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温斯公寓》 第1页 [悬疑惊悚] 《海温斯公寓》作者:九等书生【完结】 作者:九等书生长篇小说《海温斯公寓》的风格特点 更新时间2006-4-17 7:57:00字数:297一部非自然主义的超现实小说,因为涉及了大量的心理敏感问题,自定义为心理现实主义小说。结构紧凑,故事完整,叙事自然,情节奇异,主题严肃,思想健康。既具备故事的曲折与迭盪,适于从现实的层面上进入阅读;也不乏在理性和感性上,对传统叙事小说的叛逆和质疑;在探究人性善恶、反思是非美丑的同时,从第三者与当局者的双重视角,对人之心理作了细腻深入、客观坦白的描摹。不迴避现实矛盾,不妄加评点真伪,不着力隐私污垢,不在内容上譁众取宠。全书的故事围绕在一栋20层的新式公寓大楼中,人物交错出场,前唿后应,线索缜密。大约30个人物在七段故事里承担着不同的任务,每个故事都独立成章,小说也可以从任何一个章节进入阅读。 前言:在语言中浮现更新时间2006-4-14 14:17:00字数:1424 这是一个让理性发疯的季节。在经歷了长久的精神和肉体的折磨后,我预备在两个月的时间里,完成一部诗人化的小说。我宿命地认为:这部长篇小说应该有一个非凡的名字,于是“海温斯公寓”在我的理想中诞生了。 九五年以后,我开始有预谋地构思了几个大部头作品,尽管绝大部分都没能形成真正意义上的文本文字,尽管时间的沙粒把许多故事尘封了起来,可我仍然对全身心的创作充满渴望。这么多年了,我在怀疑中不断地求证,光明而又喧嚣的日子就在迟疑中离我远去了。直到现在,我整日整夜地囚禁在狭窄的房间里,用残存的记忆、黑暗的视野和无穷的梦魇,把生命里一些暗淡的内容一一地復活。命运告诉我:你必须接受一个事实,一个你今生註定要独自承受的宿命。我是个盲人了,一个从此失去了用眼睛对视世界的盲人了。这怎么可能呢?!当我从一个充满血腥和恐怖的噩梦中惊醒,我提醒自己:是时候了,失明不能成为你逃避的藉口,黑暗不能成为你心灵的深渊。 海温斯公寓是我理想中的一座神秘的大厦,它的每一面窗子、每一扇门、每一截走廊、每一段楼梯,都对我充满了无尽的诱惑。而生活在里面的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形形色色的人,又该演绎出怎样的人性善恶呢?在这些看似独立互无关联的故事中,我不动声色地向你讲述着我所知道和不知道的一切。在细腻的语言表述中,一些事物和场景,一些现实中或现实以外的人就浮现出来了。在进入阅读以前,你要相信这原本出自于我十分鄙视的口语表达。因为全部作品都是我用录音带口述完成的,那是一种你永远也体验不到的心路歷程。这是否降低了阅读文本时的乐趣呢?我不得而知。我想用这样的故事去打动你,它包含着让你深信不疑的因果关系,但最终你可能放弃对因果关系的传统理解,你会反问这一切都是如何产生的。我把过程和结果传达给你,而原因必须由你去独自寻找。它可能是唯一的,也可能是无数的,如果你确定为这就是悬念,或者恐怖,那我无话可说。唯一想暗示你的是,那也是我想要的感觉。想一想,当我用双手抚mo这些文字,并睁大空洞的瞳孔向语言深处观望,所有的感觉都是你们带给我的。我不能一个人生活在自己的幻觉中,我不能没有你们,你们是我光明的守护者呀。 没有确定的主题,没有固定的人物,没有精密的线索,没有相似的结局。感谢我的导师威廉·福克纳、路易斯·博尔赫斯、加西亚·马尔克斯和卡夫卡们。是你们让我深刻地感受到生命和疾病的内在交融,是你们让我理解并深爱着那唯我所有的黑夜与黑暗。我想在时间里消失,我做到了。我想在空间里消失,我也做到了。我深藏在每一段文字中,你们看不见我,我却能看见你们。对于一个盲人而言,再大的房间也像是一座监牢;对于一个思想者而言,再小的房间也不会有墙壁将他桎梏;对于一个虔诚的痴迷文字者,我正努力剖开自己的心,尽管我那样卑微和渺小。对我而言,一些陈旧的录音带,一些廉价的纸菸,一张凹凸不平的板床,一种称之为狂热的信念就足够了。别人的歷史属于别人,我在创造属于自己的歷史。它应该是充满智慧,充满光明,而又充满希望的。 “海温斯”是英语“heavens”的音译。它的意思当然是指天堂,是指浮着在现实层面上的非现实的假想之地。让我们静静地观看,在这座神秘的、非同寻常的高层公寓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你还没有感觉到厌倦以前,请保持一点点安静,这是你们对一个用心写作者的应有的尊重。别让我为你们的冷漠而流泪,尽管这世界已经太过冷漠了。 第一章:裸脸更新时间2006-4-14 14:20:00字数:23457安冬妮失踪十天了,马凉怀疑安冬妮是被人害死了。马凉一边回忆着他与安冬妮在一起度过的那些好日子,一边开始了他漫无目的的寻找。于是从早到晚,海温斯公寓里所有进进出出的人,就都有意无意地遇到了马凉在电梯间里那茫然无助的眼神。 这个鼻樑高耸,鬍鬚很重,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年轻人,会向每一个乘坐电梯的乘客提出同一个问题:请问,你见过安冬妮吗?几乎每一个乘客都会用怀疑、抱怨的目光回敬他,然后漠然地反问:安冬妮是谁?马凉这时多半会抬起左手的中指,在高耸的鼻尖上磨擦几下,随后调整坐姿,小心谨慎地说:它是一只猫,一只那样的猫。马凉这时多半会抬起不十分灵便的右手,配合着左手虚拟出安冬妮的样子来,仿佛他僵硬的手指正在安冬妮柔软的身体上匍匐前行。当他再遭遇乘客们怀疑的目光时,会把混乱的思绪做一个简单的调整。然后他说:它是一只波斯猫,白毛,一个眼睛是黄色的,一个眼睛是蓝色的,很好看。它从来没有离开过地下室那么久,我想它可能是被人弄死了。马凉的嘆息声随即传来,话语中立刻多了几分凄凉,好像那猫是他自己弄死的。乘客和马凉一起想像一只猫被人杀死的悽惨过程,每一个细节都那样真实,那样生动,似乎还能听到婴儿般的叫唤声。窄小的电梯间里弥散着看不见的血腥味。电梯平稳运行时的轻微轰鸣声,好像无数只猫在低沉动情地呻吟。如果这时乘客只是一两个人的话,一种比冷漠更难过的孤独感就会溢满他们的全身。杀一只猫与杀一个人有什么不同呢?各种不祥的联想,就会不自觉地钻进脑袋里。直到电梯停稳,电梯指示灯不再闪烁,电梯拉门缓缓敞开,走廊里刺目的灯光和电梯间里昏暗的灯光融为一体,乘客才注意到自己已到了目的地。就在马凉侧身子准备按动某个电梯按键的时候,已经踏到楼面的乘客总会把脸转过来,努力并带着歉意地说:你应该去找找,别担心,也许它去了别的猫那儿。所有的猫都是这样的。所有回答马凉的乘客几乎都是这样的口吻。马凉听后,绝望得有点不知所措,那种情绪又会变成心不在焉的伤感。怎么会是这样呢?他想。电梯门合上了,闪烁的指示灯表明电梯正向上或向下运行着。面部松弛下来的乘客这时会扔出一句早就准备好的话:这个精神病。 第2页 马凉听不见电梯间以外的声音,他常常一个人坐在狭小的电梯间里,呆呆地想着自己的事情。 在这座二十层的准现代化的公寓大楼里,生活着几百个辨不清身份,认不清面孔,搞不懂背景的人。他们居住,他们停留,他们走动,他们来往,他们出现,他们消失。这一切仿佛都和马凉没有任何关系。马凉是个靠手艺吃饭的人,他的工作原本只是维护修理电梯。在一个做工精细,卡着钢印,有着他标准照片的鑑定证书上,正楷书写着“三级电梯维修技师”的字样。马凉对考取证书前艰辛、繁琐而又无奈的过程已经记不得了,他只记得发给他证书的中年人那冰冷僵硬的脸,和那张脸孔送给他的一句看似温暖的话:一个残疾人,不容易啊!小伙子,好好干吧!马凉把两边的嘴角向上费力地抬了抬,并让这一动作更长地停留了一会儿,然后陷入到一片更大的茫然中。凭着那个证明,后来他在海温斯公寓找到了一份工作,一份他并不想做却非做不可的工作。 海温斯公寓有三部电梯,一部由人工操纵,另两部是电脑控制。马凉没来之前,人工操纵的电梯几乎派不上用场,一个雇来的女电梯工几乎成了没用的摆设。电脑控制的电梯行动方便,运送良好,来往海温斯公寓的人,只要在自己想去的楼层的数字键上按那么一下,就可以轻松地抵达自己所要的楼层。在尽可能减少人与人之间打交道的前提下,我行我素与不问是非是最好的行为准则,本来在诺大个海温斯里,谁又认识谁呢。马凉作为电梯工的长久的寂寞,使他在很长的一段日子里,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他每天跟上电梯的人上电梯,跟下电梯的人下电梯,没黑没白,没结没完,最后稀里煳涂地回去睡觉。直到老胡给他挂电话,用半男不女的公鸭嗓向他嚷着说:凉子,这回看你的了。那两个破*玩艺都掉链子了,还他妈的全电脑控制呢。我已经跟物业管委会的人反映了,你先去捅咕捅咕,要是有坐电梯的人,你给照顾一下。马凉就先答应下来,随即又问:老胡,你见过安冬妮吗?老胡原来难听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有些悦耳:谁是安冬妮?你交女朋友了?马凉把听筒夹在下巴上,左手绕过听筒来够自己的鼻子。他的声音是在模仿老胡,显得有点奇怪:是一只波斯猫,白色的,你见过呀。什么波斯猫不波斯猫的,你赶快上来吧!老胡说着挂断了电话。 是不是安冬妮真的出事了?马凉在老胡的反感中,更加悲哀地想着。马凉这时已抬起不太听话的右手,除了拇指向上翘着,其他几个手指都与世无争地向下悬垂着,与手腕形成一个明显的直角,极像一只被扭断脖子的烧鸡或板鸭。马凉看见右手拇指奇怪地动了一下,然后是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前臂,最后是整个右肩。马凉把电话听筒摔回去,然后用左手抓住右手,水平方向向前牵引,这时他感觉到浑身都在抖动。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要把自己弄出来,他觉得半个身子正在往里面浓缩。 海温斯公寓有一座中等的地下停车场,按照汽车泊,至少能停放二十辆中型大巴和十部小轿车。虽然公寓里的居民成份各异,地位迥然,几千米大的停车场里还是空出许多位置来,这也给拥有私车的人做好了充足的准备。马凉的住处与停车场仅有一墙之隔,隐约可闻的汽车马达运转声引擎轰鸣声,常把他的梦搅和得乱七八糟,分不清个数。马凉混沌的大脑有时会感觉开了一扇天窗,一辆又一辆黑色、白色、蓝色的宝马、奔驰、卡迪莱克、林肯在他的大脑皮层里进进出出。车胎碾过地面,保险槓左右乱撞,排气管排出尾气的感觉那样清晰,好像脑袋里本来就有个采声筒,想不听都不行。 马凉住的房间并不算小,但是房间内五分之三的空间被横七竖八、锈迹斑斑的铁管包围着。那还不能算是个房间,只是个地洞似的地下室吧。地下室里仅有的一扇透气窗像一只萎缩了视神经的瞳孔,在有限的时间里,把这座城市中最底层的阳光投射进来。每当马凉伸直脖子,左手攀住回水管,目不转睛地向外张望时,一种局外人的快感就会让他心跳不已。窄小的窗子把外面的世界压缩得像个饭盒,朦朦胧胧的,什么都看不清楚。在马凉的头顶上,是一座高山峻岭似的二十层大楼,而与他视线平行的,还有车轮、脚步、菸头、痰迹,和随处丢弃的垃圾。 马凉想像着一只壁虎被人踩住了尾巴,却处乱不惊堂而皇之地逃掉时的情景。被人踩在脚底下,却可以自由往来、无所顾忌的感觉不过如此吧。他从未想过自己也会踩在别人的头顶上,把屎尿拉在人家的头顶上,应该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呢?马凉躺下来,他懒散乜斜的目光随意缝补着管道中的缝隙,像缝补着安冬妮出事后自己那些有些破烂不堪的心情。不能完全伸直的右手斜搭在肚皮上,比左腿短了两寸的右腿也尽可能地向外伸展着,这是马凉背着人时最感舒服的姿态。一片石棉瓦的残渣准确地落在他的脑门上,马凉只是侧过手腕,用左手在上面熟练地掸了几下。然后仍然仰着脸看,看那包裹着石棉瓦的像是人体穿着制服的铁管。他知道里面装的是液体,因为总是有流水撞击管壁的声音。他刚来这里居住不久,不记得是白天还是夜晚了,正当他像欣赏军用地图一样观望天棚上纵横交错的管道时,一个看不清颜色的毛绒绒的东西从他眼前瞬间掠过。马凉的目光顺着那条管道向前推进,他直起身子,左手已抓住了那把铝制的拐杖。那东西的大部分的身体被管子遮挡着,除了一两片飘落下来的石棉瓦片,就没有任何声响了。它小心谨慎、动作敏捷,只把一条黑色的尾巴尖招摇在外面。晃晃悠悠,无所顾忌,简直不把马凉当回事。马凉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痛苦地睁开眼睛。我就不信弄不死你,你个死耗子。他安慰自己:不能让努力白废,非要把它灭了不可。随后他又悲观地想:他不可能迅速地从床上站起来,也不可能准确地站到管线的一侧,更不可能用手中的拐杖准确无误地击中那个东西。他决定放弃了,跟以往一样,他常常因为不能选择一个好的开始而放弃。马凉做出决定后,反而不怎么悲哀了,被这么个失败折磨着挺没意思的。 第3页 那东西并没有从他的视线里逃掉,灰黑色的尾巴尖从管线的左侧搭到右侧,还挑衅似的竖立了一下,灯光下一两撮白毛显得极为耀眼。马凉筋着鼻子,劂起嘴巴,恶作剧地学起猫叫。他对耗子的憎恨、噁心远远超过了他的恐惧。在这座高层公寓的地下室里,不知道有多少耗子,即便那东西从你眼前熘来窜去,也是很平常的事。地下室里郁闷、压抑的环境早已让马凉产生了穴居人的错觉,整天跟耗子们生活在一起,你能说你不是个穴居人吗?他继续学着猫叫,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根本就象一个垂死挣扎的病人弥留时的呻吟。那么粗糙,那么疲惫,那么难听。他掐住自己的喉咙,想把声音勒得更细、更柔软、更温和一些。这时他听见一声“喵呜”的声音。那毛绒绒的东西居然探出一张椭圆的小脸,一双怯生生的大眼睛,正忧心忡忡地看着他。随后又委屈地“喵呜、喵呜”地叫了两声。马凉裂开大嘴解嘲似地笑了笑:原来是一只猫哇。他索性也“喵呜、喵呜”地连声叫了起来。那猫象是得到了某种赞许和鼓励,把弓着的身体抻直,嘴里高一声、低一声、急一声、缓一声地不管不顾地叫起来。马凉把嘴巴咧到最大的限度:嘿,下来呀,到这里来。来,下来,到这里来。他虔诚的召唤打动了那只猫,那猫把一只爪子伸到管子外,试探着想要够住对面的更低些的管子。它放弃了,它用无助的眼神,凄婉的叫声一遍又一遍地唿唤着马凉,直到把声音变成一种哀求。等到马凉把手搭到铁管上时,那猫就象攀树杆样地抱住了他的胳膊,浑身缩成毛蓬蓬的一团。“喵呜、喵呜”的叫声也连成了一片。马凉用右手不太听话的四根手指摸了摸那猫的脑门,然后他再一次咧开大嘴,然后他听见自己笑了。 被人踩在脚下的寂寞孤独的马凉,就与那猫成了朋友。两个同样境遇的傢伙怎么可能不产生患难与共似的感觉呢?马凉发现自己有些男人身上不具备的柔弱天性,马凉还发现那是一只女猫。为猫取名字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在马凉不堪重负的记忆里,他自己的名字就来得很奇怪,小时候常常有人拿他的名字跟另外一个人相提并论。说那个人是个天才少年,说那个人如何如何精灵神通,马凉于是终日生活在老师父母们的期待中,直到有一天他被告之需要去民政局办理一个三极残疾人证,直到发现自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比平常更平常的人。什么破名字呀,他对别人再把他与那个名人联繫在一起,充满了气愤。但是要给猫起一个好名字,那是他的权力。马凉至少给那猫取过不下三十个名字,什么老贝、伊莉莎白、老虎、四七二十八、胡传魁、笨笨、西瓜糖、左轮、小李飞刀、鬼脸、幽灵太子、屁颠儿等。马凉每一次胡乱地招唿,那猫也就跟着胡乱地答应。马凉暗淡无奇的日常生活,从此有了崭新的内容。 海温斯公寓三层以上才是居民住宅,这与别的公寓大楼没什么区别。一层被一家中型的超市所占据。二层是两家规模相似,装潢各异,内容风格迥然不同的中西餐厅和一个健美房,一个电脑游戏厅。而能为猫提供残汤剩饭的所在都集中在二楼,只有那两家餐馆的后厨有那些东西,所以马凉一有时间就把电梯停在二楼。蓝蝙蝠西餐厅的迎宾员是一位十八九岁的女孩子。她个子高挑,嘴唇腥红,眼角闪烁着某种淡蓝色的潮湿的光芒。白缎子的旗袍和插花的髮髻,散发着青稞和草籽的气息,虽然她伪装成一个成熟女人的样子,可你还是能从她的温情中,发觉这只是个小女孩。餐厅的人叫她红云,常来的客人也叫她红云。马凉于是知道,这个女孩子原来叫红云,他也想叫她红云,但是怕人家不理他。马凉经常站在几十米外的地方,懒懒散散地看着红云,看着她用温柔的笑靥和深深的鞠躬迎来送往着每一位客人;看着她咬着嘴唇把垂落的髮丝掖在耳后;看着她把手掐在腰身最细的部位,和其他进出的男女服务生们随便地说着什么。女孩子当然也看见了马凉,那个鼻樑高耸,鬍鬚很重,走路一瘸一拐的电梯工。红云感觉到近几天来那人总在眼前飘来盪去的,好像有什么企图。 红云的大脑里那时正想像着许多关于男人们的事情,有时想得还挺深入。她的目光偶尔也会搭在马凉那落满鬍鬚的清瘦的脸上,随随便便的,像在看一截楼梯,她并未意识到她正把自己的幻想落实在那个人的身上。直到有一回,她看见马凉一瘸一拐地走到她的近旁,用她从未听过的冷冷的男声对她说:能给我弄一点你们吃剩下的饭吗?最好是鱼呀、肉呀什么的。马凉说着,手里已多出了一个乳白色的塑料饭盒。红云尴尬地咽了口吐沫,厌恶地向后退了一步。你怎么能要饭呢?你吃那些脏东西呀?马凉低头看着手里的饭盒,饭盒很干净,里面没有一点水滞。怎么解释这个问题呢?他把冷漠的语调变得柔和了一些,既然是有求于人,还是应该有个明确态度的。你错了,我养活了一只猫。它在地下室里,是一只女猫。马凉似乎看见那猫正用如饥似渴的眼神盯着自己,他有必要告诉别人那是只女猫吗?我不想让它饿着,它就能吃一点点儿。他补充道。 从那以后,马凉每天去红云那里给安冬妮取一盒猫食。 从那以后,他有了一个除了猫以外的异性的朋友。 第4页 安冬妮成为猫的名字,实在是一个意外。 那天老胡把马凉叫到自己的家中,指着客厅角落里一个又大又破的纸盒箱子对他说:地下室里又闷又热,连个说话的人儿也没有,你小子要是不嫌乎,把那个东西拿去吧。马凉扒开纸盒盖向里面张望了一下,居然是一台半新不旧的黑白电视。看那牌子不象是国产的,几个外文字母都磨没了。老胡的公鸭嗓在他对面显得很夸张:现在节目也不少,闲着没事瞎看吧。 在这座几百人混杂居住的海温斯公寓里,大概只有老胡几个人去过地下室。那倒不是说老胡对马凉多么关心,因为是职权所辖,他也少不得东跑跑西转转。一个三十岁不到的年轻人,能无忧无虑、自得其乐地生活在地下室那种鬼地方,实在超出了老胡的想像。要不是个残疾人,他能那么安心于此吗?老胡在马凉端着的右手和瘸着的右腿上,迅速地掠过一眼,好像找到了答案。 他原来想帮着马凉把电视抬到地下室去,从一楼入口处到地下室不过才三十几级台阶,而且电视机并不重。老胡打消帮助马凉的念头,是因为他问了一句:地下室的过道里最近还跑水不?马凉想了想说:跑是不跑了,但是下水道堵了,水都沤在那块地方,有股子怪味呢。老胡干咳了两声,扭着脑袋对马凉说:那你就自己弄吧,别把电视摔扁了。马凉想到,老胡对水总是充满了莫名的恐惧,好象不只一次了。老胡干嘛那么讨厌地下室里有水呢?他并未多想,如果一个人讨厌去做他本不该做的事情,你就没有必要强迫他去做。马凉是后来听说老胡有恐水症的。知道也就知道了,他并不在意。恐水症是什么玩意,他并不关心。 马凉把电视机安置在地下室仅有的桌子上的时候,那猫正斜卧在床上,歪着脖子,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它比刚到马凉身边时已经胖了一圈,整洁的白色和一对好看的雌雄眼,证明它是一只纯种的外国女猫。它看见马凉从那个古怪的玩艺后面抻出一根连着电线的插头,然后颇费心思地站在床上,用一大块黑胶布将插头和灯座上的插孔固定在一起。然后又从那玩艺顶端抻出一根又细又长的天线,一下子就支到天蓬上。随后马凉坐下来,一边喘着粗气,一边不怀好意地回头盯了盯那猫。 猫的耳朵先竖起来,脑袋上脖子上的毛也警觉地支楞起来。马凉在那玩艺前的一个黑色的按钮上按了一下,‘啪‘的一声,一道耀眼的白光出现在乌突突的玻璃屏幕上,有的地方暗了下去,有的地方亮了起来。马凉调了调声音,回头再去看那猫时,发现那猫早已弓着身子,拧着尾巴,窜到了门后。来看电视呀!小东西。马凉说着,向猫招了招手。那猫用惊恐的“喵呜”声回答他。马凉调了几个台,都不清楚,有的干脆只有几道扭曲的纹路,终于碰到了一个比较清晰的频道,马凉靠着枕头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电视机的稳定程度和抗干扰性还算对付,只是画面偶尔会出现中断,大概是电压不稳造成的。这时正播放一部外国电视连续剧,大概讲述的是三个女人和多个男人之间复杂而微妙的情感故事。女主角是一个年轻漂亮,眼窝深陷,睫毛挺长的女孩子,叫安冬妮。这没头没尾的故事把马凉吸引住了,他并不喜欢看电视,以前也没有喜欢过,但现在他无事可做,闲着也是闲着,就胡乱地看下去吧。不知何时,那猫已安静地靠在他的身边,用温热的毛蹭他的胳膊了。过了一会,那猫翻了个身,把小脑袋埋在两个爪子的下面,旁若无人地打起了唿噜。马凉就想:对,这只猫就叫安冬妮吧。一个多么好听的名字啊。他再看电视里的安冬妮,也说不清是什么地方,两个安冬妮还真有点像呢。 安冬妮与别的猫不大一样,它除了吃饭就是睡觉,只把不多的时间留给马凉。安冬妮不爱玩耍,也不爱闲逛,它对马凉总是报有兽类的戒心。安冬妮很注意自己的个人卫生,每一次吃完饭,喝完水,就会用舌头把自己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舔一遍。浑身湿漉漉的,白毛都贴在肉皮上。在舔尾巴根时,总是害羞地背转过身去,嘴里唿唿地喘着粗气,向站在一旁的马凉表示警告。每当这种时候,马凉就会有一种浑身刺痒的感觉,脸上也阴晴不定,忽冷忽热起来。他特别想向那猫身下边看一看,又觉得自己居心不良,也就放弃了。他想到小学三年级时,他在一个男同学的怂勇下,大义凛然地摸进学校的女厕所时的情景。那次冒险让他认识了一个姓刘的女体育老师,他没想到那个女老师当时正在里面办事情。他以为事后女老师会告诉家长,会通知学校给他处分,会找个藉口打他几巴掌,甚至会通过学校勒令他退学。什么也没有发生,那女老师根本就没把那当回事,有一次上体育课,还拍他的脑袋让他快点跑呢。他有点不懂了:女人怎么会是这样的?马凉又不懂了:安冬妮怎么会是那样的? 马凉在这座城市里出生,在这座城市里长大,他从来没有走出过这座城市。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已经离开这座城市的母亲,知道一个属于他个人的秘密。那个秘密就是:从懂事那天起,他就不敢去公共浴池洗澡。他对向他扫射过来的忧郁、戏弄、怀疑的目光都充满了敌意。他曾经在众目睽睽之下,艰难而固执地完成一系列看似简单的揉捏搓洗的动作,而在他身边那些浑身打着肥皂沫,挤来蹭去的孩子和大人们,会一边小便,一边说着笑话,一边还在身体的下方摸来摸去。马凉感觉自己正置身于一个铁笼子里,外面是一群又一群虚张声势、大言不惭的看客,自己很像是一个搔首弄姿的灵长类低等动物,随时等待着那些人的语言和行为攻击。那是在他上小学三年极的时候,那时他的身体还没有残疾,他被一个大他几岁的男孩堵在浴池的更衣间,那男孩不仅抢走了他仅有的几块钱,还莫明其妙地在他的身体上摸索了几把。就是从那时起,他再也不去公共浴池洗澡了。 第5页 安冬妮伸了个懒腰,嗅了两下,又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准备大睡特睡去了。马凉在悲哀的幻想中呆立了一会,然后从床底下摸出一个洗脸盆来,拿了胰子和手巾,去了隔壁一个更小的房间。更小的房间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七八条粗细不等的水管,从天棚和墙壁中穿过来绕过去,两个水龙头紧靠着墙壁。马凉知道左边一个能流出凉水,右边一个能流出热水,至于它们是从哪儿来的,他却不得而知。他把脸盆放在水龙头下面,先拧开左面的,凉水汩汩地流下来。又拧开右边的,热水也汩汩地流下来。水有点混浊,没有什么飘浮物,好像里面添加过什么化学试剂。马凉闭上两个水龙头时,突然想起老胡。老胡怎么会怕水呢?马凉与老胡的接触并不多,老胡可能认识所有居住在海温斯公寓里的人,也可能与许多人交往甚密,但这与马凉无关。马凉对所有他见过的人都感到似曾相识,哪怕是第一次,第一百次。他猜想那些人当中有好人,有坏人,有不好不坏的人,有聪明的人,有傻瓜,也有不知道自己是谁的人。有老态龙钟的,也有青春年少的,还有风华正茂的。当然都是些男人和女人。一想到女人,一些较为清晰的面孔就浮现在他的眼前。一个又一个,不知道身份,不知道年龄,也叫不出姓名的人,最后他想到红云。 马凉正是在这种奇怪的、茫无目的的幻想中完成洗浴过程的,在对女人的想像中,他完成了那种事情。他重新躺在床上时,还在想着红云那腥红的嘴唇,他有点冷,可能是皮肤上还沾着湿淋淋的小水珠吧。马凉觉得自己很干净,马凉这种习惯一直延续着。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把自己关在那间又小又暗的屋子里,一边用温和的水搓洗身上的每一寸肌肤,一边想着那个叫红云的女孩。马凉自然也会想到别的女人,比如刘老师之类的,但红云是最多出现在他奇思异想中的一个。他为自己找到一个比较可笑的理由,有的人即使不洗澡也很干净,有的人无论怎么洗都很脏。 安冬妮失踪的日子,这座城市正在经歷一场细雨如织的春天。这座城市叫雨城,没有人知道这名字的真正来意。尽管每一年春夏秋三季雨水偏多,可环绕穿过这座城市的三条大河从没有发生过像样的洪水。每一年汛期的警报都未能构成直接的灾难。 那天,马凉象往常一样拿着工具先去了最高一层的电梯间检查了一番,随后坐上电梯,在海温斯公寓楼层与楼层间转悠了一圈,最后停在了二楼。红云今天换了一身粉红色的旗袍,镶着鹅蛋黄的花边,泛青的眼皮上带着几分倦意。因为安冬妮的关系,她与马凉已经混得很熟了,熟到了可以随便开开玩笑,甚至可以拍拍他肩膀的程度。马凉坐在电梯里向外张望,红云这时已款款地走过来,裹着肉色丝袜的腿在旗袍的下摆处时隐时现。这是给安冬妮准备的。她把一个扎紧的塑胶袋塞给马凉。是茄汁青鱼,还有鳕鱼汤锅,安冬妮一定爱吃。马凉的手在下颌的鬍鬚上停留了一会儿,语气中多了几分焦虑:安冬妮这两天什么都不吃,好像是生病了。要不要找人看一看?红云天真地问。听说猫得了病会传染的,有的人身上会起疙瘩,有的人还会流鼻血的,你想想猫吃耗子多脏啊。红云抬起纤细的手指在肩膀处挠了挠,那里真有一个凸起的很显眼的小疙瘩。安冬妮从来不吃耗子。马凉严肃的口吻让自己有些担心。它从来不出地下室,它只吃我餵给它的东西。马凉熘了一眼红云脖子上的装饰项鍊,再次补充道:它胆子很小,它是个女猫。马凉觉得自己总是把没用的话说得那样慎重。别让它传染到你就成。红云调皮地撅了撅嘴,步履轻盈地回到转门处。马凉不知道应不应该谢谢红云,因为从来没有人那样问过他,尤其是一个女孩子。 什么时候,我去你地下室看一看。噢,看一看安冬妮,还有你住的地方。她的手向下一摆,好像一个滑翔机在做着优美的俯冲。马凉没有说话,他本能地想拒绝红云,可是他没有说。他有什么理由拒绝红云的要求呢?从安冬妮那里讲,他也没有。 安冬妮病病歪歪地蜷缩在床上,马凉出现的时候,它只是象徵性地撩了撩眼皮。猫食盆里剩下的东西早被马凉倒掉了,他把塑胶袋里的鱼放进猫食盆时,故意弄出许多声响,这并没引起安冬妮的兴趣。马凉叫了几声,安冬妮仍然置之不理。不吃饭怎么行呢?人不吃不行猫不吃也不行。马凉把手放在安冬妮的身上,安冬妮并没像以往那样,伸腰蹬腿地打着哈欠,反而把头蜷缩在身子下面,一点声息也没有。马凉确信它一定是病了,他捧起安冬妮,小心谨慎地把它放在猫食盆边。安冬妮仿佛闻到了鱼腥和蕃茄交织的味道。它狠命地嗅了嗅,然后百无聊赖地把细小的红舌头伸向猫食盆,做出要吃的样子。 这样才好嘛。吃了饭就好了。什么样的身体也架不住不吃饭吶。马凉把身子靠在床上,随手打开旁边的电视机。换气窗外的天空已是昏黄的一片,没有渗到地下的雨水,顺着窗子的缝隙流淌进来。停车场汽车的引擎声,房间内不同的管线迅速走过的气流水流声,与电视机里面的节目融合在一起。突然一阵沉闷的炸雷声,由远及近传了过来。“咔吧”一声,头顶的灯灭了,电视萤光屏也一片漆黑。只有气窗外一道蓝色的弧光迅速地滑过,随后又是一道厉闪。又过了一会儿,头顶上的灯亮了,电视又恢復了声音和图像。马凉把头转向猫食盆那里,这时才发现安冬妮不见了。 第6页 马凉清楚地记得,安冬妮就是从那一刻失踪的。 只要安冬妮还在这座公寓里,只要它还活着,就一定能找到它。马凉想。红云无疑是最先知道安冬妮失踪的人,她的许多猜测都让马凉感到绝望。二层走廊的另一侧是一家叫“熙园”的中餐馆。红云让马凉去那里打探一下。据说那里请了一位做粤菜很拿手的厨师,搞不好把安冬妮抓了去,做了“龙虎斗”也不一定,他不是见到过陈列在那家餐馆门廊里的玻璃展柜中有好几条蛇么。马凉不想去问,他安慰自己,也安慰红云:安冬妮一定是嫌吃的不好,自己跑掉了。猫是奸臣,谁家给它好吃的,就奔谁家去了。那么好玩的一个小女猫,谁狠心害它呢? 马凉走出海温斯公寓的时候很少,从一楼大厅走到外面,有两条道路可以选择。一条在西侧,那是公寓里的居民常走的,它安静曲折,不被外人注意,离上下楼的电梯也最近。一条在东侧,那里不仅有步行上楼的楼梯,还靠近一楼超市的侧门,东游西转的顾客有时会象没头苍蝇一样,在那里徘徊。去二楼中餐厅、西餐厅和咖啡厅的人,也往往选择从东面拾级而上。马凉当然选择了西侧的通道,他不想让更多的人注意到他。马凉已经不拄拐了,但行走的姿态还是左右歪斜,除非他有意放慢脚步,一点一点向前挪动,可你怎么都能看出他的与众不同。 雨城的上空被土黄色的阴云笼罩着,不多的几块光亮象偷窥者的眼睛,在马凉的头顶上方游移不定。马凉顺着平整的路面,走到公寓前面七八十米远的地方,这样他扬起脸来,才可以看清整座建筑。灰白色被切割成一块一块的墙面;整齐单调、颜色雷同的玻璃窗户;极不雅观、大小各异的空调排气扇;垂直向下、半扁不圆的滴水漏管。除此之外,就再也看不见别的什么了。安冬妮肯定藏在这幢大楼的哪扇窗子里。它原本就是被哪一家遗弃的,顶多也就是个离家出走,现在它可能回到了原先的主人那里。马凉隐约看见地下室里那张半新不旧的木床,那张一头沉的桌子,和地桌上面几乎终日吵闹不休的黑白电视机,一种比天气更压抑的情绪扭结在胸口。安冬妮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它怎么能和一个单身男人居住在那种地方呢。他一边想着,一边不由自主地绕到海温斯公寓的后面。 所有的阳台都在大楼的这一侧。混乱无序、千奇百怪的阳台封闭装置,胡乱修建,造型奇异的吊蓝支架,使人看了有些头痛,怎么会是这种样子呢?简直没法与前面相比。楼下面是一块长方形的绿地,有几十平米大小,各种被丢弃的垃圾,零零散散地匍匐在那里。马凉知道整座公寓的垃圾道就在一楼的西南角,没有来得及清运的破烂垃圾,就堆积在那儿。如果安冬妮是自己走丢了,它一定会到处找食吃,垃圾道里什么都有,也许会在那里找到它呢。马凉低下身子向那里张望,这姿式让他觉得非常不自然,他失望的情绪被那个蹲在地上的人看见了。那个人穿着油污污的衣服,手里擎着一个两尺多长的钩子。那人困惑地捲起脸上的皱纹,灰白的乱发在凹凸不平的前额上随风飘摇。是个老人,马凉猜测他应该经常在附近捡垃圾。你有事呀?捡垃圾的老人问。 马凉越过老人的脑袋向垃圾道里面瞅。我找安冬妮,它是一只猫,一只白色的猫。老人把弓着的身子扭过来,推推旁边的破编织袋。我没看见什么野猫,我只看见过耗子。他吐了两口唾沫,藉此来抵御那令人作呕的气味。这只有耗子,猫才不到这儿来呢。他的钩子在不远处的垃圾上胡乱地扒拉着,随即把翻开的东西推到别的地方去。一个托着长尾巴的老鼠“吱熘”一下从里面钻出来,立刻又钻到另一堆垃圾里。老人操起钩子胡乱地拍了几下。我说的不错吧。马凉抬头望了望天空,最下面铅色的云层仿佛就压在他的头顶。他没再说什么,只觉得情绪也在往下沉。可能是要下雨了。他想不明白这城市为什么总下雨,越不明白却又胡乱地想,直到一滴雨水砸在他的眼皮上。他看见捡垃圾的老人背起钩子,扛起编织袋,蹒跚着走掉了,一种孤独感瞬间充满了他的大脑。 地下室的入口处永远汪着一片水,几块木板搭在上面,像一座人工浮桥。安冬妮才不傻呢,离开地下室肯定也走这座浮桥,它不会让那脏兮兮的水弄湿它的爪子。踩在木板上的吱嘎声,让低矮、郁闷的走廊有了一些光亮。更大的一片光亮从没有锁的房门里流淌出来,踩在干爽的路面上的脚步,已没有了声响。马凉准备打开电视,顺便把下午吃剩的东西找出来热一热,忽然他看见枕头旁堆着一团圆乎乎的东西。那东西挺起脖子“喵呜、喵呜”地叫起来。是安冬妮,居然是安冬妮!怎么会是安冬妮呢? 失踪了半月之久的安冬妮简直让马凉不敢认了,它阴阳怪气的叫声和虎视眈眈的眼神,让马凉有点手足无措。他在给安冬妮洗澡时,发现它的身体比以前更加肥胖了。它把尾巴撅得很高,像要故意暴露什么似的,马凉越是厌恶,越是想往那里偷看上两眼。安冬妮在用舌头舔自己时,也不再避讳马凉了。不大的房间内飘浮着香蕉腐烂后甜腻腻的味道,马凉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奇怪:难道是安冬妮怀孕了吗?他把手放在安冬妮隆起的有些变形的肚皮上,他想也许那样能感觉到什么,安冬妮迅速地在他手臂上留下一道鲜艷的爪痕,嘴里的叫声也近似于女人歇斯底里的哀嚎。马凉看着殷红的血从伤口上渗出来,对自己的行为有些难过。我猜得没错。他咬牙切齿地盯着安冬妮。真他妈的不要脸,这是谁干的?他一边想着,一边扬起巴掌向安冬妮扇去。马凉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那样愤怒,在他朦胧的想像中,一个叫韩亚芳的女人的名字,非常奇异地闪动了一下。那是一个怀孕的女人。那肚中的孩子是一个奇怪的男孩。那男孩天生就是个没有父亲的私生子。那男孩后来被那怀孕的女人叫做马凉。 第7页 在安冬妮与马凉之间,一场战争开始了。 所有的好日子都潜伏在即将消失的回忆里。安冬妮的回家和它的出走一样,让马凉有一种冷水浇头般的说不明白的悲凉感。就像你认为自己拥有了一件东西,满以为你可以拿它为所欲为,却不料在那件东西上,打着别人的标籤,不允许你动一下,而且人家不高兴的话,可能会随时取走。你只不过是临时zhan有而已,你只不过是个暂时的避风港而已。他歪斜的身影更加频繁地出没于每一层楼道,他想抓住那只让安冬妮和自己不得安生的公猫。但是所有的房门都紧闭着,好像每一个人都愿意把自己囚禁在与世隔绝的狭小空间里。马凉忧心忡忡地把安冬妮的情况告诉了红云,红云不屑的神情让马凉感到困惑。这下就会有一窝小猫了,你不呆着没事干吗,这下你可以名正言顺地当猫爸爸了。红云把肚子收得很紧,她却在想像着安冬妮挺着大肚子的模样。马凉找不到更多的理由回击她,自己本来就闲着,闲得与猫为伴,闲得无所适从。他很丧气地想,红云怎么叫自己猫爸爸呢。 安冬妮腆着肚子,在房间内踱着猫步,俨然房间内的女主人。它的胃口极大,每天一饭盒剩菜剩饭根本不够它吃的。马凉仍然百无聊赖地看电视,安冬妮也不趴着了,它窜上桌子,在电视机屏幕前蹭来蹭去,尾巴示威一样在桌面上乱拍乱甩,搅得马凉心烦意乱。他先是忍耐,随后是咒骂,最后作势要挥拳去打。安冬妮很蔑视地蹦到电视机上,不怀好意地乱叫着。马凉怒不可遏,随手操起一个扳手向安冬妮拍去。安冬妮很轻易地出熘到电视机后面,钩着的爪子带动了天线,马凉一扳手正拍在电视天线上,天线杆被他拍断了。电视里立刻“滋拉滋拉”地没了声音,屏幕上全是雪花一样的麻子点儿。淘气的安冬妮这时也不知逃到哪里去了。马凉试着拨了几个频道,结果还是一样。 没有电视节目可看,日子可怎么过呢?从前没有电视机又是怎么过的呢?马凉的大脑一片空白。马凉只会维护电梯,不太会修理电视,地下室恶劣的居住条件和根本无法接收电视信号的现实,使他所有的努力都失败了。最后他翻出一卷被别人丢弃的漆包线,一头缠住了天线底座,一头将裸露的细铜丝系在头顶上方一根最细的铁管上,屏幕立刻稳定下来,但是没有图像。他再次转换频道,随后他看到一幕清晰的场景。他开始还以为那是电视剧中的镜头,随即他就知道自己错了。任何电视剧也不可能长时间地固定在同一个画面上,又不是话剧,再说人物也少了些,就那么一两个。 屏幕的正前方是一张比双人床稍窄的单人床,上面铺着厚厚的席梦思床垫。雕花的金属床头,镶嵌着圆环的床腿,透露着西欧式的典雅。左面是一扇悬垂着丝绒窗帘的大窗子,右面是一个椭圆玻璃面的茶几。茶几上面摆放着一部浅色的无绳电话,再旁边是烟缸、烟盒和打火机等物。茶几后侧是一架流线型灯罩的檯灯,此刻是傍晚时分,那里正扑散出雾一般的光晕。一个五十岁左右,保养得很好的男人,裹着一件条格睡衣,斜靠在枕头上,像是在等什么人。他手里的烟一明一暗,神情也有些倦怠。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从另一侧娇滴滴地传来:没着急吗?我这就过来。中年男人说:你洗吧,我不着急。反正你也跑不了。女人又说:你家里那面都安排好了吗?别你一走了,你爱人就找替身。中年男人磕了磕菸灰,有些不耐烦:都半大老婆子了,谁没事撩拾她。说着狠命地吸了口烟,随后把菸蒂掐灭在烟缸里,他眯缝起眼睛,无聊地等。又过了一会儿,一个年轻女人出现在屏幕上。女人披着宽大的浴衣,湿漉漉的半长不短的头髮,披散在脑后,个子很高。她贴着男人坐下来,男人环抱住她,并把一只手插进没有系严的浴衣里面:你这么爱干净,怕我传染给你什么病吗?男人问。你说对了,我必须得防着点,谁知道你身上干净不干净。女人说。马凉这时仔细地看那女人,看那女人的脸。女人的脸上涂了一层颗粒状半透明的面膜,只能隐约看见眼睛、鼻子和嘴的轮廓。女人把面膜从脸上揭下去的一瞬间,男人已把檯灯拉灭了。黑暗立刻压了下来,屏幕一片混沌。两个人的说话声、喘息声、撕扯声还隐约可闻。又过了一会儿,电视上又出现了许多雪花样的麻子点。马凉又去调台,结果让他很失望,一切都消失了,像根本就没发生过一样。 安冬妮又跳到桌子上,“喵呜、喵呜”地叫起来。马凉的左手被鬍子扎疼了,他张大的嘴巴很久才闭拢上。这不是电视节目,更不是录像带,难道是——他想了又想,终于明白了,赶情这是现场实况呀,就像电视里说的真人秀。他可以断定,由于一次错误的天线连结,他已经毫无阻拦地进入到某个人的隐私生活,那个人可能就住在海温斯公寓某个大门紧闭的房间里。马凉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发现搅得心神不定,从画面上分析,年轻女人无疑是那房间的主人。安冬妮的叫声加速了他的心跳。这怎么可能呢?他想。同时他又想:这怎么不可能呢?这绝对不是自己的错误。 更大的错误在于马凉从那以后,只要在晚上七八点钟的时候,只要打开电视对准频道,总能看到那张柔软的席梦思床。而且总能看见,那个个子高挑、体态婀娜的年轻女人,和她那张总是贴着面膜的神秘莫测的脸。接下来的错误就在于,总是有男人与那女人缠缠mian绵地守在一起。让马凉深信不疑的是,那绝不是同一个男人。无论从年龄上,模样上,说话上,甚至行为举止上,他们都不可能是同一个男人。在两个多月漫长的窥探中,几乎每隔五六天,就会新换一个男人。那盏道具似的檯灯,好像电视机某个神秘、不可侵犯的按钮,只要它一拉灭,电视机也会在转瞬间音像全无。在一个又一个辨不清白昼与黑夜的日子里,马凉唯一的奢望就是准时守在电视机旁,大睁着双眼,捏着下巴,感受梦游般的心悸。马凉不再关心安冬妮了,他只有一个想法,想知道这个女人是谁? 第8页 我看见一只怀孕的母猫,我怀疑可能是安冬妮。红云坐在西餐厅幽暗的灯光里,又细又长的食指在高脚玻璃杯上慢慢地划着名圈。马凉局促不安地坐在她的对面,杯中的液体晃得他眼晕。他第一次被红云领进西餐厅,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感觉到红云温馨的眼神。一定是它,它偷了一条鱼,然后就不见踪影了。它什么时候生小猫啊?红云的手指已从杯口滑落到杯座,目光仍然停留在马凉的脸上。“不知道,我不知道。”马凉怯懦地说,他想避开她的眼神。红云对马凉的回答很失望,她端起酒杯,随即把脸转向别处。 马凉不记得与红云交谈过多少次了。也许十次,也许二十次,也许一百次。除了安冬妮以外,他们好像没正经谈过别的什么。如果把一张颗粒状的面膜贴在红云的脸上,那会是什么样子呢?她的个头应该差不多吧,还有她的形体和头髮。马凉提起鼻子在空气中捕捉着,似乎能搜集到什么异常的气息。有几个服务生,从他们桌前走过,有的向红云做个神秘的鬼脸,有的突然一愣,然后随便说一两句什么。马凉觉得自己的坐姿很难看,他尽力拔起腰杆,并把不太听话的右手搭在腿上。“你没交过女朋友吗?”红云问。“你该交一个女朋友了。”“你多大?”红云又问。 “我不知道自己多大了,我没交过女朋友。”马凉对自己的回答同样感到失望。不过他说的是实话。他想问红云,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只听红云说:“过几天我给你介绍一个女朋友哇,她就住在--”红云把手向上一指:“你的楼上。她见过你,对了,她是一个离过婚的女人,你不介意吧?”马凉低下头,一种失望瞬间淹没了他。 第二天马凉就去看了那个女人。女人住十一楼五号。女人个子很高,容貌也很清秀,年纪也不像三十岁的少妇。马凉歪斜的行走姿势,并没有让她过分吃惊。她热情的语调和恬静的微笑,让马凉产生了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如果把带着颗粒状的面膜贴在这个女人的脸上,会是什么模样呢?他想。女人虽然住在海温斯公寓,却不常走动。她对马凉的了解,一部分来自于红云的介绍,一部分来自于女人敏锐的洞察。他们一直在聊天,说城市,说天气,说最近发生的新闻,说别人也说自己。后来马凉说想去洗手间方便,那女人随手那么一指。女人的卧室在客厅的另一侧,刚好与洗手间对面。卧室门开着,马凉可以清楚地从洗手间的玻璃看见卧室里的一切。回到客厅前,他又有意无意地向里面看了一眼,卧室的墙壁上贴着暗花的壁纸,有一张很厚重的木质双人床。马凉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心里挺不自然,红云和那个女人同时看到了他脸上难得一见的苦涩笑意。女人想留马凉吃饭,正在他犹豫不决时,有人按动了门铃。居然是老胡。老胡把一张宣传单放在女人的手里,女人随手捏给他一张两元钱的票子。没办法,这是上面规定的。多多少少都得捐一点。老胡惊讶地看着马凉:“你怎么在这儿?电梯,地下室,嗯,那正好你也捐点吧。”老胡用咳嗽掩饰着自己的尴尬。马凉看见老胡手里还捧着一大摞宣传单,就有几分献殷勤地说:“这么多呀,够胡主任您累的,这楼里的每一家都得发吗?”老胡一边在登记簿上给捐款的人签字,一边回答他:“发发,一个也跑不了,都是阶级弟兄嘛,人家遭灾受难了,咱们也不能坐着不管吶。别看我只是个居民楼里的主任,可大小也是个干部啊!”老胡本来五十岁刚过,一副未老先衰的公僕相,加上阴阳怪调的公鸭嗓,实在有点滑稽。红云和那女人正张罗着给他倒水喝,老胡神经质地拧着脖子,一再地拒绝着。马凉乘机说:“还有多少没有发到,我替您去发吧。如果您相信我的话。”他说您字特别不舒服,可也找不到更合适的词了。老胡一愣,随即说:“就我的腿勤,有什么不放心的。主席都说,你办事,我放心嘛。等把钱凑齐了,还要张榜公布呢。”女人见马凉从老胡手里接过纸和笔,也不好再挽留。红云用极为暧mei的眼神在马凉和那女人身上来回瞟着,好像是说:第一次见面,挺来电的。 马凉的目的自然是找到那个假脸的女人。从十一层到二十层,总共有近二百户人家。每当他敲开一家的房门,总幻想着出现一张让他猝不及防的面孔。等他把所有楼上的人家都走遍,已是三天以后了。三天以后的马凉堵气地倚在自己的床上,回想着这几天走马灯似的面孔。一个单身居住的女人,她年轻、漂亮、个子很高,而且不缺钱。她有一头漆黑的、半长不短的秀髮。口音是本地人,轻柔而富于挑逗性。具备以上条件的女人,在马凉的印象中并没有出现。尽管有五六个神秘兮兮的独身女子十分可疑,但与那电视中出现的女人,总有着某种差距。她们中有两个人是公司里的白领,一个人是医院的大夫或护士,一个人是政府机关的公职人员,还有两三个身份不明的女人。如果能有机会到十一层以下的各家走一圈就好了,真后悔没帮老胡把所有的居民住户都走遍。 马凉在晚七点零五分的时候,准时打开电视机。那张床又明目张胆地出现在他的视线中。他焦虑地等着,等着,但这一天那个女人和陪伴她的男人(任何一个男人)都没有出现。一定是她离开海温斯了。他想。该给安冬妮找点食了,许多天以来,他一直在冷落安冬妮。一个即将成为母亲的小生命,他曾经是多么厌恶,现在他又不自觉地被什么感动着。安冬妮那时正蹲坐在地上,一只爪子在脸上、嘴上、身上有条不紊地蹭着。猫食盆里是一条只剩下头和尾巴的鱼骨。那显然是一条已经作熟了的鱼,那是安冬妮自己弄来的,他并不知道。马凉很佩服安冬妮的聪明。马凉在床底下给安冬妮铺好了一个适于生产的窝。马凉在给安冬妮制造安乐窝时,想到应该问问红云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红云肯定跟他说起过,但他不记得了。 第9页 没有人能说清,雨城的雨季究竟有多长。老胡对这样的天气憎恶恐惧到了极点。他以各种方式分散着对雨水的关注,读晚报,看新闻联播,听半导体,和妻子zuo爱,跟女儿吵架,找海温斯公寓里几个游手好闲的邻居下棋、打扑克。要不是有人告诉他两部自动电梯都出了毛病,他几乎把住在地下室里的马凉忘了。打给马凉的电话没人接,老胡一边回忆着最后一次看到地下室的那幅破败潮湿的场景,一边咀嚼着几种不详的预感。多长时间没见到那瘸小子了?别他妈地让人给弄死了吧?他约了邻居李科郑文等人去地下室找马凉。 地下室的门大敞着,安冬妮被陌生人的吵闹声吓得熘之乎也了。整洁的环境让老胡、李科,郑文等人特别吃惊。这傢伙弄得还挺利整,不象是出了意外。老胡知道马凉与西餐馆的迎宾员红云和十一楼五号的女人认识,但在她们那里也得到了不知去向的回答。两人都在报怨,已经好几天没看见马凉了。上楼下楼的人越来越多,更多的是他们嘴里冒出的斥责和咒骂。老胡只好自己担当起马凉的角色。他并没把电梯修好,只能用另外那个电梯对付一下。要是这个也坏了,那就真抓瞎了。这时候才知道马凉还有点用处,这小子不吱声不吱气的,你还真别不把他当盘菜。老胡是在第二天中午看见马凉的,马凉风尘僕僕,刚从公寓外面回来。他下巴上的鬍子剃得精光,青虚虚的,老胡差点没认出他来。“你死哪儿去了?你怎么扔下工作就跑?这是罢工你知道不?”老胡说。马凉摸了摸鼻子回答他:“我听到一个gg,说能治我的腿。”马凉把右边的腿提起来又放下去。“我想看一看。”老胡阴郁的脸出乎意料地绽出灿烂的笑容:“哈哈,还能有人治你的腿?那就神了。还是先把你的工作干好吧。要不是因为你的腿能让你到这儿来?”马凉知道老胡的意思,他拿了工具去了顶层的电梯间,经过一番仔细地检查,他得出结论:两部自动电梯的控制系统失灵,即使能运行,也容易发生意外事故。只有老胡和马凉知道,在海温斯公寓,尚未建成刚开始安装电梯时,有一名工人就曾被失控的电梯碾死在铁拉门中。老胡决定立刻向物业管理部门反映情况。最后他冷冷地甩给马凉一句:“先别忙着治你的腿,这几天,开电梯的活儿,你先盯着。”除了偶尔方便一下,马凉就待在人工操纵的电梯里,从早五点到半夜十二点,他没有时间看电视,但一点没放弃对那个女人的寻找。 一天深夜,他把电梯停在一楼。大约十一点半左右,从西侧走廊尽头,踉踉跄跄地走过来一个人。那人浑身酒气,动作夸张。马凉认出那是一个披着长发的年轻女人,模样有点似曾相识。女人并不想乘坐电梯,她打算顺着楼梯步行爬上去。谁知刚走了几步,就摔倒了。马凉急忙走过去,用关切的声音问:“你要上楼吗?电梯在那边。”女人极力摆脱他,酒醉中仍然对他充满一丝警觉。她醉眼迷离地看着马凉。“噢,原来是你,我认识你,你是开电梯的。我要回家。”她的警剔开始放松了。我开电梯送你。马凉问:“你家住几楼哇?”女人被马凉扶起来时,手里还紧紧地抓着那个拎包。“我就住在四楼,四零八。真麻烦你了。”她背过脸去,浑身抖动,像是要呕吐的样子。马凉等她平静了一会,就扶着她进了电梯。四零八号离老胡家仅隔两个门。女人刚用钥匙打开房门,就迫不急待地钻进卫生间,抽水声和呕吐声混杂在一起。刺鼻的酒味、女人身上的香水味和室内说不清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在马凉眼前飘浮。马凉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站在客厅的地毯上,四处观望着。“麻烦你给我倒一杯凉开水。”女人在卫生间里央求他:“杯子和水都在客厅里,在那个小方桌上。”马凉打开客厅的吊灯,顺利地找到杯子和水。女人这时还蹲在卫生间的水池旁。谢谢你了。她一边接过马凉递给她的水,一边把两片药填在嘴里。“对不起,今天喝得太多了。”她自言自语说:“那几个人非要灌我。”年轻女人再次回到客厅时,已是二十分钟后了。马凉这时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翻看着一本时装画报。“你没事吧?”马凉问:“我怎么称唿你?”“叫我安安。”女人甩了甩沾湿的头髮反问:“你呢?我总能见到你,不知道你叫什么。”“我叫马凉。”马凉说。“你要是没什么事我该走了。”他直起身子准备离开。安安用眼神示意他先坐下来,手指还在他胳膊上弹了一下。“别着急,你帮了我,我得谢谢你哟。”安安的话很认真。安安把房门关上,并扣住锁链的时候,马凉知道她并不是在开玩笑。“你要是饿了,冰箱里有吃的,还有啤酒饮料,你自己去拿。”安安像是对待自己的家人,随意地吩咐他:“卧室在那边。”她用手一指。“你再等我一会儿,就一会儿。”她说着把自己重新关到卫生间里。哗哗的流水声,仿佛浇在马凉的头顶上,他有了种类似被洗脑的感觉,凉凉嗖嗖、空空荡荡的,特别不真实。马凉不饿,他没有打开冰箱,他对食物不感兴趣。他悄悄地推开了卧室的门,他摸开了墙壁上的灯,随后他看见了一张再熟悉不过的床——一张比双人床略窄的单人床。床头雕刻着义大利式的金属花纹,套着圆环的床腿,乳白色的无绳电话正插在充电器上,桔黄色的指示灯忽明忽暗着。房间内的四壁洁白如雪,只在床对面的正上方挂着一幅三维立体画。在茂密的丛林里,几只毛色鲜艷的豹子,在四处逡巡。马凉仔细辨认了好一会,才发现那几只豹子相互扭接着,近而构成了好几双深含不露的瞳孔,那瞳孔里面又仿佛深含着不可捉摸的神秘星光。这时他听见安安柔媚的声音从浴室里传来:“小马,你着急了吗?”马凉听见自己说:“我不着急,你慢慢来吧。”马凉看见自己掀掉铺在席梦思床上的单子,然后爬到床上。那种熟练的程度,让他有种不安全感。靠在被子上,左手的中指在高耸的鼻樑上划着名十字,像豹子一样的思想,在大脑皮层里窜跳。安安就站在他面前,裹着那件暗花的浴袍。披垂的长髮已经不见了,齐肩的短髮在她耳后很是招摇。她抱歉地说:“没吓着你吧,我用的是假髮,我还爱用这个东西。我不想让自己老得那么快,我还很年轻,不是吗?”她指着自己脸上半透明的面膜,马凉无法知道她现在的表情。我讨厌自己是个女人。她说着,轻轻地关上了壁灯。马凉看见安安歪到床上,紧紧挨着他。一双温热的手在他脸上、脖子上、身体上肆意地抚mo着。“看得出来,你还是个小男孩。”安安说。马凉看见自己用右手抱住安妮,左手伸到檯灯附近,拉开了檯灯。我想看一看你的脸。他认真地对安安说。安安小心地把脸上的面膜揭下来,放到茶几上。马凉仔细地看着,看着看着,越看越觉得这女人很陌生。他张开嘴巴,想说什么。安安已把一片绵软的舌头填进他的嘴里。室内所有的光线都黯淡下来。马凉看见安安拉灭檯灯的手,又顺便拔掉了无绳电话上的连线。马凉再想看,就什么也看不见了。马凉再想仔细想想,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可他已经没法再想了。 第10页 安冬妮生了三个小猫。安冬妮不让马凉看,马凉就没看。马凉把耳朵贴在床板上,屏住气息,偷听下面的动静。安冬妮的声音温柔无比,小猫的叫声则像初生的婴儿。马凉闭着眼睛,陷入到久远的回忆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呢?在四零八房间内,在那张柔软的席梦思床上,在那个不可名状的夜晚,在陌生女人安安如梦似幻的细语中。为什么记忆那样脆弱?才几天哪,怎么全都不记得了。他隐约地记起安安的话,再把那些话连在一起,又隐约地勾勒出一个女人的轮廓。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女人,一个五十五岁男人的二奶。那男人不知姓名,从来没有见过,是做建材生意的,很有钱。男人不仅给她买了这套住房,还在银行里给她开了户头。安安为了那男人,足不出户,全心伺奉。去年冬天,在一次车祸中,那男人丢掉了性命。从此安安过上了无他无我的自由生活。她总是千方百计地把不同的男人带到她的床上。她不拒绝别人,别人也从没有拒绝过她。马凉对安安的表述充满了怀疑,马凉对自己的回忆更充满了怀疑。有些话是他听到的,而另外一些则是他想像出来的。他又隐约记起小学的刘老师,那女人也是后来嫁给了什么大款,大款也给车压死了,他曾经遇到过已然面目全非的刘老师,他甚至还想起那次在女厕所里的尴尬相遇。所有这些都像安安面膜后那张让他倍感陌生、无比惊骇的脸。那是真的还是假的?关于他的记忆力,关于他的判断力,他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他给安冬妮拌了点饭,然后等着。等时间一点一点地抵达傍晚七点,马凉准时地打开电视。他看见了那张床,以及床上那个半斜着身子的男人。男人鼻樑高耸,下巴青虚虚的,左手按住床头,右手自然地搭在肚皮上,一副悠闲忘我的神情。安安出现了,穿的仍然是那身暗花的浴衣。马凉伸出舌头,奇怪地看着电视里的自己,大脑中仿佛有无数个触角在向四周伸展。壁灯灭了,随后檯灯又亮了。安安在四只眼睛的关注下,揭去了那层乳胶质的面膜。马凉吃惊地看着安安那张鲜嫩的陌生的脸,也看着自己由于惊恐而瞠目结舌的脸。突然“喀嚓”一声,一道蓝色的厉闪从透气窗的缝隙中钻进来。电视屏幕被硕大的雪花掩埋了。一股焦煳的味道从机箱后面裊裊升起,漆包线无力地从管道上垂了下来。整个房间连同地下室的走廊一片漆黑。一对暗绿色的光在房门前跳跃,随后是三对微弱的光,是安冬妮和它的子女们。马凉平躺在床上,他疲惫的身体像是散了架。电话铃响了几声,他没有接,随后又响了几声,他仍然没有接。电话铃不再响了,马凉睡着了。他好像要急着赶赴一个梦境,那梦境里註定会有安安的出场。 马凉的电视什么也看不到了。在老胡请来物业管理的人维修电梯的几天里,马凉仍然掌管着电梯,接送着上楼或下楼的乘客。他没有再看见安安。有几次,他曾有意无意地把电梯停在四楼,装作若无其事地在走廊里转悠,结果又总是被老胡撞见,随后被带进老胡的家里。老胡有一个没有工作,容貌粗俗,年近三十的女儿。马凉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老胡叫女儿小胡。小胡对马凉似乎有些好感,就总是和马凉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比如吃什么面食呀,看什么报纸呀之类的,还说有时间一定到马凉住的地下室看看。马凉并不当回事,他也没想让外人去他那地窝里,尤其还是个女人。没过几天,小胡还真去了地下室。在马凉的记忆中,小胡是唯一来到地下室的异性,当然除了安冬妮。红云总是把去地下室放在嘴边上,却始终没有动静。刚一进到狭窄闷热的房间,小胡就表现出足够的惊讶来,做势要给他收拾收拾,还啧啧连声地责怪着老胡,怎么能让一个大男人住在这种鬼地方。她看见自己家淘汰下来的旧电视,古董一样摆放在地桌上,更是满脸的怒火。她还操起笤帚,在地上横七竖八地乱扫。马凉木然地站在原地,并没有阻止的意思,看着一个女人为他操持忙碌,让他有种说不出的快感。 马凉听见安冬妮的爪尖在小胡手臂上迅速滑过时的声响,随后是小胡唿天抢地的嚎叫。小胡蹲下身子时,安冬妮又在她青春不在的脸上抓了一把,然后并不躲藏,大睁双眼虎视眈眈地瞅着小胡。马凉碍于情面,只好一脚把安冬妮踹开,然后小心翼翼地端着猫窝,把安冬妮的子女暂时转移到隔壁他洗澡的屋子里。他不能不关心地问小胡:你没事吧?忘了告诉你,那是我养活的安冬妮。你怎么养活这么一窝畜生?讨厌死了。小胡很委屈,眼里擒着泪水。 安冬妮本来就不喜欢陌生人,而且你还是个女的。马凉也很委屈,他不想过多地解释。手臂上的伤口可以简单消消毒,包扎一下,但是脸怎么办呢?那可是一张女人的脸呀。小胡用忧郁、无助的目光撩拨着马凉,马凉对这张离他很近的脸感到爱莫能助。他举起左手中指在小胡的脸上碰了碰,很轻,小胡咧着嘴,嘶嘶地叫着疼。马凉不问轻重地来了一句:你该贴个面膜了。小胡说:你说什么?什么膜呀?马凉低下头,声音更小了一些:我说贴一张面膜,女人都用的。 马凉和小胡的交谈整整进行了两个半小时。要不是安冬妮的一再出现,要不是马凉一再地拒绝,小胡一定会自圆其说地赖在地下室不走了。马凉觉得小胡挺那个,女人怎么都这样?他不由自主地想到安安。马凉从小胡嘴上探听到四零八房间住的女人确实叫安安,重要的是,她还知道安安可能过一两天就要搬走了。马凉去敲四零八的房门,没有人开,他以为自己来得早了。他在下午四点,晚上九点,午夜十二点分别又敲了几次,还是没有人应答。他猜测安安没准已经搬走了。 第11页 马凉下了决心,抽空又去找了那个专治瘸腿的人。他还问了一些别的事情。专家很生他的气,也不管有没有别的病人,大声反问他:“怎么不行啊?谁说有病不能找女朋友不能结婚?” 小胡和老胡大吵了一顿,那已经是一星期之后的事情了。老胡偷着和自己的老伴嘟囔:“这个疯丫头这几天也不知道怎么了,净跟我找别扭过不去。前两天我还想把马凉介绍给她做男朋友呢,就地下室那个小伙呀,她这么个死脾气,连个瘸子也不敢要喽。”“别提那个瘸子了,你一点也不关心你女儿。”老伴神秘地跟他说:“你就知道天天跟那帮狐朋狗友打扑克,搓麻将,聊大天。那个马凉早就搬了你还不知道?”老胡很奇怪:“怎么可能呢?他是物业公司雇来的电梯维修工吶,招唿也不打,说走就走,反了他了?”老伴说:“一个雇来的临时工,可不说走就走了。你女儿倒是对他挺有意思的,要不能跟你闹?你非把那人塞到黑咕龙咚的地下室里么!”“不行,我得去看看。”老胡又嘟囔着说:“这个月的工钱还没算呢?这小子一点组织纪律性也没有,以后这活谁干呀。” 老胡带着小胡去了地下室,他担心的漏水并不太严重,但他仍然提心弔胆。马凉果然不见了,所有的东西,包括那台已经断了天线,再也演不出人影的电视机,都原封不动地待在原地。小胡小心谨慎地撩开床单,猫窝还在,但是安冬妮和她的三个子女也都不见了。他把猫也带走了。小胡有些后悔,真不该对马凉那样,他是不是被自己吓着了?伤感里不觉又多了些失魂落魄。他不能再回到这了。老胡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爱上哪去,就上哪去吧。他说。 地下室被空出来,好像一直在等待着新的主人。新的主人始终也没有到位,不是没找到新电梯维修工,实在是人家不愿意呆在那种阴暗压抑的地方,人家宁愿半夜自己步行回家,老胡也不好强制。但地下室冒水却成了灾,三天两头闹,不是这条管子裂了缝,就是那条管子开了洞。老胡终日沉浸在唉声嘆气中:要是马凉在就好了,他在的时候也没这么多麻烦呀。老胡特别害怕哪儿漏水,天生的恐水症让他不太敢一个人面对地下室里的场景。妻子和女儿对他的病症有所耳闻,却不知道是怎么来的。他也不想把事情说得过分明白,说他小时候跟小伙伴去游泳,小伙伴被水淹死了,他非但没救,还向那人的父母撒了谎,从此以后就不敢去游泳池了,一看到大水就晕菜吗?老胡现在不经常做跟水有关的梦了,他只是在现实中,有意无意地远离水。他自己的洗浴过程,基本上都是在自家的厕所里完成的。一盆清水,一条毛巾,一块肥皂,胡乱地搓洗那么几下了事。所以地下室跑水让他终日不得安生,直到有一天,七楼的一家住户来电话,说被自来水淹了他管不管?他立刻跑去看看究竟,可以断定是什么管线堵了。老胡联络了几个管道工,从楼上往下查线,一直查到地下室里,他没想到地下室里的积水已经有半尺深了。也不知道哪来的脏东西,东一片西一片地飘浮在上面,他立刻就呕吐了。记忆之门打开了,一个跟他特别要好的小伙伴,正在用童稚的声音唿唤他的名字。他摔到脏水里,还稀里煳涂地喝了几口。老胡去看医生,医生说他是心病,没什么神药可以药到病除。但医生还是给老胡开了几瓶药,有管睡眠的,有安神补脑的,还有一种维生素片,他吃了几天,觉得自己就没事了。管道工告诉他,长期跑水的原因,是因为地下室里有两组回水管线,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于是先停了水,全线打开查看。一看不要紧,令老胡和管道工们都觉得特别噁心。被堵塞的管子里,不仅有脏鞋滥袜子玻璃瓶,还有保险套麻将牌包装袋,还有一只猫和两只耗子已经被腐烂的尸体。老胡不能确定那猫就是安冬妮,尽管那猫也是白的,也是纯种的波丝猫,可他仍然不能确定。他只见过一两次安冬妮,他对猫哇狗哇什么的不感兴趣。据说那猫是被人用绳子勒死的,样子挺惨,老胡怀疑只有那种没有人性的人才能做出杀猫的举动,那跟他也没什么关系。他现在挺替女儿着急,小胡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小胡没想到会在汽车站遇到马凉,要不是她在车上,而他在车下,小胡非要扯住他问个究竟不可。那真的是马凉,怎么他一点也不瘸了呢?穿着西装革履,架着副细边眼镜,头髮整齐地向上梳着,右手还挽着个细皮嫩肉的女孩儿,大咧咧地从马路对面走过去了。那肯定是马凉,她不会认错的。才半年不见,怎么全变了呀。小胡没想到会在步行街遇见四零八房的安安,那时候阳光普照,婀娜多姿的安安看上去比阳光还要灿烂。安安并没有立刻认出小胡来,她嗯嗯了半天才恍然说:“你是小胡。”“刚才我看见马凉了。”小胡没头没脑地说:“就是那个电梯工呀。”小胡学着马凉走路有些歪斜的姿态,也不在乎周围旁人的注视。“半年前不知道什么原因就搬走了。”安安左顾右盼,显得有些不耐烦:“你说的是谁呀?谁是马凉?我一点也不懂。”小胡再一次强调:“就是那个鬍子挺重的,不不,后来鬍子都刮掉了。他有些瘸腿,是开电梯的。刚才我在马路上见到他了,和一个女的。”小胡不知道说什么是好,索性不说了。安安似乎想起了什么?一个开电梯的男人,一个瘸子,好像跟他有过点什么。记不清了,时间太久了。安安苦笑了一下:“我不认识什么马凉,我现在住花园小区三号楼,有时间,欢迎你到我那里去玩。”安安看见小胡不经意地捂着自己的脸颊,就转移她的注意力:“你的脸怎么了?”“让猫给挠的,都好多日子了,可能是宠物过敏吧。该死的猫。”小胡咬牙切齿的样子非常生动。“我想去做一个皮肤护理,要不我的脸上就落疤瘌了。”她像欣赏瓶花一样看着安安的脸,十分艷羡地说:“我真想换一张脸,像你一样,你长得多漂亮啊!”她听见安安很认真地跟她说:“我知道有一种特殊的面膜,对保养皮肤很有作用,你回去等我的电话吧。你要知道,女人的脸很重要,不能对不起这张脸哟。”小胡也很认真地想了想,等她再抬起头来寻找安安时,发现安安已经不见了。步行街上的行人并不多,安安这么快地消失,让她有一点猝不急防。 第12页 第二章故事二:生活在别处更新时间2006-4-15 21:53:00字数:23017上午十点钟,门格准时从睡梦中醒来。不大的房间里,寂静无声,刺眼的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钻进来,一棱一棱的横在门格长长的身体上。门格闭上眼睛,努力追忆着刚才那纷乱的梦境,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他直起身子,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把他淹没了,一股怪异的甜味在咳嗽声里飘荡。门格仿佛看到了自己的衰老。飢饿感比茫然更快速的占据了他的大脑。门格拉起百叶窗时,火焰般的光照使他有些站立不稳,高大的身躯正好倚在他身旁的书桌上。书桌上放着两摞摆放整齐的稿纸,左边一摞写满了字迹,右面一摞却还是空白的。左边的一摞少得可怜,最上面的一页有一行洒脱、强劲、无拘无束的钢笔字——话剧剧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作者:门格。门格把左边的稿纸扣在右边的稿纸上,飢饿感再一次向他袭来。厨房里空空如也,上一周採购回来没有吃完的东西,全都不翼而飞了,连油瓶、盐罐、调味盒都不见了踪迹。又是女儿门丁干的,门丁总这么干。她总是随随便便的闯到门格这边来,吃他的东西,拿他的东西,糟蹋他的东西。连个招唿都不打。门格也说不清这种妥协是从何时开始的,又在何时能最后结束。也许是在十月十一日那天吧,门格想。 十月十一日对门格有特殊的意义。那一天他来到这个世界上,三十五年以后的这一天,门丁也来到这个世界上。他有一种越来越强烈的预感,在那一天一定会发生什么,离那一天究竟还有多远呢?厨房在卧室的另一侧,他顺着窗子向外张望。街道、树木、车辆、行人,天气似乎很好,却一点也看不出是什么季节,十月十一日和那个在劫难逃的预感,也许就在不远处等着他呢。 在客厅的地板上,门格发现了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老爸,你厨房里能吃的东西都让我们吃了,很抱歉。这几天学院里的事很多,我说不准什么时候回来。我有钥匙,要是有个叫德伟的来找我,就说不认识,他是个很卑鄙的小人。老爸,你的剧本进行得怎么样了。对了,今天晚上八点半中央二台有你演出的一部话剧。我的朋友们说,都很喜欢你。女儿,门丁。” 门格站在门丁的房间里努力回想着。昨天晚上,门丁带回来一大群男女朋友。先是又说又笑,又喊又闹,然后把音乐声开得很大,胡乱的听着萨克斯、摇滚乐、麦当娜和西琳迪翁。门格本来就脆弱的创作思路被轻易打断了。他摸出几粒安眠药填进嘴里,然后躺在床上。妻子故去后,他从来不去干涉女儿的私生活。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女儿也不干涉自己。他看着像被洗劫过一样的女儿的房间。地板上杯盘狼藉,空了瓶瘪了肚的罐装啤酒和汽水饮料,吃剩的火腿肠、鸡骨架、松花蛋、凉拌菜、踩扁的烟盒、散了架的打火机,东一个西一个的菸蒂。靠墙边横七竖八的录音机和cd盘。沙发、茶几、地桌和床上到处是扑克牌、报纸、画报。门格无所事事的拉开窗帘,坐到床上。他的大腿被硌了一下,出现在他手里的,居然是一把仿古的折刀。刀的木柄上裹着两块青铜。青铜上雕着两条张牙舞爪的勐龙。宽宽的刀刃隐藏在木柄中,仿佛一个深藏不露的阴谋家,随时会制造杀机。门格又向身下摸去,出现在他手里的是一个软塌塌的东西,粉红色的镶着白花边,他举起来,确认那是女孩子用的内裤。 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呢?他对自己的想像力充满了恐惧。门格再一次咳嗽起来。 海温丝公寓有一座不大不小的超市,它坐落在底层,几乎所有公寓里的人都光顾过那里。门格每十天去一次,或者是六号,或者是七号,他已经养成了很有规律的生活习惯。他高大略显憔悴的身躯出现在超市入口时,两个穿着红色圆领工作衫的女孩,正忙里偷闲的说着话。“这月老闆给你加了多少薪水?”一个问另一个。“行了吧你,没给我扣光就不错了。”另一个虽显无奈,却并没有恼怒。你也不看看我弄丢了多少钱,差挺多帐呢。前一个扑哧一笑:“太正常了,谁没丢过东西差过帐呀。”女孩留着精緻的短髮,眉眼中闪动着青春的活力。“现在小偷多多呀,穿的、戴的、说的、唠的,你根本看不出来。更不用说内部的小偷了。”那个女孩的声调很谨慎:“你是说小薇呀,我觉得她肯定是被冤枉了。其实不就是一个皮钱包嘛,总共也不过二百多块钱。小薇可能是想揣两天显摆显摆吧。”她像害怕别人听见似的四处望了望,然后转过身,把一位顾客拎着的商品倒出来,熟练地在收款机上打出价钱。顾客沖她甜腻腻的笑着,是那种与年龄、身份、环境极不相称的笑。女孩的声音不冷不热:“九十八块七。”她把面前所有的物品都塞进一个包装袋里,贴了封口胶,漫不经心的接过顾客递到她手里的百元钞票。她象徵性地在验钞机上晃了晃,正在她从钱箱里找零钱时,顾客说话了:“小姐,不用找了。”也许怕她听不见,顾客又加重了语气:“不用找了吧,小姐。”女孩还是把皱巴巴的一元钱票递过去,随后是三枚白色的乳糖。不等顾客发问,女孩略有几分得意的说:“我们这儿不找零头。”她把目光转向另一位顾客,一直到前一位顾客走远了,她涨红的脸色才一点点恢復原样。小姐,小姐,她对这两个字充满了厌恶。把我当什么人了?她想。 第13页 门格在超市里很有目的的转悠着。他高大的身躯,愣愣的眼神,让每一个擦肩而过的人,都有一种猝不及防的感觉。他先去食品部拿了五袋挂面和两袋速冻水饺,又去蔬菜部拿了土豆、黄瓜、芹菜等物,袋装面酱、袋装酱油和干鲜调料自然是不能少的。他又拐到日用小百部,拿了几节干电池和两条白色毛巾。最后绕到医药保健部,各种包装精美的药品井然有序的摆放着。门格弓着身,几乎把脸贴到货架子上,一行一行地浏览着各种药品的说明和标籤。一个又矮又胖的中年男人从他身旁蹭过去。一个拎着购物筐的家庭妇女也在他身旁转悠着。一个锔了一绺黄髮的青年甚至从他前面钻了过去。门格买了一些止痛退烧药,再买一些镇静安神药,还有止咳中成药。这些天他总觉得不舒服,浑身无力,头晕脑胀,嗓子总像被什么堵着,越咳嗽越憋闷。门格总想着十月十一日那件事,为什么预感那样强烈呢?也许在嗓子周围已经长了一大片肿瘤,正像核细胞巨变那样在不断的扩散着。他使劲清了清嗓子,并自言自语的说了句什么。超市里杂乱的人声把他的话给淹没了,但他还是敏锐的捕捉到自己的声音。那样空洞,难怪大夫说有事。他悲哀的想,艺术青春就那样失去了,作为一名出色的话剧演员,或者一名举足轻重的话剧导演,现在他只能像平常人一样,为生活而瞎转了。可是他们不能剥夺我说话的权利。他手里捏着一瓶外国进口的止咳药,想像着一粒一粒的胶囊在身体的某个部位逐渐融化的过程。几个悠悠荡荡的顾客又从他身边蹭了过去。 出口处的女孩还在说着闲话。那个胖子摸过你吗?精緻短髮的女孩不怀好意的问。那还用说。另一个女孩显得挺委屈。他那双大肥手在我身上乱摸,噁心死了。谁让人家是保安呢?人家有摸你的权力呀。精緻短髮的女孩也显得很无奈:你要是真会偷就藏在——她神秘兮兮的往那女孩身上一捅,那女孩不再说话了,他看见门格面无表情的站在她旁边。两大包东西堆在他的眼前。女孩麻利地把商品一件一件地掏出来,又飞快的在计价器上敲出价码:“一百三十八元整。”她的声音不冷不热,好像根本没有感情。门格略一迟疑,随即把手伸进了裤兜,当他把两只手在女孩面前无奈的摊开时,被自己暗哑的声音吓了一跳:我的钱包不见了。他尴尬地张了张嘴。不对呀,我明明揣了钱的。他又补充说。女孩漠然的望着他,话语仍是不冷不热:东西都在这哪,你想想办法吧。说着用鞋跟碰了碰旁边的女孩。那个女孩会意,立刻找来了守在大门口的两个保安。 两个保安非常有特点,像是故意搭配的。一个肚大腰圆体格魁梧,另一个瘦骨嶙峋看上去有几分狰狞。胖子的语气很生硬:“怎么回事?你怎么回事?”“他说他钱丢了。”女孩替门格回答。门格的脸上很僵硬,像是带着铅制的假面具。“我怀疑我的钱可能是被别人偷了。”他说,“我就住在这上面,海温斯公寓八楼。我常到你们这来买东西,十天来一次,你们应该认识我的。”他徒劳的打着手势。他对眼前这几个人既熟悉又陌生。也许他们是新来的吧,也许以前根本就没有注意过他们。瘦子这时正仰脸看他:“我们这里从来没有丢过东西,要不要跟经理说一声?”他的提议让所有的人都很为难。“我替他交吧。”一个中年男人站在门格的身旁。他面色红润,前额很宽,又黑又粗的眉毛下,是一双及其细小的眼睛。门格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个中年男人,可以肯定的说,这个人他认识。就在门格犹豫之际,中年男人已经掏出钱,替他付了帐。然后把两袋子东西塞进门格的手里,一边把他推出超市的大门,又带他绕到电梯间外。“你看你,怎么好让你替我拿钱哪。”门格比中年男人高出一大块,歉意的声音却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小男孩子。中年男人把细小的眼睛尽可能地睁大。“这点小事举手之劳嘛。门老师,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呀!年轻的时候我就看过你演的话剧。《哈姆雷特》、《李尔王》,谁不知道你是演莎士比亚戏剧的名角呀!我叫郑文,在质检局工作。”郑文友好的把手伸过来,在门格拎包的手上拍了拍。“咱们还是邻居呢,我就住在你上面,九楼。”电梯门打开了,那个鼻樑高耸目光忧郁的电梯工马凉,正在向外面张望。两人互相谦让着进了电梯。“你看你帮了我的大忙,这样吧,我立刻把钱还你。”门格转过脸来对马凉说:“八楼。” 郑文对门格的了解并不多,他不合时宜的谦恭让门格无所适从。以郑文的口气,也许他在质检局是个处长副局长之类的角色。这与他没有任何关系,重要的是他曾经是门格的一名观众,现在又做了他的邻居。就是说他曾经离门格很远,现在离门格很近,近到见面必须打招唿说客气话,躲都来不及的程度。电梯的指示灯在不停的变换着,门格觉得说什么话,也不如保持沉默的好。想着想着,八楼就到了。郑文不会知道这是门格第一次带陌生人进自己的家门,窥人隐私的心理让他有点语无伦次:“门老师你的房子好大呀,你一个人住这吗?”他獐头鼠目的四下瞅了瞅,到底是文化人,这屋子收拾得与众不同啊。他鑑赏家一样的目光在房屋内四处游移,客厅里的物品简洁、大方、摆放有序。一块绣着外文的手工挂毯,挂在门厅的一侧。之型的挂灯悬在头顶,一对实木沙发紧靠在卧室墙外。玻璃茶几上既没有杯子,也没有茶壶,只有一个黑色的遥控器。遥控器正对的方向是一台样式比较古老的旧电视机。红色丝绒罩上有一个看书的小瓷人。门格把两包东西放在角落里,然后进了卧室。中午的阳光从卧室的门缝里倾泻出来,郑文只能看到卧室的一角。主人没有盛情相邀的意思,他只好虚掩了房门,一边搓手踱步,一边自言自语,“这房子真不错呀,那边还有一间屋呢!”门格这时已站在他的面前。他没有注意到门格复杂的表情。“你一个人住吗?”他又一次问。“和我女儿在一起。”门格绕到一侧,几乎是用高大的身躯挡住了他的视线。“谢谢你,这是你的钱。”门格像变魔术一样把一叠钱掖进郑文的手里。“我正在写一个东西,如果有时间的话,欢迎你常来坐坐。”门格不容质疑的口气让郑文缓过神来。“邻里邻居的,也没有什么吗。我就住九零三,有时间到我那坐坐。我家有上好的茶叶,而且——”郑文的脸上突然现出灿烂的笑容:“我就一个人住,挺方便的。” 第14页 门格甚至没有把郑文送到门外,他悄无声息的关上门,然后拧上锁。寂静一下子扑过来,有好一会儿,他才听到郑文离去时的脚步声。从十年前,门格在台上突然失声那一天起,他就一遍又一遍在心里体味被人拒绝的滋味。他不愿孤独的生活被人打破了。他讨厌每一个有目的想接近自己的人。他想起一本叫《麦田里的守望者》的书。他想起那本书的作者塞林格。这时他再一次看见了自己的衰老。钱的事情,是不是有点老煳涂了? 郑文并没有回九楼。他在楼梯拐角处改变了主意,向下步行了一层,然后很有节奏的去敲七零三的门。“李科在家吗?李科在家吗?”他的话一出口,脑子里立刻涌现出许多新奇的想法。门过了一会才打开,出现在门里的是李科那一头蓬乱的头髮,和略显灰白的脸。大晌午的干什么你。李科眯着睡眼看着他。“你小子中午睡得哪门子觉。走,走,走,到我那喝几杯冰啤去。”郑文一把薅住他。突然他的手松了下来,他看见一个身着粉衣的人影在里面一晃。李科略有察觉,苦着脸跟他说:“兄弟我今天不太方便。改天吧改天我请客,找老丁、老于还有老胡,咱们哥几个聚一聚。”郑文不怀好意的咽了口唾沫:“你有事呵,就这么地吧,改天我到你这儿来。”郑文甩着疲惫的步子爬到九楼。门格真是个怪人。他怎么像个被叛处死刑的犯人,把自己关在家里。他想。李科这小子挺能耐的,猴精八怪地又弄了个女人。他媳妇死好几年了,什么时候搞上手的呢。他不愿再往下想了。 男人对女人有种天性的敏感。艺术学院表演系三年级的学生门丁对此深信不疑。她跟自己所有的朋友都打过赌,每一个从她面前走过的十六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男人,都会心怀叵测的看她两眼,只要她想那样做。她和朋友们打赌喝啤酒、看电影、泡酒吧、网吧,结果屡试不爽。门丁在兴奋之余不免悲哀起来,男人都他妈的怎么了?真贱。 门丁是那种让同性嫉妒,让异性迷恋的漂亮女孩。不管她的目光多么迷离,多么懒散,总能使男人为之魂不守舍。她身上有八分之一俄罗斯血统,那种青春的疯狂和异族的野性,仿佛就暗藏在她的眼睛里。此刻,她的身前身后坐着三个衣冠楚楚神情焦虑的男人。她手里夹着一根细长的雪茄,百无聊赖的向远处张望着。一个单身男客人向这边瞟了一眼,她立刻噘了噘嘴巴,那男人触电一般转过身去,她现在对谁都没兴趣,她在等可可。可可是门丁在一次聚会中认识的女孩,她温柔恬静,梳着一头直发,眉心高挑,眼里有水一般的清澈。极像一个小家碧玉型的女子。说实话,门丁对漂亮的女人有种不自觉的厌恶,那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天性。后来经人引荐,她才知道可可原来是艺术学院的同学。是编剧班的,比她小一届。那次聚会,不知为什么,门丁喝了太多的酒。以至于连噁心带呕吐,搞的相当狼狈。自然少不了男人献殷勤,自然少不了男人向她暗示良苦用心。等门丁清醒过来,掠过男人一张张暧mei的脸,最后看见了可可时,她有一点被感动了。你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呢?可可狠命的咬着嘴唇,眼里含着泪。你刚才的样子,让我好担心哪。门丁苦笑了一下,她根本不记得这是第几次酒后失态了。她发现,可可就是在那一刻成了她的好朋友。 可可的家住在雨城的西部,她每天乘公车往来学院和住家之间。她只有一个在中学当老师的母亲。其实门丁也是可以在学校住宿的,但她受不了那里的约束。吃饭、就寝、娱乐、外出,好像时刻有人在监督你。门丁索性带可可在学院附近租了一间房子——地点极普通又极隐秘。两人约定,谁也不准把异性朋友带回住处。门丁隐约地觉察到,可可某些方面很像自己,而在另外一些地方,却又与自己完全不同。她说不明白,她就是喜欢可可。 头髮又粗又长的中年男人把头贴过来,讨好地对门丁说:“丁丁,你说的那个女孩怎么还不露面?张导还有事呢!”他沖对面坐的男人一仰下巴,对面的男人立刻把头也凑了过来,手里赶着门丁吐出的烟雾。其实从形象和气质来看,这个gg你拍最合适了。一万元出场费你是不是嫌少啊?门丁看看菸头的火炭儿,不屑的说:“当然,钱也是个问题。不过,我觉着洗髮水的gg我拍着不合适。”她抬起细长的手指,在发梢上弹了弹。“你放心吧,我给你介绍的女孩儿没错。她是我的小情人。不过,她很单纯,很幼稚哟。”两个男人对视了一眼,似乎明白了什么。一撮菸灰落在了长发男人的手背上。他正要甩掉,门丁细长的手指已落在上面,随后是轻轻的一弹。“别打什么歪主意。”门丁冰冷的声音重重的摔在男人的脸上。男人的脸神经质的抽搐了一下。被称为张导的男人凭直觉认出了可可。她略带羞涩的面孔让他眼前一亮。那头均匀、漆黑,保养很好的长髮让他眼前又是一亮。“你说的就是她吧!成了,就是她了。”他的语气极其肯定。“张导,别忘了人家自己愿意不愿意。”中年男人提醒他。门丁这时已站起身子,张开双臂,像要隔着十几米把可可拥抱在怀里的样子。她招唿可可的声音并不大,但足以吸引酒吧里所有男人的目光。坐在中年人身边那个始终铁青着脸的青年人,这时把头歪过来:“老闆,这女孩能成吗?”“张导说成,就成。”中年男人很有信心的甩了甩长发。凡是毛嫩的,经他一调教准成。“虎子,你先到外面看看车,一会儿我call你。”年轻人喝掉了手中的饮料,起身离开了座位。 第15页 谈判进行得很顺利。虽然可可心里忐忑,但有门丁在一旁顶着,所有的问题都不在话下了。可可既担心自己不会表演,又害怕自己根本不上镜,更害怕那个什么牌子的洗髮水,能否像他们说的那样在央视黄金档中播出。但她知道,她非常需要这笔钱。这笔钱足够维持她两年的学业了。在门丁与两个男人交谈中,她对未来的那个gg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杜小姐,明天如果方便的话,你就过来试一下镜。”张导极其严肃的把一张协议书摆在她的面前。“啊,对了,你先过过目,先不用签。等我们试完镜了再正式签一张。”中年老闆也忙着补充。“相信我们gg公司,这只是个开始。凭你的容貌和气质,我敢断言,以后你一定能成为大明星的。”门丁这时鼻子里,不紧不慢地哼了一声,老闆连忙打着圆场:“丁丁现在已经是大明星了嘛,如果能接到两部好的本子,一定能超过四小名旦那帮人。什么章子仪、周迅、赵薇——哈,哈。”他看门丁的脸仍是不阴不阳的,就把手伸了过来,捏了捏门丁的肩膀。“走,今晚我请客,海上花园怎么样?预祝与杜小姐合作成功。”不等门丁和可可表态,他已经向张导打了个手势,让他去吧檯结帐。一边打开手机。“虎子,把车开过来吧,我们要走了。对,海上花园。”一辆比夜色还黑的奔驰500,停在酒吧的门口。虎子把脑袋探出车窗外,想着刚才那个可可的脸,嘴里吹起了口哨。 玻璃防护屏上落满了灰尘。门格恍惚地记得,上一次看电视还是在两个月以前。也许是看一次什么现场直播,也许是随便看一个什么电影电视片,记不大清楚了。就在那天,门丁的情绪很好,不仅买回来一大堆吃的东西,还亲自下厨房做了牛肉柿子汤。不仅给门格收拾了房间,还赖在他的沙发上东拉西扯的跟门格聊了半天。想起来了,这些事情一定是发生过的。门格按动遥控器,找到中央二台的时候,屏幕上正在播放一组gg。年轻漂亮的女孩们尽情的展露着迷人的微笑,娇柔的声音,夸张的曲线,炫丽的色彩,似曾相识的面孔,在屏幕上一闪掠过。无非是一些演艺界、体育界的明星美人罢了。茶几上放着一摞过期的报纸,门格心不在焉的拿起一张。gg结束了,话剧《李尔王》正式开演。 在十五年前的雨城,门格被圈里人奉为不曾加冕的话剧皇帝。只要有新戏排演,差不多都是他单刚大梁。他台风稳健,扮相俊朗,声音特别有磁性,尤其是主演了莎士比亚的几部悲剧后,更是赢得了专家和观众的一致称赞。他迥然各异的造型常常出现在市台、省台、中央台的可视性媒体中。什么“梅花奖”“政府奖”“腾飞奖”,他也拿了好几个。那时他还不到五十岁,正是话剧演员的黄金年龄。门格津津有味的看着电视中自己的表演,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舞台上每个人的台词都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在波澜起伏的大脑深层,时间还没有把一切淹没掉。看着李尔王慷慨陈词不可一世的样子,看着两个女儿对父亲的绝情、驱逐,看着李尔王的落魄、疯狂和慨然长嘆,门格眼里不知何时已流出了泪水。泪水挺凉,被自己感动是他始料不及的。门格再一次看见了自己的衰老。 所有的记忆都停留在五十三岁那一年的秋天。那是一个寒风乍起、萧瑟无边的季节。门格随话剧团前往省城参加一次大型的汇演,剧目正是《哈姆雷特》。三天的演出,头两场获得了巨大成功,观众爆满,掌声如潮,好评无数。团里准备临时加演两场,以答谢热情的观众和各界朋友。就在第三场的开演前,门格接到了一封加急电报。是妻子发给他的,上面只有一行字:门丁离家出走,现无确切消息,盼速归。作为从戏多年的专业演员,门格很会调整自己的心态,以应付各种突发事件。他把电报揣在兜里,并没有张扬。他准备演出一结束,立刻回到雨城。登台前两个小时,他早早的来到后台,一面和其他演员闲聊,一面从道具那里拿出两张报纸,胡乱地翻看。突然间,一则不长的报导闪入他的眼帘:一名离家出走的十几岁女孩被人姦杀,现场遭人为破坏,死者惨不忍睹。兇手抛尸于雨城一座荒废的建筑工地内,由于面容被毁,尸身现已无法辨认。希望有出走女孩的父母与公安、新闻部门联繫。以下是几个电话号码。一种不详的预感在门格的大脑里横冲直撞,胸口也像突发了洪水似的难以平静。导演发现门格的脸色不对,其他演员也过来询问。有的人打趣说:是不是昨天晚上喝酒喝多了?门格的酒量还是不行啊。门格不知所云的回敬了一通。他相信自己的实力和经验,没有临场怯阵。就在那次演出中,就在他大段独白: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时,他突然失声了。火辣辣的喉结像扭着一个疙瘩,胸口处也仿佛有千军万马在嘶吼奔腾。每一个从嗓子眼儿里挤出的字,都那么嘶哑,那么难听。以至于最后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也听不见了。大幕只能徐徐拉下,观众喧譁、骚动、乱成一团。为了应急,门格的一个学生,也是哈姆雷特的b角演员临时上场,总算把剩余的部分对付过去了,结果可想而知。 急性咽炎、神经衰弱,脑供血不足伴有高血压,医生给门格下了这个诊断。没有人知道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他们只当那是一名职业演员超强度工作产生的后遗症。三天以后,病床上的门格接到妻子的电报。上面只有一行字:门丁已归,一切平安。祝演出成功。门格手捧电报,泪眼迷离地陷入到莫名的伤痛中。一切都显得极度的真实,又极度的虚假。也许门丁根本就没有离家出走;也许妻子根本就没有打来过电报;也许自己根本就没有失声;也许这全是谁设下的恶作剧。但是看着团长和其他演职员那些牵强的笑脸和言不由衷的问候,以及上级领导和热情观众送来的花篮和慰问品,他知道一切都是真的,他的演员生涯完了。他对自己轻易下了告别舞台的决心,一点都不奇怪。他不想原谅自己。让他略感欣慰的是,他如期接到了韦婉的信。 第16页 韦婉是一个女人。从门格第一次上台演出开始,他就接到韦婉的来信。这个过程持续了三十年。韦婉究竟是谁,他不得而知。他只知道那是一个把他奉若神明和崇拜偶像的女人。她像空气一样看不见摸不着,却无时无刻无处不在。在门格的床铺下面,有一个小箱子。里面存放着三十年来韦婉写给门格的三百多封信。妻子和门丁从来不动门格私人的东西,门格也养成了从不干涉别人私生活的习惯,哪怕她是妻子,哪怕她是门丁。直到电视屏幕上又一次推出了一组gg,门格才努力把自己从老去的回忆中拉回来。不由自主的咳嗽声,让他喉咙刺痒。他摸出止咳药填进嘴里。门格忽然有了一个想法,也许一切都是不真实的。他要找出韦婉的信来,仔细的读一读。 什么时候能把钱递过来,协议上不是说好了吗?一万元,可可的劳务费呀。门丁骑在小沙发上,蓝色的手机外壳在她脸上呈现出异样的铁青。她极力压抑着冲动的口吻:“不是说一把一利索吗,你们太过分了。可可又没有和你签别的gg订单。我当然不是她的经纪人,但是我有权利知道这一切。你明白吗?她是我带到圈子里来的。我要对自己负责。”门丁把手机换到另一个耳朵上,回头瞅了瞅茫然无措的可可。是张导的声音,听上去有点闪烁其辞:“丁丁小姐,我保证钱准时到位。公司和代理方对可可的表现都很满意,要是她能接拍下一组gg,那收入和知名度会立马起来的。你知道,好多人求都求不来的。”张导商业化的语气让门丁的心绪更加烦乱。既然到这个圈子里来混,总要有个规矩和行为准则吧。我怀疑——我怀疑可可是不是跟你说了些什么。门丁再一次回头,看了看目光如水,一脸茫然的可可,阴阳怪气地说:“本小姐是什么人,你应该知道。你们是什么人,我当然也知道。别惹急了我,我只需要那笔钱。”“你要不要跟老闆说说话?”张导故意转移话题。门丁用近似无赖的口吻命令他:“不,我就找你。你的牙齿比你们老闆牙齿锋利。他是个不露齿也不咬人的癞皮狗。我最后说一句,两天之内,我要见到那一万块钱,一分也不能少!”门丁迅速的关了电话,脸上浮现出一阵得意的坏笑。稍停片刻,电话又响了起来。门丁看了看来显,并没有接。“是老闆的,别搭理他。”她龇着牙,想逗可可开心。“对这种男人,你就得这么治他。要不我和老何他们说一声,把姓张的阉了算了。”可可不知道在想什么,她迟疑地站起身子,在不大的房间里来回地走动。门丁的目光紧紧地围绕着她,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剥蚀可可的衣服,门丁心里痒痒的。 可可是那种容貌清秀,发育很好的女孩子。她鲜明无比的曲线和散发着诱人气息的身体,让同性也会想入非非。门丁有好几次用手抚mo她,总会产生异样的感觉。当可可只穿着粉红近似于肉色的内衣裤时;当她外罩着白色近似于透明的睡衣睡裙时;当她脉脉含情浑身飘荡着都市家居女人特有的慵懒时,有多少人会为之倾倒疯狂啊!难怪张导和投资商刚拍完了洗髮水gg,就迫不及待地要与可可签定下一组协议,还故意把价格提高了一倍。什么紧身内衣裤了,丰乳器了,什么妇女保健用品了。难怪可可不愿穿试那些刻意暴露的衣服,更不愿在众目睽睽之下扭捏作态,一脸无辜像。她还只是个小女孩呢。门丁想:没有我罩着,她不知早被谁带坏了。人变坏其实是很容易的事。有的人,想坏就坏了,根本不用别人带。门丁的眼前浮现出一个大男孩的脸。他的眼窝深陷,一望可知是个混血儿。门丁记得,她与男孩的合作对双方而言都是第一次。制片商看重的正是他们少有的混血儿的气质和与众不同。男孩是兼职模特儿,他与门丁携手揽腕相依相偎的样子,的确像一对热恋中的痴情男女。他比门丁小一岁,处处显现出成熟男人对女人的千般呵护。门丁对自己如何唆使他与自己发生关系,已经有些模煳了。奇怪的是,她与男孩之间暧mei而奇异的关系,只维持了三个多月。除了一些刻骨铭心的zuo爱细节,还有男孩的名字,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她常常把众多男人的影像重叠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她怀疑自己大脑里除了酒精就是尼古丁。不知何时,她的手里已夹起一支烟。仿佛有人在用转刀拧她的神经。从上到下,一点一点爬过她的身体。一个念头在隐蔽处露出细緻的光芒,把可可带坏的只能是我。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门丁实现自己诺言的时间。 门丁有一帮烂朋友。玩音乐的,搞美术的,学理工的,修电脑的,当兵的,经商的,从政的,还有从事歪门邪道的。她常常参加这个聚会,那个party,每次参加肯定带着可可。把一个女孩带坏,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可可除了忙自己的那几门功课,大部分时间都捐献给了门丁。门丁的皮肤略黑,可可的皮肤很白,别人笑称她俩是‘黑白双煞‘。她们自然监守着最初的诺言,无论在外面怎么疯,怎么野,都不能把外人(尤其是男人)带回两人的住所。直到有一天,大约是在八月中旬,可可告诉门丁,自己要暂时离开一段,父亲十周年的忌日就要到了。她要用暑假陪一陪母亲。门丁的眼前才浮现出门格那消瘦而日渐陌生的脸。“我得回去看看老爸了。”她对可可说。“我还以为你是个孤儿呢。你天天这么在外面疯,他也不管管你?”可可忽然大笑起来。“我妈妈还不是一样,我说住在学校宿舍,她还真放心。”可可把门丁手里的烟拽过来,叼到嘴上,深深的吸了两口。“你还有个爸爸呢,你好像对他漠不关心,他多大了。”“他根本不用别人关心,他是个孤独的老头。”门丁点着了另一颗烟。“二十年前,他可是雨城很有名的名人哪。你不是写剧本的吗?你当然应该知道,他叫门格。”门丁看见可可的神情有些不自然。暗火的菸头几乎烫到了嘴唇,她忽然有点垂头丧气。但愿他的剧本写完了;但愿他还活着。 第17页 时间是可以停滞的,只要你愿意。时间也是可以倒流的,只要你想那样。整个八月,门格沉浸在不可言说的欢悦中,根本没有走出房门一步。他最远的行程,就是从自己的卧室走向客厅,再顺着走廊抵达女儿的卧室。在他看来,这已经很漫长了。漫长的像他几近衰灭的人生。韦婉最后一封信是七月寄出的。门格在海温斯公寓一楼有一个报箱,除了偶尔给女儿寄来的邮件外,就只有韦婉的信了。一个月一封,从来没有间断过。门格很庆幸自己的阅读就是从七月份这封信开始的,然后是六月、五月,然后是去年、前年、大前年,直到三十年前最初的那一封信。那时韦婉才二十几岁,自己也不过三十出头。年轻的韦婉以一个女孩温柔、任性以及敏感的语气,向门格倾诉了对话剧本身的热爱,对戏里人生和戏外人生的关注,以及对门格近似于盲目的狂热崇拜。门格看着镜中的自己,感觉时光真是倒流了。灰白的头髮已出现灰黑的迹象,皱纹堆垒的额头也变得很平整,眼里又萌动着青年人才有的豪气。整个八月,他在韦婉三百多封来信的阅读中,找回了最初的自己。 窗外的阴晴冷暖,是是非非都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他一字一句,字斟句酌地反覆阅读韦婉的来信,他的手指在字里行间随意地抚mo穿行。仿佛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女人就坐在床头,像所有女人等待男人那样等待着他的抚爱。门格有许多问题无从问起。你多大了?你有爱人吗?你跟他幸福吗?你做什么工作?你为什么三十年如一日的坚持给我写信?你有几个孩子?他们对你好吗?你现在身体怎么样?你喜欢穿黑裙子吗?你留什么样的头髮?你说话什么声音?你到底是谁? 门丁的出现并没有引起门格的注意,他仍然假想着那个陌生的女人,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沖他微笑。门丁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门格盘腿坐在地板上,佝偻着身子,眼窝深陷,面色苍白,头髮像一蓬衰败的野草,支愣八叉地在头顶盘旋,鬍子乱蓬蓬的,在脸上下巴上疯长。地板上到处是信。各式各样的信封,各式各样的信纸。门格读信时的贪婪,有如一个行将弥留的人在寻找自己的来生。 “老爸,你怎么啦?”门丁焦虑地问。 “啊——啊,我挺好。”门格的回答与他脸上的木然合二为一,他极力地笑着。“我在读信呵。” 门丁对父亲的私生活从不过问。对一个陌生女人给父亲来信,这件事她早就知道。她眼中的门格与门格眼中幻觉的自己,有了很大的偏差。她担心门格真的病了。她略带强制性的把门格的信收拾到小箱子里,然后叫了辆计程车,陪门格去了医院。让门丁吃惊的是,除了门格患了老年痴呆症的前兆外,再没有其他的疾病了。连困绕他多年的咽炎也大有好转,血压也趋于正常。门丁对门格说:你必须出来走一走,你需要感觉感觉阳光,唿吸唿吸新鲜空气,再见见人。门格摇头,门格此时的乖顺像一个幼儿园大班的孩子。门丁又去问大夫,大夫说:“适当的运动是不能少的,老年人也需要有自己的社交圈子,有自己的兴趣、爱好和工作。看上去老人家很孤独,可能已经习惯了,其实他很怕孤独,你应该多陪一陪他。” 门丁尝试着和门格沟通。她翻出中学时写的作文,读给门格听;她拿出几大本照相册,给门格看;她换着样儿,给门格带回来各种小吃。日復一日看着门格无动于衷的神情,她有些烦了。她也经常出去不回家了,有一天她领回几个朋友,像以往一样又是吵,又是闹,又是唱,又是叫。喝了好多酒,喝得东倒西歪,人事不醒。而这一切,对门格没有任何影响。门格每天该起床的时候起床,该睡觉的时候睡觉,他读书却不知道在读什么;他看电视却不知道在看什么。他伏在案头写他的剧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不仅没有完成,还把以前写的给撕掉了。门丁觉得,门格已经从原来的状态中走出来了,走出来的门格跟自己一样不可救药。干脆谁也别管谁了。每次她吵完闹完,总会把一个纸条放在门厅的地板上。门格看了纸条,就会帮她简单收拾好房间。习惯也就成了自然。 九月末的一天,门丁带着三男两女来到她海温斯公寓的家中。从母亲那里回到门丁身边的可可,自然也跟来了。她是第一次来门丁海温斯的家。可可这一段情绪很不好,因为她一直被几个她讨厌的男人纠缠着。 舞台不大,上面只有一个女演员。所有的灯光都打在女人的脸上。女人的肤色白皙,头髮高挽,五官很模煳。门格坐在观众席中,观众人数也不多。背景的灯光里,每一张面孔都有些虚假。门格全神贯注的看着舞台。舞台后面的背景诡异离奇,变幻莫测。一会儿像是中世纪的雾都伦敦或古罗马街头,一会儿像是海温斯公寓悠长而寂静的走廊。女演员孤零零的站在舞台上,她孤独而绝望地说着莫名其妙的台词,仿佛百老汇盛演不衰的名剧《猫》中的芭芭拉·史翠珊。黑暗中的观众忽而鸦雀无声,忽而嘘声四起,忽而说出极端下流的恶语。女演员不为所动,忘情地演绎着剧中的角色。门格的身体被黑暗捆绑着,想动也动不了,他不安的灵魂在不大的剧场里四处漂游。灯光渐暗,女演员隐身不见了。观众和门格一起,以死一般的冷寂静候着高潮的出现。躲在暗处的街灯像长了脚似的,迂迴到舞台中间,把最后一抹光亮疯狂地宣洩出来,刺得人眼珠生疼。女人再次出现了,她的手里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把锃亮的刀子。刀子从她的左手交到右手,然后又从右手交还到左手。死寂的沉默在女人悠长的嘆息和呻吟中愈加膨胀。终于女人又倒下去了,喷溅的鲜血像花朵一样,在她身边璀璨的怒放。没有人看见她是如何用刀子把自己弄死的,那瞬间太过短促了。观众的吶喊与狂喜声随之而起。门格双手掩面,陷入到蓄谋以久的绝望中。 第18页 一个男人的声音:“门格,你该上场了。” 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她并没有死,她还活着,这一切都是骗局。” 又一个男人的声音:“完了,该收场了,我们都该收场了。” 门格从绝望中抬起头来,他看见一些目光呆滞、面目可憎的观众出现在舞台上。全是男人,每一个男人的手里都拿着一把刀子,锯齿型的刀子。有人祈祷似的跪在女人身边;有人已匍匐到女人的身上,用刀宰割她的身体了;有人相互撕扯着衣领和头髮,在争吵着什么;有人像是被鲜血粘住了,正厌恶地搓着自己的鞋子。门格使出全身的力量,拼命的喊:“不——不,你们不能这样,这不是真的,你们不能这样。”忽然他的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响了。他的眼前漆黑一片,没有任何东西能束缚他,他像自由落体一样,不断地向下坠落,坠落。轰隆一声,他摔到了地板上。门格从睡梦中睁开双眼,九月的阳光正从百叶窗的缝隙里爬进来,自由自在的钻进他张开的毛孔中。疼痛与麻木相互纠缠着,更大的空虚感占据了他的全身。 门格确信他听见的是呻吟声,是一个女人的呻吟声。门格确信这不是在梦里。 地上没有门丁留给他的字条。门格向女儿的房间里张望,杯盘狼籍,惨不忍睹的景象,让他对女儿的夜晚充满了混乱不堪的假想。他走进去,他停下来,他听到了梦呓般的呻吟声。门格看见女儿门丁的床上躺着一个女人。 舞台很小,可可站在眩目的聚光灯下。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在黑暗的边缘,肆意梭巡。可可听见自己的独白:我是无辜的。我不想站在这里,让你们来宰割。我来到这个世界上,不仅仅是为了生存。毫无疑问,我将死去,以寿终正寝的方式,以猝不及防的方式。你们没有权力要求我怎样做,我不是娜拉,我不是安娜·卡列尼娜,我不是帝,我也不是爱丽斯。我是可可,我是可可。和所有预料中的一样,可可的手里多了一把刀子,锯齿型的刀子。仿佛一线细小的光芒在黑暗中浮现,可可无助的祈求声连自己也不敢相信了。你不能躲在那里,快来救我,我需要你。你为什么总是躲在黑暗里,我需要你。她声嘶力竭的唿喊声,在不大的剧场里四处碰壁。终于她把刀子插进自己的胸口,她看见一小片鲜红、鲜红的花朵在指甲上绽放。她仿佛看见许多人正匍匐在她的身旁。自己的身体正毫无痛痒地被一片一片地切割掉,她的呻吟声充满了被切割时的快乐。她的眼前漆黑一片,当她努力睁开双眼时,看到的是门格那张大理石浮雕般的脸。两个人的声音几乎一起发出来:“你是谁?” “我是门格。”门格的声音率先打破了沉默。 “我是可可。你女儿门丁的朋友。”可可想用歉意的微笑化解门格近乎漠然的敌意。她咧了咧嘴,门格仍然麻木的看着她,语气中隐含着暴风雨般的威严:“你看,你这是什么样子?你们都在做些什么?”门格高大的身影像他的话语一样突然不见了。 视野中是一片有些灰质的天花板。昨天夜里——昨天夜里。可可不断回想着昨天夜里发生过的一切。她和门丁还有另外几个人来到这座房子里。他们喝酒,他们唱歌,他们还看影碟,他们还相互爱抚。他们欢笑,他们哭泣,他们沉默,他们争吵。一个叫大头的傢伙,神秘的拿出一个纸包,里面是几枚兰色的塑封药片。他能叫你产生一种幻觉,达到随心所欲的极乐状态。他大言不惭地对几个女孩说。门丁那时正披散着头髮,靠在一个男人的肩膀上,她随随便便的说:“大头,你敢使坏!不是什么毒品吧?”“看你说的,丁丁,我对毒品不感兴趣。大头晃了晃大脑袋,在自己的肚皮上响亮的一拍。我最珍惜的就是我这身肉。”门丁趁其不备,一下子抢去纸包。“这东西骗骗小女孩还行,不就是摇头丸吗,你从哪弄的?”大头的手仍然停在肚皮上,目光却转向了一旁的可可。“你甭问了,现在的小男孩、小女孩都用这东西,反正挺有感觉的。有胆你就试试。”搂着门丁的男人趴在她耳旁说:“别胡闹了,让你家老爷子看见,再把咱们举报了。”门丁不和时宜的笑声有些肆无忌惮。“他要是能管才怪呢!我偏要试试这东西。”说着她已摸出一粒药丸塞进嘴里,又仰头咚咚地灌了两口可乐。 可可和另外几个人出神的看着她。不多一会儿,可可的手心里也多了一粒兰色的药丸。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吞了那东西。她看见一个休眠期的火山,正蠢蠢欲动。从里向外急剧的膨胀着。仿佛每一个细小的裂缝都能喷出炽热的岩浆。一种悬浮的力量把她牵引,最后火山爆发了。可可感觉自己彻底崩溃了。那中间发生了什么?白昼与黑夜合二为一,痛苦与愉快合二为一,生与死合二为一,自己与别人,自己与自己,自己与世界合二为一。此刻的可可感觉浑身酥软,四肢无力。她费力的抬起头来,陌生人一样看着自己,一股渗及骨髓的凉意瞬间掠过全身。除了几块不大的遮羞布外,她几乎是赤身裸体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感到大脑的裂缝中仍有一些岩浆在唿唿的淌。 可可想起门格那张冰冷的脸,他原来就是门格!他原来就是英俊潇洒、嫉恶如仇的丹麦王子——哈姆雷特!那么我是谁?可可的思绪一片混乱。现在我只想找到自己的裙子。她记得自己穿了一条绿色的裙子,她还记得门丁穿了一条黄色的裙子,她在空空的虚幻中抚mo着脸,抚mo着身体。那感觉好像一位冷血的大夫,正在解剖一具僵硬的尸体。 第19页 你可以想像这是一个永远无法破译的迷。 没有人知道门格和可可是怎样相互吸引,并最终从心灵抵达到肉体的?那本来就应该是个悬疑重重的谜团。可可固执地认为:只要她保持缄默,在这个世界上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答案。在以后她残缺不全的记忆里,与大她近四十岁的门格肌肤相亲共处一室的三天三夜,总是让她产生对生活的质疑。这是真的吗?不会是自己的主观臆想吧。可可甚至觉得,自己一不小心,以典卖肉体和灵魂的方式去勾引并占领了不属于自己的生活。当她所有的理由归结为是药物导致了神经错乱时,她发现不能自圆其说的就是错误本身。 门格沉浸在从未有过的情爱体验中。当他感到每一个骨节都显现出钢铁般的意志;当他感到厚实的胸膛里燃烧着熊熊的火焰;当他操纵着yu望的军队在精神以外奔突撕杀时,他看见了年轻的自己。可可蛇一样缠绕着他,眼神中闪烁着蛇一样的暗火,软软的舌尖像吐出的蛇信子。可可亮白的肤色,在他潮湿的视线中扭动着耀眼的弧光。从未有过的贪婪,占据了门格的大脑,好像每一个毛孔都张大了嘴巴,要把这美丽的小女孩吞掉。 我有一个父亲他死了,在我五岁的时候。据我母亲讲,是自然死亡。可可仰着脸,目不转睛的看着门格。母亲是一位教育工作者,她很保守,很乏味。从我上小学之后,她就不再允许我跟别的男孩子一起玩了。母亲像保护她生命一样保护着我的贞洁。直到有一天,她发现一切都是徒劳的为止。可可把纤细的手指贴在门格的额头上,将一根一根细密的皱纹捋平,眼神仍是不错位的盯着他。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十四岁那年,我记得是十四岁那年,我看完夜场电影,然后与同学们走散了。然后被两个男人截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我敢说那绝对是他们的第一次,他们和我一样,什么都不懂,一边试探着折磨我,一边偷偷地交换经验。当我受到极度的惊吓,被人发现并送回家时,母亲流着泪说,我完了。可可终于把头垂下来,垂在门格摊开的手掌上。修长的头髮从两颊一点点滑落,泪水无声的流淌在门格的手心里。我对男人既恐惧又嚮往,我对自己充满了鄙视和仇恨。我想像门丁那样活着,我做不到。 我的剧本就要写完了,这应该是一个充满怀疑论调的剧本。我不知道我曾经爱过多少人,我只知道现在你在我身边。门格把鼻子贴近可可的头顶,仿佛上帝亲近着他的臣民。对我来说,没有比这个剧本更重要的了,除了你。你怎么会闯进我的世界里?我这一辈子都在演戏,有时在台上,有时在台下。无论怎样投入也都是在演戏,谁又说这一次不是呢?我们这不是演戏吗?多好哇现在,要是不能永远zhan有,我就把他带到坟墓中。门格捧起可可的脸颊,审视着面前这个娇小、而又年轻的女孩。空气中仿佛溢满了可可的芬芳。让我去死吧,从哪里来就到哪里去。门格微笑着说。我会死的很幸福,因为你把孤独赶走了。 可可在厨房里忙活。她把能找到的蔬菜都堆放在塑料菜板上,手里挥舞着菜刀。你吃过烂炖菜吗?就是把许多的东西洗好、切好,然后放进锅里添上水,然后放进去油盐、酱醋,当然还要放进去半盒红烧猪肉。我们学院的人都会做这道菜,因为它很方便。可可这时已扎紧了头髮,套着围裙,像一个家居的小女人。门格倚在门框上,有滋有味地看着她。去给我找一些红辣椒来,干的也行。你怕吃辣的吗?她歪着头带着天真的神情问门格。门格摇摇头,随即又点点头。可可这时已专心致志的切起土豆来。 门格站着,可可也站着。可可的头顶刚好到达门格的肩膀,可可掂起脚尖只够到了门格的耳垂儿。门格把双手圈在可可的腰上,毫不费力的把她抱在椅子上。抽屉里有几大摞早年门格演出的剧照,可可检阅文物一般津津有味的看着,努力虚构着从前门格的样子。门格的目光停在可可的指甲边,他的大手覆盖在她的小手上。“我曾经是一个很不错的话剧演员。”门格说。 可可的声音显得娇弱而无助:你睡着了吗?门格,我有些害怕。门格喑哑的声音在夜晚听上去异常空旷: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全世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怕什么?可可在黑暗中仰起脸来,她看不见门格的眼睛。我怕这个世界,我怕有一天,我会厌倦这个世界。门格停顿了一会儿,然后说:看来我们是一样的人。我们都没有长大。你怕不怕,如果这时有人进来呢?可可问。你不在的时候我害怕,你在的时候,我就什么都不怕了。门格对可可说。十月十一日前,我一定要完成那个剧本。门格对自己说。你说什么?你到底说什么?可可终于找到了躲闪着她的门格的眼睛,那眼睛象两口深不可测的陷阱。门格说:没什么,真的没什么,那只是我想留给这个世界的梦境。把你的手给我。门格把他积攒了三十年的信件让可可看,可可只是好奇,却并不感动。可可说,那可能是个有精神障碍的女人,她只活在对异性的想像中,也许痛苦是她最大的快乐。我跟她不一样,我只活在现在,我为每一个突然产生的快感而活着。门格听不懂可可的话,女儿也常常说这种神经兮兮的话,她们还只是小女孩呢。 德伟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看来显,觉得那个号码挺熟悉。他犹豫着接通电话,用平常的口吻说:谁呀?一个女人的声音:是我。怎么这么快就把我忘了。德伟懒散的神情立刻有些紧张了。他看了看室内其他几个人,调整了一下口吻:我这面正在工作,过一会儿我打给你。好,就这么着。室内其他的人都在各忙各的,根本没有人注意他的举动。德伟从屋里走出去,站在有几分空旷的院子里。他再一次拨通了手机:抱歉丁丁,刚才屋子里有人,说话不方便。你有什么事吗?门丁焦虑的声音里有一点咄咄逼人:我的一个朋友失踪了,你能帮着找一找吗?别误会,她跟我住在一起,是个女孩,叫杜可可。我们都叫她可可。德伟不知哪来的幽默感:你好像从不关心女人吶,是不是搞同性恋呀?不是拿我东来顺羊肉,涮着玩吧。跟你说正经的吶,德伟。门丁的口气软了下来:你在巡警队工作,当然认识许多朋友。替我查找一下,她已经失踪三天了。我把她的身份证号告诉你,你记一下。然后我等你电话。德伟把号码记下来,还想说什么,那边门丁已挂断了手机。德伟站在原地,胡乱地想了一通。门丁曾经很狂热地与他相处过一段,后来就稀里煳涂地分手了。门丁是那种可以依赖自身的优点和别人的缺点,去驾驭他人——尤其是男人的女孩。与德伟分手后,她指不定换几个男朋友了。德伟仍然胡乱地想着,有一点儿发呆。门丁这时也正在发呆,她蜷缩在大头家松软的沙发床上,愣愣地看见手中一粒黑紫的葡萄。没准她去看她的母亲了,你不用着急,没事。小玉的话至少重复了一千次。还是等等德伟的消息吧。大头也随声附和。丁丁,你就放心吧。肯定没事。四毛和金利来也随声附和。 第20页 这五个人正是那天夜里呆在门丁家的人。他们恍惚记得,那是一个随心所欲,近乎癫狂的夜晚,他们疯狂地体验着各自的放纵,无所不为,无所顾忌。大约在凌晨一点中,不知谁提议还是去迪吧跳舞吧!雨城商业区附近有好几家通宵营业的娱乐场所。门丁把身边的女孩小玉错当成了可可,亢奋的在她脸上亲了一口,然后回头给了大头、四毛、金利来一人一拳。还楞着干什么,一个个像傻逼似的,出发!大头昏头胀脑的扯起一边的四毛,四毛又拽起有些站立不稳的金利来,金利来立刻扶起了身边的小玉。几个人你拉我拽地摔门而去。他们分头搭了两辆计程车。三个男人一辆,两个女人一辆,杀气腾腾直奔商业街。小玉那时有点清醒,她问门丁:可可呢?门丁昏天黑地地回了小玉一句:前面呢,跟大头他们在一起。 迷情迪吧是由一处地下建筑改造的。那旋转的彩灯和隐约可闻的音乐声,仿佛带着勾人的魔力。大头认识门卫,简单地交待了几句,然后手一比划说:都是我的朋友。然后几个人顺着楼梯迷迷煳煳地进入劲歌狂舞的人群中去了。等门丁和小玉再一次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大头家那松软的沙发床上。餵、餵、喂,可可呢?门丁捅了捅身边衣衫不整的小玉。小玉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把松松挎挎的乳罩袋繫紧。我哪知道哇!去卫生间了吧。她把胸脯上上下下地揉了一通,好像那里很疼。 接下来的两天里,他们开始了寻找可可的过程。学院没有。各系各年级的同学和老师正忙着短期的军训,每个班级缺三两个人实在是很正常的。朋友和同学那里自然是一问三不知。没办法,门丁让四毛找来了王哲。王哲就是一直在纠缠可可的那两个男人中的一个。他公开的身份是学院年轻的辅导老师。门丁对油头粉面的奶油小生的厌恶,一见面就带了出来。可可是不是在你那里?王哲一头雾水:没有哇,这两天我正忙别的事,根本没有见过面。四毛手搭在王哲的肩膀上,阴阳怪气地威胁他:别装傻了你,小心我蹶了你。王哲有些胆怯:门丁,你知道我怎么能干那样的事。我就是对她好也不至于——门丁哈哈一笑,轻蔑地啐了一口:就你,还想打可可的主意。可可这丫头,真是疯了。四毛狠狠掐住王哲肩膀的手,这时也松开了。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门丁才接到德伟的电话。没有任何可可的消息,她只是不辞而别吧。她已经是个大人了,根本不用别人操心。德伟的话让门丁很失望。可可那样单纯,能混进这个圈子里,还是她门丁的功劳呢,要不这小妮子早让人给坏了。门丁随后对大头说:象德伟这样的男人,真叫人噁心。大头陪门丁去吃烧烤,两人胡吹乱侃着喝了四杯喳啤。门丁感觉到有些天旋地转,她命令大头说:送我回家。大头也有几分醉意,他明知故问:回哪个家啊?门丁一拍桌子:别装疯了,当然是海温斯了。于是两个人搭了辆计程车,回到海温斯公寓。大头转身离去了。门丁浑浑噩噩地陷入到一场难堪的梦境中,正在努力摆脱与几个陌生男人的纠缠。 四毛和金利莱那时也正在找门丁。喂,你躲在哪呀?怎么一直关机呢?他们显然是在另一个地方喝酒。我在家里,海温斯公寓呀。我还能去哪?你那里方便吗?四毛说,我带两个朋友去看你。门丁本来想拒绝,随即又改了口:你愿意就过来吧。告诉大头一声,别忘了带点菜过来,家里肯定什么菜都没有。门丁去卫生间呕吐了一次,然后就洗了脸重新回到卧室里。她拉亮灯,却奇怪地看到坐在沙发上沖她微笑的可可。绿色的裙子下是一双叉开的腿。你的门没有关,我就进来了。可可不等她发问就抢先说。你去哪了?我们一直在找你,大家都以为你被人贩子拐走了。可可把叉开的腿併拢在一起。我去看我的母亲,她病了。可可低下头,她撒谎和难过的表情看上去一模一样。她没事吧?门丁问。没事,她根本没事。可可再次抬起头来,一切又恢復如初了。谁也不知道发生过什么,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四毛和大头又带着两个朋友过来了,随后他们又叫来了小玉。门丁问小玉:明天几号了?小玉说:瞧你这记性,刚过完十一嘛。门丁贴着可可的耳朵说:过几天我就要过生日了,十月十一日,别忘了送我一份礼物噢。我的小情人!十月十一日?可可愣了一下,她记起门格曾提到过这个日子,但她不记得门格为什么对这个日子充满了期待。 地上摆着一张麻将桌,四个人面对面坐着。老胡对着老于,郑文对着李科。李科的女人站在李科身后,她三十五六岁的样子,头髮随随便便地扎在脑后,粉红的脸色显现出一丝倦怠。她不停地在李科身后走来走去,每隔一会儿,就会抬起胳膊看一看手腕上的表。已经四个小时了,他们整整玩了四个小时。李科的手气不错,在她的印象中,他好像从来没有这么顺手过。十元的、五元的、两元的、一元的,好像不只三四百元了,就堆在他的右手边。李科趁洗牌的时候,回头讨好地看一两眼他的女人。眼神里带着歉意,口气上也唯唯诺诺:再等一会儿,等一会儿就完了。李科与女人的关系还不好确定,虽然两人同居在一起,女人和她原来的丈夫早就离了婚,可在郑文恶作剧式的追问下,李科还是承认他们现在属于非法同居关系。大家也就心照不宣,不再多问。牌总是要玩的,反正躲不过去,李科索性把别人召集在自己家里。女人对此很反感,但没有说什么。李科想:只要把钱骗到手,女人就更没话可说了。三个人的眼里布满血丝,只有李科得意忘形,鼻子里直哼小调。女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嘴里瞎嘟囔着:看你住这破地方吧,想洗个澡,连水也没有。李科把手里夹着的一张牌甩出去,不失时机地插嘴道:不是通知了停水的吗?他们正在维修管道,中午十二点整就来了。他又摸起一张牌,不觉眉飞色舞起来。神了!今天想来啥来啥。兄弟今天收庄包圆了。他回头沖正在赌气的女人色迷迷地瞟了一眼,不加掩饰地说:亲爱的,你不是想吃酱嵴骨吗,晚上我请你出去吃。女人对此并未理会,她只想让这几个赖着不走的人,早一点夹着尾巴走人。 第21页 马上就到中午了,你们也不嫌饿?破牌一玩起来这么有瘾。女人拧着身子钻进洗手间,想看一看到底来水没有。水已经来一会儿了,比原定的时间提前了半个小时。但是由于水压的作用,水流很小。女人索性将水龙头开到最大,水流这会儿大了一些。女人恼怒地想:这么一座大厦,好几百户人家,如果此刻每一家都在用水,那可真够糟心的,李科住的这是什么破房子呀。今天是十月十二号,昨天晚上和今天白天的雨城新闻根本没说停水的事。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接一些水预备着,或者干脆回到原先住的那地方了。突然她觉得头皮一片沁凉,随后是伸开的手臂。她抬起头看卫生间的棚顶,那里已黑漆漆地印湿了一大片。女人惊恐的叫声随即传出来。李科,李科,你快来看哪。 李科从女人大叫声中预感到事情的不妙,忙扔下手中的骨牌,跑到卫生间外。咋的啦?干什么大惊小怪的。你看这上面咋整的?女人一面用手巾愤怒地擦着自己精湿的头髮,一面往头顶上指。郑文和老胡这时也站在李科的身后,扬起脖子向棚上看。越聚越多的水正向下滴答,水气中仿佛漂着异样的腥臭。准是楼上的下水管道坏了,要不就是有人洗澡的时候跑水了。老胡说。不可能啊,停了一天的水,怎么能跑水呢?老于也凑过来。谁住在这楼上?还不赶快去告诉他家一声!真他妈窝囊。郑文接过老胡的话头:是门格,以前演话剧的,一个老头。我上去问问。我跟你去吧。老胡也说。 郑文和老胡足足敲了五分钟的门,也没有敲开。郑文把耳朵贴在门上,什么也听不见,里面没有任何声响。郑文又把鼻子凑近门缝,他脸色惨白,语无伦次地说,我怎么闻着有股煤气味。别是出了什么事吧!你是咱楼的主任,你快想想办法。老胡的办法就是更重地砸门,更大声地叫喊:里面有人吗?喂,快开开门。门格、门格。八楼的邻居都出现在走廊里,交头接耳地议论着。有人说:还不如报警呢。你这么砸门也没用。又有人说:家里有没有人也不一定,找找他们家里人吧。不行,楼下的水都快冒顶了。老胡有点急。警察随后就出现了,他们并没怎么费力就把门打开了。一股浓重刺鼻的煤气味儿扑面而来。客厅里舖的地毯已被水汪成一片,卫生间里没闭的水龙头还在向外边淌着水。两个警察示意大家安静,然后进到房间里。 一切出乎他们的预料,房间里所有的门窗都紧闭着。门格穿着一件短袖的白衬衫,坐在皮椅上,手按着太阳穴,好像正在思索着什么问题,一动不动。两个警察堵住鼻子,屏住唿吸。先去拉开了百叶窗,然后打开了铝合金窗子。重新绕到了门格前面。他们对视了一眼,年纪稍大一些的对年纪稍小的说:你去把住门口,别让他们随便进来。然后他掏出手机,熟练的按了几个号码:支队吗?我是一三三贺平。我在海温斯公寓八楼,803。这里有人煤气中毒,已经死亡,是个老头。是,是,好,我们保护好现场。这个警察并没有碰门格的身体,他弯下腰,想看一看门格的脸色,那肯定很可怖,但他看到的门格显得那样慈祥与从容。警察奇怪的摇了摇头。再往门格前面的桌子上看,一摞整整齐齐的稿纸上面,写着两行字:话剧剧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题记是:仅以此剧本献给我最后的爱。 舞台是圆形的。三百个座位在它的四周层层环绕。大头、四毛、金利来和小玉一班人坐在最前排。可可坐在另外一个角落里,她的双眼红肿,嘴唇紧闭着,眼光一刻不离的看着舞台上的门丁。所有的观众都知道门丁是今天的主角,另一个主角是已经不在人世的门格。小场次话剧《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是雨城话剧团为纪念着名话剧表演艺术家门格从艺四十周年既辞世一周年而隆重推出的。艺术学院表演系刚毕业的女学生门丁,既是本剧的导演,也是女主角。她精湛的演绎让在座的观众无不惊奇慨嘆,毕竟是老艺术家的女儿呀。几位老年观众更是追忆起门格年轻时的音容笑貌。有的眼里还含着伤感的泪水。这本来就是一齣悲剧,所以整个小剧场笼罩着一层阴郁而忧伤的气氛。 剧本其实很简单。它讲诉了一个女人用心经营自己的感情,和她并不相爱的男人强作欢颜地生活在一起。另外她还有一个精神上的情人,一个肉体上的情人。她处心积虑小心谨慎的爱着这三个男人。而她明明知道,这三个男人并不真正爱她。他们只是或者在生活、或者在精神、或者在身体上需要她,而他们就那样空虚伪善地生活在她的世界里,像细菌一样慢慢浸蚀着她的灵魂。直到有一天,女人发现自己患了一种绝症,她将不久于人世,她向三个男人说出了真情。三个男人都离开了她。 生活中的男人背叛了自己的生活;精神中的男人选择了独自去迷茫;肉体上的男人有了其他的女人。女主角最后选择了自杀。她坦然留给观众最后一句话是:我不知道从哪里来,但我知道应该到哪里去。我把你们知道的留给你们,我把你们不知道的带到坟墓中,我很幸福。 演出获得了极大的成功。圈子里的人都说:老艺术家门格的灵魂,在门丁身上復活了。我们这个城市里,又多了一位天才艺术家。可可并没想在门丁卸妆后跟她一起回去,她对门丁那样混乱的生活早已厌倦了。一帮朋友在海上花园为她们订了两桌,那肯定又是一次疯狂的聚会。可可在门口等着,等一个人,那是她的母亲。 第22页 妈妈你也来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她比母亲高一些,但别人一眼就能认出这是对母女俩。我怎么不能来,我也喜欢看门格的话剧。母亲的口气很平淡。我在上大学时就经常看门格的话剧。他是最好的。他女儿门丁演得很投入,很精彩,门格如果地下有知,一定很欣慰。她忽然转移了话题:你最近的生活怎么样?我对你越来越不了解了。妈,我们其实彼此都不太了解,不是吗?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我正在谈恋爱。她并不在意母亲的惊讶,只是觉得老门格这个话剧有点意思。她说不清楚,总想这剧可能是写给一个女人的,她要判断一下。妈妈,你一直叫韦婉吗?她问。 当然了,你问这个干嘛?母亲用眼睛温和地瞅着自己的女儿。我在门格那里见过你的名字。女儿说得挺含蓄,她见母亲把眼光转向别处,就又问?门格是不是你的情人?我的意思是说——那种精神的偶像?母亲没有回答她,母亲陷入到一种奇异的幻觉中,在幻觉里,她与门格无比亲近地守在一起。她没有听到女儿的话,可可说那句话的时候也有些异样:你得到了他的精神,而我得到了他的肉体。他是幸福的,因为男人想要的就这么多。可可的男朋友来接她,开的是一辆奔弛500。车子刚停,虎子就从车窗里伸出脑袋来,大声喊她:可可。 可可撇下仍在漠然中呆立的母亲,从另一道车门钻进去,虎子轻轻弹了弹她的脸:什么地方?你说吧。随便,想去哪都成。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她说得有些莫明其妙。当车子转过身去时,可可没忘隔着窗玻璃对她母亲说:bye--bye!可可真的不知道应该去什么地方。 第三章故事三:往日重现更新时间2006-4-17 7:50:00字数:19997许多年以后,曹子约终于明白了舅舅临终前留给他那张纸条的真正含义。那是老人在弥留之际,给他留下的最重要的训诫和启示。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它对你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原谅我不能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告诉你。事实上,我知道的事情也并不多。如果你非想知道,你可以去问两个人,岳主任和田护士长。这是我唯一能告诉你的。愿上帝赐福并保佑你!我的孩子。 在曹子约的记忆里,这张平平常常的纸条,他至少看了三百遍。舅舅并没有打开谜底,纸条上到底暗示了什么? 雨一直下,冷风把雨水愤怒地摔在挡风玻璃上。细小的沙粒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天空阴暗,能见度降到了最低点。曹子约驾驶着他的宝马车,孤魂野鬼般行进在去往雨城的公路上。 天气预报对这场突降的大雨根本没有提及。天气预报总是这样,要么老生长谈,要么出人预料。曹子约要回雨城的想法已经好久了,从他去美国上大学起。那时居住在香港,身为曹氏集团主席的舅舅还活着。后来曹子约学成回到香港,加入到曹氏集团最高层。后来又去了东南亚,再后来是日本,再后来是大陆。他心中的想法在舅舅的劝说下始终没能变成现实,但是一直深深地埋在心底。现在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人能约束我了。曹子约想。笃信基督耶稣的舅舅,如果灵魂在天堂有知的话,应该原谅我这样做的。 一个人不能没有从前,尽管曹子约在长大以后,已经学会了遗忘和宽容,可一个人怎么可以没有过去呢?曹子约又想。 刮雨器的嚓嚓声让人心烦意乱。宝马像蜗牛一样在省级高速公路上缓缓地行驶着,估计时速不会超过最高限速的一半。估计到达雨城酒店的时候,千惠子早就不耐烦了。带着腥味的空气,从窗缝中钻进来,把雨城特有的气息瀰漫在驾驶室内。千惠子椭圆、细腻的脸蛋儿在前后左右漂来盪去。曹子约拼命想像着他和千惠子在一起时的细节,这既可以减少旅程中的孤独和焦虑,又可以唤醒他对自己的信心。曹子约始终没有忘记,自己曾经是一个失忆症的患者。十岁以前的记忆对他而言,是一段不可预知的空白。千惠子不会知道,曹子约去雨城不仅仅是为了看她,最重要的目的是想找回丢失的从前。 用手机联络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可能是电池不足了,也可能是风雨交加信号太弱,所有的信号根本发射不出去。其实在公路的一侧,每隔几公里就有一个公用ip电话亭。曹子约提醒自己:不能打,不能下车。在这样的鬼天气,在这样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最好不要冒这种风险,不要跟陌生人打交道。虽然他的穿着打扮,甚至他的言谈举止,都不像一个香港家资巨富的商人,但这辆宝马车还是会引起别人注意的。 前面几十米远的地方,有一辆看不清牌子的车,正像蜗牛一样在缓慢爬行,宝马车以同样的车速尾随着它。如果有一个人能说说话就好了,最好是个女人。百无聊赖的曹子约又一次打开车载音响,邓丽君甜蜜而略带忧怨的声音再次响起来。只要再坚持一会儿,出了收费站,进入到雨城市区,就能很快地见到千惠子了。见到千惠子除了必要的抱怨和嗔怒外,一定少不了一顿丰盛而温馨的晚餐。当然还会有一个浪漫而激情的夜晚。香港曹氏集团大陆总代理曹子约与日本华洋公司大陆总代表李千惠子小姐,那时不过是一对普通的男女。曹子约根本不用想像,在男人与女人之间,会发生什么事情。 前面的车好像遇见了什么障碍物,“咣啷”的一声停下来。曹子约左打方向盘,一边按动喇叭打开指示灯,一边从它的旁边绕了过去。借着朦朦胧胧的前灯光,他看清那是一辆暗黑色或墨绿色的奥迪,它的前脸正紧贴着前面一辆因熄火而停在路中央的白色桑塔纳2000。两车的司机和乘客正站在雨中骂骂咧咧,那架式像要动手。曹子约非常懊恼,他把邓丽君和千惠子的影像从眼前驱散掉。不多一会,就看见了前方出现的几个红白相间的别致的岗亭,收费站到了。收费站那头就是他近三十年没有回来过的雨城。 第23页 雨还在下,但明显是减弱了。街道旁的楼宇和建筑,让他对失去的记忆充满无边的幻想。扔在副驾驶座位上的三星手机,这时突然响了起来。是千惠子。子约,你现在哪里?曹子约回答:我现在刚出收费站,现在应该是--他把一张简易的雨城交通图横在方向盘上,粗略地瞄了几眼。东城路主干线,离天地酒店大约有十五或二十分钟的距离。千惠子好像在问身边的人,然后操着几分蹩脚的普通话,一字一句地说:你可以延着南马路那边绕过来,途经天马公寓和海温斯公寓,或者你可以随便打听一个过路人,天地酒店应该是很好找的。千惠子在临挂上手机前,不失时机地补充了一句:你要是那么想我,为什么不把我留在你身边。曹子约没有回答,曹子约根本不知道如何回答。曹子约把手放在暗兜里。他不是去拿烟,他根本不抽菸。他只是想知道,舅舅最后留给他的那张字条还在不在。那张纸条果然还在。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丝光亮。 你在想什么?咖啡有点凉了,千惠子丰润白皙的手在桌面上轻轻地一点。曹子约立刻从渺然的幻想中缓过神来,堆积在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噢,对不起。我喜欢喝凉一点的咖啡,这样比较接近于原来的味道。我怎么不知道?千惠子问。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曹子约伸出手,旁若无人地在对方的脸颊上弹了弹。千惠子佯装讨厌地皱了皱眉头,脸上掠过一朵红云。有许多事情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你又怎么会知道呢?她听见曹子约说。 千惠子梳着翻翘的短髮,精心修剪过的眉毛,和淡蓝色的眼影,加上她身上散发的古龙香水的味道,都显现出一种非同凡想的气质,一望而知是哪个阶级的人物。曹子约迷恋的也正是这种与众不同。来雨城已经两天了,他隐隐约约地把自己的想法透露给了千惠子。当他提到自己童年的时候,总是面带羞怯。千惠子是日本最有名的私立幼儿园培养出的孩子,自然对曹子约的幼年生活充满了异样的好奇。我八岁那年离开大陆,被舅舅接到香港。一直到后来去美国拿了硕士学位,然后在曹氏的大旗下打拼出自己的天地。舅舅说起过,我的家庭曾发生过重大的事故,对,是一次灾难。我的父亲、母亲和另外一些人,在这次不幸中离开了人世。那是*期间,大约在二十多年前。曹子约凝视着左手无名指上的白金钻戒,眼里仿佛凝聚了无尽的沧桑。 常听人说起*,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千惠子优雅地端详着面前这个男人。他还不到四十岁,有着中国北方男人特有的结实的身材,和粗眉朗目、稜角分明的面孔,也有着香港商人、美国留学生惯有的攻于心计和玩世不恭。他的下颏颳得很干净,躲闪的眼神从来不在女人身上过分留恋,即便那是让他心仪的女人。千惠子最欣赏男人的这种优点。她喝了一口杯子里的咖啡,她听见曹子约说:*是一场运动,一场改天换地、洗心革面的文化运动,是一次革命。有点像--曹子约岔开的双手交叉在一起,试图找到一种更合适的表达方式:我记不得了,没法解释。我这次回雨城来,就是想找回那段失去的记忆。千惠子,我要你帮我。 从天地大酒店豪华的餐厅里走出来,他们并没有回到居住的八楼总统套房,而是去了这座十四层大厦的顶楼平台。我喜欢站在高处,在香港、在东南亚、在日本、在美国,我攀登过无数的高楼大厦。曹子约不无得意地说。站在高处,让你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男人。说来,连你也不会相信,离开这里这么久了,我想近距离地看一看这座城市。曹子约沉缅在自己的感慨中。 虽然已是傍晚时分,空气中还有些许的凉意,可宽敞的平台上还是零零散散地坐着一些人。节奏鲜明,动感十足的爵士乐不知从哪儿飘过来。几个辨不清身份的年轻人,在那里发疯似地扭着屁股。一个眼神幽蓝的女孩,正轻佻地瞅着曹子约,噘起的嘴巴仿佛正贴在他的脸上。那女孩发出有节奏地吮吸声,她的手里端着一只纸杯,正在喝着什么饮料。千惠子轻蔑地看了她一眼,示意曹子约去平台的另一侧。那里比较安静,而且正对着前面的广场,和星罗棋布的街道。 雨城的夜景在下弦月的清辉里,可谓一览无余。一对老年外国夫妇站在他们不远处,用掺杂着汉语的英语交谈着。他们说雨城的味道很怪,他们说这里最近总是下雨。雨一停了,就会有一种刺鼻的、新鲜的腥味在空中弥散,有点象海洋的潮汐。曹子约轻声对千惠子说。千惠子平静地俯视着这座城市。其实我来雨城也才半个月,它和你对我都充满了神秘感。我是代表公司来打理业务的,不象你,可以随便安排自己的日程。再随便访一访你的亲朋好友,去寻找一下你失去的从前。 你觉得我很随便吗?曹子约加重了语气:大陆公司虽然是我一个人的,但我绝没有必要离开众多的员工,去这样自我解脱吧。我不能活在虚假的现实中。这里埋葬了我的父母,我的童年,我的根在这里。曹子约满含深情的目光在城市的上空游曳着。爸爸、妈妈,我回来了!你们在哪里?他在心里说。 虽然公司的事情很多,可我会全力帮你的。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千惠子问。 我想搬出去,租一间普通的民宅。我想像普通的雨城市民那样,生活在他们中间。 第24页 千惠子吃惊地望着曹子约。我过惯了前唿后拥的生活。临来以前,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了。我必须找到岳主任或者田护士长,他们能解开我的身世之谜。曹子约的语气非常肯定。他们到底是谁?你怎么找到他们?千惠子问。他们叫什么,现在在做什么,是否还活着,我一无所知。我不想通过雨城的警方,我有更好的办法。比如--他说着从兜里摸出一张崭新的雨城晚报,手指在上面一划。发一则寻人启示,这很容易,如果能找到琳琳和冰果儿也可以。他又从内衣兜里摸出一张两寸的泛黄的黑白照片。这是我带出来的唯一的物证。 千惠子借着平台上的一盏挂灯,向照片上看去。照片上是两男一女三个孩子,好像坐在一架木制模型飞机上,表情严肃,神态夸张。照片左上角写着:幸福的童年,子约五周岁纪念。千惠子认出坐在最前面座位上的就是童年的曹子约,不禁哑然失笑。这个是琳琳。曹子约指了指女孩。这个是冰果儿。他又指了指另外那个男孩。他们应该是我童年时最好的朋友吧,我什么都不记得了。那时我们几家人应该住在同一座大院里,好像叫红旗大院。一个有几分落寞的女子叼着一支烟,朝这边走过来。也许烟已熄灭的缘故,她掏出打火机来,背着风啪地点着打火机,一片细小的火苗窜上来。女人暗影中的面孔,看上去有些诡秘。曹子约好像受到了惊吓,他把脸转向别处,他仿佛对火焰有种与生俱来的恐惧感。你能告诉我雨城哪座楼房或公寓最高吗?他问。他的声音有点颤抖。 海温斯公寓。千惠子往远处一指。一座因幽暗而显得神秘的高层建筑簇立在那里。尽管周围是或高或矮的建筑群落,可它还是显得很特别,很孤独。海温斯公寓?曹子约重复了一句。 您是霍女士么?我姓曹,我在gg栏上看到您张贴的启示。曹子约一边用手按住即将被风掀掉的、已经有些破损的gg,一边沖电话另一头陌生的女人说:海温斯公寓最顶层,二室一厅,煤、电、水费自理,月租金八百元,没错吧? 女人的声音很简洁:没错。月租八百,半年一交。我能不能看一看房子?我到雨城来办理一些私人的事情,恐怕只能住上一、两个月,但我可以多付给你一些钱。一辆闪着警灯的救护车从马路上尖叫着飞驰而过。曹子约用手护住手机听筒,口气相当婉转:我只有一个人,所带的行李和物品也不多。我不会损害您室内装修和家具的。如有损坏,我会加倍赔偿您。女人似乎犹豫了一下。你有身份证和其他证件吗?我不想租给外地人。曹子约连忙说:有,有,有,我都带着。其实我就是本地人,去外面做生意多年了才回来。女人缓和了一下口气:那你过来吧,我们见见面。 见面的地点就定在海温斯公寓的二楼,那是一间装潢奇特的西餐厅。 曹子约刚到西餐厅门口,身材高挑,眉眼清秀的迎宾小姐红云已落落大方地迎上来。先生,您一位吗?噢,对不起,我等一位女士。他在红云的引领下,找到了一个离门很近的座位。我姓曹,要是有人找我,麻烦你把她领过来,她是位女士。先给我来一小杯咖啡,要爱尔兰咖啡,谢谢。曹子约从拎包里拿出一张晚报,一目十行地翻看着上面的分类gg,嘴角瞥过一丝微笑。他看见了上面登的一则寻人启示:海外归来的曹子约先生,寻找三十年前居住在红卫街红旗大院的好朋友,岳**主任、田**护士长、琳琳、冰果(外号),有知其下落者,请与曹先生本人联繫。下面是他的电话号码。如果晚报能发行到五六万份的话,那么雨城至少有两三万人能看到这则启示。曹子约想。 你是曹先生?一个女人的声音。曹子约抬起头来,他的目光一瞬间有些疑惑。面前的女人不到四十岁的样子,又细又长的眉毛衬托出她略显瘦削的脸。肤色很白,白得象冬天里飘坠的雪。她的左鼻翅上有一个红色的细小疤痕,冷艷中有一种不可言说的落寞。曹子约空白的大脑的深处,立刻泛起一丝血色的涟漪。 女人要了一杯红茶,随随便便地坐在他的对面。她把披散的头髮拢在脑后,然后象徵性地拿起餐桌上的菜单,瞥了几眼,轻轻地嘆了口气,然后从随身携带的小包里拿出一串钥匙,然后又放了回去。这时她才注意到曹子约目不转睛的眼光正停留在她的脸上。请问您贵姓?曹子约的口气十分认真。 你知道的,我姓霍。女人回答他。您的名字怎么称唿?曹子约又问。您别误会。 女人有几分警觉,她瞅着曹子约的眼睛说:霍琳琳,怎么样?曹子约不敢看霍琳琳逼视他的目光。他低下头想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用肯定的口吻说:我们一定认识,我叫曹子约。话没说完,那张载有寻人启示的雨城晚报已经摆在霍琳琳的面前。 曹子约没有想到,他与琳琳的相遇会是这样的,突然中隐含着偶然,偶然中又潜伏着必然。许多年以后,他也没有把这种事情搞明白。 霍琳琳的记忆显然比曹子约好,她对三十年以前发生的事,仿佛记忆犹新。这个已近不惑之年,却英气逼人的男人,没怎么费力就赢得了霍琳琳的信任。他们终于可以像许多年以前那样,以琳琳和子约彼此相称了。曹子约掩饰不住自己的兴奋。这是上天的安排,舅舅说过,他在保佑我。琳琳的眼里也萌动着无限的怅惘,她伤感的语气,仿佛能从曹子约的脸上找出当年的痕迹。三十年了,有些事情想忘了也很难。记忆有时是很折磨人的。它会在梦里纠缠住你,也会在现实中制造出无数个错觉。她嫣然一笑,显示出少女般的娇羞与天真。多么奇怪的事情啊!昨天夜里我就梦见了你。梦见我们住在那个大院里,在过家家。你扮演父亲,我扮演母亲,冰果儿演我们的儿子。她的微笑突然不见了,瞬间的漠然看上去有些慌乱。她呷了一口红茶,忧心忡忡地说:你真的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么? 第25页 真的!不骗你。曹子约说。我回到雨城,就是为了寻找最初的记忆。这下好了,上帝让我遇见了你。有许多事情,知道了还不如不知道。再说--琳琳的目光中又浮现出动人的妩媚。有些事情,我也不知道。即便知道了,恐怕我也不懂。我们那时候都太小了。你不这样认为么。 他们乘坐电梯,去了二十楼--琳琳的家。电梯向上运行,曹子约有种灵魂飞升的感觉。 他对室内的色调有些猝不急防。看来你很喜欢灰色。灰色是一种怀旧和感伤的色调,你好象生活在一个不可破解的梦境中。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声音极像在模仿某个哲人。当他重新寻找到琳琳时,琳琳已脱去了外衣。过份苍白的脸色,无限怅惘的神情和女体隐现的个性的芬芳,无一不让曹子约的内心充满感动,有一刻他甚至陷入到了冥想中。他尘封的记忆裂开了一道不可琢磨的缝隙。他看见童年的自己和童年的琳琳在一起玩。他看见那个红色砖墙的大院里,进进出出,走动着一些似曾相识的人。他看见一个女人靠在木板床上,一瓣一瓣地剥着蒜皮;一个男人正操着菜刀,在一个箍紧的菜板上狠命地剁着一小块肉。他看见一个小男孩像猫一样叉着腿,在一根黑色的电线桿子下边撒尿,电线桿上刷着打倒反动一类的标语。他看见一个穿白大褂的女人正和一个穿军便服的男人说话,军便服眯缝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一个人住在这儿么?曹子约把自己从深沉的记忆中打捞上来。其他的人呢?我是说你的丈夫,你的孩子,你的家人。我本来就只有一个人,我不想跟你解释。如你所言,是上帝把你带到这里。说真的,这种快乐和痛苦让我接受不了。琳琳坐在背光的阴影里,声音有些异样。来得太突然了。这么些年,你又是怎么过的?我想知道。 也许是一种补偿,十岁以后的生活异常清晰地出现在曹子约的眼前。治病,上学,留学,工作,恋爱,失恋,我也始终是一个人。我的意思是,可能有许多女人爱过我,但她们不能将我挽留。我一直在漂泊,我也一直在寻找。曹子约敲了敲太阳穴,好像突然醒悟。我的感觉很怪,也许我曾经爱上过你。你不觉得我们太小了吗?那时你才七岁,我才六岁,我们什么都不懂啊。琳琳说。曹子约脉脉含情地看着琳琳。我是说现在,我发现我好像爱上你了。这种感觉真奇怪,好像我们的相遇,就是为了圆一场旧梦。可我知道这不是梦呀。 怎么可能?琳琳回视着他。曹子约仍然望着琳琳。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有种奇怪的感觉,你好像一直潜伏在我的记忆的深处。我有一种找到你就找到一切的预感。如果我说,我爱上了你,你会拒绝吗?琳琳把脸转向窗外,空远、辽阔的天空仿佛时间一样看不到尽头。她苍白的脸色渐渐有了红润,剪影中的曲线充满了异端的诱惑。当她回过脸时,曹子约的目光正近距离地审视着她。急促的唿吸淹没了所有的语言。曹子约把嘴唇探过来吻住了她的嘴唇。 七岁的曹子约对六岁的琳琳说:一会我们上街去买菜,你把钱揣好。六岁的琳琳对七岁的曹子约说:这几张奶油糖纸是一块的,这几张玻璃糖纸是五角和一角的。咱们去供销社吧。你能不能把你的鼻涕擦干净. 曹子约再一次把自己从记忆中打捞上来。他绝望地说:怎么会这样?我怎么会这样?他跳到离琳琳很远的地方,大脑中一片混乱。琳琳闭着眼睛,正沉浸在某种不可言说的幸福中。我觉得我们又回到从前了。某种意义上,是你拯救了我。哽咽的话语中,她已潸然泪下。曹子约看见自己再一次走近她,捧起她的脸。一边擦去她脸颊上的泪花,一边噙住了她颤抖的嘴唇。曹子约陌生地看着自己,陌生地看着这随后发生的一切。 你要帮我找回以前的记忆,你知道那对我多么重要。曹子约说。 让我试试吧。不过我不敢保证我能把你的记忆唤醒。琳琳说。 我不是这样的,我怎么会这样疯狂?疯狂地爱着你。琳琳说,只有天知道。浴室里的空气很燥热,两盏六十度的白炽灯散发着炫目的光润。赤身裸体、表情各异的女人们,在光秃秃的地板上吱吱嘎嘎地来回走动。女人聚堆的地方,根本不会有安静,这里也不例外。田静就是在这种场合看见叶晓凡的。田静的女儿琳琳这时也看见了叶阿姨,还有叶阿姨的儿子曹子约。 叶晓凡三十几岁,她圆滚的身体看上去有些发福。她一边把脱下来的衣服塞进更衣箱,一边对田静说:这两天我老觉得腰疼,可能是下乡的时候冻着了。田静把散披的头髮拢在脑后,用皮套扎紧,挽了个髻,然后把一把粉色的塑料头梳插在上面。她丰润的皮肤和娇美的面容,根本不象一个五岁女孩的母亲。你找田护士长看一看吧。她对叶晓凡说。要是得了关节炎或者风湿病,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家老曹这两天又出门了?她问的是叶晓凡的爱人曹豹。 叶晓凡这时已脱得只剩下肥大的内裤,她突然看见曹子约还傻愣愣地戳在那里,像个小大人似的思考着什么,眼睛里满是恐惧,仿佛随时准备逃跑。她一把扯住儿子,恼怒地说:小破孩儿,快脱衣服!然后不容分说地解曹子约衣服上的扣子。曹子约徒劳地做着反抗,他的目光始终没离开紧盯着他的琳琳。老曹他们是第一批,恐怕还得过两个月才能回来。要不,哪轮上我带子约来洗澡啊!咦?她好像想起了什么:你们家老霍不也去了吗?田静这时正在给琳琳脱衣服,她蹲下身来,刚好挡住女儿茫然的视线。女儿尚未发育成熟的身体,象粽子一样被她熟练地剥离出来。她把喷着香味的胰子和手巾塞到女儿的小手里。老霍是第二批的领队,啥时候老曹一回来,就该他走了。两个女人同时笑起来,也不知道在笑什么。他们俩真像是接力运动员呀。叶小凡说。 第26页 曹子约沮丧地低着头,母亲有力的大手正不容分说地扒他的裤子。弄得跟脏猴似的。听话,快脱衣服。曹子约最后的挣扎也宣告失败。母亲似乎对他裸露在外的东西特别留意。哟,蛋蛋怎么了?是不是得小肠窜气了?怎么一个大一个小啊。她的手在曹子约的小鸡鸡上揉了几把。田静也凑过来看。可不是,准是着凉了。你上回下乡,是不是把子约也带去了?没有哇,我下乡的时候,把他扔给老曹了。男人就是粗心大意,连个孩子也照看不好,还管一连兵呢。 田静噗哧一笑。我们老霍还不是一样,老婆、孩子他从来不管,心里只有他们上级交给他的任务。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也没离开曹子约。这玩意不遗传吧?叶晓凡若有所思。老曹那玩意也一大一小的,他刚当兵那会儿——她的手在胸前比划着名,忽然觉得和一个同龄的女人探讨自己爱人的生殖器,是件很尴尬的事儿。连忙转移了话题:我就羡慕你这身材,多好哇。她在田静的乳房上託了托。保养得这么好,老霍不爱死你才怪呢。难怪大院里的男人都管你叫大美人儿。小琳琳以后长大了也准是个美人儿,你可得好好管教,要不她不定祸害多少男人呢。 一个湿淋淋的身体站在曹子约眼前,她偷眼望去,到处是湿淋淋的洁白和黑漆漆的荒草。他有些绝望,他只听到女人们毫无节制的说笑声。他昏头胀脑地听着,当他再一次把目光转向琳琳时,发现琳琳正眼巴巴地看着自己。 母亲们的说笑仍在继续,曹子约向琳琳的身上胡乱地瞥了几眼,然后低下头来,看着两腿间的东西。琳琳跟我是不一样的。他想。她们跟我都是不一样的。他又想,冰果怎么不来洗澡?噢,对了,他跟他的爸爸一起洗。冰果的妈妈早死了,没有人带他来。 他被母亲拉扯着进了浴池。热哄哄的湿气扑面而来,满是回音的屋子里,充斥着不可言说的味道。一个抹着肥皂泡的女子从曹子约身边蹭过去。曹子约厌恶地用手蹭了蹭沾上肥皂泡的脸蛋,透过晃来晃去的大腿和胳膊,他看见琳琳蹲在角落里,用心地在做着一件事。母亲把一条手巾搭在曹子约的脖子上,又跟别的女人说上闲话了。曹子约怯生生地说:妈,我要尿尿.。他母亲一推他,曹子约就跑到角落里去了。他站在刚才琳琳蹲过的地方,想着琳琳为什么那样蹲着小便。 看管海温斯公寓停车场大门的,是一个又矮又秃的胖老头。他笑容可掬的神情,看上去有点象一个百万富翁,又中了六合头彩。曹子约天天来这里提他的宝马车,胖老头对这位陌生的外地男人,和那辆外地牌照的宝马车,早已不再盘查质问了。曹子约隔着窗玻璃向他做出ok的手语,胖老头也就会意地晃了晃手里的纸扇,继续听他的半导体收音机。 曹子约的目的地是雨城第三医院病案室。手机响了,曹子约以为是琳琳。一周以来,每当曹子约有了最新的线索,亲自去核对时,琳琳总在有意无意地阻止他。遗憾的是,琳琳的父亲霍保国和母亲田静,都早已过世。可以鑑证歷史的物件,哪怕只是一张照片,一枚图章,一封信什么的,也没有留下来。琳琳像兔子一样在时间深处跳来跳去。当她停靠在曹子约的身边,用女人特有的憔悴体味着男人别样的沧桑时,曹子约总能感受到她怦然的心跳。我要自己亲自去解开这个谜团!我不能没有从前!他对琳琳坚定地说。手机上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亲爱的,这些天你都在做什么?你住在哪里?我想见到你。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 我认识你么?曹子约有些惊讶。你没有搞错吧。女人愣了一下,随后说:我是千惠子啊!才离开两三天你就不认识我啦。曹子约一边缓慢地驾驶着他的宝马,一边飞快地转着他的大脑。噢--噢,我没有听出来,报歉,千惠子。我正要去查一个线索。你好吗?他好像刚刚从一个深不见底的旧梦中,跌跌撞撞地爬上来。千惠子的声音平和下来:还好,还好。我以为你失踪了。公司那边有一个聚餐会,你感兴趣吗?我怎么能找到你? 曹子约的回答很干脆:现在不行,恐怕这几天都不行。我找到母亲的线索了,是一个病歷档案的号码。我的事情你不要管,改时间我会跟你联繫。bye-bye!他不假思索地把关掉的手机扔到副驾驶的座位上。突然间,他看到右肩膀上有一根垂落下来的直发,临出门时,琳琳就依靠在他的臂头。他挟过来用力一吹,头髮像一片细小的羽毛在空中缓缓飘落。 七岁的曹子约看着六岁的琳琳,她正摆弄着一团黄焦焦的断落下来的头髮。老玉米,老玉米。他叫着。六岁琳琳也回敬他:尿炕精,尿炕精。远处传来琳琳母亲的声音:琳琳,琳琳——回家吃饭喽,琳琳。随后是曹子约母亲的声音:子约,子约,死哪去了?小崽子! 曹子约得到了母亲叶小凡临终前的病歷档案。 已经是第三根了,冰果儿在使劲舔着面前的冰果,曹子约和琳琳好奇地看着他。乖儿子,吃吧,吃完了妈妈还给你买。琳琳俨然一副大人的模样,她叉着腰,好像一个刚干完活的家庭妇女。她得意地对曹子约说:看咱们的儿子多听话啊。 把这堆土撮那边去。曹子约命令冰果儿。冰果儿把舔干净的冰果棍往远处一甩,撅着嘴说:要撮你自己撮呗。你怎么不听爸爸话?曹子约很生气的样子。我就不听你的话,我听妈妈的话。他讨好地沖琳琳做了个鬼脸。妈妈给我买冰果吃,妈妈的爸爸也比你的爸爸官大。曹子约最讨厌冰果儿总拿他的爸爸曹豹和琳琳的爸爸霍保国相比。大院里的人都知道,曹豹是连级干部,霍保国比他大了一级。他把帽子往边上一扯,恶狠狠地揪住冰果儿的衣领。你敢污衊革命干部,这个反动派!冰果儿虽然比他矮一些,但比他长得墩实。他一点不示弱,反手拧住曹子约的胳膊。刚抓完冰果的手粘乎乎的,有点像他时常郎当在鼻头儿下面的鼻涕。快撒开手,快撒开手。干什么你们!琳琳在一旁又叫又喊:爸爸跟儿子打起来了,快撒开呀。两人你撕我扯,不知谁拌了一跤,另一个就势压过来,随后就你妈一句我娘一句摔倒在地上打起滚来。直到霍保国出现,大声吆喝住他们。 第27页 霍保国高大魁伟,威严无比,三个孩子在他的断喝声中瑟瑟发抖。曹子约的父亲曹豹不知从哪冒了出来,他扯过儿子,陪着笑脸对霍保国说:你看这是咋整的。我这儿子老跟人打架。霍保国用对下级的口吻说:孩子们再小,也不能放松思想教育嘛。我们做家长的,又是做军人的,大脑里要时刻绷紧一根弦。回去好好管管你的儿子。曹豹应了一声,刚要带儿子走开,又听霍保国说:今天我们家包饺子,一会儿带你爱人一块过来吃吧,我跟老何也打声招唿。老何是冰果儿的父亲,是后勤部专门管仓库的保管员。曹豹的声音不大,他略显清瘦的身影在霍保国看来,像风中摇来晃去的芦苇。很难想像他是怎么摆弄叶晓凡的。晓凡这两天有病了。曹豹说:她的腿老疼,不敢下地走道。我怀疑可能是得了类风湿病。那就抓紧治嘛,别耽误了。霍保国说:吃完饭我跟你嫂子过去看一看。 曹子约刚进屋里,曹豹温和的脸立刻变了颜色。他飞起一脚,将儿子踢到床边。曹子约连疼带委屈,“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躺在床上一脸病容的叶晓凡一看,杀猪似的嚷:干什么呀你?你,你踢孩子干什么?你问问他,啊,你问问他。曹豹气不打一处来。跟老何儿子打架,还欺负人家老霍的女儿。我没跟冰果儿打架!我没欺负琳琳!曹子约更加委屈了,他的声音时断时续:他们说你官没有霍大爷大,一见到他就趴窝了。还说你有作风问题,总跟别的女人勾勾搭搭。他们还说--“啪”的一声,霍豹的巴掌脆生生地拍在儿子的脸上,紫红色的手印一下子浮现出来。曹子约被打蒙了,说了半截的话卡在喉咙里。叶晓凡这时跳下床来,痛不可支的关节让她的愤怒变得十分无力。你就能拿儿子撒气,没有比你再窝囊的了。小孩子的话你当什么真呀。 谁窝囊?曹豹抹了抹嘴巴。他老霍又算得上老几呀!当初我们都是一个新兵连的,我不知道他? 冰果儿早就不认识我了,当然我也不认识他了。你真想像不到,他就住在我们楼下。曹子约用拖鞋蹭了蹭地板,看着神情倦怠的琳琳说:他好像当过什么体操队教练之类的,现在也没有个正式工作,开始我还以为他是个骗子呢。想从一个香港人手里骗点钱,也不是不可能的。但他真是冰果儿,我的记忆仿佛被直觉唤醒了。他不是奔我钱来的,他给我讲了许多以前的事。 他都讲了些什么?琳琳冷冰冰地问。 讲你,讲我,讲我们三个一起玩。讲他的父亲和我们的父母,他并不比你知道的多。很可惜啊!曹子约坐在琳琳的身边,把手伸进琳琳的头髮里,细细地梳理着。在我失去记忆前不久,他说他就搬走了。他能提供给我的,你都告诉过我了。但他提到了一场火。琳琳心不在焉地在他手臂上磨蹭着,声音听上去越发的清冷:什么火不火的,他不是搬走了么?他怎么可能知道得那样清楚? 曹子约感觉到琳琳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他抱紧了琳琳,口气很无奈:他也是听别人说的。说红旗大院里着了一场大火,也不怎么着,烧死了好几个人。你不用担心,我没有跟他谈你的事,一点都没有。我不想让别人知道你跟我在一起。曹子约的脸上隐现出一丝男人的贪婪。你是我的,我不愿世界上任何人知道。琳琳脸上绽放出惨然的微笑。随即她的脸冷落下来,口中传出一声长长的嘆息:唉--如果那样就好了。我们只属于对方一个人,这个世界与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我的母亲是十一年前去世的。病歷上说,她是自然死亡,死于骨癌和肺心病。但从我离开大陆一直到她过世这段时间,她一直住在雨城第五医院的特护病房。他们说五院就是精神病医院。这可能也是舅舅一直瞒着我关于母亲一事的原因,他不想让我知道我有个疯了的母亲。琳琳,你难道真不晓得我们家到底发生了什么?琳琳象小女人一样温顺地躺在曹子约蜷起的大腿上,悠然地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对曾经发生过的事那么在意?就当一切从来没有出现也没有发生过,不好么!曹子约温热的手贴住了琳琳,他抚mo着琳琳白晰的皮肤,不知哪儿来的凉气直往他身体里灌。琳琳,你怎么知道一个男人的想法呢。就象我站在你的窗前,从二十层楼的地方向外眺望,你能猜出我是想欣赏风景还是想纵身跳下去吗?谁知道你们男人的心思啊。琳琳反过头来仰视着他。告诉你吧,琳琳,我想飞。你看多么蓝的天吶!走过去,就会融化在蓝天里。一直朝前走,不要朝两边看。 你真的爱我吗?琳琳用手指刮着曹子约下巴上短促的鬍鬚,轻轻地问。爱你!我发誓,我爱你!从见到你那天起。曹子约用湿漉漉的舌尖抚弄着琳琳的手指。他的表白有些含混不清:小时候我就喜欢你,那也是种爱吧,你别说不是哟。我记得我们常常在一起洗澡。他的手指探到琳琳的衣服里,能感觉到她皮肤的光滑和细腻。那时候你还没有长开,你们女人的样子让我很害怕。我常常做梦,稀奇古怪的梦,支离破碎的梦。醒来以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好像忘记了自己曾是一个失忆症患者。说真的,我觉得房间里的色调太灰暗了。你每天待在房子里,从来不愿意跟我上街。我完全可以将你的、也是咱们的房子装修得富丽堂皇。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买一处更好、更大的房子。我们甚至可以去外地,去香港,去英国,只要你愿意。琳琳把手抽回来,手指竖在嘴唇上,示意他不要乱说。我哪儿也不愿意去,只要你在我身边。其实,我也很喜欢飞翔,就是那种没有翅膀的飞翔。 第28页 大院里所有的孩子都坐在前面,临时搭建的舞台四周吊着六七盏蒜瓣似的水银灯。九月的夜晚虽有了凉意,但蚊蝇飞舞,人声鼎沸,乱闹闹的场面早让曹子约热血沸腾了。 由大院里的军人和军人家属们组织的文艺汇演,过一会就要正式开始了。曹子约现在特别想知道,父亲曹豹在《红灯记》一剧中扮演的王连举,到底是一个什么货色。他伸头晃脑,坐立不安,后悔晚饭吃得太饱了,有些撑得慌。 大人们搬出自家的椅子和板凳,毫无秩序地在后面占位置。女人们靠东,男人们靠西,中间留出一条明显的过道儿。这样的格局好像形成了某种特定的秩序。以往,播放露天电影和忆苦思甜或批林批孔大会时,也都是这样的场面。非得革委会岳主任坐在话筒前,抻着脖子瞪着眼喊几嗓子,才能把乱闹闹的场面安定下来。岳主任总说,这是革命群众的觉悟问题。 岳主任果然出现在舞台上。他个子不高,腰板笔挺,说话声带着厚实的膛音儿:喂,喂,大家安静了。在汇报演出之前,我有几句话要说。院子里安静下来,大部分的人都把目光集中在舞台上,集中在岳主任的脸上。离舞台很近的琳琳也把目光罩在他的脸上。他的表情很严肃、刻板,很像是张贴在大院外墙上的一幅宣传画上的人像。 琳琳不知道他在上面口若悬河地说些什么,她一直期待着,期待着早一点演出,她好看一看自己的母亲。田静在里面扮演的可是女一号李铁梅啊!琳琳忽然听见一边的曹子约低声发出“唉呦,唉呦”的呻吟声。你怎么了?她问。 曹子约脸上涨出了汗珠。他有些难为情地凑近琳琳的耳朵:我肚子疼,我想拉巴巴。琳琳弯着嘴没有笑出声来。从后排的过道里钻出去,显然不是明智之举。他索性对旁边的一个大孩子说:给我们占着地方,一会儿就回来。然后抓起曹子约的胳膊,猫着腰,顺着舞台前面的围栏绕了出去。刚拐到后面,曹子约就挣脱了琳琳,难堪地说:我憋不住了。我到那面去,你替我看着人。舞台后面是两、三间低矮的平房。那里成了临时演员们的化装和休息的地方。一堵破旧的墙就横亘在那里。曹子约急三火四地钻到后面去,迫不及待地扒下裤子。他忽然想起,糟糕,忘拿纸了。 岳主任的声音在九月的星空下,忽远忽近。蹲在矮墙外,给曹子约望风的琳琳有点害怕了。除了那两间平房里偶尔露出的一点灯光外,黑暗中的景象,到处显现着鬼气森森和狰狞可怖。琳琳想凑到矮墙那边去,夜风中一股难闻的臭味又阻止了她。在她的右侧,还有一堵残破的墙,她想坐在墙下面靠一会儿,于是就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她听见破墙那面有奇怪的声音传来,既像是说话声,又像是呻吟声。破墙的中间缺了一块,刚好有一个谁家闲置的二缸,翻扣在那里。琳琳灵巧地攀住了墙面,屏住气息,大着胆子向那边张望。九月暗淡的星光下,她看见了两个人,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别这样,我有点控制不住了。他们还等着我呢。我的妆让你给碰坏了。女人说。 岳主任起码还得白话十分钟,不用答理他,我马上就完。男人说。 别把我的衣服弄脏了。女人压抑着的怪异的呻吟声随即传了过来。 曹子约不知何时已站在琳琳身后,他像看怪物似的看着琳琳,她站在一个破缸上面,弓着腰向矮墙那面张望。他傻哈哈的笑声吓了琳琳一跳。琳琳惊恐万状地向他甩了甩手。于是曹子约也攀住了缸沿爬了上去。那对男女正忘乎所以地做着什么,他们的姿式很特别,既不像坐也不像躺,两人身体中的一部分都白花花地暴露在外面,根本没有注意到外面的动静。曹子约攥住琳琳的手,小心翼翼跳下二缸,悄无声息地绕到大院前面。岳主任的说话声在大喇叭中一下子放大了几十倍。 曹子约感觉到琳琳在身边不住地发抖。她眼睛大睁,脸色煞白,好像遇到了鬼似的。别跟别人说,更不能跟你爸爸说。他狠狠地命令琳琳。琳琳拼命地摇摇头,随即又使劲地点点头,好像下了决心。我爸爸没在家,我答应你,一定不说。子约哥,我妈妈跟你爸爸,他们俩在做什么?曹子约皱起眉头想了想,然后贴住琳琳的耳朵,很认真地说:革命工作。琳琳仍然傻愣愣地站着,曹子约松开了攥着她的手。 你妈妈长得可真白啊!曹子约说。 我已经好多年没有出这间屋子了,你是怎么找到我的。田素娥斜靠在轮椅上,说话显得很吃力。 这并不重要,田护士长。曹子约坐在田素娥的对面,极力掩饰着某种厌恶。老太太面容慈祥,头髮雪白而捲曲,年轻时一定是个标緻的女人。可无论曹子约怎样追索,在他斑驳的记忆中,仍然没有一点田护士长的痕迹。他既像是在启发这个老女人,又像是在启发自己:你还记得关于我的事吗?还有我们家的?我父亲的?我母亲的? 记得,我当然记得。有些事情你想忘,也忘不了。田素娥虽然身体不能行走,但大脑并没有僵化。她清理记忆的过程,很像是一个精明的家庭主妇在菜市场採购。你那个时候特别淘气,你爸爸总打你。你爸特别怕你妈,你妈身体好的时候,两个你爸爸也斗不过她。后来你妈病了,病得很重,浑身上下疼痛,要死要活的。说来你可能不信,你爸爸那时候虽说是个连长,可在大院里,在大姑娘、小媳妇眼中,他特别有人缘儿。田素娥好久没有这样说话了,她像是有许多话要说。别人总怀疑你爸爸有生活作风问题,我一点儿也不信。后来就传出他和琳琳的妈妈,就是田静在一起搞破鞋,我都觉得很奇怪。那年头儿,什么都乱闹闹的。男女之间的破事儿也多得没法说清,我们医疗小组里不就抓出了两对通姦犯嘛。田素娥眯着眼睛,仿佛陷入到无边的幻想中,她脸上挂着不可言说的笑意。 第29页 我爸爸是怎么死的?曹子约问。 是被烧死的。当时我随着一个医疗队去了云南,回来的时候已是两年以后了。大院里的人进进出出,来来往往,老住户因为落实了政策,调转了工作关系,大都搬走了。新住户彼此都很陌生,只听说你们家当时着了火,你爸爸被烧死了。你妈妈在医院住院抢救,精神也受了刺激。别的,我就不知道了。后来,我见过你妈妈,她的脸上、胳膊上、腿上到处是浮肿,她见着人就嚷着,杀人啦,放火啦,救命啊什么的。我问她话,她也不好好说。后来就再也没有联繫了。 我没有想到,你也住在海温斯公寓。其实我就住在你的楼上。曹子约原想把琳琳的事说出来,但他欲言又止。琳琳当然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她的存在。我买下了这栋房子,我现在一直在海外做生意。曹子约补充道。 你跟你爸爸模样挺像,你比他高,也比他黑。田素娥用力吸了吸鼻子,仿佛要把室内所有的脏空气都吸进鼻子里。*以后,许多人都进了监狱。当时的革委会主任老岳,也进了监狱,判了十四年。关于你的身事,你的父母还有那场大火,你为什么不去问问他? 我来雨城已经快一个月了,我上哪儿才能找到他。 他就在这下边儿。田素娥用下巴颏向地面戳了戳,脸上的笑容更加明显了。不,他没有死。我没有说他死。他在海温斯公寓的停车场里看大门。一个慈眉善目、没有内容的胖老头的面孔出现在曹子约的眼前。那张面孔他几乎每天都能遇到,当他把宝马车开进、开出那扇大门时,那张面孔就会向他传递出同一样的表情。田素娥的笑意没有收敛,这也不奇怪,这栋海温斯公寓本来就建在原来大院的旧址上。前面水池往右侧一点,就是大院最早刻有毛主席语录的影壁墙。你们家住的平房嘛,好像是在楼的后侧。田素娥想扭转过身子,示意一下方位,但她只是转了转脖子,她的整个身体仍然软塌塌地不听使唤。现在可能铺了草坪了,要不就是那个垃圾站。红卫街红旗大院当时还是很有名的。噢,田素娥突然把脸转向外间,她的儿子出现了。 曹先生,实在对不起,我母亲想方便一下,你看是不是--那男人的意思很明白,让田素娥这样长期地说话,似乎对身体不利。 曹子约知趣地站了起来,连声道了谢,准备离开。手机突然响了,他看了看来显,脸上轻蔑地一笑。是千惠子。他随即关闭了手机。 田素娥好像一直在等待他的离开,脸上的笑意早已烟消云散了。曹子约觉得,他一点都不喜欢这个老女人。她好像比谁都精明,精明得可以胡言乱语,也可以欲盖弥彰。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有股说不清的怪味道,他立刻揉了揉鼻子,给这个老女人留下了最后一抹微笑。 房门打开了,屋子里一切如常。灰色的墙壁,灰色的床,灰色的沙发,灰色的地板。看不见的陈年的雾霭在时间里浮沉,好像一不小心,就能惊醒一场渺然无期的梦。曹子约木然地站在房间中央,像一棵用年轮思想的树。 一年前在什么地方?十年前在什么地方?二十年前在什么地方?三十年前又在什么地方?他向时间深处一点一点逼近。七岁的曹子约对六岁的琳琳说:长大了,我要娶你做媳妇,你愿意吗?六岁的琳琳回答他:你要给我买好多好多东西,我才愿意。七岁的曹子约说:我要当一名解放军战士,去保卫祖国,去打击美帝国主义侵略者。六岁的琳琳说:我领着孩子,在家里等你胜利归来的消息。 曹子约再一次把自己从记忆深处打捞上来,他奇怪地看着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琳琳。眼前的霍琳琳仿佛换了一个人,光滑细腻的脸颊上略施粉黛,高挑的眉心上凝结着一抹淡淡的愁云,左鼻翅儿上的疤痕,像一朵小巧的玫瑰花。嘴唇上涂着鲜艷的唇膏,松散的礼服裙裹着媚人的身姿。她的声音楚楚动人:我一直在等你,等你三十年了,子约,别离开我,好吗? 曹子约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琳琳的身体显得那么单薄,那么柔弱。我不会离开你的。曹子约的语气十分坚定。就是离开这里,我也要把你带走。 琳琳泪眼朦胧,口中呜咽:也许你根本不该出现,当你找回了你的记忆,也许你就失去了我。 曹子约在她的哭述中,勐然感到一阵心悸。他想找一些语言来辩白,却又觉得无从说起。他只有贪婪地、不顾一切地狂吻着琳琳。直到琳琳像树叶一样,贴伏在他的身上。你真的要找下去么?琳琳问。 我必须找下去。我已经知道岳主任的确切消息了。他就在海温斯公寓地下的停车场做管理员。明天早晨,我就去找他。琳琳近乎绝望地嘆了口气,她像是在自言自语:唉,看来一切都不能挽回了。只能这样了。曹子约把她抱到床上,用自己都想像不到的温柔的声音说:这么多年来,我在海外,在大陆,遇到过无数漂亮的女人,她们常常让我动情,却不能让我动心。说真话,琳琳,你我的相遇好像是前生的约定。是一种宿命。琳琳的皮肤像烧着的火炭一样烘烤着他。无数个细小的舌头在她身上蠕动,从里到外。在快乐和痛苦的狂想中,他仿佛被吸干了。 他看见七岁的自己正领着六岁的琳琳,在院子里疯跑。他的胳膊和手都摔破了,到处血淋淋的。琳琳穿的裙子也变成了迎空飞舞的旗帜。快跑哇,别让你爸爸追上了。他们摔倒了,又爬起来,没命似的跑。后面有一个高大的身影,正疯狂地追赶着他们。院子里空空荡荡的,到处是砖头、瓦砾和残垣断壁,看不见一个熟悉的人影。他攥着琳琳的手更紧了。他们绕过一大堆破烂的木头,从一个断裂的短墙上跳过去,顺着一个不大的黑窟窿,爬进一间漆黑的房子。房子很小,破破烂烂的,到处散发着腐烂的气息。几只肥硕的老鼠吱吱喳喳地从他们身边熘过去。他们惊恐地紧紧搂抱在一起,紧张的喘息声清晰可闻。过了一会儿,一切都安静下来,出奇的安静。子约哥,我怕。琳琳小声地说。别怕,有我呢。曹子约说。爸爸为什么要害我们?不知道,我们必须逃出去。曹子约在黑暗中扳起琳琳的脸,看见她眼里闪动着晶莹的泪光,突然‘轰‘的一声,像是什么被推dao了,夹杂着一个人怒不可遏的哀鸣,就在那一瞬间,他们看见了熊熊燃烧的大火。火光中是琳琳的父亲霍保国那张狰狞可怖的面孔。 第30页 曹子约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琳琳的床上。房间内一切如常。灰色的墙壁,灰色的沙发,灰色的地板,还有窗外那近似于灰突突的阳光。只是不见了琳琳。 他感觉肩膀上有一点痒,他惨然一笑,鲜红的印迹分明是琳琳的吻痕。他现在很想见到琳琳,把自己那个奇怪的梦,讲给她听。没有人答应他。他在所有的房间里都没有找到琳琳。他安慰自己:也许琳琳去外面了。他知道晚上琳琳一定会回来。这里毕竟是琳琳的家。 曹子约再次见到海温斯公寓停车场管理员岳老头的时候,感到有些奇怪:我现在觉得你特别熟悉,本来我就应该认识你。他对岳主任说。 胖老头关掉半导体收音机,仍然一副笑容可掬的神情。我觉得你也很熟悉,你很像一个人,曹豹。 曹子约拍了拍登记簿。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我想知道以前发生的事。无论你提出什么条件,我都能满足你。岳主任的笑容简直有点阳光灿烂了,他咧着大嘴,把一口参差不齐的牙床暴露给曹子约。他努力了好一会儿,才使自己恢復了常态。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相信我。 曹子约十分谨慎,他认真地说:我以基督的名义向你发誓,我相信你! 岳主任拧开茶杯盖子,囫囵吞枣地灌了两口,然后搓了搓牙床子,一本正经地说:三十年前的那件事,得先从你爸爸曹豹说起。 红旗大院原来是一处废弃的军营。军队撤走以后,这里就成了随军家属和后勤部门的居留地。所有的房子都象搭积木一样,整齐划一地摆放在大院的各个方位。 曹豹和叶晓凡一家住在西侧第一趟第二间。在曹豹模煳的印象中,妻子叶晓凡已经很长时间没和他过夫妻生活了。半年,八个月或者更久?叶晓凡夜以继日地沉浸在风湿病痛中,对丈夫的慨嘆视而不见。曹豹一年中,总有三四个月在家休息,没有女人的生活让他深感乏味。他的顶头上司霍保国在家的时间就更少。少得让如花似玉的田静有些寂寞难奈。很难说清曹豹与田静是怎样勾搭上的,在那个年代,这种事情也并不稀罕。 这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初冬的夜晚,喝了二两酒有几分醉意的曹豹,把叶晓凡和曹子约安顿好,一个人熘出了家门。天上星月无光,地上寒风瑟瑟,他游魂一样拐弯抹角来到东侧的一排平房前。紧靠着大墙,有一个不大的小院落,房子前面和两侧堆满了过冬用的噼柴和苞米杆子。煳得很严实的窗缝中,露出暗弱的灯火,一个女人的剪影在窗户上飘来盪去。曹豹轻轻地咳嗽两声,然后又是两声。里面的人听到了动静,将房门裂开一条缝,探出一张皎洁而模煳的脸。快进来,别冻着。女人向他招了招手,曹豹四下踅摸了一通,随即不声不响地跟进了房门。田静,琳琳睡下了?放心吧你,她在里屋呢。白天玩累了,不用管她。田静迫不及待地把手按在他的脸上。冰与火交织在一起,醉意浮现,曹豹有一种腾云驾雾般的爽然。他搂住田静,田静一边假意推阻他,一边手忙脚乱地在他身上摸索。弄得曹豹身上直痒痒。快到屋里去吧,屋里暖和,我生着炉子呢。田静说。 外屋果然生着炉子,暗红的火苗在柴禾上,发出噼啪声响。田静刚爬到炕上,曹豹就山一样压下来,田静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快乐的呻吟声与炉火的噼啪声交织成冬夜里最奇异的輓歌。他们幸福而甜蜜地睡去了,以至于忘了熄灭炉子中的暗火。倒灌的煤烟使他们陷入轻度的昏迷,以致于霍保国一脸铁青地站在他们面前时,他们根本没有醒来。没有人知道霍保国为什么深更半夜从部队回到家。按规定,他回家的日程是在半月之后。 霍保国不动声色地看着眼前的一男一女,他的灵魂已飞出大脑,在沧茫无边的苦海中泅渡。他用手捅了捅妻子身上的男人,曹豹朦朦胧胧地说着梦话。他又用手捅了捅男人身下的妻子,妻子软软的、像一条蜕了鳞的鱼。妻子裸露的部分在他的眼里闪着畸形的光亮。霍保国倒退着走出房门,然后用锁头把房门锁死。他觉得自己刚从一个恶梦中醒来,又进入到另一个悠然的梦中。院子里整齐堆放的玉米秆让他产生一种燃烧的yu望。他把那些东西一捆一捆抱到房子前,然后摸出了火柴,嚓地一声点着了。 火一点一点燃烧起来,开始像一条虫子,然后像一条蛇,再然后像无数条蛇,最后变成了恣肆而咆哮的巨龙。他站在院子里,茫然无助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他眼里是两条比火炎更兇勐的火龙。操你妈的,整死你!他被自己恶狠狠的叫声逗乐了。他听见有人在喊着什么救命,他还听见一个人因害怕而结结巴巴的说话声:霍--霍--霍大爷,着火了!他回身望去,是哆嗦成一团,面无血色的曹子约。 大院里其他的邻居也发现了火情,纷纷叫喊着跑过来。霍保国突然从腰间拔出手枪,沖那些想去救火的邻居们大声喊着:谁都别过来!火是我放的。所有的人都惊恐万状地看着他,不知怎么办。革委会岳主任矮胖的身子站在人群中间,他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想怎么样?老霍,快把枪放下。 霍保国狰狞的面孔仿佛被寒冷的冰雪冻僵了。他一字一顿地说:我的妻子和曹豹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我--我也对不起你们,我对不起党,对不起毛主席,我杀了人。 第31页 曹子约大张的嘴巴始终都没有合上。他看见霍保国举起手中的枪,冲着太阳穴扣动了扳机。“叭”的一声,几乎同时,岳主任和所有的人都喊:别乱来!快把枪放下!霍保国的身体向前倾斜了一下,然后又向后仰倒下去。‘轰‘的一声,仿佛大地都在振动。 大火烧了很久才熄灭。人们从前屋里发现了两具赤裸的身体。已经碳化的人形可以分辨出是一男一女。当他们搜查里屋时,发现了琳琳的尸体。琳琳是被烟燻死的。她的脸色比雪还白,她的嘴巴咬得很紧,仿佛要以沉默作出对这世界最后的拒绝。 曹子约站在琳琳尸体前一米远的地方,茫然地注视着别人把一张单子罩在女孩的身上。随后,他听见了别人的哭泣声。曹子约没有哭,他茫然无措地看着周围大人的脸,和那些悲伤而又奇怪的表情。没有人搭理他,除了嘆息就是咒骂。曹子约似乎懂了,曹子约似乎什么都不懂。 曹子约大脑一片空白,他蹲在地上,隔了好一会儿,才被人拉起来。就从那一时刻,他失去了记忆。 曹子约回到他和琳琳同居的海温斯公寓二十层楼的住处,里面除了厚厚的灰尘外,空空荡荡,毫无声息。 曹子约问海温斯公寓里的居民,老胡、老于、郑文、李科、马凉、田素娥、何一味,没有人知道琳琳,也没有人见过琳琳。 曹子约找到最初他看见的那个gg栏儿,各种乱七八糟的gg一张一张相互交错着。最初那张引他走向琳琳的gg,早已不见了。他凭着记忆拨通那个号码,那个号码根本不存在。 曹子约想离开雨城了。失踪近一个月的他站在千惠子面前,让千惠子有点措手不及。他的疲惫与茫然让千惠子打消了仔细盘问的念头。我要离开这座城市,这座城市不属于我。曹子约近距离地品味着千惠子身上散发出的女人的香味。一切都那么不真实。你可以跟我走吗?把你所有的事务都推掉,我是说,我想有一个家。千惠子惊诧的神情一点、一点缓和下来,随后变成了幸福的微笑。一个人不能总沉醉在过去的记忆中,他应该面对现实,他更应该期待未来,你说是吗?她试探着问曹子约。 七岁的曹子约对六岁的琳琳说:你鼻子上长了个豆儿,来,我给你挤掉它。六岁的琳琳说:你别弄嘛,我怕疼的。七岁的曹子约说:不怕,看我的!他小心谨慎地蹲在琳琳面前,用两个拇指指甲将琳琳左鼻翅上的红豆挤破。血立刻绽放出来。曹子约惊惧的眼神里,一朵血色的玫瑰在悄然隐现。 第四章(上)故事四:玫瑰门更新时间2006-4-22 19:16:00字数:12925一桌九个人,六男三女,因为是老同学聚会,所有的人都喝疯了。 男班长大红着脸还在不依不饶地和其他人碰杯,被他点名者无不笑语连声,一饮而尽。连他们印象中那个胆小如鼠的女生赵莉,也十分骁勇,口杯中的啤酒连干了好几个。矢村不住地拍桌子,一头乱蓬蓬的捲毛看上去象一只性爱中的刺猬。全是假酒,今天喝的全是假酒。怎么一点度数也没有?他的发现引来了大家一致的笑骂声,有的人按捺不住,大声唱起来。唱的都是二十年前老掉了牙的革命歌曲,《我们的田野》、《北京的金山上》、《公社是个向阳花》、《一盏油灯》、《我们走在大路上》、《毛主席来到咱农庄》。 女文娱委员小芳唱得最投入也最起劲,她的姿势和臃肿的身体一样,十分夸张。圆滚滚的胸脯总是招惹一边的何一味,他时不时醉眼歪斜地贴上去看几下,那东西还是这么大。何一味想起许多年以前,那时候小芳和他同桌。小芳总爱穿一件深色的外衣和浅色的背心。她学习成绩一般,就是歌唱得好,天生一副好嗓子。每到音乐课,小芳总是站到最前面,第一个做示范演唱。如果她的手笔直地放在裤线上,胸脯就会随着音乐的节奏微微地晃动;如果她的双手背在后面,胸脯就会硬梆梆地戳在每一个男生的视线中。许多男生都想跟何一味换座,以便近水楼台,随便找个什么理由和小芳说说话,再单睛调线,乘机看一看那东西。男生给小芳起了个外号大面包,何一味后来才知道这个外号的真实含义。一边想着,他又不自觉地看了小芳几眼。 他并不讨厌甜食,尤其是裹了奶油、果脯和果酱的夹心面包。他早就不是体操教练了,他早就不再保持体形、束身节食了。他突然想到妻子梦寒,想到临来时梦寒对他的叮嘱。何一味忽然就没有了食慾。 冰果儿,你今天喝得最少,别扭扭捏捏的,来。男班长隔着三个人,把杯子伸到何一味面前。就你一个大男人整啤的,你给我喝喽!众人的目光都射到何一味的脸上,小芳推揉他的胖手更是让他招架不住。他索性扬起脖子将杯中的啤酒咕咚咕咚灌下去,然后沖大家一亮杯底。当班长的时候,你就爱发号施令。现在当了副局长,你还是发号施令。你以为你是谁呀!何一味不失时机的幽了一默,众人闹笑。赵莉话里有话地说:他现在是男秘书。真正的局长在这儿坐着呢。她一指小芳,众人又笑起来。何一味也笑起来。他有些奇怪,小芳后来怎么嫁给了班长呢? 班长果然有当班长的样子,趁着上洗手间呕吐的时候,把帐也给结了。何一味估摸酒桌上的东西,连菜餚带酒水起码要五六百元,比自己半个月工资还多,就有些不自在。男班长醉意朦胧地嚷着:今天是老同学联络感情,难得一聚。过几天还是我跟小芳做东,记着,必须有家属带来。他挨个点名。点到何一味头上:一味,得,我还是叫你冰果儿吧。别总是掖着藏着的,听说你媳妇儿特别年轻、特别漂亮,比咱家那老面包可强多了。到时候,可得领过来啊!矢村是在座唯一见过何一味妻子梦寒的人,他的儿子就是梦寒的学生。他喷着酒气,半真半假地说:班长,你没见过她媳妇儿梦寒。那模样,林青霞什么样,她什么样。矢村的后腰挨了一拳,是何一味。何一味也沖他喷着酒气:别瞎白话了。他说,为了下次联络方便,也为了熟人好办事儿的缘故,大家纷纷留了联繫方式和地址。何一味的工作还没确定,他只有一个住宅电话。他看着手中的名单,心里挺不是滋味儿。这些过去不显山不露水的同学,现在有的混上了高官,有的腰缠百万。像赵莉这样的女人,嫁给了雨城很有名望的柴二公子,那可是黑白两道、手眼通天的人物。象矢村这小子,离婚了不到半年,又找了个女人,还三天两头儿在外面夜不归宿。酒醉后的凄凉,在何一味的心里泛起了一种莫名的苦涩。他想立刻回到家里,好好折磨一番梦寒。但是不行,今天是星期六。业余时间担任健美教练的妻子,周六、周日准会住在她妹妹家。一想到梦寒的妹妹梦蝶,和梦蝶那种手术刀般的眼神,何一味的酒也醒了大半。 第32页 冰果儿,你不对呀。光留了个电话,你现在住在什么地方?男班长问他。 我住在海温斯公寓,十三楼十三号。抱歉。何一味扬起手来,在嘴巴上比划了一下,然后去了卫生间。卫生间里的水池虽然被沖洗过,但还是可以看出几个人呕吐过的痕迹。何一味把中指插到喉咙里,费力地抠了半天,心里堵得慌,就是吐不出来。他原地蹲了一会儿,重新又回到酒桌上。这时,老同学们已经寒喧着握手道别了。 你家不是住在海温斯公寓吗?坐我们的车吧,顺道。小芳盛情地说。男班长也随声咐和。 我还有点事情,我自己走。何一味的态度很坚决,班长只好做罢。 从大酒店出来,有的人招手叫来计程车,有的人钻进自己的车子。班长和小芳一前一后坐进奥迪的后排座位上。一边吩咐司机,一边摆手向何一味致意。何一味也摆了摆手,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车子一熘烟儿的开走了,何一味无所适从地站在原地,有一种被世界拒绝的孤独感。海温斯在什么方位?他四下望了望。家在什么地方呢? 凉风一吹,酒劲差不多全醒了。何一味踢踢踏踏地往前走,走了五百多米,向左边一拐。他记得自己的自行车就停在一个楼门洞外,现在至少是午夜十一点多了。四下里一个人影也没有,冷漠感使何一味内心有一种莫明的空虚。要是有个女人出来劫我一下该多好。唉,女流氓都猫哪去了? 跟踪一个漂亮女人,是需要绝对勇气和充足理由的。何一味尾随在三个女人身后三十米远的地方,惶恐不安地想:如果有一个警察或便衣突然出现在他身后,自己该找什么理由搪塞呢? 六月的雨城街头,已显现出酷暑难耐的迹象。暖洋洋的夕照日,把金光涂抹在路人裸露的肌肤上。何一味隐约地觉得,随之而来的夏天,一定会发生什么,平淡的生活,总在勾引着人潜在的不良企图。 三个女人中个子最矮的那个,已经走掉了,另两个女人仍在旁若无人地说笑着。她们错过了一个又一个公共汽车站,还有小客车站,仿佛愉快地交谈能支撑她们一直走下去。何一味手扶自行车,与迎面而来的路人一再地相面。也许是他一脸歉意的神情,也许是他貌不惊人,毫无恶相,别人也不愿意跟他致气。直到两个女人拐向步行街,何一味才有些犹豫了。步行街不让走自行车,如果他继续跟踪的话,只好先把车锁起来。那样就有可能失去目标。 两个女人走到一家商场大门前,停住了脚步。她们还在说着什么,非常尽兴的样子。长得更年轻更漂亮的那个,朝商场的楼层上不断地比划着名。那一位也下定了决心似的,两个人一起进了商场。 何一味立刻就近找了一个存车处,胡乱地把车塞进栅栏里,头也不回地加快脚步,跟着进了商场。 高峰期已过,商场里的人并不算多,但是横七竖八的柜檯和展柜,五光十色的摆设和商品,让何一味有些天旋地转。所有站在柜檯里的女人,都显得年轻,漂亮,笑容可掬,神情暧mei。所有在过道里走动的顾客,都显得步履轻松,心情舒畅,别无杂念。家电部几百台开放的电视机和音响,在轰鸣着。银白色的吸顶灯光打在人的脸上,各种说不清的味道在加湿器的作用下,把整个商场变成一个不可理喻的、充满杂质的容器。何一味原想转身走掉,一个离他最近的,穿着蓝色套裙的女营业员,用软绵绵的声音对他说:先生,您选购点什么?我随便看看。何一味被动地说。女孩热辣辣地瞄了他两眼,不再声响了。 这是一个所有商品都在打折的季节,已经许久不独自逛商场的何一味,被奇形怪状、莫名其妙的商品纠缠着,时时冒出一种顺手牵羊的yu望。他不合时宜地把双手插在兜里,随即又拔出来,前后摆动,越发的不自然。 一楼楼梯拐脚处,是一个男士精品专柜,一个比男孩大不了多少的男人,正在柜檯后专心致志地摆弄着几个小玩艺。嘴里说着什么,像是对旁边情侣样的顾客介绍着商品。何一味凑到近旁,发现他正在推销一款样式新颖、做工精细的手握小型剃鬚刀。男顾客一脸犹豫不决的样子,女顾客却极为耐心地听着,然后不怀好意地看着男顾客的下巴,幻想着剃鬚刀在上面行走过的痕迹。何一味看了看旁边的标籤,言不由衷地问:这东西管用吗? 这是日本进口的牌子,价钱也不贵,我们有信誉卡的。售货员抬头看了看他,吃惊的神情变成一抹笑意。二十五元钱的进口小商品似乎挺便宜。何一味不假思索地掏钱买了一把。让他心慰的是,剃鬚刀装在一个四四方方的礼品盒中。他手里不再空着,看上去真像一个专职的顾客了。 如他所料,两个被跟踪的女人不见了踪迹。家电城没有,日用百货没有,针织品部没有,食品部没有,鞋帽部也没有,化妆品部也没有。破灭的希望,让他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坦然。站在四楼文化用品柜檯前,他让自己的幻想放纵了一会儿。上百种各式各样的文具盒、铅笔刀、书包、铅笔、自来水笔,把何一味的思想引向了儿童的世界。要是有个孩子该多好。何一味想。五年前,何一味刚与梦寒结婚的时候,早早地给未来的孩子起了个名字。儿子叫何梦天,女儿叫何梦宇。妻子梦寒比何一味小十岁,她小心谨慎、用心良苦地生活在丈夫的yu望里。何一味从少年体校办理病退以后,虚张声势地在外面找了几份工作,结果都没做长。要孩子的想法也就搁滞下来。梦寒还不到三十岁,一切都可以从长计议。 第33页 不知何时,他已熘达到四楼的另一侧。那里很有规模地摆放着席梦思床、实木家具、防盗门、玻璃钢挂窗和铁质护栏等。被搁置成一个个精緻、典雅的小院落,俨然是一个微缩的家居世界和爱情堡垒,这时何一味的心情舒朗了许多。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家庭琐事,刚才还在他脑袋里徘徊纠缠,现在居然没什么感觉了。不知何时,一只大手有力地拍在他的肩膀上。一味,是你啊。他一回头,看见了矢村那一头捲曲的头髮。才几天不见,你怎么弄得这么憔悴。何一味没有正面回答,他晃了晃手里的电动剃鬚刀。我闲熘达,你也来买东西吗? 矢村摇了摇头,有些失望地抱怨着:白给你留地址了。我是商场家具城的经理哟,你忘了吗?这几个厅都是我的。何一味恍然,难怪矢村可以这么随便地闲熘达。他一边打哈哈,一边跟矢村进了旁边的经理室。小黄,给咱弄两杯饮料来。矢村用命令的口吻吩咐坐在门口,一个正在抄写东西的女孩。女孩很精明干练的样子,她扶正转椅,让何一味落座,然后转身离去,并随手带上了房门,把何一味探寻的眼神也关在了门里。 你现在到底在干什么?怎么整天游游荡盪的?矢村靠在椅背上,开门见山地问他。 哪能跟你老兄比啊!我现在在家闲呆着。何一味下意识地用手敲打着玻璃板。玻璃板下面放着两张女人的艺术照片。看来,每天与矢村坐对面的,一定是这个风姿绰约的漂亮女孩。他舔了舔嘴唇,接着说:你知道,少年体校那边我早不干了。自从上次训练,我从器械上掉下来,身上象散了架似的。一检查,还真得了腰脱。又是吃中药,又是扎针炙,忙和了大半年,现在就算是好了吧。他又自我解嘲:除了当少年体操队教练,我也不会干个别的。没办法。 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咱们商场的保卫科好象还缺两个人,要不你过来?矢村用目光争询他的意见。 我这腰一剧烈运动就疼,恐怕--矢村一摆手。哎,就那么回事,根本让你累不着。有我在这里罩着,什么都好说。你要乐意值白班,就光值白班,你要愿意值晚班,那就天天晚上睡大觉。待遇也不错,别是你瞧不上眼吧?哪能呀,感谢还来不及呢,看你说的。咱们还是老同学嘛。何一味咧了咧嘴,讪讪地说:能在你老兄手底下干活,也是我的光荣。多谢委员长栽培。 矢村被他的幽默逗乐了。好,这下好啦。你归我领导,我儿子归你媳妇儿领导。你要是同意,一会儿我跟他们打个招唿。矢村一拍脑袋。对了,刚才我看见你媳妇儿了。和一个女的,好象要给你买身衬衣衬裤什么的。你们不是一起来的吧。何一味脸一红,他一边用咳嗽声掩饰着窘态,一边摇晃着脑袋。在咱们这班老同学里,你媳妇儿是最年轻、也最漂亮的。真让人羡慕哇,你可要注意点身体哟!何子、班长、大象他们老忌妒你了。你再看咱班那些女生,一个个人老珠黄,根本没的看。何一味找个话头,岔开了矢村丰富的联想。他的心里有些得意,脸上却带着苦相。和这帮老同学相比,也许梦寒是他唯一值得炫耀的。向那些人炫耀自己的女人,有这个必要吗?他也阻止了自己的联想,还是别把梦寒跟他们搅和在一起的好。 回到海温斯公寓十三楼十三号家门口的时候,已是晚上十点钟了。梦寒从猫眼里瞄了他好一会儿,才给他开门。门有两道,外面的是最普通的那种全钢结构防盗门。里边那道是何一味自己安的,包着棕色的仿真皮革。一束黄色鲜艷的玫瑰花饰品,贴在门上。他戏称这是玫瑰门。他总是不自觉地把梦寒想像成这扇玫瑰门,妖艷多姿,却不为外人所知。他知道有个植物学家曾提到过,花朵是植物的生殖器,植物就是靠那东西吸引蜜蜂来採集花粉的。他觉得那个植物学家挺专业,也挺流氓。 你怎么又喝成这种样子!梦寒扶他进门,然后嗔怪说:又跟谁喝酒去了?你的腰还没好利索,医生不是告诉你戒菸戒酒的吗?你就是不听。何一味把嘴巴贴在梦寒的脸蛋上,污浊的酒气让梦寒很厌恶。医生还让我别接近女人,别有房事呢,告诉你吧,我都成了禁欲主义者了。今天是遇见了矢村,要不,我一个人上哪喝去。他一边嘟囔着,一边把嘴巴凑近梦寒的嘴。 梦寒尽量抑制着对他的厌恶,并没有强烈拒绝他。两个人的嘴巴就沾在了一起。 何一味洗了脸,又刷了牙,跟矢村喝的那一点酒也尿出去了。他重新回到房间里,梦寒正半倚半靠在枕头上,手里翻着一本杂志在等他。跟你说个事儿,我找到了一份工作。何一味靠着梦寒,梦寒并没有放下手里的杂志,司空见惯的口吻让何一味很不自然。又找了一个工作,你那身体能行吗?是矢村帮着联繫的。在商场里当保安,累不着的。就是没事儿穿着制服,在商场里穷转悠。光值白班。听说--何一味贴着妻子的耳根说:一千多块钱的月薪,不比你当体操教练少吧。想当初,你还是我的学生呢,嘿嘿。我这是误上贼船,要不是发生那事,能跟你么?!梦寒把杂志扔到一边,随手拉灭了床头灯。 温柔的夜色把房间占领了。何一味感觉到梦寒的身体在一点点升温。咱们要个孩子吧。他说。两个人生活不是也挺好的吗?你看梦蝶家的孩子了吧,多累呀!梦寒说。咱跟人家不能比,我都多大岁数了。要不,今儿个就今儿个了。何一味翻身坐起来。然后又俯下身去,抓住梦寒的双手。黑暗中梦寒的眼睛灵光一闪,随即又暗淡了下去。今天不行。今天你喝酒了。何一味用嘴巴止住了妻子的说话声。 第34页 一个再真实不过的梦如约而至。何一味看见梦寒和矢村呆在一起。 何一味总是梦见妻子梦寒和别的男人呆在一起。有的人他认识,有的人他根本没见过。结婚五年了,这样的梦,他至少做了几十个。当他醒来问梦寒自己在夜里说过什么的时候,梦寒总是摇头说:没有啊!你什么也没说。睡着了,跟死狗似的,总是打唿噜。何一味就想:既然梦里什么都没说,那白天说那些话也没有用。梦这东西真坑人。 商场白天的保卫工作并不繁重,除了搞庆典活动时维持一下秩序,和每天例行的巡视外,最突出的就是处理一些棘手的突发事件。比如营业员和顾客吵架,小偷在商场扒窃被抓,不法之徒扒女厕所,商场家电部或更衣室里出现火情,顾客坐滚梯不小心摔伤,或者突发心脏病、高血压什么的给护送到医院。除此之外,几个保安就只剩下呆在大门厅里,看看报纸、喝喝茶水、扯扯闲淡。 所有的保安都比何一味年轻,连他们的头王科长也比他小四、五岁。大家知道这位老何是上级领导的关系户,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乱七八糟的事儿根本不去烦他。何一味觉得奇怪,这样的生活他居然半个月就适应了。 他虽然貌不出众,语不惊人,但以前毕竟是搞过几年体育的,虽然得过腰脱的部位还有些不适应,几个毛头小伙子对他还是很尊敬的。闲极无聊时,他们会问何一味一些他们想知道的事情。比如体操运动员都怎么训练;从业余体校进到专业的体育院校,从市队进省队再进国家队都是怎么个过程;女运动员训练时带不带护垫什么的。何一味敷衍着他们,没有人看出他对以往生活的怀念,还有怀念以外部分的厌倦。他们后来才知道,老何的妻子也是搞体育的,在某个小学当体育老师,还业余兼任健美教练,就都啧啧有声、羡慕不已。在他们的印象中,从电视上看到的每一个女体操运动员,都是楚楚动人的人间仙子。有的人还话里话外带出想去看一看老何的妻子的念头。何一味强作欢颜,一边摆弄手里袖珍的电棍,一边检索着每一个让他心悸的梦。 他梦见梦寒和王科长呆在一起,他可以肯定的是梦寒和王科长并不认识。 他梦见他少年时的伙伴曹子约和梦寒呆在一起,曹子约只见过自己一面,稀里煳涂地出现,又莫明其妙地失踪,怎么可能和梦寒搅和在一起。 何一味梦见梦寒和老胡呆在一起,那个驴头狗脸的男人总在楼里楼外瞎转,他也敢接近梦寒? 让何一味十分诧异的是,虽然他噩梦不断,大脑里像上满了发条的钟摆,可一旦他醒来,平庸如常的生活又让他疑虑重重。他计算着妻子每天的作息时间,早晨七点从家出门,坐公共汽车去学校上班。中午两个小时在学校吃饭、休息。晚上五点准时下班,六点半左右到家。中间多余的半小时多半是去了菜市场。就算回家晚了,也大多是和她的几个好朋友呆在一起,吃吃饭、看看电影、逛逛夜市儿、小规模地聚一聚什么的。周六、周日的上午在家里忙一些家务,或者陪何一味出去走走,下午和晚上则在俱乐部当她的体操教练。何一味实在想不出梦寒有时间去约会别的男人。何一味实在想不出那些梦是怎么产生的。何一味觉得:自己可能有病,说不好是什么地方有病,大约是脑子里长虫子或进水了。 安眠药最初能解决一点问题。安静、香甜的睡眠使苍白的日子,有了些幸福的味道。等何一味把头一个月的工资拍在妻子的手里,脸上也露出勉强的微笑时,暑气蒸人的夏天已经来临了。何一味一种不详的预感也出现了端倪。 梦寒的学校组织旅游,去了雨城新开发的森林公园,在这座城市的大北边。年轻的男教师、女教师结帮成对儿去森林里探险,结果由于道路不熟,有的人迷路了。梦寒和学校的大队辅导员——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男教师,跟大队人马走散。由于山高林密,风寒露冷,直到凌晨四点多钟,人们才在朦朦的晨光中找到他们的藏身之地。两人精疲力竭地靠在一起,手里拿着棒子和没有了电池的手电筒,一副准备随时对付来犯之敌的样子,很象是一对悲切的患难夫妻。弄得大家也跟着连吃惊带起闹,说他们是一夜风情一夜偷欢。既然没出什么要命的事,大家还是比较欣慰的。梦寒粗枝大叶地把事情告诉了丈夫,何一味心里咯应,嘴上却很宽容地说自己的妻子胆子太小了。后来又传出那位男教师的妻子到学校和他丈夫理论的事,不太清楚是因为什么,何一味的心里越发硌应起来。梦寒的殷勤、体贴、沉默被他视为一种赎罪。梦寒的冷漠、淡然、闪避被他视为一种蔑视。终于有一天,梦寒冷冷地对他说:你去看看医生吧。你每天晚上说梦话,搞得我整夜整夜睡不好觉,我真受不了! 我说什么了?何一味警觉地问。他想像着自己在梦中胡说八道的样子,觉得那很奇怪。 什么都说,什么脏什么损,就说什么。男人、女人那点噁心事,这些话怎么能从你嘴里说出来呢?梦寒动怒的样子,让何一味有些心痛。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一到夜里,我就会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梦见你跟别的男人在一起,吃再多的安眠药也不顶用。再说,我也不能老吃那东西呀,那样会耽误工作的,吃多就吃傻了。何一味沮丧地低下头,像孩子样掰扯着自己的手指。你,你跟那个男教师真没有事儿吗?他的声音小得可怜。我有点明白你的意思了。你在怀疑我。你始终在怀疑我是不是?梦寒的声音既不是潮讽,也不是冷漠,她的感觉像是在跟一个孩子商量事情的家长。从我们结婚,不,从我们认识起,你就在怀疑我。我觉得你心理有障碍。 第35页 现代人有百分之八十心理有问题,这其中又有百分之十左右确实有心理障碍,也就是精神疾病的意思。何一味以前在学习运动心理学时,也粗略了解过这方面的知识。梦寒这么一说,连他也相信自己是有病了。也许我太爱你了吧。我不想让你跟别的人跑了。我不想被你抛弃了。何一味的幽默并没有换来妻子的笑容。我去看心理医生。何一味很认真地补充道。 过了几天,一个女人给何一味打来电话: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吗?什么脑子呀!我是赵莉嘛。我老公不在家,我想约几个同学和朋友过来聚一聚。你来吗?何一味捂上听筒对餐桌另一旁正在发愣的梦寒说:矢村他们想找几个人聚一下,你看我--梦寒缓了缓神说:你去呗,我根本不反对你去。但是你记住,别喝太多酒,别横着走回来,认错了家门小心挨揍。何一味像得了特赦的死刑犯,对话筒那边的赵莉说:等着吧,我到时候一定去,咱们保持电话联繫吧!电话那边换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是小芳。一味,别忘了,把你漂亮的媳妇儿带来呀!我们都想见见她。何一味情不自禁的喜悦之情,一点一点收敛了。他把听筒放回去的时候,梦寒正把一匙汤放进嘴里,撩起眼皮看他。我有点不想去了。何一味解释说:人家都是有钱有势的,我跟去凑什么热闹哇。梦寒把汤咽下去,不知道听没听懂他的话。 何一味找了个理由,推掉了同学的聚会。 何一味在这个时候,从报纸的夹缝中找到了一个心理门诊的热线号码。 在夜晚,从海温斯公寓十三层的窗口向外望去,根本看不见天与地的界线。天空幽蓝浩渺,深不可测。大地喧譁骚动,难以捉摸。只有或隐或现、或远或近的灯光在暗示着什么。梦寒不在的夜晚,何一味常常站在窗口,目不转睛地盯着某一片光亮或黑暗。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所在,他只是想,那可能是个住着许多住户的居民楼。那里面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有孩子。那里每时每刻都在演绎不同的故事。何一味又想:一定有人也在窥视海温斯公寓,就像他窥视别人那样,在静默中体验着某种乐趣。 这个时候,梦寒应该在和梦蝶看电视吧?或者她们在逗梦蝶的孩子?或者在跟梦蝶的丈夫说着闲话?或者精疲力尽的梦寒已经安然入睡了吧?何一味放弃了胡猜乱想。梦里折磨自己还不够,醒着还跟自己过不去。实在有一点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的味道。 电话就搁在小桌子上,上面是按照顺序排列的号码,何一味闭着眼睛也按不错。他闭了灯,舒展了一下筋骨,受伤的部位还有些隐隐作痛。他想起许多年以前,妻子梦寒还是他训练班上的一名学员。每当梦寒在训练中崴了脚,或者崴了胳膊,他都会跑过去,一边极专业地揉搓着痛处,一边关切地询问,怎么样?不要紧吧?还疼不疼?他的手指停留在梦寒白皙的肌肤上,眼睛则停留在梦寒的泪眼里。后来自己得了腰脱,梦寒也是这么温柔地替他揉搓的。看一个女孩蜕变成女人的过程,是缓慢而又耐人寻味的。何一味把自己扔到床上,想像着梦寒那双手在腰部来回揉搓时的感觉。另一只手已操起电话,下意识地按了几个号码。 与心理谘询者关大夫的交谈,就这样从容地开始了。 关大夫是一个很有学识的中年人,他声音和蔼、低沉,在简单的交谈中,他仿佛思想的内窥镜一样,能伸及你的内心。何一味对这个陌生人产生了不可抗拒的信任。他把自己能回忆出来的梦,统统讲给这个陌生人听。最后他说:你看我是不是有病? 可以肯定的说,你的身体,你的精神,包括你的思维方式,都处于非健康状态。梦是每一个人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部分。但象你这样,总是带有强迫性地梦见自己的爱人,梦见她与别的男人在一起,这是不正常的,是心理问题。关大夫继续说:在潜意识中,你用某种虚拟的痛苦来折磨自己,惩罚自己。这样既会导致你对现实的逆反心理,更会加剧你人格的某种裂变。长此下去,很可能会深陷于怀疑、自责、矛盾、悲观,甚至是伤害他人或自我伤害的泥潭。我想知道,你这种状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又是怎么样进行的? 何一味的目光早就适应了房间里的黑暗,他深沉的语调也恰到好处地融到夜色中。我的妻子曾经是我的一名学生,在学校期间,我们相处得很融洽。是那种师生之间的、没有复杂关系的融洽,虽然她聪明、伶俐,讨人喜欢,但我从未对她产生过其他不干净的想法。那时候,她的个人成绩在省、市里已经是出类拔萃了,要不是检查出来有心肌炎,至少也能拿三、两个全国冠军吧。有一次,她突然浑身抽搐,不醒人事,把校医急得直冒冷汗。我背起她就去了市里最大的一家医院,经过几个小时的抢救,终于使她转危为安了。医生告诫,她不能再当运动员了。只是文化课已经扔下不少,最后就报考了一家体育师范类学校。大约在六年前,我们又相遇了,那时她正在一所小学当老师。再后来我们就结了婚。 这是某种潜在的报恩心理。从你妻子年龄上分析,这不会必然导致你们的婚姻破裂。况且,正常的情感发展,怎么会造成你那么多怪的梦魇?关医生的口气仍然是那么柔和。你要相信我,我认为在你的现实中,一定有什么做了隐藏。 第36页 何一味觉得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在审视自己的灵魂。他在对方的期待中,犹豫了一会儿。目光从里屋穿越走廊,停留在印有黄玫瑰花的大门上,他觉得那东西在烁烁闪光。我只是个普通的体操教练,虽然带过几批学生,但是并没有太突出的成绩。她比我整整小十岁,自身条件和家里条件都不错,我根本没想到她会嫁给我。我觉得她身上似乎有什么秘密,她不愿意让我知道。 你很担心,担心她对你的情感都是假的。 关键在于,我的个人感情也经歷过几次坎坷。确切地讲,我曾经被一个女人骗过。她伤我伤得很深。那时候特别空虚,特别想找一点刺激。我常常一个人偷着去看录像,看别的人是如何zuo爱的,像野兽那样,没有伦理,没有道德,我觉得那样比较开心。雨城有好几家地下放映厅,专放那种片子,我常常借着夜色的保护混入其中,用感官刺激来麻醉自己的伤痛。我挺怕碰到熟悉的人,我觉得自己像个不知羞耻的鬼魂。你难以想像,有一个片子里的一个女人,跟她长得特别象,我越是不想怀疑她,就越是总想着这件事。我甚至认为,这可能是她嫁给我的理由,因为她有负于我。 你不能与她对证,所以你强迫自己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你否认吗? 我也说不清楚,总之,我对她做了很详细的调查,没有结果。在我们结婚前,我试探着问她一些事情。她对我说,不要向她打听以前的事。作为回报,她也不打听我以前的事。 你觉得你们现在很相爱吗?从精神到肉体。 是很相爱的,至少我觉得。 对话一直进行到下半夜,何一味几次想停下来,却欲罢不能。当他合上电话时,倦意早已不见了。夜凉如水的感觉让他心旷神怡。他跳下床再一次站到窗口。城市已被夜色彻底地淹灭了,不多的几个亮点,还在城市的缝隙中神出鬼没地穿行。那可能是110的巡逻车吧。谁在彻夜不眠地守护着这座城市的梦魇。 黎明破晓前,何一味睡着了。梦如约而至。妻子梦寒正在家中招待一个男客人,男客人硬朗、英俊。眉宇间带着一种威严。梦寒殷勤地招待他。男客人称自己姓关。 一座不起眼的五层大楼,灰白色镶着麻麻约约的装饰墙面。清一色的老式钢窗,缓步台上是四扇标准的玻璃门。扶手和玻璃擦得铮光瓦亮,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里都很象是一家小型的综合医院。雨城颇有名气的青年教师进修学校,原来就安居在这座大楼里。后来随着城市建设的总体安排,青年教师进修学校搬进了学院区。那是由一所大学和两个大中专院校组成的群落。现在这座大楼,被几家单位联合占用着。 雨城青少年健美俱乐部——一个半公家半私人的小型俱乐部就在这座大楼的二层。 何一味风尘僕僕,一脸倦容地站在那里,他四下张望的神情,很像是一位来接孩子的家长。出来进去的人并不多,何一味想问一下守卫人员,健美训练班在几楼。他看见墙面上挂着一个指示的牌子,又看见两三个守卫人员在房间里说笑,也就自行方便了。 楼道的走廊很宽敞,每一扇门里都是一间能容纳几十上百人的教室。一路走过去,何一味满眼收入的全是些中考英语补习班,高考文理科补习班,青少年美术绘画班,青少年作文班,电脑晋极班等。有的里面坐满了人,有的空空荡荡,只有走廊尽头,一间大教室里,传出缓缓的音乐声。紧闭的大门上果然挂着一个牌子——雨城青少年健美训练班。何一味站在门外,不知道看见梦寒后第一句话说什么。 你干什么?一个戴眼镜的女人站在他身后。 我--我找人。何一味怯怯地说。 女人看了看腕上的表。还没到时间呢。你想接哪个孩子,我可以进去通知一声。女人怕何一味误会,又补充道:这里面都是女孩子,你进去不大方便。 我是梦寒老师的爱人,才出门回来。这样吧,我在楼下等她。麻烦你了。女人也没有让他,开门走进大教室,顺手把门又带上了。何一味迅速地看了两眼,然后返身离去。 里面的情景和他想像的差不多,一大群唧唧喳喳、蹦蹦跳跳的女孩子,穿着各式各样的紧身衣和连裤袜,在健美教练和音乐的指导下,做着各种快慢节奏的形体动作和韵律操。何一味在类似的环境中摔打了七、八年,一想到他的学生梦寒,现在正用自己当初教她的方式教着小学生们,心里就有种不自觉的伤感。 半个小时以后,梦寒和两个女同事出现在何一味的眼前。虽然那两个人与梦寒年纪相仿,眉眼中也带着清爽的气质,可梦寒看上去显得更年轻、更漂亮。梦寒先介绍了何一味,然后又介绍了两个女同事。两个女同事随便开了两句玩笑,然后知趣地走掉了。何一味还没有说话,梦寒已迫不及待地问他:不说去十天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这批防盗门走得很顺利,厂家把所有的手续都办好了,所以就--完了。何一味站在梦寒的右侧,梦寒很自然地挽住他的胳膊。路人甩过来诧异的目光,在焦热的夕阳下面,紧贴着他的梦寒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我每天都给你打电话,你怎么不接?何一味终于问出了淤积在心底的话。 梦寒并没有理会,她领着何一味去了菜市场,挑选了几样新鲜的蔬菜,买了一块排骨,然后拖着何一味回到海温斯公寓。一路上她有说有笑的,说这几天演了什么好的电视节目;说有个练健美的学员因为吃减肥药,中毒住了院;说天气越来越热了,她想攒钱买一台小型分体空调;还说自己和同事凑热闹,买了一张奖卷,一分钱也没有中。还说--她喋喋不休的话语让何一味不知所云。梦寒不是那种纠缠不休的小女人,都到家门口了,何一味还在琢磨,梦寒这是怎么了?他掏出钥匙,先将外面的防盗门打开,又去开里面的门。原来里面的门并没有锁。这怎么可能呢?梦寒一向是非常谨慎的呀。 第37页 你好像很累了。这样吧,今天我给你露一手。何一味接过妻子手里的菜,钻进了厨房。不大一会儿,三菜一汤就做好了。何一味对自己的厨艺并不担心,在以前,他过集体生活过惯了。常常是自立更生,丰衣足食。他唯一担心的是,自己烦乱而又矛盾的心情,会被梦寒看出来。 梦寒显得很疲惫,她穿着一件吊带的粉色内衣,懒散地坐在沙发上,像观看动物似的看何一味,看他进进出出地把碗、筷、杯、碟放到桌子上。 我一回来就去你那里了,才几天不见,真有点想的。梦寒听他说时抿嘴笑了笑,然后去厨房洗手。何一味随随便便地看了一眼桌上的电话,觉得有些不对。他在给梦寒盛菜的时候说:我去那地方离海边挺近,要不是商场这边催得紧,我也跟他们採购的人去玩一玩了。你们学校没组织组织大伙吗?梦寒心不在焉地回答他:没有。学校都快穷死了。你这几天怎么不接电话呢?何一味专注着饭碗,好像这话不是自己说的,也不是说给梦寒的。他用耳朵极力捕捉着梦寒的动静。梦寒停下手里的筷子,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说:有两天我在梦蝶家里,有几天我回来晚了,和同事去外面随随便便吃了点东西。一个人在家,房子有些空。何一味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梦寒。那你也用不着把电话拔了呀。梦寒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走到桌边,把电话线重新插上,然后带着歉意地绕到何一味的身后,搂住他的肩膀,下巴颏在他的头顶上细细地磨搓着。我一个人在家睡觉,有些害怕嘛。而且我告诉你一件事儿--梦寒的语气有些变了:你刚走那天,我就接到一个陌生男人的电话。开始我还以为是你的同学,或者我认识的人,后来发现不是,这个人的话很难听。他好像是一个闲着无聊、乱打电话的人。挺变态的。 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何一味问话的时候有点难过。还是不要说了,总之是很下流、很变态的,我怀疑他是个精神病。何一味不知说些什么,一顿不错的晚餐也吃得很没有味道。 第四章(下) 更新时间2006-4-22 19:17:00字数:15247梦寒说每天晚上八点半,那个陌生的电话就会打过来,何一味急不可耐地等着。但是,直到九点了,那个陌生的男人也没打来电话。难道这一切都是梦寒编的?或者是某个认识他何一味的人,在搞什么疯狂下流的恶作剧?疲惫不堪的梦寒先上chuang休息了,何一味还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子,然后向怒视敌人一样,恶狠狠地盯着电话机。在漫无边际的等待中,电话铃响了。铃--铃--铃的响声,听上去十分悦耳。何一味轻轻地操起电话,用最温和的声音说:喂,你好。你找哪位。电话那边传出一个人粗重的喘吸声。何一味又追问了一句:你说话呀。你到底是谁呀?那边咯噔一声挂断了电话。 何一味的脸上掠过了一丝茫然。梦寒的手软绵绵地搭在他的腰上,声音娇弱而又无力:谁呀?是不是那个疯子?何一味缄默不语,目光仍是紧紧地盯着电话听筒。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十分钟,电话又响了。何一味再一次操起电话。你到底是谁呀?别老装神弄鬼的。他粗暴的声音吓了梦寒一跳。电话那头儿也仿佛被吓了一跳,随即传来一个女人咯咯的笑声:是何一味吧!你撒什么疯啊!我是赵莉。何一味火山般喷发的烈焰难以收敛。大半夜的,有什么事啊?赵莉的声音比他更有火气:这才几点吶?怎么,影响你过夫妻生活了?哈哈!我老公不在家,我有点寂寞难耐了。我给几个老朋友打电话,他们都有事儿,都很忙。今天是星期天,你老婆不是不回家么?那我就来骚扰骚扰你吧。何一味清了清嗓子,回头看了一眼已经从梦中醒来,正紧盯着自己的梦寒,缓和着口气说:我爱人这两天不舒服,在我身边躺着呢。改天我给你打电话。上回同学聚会的时候我没去,改天我请请大伙儿。他又胡乱地说了些什么,然后挂断了电话。梦寒还在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被枕头压得散乱的头髮,和女人特有的体温让他有些招架不住。是我的一个同学。何一味把梦寒按在床上,随手拔了电话线。还是不搭理这般人的好。成天闲着没事干,纯是有病!他说。 半夜的时候下起了雨,凉意不断地袭来,梦寒醒了。她下地关了窗子,然后睡意全无地坐在沙发上,看着酣睡中的丈夫,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她不知道何一味又做着怎样稀奇古怪的梦,她只听见丈夫在喃喃地说着梦话:你这个人到底想干什么?你不能离她远一点么……别碰她,别碰她……梦寒,你不能跟他走!他是坏人……这是在哪儿呀?在海温斯公寓吗?在家里吗?这地方我没有来过……这地方怎么有这么多的门……我看见了,这个门是我们的门。你看,这上面有一个黄色的花,是玫瑰花……他们说,女人就是玫瑰,打开玫瑰门,就是占领了女人的世界……别让那个男人过来,我想杀了他…… 梦寒屏气凝神地注视着眼前的何一味,不一会儿,何一味从床上爬起来,木然地穿上鞋子,磕磕绊绊地走进卫生间。方便完又磕磕绊绊地走回床边,他看了一眼坐在沙发上,目光惊愕的梦寒,好像茫然无知,又侧着身子陷入到深深的睡眠中。过了一会儿,又说起了梦话:这里的东西真多呀。你不是想买好多好多东西吗?我也要买一些,给咱们的儿子……告诉你,你可不能打他。咱们的儿子太小了…… 第38页 梦寒的眼里不知何时已噙满了泪水。更大的一片模煳出现在大脑中。她深深地嘆了口气,没有让哭泣声蔓延开来。她小声地自言自语:你是个梦游症患者,你是一个没有了梦就不能说话的人。我怎么才能帮你解脱呢? 天生多梦的人,要么是天才,要么是傻瓜。从来不做梦的人呢?没有人知道答案。 何一味被一种莫名的恐惧笼罩着,像个囚禁在地狱深潭中的死囚徒。由于一次小小的事故,他居然不会做梦了。一个不能不做梦的人,居然就没有梦了?多么奇怪呀。 那是一个平常的傍晚,他下班后坐公共汽车回家。在海温斯公寓门前,或熟悉或不大熟悉的邻居彼此打着招唿。何一味原本要乘坐电梯的,但是那会儿乘坐电梯的人特别多,他索性改变了主意。不就是十三层楼吗?干脆走上去,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足够应付那些楼梯了,腰脱根本就不成问题。同在海温斯居住的李科和郑文还有老胡也都来了兴致,四个人一起闲聊着往上爬。 老胡到了四楼,谦虚地拱手和大家告辞。李科到了七楼,也客气地和大家告辞。郑文到了九楼,腆着胖肚子对何一味夸张地打着手势说:万里长徵才起步哇,兄弟,剩下的路,看你的了。何一味脸上已见了汗。他不无幽默地说:生命在于运动嘛。郑处长。为了你这大肚子,有时间还真得练练。他还象徵性地摸了摸自己并不圆滚的肚皮,好像自己也是个大腹便便的胖子了。郑文闪进楼道里,何一味开始了最后的长征。 每一段楼梯,都有一盏半明不亮的感应灯,那是全楼居民集体安装的。寂寞而单调的走路,难免不让人产生厌倦,他嘴里胡乱地吹着口哨,还计算着剩下的路程。他听见十二楼拐弯的地方传来一些响动时,处于机警中的他,眼前忽然一亮。一对人影紧靠在楼梯上,感应灯里的光亮被他们遮挡住了,仰视中,两个人的轮廓显得十分朦胧怪异。何一味辨认出那是一男一女。男的背住女人的双手,极不情愿地把脸向他这边转过来。那是一张在何一味梦中出现过的脸,不记得有多少次了,既陌生又熟悉。那脸孔硬朗、英俊,略带一点阴郁。再看那个女人时,何一味的心里忽然一紧,舌头一凉,随即眼底窜出无数暗红的火苗,仿佛瞳孔在爆裂中被烧焦了。那分明是妻子梦寒。是梦寒啊! 他在女人惊恐的叫声中,从踏空的楼梯上滚落下来。只是一瞬间,他一点也没感觉到疼痛。他又忽然觉得,这女人唿喊的声音并不是梦寒。她太熟悉梦寒的唿喊了,那不会是她。 人世间有许多奇怪的事情,两个长得极其相似又都住在同一座公寓里却素不相识的女人,一起站在何一味的面前时,何一味的茫然,茫然到了极点。这好像是上帝在跟他开玩笑。你真是个傻瓜!你真是个白痴! 女孩叫小青,住在海温斯公寓第十七层,她是雨城中心医院的一名外科护士。那天傍晚,她正和她的男友在楼梯上聊天亲热,不想就被何一味误会个正着。何一味因滚楼梯受伤,住院观察了两天,刚好就是小青来护理他。何一味奇怪地发现,就是从这一天起,他居然不会做梦了。他把自己的猜测告诉了梦寒,梦寒摇摇头。又过了几天,他再把自己的发现告诉梦寒,梦寒不再摇头了。恐惧代替了焦虑,恐惧变成了更大的空虚。每当何一味从香甜的睡眠中睁开双眼,立刻有一种隐痛袭上心头。他又去商场值班了,在矢村和同事眼里,何一味目光呆滞、不苟言笑、举止乖张、反应迟顿,像一个帕金森氏综合症患者。在妻子梦寒和小姨子梦蝶的眼里,何一味粗心大意、喜怒无常、面黄肌瘦、憔悴不堪。这些都是从来没有的事,何一味自己却并没有什么感觉。梦蝶对梦寒说:姐,你还是带他去医院吧。我总觉得姐夫心理有病。梦寒小心地徵求妹妹的意见:带他去哪里,是去看他这儿,这儿还是这儿?她分别指了指自己的胯骨、胸口和脑袋。梦蝶俨然像个医学专家:既然要看,就都好好看看。别忘了姐。你也得看一看……她说着,拍了拍梦寒的脑袋。两个人心领神会地莞尔一笑。 姐妹俩本想策略地跟何一味谈一谈,却不料何一味也有这样的想法。我怎么不做梦了呢?奇怪,我怎么不做梦了呢?他在姐俩面前至少叨咕了有几十上百遍,姐妹俩觉得他确实是有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他们并没有从专家那里得到确切的诊断,何一味俨然是个典型的无疾而患者。 他们胡乱地从专家那里开了一大堆药,这样对付何一味,也是病人自己的最终决定。 药的作用第二天就显现出来了,何一味发现自己又会做梦了。这个梦简直比现实的经歷还要清晰。 楼梯很陡,踩在上面一点感觉和声响也没有。走廊很长、很静,几盏半明半暗的灯在静止的风中摇晃。何一味象一个回家很晚的人,正在查看每一扇门上的门牌号。在走廊的尽头,他站住了。他去敲一扇门,门开了,里面还有一道门,是木质的,正对眼睛的地方有一只硕大的黄玫瑰图案。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他从没见过的人,一个陌生的女人。女人个子不高,身材削瘦,漆黑的眼眸下面是圆润的鼻子和两片薄薄的嘴唇。女人的鬓边插着一朵妖艷欲滴的绒花,假的却极为鲜艷。她脉脉含情地将何一味拉进房间,随手关上外门,又插上里门。然后扳住何一味的头,把何一味不知何时吐出的舌头含在自己的嘴里。因为她的个子不高,所以何一味几乎是猫着腰蜷着腿,在迁就着她的姿式和动作。房间很宽敞,有一种古色古香、神秘莫测的味道,各种家具摆设都仿佛是何一味似曾见过的。何一味听见自己管那女人叫小梅。小梅,你在这里住多久了?我好久不曾来看你了。你想我吗?叫小梅的女人幽怨地说:你心里没有我,自然不来看我了。何一味连忙解释:我不放心梦寒,所以我也不能来看你。我们离得太远了,隔着千山万水,隔着生死轮迴。要是你跟我都生活在梦中就好了。小梅依偎在何一味的怀里,像一尾滑熘的泥鳅。这本来就是在梦中哇,呵呵,只要你不告诉别人,不告诉梦寒,只要你想来,我们就能随时见面。何一味好像明白了,又好像似懂非懂。人本来就生活在两个世界里,一个是真的,一个是假的。真的有时候很假,假的有时候又很真。小梅的声音在房间里空空荡荡地漂浮着,像那些扑朔迷离的灰尘。爱情能使一切变成现实,你信不信?何一味摇了摇头。那你就爱一爱我吧,试试看。随后的一切就顺理成章地进行下去了,他们发生了关系,很和谐、很投入、很奇妙、很幸福。直到曙色从窗外照进来,小梅悠然地把他推醒。何一味一眼就看到头顶上那个悬挂着的风铃。你该走了,回到梦寒那里,她在等着你呢。梦寒是谁?我不愿意离开这儿。何一味恋恋不捨地说着,他直起身子,用手去摸那个风铃。不,你必须回到她那里。何一味极不情愿地松开手,下了床,然后趔趔趄趄地走出房门。门在他身后关上了,没有一点声息。走廊里的灯还在不紧不慢地摇晃着。他风一样、悄无声息地朝前行走。他看见了一级一级的台阶,是向上的,他踩在上面,没有声响,也没有感觉。 第39页 你喝一点牛奶吧。梦寒对刚刚醒来的何一味说。你比以前瘦多了,再这样下去,你会把身体搞坏的。何一味看着妻子在房间里外来回走动,他寻思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做梦了。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没说什么梦话吧? 梦寒正从茶几里向外掏一袋速溶奶粉,她仰起脸,饱含着阳光般的微笑说:没有哇,你睡得很甜,很消停,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她晃了晃手里的奶粉,甜蜜地说:一会儿我给你多放点糖,你这个傻孩子。对了,矢村给你放了几天假呀?我不记得了。何一味想了想说:我好像跟他说,我不打算干了。 梦寒说:那样也好。本来你就不适合做保安。她把鼻子凑近奶粉,似乎要嗅出什么味道来。 何一味想本来我就不适合做保安,我只适合做梦。梦在日復一日地延续着,仿佛没有终点的流浪。每当夜晚来临,何一味就会早早地爬到床上,虔诚地进入到他预先设计好的梦中。梦寒的健美训练班在暑假期间扩大招生,梦寒索性就赖在妹妹家,也不怎么回海温斯公寓了。一场又一场雨接踵而至,天气凉下来,许多人对此忧心忡忡。他们记得去年立秋前昔的雨城特大暴雨,据说洪水肆虐,屋倒楼塌,许多人丢掉了性命。而在雨城周围的郊区和山势奇绝的地方,更是遇到了五十年一遇的水灾。人们的疑虑不无道理,三年前的水患并未酿成大难,去年的连日暴雨反而造成不可收拾的境况,其实一切没有什么预兆,只是一不小心就出现了。 海温斯公寓的管理员老胡,这两天过得很狼狈。他一面要耐着性子,接受上级领导部署任务,再苦口婆心地传达给海温斯公寓里的每一位住户;一面要事无巨细地开展工作,把环节打通好,再联合有关部门,防水患于未起。没有人知道他对水充满了怎样的恐惧,也没有人想像得出他积极工作后面隐藏的对工作的深恶痛绝。每当他硬着头皮,把海温斯公寓前面堵塞的下水管道疏通好;每当他指指点点,把海温斯公寓地下室或停车场里的积水抽干净,他就会像断了线的提线木偶,或者一个被挤干了水分的虚脱者一样,颓然地倒在床上。为了这么个屁大点的小官,这么卖命这么无畏,值得吗?妻子走过来安慰他,女儿小胡走过来替他按摩身体,他对此全然无知。小胡发着劳骚:一个破居民主任,出力不讨好的大傻子,别让我爸干了成不。老胡的妻子说:一个月好几百块钱呢,根本就累不着他,休息休息就好了。你让他闲呆着净是事儿,当官有当官的瘾,你哪懂啊。 劳累了一天的老胡本想睡个好觉。他搂着妻子,心满意足地进入到梦乡。他梦见女儿小胡嫁了人,嫁的居然是他头顶上的邻居李科。李科自从死了妻子后,不知又换了几个女人。小胡怎么偏偏喜欢上了他?那个尖嘴猴腮的王八蛋,没女人活不成。老胡操起一把锯条压的匕首,在人群里追赶小胡和她的男人李科,他费了很大週摺才抓住李科。李科跪在他的面前,向他哀告:饶了我吧,老胡大哥,饶了我吧。看在我们是多年牌友的份上,以后玩牌我把把让你和。老胡不予理睬,一刀捅进李科的肚皮,稀囊稀囊的,好像插在豆腐上。你他妈的也有今天,还敢叫我大哥,你他妈的这不是差辈了么。许多围观的人在跟着乱喊乱叫,还有人往他们的头顶上飞洋柿子和臭鸡蛋,象香港警匪片。老胡一下子从梦中醒来,妻子正手拿电话筒,拿腔作调地跟人通话。是二十层新搬来的邻居打给你的。妻子告诉老胡。老胡颇不情愿地接过话筒。胡主任么,你好。深更半夜打搅你了。我是二十层的住户,我姓关。你最好过来看一下,我们家简直成水帘洞了。没有一个地方不在漏水。我怀疑,可能是房顶上年久失修。你看有什么办法没?老胡说:等白天吧,我通知小区管委会,让人给你修修顶蓬。那也不能这么挺着呀!姓关的邻居说。我的家具、床、还有笔记本电脑都给弄湿了。这么挺着也不是回事呀。老胡又找了几个理由,觉得说不出口,于是就胡乱答应下来:我这就上去看看。你等着吧。他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外面迷迷茫茫,漆黑一片。妻子提醒他:现在是凌晨三点钟,你想干嘛。老胡披上衣服,拿起电棒,一副临危受命的架式。他想了想,随即又拨通了李科家的号码。非把你霍拢醒不可,让你他妈的不知好歹,调戏我女儿!他在心里骂道。 关注是一个精明干练的中年人。他的举止、气派很像是一个财经方面的专业人士。他站在积水的地板上,一边指着天花板上仍在渗水的地方,一边气愤地说:你看,我的装修全给毁了。刚搬过来没几天,这哪是住人的地方。老胡压抑着内心的厌恶,象模象样的在两室一厅的房间里巡视了一圈。今年的雨水来得太大,也太集中了。顶层楼房就这点不好,我以前住海口路时,就总遇着这事。李科也在里外屋转悠了一阵儿,他不象是在检查漏雨,倒像是在欣赏家具和装修。他本来就是个帮手,大半夜的让老胡拎过来,心里挺大的不乐意。他对房间的啧啧称赞,让老胡有些醒悟。我说小关,你棚顶镶得这些装饰灯和分体空调什么的,肯定把顶盖凿坏了。最好你白天家里留个人,我找人给你重新铺一铺顶棚。关注犹豫了一会儿,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地说:过两天我就要出门。不行的话,我只好把关望接来了。关望是我的哥哥,我们是孪生的,他是一名心理医生。 第40页 那赶情好,过来正好给我看看病,我觉得我哪地方不正常呢。老胡勐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因为已经是凌晨五点钟,电梯还锁着,两个人只好顺着楼梯往下走。他们对关氏兄弟的观注和猜测,显然超出了预想的范围。这个姓关的真奇怪?房子这么大,怎么没见到个女人。李科说。你就他妈知道女人,没女人你那玩意就软缩了是不?人家没准是哪个公司的大老闆呢,弄个鸡也往家领,那是你。老胡说。你可得了吧,大老闆能住这破公寓?人家都住在花园洋房里。最次也是个小二楼呀,有冲浪浴的那种。李科说。那不一定,前些时候住咱这楼里的香港商人,叫什么曹子约的,那可不是一般的有钱吧。老胡说这话时,发现他们已经走到了十六楼。他随随便便地往走廊里一看,最里面的门突然打开了,何一味从里面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 何一味穿着简单的睡衣裤,目光平视,嘴巴紧闭,目中无人的走路姿态非常诡异,既像是跑,又像是飞。李科原想上去打声招唿,老胡警觉地抓住他的胳膊,示意他别出声,看看何一味想干什么。两人返身退到十七层的缓步台上,扒住楼梯向下面观望。 何一味双脚踩在楼梯上,既没有声音,也没有感觉,他的整个人显得轻飘飘的,动作机械而又滑稽。老胡和李科尾随着他,从十六楼下到十三楼。他们看见何一味走到自己的家门前,从兜里掏出把钥匙,熟练地打开门,然后轻轻地将门带上。走廊里恢復了原有的寂静,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他看见你了吗?老胡问李科。李科倒吸了口凉气:好像看见了,又好像没看见。大半夜的,他去那个房间干什么?老胡一边无聊地摆弄手电筒的按钮,一边胡乱猜想。这事还真不好说。要是里面藏个女人什么的,或者发生什么谋杀案碎尸案,可就不好办了。李科一激凌。你可别吓唬我,我胆小哇。赶快告诉110吧。老胡一龇牙:就你这德性还搞女人呢,什么破胆呀。你看见什么了,就报告110,回头再打你个污陷罪。李科还在咕囔着:这海温斯公寓真奇了怪了,净出花花事。要不--他忽然看见老胡手里拿着的一串钥匙,突发奇想:你不是说我胆小吗?有能耐你打开房子看一看。老胡想了想,也就同意了。他告诉李科,分头把老于和郑文找来。他们四个常在一起玩牌,关键时刻也该互相有个照应才是。 凌晨六点钟,老胡用钥匙打开了十六层最里间的那扇门。房间内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落满灰尘的地面上,连一个脚印也没有。李科和老胡都很诧异,怎么可能呢?分明看见何一味从这间房子里走出来,难道刚才是我们在做梦吗?被他们早早吵醒,心怀不满的老于这时有点幸灾乐祸:我看你俩病得不轻,有时间该去看看心理医生了。老胡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过几天心理医生就搬过来,咱们都去看一看,都他妈的不正常。带上房门时,李科说:里面这扇门可不错,还带玫瑰花的呢。可不嘛,屋子里这么多灰掉儿,这个玫瑰花倒是挺干净的。老胡不无讽刺地说。 男人们在一楼大厅里喝茶、抽菸、聊大天;女人们在厨房里说笑、忙活、设计着晚宴上的菜餚;孩子们则在楼上的房间里玩耍、游戏。何一味由衷的感慨:赵莉的老公不愧是响铛铛的人物,这二、三百平装修的豪华住房真是气派。男班长来晚了,赵莉家里那条雪白的狮子狗一阵汪汪乱叫,赵莉亲自去开了门。狗一见到满脸油脂,身材臃肿的小芳就不叫了,狗认识这个常来常往的女人。男班长一面和厅里面先来的几个同学打招唿,一面把两瓶精装的外国名酒塞给赵莉,嘴里还打着哈哈:抱歉哟,抱歉呵,来晚了。这是女士爱喝的红葡萄酒,法国正宗的。赵莉让女僕接过去,抓住小芳的手,有些嗔怪地说:到是当大官的,架子这么大。这两瓶酒不是别人给你们送的贿赂吧?可别没整好再吃瓜捞了。哎,像咱这穷老百姓,连个送礼的也没有。她看小芳很难堪的样子,就扑哧一声笑出来。孩子怎么没带来?男班长腆着腐败的肚子站到众人面前:我嫌他闹得哄!咱们玩咱们的。他扑哧一声坐在何一味身旁的沙发上,随手从包里摸出一盒红塔山,挨个让了一圈,然后自己叼起一根。今天不是要搞个通宵嘛,告诉你呀,谁也不能夹夹咕咕的。我说赵莉,既然你老公不在家,大家都听我的。小芳一旁故作恼怒,摇晃了一下丰满的胸脯。好像你是她老公似的,瞧你那熊色吧!我这熊色咋的?当初,你们都是我手下的兵,哪个女生不跟我眉来眼去的?男班长挺了挺腰板。要是不那会儿你老放学堵我,没准儿,我还真跟赵莉了呢。大家一听就闹笑起来,数赵莉笑得最开心。 因为有几个人是初次见面,赵莉作为主人,理所当然地充当起了司仪。十几个男男女女围坐在两张併拢的长条餐桌上,赵莉挨个给大家坐着介绍。她的介绍既突出了各自的特点,又不自觉地加以调侃和戏嚯,所以不时地被人打断。男人们爱凑热闹,噼里啪啦地弄出一些掌声,女人们则嘁嘁喳喳地说着话,还没忘了一边小圆桌上围坐的几个孩子。 男班长一副当官的架式,不停和男女同学的家属点头致意,顺嘴也跟着扯两句什么。等介绍到何一味的妻子梦寒时,他的眼前一亮。梦寒正好坐在他对面,她落落大方地伸过手来,语气平静地说:局长大人,早听一味说过你的名字,初次见面,请多关照哇。班长捏住她的几个手指,上下晃了晃,梦寒的脸上隐现着一抹红云,可是手却很凉。噢--噢,我说的嘛,怪不得何一味总是躲躲闪闪呢,这是金屋藏娇哇。可能是怕被你嫂子看见了,她再活不起……他的笑话还没有说完,小芳肥胖的大手已在他的臀部狠狠地拧了一把。他忙跟大伙解释:就这女人,要她有什么用!对我一点也不温柔。小芳反唇相讥:那些泡歌厅、洗桑拿的小姐温柔,你找她们去吧。何一味怕两人真的动气,连忙鼓动赵莉和矢村去打圆场,他不小心碰了梦寒的手,冰凉的感觉让他心里一凛。一场丰盛的晚宴就这样开始了。 第41页 让大家没想到的是,平时掖着藏着的何一味,今天终于暴露了庐山真面目。他异乎寻常的酒量,连他自己也啧啧称奇。让何一味没有想到的是,矢村今天带来的女人真就是他办公室里那个精明的女孩。她与何一味认识,所以就频频向何一味敬酒。让男班长没有想到的是,他会在赵莉家里遇见梦寒,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梦寒竟然是老同学何一味的妻子。心里一有事儿,酒也不免多喝了一些。也许是当领导当出了经验,怕言语有失,他索性不怎么理会大家,收敛起夸夸其谈,反倒像一个听众了。班长的眼光总是若即若离地瞄着梦寒,心里的感觉挺怪。 酒宴一直进行到很晚,孩子们先后去睡了,大人们还在东拉西扯地没完没了。因为事先有约定,谁也不好先离开,所以酒桌一撤,又换上了两张麻将桌。会玩麻将的在一起搓麻将,不会玩或者不愿意玩的,则在另一边甩扑克。赵莉家楼上楼下,大大小小有七、八间房子,何一味与梦寒在扑克桌上支撑了好一会儿,终于招架不住了。她对另外几个人说:不行了,我得睡一会儿,你们玩吧,梦寒也藉机打退堂鼓。别人不好再让,就放他们去了。赵莉本想说句笑话逗逗何一味两口子,见他们确实困得不行,也就打住了。 二人钻进楼上的一间房子,梦寒反手插上门。我有点喝多了,昏头胀脑的。何一味衣服也没脱,就趴在席梦斯床上,梦寒一边来帮他脱衣服,一边说:糟糕,你的药瓶忘带了,晚上你能睡好觉吗?何一味翻过身来,充分地享受着席梦斯垫的柔软和舒适。梦寒,咱们为什么不能要个孩子呢?他不等梦寒躺在身边,手脚就不老实起来。这是在别人家,你规矩点好不。你怎么一喝酒,就提要孩子的事儿。何一味说:喝酒怕什么?酒精能让孩子变得更聪明。酒劲一涌上来,不一会何一味就稀里煳涂地睡着了。他睡得特别香甜,他没有梦见小梅,也没有梦见那扇印有黄玫瑰图案的门,也没有梦见那条宽敞的走廊,他根本没有做梦。 梦寒几乎彻夜无眠,刚才萌生的困意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她在丈夫均匀的喘息声中,追忆着一些恍然不再的往事。后来她坐起身,靠在柔软的床头上,一遍一遍反问自己:为什么要跟何一味到这里来?为什么会遇见男班长?为什么何一味今天没有梦游?她的眼里就有了泪水,泪水滴落在何一味的脸上,她没有感觉,他也没有感觉。 男班长是凌晨四点半才爬到床上去的。小芳因为赔了几百块钱,正喋喋不休地向他叫屈。困意在男班长的大脑深处蜜蜂一样盘旋着,但是一想到梦寒那双如水般的眼睛,就好像有一根蜂刺,扎痛了他的神经。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不,应该说这是个真事儿。班长像在哄小孩似地说起来。还记得我弟弟么?他在上大学时交了个女朋友,女孩长得挺漂亮,而且挺懂事,两个人处得那叫好哇,好得跟一个人差不多。后来我弟弟死了,被一伙流氓捅死了。有人说他是管闲事儿,有人说他是见义勇为,有人说他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女朋友。反正他被人捅死了,死得很惨。反正许多年过去了,案子也没破。我弟弟就这么白死了,才二十多岁,他那个女朋友大病了一场,听说是精神上受了刺激。后来别人给她介绍了多少个男朋友,她都没看。假话这东西真是越传越真,其实想想也没什么。我弟弟毕竟不在人世了,他女朋友嫁给谁跟我有什么相关?喂,你听着吗?男班长感觉到小芳肥胖的身体压在自己的胸口上,非常沉重。他推了推,发现小芳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他把小芳拖到一边,嘴里还在轻声地说:梦寒跟从前不太一样了,要是她当初跟了我弟弟,现在会变成什么样呢?他瞅了瞅睡眠中的小芳,不再想了。 雨季是短暂的,在人们还没有准备好的时候,它就已经结束了。但雨季并没有消亡,它把霉变的感觉留在了人们的心里。 何一味再一次找到心理门诊关医生的电话号码时,城市的天空已变得有些萧瑟了。何一味急着想把昨天的梦讲给某个人听,他想起了关医生。他按了两遍,才按对号码。麻烦你,我找一下关医生。那边仍是一个男人沉稳的声音:噢,是你,我听出来了。我们通过话。他确信这个人就是关医生。他问:看来给你打电话的人也并不多,我已经很久不和你沟通了,你一下就听出了我。关医生说:如果你知道我是个盲人,你就不会怀疑我的听力了。告诉你,我能用耳朵看到一切。何一味说:我真想不到你会是个盲人,你确实能看到一切。是这样的,我始终摆脱不了梦的纠缠。以前,我总是梦见妻子和别的男人在一起,他们喝酒吃饭,谈情说爱。我是一个局外人,看他们在我面前象动物一样表演着一切,包括那种男女间的事。有一个阶段,我不会做梦了,我很害怕,害怕自己真的患了什么不治之症,比如癌症了,爱滋病了,白血病了,整天跟死了一样。但是后来我又做梦了,你不知道,每到夜里,我做的梦几乎完全一样。 你说说看,我很有兴趣。关医生的声音非常平静。 何一味把自己的梦讲给他听。他讲到楼梯、走廊、墙壁、吊灯,还有印刻着黄玫瑰图案的门,叫小梅的女人,那间大而空洞、典雅而又陈旧的房间。还有小梅说的话,和她那忧郁、无助、闪躲的眼神。昨天夜里,她跟我说,我再也不要去她那里了。她说我的妻子是个好女人,她从来没有对不起我,更没有背叛过我。小梅的言谈举止、一颦一笑,都像是一个二、三十年代的烟花女子。她把我推出门之前,轻轻地说了句永别了,然后我就踉踉跄跄地往回走,步履那么沉重。再后来我就醒了,我看见妻子正在阳光下擦玻璃,她张开的手臂在空中挥舞,像一只蝴蝶。我们家住十三楼,我担心她不小心会摔下去。我喊她,梦寒--梦寒--她好像没听见。然后仍然挥舞着手臂,忽然,她不见了。我再一次醒来,这一次是真的醒来。我发现那是两个连续着的、拆不开的梦。 第42页 谢谢你完美的叙述,我好像看见了你所梦见的一切。你是个做梦的天才,我不想暗示你什么,在我们中间,确实有一些人能跨跃时空,在梦中随意行走。为了躲避现实,他们常常潜伏在梦境中,而为了改变现实,他们也常常在梦中制造杀机。你得到你妻子的确切消息了吗? 我给梦寒去了电话,她在学校护校。一切都很正常。她给我做了早饭,然后就走了。她担心我又做恶梦了,我说没有。她告诉我别忘了吃药,我说一定不会忘。很奇怪,我已经很久没有梦到她了。而这一次,她居然从楼上摔下去了,这是什么意思呢?我们虽然住在雨城最高的大厦公寓里,但这里从来没有发生过摔死人的事情。你说这会是一种预兆吗? 你住在海温斯公寓么?告诉你,我们很快就会成为邻居的。明天我就要搬到那里去了。也许我们可以面对面谈一谈。你不介意吧?我始终认为心理疾病与心理问题不是一回事,希望你别误会。我的弟弟就在你们的顶层住。他叫关注。 何一味脑中突然跳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这个人知道了我的一切,我有必要去见他吗?当一个盲人面对面指责你开导你,如何跟自己的妻子弥补情感裂痕,或者如何调整性生活的不和谐。当他替你分析梦中哪些是现实的复制,哪些是yu望的延伸,哪些是死亡的召唤,你还有理由保持独立和尊严吗?那样你可能就一点隐私都没有了。何一味说:对不起,这是我给你打的最后一个电话。如果你的眼睛还有希望,但愿你能早一天见到光明。没等关医生再说什么,他就挂断了电话。 何一味整天都呆在家里,用漫长的等待来打发无奈的时光。晚上六点钟,梦寒准时推开家门。她的手里照例拎着一小兜儿菜,脸上照例是一抹倦容和不知所以的微笑。两个人说话、吃饭、翻报纸、看电视、通电话,然后上chuang休息。何一味准时服了药,然后满怀期待地走进梦乡。 不知何时,他的眼前又出现那些缓缓上升的楼梯,他踩在上面,没有声音也没有感觉。他出现在宽敞的走廊里,头顶上仍是两盏摇摆不定的灯。他来到走廊的尽头,去敲那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门。他敲呀敲,无论他怎么用力,都好像敲在软软的棉花团上。他急了,用脚踢,用身子撞,那扇门仍然纹丝不动,倒像是一幅镶在墙壁上的、巨大的装饰画。他沮丧地往回走,一直走,一直走……然后是一片混沌。然后他醒了。他把手习惯地搭在床的另一侧。除了枕头,什么都没有。妻子梦寒不见了,窗外繁星点点,还是深夜呢。他拉亮檯灯,所有的屋子里都没有梦寒。这时他听见敲门声,是谁呀?何一味有些胆怯地问。是我,是妻子梦寒的声音。何一味打开房门,看见了妻子梦寒。 梦寒披着一件宽大的睡衣,目光黯然地看着他。你怎么在门外头?他问。我,我也不知道。梦寒想不出更好的理由来回答他。我觉得稀里煳涂,可能去卫生间,然后就走到门外去了,然后随手关了门。我没有拿钥匙。何一味把站在门外,瑟瑟发抖的妻子搂在怀里,趴在她耳边,体贴入微地说:别大半夜的走丢了,我上哪找你去呀!他觉得手背上湿漉漉的。他仰起妻子的下巴,看见梦寒已是泪眼朦胧。 他们重新回到床上,梦寒将他紧紧搂抱住。我知道你很爱我,咱们要个孩子吧。梦寒把耳朵贴在何一味的胸口上,像教练员一样,一下一下数着他的心跳。75下。她说,你的心跳很正常。要是你愿意,我们开始吧。说着说着,梦寒的手已经轻柔地放在他的那个位置上。 两个月后,梦寒发现自己怀孕了。梦蝶陪梦寒去了医院,检查的结果,各方面都很正常。何一味心里欢喜,嘴上嘟嘟囔囔计算着孩子出生的时间。这时候,他已回商场工作了一段日子,那些关于梦寒的、关于自己的可怕梦魇,已经不再来纠缠他了。雨城落叶如丹的秋天,让他对未来充满了无限的期待。 梦寒已经不去健美训练班了,她的体形和体质都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那是一个孕妇独有的特殊气质。梦蝶这段日子常来家里陪姐姐,一边向她传授营养保健知识,一边向她讲述作母亲的种种快乐和烦恼,还提前辅导新生儿的胎教经验。有时候也把何一味拽过来,向他讲解女人在妊娠期的种种良性或不良的反映。何一味面红而赤地听着,他心领神会,还半真半假地和梦蝶开着玩笑:不就是做到百依百顺、唯命是从吗?我一定完成任务,包您满意。 又是一个星期六,梦寒把家里的脏衣服找出来,扔到洗衣机里。她突然发现洗衣粉已剩得不多了,就叮嘱何一味去一楼的自选商场里买两袋,顺便再带一瓶清洁房间用的薄荷香型空气清新剂。何一味领命而去,临出门时没忘了叮嘱梦寒一句:好好呆着你的,别把咱的孩子抻喽。 他坐电梯下到底层,还跟老胡的女儿小胡在电梯里扯了两句闲白。不多一会儿,就把要买的东西都买全了。他在商场里还遇见了老胡和老于,两个人手里各拎着一包东西,脸上带着家居男人特有的无赖相。三个人汇合在一起,准备上楼回家。还长征吗?老胡问。他指的当然是爬楼梯。何一味一咧嘴:你家住四楼,我家住十三楼,你这不是累傻小子么!老于也说老胡心怀叵测,这是拿他们的腿不当回事。三人正说着话,已经站在楼梯附近了。一个女人惊恐万状,从楼梯上跑下来。几个人还没看清,她已双脚踏空,一下子向何一味摔过来,何一味就势将她扶住。女人脸色惨白,嘴唇不住地颤抖。是和梦寒长相极为相似的那个女护士。她惊恐地大睁双眼,语无伦次地说:快点儿,快点儿,不好了,有人抢东西。我男朋友,在楼梯上,他被人用刀捅了。快去找人!她的腿一软,何一味感觉她已整个倒向自己。 第43页 大家这才注意到,女孩的胳膊已被利器划伤,鲜血已把胸前弄得模煳一片。老胡让她别害怕,把事情讲清楚。女孩稳了稳心神,把刚才发生的事儿,又讲了一遍。她和男朋友正坐在走廊里说话。从楼上下来一个形迹可疑,鬼鬼祟祟的年轻人。年轻人穿着一件棕色的仿皮夹克,身上鼓鼓囊囊地不知道揣了些什么。他走路太过慌张了,一不小心,几件东西从怀里掉下来。女孩和男朋友一看,好像是一个硬皮塑料代,里面夹着几张银行用的信用卡,还有一部金色外壳的女式手机。女孩警觉地问: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你住在海温斯公寓吗?年轻人并不搭言,只是过来慌张地捡东西。女孩的男朋友比年轻人高出来一块,他用胳膊一搪,准备质问他几句,却不料年轻人更加惶恐,迅速地从腰里拔出匕首,不由分说地向两人乱扎一通。撕扯间,女孩被划伤了,他的男朋友也被扎了几刀,推dao在楼板上。 那小子现在在哪儿?老胡迫不及待地问。他往楼上跑了,你们赶快去喊人吶,他跑不掉了。女孩说。何一味问:你看清他长什么模样了吗?女孩拼命地点点头,神情有点激愤。也就二十多岁吧,个子不高,眉毛特别重。穿着棕色的仿皮夹克,是三紧的带金属拉锁的那种。对了,好像头髮被锔过似的,又黑又亮。三人简单商量了一下,立刻做出决定。老胡打电话报110,老于通知电梯暂停运送,何一味和女孩守住楼梯口,别把歹徒放走。刚过了几分钟,110的四名巡警就赶来了。 他们兵分两路,一伙人乘坐电梯,一伙人步行上楼。他们在十楼的楼梯拐弯处,看见了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的受伤者。他告诉他们,那个小子往楼上跑了。警察初步分析,年轻人很可能是个流窜作案的入室盗窃犯。他情急之下伤了人,现在就躲在海温斯公寓的某个楼层某个角落。他现在急于离开海温斯公寓,除了电梯和楼梯外,根本没有其他出路,总不能跳楼或顺杆爬下来吧。只要从十楼挨家挨户向上盘察,就一定能抓住这个人。他手里有匕首,如果不能迅速制服,这小子很可能会狗急跳墙,伤着别人,甚至会造成别的麻烦。警察一边联繫警力,一边安排让受伤者赶快去医院,又用目光徵询何一味、老胡和老于三人的意见。何一味想着住在十三楼的自己的家和家中正在等他的妻子梦寒,他不敢往下想了。我是商场做保安的,如果相信我,我跟你们一起行动吧。他对警察说。老胡和老于也要求加入进来,警察见大家这么热心,也就同意了。 当他们搜查到十三层十三号的时候,梦寒一脸疑惑地盯着自己的丈夫。怎么了?这是怎么了?何一味简单说明了情况,梦寒也显出惊恐的神情。她告诉何一味小心的同时,又不无忧虑地说:千万抓住这个坏傢伙呀,要不可怎么行啊。他们接着搜下去,邻居们都很合作,一时间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聚了二、三十人,追捕的队伍一下子壮大了许多。 他们从十三层搜到十四层,又从十四层搜到十五层,又从十五层搜到十六层。当他们搜到十六层紧里面的一扇门时,何一味突然产生了一种异常的感觉。这感觉既熟悉又陌生,既强烈又神秘,既苦涩又甜美。房门被打开了,何一味立刻看见里面是一张包裹着棕色仿真皮的门,门上面正对着眼睛的地方,印制着一朵怒放的黄色玫瑰花。开门的女人目光散淡,一脸怒容,她个子不高,神情倦怠。这分明是他在梦中遇见的那个女人--小梅。你们干什么?她没好气儿地问外面的人。警察向她说明了情况,女人也显得很紧张,敌对的情绪立刻不见了。她说:我是前天搬来的新住户,这里的邻居我一个也不认识。那你们就进来找一找吧,别把我当成什么坏人,也千万别把真正的坏人放跑了。说完把身子往门上一靠,让出一个过道来。 两个警察进了屋,何一味和老胡也进了屋。室内铺的是深色地板,地板上摆放着木制家具。各种摆设的器皿和家什都那样熟悉,那都是些何一味过目不忘的东西。何一味一脚踏进来,仿佛走进一个虚无飘渺的梦。你一个人住在这儿吗?他问女人。当然,我一个人住在这儿。女人说。我们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你认识我么?他试探着问。我没有印象,我从来没见过你。女人说。女人站在窗子旁,把半遮半掩的窗帘扯向一边,明晃晃的阳光一下子扑进来。何一味把目光从女人身上移开,停留在木床正对的顶棚上。那里吊着一串纸做的风铃。他记得小梅曾跟他说:我们两人的心就挂在那里,没有风,你就听不见它的响声。何一味用目光抚mo着那一串风铃,隐隐约约中,他听到了一种声音,是风掠过心灵的声音。 他们在海温斯公寓的顶棚上抓住了那个年轻人。年轻人单薄的身体和乞求的眼神让他们很失望。没等警察动手,年轻人已交出了匕首,瘫软在地上。 你没吓着吧?事后何一味问梦寒。何一味知道他对梦寒的回答一点也不关心,他只想着夜晚早一点来临。夜晚是梦想的天空,夜晚是梦想者的天堂。 梦寒睡着了。何一味没有睡。 何一味坐在夜晚的虚空里,倾听着自己的唿吸和心跳。唿吸每分钟十九次,心跳每分钟七十三次。一切都很正常。他侧脸看着梦寒,看了好久。梦寒的喘吸声忽尔急促,忽尔舒缓。何一味想:她一定是在做一个彩色的、纯真的、童话般的梦。他轻轻地在梦寒的脸上吻了一下,梦寒没有醒。 第44页 何一味看见自己从床上挪下来,穿上鞋子,披上一件外衣,走到房门前。他将门打开,然后看了看门上——那潜伏在幽暗中的黄色的玫瑰,正无所畏惧地怒放着。然后他看见自己带上房门,置身在光线暗淡的走廊里。他看见了一级一级向上的台阶,他看见自己的双脚在上面移动,再后来是一条宽敞的走廊。走廊西侧是看上去完全一样的门,这是海温斯公寓第十六层。他走向最里面的那一扇门。他敲了敲门,门打开了。一朵妖艷的,怒放的黄色玫瑰花镶嵌在里面那扇门上,和自己家的一模一样,白天他见到的那个女人就站在他的眼前。小梅,你还记得我么?我又来了。何一味说。小梅妩媚地一笑:我知道你会来的。我给你留着门。她抓住何一味的手,温热、细腻的感觉立刻布满何一味的全身。我好像一直生活在梦中,我这不是在做梦吧。小梅把小手指按在何一味的手心上,她锋利的指甲很轻易地就刺破了何一味的手心。梦就是梦,谁能说得清楚呢?! 何一味觉得手很疼。 何一味觉得心也很疼。 何一味能感觉到一朵玫瑰花的存在。那玫瑰花像一只巨大的嘴,或者别的什么,它正吸吮着自己的灵魂,没有感觉,没有声音。什么也没有。 第五章(上)故事五:你别无选择更新时间2006-4-24 22:12:00字数:12659蓝调咖啡屋是一座不大的房子,它地处步行街东段,上下两层,粉、黄、白三色构成的墙面,外加红漆喷涂的英文字母,外观很像一只硕大的冰激淋。列农和黄叶最初来这里时,还是在三个月前。那时他们刚刚拿到海温斯公寓新房的钥匙;刚刚跟双方的父母通知了他们的决定;刚刚把结婚的日期确定下来。列农的单位离步行街很近,市政府大院的边门就在步行街的南侧。蓝调咖啡厅不仅有品位纯正的各式饮料,还有实木靠背的桌椅,柔和浪漫的灯光跟《无心快语》般的美国乡村音乐。在休闲与休心之地,列农就喜欢这种略带感伤的情调。 黄叶陪他来的时候并不多。列农每隔两三天总要到这里坐一坐,他觉得有苦味的咖啡和如水的音乐相伴,连享受孤独也成了难得的奢侈。也许喧嚣的城市生活总是让他感到内心浮躁吧,他甚至想在走进婚姻之前,好好品味一番单身贵族的滋味,能悠然自得地感受着属于自我的心境,也是满不错的事。 他一坐在那张舒适的靠背椅上,心情就好得不得了。 这是一个夜色清纯的夏天的傍晚,小房子里流淌着《斯卡不罗集市》的吉它声。列农透过落地的玻璃窗,随意地向外眺望,闪烁不停的霓虹灯把对面几家店铺装点得神神秘秘。列农把一小口咖啡含进嘴里,思绪已不知道被牵引向何方。先生,这是你要的橙汁吗?一个个子高挑,体态纤弱的女服务生站在他的旁边。列农面带微笑地说:不,我只喝咖啡。他扬了扬手里的小钢勺。女服务生连忙说sorry,对不起。她侧身看了看列农身边的桌排号,再次说了声对不起,就走掉了。列农脸上仍然带着微笑,他想这张陌生的面孔,一定是个新手,看那样子,她对这里的固定座位和老顾客还不太熟悉。列农又想:她为什么把嘴唇涂得那么红艷呢?看上去血淋淋的。 蓝调的女服务生,列农都很熟悉。虽然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可每一张面孔都有种亲切感。这个女孩淡淡的一瞥,忽然让他产生了兴趣。他的笑容渐渐隐退了,他想到了最初的黄叶。黄叶给她最初的印象也是那淡淡的一瞥。他记得那是在一次音响器材试听会上,报纸、电台、电视台先期做了许多gg。德国、美国、日本和荷兰、韩国几家非常有名的音响大公司,将十几款顶级的产品带到试听现场。列农作为准音乐发烧友,自然不会错过一饱耳福的机会。他那天特意吹了风,洗了澡,然后穿上那身一千七八百元买的法国式西服,衣冠楚楚地来到位于雨城大酒店大厅的现场。尽管他提前了半个小时,可他还是去晚了。二、三百张座椅早已坐满了人。他只好和另外一些人站在四周的空地上,看宣讲人在那里演试、操作;看形形色色的人来来往往、交头接耳;看服务人员把木纹唱片或光碟放进各种豪华绚丽的音响器材里。大厅内人头攒动、空气污浊,不同的音乐和声响以最直接的方式冲击着他的耳谷,他的精神被什么东西包围住了。 一个不远处的中年人起身离去了,列农坐到他的座位上。他全部的视觉都集中在前面,纯屏的电视画面上。他全部的听觉都聚集在由前级公放和环绕音箱所产生的各种声音信号中。那是一种不可言说的陶醉。他并没有注意周围的人,尤其是右侧一个梳着短髮的年轻女子。她叫黄叶,那名字是他后来才知道的。 黄叶后来总是百思不得其解地问列农:你那天真没有注意到我吗?我扎着一条暗花的真丝围巾,和你系的真丝领带极其相佩。我小心谨慎地坐在你的身边,心里别扭,生怕别人怀疑我们是一起来的。列农说:我确实看见你了,但是我没有注意。更没想到你的围巾,它真的跟我相似吗?要不是我把包儿丢了,要不是我的包里夹着信用卡、身份证和工作证,也许--他不知道该怎样往下讲。黄叶说:一种缘份,命中注定的。这是一种缘份。我捡到了你的包儿,这样就认识了你。列农想了想,然后用肯定的语气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你真的一见钟情,立刻爱上了我吗?我有那么大魅力?黄叶不无嘲讽地回敬他:别美了你!是你沉醉于音乐的神情打动了我。直觉告诉我,你是一个有品位、有个性、很独立的一个男人。至少我不讨厌这样的男人。这是一种理性的开始,你懂么。 第45页 不知何时,咖啡店里的音乐已换成了《村路带我回家》,列农的目光总是忽远忽近地追寻着那个新来的年轻的女服务生。她的头髮很黑、很短,率直地披在脑后。前额很宽,鼻子高翘。精緻的眉毛下,有一双如水的眼眸。鲜红的嘴唇略显疲倦,但款步行走的姿态,在朦胧灯光的映衬下,还是显出异样的美丽动人。列农忽然想问一问她:你今年有二十岁吗?他打了个手势,女服务生走了过来,恬静的目光注视着他。先生,您要点什么?列农说:咖啡,我只喝咖啡。麻烦你给我来一小杯,不要加糖的。谢谢你!女服务生弯着嘴笑了笑,不一会儿,就把咖啡摆在了他的面前。 我常到这里来坐一坐,我喜欢这里的环境,更喜欢这里的音乐。列农既象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女服务生聊天。我从来没见过你。女服务生叉手站立在一旁。今天是我第二天上工。很冒昧地问一句,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列农有点勉强地问。女孩大大方方地说:我叫天妮。他们都叫我天妮。列农还想问她的年龄,又觉着打探女孩子的年龄是件极不礼貌的事,再说也没有什么藉口,就把注意力集中到咖啡上了。天妮,他觉得这名字很好听。 接下来的一周里,列农去了五次蓝调咖啡厅。天妮理所当然地认识了这位顾客,而且还知道了列农的一些事情。比如,他在一家政府部门坐办公室工作;他喜欢听带有感伤怀旧情调的古典音乐和乡村音乐;他今年三十岁;他有一个二十六七岁的漂亮的未婚妻。她还知道:他在雨城最高的海温斯公寓有一套新买的楼房;他现在正在筹办三个月后的婚礼。而列农对天妮的了解却少得可怜。他只知道她二十二岁,她是个没什么社会经验的打工者。列农觉得和天妮交谈是件很愉快的事情,只是别让黄叶误会了就好。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女人都是敏感嫉妒的,很善于猜忌和自由联想。但他总是情不自禁地拿天妮和黄叶做比较。 一周以后,列农约黄叶去蓝调咖啡屋。他单纯意义上的异性朋友并不多,除了大学、中学时经常联络的同学和现在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同事,几乎就没有了。他挺希望黄叶和天妮成为朋友,尽管黄叶看上去成熟而又很有主见。让他失望的是,他并没有见到天妮。他问另一位穿着打扮和天妮一样的女服务生:那个个子很高,梳短髮的天妮呢?她不做了。女服务生不无神秘地告诉他:听说她去gg公司应聘了。这儿的环境待遇不是很好吗?列农很不理解。老闆说她有病。女服务生欲言又止,她被一旁的黄叶看得有些不自然。 你说谁呢?黄叶不经意地问。噢,在这儿认识的一个服务员。列农将语气变得很舒缓。她的服务很周到,而且也满懂音乐的。黄叶对他的解释很满意。她也很喜欢这种悠闲、淡雅、浪漫的情调。只是她的工作比列农更忙一些。她的住处又在另一个地方。他们要了同样的咖啡,黄叶给列农要了炸鸡腿,列农给黄叶要了炸薯条和甜面包圈。他们是吃过饭的,这种方式只是延续某种习以为常的默契。愉快的交谈从食品延续到生活,从理想延续到音乐,从情感延续到婚姻。婚姻是他们理性的唯一方向。在越来越明确目标的黄叶面前,列农总显得有些恍惚。他们合资买了房子,列农对房子进行了精心的设计和全面的装修。除了一套发烧级的音响器材外,房间里的家具、摆设还保持着单身男人的品格。而每一个结婚前夕的女人都无疑是最幸福、最繁忙、也最精明的,黄叶也不能倖免。黄叶把办理结婚证的日子安排在结婚前一周。她多次暗示列农,在此之前,我们仅只是恋爱关系,我们随时可以各奔东西,像陌路人一样,选择各自的彼岸。列农笑着说:无论你怎样选择逃跑的方式,最后你只能向我靠拢,向爱情投降。你别无选择。列农目光的坚毅、语气的强硬,让黄叶很是痴迷。黄叶暗示列农,找一个合适的机会,把自己奉献给他算了。她把这机会拖得越长久就越觉得未来像她早年间一个纯真的梦魇。女人的yu望如同她们眼中的罅隙,深不可测。 我昨天给母亲写了封信。黄叶说:一是问问她的身体,二是把我们的计划跟她沟通一下。她当然不希望婚礼太铺张,但是一定要体面。 我不会让她失望的。她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而且这么多年,始终一个人在外面跑。列农将黄叶耳边的头髮向后梳了梳,眼睛很专注地看着她。看着黄叶圆圆的嘴唇和洁白的牙齿。一切都按你说的办。他忽然觉得黄叶在某个地方很像天妮。她咧嘴时的笑容,她随意地左顾右盼,还是沉默时些许的无奈。如果能留个电话就好了。他说。还是写信比较方便,看到了信,就像看到了人。黄叶显然误解了他说话的含义。他把咖啡杯凑到嘴边,弄出很响的动静来掩饰刚才的口误。也许再不能遇见了。他又说出了一句,这一次是在心里。 我想去海温斯公寓看看咱们的家。黄叶说。 已经很晚了,然后我再送你,那样会更晚的。列农好像不明白黄叶的话。他听见黄叶轻轻地嘆了口气:傻瓜,我在考验你。看看你那里有没有别的女人。 雨已经下了三个半小时,看来在午夜以前是不会停了。列农站在办公室的窗户前,焦虑地看着傍晚的雨城,不知去往何处。以往这种情形他也遇到过几次,因为工作的关系,下班的时间不得已往后推延了一段。那时候,他还一个人住在海潮街,坐公共汽车起码要四五十分钟的路程,要是遇到堵车,那就会把好心情全扔到道上,所以时间太晚了,列农就会在单位里找个地方,临时就和一宿。这种标准的单身生活模式,常遭来单位同事的议论。旁敲侧击者有之,语重心长者有之,盛情难却者有之。好像一个大男人,一个品正貌端,各方面条件都不错的国家公务员,不进入恋爱,甚至不进入婚姻生活就是犯罪。夜雨的潮湿和淅沥,让列农对那种被动的生活充满厌倦。他把办公桌上的东西收拾好,下定了回海温斯公寓的决心。打车回家是最简便的方式。列农估摸着从市府大院直到海温斯公寓,在这样路滑人稀的夜晚,应该有十几、二十分钟的路程吧,算一算也并不太远。 第46页 但是打到一辆计程车并不容易。他站在市府大楼门前的滴水檐下,一边东张西望,一边感受着飢饿和寒冷。两、三辆车过去了,看来里面都有乘客。又过了一会儿,一辆黄色的、样子很古怪的车停在列农的前面。司机象徵性地按了按喇叭,然后把脸贴在窗玻璃上看着在原地转圈的列农。列农确定这真是一部计程车,而且指示灯上写着空车,他立刻从台阶上走下来,拉开门坐到后坐上。司机回头瞄了他一眼,然后问:哦,请问,去哪儿?哦,空古街,四号,海温斯公寓。他说。司机一踩油门,车子向前驶去。 他们在路过一座立交桥时,发现前方正在施工,支起的铁架子路障,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司机徵求列农的意见:这条路过不去,只能从万科花园小区那边绕了。这是去海温斯公寓最近的路。列农说:好吧,怎么走都可以。他说话的时候正漫不经心地看着司机的背影。他觉得很奇怪,司机很年轻,话也不多,驾驶技术感觉不错,但是却有一头很浓密的头髮,板板正正的样子看上去像是贴在头皮上的。有点假,有点太艺术了。列农觉得哪个地方有点不对劲,不祥的预感转瞬就消失了,他实在不想没话找话。 车子七拐八拐地停到一个地方。列农付了车钱,开门跳下车。冰冷的雨点打在脸上,使他浑身一激灵,就在他辨别自己的位置时。计程车已悄无声息地走掉了。列农这才注意到,这根本不是海温斯公寓。他面前确实矗立着一栋大楼,灯火幽暗,黑漆漆的有几个大门洞,根本看不清这是座几层高的大楼。街道两侧有一些看不清规模的建筑。街灯忽明忽暗,除了哗哗的落雨声,一个行人也看不见。这个王八蛋司机!列农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他不太会骂人,气愤和由此产生的沮丧让他怒火中烧。他怎么把我扔到这个鬼地方,这是哪里?唉,只好再堵一辆计程车了。他向这座大楼中间的一个门洞走去。总不能在雨地里站着挨淋吧。置身于漆黑的雨夜中,又是一处陌生的近似于道具场景的背景下,列农产生了一丝恐惧。他想最好能遇到一个人,向他打听一下方位。在他走到大门洞的台阶上时,从里面急匆匆地走出来一个人。那人个子很高,块头很大,肩膀很宽,像鬍子似的东西围绕着他的下巴,黑暗中看不清那人的面容。请问这是什么地方?列农的声音怯生生的。永安小区四号楼。那个男人的声音很粗犷,很不耐烦。这里离空谷街四号,海温斯公寓还有多远?列农提高声音问。不知道!你问别人吧。男人对列农的提问很不耐烦。他急匆匆地跑到雨地里,然后站在大马路上。那辆黄色的计程车不知为什么又绕了回来,可能又是什么地方在修路吧。那个男人拉开车门,就猫腰钻了进去。车子再一次消失在雨雾中。一切都发生得那么迅速,等列农迟疑地喊道:等一会,等一会的时候,凄风、冷雨、黑暗和孤独再一次地包围了他。随后是更大的恐惧。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种声音。他仔细分辨着,是掺杂着哭泣的呻吟声。就在他身后的大门洞里。他又仔细地辨别了一下,可以肯定,那是一个女人。 列农永远不会想到他会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这种情形下遇见天妮。他被眼前的天妮惊呆了。她披散着头髮,脸上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污痕。胳膊上破了口子,正缓缓地向外渗着血。衣衫不整,鞋子已不知去向。她紧抱着双臂,倚靠在一个墙角处,绝望地哭泣着。当她看到列农时,浑身禁不住急剧地颤抖。惊恐地瞪大瞳孔。当她看清是列农时,像遇到了亲人那样,无助地说:怎么,会是你?你是列农!随后是更伤心地哭泣声。列农仿佛明白了一切。 他们是怎样回到海温斯公寓的,列农已记不清楚了。天妮浑身冰凉,嘴唇和眼睛紧闭,只有急促的鼻息还带着一丝热气。她脆弱无力地倚靠着列农,象一枚凄风苦雨中,被践踏被剥蚀的落叶。列农大脑里一片空白,但他能看见自己的心在不停地淌血。一直到把天妮扶到沙发床上,他才注意到两人的狼狈像。自己的衣服披在天妮身上,浑身上下到处是泥水和斑痕。天妮的裙子下摆已经破乱不堪了,没穿鞋子的脚也变得很肿大。天妮一会儿目光呆滞,一会儿双眼紧闭。紧咬的嘴唇已变得青紫,她的脸色白得吓人。列农把一路上说了无数遍的话又说了一遍:天妮,你别怕,让我来帮助你。天妮沉默不语,浑身仍在神经质地打着寒颤。列农有许多话想说,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那个男人欺侮了你?你现在是不是很难受?我怎么才能帮助你? 列农用投湿的毛巾擦了把脸,他试探着问:天妮,用报警吗?你别误会我的意思。他看见天妮目光异样地直视着房间某个角落,然后漠然地看了他一眼。不要!她说。列农再次投了毛巾。你擦一把脸吧。他把毛巾递给天妮。天妮抓过毛巾,在脸上横七竖八机械地擦抹着。这是哪儿?这里是哪儿?她问。这是我的家。列农说。天妮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下子扑到他的怀里。我被那个男人给强暴了……他听见天妮的哭诉声。 几分钟以后,列农敲开隔壁的郑文家的房门。我想借您的电话用一下。他对腆着肚皮的质检局处长说。郑文与这位新邻居并无往来,他们虽然在一座政府办公大楼里工作,也知道彼此隔墙而居,却并没有说过几句话。列农焦急的口气让他始料不及。噢,好的,好的。您请。他推开房门往小桌上一指。列农急忙地道了谢,像饿虎扑食一样扑到电话机旁。他先拨通了黄叶的住处,黄叶并没有回去。他又打到黄叶工作的gg公司,公司的人说,黄叶下班后就走了,还问列农有什么事。列农问怎么能找到黄叶,他们给了他一个手机号码。那是公司经理私人的。前一阶段他们刚谈成了一笔生意,经理为表示体恤下属,特意安排了一次小型聚餐。黄叶作为主任文案,自然不能缺席。列农拨通了手机号,果然找到了黄叶。你立刻到海温斯公寓来一趟。他的口气既像是命令又像是恳求。为什么?黄叶对他的话大惑不解。你立刻过来,我这里有一个人需要你来照顾一下。列农感觉到郑文就站在身边,张大耳朵探听着他说出的每一个字。别的话你不用问了。我希望你立刻就来。那好吧,我跟老闆打声招唿,立刻过去。黄叶仿佛犹豫了一下,随后很果断地说,咱们一会儿见。你没有事吧,列农。是郑文的声音。噢,没事。麻烦你了。我有一个朋友,身体不大舒服,我找个人来。列农吱吱唔唔地说着:我刚搬来不久,还没有装电话,实在是打扰了。郑文伸过来胖手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没关系,有事你尽管过来。邻里邻居的,别客气哟。 第47页 列农回到房间的时候,发现天妮并不在。他听见卫生间里传来哗哗的流水声,可能是天妮正在用毛巾擦洗自己的身体。卫生间虽然有一个不大的浴池,可由于刚来不久,还没有安热水淋浴,所以天妮只能用洗脸盆盛满水,用沾湿的毛巾将自己擦洗干净。列农颓然地坐在沙发上,眼前出现了无数个天妮的幻影。她在挣扎,她在唿喊,她在哭泣,她在沉默。列农觉得窒息,列农看见一把飞快的刀子在捅自己的心,但却一点也不疼。列农觉得手背上很潮湿,自己在情不自禁地流泪。应该去报案的,不能让那个坏人逍遥法外。不,那样天妮就毁了。她那么年轻,那么漂亮,列农听见自己长长的嘆息。她太可怜了,她是一个迷途的羔羊,没有人能保护她。我一定要抓住那个坏人。列农仔细勾勒着他曾经见过的那张面孔。影像越来越模煳,仿佛这带着腥味的夜色一样,让人不能确定。只能去问天妮了。虽然这会让她更加难过。也许黄叶来就有办法了,两个女人之间的沟通应该更容易一些。 列农将紧攥的双手压在胸前,以防止它过分的抖动。他有一种强烈的想握紧刀子的yu望。他对这种幻觉和由这种幻觉产生的结果充满恐惧。一种古怪的想法在眼前徘徊,他仿佛看见天妮遍体鳞伤,目光迟疑地站在面前,手里正在摆弄一把雪亮的刀子。他咧开腥红的嘴唇,整齐的牙齿泛着鳞光。列农紧握双手,仍然紧握不住一种苍凉。他抬起头向走廊对面张望,卫生间就在对面,此刻他已听不到一点声响。他提高嗓音问:天妮,你怎么样?没有回答。他又问:天妮,你没事吧?仍然没有声响。就在列农站起身的一剎那,轰隆一声,卫生间的门被撞开了。天妮面无血色,不省人事地摔到门外。就在这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我一早就给你打过电话,你不在。我很抱歉,昨天夜里--黄叶看着面前的列农,脸上并无一丝愧意。列农不避别人耳目,堂尔皇之地出现在gg公司,让她很是意外。办公室有三四个人,列农看出黄叶在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慌乱。哦,今天我请假了,所以你找不到我。说抱歉的应该是我,没想到你公司这么忙。列农搓搓手,脸上带出真诚的歉意。列农歉意的表情在他与黄叶共进午餐时,还挂在脸上。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把天妮的事情讲清楚的,更不知道自己的表述是否会对黄叶造成误解。他渴望从黄叶那里得到一些精神慰藉,但他很失望,黄叶的注意力好象全部集中在面前的食品上。她用筷子将粉丝一根一根挑出来,又在煎牛排上抹好佐料。她咀嚼食品时,会把嘴唇轻轻地闭拢,这样既不会发出很大声响,也不会露出牙齿,显得过分贪婪。她小口地喝着饮料,这时她问:既然你救了她,为什么不去报案?列农想了想。你觉得那样合适吗?对一个女孩子而言,向那些警察很细緻、很痛苦地讲她的遭遇,她甚至不知道那伤害她的男人是谁。列侬不愿想像下去了,那种痛苦不堪的滋味想起来也让人难受。可你并不是警察,你在扮演着警察一样的角色。你不觉得么?她把一切都讲给你了,就完了?黄叶说。 她并没有讲什么,事实上她根本不用讲什么。我跟你说,是我发现了她。列农发现他没有必要在这个问题上多作解释,他不愿让某种误解取代真实。她的情绪很不正常。你知道,一个人在遭受某种打击时,往往会做出很偏激的事。不骗你,我昨天晚上整整守了她一夜。黄叶早就看出,他脸上带着失眠者疲惫的倦容。她想像不出列农是怎么渡过这个夜晚的?与一个被人强暴的女孩,只有两个人。她出身在南方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受过正规的高等教育,从小到大沐浴在既传统又民主的家庭氛围中。天妮的遭遇让她本能地产生了怀疑。你了解这个女孩么?如果她不给男人机会,男人怎么会……黄叶觉得列农的目光很阴郁,随即岔开了话题:我看中了一款带宝石的雷达表,现在是他们促销期间,打折后三千块钱,应该是物超所值吧。怎么样?周六的时候我有时间,你能陪我去看看吗? 她现在还躺在我家里呢,她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一个朋友。列农不想转移话题。我们为什么不能帮她一下? 怎么帮她呀?给她洗衣服、做饭,陪她说话、聊天,还是给她找份工作,介绍一个男朋友?黄叶戗火的口吻,暗含着对那个女孩的轻蔑。说到底,她跟我跟你都没有任何关系。招惹这种女人,我觉得不值。她还想说什么,啪的一声,一只玻璃杯子重重地顿在玻璃板上。列农脸色铁青,怒目而视。你怎么是这样一个人!他的声音像是在吼叫,餐厅里其他的客人都把目光投过来。黄叶用餐巾纸擦了擦嘴,在她的印象中,列农很少会出现这种暴躁的情绪。他很尊重黄叶,即使两人发生了分歧,也不会挑起事端,甚至恶语相加。列农虽然不会柔声细语地说小话,但总是默默地妥协下来,极像一个正人君子,只用行动来表明态度。 黄叶看着列农,他脸上的愤怒一点点散净,直到低下头轻声对她说:对不起,我有点激动。黄叶才一字一顿地说:我答应你去照顾她,不过,这并不是长久之计。她住在你那里,邻居们会有闲话的。如果她再闹出别的事情来,你就不好办了,我是在替你着想呀。黄叶一手托腮,目不转睛地看着列农,好像周围只是一些没有知觉的摆设。 第48页 她听见列农说:我和郑文说她是我的妹妹,郑文昨天去我家看到了天妮。他什么都不知道。我想通过朋友,给她找一份稳定一些的工作。列农的语调缓和下来。 黄叶说:你说她应聘过gg公司?没准我能帮上你。不过,我得先对她有个了解。列农缓缓地说:我希望你们成为朋友,我觉得,她不是个坏女孩。真的,她并不是你说的那种人。黄叶脸上绽放出妩媚动人的微笑,她翘起的嘴角很像是天妮。周六我们去看看那块表怎么样?她说。 好像太贵了。列农妥协了,像从前许多次妥协那样。 列农买单去的时候,一个个子很高、目光深沉、略显忧郁的年轻人站在黄叶面前。是gg公司新来的美术设计专家小曲。黄叶很惊讶,小曲一直坐在另一个地方,他显然对黄叶和他的男伴很关注。黄姐,你没有事吧?又一个见义勇为者。黄叶觉得自己的联想实在有点出格。男人为什么这么敏感?他是不是担心我跟列农会发生什么事情?她摆了摆手说:没事,没事,根本没事。他是我男朋友。小曲又客套了两句,就回到了原来的座位上。 黄叶觉得这个比自己小好几岁的男人很有味道。在业务上,他可能很熟练,很老道;在人际交往上,他可能还只是个大男孩。列农问他,那个人是谁的时候,黄叶禁不住说出来:是班上的同事,一个大男孩。 黄叶回公司请了假,准备和列农一起去海温斯公寓看望天妮。他们先到附近的商场里,买了些速冻食品和咖啡、奶粉。列农还想买两件应季的衣服回去,黄叶没让。黄叶说女孩子对穿衣服是最挑剔、最讲究的,改天她会陪天妮去商场里转悠转悠。列农觉得,刚才确实是错怪了黄叶。但是当他们回到海温斯公寓,打开自己的房门时,却发现天妮不见了。 房间显然是被精心地收拾过。床单整洁,地板干净,连散放的书籍、茶俱都摆放得井然有序。他们在桌子上发现了一张字条,上面是一个女孩娟秀的字体:列农,我走了。你对我的恩情,我一定会报答你。别把我的事跟任何人讲,求求你了。实际上,我根本不值得你的同情和照顾。我是个坏女孩,这个世界没有什么让我留恋的。我很羡慕你和你女朋友之间的爱情。我祝你们永远幸福!——天妮。另外:我拿了你抽屉里的五十元钱,等我找到工作后,立刻就来还你。替我问郑叔叔好。 列农打开抽屉,平时放在那里的一千多块钱果然少了一张五十元的。五十元钱能干什么呢?他想。你估计她会去哪里?她只拿了五十块钱。他说。 黄叶没听见列农的话,她正打开塑胶袋,把从商场里买来的东西一样一样摆放到地板上,然后往床垫上一坐,把拖地的长裙向上撩了撩。她的手被硌了一下,随即她的手里多出了一把绿颜色的木梳,廉价的塑料制品,那一定是天妮的。黄叶从木梳齿中揪下一根半尺长的头髮,对着户外的阳光,耐人寻味地审视着。然后撅起嘴巴,用力一吹,头髮颤动了两下,坠落到地上不见了。黄叶转过脸来看列农。她是个留着短髮的女孩么?她问。 她的头髮没你长,但她的个子比你高,列农说。我现在倒真想见见她了。黄叶认真地说。 寻找一个人,一个并不十分熟悉的人,在这座二百万人口的城市里,实在有点像大海捞针。黄叶并不反对列农这么做,但她也并不支持。她拿列农没什么办法。列农一意孤行,漫无目的地在雨城大街小巷里寻找着。从夜晚到白天,从白天到夜晚。他对自己这么做的意义越来越模煳。他光顾过无数家旅店、饭店、网吧、影院、医院和夜总会。那里面聚集了太多的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她们或忧怨,或冷漠,或轻浮,或挑逗,不同的神情总让他想起天妮。他不愿意观察她们的面容,更不愿知道每一个女孩子眼睛里都隐藏着怎样的经歷。他听到了他不愿听到的;他看见了他不愿看见的;他也感受到了他不愿感受到的。这已经够了。 黄叶似乎比列农还忙,gg公司接收了一批新活儿,她常常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连去商场看表的想法也因此拖延了。虽说她是名义上的主任文案,实际上只管着办公室里的四五个人。男男女女年龄差不多的年轻人,自然是有说有笑的,除了紧张的工作以外,他们根本不给黄叶独享寂寞的时间。黄叶对列农的思念,只有在列农给她打来电话随便说些什么之后,才显现出来。每次列农告诉她,还没有找到天妮时,她就会说:你接着找吧,我很忙。然后她想像着列农在城市里寻寻觅觅的身影,然后她有些心不在焉起来。 小曲这时总会出其不意地站在黄叶身边,或者随便开两句玩笑,或者递过一个盛满净水的纸杯,或者就那么默然无语地看着她。黄叶就有些慌乱了,黄叶发现小曲对自己的关注另有含义。 他们在楼梯上相遇时,小曲问她:你今天心情不好,怎么没穿那身蓝色的衣服?那身衣服有些脏了,我正要拿去干洗。黄叶回答。你不适合穿色调太暗的衣服,没有人跟你说么,你很漂亮,很有气质,你不该把自己打扮得那么职业化。小曲的口吻有点像鑑赏家。 他们坐在电脑桌旁,聚精会神地盯着显示器。黄叶说:我很喜欢你的创意,时尚感很强,很具想像力,完全超出了顾客对我们的要求。小曲很自负地说:这还不是我最拿手的,这只是在给一些并不好的产品做一些包装罢了。用视觉上的冲击,诱导一下消费者的心理。我真正想做的是--他把目光转向黄叶,随即又迅速离开。我想有机会好好去包装一个人。黄叶看着他青鬚鬚的下颏,那里突现出某种界似于男孩和男人之间的坚毅。她有一种想抚mo的yu望。 第49页 他们在饭店里共进午餐,黄叶一边狼吞虎咽,一边想着心事。小曲觉得她的吃相很有趣。你一定不会做饭。小曲说。你错了,我从小就很独立,烧得一手好菜,不信么?她说。我什么时候能品尝到呢?小曲津着鼻子故作苦相。我很忌妒你的男朋友。 他们在下班的时候,发现所有的人都走掉了。小曲说:你家住在什么地方?我打车送你回家吧。不用了,我自己打辆车,谢谢。黄叶说。我们家就住安乐小区。小曲很为难的样子:那不是很绕远吗?你不妨到我那里坐一坐,我和两个朋友合租了一套房子,在小河堰。黄叶本能地拒绝了小曲的邀请,随即黄叶又改变了主意,因为她听到了小曲无意间说的一句话:好像你男朋友很长时间没跟你联繫了。我觉得你最近心情不太好。 女人天生都渴望被男人宠爱,再聪明的女人一旦陷入感情,也会急不可待地变成白痴。黄叶何时对小曲产生触电的感觉了呢?连她自己也搞不明白。她去了小曲在小河堰的住处,那是两间极普通的出租房。简单的装修,简单的家具,简单的生活背景中一个并不简单的人。 她坐在室内唯一的硬板床上,对面庞英俊、小她三岁的小曲有些心慌意乱了。她想起一些在国外和港台名人中发生的姐弟恋。比如芭芭拉?史翠姗和阿加西,比如王菲和谢霆锋。她又想起列农,想起列农正在千方百计寻找一个堕落的女孩,想起海温斯公寓九楼那间整洁的房子。她想起那个冥冥中的约定。小曲像走马灯似的在房间里忙碌,不一会儿,就把菜餚水果摆满了桌子。黄叶面前的杯子里盛满了金色的、泛着泡沫的啤酒,小曲真诚地邀请她:实在太寒酸了,感谢你光临我的陋室,说实话,这里从没有来过女人。让我敬你一杯,来。小曲用手中的杯子轻轻地碰了碰黄叶的杯子,然后一饮而尽。 黄叶的脸上一阵阵发烧。房间里的一切,她面前的这个男人,都像被施了魔法,带了魔咒。黄叶听不见自己在说什么,她被一种许多年以后才弄明白的情绪包围着。在小曲火辣辣的眼神中,她只感觉到自己在燃烧。 你为什么不找女朋友?黄叶带着三分醉意问。我不喜欢天真、幼稚的女孩,她们只知道吃和玩,任性撒娇,根本不懂得感情。小曲认真地回答。黄叶用手抚mo杯子,略显暧mei地说:你懂爱情吗?你才多大呀!你应该自己开一间公司,你很有才华。黄叶带着五分醉意说。我没有钱,而且也没有经验,再说根本没有人帮我,光有热情是不行的。这是一个弱肉强食,尔虞我诈的世界。谁让我总犯低级错误呢,我要再学习几年。小曲仿佛要把心掏出来给他看。我可以帮你呀,小男孩,你不会嫌弃一个人老珠黄的丑女人吧。黄叶双手托着下巴问。 没想到你还做过人体模特。黄叶带着七分醉意说。她的手正在翻弄一本美院学生的速描集,一个一个正面、侧面、站立或蹲坐的男性人体让她大脑中浮想连翩。为了挣一点生活费,再说这种职业是很高尚的。小曲把印有学生签名的速描指给她看。你就那样脱guang了衣服,让他们画你么?有男人还有女人? 如果一个女孩子被人强暴了,你会怎么想?黄叶带着九分醉意问。我会同情她,我会帮助她,我会很难过。小曲说。如果她是自甘堕落,勾引男人呢?黄叶醉眼朦胧地看着对面。我会杀了她。小曲的声音很绝决,就像他正在那样做似的。黄叶把手放在小曲伸过来的手上,火焰在海水下面燃烧,海水在火焰上面沸腾。小破孩,我发现我喜欢上你了。黄叶恍惚间听见自己说。 黄叶醒过来的时候,看见自己合衣躺在小曲的板床上。身上盖着被子,脸上搭着湿毛巾,床边放着一个盛着清水的洗脸盆。她喉咙里象塞了棉絮,撕撕拉拉地疼。我这是在哪里?我怎么了?她浑浑僵僵地从床上爬起来。小曲正伏在对面的钢管椅上打瞌睡,坚毅的脸颊看上去很是憔悴。他清醒过来。昨天晚上你喝多了,你整整折腾了一宿。小曲强打精神有气无力地说。黄叶双手抱臂,内心掠过一丝愧疚。她的大脑发胀,记忆像被抽光了的氧气瓶。昨天一定发生了什么!不,昨天什么也没有发生。昨天我睡在小曲这里,昨天列农住在什么地方? 列农睡在海温斯公寓自己的家里,不是卧室的席梦思床垫,而是客厅的硬沙发。席梦思床上躺着一个醉意阑珊的女孩,她是天妮。列农傍晚时分回到家,一眼就看见倚在沙发上失魂落魄的天妮。天妮穿着低胸的内衣,撩起的裙裾把大半只腿挑衅似的裸露在外面。嘴唇、手指甲、脚指甲都涂着鲜红的油膏,懒散中带着几分嘲讽:没想到吧?大哥哥。我偷了你的钥匙,想来就来了。列农说:这些天我一直在找你,我很害怕,你去哪里了?呵呵,嘻嘻。天妮怪异的笑声让列农不知所措。害怕我干什么呀?一个弱不禁风、无依无靠的小女人,一个受人指使,听人摆布的小玩物。喏,这是你的钱,我给你加了双倍。天妮甩动着手里一张崭新的百元票子,打卷的舌头喷着浓浓的酒气。这是我打工挣来的,很干净。她紧盯着列农,列农呆立在原地,更加不知所措了。天妮仍然紧紧地盯着他,一言不发。忽然她低下头去,两边的头髮一下子披散下来,双肩不停地哆嗦着,列农看出来她在抽泣。 我能住在你这儿吗?天妮说。 第50页 第五章(下) 更新时间2006-4-25 22:30:00字数:14542一连三天黄叶都没有找到列农,列农的同事也觉得蹊跷。他从来没请过这么长的假,是不是他的父母出了什么事。黄叶胡思乱想。没准真是列农的父母出了事呢。二老住在另一座城市里,黄叶既没有跟他们通过信,也没有打过电话。所有对他们的关心和慰问都是列农转达过去的。即使出了事,于情于理也该告诉黄叶一声啊。黄叶的忧虑只延续到第四天。第四天她接到了列农的电话,列农问她在忙些什么,她说在忙工作。她问列农在忙些什么,列农说什么也没忙,他只是觉得身体不大舒服。黄叶说想去看他,列农连忙阻止。列农最后告诉她:天妮找到了。天妮住在海温斯公寓他的家里。他还想说些什么,黄叶已把电话挂断了。 黄叶忍不住在同事面前流了泪,她本来想找个什么藉口来搪塞一下,结果没有控制好情绪,索性就哭出声来。 察言观色的小曲看出了端倪,众目睽睽之下,他走到黄叶近旁。主任,这两天工作太辛苦,你还是休息一下吧。他说。黄叶故作委屈地说:谁让我是当领导的呢。你们各自把活干好,我也就难得清闲了。办公室的其他人也跟着假戏真唱,他们嚷着要经理给他们提成加薪水,要争取多放几天假,去某某山庄,某某避暑盛地潇洒潇洒。小曲用眼神暗示黄叶,黄叶心里很乱。 列农的心里更乱。他发现天妮简直是在折磨自己。她白天赖在屋里,一遍一遍地翻弄着列农收集的cd唱片。她把唱片放在机器里,没出两分钟,又把唱片抠出来,还嘴不浪藉地说一些难听的脏话。天妮对吃的东西不过分挑剔,但是没有啤酒不行。列农苦口婆心地劝她,天妮就使出年轻女孩固有的伎俩,要么赌气绝食,往床上一躺;要么满眼柔情,楚楚可怜地低声哀求;要么穿着很少的内衣内裤,在房间里叮铃哐啷地走动;要么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好像随时要从窗口飞身而下。列农只好答应她。 列农买一瓶啤酒,一杯给天妮,剩下的自己喝。列农不胜酒力,列农和天妮喝酒的感觉,就像一个被掏空了心的人,胡乱地添补了点垃圾,随后被一脚踹进深渊。他越想帮助天妮,就越发现自己陷进去了,有时连自己也救不上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天妮从未像女人对男人那样要求过他什么,列农就什么都不想。列农曾听母亲说,他原来应该有一个小他几岁的妹妹,但是生下没几天,就得黄胆病夭折了。他无法确定自己与天妮的关系,兄妹?朋友?情人?还是他们所说的性伴侣?他的心被分解成无数个碎片,很难拼凑起来。他想在天妮面前发作,甚至把她赶出去,赶她回到那个属于她的世界中去,但是他不敢。他担心天妮精神中有不安定的成份,她的人格和她的经歷一样,有着某种障碍。列农觉得自己也有人格障碍,他们不过是两个病人,在彼此疗伤而已。 你能弄到古柯硷吗?我想吸食一点。我觉得活着没劲。天妮一副无赖的口吻,让他想起无数张在寻找天妮的过程中遭遇过的脸。你知道吸毒的后果么?你才二十二岁,为什么要这样作贱自己?他用有限的愤怒回敬天妮。 弄不着就算了,我只是想一想。人早晚还不是个死?你犯不着跟我急的。你有房子、票子、位子,还有妻子,将来还会有车子、儿子、小情人,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幻想。不,是幻觉。天妮用手拨拉着眼皮,好像看不清周围的世界。 你要学会独立生活,怎么说呢?列农吱吱唔唔地说:为什么不找个工作干一干? 没有适合我干的工作,只有适合女人干的工作。只要你有张漂亮的脸蛋,有个圆滚滚的屁股,你懂吗?天妮说。列农摇了摇头,他不是太懂。男人有钱就学坏,女人学坏才有钱。你不懂吗?我看你是装的。天妮又说。列农又摇了摇头。女人靠统治男人来实现自身的价值,男人靠统治世界来实现自身的价值,顺便再统治一下女人。你怎么……什么都不懂!天妮对一再摇头的列农有些不屑一顾了。这么看来,你的确是个好男人。是原始动物。是个理想主义的傻瓜。但是你不会讨女人喜欢,不会让那种女人为你疯狂。天妮严肃的口吻很像是布道的女修士。 他们真以为咱们是兄妹么?天妮用手指了指墙壁,她说的是隔壁的郑文。我不知道,这有什么意义?列农回答。一个大男人和一个小女人关在一起,要是我,肯定会胡思乱想的。想他们在一起做什么?是做饭呢?还是在zuo爱?没准他们在你家里安了窃听器,或者监视器什么的。没准他们受了你女朋友的指使,在暗中监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一旦发现你有不轨行为,就会破门而入,然后--啪!一记耳光打在天妮的脸上,天妮木然地僵在那里。列农看着自己胀红的手,略一迟疑,回头照头顶击了两拳。对不起,你还是让我走吧。你有自己的生活,我不该来纠缠你。我是个坏女孩。天妮脸上无声地流着泪。 能答应我吗?我要你珍惜自己。天妮,我把你当作自己的妹妹,我不愿你再受到伤害。哪怕是自己伤害自己!列农说。 列农是不常做梦的,他简单而有规律的生活习惯;他平平淡淡、随遇而安的性格,仿佛对梦境是一种拒绝。那些生死轮迴、惊世骇俗的噩梦,从来也没打扰过他的睡眠。但在这一天的夜里,他梦见了自己杀人。那是一个女人,赤身裸体,像电影《沉默的羔羊》中那被钉在十字架上,挖出了心脏的士兵。女人的头无力地低垂着,披垂的长髮像是跳动的火焰。一只硕大的蝙蝠在周围毫无目的地拍打着翅膀。列农看见自己手握一把带着锯齿的刀子,毫不费力地插进那女人的身体。女人痉挛般地扭动了一下,并没有鲜血喷溅出来。列农的刀子像切割西瓜一样,在她的身体上划来划去。他感觉到疼,是那只蝙蝠落在自己的肩膀上,发出丝丝的声响。列农在谋杀一个女人,一个他看不清面孔的女人。那只蝙蝠在吸列农的血。列农的动作越来越吃力,越来越无助。他的血仿佛被吸干了。他看见自己匍匐着倒在地上。看见自己扭着脖子,枕在沙发垫子上,大汗淋漓,惊恐不已。漆黑而宁静的夜重重地压迫着他。梦境像一道奇异的弧光,迅速地逃掉了。就在迟疑之际,列农听见了女孩天妮的哭泣声。 第51页 天妮到底怎么了?列农来到卧室里,天妮扬起泪眼婆娑的脸,极度迷茫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突然,她从床上跳下来,以不可抑制之势,一下子扑到列农的怀里。你为什么要救我?!你为什么不让我去死?!列农下意识地将她抱紧,像肉体抱着灵魂,像死神抱着爱情。是可怕的噩梦让女孩这样痛苦?还是残酷的现实让女孩这样迷失?天妮寻找着列农躲闪的眼睛,四目相对,没有任何话语。就在那一瞬间,他们紧紧地吻在一起。列农觉得嘴里有一种说不清楚的甜蜜和苦涩。 让列农无法承受的,是面前这个纤弱的年轻女孩,居然有这样一段伤心苦难的身世。她七岁就死了父亲,母亲在一家工厂做事,她含辛茹苦地把天妮拉扯大。后来母亲又嫁给了一个男人。继父是个老实、厚道、话语不多的人,他唯一的爱好就是下下象棋,和妻子,和邻居,和同事聊聊天。继父以前没有结过婚,所以对天妮很好。他和天妮的母亲商量,还打算要一个男孩。就在天妮十六岁那年,一个又粗又膀,面露凶光的三十岁左右的男人闯进她的家门。母亲和继父乱做一团,他们忙前忙后陪着笑脸。一边点菸敬茶,一边张罗着饭菜。母亲告诉天妮,他是继父的亲弟弟,因为流氓滋事、聚众斗殴被判入狱七年,刚从监狱放出来。这个叔叔仿佛对人世间的一切充满了仇恨,他虽然话语不多,可十分阴险兇残。在饭桌上,他话里话外扬言要去报復以前的几个仇人。继父虽然身为兄长,可无论怎样好言相劝,这个弟弟也是不听,最后要了三百元钱,悻悻地摔门而去。后来他隔三差五地来到天妮家,要么大吃二喝一通,要么索要一二百元钱,要么把哥哥的衣服裤子穿去,要么干脆就赖在天妮的家里。天妮对他既厌恶又害怕,叔叔对她、对她的母亲也总是心怀叵测地说些不三不四的话。那天晚上,只有天妮一个人在家,叔叔又来了。不知在哪里喝了酒,醉醺醺、气汹汹的。他见只有天妮一个人,就嚷着找些钱花,然后在家里胡乱地翻起来。天妮气愤地阻止他,他不听,反过来将天妮按到床上,兽性发作,正要实施暴力,突然一把利斧砍在他的身上。一下、两下,叔叔摊倒在一旁。骯脏的血溅了天妮一身一脸。是面露狰狞、双眼暴睁的继父。继父把天妮救了,但是他没能逃出公安局的追捕。也许继父不该出逃,也许母亲不该帮着继父藏尸灭迹,也许天妮不该从此休学,妄图隐瞒真相。结果半年之后,事情败露了。继父被判了无期徒刑,母亲也进了监狱。天妮从此住在年已七旬的姥爷、姥姥那里,整日游游荡盪,无拘无束地成了个活孤儿。在那之后不久,天妮还被确诊患上了贫血。从那以后,她就对一切都无所谓了。她纯真而又靓丽的外表下面,隐藏怎样一颗用绝望缝合的破碎的心哪。天妮问列农: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把这一切告诉你?你是个男人,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也许你真不该把一切都告诉我。你想像不到我现在有多难受。列农说。你还是放我走吧!虽然你吻了我,可我们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别忘了,还有一个爱你的女人在等你呢。天妮说。 列农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几乎整夜未眠。他一遍一遍地想着天妮的话。他忽然又想起黄叶,想起黄叶那张清晰得随时可以触摸到的脸,想起和黄叶之间唯一的一次热吻。他站起来,轻声地在客厅里踱着步子。后来,他看见自己再一次推开卧室的门,轻轻地走到天妮身边。天妮大张着双眼,一汪幽蓝的湖光在里面波动。她的唿吸很均匀,起伏的身体散发着少女的芬芳。列农俯下身去正在抚mo天妮的脸,天妮忽然抬起一只手,将列农推到一边。她仰起身子,用一种沁凉入骨的声调说:不行,我们不能这样。为什么?列农说:我发现从一开始我就爱上了你。 我是一个病人,而且,我并不爱你。天妮把脸转向窗外。外面正是晨光曦微的黎明时分,黑夜正在一点一点隐退。她的声音在空空荡荡的房间里那么不可捉摸:真正爱你的是那个女人。你不能辜负她对你的爱,那才是真的。 蓝调咖啡屋里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实木靠背椅,玻璃桌面,还有芳香四溢的咖啡。由木箱吉它和纯正美式发音共同演绎的乡村音乐,把黄叶引领到无数个转瞬即逝的从前,也许唯一不同的只有一点,此刻只有她一个人。 离列农下班的时间还有一刻钟,黄叶约好和他在这里见面。滚烫的咖啡里已经放了好几枚方糖,黄叶又崴出几勺咖啡伴侣掺到里面。咖啡打着旋儿,像一个细小的涡流。她轻轻地喝了两口,既不苦也不甜,好像一杯淡而无味的白开水。黄叶捲起舌尖,在破溃的牙床上舔了舔。这几天上火,嘴里苦涩涩的,对什么都没感觉。牙床肿了,奇怪的是一点也不觉得疼。时间过得太快了,距离那个遥不可及的日子仅剩十天了。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黄叶一边用钢勺搅拌着杯子里的咖啡,一边整理着混乱的思绪。是他先对不起我的,那么个烂女人他也能喜欢。 咖啡屋的另一个角落里,坐着一个穿休闲装的男人,他时不时地把目光投到黄叶身上,偷窥着黄叶的一举一动。黄叶对异性的正常窥视并不反感,她很想像外国电影那样用爽然的微笑去回敬那个人。她预感到那个人会立刻走过来,温情脉脉地对她说,对不起,小姐,我可以请你喝一杯吗?黄叶对这种想法和这种想法隐藏的意义感到噁心。也许男人都是一样的。她想。这时,她看见了门口的列农。 第52页 列农的憔悴明显地刻在脸上。他的眼窝深陷,目光中有一种恍恍惚惚的神情。我没来晚吧?他在黄叶对面坐下来,随即要了一杯咖啡。女服务生又换了新人,甜甜的声音听上去很假很腻。没想到又来这里见面了,我的意思是想找个机会好好谈一谈。列农徒劳地在黄叶面前做着手势。还记得我们最初见面吗?在音响器材展示会上,你就坐在我的身边。我丢了东西,你捡到了,然后你找的我……列农忽然缄默不语了。黄叶直愣愣地逼视,让他浑身不自在。黄叶从来没有用这种异样的眼神看过列农,从来没有。列农虽已而立,但洒脱无拘的气质,平易随和的性格,从容适度的口吻都曾经让她极度迷恋。尽管黄叶没仔细考虑到底爱他什么,也许儒雅的外表中,暗含着成熟男人的蛊惑力吧。或许这就是女人想要的安全感、责任感,也未可知。但是现在呢?仿佛一切都是在演戏。黄叶撇了撇嘴,不经意地笑出声来。她仍然能感到远处那个陌生男人的张望,只是那张望中多了些迟疑。 音乐已换成了卡伦·卡朋特的歌曲。在列农的珍藏品中,有一张太平洋影印公司出版的正品cd,里面收录了十二首美国最经典的歌曲。有卡伦·卡朋特、莱昂那尔·里奇、普莱·斯列、惠特妮·休斯顿、麦克·杰克逊、菲尔·克林斯、麦当娜,当然少不了的是约翰·列农。那是黄叶送给他的生日礼物。现在一个女孩正用她骯脏的手,随意地在上面抚弄着,涂着红油的指甲漫不经心地在上面留下了划痕。这想法让黄叶很不舒服,她伸出两个手指在空中甩了甩,她想赶走忧伤的音乐,更想赶走痛苦的想像。眼睛有点胀,她有种想流泪的感觉。我去过海温斯了,趁你不在的时候,我见过那个女孩。她说。你怎么——怎么不跟我打声招唿?列农问。没有必要。那也是我的房子,你忘了?我也拿了一部份钱的。黄叶把提高的声调又降低下来:我没有破坏你的好事。你很有眼力,也许是处于女人的直觉吧,我发现她比我更适合你。黄叶脸上堆砌出艰涩的笑容。想想看,她整日整夜住在你那里,这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你别误会,我们根本没有--列农松了松勒紧的领口,语气很坦然:她都跟你说了些什么?你了解她么?他问。哈哈哈,她是一个苦命的孩子,不是吗?总是受别人欺负,总是受别人伤害,又有病。跟不同的男人往来,做些她想做就做的事,但是没有一个好朋友。黄叶的嘲讽让列农很难堪。她是个可怜的小绵羊,你想出来保护她,你是个多么了不起的大英雄啊!我就怕她是--黄叶把钢匙含在嘴里,像搅拌机一样,将牙齿弄出很大的声响。她随即把钢匙放在托盘上,舌尖在酸痛的牙床上移动。就怕她是个披着羊皮的狼!她说。她预感到列农会拍案而起,像一个愤怒者那样立刻发作的。但列农居然把头低下了。黄叶眼中瞬间滑过两滴泪,她迅速地用餐巾沾了沾眼窝。看来列农与那个女孩已经--她端起杯子,咖啡原来这么苦哇。 他们漫步在傍晚的街市中,根本没有方向。夜凉如水,初秋的寒夜让他们心里一阵阵发紧。灯光摇曳,人影婆娑,眼前的世界如同一片虚幻。再有十天就是我们约好一起去登记结婚的日子了,前几天我接到了妈妈的来信。黄叶说,也许我们都该理智一些。我不想骗你,我现在很爱很爱天妮。不是怜悯,不是同情,更不是拯救。列农双手插兜,昂着头,仿佛正努力抵御突袭的寒意。你可以把我当成无赖、伪君子、流氓,但你别把天妮想得那样坏。你跟我都是一样的人,所以我们更适合做朋友。列农用力跺了跺鞋跟儿,纷繁的思绪逐渐清晰起来。你怎么跟你母亲说呢?关于我们两个人的事。如果她来到雨城,看到我们这种样子,她会怎么想? 她不会来雨城的,而且你也没必要把我想得太悲观。黄叶把左肩的背包换到右肩上,重重地吐了一口气。如果妈妈来了,我会带一个男人去见她,当然不是你。再说她根本就不知道你是谁,即使随便换一个男人,对她也是一样的。黄叶忽然停住了脚步,很认真地看着列农。我很高兴,我们选择了心平气和的分手。我也很高兴,在我们相处的近一年的时间里,并没有犯那种错误。 我会把你那一部分买房子的钱尽早还你。还有你放在那儿的东西……列农忽然不作声了,瞬间的悲伤将他吞蚀。等他清醒过来,黄叶已不见了。列农仍然向前走着,步履蹒跚,茫无目的。 他从步行街拐到另一条街上,心仿佛被冻僵了,一点感觉也没有,只是脚步还在机械地向前运动。先生,先生进屋坐一坐啊。一个四十多岁胖嘟嘟的女人站在一个大门口,向他打着招唿。列农木然地望着她,女人紧贴过来,暧mei地说:我这里女孩很多,要不要陪你唱个歌儿,跳个舞啊?列农看着大门上方闪亮的招牌,是夜未央歌厅。正在犹豫,胖女人已连拉带拽地把他扯进屋里。 门廊里吊着一盏紫微微的灯,神秘幽谧的光线投射下来,两旁的长条沙发上,坐着十几个神彩飞扬、淡妆素面的女孩子。火一样的目光一下子将列农包裹住。胖女人抓着列农的手轻轻地松开了,随即一只绵软、温柔的小手抓住了列农。先生,欢迎你到夜未央来。跟我到二号包房吧。迎上来的女孩子二十出头,面孔鬼异,神态妖艷,声音狐魅,浑身散发着挥之不去的香脂气。列农茫然地问:你叫什么名字?女孩嫣然一笑:我叫艾丽。列农在女孩的牵引下,穿过一条曲折、漆黑的走廊,推开一扇隔音的大门,一下子陷入到另一片黑暗中。这里是什么地方?他茫然无措地问。 第53页 他只在夜未央歌厅里呆了五分钟,就仓惶地逃了出来。胖女人鄙夷的辱骂声像风一样在身后尾随着他:从没见过这么假惺惺的人。好像什么都不懂似的,别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假男人吧。列农几乎是小跑着来到另一条街上。他要回海温斯公寓去,他不想做一个无家可归、随意放纵的男人。他要看着天妮,他不想让天妮作贱自己。他现在终于知道在歌厅里当小姐是做什么营生的了。 当他急不可待地回到海温斯公寓,急不可待地推开房门,却发现天妮正悠闲地坐在小桌旁,用一脸家居小女人期待的神情瞅着他。怎么才回来呀?我都急死了。天妮一边说着,一边掀开桌子上铺的报纸,下面摆着几样做好的菜。天妮撅起嘴巴,生气地说:早就凉了,我再给你热一热吧。尝尝我的手艺。列农这时才觉得自己真的饿了。他平静了一下,随手带上了房门。你女朋友今天来了,来跟我谈判。吃饭的时候天妮说。天妮把一件东西放在列农的手里,一丝冰凉沁入肌肤。列农低头看去,那是一串门钥匙。一串黄叶能随时开启海温斯公寓家门的钥匙。 大厅里的人很多,摩肩接踵,挤挤擦擦。燥热的空气仿佛在不断地膨胀,喧嚣嘈杂的声音象无数个引线,可以随时引发哪个地方爆炸似的。黄叶觉得再这转悠一会儿,自己就会被点着,自己也像个导火索呀。她只好一个人先出来,坐在大厅外面的草坪上,耐着性子等小曲。 参加雨城电脑周活动的,多半是大中专学生和楞头青脸的年轻人。他们对信息现代化的狂热,构成了本次电脑周的最大亮点。黄叶想:自己真不该陪小曲来这里,混杂在一大帮年轻人中,多像一个蹩脚的角色。她知道小曲对电脑的热情,她也知道小曲对自己的热情,所以她不能拒绝他的邀请。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喜欢上这个比自己小好几岁的男人,那感觉有点如痴如醉,有点半梦半醒,有点浑浑噩噩。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呢? 炫目的阳光在黄叶的头顶上,晴朗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黄叶用手遮住眼楣,随随便便地看着那些进进出出的人。一个奇怪的念头忽然跳出来:如果还是在和列农朝夕相处,两人绝不会到这种地方来的。列农基本是个保守而又传统的谦谦君子,独处一室,聆听古典音乐或乡村音乐是他最大的僻好。那个堕落的小女人闯入他的生活,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也许我和列农太像了,像一张纸的正面和反面,还有比这更好的解释吗?奇怪的是,离开列农后,除了一点淡淡的苦涩忧伤外,什么感觉都没有。他们真的谈过恋爱么?真的想要结成同床共枕的夫妻?真难想像。 一个身材魁伟、面孔稚嫩的男人在向这里张望。他穿着最普通的t恤衫、牛仔裤和旅游鞋,手里捧着一大堆赠品和资料,脸上汗津津的。那男人正向这边看,目光中的清澈让人一览无余。他看见了黄叶,急三火四地走过来。喂,黄叶,你不是说在大门口等我吗? 黄叶说,那边人太多了,你看完了吗?小曲。 小曲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夸张地喘着粗气。不看了,不看了,看了让人上火。你瞧瞧现在电脑的报价,非把你气晕菜了不可。他把收集来的资料摆在黄叶面前,手指在上面戳戳点点。这才几天呢,硬碟和内存还有显示器,全掉价了。连配置很高的奔三品牌机,也突破了六千元最低限额。我自己组装的那台686,现在白扔到大街上恐怕都没人要。赔了,陪了。黄叶对电脑硬体和相关配置一知半解,她只好随声附和。小曲说:我得拼命赚钱了,非弄台千禧品牌机不可,馋死我了。黄叶打断他:你要是急着买电脑,可以先拿我的钱。凭你现在的收入,恐怕--黄叶脸上带着善意的笑容,她用温情的眼神直视着小曲。小曲抓起她的手,微微地一用力。你误会了,黄叶。我想多赚点钱,为咱们以后用。我想自己开一家gg公司,我还想让你来做经理,我仍然作美术设计。你当我领导,怎么样?黄叶不无欣慰地说:我看行。 小曲只关心现在的黄叶,他对黄叶以前的事很少过问,再说黄叶和列农以前也没有什么。当小曲突然提到往事的时候,吓了她一跳。这时他们正坐在一家中餐店临窗的座位上,等着服务员往上端盘儿。小曲很随意地说:刚才我看见你男朋友了,和一个女的。他们上楼去了。黄叶很惊讶地问:你怎么会认识他?奇怪。小曲用两个手指在餐桌上敲出嘭嘭的鼓点儿。在gg公司我就见过他。再说,我总要对你有所了解吧。黄叶更加惨然。饭菜端上来了,黄叶觉得胃口大减。 一直到钻进计程车,黄叶心里还堵得慌。小曲把嘴巴凑近她的耳朵:对不起,你还在生我的气吗?黄叶的声音不大:我很想把以前的事告诉你,我跟那个男人之间本来就--黄叶不知道怎么说下去,有些事情是能说清楚的,但另外那些事情呢?她索性缄口不语了。你别生气,我没说别的呀。小曲柔声细气的声音在她耳畔萦绕。看得出来,列农是个不错的人,比我有经济实力,比我有情调,而且特成熟。黄叶知道前面的司机也能听到小曲的话,随手在小曲的胳膊上掐了一把。你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小曲咔咔地干咳了两声,把脸转向别处去了。 他们在小曲住的地方下了车,这段日子黄叶已不只一次来过这里。她记得最初认识列农时,列农也是住在一处租来的房子里。她曾问过小曲:跟你合租的那两个朋友哪去了,小曲一脸得意忘形的样子:他们知道我交了女朋友,捲铺盖走人了。黄叶站在小曲的房间里,一种莫名的温馨扑面而来。男人永远是女人的杰作。她想。小曲为什么这么让我着迷呢?她又想。如果公司里的人知道我和小曲之间的事——她不再想了。 第54页 房间正面的墙上挂着一幅彩色喷墨机列印出来的三维立体画,是一男一女,两张侧面的脸。他们既象是在对视着,又像是在越过对方,看着别处。男人的脸暗红,女人的脸白皙。单看男人的目光是沉思般的坚毅,单看女人的目光是无助般的忧郁,背景是犬牙交错、密不可分的或绿、或蓝、或黄、或红的图案。像海浪又像是麦穗,像森林又像是城堡,像人群又像是鸟兽。这幅画的名字就叫做《爱情》。黄叶每次来都会屏住气息,站在那里研究三五分钟。小曲说,在画的四周有两组不同的图案。一组是男人女人在亲密的接吻;一组是男人沮丧地低着头,女人怅然无助地眺望着远方。黄叶就是看不出来,小曲说她很笨。小曲又说她眼睛好,只有会练对眼儿和斜眼儿的人才能看见里面隐藏的东西。爱情不是那么容易就搞明白的,他说。好像你什么都懂似的,小破孩。黄叶反唇相讥。我不懂,所以我才天天研究嘛。尤其是研究那一幅画。小曲指的是下面的一个小镜框,那是小曲手绘的黄叶的画像。 黄叶觉得画像中的女人不是自己,自己没那么年轻,更没那么漂亮。黄叶想着,身体已被小曲拥在怀里。这时的小曲高大而有力量,宽大的肩膀像是一片避风的港湾。他们在房间里陶醉地转着圈子。没有音乐,但是瞬间的忘我仿佛把他们带进一场优美的华尔兹。你还怪我吗?在饭店里,我说了那么多让你生气的话。小曲目光灼热地看着黄叶。你是男人,不这样才怪呢。黄叶说。你跟列农到底怎么样了?说心里话,那人真是不错的。小曲说。列农是谁?黄叶把头柔顺地靠在小曲的肩上。听见自己说:别再跟我提这个男人了,我正在努力忘记他。 黄叶帮小曲刷碗筷的时候说:今天晚上我不想走了。 小曲犹豫地说:还是走吧,一会儿我送你。 黄叶突然想到,不知在什么时间,不知在什么地点,自己也跟列农说过同样的话,列农也做过同样的回答。黄叶知道,只要愿意,一切都会朝想像的方向发展。黄叶也就很犹豫了。也许小曲和列农本就是同一类的人,他们想像着,但从来不说;他们渴望着,但不让自己的渴望泛滥成灾。这样的好男人,在世界上已经是屈指可数的了。 几天之后,公司的所有人员集体去了黄山,黄叶与小曲的关系也被其他人知道了。 世界上屈指可数的好男人列农,最近感到忧心忡忡。市政府及市职机关正组织在职人员考试,教材、参考资料、模拟答捲髮了好几摞。因为牵扯到竞聘上岗、工资福利、人事调动等敏感问题,政府机关大院里,上上下下几百号人都把这当成头等大事,随处可见的紧张气氛溢于言表。 列农并不担心考试,几年的工作经验告诉他:雷声大雨点小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以自己年富力强的充沛精力,以自己扎实、牢固的知识储备和看似不错的人际关系,应该不会阴沟里翻船的。当然教材他也看,资料他也读,模拟题他也做,但他的心思不在这里。 列农知道天妮患过贫血症,最糟的时候体内只有三k血。除了正常的补血外,合理的营养、饮食和有规律的生活习惯是非常重要的。长期流离在孤独与动盪中的天妮,根本就是个无拘无束、无人管教的野孩子。列农越是整天整天地把她关在家里,越是担心她迟早会走掉。他想给天妮找一份适当的工作,像营业员、收银员、复印、打字、办公室招待等,天妮总会藉故推掉的。有的嫌收入微薄,有的嫌工作单调,有的则是明显的身体不适应。列农只好瞒天过海式地安慰自己:只要天妮能戒掉坏习惯,只要天妮能和过去的生活彻底告别,只要天妮能把羸弱的身体和受伤的心灵照顾好,他每个月一千多元的工资也够花销了。对于更远的将来,他不敢奢望。 咱们刷刷屋子吧。有一天天妮发现了阳台上两筒涂料,她煞有介事地在房间里走了两圈,然后几乎是用央求的口吻跟列农说:咱们给你的房子来个彻底的翻新,怎么样?列农恍然想起,涂料还是黄叶选购的呢,一直搁着,也没派上用场。再不利用一下,没准就过期失效了。于是就欣然答应下来。列农说:房子收拾完了,咱们就结婚。天妮说:跟一个国家的正式公务员结婚,我可没敢想过。到时候再说吧。列农就想:那就到时候再说,也正好把那考试对付完。 两天的休息时间,列农把里里外外五六十平的房间都粉刷了一遍,天妮当然是搭下手。她看着列农戴着用旧报纸叠的战斗帽,满脸满身浆浆水水的像个脏猴,就嘻嘻哈哈一个劲儿地笑。列农看着天妮也是一副灰头土脸的熊样儿,也就故意把浆水溅到她的身上,逗她开心。等到天妮躲到卫生间里,用湿毛巾擦身子的时候,他又大着胆子开起玩笑:该换水了,别遭凉了,用不用我帮你洗呀?天妮说:有胆量你就进来,反正门也没闩。列农就想像着自己真的闯了进去,帮天妮擦身体,帮天妮抚平每一处伤口。列农觉得自己这时很真实,也很男人,别的同事这时一定在家啃书本儿呢,考试的日子已经没几天了。他想。 天妮的头髮已经留得很长了,湿漉漉地搭在脑后,初浴的女人总是让男人想入非非。黄叶的睡衣包裹在天妮的身体上,怎么看怎么觉得眼前这个小女人像一个家庭主妇。我想抱一抱你。列农说。你看你身上那么脏,别碰我哇。天妮在他的脸上轻轻地颳了一下,随即改口说:不,这样也很好。你,是不是嫌我也很脏。列农连忙说:不,不,怎么会呢。他躲闪着天妮追逐的眼神,一头钻进卫生间。那个凄风苦雨的长夜像碎石一样,不断向他袭来。列农有了一种累散了架的感觉,他不得不靠在墙壁上,他害怕被记忆和幻想摧毁。 第55页 他像以往一样,把自己像死猪一样扔进客厅的沙发里,带着劳动后的满足,鼾然入睡。在朦朦胧胧中感觉到天妮就坐在身边,用纤细的手指梳理着他的头髮,用温热的嘴唇亲吻着他的脸颊,用恬静的目光观察着他的睡姿。她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进他的耳谷:我发现我也有点喜欢上你了。我们还是不要离开吧。他感觉到脸上湿唿唿的。他不清楚是自己的泪还是天妮的泪。 几天以后,天妮突然不见了。 列农本能地去各处寻找,没有一点天妮的消息。列农通过朋友去公安局寻找,雨城失踪的人口中,并没有天妮这个人。天妮根本就不是她的名字。在列农与之交往的两个月中,根本没来得及问她的真实姓名。列农病了,发高烧,说胡话,作噩梦;列农好了,他稀里煳涂地去参加考试,他魂不守舍地上班下班,他形单影只地坐在地板上,忍受着失眠的爱抚。他去找黄叶,希望从那里找到天妮的踪迹。黄叶和公司的人都不在,他们去外地旅游了。列农又去蓝调咖啡屋,他们为列农提供的,比他知道的还少。列农透过镜子,看到鬍鬚在疯长,看见丰润的脸颊正极度消瘦下去,看见失落的眼神中暗含着一丝恐惧。天妮不会是被坏人给害了吧?列农看见镜中的自己像一具形容枯藁、张着血盆大口的恶魔。 十一月第二个星期天的上午,海温斯公寓管委会的主任老胡敲开了列农的家门,把一封蓝色的挂号信放在他的手上。对不起,是我替你签收的。我来过两次了,你都不在家,老胡说。列农道了谢,然后把老胡关在门外,莫名其妙地看着手中的信。信寄自于一个陌生的城市,列农从未去过那里,字迹也很生疏。三枚不同面值的邮票整齐地贴在上方,邮戳清晰地按在上面,有一股化学胶水的味道。 列农打开信,大脑瞬间变成了一片空白。他一字一字地阅读着,然后让思路一点一点步入正轨,让混沌一点一点变得清晰。天妮,天妮是天妮!他喃喃自语着,在信的一角发现了这两个字,他终于有些明白了。 站在门外的老胡并没有离去,他对这位在政府部门工作的男人的冷漠十分恼火。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让你自己去取呢。一封破挂号信,不寄到单位,非寄到海温斯公寓,我颠颠地跑了好几趟,这不是累傻小子吗?老胡想着,就气急败坏地去敲隔壁郑文的门。 郑文还真在家,他好像总不上班似的。老胡一头雾水地闯进来,没头没脑地说起送信的事。郑文阴沉着脸听着,直到老胡把火发完,才神神秘秘地露出另一副嘴脸。这小子可能搞了个女人,我见过的。长得挺年轻挺漂亮,不过--郑文心怀叵测地说:肯定是干那活儿的,做皮肉生意的。他把四指合拢,拇指前伸,做了一个下流的动作。这小子,纯是个假正经。 你还是个大处长呢?净*瞎猜。老胡不屑一顾的样子。郑文把老胡扯进屋,拿出一个细长的玻璃凉水杯,反扣在紧邻列农家的墙上,示意老胡把耳朵贴上去,老胡照计而行。过了一会儿,老胡皱起眉头,生怕别人听见似的,压低声音:什么也听不见,嗡嗡嗡地像是在过苍蝇。 音乐会已经进入到尾声,正在演奏的是那首着名的《拉德斯基进行曲》,指挥棒在恢宏的音乐中上下舞动着。百余位演奏者和几千名观众仿佛是一个疏密无间,张驰有度的整体,忽而乐音婉转,忽而掌声四起。即使不懂欣赏音乐的人,也会伴着旋律打起拍子,让精神振奋,让心潮澎湃,让热泪盈眶。当掌声再次响起时,列农和身边的黄叶都有些控制不住了。他们用力地拍着巴掌,所有的烦恼和痛苦已被音乐的魔力驱赶掉了。音乐会结束了,最长的一次谢幕持续了五分钟。列农与黄叶对视着,他们感觉到了对方真实的存在。 傍晚的雨城已有了冬意。列农和黄叶原想在人影稀疏的街路上徜徉一会儿。刺骨的寒风让他们打消了念头,他们越挨越近,彼此能看见对方唿出的呵气,睫毛上晶莹闪动的水珠,也能感觉到彼此的体温和心跳。打辆车回家吧。他们几乎是异口同声。然后相视一笑。他们紧握双手,四下里搜寻着,偶尔路过的计程车里总是有乘客。黄叶用一只手捂住冻红的鼻尖,唿唿地喘着气说: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吗?在那次音响器材展示会上。你繫着真丝的领带,我戴着真丝的围巾。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是一对恋人呢。列农也抬起一只手捂住鼻子,声音有点闷:怎么会不记得,当时我丢了包。本来我们计划秋天结婚的。列农把目光投向远处,根本不知道在看什么。喂,你说,如果天妮不给你写那封信,你能相信这只是一场骗局吗?黄叶用胳膊杵了列农一下。如果天妮不离开你,你会真的爱上她吗?列农并不回答,而是扬起手臂,大声唿喊着一辆即将驶离的计程车。没等车子停稳,就打开车门,把蜷缩的黄叶塞进去。他紧贴着黄叶坐下来,随即咔地关上车门。去哪儿?司机问列农。你说去哪儿?列农问黄叶。黄叶略一停顿,很坚定地说:空谷街四号,海温斯公寓。 当他们站在海温斯公寓九楼的房间里时,才发现一切都是老样子,只是无孔不入的严寒在房间内随意滋生着。列农翻出电暖器,打开电源,通红的电炉丝让他们的脸上布满红云。列农恳切地说:今天晚上别走了。不等黄叶回答,他已紧紧地将黄叶抱住,张开嘴巴,迫不急待地在她脸上狂吻。黄叶并不反抗,她仅存的理智不一会儿就熔化了。她任由列农象摆弄玩具一样摆弄着自己,她觉得仿佛被一种幸福领走了。她还不能确定那就是幸福本身,只是一种感觉而已。 第56页 黄叶的声音像是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他说他是一个行为艺术家,他们都是行为艺术家,小曲还有天妮。小曲接近我,目的只有一个,把我从我们的誓言和爱情中带走。他们的计策并不高明,先是伪装成天妮被人强姦的假象,然后用她的叛逆、堕落、自虐、单纯和无辜去感化你,然后让我怀疑你,然后让小曲出现在我的生活中。他们成功了,他们的实验几乎断送了你和我的未来。黄叶匍匐在列农的胸膛上,耳朵紧贴他的肌肤,仿佛听见了大海的潮汐。你懂得什么是行为艺术吗? 任何行为都是一种艺术,音乐是作曲家的行为艺术,战争是军事家的行为艺术,小说、散文、戏剧是作家的行为艺术。活着不伤害别人,不伤害自己,这是人的行为艺术。列农把手搭在黄叶起伏不定的肩头,他感觉不到黄叶是在哭泣还是在微笑。我想像不出,天妮还只是个二十一、二岁的女孩子。她的游戏几乎把我们推向深渊,那她自己呢?如果她自己失足坠入深渊怎么办?我们还可以自救,谁来救她? 有时候,上天早就安排好了一切。黄叶拎着十指在列农的肚皮上胡乱地划拉着。淡淡的幽香覆盖在两人的身上。静谧掺杂着温馨,唿吸掺杂着心跳。黄叶轻声地说:事实上,无论怎样努力挣扎,当情感来临的时候--黄叶的手在列农身上匀速地滑行着,然后她停下来,列农敏感地觉察到她的存在。黄叶说:在情感来临的时候,你别无选择。 你别无选择意味着什么?列农有些怀疑。他听见黄叶说:从今天开始,从现在开始,我就住在这儿不走了。列农不再怀疑了。 一周之后,列农和黄叶举行了婚礼。他们只通知了几个朋友,甚至列农的父亲母亲,黄叶的母亲也没来得及通知。 半年以后,黄叶所在的公司主管因诈骗而携款潜逃。gg公司被查封取缔,黄叶索性推掉了所有的事务,在家认真复习功课,准备去考研了。列农本来有一个去北京发展的机会,他给推掉了。做一个安安稳稳的小公务员也不错,他对现实的生活很满意。 结婚一周年之际,他们在海温斯公寓九楼的家里,请来了一伙老朋友,都是结婚时没有打招唿的,后来挑理的老同学。 席间推杯换盏,热闹非凡。所有的人都喝得很开心,喝得很尽兴。不管黄叶怎么劝诫,列农还是不自觉地多喝了几杯。同学们的话题更是东拉西扯,神聊大侃起来。后来就扯到一个叫大头的同学身上。列农早就和这位仁兄失去了联繫,听说他炒股票发了,又是开公司又是办企业的,还被列为省市十佳青年的候选人呢。在座的一个女同学立刻抢过他的话头:列农,太可惜了,上次同学们见面你没有去。大头摆阔气,花了好些钱请我们。说着那女同学还从包里拿出几张照片,都是上一次同学聚会时的留影。男男女女,半生不熟的面孔也分不清个数。另一个男同学这时忽然插话:你们消息太不灵通了,大头被判死刑了,不知道吗?都上了晚报头版了。大家都很吃惊,连忙追问他是怎么回事?男同学说:别提了,他被女朋友骗了,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他把女朋友给砍死了。还好悬碎尸。哪一个女朋友哇?是上次聚会时带去的那个吗?挺年轻,挺漂亮的。我记得她涂着紫色的唇膏。特新新人类那一位。女同学问。男同学回忆了一下,然后肯定地说:没错,就是那个女孩。女同学连忙把带来的照片铺在桌子上,八、九个人一起凑过来看。男同学用手指按住坐在大头身边的一个娇柔、妩媚的女孩,肯定地说:这不是嘛,就是这个女的。 列农也凑到近旁,仔细地观看。他觉得大头有点陌生,但是大头身边的小女孩却很面熟。他一边打着嗝,一边驱赶着酒气,这个女的好像在哪见过。他说。 黄叶把手搭在列农的肩头,也仔细瞄了瞄,然后漫不经心地说:是那个搞行为艺术的女孩,她叫天妮。你怎么记性这么差。 第六章(上)故事六:靠近我更新时间2006-4-26 22:20:00字数:18367还是那个男人,三十多岁,青鬚鬚的脸上带着一种不安全的成熟。他倚靠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毫无规律地抖动着,懒散的目光里有一丝心不在焉。 费雪莹看见自己就坐在男人的对面,像所有女人那样娇嗔地抱着双臂,头髮自自然然地低垂着,裸露的脖颈泛着陶瓷般晶莹剔透的白。费雪莹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男人,目光深处两团细小的火焰正在跳着yu望的舞蹈。 你怎么不说话?离我近一点。费雪莹听见自己说。 男人把抖动的二郎腿放下来,抬起手,顺势在额头上方抿了抿。他直起身子,靠近费雪莹。费雪莹看见自己一副缴械投降的姿态,摊开的双手先是无力地挺举着,随即紧紧地抱住男人,十指在男人的身后,牢牢地交叉在一起。男人仍然一言不发,费雪莹感觉到他正在温柔地梳理着自己的头髮。她把脸贴在男人的身上,目光中的火焰越烧越旺。男人的抚mo还在继续,游移的双手一会儿像迷路的孩子,一会儿像老练的水手。费雪莹的唿吸越来越急促,她的眼前已是一片绝望的火海。突然,一阵刺耳的铃声在她耳边响起来。 费雪莹努力地睁开了眼睛,迟疑了几秒钟,确信这是一个梦,一个真而且真的梦。她顺手操起还在响个不停的电话机,声音冰冷地问:谁呀?对方是个女人,胡乱地报了个名字,看来是挂错了。费雪莹气恼地扣上电话,重新把自己塞进被子里,细细地追忆着男人的抚mo。比黑暗更沉重的嘆息声随即将她包围了。 第57页 被子里有一股湿漉漉的凉意,不知道是鸳梦惊醒时的冷汗,还是别的什么。还不到凌晨五点,费雪莹索性爬起来,披着衣服,拧亮檯灯,在一本密码锁着的日记上追忆着刚才的梦。 我又梦见那个男人了,他总在梦中出现。我不认识他,可我觉得他很熟悉。他像所有男人爱抚女人那样爱抚我,有时我很幸福,有时我很恐惧,有时我不知所措,难道这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吗?费雪莹忽然停下笔,她看见最后的几个字有一点洇湿的痕迹。当她把手背贴在眼角时,才确信是自己在流泪。 为这些臭男人流泪,值得么?她不愿再想了。 费雪莹在洗脸刷牙时,顺便看了一眼自己:二十九岁的面孔还隐现着青春期的妩媚,皮肤没有斑点,眼角没有皱纹,眼神中也闪烁着动人的光彩。可为什么会患上那种稀奇古怪的病呢?她原想仔细描抹打扮的想法,瞬间就消失了。她张牙裂嘴地做着鬼脸,拎着手巾做出上吊的姿态,舌头夸张地向外伸展着,最后她把自己气乐了。我是个女鬼,一个没人要的女鬼,一个不讨男人喜欢的女鬼。 她像往常一样做好两份饭,然后自己心安理得地吃掉其中的一份。她一边味同嚼蜡般,咀嚼着自己的手艺,一边打开半导体,从天气预报开始听,然后是gg信息,然后是新闻联播。他并不关心天气,也不关心gg,更不关心国际新闻时事政治,费雪莹除了殚精竭力地关心自己外,仿佛对什么都无所谓。当新闻联播播完后,报时声刚刚响起时,她的饭刚好吃完了。 她铺开一张纸,想给与自己同居的女伴吴心留一张纸条。只写了一个开头,就进行不下去了。好像除了叮嘱她把剩饭热一热之外,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她想到,如果吴心的男友阿蒙和她一起回来的话,她做的那点饭还不准够吃呢。自己精心烧制的饭菜,为什么要给阿蒙那种男人吃呢?想起来都教人噁心,吴心这么一个清清爽爽的女孩,怎么会喜欢上这么一个老男人。看不出阿蒙的年龄是三十还是四十,他额头扁平,皮肤松弛,越看越像沙皮狗。虽说有些男人的风度,又善于调侃,又喜欢献媚,也不至于把吴心迷成那个样子啊。比她小七岁的吴心,常常讲起自己的恋爱史。仿佛她跟每一个男人的打情骂俏,亲吻拥抱,都是一种值得炫耀的资本,就差没把她和男人之间的那种事讲给她听了。费雪莹终止了自己的联想,习惯性地望了望窗外。 海温斯公寓外面的天空显得那么晴朗,那么高远,那么宽阔,有一只单飞的、辨不清颜色的大鸟,扑楞着翅膀,从她的视线中掠过。再想一想刚才的天气预报,好像今天是个晴天,那就权当是个晴天吧。费雪莹站在自己住的房间门口,准备在未出门时,最后打量一眼这些再熟悉不过的家具和陈设。忽然间,她想起了什么,于是走到床边,把手按在整洁的床罩上,一种潮湿略带沁凉的感觉沾住了她的手。于是她把床罩撤下来,团成一团,塞到床下面的脸盆里,又翻出一条天蓝的毛巾被单,铺在床上,然后锁了房门,出现在海温斯公寓七楼的走廊里。 走廊里、过道里、电梯里,到处是一些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有人同她打招唿,她就回敬人家一个浅浅的笑容。费雪莹无一例外地叫不出这些邻居的名字,每当有男人靠近她,她就很紧张地躲闪着。她的手上仿佛永远戴着一双丝织的白色手套,只要有一个人在电梯里,她就永远不会坐电梯。其实她也很讨厌走楼梯,但是,不走楼梯又有什么办法呢?费雪莹越是想摆脱对自己的厌恶,越是不能自已。当她终于逃也似的站在大街上,嘴里轻轻念出梦生的名字时,才恍惚记起这应该就是那个梦中的男人了。 她固执地认为,只要夜晚来临,梦生就会如约出现在她的梦里,来缝补她的心碎,来安抚她的孤独。 一个男人塞给她一张纸,粉红色的,像是一张非法的gg传单。男人看上去并不让人讨厌,费雪莹收回了她的鄙夷和惶恐,将传单对摺,塞进包里。男人礼貌地说了声谢谢,然后转过身去,留给她一个来不及想像的背影。 所有的车子都停在桥上,所有的司机都摇下窗玻璃,将脑袋探出窗外,向出事的地点张望。有的人骂骂咧咧,有的人幸灾乐祸,有的人唉声嘆气,有的人急不可待。此起彼伏的喇叭声不绝于耳,吴心这时也把脑袋探出窗玻璃,但她只能看见阿蒙稀疏头髮的后脑勺。 把脑袋躲到一边去!她恶狠狠地说:什么都看不着。 阿蒙没有搭理她,只是自顾自地晃着圆脑袋。一辆红色本田摩托从夹缝中钻过去,骑行者的铝盔几乎碰到吴心伸出的手。吴心的手原本是要去摸阿蒙后脑壳的,她一边惊恐地将手抽回来,一边赌气地喊阿蒙:沙皮!沙皮。阿蒙这时回过头来,阴阳怪气地回敬她:喊什么喊你。声音挺大,附近车里的人立刻向这边张望,女人歇斯底里地喊沙皮的声音,立刻让人联想到那两个字,傻叉。那常常是用来辱骂蠢人笨人的。吴心根本不加理会,她重新回到座位上,飞快地摇上窗玻璃。 不过是一起简单的车肇事,既没出人命,也没有人受伤,十几分钟后,交通秩序就恢復了正常。阿蒙一路按着喇叭,将他的蓝色越野吉普,开得又快又稳。以后别老当着外人喊我沙皮沙皮的。不知道还以为是——阿蒙回头甩了她一眼,还以为是傻叉呢。吴心再也控制不住,嘻嘻嘿嘿地笑起来。趁着车子减低速度,她从过道中钻到副驾驶的位置上,她的手很快就够到阿蒙,她抚mo着阿蒙肉嘟嘟的后脖颈,心里有一种痒痒的感觉。 第58页 他们是要去赴宴的,阿蒙的一个朋友过生日,朋友让阿蒙务必带上自己的女朋友,所以吴心刚从第二岗位上下来,就看见阿蒙一脸期待地站在蓝色越野吉普旁了。不是告诉过你么,别来这儿接我?吴心的语气并没有特别责怪的意思,她左右环顾,像是怕被别人看见似的。一个信息台的坐檯小姐,按照规定,自然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她的工作地点和她的真实身份。好在这是大白天,好在阿蒙看上去并不像是一个从里到外坏到底的人。不就是一个朋友的生日吗?用得着这么大惊小怪的?阿蒙说:确实没必要。他只不过想让人知道,他有个女朋友而已。他想用吴心的美貌去晃一晃别的女人。吴心虽然彻夜未眠,听到阿蒙这么说,心里也很得意。再一想到有啤酒和西餐甜点,也就满心欢喜了。我猜费雪莹今天早晨一定又煮了大米粥。吴心突然冒出了一句。 那个老巫婆还能做出什么好吃的来。阿蒙说。 你不知道,她这人很特性,吃东西可挑剔了,什么腥的、辣的、发物的东西都不吃。一吃那些就过敏,尤其是——吴心欲言又止,她从车前的挡风玻璃上瞄了瞄自己,然后从包里掏出一面小圆镜子,又拿出一个扑粉,随着汽车轻微的晃动,在脸颊上擦拭着。然后又掏出一管透明的唇膏,在嘴巴前面比比划划。 你别把自己打扮得像个模特似的,你还让这帮男人活不?阿蒙话里有话。吴心举着唇膏,扑哧地笑出来。她想起有一次和阿蒙一起去狗市,一眼就看见了那条沙皮狗,泛着油光的大嘴巴,就像是涂抹了唇油。她想像不出手里的唇油涂抹在阿蒙嘴上的模样,那一定挺好玩。 那天我看见老巫婆了。阿蒙的视线还关注着前方,思绪却转向了别处。她一个人在步行街上穷逛,躲躲闪闪的,像是怕被别人传染上爱滋病。喂,吴心,你说她比你大好几岁,怎么还不找男朋友? 不找不找呗,用得着你瞎操心。吴心用上嘴唇碰了碰下嘴唇。 其实费雪莹长得也挺精神,都是大龄男女嘛。从你那方面,我一直想给她介绍个男朋友啥的。阿蒙任由吴心的手指在脖颈上摸索着,他忽然认真起来:今天过生日的这个朋友其实就满不错的,他是个医生,怎么样?虽说是离过婚的男人,可人家——你可别。吴心狠狠地在他脖颈上掐了一把。雪莹对你挺讨厌的,你可别撩着她。 她别是有什么毛病吧,找个医生正好给她看看。 吴心把手搁在阿蒙的腰眼处,迅速地挠了挠。阿蒙痒得受不了。别闹,别闹。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手里的方向盘左拐右拐了两下,吴心这才嘻嘻哈哈地收回了手。你才有病呢。你们男人都有病!她说。 狭小的驾驶室里,不知何时飞进来一只苍蝇。它开始一直蹲守在遮光板上,等阿蒙和吴心都一起缄口不语的时候,它忽然嗡嗡怪叫地在驾驶室里横冲乱撞起来,搞得阿蒙左躲不是右闪不是。吴心拿起一个放在前面的录音带空盒,瞅准时机,不轻不重、煞有介事地拍在阿蒙的胖脸上。阿蒙像死刑犯被击毙似的大叫了一声:啊!吴心抑制不住又笑了起来。晕头胀脑的苍蝇乘机飞出了驾驶室。吴心止住了笑声,问阿蒙:你这个大夫朋友是什么科的? 好像是搞什么病理切片的,化验师吧?我也不大明白。阿蒙说。 噢,那就没什么用了。吴心乘阿蒙游移之际,转移了话题:以后你最好别叫雪莹老巫婆老巫婆的,叫她听见多伤心啊。 我知道了。阿蒙装腔作势地咬着牙根说:刚才那只苍蝇就是她派来的。 早晨出去时,盘子碗放在什么地方,晚上回来时,它们还呆在老地方。一望可知,吴心白天就没回来。费雪莹沮丧地端起装菜的盘子嗅了嗅,灰色的心情立刻阴郁起来,早猜出吴心跟别的男人在外面疯,根本就不该给她做饭。一念之差呀,早知道和一个女伴合租房子会带来这么多烦恼,莫不如找一个更旧更小的房子一个人独居算了。费雪莹正在屋子里一个人划圈的时候,电话铃就响了。是吴心。 雪莹,我和阿蒙在一起,我可能晚一点回去。你别等我了。吴心的声音有几分张狂。而且背景很嘈杂。 外面很乱的,你早一点回来,最好让阿蒙送你回来。少喝一点,费雪莹捧着电话听筒,不停地叮嘱着。 知道了,我的好姐姐。别跟我婆婆妈妈的。吴心一边像是在拒绝别人对自己的骚扰,一边像是跟费雪莹耍无赖,别打扫早晨的剩饭了。喂,你早晨是不是做的大米粥?连阿蒙都猜出来了,准是老三样,煮大米粥,煎鸡蛋,炸馒头片,你猜我们刚才吃的什么?吴心知道费雪莹根本没心思猜这些,借着三分酒意自问自答,是全套的自助餐,有煎牛排、鱼片、鱼柳,大闸蟹、龙虾、扇贝、口磨。一百多道菜呢。背景声音越来越嘈杂,分不清男男女女的说话声、杯盘交错的碰撞声,更加宏大的音乐声,随即那一切都淹没了,吴心近似歇斯底里地唿喊,时断时续地塞进费雪莹的耳鼓,别总是赖在家里,有机会出来玩一玩吧。嘻嘻,找个男人谈谈恋爱,好好摧残摧残他。你想像不到,昨天晚上在信息台值班,好几个男人,让我折磨得不成样子,哭着喊着要娶我呢。喂,喂,音乐声小一点嘛。喂,阿蒙,什么破手机呀,听不清了。 第59页 费雪莹把话筒按上了,心里空落落的。她忽然觉得自己租住的这间海温斯公寓,大得可怕。静止的吊灯像一只硕大无朋的眼睛,镶嵌在条形壁纸上的油画,散发出奇异的光线。椭圆形的茶几,木质的沙发,也仿佛成了长了脚的怪物,在她面前走来走去。只有那张铺得很厚的木床,稳稳地呆在原地。上面的毛巾外套,让她一下子想起梦生。她使劲地抿住嘴唇,尖利的牙齿几乎将嘴唇咬出血来。费雪莹站在海温斯公寓租住的房间里,绝望地告诉自己,男人是什么东西?没有男人你照样活! 人与人的相遇、相识、相知甚至成为莫逆之交,有时是很出乎意料的。费雪莹能在拥有三十多人的传唿台中与吴心成为朋友,而且是唯一的朋友,实在是有点天缘巧合,尽管她们的年龄,背景,说话的语气大相迳庭,可用户反映,两人在话机里的声音几乎是一模一样。有些熟悉吴心的老客户也常把两人搞混。她和吴心有时碰班,有时碰不到一起。后来知道各自都是租房子住,于是索性合租在一起。都是女伴,互相有个照应不说,既可以节省一大笔房租,又可以减少一份独自生活的寂寞感。这种寂寞感大概也只属于费雪莹。她后来知道吴心乘着倒班的时机应聘了一家声迅台,去做那种整夜整夜与陌生人,尤其是异性聊天的坐檯小姐。她不怀疑,吴心原本善良的天性,但她对那种类似精神鸦片似的工作并无好感。费雪莹对阿蒙的厌恶也缘自于此。阿蒙不过是吴心的一个话友罢了。吴心在声迅台的几个月里,培养了无数个如痴如醉的话友。阿蒙是少数她见过其中几个人中的一个。阿蒙执意充当护花使者的热情感动了吴心。这个在年龄上足可以当她叔叔的男人,就顺理成章地做了她的男朋友。费雪莹对此很不理解。当她私下里询问吴心时,吴心列出一大堆这个男人的优点。什么花钱如流水,对人讲义气,对俗世大大咧咧,对女人细緻入微。没有一样是费雪莹看上眼的。也许女孩的心态与女人的心态是不一样的。女孩们只想被男人宠爱、呵护,女人们却想着驯化和驾驭男人。然而对于一个连初恋都没有过的女人又意味着什么呢?在独处一室,而又十分清醒的时候,费雪莹总会想起十年前那次亲密的接吻。 那时候她还在上高三。亭亭玉立的身材,举止恬静的性格,让班上好几个男生都为她心醉神迷,暗送秋波者,直言不讳者,简直让她招架不住了。以至于班上一个最英俊的男生向她表达爱意后,全班的女生都把她视为情敌,从此不再与之往来了。那男生一副专一的样子,费雪莹萌动的心扉有了最初的归宿。以至于后来她得了一场病,说不清唿吸系统的病,还是内分泌系统的病,甚至是血液循环方面的病,总之那个男生像真正意义上的男朋友一样,坚守着自己的承诺,直到三个月后她重新回到学校里。在一个浪漫的飘着细雪的初冬的夜晚,男生把她送到自家的大门口,借着幽暗的街灯,男生深情款款地吻了她。然后扔下一句海誓山盟般的诺言。但是到了夜里,费雪莹忽然浑身奇痒,腹部腋下泛起潮红,一片一片针鼻般的小疙瘩在她的抓挠中滋生出来。她有些害怕了,吃了一些消炎药,结果症状越来越明显。她对女孩自身生理上的事也很敏感,偷着吃了两天母亲常吃的乌鸡白凤丸,但也没有作用。最后,只好跟着母亲去医院。医生当着费雪莹的面,说出一个让她和母亲都很费解的病名。医学上不好定位,但它俗称就是异性接触综合过敏反应症。医生很为难地告诉费雪莹的母亲,在你女儿没有把此病治好以前,最好不要与异性接触,尤其是那方面。他神秘兮兮地打了个手势,母亲噢了一声,茫然地望着费雪莹,那她以后怎么办呢?她问医生。这很奇怪,这是个问题。我也第一次遇到。医生也略带惋惜地看着费雪莹。如果与异性接触,会有什么危险吗?母亲追问。这是个医学上的问题,你现在看到的只是最初的表现,深一层的还不好说。也许会导致内分泌紊乱,肝肾功能失调,绝经不育,败血症,甚至死亡。医生把颤抖不已的费雪莹的母亲安排到座位上,然后再一次惋惜地看着费雪莹,你的女儿是一个很不错的女孩子,这真是一个问题,费雪莹不大懂医生的话,她更不懂得母亲的颤抖和欲哭无泪。她也不能理解,父亲知道此事后的愤怒和愕然,但在十八岁那年,她明白了一点,交男朋友是不对的,你还太小。 十年一闪而逝。她一切都明白了。 已经很晚的时候,吴心还没有回来。费雪莹把自己紧裹在被子里,一边暗自叨念着梦早一点来临,梦中那个叫梦生的男人早一点出现,突然一只嗡嗡叫的苍蝇在她的头顶盘旋起来。她鼓足勇气,用嘴巴吹了几下,苍蝇好象一驾正在寻找落脚点的直升飞机,几次向她的鼻尖俯冲。她只好从被窝里抽出手臂随便抓起一件东西胡乱地向苍蝇拍去。苍蝇不见了,她看见手里拿着一张粉色的纸,是白天那个男人塞给她的gg传单,她还没有来得及看。她打开壁灯,随便地瞄了几眼,忽然心里一动。原来传单里隆重介绍的是几家颇有名气的声迅台,上面的甜言蜜语好象都是为男士准备的,好像每一个号码后面都隐藏着一个妙龄可爱的女孩,随时等候着你的倾诉,预备用温柔的魅力去安慰你的寂寞和孤独。想想看,吴心大概也是做这类工作吧。费雪莹百无聊赖地在上面检索着,一行充满诱惑的文字,霍然地映入她的眼帘。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成熟、稳重、个性炯然之男士,渴望与你倾诉。昼夜为您守候,交友热线***。 第60页 费雪莹拉灭壁灯,让黑暗舐食着自己的脸颊。寂静,死一般的寂静,仿佛几条看不见的绳索,竟一道一道将自己捆绑。费雪莹的眼前出现一座阴森的大楼,大楼里密闭着一个一个蜂房一样的房间,所有的房间里都有人在走动,在争吵,在说笑,在议论,在哭泣,在爱抚,只有一间屋子漆黑如墨,一个女人,木然地缩紧在被子里,像盲人祈望着光明一样,祈望着一个梦中男人的出现。费雪莹努力地睁开双眼,凝望着深不可测的,漆黑一片的棚顶。她再一次拉亮壁灯,重新翻开那张gg传单,找到那个号码,然后裹紧被子,把红色的电话机捧到近旁,没有颤抖,她对自己的镇定自若感到不可理喻。她按下了一串号码,然后她听见自己说,你好,是午夜倾诉热线吗?我看了你们的传单,我想…… 吴心在传唿台的工作日程是,夜班,下夜班,休息,白班。而在信息台的工作日程是每隔一天上一个夜班。所以一周的时间里,费雪莹最多只能在晚上遇见她两次。费雪莹看不懂吴心那样一个乖乖巧巧的女孩,哪里来的那么多的精力。 吴心曾不无骄傲地说,做声迅台,尤其是一名夜班的声迅台小姐,实在是痛并快乐着的一件事。一方面你要拿出混身解数套住一个话友,让他不惜一切没完没了地给你打电话,时间越长,你每个小时几元钱的工资就会累积得越多。一方面遇到各式各样的人还要区别对待。有时要温柔体贴,有时要冷言冷语,有时要东拉西扯,没话找话,有时遇到那些心怀叵测的变态者,也只能无所顾忌地骂他几句了事。吴心说,这种人你不骂他他心里难受。有一个阶段,吴心常常把她接到过的电话讲给费雪莹听,当她讲到如何臭骂那些人时,就会双手擂起桌子,一副痛快淋漓的解气样子。费雪莹知道往声迅台里打电话的人什么都可以说,她就小心谨慎地问,这个人怎么得罪你了? 如果一个男人说他与妻子离婚后感到孤独寂寞,很想找一个陌生的女孩谈谈情,说说爱,也并不为过。可如果他告诉你一个人正光着身子,让你不停地给他讲黄色笑话,以配合他*时,你不骂他有病才怪呢。吴心每每讲起这类的事,脸上就会带出无辜而倦怠的神情。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费雪莹和吴心一起看过电影《沉默的羔羊》,剧中阴险的医生形象让她过目不忘。费雪莹越是觉得吴心单纯,越是想劝她找一份别的工作干干,吴心就反唇相讥。我耍着他们玩,没事。然后神采飞扬地炫耀自己,又从声迅台拿回了一千多元钱,好像她没日没夜地工作就是为了多挣那一点点钱。费雪莹只好不停地叮嘱她,你小心点,现在社会上什么样人都有。 有一天,吴心问费雪莹,这个月的电话费这么多,是不是让人盗打了?我得找个人打个单子出来。 费雪莹脸色难看地扯住她,别查了,都是我打的电话。这个月电话费我交吧。于是她跑到邮局去交电话费,结果,随身携带的四百元钱竟然没够,她又跑到了银行取出了三百元钱,没想到,打声迅台这么浪费钱。她有些懊恼不已了。等吴心向她问及电话费的时候,她吱吱唔唔地说出打声迅电话的事。吴心大睁双眼,噘着嘴巴愣在那里,吴心大概觉得她有点可怜。吴心对她患有异性皮肤综合过敏症的事多多少少了解一些。她想帮她,又怕她不接受。那天晚上,吴心枕着枕头,赖在她的床上,讲以前自己交过的几任男友,讲现在和阿蒙的感情进展,讲那些往声迅台里打电话的各式各样的古怪男人。费雪莹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地听着,跟那些用心险恶,不怀好意的男人相比,阿蒙也算对付了。难怪吴心会看上这种赖皮狗似的男人。至少他听你话,忠实于你。你让他咬谁他就咬谁。这样的男人就算不坏,吴心大着胆子问她,雪莹,你不想找个男朋友吗?她摇摇头。吴心又问她,我给你介绍一两个吧。她再次摇摇头,她轻微的嘆息声,仿佛预示着某种绝望。要不,我给你联繫一两个不见面的朋友吧,让他们给你打电话,就说你叫飞雪。她不再摇头了,吴心仿佛从中得到了肯定似的,于是他拨通了一号码。我叫飞雪,今年二十五岁,在一个机关工作,坐办公室。是那种气质高雅,善解人意的女孩,我的朋友很少,当然没有男朋友。我想托你们结识一些有思想,有个性,有品味,注重感情,有修养的男士,我的电话号码是***费雪莹觉得吴心好像是在说别人,她并没有当回事,然而从那天夜里开始,那些热盼交友的男生,就不停地把电话打进来。不知不觉中,她已经变成了吴心描摩的那个飞雪,让她颇感欣慰的是,在打电话的男人中,有三个男人几乎让她怦然心动了。她温柔标准的女声,也很让那些人着迷,当她最后把自己交谈的对象锁定在这三个男人中时,从未有过的快乐体验,让她一下子年轻了十岁。 费雪莹的变化,最初还是阿蒙看出来的。有一天,阿蒙开着自己的吉普,去接吴心出来玩。数日冷漠,躲闪的费雪莹跟他说了几句话,搞得阿蒙有些受宠若惊了。他背着费雪莹问吴心,老巫婆最近怎么了?好像哪地方不对呀。 你怎么看出来了?吴心反问。 她以前特烦我,现在可不一样。阿蒙搔了搔后脖颈的肉,别是枯木逢春了吧。吴心不懂他话里的含义,只是说,她可能是交男朋友了吧。阿蒙恍然大悟,噢噢,我说呢。看来是自由恋爱了。吴心拍了他一巴掌,别损了你。 第61页 其实住在海温斯公寓里每一个有心计的人都能觉察出费雪莹的变化。尽管她还是从不坐电梯,尽管她见到每一个邻居也只是象徵性地点头致意,可她的穿着,举止,眉目神情总是带着某种春天的气息。连那些独居在海温斯公寓里的男人也萌生出靠近她的想法。质检局的处长郑文无疑是他们中最按捺不住的一个。他主动在上下班邂逅费雪莹时亲切地打着招唿,这个破电梯又坏了,上下楼活动活动腿脚,对锻鍊身体也挺有益处的。其实郑文很讨厌步行上下楼。你这么早去上班呀,工作一定很辛苦,可得注意休息呀。其实他并不知道费雪莹在什么单位工作。一个四十岁的独居男人,忽然关心起一个大龄女子,总要找一个理由吧。郑文颇费心机地从管理员老胡那里打探到费雪莹的一些信息,他的直觉告诉他,机会是人创造的,对女人一定要从细节处入手,虽然费雪莹出来进去还躲着众人,可郑文感觉到自己还不是像苍蝇那样惹人讨厌。一个人耽于幻想是无罪的,然而幻想变成行动就不好说了。郑文只见过费雪莹十数面,一种情不自禁的冲动就在他的身体里泛滥开来了。 等到费雪莹察觉出毛主任对自己过分关心时,已是毛主任到传唿台工作的第八天了。领导对下属的体恤是顺理成章的。一位男领导对女下属的关怀体贴也并不见得就不好。费雪莹有意无意地躲着毛主任,毛主任却像甩不掉的影子一样时不时地出现在她身旁。费雪莹不停地接电话,打字,传电话,弄得心烦意乱,口干舌燥,毛主任会大模大样地撇开传唿台的其他小姐,把一杯纯净水端到她的面前。费雪莹下班后只想避开众人,独自回家,毛主任这时走过来,说小费同志忙碌一天了,我能否请你吃顿便餐。费雪莹紧张而又毫无理由地拒绝了,毛主任又说,没有关系,那改天吧,你住在什么地方?费雪莹言不由衷地说出海温斯公寓,毛主任不问她愿不愿意,已经拦下一辆计程车,自己抢先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然后扭头对她说,顺路的小费同志。 费雪莹感觉到毛主任有种那种意思,脸上就忽然发起烧来了。她想起中午吃饭前和毛主任的短暂对话,脸上就越发滚烫起来。大约是她一脸的倦容,被毛主任发现了。毛主任问了几句关于她身体健康的话,她随随便便地搪塞掉了。现在想起来,毛主任的一些问话还是很私人的。什么叫这几天身体不大舒服,多注意营养,什么叫你的工作细緻周道,建议领导多给你加薪。奇怪。她对毛主任的了解多是从同事那里道听途说来的。三十八岁,原在事业单位就职,后自愿跳槽到某家企业,再后来,当了一家几百人工厂的法人,事业上有过辉煌,情感上也有过春风得意。后来经济上出了点问题,妻子也与他劳燕分飞。人看上去既随和又不露心计。费雪莹说不好对他的印象,在没有进入到男人的精神世界以前,她也有理由让自己採用自我保护的姿态。哪怕只是从身体上考虑。 幸好毛主任没有坚持非把她送进房门不可,幸好毛主任未曾提起她手上戴着的丝织手套、身体始终保持着与她两尺远的距离,幸好晚上吴心又去声迅台值班,费雪莹才没有把自己全部的猜疑都讲出来,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的接近,并不一定都意味着什么,费雪莹告诫自己别误会的同时,努力地追忆着毛主任的容貌,她有些沮丧,无论她怎么努力,她都无法拼凑出这个男人的嘴脸。晚上九点,一个男人打来电话,费雪莹确定他是w。 w的声音有种成熟男人的磁性。他落落大方,谈吐高雅,对许多话题都很关注。也有不凡的见解。在最初接到w电话的时候,费雪莹就有些心仪了。w每隔两三天打来一次电话,都是晚上九点,一聊就是两三个小时,近一个月的闲聊,几乎使两个人成为无话不说的莫逆之交了。当然绝对隐私的问题除外,彼此知道对方是单身,而且年龄差距不大,这就足够了。w这次打电话的意思很明确,星期天的时候,市里有一场歌舞演出,他想请飞雪同去。费雪莹很想当面向w澄清一些现实,比如自己的真实年龄、真实身份、真实姓名、乃至于真实的身体状况。费雪莹最后选择了拒绝,她胡乱的拿出一个女人最应该具备的理由w只好作罢,w的语气中隐含着某种自责。为了不让你见了我失望,不见就不见吧!今天聊得太晚了,你多注意休息吧! w并未影响费雪莹的休息,真正影响费雪莹休息的是h。只要是午夜零点打来的电话,就一定是h。h是三个与费雪莹通话男人中最出色最优秀的一个小男人。才只有二十六岁,但这已经足够做二十五岁飞雪的哥了。费雪莹与之交谈总有一种负罪感。是h阳光一般爽朗的个性还是他略显稚嫩的理智与激情吸引住了费雪莹吗?她不得而知。费雪莹曾有过一个夭折的弟弟。她怀疑作为飞雪的自己,正在扮演一个危险的角色。h的要求也让她大吃一惊,飞雪你有时间吗?如果礼拜天可以的话我想约你见个面。这样不是很好吗?我们不是说好要一直这样联络下去永远都不见面的吗?h的口气忽然有几分低落,我有一个重大的决定,我想离开雨城,和你通话这么长时间了,总是有意无意地骚扰你,见个面总可以吧。要不,我走了,该有多遗憾哪。为什么是星期天哪?费雪莹把小手指放在嘴边,轻轻地咬着。她下了几次决心,最后只好说,这几天我的身体不大舒服,我想还是以后……h追问她怎么了,费雪莹吱唔了几句,他好象是听懂了。我还没有最后下决心,不过临走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如果实在见不了面,就给我一张你的照片吧。h的理由实在不过分。 第62页 为了w和h都不算过分的理由,费雪莹失眠了。一想到吴心正精神抖擞地捧着电话机,与人彻夜长谈,她的心里就涌上一股凉意。夜色是这样深不可测,寂静是这样不可逾越,唯有孤独,仿佛全世界都把你抛弃了。那么真实。费雪莹在自己的身体两侧,胡乱地摸索着。她能感受到一些细小的疙瘩在某些部位很有规律地分布着。这当然不能归罪于男人,若能认为是与异性接触的过敏性反应,现实中她与男人几乎是隔绝的。声音不能导致传染,对此她深信不疑。她不愿意让胡思乱想和失眠占据这漆黑的长夜。她打开抽屉,寻找那一小瓶立眠灵,没有找到,她想起前几天吴心曾管她借过那瓶药,于是穿上拖鞋去了吴心的房间。她果然在吴心的桌子上发现了那瓶立眠灵。她很随意地看了看吴心的房间,忽然就有了一种这间房子的女主人一定是在谈恋爱的感觉。烟缸里有男人抽过的菸蒂,衣钩上挂着一件男人穿的休闲服,地桌上摆着一摞汽车杂志和足球报,角落里还横着一双特大号的男用塑料拖鞋。费雪莹小心地退回到自己的房间,将半片立眠灵塞进自己的嘴里,就着半杯凉开水咽了下去。在睡眠不断向她逼近的时候,她忽然觉得吴心是很幸福的。至少她有一个像阿蒙一样围着她团团乱转的男人。 叫梦生的男人在梦中如约地出现了。费雪莹仔细地打量着他,越看越觉得眼熟。这个梦生分明就是毛主任嘛。梦生说我不是毛主任,你不要胡思乱想,梦生一脸无辜的神情,继而不由分说,在她身上动手动脚的。费雪莹仍是一副放弃抵抗的姿态。后来梦生稀里煳涂地在她身上做了些什么,她也记不清楚了。当她竭尽全力从梦中醒来时,发现床单已经有些潮湿了。她把床单揪下来,按到水盆里洗洗干净,然后将那个混乱不堪的梦详细地记到日记上,然后她读了一遍,又把这页日记撕掉,顺着下水道将它沖走。然后她百无聊赖地站到厨房里,一边感受着窗外出现的曙色,一边寻思着该做一点什么早餐。 临出门时,她给吴心留了一张纸条:我算好星期天你是休息的,如果没有别的安排,能答应我替我做一件事情吗?晚上回来时我再跟你商量。另外,白天打来的电话,你最好别接,好了,晚上见。 我就是z,我在商业局工作,是个……男人一边做出写字的样子,一边揣摩着吴心的脸色。吴心这时也正目光炯然地盯着他看,男人只好把注意力转向别处,我是一个坐机关的小干部,他说。 你看上去并不像电话里那么老啊。你今年有三十五岁吗?吴心单刀直入地问。 当然,三十五岁,男人把柔和的目光重新搭在吴心的脸上,我看上去很苍老吗?不过说实话,飞雪,你看上去也不像二十五岁呀。z把手放在平整的大理石桌面上,轻轻地敲了敲,然后如释重负般撇了撇嘴,看来我们都很在意对方,所以电话里聊得那么开心,一见面却像是个陌生人。飞雪,你还记得你曾经说过的话吗?吴心故作迷茫地皱着眉头问,当然记得,我说过的话太多了,你想问哪句?z呷了一口杯子里的红茶,东拉西扯了一通,然后轻描淡写地说,你始终是一个人吗?我说过的,是一个人。对感情的事我很恐惧。吴心说。 就不打算再找男朋友了吗?恕我直言,你很年轻,又长得这么漂亮,办公室的工作也很让人羡慕,该不会是太挑剔了吧。z的眼里闪过一丝忧郁,为了让男人不会过分的自卑,你总要给他们留一点机会吧。飞雪,你就没想点别的什么? 你不会是在说自己吧。吴心明知故问。z,在电话里,你说了那么多那么多,我不愿猜测它们是真是假,现在我只想问,你为什么还是一个人?你也很优秀的么。吴心端着胳膊,很有一点逼人口供的架式。 犹豫地端起茶杯,一边轻声喝着,一边想着心事。随即长长地嘆了口气,唉,说来话长。还记得我跟你说过,自己是一个经歷丰富,几度沉浮的人。我的意思是这些年,除了在官场,在商场,摸爬滚打,起起伏伏外,在情感方面……z低下头,不去正视吴心的眼神。我离过婚,我的前妻带着孩子,我们的孩子去了澳大利亚,她是个教钢琴的,她现在的丈夫应该也是她的同行吧。我们是五年前办的手续,那时候,我混得很惨。z的表述进行不下去了。吴心这时正在想着费雪莹,想着如果费雪莹坐在z的对面会做出什么姿态,因为坐在这里的本来就该是费雪莹,不准确地说,应该是飞雪。那个在电话里把自己标榜成二十五岁,很有气质的独身女孩。她好像听懂z的意思了,就不失时机地说,成熟才是男人的真正标志。坎坷和动盪有时反而能增加个人的魅力。在电话里我就觉得你是个很有责任感的男人。 你不想知道我们分手的真正原因吗?z问。不想,我的直觉告诉我,不全是你的错。吴心始终绷着的脸,忽然露出一湾笑意。这间蓝调咖啡屋环境真不错,你能听出现在放的是什么曲子吗?吴心用手画了个圈。此刻,朦胧的灯光涂抹在z的身上。吴心觉得z特别像是一副镶嵌在对面墙壁上的壁画。她忽然发现在这壁画的边沿处,一个男人正在用游移的目光向这处张望。那应该是一个叫列农的,海温斯公寓里的邻居。他们虽不熟悉,但也算认识,一种列农随时能走过来打招唿的预感,让吴心有些慌乱。z又说了一些话,她根本没有听。她不停地抬起手腕看表,一次,两次,当她看到第三次的时候,她听见z关切地问,怎么,你有事吗?吴心不去看z,更不去看远处的列农,她对自己的演技十分自信,她几乎是用暗示的口吻问,要不我们离开这儿吧,说真的,我有点饿了。 第63页 于是她们离开蓝调咖啡屋,去了不远处的一家中式餐厅。要了一间不大的包间。吴心敏感地觉察出z可能是暗恋上自己了,或者是从一开始就暗恋上费雪莹演绎的那个飞雪了。她对面前的z没有反感,甚至也有一点喜欢了,但她不知道,这是不是费雪莹的想法,她只是替最好的女友来相约男友的,这并不意味着,她可以代表女友做出什么重大的决定。z看上去很幸福,他滔滔不绝地说着,仿佛要把这三十多年的经歷,全部告诉给飞雪。不知不觉中,z已经喝了许多酒,他一边说着莫名其妙的话,一边藉机在吴心的手背上轻柔地抚mo了几下时。吴心才觉得z是有些醉了。他对醉酒后的男人比较了解,这时候的男人做出什么事情来都是很有可能的。她看了看表,这一次是真的很晚了。在她说出想回家的意思时,z抢先一步去外面付了帐,然后在吴心的扶助下,来到了大街上。吴心陪他走了几分钟,然后拦了一辆计程车,把z塞进后车座上,向司机报了z家的地址,自己并没有坐上去,然后目送着计程车平稳地驶出自己的视线。一辆在暮色中已辨不清颜色的沙漠吉普停在她近旁,司机不耐烦地用嘀嘀声向吴心打着招唿,吴心绕到另一侧打开车门,疲惫地把自己扔到副驾驶的座位上。阿蒙故意打着呵欠,一脸倦容地问,谈恋爱的感觉如何呀。我的大小姐。 没劲,又不是我跟他谈恋爱。吴心把嘴巴送过来,一嘴酒气地讲着那个刚刚走的z。阿蒙摇头晃脑地听着,一会儿唉声嘆气,一会儿故作惊讶,一会儿狂笑不已,一会儿又满脸狐疑。车子没开出去多远,吴心就好象把z讲完了。阿蒙阴阳怪气地说,离过婚也没什么,看上去是个不错的男人,你说老巫婆能看上他吗? 肯定能看上,问题上……吴心几乎把头枕在阿蒙的肩上,他能不能看上雪莹。 要不我怎么说她有病呢。本来是自己约的男朋友,非得让别人来看。她长得又不像妖精,干嘛把自己武装成病人呢。 说了你也不懂。吴心把手搭在方向盘上,仿佛要代替阿蒙掌握前方的方向。她真的有病啊。于是吴心说出那个让她始终也搞不明白的属于费雪莹绝对隐私的病。阿蒙这一次是真的吃惊不小。真是奇了怪了,还有这种病。你是说她一和男人接触就浑身长癞?你别那么损行不行?吴心纠正他的说话。是皮肤过敏症,你别老癞呀癞的。多难听。阿蒙神秘地压低声音,我说他见了我像见了瘟神似的,平时手上还总戴着手套。那她,她也不能谈恋爱呀。就没法再治了? 吴心也悲哀地想,可不是吗,费雪莹也不能谈恋爱呀。 他们在离海温斯公寓不远的路边停下车来,阿蒙用嘴巴裹住吴心的嘴巴,吴心有一点喘不上气来。但还是一边抱紧阿蒙,一边顺应着他的动作。她的大脑里不断闪现着z离去时的身影,当阿蒙靠着车里,大声喘着粗气的时候,吴心悠然地说,我要是雪莹,还真的爱上那个z呢。阿蒙嘿嘿一乐,可惜你不是雪莹,而且那个男人喜欢的只是飞雪,你们俩都不是。想想看,你们不过是两个演技很一般的情感骗子嘛。吴心把阿蒙横过来的手推向一边,她知道阿蒙的想法,但她绝不给男人这种机会。她不愿在真正得到之前,就过早地全部失去了。她爱阿蒙,但不见得就不会爱上别的男人,她可以把情感给阿蒙,但绝不是整个身体。 她听见阿蒙说,雪莹要是跟男人接吻,是不是也会……阿蒙浑身奇痒般在椅背上蹭了蹭。你说,她会不会……吴心止住了他的话,想什么呢你!快给我送上去吧,都几点了。 吴心蹑手蹑脚地熘进房门,悄无声息地钻进自己的房间。等她换好睡衣,重新回到走廊,准备去卫生间的时候,才发现费雪莹的房间还亮着灯。雪莹,你还没睡呀?她看见费雪莹披着被靠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她。怎么样,那个人?费雪莹冷冷地问她。吴心坐在床边,如实地将她的感受讲了出来。她侧对着费雪莹,但能感觉到那样一种冰冷而近乎绝望的目光。她找不到更多安慰的话,只能轻描淡写地把z描述成费雪莹想像以外的,某类人的模样。她知道有好几个在电话中想结识飞雪的男人,都想跟现实中的费雪莹见上一面,她也知道,费雪莹不是不想,而是不能见他们,也许阿蒙说的对,她根本就不该谈恋爱。如果……费雪莹仍要她去会见别的男人,她怀疑自己还会不会去。电话铃这时响了,费雪莹木然地抓起听筒,喂,你是谁呀?她说。 一个男人,不很清晰地问候声,从听筒里传来,费雪莹木然地听着,吴心坐也不是站也不站,也只好漠然地听着。费雪莹用手捂上话筒,对吴心说,是z,他刚刚醒酒,他问我刚才对他的印象如何。吴心乘机站起来,你跟他好好聊吧,我有些困了,明天还要去值班。 小月的被炒鱿鱼,搅得费雪莹心烦意乱。小月知道,一切都是沖她来的。 小月是凭本事,自己考进传唿台的。她年轻,率直,业务熟练,但是头脑简单,不懂人情。费雪莹在传唿台没几个朋友,小月能主动与她接近,实在出乎她的意料。小月总是有意无意地说出觉得她挺好。挺好是什么含义,她也不清楚。但小月挺讨厌吴心,这也很奇怪。费雪莹与小月值的都是长白班,一个是十九号台,一个是二十号台。在接听电话,打字传送的闲暇,自然少不了一些说说笑笑。尽管班主总是像监视阶级敌人一样,时不时幽灵般地出现。可小月全不把她当回事。小月私下说,班主是个变态狂,别看她梳着职业女性的短髮,耸着肩膀跳来跳去地学着香港写字间里的女主管的样子,对这些女接线员可说是横眉立目咬牙切齿,对男人可就是不大一样。看上去简直有些柔情似水,百媚千娇了。当一个女人像擤鼻涕一样被别人甩掉的时候,她的心理变态就会在现实中暴露无疑了。小月在私下里毫不忌讳地评论着自己的女上级,搞得费雪莹也有些被动。班主与自己同时进传唿台,年龄也不比自己大多少。虽然听说丈夫在外面寻花问柳,弄得一身的脏病,最终还是扔给班主几万块钱,心平气和地买了一纸离婚合同。小月这样肆意地褒贬班主,实在是有些孩子气了。 第64页 班主对小月的敌视明显地是沖费雪莹来的。或者说,她说凭着小组长的一点关系,在向费雪莹身后的毛主任示威。 传唿台犯错就像是正常人打喷嚏是不可避免的。班主做接线员时也时常出错,她指责教训别人也比较符合现在的身份。那段日子里,小月正和男朋友闹得轰轰烈烈,男朋友借值班的机会不停地往传唿台打电话,除了卿卿我我之外,根本就没有正事。嗅觉灵敏的班主在背后敲打过小月好几次,小月表面应承,结果还是老样子。班主知道小月和费雪莹关系不错,费雪莹又总是受到毛主任的格外关注,再多的怨气也只好自生自灭了。小月在这时候犯了一个错误,一个男人让她发送一条简讯息,她未理会,稀里煳涂地就发送了出去。等她头脑清醒时,才发觉那信息很像是在骂人,而且是很损的那种,等那个男人再让她打传唿时,她就严词拒绝了。麻烦随之而来,先是一个女人将投诉电话打给班主,随后是女人的丈夫也打来了电话,好像女人受到了语言上的性骚扰,你们传唿台是怎么搞的,怎么能传播这种淫秽、下流的话语呢?我弟弟是电信局稽查处的,你们还想不想干?女人歇斯底里的声音反而让班主面露喜色,她回头瞥了一眼六神无主的小月,你来跟她解释吧。她说。对态度蛮横,毫不讲理的女人,解释是徒劳的,小月重重地把电话摔上时,班主就知道是应该把小月打发走人的时候了。她按照惯例去请示毛主任的时候,毛主任还在犹豫,小月已拿好自己的东西心安理得地不辞而别了。费雪莹听见班主不轻不重地在耳边甩下一句,让你跟我作对!费雪莹觉得有点悲哀。她想找毛主任求求请,只要一句话就够了。她观察到班主正频繁地接近毛主任,也就打消了念头。她自己的烦心事也不少。 连续五天夜里打来电话,如果再不见上一面,h就真的从她生活中消失了。这次,他是下决心要去日本定居了。费雪莹不由忧虑地猜测,自己在h心里的位置,大约是唯一能将他留下来的人吧。h对电话中的飞雪说,只要你愿意,我就留下来,永远留在你身边。难道这就是他们所说的爱情吗?一个小她好几岁的男人,一个从未谋面的男人,一个根本不了解她身世的男人,一切显得多么荒唐可笑啊。神情恍惚使费雪莹在工作中也不断地犯错误,幸好都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根本没人投诉,只要她不主动接近毛主任,班主也拿她没办法。几天以后,小月又回来了。她不是来重新上岗工作的,她拎了一兜子水果食品,有香蕉苹果克力架和奶油咖啡豆,当着班主的面,每个人都分了一些,然后操着男人的口吻说,吃着玩吧,趁着你们都没到更年期,嘻嘻,听说女人一到更年期瞅谁都像男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嘛。你们可都小心着点。在班主的注视下,小月趾高气扬地走掉了,传唿台的人随后收到了班主生病休假的消息。 毛主任是第二天临下班时把费雪莹叫到办公室里的。你看,班主这一生病,还真不好办。我想让你出来,当个组长什么的,你有意见没有? 不行,你还是找别人吧。费雪莹躲避着毛主任的眼光。 别人都很年轻,再说你比他们有经验,我觉得你……毛主任把声音拉长,做事特别稳重,而且没有什么负担。凭你的业务素质,早就该当这个组长了。费雪莹低头不语,毛主任隔着桌子把手伸过来,用手指尖在她的手背上弹了弹,费雪莹像被菸头灼伤了似的,迅速地缩回手,大惊失色地说道,别……啊,不,不能这样。毛主任尴尬地把手收回来,怎么了?你没事吧?费雪莹的摇头让她更加不知所措,一个组长不至于让你这么为难吧?我也不勉强,要不然你回去想想。费雪莹说了声谢谢,就有些神不守舍地离开了毛主任的房间。这个小费,蛮有意思的嘛。她听见毛主任在身后自言自语道。 费雪莹决定要与h见上一面,她与h约定好了时间、地点。就当她揣摩着思路,谋划着名以什么样的面目出现在h面前时,那天被毛主任无意当中触碰过的手背,长出了一块钱币大小的斑迹,随即例行的月假也发生了紊乱。脑袋滚烫滚烫地像是发了烧,她去了医院,吃药,打针,医生的诊断还是皮肤过敏,是系统性的,好像与血液有关。费雪莹难过地想,这一次,h是真的见不成了。也许命中注定,这个小男人只能成为她电话中的倾诉对象,只能远距离地感受到来自异性的精神。她快乐与幸福是因为在精神中他们无所不能,她痛苦与茫然是因为他们在现实中无一所能。费雪莹告诉自己还是放弃吧,反正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放弃h,放弃z,放弃w,还是放弃毛主任,这些放弃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当她头重脚轻重新回到海温斯公寓里自己的房间里时,一点也没有留意质检局的处长郑文一直用关切的目光把她送进了房门。一点也没注意到下夜班的吴心正在另一间房子里睡觉。所以当她一脸泪水嘤嘤哭泣时,轻轻的开门声吓了她一跳。是睡眼腥松的吴心。雪莹,你怎么了?吴心问。费雪莹揩净眼泪,但是更多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吴心又问,你怎么了?到底怎么了?费雪莹迟疑地说出了自己的心事。 隔了两天,吴心化妆成费雪莹,也就是飞雪,去见了h。 当吴心回到费雪莹身边,向她讲述那个h时,她简直被吴心嘲弄、鄙夷的神情激怒了。他跟你说长的像郭富城?天哪,你见过身高一米六五,体重一百七十斤的郭富城吗?一眼就看出他是个很爱占女孩便宜的男人。他一会儿摸你的手,一会儿摸你的腿,一会儿又摸你的头髮,要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简直都能跟你……吴心做了个接吻的动作,然后很是嗔怪地说,这种小男人你也搭理他?费雪莹的大脑一片混乱,这根本不是电话中的那个h,也许这个h是冒名顶替的,像她与吴心一样,也许吴心是因为看不起h才故意说出一大堆不着边际的话,也许吴心根本就没去见h,她只是把她相处过的某一个男友拿来做挡箭牌,随便来填补她的幻想。也许……她不愿再想了。 第65页 费雪莹本能地再一次讨厌起男人来,她的冷漠再一次被阿蒙查觉到了。费小姐这几天心情很不顺哪,她是不是被哪一个男人算计了?阿蒙问吴心。 谁也别想把她算计了,吴心说,你以为我们女人是那么好欺负的?告诉你,小心着点儿! 前些天还好好的,你们女人怎么说变就变,真可怕,阿蒙不知何时已点燃了一根烟,一边吐着烟圈,一边嘿嘿地笑,我那个搞医的朋友,现在还耍单身呢。得了,就沖费小姐这脾气,这架式,我还是歇菜吧。 费雪莹想了很长时间,终于还是决定,拨通了一个号码,电话那边的男声再熟悉不过了,是w。飞雪的电话让w吃惊不小,他流畅而深沉的男中音,也变得有些结结巴巴起来,你,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啊?费雪莹一字一句地把想了好久的话说给w听,你还想不想见我,这个星期六我有时间。她仔细聆听着w的喘息声。我有一些事情要讲给你听。 飞雪,你看,这周……偏赶上我有事情。要不,下个周六或周日吧。我很抱歉。工作上的事,我不好推託的。 那好吧,如果没有什么意外,我等你的电话。费雪莹又随便说了些别的什么,就把电话挂断了。她摊开日记本,把想到的话一股脑地倾吐出来,她尽量不要滑落的泪水落到日记本的页面上。不知不觉,她已经写了整整三个小时,写了整整七页,在第七页的最末尾,她写着这样两句话,我不能让他靠近我,我只想证明w的真实性,我只想知道,在这世间到底有没有爱存在。 第六章(下) 更新时间2009-8-14 11:02:34字数:14410徐姐脸上的笑从进门开始就一直持续着,作为出租房间的主人,她对费雪莹的态度似乎太过亲昵了。徐姐头一次来收取预交的房租时,态度可没这么好,费雪莹担心,徐姐想在她们的租期未到时,赶她们走。 费雪莹刚一露出怀疑的神情,徐姐就微笑着转移了话题。和你同住的吴心不在吗?她在一家声迅台兼职,昨晚值夜班,大概快回来了吧。费雪莹回答道。徐姐突然很专注地看了她两眼,口气还是那么和善。小费呀,我没记错的话,你今年该有三十岁了吧?是虚岁,虚岁三十。费雪莹言不由衷地说。还是一个人吧?怎么没有交男朋友?徐姐问。费雪莹找不到更合适的理由来回答她,只好低下头去不停地咬着下嘴唇。你的条件挺好,我看也别太挑剔了。不是大姐说你,三十岁了,也老大不小的了,找一个先处着呗。 费雪莹摇头,她觉得徐姐很讨厌,她一下子清楚了徐姐的用意。大姐我二十二岁结的婚,现在大儿子也三十好几了。我们那些人跟你们想的不一样,就知道围着孩子和老头子转。唉,我倒是想问问你,你想找个啥样的?费雪莹站起身来去倒水,她自己并不渴,她希望能拖延点时间,她希望吴心能早一点回来。徐姐又说了些不明不白的话,最后,她表明了本意。大姐也没别的意思,想给你介绍个男朋友呢。 费雪莹收住对徐姐的厌恶,本能地想知道徐姐说的是谁。她闪躲的眼神,表明了一切。说来这个人你也认识,比你大上几岁,在政府机关工作。费雪莹立刻猜出,徐姐说的一定是她的大儿子,那个在政府机关工作,年过而立,说话总是嗑嗑绊绊的,好像是一位专开小号车的司机。她一边想着,一边不由自主地端起茶杯喝了两口。徐姐脸上的笑还在僵持着,大姐也不是外人,就明说了吧。这个人就是你九楼的邻居,他叫郑文,在质量监督局工作,是个处长,年龄比你大十岁。虽然经歷过婚姻,但早就解体了,而且没有孩子。人,你是见过的,诚实,稳重,生活态度端正,做事很有分寸。现在一个人住海温斯公寓一套双居室的住房,物质条件不是满不错的勒。费雪莹端起茶杯,咕咚咕咚,弄出很响的喝水声。你觉得这个郑文怎么样啊?徐姐还在说。 没什么感觉,我现在不想找男朋友。费雪莹说。徐姐僵持的笑容忽然不见了。这个受人之託,代人受过的角色实在不好扮演。她直起身子,随便在房间里遛了遛,这房子里,就你和吴心两个人住吗?她的话既像是暗示,又像是嘲讽。费雪莹干脆地说,是的,当然是。她不想给女房主留下在这间房子里,什么样人都可以随便出入,甚至留宿于此的印象。她和吴心不是做那种工作的。她们的钱做得很干净。正当徐姐无话可说,拔腿要走时,房门被敲响了。徐姐抢先一步打开房门,面前居然站着一个面露兇相的男人。费雪莹很是奇怪,她从来没有见过阿蒙竟是这样一副怪异的神情。你怎么了阿蒙?她问。在徐姐转身离去的一瞬间,她听见阿蒙说,这个小丫头,她把我给耍了。 阿蒙的讲述听上去并不像是杜撰的。他说起吴心在声迅台的工作,简直有点咬牙切齿了。跟歌厅小姐,洗桑拿的小姐有什么区别?陪这个聊,陪那个聊,我看就是精神病!阿蒙的愤怒最后都集中到一个叫王朝的人身上,显然王朝是吴心在声迅台的一个固定的话友。他给吴心打电话的时间累积在一起,少说也有几千分钟了。照时计算,扔在这上面的电话费,少说也有几千块钱。按照工作制度,吴心她们这些做声迅台的小姐是不应该随随便便去会见话友的。但是王朝除外,王朝几次三番地想见吴心,吴心一再地推託,她还象徵性地徵求阿蒙的意见,阿蒙自然反感,虽然他自己也是打声迅台跟吴心认识的,但他对同性参与者没有任何好感。他主观地认为,所有参与声迅台的男人,都是精神压抑形的施虐狂。吴心做什么,他自然有权干涉,但吴心真正做了什么,他也没什么办法,他们毕竟只是名义上的朋友。昨天晚上,她根本没上班,她去见那个叫王朝的人了。我是从她们台里另一个人那里知道的。你想一想,她没有去值夜班,而且一宿也没有回海温斯公寓。阿蒙极度痛苦地抱住自己的脑袋,语气也有些变了。她是个女孩,怎么做事不考虑些后果……费雪莹茫茫然地听着,她心里既没有对吴心过分的担心,也没有为阿蒙多余的感动。她只是在越来越清晰地描摹着一个人的影像,那个人就是九楼的郑文。如果不是徐姐出来牵线,也许是郑文自己,想来郑文也不是那种让人十分厌恶的人。当她再次向一脸木然的阿蒙看去时,仿佛在欣赏一个怪异的木偶,她想,这就是男人么?他们真有意思。她又想,那个w,她即将见面的w会是什么样子。 第66页 阿蒙走了,阿蒙去实施他的报復计划。其实他的计划也很简单。第一,他要去查清昨天夜里吴心是否与那个叫王朝的话友见了面,是否整夜都呆在一起。第二,了解一下王朝的背景,还有他接近吴心的真正用意,第三,他请求费雪莹在吴心回来的时候,给他去个电话,他去一个公安局朋友那里查一查雨城中到底有没有一个叫王朝的人,如果有,查一查他到底是什么货色。他走了好久,费雪莹才发觉阿蒙话语里的滋味。这一次她真的有点对吴心担心了。王朝是谁?该不会是一个杀人越货的骗子吧?于是她拨了几个号码,先是打到传唿台里,问吴心是否替别人值班,回答是没有,另外她又去问两个吴心的朋友,回答说,也没有见到她,她又试着拨了声迅台的号码,声迅台的回答与阿蒙完全一样。费雪莹就越发担心了。她的午饭只是随随便便地将就了一口。后来电话铃响了,是个女孩的声音,她几乎没有听出了,竟然是吴心。雪莹,阿蒙去过家里吗?吴心问。来过,他一大早就来过,他去声迅台接你没有见到,于是他就来了,他很生气。费雪莹语无伦次地回答。他还说了些什么?吴心又问。他说你把他骗了,你现在在什么地方?对了,他提到一个叫王朝的人,吴心用手捂住话筒,但是话筒并没有挡严,费雪莹隐约听到,吴心是在和一个男人说话,吴心态度强硬,男人声音唯唯诺诺,很像是吴心在沖人发脾气。雪莹,如果阿蒙再给我打电话,你别说我跟你联繫过。我这边遇到一点事情,回头我会和他解释。你一定要稳住他,其实阿蒙是一个很感情用事的人。费雪莹不明所以地点头应承着。你没事吧,我很担心。你什么时候回来?吴心很爽快地说,今天晚上我也不回去了,你不用担心,我跟一些朋友在一起。我有一个重大的决定,等有时间我会跟你说的。 晚上,费雪莹接了三个电话,都是男人打来的,第一个是z,z想找一天再把她约出来吃一顿饭,z对那一次见面仍然念念不忘,他担心自己酒后失态,给飞雪留下了很不雅观的印象。自己并不贪酒,那天与飞雪见面,是高兴过头了。他希望彼此的感情能加深一步。他还说自己要过生日了,如果飞雪不拒绝他的话,他想在生日那天确定一下两人的关系。最后他直言不讳地说,他想自己是爱上飞雪了。第二个打来电话的是h,这个被吴心形容为没有长大的男孩的人,看来签证出了问题,并没有真正地走出国门,他现在在另一个城市里,也许没多久就会重新回到雨城,他也念念不忘,前几天与飞雪的一面之缘。他还说买了一串真正祖母绿的项鍊,如果回到雨城,他会当面把它作为礼物送给飞雪。他想如果签证办不下来的话,他就留在雨城里不走了。第三个打电话的人是阿蒙,阿蒙当然关心的是吴心,费雪莹按照吴心的交代回付了他。当她已经敏感觉察到阿蒙已经不像白天那样神情沮丧了,她不免试探着问阿蒙,你们到底怎么了?那个王朝你找到了吗? 阿蒙说,我怀疑,吴心爱上了别的男人,我怀疑爱上她的那个男人实际上是在耍她。 毛主任两天没来上班了,第三天,有人在他的房间里发现了他的尸体,他的身上横七竖八被人捅了十一刀,一块硕大的yw被人割下来,扔在了地上。连尸检的法医都有些嗔目结舌,与他一起惨死的,还有一个年轻的女人,女人只是脖子上挨了一刀,但是很深,很重。很显然女人不是毛主任的前妻,警察为这个不明身份的女人颇费了一番心机。要想查清与毛主任有来往的亲戚朋友并不难,但要想从偌大的雨城寻找一个失踪的女人,亦或是一个在雨城漂流的异乡女人,结果就很难。就在警局不断地从各地派出所收集情报和线索,对这一起离奇的谋杀案而陷入僵局时,一个三十岁的男人走进了雨城市第三刑警支队的接待室。男人看上去既瘦弱又憔悴,甚至有一点精神痿迷。他怯生生的样子并没有引起办事员的注意。 你们这里谁负责?男人问。 你有什么事吗?办事员抬起头,好奇地看了他几眼,手里并没有放下正在忙碌的工作。 男人的声音有些不连贯,但听上去异常清晰。我把我的老婆杀了,还有,还有和她在一起的男人。男人在办事员怀疑的注视下把一个黑色塑料包放在桌子上。裂开的塑料包里露出了一柄沾着污血的木制刀把。请相信我,这是真的。我没有精神病,我把我的老婆杀了。男人的声音越来越低沉,最后颓废地蹲下身子,一起震惊雨城的谋杀案就这样在疑犯自首的情况下,不攻自破了。雨城晚报随即将整个案情不遗余力地刊登出来,同时刊登出来的,还有疑犯那张无助,茫然的面孔。报纸很快散发到雨城读者的手中,费雪莹也在好奇的驱使下买了一张。毛主任毕竟是一个对她有过好感的男人,他曾几次三番地邀请费雪莹吃饭,费雪莹都找出各种理由回绝了。现在想来,这也不失为一种天意。费雪莹最关心的是与毛主任一起被杀的女人。 班主又回来上班了。这一次她理所当然地占据了毛主任的办公桌,随即提拔了一个素日与她不错的女孩做了组长。于是费雪莹就产生了一种好日子一去不回头的幻觉。她向吴心说起自己的忧虑,吴心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大不了,咱就给自己炒鱿鱼,反正一个破传唿台,也干不长久。费雪莹静下心来,考虑了一下生存的现状,诚如吴心所言,传唿台是没有太大发展前途的。电脑网路的普及,手机电话的泛滥,已把传唿行业推到了悬崖的边缘。以往红火的传唿台纷纷倒闭转向,连他们所在的传唿台也在不停地减人呢。一个三十岁的女人,既没有情感寄託,又没有生活来源,这样的日子还有的过吗? 第67页 等费雪莹看见吴心和一个陌生的男人从海温斯公寓里亲亲密密地走出来时,才恍然到,吴心与阿蒙真的是断了。那个一脸憨态,长得酷似沙皮狗的阿蒙,果真是叫这个脸皮紧绷绷,竖起的耳朵和圆圆的眼睛,越看越像德国黑背似的男人取代了。虽然吴心并没有正式把这位新结识的男友介绍给费雪莹,费雪莹也并没有想认识他的意思,但男人还是沖她礼貌而风度翩翩地点了点头,一种成熟男人特有的气质跃然脸上,费雪莹突然有一种悲凉感。当她看见吴心在男人的呵护下钻进一辆蓝色的别克轿车时,悲凉已经转化成某种绝望。 她在走廊里遇见了郑文,郑文原本笑盈盈的面孔很是难堪。他原本是要向费雪莹打一声招唿的,但随即改变了主意,只是轻声咳了咳,侧过身子,从费雪莹的身边走过去。然后忙着抬腕看手錶。费雪莹艰难地爬到楼上,狠狠地把自己摔到床板上,大脑中不断交织着几个人的影像,随即变成一片空白。等她清醒过来时,夜色已经阑珊,寂静使一切都充满了未知的悬念。焦虑、恐惧伴随着飢饿感让费雪莹茫然无措。没有剩饭,二十二点以后,所有的煤气都停了。幸好她的柜子还藏着几袋方便面,幸好暖水瓶里还有一些余温尤在的开水。她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然后索然无味地又迫不得以地嚼起方便面来。她渴望这时有电话打过来,但是没有。奇妙的幻觉总是唆使她伸手拿起听筒,听到的却只是忙音。她的大脑里不停跳动的都是别人对毛主任临死前的描述。她只好打开半导体,胡乱地拨着台。她觉得,如果不找到那瓶立眠灵的话,今晚恐怕是真的要失眠了。当她吃了两片立眠灵,悠然而忘我地从一场大梦中清醒时,已是第二天的上上午十点了。檯灯没有闭,证明昨天她写过日记。半导体也没有关,证明昨晚她一直听着半导体的。她隐约记起,昨晚好像参加了电台《午夜相伴》的谈心节目。她点了一首歌《相思风雨中》送给一个在现实中并不存在的她的男友,梦生。她看见自己和衣躺在床上,连窗帘也没有拉。她知道,由于自己没有及时赶到传唿台,恐怕这份工作也要失去了。她试验着把电话打给范主任,然后随便编了两个理由,范主任并没有过分地指责她。看来毛主任之死已搅得传唿台人心惶惶,费雪莹显然不是第一个请假未到的人。于是她翻动着前一天的晚报,把有关毛主任谋杀案的报导撇在一边,几乎是全神贯注地检索着背面的gg专栏。电视台,综合部、图文住处频道的招工启事一下就吸引了她的注意。我该去这里试试了。她想。 两天后,她去图文频道参加了招聘的考试。她没想到,报考的人这么多。女孩们一个比一个漂亮,一个比一个年轻。张扬的个性,动人的神采让她心里凉了半截。虽然比工作经验和单纯的打字制度她很有优势,但与妙龄的花季女孩相比,自己毕竟是一个人老珠黄的女人了,三十元钱报名费换来的也许只是一场失败的打击。当她走出考点,准备搭车回家时,听见有人喊她。费雪莹,费雪莹。是个男人的声音。她用手遮挡住炫目的阳光,向喊她的人望去,才发现那竟然是阿蒙。除了一顶蓝色的帽子,扣在他圆滚滚的脑壳上,阿蒙的样子一点也没变。干嘛去了你?阿蒙抱着一个纸壳箱子,箱子并不沉,阿蒙把下巴颏压在纸壳箱沿上,只能用眼睛跟她打招唿。我去参加应聘考试,费雪莹说。阿蒙有些不解其意,你们传唿台不是干得挺好吗?早晚要关门的,现在都使用手机了,谁还打传唿呀?费雪莹不想在此事上纠缠,一副要走的样子。我只是到图文频道试试玩的,那再见吧。她说。喂,你考得怎么样?今天好像考的人很多呀。阿蒙把纸壳箱子放在地上,我有个朋友在里面工作,要不要我给你问问?还是别问了,考的不好。费雪莹猜想阿蒙一定会问起关于吴心的事,这样纠缠起来会更加麻烦。她留给阿蒙一个十分勉强的笑容,然后转身匆匆离去。阿蒙在后面说什么,她也没有听清。阿蒙曾经是吴心的朋友,而吴心又是她费雪莹的朋友,这样低头不见抬头见难免不成为朋友。但是现在吴心已经与阿蒙没有了关系,自己还是走自己的路好。 隔天,就是她与w约好见面的日子。费雪莹早早地爬起来洗了澡,然后规规矩矩地坐在化妆檯面前,浮想连翩地看着自己的面容。头髮虽然不直,但是很浓密,也很黑。眉毛是粗重了一些,但是均匀。眼睛很亮,不多的几根睫毛在眼白的映衬下似有若无。鼻子很端正,而且皮肤也很好。只是薄薄的嘴唇上有一些贫血的徵兆,不像其他女人那样鲜红而又充满活力。眼角和额头没有一点皱纹,就说你是二十五六岁,也不会有人怀疑。就是这样一张面孔,会给w留下一个怎样的印象呢?她打开口红在嘴唇上轻轻地涂抹着。太艷了,她又用面巾纸将嘴唇擦干净。也许这只是一次简单的会面,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发展。也许诚如w所言,他最看重的只是女人的内心,而不是外表。吴心又去声迅台值夜班了,吴心不知道她今天去会见一个神秘的话友。吴心只沉迷于自己的爱情生活对费雪莹的事已经不那么热心了。费雪莹觉得吴心能选择王朝,自然有她的道理。王朝和阿蒙对她费雪莹而言,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 费雪莹于是去见w了。按照约定,他们是要在天方阁门前见面的。按照w的自我描述,他应该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五官和面貌都很普通,最明显的标记大概就是他那条眉毛了。你见过炭条吗?w在电话里说。我的眉毛很粗很直也很黑,不过我一戴上镜子,你就看不出来了。费雪莹就想,即使w戴上镜子,她也能一眼认出来。他应该还穿着一身灰网格式的西服,扎一条银色的金利来领带,这样一副尊容,大模大样地站在天方阁面前,费雪莹是不会错过的。她坐在计程车里,想着和w见面说的第一句话。我是飞雪,实在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或者,你是w吗?今天天气不错什么的。天方阁是一座三星级的酒店。费雪莹对此早有耳闻,但却从没有光顾过。没有人邀请她自然是最重要的理由。现在她坐在计程车里,尾随着一辆又一辆公家车、私家车、计程车靠近了天方阁。当天方阁那珠光宝气的金色电镀大门映入她眼帘时,她看见了w。不错,那个面带焦急,四下张望的男人就是w,他平平的眼镜后面,果然有一副又粗、又直、又黑的眉毛。费雪莹大张着嘴巴,立刻吩咐计程车司机,别停,继续往前开,然后车子拐了无数个弯道,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停了下来。费雪莹草草地付了车费,一头钻进了旁边的一家麦当劳,捡了一个最靠里面,最不易被人发现的位置坐下来,然后要了一杯热饮。当她把双手放在桌面上时,发现手里满是冰凉的汗水。而且在不停地颤抖。 第68页 她颓然地回到海温斯公寓,愤愤然地拔掉电话线,双腿盘坐在床板上,像老和尚念经一般,一门心思地想着刚才见到的w。不知何时,吴心开门走进来。费雪莹有些倦怠地问,吴心,就你一个人吗?吴心无精打采地走进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强打着精神说,困死我了。这帮打电话的人。七个多小时,我一宿都没睡。雪莹,不行了,我先去眯一觉,一会你给我做一点吃的。 我看见你男朋友了,不是阿蒙,是王朝。费雪莹说。 你在哪儿看见他的?吴心随随便便地问。在天方阁,费雪莹突然加重了语气,他好像是在等什么人。 又是饭局,他爱等谁等谁呗!吴心直起身子,头重脚轻地走进自己的房间。软绵绵地躺在床上。费雪莹随后尾随进来。她想了一想,并没有叫醒吴心,她被一种伤心欲绝的情感包围着,那是一种被耍弄后的说不出口的疼痛。她觉得在这间屋子里有两个可怜的女人。不同的是一个生活在真实的虚幻里,一个生活在虚幻的真实里。王朝居然长成那样一副好男人才有的眉毛,怎么那次见面没有注意呢?费雪莹有些不能原谅自己了。 吴心辞职的消息,是范主任告诉费雪莹的。吴心走的很干脆,不仅拿走了她放在传唿台里的私人东西,还领取了剩余的工资。让费雪莹费解的是,吴心做出这么大的决定,怎么会不告诉自己呢?这样一来,在朝不保夕的传唿台里,费雪莹会感觉更加孤立无援了。 她急切地想找到吴心谈一谈,但在两人合租的海温斯公寓里,吴心也拿走了属于自己的全部东西。吴心早就暗示过要做一个重大的决定,她用不辞而别的行动证明了这一点。 费雪莹迫于形势,给w也就是王朝挂了电话。接电话的人说,王朝已不在这里居住了。他和自己的女朋友在外面另租了房子。费雪莹旁敲侧击地打探王朝的女朋友的消息,那人毫不夸张地描述了一番。看来是吴心无疑了。那人最后狐疑地问,你是谁呀?你和她女朋友的声音还挺像的。费雪莹挂上电话,立刻陷入到无端的自责中。残酷地讲,王朝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话友,他大概已从吴心和费雪莹合租房间的电话号码上知道了费雪莹是谁,当吴心深爱着一个男人时,她自然是不愿意让这个男人接近自己最要好的女伴的。而当她与男人忘情于彼此时,也很可能把费雪莹的私生活告诉给别人,关于她的孤僻的个性,关于她在电话里与许多男友的接触,关于她的不宜张扬的疾病,费雪莹有一种预感,吴心是真的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吴心由于王朝的存在,不再可能与她成为朋友了。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上,除了女人,就是男人。女人不想做朋友,男人做不成朋友,活着几乎成了孤独的代名词,活着是一件多么荒唐与无聊的事情啊。 费雪莹去见范主任,提出辞职不干的要求。范主任的爽快让她有些意外。当范主任迅速地把剩余的工资塞进她的手里的时候,她幡然醒悟,原来范主任是有预谋的。在传唿台里,她是最老的人了。当她转身离去,整个传唿台,就剩她范主任一个老人儿的。这样一想范主任随后满脸堆笑的假意挽留,也让她有些噁心了。这种感觉在她随后出现在大街上之后已经荡然无存了。自由得无拘无束,自由得无法无天,自由得无依无靠,自由是多么可怕啊。费雪莹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行走着,行走在雨城熙熙攘攘的男人女人之间。她不再留意女人敌对的目光,也不再迴避与男人们下意识的身体接触。她逛商场,去餐厅,又到银行查了自己全部的存款,还顺便买了一大堆报纸。她知道有一类女人凭着天性的温柔和天生的妩媚,像粘虫一样粘附在男人身上。没有男人来养活自己,费雪莹想找一份工作。报纸的分类gg里一定会提供许多用工消息。为了不可预知的明天,她必须去碰碰运气。她的心情不久就好了起来,好得有一点不明不白。 她回到海温斯公寓的时候,看见许多人在等候着乘坐电梯,她也鬼使神差地凑了过去,没有人注意她。电梯门打开了,八九个人嘀里吐噜地进了电梯间。离自动按纽最近的人问大家都去几楼,费雪莹就报了六楼,一个刚做母亲的年轻女子双手抱着孩子,紧贴在费雪莹身后的墙壁上。费雪莹不停地看着那孩子,那孩子也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她。你的宝宝真逗人。他几个月了?费雪莹问。六个月了,可能吃呢。年轻的母亲回答她。那孩子噘着小嘴将一个又大又圆的气泡挂在嘴边,抽抽答答的样子看上去十分撩人。你的小乖乖真听话。费雪莹用手指碰了碰那孩子通红的小脸蛋。还说呢,这孩子把我拖累死了。吃、喝、拉、撒,哪一样照顾不到也不行。就是一点好,这孩子不怎么哭。来,给姑姑笑一个。那孩子像听懂了似的,弯起小嘴做了个媚眼。逗得费雪莹笑出了声。年轻的母亲把孩子的脸凑近了她,来,宝宝,让姑姑亲一个,来亲一个。费雪莹也正好把脸凑过去,轻轻地吻了吻孩子的小脑门。你看他,一点都不怕生人,是女孩么?是男孩,你看,他又沖你笑呢。年轻的母亲又说。 费雪莹回到自己的房间,把买回来的房间铺在床上,一张挨一张胡乱地翻看着。她的嘴唇越来越干,后来有了种撕烈似的疼痛。火烧火燎地,像是在曝皮。她胡乱地翻出一些消炎药,填在嘴里。症状并未缓解。也许是这一天太过疲劳了,她把自己反锁在卫生间。卫生间里有一个小型的自动打火沐浴器,她从头到脚,舒舒服服地把自己清洗了一遍,然后擦干身子,裹了睡衣,钻进被窝里。倦意说来就来,不知何时,她已幡然入梦了。 第69页 这是一个十分怪异的梦。她好像是去参加一个聚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尽是一些似曾相识,而又叫不出名字的人。这里有她外地的母亲,夭折的弟弟,有w,王朝,阿蒙,邻居郑文和老胡。大家一边说笑着一边端着酒杯窜来窜去。烛光摇曳,乐声四起。费雪莹夹杂在其他人中间,所有靠近她的人,无论是男人女人,都像欧洲贵族那样拎起她的手,在戴着丝线手套的手背上深情一吻。费雪莹看见自己穿着很暴露的吊带裙,流畅的身体曲线在暗影里显得十分诡秘。一个男人在她耳边低语,一个女人也在她耳边低语,许多人都在她耳边低语,她听不懂那些人在说什么,她看见一个不大的男孩子在她的裙边蹭来蹭去,还不失时机地在她大腿上抓摸一把,然后,泥鳅鱼一般闪入到人缝中。就在她尴尬之际,音乐声骤停,晚会的主持人用高八度的声音宣布一位神秘嘉宾的出现,刺眼的灯光随即打在那位神秘嘉宾的身上。那不是梦生吗?费雪莹想。不,他彬彬有礼的样子更像是毛主任。男嘉宾的出现引起许多女人的骚动。等音乐声再度响起时,费雪莹发现,晚会中最年轻,最漂亮的女孩正在与男嘉宾翩翩起舞,然后是另一个女孩,然后又是一个另外的女孩。费雪莹十分疲惫地钻进一辆车子,随口命令司机开车回家。司机正擎着一张多肉的胖脸向她讪笑,居然是阿蒙。阿蒙好像听不懂她的命令。汽车迟迟未开,一个人忽然拉开车门,紧贴着费雪莹坐下来。眼睛里运动着一丝幽蓝而深邃的光芒,是那位男嘉宾。你怎么说走就走了?男嘉宾的声音充满责备。也许我不该来这儿。本来你就属于那些人。不,那些人只是逢场作戏而已。男人把手顺着她的腰眼插过来,将她稳稳地抱住,含情脉脉地望着她,我说过我很爱你,你要相信我。有时候我不能不装出一种样子,那么做是给别人看的。她将信将疑地问。你说的是真心话?男人不再解释,而是把嘴巴凑过来,深深地吻住她。一阵窒息伴随着快乐和无助向她压过来。男人的手很细緻地在她的身体上来回游移着,她的身体绷得很紧,像一块光滑的冰。在一阵幸福的呻吟声中,费雪莹醒了。漆黑而空寂的房间,伸手可及的桌子,茶几,一切都是老样子。费雪莹让自己平静了一会儿,一种比疼痛更难受的刺痒随即在她身体上蔓延开来。大腿、小腿、前胸、后背、脸上、脖子上,仿佛无数只蚂蚁在裸露的肌肤上爬来爬去。她不停地搔自己,掐自己,但是没有作用。她点亮檯灯,借着温柔的灯光,俯看自己赤裸的皮肤。一片又一片鳞癣般的红疙瘩在身体上滋长出来。像覆盖了一层蛇皮一样的铠甲。是男人,该死的男人!费雪莹绝望般地咆哮了两句,回应她的只有空荡的四壁和漆黑如铁的夜色。她狠狠地抓扯着自己,直到皮肤下面渗出细长的血丝来。她听见自己的哭泣声,开始还有些节制,后来就有些嚎啕了。也许她不该在大街上与那些男人在一起,也许在电梯里她不应该去亲吻那个男孩子,也许她不应该去做那样的梦,以至于在梦里去接受男人看似温柔实则兇残的吻,也许…… 她跑了两三家医院,得到的答案都是一样,异性皮肤接触过敏症,一种没有来由,也无药可医的怪病。虽然开了一大堆的擦剂和口服药,但也只能起到消炎止痛和缓解的作用。根本的问题是,所有的医生都语重心长地说,不要去接触男人,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某种物质,对你是一种不可抗拒的伤害。医生们又不约而同地问出同一个问题,你有男朋友吗?费雪莹的摇头让那些人如释重负,这样好,这样好,你最好不要找男朋友,更不要有那方面的行为。医生们好像都在为她着想。 就在费雪莹倍感煎熬的时候,她接到了吴心的电话。吴心用整整三个小时的时间向她讲述了一件事情。 我在声迅台里用的名字叫薇薇,我的话量在十几个人的坐檯小姐中总是名列前茅。所以我的工资待遇也最高。 不知不觉我在声迅台已经做了一年的接线员,什么电话都接到过,有一个阶段,电话接烦了,逮谁想骂谁。看见每一个酸熘熘的男人都厌恶的要命。尽管每一个男人都显得很无聊,但为了赚取他们的话量,我只好笑脸相迎,来者不拒。这里面自然也有挺正经、挺严肃的人。他们跟你谈生活,谈生活中的酸甜苦辣,谈生活中的喜怒哀愁,谈理想,谈抱负,谈情感,他们只是想找一个倾诉的对象,他们只是话友中极少数的几个。至于那些变态者、偷窥者、酒精中毒者、吸食大麻者、精神错乱者不说也罢。在这些话友中,有几个人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其是一个声音既沉稳,精明,又不乏幽默诙谐的人,他就是王朝。 在与王朝见面之前,我一直在与阿蒙处朋友。阿蒙也是我的一个话友,他给我打的电话并不多,是个既没有心计,生活又没什么目标的人。跟他相处,心里总有些轻松的感觉。别看他大我十岁,却事事处处让着我。他的东西我可以随便用,他的钱我可以随便花,他的事情我可以随便干预。他对我的纵容有时让我得意忘形。我没有与他发生过肉体关系,我觉得他不是我真正喜欢的那类男人。也许跟他见面的第一天,我就在准备着随时离开他了。这种等待一直持续了半年。半个月前我见到了与我通话已久的王朝,我的预感告诉我,这就是我等的那个人。 第70页 王朝比阿蒙年龄更大,也更有钱。他的精明和成熟让我产生了不可抗拒的依赖感。他很大方地为我花钱,请我吃饭,给我买高档化妆品,还把一部手机塞给我。他讲自己在事业上的摸爬滚打和功成名就,他讲自己在情感方面遭受的重大打击和一撅不振。我发现仅仅见过一面,我就深深地爱上了他。那天夜里,我去了声迅台,然后藉故请假离开了。王朝开着他的蓝色别克在楼下等我,我们一路欢声笑语地去了梦巴黎酒家。王朝已预先预订了一个情侣包间,还安排了一大桌子丰盛的酒宴。我们说着、笑着、喝着、吃着,不知不觉地我就天旋地转了。等我醒来时,发现正躺在一个席梦思床上,我的身边就躺着王朝,我们是在王朝的卧室里。 王朝承认他在我的酒杯里放了一些东西。他说他这么做的原因是因为他爱我。无论我怎么哭怎么闹事情也都无法挽回了。再说王朝对我也不坏,而我本来也不讨厌他,只是我该怎么对阿蒙做解释呢?我没有给过阿蒙一句承诺,我知道这对阿蒙很不公平。但是阿蒙说过,我有权利选择自己的幸福。我一直躲着他,有时候给阿蒙打电话,我会痛哭流涕地请求他原谅我,阿蒙用沉默回答我。这不是我所熟悉的阿蒙,我担心他有一天会找到我,杀了我。王朝说阿蒙这种男人不用搭理他。只要他敢骚扰我,王朝就找几个人把他灭了。以王朝的经济实力和办事能力,身边总少不了跳来跳去的女人,但王朝对我情有独钟。他不仅把那套百余平的房间钥匙给了我,还撇下身边的事,亲自开车带我去四处兜风。这让我很满足。我辞掉了传唿台的工作,我也离开了和我在一起住的费雪莹。我天天赖在王朝的大房子里,看电视,吃冰淇淋,等王朝回来与我相会。但是忽然有一天,一个女人突然给我打来电话,她说她是王朝的妻子。王朝还没有离婚,这怎么可能呢?但这是事实。王朝说与自己的妻子早已分居,他在雨城的半山居给他的妻子和自己的孩子买了一套几十平米的住宅,虽然两人的离婚手续还没有办妥,但从各方面讲都对得起他的妻子和孩子,我的闯入显然加重了他与妻子之间的矛盾。王朝迫于事态的发展,迅速地与妻子协议,办理了离婚手续。这样,他在金钱方面又损失了一笔补偿金。王朝说一切都是为了我,几万块钱不算什么,只要我相信他是真正爱我的。我不敢见雪莹,我怕她会骂我水性杨花,生活放纵;我更不敢见阿蒙,我怕他会当面挖苦,甚至用拳头来教训我。我只好守着王朝对我的承诺,等着王朝有一天把我变成他法律意义上的妻子。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认命,反正我很担心,也不知道担心什么。我像一个二十三岁的女孩吗? 那天,我在王朝一个锁着的抽屉里发现了一些蓝色的药片,上面没有标识也没有说明文字。我怀疑是那种让人吃了就产生兴奋和yu望的摇头丸。以前我在迪厅做了几天领舞,那种东西也见到过。难道王朝是那种随便拉女人下水的坏人吗?乘着王朝不在,我拿起一片舔了舔,不一会儿就产生药力了。先是大脑浑浑噩噩的,产生许多奇怪的幻觉和想法,然后身体里面像着了火似的,索性,我把那个药片全吞了,我发现,自己像是换了一个人。开足了音乐,在房间里劲歌狂舞,直到筋疲力尽,瘫软在地。等王朝看见我时,我正穿着少得可怜的内衣裤躺在地板上。王朝把药片转移走了,他什么也不解释。王朝说,他要给我另外找一间房子,有人相中了这一处住处。我想他不应该对不起我,我对他那么好,我把一些都交给他,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烧掉七年来所写的日记,是一件很烦琐的事情。费雪莹浪费了半天的时间,把它们集中在海温斯公寓后面的垃圾站里,看着这些年的记忆一点一点化成灰烬,她的心也在随着上升的纸片,起起落落。她又去银行将自己几千元钱的存款,全数寄给了异乡的母亲。她在汇款留言里写道:女儿对不起你,女儿要走了。愿母亲多多保重身体,祝你老人家健康长寿。费雪莹又抽出一点时间,去了雨城最有名的药品一条街,从两家私营的药房里分别买了四瓶治疗失眠的药。她脸上异常的镇定,营业员也并未留意。等她重新回到海温斯公寓将房门重新锁上时,一种从未有过的负罪感让她的心里长满了尖刺。她想是打电话通知那些人的时候了。 她最后审视了一遍昨天夜里所写的遗书,上面写着自己的死与别人没有任何关系。但是,并没有说明自杀的原因。费雪莹想死就死了,本来也没有什么原因的。她的存在对这个世界而言,本来就是一种悬念。然后她稳稳地靠在椅子上,轻轻地操起电话听筒…… 当人把一切都想开了,当人即将从容地面对死亡的时候,语言就没有了障碍,没有什么是不能说的。费雪莹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她要把最真实的自己告诉那些人。她暗示自己,如果谁能不顾一切地来到自己的身边,她就会含情脉脉而又毫无遗憾地死在那个人的怀里。于是,她拨通了电话,第一个打电话的人是z。z对费雪莹真实的表述感到大惑不解。当费雪莹说出自己是一个异性接触皮肤过敏症的患者的时候,z就更加大惑不解了。你是个骗子,你欺骗了我的感情。我不认识你是谁,我也不想再认识你了。让那个飞雪带着她可耻的梦想见鬼去吧!z一改素日里谦谦君子的风度,气愤地摔上电话。费雪莹的脑子里像挨了一闷棍。 第71页 她平静了一会儿,开始拨打第二个电话。接电话的是h。h对她的陈述表现出少有的耐性。h并没有责怪她用假名假身份与之交往的事实。h很主观的认为,自己可以帮费雪莹一把。在他的心目中,费雪莹仍是那个比自己小几岁的飞雪。费雪莹忽然觉得h始终都是一个孩子,她不能再让这种畸形的情感继续滋生下去了。她知道,h根本不理解她。 她再一次拨通了电话,这一次接电话的是w。w听上去很紧张,说话语无伦次,躲躲闪闪。费雪莹怀疑吴心就在他的身边。没准两个人正赖在床上,那种不干不净的画面充斥着她的想像。你什么都知道了,你怎么不说话?不说就不说吧,我知道你是一个卑鄙的小人。我只要求你能对吴心好一些。她在w,王朝的惊愕中挂上了电话。 第四个电话是打给郑文的。她早就从房主徐姐那里知道了郑文的电话号码。她试探着拨了几次,但是没有人接。看来这实在是一个既无缘又无份的男人了。对于这种人根本就不该有任何幻想。 费雪莹想不起再给谁打电话了。在这个世界上,她好像没有了任何牵挂。她钻进卫生间,将自己擦洗干净,然后一览无遗地审视着自己每一寸肌肤,每一块斑痕,每一段暗藏在灵魂深处足以让异性为之疯狂迷恋的女人独有的魅力。温热、密集的水珠在她的肌肤上流淌着。她一边想像着男人如何爱护自己,一边仰起脸来,让下落的淋浴把泪水沖跑。 她穿上最舒服的内衣,她套上最喜欢的外衣裤,她弄干净湿漉漉的头髮,用一条黄色的丝带将它们綑扎在脑后。她把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摆放整齐,她往玻璃杯里倒满水,她看见一些细小的气泡在玻璃杯的边缘相互追逐着,一个一个被吞噬,一个一个被湮灭。她能感觉到水的温度,她把四瓶买来的药并排放在桌子上,然后很小心地打开了一瓶。药片是洁白的,没有糖衣。她夹起一片含在嘴里,但并不觉得苦涩。这时她忽然想起如果这时谁能破门而入,她会改变自己的想法。她听了一会儿没有任何动静,窗外正是阳光普照的季节。一切都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了。她把整瓶的药片都倒进嘴里,这一次,她必需藉助玻璃杯里的水了。原来死亡来得这么容易。原来死亡可以牢牢地攥在每一个人的手里。费雪莹觉得窗外的阳光有一点点刺眼,她走过去准备将窗帘拉上。可是药力发作了,她朦朦胧胧地感觉到自己平躺在床上。她觉得那床像一张水床,一下子就把她吞噬了。她越陷越深,终于找不到自己了。 一把钥匙,这时轻轻地打开了海温斯公寓,费雪莹的房门。 越野吉普像甲壳虫一样在街市上爬行。终于,车子在立交桥上被堵住了。 一辆红色的计程车和一辆灰色的私用车紧压在一起。两辆车上的司机正毫不示弱地相互撕扯着对方,止步不前的其他车辆都在用喇叭声起闹。阿蒙无可奈何地把脸从窗玻璃外缩回来,自我解嘲般对副驾驶座位上的费雪莹说道,我早就说过,要是让我去当交警支队的队长,非把这段路好好整治整治不可。这么大半天了,连个交警也没有。喂,小莹,你不舒服吗?阿蒙把手伸过去,在费雪莹的脸颊上轻轻地碰了碰。 我可能是有点晕车,你把窗玻璃再摇开一些。费雪莹说。 住了一个月的院,你还真得注意休息。等以后我给你做饭吧。我做饭还是有一手的。阿蒙深情地看了费雪莹一眼,你说这是不是一种缘份?他见费雪莹点了点头,就自作主张地把费雪莹的手攥在自己的手里,要是那天我没去你那里,也许你真的没救了。大夫说你吃的那种药是国外进口的,药劲特别大。而且副作用……他在费雪莹浓密的长髮间按了按,你别说,虽然头髮掉光了,可是假髮戴上去也蛮漂亮的。费雪莹把阿蒙的手从头上拿下来,一脸娇柔的样子。没想到那瓶药没要了我的性命,反而把我的接触过敏症给治好了。没想到你会那一刻出现,没想到我们会在一起。阿蒙说本来我是去拿自己东西的。我有一些东西放在吴心的房间里,她走了总不能把我的东西也带走吧。再说图文频道那边已录取你了,我也想通知一声。 肇事的两辆车子开走了,交通秩序重新恢復。越野吉普也加快了车速。这些天你没有回家,我把房间收拾得可利整了。阿蒙不无自豪地说。你没乱翻我的东西吧?费雪莹问。向毛主席起誓,我没乱动。我已经替你把下半年的房租都交了,而且……阿蒙神秘的一笑,会让你大吃一惊的。感谢上帝吧,过几天我们就结婚。费雪莹说,还是再等两个月吧,我怕那个异性接触过敏症再有反覆。什么反覆不反覆的,别信那个!阿蒙把越野吉普靠近一条小巷。医生说好就好了,你别不信。来,我们试试。他搬过费雪莹的脑袋,隔着座位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然后深深地吻了下去。费雪莹把手搭在阿蒙的脖颈处,松软的皮肤让她想起一条狗的模样,她想笑,但是笑不出来。她的舌尖与阿蒙的舌尖正纠缠在一起。 费雪莹在海温斯公寓自己的住房里看见一张硕大无比的水床。她知道,那是阿蒙为她准备的。她幸福地躺在上面,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将她瞬间包围了。她看见阿蒙匍匐在自己身边,她想推开他,但是她没有做。她听见自己轻柔的声音,靠近我,阿蒙。她觉得自己陷进去了。 第72页 更新时间2009-8-14 11:05:46字数:9152女儿又在唱歌了,唱的好像是那首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于在江静静地听着,他的眼前一片漆黑。他能感觉到窗外正是夜色朦胧,有一些微暗的星光正在云层间隐没。肯定是零点以后了,前几天女儿就对他说,半夜总梦见她妈妈。梦里妈妈教她唱歌,教她扎小辫,教她给玩具做衣服,还教她跳猴皮筋儿。现在女儿又在做梦了,又梦见了她死去的妈妈,这可怎么办呢?一个人要总是摆脱不了噩梦的纠缠,那多难受多可怕啊。 他抹了一把眼眶,果然有泪流出来,沾在手里,滑腻腻的怪不舒服。他摸索着去了趟厕所,然后又站在走廊里听南屋的动静。南屋只有女儿于希一个人住,如果女儿不点灯的话,他置身于黑暗中,就会像个蝙蝠似的,只能用耳朵感觉周围的一切。于在江是个二期夜盲症患者,虽然并不严重,可身处在黑暗中的他,总觉得脆弱可怜。当他睁大眼睛努力对视着眼前的虚空时,无比空虚的感觉就占据了他的全身。 女儿还在唱,唱的是什么已经听不清楚了,一会情呀一会爱的,那已经不再是唱歌,倒像是哭泣或呻吟了。因恐惧而产生的勇敢,突然让于在江萌生了去阻止女儿的想法,他挺了挺并不高大的身子,推开了南屋的门。室内一片黑暗,黑暗中女儿的声音正幽幽咽咽地从一个地方传来,他顺手摸亮了电灯,光明一下子突现在眼前。等于在江揉了揉双眼,重新审视眼前的世界时,他的声音充满了惊恐和悲哀:于希呀,于希,你这是怎么了?我的女儿呀! 于在江看见自己二十三岁的女儿正躺在床上,她四仰八叉的,浑身脱得精赤条条,又长又密的头髮铺展在身下,一个大大的枕头横压在肚子上,而她那幽怨的目光正异样地射向他,非但没有一点羞耻,甚至还带着点淫邪。你要做什么?你想干什么?女儿的斥责突然变成哀嚎:臭男人,臭男人,快滚!快滚!别碰我。随后她就哽咽住了,女儿那分不清是哭是笑是说是闹的声音,在他的耳谷中嗡嗡地盘旋。 于在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女儿安置好的。他已经五十五岁了,长年在教育系统工作,他体质单薄、文弱谦卑,说他手无缚鸡之力一点也不过分。把一个正值青春却濒于疯癫的女儿安顿好,也实在难为他那老胳膊细腿了。幸好女儿还认识他,管他叫爸爸,他一边哄着她穿上衣服,一边唱着他并不熟悉的儿歌,又一边骗她说什么时候带她去见妈妈。女儿的精神缓和下来,然后又被一片茫然笼罩住了。直到女儿说他:你快去睡吧爸爸,已经凌晨三点半了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女儿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了。他颓然地跌坐在地板上,浑身打颤,心里禁不住想:还是送她去安定医院吧,再耽误下去,女儿就真的没救了。 有着近三十年教龄的于在江,是雨城一所重点中学初中部的语文老师,在他兢兢业业从事本职工作的履歷上,获得过大大小小各类荣誉五十九次,然而当他因病提前办理退休手续时,也还只是个省高级教师。他虽然遗憾,却并不后悔,因为他是个无欲无求的人。只要他遇到他教过的学生,总会不自觉地生出一种幸福之感。那些人叫他老师,那些人现在都比他有出息。那些人有国家干部,有职业军官,有私营老闆,有专家教授,连现任市政府常务副市长都是他的学生,他还有什么遗憾的呢?在这个世界上,他唯一觉得遗憾甚至对不起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女儿于希。 于希漂亮得非同凡响,她继承了她妈妈身上做为一个女人的全部优点。白晰如雪的皮肤,乌黑修长的秀髮,洁白如玉的牙齿,纤纤如笋的指尖,还有那摄人心魄的眼神。本该有锦绣般的前程,本该是如诗如梦的年华,却因为他于在江的一次冲动,使一切美丽化成了泡影。女儿患上了悒郁症,最严重时还伴有精神妄想。在悔恨与无望之余,于在江无数次地问自己:这到底怪谁呢?然后他又无数次地敲自己的脑袋,扇自己的脸。老天真不公正啊! 在安定医院里,他遇见了孔大夫。孔大夫也是他的一个学生,他只记得孔大夫上学那时爱穿一件红格的衣服,留着一条毛绒绒黄乎乎的小辫,还扎一根蓝色头绳,别的就没印象了。但孔大夫对他的印象却非常之深,她不仅能回忆出于老师讲过的课文,还记得他的某些动作习惯,甚至还记得同学给他起的外号叫大米稀粥。半年以前,于在江曾经带女儿来看过门诊,孔大夫就是那次把于老师认出来的,这可能也是孔大夫对他另眼相待的原因。 我并不打算让她长期住在这里,我现在就一个人,我的意思是说等她好一些,我就带她回去。于在江非常明确地告诉他的学生,其实他觉得在这种幽雅的环境中,除了让女儿身心清爽外,只能是大把大把地花钱,根本医治不了女儿的精神疾病的。他的退休金并不宽裕,他没有其它的经济来源,他清清白白地生活,没有人替他分担这种苦不堪言的慈爱。他回头看了看有些漠然的女儿,她正坐在那里东瞧西瞅,一根手指还含在嘴里,细长的涎水正轻快地淌下来。他悲伤地说:我真不想让她呆在这种地方,但是我没有办法。 于老师,您别太伤心了,我觉得于希的病没您想像得那么严重,也许————孔大夫用目光和于希交流着彼此的信任,然后沖她咧了咧嘴,并用手在自己的手背上一抹。于希也模仿着孔大夫的动作,把手往手背上一抹。您看,她是个非常聪明的女孩,您首先要有信心。我想我会帮她尽可能恢復的,恢復到从前健康的状态。您要相信我。孔大夫再看于在江的时候,目光已经恢復了职业大夫的严肃。可以告诉我,是什么原因导致您女儿产生精神障碍的么?我说的不是最近这次,我想知道最初的原因。 第73页 于在江吱唔了半天,一直等到护士把女儿送进病房后,才背着其他人,带着歉疚自责地对孔大夫说:都怪我呀,于希本来是个挺听话挺优秀的女孩子。她上大学二年级时,跟一个男同学谈上了恋爱,那男生品质很差,而且还是学校一把手的公子,我非常反对他们的交往。女儿搬到学校去住宿,我特别担心她被人欺骗,女儿太单纯了,我去学校找过她好多次,还跟校方跟那男生谈过话,不知怎么搞的——听说那男生跟女儿分手时非常绝情,于希就受刺激了。加上那年她妈妈过世,都赶到一块了。全怨我,是我一手酿成的悲剧。 孔大夫安慰了老师一会,又从医学的角度对于在江做了一些交待。于在江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始终躬着身子,灰白的乱发贴在头皮上,衬出一脸的憔悴。我这辈子也没什么指望了,就想让女儿好起来,让她活得幸福开心。他说。孔大夫很理解他,她说那时给于老师起的外号,就是说他人品纯正,为人谦和,只不过缺少点稜角的意思。于在江苦笑了一下,他觉得学生有时比他还了解他。孔大夫让于在江再等一等检查报告,然后就可以回去了,她给了他一张名片。她说:有什么事情,我们随时通电话联繫。 检查结果出来了,孔大夫一目十行地浏览着上面的内容。她有点惊讶地看了于在江一眼,想问什么,又把话咽了回去。她让他再等一等,然后就跟着一个女护士出去了。十五分钟后,她重新坐到他的面前,她的样子显得极不自然。是这样于老师,怎么说呢?您女儿的登记卡上写着未婚,是吗? 是呀,她一直跟我住在一起,那件事出现后,就——他的预感像导火索一样,被孔大夫焦灼的眼神轻轻地点燃了。你想说什么?我要告诉您一个不太好的消息,于希她怀孕了。是的没错,不到三个月。我怀疑那胎儿已经死在腹中了。 距离海温斯公寓不到两公理远的地方,有一片灰色的楼宇。楼宇总共有八座,全是典式正房,清一色的六层住宅,每座楼都标着号码,所以才不容易被人搞混。 这片楼宇当初被开发商命名为极乐小区,四处宣传,名噪一时,很有点独领雨城房地产风骚的意思。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改成了好梦花园,报纸电视对它的报导也相对减少了,倒像这块地界是个不祥之地。有人传言说,是那个开发商行贿受贿进了班房,后继者为了避讳嫌疑,也就不再唱高调了。 吴是非对此不以为然,他花年租金二万元,从一个房主那里租来了三号楼一套临街的房子,他最关心的只有两条:一是房租金的涨落,二是来他吴氏针灸门诊看病的患者的多少。他每天都准时收到雨城晚报,第一件事就是翻阅分类gg,因为那里有他长年的自我宣传栏。那可是一年纯gg费一万元的gg哇。 现在是中午十一点半,三个腰脱患者和两个半身不随患者正趴在北屋的床上接受他两个徒弟的按摩针灸,陪那五个患者同来的家属都呆在门厅里,窃窃私语彙杂在一起,让独处南屋的吴是非有点心烦意乱。 隔着一道门,他在屋里走来走去,不时地向窗外望一望。从窗户向外瞅什么也瞅不见,对面的大楼把天空都挡住了。他心里特别烦,那个姓王的怎么没影了呢?连关注这回也没动静了,是不是那事变卦了?他把摆放在窗台上的几盆花都浇足了水,然后耐着性子等姓王的或者关注。 他的大徒弟进来了,这个年轻人有点呆头呆脑的,不过挺认死理挺懂规矩。师傅,中午饭怎么办?大徒弟问他。 一会买点吃吧,给你十块钱。他把钱交到大徒弟手里,还在想着姓王的那件事。大徒弟并没有走的意思,他站起来看墙壁上的行医执照和工商证明,看得很认真。吴是非觉得那挺奇怪,他带这个徒弟已经有一年了,那个执照天天摆在那里,有什么好看的?你怎么还不去?他问。 师傅,我感觉那个于希好多天没来了。大徒弟的问话让他心里一惊。可不,那个漂漂亮亮的女孩好多天没来了,是不是她的事让人知道了?嗯,是这么回事,她爸爸送她去亲属家了。于希不是做完这个疗程了么?吴是非反过来问大徒弟。 好像还差两天呢。大徒弟知道师傅与那个叫于希的女患者住在同一座海温斯公寓里,似乎从吴的口中能探听到于希的消息。怎么说不来就不来了?大徒弟挺纳闷。电话突然响了,大徒弟把电话听筒递到吴是非手里,知趣地走掉了。电话不是姓王的打来的,也不是关注打来的。打电话的是一个叫英的女人,英问他晚上有没有时间,她想与他聚一聚,就两人。吴是非没答应她,他想起这个女人有着一身丰腴的肥肉,他对另外的电话还报有幻想呢。英并没生他的气,只是惋惜地说:那就改天吧,你总是这么忙。 吴是非脑袋里突然就想到一个女孩,那是个漂亮得让人有点神不守舍的女孩。她有着如雪的肌肤,整齐的牙齿,修长的头髮,还有一双因木然而显得有些迷离的眼睛。他掐指一算,这个叫于希的女孩真的有一周没来了。要不要去她家里问一问呢?不好,那样会让人疑心的。这么一想,就有了种不可名状的恐惧感,一定是那事让别人知道了。 一个男人从门外走进来,吓了他一跳。怎么了你?那人一屁股坐在他对面,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是关注,他的高中同学,一个说不清做什么生意的投机商人。 第74页 没事,闲的。吴是非给自己找台阶。那事还成不成?他立刻转移了关注的注意力,这小子精明的很,他想着于希的事可不能让关注瞧出来。他知道关注的哥哥是位心理医生,而且也住在他们海温斯公寓,关注自己也曾见过于希,对那女孩也是赞不绝口的样子,有些事情还是谁也不知道的好。 关注说姓王的在山海楼等他,他们的事情人家要亲自跟他谈一谈。他想也是,这么大的一笔投入也不能在他这个百十平米的小门诊里进行啊。那样不仅太寒酸,也太业余了。他立刻会意,脱去身上整洁如新的白大褂,穿上那件高档的灰色西服。你的领带夹呢?关注问他。他摸了摸外兜,又掏了掏口袋。不知道弄哪儿去了,就这么走吧,没事。呆在门厅里的家属沖他直点头,他胡乱地跟他们打着招唿,然后把二徒弟叫到一边:你师哥回来你们就一起吃吧,不用等我了。我去办点事,不见得还回来,下午有患者让他照顾一下。要不给我打手机。他压低声音:要是有女人来电话,别把我的手机告诉她。 二徒弟虽然年纪轻轻,进门还不到半年,可对师傅的品性习惯早就心领神会,不言自明了。就沖关注嘿嘿一笑,然后又朝师傅点了点头。 谈话虽然进行得挺愉快,但结果并不理想。姓王的是个标准的守财奴,虽然腰缠万惯,号称雨城十大首富,下边还有两个以其姓氏命名的公司,可让他拿出百八十万元来投资弄那个龙王神液药,他还真有点含煳。饭钱是姓王的出的,将近三百元,吴是非仍然挺窝心,关注劝他别太当回事,只要有东西在,只要东西好使,还怕捞不到金子。 那东西好使不好使他是最知道的,他从父亲的遗物里抄来那个绝世的药方,先就拿自己做了试验品。不客气地说,要不是国家计划生育有政策,要不是他妻子跟他离了婚他对后代不再奢求,现在他只不定弄出多少儿子女儿了呢。只怪姓王的不识货吧。他自我安慰的同时,也安慰着他的老同学。 吴是非没有回他的门诊,门诊一般下午三点多钟就关门了。他也没有回海温斯公寓,家里就一个人,更没意思。他临坐进计程车的时候,翻开了一个缎面的通讯录。通讯录里有许多人的名字,有近三分之一是女人的,女人中至少有三分之一是他曾经治疗过的患者或患者家属,这些女人中至少又有三分之一曾经跟他同床共枕过。他现在想去找他们中的一个,这让他有点犹豫。 半夜里他被一个女人推醒了,他发现自己正睡在一张陌生的床上。你说什么呢,怪吓人的?是不是做什么噩梦了?女人提醒他:你一个劲地说什么于希于希的,她是什么人呀?没事,睡你的吧。吴是非把女人按倒,然后把手像按摩那样平展在女人的胴体上。女人一阵痒痒,禁不住一通乱扭,宛如一条温顺的蛇。他不屑地想:这么粗的皮,就是没法跟于希比。 客厅并不大,摆下一张方桌和四五把靠背椅后,地方就窄得只能容许一个人进出了。坐在椅子上的四个人正在玩牌,这是个让人闲得无聊的星期六的下午,这是一场无关痛痒的智力游戏。玩牌的人不停地跟关望说话,注意力并没有都放在扑克上。关望坐在离卧室门很近的地方,那样既可以跟大家扯些闲话,也可以沐浴着窗外的阳光,虽然他看不到阳光。只要卧室里的电话一响,他就迅速地摸索着抓起电话机,他动作的迅捷让老胡李科和于在江都很惊讶。真的,从这一点上看,关望一点也不像是个盲人。可关望就是个盲人,他因病失明已经有二十年了。 于在江就坐在关望的对面,他矮着半个身子,手里捏着一副不好不坏的牌。他的心里正胡思乱想,想一个有形有状却无名无姓的男人,想他如何用卑鄙的手段作贱了女儿,想得他总是出错牌。于在江很羡慕关望,羡慕他能在黑暗中生活得那么自由自在,那么心安理得,那么无拘无束,他自己呢?一到黑漆如墨的晚上,一到黑暗笼罩的地方,就变成了一个实足的睁眼瞎。都是在黑暗中摸索过活的人,根本就没法比。四个牌友中数他玩的差,连在一边只听声不玩牌的关望也感觉出来了。于在江几乎是把把都输,谁也不愿意跟他一伙,虽说不赢天不赢地的,可跟他搭伙心里堵得慌。其实只要再来一个人,他就得让出位置来,他是扑克牌中的2,纯属于混儿罢了。星期六下午在关望家小聚的想法,最初是老胡提出来的,开始只是说说,后来竟成了雷打不动的约定。偏赶上这会老胡跟他妻子闹意见,妻子一堵气,就带着女儿小胡回山东老家去躲清静,他也成了孤家寡人。郑文笑谈说:咱们可以成立个单身俱乐部了,一群光棍儿傻老爷们。大家一看,可不么?没结过婚的关望关注两兄弟;离了婚的李科和吴是非;死了老伴的郑文和于在江;外加一个单枪匹马的老胡,整个一个和尚班。也不知道这伙人是怎么凑的?这样也好,不受女人干涉,爱咋玩就咋玩。 于在江的爱好其实是看书,在他的卧室里,摆放着至少二三千本书,那都是长年积累下来的,在他努力工作时根本就没时间考虑去读。他之所以混在这伙人中,也实在是找不到更合适的人了,能听大家扯扯闲淡,听人家说说家长里短,他也觉得是种消遣,人家不烦他他也就知足了。 几个月前,当于在江听说海温斯公寓里住进来一位心理医生时,就带着女儿于希来拜访关望了。他没想到这位心理学家居然是位年纪不过四十岁的男人,而且还是个盲人。他更没想到的是,关望不仅有心理辅导医师的职业证书,还在某某热线做过七年的专职热线主持人。他就自己的夜盲症和恐惧症向关望请教谘询,他说自己特别怕黑,到了晚上不敢一个人出门,他还说自己最疼爱的就是女儿于希,他怕女儿有什么意外自己会发疯。他非常坦白,怀疑是心里有病,他希望关望能帮他解除心理上的疾病。让他非常意外的是,关望告诉他,那些根本不是什么心理疾病。那只是心理障碍和心理困惑,或者说是由于不良生活习惯、不良生活背景和扭曲性格导致的恶性循环罢了。他还当即指出,于在江可能是从事教育工作的,因为他从前接触过的教育工作者,有百分之多少都有着类似的症候。他开始有计划地帮助他,首先解除对黑暗的恐惧感,然后是减少对女儿的负罪感,再然后是对其它生活的适应能力。正好那时老胡他们也常常过来,他就加入到他们中间,那也算是适应能力的实际应用吧。 第75页 于希的病不太好治,用关望的话形容,于希此前受了太多的摧残:长期的精神桎梏,大量的精神药品,外加世俗的冷漠和歧视,对本已憔悴的女孩的心灵无异于是一种毁灭。关望给女儿看了几次,最后很失望很无奈地告诉他,自己的水平太有限了,只能期待时间慢慢恢復她生命的活力,渐渐癒合她被岁月撕裂的伤口。有时适量的药品治疗也是不能缺少的,尤其是现在这种样子。关望非常直接地告诉他。这让于在江有种沉入深渊的感觉,好像自己被发现患上了晚期肿瘤。 老胡李科郑文吴是非们也经常到关望家里来,还有关望的弟弟关注。关注来得不多,这个比关望晚出生十几分钟的弟弟,跟他哥哥一点都不像,他比较硬朗,也更加无拘无束。牌桌就是那时形成的,只要凑足了四个人,只要大家有情绪,牌也就玩起来了。关望似乎很愿意大家经常来家里坐坐,一个人闲呆在家里也实在没意思,所以老胡一说每周六下午准时到他家里报到时,最先贊同的就是关望自己。当他们发现大家竟然都是光棍汉时,这种约定就更加默契了。 于在江隐约地感觉到,那些人除了玩牌闲扯外,也还有让关望调解调解心理平衡的意思。关大夫很权威地说,每个人都有这样或那样的心理问题。有时候积压在心底,无处释放,可能会导致精神崩溃。有时候会感情用事,不计后果,顺便就发泄出去了,这样也容易酿成悲剧。三十多年的教师白当了,可能他培养出了无数个学习尖子、社会精英,若说其中身心健康的人,又有多少呢?于在江不禁扪心自问。 要等的人还没出现,于在江输得头昏眼花,有点顶不住了。幸好他们只是玩玩,输的人只不过象徵性地往脸上贴张纸条罢了,要是赢钱的,那他怕不就此倾家荡产了。那个他等着的人,一般周六下午准到。周六那个人的针灸疹所只开半天,那个人是位离婚者,是他们公寓四楼的一位住户,是这桌牌局上公认的高手。那个人从前叫他于老师,现在叫他老于。那个人是他二十多年前的学生。那个人就是吴是非。 大家都知道吴是非在海温斯附近开了家诊所,专门医治骨刺腰脱和其它的疑难杂症,吴是非在圈子里还是小有名气的。大家都知道吴是非的太祖祖父是前清的皇家名医,吴是非与前妻离婚时,一甩手就是十万块。大家还知道,老胡的妻子女儿、李科的女朋友,列农的妻子、母亲和何一味的妻子、小姨子等等,都曾在他那里治过病。但大家不知道,于在江的女儿于希也请吴是非看过病,而且一看就是两个月;而且吴是非根本不收他的钱;而且后来就直接去于在江家里给于希扎针灸了。大家只知道于在江有个不爱说话、病恹恹的漂亮女儿,好像神经有点问题,只知道于在江女儿前些天去亲属家了,老于现在是难得清闲。 当于在江输到第二十一把的时候,吴是非终于出现了。于在江立刻起身让位,嘴里讨好地说:这下可解放了,高手来了,您请坐。顺手把椅子拉开。吴是非对老师也不客气,他解开西服的扣子,脸上已绽放出炫目的光彩。老胡、郑文和李科的精神都为之一振,老胡忙不迭地问:玩多大的?五块钱一把,谁也别耍赖。吴是非说着,几张新版的二十元钞票已经放在桌面上了。 于在江在卧室里跟关望说话,他觉得关望的声音非常特别,有点金属的气息,本来挺平常的道理让他一讲,就有了不可抗拒的说服力。这两天我总是产生幻觉,怎么说呢?总看见我爱人。她在我面前一声不吱地坐着,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她都过世两年了,我可从来没梦见过她呀。于在江说。 是不是因为你的女儿呀?挺长时间没听你说起过于希了。是不是——关望压低声音:换季的时候,人的情绪容易急躁,也最容易出现心理问题。 那倒不是。于在江不知道用什么话说得更准确,他瞥了一眼外面的四个人,也压低了声音说:她去住院了,唉,这也是没办法。 关望支起耳朵认真地听着,他把手伸过来,放在于在江的手背上,轻轻地一敲。你也别太上火,过段时间就回来了,以后大家多关心关心她吧。其实是个人就有病的,我小时候还被狗咬过呢,现在一听狗叫就害怕,有时梦见狗也能吓醒。你不信?这也是心理有问题,就像你怕黑暗怕黑夜。关望安慰有点紧张的于在江,可能怕他不信,又举一反三地证明:像老胡李科郑文他们,谁没有心理问题呢?关键是找出问题的癥结,然后採用科学、积极、实用的方法加以调治,我正努力自学这方面的课程,等以后条件成熟了,我还想开个免费的谘询热线呢。到时候把你女儿领来,我免费给她治。除了你从前跟我说的那些办法,还有别的么?于在江态度极为认真,尽管关望看不到,可他仍然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办法还很多嘛,就像老胡,他不是怕水么?那我们就让他天天跟水打交道,甚至把他扔到水里去,水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潜藏在内心深处对水的恐惧,只有他置身在水中,用勇敢去打败内心的恐惧,他才能永远不怕水,你明白了吗?是强制法吧?于在江突然有了全新的领悟。他再次看了看门外,然后漫不经心地问:我觉得吴是非倒是个健康的人,他也有心理问题么?他怕登高你不知道么?就是恐高症,要是让他站在阳台上几分钟,他的腿就软了。我弟弟跟他是高中同学,有一次让他爬烟筒,他都拉到裤兜里了。哈哈。关望感觉到于在江的手轻轻一动。直到四个人不玩了,吴是非才有机会跟于在江说话:于老师,你女儿这些天怎么没来扎针灸哇?吴是非的称唿让于在江心里挺别扭,他已经很难再听吴是非这么称唿他了,他的腰挺了挺,但还是直不起来。她去姥姥家了,过几个月再接她回来。这两个月也真亏得你给她治了,唉,要不她的病——于在江有点想抹眼泪的感觉,老胡和郑文连忙来安慰他。老胡又说这两天脖子疼,是不是椎骨出毛病了?他想让吴是非看看。 第76页 吴是非让老胡趴在床上,把衣服褪上去,轻一阵缓一阵地揉搓了一会,然后又晾出了老胡柔软的肚皮,一边说笑着一边在他小腹上揉搓起来。你的身体不太好,我怀疑你的肾有毛病,不信你就去医院看看。真的,你那方面还行不?老胡也不认真回答他,只说你弄得我痒痒快别弄了什么的。吴是非回头熘了熘身后的李科和于在江。他还不承认呢。但吴是非没有看清于在江的脸色,那脸色已经是铁青的了。于在江不愿看吴是非那种得意洋洋的样子,更不愿想他就是那样给自己女儿瞧病的。吴是非的手正在老胡的下体上拍来拍去,一副很无所谓的样子。这是真小人的趁人之危呢?还是假医生的阴险狡猾? 一块石头堵在于在江的口中,他不是如鲠在喉,也不是窒息难受,他说不明白。郑文把吃的东西和酒买回来了,吴是非又赢了二百多块钱,这次仍然是他出的血。大家坐在酒桌旁,边说边聊着。于在江慢慢地品着酒,他的酒量很小,可今天他的酒喝得挺有滋味。他有了一个朦胧的计划,一个看上去完美而奇妙的计划。完成这个计划需要什么呢?是时间,对是时间。他告诉自己。第七章故事七:上天自有安排(二) 更新时间2009-9-7 10:13:55字数:3179在于在江的藏书中,有五分之一是工具书,他没有细细整理过,那些标有辞典和彙编,还有集粹和参考之类的到底有多少,应该不少于五六百册吧。一个做了三十年中学教师的人,家里藏有这么多工具书,让任何人看到都不会觉得奇怪,也不会觉得可惜。另外的书就比较杂了,有学术上的,有艺术上的,有歷史方面的,有政治方面的。有他喜欢的文学类的,还有从前妻子喜欢的古典类的,还有为女儿准备的新闻和美术类的。他一直渴望于希能像她所报自愿那样,将来成为一名职业记者。这样看来,有些书是根本用不上了。女儿和妻子不会再翻弄他的藏书了,现在这些东西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摆设吧。 多年的积蓄差不多都扔在教学上了,为了学生,他什么做不到呢?别说是几百几千册书籍了,就是大好的青春岁月,不也是打水飘了么?当于在江一边翻阅自己的藏书时,一边想着的就是这个问题。他感慨,感慨于自己有这么多的书,感慨于自己沉浮在教育教学上的时间;他奇怪,奇怪自己会这么有时间接近书本,这么有时间真正专研那些东西;他遗憾,遗憾自己能够参考的东西太少了,自己能够借荐的计谋太贫乏了。 他只好又去逛书店,他没有去那家他常去的新华书店,而是大老远的,东躲西藏地去了一家私营的小书店。 那家书店的老闆非常热情,主动跟他闲聊:您老这是给儿子买书吧,现在的孩子都爱看这方面的书。书店的老闆把一堆设计精美装潢怪异的书推荐给他。全是兇杀和侦破的,还有恐怖和惊悚的,您让您孩子小心着点儿,别把他吓着,他多大了?老闆看来挺好奇,没见过家长给孩子买这类书的。二十多了。他顺口就说了一句:这些书挺让人害怕么?结果越说越不像,越描越黑:啊,她是个女孩子,已经上班了,她就爱看这种书。他想像着于希看书的样子。要是于希还能看书的话,他绝不允许她看这种书。不,要是于希真能看书的话,他情愿她看任何书。他会给她买整套整套的三毛琼瑶席娟玄小佛,他甚至愿意她去做她想做的任何事情。 老闆不停地向他介绍着,很有点在他面前炫耀的意思。福尔摩斯,亚森罗宾,埃勒里奎恩,阿加莎克里斯蒂,江户川乱步,森村诚一,松本清张等等,简直把他搞得头晕目眩了。最后他挑了五六本,然后跟老闆告辞出来。他发现在那间不太大的书店里,只有他一个成年顾客。 在痛苦而又愤怒的煎熬中,他一边抵抗着对恐惧的恐惧,一边在大脑中不断地勾勒着那个假想的计划。他全部的动力都来自于周日那天与女儿的相聚,那天他会坐上公车,经过一个小时,到达地处城市边缘的、绿意葱蓊、鲜花盛开的安定医院。在那里,一个比鲜花更美丽的女孩正等待着他。他只在那里呆上半天,然后又回到他在海温斯公寓的家中,他对所有问他去向的人都是同一种回答:去女儿的姥姥家了。女儿确实有个姥姥,不过她的年纪已经过了八十,而且早就是个瘫痪在床上的废人了。 他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研究过推理小说,在他看到第五本的时候,他甚至有了写点读书笔记的愿望。那是做教师时养成的坏习惯,总爱把心得体会随手记录在草纸上,然后再整理好,有目的地传达给那些孩子们。现在不行,那样就等于不打自招,自投罗网了。他还不会那么笨。 每到周六,那几个玩牌的人就会按时去关望家,于在江每次都非常积极地参杂其间。不管人多人少,不管够不够人手,他都尽可能地参与到他们的玩牌中,死皮赖脸的,给人一种非常热衷于此道的印象。他的牌技却始终没有长进,虽然大家总爱拿他开玩笑,说他臭不可闻无药可救之类的话,可他也敢往里投钱了,大家也就拿他另眼相待,他也就输得心满意足,输得不露痕迹了。 孔大夫告诉他,于希打掉的是个男孩,跟她想像得不一样,那个孩子打下来前,应该还活着。孔大夫很觉愧疚,她暗示着说:要是不做就好了,孩子毕竟是无罪的呀,可以让于希——小孩的父亲要是没精神问题,考虑考虑生下来,也不是不可以嘛。 第77页 于在江仍然是吱吱唔唔,他不能把他的猜测告诉孔大夫,也不能把自己的计划泄露一丁点儿。他只是严肃地说:像于希这种情况,还是不要的好。 希望与快乐相互交织。有时候他沉浸在小说中,为别人的精心计谋感动不已。有时候他又感觉自己智力欠缺太多,怎么总是被一些小细节绊住手脚呢?他在心里问自己问了无数次:杀人这么难吗?杀死一个坏人这么难吗? 被人骂是不大好受的,被人表扬感觉就不一样了。大徒弟有些不明白,怎么师傅对他这么兇狠?这么反覆无常? 上午还高高兴兴地表扬他,说他办事认真,诚实听话,说要把全部手艺针法传授给他,怎么到了晚上全变了呢?噼头盖脸地骂他,还推搡他,说他混蛋,就差没一脚把他踢飞了。那个女人也不说话,只是看耍猴一样看着。他不就是回到诊所取了本书么?他有钥匙,为什么不能开门取自己的东西呢?他搞不懂。 大徒弟想起来了,有好几次他在晚上给师傅打电话,师傅都不在家里。他一问,师傅就在手机里含含煳煳地告诉他在门诊。他问在门诊干什么?师傅就说:你别问了,我正在研究一种药,别跟老二说哟。他觉得师傅对自己真好,如果有一天师傅把针法和手艺全传给他,那他就是吴氏的亲传弟子了,那他也能成名医了。这事当然不能告诉二徒弟,老二猴精八怪的,让老二学去就不好了。他听到师傅身边似乎有女人的动静,气喘嘘嘘的,掩掩藏藏的,会是谁呢?他们在干什么?诊所只有一个雇用的中年女工,一般早晨来打扫一遍卫生,下午再来倒一倒垃圾,周日再来个室内大清扫,活不多,也没见她晚上加过班。门诊再没别的女人了,那就是说,另有别的女人在那里,也许有的女病人需要单独治疗,师傅不想让他把手艺偷了去吧。 大徒弟在车站遇见了关注。关注他是认得的,师傅的老同学嘛,经常去门诊,也没什么正经事。他主动跟关注打招唿:您这是去哪儿呀?我才从海温斯出来,小老弟完活了,你师傅呢?我找了他半天,这小子把手机关了。大徒弟顺口说出来师傅还在门诊里,然后就有点后悔了。他看见关注一脸狐疑,掏出手机不停地拨号。没人呀?你门诊的电话没人接。就他一个人吗?这小子是不是弄他那破药呢?我又帮他联繫了一个人,他得给我回信呀。大徒弟觉得关注的事情肯定着急,师傅也整天神不守舍的,不知道有什么大事。他用不容质疑的口气说:师傅就在门诊,还有一个女的也在那里,刚才我取东西还让他骂了一顿呢! 关注一拍他的肩膀,脸上的表情变成了讪笑。明白了,你师傅正试验他那神药呢,别跟别人说噢,你要学聪明点。又过了两个小时,关注约摸差不多了,才清清嗓子给吴是非打手机,吴是非这时正在海温斯公寓自己的家里脱袜子呢。难得呀,你啥时候回的家,等着我别动,我立刻就到。关注的口吻有点像命令。 吴是非显得疲惫不堪,他懒懒地说:有什么破事呀,改天吧。不行,是给你弄药那件事,我又联繫了一个。还没等他说完,吴是非那边已经按了关机。不到十分钟,关注就站在吴是非的家门前,吡吡叭叭地敲门了。你小子怎么搞的?告诉你,我这边急着呢。关注当胸给了他一拳,吴是非也反还了他一掌,这种动作两人早就彼此谙熟了。吴是非把气鼓鼓的关注让进客厅,又忙着去找茶叶洗杯子沏茶水。 我一直呆在我哥家等你,我就知道不到七点你回不来。关註解释自己的来路,随即用轻蔑的眼光看了看吴是非。怎么手机也不接?跟什么小女人起腻呢?这也不犯法,谁让咱是单身小伙呢。吴是非把茶放在他面前,一副无赖的神情瞅着他。别扯淡了,你说的人是谁呀?他怎么对我的药有兴趣了呢? 其实也认识不久,他倒没多少钱,不过他老子好使。关注故意卖了个关子:你猜他老子是谁?刘天正呀,就是有名的刘大麻子,你装什么傻,本市的前任卫生局局长大人你会不认识?关注呷了口茶。要是能跟他儿子绑在一块,你就没挡了。 吴是非手里转着茶杯的把儿,心不在焉地说:我有点怕。你怕什么?又没人逼你跳楼。关注好像想起了吴是非从前的事情,有意笑话他:赔不着你,要是有一天真让你跳楼,哥们替你挡着。第七章故事七:上天自有安排(三) 更新时间2009-9-14 21:18:32字数:2787从二十层楼高的地方,像面口袋一样坠落下去,那感觉会是什么样子呢? 于在江一直沉浸在对别人死亡的幻想中,那是为坏人设计的死亡。对幸福的期待天天纠缠着他,他的大脑已经陷入到某种混沌不堪的状态中。别人是怎么看他呢?一个失去了工作、身体孱弱、为人谦卑的半大老人,怎么突然在脸上绽放出奇异的光彩?原本他就是那样不苟言笑、不爱张扬、遇事躲避的一个老人,一个不折不扣的普通老教师。李科看到了于在江的变化,他觉得于在江可能是有了想成立新家的念头,单身生活大概是守不住了。他四下寻摸那个与于在江偷偷来往的异性,却没有发现。郑文看到了于在江的变化,他怀疑于在江有了什么意外之财,比如遗产或奖券之类,否则他一个退休老师,电怎么那样足,几圈扑克下来,输个百八的也不觉怎样?有时一高兴还掏钱请请大伙。老胡也看到了于在江的变化,老胡并没多想,他的妻子和女儿回来了,生活中又恢復了素常的争吵和抱怨,他的心里特烦。吴是非也看到了于在江的变化,他什么也不说,他想的最多,他感觉到于在江的情绪变化与于希有关。 第78页 关望是看不到的,这样也有好处,他可以像从前那样开导别人,仍然问心无愧地做他的心理医生。他申请办理的热线电话被电话局卡住了,人家的理由很简单:不能为个人开专线,哪怕你是个专职教授,哪怕你是个心理学大师。关望在无聊的时候,更加期待邻居们的来访,他自己也变得相当随和,跟大家一起开玩笑,一起喝酒,一起扯闲天,一起甩扑克。盲人的玩牌是满有趣的,他家里原有一副特别的扑克,表面上看与平常的没什么不同,仔细一摸就知道端倪了。原来在每张牌上都有一些小孔,从一到六,排列不同的小孔洞分别代表了花色和数字,这样一来,关望反倒成了牌桌上最不可战胜的高手。 在玩牌上,谁能跟盲人比呢?他有充足的注意力考虑自己的牌和别人的牌;他有绝对的想像力完成对牌局的控制和引导;他还有最平常不过的耐心和决心,这却是任何一个明眼人都不具备的,他玩得起。玩牌的输赢多少也体现了玩牌者的心态,大家开始的时候是图个乐子,所以在脸上画个王八,贴张纸条,在脖子上套个瓶子什么的也就可以了。后来就往里扔钱,从几分到几毛,从几块到几十几百,因为容易伤和气,而且在质检局工作的郑文和开诊所的吴是非两人并不拿钱当回事,而收入微薄的于在江和根本没有收入的关望,就不太好办了。老胡郑文和李科夹在其中,也觉得赢钱的方式没意思,还是搞点别的刺激好。于是新的刺激在关望的提议下,顺顺利利地开始了。 先是爬楼梯。谁输了,谁就坐电梯下到底层,然后一极一极爬上来,管你是健步如飞,还是蹒跚踉跄,管你是神清气爽,还是气喘不已,反正关望住在二十层楼上,那也是对体力和意志力的考验。于在江吃的苦受得罪最多,他心甘情愿地领受着。 然后又试用了弹脑袋,自己弹,别人帮着你弹,输的人顶着一脑袋包回家,晕头胀脑的,瞅什么都别扭。说也奇怪,只有吴是非脑袋没什么变化,一个疙瘩也没挨上,于在江就有点惨不忍睹了。 还有洗厕所,倒垃圾,喝自来水,打倒立等等。有一次玩得太晚了,偏赶上大楼走廊电灯坏了,于在江对黑暗的恐惧感让大家突发奇想,干脆让他摸着黑回家去,你不是胆小嘛,你不是怕黑嘛,偏让你这么着。结果可想而知,当天他们就知道了于在江的惨状,他足足在走廊里摸了两个小时,而且胳膊还划伤了,弄得一个鼻青脸肿,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 大家觉得这样有点对不起于在江,于在江却说没什么,这样锻鍊锻鍊也好,万一他晚上遇到个坏人什么的,也好跟人家比划比划。他还鼓动别人也这么干,但他的机会不多,因为输得最多的就是他于在江。到了星期三,于在江一个人去城南逛书店,他在一间小门脸里无意间发现了几本书:《第一谋杀》《药物谋杀》,《现场谋杀》。作者是两个美国人,身份是高级刑事专家,曾破获无数起兇杀大案的警员。他如获至宝,立刻将几本书买了下来。等到周六他再次去关望家里时,没有人看出他脸上又带着的谦卑神情有什么异常了。他觉得脸上挺僵硬,他觉得自己的脸上带着一层肉皮做的面具。你笑它也笑,你哭它也哭,你傻它也傻,你木它也木。 慢慢地大家都对彼此的弱点有了了解,也有了拿彼此弱点寻开心的理由。惩罚的方式大体定了下来,要么接受双倍的罚款,要么受到独特的精神的折磨。这样算来,不到一个月,怕黑的于在江已经摸黑走了三四趟,有时是黑古龙东的走廊,有时是阴暗潮湿的地下室。恐水的老胡也独自去了水患成灾的地下室两三回,还跟着维修人员钻到下水道里闷了一回。一闻到花粉就皮肤过敏浑身刺痒的李科也没能倖免,他先去郑文家又去老胡家,硬是把所有的花统统闻了一遍,浑身像长了癣似地蹭个不停。对郑文的处罚挺奇怪,本来他已经把烟戒了,现在一闻到烟味就噁心反胃,结果大家硬是让他嘴里塞着四支点着的烟,让他仔仔细细地过了把菸瘾。只有关望例外,大家不好拿他眼睛取笑,只让他给大家出点心理试题了事。而吴是非呢?他输的时候不多,却始终坚持金钱至上,输钱他无所谓,要是丢人出丑那他可不干。大家心里都憋着一口气,想着如何才能让吴是非也遭遭罪。于在江表面上并不计较,内心却叫苦不迭,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呢? 于在江发现吴是非换了个领带夹,那倒不是他多么细心,他自己从来不穿西服,也不扎领带,他讨厌那些外表华丽内心阴暗的人。上个星期天他去安定医院,孔大夫交给他一支镀金镶伟人像的领带夹,说是从于希那里得到的。于希的神智已经清醒到可以回答他问话的程度,他问女儿:这个东西是谁的呀?怎么在你这里? 女儿努力地回想着,然后肯定地告诉他:是他带在脖子上的。他不知道,我就给拿来了。他平时穿着一件白色的衣服,挺长挺长的,那东西就放在他兜里,他说我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人。 那个人是谁呀?于在江小心翼翼地问,生怕吓着女儿,他不愿意听到的那个名字就从女儿的嘴里传了出来:他是吴大夫呀,我想起来了,他在给我扎针,不疼,一点也不疼。他还给我按摩,按这儿,按那儿。她用手在前胸小腹上比比划划着名。 于在江盯着吴是非的领带,那个地方已经换成了一条白金的镶着绿宝石的领带夹。吴是非是他们中唯一一个西服革履的人,他外表衣冠楚楚,道貌岸然,内里却隐藏着无耻无畏的丑恶灵魂,于在江笑脸面对着他,内心却早已把他碎尸万段了。 第79页 但是不能操之过急,于在江现在有了一个比较明确的想法:杀人绝对是一门艺术,哪一个细节考虑不周全,结果都可能是半途而废,甚至是自掘坟墓。他想了无数个杀人的方法,想一想都令他喜不自禁,他在不动声色中,痛苦地期待着。 于在江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还是那种模样:灰白而散乱的头髮,稀疏清淡的眉毛,平平常常的鼻孔,还有那双暗然无光的眼睛。不,眼睛里有一些光芒,那只有当他想起女儿时才会隐现出来,那是一种神奇的光。充满了杀机,充满了绝望,也充满了阴谋家的狡黠。 第七章故事七:上天自有安排(四) 更新时间2009-9-21 9:45:42字数:2412海温斯公寓二十层楼的走廊里,仿佛永远都围绕着一种与世隔绝的神秘气息。宁静与孤寂,使空空荡荡的走廊越发显得不可捉摸。二十层楼里到底住着几户人家?每一户人家都是谁?恐怕没有人知道。于在江站在二十层楼的走廊里,有种被世界抛弃后的孤独感。 他向东侧走,一直走到尽头,他能看到一截向上的铁梯。铁梯有十几级,每隔半尺一个,当你顺着它们向上攀援时,就会发现一个敞开的天窗,它可以把你引向那个狭窄却神秘的天空。 天窗不大,仅能容许一个人钻进钻出,从那窗口中显露出来的天空,有些像深不可测的井口。那里原有一个铁皮的盖子,还加了防盗的链锁,可自从上次顶层人家说下雨漏水,请来了几个维修工上去后,那个盖子就不翼而飞了。每次去关望家,于在江总要站到它下面向上瞧一瞧,有一种听不见的声音在召唤他。 于在江记得曾顺着铁梯爬上去过一次,那次人很多,有大人有孩子,有邻居还有警察,那次是去抓一个坏人,好像在楼道里抢了什么东西。那时毕竟人很多,大家你推我搡的,根本感觉不到害怕,现在只有他一个人,那种莫明的恐惧感就爬上来了。嗖嗖的冷风直往他头上窜,他从那窗口露出整个脑袋,然后是半截身子,再然后是双腿双脚,直到把整个身子支在楼盖上。他微微打着晃,一种幸福感瞬间就替代了突现的恐惧:要是那个人——那个伤害他女儿的傢伙也像他这样站在这里,结果会是什么样呢?那个人绝对不会像他这么勇敢!他很相信这一点。 于在江的眼前是一片足球场似的空地,四周是无际无涯的天穹,只有边缘处还有一些可以看得见的线条。初秋的阳光这么近距离地照射着他,他的头髮,他的脸,他的胸膛,还有他的四肢都处于阳光的抚慰下。他并没有感觉到热,凉凉的风直往他身上灌,一股一股的,像是一条无形的软鞭。各种希奇古怪的声响在耳边唿吼,像万马奔腾,像翻江蹈海,像电闪雷鸣,像火山喷发。然而他大睁双眼,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几个直立的巨大排烟道;有的只是一个锈迹斑斑的备用水塔;有的只是全楼共用的一架卫星天线和避雷针;有的只是楼檐边那一圈半米高的石灰护栏。 他试着挪动脚步,还行,他还没有到那种举步维艰的程度。他向四外张望,在最东边有一个断裂的豁口,无法判断是因为年久失修,还是建造时偷工减料,有那么两尺宽的缺口,极像是一个破损了的牙床。 从于在江站立的地方到达那个缺口,大约有五十米远,他尽可能地保持着唿吸的顺畅,一步一步挪到那缺口的近旁。风更加勐烈地往他身上撞,一只在高空练杂技的苍蝇在他眼前飞来绕去,他不停地回头看,仿佛后面会有人推他似的。眼前一片晕眩,然后是一片血色涌到眼底,再然后是更大的一片黑暗,他卧倒在那里。五分钟后,于在江缓解过来,他发现自己正蹲坐在那缺口的前面,一条腿压在身下,另一条腿奇怪地支了出去,好像那根本不是他的,姿式非常古怪。 他用胳膊做支点,向前挪爬了半步,这样他就可以探出头去,向缺口外窥望了。但他没有立刻这样做,他先看眼皮底下有什么东西?有沙土微粒,有沥青皱纹,有被雨水沖刷过留下的鸟粪,有冰雪消融后留下的斑驳。 在咫尺大小的地方,突起的楼面形成了一个不易觉察的向外的坡度。于在江把暗藏在兜里的一个花瓣玻璃球放在那上面,它只呆了一会儿,风就把它吹向缺口,然后它就轻易地不见了。于在江有种想呕吐的冲动,心仿佛就停在嘴边,只要一张嘴就能吐出去。五分钟后,他把脑袋探出了缺口。 没有人发现于在江从楼顶上下来。没有人发现他从二十层回到他在十一层的家。没有人发现他蹲在厕所里大口大口地吐了半盆绿水。没有人发现这一切,当他出现在一楼超市里时,人们只看到了那个鞠躬尽瘁,一脸风尘的退休老教师。他正拎着塑料筐,在五光十色的商品中逡巡着他的猎物。人们过来跟他打招唿,问他身体怎么样了,问他最近在忙什么,问他竟挑了什么商品。 只不过是一枚图钉而已吧,谁也不会想到别处去的。那枚图钉被一小块透明胶固定在那咫尺大的地方,只要脚踩上去,就会有一种不是疼痛却比疼痛更难忍受的刺痒感,它会顺着脚掌,抵达脑髓,这正是他所期待的。于在江脑子里一直萦绕着这个问题,那种不自觉反映到脸上的笑意,让看到他的人不知所以。 您这么高兴?最近忙什么呢?有人问。 瞎忙,没什么,写点东西。他笑眯眯地沖人家说。他确实在写东西,不过在稿纸上只有那么几行吧。 第80页 于希快回家了吧,她在姥姥家生活怎么样?有人问。 多谢您惦记着,她挺好的。快回来了,真快回来了。他仍然是笑脸相迎。 于在江在超市里走累了,他买了杯冰绿茶,坐在冷饮厅的角落里,眼睛向外面茫无目的地瞧着。他的心里却在想着,让吴是非摔下楼去的种种可能。 需要满足一些条件:要让他站在那个缺口处,只要他站在那里,即使他并没有恐高症,即使没有人推他,他也差不多想要自己往下跳了。他从一本侦破小说中读到一个心理上的细节,当人们恐惧的暗示上升为一种理性时,他就会不由自主地走向极端。假如他不站在那里,而是靠在有护栏的地方呢?旁边的水泥并不结实,当人把身体的重量向它倾靠时,那人只会失重,然后手忙脚乱地向下坠落。假如他用别的方式替代对他的惩罚,根本就不敢爬到楼顶上,或者硬是耍无赖呢?假如他发现了那个按钉,转而怀疑到别人有谋杀之嫌呢?假如他从楼上坠下,居然逃出劫难大难不死呢?也许只能听天命了,上天自有安排!想着想着,于在江刚才的快乐就不见了,他觉得刚才还挺爽口的凉茶现在有点让人反胃,他虽然仍保持着笑脸,可僵硬的感觉有点像在管子上涂了一层油漆。 还要再好好想一想,不能操之过急。 于在江站在海温斯大楼外,前面走过来一个人,他觉得有点熟悉,原来是换了身西服的李科,居然不像他了。 你愣在这干什么?李科问他。 他又反过来问李科:你穿这么漂亮干什么去了?从来没见过你这么帅呀,像个新郎官。 没事,参加个生日庆典。他妈的,那菜也太难吃了,还国家一极厨师呢。李科沖他嘿嘿一笑。 第七章故事七:上天自有安排(五) 更新时间2009-10-2 15:20:48字数:2005真是祸不单行,有时候你不相信这个歪理还真不行。吴是非刚进门诊,就看到两个穿蓝制服的人,正一脸庄重地看着他。他认识其中的一个人,是市卫生监管局的,他曾在什么场合遇到过,那人姓郝。 是郝科长吧,快请坐。吴是非客气得让人想笑,因为那人本来就坐着,他这一样,反而把那个人给请了起来。再说那人的制服上,也没标着头衔身份呀。 二徒弟机警地对吴是非说:二位等您好一会了。然后又转脸向着那两人:您二位喝水。说着就把茶水递了过去,临出去还随手带上了门。 吴是非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的情绪还没有从丢手机那件事上调整过来。手机是昨天晚上丢的,怀疑是掉在计程车上了,他记得当时还在车上回过一个电话。是个女人打来的,想不起是谁了,他一肚子酒精,一脑袋浆煳,能摸回海温斯家里就不错了。 姓郝的把一张盖着大印的通知放在他面前,口气有点板上定钉的意思:我们是卫生局监理处的:他姓李,我姓郝。我们接到省里的通知,对所有个体医院诊所进行证件核实,还有医师资格检查,我们发现你的存档中有些问题,请你协助核查一下。姓郝的点了点他面前那张纸,那是一张省卫生厅的红头文件,吴是非只瞄了一眼,就有点坐不住了。他清楚自己那张行医执照是怎么办下来的,也知道自己专业水平和职业文凭到底有多大含金量。正在无可无不可之际,大徒弟进来了,也不管有没有人,只对他说:师傅,那个姓高的女患者让您过去呢,您看是不是? 没看这边有客人么?他愠怒的脸色并没有发作。你先过去,我一会就来。他沖大徒弟摆了摆手,那个姓高的女人也太没眼力见了,他知道她一直想跟他那样,可也不分个场合。他又把那张文件看了一遍,这一看,办法就有了。 办法其实很简单,那就是找地方再喝一顿。喝有喝的技巧,喝有喝的学问。那天傍晚,当吴是非和关注在山海楼二号包间里等来了那位姓郝的和姓李的两位时,白天还困扰着吴是非的问题已经烟消云散了。 一顿酒下来,每人三千元钱,外加一车阿谀奉承,啥事都没了,事情就这么简单。等吴是非喝到七八分醉,而那两位政府官员烂醉如泥时,他们已经可以称兄道弟地拍肩膀了。 晚上关注先奔了什么地方,吴是非自己打车回家,不知怎么搞的,半道就晕头胀脑地下了车。行走在黑灯瞎火的街道上,他的酒劲也减弱了许多。脚底下还是不听话,一步一步像是踩着烂泥潭,也没有计程车路过。就在他一肚子狐疑时,前面暗影里突然现出一个妖冶的女人。 吴是非目瞪口呆地立在原地,两条不听使唤的腿直往前曲,本来高大的身子也矮回去半截,伸在外边的舌头也晾在那里。那女人穿着件月白的长裙,长长的头髮直直地披挂下来,修长的腰身左一扭右一摆的,像是在走台步。 吴是非嘴里哑巴似地叨念了几声,那女人回头瞥了他一眼,清丽媚人的目光中射出一道锐利的光芒。她嘴里哼了一声,然后又裊裊娜娜地向前走去,直到拐过街角,直到无影无踪,直到一辆黄色的计程车嘎然停在他身边,他的恐惧才突然释放出来。他钻进车里,嘴巴不停地说:真见鬼了真见鬼了。 司机取笑他:在哪呢鬼?你老兄喝多了吧。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连着三天他去了关望家里,他开始还躲躲闪闪的想保留一些,最后把什么都说了。他希望关望能帮他摆脱心理上的阴影,也帮他去除内心的恐惧。 第81页 你能确定那个女的真是于希么?奇怪,怎么于在江说把他女儿送亲属那去了呢?关望还是不明白。 要是当初我对她——吴是非叫苦不迭,他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但还不能猜想到什么。 就在吴是非神情恍惚的两天里,他一连办了好几件错事。他把大徒弟赶走了,就因为他又莫明其妙地向他问起于希还来不来诊所的事情,他索性让他夹着包滚球蛋了。他跟关注那位朋友的合作再一次告吹,那人觉得他像个骗子,他还觉得那个人像个骗子呢,他把方子透露给了关注,也让这小子试试那玩意灵不灵。门诊新来了一位女患者,年纪轻轻的,也没什么大病,就是个股盆挫伤,他趁人家丈夫不在,近距离地给人家搞了个零度按摩,结果让人家丈夫给了两个电炮。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手机让司机给送回来了,但是讹了他一百块钱,而且把手机里的话费全都用光了。吴是非觉得挺倒霉,这是他妈的怎么了?脑子里又想到于希,想到他做下的事。他又觉得是罪有应得,谁让你对于希那样了? 关望也一直在想着吴是非的事情,越想就越想不明白,他感觉有点奇怪。他趁于在江来家时,偷偷地问他:你女儿快回来了吧,这都走了两个月了?我还想再给她看看呢。他从一个纸箱里亮出十几盘录音带,上面都标着实用心理学教程的字样。可能是怕他不相信自己吧,关望又说:像于希这样的孩子,我想用不了多久,通过心理方面的引导,她一定可以跟我们大家一样的。 于在江非常感激关望,他也对那些录音带和关望充满了期待。他对关望说:快回来了,我一定让她来你这里好好看看。于在江又说:等事情一完就回来。他觉得自己有点失言了,只好再找个别的话题去转移关望的注意力:这几天我正在写论文呢,是教委给我派的活,让我写几篇初中学生中考前复习的心理准备,您帮我参谋参谋。 关望很感兴趣,他谦逊地说:还是先听听您的高见吧。您说。 第七章故事七:上天自有安排(六) 更新时间2009-10-2 15:21:28字数:2335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星期六的下午,在关望家里的纸牌游戏,正在如期进行。 玩牌的有四个人,依次是:老胡,李科,于在江,郑文,还有一个旁观者,应该是旁听者————那自然是盲人关望。 于在江今天的手气不错,他跟李科一伙,两人把另外一伙赢得没了脾气。他们玩的是抓百分,这种玩法不仅要求你会用脑子,还需要牌好,加上对家配合得好才行。让李科欣慰的是,那个平时总是玩不好的于在江今天比他还神勇,几乎成了牌桌上的无敌致尊。 大约在下午两点半左右,吴是非来了。吴是非神情沮伤,脸色青黄,右额头还肿着一块大包,宛如一只霜打的茄子。几个牌友一见到他这副模样,就止不住乐起来。你咋的了?让人煮了?老胡用刚刚从电视上学到的gg词来讽刺他。 吴是非不想让人知道他被女患者家属收拾的事,胡乱应付着:这两天走背字,我那二徒弟把人嘴给扎歪了,人家告到消费者协会去了。你说他妈的消费者协会管得着么?他一支牙花子:非要让我跟他打官司去,要不就赔他们一万元钱,我还怕他们?哼。说着就进屋里,跟关望闲聊去了。 几分钟后,李科进来跟吴是非打了个招唿,说有点事,让他去玩几圈,吴是非也就回到厅里。 吴是非并不想跟于在江一伙,李科空出来的位置却正在于在江对面,他就跟郑文换了个位置。几把下来,于在江的手气让几个人惊羡不已,因为是玩钱的,老胡和吴是非一下子就输了一百多。再看于在江前面,连零带整总也有三四百了。等李科回来时,吴是非和老胡已经写起欠条来了。一旁的关望劝大家和气为重,还是换种别的惩罚形式吧,别玩钱的急了眼大家闹得不愉快。老胡当即表示贊同,郑文和于在江也就顺口答应了。于在江去了趟厕所,回来后位置又被闲在一边的李科占了。 时间大约是下午四点,于在江又回到牌桌上,这次他与吴是非坐对家。于在江跟吴是非开始把另外一伙杀得大败,后来于在江又犯了老毛病,不是出错牌,就是露了底,再不就是光顾自己走脱,不管吴是非,结果玩到一局出郭,他们整整被老胡和郑文赢了一千分。 你们想怎么办吧?老胡不依不饶地说。于在江犹犹豫豫地说:算钱吧,是非,你说呢? 算钱算钱,那什么老于,你先借我二百。吴是非刚要从于在江那里拿钱,一把被郑文挡住。钱给不给另说,你们得受罚。 怎么个罚法?于在江似乎对处罚更关心。怎么处罚吗?很简单,老于你到地下室去一趟,这有钥匙,你到地下室里把他们放在小屋中的管钳子拿上来。老胡有些洋洋自得。你不是怕黑嘛?就这么着。 那吴是非呢?你们也不能光对我这样呀,这太不公平了。于在江表现出极大的愤怒。 那也好办,现在还能看到人呢。郑文朝窗外望了一眼,然后拍了拍吴是非的手背。你这就到天台上去站一会,就十分钟吧,不能耍赖哟。老胡替吴是非打圆场:你能行不?别没上去呢腿就先哆嗦了,你不是有恐高症么。 吴是非脸有点红,他朝老胡,于在江和郑文各瞅了一眼,那三个人都用鼓励的目光回敬他。吴是非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不就站楼上十分钟么,你们说站哪? 第82页 站哪呢?老胡想了想,前几个月咱们上去抓那个小偷,不是看到楼那边有个缺口么,有能耐你就站那去。他又对于在江说:你行吗?地下室里可挺长时间没灯了,借你个电筒吧,别把你吓着。 于在江又用徵求的目光瞅了瞅吴是非,老胡和郑文,他们也正用鼓励的眼光回敬他。只要吴是非敢上楼去,我就敢去地下室。于在江轻声说。站在一边的李科早就不耐烦了,他拉拢关望也跟着起闹:有什么不敢的,你们就是胆小,锻鍊几回就没事了,怕啥呀,这就是个心病。 于是几个人从关望家里出来,于在江拿起老胡的手电筒,坐进了下行的电梯。他的任务很容易检验,一见到管钳子就算胜利。至于吴是非嘛,郑文老胡和李科都想亲自见证一下,于是四个人都上了天台。 果不其然,吴是非刚一上去腿就软了,他脸色煞白,浑身颤抖,一个劲地告饶。几个人都想看看他的丑态,所以一会言语讥讽,一会讪笑连连。他们更是拿于在江做比较:你还不如那个胆小的老于呢,再往前走,站到楼边上去。对,只管往前走,别朝两边看。往前走,你就会融化在那蓝天里。走吧,去吧。他们鼓励着吴是非,还不断地指挥他怎么怎么做。在众人的高唿低喊中,吴是非终于站到了那个缺口的边上,他想把手按住旁边那个水泥石灰台,这样既可以防止脚下发软动作扭曲,也可以让抖动劳累得双腿稍微休息一下。他做到了,一种凌空欲飞的感觉让他轻飘飘的,他不想往下看,可往下看的想法一刻不离地勾引着他。其实他的眼睛始终在眯缝着,生怕什么小虫子飞进眼窝似的,现在他大睁双眼,觉得世界一下子变得奇大无比,一种盪胸生层云的爽快迅速占据了那颗久已郁闷的心。什么离婚的困惑呀,什么诊所里的繁杂琐事呀,什么乱七八遭污秽不堪的滥女人呀,什么神医秘方专治男子性病的神药呀,在那一瞬间都统统不去想了,那感觉真的很奇怪,是一种尽乎彻悟的解脱和超越。 吴是非的脚向前挪动了一小步,也就几寸远吧,他觉得他被一个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本能地看了一眼,在鞋尖上有一个锃亮的东西,是一枚图钉。那是什么呢?他想,那是一枚极普通的常用的图钉,它怎么会在那里?他又想。那会是谁的呢?谁把它放在这么高的地方?他刚一这么想时,腿就不太好使了,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召唤他,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把那鞋上的图钉用力一甩,一个亮点就飞了出去。他又往前迈了一小步,他觉得他必需这么做。 半小时后,从地下室里哆哆嗦嗦爬上来的于在江感觉到有什么不对,有许多人正从楼上下来,还叽叽哌哌地议论着。他扯住一个人问:怎么了? 那人告诉他:有个人跳楼自杀了。就在楼后头,好象是从楼顶上跳下来的。 那人不再理会他,而是匆匆忙忙地跑去看热闹了。他呆在原地愣了一会,然后默不作声地反问自己:就这么完了?他把手里举着的管钳子用力挥了挥,又在心里骂了一句:可不完了吗?这个早就该死的王八蛋。于希,爸爸给你报仇了!他用力挤了挤自己的眼睛,很疼,但是没有一滴眼泪。 第七章故事七:上天自有安排(七) 更新时间2009-10-19 15:32:44字数:3073半个月后,于希回家了。 是孔大夫陪于希一起回来的,于在江特意请孔大夫在家里吃了顿饭。饭虽不算丰盛,也还有红有绿,有虾有肉,吃起来味道实足,可以看出主人的真情和诚意,闹得孔大夫挺不好意思。 于希的变化一眼就能看出来,她的目光温柔可人,情绪平稳正常,话里话外流露出对新生活的嚮往,于在江甚至都不敢认女儿了。孔大夫告诉老师,前一阶段她试用了一些新的疗法,中西医结合,化学物理结合,除了少量的用药外,更多的是精神修復和身心锻鍊。本来于希就是个聪明的女孩,本来她的正常机能就被长期的疾病所抑制,现在的她身心健康的指数应该跟正常人没什么区别,最关键的就是保持这种状态的持续性和稳定性。孔大夫非常有把握地对老师说:我要把于希当成我的一个朋友,一个特殊的病歷,我想把对某些精神疾病的研究进行到底。您同意我经常到您家里来看望于希么?我的意思是说,每隔半个月来一次,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想知道她每一周都在做什么。 女儿对孔大夫的提议并不反感,难得有这么个既有爱心又不缺乏专业知识的人,还是个女人,于在江当即就答应下来。为了女儿的幸福,为了女儿的未来,他什么做不出来呢?他向孔大夫请教,如何让女儿保持这种状态?孔大夫提了几条:一是定期进行检查,在情绪突然失控或急剧变化时,应该少量服用药物来维持,不能任其发作。二是不能忽视生活中出现的各种问题,尤其是那些会导致于希情绪恶化的问题,这就要于在江做个细心人了。三是尽可能帮助于希完成一些比较好完成的计划,让于希在充裕的时间里享受属于她自己的创造性的快乐。她为于希制定了一些计划,都是针对于希特殊制定的。说着她就把一个表格放在于在江面前,于在江看到上面有一些内容,诸如每天写一篇日记呀;每两天洗一次澡哇;每周洗一次衣服呀;每月读一本好书哇。内容非常具体非常详细,不过他有点醉眼朦胧了,他只喝了一点点酒,他觉得自己若是再喝下去,可能就失控了。 第83页 于希回家的事情,海温斯的居民似乎都知道了。居民还隐约知道了于希那两个多月原是去了安定医院的,大家心照不宣,见面只说些问候的话,于在江也就不清不楚地说女儿是去看病了,效果还不错。见到过于希的人也很惊讶,都说效果不错。 李科那天在海温斯楼外遇到于在江,他还穿着上次于在江见到的那身西服,脸胀得通红,满嘴酒气。一见到他立刻就抓住他的胳膊。老于,你最近忙什么玩意呢?找你也找不到,咱们几个都玩不起来了。 带我女儿出去走走,怎么你们又玩上了?还不吸取经验教训?我是不敢玩了。他搔了搔耳朵,狠下了决心似的说:没想到玩个扑克还把个大活人玩死了。 那怪谁呀?怪就只能怪他吴是非自己。李科的脸转来转去的,不知道在看什么。谁知道他那么点胆子呀,这不是天灾么?他要是当时告饶,谁也不能太逼他吧。那天你也给折腾够呛,不知道还以为老胡和郑文他们陷害你们两呢。于在江跟着李科的眼神转,他发现那目光正尾随着一个穿戴漂亮的年轻女人,直到她走进海温斯大楼,才把剩下的半截话吐出来:公安局说吴是非属于自然死亡中的意外死亡,这个说法也挺有意思的。 于在江并不觉得那话有什么意思,他只觉得李科这人挺有意思,那天他也明明参加了玩牌,只不过是中途不玩的,他也是逼着吴是非就范的人之一呀?他自己却不记得了,是假装的吧?不过于在江还是告诉李科,他再也不玩牌了。 郑文对吴是非的死另有高见,他对于在江说,吴是非那些天本来就精神恍惚的,不是丢了手机,就是挨了人家的扁,听说还让一个什么精明的商人把方子骗去了,能不窝心么。 听郑文说这话的时候,于在江正坐在他家的客厅里,喝着他为他泡的龙井茶,满脸疑惑,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那您说他是————说他是自杀吧,有点冤枉他,还是公安局说的对。郑文敲了敲茶几,把几个手指向外轻弹。是意外死亡,自然死亡中的意外死亡。 老胡的态度比较模煳,妻子这些天不知道犯了什么病,天天跟他吵,女儿小胡倒能躲清静,跟一个退伍兵谈恋爱去了。当于在江向他请教这个问题时,老胡立刻就铁青了脸,十分懊恼地说:都他妈的怨我,早知道他有那个毛病,非得逼他。说真话,我那也不能算是报復,你想想,他们逼着我下着大雨站在大楼外头,又让我跟着那帮人下到脏乎乎的下水道里,那滋味也他妈的不好受哇。让你钻地下室,让你大半夜的从楼上摸黑下去,你是啥心情? 不好受呗。于在江深恶痛绝地说:我看这种本来挺简单的游戏,让咱们给玩大了。你知道那次下地下室里拿东西,好玄没把我吓死。 幸亏公安局没把咱的事往赌钱上靠,要是赌钱的时候让人逮个正着,那还不挨个进班房?老胡嘆了口气:我还真挺怀念吴是非的,就这小子有钱,现在没人给咱捐款喽。 于在江又去看望关望。关望对他女儿的关心让他有点不知所措。他问于希的身体怎么样了?还问情绪是不是好?还问最近吃什么药没?还问交没交男朋友之类的。问得于在江心里直发毛。 他想把话题转到吴是非身上去,却一直没找到话茬子,所以就只好陪关望聊他的女儿,直到后来关望去接了个电话,他才暗自地抹了抹头上的冷汗。 等关望放下电话回来,他已经准备走了。这时关望却突然向他提起了吴是非:是非死得挺冤枉啊。要不是那天大家逼他,哪能出那种事呢? 于在江静静地听着,他大睁双眼,非常认真地盯着关望那忽明忽暗的瞳孔,那里面好象有种深不可测的东西。他明明知道那眼睛是看不见他的,可他还是不敢正视那眼睛,只能把头转向屋子的其它角落。有那么一会,他突然对盲人的生活有了种奇异的幻想。他看到在地板上放着一部音响,是由三件套组成的,他叫不出名字来,看上去样子还不错。他又看到桌子上有一部话机,还有一个分机挂在床头。床上有一架半导体收音机,电线靠着墙壁,收音机的屏面上还有一个可以报时的电子钟。床对面是一台摇控电视机,尺寸不大,后面连着一条平行线,那是闭路天线,他可以把四十多个电视讯号接收进来。于在江的想像力忽然停在某个地方,他让自己的唿吸停滞了一会,然后他得到了答案:盲人的生活是离不开声音的。盲人的生活里不能缺少想像。盲人的生活全靠他的耳朵和他的思想。 听关注说吴是非那个恐高症早就没了,他后来学医去了北京,那方面的恐惧已经不明显了,也可以说是没了。其实一个人处在那样高的地方,头脑和意志都会眩晕失控的,要是他当时集中注意力,别胡思乱想别的什么,可能就不会出这种事情了。站在那么高的地方,他能想什么呢?不行,我还要想一想这件事。关望的眼睛里一闪一闪的,那是从思想深处迸发出来的智慧么?他好象对吴是非的死亡充满了与众不同的期待。 他们还来玩扑克吗?于在江问。 来呀,公安局也没不让玩扑克,反正别赢钱别搞恶作剧就成。你可挺长时间不来玩了,是不是被吴是非的事吓着了?关望说。 于在江说:不就是玩玩扑克么,我过两天就来。怎么没见到你弟弟? 第84页 谁知道他在瞎忙什么?听说准备跟朋友开个公司,可能是经营药品和医用器械什么的,一周也不来一次。关望的手在床上无意间碰到了收音机,他一按电扭,收音机开始报时:现在的时间是上午十一点三十二分。他立刻打开声音,嘴里还抱歉地说:到小说联播了,是新版的《笑傲江湖》,我正听着起劲呢。 那您听着,我回去了。于在江直起身子,把躬了半天的腰再度挺了挺,他觉得关望其实并不比他高大,也不比他强壮。他在路过走廊时,顺便观察了一下房子的整体格局,内心就有了一种奇怪的想法。 第二天,他背着女儿上了趟街,然后背着女儿把一个东西放进自己床铺下面的衣箱里,放得小心翼翼,放得不动声色。 那是一只玩具狗,只要装上电池,只要设定好时间,只要你轻轻一碰,它就会发出比真狗还形象还愤怒的吼叫声。它还有一身金黄色的绒毛,一对扭来甩去的大耳朵,和一对蓝汪汪的大眼睛。可惜有些人是看不到这些的,比如盲人。于在江想。 第七章故事七:上天自有安排(八) 更新时间2009-10-20 10:18:36字数:2717星期六上午,关望给关注打了个电话。电话里只说了一件事:这两天他心口有点不舒服,他让弟弟给他带点药过来。 关望曾经患过学名叫神经性一度房颤的心脏病,那是一种比较少见的隐性疾病,平时自己没感觉,别人也看不出什么异常,只是病情一但发作,如果不能及时给药抢救,极有可能造成生命危险。这种病不仅少见难治,患者也多半是年轻力壮的成年男子,所以死亡致残率非常之高。关注知道哥哥在十五岁那年,曾经被一条恶狗咬伤,当时关望特别害怕被传染上狂犬病,所以走了许多地方,大治特治了一番,病情并没有明显的恶化。随着年龄的增长,那种可怕的病症也就从他们的隐痛中抹去了。但是关望从此患上了一种隐性的心脏病,直到他双目失明后,那种心脏病也时隐时现,时有发作,因为早有防备,每一次都是虚惊一场。可能是生活在疾病的状态中太久了,关望对身体的敏感程度,远远超过了别人的猜想,对于心口的难受,他应该是做好提前防范吧。关注觉得哥哥有点神经过敏,是不是吴是非那事搅得他心绪不宁呢?想一想,吴从二十层楼上纵身而下,那时哥哥就呆在距离吴是非直线不到十米远的地方,他现在终日生活在他自己营建的幻想中,产生莫明的恐惧感实在太正常了。关注觉得哥哥挺悲哀,虽然他一直在做心理学方面的工作,可他自己肯定更需要心理方面的救助。 关望是星期六打来的电话,照从前的习惯,那天下午应该是有桌牌局的。星期六晚上关注的胸口开始疼起来,最初是丝丝拉拉的隐痛,随后是郁闷压抑的窒息,然后是岩浆喷发般的火焚,最后是麻痹死寂样的空虚。关注在一段时间里,已经感觉不到生命的存在,当他从濒临终极的状态中甦醒过来,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就把他的大脑占领了。他要给哥哥拨个电话,但是电话怎么也打不通,好象他在做梦似的。 星期天一早晨他刚醒来,又急着给哥哥关望打电话,还是没人接。他去了药店,按照哥哥平时常用药的名单,开了几盒,还顺便选了两瓶用鼻子一闻就能治病的新式药剂。他又给哥哥打电话,仍然没人接。这种情况说明关望正在上厕所或者在浴室里洗澡,可为什么几个电话他都没接呢?难道是关望去超市了,从他所居住的二十层楼一出门,向左拐走三十米远就是电梯,坐电梯下到一楼,再或者约上李科老胡之类的朋友,去逛逛超市也没什么不方便。正在关注犹犹豫豫的时候,一个从前在南方认识的生意场的朋友给他打手机,约他去聚一聚,他也不好推辞,只好夹着药包,打了辆红色桑塔纳,一路狐疑地去赴约了。说好不多喝的,可喝着喝着,就喝大了。 星期一的上午,关注在海温斯公寓关望的寓所里,发现了他哥哥的尸体。 尸体倒伏在卫生间外的台阶上,卫生间的门向外敞开着。里面有一个方形的单人浴池,池子里满是清洁的水。关望穿着内衣内裤,似乎正准备进卫生间里。他的脸孔朝下,面目有点狰狞,原本和善的脸已经扭曲变形了。他浑身上下没有任何外力造成的伤痕,经过警方对尸体和现场的细緻勘验,得出一个结论:关望是由于心脏病突然发作,从而导致血管破裂而死亡的。鑑于没有发现其它可疑的线索,鑑于死者本人曾患有隐型心脏病,鑑于死者是盲人这一特殊身份所导致的种种不利条件,所以暂定为自然死亡中的意外死亡。 三天之后,警方对盲人关望之死的直接原因给出了如下几种推论:一是由于关望身体不适,产生突然休克,没有接受及时的抢救,从而导致死亡。二是因为受到某种外因的刺激,比如声音或他人的惊吓,于是产生极度的恐惧感,惊吓而死。三是服用过量的精神类药物,鑑于死者曾服用过含有麻醉制剂的西药,用于治疗其它方面的疾病,这种误服药的可能性也不能排除。 死亡的时间是星期六晚上九点至十点半之间。现场没发现其它线索,室内也没有外人进来的痕迹,于是几天之后,公安局就宣布这是一起自然死亡了。 池中之水早就被放掉了,等下一次关注再蓄上池水,准备洗洗身上的油泥时,在池水中发现了两根不太长的绒线头。开始他怀疑是自己的体毛,或者是从关望身上脱落的体毛,可那种柔软的程度和暗淡的色泽,又让他打消了怀疑。可能是某种丝绒织品或木偶玩具身上的装饰物吧?他想着,顺手就把那东西塞进下水管里,连同身上掉下来的几根头髮。 第85页 关望原来的家中有几件带绒线的东西,比如座垫和地毯,比如围巾和床单,但都不是那种东西。关注觉得自己这么瞎想一点意义也没有,就索性不去想了。他现在的事情多着呢,整天想着个死人也挺影响情绪。 据说最后与死者见过面的,是同楼的邻居李科,郑文,老胡和于在江。他们是星期六下午来玩扑克的,他们一致证明:当时关望没有什么异常,本来大家还要在一起吃一顿的,结果老胡的妻子有事找老胡,大家只玩到一半就散了。最后一个离开关望家的是李科。李科说别人给他介绍了个女人,他觉得那女人神神刀刀的,有点奇怪,他想徵求一下关望的意见。 又过了半个月,关注从别处把自己的家俱搬了过来,堂而皇之地成了海温斯公寓2002室的新主人。 他先找人把房子从里到外粉刷了一遍,然后又把几件破旧的家俱处理掉了。哥哥有个抽屉,里面放的都是些小玩意,关注没捨得扔,只寻思过一段空闲下来,再加以整理。 那几个牌友再也不到关望家里来了,大家虽然见面仍然点头寒暄,可总觉得有股劲,好象一提到关望就挺不吉利似的。好好的一桌牌玩不成,一个月里居然莫明其妙地死了两个人。 关注被别的事情弄得脚打后脑勺儿,关望的死除了让他偶尔悲伤外,倒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他的生活照样是奔波忙碌,没着没落。有一天他在海温斯楼外遇到了于在江,于在江正领着他的女儿在外面晒太阳,那温暖和煦的阳光披散在于希的脸上身上,把于希衬托得相当妩媚迷人,关注隐藏在内心深处的一个想法突然就自己冒了出来。要是能娶个这样的女孩该多好哇。 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一露头,就细菌般地滋生开来,开始还只是大脑想想,后来延伸到身体的各个部位。寂寞的心已经被那个女孩俘虏了,可理智还在抵抗着。于希可是个神经有问题的女孩呀。她比自己小着十几岁呢。她父亲把她看得那样紧,我这副德性能让他看上眼么。关注整天胡思乱想着。 有一天晚上关注实在睡不着觉,一边想着那个明眸浩齿的女孩,一边百无聊赖地翻弄着哥哥那个抽屉。值钱的东西没有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倒不少,他一会看看这个,一会弄弄那个,最后发现了一个塑料盒装的录音磁带。录音磁带是关望最常用的东西,他经常把电话号码通讯地址,还有乱七八遭的内容记录到上面去。关望有两台收录机,小的已经让关注送了人,现在只有大的还放在原地,因为是跟两只木头音箱并联的,所以关注还没来得及处理。也许是那天晚上太无聊了,也许是被什么意志牵引着吧,关注发现自己把那盒录音带塞进了带仓,然后按下了播放按键。哥哥的声音没有什么异常,就像坐在对面跟他说话一样。他静静地听着,仿佛在聆听着上帝或耶稣的布道,他从来没感觉到关望的声音是这么有磁性,这么有蛊惑力:第七章故事七:上天自有安排(九) 更新时间2009-11-12 10:18:52字数:3024怎么会这样呢?吴是非居然利用他的身份,把那个小女孩强姦了?那个小女孩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她还以为那是在跟她做游戏呢,要不是吴是非亲口跟我说,我打死也不能相信啊。 吴是非怎么就这样死了呢?太奇怪太不可思议了。昨天他说了一些莫明其妙的话,还说他有种可怕的预感,今天就好象得到应验了。他是从楼上掉下去摔死的,没有人推他,也没有人吓他,这样看来,他是自杀的。怎么可能呢?是他被自己的想法吓唬住了?他说他并不怕高的,他好象是因为恐惧而死的。他怕什么呢? 吴是非来过好几次,让我帮他驱赶掉心灵的阴影。他说于希已经怀孕了,他说那肯定不是他的。他虽然只玩弄过于希两三次,可每次都加着百倍的小心。他说他跟任何女人上chuang,都会加倍小心,他怕惹麻烦,更怕承担对女人对孩子的义务。 他怀疑那个让于希怀孕的人,有可能就是于希的父亲于在江,于在江不知道把女儿送到哪里去了,他有点害怕。他不知道害怕什么。是害怕自己的事被人查清,还是害怕于希真的被其父亲伤害过。 于在江的胆子突然大了起来,这也挺让人奇怪的。他还问了我许多问题,我觉得于在江问得乱七八遭,甚至根本不知道他自己在说什么。我有点害怕他。我觉得他好象什么都知道了,是他猜测的?还是于希告诉他的?不可能啊,于希怎么可能会变得那样正常呢? 我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也许全是我的罪过,我还是装做什么都不知道吧。我现在越来越怀疑是于在江干得那事了,我指的是导致吴是非跳楼的事,要是我的眼睛能看得到,要是我能走到楼顶上亲自摸一摸,就全知道了。可是那样对我有什么好呢?我能告诉别人,是我伤害了于希么?我不能,早在他父亲带她到我这里来看病时,我就设法玩弄了她。于希当然不知道,她还以为我们在做什么心理测试,那样直接身体对身体的触摸和侵害,有时甚至是她引导我完成的,我是充分利用了她的不设防心理,充分利用了她痴呆的现状。也许她现在清醒过来把我对她的伤害公诸于世了,也许那个死在她腹中的孩子就是我的呢。于在江能把她女儿在安定医院住院的事告诉我,说明他还很相信我,我最担心的就是他表面在装傻,而实际上,他正在内心深处想着如何把我置于死地呢。 第86页 于希回来就好了,我有足够的把握,把她变成一个哑巴,如果不行的话,至少我会让别人相信,是吴是非让她怀孕的,是吴是非做的这一切。 于在江又问起我对吴是非的看法了,我不应该表现出我的怀疑。傻瓜有时是最聪明的,而聪明人却是最大的傻瓜。我现在的心里非常憋闷,可能要旧病復发了。又是种预感,不太好的预感。 关注听着听着,一种不可抗拒的恐惧感油然而生,从他的脚底一点一点爬行,像一只细小的蚂蚁。它虽然很不起眼,可你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它虽然并不可怕,可你知道它的目的地是你的大脑,它的目标是吸吮控制你的脑髓,而它此刻就在你的身上,它正努力地向它的目标挺近。你不害怕吗?那是欺骗自己。 经过了一夜的思想斗争,经过了与关望整整一夜隔世的交谈,关注下定了决心。事实上与关望的交谈是在他内心深处完成的,他有种奇怪的感觉,好象关望并没有死,关望只是去了一个关注不了解的地方,如果他不把事情解释清楚,那么无论是关注还是关望,甚至包括那个吴是非,他们都别想消停,因为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呢。 关注决定把他曾经两次伤害于希的事情告诉于在江,他不想求得他的原谅,只想告诉他愿意承担对于希的全部责任。他还要告诉于在江,那两次经歷都是在吴是非诊所里进行的,没有人知道,他利用了于希的神经错乱,也利用了吴是非对他的信任。 第二天早晨,当他神情倦怠,一脸憔悴,步履蹒跚地出现在二十层走廊里时,一个同楼的邻居像是见了鬼似的愣在那里,好半天才跟他打了个招唿:你好哇,关注,你这是去哪儿呀? 他手里拿着那盘录音带,并不理那位邻居,只顾愣愣地往前走。 他走到电梯间,电梯正在一级一级地往下运行,然后就停在一楼不动了。他按了按电钮,电梯仍然停在那里,好象根本不听他的。他又等了两分钟,最后决定步行下楼。楼梯在左侧,他推开走廊门,一蹬一蹬地往下走,他知道于在江的家在十一楼,就在他抵达十一楼的拐角时,他的脚被一块香蕉皮滑了一下,他看见自己像一只受惊的鸟那样从半空中滑翔下来,然后重重地撞到金属楼梯抚手上,奇怪的是,他居然一点血也没有流。 更加奇怪的是,那盘录音带从十一楼的缝隙中掉下去,一直摔到最底层的大理石楼板上,里面的带芯中途就划脱出来,像一条甩出去的鱼线那样,从高处一下子抻出来,足有二三十米长。 关注同于希结婚的喜事,是在那一年冬天的冬至日办的。那天大雪纷纷,气候宜人,很有些异样的情调。 婚礼办得相当气派,在全市最大的酒楼里,总共摆了有三十多桌。海温斯公寓认识不认识的人都接到了关注的邀请,于在江做为女方的家长,自然被尊为上宾,受到了最隆重的招待。看着自己女儿那一脸幸福的娇羞模样,再看着女儿身边那个虽不年轻却仍然英俊洒脱举止合体的男人,于在江脸上和心里都充满了无法理解的自豪感。他觉得有些事情好象是命中注定的。就像那天早晨他在走廊里遇到从楼梯上失足滚下的关注一样,他把关注送到医院,结果除了轻微的脑振盪,什么大事都没有,他的记忆力似乎有了点问题,记不清想下楼干什么了。他只是告诉于在江,他其实挺喜欢于希,他希望于在江能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 在于在江犹豫不决的时候,于希非常明确地告诉父亲于在江,她也喜欢这个男人,她早就对他有种强烈的好感,说不大清楚,是一种缘份吧。喜事也就那样做成了。 新家住在二十层楼上,原来的家就在十一层。这样的距离对他们父女来说,都能够接受。只要于在江愿意,他就可以坐电梯上楼去看望他的女儿女婿,只要于希愿意,她就可以随时下楼去看望她的父亲,顺便也带上关注。 于希对自己从前的事情闭口不谈,不是她不想说,实在是她想不起来都发生过什么事情了。她知道自己曾经是个病人,她对现在的生活特别满意。关注发现自己的妻子并不是个单纯的处女,他有点失落,但也并不痛彻骨髓。现在有几个结婚的女人还是处女呢?像于希这样漂亮的女孩,若是婚前没有性行为,那倒真是有毛病了。 有一天,关注准备去参加一个宴会,按照约定,要带上家属,还要男人穿上西服,女人套上晚礼服裙。关注的西服穿在身上松松跨跨,尤其那条银灰色领带,吊在脖子上晃晃悠悠的,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领带夹。于希让他等着,她坐电梯回到自己的家里。 于希原来的屋子还保持着原样,她在一只旧皮箱里找到一个棕色的小盒。她打开,从里面二十几个领带夹中挑出一个来。有一会儿,她似乎有点茫然,那些领带夹她无法确定是从哪里来的,她隐约记得她有一个毛病,她特别喜欢搜集男人的领带夹,她喜欢背着他们偷偷地把那东西放进自己的袜子里,神不知鬼不觉的,她为自己攒了这么多的领带夹感到欣慰。 当于希准备上楼去时,从父亲那屋里听到一种声音,稀稀拉拉的,好象是在唱歌。她把耳朵凑上去一听,果然听到于在江在那里哼唱着什么,声音极其难听,有点像哭。 于希帮关注扎好领带,她退后一步,仔细端详着面前这个男人,内心充满了无限的爱意。突然,一种强烈的不可理喻的感觉从胸口翻涌上来,于希的眼里立刻噙满了泪水。在关注疑惑之际,她对他说:我觉得父亲可能是犯病了,他一个人在屋子里又是唱又是跳的,手里还拿着一个大玩具狗,像个疯子。 第87页 关注用目光安慰自己的妻子,然后把她搂在怀里,再然后小心翼翼地问:你说怎么办呢? 于希泪眼朦胧地看着关注,声音里夹杂着几许哀怨:要不送他去安定医院吧。我有个朋友在那里当医生,她还是我爸爸从前的学生呢。她姓孔,要是她见到爸爸的样子,她该怎么想呢?这真是天命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