟活人一样有血有肉。阿铃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想拥抱他,待手臂扑了空,她才回过神来。 蓬髮嘴巴颤动,吐出话声:“偶、偶……” “嗯,”阿铃点着头鼓励他,“嗯,什么?” “偶,偶,杀,杀,了人。” ——我杀了人。 阿铃睁大双眼,无言地点头催促他继续说。蓬髮寻求依靠似的望着阿铃,颤抖着嘴唇,又说: “杀,杀,杀了,很多。” “您杀了很多人吗?” 蓬髮像个头没接牢的木偶人,歪着头,生硬地点头。 “您为什么那么做呢?”阿铃迟疑片刻,又下定决心继续说,“难道跟以前兴愿寺住持做的事有关系吗?” 蓬髮双眼瞪得老大,眼角仿佛会“哧”一声裂开似的。他突然抽回身子,阿铃以为他想逃走,紧张了一下。原来蓬髮只是吓得双腿发软,坐下来而已。 “我真是的。”阿铃松口气笑了出来,心情也平静许多,“我还没告诉您我的名字呢,我叫铃。武士大人叫什么名字呢?” 蓬髮右手频频擦着脸颊,像在看什么恐怖东西似的望着阿铃,对阿铃的发问连连摇头。 “您不想说出自己的名字吗?” 蓬髮又用力摇头,说道:“没偶。” ——是没有名字的意思吗? “您没有名字吗?每个人应该都有名字的。” “没偶。”蓬髮眼神紧张,坚决地回说,“杀,杀人,搜以,没偶。” 名字是很重要的线索,可是既然他说没有,追问下去也没有意义。而且不可思议的是,阿铃突然觉得跟蓬髮有种亲近的感觉。一直以来紧闭的那扇门似乎打开了,蓬髮从里面走了出来,快步挨近阿铃。难道他发生了什么事,想向阿铃——船屋的人——求救吗?这跟以惨剧收场的驱灵比赛有什么关联吗?当时,蓬髮为什么没有像上次那样闹事,只是大声哭个不停呢? “武士大人,您待在这儿很久了吗?”阿铃问道。 蓬髮像小孩一样用力点头,那动作让阿铃想起小丸,她觉得自己仿佛变成姐姐了。 “在这儿很痛苦吗?想到其他地方吗?还是想一直待在这儿?” 蓬髮抬起下巴,倾着头,像是在观察阿铃。阿铃虽然不觉得害怕,却有些害羞。他到底在看什么?好像要在我身上寻找什么似的。 “杀了,人,不能,到,好地方。”蓬髮喃喃自语地说,“小姐,不用,猪道,那种素。” 第56页 “嗯,谢谢。” 蓬髮听了像是吓了一跳,抽回身子望着阿铃。阿铃甜甜一笑,说道:“武士大人很体贴呢。” 楼下传来脚步声,阿铃缩着身子,侧耳倾听脚步声的主人会不会上楼,不过脚步声顺着走廊逐渐远离了。 “武士大人,”阿铃转向蓬髮,“为什么您今天哭得那么伤心?今天来这儿的人当中,有人做了什么事让武士大人想哭,或是让您想起了伤心事吗?” 蓬髮又低下头全身打着哆嗦,阿铃也在他身边缩起身子。 靠近一看,蓬髮的身体跟玄之介一样,有些透明,就算伸手也摸不到吧。而且就跟和其他幽灵在一起时一样,待在他身边感觉得到阵阵寒气。 就像面对玄之介、阿蜜和笑和尚一样,阿铃现在已经不怕蓬髮了。 “那个,素坏男人。” 蓬髮抱膝蹲坐着,低声说了一句。 “那个,是谁?” 蓬髮不做声,眨巴着眼,眼泪又落了下来。 “是那个……叫银次的幽灵吗?他是岛次先生的哥哥,他说自己被岛次杀死了。” 蓬髮没回应。阿铃决定继续说下去。 “我也不清楚岛次先生是个怎么样的人,也没有跟他好好说过话,可是他愿意跟阿爸一起帮船屋做事,我猜他应该是个好人。而且阿爸很中意岛次先生,很信任他。这回为了设计驱灵比赛宴会的菜单,阿爸常找岛次先生商量。我阿爸很体贴,不过他自己是打拼过来的人,所以很讨厌懒人。七兵卫爷爷也这么说过……啊,七兵卫爷爷就是栽培我阿爸当厨师的人,不是我真正的爷爷,但他就像我真正的爷爷一样。这样说,您听懂吗?” 阿铃抬起眼滴熘熘地望着蓬髮,他依旧眨着泪眼,不过确实看着阿铃。阿铃笑了笑,又继续说:“讨厌懒人的阿爸和岛次先生要好,就表示岛次先生也很勤快。七兵卫爷爷也教过我,他说大人不管再怎么坏,就算去赌博、去不好的地方 玩或是偷东西,只要肯工作,不至于真的沦落到太悲惨的地步。反过来说,变坏的人都是懒人。我没见过很多例子,都是听大人说的,不大清楚。不过既然七兵卫爷爷这样说,我想……” 阿铃为了不让对话中断,一直滔滔不绝地说着,说到后来连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想说什么,她慌慌张张地想了一下,接着说:“岛次先生是个勤快的人,所以我认为他不是坏人。”她确认了内容顺序,继续说:“那个叫银次的幽灵说,十年前岛次先生杀死了他,我想可能是有什么误会吧。杀人可是罪大恶极的坏事,只有真的很坏的人才做得出来吧?” 阿铃听到一声长长的嘆息,是冰冷的气息。 原来是蓬髮在嘆气,阿铃吃惊地望着他。 “偶,以尖,素懒人。” 蓬髮用平静得近乎温柔的语气说:“搜以,才,杀人。小姐,说的,没凑。” 阿铃觉得自己咻的一声掉到洞穴底。杀人可是罪大恶极的坏事,只有真的很坏的人才做得出来。哎呀,我真是的,蓬髮才哭哭啼啼坦承自己杀了人,都听他说了这么多,我竟然说出这种话。阿铃提到岛次和银次的事时说得一时忘我,话就脱口而出。 我到底想做什么?想害这个幽灵伤心难过,想让他生气吗?我到底在想什么啊,真是个大笨蛋! “我……” 阿铃想说些话安慰蓬髮,却想不到适当的话,只好默不做声。阿铃以为这句话应该会让蓬髮很难过很尴尬,甚至想找个地洞钻进去;但是蓬髮看上去却很平静,脸上甚至挂着至今为止最温柔的表情。 “那个,素恐怖,男人。”蓬髮说,“小姐,不要,接近。” “是岛次先生,还是叫银次的幽灵?” 蓬髮立刻回答:“两个都素。” “两个都是?不过岛次先生……” 阿铃睁大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蓬髮的脸。仔细一看,可以发现他脸上有很多伤痕:有刀伤留下的,有青斑,有弯弯曲曲的形状、指甲抓伤的痕迹,还有些地方凹陷下去;大小种类不同。这些伤痕爬满他的整张脸,令人看了不舒服。他的右眉尾还因为疤痕甚至长不出毛髮来;鼻子歪曲,上下嘴唇也不对称。 阿铃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些伤痕是不是这个人生前杀人时留下的?在犯下那种恐怖的罪过时遭人砍伤的?是不是被杀的那些可怜人抓伤或捶打这个人,试图逃走或反击,而这些举动就留下无数伤痕在这张脸上? 眼前这人极为危险,极为邪恶。他本人不也承认了?不管他现在看来再温柔、再可怜寂寞、再怎么孤独,这人确实曾经满不在乎地砍死很多人,全身沾满受害者的鲜血,因罪孽报应才迷了路,无法前往西方净土,是个罪无可赦的坏人。 这种坏人说的话可以相信吗? 在阿铃这个年纪,很难掩藏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即使不表现在脸上也会透露在眼神里。 蓬髮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脸突然瘪成皱巴巴一团,缩着肩膀,身子比刚才更蜷曲。 “素的,”蓬髮小声说,“偶,素,坏人。” “对不起,我……” 第57页 阿铃赶忙挨近蓬髮,但他已不再看着阿铃,只是望着地面,声音不带情感地说:“呵素,小姐,那个男人,接近,不要。” “因为岛次先生是坏人?”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蓬髮激烈地摇着头。 “您认为岛次先生真的杀死了银次先生吗?” 蓬髮揪着自已的头髮。 “杀了,杀了,杀了。偶,杀了,亲,兄弟。” 瞬间,一阵冰冷得近乎刺痛的冷气裹住阿铃的身子。好冷!阿铃缩着肩膀,鼻子受到刺激,迸出个喷嚏。 回过神来时,蓬髮已经消失了。 我杀了亲兄弟。 阿铃心中有个重要的角落,那里总是有阿爸阿母在,而蓬髮消失前吼出的那句话,现在也紧紧卡在那个地方。 杀了亲兄弟。 蓬髮杀了自己的哥哥或弟弟。是的,一定是这样。 那是他第一次杀人吗?如果是如此,蓬髮是不是因为杀了亲兄弟,才就此脱离正道,堕入不断杀人的恐怖人生呢? 还是,那是他最后一次杀人? 是不是蓬髮的兄弟看不惯蓬髮的杀人行径,劝阻蓬髮,而蓬髮却——杀了给自己忠告的兄弟? 答案到底是哪个,恐怕只有本人知道。阿铃没把握蓬髮还肯不肯跟她说话,就算肯,也没把握他肯告诉自已。不过,如果蓬髮是对杀了亲兄弟一事深深悔恨,因而无法升天,那就能解开他为何在岛次兄弟在场时现身,并且放声大哭的疑问。岛次和银次的兄弟阋墙,明显触痛了蓬髮内心的伤痛,足以让蓬髮的伤痕再度流出鲜血。岛次杀了银次,弟弟杀了哥哥,杀死哥哥并夺走哥哥的人生;至少银次这么坚持并因此附在岛次的肉体上。在蓬髮看来,这跟过去自己做过的事一模一样。 阿铃又想起阿蜜说的话。她说,蓬髮的灵魂会徘徊人世,跟年轻女孩脱不了关系,每当有年轻女孩出现,蓬髮就会心烦意乱地现身。 兄弟和年轻女孩。阿铃试着从大人的角度去想:难道是兄弟俩喜欢上同一个女人? 这么想的话,银次幽灵对岛次的怨言也就能解释了。 ——老婆被夺走,铺子被夺走。 假若岛次喜欢上哥哥银次的妻子,也就是自己的大嫂呢?然后他按捺不住自己的私情而杀死碍事的哥哥? 事实上,岛次的确和大嫂成家了,也养育哥哥的孩子。阿铃从父母和阿藤透露的只字片言中,知道了这些事。 第16章 驱灵比赛宴席以悽惨结果告终后,隔夜清晨,船屋静谧得像在守夜。平素跟清晨六刻钟响同时起床的太一郎和多惠仍躲在被窝里,阿藤似乎也还在睡。昨晚三人悄声谈到深夜,难怪起不来。阿铃想,就算早睡,大家一定也累得很,让他们爱睡多久就睡多久吧。 睡着时就不必去想船屋的事。驱灵比赛变成那样,结果只是雪上加霜,使船屋的经营更加艰难而已。不但幽灵没有驱除,白子屋和浅田屋也因各自的理由勃然大怒,想必已经把船屋的美食和筹备宴席的苦心忘得一干二净了。虽然事先已经收了一半的钱当做定金,用来备货,但剩下的尾款收不收得到还是个问题。 船屋……也许会倒闭。 只要起床,就得面对这些现实问题。即使太一郎和多惠还没有面对现实的气力,想要多休息一下,也实在无法苛责。希望他们至少可以睡得很熟不要做梦。 就跟之前筒屋的事那时一样,高田屋七兵卫至今还没遣人过来,也不见本人踢着灰尘从本所过来。 这回船屋真的完了,至少让太一郎他们睡到满意为止吧——这或许是七兵卫体贴的父母心。 不过阿铃不能睡。就算不考虑船屋的困境,她还有一大堆问题想知道、待确认。 大人不在或是还没起床时,严禁阿铃自己用火种生火,因此阿铃起床后虽然又渴又饿,但饭桶只剩下一些冷饭,不能烧开水也就不能用热水泡饭,更没开水可喝。“算了。”阿铃拿着勺子直接从水缸里舀了水喝,说了声“好!”就从船屋出发了。 阿铃打算先到岛次家,她听说他哥哥银次留下的外送料理铺“林屋”位于本所二目桥桥畔。她想就算不直接上门,也能打听到一些事。昨晚林屋的人用门板抬着岛次回去,事情闹得那么大,目击的邻居现在一定急着想说给别人听。 事实上的确如此,与林屋毗邻的蔬菜铺和鱼铺、对面的点心铺以及路过叫卖凉水的小贩都在谈论岛次的事。 阿铃很谨慎地四处转悠。她只要说:我住在船屋旁的孙兵卫大杂院,船屋老闆娘给我一些零用钱,拜託我来探听林屋伯伯的身体怎么样了。阿铃以一副天真的表情这么说,邻居就主动说给她听。 “是吗?你真是懂事,竟然帮忙来探病。你要向那个船屋的老闆娘多要一点零用钱呀。” “岛次先生自己的铺子明明也很忙,何必到那间料理铺……叫砖屋来着?他干吗要去那儿帮忙呢?” “大概是欠人家什么人情吧。” “可是帮忙就帮忙,怎么还被打到用抬的回来?不是听说从昨晚一直昏睡到现在,睡得像个死人吗?肯定被打得很惨。” 林屋邻近居民不但不清楚船屋的名字,也不清楚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更不知道有驱灵比赛这种荒唐宴席。大家不过抱着看热闹的心情闲聊,也有些替岛次担心。阿铃在内心暗自嗯、嗯地点头。 第58页 “我可不可以见见林屋老闆娘呢?船屋老闆娘交代,如果方便的话,她希望我可以直接问候,回去以后她会多给我零用钱的。”阿铃问。 胖嘟嘟的蔬菜铺大姨人很好,笑着拍胸脯说:“既然这样,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帮你问问阿高老闆娘。” 蔬菜铺的伯伯也很亲切,还特地为阿铃做了糖水。阿铃早上没吃饭,很感激有这碗糖水。 喝完糖水后,蔬菜铺大姨陪着一个身材瘦削、尖下巴的女人回来。那女人穿着深紫条纹衣服,不知是不是衣服颜色映在她脸上,脸色看起来很糟。 “这是林屋的阿高老闆娘。”蔬菜铺大姨很有精神地介绍。她回过头对着瘦削的女人,随意挥手示意阿铃,说:“看,就是这孩子。” “哎呀,真是辛苦你了。” 瘦削的女人边说边挨近阿铃,身上传来刺鼻的线香味。 “你同去以后转告老闆娘,岛次的内人阿高说,非常感谢她派人来探病。” 那么,她就是银次从前的妻子,现在则是岛次的妻子。原来她叫阿高。 阿铃规矩地行礼,一副真有其事的样子表达问候,用词虽然郑重,却说得支支吾吾的。蔬菜铺大姨笑得很开心,笑说:“这孩子真懂事。” 阿高始终一本正经地听着阿铃转述的问候,那表情不像在说“丈夫变成那样,我可是在气头上”,也没有“特地来探病真不好意思”的感觉。很明显的,她根本没有听进去,只是不能让人看出这一点,只好做做样子。她的眼睛一直骨碌碌地转个不停。 不待阿铃说完,阿高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又挨近一步问:“那么,有没有带什么东西来探病?” “啊?” 阿铃真的呆住了,蔬菜铺大姨也张大了嘴巴,接着才哈哈大笑说: “哎呀,阿高老闆娘,这孩子只是帮忙跑腿,没带东西来探病啦。” 阿高脸上明显浮现失望的神色,让人看了都不好意思。她说:“是吗?我还以为……” “对不起。”阿铃缩着肩膀道歉,“船屋老闆娘只交代我,过来问一下岛次先生身体怎么样了。” “岛次啊,没什么大碍。就头上,”阿高用手在自己额头上示意说,“多了个这么大的肿包,没性命危险。” 她的口气像在说:真遗憾,没有性命危险。 “请问岛次先生能说话了吗?” “已经醒来了,应该能说话了吧。医生说身体没问题,但是他一句话也不肯说,跟丢了魂一样。” 阿铃在心里皱着眉。昨晚昏倒之前,岛次的举动明明跟平常一样……他到底怎么了? 接着阿铃想起银次说的话,暗吃一惊。 在那场混战中,银次幽灵不是这么回答了阿蜜? ——我想要抢走岛次的身体。 ——只要再加把劲,就能把那小子的灵魂从鼻孔揪出,赶走了。 阿铃觉得脖子上的汗毛都倒竖起来。转醒的岛次一句话也没说,是不是正如银次所说,岛次的灵魂已经被赶出去了,银次进入而且占据了他的身体?要是开口说话,从岛次口中传出的,该不会是银次的声音? ——是阴魂的声音。 “咦,你怎么了?” 回过神来时,阿铃发现蔬菜铺大姨正担心地看着她。 “你怎么脸色发青啊?” 阿高也一脸诧异。阿铃急忙摇头,挤出笑容。 “那么我就回船屋了,向大家报告岛次先生不要紧。” “是啊,回去要小心。辛苦你跑这一趟了。” 蔬菜铺大姨笑嘻嘻地慰劳阿铃,但阿高却一声不吭。她的尖下巴本来就让她显得刻薄,不说话时看起来更凶了。阿铃跑着离开蔬菜铺。 跑到看不到林屋的地方,她的心情总算平復下来。虽然胸口还在怦怦跳,但停下脚步深唿吸后,心跳也渐次平缓。 岛次、银次、阿高,还有大哭大喊的蓬髮几个人的脸,在阿铃小小的脑袋里转来转去,谁是谁都分不清。为了转移注意力,转换心情,阿铃拼命绞尽脑汁。杀死兄弟——要将这些纠结在一起的脸庞回归原主,这句话正是关键。 阿铃很想知道,十年前银次到底是怎么死的。这不能仅凭猜测,必须知道前因后果。然后再跟蓬髮见面,问他是否也经歷过跟岛次兄弟相同的遭遇。要表达出阿铃对蓬髮的关心,这么做最好。 只要蓬髮明白阿铃的心意,就能够得到他的信任,之后便可以一起思考要怎么帮助他。 可是要怎么做才好呢?刚才那种假装天真孩子受託办事的方法,也只能打听到那种程度而已。到底该问谁、又该怎样问才好呢?要找到以前就和岛次熟识的人…… 阿铃停下脚步,眼睛睁得大大的。扛着扁担的凉水小贩迎面走来,经过时对阿铃笑了笑。不,也许他是看到阿铃的表情,才忍不住扑哧地笑出来。 我真是个笨蛋!阿铃用手掌啪地打了一下额头。不是有个七兵卫爷爷吗! 第17章 本所相生町的高田屋和往常一样飘出饭菜香味,走近后看得见厨房窗棂飘出热气。员工工作的动静,漆器叠放的声响,大声斥责助手的声音,现在都令阿铃怀念不已。 第59页 那是阿铃熟悉的家,她直接绕到院子打开小门进去。四处杂乱地种着花草,阿铃小心翼翼避免踏到这些精心照料的花草前进,来到七兵卫寝室旁。以前住在这里时,每逢下雪,阿铃总会和七兵卫在院子里堆雪人,夏天则是捕捉误闯到院子里的青蛙和萤火虫。 要是不开船屋,一直待在这里有多好——阿铃突然涌起一股刺穿内心的强烈感情,几乎要掉下泪来。阿爸和阿母如果不离开这里该多好,那么大家就不用经歷这一切辛苦了。 啊,现在说这些话也没用。再说阿铃也有自己的理由,不能抛下船屋。 白天的话,七兵卫大概在铺子那边。房间外的窄廊上只有阿先一个人,她正在大花瓶中插上夏胡枝子。阿铃从灌木丛后走出来时,她并没有立即察觉。 “阿先大妈。”阿铃低声唿唤。阿先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看到阿铃时,手中的园艺剪刀掉了下来。 “哎呀,哎呀,这不是阿铃吗?” 阿先跪起身来。阿铃又一阵难过,拼命压下想哭的情绪。 “你自己一个人来的?不要站在那里,快过来。” 阿铃听从她的话挨近窄廊,阿先很快靠过来搂住阿铃。阿铃脱下一只鞋子,另一只仍套在脚上,全身埋在令人怀念的阿先的味道里,那是混合了阿先肌肤、髮油味、袖口内香包的味道。如果阿铃有祖母的话,祖母身上大概不会是这种味道吧。 “我听说了,你们昨天很惨啊。”阿先近乎有些鼻酸地说,“阿爸和阿母很失望,你也很难过吧。太可怜了。” “阿先大妈听谁说的?” “大概半个时辰前,你阿爸来过了,刚才又跟爷爷一起出门了。” “回船屋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们说要到岛次先生家探视,七兵卫爷爷的表情很可怕呀……”阿先看着阿铃的脸,问道,“你从早上到现在都到哪去了?你阿爸担心死了。去哪里玩了?” 阿铃决定暂时不说出实情,答道:“嗯,我有朋友住在船屋附近的孙兵卫大杂院。” “是吗?那就太好了。”阿先摸着阿铃的头髮,总算安心似的跪坐下来,又问:“早上吃了吗?还没吃吧?” “嗯,不过人家给我一碗糖水喝了。” “那种东西怎么能填饱肚子。你等一下,我去拿点东西来。” 阿先放着插了一半的花不管,急急忙忙跑到厨房。阿铃一屁股坐下,用力擦拭泪眼矇眬的双眼,嘆了一口气。 七兵卫既然出门了,她就失去来这儿的目的。不过来了也好,再怎么说昨晚的事阿铃心里也很难受,很需要别人安慰。 阿先很快就回来了。阿铃看到托盘上搁着热腾腾的味噌汤、白饭、泡菜和煎蛋卷,还有一小片蘸酱油料酒的烤鱼,肚子咕咕地叫着。 “哎,好像有青蛙在叫。”阿先扑哧笑出声说,“快,尽量吃,可以添第二碗。” 阿铃狼吞虎咽,吃着吃着逐渐恢復精神。人啊,无论再如何气馁,只要吃得下饭就没事,就可以继续撑下去——这是七兵卫的口头禅,阿铃深有同感。 阿先笑着看阿铃吃饭。阿铃吃完合掌后,她收下托盘出去,又端来一盘切片瓜果。 “虽然瓜果时期还早。” 她劝阿铃吃,自己又插起花来。夏胡枝子开着可爱的粉红花和白花,这花的花季也快结束了。 世人都说夏天一结束幽灵就不会出现,然而船屋却不是这样。 “阿先大妈,”阿铃大口吃着瓜果,问,“大妈知道岛次先生的事吗?” 阿铃听说是七兵卫介绍岛次给船屋当帮手的,既然七兵卫和岛次的交情连对方的厨艺都清楚,阿先也许也知道一些事。 阿先咔嚓剪着园艺剪刀,微微歪着头说:“不知道,我不太清楚。” “他厨艺很好,七兵卫爷爷才拜託他到船屋帮忙吧?” “好像是这样。” 阿先悠悠地回答,然后突然望着阿铃问:“怎么回事了?阿铃,你挂意岛次先生的事吗?” “不是,没有。” 阿铃慌忙摇头。阿先停下握着剪刀的手,她那比实际年龄年轻、有着美人尖的光洁额头微微聚拢,挤出皱纹。 “大妈,怎么了?” 阿先瞄了一眼清纯的夏胡枝子花,慢条斯理地说:“昨晚的宴席是为了办驱灵比赛吧?” “嗯,是的。” “结果幽灵出现了没有?” 阿铃点头。对阿铃而言,船屋的幽灵平常没事也常出现,但是昨晚那场驱灵比赛本身,从结果看是失败了。 “好像没成功。阿爸还挨骂,说是菜太咸才没成功,说什么盐有驱邪的力量。” 阿铃的语气逐渐转成抱怨。白子屋阿静和浅田屋阿陆根本就是冒牌货,就算送出完全没有咸味的菜,她们也没办法招灵吧,然后又会找出其他藉口辩解。 是吗——阿先喃喃自语,咬着瓜果的阿铃停下动作,她发现阿先额头上的皱纹比刚才更深了。 “没出现幽灵,岛次先生却变了一个人……明明没出现幽灵。” 第60页 阿先像在确认般反覆这么说。阿铃暗吃一惊,很在意阿先的话。她把吃了一半的瓜果搁回盘子,靠近阿先。 “阿先大妈,您怎么了?” “嗯?”阿先挤出笑脸说,“没什么,没什么,你吃瓜呀。” “我是没什么,但是大妈的表情却好像有什么。” “啊呀,”阿先用手做了个自上而下擦脸的动作1问,“是这种表情吗?” 1阿先此处是模仿“无脸女人”的动作和阿铃说笑。“无脸女人”是日本常见的民俗怪谈,大意是说有人在深夜的林间小道上看见一个无脸女子,因好奇而尾随于后,不料女子一瞬间消失无踪,好事者遂拦下路人询问是否看见了无脸女子,只见那路人以手抚脸,答道:“你看到的是不是这样……” 两人同时笑了出来。阿铃快速地转着脑筋。阿先大妈似乎很挂意岛次的事,要怎么问出她在意的事呢? “大妈,”阿铃膝盖併拢端正跪坐,一本正经地说,“其实我昨大看到了可怕的东西。” “可怕的东西?” “嗯,岛次先生昏倒时……我在岛次先生身边看到一张模煳不清的男人的脸。” 阿铃决定赌一把,说出来后觉得中了大奖。因为阿先明显沉下脸来。 “是什么样的男人?”阿先挪了挪膝盖,把手轻轻搁在阿铃手臂上,温柔地握住,“你很怕吧?应该……没跟对方对上眼吧?” 阿先郑重其事的表情反倒令阿铃更害怕。 “没有,只是模煳看到影子而已,也许是我看错了。” “什么长相?” 阿铃又下了赌注,继续说:“总觉得跟岛次先生很像。” 阿先用力握住阿铃的手臂。 阿铃将自己的小手搁在阿先的手上,问道:“大妈,您怎么了?大妈知道什么事吗?” 阿先垂下眼微微摇头,小声地说:“阿铃,这事你千万不能告诉七兵卫爷爷,爷爷很讨厌这种事。” “嗯,我知道,我不说,绝对不说。” 阿先望着阿铃的脸,松了一口气,说:“刚才我也说了,我不清楚岛次先生的事。关于铺子的事……尤其是厨房和菜刀那些事是七兵卫爷爷的工作,跟我无关哪。” 阿先是个利落掌管家务、勤快又可靠的老闆娘,但她确实不插手生意上的事。 “只是船屋开张不久时,岛次先生曾来找过七兵卫爷爷。因为爷爷介绍他到船屋当帮手,他来道谢。他是个重礼数的人。” 当时岛次被带到阿铃现在所在的房间隔壁,阿先端着酒菜到邻房打招唿。 “岛次先生郑重地向我问候,我留下来跟他们聊了一会儿。过世的哥哥留给他的……” “是外送料理铺林屋。” “是的,是的。他说铺子生意很好,是哥哥的遗孤在照料,所以目前有空。岛次先生绝不是个可亲的人,而且话很少,但是和七兵卫爷爷却聊得很愉快。你也知道爷爷喜欢勤快的人。” 当时明明气氛融洽,阿先却感觉肩膀和腰部一带冷飕飕的。 “那个时节已经不冷了,我觉得很奇怪。而且那天天气很好,院子里满是阳光。” 由于还有家事,加上觉得冷了起来,阿先打算起身告退时无意中望向院子。 “结果啊,”阿先倒吸了一口气,越过阿铃肩膀指向院子说,“在那棵南天竹后……那边不是种着两棵南天竹吗?我看到一个脸色很坏、用束带绑着袖子的男人,不出声地站在那边。” 阿铃回头望向院子。南天竹现在没有结红果实,但还是一眼就认得出是南天竹。以前住在这儿时,阿铃时常因恶作剧摘南天竹的果实而挨七兵卫的骂。七兵卫说:南天竹是“转祸为福”的吉祥树,可以避邪招福,不能伤害。七兵卫虽然不喜欢郁闷的鬼故事或因果报应的话题,但很喜欢跟商人有关的吉祥物。 当然现在那里没有人,只有沐浴着夏末阳光的南天竹。倘若树里住着会说话的精灵,大概会反问:为什么你们两人都用可怕的表情看着我? “那男人的脸……”阿铃目不转睛地望着南天竹,“也很像岛次先生吧,大妈。” “很像。”阿先微微打着哆嗦回应,那哆嗦通过彼此握着的手,也传到阿铃手上,“当下我甚至以为有另一个岛次先生站在院子,以为是他灵魂出窍。” 可是就在阿先吃惊地眨着眼时,南天竹旁的男人消失了。七兵卫和岛次依旧在房内愉快地聊天。 “我怕得要死,藉故要去拿酒离开。可是不管到走廊还是厨房,都冷得牙关打战。” 过一会儿岛次告辞后,阿先问七兵卫:那个岛次先生看上去有点阴沉,最近是不是有家人过世? “七兵卫爷爷哈哈大笑说,那人一向就一副无精打采的表情。说到家人过世,只有十年前一个叫银次的哥哥过世,最近应该没有什么事。” 阿先听完才恍然大悟,刚才站在南天竹后面的男人也许就是岛次过世的哥哥,银次的幽灵。 第61页 “所以五官才那么相像。” 阿先不露痕迹地询问,从七兵卫口中得知岛次和银次以及林屋的家务事。所幸当时七兵卫喝了酒心情很好,不疑有他,说了很多。 “结果啊……”阿先看着阿铃的脸,为难地笑了,“哎,讲这种事给你听,万一你晚上做噩梦,都是我害的。” “没关系,大妈,话听到一半反而不好受。” “也是。”阿先点头说,“七兵卫爷爷说,直到过世前一天银次先生都很健康,看不出异常,因为死得太突然,连验尸公役都来调查。结果查不出可疑的地方,公役判断是病死的,可是为什么他会暴毙,原因一直不清楚。” 阿铃感觉脚边缓缓升起一阵冷气。 “我听完以后觉得更害怕。”阿先说着望了望院子,“站在那边的银次先生,表情真的很怨恨,而且目不转睛……只是盯着岛次先生。不,应该说是瞪着岛次先生。到现在我还忘不了他的眼神。” 大妈,那眼神,我也看过——阿铃在心里这么说。 阿先的侧脸僵硬,一直凝望着院子,仿佛现在也看得见银次的幽灵站在那边。人的眼睛不仅看得到眼前实际存在的事物,也能看到留在心底的景象。 外面传来卖感冒药的小贩的叫卖声,大概还是个新人,叫卖的旋律有点走调,他像是为了弥补这一点而叫得特别卖力。阿先回过神来眨眨眼,望着阿铃。 “大妈,你不要紧吧?” “嗯?啊,不要紧,我说了可怕的事给你听了。” 阿先取下塞在腰带的手巾,帮阿铃擦拭因瓜果汁液而黏煳煳的手。阿铃住在这儿时,阿先也时常这样照料自己,她觉得很怀念。 阿铃突然想到什么,问道:“大妈,大妈除了看到那个……很像银次先生的幽灵……还看过其他幽灵或是可怕的妖怪吗?” “这个啊,”阿先微微一笑,“我也不清楚,应该没有吧。虽然听过上了狸猫的当或狐狸附身那种事……不过真正看到幽灵,那次还是第一次。” “大妈来过船屋很多次吧?也没在船屋看过什么吗?” 阿先笑着问:“船屋有什么吗?” 原来如此。阿铃不由得抓着耳垂皱起眉头。 玄之介曾说过:看得到幽灵的不止阿铃一人,过去也有人看得到。船屋的人日后也有机会看得到玄之介他们。只不过,阿铃比较特殊的是,一开始就看得到所有的幽灵—— 原来阿先大妈也看得见银次的幽灵。没想到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竟然还有人看得见幽灵。要是阿先到船屋,也许可以看到幽灵中的某人。不过阿爸和阿母却始终看不见幽灵。 为什么呢? “是不是看得见的人就看得到幽灵,看不见的人就看不到呢?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大妈看得到银次先生,七兵卫爷爷却看不到呢?” “这个啊……”阿先微微皱眉,“阿铃,你说昨天在昏倒的岛次先生身边看到男人的脸,这事告诉你阿爸和阿母了吗?” 阿铃摇头说:“阿爸和阿母因为昨天的事沮丧得很,已经够受了,我不想再说些有的没的。” “说的也是,真是个体贴孩子。那,他们也没对你说什么?” “如果是幽灵的事,什么都没说。” “是吗?这么说来,太一郎和多惠他们应该看不到……” 后面那句话小声得像在自言自语。 “阿爸他们一直什么都没看到,一个也没有。阿藤大姨也是。虽然阿律和修太吓得离开船屋,但他们不是因为看到幽灵才离开的,这点我最清楚。” 阿铃不经意地说。阿先似乎吓了一跳,低头望着阿铃,问道:“阿铃……难道你昨天不是第一次看到幽灵?你在船屋也看过其他幽灵了?” 阿铃紧张起来,她还不打算全盘托出。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真的吗?我真是的,竟然没想到有这个可能。听到船屋有幽灵作祟,我应该……你也知道七兵卫爷爷的个性,他不可能考虑到这种事……但我应该多替你着想才对。” 阿先把手贴在额头,表情显得很懊恼。 “小孩子啊,眼睛不像大人那么混浊,往往看得到大人看不见的东西。所以啊,在船屋做坏事的幽灵,你也许比太一郎和多惠看得更清楚、更仔细吧?你真的没看到什么吗?” 这一剎那,阿铃犹豫着到底该继续说谎,还是一口气和盘托出。一颗心像是鸡蛋一样滚来滚去,像要逃离自己的手心。 干脆全讲出来吧? 如果是阿先,应该可以接受玄之介和笑和尚他们的事。 那颗“心”蛋又在滚来滚去,这次滚到“好,说出来”这一边入口时停住了。 阿先又说:“要是你看得到附在船屋的幽灵,事情就不能再拖下去,得赶紧请个法师来除灵。不能像你七兵卫爷爷那么悠哉,说什么想利用幽灵让船屋出名……得早日把幽灵收拾掉才行。” 阿铃大吃一惊,睁大了眼睛。阿先像要赶走追小孩的狗,一副可恶又气愤的表情,口气也强硬许多。 第62页 “收拾……大妈,是说请法师来让幽灵升天吗?” “我不知道会不会升天,谁也不知道那些游魂会去哪,不过至少可以把它们赶出船屋。” ——哎呀,这样可不行。 怎么可以把幽灵赶出船屋,阿铃根本不希望那么做。 阿铃想:不管来了什么法师,大概都无法把船屋的幽灵赶走,毕竟船屋本来就是他们的,阿铃一家人是后来才来的。就算法师来了,玄之介和阿蜜大概只会在一旁笑着看热闹。 可是如果阿铃放任大人那么做,玄之介他们可能会很失望,也许再也不跟阿铃要好,也不会原谅阿铃。 阿铃立刻收好那颗滚来滚去的“心”蛋,努力挺直背嵴,打断阿先:“大妈,你放心。我昨天是第一次看到幽灵。真的!” “真的?你不能对大妈说谎。没看我这么担心吗?” “我没说谎。”阿铃甜甜笑着,“所以大妈也不要皱着眉头了好不好?” 玄之介若是看到这光景,怕会苦笑:阿铃,你现在就那么会演戏,将来一定不堪设想。千万别变成可怕的女人啊。 等了一会儿,七兵卫还没有要回来的迹象,大概是去岛次家探病完,又到船屋去了。阿铃向阿先告别,离开高田屋。如果现在赶回船屋,也许能赶在七兵卫跟双亲讨论善后时抵达。阿铃快步走了一阵子,可是来到猿子桥时,又改变了心意。她放慢脚步,双手支在栏杆上俯视河道水面。水面映着阿铃的脸,那双大眼睛也在仰望阿铃。 为什么有人看得到幽灵,有人却看不到呢?为什么同一个人可以看到某个幽灵,却看不到另一个幽灵呢? 阿铃看得到船屋的幽灵和银次,阿先则看得到银次幽灵,可是七兵卫却看不到,为什么呢? 假若有人具有能看到幽灵的“眼睛”,这种人无论走到哪里,只要那里有幽灵,他应该都看得见才对。也许阿铃就是这种体质。真讨厌,虽然还不确定自己就是这种体质。 如果是这样,阿先的例子又无法解释。阿先说她在看到银次幽灵之前从没有类似经验,也看不到船尾幽灵,只看得见银次。这不是很怪?阿先算不算有看得到幽灵的“眼睛”呢? 阿先说,小孩子能看到大人看不到的东西。可是之前阿铃在河道看到抛石子的阿梅时,当时在场的筒屋阿园和小丸却看不到。那时阿铃看到阿梅打算要推小丸落河,想大叫警告,结果糖果哽在喉咙。姑且不管阿梅是不是危险的幽灵,可以确定的是,她的个性很别扭,这就足以令阿铃感到威胁。那时,只有阿铃察觉到阿梅的存在,她清楚看到了阿梅身上的红衣,阿园和小丸却看不到。那个救了差点噎死的阿铃的武士——瘦瘦高高,带着狗狗的邻居旗本——不知看到了没有?啊,真是失策,那时候应该问他才对。 阿铃清楚看见自己映在水面上的脸。这是“我”,是阿铃。跟看得到这张脸一样,我也看得到玄之介大人和阿蜜,笑和尚甚至还为我按摩。我也看得到蓬髮哭泣的脸,甚至感觉得到他高大的身躯因为悲伤而颤抖。阿梅扮鬼脸的表情也实在气人!清楚得令人想摁住她,给她一个耳光。 阿梅真是可恶!这时阿铃想起一件事。 住在孙兵卫大杂院的乖僻胜,设计我扫厕所的那小子,他能看到阿梅,他看到阿梅跟在我身后。不只是这样,他似乎还跟阿梅很熟。他甚至还说—— “阿梅,你不是有事来找我吗?” 乖僻胜为什么看得到阿梅?他又怎么看待自己看得到阿梅这件事呢?他看不到其他幽灵吗?看得到银次幽灵吗? 阿铃灵机一动:或许,哪个幽灵让谁看到、不让谁看到这一点,正是当事者幽灵徘徊人世的“关键”? 阿铃拔腿跑向孙兵卫的大杂院。 第18章 气人的是,房东孙兵卫又不在,乖僻胜也不见踪影。巷子内四处可见玩耍的小孩子,乖僻胜似乎没跟他们在一起。 上次照料过阿铃的阿松和两个年纪相近的大姨在一起,井边堆满了衣服,她露出粗壮的手臂在洗衣板上用力搓洗着衣服。其中一个大姨则用脚踩洗着一件蓝染外褂,阿铃请教她孙兵卫的去处,她没停脚,爽快地跟阿铃说,今天有人自川越来找房东,房东带着他去浅草参拜观音菩萨了。 “你还没找到私塾吗?”阿松还记得阿铃,亲切地问她。 “是的,还没找到。大姨,你知道乖僻胜在哪里吗?” “那小子跑去钓鱼了,大概在附近的桥上吧。” 这一带河道纵横交错,有那种成年男子跑步就可以跳过的窄河道,也有流经二十尺便是尽头的小河道,不一而足。至于桥,要是搁着一块木板的无名桥也算在内的话,起码就有十座。他到底在哪座桥上?阿铃焦急地在附近跑来跑去。 结果,在距孙兵卫大杂院东边半町(约五十五米),有条与其说是河道不如说是积水的小水沟,乖僻胜正在那条河道尽头的小桥下。那里水流很浅,桥下长着茂密的芦苇,乖僻胜将衣服下摆塞在腰间,躲在芦苇丛中垂着长钓竿,混浊的河水看起来不像有鱼栖息。 阿铃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站在桥上调匀唿吸。这座桥只是并排着几块凹凸不平的木板架成的,能透过桥面缝隙看见桥下。阿铃抓住摇摇晃晃快腐烂的栏杆,探出上半身,乖僻胜的头刚好就在阿铃脚尖前。 第63页 “喂,你!” 阿铃出声叫唤,乖僻胜却不理不睬。钓竿柔软地弯成弧线,纹丝不动。定睛一看,那钓竿只是一根把叶子仔细剥掉的柳枝而已。 “你,乖僻胜!我有话跟你说,你听着!” 阿铃也知道自己叫唤的样子就像要找对方吵架,只是因为有过打扫厕所的旧恨,这也没办法。实际上阿铃的确气愤,气得差点忘掉东跑西跑到底想找他问什么。这世上确实有人能让你一见面就发火。 乖僻胜别过脸。不,他应该只是望着钓竿前端,然而看在阿铃眼里,他的态度正是“别过脸”。 “喂,你还记得我吧?前几天你才骗我打扫大杂院的厕所不是吗?我是船屋的阿铃,去找孙兵卫房东问私塾的那个阿铃,你记得吧?” 耳边传来嗡嗡声,有什么东西飞过阿铃侧脸,阳光太强看不清是什么,不过想也知道这种地方蚊虫很多。 乖僻胜依旧望着钓竿前端,说:“不知道你找我有什么事,但不要大声嚷嚷好不好?鱼会吓跑的。” “这地方能钓到什么?不是没有鱼吗?” “你真烦,根本什么都不懂。” “乖僻胜,我有话要问你才来找你的。” “想问人家事情,就不要在人家头上大喊大叫。” “那你要我怎么办?我又不能下去。你上来吧。” 乖僻胜突然转头仰望阿铃。从他的方向看来,阿铃背后正是太阳,他看似很刺眼的样子。 “找我干吗?你是谁?” “我刚刚不是说过了!” “我记性不好,忘了。” 阿铃咚地跺了一下脚,整座小桥都摇晃起来。 “我是想问阿梅的事!” 乖僻胜正打算把脸转回钓竿的方向,听到阿梅这个名字,他又仰头问了: “阿梅怎么了?” “前几天我来孙兵卫大杂院时,阿梅跟在我身后,你不是叫住她,还问阿梅在这里做什么吗?我记得一清二楚。” 乖僻胜把脸转向前方,在芦苇中移动脚步,响起一阵哗啦水声。阿铃几乎要把身体折成两半探出栏杆,朝着他喊: “你知道阿梅是幽灵吧?我不知道原因,但那孩子就住在船屋。也许船屋盖好之前她就在那里了。你为什么看得见阿梅?你以前就认识阿梅吧?为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明明知道。我……” “大小姐,你脑筋有问题。” “什么?” “阿梅是谁?船屋是长坂大人宅邸旁那家料理铺吧?虽然我不太清楚,但听说给客人做什么驱灵比赛料理,很有名。那种东西真能吃吗?” 看来驱灵比赛的风声传得很远,甚至传到跟料理铺无缘的孙兵卫大杂院居民耳里。 “真不好意思,我们铺子的菜可好吃了,在这一带甚至不会输给平清。” 乖僻胜抬起下巴,哈哈大笑说:“料理幽灵给客人吃的铺子还真会逞强。” 阿铃大怒,情不自禁地挥舞着拳头,又探出身。 “谁说我们料理幽灵,不要乱说!” 乖僻胜迅速瞄了阿铃一眼,发出“呜哇”一声跳到一旁。阿铃以为驳倒他了,瞬间得意起来,可是她并没有得意多久。 支撑阿铃身子的栏杆发出不祥的嘎吱声。 “真危险。”乖僻胜露牙笑着。 “什么危险?”还没说完,阿铃已经连同坏掉的栏杆一起跌落水中。 “小姐,你运气也太坏了。” 阿松递给阿铃一杯盛满热开水的茶杯笑着说。茶杯是红梅图样,很旧了,杯缘还有两个缺口。 阿铃脱掉湿透的衣服,跟阿松借了浴农穿,上面再披件全是补丁的背心。本以为现在不是冬天,掉进像小水洼的河道没什么大碍,但是湿透的衣服贴着身子,跟脱掉衣服跳河里游泳或在洗澡盆淋浴完全不同,还是冷得很。眼前这杯热开水对阿铃很受用。 阿松用她粗壮的手臂搓洗了阿铃的衣服,衣服现在正挂在孙兵卫家后面的竹竿上随风飘荡。阿松翻看阿铃的衣服,愉快地笑着说:“这花纹很漂亮,是用你阿母的衣服改的?这种鱼鳞花纹啊,有给女人避邪的意思在里面。可是小姐你也真有本事,身上穿着避邪花纹的衣服,竟然还掉到河里。” 乖僻胜洗了钓具,收起,从鱼篓内取出小鱼——那种水沟原来真的钓得到鱼啊——处理后开始做鱼浆。他站在厨房的背影有模有样,剖鱼动作也远比阿铃像样。 “房东会回来吃晚饭吗?” 阿松到后院确认阿铃的衣服干了没有,在后院大声问乖僻胜。 乖僻胜边剖鱼边回答:“说好要回来吃晚饭,不过不确定。他说参拜完以后,要送客人回花川户的租船旅馆。” “哎呀,这样啊?那大概会在那里喝酒。要是喝了酒就不会回来了,也许会在那里过夜。” 阿松斜睨着乖僻胜的背影,又说:“你要好好看家,不要以为房东不在就使坏。就算没做坏事,你也让这位小姐吃了苦头。真是的,老做些不像样的事。” 乖僻胜只是“嗯”或“啊”地应着,一次也没回头。阿铃想起上回来的时候,阿松也是这样不客气地斥责乖僻胜。 第64页 阿铃虽然吃了乖僻胜的苦头,不过也是他从水中把阿铃拉起来,还把被湿衣服下摆缠住脚没办法走路的阿铃背回这里。他一看阿铃掉到水里,就乐得哈哈大笑;但是当全身湿透的阿铃吓得要死,膝盖和手肘撞到河底隐隐作痛哭了出来时,他马上停止大笑,拉起阿铃。那时他的表情很认真,焦急地问阿铃哪里痛撞到哪里了。阿铃哭个不停时,他骂着“不要哭,笨蛋不要哭!”在水中不知所措地哗啦哗啦走来走去。 之后到此刻为止,他一直没跟阿铃说话。 阿松用手掌合着阿铃的红腰带用力拍打,说着“大概要一个时辰才会干”,走回房里。 “小姐,你家是船屋对吧?通知一下家人比较好,要不要让他们来接你?” 阿铃慌张地摇着头说:“不,不用了,不用叫人来接我。等衣服干了,我可以一个人回去。” “是吗?不要紧吗?” “不要紧,反正也没受伤。” “那,我帮你梳头好了。” 阿松力气很大,让她整理髮髻有点痛。 “小姐长得很漂亮呢。”阿松仔细端详着阿铃的脸愉快地说,“虽说你有事找房东,但一个人在外面乱跑很危险的,还是小心点。” “是,不过……阿松大姨,我不是什么小姐。” “为什么?你不是料理铺的小姐吗?生活跟我们不一样啊。好了,扎好了。” 阿松拿小镜子给阿铃看,镜子大概很久没打磨,照起来模煳不清,但看得出来歪斜松乱的髮髻已经重新扎好。也许是镜子照得不清楚的关系,阿铃觉得镜中的自己五官很有大人的样子,自己都吓了一跳。 “小姐,我还有事不能待在这里,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我家?虽然我家比这里小又乱七八糟,还有孩子在吵……” 阿松以严厉的目光瞥了乖僻胜一眼,继续说:“在这里跟乖僻胜一起看家也没意思吧?” “谢谢大姨。”阿铃恭敬地行礼道谢,“不过在衣服晾干之前,要是乖僻胜……不是,胜次郎先生不介意,我想待在这里。” 阿松缩起下巴,斜眼打量着阿铃,怀疑地说:“这样好吗?我想你会很无聊哟。算了,如果有事不用客气,尽管叫我。” 阿松离开时,乖僻胜已经剖好鱼,正用菜刀剁细鱼肉,把鱼肉抛进擂钵。他握着用了很久已经变短的擂槌,以前端咚咚敲打着鱼肉,开始磨碎。 阿铃默不做声,看了一会儿。乖僻胜磨碎鱼肉的动作虽然熟练,但每次转动擂槌时,搁在湿抹布上的擂钵也跟着左右摇晃。做这种事时最好有人在一旁帮着按住擂钵。 阿铃悄悄站起身走到厨房,伸出手问:“我帮你按住好不好?” 乖僻胜只是转动眼珠瞄了一眼阿铃,不做声。阿铃伸出双手紧紧按住擂钵,问道:“这是什么鱼?” 乖僻胜并没有回答。他的动作利落,紧实的鲜鱼肉转眼就磨碎了。阿铃看得兴味盎然。 “你每次都像这样做菜吗?” 乖僻胜依旧沉默不语。 “我家是料理铺,阿爸很会使菜刀。这也是当然啦,他是厨师嘛。不过你也很内行。” 乖僻胜不做声,像章鱼一样撅起嘴。 阿铃笑着说:“刚才真谢谢你。” 乖僻胜画着圆圈转着擂槌,低声问:“谢什么?” “谢什么?你不是把我从河里拉起来?” “是我害你掉下去的吧?” “不是,我不是被你害的,不过……” 阿铃突然觉得很好笑,双手按住嘴巴笑了出来。 “你真的很怪,搞不懂你到底是亲切还是坏心眼。” “反正我脑筋不好。” “我不是那个意思。” 难不成乖僻胜不懂亲切和坏心眼两个字的意思不同?他好像把阿铃的话全都听成在指责他了。他跟孙兵卫房东两人平常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阿松大姨每次对乖僻胜说话都很兇,大杂院其他人也是这样吗? 难道因为——乖僻胜是孤儿?还是因为他个性别扭? 阿铃一放手,擂钵又咕咚咕咚地摇晃起来。乖僻胜总算停止转动擂槌,抬起头来,嘴唇往下撇成两个并排的“へ”字,望着阿铃问:“你来这里做什么?你到底想做什么?” 虽然说来话长,不过阿铃不但说出阿梅的事,也说了搬进船尾至今的经过,包括驱灵比赛宴席的情形。阿铃觉得,乖僻胜并不坏,但是个性很难亲近,若是想从他口中探听出什么,自己必须先坦白说明事由,否则他不会认真应对。 果然如阿铃所料,乖僻胜认真地听阿铃说话,其间没有插嘴也没有分心。 “搬家以来,只有我一个人看得到船屋的幽灵。”阿铃说完,对乖僻胜点着头说,“可是上次来这里时,我发现你也看得见阿梅。你知道我那时为什么会吓一跳了吧?” 乖僻胜又歪起嘴来,他一歪嘴表情就显得很怪。明明不要歪嘴比较好,难道这是他的习惯? “我是到河道钓鱼时看到阿梅的。”乖僻胜突然这么说。 “船屋四周的河道?” 第65页 “嗯,那边钓得到鲤鱼和鳗鱼。” 原来如此。她想起还曾为此跟玄之介商量,要偷偷用河道的鱼做出别致的料理,当做船屋的招牌菜。可是后来船屋因为驱灵比赛的事闹得天翻地覆,阿铃完全忘了这档事。 “让人发现了不是会挨骂吗?” 乖僻胜扬起嘴角变成倒竖的“へ”字,看上去很得意。 “我才不会笨到让人发现。” 据说是在两年前的初春时。 “可是那时那房子还是空屋吧?” “是啊,明明是空屋,却有个女孩在二楼窗口望着我,吓了我一跳。” 乖僻胜说,他当时以为有人住进去了。 “可是我问房东,房东说不可能,觉得很奇怪。房东说那不是妖怪就是阴魂,又说不止那房子,那一带全遭到兴愿寺杀人住持作祟……” 乖僻胜说到这里连忙闭嘴,脸上明显露出“说太多了”的表情。阿铃赶忙摇头说:“没关系,继续讲。我也听说过那个可怕住持的事。” 乖僻胜瞪大眼睛问:“你听谁讲的?” “其中一个幽灵告诉我的。听说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当时闹得很厉害。” “你真勇敢。” “为什么?” “因为你看起来毫不在乎,一点也不怕。” 乖僻胜看似打心底佩服阿铃,阿铃有点得意。凡事一副事不关己的胜次郎,只有在惊讶时会老老实实地回应,这点也很有趣。 “上次我来这里,老实说不是为了私塾的事,我是想请孙兵卫房东告诉我三十年前事件的详情。” “你问那种事想做什么?” “我想帮幽灵们升天。” 乖僻胜这回皱起了眼皮。他的表情真灵活。 “什么意思?” “我想,船屋的幽灵是因为各自的心结才待在那里的,而那心结一直没解开,所以,要让他们升天,最重要的是解开他们的心结吧?这就必须先查出以前发生了什么事。” “你真笨,这种事问本人不就知道了?” “没那么简单。有些事连本人也不清楚,而且又不是每个幽灵都可以把话说得很清楚。阿梅也是,她只会对我扮鬼脸,从来没跟我说过话。” 乖僻胜用力摩挲着人中说:“那小子……原来……” “阿梅会跟你说话吗?她都说了些什么?” 乖僻胜斜着眼想了一下,小声地说:“她也很少跟我说话。不过她常说待在那里很无聊。” 两年前的初春,乖僻胜看到站在空屋二楼窗口的女孩好几次,觉得心里发毛。再加上孙兵卫说的,更是愈想愈恐怖。另一方面,也挑起他的别扭脾气,想要确认那女孩的真面目。于是某天他偷偷潜入空屋。 “白天潜入的?” “当然是白天,可是那种空屋白天不也都昏昏暗暗的?” 乖僻胜先推测出那间有窗口的房间的方位,踏着布满灰尘的楼梯走去,果然发现有个穿红衣、约莫八岁的女孩,规矩地坐在阳光灿烂的窗口旁。 “我看得一清二楚。起初还在想搞什么鬼,根本就不是什么阴魂,只不过有人跟我一样偷熘进来而已。” 然而松了一口气的乖僻胜正打算开口时,那女孩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吓了一跳,看了看四周,发现她就坐在我后面。那时啊,我吓得以为胆子会从嘴巴蹦出来。” 阿铃一想像那个画面,就觉得又同情又好笑,用袖子压在唇上笑着。乖僻胜没有生气,只是嚅动嘴唇,笑笑地接着说:“我问她,你是谁……她就说她叫阿梅。我又问,你在这里做什么,她说什么也没做,但没办法离开这里。” 没办法离开这里—— “我问她,你是阴魂吗?那小子竟然反问什么是阴魂?我说阴魂就是幽灵,死后不能升天的人会变成这种可怕的东西,阿梅那小子说,我不可怕啊。又说自己一个人很寂寞。” 玄之介和笑和尚、阿蜜都没有在乖僻胜面前出现吗? “你没有看到其他幽灵?” “嗯。”乖僻胜迅速点头,接着好像想说什么却迟疑不决,眼珠滴熘熘地转。 “怎么了?” “没什么。” 总之,他就是这样跟阿梅成为朋友的。 “阿梅不会对你扮鬼脸?” “不会,她很乖巧。” “跟对我的态度完全不一样嘛。” 阿铃有点生气,学乖僻胜把嘴巴歪成“へ”字。 “上次阿梅不是跟在我身后来到这里吗?以前发生过那样的事吗?要是她真的不能离开那栋房子,这不是很奇怪?” 乖僻胜不知为何又吞吞吐吐起来。这么突然,他是怎么了? “以前……有过两次。” “来这里?” “嗯。” “她一个人出来?” “不是,跟上次一样,都是跟在别人身后。那个……跟在她合得来的人身后。” “我跟阿梅完全合不来啊。” 第66页 “那小子……她认为跟你合得来。” “那她可以跟我说嘛。” 乖僻胜心神不定地拉着耳垂,望着门口,一副希望有救兵出现的模样。 “怎么了?怎么突然慌慌张张的。” “啊?没有啊。” 阿铃直视他的眼睛,问道:“你为什么看得见阿梅,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乖僻胜这回打算拉扯另一边的耳垂。阿铃笑着拨开他的手说:“不要那样做,耳朵会变大,会变成像从天竺过来的大象一样。” 乖僻胜放下手,挨骂似的垂下眉毛,撅起嘴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好奇怪。”阿铃总觉得不对劲。到底是自己说的哪句话让乖僻胜突然紧张起来了呢?“阿梅……她说过为什么在你面前出现的理由吗?” 一定有共通点才能让两人都看得到幽灵,而那共通点或许就是线索。 “你问过她理由吗?”阿铃继续追问。 乖僻胜竟一反常态,表情悲哀,支支吾吾地说:“阿梅说……我是孤儿才看得到她。因为我们都一样,那小子也是孤儿,以前两次她跟在别人身后来这里时,那两人也是孤儿,所以我才相信她说的。” 阿铃没有立即理解他说的话隐含的深意,只是点头同意:“嗯,有道理。”然后,她瞪大眼睛说:“那……照这个说法,我不也是孤儿了?” 乖僻胜又歪着嘴。他大概早就猜到阿铃会想到这点,刚刚才那么坐立不安。 而阿铃则惊讶于自己脑中所迸出的想法。 “告诉你,我不是孤儿。”阿铃情不自禁地继续说,“我阿爸和阿母都很健康,他们一直是我阿爸和阿母。我有家,不是孤儿,绝对不是。你不要乱说。” 阿铃撅着嘴,愈说愈生气。乖僻胜拉着耳垂。 “我什么都没说啊。”他低声说,“你不要乱生气。” “也许因为我们都是女孩子,阿梅才在我面前现身。”阿铃说,“可是我有阿爸和阿母,那孩子没有,她很生气,才对我扮鬼脸也说不定。” 嗯,是的。一定是这样。这么一说不是很有道理? 乖僻胜俯视擂钵内的鱼浆,突然想起来似的喃喃自语:“要放味噌才行,还得放姜。” 乖僻胜那种想转移话题的态度令阿铃不快。她很想得出令人折服的结论,说明阿梅跟自己的联繫。不过阿铃不喜欢刚才的答案,她想要更确切的答案。 当然这只是一种孩子气的任性,阿铃只是想得到满意的答案而已,自己却不自觉。 “对了,我之前做了个怪梦,你想听吗?” 乖僻胜从厨房柜子取下装味噌的小罐子,阿铃跟在他身后边走边继续说:“我在壁橱内睡着了,结果做了个梦。我掉到一个像是井底的地方,抬头一看,月亮一下子圆一下子缺。我想那是表示经过了那么多的日子,后来,我慢慢变成了骨头。” 乖僻胜把一块拇指大小的味噌抛进擂钵,是味道刺鼻的红味噌。 “我想,这表示我在梦中是具尸体,随着时间慢慢变成骸骨。我在想,这个梦是不是曾经发生在阿梅身上的事?那孩子是不是掉进井底死了?至于我为什么会做这种梦,那是因为我们都是女孩子。” 乖僻胜将味噌罐放回原位,拿起随意搁在柜子旁的草袋,从里面拿出的正是印有筒屋字号的五合棉袋子。 “咦,你也到筒屋买稗子或小米吗?”阿铃问。尽管好像是自己岔开了话题,但是看到了熟悉的筒屋袋子,阿铃不禁高兴起来。 乖僻胜没回应,将筒屋袋子搁在一旁,伸手自草袋内取出一块干瘪的姜块。阿铃拿起筒屋袋拉开袋口抽绳,里面有半袋漂亮的淡绿色稗子。 “这是用来做稗子年糕的。”乖僻胜从阿铃手中拿过袋子,说,“房东喜欢吃。” “你要做?” “不然谁要做?” 乖僻胜开始削姜皮,阿铃站到他身边继续说:“我跟筒屋一家很熟。小老闆角助叔叔跟我阿爸是朋友,阿园跟我也是朋友。” 乖僻胜用大菜刀灵巧地削着姜皮,动作依旧纯熟。 “船屋的第一组客人就是筒屋,他们来庆祝大老闆的古稀之庆。因为筒屋的木棉袋很有名,我阿爸绞尽脑汁想出了跟袋子有关的料理,对方很高兴呢。” 阿铃当然没忘记,正是在那次的宴席首次发生幽灵作祟事件,但是她不想在这时候告诉乖僻胜。 “我阿爸做了你正在做的这种鱼板,是白肉鱼,用豆腐皮裹起来,再用汤头煮熟。大老闆直夸好吃好吃……” 乖僻胜切碎姜片,口气冷淡地插嘴说:“要是我,就不会那样做。” “啊?你说什么?”正得意地夸耀父亲厨艺的阿铃怔了一下。 “我说,要是我,不会在筒屋喜筵上送出那种菜。” 乖僻胜用双手掬起切碎的姜末抛进擂钵,拿起擂槌。 “筒屋是五谷铺吧?他们卖五谷,一直到大老闆古稀之年生意都很好吧?那他们的喜筵应该送出代表铺子商品的五谷的料理才有道理,因为他们是托五谷的福才能赚钱的。” 第67页 阿铃怒上心头,说:“那种东西不是料理铺会端出来的美食!” “一定要美食不可吗?” 乖僻胜大声地说,瞪着阿铃。他的气势之强,令阿铃畏缩地退后半步。 “你大概以为在江户人人都吃得到白米饭,只有特别喜好五谷的人才会吃五谷吧?那当然啦,我们房东也很喜欢吃稗子和小米。可是也有人是穷得吃不起白米。还有人故意不让别人吃白饭,害得有些人明明白米饭就在眼前却得吃稗子和小米。五谷铺的客人正是这些人。既然是五谷铺的喜宴,那让他们先吃五谷,对着五谷合掌说托福托福,应该也不会遭报应才对。” 阿铃脸上发热,气得心里直翻腾。这小子,果真是乖僻胜。乖僻到这种程度实在不寻常。 “如果是你,你打算做什么菜?难道你能做出不输我阿爸的菜?” 乖僻胜鼻子微扬说:“那当然,我做给你看。有客人愿意花大把钱,料理铺才能採购什么鲜鱼青菜鸡蛋吧。有好的材料,再怎么蹩脚的厨师也做得出好菜。我才不会那么挑剔,就算只是五谷,我也能做出正式的喜宴料理。” 阿铃肚子里的怒气如熊熊烈火,那股炽热令嘴唇、声音、话语都像炭炉上的铁丝网般焦黑了。 个性好强的阿铃没哭出来。此刻她也还不想走。 她举起小小右手,狠狠甩了乖僻胜一巴掌。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 “我讨厌你!” 阿铃发出被怒火烤焦的嘶哑声音,左手握拳击向乖僻胜的肩膀。乖僻胜任由阿铃打他,但他一直盯着被打的肩膀,仿佛上头黏上什么东西。 “我也讨厌你。”他很快地小声说,“你马上回家去,快滚。” “你不说我也会回家!” 阿铃大声说完,跑了出去。她从厨房一路跑出孙兵卫大杂院,才发现衣服下摆太长缠住双脚,差点绊倒。糟了,自己的衣服还挂在孙兵卫家的竹竿上,现在身上穿的是阿松向孙兵卫大杂院的人家借来的。 ——怎么办? 阿铃嘴角下垂成“へ”字。 最后阿铃就着那一身打扮回到船屋。 船屋大门紧闭,安静得像在办丧事。阿藤一个人在门口旁的小房间看家。 “哎呀,阿铃,你怎么了?这身衣服是怎么回事呢?” 阿铃看到阿藤突然就放宽心,撒娇地哭出来。阿藤拿出阿铃的衣服细心为她换上,并为她重新绾好髮髻。 阿铃当然不能告诉阿藤自己远征孙兵卫大杂院的理由,阿藤也不是会深究孩子的话的人,因此阿铃只说,不忍看阿爸和阿母伤脑筋,自己又帮不上忙,心情不好,就到外面散步,结果在快坏掉的木桥上滑了一跤,掉进河里。正好孙兵卫大杂院的大姨路过,把她救了上来——阿铃打算这么说瞒骗过去。 “大姨帮我洗了衣服,可是我很想回家,等不及衣服晾干。” 阿铃抽抽搭搭这么说。阿藤频频说着“是吗?是吗?”,搂着阿铃安抚。 “你吓坏了吧。好像没受伤,身上痛不痛?” “嗯,不痛。” “那你去躺一会儿,大姨去帮你要回衣服。是孙兵卫大杂院的什么人?那个救你上来的大姨叫什么名字?” 因为是临时编出的谎言,阿铃没想太多,立刻就被问倒了。要说出阿松的名字很简单,可是一旦阿藤和阿松见面,阿铃到孙兵卫大杂院找乖僻胜以及只顾着跟他说话掉进河里的事可能就会败露,这可就糟了。 “大姨她……没说出名字。” 阿铃硬是又撒了谎。 “她只说住在附近的孙兵卫大杂院。” “是吗?”阿藤圆胖的脸上双眼圆睁,问道,“那你在哪里换衣服的?” “在孙兵卫房东家,衣服也晾在那边。” 阿藤轻易就相信了。 “如果是房东家找起来很容易。大姨去帮你要回衣服,顺便好好谢谢对方。” “现在就去?” “是啊,现在去比较好吧?” “孙兵卫房东现在应该不在家。” 要是阿藤去了,碰到乖僻胜,那小子也许会多嘴说熘什么。不过孙兵卫并不知情,听说还耳背得很,应该会立刻相信阿藤的话,将衣服还给阿藤。 “不在家?可是阿铃,你不是在房东家受人照料吗?”阿藤又自问自答,“啊,我明白了,是房东娘照顾你的吧。” “是……不是呢,总之房东现在不在家。大姨,明天再去好了,再说借来的衣服也要洗干净再还人家吧?” 阿藤带着明显蔑视的眼神打量阿铃借来的那件衣服。洗得发白的枫红花纹,许多地方用其他布料缝上大补丁,其中一个补丁一看就知道是用盖被补的。 “这衣服不用还了吧。” “那该怎么办呢?” “找件还过得去的旧衣服送还人家,这种情况要这么做才不会失礼。” “是吗?” “阿铃,你记住。如果向别人藉手巾,不能光洗过就送回去,那太不像话了。我们跟那些用一条手巾向当铺借钱过日子的人不一样哪。” 第68页 “那要是借了油伞,也必须买把新伞还人家吗?” “油伞比较麻烦。除非是很破的伞,不然将借来的那把送还对方就行了,不过至少得带盒点心做回礼。” “破伞就不用还,丢掉吗?” 阿藤夸张地摇头说:“怎么成,借了破伞,要买新伞还人家。” “那不是反倒要破费了?” “这是应该的,有头有脸的铺子必须这么做。” “可是这样借伞的人不会觉得难为情吗?因为借给人家的东西被嫌太旧,被当成垃圾丢掉了。” “借破伞给别人的人才失礼,对失礼的人,我们要买新伞送回去,让对方明白怎样做才合乎礼仪。” 阿藤威严十足,说得斩钉截铁,阿铃虽然感到疑问还是点头称是。阿松称她“小姐”一事隐约闪过脑海。 “阿铃肚子饿不饿?早上到现在都没吃东西吧?” “不,不饿。阿爸跟阿母呢?” “高田屋大老闆来了,他们一起出门,今天大概很晚才会回来,阿铃要乖,陪大姨一起看家。”阿藤连珠炮似的说完,换了一口气,嘆息着往下说,“话说回来,船屋真是多灾多难。太一郎先生……老闆也真辛苦。” “他们去哪里呢?” “这……不知道。” 阿藤自以为搪塞过去,但阿铃旋即明白,阿藤大姨清楚三人的去处,只是不想告诉她。 等一下再问玄之介大人。 待会儿坐在楼梯中央唿唤看看,如果是阿蜜现身也好,只要听阿蜜唱上一小段曲子,那滑润的歌声就能安抚自己和乖僻胜吵架后不舒坦的心情。 阿藤起身到厨房,回来时端着托盘,小盘子上放着葛粉糕。 “大老闆带来的点心,是阿铃最喜欢吃的船桥屋的葛粉糕。” 阿铃很高兴,一口气全吃光,连盘子上甜腻的黑糖汁也舔得一干二净。 阿藤喝着麦茶看着阿铃吃葛粉糕,她难得这样无所事事闲坐着。阿藤大概也累了,看上去很沮丧,大概是替船屋的未来感到不安,很难过吧。 “七兵卫爷爷很担心船屋的将来吧。” 阿藤又装煳涂说:“大老闆担心的是岛次先生的健康。他那时突然发起疯来,搞不好是被狐狸附身了。都是因为做了什么招魂、驱灵比赛这种触霉头的事。” 驱灵比赛的确不是正经事。 “阿藤大姨,你跟岛次先生熟吗?” “完全不熟。那个人是大老闆特地推荐来的,大姨没必要问东问西。”她的口气与内容相反,透着不满,“不过那种阴沉的人根本不适合料理铺。” 阿铃连盘子上的黄豆粉都舔光,肚子和心情总算都稳定下来。她打算趁这机会向阿藤打探消息。 “阿藤大姨,你发现白子屋阿静小姐的事没有?” 阿铃昨天向大家说过此事。昨天宴席后取下白头巾的阿静,跟先前造访船屋自称是“白子屋阿静”的那个年轻女孩不是同一人。 阿藤脸色倏地暗淡下来,说:“老闆说经你提醒,他才察觉这件事。毕竟那时大家都顾不了这么多。阿铃真是聪明。” “后来披头巾的那个才是真正的阿静小姐,上次来的人是冒牌货吧?可是那人到底是谁呢?” “大老闆很介意这件事。”阿藤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大老闆交游广阔,见多识广。听说白子屋除了阿静小姐还有其他女儿,当然这个女儿不是老闆娘生的,是老闆跟下女生下的私生女,母子俩很早就被赶出去……那女孩没多久就成了孤儿,一直对白子屋怨恨在心。” 阿藤一口气说到这里,才想到这不是适合说给孩子听的事。她可能很想跟人聊天,也可能一个人看家太无聊了。 阿铃心里想着其他事。原来白子屋发生过这种事,而且今天怎么老是听到“孤儿”两个字呢。 阿铃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当孤儿有那么难受吗?被父母抛弃是很痛苦的事情吗?会憎恨父母吗?如果我也是孤儿,也会像那样憎恨父母吗?” 一旁的阿藤宛如背部插进一根顶门棍,惊讶地挺直背嵴。阿铃察觉阿藤不寻常的举动,问阿藤:“大姨,你怎么了?” “阿铃,”阿藤平板地说,“你怎么说出这么奇怪的话?” “奇怪?为什么?” “你刚才说如果自己也是孤儿。” “我只是忽然想到而已。” “只是突然想到而已,真的吗?” 阿藤试探的眼神吓了阿铃一跳,她看着阿藤的眼睛,心里发毛,想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阿藤益发一本正经,朝阿铃探出身子问:“有人……该不会有人对你胡说些什么吧?有人对阿铃的身世说了什么挑毛病的话吗?” 阿铃说不出话来。这种状况大概就是所谓的“舌头打结”吧。 阿藤那认真的表情步步进逼,这可不是在开玩笑。 “阿铃,为什么不说话?” 阿藤双手搭在阿铃肩上用力摇晃,阿铃觉得自己好像在挨骂。 “大姨……我,”阿铃总算找到话说,“我从没想过大姨说的那些事,因为从来没有人对我……对我的身世说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第69页 阿藤很快收回双手,身子微微后仰,低头凝望阿铃,两道眉毛上扬像是在生气, “是吗?”她很快说了一句。像滚烫的热水加进了大量冷水,温度直线下降。“那就好,那就好。” 但是阿藤依旧目不转睛地望着阿铃。阿铃在一种无法言喻的直觉引导下,敏感地察觉要是这时把视线从大姨脸庞移开,这话题可能会继续下去。她睁大双眼,装出天真的表情仰望大姨。 “反正阿铃人回来了,肚子也吃饱了。” 阿藤对阿铃笑笑,将袖子塞进腰带两旁站起来。 “那大姨就开始来打扫吧。榻榻米房已经打扫过了,可是厨房还是昨天那样子。” 直到阿藤消失踪影前,阿铃一直保持像面具般的天真表情:啊,葛粉糕很好吃,接下来要玩什么呢? 房里剩下阿铃独自一人时,她关上房间的纸门,背靠在纸门上,深深吐出一口气。到刚才为止一直配合阿铃演戏的心脏也光明正大怦怦地跳起来。 ——有人对阿铃的身世说些挑毛病的话吗? 至今为止从来没有人对阿铃说过那样的话。阿藤一定误会了。 ——可是如果我其实不是这个家的孩子呢? 阿铃举起手来擦嘴,留在唇上的黑糖汁隐隐带着甜味。 ——其实我是个孤儿,是阿爸和阿母收养的孩子? 假如事情真是这样,阿梅为什么接近阿铃的疑问便能解开,也就是说这样才合乎逻辑。 ——事情变得很严重。 这种场合必须跟大人一样沉住气思考问题,不能像小孩子一样不是哭就是发抖。阿铃自我鼓励,当场做出脑中浮现的所有大人举动中,最像大人的动作,她端正跪坐、揣着双手。 不过没过多久她的努力全泡汤了。万一自己真的是孤儿,是抱来养的孩子——光想到这点就想哭。浮出的眼泪让眼前榻榻米的网眼变得模煳不清。 我一个人办不到。 阿铃将嘴巴撇成了“へ”字,不管三七二十一刷地站起身,蹑手蹑脚打开纸门,迅速跑向通往二楼的楼梯。 玄之介双手支颐,百无聊赖地坐在老位子。不用唿唤,玄之介已经早一步在等阿铃。 “玄之介大人!” 阿铃冲上楼梯。 “昨天才见过面,却感觉好久没看到你了,阿铃。” 玄之介说得没错。大概是因为短短一天中出了很多事吧。 阿铃起初情不自禁地沖向玄之介,想搂住他的膝盖痛哭一场。可是玄之介是幽灵,摸不到。阿铃忘了这件事,直冲上前,额头差点撞出个肿包。 “对不起啊,我也很想搂着阿铃,拍拍阿铃的背安慰一番,但是幽灵也有很多地方不方便。” 玄之介缩着脖子,一副真心对阿铃感到抱歉的样子。阿铃用手拭泪,觉得舒坦多了,稍稍恢復精神,她挤出害羞的笑容摇头说:“没关系,光看到玄之介大人我就松了口气。” “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 玄之介说他听到了阿藤和阿铃刚才的对话,阿铃便跟他说先前和乖僻胜讨论阿梅的事,玄之介不时摸着下巴,始终面带悲伤地侧耳倾听。 “问题好像不少呢。” 阿铃说完,学着玄之介刚才双手支颐的动作。玄之介嘆了口气,继续低声说:“不过眼下的问题虽然像是互不相关,其实各有牵连。” “是吗?”阿铃打从心底觉得困惑,只能软弱地回应,“我怎么觉得好像全都搅和存一起。” “因为阿铃的脑袋还小啊,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就让我这个俊俏阿哥为你效劳解释给你听。”玄之介笑着在阿铃眼前竖起一根指头,“首先,从阿铃最重要的问题开始。先前我们也讨论过,包括我在内,为什么阿铃看得到屋子里所有的幽灵?” 阿铃全身僵直地点头。 “你听好,阿铃,暂且先把阿梅跟乖僻胜的事搁在一旁,先忘掉刚才阿藤说的话,懂吗?” “可是……” “阿梅是孤儿,所以喜欢在孤儿面前出现,这话听起来好像有点道理。可是这个理由除了乖僻胜以外,到底适不适合阿铃,眼下还不知道,懂吗?” 阿铃点头。 “那之后我也想了很多。”玄之介一本正经地说,“为什么阿铃看得到我们全部,可以跟我们说话?对喜欢小孩的阿蜜、喜欢女孩的我还有看到病人就想治疗的笑和尚老头子来说,说得通。因为我们觉得阿铃很可爱,都想和阿铃接触。可是蓬髮和阿梅呢?他们两个都是很不好惹的幽灵,就连同是幽灵的我们也无法跟他们好好相处。但这两人一开始就出现在阿铃面前,而且以自己的方式想传达什么给你……” “阿梅只会对我扮鬼脸。”阿铃插嘴道,“她想表示她讨厌我吧?” “是吗?我不这么认为,”玄之介揣着双手、眼神含笑斜睨着阿铃,“阿铃,乖僻胜其实人不坏吧?” “啊?”阿铃吓一跳,“怎、怎么突然问这个?” “其实阿铃挺喜欢乖僻胜的吧?” 阿铃紧握双拳胡乱挥舞,站起身说:“怎么可能!玄之介大人为什么这么说?我讨厌那小子!我可是这么告诉他,甩了他一个耳光才回来的!” 第70页 玄之介脸上调侃的笑容更深了。 “你现在是不是后悔那么做了?跟乖僻胜吵架不难过吗?” “完全不会!一点都不会!” 阿铃对着天花板大吼。厨房里传来脚步声,阿藤很快出现在楼梯下。 “阿铃吗?什么事?你叫我吗?” 阿铃慌忙用手按住嘴巴说:“没事,大姨,我没有叫你。” “你刚才没有大声说什么吗?” “我在唱歌,唱阿先大妈教我的小布球歌。” “是吗?”阿藤用围巾搓搓手,微微歪着头问,“那我去拿小布球给你吧?要到外面玩吗?” “不用了,我不玩。” 阿藤怀疑地看着坐在楼梯中央的阿铃,迟迟不肯离开。明知阿藤看不见玄之介,但她或许察觉出什么动静。 最后阿藤总算回到厨房里去。 “唿。”阿铃坐回原位,说,“好累。” “不过要是那个阿藤看得见我们,我们会更累。”玄之介说。 阿铃心想玄之介一定又在说笑,本想瞪他一眼,没想到玄之介的表情意外地认真,甚至接近“严厉”的程度。 阿铃内心闪过疑问:难道玄之介大人不喜欢阿藤大姨?至今为止她从没想过这个可能。 阿铃觉得直接开口问不好,万一玄之介真的回说“嗯,讨厌”,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刚刚说到哪里?连自己都搞煳涂了,实在不行。”玄之介捏着下巴温柔地望着阿铃,“对了,是乖僻胜的事。” “我讨厌那小子。” “是吗?那就当做是这样好了。不过啊,阿铃,依我看乖僻胜至今为止的举动和话语,他似乎一开始就喜欢上阿铃了。” “怎么可能!” “你先听我说嘛,别那么生气。” 玄之介笑着摇晃双手,安抚阿铃。 “乖僻胜一开始就骗你上当,对你很不客气、很冷淡吧?那是因为他害羞。因为喜欢阿铃,反而故意表现出坏心眼的态度,这个年纪的男孩通常都这样。所以当你掉到河里,他才会慌慌张张救你上岸,又带你回家,温柔地照顾你。” 阿铃觉得脸颊发热,故意撅着嘴说:“可是回家前我们大吵了一架,那小子批评阿爸的菜,我绝不原谅他!” “是啊,也难怪阿铃生气。不过乖僻胜的说法相当有趣。”玄之介愉快地说,“那傢伙确有可取之处。虽然还是个孩子,却着实尝过生活的辛酸,阿铃听了可能不高兴,但我认为乖僻胜对筒屋宴席提出的意见,值得洗耳恭听。” 因为玄之介说出“洗耳恭听”这种难懂的成语,阿铃一时回不出话。但她也明白玄之介是故意选用这么难的字,所以仍是一肚子火气。 “总之,阿铃,”玄之介快活地说着,“人啊,很麻烦。在喜欢的人或想吸引对方注意的人面前,有时候反而无法坦诚相对。阿梅对你扮鬼脸,可能也是基于同样的道理。” 阿铃还在气头上,脸颊鼓得高高的。玄之介逗乐般装出探看阿铃的模样说:“哎呀,阿铃,别气成那样嘛,会糟蹋好好一个小美人。” “哼——”阿铃别过脸。 “哎呀哎呀,好像真的闹起别扭了,那就不再开玩笑。阿铃,我要认真说了。” 玄之介重新端坐,故意咳了一声,继续说:“我想,阿铃看得见幽灵,很可能跟你先前发高烧,濒临生死关头那场大病有密切关系。” 阿铃大吃一惊,转身面对玄之介。他缓缓点头说:“刚搬来这里时,阿铃不是生了一场重病,还差点丧命吗?笑和尚那时不是现身为你按摩治疗吗?老头子事后说:那女孩子的身体糟透了,真是千钧一髮才捡回一条命。笑和尚人虽然怪,但治疗手法很高明,他说的话很可信。” 阿铃情不自禁用双手抱住身子。 “你小小年纪就经歷生死攸关的恐怖经验,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听到冥河的水声,才又返回阳世。因为这件事,你变成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子。你去到没人去过……不,应该说一旦去了就没人回得来的地方。或许是这件事在你体内产生作用,让你萌生看得见幽灵的力量。这是我的看法。” 阿铃眨着眼想了一会儿说:“可是,玄之介大人……” “嗯?什么事?” “我明白玄之介大人说的话。可是如果玄之介大人说得没错,那么看过银次幽灵的阿先大妈和可以跟阿梅说话的乖僻胜,他们两人不也得经验差点死去的事吗?先不说乖僻胜,阿先大妈从来不曾生重病啊,她老是自夸身体很好呢。” 玄之介拍了一下膝盖说:“是的,正是如此,阿铃说得没错。这又跟第二个问题有关。” 玄之介又说:“就算没有阿铃那种特殊能力,普通人有时也看得到幽灵。” “当幽灵和某人之间有共通点时……这样说好了,双方都怀有类似的感情纠葛时。” “感情纠葛?” “嗯,是的。所以乖僻胜看得见阿梅,他们两人都是孤儿,因此尝尽艰辛也过得很寂寞。” 第71页 “可是阿先大妈呢?” 玄之介沉稳地继续说:“银次和岛次之间,很不幸的,也许的确有过复杂的感情纠葛吧。或许岛次真的杀死了银次也说不定。” 这件事阿铃也知道,不过这跟阿先大妈扯不上关系。 玄之介谨慎选择用词,想了一下,望着阿铃说:“我不清楚阿先大妈是怎么样的人,大概很体贴吧。” “嗯,非常体贴。” “阿铃听过阿先大妈的双亲或兄弟的事吗?” 阿铃认真想,好像没有。 “阿先大妈不常说这些事。” “也许她有失和的兄弟或早逝的姐妹,有没有这种可能呢?而阿先大妈因为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伤心不已。因此没有兄弟的七兵卫老爹看不到因兄弟失和而丧命的银次幽灵,但阿先大妈却看得到。你觉得这看法怎么样?” 阿铃抿着嘴想:“姑且先不管乖僻胜和阿梅的关系,不调查的话,实在不知道阿先大妈是不是遭遇过这种事。” “也难怪你不能信服,这只是我的推测而已。”玄之介说。 “我打听看看好了……”阿铃喃喃自语,“要是阿先大妈也有和兄弟姐妹有关的伤心回忆,玄之介大人就说中了。” “你听了不觉得沮丧,还能这样想,我很高兴。”玄之介点头说道,“大人都有许多回忆,人生在世,不管愿不愿意,总是会累积各式各样的感情。” 他将手贴在额头,微微低头接着说:“接下来,我们来整理第三个问题吧。是蓬髮。” 阿铃抬起脸问:“这是第三个问题?” “嗯,是的。蓬髮最初在筒屋宴席上现身时,是不是只有你看得见他?” 是的,其他人眼里似乎只看得到蓬髮手中握着的刀在空中飞舞而已。 “昨天的驱灵比赛宴席上,也只有你看到他吧?” “是的。” “那么,我们照顺序来想。蓬髮出现在两场宴席上,两次行动却完全不同。筒屋那次他举刀乱砍,在驱灵比赛那次却一直号啕大哭。要是他只是一个凶暴的恶灵,应该两场宴席上都会闹事才对,这不是很奇怪吗?差别在哪里呢?” 阿铃手指摩挲人中说:“嗯……”至今为止她还没这样有条理地想过蓬髮的事,玄之介大人毕竟是武士,脑筋也比别人聪明。 “当然两场宴席参加的人不一样,”玄之介伸出援手,继续解释给阿铃听,“目的也不一样:一次是老人的古稀喜宴,另一次则是打算召唤船屋的幽灵。尽管最后唤来的是外来的幽灵。” 阿铃说:“筒屋喜宴时,我的好朋友阿园和小丸也在场,就是说那次有小孩子在场,不过驱灵比赛时都是大人。” “好线索,阿铃。”玄之介笑道,“你说得没错,从这条线去想,还有一个线索。” 阿铃聚精会神地思考,脑中浮现两场宴席的参加者,扳着手指计算。玄之介则默默注视着阿铃。 “嗯……”阿铃慎重地开口,“驱灵比赛时有年轻女孩在场,有白子屋的阿静小姐,筒屋那时都是大姨大妈。” 玄之介手掌用力拍了一下膝盖,大声地说:“没错,没错。” “啊?是这样吗?阿静小姐在场就是答案吗?” “嗯,我想是这样。” “那……表示蓬髮看到年轻女孩会伤心?” “好像是这样,这可能是原因之一。不,确实是原因之一吧。”玄之介说完又揣着双手,学刚才阿铃那样“嗯”了一声。 “阿铃,白子屋阿静的事也很奇怪吧?” 玄之介是说,驱灵比赛前自称“阿静”来到船屋的那个女孩,和当天来的阿静本人不是同一人。 “七兵卫老爹不是说白子屋在外面还有个私生女,他认为先来的女孩很可能是那个私生女吗?我也觉得可能性很大。如果真是她,就多符合一个条件。” “符合条件?” “这里头不是也有兄弟姐妹的纠葛吗?”玄之介表情爽朗地说完,又连忙补充,“所谓纠葛,是说本来应该好好相处,却因为某种原因而无法好好相处,把事情弄得很复杂的意思,你懂吗?” 阿铃双手贴在脸颊,低下头。 “蓬髮不是跟阿铃说过,他杀了自己的亲兄弟吗?虽然这件事是真是假还不能确定,但是手足争执加上对年轻女孩的心结……他无法升天的理由很可能就在这里。” “嗯,”阿铃不禁伤心起来,一阵鼻酸,“其实阿蜜也说过,蓬髮徘徊人世的原因跟年轻女孩有关。” “搞了半天,”玄之介夸张地垂下肩膀说,“原来我不是第一个发现的?阿蜜那傢伙完全没向我提过。原来女人的秘密只会跟女人讲?” “阿玄,你也真是个傻瓜。” 突然响起一阵娇艷笑声,阿蜜出现在两人面前。她斜倚在最底下一阶楼梯,扭着纤细的脖颈仰望两人。今天她虽然没带三弦琴,但是插着梳子的髮髻油光水亮,还闻得到紫丁香味。 第72页 “会让男人意乱情迷的除了女人还有什么?难道你连这道理都不懂?你啊,再怎么装成风流倜傥,毕竟还是不够格呀。果真这样,就算你在人世再徘徊个一百年,也只会成为土包子的武士鱼干吧。”阿蜜撅起红唇呵呵笑着。 “你也讲得太直了吧。”玄之介苦笑说。 “阿蜜,”阿铃滑下楼梯到她身边,“我们的推测准没错。阿先大妈的兄弟和白子屋私生女的事,虽然还需要再确认,不过我想事实想必跟我们猜的一样。” “也许吧。不过阿铃,等到你有了心上人以后,再用这种深情的眼神看人好不好?你的眼神太迷人了,先好好收藏起来,等紧要关头时再用吧。” 阿铃满脸通红地说:“阿蜜老是取笑人家。” “我没取笑你呀,我是说真的。”阿蜜怜爱地望着阿铃,“话说回来,阿铃,我也同意你说的,只是如果你真的猜中的话,打算怎么做呢?” “猜中以后,要怎么安慰蓬髮呢?把我们推测的事全告诉他,然后……” 然后该怎么办呢?之后该如何对那个哭得像个孩子扭曲着脸、眼泪簌簌掉落的蓬髮说呢? “虽然不知道你生前犯下什么罪孽,也不知道你现在有多悔恨……”玄之介喃喃说唱,“这种事不光是你一个人做过,人就是这种愚蠢的生物,所以你不用太在意,尽管升天吧……大致上就这么说吧。” “这样就能升天的话,你我就不会待存这里了。” 听阿蜜严厉地这么说,玄之介耸耸肩说道:“我当然知道,只是说说而已。” 阿铃默不做声轮流望着两人。两人说到“升天”这个字眼时,都有点不自在——就像喝着一碗味道鲜美的蛤仔味噌汤,却咬到沙子时的表情,令阿铃有点发窘。 “听我说,阿铃,”阿蜜用比玄之介更流畅的新内曲1旋律说唱道,“蓬髮似乎只对你敞开心门,所以你尽可能多关照他一点好不好?话说回来,你要是时常对着墙壁或格子纸窗说话,你阿母大概会很担心吧,所以要偷偷地做。” 1“新内”是日本说唱曲艺“净琉璃”的一个流派,由一人负责说唱,另两 “嗯,好,我会的。” 阿铃点头。外头传来七兵卫唤人的“餵”、“餵”声。 “啊,是爷爷!” 阿铃迅速起身冲下楼。七兵卫唤人的声音更大了。 人弹三弦琴伴奏,内容多以悲悽的男女殉情故事为主题。 第19章 “餵——阿藤,出来帮忙一下,快呀!” 阿藤才从里边冲出来,却立刻“啊”的一声僵住不动。 “哎呀,多惠!是怎么回事?” “我们到白子屋时,她突然身体不舒服……啊,阿铃,不用担心,你阿母大概是太累了,让她安静躺一下应该就没事了。” “阿母!”阿铃大叫一声,冲到靠在太一郎肩上、脸色苍白得像窗纸的多惠身边。 她握着阿母的手,觉得那手冰冷得犹如寒冬的河水。多惠听到阿铃的叫唤,微微睁开眼,只虚弱地嚅动嘴唇却发不出声音,接着又气力尽失地垂下头。 玄之介和阿蜜坐在楼梯上,静观船屋众人慌乱的模样。玄之介忧心地微微皱眉,紧闭着平素开朗的双唇。 “唉,终于累倒了?铺子才开张就多灾多难,难怪会累倒。”玄之介说,“阿母要是一病不起,阿铃就更可怜了。” “那孩子很坚强。”阿蜜优雅地用手拢起后颈垂落的头髮,“女孩子真可悲,就算是坚强的女孩也一样,她们无法漠视四周人的烦恼,总想着要帮助别人,什么事都往白己身上揽,自找苦吃。可是,煳涂女孩就真能得到幸福吗?看来也不行,还是会有男人认为煳涂女孩无知而纠缠她,带来苦头。” “喂,喂,不要只顾着挖苦我好不好?”玄之介缩着脖子。 “我根本没在挖苦你,只不过说说女人的不幸罢了。” 走廊上传来啪嗒啪嗒的跑步声,阿藤从榻榻米房冲出来。两人抬眼望向阿藤。 “是,松坂町的国增医生吗?是曾经为大老闆医治胆结石的医生吧?我记得,我会带他来的!” 看来阿藤准备出门请医生过来。阿藤冲出门后,里边又传来七兵卫的声音,似乎在叮嘱阿藤什么,坐在楼梯的两位幽灵听不清内容,只听见阿藤用力回应“是,我明白了!”的声音响彻在船屋昏暗、空荡荡的天花板之间。 “只有那个阿藤总是很有精神。”玄之介说,“在我看来,那也是坚强女孩的悲惨下场……这样说很失礼……不过她看上去应该是属于坚强一路的。阿蜜,那个大婶似乎也在自找苦吃,而且还乐在其中。” 阿蜜纤细的脖子低垂着,她深深吐出一口气,因为脖子垂得太低,从玄之介的位置看下去,可以从开得很深的后领看到她裸裎的背上方。 “啊呀啊呀,真是大饱眼福。” 阿蜜听玄之介这么说,抬起头,一副无言的样子咂了咂嘴,形状漂亮的嘴唇撅得像皱纸捻。 第73页 “怎么了?我在夸你,你反而不高兴?” “不是那个意思。真是的,你实在不懂女人心。” 玄之介感到莫名其妙。阿蜜不看他,歪着头望向阿藤匆匆离去的门口。 “那女人并非甘愿自讨苦头吃才那么愉快,她脸上不写得清清楚楚?” “什么意思?” “她是为了想得到心爱的男人……” 阿蜜表情依旧带着忧愁,慢条斯理地唱起三弦曲。 挡在眼前的 只是那“多”层不“惠”的 苦涩涟漪呀 摇啊摇摇桨要渡过摇桨要渡过 浮生尘世的女船夫……铮铮,铿铿,锵…… 第20章 多惠病倒了。 国增医生生着一张神经质的小脸,顶着一头黑白交错的垂肩长发,连着两天都从松坂町的诊所到船屋出诊。诊察完毕,他表情跟来时一样严肃地洗完手,再用太一郎得凑近耳朵才听得到的低沉声音说了一阵,最后留下一句“明天再来”起身离去。背着药箱跟随的年轻学徒个子跟医生一样矮小,两人五官酷似,他也许是难得来料理铺,总是左顾右盼探头探脑。 第三天诊察结束,学徒说想要借厕所,走到无人的地方悄声问带路的阿铃:“听说这里会出现可怕的幽灵,是真的吗?” 阿铃听完不太高兴,要不是这时候正巧瞧见笑和尚爷爷站在院子里的南天竹后面,大概会气得一脚把学徒踢进茅坑里。 阿铃赶走学徒后跑到笑和尚身边。笑和尚一只手拄着拐杖沉思,另一只手捻着下巴,正审视着南天竹的叶子。 “爷爷!” 阿铃差点扑向笑和尚,她高兴极了。 “谢谢你出来!跟上次为我治疗一样,你是为了治疗我阿母的病来的吧!” 笑和尚很矮——也许是因为年纪大了身材缩水——他只比阿铃高约一个头,扬着下巴摆着架子完全漠视阿铃的存在。 “笑和尚,您怎么了?” 难道他不喜欢别人叫他爷爷?阿铃端详着他的表情。 “你会帮我阿母治疗吧?只要笑和尚出手,什么病都能治好。听说我病倒那时身体很虚弱,情况很严重,笑和尚还是治好我了。” 笑和尚抬起紧闭的眼皮,露出白眼。 “哼,”老人家从鼻孔喷出气息,说,“明明是个小鬼头,竟然也拍起马屁。” “不是拍马屁,是真的。” 阿铃向前一步,笑和尚迅速躲开,动作很敏捷。虽然他眼睛看不见,阿铃还是快不过他,再说阿铃本来就没想和他较量。她只希望笑和尚能为阿母治病,就算死缠烂打也要笑和尚答应。 “我只不过在院子里散步,不是来找你这种小鬼的。”笑和尚对阿铃说,“你阿母是不是病倒都跟我无关。” “可是……我生病时明明没拜託您,您还不是帮我治疗了?” 笑和尚哼一声别过脸去,穿过树林离去,阿铃喊着“等等,等等”在后追赶。 “要是我说了什么失礼的话,请接受我的道歉。可是我阿母真的病得很厉害,国增医生来看过阿母,也喝了他开的汤药,可是完全没见效。” “不可能两三天就治好的。” 笑和尚在柏树旁驻足,驼背正背对着阿铃,光秃秃的后脑勺亮得几乎可以映出阿铃的脸,可是脖子却皱巴巴的,一条条皱纹呈へ字形。 “你阿母得的是心病。”笑和尚直言不讳地说,“就算身体的疲累恢復了,喝了汤药调理,只要心头的郁闷不舒解,病一样不会好的。” “您说得也许没错,可是当您帮我按摩后,我的心情也跟身体一样轻快起来。” 笑和尚沉重地摇摇头:“你难道不知道你阿母为什么心情不好吗?笨蛋。” 阿铃吓了一跳。 “她是因为我们这些幽灵待在船屋,没法子做生意,心情才不好吧?你却要我这个当事人帮她治疗,她怎么可能好得了。真是个傻孩子!” 笑和尚说得没错,可是—— “那爷爷为什么现身呢?” 笑和尚把玩着手中的拐杖,脸朝着柏树开口说:“你不是希望我们消失吗?” 阿铃睁大双眼。 “你想赶我们走对吧?我们害你家没法子做生意,还害你阿母病倒,你不是早就容不下我们了?” “爷爷……” “看你兴沖沖地跑过来,还以为你想说什么,结果竟然对我说‘谢谢您出来’,你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吗?真是个不孝女!” 笑和尚的驼背仿佛也在生气,加上他每次说话时,脖子上的皱纹会挤成“へ”字,仿佛在说:“就是啊,就是啊!”这股怒气令阿铃裹足不前,说不出话来。 她悄悄退回到厕所前的走廊,洗手钵的水面映出她那张快哭出来的脸。 阿铃登上走廊回头一望,笑和尚已不见踪影。虽然觉得南天竹和柏树间隐约影影绰绰,仔细一看,原来只是风雨令泥土变色而已。 等到只剩下自己一人时,阿铃心里才涌上迟来的愤怒——什么嘛,那种说话态度!说那种坏心眼的话,还不如早早离去算了!是啊,我们这么辛苦还不都是幽灵害的! 第74页 阿铃咚咚跺脚发泄,又在地板上蹦跶泄愤,还是无法消气。 “阿铃?是你在那边吗?你在那边蹦蹦跳跳干吗?” 有人大声发问。咦?是阿先大妈的声音!她赶忙奔回榻榻米房。果然是阿先。阿先说她打算暂住在船屋帮忙家事,直到多惠身子好转。阿铃听了很高兴,有阿先大妈在可靠多了。 ——再说,万一大妈也看得到船屋的幽灵,她一定会站在我这一边的。 当天夜里,阿先来哄阿铃睡觉,这也是在高田屋时的老习惯。阿先嘴上虽然说阿铃已经大了,可以一个人睡,却还是边说边钻进蚊帐躺在薄被褥上,用扇子替阿铃扇风。阿先的表情慈祥得像菩萨。夏天似乎打算在今晚再度肆虐一番,天气让人热得睡不着,阿铃很感激团扇带来的微风。 阿先也许是考虑到多惠病倒了,阿铃大概很不安,频频和阿铃聊些愉快的话题。你阿母很快就会好起来,到时候大家再到寺院里参拜,去吃某某地方的名产,再定做新农。看你阿爸阿母这么累,船屋休息几天也无妨。老实说,自从太一郎搬来船屋以后,高田屋的老主顾老是抱怨便当味道不对,大家都很伤脑筋。要是你们三人再搬回高田屋该有多好…… 絮絮叨叨告一段落,阿铃故意打着呵欠,开口说:“大妈,我很怕那件事。” 阿先扇团扇的手停下来,问:“咦,什么事?” “大妈说在院子看到死去的银次先生,真可怕,又很不可思议。” “啊,那件事吗?”阿先扇着团扇慌忙地说,“我真是的,闯祸了,竟然让阿铃那么害怕,你原谅粗心的大妈吧。” “没关系。只是,大妈,我想过了。”阿铃翻过身来,面对阿先,“为什么大妈可以看到银次先生的幽灵,而七兵卫爷爷却看不见呢?” “你怎么想这种事呢?这不是小孩子该想的事,不要胡思乱想,对脑筋不好。”阿先笑着说,“而且还不能确定我看到的就是幽灵啊。” “我想一定是幽灵。” 阿铃说出岛次和银次以及他们的妻子阿高的事,阿先听着听着眼睛越瞪越大。 “哎呀,阿铃,这些事你从哪儿听来的?” “我听人家说的。” “谁说的?多惠的个性不可能随便说人家闲事,太一郎也一样。”阿先一口气说完,表情忽然变得严峻,“莫非是阿藤告诉你的吗?她个性本来就冲动。说来这铺子也……” 阿先说熘了嘴,硬生生地把到嘴边的话给咽进去。她的表情摆明了后悔在阿铃面前说这些话,阿铃也是第一次听到她用这种批判的口气提起阿藤。 阿藤大姨做了什么事惹阿先大妈不高兴吗?难道大人们在阿铃看不到的地方有什么纠纷吗? 阿藤大姨明明是个好人。阿铃突然想到,当阿铃提出孤儿的事时,阿藤大姨那种拐弯抹角的态度,那时候她的表情显然隐瞒了什么事,好像有什么事难以启齿。虽然阿藤大姨口里说没什么,眼神却不是那样。 难道船屋还有其他事——其他阿铃部知道的事?那真是令人不舒服。 “可是,阿铃,”阿先掩饰地换了个姿势说,“你到底从哪里听来这些事的?” 谈话总算回归正题,阿铃松了一口气。 “是邻居,大妈。是岛次先生的铺子,林屋附近的邻居,大家都在谈论这件事。” “阿铃,”阿先口气略带责备地提高声调说,“你为什么跑到那边的铺子混在七嘴八舌的大人之间?什么时候去的?” 阿铃打了个呵欠,装出很困的天真眼神避开阿先的质问,接着用梦呓般自言自语的语气说出玄之介的猜测:“大妈一定是因为心里藏有兄弟姐妹的悲伤回忆,才看得到银次先生的幽灵……我认为应该是这样……” 说完阿铃假装睡去,屏气观察阿先的反应。阿先慢条斯理地扇着团扇,没多久就起身,像是确认阿铃是否真的睡着了,她温柔地摸着阿铃的额头,低声说:“小孩子有时候真的看得更清楚……这孩子,到底有什么神明在庇护她呢?” 看来玄之介猜中了。阿铃依旧发出平稳的鼾声,微微睁开眼。 “我的确……对姐姐做了无情的事……害姐姐短少寿命……可是那已经是三十年前的旧事,我以为早就忘了。” 阿先用指尖拢了拢垂落的头髮,喃喃自语缓缓摇着头,突然又勐地抬起头。 “谁?谁在那里?”她对着蚊帐外喊,“是阿藤吗?” 没回应。阿铃心想,大概是夜风吹动了蚊帐。 “咦,我明明看到有人。”阿先打了个哆嗦,小声地说,“可别听说有幽灵作祟,连我都疑神疑鬼起来,我得注意点。” 阿先离开蚊帐后,阿铃仍假装睡着。这时似乎有人穿过蚊帐靠近。阿铃睁眼一看,发现阿蜜正坐在枕边。 “阿先大妈呢?” “回自己房里了。”阿蜜用手摸着鬓角微笑着,“阿铃,这回你可立了大功,看样子阿玄似乎猜中了。” 阿铃点头,问阿蜜:“刚才阿先大妈看到的人影,是你吗?” 第75页 “是的,阿先大概看到我了,要不然就是感觉到动静吧。” “这也跟兄弟姐妹的争执有关……?” 阿蜜摸了摸阿铃的头,扶着阿铃的肩膀让她躺好。 “可惜的是,在我身上是另一个原因。阿先可以看到我,就表示她也尝过男人的苦头。你的阿先大妈这个年纪还那么娇媚,年轻时想必更漂亮。”阿蜜耸耸瘦弱的肩膀继续说,“每个人都会有一两个秘密,有了两个就算有三个也不稀奇。有了三个,还有更多也不奇怪。来,阿铃该睡了。只要我在身边,天气再闷热也不怕,根本用不着团扇。要不然我唱一段摇篮曲给你听。” 翌晨,阿铃匆匆吃过早饭,缠着阿爸带她到阿母房间。夏天时,榻榻米房大都卸掉纸门和格子纸窗,只用垂帘隔开内外,但多惠的房间却宛如想把疾病封锁在房内般紧闭着,连枕边都竖起屏风。 阿铃看到多惠的脸,心想憔悴的病人原来是这个模样。阿母的身体夹在盖被和垫被间,看上去很平坦。胸前合拢的睡衣领口松垮垮的,好像小孩恶作剧穿着大人衣服一样。短短几天怎么消瘦成这样呢?还是在病倒之前阿母其实已经渐渐衰弱,只是没人察觉到罢了? “让阿铃担心了,真对不起。你要好好听阿爸的话,当个乖孩子。” 阿母的声音嘶哑微弱,说几句话就喘不过气来。阿铃回说:“是,我会当个乖孩子。”阿玲在还没哭出来之前赶忙离开了房间。 接着,阿先、阿藤和阿铃开始大扫除。阿先说是这种时候最好把心用在打扫上,她利落且严厉地指挥着,不容分说地教阿铃怎样拧抹布、怎样拿扫把。 不仅阿铃,连阿藤也被狠狠训了一顿。平常阿铃总觉得阿藤大姨做家事比阿母利落,但碰到阿先大妈,她就完全没辙。 “看,这里再重新擦。你老是想别的事,完全没心思打扫。” 阿先对阿藤说话更严厉,甚至有点找碴的意味。阿藤虽然顺从地频频道歉,拧抹布或换水时嘴巴却气得撅得老高。 昨晚阿先大妈提到阿藤时表情也很严峻,两人果然是有什么争执。“其他事”是什么事呢?大妈到底对阿藤大姨什么事这么不满呢? 阿铃突然想到“孤儿”这件事,赶忙止住这念头,专心打扫。 中午过后,不知出门去哪的太一郎和七兵卫联袂回来。阿铃轮流看着垂头丧气的阿爸和耸着肩膀怒气沖沖大步走来的七兵卫,有点紧张。怎么回事? 一进船尾,七兵卫马上召集众人到榻榻米房,太一郎要阿铃回房午睡,却遭七兵卫阻止。 “是阿铃看穿前后两个阿静不同是一人,这是她的功劳,让阿铃也一起听。这孩子很聪明,要是什么事都瞒着她,不让她听,不让她看,反倒会让她受苦。” 阿铃心里很高兴,果然还是七兵卫爷爷通情达理。为了不辜负爷爷的期望,阿铃努力让眼睛放着伶俐的光芒,端坐在阿先和太一郎之间。 七兵卫拿起有阿铃手臂那么长的烟管点火,皱着眉吐出一口烟,慢条斯理地开口:“这几天我跟太一郎老是出门,你们大概觉得奇怪吧。这么晚才告诉你们理由,实在很对不起。” 七兵卫说,他们在外四处调查。 “一开始我便认定那个冒牌‘阿静’是白子屋长兵卫的私生女。以前就听人提过他有个私生女,而且那个私生女非常憎恨长兵卫的无情,这件事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了。而且,照那个冒牌货的年龄和外貌来看,都符合那个传闻。我到处探 听想抓住她,总算让我查到那个冒牌货的落脚处,可惜最后 让她逃走了,现在行踪不明。” “是怎么样的女孩?”阿先问。 “她叫阿由,比真正的阿静大四岁,今年十九岁。母亲曾是白子屋的下女,母子俩被赶出白子屋后,母亲不久就过世。阿由那时只有两岁,辗转被房东和养父母轮番抚养,还没长大就开始学坏,十来岁时在茶馆和射靶场做过事,成天和一些不良男女混在一起。这两年好像被下谷一个放高利贷的老头收为姨太太。当然她还另有情夫。” “太可怜了。”阿先低语,“想必跟养父母也处得不好。” 七兵卫撅着嘴巴插嘴:“这比当孤儿强多了,总可以过正派的人生。她跟亲生父母没缘分,得靠别人家的饭养大确实可怜,但又比没饭吃的人要幸福多了。她应该满怀感恩能碰到愿意施衣舍饭的善心人士,没想到竟误入歧途,实在不像话。” 太一郎缩缩脖子。阿先笑着说:“是啊,你说得对。你自己也吃过那种苦头,特别同情那个叫阿由的女孩,所以才更焦急更气愤吧。” 七兵卫答不上来,轻咳了一声说:“阿由完全骗过那个放高利贷的老头,日子过得很奢侈,还常常对旁人吹嘘说,这样还不够,毕竟姨太太的身份见不得人,我其实是南新堀町的富商白子屋的长女,总有一天绝对要分到我应得的财产,以后就可以自在地阔绰过日子。” 据说她也曾几次上白子屋闹事,要求长兵卫出来见她或让她跟阿静姐妹相认,因为这样,白子屋上下都知道了她的存在,常在背后说长道短。 第76页 “一定是情夫在幕后怂恿吧。”阿先仍对阿由抱着同情,“一个女孩子家不可能会这么做。” “好像是。”七兵卫搁下烟管点头说道,“她的情夫是个落魄的武家随从,叫桥二郎,年龄早就超过四十岁,都可以做阿由的爹了。虽只是个小恶棍却能混得这么久,在赌场和私娼妓院也吃得开。阿由目前大概跟他在一起,才能四处跑路吧。” “可是逃也没有用啊。”阿铃情不自禁地开口,“她真正的目的不就是想分白子屋的财产吗?既然这样,总有一天一定得回白子屋啊。” “嘘,阿铃,小孩子不要插嘴。” 阿藤唠叨地责备阿铃。七兵卫笑着说:“没关系,阿藤,阿铃说得没错。不管用什么方法,阿由最终是想让长兵卫承认她,当然也想要白子屋的钱。而且她有桥二郎这个狗头军师,应该更不会放过这机会,所以我们决定在白子屋设下陷阱。” 陷阱是让白子屋四处传播以下的风声——关于阿由假冒阿静,企图破坏驱灵比赛宴席一事,白子屋将既往不咎,而且想跟阿由当面谈判,绝不会让阿由吃亏——如果阿由听到这个风声跑去投靠白子屋,就可以抓住她带她来船屋。 “再让她跟岛次对质。”七兵卫说,“让他俩当面招供。那个骗子!” 阿铃眨着眼仰望七兵卫的长脸问道:“这件事跟岛次先生有关吗?” 太一郎微微屈身,温柔地说:“老闆在怀疑岛次先生。” 七兵卫的意思是,那天骚动时,岛次突然发疯似的鬼叫:“都滚出去,再不滚小心我杀了你们!”其实是他跟阿由串通好的把戏。 “阿由先假扮阿静到船屋,应该是先来探路的吧。阿由大概知道阿静进行招魂时,总是用头巾盖住脸,所以她根本无须顾忌什么。于是,当天宴席上进行招魂时,岛次再伺机假装幽灵附身闹事。白子屋和浅田屋当然会吓一跳,驱灵比赛也就一败涂地,大大地丢阿静和阿陆一回颜面。之后一定会有人……实际上是阿铃……察觉之前来访的阿静跟驱灵比赛上的阿静根本不是同一人。浅田屋知道以后一定会生气,说如果公平比赛的话,阿静根本比不过阿陆,白子屋是为了诋毁阿陆的名声才设计这场比赛。浅田屋会生气并不奇怪,事实上他们也真的发怒了。不管是否说得过去,为了维护阿陆的名声,浅田屋只能大声宣传白子屋作弊。对白子屋来说,这等于两边失了面子。现在已经有人在说阿静的招魂本事根本都是作假的。” 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据说已经被写成读卖(瓦版新闻)流传至神田、浅草一带。浅田屋听说怒不可遏,常常当众破口大骂说是白子屋和阿静设下的骗局。 另一方面,白子屋虽然满腹委屈,却因为长兵卫的私生女在这次事件扮演关键角色,委屈也只有往肚里吞。尽管恨得牙痒痒的,眼前也只能相应不理。因为这样,当七兵卫提出设局抓阿由的计划时,白子屋满口答应了。 “这,”阿先微微颤抖地说,“可是,那个……你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岛次先生和阿由串通?” 七兵卫顺着吐出的鼻息悠长地说:“没有证据,不过这样事情才说得通。” “可是,这样不是不讲理吗?也许岛次先生那天真的被阴魂附身才会闹事啊。” 是的,正是这样,阿铃和阿先对望。阿先的眼神看似冻僵了。阿铃心想,我跟阿先大妈都知道真相,因为大妈也看到了银次的幽灵。 七兵卫完全不当一回事。不仅如此,他双眼圆睁,用手掌拍着膝盖仰头笑说:“真是笑话,餵、喂,阿先,你怎么会说出这种反常的话?你什么时候也怕起阴魂来了?” “不是那样。实在是岛次先生那天的样子太不寻常了。” “不寻常是因为他装神弄鬼,那个骗子!” 听到七兵卫咬牙切齿这么说,太一郎又缩着脖子。阿铃想起父亲对岛次的厨艺评价很高,事事仰赖他。 “我要是更可靠一点就好了……”太一郎支支吾吾地说。 “介绍岛次给你,我也有错。”七兵卫制止太一郎往下说,“那小子应该是在林屋容不下身才变得愤世嫉俗,我以为只要我们以礼相待,他大概会知恩图报,没想到我看错人了,要是早点看穿他的真面目就好了!” “对不起。”太一郎双手贴在榻榻米上赔礼,阿藤挨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背劝说:“太一郎先生,不用这么自责。”可是太一郎迟迟不肯抬起头,阿藤就这样僵着垂下脸。 “我实在无法信服。”阿先面色苍白,抬起头强硬地对七兵卫说,“你说那个叫阿由的和岛次先生串通好,但那女孩能用什么诱饵诱惑岛次先生?一个是十九岁的女孩,一个是已经到了通情达理的年龄的岛次先生,怎么说都凑不到一块啊。再说,岛次先生在林屋可能过得很寂寞,但他又不缺钱。” “岛次到底想图谋什么,问他本人就知道了。那傢伙,不管我去几趟,总是老婆出来挡人,一本正经地说‘我那口子脑筋不正常,谁都不见’。每次去都吃闭门羹。看样子他打算避不见面躲到底。”七兵卫怒气沖沖地说,“所以必须抓住阿由,让他们两人当面对质,你只要在一旁看着就好了。” 第77页 “可是,七兵卫爷爷,世上真的有幽灵呢。” 我也看到附身在岛次先生的银次幽灵——阿铃刚想开口这么说,却被七兵卫制止,他的大手掌落在阿铃头上摩挲着说:“阿铃,不要再提幽灵了。那种东西是一种心病,认为有的人才会看到,一开始便认定没有的话幽灵就不存在。可怕的是活在世上的人啊。” 事情演变出乎意外。 能看见幽灵的人才看得到,看不见的人完全看不到。该怎样才能让完全看不到幽灵的七兵卫爷爷相信世上真有幽灵呢? “明白了,大老闆,我一定尽力帮忙。” 耳边响起精神抖擞的声音,原来是一直默默坐在阿先和太一郎身后的阿藤,她往前探出半个身子继续说:“为了船屋,必须让这场无聊的骚动完全平息。我愿意听从大老闆的话,有什么吩咐请尽管说。” 阿藤脸色略微潮红,一副干劲十足的模样。 “太一郎先生也尽管吩咐,”阿藤手搁在太一郎的背上说,“我会连多惠老闆娘的份也尽力做。” 太一郎向阿藤行了个礼,一旁的阿先却一脸苦涩。不知阿先大妈会不会又斥责阿藤,阿铃心里有点紧张也有点期待,冈为阿藤大姨的话中有一种压迫感,听起来不舒服。 然而阿先双唇紧闭,什么也没说,阿藤益发得意扬扬地说:“碰到这种情况,就要打起精神。大家好好打拼,消除船屋的灾难,让船屋兴隆起来。” “听你这样说,确实教人放心。”七兵卫愉快地笑着,“不过也不能让你去对付岛次和阿由,总之家里的事就拜託你费心了。” “是!”阿藤拍着胸脯说,“一切包在我身上,大老闆!” 阿铃回过神来,发现阿先大妈望着她,看着阿先的表情,阿铃才发现自己的表情跟她一样苦涩。 当天夜里,明明早过了就寝时间,阿铃却睡不着,盖着被子郁郁不乐,忽然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 起初她以为是玄之介或阿蜜,但声音听起来不像幽灵,而是活人的声音。不止一人,是两个人——而且两人正在争执。 在厨房。阿铃悄悄离开被褥,贴着墙壁在走廊前进,走到看得见厨房亮光的地方时,终于听出是谁在吵架。有两个人影在晃动。 是阿先大妈和阿藤大姨。 “我也知道你这个人做事勤快,为船屋尽心尽力。” 阿先称阿藤为“你这个人”,口气虽平静却不客气。 “不过你最好不要抱着不切实际的妄想,看你最近的态度,我真是担心得要命。” “有什么好担心的?” 反驳的阿藤语尾上扬,一副和人吵架的架势。 “大老闆娘总是看我不顺眼,把我想得很坏,当然大老闆娘中意的是多惠,但是她现在病倒了,什么也不能做,只能靠我加油了。我只是拼命做事而已,这有哪里错了呢?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大老闆娘吗?” 阿铃不敢相信阿藤大姨竟会这样不客气地对长辈说话,她情不自禁地双手按住脸颊。 “那我就老实说了,”阿先的声音也强硬起来,“阿律说怕鬼逃跑时,我不是劝你一起离开吗?还说这里需要人手时,我会过来帮忙。你还记得吗?可是你就是不听,从船屋开张以来就是这样。我劝阻过你,你却推说多惠一个人忙不过来,硬是说服大老闆,赖在这里。” “因为我很担心啊。我来了以后,太一郎先生和多惠很高兴,阿铃也跟我很亲热,她还常说大姨不在时很寂寞。” “那当然啦,因为你装出这种态度嘛。可是知道的人心知肚明,你是另有企图。” “我到底有什么企图!” “嘘!太大声了。” 一个人影僵立不动,另一个人影往旁边轻轻移动。 “我也不是无情的人。”阿先一反刚才的态度,压低声音温柔地说,“我懂你的心情,毕竟我们都是女人嘛。可是,阿藤,再怎么难受,该死心的东西还是要死心才好。你要主动离开,闭上眼死心才行啊。” “我听不懂大老闆娘在说什么。” 阿藤的声音始终很固执。阿先严厉地说:“听不懂就算了。” “多惠会好起来的,我们需要她和太一郎合力经营船屋。” 阿藤声音虽低,却语带挑衅地说:“多惠根本办不到。”阿铃打从心底吓了一跳,那是我认识的那个体贴勤快的阿藤大姨吗? “多惠总是无精打采的,太一郎先生跟她在一起太可怜了。” “你真是的,还在说这种话?”阿先也提高音量说,“适可而止,醒醒吧!” “不要。其实我都知道,是大老闆娘从中作梗吧?你明明知道我一直喜欢太一郎先生,不但不帮我向大老闆说情,还介绍多惠给太一郎先生。你为什么这么坏心眼?如果当初不那样做,我现在……” “别说了,我不想听。” “为什么要逃避?你自己幸福却要阻碍别人的幸福。” “你以为你大太一郎几岁?” “年龄根本……” 第78页 “你不觉得可耻吗?” “可耻?我?”阿藤的声音嘶哑了,“大老闆娘可知道我在高田屋和船屋有多尽心尽力为太一郎先生效命吗?我总是把感情压抑在心底,总是带着笑脸,只希望总有一天他能明白,能接受我……” “所以我才说你怀有这种期望是错的。” 阿藤哼了一声。 “他一定会接受我的,既然到了这步田地,再怎么样我也一定要让他接受我的心意。反正大老闆看重我,阿铃也喜欢我。再说,那孩子又不是那对夫妇真正的羁绊。” “啪”,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一瞬间,阿铃恍然大悟,是阿先大妈甩了阿藤大姨一个耳光。 “下次你再提起这件事,我真的会把你赶走。”阿先咬牙切齿地低吼道,“多惠和阿铃对你毫不设防,她们两人都喜欢你,你要是做出背叛她们母女的事,小心我会追你追到地狱尽头给你好看!” 阿藤哭了出来,阿铃趁着哭声爬着逃开。 她回到房里看见阿蜜就坐在枕边,膝上搁着三弦琴。 “阿铃,不可以熬夜啊。”阿蜜摇晃着头髮温柔地说。 “阿蜜……” “夜里声音可以传得很远,她们俩应该小心点才是。” 阿蜜向阿铃招手,阿铃一屁股坐在被褥上。 “真是的,阿铃,你听到不好受的事了吧。” 看到阿蜜安慰她的表情,阿铃恍然大悟地说:“难道……阿蜜早就知道阿藤大姨的事了?” 阿蜜抚着长发点头说道:“隐约猜到了。我也不是白白就成了半老徐娘。” 阿蜜又轻声说,不过这种事对阿铃来说还太早了点。 “人啊,不,应该说女人,有时候会连自己都管不住自己,这就是恋爱。所以啊,你不要太生阿藤的气。不过,要记得,变成那样的话不是好事。” 阿铃恍恍惚惚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体贴的阿藤大姨,比阿母还包容阿铃的任性的阿藤大姨。阿藤大姨喜欢阿爸,所以讨厌阿母…… “有阿先盯着,大概不会发生什么坏事,你只要好好珍惜你阿母就行了。” “……嗯。可是,阿蜜……” “什么事?” “羁绊是什么意思?我不是阿爸阿母真正的羁绊,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阿蜜一只手贴着脸颊歪着头,缓缓地说:“这个啊,我也不知道。” 胡说,阿蜜明明知道。“你在骗人吧?” 阿蜜呵呵笑着说:“不告诉你,反正你迟早会明白。而且有你阿先大妈在,不会有事的。” 阿蜜拿起三弦琴喃喃说道:“要哄爱熬夜的孩子睡觉,唱什么歌比较好呢?” 第21章 三天,五天,十天过去了,阿由始终没在白子屋出现。 风声应该已经传得很远。连读卖人都不再刊登这件新闻后,白子屋还是对常客和邻居叮咛:如果看到像阿由的女孩子,要马上来通知我们,我们已经决定小计较以前的事,连破坏驱灵比赛的事也算了。我们只是想跟阿由见个面,说说话。 再怎么想,阿由也不可能只因为破坏驱灵比赛,就消除心里的怨气,从此不再找白子屋麻烦或不再跟白子屋有所牵扯。对她而言,应该还有一堆怨言想对长兵卫说,理当会掉进七兵卫的陷阱才对。 阿铃每天都跟玄之介和阿蜜讨论这事,两人总是稳重地安抚阿铃,要她耐心等待,还说也许阿由另有隐情。 驱灵比赛以后,好几次阿铃都用恳求的口气唿唤蓬髮,蓬髮却始终没有现身。多惠一直卧病在床,笑和尚爷爷也不见踪影。阿梅有时会在夜里爬上楼梯发出咚咚的脚步声,但不在阿铃面前现身。不知道是不是多心,总觉得大家好像都在等待什么事情发生。 另一方面,七兵卫每天都以探病为由遣人去探问岛次的状况,逼得岛次的老婆阿高过意不去,这天总算提着点心盒造访船屋。 “托大家的福,我家那口子的身体总算慢慢復原。上次大概是中暑吧,可惜脑筋还是不行,成天精神恍惚。林屋那边有我跟儿子在照料,还应付得过来,只是岛次恐怕没办法再来船屋帮忙了。真的很对不起,请你们不要再为难岛次了。” 阿高的眼神虽然依旧兇狠,却恭敬地双手贴在榻榻米上,深深鞠躬向船屋诸人致意。 七兵卫从高田屋赶过来,和太一郎并排坐着听她说。七兵卫频频安慰阿高,但看阿高诚惶诚恐的样子恐怕也听不进去多少。 阿铃躲在暗处偷看他们的应对。无论如何,不抓住阿由就无法让她跟岛次对质,这点连阿铃都明白,想必七兵卫爷爷现在一定五内如焚。然而更令人挂意的是阿高的态度。她看起来并非只是因为做客拘谨而正襟危坐,更像在害怕什么事,侧脸显得很疲惫没有精神。 大家都称唿那人作岛次、岛次,但那其实只是岛次的空壳,身体里的是哥哥银次。银次赶走杀死自己的弟弟的灵魂,夺取岛次的身体回到阳世。以这种方式回到自家和自己的铺子,夺回妻儿。 这真是很恐怖的事。可是,阿铃觉得奇怪的是,照说银次向岛次报了仇之后,应该心满意足了,想必会温柔对地待老闆娘和孩子们,致力经营林屋,为一家人往后的幸福打拼才对。阿铃如果站在他的立场一定会这么做,要不然回到阳世就没有太大意义了。 第79页 可是,眼前的阿高为什么如此憔悴不堪呢?看上去战战兢兢的。虽然这个贪婪的老闆娘给人的印象不好,但上次看到她时要比现在有精神多了。 银次回到林屋后到底做了什么事? 今早天空晴朗无云,客房已经早一步收拾起夏天的布置嵌上纸门。纸门轻轻被拉开,阿铃看到阿藤领着阿高离去后,马上奔向后门。阿高从船屋正门离开,沿着邻居长坂大人宅邸的木板墙有气无力地走着。阿铃确认阿藤送完客回到船屋后,跑着追上阿高。 “林屋的老闆娘!” 阿高回过头来,似乎想不起眼前的女孩是谁,阿铃向她说明曾代表船尾前去探望岛次先生,她仍然没有印象,最后费了很多唇舌她才总算记起。 近距离看,阿高眼下隐约浮出黑眼圈,眼角也很干燥。阿铃卧病在床差点丧命时,一直在身旁照料的多惠也是这种脸色。这是没睡好的人的脸色。 不祥的预感像夜晚飞翔的蝙蝠,曲折地横穿过阿铃小小的心里。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小姐。” 天空虽已有秋意,阳光依旧耀眼,阿高觉得刺眼,眯起眼睛。 “老闆娘,对不起,其实我是船屋的女儿,上次我说了谎。” 阿铃很快说明了驱灵比赛时她刚好在宴席附近,目睹岛次先生倒下时的情形。 “老闆娘,我突然说这种话您恐怕不会相信,不过我希望您听我说。” 阿铃调匀唿吸,下定决心开口:“岛次先生现在是不是变成老闆娘过世的丈夫……也就是他的哥哥银次先生?还是说岛次先生有没有做了什么会令您想起银次先生的事,或者他自称是银次先生?” 阿高睁大那双眼角上吊的细长眼睛,本就缺乏血色的脸颊,苍白得像块白布。 “你、你、你,”阿高下巴抖个不停,指着阿铃说,“你到底在说什么?你到底想怎么样?” “老闆娘……” 阿高推开走近的阿铃,背转过身,像要往前扑倒般疾步逃走。 “老闆娘,等等!” 阿铃在后头追赶,阿高跑到长坂家板墙转角处,手扶着墙沿拐弯,蹒跚前进时掉了一只鞋子。她往前踉跄了两三步,最后还是扑倒在地。 “老闆娘,您要不要紧?” 阿铃跑过去,阿高脸色煞白趴在地上,双手抓挠着地面还想逃跑。 “老闆娘,您为什么要逃?我说的话很奇怪吗?” “真是啰唆的孩子,放开我!” 阿高颤抖的声音大吼,胡乱挥舞双手站起身来,完全不顾双脚鞋子掉落,光着脚又打算逃跑。 阿铃大叫:“老闆娘,岛次先生果然变成银次先生了吗?老闆娘是不是也很害怕?银次先生的阴魂在林屋到底做了什么?” 阿高摇摇晃晃停下脚步,回头望着阿铃。她的双眼睁得老大,张大着嘴唿唿喘气。 “阴魂?”阿高嘶哑地低声自语,“你是说,那是阴魂?” 阿铃默默跑到阿高身边抓起阿高的手,她的手冷得像冰块。 “你为什么知道那是阴魂?” 那口气说是质问毋宁更像自言自语。阿铃回答:“我亲眼看到银次先生的幽灵现身,他还说十年前被岛次先生杀害,被夺走了铺子和妻儿,所以他要从岛次先生的身体里赶走他的灵魂,借岛次先生的身体回到林屋。” 阿高无力地垂着脖子,睁大的眼睛眼皮微微颤动,散乱的髮髻垂下一两绺头髮,冷不防地当场瘫软在地。 阿铃大叫一声,艷阳下的路上没有路人经过,阿铃自己脸上也失去血色。 “老闆娘,振作点!” 此时,前方长坂家后门的板门哗地拉开,走出一个女人。她看到阿铃和阿高,吃惊地睁大双眼,柔声问道:“怎么了?” 这真是年代久远的一栋宅邸啊。 阿铃心想:我是家教好的女孩,长坂大人好心地对我们伸出援手,可不能对他们的住家说什么失礼的话。 ——但是如果是乖僻胜就不一定了。 这算什么房子?真亏了它还没倒下,简直就像鬼屋嘛! 总之,这房子已经很旧了,到处破损不堪。现在所在的榻榻米房暂且还铺着榻榻米,墙壁还没坍塌,天花板也没有破洞,可是随处可见漏雨的痕迹,格子纸窗也满是补贴的痕迹。 从船屋二楼可以清楚看见长坂大人的宅邸,阿铃虽然看到屋顶瓦片有补修的痕迹,却没想到环绕着壮观板墙和青翠树木的宅邸内竟然已经荒废到这种程度。 因为是旗本宅邸,占地确实很大。从后门穿过中庭,走到这间榻榻米房的确穿过了很长的走廊。然而沿途看到的房间,不是榻榻米掀起来露出地板就是屋顶破了大洞,要不然便是格子纸窗全被拆掉,光看那些房间就给人一种走进废屋的错觉。 七兵卫爷爷在阿铃一家人打算搬到船屋时曾说过“邻居是个穷旗本”。爷爷上门打招唿时,不知道有没有看到屋子的内部? ——院子也是。 光从外面看,尤其是从船屋二楼俯瞰时,只觉得院子里种有很多高大的林木,然而从近距离看,明显看得出这院子乏人照料,林木茂密得跟山林差不多。杂草丛生的假山后面就算住着狐狸或狸猫也不奇怪。仔细想想,阿铃从没见过园丁出入邻家院子。 第80页 一个很轻的脚步声响起,有人从走廊朝这边走来。阿铃暗自一惊,马上趴伏在榻榻米上。 “哎呀,不必那么拘束。” 说话的声音和蔼可亲,是刚才那个女人。她的年龄和多惠差不多,身材娇小、圆脸,声音像少女一样可爱。 “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真是抱歉。来,请用茶。” 女人在阿铃身旁坐下,自托盘中端起茶杯请阿铃喝茶,动作很流畅。 “你大概吓到了吧?不过请放心,那女士已经醒来了。再躺个半个时辰就可以完全恢復了。” “非常感谢。”阿铃再度深深鞠躬行礼。 女人笑着说:“真有礼貌,你是邻家料理铺的女儿吧?” 阿铃吓了一跳:原来对方知道我的事。 “是,我叫铃。” 女人也回礼:“我是这家主人长坂主水助的妻子,叫美鲜。” 妻子?啊?不是下女? 大概是阿铃的惊讶全写在脸上了,美鲜手遮着嘴巴哧哧地笑:“我们家没有下女,家事都是我在做。” “啊,是这样吗?” “正如你所看到的……”美鲜用手示意荒废的榻榻米房说,“我们是穷得连装饰品都没有的旗本呢。” 不仅是房子,美鲜身上的衣服也是洗得泛白的补丁衣服,右边袖子明显有缝补的痕迹。她头上的髮髻也只是插着一把陈旧的黄杨梳子。阿铃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涨红了脸,美鲜见状又咯咯笑了起来。 “哎呀,对不起,你不用在意。我跟夫婿都很喜欢这栋宅邸,再怎么破旧荒废,我们都不觉得羞耻。不过船屋开张后,我跟夫婿时常聊起你们呢。想说那么高级的料理铺不知道会端出什么料理?又是什么样的客人上门呢?” 两人的立场好像颠倒了。阿铃不禁说道:“其实我家一点都不高级也不豪华,反而我常常在想,邻家宅邸里不知住着什么伟大人物呢。” “这不就是双方都在单相思了。” 对方的声音和旗本妻子身份相符,沉静优雅,而从她口中竟然说出“单相思”这种庶民用语。阿铃心想,不是每个旗本夫人都这样吧,眼前这位夫人应该算是特例。 院子草丛里传来一阵汪汪狗叫声,美鲜轻轻拍了一下手说:“阿铃,你有没有见过小白?” “小白?” 美鲜起身到窄廊,叫着“小白,小白过来”。一只白狗穿过杂草树丛跑了过来。“小白,坐下,有客人。以前你们见过吧?” “你这样说,这孩子怎么会记得。” 走廊传来声音,声音主人慢条斯理地走进房里。来人年约四十,瘦削的高个子、长下巴、两眼之间间隔有点远——张脸长得有点像鮟鱇鱼,阿铃觉得似曾相识…… “啊!”阿铃大叫着跳起来,“对了!是那时见到的武士大人!” 事情发生在第一组客人筒屋光临船屋那天,阿铃和阿园、小丸在河道旁丢石子玩,因为阿梅忽然现身,阿铃吓了一跳,糖果哽在喉咙里。那时抱起阿铃,拍打阿铃背部让她吐出糖果的救命恩人,正是眼前这个男人。 “对了,那时这只狗狗也在场!” 高个子武士朝着美鲜笑了笑随即坐下,用慢条斯理的语气对惊讶的阿铃说:“那时都没机会自我介绍,我是长坂主水助,高田屋七兵卫有没有说我是邻家的穷旗本?还是拿我长得像鮟鱇鱼这件事取笑呢?” 长坂主水助丝毫不以为意地说:“我虽然穷,时间却很多。” “我是小普请组……这个字眼你肯定不懂,简单来说就是我虽有旗本的门第,但没有差使,所以俸禄也很少,少到连维持我和内人两人的生计都很困难,幸好还有各种家庭副业可做,总算能勉强餬口。” “啊,是。”虽然不知所措,阿铃还是含煳地应了一声。这种事跟我说好吗?不过也无所谓吧,光是这间宅邸内部,一眼就看得出主人生活困窘。 “我早就听闻船屋有很多祸事,毕竟那房子早在船屋搬来之前就闹过鬼。”长坂主水助歪着下巴说,“本想直接向船屋打听这回又发生什么事,也常和内人提起这件事。刚才内人通知我船屋的阿铃在后门遇到麻烦了,这正是个好机会。” “谢谢您帮忙。” “哪里哪里。不过,那女人不是船屋的人吧?美鲜说,那女人好像在和你吵架,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事说来话长。到底该从哪里向他说明好呢? “这件事也跟船屋的幽灵作祟有关……那个,长坂大人……”阿铃犹豫不决,干脆反过来请教对方,“我听说现在的船屋三十年前是座坟场,对面有一间叫兴愿寺的寺院,听说那个寺院住持……杀了很多人,发生过很可怕的事,后来寺院因为火灾而烧个精光。” “嗯,”主水助点头说,“其实我也不清楚当时的事。因为长坂家宅邸当时并不在这里,这栋房子是兴愿寺的事件之后才盖的,那时我还是个十岁的小孩子。” 阿铃很失望。原来长坂大人也不知道事件始末。 第81页 “只是……”主水助瞄了一眼妻子继续说,“我听家父说过,长坂家奉命迁移到这里来,是因为有一个亲戚和兴愿寺事件有关。幕府大人不仅要我们搬家,我父亲被罢职成为小普请组也是因为这件事。” 阿铃虽然无意,却情不自禁地从长坂大人面前缩回身子。美鲜笑着解围说: “你这么说,阿铃会害怕的,好像我们家出了一个可怕的杀人兇手。对不起啊。” 主水助睁着那双间距有点远、活像鮟鱇鱼的眼睛愣了一下,笑了出来。 “原来如此。不过,事实就是事实……不能歪曲。” “不,不,我不怕。”阿铃重新坐正身子,“我一点都不怕,只是吓了一跳而已。” “那就好,你慢慢听下去就知道了。” 主水助搔着脖子接着说:“和兴愿寺事件有牵扯的是我叔父,祖父的么儿。我父亲是长男,这样说你懂吗?” “是,我懂。” 兴愿寺烧毁时,主水助的父亲三十五岁,叔父才二十三岁。 “不知道告诉你这么小的孩子恰不恰当,我的祖父很风流,他跟我祖母除了生了一个男孩外,还有一个早夭的女儿。年轻时女人一个玩过一个,晚年还生了三个年纪可以做他孙子的小孩,而且还是跟不同的三个女人所生。这些你听得懂吗?” “我想……我懂。”阿铃一本正经地回答。 “家父虽然身为长坂家的一家之主,却为了这些年轻的异母弟弟吃了不少苦头,临死前还在抱怨,说这几个叔父不但花钱如流水,而且个个都是自大的懒惰虫……” 主水助感同身受地转述父亲的抱怨。 “其中最棘手的就是这个小叔。他个性温柔,小时候也常陪我一起玩。只不过生性风流,关于这点他可说是尽得祖父的真传。再加上人长得英俊,女人很难不为他心动。” 主水助的父亲好不容易为他找到差使,可是两次都遭解僱,解僱的原因都是女人,其中一次竟还跟长官的妻子有染,两人打算私奔。他们这种行为本来被腰斩都无话可说,但大概是贼运太好,他只是失去俸禄而已。既然如此就让他从此过一般庶民生活算了,主水助的父亲准备了一笔资金资助他开道场,没想到那笔钱他又全花在妓女身上。最后总算为他找到一户尚称门当户对的人家入赘,这回竟然跟妻子的姐姐勾搭上,引出一场风波—— 主水助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一样,讲述得很流畅。难道他一直想向人述说这段往事?因为他看上去甚至有点愉快。 “之前我说过,兴愿寺的事件那时我十岁了,我对这位叔父印象还很深刻。事件发生半年前,他被入赘的家赶出门,之后一直跟我们住在一起。” 主水助又说:“虽说住在一起,但我也不清楚为何叔父会跟兴愿寺住持扯上关系。” “听说那个住持暗地放高利贷,我父亲猜可能是因为这点两人才会认识,我也这么认为。叔父需要钱的原因不外是为了女人,他和其他叔父不同,自己过得并不奢侈,把钱都花在女人身上。也不知道是哪里的女人,也许是妓女。” “那是初春一个刮着强风的夜晚——”主水助换了一种语气,“草木都已入眠的丑时三刻,叔父心急地敲门唿唤我父亲,我和父亲同时醒来,发现叔父提着破灯笼站在院子里。他穿着便服,下摆塞在腰带上,两边袖子用束带束着。仔细一看,他的脸上、手臂上全身都沾满了鲜血。叔父说,他刚杀了人。他说这件事的口气听起来愉快又干脆,当时不晓得为什么我忽然为他感到自豪,我认为他一定是杀了坏人。实际上叔父那时很有精神地扬起双眉,英气十足,威风凛凛。” ——我还有非做不可的事,一定要杀的人。我正准备杀进兴愿寺追那个人,又怕日后会给长坂家带来麻烦,特地回来通知一声。 “叔父说,长坂家跟这件事毫无关系,如果有人问起,就说他很早就离家出走,已经跟长坂家断绝关系很久了。叔父又说,如果上头来调查这件事,他已经将事情始末写在一封信里,藏在房间信匣内,到时候把那封信拿给他们看就行了。说完,叔父就要离开,我父亲赶上去,问他是不是一个人,他说这件事不需要帮手,就这样跑进夜色中。” 主水助顿了一下,回忆着当夜的事,视线变得很遥远。 “过了半个时辰以后,兴愿寺起火了。” 当时,长坂家距离这里有一町(约一百零九米)远,但是仍旧看见兴愿寺燃烧的火焰清晰地浮现在夜空,爆裂的火星在风中飞舞,到处都是烧焦味,令人喘不过气来。 “那晚强风唿啸,但是火焰却没延烧到兴愿寺外,年幼的我看来,好像是火焰团团包围住兴愿寺,不让任何人从兴愿寺里逃出来。” 主水助一本正经地说到这里,冷不防又笑了出来。 “这样的措辞好像有点假惺惺。那时,还没人知道有很多人死在住持手里,是倖存的寺院下人及和尚供出这些事才真相大白。我对火灾那晚的记忆,受到一些流传的巷议影响,想必不真切了吧。反正回忆大抵就是这么回事。” 第82页 “听说放火的是住持,纵火后他自己逃走了,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行踪成谜。” 听阿铃这么说,主水助点头说道:“你知道的还真多。正是这样,对寺社奉行所1来说,这次事件跟和尚犯了色戒这等小事完全不同,是不得了的大事。为了名誉,说什么也得找到那个住持,只是不知道究竟他是升天了还是钻到地洞,最终还是没找着。” 1专门负责寺院神社案件的衙门。 接着,他又低声加了一句:“而我叔父也没回来。” “在废墟中不仅发现人骨,也发现几具显然是被烧死的尸体,也有尸体被压在柱子和墙下,我的叔父大概也在其中。要是找到长刀还可以判断哪具尸体是他的,但长刀也许是压在瓦砾堆中或是有人拿走,一直找不到,我们也没办法。” “长坂大人的叔父打算杀什么人呢?是不是住持?” “应该是吧,看来我叔父并没有成功反而命丧火窟了。” 第22章 倖存的寺院下人在寺社奉行所严厉审问下招供——他并不清楚住持的恶行,只知道从几年前开始住持便时常从町内带回无业武士或游民,让他们在寺里住下,一阵子过后那些人突然不见踪影,这样的事一再发生。而且下人说,约莫一个月前,有位年轻武士来找住持,之后便时常出没,听说那人是宅邸位于寺院不远的旗本长坂家的人。 “因为这样,上头得知叔父的事,长坂家也无从隐瞒了。而且我父亲一开始就不打算照叔父交代的,狡辩叔父已经跟家里断绝关系云云。他很好奇到底叔父查探出住持什么秘密?为何那晚会独自一人杀进寺院?还有那晚杀进寺院之前,他到底砍杀了什么人而全身沾满鲜血?我父亲实在很想解开这些谜团,明知会因此受到惩罚,还是主动接受寺社奉行所公役的审问,可是……” 据说最后还是没有得到明确的答案。 “父亲接受了处分,被迫辞去御先手组1的工作加入小普请组。上头严厉命令我们搬家,父亲特别要求搬到这里。可见父亲是想打探叔父最后在兴愿寺做了什么。” 1弓箭、枪炮组的警卫。 主水助那酷似鮟鱇鱼的脸绽开笑容,笑着对阿铃说:“不过,家父虽然有此心愿,但也没有认真追查,他只是觉得整件事很奇怪而已。当我继承了父亲的地位时,也连带继承了那份‘很奇怪’的心情,但我也没能解开谜团,只守着这间破屋悠闲地过着穷日子。每逢初春颳大风的夜晚,我偶尔会想起那场大火和我叔父英姿焕发的表情……每天平静过日子。” 阿铃轮流望着长坂夫妻安详温和的表情,听完这个漫长的故事,她悄悄地调匀唿吸,心脏怦怦跳着,决定问出逐渐浮上心头的疑问。 “长坂大人,我想请教一件事。” “什么事?” “您的叔父大人叫什么名字呢?” 二十三岁的英俊男子,而且喜欢女人。 “他叫玄之介。”主水助回说,“他身边的女人有时也唤他阿玄,我父亲极不喜欢这个称唿,说是很像花花公子的名字。” 阿高虽然醒转,却还是头昏眼花无法走路。美鲜亲切地跟阿铃说:“我照料那人,你先回家一趟。”阿铃感激地决定听从她的话,实际上她此刻正脚底发痒,很想赶回船屋。 七兵卫和太一郎在榻榻米房内商量事情,阿藤和阿先正在更换格子纸窗的窗纸,多惠似乎睡着了。阿铃为了避免大人注意,缩着脖子蹑手蹑脚走着,来到楼梯底小声唿唤:“玄之介大人?” 多亏了阿先和阿藤每天擦拭,楼梯板光可鑑人。 “玄之介大人,请您出来,我是阿铃。”阿铃爬到楼梯中央唿唤着,“我想跟玄之介大人说话,拜託您快点出来。” 连阿铃自己也不懂为什么,说着说着竟哭了起来。她觉得很奇怪,伸手擦去眼泪。 “玄之介大人,您不要使坏。” “我在这里。” 身后传来声音。回头一看,玄之介正一如往常悠然地坐在楼梯中央。 “怎么了?阿铃,为什么哭丧着脸?” 看到他的脸、听到他的声音时,阿铃当下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掉泪。 她跟玄之介很亲近,也清楚对方是个幽灵,不但不能触摸他,他的身体也是半透明的。尽管如此,阿铃却从来没想过、也没想像过关于玄之介的“死”。人死了才能成为幽灵。可是对于一个经常见面、彼此有说有笑的朋友,根本没有必要去思考对方是怎么死的。 “玄之介大人果然已经死了。”阿铃好不容易才说出这句活,大哭起来。 “原来……你到长坂宅邸了?”玄之介的手支在下巴上学着小孩子托腮的样子喃喃自语,“我就知道总有这一天,毕竟你们是邻居。” 阿铃用手擦拭脸颊,手背沾着眼泪黏煳煳的。 “为什么您不早点告诉我?” “说我是长坂家的人?嗯,这个嘛,”玄之介笑道,“因为我跟那个鮟鱇鱼脸的主水助是亲戚这件事说出来太没面子了,不太好意思说。” 第83页 “胡说。” “不是胡说。长坂家每隔几代就会出现那种长相,两眼之间相隔两寸。” 玄之介一本正经地用手指比出两寸距离。阿铃破涕为笑,但眼泪还是不争气地落下来。 玄之介看着阿铃的脸笑着说:“主水助虽然是穷旗本,但是人很亲切吧?” “是,夫人也很温柔。” “而且相当漂亮。” “你又说这种话。” “这是事实吧?我每次从窗口看到主水助夫人时,总是咬牙切齿地想,那个鮟鱇鱼脸实在配不上那样的美女。” 玄之介接着说:“主水助小名叫小太郎。” “长坂家每个长男都叫小太郎。那小子从小就是那张脸,我以为只要好好训练,他也许可以成为剑术高手,毕竟他的视野应该比一般人更宽广。” 真不知道玄之介到底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 “可是,那小子不但剑术不行,算盘也很糟,字写得丑,口才又不好。在他父亲那一代就失去公职,对他来说或许是好事,那么没用的男人实在罕见。”玄之介揣着手不胜佩服地摇着头,“不过跟他比起来,我更是个大饭桶,也没资格说得太嚣张。” “您已经说得很过分了,玄之介大人。”阿铃仰望他认真地说,“您干脆现身在长坂大人夫妇面前如何呢?然后把三十年前那晚发生的事告诉他们,这不是很好吗?” 我也想知道谜底。 谁知玄之介竟然一本正经地说:“阿铃长得跟我母亲很像。” “你听主水助说了吧?我是父亲跟一个十来岁的下女生的孩子,母亲在我襁褓间就嫁到别处去,后来一直没有消息。当我入赘亲事谈定后,总算跟她见上一面,那时她是下谷一个小商人的妻子,身材刚开始发福,有一双大眼睛,长得很讨人喜欢。入赘后,母亲的脸老是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实在没法定下心来。” 阿铃撅着嘴问:“所以玄之介大人就跟媳妇的姐姐要好,惹出一场风波?” “主水助连这种事都告诉你了?真是个多嘴的傢伙。” 长坂主水助根本不知道阿铃认识玄之介本人,这样非难他实在没道理,阿铃不禁扑哧笑出来。 “啊呀,总算不哭了,这样才像阿铃嘛。” 阿铃自己也这么认为,就像玄之介也不适合板着一张脸说话。 “嗯,我不哭了。不过,您也不要岔题。明明就住在隔壁,为什么您不在长坂大人梦中出现,告诉他以前的事呢?您也可以像现在跟我说话一样和长坂大人讲话吗?” 玄之介松开怀中的手使劲搔着后颈。阿铃想起刚才长坂大人也做了一样的动作。 “这个嘛……办不到。” “为什么?” 阿铃追问,玄之介垂下双眉,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 “因为我全忘了。” “啊?” “三十年前那个颳大风的夜晚,兴愿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为什么会丧命?为什么打算杀了兴愿寺住持?之前又杀了谁?又为什么杀了对方?”玄之介一口气说到这里,望着空中继续说,“我全都忘了。既然小太郎这么说,看来我真的打算在那晚杀进兴愿寺,之前也的确在寺院周边探查过吧。可是我完全不记得了,记忆从脑海里消失得一干二净。” 玄之介握起右拳咚咚敲着自己的头。 “也许我不能升天的原因就在这里。因为全忘了,灵魂才徘徊在人世。” 世上真有这种事吗——阿铃也答不出来。这时外面传来喧闹声,声音很快地接近。 “请问一下!请问一下!” 有个衣服下摆塞进腰带的矮小男子,重重踩着脚步扬起尘埃风风火火地奔进船屋,趴在木地板边缘问道: “请问高田屋七兵卫先生在这里吗?我是向岛辰太郎捕吏头子的手下阿德,高田屋老闆在这里吗?” 七兵卫哗啦拉开纸门跑出来。 “哦,是阿德,什么事?” 自称阿德的那个矮小男子气喘吁吁:“您在找的那个阿由找到了!那女孩躲在浅草弁财天神后的射靶场二楼。今早她在那儿杀了人,被人押送到办事处。” 阿铃可以想像七兵卫现在一定吃惊地倒抽一口气,她自己也是瞠目结舌。 “到底杀了谁?” “她杀了自己的情夫,杀了那个赌鬼桥二郎。” 在阿铃心目中始终很了不起的高田屋七兵卫,在世人眼中似乎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白子屋主人长兵卫遗弃的私生女阿由,在正式接受桥二郎兇杀案审讯前,先被带到了船屋。再度召集曾经出席驱灵比赛的人,也唤来林屋岛次,准备听阿由招供。 当然这是七兵卫的提议。照理说,即使是半天的时间也不允许将正准备押送拘留所的杀人罪嫌移送到别处,不过七兵卫还是打算这么做。这不是有钱或是有门路就办得到的事,除非这两个条件凑在一起,加上提出要求的人值得信赖,否则根本行不通。而七兵卫在听闻阿由在浅草弁财天神后一带落网的消息后,当天太阳还未下山前便已安排好一切。 第84页 “不愧是老闆。” 阿铃听着阿爸不胜佩服地喃喃自语,自己也只能“嗯、嗯”地点头附和。虽然尊敬七兵卫爷爷的心情始终没变,不过关于这件事,阿铃始终觉得爷爷脑筋太顽固。岛次怎么可能和阿由串通,故意破坏驱灵比赛呢,事情怎么可能这么凑巧。 “不过,”玄之介揣着手说,“这样也好,纠缠在一起的线也许能就此解开。” 七兵卫下令这天的宴席菜色必须跟上次一样,突如其来的差事让船屋内外忙得人仰马翻。虽说菜单不变,但这回缺了岛次做帮手,太一郎一个人根本准备不来,何况这回又多了见证人七兵卫和头子的份。七兵卫还性急地打算,说要是能让阿由供出在驱灵比赛搞鬼的花招,事后要吃红豆饭庆祝。要太一郎独自准备这么多菜,他怎么可能忙得过来? 七兵卫临时从高田屋调来三个厨师,做太一郎的帮手,其中两个人是高田屋的老手,阿铃也很熟悉。他们虽然不胜怀念地对阿铃说你长大了,却也没时间多聊,一到船屋马上就投入筹措食材和事前准备的工作。宴席定在明天中午,太一郎说,今晚得在厨房挑灯夜战。 尽管如此,阿爸恢復了久违的朝气,声音也显得很有精神,光是这点阿铃就很高兴。毕竟厨师要是没菜可做也提不起精神。 阿先先是以“怎么可以让杀人兇手进到招待客人的铺子”为由,反对阿由进船屋,但她也很清楚七兵卫话一旦说出口使绝对不会改变主意的性子,索性就静下心来帮忙。阿藤也是忙进忙出,没时间照料阿铃。阿铃猜不出阿藤对这次宴席抱着什么心态,也不知道她昨晚跟阿先之间的争执解决了没有。 大人们忙得团团转,阿铃只能跟玄之介无聊地坐在二楼空房单。隔壁的榻榻米房将用来举行宴席,阿先和阿藤已经细心打扫过了,听说连屏风和插花都想用跟那天一样的。阿铃寻思先前驱灵比赛时到底插了什么花,哪知竟完全想不起来。 玄之介在榻榻米上躺成“大”字形,仰望着大花板,打了个呵欠说:“阿铃,这回可能是抓住那小子的良机。” “那小子?” “蓬髮啊。” “蓬髮会出现吗?” “会,一定会。”玄之介信心十足,“卡在那小子心里的……手足的纠葛,加上年轻女孩,条件不都全了?不可能不出来。” “要是出来了该怎么办?” “这要看那小子出来做什么。” “要是跟筒屋宴席那次一样胡乱挥舞长刀呢?” 玄之介笑着说:“放心,那小子不会砍阿铃。” “就算不砍我,砍了其他人也不好。” “这不用担心,先担心他要是又大哭起来该怎么安抚他吧。” 刚感觉一阵冷风吹来,就看到阿蜜从走廊飘进来,意外的是她今天没有结髮髻,甚至也没有拢成梳子卷,长发像刚洗过一样自然垂下来,长达腰际的黑髮发出光亮,仿佛秋日阳光下的河道水面。 “哎呀,简直像刚从井底爬出来似的。”玄之介躺着嘲弄地说,“姐儿,要多少钱?” 阿蜜面不改色,跨过玄之介来到阿铃身旁。阿铃坐在窗前,脸颊映着明亮的午后阳光。阳光也映在阿蜜身上,身体照到阳光的部分显得比较淡薄。 “关上窗户吧。”阿铃手伸向格子窗板。 “不用了,阿铃,你这个年纪要多多晒太阳。”阿蜜飘然屈膝斜坐,一手手肘搁在窗框,笑道,“阿铃,你今天到阿母房间探望了吗?” 她指的是多惠。 “嗯,早上有去向阿母请安。” “是吗?阿母身体怎么样呢?” “没什么起色。虽然病得不严重,短期内还是很难起身做事。饭也吃得不多,脸色跟阿蜜的一样苍白。” 听阿铃这么说,阿蜜单手轻轻拢着头髮,微微皱着眉。 “是吗……阿铃,你阿爸他们今晚一定很忙吧?今晚你陪你阿母睡好了。” 阿铃吓了一跳,怎么突然这么说?玄之介翻个身手肘支着头望向这边。 “船屋每个人都很忙,只有你阿母身体不舒服躺在房里,她大概会觉得自己被丢下了吧。而且你阿爸要熬夜做事,她想必更加寂寞。阿铃,你今晚陪阿母睡吧。” 阿蜜的语气恳切温柔,阿铃觉得心痛了起来。阿蜜实在是个好人,经阿蜜一提醒,阿铃才觉得的确如此。阿母现在一定很寂寞吧,不能陪在总算振作起来的阿爸身边帮忙,不知道心里有多不甘心。 “嗯!我会的!”阿铃很快站起身,“我现在就去看阿母!也许她正想要什么东西呢。” 阿蜜微笑着目送跑出房间的阿铃。玄之介躺在手肘上转着头,抿嘴笑着。 “怎么了?姐儿,今天表现可嘉啊。” 阿蜜没回答,她默默用手指把玩了一会儿头髮,才说:“阿玄,那孩子知道一些你临死前的事吧?” 玄之介眨眨眼说:“是啊。” “你真的忘了死前的事?不是故意对那孩子撒谎吧?” “我没说谎,记忆真的都从脑袋里消失了。”玄之介起身,“不过也许阿铃她……可以帮我找回遗忘的记忆。” 第85页 阿蜜没看玄之介,望向窗外说:“你是说,那孩子会去调查兴愿寺事件?” “她相信那样做能帮我们升天的话,一定会去调查。实际上她已经去找过孙兵卫大杂院的房东了,而且好像也认识了长坂家的小太郎。” 阿蜜突然问道:“你真的想升天?” 玄之介笑了出来:“不知道,没经验,所以不知道升天到底好不好。” “你别打诨。” “不是打诨。那你呢?你喜欢眼前这种状态,还是比较想去什么西方净土?” 阿蜜没回答。她将长发拢成一束垂在左肩,头靠着窗口。 “是……好地方吗?”她小声地说,“西方净土。” 玄之介调侃道:“看大家好像都想去,大概环境还不错吧。” “那,阿玄,你就去吧,我不想去。” 玄之介望着阿蜜苗条的背影问道:“阿蜜,你怎么了?” “没什么。”阿蜜背着玄之介说,“只是……看到讨厌的事,勾起讨厌的回忆罢了。” 玄之介想了一下,他在想刚才阿蜜跟阿铃的对话。 “那个‘讨厌的事’跟阿铃母亲有关?” 阿蜜点头,又很快回头说:“总之,船屋内有一只嫉妒虫,那只嫉妒虫四处爬来爬去,仿佛自己是主人。” “阿蜜……” “阿铃不是个好孩子吗?你也很疼爱那孩子吧?” 阿蜜眼里闪烁着走投无路的悲哀黑影。 “我不想让那孩子知道我生前是一个多么坏的女人,也不想让她知道我因为嫉妒而走上歧路。可是……我又不忍心看那孩子因为失去母亲而悲伤,不能让那种事发生。怎么可以从小孩子身边夺走母亲呢?” “阿蜜,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说,这屋里有个女人打算赶走多惠。”阿蜜单手贴在榻榻米上探出身,“可是,如果我要向那孩子说明我为什么知道这事,不就得向她说出我的过去?说我生前也做了同样的事,说我为了从某个女人身边夺走心爱的男人,做了一模一样的事。这种话我哪说得出口?那孩子会因此讨厌我吧?” 玄之介抱着手臂,嘴巴弯成“へ”字形望着阿蜜。阿蜜已完全失去往日神采,垂着头让长发遮住自己的脸。 “这件事……日后再谈。”玄之介缓缓开口,“明天中午会有其他满怀嫉妒的人要在这里一决胜负,虽然跟你口中的男女关系的嫉妒不相同,但就妒羡别人的人生这点来说,也算得上是另一种嫉妒。我说的就是阿由、岛次跟银次。” “啊,讨厌讨厌!”阿蜜摇晃着头髮,鼻子对着天花板说,“人,为什么这么骯脏呢?为什么就不能活得更清高呢?” “知道的话就不用吃苦了。”玄之介说完,微微笑着。 那晚,阿铃恳求阿先,总算得到和多惠同睡的许可。阿铃说,大家都很忙,阿母一个人太可怜了。阿先很惊讶阿铃这么懂事,马上便答应了。 多惠虽然也很惊讶,但打心里高兴。不过她还是担心自己的病会传染给阿铃。阿先一直帮阿铃说话并安慰多惠,医生说过这病不会传染,多惠总算安心答应。 母女俩天南地北聊了很多,菜色的话题、天气的话题以及阿铃还是到私塾去上课比较好,等等。夜里,阿藤送来睡前的汤药,看到阿铃钻进多惠身边的被褥,狠狠责备了阿铃一番,阿铃坚持说是阿先大妈答应的。 “可是,这样对阿母身体不好!” “不会!” 阿铃实际待在母亲房里才深刻体会到,就算周遭的人不是刻意的,病人也会强烈地感到孤独,而且免不了会兴起被大家冷落的感觉。急促的脚步声、吩咐事情的声音、哄堂大笑声,这些听起来似乎都很遥远,遥远得无法靠近。原来这种孤单一人被流放到荒岛的寂寞竟是这么难受。 “阿藤姐,就一晚上不打紧。”多惠帮着阿铃说话,“再说有阿铃陪着,我反而比较有精神。船屋这么忙,我什么都帮不上,觉得很没面子也很对不起大家,有阿铃在让我宽心不少。” 这时,阿铃发现阿藤眼底闪过一丝像是愤怒的光芒,但阿铃没有因此胆怯。昨晚和阿先激烈争执时,阿藤眼里也闪现过那种眼神吧——看清了阿藤至今努力隐瞒的真心,阿铃觉得此时更不能畏缩示弱。 她们两人的争吵会不会出现在阿铃的噩梦中呢?阿先大妈竟然说出那种话,而阿藤大姨也毫不客气地反驳,实在难以置信。阿铃想着这件事,一颗心摇摆不定。不过那毕竟是实际发生过的事。那晚阿藤大姨吐露了隐藏许久的秘密。现在这样正面相对,阿铃总算明白那是躲避不了的事实。 阿藤大姨喜欢阿爸,认为阿母很碍眼。之所以在阿铃面前装成疼爱她的好大姨,是冈为她认为这样做,阿铃也许会喜炊她更甚于自己的亲生阿母。 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而且就算阿藤大姨没那么做,阿铃也是喜欢她的。为什么不那么一直维持下去呢? 因为太过悲哀和气愤,阿铃说不出话,只是用坚定的眼神笔直地回望阿藤,仿佛在告诉她:“我听到了,全都知道了。” 第86页 “哎,阿铃,你那样瞪着大姨,大姨会害怕呀。” 阿藤垂下眼睛。她应该没有看穿阿铃的心思,不过显得有点胆怯。 “真拿你没办法。那,老闆娘,你可别忘了喝药。” 阿铃紧张地看着阿母喝下汤药,要是有一喝就见效的神奇药物不知有多好。 “会苦吗?” “有点。”多惠笑着。 “阿铃,你绝对不能舔汤药碗玩啊。”阿藤厉声叮嘱后,端着空碗离去。 “挨骂了。” 多惠和阿铃相视而笑,没多久,两人手牵着手睡着了。又过一会儿,阿蜜出现在房内角落。她看着两人的睡脸,双唇微微嚅动着像在唱着歌。 第23章 翌日,白子屋和浅田屋众人聚在屋里,各怀鬼胎静候着。捕吏头子向岛辰太郎和手下阿德也押送阿由来了。 阿先事先叮嘱过阿铃不可以看罪人,不让她在场,所以阿铃躲在楼梯后面偷看。 果然是驱灵比赛前自称是白子屋阿静来到船屋的女孩,和那天像个大小姐的穿着打扮相比,今天她穿着缝了补丁的寒酸衣物,髮髻凌乱。大概很久没洗脸,脸颊脏得发亮。 “快,快上去!” 辰太郎头子催促地推着她,阿由不由得脚步踉跄,气得像一只饿狗般露出牙齿瞪着头子。她的腰上绑着捕绳,双手反剪在后,阿德在她身后紧紧抓住她的双手。她抬起唯一可以自由活动的脚踢向头子。辰太郎头子似乎早就料想到她会这么做,巧妙地躲开并狠狠甩了阿由一巴掌。她勐然垂落下巴,脸颊上印了个大红手印。 阿铃还是头一次看到腰上绑着捕绳的人。她很怕,怕得舌头像要缩回喉咙深处。 太一郎和七兵卫并立在铺子前迎接头子一行。七兵卫看到前来众人,说是不能让料理沾染上罪人的秽气,命太一郎回厨房,脸上则挂着阿铃从未见过的严厉表情,站到阿由面前。 “欢迎光临。”他从丹田里挤出丝毫听不出欢迎意味的声音说,“你该不会说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吧,这里正是你干过坏事的料理铺。” 阿由抬起眼把脸挨近七兵卫问:“你是谁?” 声音跟那天听到的很像,但比那天更嘶哑尖锐,而且粗鄙。 “我听说他们愿意让我见白子屋长兵卫才来的,不是来听你这不知底细的老头子说教的。” “你这婊子,怎么可以这样对七兵卫老闆说话!”阿德在阿由身后推搡,“你知道你给船屋添了多少麻烦吗?难道连声抱歉都不会说?” “阿德先生,算了。”七兵卫说,“反正是个人面兽心的杀人兇手,我根本不期待她会说人话。” 阿由冷笑道:“我确实杀了人没错,但是要说到人面兽心的话,我可比不过他们。他们到了吧?我光闻臭味就知道!就是白子屋那伙人!闻他们身上的臭味就知道他们根本是一群畜生!” 辰太郎头子制止阿由说下去,拉曳着她上楼。“不要拉会痛啊。”“你这贱人给我住口!”阿铃在楼梯后缩着身子听着杂乱的脚步声和两人激烈的叫骂声,真想塞住耳朵。 已经先在榻榻米房等候的白子屋众人看不出困窘或发怒的样子,反倒像是松了一口气。真正的阿静今天穿着昂贵的印花布衣服,好像有喜事一样,是为了庆助抓到了冒牌货吗? 阿由被带进房内坐下,榻榻米房里传来喧闹声。阿先应该会送茶上去,阿铃打算等她上去后再偷偷上楼。 这时,有人用力抓住蹲着躲在楼梯后的阿铃的手腕。 阿铃惊吓过度,差点大叫地跳起来,可是抓住阿铃手腕那人先比了个“嘘”的动作制止,然后用另一只手按住阿铃,免得她一头撞上楼梯。 “阿铃,对不起吓你一跳。” 阿铃睁大双眼:“是阿母?” 多惠愉快地偷笑说:“我去上厕所,发现你躲在这里。看起来好像很好玩,我也想一起偷听。” 多惠脸色依旧苍白得像蜡纸,但是眼神发亮。 “可是,阿母,你的身体吃得消吗?不会冷吗?我帮你拿外褂来好吗?” “不用了,你放心。”多惠在楼梯下悄悄伸长脖子探看二楼动静,说,“从这里偷看,心脏怦怦跳的。就跟七兵卫爷爷喜欢的说书故事里头出现的密探一样呢。” 阿先从厨房出来,阿铃和多惠同时躲进楼梯底下,头上传来阿先一级级登上楼梯的脚步声。阿铃和母亲对望,多惠用手捂住嘴巴缩着脖子。 “阿先大妈没发现呢。” “今天早上她的表情很严肃。”多惠说,“大概是担心今天的聚会,阿母也很担心……” 阿铃靠向母亲。瘦削的肩膀、凌乱的头髮,但是阿母身上的气味和体温仍跟以前一样。 “阿母竟然在船屋这种关键时刻病倒,给大家添了麻烦,真是没用。自已都觉得很丢脸。” “不会啊……没人这样想的。” 多惠温柔地望着阿铃说:“不过,看到你好像变成辰太郎头子的手下,一脸认真地躲在这里,阿母突然觉得畏畏缩缩的自己很可笑。才想,好,今天就当阿铃的手下,看看白子屋的纠纷要怎么收场。” 第87页 楼上房内继续传来说话声。阿由尖锐的怒骂声似乎暂时平息了,但从传出来的都是男人的声音看来,也许辰太郎头子此刻正在讲述他如何抓到阿由的经过。 “你以前也像这样偷看吗?” “嗯,对不起。” “没必要道歉啊。船屋一开张就灾难不断,也难怪你会担心。你比阿爸和阿母以为的还要坚强啊。” “没有啦。” “有,是真的。看到你躲在这里时我就知道了。”多惠单手贴在心脏上,“那感觉咚一声就跳进我这里,告诉我说,阿铃已经不再是个顽皮孩子了。” 阿铃觉得自己好像脸红了。又有脚步声传来,两人往上瞧,阿先正一级级下楼,下到最后一级停住脚步,忧心地仰头望着楼上。不知道是不是多心,她似乎是垂头丧气地走回厨房。 “一直躲在这里听不到屋里的动静,接下来怎么办?”多惠问。 阿铃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要是跟多惠一起行动,就不方便和幽灵们说话。玄之介和阿蜜也会顾忌多惠,也许不会现身。这时如果蓬髮大哭闹事的话,该怎么办呢? 不只是这样,待会儿岛次也会过来,占据岛次躯体的银次阴魂也会一起来。搞不好会演变成极为骇人的局面,这样会不会影响到阿母的健康呢? 可是跟阿母挨在一起成为心意相通的“密探伙伴”这时刻,给了阿铃无可取代的幸福感。她不想失去这一刻的幸福。 阿铃下定决心。“阿母,”她握着母亲的手说,“阿母跟我在一起的话,接下来可能会发生让阿母吓一跳的事。也许阿母会看到很奇怪的事,可能我也会做出很奇怪的举动吓着阿母,可是这些全都有理由,我现在也交代不清楚,事后我会仔细告诉阿母的。所以,阿母什么都不要问,听我的话去做好不好?” 多惠似乎看出阿铃眼神里的认真。她一本正经地点头,回握阿铃的手说:“我明白了,阿铃。” “那,我们上楼。” 两人弯着腰迅速登上楼梯。阿铃牵着多惠的手熘进众人所在房间的隔壁空房,两个房间只隔着纸门,透过纸门上方的格子窗可以清楚听到席间对话。 “这全是我当年血气方刚犯下的过错……” 说话的是白子屋长兵卫,他正夹杂着辩解说明阿由的出生经过。浅田屋想弄清楚阿由和白子屋的关系,而且他们在怀疑是阿由跟白子屋串通好的。因此就算是家丑,白子屋也不能省去这段说明。 “这么说来,我跟鸟粪差不多,咚一声落地就没下文了。” 本来赌气别过脸的阿由朝榻榻米吐了一口痰,打断长兵卫的话。 “因为血气方刚,跟下女有了关系生下孩子,心想事情不妙就把孩子丢掉。连鸟都不会在有食物的树枝上拉屎,你简直比鸟还不如。” 长兵卫似乎回了什么话,阿由大声痛骂着。阿铃在嘴唇上竖起指头示意多惠,然后双手轻轻搁在纸门上,挪动纸门腾出半寸缝隙。房内的人都在专心听着当事者的对话,完全没察觉邻房有人在偷看。 阿由双手绑在身后,坐在靠近走廊一侧,辰太郎头子压着她的肩膀守在一旁。 “不要说话,给我乖乖坐着。” “为什么?他说的是我的事。” “叫你不要出声你就乖乖闭嘴!” “你以为这样大吼我就会怕你?反正都要被砍头了,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阿由奋力挣扎想站起来,辰太郎头子差点被她踢倒,阿静和阿陆同时大叫地逃开,茶杯里的茶全泼在阿先努力擦拭过的食案上。 多惠睁大双眼紧贴在纸门缝隙。阿铃打开壁橱,拿出裹着坐垫的蔓藤花纹布巾披在母亲背上。 “哎,阿铃,谢谢你。” 阿铃并非只是担忧多惠身子会着凉。从刚才起她就觉得冷,不过不是日渐转凉进入秋天的那种冷,而是有一种极为冰冷的东西渐渐靠近的感觉—— 阿铃暗暗吃惊,轻轻打开面向走廊的纸门往外探看。 她的直觉果然没错。林屋的岛次和阿高正登上楼梯,辰太郎头子的手下殿后。一直注意着榻榻米房内的骚动,竟没察觉三人已经抵达。 岛次瘦削的身子裹着条纹衣服,脸上浮现目中无人的笑容,踩着像喝醉酒般的步伐蹒跚前进。阿高则是低着头抓住袖子,由于头子的手下紧跟在后,两人看上去好像罪犯。 阿铃靠近纸门,不禁打了个哆嗦。岛次的表情很骇人,虽然无法指出是哪里骇人,他看上去不过是个大病初癒的男人,五官也跟在船屋帮忙时没什么两样。长相併没有改变。 但是,就是很骇人。就算阿铃不知道他身体里栖息的灵魂不是岛次,不知道银次阴魂的事,大概也看得出这个男人不寻常。路上的野狗若是看到他的表情会不会也吓得逃开?猫儿会不会弓起背、毛直竖?阿高是不是害怕一不小心会跟走在前头的岛次四目相接,才那样无力地垂着头? “头子,我把林屋老闆夫妇带来了。” 手下朝房内唿唤,按住阿由的辰太郎头子应了一声“进来”。 阿高听到辰太郎的声音惊吓得往后退,这名手下抓住她的手腕说:“老闆娘,不用怕,你只要老实说出自己知道的事就好。高田屋老闆和我们头子并没有要随便抓人或责问准,只是想查出事实。” 第88页 这时,头子手下大概没看到,阿高也背转过身没发现,但是阿铃看到了。看到之后暗自庆幸阿母没看到眼前的景象。 因为岛次笑了,翻着白眼露出牙齿笑了。阿铃想到以前在高田屋时,曾在戏棚子看过的偶人,那是一对结着岛田髮髻的女人和年轻铺子伙计的偶人(事后七兵卫爷爷对阿铃说明这两个偶人饰演一对陷入苦恋的情人)。偶人师的手操纵着偶人体内的装置,两具偶人就像活人一样又哭又笑,思慕对方。但是当偶戏结束,偶人师的手自偶人身上抽出,向观众讨赏钱时,偶人当下像失去灵魂般咔嚓一声翻着白眼垂着下巴。由于变化太明显,阿铃当时直勾勾地盯着那两具偶人不停地眨巴着眼。 ——眼前的岛次先生果然只是个偶人。 是银次的阴魂在操纵他。哦,加上这股恶寒!阿铃紧握双拳准备迎接即将发生的事。 众人在房内坐定,七兵卫郑重地干咳一声开口说:“浅田屋老闆,白子屋老闆,还有辰太郎头子,今天劳烦大家聚在这里只有一个目的。上次在船屋举行的驱灵比赛宴席最后以失败告终,我想揭穿那时不为人知的真相。” 阿由马上叫道:“那我为什么要在场啊?这不是很奇怪?我应该被押送剑传马町监狱吧?还不赶快带我去啊!” 她似乎还没死心。阿铃看着她上扬的眼角和撅起的嘴巴,觉得很可悲。 “阿由,我想问你一件事。”七兵卫没受到干扰,“你认识这个厨师岛次吧?” 阿由对七兵卫吐出一口痰。 “你这像什么样子!”白子屋长兵卫满脸通红地说。才几天不见,他眼角的皱纹似乎增加不少。坐在一旁的老闆娘阿秀仿佛想避开臭味似的,一直用手背掩着鼻子。她当然不是因为噙泪才那么做。 “我怎么会生出你这种女儿,真是丢脸。” “我有你这种父亲才觉得丢脸呢,丢脸得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你母亲,”长兵卫瞪着阿南说,“在下女中也是个没用的懒虫。贪婪又嘴馋,知道我的母亲厚待佣工,还三番两次手脚不干净偷东西。你这种烂根子正是遗传自你母亲。” “那这个让下女怀孕的人又怎么样?”阿由冷笑,“女人一个人是生不出孩子的!” “当时我太年轻,太蠢了,没眼力看穿你母亲的意图。可是现在不同了。” 白子屋长兵卫盛气凌人地说。阿铃愈看愈觉得讨厌。多惠悄悄拉着阿铃袖子低声说:“阿母真不敢相信竟然有父亲会对亲生女儿说那种话。阿铃,你要继续听下去吗?小心晚上做噩梦。” “阿母,你放心。” “白子屋老闆,我懂你的心情,不过不要再责怪阿由了。”七兵卫平静地说,“阿由讲话确实不干净,至今为止也给白子屋添了不少麻烦,可是这女孩也有三分理啊。” 阿由对着长兵卫伸出舌头,躲在长兵卫身后的阿静看了皱起眉头。 “简直像只狗。”阿静小声说,“父亲,我想先回家,不想再待在这种地方了。” “哎呀,是吗?”不待长兵卫开口,阿由探出脸对阿静说,“千金小姐果然不一样,像白砂糖一样既优雅又不知骯脏。可是啊,你千万要记住,我可是你的姐姐!” 阿静泫然欲泣地说:“你才不是我姐姐。” “不,我跟你是亲生姐妹,再怎么讨厌我,你身上也流着跟我一样的血!” 一直默不做声的阿秀,突然探出身子凑近阿由,甩了她一巴掌。啪的一声,阿由的脸歪向一旁,脸上浮出掌印。 “住口!”阿秀咬牙切齿怒斥,“再污辱我女儿,小心我扭掉你脖子!” 阿由仰天狂笑,说道:“听到没?头子,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白子屋老闆娘竟然破口大骂!老闆娘,你也真有两把刷子。再怎么装高贵,只要听到你这样说话,大家马上知道你出生在什么家庭。” 席上又骚动起来,长兵卫大吼,辰太郎头子抓着阿由髮髻斥责,七兵卫则揣着手愁眉苦脸。这时,浅田屋的媳妇阿陆突然双手抱头喊着。 “啊,头好痛。很不舒服,我头昏眼花。” “你没事吧?”丈夫松三郎夸张地搂住阿陆说,“阿爸,阿母,你们看,阿陆脸色很坏。你是不是看到什么不好的东西?” “嗯,嗯,看到了。这人,”阿陆指着阿由说,“这人身后跟着一个穿着破烂、瘦削的女鬼。” 阿秀像鞭子一样刷地回头。 “什么样的女人?右脸颊有黑痣吗?嘴角下垂的女人?” 阿陆痛苦地弯着身子,点头说:“是,是,是的。她正在笑着,斜眼看着白子屋老闆娘。” “是阿金!”阿秀大叫,“阿静她爸,是阿金的阴魂回来了!那贱人,她还想对你作祟!” 阿金大概是长兵卫年轻时染指的那个下女,也就是阿由的母亲。阿由听到这个名字,脸色大变,激动的态度跟之前很不一样,眼睛睁得老大眼角像要裂开,黑眼珠发出愤怒的精光,不顾双手反剪,跳起来扑向阿秀。 “不准说我母亲坏话!” 两三个食案砰砰地摔了一地,女人们尖叫着起身。多惠当下避开纸门缝隙,阿铃护着母亲,紧贴着门缝。 第89页 阿由像疯狗一样龇牙咧嘴地扑向阿秀,一口咬住上前阻止的长兵卫手腕。长兵卫大叫一声,辰太郎头子和手下两人拉住阿由,她仍低吼着紧紧咬住长兵卫,反倒让牙齿咬得更深入,鲜血滴答直流。 “救命啊!” 长兵卫洪亮的惨叫声似乎也传到楼下,外面传来一阵奔上楼的急促脚步声,是太一郎和阿先。阿铃和多惠紧紧搂在一起。太一郎和阿先迅速拉开邻房的纸门沖了进去。 而一直坐在岛次和手下之间、像个影子般无力垂着头的阿高,竟想趁乱逃走,她越过房内众人走向走廊。阿铃扳开多惠的手说:“阿母在这儿等着。” 阿铃追着阿高来到走廊。 阿高可能是吓得腿软,爬着逃向楼梯口。 “林屋老闆娘,不可以!” 阿铃压低嗓子叫唤,阿高好像被东西击中似的,缩着身子转过头来。她在哭。 “不可以逃走,老闆娘。”阿铃跑过去抓住她的袖子说,“难道你不想知道岛次先生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吗?老闆娘应该不相信是岛次先生和阿由串通好,破坏驱灵比赛的吧?” 阿高眼泪也没擦,全身颤抖地说:“辰太郎头子跟我说……要是我不把丈夫带来,就要把我抓到办事处……可是事情演变成这样,根本就乱七八糟。” “虽然这样……”阿铃说了这几个字就哑口无言。此时阿由在房里大叫大闹,想要踢打四处逃窜的白子屋和浅田屋众人,闹得天翻地覆之际,唯独岛次安静地坐着,规规矩矩跪坐在一旁。他突然翻了翻向眼,垂着下巴张大着嘴。 岛次的身体又成了空壳,银次的魂魄从他身上脱离,站在岛次身旁。 “出现了。”阿铃头上传来声音。玄之介不晓得何时站在阿铃身后,护着她。 “玄之介大人。” 阿铃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更害怕了,同时又气自己这么没用。银次出现了又怎么样!阿铃鼓舞自己不能气馁。 “那、那个,”阿高缩着身子睁大眼睛大叫,“那个……果然是那人。” 阿铃又紧紧抓住阿高袖子,压低声音问:“老闆娘,你也看得到吗?你是不是看到了银次先生的幽灵?” “幽灵?”阿高精神恍惚地復诵着,她半张着嘴勐力摇头像在抗拒什么,“我……但是……那人已经死了……” “是的,死了。银次先生十年前就死了。可是你看,他的灵魂就在那边。” 阿铃上前一步,玄之介在阿铃身后盯着阿高,表情严肃但不像在生气,像是在看一只折翼的小鸟。 “老闆娘,你听好。银次先生说被弟弟岛次杀死,所以很恨岛次先生。他还说岛次先生杀了他,又抢走你和铺子,所以他要夺走岛次先生的躯体,附身在他身上回到阳世。因此上次举行驱灵比赛后,岛次先生才会病倒,变得很奇怪。老闆娘应该也发现了吧?你应该发现岛次先生已经不是原来的岛次先生,所以才会那么害怕吧。” 阿高把手缩回,想从阿铃身旁逃开,阿铃抓着她袖子不放。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种事?明明还是个孩子,为什么会知道?” “因为我看得到。”阿铃凛然回答,“我看得到缠住岛次先生的银次先生。我现在也看得到银次先生,他正笑着站在岛次先生旁边。老闆娘,快回答我,你是不是也发现了?” “阿铃,”玄之介出声,“银次在看你。” 阿铃吃惊地回头一看,刚好和银次四目相对。可是玄之介错了,银次并非在看阿铃,他看的是阿高。他脸上虽然带着微笑,嘴巴却歪到一边,笑得很诡异。 他移开视线,飘然移动身子挨近还在大闹的阿由,紧贴在她的背部,像是探看她的后领般,俯视着阿由。 “呜!”阿由全身发抖勐地回头,银次像是捉弄小孩子般,再度绕到她身后。 “好、好冷,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这么令人发毛,为什么我得待在这种鬼地方!” 阿由骂完后爬着想逃开,却摔倒了。 阿由横躺在榻榻米上,凌乱的衣服下摆掀到膝盖上,手脚挣扎着。辰太郎头子对这场面也束手无策,眼睛不知看哪边好。房里乱成一团,七兵卫和太一郎挺身护住女客,阿先脸色苍白,在众人之间穿梭爬行,捡拾掉落在榻榻米上的器皿碎片。 “为什么那样笑?”阿高全身颤抖,牙关打战,“为什么那种表情?那人……之前从这里回去后……明明是岛次的身体,却用银次的声音跟我说……我把你跟孩子们抢回来了,就那样笑着……说什么他不会再让岛次为所欲为……” “老闆娘!”阿铃厉声叫唤,用力摇着阿高的肩膀,“振作点!银次先生和岛次先生不都是你的丈夫吗?有什么好怕的?” “可是……银次是我……为什么现在才……” 玄之介走上前去,背贴着打开的纸门,像密探般悄然站着。 闹哄哄的榻榻米房内已经乱成一团,只有岛次的躯体像是被抽掉骨头般软趴趴地静坐着。阿由还在挣扎着推开辰太郎头子,朝头子的手下踢去想逃走,却被紧紧抓住腰带,狼狈地往前摔倒。地板的震动让岛次身体摇摇晃晃倒向一旁,他依旧翻着白眼。 第90页 “老闆娘知道事实真相吗?银次先生到底是被谁杀死的?是岛次先生吗?他不是病死的吗?” 阿铃用力地摇晃阿高,阿高双眼圆睁望着阿铃,她两眼通红,眼泪沾湿了脸颊。 “银次先生,不是病死的吗?”阿铃声音压得更低,但清晰得足以让阿高听清楚,“老闆娘知道真相吗?” “饶了我吧。”阿高喃喃自语,“饶了我,让我回去。” 这样不行,阿铃抓起她的手把她拖到多惠藏身的邻房。 “请到这边来,老闆娘,不可以逃。你要睁大眼睛好好看着银次先生,说出真相。要是你不这么做,不但救不了岛次先生,银次先生也不能瞑目!” 阿铃硬把阿高带进邻房,让她坐在多惠身边。多惠吓了一跳想起身,阿铃抓着阿高蹲在母亲身旁很快地介绍:“来,老闆娘,坐这儿。阿母,这是林屋老闆娘。” 多惠已经答应了阿铃,不管阿铃做什么都不能干涉,她轮流望着阿铃和阿高不敢出声。因病而瘦削的下巴因为看到女儿粗鲁的举动抖动着。 “阿铃,你放心。” 突然一旁有人出声,阿铃吓了一跳,原来是阿蜜。她插着梳子的髮髻蓬松,看起来娇艷迷人,她坐在窗沿上,说:“我会守着多惠和阿高,你只需专心应付你该做的事就好。” “阿蜜……” 多惠轮流看着正对着空无一物的空中讲话的阿铃和窗沿。 “阿铃,你在跟准讲话?” 阿蜜嫣然一笑,用手指示意:“你看看隔壁。” 阿铃眼睛贴在纸门缝隙,看见阿由总算被制住,全身搁着一圈圈的绳子,躺在房间角落。 “高田屋老闆,这小妮子真的很难对付,”辰太郎气喘吁吁地低吼着,“简直像头野兽。因为七兵卫老闆的请託,我才带她到这里,没想到却这么难缠。这样对我的手下实在不好意思,我必须先带她回办事处了。” “可是得让这女人和岛次对质,要他们招出在驱灵比赛搞鬼,企图破坏船屋的声誉……”七兵卫说到这里,总算发现岛次不省人事躺在一旁。不止是七兵卫,所有人到此刻为止,全都忘了翻着白眼、无声无息昏倒在地的岛次。 “岛次先生!”太一郎跨过瘫坐在地的浅田屋为治郎,奔到岛次身边叫唤,“振作点!岛次先生你怎么了?” 在房内游走,看起来神情愉快的银次幽灵,仰头叉腰大笑起来。 躺在地上的阿由身子微微一颤,一只眼睛不知是乱中被打中还是自己撞到墙,眼皮肿胀得睁不开。阿由盯着仰天大笑的银次。 阿由出声嘶哑地问:“这小子,是谁?” 啊——阿铃双手按住嘴巴。这么说来,阿由也看得到银次。阿由跟银次一样心里积聚着对手足的憎恨,所以看得到银次。 阿先呢?阿先看得到吗? 阿先用围裙包着捡拾的破片,挨着纸门坐着,嘴唇毫无血色,也望着银次喃喃自语:“你是那个……” 看来阿先大妈还记得银次。阿铃背部冷汗直流,不禁在心里大叫:是的,大妈,大妈看到的是对岛次先生作祟的银次幽灵啊。 “大老闆……” 阿铃回过神来,看到阿藤站在走廊上小心翼翼地往屋里探看。她大概奉命守在厨房,却忍不住好奇上楼来吧。 “我来打发那女人。”阿蜜说,“她在场很麻烦。” 阿蜜说完飘过阿铃身边,从衣服下摆露出雪白的小腿,徐徐步入走廊。她挨近阿藤,轻飘飘地站在她眼前。 阿藤双手贴着地板仰望阿蜜,张着嘴巴问:“你,你是哪位?浅田屋还是白子屋的客人?” 阿铃惊讶得几乎跳起来。原来阿藤大姨看得到阿蜜! 阿蜜微微歪着头,望着阿藤轻声说:“不是的。很遗憾,我不是浅田屋也不是白子屋的人,甚至不是这世上的人。” 阿藤吓得缩叫手说:“什、什么?” “我啊,是阴魂。” 阿蜜弯身在阿藤身边蹲下,两人的脸几乎贴在一起。 “阿藤,只要看到你的脸,我就不禁想起年轻时的自己,想到我年轻时铸下的大错。” 阿藤已经被吓得说不出话来了。 “既然你看得到我,表示你正在重蹈我犯过的错误。阿藤,在折磨你的心的,不是爱情,没有那么崇高,只是一种邪恶得无以名之的污秽情感。” “你……你……你……说……说、说什么……” 阿蜜的手凑近阿藤打着哆嗦的嘴角。 “看吧,我是不是很冰冷?变成像我这副德行,长得再漂亮也没有用。所以,你千万不能步上我的后尘。” 阿蜜的黑髮轻飘飘地晃动着,回头看向阿铃和多惠,接着说:“你看,她们母女俩多要好啊,你根本无法介入她们之间,破坏她们的感情。就算多惠消失,你也成功骗过阿铃,太一郎也不会成为你的人,事情绝不会发展成那样。硬要强求不属于自己的事物,就会看见阴魂,变成阴魂,懂吗?” 阿藤战战兢兢地转着眼珠。 第91页 多惠想出声,阿铃用力搂住母亲的手臂阻止。 “阿母,现在不要出声。” 多惠瞪大双眼望着阿铃,小声地问:“可是,阿藤大姐到底在跟谁说话?她怎么也对着空中说话。” 阿母看不到阿蜜。阿蜜一定也庆幸阿母看不到她,一定是的。 玄之介不是说过了吗?能看见阴魂的人,内心都怀有跟那个阴魂相同的感情纠葛。 阿藤大姨看得见阿蜜,是不是表示阿蜜内心的纠葛跟阿藤大姨一样? “你还是照着七兵卫的嘱咐,同厨房去吧。”阿蜜对阿藤说,“好好想想我说的话,如果想不明白,我会不断出现在你面前说给你听,直到你想明白为止。你也看到了,里面现在这么混乱,我没闲工夫管你。” 阿蜜撅起嘴唇朝阿藤脸上唿出一口气,阿藤当下头昏眼花,一手按住头、一手撑在墙上,才总算没倒下。她的脸色很苍白。 “啊,啊……” 她惊慌失措地转身爬下楼,爬到一半时昏了过去。 “总算解决了。” 阿蜜笑了笑,回到阿铃身旁。 “阿铃,有没有睁大眼睛看好?” “嗯!有。”阿铃回答后靠着多惠,望向阿高。 阿高两手掩着脸,跪伏在榻榻米上,多惠则用包坐垫的蔓藤花纹布巾紧紧裹住身子。 银次还在放声大笑,边笑身体边抖动。玄之介揣着手皱眉看着,表情犹如咬到苦涩的东西。 房里的所有活人里,只有看得见银次的阿由和阿先目不转睛地望着银次,其他人则张口结舌地望着两人。 “阿先,怎么回事?” 七兵卫伸手试图安抚阿先,阿先只是仰望银次,像个快从云梯上摔下来的人死命抓住阶梯般,勐力抓住七兵卫的手。 “你到底是谁?” 阿由躺在榻榻米上问道,眼珠子浮出暗淡亮光,像水缸水面上的油圈。 银次止住笑声,俯视阿由。这时,他总算发现了在场的玄之介。他问:“你是谁?” 在这紧要关头,阿铃差点笑了出来。阿由和阿先双双望向银次发问的方向,却只看到纸门,两人一脸茫然又回头望着银次。一直追随两人视线的众人,则像被狐狸附身又上了狸猫的当一样,面面相觑。 玄之介以他一贯的悠闲语气反问:“你在问我吗?” “我在问你是谁?”银次又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玄之介笑着说:“这句话应该是我的台词。你这个身份卑贱的小商人,连该如何对武士说话都不懂,真是不可饶恕。反正我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身份,就不和你计较了。但是,你问我在这里于什么,我可就不能听而不闻了,这儿是我的地盘,擅自闯进来的可是你。” “你的地盘?” “没错,至少是我灵魂的休息处,至今从来没有人进来闹事过。” “阿母,我的胸口很难受。”白子屋阿静扭动着身子说,“头很痛。拜託,让我离开这里。” 浅田屋阿陆也不认输,她倒在丈夫臂弯里,胡乱挥舞着双手说:“啊,太可怕了,那里有个骨瘦如柴的女幽灵……” 阿陆指尖指着辰太郎头子肩膀附近,头子吓得跳着避开。 你根本没看到任何东西。阿铃握紧拳头忍着不叫出声来:吵什么,你闭嘴!人家阿由才是真正看到了! “你这么想知道我是谁的话,那我就告诉你。”玄之介松开怀中的手,搔着后颈说,“我是阴魂,银次,跟你一样。” 银次双眉紧蹙像两把尖锐的钩爪。 “虽然已经死了,但无法前往阴间,是只能没出息地留在阳世游荡的阴魂。” 银次畏缩地问:“你住在这间铺子里?” “嗯,是的。” “我跟阴魂不一样。” “是吗?”玄之介笑道,“那你是什么?妖怪?狐狸还是狸猫?还是住在河道里的河童大将?不,不,你不是那块料。” “你说什么?”银次威吓性地往前跨一步。他的脚掠过躺在榻榻米上的阿由眼前,阿由竟然有勇气想要咬住那只脚,吓了阿铃一大跳。 阿由的牙齿想当然落了空。辰太郎头子吃了一惊。 “这小子,竟想咬舌自尽!” 头子抓住阿由髮髻往后拉,阿由痛得大叫:“干什么!你们都有病吗?那男人是谁?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在说谁?”辰太郎环视房内众人,他的脸因为莫名的抽动微微出汗,“高田屋老闆,这女人脑筋有问题,看来撑不下去了。这种闹剧再继续也没用,岛次那模样看来也不能说话。” 一直和玄之介对视的银次,眼角上扬却依旧垂着脸,这时他直接对阿由发话:“喂,你叫阿由吗?看来你好像能看到我。明明不是我老婆,竟然看得到我。” 阿由蓬乱的头髮贴在脸颊上,以她进房后最平稳的声音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银次嘿嘿笑着说:“反正你是杀人兇手,迟早会悬首狱门。我教你一件好事,既然你那么恨白子屋长兵卫,又那么嫉妒同父异母的妹妹,说真的,最好跟我学学。” 第92页 玄之介哈哈大笑说:“太佩服了,你要劝她当个阴魂吗?” 银次狠狠地瞪了玄之介一眼,视线马上转回阿由身上,说: “嗯,没错。就算死了失去身体,你还是你。你可以怀着生前的强烈恨意成为阴魂,再学我附身在憎恨的那个人身上,封锁住他的灵魂,夺取他的肉体,回到阳世。” 阿由脸色大变问道:“你……在说什么?” “是的,我是阴魂。我被弟弟给杀了,妻儿和铺子都被他夺走,眼下正是报仇的好时机。看,你看看躺在那里的人,那就是我弟弟。” 阿由听从银次的话,转头看向活像一张人皮般瘫软在榻榻米上的岛次。 “我也看到了。” 脸色苍白的阿先坚定地说。众人一同望向阿先,但是阿先毫不畏缩,那是阿铃熟悉的、坚强的阿先大妈。 “银次先生,也许你忘了,但我之前确实见过你一次。你曾跟着岛次先生来高田屋吧?那时我看到了你那张充满恨意的脸。” 银次望向阿先,缓缓眨了眨眼说:“咦,你是高田屋老闆娘。” “是,是的。” 阿先挺直背嵴坐正,七兵卫吃惊地松手。 “阿先,你是怎么了?” “阿由,阿由。” 阿先依旧瞪视着银次,移动膝盖挨近阿由,双手抱着阿由瘦削的肩膀。 “你明白吗?你和我看到的是阴魂,隐藏在你我内心的某种感情把阴魂召唤出来了。” “这……”阿由说不出话,眼睛滴熘熘地问,“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大婶,你疯了吗?” “不,我没有疯。”阿先毅然地回答,“只是心里有个黑色的痞块。辰太郎头子……” 目瞪口呆的头子忽然听到阿先叫自己的名字,一时反应不过来。 “请你把阿由带走。先前那场驱灵比赛的骚动绝不是阿由跟岛次先生串通的把戏。这女孩,虽然企图让白子屋丢脸,故意捣乱驱灵比赛,但是她跟岛次先生无关,一点关系都没有。” “老闆娘,”辰太郎倒吸一口气,总算问出口,“你为什么知道呢?” 七兵卫倏地起身,挥动着袖子想抱住阿先:“阿先,你脑袋……” “不,我没事。” “喂,阿由,”银次威风地在空中唿唤着,“你不想和我一样吗?只要成为阴魂就不怕活人,可以尽情折磨他们。你不想报仇雪恨吗?” 眼睛紧紧贴着纸门缝隙观看的阿铃,突然被一阵号啕大哭声吓了一跳,原来多惠怀中的阿高正扭着身子大哭。 “啊,是我不对,我错了。银次,原谅我。全都是我做的啊!” 太一郎迅速拉开隔开两间房的纸门,躲在门后的阿铃等人全都现身在众人眼下。就在其他人发出质问之前,阿高的哭喊声已响彻四周。 “毒死你的不是岛次,是我,是我杀死你的!” 阿高双手掩面蜷曲着身子,趴在榻榻米上,痛苦地呻吟啜泣。 房内众人都露出惊讶的表情发出唿声,一连串的发展太令人震惊,众人都抢着发问。 “多惠?阿铃?你们在那里做什么?”太一郎叫道。 “这女人是准?”阿由撅着嘴问,从她来到船屋后脸上首次失去血色。 “这女人毒死谁了?”阿由转头问银次,“你是被人毒死的?人都死了为什么还在这里?这事我完全不知情!难道你们想把这件事推到我头上来?” “阿先,你……你是说,你看到阴魂了?”高田屋七兵卫抓住妻子衣袖瞪大眼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像你这么坚强的人竟然会说出这种荒唐话!” 辰太郎头子轮流望着瘫在榻榻米上的岛次和哭泣的阿高,对一旁无力得快瘫软的手下说:“看来要抓的人还不少,你跑一趟附近办事处,召集些帮手过来!” 是——手下不争气地怯声回应,爬着逃到房外。 “啊,好讨厌,好讨厌,我眼花了,头好痛。阿母,快带我离开这里,拜託。” “我的胸口……房里到处都是阴魂,阴魂的晦气害我眼前发黑。” 阿静抱着头,阿陆抓着胸口,白子屋和浅田屋众人围住两人,聚成一团。 ——在场的人,到底谁看得到什么?谁又看不到什么? ——我看得到,全都看得到。看得到在角落搔着脖子的玄之介大人,也看得到在阿母身后像是守护着阿母、神情哀凄的阿蜜。 ——还看得到双脚岔开站在房间中央,两手无力垂落两侧,眯着眼瞪视阿高的银次。 “阿铃……”多惠低声唿唤阿铃,一把搂住她。多惠睁着圆眼看着全身颤抖的阿高的背影,无比镇定地柔声问道:“林屋老闆娘,阿高老闆娘,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吗?不要哭成那样子,振作点。” 阿高拒绝地不断摇头,放开声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林屋老闆娘,”这回说话的是辰太郎头子,头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调整好姿势半蹲着,以便能随时动作,“请你再把刚才说过的话说一次。你真的不是胡说,也不是染上疟疾在说梦话吗?” 第93页 但是辰太郎头子说的话大半都没落进阿铃耳里,因为银次在中途插嘴,他沉重、冷酷的尖声盖过了头子的声音。 “阿高,”他唤着,“阿高。” 银次缓缓向前跨出一步,衣服下摆隐约露出蜡白的小腿。 他走到阿高身旁,从正上方俯视她。 “阿高,看着我,抬头看着我。” 趴在榻榻米上哭泣的阿高,背部像被鞭子抽打一般抖动了一下,她抬起头,脸颊被眼泪濡湿,头髮蓬乱。她像叩头般蜷曲在银次脚下。 “是你毒死我的?” 阿高神情恍惚地半张着嘴点头,嘶哑地叫着:“银次。” “老闆娘,你在跟谁说话……” 阿先举手制止辰太郎头子发问,双眼直盯着银次的背,指尖微微颤抖。 “是阴魂,头子。”阿先哆嗦着声音低沉地说,“这儿有阴魂,头子也许看不到,但确实存在。” 听到阿先这么说,阿由喃喃自语:“这小子是阴魂?真的是阴魂?” “是,是的。”阿先没有看阿由,但她像要鼓励又像是斥责阿由,坚定地大声说,“好好打开你的眼睛和耳朵,你可不能变成他那个样子。” “哦,哦,哦。”阿高呻吟着,握紧一只拳头贴在唇边,眼泪簌簌地落下,抽泣着说,“原谅我……银次,原谅我。” 银次默不做声。他的身子如烟霭般摇摇晃晃,瞬间变得淡薄,马上又恢復原状。阴魂的内心感情会影响其外形,而内心的情绪波澜也会让外在变形。 “为什么?”银次问。 阿铃望着银次。他的双眼只剩两个暗黑的深洞,直到刚才为止他还有一对炯炯生光的双眸,就算那光芒是出自憎恨、愤怒及蔑视,那对双眸的确映照出阴魂银次的内心。 然而此刻他的眼底一片漆黑。 不过阿铃感觉得到一股强烈的情感刺入胸口,剜着自己的心,那是银次的悲伤。 “快回答!” 银次的身体浮在空中,低头望着阿高。 “啊!”阿高大叫一声又趴在榻榻米上,“对不起……原谅我,原谅我。” 阿铃觉得身子逐渐冰冷,四周比刚才更冷了。她感觉得到多惠也在发抖。阿蜜无言地摇着头,举手拔掉梳子,捲成髮髻的一头长髮无声地披散下来。 “我……我很怕你。”阿高抽泣着说,“你,你对我,对孩子,完全,不体贴。对生意,对生意,很热心,但是你,很严厉,我们,都喘不过气……” “我是为了你们卖命工作。” 银次眨着漆黑的眼窝。 “为了要让你们过上舒服的日子,我才那么卖命工作。” 阿高放声大哭,说道:“比起卖力工作,我更希望你多对我们笑一点! “我并不是真心想杀你,只是在做老鼠陷阱时脑中闪过的恶作剧而已。我想,要是给你吃一点老鼠药,就只吃一点,你身体不舒服,会休息几天不工作。到时你就不会像平常那样每天神经紧绷,只要不想着生意的事,你大概会对自己、对老婆孩子比以前更加体贴疼爱—— “我是这么打算的,完全没有想杀死你的意思!” “太愚蠢了。”七兵卫呢喃着。阿铃第一次看到爷爷脸色这么苍白。 “可是老鼠药一点都没有用,你还是很健康。所以我就每天增加一点药量,但还是什么事都没发生。结果有一天,你突然痛苦起来……” ——那时已经为时已晚,无法抢救了。阿高哭着擦眼泪,向银次伸出手。 “你倒下来之后,身体恶化得很快,我才知道给你吃了过量的药。我看着逐渐衰弱的你,暗自祈祷你能赶快好起来,在心里向你合掌赔罪。” “我那时很痛苦。”银次对着空中低语,“全身痛得像活生生被切断一样。肚子痛,胸口痛,每个地方都痛,痛得连睡都睡不着。” “原谅我啊。”阿高伸出手却扑了空,“我当时好怕,好几次差点说出来。因为你……你开始责怪岛次。你说,你会这样一定是岛次害的。你说,那小子嫉妒你,也许是他让你吃下了不好的东西,也许是他下了毒。” “我那时真的这么想。” “是啊,你误会了。你一直错怪他了。你不是说过,你要是死了,要我提防岛次,你不是说过他的目的是我吗?那都是你在胡思乱想。岛次总是为你着想。他老说你们两兄弟相依为命,他要帮你的忙。他常一脸开心地跟我说,大嫂,我哥哥跟我这个没用的人不同,他有长者之风,将来一定能将林屋的规模扩大,不会一直只是外送料理铺的老闆,总有一天他会开一家出色的料理铺……” “那小子从没对我这么说。”银次眨着漆黑的眼窝,在空中移动身子,回头俯视着活像一件被人脱下的衣服的岛次。银次说:“我以为岛次讨厌我,一心认为他虽然看着我的脸色,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样,但是只要一有机会他就会陷害我,夺走我的一切。” “是啊,你就是这种人。你一直对看顾你的我说这种话。”阿高哭叫着扭动身子,“你连对唯一的弟弟都怀着这种感情。就连衰弱得卧病在床时,你也满心憎恨。自从你病倒后,岛次从无怨言,连你的份做了两倍、三倍的工作,这么难得的弟弟,自己的亲弟弟,你竟然一直怀疑他。我那时觉得看透了你的本性,甚至心想如果你就这么一病不起就好了!” 第94页 银次的身子再度变得淡薄,激烈地摇晃着,一瞬间失去人形,成为似人非人的扭曲异形。 “你杀了我。” 异形消失,再度恢復成银次的外形,但是他的声音并没有恢復。那已经不是银次的声音,而是一头负伤野兽的惨叫。 “你让我变成死不瞑目的阴魂,还让我附在弟弟身上杀了他。因为你的诡计,我成了杀死岛次的兇手!” 银次伸展双手,十只手指弯成钩爪,像要扑杀小鸟的勐禽般扑向阿高。 “你这贱人!这回轮到你了!” 银次轻易地抓起尖叫着想逃开的阿高身体腾空抛出,阿高随着拖长尾音的尖叫声被抛向空中,撞在房内另一边的多宝台上,台上的花器香炉随着她的身体哗啦掉落在地。 “住手!” 一句厉声的叱喝传来。是阿蜜。她迅速站起,挡在犹想追赶阿高的银次面前。 “滚开!” “不滚!”阿蜜拒绝。松开的长髮如瀑布般飘起。 房内颳起一阵风,风势夹杂着阿蜜的髮油香,以阿蜜为中心形成气旋升起,银次被这股无形的风捲动,在空中东倒西歪地飘荡着。 阿由尖叫着,双手依旧被绑在身后,滚着逃开。 “我不要,我不要变成这样!我受够了!” “真是太好了。” 一个镇定爽朗的声音响起。玄之介慢条斯理地起身,躲开阿由步到房内中央。 “银次,听到了吗?阿由说她不想成为像你这样的阴魂。” 屋内众人看不到银次、玄之介和阿蜜,可是本来还在逞强破口大骂的阿由竟然脸色大变想逃到走廊的模样,震撼了在场看不到幽灵的人。众人如咒语束缚被解除般哇哇大叫,或手牵手或攀住对方窜逃,踢翻了食案、踩着食器,连滚带爬地奔向走廊。 辰太郎头子罕见地现出狼狈,上前抓住逃走的阿由。七兵卫和阿先则搂住对方一动也不动,七兵卫看似茫然自失,阿先却是眼神锐利,散发出绝不屈服的光彩。 “阿高老闆娘。”多惠扶起阿高,阿高昏迷不醒,额头流着血。 “银次。”玄之介单手揣在怀里单手摸着下巴,沉重地问,“你要怎么做?这回打算杀死老婆占据她的身体回到阳世吗?还是继续用岛次的身体,连你杀死的可怜弟弟的份,尽情享受尘世的快乐?” 银次敌不过阿蜜召唤来的风,整个人贴在格子纸窗上,手忙脚乱地苦苦挣扎,他瞪着玄之介,吊着眼角。 “如果你们也是阴魂,为什么要出手阻拦?”他咬牙切齿不甘心地说,“如果你们也是因为留恋而留在阳世,应该懂得我的遗憾。你们是嫉妒我已经报仇雪恨,所以才出手阻拦吗?” 玄之介一只手贴在脸颊上,感嘆道:“看来这小子还是一样偏执。” “真是个窝囊的男人。”阿蜜乌黑的长髮随风飘动,“世人都说羡慕嫉妒是女人的本性,其实男人的嫉妒才更可怕。” “咯,咯。”银次在阿蜜招来的强风中挣扎着离开格子窗板。阿蜜又甩了甩长发,颳起一阵更强烈的龙捲风,再度把他吹飞到格子窗板上。 阿铃觉得很不可思议。她和搂着阿高的多惠、七兵卫和阿先、瘫坐在两人身后的辰太郎头子、张大嘴巴的阿由,所有人都感觉得到这阵风。这阵风拂过众人脸颊,吹乱了大家的头髮,不过他们的身体却可以自由动作,对他们而言,这阵风就像初春第一阵南风那般舒服。 “喂,那个女的!阿由!”银次面目狰狞地叫唤着,“帮我个忙!你的身体借我用一下!等我解决问题后,再来帮你!我帮你解决白子屋,一定帮你报仇!这样你就不会被砍头了。看,头子迷迷煳煳的,根本派不上用场了。” 辰太郎头子确实像具蜡像一样呆呆坐着,听不见这些失礼的话。头子是怎么一回事?难不成被阿蜜的香味给迷住了? “我……” 阿由的嘴巴一张一合,环视四周。不仅是头子,七兵卫和阿先也一动也不动。 阿铃大叫:“阿由,不要听这个阴魂的话!” 玄之介看似有点累,阿蜜则目不转睛地盯着阿由。 “到我这边来!”银次喊道,“到我身边来碰我,我就能和你合为一体,就能帮助彼此,打倒这些傢伙!你不想报仇吗?” 阿由求救似的望着阿铃,阿铃反覆地说“不可以”、“不可以”。 “拜託你,千万不能听他的!” 这时,阿由身边突然出现一个黑影,有个东西闪了一下。 是蓬髮。他驼着背蜷曲着高大的身子,长满鬍子的长下巴悲伤地低垂着。 闪光的,则是他右手提着的白晃晃刀子的刀尖。 “你……”阿由喘着气说,“你是谁?你也是阴魂?” 蓬髮眨了眨眼睛,微微歪着头。 “你,真可悲。”他对阿由说。阿由全身僵硬,只能仰望着他。 “你,不能听,这男人说的。”蓬髮温柔地对阿由说,“不能,变成,男人那样。” 蓬髮用力甩头,好甩开垂落眼前的头髮。 他直直盯着银次。 第95页 “你,跟我,一样。” “你是谁?这次又是什么?”银次怒不可遏,“你也是阴魂?” 蓬髮没有回答,却转头望向玄之介。 “长坂玄之介俊光,”他缓缓说着,“这是,你的,名字。” “哦。”玄之介回应。他微微蹙眉,看起来很困惑。 “你,”蓬髮微笑,“忘,了。忘了,很久。忘了,砍我,那事。” 第24章 有着阿蜜发香的风温柔地拂过脸颊,阿铃感觉得到那风的温暖。 不过也仅仅如此,一切似乎都静止了,阿铃觉得自己也静止了,只能呆呆地仰望蓬髮。 玄之介大人——砍了蓬髮?他刚刚这样说?真的这么说?玄之介困惑不已的脸上闪电般地闪过其他表情。因为速度太快,阿铃看不清那是惊讶或是愤怒。 “你,砍了,我。”蓬髮似乎觉得羞耻,脸上挂着浅笑继续说,“那事,很正确。是,正确的。” 他慢条斯理地转过头,轻飘飘地迈开脚步挨近阿由,俯视着她。右手依旧提着长刀,刀尖笔直向下,刀背面向阿由。 “你,回去。” 跟阿铃一样愣着的阿由,张着嘴发出类似“啊?”的声音。 “你,回去。”蓬髮重复说道,“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你,应该,更早,到其他地方。” “到哪里?” 阿由含煳不清、梦呓般不经心地说。阿铃第一次听到阿由这么说话。 “到,你自己,的地方。”蓬髮笑着说,龟裂的薄唇间露出骯脏的牙齿,“你,跟阴魂一样,留下,因为憎恨,留下。你,到其他,地方去。这里,已经没有,你的份。很早以前,就没有,你的份。” 这时阿铃总算明白蓬髮笨拙话语中的真意。蓬髮说的“这里”,指的不是船屋。而是白子屋,是遗弃阿由的父亲长兵卫的地方。昔日让她痛苦的地方。他是这个意思。 “现在,的话,还来得及。”蓬髮继续说,“你的,父亲,妹妹,不是,你的东西。父亲和妹妹,不是你,的份。是外人。争,没有用。当你,想争时,跟人争时,你想要的东西,你想要的份,那些东西,就已经消失了。全部,消失了,全部,没有了。所以,你,应该早点,到其他地方。” 这时,楼下正好传来白子屋和浅田屋众人不知在为什么争吵的声音。也许他们刚才就在大声嚷嚷了,只是房里的人无暇他顾,现在才传进耳里。 “够了!往后我再也不踏进这间铺子!” “阿母,我怕。” “说起来都是白子屋老闆你,提议办什么无聊的驱灵比赛……” “咦,浅田屋老闆,你怎么这样说?先提议的不是你吗!” “这有什么好争的?总之先逃命要紧。我受不了!” “可是头子他们……” “别管他们了,又和我们无关。啊呀,真是失礼,那个被捕的女孩是白子屋老闆的女儿。可是对我们而言,她只是外人啊。所幸浅田屋没有一看到女人就失去理智想要染指的色情狂,也没有跟男人串通恐吓亲生父亲的不孝女。” “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咦,你没听到我丈夫刚才说的吗?要说几次都可以。下流女儿跟下流父亲真是绝配!” “那种女人才不是白子屋的女儿!” “是啊,那种女人才不是我姐姐!” 两家人顾着消遣对方,吵闹不已,间或传来不知道是阿静还是阿陆的哭声。又不知道是不是大门倒塌了,咕咚哗啦的声响好不热闹。 睁大双眼跪坐着的阿由,突然止不住地簌簌掉泪。 没人出声,也没有人动。手脚张开贴在格子门板上的银次,不知何时翻起白眼,嘴唇微微抽搐,像濒死的鱼的鱼鳍一样。除此之外,房内还在动的只剩下不断簌簌落下的阿由的泪珠。 滴答,滴答。 “我,我,”跟眼泪一样,阿由的嘴巴也掉出话语,“我……为什么……为什么……明明……从来没……思念过阿爸的。” “如果是这样,”玄之介徐徐开口,“你是被并非出自真心的感情蒙蔽了,而且还为此沦为杀人兇手,真是不幸。” 阿由发出呜咽。 “我是杀人兇手……” “是的。可是,你还来得及在沦为比杀人兇手更可耻的东西前止步。” 玄之介微笑着,用下巴示意像十字架般贴在格子窗板的银次。 “在成为阴魂之前。” 银次突然哇哇大叫,从张大的嘴里露出细长的牙齿,阿铃瞬间看成獠牙。银次髮髻蓬乱,垂落的头髮随着阿蜜操纵的风摆动。他的白眼滴熘熘地转,好像快要迸出眼窝。银次大喊:“怎、怎么可以让她逃走——” 阿蜜尖叫一声,仿佛被隐形的手推开晃了一下。银次用愤怒战胜风的束缚,像只可怕的大蜘蛛伸展手足,凌空扑过来。 玄之介伸手探向腰上的佩刀,他还没来得及握住刀柄,蓬髮已经举起右手,动作看似随意,却毫不迟疑,刀刃自下而上,像要掬起落下的东西般划了道弧线,斜斜砍向凌空扑过来的银次,自他的侧腹一直斩至肩膀。 第96页 银次发出野兽般的号叫,蓬髮没有停手,掬起的刀没有犹豫,他大大地挥动手臂,在空中画出圆形,又自上往下挥砍,刀刃画出的轨迹横切过银次的脖颈。 银次张开手臂,在空中定住不动。阿蜜的风已经停止,她大把拢起长发,悄然退到阿铃身后守护着她。玄之介仍把手搁在刀柄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银次。蓬髮挥下的刀尖对着自己的脚,盯着自己脚边。 银次的白眼像是蛋白,微微抽搐着,闭上—— 剎那间银次失去头颅的躯体无力地滑落在地,宛如湿浴衣从竹竿上滑落。 只有头颅留在半空中。 然后,头颅瞪大了眼睛。 阿铃看到。那不是人类的眼睛,而是故事中妖魔的眼睛,像是撒了金粉发出精光,瞳眸像是一根黑针。转眼间银次的髮髻松脱,头髮像无数的蛇蠕动起来。 他张开大嘴,再度露出牙齿,这次真的是獠牙。从两排尖牙间,伸出一条血红色的粗大蛇信。 是舌头。那条舌头像是拥有生命,蜿蜒蛇行,在半空宛如抬起蛇首,环视一圈,最后停在阿由面前。 阿由像是被噩梦迷惑,直直地盯着银次的舌头。 “这是阴魂的真面目。”玄之介说,“是银次灵魂的最终下场。阿由,你恨过人,憎恶过人,羡妒过人,受这些感情驱使一再犯下罪行。如果你就这么死去,也会变成这个样子,沦落至这种悽惨下场。要是你觉得变成这样也无所谓,我不会阻止你,随你便。你可以用手抱住那小子的头,跟他脸贴脸亲热一番。” 银次的舌尖像在讨好般上下舞动,对着阿由点头。这场面实在太恐怖太诡异,让阿铃全身毛髮倒竖,双腿发软。她第一次在船屋碰到这么恐怖的事。 “你打算怎么做?阿由。”玄之介坚定地问。 阿铃。有人小声地唿唤自己,紧紧地握住她的手,阿铃回过神来。昏迷不醒的阿高头搁在多惠膝上,多惠正望着自己,原来是她伸长了手握住阿铃。 多惠也很害怕。阿铃不知道阿母究竟看到了多少,能看到阿铃看到的几成景象。但是阿铃很清楚阿母害怕得缩成一团,不过她没有认输,坚强地想赶走恐惧。 阿铃也回握多惠的手。 “我……” 阿由颤抖地说。她脸颊沾满泪水,坚决地抬起头继续说:“我……不要!” 一直在原地不动的蓬髮这时总算抬起头,他动作迅速地绕到瘫坐在地的阿由身后,挥动刀刃斩断绑住她双手的绳子。他蹲下身子,像要从背后拥抱阿由一般将手贴在阿由的手背,让阿由握住刀。 刀尖对准银次。 刀身映着阿由的脸。阿由看着自己映在刀身上的脸,看着自己的眼睛,最后抬起头,对着阴魂的头大喊:“我才不要当阴魂!变成这样谁受得了!” 阿由还未喊完,银次的头已经开始膨胀,像是铁网上的烤年糕,膨胀变形,鼓胀得很大。他嘴角裂开,吊着眼角,倒竖成旋涡状的头髮里伸出两只角。阴魂张开大口露出獠牙,对准了阿由脖子咬过来。 阿由没有退缩,也没有闭上眼睛,她缩着肩膀,但是握紧长刀的手没有动摇。蓬髮的手和阿由的手化为一体,朝扑过来的阴魂头颅砍去,长刀挥向空中发出闪光,自化为妖鬼的银次额头中央切成两半! 一声吶喊。 头颅没有流出血来,不见血肉也不见骨头。蓬髮和阿由挥下的刀宛如切开云朵般,轻而易举砍进银次的额头。那一瞬间,阴魂的头颅仿佛化为水泼在火盆时激起的飞灰、一团热气,砍下去毫无感觉。然而下一剎那,却看到头颅有表情, 竟是充满了愤怒、嘶吼、憎恨。 之后形体逐渐消失,仿佛用木棒在雪地上画出的一张脸,在阳光照射下逐渐溶化般,银次那张鬼脸逐渐消失,与其说在空中融化,不如说是被吞噬。就像在大水缸里滴进的一滴墨水,溶入水中后瞬间失去原形,连那抹黑也消失了。 阿铃凝望着,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切。因此她清楚看见了,这过程中阴魂的表情像是在哭泣,不,不只是哭泣,他又哭又笑的。那是喜极而泣的表情,好像在说——啊,总算得救了。 那是成为阴魂之前留在银次体内的最后一丝理智。 阿铃确信自己在最后一刻看到了真正的银次。 阿铃听到喘气声。是阿由,她的身体仍被蓬髮支撑着,双手握着长刀,大汗淋漓,喘不过气来。 “做得漂亮。”玄之介说完,总算松开搁在刀柄上的手。 蓬髮离开阿由,长刀仍握在阿由手里。阿由像握住救生索般握着刀柄,却不知该拿这把刀怎么办。她回头望着蓬髮。 蓬髮满是伤疤的脸上浮出温柔的笑容,好像在望着自己年幼的小妹。 “我,跟你,一样。” 他平静地对阿由说:“生在,有门第,的家,但是,我,是姨太太,的孩子,是累赘。” 蓬髮像第一次跟阿铃说话时那样,口齿不清,不知是因为讲了太多话,还是因为讲到自己的事、转述自己的感受时才会那样。 蓬髮憔悴得像个病人——阿铃突然注意到这件事。蓬髮说是玄之介砍了他,因此丧命;不过,在那之前他是不是因为喝酒或生病,早就有病在身了? 第97页 “生下来,那时起,我,就没有任何,安居地方。所以,我,很羡慕,哥哥。” “你有哥哥啊……”阿由问。 “跟你,一样。”蓬髮微笑着说,“不是,自己的,错,但总是,累赘。我,恨,大家,恨,嫌弃我的,父亲。恨哥哥,拥有,所有我,没有的东西。” 阿由也恨白子屋长兵卫,恨妹妹阿静。 “我,爱上,哥哥的,未婚妻。”蓬髮羞耻地垂下眼,“为了,污辱他,让他,丢脸,我,想,抢走他的未婚妻。我,做了……很坏,很坏的事。” “那女人后来怎么样了?”阿由问。她的脸几乎跟蓬髮的贴在一起,手中握着的长刀对着天花板。 “……死了。”蓬髮回说,“自尽,死了。” 多惠吐出一口气。阿铃望着母亲,母亲看似噙着泪。阿母,阿母你也可以看到蓬髮吗?可以看到幽灵吗? “哥哥,知道,是我做的,向我,拔刀。所以,我,砍了哥哥。砍了,再出奔。” 蓬髮缓缓地眨着眼。 “之后,一直,堕落。一直,往下,往下,堕落。为了钱,砍人。砍了,很多人。也,喝酒。用砍死,那人,的鲜血,当下酒菜,喝酒。” 阿蜜抚着头髮往后退,坐到窗前,她没看向蓬髮,不是因为不屑,而是出于怜悯而不忍看。 “然后,终于……” 蓬髮用手背擦着嘴。 “遇见,跟我,一样,残忍的,杀人兇手。遇见那个,杀人和尚。” 蓬髮抬起眼,越过阿由的肩膀望向玄之介,玄之介也迎着他的视线。 “我帮和尚,杀人。杀了,很多人。因鲜血,飞溅,眼睛看不清,喝酒,肚子穿洞,挥舞刀时,摇摇晃晃,脑筋,不正常,说话,也不正常,我,还是,继续杀人。” 杀人和尚。是兴愿寺住持,是三十年前那起事件。 “之后,你,砍了我。”蓬髮对着玄之介说,“你来砍,杀人和尚,砍了我。我,想砍你。到最后,我还是,跟那和尚同伙……打算砍你。” 玄之介闭上眼,皱着眉头,垂着的下巴几乎快顶到胸前。他似乎在拼命回忆碰触不到的遥远往事。 “你,砍了我。那时,寺院,已经起火……但是,你,还是,冲进火中。你,为了,找和尚,冲进火中。我,直到断气,一直看着你。” 这么说来,玄之介是死在寺院内? “我,成为阴魂。” 蓬髮再度望向阿由,他温柔的眼神里夹杂一种极为悲哀、求助的神色。 “直到,最后,我,一直,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然后死了。所以,成为,阴魂。” 蓬髮缓缓地摇着头。 “现在,明白了。看着你,我,明白了,” 蓬髮又将手贴在阿由手上,让她手上的刀刀尖对准自己。然后,为了让阿由能够挥刀,他后退一步拉开距离。 “你,不会,像我,这样。”蓬髮像在鼓励阿由,坚定地对她说,“你,能够,救我。你,只要,砍我,就不会,变成,我这样。” 阿由望着蓬髮,又看看手巾的长刀,再望向蓬髮。 蓬髮笑了,连蓬乱的头髮似乎也跟着一起笑了,摇晃着。 阿由重新握住长刀。她双眼发光,脖子挺直,却像被人操纵般全身软绵绵的。 “是兴愿寺。”蓬髮说,他对着玄之介,像在恳求一般加强语气说,“你们,都被,那寺院,束缚。去找。去……回忆。跟我,一样。” 然后他望向阿铃,开心地说:“我,走了。” 阿由的手动了,长刀挥下。 船屋静谧得如暴风雨过后。 满地狼藉的杯盘也像暴风雨肆虐后的景象。摔坏的容器与食案、撕裂的纸门、被糟蹋的料理……而比这些更惨重的,则是“受创的人”。 令人惊讶的是,在经过这么多事,众人仍恍恍惚惚无法行动时,最先恢復过来并付诸行动的竟是多惠。受到多惠的鼓舞,阿铃和阿先也打起精神,三人一起在邻房铺上被褥,让昏迷的阿高和冰冷颓软的岛次并排躺着。 阿铃以为岛次这次真的死去了,但是阿先探了探他瘦骨嶙峋的手腕和脖颈,发现还有一丝脉搏。 “这人还活着,不久就会甦醒过来。” 男人们此时总算有所行动,只是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茫茫然地袖手旁观。辰太郎头子像刚从水里爬上来的小狗,抖了抖身体,环视房内,拉起看来疲惫不堪弯着身子低声啜泣的阿由。 “总之,我先带你回办事处。” 下楼时他发现昏倒在楼梯上的阿藤,扶她起来后才离开船屋。阿由一直在哭泣,她的侧脸和无力下垂的肩膀已失去了先前找人吵架的挑衅架势。 玄之介和阿蜜不知何时也消失了。阿铃一直盯着战战兢兢环视四周、像在寻找可怕东西的高田屋七兵卫,他缓缓望向阿铃,犹如探看来歷不明的人物,表情益发黯淡。阿铃虽然习惯挨七兵卫爷爷的骂,也喜欢被他逗弄,但像这样被他用深沉怀疑的眼神打量,这还是第一次。 第98页 “爷爷……”这话不仅是对七兵卫,也是对在场的所有人说,“我有话要告诉你们。” 于是阿铃开始讲述从搬到船屋之后遇见的幽灵,兴愿寺以及寺院以前发生的恐怖事件,一五一十全说出来。 “这么说来……” 七兵卫双手抱着头。阿铃还是第一次看到爷爷这样。 众人移步到楼下太一郎和多惠的小房间,阿藤一个人坐在距离稍远的纸门旁,其他人都围坐在阿铃身边。多惠坐在阿铃身后,像在保护着瘦小的阿铃。 “真有阴魂一直住在船屋,惹了很多事端。阿铃一开始就知道内情了?” 阿铃点头。看着七兵卫沮丧的模样,她觉得很内疚,也很悲伤,不知如何是好。 “可是,爷爷,我不是说过了吗?玄之介大人、阿蜜和笑和尚他们,都没有想让我们为难的意思。阿梅也只是对我扮鬼脸而已,那孩子是个孤儿,我想她一定很寂寞。” 太一郎忽然喃喃地重复了“孤儿”这个字眼。所有人听到这句话,都同时望向他,他慌慌张张地摸着脸,小声地补充说道:“我是说,这儿也有孤儿的……阴魂吗?阿铃跟那孩子很要好?” “才不好。不过,我应该主动和她交朋友才对。” 没错,应该早点亲近阿梅的。 “总之’这几个幽灵都没有做坏事。第一次筒屋宴席时的意外,也是蓬髮一时冲动……” “那个蓬髮武士,刚才升天了对吧。”阿先平静地说,她的口气甚至称得上温柔,“那人因为一段没有结果的恋情、对兄长的嫉妒,加上生前杀人无数的懊悔,凝聚成一团混沌的感情。只要感觉附近有年轻女孩鼓动的心,或是手足间争执和憎恨的感情,就会忍不住出来闹事。” “结果他唤来了憎恨岛次先生的银次先生,也唤来了阿由。”多惠接着说,“不过,正因如此,蓬髮才得以升天,这不是很好吗?” 太一郎低头自语:“这算得上好事吗?”他无力地垂着肩膀,又说,“这回船屋是真完了。” “为什么会完了?蓬髮已经不会闹事了。” “你想想看,浅田屋和白子屋的人会怎么大肆宣扬这件事?坏风声会……” 多惠探出身子,一只手撑在榻榻米上,仰望丈夫鼓励他说:“至今为止不也是这样?我们可以再利用那坏风声啊。” “然后再吸引想办驱灵比赛的客人上门吗?”太一郎摇头,“那种客人根本不在乎菜餚的好坏。你看,今天我做的菜,全都白费了。我想做菜,想让我的厨艺得到世人的赞赏。但是,如果一直拿幽灵当招牌,菜好不好吃根本是其次又其次。” “是啊,多惠老闆娘。”阿藤在纸门旁撅着嘴说,“你也稍微替太一郎老闆想想嘛。” 大概是刚才那场动乱时在楼梯上晕过去一阵子,阿藤的双眼有点浮肿,脸色也很苍白。 “可是,大姐……” 多惠想接着说,阿藤却一脸不快地打断。 “不用说了,老闆娘。关于这件事,我不贊成你的意见,我支持太一郎老闆。如果你无论如何都要在船屋做生意,那你自己做,我会跟老闆走。” 多惠愣愣地张大嘴巴,太一郎也吃惊地回望阿藤。 “阿藤,你不要误会,我还没有决定要离开这里。” “可是,不走怎么做下去?船屋不是厨师待的地方,这里需要的是法师或和尚。” 阿藤大姨像是不吐不快似的。她从来不曾说话这么不客气,简直像变了一个人。不,难道现在这样子才是真正的阿藤大姨?阿铃觉得背嵴发冷。 “阿藤大姨,你刚才见过阿蜜吧?”阿铃不禁脱口而出,“你看到阿蜜了吧?你跟她说过话了吧?那人也是阴魂。” 阿藤慌慌张张挪着屁股后退:“阿铃,你在说什么?” “阿蜜对你说,她跟阿藤大姨一样对吧?阿蜜说,阿藤大姨跟她犯下了同样的过错。她还说,那根本不是恋爱,对吧?所以阿藤大姨才看得到阿蜜。” “恋爱……”多惠喃喃说道,手指抵在嘴上,望着阿藤又看看丈夫。太一郎则是目瞪口呆地望着阿铃。 阿藤的嘴一张一合,忙向七兵卫和太一郎喊冤:“这简直是诬赖!发生这么多事,阿铃是不是脑筋不正常了?她说我看到阴魂,这怎么可能?” “你敢说不可能吗?”阿先平静的问话声中透着威严,“你认为阿铃只是随便说说而已吗?” “可是大老闆娘……” “我相信阿铃。”阿先坚决地说,又环视在场诸人,“我相信阿铃说的,阴魂恰恰映照出观者的内心。” 七兵卫忽然喃喃说道:“我什么也没看到。” 大家不安地望着七兵卫。他看起来极为困惑,双手搁在膝上,蜷曲着身子。 “老公……” “刚才,我也只看到活人,没看到任何阴魂,更没看到那位蓬髮武士。” 七兵卫眯着眼疑惑地望着阿先,问:“阿先,你真的看到蓬头散发的武士吗?” 第99页 “是的,我看到了。”阿先轻轻将手搁在丈夫膝上,“我确实看到一个那样的阴魂。不过,你也听到阿铃说的吧,我看得到阴魂,是因为我的内心和那位可怜的蓬髮武士一样,都存在着阴暗的心结。那位武士因此成了阴魂,无法升天。幸好我还活着才没有变成阴魂,但是我很清楚,我的心里有着不好的执念。” “阿由也看得到蓬髮。”阿铃说,“因为她也有着同样的心结,这种人看得见阴魂。” 阿先仿佛在对孩子说话般放软声音,对七兵卫说:“你的人生打小就歷尽艰难,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当然不是一条容易的路。可是,在人生路上,你从来没怨过谁也没陷害过别人,更别说做出背叛关照你的人的事。你一直活得堂堂正正,活得坦率,坦率得近乎笨拙。像你这种人,当然看不到阴魂。” “所以我当然也看不到阴魂!”阿藤忽然喊道,“我没做过坏事!我也跟大老闆一样,一心拼命做事,为了太一郎老闆尽心尽力。” 阿铃耳里传来母亲微微颤抖的声音:“对不起,大姐。我一直没察觉你的心意——”多惠说完这句,垂下头。阿藤抱头大哭起来。 “在孩子面前……阿铃面前别这样,太难看了。” 太一郎低声说道。阿藤勐地抬起脸,厉声说:“太难看?太一郎老闆,你说我太难看?” 太一郎别过脸,不看被泪痕弄花脸的阿藤。 “我……可是我……” “阿藤,别说了。”阿先也制止她,“那件事,以后再说。” 阿藤的表情狰狞起来。或许是一直支撑着阿藤的那根支柱突然折断了,她连姿势都顾不得了,垮着身子。 “什么在孩子面前!”阿藤咬牙切齿地说,“又不是亲生的孩子,你们不过是把捡来的孩子养大而已!” 太一郎怒吼:“住口!” 阿藤吓得缩成一团,瞬间,她用恨不得杀死两人的憎恨眼神瞪着太一郎和多惠,转身离开房间。 又不是亲生的孩子——这句话在阿铃脑中嗡嗡作响。但是,奇怪的是,阿铃并不觉得心慌。果然是这样,原来如此,原来我是捡来的孩子。 “难怪我看得到阿梅。” 实际发出声音说出来后,阿铃觉得眼前视野开阔起来。 没有人说“不是”。双亲脸上失去了血色。 放心,我不会哭的——阿铃正想这么说,多惠无声地倒在一旁。 阿先安抚了两个惊慌失措的男人,再让多惠在被褥上躺好,才对阿铃说:“你阿母不要紧的。阿铃,来帮大妈做事好不好?楼上房间不清扫不行,阿高和岛次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当然大妈的“要求”不仅如此,她是想跟阿铃两人单独谈话。阿铃立刻答应了。阿先支开了一脸忧虑的七兵卫和太一郎之后,和阿铃手牵着手登上楼梯。 阿先利落地下达指令,阿铃按照吩咐做事,榻榻米房很快就打扫干净了。 “纸门和格子纸窗都得换了……榻榻米也要翻过来……”阿先用束带绑起袖子,头上蒙着头巾,微歪着头说,“大概要花二两钱吧。还不算损失惨重。顺便也买个新挂轴和花器吧。我跟一家旧货铺很熟,他们有好货。” 阿铃轻轻打开隔间纸门探看邻房。岛次依旧保持躺下时的姿势,阿高可能是听到了声音,呻吟了一声,头在枕头上动了一下。 “她快醒了吗?”阿先小声地问,“先叫醒阿高比较好。要是她醒来一睁开眼,发现岛次先生躺在一旁,可能真的会发疯。” 是啊。阿铃迅速挨近阿高枕边,摇醒她。阿高皱着眉醒来后,突然瞪大眼睛,吓得一跃而起。 “我,我……岛、岛次呢?他人呢?” 两人安抚阿高,让她看躺在一旁的岛次。阿高缩成一团,阿先使劲按住她的双肩,直视她的眼睛说:“老闆娘,现在正是你人生的关键时候,好好听我说。让你痛苦不已的前夫,银次的怨灵已经不在了。他升天了,已经消失了,所以在这里的是岛次先生。” 尽管如此,阿高仍是想逃。 “啊,真是没出息。就是因为这样,你才会亲手杀了丈夫。你要是个成熟的女人,好好看看自己做的事,用脑筋想想该怎么做才能赎罪。这种事根本用不着我来教,你早该明白的啊。” “可是,我做了无法弥补的事。”阿高又哭了出来。 “那个‘无法弥补’的事指的是杀了丈夫,还是在辰太郎头子面前坦承你杀了丈夫?” 阿先是故意要刁难她,阿铃明白这点,所以没有多话,默默地把手巾递给阿高擦眼泪。 “你放心,辰太郎不会逮捕你的。”阿先说,“今天这间房里发生的事,不是这个世上会发生的事。在那种时候,一时昏头的你不管说了什么,没有人会当真。何况像辰太郎头子那种死脑筋的人,怎么可能光凭那些话就逮捕你呢。” 阿先微笑着又说:“你也痛苦了这么多年,虽然这样还不足以赎罪,但银次先生也升天了。你老实说出真相,他总算得以解脱。往后你要认真考虑的,是林屋和孩子们的事。” 第100页 阿高不安地看着熟睡的岛次,问道:“可是,这人呢?” “银次先生虽然占据了他的身体,但他好像还没死。虽然很微弱,还是有脉搏。” 阿高倒吸了一口气,缩着双手。 “你打算怎么办?”阿先问,“趁着岛次先生还没醒来,逃到远方,永远不再跟他见面?带着孩子逃,还是你一个人逃?” 阿铃无声地挪动膝盖,伸手摸了摸岛次的脸颊。啊,暖暖的。 “还是向岛次先生说出一切,跟他商量往后该怎么办,要怎么做才能得到他的原谅。之后再看岛次先生的决定,决定林屋和孩子们的下一步。” 阿高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掉了一滴眼泪,在阿铃看来,那滴眼泪的颜色跟她至今为止的并不一样。 “我想……他大概不会原谅我……可是,我再也不想逃避了。” “是的。”阿先用力点头,“阿高老闆娘,你一直胆战心惊地过日子吧?比起那种苦日子,往后还有什么好怕的呢?日子再怎么苦,恐怕都不及从前的一半吧。” 一滴,再一滴。阿高簌簌地落泪。 “你去叫醒岛次先生吧。” 阿先说完,又对阿铃说:“阿铃,岛次先生的事交给林屋老闆娘,我们还有重要的事要商量。” 阿铃和阿先沿着河道走着。 阿先一走出船屋便停下脚步,感慨良深地望着道路对面曾经是兴愿寺的广阔空地,然后转身朝阿铃伸出手,两人手牵着手迈出脚步。 河道水面无声地映着湛蓝的天空,不知何处飘来了花香。右手边是船屋,左手边是长坂大人的宅邸。来到这里,阿铃说出筒屋宴席当天在这里看到阿梅的事。 “她就在丢石子玩的我们旁边。” “是吗?她大概很想跟你们一起玩吧。”阿先说。 仔细想想,船屋的幽灵里,只有阿梅曾经离开房子到过外面,一次是在这条河道旁,另一次则是乖僻胜住的大杂院。 “那个叫乖僻胜的,绰号真难听。那孩子个性真的很别扭吗?” “非常乖僻,乖僻得不得了。” 听阿铃这么说,阿先笑出声来。长坂大人宅邸那边似乎在回应顺着水面传过去的笑声,传来汪汪的狗叫声。是小白。 “大杂院大姨说,他是孤儿,个性才那么乖僻。” “这说法不对。”阿先敛起笑容坚决否定。她转向阿铃,蹲下身直视阿铃的眼睛。阿先身上比花香更浓郁、更温暖的味道,包围住阿铃。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想必一直在为这件事情苦恼吧。你要原谅我们。” 阿先向自己道歉的当下,阿铃什么都明白了。自己数度否定的那个可能——刚才阿爸的冷汗——移开视线的阿母—— 明白后,阿铃瞬间觉得轻松起来,原来“恍然大悟”就是这么回事。可是,那个瞬间过去后,胸口忽然怦怦跳起来,她几乎快喘不过气。 “阿先大妈。”阿铃觉得自己的声音听来很遥远,“这么说,我真的是孤儿吗?是阿爸和阿母收养我,把我养大的吗?” 阿先搂住阿铃的双肩,直视着阿铃的双眼,回说:“你阿爸和阿母的确不是你的亲生父母。不过,阿铃,你不是孤儿。对太一郎和多惠来说,你是上天赐予的孩子。” 阿铃不想哭的,可是眼泪却不停涌出,眼前一片模煳。 “我果然是孤儿。”刚说完,眼泪便簌簌落下。 “不,不是,你是上天赐予的孩子。”阿先再次强调,“你听了可能会认为大妈在哄你。不过,大妈绝不是想用场面话矇混过去。阿铃,你只要仔细听我说,一定会懂为什么大妈这么说。”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阿先开始说起——不过就好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事,我记得很清楚。 “你大概也知道,太一郎和多惠以前曾有两个孩子夭折,那之后太一郎自暴自弃起来,有阵子过得很荒唐,七兵卫爷爷还一度气得打算把他赶出高田屋。 “那时’太~郎和多惠处得不太好,理由当然不止是连续失去两个孩子,还有其他原因。再那样下去,两人迟早会分开,大妈都做好心理准备了。所以当多惠又怀了第三个小孩,太一郎知道后像是从头顶淋了一桶水,整个人振作起来,大妈看了高兴得简直快跳起舞来。大妈心想,啊,太好了,这样那两人应该不会有问题了。 “多惠自从上个孩子过世,伤了元气,成天病恹恹的。所以这次怀孕,一定得特别留意身子。普通的孕妇直到临盆前一月,不管挺着多大的肚子都得继续工作,多惠前两胎也是这样。但是这回不一样,多惠一直到生产前都躲在押上的宿舍里做些裁缝手工,平静过日子。因为高田屋的工作很忙,太一郎在高田屋和宿舍之间两头跑,留意着多惠的身子,扳着手指数着孩子诞生的日子。 “可是啊,世事就是这么不如意。多惠比产婆预计的日子早了二十天分娩。结果孩子……生下来就死了。是个女孩。 “多惠生产时我也在,知道婴儿没了气息,我一心想着这下完了,多惠八成也活不下去了,吓得简直掉了魂。我冲进寝室,多惠的眼睛像两个黑洞,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不管我说什么她都不应。我不停地唤她,她才流下眼泪,那晚她就这样一直无声无息哭着,后来哑着嗓子说,太一郎一定不会原谅我的。 第101页 “不知是幸或不幸,因为多惠突然阵痛,所以还没来得及向高田屋报告这件事。宿舍里只有我、多惠和阿藤。于是我跟多惠说,太一郎还不知情,就算知道了,太一郎也不会像你想的那样,说什么不原谅你,绝对不会。我跟她说,太一郎可能会哭会感嘆会悲伤,但是绝不会生气。我现在最担心的,是比任何人都痛心的你,在你冷静下来之前,我不会遣人到高田屋通知这件事,过一阵子再说。五天、十天都好,直到你恢復精神,觉得可以跟太一郎见面之前,我不会对任何人说这件事,也不会让任何人到这儿来,你尽管放心。 “至于这么做是好是坏,我一直觉得自己没做错,多亏了当时那么处置,才得到了你这个宝贝。 “事情发生在多惠分娩后第三天的夜里。那时,死婴承蒙地主好意帮忙,厚葬在附近寺院的童子冢。尽管我还是一想到死去的婴儿就掉眼泪,总算稍微松一口气,结果陪在多惠枕边照料她时,不小心打起盹儿来。 “那时已经是半夜,正值九月寒气增强的时节,四周一片虫鸣。我醒过来时,发现多惠的被褥是空的。那时我简直快发疯了,心想得去找多惠才行,撑着榻榻米好不容易才站起来,心里一直在想,多惠一定不想活了,不是跳河就是上吊,反正一定是想寻死。膝盖哆嗦得不听使唤。 “结果后门却传来多惠的唿唤。她叫着,老闆娘,老闆娘。 “我几乎是爬着来到后门,看到穿着睡衣的多惠手里抱着一个裹着襁褓的婴儿。她紧紧抱着婴儿,可是没有力气起身,就坐在泥地上。 “我问她怎么了?还以为自己在做梦,或是多惠在我打盹那时死了,变成幽灵坐在那儿。她那时瘦得可怜,一脸苍白,气息奄奄,实在不像活人。 “不过多惠没有变成幽灵,她好好活着。活着,而且在笑。 “老闆娘,真不可思议。我听到婴儿的哭声,以为是死去的婴儿在叫我,半梦半醒地来到这里,这孩子竟然就在门外,她被搁在外面。你看,睡脸好可爱,是女孩子,老闆娘。 “多惠说完,让我看了那婴儿。我接过襁褓,感觉到刚出生的婴儿体温,闻到婴儿的奶香,也一屁股坐在泥地上。“阿铃,那婴儿就是你。” “那晚铃虫在叫,像是有成千上万的摇铃在摇,声音清脆,从脚底涌上来包围我们。 “是的。想必是你的亲生母亲生下你后,认为没办法养活你,才决定送给别人。但是她没有把你丢在路边或桥下,也没有把你丢在寺院前,而是把你留在高田屋宿舍的后门外。她把你裹得紧紧的,让你不觉得冷,你那时睡得很香甜。我想,你的亲生母亲可能是希望高田屋收养你,才把你託付给我们。多惠也这么想。 “通常捡到孩子时必须到办事处报案,但是多惠不愿意这么做,因为那样很可能会失去你。也许办事处会送给别人,上头会怎么做谁也不知道。所以多惠不愿意报案。 “老闆娘,她是我的孩子,是神送给我来代替死去的孩子。这孩子是我生的,是不是?多惠哀求地对我这么说,我实在不忍心拒绝。那时我也担心,要是硬去报案,多惠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不过不只是这样,其实我也一样,为你凑巧来到高田屋,来到多惠身边这不可思议的奇蹟而深受感动。 “好,这孩子就当做是你生的。万一上头发现这件事要惩罚,我一个人承担。等到回过神来时,我已经这样答应了多惠。 “第二天我遣人去通知太一郎。多惠起初打算瞒着太一郎,跟他说孩子平安生下来了。但是我反对。我认为还是坦白对太一郎说比较好,夫妻之间不能有事隐瞒。再说,就算死去的婴儿已经在童子冢安息,已经升天了,也许很快就会转世投胎,但她或许也想见阿爸一面吧。太一郎也会想去墓前合掌祝祷吧。我对多惠说,隐瞒不好。多惠也觉得有道理,于是我们全跟太一郎说了。 “太一郎和多惠一样,觉得和你之间的缘分很不可思议,很感谢上苍。他说,这孩子是我们的孩子,哭着摩挲着你的脸,当场给你取名叫铃。说你是在铃虫鸣声守护下出生的,这名字不是正好? “我们三人商量过后,决定瞒着七兵卫爷爷,告诉他婴儿平安生下来了。阿铃,我想你也清楚,爷爷很顽固……做事中规中矩,当然,他绝对不会反对收养你。可是他经营高田屋这么大的铺子,在町内也颇有声望……站在他的立场,也许会说,违反上头规定,把捡来的孩子当成自家孩子毕竟不好,不,他一定会这么说。因为有这层顾虑,我们决定瞒着爷爷。 “另外,那时阿藤也在场,她知道来龙去脉,而且她也贊成我们的做法。所以这件事可说是我、多惠、太一郎和阿藤四人之间的秘密,我们一直隐瞒到现在。 “好了,阿铃,我说完了,没隐瞒任何事。并不是秘密被揭穿了,我才说出来,我本来就打算等你长大以后,告诉你这件事。我虽然没对太一郎和多惠说,但我一直都这么打算。 “你没看过亲生父母,就这点来说,也许你的确是孤儿,所以你才看得到那个叫阿梅的幽灵,跟乖僻胜看得到阿梅是一样的道理。阿梅会接近你,或许也是因为这点。再怎么说,留在活人内心的疑问、心结和悲哀,正是跟幽灵相通的关键,这道理,我今天比看戏更近距离地看得清清楚楚。 第102页 “不过,阿铃,你绝对不孤单。对太一郎和多惠来说,你是他们无可替代的心爱女儿。对七兵卫爷爷和我来说,也是这世上唯一的孙女。事到如今才对他坦白这件事,七兵卫爷爷也许会生气。不过,他是气我们瞒了他这么久,不是气你。毕竟爷爷有多疼你,多么满心希望你能幸福,没人会比我这个大妈更清楚。我可以向你保证。 “如果你想见你的亲生父母,我们会设法帮你找。如果你想跟真正的父母一起住,我们也会认为那是当然的。虽然伤心,但是我们不能拦阻你的心。不过,阿铃,要是你固执地认为自己是个孤儿,这对太一郎和多惠来说,再也没有比这件事更残酷的惩罚了。对我来说,也是无可挽救的悔恨。他们从来没当你是孤儿,一刻都没有。他们认为,就算你不是他们亲生的,却是上天赐予的心爱孩儿。这是个摆在眼前的事实,用不着时时停下脚步、闭上嘴巴、在心里一一确认的。 “太一郎和多惠,是你的阿爸和阿母啊!” 在阿先的这一席话之间,阿铃不知何时停下了眼泪,脸颊什么时候干了。只是,待她察觉到时,眼前那片朦胧已经消失,在一阵轻风中,她再次清楚看见了彼方的船屋。 “阿先大妈。”阿铃清楚地说,她心里很高兴,“我懂了,我真的明白了。” 阿铃微笑着。结果,这次换阿先哭了,用袖子遮着脸。 又传来小白的叫声,这次的吠声很接近,汪汪叫着好像在唿唤阿铃跟阿先似的。阿铃回头望向长坂大人宅邸的方向。 随意穿着便衣的长坂主水助正站在被风雨打坏的板墙外,一手握着小白的牵绳,另一只手罩在眉眼上。远远望去,他好像很吃惊的模样。 他正在看向船屋,睁着那双酷似鮟鱇鱼、眼距稍远的眼睛,入迷地看着什么。 “哎,”阿先从怀里掏出手纸擦眼泪,小声地问,“那是邻家的……” “嗯,是长坂大人。” 阿先自言自语说:“可不能失礼。”急忙擦了擦脸,整了整下摆。可是长坂主水助依旧纹风不动。小白在叫。明明要去散步,主人却一直不往前走,小白等得不耐烦地汪汪叫着。 主水助张大着嘴巴。 小白蹦蹦跳跳,把牵绳自主水助的手中扯离,兴奋地跑向阿铃。它是一只不认生的狗。阿铃也跑向小白和主水助。 “长坂大人!” 阿铃大声唿唤。对方这时才回过神来,放下举起的手,全身震了一下。 “哦,阿铃,”他直眨着眼,“这真是……又碰面了,你在做什么?” “长坂大人出来散步吗?” 阿铃安抚着在脚边撒欢的小白,走到主水助身旁。主水助又张大了嘴,像在脑中搜索话语嘴巴一开一合地,说道:“我看到不可思议的景象。” “啊?” “船屋……在你家二楼的窗口那边,”他瘦削的手指指着窗口说,“站着一个我认识的人。那人正望向这里,我看得很清楚,吓了一大跳。” 他擦着脸,抹去汗珠。 “他正是我三十年前过世的叔父大人啊!就跟他过世那时完全一个模样。” 啊呀,是玄之介大人。阿铃也远远望着船屋的窗口。 “好怀念啊,他的长相就跟从前一模一样,跟我小时候看到的一样……” 主水助喃喃自语,似乎忘了身边的阿铃和阿先,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 “长坂大人,您一定很喜欢您的叔父大人吧?”阿铃小声问道。 “嗯?”长坂大人眨着眼,又用手背擦拭额上的汗。酷似鮟鱇鱼的脸略带羞怯。 “我上次跟你提过我叔父大人的事了啊。” “是的,我听说了。” 这时阿先用眼神暗示阿铃,她便向长坂大人介绍了阿先。两人忽然一本正经地打起招唿来,阿铃觉得很好玩,心情轻松起来。 “长坂大人的叔父叫玄之介大人吧。虽然个性放荡,剑术却很厉害,也教过长坂大人对吧?” 主水助大吃一惊地说:“是的,可是,我对阿铃说过这件事吗?” 阿铃笑着望向阿先,阿先也微微笑着。主水助一脸困惑,像要找藉口似的又说:“我上次也说了,叔父大人当年被牵扯进怪事而丧命。对长坂家而言,他是个麻烦人物,因此从来没人对年幼的我说明叔父大人临终前的事,我一直惦记着这件事。现在脑海里还是时常浮现叔父大人那晚干劲十足的表情,还曾梦到过叔父大人。” 叔父大人那晚到底做了什么事?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离开人世的?主水助透过内心的执念和对叔父的思念,才看得见玄之介。 阿铃内心满溢着光亮。以这种方式看到鬼魂还不坏嘛,一点也不坏。 “我也很喜欢长坂大人的叔父大人哟。”阿铃情不自禁大声说道。 “什么?” 现在可以告诉他事实了吧。他一定会相信的。阿铃卸下了心防。 “长坂大人的叔父大人,现在就在船屋哟。” 长坂主水助那双眼距稍远的眼睛,各自朝不同方向转动着。 第103页 “什么、什么?阿铃到底在说什么?” 迎着吹过河道的风,阿铃对主水助述说玄之介的事,告诉他船屋众幽灵的事。听着阿铃的话,长坂主水助那对转动的眼睛也逐渐稳定下来,回归原位。 “原来有……这种事?” 他歪着下巴感慨地说。再度仰望船屋的窗口。 “可是,这么一来,只要问叔父大人……啊,不行,既然连叔父大人自己都忘了三十年前那晚的事……到底该问谁呢?有谁能知道兴愿寺事件的来龙去脉呢?” 听他这么一说,阿铃想起了一件事。对了,还有孙兵卫大杂院的房东啊,这回更应该去见他了。 “既然如此,我也一起去。事不宜迟。明天我们就去怎么样?” 听到主水助的提议,阿铃和阿先紧握着彼此的手,点了点头。 第25章 暖洋洋的阳光照着孙兵卫大杂院,整个大杂院宛如都在午睡般鸦雀无声。没有主妇们做家事的动静也听不到孩子们的叫喊声。井边不见任何人,大概哪家的板门快脱落了,随风嘎哒嘎哒地响个不停。听得到的声音的只有这板门声。 “明明天气这么好,怎么没人出来洗东西?”阿先站在灰尘飞扬的巷子口,像个管家发牢骚说,“到底怎么一回事了?阿铃,这个大杂院的人早上都很晚起吗?” 阿铃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今天是她第三次来到孙兵卫大杂院,前两次这儿跟其他大杂院一样热闹,居民也很忙碌,不像现在这样安静得像个坟场。 “总之先到房东家看看。” 长坂主水助把手轻轻搁在腰上的刀柄,说完跨出脚步。口气虽如常地悠闲自在,眉间却带点严峻。 “是啊,也许有什么传染病之类的隐情。” 阿先回应后,带着阿铃往前走,今天她的小鼓花纹腰带绑得很精心。迎接来客的房东要是没有披上礼服外褂相迎恐怕会失礼——阿铃连这种事都想到了。 来到孙兵卫家门口,阿铃又吃了一惊,因为那个熟悉的灯笼不见了。 “请问一下。” “请问有人在吗?” 郑重唤人,却没人应声。阿先又唤了一次,里面传出喀哒喀哒声,有人徐徐拉开拉门。 “乖僻胜!” 阿铃看到熟人面孔松了一口气叫出来,可是话喊到一半却成了惊叫声。乖僻胜受伤了,半边脸乌青肿胀,额头有个肿包,裂开的嘴唇黏着紫黑色的疮痂,鼻子坍塌,面貌判若两人。 “啊呀,啊呀,啊呀。”阿先也瞪大眼睛,情不自禁地挨近拉起乖僻胜的手问,“这伤,你怎么了?怎么会伤得这么重?” 乖僻胜粗鲁地甩开阿先的手,很痛地护着身子皱着眉头。看来不仅脸和头部,他的身上也有地方受伤了。 主水助慌忙按住乖僻胜的肩头说:“喂,别逃。我们不是坏人,只是想见孙兵卫房东。你是孙兵卫家的孩子?” “阿铃,这孩子是你说的乖僻胜?” “嗯。”阿铃迅速跨前一步阻止正要拉上门的乖僻胜,问,“你到底怎么了?有强盗来了吗?房东呢?” 乖僻胜默不做声。他那对比平素更阴沉的眼睛盯着自己的脚,顽固地挡在门口不让阿铃一行人进入。阿铃弯着身子探看他的眼睛。 “怎么了?我们有重要的事要找房东。” “孙兵卫不在家吗?”主水助也盯着乖僻胜的脸问,“话说回来,你的伤势很严重,到底怎么回事?阿铃是你的朋友吧。不用怕,跟我们说好不好?” 阿先把手贴在胸前说:“我是阿铃的祖母,船屋的大老闆娘。胜次郎先生,听说阿铃受过你不少照顾,谢谢你。” 乖僻胜故意用力别过脸。这时,他眨了一下眼,吓了一跳地叫着: “阿梅。” 阿铃顺着乖僻胜眼神看过去,在距阿铃一行人约二间1,水沟板另一边堆着坏木桶和废木片的地方,阿梅确实站在那里。阿铃也看到了。 1约三点六米。 “阿梅。”阿铃唿唤她。这是她第一次这么唤她,觉得格外紧张而且有几分羞怯。“来这边啊。你也在担心乖僻胜吗?” 阿先在阿铃耳边小声问:“阿梅是那个向你扮鬼脸的孩子?” “嗯。她人在那边。”阿铃回答后再度对阿梅招手,“来这边,阿梅!” 阿梅双拳紧握贴在腹侧,摆出严加戒备的架势,缩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瞪着这边。阿铃起初以为她在瞪自己,以为她马上就会举起手对阿铃扮起那个熟悉的鬼脸。但,好像不是。阿梅双眸越过了阿铃头顶,正望着房东家。 “真伤脑筋,阿铃,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们说的是谁?” 主水助束手无策。阿铃想起一件事,啊,这也难怪,长坂大人看不到阿梅,也不像阿先大妈那样完全理解内情。 “对不起,长坂大人。” “嗯。阿铃,你认识这大杂院其他人吗?” “有个叫阿松的大姨就住在隔壁。” “我去她家看看,也许她知道些什么。” 主水助高瘦的身子迈着利落脚步走开。乖僻胜僵硬地缩 第104页 成一团,反对似的小声说:“没人会告诉你们的。” “什么?” 阿铃反问。乖僻胜缩着身子,紧闭着嘴。 “你很奇怪,乖僻胜,你怎么了?” 这时阿梅警告般地向阿铃这边跨出一步。 “有何贵干啊?” 突然身后传来声音,阿铃和阿先都惊叫一声跳了起来。回头一看,有个比阿先高出一个头、骨瘦如柴的老人站在身后。 阿先仰望老人,嘴巴像金鱼般一张一合,好不容易才说:“孙、孙、孙兵卫先生吗?” “是的,我是孙兵卫。” 老人举起瘦骨嶙峋的手亲密地搭在乖僻胜双肩。阿铃看到肿胀得判若两人的乖僻胜脸上犹如毛毛虫掉进衣领内般,迅速闪过厌恶的神色。 这个爷爷真的是孙兵卫?真的是那个把乖僻胜养大、年纪很大却脑筋清楚的老练房东吗?如果真是房东,乖僻胜为什么会露出那种表情? 阿铃感到一阵冰凉挨近。转头一看,原来是阿梅。她像躲在阿铃背后似的抬起尖下巴,直直地瞪着孙兵卫。 “这是谁家的孩子?” 孙兵卫垂下布满皱纹的脸望着阿梅,他脸上出现表情时,更显得瘦——简直就像骷髅头上贴着一张脸皮而已,眼神空洞就像树洞,那洞又暗又小,在不让亮光挨近的漆黑深处,像是有什么东西存在。 不过,这对八字眉…… 孙兵卫的眉毛虽然脱落过半,仍看得出是八字眉。如果不是五官瘦成那样,看上去应该是和蔼可亲的垂眉。阿铃心想,这眉毛形状好像在哪看过。在哪里呢?是自己多心吗?不可能看过的。要是没看过,为什么会有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呢? “哎……房东看得到这孩子吗?” 阿先打起精神边整理衣领边问孙兵卫。阿先本来就看不到阿梅,当她说到“这孩子”时,大略指着刚才阿铃回头的方向。结果孙兵卫动了动若有似无的稀疏眉毛,怀疑地歪着嘴问:“你在说谁啊?” “谁……” 聪明的阿先马上领悟,孙兵卫确实看到了阿梅,而他以为阿先也看得到。阿先像在寻求慰藉似的握住阿铃的手,阿铃也用力回握。 “哎呀,是这孩子呀。她叫阿铃。” 孙兵卫空洞的两眼深处有什么东西闪动了一下,正望着阿铃。是的,眼睛深处那东西正打量着阿铃。就像抬头仰望老树时,栖息在树洞内的坏虫恰好也在望着自己。 “因为您的态度太冷淡了,我还以为您看不到我们。哎,我们突然造访的确失礼,只是还有小孩子在场,请您不要生气。” 阿先排解似的打圆场。不过话讲得比平常快,她也在害怕。 而当事人孙兵卫似乎清楚阿先的恐惧,悠悠然地望着阿先。骷髅头上那张脸皮松弛了下来,浮出近似微笑的表情。 阿铃感觉脖子后的毛髮吓得倒竖,耳朵里还响起一阵小小的嘎哒嘎哒声,她以为是自己的臼齿在打战。 不是,声音自乖僻胜身上传来,是乖僻胜的牙齿在打战。 “阿,”有人出声,是女孩子的声音,“阿,阿。” 阿铃睁大眼睛,原来是一直咬紧牙关瞪着孙兵卫的阿梅在说话。 “阿,阿铃。” 她叫了阿铃,阿梅叫了阿铃。阿铃发不出声音,为了表示自己确实听到了她的唿唤,目不转睛地望着阿梅。 “回、回去。” 阿梅看似一刻都不能移开视线,在监视对方一般,死瞪着孙兵卫,眼球已经有一半翻成白眼了。 “回去。” 一旁的乖僻胜不仅牙齿在颤动,全身都在抖动,连落在脚边的影子也在发抖。 “大妈,我们回去。”阿铃急忙拉着阿先的袖子说,“今天先告辞,房东先生,我们改天再来拜访。” 阿铃往后退了半步,乖僻胜突然像要追着阿铃抬起眼来,她感觉得到他的恐惧。 “大、大妈,”阿铃忍不住尖声对阿先说,“因为船屋今天人手不足,我们特来拜託房东先生把胜次郎先生借给我们半天的吧?以后再来正式道谢,今天先拜託房东先生这件事怎么样呢?大妈。” 阿先转动着眼珠。聪明的她马上听出阿铃的真意,配合着说:“是,是啊,阿铃。孙兵卫先生,您意下如何呢?把胜次郎先生……当然我们会付日薪给他。” 阿铃也口沫横飞激动地说:“乖僻胜很会用菜刀,我觉得他可以帮船屋的忙,才拜託我阿爸的。乖僻胜也可以顺便学学做菜……” “可以。”脸上依旧挂着得意笑容的孙兵卫,冷淡地打断阿铃的话,“去吧,胜次郎。” “走,乖僻胜。”阿铃牵着他的手用力拉,简直就像逃离现场,明知道这样很奇怪,阿铃却忍不住。 “那么,失礼了,房东先生。” 阿先也丢下这句话快步离开,两人半拉半推着垂着头、身体僵硬的乖僻胜,穿过大杂院大门后才又回头看了一眼。 这里当然看不到房东家了,只见明亮的日头照在依旧寂静无声的孙兵卫大杂院水沟板。不见任何人,连个影子都没有。 第105页 阿梅已经消失了。阿先催促阿铃说:“阿铃,我们快回家。天哪,天哪,怎么那么恐怖!”阿先声音很小,却像情不自禁从喉咙涌出的呻吟。 “可是长坂大人呢?” 距离大门里边两三家远的拉门被拉开,长坂主水助走了出来。他像是牙痛似的扭曲着脸。 “长坂大人!” 阿铃拉着他的袖子逃离大门,简单说明刚才让人发毛的经过。 “原来如此。难怪大杂院的居民嘴巴那么紧,不肯说……”主水助揣摩似的望着乖僻胜,“其中也有显然是趁夜逃离的人家。阿铃认识的那个主妇叫阿松吧,她说房东被狐狸附身了。” “狐狸附身?” “嗯。听说这几天判若两人。老是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语什么,虐待房客不说,还不分青红皂白乱打小孩又乱杀猫狗。胜次郎,这是真的吗?” 乖僻胜颤抖着,不置可否地摇着头。脸色又比先前苍白许多。 “我去这里的办事处看看,看情形可能需要町干部帮忙。” 主水助那悠闲的鮟鱇鱼脸上出现一种阿铃从未见过的精悍表情,跑开了。 “我们也回家吧,阿铃。”阿先双手像守护般搂住阿铃和乖僻胜的肩膀。 “嗯。”阿铃点点头,牵着乖僻胜的手往前走。她觉得很奇怪。刚才是自己听错了吗?难道我的耳朵因为太激动听到了不存在的声音? 逃离孙兵卫家时,阿铃觉得背后有个声音响起,仿佛听到嘴角浮出得意笑容的孙兵卫用感慨良深的低沉语调叫唤着。 ——好久不见了,阿梅。 回到船屋,七兵卫已经带太一郎去了高田屋,不过多惠醒来了,她听阿先的吩咐立刻帮忙打理胜次郎,烧了热水洗净伤口,再找出干净的衣服给他穿上,和蔼地说:“太一郎的衣服下摆长了些,暂且忍耐一下吧……肚子饿了没?有没有 想吃的东西……”乖僻胜从头到尾像块石头默不做声,像个偶人全身无力地任凭多惠照料。 他已经没有在孙兵卫大杂院时的惧怕神色,不知道是不是安心后感到疲累,看似精神恍惚,也可能是因为来到陌生人家中受到亲切照料,他不知该如何应答才好。阿铃还以为乖僻胜会哭出来,看来好像不会。 阿先拿来专治跌打伤的膏药贴在乖僻胜的伤口。没多久,粥也煮好了,等粥凉得能入口,多惠端着粥过来。 “不用客气,尽量吃。” 阿先把装了粥的托盘搁在乖僻胜面前。 “看你肚子瘪成那样,你到底几天没吃饭了?孙兵卫先生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乖僻胜听到孙兵卫的名字立刻又缩起脖子全身缩成一团。多惠望着阿铃,又望着阿先。 “我们大人在场,他会害羞得吃不下。阿铃,你负责照料胜次郎先生吧。” 大老闆娘和老闆娘离去后,房内只剩阿铃和乖僻胜。 “吃啊。”阿铃催促他,“我现在不会问你任何问题,你快吃。” 乖僻胜瞄了阿铃一眼,伸手拿起筷子。一吃起来越吃越快,简直像狗抢食一样狼吞虎咽。 阿铃稍微安心了。她伸直双脚坐着吐了一口气。总之,幸好带走乖僻胜了,要是让他留在那里—— 阿铃无意间望过去,发现阿蜜就站在纸门前,长髮披肩,身上只穿一件贴身长内衣,姿态娇艷。阿铃第一次看到阿蜜做这种打扮。 “啊,阿蜜。” 阿铃唿唤。阿蜜歪着头望向乖僻胜,绽开笑容望着他。 “我正想要洗个头。”她像在解释似的伸手摸了摸头髮说,“发现船屋来了位我不认识的男孩,所以过来看看。” “这孩子是乖僻胜。真正的名字叫胜次郎,人很乖僻所以叫乖僻胜。” 阿蜜愉快地仰头笑着。乖僻胜正端起沙锅刮着黏在锅底的粥,这时才抬起头来。 “你一个人嘀嘀咕咕在说什么?”他问。 乖僻胜看不见阿蜜。 “太遗憾了。”阿蜜笑道。 “真是太遗憾了,很想让他见见你呢。” 乖僻胜一步步从阿铃面前后退,差点掉了手上的碗,他又慌忙捧好。 “你很怪,是不是脑筋有毛病?” 阿铃用手掩着嘴哧哧笑着,乖僻胜总算恢復他平日的贫嘴恶舌。 阿蜜在乖僻胜一旁侧着身子轻轻坐下。 “碰到这种时候,当鬼魂实在很无趣。” “乖僻胜,你身后有鬼魂。” 乖僻胜跳了起来:“什、什、什么?” 阿铃笑了出来。 “你明明看得到阿梅的,真可惜。” 阿铃说完暗自惊讶。对了,为什么只有我看得到所有幽灵呢?这个疑团还没解开。 乖僻胜看得到阿梅,阿铃也看得到阿梅。阿铃知道原因,因为他们三人都是孤儿。长坂大人看得到玄之介,因为他一直惦记着三十年前那晚。阿藤大姨看得见阿蜜,冈为暗藏了跟男人有关的苦恋—— 可是,除了阿梅,阿铃跟其他幽灵谈不上有什么牵连,却能打从开始就看得到每个幽灵。 第106页 “怎么了?这回又不出声了?” 乖僻胜捧着粥碗,身体像棕刷一样僵直地问着。 阿铃一看,发现玄之介正站在乖僻胜身旁,揣着手俯视他。 “阿铃,这小子是乖僻胜?” “是的!” 阿铃大声回答。乖僻胜慌忙看向阿铃视线的方向。 “这次又是什么?” “真不方便啊,这小子看不到我?不过,这小鬼长相不错。” 玄之介说完愉快地晃着肩膀笑,单手贴在嘴巴旁叫着乖僻胜。 “乖僻胜,阿铃一天到晚都在说你的事,害我都吃醋了。” 阿铃满脸通红地说:“胡说!我才没有说乖僻胜什么!” “不是说了吗?” “才没有!” “你到底在跟谁说话!” 乖僻胜一副想逃走的模样,差点踢翻了沙锅,阿铃慌忙冲过去想按住沙锅,却险些撞上人,大叫出来。 是笑和尚。他一如往常挂着阴郁苦涩的表情问:“是谁需要按摩?” “爷爷!” 乖僻胜贴在墙上喘着大气问:“这个按摩老头子是谁?” 阿铃睁大眼睛问:“啊?你看得到笑和尚?” 乖僻胜指着笑和尚说:“什么看得到看不到的,不就在那里吗?这老头子从什么地方出现的?” “我很容易被人看到。”笑和尚口气哀怨地对阿铃说,“受伤的人,病人,大家都看得到我。” “那是因为笑和尚的按摩治疗很有效,您想治好病人的心情传达到病人身上。” 玄之介也说过。他说,笑和尚特别容易被活人看到。 “太好了,乖僻胜,你只要让这位爷爷按摩,你的伤马上就会好起来的。” 乖僻胜一脸不高兴,更是紧贴在墙上。 “可是,这老头子到底从哪里冒出来的?突然就出现……” “他是阴魂嘛。” “阴、阴魂?” “嗯,他可是按摩名人,要请他按摩可不容易,你很幸运呢。” 听阿铃这样说,乖僻胜撩起下摆想逃走,说:“开玩笑,准要给阴魂按摩啊!” 不要这样说,先让他按摩看看嘛——阿铃正想劝解时,笑和尚的声音响起。他的声音严厉而尖锐,听起来威严十足。阿铃和乖僻胜同时僵在原地。 “但是,被阴魂所伤的伤口只有阴魂才治得好。” 还没深究这句话的意思前,阿铃就看到乖僻胜脸上失去血色,她愣愣地张大了嘴:“乖僻胜?” 笑和尚小心不踩到自己的外袍下摆,慢条斯理地端正跪坐,双手握拳搁在膝上。 “这几天你跟阴魂住在一起吧?那是很邪恶而且会为害活人的阴魂。我看得出来,因为你脸上有阴影。” “老爹,真的吗?”玄之介表情认真地问,“哪里有那种阴魂?” 笑和尚闭上眼皮,阿铃却觉得仿佛看到眼珠子在他的眼皮底下炯炯发光,那是能洞悉一切的智者目光。 “当然有。对不对?胜次郎。”笑和尚对乖僻胜说,“你要是因为害怕而不说出来,灾祸只会越来越不可收拾。说吧,房东孙兵卫什么时候成为阴魂的?” 第26章 乖僻胜吓得缩成一团,像被热水烫到,叫了一声缩回手脚。 “乖僻胜……” 阿铃挨到他身边,轻轻碰触他的手臂。乖僻胜身子蜷缩得更厉害,想逃开阿铃,那张老是吐出刻薄话的嘴巴在打战,仿佛快哭出声来。 “会怕是当然的,”笑和尚温柔地说,“可是你已经不是一个人了,对吧?这儿还有很多伙伴。你老实说出来。栖息在你养父孙兵卫体内的阴魂,不是你一个人应付得来的。” “伙、伙伴?”乖僻胜战战兢兢地开口,“你们能做什么?大杂院的人都逃走了。” 阿铃想起孙兵卫大杂院鸦雀无声一事,问道:“难道因为房东的样子不对劲,大杂院的人都逃走了?” “怎么可能?” 他反驳阿铃的口气中,还留有一点平素乖僻的味道。 “没有房东的同意书根本不能搬家,大家都吓得躲在家中。” “这么说来,大杂院的人也发现孙兵卫变了个人?”玄之介用力掸着下摆坐了下来。阿铃把玄之介的问题转述给乖僻胜。 “没发现才怪!”乖僻胜像要咬人般地说,“房东的表情都变了,而且净做一些我们熟悉的那个房东绝对不会做的事。他把野猫丢进井里溺死,还踢打小孩,在大杂院里闲逛,擅自进到房客屋里破坏东西、殴打妇女们……” “真是疯了。”玄之介摸着下巴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阿铃代问,乖僻胜扳指算着。 “三天前……不,四天前。” “他是突然就变成这样?”阿铃追问,“房东先生以前就那么瘦吗?” 乖僻胜勐力摇着头说:“他虽然不胖,但以前并没有瘦成那样。不过也不是突然瘦下来的,房东最近身体不太好。” 第107页 “什么时候开始的?你一个人照料他吗?” “大概……十天前。他说肚子不舒服吃不下饭……有时躺着有时起身,不过那时还是平日的房东,我一个人也照料得来。” “真是个好孩子。”阿蜜感慨地说,只是这句话显得跟现场气氛格格不入。乖僻胜应该听不见她的话,却忽然垂头丧气地频频眨眼,像是想哭。 笑和尚面不改色,嘴里不知喃喃自语些什么。 阿铃听不清楚,凑近耳朵问道:“您说什么?笑和尚,我听不到。” “我听到了。”玄之介低声叫应,“老爹,这是真的?” “你们在说什么?说清楚点嘛,让我跟乖僻胜也听得懂,不然小心我大叫!” 笑和尚板着脸,微微抽动合上的眼皮,慢条斯理地说:“孙兵卫身体不好,年纪也大了,十大前病倒,四天前的夜里终于断气了吧。” 阿铃瞪大眼睛,乖僻胜抢先反驳:“怎么可能!房东明明还四处走动。” “孙兵卫已经死了。”笑和尚无动于衷地说,“然后,其他灵魂闯入他成了空壳的躯体。” 换作以往,阿铃根本不相信会有这种事,但现在不一样了,毕竟她才看过岛次和银次的例子。 “入侵的灵魂是恶灵,所以孙兵卫房东才会变成坏阴魂?” “是的。” “我不相信那种事。”乖僻胜眼眶含泪地说,“一定是他身上的病蔓延到头部,房东才变成那样,只要病好了他就会恢復原状,一定会恢復的。” “谁这么告诉你的?”玄之介问,“是大杂院的主妇们?”他的声音透着嗔怒,“她们这么告诉你,叫你忍着点,就把照料房东的事全都推给你,大家缩成一团躲起来吗?” 阿铃转告这些话后,乖僻胜尖声地说:“啰唆!” 阿蜜又一次温柔地说:“这孩子真乖。”这句话不像之前显得那般突兀了。乖僻胜将拳头抵在脸上垂下头。 “要先确认那个阴魂的真面目。”玄之介回头望着笑和尚,问,“老爹,你心里有底吗?” 笑和尚勐地扬起若有似无的淡眉,光秃的额头深刻地聚拢着皱纹:“为什么问我?” “没什么,问问而已。” “我想起了一些事,你也是吧。”笑和尚又望着阿蜜问,“姐儿也是吧?有没有想起一些事?” 阿蜜缓缓摇着头避开笑和尚的视线,低沉地说出完全无关的话:“阿梅在哪里呢?” “我们去找孙兵卫房东时,她出现了,也许是跟着我们一起过去的。”阿铃说,“乖僻胜以前就跟阿梅很要好,对不对?” 乖僻胜已经不再流泪,却因用力擦拭眼睛,眼眶变得通红。阿铃代替乖僻胜告诉众人他跟阿梅的事,以及今天阿梅在孙兵卫大杂院现身时的模样。她还想到一件事。 “对了,阿梅好像认识占据孙兵卫先生身体的那个阴魂。她瞪着房东,叫我们回去,像是要我们逃走……” “她当然认识。”笑和尚说,“不仅阿梅,我们都认识附在孙兵卫身上的阴魂,才会这么忐忑不安。” 阿铃听不懂笑和尚的话,轮流望着众人。玄之介像在生气,面色凝重,阿铃并不是第一次看到他这样,之前蓬髮说——“是玄之介砍死他”时,玄之介脸上也是这种表情。 “蓬髮说他是兴愿寺杀人住持的手下。”笑和尚继续说下去,“又说,是玄之介砍死他的,可是玄之介忘了这件事。事后我左思右想,心想或许我也忘了很重要的事。” “是的,没错。”阿蜜说唱般低声回应,“我也想了很多。” “这里原本是兴愿寺的坟场,而兴愿寺是三十年前那个杀人住持大开杀戒的所在,而我们也成为阴魂留在这儿。既然我们之中的蓬髮跟兴愿寺住持有关联,那么或许我们也跟住持有关联。我也试着回想这件事。” “我根本想都不用想。”玄之介笑着对阿铃说,“阿铃已经在长坂家探听出我的事。我单枪匹马杀进兴愿寺,听说就死在那里。虽然不知道有没有顺利杀死住持,可是既然听说住持逃走了,那就表示我失败了吧?” 乖僻胜像在看魔术表演般看得入迷,目不转睛地盯着阿铃和笑和尚。阿铃本来为了安慰他,抓着他的手腕,回过神来,才发现她正紧紧靠着他。她感到不安,有种模煳的预感,觉得眼前的雾气即将要散去。 “我不是正派女人,”阿蜜有点疲累地垂下眼帘说,“大概不像阿玄那样扮演英雄的角色,一定是在兴愿寺被杀了。” “我也这么想。”笑和尚说,“虽然不知道你的下场,我也认为我在寺里被杀了。” “再来是阿梅,”玄之介说,“那孩子也一样,她认识兴愿寺住持。” 阿铃想起之前做的梦:掉到井底,在冰冷的水中一点一点化为骨头,眺望着不断升沉的月亮。那感觉与其说是恐怖,更让人觉得寒冷孤寂,非常悲伤。 那时,阿铃认为那是阿梅的梦,现在她更确信了。阿梅也是在兴愿寺被杀的,她的尸体还留在寺院的井底。 第108页 “阿铃……”乖僻胜窃窃私语地说,“这儿真的有阴魂?” “抱歉啊,小鬼。”玄之介笑道,“不过我们不会伤害你。阿铃,你要他放心。” 阿铃传达了玄之介的话,乖僻胜望着笑和尚,又望向应该看不见的玄之介和阿蜜。 “我知道,因为……你们感觉……就跟我们一样,跟活生生的我们一样。” 乖僻胜支吾了一下,像要一吐为快坚定地说:“你们跟孙兵卫大杂院那个妖怪不同,那才不是房东……真正的房东……被那个妖物附身,一定很害怕……而我却无能为力……” “孩子,这不是你的错,谁都没有办法的呀。” 阿蜜说完,阿铃又说给乖僻胜听。乖僻胜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阿蜜所在的空中。 “谁都没办法……” 乖僻胜总算抬起头来,对着阿铃微微一笑,阿铃则回了他一个灿烂的笑容。 “附在孙兵卫身上的是兴愿寺住持。”玄之介冷静地说,口气像照着纸上的台词念一般平静,“既然我们还留在这里,住持的阴魂当然也可能还留在人世。他可能躲过了那场火灾和公役的追踪,不久前才死去。或者他很早以前就死了,灵魂在人世徘徊,附身在孙兵卫身上之前也曾附在别人身上……” “无论如何,住持变成了阴魂回到兴愿寺来了。”笑和尚益发紧闭着眼皮,“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跟着阿铃到孙兵卫大杂院的阿梅,大概是最先察觉住持的灵魂就在孙兵卫体内的人,才催促阿铃她们逃走。阿梅此刻在做什么?住持现在又在哪里呢? 走廊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卢,有人在尖叫。是阿藤大姨的声音?阿铃和乖僻胜差点跳了起来,两人紧紧相依。 “发生了什么事?”玄之介的声音响起,同时,有人拉开了纸门。孙兵卫站在众人眼前。 第27章 “原来都聚在这里?” 他的嗓音像是纸张摩擦的沙沙声一般嘶哑,却清晰地传到众人耳里。孙兵卫脸上挂着笑容,眼睛底下有着显眼的阴影,那阴影宛如某种生物在他脸上蠕动,做出各种邪恶的形状,在孙兵卫——不,曾经是孙兵卫的脸上猖狂地蠕动着。 接着,船屋众人也跑了进来。 “阿铃!”太一郎大喊,他似乎刚从外面回来,“喂,你想干什么?突然闯进来……” 太一郎怒吼着抓住孙兵卫的肩膀。阿爸力量很大,瘦得跟枯木一般的孙兵卫不太可能敌得过阿爸。然而,孙兵卫仿佛要掸掉落在肩上的花瓣般,随意晃了晃肩膀,轻而易举地把太一郎甩到走廊上。 “阿爸!” 孙兵卫悠然地跨进房里,在玄之介等幽灵以阿铃和乖僻胜为中心绕成的小圈圈外,恶作剧似的绕了半圈,最后背对着格子纸窗站着。阿铃心想,啊,对方果真是阴魂,虽然盗用了孙兵卫的身体,但是他身上那股异样的冰冷确实是阴魂才会有的,而且眼前的阴魂没有玄之介和阿蜜那种可以融化冰冷的温暖笑容。 七兵卫、太一郎、阿先和多惠先后跑进房内。转眼间,不仅是众幽灵,连阿铃的家人也紧密地包围住阿铃和乖僻胜。 阿藤在门槛上吓得爬不起身,她不知是怎么了,脸色苍白得异常。 “我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来到这里。”那妖物以孙兵卫的脸、孙兵卫的声音开口说,“我早就知道你们在这里,只不过,花了比预期更长的时间才来见你们。” “房东先生,”乖僻胜梦呓般地唿唤,“原来你不是房东?” “对不起,小鬼,”孙兵卫的脸挤出可憎的笑容皱成一团,“你的房东先生已经不在了,我花了好长时间才把他赶走,那傢伙就算成了老头子还是很难应付。” 阿铃调匀唿吸,她不想让自己的声音听来在发抖。她想像箭射出一般犀利地投以问话。 “你是不是兴愿寺住持?” 孙兵卫望向阿铃,阿铃在他的注视下,全身毛髮都倒竖起来。空洞的眼窝深处确实有东西在蠕动着。 “我都知道了!”阿铃大声说,“你还回到阳世做什么?还来这里做什么!快把孙兵卫房东的身体还给我们!” 孙兵卫——不,兴愿寺住持,双手叉腰朗声笑着。 “真是个勇气十足的小姑娘,难怪没被阿梅吓倒。” 阿梅?对了,还有阿梅啊。 “阿梅在哪里?你把那孩子抓到哪里去了?” “我才没抓她,她大概就在附近。事到如今我也不能对她怎么样了。” 玄之介一直眯着眼像在打量对方般瞪着孙兵卫,他缓缓起身说:“那晚……我砍了你。” 阿铃惊讶地仰望玄之介。太一郎和多惠连忙搂住阿铃。 “不、不要紧的,阿爸,阿母。你们可能看不到,跟我要好的幽灵们都在这里,不用担心!” 太一郎和七兵卫又在疑心阿铃是不是疯了,紧张地缩回身子;不过多惠和阿先反应大不相同。“原来是这样!”多惠大声说道;阿先则拍了拍手,表示领会。 第109页 “像之前那样吗,阿铃?” “嗯!” 玄之介迅速站起身对孙兵卫说:“我想起来了……” 他的声音很低,丝毫不带一丝迷惘或惧怕。 “我没有失败,我确实杀了你,你在三十年前那晚就死了,对吧?” 孙兵卫歪着嘴角,他在嘲笑玄之介:“你忘了?真没用。” “我砍了你……” “是的,你砍了我。我的肉体死了,不过灵魂却留下来,跟你们一样。” “我跟这位按摩人,”阿蜜的手轻轻搭上笑和尚的肩,问道, “都是被你杀死的?” “你们也忘了?” “也许是太可怕才忘了。笑和尚,是不是?” 笑和尚一脸哀凄地摇着头。 “直到几天前,这儿还有另一个阴魂。”玄之介说,“是被你当成杀人工具的男人,你记得吗?那男人也在三十年前被我杀死了。” 孙兵卫眨了一下空洞的双眼,发出精光。 “啊,那疯子吗?他到我这儿来之前就已经是个杀人兇手了。” “本人也这么说。不过,他在这里遇见船屋的人,对自己犯下的罪孽深深忏悔,现在已经了无牵挂地前往西方净土。” “净土?”孙兵卫——不,兴愿寺住持的魂魄借用孙兵卫的声音,不屑地说,“你说净土?” 那妖物坚决否定:“才没有那种地方。”双眼的精光仿佛是自妖物体内迸出。 “净土根本不存在,因为神佛根本不存在。佛教说的都是胡说八道。” “可是,你明明是和尚!”阿铃忍不住大叫。那妖物挥舞着双手。 “正因为我是僧侣我才知道,才能看穿诓骗芸芸众生的‘神佛’骗局!” “怎么可能……”七兵卫呻吟道,“到底是怎么回事?阿铃,这男人是谁?” 阿铃顾不得回答七兵卫,她正竭力阻挡住持魂魄发出的强烈恶意。 “神佛不存在,不存在任何地方,我确认过了。我杀了很多人,借着他们的鲜血确认过了。砍人、刺人、绞死人、烧死人、剁碎他们的骨头丢弃时,每次我都会发问,大声发问。神佛啊,你究竟存在吗?如果在请立即现身,赐予我恰如其分的惩罚。可是,神佛始终没出现,再怎么唿唤都没出现。所以我就继续杀生,继续唿唤,把嗓子都喊哑了!” 阿藤魂飞魄散地发出尖叫,抱着头缩成一团;七兵卫和太一郎也冻住般动弹不得。阿先和多惠紧紧把阿铃及乖僻胜搂在怀中。 “竟然为了这种事杀人……” 阿蜜还没说完,背后传来一个叫唤声掩过阿蜜的声音。 “阿爸。” 是阿梅。小小的阿梅直视着住持。 “阿爸。”阿梅再度唿唤着,移动小脚飘进房内,毫不犹豫地挨近孙兵卫。 “阿梅是……住持的孩子……”阿蜜呆立原地喃喃自语,她望着阿梅的背影,重心不稳地踉跄一步,“啊,原来如此……所以你才会在这里……” 阿梅两只小手紧紧握拳,毫不畏缩地仰头看着孙兵卫。而孙兵卫——借用孙兵卫身体的住持那张瘦削的脸微微浮出笑容。 “我是服侍神佛的人,没有孩子。”他断然说道,“不,是不需要孩子。” “不需要?但你是她的父亲吧?” 孙兵卫望着阿梅,回答玄之介:“这孩子是误闯寺院、来歷不明的女人生的,她坚持阿梅是我的孩子。既然是我的孩子,我决定用她来帮我寻找神佛。” “所以你杀了她,亲手杀了这孩子?” 孙兵卫慢慢蹲下,把脸凑近阿梅。他像要在沙中寻找一粒小米,直视着阿梅的双眸,探求阿梅眼中的东西。 “阿梅,”他唤道,“你看见神佛了吗?神佛听到你在井底的悲嘆现身了吗?” 阿梅无动于衷,目不转睛。 “告诉我,阿梅,你遇见神佛了吗?”住持再次问道,“神佛听到死于非命的幼女的唿救声了吗?” 阿梅嚅动嘴唇发出声音:“我明明叫了阿爸。” 住持起身离开阿梅。 “我明明叫了阿爸,但是阿爸在哪里?”阿梅继续说,“我一直在找阿爸,阿爸你在哪里?躲在哪里塞住耳朵遮住眼睛?” 阿梅缓缓摇头悲嘆着。阿铃凝望阿梅小小的背影,忍不住全身颤抖起来。被父亲杀死的孩子,被杀掉,被丢进井底。月亮在头上圆缺,冰冷的水沖刷着身子和骨头,而这期间这孩子竟一直在唿唤阿爸。 “阿爸在寻找神佛?”阿梅挥舞着拳头大叫,“神佛一直都在这里,那边,这边,到处都有。不在的是阿爸你!” 阿梅突然双眼发出强光,刺眼的白光像黎明第一道阳光迸出,锐利地射进住持双眼。 “哦,哦!” 住持双手捂住脸,摇摇晃晃跌坐在地,阿梅扑向他。 “阿梅!” 阿铃像是总算解开身上的束缚咒文,大叫出声。住持在吃惊呆立的众人眼前撑着榻榻米挣扎起身,阿梅像只猴子般灵活地爬到住持身上——孙兵卫那骨瘦如柴的身子。 第110页 “你做什么!” 阿梅坐在孙兵卫肩上,双手紧抱他的头,骑在他的肩上。和普通孩子骑在父亲肩头上相异的是,阿梅瘦弱的手紧紧盖住孙兵卫的双眼。 “来,阿爸。” 阿梅睁着发亮的眼睛扬声大叫。 “阿梅来当阿爸的眼睛,阿梅来当阿爸的耳朵。来,站起来,我们走!阿爸,阿梅带阿爸去看阿爸看不到的东西。” “不、不要!放手!” 住持摇摇晃晃撑起膝盖,扶着墙壁起身,又摇摇晃晃地控制不住身子推倒纸门,冲进邻房。 “阿爸!阿爸!” 阿梅在住持肩上扭着身子,遮住他眼睛的双手像吸盘一样不移动半分,白皙的小脚像枷锁一般紧紧缠住住持的脖子。 “来,可以看到哦。这儿到底死了多少人呢?阿爸绞死的一个人,淹死的一个人,那边也有,这边也有,看,可以看见骨头,可以看见头髮!” 住持喝醉般脚步踉跄,颠来倒去在房内蹒跚走动。当他身子晃出走廊时,阿梅高兴得大叫:“看,阿爸!这儿有很多小孩!都是被阿爸饿肚子的孩子。” “放手,放手。” 此刻住持脸上明显流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他输给了阿梅。 “那边有和尚!也有小和尚!” 阿梅像是看到许久未见的老朋友,欣喜地大喊:“看,阿爸!你看得到吧?大家都在这里呢。被阿爸杀掉的人都在这里等着阿爸呢!” “喂,”玄之介的声音微微颤抖,“我们也跟在阿梅后面。” 阿蜜和笑和尚轻轻移动身子,阿蜜牵着笑和尚的手,玄之介领头,三人慢步跟在肩上扛着阿梅的住持身后。 阿铃也悄悄起身,多惠用力扯着阿铃的袖子。阿铃回头望着母亲,说:“放心,阿母,我们一起去。” 多惠正睁大眼睛盯着住持的背影,听到阿铃的声音才回过神来,问:“阿铃?” “阿母,你牵着我的手。” 阿铃握住母亲的手,本想伸出另一只手牵太一郎,却发现一旁翻着白眼打着哆嗦的乖僻胜。 “乖僻胜,伸出手!” 阿铃激励他,牵起他的手。乖僻胜眨眨眼,回过神来,全身颤抖起来。 “阿爸,牵着乖僻胜的手!”阿铃唿唤太一郎,“大家一起去,大家在一起就不怕,跟着阿梅走!” 受到阿铃的鼓舞,阿先牵起七兵卫的手。已经吓破胆瘫在榻榻米上的七兵卫,嘴唇打着哆嗦仰望妻子。 “我们跟在阿铃身后走。” 阿铃瞥见阿藤血色尽失趴在地上,愣愣地睁大双眼,唤她也没反应。 “让她待在这里好了。”阿先别开视线说。于是众人手牵着手,追在阿梅与住持身后。 阿梅催促着住持下楼,他走遍了船屋楼下的榻榻米房、厨房和走廊尽头。她像个吆喝赶马的马夫,用脚踝踢打住持的胸部,遮住住持双眼的手用力转着住持的头,命令他往左往右。挣扎着前进的住持惨叫着:“住手,放开!” 他奋力想甩落阿梅,她却毫不费力地变化姿势,始终不放开住持,口中不断嚷着:“这里也有,那里也有!” 来到厨房的泥地时,阿梅回头望向阿蜜。 “阿蜜,你在这里!” 阿蜜用手按住嘴巴:“阿梅……” “你在这里安眠,这里有你的骨头,和你的梳子埋在一起。” 阿梅唱歌般说完,在住持肩上蹦跳着。她用脚踝用力踢打住持的胸部,住持身体又改变方向,这回走向北边的厕所。 “笑和尚在那边!”阿梅大叫,“在院子的树那边,一直在那边,现在也还在那,想起来了吗?笑和尚!” 笑和尚蹲下身子,全身颤抖着。阿铃碰不到笑和尚,无法搂着他的背安慰他,她觉得很可惜。甚至无法牵起那双治癒她的手,阿铃对此有些落寞。 她是那么想安慰他,想跟他一起发抖。 “阿爸!阿爸!”阿梅望向门外,“到寺院!到阿爸的寺院!我们在那边!阿爸,到我的井那边!” 住持光着脚跨过木地板边缘,穿过敞开的门,让阿梅骑在肩上走到外头。 “我受够了!”哭声响起,是乖僻胜,“那人不是房东先生吧?可是那是他的身体。房东先生到底会怎么样呢?” 不知所措的他眼中冷不防涌出眼泪,滴落在阿铃手臂上。 阿铃还没开口,太一郎先抓着乖僻胜的肩膀,望着他,对他说:“喂,振作点。那已经不是你的恩人房东先生了,房东先生已经过世了。” “我很怕。” “大家都很怕。可是在一起就不怕了。我们会保护你,我们会在你身边。来,走吧。夺走房东身体的恶灵最后下场如何,你得看个清楚。” 乖僻胜低头哭了一会儿。他哭得太伤心,令阿铃也喉头一紧,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不过拉着乖僻胜的手始终没放开。 众人来到阳光下,阿梅和住持已经越过马路,踏进杂草丛生的防火空地。住持看起来就像在阿梅领唱下手舞足蹈,双脚轻快地踏着舞步。 两人身后跟着透明得像烟霭的玄之介、阿蜜和笑和尚,他们的身影也摇摇晃晃的。 第111页 “我认识孙兵卫先生!”阿梅在住持肩上摇来晃去,对乖僻胜说,“孙兵卫先生想阻止阿爸!他想阻止阿爸!” 玄之介停下脚步,刺眼似的眯起双眼,望着草地喃喃自语:“是的,我也记得。我杀进兴愿寺时,孙兵卫也在寺院里,他被关在寺院居室。” “玄之介大人!”阿铃大声说道,“你想起来了吗?想起三十年前那晚的事了?” 仰望天空的玄之介脸上露出晴空般的爽朗笑容。 “我追着住持,在寺院内放火。希望能一把火烧掉这座污秽的寺院。火越烧越大,我在火中奔跑着四处寻找住持……” 结果在居室里发现了孙兵卫,玄之介救出他,又出发去找住持,孙兵卫也跟着一起找。 “最后我找到住持把他砍死,完全不费力气。可是,那时横樑遭到大火烧毁,掉了下来。” ——我因此丧生。 孙兵卫侥倖逃出大火,他烫伤了脚,头髮也烧焦了,九死一生逃到兴愿寺外。然而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 “阿爸一直在孙兵卫先生身体里。” 阿梅扭动着身子,踢打住持,命他继续前进,一边大喊:“阿爸附在孙兵卫先生身上,他没去阴间,逃进孙兵卫先生的身体里。我知道阿爸附在孙兵卫先生身上,但是孙兵卫先生没有输给阿爸,所以阿爸一直出不来。直到孙兵卫先生输给了年纪过世之前,他始终没办法占据孙兵卫先生的身体。” 所以我一直在等! “阿爸,阿爸!看,是井!看到井了!” 阿梅在草丛中欢唿。 “那是我的井!我一直在那里!阿爸,阿爸!我们走!” “你、你……”借用孙兵卫身体的住持已经气喘吁吁,眼珠子在眼窝转着,嘴巴喷出白沫。 “我,不进,井里……” “阿爸,神佛在井里。看,在那边,就在那边!” 不必阿梅说,阿铃也看到井了,看到石头做成的井口,腐烂的踏板就在一旁。那个爬满藓苔、尘埃满布、被人遗忘的古井—— “我一直在这里。”阿梅催促住持说,“我在这里见过好几次神佛。神佛在这里,阿爸。” “住手……放开我。” 住持扭身挣扎,照说阿梅的力量应该远逊住持,但住持却敌不过阿梅。他踉踉跄跄,前前后后蹒跚地挨近井边。 住持单脚踩在井口上。 “阿梅……” 阿铃唤出声后,发现自己在哭。 “你要走了,我再也不能见到你了?” 住持背对着众人,站在井口。阿梅在他肩上扭着脖子回望阿铃。 “扮——鬼脸!” 阿梅伸出舌头大声说:“我最讨厌阿铃!最、最、最讨厌了!” 阿铃站在原地扑簌簌掉泪。 “你明明是孤儿却有阿爸和阿母,为什么你阿爸和阿母那么疼爱你,我阿爸却要杀死我,让我一直待在井里?” 啊,是的。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为什么世上有小小年纪就得死去的孩子?为什么世上有杀人兇手?为什么神佛又允许这些事存在于世间呢? “阿铃,不要跟过来!”阿梅嘶哑着大喊,“因为我最讨厌的阿铃你还活着!” 是的,阿铃还活着。托众人之福得以留在人世,至今为止一直是这样,往后也是。 “阿爸,走!” 阿梅在住持肩上蹦跳着。有一会儿,住持用力稳住双脚,试图在井口站稳。 “放手,放手,我不要……” 他发出一声疾唿,两脚离开了井口。住持肩上骑着阿梅,像石头般掉到井内。 住持的惨叫声在空中留下微弱的余音,终至消失无声。 “我死在这口井旁。”玄之介低语,“想起来了,我终于想起来了。” “玄之介大人……”阿铃颤抖着唿唤他。 玄之介缓缓转过头来,低头看着满脸泪痕的阿铃,露出微笑。 “阿铃,不要哭,我们总算找到去冥河的路了。这种别离是好事。” “可是……” 阿铃挣脱多惠和乖僻胜的手,冲到玄之介身边,但她摸不到也无法抱紧他。 “我们本来就不该留在世上,现在住持走了,我们也该起程了。” 不知何时阿蜜已经来到身边,长发随风飘动,蹲在阿铃身旁。 “阿铃,该分手了。” 阿铃说不出话,她怕一张口眼泪就会先流出来。 “最后我要拜託你一件事,你不要太生那个阿藤的气。不过你也要跟我约好,将来绝对不可以成为那样的女人。” “嗯……” “女人啊,有时候会因为男女关系而走错路。那人正是个好例子,她的罪孽还不算深,我才不可原谅。我做过很多不可原谅的事,男人一个换过一个,说什么为了爱啊为了恋啊,像傻瓜一样,一直深信着恋爱对女人最重要。” 我确实死在这里,是被兴愿寺住持杀死的——不知是不是阳光太刺眼,阿蜜眯着眼说话。 第112页 “不过,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呢?很奇怪吧?我又不像蓬髮那样可以帮忙杀人,也不像阿玄和孙兵卫是来惩罚那个人的。” “不是被逼来的吗?” “不是。”阿蜜缓缓摇头说,“我啊,阿铃,我想起来了,我是那个住持的情妇。直到他厌倦我,杀死我之前,我一直是他的情妇。我老是追求眼前的利慾和恋情,不断做错事,那就是我这种人的下场。我是怪物的情妇,所以那人的灵魂一天还在世间纠缠,我就无法前往净土。” 现在总算可以起程了……不过,阿铃…… “以后你要是想起我,记得唱~段曲子给我听啊。” “阿蜜……” 笑和尚已迫不及待站在井口,探看井内唿唤着:“再不快点就跟不上阿梅了,我可不想又在黄泉路上迷路。” 突然身后有人大声唿唤:“餵——餵——!” 众人回头一看,原来是长坂大人。他拼了命地跑了过来,一度停下脚步,衣服下摆凌乱。小白也跟了过来,看到阿铃汪汪地叫着。 “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了?大家在那里做什么?” 长坂大人的手搁在刀柄上,打算拔腿奔向众人。这时,他惊讶地睁大双眼发出惊唿:“哦,叔父大人?您不是叔父大人吗?” 阿铃耳边响起玄之介的声音:“往后拜託你多照顾那个鮟鱇鱼脸的侄子。别看他长得那副德行,人很不错的。” 玄之介扬声唿唤长坂主水助:“喂,小太郎!” 眨眼间,主水助的脸皱成一团,像小孩一样快哭出来。 “叔、叔父大人……” “让你苦恼这么久,真抱歉啊。你那个没用的叔父临死前其实干得还不错哟。” “叔父大人,我……” 主水助摇摇晃晃地往前跨一步,玄之介笑道:“不过,你还真是讨了个上等货色的老婆,真是羡慕你啊。长坂家会没落是我的责任,我对不起你们。只是,小太郎,身边有温柔的老婆陪着你,就算过着穷日子,也很轻松愉快吧。” 主水助垮着双肩,脸上挂着笑容说:“叔父大人……您就跟我记忆中一模一样。” “嗯,也只有你愿意想念我这个麻烦的叔父,让你知道临死前我还做了一番好事也不错。” 玄之介笑道:“剩下的事你问阿铃吧。” “我必须走了,我耽搁得太久了。” 玄之介像顺带一提似的,在阿铃耳边很快地说:“再见,阿铃。” 阿铃暗吃一惊,回头望向井边。玄之介的背影正好消失在井内。笑和尚接着说:“你是托我的福才捡回一条命的,不好好照顾身体,我绝对不原谅你。” “笑和尚,笑和尚爷爷……” 阿铃情不自禁地伸出手问:“这样好吗?您真的要走吗?您不是说过不想升天吗?” 笑和尚的眼珠子在紧闭的眼皮底下骨碌碌地转动着。 “我说过那种话吗?嗯,对了,的确说过。” “是啊,您是这么说的……” 笑和尚没有受阿铃的哭声影响,一如往常口气冷淡地说:“我啊,曾经治好兴愿寺住持的病。用我这双自傲的手,用我的按摩技术治好他。” “啊?” “我隐约猜到他是个杀人魔,还是帮他治病,因此才经常上兴愿寺。” 所以在此地被杀? “我啊,以为也能治好他的脑筋。”笑和尚低语,“真是太自命不凡了。结果弄巧成拙,害我丢了一条命。对自己的医术有自信的人,有时会被自己的自负扯后腿。”他感慨万千地说:“我一直受困在阳世,都是因为那男人的执念。总算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笑和尚默默地往旁边走一步,挨近井边:“能治好你实在太好了。” 说完便跳进井里。阿铃感觉一阵冷气,是阿蜜穿过身旁。 “再见了,阿铃。” 虽然已经看过很多次了,但眼前那张笑脸还是美得令人屏息。 “要当个乖孩子,当个好女孩。” 阿铃没时间阻止。三人消失在井口后,阿铃大叫着想追赶,却被草丛绊了一跤。她哭着起身,好不容易抬起脸时,眼前已经不见那口井,消失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主水助奔过来,脸色苍白地环视众人:多惠在哭泣,乖僻胜打着哆嗦,七兵卫和阿先搂在一起瘫坐在地。 “船屋呢……” 船屋一如往常地矗立在原地,屋顶映在河道的水面上。 阿铃哇的一声放声大哭,乖僻胜也跟着哭了出来。 草丛发出沙沙声摇晃着,传来青草香。头上晴空万里,小白汪汪叫着追赶小鸟。 终于空无一人的船屋,正耐心地等待擦干眼泪的阿铃一家人回来。 第28章 阿藤于翌晨离开船屋。 前一晚阿铃睡着时,断断续续地做着梦,醒来却记不起梦境的内容,起床后精神恍惚。结果,她刚好目睹阿藤背着行李,在后门向阿先和七兵卫告辞的场面。 第113页 阿先和七兵卫昨晚在船屋过夜,两人看起来也没睡好,脸有些浮肿。 阿藤大姨在一夜之间变得很憔悴,身体看上去变小许多。阿铃不忍看这样的大姨——当下觉得大姨也许不想让人看到自己这个样子,就躲在柱子后。 “大老闆娘说得很对。”阿藤声音嘶哑地说,“昨天……当大家到外面时,我看到了,我看到阴魂。” 昨天大家手牵手追赶阿梅和兴愿寺住持,跑到外面时,阿藤待在走廊上。 “那真的……是很骇人的阴魂。” 骇人的阴魂?可是阿藤大姨看到的应该是阿蜜才对。阿铃记得蓬髮击退银次那时,阿蜜曾在阿藤大姨面前现身,教训她一顿。说她们两人怀着同样的心结——喜欢某人,想把那人占为已有——即使是横刀夺爱…… “上次也是,仔细想想那大概也是阴魂。我看到一个女人。奇怪的是那女阴魂知道我暗恋太一郎老闆。” 阿先无言地点着头。是的是的,那是阿蜜。阿铃也在心里点头。可是这样的话,阿藤大姨昨天看到的阴魂是谁? “昨天我看到的阴魂,跟那个外表和活人无异的女阴魂不一样,很像妖鬼……瘦得很,手臂都是骨头,龇牙咧嘴,两脚都是泥巴,双手沾满鲜血。” 阿藤说到这里全身打了个寒战。 “更骇人的是,他身上穿着高僧才能穿的豪华袈裟,袈裟虽然破烂,但绣着金银丝线,看起来很重,从肩头这样披着……” 阿铃几乎“啊”的叫出声来,赶忙用手按住嘴巴。 昨天阿藤大姨看到的,难不成是兴愿寺住持的真面目? “那阴魂往哪里去了?”阿先平静地问。 “过了马路到对面空地去。” 是的,是阿梅带他过去的。 “很恐怖,真的很恐怖。” 阿藤大姨发出哭声。阿铃听了也很难受。 “大老闆娘,那个妖鬼的脸跟我一模一样啊。” “阿藤……” “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可是,那妖鬼的脸确实就是我的脸。那时我明白了,那就是我的末路。要是继续待在船屋任由自己的欲望放肆,我一定会变成那样。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当时就像眼前有浓雾散去一般,突然间我全明白了。明白以后,觉得害怕得不得了才瘫在地上。” 阿藤大姨到底在说什么?大姨喜欢阿爸,觉得阿母是绊脚石。但是她内心扭曲的感情,应该无法让她看到兴愿寺住持才对,因为住持是骇人的杀人兇手—— “药都丢进厕所里了,实在对不起。” 阿藤深深鞠躬,阿铃看到七兵卫把手贴在额头上。 “给多惠老闆娘喝下的……只有一点点而已。我不是在辩解,但是应该不至于伤到身体。我也很怕,不敢给她喝太多,可是又不死心,认为只要多惠老闆娘不在……这阵子正是好时机。要是昨天没发生那种事,我……大概会做出不可原谅的事。” 阿铃总算理解阿藤大姨在说什么,无力地跌坐在地。 原来阿藤大姨在对阿母下毒,打算毒死阿母,她趁着阿母生病喝汤药这段时间,在汤药里掺入毒药。 阿藤大姨可能会成为杀人兇手,所以昨天她才能看见杀人住持的阴魂。 这就是阿蜜一直担心的事吗? “你一直都很勤快。”阿先毫无责备意味,温柔地说,“希望你能解开心结,重新开始。” 阿藤什么都没说,行了个礼,缓缓背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船屋。 孙兵卫大杂院众人因为失去了像是拐杖和樑柱的靠山房东,不知该如何是好,善后问题费了一番工夫。 大杂院居民都对真相毫不知情。孙兵卫房东花了三十年击退了在这一带作恶的兴愿寺住持,阿铃认为让大家知道这件事比较好。 主水助却反对这么做:“就连亲眼目睹的我,过了一夜以后,都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梦。如果光是嘴巴说说,大杂院的居民们恐怕也很难信服吧。再说孙兵卫大概也不想张扬自己的功劳吧。” 主水助又悠哉地说:“这种事交给町干部包办最好,他们能处理得很好。”明明才那么说,他来船屋时竟然又说,“孙兵卫过世了,胜次郎孤零零一个人。所以我想,”主水助搔着下巴说,“我跟内人没有孩子,收养那孩子让他继承长坂家也不错。” 阿铃吓了一跳,和阿爸阿母面面相觑。 “可是长坂家终究只是穷旗本,”主水助害臊地笑着说,“或许乖僻胜不想当那种人家的养子。再说那小子相当勤快,听说之前在孙兵卫家里,三餐和家事都是他一个人包办。大杂院的人都这么说。” “他也很会做菜。”阿铃紧接着说,“他很会做鱼酱,我看过。” “所以,船屋老闆,”主水助对太一郎说,“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你能不能收留胜次郎,让他在船屋受训,虽然他可能要花上很多年才能成为独当一面的厨师,不过你这边人手不够,我想那小子应该帮得上忙。” 第114页 太一郎脸颊放松,多惠也笑着。 “就像老闆对我做的事一样吗?”太一郎问。 “嗯,是的。再说,开料理铺不是七兵卫长久以来的梦想吗?如果让七兵卫栽培出来的太一郎和太一郎栽培出来的胜次郎来实现这梦想的话……” “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报恩方式了。”多惠也点头贊成,“而且要是胜次郎先生到我家来,阿铃也会很高兴吧?” “才不会呢。”阿铃哼了一声说,“我才不会。” “是吗?那小子倒是高兴得很。” “乖僻胜吗?长坂大人,您对他说过这件事了?” “当然说了。我对他说,去当船屋的孩子怎么样?去了就能当阿铃的哥哥,结果那小子满脸通红高兴得很。” “原来如此,阿铃的哥哥吗?”太一郎说完抱着手臂在想什么,“或许当未婚夫也不错呢。” 怎么可以! “我不要,阿爸,不要随便决定这种事!” 因为大人们取笑自己,阿铃羞得冲出房间。她啪嗒啪嗒跑在走廊上,竟然看到当事人乖僻胜正拿着扫把,若无其事地在打扫泥地。 “喂,你在那边做什么!” 乖僻胜冷不防地挨了阿铃的骂,一时睁大双眼。 “做什么?在扫地啊。” “你干吗用我家的扫把?” “只能用这个啊。长坂大人吩咐我在这里等着,又说光等也是浪费时间,叫我顺便打扫一下。” 阿铃跳下泥地从他手中抢下扫把。 “这里还没成为你家呢!” 乖僻胜支支吾吾,眼圈发红。 “啊?可是我……那当然,我也没有打这种如意算盘。” 乖僻胜一瞬间变得很寂寞的样子,看上去很温顺,无依无靠。阿铃举起的拳头顿时失去目标。这根本不像乖僻胜嘛。 “啊,讨厌,真是烦人。” 阿铃大声地说,接着想起一件事——对了,这么做好了! 她将手指贴在眼睛下,用力拉下眼皮。 “扮鬼——脸!” 第29章 当天晚上,大家都已熟睡,只有月亮还醒着的时刻—— 阿铃感觉枕边有动静,暗自吃惊地坐起身。 “哟,晚安。” 一个陌生爷爷端端正正合拢着膝盖坐着,身体是半透明的。原来又来了一个新的幽灵。 不过——阿铃总觉得好像在哪里看过他那笑眯眯脸上的那对八字眉。 “爷爷。” “你还记得我吗?忘了吗?”爷爷指着自己的鼻尖笑道,眉毛垂得更像八字了,“春天时你差点死掉,在冥河河滩迷路时,不是遇见一个老爷爷吗?” 啊,对了!阿铃拍了一下手,情不自禁指着爷爷的脸说:“是的,爷爷!可是我……” 好像并非只在那时看过爷爷的八字眉,阿铃总觉得最近也曾看过那眉毛的形状。 爷爷仿佛看透阿铃的心,点了点头说:“我叫孙兵卫,是大杂院的房东。” 他打趣地把手伸到阿铃脸庞下,说:“你叫阿铃吧?眼睛睁那么大,小心眼珠子掉出来。” 在冥河河滩遇见爷爷时,他好像也这么说过? 对了。这才是孙兵卫房东真正的长相。在他死后,长久以来禁闭在他体内的兴愿寺住持灵魂占据了他的身体,那时他的五官和下巴线条跟眼前这位孙兵卫房东完全不一样,唯一留下的面貌特徵,大概仅剩这对和蔼可亲的八字眉。 “谢谢你。”孙兵卫行了个礼,“托你的福,爷爷也总算可以渡河了。” “孙兵卫房东……” 这人长久以来把兴愿寺住持的灵魂封印在自己体内。对了,第一次见面时,他在冥河河滩烤火取暖,不是说过了?爷爷抓了一个坏人,不过有时太疲累才来这里休息。 不知道该向他说谢谢,还是该说辛苦了。 “因为那座兴愿寺和那个住持,房东先生想必吃了很多苦头吧。” “可以这么说。这也是一种因缘吧。” “要不是有房东先生,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呢。” 玄之介大人说过:三十年前火灾那晚,孙兵卫房东被关在寺院居室。 “那时您差点就被杀了是不是?” “当时我本来是打算去击退住持,只是没学过剑术完全没办法。所幸长坂大人赶到,我才捡回一条命,从火场里九死一生逃出来。” 住持的灵魂却在那时袭击孙兵卫房东,附在他身上—— “我想胜次郎也知道,”孙兵卫微微垂下眼皮说,“我这个爷爷也不是始终都是好房东,年轻时也做过很多坏事。为了赎罪,我才想替大杂院的居民做点事。” “坏事?” “嗯,做了很多很多。”孙兵卫说完,轻轻捲起袖子,阿铃看到他手腕上有一圈浅浅的刺青。 那是曾经流放孤岛的罪人的记号。啊,原来如此。 “大概是年轻时做过的坏事,成了爷爷内心的弱点,才让兴愿寺住持的灵魂得以乘隙而人。人一旦做了坏事一定会报应在自己身上。你要把我说的话转告给胜次郎。” 第115页 阿铃“嗯”地点头。 “阿铃,你能看到跟你无关的幽灵,是因为你来过冥河河滩一趟,而且遇见了我。因为这样,你才能看到跟兴愿寺有关的幽灵。” 阿铃听孙兵卫这么说,目瞪口呆地发不出声音。这就是答案?原来是这样? “而且你那时舔了河水吧?真是不应该。” 孙兵卫和蔼地说:“不过那也结束了,全部结束了。” 最后一个谜团,终于像春天淡雪般消失得一干二净。 “胜次郎虽然个性乖僻,但很善良,你要好好跟他相处。” 孙兵卫说着说着,身子更加淡薄。 “您要走了?” “我已经待得够久了。” 对了,对了——孙兵卫伸手抽出插在腰间的烟管,把手上头刻着一条龙。啊,那一次在河滩也看过这支烟管。 “我没有留下东西给胜次郎,这就算是我的遗物,是爷爷用了很久的东西,你能帮我交给他吗?” 阿铃接过烟管,只觉得一阵冰凉,相当重。 下一秒,孙兵卫突然消失无踪。阿铃眨眨眼环视房内。 再见了——她觉得好像隐约听到这句话。房内只剩下射进来的苍白月光。 “再见。”阿铃小声地说。她就这么坐在月光下好一阵子。把烟管交给乖僻胜时,该怎么对他说明呢?如果问他,孙兵卫房东生前是怎么样的人,两人过着怎么样的生活,不知道他会不会告诉我?乖僻胜那小子拿到遗物时,不知道会不会想哭?到时又该怎么安慰他呢? 阿铃胡思乱想一会儿后,又睡着了。她不会再做梦,也不会再看见幽灵,更不会去到冥河河滩,只是陷入理所当然的安眠而已。她发出浅浅的鼾声,直至早上醒来,船屋崭新的一天展开为止。 好好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