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之刃》 第1页 [侦探推理] 《天使之刃》作者:药丸岳【完结】 【目录】 序章 第一章 罪 第二章 重生 第三章 罚 第四章 告白 第五章 赎罪 终章 作者感言 评审委员意见 —————————————— 序章 听见爱实的哭声,正在准备早饭的桧山贵志慌忙将头探入卧室。地板上爱实的衣服扔得到处都是。此刻,爱实正在衣柜最下面的抽屉里翻着。看到这种情景,桧山吃了一惊。 “爸爸,桃桃呢?” 望着女儿悲痛的眼神,桧山尴尬地指了指阳台。桃桃是女儿非常喜欢的卡通兔子。爱实把胸前印有桃桃图案的t恤衫看做是除了幼儿园同学小勉外,自己最要好的朋友了。由于连日来的阴雨天气,桃桃此刻正挂在晾衣架上淋雨。 望着阳台,爱实哭得更厉害了。桧山猜,爱实此刻肯定在想:这是什么坏爸爸呀,让自己最好的朋友淋了雨。 趁着哄爱实吃早饭的机会,桧山赶紧用吹风机把桃桃吹干了。 桧山心想:吃早饭、看报纸今天绝对又没戏了,但是只要能看到女儿满意的笑脸,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最近,只要看看爱实的表情,桧山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笑的时候也好,哭的时候也好,撅着嘴的时候也好,鸦雀无声的时候也好。不知不觉地,桧山就为爱实的一举一动而牵肠挂肚。桧山曾经认为,对于幼儿的种种行为,自己无论如何也难以理解。但是,现在他理解爱实了。想到这里,桧山轻轻地点了点头。 再过十年的话,也许又变得不能理解了。 就在三天前,桧山在上班路上碰到了住在隔壁的松本,松本就是这么对他抱怨的。松本说,最近和女儿聊天时,真怀疑那傢伙和自己是不是属于于同一人种,常常在想她是不是从外星球来的生物。 桧山也在楼门口碰到过松本的女儿几次。虽说自己不过三十出头,但桧山还是觉得受了一点打击。几个高中女生聊天时用的到底是哪国语言,桧山完全摸不着头脑。几个人头髮、皮肤、眼睛的颜色全都不一样,即使穿着同样的校服,也像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学生一样。 松本向桧山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桧山喜欢爱实白里透红的小脸蛋,喜欢她乱蓬蓬的、柔软的头髮,还有她闪烁着光泽的大大的黑眼睛。染着一头金髮,皮肤晒成褐色,戴着蓝色隐形眼镜的爱实,这对桧山来说绝对是难以想像的。 桧山的视线落在餐具柜上的相框上,照片中的祥子仿佛看穿了桧山心事似的微笑着。桧山望着祥子那样的笑容,心里轻轻地说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再过十几年,即使爱实真的那样回来,我也不会惊慌失措的。 只要了解爱实在想些什么,他就绝对不会感到不安。只要看到爱实的一颦一笑,自己就能感觉到她在身边,就能感觉到女儿的体温。 但是,爱实脸上偶尔露出的表情,还是会让桧山感到浑身发凉。每当看到爱实凝望天空、呆滞不动的眼睛,桧山的后背就会冒出冷汗,喉咙深处就会发颤,一瞬间都不知道如何唿吸了。 爱实到底在天空中看到了什么呢?难道是那个时候在无意识中,印在脑海里的悲剧在视网膜上重现了么? 每当看到爱实的那种表情,桧山的想法就会变得更加坚定:哪怕只是在爱实身边多待一分钟也好,那个可怕的记忆哪怕只是削弱一点点也好。 在爱实的意识深处,至今还萦绕着那个可怕的记忆吧。 第一章 罪 1 早上九点不到,已经过了上班的高峰期。进入暑假后,从莲田开往大宫方向的宇都宫线没有平时那么拥挤。正好有个空座儿,桧山让爱实坐下,自己则抓住前面的吊环。 只有在这个时候,桧山才会觉得自己的选择并没有错。如果自己是上班族的话,早上带着爱实这么挤车可真够呛。 桧山看着车窗外的雨景,心里还是有些犯愁。下雨的话,店里的生意会惨澹许多。虽然只是经营着一家小店,但他毕竟是一店之长。从营业额到管理店员,桧山永远有操不完的心和着不完的急。 车厢里传来一阵吵闹声。在对面的一扇车门附近,三名少年正为了什么事情争吵着。 三个人大概是初中一、二年级学生的样子,白色半截袖校服衬衫的衣角,从黑色的裤子中邋遢地露出来。 桧山心想,虽说是暑假,但他们可能是要去学校吧。这几名少年才不管桧山怎么看他们,其中两个人拿着掌上游戏机玩得正起劲,还不时地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另一个人则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两手各抓一只吊环,仿佛是在模仿体操运动员的样子。 一个穿着西服的中年男子,将报纸大大地展开,把脸藏在报纸后面,仿佛是在祈祷这场肆虐横行的颱风赶快过去。 爱实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几名少年。看见爱实的表情,桧山觉得嵴背有些发凉。也许对大人来说,他们只是几名天真烂漫的少年,但在爱实的眼中,他们也许完全具备恶魔的潜质。 不,即使是大人也会感到害怕吧。无论是那个把脸藏在报纸后面的公司职员,还是旁边坐着的上了年纪的妇女,或是桧山自己,都对隐藏在少年天真外表下的什么东西感到恐惧,同时也感到气愤。这些大人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其实都怀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然而除了在心里乞求赶快息事宁人外,大家都毫无办法。 第2页 爱实的目光从少年身上转到车厢内的一幅gg上。这是一则水上乐园的gg。 “爸爸明天休息,我们去游泳吧?” “嗯。”刚才爱实一直伸长脖子盯着gg看。现在她抬起头来望着桧山,使劲地点了点头。 “爸爸,我都好长时间没坐汽车了。您能开车带我去吗?” 看到爱实眼中恢復了往日的光泽,桧山总算放心了。 天上正下着小雨,爱实穿过人潮汹涌的大宫站中央广场,举着一把小红伞,一蹦一跳地穿过湿漉漉的人行横道。只要是和桃桃一起上幼儿园,即使是在雨天爱实也会很高兴。 爱实所在的幼儿园叫做绿色幼儿园,坐落在大宫站繁华的街道边一座大楼的三层。整体的玻璃墙,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非常明亮。桧山和爱实走进大楼,在厚厚的大理石门前等候电梯。 桧山曾经希望把爱实送到一个有庭院的幼儿园。他觉得,幼儿园中无论有多少形形色色的玩具,老师们能绘出多少可爱的图画,四周水泥墙所带来的封闭感都是无法拭去的。然而附近这样的幼儿园,孩子的人数都已大大超标。尽管桧山对绿色幼儿园没有庭院这一点感到不满,但是他对这个幼儿园的设备和经营状况还是满意的。 电梯门一开,一位公司职员模样的人映入眼帘。“您慢走!”爱实向他挥挥手,公司职员一边笑着,一边向爱实挥挥手。 看到爱实的交友情况,桧山有些吃惊。 桧山和爱实下了电梯走进走廊。站在幼儿园门口的早川美雪看见父女两人后,朝他们挥了挥手。美雪身穿一件白色球衣,下面配着一条牛仔裤,腰间还繫着一条印着桃桃图案的围裙。 眼尖的爱实一看见美雪,就挣脱桧山的手,一边高喊着“老师早上好”,一边跑到美雪身边。 “早上好,爱实!”美雪弯下腰,爱怜地摸了摸爱实的头。 桧山站在爱实的身后望着每天早上都会发生的一幕。 美雪用纤长的手指轻抚着爱实黑黑的头髮。桧山注意到,美雪的指甲剪得很短,这与她那优雅的双手颇不协调。不止是指甲,美雪全身都散发着在时下女性身上难得一见的朴素。没有戒指,没有耳环,没有任何饰物,仿佛在排斥着一切硬于自己皮肤的东西。虽然美雪一向素面朝天的装束给人一种保守的印象,但是不加修饰反而让她的笑容显得更加清爽。 桧山偶尔也会想像美雪梳妆打扮后的模样。这是一个傻爸爸小小的乐趣。桧山心想,她一定会吸引许多异性的目光吧?不过,尽管可以想像出美雪的那个样子,但桧山还是不想亲眼看到。因为,美雪的纯洁无瑕应该比任何香甜的气息都更吸引孩子们的注意力。 从刚才开始,爱实就一直在和美雪谈论桃桃的话题。这时候,她忽然回过头来催促桧山说:“爸爸,你怎么还在啊?上班要迟到了。” 桧山苦笑了一下,感到有些寂寞。于是,他对美雪说了声“孩子就拜託您了”,便向爱实挥挥手告别。 “您走好。”美雪微笑着目送桧山离开。 上了电梯,桧山又像往常那样有点妒忌美雪了。因为她知道那么多爱实喜欢的东西,桃桃啦,小勉啦,喜欢吃的东西啦,喜欢唱的歌啦……美雪和爱实在一起的时间比自己长,还知道好多自己不知道的关于爱实的事情。 然而,桧山又对美雪充满感激。由于美雪十分了解爱实,因此可以从她很小的举动中清楚地看出那件事遗留下来的一些徵兆。桧山对此十分放心。 穿过站前的繁华街道,桧山来到一条银行和写字楼林立的大街上。沿着这条大街走一小会儿,就能在冰川神社交界的十字路口看到一个装饰着自由女神图案的招牌。招牌上写有“broad cafe”的字样。因为下雨,字迹看得不很清楚。 开放式露台上摆放的桌椅都被雨水淋湿了,宛如堆放的大件垃圾,充满凄凉之感。桧山走进这家店铺的正门。 “欢迎光临!”,店员福井健高声招唿着客人,但是一看到进来的是桧山,马上苦笑着改口说,“早上好,店长!” “早上好!” 站在福井旁边的是新来的仁科步美。步美也将目光投向桧山,并和他打了招唿。桧山注意到她脸上的表情好像很僵硬。“早上好!”桧山一边愉快地回应着,一边走到步美身边问道,“还习惯吗?” 步美低着头答道:“是啊,不过……” 桧山看见步美紧张地站在柜檯前,手里还拿着原子笔和记事本,估计她是在记录福井交代的工作注意事项。 为了缓解步美的紧张情绪,桧山温柔地嘱咐她说:“工作可以慢慢适应,最重要的是要尽快和大家熟悉起来。”桧山从柜檯那里拿了办公室的钥匙,随后同正在洗碗的铃木裕子打了个招唿。“铃木,你和仁科岁数差不多,她就拜託给了。”裕子睡眼朦胧地支吾了一声。 店内的颜色是以深蓝色为基调的,到处装点着观赏植物,沿着墙壁摆放着舒适的皮制沙发和椅子。大宫的这家咖啡店,是broad cafe在全国50家连锁店中规模比较大的一家。桧山走到厕所对面,打开了办公室的门。 broad cafe是自助咖啡店,最初创立地在纽约的百老汇。在这里只要花上200日圆就能品尝到地道的咖啡。由于迎合了年轻人的小资情调,很快便风靡全国。正如在好莱坞电影中经常看到的那样,broad cafe的咖啡杯和招牌上都印有自由女神像。这成了那些赶时髦的日本年轻人经常谈论的话题,因此从10年前代官山设立第一家broad cafe店开始,很快在日本扩展到50家店铺的规模。 第3页 九年前,桧山与broad cafe日本总店签署了经营合同。那时候的桧山刚刚大学毕业。他在总店接受了店长培训后亲自寻找店面,并亲自监督店内装修。经过将近一年的筹备工作,桧山终于在二十四岁到来之前开了自己的店。 这家店坐落在繁华街道的旁边,从周一到周五周边写字楼的职员和ol经常光顾这里。到了周末,由于从这里到冰川神社和大宫公园步行只需十分钟左右的时间,许多全家出游的顾客都会来这里喝上一杯咖啡,歇一歇脚。但是赶上雨天,这里的经营状况就要惨澹许多。 桧山正在为打工的店员制订工作轮换表,忽然听到有人敲门。 “您休息一下吧?”福井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辛苦啦!”桧山连忙向福井表示感谢。福井把手中的托盘放在写字檯上,递给桧山一杯咖啡。 “仁科怎么样?”桧山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大口吃着三明治。 “没有问题。跟她说了工作注意事项。她很认真地做了记录,记得也很快。” “是这样啊。不过,她的表情好像有点僵硬啊!” 步美两周前刚刚到这里工作,现在面对桧山时表情仍然很紧张。 “是么?可能是第一份工作的缘故吧,难免有点紧张。” 桧山点点头:“我确实见她和其他同事在一起时笑得很可爱。服务行业微笑是最重要的,让她尽快熟悉工作,要习惯微笑服务才好。” “没问题!”福井吃完三明治,指着胸脯担保。 下午两点半过后,有客人上门拜访。这时候中午的用餐高峰已经过去,店员们终于能够轮流休息一会儿,桧山也总算补上一顿午饭。 福井在柜檯里给桧山挂了个内线电话,通知他有客人来访。 桧山一边纳闷是谁来找他,一边盖上便当的盒盖走出办公室。走进店里,桧山看见两个身穿西服的男子正在向步美点餐。 一个高个儿的小伙子站在那儿,脸上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另外一位头髮有些花白的中年男子则一边看着菜单,一边向步美仔细询问着什么。 小伙子发现桧山后拍了拍中年人的后背,中年人立即转过身来。 桧山一看见对方的面孔便呆立在原地,心中感到一阵剧痛。 小伙子看见桧山后要从怀里往外掏什么东西,却被中年人用手制止住了。 “好久不见了。” 桧山将强行赶到意识边缘的记忆慢慢拉了回来。 桧山勉强张开嘴说:“您是琦玉县警官……” 站在柜檯旁边的步美睁大了眼睛盯着眼前的中年人。 “我是三枝。这位是大宫署的长冈。百忙之中打扰您了。”三枝利幸微微一笑。 虽然三枝的眼神很柔和,但是由于萦绕在大脑里的记忆过于沉重,不知不觉间桧山的面部表情变得十分僵硬。 “不,我只是到附近来办事,顺便过来看看。方便的话我们可以谈谈吗?”三枝察觉到自己又勾起了别人痛苦的回忆,连忙用抱歉的口气解释道。 桧山也不好意思拒绝这样一个好心人的来访,于是回答说“没事,没关系的”。 “那给我来一杯热咖啡,外加一杯我刚才说的那种非常好喝的加糖香草卡布其诺。” “我来请客。”桧山向步美使了个眼色,暗示她不要收钱。 “算了。”三枝把钱塞到一头雾水的步美手里,随后把盛有咖啡的托盘交给长冈,接着径直向里面走去。 三枝选择在一个四周摆有植物的死角坐了下来,长冈坐在他的旁边,桧山坐在两人对面。 桧山似乎是在估计谈话所需要的时间。这时三枝真诚地微笑着问:“那件事之后怎么样了?” “勉勉强强吧。” 那件事之后的生活并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讲清楚的,但是为了感激三枝的关心,桧山努力地挤出一丝笑容。 “是吗,那我多少放心一些了。”三枝舀了一勺香草咖啡,一边品尝着一边笑着称赞说“好喝”。坐在他身边的长冈则把这当作任务一样,无奈地饮着咖啡。 桧山在近处打量着三枝,发现他多了许多白髮,脸上的皱纹也变深了。桧山不禁为时间的流逝而心生感慨。 确实如此。眼前这个男人,每天都要安慰无数的受害者家属,现在不知道已经见过多少血和泪了。那件事对于桧山来说是一生遭遇一次的噩梦。但对三枝来说却是每天都要面对的现实。每天都要这样度过,无论做多少工作全都是和痛苦打交道。桧山觉得现在开始有点理解他自己对于三枝,是不是该说一些感激的话呢。当时桧山被愤怒和仇恨弄得头晕脑胀,连这些人之常情的事都没做到。 “说起来,令爱今年几岁了?名字叫什么来着?” “爱实,四岁了。” “对,对,爱实。没什么事吧,没有留下后遗症什么的吧?” “没有,托您的福,她很健康。现在在幼儿园老师和小朋友的关心下健康地成长着。” “是嘛,那太好了!对于那件事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当然,我十分理解您心中的痛苦,但是为了孩子您一定要重新振作起来。” 第4页 “谢谢。” 桧山说的是真心话。对于三枝来说,自己的遭遇是每天都要发生的,自己只是他每天都要面对的受害者当中的一个。对三枝的挂念,桧山感到很高兴。 突然,三枝话题一转:“对了,贵店每天几点关门?” “八点关门。” “就是说,您到八点马上回家啰?” “不是不是。关门之后,我还要和店员们一起打扫卫生。清洁工作大概在八点半结束。接下来我要计算每天的营业额并做报表,此外还要向总店定原料,离开咖啡店要在九点半以后了。最后我去幼儿园接女儿。” “计算营业额和定原料这些工作都是您一个人做吗?” “对。目前还没有别的员工可以做。虽然可以让这些兼职的店员帮忙,但是目前还是让他们负责店里的生意。只要不休息,都是我一个人做。” “真辛苦啊,那八点半以后只有您一个人在店里吗?” “对。”桧山点点头,心中感到有些奇怪。这种不自然的感觉是因为什么呢?桧山装作若无其事地偷偷看了看这两个人,发现坐在旁边的长冈一改刚才那副无所谓的表情,身体也微微前倾。 “您经常去大宫公园么?”三枝又转变了话题。 “对。”桧山轻描淡写地答道。 大宫公园是附近一家县营公园,距离咖啡店步行大概10分钟。大宫公园位于冰川神社里,面积很大,里面有可以荡舟的池塘和小型的动物园,旁边还设有足球场和棒球场。此外,大宫公园还是琦玉县内首屈一指的赏樱名所,一到春天便有满园的游客。桧山也经常在不错的天气里,把爱实从幼儿园中接出来一起来这里用午饭。 “事实上,昨天晚上大宫公园里发生了杀人案。”三枝放松的表情一扫而光,一下子变得很严肃。 “杀人案?”桧山望着三枝重复道。 “对,因此我们今天一直在周围调査情况。” 三枝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桧山。三枝就像是正在从附近的主妇那里挖掘传闻那样,套着近乎等待着桧山的反应。 桧山想起昨天晚上,闭店后自己将现金拿到保险柜的途中听到了刺耳的警笛声。 “是这样啊。” “怎么了?” 三枝欠身向桧山询问,桧山于是告诉了他昨晚保险柜的事。 “当时几点?” “不到十点。” “当时您一个人么?” 然而三枝的话题仍在继续。“被害人是在九点四十五分左右,被出来巡视的公园管理员发现的。被害人的颈动脉被刀子割断,出血过多致死。公园管理员曾在八点半出来巡视过,但当时并没有看到被害人。也就是说,被害人应该是在八点半到九点四十五分之间遇害的。” 桧山不愿去想像当时的惨状,然而三枝的口气就像是勾着他去想。为什么和我这个素不相干的人提起这些呢?桧山渐渐从三枝怀疑的目光中感觉到,这不仅仅是随便聊聊天那么简单。 三枝好像发现了桧山吃惊的表情,于是喝了一口卡布其诺,慢慢说:“被杀的是泽村和也。”“什么?” 看到桧山的反应,三枝和长冈交换了一下眼色。三枝继续说:“如果说是少年b的话,可能更准确吧。” 这个词语在桧山的大脑中清晰地迴荡着:“少年b死了么?” “被杀了。”三枝紧紧盯着桧山的眼睛端详着。 桧山在心中仔细体会三枝话中的含义,总算了解了三枝此行的目的。桧山坚信自己是被愚弄了,三枝故作体贴的表情和他对爱实的关心其实都是装出来的。他找自己的真实目的只是为了向店员们确认自己是否有不在现场的证明。 “这么说,您知道少年的名字啦?” “案发时并不知道。”桧山心中再次涌起了那个时候的怒火。 “警察没有告诉我具体情况,家事法庭也没说。直到《少年法》修改以后,我才知道他们的名字。” 2001年4月,修改后的《少年法》开始实施。这时候,《少年法》中才首次加入了“被害人可以查阅及誊写有关记录”的条款。也就是说,在此之前,根据《少年法》的主旨,为了保证犯罪少年的健康及安全,少年的隐私不受侵犯。对于事情的详细经过以及少年们的名字和档案,许多被害人及家属都无从了解。 两个刑警此次来访前应该已经知道,桧山曾在《少年法》修改后申请查阅了少年们的相关记录。 眼前的两名刑警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桧山。少年b被杀了。 听到这个消息,桧山毫无感觉,既不高兴,也不难过,更不痛苦。但是,大脑中的某个角落却在冷静地思考着:警察在怀疑自己。这是理所当然的。桧山恨他。桧山杀死他的动机很强。而且,他是在桧山没有不在场的时间证明,且在桧山店的附近遇害的。 至少也做出个痛苦的表情出来,试着想像一下他死亡的样子。但是,桧山连这一点也做不到。这可能是因为桧山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吧。 三枝目不转睛地盯着沉默不语的桧山,不知不觉喝光了杯里的咖啡。这时,他催促长冈赶紧动身。 第5页 桧山松了一口气,送三枝走出店门。不想三枝说了句让人很不舒服的话:“打扰您了。这里的饮料很好喝。我以后还会来拜访的。” 正午刚过,天上就飘来一块灰色的云彩,不一会儿就下起雨来。 三枝他们已经走了,但是桧山心头的伤痛却没有癒合。不,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伤痛越发强烈,而且还伴随着无法抑制的痛苦。 桧山回到办公室,无法忍受屋里的沉闷。于是他来到柜檯前试着帮客人点餐,尽管很想把精神集中在工作上,但是那个时候的记忆还是如奔腾的洪水般涌上了心头。 就这样过了好几个小时,好不容易等店员们做完扫除纷纷离店,桧山拉上店里的百叶窗,浑身像散了架似的摊在椅子上。 借着窗外的光亮,桧山点上一支烟。 尼古丁传遍了所有敏感的神经。稍不注意,曾经压制下去的记忆就会溢出来。现在无穷无尽的记忆不断冒出来,桧山连抵抗的力气都没有。 对于桧山来说,一共存在着两个时间:一个是那个案件发生时已经停止的时间。另一个是他从那时候起活到现在而不得不经歷的三年零十个月的时间。桧山经常游走于这两个时间当中。停止不动的时间无论歷时多久也绝不会褪色,永远能够清晰地唤起那个时候的记忆。 2 揭开祥子脸上的白布,虽然看见她的面孔,但是桧山心里还是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祥子的眼睛已经变形,桧山怎么看都觉得她像个蜡人,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这就是他以前认识的那个祥子。 桧山用食指轻轻摸了摸祥子的脸颊。今天早上还吻过同样的位置,现在却变得硬邦邦、干巴巴、冷冰冰的,好像是个假人。没有体温,没有弹性,也无法感觉到湿润。桧山强迫自己接受眼前的事实。 桧山走出太平间,朝走廊跑去。祥子的妈妈前田澄子正垂头丧气地坐在走廊的长凳上,怀里抱着正在酣睡的爱实。桧山用手碰碰她的小脸蛋,能感觉到她热乎乎的皮肤轻轻颤动着。 站在走廊里的一个男子向桧山走来。他告诉桧山自己是浦和署的刑警,并对桧山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下午一点左右,和桧山住在同一栋大楼的主妇买东西回来,忽然听到桧山的房间里有婴儿的哭声。平时爱实哭闹的时候,祥子总是能让她立即安静下来。但是,这一次婴儿却总是不停地哭。这位主妇感到很奇怪,就按了桧山家的门铃,但是没有人答应。主妇平时和祥子关系不错,担心她是不是病倒了,就试着拧了一下门把手,门一下子开了。走进屋里,她看见祥子趴在婴儿床上。主妇觉得很奇怪,就朝祥子身边走去,却发现祥子头部流出了大量的血。祥子的头耷拉在婴儿床的内侧,已经断了气。 刑警向桧山解释着案件发生的经过,但对桧山来说,这就像听朋友向他介绍电视剧剧情似的,完全没往脑子里装。桧山瞥了一眼身边的澄子,发现她好像无法接受女儿死亡的事实,脸上挂着一副茫然失措的表情。 突然,爱实放声大哭起来。桧山这才回到现实中来。听到爱实的哭声,澄子也将目光投到自己怀里。“这孩子好像是饿了,给她餵点儿牛奶。” 澄子用空洞的眼神望望桧山,然后抱着爱实,迈着沉重的步子离去了。 马上就要天黑了。桧山坐在车后座上,对面驶来的车的灯光将他阴郁的侧脸映在车窗上。 坐在桧山旁边的刑警偷偷看了看他的表情,宽慰他说:“我知道您心里不好受,但是请您配合我们以便尽快抓到兇犯。” 为了配合警方澄清这是否为一起因偷盗引起的杀人案,桧山和他们一起回到自己住的大楼中。就是想顺心也不可能顺心。桧山无法回到现实中来。只不过是因为看到爱实衣服上的血迹,桧山意识到必须回去换件衣服而已。只是因为这个恍惚的念头他才坐上警察的巡逻车。爱实已经拜託给住在坂户的澄子照看。 桧山看着平日里看惯了的北浦和的街道。望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桧山平时总是盼着赶紧回家,然而现在他却希望时间就此停下来。然而这个希望也落空了,心里还没有做好准备,警察的巡逻车就到了桧山家楼下。 安静的住宅区里到处都是明晃晃的灯光和人群的喧闹声。楼前停放着好几辆警车,周围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桧山在两路警察的保护下走进楼门,周围有许多警方工作人员在进进出出。其中一名中年男子正在向调査员下指示。这名中年男子看到桧山后便向他走过来。 他大概四十五岁,长着一张冷静的面孔。桧山印象最深的是与他的面孔极不协调的敏锐的目光。 “您是桧山贵志吧,我是琦玉县警官三枝。我了解您心中的悲痛,目前我们正全力抓捕犯人,希望您能够予以配合。” 桧山的房间在一层拐角的107号房间。在三枝的催促下,桧山走进了玄关。进了玄关以后马上可以看到一个约12张榻榻米大的房间,这间屋子被用来做客厅、饭厅和厨房。再往里走是两间6张榻榻米大的房间:其中一间是桧山和祥子的卧室,另一间里摆放着爱实的婴儿床。旁边有一张小沙发床,祥子经常在这里一边看着爱实一边睡去。 房间中还剩下几名刑警和法医。看上去,鑑定工作已经大致完成了,现在警方还在到处搜集指纹。 第6页 “待会儿也采一下桧山先生的指纹。”三枝不好意思地说。桧山心想,可能是为了和罪犯的指纹加以区分吧。 桧山进门时就闻到一股强烈的异味,他循着这股气味朝摆放婴儿床的那个房间走去。夕阳将墙壁染成橘黄色,一时竟忘了时间的存在。忽然间,桧山觉得血液随着敲响的钟声而倒流,浑身打着寒战。 桧山摇摇晃晃地走进房间,看见几名表情严肃的调査员仍在现场取证。其他人已经开始散去。桧山恐惧地看着这一切。 桧山抬头看着挂在天花板上的八音盒,可爱的玩具熊上溅满了血点。房间内的其他地方也都是血渍,萤光灯的灯罩上发出红色的光。桧山慢慢低下头来,发现婴儿床的床单上凝结着血块。大量的血液渗入床垫滴落到地上,把地毯也染成红色。 看着眼前的惨状,一瞬间桧山浑身仿佛用刀子剜肉一般疼痛。 祥子是倒在婴儿床上死去的,她是看着睡梦中的孩子咽气的。爱实被婴儿床四周的栅栏拦住而无法逃脱,身上沾上了母亲的血。爱实幼小的双眼目睹了母亲的惨剧。 桧山感到一阵噁心,赶紧打开窗户,把脸探到阳台上。和煦的风将院子里青草的味道吹人鼻子里。桧山不停地做深唿吸。 “您怎么了,是不是觉得有点……”三枝在身后小心地询问。 桧山轻轻地点了点头。他看见泻在草坪上的灯光,觉得心中涌起一种和刚才不同的感情,是憎恶,涌起了对罪犯无法表达的憎恶。 桧山打起精神,重新向房间里望去。 三枝催促桧山打开衣橱确认衣物。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衣橱里,现在桧山只想早一秒从这里逃开。衣橱的抽屉中有被人翻过的痕迹,但是存摺之类的东西都没有丢。 “地板上那个钱包可能是您太太的。里面装的钱不多,犯人只把钞票偷走了。看来犯人当时相当着急,可能是因为婴儿一直在哭吧。” 听着三枝的话,桧山才察觉到祥子倒在婴儿床上死去的原因。祥子是为了保护爱实不被犯人伤害。在死亡前的一瞬间,祥子考虑的也只有孩子。桧山陷入到了强烈的自责中,祥子她们遭遇危险时,自己在干什么呢?还不是和往常一样,在店里一边陪着笑脸一边为客人端着咖啡,或者是和店员们津津有味地东拉西扯。本来工作的目的是为了保护家庭,而现在桧山却深深感到自己的无能。 桧山使劲忍着后悔,打开了另一个抽屉。里面有祥子平时使用的私人物件。桧山在记事本和祥子收到的信件中,发现了祥子的存摺。 “是夫人的么?”三枝问。桧山点点头。 “您效查一下吧。” 桧山手里拿着存摺犹豫不决。上面用小字印着祥子的歷史。第一款是在1995年8月25日,这是她在broad cafe大宫店的工资。当时祥子还是定时制高中一年级的学生,她作为broad cafe第一批员工开始在这里打工。从早上干到傍晚上课为止,每周在这里工作六天。工资的大部分都存了起来。从高中毕业到辞职,在三年半的时间里每个月都会定期存上12万日圆,最后一共攒了510万日圆。 看到这笔意外的大数额存款,桧山回想起了祥子的高中生活。在学生们最喜欢玩的高中时代,祥子却几乎没怎么玩过,也不穿漂亮的衣服,只是埋头干活,为了自己当护士的梦想而努力学习。这样一个祥子,她的一生却被一个只为了弄到钱而杀人的畜生给断送了。祥子短短20年的人生就这样被什么人给夺走了。 桧山的视线停在存摺的最后一行。在一个半月以前,祥子只留下几百日圆的零头,把510万日圆都取走了。 “怎么了?”看到桧山的表情,三枝问道。 桧山既不知道祥子存了那么多钱,也不知道她拿那么多钱干什么用。桧山把这些情况告诉了三枝。 “给我看一下好么?”三枝从桧山手中接过存摺,向屋里其他调査员走去。 桧山再次向抽屉里望去,这一刻他再也忍不住眼泪。桧山发现在抽屉的最里面,送给祥子的情书被整齐地扎成一束,上面还繫着红色的丝带。桧山拼命地回忆着自己和祥子在一起的那段时光。桧山现在只想逃脱眼前的现实。 可是没有时间难过,第二天桧山就到北浦和的斋场去主持祥子的守灵仪式。两家都没有什么亲戚,因此这一夜过得很凄凉。尽管如此,祥子高中时的同学和broad cafe一起打工的同事都赶来了。 祥子就读的高中就在大宫,当时同学们经常到店里来玩,因此多数来弔唁的客人都和桧山认识。 桧山默默地向大家一一答礼。可能是由于事出突然,客人们烧完香,对桧山似乎都找不到合适的话可以安慰。 见大部分客人弔唁完毕,桧山朝祭坛望去。一位女性站在祭坛前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祥子的遗像。 这位女性看上去和祥子年龄相仿。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遗像。她双肩微微颤抖着为祥子上香,白皙的皮肤显得更加苍白。她使劲忍住呜咽,低着头向桧山走来。 桧山默默地向她答礼,但是这位女性看到桧山,仿佛再也忍不住了似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见她不停地呜咽,不知如何是好的桧山看了看身边的澄子。 澄子的脸上挂着快要支撑不住的疲惫,即便如此她还是无力地扶住这位女性的肩膀。等她站稳了,澄子把她带到为守灵仪式准备的那个房间里。 第7页 看到澄子蹒跚的背影,桧山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在这里挺住,于是他将视线重新转到那些烧完香的客人身上,继续对他们回礼。 桧山不胜悲伤地向最后弔唁的客人行完礼,便朝着守灵仪式房间里的座位走去。 余下的客人们脸上都挂着同样的沉痛表情。无论是祥子的同学,还是祥子的同事,大家都对祥子过早地离开人世而感到心痛和难以理解。除了失去祥子的悲伤,大家对于杀害祥子的罪犯的憎恶也都溢于言表,到处都能听到咒骂罪犯的话。 可能是察觉到房里充满了杀气,房间一角的婴儿床上传来了爱实的哭声。她的哭声比这里任何一位表达出憎恶之情的客人的话都更为有力。房间里久久地迴荡着爱实的哭声。 也许是因为听到了爱实的哭声,一直强忍着悲伤招待客人的澄子终于再也忍不住呜咽起来。桧山望着婴儿床,身体却不听使唤。桧山连起身走到爱实那边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想趴在这里大哭一场。 这时候,刚才一直不安地坐在房间一角的那个女人站起身来朝婴儿床走去。她抱起爱实轻轻地哄着。桧山和房间里其他的客人都默默地注视着她。不一会,爱实的哭声就止住了,还呵呵地笑了起来。听到爱实的笑声,桧山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站了起来,招唿着前来弔唁的客人。 桧山朝抱着爱实的那个女人走去:“今天真是非常感谢您!” 听到桧山的话,女人抬起头来。可能是为了哄爱实而拼命微笑的缘故吧,她的眼里布满了血丝。 “给您添乱了,道歉的应该是我。” “没有。祥子也应该很高兴吧,您这么尽心。” 爱实躺在她的怀里,脸上挂着满意的微笑。 “您比我还会哄孩子。” “我在读幼教。这是她的孩子吧?” 桧山点点头。 “叫什么名字啊?” “爱实。爱的果实。祥子给她起的。” 女人听着桧山的话,沉默不语。 “对不起,请问您和祥子是怎么认识的呀?” “还没来得及和您打招唿,真对不起。我叫早川美雪,”沉畎了片刻,女人好像是强忍着什么似的继续说,“……我和祥子是初中时代的朋友。好长时间没见面了。昨晚听新闻得知祥子的事,寝食难安,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来弔唁,所以我才向警方打听了这里的地址。” “原来如此。真是太谢谢您了。是中学时的同学么?” “不,不是。”美雪慌忙摇头否认,然后好像是在回忆很久以前的事似的继续说:“不在同一所中学。我在所泽市内上学。祥子中学好像是在上福冈上的。我们曾在川越的补习班一起学习过。学习班结束后,我们经常一起喝茶,聊一聊各自的前途,商量一些事情。”美雪一边回忆往事一边对桧山说。桧山想,虽说曾在一起上补习班,但是一周也就能见几次面。不过,也许比每天在一起上学的人友情更深厚。今天,祥子的初中同学一个人也没来弔唁,但是从刚才美雪的表现来看,两个人的关系应该是相当不错的。 虽然这一天过得很艰难,但是与早川美雪的相遇却给桧山带来了一些安慰。她了解自己不知道的祥子的一另面。桧山不仅听到了自己从不知道的祥子的往事,而且为祥子的离去而嘆息的人中也增加了一个。 第二天的告别仪式美雪也出席了。她对忙于仪式的桧山非常照顾,不遗余力地帮忙,并帮助照看爱实。 祥子的遗骨要停放四十九天,入殓前都要停放在澄子家中。一想到当时的情景,桧山就不想再回到那个大楼里去。好在澄子对桧山说可以在她坂户的家中多住些日子。桧山心想,失去独生女的澄子现在也把看到外孙女作为自己惟一的安慰了。 出生才五个月的爱实根本不顾桧山和澄子的心情,总是没完没了地哭。两个人已经因失去祥子而变得无所适从,万念俱灰。爱实的这种行为无异于拼命拉扯两人已经停止不动的神经。 事情过去一周后的10月11日下午三点过后,琦玉县刑警三枝和北浦和警署署长来到坂户澄子的家中。桧山上午接到警方电话,让他把店里的工作交给店员处理,自己在家中等候警方的调查。桧山也想听听在那之后的调查进展情况。 在葬礼的第二天,桧山就回到了店里。他担心如果一直待在家里,整天想着案件的事,性格会变得古怪。面对店员们不断向他投来的同情和疑惑的目光,桧山觉得必须尽快回到平常的生活去,因此他拼命装出正常人的样子。 桧山发现,第一天店员们虽然十分担心他的一举一动,却故意装作不担心他的样子。慢慢地大家恢復了平常的样子,在工作间隙,会和他一起谈论昨天看的电视剧,互相开些无聊的玩笑。 桧山在这样的闲谈之间,有时候会感到难以忍受的心痛。到了夜里一个人的时候这种痛苦就会加剧,好像剜心一般难受。一整宿都要被这种痛苦折磨着,很长一段时间只能靠安眠药和镇痛剂度日。 这样的痛楚恐怕一生也消失不掉吧。每当想到那天发生的事情,桧山就会觉得那个记忆就像是永远也无法消除的病根一样,心头被紧紧束缚着,如刀割一般,心脏在慢慢坏死。他经常问自己还要不要活下去。不过,虽然桧山觉得自己生活在悲观和绝望的谷底,但是只要看到睡梦中的爱实,桧山就会意识到无论如何也要顽强地生活下去。 第8页 桧山很想得到治疗这种痛楚的特效药,哪怕只是一点也可以。特效药就是看到罪犯被逮捕。希望杀害祥子的犯人能够受到惩罚,这是对于祥子和自己的一点安慰。尽管在刑罚过轻的日本,给予犯人让自己满意的惩罚似乎不太现实,但是自己仍想看到愤怒与仇恨的矛头能够指向那个罪犯。 三枝和署长在祥子的遗像前敬上线香,双手合十。两人回过头来,望着炕桌对面的桧山。 澄子为两人端来茶水,慌忙想要转身离开。三枝把她叫住了。 “请您老也坐下。” 听到三枝的话,澄子慢吞吞在他身边坐下。凡能勾起丧女之痛的事情,澄子都不想看、不想听。但是听到刑警的话,却不得不去想那些难受的事情。 “今天也想向祥子报告一声……”三枝回头看看祥子的遗像,表情痛苦地转向桧山他们,“犯人抓到了。” 听到三枝的话,桧山握紧的拳头微微颤抖着。好不容易盼来的这句话使桧山心里充满了恍惚和憎恶。桧山拼命地想从感情的漩涡中抓住什么,一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终于逮捕啦!”桧山总算说出一句来。 “逮捕不了。”三枝面露无奈地说。 桧山凝视着三枝,无法理解话中的含义。 “抓到的是所泽市中学三名一年级的男生。杀害祥子的三名少年全都不满十三岁。” 十三岁的中学生—— 桧山说不出话来。他呆呆地望着三枝,拼命地体会话中的含义,但是怎么也不能把祥子遇害时悽惨的现场和“十三岁”这个词联繫起来。澄子好像也被三枝的话吓到了,表情僵硬地看着三枝。在静止不动的表情中,只有嘴唇微微颤动着。 “您是说十三岁的少年杀了祥子么?”桧山把视线转向三枝,半信半疑地问道。 “是。”三枝只是简单讲述了一下事实本身。 “根据案件发生后在现场採集到的指纹,没有找到与之相应的有犯罪前科的人。我们在大楼周围一直进行调查,也没有获得有力的目击证据。但是在大楼的里面,也就是阳台对着的方向有一片空地。在案件发生的时间段中,附近住户发现有几名少年在那里练习接发球。我们觉得少年们目击到犯人的可能性很大,就去找这几个人。在空地边的阴沟里,我们发现了一枚校徽模样的东西。正好是在桧山先生您家阳台对着的草坪附近。我们以校徽为线索,找到所泽市中学,了解到在案件发生当天该校三名一年级的男生一起旷课。我们找来三人仔细盘问,案件发生时他们是不是真的在现场附近。” 三枝透不过气来似的轻轻地嘆了口气,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条手帕,擦去额头上的汗。 桧山焦急地盯着三枝。 “开始三人都不承认去过那里。当然了,逃课是绝对不能说实话的。然而我们发现其中一个孩子没有带校徽,盘问他时他脸色发青,显得非常害怕。我们看到他这个样子,意识到不仅仅是害怕逃课被惩罚那么简单。那天我们也没继续追究,今天早上我们把几人找到警署来,重新详细询问有关情况。大概谈了一个小时,其中一名少年一边哭着一边开始招供。由于少年们的指纹和在桧山先生家发现的一致,我们刚才把他们杀害祥子的犯罪事实通报了儿童管教所,他们将对个人进行辅导。不是逮捕,是辅导。” “辅导?”桧山怀疑自己听错了,再次确认自己无法理解的话。但是三枝并未对此进行订正。 桧山一边揣测三枝的表情一边颤抖,他怎么也控制不了自己。辅导,犯罪事实—— 不是开玩笑。对于失去最心爱的人的桧山来说,这句不公平的话就是在向心中的怒火上浇油。 “桧山先生您知道刑法第四十一条吧。”三枝先开了口。“不知道。” “刑法第四十一条规定对不满十四周岁的人的犯罪行为,不得定罪。” 桧山失落地凝视着三枝。 “不满十四周岁的人没有刑事责任能力。即使做出触犯刑法的行为,也不叫犯罪,而叫做违法少年,是被保护的对象。” “这叫什么混蛋逻辑!”桧山大声叫嚷着。只要他一闭上眼睛,案发现场的惨状就会刺痛双眼。那个时候,满屋铁锈般的血腥味现在还牢牢地粘在鼻黏膜上。“那要不叫犯罪,还有什么能叫犯罪!” “您的心情我们非常理解,但这是法律。” 桧山用锋利的目光盯着三枝,知道自己这一箭没有射中,那个锋利的箭头既没偏也没中,三枝继续说:“在侦查阶段如果确定犯人年龄在14周岁以下,不得对其实施逮捕等强制性措施。我们很遗憾,但是明天调查组也要解散了。” “这些少年以后将如何处置?”桧山愤怒地问,“也不让定罪,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地活下去吗?国家的法律不是在默认杀人吗?” 三枝哭丧着脸,保持沉默。 桧山欠着身子申辩道:“我知道即使对犯人判处极刑,祥子也回不来了。但是怎么可能有杀了人却不定罪这样的事情!如果不给那些傢伙定罪,就把祥子还给我!现在就把祥子还给我!” 第9页 “这个……”可能是有点禁不住桧山的目光了,三枝稍稍俯下身子。 “祥子已经回不来了……”,桧山垂头丧气地说,“对杀害祥子的那些傢伙不能定罪,这样的事情我怎么接受?” “接下来要先等儿童谘询所做出决定。儿童谘询所将进行调査,以决定是让这些少年人所改造自新,还是把他们送到家事法庭去。像这样的重大案件,恐怕是要送到家事法庭去,对少年们进行审判。无论结果如何,接下来都要等行政机关对少年们的自新问题採取措施。” 桧山真想对“自新”这个词吐一口唾沫。三枝烦人的话就像渣滓一样在桧山心中沉淀下来。 “少自新,这就可以解决了么?” “您的痛苦心情我很理解。” “你怎么可能明白!” “我们也很难接受。”三枝向桧山投来审视的目光,“但是,少年会对自己犯下的罪行进行反省并改过自新,我们希望这能对您有些安慰。我很抱歉,但是现在我们能说的只有这个。” 三枝垂着眼皮。 “那些傢伙为什么要杀害祥子?” 听到桧山的话,三枝抬起头来。“由于是青少年犯罪……所以不能对您说得太详细。”三枝含煳地说:“好像是因为想到没人的屋子里弄些钱出去玩,才进人您的家中,正巧碰到祥子在家。祥子看到少年们大声叫喊,少年们就想用刀子吓唬吓唬她……” 桧山回想起祥子身上无数的刀伤和颈动脉上的伤口,心头感到难以抑制的悲痛。 “存摺上的五百万日圆呢?” “他们说不知道。我们到三个人的家里调查,但是没有发现他们使用那么大一笔钱的迹象。于是我们又到银行调査,确认这笔钱是祥子自己取出来的。少年们想弄到玩游戏机的钱才引发了这次案件,我们认为两个月以前取出的那笔钱和这次的案件没有关系。相反,您没问过您丈母娘么?” 桧山感到很惊讶,他转过头看着澄子。祥子从存摺上取出这么大一笔钱的事,自己在案发当天就对澄子说了,但是却从未问过澄子钱去哪里了。 看着桧山望着自己,澄子低下头,好像是在思考祥子拿这笔钱干什么用,但更大的可能是因为听了三枝的报告感到心里难受。 三枝他们走了以后,桧山的愤怒和痛苦并没有得到缓解。 杀害祥子的几名十三岁的少年—— 因为他们的年龄而不能对他们定罪。于是《少年法》成了挡箭牌,桧山连他们的名字和长相都不能知道。不知道向谁去发泄的怒火在桧山身体里横冲直撞。这种愤怒随着时间的流逝与日俱增。 从少年们接受辅导的那天起,桧山的生活就发生了剧烈的变化。 这个案件在案发当初本来只是很小的一个报导,但是那天却登上了晚报的头条。特别是十四岁以下的人故意犯下极其严重的罪行却不能定罪这一项,在全国引起了很大的反响。 当天晚上,无数的媒体追着桧山和澄子,涌进桧山的店中和澄子的家中。由于《少年法》对犯人的情况做了限制,媒体的目标就转向报导被害人家属桧山和澄子的看法。 桧山因连日的採访而感到身心疲惫。媒体不客气的提问,使桧山心中的伤口变得更大了。对于每天毫无顾忌地闯入别人生活的媒体,桧山虽然想无视却又做不到。由于警方和家事法庭都对自己三缄其口,媒体变成桧山惟一的消息源。比起作为案件当事人的桧山来,记者们似乎更了解事情的详细情况。就连三个少年犯罪当天的行动,桧山也是通过周刊杂志的报导第一次了解到。 《白天的悲剧 一周后的打击》 10月4日,经营餐饮店的桧山贵志(28岁)的妻子祥子(20岁)在家里遇害。11日,琦玉县警方在问询当中,几名少年对此供认不讳。 调查人员对此感到惊讶也是情有可原的,几名供认罪行的少年全部是就读初中一年级的十三岁少年。11日,调查组将三个少年的犯罪事实通报儿童谘询所,儿童谘询所决定对三名少年进行辅导。 “案件发生当天上午,三人在所泽市一家娱乐城打游戏。钱用完了,于是几人就想到空宅去偷。几名少年在附近的住宅区转了一圈,但是没找到可以下手的地方,于是就在附近的空地上练起了接发球。” 据调查人员透露,少年们把在体育用品店买来的球当作伪装。 “他们计划在院子外故意将球去入屋里,如果被住户发现了就说球掉进了院子。桧山家住在大楼的一层,翻墙时一名少年的校徽掉了下来。” 结果三个人在屋里撞见了祥子。情急中,拿着刀子吓唬祥子的三名少年最终对她进行了袭击。刚才那位调查人员继续说:“少年a手持一把求生刀,少年b、少年c两人各持一把工作用的大型切割刀。由于四人扭打在一起,所以无法判定究竟是谁让祥子受了颈动脉的致命伤。” 为什么十三岁的少年会持有求生刀呢?据少年们所在居住区的几名邻居透露,a平时表现一贯恶劣,经常到商店偷东西,恐吓比他小的孩子,曾经接受过管教。a经常一边炫耀自己的求生刀,一边进行恐吓行为。 第10页 但据学校有关人士透露,b和c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犯罪履歷,这次的案件对两人的影响毋庸置疑。 “b和c在学校都是没什么问题的好学生。特别是c在全年级中成绩优异,给人的印象很老实,做这样的事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同日,少年谘询所从县警方那里接到通知,将少年们送往家事法庭。少年的监护措施也于当日做出决定,将三人押解至少年鑑定所。但是,据拼命展开调查的琦玉县警方有关人士透露,调查组解散当天,对具体情况封锁得很紧。 “他们不久就将被无罪释放。这已经不是‘案件‘。虽然很令人窝火,但是也没有办法。” 尽管犯下了令人髮指的罪行,但是却不能对他们定罪。根据刑法第四十一条,他们将被作为“违法少年”(行为触犯了刑罚法令的不满十四岁的少年)来处置,成为《少年法》和《儿童福利法》保护的对象。 妻子被杀,孩子亲眼目睹兇案,桧山将如何接受这一事实呢。 ——《周刊现实》10月20日 对《少年法》和少年案件一无所知的桧山,赶紧买了一本书读起来,结果却发现以少年保护和健康为宗旨的《少年法》中的不平等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 其中,可塑性这个词总是反覆出现。这个词源于美术工艺中,指黏土可以反覆使用。如果创作出来的作品不喜欢的话,可以把它毁掉再重新开始。也就是说,无论怎么失败都可以从头再来。 根据《少年法》的精神,儿童就像黏土工艺品一样,儿童犯罪是因为不成熟而受到了环境的影响,因此,不能对犯了罪的儿童进行处罚,而是对他进行教育指导,让他重新站起来。具有可塑性的儿童,只要对他进行了指导就可以重新站起来。 桧山认为,为了让犯了罪的儿童重新站起来,其中颇为关键的一点就是践踏遭受不幸的被害者及其家人,并且无视他们的痛苦。 犯了罪的孩子们靠着过度的人权意识,受到了悉心的呵护。但是,被杀的祥子就没有人权了么?既然祥子不能死而復生,那么被夺走的生命和受到了伤害的心灵怎样才能像黏土一样恢復原状呢? 杀害祥子的少年们被从儿童谘询所送往家事法庭,等待审判。家事法庭不是对少年进行惩罚的场所,审判中少年的监护人被称为“附加人”。 当宣布对少年们的监护措施是将其送往少年鑑定所时,作为“少年附加人”的辩护律师出现在电视画面上。“实在是令人痛心的案件。”特别喜欢孩子的温柔律师在眼镜后流露出怜悯的目光。辩护律师在电视上谈到见到这些孩子时的感受时称“本人正在反省”、“感动得令人流泪”……希望大家能用温暖的目光支持他们今后的改造教育。 这些话绝不是对受害者家属桧山说的。桧山觉得,只拥护少年们的权利的人权辩护律师的这些评论不过是为了搪塞媒体和舆论对于犯罪少年的谴责而已。 被收容到少年鑑定所的少年们将在家事法庭上接受调查官的调查。调查将围绕着三个少年的犯罪故意和犯罪动机、家庭环境、朋友关系、成长历程以及性格和在学校的生活状况等少年自身情况进行。此外,少年鑑别所的鑑别技术官员还将从医学、心理学、教育学、社会学等专业知识的角度,对少年的资质进行鑑定。 虽然少年审判对少年们进行上述保护,但是对于被害人却没有任何保护措施。与刑事判决不同的是,少年审判中没有检察官那样对被告所犯罪行进行询问的人物。少年审判,是围绕着法官、调查官和少年们的附加人以及少年自己的保护人,也就是保护少年们的这些人进行的。 而且,少年审判是不公开的。被害人和被害人的亲属不能旁听。调査官不会听取被害人亲属桧山的意见,不会将被害人方面的痛苦传达给法官。被害人方面的全部情况都被隐藏起来,既没有参与审判和与被告面对面的机会,也没有陈述意见的机会。审判将无视桧山的痛苦,在桧山无法获知的密室中进行。 在这样的过程中,少年们果真能够理解被害人的痛苦,进行悔改吗? 不久,桧山的身边就安静下来了。媒体又找到其他值得关注的事情,一下子从桧山身边消失了。桧山慢慢回到从前的生活中,但是同时又感到有些空虚。祥子案件就这样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被风化了么?人们就这样渐渐淡忘了祥子案件,同时渐渐听不到别人的痛哭。 少年们被送去辅导一个月后,在店里工作的桧山重新被涌进来的媒体围住,一名记者对满头雾水的桧山问:“听到审判结果,您有什么想法?” “啊?”桧山怀疑自己没有听清楚。 “您没有听到家事法庭的审判吗?对于少年们的裁决结果下来了。少年a和b被送往儿童自立帮助管教所。少年c被判少年观察处分。” 桧山呆呆地听着记者的话。他们什么也没对自己说,就连今天公布审判结果自己都不知道。司法机关到最后关头还是无视作为被害人亲属的自己。 然而,即使听到了这个结果,自己还是无能为力。被害人方面是没有和法庭裁决唱反调的权利的。杀害祥子的少年们被送往儿童自立帮助管教所,自己连给他们送往林间合宿学校的约束也做不到。 第11页 本来,桧山仇恨的是杀害祥子的兇犯。然而在不知不觉中,慢慢扩大到对警察、媒体和司法界全体的仇恨。难道警察和法律不是用来保护那些过着平凡的生活,怀抱微弱希望的普通市民的吗? 被一堆摄像机包围着,桧山心底有什么东西涌了上来。那是案件发生以来一直在心中翻腾的感情。 “想听听您现在的感觉。” 听到记者的这句话,桧山终于吐露了出来——仿佛吃了脏东西后中枢神经的呕吐反应。桧山把一直以来存在心底的那个总想呕吐的反应吐了出来。“如果国家不能给予他们惩罚的话,我想亲手杀死他们。” 3 桧山将视线重新转移到烟上。 菸灰马上就要烧到过滤嘴了,现在正艰难地保持着最后的平衡。桧山深深地吸了一口香菸,思绪好像停在了什么地方而彷徨不前。 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不知不觉已经十点了。三枝他们离开这里已经六个小时了。得赶紧去接爱实了,但是桧山却不能很快站起身来。为防止菸灰落下去,桧山小心地把香菸扔进菸灰缸里,然后又叼上一支烟并点上火。 少年b——泽村和也死了。这是桧山仇恨的人。这难道是上天给他的惩罚么?法律无法制裁的少年因为什么而遭到报应? 桧山反覆思考这个未曾谋面的少年。 泽村死前的一瞬间在思考什么呢?脖子被割断,看到从自己身上喷出的血液是不是能够感觉到那个时候祥子经歷的痛苦呢?是不是感到自己的人生被迫结束的懊悔?是不是一边忍受着无法和最爱的人见面的痛苦一边断气呢? 无论怎么思考这个少年,桧山心中都无法感受到任何悲痛和感慨,只剩下空虚。 永远也听不到泽村谢罪的话,永远也看不到他留下忏悔的泪水了。 桧山手里撑着雨伞,快步向绿色幼儿园走去。到了幼儿园的时候已经过了十点半了。 桧山打开门向屋里望去,照明灯已经关上一半,在微暗中只有墙上挂着的萤光灯在发亮。灯光下,可以看到一个埋头工作的人影。这是桧山经常能看到的一幕。 “来晚了,真抱歉。”桧山脱下鞋子换上拖鞋,踩在粉红色的地毯上。 因为工作桧山几乎每天都来得很晚,幼儿园别的孩子都走光了,差不多只剩下爱实一个人,因此美雪就利用这段时间加班。桧山总是感到十分愧疚。 “啊,桧山先生您来啦!”美雪微笑着转过头来。 “手头有点活没干完,总是给您添麻烦。”桧山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别担心。我也有工作要做。” 桧山朝美雪面前的写字檯上望去。 图画纸上画着的兔子桃桃正在刷牙。水彩笔和各色蜡笔画出的插图到了可以和专业人士媲美的程度。 桧山拿着插图看了又看,心中充满了敬佩之情。桧山的视线落在粉红色的地毯上,地毯上散落着玩具和图画册,爱实身上裹着一条毛巾被睡得正香。 看到爱实睡得很平静,桧山禁不住露出微笑。 一定在做什么美梦吧。平时也不能经常和爱实在一起,现在真想飞到她的梦里,把一切都忘掉。爱实的右手从毛巾被里滑了出来,她的手里还紧紧地握着什么。这个小物件能被爱实完全攥在小手里,上面还挂着一条银色的链子,能戴在脖子上,是一个万花筒的掉坠,万花简要比女人用的口红还小一些,银色的筒身上还精緻地雕刻着天使的图案。 这个万花筒是祥子留给爱实为数不多的东西之一,好像是祥子在爱实出生后不久,在什么地方买的。 桧山在小学手工课上也曾经制作过万花筒。将三面细长的镜子粘在一起,在里面放人小珠子和小花,就可以享受万花筒带来的奇妙世界了。 祥子把万花筒带回家的那天,桧山禁不住对它赞不绝口。小小的筒中装满了精緻而又神奇的世界,这是小学生自己制作的万花筒所无法比拟的。只要轻轻转动它,烟花般转瞬即逝的美丽和虚幻就会无限扩大,身心都会被它宝石般眩目的景象迷惑。 桧山担心爱实把它含在嘴里会发生危险,曾经代她保管过一段时间。去年爱实过生日,桧山才把“妈妈的礼物”交给爱实。 果然,爱实也对光的世界感到着迷。从那个时候起,万花筒就成了爱实最大的宝贝,总是挂在脖子上形影不离,只偷偷地给最好的朋友和喜欢的人看。 当然,爱实也给美雪看过。以前美雪就半开玩笑地央求说:“自己也想要个一样的”。 桧山觉得自己总给美雪添麻烦,就想给她买一个和爱实一样的万花筒作为感谢。虽然去了许多万花筒的专卖店,但是却没有发现和那个一样的。向店员询问,据说有可能是万花筒制作者原创的作品。桧山还是头一次获知有人专门制作万花筒,但是他明白精緻的手工制品和可以感觉到体温的触觉绝对不是可以大批量生产的。 爱实向万花筒中窥探时,眼睛里闪烁着光芒。看到其中的奇妙世界,能够暂时忘却世间的不愉快和痛苦。看到睡梦中的爱实,桧山这样想着:祥子像是可以预测到即将降临在自己和爱实身上的灾难一样。怎么可能有那么荒唐的事情呢!桧山从送给爱实的礼物中可以感受到祥子最后的爱。 第12页 爱实睡得很甜,桧山不忍心把她叫醒,于是就背着爱实走,手里还撑着一把雨伞。 “爱实,醒醒了。”桧山在爱实的耳边小声说。 “不叫醒她也没关系,”美雪跟在桧山后面,“我也要去车站,一起走吧。” 天上下着小雨。桧山放慢脚步,看看举着伞走在自己旁边的美雪。为了不让熟睡的爱实淋雨,美雪的右肩湿了一大片。 “对不起。”桧山微微低下头。 “没事。”美雪沖桧山笑笑,但当她看到桧山的脸时稍稍有些担心地问:“您的脸色不太好看,身体不舒服吗?” “不,没事。”桧山摇摇头,继续往前走。他担心今天发生的事情会被美雪清澈的眼睛看穿。 桧山从刚才一开始就在犹豫要不要把泽村被杀和刑警找自己问话带来的郁闷和不安告诉美雪。要是告诉美雪就好了。美雪肯定会说些“没什么可担心的”这类的话。 “昨天大宫公园好像发生了杀人案。报纸上登了。”美雪好像若无其事的样子说。 美雪没有注意到泽村的事情。当然了,美雪不知道杀害祥子的少年们的名字。 通过修改《少年法》,桧山和澄子才知道了少年们的名字和案件记录。但是,条文中规定为保护少年们的隐私,被害人家属不能将获知的情况泄露给其他人。而且,美雪在少年们接受辅导期间通过报导得知少年们是自己家乡所泽中学的学生,当时吃了一惊。美雪家是开洗衣店的,或许会间接认识和少年们有关系的人。想到这里,桧山对美雪什么也没说。 “在这么近的地方发生杀人案,真有点害怕。”美雪一边走着一边说。 “今天警察到我店里来了。” “啊,警察?”这句话引起了美雪的兴趣。 “来的是负责祥子案件的刑警,”桧山装作语气平淡地说,“被杀的是少年b。” 雨滴打在桧山的前额上。桧山回头一看,美雪脸上挂着迷惑的表情站着不动。望了桧山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慌忙追过来撑起雨伞。 “少年b难道是祥子……”出了半天神,美雪好不容易开了口。 “对。杀害祥子的少年中的一个。”桧山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的表情,就继续向前走。 “您说警察到您店里去了……”美雪的声音有些颤抖,“找您做什么?” “来找我不在现场的证明。”桧山直言不讳,“遗憾的是,那会儿就我自己。真不敢相信他被杀了,而且在离我这么近,又没有不在场证明的时间里。” “他们是在怀疑您么?”美雪有些疑虑地看着桧山,用愤慨的语气骂着:“这帮白痴!” “我要是刑警的话也会这么想的。谁让我在电视上说漏了嘴。”桧山躲开了美雪的视线。 4 窗外是难得一见的大晴天。 桧山在闹钟响前三十分钟就醒了。为了不把睡在隔壁的爱实吵醒,桧山悄悄地起床,然后走出房间到门口去取报纸。桧山把攒的衣服放进洗衣机后就坐在沙发上一边喝咖啡一边读晨报。 昨天晚上桧山回到家让爱实睡下后,就立即翻开报纸。在社会版上刊登着十七岁的定时制高中学生泽村和也在大宫公园被杀的消息。报导写得很简单。 桧山读完那篇报导确认属实,想想第二天的生活,情绪再次变得忧郁起来。报导本身当然对泽村和也杀害祥子的事情只字未提。但是也只是没写而已,媒体应该知道泽村和也过去所犯的案件。他们把泽村被杀和桧山联繫起来也只是早晚的事。 怀抱着一线希望,桧山打开今天的晨报粗略一看没有发现泽村和也案件的后续报导。如果犯人被捕了,那么心情可能也会像今天的天气一样变得稍稍晴朗一些吧。 “明天也是晴天吧?”爱实拽着桧山的袖子问。 桧山把视线从吊环上移到爱实身上。爱实愉快地眺望着车窗外的蓝天。 “爸爸,昨天我和美雪老师一起做了个小晴阳。”桧山对她笑笑。爱实好像非常期待着明天去游泳。 “爱实以后每天都做一个小晴阳,这样您就会生意兴隆哦!”爱实看着桧山微微笑着。 桧山看着爱实的笑脸,体悟到她没有说的话。 昨天三枝找过自己后,桧山的脸色就一直很难看,爱实肯定注意到了。爱实一定是看到桧山的表情,误认为他是在为坏天气和店里的买卖发愁。 “啊,买卖兴隆啊!”桧山绽开笑脸。 看着爱实天真的笑脸,桧山的心情如沐春风,重新踏实了下来。昨天自己的心情为什么那么糟糕,自己不是生病了吧?日本的警察很优秀,一定能够很快抓住杀死泽村的兇手。 在大宫站下了车,桧山全身沐浴着耀眼的阳光。把爱实放在绿色幼儿园,桧山来到店里,心里附着的湿气完全蒸发了,焦虑不安的心情也消失了。 走进自动门,桧山两颊感到凉爽的风。 “欢迎光临!” 店员们每天早上都会充满朝气地同客人打招唿。桧山朝柜檯望去,差不多有五名客人正并排站在那里。再向店里望去,差不多所有的座位都满着。负责收银的步美连抬头看一眼桧山的工夫都没有,一直忙着听客人点餐。看到这幅场景,桧山便把收银台上用来出售的咖啡豆和杯子等物品摆放整齐。 第13页 “桧山!”突然有人从身后跟自己打招唿,桧山转过身去。桧山不加掩饰的厌恶地侧过脸来。这不仅仅是因为闻到了一股臭汗味。 “好久不见了。”贯井哲郎抬起头望着桧山,他肥大的身躯上罩着一件汗透的衬衫,满脸的鬍子茬给人一种不干净的感觉。桧山的担心变成了现实。 桧山差一点咋舌。“找我什么事?”桧山不客气地问。 “过分了啊,我是客人啊。您来之前我都喝了三杯了。”贯井揭开杯盖笑着说,“好久不见了,想过来跟您聊聊天。”贯井使劲嗽着鼻子哈哈大笑的举止让人联想起从山里到街上觅食的狗熊。他那个样子很像是动画片里的人物,总觉得有些滑稽,但桧山却不会轻易上当。 “没什么可说的。”桧山从收银台取了办公室的钥匙,看也不看贯井一眼,就向里头走去。 “泽村和也被杀了。”站在房间正中的贯井说。 “好像是。”桧山隐藏住自己的顾虑,转身对贯井说,“不过遗憾的是和我无关。你好像是想写得玄乎一点吧。”桧山用满是讽刺的话回敬。 贯井自诩为纪实文学作家,他不仅是周刊杂志的签约记者,同时还出了好几本有关少年犯罪的书籍。但是桧山却对他写的东西一点都不感兴趣。贯井看上去比桧山年长几岁,由于从事纪实文学创作这种不安定的职业,他总是一副疲于奔波的样子。 贯井平时就靠挖掘别人不幸以满足大众好奇心这样的报导来赚取微薄的稿费。绝对不能让如此卑劣的男人利用自己赚钱。 “是真的么?”贯井睁大眼睛看着桧山。 “不是理所当然么!和我没关系!”桧山吼着。 “泽村和也在附近被杀了。警方一定来找过您吧,是来确认不在场的证明么?”贯井表情严肃,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桧山。 桧山发现周围的客人都在看自己。“跟我没关系。”桧山丢下他快步向办公室走去。 “泽村离开所泽市后一直住在板桥。他在区内的定时制高中读书,白天在附近的印刷厂工作。他为什么会在大宫被杀呢?”桧山走进办公室,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桧山不由得回头看了看贯井。 “您和那起案件并不是完全无关吧。” “你是想说是我杀的么?” “要是这样的话周刊杂志就有得卖了。” 桧山轻蔑地瞟了一眼贯井。 “我希望不是你。”贯井好像在等待洞窟中的猎物那样看着桧山。桧山用力地关上门,切断了令人厌烦的目光。 贯井首次拜访桧山是在三个少年接受辅导后的第十天。当时桧山连日应对媒体的攻势感到非常疲惫。在门口应对媒体的桧山看到穿着旧衬衫和旧牛仔裤的这个可疑的男人,开始还以为他是追随着不幸到这里来劝诱自己皈依宗教的。 贯井当时递给桧山一张只印着地址和电话号码的简单名片。贯井称自己是调查少年犯罪的作家,希望能听到受害人方面的看法。 桧山把他挡在了门外。尽管如此,贯井还是不辞劳苦地多次来到桧山这里,说是想听听被害方的看法,并要把它传达给舆论知道。 开始桧山并不太喜欢贯井,但渐渐地桧山发现他和电视台採访组的人不同。他们完全不顾桧山是否方便、精神状态如何,听完自己想听的东西,拍完自己想拍的画面马上就撤。但是,贯井却总是不慌不忙地认真聆听桧山的话。 不久,桧山变得对贯井毫无保留地表达自己的感受。祥子对自己来说有多么重要,如此重要的人消失得无影无踪后自己的悲痛。 此外,桧山对贯井讲起《少年法》对于被害人来说有多么不合理:为什么因为是少年,所犯罪行就会变轻?对于被害人来说,罪犯是成年人还是未成年人,失去的东西都不会发生变化。为什么被未成年人杀害的一瞬间,被害者生命的价值就贬值了;为什么自己不能了解任何有关少年们的情况;少年们为什么会犯下这样的罪行,少年们现在的心情如何;为什么自己不可以了解这些呢;为什么不允许自己参与审判与少年们对质;为什么不能表达自己痛苦的心情…… 贯井对桧山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共鸣般地点着头,一边同情地做着记录,仿佛很真诚地理解桧山。但是很快,桧山便意识到自己错了。 “国家如果不能给予惩罚的话,我想亲手杀死他们。” 电视综艺节目中,桧山这句话出现在电视屏幕上。作为评论者出现的一位从事教育工作的女性对此进行了强烈批评。这个女人经常上电视,每次发生少年犯罪的情况,她都会拥护那些犯罪少年。从一开始,她就根本不在乎被害人的权益,而总是疾声高唿少年保护。 这位女性旁边还坐着一位评论者,他就是贯井。桧山虽然很生气但还是期待着贯井的发言。 “桧山先生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是不应该说这样的话。”贯井冷冷地说。 为了迎合现场的气氛,贯井就抛弃了自己,桧山受到很大的打击。 本来桧山还以为贯井和自己的想法一致,能在镜头前为被害人一方所受的痛苦代言。然而他还不是得意洋洋地阐述着保护少年的观点吗?桧山觉得自己被出卖了。 第14页 当时,民众对修改《少年法》的唿声很高。导火索是1993年发生的一起中学生死亡案件。一名中学生在体育用品室倒着栽到体操垫上丧命。他的七名同学作为加害者被捕后被送去接受辅导。围绕着少年们的犯罪事实,家事法庭和上级审判管教所做出了不同的判决。这件事反映出了一个问题:将全部案件审理都委託给一个法官,容易给少年审判的事实认定带来困难。此外,最近几年媒体对少年所犯的重大罪行炒得很热,修改《少年法》的唿声不断高涨,认为少年犯法也应严惩。 作为对这一风潮的反击,日本辩护律师协会成立了“少年司法改革应对总部”。反对修改《少年法》的辩护律师和研究人员,反覆强调少年犯罪并没有增加,严惩犯罪少年并不能防止该类案件的发生。至此,严惩派和保护派的争论进入白热化。 在电视的新闻节目和讨论节目中也经常可以看到两派的交锋,其中必然会出现贯井的身影。贯井作为熟知少年犯罪的纪实作家,因此可以夹在教育人士和政治家中参与观点争论。 桧山觉得电视上的贯井看上去总是很冷,而且发言缺乏连贯性。他既不贊同保护派的观点,也不倾向于严惩派的观点,只是卖弄自己丰富的知识,在保护派和严惩派的话中找茬并指出其中矛盾的地方。 对于贯井来说,少年犯罪和《少年法》的问题不过是他的饭碗而已。他只不过是在跟风,找到可以赚钱的素材而已。想到这里,桧山对自己曾经那么相信他,并对他吐露真心的行为后悔不已。 2001年4月,修改后的《少年法》开始实施。这部在日本战败后在美国少年法基础上进行修改出台的《少年法》,经过半个世纪的变迁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修改后的《少年法》虽然在对被害人的信息公开和被害人方面的意见陈述还有一定的限制,但是与以前相比已经相当开放。另外,在少年审判中,只有一部分案件可以有检察官参加。14周岁以上16周岁以下的少年也有可能被追究刑事责任。16周岁以上蓄意杀人,导致被害人死亡的情况,原则上由家事法庭送往检察厅,可以处以刑事处分,这对少年们来说是相当严厉的惩罚。 虽然到目前为止,站在保护少年权利立场上的人还在批评《少年法》的修改,但是对于桧山这样的犯罪被害人来说,修改后的法律多少赋予了他们一些权利。 然而,桧山虽然在某种程度上承认了《少年法》,但是心里并未感到释然。 从祥子遇害到《少年法》修改共经歷了一年半的时间。在此期间桧山听取了两派之间的各种争论,但总觉得在双方的争论中漏掉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 一阵敲门声,步美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休息一会儿吧!” “啊,辛苦了!”桧山抬起头来和步美打招唿说。 步美低头把托盘放在办公桌上,然后就立即从书包里掏出一本参考书开始看起来。在休息时间,步美总是这样刻苦学习的。 桧山望着正在专心致志地读书的步美,想起两周前对步美进行面试时的情景。 这个月在店里打工的一个店员辞职了,因此店里开始招新员工,来应聘的人中就有步美。除了步美以外,还有两名应徵者,其中一名是21岁的大学生,另一名是已经26岁的自由职业者。步美希望在暑假期间每天工作8小时,开学后每周工作3天,晚上出去上课。这对于店里来说是比较苛刻的条件。从僱主的角度来说,像福井那样什么时间都能来店里的自由职业者是最理想的。 面试的时候,步美一边低着头,一边不时地瞟一眼桧山。看着她的表情,仿佛是从学校首次步入社会,想要寻求什么一样。桧山问她想在这里打工的理由,步美说自己将来想当护士,正在为读护校攒钱。目前为止自己已经给父母添了很多麻烦,至少想自己挣出学费。 听着步美的话,桧山觉得这是命运的安排。祥子当时来店里面试时也是这么说的。可能是因为紧张,步美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但是看到步美谈到未来的理想时那种真诚的目光,桧山产生了一种仿佛祥子站在那里一样的错觉。结果,桧山从三个人当中选择了步美。 “怎么了?” 步美从参考书上抬起头来看着桧山。 “啊,没事。”桧山慌忙将视线从步美身上移开,“今天真够乱的,收银台那边还能对付么?” “啊,马马虎虎。虽然有点困难,但是好在有福井帮我。” “那傢伙是老员工了,带新人也很在行。说起来,他还夸你呢:仁科很认真,也很可爱。” 听到这句话,步美的脸颊有些微微泛红。 “努力学习啊!”桧山一边说着一边走出办公室。 贯井不在店里。客人从收银台前一直排到店外。进入暑假又赶上好天气,可能是大宫公园的游人等待购买打包带走的饮料吧。桧山赶忙钻进柜檯。 桧山站在咖啡机前。福井站在收银台那里,帮助客人一一点餐。桧山默默地帮客人冲着咖啡。桧山心想,钻进柜檯一心工作的话,可能就会忘记那些不愉快的事。但是也不一定就是这样,看看福井机械般的动作,就知道他脑袋里肯定在想别的事情。 桧山没有办法不去思考贯井的话。泽村住在板桥,学校和工作地点都不在大宫。泽村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又为什么被杀呢?这是偶然的么?是不是大宫这里有他的熟人,泽村过来玩的时候遇见强盗或路过的坏人而遇害的呢?抑或是又来找他那帮坏朋友,然后又和其他流氓团伙发生争执导致死亡的? 第15页 这是桧山能想到的最乐观的估计了。虽然这种安慰的想法一直附着在头脑里,但还是敌不过一点点的理智。桧山列举了怀恨泽村的人的名单。 排在第一位的还是桧山自己,排在第二位的是祥子的母亲澄子。 祥子没有姐妹,父亲和澄子离婚后在祥子上初中的时候也去世了。 桧山又想到其他为祥子的离去而悲伤的人。定时制高中的同学,咖啡店的同事,还有中学时的好朋友早川美雪,他们肯定都仇恨罪犯。但是桧山却如何也找不到他们非杀罪犯不可的动机。知道罪犯名字的也只有看过记录的澄子和桧山自己。 桧山苦恼了半天,最后他趁着客流中断的时间,走进柜檯里面的物品收放处,拿出自己的手机,一边想着开头怎么说,一边按下了按键。 5 桧山在川越站换乘东武东上线列车,这时候已经过了晚上10点钟。车厢里夹杂着红脸的醉汉和下班回家的职员,充满酒味和汗味的污浊空气迎面扑来。 爱实拉着桧山的袖子站在车厢里,上下眼皮直打架。一位妇女看到睏倦的爱实就在自己身边给她腾出一点地方。桧山连忙感谢这位妇女,转眼再看看坐在座位上的爱实她好像已经睡着了。 闭店后桧山忙完剩下的工作,就赶紧到幼儿园去接爱实。 “爱实,想去外婆家住几天吗?” 听到桧山的话,爱实抬起睏倦的双眼:“板户的外婆家?” “对。想去么?” “想去!但是明天要去游泳,今天得早点睡觉。”爱实好像已经拿定了主意。 桧山已经很久没带爱实去澄子家了。祥子出事后,桧山曾在澄子家暂住过一段时间,由于怕给对方添麻烦,没多久桧山又搬回了自己家。之后,每年他都会带着爱实到澄子家去个两三趟。 电车驶入莲田的田原地带,车厢颠簸了足足10分钟,这时候车窗外突然变得一片漆黑。桧山望着车窗上自己的倒影,思考着见到澄子后该如何向她提起泽村的事。 桧山觉得澄子和泽村遇害的事无关。祥子被杀时,桧山对少年们的仇恨已经无法抑制,但是澄子却对他们异常宽容。澄子对少年们的感情不是仇恨而是担忧。后来,记者问起澄子对祥子案件的看法,澄子也显得十分冷静,表示自己非常担心这些孩子今后的人生道路。她的脸上挂满了对少年们真正改过自新的期待。 桧山对澄子的态度感到有些奇怪。女儿被杀,不能否认澄子也很难过,但桧山觉得澄子不应该因为犯人是孩子就对他们那么宽容。 桧山可没有这么宽容。法庭宣布对少年们的保护处分后,桧山很想对少年们的监护人提起民事诉讼。案件发生以后,三个少年的监护人一下子从桧山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桧山很想对他们进行某种形式的惩罚。但是直到《少年法》修改以后,被害人家属如果想了解案件情况的话,也只能通过向被告提起民事诉讼进行。桧山想,哪怕是赔偿慰问金也可以。虽然他十分清楚失去亲人的痛苦绝非金钱可以弥补。 桧山在读初中三年级时,父母在一次交通事故中丧生。 在一个下着大雨的夜晚,桧山的父母在通过人行横道时被一辆跑车给轧死了。驾驶汽车的是一个大学生。桧山的父亲当场就死去了,母亲是在一周后咽的气。桧山是家里的独子,父母过世后他就寄住在伯父家里。 过了一段时间,保险公司的人找到伯父家里。桧山问轧死父母的大学生怎么没有来,保险公司的人回答说是替他过来的。他们和伯父在客厅里交谈了一会儿便掏出了保险金。 桧山认为父母虽然并不是什么伟人,但他们的人生价值也不是可以用计算器计算出来的。自己虽然拿到了保险金,但是今后却再也不会过上拥有父母的幸福生活了。桧山和伯父看着保险公司的交换品,感到很丢人。即使里面装着再多的钱,桧山也不会感到丝毫的满足和安慰。桧山现在还常常想,要是那个大学生能在父母的灵位前掉上几滴眼泪,能让自己看到他忏悔的样子的话,心里应该会好受多了。 这次自己绝不会放过他们了。再次失去家人的桧山咬着后槽牙下定决心。这次不能再让保险公司代劳,自己要向少年们的家庭索要高额赔偿金,拔光他们身上的毛。只有让他们每天吃不饱穿不暖,一生都为自己所犯的罪恶而悔恨不已,自己才算达到了报复目的。 抱着这样的想法,桧山来到律师事务所。但是桧山在这里听到的也是法律对于被害人利益保护的不公。 假设桧山胜诉,少年们的家人果真被判支付高额赔偿金的话,桧山还要面临一个新问题,那就是短时间内能够支付这笔金额的家庭几乎不存在。法院只能要求他们以二十年或者三十年作为期限,每个月支付桧山几万日圆。但是,等他们支付完最初几年的钱后就会从这个地方消失。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被告等判决一下来就申请破产,这样他们就彻底不用向桧山赔偿抚慰金了。律师告诉桧山,这样的情况也绝不罕见。 在日本的法律中,被告即使不履行民事诉讼与和解命令中规定的支付金额,也不会受到任何惩罚。而且,如果被告失踪了,被害人及家属必须自己去寻找。辩护律师称,目前为止已经发生了很多这样的案例。 第16页 此外,提起诉讼的一方还面临着巨大的风险。被害人提起诉讼,不仅需要支付复印费和律师费等高额费用,还有可能面临长时间审判的持久战。地方法院虽然有权接手家事法庭办理的犯罪记录,但是被害人还需支付高额誊写费以购买案件的相关信息。因此,即使高额的支出和时间忽略不计,被害人与被告在泥沼中展开一场殊死恶斗的话,对方还是有逃脱的方法,而且还是无责任地逃脱。 澄子不贊成提起民事诉讼的做法。澄子认为与其抛下孩子去和被告没完没了地打官司,还不如专心抚养爱实更对得起死去的祥子。 听到澄子的话,桧山的斗志丧失殆尽。的确,与其和被告展开恶斗,他还是愿意和爱实一起过平稳日子。 桧山和爱实来得比较晚,但是澄子丝毫不在意。很久没看见外孙女了,澄子高兴地给爱实端来西瓜。爱实一边吃西瓜一边得意地说:“明天爸爸带我去游泳。” “真好。”澄子看到爱实这么高兴心里也得到了安慰。看见澄子的皱纹背后隐藏着一丝阴霾,桧山感到很内疚。虽然澄子在电话里什么都没说,但是她好像很了解桧山的来意。可能是说话说累了,爱实一躺在榻榻米上就睡着了。澄子给爱实盖上毛巾被后,把盘子拿到厨房的水池里。桧山望着澄子的背影,不知道如何开口。 “喝点啤酒么?”可能是猜到了桧山的想法,澄子扭过头来,表情有些暗淡。 “那我就不好意思了。”桧山顺从地回答。 澄子拿来一大瓶啤酒和两个杯子,并在桧山的杯里倒上酒。“也到这儿来了么?”桧山一边往澄子的杯里倒酒一边问。 “嗯,那个刑警。他给祥子上了香。” 两人没有干杯。澄子喝了口啤酒,桧山也跟着端起杯来。刑警三枝——桧山把这个名字连着啤酒一起咽下肚,他觉得喉咙异常地疼。 “都问什么了?” “问了好多。祥子过世时他什么都没讲。”澄子有意地逃开桧山的目光,“他问我您最近怎么样。” “泽村和也在大宫公园被杀了。” 澄子点点头。 “我吓了一跳。那个刑警向我要不在场证明。那天晚上我恰好出席了公司同事的送别会。” “确定不在场了?”桧山塌下心来。 澄子的工作是在川越的保险公司卖保险。祥子很小的时候澄子就和她爸爸离了婚,祥子是被澄子一手拉扯大的。 “您怎么样?”澄子担心地问。 桧山摇摇头说:“当时店里只有我一个人。从我那儿到大宫公园步行只用10分钟,警察很怀疑我。” “他们可真够蠢的。您有这么可爱的女儿,怎么可能去杀人呢?”澄子看看睡在自己身边的爱实。桧山也把视线投向爱实。 “我恨他们这是事实。因此被警察怀疑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杀了自己最爱的人,换了谁都会恨兇手的。” 桧山慢慢抬起头望着澄子。 “我对警察说,想让对方也尝尝那种失去亲人的滋味,我的这种想法很真实。但是,但是大多数人都会努力压制自己的感情的,因为谁也不想再次失去自己深爱的东西。被害者一生都将忍受着心如刀绞的痛苦。” 澄子的话道出了桧山的心声。虽然澄子表面上看起来好像很宽容,但是她失去独生女儿的痛苦并未消失,而且从她的话中可以感觉到她内心饱受着煎熬。 “三枝怎么说?” “什么都没说。”澄子给桧山的杯里倒上啤酒。“别担心,对你的怀疑马上就会消除的。” “嗯。”桧山无力地附和着。 “但是泽村怎么会被杀呢?”澄子自言自语地说。 桧山看到澄子眼中充满了哀伤,和祥子去世时一样的哀伤。桧山感到十分不解,澄子为什么会感到哀伤呢?泽村不是杀害自己女儿的兇手么?桧山再次对澄子产生了疑惑。 桧山在得知泽村被杀时,心里既不感到难过也不感到痛苦,只有一种类似惋惜的感觉。 “那件事到现在已经四年了,那些孩子们现在应该十七八岁了吧。”澄子迷茫地望着远处,“他的人生到此就结束了。” 桧山窥探到了澄子眼中的变化,但是却无法揭开她哀伤的原因。 “是不是卷进了什么案件,还是……”澄子一直思考着。 桧山知道澄子想说什么。其实,桧山在得知泽村遇害后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泽村会不会又干了什么招人恨的事。他也许并没有从祥子的事情中得到教训,之后根本没有反省也没有自新。 “结果那个孩子好像并没有自新啊!”澄子忧郁地望着桧山。 桧山没法回答这个问题,泽村在案件发生后究竟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桧山根本不得而知。 《少年法》本着保护少年和他们健康的立法理念而不给他们定罪,不对他们进行惩罚,只对他们进行教育。《少年法》的立法理念虽然不错,但是少年们之后究竟如何改过,像桧山这样的被害人却无从知道。只要不去找他们,那么他们如何反省、今后将成为什么样的人,被害人都不可能知道。被害人的心被撕得四分五裂,而伤害他们的人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17页 对于澄子的悲哀,桧山好像忽然理解一些了。澄子仿佛一边忍受着丧女之痛,一边在寻找心灵寄託。澄子或许已经悲哀地意识到无论如何仇恨这些少年,死去的祥子也不可能復生了。 澄子也许正在等待着那么一天:这些少年真正改过自新回到社会,然后找到被害人的家属向他们忏悔。也许能稍稍缓解被害人痛苦的只有造成痛苦的人自己吧。 桧山自言自语地说:“我真想知道啊。” 很想知道他们现在的事情,他们在管教所中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思考什么问题。回归社会后,他们又如何看待杀害祥子的罪责。他们是否只是把这些当作过眼云烟忘了呢,是不是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着呢? “他们现在已经回归社会。我想知道泽村他们是不是真正自新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澄子担心地问。 “我想到辅导泽村的那家管教所看看。明天。”桧山无法抑制住激动的情绪,一口喝干了杯里的啤酒。 澄子注视了桧山很久,然后轻轻摸了摸爱实的头。 桧山用极度疲劳的眼睛看看爱实,爱实睡得很幸福。肯定是梦见明天一起去游泳池玩吧。“爸爸很想和你一起过快乐的日子,但是我现在有必须要做的事情。” 桧山看着睡梦中的爱实,在心里轻轻地说。 第二章 重生 1 盛夏的阳光洒在一片绿油油的麦田上,眼前是一片连绵不断的田园风光。高崎县的下行列车哐当哐当地行驶着,由于空调温度过低,车厢里稍微有点冷。 昨天晚上从澄子家回来后,桧山又仔细阅读了一遍自己在《少年法》修改后誊写的案件记录。桧山知道的只有少年们的犯罪动机、案情概要等与犯罪事实有关的记录以及少年们和他们的法定代理人的名字、住所、审判结果和理由。但是,家庭法庭调查官所作的社会记录,鑑定所技官记录以及少年的性格、家庭环境等记录,法庭都将其作为少年的隐私加以保护而拒绝公开。 大部分犯罪事实桧山已经通过报纸和杂志了解到了,案件记录中并没有什么新东西。桧山只是注意到几名少年犯案后的境遇有所不同。少年a八木将彦被送往以男生为对象的儿童自立帮助管教所,这家管教所是惟一一家限制行动自由,採取强制措施的国立管教所。少年b泽村和也被送到琦玉县的儿童自立帮助管教所。少年c丸山纯接受保护观察处分。犯了同样的罪行却受到不同的处分,这可能是因为八木以前曾有过偷盗、恐吓和接受辅导的经歷吧,家事法庭一定是觉得他比其他两个人的犯罪可能性更大。 那两个人也许是因为八木的教唆才走上犯罪道路的吧。少年们在案件发生前过着什么样的日了、三个人之间的关系又是什么样的?对案件一无所知的桧山,根本无法想像少年们犯下那个罪行的真正原因。 到了深谷站,从凉快的车厢中走到月台上,桧山全身沐浴着火辣辣的阳光。今天琦玉县的气温超过了25度,正是适合游泳的好天气。桧山看到站前凉爽的喷水池,想起告诉爱实今天不能去游泳时爱实哭丧的脸。 一直到幼儿园爱实都不肯和自己说一句话。等到了幼儿园以后,爱实又头也不回地往屋里走去。 美雪向桧山问清了是怎么回事后便皱起眉头。桧山还是头一次看见美雪的这种表情。 “你知道爱实最想要什么玩具吗?”桧山一边辩解一边向美雪打听获得女儿原谅的办法。 “桃桃的玩具套系。不过那也不能就这么算了。”美雪撅着嘴说。“知道知道。”桧山郑重地对美雪承诺。 除了对女儿食言,桧山从美雪的态度中察觉到了更深层的东西——美雪在担心自己。美雪可能是在担心他会被捲入什么麻烦事中,或者至少在担心他会引起警方的怀疑。当然,桧山也知道这些,所以在犯人被捕之前他最好老老实实的。 桧山站在车站前的环岛中央,打开地图。泽村和也被送往的县立若规学校在琦玉县深谷市,离高崎县的深谷站还有大约3千米。桧山在站前的汽车线路表上寻找到若规学校的巴士。恰巧正赶上一辆巴士停在那里,桧山赶忙离开被晒得灼热的沥青地,朝巴士快步走去。 桧山觉得若规学校之行有些身不由己。他并不清楚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究竟有多大的意义,但是他知道如果不做的话自己会寝食难安的。到了若规学校后能否听到有关泽村的情况还是个疑问,自己甚至很有可能被“保护少年隐私”的盾牌挡在学校的大门外。此外,学校对于存在杀害泽村嫌疑的自己可能会抱有很明显的厌恶感。桧山思考着了解泽村的生活对他究竟有多大意义。为了这件事,自己让爱实那么难过。本来爱实的事情应该是最重要的。 从深谷站到若规学校门前的巴士车站大概用了十分钟。 下了巴士,桧山按照地图上的标註,从大路拐进小路,走了一会儿耳边便响起了机器的震动声和知了的叫声。桧山一边走在迷宫一样的小路上,一边不住地向四周眺望。这里建满了古老的住宅、街道工厂和物流仓库,周围被一种奇怪的压迫感包围着。桧山一走进这个地方,就感觉体温上升了3度。尽管如此,他还是擦了擦前额上的汗继续边走边找。 第18页 机器的震动声渐渐远去,知了刚刚开始独奏,这时桧山耳边又响起了新的声音:吹奏乐。虽然稍微有点跑调,但是《雪绒花》的音乐传得很远。桧山的眼前出现一面绿色的墙壁。 他环顾四周,周围的矮树上都栓着不太高的铁丝网,铁丝网中间是一片宽敞的空地,空地里草木茂盛。桧山朝铁丝网中窥探,这片空间宛如一个巨大的森林公园,四周被灌木安静地包围着。一条小路把这里和周围喧嚣的时间与空气隔离开。 没错,这里就是泽村就读的若规学校。桧山见到矮矮的铁丝网时吃了一惊,这里和自己想像的情景差距甚远。桧山原以为,既然是犯罪少年进行改造的地方,四周应该包围着坚硬的水泥墙才对。 在法庭宣布对少年们的保护处分时,桧山曾对“儿童自立帮助管教所”这个陌生的词彙进行过查阅。他想知道夺走了祥子生命的少年们被关在什么样的管教所里,每天都是怎样赎罪度日。 儿童自立帮助管教所负责接收那些存在不良行为,因家庭环境等原因需要生活指导的儿童。这是一个自然环境优美,促进儿童自立的儿童福利管教所,以前被叫作儿童教养院,《儿童福利法》修改后名称才发生了变化。对于儿童教养院这个词,桧山还有些印象。 儿童自立帮助管教所以前主要是以“小宿舍夫妻制”为主,夫妻两名员工在一个具有家庭氛围的宿舍中与孩子们24小时生活在一起。最近儿童自立帮助管教所中又增加了“员工轮换制”设施,宿舍规模也分大、中、小等各种规格的。若规在设施方面也和其他学校一样有一般课程和兴趣小组。此外,还有农业和土木劳动等最适合培养孩子们情操的劳动指导。 桧山沿着铁丝网向正门走去,他一边走一边不时地朝铁丝网里面窥探着。学校里面有一片菜园,菜地种着西红柿和黄瓜,穿着运动服的孩子们正在菜地里从事农业劳动。透过树与树之间的缝隙可以看到几幢两层高的建筑,窗户外面还晾着洗过的衣服。这时候,《雪绒花》的音乐声变得越来越大。桧山看见一幢很大的建筑,估计极有可能是体育馆。从很远就能听到孩子们愉快的笑声。 听到孩子们的笑声,桧山忽然感觉像被针扎了一样。这并不是管教所的孩子们引起的,但是泽村和也曾在这里生活过。那个夺走祥子生命的少年。 这不是对犯罪的惩罚。桧山此时此刻比法庭宣布对少年们的处分时还要愤慨。 犯罪少年们和员工们一起生活、学习、参加兴趣小组、参与农业劳动,在学校过着快乐的生活。桧山觉得这里的快乐生活让他们觉得并不用赎罪就可以回归社会。 桧山呆呆地仰望天空。铁丝网对面一棵高大的鹅掌楸,仿佛正在警惕着外面的世界,保护着学校和孩子们免遭威胁。 透过石墙的缝隙,桧山看到校园里穿着体操服的孩子们正高兴地打着棒球。校园深处的两层建筑可能是校舍。桧山走进校门。校门两旁的花坛中,向日葵在开放。桧山一边眼望着宽敞的校园一边向校舍走去。那些愉快地打着棒球的孩子没有一个像是问题少年。他们看起来比桧山在下班途中看到的那些上学习班的孩子还要快活。 突然,一只球滚到脚下。桧山拣起球来,朝追过来的少年扔过去。少年接到球时对桧山说了句“谢谢”后又回到场上。 一名教师模样的年轻人一边向孩子们点着头一边朝桧山走来。 “您好。”年轻人向桧山打着招唿,浅黑色的皮肤上淌着汗。“您有什么事么?”男子客气地问。 年轻人长着一张招人喜欢的脸。桧山联想起被孩子们称为哥哥的体育老师。 桧山不知该怎么回答。 “对不起,这里禁止闲杂人等入内。”年轻人客气地对桧山说。“我想了解一下以前在这里住过的泽村和也的一些情况。” 听到桧山的话,年轻人的表情发生了变化。 “您是记者么?”刚才的笑容瞬间消失,年轻人打探似地看着桧山。 “不是,我叫桧山。”年轻人听到这个名字后表情变得僵硬。 桧山看到他的表情,意识到这几天校园里可能都在谈论着自己的名字。 年轻人有些不知所措,好像是在犹豫到底应该质问桧山,还是把他拒之门外。最后年轻人只好暂且将桧山带到接待室。 桧山在接待室的沙发上等了一会后,刚才那个年轻人和一位上了年纪的妇女一起出现在自己面前。 “我是这个学校的校长樱井。”女校长用沉稳的语气做完自我介绍,就和年轻人一起坐在桧山对面。 “请喝茶,”樱井校长说,“听说您想谈谈泽村的事情。” “是。突然过来打扰,实在是抱歉。” “您想了解泽村什么事情呢?” “如您所知,他杀了我妻子。” 听到桧山直截了当的话,樱井有些吃惊,她迅速向身边的年轻人递了一下眼色。 年轻人低着头,仿佛是意识到自己把一个怪物放进学校来了。 “他没有被追究刑事责任就被送到这所学校来了。我想知道他在这里每天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在考虑什么问题。我知道自己很无礼。” 第19页 “我理解桧山先生的心情,但是有关学生隐私的事我们很难对您讲。进入这所学校的学生们很多人都有着这样或者那样的问题。为了对他们进行指导,培养学生和职员之间亲密的信任感就非常重要。我们随便对外面的人谈论学生的隐私,恐怕会破坏教员和学生们之间的信赖感。” 桧山从校长坚定的语气中感觉到了坚固的墙壁。桧山有些胆怯了。 “您说要保护学生隐私,但是我来了解和也在这里的生活会造成什么危害呢?”桧山无论如何也要找到突破口。 听到桧山的提问,樱井校长不知该如何作答。她一边看着桧山一边思考着。 “我也有女儿,”桧山继续说,“我女儿出生五个月,就亲眼目睹了母亲的惨剧。还好当时她只是个婴儿,应该不记得那件事。我女儿今年就四岁了,但是还不到能够理解母亲遭遇的不幸的年龄。我现在只能对她说妈妈变成了星星飞到天上去了。但是她总是要知道母亲身上发生的事的,她总有一天要面对那个案件。关于她妈妈的事,她将一无所知。作为父亲我也不能对她说什么,这是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任何有关和也他们的事。” “真是件不幸的事啊,”樱井校长好像在担心爱实的未来,深深地嘆了口气说,“您认为女儿想知道加害者的事情吧。夺走母亲生命的那些加害者的情况。” “我不知道,”桧山嘆了口气说,“但是我觉得她有知道的权利。他们是以怎样的心情活在这个世界上?我认为想了解这些是死者家属理所应当的权利,而且十分迫切。” 这样理所应当又十分迫切的心情,却为了保护少年们和他们的未来而被赶到角落里。如果不能知道加害人的情况的话,被害者的心将一生都找不到地方停靠,永远都要怀着无法发泄的愤怒。桧山不希望爱实也产生这样的感觉。 “泽村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樱井校长和年轻人的表情同时笼上了一层阴云。桧山猜想可能自己让他们再次想起泽村已经在几天前离开人世。 “坦率地说,我现在还恨他。以后我永远都听不到他谢罪的话了,也看不到他自新以后的样子。也许,我和女儿今后一辈子都将无法宽恕他了。” 樱井校长向桧山投来怜悯的目光。这是出于对桧山失去妻子的同情呢,还是为他抓住死者不放而感到悲哀呢。 樱井校长似乎很矛盾。 考虑了一会后,樱井命令年轻男子说:“伊藤,你把铃木夫妇叫来。” 伊藤有些不解地说了声“好的”,随后便走出接待室。 伊藤出去后,樱井校长开始向桧山介绍这所学校的情况:若规学校採用小屋夫妇制,一共有七间宿舍。泽村在铃木夫妇的宿舍里生活了两年。铃木夫妇在这所学校里工作了将近二十年,两人一直和孩子们一起生活,献身于儿童自立事业。 儿童自立帮助管教所并不是像监狱那样需要偿罪的机构,也不是像少年院那样需要矫正少年行为的机构。儿童自立帮助管教所是以全力帮助孩子们自立为目的的机构。 在现行的《少年法》中,即使未成年人犯有杀人等重大罪行,如果不满14周岁的话,也不会被送进少年院。只要不满14周岁,无论犯有多么重大的罪行都会进入儿童自立帮助机构。樱井校长说,若规学校也是首次接收像泽村这样与杀人案件有关的少年。学校负责人开始时感到相当棘手。 “失礼了。”铃木夫妇静悄悄地走进房间。桧山抬起头来,这对夫妇年纪50岁上下,两人的脸上挂着彻夜未眠的疲倦。 “宿舍长,这就是桧山。”樱井校长做着介绍。然而宿舍长却看也不看桧山一眼,房间里的气氛异常沉重。 “这是女宿舍长铃木。”宿舍长的妻子低着头,仿佛是不堪沉重空气带来的压力。 “怎么了?想了解什么?”宿舍长用带有敌意的目光审视着桧山。 “请你们两位都坐下。”樱井校长招唿着,“桧山先生想了解一下泽村的情况。” “现在了解这些还有什么用?”宿舍长说,“和也已经死了,你满意了吧。” “铃木,请你冷静一下。”樱井校长说。但是铃木宿舍长的愤怒并没有停止。 “你不是在电视上都说了吗,想杀死和也他们。你知不知道这句话对和也伤害有多大,对他获得重生造成了多大的阻碍。” “铃木!”樱井校长斥责道,“桧山先生的妻子也过世了,桧山先生是因为想宽恕他们才特意到这里来的。” 宿舍长强忍着保持沉默。刚要爆发出来的感情瞬间被压制下去,宿舍长坐在沙发上浑身不住地颤抖。 桧山心想,铃木夫妇与泽村在学校中一起生活了两年,对他们来说泽村一定像亲生儿子一样,但是他们的泽村出去后却被人残忍地杀害了。对于铃木夫妇的这种感情,桧山多少也能理解一些。 “您想知道什么呢?”女宿舍长问桧山。 “他对于那件事都说过什么?” “事实上,他基本上没提起过那件事。其实我们员工也都尽量迴避那个话题。”女宿舍长静静地回答。 第20页 “是么?” “桧山先生可能有些不满。当然孩子们在日常生活中做了不该做的事,我们会提醒他们注意,并催促他们认识自己的错误。我们努力在每天的生活当中,帮助改善孩子们的性格和行为,希望他们能在犯罪后重新站起来,能够独立。但是关于那件事……”说到这里,女宿舍长停顿了一下,“我们认为对于精神上没有成熟的儿童,向他们强调他们所犯罪行的严重性,会让他们无法承受并受到刺激。” “他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刚进学校的时候他非常敏感,不太亲近人。可能是因为那件事而变得有些自暴自弃了吧。其他的孩子当然不知道泽村的事,他却患上了被害妄想症,觉得周围的人都歧视自己。泽村以前打棒球就非常拿手,后来他就进了学校的棒球部。随着时间的流逝,泽村慢慢和其他孩子打成一片变得开朗起来,和刚来时就像两个人似的。本来他就应该是这样一个少年。在学校里他不仅从来没有惹过什么事,还是个听话、诚实的好孩子。因此,到现在我仍然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事来。” “他案件发生之前是什么样子?” “听说他在小学六年级时曾偷过一次东西,后来家长去店里道了歉。除此之外,好像没有什么其他的犯罪行为。” “他的家庭环境怎么样?” “没有问题。学校里70%的孩子都来自单亲家庭。有和妈妈一起过的,有和爸爸一起过的,有的父母再婚,还有的孩子父母下落不明。对于孩子来说家庭环境真是非常重要啊!” 听了女宿舍长的话,桧山忽然想起爱实也是和爸爸一起过。虽然桧山把自己的爱全部给了爱实,但是在爱实的心中,好像还是存在一种缺乏安全感的、无法满足的寂寞。 “当然这不是引起犯罪的直接原因。”女宿舍长看到桧山的表情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然后就闭上嘴。 “您别介意。他的家庭环境良好。” “对。全家人经常到学校来看他。最初他很牴触和家长见面,但是一段时间后他心里的疙瘩就解开了。泽村还有个比他小很多的妹妹,他特别疼爱他的妹妹。” 桧山的心情变得很复杂。听到这些,桧山觉得自己和家人应该能够接受泽村了。但是泽村和也也好,他的家人也好,谁也没来为祥子上一炷香。谁也不愿拿出重建家庭的一部分时间来为被害人做些什么。 “您知道他从这儿出去以后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吗?”桧山忍着愤怒问道。 “听说他晚上读定时制高中,白天在附近一家印刷工厂工作。刚拿到工资的时候他跑过来告诉我们这个好消息,还给这里的孩子买了好多糖果。” “最近您在学校里见过他吗?” “没有。最近这一年他没有来过。一定是学校和工作很忙。” “最近他有没有交上什么坏朋友?” “应该没有。” “他不会做了什么招别人怨恨的事吧。” 刚才还不假思索谈起泽村的女宿舍长这时候突然陷入沉默,转身看着宿舍长。 “他真的自新了么?”桧山语气中带着诘问。 也许是问到了他们担心的事,铃木夫妇互相对视了一会。“我想他真的自新了。” 桧山看着脸色阴沉的铃木夫妇,意识到他们很讨厌自己。尽管如此他还是又问了一遍。 “和也自新了。”宿舍长终于开了口。 桧山将视线转向宿舍长,发现他一直盯着自己。宿舍长的眼神非常坚定。 “为什么您这么肯定?” “我相信和也。”宿舍长毅然地说。 桧山觉得这算不上回答。但是宿舍长的话中有用道理无法衡量的沉重感。在近20年的时间里,他们把一生完全奉献给了儿童自立事业,对他们来说还有什么比信任感更为重要的呢。 桧山对这些为少年的自新而献身的人们充满了敬佩之情。然而,这些对孩子们倾注爱心并催促他们自新的人,与因为孩子而失去亲人的被害者之间依然存在着巨大的鸿沟。 宿舍长看了妻子一眼说:“你还记得理惠吧?” 桧山不解地看着女宿舍长。 “理惠是泽村在宿舍里当长辈时,被送到学校的一个女孩。当时她才上小学六年级,却经常离家出走、彻夜不归。儿童法院担心她将来会走上犯罪道路就把她送到这里来。” “当长辈?” “学校里实行亲子制度。在学生们中间,前辈是新生的长辈,指导他们在宿舍生活和学校学习各个方面的事情。我们的目的是让孩子们体会到作为长辈在教育晚辈时的不容易,并让他们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增加自信。泽村也在出校前一年时间里当过长辈。虽然泽村自己并不想当长辈,但是在宿舍里让他当家长是我们对他的信赖。在这个时候,理惠来到了我们的宿舍。” 女宿舍长想起以前的事,脸上挂着苦笑。 “理惠因为不相信大人而非常叛逆,身上有很多问题,我们一直感到很难办。我们能感觉到泽村很生理惠的气。最初他总是想,自己当家长时怎么会碰上这么个麻烦孩子。有一天,吃晚饭时,理惠对泽村说了自己家的事。她的妈妈在她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死了,后来她就一直和爸爸过着两个人的生活。父亲因为工作,每天很晚才能回家,理惠说她每天都感觉很寂寞。本来只是闲聊,但是没想到泽村听了这些话突然大哭起来。他趴在饭桌上呜咽不止。理惠和其他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默默看着泽村。” 第21页 泽村为什么突然大哭呢?女宿舍长用温暖的目光看着桧山。 “泽村一定是想起了桧山先生您的女儿才哭起来的。虽然泽村没有正式地提起过您,但是我们觉得他心中肯定有抑制不住的后悔和愧疚。打那之后,泽村真的当起了理惠的家长并开始照顾她。泽村总是拼命地想弥补理惠缺少的东西。在泽村的努力下,理惠也渐渐敞开了心扉。” 桧山默默地听着女宿舍长的话。 泽村的呜咽—— 那真的是想起了爱实么?真的是泽村心中后悔和愧疚的表露么? “我认为自新是需要时间的。”宿舍长感慨道,“对不起,但是和也在您面前嚎啕大哭就算是反省么?反省之类的话,拿嘴说说很容易。好多孩子他们心里本来不是这么想的,但是为了迎合局面就那么说了。很遗憾的是,我见过许多这样的孩子。我认为真正的反省应该是在心里,慢慢地、静静地萌芽的。反省与否只能通过他们今后的人生去感受了。” 桧山听着铃木夫妇的话,静静地闭上了眼睛。桧山觉得自己已经感受不到那种愤怒了,他觉得自己已经原谅了泽村。 “非常感谢。”桧山觉得听到了他最想听的话,于是便低着头告别了铃木夫妇和樱井校长。 校园里孩子们还在高兴地打着棒球。伊藤一边向孩子们发出号令,一边向他们点着头。看见桧山后,伊藤有些不好意思地和他轻轻打了个招唿。 一个穿着红色运动服的女孩正在向学校门前的花坛里洒水。看见朝校门走来的桧山,女孩也和他轻轻打了招唿。桧山也一边回应着一边走出校门。走了一会,桧山回头望了望——扎着辫子的女孩正怜惜地看着花朵。 在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看着女孩透明的皮肤桧山不禁思索着。 2 坐上颠簸的高崎线电车,桧山想起了在若规学校中听到的话。 虽然还只是个模煳的轮廓,但是铃木夫妇印象中的泽村,与桧山的想像中的完全不同。铃木夫妇说泽村心中充满了后悔和愧疚。但是别说是细细去体会了,就连粗枝大叶地想像一下桧山都做不到。从学校出来后,桧山心中只是平添了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 眺望着车窗外的田园风光,桧山头脑中又出现了一个疑问。 直到案件发生前,泽村在学校里一直都没发生过什么问题。女宿舍长说他是个开朗、随和的好孩子,而且本来就是这样一个孩子。泽村也不存在什么家庭问题,家庭关系也不错。但是,这样一个好孩子为什么会干出那种事来?难道是受了同学八木将彦和丸山纯的影响么? 裤子兜里的手机突然震了一下,桧山看见显示屏上出现美雪的简讯。 “请赶紧回来!”在内容的旁边还有一个发怒的表情。 电车过了上尾很快就到了大宫。桧山低头看看手錶,刚过2点半。自己去幼儿园接完爱实,然后带她去看场电影作为补偿,时间还够。 然而桧山还有一个想去的地方——少年们居住的街道。桧山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在说,现在就去他们居住的街道看看怎么样。泽村搬家搬到了板桥,其他几个人肯定也一下子从那个地方消失了。但是自己也许能在那里了解到案件发生之前,少年们生活中的一些情况。 “对不起。”桧山给美雪回了一条简讯,文字旁边还添加了一个道歉的表情符号。 桧山费尽周折地从大宫来到少年们曾经住过的所泽市航空公园。虽然有好几种方法可以到那里,但是无论哪一种都要换乘好几回,而且车站和车站之间相距很远。桧山从川越站出来,走了差不多十分钟才到本川越站,然后又从那里换乘西武新宿线。 桧山在航空公园站下车,一下来就感觉到迎面扑来的清爽空气。从车站开始铺设的道路两边种植着两排榉树,阳光穿过树与树之间的缝隙洒在桧山身上。桧山走在大街上,漂亮的文化中心映入眼帘。紧挨着它的就是满眼绿色的宽敞的航空公园。公园里到处洋溢着悠闲的情调。 这个环境绝对适合儿童的成长。桧山想像着和爱实一起在大街上散步的情景,不知不觉忘了来这里的理由。桧山赶紧扑灭自己的漫无边际的想像,从包里掏出地图。 桧山在地图上找到了少年们居住的地方和他们就读的中学的位置。桧山走在公园里,空气里充满了小草的味道,可以看到几对情侣和一些带着孩子的人在散步。广场上有孩子们亲手做的助跳台,几个孩子正在玩滚轴和滑板。 这条街上既洋溢着自然风光,又有许多娱乐场所。泽村他们在这里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呢?看着身边玩着滑板的孩子,桧山不禁猜测着。几名少年可能会觉得每天的生活缺乏刺激,于是,他们就到一站外的所泽市娱乐中心和卡拉ok去玩。繁华的街道上大厦林立,抬起头来望不到整片天空。几名少年手头的钱都花完了,于是他们就决定一起闯空宅去偷钱。后来,他们便来到桧山他们住的那条街。 桧山的想像忽然被一个疑点打断,但是他们为什么到北浦和来?他们住在航空公园,为什么会想到来北浦和闯空宅呢? 桧山刚才发现,要想从少年们居住的所泽到桧山居住的北浦和来需要花费相当的周折。从车站到车站之间要徒步走上好长时间,而且最少也要换乘三次,差不多要用一个小时。而且,从车站到桧山他们住的大楼也要走上十分钟左右。 第22页 到离自家比较远的地方去偷钱,这个想法可以理解。但是,需要花费相当的交通费和时间,效率总归有点低。周刊杂志上也报导过,八木曾因在店里偷窃而接受过辅导。如果只是为了搞到打游戏的钱,难道没有更简单的方法么?他们当中是不是有谁非常了解北浦和的周边环境呢?但是桧山在家事法庭看到的记录中也没有对这一点的记述。 桧山走进公园,仍然思考着。 最初只是存在一个很小的疑问。自己身边的人死了,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觉得有点不对劲。但是桧山总觉得祥子的死有一种强烈的宿命感,不想疑点却越扯越多。 根据查阅到的记录,少年a八木将彦当时住在航空公园和国道之间的住宅区,也就是住在一个汽车噪音和森林的静谧兼而有之的地方。这里,狭窄的街区上的老房子和新房子毗邻而立。 桧山看看眼前的门牌号,其中有一幢房子上挂着八木的名牌。 “您有什么事么?”一个男人疑惑地问。 “请问八木家是在附近么?” 男人听到这个名字,厌恶地指了指对面。 “以前住这儿,后来搬走了。”听出他非常不高兴,桧山便没有继续问下去。 案件发生以后,附近的居民可能没少被媒体骚扰吧。桧山谢过男人后便转身离开。 少年c——丸山纯当时住在站前大街正对着的大楼里。大楼给人一种高级住宅之感,楼前的小广场上种着许多绿植。宽阔的大门上挂着自动锁,好像有人24小时看管。桧山在门前的信报箱上寻找着,712号房间。果然那里没有丸山的名字。 “您有什么事?”看门室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头问桧山。 “712号房间的丸山搬家了么?”桧山走近小窗户向管理员问到。 “712号房间的丸山,您是说那个丸山么?”管理员兴趣盎然地把头伸出窗外。 “是啊。” “你认识丸山啊?” “嗯,就算是认识吧……”桧山不知该怎么说。 “难不成您是记者?” 桧山没吭声,管理员以为自己猜中了,便高兴地说:“果然是啊!我在电视里见过你。你还在调查那件事么?” “啊,是啊!”桧山顺着管理员说。 “但是,丸山已经搬走了。那件事以后马上就搬了。” “是么,那您知道他后来搬哪去了吗?” “不知道。好像逃走了似的。也没和周围的人打个招唿。” 管理员的话引起了桧山的兴趣:“丸山纯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就是个普通的孩子啊。见到人就问好,不像是坏孩子。怎么看都是个老实孩子。而且,那边有个大学医院,我因为肝不太好,那时候经常去医院看病。当时小纯的奶奶心脏也不好,曾经住过一段时间的医院。我经常在楼道里看到他捧着鲜花来医院看望奶奶。因为他是个好孩子,那件事发生时我非常震惊。这么好的孩子,肯定是因为受了坏朋友的教唆。丸山的妻子在搬出去前也这么说‘要是不来这里住就好了,我们是听说环境好才特意搬过来的’。” 可能是在这个小房间里关太久了,管理员喋喋不休地说。 “丸山什么时候搬到这里来的?” “六年前,也就是那件事发生前两年。” 桧山想,发生前两年也就是丸山纯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 “您知道那两个孩子是什么样的吗?” “我跟他们没直接接触过。但是其中一个人好像是在学校出了名的不良少年。经常到商店偷东西,还恐吓别的孩子。周刊杂志上也是这么写的。小纯肯定是被那两个人给欺负了,还硬被拉入了他们的团伙。” “小纯的母亲也这么说吗?” “啊,她说‘我们也是受害者’。” 听到这句话,桧山心底涌起一股愤怒。 自己也是受害者—— 桧山强忍着心中的怒火,谢过管理员后走出大门。 那两个人现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对于他们和他们的家人来说,杀害祥子的罪责是不是已经荡然无存了呢?桧山心里就像是抽筋剥皮一般地疼痛。只要他们活着,自己就会被激烈的痛苦日夜折磨。如果一直这样沿着他们的轨迹追踪下去,自己的胸口就会疼得送命。但是桧山觉得即使是这样也必须见到他们。 如果不解开目前为止所碰到的疑问,祥子就不会瞑目。他们当时为什么会去北浦和呢?为什么非要杀害祥子呢?他们真悔过自新了么?这些问题如果不是见到他们本人就无法知道答案。 桧山来到少年们曾经就读的中学,想找到他们同班同学的名簿。也许从中能找到现在和八木、丸山有来往的人。 夕阳西下,校园被染成一片橘红色。偌大的一个空间里一个学生的影子都没有,校舍里寂静无声。桧山忽然想起现在正在放暑假。 教学楼一层的一个房间里有灯光。即使是暑假学校里也会有老师吧。但是就箅自己说明来意,老师也不会轻易就把学生名簿给自己看的。桧山徘徊在便道上,不住地向篱笆墙里的学校眺望着。 第23页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汽车喇叭声,桧山吓了一跳。一辆白色的蓝鸟汽车停在身后。 这辆蓝鸟汽车的型号已经非常过时了。副驾驶座的玻璃落了下来,一个男人伸出头来。 “你好啊,桧山先生!”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看到熟悉的浑圆身材,桧山愣在那里。 “在这里碰到您真是奇遇啊。”贯井一边抽着鼻子一边说,“您到这儿来干什么?” “不干什么。”桧山故作镇静地回答。 “这是少年们曾经就读的学校。”贯井指了指中学,“在这样的地方转来转去,会被人怀疑的。特别是桧山先生您一定要小心。泽村出事以后记者们经常在附近转悠。” “你到这儿来又是干什么的呢?” “我在附近採访泽村被害的事。为了能逮到犯人,我在调查他们各自都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桧山不安地看着贯井。 “您认为泽村遇害和祥子的案件有关联?” “编辑部的人这么认为。我觉得有点过。” “有点过?” “能在这里见面真是缘分。您能不能对这件事做些评论。主编说想要您的评论。他觉得咱们关系好像不错。” “别开玩笑了。”桧山冷冷地说。 “是吧?”桧山贯井苦笑着,“但是我觉得您到这里来还有别的目的,我对此非常感兴趣。” 贯井一直盯着桧山。 看到贯井一直盯着自己,桧山无奈地说:“我只想知道他们现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哦”,贯井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被害人对加害者的事情一无所知。他们进了管教所以后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是不是真的自新,我想亲眼了解一下。” “那么,您了解到了么?” “他们已经从这里搬走了,所以我才来他们的学校想看看他们同学的名簿。” “学校不会给您看的。” “是吗?”桧山嘆了口气说,“而且我对祥子的事情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 “什么事?”贯井饶有兴致地向前探了探身子。 桧山就把刚才的疑问对贯井说了。无论是泽村还是丸山,大家都觉得他们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来。他们为什么会做那样的事?为什么少年们会特地从所泽跑到北浦和来闯空宅呢? 桧山虽然很反感贯井,但是这个时候他非常需要找个人一吐心中的疑问,并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 “确实如此……”听着桧山的话,贯井点着头回应说,“确实不太对劲儿。” 贯井陷入沉思。桧山惊讶地发现,两个人共同分享着一个谜团后,自己好像不那么讨厌贯井了。 不,装作和对方一伙是这个傢伙惯用的伎俩,不能再让他钻了空子。桧山连忙更正自己的想法。 “真实情况只有问他们本人了。” 贯井从副驾座上的书包里拿出一张纸,从车窗递了出来。 桧山走近一看,惊讶地接了过来。 是一张明信片。收信的是个不认识的人,寄信人是八木将彦,住所是琦玉县朝霞市。 “这是前年八木给朋友寄的明信片。” 桧山想把明信片从信封里抽出来,但是却被贯井制止了:“还是不看的好。” 桧山没理他,看了里面的内容。 happy new year 身体还好吧!我的晦气总算完了,终于从别墅回来了。 别墅的生活很自由,但是每天真的非常非常乏味。 全是因为运气不好。 从回到家就一直没出门,每天先打游戏机。 有空的话再一起玩吧。拜拜! 桧山的愤怒从眼睛传遍全身,拿着明信片的手不停地颤抖着。 “需要的话就给你。” “为什么给我?” 贯井想了想说:“我只是觉得媒体知道的事情你却不知道,太可怜了。” “即使你帮了我,我也不做评论。” “还是不成啊?”贯井抽着鼻子说。 桧山为了去明信片上的地址,便坐上了武藏线。八木住在北朝霞一座大楼里。 赶上下班高峰,车内十分拥挤。桧山倚在车门上,一天的疲劳都被电车给颠了出来。桧山把额头贴在冰凉的车窗上,这样头部能感觉到些许的凉爽。 若规学校的铃木夫妇说泽村感觉到了后悔和愧疚,说他获得了新生。但是别的人对于当事人本身又能了解多少呢?少年们也许一直在管教所里装得很乖,但是时间一到他们就会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回到社会。总之,这不就是现实么?在这个国家这就叫做新生,不就是对少年们进行保护吗? 桧山开始想像着见到八木后的情景,想问他的话堆得有如一座山那么高,但是桧山心里十分复杂,自己既有想见他的理由,又有不想见他的理由。桧山看到明信片后才明白,八木对于那件事情并没有反省。 桧山有些害怕,怕自己看到八木后无法让自己保持冷静。不管他对那件事怎么道歉、怎么流泪,在他心里肯定是在吐着舌头坏笑。桧山担心自己察觉到这一点后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 第24页 电车抵达北朝霞站,桧山觉得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他已经放弃去八木家的念头,于是便继续乘电车回到大宫站。下了车,桧山赶紧跑到车站附近的一家百货商场。这时候商场马上就要闭店了。桧山买了一套桃桃的玩具套装就朝幼儿园走去。 桧山到得比平时早些,幼儿园里还有好多孩子没走。美雪走了出来,她好像有什么话要对桧山说。美雪向屋里喊着爱实:“爱实,爸爸来接你了!” 爱实正在和其他孩子一起玩。听到老师叫她,绷着脸走了出来。 “爱实,这是桃桃的玩具套装。回家玩吧。”桧山拿出商店的口袋逗她开心。 爱实一拿到袋子就转身向屋里跑去。“喂,喂,”看着爱实的背影,桧山嘆了口气,“已经彻底讨厌我了。” “爱实是想明天和小勉一起玩。”看着桧山垂头丧气的样子,美雪笑着说。 “趁我不在她身边的时候,我的位置被人给取代了。甭管我说想去哪,她都说自己有安排,也许根本就不在乎我。” “我的位置已经开始下降了,第一是小勉,第二是美雪老师,第三是桃桃。我到底排在哪儿呢?”桧山无精打采地说。 “我不明白。爸爸不是放在第一位的么?”美雪肯定地说。 过了一会儿,爱实两眼睏倦地走过来,默默穿上鞋,一边说着“回家吧”,一边把右手递给桧山。 美雪微笑着看着桧山。 桧山俯下身,紧紧握住爱实的小手。 3 第二天一早,桧山刚一到店里就向正在洗东西的福井表示感谢。 “福井,昨天太谢谢你了。盯了一天很辛苦吧。” 眼下熟悉店里所有业务的只有福井一个人,像计算营业额啦,订原料什么的,其他人都干不了。因此,如果桧山休息的话,福井就要工作很长时间。但是,由于惦记爱实,福井总是很爽快地答应桧山。 “没关系。我也想多挣点。爱实高兴么?” “啊……”桧山不知道该怎么说。桧山正要往办公室走,福井突然从柜檯里钻了出来。 “店长,”福井小声说,“昨天有客人来找您。” “是来店里检查的小池么?”桧山眼前浮现出在broad cafe各家店铺进行现场监督的人。 “不是。他们没告诉我名字,只是问您在不在,一共有三个人。”“三个人?” “我估计,”福井脸上挂着少见的忧郁,“不会是记者吧?以前不是经常来吗?感觉有点像。” “是吗?”桧山看看福井,装做若无其事地走进办公室。 关上办公室的门,桧山心里充满不安。也许真让福井给说中了。昨天贯井也说过,媒体开始怀疑他和泽村的事情有关。 难道自己又要遭遇媒体的狂轰乱炸了么?就像那个时候一样,媒体的人,跑到自己上班的地方和家里没完没了地提各种刁钻的问题。好不容易才修復好的正常生活难道又要被他们践踏了么?而且这次自己很有嫌疑。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如果被卷进去的话,爱实会怎么样?” 福井是现在这些员工中惟一知道那件事的人。祥子出事时,福井刚到店里工作了一个月。福井从仙台的高中到东京上大学,结果开学不到半年就退学了。后来就一直在这家店里工作。 桧山以前一直对自由职业者没有什么好印象。虽然对于餐饮业来说自由职业者是不可或缺的,但是桧山不怎么考虑这一点,对于这些随波逐流而生活随意的人他可没有什么好感。但是他的这种看法却因福井而改变了。 祥子出事后,店里每天都要应付无数的记者和没完没了的骚扰电话。桧山那会儿也整天没好气儿。店里许多员工都辞职了。一时间,这家店马上就面临着散架的危险。即使是这样福井也没有走,而且一直像以前那样对待桧山。 桧山的言论受到一部分人的勐烈批评。许多人在咖啡店的百叶窗上涂鸦,写了许多刻薄的话。而福井总是默默地用刷子把脏东西刷掉。桧山忘不了福井当时的表情,那是一张原本乐观、轻松的面孔,而现在却要独自顶住世人的恶意。福井如此失落的表情,桧山只见过那么一次。福井的豁达是桧山的救星,因此当桧山再次看到福井那样的表情时,不禁感到有些心痛,也许福井预感到暴风雨又将来临了。 桧山一天都过得很忧郁。到了晚上关门的时间,桧山收拾好gg牌,把百叶窗拉下一半后才总算喘了一口气。 结果,担心了一天记者也没来。 下完指示,桧山便和店员们一起做扫除。店员们打完卡,纷纷离开咖啡店。桧山也赶紧计算营业额并向总店订了原料。桧山心里期盼着:今天要早点回家。回家以后洗个热水澡,然后在爱实身边躺下。虽然店里工作很多,但是今天怎么也要和爱实多待一会。为了补偿爱实,桧山在休息时给她买了本画册。 桧山走出店门穿过冰川神社门前的马路向大街走去。两侧的马路十分寂静。中午时还是火辣辣的太阳,现在却吹来一阵心旷神怡的风。虽然旁边紧挨着喧闹的繁华街,但是通往神社的这条马路上却流淌着不同的空气。街灯下卧着几只野猫,周围的光线暗到无法分辨它们身上的斑纹。桧山想像着它们可能是经常出没于这一带的一家子,但不巧的是今天没带什么可以餵它们吃的东西。 第25页 突然周围有响声,野猫们都喵地一声跑掉了。桧山觉得脖子后面受到勐烈一击,眼前剎那间变得模煳,右边的脸颊火辣辣地疼,之后就摔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桧山一面呻吟着一面用手摸着脖子。一种又热又疼的感觉一直传到脑髓,头盖骨内侧发出令人不悦的声响,嘴唇碰到了冰冷的水泥地。桧山多少能察觉到自己目前的处境:脖子、后背几处被打伤,并且倒在了地上。 桧山刚要抬起头来,就被人踢了一脚。他一下子闭上眼睛,眼前直冒金星,右眼周围钻心地疼着。桧山脸贴着地面,装满现金的手提包护在肚子下面,双手抱头,姿势犹如一只防御的乌龟。 桧山听到有人在说话,仔细一听是几个男人的笑声。之后,他立刻觉得后背发麻,紧接着肚子侧面也一阵巨痛。渐渐地,他的后背、大腿、以及护着头部的双手也感到一阵刺痛。几名男子一边怒骂着一边使劲地踢他。桧山不知道他们正在说什么。 是为了钱么? 对方的攻击毫不手软。桧山先是感到有点发麻,接着浑身疼得发热,已经不能再忍受了。桧山用尽全身力气,将压在身子底下的书包扔在一旁。书包落在地上,可以听到里面有硬币互相碰撞的声响。男子们住了手。 “友理,你也过来呀。”桧山模模煳煳地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 “你不是说要为和也报仇么?” 和也——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桧山用疲惫的大脑思考着,他们是在说泽村和也么?桧山使劲揉着麻痹的脖子,抬起头来。 一个年轻女人正低头看着桧山,她的右手里还握着一根棍子。桧山觉得她的目光就像刀锋一样锐利。“你认识泽村和也么?”桧山嘴里噙着血,语气有些奇怪地问。 那女子定定地看着桧山,肩膀微微颤抖着。 “快点快点,来人了!”桧山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三个年轻男子正朝桧山的手提袋走去。桧山慢慢回过头来,这样一个动作对他来说也算重劳动了。 那女子两手紧握金属棒:“为什么要杀和也?” “我没杀他。”桧山觉得自己百口莫辩,只能靠目光传达自己的无辜。 “友理快走啊,来人了。”那女子听到几名男子的催促便把棒子扔在地上。她上下打量着桧山,使劲喘着气,十分犹豫不决。突然,她朝几名男子的方向望去并喊道:“你们干什么呢?” 桧山循着这个女子的视线望去。几名男子手里拎着手提包转身要跑。 “不能这么干!”女子拣起金属棒,指着那几名男子。 “饶了我们吧,别这么制裁我们。” “这样做太对不起和也了。”女子面露愠色,她一把夺过手提包,回到桧山身边。 可能是被女人的气势所压倒,几名男子一边发着牢骚,一边消失得无影无踪。 女子将手提包扔在桧山身边,又举着棍子来到桧山跟前。 “你不是说过想杀了和也吗?” “啊……”桧山目不转睛地望着女子说,“我的亲人被杀了。换了你也会这么说的。” 女子凝视着桧山,不让他的一举一动逃过自己的眼睛。 “但是如果你真的碰到杀害泽村和也的那个人,你不是也杀不了他么?” “你凭什么这么说?”女子回敬桧山说。 “你很清楚自己下不了手吧。” 桧山发现她正盯着自己怀里的一本画册。那本画册上的包装纸已经残缺不全,书皮上印满了脚印和血痕。 “真的没有杀他么?”女子语气中夹杂着痛楚。 桧山点点头说:“我不想再失去什么心爱的东西了。” 夜晚的大宫公园漆黑一片,在无限的寂静中只能听到树叶的沙沙声。 桧山在儿童游乐园的长凳上坐了下来。在黑暗中能看到的只有眼前飞行塔的巨大轮廓。这个娱乐设施是模仿飞机制造的,“机舱”在飞上飞下的同时还能沿着轴心自转。桧山没有见过飞行塔开起来是什么样子的。这是在经济高速增长时期建造的游戏设施,带有一种怀旧的味道。它原来的使命已经结束,现在不过是在公园里等人的标志物而已。 飞行塔的柱子下摆放着花束,泽村和也就是在这里被杀的么?桧山看着眼前的花束展开了想像。泽村跑这么黑的地方来干什么?是在等什么人吧? 桧山的想像被一个清脆的响声打断了,他不由得朝自动售货机的方向望去。 加藤友理把桧山叫到这里,说自己有话对他讲。桧山每走一步都觉得浑身疼痛难忍,但是友理却坚持一定在这里说。 在来大宫公园的途中,友理告诉桧山自己的名字后就一言不发。刚才她手里拿着棍子,瞪着眼睛,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但是近距离地看,桧山却发现她是个双眼皮的漂亮姑娘。现在做梦也难想像眼前这个姑娘会把一群男孩吓成那样。 “凉的。”友理来到桧山面前,递给他一罐果汁。 桧山要从兜里掏钱包,友理摇摇头坐在他旁边说:“不用了,算我向您道歉了。” “治疗费还真便宜。”桧山挖苦着,将视线落在罐装果汁上。 第26页 “对不起……”友理低下头,“和也被杀,不是小事,我怎么也要……” 眼前的友理像丢了魂似的低着头,和刚才简直判若两人。 “你跟和也是什么关系?” “因为家离得很近,我们从小就认识了。从幼儿园一直到中学都在一起。” “刚才那些男的呢?” 桧山用麻痹的手指拉开拉环,碳酸饮料在口中扩散开。 “哦,他们呀,是和也的小学同学,和我上同一所高中。我拜託他们今天帮我这个忙。我还以为他们对和也多少会有点悼念的感情,但是刚才看来才知道他们跟和也也就是一起胡闹罢了。” 确实,刚才几个人在踢桧山的时候,完全感觉不到他们的愤怒,觉得他们不过是在找乐子。“真受不了!”桧山皱着眉头。 友理低下头。 “你们……”桧山想起刚才友理的表情,问道,“不只是小时候的朋友吧?” 友理点点头,表情有些复杂。“嗯。我们上了高中开始交往。我对父母不说的事都和他说。” “泽村从若规学校出来以后呢?” 友理抬起头看着桧山。 “昨天,我去了若规学校。我跟他所在的宿舍负责人谈过了。” 友理一直盯着桧山。 “您想知道他的事情?” 友理髮了半天愣,视线又回到桧山身上:“那他们对你说了么?” 桧山沉默了,这个问题他没法回答。桧山从兜里掏出香菸和店里的纸火柴,但是因为手抖得太厉害香菸怎么也点不着。友理掏出一只一次性打火机点燃了桧山的烟,顺手拿起桧山放在长凳上的香菸问:“我能抽一支么?” 桧山虽然知道友理是未成年人,但还是点了点头。 友理点燃香菸,吐出一口烟圈。 “虽说是小时候的好朋友,但是我也有好多事情不明白。直到现在也无法相信,和也竟然做出那种事来。”友理弹了弹手里的香菸说,“他是那么好的一个哥哥。” “说起来泽村好像有个妹妹?” “比他小9岁的早纪。我也有个跟他妹妹一般大的弟弟,和也经常带他们一起玩。和也对他妹妹和我弟弟都很好,是个好哥哥。” 桧山在若规学校也听说泽村很疼爱他的妹妹。学校的人说和也喜欢照顾比他小的孩子,是个好孩子。 “但是,我父母却对弟弟说以后他不能再找和也玩了。弟弟也问我他为什么不能再找和也哥哥了。其实,和也从若规学校出来后一直没有勇气。和也说,现在就算他想亲近他妹妹,也要等早纪到了能够理解他的行为的年纪。” 听了友理的话,桧山能感觉到泽村对自己的罪行非常后悔。别人对泽村的描述听得越多,桧山越觉得不可思议,这么好的一个泽村为什么要做那种事呢? “他跟八木和丸山关系很要好么?” “八木和他是小学时的朋友,两个人因为在同一个棒球小组所以关系不错。但是八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父母离婚了。八木被爸爸领走,之后爸爸再婚了。八木好像和继母关系不太好,继母只宠爱自己带来的孩子。从那时候起八木就变得不太对劲儿。” “变得阴郁?” “对。变得暴力,还偷东西、恐吓小孩子。以前的好朋友都离开他了,但是八木仍恶习不改。” “听说丸山纯是小学五年级时转过来的?” “没什么印象了。可能是因为他长得太单薄了吧,女生们都没怎么留意过他。他以前经常被男生欺负,但是自从和八木在一起以后就没人欺负他了。大家都怕八木。” 桧山觉得很奇怪,八木在学校是出了名的问题儿童。要是这样的话,他应该最先欺负丸山才对。 友理解释说:“丸山就像是八木的跟屁虫。他手头有不少零花钱,经常带八木去打游戏。” 原来如此。用钱收买八木啊。桧山明白了。 桧山在头脑里整理了一下三人的关系。泽村和丸山在事发前都没有过什么犯罪倾向。也就是说在祥子案件中起主导作用的是八木。 “从若规学校出来以后,泽村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事发后,和也全家都搬到板桥,他也从若规回到家里。后来进入板桥的定时制高中。对这个我感到有点奇怪……” “怎么了?” “因为做了那种事情,按说是无法忍受学校那种沉闷生活的。虽然和也好像是听了父母的规劝才决定读高中的,但是他每天白天还要在附近的印刷工厂工作,傍晚又要去学校上学。” “从若规出来他有什么好朋友么?”桧山说出了自己担心的事。 “和也在高中和工作的地方好像都没有什么好朋友。他肯定是害怕与人接触,担心即使是找到了亲密的朋友,人家知道他的过去后也会离开他吧。除了我以外,和也跟以前的朋友都断了联繫。他就是这样在没有朋友和熟人的土地上,无奈地过着寂寞的生活。” 桧山想像了一下泽村的孤独:泽村因为自己犯下的罪行,而一直恐惧社会对他的排斥,他每天都活在这样的心情中。 第27页 “看来他只有你啦!” 桧山把目光投向泽村惟一的寄託。友理轻轻点了点头。 友理的话彻底击垮了桧山的想像。泽村不像是交上了坏朋友。没有朋友,整天孤独度日的泽村会招来怨恨,被人杀害么? 桧山望着眼前的夜幕问:“他为什么会到这个地方来?” “我也觉得很奇怪。” “他对大宫很熟悉么?” “恐怕他从来都没来过大宫吧,所以我一听说他出事了,便立即想到和您有关。” “他在出事之前有没有什么反常?” “有。”友理看着桧山,眼睛一下子湿润了,“他要和我分手。”这个出乎意料的回答让桧山怔住了。难道泽村又喜欢上了别的女孩? “和也说如果自己今后不能真正赎罪的话就分手。” “真正赎罪?”桧山问友理说,“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友理低下头说,“本来我打算认真和他交往的。即使遭到父母的反对,也想站在和也这边。所以当他这么对我说的时候,我实在无法理解。后来我又问了他好几回,为什么非要分手,但是和也什么都没说。” 真正赎罪?赎罪是不是指对于祥子案件的补偿?泽村好像是想为祥子和桧山的家人做些什么。但是那又是什么呢? “开始我还以为他有了喜欢的人,想远离了解自己过去的人。所以,当他煞有介事地用了‘分手’这个词时,我就想他应该是要和我分手。但是后来我听刚才那帮朋友说,和也最近和以前的朋友取得联繫,正在打听八木的住址。和也以前一直说再也不想见到八木和丸山了。和也以前一直过着远离老友的生活,后来却又主动联繫他们,还去寻找八木。听到这个,我当时也觉得很奇怪,不知道和也打算干什么。” “你觉得这和八木有关么?” “不太清楚。”友理摇摇头反问道,“您觉得这件事跟和也被杀有关吗?” “现在还什么都不能说,除非见到他们本人。” “见面……是指和八木见面吗?” 桧山考虑了一会儿后下定了决心。“我想知道泽村想要干什么。”“我也想知道。” 友理恳切地请求说:“如果让和也就这么死去的话,他是不会瞑目的。希望您能帮助我。” 桧山点点头说:“如果你知道什么有关八木的事情,请马上和我联繫。” 桧山从兜里掏出手机。手机的显示屏已经碎了,现在变成了废品。“刚才……”友理想对桧山道歉。 桧山将店里的火柴盒递给友理嘱咐道:“请和我保持联繫。” 友理接过火柴盒说:“希望能抓到杀害和也的兇手。” 看着友理的目光,桧山感到非常迷茫。自己作为一个咖啡店的店长,又能做些什么呢? “警察肯定会抓住犯人的。”说完这句话后,桧山感到浑身一振。 和友理分手后,桧山把一天的营业收入存入银行的保险柜。之后,他便向幼儿园赶去。 快到幼儿园的时候,已经过了十一点。桧山虽然一向很晚才来接爱实,但是却从没像今天这么离谱过,他估计美雪一定非常担心。尽管心里很着急,但是桧山的身体却不听使唤,他只能架着双拐,强忍着剧痛赶快向前走。这时候,桧山觉得全身都在发热,头也晕得很厉害。 好不容易才一瘸一拐地走到幼儿园。门一幵,桧山终于用尽了浑身的力量,一下子跪倒在地上。 “桧山先生!” 桧山抬起头来,发现美雪正惊讶地看着自己。 “你的脸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被绊了一下。” 美雪赶紧从屋里拿来医药箱。“您先进屋吧。” 桧山动作缓慢地脱下鞋走进屋里。 “到底发生了什么?” 美雪一边用消毒棉擦拭着桧山脸上的伤口一边问。 “不小心撞在了电线桿上。”桧山撒了个善意的小谎。 但是美雪好像不太相信。这从美雪擦拭伤口的力度上就能感觉得到。 “您最近好像很奇怪。”美雪生气地说。 “是么?”桧山无奈地重复着美雪的问话。 “是呀。您之前还说要带爱实去游泳。今天看来又要对她食言了。您到底在干什么?” 美雪一边按着桧山的脸颊,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美雪的表情从愤怒变成了不安。 “爸爸,你回来了?” 爱实已经睡醒了,现在正站在桧山旁边。忽然,爱实被爸爸的脸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爱实,别怕,别怕。”美雪慌忙地跑到爱实身边。 桧山从医药箱中拿出一面镜子照着自己的脸。眼皮上肿了一大片,还青了一大片。看来,爱实被吓哭不是没有道理。 美雪赶忙安慰着哇哇大哭的爱实。桧山觉得爱实的哭声比美雪擦在自己脸上的酒精更让他感到钻心的疼痛。 回到家,桧山和爱实一起倒在被子上。今天桧山连给爱实洗澡的力气都没有了,更别提给她读故事书了。爱实睡着了,桧山给她掖了掖被角,又摸了摸她的头髮。但是,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也让桧山觉得浑身像要散架了似的。 第28页 美雪说的不错,最近确实很少看到爱实笑了。桧山不得不承认,自己渐渐忽视了对于自己最重要的东西。 泽村死后,桧山觉得自己的心被什么给囚禁住了。桧山很想知道那究竟是什么。难道它比和爱实一起度过每一天还要重要么?自己究竟为什么总纠缠在这件事情上呢? 重拾过去的悲伤又有什么帮助呢?即使知道了少年们的事情,祥子不是仍然回不来么?爱实最关心的不是失去母亲的过去,而是和桧山一起生活的现在以及今后的生活。 桧山望着微微发暗的天花板想,不知道祥子会怎么看?祥子会不会责怪自己忽视了女儿呢?还是说,她也希望把自己身上发生的悲剧详情都原原本本地告诉女儿呢? 泽村曾经考虑过赎罪。在后悔和愧疚的驱使下,泽村似乎正打算做些什么。桧山非常想知道泽村想要做的是什么事情。 即使到了今天,桧山心中还是充满了对少年们的愤怒和仇恨。如果自己今后还像现在这样一无所知地活着,心中的愤怒不是随时有可能爆发么?也许自己一直到死都要痛恨着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了。爱实被这样一个父亲抚养长大,她会幸福么? 也许爱实并不会问起母亲的死和少年们的事,但是如果有一天她真的问起的话,自己应该能够告诉她她想了解的东西。告诉她仇恨之外的一些东西。 4 桧山早上洗澡时感到浑身巨痛。 因为一阵阵剧痛,桧山比平时早起了一个小时。为了抚平身上的痛楚,桧山慢悠悠地洗着澡。做早饭和做其他准备也比平时多用了三倍的时间。尽管如此,当他带着爱实来到绿色幼儿园时还是迟到了很久。 到了幼儿园以后,美雪就一直盯着桧山。不过,桧山觉得只要自己的大肿脸不让其他保育员看见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从幼儿园出来,桧山在车站附近的公共电话亭给店里打了个电话。 桧山问福井自己下午过去上班店里能否顶得住。福井安慰他说:“店里没那么忙,不要紧的。” 于是,桧山便从大宫站上车,坐上去往南浦和的武藏线电车。 桧山很想坐下,但是座位上都有人,他只好半个身子倚在门上。桧山发现乘客们都盯着自己的脸,便把目光投向车窗外面。 桧山在北朝霞站下车后,在站前看了一眼地图。 桧山按照地图上的标识,从车站走了10分钟左右很快就找到了八木住的大楼。这座有点发旧的大楼坐落在一片正在开发的居住区里。 大楼的楼门上没有自动锁。桧山走进楼门,乘电梯到五层,在八木家门前停了下来。桧山再次确认了一下门牌后,便按下门铃。 过了一会,屋里传来一阵脚步声,门开了。 “是小武么?”一个带着棒球帽的小男孩探出一张被太阳晒成小麦色的脸来。 小男孩看上去在上小学二三年级的样子,一双大眼睛直直盯着桧山,好像对他眼睛上贴的创可贴很感兴趣。 桧山被他这么一盯脑子变得有点迟钝了。 “你哥哥在家么?”桧山问。 “不在。”小男孩满不在乎地答道。然后他好像对桧山失去了兴趣似地向屋里跑去,一边跑一边喊着“妈妈”。 这时候,屋里传来妈妈教育孩子的声音:“以后不能马上开门。”“请问是哪位?”母亲一边说着一边朝玄关走来,“报纸我们已经取了……” 话音未落,八木的母亲就看到了桧山。她的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我叫桧山。” 听到桧山的名字,八木的母亲变得惊慌失措。 桧山不禁想,她是被自己这张脸吓到了呢,还是被自己眼皮上的伤吓到了呢,恐怕两方面的原因都有吧。 八木的母亲呆立在那里。 桧山也默默地站了许久,以等待八木母亲的下一个反应。 “啊,啊,您有什么事?”她好不容易吐出一句话。“将彦在家么?” “不,不在……”八木母亲一边向后躲着一边回答说。 桧山渺茫的希望被八木母亲击得粉碎。这个母亲见到自己孩子杀的人的家属后只想逃避。 “他什么时候回来?”桧山失望地问。 “您有什么要紧事么?” “我有许多话想问将彦。无论如何也想见他一面。我改天再来吧。” “他很少回家。您来多少趟估计也是白跑。”母亲断然拒绝了桧山的再访。 “很少回家?他从管教所出来以后不是在上学么?” “从高中退学了,他现在很少回来。”八木的母亲好像已经放弃了这个儿子。 桧山愣住了。“您不是监护人么,就这样不管他了么?” “虽说是他的监护人,但我已经抚养那个孩子六年了。这不是我的错,是他以前的妈妈对他管教不严,他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八木的母亲歇斯底里地大声喊着。 “那就放弃自己的责任了么?”听着母亲的辩解,桧山怒气沖沖地说,“孩子即使犯了那样的罪行,和自己也没有关系么?” “您想闹到法院去么?” 桧山对这个一味推脱责任的母亲投去蔑视的目光。 第29页 “您要是想上法院的话,就请您起诉那孩子一个人好了。我们家可没那么多钱。您让那孩子用一辈子来还也可以。我们家已经很不好办了。因为那个案子,我丈夫被迫辞了工作,我们一家从刚买的房子中搬了出去,还要忍受世人的白眼。随您便吧!您想教训他,折磨他,想怎么着都行,但是请您放过我们一家吧!”八木的母亲一边说着,一边哗哗地流眼泪。 桧山看着神情恍惚的母亲,心里感到十分空虚。 从八木母亲的角度来看,桧山是威胁她和家人生活的外敌。就像是曾经骚扰他们生活的记者一样。八木的母亲为了保护自己的家人,对此进行着拼命地反抗。但是,八木不被包括在她的家人中。而且,八木将彦对这个家庭来说,也只是个讨厌的外敌而已。 桧山转身走出八木家。 “以后再有什么事情,请通过辩护律师。” 门刚一关上,屋里马上传来上锁的声音。 桧山走在大楼的走廊里,眼前突然浮现出了若规学校樱井校长和铃木夫妇的面孔。这些人一生都在和与自己无关的孩子们一起生活,保护他们,并拼命地引导他们走上正轨。 八木将彦在管教所又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呢?不论那是什么样的日子,他出来以后都没有家人可以依靠。 桧山过了中午才到店里来上班。 站在柜檯里的福井看到桧山后非常惊讶。 “你的脸怎么了?” “从台阶上摔下来了。我这个样子站柜檯会把客人都吓跑的。”桧山开了个玩笑。 桧山没有在收银台上找到办公室的钥匙。 “仁科在休息。” 桧山敲了一下办公室的门。过了一会儿,门从里面打开了。 “早上好!”看到桧山,步美露出惊愕的表情。 桧山走进办公室,看见办公桌上摆着丹麦面包、拿铁咖啡和参考书。 “店长,您怎么了?” “好久没喝酒了。昨天从台阶上摔了下来。”桧山挠挠脑袋,自己都觉得不像真话。桧山指了指桌上,问步美说:“在学习呀?别介意,继续学吧!” 步美回到办公桌前继续看她的参考书。 桧山看看墙上挂的排班表。今天一天员工都到齐了,这样一来,自己就没有必要去站柜檯,干脆就在办公室里结算大家的工资吧。 桧山从架子上拿下帐本坐在步美对面。 步美正认真地看着参考书,这个情景让桧山感到很怀念。 祥子在休息时也是这样努力学习的。在劳动间歇,祥子总是吃着沾满巧克力酱的丹麦面包。祥子每周要在这里工作六天,每天都是从早上开始一直干到傍晚,然后再去定时制高中上课。 随着对祥子生活的了解,桧山总是担心她睡眠不足。即使桧山问她是不是想休息一下,她也总是回答说想多工作一会儿。桧山想不明白,一个十六岁的少女为什么要那么卖力气地工作。桧山那个时候想,可能是因为祥子和妈妈一起生活,所以经济上比较拮据吧。 事实上,祥子热心于工作,总想多干些活,对于店里来说是很大的帮助。尽管祥子年龄不大,但是她在员工中人缘很好,桧山也很信赖她。 执着可爱的祥子在男店员中非常受欢迎。但是所有追求她的男人都没有获得她的芳心。 那个时候,桧山刚刚开店不久,由于每天被杂务缠身,经常能看见他抱着脑袋趴在办公桌上。在一天当中,惟有三十分钟的休息时间让桧山感觉不错,因为他可以在这段时间里见到祥子。 虽然桧山每次也只能和她说上两三句话,但是每当祥子说起她今后的职业规划时,桧山都会觉得心潮澎湃。 桧山就没有这样的热情。不知什么时候,桧山失去了对人的信任,变得总是逃避集体。桧山用父母留下的保险金开了一家店,他并没有积极上进的想法。开始他觉得做自己的一国之君还不错,但是很快就对任性的打工者和麻烦的人际关系感到厌烦。 桧山很羡慕一直以来都在努力生活的祥子。祥子因为想从事拯救生命的工作,每天都在努力地学习着。桧山觉得祥子非常引人注意,自己被她吸引住只是时间的问题。 “怎么了?”步美突然抬起头来问桧山。 可能是因为紧张感差不多都消除了吧,步美现在可以直视着桧山讲话了。桧山对此感到很高兴。 “没什么。我看你很努力。考试是在后年吧?” “我们学校不太好,如果不好好努力的话就很难了。” “是这样么?” “您没看我的履歷么?傻得出名的高中。” 桧山觉得很意外,步美是个聪明的孩子,看她这几天的工作就能发现她学东西很快。桧山对此也吃了一惊。步美肯定上了个好高中。当然,学习能力和社会实际需要的能力是两回事。 步美似乎很珍惜时间,她的视线又回到参考书上。 桧山发现步美的参考书上写满了注释。参考书旁边还放着电影票。 “这是?” “刚才福井放在那的。问我是不是想一起去看电影。“步美抬起头答道。 “是么?”桧山笑着说。说起来,桧山第一次邀请祥子也是请她去看电影。 第30页 “但是我不想去。”步美看着参考书说。 “不喜欢看电彩么?” “我有必须做的事。” 步美低着头,桧山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从她的语气中可以听出她很坚定。 桧山苦笑了一下,想起自己邀请祥子约会时,也不知道被她回绝了多少次。桧山现在想给福井鼓鼓劲。 “如果拒绝他的话,那傢伙也不会记仇的。但是,如果有人关心自己的话,学习、工作也许都会更加努力的。” “我考虑考虑。”步美看着桧山说。 上班铃响了,休息时间结束。步美把参考书放进书包,端着盘子站起身来。 “不好意思,打扰你学习了。” “没有。” 步美出去后,过了一会响起一阵敲门声,福井走了进来。 福井点燃一支烟,目不转睛地看着桧山,开玩笑说:“店长还很年轻嘛。没事还打打架。” 桧山也点燃一支烟。 “福井。” “啊?” “今天我请你一盒烟。” 第三章 罚 1 桧山把眼皮上的创可贴揭了下来,扔进洗手间的垃圾箱里。两天过去了,眼皮基本上已经消肿了。 走出洗手间,桧山向柜檯那边眺望。今天福井少见地休息了一天。桧山叫住了店员铃木裕子。 “铃木,洗手间有点脏,麻烦你打扫一下。” “好的。” 裕子答应着,不太情愿地向洗手间走去。 店里非常忙,客人络绎不绝。负责收银的步美动作非常娴熟,笑容满面地接待每一位客人。看到步美耐心热情地接待客人,桧山心里觉得很痛快。但是突然,一个身穿西服的男人的出现打断了这种井然有序的状态。 他和步美说了两三句话。 “店长。”步美向桧山打着招唿。 男子回头来看着桧山。 看到他的脸,桧山所有的好心情一下子都消失了。 眼前这个男人腰杆笔挺地坐在椅子上。 他看上去要比桧山年长几岁,但是他清爽的头髮和大大的眼睛都给人一种年轻的感觉。为了掩饰自己那张娃娃脸,这名男子戴了一副银边眼镜,给人一种精明的感觉。 一阵敲门声过后,裕子端着托盘走了进来。裕子把咖啡放在两人面前后就转身走了出去。 “多少钱?”男子掏出钱包。 “不用了。” “那可不行。”男子认真地说。桧山没有办法只得告诉他价格。男子从钱包里拿出整好的270日圆放在桌子上。没欠对方的人情,男人好像觉得很满足。他递给桧山一张名片。 没有必要看名片。前一段时间,桧山经常能在电视上看到这张脸。发觉男人注视着自己,桧山只好看了一下名片。上面印着“相泽光男法律事务所辩护律师相泽秀树”几个字。 “打扰您工作,非常抱歉。”虽然男人语气很恳切,但是他的脸上却没有一丝缓和。 “哪里。” 之后是一段沉默。桧山决定自己不先开口,但是可能终于无法忍耐这种沉默了吧,桧山用手指了指桌上说:“请用咖啡。” “那我不客气了。”相泽把方糖放人咖啡,拿起勺子。 桧山一边喝着黑咖啡,一边看着相泽搅动咖啡的样子,想像着他会怎么开口。 相泽喝了一口咖啡问:“您打算怎么办呢?” “您指什么?” “听说您前天闯入了八木将彦的家。” 果然是这件事情,果真让桧山给猜中了。 “您为什么要那么做呢?”相泽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责备。 “我想见八木将彦。” “为什么?” “我有许多事想问他。” “您想问什么?” “这个没必要和你讲吧。” 桧山毅然地说。相泽沉默了一会。桧山想他一定是在思考如何才能说服自己。 “我是他们的附加人。我有义务保护他们今后的人权。”“人权么?”桧山笑着问。 “您不能稍稍保护他们一下么?”相泽一副乞求的表情。“他们出了管教所后,正在拼命努力改过自新。” “您既然说人权,我也应该有知情权吧。就因为他们是少年,所以被害人一方对加害者的事情完全不能知道。他们进了管教所以后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又是如何反省的,这些我都无法获知。”相泽不停地挠着头,不知该怎么办。 “以下是我自己的想法,我认为知情权和少年的人权比起来,少年的人权更为重要。我很理解您的心情。那确实是个非常令人痛心的案件。但是,正因为这样,您才不该闯入他们的生活打搅他们,这样会给他们的将来和自新之路造成阻碍。” “阻碍他们自新?” 桧山听到相泽的辩解后非常气愤。 “您也说过您恨他们。这虽然也是人之常情,但是如果您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话,他们会怎么想呢?对自己深恶痛绝的人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他们还能勇往直前么?” 第31页 “我确实恨他们,他们夺走了我心爱的人。这不是很正常的么?但是如果我对他们一无所知的话,我会一直恨他们的。被害人只能一直压制着这种感情活在世界上。” “保护少年是全社会的职责,您也是社会的一分子,希望您能够协助。” “别开玩笑了!” 相泽觉察出桧山话里的气愤,不由地用手推了推眼镜框。 相泽那双温柔的大眼睛开始流露出一丝阴险的目光。桧山这时候才从他的目光中瞥见了这个男人的本性。 “以前我在媒体採访中听到过祥子的母亲对这件事的看法,令尊的看法相当理性啊。但是您好像不太理解《少年法》的理念。” “法律中都是缺陷,我没法理解。” “我倒认为这是一部很有价值的法律。”相泽呷了一口咖啡接着说:“孩子们只有在大大小小的失败中才能成长。但是,《少年法》的理念却不主张对他们的失败进行惩罚。孩子们犯了错误,对于我们这些创造了今天这个社会的大人们来说,有着义不容辞的责任。我认为孩子们的犯罪内容越严重,这说明导致他们犯罪的社会缺陷也越大。我对于目前社会上存在的这种不反省自己,而单单主张严惩犯罪少年们的观点实在难以苟同。”相泽滔滔不绝地雄辩着。 桧山突然感到有些厌烦,丝毫不想为自己辩护了。 少年保护者们经常使用“环境”这个词。他们认为是社会环境和教育有问题,才导致了少年犯罪。无可否认,确实存在有这方面的原因。但是桧山认为艰难地度过苦难的童年而没有犯罪的人也大有人在。无论是在中学时失去父母的自己,还是从小就和母亲相依为命的祥子,不都是克服了种种艰难困苦而努力地生活着么? 听了相泽的观点,桧山突然产生了一种想要报復他的念头。 “请问相泽先生您有家人么?” 话题突然一转,相泽有些纳闷。 “我有妻子和女儿。” “令爱多大了?” “四岁了。” 和爱实一边大,桧山心里有些愧疚。 “如果您的孩子被少年们勒死或者捅死了,您还会这么说吗?” 被桧山这么一问,相泽眼中的沉着不见了,他陷入了迷茫。 桧山估计他在家里肯定是个好父亲,相泽现在一定是在想像着那种可怕的场景,这是他在日常生活中根本不会思考的问题。当然了,在那件事发生以前桧山也从来没有想像过那种场景。 看到相泽那种表情,桧山思考着他会做怎样的回答。桧山觉得自己怎么也要质问一下这种反覆强调少年保护的人。 “我的看法没有变。”相泽回过神来,用坚定的目光望着桧山:“我认为孩子们确实是具有可塑性的,在他们身上存在着无限的可能。即使成长在恶劣的环境中,犯下严重罪行的孩子们,以后也会通过反覆努力获得自新。现在社会上就有这样的人,他们从事着相当不错的工作,并且正在为社会做着贡献。我就认识许多这样的人。这次少年们确实犯了严重的错误。但是少年们现在正在努力走上自新之路。您应该知道,泽村在经歷了这次严重的事情后,从管教所走上社会,他一边打工,一边读定时制高中,一直都在认真地生活着。丸山上了私立高中,也在非常努力地学习。八木因为存在家庭问题,目前虽然不能断言他在改过自新,但是可以说他也在摸索今后的人生道路,至少他没有再给警察添什么麻烦。” “相泽先生,您认为这就是自新了么?” “您是什么意思?” 桧山一直在思考着自新的含义。 犯了罪的人发奋学习,从事体面的工作就叫自新吗?不再次触犯法律就叫自新吗?当然,这对于社会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但是桧山却不这么认为。真正的自新应该是指在明白自己今后应该如何生活之前,先直面自己曾经犯下的错误。而能够这样引导他们的才是真正的矫正教育。 自新到底是什么呢? 桧山刚想向对方问这个问题,结果却被相泽抢了先。“桧山先生您真的有女儿么?” “对。” “您在教育孩子上碰没碰到过什么问题?” “有啊,但是……” “是啊。我也经常碰到。我也经常思考到底用什么样的教育方式才能让孩子不去犯罪,成长为一个善良的人。家长们谁也不愿意自己的孩子成为罪犯吧。那些少年们的家长当然也不例外。但是遗憾的是,我认为在教育孩子这个问题上没有绝对的正确答案。您怎么看?” 桧山一边看着相泽,一边回想着自己和爱实的生活。桧山不得不承认,自己在教育孩子的问题上错误不断。 “不管对孩子进行多么严格的管教,不管怎样努力去培养他们的情操,不管家庭多么和美,孩子时不时地还是会犯错。无论是我的孩子,还是桧山先生的孩子,都不能断言说不存在这样的问题。” 能够断言吧,桧山在心中思考着。但是,作为家长来说尽最大限度地努力不让自己的孩子犯错误,这是家长的使命。 “好像很自信呀!”相泽冷笑着。 第32页 这时候,相泽的娃娃脸不见了,变成了一副冷酷的面孔,好像是在伺机寻找推翻别人观点的机会。 “我和女儿经常一起思考,如果真的犯了错误该如何制止,该怎样继续生活这样一个问题。我也有问题问你,你认为自新是什么?”桧山看着相泽问。 “清算过去,改变生活态度。字典上不是这么写的么?” 桧山心想,看来相泽并没有接受自己的观点,他还在逃避问题。 “您自己怎么看?” 听到桧山的诘问,相泽痛苦地嘆了一口气。 “看来无论怎么谈都谈不拢啊!” 相泽故意低头看看手錶,站起身来。 “话还没说完呢!” “我还有好多事情需要处理。”相泽低头看着桧山说,“为孩子创造良好的环境是家长的使命。我想说的只有这一点。今天非常感谢您抽出时间来跟我交流。” 相泽一口气说完,转身走出办公室。 门砰地一声关上了。桧山恨不得把手里的咖啡杯一起扔过去,不过最后还是忍住了。 桧山痛苦地咽下冰凉的咖啡,然后端起托盘走出办公室。桧山走到柜檯前,把托盘砰地摔在回收处。这个动作把正在回收处干活的裕子吓了一跳。 “刚才出去的是相泽先生吧?” 桧山听到这个声音后吃了一惊。贯井正坐在柜檯前的桌子边。 贯井看见桧山难看的脸色马上改口说:“您和辩护律师打起来啦?” “没这么回事。”桧山稍稍消了消气,开始收拾回收处的咖啡杯和玻璃杯。 “那个律师嘴皮子可厉害了,要是不跟他动手的话,桧山先生怕是赢不了。” 贯井跟桧山开着玩笑,想安慰一下他的心情。 “那傢伙说完自己想说的话就跑了,”桧山生气地说,“辩护律师不是要保护弱者的吗?” “在他看来,嫌疑犯和少年们才是弱者。” “怎么会这样?难道比起无辜的被害人来,辩护律师认为犯罪者的人权更为重要么?” “日本刑法的体系就是这样的。”贯井若无其事地说。 桧山无法接受这个回答。“战前日本有过特别警察,他们实施严刑拷打,还把无辜的人投入大狱,对人们实行思想压制。而且,战后日本也发生了许多冤狱。现在我们居然要重蹈覆辙,为了保护国家免于暴力,而优先保护那些被警察逮捕的嫌疑犯和法院上受审的被告。辩护律师和刑法学者也都着眼于从国家那里夺回加害者的权利并努力减轻刑罚,但是却置被害人的权利于不顾。在大学里也是一样,老师们只是详细教授学生们有关嫌疑犯、被告和罪犯的处境如何,但是却不告诉学生们被害人的处境。” “这就是法学学科么?” “啊,是啊!” “但是并不是所有的辩护律师都是这样啊!” “当然了。但是,相泽先生的养父相泽光男律师是日本辩护律师协会的副会长。在修改《少年法》的争论中,他是反对派的急先锋,是非常坚定的人权派。而作为他的养子的相泽秀树当然也会深受养父的影响,况且他还是相泽光男法律事务所未来的接班人。” “法律界前途一片光明啊!”桧山对不问被害人疾苦的辩护律师挖苦着。 “秀树出身好像也很贫苦,他因为家里的事情没有进高中,后来通过高考才进入名牌大学的法学部。” “您知道的可真详细啊!” “《少年法》修改后不久,一家杂志採访过我们,问我们如何看待《少年法》的修改。” “他说了什么?” “刚才他好像和您谈过呀!” 桧山想起刚才和相泽的谈话,气更不打一处来了。 “我虽然不知道您的感想如何,但是还是能猜到一些。” 桧山突然觉得刚才相泽的主张也不完全是错的。 但是另一方面,桧山又觉得相泽的观点有些偏激。如果只是强调保护孩子,而不站在被害人的立场上看问题,那么他将永远不可能理解被害人的感情。 “话说回来,今天……” 桧山也纳闷贯井今天到这儿来干什么。 “别那么不高兴了”,贯井满脸堆笑地说,“今天我来是有事想求您。” “什么?”桧山没好气地问。 “事实上这次我和社会学者宫本信也合着的一本书快要出版了。是一本有关少年犯罪和少年法方面的书。《少年法》修改已经一年半了,肯定会存在各种各样的问题和漏洞。我想对战后发生的少年犯罪的实例和信息进行验证再广泛听取各方观点,然后写出能概括少年法问题的内容。” 听了贯井的话,桧山非常失望。桧山觉得这和泽村的事情完全无关。 “我想记述保护派、严罚派双方的真实意见。目前,我正在联繫家事法庭的法官、调查官、辩护律师和教育家以及媒体相关人士。桧山先生……希望您能从被害人的立场谈谈您的看法。” “啊?”桧山吃了一惊。 桧山不明白贯井的真实意图。少年犯罪的被害者有那么多,他干嘛非找自己呢?再说,眼下自己有杀害泽村的嫌疑,而且贯井好像也在怀疑自己。 第33页 “您好像顾虑很多啊!” “我要是被抓了,也算是给书做宣传了。” 听到桧山恶狠狠的话,贯井的脸沉了下来。 桧山察觉到贯井的目光变冷,觉得一阵痛苦在心头扩散开,自己本来只想开个玩笑的。“店长”,裕子招唿着桧山,“一个叫加藤的人打电话找您。” 简直是救命稻草啊!“接到我办公室里来,”桧山撇下贯井向办公室走去。 桧山拿起电话听筒,里面传来友理的声音:“您的伤好些了么?” “啊,没事了。” “您见到八木了么?” “没见着。八木好像根本不回家。” “是这样啊。”沉默了片刻友理接着说:“我找到了八木中学时的好朋友,但是他说现在和八木已经没有来往了。” “是吗?”桧山很失望。 “但是,八木好像经常去池袋玩。您听说过color gang么?” color gang,桧山听说过这个团伙。这个团伙的成员都穿着类似美国胡同黑帮的服装,在大街上进行强盗和恐吓。而且,不同的小组好像还有不同的颜色,比如红色和蓝色。在大宫街道上也能见到这伙人。 “我不太清楚现在人们都怎么叫他们,但是八木好像跟他们混在一起。我打听到了他们经常聚集的地方,但是一个人去有点害怕……” “那种地方千万不能去!”桧山阻止友理说,“你现在在哪?” “池袋。” 友理的话闪过脑海,桧山无法抑制住要见八木的冲动。泽村所说的“真正赎罪”是指什么呢?无论如何也要弄清楚。 桧山看看墙上的值班轮换表。晚上七点以后店里只有一名店员,之前有三个人。也就是说自己只要在七点钟前回来就可以。 “我现在就动身。我们在哪里会合?” 决定了见面地点后,桧山挂上电话。 走出办公室,桧山看见厕所的门把手上挂着“清扫中”的牌子。即使没有指示,勤奋打扫厕所的人也一定是她。桧山敲了敲厕所的门。 果然,步美拿着拖把探出头来。 “我要稍微出去一下,大概7点钟回来。麻烦你跟大家说一声。”“好的,您慢走。” 店里没有贯井的影子,桧山觉得有些内疚。 桧山在大宫站乘上琦京线,车里的座位上差不多都有人,只剩下勉强坐下一个人的地方。桧山身上的关节还很痛,于是就不顾面子地坐下了。窗外还很亮,桧山低头看看手錶,刚过四点。估计要五点钟才能到池袋吧。 电车过了武藏蒲和站,车厢里传来婴儿的啼哭声。 桧山的视线落在斜对面的一辆婴儿车上。坐在对面座位上的一个年轻母亲正哄着车里的孩子,但是婴儿的哭声反而更大了。孩子的母亲显得很尴尬。周围的乘客开始向她投去不快的目光。母亲费力地将孩子从婴儿车里抱出来搂在怀里哄着。小孩的哭声仍在继续,车厢里乘客的目光越来越锐利,有的人已经发出啧啧的声音。母亲一边哭丧着脸一边无奈地摇着孩子。 桧山有些坐不住了,他将视线从母亲身上移开。 听着婴儿的哭声,桧山想起了祥子那双略带忧郁的眼睛。 当祥子告诉桧山自己怀孕时,桧山觉得脸上有些发烫。 那是个寒冷的夜晚。桧山一个人过了这么多年,想像着拥有家人的感觉,心里和身上都暖乎乎的。 “咱们结婚吧!”桧山果断地说。 但是当他看到祥子的表情时,刚才温暖的感觉一下子都消失了。 祥子的眼睛里埋着深深的哀伤。无论是在谈恋爱时,还是在店里上班时,桧山从没看到祥子有过如此暗淡的表情。祥子说想把孩子打掉,她甚至犹豫是否要把这件事告诉桧山。 祥子是在拒绝自己么?不,不会。祥子应该是爱着自己的。 那,这又是为什么呢? 桧山一直在思考祥子忧郁的原因。一个可能的解释就是,祥子是为了她当护士的梦想。今年春天,祥子将面临护校的入学考试。确实,如果怀孕、分娩、抚养孩子的话,祥子要好长时间不能到护校去上课。她这几年间为了当护士日復一日地拼命学习就会泡汤。但是,等事情都落定了,祥子还是可以去护校上课的。桧山并不打算反对这件事。桧山表示自己也会尽力帮助她的。 但是,桧山还是遭到了祥子的强烈反对。 “你不是想从事拯救别人生命的工作么?你说这是自己的梦想。要是这样的话,就把这个孩子生下来。这件事除了你谁也做不了。”桧山拼命央求她。 桧山的央求捅破了祥子坚硬的外壳。祥子突然哭了起来,而且哭了好长时间。 但是让桧山感到奇怪的是,爱实出生以后,那种忧伤还是没从祥子眼中完全消失。按说母亲一看到自己的孩子,应该什么烦恼都烟消云散了才对。 祥子是不是对教育孩子感到不安和困惑呢?桧山在听电视新闻的时候产生过这样的想法。每天新闻中都会报导一些有关儿童犯罪的消息,而且县内好像还发生过恶意诱拐儿童的案件,儿童被害的案件也是层出不穷。每当看到这样的新闻,祥子就会变得更加忧郁。在这样一个年代里,自己的孩子有可能去伤害别人,也有可能被别人伤害。桧山猜想,祥子的忧郁可能是体会到了养育孩子的艰难。 第34页 在教育孩子的问题上没有绝对的正确答案。桧山想起了相泽的话。 也许事情就是这样的。父母在教育孩子的问题上,谁都会有不安和烦恼的。样子也是在充满不安和烦恼的情况下努力地抚养爱实的。 桧山经常听见祥子对睡在婴儿床上的爱实说着什么。祥子想告诉听不懂话的爱实什么呢?祥子无私地爱着爱实。虽然母女俩只相处了五个月,但是祥子的爱却一直伴随着爱实到现在。 车厢里依然响着婴儿的啼哭声。怀抱着孩子的母亲自己也是一副要哭的表情。 桧山向她投去自己最温柔的目光。尽管他不知道这个目光是不是投给这位年轻的妈妈的。 2 桧山出了池袋车站向西口公园走去。友理正站在喷水池前等着他。 桧山和友理走进公园对面一家饮食店。点完餐,友理迫不及待地从包里掏出一张便条递给桧山。 “罗萨会馆附近有一家卢斯酒吧,这是八木他们经常出没的地方。” 罗萨会馆在池袋西口的一条繁华街上。那里是餐饮店、妓院和娱乐中心的聚集区。 桧山接过便条说:“我去那里看看,你还是别去了。” 友理很不高兴。 “我对自己的能耐缺乏自信,要是一个人的话还能逃跑。”桧山苦笑着。 “我早就知道你对自己的能耐没自信了。八木要是和那件事扯上关系就危险了。”友理不解地看着桧山。 “我会把从八木那儿听来的事都告诉你的。泽村在思考的问题,我也一定会告诉你。”桧山努力说服友理。 友理思考了一会,问桧山说:“你说的话当真?”随后,友理从书包里掏出一张照片来。 桧山接过照片,上面是三个天真无邪的少年。 “也不知道有没有帮助。您不知道八木长什么样吧?” “这是八木他们的照片?”桧山看着友理。 友理点点头。桧山的视线又回到照片上。 “这是在那件事发生前不久,他们去野营时照的。” 桧山凝视着照片,对少年们的样子惊愕不已。照片上三个少年都是一副天真无邪的面孔。 “这是和也,这是八木。戴着眼镜的这个是丸山。”友理一边指着一边说。 泽村站在正中间,穿着一件t恤衫,皮肤较黑,给人的感觉像个运动型的少年。站在右边的丸山皮肤很白,像个文弱书生。那个偷东西、恐吓小孩的八木也只是比另外两个人稍壮一点。在桧山看来,三个人都是极其普通和天真的孩子。 经歷了那个案件以后,桧山觉得给自己冲击最大的,反而是这三名少年的普通。 “和也比那时候变了好多。个子长高了,有点像大人了。其他两个人应该也和以前不一样了吧。您暂且留着当个参考吧。”友理恳切拜託桧山。 桧山点点头,随后便把照片放进兜里。 在饮食店门前与友理告别后,桧山便朝西口的繁华街走去。 穿过罗曼斯大街的拱门,眼前是一片灯红酒绿的景象。随着夜色降临,声色场所对街上行人的挑逗变得更加放肆了。桧山对抗着视觉和听觉上的煽动,走在夜幕降临的大街上。 穿过卡拉ok厅和饮食店,再往里的一条街上是一间接一间的妓院。看到手里攥着一张纸还东张西望的桧山,妓院小姐们缠着他不放。桧山婉言谢绝了这种“邀请”,觉得心脏的跳动加快了。 卢斯酒吧坐落在一间大楼的地下室,大楼里开着许多妓院和电话俱乐部。妓院老闆可能是怕电子招牌太显眼,就在墙上挂了一块简简陋的金属招牌。妓院的装潢虽然很简陋,但是他们好像完全不用担心买卖不红火。 刚下了一级台阶,桧山就停下脚步。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就像洞窟一样黑,从下面浮上来的空气肯定会把第一次来的人给吓跑。当然,桧山也绝不会第二次再跨进这个大门了。桧山咬了咬牙继续往下走。黑暗的台阶上根本看不清脚下的路,只能听见两脚踩在廉价油毡上发出的吱吱声。 桧山站在楼梯口。正对着楼梯口的门里冲出一阵震耳欲聋的说唱音乐。 狭小的空间里飘荡着浓浓的烟雾。柜檯前大概可以坐下六七个人,店内放着三组桌椅。四名年轻人朝店内正中的桌子走去。他们穿着肥大的衣服,一边喝酒一边抽着烟。 八木会不会恰好就在里面呢?桧山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向四周打探着。微暗的酒吧里看不清他们的脸,但是桧山看见四个人的上臂和脖子后面都有数不清的刺青。 脑袋上顶着一头狮子棕毛的男子瞥见了站在门口的桧山。顺着他的视线,其他三个人也朝这边看过来。这种锐利的目光让桧山想起了几天前的疼痛,这种目光让他全身肌肉都变得僵硬。但是桧山的视线没有移开。虽然被他们狠狠地瞪着,但至少桧山现在确认八木并不在他们当中。 桧山向吧檯那边望去。眉毛稀疏的酒保正面无表情地擦拭着酒杯。除了穿着t恤衫的地方,桧山看见他的身体从头到手腕都布满了鱼鳞般的刺青。 桧山坐在吧檯最里面的位置上,酒保看也不看他一眼。桧山向酒保点了一听啤酒,酒保来到桧山面前说:“您走错门了吧?” 第35页 “没有。来听啤酒。” 酒保一脸的不高兴,他把一听啤酒放在桧山面前后就转身走进吧檯。桧山看见酒保双手抱在胸前站在柜檯里,心想他居然也没给自己拿个杯子。同样都是从事服务业,桧山真羡慕他们这么轻松就可以赚到钱。同时,他又担心这听啤酒对方会收自己多少钱。 桧山打开拉环喝了一口啤酒,也没尝出是什么味,估计对方就是给自己拿听汽水,现在自己也尝不出来吧。桧山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开口问八木的事,但是无论怎么想也想不出好主意来。看来还是开门见山吧。 “今天八木没来么?”桧山装做若无其事地问酒保。 店里的气氛一下子变了。刚才还在自己身后聊着无聊话题的几个男子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桧山觉得他们正盯着自己的后背。这四个人是八木的朋友吧?桧山即使不回头也知道他们脸上现在是什么表情。 酒保惊讶地看着桧山: “你认识将彦?” “就算认识吧。我想找他。” “你是什么人?保护观察官?” “不是!” 背后响起一阵刺耳的声音,桧山觉得脖子后面嗖的一阵凉风。 嘭地一声,飞标落在墙上的靶子上。桧山一边回头一边摸着自己的后脖梗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桌子边的几个男子嘲笑着。 “老头,你就是在电视里放屁的那个傢伙吧?” 狮棕头挑衅地吼叫着。 “电视里?怎么回事?”酒保问。 “将彦不是说过吗?那个人过去在电视里说想杀死将彦他们。” “啊。”酒保好像回忆起来了。 “你还对以前的事情耿耿于怀,现在打算找机会下手?” “我什么都没干。”桧山辩解着。 四人咬牙切齿地站了起来。 “将彦不是说过么,能做的就试着去做。一朝被人轻视,永远视其为敌。” “我只是有话问八木。”桧山摆出求饶的架势。 “教养院里又没有老头,反正你这傢伙杀了人也不用去少年院和改造所。” 听了这句话,桧山狠狠地瞪着他们。 又有一个人对着桧山大叫:“难道你也想杀我们?” 桧山推开男子的手。 “八木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会来这儿。居然还说‘我只是有话想问他’。” “老头,你身子骨还结实吧?!” “住手!”酒保跳出柜檯怒吼着,“这里不是打架的地方。” 酒保一声怒吼,几个男子全都住了手。看到酒保的样子,几个男子都老实了。桧山看出了这里的利害关系。 酒保拎着桧山的衣领把他撵出店门。 “不要钱了,赶紧滚吧!” “我想见八木,我有话必须问他。” “那傢伙很久没露面了。”酒保在桧山耳边小声说,“你以前不是说过要杀了他们么?那傢伙也有点害怕。” “我真的什么也没干,也没有那个打算。只是想跟他谈谈。”桧山从兜里掏出店里的火柴盒对酒保说:“您能把这个交给八木么?” 酒保嗤之以鼻地笑笑说:“给了他,他也不会给你打电话的。对那个傢伙来说,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你了。” “我只求您把这个交给他。” 桧山把火柴盒交给酒保。 酒保无奈地把火柴盒装在兜里回店里去了。 回到池袋车站已经过了六点四十分,怎么也不可能在七点之前回到店里了。桧山只好拜託两名店员在自己回去之前多辛苦一会儿。桧山到处找公用电话想跟店员交代一下,自己的手机也坏了,买个新的也来不及了。 琦京线的第四站台上挤满了等待回家的人。刚好来了辆电车,但因为太拥挤,桧山还是决定乘下一辆回去。狭窄的站台上挤满了疲惫的乘客,耳朵里发车广播和刺耳的铃声嗡嗡作响。不用看就知道周围都是死气沉沉的样子,桧山觉得心里发闷。 桧山从刚才那几名男子的言行中也能窥知八木现在的状态。八木绝对没有反省,也没有悔改。桧山最后的一线希望也被八木粉碎了。祥子的死对他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呢?对他们实施的改过教育又算什么呢?想到这里,桧山觉得心中的愤怒和空虚像铅块一样沉。 ——电车来了,电子站牌亮了,广播响了起来。 桧山的沉思仍在继续,八木果真会和自己联繫吗?酒保说八木害怕他。但桧山认为泽村是八木杀的。看来八木这傢伙一方面虚张声势,一方面又对死亡充满恐惧。桧山觉得这是自己最后的一点安慰,这是对那个没有被定罪也没有作任何反省的八木的惩罚。 站台上的喧嚣被一声惨叫打断。 桧山抬起头来。视野的最右端捕捉到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画面:一个人影从站台上飞了出去,但很快就从桧山的视野中消失。桧山猜测他一定是落在了铁轨上。 桧山身旁的人都吵嚷地看着铁轨,站台上的警笛声不绝于耳。 警笛声和紧急剎车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一阵刺耳的声音过后,电车停了下来。桧山感到两颊上掠过一丝暖风,但是后背却冒着冷汗。电车好像比预定停靠的地方稍稍靠前一些。桧山环顾四周,站台上到处都是交头接耳的乘客,嗡嗡声和惨叫声掺在一起。桧山觉得身后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推着——一站台上的人都涌到现场去热闹。电车的门也大不开,车厢里面的乘客都饶有兴致地看着外面的月台。 第36页 这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根本没有时间去按报警开关。桧山觉得唿吸困难,自己还被人推着不停地向前走。有的人一副很担心的样子,也有的人纯粹是为了看热闹,他们的嘴角上还挂着令人厌恶的微笑。也许对他们来说,不去看的话是一种损失吧。 桧山的心情简直糟透了,眼前拥挤的车厢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压迫感。在这种环境里,唿吸着微薄的空气,桧山觉得想要呕吐。现在他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不知被谁拍了一下肩膀。一名列车员一边说着对不起,一边将桧山和他身边的一名男子拨开,向车门走去。 “下车,请下车。”列车员好不容易才走到车门前。他在那里蹲了下来,并朝月台和列车间的缝隙里看着,好像还冲下面说着什么。周围的人都屏住唿吸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站在那里别动!”列车员面朝下大声喊着。 听到列车员的话,人群中传来了“活着呢”、“听说还活着呢”这样的话。 桧山对这个陌生人的获救感到欣喜,而他身边的一位乘客则满脸挂着无聊的表情。 但是问题是列车还是不可能很快开起来。桧山心想,虽然有点绕远,但是如果当时到田端坐京浜东北线返回大宫就好了。 桧山逆着人群走下台阶。 步美和裕子走出办公室。 步美向站在收银台前的桧山打了个招唿。 “辛苦了。今天实在不好意思。要是不嫌弃的话,你们把剩下的丹麦面包带回家吧。” “太好了,真是幸运啊!”裕子对步美笑着说。 桧山也笑了。步美还好,裕子从桧山回到店里以后就一直哭丧着脸。 桧山回来的时候,店里相当混乱。桧山觉得让两个人照顾客人实在太辛苦了,但是看到步美,桧山又踏实下来。步美不光站柜檯,还时不时地配制饮料,而且手脚很麻利,制作方法也很专业。桧山想,也许是因为有福井这个好老师吧,但是步美自己的努力也值得肯定。 裕子高兴地把丹麦面包装进纸袋子。 “仁科,你不吃吗?” 步美轻轻摇了摇头。 “刚才休息的时候吃过了。我有点急事,先走了。” “别担心,放到明天、后天也还能吃。” “嗯。那我先走了。” 步美和桧山打过招唿后就钻出半开着的捲帘门。 “店长,可不可以把仁科的那份也给我?”裕子一边看着桧山,一边笑着问。 好不容易算完一天的营业额,桧山正喝着咖啡机里剩下的咖啡,这时候突然有人敲门。 桧山在想:“是不是谁忘带了东西?”他抬起头望了望门口。 “这么晚来打扰您实在是抱歉。”说话的是刑警三枝。 三枝还向门外打着什么手势,好像门外还有人。桧山想,可能是长冈或其他刑警吧。 “您现在有时间吗?”三枝向柜檯走来。虽然语气很客套,但是桧山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 “好像有人在外面,让他也进来吧?” 桧山喝了一口咖啡,浓浓的苦味在口中扩散开来。 “不用,不用,请您不要客气。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就是过来确认一下。” “来一杯吗?”桧山揭开杯盖儿。 他找我干什么?桧山心里充满了不安。但是绝对不能让三枝看出自己的想法,桧山故作冷静地说:“都煮干了,所以有点苦。” “谢谢,今天不会要熬通宵吧?” 桧山把咖啡倒进杯子递给三枝。 “非常感谢。”三枝接过杯子喝了一口,“真好喝呀!好像是用上等咖啡豆煮的。” 桧山苦笑着,看来这傢伙对咖啡一窍不通。“您今天来有何责干呢?”桧山言归正传。 三枝盯着桧山。“桧山先生,您今天一直都在店里吗?” 桧山见三枝问到自己今天的行动感到非常奇怪。 “怎么了?” “请您别介意,我只是简单确认一下。” 三枝还是像以前一样,也不顾满脸的皱纹,装出一副讨好对方的表情。但是桧山察觉到了三枝眼中的疑惑。 “四点过后,我出去了一下。” “那您几点回来的呢?” “七点半多一点。” “您去哪里了?” “池袋。” 听到这个地名,三枝目光闪了一下。桧山有种不祥的预感。 “您到那儿干什么去了?” 桧山忽然觉得无言以对。去找八木的事绝对不能说,如果说了的活,对方一定会追问去找八木的动机是什么。要是对方怀疑到自己去找那些少年的住址是为了袭击他们,那可就惨了。 “出去买点东西。” “出去买东西吗?”三枝重复道。 “你到底想干什么?” “您在哪儿买的东西?买的什么东西?” 三枝盯着桧山,什么事情也别想逃过他的眼睛。 桧山不禁想要逃避三枝的目光。他到底想要干什么?桧山摸不着头绪,自己说谎话又不在行。 第37页 “我去东急买砚水盂。”桧山想起一个月以前的事情,就对三枝撒了个谎。 “砚水盂?” 桧山指了指垃圾桶的上面。 “砚水盂不够用了。” “你有发票吗?” “今天没买,没有需要的型号。” “店里这么忙,这个时候去买这个东西,有那么重要吗?” 桧山吃了一惊。三枝刚才一定是向出去的店员打听了下午店里的情况。 “本来是想早点回来的,但是在返回的时候在电车里碰到一起交通事故。” “是这样呀。”三枝好像早就知道似的点了点头说:“不久前池袋警署跟我取得了联络。” “跟您取得联络?” “六点四十八分,池袋站的第四个站台上,一名高中生跌下铁轨。那个时间您在哪里?” 三枝狐疑地看着桧山。 桧山心里涌起一种不明的恐惧和不安,脸上的表情十分不自然。“掉下去的是丸山纯。” “啊?” 桧山好像不能很快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三枝仿佛还在剖析桧山刚才的反应。 “这个笨蛋……” “是真的。” 桧山觉得眼前有点晕,连近在咫尺的三枝都看不清了。 “丸山纯在从学校回家的途中出了点事。幸运的是,在他掉下去的地方,刚好有个可以暂时避难的空洞。摔下去的时候他只受了点轻伤。” 刚才的不安只是使桧山的面部肌肉变得僵硬,而现在的这种不安则传遍了他的全身,甚至还引起了微微的痉挛。 桧山放下咖啡杯,柜檯上响起了刺耳的摩擦声。 真令人难以置信。在寻找八木回来的途中,却意外碰到了丸山纯。这真的只是偶然吗? 桧山想起看到的那个人影。 那个人是丸山纯—— “据调查人员了解,丸山纯说自己被谁从后面推了一下。” 桧山抬起头来,刚才所有的猜测全都失去了意义。恐怕只有自己才会觉得这是偶然。对于警察来说,这不是偶然,而是必然。他们肯定是在怀疑自己找到丸山的地址后,在工作时间外出,又跑到丸山身后,把他从站台上推了下去。这么想的话,那一切就都合情合理了。 桧山打了个寒战。他真想收回刚才对三枝说的谎话。警察很快就会查明桧山是否真的去过东急。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八木的事、去酒吧找他的事、加藤友理的事就不得不坦白了。到底要不要告诉他们?桧山犹豫不决。 “桧山先生,您有没有目击到这场事故?”三枝直奔主题。 “是呀……”桧山犹豫地说,“我就在他旁边的那辆列车上。” 桧山觉得在这一点上没有必要说谎。他回想起曾经拍过自己肩膀的那个列车员。警察如果拿着自己的照片去核实的话,很快就会了解到自己是无辜的。 “原来是这样。”三枝嘆了一口气。 “那个时间,站台上好像非常混乱。” 桧山点点头,他努力在大脑中回忆着藏在人群中的那张脸。当时袭击丸山纯的那个人,就在围观的人群里。但是桧山的记忆就像是酒精被加热后形成的白雾,已经从大脑中完全蒸发掉了。换言之,这是因为那个时候人群中并没有桧山认识的人。 “如果您所去的地方有人能提供证词的话也可以。”桧山望着三枝的表情,这是一种既在怀疑自己,又想帮助自己的复杂表情。 桧山心想,警察一定已经就此询问过了列车员和那里的乘客。在人群涌动的站台上应该有人能够提供与案件有关的证词。 “爸爸,还没干完活呀?” 突然听到有人叫自己,桧山吓了一跳。 爱实钻进捲帘门正向自己走过来,她的身后还跟着美雪。美雪看到三枝后停住脚步: “对不起,您有客人呀?” “没事没事,这位是……”三枝看着桧山。 “是女儿幼儿园的老师。” “爱实今天一会儿都没睡,老是说想早点见到爸爸。”“您别介意,我也要回去了。”三枝又恢復了往日的面孔。 “爱实,晚上好!”三枝摸摸爱实的头。 “晚上好。”爱实笑着回答。 “谢谢您的款待。”三枝一边将咖啡杯还给桧山一边说,“我还要找丸山去问话。” 三枝向爱实和美雪笑笑,走出咖啡店。 三枝去后,桧山想一定要看到女儿的笑脸,否则自己根本无法恢復静。 等桧山向总部订完原料,爱实已经在柜檯前的沙发上睡着了。美雪看出桧山有些不对劲,正不安地看着他。 干完活,桧山背着爱实,和美雪一起向大宫站走去。 路上,美雪很担心地询问桧山出了什么事。桧山只是简单地把丸山纯的事情说了说。美雪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美雪后来对自己说的话,桧山完全没用心听。不对,桧山应该听到了,但他只是像条件反射一样地回答美雪罢了。 在大宫站和美雪分开后,桧山拖着沉重的步子向宇都宫线的站台走去。 第38页 站台上到处是等着回家的公司职员和东倒西歪的醉汉。一天下来,他们因为辛苦工作而累得筋疲力尽。桧山也感到浑身乏力,尽管造成自己疲劳的原因和他们不同。桧山觉得自己全身虚脱,光是站着都觉得累。 熟睡的爱实在桧山脖子后面轻轻地喘着气。 桧山心想,如果不能消除警察对自己的怀疑,自己和爱实的平静生活可能就会被毁掉。但是,目前自己能做的也只有在头脑里分析案情而已。 丸山纯到底遭到了谁的袭击呢?桧山的思绪很快就飞到这个问题上。 这件事会不会与泽村和也的案件有关?会不会今天把丸山推下站台的人就是杀害泽村的那个人? 两件事是有共同点的:第一,两个人都参与杀害了祥子。第二,两件事都和桧山有重大关系。无论是泽村和也案件还是丸山纯案件,好像都有人故意把嫌疑推到自己身上,以引起警方对自己的怀疑。但是,真的有这种可能么?泽村案件在某种程度上还是有可能的,但是又有谁知道桧山一天的活动,故意瞄准他一个人的时间,在他眼皮底下杀死泽村呢? 不过,丸山的案件却怎么也解释不通。桧山今天的行动完全是在计划外的,决定去池袋也已经是傍晚的事了。那个时间去站台也是桧山自己决定的。如果犯人是掌握了丸山的行动,那么即使他知道丸山将在那个时间乘坐电车,也不可能把桧山和丸山拉到一起。桧山和丸山出现在同一个站台纯属巧合。 还有一个解释就是:袭击丸山的犯人,最初只想袭击丸山而没想到让桧山顶罪,但当时恰巧赶上桧山也在现场。这虽然有点荒唐,但自己现在也只能这么解释。如此说来,在人群中应该有一个桧山不认识,但是又对桧山和丸山怀有杀意的人。 会是谁呢—— 桧山忽地一下想起来了。他一只手在兜里摸着,找到了友理交给他的那张照片。 他也应该和那会儿不一样了,但是做个参考吧。——桧山想起了友理的话。 “八木……”桧山想起了这个名字。 泽村遇害前曾经打听过八木的事情。虽然不知道他在打听什么,但是却是为了“真正赎罪”。 桧山不知道八木现在长什么样,自己只看过四年前他上中学时的照片。虽然现在多少还应该留有一些过去的影子,但是经过成长最快的这四年,桧山在拥挤的人群里肯定也认不出他来。 假设是这种情况:八木因为什么事想杀了丸山,于是就尾随他寻找下手的机会,然后就在站台对丸山下了手。后来八木又偶然在那里遇到桧山。再或者,八木跟踪丸山一直跟到站台,后来又在那里偶然碰到桧山。八木于是想,这可是个绝好的机会,于是就下了手。 车灯亮着,电车进站了。桧山不小心打了个趔趄。 桧山轻轻摇了摇头。现在所有的想法不过是大脑中的空想。但是他还是认为,八木握着打开两个谜团的那把钥匙。 3 第二天早上,桧山在离店门很远的地方就看见福井在给露天花园的植物浇水。看见这幅场景,桧山产生了一种比下雨还要糟糕的不祥预感。 福井看见桧山,赶紧放下喷壶朝这边跑来。“您现在还是别到店里去了。”福井惊慌地说。 “怎么了?” “来了好多记者,他们在柜檯前布了阵,说是要等店长来。” 桧山深深嘆了一口气。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千钧一髮,高中生奇蹟生还,池袋站跌落事故》 今天的晨报上用小字刊登着丸山的跌落事件。继泽村案件后,现在又发生了丸山案件。记者们把桧山和两件事联繫起来也是合情合理的。 “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 桧山一边安慰福井,一边朝店里走去。 桧山也不是非要上班,但是他讨厌被别人看作是逃避问题的胆小鬼。再说,自己又没干什么亏心事。 不过,能躲开还是躲开记者比较好。只是自己的店里没有后门,也没有后窗户。即使是进办公室也只能先进正门再经过餐区才行。 桧山走进店里。 柜檯前的一伙人认出是桧山,立即站了起来。四五个记者追着桧山一路跑过来。 “桧山先生,您已经知道了吧。那个案件的加害者已经有两人遭到袭击了。一人被杀,一人负伤。” 桧山躲开记者,从收银台取了办公室的钥匙。桧山看见站在收银台那里的步美正不解地望着自己。 几名记者拦住了桧山的去路。其中有的人桧山见过。祥子出事后他们也是这样来践踏桧山的生活的。 “您怎么看?请您稍微谈一下。” 橄榄球运动员一般身材的记者挡住桧山的去路。餐区里的顾客都好奇地看着桧山。 “跟我无关。”桧山瞪着一名记者说。 桧山的这种态度更激起了记者们的斗争心理。 “真应了您那会儿说过的话了。这是对于少年们的惩罚么?” 桧山什么也没说,自己什么也没法说。桧山一把推开记者。 背后传来怒吼的声音,桧山头也不回地进了办公室。 桧山在办公室里待了好几个小时,完全没心思工作,只是一个劲地嘆气。福井体贴地为他买来牛肉盖饭,但是桧山一点吃饭的心情都没有。 第39页 有人敲门。桧山从里面打开门。步美端着盘子走了进来。 “休息一会儿可以吗?”步美小心翼翼地问。 “当然可以。” 步美把托盘上的咖啡递给桧山。 “福井让我告诉您,您要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就给他打内线电话。” 步美坐在桧山对面,从书包里掏出参考书开始看起来。 “太闹了,对不起。” “没关系。刚才我还纳闷是怎么回事呢,真是吓了一跳。后来福井都告我了。” “哦,”桧山点点头问,“那些傢伙还在吗?” “不,刚才那些人都回去了。”步美皱着眉头气愤地骂道,“这些不能理解别人痛苦的混蛋!” 桧山惊讶地看着步美,自己还是头一次见到她这种态度。平时总是很有礼貌的步美,现在因为桧山受了委屈而如此愤怒。桧山对福井和步美的好心充满了感激。 “店长,您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说完这句话,步美好像很后悔似的低下了头。桧山想,她可能是在为提起别人伤心的往事而感到抱歉吧。 “和你很像。”桧山微笑着。 “啊?” 步美睁大了双眼,脸上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 “她也想当护士,也在这里打过工。而且和你一样,每天在拼命工作的同时,利用休息时间努力学习。她说自己想从事挽救别人生命的工作。” 桧山非常尊敬祥子。现在祥子的人生虽然结束了,但是身边有一个和她很像的人,桧山感到很欣慰。 桧山很想把这种想法告诉步美。 “是吗?”步美小声嘟囔着,视线重新回到参考书上。 看到步美的态度,桧山有些失望。他本来以为步美会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桧山想如果自己真对步美说了,步美可能会不知怎么回答吧。 步美专心致志地看着参考书,还不时地用萤光笔在书上画线,她握着笔的手微微颤动着。 办公室的电话响了。 会不会是记者?桧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他还是接了电话。 “喂喂……”没人出声。 “喂喂……喂喂……” 桧山突然猜到这个电话是谁打的了。 “八木,是八木吧?” 桧山突然看见正在办公桌上学习的步美,于是降低了音量: “为什么要捉弄我?” 步美很知趣地出去了。 “我有话想问你。” “你是不是也拿这个藉口叫和也出去的?你要是恨我们就恨错人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桧山生气地说。 “昨天把丸山推下铁轨的人是你吧?”八木用怀疑的口气问桧山。 “我什么都没干。袭击他的不是你吗?” “我干嘛要袭击他呢?” “泽村在死前也在找你。说是为了‘真正的赎罪’。” “‘真正的赎罪’,什么意思啊?” 电话里一阵沉默,听筒那边传来唿气的声音。这让桧山心里很不舒服。 忽然八木大笑起来:“我想给你看点有意思的东西。” “有意思的东西?”桧山皱起眉头,“什么东西?” “你一看就知道了。见面地点我来定。我可不想让你一刀就把我的脖子割断。” 桧山差点没打个寒战。 “在哪儿见面?” “在哪儿见面呢……你认识超级阿里娜吧?” “啊,离这里很近。” “六点的时候,在c拱门见面。今天正好赶上布拉迪山姆的现场直播。人很多,正好可以在那里见面。” “好,不见不散!” 桧山挂了电话,嘴里叼着烟点上火。吸了三口,就把烟掐灭在菸灰缸里。桧山焦急地站起身来走出办公室。 正好碰见步美从厕所出来,她的脸色不太好看。桧山想,可能是因为自己的表情太兇了。 5:20过后,桧山走出办公室,跟站在柜檯前的福井打了声招唿。“我出去一下,一两个小时后回来。” “我知道了。” 桧山走出店门,低头看了看手錶。 琦玉县的超级阿里娜,坐落在和大宫毗邻的琦玉县新县城。虽然桧山还没去过,但是在电车车窗里经常看见它巨大的楼身。 八木到底想给我看什么呢?据说是个“有意思的东西”。这和泽村说的“真正的赎罪”到底有没有关系呢?想到这里,桧山不禁加快了步伐。 刚出店门桧山就听见身后有人叫他:“店长,等等!” 桧山回头一看,裕子正气喘吁吁地朝自己跑来。 “怎么了?”桧山问。 “一个叫早川的人给你打来电话。” “什么事?”桧山有点不高兴,觉得没有手机实在不方便。 “爱实好像生病了。福井让我过来叫您……” 没等裕子说完,桧山就转身朝咖啡店跑去。 回到店里,福井对着听筒说了声“他回来了”,就把电话交给桧山。桧山拿起听筒,里面传来异常惊慌的声音: 第40页 “爱实很危险!” “到底怎么了?”桧山语气不禁变得急促。 “爱实抽筋了。” 美雪焦急地说。作为保育员来说,光是小孩抽筋应该不至于这么惊慌。但是听见美雪这么惊慌失措的声音,桧山脸上没了血色。 “很严重么?” “爱实没发烧。如果要是一边发热一边抽筋的话我就不会这么担心了。爱实连续抽搐了好几回,现在意识也不清醒了。刚才我叫了救护车。” “明白了,我马上过来。” 桧山放下电话就飞奔出去,站在一边的福井担心地目送他离开。 桧山向绿色幼儿园跑去。跑着跑着,突然想起了和八木见面的事,但是现在没有什么事情比爱实的事更重要。 桧山在离幼儿园很远的地方就听到了救护车的声音,他不由加快了速度。 救护车停在大楼前的马路上,几名行人站在那里看热闹。桧山赶到时,医护人员正用单架把爱实抬到救护车上。美雪不安地陪在爱实的身边。 桧山终于赶到了。 “美雪老师!” 回头看到了桧山,美雪的表情稍稍平静了一些。 桧山看着躺在单架上的爱实,她的小脸苍白,全身不住地痉挛着。 “爱实!”无论桧山怎么喊她,爱实就是没有反应。 在医护人员的催促下,桧山爬上救护车。 “我也去!”美雪也跳了上去。 救护车一路上鸣笛飞奔。 女儿的白眼珠已经开始向上翻。桧山脸上也没了血色,心里后悔不已。桧山将爱实微微颤动的小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这种颤动更加重了桧山的自责。 这是对自己的惩罚。自己没有好好地照顾爱实,这是上天对自己的惩罚。既然是对自己的惩罚,为什么要让爱实经歷这些痛苦呢?桧山不停地责备自己。 “没事的。”美雪把自己温暖的手放在桧山僵硬的手背上。 桧山他们从医院乘计程车回来已经是深夜了。医生对桧山他们说,爱实现在的病情已经稳定,让他们不必过分担心。然后,就让爱实回家了。 坐在计程车中,桧山和美雪看着爱实睡得很沉,心里终于踏实下来。 车门开了,桧山轻轻抱起爱实。美雪付了打车费,三个人一起下了车。 “对不起,一会儿我把钱给你。” “不用,不用。”美雪一个劲儿地摇着头。 “真是太麻烦您了!” “不过,总算好起来了。幸好不是很严重。” 说着说着,美雪的视线定住了。顺着美雪的视线望去,桧山看见刑警三枝和长冈正向自己走来。 三枝向抱着爱实的桧山和他身边的美雪打了个招唿: “刚才我去了店里,店员们说您已经回去了。” 桧山在医院里给店里打过电话。福井自己承担了所有的闭店工作,让桧山在家好好照顾爱实。桧山对福井的善解人意非常感激。 “您现在有空吗?”三枝语气非常强硬。 “我女儿生病了,明天再说可以吗?” 桧山顾不上掩饰自己的气愤,径直向楼门走去。美雪跟在桧山的身后。 “八木将彦被杀了。” 听到三枝的话,桧山心跳加速。他甚至担心怀里的爱实会不会被自己的心跳给吵醒。 “八木……”桧山慢慢回过头来。三枝向他点了点头。 “今天傍晚七点半左右,警方在琦玉新县城附近的高架新干线下的停车场中发现了八木的尸体。八木随身携带着的手机中最后一条通话记录是打到您店里的。是在下午二点四十七分。” 美雪不解地看着桧山,她并不知道八木是谁。 “具体情况要等尸检结果出来才能知道,但是从发现尸体时的情况来看,死者的死亡时间并不是很长。大致的死亡时间应该在发现尸体前一个小时。” 桧山望着三枝。说起来琦玉新县城的高架新干线和同县的超级阿里娜离得非常近。八木应该是在等待桧山的时候被杀的。这个事情让桧山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对不起,请问这个时间您在哪里?店员们说您五点半左右就出门了。” “他在医院。”美雪替桧山辩解道,“桧山先生的女儿生病了,我们一起坐救护车把她送到医院。桧山先生五点半过后坐上救护车,后来就一直在医院。我一直和他在一起。”美雪一口气说完。 三枝和长冈互相对视了一下。 “是哪家医院?” “大宫西综合医院。” 长冈将桧山的话记到随身的便笺上。 “是吗?” 三枝嘆了一口气,不知道他是在为判断失误而感到惋惜,还是为桧山有不在场证明感到放心。 “这么晚打扰您实在太抱歉了。”三枝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今天已经太晚了,明天能不能请您到警署来一趟以协助我们调查?” “知道了。” 桧山说完后,三枝他们便转身离幵。 “八木是谁?”美雪问。 桧山犹豫了一下说:“少年a。” 第41页 听到桧山的回答,美雪非常生气。桧山明白她心里在想些什么。一定是在埋怨自己丢下爱实不管,整天纠缠在少年们的事情上。 “叫辆计程车吗?”桧山问。 把美雪送上了计程车后,桧山带着爱实回到家中。 桧山慢慢推开卧室的门,把爱实轻轻地放到被子上。 爱实帮了大忙。桧山一边抚摸着爱实的头髮一边暗暗发誓: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都结束了。桧山觉得浑身极度乏力。 “谢谢你,爱实!爸爸对不起你!”桧山望着熟睡的爱实,心中反覆重复着这两句话。 回到客厅,桧山看到餐具柜上祥子的照片,照片上的祥子正在向自己微笑。 难道是你在帮助我? 桧山望着照片中祥子的笑容想,祥子以前就是这么乐于助人,看到别人有困难,自己绝对不会坐视不管。 桧山一边微笑着,一边忍住了心中的暗涌。终于没有让眼泪流下来。 4 打开电灯开关,屋里一下子变得亮堂起来。桧山打开背景音乐,耳边响起一段舒缓的旋律。 桧山向杯中倒入果汁,递给坐在柜檯前沙发上的爱实。虽然爱实比平时起得早,但是她的眼睛中闪烁着光彩,好像非常盼望今天的到来。桧山回到柜檯里,打开咖啡机,然后在洗手池内将一块抹布洗好,熟练地把它放在柜檯上。 “早上好!”福井和步美钻进半开着的捲帘门。“不用来这么早的。” 桧山七点半就到店里来做开店准备。虽说自己今天休息,福井和步美会帮助照看店里的工作,但是至少开店前的准备应该自己做好。 “早上好,小健哥!”爱实向福井打着招唿。因为和福井很熟了,所以爱实称唿他“小健哥”。 步美立即钻进柜檯,帮助桧山干起活来。 “早上好,爱实,这是哥哥和姐姐送给你的礼物。”福井把一个装满糖果的塑胶袋递给爱实。 “谢谢。”爱实接过口袋高兴地看着桧山。 “谢谢你们两个人。”桧山对福井和步美表示感谢。 “不客气。”步美轻轻地说。 “仁科!”福井一边感嘆着,一边叫着步美。 桧山循声望去,福井正拿着爱实的万花筒向里面看着。 “真漂亮呀,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东西!” “姐姐,也给你看看。”爱实向柜檯里的步美笑着说。 不知道是不是糖果起了效用,爱实把步美也加入自己最喜欢的人的名单中。 步美在爱实和福井的催促下走出柜檯。福井则回到柜檯里继续步美的工作,在案板上切起了柠檬片。 “漂亮吧!”爱实扬着头说。 步美拿着万花筒出神地看着,好像是被万花筒中的美丽而深深感动。 “好看吧?” 步美放下万花筒,仍然沉浸在那个绚烂的世界里,回不过神来。 然后,她又拿起万花筒,欣赏着筒身上精美的雕刻。 步美问爱实:“这是在哪里买的?” “不知道,是妈妈给我买的。”爱实高兴地说。 “仁科,你好像非常喜欢呀!”福井殷切地问,“店长,这个是在哪儿买的呀?” “我也找过,但怎么也没有找到。怎么?你也想要?” “她马上就要过生日了。”福井小声对桧山说。 “是么?” 桧山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他觉得不应该随便打探别人的隐私。 开店前的准备都结束了。桧山和爱实钻进了门外停着的一辆帕杰罗里。 桧山对送他们出来的福井说:“今天难得放松一天,一定要吃点自己想吃的东西。”说完就发动了汽车。 反光镜里的爱实正坐在后排座上向窗外挥着手。 桧山驾驶着汽车向航空公园站方向驶去。 好不容易赶上一个休息日,再让美雪大老远跑到大宫来,桧山觉得十分过意不去。所以,桧山就和她定好在航空公园站会合,然后再一起坐车出去玩。 突然,眼前的景色变得越来越熟悉。桧山想起自己前些天在探访八木和丸山住址的时候也来过这里。桧山心里变得有些复杂。 桧山想起来,祥子出事时美雪和那些少年们就住在附近。 车子沿着航空公园的环岛转了一圈。坐在后座上的爱实把头探出窗外。 “啊,美雪老师!” 爱实最先发现了美雪,桧山向环岛旁的便道上望去,今天的美雪身穿一件天蓝色的连衣裙显得格外清秀,她的手里还拎着一个篮子。因为美雪平时在幼儿园中总是一身牛仔装,桧山开始根本没有认出她来。 “早上好!”美雪打开车门,坐在爱实的身旁。 爱实看着美雪手中的篮子高兴地说:“老师做了便当。” 桧山他们就在爱实的欢笑声中出发了。 车子行驶在所泽站併入关越方向的车道。眼前一片万里晴空。桧山时不时地看看反光镜,后排座位上的美雪和爱实正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隔了这么久终于又能看到爱实天真无邪的笑容了。 车子驶入湾岸线,爱实突然老实下来,可能是远处的东京湾吸引住了她的目光吧。 第42页 桧山把车停到了葛西临海公园宽大的停车场内。下了车,三个人浑身沐浴着温暖的阳光,潮湿的海风迎面吹来。阳光和海风好像是在迎接桧山他们的到来。 桧山站在停车场的旅游鸟瞰图前,水族馆、飞禽馆,还有自然公园,似乎从哪里开始游览都可以。放眼望去,公园里是一片生机盎然的绿色,远处蔚蓝的海水与天空也交相辉映。 正当桧山犹豫着不知先从哪里开始转起时,美雪对他说:“要不然我们先从水族馆开始吧。” 美雪对爱实说:“水族馆里面有企鹅。” 话音未落,爱实就开始跑了起来。 爱实一手拉着桧山,一手拉着美雪,欢蹦乱跳地朝水族馆走去。 看到爱实那么高兴,桧山心想到现在为止,自己还从没和祥子、爱实一起出来过;自己还从未让爱实享受过如此简单的快乐。桧山抬头仰望着湛蓝的天空。祥子好像正在天上望着他们。 一进入水族馆,爱实就两眼放光。爱实以前只是在电视上看到过企鹅,到了水族馆里爱实对小企鹅的一举一动都充满了好奇。看见爱实这么高兴,桧山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最近几周以来,桧山一直紧张的神经终于得到了解放。 八木被杀时,警方确认了桧山的不在场证明,此后也就放松了对他的怀疑。 后来,桧山到警署把自己在泽村被害后的行动都一五一十地向警方交代了。此外,还有自己去若规学校的事、加藤友理透露的有关泽村的事,以及八木被杀当天同自己在电话里说的事。桧山尽自己最大努力回忆着这些事情。三枝也饶有兴致地听着桧山的话。 八木曾经对桧山说想给他看“一件有意思的东西”,但是警方却并未在八木的随身物品中发现类似物品。三枝和调查小组对于这件事给予了很高的重视。 “我能理解您想了解少年们是否真正自新的心情,但是之后的事情就交给我们警方处理好了,请您不必再过问了。”三枝斩钉截铁地说。 这个桧山明白,之后他只有将逮捕犯人的事情交给警方了。桧山相信,自己不久就会知道“真正的赎罪”是什么意思了。 爱实坐在公园的草地上,一边吃着美雪做的饭糰,一边追逐着小鸟的叫声。 桧山吃得很饱。此刻他正躺在草坪上仰望着天空。即使浑身洒满了灿烂的阳光,但是桧山心头的阴云却始终无法散去。 “你不高兴吗?” 突然被美雪这么一问,桧山的心好像是让刺给扎了一下。 “高兴呀!爱实也很高兴。” 此时此刻,爱实正站在一棵大树下聆听着小鸟的叫声。桧山和美雪的目光一直跟随着跑来跑去的爱实。 “这样的感觉真是千金难买呀!” 听了美雪的话,桧山点了点头。 爱实像是发现了什么重大秘密似的突然跑到桧山身边,高兴地说:“有好多小鸟呢!” “爱实想照相吗?”桧山从兜里掏出手机,“我买了个新手机,还可以照相。” 美雪听到后高兴地点了点头。 爱实连忙爬到桧山的膝头,向美雪招着手说:“美雪老师,到这儿来!” 美雪有点不好意思地坐在桧山身边。 桧山调好位置后便按下快门。三个人的合影出现在手机显示屏上。 “就像一家人一样!”爱实不经意的一句话让桧山心里五味杂陈。 听到这句话,美雪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微微向爱实笑了笑。 之后,桧山他们又带爱实去了飞禽馆。临近黄昏,天空把大地染成一片红色,三个人踏上了回家的旅途。 走在去往停车场的路上,迎面吹来一阵凉爽的风。 走在前面的爱实忽然停了下来,桧山和美雪朝她看的方向望去。 远处巨大的摩天轮宛如宝石一般在夜幕中闪闪发光。 “万花筒!”爱实高兴地喊着。 是啊!摩天轮周围的光圈不正像万花筒一样在变换着各种色彩吗? 爱实把两个手拱成桶状欣喜地朝里面望着。她一边模仿着翻转万花筒的动作,一边望着“万花筒”里夕阳西下的天空。 桧山借着微弱的车灯看看反光镜,此刻爱实靠着美雪睡得正香。 “今天太感谢了。”桧山对美雪说。 “也要谢谢您。今天真的很愉快。” “您好不容易才休息一天。” “反正我休息时也总是无事可做。以后有机会再一起出来玩吧。”“好,没问题。爱实肯定也很高兴。但是,您也有自己要陪的人吧?” 桧山没有继续说下去,以前自己还从未打听过美雪的隐私。 “没有。”美雪苦笑了一下。 “简直难以置信。像美雪老师这样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人……”“您自己不也没有再婚么?” “我从没考虑这件事。”桧山平静地说,“我担心爱实会难以接受。” “真羡慕您对祥子的这份感情。” “我也不是个好丈夫。”桧山自嘲说。 “配得上美雪老师的那个人一定会出现的。” 第43页 “我可不行,”反光镜里美雪不停摇着头,“我没那勇气……” 不小心瞥见了美雪的眼睛,桧山的目光下意识地收了回来。不知什么原因,桧山觉得自己突然心跳加速。刚才桧山在美雪漆黑的瞳孔中,看见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暗淡的光。 第四章 告白 1 汽车在十字路口左转,道路两边是鳞次栉比的家庭餐馆和汽车展示厅。阳光倾泻在巨大的展示窗上后又反射到车里,把眼睛刺得很痛。 “眼睛酸痛酸痛的。” 副驾驶座上的长冈发着牢骚。 驾驶座上的三枝望着旁边的长冈苦笑着。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最近以来长冈每天都被关在警署里没完没了地看着录像。 八木将彦被杀的第二天,桧山如约出现在警察局。三枝就案件对桧山进行了询问。 桧山和三枝四目相对,感觉有些紧张。三枝于是问起了爱实的病情,桧山告诉他说已经好多了。这时,桧山紧张的心情放松了很多。也许是因为好不容易才消除了紧张情绪,对于三枝的提问,桧山回答得镇定自若。 桧山的话引起了三枝极大的兴趣。 三枝很早就拿到了琦玉超级阿里娜附近的监控录像。 正如桧山所说的那样,在c拱门的一个监视器中发现了八木的身影。录像中的八木和在停车场被发现时一样,穿着一身黑色的皮大衣,顶着一头金髮。 录像中的场景有些混乱,当天正赶上人气摇滚乐队的演出,因此到处都是穿着一身黑衣、满头金髮的年轻人。现场气氛非常火爆,甚至到了让人担心会引起骚动的程度。据工作人员透露,由于乐队成员身体状况欠佳,这场演出被迫延期。 六点钟的时候,八木穿过人群,来到了预约的地点,此后便在附近不安地徘徊。大约过了七分钟以后,八木停下脚步。在喧闹的人群中,八木朝一个方向注视了一会儿,然后就消失在了人群中。由于画面中到处都是人,八木的身影很难判断。后来,警方也没有在其他监控录像中发现八木的身影。一个小时以后,八木就被发现死在琦玉超级阿里娜附近的一个停车场里,他是被人用刀从背后刺死的。 桧山尽力回想着自己与八木惟一的一次谈话,并一五一十地告诉给三枝。八木对桧山说,想给他看“一个有意思的东西”。这句话引起了三枝的特别注意。但是在八木的遗留物品中却没有发现这个东西。当天八木身上只有钱包、手机、香菸、打火机和两把钥匙。两把钥匙中一把是家里的,一把是摩托车上的。 八木的钱包没有被偷,从这一点看兇手不像是劫财。 三枝从桧山的话中感觉到八木已经意识到自己处于危险之中,同时也有一定的警惕性。八木自己选定见面的地点和时间,选定的地点还是有许多人的地方就证明了这一点。但是,八木为什么要到无人的停车场去呢? 八木那个时候到底看到了什么才决定离开呢?惟一合理的解释就是:一个认识八木的人把他叫走的,而且这是一个能让八木放下警惕的人。这个人把八木骗到停车场后将其杀害,然后又拿走了八木打算给桧山看的什么东西。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三枝从桧山那里知道加藤友理的事后,就和她取得了联繫。此后,加藤友理爽快地接受了警方的询问。在询问的过程中,加藤友理一直以沉着的语气回答警方的提问。友理所说的话和桧山的话是一致的。泽村和也在被害之前曾与旧友进行过联繫,并向其打听八木现在的地址,但是却没有告诉对方自己找八木的原因。 泽村和也对加藤友理提到过“真正的赎罪”这句话。 泽村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去找八木?八木是不是出于这个原因才要给桧山看“一个有意思的东西”呢?这其中的原因就是泽村和也、丸山纯、八木将彦遇袭的关键吧。 三枝轻轻摇了摇头。到处都是疑点,调查又回到了原点。不过,好在桧山贵志的嫌疑稍稍消除了一些。 “已经不远了。”长冈抬起充满血丝的眼睛。 三枝点点头。突破口看来只有他了。 丸山纯住的大楼在北区十条车站的旁边。从喧闹的商店街到住宅街只有一步之遥,丸山家的大楼是一座全新的米色建筑。 三枝他们走进楼门,按下楼门对讲机的按键。 “我是今天早上和您联繫过的三枝。” 自动锁开了。三枝他们乘电梯上到三层。 来到丸山家门口,一个打扮入时的女人把门拉开一条小缝,从里面打量着三枝他们,感觉好像是对待上门推销的人似的。 丸山家的客厅大概有二十张榻榻米那么大。三枝他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了好长时间,丸山的母亲才端着红茶和蛋糕回到客厅。虽然表面上招待得很丰盛,但是丸山母亲的态度却有些冷淡。 丸山纯打开客厅的门走了进来,三枝和长冈立即站起身来。 三枝使劲做出个笑脸。“知道你身体不好还过来打扰,十分抱歉。 我们只是有些话想问问你。” 丸山纯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他的脸上只有黑色的眼镜框显示着他的存在。 在母亲的催促下,丸山纯赶紧在母亲旁边坐下来,膝盖上的那双手微微颤抖着。 第44页 “你不用那么害怕。” 三枝本想消除对方的紧张情绪,不想丸山纯却像狮爪的小动物一样蜷缩着。 经过四年,对于丸山的这种印象完全没有变化。无论是泽村和也还是八木将彦经过四年时间都有了不同程度的改变,至少在外形上发生了不小的变化。但是丸山纯却和他在上中学时没有什么差别,瘦小的身体显得弱不禁风,除了眼镜之外丝毫感觉不到他的存在,还有他那种老实的表情也和从前一个样。当年,三枝在问他校徽在哪儿的时候,丸山脸上也是这样一副怯生生的表情。 “让他不害怕?这种说法简直太不讲理了!我们家小纯差一点就被别人杀了,到今天了吓得还吃不下饭。调查进行得到底怎么样了?”丸山母亲厉声问道。 三枝喝了一口红茶,禁不住嘆了口气。丸山纯被人从站台推下来以后,三枝曾到他住的医院进行取证。当时,三枝就碰到了这个难以对付的女人。由于丸山纯的妈妈当时歇斯底里的诘问,三枝根本无法向丸山问话。 “为了逮捕犯人,我们有话想问小纯。” “四年前我儿子只是被卷进一场杀人案,结果却招来对方的仇恨。你们还不赶紧把他逮捕归案。”丸山母亲愤慨地说。 丸山纯的妈妈应该知道,桧山贵志的妻子现在无论是抱紧自己的女儿或是慢慢地看着她长大都是不可能的了。而自己的儿子即使是被朋友带坏了,但是至少他也参与了犯罪。 “我们能和小纯单独谈谈吗?”三枝低着头客气地问。 “我在场的话会碍你们的事吗?”丸山母亲的目光变得非常的兇狠,“你们要是不让我在场的话,我就去找相泽先生说话。” 相泽先生——他指的就是丸山纯他们的辩护人相泽秀树律师吧。三枝在心里苦笑着。相泽秀树的养父相泽光男因为嫌疑犯的待遇问题对自己百般刁难,他还真是后继有人呀! “没有,没有,我们只是想核实一下情况。您就坐那儿吧,不用动。” 三枝无奈地探着身子对丸山说:“我们只问你几个问题,希望你能配合,我们想尽快抓住袭击你的犯人。一定要讲真话。” 丸山微微点了一下头。 “首先,我之前也曾就这件事情问过你,你从池袋的站台上掉下来前,身边有没有你认识的人?有没有人在背后跟踪你?” “我不清楚。有可能有,也可能没有。”丸山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 “站台特别混乱,我那天身体又不好……只想赶紧回家……” “泽村在被害前好像打听过八木的事情。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么?” 面对三枝的提问,丸山只字不语。 “你知道吧?”三枝重复问道。 “泽村只给我往家里来过一次电话。”丸山小声嘟囔着。 母亲用兇巴巴的表情瞪着丸山。 “是么?” “但是我没跟他见过面。我一拿起电话,那边就传来他的声音。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找到我的电话的。”丸山竭力辩解着。 “你和他都说了什么?”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问我知不知道八木在哪里?知道的话就告诉他。” “就这些么?你没问他为什么要找八木么?” “他很快就挂上了。我又不知道八木的地址,也不想和他们扯上关系了。” 丸山只有这句话说得比较有气势。 “泽村好像说是想赎罪?” “赎罪?”丸山吃了一惊。 “对。泽村好家是想为受害的桧山先生做些什么。我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你能想起什么来么?” 被问到的一瞬间,丸山畏缩地看了看他妈妈的脸。 “不知道。”丸山摇摇头。 “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吗?请你再好好想想。” 三枝用热切的眼神期待着。 “赎罪不就是道歉吗?向受害者的家人道歉,献上鲜花。” 三枝一边看着丸山的母亲,一边说。 “你向桧山的家人道歉了吗?” “没有……”丸山低下头,“可能会有那么一天吧。但是,我在心里一直在道歉,想对他们说‘对不起’。”说完,就哭了起来。 三枝觉得自己的问话失败了。对方的情绪被扰乱,这对问话会产生障碍。不过即使是这样,也要尽量从丸山和他妈妈的话中,挖掘出他们隐藏的情绪。 “够了吧?”丸山母亲向三枝投来敌视的目光。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三枝遮住丸山母亲投来的目光说,“你们那会儿为什么会去北浦和?所泽距离北浦和毕竟还是很远的。” 丸山一边摇头一边掩面大哭。 “不知道。我只是跟着八木他们去的。” 丸山母亲锐利的目光好像是在下逐客令,三枝他们只好离开了丸山家。 2 桧山望着挂在墙上的时钟,刚过十点钟。柜檯那里,店员们一个个都闲着。长长的暑假也已经结束,除了周末以外,在这个时间段里大家肯定是要闲得打哈欠的。 第45页 桧山给露天花园的植物浇完水,从大楼信报处那里取了邮件,就朝办公室走去。 打开办公室的门,福井正坐在办公桌旁边认真地读着什么书。这可真是罕见的场景,平时福井是除了漫画以外什么书都不读的。桧山认识他这么长时间也没见过他读书,看样子福井还很认真。 “你干嘛呢?” “干嘛呢?不是在学习吗?” 桧山静静地看着福井。 “学什么呢?” “我想成为福利专员,所以要考专业学校。但是,请您帮我保密。都这把年纪了还要考试,实在是丢人。”福井害羞地笑笑。 “为什么忽然想当福利专员了?” “为什么……”福井挠挠头,“不是想做个对别人有用的人么?”不知道他这种想法从何而来。桧山本来觉得他这种单纯的想法非常好笑,但是当他看到福井认真的表情时知道福井不是随便说说的。 “我到今天为止都没有成为一个可以让人依赖的人,父母也对我没什么要求,所以自己一直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是,最近忽然觉得这去不行。” “我一直很依赖你呀!”桧山说出了真心话。 “所以我才喜欢这家店。以后还要继续给您添麻烦,还请您多包涵。” 桧山一边看着福井,一边拆开手上的邮件。桧山把垃圾邮件扔进垃圾箱,又把电费单放在架子上。还剩下一个大信封,里面好像装着什么硬东西。用手摸摸好像是盘录像带。桧山原来以为是总店又寄来了新的辅导录像,但是信封上没贴邮票,看看里面也没找到寄信人的名字。桧山感到很奇怪。 休息时间结束,福井回去工作了。 桧山把门关上,从信封中取出一盘录像带来。信封里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录像带上也没有贴标籤。 桧山把录像带放入录像机,在一段黑白画面之后出现了一片模煳的绿色。画面晃得很厉害。 这是什么呀?——桧山朝电视机前挪了挪。盯着摇摇晃晃的画面看了一会儿,桧山有一种晕船的感觉。 这是什么呀?这盘录像带绝对不是专业摄像机拍的,好像是用家用摄像机拍摄的。而且拍摄的人技术相当糟糕。 桧山失去了兴趣,真想赶快关掉录像。 画面向上移动,拍的是远景。虽然不是很清楚,但是至少出现了一些景色。好像是在一片树林里,周围到处生长着郁郁葱葱的树木。 刚才画面中出现的模煳的绿色好像是一片草地。这段画面跳过去以后,图像又变得模煳了。 画面左右摇晃着,之后定在一点上,然后拉远。这么拙劣的手法,也不知道录的到底是什么。 桧山觉得眼睛有点累,就点了一支烟。吐出一口烟圈后,桧山的目光又回到电视画面上。 终于有人影出现了。录像画面中出现了三个人的身影。焦点慢慢定格,画面变得清楚起来。好像是孩子。三个孩子在树林中,背着书包背对着屏幕。是小学生,还是中学生?耀眼的阳光从树木的缝隙中倾泻下来,但是好像并不是夏天。三个人都是身穿牛仔裤,头带棒球帽的打扮。画面越来越清楚,最后可以看清他们身穿的半截袖衬衫的白、黑、红三种颜色。 画面随着少年们一起向左移动。走着走着,杂草就把少年们给挡住了,过了一会儿少年们又出现了。这时候,画面从刚才的黑白画面向左大概移动了90度左右,镜头一边对准少年们的侧脸一边放大。 桧山凝视着画面。 三名少年的面前站着一个人。与其说是一个人,倒不如说是一个幼儿。那个幼儿个头只到少年们的腰部,画面上的他一直在抹眼泪。是男孩还是女孩呢?从他戴着蓝色的棒球帽这一点判断,应该是男孩。 这盘录像带拍的到底是什么呀?桧山迷惑不解。是停了它呢,还是继续看?如果继续看下去的话,自己可能会后悔。画面上漂浮的冷气让桧山脸上直冒汗。 身穿白色半截袖衬衫的少年向前迈了一步,棒球帽下面还戴着一副眼镜。这名少年向眼前的幼儿伸出手来,手里好像还握着什么东西。 那个东西迅速晃了一下,好像是一把刀子。 少年好像是想做什么。看着画面,桧山觉得自己的心跳慢慢加快。幼儿一边哭着,一边慢慢拉下裤子。白衣少年在幼儿面前蹲下来。其他两人站在一旁拍着手。白衣少年把尖东西慢慢插入幼儿的下半身。 一瞬间,画面开始剧烈地晃动起来。幼儿发出惨叫,一下子跪在地上。刚才一直拍着手的两名少年现在都静止不动地站在原地。 桧山后背上冒着冷汗,不敢再直视画面。他拿着烟的手颤抖着,鸡皮疙瘩出了一身。 忽然有人敲门。桧山赶紧定下神来慌忙关上录像机。门开了,一名男店员探进头来。“休息一下可以么?” 桧山用嘶哑的声音答应着,并把烟掐灭在菸灰缸里,手心里直冒冷汗。 桧山回到家把爱实哄着后,轻轻关上门,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桧山觉得自己好像坠入了黑暗谷底。虽然他的身体已经很想休息了,但是亢奋的神经却在拼命抵抗着。 从看过录像带后桧山就一直在思考录像带的内容到底是什么。那盘录像带中录的是三名少年的恶作剧。不,绝对不是恶作剧那么简单。是对弱小的幼儿犯下的拙劣的犯罪记录。录像带中的幼儿和爱实差不多大。一想到那种情景,桧山就感到噁心。愤怒和憎恶的血液在身体里横冲直撞。 第46页 虽然不清楚理由是什么,但是这盘录像带应该是拍摄者寄给自己的。会不会是少年们的好朋友?当然,罪犯拍摄自己的犯罪记录加以收藏也是有可能的。但是从这个角度来说,与其说是主动拍摄还不如说是秘密拍摄更贴切。 到底是谁拍摄了这盘录像带呢?桧山无论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惟一能够肯定的就是录像中的三名少年好像是八木将彦、泽村和也和丸山纯。 桧山从书包里掏出那盘录像带,只是这一个动作已经让他感到毛骨悚然。之后,他又拿出加藤友理给自己的那张照片。 沙发后面有一台36英寸的电视机。桧山想,如果用大画面看的话,应该会更清楚。但是桧山却没有再次直视这些卑劣行为的勇气。 桧山站起身来打开卧室的门,看到爱实睡得很香后又关上门回到客厅。桧山咬了咬牙,把那盘录像带放人录像机。 3 车子停在明治大街的路边。 桧山低头看看手錶,差一点不到12点。车窗中射进耀眼的阳光。桧山眯起眼睛,望着左手边连绵的石墙。沿着崭新的石墙再往前走十米左右,就是学校的大门。 桧山掏出烟来点上火。由于学校还有后门,又不知道他从哪个门出来,没有办法桧山决定就在这里等了。 录像带到手已经有一个星期的时间了。对比友理交给自己的照片后,桧山确认录像带中的三个人就是杀害祥子的三名少年。 从少年们的外貌上看,这应该是在很早以前拍摄的。应该和友理交给自己的照片属于同一个时期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应该是在少年们杀害祥子前不久。 一边看着录像,桧山的脑袋里一边思考着八木的话。 ——我想给你看点有意思的东西。 难道八木所说的有意思的东西就是这盘录像带么? 想到这里,桧山意识到,如果这盘录像带果真是八木所说的有意思的东西,犯人应该在杀害八木后把录像带拿走了。桧山手里的录像带与少年们遇袭的事有关吗? 桧山不知道是不是该把这盘录像带交给三枝。如果这和少年们遇袭案件有关的话,那它应该是调查的重要线索。 但是桧山犹豫了一下。那个人把录像带寄给自己肯定有什么意图。 桧山觉得只有直接去问丸山纯,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办法。和丸山纯谈完话再把它交给警察也不迟。 桧山请求友理帮他弄到丸山的电话。友理向以前的朋友打听到了相关的信息。虽然没有找到他现在的住址,但是了解到了丸山现在就读的是哪所高中。 丰岛区的这所高中是一所新建的男校。桧山听见校园里的下课铃声。这所高中即使在周六、周日也有课。过了大概十分钟,穿着白色半截袖衬衫的学生们三三五五地朝校门走来。 桧山一边看着照片,一边瞟着便道。学生们穿过便道。桧山担心,距离这张照片的拍摄时间已经过去四年了,不知道是否还能认得出来丸山。但是应该还留有以前的一些痕迹吧。桧山瞟着走出校门的学生们,尽量不让自己显得太可疑。 桧山突然回了一下头。 桧山发现一个长相和录像带中十分相似的少年。半截袖衬衫中露出惨白的皮肤。这个苍白的少年全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警惕,现在正一个人走在路上。他没变。除了眼镜之外,他的脸上让人感觉不到别的东西的存在。他歪着嘴的样子和录像带中那个拿着刀子的少年的表情完全一样。 桧山下了车,混进便道上的人群中。周围的学生都在和伙伴愉快地交谈着。骚乱的人群中只有丸山是一个人走着。桧山心想,不用担心会把他跟丢了。 脸色苍白的少年过了十字路口没上大街而是选择了一条小路。也许比起在喧闹中孤独着,他更情愿在寂静中孤独着吧。这一点对桧山来说再好不过。 “丸山!” 拐进小路,桧山从后面叫住他。 突然被人叫住的丸山被吓得浑身发抖,他充满恐惧地慢慢回过头来。 “是丸山纯吧?”桧山问。 丸山回头看了桧山好半天。在他惨白的脸上浮现出一片难看的阴影。 桧山慢慢靠近丸山。丸山浑身颤抖着,就像一个在寻找洞穴的小动物一样,眼睛张皇地向左右两边张望着。 “没什么事,只想和你谈谈。” “救命!”丸山意识到自己没有后路,就想转身逃跑。 “我想问问你这盘录像带的事。” 丸山一下子停住了,他慢慢转过身来。 看到桧山手中的录像带,丸山像冻透了一样怔住了。 桧山在合适的地方掉了个头,朝池袋方向开去。 看见录像带,丸山乖乖地上了车。丸山坐在副驾驶座上,两只手放在膝盖上。他苍白的胳膊上感觉不到血管的存在,宛如一株插在花瓶里的植物。但是就是这样一双手用刀子刺入了祥子的身体。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想起了祥子的死,桧山突然激动得两手发抖,险些就控制不住方向盘了。 明治大街两边有许多小饭馆。桧山想,也许午饭时间在这样一个悠闲的环境下谈话效果应该不错吧。桧山又开了一会儿,找到一家卡拉ok的停车场后,把车停了下来。 也许是赶上周六下午这个时间,餐厅的前台到处是穿着校服的学生和住在附近的家庭主妇。等了不到十分钟,店员把桧山和丸山领到一间狭小的房间。两个人在沙发上相向而坐,桧山向店员点了两杯可乐。店员关上门走出去,房间里充满了令人窒息的空气。 第47页 眼前的丸山一直低着头。隔壁的房间中传来女高中生的歌声。可乐端了上来,但是丸山的视线始终盯着桌子上的一点。 桧山一直注视着丸山的举动。从他缺乏变化的表情中,很难猜测出他在想些什么。桧山心中非常平静,他有许多话想问这个少年,有许多想知道的事情。眼前的这个少年是看到祥子最后时刻的惟一的人了。 桧山的心中再次涌起了一阵憎恶。自己连想见祥子最后一面都做不到。如果可能的话,自己愿意守在祥子的身边,直到她的唿吸停止,意识渐渐模煳。即使是那么悲惨,桧山还是想看着祥子离去。祥子如此悲惨的临终一刻,在眼前这个少年的记忆中还残存着多少印象呢? “你想对我……做什么?”丸山恐惧地问。 “不打算做什么。只是有些话必须问你。”桧山让自己表情尽量显得平静。 “我要是不上学的话,妈妈会担心我,也许会报警的。”桧山还没来得及问他,反被他倒咬一口。 “你以后有的是时间。但是在学习之前你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情吧。” 丸山似乎是感到气氛过于紧张,双肩颤抖着蜷缩在角落里。 “对不起……对不起。”丸山哭了起来。 桧山望着他脸颊上滑落的泪水,不知道这是一般的生理现象还是他情感的自然流露。 “你还记得我妻子临终时的样子么?” 丸山双手遮面一边哭着一边点点头。 “你绝对不会忘的。你今后还会继续活下去。你今后会变成什么样的人?你绝对不能忘记我妻子最后的表情和痛苦,她的生命是被你们给夺去的。” 桧山吐出压抑在心中的感情,觉得自己头昏眼花。 “对不起……对不起……” 丸山的啜泣声在室内迴响着。 “你要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的提问。” 丸山的嗓子好像被什么堵住了,语调不淸地答应着。 “这盘录像带里的人是不是你、八木和泽村?”桧山把录像带放在桌子上。 “是……” “这是谁拍的?” 丸山摇了摇他的细脖子。 “但是你却知道录像带里的内容。你们对那么小的孩子犯下如此卑劣的罪行。这盘录像带到底是什么?” 丸山歪着嘴沉默着。桧山没有耐心等待他作出回答。 “明白了。”桧山站起身来,“我是在浪费时间。” 丸山抬头看看拉门要走的桧山。 “你想干什么?” “把录像带交给警察。” “等等!”丸山着急地说,“我不想那么做的!” 这是他头一次流露自己的想法。 桧山关上门重新坐到沙发上,盯着丸山的眼睛。 “我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转了学……”,丸山瘫软在沙发上,“刚一到班里就被同班同学欺负了。我整天都不想上学,在班里一个好朋友也没有。父母也不想在我这些事上操心,所以我就没把一直被欺负的事情告诉他们。小学毕业后大部分学生都要升中学,但是妈妈却想让我读私立中学。我觉得要是能考上的话,也是脱离苦海的惟一机会……但是没想到……” 丸山歪着嘴,好像这是全部的罪恶之源。 桧山虽然对这些话没有兴趣,但还是耐着性子继续听。 “在考试前的几天,班里那帮混蛋把我叫出去,说我目中无人,就把我打了一顿。还说像我这样的人无论走到哪里也是被人欺负的命,结果我无法集中精力复习导致考试失败。母亲也很失望。后来,我不得不在高中过了三年炼狱般的生活。一想到这些,我就想自杀。在那种情况下,只有泽村搭理我。以前我和泽村没怎么说过话,但是他有时候会找我一起打棒球。我很高兴。” 丸山的表情稍稍放松了一些。但是马上又歪着嘴说起来: “有时候我们两个人会一起玩,有一次在一起去打游戏时碰上了泽村的朋友八木,于是我们三个人就碰在一起。虽然八木在小学的口碑相当不好,但是我和他在一起玩的时候一点都感觉不到。和八木他们在一起以后,渐渐地就没有人欺负我了。有时候他们也找我要些钱,我觉得就当是交保护费了也无所谓。但是让我做那些事情……” 想起了可怕的情景,丸山阴着脸说。 “是八木命令你做的么?” “一开始是八木一个人把在航空公园玩的小孩带出来,搞恶作剧吓唬他们。” “为什么对小孩子那么做?要是你想像八木那样不学好,为什么不跟同龄人打架?” “我也不知道。但是八木肯定是恨那么大的小孩。” 桧山想起自己去八木家时,看到的八木的弟弟。继母只疼爱自己的孩子,根本不喜欢八木。四年前,八木的弟弟应该和录像带中的小孩一般大。八木渐渐地把长期累积的不满和憎恶都发泄在这些没有抵抗力的小孩子身上。 “后来,这种传言在当地流传开,连警察也开始关注起来。八木就命令我把孩子哄骗出来。我不想做那种事情,但是八木说如果我不去的话,他就再让我过上那种被人欺负的日子。想到这里,我就不敢反抗了。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做了那么丢人的事情。” 第48页 桧山估计,丸山说了实话的原因并不是出于愧疚感,而只是害怕警察拿到录像带。 “这盘录像带是谁拍的?” “我不知道。”丸山摇摇头。 “你知道有这么一盘录像带,是吧?你能猜到是谁拍的吧?” 丸山苍白的脸上血色全无。桧山相信他一定是在掩藏着什么。 “也许这盘录像带对你来说是不光彩的歷史。但是,录像带里还是有些很重要的东西。我认为它和泽村和八木被害以及你被袭击有着什么联繫。也许我还是应该交给警察。” “拍这盘录像带的人袭击了我?”丸山恐惧地看着桧山。 “这么想是很自然的。之后就交给警察去调查吧。” 桧山站起身来对丸山说:“你自己也要当心。”然后就装着要走。 “兇手在你太太身边……”丸山小声嘟囔着。 听到这句出乎意料的话,桧山回过头来。 “什么意思?” 看到桧山的可怕表情,丸山宛如一条缺氧的鱼,嘴唇使劲发抖。 “到底是什么意思?” 由于不能理解丸山话中的含义,桧山最后的一丝理性也消失了。 桧山使劲拽着丸山的衣领,把他按在沙发背上。 “你隐瞒了什么?快说!”桧山拽着丸山的衣领,情绪激动。 丸山开始抽泣起来。桧山松开双手。 “到底怎么回事?” “那件事发生前一周,八木收到了一个包裹。” “那件事是指祥子被杀么?” 丸山拼命点着头。 “包裹里有那盘带子,还有用打字机写的一封信和一张照片。” “照片?” “是您太太的照片。好像是在哪个公园里照的,还推着一辆婴儿车。” 桧山呆呆地望着丸山。丸山说的话他一句也听不懂。此刻的丸山在他眼中就像是个外星人。 “为什么会有祥子的照片?你别信口雌黄!” 丸山拼命摇着头。 “信上写着您家的地址。让我们把照片上的人杀死。否则他就复制录像带,送到警察那儿和父母的工作单位……” 桧山对这些想都想不到的话感到愕然。桧山茫然地望着丸山,两颊不住地抽搐着。 简直难以置信!竟然有人利用孩子们杀害祥子。祥子素来不和人结怨,周围没有人不喜欢她。那么上进、认真、随和的祥子怎么会有人想要杀她? 桧山耳边萦绕着丸山的哭声。自己还能说什么?难道他说的都是假话? “我不想干那件事。但是那两个人告诉我没有别的选择。” “这么说,这是个被胁迫的蓄意杀人案了?”桧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们宁可杀人也不愿意让人知道录像带的内容么?” “我们当时真被吓坏了。自己干的事被人拍了下来,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们是孩子啊!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了,比起那个恶作剧来,杀人的罪责更为严重。但是那个时候,只是害怕自己所做的事被父母和学校知道。脑袋里只是想着,该怎么办,该怎么办而已……” 桧山浑身瘫软,感到茫然无助。看着眼前哭个没完的丸山,桧山觉得自己的体温骤然下降。桧山对他们心里那桿秤感到战慄。当然,对幼儿犯下那样的罪行是难以宽恕的,但是为了隐瞒那个事实竟然就选择杀人,桧山不禁感到恐惧,他们的行为远远不是用“没长大”可以解释的。 但是桧山心中还有更为气愤的事,竟然有人利用这些没长大的孩子杀害了祥子。桧山对那个人感到极其憎恶:那个人没让自己的手沾上一滴血,就把全部罪责推给了法律意识淡薄的孩子们,也许他现在还在哪里过着逍遥自在的日子呢! “八木对我们说,反正我们也不认识这个女人,即使杀了她也不会引起警察的怀疑,于是我们就商量好一起逃学。因为不知道您做什么工作,周末下手的话怕赶上您在家,所以我们就在那天干了那件事。我们按信上写的地址找到了您家。八木拿了一把求生刀,我和泽村各拿了一把干活用的工具刀。” 桧山真想把两只耳朵堵上。 但是他办不到。他觉得一个自己在拼命逃避,而另一个自己却在拼命做着抵抗。 “我们到了您家以后,怎么也没有勇气按下门铃。无奈之余,我们围着您家走了一圈,发现您家有个院子,于是我们决定找个球扔进去,然后看看里面有什么反应。后来,我们几个就在附近的体育用品商店买了一个球。但是当我们翻过墙钻进院子,却撞见了您太太。当时我们都被吓呆了,于是就拼命解释说自己是进来捡球的。没想到您太太微笑着表示让我们进去,当时我心里简直难受死了。估计他们两个当时也是如此。但是八木和泽村还是没有脱鞋就进了屋子……” 哭着哭着,丸山弯下腰痛苦地要呕吐。从他捂着嘴的指缝中,类似胃液的东西流了下来滴在地板上。丸山难受得满眼是泪。 “我去趟厕所。” 丸山抱歉地看着桧山,弓着身子出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桧山一个人了,他的眼前变得一片模煳。自己一直想知道祥子临终前是什么样子,但是知道以后却觉得无异于火上浇油。桧山思绪混乱,实在不想相信这些话。但是一旦他相信这些话以后,所有的谜团就都能解开了。他至今一直想解开的那些疑问,就一下子变得明朗了。 第49页 少年们为什么大老远跑到北浦和去,泽村又为什么去打听八木的地址。泽村也一定拿到了这盘录像带,于是就想把事实真相向警察和盘托出。对他来说,这才是真正的赎罪。但是,这个想法却被那个真兇知道了,于是他就把泽村给杀了。而且,知道这盘录像带的另外两人后来也接连遭到他的袭击。 桧山现在终于明白八木对他说的“你要是恨我们就恨错人了”是什么意思了。 到现在一切都能解释通了。 但是还剩一件事不明白。为什么桧山会接到这盘录像带?到底是谁寄来的呢?会不会是杀害祥子的真兇寄来的呢?这很难猜测。寄录像带的人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桧山正百思不得其解,这时候丸山用手帕捂着他那张歪嘴回来了。 “四年前寄给你们的那盘录像带和信现在在哪儿?” “不清楚。”丸山摇着头,“可能八木后来一直保存着,也可能已经处理掉了。我接受辅导以后就再也没见过八木。” 桧山使劲思考着自己今后该怎么办。 “你是要找警察去么?”丸山小心翼翼地问。 桧山看了看丸山。那种想法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想法一自己一定要找到胁迫八木他们杀害祥子的真兇。也许,警察和法院还会和那时候一样,向自己隐瞒真实情况。但是,桧山一定要亲口问问他为什么非要杀害祥子? “不,我要去找胁迫你们的那个混蛋!”桧山回答。 “怎么找?” “我也不知道,”桧山觉得胸口很疼,“但是我一定要找出他来!” 桧山驾着车从池袋驶入川越街道。 虽然自己对丸山说要找到胁迫他们的兇手,但是桧山现在连一点线索也没有。总之,自己现在只有去那盘录像带的拍摄地看看,看看是否能在那个地方找出和祥子有关的人。桧山就把这个想法告诉丸山。丸山表示说他“很想帮忙”。也许丸山在想,如果让真兇继续逍遥法外的话,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还会遭到威胁。 桧山虽然不知道丸山能帮上什么忙,但是觉得他对案件线索多少还了解一些,而且现在能依靠的人也只有丸山了。于是,桧山就让丸山带他到拍摄录像带的现场去。 车子驶入浦和所泽弯道后,两边出现了辽阔的田园风光。前几天,桧山曾经跟美雪和爱实来过这里。但是眼前阳光灿烂的景色却和前几天看到的完全不同。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桧山突然觉得心跳加快。 和祥子有关系,又熟悉这片土地的,还了解少年秉性的人会是谁呢?——瞬间桧山眼前浮现出美雪的笑脸。不可能。桧山赶紧排除掉这个想法。 我在想什么呢!桧山骂自己怎么会怀疑到美雪身上?这种想法一瞬间消失了。 坐在副驾驶席上的丸山望着远处。 桧山寻着丸山的视线望去,在一望无际的田野上挺立着一座极不协调的建筑物。大学医院这样的现代化建筑好像是在居高临下地威胁着周围的景色。 桧山想起大楼看门人的话,丸山经常带着花到医院去看患心脏病的奶奶。丸山在奶奶眼里应该是个非常听话的孩子。但是这么好的一个孩子为什么会迷失了心灵的方向了呢?无论怎么被强迫,也不应该那样伤害幼儿,最后居然还杀了人。泽村平时也是个好孩子难道说丸山的心灵防御装置损坏了么? 身边的丸山还是定定地望着远方,双手放在膝头的书包上。桧山本想问问他奶奶现在是否还在世但是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小树林就在八木以前住的房子后面。这里覆盖了附近满是钢筋水泥的住宅街到处是一片苍茫景象。 桧山跟在丸山身后钻进铁丝网。两人踩着脚下的树枝和小草爬上斜坡。头上的树叶遮天蔽日。走在前面的丸山一边拨开树枝一边往前走。桧山想,丸山可能不知来过多少次了吧?所以尽管过去四年,丸山还是很熟悉这里。到底有多少孩子被他们盯上了呢?一想到孩子们恐惧的神情,桧山觉得自己简直都要窒息了。 在桧山看来他们三个人都是天真烂漫的少年。但是在被害的幼儿眼中,他们可能和恶魔没什么区别。对于这些幼儿来说,这些伤痕也许会跟随他们一生。对于少年们来说,他们曾经犯下的罪恶现在就是想挽回也无法挽回了。因为受到了别人的威胁就杀害了祥子这已经无可挽回,他们自己的人生大门也因此关闭。 桧山恐惧地盯着脚下看,但是这里没有留下胁迫者的任何痕迹。也许他现在正在黑暗中嘲笑着自己吧。 “就在这里。” 丸山站着的地方有一棵高大的松树,脚下长着齐膝深的野草。桧山环视四周,这里到处是树和草。 “我再也不想来了。”丸山歪着嘴,一边往后退着一边说。 桧山看看他说:“还是时不时过来看看好,不能忘记犯下的罪恶。” 丸山低下头。 桧山嘆了一口气,在这里似乎不太可能找到胁迫者的线索。 也许,桧山说的那些不现实的话只是想否定祥子是因为被谁仇恨而招来杀身之祸的想法而已。 桧山站在微暗的树林里,觉得好像是在做梦。但是他知道,无论是走出树林,还是从噩梦中醒来,祥子都不可能再回来了。只有一件事是真实的。 第50页 “干什么呢?!”突然,树林里传来男人的呵斥声。 桧山回过神来,朝声音的方向望去。 两个戴着钢盔的工作人员正拨开杂草朝这边走来。 “这是私人领地,闲人勿进!” “对不起。”桧山连忙低下头赔不是。丸山这时候也脸色苍白地呆立在旁边。 两个人掉头就跑,两名工作人员一直把他们赶到铁丝网外。 丸山打算在航空公园站坐电车回去,桧山于是开车把他送到车站。 车子在站前停了下来,但是丸山却没有下车。 “今天,我想去给您太太上炷香,行么……”丸山无力地说。 看着丸山,桧山犹豫不决。 “对不起,我今天还有点接受不了。” 丸山低着头下了车。 桧山目送着丸山朝车站走去,随后便开动汽车。 桧山看着前面汽车的尾灯眼前模煳了。桧山觉得自己现在还在被一种远离现实的感觉牵着走。只有心头难受的痛楚将他与现实联繫在一起。 第一次见到加害者后的感觉,桧山觉得只是再往伤口上撒一把盐而已。 自己到底期待着什么呢?自己到底想知道什么呢?桧山甚至并不觉得丸山的眼泪流得很虚伪,他心里只是感到一种无能为力的空虚他想知道的事实只会给他带来更大的痛楚。 为什么祥子非死不可呢?单是这一点就已经让桧山体会到现实带给他的新的痛苦了。 桧山觉得已经不想再去了解什么了。他只想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全部忘掉。祥子被什么人蓄意杀害的事实,桧山无法想像、也无法相信。 要是还不把录像带交给警察的话—— 也许,有人在背后推了自己一把?也许,通过这盘录像带,胁迫少年们杀害祥子的人就会浮出水面?也许,给自己寄来录像带的人是想请求桧山找到那个傢伙。 虽然不清楚对方给自己寄来录像带的意图,但是桧山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把那个逃离惩罚,至今还过着逍遥日子的狡猾的傢伙给揪出来。 4 回到店里已经七点过后,桧山赶忙钻进柜檯。店员们都低头干着手里的活儿,谁也没跟桧山说一句话。桧山觉得很无聊,就转身进了办公室。 福井和步美今天都休息。因为许多店员都想在周六、周日上班,所以福井选择在这一天休息。步美最近刚开学,每周只来店里工作两三天。他们不会从今天开始约会了吧?桧山想像着这个令人欣喜的情景,觉得疲惫不堪的神经也得到了些许放松。 桧山很想见到他们两个人。不知为什么,只要见到那两张脸,桧山心里就会很踏实。也许在他们两个人身上,也映出了自己和祥子的影子吧。映出了已经失去的,再也无法挽回的自己和祥子的那段时光。 闭店后桧山赶忙向绿色幼儿园跑去。 今天美雪也休息了。爱实因为一天没看见美雪,满脸的不高兴。但是,桧山心里反倒觉得平静了一些。桧山担心,如果美雪看到自己今天的表情,肯定会拆穿自己的心事。 回到家,桧山给爱实洗了澡又把她哄着,总算过完了这痛苦的一天。桧山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便倒在沙发上。 桧山一边望着餐柜上的照片,一边回忆着祥子的生活片段。祥子在高中一年级时来自己的店里工作,一直到她去世那天早上,总共陪自己走过了四年多的时光。桧山努力地回忆着祥子的轮廓,努力地回忆着她说过的话以及与她共同度过的时光。 但是,桧山觉得越是回忆祥子的事情,自己越是走进了一条死胡同。无论他怎么回忆,也想不到哪怕一丁点儿,祥子会被人仇恨的事情。 祥子绝对不是一个交友广阔的人。每天白天在咖啡店上班,晚上去学校上课,到了周六、周日,肯定是在店里上班,一天下来基本上没有自己自由支配的时间。因此,祥子的朋友也只限于店里的同事和她高中时的好朋友。但是,桧山怎么也想不出来在这些人中谁会是那个胁迫者。 而且,祥子因为工作忙碌和学习紧张不可能有很深的人际交往。就算是朋友也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平时应邀出去一起吃顿饭都是很少的。但是,没有人不喜欢祥子。祥子的善解人意和温柔是尽人皆知的。和朋友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完全是因为生活忙碌,这一点大家也都理解。 桧山拖着疲惫的身体走进爱实的房间。为了不把她吵醒,桧山悄悄地拉开柜门,在里面摸索着。终于摸到了,桧山把盒子慢慢拿下来,转身回到客厅。 桧山打开封存已久的纸盒子,里面保存着祥子的私人物品。四年前停止的时间都封存在这个纸盒子里:祥子使用过的记事本、贺年卡、书信、高中毕业时的相册、毕业证书、还有桧山写给她的情书。 桧山从盒子里取出五个记事本,上面记载着祥子从1995年到1999年期间的琐事。祥子收藏着自己从高中人学时开始一直到毕业后生下爱实后为止的所有记事本。 桧山打开记事本之前稍微犹豫了一下。虽说是自己已经死去的妻子,但是偷看别人的隐私终归不是什么正当行为。桧山一边在心里对祥子说着“对不起”,一边小心地打开一本1999年以后的记事本。 即使是从记事本中,也能看出祥子的态度有多认真。记事本的框框里整整齐齐地写着当天的安排。桧山一页一页地翻着记事本,每当看到“入学”和“毕业”这样的字眼儿时,心里就无限感慨。翻到5月的记事,五颜六色的笔迹跳人他的眼帘。5月8日,分娩。祥子还在周围用萤光笔圈出一个心形来。从6月到9月间有许多空白,到处都写着“妇科检查”和“工资”这样的文字。 第51页 桧山一直翻到最后的地址部分。祥子没有手机。在当今这个人人拥有手机的时代里,祥子却没有。可能是因为她觉得没有必要吧。但是用工整的字迹抄写的地址簿要比手机中的数据还要有价值。这里面大部分都是祥子在定时制高中的同学和咖啡店的同事。桧山把目光投向地址栏,这里没有住在所泽和狭山等航空公园周边地区的人。为了以防万一,桧山又查看了祥子的高中名簿,但是里面也没有和这个地区有关的人。 从1995年到1998年的四本记事本也和刚才的情况一样。桧山也都没有发现跟那件事有关的人。桧山没有放下心来,也没有失望,只是嘆了口气。当然,即使不住在航空公园附近,也不是没有犯案的可能。但是,桧山现在已经黔驴技穷,不知该如何揪出那个胁迫者来。 桧山再次失落地翻开记事本,突然发现一个难以理解的问题。在5册记事本的地址栏当中,都没有看到早川美雪的名字。以前,美雪确实曾经对自己说过,她和祥子在高中毕业后渐渐疏远了。但是从初中3年一直到高中入学的这段时间当中,也都没有找到美雪的名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是因为关系好,所以把对方的联繫方式熟记于心了么? 桧山暂且把这些小事放在一边,接着翻看起祥子的书信来。书信中大部分都是明信片。寄信人基本上都是祥子咖啡店的同事和高中同学。但是其中的五封明信片引起了桧山的注意。这些明信片的寄信人都是一个名叫小柴晴彦的人。从明信片上漂亮的草书看来,寄信人像是一个老者,地址是群马县吾妻郡。 在前四封明信片中,只是写了一些对祥子的简单寒暄,但是最后一封却写在一个黑色的框子里。 内人小柴正枝常年抱病卧床,终于8月4日早上5点12分辞世,享年62岁。 因内人长年抱病,我已对这一天有所准备。但是一旦面对妻子去世 的事实,我还是觉得通体乏力。现在她终于从长年的痛苦中解放出来,去世是神态安详。只是到临终时他也未能露面,对此我们很不甘心。 守灵仪式只有死者亲属参加。承蒙您在夫人生前对我们的关照,特此告知。 桧山看了看邮戳,时间是在平成十一年8月9日。 桧山久久地看着小柴正枝的死亡通知函。 虽然这不是桧山一直在找的东西,但是上面的文字却像磁石一样把他深深吸引住了。这是在祥子遇害前两个月时寄来的。尤其是“到临终时他也未能露面,对此我们很不甘心”这句话。 “他”应该是祥子知道的人,否则就不会用“他”这个词了。住在群马县吾妻郡的小柴和祥子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第二天是周日,又赶上大晴天,所以店里特别热闹。 和丸山见面以后,桧山一直没什么食慾。不过,三点过后,桧山还是勉强吃了一个丹麦面包。桧山觉得胃很疼。平时不好好吃饭,再加上经常喝有兴奋作用的咖啡,还经常性地抽菸,这可能是内脏发出的一个警告吧。昨天晚上桧山一直在整理祥子的私人物品,等忙活完了天已大亮,但是结果却是什么也没找到。 桧山把剩下的面包塞在嘴里,拿起办公室的电话听筒。星期日澄子应该在家吧。犹豫了一下,桧山还是按下了电话号码。 对澄子透露多少好呢?桧山很迷惑。如果问问澄子,也许能够打听到祥子的交友情况。但是怎么问好呢?总不能直接问她“您觉得谁有可能想杀祥子”这样的问题吧。澄子如果知道了案件真相,肯定会经受到打击的。这种痛苦自己承受就够了。想着想着,电话通了。 “啊,是贵志呀!爱实身体怎么样了?” “已经没事了。让您担心了。” “是么,那太好了!” 澄子的语气很开心。前几天,桧山把爱实生病和自己被警察怀疑的事情告诉了澄子。看来她还一直惦记着。 “下次休息的时候来这里玩吧!” “是,最近是要去打扰您。对了……”桧山顿了顿说,“在祥子认识的人中有没有一个叫做小柴晴彦的人?” “小柴晴彦?”澄子思考着,“是什么人吶?” “好像是住在群马县的吾妻郡。” 长时间的沉默。 “我没听说过……”澄子的声音变了。 桧山察觉出了澄子声音中的变化,于是立即改口说:“没什么,也不是什么大事。” “那个人怎么了?”澄子的语气很强硬。 “应该不是亲戚吧。昨天我随便整理了一下祥子的遗物,发现小柴写给她的贺年片。也不知道她和群马县吾妻郡的人是什么关系,觉得很奇怪。” “我们以前在那里住过。”澄子回答得很冷淡。 “啊?是么?” “那是在祥子很小的时候。我离婚以后就和祥子搬到这里来了。”桧山现在知道澄子不高兴的原因了。 “您知道小柴先生的电话什么的么?” “不太清楚。” 桧山听出澄子似乎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可能是因为她不想再提起生活在吾妻郡的那段日子吧。 桧山调整了一下情绪说:“最近我打算带爱实到您那儿去一趟。” 第52页 然后就了电话。 5 桧山和爱实从高崎站登上了三段式电车。吾妻线的车厢内空空荡荡的,桧山和爱实分别坐在桌子两边。爱实刚一坐稳,就从包里掏出糖果来放在桌子上。对于爱实来说,这次旅途就好像是去远足。 电车过了涩川,眼前迎来赤城山的壮丽景色。桧山对着窗外望了一小会儿,然后又低头在地图上寻找到小柴的地址。小柴住的地方离乡原车站不远。最近,桧山因为睡眠不足很少长距离开车。本想在电车上稍稍打个盹,却被眼前极为养眼的风景给吸引住了。 桧山和爱实在乡原车站下了车,然后经过吾妻川上的铁桥。眼前一片金黄色的稻田一直延伸到山脚下,远处可以看到星星点点的民居屋顶。 桧山拉着爱实穿过田间小路。正在田里干活的老人,好奇地打量着这两个人。 “请问小柴家怎么走?”桧山问老人。 “那边,就是那个红色的屋顶。”老人指着远处说。 在民宅聚集的地方,红色屋顶的房子显得很大,而在山脚下的却正好与之相反,红色的屋顶显得很小。桧山牵着爱实的手向老人道了谢。 “拜拜。”爱实向老人挥了挥手。“得走挺远的呢。”桧山小声嘟嚷着。 但是,爱实好像并不在乎路远。 “有小白兔吗?”爱实高兴地问。 “应该没有兔子。但是会有青蛙。” 桧山一边和爱实漫无边际地聊着,一边走在田间小路上。两人走上缓坡,一座圈着篱包墙的两层木制房屋出现在眼前。庭院内杂草丛生,农具散放在地上,看起来有点像废弃的房屋。 在这处充满寂寥感的房子里,丝毫感觉不到有人生活的迹象。看着眼前的景物,桧山猜测小柴可能早就不住在这里了。但是,院子里忽然传来了鸡叫的声音。 桧山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回应。房子四周一片寂静,耳边只能听到门板咯吱咯吱的声响。桧山又敲了一会儿门,里面还是没反应。然而,就在他放弃希望转身要走时,门开了。 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从门里探出头来惊讶地看着桧山,他的脸上满是疲惫。见到这个比房子还要老朽的老翁后,桧山站住了。 “您是小柴先生么?”桧山从书包里掏出那封信来,“我是前田祥子的丈夫。” 听到这句话,小柴展开笑容招唿他们赶快进门。 小柴慢吞吞的步子,让人联想起了上了发条的娃娃。桧山他们跟在小柴身后,来到一间和室。屋子里有发霉的味道。小柴把坐垫放在满是灰尘的榻榻米上,之后就转身进了厨房。 “您别客气。”桧山一边跟小柴客气着,一边小声训斥着倒在坐垫上的爱实。 爱实立即老老实实地端坐在桧山的旁边。 房间的角落里供着一处佛龛,佛龛旁边还摆放着糖果和小玩具。佛龛上摆着两张照片:一张照片上是位上了年纪的妇女,桧山估计可能是小柴的妻子正枝;旁边还摆放着一个小女孩的照片,照片上的人笑容满面,看上去和爱实年龄差不多。桧山感到非常惊讶。 小柴把一杯大麦茶和一杯橙汁放在桌子上后,又赶忙过去开窗通风。爱实一口气喝下橙汁后瞄着院子问桧山说:“院子里有小鸡,我能过去看看么?” 桧山尴尬地望着小柴。 小柴笑着点点头说:“去吧。” 爱实高兴得转身就往玄关跑去,根本没听见桧山嘱咐她别跑太远。 桧山面向老人坐好。 小柴突然深深地低下头说:“祥子的事我在新闻里听说了。因为我一直有病,也没能过去悼念她,实在抱歉。” “哪里,”桧山难为情地低下头说,“突然过来打搅您,我才应该向您道歉。” “妻子刚刚过世,我已经感到通体乏力了,后来又听到那么残酷的消息……”小柴的脸上布满了沟壑,“祥子和我女儿悦子一般大,所以我和妻子都把她当作自己的女儿。”老人向佛龛方向望去。 “和祥子一般大?” “20年前去世的。祥子家原来就在那边的竹林后面,两个孩子经常一起玩。我是年过四十才有的这个孩子,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院子里传来爱实的笑声,小柴眯起眼睛怜爱地望着爱实的身影。 “祥子住在这里时大概多大?” “差一点不到四岁。那件事发生后不久就和她妈妈一起搬走了。” “那件事?”桧山目不转睛地看着小柴。 小柴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冷冰冰的,脸上布满了乌云。 “您没有听说过么?”小柴自言自语似地问桧山。 “‘那件事’是指什么?” 小柴的眼神比刚才还要暗淡地望着佛龛:“有一天,我正在地里干活,祥子突然哭着向我跑来。我问她发生了什么事,那时候祥子还小,她只是不停地说‘小悦’、‘小悦’……然后就站在那里哭起来。我和妻子很惊慌,担心小悦出了什么事,会不会是玩的时候受了伤。祥子当时非常恐惧地指着身后的竹林。我和妻子就赶紧来到竹林里……” 第53页 小柴显得很痛苦,身体不住地颤抖着。 “走进竹林,我看到一处长着枯草的小山,后来我的心脏就停止了跳动一样。我和妻子拨开枯草,发现那里躺着一个小女孩。从她沾满血迹的衣服判断应该是悦子,但是她的模样已经难以辨认了。我真希望她不是悦子。她的脸好像被石头砸过,根本没法辨认……” 桧山倒吸了一口气。 小柴充满血丝的眼睛定定地盯着一点,仿佛他身体里勐烈的情感正在寻求一个栖身之所。 “我们真是笨蛋,竟然放松了警惕。这个宁静的小镇上从来没有发生过那样的事情。” “犯人抓住了么?”桧山好不容易才说出一句话来。 小柴点点头,眼神变得更加空洞。 “后来祥子对警察说了当时的情况。因为当时祥子还小,警察也很慎重地问了她很长时间。 “祥子当时正在自己家后院里玩,忽然听到竹林里传来了悦子的哭声,于是她就来到竹林里。进了竹林,祥子看到一个男人正在勒悦子的脖子,于是吓得转身就跑。据她回忆,犯人是个陌生人,自己只是看见他右手手背上有个形状奇怪的痣。警方根据这个重要的线索逮捕了犯人。据说犯人是别的镇上的一个中学生。” 小柴深深地嘆了口气,好像十分不甘心。 “除此之外我们就不知道别的了。因为犯人是15岁的孩子,所以不能给他定罪。警方什么都没对我们说,那个孩子也不用去法院或是拘留所。后来听说,他去了什么地方的管教所,反正是去了我不认识的地方。我知道的就是这些。” 桧山看着小柴脸上深深的皱纹,长年积累的苦闷已经像化石一般坚固。桧山想像得到小柴夫妇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桧山也是如此。从失去祥子的那一刻开始,桧山的时间就停止了。只有失去祥子那时的记忆还延续了下来。他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想思考。但是至少桧山还有爱实。看着爱实长大,和她一起共同度过的时光,这让桧山停止的时间又慢慢转动了起来。然而,小柴却连这么个寄託都没有。 桧山拿出了那张死亡通知函。 “这上面写的那个‘他’,就是杀害令爱的那个少年么?” 小柴点点头。 “您和祥子一直有往来么?” “不。但是有一天祥子突然来到这里,那时候她已经长大成人了。我不知道祥子为什么回来,她祖母和父亲过世时她都没回来过。可能对于祥子来说,这里都是些难过的记忆吧。所以,那时她突然回来,我感到非常惊讶。” “她一个人来的么?” “对。”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到底是哪年记不清了,但是是在4月份。祥子说她从那年春天开始上高中。” 桧山想了想,祥子读高中是在1995年。于是他接着问:“祥子来干什么?” 小柴摇摇脑袋。 “不知道。如果她父亲和祖母在世的话还可以理解,但是她们家已经没人住了。那天晚上她住在我们家,还给悦子上了香。祥子又帮着做晚饭,又给我揉肩,陪我们孤苦伶仃的老俩口聊天。那天晚上我特别高兴,觉得好像自己的女儿回来了一样。那个时候我妻子已经生病卧床,因为失去悦子我们老俩口都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可能看上去显得很苍老。为此,祥子感到很痛苦,非常担心我们夫妇俩。” 桧山心中涌起一股热潮。果然是这样,祥子对谁都那么好。 “祥子还问我犯人怎么做才能让我的心里好受一点。我很感动,祥子真的长成一个善解人意的大姑娘了。” “您是怎么回答的?” 因为都是犯罪受害者,桧山想听听小柴的回答。 “没有什么能治癒失去悦子带给我的痛苦。那件事发生后,我和妻子痛苦地生活了十几年。我妻子可能已经意识到自己活不了多久了,就说想在自己闭眼之前见见杀死悦子的兇手。我很理解她的感受。现在就算见到他了又能怎么样呢。只不过想让他在悦子的遗像前双手合十,向她道个歉而已,至少我想在有生之年看到这一幕。不然的话,等我和悦子在天堂相遇时该怎么向她解释呢。祥子听了我妻子的话后大哭起来,她安慰我们说对方一定会来道歉的。” 桧山认真地听着小柴的话,使劲地点了点头。即使自己那会儿还不认识祥子,但是桧山眼前也能清晰地浮现出祥子的轮廓。桧山能够从小柴的话中窥见自己认识的那个温柔的祥子。 可能是说累了,小柴疲惫地咳嗽着。 “您没事吧?” “今天意外地来了很多客人。” “在您这么疲劳的时候来打扰您,非常抱歉。我们也该告辞了。”桧山站起身来给两人上了香,然后带着爱实离开了小柴家。 桧山他们一边在山路上散着步,一边朝车站走去。距离下一趟电车来之前还有将近两个小时。桧山拉着爱实的手,走在夕阳西下的山路上。 在这里也找不到胁迫者的线索。这次访问后桧山的疑问变得更多了。为什么祥子会忽然回到小镇上来?回到这个给幼年的她留下伤痕的地方?连父亲和祖母过世的时候祥子都没回来过。是什么原因让她回到这个她一直很避讳的地方呢? 第54页 夕阳把山路染成一片红色。虽然桧山有点失落,但是因为看到了祥子小时候看过的景色,心里还是觉得热乎乎的。 桧山看见前面有个人影。那个人双手合十弯下腰,然后又站起身来离去。 桧山他们又往前走了一会儿,看见路边有个地藏菩萨的石像,旁边还放着刚才那个人供在那里的鲜花。 桧山弯下腰看着爱实。 “爱实,给地藏菩萨上点巧克力吧。” 爱实看着地藏菩萨陷入沉思。 “好吧。地藏菩萨喜欢巧克力豆么?” “啊,爱实不是很喜欢么?”桧山笑着说。 爱实把巧克力放在地藏像前。桧山虔诚地合上双手。爱实也模仿桧山合上双手。 桧山站起身来,突然发现前面那个人影停住脚步,正向自己这边望着。 桧山盯着那个人影看了许久,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桧山先生!”贯井惊讶地叫着。 “哎呀,我真是吃了一惊。桧山先生的妻子也是这儿的人,而且还是那起案件的目击者。”贯井看着反光镜说。 桧山坐在后排座位上,看着反光镜里贯井兴奋的面孔。遇到贯井后,桧山决定搭贯井的车一起下山。前些天,桧山因为没帮贯井新书的忙感到有点对不住他。但是贯井好像完全没把那件事放在心上,现在还和爱实玩着接龙游戏。贯井说要把他们送到山下的车站去。 “贯井先生您到这儿干什么来了?” “採访。之前跟您说过的。我和社会学学者宫本要出一本对话集。为了写这本书,我阅读了大量的少年犯罪的报导,后来从中得知了这件事。” “每一件都要这么调查么?”桧山向他投去敬佩的目光。 “不。但是这件事很吸引我。” “吸引您?” “已经是20年前的事情了,而且兇手是个少年。几乎没有什么相关资料,我只能向相关人士直接询问案件真相,才这样东跑西跑的。” “那,您都了解到什么了?” “啊,这个……”贯井停顿了一会接着说,“当事人说这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特别是对杀害悦子的兇手本人而言。” “兇手现在怎么样了?” “出了管教所以后去了学校,现在像平常人那样工作着。” 贯井苦涩地嘆了口气。 桧山再次对司法的不公正感到愤怒。杀害了幼儿的少年,因为《少年法》这张挡箭牌,居然安然地活到今天。直到今天也没有到小柴夫妇那里露过一次面,难道他真的就这么消失在竹林里了吗? “还没有过去。对于被害者家属来说,他们的痛苦还没结束。” “是啊,”贯井嘆了口气表示理解,“做这份工作真让人沮丧。” 桧山想起了小柴因苦闷而生出的深深的皱纹,被害人的痛苦没有止境,罪犯们的自责就应该没有止境。 “马上就到车站了。”贯井看着反光镜说,“算了,我还是把你们送回店里吧。”说完,就掉转了方向盘。 爱实靠在桧山身上,已经睡着了。 “给你添麻烦了。”桧山对贯井表示感谢。 车子沿着山路前进。桧山看着自己映在车窗上的沮丧面孔。贯井一直沉默着,似乎也很疲劳了。在黑暗中,车内的气氛变得更加沉重。 “当个艺人不好么?” 桧山为了扭转气氛,找了个轻松的话题。 “啊?”贯井被他突如其来的问话吓了一跳。 “如果不从事这种无聊的工作,比作家好的工作不是有许多吗?比如进入演艺圈或是体育圈什么的。” “不凑巧的是我没那个天分,”贯井苦笑着,“其实我以前也没想当作家或是记者。” “那您怎么做上了现在的工作?” “以前我是法务教官。”桧山吃了一惊。 “你知道什么是法务教官么?” “知道。就是少管所和少年鑑别所的看守。” “看守这种说法不太贴切,”贯井看着反光镜笑着说,“看不出来么?” 桧山点点头,看不出来。确实,贯井虽然说自己是作家,但是怎么看都像是从一个大机构里被裁员的男人。 “大学毕业后,我就被分配到枥木一家少管所。” “那后来为什么不干了?” 桧山觉得很奇怪。法务教官按说应该是国家公务员。从贯井现在的打扮上看,怎么都看不出他身上有生活安定的影子。 “这个,原因很多……”贯井含煳其辞地说。 听了贯井以前的工作,桧山刚刚对他产生的一点好感也消失了。 贯井是站在保护犯人的立场上的。桧山在若规学校时就感觉到,两个集团之间表面上只是隔着薄薄的一层纸,但是实际上却横着一条鸿沟。 “那贯井先生也是保护派啦!”桧山挖苦地说,“相信少年有可塑性,无论他们犯了什么严酷的罪行,都不惩罚他们,还觉得有必要对他们进行重塑教育。” “我认为是这样的,”贯井静静地点了点头,“我觉得自己的工作有使命感。” 第55页 对于贯井的回答,桧山报以冷笑。 “那么,受害者家属失去亲人的心情,贯井先生应该无法理解了。想把犯人大卸八块的愤怒,您肯定也理解不了。” “可能是这样。那会儿我眼前全是孩子们的身影。我只考虑如何让这些进入少管所的孩子们改邪归正,怎么把他们教育成能够适应这个社会的大人。事实上能够带给少年们快乐的事情有很多。通过生活上的指导和教官们的努力,是可以让那些因为犯了错而感到恐惧的少年们重新获得对人的同情的。每当我看到他们的身影,就能感到从事这个工作的意义所在。” 桧山辛辣地嘲讽道:“那您不是没有必要辞职了么?” “后来一名16岁的少年来到少管所,他是因为伤人致死的罪责进来的。这个孩子和同年级的人殴打一个同班同学,打着打着那个同学就死了。看这个孩子没有装腔作势,也没有坏孩子的感觉,怎么看都是生活太优越、被惯坏了的一个小少爷。可能是打着打着就打过头了吧。到了少管所以后,可以说他是非常模范的。他在生活态度上没有问题,而且我注意到他对那件事也进行了反省。当时我就想,这个孩子应该没问题吧。虽然多少绕了点远,但是回到社会以后一定能改正。” 桧山听着贯井的话,当时就想要下车。果然是这样,这个傢伙只看到了犯罪少年的未来,但是却置那个遇害少年和他家人的痛苦于不顾。 “后来那个遇害少年的父亲也不知道从哪儿查到了少管所的地址,就找上门来。那个父亲说想要见一见那个少年,想知道他现在接受的是什么样的教育,还对我进行了责问。但是少管所却不同意他的请求。少管所是把少年和被害人的问题分开考虑的,我自己也认为这对那个少年的自新不利,所以就拒绝了他的请求。” 桧山看着窗外的夜色,根本没听他在说些什么。 “后来少年离开少管所,听说他决定復读高中。那个时候我完全沉浸在自我满足之中。不过,不久之后,我就听说少年被那个父亲给杀了。” 听到最后一句话,桧山凝视着驾驶席上的贯井。 贯井继续说:“那个父亲在一个集市上看到了返回当地的少年。一看到他,那个父亲就从家取了把菜刀,当场就把少年砍死了。我对这个父亲愚蠢的行为感到愕然。这个父亲把一个充满无限可能的人的人生给毁了,不仅自己因此成了杀人犯,他的家庭也因此破碎了。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原谅这个父亲在法治国家中进行的报復行为。” 桧山想起贯井在电视上对自己评论的冷淡态度。 “国家如果不能给他们惩罚的话,我想亲手杀死他们——” 贯井原来是想阻止自己办那样的傻事。贯井一定是在担心如果自己真做了那种事会怎么样?被撇下的家人会怎么样? “我去旁听了那个父亲的公审,真想亲眼看着那个父亲出庭。但是这种情绪在审判一开始就被粉碎了。我还是头一次在法庭上听到失去独子的父亲如此悲痛的心情。这个父亲的家庭在失去儿子时就已经破裂了。支持这个家庭存在的那根柱子就是他再也回不来的儿子。即使是这样,这个父亲和孩子的母亲还是强忍着愤怒和悲伤活了下去,拼命寻找着能够抚慰自己心灵的东西。那就是和少年见上一面,了解到他现在是如何反省的。但是这个父亲却没能做到这一点。后来他在集市上看到那个兴高采烈的少年,终于无法抑制自己的愤怒,于是便起了杀意。那个时候我才明白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是我自己。我自己总是只考虑少年的事情,而忽视了被害人的存在,少年们真正的新生根本无从谈起。” “这就是你辞职的理由么?” “大伙都在努力工作着。对于犯罪少年实施教育绝对是必要的。少管所里也在进行各种各样的矫正教育。但是,少管所里的教育却有所欠缺,那就是:需要让少年们明白他们欠被害人的感情债、对被害人和被害人家属的赎罪教育以及很好地将这些传达给被害者一方的机制。” 桧山也有同感。杀害祥子的加害者现在作何感受,到现在为止自己还是一无所知。如果桧山早一点知道泽村和也的负罪感和孤独感,自己的痛苦和仇恨也许能有所缓解。 贯井苦笑着。 “看起来你的观点也不明确。既不是严罚派也不是保护派。” “听了被害人的话,对旧《少年法》中存在的问题我深有感触。旧《少年法》中,连被害人的知情权这样的基本人权都无法保证。另外,还有赎罪感不足的矫正教育。不过,我对单纯强调少年人权的保护主义以及主张严罚少年的观点都存在着疑问。对于孩子的教育十分必要。少管所和少年劳改所的理念是完全不同的。从今天的劳改制度来看,对少年进行严惩,让他们进入少年劳改所,就等于是自新。不对少年们实施教育,只是对他们进行惩罚和劳役,这样的话即使在里面关上数十年,有朝一日少年们还是会返回社会。这意味着什么,桧山先生您是明白的吧。因此,双方的观点无论如何也难取得一致。我认为那个时候更有必要探讨一下这个问题。” “探讨什么?”桧山问。 第56页 “就是您现在最想了解的东西。” 桧山确实觉得欠缺着什么。在修改《少年法》之前,严罚派和保护派争论时感觉到的一种不协调。一方像鹦鹉学舌那样不停重复着保护孩子的人权,另外一方则是被“不要纵虎归山”这样的感情论所支配。那个时候确实有什么东西被忽略掉了。桧山思考着。然而在汽车到达目的地之前恐怕不能细说了。 车子在店门口前停了下来,桧山摇醒了熟睡中的爱实。 店里的捲帘门半开着,步美两手拎着垃圾袋从里面走出来。走在后面的福井也拎着垃圾袋。福井伸手过去,想帮步美一把,却被步美闪开了。 桧山看着步美冷淡的态度摇了摇头。猜测他们会不会是吵架了。 “太谢谢了。”桧山下了车对贯井表示感谢。 “威尼熊,拜拜。”爱实朝贯井挥挥手说。 桧山的口水差点喷出来。真佩服女儿的想像力。 坐在驾驶座上的贯井也朝爱实挥了挥手。 桧山问贯井说:“喝杯咖啡怎么样?” “你请客就喝。”贯井笑笑说。 “要是你不嫌弃喝剩下的。”桧山笑着说。 爱实睡得很沉。桧山回到客厅的沙发上,一边喝着啤酒,一边揉着小腿。今天走了一整天,还跟着爱实到处跑,明天估计浑身都会酸痛酸痛的。桧山觉得这次旅行让他的脚和大脑都变得很沉重。祥子幼年时期的悲惨经歷是一个疑问。就是回到家里,那个疑问还是萦绕在大脑中不能释然。 祥子为什么会突然回到小镇?回到她亲眼看着自己的朋友被残忍杀害,给她留下可怕回忆的那个小镇。祥子因为讨厌那里而不想回去,甚至连自己的父亲和奶奶过世时都没有回去过。也许是长大以后想看看自己小时候住过的小镇上的风景?也许是有点心血来潮?也许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是,桧山还是觉得祥子那个时候可能遇见了什么事。桧山并不十分了解祥子高中时期的经歷,因此无法从中找出胁迫者的影子来。这也就是他为什么会抓住祥子初中时期不放的原因。 澄子应该知道那件事情吧。桧山看看墙上的挂钟,朝电话走去。 拿起电话的一瞬间,桧山头脑里掠过自己可能会遭到拒绝的念头。 自己在打听小柴晴彦时就遭到过澄子的拒绝。她并不是不想提起离婚前的生活,而是害怕提起那个可怕的回忆吧。 澄子知道祥子后来回到小镇的事么? 桧山一边想着,一边按下了快捷按键。 “啊,是贵志啊,怎么了?” 澄子的语气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其实今天我带爱实去远足了。”桧山尽量找了个轻松的话题开头。 “我想让爱实看看祥子小时候住过的地方。真是漂亮极了。” “是吗……”澄子压低了声音。 “我去了小柴家。顺便答谢他对祥子的诚意。但是听说了那件事后我真是吓了一跳。”桧山平静地说,“祥子从来没对我说起过。” “祥子不想回忆起那个可怕的经歷。光是想起那件事她就会很不安,甚至还会感到恐惧。加上离了婚,我们就不在那里生活了。虽然我婆婆和前夫还住在那里。” “祥子成年以后也是这样么?” “对……”澄子无奈地说,“现在不经常说起心理障碍这个词么?即使成年了也不愿意再想起那些事实。所以我们家一直很避讳那件事和那个小镇。所以才没对你说过……” “但是祥子后来还是回去了呀?” 澄子没有回答。在长时间的沉默中,只能听见她调整唿吸的声音。 “您不知道么?刚上高中的那年春天,祥子去了小柴家。回到那个连想都不愿想的小镇。” 听筒里传来沉重的嘆气声。 “祥子为什么回到那里?初中毕业时,祥子好像是碰到了什么事。” “什么都没发生。”澄子的语气中夹杂着愤怒。 “求您告诉我,这非常重要。” “我不知道。什么都没发生。”澄子遮遮掩掩地说,“你今天真奇怪,你到底想打听什么?” “我很忙,挂了。”桧山刚想要催她回答,却被澄子无情地挂上了电话。 桧山放下听筒,望着天花板。 祥子在上高中前果然发生了什么事。桧山对自己模模煳煳的猜测更加确信不已。 6 福井把捲帘门放下一半,一边嘆气一边做着扫除。桧山在柜檯前计算着营业额,现在只得放下手里的活看着福井。今天本来想早点回家的,福井这个样子不知要拖多久才能干完活。 “福井,怎么了?打起精神来呀!” “店长……”福井失落地看着桧山说,“真不知道女人是怎么想的。” “你和仁科吵架啦?”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突然就不理我了,老是躲着我……我没做什么让她生气的事呀!” “可能只是因为学习紧张吧。” 说起来,桧山最近也注意到步美不太对劲。步美休息时间也不学习了,总是坐在椅子上看着墙发呆。可能是因为上完课再过来打工,觉得太疲劳了吧。 第57页 “你没听说过么,‘女人心,秋天的天’,等你下次见到她时又没事了。” 催着福井干完活,桧山赶紧向绿色幼儿园赶去。 昨天跟澄子打完电话,桧山又检查了一遍祥子的遗物,重点看了祥子读初中时的东西。但是,除了毕业证书以外什么都没发现,甚至连毕业纪念册都没有。 只有去问问美雪了。祥子跟美雪关系不错,很可能会把自己的烦恼什么的对她说。也许还能问出祥子忽然改变想法回到小镇的原因也说不定。 即使美雪不知道和胁迫者直接相关的事情,只要能从中获取到一些线索也可以。 桧山抬起头,快步朝幼儿园走去。 桧山赶到幼儿园时,屋子里一半的灯都关了。在半明半暗中,美雪正在桌子上忙着什么活。 “您来了!”看见桧山来了,美雪赶紧站起身来。 “爱实睡了吗?”桧山换上拖鞋进到屋里。 “睡了。”美雪笑着说。 桧山看了看裹着毛巾被的爱实,高兴地想,要是爱实醒着就没法问美雪了。 美雪的视线重新回到手里的毛衣活儿上。 “不知道能不能在圣诞节前完成。”美雪苦笑着说,“还是第一次织毛衣,要是给爱实织的这件成功了,明年我再织件大的。” 看着美雪,桧山不知从何说起。问她什么呢,怎么问呢,问到什么程度呢?桧山脑子里只有这些。如果告诉美雪说祥子不是因为突发案件死去的,而是有人通过狡猾的计划蓄意杀害的,美雪能否接受呢? “你和祥子认识了多久?” 突然被桧山这么一问,美雪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想了想说:“从初中二年级开始,一直到初中毕业我们都一起上补习班。之后只是偶尔见一次面……” “上初中的时候,祥子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烦心事?比如说,在学校交的朋友啦,人际关系什么的。” 美雪看看手里的毛衣又看看桧山,然后不假思索地回答:“也没说什么。无非是今后的前途啦,将来想做什么之类的。” “美雪老师,祥子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什么样的女人……桧山先生不是应该更清楚这一点么?为什么忽然问我这个?今天您可有点怪。” “我和祥子认识了四年。但是基本上都是店长和店员的关系。祥子会不会还有我不知道的一面呢?” 桧山觉得自己没把真实想法表达清楚,但是又没有勇气把真实情况告诉美雪。也就是有人因为仇恨祥子而蓄意杀害她的事情。 “如果您知道祥子另一面的话,请您务必告诉我。”桧山努力地说下去。 “知道又怎么样?”美雪好像在遮掩什么。 桧山察觉到美雪话中的愤怒和不解,有些退缩了。 “确实,和您在一起的四年并不是祥子的全部。但是您知道了祥子的另一面又能怎么样呢?我在祥子的守灵仪式上不都已经告诉您了么,所以还是请您继续向前走吧。祥子已经不可能再回来了。无论您怎么收集祥子的回忆,她也不会回来了。” 桧山呆呆地站在那里。美雪辛辣的话直戳自己的胸口,但是桧山没有生气。看到美雪掉下眼泪,桧山想自己对美雪的伤害可能更深吧。 “美雪老师您怎么了?” 看到爱实醒过来了,美雪赶紧哄爱实说:“没怎么。爸爸来接你了。” 桧山朝爱实笨拙地笑了笑。 第二天,桧山从大宫站下车后两只腿感觉很沉。昨天跟美雪吵架后事情还没过去,爱实还总是问自己为什么大人聊天小孩没份。 打开幼儿园的门,别的保育员出来迎接爱实。桧山既没有感到不安,也没有感到放松。 脱下鞋子,爱实朝站在屋子里面的美雪跑去。 “美雪老师,早上好!” 美雪像平常一样微笑着迎接爱实。 美雪看到站在门口的桧山后,和他轻轻打了个招唿就把视线转到别的地方。 “孩子拜託您了!”桧山和身边的保育员说了一句就关上门出去了。 走出幼儿园所在的大楼,桧山边走边用手机给店里打电话。 福井对他说只要在中午以前到店里来就可以。 桧山从大宫到川越一共换了两次车,最后从上福冈线下了车。 桧山很快就找到了祥子读过的初中。 穿过篱笆墙,桧山看到校园里身穿运动服正在跑步的学生们。这里就是祥子的初中。桧山决定进去看看,也许在这里能碰到祥子以前的同学。 桧山在学校正门的便道上等了一会儿,铃声一响他就从正门熘了进去。刚上完体育课,正门聚集了许多正在换鞋的学生。桧山叫住了其间一个身穿运动服的体育老师。 桧山先向他说明了自己的身份。然后又拿出祥子的毕业证书和自己的身份证明,言简意赅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桧山告诉他自己死去的妻子是这所学校毕业的,本想通知妻子以前的朋友参加葬礼,但是自己又弄乱了妻子的同学名簿,所以想看看妻子的毕业纪念册。没想到体育老师很爽快地答应了,并把桧山带到接待室。 在接待室等了一会儿,体育老师把毕业纪念册拿了出来。 第58页 “我给您复印一份,是哪个班的?” “这个……”桧山不知怎么回答,于是便翻开纪念册一页一页地找起来。 桧山翻看了学校各个班级的照片,照片中毕业生们摆着各种各样的pose。也许这里还有那个对祥子怀恨在心,胁迫少年们去杀人的傢伙吧。不一会儿,桧山就看完了五个班的纪念册。 但是里面并没有前田祥子。桧山觉得很奇怪,就又看了一遍女生的照片和名字。 “没有。”桧山对体育老师说。 “是95年毕业的。” 没错,毕业证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平成七年毕业的字样,也就是1995年。 “我去问问其他老师。”体育老师说完便离开了接待室。 屋里只剩下桧山一个人,他的心里开始感觉到一丝不安。 过了两点,美雪来到桧山的店里。 过了中午的用餐高峰,店员们正在轮番休息。桧山则站在柜檯那里。 “我是来为昨天的事情道歉的……”美雪低着头说。 桧山出了学校以后就觉得自己难受得透不过气来。“出去走走吧。”桧山对美雪说。 两个人穿过冰川神社前的马路朝大宫公园走去。 “昨天对您说了不敬的话,对不起。”美雪低下头,“我太任性了。对于您来说,祥子到现在依然是您最心爱的人,也是爱实最心爱的母亲。” 桧山抬头仰望着万里无云的天空,街边树枝上的叶子随风颤动着,他忽然觉得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您要是想知道的话,我会尽量把祥子的事情……”美雪的话一点一点煽动着桧山的不安。 “你为什么要骗我?” “啊?”美雪呆呆地看着桧山。 “请你告诉我真实的情况。” “什么真实的情况?”美雪佯装不知。 “祥子从没和您一起上过补习班。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到底是什么……我和祥子是在补习班认识的。” 美雪使劲做出个笑脸,但是语气却不是很坚定。 “不可能!”桧山生气地说:“祥子初中三年级基本上都是在女子少管所度过的。” 听着桧山的话,美雪睁大了眼睛。 “祥子到底出了什么事?”桧山诘问道。 这是祥子的中学也没告诉自己的事。后来,那个体育老师脸色发沉地回到接待室,然后告诉桧山说祥子因为什么案件被送到了少管所。祥子的毕业证书是校长寄到少管所去的。学校应祥子母亲澄子的要求,就没在毕业纪念册上刊登祥子的名字。 后来,桧山又向体育老师询问祥子到底出了什么事,对方只是含煳地说那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自己不太淸楚,然后便站起身来。 “美雪老师应该是知道的吧?而且,你为了隐瞒这件事到现在还在撒谎。” 美雪表情很坚定。“就算是这样,又能怎么样?您知道祥子的一切就满意了么?谁都会犯错误的。现在返过来侦查这件事又能怎么样呢?” “我想知道真实情况。不,是必须知道!” “为什么?”美雪气愤地说,“这种事是谁都不希望发生的。” “我必须找到杀害祥子的真兇!” 桧山把听完丸山的话以后郁积在心里的感情一下子释放了出来。 美雪不解地瞪着桧山。 “杀害祥子的真兇,你在说什么呢?” “那件事并不是突发案件,是有人怀恨祥子而指使少年们干的。” “不会吧……”美雪无法相信桧山所说的一切,往后退了两三步。桧山的话就像一阵强风勐烈地袭击着她的心灵。但是美雪的意志还是没被摧垮,她蜷着身子全力抵抗着强风。美雪依然缄口不语。 “我想亲手抓住犯人!如果不这样做的话,祥子是不会瞑目的。”桧山继续诘问美雪。 美雪无力地摇了摇头说:“祥子不想我这样做。她不让我告诉你。” “是什么事?”桧山抓住美雪的肩膀使劲摇晃着问,“告诉我” 美雪挣脱了桧山的手,向后退了两三步,然后张开苍白的嘴唇说: “祥子杀了人。” 7 星期六的下午,美雪的心情很糟糕。 12点以后美雪走出学校大门,穿过宽敞的航空公园。在这条街上生活,天空都变得很辽阔。今天湛蓝的天空中万里无云,一对对的情侣们还有许多带着孩子的家长们都沐浴着阳光,开心地在公园里散着步。 穿过公园,美雪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忧郁起来。住在国道两边整天都得闻着汽车尾气,阳光也被国道两边的榉树给遮住了,美雪的家终年见不到阳光。但是真正让美雪忧郁的是父母的不和。 美雪家经营着一家洗衣店。一层用作洗衣店、厨房和客厅。美雪和父母以及祖母四口人则住在二层。 一进门,美雪就看见正在店里干活的父母在吵架,两个人正因为什么事情而争执不休。美雪快步爬上楼,冲进自己的房间,但是楼下还是传来高低音交错的怒骂声。美雪再也忍受不了了,她把书包扔在地板上,脱下校服换上便服。虽然美雪并不想操心大人的事情,但是只要一看见那两个人,她就怀疑他们当时为什么会生下自己。 第59页 周六学校没有午饭,美雪肚子原本很饿,但是一听到父母互骂的声音,美雪就觉得好像已经吃过午饭了,肚子也不那么难受了。 去哪儿转转好呢?这么好的天气,她可不想待在这个潮湿的地方。要是再在这里待下去的话,身上可能要发霉的。美雪找了一件出门穿的衣服,拎起书包下了楼。 美雪一路上想着自己要到哪里去玩,想着想着就到了航空公园车站售票处。从这里到新宿有直达电车,但是因为只去过几次,美雪对那里不太熟悉。要不然就从所泽换车去池袋吧。在阳光大道的电影院看场电影,买本书,再去东急买个可爱的笔记本,之后再回家就不会觉得郁闷了。虽然只有四千日圆,但是应该足够了吧。于是,美雪就买了一张到池袋的车票。 但是美雪的希望落空了。根本没有什么值得一看的电影再说美雪本来就不是特别喜欢看电影。看电影的话,还是和朋友或者家人一起去比较好。不光是电影,到了东急,美雪转了好几圈,也没发现她喜欢的卡通商品。美雪一个人走在阳光大道上,发现周围的人都那么兴高采烈,只有自己心情抑郁。 美雪走进娱乐城看见ufo玩具机里有自己喜欢的小熊。自己还是学生,来趟池袋可是破费了不少银子的。美雪觉得把那个玩具带回去就是自己来这里的使命。但是花了一千多日圆,美雪连心爱的玩具碰都没能碰一下。 不过,美雪还是下定决心一定要把那个玩具弄到手,所以每当玩具从夹子里掉下来时,美雪都气得直咬牙。 玩着玩着美雪旁边那个操作键也启动了。美雪往身边一看一个女孩正在操作玩具机的按键。美雪觉得她和自己年龄差不多。女孩穿着粗棉布的裙子和粉色的毛衣,一身打扮很朴素。女孩瞄准的目标好像和美雪一样。美雪当然不认输不过很快她便意识到自己兜里的钱用得差不多了。 美雪后来就在旁边看着那个女孩玩。大概花掉了两千多日圆吧,那个女孩终于把玩具抓了上来。当玩具从出口掉出来时,美雪兴奋地欢唿起来。 女孩拿着玩具径直向美雪走来。 “给你。” “啊?”美雪呆呆地站在那里,手里接过玩具说,“但,但是……” “你喜欢就好。” 说完,那个女孩便高兴地朝门口走去。 “稍,稍等一下。” 女孩回过头来。 “你一个人么?肚子不饿么?” 女孩很高兴。好像是转校生第一次接到别人邀请似的。 两个人进了快餐店,美雪请女孩吃了薯条。刚落座的时候她还有点紧张,不知道该说什么。女孩好像很内向,美雪自己也不太爱说话。但是一拿起薯条来,美雪就不觉得紧张了,两个人慢慢聊起天来。女孩告诉美雪她叫前田祥子,在上福冈中学读初三,和美雪一般大。 祥子告诉美雪,自己在学校不太开朗,朋友也不多,因此经常一个人到池袋玩。但是美雪却不觉得祥子像她说的那么不开朗。可能是因为自己的性格也是这样吧。两个人聊得很开心,她们聊起学校的课程和流行时尚。其实哪儿的学校都大同小异。尽管是漫无边际的谈话,但是对于美雪来说却很新鲜,刚才的忧郁情绪也随之烟消云散。两人互相模仿着对方的班主任,笑得前仰后合。 后来,她们又去逛了服装店。虽然兜里的钱根本就不够买件衣服的,但是她们却觉得光是逛逛也很开心。出了服装店,天已经黑了。美雪她们便坐在西口公园的台阶上喝起果汁来。当时,她们身上的钱也只够回家的车费了。傍晚的天气有点冷,两个人找来小树枝生起一团火,继续着她们漫无边际的谈话。但是,确实已经到了必须回家的时间了。 祥子好像并不想自己先提出回家。美雪也说不出口。也许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那些人才会趁虚而入吧。 三个小伙子跟她们打着招唿,邀请他们一起去玩。这三人留着小分头染着发,穿着宽松的衣服。美雪觉得他们看上去还挺帅,三个人就像电视上年轻艺人一样。 “一起玩玩怎么样?” 美雪和祥子对视了一下。 三个人分别叫拓也、纯二、健,据说是在东京都内的高中读二年级。 于是,美雪和祥子就跟他们去了一家酒馆。美雪和祥子告诉对方自己没有钱但三个人说他们请客叫美雪她们不用担心。美雪和祥子被几个男生围在中间。 在几名男生的劝说下,美雪胆怯地喝了一小口柠檬威士忌。开始大家谈得很愉快,几个男生也尽量逗她们开心。但是随着时间流逝,美雪渐渐不安起来。美雪看了一眼坐在拓也对面的祥子,祥子也显得很不安。 “要是再不回去的话……”美雪小声说。 “是呀!”祥子也站起身来。 “还早呢!”拓也使劲拉着祥子的手把她拽了回来。 这个时候美雪才看到他们粗暴的真面目。房间里充满了烟味和紧张的空气。这时候,旁边那个男生也凑了过来,美雪越来越反感他们。 “一起去卡拉ok吧!” 听到他们的话,美雪稍稍放下心来。起码可以从这个地方逃脱了,从这里出去后随便找个什么理由就和祥子一起回去,一起跑到车站,然后交换联繫方式,然后坐车回家,回到自己那个无聊的家里。 第60页 出了店门,健还是紧紧抓着美雪的手,搂着她的脖子。美雪意识到自己似乎无法挣脱逃跑。而走在前面的祥子也被拓也和纯二夹在中间。祥子回过头来,脸上也是一副无助的表情。 几个人来到寂静的公园里。只有电话亭的灯光还亮着。拓也站在电话亭前掏出一包面巾纸来。美雪和祥子对视着,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我们需要筹措资金。”拓也坏笑着。 美雪和祥子接过餐巾纸看着。电话俱乐部的gg映入眼帘。“不。”祥子非常决绝。 几个男生嘲笑祥子说:“别误会,不是让你们真的卖身。你们光打打电话就可以了。之后的事情交给我们。” 祥子还是抗拒着。 “你们就帮这么个小忙都不行么?”拓也威胁道,“你们刚才玩得不是很开心么?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利用这些来收买女人,社会就是这么黑暗。我只是给你们上上课而已。” 三个人瞪着美雪和祥子,看样子是无法拒绝了,于是祥子和美雪就轮流拨电话。 美雪拨通电话,接电话的男人说自己三十岁,是公司职员。对方问了美雪的年龄,美雪谎称自己二十岁。两人约好三十分钟以后在西池袋公园见面,然后就挂上了电话。 之后,美雪他们五个人就躲在厕所后面,观察着公园的动静。美雪真希望对方放弃这个约会。估计祥子也是这么想的吧。 三十分钟后,黑暗中出现一个男人的身影。男人在电话亭周围不住地徘徊着。他身穿西服,手里还拎着一个黑色的皮书包。美雪告诉他的接头暗号是一本周刊杂志。 “是你那位。”拓也推了美雪一把。 美雪一边踉踉跄跄地朝男子走去,一边回过头来。祥子很担心地看着她。 美雪慢慢走到男人身边,男人也注意到了美雪。 “晚上好。”男人色眯眯地和美雪打着招唿。 这个人绝对不止三十岁,他看上去要比这个年龄还要大些。也许他已经结婚,说不准还有了小孩。 男人凝视着美雪的脸,吃惊地问:“你有二十岁?在骗人吧?你是高中生?” 男人摇着头小声问:“难道更小?” 美雪缄默不语。 “这么晚了你在这儿干什么?家里人会担心的。还不快回去!”男人训斥着美雪。 “大叔,你对我的女人在做什么?”身后传来怒骂声。 男人疑惑地看看美雪。美雪躲开了他的目光。 “我什么都没……” 几个人不等男人辩解就过去一顿乱打。拓也把男人踢倒,三个人就像踢足球那样高兴地踢着男人。美雪听见骨头被压碎的声音,她呆立在那里看着眼前的情景。拓也托起男人的脸,从后面的裤兜里掏出一把刀子。 “尝尝吧,大叔。”拓也坏笑着。 美雪打了个寒战。一想到这也可能是说给自己和祥子听的,美雪觉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儿。 “警察来了。”祥子惨叫着。 拓也他们从男人兜里抢来钱包,然后就拽着美雪和祥子跑起来。美雪这时候已经连抵抗的力气都没有了,心里只剩下恐惧,只想着赶快从那个地方逃脱。 几个人回到卡拉ok厅,拓也他们似乎对今天的战绩感到十分满意。几个人取出钱包里的东西,开心地劝美雪和祥子喝酒。 美雪怎么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恐惧,拿着杯子时手不停地发抖。 “那个男人没事吧?不会已经死了吧?”祥子说出了美雪担心的事。 听到祥子的话,三人大笑起来。 “没死,没死,人哪有那么容易就死的。” “走!”祥子下定了决心似地站起来。“走吧。”祥子拉着美雪的手。 “现在出去还有危险,”拓也说,“现在出去的话可能会被警察抓住,再玩玩吧。坐末班车回去不行么?来,过来唱歌。” 美雪和祥子谁都没兴致唱歌了。拓也他们好像也没有那个打算。屋内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来点气氛。”健把屋里的灯关上了。 灯被关上的一瞬间,旁边的纯二压在了美雪身上。纯二拽着美雪的两只手把她按到沙发上。 “不要!”对面传来祥子的惨叫。拓也把祥子摔倒在地上。美雪也大声惨叫着。 “这是我们打工的地方。隔音效果很好。你们叫也没用。”拓也嘲笑着。 健和纯二更加用力地把美雪按在地上。健使劲用腿把美雪的两条大腿分开。 “住手!” “疼死了!”拓也一边惨叫着一边跳起来。听到拓也的惨叫大家都停了下来。 祥子摇摇晃晃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打开了灯。 看着祥子的样子,压在美雪身上的健和纯二都惊呆了。 拓也正一边捂着胳膊一边呻吟着,胳膊上流出血来。 “那傢伙夺走了我的刀子。”拓也说。 “放开她!”祥子又把刀子对准了健和纯二命令道。 健和纯二呆在那里一动不动。 “放开她!我是认真的!”祥子瞪着充血的眼睛。 健和纯二赶紧放开美雪。美雪立即站起身来,跑到祥子身边。祥子一边用后背顶开门,一边恐吓着那几个人。 第61页 后来,美雪她们拼命地跑进繁华街后面的小巷。美雪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突然停下脚步,颤抖着哭起来。 “没事了,已经没事了。”祥子抱住美雪的肩膀安慰她说。 两个人沿着无人的小路朝车站跑去。美雪心想,真是可怕的一天,这么晚到家肯定会被父母大骂一顿的。 “我怕父母会担心,想给他们打个电话。”说完,美雪就朝停车场旁边的电话亭跑去。美雪一边从钱包里拿出电话卡,一边思考着怎么找藉口。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美雪觉得有人用力抓住了她的肩膀。美雪恐惧地转过身来。 美雪的鼻子尖碰到了男人的头髮。男人低头看着美雪,一字一顿地说:“还我钱包!” 看见男人的脸,美雪吓得直叫。 他的鼻子被揍扁了,脸上布满淤青,双眼充血,跟一小时前美雪看到的样子判若两人。 “钱包里有非常重要的东西。快带我去见你的同伙!”男人使劲拽着美雪的手。 “对不起。我们不是同伙。” 男人的手疯狂地朝美雪乱挥着。 “住手。”祥子赶紧跑过来把男人和美雪分开,然而却被男人用左手给抡了出去。 “快带我去!”这次男人使劲揪着美雪的头髮。 “疼死了,疼死了。”美雪哭着说。 “放开她!” 祥子赶紧跑过来请求他,但是又被男人使劲推了出去,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美雪跪在地上求饶。但是男人还是抓住她的头髮不放,仿佛要把她从地上拽起来一样。 “疼死了,疼死了。”美雪再也无法忍受了。 美雪感觉男人奇怪地颤动了一下。此刻,祥子和男人的身体贴在一起。男人的手从美雪头上慢慢松开,一边呻吟着,一边跪在地上。 美雪呆呆地望着祥子。看到祥子如释重负的表情和她手中的刀子,美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美雪已经不记得到池袋警署时都说了什么,自己当时好像一直都在哭。美雪只记得有个女警察告诉她说那个男人已经死了。 祥子因为涉嫌杀人而被捕,美雪则接受辅导。明明是自己引起的案件,为什么对祥子和对自己的处罚却不一样呢?美雪心里产生一种负罪感。 美雪的父母听说女儿出了事,连忙赶到警署。两人开始脸色非常苍白,但是当听说杀死对方的不是自己的女儿时长舒了一口气。看到父母的态度,美雪更加自责了。祥子现在在想什么?是不是被周围的人责备着?美雪的心就像要裂开一样。 后来,美雪因夜不归宿和打色情电话等不道德行为被少年法庭判为“危险少年”。 后来,美雪在报纸和杂志上看到该案件的报导,非常同情祥子。听说,家事法庭的调查官、保护权利的辩护律师,都成了祥子案件的附加人。少年法庭受理的案件中,只有百分之一有附加人。美雪以此安慰自己,至少祥子还有一线希望。 美雪被少年法庭判以保护观察处分。听调查官说,祥子此后被送往少管所。后来,美雪就再也没见到过祥子。 之后的一段时间,美雪曾定期接受保护司的传讯。开始,美雪在当地过了一段十分痛苦的生活。但是,升入高中后不久,美雪又慢慢回到了事发前那种平静的生活中。 每天和自己一起生活的同学们并不知道自己的歷史。美雪为了不让父母为她操心便拼命地学习,平时还努力参加兴趣小组活动,偶尔也出去玩。 但是,无论经过多少时间,无论过着怎样的普通生活,美雪心底沉积的负罪感都从未消失过。 美雪常想,祥子现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那个男人的家人现在怎么样?他们生活在怎样的痛苦当中?虽然很想了解,但是美雪却没有勇气去了解。 美雪听保护司说,被害人的家人就住在附近。保护司还告诉美雪他们的地址,但是美雪却从没有拜访过。 美雪把保护司给她的地址记在纸条上,放在钱包里,并一直带在身上。她绝对不允许自己忘了这件事。美雪想,一旦自己有了勇气,一定会向死者家属道歉的。美雪后来一直这样安慰自己,但是随着时间流逝,美雪却一直在逃避着。 高中毕业以后,美雪决定去当保育员。虽然她也觉得自己这么专横的人是当不了保育员的,但是美雪还是尽心做好本职工作,并以此当作自己对被害人的赎罪。 就在这时,美雪在电视里看到一条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 电视上出现了祥子的照片,祥子还是和那时候一样清秀。美雪得知她结了婚,生了孩子。但是,在得知她幸福的同时也得知了她的不幸。那一天,美雪在房间里哭了整整一宿。 起她跟祥子是什么关系。美雪虽然不太会撒谎,但是她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去。不,是必须去。 于是,美雪决定不让自己太显眼。为此,她只好不为死者上香。但是一看到祥子的遗照和被她撇下的丈夫和孩子,美雪却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美雪在守灵仪式后对祥子的妈妈说了自己和祥子的关系。祥子的妈妈非常吃惊,她请求美雪对这件事保密。同时,美雪也了解到祥子的丈夫桧山对这件事还一无所知。 美雪觉得自己欠祥子很多。这笔债自己怎么也偿还不清。不,这笔债已经永远无法偿还了。但至少自己要严守这个秘密,美雪狠狠地发了誓。此外,祥子最担心的是抚养孩子的问题,自己也一定尽力帮她完成。只有这样才能稍稍减轻自己对祥子的罪责。 第62页 说出来了。终于说出来了。美雪不敢直视桧山的眼睛。现在她也不敢直视祥子的眼睛了。美雪在心中说着:“对不起,祥子!真的对不起!” 第五章 赎罪 1 桧山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被爱实使劲摇晃着。 “爸爸,到点了。” 桧山慢慢从沙发上站起来,头就像被瓶子砸过一样的疼。昨晚到底喝了多少?桧山朝桌上望望,威士忌和杜松子酒的酒瓶基本上都空了。 桧山以缓慢的动作洗了个澡,然后对爱实提议去麦当劳吃早餐。爱实高兴极了,但是桧山却再也不想喝咖啡了。 桧山和爱实在大宫站前的麦当劳吃过早餐后,就往绿色幼儿园走去。 电梯在三层停了下来,桧山却没有走出去。爸爸按下了开门键却没有挪动,爱实感到很奇怪。 “你一个人去吧。” “爸爸不去么?” 桧山点点头。“没事,我在这儿看着你。” 爱实无奈地朝幼儿园门口走去,途中还回头看了好几次。爱实每次回头,桧山都笑着鼓励她继续走。看到爱实开门进了屋,桧山才按下了关门键。 虽然爱实很可怜,但是桧山今天实在不想见美雪。桧山的心情很烦乱,他担心自己还不能像平时那样面对美雪。桧山担心自己的表现会变成对美雪的又一个伤害。不过,这也许只是他的一个藉口。 桧山在回到店里之前,先去了附近一家图书馆。桧山坐在桌子前,手里拿着一本1994年4月的报纸合订本。他忍着剧烈的心跳,翻开了合订本。那件事的有关报导被刊登在社会新闻的角落里。 女高中生刺杀高校教师 23日深夜,丰岛区池袋四段的路上,一名男子倒地后拨通110报警电话。警察赶到后,发现该男子腹部中了刀,于是立即将其送往医院。该男子最终因失血过多死亡。被害者为田无市高校教师龙泽俊夫(37岁)。 住在池袋警署附近琦玉县的上福冈市初三年级女生a(15岁)因涉嫌杀人被警方逮捕。警方称少女已经招供。据调查,被害者和少女通过电话俱乐部认识并最终导致案发。池袋警署目前正就女生的作案动机做进一步的调查。 尽管已经看到该案件的报导,但桧山仍然不相信这是事实。昨天美雪对自己说的话,桧山现在还觉得是个恶作剧。桧山怎么也不能把报导中的女生a和自己认识的那个祥子联繫起来。 但是,桧山现在多少理解了祥子上了高中后为什么要到吾妻郡去拜访小柴夫妇了。 祥子再次来到给自己留下恐怖记忆的小镇,应该是出于无法抑制的愧疚感吧。想去见见自己认识的犯罪被害人。看看怎样才能稍稍减轻一被害者家人心中的痛苦。祥子就是为了寻找这个答案才回去的。是杀害别人带来的愧疚感驱使着祥子回到那个小镇。 小柴的妻子说过,希望加害者能来谢罪。听了这句话,祥子是否找过龙泽俊夫的家人呢。 桧山觉得,如果美雪说的都是事实,那么尽管祥子确实杀了人,但是祥子的案件还是近似于过失。祥子和美雪也有值得同情的地方。但是桧山也明白,死者家属的感情不会因为这一点便全然消失。轧死桧山父母的那个大学生就属于过失犯罪。 但是,如果桧山当时知道了这件事会怎么看祥子呢?那个时候,祥子来店里面试,自己还会录用她么?自己还会爱祥子么?桧山厌恶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想法。 现在自己应该考虑的问题就是,如何找出那个胁迫少年们杀害祥子的人。桧山心中再次燃起了对于那个人的憎恶。 也许,龙泽的家人和此有关? 走出图书馆,桧山用手机给美雪发了个简讯。 “如果知道龙泽俊夫家人住址的话请告诉我。” 中午的用餐高峰已经结束,桧山端着咖啡进了办公室。 周六时,店里客人总是很多。但是,桧山今天却不像平时那么高兴。 手机响了,是美雪打来的。桧山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我是早川。”桧山头一次听到美雪这么沉重的声音。“你知道龙泽家人的住址么?” 长时间的沉默。 “见了他们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桧山还没找到接下来该说的话,于是便点上一支烟。“但是总有一天会见的。无论使用什么样的方法,我一定要见到他们。” “我向保护司的人要了龙泽家人的住址。但是,不知道他们是否还住在那里。” “美雪老师去过了么?” “还没有……”美雪小声嘟囔着。 “请你告诉我。” 数秒以后,美雪用冷静的声音把龙泽家人的住址告诉了桧山。 “要光是见面的话,别回来得那么晚。”美雪叮嘱道。 “好。必须来接爱实。”桧山笑了笑,“今天我会早点完事,爱实和咖啡店都等着我呢。” 挂上电话,桧山从架子上取下地图,一边看着刚才记下来的地址,一边在地图上寻找着。 龙泽俊夫家人的住址是东京都东村山市秋津街三段—— 东京都东村山市秋津街在所泽站和东村山站之间。航空公园就在所泽站的邻站。看起来并不是在完全陌生的地方。 第63页 有人敲门,步美走了进来。“早上好!” 步美看见桧山生气地盯着地图,可能是感觉到了屋里紧张的气氛。她偷偷瞟了桧山一眼就进了更衣室。 桧山打算立即动身,于是他系上领带披上大衣准备出门。决定立即动身是考虑到周六下午家里有人的可能性比较大。不,即使等着他们回家也可以。 桧山刚要走出办公室,就碰见从更衣室出来的步美。 “我稍微出去一下。七点之后就剩你和福井两个人了。我应该能在7点以前回来。” 桧山一边看着墙上挂的轮班表一边对步美说。 “好的,”步美点点头,笑着对桧山说,“您走好。” 桧山在所泽站前快步寻找着汽车站,忽然听到环岛那里传来的喧闹声。穿着校服的少男少女们正在吸引来往的行人注意。他们抱着募捐箱,正在为因交通事故失去父母的孤儿们募捐。 桧山从包里掏出一张1万日圆的钞票折成三折,投到女孩子胸前抱的募捐箱里。女孩没想到会收到这样大的数目的钱,她惊讶地抬起头来看着桧山。 “谢谢您。”女孩微笑着感谢桧山。 桧山看见女孩不加修饰的微笑,忽然觉得胸口被刺痛,想赶紧从这里逃走。 桧山坐在巴士上看着远去的募捐场景,思考着自己为什么如此难受。 桧山和他们一样,也是因为交通事故失去了父母。但是他却不能和他们一样对着别人不加修饰地微笑。桧山每天都在对夺走父母生命的人的痛恨中度过。桧山为自己修了一座围墙,从此便远离人群,变得孤独乖僻。 不过,祥子的出现改变了他的生活。祥子包容了桧山的孤独。和祥子在一起,桧山觉得自己终于从那种孤独中解脱了出来。但是,真正想解脱的恐怕还是祥子吧。在祥子的笑容下面,其实有着她一个人无法承受的苦恼和痛苦。想当护士,想从事挽救别人生命的工作,还有让桧山羡慕的那种热切的目光。如果拨开那层表皮的话,祥子滴着血的内心正在里面唿救着。但是,祥子却什么都没对桧山说。不,是不能说。对于祥子来说,跟一个绝对不容许别人犯错的男人度过的每一天,都是极其痛苦的吧。 “真沮丧呀!”驾驶席上的长冈小声嘀咕着。 “是啊。”三枝点点头。 车子驶入熟悉的街区。记忆犹新的风景压迫着三枝的心。一个月前经过这里时,根本无法想像事情会变成今天这样。 调查小组中午决定对丸山进行追踪。但是他妈妈刚才来电话说丸山还没有到家。 昨天晚上,延时的那场布拉迪山姆的现场演唱会在其他会场举行了。那天晚上没听成演唱会的听众一定很高兴。而且,调查组的人也一定很高兴。那天买了票的观众终于看到了这场延时的演唱会。会场周围的气氛非常热烈。受到这种热烈气氛的鼓舞,一度变得消沉的调查组的士气又重新高涨起来。 演出开始前,调查组出动了相当多的调查员到现场向听众取证。向无数的听众询问他们一个月以前的回忆,这宛如在沙漠中寻找一只隐形眼镜。但是,意想不到的是其中有几人还真的目击到了八木。警方因此获知了那天和八木在一起的人的相貌特徵。几个目击证人对那个人的描述大体一致。 长冈紧张地注视着窗外。 三枝向车窗外望去,一下子看见了便道上的丸山纯。“站住!” 三枝从车上下来,向丸山喊道。丸山吓了一跳,他抬起头来。 “我们正要去你家呢,想问你几个问题。可以的话,希望你跟我们到警署去问话。”三枝用坚定地语气说。 “现在就去么?” “你有什么要紧事么?” “我知道了。” 没想到丸山痛快地点点头。 丸山毫无忌惮地坐在后面的座位上。 三枝对丸山出乎意料的反应感到很奇怪。他挨着丸山坐下来。 “时间长么?” 丸山低头看着自己的校服说:“要是能换身衣服就好了。” 三枝看了看驾驶席上的长冈。 长冈把车朝丸山家开去。 车停在丸山家楼下。楼门口,几个住户正站在那里聊天。 “我一个人去吧。”长冈说。 “那就拜託你了。”长冈紧跟着丸山进了楼门。目送着两人从眼前消失,三枝点燃了一支烟。 刚才在路上见到丸山,他竟然是那样一副镇定自若的神态,无论是四年前对祥子案件的调查,还是在站台跌落案件中,警方只要稍稍向他提问,丸山就会怕得直哭。也许,调查完全走上了一条错误的路线?三枝感到有些不安。 三枝点燃第二支烟,低头看了看表。已经过去20分钟了,真是磨蹭啊。丸山的妈妈是不是又犯老毛病了?三枝下了车朝楼门走去。 三枝按下楼门对讲机的按键。“您好。”对讲机里传来丸山母亲冷淡的声音。 “我是县警三枝。小纯准备好了么?” “小纯还没回来呀!”母亲惊讶地说。 听到小纯母亲的话,三枝的心脏砰砰跳了起来。 “快开门!”三枝向对讲机吼道。 第64页 自动锁一开,三枝立即冲到电梯旁。电梯停在了三层,这说明长冈和丸山上到三层。三枝稍微思考了一下,他朝四周望了望。走廊里有个门直通防火楼梯。三枝立即沖了过去,打开了防火楼梯的门,跑上楼梯。台阶通往屋外,栅栏外面能看见后院的绿草。三枝有种不祥的预感。在从二层向三层走的过程中,三枝头顶上传来了呻吟声。 “长冈!” 在三层的地面上,流着满地的鲜血。学生书包和教科书散落一地,长冈正捂着胸口哀嚎着。 2 下了汽车,桧山环顾四周,然后拐进正对着自己的大街。这是一条悠闲安静的住宅街。桧山向身边经过的一位女性打听着龙泽家的地址。 “沿着这条路一直走能看见一个古董店,然后从那左拐,上坡走到头就是。” “谢谢您。” 走了一会儿,桧山看到一个四层的建筑物很像是刚才说的古董店。透过玻璃可以看到店里欧式风格的镶有玻璃的檯灯。桧山向左一拐,走上缓缓的坡道。 桧山十分担心,他觉得眼前这个缓坡就像是让自己心脏破碎的坡道。自己马上就要见到被害者家属了。说不准那个人还和祥子遇害有关。龙泽家里都有些什么人?他们家见到自己会有什么样的反应?自己将在那里看到什么,感受到什么?眼下自己无论如何也难以预测。但是,桧山还是打算把接下来将要看到的东西,毫无保留地在眼前浏览上一遍。 龙泽的家是斜坡上的一座房子,外面没有围墙。这里对着街道有一处停车场,龙泽家的大门就在停车场后面。桧山站在门前,看着墙上挂的名牌。 名牌上写着“木村”。桧山想,这会不会是龙泽妻子娘家的姓氏呢? 既然已经到这儿了,现在想什么都没有用。想到这里,桧山按下了门铃。 “来了。”桧山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接下来,门稍稍开了一点,里面还挂着锁链。一个四五十岁左右的妇女朝门外看着。 “突然过来打扰实在抱歉。请问龙泽的家人是住在这里吗?”桧山客气地问。 “龙泽俊夫是我的前夫。”女人惊讶地看着桧山。 “我是前田祥子的丈夫桧山贵志。”桧山观察着对方的表情。 “哦,”对方的表情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似乎是在怀疑自己是不是上门推销的,“您和龙泽是什么关系啊?” “前田祥子是龙泽案件的加害者。” 对方听到桧山的话睁大了眼睛。门里门外是长时间的沉默。桧山告诉她说自己过来是想给龙泽上炷香。对方开门后,他便战战兢兢地进到屋子里。虽说自己是加害者的亲属,但是对方好像并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应,桧山对此感到很不解。 桧山通过玄关旁边的客厅,角落里放着一个佛龛。桧山献上香,认真地合上双手。 “请用茶。”对方把茶水放到桌上。 “您别费心。” 桧山发现龙泽的妻子正不解地看着自己。“她本人没来么?” 桧山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对方,想看看她说的是不是真心话。但是他丝毫没有感觉到对方是在使诈。 “我妻子没有来过您这里么?” “是。” “是么?”桧山感到有些失望,“我妻子已经过世了。” 龙泽的妻子吃了一惊。 “被中学生给杀了。” “是么……真可怜。”桧山觉得她的话中暗藏挖苦。 桧山觉得很奇怪。见到杀死自己丈夫的人的亲属,非但没有表现出气愤,反而对对方表示同情。这难道是假装的? “当时报导很多。您不知道这件事么?”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事发时间是在四年前的10月4日。” “那时候我不在日本,所以不太清楚。”龙泽的妻子好像是在回忆着。 “是去旅行了么?” “不是去旅行。我从那年9月开始到美国俄勒冈州待了半年左右。” 桧山思考着。如果她说的是事实,自己该如何理解。但是,犯人是用录像带胁迫少年们犯罪的。因此,她并不需要在10月4日那天亲临犯罪现场。 “另外,我不太清楚加害者的名字。为了保护少年们的隐私,警察、家事法庭不光没告诉我她的名字,连案件的相关情况也没对我提起过。” “两年前《少年法》被修改了。您没有查阅过案件的记录么?” 对方点点头。 “但是对于阅览记录这一项,我听说从少年法庭做出决定,到正式确定下来用了三年以上的时间。这距离龙泽案件已经有8年多了。” 桧山也想起了当时人们对于《少年法》修改时间过长的不满。 “您没考虑过提起民事诉讼么?” “我也曾考虑过。为什么会发生那件事?为什么我丈夫非得死?公共管教所什么也没对我说。通过记者和杂志了解到的消息,实在让我们看不下去,所以我才想知道真实情况。而且,一家的顶樑柱忽然倒下了,我还带着那么小的孩子,生活上也很困难。” “那样的话……” 第65页 “我的家人亲戚都极力反对,说不要再给自己脸上抹黑了。龙泽被冠上了无耻教师的骂名,自己身为教师却对女学生做那种事,他已经饱受舆论的批评了。我和家里人也饱受世人的冷言冷语。龙泽在学校里被认为是一个认真的教师,为什么那个时候会去打电话,我现在还不理解。事情发生时,我因为要生孩子就回娘家去了。难道说魔鬼就在这个时候趁虚而入了么?我现在已经听不到龙泽的辩解了。我当时因为丈夫被杀受到了惊吓,再加上整天有那么多媒体缠着我问些毫无同情心的问题,我最终因为身心俱疲流产了。那时候我很气愤,为什么作为被害人的我要遭受那样的对待呢?在此期间,我不能用别的事调节神经,只能是努力去忘掉那件事情。” 龙泽妻子的脸上现在还残留着绝望的影子。时至今日,她一定还在受到司法和舆论的无理纠缠吧。 身为教师去电话俱乐部实在是无法让人褒奖,但是既然被害人龙泽已经死去,把他吊起来问罪的社会舆论就是正义的么?桧山不知不觉地开始同情起龙泽的家人来。 桧山望着桌上的茶杯,想起杀害祥子的少年们在接受辅导时自己的心情。少年们杀了自己最心爱的人,还没有问罪,自己真想杀了他们。真想诅咒无责任逃脱的他们和他们的家人。无论是祥子还是眼前这个女人都应该抱有那样的感情吧。 “您一定很恨我妻子吧?”桧山静静地问。 “不。”对方坚定地说。 桧山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眼前浮现出了祥子的脸。他慢慢抬起头来,发现对方直直地望着自己。 “确切地说,我没有恨她的工夫。事发后不久,我的孩子就患了重病。” “生病了?”听到这个家庭的不幸的过去,桧山吃惊地眨了一下眼睛,“什么病?” “得了扩张型心脏病。在日本的医院看了一段时间,但是慢慢恶化了,最后医生说如果不做心脏移植就活不了了。由于日本很难实施这种手术,所以医生建议我们到国外去做。连路费带医疗费要将近8000万日圆。我把房子抵押了,借来一些钱,但是还是不够。当时我整天忙着借钱根本没时间总去为那件事情伤神。” “所以您就去美国了?” “是。多亏了志愿者们拼命筹钱,我们终于在四年前的9月到美国去做手术了。” “您孩子怎么样了?” “谢天谢地,手术成功了,孩子恢復了健康。” “是这样的呀!” 桧山放心地嘆了一口气,看来自己是多虑了。孩子还在生死线上徘徊,做家长的怎么可能还有心思去报復别人?答案很清楚。桧山自己也是有孩子的人。胁迫少年们的人绝对不是眼前这个人。在确信这一点的同时,桧山在心里也默默地向龙泽的妻子道着歉。 “突然来打扰您,实在抱歉。”桧山站起身来。 龙泽的妻子忽然十分感慨地说:“您夫人是叫前田祥子么……” “对。” “我还一直以为是小柴悦子呢。” “啊?”桧山停了下来。小柴悦子?好熟悉的名字!但是为什么这个名字会出现在这里。“怎么回事啊?” “啊,没什么……” 可能是注意到桧山表情的变化,对方没有继续说下去。 “是怎么一回事?”桧山目不转睛地望着对方问道。 “实际上我从一个名叫小柴悦子的人那里收到了1000万日圆。当时因为孩子病情恶化,所剩时间不多。我们离目标金额还差1000万日圆。收到这笔钱,我真的觉得是上天的馈赠。当时我只知道收到了这些钱,但并不知道对方的名字。我觉得怎么也要向对方道个谢,于是就向募捐志愿者打听是怎么回事。在所泽站前进行募捐活动的一位志愿者告诉我说,有一天一位二十岁左右的女人,推着婴儿车走过来问‘做手还差多少钱?’” “志愿者告诉她还差1000万日圆。那个女人问‘汇款可以么’,她问了帐号以后就走了。两周以后,帐上真的汇来了1000万日圆。我那时候就想,那个女人是真的来捐款么?会不会是当年杀害我丈夫的那个女人前来谢罪呢?因为听说她二十岁左右,可能是直觉使然吧。” 桧山认真地听着对方的话。绝对没错,那个女人就是祥子。桧山想起祥子从存摺上取钱的事。“小柴悦子”,祥子一定是不敢吐露真名吧。 “我在想,她的心里一定一直在想怎样补偿吧。她也成了母亲。此外我就不知道别的什么了。”龙泽的妻子平静地说。 桧山无语了。他心里一直沉积的东西好像正一点点朝别的什么地方流去。 “我回来了。”门口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客厅门一打开,一个男人探进头来。 “有客人啊?” “啊,”龙泽的妻子转过来对桧山说,“这是我丈夫。” 桧山感到有点意外。他和对方打了个招唿。 “你们慢慢谈。”男人拉上门转身出去了。 龙泽的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桧山说:“我孩子跟我说‘您吃了这么多苦头,应该早点找到新的幸福’。” 第66页 “是啊!”桧山看到她的表情,觉得好像多少舒服了一些,“孩子现在跟您一起过么?” “不。她虽然这么说,但是心里应该还是很复杂的。现在她出去了,住在她一个表姐那儿。” 桧山又和龙泽的妻子说了几句话并向对方答谢,然后就从龙泽家出来了。 走到外面,安静的住宅街已被夕阳笼罩。桧山走下缓坡。 桧山的心里一片空白,当时走上这个坡道时心里的紧张全都放松下来。 桧山一边走着,一边想着祥子的事。和祥子一起度过的日子,对于祥子的回忆一下子涌上桧山的心头。但是无论自己怎样在心里想着祥子的模样,也无法和她再见面了,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再也不能触摸她的皮肤。每当想起祥子,心里就涌起一种无法控制的寂寞和后悔。 桧山突然站住了。古董店里泻出淡淡的灯光。桧山被玻璃檯灯发出的微弱灯光吸引住了。这样的灯光好像和什么东西很相似。一边想着,桧山一边走进这家店。 店里陈列着各种各样的灯。色彩斑斓的暖光把桧山包围起来。在店里转了一圈,桧山的视线忽然落在那个东西上。桧山慢慢接近陈列架上的一点。 架子上摆着四只小巧的万花筒。桧山仔细确认表面精美的做工。筒面上的雕刻和爱实的那只一模一样。但是,筒面上天使的表情却有着微妙的差异。 “喜欢么?” 桧山回过头来,看见一个留着鬍子的店员正向他微笑。 “这个东西,别的地方有卖的么?”桧山兴奋地问。 店员摇摇头说:“这完全是因为感兴趣才做的。完全是手工做的,只有这里才能买到。” 桧山低头看着手里的万花筒。 祥子也来过这里。来见龙泽家人的时候。 也许祥子来的时候,他们刚好不在家。可能在去他们家的路上,祥子因为心里的愧疚感在坡路上走着走着就返了回来。但是,祥子确实来过这里。她当时一定是背负无法逃脱的负罪感,亲自到过这里。 桧山朝万花筒里看着,各种鲜艷的色彩重合在一起,放出夺目的光芒。睁开一只眼,桧山看见窗户上映着自己的影子。觉得有什么东西牵动着自己的心。 桧山最初感到有些默然。他想把自己心中那些愚蠢的想像都摒弃掉。桧山的视线从万花筒上移开。透过玻璃窗看着外面的景色,记忆正一个接一个地被照亮。无穷无尽涌出来的记忆和想像带着热量,融化了头脑中一直存在的冰块。 不可能会有那种事—— 但是,刚刚开始融化的冰块又像刺骨的冰水一般流入桧山的心里。 桧山逃出了那家店,呆呆地站在店前。一直以来抱着的谜团解开了。之后只剩下确认了。桧山的心冻得冰凉冰凉的。他真想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地回家去。 桧山迈着沉重的步伐,再次走上那条坡路。 再次拜访了龙泽的妻子以后,桧山来到所泽的欢乐街上。既没有固定的目标,也没有喝酒的心情,只希望像现在这样静静地打发时间。 桧山走进一家饮食店,不做什么,不考虑什么,只是打发时间。但是,单单是打发时间,都会让他觉得心痛。 这时已经过了八点半。桧山的电话响了,是美雪打来的。“喂,餵……大叔,你现在在哪儿?”电话里传来熟悉的嘲笑声。 桧山侧耳倾听,那边好像有人在抽泣着。 3 下了大宫车站,桧山就开始跑起来。桧山穿过站前的繁华街,急切地朝冰川神社前的十字路口跑去。快到咖啡店了,桧山累得气喘吁吁。 平时静悄悄的店门口,现在却闪着无数的警灯,比车站前面还要喧闹。道路上横着许多电视台的转播车,警察的探照灯把桧山的店前变成了白昼。 桧山扒开道路两边看热闹的人继续向前走,眼看就要到店门口了,却被警察挡在写着“警方以外不得入内”的横幅外。 “桧山先生。”三枝站在横幅里面和他打着招唿。三枝的身边站着福井。桧山得到了警察的许可后钻到里面。 “您到哪儿去了?”三枝焦急地问。 福井呆呆地望着落下来的捲帘门,不敢直视桧山的眼睛。 “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桧山愤怒地问。 三枝满脸苦涩地对桧山说:“丸山纯在里面。我们怀疑他在八木被杀前可能和八木在一起,于是就对他展开跟踪,结果他杀了我们的警官后逃跑了。” 桧山屏气听着三枝的解释。 “我们立即採取紧急戒备,但是却不知道他的去向。八点以后他给我们打来电话。” “闭店前早川带着爱实来到店里,说是等着您回来。”福井的声音颤抖着。 桧山心里打了个寒战:为什么,为什么非在今天—— “我闭了店出门倒垃圾的时候听到店里传来惨叫,于是急急忙忙回去看。店里一个年轻人正举着刀子,扎了早川小姐几下,还把和她在一起的爱实劫持为人质。那个傢伙还一边大叫着‘店长在哪儿’、‘店长在哪儿’。我正想赶紧进去,结果站在柜檯里的仁科给我使着眼色说‘不许过来!’。那个人让仁科放下捲帘门。我立即打电话报了警,我……我……”福井害怕地哭了起来,“仁科她……” 第67页 桧山焦急地看着店里的捲帘门。紧闭着的捲帘门上闪着各种各样的光。 “桧山先生,这家店有没有后门或是窗户这样的突破口?” “没有。” 听到桧山的回答,三枝失望地垂下肩膀。 “丸山只用里面的电话和外面联繫过一遍,要求是……” “让我进去!” 三枝凝视着桧山:“他来电话说如果你不来就杀了你女儿。丸山打过那个电话以后就拔了电话线我们正在想别的方法劝他投降。”“让我进去。”桧山坚决地说。 “不行!危险!”三枝按住桧山的肩膀。 “如果不去爱实就活不成了。”桧山推开他的手。 “请冷静一下,您不能去。”三枝这回更使劲地按在桧山的肩上。“我们完全不知道丸山的意图。丸山到底想要干什么?您知道么?” “不知道,我只想保护我的女儿。”桧山使劲甩掉三枝的手跑到捲帘门前。 几名调查人员想过去阻止他,但桧山却一边吼着“闪开!”一边冲到捲帘门前。桧山两手使劲砸着门。桧山敲门的声音淹没在一片嘈杂声中。记者们的闪光灯一齐对准了桧山。 “我这就进去。”桧山在门外喊着。 捲帘门升到腰间的位置。桧山蹲下身去,自动门开了,随后电源被切断。 “是我!”桧山朝黑暗中大叫。 “进来以后,把捲帘门和自动门完全关上。”耳边传来丸山低沉的声音。 桧山按他说的放下捲帘门。店里现在只能藉助外面的灯光照明,桧山的视野里一片漆黑。可能被外面的闪光灯晃到了眼睛过了一会儿桧山才渐渐看清了店里的情况。 循着哭声,桧山首先找到了爱实。丸山坐在屋子正中的圆桌上,正用胳膊勾着爱实的脖子。 “爱实!”桧山向前走了几步。 “别动!”丸山在黑暗中挥了一下刀子。 桧山站住了。 “看了录像带的话,你就知道我不只是威胁了,大叔。” 丸山一边冷笑着,一边把刀子横在爱实脸上。 看到这种情景,桧山想起丸山伤害幼儿时的表情。桧山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好像都凝固了一般,一动也动不了。 爱实一边喊着“不要”,一边哭着。丸山见状更使劲地勾住爱实,直到她动弹不得。 “爱实,没事的!”桧山望着爱实,努力用镇静的语调安慰她。 “真是幸运呀!我以为这里只有客人,没想到还碰上你女儿。”丸山坏笑着。 桧山咬着牙,环顾四周,视线停在柜檯那里。步美上半身靠在墙上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由于屋子里光线太暗,桧山看不清步美的表情,她的肩膀好像在微微颤抖着。 接着传来一阵呻吟声。在丸山身边的沙发上,美雪正痛苦地按着手腕。地板上湿了一大片。 “外面可真热闹啊!但是他们知道里面有未成年人,估计也使不出什么强硬的手段。”丸山若无其事地说。 “都是你自导自演的好戏。”桧山瞪着丸山。 “但是也需要点勇气。我从站台上掉下来时,你和警察都没怀疑过我。” “你怎么知道我去池袋?” “这又有什么关系?” “四年前寄给八木、泽村和你自己的恐吓信以及泽村和八木被杀都是你干的好事吧?” 丸山好像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的脸上浮现出冷笑。 “你还真把录像带给我带来了。” 桧山摸摸自己怀里那个硬东西还在那儿。录像带下半截正别在自己裤子上。 刚才,丸山用美雪的手机给桧山打电话,要求他把录像带给带过来,还威胁他绝对不许向警察提起录像带的事情。随后桧山连忙赶回自己莲田的家中,取来了录像带。 “没和警察说吧?” “对。”桧山解开上衣扣子,取出录像带。 “给我。”丸山就像孩子一样任性地伸出手来。 “你先放了我女儿和她。”桧山指指美雪,“这跟我女儿和她无关。” “不行,你先给我录像带!”丸山嘲笑着。 “处理掉这盘录像带以后,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反正知道全部事实真相的只有我一个人。” “全部事实真相,”丸山笑了笑说,“好像很伟大似的。” “不管怎么说,你已经被包围了,已经逃不掉了。你最后能做的就是把这盘录像带给藏起来。但是,这和那两个人无关。” “赶紧给我!”丸山发怒了。 “你不要再给自己罪上加罪了。赶快自首吧!” “别废话!快给我!”丸山尖利的声音在店里迴响着。 爱实被吓坏了,她一边拼命哭着,一边开始反抗。 “我在跟你说话呢!”桧山不理会丸山,对着柜檯后面的步美说,“跟你说话呢。” 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桧山很想知道步美现在是什么表情。 “拍这盘录像带的是你吧?” 步美微微动了一下。 第68页 “我今天去见了你母亲。” “是么?”步美淡淡地回应着。 看着步美,桧山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桧山的心里只剩下悲伤。桧山后来又回去问了龙泽的妻子。原来,门口的名牌上写的“木村”是他现在丈夫的姓氏,而龙泽妻子的娘家姓“仁科”。 “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杀了你妻子么?店长。”步美冷冰冰地说。 听到这句平淡的“店长”,桧山感到有些凄凉。 “祥子杀了你爸爸——龙泽俊夫。难道不是因为这个你才想杀她的吗?结果她不是死了么?” “结果……”步美冷笑着。 “谁都不出来保护我父亲。谁也不为他的死而惋惜。我父亲是被人杀死的。媒体、舆论只是一味指责我那个无法为自己辩解一句的父亲。说他是‘无耻的教师’、‘辱没教育者的风范’,不光是肉体,父亲的一生都被杀死了。我希望杀害父亲的那个女人能受到惩罚。只是因为自己只有15岁,杀了人就可以受到保护。她的名字也可以不为人知,只在少管所呆了很短的时间就回到了社会。到这里惩罚就结束了,然后就忘却了自己所犯的罪行,忘记了给别人带来的痛苦,悠哉地过着自己的日子。” 步美歇斯底里的叫喊声迴荡在耳边。 桧山在心中为祥子辩解着。祥子没有忘记,无论走到哪里,无论做着什么,祥子片刻也没有忘记。愧疚感和自责就像钉子一样植入她的心里,她一直这样拼命挣扎着。 “我那死去的父亲被众人指责着,我的家庭被推入痛苦的深渊,舆论去保护杀人犯却不保护我们。我能做的只是希望杀害父亲的人也遭遇不幸。但是,现实却完全相反。我被重病折磨着,我母亲辛苦地筹钱给我看病。谁都没对我们说过什么,我只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步美的每句话都像刀子一样扎在桧山心里。桧山真想躲开步美的目光,但是他无法躲开。 “在这种情况下,我认识了到医院来看奶奶的丸山。” “步美,”丸山对步美说,“你有点太罗嗦了。” 步美转身看着丸山:“那又怎么样,反正……”步美没有继续说下去。 丸山好像察觉出步美话中的意思,沖桧山笑着说:“是啊,反正才17岁,无论杀多少人也不会判死刑。即便被判无期徒刑,10年之后又能出来了。” 望着丸山冰冷的目光,桧山觉得心都被冻僵了。难道丸山就没打算让桧山他们从这里活着出去么? “从那以后,丸山每天都到我的病房来玩。给我讲学校里发生的事,我坐在床上想像着……” “学校简直太无聊了,”丸山不屑地笑着,“都是些无聊的傢伙。我还羡慕步美你呢。” 步美看了丸山一眼,然后视线马上又回到桧山身上。 “就在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等死时,我听说杀死父亲的那个女人过得很幸福还结了婚,生了孩子,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过着快乐的日子。当时,我真想把她一起带人坟墓。那个时候我已经什么都不怕了。我就对过来看我的丸山说,我马上就要死了,但是在我死以前还有一个想杀的人。我当时只是想把这件事告诉某个人。但是,丸山却说他有个好办法。” “把对幼儿做恶作剧的场面给拍下来威胁八木他们杀害祥子?”桧山心里再次涌起了愤怒。 “丸山告诉我他被迫欺负小孩的事情,于是就想出一个计划。如果这个计划能够得到实施,那个女人就会得到应有的惩罚。而且小孩子们也不会再受欺负了。我向丸山借了摄像机,从医院跑了出去。虽然身体不是很灵活,但是我还是晃晃悠悠地穿过小树林,拍了那盘录像带。但是当我看见里面那个小男孩时,我觉得总有一天会为此遭到报应……” “不会遭报应的。”丸山笑着对步美说,“我们只是在玩着这个年龄才可以玩的游戏。不是很好玩么?在病房里精心策划的一切。” “是啊……”步美冷静地说,“然后,我就把录像带的副本和恐吓信一起寄给了丸山。” 桧山看着丸山说:“你认为那两个人会很轻易上钩吧?” 丸山得意地笑着:“不错。确实是这样。我给了那个小男孩几刀,那两个人都看傻了。看到我那么做,他们相当紧张。做的是我,喝彩的是他们。而且泽村还有个一般大的妹妹,他还经常照顾好朋友加藤的弟弟。泽村肯定不想让加藤知道自己欺负小孩的事。一开始泽村就不想去欺负小孩子。但是因为不能抵抗八木,所以才把我吸收进去,想以此从中逃脱。真是个卑鄙的傢伙。八木这么做是因为想报復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如果他们欺负小孩子的事被人知道的话,他们一生都将被人鄙视。而且我还向他们吹嘘说,如果不满14岁的话,无论做什么都不会被定罪。我们和那个女人又不认识,所以绝对不会被捕的。” “但是还是被捕了。掉在水沟里的校徽成了线索。失算了吧!”桧山冷冷地说。丸山却开怀大笑: “是我成心丢在那儿的。现在这年头,警察的破案率很低。如何让这些傢伙追查到底是这个计划的关键。八木他们伤了我的心,竟然让我做那样的恶作剧。我才让他们背负着杀人的烙印,一生都无法赎清罪责。但是,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平时的表现良好,无论犯了什么错也能重新来过。事实上,有好多人都很同情我。” 第69页 丸山洋洋得意地吹嘘着自己的计划。桧山被气得怒髮冲冠。“为什么要杀泽村?” “三个月前我妈妈来了电话……”步美对桧山说,“告诉我有个叫丸山的来家里找我,说是有急事要联繫我。那件事以后,我和丸山就没见过面,于是我马上和丸山取得联络。丸山对我说,泽村正在找那盘录像带想对警察说实话。我听说以后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一样。如果那盘录像带被交给警察的话,怎么说警察都会把我当作主谋调查。丸山告诉我说,四年前他们被捕没有被定罪,但是根据修改后的少年法,作为杀人主犯被捕的话一定会受到严厉的惩罚。不过,丸山说他会帮我,他还想过以前那样快乐的日子。我真的不想被捕。我还有当护士的梦想没有实现,也不想这件事被妈妈知道。妈妈刚结婚不久,好不容易才回到幸福生活中去。我绝对不能被捕。” “你到店里来打工就是想把罪责推到我身上?”桧山看着步美说,“知道我的生活方式,寻找我没有不在场证明的机会?” 步美点点头。 “我还在办公室里安了窃听器。” 桧山清楚这一点。在和池袋的加藤友理通话时,和八木通话时,步美都在厕所里。肯定是在什么东西里装了窃听器。 “我在电视上看到店长说想杀了丸山他们,所以才想把罪责推给您。丸山告诉泽村说已经拿到了录像带,就把泽村叫到大宫公园。就在两人说着要拿这盘录像带到店长这里来谢罪时,我从后面……”步美停了下来看着外面。然后用自虐似的声音接着说:“我说为了抱恩,所以想要做护士来挽救人的生命。但是我却把想当护士的人给杀了。可笑吧,店长。” 桧山不敢直视步美的眼睛。 “我去池袋的事也是你告诉丸山的?” “你没发现吧。你在西口公园和加藤友理见面的时候,我就跟在后面。看着你被人打得踉踉跄跄的样子我使劲忍着才没笑出声来。”丸山讽刺桧山说。 “八木来电话的时候你也在厕所偷听吧?”桧山问步美。 “后来我告诉丸山说你去不了超级阿里娜了。” “虽然不能把罪责转嫁给你,但是八木却说想给你看录像带。因此,得赶紧把录像带处理掉。我朝c拱门前站着的八木挥手、叫他,并告诉他别中了你的圈套,还是小心点为好。之后就找了个合适的理由把他骗到停车场给杀了。那个傢伙还很感激我,一点戒心都没有。后来我就拿回了那盘录像带。” 丸山好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似的说:“惟一的计算失误就是没想到八木竟然把那盘录像带复制了一份寄给了你。我看到那盘磁带以后非常吃惊。因为它所有的计划都乱了套。虽然我开始没有打算威胁你,但是那时候你好像马上就要找警察。为此,我又费了很多时间让你相信我,那时候要不是有人突然出来捣乱,事情早就解决了。” 丸山一副后悔的样子。 “捣乱?”桧山一边重复着,一边思考着这个词的含义。 难道是树林里两个干活的工人。如果他们不出现的话,也许自己早被丸山给杀了。 “我也累了,早点结束吧。” 听到丸山的话,桧山浑身发抖。“步美,我走不开,把录像带给我。” 丸山的口吻好像是在哄他的恋人。步美走出柜檯。 “为了不让警察怀疑你,得给你假装弄点小伤。警察不会知道你的事的。希望你当护士的梦想能够实现,你要等我回来。” 步美向丸山点点头,然后朝桧山走去。 桧山注视着眼前的步美。 步美的表情慢慢清晰起来。这不是每天在柜檯吸引客人的那张脸,而是一张像能面一样没有表情的面孔。 “店长。” 桧山望着步美的眼睛。但是步美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漆黑的瞳孔中丧失了光泽,她眼睛里那片深深的黑暗仿佛能把人给吸进去一样。 丸山享受地把刀尖对准爱实的眼睛,然后就像玩玩具那样用刀子在她脸上来回蹭着。屋子里响彻着爱实痛苦的哭声。 “店长,请把录像带还给我。” 桧山无奈地把录像带放到步美手上。步美转身向后面走去。 丸山向朝自己走过来的步美髙兴地招着手。 刀子从爱实脖子上挪开。这时候步美突然抱住丸山。在微暗中能看到两人纠缠的身影。桧山不知道突然发生了什么。 “住手!”丸山尖叫着。 终于安静了下来。步美抓住丸山拿着刀子的右手,想拉爱实离开。爱实使劲地哭着。桧山往前走了几步。突然步美“啊”了一声,被丸山推倒在地上。爱实也一起滚到地板上。 桧山转向丸山,一道暗光直逼自己而来。是丸山手里的刀子。桧山迅速用手挡在面前右手的掌心感到一阵疾风。桧山想朝后扭转身体,但脚底下却打了滑,摔倒在地板上,腰部感到剧烈的疼痛。桧山仰望着天花板,见一把刀子径直朝自己逼来,于是他迅速伸出右手握住刀子。丸山压在桧山身上桧山拼命抵抗着。他一边用左手揪着丸山的下巴使劲向上拉一边用右手握紧丸山的拳头,上面流下红色的液体。 第70页 “快跑!”桧山大叫着,朝桌子那边使了个眼色。 耳边传来痛苦的呻吟声和爱实的哭声。沙发上神志不清的美雪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朝爱实那边移动着。步美带着爱实朝自动门跑去。 “怎么回事!”丸山发狂般地喊叫着,“我们不是朋友么,为什么要背叛我!” 丸山额头上暴起苍白的血管,全部的力量都向刀子压过来,锋利的刀尖直逼桧山而来。桧山握着拳头的右手流下红色的黏液。冰凉的刀尖在睫毛上划过。耳边传来捲帘门被拉起来的声音。 “不是朋友!是共犯!像你这样不知道亲人被夺走是什么滋味的人,我们不是朋友!” 耳边响起步美沙哑的声音。 听到这句话,丸山苍白的脸痉挛着,全身的神经好像被割断了一样,一下子瘫软下来。桧山躲过刀子,把丸山一把推倒在地,翻身骑在他的身上。 桧山低头看看丸山的脸,丸山平板似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这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 警方沖入半开着的捲帘门。几名警察按住已经毫无反击之力的丸山。桧山一边按着被扎伤的右手掌,一边站起来。 桧山脸上绽放出无畏的笑容:“这次少年a……” 他忽然发现了倒在地上的步美,于是便向步美跑去:“你没事吧?” 桧山支撑着步美的肩膀,把她稍稍扶起一些。步美的腰间渗出红色的黏液。 “救护车!”桧山叫道。 “店长……”步美微微睁开眼睛。 “别说话。我知道。那盘录像带是你放在邮箱里的。这是你的赎罪。” “因为店长希望知道一切……”步美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微笑。 这是桧山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凄凉的微笑。步美目不转睛地望着桧山,好像在请求桧山能看着她,听她讲话。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么?” “可以。” “你现在还爱着你的妻子么?”步美用非常微弱的声音问。现在也爱着。即使是知道了一切的现在。 “当然。”桧山肯定地说。 步美的眼睛闪动着,好像是说着什么话。她的眼中充满了某种无法抑制的东西。 桧山没有听清她说了什么。但是他明白步美想说什么。 警察和救护人员进人店里。福井半哭着跑到步美身边。 桧山把步美交给福井和救护人员后走出了店门。 外面明晃晃的宛如白昼。桧山看见躺在担架上的美雪被抬到救护车上。 桧山环顾周围,发现了被三枝保护起来的爱实。爱实现在正望着自己。但是,爱实却好像不认识他似的,站在那里发呆。 桧山向爱实走去。看到爱实的表情,桧山越发不安。爱实的眼睛好像正在凝望着虚空,桧山觉得后背发凉。 看见桧山,三枝轻轻拍拍爱实的肩膀。突然,爱实好像着了火似的哭了起来。她扑进桧山的怀里呜咽着。桧山一把搂住爱实。 没事的。没事了。哭吧。 桧山紧紧抱住爱实。感觉到了她的体温。爱实的体温一点点地融化着桧山凉透了的心。 终章 晴空万里。 桧山在大宫站换乘京浜东北线。 在这样的日子里,桧山很想和爱实一起去游乐园。但是桧山还有件事没办。 咳,也好……以后还有腐败的时间。由于那件事情的影响,店里已经陷入停业状态有一阵子了,还好有存款。去游乐园呢,还是动物园呢,爱实再原谅我一次,下次一定让你玩个痛快。 但是,问她想到哪儿去玩,她又总是一副没兴趣的样子。 那件事发生以后一周时间,爱实都没有上幼儿园。虽然她右腕上的伤已经好了很多了,但是精神上的阴影可能还存在吧。 看看她的脸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真想早点回到美雪老师身边,真想早点和美雪老师一起玩,还想看见美雪老师的笑脸。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能让爱实笑得最开心的人变成了美雪。 就是桧山一直想看见的,爱实最灿烂的笑脸。 车厢里有人站着聊天。桧山朝他们望去。周刊杂志的gg映入眼帘。 “少年们策划的恐怖杀人案”的大标题在车厢里很显眼。 最近一周以来,那件事一直很热。自从媒体揭露了那个案件的全貌以来,恶意利用刑法第四十一条进行的蓄意杀人案一定让世人更为震惊吧。 桧山认识那个当下被广泛关注的少女a。认识是认识,但是要是被人问起认识她到什么程度的话,自己却没什么自信。 步美在看爱实的万花筒时受到的冲击有多大?当她问起母亲祥子是否来谢过罪,听到了捐款的时候她会怎么想?杀害自己父亲的人救了自己的性命,自己又杀了挽救自己性命的人,当知道这一切以后,步美将陷入怎样一个感情漩涡?躺在病床上的她现在又在想些什么呢? 桧山朝窗外望去。 步美今后的人生道路一定会变得很崎岖吧。虽说是未成年人,但是却犯了这样的重罪,她将接受刑事法庭的裁决。步美将一边被旁听的人注视着一边接受法院的裁决。 步美在法庭上会说些什么呢?也许是《少年法》践踏了她和家人的痛苦。但是她应该意识到自己多少也受到了《少年法》的保护。步美将如何接受这个事实呢? 第71页 桧山出了浦和站的西口,进入站前的饮食店。 店内十分混杂,但桧山一眼就看到了“威尼熊”。贯井在里面的位置朝桧山挥着手。 桧山将自己一周以来的猜测向贯井加以确认,果真得到了他的证实。 桧山在饮食店和贯井分幵以后,朝通往县厅和法院的大街走去。 走了一会儿,一座大楼就出现在眼前。这座刚刚建成的漂亮建筑正对着县厅大街,这里就是相泽光男法律事务所。桧山踏过大理石的地面上了电梯。 桧山在前台说明自己的来意后,一位小姐把他领进接待室。桧山在沙发上等了五分钟,相泽秀树一边着急地看着手錶一边出现在自己眼前。 “您好像给我打了好几回电话,对不起。”相泽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今天好像也不能久谈……” “有15分钟就够了。” “那我们开始吧。”相泽坐在了桧山对面。 一阵敲门声,前台那位小姐端来了咖啡。 “请用。”相泽对桧山说。 桧山没碰咖啡,只是盯着相泽看。发现桧山这样盯着自己,相泽表情尴尬地一会儿看看远处,一会儿又看看手錶,显得十分不安。 “您想说的事我明白。”相泽先幵了口。 桧山想听听他要说什么,于是向前探了探身子。 “我们也被丸山纯所犯的罪行和仁科步美的犯罪动机吓了一跳。我认为这是少年法的缺陷。虽然我也感到被欺骗了,但是我仍然相信孩子是具有可塑性的。” 桧山微微点了点头。 “我也因为这个案件而有了新的认识。我觉得孩子,不,人都是具有可塑性的,在人生当中即使犯了错误,也是有转变的可能的。” “是吗?”相泽仰面微笑着,“您能理解这点我很高兴。” “就像我的妻子。” 听到桧山的话,相泽的笑声嘎然而止。相泽仔细地观察着桧山的表情。 “龙泽俊夫那个案件,您的养父相泽光男先生是祥子的附加人。当时作为助手的您应该在少年鑑别所跟祥子见过几次面。” 相泽的眼神显得非常不安。他似乎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在眼前的咖啡中放入砂糖并用勺子搅拌着。 桧山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种事有必要告诉您么?”相泽依旧盯着咖啡杯,“作为辩护律师有义务保守秘密。” 桧山本想不屑地笑笑,但还是忍住了:“你以前说过,有的犯了严重案件的孩子,现在也从事着不错的工作,在为社会做着贡献。” “是的。” “您自己就是吧。” 相泽搅拌咖啡的右手一下子停了下来。他抬起头来,脸色非常苍白。 “我想祥子一定是看见了你右手上的痣,怀疑你就是在她面前杀死小柴悦子的少年人。在你中学三年级的时候,你因为恶作剧时被对方的哭声激怒,就勒死了小柴悦子。然后又用悦子身边的石头砸了她的脸。警方根据祥子的证词将你逮捕。后来你接受了少年法庭的审判,进了东京一家少管所。出来以后,你改了自己的名字,为了补回这几年荒废的时间而拼命努力学习。后来,你进入东京名牌大学的法学院,又通过了司法考试成了辩护律师。” 桧山把贯井对他说的话一股脑地倒了出来,嘆息着。 事情的起因是寄给贯井的一封信。那是在《少年法》修改以后,相泽和贯井正在杂志上进行着对话,当时贯并收到了一封匿名信。 这封匿名信上只写着地址“群马县吾妻郡”,信的内容也只有“你还想为罪犯诡辩么?”这句批评的话。贯井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把这封信放在了一边。但是,信封上“群马县吾妻郡”这个地名却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贯井为了给新书做准备,于是查阅了以前发生的少年犯罪案件。他忽然注意到一个案件,这个案件是在“群马县吾妻郡”发生的。发生的时间、加害者的年龄,再加上“右手的痣”这个有力的证词,贯井在走访了案件的有关人士获得了更多的信息后确认了这个事实。 但是贯井并不打算把它公诸于众。虽然是个很悲惨的案件,但是时隔20年,犯案少年又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了某种意义的新生。 《少年法》第60条规定“服刑完毕的少年今后可视为未接受宣判。”少年犯罪被视为有这种“经歷”而不被视为有这种“前科”。相泽走出少管所后就擦掉身上的污点,怎样改过都可以。 但是,贯井也有所怀疑作为辩护律师的相泽丝毫没有对被害人祥子的同情。这是否与祥子是相泽犯罪的目击者这件事有关呢,贯井把自己获得的信息告诉了桧山。 “我很佩服你的努力。你拼命学习并成为一个可以贡献社会的人,”桧山严厉地注视着相泽,“但是你并没有自新。” 相泽绷着脸看着桧山。 “以下是我的猜测。如有异议请您直言。对悦子案件念念不忘的祥子又看到你的痣时,便对你的身份确信不疑。祥子从少管所出来以后应该来找过你。她可能会对你说小柴的父母现在还为这件事而痛苦,祥子可能还请求你去吾妻郡谢罪。我不知道你当时是什么态度,可能只是随便应付了一下。可能只是含煳答应了一下就让她回去了。” 第72页 “去了又能怎样呢?”相泽开口说,“加害者毫不思考地去见死者家属,只会让被害者的仇恨和悲伤变得更鲜明。我对她是这么说的,无论你怎么做,被害者家属只会噼头盖脸地骂你,继续仇恨加害者。如果经歷了这些,还如何自新?只会产生绝望和仇恨的连锁反应。” 桧山一边听着相泽的话一边思考着。 祥子从少管所出来以后一定想到龙泽家去谢罪。她听了吾妻郡小柴正枝的话肯定想无论如何也要去,所以,她就来找相泽。祥子肯定不仅是想自己去谢罪,还想劝相泽到小柴悦子家去谢罪。不料却被相泽的话挫败了勇气。但是,这个念头却从未消失过。在祥子心中对龙泽一直怀有愧疚感。 “我对她说,你还是赶紧把自己犯的案件忘掉,尽快从挫折中站起来,好好地自新吧。我为她进行了最大限度的辩护,但是她却恩将仇报。” “祥子威胁你了。要你拿出500万日圆。” 相泽目光停在一点,然后怒气沖沖地说:“是啊!她威胁我说如果不给她钱的话,她就要把我的事情给捅出来!” 祥子一定是看了小柴正枝的死亡通知函后,知道了相泽根本没有去谢罪。那个时候,祥子非常需要1000万日圆。 “她最终也没有自新。”相泽气愤地说。 “不是的。”桧山大喊着,“祥子是想说,无论是自己还是相泽你,人生道路上的污点是无法自己擦掉的。自己是孩子也好,不成熟也好,绝不能因为这个就随便对待。只有被害者和被害者的家人能够擦掉自己身上的污点。真正的自新是指一直进行补偿直到对方原谅自己为止。绝不能随随便便就忘却了。” 和这个男人不同,祥子肯定是不能自己擦掉的。祥子一直很痛苦。所以她生下爱实以后决定立刻去龙泽家谢罪。 虽然现在已经无法查证了,但是桧山却对此坚信不已:祥子走上那个坡路,然后用颤抖的手指按响了龙泽家的门铃,然后又在回来的路上在所泽站前得知了步美的病情。 如果说祥子还有一个罪名的话,就是想说服这个男人,这个愧疚感淡薄的男人,还有就是至少也要挽救一个少女的生命。这两个罪恶深重的人用自己的力量夺走了两个宝贵的生命,现在是他们拿出行动来弥补这个错误的时候了。 祥子对自己只字未提。桧山的存摺上还有一些保险公司赔给自己的补偿金。但是祥子却什么也没对自己说。桧山的心里仿佛有个空洞,现在正在唿唿地刮进寒风。如果不去威胁这个男人的话,也许祥子并不会死。 “于是,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不安的你,就给躺在病床上对未来同样不安的步美写了封信,盼望着如果顺利的话,可以借步美杀死祥子。” 桧山悔恨地咬着后槽牙,嘴中充满了血腥味。 祥子,真希望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是怕被我拒绝么?不会的。无论你有怎样的过去,无论你犯了多么大的错误,总比失去你要好受得多。我还想和你在一起。桧山噙着泪望着相泽。 “你在哪儿偷拍了我们家的照片还添上地址,写下‘杀害你父亲的女人已经忘记了自己所犯的罪行,现在正过着幸福的生活’这样恶意的信。” 相泽的嘴唇变得苍白。 “仁科步美完整地留着你寄来的信。你肯定会站在法庭上的,但不是在辩护律师的席上!” “你是想说我会被判杀人教唆罪么?” 相泽对桧山大笑着,但是他的笑声在颤抖。 “不知道。”桧山脸上挂着挑战的表情摇着头:“你在法庭上为自己做的事申辩吧。但是,即使法律不给你定罪的话,舆论也绝对不会饶恕你。” 桧山看看表,站起身来。 低头看看相泽,他还坐在那里,两眼恍惚地望着虚空。 “给那么多人带来不幸,你的罪孽深重。” 桧山走出接待室。 走出大门,桧山看见贯井正坐在便道边休息,好像是因为担心所以特意过来看看。 “结束了。”桧山小声说着。 贯井探视着桧山的眼睛说:“还没有结束。” 桧山看着贯井。 “这次的对话集,实在是想让你也参与。通过这个案件,你一定有许多想法吧?” 想法?太多了。 “不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更多的人么?至少为了不再有像您这样的人。” 桧山轻轻点了点头,然后看着贯井说:“在此之前,我想先告诉女儿。” 贯井苦笑着:“又成了没影儿的事了。” 桧山也苦笑着点了点头:“等等吧。到时候我会让您问我的。” “谢谢。” 桧山向贯井鞠了一躬,就径直走了。 桧山到车站稍微绕了点远。桧山抬头仰望天空,心里想:爱实,我想对你说的话有很多,我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祥子,我说清楚了么?我把你想说的话都说清楚了么?别这么看着我。没事的。有的是时间。以后我们一起思考吧。 作者感言 药丸岳 记不清什么时候自己成了故事的俘虏。 小时候,我经常到附近的电影院去看电影。巨大的银幕上映出的世界让我非常着迷。 第73页 我是一个对学习和体育都不在行的孩子,银幕中的世界总是让我心潮海湃。电影是一个人成长的学校,我从中学到了许多人生道理。银幕上的传奇故事在现实生活中是难以遇到的,我从中学到了战胜苦难的坚强,从中体会到了善良的含义,并同故事中的人物一起体验到了生活的艰辛和精彩。 等我长大成人以后,小说继电影之后成为我的另一所学校。无论在学校里,还是在电车上,每天都让我爱不释手。 后来,我开始考虑写一辈子小说。 本来我只是随便想想,不想却幸运地荣获了江户川乱步奖。对此,我心里感到十分不安。不过,我还是决定投身写作,以报答栽培我和成就了我的那些故事。 今后,我将把自己有生以来获得的感动与惊奇写进故事中,义无反顾地去追求自己的梦想。 江户川乱步奖的沿革 江户川乱步奖是由在日本有着“推理小说之父”之称的江户川乱步先生于1954年设立的。为了纪念他的花甲之年,江户川乱步先生捐资100万日元给日本侦探作家俱乐部(社团法人日本推理作家协会的前身)设立此奖项。 第一届和第二届的奖金分别贊助出版了中岛河太郎的《侦探小说辞典》、早川书房早川清的《早川袖珍推理》。从第三届起,开始向社会徵集新创作的长篇推理小说,并把奖金颁发给其中最优秀的作品。这个办法一直延续至今。 通过广大作者和读者的共同努力,江户川乱步奖逐渐被世人认可,完全确立起了该奖的权威性。 该奖的选评分为两个阶段,即由日本作家协会委任的六名评委组成预选委员会,从所有的应徵作品中挑选出数篇候选作品,然后再从这些候选作品中决定最终的获奖作品。 第51届江户川乱步奖候选作品 早濑乱《通过人31》 药丸岳《天使之刃》 柳濑勇介《舞池》 光月凉那《领事代理的密使》 须藤靖贵《柏树市的hailmary》 评审委员名单 绫十行人 井上梦人 逢本刚 真保裕一 乃南朝 评审委员意见 ·绫十行人 获奖作品药丸岳的《天使之刃》乃一力作。作者从正面选取了犯罪被害者和少年法这样一个在当今被广泛议论的话题。作者不只局限于被害者,而是将加害者的观点也融入进来,拷问“罪与赎罪”的含义。我认为作者在哪个问题上都不是浅尝辄止,而是以一种脚踏实地的文风贯穿全文,非常优秀。在中间部分以后,故事就变得越来越有趣了。最终故事真相大白时作者考虑得非常细緻,出乎意料的结局让人深感佩服。这部作品是密切联繫现实的社会派推理小说,同时从本格派推理小说的观点来看,也是可以给予充分肯定的作品。 ·井上梦人 《天使之刃》从多个角度描写了少年法中存在的问题,是一部社会派推理小说。这个题目稍一不注意就容易写成说教性的文字。作者却以细緻的笔触完成了一部让人惊喜不断的作品。单单是获得了评选委员会全体委员一致推荐这一点,就说明了这部作品的实力。希望看到这位新人的下部作品。 ·逢本刚 《天使之刃》在最初的投票中就得分很高,最后几乎是以满票当选。虽然小说选题并不是很新颖,但是能够从中感觉到当下对于少年犯罪和少年法的关注。对于作者一直追究到赎罪问题这一点,也值得充分肯定。文章的伏笔埋得很巧妙,解谜时也设立了两三条线索,是一部极其出色的社会派推理小说。 ·真保裕一 《天使之刃》选取了少年犯罪这样一个具备时代特色但又难以把握的素材。作者恰到好处地整合故事的本领值得称赞。叙述的展开和手段的运用都很不错。这些优点是作者从构思阶段就沉思熟虑的一个证明。当然,它也是存在缺点的。比如在文章开头描写了电车内的乘客时还夹有主人公的感慨,从中虽然可以感觉到作者叙述故事的诚意。 ·乃南朝 在今年的作品中,背负着“沉重的过去”、“生命力不是很强”的主人公“捲入离奇事件”这样构思的文章很多。 在这样一个情况下,《天使之刃》独折桂冠。作品选取了少年犯罪这个主题,构思细緻、情节富有戏剧性,非常吸引读者。主人公从作品一开始就有着重要作用,而不只是起着贯穿全文作用的旁观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