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逃》 第1页 [悬疑惊悚] 《叛逃》作者:杨恆均【完结】 引子 北京,中共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第四会议室。 素有“铁娘子”之称的刘副书记满脸凝重,愁眉不展,一会翻开眼前厚厚的一叠档案,一会又合上……刚刚合上,又神经质地迅速翻到某一页,凝视不语。坐在宽大的会议桌对面的四位中年男人都静静地注视着眼前这位一向以沉静冷酷着称的首长,心中忐忑不定。跟随刘副书记这么多年,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看到她被一个案子如此困扰,表现得如此烦躁不安。 刘副书记是共和国主张铁腕反贪、重拳出击的代表人物,而她言必行、行必果的工作态度和处事作风更是远近闻名。她的铁面无私一查到底的决心让很多贪官惴惴不安,甚至人人自危,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而另外一方面,由于她手下办案人员求功心切,办案时侵犯贪官污吏人权的事时有发生,因此她也受到来自维权人士的指责。不过,来自左右的夹攻并没有影响刘副书记在老百姓心中的威望,深受贪污腐败之害的最下层老百姓虽然谁都没有见过这位反贪副书记,但这并不影响大家称唿她为“女青天”。 现在,这位铁面无私、冷酷无情、直接领导办理过上至党和国家领导人的贪污案下到沿海走私案的“铁娘子”、“女青天”竟然被眼前一份案卷弄得茶饭不思,面容憔悴。也难怪四位资深的纪检干部大气不出、战战兢兢。 让刘副书记失态的卷宗包括一份个人档案和一卷中纪委办案经过的记录。每次接手一个案子,刘副书记都会调来当事人的档案反覆研究,细心而且眼光独到的她往往在还没有接触案情之前,仅仅从当事人的档案就可以猜测出此人的行为轨迹。身为共和国开国大将军之后的刘副书记并不相信血统论,但她却坚信,贪污腐败分子绝对不是一夜之间练成的,更不是什么放松了思想教育、一念之差而行差踏错。她认为,所有的贪官污吏们过去的言行不管多冠冕堂皇,也一定隐藏着可以破解他们犯罪动机和轨迹的蛛丝马迹和密码。而他们过去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原封不动地装在眼前这种普普通通的牛皮信封——档案袋里。 眼前档案袋的主人叫李新生,六十九岁,已经从浙海省省委宣传部离休近十年。当他的案子从省里转到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后,刘副书记委派了两位年轻的同志去处理。之后桌子上大案要案堆积如山的她也就把这事忘记了。但没有想到,一个月不到,案情急转直下。受调查的李新生竟然在调查组查无实据即将撤案之前来了个“三十六计”中的“走为上”,持假护照逃逸到美国。刘副书记在责怪办案的年轻人失误的同时,也暗中责怪自己的疏忽,于是她连夜调看李新生的档案和两位办案人员所写的记录。 刘副书记的眉头从那时开始几乎就鲜有舒展过。她开始研究李新生的档案,看得夜不能寐,看得心潮起伏。她研究案情,发现很多不解之处,有些地方还露出神秘。 就在她迷惑不解的时候,逃逸到美国的李新生一案又发生了变故,这次甚至惊动了中共中央政治局。纪委书记黑着脸带她面见中共中央总书记的那天,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她紧张得手心都捏出了一把水。不知道是念着她父亲在战争年代的丰功伟绩,抑或尊重她在反腐败这个新的战场上的突出表现,总书记严肃地听完汇报后,并没有责怪之意,做出“一查到底、搞清真相、避免再犯”的指示后,亲切地伸出温暖的大手握住她的手,鼓励、爱护之情溢于言表。 这却让刘副书记更加惭愧,因为,到那时为止,她对此案的疑问远远多于答案,甚至可以说,当李新生把自己畏罪潜逃有可能变成了“叛逃”的时候,中纪委对此案前因后果仍然是一头雾水。早在李新生逃逸后两天,刘副书记就把自己最信任也是中纪委最得力的几位干将全部调进调查组,并派两位具有丰富经验的外调干部亲赴美国,他们在美国差一点搞出了外交风波。李新生在美国被人神秘劫走……按说案子已经结束了。 按照不成文的规矩,人死案结。可是,这个案子影响之大已经远远超过了一桩贪污案子本身,而且,中央还等着她呈交结案报告。可是,这个报告怎么写? 五个月后的今天,这个案子从一个不起眼的小案慢慢展开,但邪门的是,却并不是在中纪委抽丝剥茧地侦破下逐渐展开,正好相反,以刘副书记的敏锐眼光,她发现他们一直在被慢慢展开的案子牵着鼻子走。这让她觉得不解和憋气,甚至有些愤怒——是什么东西或者力量在展开这个案子,又是什么人走在中纪委的前头,有意牵着办案人员的鼻子走呢? 今天,她已经用了整整一个上午再次仔细研究此案,她从一大堆疑问和不解中挑出了两条最让她困惑,也最可能有所突破的线索:网际网路和国家安全部情报局。 她对网际网路一窍不通,但对于国家安全部,那个离这并不远的驻扎在西苑的国家安全部却并不陌生。她“霍”地站起来,朝眼前诚惶诚恐的四位部下扫了一眼,声音有些颤抖地说: “你们不是把画像送去一个星期了,怎么还没有任何消息?马上给我联繫国家安全部办公厅,我要面见他们主管情报的副部长周玉书……等等,不用联繫了,繁文缛节,我现在就过去,到他办公室去!” 第2页 一 “这时,我突然清醒过来,自以为已经睁开了双眼……我在哪里?我挣扎着想睁开眼睛……可是,咳,怎么说呢,戴维斯先生,我以为我睁开了眼睛,而且我确实感觉到自己身处何地,并且‘看’到了把我惊醒的巨大的危险!可实际上呢,我的眼皮还重重地压在我眼球上。我的两个眼球剧烈地活动着翻滚着,却始终无法把眼帘推开,无论我怎么样挣扎也是白搭!” 在美国首都华盛顿这间窗明几净的高级诊所里,杨文峰操着流利的美国英语讲着,不时抬起眼皮瞅一眼正襟危坐的戴维斯医生。 “杨先生,你始终没有睁开眼睛?那就是你还在睡觉——这只不过仍然是那个折磨了你二十多年的噩梦新的延续——” “你什么意思?”斜靠在一张柔软的专供患者使用的躺椅上的杨文峰脸憋得红红的,“医生,你不会听不懂英语吧?我告诉过你,我被惊醒了——只是我无法打开自己的眼皮!” “好,对不起,杨先生,那么,你的意思是,你没有办法睁开眼睛,但你感觉到自己在哪里,也感觉到那让你恐怖得浑身冒汗的危险瀰漫在周围?”华盛顿颇具盛名的心理医生戴维斯面无表情地问。 “不错,”杨文峰答道,补充了一句:“是不是可以这样说,用感觉这个词还不是那么确切,实际上我是‘看’到了我身处何处和那笼罩在我周围的危险!” 戴维斯没有做声,但眼睛并没有从斜靠在躺椅上的杨文峰身上移开,他的右手五指间有规则地把玩着一支原子笔,原子笔在他手里翻着跟头。 “可以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吗?”戴维斯问。 “我看到躺在床上的自己被被子缠绕着,被子中我的身体有些扭曲,四肢好像在剧烈痉挛,我的脸色苍白,虚汗淋漓,眼皮因眼珠的滚动而剧烈地跳动着……无法动弹的我在拼命挣扎想睁开眼睛,想从床上爬起来,但显然,除了我的眼球和脸上的汗珠可以滚动之外,我的身体被钉在了那里!我看着无助的自己是那么的伤心、惊慌和痛苦……” 戴维斯医生细心盯住杨文峰脸上的渐渐笼罩的那层迷茫、惊恐和痛苦,脸上仍然是一付无动于衷的职业表情。他让原子笔停在食指和中指之间,淡淡地问:“既然你看清了环境,也知道自己再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那么,你为什么不放弃?” “放弃?”杨文峰微微抬起头,吃惊地说:“你让我放弃,医生?看到自己那可怜无助的躯体在那里哆嗦颤抖,你让我放弃?” “有时,也是万不得已,不是吗?” “我知道,我知道……”杨文峰喃喃地说。 “杨先生,可以告诉我,你感觉到的是什么危险吗?” “什么危险?”杨文峰抬起头,迷惑地摇了摇头。“说不准,就是危险吧!” “你的意思是你感觉到房间里充满抽象的危险?”戴维斯嘴角牵动了一下,挤出了一丝微笑。“杨先生,请努力回想一下,危险这个词虽然是抽象的,但当我们能够看到或者感觉到的时候,那种危险一定是某种具体化了的,就好像魔鬼、尸体和雷电交加的黑夜、手持匕首的歹徒等等。” “比这些都危险得多,”杨文峰打断他,“你说的这些我都不怕,可我感觉到的那种危险让人感到极度恐惧,恐惧得身体不能动弹,但我不得不挣扎着要去看它,去抵抗它,因为,我知道,只要我放弃抵抗,我就永远无法醒过来,不,我就会永远无法睁开眼睛了——” “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头髮有些花白的高加索血统的戴维斯用原子笔在桌子上点了一下,“一场灵魂和肉体的交锋!” 杨文峰怔怔地看着戴维斯,“我不是太明白,医生,我说过,那不是梦,我不会为一个缠绕我的噩梦到处求医问药的。”他渐渐提高声音,也把头从躺椅上抬了起来。 “这样说吧,杨先生,你并没有睁开眼睛,但你认为你被一种莫名的带给你巨大恐惧的危险惊醒——而我认为,你并没有醒,那只不过是你噩梦的一部份,一个延续,也许是你童年的噩梦的延续而已——” “不是这样,医生,不是这样!”杨文峰提高了声音,干脆坐了起来 “现代科学虽然还没有完全解开人类大脑夜间活动的种种奥秘,但为时不远了。”戴维斯并没有停下来,只是向杨文峰作了个安静的手势,继续他的精神分析。“夜深人静时,我们都成了好莱坞大片的导演,我们神秘的大脑制造出千奇百怪稍纵即逝的各种照片和电影,供我们自己一个人欣赏。有时,我们梦见自己在花丛中被亡命追杀,有时我们梦到中学老师那甜甜的酒窝,在梦里,现实和虚幻神秘地结合在一起,把界限模煳掉——” “你在做梦的解析,医生,你错了,我不是在做梦,我被惊醒了!我想我告诉过你的!”杨文峰大声地抗议道。 戴维斯皱了皱眉头,接着讲道:“一句话,做梦是我们自己在编关于自己的故事,也是我们讲述给自己听的故事,在梦中,我们虽然看到千奇百怪的东西,遇到死去或者从来没有出生的人,但一个人的梦归根结底是关于自己的,梦中有我们的忧虑、恐惧、期盼和希望。但杨先生,像你这样,十几年都做这样相同的一个噩梦,并不常见,而且最近这噩梦又花样翻新——” 第3页 “这真不是一个梦,我知道这不是一个梦,你得相信我……这怎么会是一场梦,一场梦会缠绕我二十年,会毁掉我的生活吗……”杨文峰说到后来,声音低沉下去,脸上溢满不被人理解的痛楚。 “杨先生,”戴维斯扫了眼桌子上杨文峰的病歷,“造成这样的梦最有可能的原因就是你过去的某段经歷,那段经歷带给你刻骨铭心的记忆,那是一种你想忘记的记忆,或者你自以为已经用岁月的沧桑尘封在大脑的某个角落里,不会再打搅你,但它却顽固地出现在你的梦中,提醒你你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杨文峰脸上虽然还有不满,但他停止了抗议,他的一条腿还放在躺椅上,就这样直直坐在那里。 “在你的梦中,你全身无法动弹,但你的大脑却很清醒,你的灵魂在肉体里挣扎,你甚至有灵魂出窍的幻觉,引起这种噩梦的最常见的原因就是我们感到了无能为力。可是,我们是老朋友了,我也了解你,我知道你到美国后很成功,有钱有地位,而且,你一直是一位坚强的人,我不认为现实生活中有让你生出如此可怕的噩梦的事情,可是,你又回忆不起来,或者不愿意回忆自己的过去,又或者那太痛苦,让你无法向我启齿……” 杨文峰抬起眼睛,无助地看着戴维斯。 “然而,如果要治癒此症,必须要对症治疗,而且必须从造成这种症状的根源入手。心理分析和治疗的前提是,医生必须充分熟悉患者的背景,而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出生和成长在中国,后来才移民美国,但,这种症状已经伴随你二十多年了,也就是说让你产生此症的根源在中国,而那个地方对我来说,陌生得一塌煳涂。虽然是你的朋友兼医生,但我不得不说,我对你还很不了解……” 杨文峰放下一条腿,缓缓站起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戴维斯,难道你真认为我只是被一场噩梦折磨了这么多年?” 戴维斯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不,我知道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你的眼睛告诉了我。让我告诉你,你并不是被一场相同的噩梦折磨了多年,是那个让你产生噩梦的东西折磨了你这么多年,如果你固执己见,不接受我的意见,那么,那个让你生出这场噩梦的经歷和事件还将在你有生之年折磨你,直到有一天,你的灵魂真正摆脱了你的肉体,你才会得到解脱!” 戴维斯医生说到后来,也有些激动起来。为了压抑自己不应该流露的情绪,他站起来,背朝杨文峰走到书架旁。 “我该怎么办?” 从他背后突然传来患者也是他的朋友的杨文峰那近似绝望的小声低语,戴维斯不自觉地耸了下肩膀,心中对自己有失专业的失控感到一阵后悔。他的眼睛搜索书架,思考着如何帮助病人。这时,他看到一本书,他从书架上层抽出这本厚厚的专业书。转过身来时,他的脸上带着亲切的微笑。他两手抱着那本沉甸甸的专业书,用嘴吹了吹书上的积尘,走向站在那里的杨文峰。 “杨先生,从你日益频繁的发作来看,你的病情不但没有缓和迹象,而且在加重。我的专业看法是,你必须静下心来,好好想一下每次发的那相同的噩梦中的情景,你害怕什么、恐惧什么,然后好好回忆一下,你人生中哪一段经歷让你噩梦缠身,找到后就好办了。”说着戴维斯双手递过那本厚厚的书,“我把这本最权威的心理学和精神分析的专着借给你阅读,肯定会有帮助。” 杨文峰迟疑了一下,伸过右手接着,顿时感到手里一沉。 离开这间大华盛顿地区最具声名的心理诊所时,杨文峰心里想:也许戴维斯是对的。 三天后,他决定回一趟阔别了二十多年的家乡,他从那里带出了那种病症,现在是结束这个噩梦的时候了…… 二 杨文峰启程到中国,悄悄回到家乡去结束自己的噩梦,不久,李新生的噩梦慢慢展开。 李新生九年前从浙海省宣传部副部长职位上一退到底,享受正厅级待遇,在地方上算是高干。离休前,李新生就和老伴合计好了离休后的生活,而且合计来合计去,都觉得离休后的生活会很惬意的。到离休前一年,和绝大多数五十九岁干部所抱的时不我待大捞一把的心情不一样的是,李新生甚至对离休生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期待。 他计划离休后每天早上去参加老年人的练功集会,然后和老伴一起到菜市场买菜,回来后自己要亲自下厨,他想一想就觉得挺有意思,大概也有二十多年没有下厨房了吧。对了,计划每年最少一至两次游玩祖国的大好河山,由于一直以来工作忙,李新生不但推辞了无数次相关单位的邀请,就是本单位组织的游山玩水,他也都主动让给了年轻人。现在想一想,从五十岁到离休,他只带团亲赴延安和韶山几次,那是红色旅游,他不放心让其他同志带队,更不放心让一帮年轻人去革命圣地嘻嘻哈哈,他必须亲自带队,亲自当导游和讲解员,他认为也只有那样才能取得红色旅游的效果。 离休前三年的某一天,老伴慎重其事地给他打了个招唿:唯一的孙子到美国留学的问题必须解决。李新生瞪了一眼,没有说话。没有想到,离休前一年,儿子果然找来了。在饭桌上,儿子在老伴鼓励的眼光下,把问题摆在了桌子面上——也就是李新生老两口面临的两个选择:要就是给孙子搞个交换或者公费留学的指标,要就是拿出二十五万人民币的留学费用。 第4页 李新生这一生经过了无数次人生的十字路口,也面临多次生死攸关的命运的抉择,从今天他能够在这个岗位上等待离休可以看出,他过去的人生中都选择了正确的道路,或者避免选择那些让他走向灭亡不得善终的歧路。然而,儿子摆在桌面上的选择题,却让他为难。李新生不是没有这个钱,问题是整个积蓄并不比这个二十五万多多少。可那钱不能动,是两人要安享晚年的。至于另外一个选择,按说也并不困难。宣传部门本来就掌握着不少交换和公费出国进修名额,而且,教育部门中多个对外机构都受宣传部的兼管。只要自己向有关领导交待一下,甚至只要打声招唿,去个电话,小孙子到美国读大学的问题就会马上解决的。 问题出在李新生自己身上,那年他正好五十九岁,而那年他的主要工作就是在各个单位推广宣传反腐败教育,他特别重视“五十九岁现象”——那种在离休之前大捞一笔的腐败现象。“五十九岁现象”由相对清廉的李新生来批判,特别具有说服力。他决对不能口里说一套,手里做一套。要知道,由一个五十九岁的干部宣传杜绝“五十九岁现象”,而且调门还相当高,效果自然非同一般。仅仅就这一件事,他已经把自己变成大家关注的焦点。 李新生从来不标榜自己清正廉洁,他也算不上那类人,但他也绝对不属于贪污腐败那一类。当今天的御用记者和文艺工作者用自己的生花妙笔把清官描写得家徒四壁、个个忍痛工作,最后都带着病痛和遗憾不得好死的时候,另外一批别有用心的笔桿子则把贪官描述为无处不在、富可敌国,把中国的漂亮女孩子都包完了。事实是什么呢?事实是他们都有意无意忽视了占绝大多数的李新生这样的默默无闻的干部。他们或者因为信念,或者因为胆子小,或者因为没有机会,又或者因为逐渐完善的制度制约而没有、不敢或者无法去贪污腐败,但力所能及的范围,或者在自己认为安全的范围里,他们绝对不会拒绝到手的好处。就像李新生,他现在所占据的职位,绝对不像外界所说属于清水衙门,如果要搞歪门邪道,照样大把机会。但由于信仰和胆子小两方面的原因,李新生一直都相对清廉,这也是浙海省宣传部公认的。这也就是在当今他的月工资已经超过五千元人民币的今天,家庭存款不超过三十万的主要原因。 但与李新生在信仰和主义上决不妥协的态度相比,他对涉及到经济利益方面的事情脑子相对比较活络。前段时间,他的工作是负责全省企事业单位的宣传教育工作,在督促他们学习最新中央指示和一系列文件精神的教育中,他都是不遗余力,做到尽善尽美的。但他并不反对大家在紧张的学习之余来点轻松的,例如吃一顿,上上歌舞厅什么的。以致有段时间,在学习忙的时候,李新生带领宣传部的处长科长每天三顿在下面吃饭喝酒。李新生吃得血压上升,吃得血脂升高,吃得血粘稠变浓,但心情是愉快的。回到办公室后,他边打饱嗝边暗自纳闷,怎么以前就没有注意到,中国菜竟然能够如此花样翻新,百吃不厌呢? 还有一件事就是关于小金库,一些企业厂矿也会交上来一些献金,名义上是感谢在宣传部门的指导下,学习搞好了,工作产量和质量也上去了,实际上也是希望能够用这些钱打通关节,请宣传部高抬贵手,不要迫使他们停产学习,搞人人过关。当然小金库不止一个,但仅仅是这个小金库就积累了五百多万元。主管财务的领导把有部长签字的发奖金的报告给李新生看时,很是不安。要知道,李新生比宣传部长资格老得多,传说中也左得多。但没有想到,一向在政治上给人死板甚至顽固不化印象的李新生只犹豫了一下,就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李新生不是不愿意帮助自己唯一的孙子出国,虽然他对孙子到美国去留学心存芥蒂。他确实有自己的难处。看见饭桌上儿子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媳妇吃了一半就把碗向桌子上一推,他心里也很矛盾和难过。当天晚上,还是老伴给他出了个主意。她说,不如让儿子去找找王处长。王处长名字叫王倩,是外宣处的女处长。李新生退下来,就由王倩和另外一位处长竞争他空下来的这个职位。当然,虽然是竞争上岗,但最后的决定权还是在部长和李新生手里。老伴在这个时候提出让儿子直接去找王倩处长,李新生心知肚明,但也没有说什么。后来的事可想而知,儿子刚刚离开王处长的家,王倩处长就当即决定停下手头的一切工作,亲自出马,打通所有关节,甚至在李新生孙子出国前还申请到一个企业专门为优秀留学归国人才设立的特别基金,留学的人还没有出去,归国的奖励就拿到了手,用王倩处长的话说,人家企业就是有长远眼光。 在老伴向李新生汇报此事时,李新生还是没有做声。离离休只有几个月了,他在考虑自己的前途以及什么来着——“政治遗产”?就像美国总统下来后媒体总结的那样。当然,他的“政治遗产”中,他对自己能够守身如玉,顺利破除“五十九岁”现象非常得意。 他离休的那一天,刚刚升任副部长的王倩主持了欢送仪式,对李新生一生为革命工作做出的杰出贡献作了高度的评价。轮到李新生作告别发言时,全体与会干部鸦雀无声。李新生蹒跚走上自己熟悉的讲台,却发现周围一片陌生。他想随便说两句,但台下不停响起的掌声让他渐渐激动起来。他记不得那天说了些什么,只知道说到后来,他的声音竟然有些哽咽了。在哽咽声中他有些语无伦次,抓不住重点。十几分钟后,连他自己也意识到这点,于是他重新收拾心态,集中注意力,想用一两句话高度概括一下自己的一生作为结尾,给同志们留下深刻的印象。他说,自己的一生可以从两方面概括,一是一切依靠党,听从党的召唤,亦步亦趋地踩着党的脚印向前走、向前沖,保证永不掉队,与时俱进;二是在此基础上为党做出贡献,从他的具体工作来讲,就是牢牢控制、占领舆论阵地,时刻明确掌握舆论动向,指引舆论导向的正确方向。他说,自己这些年,工作中难免犯了些小错误,但正因为在大是大非上没有半步行差踏错,所以他是问心无愧的! 第5页 随即,经久不息的暴风骤雨般的掌声响起来,把李新生一生推向了高潮。以致九年后,当他不得不背井离乡出逃美国时,他耳边仍然迴荡着那让他热泪盈眶的掌声。 三 李新生就这样离休了。离休后的李新生急不可待地开始了他和老伴早就合计好的生活。他去公园练功,陪老伴到菜市场买菜,他们参加老年人活动俱乐部的舞会,他们去旅游……一切就像他们当初计划的那样,然而,一切却都仿佛变了味道。老伴很纳闷,为什么都是当初合计好的,但做下来,李新生不但得不到一点乐趣,反而越来越闷闷不乐呢? 李新生的愁闷日益严重。他自己也不明白,早就在思想上做好了万全准备的他,为什么会这样呢?用自己的存款去旅游一点也不好玩,而且和老伴旅游太艰难了,不但没有旅游点宣传部门的接送安排,而且还在外面屡次受欺负;那些以前热情邀请自己和老伴去走走的企业单位领导,现在见了他只打“哈哈”,就连夏天去买个西瓜,也十有八九是酸的,而离休前,由司机送到家里的西瓜,个个包熟包甜…… 李新生终于在几十年上层建筑和意识形态工作之后,回到了现实社会。以前,他的工作之一,就是向广大人民合理解释社会上的不合理现象,现在,他被抛回到现实社会,他感觉到如此难以适应。他第一次发现,社会上的不合理现象哪怕不宣传,那么也照样存在,就像他现在每天可以切实感觉到的。原来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外面卖的西瓜竟然不都是甜的,他知道了,出门旅游处处得排队买票,排了两个小时还不一定买得到,因为有人开后门买走了。他还看到了很多以前他不愿意让其他同志看到的东西和现象。这些消极的现象以前都是李副部长想方设法解释和化解的,久而久之,他自己都认为它们已经不存在了,或者在他的潜意识里,这些现象是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夸张出来的、突出表现出来的。可是现在都一下子出现在他的生活里,开始打搅他、激怒他。可怜的老伴看到他日益憔悴,头髮从花白到一片灰白,只能干着急。有一次儿子来看望父亲,也震惊于父亲的巨变。儿子建议父亲可以上上网,开闢另外一个生活空间,不要整天面对不尽人意的现实。于是,老伴接通了宽频上网。 李新生对网际网路并不陌生,他当宣传部副部长最后两年,分管的工作之一就有网络新闻管理。但他自己却很少上网。他觉得那些屏幕上的字跳来跳去,让人心烦。而且,他自己也对网际网路这种新玩意始终抱轻视和敌视兼而有之的态度,认为是不务正业瞎折腾。这些年,让他想不到的是,网际网路竟然渐渐成就了大气候,中国上网人数很快超过了一亿,出现了一个新名词——网民。这些网民不但不是虚拟的,而且几乎比公民更加有份量,多次让李新生烦躁紧张和不安。网民们已经通过网际网路这个完全虚拟的世界,表达了很多民意。到李新生离休的时候,宣传部网管处已经成为一个至关重要的大处。当他看到老伴连接网际网路时,他没有做声。 他也上网了,或者说开始虚拟世界的“冲浪”。起初他还只是习惯地浏览了自己省内的二十八家新闻网站,看得他直皱眉头。因为他只扫了几眼,就发现,这些网站上至少有几十条没经证实或者说不是新华社统一发稿的新闻,大多有以偏概全,或者蓄意夸大之嫌。而且最主要的是,他们把负面新闻放在重要位置,违反了头版头条必须刊登重要政策、领导人讲话和活动的新闻,或者那些引导人民积极向上的让人潸然泪下的英雄人物的事迹报导。然后他又浏览了几个有名的网站,眉头皱得更深了。而且,他隐隐约约感到从心底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和恐惧。后来,当第六号情报员拯救出他的灵魂的时候,他才知道这恐惧因何而起。 从那以后,李新生每天都在家上网,而且时间越来越长。老伴也从开始的欣慰慢慢开始担心起来。但李新生却从新找到了工作的感觉。一个月不到,他开始把网络上违反国家法律和政策的新闻、文章和帖子列印下来,分门别类整理好,然后送到宣传部网管处。网管处处长热情地接待了他,而且在了解到老首长是来举报自己在网络上发现的问题时,当场把网管处的同志集合起来,耳提面命了一通,还让老部长教诲了大家一番。最后,网管处处长当着老部长的面,命令部下立即联繫那些网络管理公司和斑竹,让他们立即删除相关新闻和帖子。网管处长满脸堆笑地送走了老部长。 老部长刚刚回到家,一打开电脑就高兴地发现他举报的那些新闻、文章和帖子都从网际网路上彻底删除了。受到鼓励的李新生以更大的热情投入到监督网际网路的工作中,他在这个虚拟的世界里从新找到了用武之地。一年下来,他不下二十次亲自到宣传部面见网管处处长,经他举报的新闻文章和帖子不下六千条。一开始,处长都毕恭毕敬,很重视老部长的举报,但半年下来,态度就有了变化。最早的问题是,李新生发现他举报的帖子仍然留在网络上,或者又被改头换面出现在另外一个虚拟的角落里,他很不舒服。但听完他的抱怨后,网管处处长也只是向他皮笑肉不笑地点头哈腰,之后,仍然不採取行动。李新生生气了,下次见面就让处长把王倩副部长叫来,结果,可想而知,王副部长不可能抽得出时间见他。最后一次,在他发完火之后,网管处处长没有立即送他离开,而是和他坐了下来。网管处长说,你知道我们人力有限,而且,老部长,这网络不同于平面媒体,我们不能用要求平面媒体的标准要求网络—— 第6页 “你什么意思?我们难道还有两条标准?”李新生霍地站起来,故意装出很不解的样子。“网际网路难道就不是一个舆论阵地,难道我们就不需严格把关,严格管理?难道我们要放弃这个阵地?” 处长连忙站起来,解释道,不是这样,虚拟的网际网路有其特殊性,不像报纸杂志书籍和电视,都要经过严格地审查才可以和公众见面,这网际网路只要会上网会写字的人都可以发表文章,都可以帖出自己的评论,阐述自己的意见——如果真严格按照我们对平面媒体的标准,这网际网路根本就无法存在—— “那就不要网际网路,有什么不可以吗?我们民族有上下五千年的辉煌歷史,网际网路不是才诞生十几年吗?可见没有网际网路,中国人照样繁衍生活和发展!”李新生提高声音说。 网管处的处长目瞪口呆。回过神来后,也只好酸熘熘地说,取消网际网路这事,恐怕不是咱们可以决定的吧。处长说罢,脸上摆出了送客的漠然表情,心里想,如果这网际网路真被取消,我这网管处长到哪里去? 从那以后,李新生再举报什么有问题的新闻和文章,要求网管处删除,网管处往往不冷不热,问题严重的就删除了,得过且过的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李新生每次看到自己讨厌的帖子仍然可以在网上生存,而且点击率还居高不下的时候,心里就感到一阵失落,暗自嘆息悲观地思忖:我们正在失去网际网路这块舆论阵地。这样思来想去,那股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巨大的莫名的恐惧又占据了他。这恐惧一旦从他心底升起,也就开始顽固地缠绕他。这时,他又会生出很多让他更加恐惧的想法——如果不悬崖勒马,如果不及时採取果断的措施控制网际网路,这块虚拟的舆论空间就有可能被反动派占据,反动派也许就会在虚拟空间里慢慢积蓄力量,最后从虚拟空间不知不觉地跨越到现实世界。每当想到这里,他浑身都打起冷颤,他两眼死死盯着电脑屏幕,这时他有种感觉,感觉到仿佛随时会有东西从电脑屏幕溢出。这更让他汗毛倒竖、不寒而慄。 不久前,在网际网路上出现为数不少的维权网站,出现民间监督网站,出现反贪污腐败网站的时候,李新生一度生出搞一个由自己负责的民间网站,专门监督网际网路的网站。他的意思是发动一场人民战役,号召网民互相举报不良和反动信息,清洁网络这个虚拟空间。他带着这个想法上网和人聊天,想找到支持者或者志同道合的合伙人。结果凡是听到他讲出这个想法的,都把他当成了怪物。后来他打听了一下,设立一个民间网站不健康东西举报中心需要一大笔开支后,他不得不放弃了这个计划。 李新生并没有放弃自己的责任。他更加广泛地浏览网际网路,然后把自己对网际网路的担忧和建议写成长篇大论,上报省里甚至中央,虽然上面始终没有找他谈话,但一旦完成了这样的报告,他就心满意足了,他有信仰有使命感。 他忧国忧民,具有前瞻性。但他不明白,为什么大家对他越来越冷淡?为什么他明明看出了危险,其它的人却视而不见?他对网际网路的发展心生恐怖,他认为这是一个海内外敌对分子极其容易利用的基地。在网际网路里,不受限制的言论自由和泛滥成灾的色情、异端邪说迟早会危害人民的道德水平和国家的安全、党的领导。他也感到,网际网路迟早会断送他一生为之工作奋斗的目标,自己一辈子的努力都会化为乌有。 让他最不能理解的是,这种带给他巨大恐惧的危险竟然来自一个虚拟的东西,所谓虚拟不就是并不存在吗? 当然,李新生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的噩梦也是从网际网路开始的,这噩梦导致了他彻底的崩溃。 四 李新生感觉到自己无能为力的时候,就把滑鼠从新闻和论坛上移开,他去看一些小说和文艺作品,没有想到,网际网路上的小说和文艺作品更是百花齐放,让他眼花缭乱。那些色情作品看得他心里扑扑乱跳,那些含政治因素的作品又看得他血压上升。他也偶尔进入几个聊天室,试着用缓慢的打字和网友聊天,结果几个年轻女孩子的话差一点让他吐血—— 他这才知道,虚拟世界也不是他的世界。 近一年来,李新生身体状况很不好,眼睛也昏花起来,加上没有人採纳他的建议,每次上网都让他提心弔胆,老伴怕他的心脏受不了,开始限制他上网,他一个星期也就是上网一两次。大概是出事前的三个月,他发现电脑不好用,儿子过来说是电脑中毒了,要他拿去软体公司杀杀毒。李新生没有去。儿子说,你的电脑植入了“间谍软体”的木马病毒,每次只要你打开电脑,那些植入这些病毒的人就可以进入你的系统,盗窃到你电脑中的所有资料,严重时还可以利用你的电脑ip从事犯罪行为,甚至控制你的电脑键盘,借用你的电脑发出指令,进入你的银行帐号什么的。 李新生说,我光明磊落,没有什么秘密,我上网时都是使用自己真实的名字,而且也不用网上银行。但他也日益心灰意懒,开始讨厌电脑和网际网路。最让他不解的是,他退下来快九年了,虽然他眼见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特别是网际网路使用用户已经达到一亿两千万,仅仅次于美国,可是社会好像并没有出现动乱,政治局面也很稳定。这多少让他感觉有些失望,按照他的推测,网际网路上泛滥成灾的自由思想和乱七八糟的病毒,早就应该让现实社会付出沉重代价了。 第7页 他对很多事情开始不懂了。 儿子的电话是凌晨六点打进来的,他知道这个时候父亲出去锻鍊,母亲一个人在家。但那天李新生正因便秘耽误了早锻鍊,在家中卧室的分机上偷听到了母子的对话。李新生之所以也拿起了分机,是觉得这个时候儿子打电话来不同寻常。儿子在电话里的声音很慌张,欲言又止。先是问父亲最近是否上网,之后又问,父亲最近身体如何,是否受得了刺激。老伴听见儿子的话,声音里也透出紧张,话筒里一度沉默,只能听到老伴沉重的唿吸。在卧室偷听的李新生暗暗冷笑,心想,笑话,什么大风大浪我没有见过。 是有关网际网路上的消息,儿子说。 网际网路上有什么消息?老伴担心地问。 谣言,完全是谣言,有人在网际网路上造谣,造爸爸的谣。儿子说。 听到这里,李新生差点冷笑出声音来。网际网路本来就是造谣生事的地方。他李新生第一次上网就发现了这个问题,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但是,儿子接下来的话却一点都不好玩,儿子把声音压得很低,然而,他听得却很清楚。听到后来,儿子显然已经讲完了,客厅里听电话的老伴却没有发出声音,李新生等不及了。开口道:你把那些造谣的东西列印下来,马上送过来。 电话那边的儿子大吃一惊,说马上过来。半个小时后,儿子带来了厚厚一叠列印纸,一看就是从网际网路上列印下来的。李新生接过这一叠列印纸时,脸上仍然带着冷笑。他随手翻看了几页,脸上的冷笑消失了,他愤愤地把列印纸丢在地上,喊道:“无稽之谈,简直是无稽之谈!我要告他们,我要把他们绳之以法!” 他在房间里愤怒地踱着步。儿子和老伴默默地看着他。这样踱了十分钟的样子,他突然停下来,指了指散落一地的列印纸,喊道:“全部收起来,我马上到单位去!不行就到公安局,到法院去!” 儿子犹豫了一下,老伴弯下腰开始收拾。李新生把目光停在儿子的脸上。 有什么问题吗?他问儿子。 儿子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这让自认一生都光明磊落的李新生非常不耐烦。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李新生吼道。 儿子开口道:事情可能不那么简单,爸爸! 什么不那么简单?李新生质问道,很简单,有人造谣,他就得付出代价!社会主义的舆论阵地不是被别有用心的一小撮人用来造谣惑众的!我得及时报案,抓到罪犯! 抓到罪犯?儿子眼中毫不掩饰地露出困惑,喃喃地说,爸爸,写那些文章的人是谁?又是什么人贴到网上的?他们是一个,还是有组织的一群,这些你都知道吗?我匆匆查了一下,在那些网站论坛和自由发稿区发稿的人的ip几乎包括六个省市,而且还有一半是海外的ip位址,如果他们不想让我们知道是谁,我们无论如何是查不出的——告谁? 李新生怔了一下,这才想起父子两人是在讨论躲在虚拟世界网际网路的卑鄙小人,这些人向自己发起了勐烈的攻击。儿子这时走到父亲的电脑旁,接上电源,打开电脑。等待电脑的办公室系统自动打开接通宽频时,儿子说:爸爸,那些帖子虽然是从不同的地方上贴到网际网路的,但无论从文笔和内容都能看出,它们好像出自同一个人之手。此人对你很了解,或者对你过去的工作经歷很熟悉,这也是让他造出很多似是而非的谣言的主要原因。爸爸,你有什么敌人吗?他们又能掌握你什么把柄呢? 儿子靠父亲进入一家旱涝保丰的省级出版社工作,工作了这么多年,也当上了副处长,对网际网路很有研究。李新生听到儿子的分析后情绪慢慢冷静下来,心情越来越沉重。他这才想起刚刚匆匆扫过几眼的那一叠列印纸,陷入沉思——工作这么多年,说没有得罪人是假的,说树立了什么怀有深仇大恨的敌人也不是不可能,但他觉得问题不在这里,而在于自己一生是否有什么行差踏错,留下了什么把柄,掌握在这些敌人手里。他对此还是有信心的。 电脑发出的两声“噼啪”声打断了他的思绪,电脑屏幕上黑色渐渐消退,视窗出现时,右下角出现了一行小字,表明宽频上网已经自动接通。儿子让位子给父亲,就在李新生准备坐下时,电脑屏幕突然剧烈地闪动了一下,好像电压不稳,又好像被突然拔掉了电源,之后出现了一行占据整个电脑屏幕的血红体大字: 李新生,还记得你这一生都干过些什么吗? 两人都大吃一惊,李新生吃惊之余,有些困惑。儿子因为看过一个叫《还记得去年夏天你干过的事吗》的美国恐怖电影而惊出了一身汗,脸色霎那间苍白如纸。 父子两人再凝视屏幕时,那占据整个屏幕的红色大字开始融化,融化的红色顺着屏幕滴下,好像刚刚涌出鲜活身体的鲜血。 爸爸,你的电脑被人劫持了。儿子声音颤抖地说。 说过后,两人都没有说话,他们也没有继续操作电脑。父子两人都知道,儿子声音发抖的原因显然不是因为有人用黑客技术劫持了眼前这部电脑。 电脑上出现的那行好像张着血盆大口的红字给父子俩一个措手不及,但很快,他们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时,老伴已经收拾好那叠列印纸,交给李新生手里后,默默离开了。留下父子两人紧急磋商应对之策。 第8页 按照儿子的分析,这些在短短一个星期内张贴到四十几个海内外网站上的二十多篇关于李新生的文章诬陷水平很高,不但真真假假,有些甚至是明褒暗贬,当然,只要仔细一读,就知道这些诬陷文章几乎篇篇都是致命的。例如有的文章把李新生在二十多年前“反击右倾翻案风”中的所作所为详细描写出来,有些文章公开质疑他在美国读书的孙子的豪华生活,而且还附上了孙子在美国开小车住洋房的照片,还有一篇公开指责他受贿十万元,虽然后面这篇更过分,而且还指名道姓说出了时间地点,可是父子两人对前面的指责更加忌恨。儿子的分析也对,就算和这些发帖的人对簿公堂,甚至把造谣者送进监狱,但结果肯定是两败俱伤。那些造谣文章篇篇都好像是对准了李新生致命弱点的致命武器。如果不管不顾,追查到底,从好处着想,也得让六十九岁的李新生脱掉一层皮,经歷炼狱之苦。当今之计,只好寄望于大家都不去看网际网路上这种小文章,更寄希望于大家的熟人,或者本省本市特别是纪律监察部门的人不去浏览这些无聊的网站。 儿子说,网际网路上每个国内的网站都有管理人,对于一些过分的帖子发现后都会及时删除。特别是对于一些攻击有职务在身的党政军领导同志的帖子,更是靠“自动过滤敏感字词”系统,让网民无法成功上帖,如果发现少数顽固份子,还可以封掉他们的ip.可是,一是李新生的官职不到那个级别,二是此发帖人很狡猾,到不同网吧发贴,而且故意在文章中不说出李新生离休前的职务。以致很多外省的网站根本不知道帖子中被攻击的人是何方神圣。他们看到文章的大方向基本上是正确的,也就绿灯放行了。儿子建议李新生利用关系向有关省份宣传部门的老同事和朋友打招唿,让他们悄悄删除那些帖子。但李新生这时已经比儿子还冷静了,他想了想,说,让他们删除,不等于是让他们抢着阅读吗?而且,有一半的帖子发在海外网站,显然超过了宣传部的管辖范围。 就这样,父子俩人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躲在房间里静观其变。他们希望攻击者在找不到回应的时候,自动收兵。然而,他们太一厢情愿了,结果是事与愿违。这之后,网上新出现的攻击李新生的帖子出现得不多,但指控却越来越有水平,也越来越有深度,让李新生胆战心惊。而且糟糕的是,一些网站开始转载攻击李新生的帖子。李新生不是全国名人,甚至在浙海省都没有多少民众认识他。但这不影响大家欣赏那些帖子。民众在阅读这些揭露人性的帖子时渐渐开始提出了问题:李新生是谁?此人到底该受到良心的审判,或者干脆应该把他送上法庭? 李新生如热锅上的蚂蚁,终日惴惴不安。有一次,当他读到一篇新的文章时,他暴跳如雷,顺手抓起花瓶,把电脑屏幕砸碎了。那以后,他就无法上网了,没法上网,他的心情反而好了一点。儿子偶尔告诉他又有新文章贴出来,也只是支支吾吾简单告诉父亲是关于什么的。李新生隐约感觉到攻击者正从对他经济问题的造谣、对他人品的攻击发展到对他政治立场的质疑。他冷笑了,俗话说,打蛇打三寸,攻人攻弱点。这个躲在虚拟世界阴暗角落里的卑鄙小人竟然要拿自己的政治立场做文章,真是蚍蜉撼树!要知道,他李新生坚守的最后堡垒,也就是他自认自己行端影直,政治立场站得稳。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次他高兴得太早。已经升任宣传部部长的王倩突然登门拜访,找他谈话,主要是安慰他,向他保证,组织已经介入,会把事情搞清楚,也会还他清白的。王倩还请老部长理解,希望他尽量配合组织工作。她说,网际网路是最有效的反映民意的地方,我们党绝对不能对网上反应如此强烈的东西视而不见。王倩部长讲话时,一直面露和蔼和微笑。但从她谈话时的饶有分寸的遣词造句,以及她三言两语就和自己划清界限的做法,李新生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他脑门渗出了冷汗。临走时,王倩部长好像突然想起来似地问:你几次出国使用的护照都上交了吗? 李新生明白了王部长的意思,感到从心底升起一股凉气。他说都上交了,然后又赶紧加了一句,我没有问题,我绝对不会逃跑的。组织难道连我也不相信了! 走到门口的王倩部长停下来,奇怪地盯了他一眼,然后说,你是老部长了,记得你常常鼓励我们要相信组织。现在我也请你相信组织。 李新生谦卑地送走了代表组织来谈话的王倩部长,回到房间孤独地坐在那里。刚才提到组织,一度给他希望和温暖,但现在他又感觉不到了。他闭上眼睛——这时,他突然想起了网络上出现的那几十篇攻击他的文章中的一篇,在那篇文章中,作者恶毒攻击他过去多少年中,打着组织的旗帜、利用干部群众对组织的信任,而任意迫害、宰割干部,甚至把几个同事送进了监狱——想到这里,他差一点儿昏过去。 没过几天,他的恐慌被证明了。组织虽然还在关心她,但显然已经换了层次和级别。王倩部长已经不再接他的电话,省委纪律检查委员会组成专案小组,对李新生问题展开调查。当他第一次被传唿的时候,他家的破电脑已经被抄走了。他是昂首挺胸走进去的,不错,他李新生有理直气壮的理由。网络上出现的污衊他的文章,以及那些文章后出现的大量跟帖绝大多数是无稽之谈。他坚信人正不怕影子斜。 第9页 “人正就不会有斜影子,影子既然斜了,人肯定不那么正!”省委纪委的办案人员大概是想来个下马威,开门见山地说:“你既然早就知道有人在网际网路上搞你的鬼,你为什么不早点向组织汇报?信不过组织?你可是老同志了,而且过去又是领导干部,我想你代表组织的时候也不少吧?你应该明白一个道理,你可以不顾自己的名声,任凭人家对你攻击谩骂,可是,组织却不能因为你而坏了名声,这就是为什么省委领导指示我们一定要一查到底,让事情水落石出。到时候就可以还你清白,当然更重要的是,也向广大网民和民众证明我们组织的纯洁性!对了,你说你没有问题,那么你为什么要摧毁自己的电脑,你的电脑有什么问题,你知道吗?” 办案人员那阴阳怪气的样子激怒了李新生,那天,他不但站了起来,还拍了桌子,之后,扬长而去。 这事发生后,上面大概也感觉到办案人员没有分清敌我矛盾,有些过分,于是收敛了一段时间。纪委书记亲自找李新生谈话,安慰他:“老李,有问题就交待,没有问题组织绝对不会冤枉你。实事求是,相信我们的党和组织,难道我们会无中生有、把没有的东西说成有,然后给你定罪吗?我们是一向重视证据的——” 李新生的心都冰凉了,他突然又想起了一篇网上攻击他的文章:李新生在自己所谓值得夸耀的革命生涯中,一贯惯于玩弄权术,对同志和同事能打压就打压,经常无中生有,捏造罪名,包括莫须有的思想犯等罪名,把革命同志打入万劫不復…… 五 事情的发展确实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之外。当浙海省纪律检查委员会人员根据线报调查李新生银行户口时,发现了来歷不明的十万人民币和一万三千美元,而且,他们在没收的电脑硬碟上,发现了很多可疑的软体,有些还记录了李新生和不明人物的对话,甚至涉及到国家机密。加上网际网路上对他的指控不但升级,以及鑑于李新生的厅级级别,省纪委会议决定,把此案上报中共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 在浙海省看来很了不起的案子,到了中央就不值一提了。刘副书记派了两位年轻的纪检干部前往浙海省协助当地纪委继续进行调查。两位临行前,刘副书记指示,在必要的时候,对李新生实行“双规”(在规定的时间和规定的地点交待问题)。这一情况李新生本来是不知道的,因为这时的李新生基本上失去和所有的朋友的联繫,就是以前的老战友也躲得远远的。李新生收到了一个神秘的电话,告诉他中纪委在行动了,准备对他进行“双规”。李新生很感激,但听那通风报信的声音很陌生,正想问对方是谁,话筒里突然传来两声短促的冷笑声,随即一阵让他起鸡皮疙瘩的声音传过来:“李副部长,你该不会不知道什么叫‘双规’吧?我想你也知道,被‘双规’的人又有几个能够出来的?不过,你还是要有信心,中纪委的‘双轨’肯定是讲究政策和证据的……” 李新生头皮发麻,差点昏过去。他一直在猜测,到底是什么人在陷害自己。但由于漫长的人生中发生了太多事,接触了太多人,他实在想不起。这个电话中的声音那么陌生,更加让他煳里煳涂。不过,电话中的人提到‘双规’,而且好像很不满的样子,难道此人在自己手下时被‘双规’过?那样的话,此人一定是贪污犯。 被贪污犯陷害的想法并没有能够让李新生振作起来,他感觉到自己实际已经被软禁了,‘双规’只是迟早的事。这段时间,在李新生的要求下,儿子已经很少归家,上两次回来,父子俩人担心害怕家里被装窃听器,于是躲在厕所里咕叨了一个小时,研究形势和商量对策。儿子最后一次回来,告诉他,确切消息来源透露,父亲的帐户已经被冻结了,而且里面发现了大量的来歷不明的人民币和美金。李新生听说后像活见鬼一样浑身哆嗦起来。 爸爸,那些钱是哪里来的?儿子表情木然地问。 “你——”李新生欲说还休的样子,放下了抬起的手臂,长长悲嘆了一声,用压抑的声音喊道:“儿子,你也不相信我,如果有钱,我会瞒着你吗?我是被诬陷的!但我也没有想到,本以为他们只会躲在虚拟的网际网路的阴暗的角落里造谣生事,没有想到,他们跨到现实世界,用金钱对我进行陷害——” 李新生的儿子半信半疑,他无法接受竟然有人会向他父亲帐户里汇大笔金钱,为的只是陷害他这样一个离休老头。但儿子只是摇摇头,什么也没有说。 李新生突然停下来,怔怔地看着儿子,回过神来后厉声问:“你,你不相信我!我从你的眼睛里可以看出来,你——” 儿子并没有否认,只是低下了头。 李新生顿时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一个人就这样哭了一会,最后还是被不耐烦的儿子打断:爸爸,别再煳涂了,问题不是我相不相信你,是—— 儿子没有说出来,李新生还没有老煳涂。他都明白。他哽咽着自言自语地向苍天发问:怎么办?怎么办? 儿子悄悄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一层一层打开,最后露出一本护照。 第10页 爸爸,为今之计,只有暂时避避风头。儿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但李新生眼里看到的却是闪电,耳朵听到的仿佛是雷鸣。他盯着儿子手里的护照,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你、你让我出逃——?” 儿子嘆息了一声,压低声音幽幽地说:这不能说是出逃,暂时躲避一阵而已。 “放屁!你忘本了?狗崽子!”李新生要不是浑身无力的话,一定会扑上去抽儿子一耳光。 儿子也怔住了,随即脸上出现苦笑,这苦笑很快变成含泪的笑,随即痛哭了起来。李新生看着儿子痛哭,不知所措,就这样等着。最后,儿子擦干了眼泪,抬起头冷冷地说:爸爸,你就不要执迷不悟了。你就不为你自己,也为妈妈想想,她的身体不好,如果你进去了,她还能活下去吗?你难道指望她给你送饭?再说,你也要为我们一家想想呀,我的工作怎么办?我没有工作,你孙子在美国能安心吗?看到你进去了,他能够在美国呆下去吗?如果他回来,牵涉就更大了,也许你还害了自己的孙子。退一步说,我安排你去美国,你也可以和孙子住在一起……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他们要对你进行“双规”了——爸爸,就算我相信你银行帐户上有一个疯子给你汇了大笔金钱,可是,网际网路上攻击你歷史上的政治问题特别是你那些陷害人的极左行为,你说得清楚吗? “我不怕!”李新生说出“我不怕”几个字后,眼里随即流露出恐惧的表情。 爸爸,你不怕,我们怕呀。就算我相信你,你没有贪污腐败,但现在他们对你的问题的调查已经超出了查贪的范围,你没有看网络上那些文章写的,他们甚至指控你是协助海内外敌对分子对中国进行和平演变,对中国政府进行颠覆的马前卒和特洛伊木马——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一派胡言!!我相信组织,问题会搞清楚的!”李新生声音颤抖地说。 爸爸!儿子厉声地打断他,你真是太自以为是了。就算你没有什么文化,没有什么知识,你固执,你顽固,可是你不能忘记你自己的经验呀。你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你什么时候听到和看到被指控上面这些罪名的人能够清白出来的? 这一句话可谓当头棒喝,李新生不用想太多,他记忆中有太多这样的事例了。只是,那都是别人的例子,虽然都有他参预,但他不是当事人,他是策划者和领导。他不做声了,惊恐地瞥了眼儿子手中的护照,好像那是毒蛇一样。 “可靠吗?你在哪里搞的。”他声音颤抖地小声问儿子。 我们家乡县城有一个美国华侨,是我的同学,他正好回来探亲,大家在同学聚会上,他说能够搞到护照和到美国的签证。我听说后,私下找到他。他帮我弄的,信得过。不过,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李新生伸出筛糠似的手接过那本有到美国签证的护照,颤抖的手指翻开护照,他疑惑地看着护照首页上自己那看起来很有些陌生的照片,他又翻到签证页,吃惊地发现夹着一张机票,一张中国东方抗空公司从上海飞往美国旧金山的商务舱机票,不过是单程的。 我那美国同学帮你把机票也买好了。儿子口气中不无感激地说。 六 巨大的钢铁铸造的波音777客机一冲而起,光秃秃地斜插入云霄的样子,活脱脱像极了充血翘起的生殖器。当然,这只是坐在飞机里的杨文峰为了转移注意力而故意想像出的景象。坐在经济舱的杨文峰此时双手紧握座椅扶手,额头上滚下一行行冷汗,他紧闭双眼,尽量让自己的思绪飘回到地面,幻想自己置身被飞机抛离的大地,冷眼旁观斜插云霄的波音777. 对坐飞机怀着巨大的恐惧也是他二十多年没有回故乡的原因之一。他既没有恐高症,也没有幽闭恐惧症,然而,只要一置身这封闭的机舱,就身不由己地开始紧张,等到飞机开始滑行然后加速最后沖天而起时,他更是大汗淋漓,仿佛面对了世界之末日似的。整个飞行过程中,他都有置生死于度外的感觉。而每次,当飞机平安降落后,他都会长长松一口气,抑制不住那种死里逃生的喜悦。 他曾经在朋友的推荐下参加华盛顿地区专为患有飞行恐惧症的人设立的治疗学习班,效果并不显着。后来也去看过一两次心理医生,那是他第一次看心理医生。那医生分析得头头是道,他也听得连连点头,很有柳暗花明豁然开朗的感觉。然而,一登上飞机,他又要死要活地恐惧起来。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要知道,他杨文峰可决不是胆小怕死之辈。为了理想,他背井离乡,无数次跌到,无数次挣扎起来,顾不得满身伤痛。就这样,他克服了一个个障碍,一次次达到自己的目标,然而,每当他到达一个目标,他并没有停下来,只是抖落一身尘土,继续朝向更遥远更缥缈也更伟大的目标进发。在人生的路上,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锄强扶弱、打富济贫,他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怕过危险,他甚至没有在死亡面前却过步——然而,这样的一个他,却如此害怕坐上象徵现代文明进步的喷气式飞机。 心理医生把他当成自己那些普通病人,分析他坐飞机怕死的原因。杨文峰听得眉头紧锁。于是医生又换了话题,告诉他对生与死的正确认识和态度。医生说,人难免一死,然而,如果不正确认识死亡,又或者紧抱死亡不放,那么生就会很痛苦或者毫无意义。只有正确认识死亡,生命才会有意思和意义。杨文峰听得直点头,并且很快加入到谈话中,结果他的发言听得心理医生皱眉。医生听出眼前的患者对生与死的认识不但深刻,而且很多看法远远超过了自己的专业认识。也就是说,患者的飞行恐惧症并不是因为模煳的生死观引起的。看着眼前滔滔而谈的杨文峰,他陷入思索。最后,杨文峰停下来后,他说:杨先生,我想,你是不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第11页 他不明白医生在说什么。 医生解释道:有一种人他们有抱负有理想,深信天生我才必有用,只是他们有的认为自己生不逢时,没有赶上大有作为的好时光,有的则认为自己像尼采一样,出生得太早,自己的时代还没有到来。他们都在期盼在等待属于自己的那一天再次光顾或者早点到来,于是,他们害怕死亡,害怕死亡剥夺了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一个生命…… 不是这样,杨文峰打断医生,我既不认为我错过了时代,也不认为我提早到来。我在中国一直读书到高中毕业,那时正好拨乱反正,恢復高考好几年了。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大学。大学毕业后,我在中国工作了几年,然后到美国来留学,我学习政治经济学,也选修电脑相关的科学,最后获得双博士学位后,我就在美国创业。几年不到,我就取得了不小的成绩,也有不少钱了。现在,我生活很富裕,我想,医生,我没有你说的那种情况。 医生疑惑地看着他,说:那么你也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你知道,我说的心愿和一个人的经济状况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例如你儿时的一个愿望或者幻想…… 那是杨文峰第一次看心理医生。心理医生在西方很普遍,特别是华盛顿这个城市,人们好像得心理疾病比感冒伤风还要频繁一些。杨文峰本来并不相信心理医生,这点和很多华人一样。后来两件事改变了他对心理医生的看法,一是他读到的一篇科学论文,文章说,世界上百分之九十的杀人行为是心理精神问题引起的,而杀人犯更是个个都有心理问题。第二件事就是坐飞机。那时飞行恐惧症已经严重影响了他的工作,从华盛顿飞行到旧金山本来只要三个小时,可是他却只能开车去,往往要花费整整一天一夜。那次看心理医生虽然没有治好他的恐惧症,但心理医生的很多话,特别是心理医生的思路和看问题的切入点,给他很大的启发。后来当他噩梦连连的时候,他再次找到那位心理医生。心理医生听罢,沉思了很久,他认为患者的两个心理问题互相关联。只是这位心理医生觉得自己已经无能为力,于是,他推荐杨文峰去看全华盛顿最好的心理医生戴维斯。 虽然戴维斯对这位具有不同文化背景、成府极深的杨文峰也不能手到病除,但他给杨文峰指出了一条路,并且借给了他一本厚厚的学术书籍。那条路就是杨文峰一生走过的路,心理治疗界最权威的专家戴维斯坚信:不管你是中国人还是西方人,你脚下走过的那条路将带领你走向未来,如果你彷徨犹豫举步不定,你不必东张西望,更不必怨天尤人,你回头看看,就会在来时的路上找到那蛛丝马迹。为了让杨文峰能够看清自己走过的路,也看清自己,戴维斯借给了他那本心理分析书。 现在,杨文峰就是带着那本厚厚的心理学书,克服心中的恐惧,多次搭乘中国东方航空公司的波音777客机来往美国和中国,他已经无所谓金钱的花费和时间的消耗,他要求得心里的平安,让恐惧和噩梦远离自己,让自己一生过得无怨无悔,让自己能够带着平静祥和的心安度余生。 飞机已经上升到两千英尺的高空,等到飞行几个小时后,等燃油消耗一些,飞机减轻了重量,会再升高两千英尺。杨文峰抬起头,藉助服务员进入经济舱时,从掀开的门帘看进商务机舱,盯住那个花白头髮沉进宽大的商务座位里的老头。从那个花白头髮的晃动,他能看出那个叫李新生的人的烦躁不安和紧张恐惧心情,看过几次后,杨文峰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当飞机遇到乱流时,机身忽上忽下,杨文峰的心竟然第一次没有随着飞机的颠簸而跳上沉下。他现在很冷静,每看到那个坐在商务客舱里的逃跑者一次,他的心就变得更加坚强和冷静一份,当飞机剧烈摇晃的时候,他嘴角甚至浮上一丝冷笑,心里想,这李新生已经治好了自己的飞行恐惧症,看起来,他同样可以让自己从噩梦中解脱出来…… 这样想着,他慢慢进入到自己的角色—— 现在,他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安全部最优秀的特工,是中国人民派往海外的最优秀的情报战士——也就是俗称的“特务”。 七 李新生的出走是三天后被发现的,中央纪委的两位年轻同志和省纪委的同志一道前来李新生的家,结果发现房们紧锁,一打听,才知道,李新生的老伴住院了。他们又马上赶到医院,看到的是气息奄奄的李夫人。在旁边照看的李新生的儿子把纪委的同志领到走道,冷冷地告诉他们父亲失踪了。 纪委同志感觉到事态严重,紧急动员多方打听,甚至派人去一一辨认本市这两天发现的无名尸体,最后还是从东方航空公司一个空姐那里得到线索,说记得一个这种相貌的老同志乘坐商务机位前往旧金山。纪委同志于是怀抱一线希望,查找当天飞机乘客的资料。当他们发现李新生是持伪造的护照和签证出逃时,大家都脸色苍白,面面相觑。要知道,那天,中央纪委和省纪委一起来看他,是想告诉他,他的问题已经全部查清楚,纪委正式通知他,他没有经济问题,政治问题也不能算是什么大问题。那天,先后介入此案的纪委同志都来了,这也是省委纪委的意思,他们要求办案人员能够藉此机会向老干部李新生说清楚,对给他造成的不便以及他们在办案过程中的粗暴态度表达歉意。可是—— 第12页 李新生竟然持假护照潜逃美国! 这些年,随着中央领导人反腐决心的坚定,各级纪委和公检法反腐败力度的加强,特别是立法部门加快立法步伐,从制度上根本上杜绝消灭腐败分子,加上民间反腐势力的串升,腐败分子如过街老鼠,无处藏身,纷纷落网。但,仍然有不法分子成为漏网之鱼。每年国家纪委的统计都沉重地显示,大大小小贪官污吏携款或者二奶外逃,这些外逃的罪犯中除少数做贼心虚以致草木皆兵而有计划地转移资产,等到时机成熟就从容外逃之外,绝大多数是在中纪委在行动时,听到了风声草动而仓皇出逃的。这些出逃的罪犯大多为处级干部,包括一些大中型国营企业的主管。政府部门的厅级干部并不多见。而像李新生这样长期在领导岗位工作,一直负责宣传教育的老同志出逃事件就更加少见了。 当然,最让大家困惑不解的是,李新生根本没有必要出逃。他的问题是五个月前由网上一些帖子引发的。这些帖子最早不指名道姓,只是暗示浙海省宣传部门的某位首长有经济问题,相关部门也在能力允许的范围内删除了这种有影射倾向的帖子。但由于帖子的上贴速度太快,而且,出现了多篇文章,并且把指责逐渐升级,引起了相关部门的重视。如果这些网络上的指责只是空空而谈也就算了,不久,指名道姓、提出相关证据的文章也出现了,最糟糕的是,由于上帖者的执着,这些帖子引起了部分网民的跟贴。这促使纪委下决心搞清事情的真相,还李新生清白,给网民一个交代。省委纪委接手案子后不久,得到了线索,当他们顺着线索调看了李新生的银行户口情况后,他们吃惊地发现几笔来歷不明的资金。这些人民币和美金入帐的时间正好和有关线索吻合。这成为中央纪委介入的主要原因。然而,随着更进一步的深入调查取证和技术侦察手段的使用,他们很快发现了疑点。并且一一排除了李新生所谓的经济问题。正在联合办案的中央和省纪委准备找他谈话,还他清白的时候,他却逃跑出国。成为今年上半年出逃级别最高的官员。 中央纪委刘副书记脸色铁青,恨不得狠狠抽手下两个耳光,迫使一个被证实并无大问题的干部出逃,无论如何,直接办案人员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要就是他们办案手段粗暴,把当事人吓到了,要就是他们太招摇,没有搞好保密,让当事人感到恐惧。刘副书记当场指派自己最得力的四位办案人员接手此案。并破天荒地指示,尽快联繫到出逃美国的李新生,如果通过电话无法解释清楚,他们可以亲自前往,作好解释工作,保证既往不咎,在事情还没有公开之前,请李新生返国。四位办案人员立即分头行动,刘副书记则留下了李新生的档案材料。她觉得有必要对此人多了解一些,她心中纳闷,这姓李的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种人,他为什么要逃跑? 八 飞机在旧金山机场徐徐降落,李新生按照儿子的交代,下了飞机后,故意放缓脚步,夹在入关人流的中间。他心中无数,不知道是否能够顺利过关,他的签证是探亲签证,孙子已经从美国东海岸飞到这里接机。 在排队时他就开始紧张,越接近移民官,他的心跳就越快。他突然想,美国的情报那么发达,他们是不是早就收集到自己几十年革命生涯中对美国的无情批判和揭露,这次虽然使用了假名和假护照,但自己这张脸是否早进入了美国海关的黑名单?早知有当日,过去应该口下留情的。 没有想到的是,过关很顺利,移民官是名华人,看了眼李新生,就让他打了指模,点点头放行了。李新生松了口气,提到嗓子眼的心脏又沉了回去。他推着行李缓缓走出来。如果不是孙子叫他,他都认不出来了。孙子长高了,脸色红黑红黑的,看起来很健康,随便的一件衣服缠在腰上,很潇洒的样子。孙子过来拥抱了爷爷,接过行李车,并肩走出了到达厅。两人当然谁也没有注意到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有一双警惕的眼睛冷冷地盯着他们。 李新生孙子的洋名叫彼特,读完大学和研究生后,目前在美国东海岸纽约一家上市公司工作。他们在旧金山住了一晚上,调整好时差,第二天飞到纽约。李新生比较累,一路上爷孙两人交谈很少,但李新生对孙子的办事的利落和说话的风格,还是比较满意的。彼特并不知道爷爷是出逃到美国,李新生也难以启口,打算今后如果有机会,再告诉彼特不迟。 就这样,李新生住进了孙子彼特在纽约的家。彼特的房子在纽约北边的新泽西郊区,没有车无法进城,好在彼特每天都给爷爷买回中文报纸。一个星期后,彼特又特意安装了可以接收中文卫星电视的天线,这样,李新生每天就可以在家里看中央电视四台、上海卫视和其他十几个中国大陆的电视频道。彼特白天偶尔回家,发现爷爷总是把电视声音开得低低的,而且把门也关得紧紧的,还拉上了窗帘。彼特觉得好奇,问爷爷为什么要这样。李新生吞吞吐吐地说出了自己的担忧。他说,孙子毕竟在人家美国做事,在人家屋沿下就得学会常低头,最好还是注意一点的好。他说,他注意到上次来安装卫星天线的是华人,现在大陆能够看的电视在美国也可以看,可是,中美关系不是那么好,他在人家美国公然看中国大陆的中央频道,这算不算是在收看“敌台”——彼特听后,哭笑不得,吃惊得嘴巴都合不起来。从那以后,他开始抽空和爷爷坐下来,聊聊天,其实主要是向爷爷讲述美国的制度和新闻管理之类的。这些李新生当然不陌生,只是他从来没有想到,如果真正身处这种制度中,会是怎样一种情形。他早知道,美国的公民有上街游行,高举反对总统的标语和辱骂性质漫画的权利。他认为这样的社会能不混乱吗。当孙子带着他在街道行走时,他很好奇,因为他并没有看到以前经常在电视上看到的到处混乱、人民高举标语表达不满的镜头。在他的印象中,这些西方国家特别是美国的总统的地位都岌岌可危,国家政局不稳,交通混乱,治安差劲,毫无安定团结可言,人民虽然不再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但用怨声载道来形容西方应该一点也不夸张。 第13页 在和彼特的交谈中,他感觉到孙子的巨大变化,或者可以这样说,彼特已经不是他熟悉的那种中国人。他不知道该感觉到高兴还是悲哀。有时他会忍不住想教育彼特几句,帮孩子分清善恶,学会辩证法看问题,不要忘本等等,可惜,张开口刚刚开个头,就再也找不到感觉了。 每个星期天,彼特都开车带李新生到纽约唐人街去喝早茶,然后爷孙两人就到唐人杂货铺或者中国超市,买一个星期的中国菜和调料。李新生喜欢到唐人街,这里和中国的街道几乎没有什么区别,要知道他已经开始想家了,想中国了。不过,彼特注意到,每个星期都盼望星期天到唐人街的爷爷一旦走在挤满华人和大陆游客的唐人街上时,往往神色慌张,左顾右盼。于是他也多了个心眼,很快,他就发现了问题。彼特开车带爷爷出门时,好像总有一部高级宝马敞篷车若隐若现地远远跟踪。有一天晚上,彼特告诉了爷爷,李新生听罢,头上流出了冷汗。彼特看到爷爷的样子,又联想到父亲电话中的含煳其词,加上爷爷来后尽管很想家,但却从来不提什么时候归国的事,彼特心里渐渐明白了一些。他想安慰爷爷,这里是美国,没有人能够把你怎么样,不要怕。但他想了想,没有说出来,他想等爷爷亲口告诉他后,再和爷爷谈。没有想到,他再也没有找到机会。 来到美国后的第五个星期天,出事了。 当时爷孙两人刚刚吃完早餐,彼特让李新生先去中国超市,自己过去中文书店买些杂志和书籍给爷爷。分开后,李新生顺着街道走,这时只是早上十点,人群还不很拥挤。李新生是在拐过一个街角时被两个中年人拦住的。那两个人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大陆过来的,但他们西装笔挺,又不似游客的样子。李新生以为自己挡住了他们的路,主动让了一下。结果,那两个人还是站在那里,盯着他看。看得他有些发毛,他转身就走,听见身后有人喊他的名字:“李新生,总算找到你了。我们专门过来找你的,可以谈谈吗?” 李新生怔了一下,但并没有回头,而是加快脚步离开。他担心稍微一犹豫,自己那双沉重的颤抖不停的腿就有可能再也挪不动了。他可以听到身后的两人也迈开了脚步,跟了上来。他不知道是否可以摆脱他们,但他要试一试。在拐弯处,他选择朝偏僻的街道走去。一阵恐惧向他袭来,他们要干吗?要绑架我?还是要暗杀我?有那么一刻,他脑子里竟然生出这样的无稽之谈。作为高级领导干部,他自然应该比谁都清楚,中国的任何部门,不但没有在海外从事暗杀的先例,连绑架也没有发生过。然而,如惊弓之鸟的李新生经歷了被诬陷和出逃的事件后,认为没有事情是不可能的。 恐惧让他加快了脚步,却也让他慌不择路,走进一条偏僻的街道。后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当气喘嘘嘘的声音再次响起时,仿佛已经在他的耳边:“老李,我们必须谈谈,你能跑到哪里——” 确实,他跑不了啦,他停下来,顿时觉得万念俱休。这时,从街道前面的拐弯处突然驶出一部高级宝马敞篷车,轮胎转弯的声音尖利刺耳。这小车转过弯后,朝李新生三人站的地方急驶过来,李新生愣住了,他身后的两位也一时不知所措。高级轿车在离李新生不到五米远的地方时,来了个好莱坞警匪片里的急转弯,轮胎髮出了更加尖利的噪音。转弯后的小车还没有停稳,就挂上了倒档。车子一下倒退到李新生身边,车门拉手几乎擦到他的衣服。右车门自动打开的时候,开车的人伸过头来看着李新生,喊道:“上车,再晚就来不及了!” 李新生伸手去拉已经半开的车门,但又犹豫了一下。车中的杨文峰瞪了他一眼,大声喊道:“他们是来抓你的,快上车,我是来拯救你的——” 李新生以和他年纪不相称的速度飞快钻进小车的后座,然后车门嘭的一声关上了。 这一切自然都是在极短的时间里发生的,可是再短,也不可能短到让两位训练有素的中纪委干部反应不过来。站在李新生身后一步之遥的办案人员观察了眼前的形势,在看出事情有跷蹊之后,脑中快速评估了自己并没有违反美国法律的情况下,两个箭步跨到小车两边,其中跑到司机坐位旁边的中年汉子伸手搭上了车窗,想阻止司机开车离开。 杨文峰心中一紧,随即用颤抖的声音说:“你们还不放手!知道我是谁吗?national security!” 车外想强行阻止开车的中纪委干部听到这两个英文单词,不觉一愣,等他们回过神来,宝马车已绝尘而去。 九 纽约行动失败的消息当天就传到了中纪委刘副书记处。她也只能嘆气了。两位干部到美国去,只是想找到李新生谈一谈,劝说他归国。事实上,他的问题已经查清,案子也早结了。两位办案人员原来以为这任务很简单,简直就是刘副书记找了这么个机会让他们到美国去旅游一趟。 可是到了美国后,才知道并不容易,李新生的孙子两年前加入美国籍,也改了名字。在美国很多个人资料又是保密的,他们真不知道从哪里下手。两人花费了近万元美金,三个多星期还是没有什么头绪。就在两人要放弃的时候,他们接到一个神秘的电话,电话中透露了李新生每个星期天要到唐人街吃早餐买中国菜的行踪。两人怀着最后的希望,守株待兔了两个星期终于看到了李新生。没有想到的是,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劫持了李新生。两人发现行踪败露,害怕横生枝节,请示后匆匆赶回了北京。 第14页 刘副书记听完他们纽约之行的汇报,凝神静思了一分钟,说:“他出逃美国,如果我们不去找他,他也许一直不露面,想必,他也会一直保持低调的。这样就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好在他本来就不是罪犯,我们其实也用不着担心。可是,我真担心,也许我们的行动是多此一举,现在他可能以为你们是去逮捕他归案的,他会不会狗急跳墙?” 刘副书记还特别询问了那辆宝马车的驾驶员,在听到汇报那司机说出“national security”(国家安全)时,有些走神。从直觉和常识上,刘副书记知道自己的人受骗了,不过,也好,如果当时两人不是听到“国家安全”几个字怔了一下,也许要硬来,那样后果可能不堪设想。那是在美国,不是在中国,刘副书记比自己的部下更加了解那个国家。 第二天,为了稳妥,刘副书记还是背着部下,和国家安全部老熟人主管情报的副部长周玉书打了个电话。周玉书听她说完,爽朗地笑着说,你这个大书记怎么也这么煳涂,国家安全部是什么单位,会干你说的那种事吗?就是干,又岂有在美国公开亮出自己招牌的道理?更何况,那两个英文字只是“国家安全”的意思,并没有说是“中国国家安全部”,你干吗就一定以为是我的人? 刘副书记听得心里发慌,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事到如今,也只能先向好处着想。 按照刘副书记的思路,自己该为部下承担责任的就承担责任,该由自己到上面去检讨的,她绝对不会推辞。她想这件案子就这样算了。国家其实并没有什么损失,只要李新生保持低调,国内国外都不会知道这件事的,等过几年,就算暴露出来,也时过境迁,公众失去了兴趣…… 然而,刘副书记这次往好处设想的做法遭到了滑铁卢之败。就在她把自己代部下受过的检讨上报中纪委书记后三天,李新生案子再次升级。 那一天,她上班后,秘书在没有来得及给她泡茶之前,惶恐地送进来一卷材料,她皱了皱眉头,知道眼前的文件来自情报部门和自己手下的资料收集室,需要立即批阅和优先处理。她翻开文件。首先看到一篇文章,文章标题上面表明发表的时间和地点是人民日报网络版强国论坛深入讨论区。帖子的标题叫:贪官外逃带走的不只是金钱。李副书记疑惑地看下去—— …… “4000贪官外逃,捲走500亿美元”——这样的标题谁都看到,而且大家都很心疼(国家资产的流失和人民血汗的流尽),但是,我想知道,这4000贪官都是什么级别,他们的外逃对国家安全造成了什么影响?——对于一个正在崛起的大国,金钱的损失和国家安全的损失是否有个比较?又是熟重熟轻? 《文汇报》报导外逃的贪官高严的行踪基本查明,正在想办法。想办法弄回来判刑?还是追回金钱?国家安全的损失是否追得回来?国内所有报导中对国家安全损失只字不提。 网络作家杨恆均透露:三峡大坝的建设一直是国家安全的最大隐患,也是西方特别是台湾特务急需搞清楚的,这两年就有数起报导台湾军情局派遣特务到我三峡大坝採集水泥标本,准备一旦开战就炸大坝。但至今在逃的贪污犯高严却掌握了三峡大坝的重要资料,如果他当时想带出去,那么有关三峡大坝的战略资料早已悉数尽入西方情报机关之手。这对国家安全是何等威胁?又岂是几千万金钱可以计算的? 杨恆均还透露: 一:美国中央情报局和台湾国家安全局早在九十年代初开始把收集情报的目标转移到大陆腐败官员身上。据说这些贪官的优势是,不要金钱,只需要对方的政治保护,在他们外逃时提供避难所。而且这些人的级别都很高。大家知道,目前潜逃到国外的“间谍特务”最高的级别也就是副局长、处长,和一两个科长,他们掌握的情报有限,他们所知也有限。可是那些贪官动不动就是局长、厅长,——大家知道,一个厅长,例如某省委宣传部的厅级干部能够看到的机密,无论从数量和密级上都是很多很高的。我们下面每天搞保密教育,上面跑个这样的贪官,一切化为东流水。 所以当我们在大谈贪官外逃带走多少人民血汗钱的时候,千万不要忘记他们带走的国家机密,那些机密如果泄露出去,对国家安全和人民生活造成的损害将是无法估量的。 二:海外情报机关以遣送中国外逃贪官逼迫那些贪官提供所知的情报。这一点也是众所周知的。我们知道,外逃贪官也许是财迷心窍,并不一定属于叛国,他们当初出逃时十有八九并不想出卖国家机密。可是国外情报机构却威胁他们,声言遣返他们回中国。大家知道,这样被遣返回来,他们肯定会受到严厉制裁,就是在知道自己的处境的情况下,他们豁出去了,不惜出卖国家机密以换得政治庇护。 大家知道,大贪污犯赖昌星逃到加拿大后,就以提供国家安全部的机密作为条件,要求政治避难。据杨恆均透露,美国中央情报局以为得到了宝贝,专门三次派遣人员到加拿大秘密会见赖昌星,据说结果很让他们失望,赖昌星知道的并不比美国中央情报局掌握的要多。他只是为了能够留在加拿大而编造了国家机密。赖昌星毕竟不是国家公务员,更不是国家的领导干部,如果换了那些领导干部,情形又如何,可想而知。 第15页 这里提醒大家注意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西方国家从来没有遣返过掌握了我国家机密的大陆贪污犯回来!! 三,一些贪官道德沦丧,疯狂敛财,但由于我们国家加大了力度严惩腐败,特别是从制度上、体制上杜绝腐败,漏洞不是那么大了,贪污受贿也不是那么容易了,可是,也不能忽视,有极少数丧心病狂的败类开闢了新的发财之路:以国家机密换取财富! 由于我们国家的法律有漏洞,或者说不完善,例如贪污五百万的胡长青副省长被枪毙,但同样的把大量的国家机密卖给台湾情报局获得两千万“情报经费”的刘xx也是被枪毙,这就给人一个没有差别的概念。那么大家知道,作为副省长,胡长青手里掌握的任何一份国家最高机密在台湾军情局的标价都超过十万美金——福建沿海演习的材料一份达到四十万美金。 在不知道廉耻,失去了基本的道德标准的贪官来说,上面的两件罪行都是死路一条,那么,轻松地出卖国家机密,不是更加容易?与其提心弔胆地贪污几十万美金供孩子到美国去留学,把贪污把柄留给人家,而且到时还不知道如何把(一捆捆美金)钱转移出去(对内地官员尤其难),还不如平时复印两份国家最高机密,到时让孩子带到美国卖点学费和生活费…… 听说,最近有一位没有什么机会贪污的宣传部门官员叛逃,就有可能携带了国家机密出境。 …… 看过后,她又接着翻下去,看到一段剪报,旁边的说明标明剪报来自纽约刚刚出版的一家中文小报。剪报描写了前段时间发生在纽约唐人街附近的一起“未遂绑架案”——让刘副书记震惊的是,文章竟然详细地描写了两位中纪委干部遭遇李新生的事件,并且把自己的两个部下说成是绑架犯。她推测这个报导应该是当时在现场的人写的,但据两位部下回来后的汇报,当时街道上并没有什么人。这个报导肯定会严重损害我们的国际形象。唯一让她安慰的是,报导中并没有提到李新生的名字,看起来,写报导的人并不清楚背景。 她翻开剪报,眼睛盯着最后一张列印纸,这张显然也是从网际网路上列印下来的。她的眼睛很快被短文中的“李新生”三个字吸引。她一口气看完,之后,差一点儿喘不过气来。她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这篇出现在网际网路上的文章披露了李新生出逃事件始末,而且文章中还强烈暗示,他是被诬陷为有经济问题,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他一气之下出逃美国,目前他正准备申请政治避难,而且,如果北京追他太紧,他不排除找美国情报机关帮忙——这篇小文章虽然尽量以旁观者的口气写,然而,刘副书记还是看出来,这样清楚内幕的文章,绝对只有得到李新生的配合才可以出笼。 她头皮一阵发麻,她搞不懂,这李新生是破罐子破摔呢,还是想鱼死网破?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她刘副书记这次都会吃不了兜着走! 十 “我是来拯救你的——” 司机当时说出的这句话立即消除了李新生心中的顾虑,他迅速跨进这个陌生人的车里。小车跑了一阵后,惊魂未定的李新生才想起来对拯救了自己的人说谢谢。那人好像只专心开车,并没有转过脸看他。李新生看到这位四十左右的中国人有一张稜角分明的脸,高高的鼻樑和浓浓的眉毛特别显眼。如果不是这人脸上若隐若现覆盖的一层忧郁和压抑的话,李新生心里会更加放心。 司机没有说话,李新生看向车窗外,发现车子已经穿过隧道,上了通往新泽西的大桥。他想,来人知道自己住在哪里吗?不过,当小车错过了彼特所住郊区的路口,继续沿着通向华盛顿的高速公路奔驰时,李新生有些慌张了。他说:“对不起,先生,你要开到哪里?” “我是来拯救你的——”那人声音低沉地说,他的口音听在李新生耳里有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不过,他没有细想下去,这次,连李新生也听出来,此人的话仿佛并没有说完,而是欲言又止或者留下余地。“我谢谢你救了我,其实我什么罪也没有,但我还是谢谢你,现在你不是把我送回家吗?送我回我孙子的家?”李新生大声说。 “不是,我们到华盛顿!”那人到现在还没有转过头来看他一眼。 “到华盛顿?干什么?我不去,让我下去,我要回去——” 司机没有停车,反而加快了速度,李新生感到一阵恐惧,不知道旁边这个人要干什么。他喊着,求着,几乎老泪纵横了,可是完全不管用。小车在高速公路上以一百英里的速度奔驰,大概四十分钟后,路上行车渐渐减少,李新生也喊累了,哭困了,两眼无神地看着前面。 这时,小车在路过一个休息站时急速剎车,随即拐了进去。司机把小车驶到休息站最偏僻的一隅,停了下来。司机转向李新生,六十九岁的老人无声无神地眨了下眼睛。 “我说过我是来拯救你的——,你必须相信我,今后我们会在一起。” “你是谁?我相信你?凭什么?”李新生小声抗议道。 那人脸上浮上一丝不易察觉的讥笑。“李先生,先别问我是谁,你知道自己是谁吗?你又知道刚才的那两个人是谁吗?” 第16页 李新生没有说话,眼中透出迷惘。他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嘆息了一声,还是没有说什么。 “我来告诉你,你是党和人民培养的一个国家干部,而且是领导干部,如今,你使用假护照和假签证出逃到美国,从某种意义上,你背叛了人民也背叛了党——” “不,我没有背叛!我只是暂时出走,我在等他们搞清事实真相。”李新生抗议道。 那中年人不耐烦地挥挥手,接着讲:“如果你这样认为,我看我不如把你送给刚刚要绑架你的人,你去跟他们说清楚。” 李新生脸上露出痛苦和恐惧:“说不清楚,否则我也不会选择这条路。”他突然回过神来,盯住中年人的眼睛问:“刚刚那两个人是谁?” 中年人想了想,说:“有两种可能,第一,他们很有可能是美国情报机关的——” “啊,他们找我,不,他们绑架我干什么?” “绑架你干什么?”中年人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你不是煳涂了吧,他们绑架你干什么!你一生中一直在和他们作对,现在你倒问我他们绑架你干什么?!” “我和他们作对?”李新生疑惑不解地问。 “不错,你过去在大陆宣传战线,不停提醒民众防止美国和平演变中国,并不时在宣传领域特别是舆论导向上及时发现美国渗透的苗头,使用残酷的手段消灭它们,而且,四十年前就成功破获了美国间谍案……这些,你以为他们不知道吗?” “原来真有和平演变?原来那特务真是——”李新生自言自语地嘀咕道。 “你该不会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一直战斗的敌人真的存在吧?不错,不但有和平演变的策略,而且,他们失败了。但他们没有忘记自己的失败,他们更记得那些坚决抵制和平演变的人,包括你——李新生!” 李新生开始听得很激动,到后来听到自己的名字,不禁打了个寒颤。他哆哆嗦嗦地说:“我不怕他们,我看了报纸,美国不能把我怎么样,这里讲民主和法制,他们更不能因为我的政治观点和意识形态而对付我。” “闭嘴!”那人喊道,“你的觉悟哪里去了?才来了几天,就受到他们的蒙蔽,等进了他们的监狱,你就知道他们的残酷和虚伪了,要知道你在大陆也许是被诬陷,但在这里,你却是真正的罪犯,你使用假护照进入美国,而且非法居留,你——” 那人没有说不下去。李新生也感到一阵惭愧和不安。他鼓起勇气说:“可是以我的观察,那两个人好像不是美国的,他们好像是北京来的。” “那就是我说第二个可能,他们是北京中纪委的!” “中纪委?”李新生想了想,“他们到这里来办案?如果在保证我安全的前提下,我倒想找机会和他们接触,把问题讲清楚——” “别天真了,老李,知道什么案件才会惊动中纪委,并迫使他们到国外办案吗?”那人想了想,“不错,大案要案,他们要带你回去,回去肯定能够给你机会让你说清楚,他们会让你单独住一间房,让你在规定的地点和时间把你想说的都说出来的。” 李新生又打了个寒颤,嘴唇都发白了。 “你刚才不是让我停车,不是叫着要回你孙子彼特的家吗?”那中年人轻声细语地说,“美国情报部门和中国的纪律检查部门既然可以找到你,自然也找得到你孙子的住处,也许他们现在正在那里等你,你如果坚持要面对他们,我现在可以掉转车头,送你回去。” 说完这话,那人就启动了小车,李新生则慌忙制止,口中连声喊叫:“不、不,我不回去……”看到那人没有把车朝来时的路开回去,他稍微放下心,但随即,他放下的心再次跳到嗓子眼。他观察着开车人的侧影,小心地问:“可是,我能到哪里去?我已经走投无路了!再说,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在哪里工作呀!” “你可以选择跟着我到华盛顿,我安排你在一个安静的地方住下来,我之所以不把你带回中国,而让你在这里接受‘双规’,就是让你放下包袱,轻装上阵,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会向你了解一些情况,你要积极配合,如实交代自己的问题,帮我早日找到真相,把事情搞个水落石出,我门会还你清白——” “可你到底是谁?叫什么名字,我怎么称唿?” 那人侧过脸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你还是不要知道我的名字比较好,属于国家机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的编号,我的编号是006,我是第六号情报员,你可以叫我六号。” 李新生听得一头雾水,刚才的话里,只有‘情报员’两个字让他紧张了一下,他以前也看过几部美国好莱坞拍摄的007情报员的电影,但眼前的人说的是006情报员,而且说的是他自己。他好奇地问道:“你是第六号情报员,英国军情五处的?” “不,”那人斩钉截铁地说,“我是中国国家安全部的第六号情报员。” 如果不是繫上了安全带,李新生很可能震惊得从车窗飞出去,他感到天旋地转,怎么也没有想到竟然落到国家安全部海外特工之手。他就是再煳涂,也知道如果真有人要干掉他,没有比此时坐在身边的人更有机会了。想到这里,他浑身筛糠似地抖个不停,当他颤抖的手碰到门把手时,他甚至生出跳车或者把把手拉下来自卫的想法。这时,那表情冷静的开车人又说出了那句可以安抚李新生心灵的话: 第17页 “我是来拯救你的——” 不错,代号006,或者说是第六号情报员,真名叫杨文峰的中年人确实是来拯救李新生的,但他的话并没有说完,他是来拯救李新声的灵魂的! 他拯救李新生的灵魂,不是为别的,而是为了把自己的灵魂从黑暗的噩梦中解救出来。 十一 就这样,李新生在美国首都华盛顿北边马里兰州的一栋小房子里被“双规”了,不同的是,他是完全自愿的,他手里有房间的锁匙,如果后悔了,他随时可以离开。 当天当那位自称006情报员的杨文峰把车一路驶向华盛顿,最后停在这栋小房子前时,006没有马上下车,他转向李新生,说:“你可以再好好想一想,现在可以改变主意,我会立即把你送回你孙子的住处,也可以在你自愿的情况下,立即安排你回国,当然,也可以走进这间房子,等我们两人把问题搞清楚后,再送你返国……” 李新生苦笑了,然后哽咽着说:“谢谢你,六号,我没有选择,不,我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听你的安排,这就是我的选择,我相信你,你一路上答应我的,带给我希望。” 006点点头,慎重地重申了自己在路上所作的承诺。他说,鑑于李新生案子的复杂性,以及他畏罪潜逃出国,国家安全部已经秘密接手这个案子。为的是搞清真相,防止事态进一步恶化,尽快还李新生一个清白之身。006特别强调,他作为安全部最优秀的情报员而接手这个案子,从一开始就实行的是无罪推论,到现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明察暗访,他更有理由相信,李新生是被冤枉的,甚至是被蓄意陷害。但他也强调,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证据为他平反昭雪。他需要李新生的配合—— 李新生已经听过一遍,当时感动得哭了,现在再次听到,他的眼圈又湿润了。他相信眼前这位第六号情报员是唯一可以帮助自己的。虽然,他很少和国家安全部打交道,更不认识什么特务、情报员之类的,而且他又不能让对方出示证件,这毕竟是在美国,情报员出来后就摇身一变成为间谍,身份是绝对保密的。但这些并不影响李新生对眼前第六号情报员的看法,此时,他对006的特务身份深信不疑。眼前这位第六号情报员的言谈举止,他的表情和打扮,围绕他的诡秘氛围,他处事的果断,看在李新生眼里,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觉,而且那末06怎么看怎么像一名合格的间谍、合格的特务、合格的情报战士。 他愿意全力配合第六号情报员,他愿意住在这个小房间里,愿意与世隔绝,愿意每天在第六号情报员的开导下,汇报自己的思想,挖掘事实真相——话说回来,除此之外,他还有选择吗? 六十九岁的李新生自愿接受“双规”后,开始用006给他的笔和纸书写自己的歷史、解剖自己的内心。第三天当006过来时,李新生表情凝重地迫不及待地把写得密密麻麻的三十多页稿纸交到了他手中。006接过沉甸甸的稿子,顺手翻了翻,共有六份材料,一份李新生书写的自己的歷史,两份情况说明,包括详细汇报他出逃的经过,还有两份他对自己所做贡献的详细列举,最后一份是他对自己的思想解剖,主要是说他如何认识当前的形势和贪污腐败以及按照006的要求,逐以对网际网路上攻击他的文章作了针锋相对的回击。006收起这些材料,答应尽快研究并呈报北京,请他稍安勿躁。 李新生听后突然激动地抓住006的手,潸然泪下地说:“我知道你是最优秀的特务,你隐蔽得最深,可谓深藏不露,该出手时就出手,你以追求真相挖掘事实为己任,我信任你,你是最好的,你是我的希望——” 第六号情报员眼中闪过一丝奇怪的表情,迴避了李新生的泪眼。他匆匆离开了。一口气把宝马车开出十英里,他缓过劲来,慢慢把车驶向路边,他的眼睛有些湿润,他的心有些酸楚。有那么一瞬间,他心中那种宽容、善良和仁慈的精神力量占了上风,他想放弃,他想走下车,把李新生写的材料撕碎,随风抛弃,然后忘记这一切,是的,忘记这一切。 但他能忘记吗?那噩梦,那灵魂和肉体的斗争,那黑暗,那恐惧和痛苦?就算他能够忘记,那噩梦也不会放过他,想起那让人恐惧的噩梦,心中另外一股更加强大的力量立即占据了他的全身和心脏——他必须干下去。刚才李新生说什么来着?对了,他006是最优秀的特务,最优秀的特务能够半途而废吗? 想到这里,他一个人吃吃地笑了,如果当场还有一个人的话,那人一定会被他的笑吓一跳,那笑比哭还难看,笑到后来变成一种冷笑,让人听来毛骨悚然。 他想起了和国家安全部情报部门第一次亲密的接触,…… 十二 北京大学国际政治系毕业后,他因成绩突出而被分配到外经贸部,同学们羡慕加嫉妒,眼睛都红了。然而,他却满怀心事去报到上班。当时国家没有完全放开出口进口业务,出口有指标,进口靠批文,这些指标和批文就成为权钱交易的第一热门商品,而大权独揽的部门就是全国上下的经贸部门。能够进入到这些部门,如果不中途翻船的话,百分之百可以在十年内成为“先富起来的一部分”。杨文峰能够进入到经贸部,应该是求之不得才对,可他却满怀心事,因为,他一直想到国家安全部工作,他的理想是当一名情报战士。后来,在同学的介绍下,他和国家安全部人事部门取得了联繫,人家答应他,一旦招人,会最先通知他。 第18页 不久,国家安全部开始大规模招收新血,这次招收是国安部根据国际形势和我国国家安全的现状而第一次大规模招收情报战士和反间谍侦查人员,实行的是公开、公平和公正的原则,从党政机关、军队和学校中招收符合安全部特殊工作需要的干部。杨文峰这时已经工作两年了,和他一起进入经贸部门的大学生渐渐开始捞外快了。他却仍然每天看书学习,像个学生,等待机会进入自己理想的单位。收到国安部人事局发给他的招考通知时,他欢唿雀跃。 那次吸收情报和反间人员首先要进行三层严格的笔试,情报人员笔试包括基本文化素质,交往和外语,以及国际知识三方面。杨文峰一直以来就想进入情报部门,对和情报有关的知识更是如饥似渴。可想而知,考试结果一点也不意外。在政审合格的六百名报考情报人员的考生中,他的三次笔试成绩平均起来名列前茅。 按说,他进入国家安全部,从事自己理想的职业是没有问题的。按照规定,还有最后一关,也就是由情报部门主管亲自主持的面试。这一关对很多考上的人来说可能只是走走过场,因为,情报主管主要是目测考生的仪容仪态,测试考生的口才和应变能力,没有严重的不适合涉外工作的身体缺陷的话,这一关自不必担心。杨文峰可谓仪表堂堂,四年大学政治专业的学习让他自己对自己都可以口若悬河、高谈阔论,而且他笔试第一,这口试自然小菜一碟,他是志在必得。 负责面试的人由情报部门的处长和人事处的科长组成,杨文峰排在下午第六个面试。就在快轮到他的时候,一行人随着一个小个子老头走进考场。过了一会轮到杨文峰时,他走了进去。他在中间那个位置坐下来后才注意到,成半圆围住他的一排桌子后坐了十几个人,当中的并不是先前的主考处长和科长,而是那个被前唿后拥走进来的小老头。 后来他才知道,那个小老头就是当时共和国国家安全部情报局局长周玉书,也是当时资格最老的情报首长。他十年前出任情报局副局长时就不满情报部门的招生方式,他认为,要挑选一个好的情报员,不是靠答试卷、做考题,而是要由身经百战的老情报战士亲自挑选、亲自培养。这次大规模的招收新血,他几次想抽空来亲自主持面试,严格把关,挑选那些条件不一定上等然而性格适合从事情报工作的人,同时剔除那些有严格性格缺陷的考生。直到今天他才找到了时间。杨文峰就成为被他亲自面试的第二位。 后来杨文峰常常想,如果当时知道周玉书局长亲自面试,自己是否会换一种方式呢?答案是否定的。他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直到今天,他仍然不知道周玉书为什么断然拒绝了他。 当那个小老头听到旁边同志介绍说杨文峰考试第一名时,脸上露出惊讶和佩服的神情,随即亲切地朝他笑笑,鼓励之情溢于言表。受到鼓励的杨文峰抛开了拘谨,不久就开始侃侃而谈。 周玉书在询问了他的主要情况后,问道:你对国家安全工作怎么看?在你心中情报工作是什么样的工作? 局长的问话话音没有落,杨文峰就开始了。他并不是事先准备,而是那些问题本来就一直在他脑海里,他声音平和地描述了我们国家安全面临的问题,以及中国的情报工作和国外情报工作的差别,最后,他描述了自己对情报工作的看法和他心中希望的情报工作。 周玉书听的过程中不停点头,脸上不时露出赞赏和惊讶的表情。杨文峰讲完后,他沉吟了一会,然后又问:如果我录取你,在你现在的想像中,你将怎样开展情报工作?你认为情报工作的主要作用是什么? 杨文峰又是一阵侃侃而谈,他的声音时而激昂,时而低沉,他的谈话引起了桌子后面那一排面试考官此起彼伏的点头。于是他很得意,继续讲了自己的理想,他发誓,要扫除邪恶,弘扬善良,他说自己嫉恶如仇、从善如流——说到邪恶时,他甚至咬牙切齿,说到善良时,他满脸温柔似水——他没有注意到,当大家都对他投以赞赏的目光的时候,周玉书的脸色慢慢阴沉下来。 周玉书突然打断他,冷冷地问:可以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想当特务的?也就是我们说的情报工作,你到底为什么要来当特务? 杨文峰愣了几秒钟,脸上无法掩饰一阵强烈的迷茫和痛苦,他不知道如何回答眼前的小老头。当他想迴避这个问题时,他碰上了周玉书那锐利的眼光,他只好简单地回答了老人的话:很小的时候,我——我想——如果让我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当特务! 那天离开考场后,他满怀惆怅,是周玉书的提问勾起了他的心事。一个月后,经过进一步外调和评估后,国家安全部招收了一百二十名合格的安全工作人员,其中没有杨文峰。 后来他一直想找周玉书,想面对这个小老头,想质问这个小老头为什么要刷掉自己,但他始终找不到机会,周玉书很快成为部长助理,离休后又被中央直接反聘为主管情报的副部长。杨文峰想进安全部大院已经需要费一番周折,更不用说面见主管情报的副部长。安全部负责接待杨文峰的人只答应帮他带口信,或者把他写的信转给周玉书。杨文峰前后请他们转交了三封信,第一封是指责周玉书黑箱作业,要求他给个说法的。第二封信,杨文峰经过思考后,又把周玉书当初的提问用书面回答了一次,在信中他第一透露了自己从小是从哪里知道“特务”这个词,又为什么想当“特务”的。写第三封信时,杨文峰已经在美国了,他写完后託付使馆的人转交周玉书,在第三封信里,他详细阐述了自己对世界各个国家情报机关的看法和他对中国情报机关提出的一些改革建议。这些信他不知道是否能够转交到共和国情报头子周玉书手里,因为,他从来没有收到回信。 第19页 他无法忘记那次亲密接触,那时他和自己理想中的职业擦肩而过…… 但这不影响他对自己的评价,他杨文峰是共和国最优秀的特工,今天,这话从另外一个人口里说出来,让他感觉难堪的同时,也难免一丝压抑的兴奋。 十三 杨文峰第四天才返回到李新生所在的小平房。他把车停好后,从窗户里看到李新生苍白的脸,心中又生出一丝不忍。上次离开时,他只给他准备了三天的食物和水。李新生不敢走出小房子,害怕中纪委或者美国的特工抓住他,所以,他已经饿了一天一夜了。 杨文峰一手拿着档案袋,一手拎着一大包快餐面之类的食物走进小平房时,李新生惨白的脸上露出贪婪,双眼盯住杨文峰手里的食物袋。杨文峰把食物袋放在地上,说:“拿去吃吧,我因为处理你的材料,耽误了一天,你没有事吧?” 李新生听说杨文峰是处理自己的材料耽误的,放下了刚刚抓起的一块饼干,红肿的眼睛空洞地眨巴着,小心地问:“第六号情报员同志,我们成功了?你把我写的材料转给中央了?我有救了?” 杨文峰什么话也没有说,示意他吃东西。李新生手里拿着饼干,却不肯往嘴里放,死死盯住杨文峰。杨文峰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说:“先吃点东西吧!”他是怕六十九岁的李新生受不了打击而昏死过去。 飢饿了一天一夜的李新生突然失去了食慾,然而,杨文峰用的是命令的口气,他不得不胡乱把饼干塞进嘴巴里,塞得太多,憋得脸红脖子粗,幸亏杨文峰及时把一瓶矿泉水递给他,他和着水吞下了几口难吃的干饼干,脸上也不知道是憋的,抑或是饼干的作用,稍稍恢復了一些颜色。 “怎么样,我写的材料起作用了吧?”他擦着嘴巴,焦急地问。 “先不说你写的那些东西,”杨文峰皱着眉头说,“情况有变化。” 李新生愕然,杨文峰打开档案袋,抽出一叠稿纸,李新生注意到那叠稿子下面部分是他上次写的自己的歷史、对网络上文章的回应和思想汇报。杨文峰从那叠草稿上取下三份列印材料,这三份材料是新的,也就是北京中纪委刘副书记看到的那三份。 你新生急不可待地接过三份列印材料,当他读完那份“贪官外逃带走的不只是金钱”后,脸色阴沉,心情渐渐沉重。他开始读第二份,也就是纽约小报对那次“绑架事件”的描述,读到一半,他的手开始颤抖。然后,当他读第三份,也就是写李新生叛逃到美国后暗示自己有可能找美国情报机关帮忙的材料,杨文峰伸出两只手,一只帮他固定颤抖的稿纸,一只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躯体。 “完了!完了!”李新生悲惨地哀嚎道,“为什么,是谁——我怎么办呀?” 稿子从他手里落下,轻飘飘地落在地板上,他的人也同时好像那张没有骨头的纸,轻飘飘瘫软在地板上。杨文峰关心地蹲过去,摸了摸他的额头。“你没事吧?”杨文峰声音里充满了关心和愧疚,他心中那种力量又一次跳出并在谴责自己,然而,那只是一瞬间的事,另外一种力量再次占了上风。 “我完了!”李新生眼睛里露出绝望的表情,杨文峰不忍看,迴避了他的眼睛。 “情况有变,可以说对你非常不利,然而,还有希望。”杨文峰淡淡地说。 李新生勉强支起半个身子,但整个身体看起来还是一堆烂泥似的,他看着杨文峰说:“第六号情报员同志,你相信我吗?那些绝对不是我透露出去的,你知道,绑架事件后,我就一直和你在一起,你可以证明的,我更没有想找美国情报机关配合,我想都没有想,我怎么会呢——” “我相信你!”杨文峰打断他,“问题是,光我相信你还不够,我们得让办案的同志相信你,得让单位相信你,得让领导相信你,得让组织相信你,你说是不是?” 说完,杨文峰凝视着他的眼睛,李新生回味着那么多需要说服的对象,感到心里没底,他胆怯地问:“他们会相信我吗?” “我不知道,”杨文峰冷冷地说,“但我只知道,你必须相信我。” “我相信你,第六号情报员同志,我相信你,超过相信我自己,我现在对自己一点信心也没有了。”李新生悲嘆道。 “你必须相信我,然后配合我,当我能够相信你的时候,一切都好办了——”杨文峰停了停,脸上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谁让我是共和国最优秀的情报员呢,如果我不能拯救你,你就永远完蛋了!” “谢谢你,第六号情报员同志,你是我的恩人,爹亲娘情,不如你亲。”李新生带着哭腔说,“你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你吩咐吧。” 杨文峰沉吟了一下,缓缓说:“据我的分析,你是遭人陷害。” “是的!是的!”李新生突然支持自己一骨碌爬了起来,吓了杨文峰一跳“我是遭人陷害,遭小人陷害。” “不错,这个人也许是小人,”杨文峰冷笑道,“但却绝对是高手。按照你所说,你是在完全没有防备下,被他暗算,此人不仅仅是靠网络文章诬陷你,而且还侵入你的电脑伪造你和一些海外机构的联繫,更改你的电脑资料,甚至拿出巨额资金存入你的银行户口让中纪委误会是你受贿或者出卖国家机密所得,看起来,这人是志在必得,有备而来,并且必欲除掉你而后快……我的第一个问题是,你有这样的仇人吗?” 第20页 李新生很快坚定地摇摇头否定了。 “真的?”杨文峰故意夸张地显出疑惑不解。 “是的,我一生光明磊落,就像我四天前交给你的材料,你不是都看了吗?”李新生说。 杨文峰突然站起来,拿起放在那个档案袋上的厚厚的材料,他快速翻着,唿吸渐渐急促,随即,他停下来,把那些材料使劲摔在地上。 “李新生同志,不错,我看了你写的这些材料,但是,从这些材料里,我只看到‘伟大、光荣、正确’的李新生,你只差把自己说成了天使,你如果认为这些材料能够反映你的一生,还有你的所谓思想,那么,我只能告诉你,我永远无法帮你找到那个陷害你的敌人,因为,这样了不起永远正确的李新生怎么会有敌人呢?那么,很不幸,我也没有办法帮助你,只能眼睁睁看着你被人诬陷,看着那个被诬陷的李新生滑向中国人民的对立面、滑进歷史的垃圾堆——这是你想要的吗?” 李新生面如死灰,额头上冒出虚汗。 “当然,你有选择,”杨文峰缓和了语气,“忘记你写的那些垃圾,在这个平房里,认真和我配合,回顾你实实在在的一生,掏出你真实的思想,让我们一起找出陷你于绝境的敌人——网上攻击陷害你的那些文章不都是空穴来风吧?你必须面对,深入反思……你能够做到吗?我必须知道你这一生都做了些什么,以及你为什么要那样做,你当时到底在想什么……” 杨文峰说着,突然趋前一步,用手指着李新生的胸脯,声音怪异地喊道:“你必须把你的心掏出来,我的意思是那个真心,这样我才能够帮助你!” 李新生抬头,那双充满迷茫、空虚、痛苦和绝望的眼睛充溢着泪水,他哭了,哭得像个赤子一样纯洁和无辜。 十四 然而,第二天当杨文峰过来,准备按照原定计划开始的时候,他发现情况有了变化。 他已经把那本厚厚的心理学专着读过三遍,有些章节几乎背了下来,他每天都调整自己的心态,不让自己在最后的关头望而却步,不让心中那股可以阻止自己继续下去的善良和宽容的精神力量占据上风。在他的努力下,李新生也渐入状况,特别是昨天晚上他离开时,李新生第三次瘫痪在地板上,好像失去了骨头和灵魂的尸体。 可是现在当两人坐下来面对面时,杨文峰受到了一股强大的抵制,这抵制是他不曾预料的,他原本以为李新生已经失去了意志,可以被自己牵引探索他那六十九年的心路歷程,去发掘真相,去探源善恶。然而他此时面对的却是一个相对冷静的李新生。 经过昨天的绝望的熬煎、走过崩溃边缘的李新生一夜无眠、彻夜思考,恢復了一些理智。这理智中夹杂一些意志,那是他革命几十年中从那些被他击倒和折磨过的人身上学到的。他思前想后,决定勇敢面对,不再要死要活,而支撑他这一决定的就是他坚信自己是对的,自己问心无愧,无愧于自己,也无愧于国家、人民和党! 突然恢復了信念的李新生再看到杨文峰时,也有了新的感觉。这个号称第六号情报员的同志既然是自己人,那么无论从他的年纪和工作,在政府和党内的职务都应该远远低于自己,他李新生没有必要在这个革命的后辈面前卑躬屈膝,他李新生还有尊严—— 杨文峰面对这样一个突然有些改变的李新生时有些不知所措,他静静地观察,用心回忆那本书中是否记载有什么对应之策,他想不起来。那一天,李新生向他讲述了自己的一些往事,几乎都是那些让他骄傲的光辉经歷,杨文峰大多时间是沉默的。这一天结束时,李新生突然嘆息了一声,满脸悔恨地说:“我当时为什么失去了冷静?对单位、领导和组织失去了信心?我真搞不懂,我本来不应该出走的,如果我留在中国,就有面对他们的时候,就有戳破谎言的时候,可是,我却一时失去了信心,失去了对组织,也是对自己的信心,结果慌张出走,唉——” 杨文峰心中一愣,一股厌恶之情沖向喉咙。 第二天,他没有去见李新生。他第三天来的时候,看到李新生洗过澡,身上的衣服也整整齐齐。杨文峰愕然地看着他。 “我想,”李新生小心地选择词语,“我想好了,你能不能带我到中国大使馆,我想投案,不,我想回国去说清楚,我不能这样下去了——” 杨文峰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走到桌子边,从手提袋里掏出手提电脑。李新生看着他打开电脑,接上电源,然后把无限上网卡插入电脑,拨号上网—— “我上网了,你可以过来看一下再决定也不迟。”杨文峰说着,并没有看李新生,而是两手在电脑上快速打出了一行字。 李新生好奇地走过去,每走近一点,心中的不安就增加一些。他站在杨文峰旁边,看到杨文峰把自己的名字“李新生”输入到网际网路搜寻引擎里,然后按下enter键。 一秒钟不到,电脑屏幕上出现六百多条含“李新生”三字的相关条目。李新生脸色突变,他扫了一眼当前页面的前十条,几乎都是和“贪污外逃”、“携款外逃”以及“叛逃”相联繫的。杨文峰把滑鼠移动到第九条,轻轻按了一下。 第21页 “这一条是昨天才出现在美国一个中文新闻网站上的,不过,到今天早上,已经有二十多个网站转载。当然都是海外的,不过,估计国内有关部门早看到了,你说是不是?” 李新生靠近一点,看到了这篇不到一千字的文章的标题:叛逃贪官李新生早和海外情报机关有联繫,目前已被海外情报机关秘密保护起来! 文章称,李新生在纽约的孙子、美国公民彼特已经就爷爷的神秘失踪报案,目前中国和美国当局都异口同声地否认知道李的行踪。李新生失踪前曾逃脱过一次未遂的绑架企图,他六十九岁,不会英语,也不会开车,按说无处可逃,可是至今一个星期过去了,音讯全无。有消息来源称,这李新生很可能在中国大陆时就被某海外情报机关收买,成为长期潜伏在中国内部的鼯鼠(隐藏的间谍),这次叛逃也是有计划有预谋的。出来后,他得到了某海外反华情报机关的庇护,伪装成神秘失踪。专家指出,这正是某国情报机关对于自己“资产”(特务的代称)的最常见的处理方法…… 杨文峰感觉到李新生在看的过程中,唿吸越来越沉重,一股股从他口中喷过来的臭气让杨文峰皱起了眉头。 “他妈的,”身后的李新生大喊一声,要不是杨文峰及时转身制止了他,他很可能已经一拳砸在杨文峰的手提电脑上。杨文峰把他推开,他瘫软在沙发上,上气不接下气的嘶叫着:“他妈的,越来越过分,这网际网路太可恶,邪恶呀,天理难容呀——” “你砸了我的电脑有什么用!”杨文峰没好气地责怪道,“有本事你咂网际网路去。” “这网际网路传播邪恶,早该砸掉了,没有经过证实的——不,像这样完全虚假的东西也能够贴上去,而且流传开来——” “没有办法,人家并不是当新闻发的,只是某个人在bbs发的帖子,大家喜欢看,就互相转贴了。” “让他们转吧,”李新生站了起来,“我不怕,是的,我什么也不怕了,人正不怕影子斜,我还就不信他们能把红的说成白的,把白的说成黑的!” 这一刻,杨文峰在李新生脸上看到了让他困惑的大义凛然。而说出“黑白不分”的李新生本来应该满脸羞愧才对,是什么东西模煳了他心里的界限?这一刻,杨文峰是如此想继续探索下去,找到答案。 他必须採取措施,他必须点拨一下眼前这个如此大义凛然痛恨“黑白不分”的人,让他知道,其实他才是世界上最分不清黑白的人。他必须让这位六十九岁的老人煳涂,让他迷失在自己早已经形成的意识形态和世界观里,只有这样,杨文峰才能继续自己精心计划的“心灵之旅”。 杨文峰在房间里踱了几步,突然停下来。他想到了一个办法。 十五 “你想说什么?”看到突然停下来的杨文峰,李新生冷冷地问,“你难道不相信我?” “我相信你,李新生同志,但现在的问题很复杂,”他假装诚恳地说,“你也许已经看不清自己,或者,你搞不清别人怎么看这件事,你认为自己是正确的,你认为就算是跳到黄河,你也能说得清楚,可是,我们要换位思考,要设身处地,甚至要学会逆向思维,或者换一个高度看问题,例如站到那些可以决定我们命运的人的高度,重新审视我们自己!” 杨文峰停下来,等待李新生提出疑问。然而,李新生只是微微张着嘴巴,似懂非懂。杨文峰嘆息了一声,继续道:“你说你没有问题,我相信你,可是你却出逃了,这一点像一个没有问题的人所作所为吗?” “我当时有口难辩,陷入了人家设的圈套,我害怕,我——” “我相信你,你不必给我解释,李新生同志。我再举个例子,离休后,这些年,你主要干了些什么?还记得吗?”杨文峰打断他。 李新生想了想,说:“就是买菜,打太极,旅游过几次,到老干部活动中心踢踢腿,伸伸腰——” “还有呢?”杨文峰耐心地提醒他,“和你工作有关的,和国家有关的。” “有,对了,”李新生想起来了,“我一开始经常上网,而且,在网上监督那些不健康和反动的言论,举报他们,删除他们的帖子——” “好,”杨文峰兴奋地盯住他,“李新生同志,请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这样做的道理很简单,为了维护安定团结的局面,为了维护党的尊严,为了我们伟大的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事业能够顺利前进!”李新生脸色通红,激动地说。 “好!”杨文峰用手掌在自己的大腿上一拍,“我完全同意,听起来义正词严,铿锵有力。请你再告诉我,你删除的那些帖子,你举报的那些网站都有些什么样的内容?” 李新生这时已经乖乖地坐在杨文峰对面,他想了想,说:“有些人没有根据举报省里的领导有贪污行为,有些帖子对浙海省的一些决定说长道短,有些甚至指责中央的政策有偏差,当然更多的是那些夸大社会不公正,为农民工抱不平的议论,还有一些显然受到西方的影响,他们鼓吹什么西方的民主和自由,还有一些没有改造好的文人,竟然死灰復燃,利用小说反党——” 第22页 “够了,”杨文峰打断他,“我早看过你写的材料,特别是你总结的功绩,我知道你干了些什么,而且我也知道你的为人,我知道你会举报什么网站,删除什么帖子,我懂你,我理解你,但是,就像我刚刚说的,不妨让我们换位思考一下,让我们从另外的角度来看一下这个问题。” 李新生有些迷煳,想不出还可以从什么角度看这个问题。 “我们现在跳出你的工作,跳出你们浙海省,甚至跳出中央的政策和国家的安定团结这个框框,让我们从我们党伟大的歷史、从我们的国家安全和中华民族的崛起、让我们从中国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这个更加宽广也更加高的角度来看这个问题吧,你可以跟上我吗?” 李新生满脸狐疑地点点头。 “那么,如果你真能和我一起爬上那样的高度,不让偏见挡住你的眼睛,你就会同意我下面对你离休后发挥余热积极监督网际网路的行为做出的评判,按照我的看法,你确实是海外情报机关安插在我们党内的特务间谍,他们利用你的目的是摧毁我们的党,摧毁我们的社会主义制度,你的所作所为也正好证明你就是隐藏在我党内的敌对份子……” 李新生使劲摇了摇头,杨文峰后面的话他没有听清楚,他一度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他又摇了摇头,定睛一看,杨文峰正凝视着自己。“我不明白你的话?”他想起了眼前的同志在党内的级别一定比自己低这个推论,而且,他想起了这两天的思考。 “你真不明白?”杨文峰针锋相对,嘴角带着嘲笑地说。 “你明白你在说什么吗?”李新生脸上也是冷冷地。 “我当然明白,你不明白,只能说,你没有爬到我现在站的高度而已。”杨文峰说着,嘆息了一声,藉机缓和了一下气氛。“我愿意给你分析一下,如果你不反对的话。” 李新生无奈地点点头,脸上挂上一丝嘲讽。 “我们党靠什么领导抗战直到胜利,随即又打败拥有美式武器和八百万军队的国民党,取得全国的胜利的?你是老革命,比我这个后辈清楚。其中之一,就是依靠广大人民群众,相信广大的人民群众。无论是毛主席,还是邓小平和江泽民,他们都时时刻刻在提醒我们,什么时候我们党失去了人民的信任,什么时候我们就自取灭亡;同样的道理,只要我们党拥有人民的支持,我们就能稳坐钓鱼台,至于什么海内外敌对势力,什么西方的腐朽没落思想,根本无法动摇我们的国本,我们的国本就是得到了全中国人民支持的坚强的共产党领导下的社会主义制度。我们党的领导不是建立在专制和枪桿子上的,而是建立在人民由衷的信任上的。这点,你同意吧,李新生同志!” 十六 “叛逃贪官李新生早和海外情报机关有联繫,目前已被海外情报机关秘密保护起来!” 看着这个昨天才出现在网际网路上的标题,中纪委刘副书记头痛欲裂。桌子上的案子堆积如山,每个案子涉及的金额和级别都不比眼前李新生的低,然而,那些案子加起来,也没有李新生的案子更让人头痛的。 办案人员在纽约想当面解释清楚的企图失败后,刘副书记派两拨人马赶到浙海省和纽约,分别找到李新生的儿子和孙子,向他们解释清楚,并晓之以理。两人都表示积极配合,帮助做李新生的工作——然而,在这个节骨眼上,李新生却神秘消失,一个多星期没有露面,不露面也就算了,可是关于他的议论却仍然从网际网路上冒出来。那么,他会到哪里去了? 想来想去,关键人物就是那个开宝马车的华人,他半路杀出,把本来只是为了解释清楚的一场会面变成了“绑架未遂”,继而又像好莱坞电影里的镜头一样,带着关键人物绝尘而去——他把李新生带到了哪里?他又是谁? national security. 这是当初那个神秘人物说出的两个英文词,直接翻译出来就是:国家安全。正是这两个词让办案人员不知所措,眼睁睁看着他们开车离去。刘副书记可以理解部下的迟疑,因为这两个词最常表达的就是中国的国家安全部。加上开车的又是中国人,自己的部下自然向这方面联想,然而,国家安全部为什么要介入李新生的案子?既然介入,为什么在自己正式发文询问情况时又推得干干净净?当然她也两次亲自打电话问过国家安全部副部长周玉书——周伯伯总不会骗她吧? 虽然她始终找不到国家安全部介入这个案子的理由和证据,但当他看到网上那些文章越来越频繁地涉及到国家安全,而且好像说得有凭有据的时候,她犹豫了。她的思绪始终陷入网络文章中那刺眼的“叛逃”、“出卖国家机密以换取政治避难”、“潜伏的间谍”字眼词里而无法自拔。 说个自私和不讲原则的话,事到如今,她倒希望国家安全部来横插一脚,也好缓解她的压力,也就是说,当事情进一步恶化时,国家安全部也别想脱掉干系,要受批评大家都彼此彼此。想到这里,她就对国家安全部拒不承认自己的特工绑架了李新生一事感到气愤。 气愤归气愤,左思右想之下,她还是让自己冷静了。她再次看了遍眼前这张网际网路上新出现的帖子,突然脸色极度难看,她颤巍巍地站起来,按响了桌子上的叫人按钮。秘书进来后,她吩咐她立即通知上次出国办案的两位同志赶过来。秘书为难地看了看手錶,已经晚上十点多钟了。不过,她有什么办法,这个刘副书记就这个时间观。 第23页 刘副书记突然想到,那个神秘人说出的“国家安全”也可能是美国不久前成立的国家安全部。美国有个国家安全局,但那主要是处理技术情报相关的情报局,这也就是他们都没有把国家安全联想到美国的这个单位。但美国为了统筹自己的十几个情报部门,最近成立了国家安全部,其简单称唿不正好也是“国家安全”吗—— 如果那个绑架李新生的华人是美国国家安全部的,那就真是糟糕透顶了。虽然一个省级宣传部的副部长所知的国家机密有限,然而,却很可能被海外反动势力用作反华工具——而更糟糕的是,这个人是因为自己手下办案出错造成的出逃! 上次出差美国的两个办案人员半个小时后就赶了过来,刘副书记把自己的怀疑说出来,两人也都紧张得什么似的。虽然提出了一些反对意见,但到最后,他们也认为刘副书记的推测是对的。然后三人都沉默了,如果李新生真像网际网路上透露的,他是因为被逼得太紧走投无路,最终选择出逃,最后在差一点被绑架的情况下,投靠了美国的情报机关,那么,这次由于办案失误引起的事件就真的闹大了。 怎么办?刘副书记在房间里踱着步,焦急万分。二十分钟后等她停下来时,她问,你们两位还记得那个开宝马车的人的长相吗? 两人都点点头,其中一个说,记得很清楚,死都忘不了那个坏了我们好事的傢伙。 刘副书记松了口气,吩咐道:明天一早,你们就去找公安部最好的肖像绘图专家,把你们记忆中的那个劫持李新生的人的相貌画出来。然后把画像送到国家安全部,让他们辨认此人到底是谁。 这个主意不错,要知道,如果是中国国家安全部的人,他们就无法抵赖了,如果真抵赖,刘副书记会威胁他们说,把画像公开,暴露他们的海外特工(当然这只是威胁,她不可能这样做)。而如果那人是美国国家安全部某个情报部门的人,那么,华人进入美国情报机关的人数寥寥无几,她不相信,中国国家安全部没有他们的资料。特别是国家安全部那个主管特务的小老头周玉书,简直就是一本间谍手册和情报百科全书。 十七 此时,在太平洋的彼岸,太阳才刚刚升起,在华盛顿郊区一个平房里,杨文峰坐在椅子上,示意李新生轻轻斜躺在长沙发上,就像每次杨文峰去看心理医生时那样,不同的是,这次躺在沙发上的不是他,而是李新生。 杨文峰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你如果愿意,可以闭上眼睛,但记住,一定要让自己放松,放松,再放松……”杨文峰声音柔和地说,右手伸出来,在空中轻柔地划着名代表放松的波浪形曲线。“记住,今天我们在这里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帮助你,为了找到你的仇人,找到那个你并没有察觉可一直对你恨之入骨的暗中陷害你的人。为此,我们需要进入你的记忆深处寻找蛛丝马迹,沿着你的心路歷程探索,你一定要实事求是,毫不掩饰哪怕那些最骯脏最见不得人的想法——好,你闭上了眼睛,这样你就看不到我,我也就不存在了,这也是我的要求,我希望你感觉到这里有两个东西存在,一个是你自己的肉体,另外一个并不是我,而是你的内心深处,你的灵魂。现在我就是协助你的灵魂跳出来和你的肉体进行开诚布公的对话。” 李新生听着杨文峰那听起来有些熟悉的口音,感觉到有点晕乎乎、飘飘然,他先是微微闭上眼,眼皮剧烈地跳动着,随即,当上下眼皮合拢后,他渐渐放松下来。 “你出生在浙海省草店乡,家庭成分很好,一贫如洗,家徒四壁,是新中国让你一家人翻身得解放。解放后,你才有机会去读初中。1955年,你毕业了。毕业后,你在当时的草店人民公社高家湾务农。由于你是唯一的初中生,你成为高家湾的村领导,这些都是你写的,我没有读错吧?” 眼睛紧闭的李新生摇摇头。 “后来的几年的情况你是这样写的:由于我勤学习肯工作,努力要求作一名毛主席的好学生、党的好孩子,我进步极快,到1969年的时候,我不但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而且这年底我已经是草店人民公社的党委书记——等等,等等,李新生同志,进步真快呀,不过,我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没有?”杨文峰停了一下,继续说:“草店公社可是一个大公社,几十万人民的公社,论学问,比你高的何止成千上万,论阶级成分,解放前比你穷的、比你更加一文不名的人比比皆是,可是,你却脱颖而出,在二十多岁时就升为公社党委书记。可以告诉我,你的诀窍吗?” 杨文峰停下来,等着李新生回答。李新生眼皮跳了两下,嘴唇微微张开说道:“没有诀窍,认真学习,领会上面的指示,把中央的精神吃准吃透,带头往前沖,跟着思想走——” “好好,可以打住了,我们不是在开会搞总结,你不必那么老套,再说你说的也太抽象了,是否可以具体点,例如,那时你生产了什么产品,如鞋子草帽什么的,或者带领你们村子的人搞了大丰收?我想,上面提拔你一定是有根有据的吧。” “那当然,”李新生打断了杨文峰,口气中有些兴奋。“我没有生产鞋子,也不编制草帽,我给人戴帽……1957年时,我带头揪右派分子,帮我们公社超额完成右派指标,受到表扬,当然,当时还年轻,有些过激——” 第24页 “当时还年轻,有点过激?你倒不必这么自责,你也就生长在一个好时代,那个时代不用靠生产什么产品,只靠划分右派,就可以让你出人头地。这件事奠定了你人生腾飞的基础,我可以这样说吧,李新生先生?” “没错,不过,你不能指责我们,其实我们也生产的,抓革命促生产,阶级斗争和革命生产两不误,我当时由于抓右派有功,很快调到公社里工作。在那里,我让我们公社的粮食亩产达到了三万斤,远远超过了邻近的公社,致使我们公社很快成为全县的榜样——” “等等,”杨文峰亲切地打断他,“等等,李新生同志,你因为1957年大胆抓右派而被提拔到公社工作,接着,也就是1958年,你让你们公社的粮食亩产平均超过三万斤,你使用了超级化肥吗?你是怎么做的?” 李新生微微睁开眼睛,瞥了一眼杨文峰,发现眼前的人并没有恶意,于是又放心地闭上眼睛,声音轻微地说:“如果说真有什么超级化肥的话,那就是毛泽东思想,其实,亩产三万斤并不是难事,难的是你必须克服你心中的魔障。当时在讨论我们怎么上报粮食高产卫星时,大家说,隔壁公社都上报了亩产万斤,我们也上报万斤吧,不然不是落后?我心中咯噔一下,我是农民出生,我知道亩产万斤的事纯属于思想领域的玩意,然而,既然是思想认识领域的事,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再多上报一些,两万斤,甚至三万斤。在上报时,我克服了思想和现实的冲突带来的煎熬,双手颤抖地写了下亩产三万斤这个划时代的歷史数字,之后我一直战战兢兢。没有想到,材料公布后,我们公社一夜之间成为全县第一。当然也有遗憾,上报亩产三万斤只搞了个全县第一,因为隔邻县城有个公社上报了亩产四万斤的天文数字。这也让我看到我们和人家思想上的差距。” 看到李新生脸上闪出的光辉和随即而起的淡淡的遗憾,杨文峰觉得不可思议。他脸上带着讥讽,朗声道:“好,好,我就看出你的起点很高,果然不错,亩产三万斤!对了,我从你的口气中,可以听出,当你上报亩产三万斤的产量放出这个高产卫星时,你心里其实是明白的,你毕竟是一个农民,我说的没错吧?” 李新生点点头。 “那么,你心中有什么不安吗?”杨文峰接着问了一句。 李新生摇摇头,随即补充道:“也有不安,那主要是我们上报亩产三万斤后成了典型,省里有个老领导硬是要来视察。我这下可慌了,到哪里去找亩产三万斤的粮田煳弄他们呢?我赶快连夜到邻居公社取经,发现一个公社为了开好高产卫星现场会,把收割后的稻谷一根根密密麻麻地插进地里,结果那稻谷看起来长得是那么瓷实,以致小孩子可以跳上稻谷尖上去跳忠字舞——可是,我算了一下,即使那样,算起来也只能是亩产万斤,离三万斤远着呢。我当时面临了人生的第一个路口,要就是承认虚报产量,要就是找到一块亩产三万斤的稻田——我还真找到了,我让大家把家里米缸的米都贡献出来,倒进一个稻田里,几个小时后,白花花的大米铺了半人高,我计算了一下,一亩地里肯定有三万斤大米了。” 杨文峰脸上露出见到外星人的表情,随即又收回了。 “地里既然可以生出密密麻麻的稻米,为什么不能直接产出白米?我当时是这个思路,当然,我承认这有些过分,但,你还年轻,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其实,我是在说一种思想,而你们现在指责我们的时候,就老抓住事实不放。思想,明白吗?在很多时候,思想是一种可以赖以生存的实物。我这一辈子都在和思想打交道。我扯远了,对了,说到哪里啦?省里那位老领导后来没有下来视察,听说要来视察的领导对大跃进心怀不满,是要来弄清亩产万斤的真相的,好在他出发前就被打倒了。我们亩产三万斤的事迹顺利上了省报,我的一篇心得体会成为全省公社级领导学习的范文——” “看得出,你的宣传才能那时就崭露头角了。”杨文峰夸奖道,“李新生同志,到现在为止,对刚参加工作做的两件事,也就是积极超额完成右派指标和亩产三万斤,是否有后悔之意,是否想忏悔?” “后悔?有什么后悔,忏悔,向谁忏悔?”李新生睁开了一只眼,“我做错了什么事,或者说错了什么话,我一定承认错误,并努力改正;但是我绝不向任何人‘忏悔’。因为我从来是根据自己的认识,根据当时认为符合党的利益和需要那样去做的。过去如此,今天、今后也如此。这里不存在什么‘忏悔’或宽恕的问题。” 说到这里,李新生把另外一只眼睛也打开,不解地问:“第六号情报员,请问,这些和我们要找出真相、抓出诬陷我的人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杨文峰果断地说,“大有关系,你忘记了网络上如何写你的,‘一个极左分子’、‘一个不与天都不与地斗,专门找自己的同志和同胞斗的机会主义分子’……我们必须找到你过去工作和生活中得罪过的人,例如被你打倒被你冤枉的人——” “可那时我还年轻,也没有什么权力,我不可能得罪什么人——” 第25页 “是吗?”杨文峰脸上罩上一层寒霜似的冷冷地说,“你知道就因为你放卫星,结果在接下来的三年自然灾害里,我们草店公社饿死了多少人吗?七千六百八十多人,这些人是被活活饿死的——” 李新生吃惊地看着杨文峰,“你是——” “我也是草店公社出来的,不过,那时我还没有出生,我是几年后才出生的,不然,我也可能被你的错误活活饿死。要知道,在饿死的人中,小孩和老人占多数。”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们是老乡?”李新生有些不解也有些不满地问。 “你知道为什么的,作为国家安全部特工,从名字到出生地和出生日期都是保密的,就像我不能告诉你我的名字一样,我也不能告诉你我是哪里人。不过,我以为你早就从我的口音听出来了呢。” 李新生这才想起来,眼前第六号情报员的口音听起来有些熟悉,原来还是老乡,他闭上眼睛,随即又勐地睁开,结结巴巴地说:“你的意思是,有人把饿死人的大跃进归到我的头上,现在有可能出来报復我?”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但可能性不大,”杨文峰分析道,“第一,三年自然灾害,天灾加人祸,你自然是人祸里的帮凶,但也不能全怪你,你那时还年轻,而且也是人云亦云,要求进步。第二,也是最主要的,如果你亩产三万斤的豪言壮语真的带来了灾难,那灾难的受害人也都被活活饿死了,就算找你报仇,也是那些阴魂不散的鬼魂,或者等你死后纠缠你的灵魂的阴间地府的大小无常,轮不到用眼前这种方式吧。” 李新生打了个冷颤,马上闭上了眼睛,他仿佛看到有七千六百八十多个魔爪在他脑海里的眼睛面前狂跳乱舞。 “我们可以继续吗?”他声音颤抖地说,“我想快点找到陷害我的人,我怕时间久了我受不了,你知道,我年纪大了,心脏也不是太好。” 杨文峰点点头,满怀信心地继续着他从那本心理学着作上活学活用的心理分析。 十八 “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可是,你当时却仍然是个小小的公社书记,你已经当了六七年的公社书记,对不对?”杨文峰尽量模仿戴维斯医生那轻柔和平静的语气问。 闭着眼睛的李新生点点头,脸上显出无奈和不甘心,仿佛又回到了半个世纪前的草店公社。 “你找出了什么办法,让自己成为典型,最终上调县里工作?”杨文峰循循善诱地引导着。 “什么办法?我还是那句话,好好学习领会上面的指导精神和思想,在理解透彻之后,大胆向前走,没有什么捷径——” “李先生,这里不是做报告,也不是思想汇报会,你不要和我打官腔,我是来帮你的。也许,你故意忘记那些网际网路上是如何揭露你的,也许你想不起来了,让我给你提个醒吧,当时干部要想脱颖而出,不外乎两个方法,第一个仍然是千古不变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得到人民的尊重,例如当时出现了焦裕录这样的好同志,估计这点和你的性格不符合。第二点,就是紧抓阶级斗争,紧跟林彪副主席,高举红色语录——你是靠后面这个发迹的吧?” 李新生摇了两下头,停了下来。 “你们郊县有把阶级斗争搞得如火如荼的,例如有个县城干脆把地主富农的后代丢进枯井里让他们活活饿死,来个斩草除根,还有的……你当时做了些什么?是否会让一些人对你怀着刻骨仇恨呢?” “应该不会,”李新生说,“我们公社比较讲政策,我不允许发生从肉体上消灭阶级敌人的事,这一点,我的档案里有记载。” “我同意,”杨文峰不无赞赏地说,“所以,十年浩劫后,你的很多同事被作为三种人投进了监狱,但你却没有事,这和你这个时期讲政策的做法有一定关系,但会不会有些被遗漏的事呢?例如一些小插曲。我提醒你,你在文革中被接二连三地提升,这不可能是无功受禄吧?” 李新生没有做声。 “不如我再提醒你一下,在我出生两年后,我们家乡出现了一件大事,使得我们公社成为全县的标兵,你也因此引起了县委的重视,为你三年后上调县委宣传部打下了基础。那是什么事情,你还记得吗?” “你说的是杨大昌台湾美国特务案吗?” 杨文峰双手微微颤抖了一下,竭力平静地说:“是的,你还记得?” “记得,当然记得,那件案子很大的——” “真的?”杨文峰打断他,“怎么个大法,是不是你一手策划的?在你上调县委工作中起了什么样的作用?” 李新生睁开了眼睛,奇怪地看着唿吸急促的杨文峰,淡淡地说:“我不想说这件事,如果你想找我的仇人,这个杨大昌不应该是,我到现在都根本不认识他,更没有亲自动手打过他。当时定他为特务后,他很快就承认了,后来听说,‘四人帮’垮台后,他要求翻案,政府也给他平反了,还补发了一大笔工资,他还有什么不满的?还想怎么样?” 第26页 “这样说,”杨文峰竭力装得平静,“你根本不认识被你定为台湾美国双料特务的杨大昌?那么你更不会记得他后来怎么样了?” “不认识,也不记得了。再说,他的案子轰动一时,我在他案发后三年,就上调到县城里工作,不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李新生肯定地说。说完又闭上了眼睛。 “他死了,是在被折磨了十几年、平反昭雪后不久死去的!”杨文峰冷漠地说,脸上浮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冷酷的笑。 十九 四十年前,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地燃烧到浙海省草店人民公社,时任草店公社党委书记的李新生面临选择:要就是靠边站,要就是披上战衣,与时俱进,成为草店人民公社革命委员会领导。一向紧跟时代的步伐,时刻领会上面精神的李新生没有犹豫多久,很快投入到文化大革命的洪流里。然而,经过反右超额完成指标和大跃进中“思想有多远,我们就能走多远”的磨练,全县甚至全省的人民公社都在别出心裁,这使得李新生面临了严重的挑战。他无论多么积极,无论抓多少阶级敌人,无论把地主富农改造得多么服服帖帖——总之,无论他干什么,总有其他人民公社走在他前头,换句话说,在这场轰轰烈烈的运动中,他始终无法跑到队列的前头,跑在时代的前面。 李新生感到无奈和烦躁,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经过好几天翻查资料,他的小聪明启动了——他发现一个问题:那就是直到现在为止,无论是本县还是邻县的人民公社,抓了无数的地富反坏右……直到排在第九位的臭老九,然而,却没有真正抓到一个台湾或美国的间谍特务——李新生陡然间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前途和光明,他当晚激动得一夜无眠。第二天一早,他赶到办公室,让公社秘书把全公社家庭出身不好、有海外关系、文化水平比他李新生高的人的资料都拿给他,同时,让秘书立即和县城公安局取得联繫,要求获得近期全国破获的间谍特务案件的有关资料。 一个星期后,李新生对照各种材料,从全公社范围内挑选了四十五个人选。之后,他部署自己的亲信逐一调查这些人,调查结果显示,这四十五个成分不好又有海外社会关系的只有三十个还活着,活着的三十位中有六位正在坐牢,另外十五位年纪超过六十岁,只剩下九位特务候选人。李新生怀着不安的心情开始研究这九位候选人,结果,让他失望的是,其中至少有六位正在农村劳动改造,几乎从来没有离开过所在的农村,李新生担心,如果把他们定性为特务,那么很难给他们找到适合他们的“收买”“培训”“派遣”的时间和机会。 名单上只剩下三位候选人,其中一位的父辈中有一位很早背叛自己的家庭,参加了革命,现在在县委工作,显然不适合定为特务,就是定,也得人家县城那一级定。另外一位最有特嫌的人是公社革命委员会的工作人员,是李新生的手下。此人倒是各种情况都符合特务的要求,但,如果定他为特务,就得承认李新生把持的公社革委会被敌特“渗透”了,这显然有违李新生初衷,搞不好还弄巧成拙。 名单上只剩下一个名字:杨大昌。草店中学语文教师。解放前就读武汉师范学院,解放时回到家乡,参加革命工作。歷次运动中虽然都受到冲击,但由于认错及时,主动配合对他的揭露和批判,没有戴上右派的帽子。此人曾经自豪的宣称,当时国民党从武汉撤退前夕,他们青年学生都获得了转移到台湾的通行证,但他痛恨国民党的腐败,嚮往新中国,而毅然决然地把通行证抛到了一江春水向东流的万里长江里…… 太好了!李新生当时就跳了起来,高兴地想起了两句诗词:众里寻他千百度,得来全不费工夫。 当公社公安局的同志在革委会成员的带领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逮捕美国和台湾双料特务杨大昌之时,整个草店人民公社都轰动了,随即整个县城都获得了这一振奋人心的消息。三个星期后,杨大昌对自己的间谍特务行为供认不违。这时,省公安厅下来的小组刚刚到达公社,他们本来是带着不满下来的,他们认为草店公社在抓特务这件事情上操之过急而且有些草率,很可能已经打草惊蛇,公社革委会至少应该先给他们打个招唿。但他们到达后,情况的发展出乎他们的意外,首先,间谍特务本人已经招供;其次,人民的积极性和热情空前高涨。省公安厅的领导吃惊于这种高效率的抓间谍游戏,放下身段,认真取经。公安厅的同志看到杨大昌的坦白书时,先是疑惑不解,随即紧张得喘不过气,最后几乎休克过去。要知道,从杨大昌坦白的罪行来看,完全可以称得上共和国最大的间谍特务案,他不但供认出自己充当美国和台湾间谍特务其间参与的三百多件大案要案,而且还证实了三年自然灾害是他们参与策划和制造的。真是没有想到,如此重要的间谍特务竟然藏身在这个穷乡僻壤里,难怪全国都翻遍了,也找不到造成中国人民贫穷落后和飢饿而死的罪魁祸首!………公安厅的同志认为有必要进一步立案侦察,以便顺藤摸瓜,破获整个美台在大陆的间谍网。他们向公社革委会提出,立即押解杨大昌到省城。 第27页 没有想到,这一要求被公社革委会主任当场拒绝,而且从口气上判断,几乎没有妥协的余地。公安的同志抬出了领导,李新生还是不买帐。最后公安的同志做了让步,希望他们留下来,和关在监狱里的杨大昌见面。让他们吃惊的是,这个要求也被断然拒绝。李新生的理由是,目前罪犯的身体状况不适合审问,当然这话没错,当时经过三个星期的拷问,杨大昌已经气息奄奄,断了一条腿,手指关节被折断了三处,胃部大量出血……公安的同志也生气了,认为李新生这样太过分,可是,李新生又出了新招,他冷冷地笑着说:我不让你们把人提走,还有一个主要原因,那就是此人知道很多秘密,就他所说,他还知道,连你们公安内部也混进了特务,我如果把他交给你们,谁知道会不会被灭口?如果有意外,你们负得了责任吗? 公安的同志傻了眼,再坚持要人,无意于证明自己就是内奸。他们这才知道遇到了高手,吓得不敢多说话,按照他们的经验,眼前的李新生完全有可能让特务李大昌供出任何致命的绝密,包括公开指责他们几位公安的同志是美国间谍。他们只好灰熘熘地走了。后来,随着文化大革命的进一步深入,全国各地到处涌现出一个比一个大的间谍特务案子,上面公安部门应接不暇,也就把杨大昌案淡忘了。 其实,李新生把特务杨大昌留下来的原因很简单:杨大昌案件已经是全省闻名,搞不好全国也会挂上号,只要杨大昌还在草店人民公社,李新生就不会寂寞,就不会默默无闻。当然,杨大昌作为反面教材,留在草店公社还有很多其他的好处。这好处很快就显现了。公安的同志半信半疑地回到省城,但怀着更大野心和激情的记者又一拨拨到来,报导接二连三地出现在省报……紧接着是一拨拨前来取经的革命群众——草店公社在一段时间里,成为远近乡里和邻县群众前来旅游瞻仰“反面教材”的圣地,全国各地在“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的同时,还暗中流传过“抓特务就要学草店”的口号。 这时,特务杨大昌已经从监狱出来,甚至恢復了中学教师的工作职务。李新生这样做是有其考虑的。如果把杨大昌关起来,自然无法经常性地供人参观和批判之用。放出来,而且还恢復工作,说明公社不但抓到了特务,而且把他置于人民群众的监视之下,藉助人民的力量把他改造好。 杨大昌当时快四十岁。他妻子带着两个较大的孩子在农村务农,把一个三岁的儿子留在他身边。杨大昌被定为特务后,妻子根据他们早就商量好的计策,宣布和他划清界限,自己带着两个孩子在农村过艰难的生活。但她确实无法供养第三个孩子,那第三个孩子就跟着父亲。 杨大昌虽然从监狱出来,但他的人生角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虽然他因为成分不好和臭老九的双重罪名,早就心里有底,也和妻子私下商量好对策。但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一夜之间成了家喻户晓的美国间谍和台湾特务。从那以后,他成了草店人民公社挨批斗频率最高的反面人物。十年文化大革命中,他被大大小小批斗了五百多次,腿被打断了六次,胸脯下几乎每根肋骨都折断过一次以上,他的脸成为激动的群众练习抽耳刮子的沙袋…… 然而,他坚持过来了,他带着浑身的伤和流血的心挺过了十年浩劫,比他罪名轻的很多人不是被折磨死就是自己挺不过来而自杀,但杨大昌挺了过来,坚持到小平同志上台,坚持到“四人帮”被投进监狱,坚持到自己被平反昭雪,甚至坚持到儿子考上大学——在他认为儿子懂事后,他想告诉儿子自己怎么能够奇蹟般挺过来,满身病痛未老先衰的杨大昌从客观和主观两方面总结了原因。 他含着苦笑说,自己大难不死,整整拖过十年,首先要感谢公社革委会书记李新生。震惊省内外的杨大昌特务案是李新生树立的典型,为了这个反面教材不倒,杨大昌必须活着,哪怕苟延残喘,哪怕还有一丝生命,要做到生命不息,批斗不止。所以,无论李新生在公社时,还是后来上调到县城工作,他都明确指示,怎么打他折磨他都可以,但绝对不能弄死他。他说,让他活着作为活的反面教材教育人民比一个死翘翘的死老虎要有用上百倍。当然,聪明的李新生知道,只要杨大昌活着,上面就不能对他视而不见,他也就可以继续在革命的道路上进步前进。 这是自己客观上能够坚持了十年活下来的原因,杨大昌透过浑浊的眼睛深情地凝望着儿子说,第二,也就是从主观上面说,你,我的儿子,是让我没有垮下来,让我坚持到平反昭雪这一天的原因。 开始被打成特务的时候,儿子只有一两岁,他把两岁的儿子寄存在邻居好心人家里,但随着他的“特务”罪行被逐渐揭露,邻居也吓坏了,他们不能不和他保持了距离。儿子三岁的时候,杨大昌开始带着儿子出席各种批斗他的大会,很多时候,与会的革命代表们和全省各地涌来的造反派都故意把他三岁的儿子安排在批斗会现场的第一排。一开始,低着头插着牌子的杨大昌在被架飞机、跪洗衣板、抽耳刮子的时候会看到台下的儿子那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他感到惭愧,他迴避着儿子天真无邪的眼睛。但时间久了,他不再迴避,而且,有那么几次,当他快要挺不住,想高声吶喊,想以死明志,想一头撞死在台上甚至一头撞向造反派的时候,他从儿子眼神里看到了活下去的理由和希望,他得到了安慰。从那以后,他不再迴避儿子的眼睛,就这样,他看着台下的儿子一天天长大,他注意到,儿子那盯住自己的眼神也一天天变化。直到有一天,儿子那给他安慰给他活下去勇气给他希望的眼神突然变得那么陌生和可怕—— 第28页 “孩子,我当时也想了,人都有一死,没有什么了不起,我一头撞死,也免了遭受那么多耻辱和折磨,可是,孩子,那个时代,那个我生不如死的时代,死还不容易吗?可是,如果我死了,你怎么办?你就要流落街头,你能长大吗?所以,孩子,我不能死,他们无论怎么折磨我,我都不去死,他们打我的左脸,我就把右脸也准备好,打吧,折磨我吧,只要还给我留下一口气,我就要把我的儿子带大,你是我唯一的希望,你给我活下去的勇气……” 杨大昌已经泣不成声,他用枯树皮般的手背擦着脸……他抬起头,吃惊看到儿子冷冷的眼神,那眼神里竟然含着一丝残酷的冷笑,杨大昌怎么也无法从这个眼神里找到那个坐在第一排看爸爸被人揪斗被人抽耳刮子的三岁男孩那天真童稚的影子。 那个三岁的孩子就是杨文峰,他从十岁起就不再哭泣,或者说,他不会哭泣了,他也不笑,至少不像常人那样笑,只有在他感到满腔仇恨的时候,他才笑——就是那种透着残酷的冷笑。 二十 “现在想起来,真让人难以想像,你竟然从头到尾都没有见过杨大昌?”杨文峰冷笑着问。 “没有,或者说我不记得,”李新生平静地说,“我主持过多次批斗他的万人大会,但每次他不是被涂上花脸,就是鼻青脸肿,哪里有机会看到他的庐山真面目?再说,我后来离开了草店人民公社,一生经歷过的这样的事也不下百起,哪里都记得住?” “你的意思是,被你迫害的人太多,你都无法一一记住?”杨文峰的声音冰冷异常,连李新生也感觉到了哪里不对劲,他睁开眼,微微抬起头,提高声音说:“第六号情报员,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没有迫害什么人,这一点组织上已经有了定论,我们生活在那个荒唐的年代,大家都这样,怎么能苛责一个人?我说过,我没有迫害任何人,而且,你知道,在文革后期,我也被人家冤枉,甚至坐了一年牢,这些都在我档案里,你该不会不知道吧?”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杨文峰说,“解放后你从参加工作开始,就不停给自己改名字,美其名曰要跟上时代的步伐。最早你叫李反右,后来改为李跃前,甚至在文革中你还改名叫李保林、李默涵,李维清——为此你差一点儿犯错误,于是你改名叫李新生,并想着这次改名才一劳永逸。没有想到,有人抓你的辫子,说你明明出生在旧社会,竟然取名‘新生’,这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结果你被打入监狱。好在文革很快就结束了,你得以平反,正因为你也被人陷害过这么一次,所以,你出来后摇身一变,又成为文革的受害者——我说的没错吧?” 李新生只是用鼻子吱吱唔唔了几声。 “其实,李新生,你自己也知道,你就像一条变色龙,不停地变换身上的颜色,你——” “你这样说有失公道,我那是跟随时代的脚步,用今天的话就叫与时俱进,我更不是什么变色龙,我永远是红色的,保持革命的本色不褪色,我都是与党中央保持一致的,我始终保持了共产党员的先进性……”李新生声音明显带着抗议。 杨文峰用冷笑打断了他:“是吗?那么你肯定忘记了你档案里的材料吧?也难怪,你都写了那么多年,当然忘记了,可是我还记得。你记得你写的那些歌颂林彪林副统帅的肉麻的诗歌和散文吗?可是,那些你当宣传干事时写的赞歌的墨水还没有干,不争气的林彪就摔死了——然而,这丝毫没有影响你的人生方向,甚至没有在你心中激起一点涟漪,这一点可以从你马上转向,立即用墨迹未干的歌颂的笔接着写讨伐林彪的檄文……不久之后,让我们怀疑人性的这一幕丑剧又在你身上重演,那些年,作为一个宣传部新来的年轻人,你使用浑身解数歌颂‘四人帮’,跟着他们摇旗吶喊,结果,当这四个小丑哐当入狱后,你摇身一变,声泪俱下地控诉得比谁都起劲,仿佛自己是被万恶的‘四人帮’陷害和耽误的一代,全然忘记自己也是帮凶……” “第六号,你是不是扯得太远?”在杨文峰讲述的过程中,李新生一直在观察他的表情,他感到有些奇怪,这位一向冷静的特工有些失常。 杨文峰也感觉到李新生怀疑的目光,他停下来,但忍不住又开口问道:“你真的从来没有反思过自己的一生,也从来没有一丝后悔吗?李新生同志?” 李新生看了他一会,小声说:“我都说得很清楚了,那不能怪我,我也是受害者,再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我当时认为是正确的情况下才做的,何况,我又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是为了党的事业,为了我们国家的前途,为了我们民族的未来,我们国家也走过弯路,我们党也走过弯路,为什么我就不能走一下弯路——” “够了!”杨文峰喊了一声,仿佛他身上有巨大的痛苦迫使他喊出来似的。“你说得真好听,不是为了自己,你推得一干二净,你不用负任何责任——你甚至不认识、不记得那些受害者,就好像那位杨大昌,因为你的一个点子,一个思想,他被折磨了整整十年,当他死的时候,他拖着一条断腿,伤口已经痊癒,然而体无完肤,身上血早干了,然而,心还在泣血,他的内脏也因被反覆暴打而没有一个是健全的——这样的人,你竟然连记都记不起来了……” 第29页 李新生奇怪地盯着杨文峰,随即他眼睛里渐渐露出恐惧,他从眼前的年轻人的身上看到了一个久远但熟悉的影子……他不敢想下去,只是更加仔细地观察眼前第六号情报员脸上的表情。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他故意漫不经心地问:“请问,请问你和那个杨大昌有什么关系吗?你很同情他的遭遇吗?” “同情他的遭遇?”杨文峰冷冷地说着,嘴角竟然浮出一丝冷笑。“不,我一点也不同情他的遭遇!” 李新生观察得很清楚,面前的第六号情报员在说这句话时,绝对没有撒谎。眼前的人根本不同情杨大昌,他们之间应该没有什么关系。李新生放下了紧张得跳到喉咙的心…… 二十一 杨文峰确实没有撒谎,他没有必要撒谎,因为他并不同情父亲的遭遇。 有的孩子记事早,有的孩子记事晚,记事早的孩子四五岁就记得很多事,记事晚的孩子甚至无法记得十岁时发生的事。然而,像杨文峰这样三岁就记事的孩子肯定不是很多。至少,他的父亲杨大昌就绝对想不到坐在台下的三岁的儿子已经开始记事。那双童稚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好奇地盯住双手反捆、背上插个牌子、头上戴个高帽的父亲,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总是迴避自己的眼光,他更不明白父亲犯了什么错,是摔破了花瓶吗?为什么那些哥哥姐姐叔叔阿姨上台使劲抽爸爸耳刮子呢?如果我犯错了,爸爸只是轻轻打几下自己的小屁股…… 父亲怎么也不会想到,三岁的孩子已经记住了这一切,当然记事不等于懂事。那么,杨文峰又是什么时候开始懂事的呢?话又说回来,什么叫做懂事?有的事你一辈子都弄不懂,那叫不叫懂事呢? 他坐在第一排看到了一切,也记住了一切,可是他完全搞不懂。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直到有一个人宣布会议结束,之后要就是在父亲屁股上踢一脚,要就是朝父亲脸上吐一口口水。然后大家就一闹而散,父亲被人松了绑,等到人走得差不多了,他就开始打扫会场留下的垃圾。杨文峰也会去帮忙,但往往是越帮越忙。等到父亲汗流浃背气喘嘘嘘打扫完毕时,父亲就过来紧紧抓住他的小手,一跛一跛牵着他离开。 杨文峰那时虽然心中有很多不懂,但看到父亲的脸色,他什么也不敢问,事实上他也不知道从哪里问起。后来,再大一点,当父亲已经习惯了被批斗,也不再迴避他的眼睛的时候,他开始试着问父亲一些问题。 “爸爸,什么是特务?” “爸爸,你为什么要当特务?” “爸爸,我想到妈妈那里去。” 他的问题越来越多,他记得从四岁到五岁,他不停地问问题,但在他的记忆中,父亲几乎从来没有给他答案,或者说,父亲从来没有给他让他值得记住的满意的答案。 六岁的时候,有一天,父亲给他穿上一套新衣服,把一个书包挂在他身上,牵起他的手,把他送到了学校。 “爸爸,我不想上学,我为什么要上学?” 父亲蹲下来,捧着他的小脸,用疲惫的声音说:“你要上学,好好学习,今后到城里去读书,去大城市读大学,还出国留洋,当一个有用的人……” “爸爸,我不想当一个有用的人,我想和你在一起,我也想当一个特务——” 之后发生的事是他整个童年记忆中父亲唯一一次打了自己一个耳光,父亲的耳刮很重,他被打蒙了,忘记哭,倒是蹲在地上的父亲捂住脸呜呜地哭了,看到父亲哭了,他更哭不出了,他伸手为父亲擦眼泪,连连说:一点都不疼、一点都不疼…… 从那以后,他再没有去和父亲一起陪斗,但他却渐渐知道了很多事情,也渐渐明白了很多道理,弄懂了很多以前不懂的事。父亲宁肯让自己陪伴他挨斗也没有把他送到乡下妈妈那里,显然有他的考虑,后来他才知道,和妈妈一起住在乡下的哥哥姐姐并没有逃脱“特务狗崽子”的厄运,都受尽欺负,留下了身体残疾。他还知道了,父亲为了养大自己,不得不按照当时的人民公社革委会主任李新生的意思“坦白从宽”,很多罪行都是李新生从全国各地的间谍特务案件材料上抄写下来,整理成一份滔天罪行后让父亲直接签字认罪的。父亲为了留下一条命,也为了幼年的杨文峰能够长大成人,经受了非人的侮辱和虐待。按说父亲早就挺不住了,但父亲却硬是坚持到十年浩劫结束,坚持到恢復高考,坚持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送到他的手上……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他考上大学后,父亲感觉到自己时间不多了,于是想告诉他过去发生的一切,杨文峰这才发现,父亲竟然还记得他五岁时提出的那些问题,父亲竟然想回答他那时提出的问题,杨文峰觉得不可思议。其实父亲大可不必如此,他早在十岁以前就找到了答案。 他没有兴趣听父亲的答案和解释,父亲看到儿子的反映,以为他忘记了,以为他不记得了,以为他忘本了——父亲很伤心,他揉着已经半失明的眼睛,数落起儿子,到最后他想起了那些往事,那些当时他不敢哭不能哭的往事,他哽咽着说,你不能够忘记过去,要记住爸爸受的那些苦,那不是人能够经受得住的,我要走了,你要记住爸爸受的那些苦难…… 第30页 行将就木的老人擦掉浑浊的眼泪,吃惊地发现儿子那张脸,那是一张他早该注意到却一直不能理解不敢相信的脸——冷若冰霜,嘴角浮出一丝冷笑。 得不到儿子同情的老人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眼睁睁看着面带冷笑的儿子转过身,迈着冷酷的步伐走了出去。 他不是不同情父亲的遭遇,只是父亲的那点遭遇和他受的苦难相比,算得了什么? 二十二 “我已经找到了让你落到今天这个悲惨地步的元兇!”杨文峰对一大早就自觉躺在沙发上的李新生开口说,声音不大,然而,却让刚刚躺下的李新生触电似地跳了起来,他疲惫不堪的脸上闪过一层光,眼睛睁得要爆出来似乎的,“你找到了那个陷害我的人,告诉我,他是谁?” 杨文峰迟疑了几秒钟,不紧不慢地说:“是的,我知道你为什么落到今天的下场了,你不要激动,躺下吧,还有几个问题要弄清楚,你放心,真相马上就大白了。” 李新生研究着杨文峰的脸,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杨文峰脸上并没有自己期盼的那种找到真相的喜悦,而是一种说不清的复杂表情。他慢慢坐下,再次斜躺在沙发上,不过,他没有闭上眼睛,他不愿意自己的眼睛离开杨文峰。 杨文峰坐在沙发旁边一张椅子上,居高临下地扫了李新生两眼。 “我们开始吧!”这话是李新生说的。 杨文峰点点头,张了张嘴巴,欲言又止。李新生眼里透出焦急和询问,杨文峰咳嗽了一声,这才开口道:“两个星期来,在这与世隔绝的小屋子里,你配合我找到了真相。不过,你不用急,听我慢慢道来。” 李新生心中还有狐疑,但也只好点点头表示同意。 “你一开始就讲,你这一生光明磊落,公事公办,紧贴时代脉搏,与时俱进,我原以为要找到这样一个人的仇敌,还真不容易。但在你的配合下,我们一起走过了你那光明磊落的一生,结果让人震惊,你不但得罪了很多人,而且还有很多人因你而家破人亡,甚至毫不夸张地说,你还直接和间接害死了不少人——”杨文峰的声音有些沙唖,而且由于不再需要隐瞒,他的浙海省草店乡的口音更加重,听得李新生很不自在。“当然,你从一开始就不认为你需要对任何错误负责,正像你说的,你当时是紧跟上面,你认为你做的一切是符合国家的利益,符合党和人民的利益的,你没有做违心的事,也就是说,你认为当时那样做即使不能算是对的,也绝对没有什么错,或者至少错不在你。所以,你自然就认为你的歷史是清白的。如果是有错误,那也应该是人家的错误,是上面的错误,甚至是政府和党的错误。我说的没有错吧?” 李新生点点头。 “我不能不承认,我理解你,理解你这种想法,有你这种想法的人多的是,所以,才造成了我们国家一个具有中国特色的政治景观,那就是当林彪和‘四人帮’这种窃国大盗横行时,无数像你这样的人也跟着翩翩起舞,为数众多的人甚至沦落为帮凶。这已经够让人痛心的,但更让人痛心的是,这些和魔鬼共舞成为帮凶的人在事后往往仍然可以心安理得,不思反悔。为什么?因为他们都像你一样,有着冠冕堂皇的藉口,那就是你所说的,你是在听党的话,按照政府要求的做,你是在与时俱进,是在时代的金光大道上朝前迈大步——这样说,也就难怪了。于是,你们更进了一步,有人要打倒刘少奇,你比谁都起劲,‘四人帮’要反击右倾反案风,要整小平同志,你一马当先,还有就不说了——当不久之后,事实证明你们错了,你们犯了罪,成了帮凶的时候,你们一下子就解脱了,好在我们国家和政府也经常纠出一两个十恶不赦的人如林彪和‘四人帮’,他们不但成为一切邪恶的根源,而且,也让你们这种人时不时找到替罪羊,找到解脱,仿佛只要有林彪和‘四人帮’的存在,你们就纯洁了,你们就是被欺骗的纯洁的赤子。于是,你们继续你们认为对而事实上也许很快就被证明是犯罪的事。恶性循环就是这样来的。观察你李新生的一生,可以发现,你几乎一直在重复同一个错误,或者说得严重点,你在犯同一宗罪,例如抓右派你比谁都积极,文革中给人扣莫须有的罪名,你一马当先,而在反击右倾翻案风中你也不落人后……以致一直到现在在网际网路上找异己分子,你还是老当益壮、乐此不疲。知道在和你相处的这两个星期里,什么最震惊我吗?就是你的道德水平、你的善恶标准、你的是非观念,还有你的良心等等——说到良心,我想问你,你一生中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良心不安,对不对?” 李新生不情愿地点点头。他知道自己现在没有选择,如果需要得到眼前006的支持,如果想知道真相,必须忍受他的分析和说教。 “我想从同你相处、同你交谈过程中找出是什么东西蒙蔽了你的良心,模煳了你善恶的标准,消磨了包括小学生都知道的诚信的道德准则……你知道我最惊奇的是什么吗?就是你动不动就把国家政府和党拿来做挡箭牌,你无论干了什么事都能‘心安理得’,为什么?因为你认为是政府是党让你干的,或者,你认为自己这样做是为了国家为了人民为了党的利益——所以,你给人戴右派帽子,你撒谎,你迫害忠良,你跟着林彪‘四人帮’为虎作伥——可是事实如何?事实正如我前面所讲,你的所作所为不啻于一个西方反华情报机构安插在我们党内政府里专门破坏我们国家和我们党的败类。我们党教你善恶不分残害忠良吗?我们政府让你和人民作对吗?当然不是,因为你根本没有理会《中国共产党党章》,更没有学习过《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这两本小小的书,才真正分别代表了中国共产党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在两本书里,党叫你实事求是,告诉你我们是人民当家作主的国家……” 第31页 李新生有些烦躁,但他知道,他没有选择,他得听下去。 “我们已经接近真相了,你耐心一点,听的过程中,你必须思考,否则会错过最关键的东西。现在,我们不妨做一个总结,总结一下我们所说的。我们在说你走过的路,为了找到你是否得罪过人,是否有人可能因为仇恨而陷害你,我们主要把回顾集中在你一生犯的罪恶上面。当我们说到你一生犯的错误和罪恶时,你一直心情轻松,因为,我们一直在谈论国家和党所犯的错误,那好像和你没有多大关系,而我,也一直在被你牵着鼻子走。哈哈,事实如何?当我一件件清算你的罪恶时,我发现,我们完全走了一条错误的路,其实,你心里明白,你一生犯的错误和罪恶和你找的那些藉口一点关系也没有。如果要找根源,要找罪魁祸首,那么我只能说,你的邪恶的心灵才是万恶之源!‘文化大革命’的到来,只不过给你这种人提供了更加宽广的舞台,却并不是让你变得邪恶的根源,因为同样的共产党员,如张志新和林韶,他们坚持真理,宁死不屈,表现了一个真正共产党人的大无畏精神。你在‘文化大革命’中犯下了一桩又一桩罪,正好违背了你的入党誓言,背叛了一个共产党人应有的道德标准所致。你那些犯罪甚至并不是追随林彪和‘四人帮’导致的,而是你为了自己的升职,为了保住自己的利益而犯下的。你把无辜的杨大昌定为间谍定为特务,你甚至帮他编写自己的罪名,难道那也是林彪‘四人帮’让你干的?显然不是,你那样干,是因为你的丑恶的灵魂,是因为你想当官,想离开公社,就这么简单。就是因为你骯脏丑恶的灵魂,你过去一生中犯下了如此多令人髮指的罪恶。……你这一生的所作所为和什么国家、政府、党组织没有什么直接关系,是你天生邪恶的心让你一再犯罪,你知道这一切,你心里从来就明白,你自欺欺人是为了你继续犯罪时心灵得到某种安慰,你这次畏罪潜逃其实是罪有应得,你自己心里明白,李新生,我说得对不对?” 李新生突然跳起来,惊恐地看着第六号情报员。“你——你……” 他什么也没有说出来,杨文峰脸上的冷笑让他胆战心惊。 然而与他脸上的冷笑和表现出的冷静不同的是,杨文峰的内心并不平静,这不平静随即掀起波浪,他的内心激烈地交锋着——有那么一瞬间,看到李新生眼中的惊恐,他心肠一软,甚至想放弃,这时,他想起了前一天到戴维斯诊所归还那本书的情景…… 二十三 前一天,杨文峰决定把那本翻看了好多遍的心理学专着还给心理学家戴维斯。他低着头把那本厚厚的书捧给戴维斯,没人接,他抬起头,看到戴维斯关心地观察着他。 “我的上帝,杨先生,看你的脸,我还以为你来自地狱呢,你没事吧?” “我没事,我是来还书的。” “你知道我问什么,我是问你还受噩梦困扰吗?” “我——”杨文峰笑笑,“我想,明天就好了,一切都会结束,一切都会……” 戴维斯没有移开眼睛,仍然关心地看着杨文峰。他从杨文峰手里拿过那本书,说道:“我们再来一次,好不好?” “不,我想我不再需要心理治疗了,真的!”杨文峰急切地说。 “你能确定吗?”戴维斯笑笑,“不收费,怎么样?我想你有话说,这样对你有好处。或者不要看成是心理谘询,而是看成朋友之间的聊天,好不好?” 杨文峰想了几秒钟,点了点头,他走过去,坐在斜床上,他知道在自己的内心深处,有一种力量在阻止他施行明天的计划,所以在潜意识里,他也希望得到戴维斯医生的帮助。 他正在犹豫是否要躺下时,戴维斯微笑着做了个躺下去的动作。 杨文峰听话地躺下来,他闭上眼睛,很快地他感觉到那种久违的只有在心理医生那里才能得到的放松,他这才知道过去几个月自己是多么紧张。他禁不住悲从中来,双眼溢出了一脸的泪水。 “你太累,太疲倦,我看得出,也许你已经找到消除噩梦的办法,但是你很为难,你心里很乱,不知道该怎么做,对不对?”戴维斯轻柔地说。 杨文峰使劲点点头,用手擦了把眼泪。戴维斯什么话也没有说,一直等到杨文峰平静下来,他才继续说:“没有问题,放松吧,当你觉得想开口的时候,让我听听你的故事。” 杨文峰觉得自己仿佛是在梦中一样,在这个梦里,他在天空飘浮,好像没有重量的鬼魂,可以自由自在地观察人世——他看见一个小孩子,大概只有三岁……他坐在批斗父亲的会场的第一排……杨文峰知道那孩子就是自己,他把出现在眼前的情景一五一十讲给戴维斯听。戴维斯听得很专注,几乎没有打断他,只是偶尔让手中的原子笔发出些微声音表示在那里、他正在听,所以不久,杨文峰开始认为自己是在自言自语。 讲到父亲被人抽耳光时,杨文峰的头会不自觉地晃动一下,仿佛他的头颅经受不住那一记耳刮;讲到父亲被人推倒、踢翻然后又被扯起来、硬按着跪在批判台上的碎玻璃上时,他斜躺在躺椅上的身体仿佛受到剧痛般痉挛地弯曲着;讲到父亲伸出双手抓住他的小手时,戴维斯注意到他微微颤抖的手会慢慢握紧,抖过不停…… 第32页 他讲完了,戴维斯听得半懂不懂,他更不懂的是杨文峰脸上那平和的表情,和他刚刚观察到的他的身体反应不同,那平和的表情让人感到他是在讲别人的故事。戴维斯试探着说:“杨先生,你父亲的遭遇给你心理造成巨大阴影,造成了你噩梦连连,我很同情你——” “不是,”杨文峰冷冷的声音打断他,“我父亲那遭遇算不上什么!” “那——我就不是太明白,你父亲的在你面前受到那么多侮辱,你心灵受到了永远无法弥补的伤害,这在心理学上很普遍,你也看过书了……” “我说不是,”杨文峰不耐烦地打断戴维斯的分析,“我父亲的遭遇在成人眼里看来也许值得同情,但在一个孩子的眼里,没有那种效果,何况,我还不知道什么叫同情。不管是那时,还是直到现在,我都一直认为,大人们应该对自己的一切言行负责。我父亲走到那一步沦落到那种处境是他自己的选择造成的,他当初没有选择到台湾去,他选择回家乡教书……他被打成特务后受不了毒打而屈打成招,他为了保住自己的命和照顾我长大而选择屈辱地活着,任人侮辱殴打……他虽然没有办法改变这一切,但从某种意义上,这是他的选择,是他以前、现在的选择造成的必然结果,他没有怨天尤人的权利,我认为任何一个成年人,都没有怨天尤人的权利,更不值得人家同情,尤其不值得一个孩子的同情!” 杨文峰吐词很清楚,戴维斯却没有完全听明白,他嘆息了一声,像一个朋友而不是医生一样问道:“我不太明白,可是你的噩梦,你受到的创伤……” “可是,我还只是一个孩子,我毫无选择地被带到这个世界,仅有两岁的时候父亲就被打成特务,三岁开始,我就陪着他被人批斗,看着那个我最尊重的父亲被人打翻在地再踩上一只脚。最可悲的是,我那记忆竟然过早地成熟了。可是我并不懂得眼前发生了什么,无论父亲怎么被侮辱,在我最需要的他的时候,他总是伸出手抓起我的小手……”杨文峰深情地讲着,完全忘记了戴维斯的存在,戴维斯的笔也停在手上,不再转动。 “如果我不长大,永远都不懂,那该多好,可是,我一天天长大了,我没有选择,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选择?如果让我选择,我就选择永远也不长大,那样,无论父亲受到什么折磨,无论他在别人眼里是个怎么样的坏人,我都不要懂,只要他一牵着我的小手,我就感到安全和温暖。可是,我没有选择地慢慢长大,渐渐懂事起来,渐渐地,我看懂跪在台上的父亲——那个我最依赖最信任最爱戴的父亲的眼神竟然是那么无助而充满痛苦……当父子两人的目光再次相遇时,我发现父亲比我需要他更加需要我,于是,五岁的孩子开始变得坚强……可是我哪里懂得什么叫坚强?我那时的对坚强的理解就是不哭,冷漠,或者干脆假装我什么也没有看懂。父亲以为我没有看懂,以为一个孩子自然不会为看不懂的事难过和痛苦,也就稍微心安一些。可是,渐渐地,一个五岁的孩子开始迷失他自己。我爱父亲,我需要他的手的牵引,但我也开始恨他,恨他和别人不一样,恨他为什么当特务……可是,我都没有选择,对不对?我的意思是,成人有选择,他们甚至有权利选择自杀,可是,一个几岁的孩子,他只能选择用自己的眼睛看用自己的耳朵听的权利……后来,我上学了,不再跟着爸爸去参加批斗会……我的童年结束了………没有想到,噩梦才刚刚开始……” 杨文峰的声音继续在房间里迴荡,只是声音逐渐变得低沉和冰冷。 “上学前,爸爸已经告诉过我我们是什么人,应该注意些什么,可是我是上学后才真正知道我是什么人,应该怎么生活。我是狗特务的‘狗崽子’,父亲的家庭成分也不好,在那个时代的内陆省份浙海省,这就像古代烙在奴隶和贱民身上的烙印,这烙印不是烙在身上,而是烙在一个孩子的心灵上……整个小学时代,我是怎么过来的你知道吗?我不能像普通孩子一样游戏,如果我碰撞了其他孩子,他们马上会让我跪下,让我低头认错,而我没有任何意志反抗,谁让我是特务地主的后代?我从八岁开始,就学会察言观色,看到其他的孩子不高兴,我就得要绕道走,他们如果不高兴又想找人发泄,可以讽刺我、折磨我,甚至可以对我来一通拳打脚踢……我不敢高声说话,上课时都不敢和人争论,只要一听到其他小孩子喊出‘特务’我就立即像个泄气的皮球,‘特务’这些词就像唐三藏念的紧箍咒,听到后,我只能一个人偷偷躲到墙角里去……我没有朋友,小朋友都在家长的交代下离我远远的……我还经常在学校受到教训和挑战,全校吃忆苦思甜饭时,我被叫到中间,他们让我回答:忆苦思甜饭好不好吃?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爸爸告诉我,如果我说好吃,他们就说我怀念旧社会,想翻案想变天,想回到广大穷苦人民都吃树皮和粗糠的旧社会;可是如果我说不好吃,他们又会指责我看不起广大劳动人民赖以生活的粗糠草皮,嚮往地主资产阶级的生活。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只好学爸爸教我的,低下头,一副低头认罪的样子……学校的老师都笑了,原来他们是半开玩笑的,可是,他们知道我的心——那只有九岁的心在哭吗?但是,不要误会,我只是在心里哭。那段时间爱和恨对我都很模煳,那时或者说很长一段时间,我并不知道什么叫爱,什么叫恨,我只有无奈、寂寞和痛苦。最不堪的还是每次回到家,父亲看到我身上有伤痕时责怪我的眼神,我一次也没有告诉父亲,那是因为他当特务那是因为他家庭出身不好造成的,我不告诉他,是怕他难过。但正因为我不告诉他,爸爸大概一直以为我是一个顽童,以为我像其他孩子一样,有一个顽皮的让父母操心的童年……后来我从爸爸回忆往事的语态神情中看出,他以为他为我受了巨大的痛苦,他以为他的牺牲让我天真无邪、顽皮活泼地成长……于是当一切都事过境迁,当他认为我长大了可以接受他受到的打击的时候,他开始回忆往事,想让我记住——可是,我的爸爸,那个成年人又哪里知道,一个孩子是怎么样默默承受了那足以扭曲成年人心灵的痛苦和磨难?” 第33页 眼泪顺着杨文峰的脸颊再次流下来,沾湿了一大块衣襟。 “当爸爸回忆往事时,小平同志已经上台,爸爸被落实政策、恢復名誉了,所以爸爸那话语中始终流露出忆苦思甜和正义必胜的喜悦感情……可是,我却始终对爸爸的故事很冷漠,我提不起精神,更不愿意用爸爸的成年人的眼睛把我记忆中的过去重新组合一次,我有我自己的记忆,有我自己的痛苦,有我自己的精神家园……爸爸不解我了,他以为我忘本,可是……爸爸,我想知道,你被平反了,你心中默默坚持的正义胜利了,可是,谁给我们这些孩子平反,谁能够平反我们那被扭曲的心灵!……说实话,我可以告诉你,在我真正长大离开浙海省之前,我心中并没有多少恨,也没有多少爱,我没有选择,我被生出来就是这样,我从小就接受自己是坏人、是特务、是地主剥削阶级、是低人一等的种类……所以,当同年的小孩子欺负我时,我只能躲在角落里偷偷伤心,心中却恨不起来,因为,我不认为那些欺负我的孩子有什么错,是成年人教导我们这样的。我想,古代的奴隶的后代也有这样的想法吧——他们只有这样想,才能够心安理得的在皮鞭和棍棒下生存下来……可是,后来,我不但长大了,见了世面,而且,中央的坏人被打倒,父亲被平反了,父亲喜出望外,但我看得出来,他好像知道这一天迟早要到来似的……可是,我却从最初的煳涂、不解到后来的震惊、愤怒——原来我本来不应该这样生活,原来是某个坏人选择了我整个童年的生活,让我整个童年生活在担惊受怕之中,原来我本来应该生活得正常生活得幸福生活得像其他孩子一样的……父亲在新的政策下,很快恢復了工作,还补发了工资,父亲宽宏大量,也原谅了那些折磨他的人——可是,我呢?谁来补发我失去的整个童年?有人说一声对不起吗?有什么东西可以把我痛苦的灵魂来个拨乱反正?如果永远不懂事,或者如果父亲永远不被平反,也许我生活得更加安静,至少我知道我是罪有应得,我不会感到那么愤愤不平——可是现在不同了,我心中渐渐生出了恨,当然也渐渐有了爱。这些年,我就是在心中这爱恨交加中走过来的,我想忘记,或者我假装忘记,可是噩梦却不肯放过我……” “每个人心中都有爱,也有恨——”戴维斯轻轻提醒道。 “不,我说的是不同的,是那种刻骨铭心的爱和恨,我无法表达出来,也感觉到无法控制住它们,有时觉得只有杀人才能发泄出来我的爱和恨!” 戴维斯吓了一跳,他看到杨文峰说完这话,眼睛已经睁得大大的。他从那眼睛里看到极致的感情,但他说不清那是爱还是恨,只知道它们在杨文峰眼睛里燃烧。 “那是什么样的爱,又是什么样的恨,你可以举个例子吗?”戴维斯很快进入到自己心理医生的角色,声音平和地问。 “我没有办法描述,每次当我看到有孩子受到不公正待遇,甚至看到街上一个妈妈打自己的小孩的时候,我都会浑身难受,双手捏得紧紧的……我害怕有一天我会失控,我会冲上去痛打那些妈妈……我爱那些孩子,特别是那些没有选择权利的孩子,他们因为家里穷而没有办法上学,有些不得不去当童工,有些去乞讨去偷窃,被人抓到后就跪在地上被人打,我受不了,我受不了!……我想赚多多的钱,我想保护天下所有没有选择权的孩子不受到伤害……这些年在我的心中始终存在两股力量,我被它们折磨,受到来自两股力量的熬煎……一种是爱和和解、宽恕,这种力量让我坚持了这么多年、让我一度以为我已经忘记了自己的童年,抛弃了不堪的过去……另一种力量却顽固地不时从我心底涌出,让我不要忘记,让我刻骨仇恨,让我报復,让我去杀人……这个时候,我就想当兵当警察,就想拿起武器,杀光、消灭世间一切不公不平,特别是世间上一切让孩子们受委屈受欺负受折磨的成人,他们都该死!” “可是,军人和警察也没有随便杀人的权利,你必须学会控制自己的愤怒和仇恨——” “他们没有杀人的权利,所以我还想当间谍、当特务,去剷除人间不平事,去保护天下所有的孩子不受侵害,这个职业适合我,我不就是那个一直躲在阴暗角落里,没有朋友的孤独的小孩子吗……”杨文峰记起了自己第一次听到人家揪斗父亲叫出“特务”两字时的情景,自己那慈祥坚强的父亲为什么要去当特务呀……如果父亲去为我们国家当特务、为人民当特务那该多好呀……我长大了也要去当特务,去为国家为人民当特务…… 戴维斯表情沉痛地摇摇头,他很难受,这种病例很普遍,然而,他上次竟然忽视了杨文峰也有这种疾病,而且症状要严重得多。他心里一阵后悔,上次鼓励杨文峰去翻开过去的伤疤,还借给他一本心理分析的书,是不是已经铸成了大错?对于这种患者,最好的治疗是强迫自己遗忘和去学会和解和宽恕,而不是像他上次鼓励的那样。 “你必须学会控制自己的恨,我可以帮助你,只有这样,你的噩梦才会消失了——” 第34页 “谢谢你,戴维斯医生,我不需要你的心理分析和治疗了,我自己已经学会了心理分析,我不但分析我自己,也分析人家,我能够治疗我自己,我也能拯救那些罪人的灵魂。另外,我不是告诉你了,明天,到了明天,一切都会结束的,痛苦、仇恨、爱和噩梦都会结束!”杨文峰说着,站了起来。 “用犯罪的方式、杀人的方法结束这一切吗?”戴维斯问道,心中生出一阵恐怖,要知道,他经警方的要求,分析过无数的杀人犯,但那都是杀人后带过来被分析的。在他的从医生涯中,还没有出现过经他心理治疗的病人走出诊所后再去杀人的。 杨文峰对戴维斯的话充耳不闻,他拿起自己的包,准备离开。戴维斯走过去,挡住他的去路。 “我不能让你走,杨文峰!” “你是心理医生,有拦住病人的道理吗?何况我已经不是你的病人,我是来还书的。”杨文峰冷冷地说。 戴维斯一下子失去了主张,他当然没有权力阻挡杨文峰的去路,而且作为杨文峰的心理医生,他就算明明知道他要去杀人,都没有权力和责任去报告警察,他不能违反医德,那比地球上死一两个人要重要得多。 戴维斯皱着眉头,并没有让开,两人就这样对望了一会。戴维斯嘆息了一声,真诚地说:“作为你的朋友而不是你的心理医生,我提醒你注意,你不能因为过去受到的刺激,更不能因为你心中的仇恨和那缠绕你的噩梦而去违法,更不能去杀人!如果因为这些理由而杀人,你的灵魂将会陷入更黑暗的深渊,你的噩梦将永远没有尽头!” 杨文峰迷惑地看了他一眼。 “作为你的医生,就算你杀人,我也不会举报你,更没有权力去阻止你;但作为你的朋友,如果你不答应我你不去犯法和杀人的话,我今天就不让你离开!”戴维斯说得很坚决,而且,他已经悄悄移到了门口。不错,作为朋友,他有权利採取一切措施阻止杨文峰杀人。 最后,杨文峰答应了医生,他绝对不会为了深压心底的仇恨和为了消除自己的噩梦而犯法、杀人。戴维斯松了口气,他知道杨文峰的话说一不二,他放他走了。 二十四 “第六号情报员,你到底是谁,你是真是假,我得罪你了吗?”李新生惊恐的声音把杨文峰从昨天拉回到今天。 “我说过,我是来拯救你的——,我是来拯救你的灵魂的!不要打断我,你马上就知道真相了。” 杨文峰说着,用手在嘴巴上做了个不要打搅的动作。“是的,我是杨大昌的儿子,不过,今天和他没有关系,我是来拯救你的,也是为了我自己,和我死去的父亲没有任何关系……” 李新生颓然倒在沙发上,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面如死灰的李新生终于从第六号情报员身上看到了被他打成特务的杨大昌的影子,他甚至有一瞬间觉得很滑稽,难道自己当时定罪是对的?老子英雄儿好汉,有其父必有其子嘛——他快速地评估了形势,既然落于仇人儿子的手里,他能够生还的希望是很渺茫的。 “其实,李新生,你对自己的一生还是很清楚的,这点可以从你这次叛逃中看出来——不错,我设计了一切,但让你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的却不是我,而是你自己,是你那邪恶的灵魂。你对自己的灵魂有很深的认识,所以,你一直到离休,到老了,你心中始终放不下过去的罪孽,这表现在你时时恐惧,而最让你恐惧的就是网际网路的兴起。你知道,由于你隐藏得深,而且把党和政府作为自己的挡箭牌,你不但瞒过了政府,而且也欺骗了既往不咎宽宏大量的党,可是,你自己心中知道,你不可能骗过广大的人民群众,你甚至预感到,迟早有一天,我们的政府和党会在人民群众的帮助下,彻底干净地剷除你这种败类!于是,表面上,你维护政府和党的领导,实际上你一直在打压人民实现宪法赋予他们的自由表达的权利。这一点特别清楚地反映在你对待网际网路的态度上。你每次看网际网路,都恐惧得很,不是吗?你太害怕这种人民可以自由表达自己的想法的平台,可以用来监督政府的有力工具,你担心,当普通民众可以通过网际网路表达自己的意见和不满的时候,也就是你这打着政府和党的旗帜压制人民的人的末日。可笑的是,你却打着什么发挥余热,维护社会主义安定团结的幌子……” 杨文峰说到这里,好像疯了一样仰天长笑,笑声慢慢低下来,最后变成了一丝冷笑挂在嘴角,他嘴角动了动,继续说:“我就利用你对网际网路的恐惧,贴了一些帖子,竟然把你吓成那个样子,为什么?因为你噩梦成真,因为你害怕自己的过去被人揭露,虽然我说的似是而非,可是,却触动了你丑恶的灵魂,你知道,那骯脏的灵魂一旦暴露在网际网路,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你这种人就无所遁形了,所以,在你并没有贪污多少钱的情况下,你竟然仓皇出逃。如果心中没有鬼,你逃什么?” “是、是你给我儿子办的护照和美国签证?你——” “是的,是我!是我从头到尾帮你出逃,因为我要拯救你——你知不知道,你在逃避什么吗?”杨文峰冰凉的声音继续道,“你逃出中国,逃到美国,但是你并没有逃离恐惧,你胆战心惊寝食不安,你知道为什么吗?” 第35页 “我知道,”李新生躺在那里声音低沉地哭喊道,“是你,我始终在你设计的圈套里,我始终在你的手掌心里,我并没有逃掉……” “是吗?”杨文峰得意地看着他,“你错了,如果你真像你说的那么伟大,你根本不会陷进我设的圈套,你也不会出逃,就算逃出来,我也无法控制你,可是,看看现在的你,一条死狗一样,你是不是有种感觉,你始终没有逃出来?” 杨文峰从他惊恐的眼睛中得到了答案。他再次清了清几乎说不出话的嗓子:“你要逃离的不是我,也不是中国,你要叛逃的不是中国政府,也不是我们的党,你要逃离的是你犯下的罪行,是你卑鄙的灵魂,是你过去那卑鄙的所作所为……一句话,你李新生要逃离的就是你自己……只有你和自己的罪过和灵魂决裂,你才能真正获得解脱,否则,就算你逃到天上潜入地下,你仍然无法摆脱恐惧和命运对你的惩罚!” 杨文峰停了一下,走近一步,一字一句地说:“李新生,你现在知道是什么东西让你亡命天涯,让你在惊恐不安之中煎熬吗?真相已经大白了,我的任务也完成了,不错,是你的卑鄙的灵魂让你走到今天这一步,你现在也终于认识到那个道貌岸然的李新生到底有多邪恶了吧,你现在悔恨吗?你痛恨自己的过去、自己的灵魂吗?你——” 杨文峰停了下来,因为他看到李新生停止了冒冷汗和颤抖,而且,缓缓坐了起来,并且他开口说话了:“你这个孽种,我真后悔当时没有斩草除根!没有想到,你果然当了特务,看起来,我对你特务爸爸的定性是对的——你现在想怎么样?告诉你,老子一点都不后悔,后悔什么?你的特务爸爸早就死了,不妨告诉你,他就是老子向上爬的一个垫脚石,就是老子折磨死他的。哼,老子享受了这么多年,还是领导干部,而且,我不妨告诉你,我从来不相信什么主义,我一边做报告,一边欣赏台下单位的女孩子,哈哈,我有什么值得后悔的吗?” 李新生说这话的过程中,竟然很快恢復了已经失去了差不多两星期的镇定,这让杨文峰暗中惊出一身冷汗。他想扑过去,掐死眼前这个带给他噩梦的魔鬼,他心中的两股力量在激烈交锋,他不能犯罪,更不能杀人…… 从极度痛苦和恐惧中恢復过来的李新生也在观察,他心中其实也担心眼前的杨大昌的儿子发恶,但他没有办法,他必须採取激将的手段,盼望激起对手心中善良和正义的力量,那力量能阻止杨文峰出手,也是此时此刻唯一可以保护自己的力量。 他抑制心中的恐惧,装作镇定地说:“你和我有什么区别?你现在不是和我一样,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在那里充当公道的裁判,其实只不过是为了给你死去的父亲报仇……上一代的恩仇和你有什么关系?你父亲都死了,你为什么还死抓住不放?你难道比我高尚吗?是什么东西让你等了二十年才来找我报仇?你——” “闭嘴,”杨文峰吼道,“第一,我不是来为我父亲报仇的,今天的事和他无关!第二,我和你不一样,我不会恃强凌弱,如果想杀你,从第一天,我就能做到——我是来拯救你的,来拯救你那堕落的被魔鬼收买了的灵魂!” “是吗?第六号情报员,那么,我可以离开了,你不会对一个手无寸铁的老人下毒手吧?你的灵魂不会那么卑鄙吧,你找不到对我下毒手的理由,那么,我现在不愿意再呆在这里,我要走了,再见!” 说罢,李新生就朝外走,杨文峰愣住了。不错,至今为止,李新生都是自愿留在这里的,也就是说,杨文峰至今没有犯罪。可是如果他现在强行留下李新生,那么他就犯罪了。为了李新生这样的人犯罪,值得吗?同时,他也痛苦地意识到,自己策划已久的计划失败了,李新生这种人的灵魂已经完全出卖给了魔鬼,靠人间的道理和道德来拯救他的灵魂本来就是可笑的。他这种人,只有死亡才可以让他的灵魂得救。然而,如果自己出手杀死李新生,特别是以这种理由杀死他,那么他杨文峰又和李新生有什么区别呢? 他愣在那里,眼巴巴看着李新生冷笑着走到了门口。杨文峰心里一阵发凉,突然大喊了一声:“站住!” 李新生回过头,冷笑着问:“你想干吗?要杀我,出手啊,我倒想看看你的灵魂到底有多高尚!” 杨文峰没有出手,他只是伸手到怀里,手再次抽出来时,李新生看到他手里拿了个微型录音机。 “这是干什么?”李新生有些不解地问,声音里流露出恐惧。 “这是录音机,我已经把我们这两个星期的所有谈话都录下来了,你现在只要踏出这个小屋一步,我就把我们的对话剪辑后邮寄给中国政府,让他们看看你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而且,我还会在全世界播放你和我的谈话,当然是经过剪辑的,认识你不认识你的人都将知道叛逃到美国的李新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将不敢回到中国,美国将遣送你回国,你的儿子和孙子都将因你而永远蒙受耻辱!” 李新生站住了,刚刚恢復的脸色剎那变得苍白,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呆滞地看着杨文峰,好像没有听懂他说什么——他当然知道杨文峰说什么,也知道眼前的人什么都做得出来。他不能跨出这个房间,因为,他跨出后,也将无处躲藏,这次他真是走投无路了……他只能面对杨大昌的儿子——第六号情报员:“我怎么做,你才会放过我?” 第36页 杨文峰冷冷地说:“自杀,因为只有自杀才可以让你的灵魂得救,这是我放过你的唯一条件!” “哈哈……”李新生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笑得腰都弯下去了,在他笑得脸都要碰到地毯时,他突然停止了笑,抬起脸嘲讽地看着杨文峰:“你和你的当特务的爸爸一样天真无知,不过很可爱,你真以为我会为了什么灵魂的事去自杀吗?你还记得你的爸爸吗?无论我们怎么花样翻新地折磨他,他都像狗一样活了下来,为什么?生命可贵呗,世间上没有什么比生命更宝贵的。可惜可惜呀,你竟然没有明白这个道理,你刚才分析来分析去,其实,都没有分析到点子上。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做那一切吗?为什么折磨你爸爸吗?很简单,我要活下去,我要活得好好的,在那个时代,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没有选择,只有傻瓜才会选择走张志新那条绝路,稍微聪明一点的人就会选择走你爸爸那条路——苟延残喘,而绝对优秀的人才会选择走我的路——怎么说来着,踏着烈士的尸体向上爬……哈哈……” “可是,现在你的选择用完了,你没有选择,只有自杀!否则走出这个门,你就走投无路!中国人鄙视你,美国人将赶走你!”杨文峰双手捏得紧紧的,骨关节咯咯作响。 李新生慢慢从地上站起来,眼睛中充满仇恨,他盯住杨文峰看了一会,突然又笑了起来。“你错了,我还有路可走,我现在才想起来,你为什么去当特务,因为你父亲是特务,哈哈……其实,这些天,你也启发了我,我还有一条路可走,不是吗?我现在就走,走出这个大门,我马上就去找美国情报机关,向他们投诚,请他们保护我,给我政治避难,而我献给他们的第一份见面礼就你这个中共特务,我让他们立即抓捕你……我手中掌握的国家机密足够我在美国继续享福的,而且,我会告诉他们,我一直喜欢他们的自由民主制度,只是没有机会叛逃而已,哈哈,我还会对他们说,你们看,我早把我的孙子送到这里来啦,哈哈……天无绝人之路,我李新生的命长着呢……” 杨文峰目瞪口呆,这时,李新生转过身,大踏步朝外面走去。 杨文峰呆了五秒钟的样子,眼底最后一丝同情消退,随即仇恨烧得他眼睛发红——他暴喝一声,腾空而起,扬起一脚重重踢在李新生的后脑勺上…… 李新生慢慢倒下,倒下的过程中,他的心脏病发作,等到他倒在地上时,他已经死了,眼睛还睁着。 杨文峰怔怔地站在那里,死死盯住他,好像要看着这个叛徒的灵魂从身体里逃出来似的——李新生计划叛逃的决定给了杨文峰杀他的权利和勇气,而且他并没有违背对戴维斯医生的承诺,他不是为自己而杀人,他是职责所在——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更能感觉到自己是维护国家安全、保卫国家机密和保护人民利益的最优秀的共和国特务。 尾声 北京西苑国家安全部大楼三楼周玉书副部长办公室。 中纪委刘副书记可能是唯一不打招唿就敢闯进来的,而且,进去后她就大大咧咧地坐下了,等到服务员送上一杯茶后,她倒像个主人似地挥挥手,把自己带来的两个部下连同周玉书的秘书一起赶出了办公室。 坐在大办公桌后面的小老头周玉书一直看着她微笑,看到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时,他才开口:“哎呀,看你这驾式,是不是要‘双规’我呀?” “你这个老头,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刘副书记没好气地说。 “开玩笑还要分时候吗?”周玉书仍然微笑着。刘副书记心中有气,霍地站起来,走前两步,正要发作,她看到老人桌子上那张黑白的照片,上面是一个背着书包的年青学生,那是周玉书唯一的儿子…… 刘副书记退后两步,又坐下了。他知道,面前的老人乐观豁达,什么时候都能够谈笑风生,他不就是这样挺过来的?……老人是六十年代初从海外撤回来的老调查部情报员,文革中期,有造反派想把他打成“特务”——这当然不是莫须有的“诬陷”,老人确实是一直打入敌人情报机关充当“特务”的情报战士——要不是周总理把他和其他老调查部的干部保护起来,以他复杂的海外关系和说不清的“卧底”经歷,很难倖免于难的。周总理当时以送这些老情报干部到河北五七干校劳动为名让他们远离政治中心,也就免于受到直接的冲击。可是,周玉书的儿子,当时和刘副书记同在北京大学读书的儿子却没有逃脱厄运……这个“特务”的狗崽子不知道是不甘受辱还是被造反派杀人灭口,有一天,从教学楼六楼摔到了地上,头部着地,当场死亡…… “怎么不说话?”周玉书笑呵呵地问,他的话打断了刘副书记的回忆。她收拾心情,假装生气地说:“你知道我来干什么,还让我说什么?” 周玉书收起了笑,从抽屉里掏出一卷档案。 “你们为什么要绑架李新生?为什么又不承认是你们绑架的?他是怎么死的,谁杀了他?他到底是不是叛逃?如果说你们早就知道他是隐藏在我们内部的间谍,为什么不打个招唿?最主要的,那个在纽约从我们手里劫持了李新生的人到底是谁?你收到我给你的画像没有,不要抵赖,你如果敢告诉我你不认识他,我就和你没完,我就拉你去政法委、去中央……” 第37页 “我认识他。”周玉书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刘副书记怔了怔,随即讥讽道:“隐瞒不了啦不得不承认吧,事情搞砸了就想抵赖,自己部下做的事有什么不敢承担的。” “他不是我的部下,也不是中国其他情报部门的,我认识他,但他不是我们的人。”周玉书说,表情开始严肃起来,说到后来,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愁。刘副书记觉得很好奇,眼睛直勾勾盯住他,好像得不到满意的答案就不会收回似的。 周玉书喝了口水,说他看到刘副书记两位部下凭记忆拼画出的画像就立即想起此人是谁了。他说,他不会忘记他……接着,他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刘副书记他二十年前面试杨文峰的经过………他在讲述的过程中,脸上交错出现沉思、迷惑、惊呀、惋惜和遗憾的表情…… 刘副书记认真地听,听完后,她好奇地问:“既然他笔试成绩第一,你面试他时他又对答如流,而且,你也认为他无论从个人修养、学识和专业知识上都是出类拔萃的,为什么你最后没有录用他?” 周玉书嘆了口气,幽幽地说:“那是我一生中做的最艰难的决定,我看得出他是志在必得,而且各方面条件也遥遥领先,可是,我还是拒绝了他。因为……因为我发现他心理有问题,或者说不适合干这一行工作,他心中隐藏着巨大的痛苦和仇恨,短短的口试中,我都感觉到他心底像一座随时爆发的火山……我不能确定他想加入情报工作的动机——如果那些条件好,没有动机的人,我倒可以吸收进来再培养,可是我不能招收一个隐藏自己动机的求职者。而且你知道,从事情报工作的人一定要心情平和,不但不能怀着刻骨的仇恨,甚至也不能让爱这种美好的感情支配自己的身心……我们党的情报工作要求我们把个人感情抛在一边,宠辱不惊,冷静、客观、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观察、解读眼前的世界,为党和国家领导人制定决策提供不偏不倚、客观公正的情报……” “他后来会不会加入了美国或者其他国家的情报机关?”刘副书记问。 “绝对不可能。”周玉书情绪激动地大声说,“我不录用他,不表明我不了解他,我对他的了解,超过我对自己手下的任何一位情报员,我知道他……” 周玉书声音小下来,手里翻开档案袋,从里面抽出几份材料——那正是杨文峰前后三次写给他的信。刘副书记发现那些信纸由于翻看太多次而有些发黄髮毛,他觉得好奇,不过更让他觉得好奇的是此时的周玉书眼睛里的深情的表情,她觉得不可思议,不过这个时候,她也没有花多心思想下去。她转入了今天来的正题。 “周伯伯,你可以告诉我,杨文峰到底有什么背景,又为什么要绑架李新生吗?最后为什么成为杀人兇手?当然这只是我的推测。” 周玉书站起来,在房间里散步。停下来后他反问道:“那么,你是否可以先告诉我,李新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李新生?”刘副书记怔了一下,“他是很普通的一个人……” “真的吗?”周玉书紧接着问了一句。这一句让浮躁的刘副书记想起了他看李新生档案时的感受。 “李新生一生都比较顺利,1955年从农村脱颖而出,后来一步步升到省委宣传部,离休时为正厅级别的副部长……看他的档案,我最大的纳闷和不解就是此人几乎在任何一个运动中都是积极分子,不管是跟随林彪‘四人帮’,还是反对林彪‘四人帮’,他都一马当先,他的人生目标好像就是与人斗,在他的一生中,他多次给人戴上思想的帽子,无数次拿大旗当虎皮,纠人家的小辫子……很自然,有好几起受害人致死的案子都和他有关,但又没有直接的关系,他毕竟没有动手打人……我很惊奇,这样的人为什么一路升上来,而且好像还一直比较滋润……我还看了他档案里他自己在各个时期写的思想汇报,我发现此人一辈子都以极左的面貌出现,这可能是他平安无事的主要原因……也难怪,我们国家政治生活中,打倒或者打翻在地的始终是右派,左派无论多么左,给民族带来多大的灾难,但都因为有‘革命’外衣的保护而一路顺风的……看这种人的档案,我有很多感受……虽然他们很左,但我却始终认为,他们是那种最会贪污最容易叛变革命、出卖国家机密和民族利益的人——他们之所以左,只是他们用来保护自己骯脏灵魂的盔甲,他们那盔甲下面是害怕得发抖的身体和灵魂……” 刘副书记讲完了,看到周玉书还在散步,就没有说话,等了一会。 周玉书停下来,说:“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杨文峰的背景,他出生在浙海省,和李新生是一个乡的……” 周玉书讲到杨文峰的爸爸被打成特务,讲到小时候的杨文峰……他讲得声情并茂,让刘副书记有个奇怪的感觉,他仿佛在讲一个很熟悉的人似的。周玉书讲完后,看出了刘副书记的疑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你们照片传来后,我哪敢怠慢,连夜派人调查杨文峰的背景,再说,你知道,我也对这孩子很好奇!” 第38页 孩子?刘副书记心中一震,杨文峰都四十岁了,还什么孩子?她看着周玉书,正好看到老人痴呆呆地盯着桌子上儿子的照片。她好像有些懂了,桌子上那张二十多年前拍摄的照片上的人不是永远变成孩子了……她没有打断老人,就那么安静地坐着。 周玉书抬起头时,苍老的脸上露出痛苦,她心中不忍,暗中决定下次一定去陪老人郊游。但今天她职责在身,她继续问道:“他为什么要杀李新生?无论有什么理由,特别是歷史上的仇恨,杀人总是犯罪的……” 周玉书走近书桌,从档案袋里掏出一个小录音机,轻轻按下按钮,里面传来李新生那嘲笑的声音:“……我现在就走,我马上去找美国的情报机关,我要投诚……抓捕你这个中共特务……我手中掌握的国家机密足够我在美国继续享福的……”李新生声音停止后,录音机里传来脚步声,然后是一个人冲起来的声音,接着一声碰撞的声音,同时是李新生痛苦的哀叫和倒地的声音,然后,一切归于寂静,喀嚓,录音机按钮弹跳起来。 “我们收到这个录像机……”周玉书平静地说。 “太好了,真相大白,”刘副书记高兴地跳了起来,“现在真相大白了,这个李新生果然是个叛徒,我们没有冤枉他,太好了,可以结案了,国家也没有损失,多亏你们的杨文峰及时果断地除掉了这个正准备去出卖国家机密的大叛徒——” “你说什么?”周玉书严肃地打断像个小孩子似的刘副书记,“我告诉过你,杨文峰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而且,你不是不知道,我们国家安全部过去没有搞过暗杀,现在不搞,今后也不会搞!” 刘副书记看到周玉书脸上严肃的表情,做了个鬼脸,当她看到办公室的门关得紧紧的时候,她两步跳过去,抱着她周伯伯的脖子,在老人的脸上亲了一下,然后调皮地跳开了。 在她离开的时候,她突然站住了,回过头问:“周伯伯,哦,不,周部长,你不认为杨文峰是一个了不起的特务吗?” 说完,她迈开和她心情一样轻松的步伐离开了,留下办公室里的周玉书老人,老人又把深情的目光投向桌子上的儿子那张发黄的黑白照片,眼角湿润了…… 《叛逃》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