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酒吧营业中》 第1章 妖怪酒吧营业中  作者:春日夏禾  养成、年下、甜宠、灵异、强强  简介:  岳寒六岁的时候,被人捡回了家。  说家也不太像家,而是一个奇怪的酒吧。  捡他的人,不仅抽烟喝酒烫头,还自称半仙帮人捉鬼算卦。  很快,岳寒发现这里果然不是正经酒吧:  有的客人喝着酒脑袋掉下来啦,还有的吃到一半长出了毛毛尾巴。  天师和吸血鬼在这里吵架,还有胆小的仓鼠精躲在桌子底下。  这里的名字叫——妖怪酒吧。  *  岳沉舟活了千年,最后悔的事情,莫过于在自家酒吧门口的垃圾堆里捡了个男孩。  他一时兴起,抛着打火机吐了个烟圈:“小子,我看你根骨奇佳天赋异禀,假以时日,必成酒吧驻唱。要不要来给我打工?”  男孩勤快又聪明,哪儿都好,就是一双眼睛寒意凛人,态度爱答不理,活像是自己欠了他。  好吧……可能,确实欠了他。  *  孟婆汤喝了上百碗,那点芝麻大小的恩怨,早就该化成尘埃,散在风里。  总不会有人把当年的血泪和过往刻在肋骨上,融进命格里,隔了千年的时光,也要向自己讨回来吧?  ……淦,还真有。  *  玄幻灵异√前世今生√养成年下√单元文√  扮猪吃老虎斯文腹黑攻(岳寒)x嘴硬心软痞气灵修受(岳沉舟)  攻受都不是普通人第1章 鸠占鹊巢(一)  天空被厚实的云层压得阴沉,雨线绵绵,又密又轻,仿佛在天地间飘起了一层朦胧的纱。  六岁的男孩站在空无一人的公交站牌下。  他的头发早已被打湿,雨水顺着发际线流下来,划过白净的面颊,沿着下颚线滴到身上的校服上。  半新不旧的白色运动鞋踩在水坑里,半个鞋面都湿漉漉的,染出了大片脏污。  即使看上去颇为狼狈,他的脸上却没有半点委屈,一双古井般寂静的眼眸根本不像他这个年龄该有的,黑色的瞳仁又圆又大,睫毛挺翘,脸颊粉圆,看起来像个不被爱惜的洋娃娃。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没什么情绪地看向面前的男人。  “我不认识你。”  岳沉舟举着把破伞,伞骨的一个角已经折断,向上飞起,蓄起了一汪水,稍微一晃,就有水流从伞面上“哗啦”流下,看起来十足喜感。  艹……  早知道今天有奇遇,就该好好捯饬一下再出门扔垃圾……  他狠狠吸了一口嘴里叼着的烟,头疼地抓了把头发:“总之……小子,你得跟我走。”  小男孩抬起头,隔着从矮檐上滴成的雨帘看向面前的成年男人——染成淡金色的头发,眼窝下挂着两潭青黑,下巴有刚刚冒头的浅灰色胡茬。上半身穿着皱巴巴的衬衫,下半身却搭配着一条沙滩风的大裤衩。  ……手里还拎着两袋垃圾。  教科书般的人贩子形象跃然眼前。  男孩的眼里写满了防备,不自觉后退一步:“我不认识你。我不能跟你走。”  岳沉舟叹了口气,骂骂咧咧地越过他,走到十米开外的垃圾回收站,把手里的两袋垃圾甩进垃圾箱里,才趿着拖鞋走了回来。  他看了男孩两眼,欲言又止。  随后,扶着脑袋暗道一声“孽缘”,没好气地把手往前一伸:“拿着。”  男孩愣了一下,这才抬头看清了眼前人的样子。  撇开打扮不说,这人的眉眼轮廓其实分外清俊,离得近了才看出来,笔挺的鼻梁,微薄的嘴唇,削尖的下巴,都像用笔墨勾勒出来似的,说不出的好看。  尤其是微微上挑的眼尾,仿佛上好的毛笔尖斜斜一扫,飞出了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带着钩子似的。  叼着烟的岳沉舟不耐烦了,又把手里的雨伞往前伸了伸:“给你你就拿着。”  男孩想了想,还是伸手接过了那把破伞。  “真是烦人。”  岳沉舟毫无形象地摸遍自己的全身,不知从哪个角落翻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紧接着把食指伸进嘴里,用力咬破指尖,龇牙咧嘴地用流出的血在纸片上胡乱画了几道。  男孩的眼神从防备变成了同情。  这人……大概是脑子有点什么问题?  他控制不住这么猜想道。  岳沉舟把纸片折成小小的三角,递给男孩:“收着,你会用上的。”  男孩到底只有六七岁,免不了犹豫起来。他知道自己不该跟奇怪的陌生人多纠缠,但不知为什么,拒绝的话始终说不出口,只能皱了皱眉,羽扇似的睫毛上下扇动几次,低头看向岳沉舟修长而苍白的指尖。  不知想到了什么,岳沉舟突然乐不可支地笑出了声。  “你这模样……倒是还怪可爱的。”  他蹲下身子,戳了戳男孩软乎乎的脸颊,憋着笑把纸片塞进男孩的口袋里。  “算了,看在你可爱的份上,不跟你计较。”  他抽出嘴里被雨扑灭了的烟头,吐出了最后一个烟圈,随手一指:“我就住那儿,看到没,大灯牌那家。”  男孩家就在附近,知道那里面是酒吧一条街。他还小,并不懂酒吧是什么地方,只知道老师和家长都说过,那不是正经地方,至少小孩子不可以去。  “喂……我说,你这是什么眼神啊!”岳沉舟翻了个白眼,懒得跟一个人类小屁孩计较,转身往回走去。  没了雨伞,他干脆双手插着裤兜走在雨里,拖鞋踩进水坑,溅了自己一腿水点,也丝毫不介意。  “记清楚了,反正迟早要回来找我。”  ……  男孩一个人回到家——如果这里称得上他的家的话。  “妈妈。”  他看着没开灯的客厅,喊了一声。  没有人回答。  不知是不是哪里的门窗没关紧,空荡荡的客厅里穿过一道凉飕飕的风,把餐桌上方悬挂的吊灯吹得左右摇摆,时不时撞在一起,发出轻微的“叮、叮”声。  男孩的动作顿了顿,还是先把湿漉漉的鞋子脱了下来,提在手里,防止它弄脏地板。  鞋子上的水沿着鞋尖滴到了地面上,“滴答”一声,倒像是在回应吊灯发出的声响。  “……王阿姨?”  他沉默了一会儿,换了个称呼。  稚嫩的童音回荡在偌大的客厅之中,依然没有人回答他。  男孩只好放下手里的鞋,摸着墙壁,踮起脚尖,去够墙上的开关。  手还没摸到开关,突然间,他疑惑地停住了动作。  他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  淅淅索索,细微到可以忽略不计,硬要说的话,就像是有什么光滑的东西爬过了整片塑料薄膜。  这声音由远及近,一直轻轻响到他的耳边。  屋子里太过安静,这一点点的波动就像在寂静之中落地的针似的。  他疑惑不解地转头环顾四周。  带着繁复雕花的欧风家具本该华贵非凡,却因为主人疏于打理,边角缝隙之间都落上了淡淡的灰,显得死气沉沉。  门边,橡木落地钟的钟摆轻轻晃动,没发出半点动静。  就在他松了口气,想要移开视线的时候,却发现灰蒙蒙的玻璃表盘上,突然亮起了两点醒目的红光。  男孩眨了眨眼睛,还没能意识到这是什么,表盘上的灰影刹那之间腾跃起来,红光随之消失。  他不由挪了一步,换了个角度去看表盘,却在灰影的下方,看到了自己。  倒影里的自己,双目圆睁,脸色苍白。  一道雾气似的黑影黏在头顶上方的天花板上,像新生的血肉一般,蠕动不休。  接着,它睁开了一双红色的眼睛。  与他对上了视线。  --------------------  开文啦,还是那个世界观,风格跟以前很不一样!完全是一篇新文。  不知道大家会不会喜欢。  我知道这种故事在cp的受众非常小,所以真的非常非常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包容和支持qaq  爱你们! 第3章 岳沉舟一晒,湿漉漉的双手毫不讲究地在一头横七竖八的金发间糊弄了几下,额前的头发被抬手拨了上去,显得精神了不少。  他满意地吹了口口哨,交叠双手看向依然正襟危坐的男孩。  “小子,知道你胸口那玩意儿是什么吗?”  男孩被点名,本能地直了直腰,过了会儿,又渐渐松了下去,诚实地摇摇头:“不知道。不过……我大概能猜出来。”  他一如既往地平静,仿佛已经习惯了逆来顺受。一张圆脸生的很是可爱,粉嘟嘟的唇角却抿成凉薄的直线。  “我妈妈……我的养母并不喜爱我,养父也是。他们把我从福利院带出来,就是为了把我喂给它。那个东西……它想要杀死我。一直都想。”  稚嫩的童音清脆如初生的嫩芽,说出的话却免不了诡异,叫人不寒而栗。  偏偏听着的两人仿佛司空见惯似的,就连看似柔情似水的莲鹤,都不过是微微皱了皱眉,皓腕上的手袋坠着轻盈的流苏,此时四平八稳,垂得安安静静。  “你胸口的那只,叫做鸠,鸠占鹊巢的鸠。”  吧台的气氛灯昏暗,只有橙黄的光线落在岳沉舟肩头,照着他的脸,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侧面。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他边说边把湿漉漉的双手往衣服上随意抹了抹,就当是熨平了上面的褶皱,语气格外漫不经心,也不管学龄前的孩子能不能听懂话里的意思。  “伤了你的那只,对你的敌意和怨念可不浅哪。你这养父母,可是供了个难缠的东西。”第4章 鸠占鹊巢(四)  “滋——滋——”  粗哑的门铃声拖出长长的音调,兴许是因为电量耗尽,尾音溜出颤抖而滑稽的上扬,破开浓雾般的寂静。  一片漆黑的窗户像是被这声门铃惊醒了似的,“啪”的一声,依次点亮。  过了老半天,才有急匆匆的脚步声从门内响起,由远及近,带着急切的怒意,最后停在了雕花大门前。  “你怎么现在才——”  门被狠狠推开,大嗓门戛然而止。  开门的中年男人中等个子,方脸,小眼睛,鼻头滚圆丰厚,克制不住微微翕动,带着两颊的肉都抖了抖,显示出主人此刻的心情不佳。  他很快收了声,视线从男孩脸上转移到了后方两人身上,变为了错愕,接着立刻挂上了礼貌的微笑。  “两位是……?”  这微笑让他整个人看起来亲切万分,若不是眼底藏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趾高气昂,还真会让人相信这位住在寸土寸金的富豪区的成功生意人是个好说话的性子。  莲鹤扶着男孩的肩膀,把他向前推了推。  “我们是隔壁a中附小的老师,我姓刘。这位是我的同事。今天下班,一出校门就看到这孩子在马路上闲逛,挺危险的,所以我们把他送回来了。您看,这是您家的孩子吧?”  她的声音亲切温柔,吐字清晰,除了手腕上挂着的那个流苏手袋,全身上下再无半点过分的装饰。初看并不多惊艳,却别有一番古典韵味,仿佛书卷上徐徐走下来的国文老师。  男人几乎立刻相信了她的话。  人们总是更容易对看起来无害的女性放下心防,这一点男女通用。  何况对方还拥有一个让人十分放心的职业。  “啊,原来是刘老师……这真是……”  他立刻整了整微乱的衣领,脸上的礼貌的笑意加深了,这让他眼尾的沟壑清晰可见,略微有些佝的背脊也挺直了,似要刻意维持住某些上等人的体面。  “对不住对不住……我平日工作太忙,都是我太太在管着我儿子。小孩子贪玩,一不留神就不见了,真是多亏了两位了。”  看得出,男人身上保留着某些“人前教子”的传统习惯,他狠狠瞪了男孩一眼,嘴里骂道:“还不给我进来!让你乖乖呆在家,非要乱跑!给两位老师添麻烦!”  他的手依然保持一个推门的动作,可进可退,从身体语言来看,没有丝毫要请他们进去的意思。  岳沉舟站在夜色中,一句话没说,觉得有些头疼。  莲鹤的笑容婉转而含蓄,指尖轻抚发丝,眼角却偷偷看向岳沉舟,眉梢浮动一丝幸灾乐祸:岳半仙,要翻车?  岳沉舟眼皮一跳,额头蹦出一条青筋,只好掩饰性按了按太阳穴:还不是你的美人计不管用!  相识多年,他的性子和能耐莲鹤早已摸得一清二楚,嘴角勾起笑意,刚想挤挤眼睛说“你行你上”,身前方才一言不发的男孩却突然有了动作。  “爸爸!我想请老师们进去坐坐,行吗?”  童声如夜莺,在浓稠的夜雾中显得格外清亮。  明明一整天都平静淡漠到不像一个人类幼崽,此时此刻却完全变了个样子,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很快蓄上了恰到好处的委屈,牙齿咬了咬下唇,仿佛哽咽了一下,才期期艾艾地开口:“爸爸,我已经一个星期没有看见你了,我很想你。我记得你说过,坐门口的29路公交车就可以去到你的公司,所以我才想试试的。”  别墅门口的感应灯带暗了又亮,映着从玄关洒出的暖光,将男孩的睫毛照的分毫毕现,在脸上落下阴影,漆黑瞳孔里的无辜和童真一览无遗。  “后来下了雨,特别冷……是这两位老师给我擦干的。爸爸,我能请他们进去坐坐,看看我收藏的英文卡片吗?”  男人显然愣了一下,一瞬间,露出为难的表情。  从他的角度,能看到男孩胆怯的神情,圆鼓鼓的腮帮子透着健康的粉色,身体却愈发瘦了,锁骨陷出了深深的凹陷。  他想到自己在福利院见到这孩子第一眼时的情形,心头泛起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他心软了。  “哎呀你们看我……”男人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我真是……上年纪了,糊涂了,一时竟没想到招待两位进来坐坐,还不如个孩子。”  他闪开身子,做了个请进的姿势,脸上堆起笑容:“快,壮壮,快请老师进来坐,去餐厅,爸爸给你们泡茶。”  “嗯!”被叫做“壮壮”的男孩仰头露出了甜甜的笑容,完全像个过分乖巧懂事的孩子。  “我会招待好老师们的,绝对不上楼打扰妈妈!”  闻言,男人的脸上流露出一丝不自然,眼珠子也不知为什么,向着岳沉舟的方向瞟了瞟,这才看清楚这个一直站在阴影里的年轻人。  男人刚才只觉得他身材修长,一头金发被染得乱七八糟的,穿着浑不讲究,不像为人师表,态度忍不住带上一丝轻蔑。  细看之下,才发现他的五官分外出色,气质更是难以捉摸,就像……就像蒙尘的夜明珠,骨子里光华流转,却偏偏要藏着拙,反而引人伸手,誓要拂去那碍事的尘土,观它本来的样貌似的。  男人纵横生意场多年,自诩眼毒,心下几乎立刻确定,这人的出身必定非富即贵,绝不简单。  ……只是脸上的表情怎么看都有些奇奇怪怪。  岳沉舟眼睁睁看着男孩一秒变脸,撒娇卖惨浑然天成,整个人宛若吞了只苍蝇,嘴角克制不住抽了又抽。  “小子,一直没问你,你叫什么?壮……壮?”  被问到这个,男孩脸上也有些绷不住了,嘴角挂了下来,紧紧抿着,没有说话。  倒是中年男人回过了神,拍了拍男孩的脑袋:“老师问你话呢,怎么不说?老师……别介意,他还小,害羞。”  男人咧嘴一笑:“我儿子叫高大壮。”  ……  岳沉舟语结,深呼吸了两次,才忍下了到了嘴边的脏话,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嘶……好名字,好名字。”第5章 鸠占鹊巢(五)  橡木落地钟似乎年久失修,吱吱呀呀,有气无力地“铛——”了一声。  然而这栋别墅不管从装修还是地段上来说,都华贵非常,客厅里光水晶吊灯就足有三个。只是明晃晃的暖光亮着,并不让人觉得温馨,不知哪里来的过堂风冰凉抚过后背,反而让人瘆得慌。  岳沉舟和莲鹤坐在客厅深色的真皮沙发上,但笑不语,手边都放着一杯翠绿的茶。茶香四溢,热气把边几上的彩色琉璃摆件蒸出朦胧的白雾,散去了又再次凝结,周而复始。  “高总,您这摆件不错啊。”  莲鹤微微一笑,墨亮的长发如瀑般挂在胸前,语调说不出的温婉从容,与坐在对面眼睛时不时瞟向落地钟表盘的男人截然不同。  “我看看……弦纹蓝料的,这是个老物件吧?岳师,你看呢?”  高总心里悔不当初,心想这两人怎么如此不识趣,只不过是请他们进来小坐片刻罢了,如今茶续了两三盏,时间也过了八点,依然没有要起身走人的意思,居然还聊起了什么琉璃摆件,要不是看他们气质不俗,自己早就撕破了脸开始轰人了。  岳沉舟摆弄着自己的手机,神情淡然,闻言抬头看了一眼,仿佛真的来了兴趣似的,摸摸下巴露出赞叹的笑容:“弦纹蓝料,如此通透细腻,底部还挂了金。高总,这东西……不是一般货色吧?也就是您这样的富贵人物才用的起这样的摆件。”  高和平一愣。  岳沉舟这样捧着他,倒叫人说不出什么重话来。  “哪里……哪里……”他按捺下心中的不耐烦,掏出手帕,按了按额角的细汗,内心愈发焦灼不堪。  “对,对了!那个……壮壮,八点了,妈妈平时怎么说的?小孩子八点就该睡觉了,不然明天你又得赖床。快准备准备,上去洗澡。”  高和平看向一直乖巧坐在岳沉舟身边的男孩,这才眼睛一亮,猛然站起了身,仿佛顷刻之间化身为一个合格的父亲似的。  “今天真是与两位相谈甚欢,可惜,可惜我家还有个孩子,得督促他早点洗漱,你们看……”  坐在沙发上的岳沉舟挑了挑眉,轻声一笑,右手从怀里摸出了一个连着条细细铜链的小东西,玩儿似的甩着,施施然站起了身。  从男孩的角度,恰巧看得清晰。  那是一个造型古朴的沙漏。  精致小巧的鎏金边,边缘磨得光泽湛然,显然是被人成天把玩摩擦的。  两个斗状的玻璃都落了些浑浊,里面细腻的沙子银光晃眼,像剪了片流萤囫囵塞了进去似的。  乍一眼望过去,极细的铜链上居然还长着些绿锈,另一端正握在那只骨节修长的手中。  “没错,时间也不早了。一般到了这个点……作祟的也该出来了。”  银色的沙漏在空中翻转数次,“啪”地一声,落进了岳沉舟的手心。  “不然……也耽误它自个儿‘进餐’,高总,你说是吧?”  一句话,如平地闷雷一般,竟把高和平惊得连连后退几步。  他瞪大眼睛看着面前只是闲闲站着的岳沉舟,仿佛见了鬼似的,脸上表情色彩缤纷,惊疑不定的眼神在两人之间不断转着,连嘴唇都失了血色,几乎把“心虚”二字写到了明面上。  “你,你在说什么?你怎么会……”  话音还未落下,不知从哪里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咔哒”,刚才还照得亮如白昼的灯光突然间全都灭了。  视网膜无法适应突如其来的黑暗,生理性的窒息在一瞬间出现。仿佛突然被扔进了真空之中,高和平腿一软,身子一歪,背脊重重磕上了墙壁,缓缓瘫软了下来。  “完了……完了完了……”  他双手抱住脑袋,一时间,什么体面,什么傲气,全都抛到了脑后,整个人佝成了一团,大幅度打着摆子。  “它……它生气了,它是不是生气了……壮壮,对,壮壮呢?壮壮,快到爸爸身边来,好孩子,快过来……” 第5章 就在两个多小时前,还穿着衬衫西服,掩不住倨傲的男人,此时此刻却仿佛卑微到了泥土里。整个人不可遏制地发着抖,目光中尽是躲闪的恐惧,看向岳沉舟的眼神,活像看到了救命的稻草,或是救人于危难之间的神仙。  这人平日里高高在上惯了,中年得意,财源滚滚,出入都是衣香鬓影的高级场所,自有豪车接送,也多得是美女投怀送抱。  他大概已经许久没仔细看过镜子里的自己了。  若是他有时间好好照照镜子,就不难发现,不过是四十岁的年纪,放在当今的社会还是年富力强的年纪,可他的背脊却已经佝偻了下来,脸上的纹路并没有因为富贵的生活浅上些许,眼下、额角,手背这些地方,甚至爬上了淡色的斑点,就连眼睛都开始浑浊不堪。  本该是意气风发的年纪,整个人却从骨子里散发出残烛般的暮色。  他在以一种不正常的速度衰老。  这种垂垂的腐朽之气,像从泥沼里开出的剧毒花束,自血肉里扎根,透过经络不断吞食着他的生气,日复一日,顺着皮肤纹理悄悄浸润到五脏六腑的最深处,最后再变为令人厌恶的腥臭味,随着每一口呼吸飘出体外。  “不知道它会害人,你咋不说你以为它是个神奇宝贝呢?养只小鬼当宠物,好玩?您可真是有爱心。”  岳沉舟嗤笑一声,随后想到了什么,头疼地抓抓脑袋,好不容易被梳理整齐的金发又被他抓得杂乱如稻草。  他的神态极度不耐烦,却没有直接走人,反而站定了脚步,随便靠在那座博古架上,视线淡淡扫着上头那些传说中价值连城的藏品,眼神毫无感情地跳过温润到几乎透光的白玉佛像、缀满珍珠玛瑙的金瓯固杯、造型精美的青花云龙碟……仿佛这些都是顶顶寻常的锅碗瓢盆似的。  最后落在了最下方的角落里,一截黑乎乎的东西上。  那东西四四方方,巴掌大小,似木非木,似金非金。像是什么完整的大件上掉落下来的残缺配件,毫不起眼,孤零零一个躺在架子的最底端,裹着一层灰蒙蒙的尘,被什么人随手丢弃在那儿似的。  高和平心头的恐慌生出了无穷尽的绝望,心口那块皮肤一会儿滚烫到宛若烙铁,烫到他汗如雨下,一转眼却又像溜在冰尖,凉意浸进骨头缝里,冻得心脏每一下跳动都如刀剜一般。  他顺着岳沉舟的视线看向了博古架,那个自己完全没有印象的东西。  ……这是什么?  它是什么时候被放在架子上的?它一直都在吗?  不管怎么样,这个年轻男人没有走,那就是还有的商量!  “大师!你相信我!一定要救救我!”  高和平胸前的皮肤几乎要被他自己的指甲抓破,声音沙哑如粗粝的砂纸。  “那东西,是我太太从东南亚请回来的!我以为……我以为就像往家里请了座观音,或是佛像一样,总是旺家护宅的。哪里知道……”  莲鹤看岳沉舟居然有插手的意思,极度不悦,不耐烦几乎挂到了脑门上,口气极冲打断他:“得了吧,东南亚,别没事就把屎盆子往东南亚扣。那群蛊师每天都搁丛林里玩虫子,哪有空跟你走私鬼口。”  她的耐心显然已经耗尽,一张俏脸冷若冰霜。  “你把我们当半桶水的神棍么?”  高和平被她怼得一愣,收了声。  这姑娘之前婷婷袅袅,温婉的像从古画里走下来似的,此时突然变了脸,目光落在他的头顶,又凉又轻,跟看到了路边死皮赖脸的乞丐没什么两样。  但现在的他绝对惹不起这两尊不明来路的大佛,只好陪着笑,点头哈腰说:“没没没,大师,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他下半身还湿着,身上的衬衫也早就被皱皱巴巴,宛如腌菜一样挂在身上,巨大的难堪攀上他的心头,混着恐惧、慌张,五味掺陈,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两个人,果然不是什么普通人!  “我,我真的不太清楚啊!是我太太,她……她不知听了谁的话,成天往东南亚跑,说是开始信奉,什么,什么波旬魔罗。你们知道的,我一直忙着做生意,三天两头不在家,哪有心思管这个!到后来才发现家里请回了一尊小孩子样貌的佛像,从那之后,她整个人都不对了!”  “波旬魔罗?”  岳沉舟无语,在脑袋里逡巡了很久,才从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找到了这个名词——这是东南亚佛教传说中的魔王,著名的邪佛之一,百度一下就能得到。  随便的就像漫画书里指了个名字似的。  他倚着门框,表情似笑非笑,十足古怪。骨节分明的手自然垂落,拇指和食指不自觉轻轻摩挲,熟悉他的人一定知道,这代表着他心情不太美妙,犯了烟瘾。  “……你们当真是什么都敢信。还波旬魔罗,你怎么不去信奉邓布利多。”  “邓……什么?利多?天朝的佛吗?”  高和平神经高度紧绷,闻言,不由哆哆嗦嗦问出了声。  岳沉舟深吸一口气,揉了揉太阳穴,一言不发,抬了抬手,示意他继续。  “哦,哦。我太太和我结婚十年了,一直没有孩子。她喜欢孩子,为此郁郁寡欢。我怕她在家憋出病来,才总是让她多出去玩玩。没想到,没想到竟然招来了这样的东西!从那之后,她不出门,也不管家里的事,成天闷在房间里念念有词。”  高和平从眼角挤出了几滴眼泪,失了血色的嘴唇因为面部神经的拉扯显得抽搐,这让他看起来有些神经质。  他的双手在身上抓了又抓,终于哆哆嗦嗦撩开衣摆,猛得把它掀到脖子上,露出大片枯瘦的胸膛。  “你看!我真的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求大师救命!”第8章 鸠占鹊巢(八)  与还算福气的面向不同,男人的胸口瘦出一种不正常的干瘪,条条胸骨萧索嶙峋,上面覆着一块醒目的红斑,颜色鲜艳欲滴,正随着主人大口大口的呼吸上下起伏,一眼看上去,仿佛是活着的,静静趴在胸前蚕食他的血肉似的。  岳沉舟兴趣缺缺地扫了一眼,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惊讶。  “真是麻烦死了!”  他掏了掏口袋,里头空空如也,只好压下了烟瘾,嘴里骂骂咧咧地牵起男孩的手向楼上走去。  高和平愣了一愣,心头大喜,拔腿追了上去,紧紧跟在岳沉舟的身后,生怕自己晚了半步,就要被独自留在原地,面对不知何时会出现的厉鬼。  深色的楼梯扶手雕着绻卷的花纹,与一楼的大理石地面隔出泾渭分明的分界线,几人随着楼梯转了个弯,顿时把一楼明亮的热闹抛在了身后。  窗外黯淡的月光照出了台阶上方寸大小的地面,再往里就是大团的黑暗,只剩下家具模糊的边缘若隐若现,愈发显得这月光像被压缩了一般。  “什么波旬,什么东南亚童佛,真是不要脸。”  岳沉舟的手敲在楼梯的扶手上,发出规律的“哒哒”声,极度嘲讽的语气因着这节奏减弱了不少,一双眸子映着氤氲的月色,在黑暗中亮的分明。  “什么年代了,还有人用这种东西骗人。对了,现在跨国贩卖异常生命体得判多少年来着?”  “人类20年起步。非人类直接进锁妖塔。”  莲鹤老大不情愿地跟在他身边,随口答道。  她的短旗袍开叉到大腿跟,因着楼梯的高度露出匀称白皙的美腿,如玉般光泽,再往上便是一截骨肉匀停的腰臀,叫人挪不开眼神。  高和平平日里也是极爱美人的,只是这会儿就是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有丝毫的逾矩,何况现在还要叫他踏入二楼那个是非之地,哪里还能生出旁的心思来,只能瑟瑟缩缩落在最后方,喏喏说不出话来。  岳沉舟在楼梯口停下了脚步,垂下视线看向身边面无表情的男孩,片刻之后,轻笑了一声,仿佛觉得极为有趣。  “小子,那东西在哪里,你看得到吧?”  男孩轻轻点头,抓着他指尖的肉手紧了紧,无畏地迎上他的视线。清澈的眼睛在黑暗中流着些碎光,像星空下平静而深邃的湖泊。  他抬起手臂,指向黑暗中的某处,童音清脆稚嫩,掷地有声。  “它在那里。”  随着他的声音落下,浓到仿佛侵吞了万物的黑暗深处,突然睁开了一双血红的眼睛。  说是眼睛,却没有瞳孔和眼白,在黑暗中发出刺目的红光,愈发显眼。  刹那间,时间也像凝固住了,连呼吸声都消失殆尽。  “当——”  就在这时,楼下响起一声低沉雄浑的钟声。方才明明有气无力,此时却如同深山古刹的撞钟声似的,响彻山麓,凉意从天灵盖灌入,震得所有人心神一凛。  像是吹响了什么号角,那双血红的眼睛飞速闪动了几下,随后自黑暗中腾空而起。  照映着朦朦胧胧的杂光,男孩仿佛看到这团黑影幻出了人类的手脚,嗤啦一声,悬荡在什么东西上,几个飞跃,如一条黑雾状的闪电,直直劈向自己的面门。  他的视野里闪过一道星芒。  站在他旁边的那人一动未动,甚至还轻哼了一声,那道星芒自他指尖闪射而出,滋啦啦跳成了几束烟花般的火光。  赤红的眼睛猛然一滞,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刺耳的尖叫,重重地落到了地上。  那叫声似婴儿的啼哭,也似鸟类的哀鸣,凄厉无比,劈开了夜色,直直扎进人的耳朵。  再定睛看过去,只不过是几秒钟的工夫,地上的东西已然消失不见了。  “咔哒。”  开关被按下,头顶的射灯顷刻间发出强烈的光亮,驱散了黑暗,把二楼的整条走道照得分毫毕现。  连通阳台的玻璃门紧紧关着,两侧的明黄色窗纱无风自动,有节奏地晃荡着,一条口子从帘子的最上端一直划拉了下来,勾出的断线飘在空中,似乎还残留着利爪的温度。  高和平的双腿抖得厉害,张了几次嘴,才勉强从喉咙口挤出了几个破锣般的音节。  他扶着楼梯缓缓滑落,屁股狠狠坠到实木地板上,不停喃喃自语:“这……到底是什么啊……”  岳沉舟闲闲地靠在一边的墙上,仿佛非要找个地方倚着才舒服,闻言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小鬼,咒鬼,古曼童……你愿意叫什么就叫什么。咱们今天一晚上都在说它,高总,您现在还问这种问题,未免过分了吧?”  岳沉舟的眼神落在高和平躲躲闪闪的神色上,嘴角逐渐弯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所谓咒鬼,非要说的话,确实与宠物类似。饲主以生机、血肉、愿力供养咒鬼。咒鬼托生于物,成为饲主之子,视饲主为母。可以达成饲主心愿。你要说它有保家护宅之用,也没错,应该说……没准还是小瞧了它。”  他边说边从口袋里翻出一片口香糖,漫不经心地向上抛了抛,最后丢进了嘴里,聊胜于无。  能生生把一个普通人吓破胆的事情从岳沉舟嘴里说出来,倒像在闲话家常似的,这态度也不知该说是可靠还是没谱。  至少落在高和平眼里,一颗心就像坐上了云霄飞车,时而高悬到半空中,时而又落回肚子里,折腾的够呛,几乎去了半条命。  “高总,你们做生意的,应该知道,天下哪里有这么好的买卖呢?咒鬼若是这么好用,人人都去请上一只,岂不是妙哉?也用不着躲在你们后头的那个人,费了那么大的劲,又是东南亚,又是波旬魔罗的,胡扯一通了。”  因为咀嚼,后面的话显得有些口齿不清,高和平的心又高高吊到了嗓子眼,手抓了两把楼梯栏杆,愣是没抓住,干脆放弃了,瘫在地上哑着嗓子追问:“那我……?”  “咒鬼擅妒。它自认是饲主的孩子——唯一的孩子。所以,饲养咒鬼者,不论求的是什么,终其一生不可有后,领养的也不行。否则,后果……”  岳沉舟的掌心按在男孩头顶,胡乱撸了撸:“就像这小子一样。”  “鸠占鹊巢。这就是咒鬼的警告。”第9章 鸠占鹊巢(九)  “鸠印若是放着不管,很快就会以蛛网深深扎根于人体内,吞吃血肉,最后人类只剩下一副空荡荡的骨架,死于虚弱或是恐惧。而一切的咒术,都需要生机维持。咒鬼说到底不过是小鬼一只,连修成人形的本事都没有,它的能耐,都是要从饲主身上取的。”  岳沉舟轻飘飘地丢下几句解释,竟然没有丝毫追进二楼的意思,转过身沿着楼梯向下走去。  他的视线再次在高和平身上扫了扫,上挑的眼尾像只展翅的蝶,目光淡淡的,仿佛一眼看到了你脑海深处。  “放心吧高总,这种东西,除非是阴阳眼,或是灵能者,一般人根本看不到。对您来说,没什么大影响。”  高和平还四仰八叉倒在地上,闻言,急得抓耳挠腮,一骨碌爬起来,这会儿倒是比猴子还快,没有半分老迈的虚弱。  “哎,哎。大师……大师!” 第7章 莲鹤怔住了。  她突然想到,这个男孩被领养回家,养父母仅仅把他当做挡箭牌,不见得对他多好,却要一个人承担两份鸠印的反噬之痛。  怪不得他胸口的鸠印严重到了这样的地步。  鸠印为怨气所化,理应是极为疼痛的。  她看向那个走在身边不吵不闹的男孩,母爱顿时泛滥成灾。  “大壮……一会儿姐姐给你做好吃的。”  ……  岳沉舟牙疼地打断她:“首先……你得改个称呼。”  “他叫岳寒。天寒地冻的寒。”第11章 食物链恋爱法则  岳沉舟干脆蹲下来,想在周围找根树枝,遍寻不到,气得骂骂咧咧,指尖一拧,打了个无声的响指。  下一瞬,男孩脚尖前边的地上,出现了一个闪着五彩光芒的字。  寒。  这字只是闪了闪,很快黯淡了下去,像整个儿被吸收进了地面。  作为a市新打造的品牌街区,这里遍地闪烁的装饰灯。刚才那个小字半点不显眼,就算是路人看到了,也只会以为是什么新奇的夜光玩具。  “认识字不?寒,你就叫这个。”岳沉舟蹲着,伸手轻轻弹了弹男孩的额头,“在这件事上,没得商量。你得跟老子姓。”  “寒……”男孩抬手摸了摸被他指尖轻擦过的地方,觉得那里缓缓发起了热。幽黑的瞳孔逐渐亮到逼人,愈发显得乌灵灵的。  “我知道了,从今天开始,我叫岳寒。”  熟悉又陌生的字眼在舌尖滚了滚,声音稚嫩而清晰,像是把这几个字拆开,又合在一起,慢慢咀嚼似的。  岳沉舟与他的目光相撞,一时间竟然有些心虚,没一会儿又不免觉得自己滑稽。这么大个人,竟然对个小孩子认真絮叨,像什么样子。  弹指一挥,白驹过隙,转眼这么多年匆匆过去,尘归尘土归土,那些过往的恩恩怨怨,早就随着时光湮灭到了风里。  如今好不容易得见故人,又何必让他负上沉重的枷锁与仇恨,不得安宁呢。  一个名字罢了,执着什么。  “算了算了……叫什么都行,高大壮也不错,一听就很喜庆。”感觉种地都能比别人多刨几锄头。  他挠挠脑袋,催着剩下两人赶紧往回走。  “都几点了!快走快走,小孩子这个点不睡觉是想翻天吗!”  莲鹤看着他突然着急忙慌的背影,喃喃了一句“好端端的,不知又犯了什么毛病”,却发现萝卜头大的男孩几步追了上去,小胖手胆大包天地去抓岳沉舟的手。  而脾气向来不好的那个,居然就这么任他抓住了。为了将就两人的身高,还别别扭扭的歪了一边身子,假装不经意地放慢了脚步。  他们的酒吧并不在主干道上,一走进岔路,泼天的热闹和劲爆的音乐就被抛到了身后,只有路灯的光安安静静地照着,仿佛铺了一地金子似的。  一大一小的背影被暖融融地罩着,看起来倒是分外和谐温馨。  “真是奇了怪了……”莲鹤怔了一下,加快脚步跟上去,边走边酸气冲天。  “岳沉舟,你说你抽烟喝酒,每天吃吃睡睡,怎么那么好的运气,随手就能捡来个徒弟当个宝似的。我怎么就没那么心想事成呢?”  找个人找了上百年,还是音讯全无。  想到这里,她免不了暗自叹了口气,随即又振作起来:“那个,寒寒,该改口了啊,叫师父。”  “谁跟你说他是我徒弟?我与他没有师徒的缘分。”  岳沉舟逗猫似的用指尖挠了挠岳寒的手心,脸上的表情却淡了下来,像是透过这个子还不到自己大腿根的男孩,沉湎进了某些往事中去。  “师兄。以后,你还是叫我师兄吧。”  ……  小小的岳寒从纷杂烦乱的梦境中醒来。  睁开眼,入目所见是灰暗的天花板。  这是一间不大的房间,窗户对着大门,一侧支着一张单人床,另一侧是个木质衣柜,靠窗摆着张书桌。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路灯的光线从窗户外面投射进来,在天花板上挂上融融的暖光。  床垫很软,枕头厚实,散发着阳光的味儿,开了一条缝的窗户外吹进一丝凉爽,驱散了室内的混沌之气。  岳寒小声喟叹,觉得整个人舒服到每个毛孔都张开了。  四周安静的很,他一时竟分不清自己睡了多久,轻手轻脚爬起身,透过窗户,看到墨蓝色的天边泛着一条细细的微光,也不知是日升还是日落。  岳寒走出房门,顺着楼梯向下走去,双腿甫一迈过楼梯的界限,仿佛穿越了一座看不见的墙壁似的,杯盘碰撞的叮叮声、嘈杂的聊天声,还有小声哼唱的女声……全部都裹挟着暖气,热热烈烈地从楼下滚来。  如果已经开始修行,他就会立刻知晓,这是岳沉舟为了不影响他休息,下的一层隔音结界。  此刻的岳寒不懂,只是好奇地回头张望了一眼,没有多余的惊诧。  就好像在那个男人身边,发生什么都不足为奇。  楼下,酒吧正在营业中。  “客人,这是c2的那位男士送您的金汤力。”  莲鹤放下一杯酒。杯中的冰块在琥珀色的液体中轻轻滚动,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手上暂时没有单子,她干脆洗了洗手,转了个身,靠到了吧台的最内侧。  岳沉舟正坐在吧台外边,闭着眼睛,跟着中央小舞台上歌手的哼唱摇着脑袋,一副享受至极的样子。  “你是不是忽略了什么?”他嘴角弯了弯,显然有些幸灾乐祸。  “什么?”莲鹤一愣,第一反应低头打量自己的穿着。  她今天换了身墨绿色的旗袍,袖口边角开着大团花朵,穿在她的身上不显俗气,反而有那么点富贵花的味道。  岳沉舟手指敲敲吧台深色的砖台,干脆抬高了声音:“这位客人,没看错的话,你是兔子?别怪我没提醒,巧了,c2的客人也是妖,他是只……狮子。你们俩之间存在食物链压制。”  莲鹤惊了,定睛去看,果然见到不远处卡座里独自坐着的男人已经喝到了半醉,凌乱的头发不听话地翘起几束,瞳孔在醉意下泛出了浅浅的金色。  ——确实是一只道行还不深的小狮子。  她懊恼不已地“啧”了一声。  “行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又不是他妈。”  岳沉舟看着那兔子往狮子的方向一瞥,立刻羞红了脸,显然是一见钟情,要发生点什么故事。丝毫没把旁人的提醒放在心上,没准还要在心里骂他们一句“多管闲事的老顽固”。  “现在的小年轻非要顺着食物链谈恋爱,你能拿他怎样。”  “小年轻你个鬼啊!不要把我说的好像很老啊!”莲鹤冷哼一声,绰约地转身出了吧台,坐到了岳沉舟旁边的高脚凳上,“所以说他们妖类最麻烦了,尤其是这些个恋爱脑的小妖,回头发琴的时候闹出了什么事件,异管委还得来寻你的晦气。”  岳沉舟听到“异管委”三个字就头疼,刚要骂人,视线一转,落到了楼梯拐角的小门边上。  “哟,小子,你醒啦?”第12章 妖怪酒吧  “师兄。”  岳寒小小一只,乖乖巧巧地站在门边上。  他身上的鸠印已经被祛除,睡了一天一夜,如今脸色粉嫩饱满,灯光下,愈发显得如嫩芽一般。  身边有人探过身子,奇道:“怎么有个孩子?……人类?岳师,你不是说你十年内都没有师徒缘分吗?”  岳沉舟甩开手里的打火机,心情莫名爽快,这种爽快写到了脸上,配上他上挑的眼尾和浓墨重彩的眉目,颇有那么点潇洒傲气的意思,然而一张嘴,依然是那副没睡醒的腔调,像是锋利的刀子包进了软和的棉花里似的。  “说了不收徒就是不收徒。这是我们店里未来的驻唱歌手,来,先认认。”  “神特么驻唱歌手……”来人摇了摇头,显然是不信的,自己去酒架上取了瓶酒,独自往卡座那边坐了。  莲鹤很是欢喜,凑上去捏了捏岳寒的脸蛋,扒拉开他的领子往胸口看了一眼,随即惊喜道:“这么快就全消了。”  “废话。也不看是谁帮他祛的。”岳沉舟翻了个白眼,干脆弯下身子,把孩子抱起坐到了高脚凳上,才得意洋洋对他说:“你啊,灵根纯净,根骨不错,年纪又这么小,那点反噬,睡上一天就没事了。”  岳寒被夸了,脸上却没露出得意,坐在高脚凳上,双脚安安静静地垂着,半晌,才稚声稚气问道:“那……高和平呢?”  岳沉舟愣了一下。  舞台上一曲毕了,歌手重新登场,唱起了一首英文慢调。  夜色初降,酒吧只有零零散散几桌,方才嘈杂的聊天声也随着歌曲渐弱了下来。羞红脸的兔子藏不住毛茸茸的尾巴,把紧身裤撑得鼓鼓囊囊,大大方方坐到了微醺的英俊狮子身边,两人很快打得火热。  岳沉舟挑了挑眉:“高和平只是个普通人,跟你不一样。咒鬼的反噬对他来说是不可逆的。他供养小鬼总不会是为了好玩。若所求只是为财为名还好说,若是害了别人……谁都救不了他。你记住,这就叫天道法则。”  闻言,莲鹤摸了摸下巴,问道:“说起来……咒鬼不是因为嫉妒才会反噬?你又说高和平一年前就有了鸠印,但那时候他还没有领养寒寒吧?咒鬼的嫉恨从何而来?”  岳沉舟嘴角弯了弯,非要卖关子:“你猜。”  “做个人吧你。”莲鹤心里痒痒,嘴上却不服输,高跟鞋在地上狠狠踩了踩,连带着几人头顶的装饰灯都跟着晃了晃。  岳沉舟笑出了声,屁股微微用力,高脚凳滴溜溜转了半圈,他顺着力道随手抓了把瓜子,没脸没皮地磕地咔咔作响。  “你回想一下高和平的面相……咔嚓……平额、长眉、耳垂朝海……咔嚓,怎么看,都不像是命中无嗣的面相。”  “你还会相面?”莲鹤嗤之以鼻,随后猛然反应过来,差点惊掉下巴,“你是说……这臭男人在外面……”  “没准他自己都不知道呢。”岳沉舟吹了口气,吹掉手心黏着的瓜子壳,翘起二郎腿没个正形,“他已有子嗣落了地,自己却还闹不明白。咒鬼平日里接触不到需要争宠的对象,自然只好把气撒到了高和平身上。不知哪个神棍一通瞎操作,让他领养孩子。嗐,也算是歪打误撞,确实起了效果。”  岳寒静静地听着,一双眼睛无波无澜,仿佛他们现下在讨论的与他自己毫无干系。  他还太小,又自小长在福利院,只学了些唐诗好“更讨人喜欢”,岳沉舟说的这些,大部分词汇他从未听过的,但不知为什么,他却好像能明白其中的意思。  “小子。”  岳沉舟叫他,声音里裹着笑意,听在岳寒的耳朵里,浸满了蜜糖一般。  “我问你,你想要我救高和平吗?”  岳寒愣了一下,随即看向岳沉舟的眼睛,冷着张小脸,声音稚气却字字清晰:“我记得师兄之前说过,这是他的因果,旁人不能随意干涉。”  童言童语本该纯真善良,此刻却如同包着冰渣,不含一丝温度。 第9章 莲鹤惊讶到下巴掉地,忍不住不服气地嘟囔一声:“还说不是徒弟……”  明明尽责得很。  “妖是动物所化,鬼是死人所化。他们和人类一样,都是诞生于世间的生灵,不分高低贵贱,有好也有坏,并不是个个都会害人。”  “这就是我要教你的第一课。”  ……  挂在门前的风铃滴溜溜地无风自转,仔细看去,竟是青铜质地的,每一个铃铛都只有指尖大小,像是一个个缩小的鼎,被赤金色的引线牵着来回碰撞,发出残缺的音律声。  莲鹤若有所察,抬头看向门边走进的客人,嗓音清脆。  “欢迎光临。妖怪酒吧营业中。”  --------------------引子部分结束啦,岳寒会咻咻地快速长大!第14章 成年的高大壮  十二年后。  天晴得好似一块湛蓝色的玻璃种玉璧,澄澈到一丝杂质也无。  五六月的天,吹来的微风已经带上了暑气,黏上人的脖颈和背心,转瞬就能蒸出一层薄汗来。  陈建国捧着个玻璃杯,乐呵呵地在树下遛弯,热得鼻尖额角都淌下汗液来,松松垮垮的白t恤涝出几片汗印来,贴在身上,勒出滚圆的肚皮。  虽然天气叫人心烦意乱,可这人仿佛并不觉得难受,喝了口玻璃杯里冒着热气的枸杞菊花茶,一口下肚,滚烫的茶水顺着食道流进胃里,心尖腾然涌上一股子火气,鼻尖上的汗珠子立刻落了下来,滴在脚下平整的砖块上,看不见了。  “哟,陈局。”  一旁的走道里转出个年轻人来,他穿着件黑色的收腰制服,手里还拿着个金属小匣子,司空见惯似的跟他打招呼。“今天太阳大,您亲自等考完?”  陈建国脸上尽是热腾腾的红潮,堆起的肉一笑起来快把眼睛挤没了,和善的像尊弥勒佛似的。  “坐在办公室也闲得慌,过来看看今年的考生们。”  年轻人看向楼道的另一侧,那里是几面联排的厚重金属门,此刻正紧紧闭着。上头别无装饰,只在门把手的部位雕着个复杂的图案,中心为阴阳鱼,外圈三连六段,看着有些像八卦图,又不尽然,安安静静地趴在门上,闪着冷冰冰的光泽,颇有些神秘肃穆的味道。  然而门的顶端却挂着条极具天朝特色的红色横幅,上烫几个金灿灿的大字——“20xx年国家注册天师(cpt)考试”。  看起来不伦不类。  年轻人显然已经见怪不怪,原地踱了几步,又打开手里的匣子看了几眼,干脆抱着那盒子跟陈建国一起站到了树荫底下。  “啧,今年考得可真久。”年轻人摇了摇头,叹道,“天又这么热,也不知道外头的结界会不会被晒化了。要再跟前几年似的,被普通人闯进来看到些什么不该看的,得,又得吃不了兜着走。”  闻言,陈建国摸了摸下巴,“嗯”了一声,边擦着额边的汗边点头道:“小郑这话说得有理,结界师同志们都辛苦了。这样,你去跟大家伙儿说一声,等这阵子忙完,我向上面申请申请,争取放你们几天假。”  小郑看着眼前笑得慈眉善目的男人,心中不免腹诽:次次都这么画饼,也没见哪次真的让我们休假!考完了天师还有结界师,啥时候是个头!  最重要的,我是特管委的,跟你们异管委不是一个部门啊我的陈局!  心里mmp,脸上当然还是笑眯眯,他点了点头:“那就先谢过陈局啦。”  陈建国“呵呵呵”地笑了几声,连带着双下巴和肚腩都弹出了duangduang的节奏,双手抱着个不离身的玻璃杯,看起来像一只好脾气的憨憨龙猫。  他托了托一个劲儿沿着油滋滋的鼻梁向下滑的方框眼镜,又喝了口杯子里的茶水,状似无意地唤了句:“小郑啊……”  小郑脑子里那根神经瞬间绷了绷,知道这位异管委高高在上的局级干部今天放着好好的办公室不坐,空调不吹,横跨三条大街、四个红绿灯,亲自跑到隔壁部门的办公楼前头喝茶,多半就是为了后面的话了。  他憋着笑“哎”了一声,继续装傻充愣:“陈局,您有什么吩咐?”  陈建国托了几次镜框,眼镜依然不停下滑,只好直接摘下,慢悠悠地擦起了透亮的镜片。  “这届的天师考试你一直跟进着吧?有什么好苗子不?给陈叔透个底。这不,最近手头事儿不多,我也凑凑热闹,提前看看咱们圈子里未来的栋梁之才。”  小郑出身玄门世家旁系,看着年轻,与陈建国认识的年头却不短了,早就习惯了他这一套又一套绵里藏针的官腔。  他心里清楚,这年头,好的天师是极度稀缺的人才,这些特殊部门招到一个注册天师都恨不得当祖宗供起来,一双双眼睛全都盯在这三年一度的考试上,生怕被别的部门抢了先,截了胡。  随着社会发展,天师、结界师、命理师……这些传统灵职都已经完成了规范化管理,需持证上岗。  而国家注册天师资格考试作为其中难度最高、含金量最高的证书,更是一座著名的喜马拉雅山,每每都引得无数灵能者前赴后继。  所以陈建国说“栋梁之才”,还真不算是夸张。  然而……  小郑叹了口气,又瞥了那丝毫没有打开意思的金属大门一眼,真心实意道:“陈局,您也不是不知道,上头死咬着难度不肯降,通过率是一年不如一年。嗐,归根到底,咱们这行讲的是天赋和机缘,灵能者本就稀少,哪有那么多出色的。何况,如今就算考上注册天师,愿意进体制的……也是少。”  在普通人的社会里,考公往往代表着“稳定、安逸”,多得是人削尖了脑袋拼命往里头挤。  然而在大部分人并不知晓的国家特殊部门中,进体制意味着随时随地做好战斗的准备。为了维护社会的稳定,很可能要与你永远无法想象的妖魔鬼怪打交道,立了功不能得到大张旗鼓的荣耀,万一光荣牺牲,新闻联播上甚至都不会出现你的姓名。  一样是灵能者,在外头帮人看看风水,除除祟,点个吉穴阴宅,只要有点真才实学,轻轻松松名利双收,何乐而不为呢。  “哎,你这个小同志,看问题不能这么悲观嘛。”  接近中午,日头烈了,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陈建国眼角几道淡淡的纹路在这艳阳下愈发清晰,每一道都仿佛藏着高深莫测似的。  “有没有天赋,那是人家的本事,能不能留住,看的就是咱们的本事了。有实力又有觉悟的同志确实少,所以才需要你们特管委慧眼识英才嘛。”  即使是小郑,这会儿也被他这满腹官腔酸得牙疼,只好仔细想了想,说:“今年是有几个还不错的,都是世家出身,之前也小有名气……哦!对了,今年有匹黑马,倒是让人意外。”  他迅速拿起手机打开了个文件翻了翻,滑动到最上方,手指停在了某个名字上。  “这个。笔试成绩全部满分,ai测评也遥遥领先。面试没什么大问题的话,就看后面的实战了。”  闻言,陈建国顿时来了兴趣,一时连从不离手的玻璃杯都随随便便搁到了旁边的石桌上。  “叫什么?几岁了?”  “我看看……刚成年,18周岁。我去,后生可畏啊。名字叫……岳寒。”  ……  --------------------  陈建国就是未来锁妖塔研究院的院长哦~  昨晚忘了更新,今天补上,周三原本的更新放在周四,因为周三要加班  谢谢各位啵啵!第15章 寻人兄妹二人组  莲鹤踩着落日的余晖姗姗来迟。  金色的晚霞落满了乌发,远远看去,像一团浴着火的凤凰似的。  尖细的高跟鞋被狠狠踩出杀伐果断的鼓点,“笃笃笃”的节奏从拐角处一直响到门口,听起来气势汹汹,倒像是上门寻仇。  她怒气冲冲,猛然推开酒吧的大门,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门上的青铜风铃被撞得响成一片,听起来像个五音不全的音乐盒。  岳沉舟的手一抖,刚想往嘴里塞的烟差点戳进鼻孔,好好的一根烟被掐成了皱巴巴一截,恰巧落进了桌上的茶杯里。  “嘶……”他肉疼不已,骂骂咧咧抬起头,“要死啊!今天吃炮仗了?干什么突然这么大声!”  莲鹤今天换了条黑色修身长裙,不如往日的旗袍那么打眼。可细细看去,上头都镂着软边蕾丝,衣服衬人,既端庄又有韵味。只是她心情不好,怒火燃起来一发不可收拾,将那股子气质生生烧了个干净。  她一路压着火气,现下刚想发泄一番,却发现这个点,岳沉舟居然没像平日里一样窝在沙发打游戏,而是站在吧台后边不知在鼓捣着些什么。  转眼多年,他先前染得乌七八糟的一头金发早就不见了,浓黑的发稍微长,零零碎碎覆在白润细腻的脖颈上。  烟缸上抖落了一截烟灰,岳沉舟吐出的烟雾在酒柜的灯光下时隐时现,偶尔抬眼,把俊逸的眉目展露得分毫毕现。  好好一个美男子,只可惜长了张嘴!  莲鹤心中惋惜,丝毫不意外地见着吧台上已经趴了个人,一头黄毛,一堆空瓶,烂醉如泥。  “这人怎么又来了?岳师,你不管管?”  她翻了个白眼,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取了围裙绕进吧台,一把夺过岳沉舟手里的玻璃杯,开始用力洗洗刷刷,仿佛在杀人。  “管?我怎么管?他管我叫爹啊?”  岳沉舟头疼欲裂,也没跟她争,松了手,将嘴里的烟头直接按进水槽里。  嘴上这么说,也不能看着人大傍晚的在自家店里醉死。他烦躁地骂了一句,屈起手指在黄毛面前的桌板上敲了敲。  “客人?客人?”  趴着的那位纹丝不动。  从背影上看,这人西装革履,因为趴伏着的动作,上衣向上爬了几寸,露出里头的白色衬衫,包裹着一截劲瘦的腰。臀线流畅滚圆,长腿向前曲起,端的是一副好身材。  岳沉舟额角青筋弹了弹。  “金毛毛!别在这儿给老子装醉!再装模作样,我现在就打电话给你亲爹!让他送你回非洲大草原上去,你爱逮兔子也好,抓老鼠也罢,都随你去,省的给你们狮妖丢人。”  宛如死人一般的醉鬼果然动了。  一抬头,一张棱角分明的俊脸,满脸都是滴滴答答的眼泪。  “呜呜呜岳师!”一米八几的大个子,硬能被他团成楚楚可怜的一小坨,哭得声泪俱下,“你说我哪儿不好啦!又有钱,又帅!他,他怎么能这么对我!呜呜呜呜……”  莲鹤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手上一时没掌握好力道,水龙头猛得被开到最大,冲在玻璃杯上的水流哗啦啦四散溅开,水珠飞得大理石台面上到处都是。  “丢不丢人!”她急忙关水,一边恨铁不成钢地看着眼前的橘毛小狮子,“多少年了,还追在那兔子屁股后头跑!当初怎么提醒你来着?尊重食物链!全当耳边风,过两天他哄你几句,你又屁颠颠上门犯贱。”  她今天心情原本就不爽快,说话重了些,竹筒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句句往小狮子心头戳,戳得对方的黄毛都炸了一圈,呜呜哇哇地哭倒在吧台上,抽抽噎噎掏出手机打电话,委屈到整个狮子都缩了水,看起来宛若一只大号橘猫。  ……  岳沉舟嗤笑一声,没再理会这只狮子的坎坷情路,眼神无意中转了转,落在了莲鹤的手腕上,顿时一愣,敛了笑容。  莲鹤正有条不紊地准备着一会儿要用的东西,玻璃杯时不时轻轻磕在她的腕间,与一个红色的玉镯撞出悦耳清脆的声响。  这镯子通体没有一丝杂色,比一般的镯子要细了不少,不仔细看还以为是根皮筋,严丝合缝扣在她圆润的皓腕上。如今湿了水,更是红的仿佛能滴出血来,就这么一眼看过去,血红与雪白撞在一起,有一种惊心动魄的鲜艳。  小狮子很快被金家的人带走,走前还哭天抢地地说自己一定要追求到真爱。 第11章 岳寒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看向岳沉舟:“师兄,我不是妖鬼精怪,我是个人类。”  岳沉舟一愣,霎时间哑口无言。  嘴里的烟就这么松脱,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恰恰好滚到了岳寒脚边。  少年的视线在弯了一截的烟头上停留片刻,又转到了岳沉舟的脸上,清凛凛的,宛若明镜一般。  岳沉舟的心尖猛地跳了一下,像被针尖扎了个不流血的小孔。  “是,是……人类又怎样!”岳沉舟迅速回过神来,心烦意乱地在口袋里摸烟盒,摸了半天空空如也,才想起烟盒和打火机都落在了一楼,不由骂了句脏话,冷哼了一声:“来这里的第一天就教过你妖怪酒吧的规矩,所有生魂都不分高低贵贱。忘了?”  这话说得可谓蛮不讲理胡搅蛮缠至极,可是岳寒却规规矩矩低了头:“师兄,对不起。我只是以为,我考到了第一,你会很高兴的。”  他的裤子口袋里鼓鼓囊囊塞着张纸,白色的边角支棱出来,醒目的很。  岳沉舟不用看都知道,那是张成绩单,理论部分全部满分,是许多玄术世家的孩子努力多年都考不出的分数。  面前俊逸的少年神色淡淡的,黝黑深邃的眼眸如两汪化不开的万年寒潭,语气含了恰到好处的失落,仿佛把泼天的委屈苦涩都自个儿吞下去似的。  岳沉舟的心不知怎的,忽的化成了一汪水。  “谁说我不高兴了。”他嘟嘟囔囔地挠了挠头,把一头乌发搅得乱七八糟,“你是我教出来的,你有几斤几两,我还能不知道么?”  他随手捏起一本古籍,拍在了岳寒胸口,不耐烦道:“算了。考就考吧,既然下定决心了,就好好考,别给我丢人。那些玄门世家出身的孩子哪个没点真才实学?你这会儿轻敌,万一摔个大跟头,别说自己姓岳。”  闻言,岳寒立刻高兴起来,双眸像两颗黑曜石,点得一张冷脸愣是绽放出不一样的光。  岳沉舟在这目光下浑身都不舒坦,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实战考试怎么安排?”  岳寒顺着岳沉舟的手把胸口的书牢牢攥在了手里:“两轮实战。第一轮在半个月后,第二轮还未定,按照往年的规矩,应该在两个月后。”  嘶,真是麻烦死了。  岳沉舟头疼,敷敷衍衍地“嗯”了一声。  岳寒抿了抿嘴唇,目光黏着他不放。  “家属可以现场观战。师兄,你会来看我吗?”  “我说你啊。”岳沉舟被他这幅期期艾艾的表情弄得头皮发麻,忍不住像小时候那样去点他的额头。  “别给老子整这婆婆妈妈的一套,岳寒,多大的人了,害臊不害臊!”  没想到岳寒手臂一晃,胆大包天,竟然抓住岳沉舟的手腕不肯松手。  “师兄。”他的语调依然低沉平缓,可怎么听都有撒娇的意思,“师兄,我想要你在现场。只有你在,我才能发挥出实力。”  ……  夭寿。  万万没想到我居然矫枉过正,把这面瘫的货养成了这么个爱撒娇的性子。  真是笑不出来。  岳沉舟挣开他的手:“去,我去!不但要去,还要帮你拉上亲友团,打着横幅吹着唢呐给你打call!满意了吗?”  岳寒慢慢放开了手,脸上竟露出了灿烂的笑意:“好。师兄,那我们可说好了。”  岳沉舟:……  岳寒翻开手里脆弱到仿佛快要碎成渣渣的古册,心里又软又甜,仿佛咬下了一大口裹满了蜜糖的酥饼。  他知道,岳沉舟平日里懒懒散散,是最不愿意看书的,教东西都是想到哪儿教到哪儿。  他为了我,特意去找了这些最适用于炼气期灵修的古卷。  是为了我。  岳寒看着眼前人泛着微光的侧颜。  十几年了,岳沉舟的容貌没有半点变化,时间这种东西仿佛在他身上停滞了,盘成化不开的浓雾,将他整个人包裹得看不清,也摸不着。  “师兄,我今天能跟你睡吗?”  岳沉舟额头上的青筋突突跳了跳。  “你……说什么?再给你一次机会,想想自己几岁了,想好了再说。”  岳寒平静的眼神仿佛染上了些落寞:“我怕黑。”  岳沉舟:……第18章 国家注册天师考试(一)  转眼十几天过去。  第一波高温来势汹汹,烈阳炙烤在地面上,把空气里最后的一丝水气逼得一干二净。大中午的,闷热干燥到无处可逃的地步。酒吧街空无一人,临街的几家西餐厅大门紧闭,颇有些逃难的意思。  莲鹤一头青丝绾成清爽的发髻,坐在车窗旁,还是觉得热浪一波一波烘在手臂上,烘得毛孔里止不住渗出汗来,又迅速被蒸干。  她用纸巾轻轻按了按额角,抱怨道:“这破考试,非要选在六七月份吗?真不怕有考生热出毛病来?”  坐在她旁边的人却是清凉无汗,甚至还能把脑袋靠在玻璃上半阖着眼皮打盹。这人闭着眼睛不说话的时候是极好看的,强光贴着玻璃照在他的脸上,像是照上了一尊玉雕。  岳沉舟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看向窗外被烤的发蔫的灌木丛,说:“这点本事都没有还考什么天……咳,cpt啊?”  正在专心开车的出租车司机是个普通人,即便岳沉舟及时打了个码,他还是听出了不对,好奇的目光看向后视镜,接着又扫了眼副驾上学生模样的年轻男人,忍不住问道:“哟,几位这是送这小哥去考试?c……什么?”  岳寒坐在他的身边,礼貌地回了句:“cpt。”  ……啥?  司机大哥在脑袋里转了一圈,觉得这个缩写有些陌生,又好似有些熟悉。  他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毕竟近年来各种稀奇百怪的考试层出不穷,a市作为天朝首都更是首当其冲。  虽然他搞不清这些个缩写,但心里坚信,能参加这类考试的,一定都是未来的优秀人才。  他是个健谈的中年男人,话匣子打开了就关不上,一路絮絮叨叨,从考试聊到天气,再说到最近的生意,最后转到了国家最近的空气治理问题上。  岳寒始终淡淡应和着,惜字如金,时不时点点头,简短回复几句,不过分热络,也不叫人冷场尴尬。一张冷脸还留着些少年气的清朗,剑眉星目,个子又高,长腿窝在副驾里,居然显得有些局促的可爱。  “你们家基因真不错。”司机觉得这年轻小子虽然话不多,却有礼貌的很,让人心生好感。他从后视镜里端详“兄长”岳沉舟的长相,又摸了摸自己风吹日晒的粗糙大脸盘子,忍不住带上了心酸,苦口婆心道:“小哥,你长得这么帅气,以后要多笑笑,一定迷死一片小姑娘。”  莲鹤听在耳里,打着扇的手停了下来,美目斜斜扫了一眼坐在身边老神在在的岳沉舟,心里暗道:一大一小,都是人精!心眼深的很。  大的这个好赖还往脸上写,小的那个,原本以为是个五讲四美热情阳光的好孩子,没想到这两年愈发看不透在想什么,就连这个天师考试,也是自己报了名,瞒着他师兄偷偷复习,临到了终试才轻飘飘地回家说了。  要把这心思用到姑娘身上,还不是妥妥的海王渣男。  很快到了地方,三人钻出车,还没来得及观望一下四周,就有穿着黑色制服的年轻男人捧着个文件夹一路小跑着迎上来。  “考生岳寒和家长是吧?”小郑跑得气喘吁吁,笑吟吟地递了个号码牌给岳寒。  “大热天的,辛苦了。考生请去考生通道签到,会有人负责核实身份,带你们进考场的。陪考人员这边请。”  岳沉舟没有说话,往岳寒手里的号码牌上一瞥,那是个金属质地的牌子,巴掌大。形状不是正圆,而是规整的八边形,大概是取了八卦的意思。  牌子的正中雕着四个字,规规整整的楷书——“辛酉甲木”。  用的竟然是天干地支五行计数法。  真是穷讲究!  岳沉舟哼了一声,随意掐指算了算九宫飞星,道:“还挺吉利。”  小郑也不觉得奇怪,都是考注册天师的考生了,家中长辈多少有些道行。只是玄术圈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岳寒的户籍登记地是a市,而眼前这位,却瞧着眼生。  他受人所托,心下留意着岳沉舟的举动,抬手抹了把额头上淌下的汗珠,点点头道:“那是自然。考生们今天的号码是由命理师协会给出的,都是好彩头。”  说话的功夫,旁边陆续停了几辆私家车。  离他们最近那辆,下来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孩,紧张到脸色发白,走路都同手同脚。周围围着几个看起来是长辈的,又是擦汗又是扇风。  很快也有个工作人员迎上去,给她发了个跟岳寒一样的号码牌,岳沉舟眼尖,一下子就看到那女孩的号码牌上写着“癸亥乙火”。  女孩的母亲也来了,穿着身亮堂堂的正红色旗袍,大太阳下看起来像只熊熊燃烧的火凤凰,生生把周遭的温度烧上去好几摄氏度。  她在女孩走向考生通道之前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边抱边说:“加油,无论成绩如何,你都是我们家族的骄傲。”  可惜女孩看起来压力更大了,僵硬点头,哭丧着脸过去登记。  岳沉舟忍不住抱着手臂搓搓身上的鸡皮疙瘩。  “至于么?不就是考个天师,怎么搞得比高考还要……”  话音未落,就被一道冷冰冰却又委委屈屈的视线盯得说不下去了。  岳寒孤身一人站在考生通道的最外侧回头望他。  帅气的少年人在人群中如一棵挺拔的玉树,眉眼深邃,被炽烈的阳光一照,仿佛染了一层金粉,竟然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岳沉舟,幽黑冷静的瞳孔里闪着眼巴巴的金芒,仿佛随时能滴出水来。  岳沉舟:……  周围尽是些众星捧月的待考生,两厢一对比,岳寒这边倒是显得冷冷清清。  ……确实有那么点可怜巴巴。  岳沉舟亲手把这崽子养大,哪里会不知道他的意思,忍不住头疼欲裂。  这感觉活像囫囵咬了大口的糯米团子,卡在嘴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只好伸出手狠狠捏了捏鼻根,叹了口气,没好气地张开双手:“过来。”  岳寒的眼睛瞬间亮了。  他迅速几步跨回来,小心翼翼地抱了抱岳沉舟,力道放到最轻,生怕掐疼了他似的。  “像个小孩儿一样。”岳沉舟翻了个白眼,拍了拍他的肩膀,想了想,又严肃补了一句:“好好考!要是敢丢我们灵修的人,罚你三个月零花钱。”  “好。”岳寒乖巧应了,笑出声来:“师兄,你忘了,咱们酒吧的资金,都是我在管的。”第19章 国家注册天师考试(二)  很快,岳寒独自进了考生通道,而岳沉舟和莲鹤则被小郑带着向另一侧走去。  小郑边走边告诉他们,这栋楼是特管委专为各类灵能者考试设计的,外圆内方,形状像个室内的体育场。  不同的是,中间的赛场部分周边封着层单向玻璃,从里向外看是普通的墙壁,从外向里却能清晰见到考生们的表现。 第13章 莲鹤顺着他把目光落在女孩身上,看了半天,始终不得要领。  她是文物成精,对玄术一道并不精通,最后干脆选择放弃,心里依然惦记着那盔甲,问道:“那副盔甲,她不打算研究吗?”  岳沉舟笑了一声:“我猜……她已经确定盔甲是个得分点,并不打算多浪费时间在上头。这姑娘年纪轻轻,倒是头脑清晰,实力不弱。怪不得能是‘家族的骄傲’,哈。”  他看得有趣,还不忘揶揄方才她在门口被一群人众星捧月的场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仿佛只是误入这处看了场精彩绝伦的比赛,哪里有周围陪考的家长半分紧张担忧。  这笑声落在莲鹤耳朵里,瞬间拨动了某几根敏感的神经,她狠狠瞪了岳沉舟一眼,气得牙痒痒:“你还有这闲心夸别人功底扎实!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作为妖怪酒吧的老板,岳沉舟完全就是个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生活废柴。教起孩子来更是随心所欲。今天是五行八卦,风水堪舆,明天又是纵水控火,占星推命,驳杂的很。  天知道岳寒到底学了些什么,到底能不能应付这种难度的考试。  这担忧像个核桃似的,在莲鹤心里兜兜转转,几乎要被盘出一层包浆来。  转眼之间,考场顶端的绿色信号灯闪动——考试时间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女孩匆匆提交答案,松了口气,惴惴不安地离开了考场。  她的答案很快被公示在了屏幕之上。  58号,如预想中一样,她果真选了那具盔甲。  “也是……”莲鹤嘀嘀咕咕,“那盔甲之上的恶意滔天,能走到这步的考生,应该都知道要选它。”  岳沉舟托着腮笑笑不语,干脆摸了摸口袋,掏出根烟夹在鼻下。  未点燃的香烟减了尼古丁的焦臭,只余烟叶脱水后苦涩而浓郁的清香萦绕鼻尖。  之后的几位选手也无一例外果断选择了那具盔甲。  莲鹤看着屏幕上岳寒的名字一点一点向上攀升至顶端的待考区,心脏就像被塞了个吹饱了气的气球,时而升到喉咙口,时而瘪着气荡进肚子里。整个人坐也坐不住,沿着巨大的玻璃窗从左边踱到右边,又从右边踱回左边,尖细的鞋跟敲在银灰色的地毯上,发出钝钝的闷响,应和着不远处家长们的窃窃私语,缠成一张无形的大网,直把人罩得喘不过气来。  岳沉舟被她晃得脑壳直抽抽,忍不住曲起手指敲了敲桌子,满脸不悦:“吵死了!要么坐好,要么给我出去。屁大点事,也值得这样自乱阵脚。”  莲鹤刚要出声反驳,头顶绿灯突的闪烁数次,考场左侧大门再度开启,走进一个高个子少年来。  正是岳寒。  与其它考生相比,他看起来过分年轻了,白皙的脸上一片沉静,因着举止从容不迫,原本深刻的眉眼都显得一派斯文。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自他走进考场开始,周遭原本那些轻声的谈笑与窃窃私语都停下了,无数眼神交错,全都落到了这个极为出色的男孩身上。  仿佛他什么都不做,就往那儿一站,就格外吸引人的视线似的。  岳沉舟闲闲地靠在墙壁上,半阖着眼皮看向下方。  岳寒站在考场边做着最后的准备。  他过早地脱了孩童时期的稚气,举手投足间带着自己一手一脚亲自指导出来的苍劲结实。  岳沉舟知道,普通的t恤牛仔裤之下,藏着的是怎样一副年轻精壮没有一丝赘肉的身体。以及掩盖在这皮囊之下,困于一隅的那缕魂魄。  像一颗被深埋于地底的种子,不知何时就会破土而出,吐出万年不化的冰寒,只要触摸到一星半点,就能把人冻成哆哆嗦嗦的冰碴子。  岳沉舟忍不住伸手挠了挠头,暗骂一句: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能装逼。  原本想着好不容易砍号重练,不怕捂不热那不爱理人的冰块性子。  没想到十几年下来,冰块还是冰块,却由冻得严严实实的昆仑寒冰,歪成了一根黏黏糊糊的夹心冰棍。  眼见嘶嘶冒着寒气,撒起娇来却半点不含糊,尽往你心头软肉上戳。  真是家门不幸……家门不幸。  正想到此处,下方的岳寒若有所查似的,抬起头,视线越过大半个考场,直直看向岳沉舟的方向,正与他对上目光。  黝黑深邃的眸子里有势在必得的沉稳,也有按捺不住的雀跃,说不出的直白炽热。  岳沉舟明知道他从里面看不到自己,心头还是忍不住颤了颤,一时间竟有一种被什么野兽死死盯着的错觉。  他下意识伸手摸了摸眼角,修长的指尖拂过右眼那颗细小的痣,顿在了眉角处。  这臭小子……  场上的岳寒没有分心,轻轻松松地踏进考场。  他的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只含了丝极淡的笑意,这笑意让他整个人有礼而谦逊,仿佛眼前的考试只是场不足为道的练习。  考场正中的盔甲散发出强烈而驳杂的气息,几乎要在它的上方形成一个小型的气场。  岳寒的视线轻轻扫过它的位置,仅仅只是停顿了一下,接着,便若无其事地走向了别的地方,就这么随意地绕着场地走了一圈。  在场的灵修除了岳寒只有岳沉舟一个,大概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此时此刻,岳寒眼里的世界早就变了。  色彩如浪潮一样褪去,天地间只余下至简的黑白灰。  而在场寥寥几个监考人员则成了模模糊糊的虚影,只在心口处闪着幽幽的光,强弱不一。  场地里高高低低、大小不一的参考物,却仿佛骤然成了这世上仅剩的色彩,因为浓郁到极致,竟然绽放出绚烂的光斑来。  这些光斑有些在黯淡地跳动,如同昏暗的庙里随时会熄灭的烛火;有些清冷如星斗,碎碎洒落在各处,极容易被忽视;只有少数几处,宛如在黑暗而危险的海面上立着的信号灯,散发着平静而持久的光芒。第22章 国家注册天师考试(五)  岳寒心念一动,闭了闭眼,再次睁眼的时候,这几处光芒之上,竟然又叠上了重重叠叠的颜色,就像透过万花筒看到的奇妙图案。  他端详片刻,淡定收回聚于自己眼睛之上的灵力,径直走到右侧的门边。  那儿站着个监考老师,见他就这么走过来,一时竟然反应不及。  岳寒停下了脚步,微微颔首:“老师,我可以提交答案吗?”  “啊……啊?”这老师抬手看了看表,满腹狐疑,“才过了十分钟。你……不再多看看吗?”  玻璃墙的后面,莲鹤紧张地攥紧了手里的小包,整个人几乎趴到了窗台上。  “不是吧?这就交了?”她皱了皱眉头,用手肘推了推一旁的岳沉舟,“什么意思?该不会是难度太大,干脆提早交卷?”  “什么叫难度太大啊?”  岳沉舟被她这一问气了个仰倒,连一贯宝贝到不行的烟都随手掰弯了,“啪”地一声扔进垃圾桶,像是在泄愤。  “一个辨物考试罢了,也配在我们灵修跟前谈难度?瞧不起谁?”  莲鹤一噎,才没心情跟他抬杠,翻了个白眼抬起头看向头顶上方的屏幕——那里已经把岳寒的答案公示了出来。  21号、66号、97号……  越向后看,她越是忍不住惊诧,目光焦急逡巡,来回确认几次,心头像被栓了个实心秤砣,“咚”一下坠进了结冰的湖面。  “等等……岳师!他没选那件盔甲?”  因为突如其来的惊诧,她差点失手掰断自己的美甲,水葱般洁白的指尖连着一截俏丽的嫣红,原本格外养眼,如今却被紧张的主人磋磨出几道白印,生生毁了效果。  她懊恼不已,抬头看向岳沉舟的方向。  早已懒懒散散坐进椅子的人脸上犹带漫不经心的笑容,腿架在桌子上,看起来极为放松。  莲鹤一愣,心头也跟着松了下来,想了想,还是问道:“那盔甲上面不是有很重的恶意吗?恶意又不能作假……难道岳寒也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不会吧……  岳沉舟撑着下巴打了个哈欠,看样子是对这考试失去了兴趣,闭着眼睛随口敷衍道:“这小子的心思我哪摸得准,毕竟他看到的东西跟你又不一样。”  “哦?”旁边突的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怎么说?”  岳沉舟睁眼,发现三步外的地方已经站了个中年男人,也不知听了多久。  他捧着个玻璃杯,身材矮胖,一脸笑眯眯的好脾气,像尊弥勒佛,无端就叫人心生亲近,仿佛看到了弄堂口提溜着鸟笼的隔壁大爷,只想帮他在杯子里撒上一把枸杞。  只是这人如此身材,却偏偏要把自个儿塞进一件挺括的黑色制服里,长款的收腰银线恰恰卡在腰际,勒出一个滚圆的肚皮,显得有些滑稽。  莲鹤一怔,立刻认出了这套衣服。  “异管委的人?”她在一瞬间流露出本能的敌意,随后才想到这里是什么地方,敌意逐渐消弭,只略略皱了皱眉。  这男人丝毫不介意她的态度,反而乐呵呵地笑了一声,笑得满脸的肉都堆到了一起,兀自在他们旁边的凳子上坐了,继续追问道:“你说58号参考物,有什么不一样?还请岳师指点。”  岳沉舟听明白了,也很给面子——当着他的面,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行了行了,别在我面前玩这套,又唱红脸又唱白脸的,一天天的,累不累啊陈建国。”  他懒洋洋地翘起脚来,满脸不耐烦,恨不得把“异管委与狗勿扰”顶到脑门上。  “把个没人接手的烫手山芋当考题放进去,等着哪个愣头青顺手解决是吧?天师资格证八字还没一撇,就得帮异管委打工……啧,做事如此机关算尽,也不怕损了自己的修为。”  这话就差指着鼻子骂人“缺德”,敢在异管委的地盘上如此不留情面的,数遍三界五大生魂,大抵也只有他岳沉舟一个。  陈建国却依旧一张乐呵呵的脸,还举起手里的茶杯饶有介是地吹了吹:“岳师教训的是。只是这件东西吧……还真有些麻烦,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正好天师考试需要素材,就拿它做道‘题目’,也算是集思广益嘛。”  他说话依旧慢条斯理,在岳沉舟脾气的衬托下,愈发显得这慢性子如温吞的出水小白莲一般。  岳沉舟往他茶杯里一瞧,嚯,赤橙黄绿,好大一朵菊花,忍不住阵阵无语。  陈建国一副油油腻腻的官腔,实属跟他八字不合,他冷哼了一声,道:“今年的这些个马马虎虎的考生,除了我家那小子,还有谁有本事接下你的‘题目’?集哪门子的思,广哪门子的益啊?”  陈建国看向下方的考场,眼镜片恰好反射头顶的射灯,形成一片亮晃晃的光,好好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干部,生生整得像个报复社会的犯罪分子。  “听岳师这口气,是有绝对的把握岳寒能拔得头筹?”  他用的词是“拔得头筹”,三言两语间,就把岳寒捧到了一个藐视众多世家精英的高度。  “我没听错吧?”  岳沉舟嗤笑了一声,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斜睨了他一眼,微微上挑的眉眼里俱是讥诮的笑意。  “就这破考试这还要‘把握’?岳寒是我岳沉舟教出来的,是个正儿八经的灵修。你们天师怕不是电子罗盘看多了,忘了老祖宗是谁吧?”  上古灵魔大战只留下只言片语,传到现在已没人知道灵修为何没落。  在那之后,天师一道凭借灵修留下的零星资源,融会贯通,才发展出如今的天师体系。若真要追根溯源,说一句“老祖宗”也不为过。  饶是老好人如陈建国,也被他这狂妄的口气噎得失了语言,一时竟不知道怎么接话。  “怎么,你不服气?”岳沉舟拍拍桌子,不满至极。  陈建国扶了扶眼镜,顺着他的意思揣摩:“岳师这是想要跟我赌一把?”  “赌就赌。”这话正中岳沉舟下怀,一双眼睛里霎时间亮如明星,伸手向着下方考场霸气一指,“若是这小子在整场考试中夺冠,你们异管委这一整年,不许再突击检查妖怪酒吧,影响老子做生意!”  陈建国:?  莲鹤:…… 第15章 江小山抬起头看向小郑,眉宇微微皱出个川字,满脸疑惑:“他真的如此厉害……这么随随便便上场转一圈,就能准确分辨出恶意的来源?我认识的最厉害的天师在他这个年纪都不一定能做到……”  小郑被他问到了心坎里,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能在嘴角扯出了一个干巴巴的笑容,哼了一声:“要不然呢?人家连手机都没带进考场去,还能作弊不成?”  江小山停住了动作,不高兴地小声喃喃:“我又不是这个意思。”  他知道这位考官是记着自己方才在所有人面前大声嚷嚷“质疑考试的公平性”的仇,此刻也恨不得时光倒转回十分钟前,狠狠给那时候乱说话的自己几个大耳刮子。  小郑没心思再刺他几句,视线忍不住飘向门口。岳寒的背影早就消失在了拐角,这话不多的少年浑身谜团,唇角总是含着丝谦逊的笑意,任谁见到都要夸一句君子端方,后生可畏。  只是不知为何,小郑总觉得那双好看温柔深邃的眸子里寒意凛冽,就像夜里辽阔寂静的大草原上蹲着的不知名兽类,叫人不敢直视。  他摇了摇头,翻开手里的名册,手指从上至下,停在了岳寒的名字上。  名字后方有一栏,要求考生写清自己的师从与灵职。旁的人大多洋洋洒洒写了一堆,恨不得把自己标榜成什么大宗门里头的天才,只有岳寒的那一栏,只简简单单地写着几个字:  灵修。风琴街168号,妖怪酒吧。  ……  岳寒的步子比平时更加急促一些,他说的要回家给人做饭并不是随意掰扯的借口。  岳沉舟此人极懒。不是一般的懒,几乎懒到能不动就不动,多动一步都算输。  平日里除了必要的走动,他总是窝在沙发的抱枕堆里似睡非睡,像一只眯着眼的猫科动物。  岳寒在他身边多少年,从未见他做过饭,也不知道在自己出现之前,他都是怎么养活自己的。  还不等他离开大厅,就被工作人员叫住往楼上请,并告诉他,他的师兄岳沉舟也在。  岳寒皱了皱眉,跟着对方从最内侧的楼梯向上走,转了好几圈,又换乘了电梯。  电梯平稳上升,“叮”的一声停在了顶楼。  看下面考场的样子,很难想象顶层居然是个宽阔的大平层,落地玻璃窗围了整整一周,窗外碧空明净,阳光如河流一般倾泻而下,一股脑儿照出满室热气腾腾的光晕。  周围人不少,匆忙来去,个个都穿着与小郑身上一样的制服。  岳寒目不斜视,跟着工作人员穿过办事大厅,越过一扇厚重的金属隔断门。  他一眼看到岳沉舟正靠在门上抽烟,光从他身侧照出阴影,纤长的睫毛在鼻翼边落下两洼浅浅的扇形,因为上下的阖动而闪动,就像在微微发着抖。  岳寒停下脚步,就这么看了许久,直到烟头的红光快要烧上那人的指尖,才淡定地走上前,说:“师兄,你答应过我,以后都不抽烟的。”  岳沉舟故意装作没有看见他,闻言,拼命吸了一大口才舍得取下嘴里的烟,装得一脸惊讶:“啊?是吗?我忘了。”  他把烟按灭在手边的茶杯里,伸手拍拍岳寒的肩膀,挂上了一个并不太走心的笑容迅速转移话题:“考了第一怎么这种表情,传出去还以为我怎么虐待你。”  岳寒沉默着,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不放。  岳沉舟:……  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心里怒骂一句“孽缘”,从口袋里掏出烟盒,骂骂咧咧甩到岳寒手里,心疼得直抽抽:“拿走拿走。”  岳寒利落收走烟盒里的烟,凉凉的视线继续盯着岳沉舟不放,显然是不高兴了。  岳沉舟立刻心虚捂住口袋,狠狠瞪了岳寒一眼:“干什么?反天了你!没有了,今天说什么也没有了!”  今天老子要是再上了你小子的鬼当,被缴了存货,面子还往哪里搁!  岳寒没再说什么,只笑了一声,道:“师兄说没有就没有了吧。”  一旁的门开了,莲鹤从里面探出身子。  她扶着门框,脸色有些苍白,看起来还算镇静。  “岳,岳师……”  原先挽起的发髻此时此刻松散在鬓边,她居然也没有生出心思去整理,任由几缕青丝垂到了肩膀,嘴唇淡得只剩一点血色,看向岳沉舟的眼神沉甸甸的,竟然尽是无助。  岳沉舟的动作顿住了,他立刻收起了玩笑的心思,皱了皱眉。  ……  时间倒回半小时前。  陈建国看着最后一个考生交完卷走出门,摇摇头,一张脸上依然挂着和善的笑容,只是这笑容怎么看都有些讪讪的。  “我这脑子近两年是愈发不好使了。”他摸了摸自己日渐稀疏的头顶,叹了口气,“看来岳师是对的,这场赌局,我怕是要输了。”  岳沉舟挑了挑眉,没有落井下石,只是懒得再与他废话,转身就走。  没想到刚走出几步,手臂突然被人抓住了。  莲鹤扯着他的袖子,欲言又止,疑惑的视线再次投向考场的正中。  “岳师……我刚刚好像,在那具盔甲上,感受到了红玉的气息。”  --------------------  这周没有榜单,明天不更啦,后天更新!第26章 莲鹤的过去  文物这类古物,存世时间长远,历经战乱与盛世更迭,大多或长眠于黑暗的地底,或流落于民间,少数得见天日的,被供奉起来,沾染愿力与香火,很容易开灵智修炼化形。  那年新元复始,恰逢百年难遇的太平盛世,多位能工巧匠耗时多年,打造出一批精美的宫廷器具呈进皇宫贺岁,运送的车马浩浩汤汤,走了足有三个月余。  这里面就包括了一对鎏金红玉银瓶。  两盏银瓶窄口圆身,鎏金为底,瓶颈环绕如血红玉,瓶底坐着一圈金莲,一对仙鹤踏莲而立,一只垂目静思,另一只展翅翩然起舞,分于两只成对的银瓶之上,栩栩如生。  它们得到了皇宫主人的喜爱,被放在珍宝阁最为显眼的位置。  百年后,莲鹤于一片混沌中睁开眼睛。  彼时已经是战火纷飞,硝烟四起。强盛了几个世纪的帝国终于被外来入侵者的炮火轰开了大门。  她刚刚生出灵智,只是一抹寄生于本体之上的灵识,口不能言,目不能视,只能在黑暗之中提心吊胆地等待自己的命运。  某天,银瓶被人踢翻在地,巧合之下滚进了架子后落灰的角落。  她听到四周珠玉美器砸落在地上的巨响,那些曾被权贵们当做稀世珍宝而束之高阁的宝贝在哄抢中碎成了千瓣。  莲鹤知道,这里面有几件与自己一样,已经生出了灵智,她甚至可以听到它们死去前的尖叫。  大火烧出滚烫的浓烟,像一只面目可憎的魔鬼,肆意吞食古皇宫华美的琉璃瓦,把柱子上盘绕了千年的白玉龙纹染成了墨黑。  她是这对银壶中的一只,另一只算起来应当是她在这世间唯一的同胞兄弟姐妹,只是从这一刻开始,它们就被迫分开,再也没有见过对方。  她的本体被人找到,从大火中救了出来。  有穿着长衫的人类把她藏在地窖、仓库、干涸的井道……后来又陆陆续续挪了很多地方。  那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高级知识分子咬牙扛起抢,推起车,用瘦弱的肩膀和双手,一点一点翻过崇山峻岭,把所有幸存的文物从首都a市一直运送到了中部的大山。  几经辗转南迁,她被封箱掩藏于荒芜的大山深处。  一躲便是几十年。  建国后,这些文物陆续回到a市,她也终于得以化形成人。  成为怪类的她完全可以以人类的身份平静生活,但莲鹤感念当年在那场浩劫之中保全了万千同族的文物保护局,自愿在白天化为原形在新建成的a市皇宫博物馆陈列打工,博物馆下班后则是私人时间。  之后的时间,她都在找寻另一半——那只与自己成对的银瓶。  莲鹤不知道它现在在哪里,是否已经化形,或者干脆……早已在肆虐的战火中灰飞烟灭,化成了尘埃。  这一找,又是许多年。  ……  莲鹤从往事中回过神来,失神地摸着手腕上的红玉镯子。  它没有半点温度,红的像要滴出血来,贴在皓白的手腕上,仿佛要融化到肌肤中去似的。  这块红玉正是她本体瓶颈上的沁色翡翠所化,原石一分为二,各自镶嵌于两只银瓶之上,普天之下再难找到一块一模一样的。  这还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另一块红玉的气息,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做何反应,慌张、激动、忐忑……好像都有一点,但又像什么都没有,到最后心头空落落的,只知道一个劲地出神。  这个房间看起来像个小小的展厅,也像个实验室。  一张垫着布的大桌子,上面摆放着那具不久前还在楼下考场中的盔甲。  仅仅过去半小时,它已经与之前完全不一样了。  如果说原本它的气息驳杂万分,恶意与怨念纠缠,混合着血煞、灵力,自然形成一个如漩涡一般的气场,那么现在,那些原本相安无事的气息竟全都翻涌起来,在这具小小的盔甲里不断竭力挣扎,互相攀咬撕扯不休。  这对抗的力量仿佛在它的身体内部引爆了一个小型核弹,炸出一串连锁的崩塌反应,古旧的盔甲再也无力承担,转眼已经布满了细细密密的裂痕。  饶是一贯笑眯眯的陈建国此刻也收了笑容,神色凝重地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岳沉舟围着桌子走了半圈,拧着眉头,似乎在思考什么,出声道:“方才你在他身上看到了什么?”  一句话没头没尾,却有人顺其自然地接了下去:“灵识、血煞,还有恶意。与现在的情况不同,当时这三者互相牵制,尚且能形成平衡。”岳寒跟在岳沉舟身侧,眼睛盯着眼前桌子上的盔甲,神色如常答道。  “平衡?”岳沉舟啧了啧嘴,也不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斜晲了一眼,“你啊,还是嫩。”  岳寒被他生的极好看的眼尾一扫,只觉得心尖都像被抚了一下似的,通身说不出的舒畅,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是,我错了。请师兄教教我。”  “你都选出正确答案了,还想不通么?”岳沉舟极为不满地翻了个白眼,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它身上的恶意来自于外界,不过是生前强烈的执念作祟留下的一缕残影。我猜,这盔甲的主人必定是被人类折磨惨死。”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抱着手臂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眼神不冷不热地看向陈建国:“说到这个……陈局,陈大局长,不也是把它视为定时炸弹,觉得它执念过重,化形后极易成为一方魔头,使得异常生命体犯罪率大幅上升,影响异管委的政绩,所以才把这炸弹打包送到了我鼻子底下?”  ……这样弯弯绕绕,算准了我不会袖手旁观。  说不定连莲鹤同为古物化形的心态都吃得死死的。  姓陈的老狐狸,空手套白狼。  啊呸!  岳沉舟心里恨得牙痒痒,决定以后一定要做张“异管委与狗勿入”的牌子,贴在大门口,好好除除晦气。  不过眼下的情况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算了算了,真是麻烦死了。”他挥了挥手,眼神再次落在面前的盔甲之上,稍稍起了些变化。  “这次就算了,也算你歪打误撞,得了份机缘。”  岳沉舟修长的指尖在盔甲的上方随意画了个圈,还来不及让人看清他是怎么做的,只听“咯哒”一声细响,那盔甲竟然瞬间从中间整整齐齐裂成了两半,掉出一个匣子来。  --------------------  本文是架空的哦(划重点) 第17章 小郑忍不住吸了口气:“……啊?”  “我只知道,那些向来不把异管委和人类放在眼里的大妖老鬼们,都对他格外尊敬。你们平日在外行事,遇上这位酒吧老板,也得客客气气,万事留一线。”  小郑把这话在心头掂量了几个来回,心道,这也太玄乎了。  灵修已经没落,满打满算他也只见过这两个。  虽然修仙小说里动不动就寿数上万,实际现代社会的灵能者与普通人的寿数并没有什么区别,否则佛修协会的轮回系统岂非早就乱了套。  一个至多三十岁的人类青年,就算修为不俗,靠着酒吧与一些小妖小怪打打交道就算了,难道还能在那些个活了几百上千年的老妖面前搏几分薄面?  小郑心头疑问难消,忍不住问出了声:“虽说灵修是修仙的,也不个个都仙风道骨不食人间烟火吧?况且也没听说过哪个修仙的会跑去开酒吧,还抽烟烫头打游戏。”  陈建国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乐呵呵地笑着。  夕阳的橙光逐渐染上墨蓝,照得他眼角的褶子愈发分明,每一道都藏着耐人寻味的高深莫测。  “历来异常生命体与人类之间的关系微妙,极难处理。而这个岳沉舟……我只知道我刚刚成为天师的时候,他就已经开了这间酒吧,看似懒散,实则什么都管。”  陈建国慢条斯理地再喝了口杯子里的茶水,茶汤滚烫,茶香沿着这烫意浸润脏腑,他舒适喟叹一声,咂咂嘴,似是回味无穷。  “这间酒吧,或者说这个人的重要程度,绝不亚于整个异管委。”第29章 醉酒的金莲  华灯初上,暑气不消。  这样的天气,能出门的都是生死之交,或者被恋爱冲昏脑袋的小情侣。  一对亲亲热热的小年轻从窗户边路过,手里拿着冰淇淋和饮料,非要黏在一起互相喂着吃,女孩子看了眼招牌,吃吃地笑了,娇滴滴地说:“妖怪酒吧,名字好奇怪哦……”  男生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只听到女孩子清脆的笑声像一道夏日里带着柠檬味儿的冰沙似的,驱走了热意,从窗户的缝隙里钻进了莲鹤的耳朵,逐渐远去了。  莲鹤趴在窗台上,幽幽地叹了口气。  营业时间已经到了,很快就会有客人上门。按照往日的习惯,这时候她应该急匆匆地从博物馆赶来风琴街,进门换衣服、把所有的杯子和调酒器清洗一遍,把它们擦得晶晶亮亮,接着准备有可能会用上的水果,和下酒小菜一起整整齐齐地码在小碟子里,放进冰箱,方便一会儿取用。  最后,她会依次打开全部的灯——这预示着妖怪酒吧已经开始营业。  手心的半截红玉随着掌心的力度深深扎进皮肉里,痛楚真切地从皮肤传进体内,像在身体里剜了一个空荡荡的洞,吸走了人一半的魂魄似的。  莲鹤愣愣出着神,骨头里涌出的倦意仿佛在告诉她,不要动,只要动一下,这洞里就会涌出汹涌的鲜血来,能要了你半条命。  其实早就料到了。这么多年过去,如今早已是和平的信息化年代,若是它被人收在手里,想来早就有了消息。  一刻都不曾懈怠,白天晚上不停打工,不过是为了攒些钱四处打点,进入那些会费高到离谱的古董拍卖会。  文物局、鬼市、山海行动处……这些年跑了多少个地方,就换来了多少次的失望。  如今想来,竟都是一场笑话。  太累了,我真是活得太累了。  莲鹤心里这么想道。  岳沉舟一回家就把自己丢进了沙发里,一年都难见一回的衬衫和西裤转瞬被他的动作揉成皱巴巴一团,他想了想,干脆松开领子,手指在虚空中随手一抓,一个晃眼,象牙色的指尖上竟已经多了一支燃起的烟。  烟雾缠绕在他的指尖,像虚幻的蝴蝶一般缠绵不休。  岳寒略微皱了皱眉,眼神穿过袅袅的白烟去看那人情绪不明的双眼,只好微微叹了口气,转身把挂在门口的牌子翻了个面,露出背后“暂停营业”的字样来。  莲鹤若有所察,脸上倒是有些挂不住了,不自在地拢了拢乌亮的长发,把它揽到一边耳侧。  “这又是做什么?”她站起身来,看向岳沉舟的方向。只见偌大一个酒吧,显出一种格外死气沉沉的气氛来,心下不知怎么的就一松,竟然笑了起来。  “多大点事儿啊,成天停业停业的,岳沉舟,你是富二代吗?你是吗?啊?我看你明天就得交不起水电费。”  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故意把高跟鞋踩出清脆的敲击声,走过去,劈手夺过了他嘴里的烟。  “公共场合,不许抽烟!”  岳沉舟抖了抖,嬉皮笑脸地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  “不抽了不抽了。”他的眼神忍不住落在门口安静的少年身上,止不住含沙射影,“一个个的,管东管西,这日子真是没法过。我说你好歹是个文物,姑娘家家的,成天……”  “岳师。”莲鹤突然打断他的话。  烟头在她的指尖发出一点红光,在吧台的一盏小灯下显得格外醒目。她举起手中的酒杯,琥珀色的液体里冰块转动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动。  “我……有点累了。我想休息了。”  岳沉舟一愣,伸手挠了挠头发,把好端端抹着发胶的发型糟蹋成了一堆杂毛。他半阖着眼睛瘫在沙发上,片刻之后,踢了脚上的鞋,没好气地嚷嚷道:“给你放年假。休息好了回来上班。”  那样子,活脱脱一个耍无赖的孩子。  “岳沉舟,你还小么?”莲鹤怔了一怔,旋即觉得有些好笑,忍不住撇了撇嘴,环着手靠在吧台上瞪他:“累死累活我图什么?从前是为了寻亲,现在呢?那只瓶都碎成渣了,赚钱之后干什么?总不能找个人复刻一只跟我本体一模一样的,每日抱着它寻个念想吧。嘶——那画面,好像我多自恋似的。”  她佯装叹了一口气,指尖在后面的酒架上点点戳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最上层掏出一个酒瓶子,还没等岳沉舟反应过来,眼疾手快地往大理石桌面上一磕。  瓶塞发出一声清脆的“啵”,飞出了半米。  世界安静了。  “艹!”  岳沉舟骂了句脏话跳起来,瞪大了眼睛,颤颤巍巍地指着她:“你你你你……刘!金!莲!”  莲鹤得意地转了个圈,举着酒瓶子扭腰坐到高脚凳上,高跟鞋一挑一挑地在足尖抖着玩,眉飞色舞道:“嘿,我早想做这事儿了,离职前怎么都得祸祸前老板一把。什么好酒,藏得跟宝贝似的,我尝尝,今天就当是为我践行……”  一句话还没说完,生动的俏脸上表情显而易见地呆滞了下来。  三秒之后,一头栽倒在了吧台。  岳沉舟:……  岳寒离得更近一些,立刻一步跨过去扶,哪知莲鹤手里的酒瓶逐渐松脱,倾倒在桌面,很快就流了一桌子。  一股陈年酒香四溢开来。  岳寒脸上还挂着显而易见的疑惑神色,随即“扑通”一声,也栽倒在地,不动了。  “……”  岳沉舟目瞪口呆看着不出一分钟就变得一片狼藉的吧台和两个已经睡死过去的人,一口气堵在喉咙口,吐都吐不出去,憋得整个人都要炸了。  他手忙脚乱地捧起酒瓶子,手指在瓶口一抹,入手一层膏体,肉眼可见地消失在空气之中。  好家伙……  他气得头顶冒烟,狠狠瞪了睡得香甜撒手不管的莲鹤一眼。  ……老子用灵力温养了几十年的酒髓,就你也敢这么随便乱碰!睡不死你们俩算我岳沉舟输!  真是平白糟蹋好东西。  他叹了口气,无奈地蹲下身子伸手去拍岳寒的脸,没想到刚一触碰,手指居然如摸上了一块烧红的烙铁。  岳寒无声无息地躺在地上,身上一片滚烫。这温度活像是要把血液都烧沸蒸干了似的。  岳沉舟脸色瞬间不好看起来。  “坏了……”第30章 心在烧  睡意朦胧间,岳寒只觉得自己化成了一柄剑,被人丢进三味真火里不断锤炼。周身的烈焰仿佛化为了肉眼可见的火流岩浆,烧得自己都能听见骨骼在发出噼啪的响声。  “师兄……”他咬住牙关,喃喃唤出了声。  一只手在他的颈侧轻轻抚摸,为他拭去几乎要汇成溪流的汗水。  微凉的指尖擦着灼热的皮肤划过,宛若一株冰镇过的罂粟,只轻轻一贴,所过之处便神奇地降温,片刻后又熊熊燃烧起来,叫人欲生欲死,欲罢不能。  “师兄……”  岳沉舟果断捶了床上躺着的人一拳,骂骂咧咧道:“在呢!喊什么喊,喊魂呢?自己熬着!”  话虽如此,到底还是不忍心,手心一翻,掌心出现了一个连着条细细铜链的小物件。  这东西不过半个掌心大小,像是活的一般,在修长白皙的指间灵活地来回缠绕,最后停在手心,滴溜溜地转着,两个斗状的玻璃里银色光华流转,仿佛月光下飘着的流萤。  岳寒挣扎着抬起眼皮,只觉得视野被汗水糊得一片迷蒙。  他曲起一条腿,伸出手死死握住岳沉舟的手腕:“师兄,不必……动用你的法宝。”  岳沉舟握着沙漏的手一顿,心里不由软了几分。  “你还知道我不能轻易用这个啊?”  他嘴上埋怨,手却不由分说迅速在岳寒周身几处大穴上拍过,最后利落一收,沙漏连着细链从指间垂坠下去,正正好落在岳寒的心口。  “上千年的酒髓,就凭你也敢贸贸然往前冲!明知道自己体质特殊,碰不得这些极阳之物。遇事不多留几个心眼,平日里都白教你了!”  一股寒意自心口涌入四肢百骸,火烧火燎的温度降了一些。这寒意如细水慢流,浇不灭灼热燃烧的滔天火焰,却让手脚都恢复了几分力气。  “师兄……”  岳寒睁开眼睛,盯着岳沉舟与自己离得极近的脸。  不知是气的,还是消耗了太多的灵力,岳沉舟的脸色臭臭的,像是能刮下一层冰霜来。但他偏偏长了双多情的眼睛,眼尾小痣只有在这么近的情况下才能看清楚,落在岳寒眼里,只觉得这人冷得恰到好处,是一剂散热的良药,能解他此刻焚身的燃眉之急。  “师兄……我要热死了。”  岳寒心里这么想,也这么做了。  他的意识混沌,只知道遵循本能行事,双手一把揽住岳沉舟的腰,把他猛得拖上了床,抱进怀里。  岳沉舟手心的沙漏还没来得及收起,突然被一股大力带得折了腰,人一歪扑到床上,脑袋“咚”的一声磕到了墙壁,止不住眼冒金星。  床上的这半大小子浑身烧的难受,竟不管不顾地把他当了抱枕,四肢顿时攀附上来紧紧锁住他的手脚,生生把他勒到喘不过气来。  “……”  岳沉舟摸着脑袋龇牙咧嘴,一时忘了反抗,竟然被他翻了个身压到了身下。  岳寒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死死抱着他不肯撒手,不停地用脸颊去蹭这人颈侧的皮肤,灼热的呼吸喷在岳沉舟的耳边,烫得岳沉舟明显地瑟缩了一下,每一寸皮肤都开始哆哆嗦嗦地战栗起来。  “师兄……师兄……我要被烧死了。”  岳寒愈发神志不清,只知道不愿意与岳沉舟离开分毫。 第19章 仿佛有什么人,或者东西,眼手通天,静静卧在身后的黑影里,向着他们肆无忌惮地大笑,一步一步操纵着他的命运,把他送到岳沉舟的面前。  与这假货没有什么区别。  岳寒的眼神在那一瞬间冰寒到阴霾的地步,手掌用力一抓,木块如同一块嫩豆腐,瞬间化为了一滩齑粉,从指缝间簌簌落了下去。  楼下,白日里的酒吧分外安静。  一场连续的暴雨卷走了大部分的暑气,厚厚的云层像一层浓到化不开的芝士,遮得天空一片苍灰。  岳沉舟少见地坐在窗前,大大咧咧的敞着双腿,眉头紧蹙,像是在烦恼着什么。  延伸  他的对面坐着个低眉顺眼的少年。  少年身量不高,姿态万分拘谨,几乎要把脑袋垂到桌面上去。一头蓬松的短发染成耀目的淡金色,更显肤色白到惊人,就这么坐在酒吧深色的木质桌椅旁,整个人像在发着光。  他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清瘦。偶尔抬头与岳沉舟对上视线,便如受惊了似的别开眼睛,声音更是轻得几不可闻。  “岳,岳师……我不认识什么人,实在不知道还能找谁了。”  岳寒站在楼梯口看了许久,掀开帘子走出去,眼神落在岳沉舟脸上:“师兄,有客人?”  见后面蓦然之间走出个高大的年轻男人来,少年肉眼可见地瑟缩了一下,怯怯地向椅子内侧挪了挪。  岳寒的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心下了然。他没有说话,只慢条斯理地从头顶柜子里取了个白色的茶壶。  热水冲泡茶叶,飘起一阵淡淡茶香。  岳沉舟见怪不怪地看着他忙活,骂了一句“穷讲究”,冲着这金发少年扬了扬下巴:“你继续说。”  少年轻轻“嗯”了一声,见岳寒端着个托盘过来,把一杯琥珀色的茶水放在他的面前,旁边竟然还配上了一块乳色的黄油饼干,忍不住愣了一下,随后露出了个腼腆的笑容。  他笑的时候,两颊凹出两个圆圆的酒窝,顿时显得可爱起来。  “我……自化形以来,一直住在村子里,从未离开过。”  少年摸着茶杯,手指无意识地在杯璧上来回摩擦。温热的茶水逐渐安抚了他心中的不安,连细软的声音都大了不少。  “我的主人家世代清白,这么多年家宅中从未生过邪祟。传到这一代,两位老人先后故去,他们的子女年少出国留学早逝,只剩下最后一根独苗。他,他是回祖宅来奔丧的……然后,家中就发生了怪事。”  “怪事?”岳沉舟皱了皱眉,“什么怪事?这家里的怪事,难道不就是生出了你?”  少年摇了摇头,他知道岳沉舟的意思。  历来异常生命体化形,机缘、灵力、气场缺一不可,既然那宅子的气场供养了他这只妖,自然就难以再生出旁的东西。  “我,我不知道。”少年低下头,说,“我并没有感觉有什么异常。反而……近些日子觉得修炼格外顺畅。但是我的主人……啊,也就是老主人们唯一的后人,他却毫无征兆,突然虚弱了下去。一开始只是小感冒,后来逐渐地吃不下饭,人也瘦了许多。村里的医生诊断不出什么,我便陪着他出了村子,到了a市来看病。可如今就连首都医院的医生都束手无策。”  少年说到这里,眼睛里忍不住涌出了湿意,身体前倾,看向岳沉舟的脸,道:“我知道他这病不简单,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不断蚕食他的生机。我在宅子里化形长大,老主人于我有恩,不能看着他家唯一的后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出了事。我不知道该找谁,也实在不敢向那些天师求助。只好打听到了这里……岳师,求您帮帮我。”  岳沉舟看着眼前情真意切的少年,叹了口气,心里忍不住又把陈建国骂了个狗血淋头。  辣鸡异管委。该操心的事儿一件不干,成日瞎琢磨。  到最后还要麻烦老子跑这一趟。  “你叫什么名字?”他看向忐忑不安的少年,眼神停留在他淡到几乎接近银白的短发上。  少年在他的视线下缩了缩脖子,不自然的抬手摸了摸自己头发,抿了抿嘴唇小声道:“钟能。我叫钟能。”  “名字不错。”岳沉舟漫不经心地夸了一句,随后轻笑了一声,“只是我岳沉舟开门做生意,自然有我的规矩。我是灵修,顺天道,不干涉他人因果。要我出手,只能是买卖,不能是人情。”  钟能一听,立刻紧张了起来,他双手捧着茶杯,喏喏了好几次,才把话说利索了:“可,可是……我一个乡下小妖,没有什么钱。”  他心中焦急,小心翼翼地看向岳沉舟的脸色:“您看……三千万……够吗?”  岳沉舟被他这句话噎得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一张脸上五味陈杂,很是精彩。  “多,多少?!”  “不够?那可怎么办……”钟能的脸色苍白,无助地几乎要哭了,“我……我再回去数数钱,把家中能变卖的都变卖了。最多……也只能拿出三个亿。您看,能通融一下吗?”  岳沉舟:……?第33章 子神报恩(二)  岳寒拿出手机付了钱,跟着岳沉舟下了出租车。  钟能跟上岳沉舟的脚步,讪讪地摸了摸脸颊,小声道:“对,对不起。我还不太会用手机支付。”  他今天戴了顶黑色棒球帽,盖住了一半白金色头发。微长的发梢从帽子下方翘出来,反而比之前更加惹眼。  中心医院的门口,人来人往来去匆匆,极少有人把目光停留在这么一个男孩的身上。可他依然觉得浑身不自在,伸手压了压帽檐,手指沿着边把头发往里头塞。  “不会就不会呗。”岳沉舟边走边翻了个白眼,“你们土豪可以随意。”  ……随随便便能拿出三个亿,还管自己叫“乡下小妖”,还有没有天理了。  岳寒的余光落在岳沉舟灵动的眉眼上,一看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不由觉得好笑,忍不住用小手指撒娇般地勾了勾他手掌内侧,说:“师兄,以后我们也会很有钱的。”  不知怎么,岳沉舟的心里紧了紧。他若无其事地收回放在身侧的手,挑了挑眉,嗤笑一声:“怎么,听你这意思,是跟着我委屈你了?”  岳寒嘴角勾起笑意,一本正经地低头答道:“当然没有。我还记得师兄教的,我们是灵修,应当摒弃这些世俗的欲念、金银财帛、功名利禄,这些对修炼都没有好处。”  “……”  岳沉舟靓仔无语,心道,我居然会说出此等过时又刻板的老顽固谬论。  一定是哪次喝多了口不择言。  钟能安静地跟在两人的身后,始终落后半步,仿佛已经习惯了尽量压低自己的存在感。  他的长相并不多出众,打眼看过去容易忽略。可若是细细端详,会发现他的眼睛是琥珀色的,看起来格外温和。皮肤白净,秀气的五官点在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显得一团可爱。  他默默地看着两人的互动,淡色的瞳孔里流露出艳羡的神色,抿嘴笑了一声:“两位的关系可真好。”  好个屁!简直就是孽缘!  岳沉舟在心里怒骂,冷哼一声,竟随手伸进岳寒的上衣口袋胡乱翻找起来,把别人原本挺括的上衣翻得皱巴巴,半晌才从里面掏出一颗可怜巴巴的糖来。  他单手剥开包装纸,把糖球扔进嘴里,咬得“咔啦啦”作响,口齿不清道:“倒是你,连手机都用不利索,怎么从那么偏僻的山里跑到a市来的?毕竟你们这科的大多胆小到不行,不爱跟人打交道。”  钟能腼腆笑了笑,想来也是经历了不少艰难。  他并不意外岳沉舟一眼就看破他的本体,熟门熟路地引着他们走进住院部,按下电梯,恭敬地立在一边,等四周没人的时候,才压低声音道:“还好。”  像是回想到什么美好的事情,钟能的眼睛里绽放出少见的光芒来,笑容温柔而恬淡:“村里的人们很淳朴,他们都对我很好。听说我想带欧阳出来看病,村长开着自家运货的车,连夜把我送到了镇上的汽车站,还为我们准备了吃的。”  ……听起来简直是个穷山恶水的山沟沟。  岳沉舟把嘴里的糖全都囫囵吞了下去,问道:“欧阳?就是你现在的主人吗?”  “嗯。”钟能点头,“他叫欧阳瑞。他一直在国外生活,懂的也很多,一路上与其说是我照顾他,其实都是他在教我。”  寥寥数语,已经到了病房门口。  到了这里,钟能却反而放开了不少,步伐轻快,一阵风似的打开病房门。  “欧阳,我回来了。你醒了吗?”  病房里并没有难闻的消毒水味,反而充斥着水果的香气。  里头静悄悄的,温暖的阳光从窗户透进来,被窗外的树叶染成了薄荷绿,落成了满室清凉。  室内只有一张病床,上面躺了个长手长脚的高个子男人,略显局促。  病床上那人眉眼轮廓深邃,褐色的头发卷出曲线,竟然是个西方混血儿的长相。从骨相上不难看出,他必定是个颇有气质的浓颜美男子,只是现如今眼眶深深凹陷,瘦到萧索的地步,再好看的长相也敌不过这种病态的苍白,与岳沉舟想象中完全不同。  病床的旁边立着个输液架,上面挂着几瓶盐水,一滴一滴地挂进男人的手背。输液架的一侧还有个木质的画架,格外引人注目,旁边零零散散地洒落着一些颜料。  在他们进门之前,男人就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之上,一直盯着上面未完成的画作出神。  “钟能。”欧阳瑞看向少年,脸上浮起温暖的笑意,“怎么去了这么久?见到你朋友了吗?”  他中文的咬字有些别扭,听得出并不是母语,但话语间的亲昵却盖过这股僵硬,让来人听得分明。  欧阳瑞的目光扫到门外的岳沉舟与岳寒,明显地愣了一下。  “你们……就是钟能的朋友?”  他的目光细细打量两人,探究,却并不失礼,片刻之后露出了一个虚弱的微笑:“抱歉。我只是没想到钟能的朋友居然这么……嗯……”  他想了想才找到了一个自认为合适的词汇,试探着说出口:“出类拔萃?”  拗口的成语在怪异的口音下显得尤为奇怪,把在场三人都逗笑了。  气氛顿时和谐而温馨起来。  岳沉舟没忘记自己来时做什么的,可他没有半分急迫,反而欣然走进病房,研究起画架上的画来。  那画上并不是什么艺术到寻常人看不懂的东西,画的都是些山水风景。  青山流云,大小湖泊星罗棋布;成排的银杏林,溪边肆意饮水的白色水鸟;夕阳与成片的凤凰花袅袅炊烟点在山间,逐渐连成一片热烈的景致。  要说不寻常的地方……几乎每张画上,都会出现一个少年。  他浅色头发,眉目舒展,唇角含着的笑意羞涩而温暖,衬着背后的浓淡山水,显得格外动人,在画家温柔的笔触之下,仿佛误入仙境的精灵一般。  “欧阳是个画家。”见岳沉舟盯着画上的自己瞧,钟能老大不好意思,手忙脚乱地收拾起地上洒落的颜料,抖了块亚麻布把画架盖了起来。  岳沉舟也不介意,只摸了摸下巴称赞道:“画得不错。”  “是吗?”钟能羞涩地笑了一下,仿佛被夸赞的是自己一样,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连话都多了起来,“我完全不懂这些,只是看着欧阳的画也觉得很漂亮。”  “哪里。”欧阳瑞的目光落在钟能的面容上,眼神缓缓放柔,“只是爱好罢了。”  --------------------  本文将于10月3日(周日)入v,全文字数预计应该30w+(可能会超),算下来六七块钱吧,不会超过十块的。  如果可能的话,希望可以多多支持正版(乖巧.jpg),因为追读也会直接影响榜单。  整个故事脑洞很大,相对比较复杂,是我喜欢但并不擅长的风格,所以写得一直都非常卡。  我不太玻璃心,有什么批评和意见,只要没有恶意都可以提出来。评论或者vb都可以,每一条我都会看。  不打算追下去也没有关系,谢谢看到这里,咱们江湖再见!  勇敢春日,不怕困难!(握拳) 第21章 明天入v三更哦~第36章 子神报恩(五)(一更)  三人从破破烂烂的大巴车上跳下来,一眼就看到了车站外头晒得黝黑的村长正热情地向他们挥着手臂。  原因无他,这镇子上所谓的车站,其实也就是个便利店的大小,破破落落的,全部工作人员加起来也只有一个,是个坐在藤椅上摇着扇子打瞌睡的大爷。  根本不可能错过。  岳沉舟捏了捏眉心,活动了一下因为长时间坐车而酸疼的手臂。  车站的两侧都是大片的农田,田间依稀可见劳作的农民,竟还有牛甩着尾巴慢悠悠地从田埂上来回走过。站在马路边上,已经可以看见满目群山,山雾缭绕之下,隐隐有民居点缀其中,景色倒是不错,可也显出无与伦比的荒凉来。  他和岳寒穿着方便活动的卫衣运动裤,明明是极为普通的衣着,可穿在两人的身上便格外挺拔英俊,像是从电视上走下来似的,与周遭的景致格格不入。  钟能的眉目之间含着歉意,小跑过去叫醒大爷,买了两瓶矿泉水递给岳沉舟,小声道:“岳师,我们这里条件有限,真是委屈您了。”  岳沉舟没说什么,随着他一起坐上敞篷的拉货车。  上面临时支起了三把凳子,开动的时候左右晃个不停。只是坐得久了便觉得迎面的风清凉舒适,卷着大量属于山林特有的灵气与生气,几乎瞬间就浸润了丹田,涌向四肢百骸,一种倦怠感自心头升起,人仿佛突然之间就松懒了许多。  离熟悉的地方越来越近,钟能显然比在a市的时候更放得开些,就连话都多了起来,一路说个不停。  “从这条路往里面走上一里地,有一大片天然的黑沼泽,每年都会有一群白鹭飞来度过温暖的季节,听说不少摄影师都很喜欢那里。前些日子欧阳专程走了大半日去画那些鸟,只是那副画被很快就被人买走了……啊,拐过这条山路,前边有整个林子的果树,结的果子又大又红,吃上一个能甜到粘牙,村里有些老人会用它做果子糖,欧阳说等回头我们开一个网店,帮村里的爷爷奶奶致富……岳师您瞧,山顶上那个,就是护林员的小木屋,他年轻的时候是个厉害的猎人,连熊瞎子见了他都跑得没影,他的烤肉是一绝,欧阳第一次吃的时候,整个人惊成了个呆子,怎么都不信就用盐和树叶能烤出这样的味道,等事情解决了,我一定要让您尝一尝……”  岳沉舟被这“欧阳欧阳欧阳”地吵了个半死,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嚼着口香糖漫无目的地四处打量。  车子拐过了山路十八弯,逐渐驶进了深山之中,回头不见来路,就连空气都化去了最后一丝喧嚣烟尘的味道,鸟啼与虫鸣愈发欢快,两侧深到看不见底的林子里居然传来几声属于大型猛兽的长啸。  村长胳膊架在车窗上,从后视镜里盯着岳沉舟和岳寒瞧,咧嘴笑出一口白牙,格外憨厚的样子。  “年轻仔不用怕,我们这儿的野兽啊,灵着呢,都不伤人。”  “哦?”岳沉舟顿时来了兴趣,“野兽野性难驯,怎会知道不能伤人?”  村长看他像是不信,忍不住放大了嗓门,言语间万分自豪:“知道我们这片叫什么不?羽山福地!这山里可是有山神庇佑的!”  岳沉舟一愣,忍不住笑出了声:“山神?您亲眼见过?”  村长顿了顿,方才准备的长篇大论都被噎了回去,心道这年轻人也忒不会聊天,怎的不给人面子,面上讪了讪,道:“我哪有那福气啊。但打小就听村里老人这么说,咱们这儿的野兽也乖觉得很,从没有伤过人。不光是动物,就是果子、稻谷,也长得比别的地儿好哩。这不是山神庇佑是什么?”  岳沉舟想到医院里入口格外清甜的野果,视线似笑非笑地落在钟能脸上:“那倒是。”  钟能哪里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本能觉得在那目光下仿佛无所遁形,脸忍不住红了红,垂下头喏喏不敢说话。  岳沉舟摸了摸下巴,轻飘飘的目光浮起一丝揶揄:“确实连异常生命体都比城里的要可爱一些。”  话音刚落,只听身边一声轻响。  岳寒从背包里取出一件连帽的冲锋衣,在风中展开,不假思索地披上岳沉舟的肩膀。  扑面而来的风带上了山间愈发浓重的瘴气,格外寒凉,把岳寒轻薄的卫衣吹得紧紧贴在身上,更显得年轻人的身体匀称而结实,与岳沉舟清瘦的手腕形成十分明显的对比。  “你哆啦a梦啊?”岳沉舟忍不住抬起手压着嘴唇咳嗽了一声,老大不自在,“我不冷。”  “师兄总是逞强,手像冰一样。”岳寒看起来有些不悦,冷着脸硬给他把衣服拢一拢。  “知道了知道了。”岳沉舟实在怕逆了这叛逆期的小子的意,回头又要哄上半天,干脆规规矩矩地拉上拉链,把自己包得一点风都不透,“满意了?”  岳寒没再说什么,倒是村长乐呵呵地笑了声:“没错,山间就是寒气重。城里人身子骨弱,是得注意着。”他向着某个方向随意一指,“越过这条山脉再往北去,没多远就是天川了,那里冷得早,再过段时日都要入冬了。年轻仔可莫要贪凉,钟能,你家要是缺些什么,可千万别客气,到我家取了便是。出来的时候我让我家那口子炖了山鸡野蘑汤,一会儿你拿家里去,好好招待客人。”  钟能笑着应了,居然没有推拒,看来跟村长他们的关系确实不错。  车又开了好半天,水泥路逐渐变成了黄色的土路,车打上面开过扬起一片格外壮烈的尘土,最后干脆变成了碎石路,颠得人七荤八素,要不是灵修的基本功还在,岳沉舟十分怀疑自己能吐出来。  好在碎石路并没有多长,很快,视野里居然出现了一座规规整整的石拱桥。  那桥突兀地立在路的尽头,跨过一条迂回婉转的小溪,溪水湍急,清凌凌地向山下流去。  旁边竖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上面写着像模像样的草书:  羽山村。第37章 子神报恩(六)(二更)  从桥上走过,只觉得满眼看不尽的青碧色,举目望去草深树茂,山峦叠嶂,浓墨重彩地堆叠在山谷里。  村子一片寂静,宛若沉睡一般。  只是略拐过一个弯,就看到一栋敞亮的小院,白墙黛瓦,屋檐高高飞起,上头还挂着一串串红艳艳的凤凰花,约莫是当地的习俗,点在素净的绿荫砖墙之上,像一幅赏心悦目的画。  门前一口水井,边上围坐着几个妇女,正聚在一起有说有笑地择菜。  这就是村长家了。  村长夫人风风火火地从屋子里端出冒着热气的砂锅,包在箩筐里让钟能抱在怀中。砂锅还未开盖,山珍特有的香味就扑面而来,香得人连着一路的疲惫都瞬间忘到了脑后。  她穿着件紫红的袄子,脸颊泛着健康的红黑,一头羊毛细卷在村里算得上十分时髦,说起话来的嗓门像是放了一串炮,与村长很是般配。  “快来瞧瞧,快来瞧瞧,这两个后生长得真是俊。”她一脸稀罕地盯着岳沉舟和岳寒的脸瞧,“钟能,这就是你朋友?哎哟,跟杂志上走下来的一样,是明星吧?我瞧着我家闺女喜欢的那个小明星,叫啥来着,都没长得那么标志。”  钟能随口答了几句,对两人的身份闭口不谈,只说是大城市遇上的朋友,听他说起山中岁月,都起了兴致,想过来住段时日散散心。  村民们对这套说辞都没什么怀疑,毕竟虽然他们这村子确实偏远落后,可也通了电,通了路,家中年轻人多数在外打工,知道现在不少城里人都喜好安静清幽的原生态,得空了偏偏喜爱往山里钻。  前些日子还听说有摄影团进山,大手笔包了前头牛头村好些屋子,一住就是好几个月,每天都去那沼泽边上蹲鸟。  他们是不知道那白色大鸟有啥好拍的,来来去去见得多了,只是牛头村的书记逢人就吹,吹得人心里也忍不住酸了起来。  如今遇上这么两个干净俊俏城里男人,忍不住看着就心里欢喜。村长夫人忙不迭把井水里湃了许久的果子提上来,装了鼓鼓囊囊的一袋子,又回屋提了大袋的干货送给他们当零嘴。  钟能推拒不了,只好都收下了,他一个人拿不下,还得劳烦村长一块儿送回老宅子里。  日头逐渐向下收,不知何时山间起了层薄雾,像丝滑的潮水一般,缠缠绵绵绕在几人身边。  这雾气极淡,随着清甜的山风氤氲朦胧。夏日的夕阳力道很足,天光尚且透亮,只在远处绵延的山脉处染上了一线薄红,把飘在山谷的雾气都映成了淡粉,像是抹上了层胭脂似的。  山谷因为雾霭而格外湿润,周遭的每一片叶子都像是要滴下绿意来。  欧阳家的宅子离着村口还有好大一段距离,据说在山谷的深处,背后就依着羽山山麓。  “好家伙……”岳沉舟跟着他们在石头路上左弯右绕,最后一点耐心都耗了个精光,忍不住拿眼睛去斜钟能,“你们这是住在什么秘境洞府里啊?”  还不等钟能回答,村长先乐呵呵地笑了起来,他没听出岳沉舟的反话,反而一拍大腿,声如洪钟:“可不是嘛,欧阳家的祖宅那叫一个气派,那地儿风景也好,除了进出不方便,真真是个神仙地方。你们城里人肯定会喜欢的!欧阳家那个高鼻梁绿眼睛的年轻仔自小喝着什么……咖,咖啡长大,先前也是嫌弃这儿偏远,如今住上半载之后都不肯走,钟能你说是吧?诶,说到这个,你说他住院了,病要紧吗?”  钟能脸上的笑意顿了顿,接着又勾起了一丝浅笑:“只是动了个小手术,很快就能出院了,村长您放心吧。”  “想来也是,年纪轻轻的,能有什么毛病,还不是外头的山水不够养人。”村长提着东西乐呵呵地走在前头,一边不忘用手里的竹竿在路边敲敲打打,以免长虫惊扰到了客人,“要我说啊……你就是……那个词儿叫什么来着?哦对,关心则乱!回头我带他多去湖里泡泡,病一准能好!”  这话说得有趣,把岳沉舟逗得没脾气,就连岳寒都忍不住觉得好笑,摘下头上的棒球帽,抹了把被雾气打湿的鬓发,说:“什么湖水,还能包治百病?师兄,你身体不好,也去泡泡。”  岳沉舟慢吞吞地跟在岳寒后面,两手空空,理直气壮地半点东西都没提。他的心情不坏,尽抓着老实人开玩笑:“村长,我看哪,要真有这么个湖,你们明儿就开始打广告,不出几个月,肯定声名远播,比那黑沼泽和白鹭强多了。”  村长这才听出话里的逗趣,顿时急了,手里的木棍“啪啪”敲在土里,向着前方一指,道:“你们别不信。咱们羽山真的有山神庇佑,就说有一年下了好大的雨,牛头山的山洼被淹得不像样子,咱们村子在他们下首,眼见着山石流冲过来,最后竟被前头那山兀子拦了,愣是打了个转绕过了羽山村,你说,这不是山神保佑是什么?”  他又向前跑几步,停在了一棵歪脖子树旁:“说起来,山石流就是从欧阳家的宅子前头绕了过去,就那儿。你说险不险?要是没了那般转机,现在哪里还有什么羽山村,我们早都埋进土里去了哩。”  不知何时,空气中的袅袅山雾如淙淙流水一般,急匆匆地由下至上升腾而去,到了山腰,被翠色的群山牵绊住,成了缥缈的云,打着卷儿缭绕不散。  白雾把山谷洗润得神秘而幽深,精纯的灵气自每一条缝隙中渗透弥漫,满山遍野皆为起伏的苍翠,乍一眼望过去,像是一条环绕山野的龙。  而几人现在所站的位置,正是龙腹,不偏不倚坐着一幢偌大的青砖古宅,从他们这里望过去,竟一眼看不到边。墙角覆着层薄薄的青苔,这让它染上了淡淡的青翠,宛若要融进这片山谷之中似的。  “你……管这叫古宅?”饶是见多识广,此时此刻也难免抽了口冷气,岳沉舟神情复杂,往嘴里扔了颗糖果压压惊。  “这分明就是古迹啊钟能同学。”  ……怪不得能开口三千万呢!第38章 子神报恩(七)(三更)  钟能推开古宅的大门。  木质的门上桐漆剥落了一部分,看的出有些年头了,却因为养护得当而依然保持着红润的色泽。  格外安静的林间顿时响起了一声门轴尖细的摩擦声,仿有回音。  岳沉舟直接抬脚跨了进去,眼神轻轻扫过在被夕阳涂成淡淡金色的廊道,落在屋檐顶端陈旧的木梁上。  那里精心悬挂着一串串红色的凤凰花。  朱红色的花束垂挂头顶,在轻薄的雾气中发出微微的摆动,俏丽的颜色把青砖灰瓦点缀地格外鲜亮,就这么一眼看过去,像是一只只安静栖在横木上的水鸟,每当有微风吹来,便无声扑棱起羽翅,从眼前一直蔓延到廊道拐角,宛若一水起伏滚动着的红浪。  见岳沉舟盯着那花串看,钟能也停下脚步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解释道:“这是羽山村的习俗,说是这里的山神喜爱凤凰花,村里人就有了在屋檐下方挂凤凰花的习惯。”  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脸蛋,笑了:“我们乡下地方,是有些迷信的。这些都是村里人拿过来帮我们挂上的,说我们这宅子偏远,离羽山最近,该挂些凤凰花。”  “你一只妖,居然说别人迷信。真迷信……能容你到现在?”岳沉舟靠在廊柱上,仰面与那轻轻摇曳的凤凰花对视,嘴角露出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容,“不错,怪好看的。”  钟能一愣,嘴角的笑意敛了一些,也抬头盯着那鲜亮的,仿佛还带着露水的花瓣愣愣地瞧。  “我记得有个传说。传说很久很久之前,羽山曾是仙境,住过仙人。每年到了时节,漫山遍野的凤凰花就是仙人的褐羽衣所化。”他说完,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越说越含糊,“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浑说,这习俗大约便是从这而来吧,讨个吉利罢了。”  岳沉舟把手臂垫在脑后,优哉游哉地又看了两眼,一脸嫌弃道:“好家伙,这仙人可够自恋的。”  他收回视线,自说自话地往院子里走去,右手的手指在空气中随意一拨,打了个慢悠悠的响指。  转眼间,一缕淡粉色的雾气便被他收在指尖,逐渐加深,接着便传来一阵极淡的草木香气。不一会儿,他的指尖已经夹了一朵凤凰花。  仿佛刚刚自枝头采下似的,犹带露水,鲜嫩欲滴。  岳沉舟抬了抬眉,随手把花放进身边岳寒的手里。殷红的朱砂色里撞了些赤金,像是把夕阳熔成了一朵火花,托在了白皙冰冷的掌心之上。  “师兄……?”  “送你的。”岳沉舟四处打量着这院子里的一草一木,懒洋洋地挥了挥手。  他行事向来如此,想一出是一出,倒也并不怎么奇怪。  岳寒笑了笑,没有怀疑。  心头鼓胀出愉悦的情绪,修长的手指逐一合拢,把那朵花包在了掌心,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得了什么稀世珍宝。  岳沉舟的余光看着他嘴角的笑意,脚步忍不住停顿了下来。  一时间,某些往事止不住地在脑海之中翻涌上来,碎片交叠纷杂,却始终寻不到眼前这人拈花而笑的侧脸。 第23章 不动的时候它尚且是个人的样子,可就这么轻轻一动,竟然就弯成了一段弧形,过分柔软到诡异的地步,看起来就像一坨没有骨头的人形肉体。  钟能的脚步停下了。  他的心头突然泛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野性恐惧,就仿佛突然见到了天敌似的。这情绪来势汹汹,一下子攫住了他所有的感官,几乎让他下意识转身就跑。  钟能的脑袋在这一瞬间突然清醒如白昼,顺手提起了门口桌面上的重物,一个闪身躲到了廊柱的背后。  他的额头上沁出了点点冷汗,吞了吞口水,喉咙上下翻滚,发出一声在静谧之中极为明显的“咕咚”。  云层飘来,星斗隐去,院里一下子又暗了下去,只剩下钟能房里的那盏夜灯,透过窗户,发出极其黯淡的光线来。  他……是谁?或者说,是什么东西?  就是这个东西,夺取了欧阳的生气,把他害去了半条命吗?  钟能握着手里的东西放到胸口,全身上下止不住地打着颤,泪水止不住地涌上眼眶,整个鼻腔都泛起了酸涩。  没用……  钟能,你真的是太没用了。  上百年的修为,连自家人都护不住,天道机缘让你得以有灵,又得羽山多年供养,最终化形修成正果……你对得起已经去世的欧阳家主吗?  钟能手指用了力,连指关节都变成了白色,狠狠握紧了手里的东西,心尖几乎抖到发了疼。他拼命克制着自己胆小懦弱的本能,轻轻转过身子,向院子里探出了脑袋。  黑影还在原地,没有挪动分毫。  头顶的那片薄云逐渐飘走,星光的清辉又重新落进了院子。  钟能这次看清楚了,看身量,那黑色的影子约莫是个男人,只是一头长发逶地,盘盘绕绕在他的脚边。  在清澈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星光下,这人影的手、脚、发梢的边缘都虚化成了不自然的形状,仿佛镶了一圈低俗的特效,隐隐泛出碧绿的光芒。  他根本就不是一个人类。  钟能在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陌生的寒意从一草一木、每一块砖石、每一粒瓦片的缝隙中渗透而出,慢慢包裹住他的全身。  他无法移动手脚了,头脑却无比清晰。  就在这时,那个黑影居然动了,他可以称之为手脚的部分突然地向内蜷缩起来,四肢迅速鼓动着变成躯干的一部分,仿佛骤然之间萎缩不见了似的。  随后,只听见一声尖利的低啸,直接划开了浓郁的夜色,它嗖的一下向着另一侧一闪,几下纵跃开去,速度如闪电一般,就要借力跃上屋檐。  “想跑?”  低沉的嗓音自钟能身后响起,接着,几道半透明的金光闪烁,如子弹一般旋转飞出,狠狠打入黑影的身体,转眼织成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  那黑影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低吼,狠狠摔落在屋顶,痛苦挣扎不休,一时间,瓦砾尘土簌簌下落。然而几秒钟之后,它再次弹起,仰天发出尖锐的嚎叫。  尖啸转瞬回荡在四周连绵起伏的山脉里,仿佛海涛拍岸,形成了层层叠叠震耳欲聋的回响。与之前不同,这叫声仿佛直直钻进人的脑壳,把脑浆都搅合成了一团,叫人忍不住捂住耳朵向后退了几步。  岳寒举起的手顿了一刹,就这么一瞬间的犹豫,那黑影突然缩成了一小团,冲开他的桎梏,顺着四周婆娑的输树影飞快地隐进了夜色中去。  他皱了皱眉,脸色如寒冰,犹不甘心,还想去追,却被一只修长白皙的手虚虚一拦。  “行了,别追了。”  岳沉舟睡眼惺忪,看起来恹恹的:“一击不中,再想要活捉怕是不易。”  岳寒双手紧握成拳,又缓缓松开,点了点头:“师兄,是我大意了。”  岳沉舟轻叹一声,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  他大约是刚刚从床上爬起,只套着件简单宽松的白色t恤,披了件浅色的外套,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慵懒的气息。偏偏他岳沉舟就不爱好好穿上衣服,就这么任由外套挂在肩上,轻薄的衣袖在夜风中吹得晃荡不休,倒是显得他愈发清瘦苍白,在微渺的星光之下更添一份病色。  “被你伤了,逃不远。”第41章 子神报恩(十)  钟能到现在才回过神来,惊骇万分,哆哆嗦嗦地说:“岳,岳师……那是什么东西?”  岳沉舟抬手揉了揉眉心:“你生活在此地,应当听说过,大山中容易生出鬼魅,名唤……枭阳。”  舌尖吐出久违了的名词,连岳沉舟都不免觉得有些怔愣。  不甚明亮的光线照不透如鬼魅的树,鱼生落在他的眉目上,像是把星光拢进那双眼睛里,闪烁万般情绪。只是这星光幽暗,反而显得眼下的黑影愈发明显。  “……枭阳?您是说……山魈?”钟能一下子懵了,“可那不是传说中的山精吗?真的有这种东西?”  “好极了,有生之年竟然被一只妖问了这个。”岳沉舟的表情微妙,无奈地挥了挥手,目光把眼前这白到晃眼的小妖上下打量了一遍,“在人类的教科书上也写所有妖怪都是传说不可信,你不也好好站在这儿么。”  钟能被他说得哑口无言,脸色不免发起了红,好在隐在这夜色下并不怎么显眼,他抿了抿嘴,声音显然中气不足:“可是我在这里生活了许久,从未见过什么枭阳……”  “你方才说枭阳即为山魈。”岳沉舟打断他的话,半阖着眼帘幽幽叹出一口气,“这才是误传。枭阳不过是那些残缺的魂体借了大山之灵形成的鬼魅罢了,入不了轮回,不在因果之中,甚至都算不上真正的生魂。”  说到底不过是一团驳杂之气,与灵兽山魈相比差得极远。  山魈又叫夔。天朝古话有云,一物降一物,两者都生存于大山之中,当年的枭阳尚被山魈所克,并不敢作恶。只是灵兽一族在灵魔大战之中遭受灭顶之灾,几乎灭族。到了如今只剩下凤毛麟角,再也不愿入世。  多年下来,口口相传,山魈和枭阳竟变为了同一种东西,倒是叫人心里不是滋味。  岳沉舟啧啧嘴,没再多说,当先向着宅子的大门走去。  出了门,他也没有半分犹豫,直接顺着外头的小道绕过两个豁口,沿着一道简陋的石阶向着后山而去。  越往上走,林子与草木越是茂密,光线暗到伸手不见五指。四周寂静,连虫鸣声都听不太真切,只有远处不知是鸟还是野兽发出的叫声,声声回荡在山谷里,传到这里变成了十分怪异的响动,听起来像是婴孩变了调的凄厉啼哭。  钟能自小在这片山中长大,对这里的一草一木自然极为熟悉。只是他万万没料到岳沉舟应当是第一次来,却仿佛在黑暗之中长了双眼睛似的,根本不用人指引,几个转弯,干脆向着后山爬去。  他愣了一愣,拔腿追了上去。  三人一前一后,很快来到了后山上那方凸起的山兀子前。  岳寒一直处在落后岳沉舟半步的位置,此时见眼前那人独立于悬崖边上,外套的袖子随着崖底上升的谷风翻飞起不小的弧度,心脏突然毫无征兆地,狠狠往下坠去。  他猛然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看见四周银装素裹,碎雪纷飞,眼前之人低垂的眼睫之下,有一双无情无欲,如有万千威仪的眼睛。  ——那不是他认识的岳沉舟。  那目光看起来冰冷更胜万年冰雪,仿佛真正的神佛一般,虚空缥缈,没有一丝情绪。  下一秒,他直直地向后倒去,白袍翻飞,飘向天穹。  ……  “师兄——”岳寒骤然惊出一头冷汗,猛地上前一步,一把扣住眼前之人的手腕。  岳沉舟正低头看着地势推算方位,毫无防备地被他一把往后一拉,差点绊倒,披在肩头的外套在这剧烈的拉扯之下落到了地上,被他踉跄的脚步踩出了两个明显的脚印。  “……”岳沉舟懵了一会儿,“干什么?”  岳寒心头狂跳,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只觉得自己手下用了力,紧紧攥得自己虎口都泛着疼,想来一定捏痛了岳沉舟,忙不迭地放了手,眉心挤出了明显的川字。  “师兄,我……”  他不知如何解释,只满脸疑惑地住了口。  这样一来,两人的距离挨得极近,几乎可以算得上是耳鬓厮磨。岳寒说话时吐出的气息喷在岳沉舟的耳侧,一下子让他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岳沉舟立刻伸手推开他,嚷嚷道:“一惊一乍地做什么?你要是这么闲得慌,去,拿着这个,帮钟能挖坑去。”  挖坑?  岳寒一呆,一向冷冷的俊脸上浮现出一丝不解,还来不及问,转眼手里就被塞了个器具,低头一看,正是一把铁锹。  而几步开外,钟能手里早就拿了一把一模一样的,正任劳任怨地刨着一棵树下的土。  “我刚刚说的话你都没听是吧?”岳沉舟凉凉道,“也不知道成日里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  他干脆找了个大石头,双手一撑坐了上去,曲起一条腿,冲着山下扬了扬下巴:“自己看。教了你这么久,别说这点格局都解不了。”  岳寒沉默地站直了身子,视线随着岳沉舟的目光看向黑沉沉的山谷。  夜雾浓重,从这个角度看下去,起伏的山峦勾出片片墨色的剪影,山势巍峨逶迤,如一条黑龙静静俯卧;而不远处一条极细的溪流在星光下泛着熠熠星光,如一条白龙自群山间探出龙首,而两者交汇之处,正是山谷中欧阳家的古宅。  “双龙抱珠?”岳寒只觉得眼前一片明朗,缓了缓气息,终于平复了语速,“山龙有向,水龙见水。宅子正点在龙珠之位,真是好格局,怪不得能生出家宅之妖。”  岳沉舟一手撑在曲起的膝盖上,闻言只是斜斜睨了他一眼,并不说满意,反而勾出个懒洋洋的笑容:“再看。”  岳寒被这笑意拂过心头,刚才那些不祥的画面转眼褪去,仿佛从心底升起道道暖风,吹散了漫天银装似的。  “师兄,我知道了。”  他定神,凝出一个沉稳的笑容,瞳孔划过一道转瞬即逝的极淡金光,“山势已改,龙足五爪变四爪,双龙化为半蛟。龙为神,蛟为兽,山龙有怨,囤积于此,遂生邪魅。”第42章 子神报恩(十一)  闻言,岳沉舟的笑容收了些许,挑眉看向长身玉立的青年人:“你早就看出来了?”  鱼生  他的语调不显,心里却莫名翻出些不爽来,心道,臭小子心眼多得漏窟窿,竟然知道在我眼皮子底下藏拙,简直是岂有此理。  也对,山脉走向,水势高低,原本就是他的看家本事。  想到这里,岳沉舟把另一条腿也放上大石块,整个人干脆半躺在上头,道:“你说得对,也不对。龙脉为大气运,岂是如此轻易搬几块石头就能更改的?”  岳寒思忖片刻,神色逐渐凝重:“原来如此,以羽山山水为阵,欧阳家就是阵眼。蛟龙之怒只是催动阵法的引子?”  钟能把他们的对话收在耳里,什么龙啊蛟的,如今竟然扯到了阵法,原本只是七上八下的一颗心更是冰凉一片,忍不住插嘴道:“岳,岳师,我在欧阳家上百年了!他家祖上经商之时就是良商,从没有结过这么大的仇。我只是期盼欧阳家的后人都平平安安,怎会……怎会有人这样不惜一切代价针对他们?!”  钟能的语音急促到甚至有些许的尖锐,在寂寥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有穿透力,与平日里的胆小全然不同。  “不惜一切代价,这话倒是说得没错。”  岳沉舟躺在石块上,夜风一吹,不得不侧过身子咳嗽了两声。  “你当他是为了算计欧阳家么?虽说你们家确实让人很仇富……”他清了清嗓子,喉咙口竟然有些难忍的干涩,“若只是为了些许钱帛这样费心竭力,怕是不值当。”  他拢了拢外套,在岳寒冰寒刺骨的眼神下骂骂咧咧地把袖子规规整整地穿好,还把拉链从下至上拉了个严严实实。只是岳寒的外套穿在他的身上居然空落落大了一号,被夜风灌得鼓起,瞧着有几分滑稽。  “别停啊。”岳沉舟晃荡着一只腿,用足尖点在岳寒的后腰上使力推了他一把,“快去帮忙。方位都点出来了,怎么,还等着老子亲手去干这活不成?”  他理直气壮地偷懒,岳寒却觉得被他足尖轻踢的地方传来一股酸麻劲道,低头一看,那人鞋子没好好穿,一晃一晃,一截象牙色的脚踝裸露在外,发着光似的。  岳寒不动声色地挽起袖子,拿起铁锹走去了树下。  钟能愣了愣,只好收起疑惑,跟着岳寒一起举着铁锹继续叮叮当当干活。 第25章 闻言,盘膝而坐的岳寒轻轻点头,缓缓站起了身,顺着面前极淡的烟雾走到那七贯木匣面前。就在这时,先前还如流水一般幽幽流淌的烟雾如同猛然间被人按下了暂停按钮,烟气通通停顿,就这么凝固着悬在了半空。  钟能被眼前可谓诡异的画面唬了一跳,再也忍不住站起了身,向旁挪了一步:“岳……”  岳沉舟竖起食指,微微摇头示意,令钟能立刻把话语吞进了嘴里。  “噤声。”他压低声音,“快了,别影响他。”  下一秒,岳寒睁开眼。  他伸出手,迅速抬手在引魂香的上方虚空一拍。明明空无一物,却骤然发出一声如同山崩地裂的轰然巨响!  几只木匣子仿佛齐齐被爆破了似的,震得向外滚了好几圈,一股劲风兜头吹来,吹得钟能一时间只知道捂住口鼻,目瞪口呆地向后退了半步。  与此同时,缭绕于空气中的烟线瞬间凝聚,飞速凝成了根根细线,自岳寒周身向外扩散,蜘蛛网一般纵横交错,循着轨迹铺满整座古宅,仔细一看,还散发出刺目的金光。  “好家伙。”岳沉舟迎风而上,脚下卷着杂乱的气流,吹得肩上的外袍向后翻飞,看起来像一只振翅的蝴蝶。  只是这只“蝴蝶”在风中捂着脑袋,动作忒不优雅。  “搞得跟拆迁队似的,生怕别人不知道我们在搜魂?”  “师兄,是我没掌握好力道。”  岳寒手一顿,脸上浮起一丝疑惑的神色,刚想说什么,被岳沉舟眼疾手快地在肩头和后腰处一拍,只觉得一股灵力瞬间进入丹田,在胸口缓缓释放出暖意。  “不要分心。”岳沉舟哼了一声,斜晲了他一眼,“此处有龙气,对你的能力有所增强,你早该料到。”  说罢,他轻轻向后一挥,外套随着气流抛向身后,不远不近,恰恰飞至钟能的手上。  岳沉舟抬起眼睛看向两侧环绕的群山,以及恰恰嵌在山谷这中间冉冉升起的启明星,眼睛里突然映上了奇异的光泽。  “时间刚刚好。”  谁都没看清他是怎么做的,只知道他只是这么些微地抬了抬手臂,两根手指轻轻一碾,脚边的那只木匣子就仿佛被千钧重的东西狠狠砸了上去似的,“砰”的一声,被压得四分五裂。  与此同时,岳寒金色“蛛网”的某一个方向,立刻发生了无比剧烈的抖动。  风声已停,古宅里再没有半分声响,空气安静到死气沉沉。  只有钟能手里的外套在此时缓缓落了地,发出了极为明显的摩擦声。  就在方才,随着岳沉舟的动作,一声巨响响彻他的脑髓,犹如滚雷从天而降,直劈进脑海,震得他浑身一颤,几乎站立不住。  他立刻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片刻之后,才逐渐张开嘴巴,意识到这巨响并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来自自己的妖丹。  “果然如此。”岳沉舟看着他的反应,脸色平静如水,没有半分意外,“钟能,能忍吗?”  什么……  钟能头脑一片混沌,心里仿佛知道发生了什么,又什么都不知道。只依着本能咬牙,哆哆嗦嗦地给出了回应:“能……能。”  岳沉舟看着他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心底软了又软,面上依旧不显:“那就忍着,我们速战速决。”  第二只木匣应声而裂。  钟能的瞳孔骤然紧紧收缩,只觉得大地轰然震裂,肝脏被放进巨大的真空绞肉机里绞碎成浆,全身血液全都倒灌至头顶,炸成一片血肉模糊。  他闷哼一声,抱住脑袋倒在了地上。第45章 子神报恩(十四)  因着钟能的反应,岳沉舟皱了皱眉,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引魂香烧出的灰烬不散,亮红色的火光在线香上逐渐下移,眼看着就要烧到最底端。  岳寒睁开眼,眼神明亮镇静,如同两汪不见底的漆黑深潭。  天边的微白努力吞噬着漆黑,已然向上晕染出了一小块亮色,给那片群山勾出一条血红的边。  至阴之时,不过一炷香的长短。  “师兄,没时间了。”岳寒催促道。他看向手下金线,视线沿着某一根发出剧颤的细丝向着西侧看去。  它穿过墙壁,直指后院的方向。  “……别,别停!”  钟能捂住脑袋,狼狈地倒在地上翻滚,一时间全身上下气血翻涌,心口妖丹烫到如同被扔进了无边熔岩中颠簸的小舟,顷刻被灼烧的巨浪淹没、拍打、冲击到摇摇欲坠。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某些直觉却让他心头一片雪亮。  他想起了岳沉舟先前的话。那八个字字字清晰,如梵咒真语一般撞进了他的意识——生死相悖,阴阳互转。  “岳师!别管我!救欧阳——!”  岳沉舟收回目光,狠下心来,再次抬手,指尖似有银光闪烁。  轰——  第三只匣子四分五裂。  紧接着是第四只、第五只。  全身上下每一寸皮肤仿佛都被烙铁滚过,岩浆轰然喷发,引来四面八方无数孤魂野鬼坠入阿鼻地狱,齐齐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钟能捂住心口,冷汗涔涔洇湿背部,扭动着发出凄惨的哀嚎。  不知何时,就连林子里兽类夜间的鸣啼声都已经通通停了,一时间,院子里只剩下钟能剧烈的喘息声和痛苦的呻吟。  在黑暗与黎明的交替时分,显得格外诡异而渗人。  岳沉舟疾行两步,双手同时一动,整齐划一打出最后两个响指。  “砰……”“砰……”  第六只、第七只木匣腾起烟雾,齐齐断裂。  “啊——!”  万钟齐鸣,万箭齐发。脏腑被重重践踏千万次,气血高速旋转成了利刃,猛然冲击大脑,从七孔中喷薄而出!  钟能再也忍不住,侧过头,在粗糙的青砖上“噗”地喷出了一口血雾。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仿若置身虚无。什么都听不到,也感受不到,体内剧烈的疼痛像是一场呼啸而过的飓风,带走了一切感官。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活着,亦或是已经死去多时了。  等再次回过神来的时候,他觉得腹中幽幽涌动一股温凉的气息,仿佛有什么人往千疮百孔的身体里塞进了一团云朵一般的生机,这生机温柔而强大,轻轻浸润到他的全身,逐渐抚平了每一寸伤疤。  柔软到让他几乎瞬间流出泪来。  他急促地喘气,抬起眼睛,看向轻轻抚摸着自己心口的岳沉舟。  钟能第一次离得这么近看他。只觉得眼前这人眉宇间竟然一派温润,就连那因着上挑而略显讥诮的眼角在这个角度下也仿佛染上了一抹晨曦的微光,散发出一种格外圣洁而高贵的味道。  他真好看啊……  迷迷糊糊间,钟能竟冒出了一个如此不合时宜的念头。  “岳师……”  岳沉舟收手,一向高深莫测的脸上竟然浮现出十分的歉意。他伸手抓了抓脑袋,挂上了一个尴尬的笑容:“那个……对不起啊,没想到这阵居然如此厉害,让你吃了这样的苦头。原先我以为顶多就是难受几分钟……”  钟能的脸贴在冰凉的地上,稍长的淡金色短发打着绺蹭在脸颊上,衬得原本就极为苍白的肤色像是透明的一般。他这才发现自己全身上下几乎湿透了,被带着凉意的山风一吹,衣服就这么裹在身上,整个人仿佛掉进了寒冬的冰河之中。  “……阵?”他敏感抓住关键词,气若游丝,“您是说……”  见他受了重创虚弱到如此地步,岳沉舟连忙“哎哎”打断,把他扶到一边坐下,才言简意赅道:“七星复煞阵。不过,也已经经过了细微的改动,与这阵法原本的功效背道而驰了。”  什么阵法与改动,作为一个山野小妖,钟能从来没有听闻过这些。他心中急迫,只想追问欧阳的事情,这么一急,妖丹又是猛然一颤,钻心的剧痛袭来,让他又痛呼一声,疼出一身汗来。  “急什么急什么?”岳沉舟按住他的肩膀,骂了一句,视线又落回院子正中间的岳寒身上,“都这样了,可消停点吧。再受点什么伤,这区区上百年的道行,都不够你折腾的。”  钟能疼得浑身发抖,这才看到,岳寒依然保持着原本的姿势,闭目站在原地。  而他的面前,引魂香已经燃尽,只剩下一撮灰白色的烟灰。  方才烟雾凝成的金线此刻如同痉挛一般抖动,似乎另一端绑缚了什么巨大的活物,正在大口喘息、挣扎不休一般。  许是接近日出时分,湿润的白色雾气不知何时又从山间飘了下来,丝滑的水汽顺着气流从脚踝边流过,把入目所及所有东西都沾得湿润,连同远山和那些乱舞黑影都只剩下一个朦胧的影子。  不知是不是错觉,雾气中仿佛传来铃铛的轻响,“叮铃……叮铃……”。这响声由慢到快连成一片,响得钟能心底忍不住一阵一阵发凉。  “你看到了,家宅方圆三里之内埋下了此阵。以龙怨为引,七处阵眼,处处埋了倒画的诛邪符。”岳沉舟微微睁眼,目光竟然有些冰凉的锋利,仿佛隔着空气在于什么人无声交锋似的。  “养邪之术,怨气促生生气——妖鬼精怪修炼最需要的生气。这,就是这里为何会养出枭阳,以及你会觉得修炼格外顺畅的原因。”  他沉沉叹了口气,姿态仿佛轻描淡写,语气却一时间冷到让人打了个哆嗦。  “因为这种邪术,是以吸收周围生灵的生机而产生的。包括——普通人身上的阳气。”  话音落地,有那么几秒的时间,钟能觉得自己仿佛又再次失去了意识。  他的唇角犹挂着一缕鲜血,顺着尖尖的下巴干成了一块刺目的褐色。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岳沉舟的手拍在钟能的后背,仿佛在轻轻拍打安抚一个孩子。  “不知者不罪。就算没有你,欧阳依然会被吸取生气。别想太多。”他的眼神中少见地含着怜悯,“如今阵法破了一半,布阵之人承受的痛只会比你多百倍、千倍。”  钟能沉默地转过头。他淡金色的头发几乎全都湿了,双手抱住膝盖把自己蜷缩起来,没有再发出半点声响。  岳沉舟看着这个瘦弱胆怯的小妖。  从外表看,他完全还是个纤细的少年模样,若不是那头与旁人不同的极淡发色,穿上校服就能混进人类的学校里去。  即便知道他不是个孩子,也难免叫人心生垂怜。  百岁鼠色白,善凭人而卜,名曰仲能,能知家中吉凶。  妖类即便已经化形为人,也依然保留着原本的习性,受到食物链的影响。  鼠妖生性胆小,灵力低微。加之人类对它们本体的厌恶与驱逐,在修炼资源的抢夺上向来很难胜过犬、猫、刺猬、黄鼠狼这些传统家妖,更遑论顺利化形,拥有百年的道行。  就连岳沉舟都几乎忘了,它也是“护家神”的一员,曾经被人尊称为“子神”的妖。  鼠妖百年毛色转白,三百年才转金。  钟能这样的鼠妖可谓百年难得,足见他天赋极佳,修炼努力。  “钟能。”岳沉舟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只觉得手下发丝柔软而丝滑,仿佛在摸着一块上好的皮草,忍不住趁着对方不备多胡抡了两下,“你是我见过最好的护家神。”  手下的脑袋显而易见地抖了一下。  随后,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却痛苦万分的呜咽。 第27章 “你与我不一样。你天赋卓绝,由他一手教导提拔,他素来是最喜欢你的。”  他的目光阴鸷如蜿蜒的蛇,一寸一寸游过岳沉舟与记忆中别无二致的容颜,叹道:“你真是一点都没有变。”  上天赋予的漂亮皮囊,从骨子里流露出来高人一等的光辉,如一件精美的宝器,哪怕在那个九曜星君各领风骚的时代,也足以绽放摄人心魄的夺目风姿,让所有人的目光忍不住停留在他身上。  遑论眼下这灵气枯竭,早已污秽不堪的世道。  叫人忍不住自惭形秽。  忍不住……想要毁掉。  “还是这么的……令人厌恶。”他眉宇间的笑意有些畅快的意思,“承认吧时顷,你如此敬他,爱他,难道不想再见到他?”  他的目光一转,再次落在下方岳寒年轻英俊的脸上,产生了微妙的揶揄:“还是说……当年的传闻竟是真的,高高在上的岁师时顷,竟然当真耽于与这只畜生的私情,违逆天道,才会……”  话音突兀骤停,银芒裹挟着强劲的气道,如一柄尖刀划过黎明,在对方尚未作出任何反应之时,猛然削断颊边垂落的乌丝!  黑衣人脸上的笑意骤然停顿,片刻之后,耳垂上“噗”的一声炸开一朵鲜艳的血花。  只要再偏一寸,喉管就会被割裂,鲜血将迸射如注,冲天而起。即便这具身体是一只由自己炼制的枭阳,也经受不住如此的霸道的攻击。  他终于沉默下来看向岳沉舟,目光阴霾。第48章 子神报恩(十七)  “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敢在老子面前大放厥词。”岳沉舟收回手来,看他的眼神宛若看到了什么秽物。  岳寒身上的寒气已经逐渐侵染到他的身上,羽扇似的睫毛挂着一层薄霜,就连额前的发丝也覆上白色,衬得整张脸如冰雪塑成一般,眼眸冷到惊人,也明亮到惊人。  “什么情啊爱啊的,就凭你,脸都不敢露的臭虫,也配肖想这些?真是没的叫人恶心。”  岳沉舟托着岳寒的脑袋轻轻把他放在地上,慢慢站起身来,身影恰好遮住晨光,形成暗到极致的轮廓,乍一眼看去,仿佛全身浴血的修罗王。  他再次抬起抬手,虚空中忽然卷起狂风,银白的雾气裹着无数锋利到极致的冰晶,缩成一个掌心大小的气旋汇于他的掌心。  这一幕宛若他于天光初生之时,把明月掬在指尖,着实惊艳无比。一时间,日月同辉,万物都失去了颜色。  男人的瞳孔中倒映着岳沉舟此时的样子,惊疑不定:“你……”  “白暨。”他突然开口叫出这个名字,随后微微喘息停顿,像是在忍受着什么痛苦,脸上却依然一派游刃有余。  “灵修一脉确已没落,可这并不代表你们这些魔物能在我眼皮子底下胡作非为。就算全天下的灵修只剩下我岳沉舟一个,也足够再一次,把你们打进阎罗地狱里去吃屎。”  被唤作白暨的男人脸上浮现出悚然的神色:“时顷,以你大圆满的修为,此刻祭出灵武,即刻会招来九天玄雷!你是疯了吗?!”  岳沉舟无视他的问题,身畔狂风猎猎,震得两侧屋檐上的瓦片纷纷碎裂。  撕裂声响中,只见白暨的黑袍上出现道道割裂的口子,露出里面的光景。黑袍底下竟然空无一物,只有一团团红黑的烟雾涌动不休。  岳沉舟微微抬起眼眸看向天际,方才还是万丈晨曦,此刻却又迅速滚起了一层浓郁的黑云,遮得这小院里的光线也时而敞亮,时而又晦暗不明。  “这玄雷,我受得,你却受不得。你以灵体入魔道,侵吞无辜凡人的性命,天道自有分辩。今日,我就替帝师……清、理、门、户。”  千年的时光过去,白暨还是第一次像此刻这样,从灵魂深处渗透出彻骨的寒意来。  岳沉舟的实力他不是不清楚,硬碰硬之下,自己断然讨不到什么便宜。被逼迫至此,他闭口不言,脸色阴沉到几乎滴出黑水来,抬手迅速在虚空中一划,空气骤然被撕裂,一道黑色的门就这么凭空出现在井口之上。  岳沉舟的表情没有波动,眼角眉梢染上不加掩饰的战意,这使得他整个人脱胎换骨似的,凌厉得像是一把蒙尘多年的神兵,终于露出原本的光华。  他向前追了一步,可就在这时,躺在地上的岳寒突然发出一声喃喃梦呓:  “师兄……”  这声呼唤在战场之中可谓弱不可闻,仿佛刚刚睡醒的孩子意识朦胧之际的咕哝,尾音软和,不带任何执拗的意思。  可就是这么一声,仿佛在岳沉舟心尖踢了一下子似的,整个心脏霎时间软了下来。  他前进的脚步犹豫了一下。  ——那只是刹那间的停顿,短到在这样慌乱的场景下根本发现不了。  然而白暨就抓住了这么一个瞬间,他的嘴角泛起一个冷冰冰的笑容,身躯扭折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就要钻入门中。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不知从何处闪出一个瘦小的白色身影,竟半点停顿也无,像一颗炮弹一样直劈古井旁,狠狠撞向白暨的黑袍,然后猛然抱住了那具身躯!  咚的一声闷响。  谁也没料到紧要关头竟然会产生如此变故。白暨毫无准备,只觉得面门一暗,整个人被一块大石头大力撞开,指尖就这么错开门框,从半空中重重摔倒在地。  一时间,黑袍被肆虐的疾风吹成片片向上飘飞的破布,他在全身骨骼被拆散又重组一般的剧痛中吐出一口淋漓的血,等反应过来的时候,门已经因为无以为继的灵力而消失不见了。  即便是白暨,也没想到竟在最后关头受阻,不由恼火地回眸,黑色长发如长蛇一般纠缠舞动,脸颊与前襟密密麻麻沾着红褐色的血迹,说不出的森气寒寒。  “不……不许跑!”  钟能被肆虐的魔气折磨地痛不欲生,一头淡到几乎变为纯白的头发在黑气中格外醒目,他急促地喘息,双手死死扯住黑袍的下摆,声音嘶哑,尖利到不像从他嘴里发出的一样:“你改了欧阳家的地势,害了欧阳家的后人,还伤了……伤了岳师,你不许跑!”  作为一只怯懦胆小的鼠妖,他一辈子不曾如此大声地说过话。他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恨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不好好修炼术法,为什么如此弱小,仇人就在眼前,却只能躲在别人身后,永远做一只躲在暗处的老鼠。  钟能,最好的护家神,你配吗?  你配吗?!  白暨原本自恃了解岳沉舟,没料到千年过去,这人竟不似当初在帝师座下之时那样识大体,几句话就要动手,已然让他吃了瘪。如今又被区区一只老鼠坏了好事,不由怒从心来,冷笑一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不自量力!”  接着,他的身体再一次发出痉挛一般扭曲的抖动,双手五指屈起,在意识脱离之前爆喝一声,翻身而起,黑袍骤然鼓起成球。  事到如今,他居然想用自爆的方式逃跑,丝毫不在意这只枭阳的死活。  下一秒,黑袍在狭窄的后院里轰然炸裂!  狂卷的气流中,黑红魔气仿佛有了生命一般,突然凌空凝成无数血点,宛若牛毛细箭,万箭齐发,齐齐向钟能的心口弹射开去。  危急时刻,岳沉舟一转身,利落收回手中气流,另一只手迎风抛出一颗玻璃珠样的东西,瞬间化作一个小小的银色屏障,光线如伞,在混乱之中笼在了钟能的头顶,强行帮它挡去大部分的攻击。  然而还是有少数血点如蚂蟥一般,见肉就钻,狠狠叮进钟能雪白的皮肤。霎时间,他仿佛被丢进真火丹炉,被看不见的烈焰包裹焚身,皮肤肉眼可见开始发黑剥落,直至血迹斑斑。  钟能狠狠咬住自己的唇舌,咬到鲜血淋漓,不让痛苦的呻吟声流露出一星半点。  全身上下都在爆发疼痛,痛得他甚至不确定这种痛到底是不是幻觉。  眼睛仿佛什么都看不见了,只知道凭借本能死死揪住手中最后的布料不放。他的视野里开始出现大片光斑,就像有什么人用强光手电筒直射他的双眸似的,照成一片濒死的白光梦境。  这片白光如海底的水一样,逐渐包裹住他的全身,给他带来了一种温暖而甜蜜的错觉。  意识跌进光源,沉沉逆流而上,在最深处的地方,他看见一张苍老、慈祥的脸。  老人手中端着碗看向它,露出显而易见的被吓到的惊悚神色。  这种表情它再熟悉不过,随后,就会逐渐浮上厌恶、轻蔑、恶心,然后就是一场惊心动魄的追逃。  不用多久,宅子里就会响起怒骂声,如同催眠铃一般,成为它生命的终止符。  可老人只是叹了口气,吃力地蹲下身子,把碗放在墙角。  随后,他坐在门槛上,道:“还当这宅子偏僻,不会闹鼠,如今看来,你这鼠倒是不挑,也不知怎么往这山里找人家,不到城里头去,怕是吃不饱哩。也罢,也罢,今日不宜杀生。”  对着一只吓呆的鼠,老人絮絮叨叨了半天,也不知说给谁听。  只是它模模糊糊地知道,自己大约是捡回了一条命。  斗转星移。这家的主人换了一个又一个。它躲在水沟里,藏于房梁上,在屋里最阴暗的角落生活,瑟瑟缩缩的,一躲就是许多许多年,居然就这么苟且偷生下来。  直到有一天,再睁开眼的时候,它赤裸身躯,满心迷茫,看到自己的手掌抽成了修长白皙的嫩笋形状,如同宅子的主人一样好看。  他被宅子的主人从水缸后面落灰的垃圾堆里带了出来。  他来历不明,长相怪异,凭空出现在深山之中,口不能言,懵懂的就像一个初生的娃娃。  宅子的主人又叹气,道了一句:“想来是我欧阳家福泽深厚,山神大人竟降下童子相助。也罢,也罢,既来之,则安之。”  他无处可去,只得忐忑地在欧阳家住下,像是一个房客,又好像是一个叫人讳莫如深的存在。  这一住就是许多年。  欧阳家主待他如子,教他读书写字,对他几十年不变的容貌视若无睹。  他将宣纸铺于石桌之上,以酸枝镇纸压平,郑重其事地写下“钟能”二字。  自此,北屋祠堂的族谱之上,多了一个怪异的,仿佛八竿子打不着的名字——欧阳钟能。  白光在眼前渐次消失,在目光涣散之前,钟能在盈盈的水雾中睁眼。  他仿佛看到欧阳家主布满皱纹、沧桑不已的脸。  他在闭目前摸着自己的手背,对自己说,钟能,欧阳家……就托你看顾了。  ……  钟能,欧阳家,就托你看顾了。  “啊啊啊啊啊——!”  钟能痛得全身都蜷缩起来,他爆发出一声尖锐的咆哮,一股炙热自腹中猛然炸开,沿着经脉很快席卷至全身。  他手臂上发黑剥落的皮肤开始迅速覆上一层浅金色的毛发,在逐渐澄亮起来的晨光之下,映射出难以忽略的炫目金光。  这声尖啸被小院中转旋的气流吹得变了调,在黎明静谧的山林间不断回荡,听起来竟如同某些上古凶兽的咆哮一般。  岳沉舟护住岳寒向后退了几步,当即被眼前的场景惊出一声冷汗。  “喂——钟能,你要干……”  一句话还没说完,只见钟能凭着本能向前狠狠一扑,借力冲进了旋涡中心,随后,一阵闷响,一股金色火焰自他的心口炸开,随着疾风迸射出无数金光,如同烟花在空中升起,瞬间把初升的太阳衬得黯淡无光!第49章 子神报恩(十八)  终年湿润的羽山村在某一个普通的清晨迎来了一场数年未见的大雾。  白雾浓得像从天而降还来不及融化的雪,蓄在青山与流云之间,把整个山谷铺得满满当当。  羽山村的村民们见怪不怪,打开窗户,跨过门槛,让清润的雾气驱散一晚的混沌之气。  来来去去带起细微的风,吹动着雾气,把鬓角发梢都打上湿气。  山间的雾气,与城市里黏着发黄发干粗糙颗粒的雾气全然不同,它带来草木的清香,以及一种很难用语言形容的来自大山的生机,从唇鼻之间浸润到体内,如甘泉一般湿润了干燥的喉咙。仿佛只要就这样在院子里站上一时半刻,整个人就从骨子里被涤荡了一遍似的。  等到天再亮一些的时候,家家户户的厨房都忙当起来,米香面香汇进这雾气之中,生生将这不食人间烟火的山雾染上了五谷杂粮的味道。  欧阳瑞在这日的午后回到了羽山村。 第29章 姑娘被他气得半死,脾气也上来,一噘嘴扭头就进了里屋,门甩得砰砰响:“要你说!”  村长夫人心疼女儿,瞪了他一眼,骂道:“牛脾气!”  村长白了她一眼,面色沉沉,不说话,自己生着闷气。  “你差不多得了。”村长夫人边洗手边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女儿自小在村子里长大,又不是没轻没重的人,不会犯忌讳的。”  村长哼了一声:“什么叫没什么大不了,啊?这是顶顶重要的事!前些年那山石流,要是没有……咱们还能有命在?”  他顿了顿,颇为忌讳地向里屋看了一眼,压低声音收住话头。  村长又坐了一会儿,心里头也有些后悔自己把话说得太明,忍不住伸手整理起桌上的凤凰花来。  娇嫩的花朵上还沾着湿润的水珠,格外鲜嫩,叫人一看到就忍不住心里欢喜。  “你,跟她说,我明日上山打些野物,一道送到欧阳家去,让她……让她等我回来了再去。”  --------------------  这周更1w5哦第51章 子神报恩(完)  岳沉舟从后院的小门出来,一眼就看到等在门边上的岳寒。  神魂受创的岳寒昏睡一小会就醒了,本以为这一遭多少也要受重伤,没料到再次醒来,体内竟灵力充盈丰润,还有了些微境界突破的预兆。  那些肆虐刺骨如刀剑一般的寒意仿佛就这么融进了他的身体,温顺地成为他体内的一部分,再也寻不到了。  岳沉舟的视线扫过岳寒的脸,故意伸手掸了掸肩膀上蹭上的灰尘,果然看到这小子的眼神随着他的动作落在衣服上的污渍上,然后微不可闻地皱了皱眉。  岳沉舟心里一乐,抱着手臂打量了一圈:“看来脑子没坏,也没失忆。”  他伸出手,手背在岳寒脖侧的皮肤上轻轻贴了一下。  一线蜿蜒的灵力自相贴的那块皮肤幽幽化开,干燥柔软的温度一下子包裹到岳寒的耳垂上,沿着那半侧的耳朵发起热来。  岳寒一声不吭地揉了揉耳朵,手指没有回避地与岳沉舟的指尖触碰在一起,仿佛生来就亲密无间。  岳沉舟没有在意他的小动作,他垂下眼皮,敛起眼中万般情绪。  霜白归位,极寒气劲霸道。岳寒只不过是个尚未筑基的灵修,丹田根本受不住这样的神兵之气,他会冻伤,会难受,会境界崩塌,魂体受损,也许要很久才能养回来。  最严重的可能性,霜白汲取不到想要的灵力,会生生把他的魂魄绞成碎片。  唯独不会像现在这样,只略微昏睡了几小时就恢复如初,修为不减反增,现如今竟然隐隐要突破。  岳沉舟用脚指甲都能想象得出白暨那张隐没在暗处,丑陋又不怀好意的脸。  这疯子素来如此,哪怕走在同一条路上,不膈应你一下就浑身不舒服,同他在一起,就好比吃了一碗掺了沙子的米饭,每一口都要被折磨一下。他才不会有这等好心琢磨出温和的法子让岳寒拿回霜白。  除非……岳寒入轮回多次,孟婆汤喝了许多碗,依然没有化去身上的灵骨,霜白在第一时间就认出了自己的主人。  岳沉舟收回手来,面色如常:“既然没事,那就走吧。”  太阳沉甸甸坠向地平线,黑夜很快又会到来,这时候启程显然并不明智。然而岳寒什么都没问,只点点头跟了上去。  夕阳将他们相携而行的身影拉长,投向一望无垠的原始山林。  岳沉舟掰着手指头越算越心疼,整个人抠抠索索:“亏了亏了,真是亏了……出来一趟,酒吧关了好几天,咨询费遥遥无期,简直是……”  “而且师兄还把五灵珠送了出去。”岳寒的声音冷静到没有一丝波澜,听起来仿佛只是简单地叙述,“送给了钟能。这珠子,一颗能抵上好多次咨询费。”  岳沉舟语结。  岳寒的小心思别人看不出,他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岳沉舟立刻识趣闭嘴望天,一个字不说,多说多错。  岳寒的眼神不躲不闪地看向他,幽深的眼睛里映着眼前人的身影。  “师兄说过,五灵珠可以聚灵养魂,稳固修为,是你费尽心思,专、为、我,筑基准备的。”  岳寒故意放慢语速,吐字清晰。眸子里忍不住流露出一点点情绪,不满直白地恰到好处:“师兄好像很喜欢他,处处关照他。”  “……”  岳沉舟额角青筋直跳:“你可够了啊!人家来酒吧的时候好好一只妖,咱们一插手,好极了,打回原形。传出去我岳沉舟还要不要面子啦?”  他瞪了岳寒一眼,不满地嚷嚷:“何况以你小子现在的灵力,哪里还需要五灵珠这等俗物。还吃醋……你多大了?”  当自己抢玩具的二胎么?  岳寒抬起手,帮他挥开差点蹭到发丝上的凤凰花,黑沉沉的眼眸颜色分明,目光寒浸浸地盯着岳沉舟:“师兄,我刚才说你喜欢他,你没有否认。”  “……”  岳沉舟正一脚踩在大门门槛上,被他这一句说得差点一个趔趄滚成球,刚要开口骂人,便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  欧阳瑞气喘吁吁地追到门口。  他腿长步子大,只是到底大病初愈,底子尚需养些日子才能恢复。  岳沉舟还是第一次好好端详健康的,能跑能跳的欧阳瑞。  只见他肩宽腰细,五官都有锐利的曲线,组合起来便成为一种深邃而迷人的英俊。他的身高比岳寒还要高出一些,混血的优势让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外国男模,即使姿态彬彬有礼,也会给人一种淡淡的压迫感。  “岳,岳师。”他直起身子,勉强地笑了一下,“我送你们出去。”  岳沉舟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这么沉默了下来。  整件事当中,最无辜的是他,最没有选择权的也是他。  欧阳家与护家神钟能的命运纠葛颇深,早已在这羽山之中生根发芽,环环相扣,长成了盘根错节的大树,再也分不开了。  一切阻碍皆为因果。  三人安静地走了一段,欧阳瑞的脚步停在了路口的歪脖子树旁。  日光把他比旁人更为深邃的五官照得立体而分明,眉间在朦胧中刻着忧郁与烦恼,看起来就像一位从英伦画报上走下来的贵公子,与周遭青碧色的山木格格不入。  “岳师,是不是,你救了我的命?”他的中文发音依然有一些生涩,话音微微颤动,“我早该想到的。我跟钟能认识一年了,从没听说他在首都有什么朋友。他没离开过羽山,平日里连手机都不太会用,又怎么会认识你们这样的朋友……”  岳沉舟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好在欧阳瑞看起来并不是真的在征求他的答案。  他抿住嘴唇,许久之后,肩膀塌了下来:“其实我总有一种感觉,他还在我们的家里……但是我找不到他。”  岳沉舟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挑起的眼角像钩子似的,蓦得勾起了欧阳瑞心中最后一丁点名为希望的种子。  “钟能……他还会回来吗?”  “他又不是小孩子,这你可不能问我。”岳沉舟仿佛好笑,又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就算回来,大约也要许久之后了。”  欧阳瑞嘴角又挂了下去,看起来就像一只耷拉着耳朵的大狗。  许久之后,才怔怔地把目光放远。  只见落日的金光中,一只大鸟缓缓飞过熔金的天空。它孤独却自在,声音清朗,在幽静的空谷中传出很远。  他攸然想起钟能说过,倦鸟归巢,是天底下最最适意的事情。  他的嘴角忍不住泛起一抹微笑。  “没关系,我会等他的。”  “等他回家。”第52章 羽山深处  残阳终于落入了山林,苍穹如烧。  眼看着快要入夜,岳沉舟却脚步悠闲,像走在自家后院散步似的。  两人穿过碧色的山谷,树木如摩西分海一般向两侧倾倒。余晖涂抹在每一张叶片之上,分割成浓烈的光与影。  今日有风。山风带着泥土的芬芳刮过耳畔,将最后一点属于太阳的颜色带走,暮色移动,笼罩天空,绯色被靛青逐渐稀释,一颗耀眼的明星于天际交接的地方一寸一寸升起。  岳寒回头,来时的路与欧阳家的古宅早已被吞没不见,欧阳瑞黯然的双眼却犹在眼前。  “就算加上五灵珠,钟能要再次修出人身,也不是短短几年就能完成的。”  他极少对在意的人以外的事情如此上心,今天却不知为何,见到两人这种结局,总觉得心上沉甸甸坠了些情绪,无端心慌意乱。  岳寒沉吟片刻,又向岳沉舟求证:“刚才我仔细观欧阳瑞的面相,此人心术正才水共运,理应是个有福之人。然而人类与妖类的寿数终归……师兄?”  岳寒住进妖怪酒吧已经十多年,见过的异常生命体比人类多,他们之中不乏爱上人类的。  近些年异管委迫于多方压力,一改以往的铁血作风,四处宣传众生平等,love&peace,仿佛建国之初大肆抓捕异常生命体关进锁妖塔的不是他们一样。  虽说没有相关婚姻法出台,却并不明令禁止他们与人类恋爱。甚至,获得身份证的异常生命体还可以登记某一人类成为“特别联络人”,不需要对其遵守保密条例。  只是若是世事都这么简单,那么风琴街168号的午夜,就不会有这么多为情所伤的男女在这里卸下最后的伪装,醉生梦死,不知今夕何夕。  这一点,身为妖怪酒吧的老板,岳沉舟不可能不知道。  岳沉舟斜睨了他一眼,嗤笑一声,露出嫌弃的表情:“你是法海吗?这话说的,跟电视剧里的老古板似的。哎,我说在前面啊,考天师我不拦着你,但若是敢学他们天师那套……可别怪我下手揍你。”  他似乎并不为那两人的命运遗憾动容,偏过头去看面前的高个青年,露出一双弯弯的眼睛。这样的他散发着一种近乎冷漠的俏皮,这两种看似违和的特质在他身上融合得恰到好处,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魅力。  “学了点相术皮毛,就敢推演命格了?”岳沉舟轻笑一声,抬起手臂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摇头叹息道,“命理一说本就是虚无缥缈,连最厉害的命理师拼上一身修为占卜的卦象,也不敢就说命数既定,何况是你这样初出茅庐的小子?”  岳寒的视线凝在岳沉舟生动而清俊的脸上,突然被他用一根手指随意地戳了戳:“五类生魂之中,人类的命数最受天道摆布——可即便如此,也不是随便可以堪破的。一个念头,一条岔路,哪怕是一颗微不足道的石头,都会影响运势走向。”  岳沉舟随手折了根细长的树叶,一甩一甩地向前走去,看起来心情倒是不坏。  “没准你和我今日出现在羽山……”他的嘴角勾起一丝浅淡到微不可查的笑意,“便已经改了欧阳瑞和钟能的走向。”  岳寒若有所思,没有再说话,只安静地跟在岳沉舟身边,帮他拂去肩头不知何时挂上的树叶,清寒的目光如有实质,描绘着岳沉舟的轮廓,最后不可避免地落在眼下的那颗小痣上。  欧阳瑞与钟能的命运也许终有一天会相逢,那么我们呢?  能一直这么并肩走下去吗?  岳寒很想问出口,但念头刚一到这里,心脏仿佛突然痉挛成一团,连呼吸都艰难了几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在最后一缕日光被湮没之前,岳沉舟终于停下了脚步。  这里已经是羽山的深处,真正人迹罕至的地方。  岳沉舟一路走一路不安分,闲着也是闲着,薅下不少长条状的叶子,在指尖随便一翻,就变成了一顶伞状的绿色帽子,随手扣在岳寒的头顶。 第31章 他顺手一挥,衣袂翻飞,几片掌心大小的朱砂色从手中飞出,不知弹去了荒山哪片树丛之中。  时顷惊得一骨碌爬起身来。  他的视线只来得及追到最后一抹赤色,直到它变成红豆大小,融进某块日光里,再也追寻不到了。  接着,视野里的大片碧色仿佛一块骤然泼上了红墨的画布,明亮的金红色成团晕染,大片凤凰花就这么从漫山遍野的苍翠中浸染开来,开成了一片潮水般汹涌花海。  “你用自己的龙鳞幻成凤凰花?”时顷惊呆,足足楞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  男人皱了皱眉,似乎有些许不解:“你不是嫌弃碧色无趣?”  理直气壮,时顷气结。  “寒岳你这条蠢龙……”他心碎欲裂地趴在悬崖边,望着山风将衣袍卷起,白雾飞速流转,绯色把最后一寸墨色取代,金光反射大片天幕。  “我可爱的小龙啊啊啊啊——”  ……  岁月迤逦而去,那时无忧无虑的少年英气勃发,眉目间不含半点阴影,明亮得宛若一轮初升皎月,仿佛未来所有的困境都无法束住他们一时半刻。  这片大陆有着绵延不断的灵力与生机,足够供养无数生魂。那时的他们在灵境帝星紫垣坐下听命,不可能知道在不久的将来会有无穷无尽的战争,几乎把每一寸土壤都用鲜血浇灌透彻。  就如同他们不可能知道,千年后的今日,那些凤凰花依旧盛开在这片山峦之中。  脆弱无比,却亘古不移。  ……  “帝……师……?”  岳寒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水珠,垂下目光,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不知是名字还是称谓的字眼。  他无言看向岳沉舟在夜光中沉默的背影。  岳沉舟身上穿着件宽松的套头衫,材质轻薄,被水一湿几乎成了透明的,贴在半边身躯上,勾出一段腰线,以及一个深陷下去的腰窝。  岳寒皱了皱眉,顺势从水里爬起来,伸手去够放在岸边的背包。  ——一条薄毯湿了,他必须去拿另外一条。  岳沉舟向后淡淡瞥了一眼,并没有阻止他的动作。  直到一条干燥的、带着年轻人旺盛火气的毛毯再次披上自己的肩膀。  毛毯隔绝了石潭散出的森森寒意,仿佛自带着暖融融的结界,把每一寸料峭都化成了暖流。  岳沉舟自然而然地顺着他的手拢了拢身上的毛毯,仿佛早已习惯对方细心的照料。  说起来……这人从前是怎么叫自己来着?  他们于灵境中相识,在最初的时候关系并不是多好。那时的时顷年纪最小,少年心性爱玩爱闹,神采飞扬,所有人都喜爱他。  倒是只有郁攸和荧惑与自己臭味相投,玩得最好。而归于帝师坐下的灵兽之首,寒境之主寒岳,则与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交情。  百年后,自己得封岁星,掌人间星辰变换四时光阴,镇守北方。直到那段时日,他才与这人真正地熟悉起来。  岳沉舟的表情有那么瞬间的茫然。  岁月逆流而上,物是人非,如今倒不知该用什么态度对待已然成为成年男人的岳寒了。  “岳寒,不必如此试探我。”  岳沉舟半阖着眼皮,沉沉叹了口气。  “你我之间,永远不会有欺骗。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亦或是未来。”第55章 岁星时顷  岳寒张开的手臂停顿下来。  他正为岳沉舟披上毛毯,忍不住在沉默中拢紧双手,仿佛一个肌肤相贴的火热拥抱。  这一次岳沉舟没有推开他,甚至还略微放松身体,向后靠了靠。  岳寒从他修长的颈间嗅到浅淡的香气。这香气尚留露水,幽幽袅袅地与月光缠绵,无比芬芳诱人,瞬间勾起心底深处涌动的不明情绪。  “帝星紫垣,灵境之主。唯一一个实实在在触摸到天道之人。若算辈分,你、我,昨日作妖的丑男白暨,还有当年许多灵道中人,无一不奉他为师。你尊称一声帝师没有什么不对……啧,现在同你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反正你都忘了。”  岳沉舟并未在意两人肌肤相触的温度,兀自用手随意抚去手背上最后一点湿润的水迹,转了个身子,再次坐了下来。  “站着干什么,给我好好泡着。”  他不满地用指尖戳了戳岳寒的腹部,只觉得入手一片梆硬的肌肉,心里忍不住咕噜噜冒酸泡泡。  平日里也不见这人多刻苦健身锻炼,身材还是一如既往地拿得出手。  难不成灵兽的魂体果真如此优越,就连入了轮回,获了一副人类凡胎,都能强悍不减当年。  真是很难不让人嫉妒。  “当年你我都在紫垣门下修行,也算是有几分同门情谊。后来的事情……你自己大约也在残卷里看到过,灵魔大战,灵修一脉死得七七八八,剩下的也都不知去了哪里。你身负重伤,魂体受损残破不堪,紫垣将你投入轮回以慢慢修复。再然后……就是你出现在酒吧门口玩垃圾了。”  岳沉舟换了个姿势,斜着身子靠在潭边挂着霜雾的礁石之上,眼底映着潭中青白月光,揉出一泓细碎的笑意。  “好歹是前同事,遇上了,可怜巴巴的小小一只,也不能不管。”  岳寒安静地泡在水里,想要从他的脸上窥探出一丝蛛丝马迹。目光从额头慢慢滑过苍白的脸颊和下巴,逐渐一寸一寸地软化、缱绻,像是在描绘一件心爱的,求而不得的宝物。  他知道岳沉舟一定避重就轻,然而那句“你我之间,永远不会有欺骗”仍然极大地取悦了他。  岳寒对岳沉舟有着近乎盲目的,深深刻入骨髓的信任。  “师兄对每一个前同事都这么好?”岳寒抬起头,像是对其中某个词汇万分不满,“如果当初出现在酒吧门口的是别的同门的转世,师兄也会把他带回酒吧,为他安置房间,然后,像照顾我一样对待他吗?”  声音低沉,仿佛一根绷着的音弦,说出的话却像个赌气的孩子,非要争个先来后到。  若是放在平日,岳沉舟多半会笑着骂他“杠精思维”,然而今日回答他的却只有一片寂静。  岳沉舟怔愣片刻,垂下如扇的眼睫,企图掩去眸子里朦胧不清的异色,只是这个夜晚清亮亮的月色太过无孔不入,岳寒还是准确无误地抓住了他眉宇间一闪而逝的,可以称之为悲哀的情绪。  “哪来的每一个啊?你以为当年在灵境里出道成团是件多容易事么?多的跟菜地里的大白菜似的。”岳沉舟迅速调整情绪,白眼翻上了天,冷哼一声,道,“早都没了。别说前同事,如今放眼这天底下所有生魂,算上在轮回系统里头拿着号码牌的那些,所有的灵修挑出来,也就你,我,两个。”  毕竟,当年谁都没有料到,灵魔大战能持续千年之久。  郁攸踩着无边业火,于阿修罗境的血池中自焚而亡,连魂魄都被魔物分食而空;荧惑困守西境足足九个月,最后被诛仙魔骨阵所俘,万箭穿心,钉死在重重血岩之上,拼着最后一口气散尽灵体,筑起至今未灭的万里结界。  玄鸮、降娄、曦木……  战死于大战中的,那些曾经在帝师坐下一同修行的,古老到如今甚至没有留下半点记载的名字,本以为早就遗忘在长河之中,如今提起,却一个接着一个浮出忘川。  “那时候,我们为天道打了一场轰轰烈烈的仗……没料到最后又被天道抛弃了。”岳沉舟托着腮,勾起了一个冰凉而嘲讽的微笑,“如今想来,真是……纯属吃饱了,撑的。”  夜晚的大山深处,寒潭裹挟着星光,像是在暗处生出了一只无形的手,把岳寒的心脏狠狠往布满了冰锥的深渊里推。  他从岳沉舟轻描淡写的眉眼之间,读出了一种脆弱而悲壮的情绪。这种情绪太过强烈,以至于隔着数千年的时光,精准地唤起了岳寒深埋在骨髓之中的疼痛。  这是一种名为孤独的情绪。  寒潭的水波拍打着岳寒的身躯,他无可避免地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自己在岁月的长河中跋涉,与过去的个个虚影遥遥相望。  他的记忆一片空白。  本能让他想上前再一次抱住岳沉舟,将这人修长清癯的臂膀紧紧锁进怀里,狠狠吻住对方白皙到透明的后颈,将自己的灼热的呼吸喷在他冰凉的耳侧。  再也不松开。  你会难过吗?  你一定很难过吧。  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多年,让你在无数个漫漫长夜里,独自一人亲手把那些过去一一封存。  那些或是快乐美好的,或是鲜血淋漓的过往。然后在大片的荒芜中孤独地禹禹而行。  夜色如晦,岳沉舟并未留意他看向自己的目光,反倒脱了袜子,把双足泡进清澈的潭水里。潭水清澈,刺骨冰寒,恰好没过他光裸的脚踝,冷不防被冻得龇牙咧嘴。  羽山气候四季如春,会靠着龙脉生出这样一汪不合时宜的寒潭,大约还是受了当年寒岳撒下的龙鳞影响。  谁能料到当年一句戏言,如今池子里就泡了一个转世。想想还有点好笑。  想道这里,岳沉舟心头一松,方才那点浅浅浮在心头的伤春悲秋倒就这么散去,再次埋进识海最深处。  他伸出手,打了一个响指。  下一秒,岳寒的心口泛起一道白光。  这光并不刺目,在黑暗之中如同一颗坠落在水面的星辰,幽幽的,温和的。  岳寒皱了皱眉,并没有阻拦,反而闭上眼,让岳沉舟的的气息更好地侵入自己的识海。  岳沉舟手指轻轻向上一勾,那点白光随着他的动作向上一跳,竟乖乖跃至他的指尖。  他用手指轻缓地探入,这白光骤然膨胀成亮眼的光斑,逐渐扩大、消散,等光芒消失的时候,岳沉舟手上已经握了一把纯白色的长弓。  顶级的羊脂白玉都比不上弓体滑润清寒的触感,仿佛将星月都揉碎了封入其中似的。  岳沉舟低头,修长的指尖紧了紧,指腹渐次抚摸过流水般的弓身,像是划过了一块冰。  当年的寒岳以龙角制弓,又将其镇于北冥冰川之下淬炼整整九年,才出了这把极为惹眼的霜白,曾被誉为第一灵武,就连紫垣华美异常的凤凰箫都被生生比了下去。  自己曾笑他自恋,连做个武器都要如此抢风头。又是割自己的角,又是拆自己老家的,想想都觉得麻烦的要死。  武器嘛,趁手就好,搞那么多花里胡哨的做什么。只要实力足够,拈片叶子也足够把别人打得落花流水。瞧瞧人家郁攸星君,凡人集市上随手顺个四方骨牌也能练成灵武,还能当个坐骑,凡人谁不看一眼便顶礼膜拜。那才叫潇洒不羁真男人。  可如今再看,当年赫赫有名的那几把灵武,最后都落了什么下场来着?  骨牌在千万魔修的合力围攻之下碎成了一地渣滓,三叉戟至今折沉于黄河大瀑布中,劈天板斧瓦解成了栖霞山上最普通的砂砾……就连自己最爱使的那把剑,也早就不知丢到了哪里。  到头来,只有霜白弓,蒙尘多年,一朝归位,依然光华如初。  “这把弓……叫霜白,你当年可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它炼成本命灵武。”  岳沉舟单手握着霜白,装逼失败,只得抓耳挠腮地换了只手,小声骂了句:“艹……多少年了,还是这么冻手。”  还是这么的……不给面子。  他清了清嗓子,忍着指尖刺骨的寒意伸出手,把霜白递到岳寒面前,仿佛一种必须经历的仪式。  “拿着。”  岳沉舟的目光落在面前的年轻男人脸上,从额头到眉间、鼻梁,最后滑至线条分明的下巴。  那是一种格外深邃的,清晰而完美的,属于成年男子的轮廓。 第33章 “不行,我们不能养狗。”  “……”  被他一句话戳中心事,岳沉舟忍不住气得咬牙切齿,蛮不讲理地哼了一声,暗道,关你屁事啊,欺师灭祖的小东西,管天管地,管老子拉屎放屁。  孽缘,真是孽缘。  两人在这边丝毫不给面子,自说自话地说起养狗不养狗,哪里注意到那只“博美”不知何时已经完全安静了下来。  万千星光之下,体型迷你的“凶猛野兽”终于看清了面前两人的样貌。  它歪了歪脑袋瓜,呆在了原地。  片刻之后,它缓缓抬起前腿,然后猛然扑向岳沉舟的方向。  “岁师——!”它张了张嘴,竟然口吐人言,声音如同稚嫩幼儿,夹杂在寒冷的风里,天籁一般。  “我好想你啊!”  岳沉舟被这毛茸茸的滚球扑了一脸,忍不住伸出双手把它抱在怀里,也跟着惊呆了。  那滚球在他胸口熟练地蹭了几下,快乐打了个滚,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像是浸了水的黑曜石,看向岳寒的方向。  随后,落下了大颗大颗的眼泪。  “寒主……”它抽着鼻子,俯下身子,把额头贴在岳沉舟的手心,团成小小的一团。  “腓腓真的……在这里……等了你们……好久哇!”第57章 可以忘忧  村长把着方向盘,陶醉地哼着小曲。曲调时而豪迈,时而婉转,全凭心意来。虽然走调走得不成样子,在这样曲折蜿蜒的山间小道上却显得格外应景与动听。  蓝色的敞篷拉货车后座面临时支起了两把凳子,开动的时候左右摇晃,发出咯咯的摩擦声,仿佛要散架似的。  岳沉舟倒是浑不在意,回程少了个人,他总算能放开手脚,不用端端正正坐那把屁股颠成几瓣的破椅子。  他双手交叉垫在脑后,架着二郎腿,优哉游哉地躺在车斗里,还时不时踩着村长的节奏点抖腿。  似是被他的动作惊到,一团胖乎乎毛茸茸的糯米球自他的胸口抬起头,仿佛睡迷糊似的,伸出粉嫩的舌头舔了舔嘴巴,又抖了抖一身蓬松的毛发,再次安心躺下,紧紧贴在岳沉舟的胸口。  岳沉舟睁开眼睛。  入目所及,碧空像是被清澈的泉水洗过一般,白色的飞鸟成群而过,划出弧线,消失在堆叠的森林尽头。  心口传来一种陌生而熟悉的温热触感,绒毛透过轻薄的衣衫,软软地蹭在皮肤之上,蹭的人痒痒。  他有了一种荒诞的,时空错位的错觉。  很多年前刺鼻的血腥味和和烈火燃烧过后呛人的焦臭再次卷上鼻尖,让他几乎抱不住怀里几乎没有重量的小东西。  独自一人,守着一间店,也已安稳度过千年的时光。实在没想到,不过是一次心血来潮的“咨询”,竟会牵扯出如此多的往事。  天道……  仿佛有什么人,用无机质的眼睛窥视着一切细节。然后,在某一个瞬间,冷漠地伸出冥冥之中的手,推动了其中一颗生锈的齿轮。  于是,蝴蝶扇动羽翼,天平倾斜颠倒,岌岌可危的高塔溃败不堪……曾经的一切因果际会,如同幽幽不绝的暗流,就这么穿过时光而来,酿成平静而诡谲的旋涡。  岳沉舟心烦意乱地叹了口气,心口上下起伏一瞬,腓腓如有所感,抬起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片刻之后,竟然吐出舌头,像一只真正的博美一样哈着气。  “……”  岳沉舟忍不住笑出了声:“本来就蠢,如今倒好,竟真当自己是只狗了。”  当年的腓腓可不是这幅狗样。  它虽不善战,好歹也是血统纯净的上古灵兽一脉。直到如今仍然频繁出现在各种天朝的神话传说之中。  腓腓生来令人观之欣喜,更是能以人的负面情绪为食,就连帝星都曾夸过它“养之可以忘忧”。寒岳喜爱他,甚至允许他在寒境内生活——要知道,灵兽一族汲取山川日月之灵气修炼,是领地意识相当重的一族。  现代社会的人们在各种精怪志异中寻找关于它的只言片语,再借由想象力将它还原于纸上的时候,大概绝对想不到,在n省最最普通的某条山路,一辆半新不旧的货车后座,就坐着这只传说中会为人带来好运的吉兽。  ……未来甚至还可能被堂而皇之地送进宠物店洗澡。  也不知后来是受到了大战波及,还是修炼出了什么岔子,再次见面,它竟缩成了这般大小,看起来连口吐人言都不太顺利。方才岳沉舟问了几个问题,他都懵懵懂懂,记忆全无,只是不断磕磕巴巴重复着,他一直躲在这深山的山洞之中,等着岁师与寒主来找他。  也好。没有什么比全然无知更幸福。  岳沉舟不知怎的,缓缓地松了口气。  ……  羽山的阳光前所未有的明媚,照不亮距离千里之外的满室晦暗不明。  半盏冷茶搁在墨色案几上,没有半点热气,却散发着一种奇异的,叫人心慌的浓香。  厚重的遮光窗帘把所有唯一一扇窗户透进的光线阻在室外,屋子里灯火如豆,幽幽跳跃,竟都来自于四周噼啪燃烧的红烛。  案几的前方坐着一个身影。他墨色长袍逶地,面容大半隐没在黑暗之中,只能看到一个惨白而尖瘦的下巴,以及嘴角一丝缓缓流淌的鲜血。  那血渍宛若鲜红蔻丹点染唇角,色彩触目惊心,反衬得那面颊没有一丝生气,仿佛连呼吸都不存在似的。  他用枯瘦的指尖轻轻擦过自己的嘴角,涂开一抹血色。  接着,蘸着血的手指蓦然从面前一划而过,还来不及看清楚发生了什么,就见指缝间洇出一团鲜艳的朱砂,洒进案几前方的黑暗中去。  随后,他闭上了眼睛,仿佛入了定一般。  不知多久之后,烛光照不到的黑暗里,缓缓走出了一个颀长的身影。  这显然是一个男人的身形,一头过长的乌发从肩侧倾泻而落,在暗色中宛若冰凉柔和的水,覆盖了整个赤裸的身躯,流淌到地面上去。  他在案几边上缓缓跪下,哽咽着把脸埋进面前男人的衣袍中去。  “主人……”  白暨睁开眼睛,露出了一双极为冰冷的眸子,眼角微微上翘,像是带了个钩子。  那只小老鼠的自爆几乎要了他半条命,还差点损了好不容易炼出的枭阳。他先前从未想过,没折在时顷手上,却在这样的小妖身上栽了跟头。  他抬起眼看向面前向他俯首的人,低低叹了一句,唤道:  “鹤归。”  --------------------  双更哦~第58章 看板娘归来  莲鹤从一阵恍然中猛然惊醒。  有那么一瞬间,她不记得自己身在何方。  心跳如擂鼓一般咚咚响个不停,甚至连胸腔都开始隐隐发疼。她皱了皱眉,似是有些不解,手轻轻按住心口。这个动作让她的袖口落了下去,露出瓷白圆润的手腕,以及严丝合缝扣在腕上的红玉手镯。  窗外有日光透过梧桐投下不规则的阴影,一时黯下去,一时又刺到了她的眼睛。  街边的树冠已经染上萧瑟的秋意,马路上的车声隔着窗户传来,穿过不太干净的,落着泥点的玻璃,汇聚成喧嚣而忙碌的正午时光。  公交车再度开出,伴随着打卡器有规律的滴滴声,机械化的甜美女声报站响起,瞬间把莲鹤的思维拉回了人间。  她终于回过神来,很快把这无缘无故的心悸抛到脑后,急匆匆地站起,快步向车门处走去。  ……  短短大半个月,暑气已然散尽,空气中暮夏与新秋缠绵,酒吧街的人流量肉眼可见地大了起来,年轻的男女们聚集在一起,时不时有惊艳的目光落在那个沿着小路慢悠悠走着的女子身上。  宝蓝色的丝绒修身旗袍包裹住凹凸有致的身材,如云的乌发全部散在身后,随着步调飘荡出如水波纹,细细看去,仿佛还折射着不甚分明的光。  她一身浓到化不开的古韵之色,比书卷气更多了几分妩媚,像是从画中走下来的一般,原应当与这喧闹不堪的酒吧街格格不入,却不知为何,看起来又说不出的和谐。  从博物馆到酒吧街的这条路,莲鹤走了许多年,熟悉到闭着眼睛都能数出地上哪块转头有些不一样的凸起。  岳沉舟昨天联络到她,让她今日务必到酒吧来一趟,联系的方式极为简单粗暴——她当时正封闭五感睡在博物馆的展台上,突然之间识海被强行传音,岳沉舟懒洋洋的声音莫名在脑袋里循环了整整十分钟。  ……那种感觉,活像你在家里好好睡着,被窝里突然被人塞了个喇叭,循环播放眼保健操音乐似的,直把人吵得怒火冲天,整个人恨不得立刻杀到罪魁祸首眼前来。  然而就这么走到路口,她却又停下了脚步,愣愣发起了呆。  时隔大半个月的时光,在她漫长的生命中短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此刻却不知为何,居然有些近乡情怯起来。  “真是……有什么好矫情的。”她抽抽鼻子,掩饰住鼻腔中酸涩的滋味,自言自语道,“要是被岳沉舟看到,还当我真有多稀罕当这累死人的调酒师。”  话虽这么说,脚步却愈发轻快,拐过岔路口,竟再也不管什么高雅气质,逐渐小跑起来。  那栋两层的小楼半新不旧,隐在在格外注重外观与特色的酒吧一条街里,几乎普通到会让所有人忽视过去。然而那灰色的墙面,刻意做旧的复古窗框,院子里死了一茬又一茬的盆栽,包括门前挂着的不伦不类的青铜风铃,都是她来到这里之后,一点一点拾掇出来的。  岳沉舟那个万事随便的懒人,要真让他一个人打理一个酒吧,大约早就穷到去喝西北风过活。  莲鹤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刚想推门进去,却发现门口赫然挂上了“暂停营业”的字样。  岳寒一手托着个盘子,另一手拿着支笔,正站在高高的梯子上,微笑着冲着她点点头。  屋檐下方,岳沉舟抱着手臂靠在门框上,脸色黑得像快炭。  ……想象中令人社交性尴尬的重逢场景并未发生,莲鹤也不知心里是失落还是庆幸,忍不住抬手撩了几缕耳边垂下的鬓发,重新把腕间的云纹手袋抚正,迈着婷婷袅袅的步子走了进去。  高贵到不可方物,丝毫不损半分妖怪酒吧“看板娘”的气质。  岳沉舟哪里能体会到那些百转千回的姑娘家心思,他此刻正心烦意乱找不到发泄的口子,恨不得把陈建国抓起来狠狠揍一顿。便再也不管岳寒的脸色,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根烟,啪嗒一下点了起来。  莲鹤看他脸色不佳,倒是奇了,从身后带上院门,仰着脖子去看架子上的岳寒。  这一看,不免愣了一愣。  正午时分,日光如倾斜的洪流一般,自万尺高空泼洒而下。二楼的玻璃恰恰反射着光线,再照到岳寒脸上,勾勒出无比刚硬的金色线条。  也不知是不是角度的问题,她甚至从那英俊而含笑的眉眼中看出了几分从前不曾有过的桀骜。  这孩子……怎么,怎么好像……又成熟了不少?  人类的孩子,真是一天一个样啊。  莲鹤心头感慨,并未多想,伸手扶住梯子:“所以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拆招牌?”  她的目光转向岳沉舟,满腹狐疑:“不是吧岳师,我不过睡了一段时日,这酒吧就被你败光了?这么快?”  岳沉舟现在宛若一个一点就炸的爆竹,眼刀狠狠剜了她一眼,不阴不阳地冷哼一声,手里甩出一张粉红色的纸:“自己看。” 第35章 ……?  陈建国这边还没弄明白,那边又天扣一口大锅,冤得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岳沉舟。  “枉我还想着给你提点提点!”岳沉舟撸了撸袖子,杀气腾腾,一个字一个字挤出牙齿,“给老子贴条的账我还没找你算,这回带来的人居然公然毁我酒吧财物,你特么是不是活腻了!”  ……  贴条?什么条?  陈建国肥胖的身体此时出奇灵活,在漫天乱窜的气流之中足尖轻点,像个滚圆的陀螺一般从卡座边上移动至春意的正前方,还能抽空挤出了一个疑惑的表情。  可当他与此刻乱象中心的春意四目相对之时,整个人的心脏忍不住骤然跌到谷底,面色一沉,当即双掌合一,凌空抽出一把大刀,竟是摆出了攻击的姿势。  春意的脸上明显笼罩了一层黑气,在酒吧昏暗的光线下就像带了一层面纱,方才能说会笑的小姑娘此刻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眼中的光彩全都成了空洞,剩下已经没有意识的,机械化的麻木动作。  黑气在她的身上不断缠绕凝结成实质,勾勒出十分明显的形状,好似为她穿上了一件无坚不摧的外袍。  心口那处却缺了一个碗大的裂口,源源不断的黑气向内疯狂回涌,就像在不停挤压里头女孩干瘦的身躯,连骨骼都要被压出咔咔的响声。  在场几人几乎同时认出——这便是那具残破不堪、爬满了脏污的盔甲。  此时此刻的她,仿佛变成了一个正在战场上死守阵地的将士,满脸肃杀之气,与十来岁青春少女的脸庞产生微妙而令人心惊的重合。  她向着天空伸手,黑气若有所感,似是受她操控,如长龙一般咆哮数圈,在掌心中凝结成一柄泛着寒光的长枪。  “杀——”  少女嘶哑到几乎裂开的声带像一把磨着木头的锯齿刀,几乎要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融进这个字里,从唇齿之间全都喊出体外一般。  “杀——”  她再次提气一声怒吼,声音破裂,尾音戛然而止,仿佛一记重锤,狠狠敲在在场上每个人的头顶。在场几人的心脏如同一只无形的手重重抓了一下,不约而同地痉挛起来。  “……俩姑娘家家聊什么聊这么苦大仇深?”  少女嗓音中饱含着绝望到让人承受不住的恨意与执念,如同汹涌的浪潮迎面袭来,就连岳沉舟都免不了为而心惊肉跳,忍不住喊出了声:“陈建国,不要大意!”  几乎在话音落地的同一时间,春意动了,她抄着那把长枪在半空抡了一圈,狠狠对着面前的陈建国劈了过去。  伴随着掠起的呼啸风声,黑气散尽,一把红缨枪在空中划出锃亮的圆弧形,鲜红穗子吸满了鲜血,向着四周泼洒,刷拉一声,甩出半圈刺目血光。  “杀——!”  陈建国手执一人多高的大刀,面色愈发稳重,一身霸道气劲竟丝毫不输面前挟风而来的少女。  他今日依然穿着那件束手束脚的银边制服,勒出一个圆滚滚的肚皮,看起来宛若一只滚动的实心铅球一般。然而这些却丝毫不影响半点输出,只见他单手一拨,复又向上一挑,竟四两拨千斤似的接下了这一招。  “叮——”  宛若千军万马之力汇于交锋那一点,惊天动地的气流在窗前炸开,灵力混着噼里啪啦的一串星火,爆发出剧烈到难以想象的震荡,成排的玻璃就在这一瞬间齐齐炸开,碎成无数块,如同瀑布一般,倾泻到地面。  “……”  岳沉舟彻底傻眼了。第61章 春意(三)  即便是在岔路内部,有葱葱郁郁的行道树遮掩,这声巨大的爆响依然吸引了不少路人的注意。  陈建国透过已经空荡荡的窗框向外看去,只见已经有几个人影在向此处汇集,想要一探究竟,甚至还有人举起了手机,一脸兴奋地拍着什么。  该死……  在方才的打斗中,他的镜片被震碎,如今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镜框,整个人灰头土脸,看起来活像是从废墟中刚刚逃生的难民。原本掩在眼镜后总是一派和气的眼睛显露出来,再也掩盖不住凶狠而锐利的光,让人不免想到高处捕捉猎物的秃鹰。  春意一击不中,立刻转身,长枪凌空划出一道几乎成为虚影的血色,锋利的枪尖一抖,又是一记重劈,以雷霆万钧之势直冲陈建国心口而去,每一个动作都不留丝毫情面,招招直攻致命点,仿佛不死不休。  她整个人似乎都被镀上了一层模模糊糊的血光,邪性到极致,俨然一副失去了意识,深陷在杀意之中的模样。  陈建国不再恋战,纵观大局,脑子里只有如何防止普通人看到这显然违反常理的一幕,手臂一甩,手中大刀竟然在半空中自行飞舞起来。  “铮——”  刀锋与长枪寸寸相抵,相触,又迅速分开,发出刺穿鼓膜的摩擦声,直叫人毛骨悚然。  酒吧的桌椅哪里敌得过这般折腾,在两人的战斗中通通侧翻,有些甚至被刀剑所伤,转瞬劈成了好几瓣。现场宛若被一场飓风吹过,杯盘狼藉、装饰用的绿植滚得到处都是,无一幸免。  陈建国趁着春意与自己的大刀纠缠之际,找到机会,一个闪身后退数米,紧接着脚底一弹,竟从窗口向外翻了出去,语速又急又稳:“岳师!实在抱歉,事急从权,我必须保障普通公民的安全!”  “什什什么?!”岳沉舟气结,被没穿好的鞋子绊了两下,差点没一脚踩进碎玻璃里,才跌跌撞撞趴到窗前,看着那人溜得轻盈完全不似一个胖子的背影大喊出声:“陈!建!国!你这个……这个狗东西!”  这位杀伐果断的异管委人物显然只是平日里嘴上客气,遇到危机的时候二话不说,果断移动至酒吧外院,眼神一凛,双手合十盘腿而坐下来,那圆滚滚的肚皮甚至因为他的动作而上下弹动了一瞬。  他素来乐呵呵的,不熟悉的人都会认为他温吞且和善,然而熟悉他的人便知道,此人真正动起手来,狠厉风采并不减当年几分。  他的指尖化出刀光,干脆利落地在自己掌心割出一道淋漓的口子,手中急速刷刷飞出道道明黄的符纸,漂浮在他的四周。  殷红的血液顺着掌心的纹路滴成一串血线,却并未落到地上,反而凝成一颗颗朱砂一般的珠子,同样散布漂浮在符纸之上。  与此同时,符纸上金光闪过,原本墨黑的繁复草书字体湛然被勾出一圈金边,映在陈建国的眼眸深处,仿佛为他的瞳孔染上了一种不近人情的狠辣之色。  余光瞥见有两个不怕死的年轻人正小跑着逼近,陈建国眉头紧紧蹙起,一声猛喝,一掌拍出四散灵力,符咒当空划过,带着千钧之势鱼贯打进地面,把酒吧院外种着的几捧盆栽撞得向上飞起,又砸回原地,转眼四分五裂。  透亮的结界如同一片碧波荡漾的清澈湖水,由土地里迅速蔓延而上,转眼把整栋屋子包裹起来,只闪烁一圈不易察觉的波纹,转瞬便消失不见了。  就在此时,几个年轻人正正巧巧走近,然而他们恰恰都觉得眼前一花,看到的只有一栋外表普通的二层小楼,一切安静和谐,仿佛只是间尚未营业的酒吧,门内漆黑一片,门牌高悬,写着“暂停营业”四个字,并没有任何不对的地方。  “听错了?”  “不会吧,是不是别的地方天然气爆炸了?”  ……  岳沉舟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那几个花盆气碎了一地,一张俏脸黑得像炭盆,骂骂咧咧地缩回脑袋,干脆眼不见为净。  这边,春意一枪挥开空中乱飞的大刀,整个人仿佛杀上了瘾似的,抡着手中愈发鲜艳的红缨枪,向着岳沉舟的方向劈砍而来,动作干净到仿佛直取项上人头而来,说不出的决绝。  艹……  岳沉舟觉得自己大约是犯了太岁,好好说着话竟也能遭此大劫,瞳孔中倒映着春意干瘦却充满力量的身影,脸色微微一变。  他在这一个瞬间抬手一甩袖子,手中分明空无一物,春意的长枪却仿佛骤然打在了一面无形的钢板之上,“咚”的一声,电光顺着金属抢柄暴起一条鲜明的轨迹,仿佛在空气中炸开的电缆,同时映在两人的眼底。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白色身影从侧面突起,快到几乎已经成了一个残影。春意空洞的瞳孔骤然紧缩,然而此刻的她受到牵制,撤退不及,只见岳寒手中打出几道金光,如同灵蛇一般冲向春意,巨大的灵力不由分说迎面扑来,甚至将春意整个人都压得跪了下来。  在岳寒拼尽全力的压制之下,这瘦弱的小姑娘竟然第一时间果断抛开手中长枪,接着转身、下蹲,再度接住从天而降的枪体,整套动作如同行云流水一般,转眼挣脱了桎梏,再次无畏地迎着岳寒的攻势。  “杀——!”  步步杀招,皆为死手。  岳沉舟收回手,眼睛微微眯起,居高临下的眼神之中凝固着显而易见的阴霾,与平日的冷静而慵懒的神色全然不同。  岳寒的灵力之充沛,论技巧,完全可以碾压这具刚化形没多久的盔甲。然而不难看出,春意一招一式,完全来自于本能反应,这是一种在战火中淬炼出来的,近乎野生的直觉。  杀伤力完全不是岳寒这种成长在和平中的少年可以相比的。  “师兄小心!”  岳寒手中一抹足以灼伤人皮肤的剑光被春意的枪尖一挑,裹挟着毁灭之力的电光向岳沉舟的背后袭去——那里是酒吧吧台,莲鹤站着的地方。  岳沉舟头疼万分,啧了啧嘴迅速出手,身影仿佛从天而降一般,化为一道虚光,伸手拉住莲鹤的胳膊,下一秒就齐齐移动到墙角。  “发什么愣呢你!”  四周带起的流风呼啸着围绕在他的身边,几乎发出撕扯空气的鸣叫。岳沉舟的表情铁青,嘴上丝毫不饶人:“多大年纪的人了,杵在这儿给我找死呢?聊什么了,把人刺激成这样?”  莲鹤虽然化形多年,但一向只在博物馆与酒吧之间来往,哪里见过这样的排场,手足无措,被一句“多大年纪”成功戳中敏感点,这会儿才堪堪回过神来:“我,我不知道啊,她就是看到了我这镯子……对了,红玉……”  莲鹤的话音戛然而止,惊疑不定的目光再次投向场内与岳寒战至平手的春意,一颗心随着他们的动作忽上忽上,一手忍不住覆上自己的腕间,指腹轻轻磨擦着忽明忽暗的红玉。  岳沉舟皱了皱眉头,若有所思。  另一半红玉被封存于盔甲体内时间太久,以至于春意的灵力与红玉产生了共鸣,此次见到莲鹤,原先被控制的杀意竟就这么爆发开来。  竟没有料到这变故!  岳沉舟再也绷不住懒散的腔调,看着战意愈发浓烈的春意,单手在莲鹤后心处重重一拍。  “因为某些原因,我不方便出手。这姑娘与你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如今,我要借你之手,将她收服。”  莲鹤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一股如同高山远海一般厚重而悠远的灵力瞬间撞上自己的心头,还没来得及爆发就从她的四肢百骸撞了出去。第62章 春意(四)  “腓腓!”岳沉舟复而扬手,沉声唤道。  一团毛茸茸的棉花球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应声而出,宛若一颗包裹在云朵里的小炮弹,四条小短腿抡得飞快,狠狠越过莲鹤向前冲去。  莲鹤抬手捂住心口,在此情景下骤然被这从未见过的活物惊到了:“这……什么?狗?你们还养了狗?”  我不在,你俩这日子过得还挺安逸?  岳沉舟啧了啧嘴,懒得跟她废话,目光定在岳寒身上。  只见那高挑颀长的身影双手空空,以凡人之躯阻挡万千执念凝成的带血长枪,初时还有些捉襟见肘,越打战意越盛,一双眼睛愈发凛冽,周身覆盖极寒之气,掀起一圈圈龙卷风一般的细小冰晶,仿佛将一场硝烟冻结成了万年冰川。  反观春意,长枪之上挂满冰霜,就连红缨都被冻成一快邦硬的石头。她失了神智,凭着一口深埋的怨气发泄,显然已是到了强弩之末。  岳沉舟一看岳寒的表情就知道不妙。  霜白归位日子尚短,这小子又临近突破境界,此时酣战一番,控制不住体内的麟龙之气,随时可能下手没个轻重。  “废什么话。”岳沉舟眉头紧蹙,指尖一拨,又催促似地唤了一声,“腓腓!”  腓腓这才像是明白了他的意思,迈着小短腿,吐着舌头,英武地仰起头嚎了一声。  那声音不似狗吠,也不像是任何猛兽的啸声,反倒拖出长长的尾音,无比高亢而悦耳,像是某些大鸟在空中婉转的啼鸣,在不大的酒吧空间内不断盘旋回转,显得尤为清晰。  随即,在莲鹤目瞪口呆之中,这只“博美”的身形突然暴涨,圆鼓鼓的脸蛋向前凸起,抽出略尖的吻,四只小短腿变粗变壮,如同狮爪一般,露出尖锐的利刃一般的指甲。银白色的长毛无风自动,好似流淌了一地的月光,只有额头和围着的一圈鬃毛缀着赤红,就这么看去,仿佛在湖面熊熊燃烧的火焰。  “……”  莲鹤突然产生了一种,普通人类看到博物馆内的文物突然自己动了一下的,怀疑眼神又怀疑世界的感觉。  漫天纷飞的气流之中,岳沉舟面色漠然,指尖勾出一线光华,在一片狼藉之下显得细微却绚烂,顷刻之间向前弹射而去,有如突生的烈马,呼啸着加入战局,刹那间化作无数碎片。  腓腓滚圆而乌亮的眼中倒映碎光,低头小声呜咽,像是兴奋,又像是不安,爪子焦急地挠着地板,留下几道醒目划痕。  随后,后腿奋力一蹬,凌空跃起。 第37章 莲鹤低下头,目光落到桌底的阴影处。  她想起方才握住女孩手之时的感觉。  入手一片坑坑洼洼的粗糙,纵横的老茧在这本该如嫩葱一般的少女指尖遍布,仿佛摸在风化生锈的铁片之上。  她一身铁甲,满身染血皆是战意,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她木讷又寡言,让她扫地,便举着扫把安安静静地扫了一整个下午,连角落缝隙都不曾放过。  两张气质迥异却一模一样的脸孔,在虚实切换中交叠在一起。  幻境中那种前所未有的悲壮情绪影响了莲鹤,有这么一瞬,她觉得心脏深处某个空空的洞仿佛又被撕扯了一下,咕咚咕咚流出血丝来,迅速涌满了半个身躯。  她尽量掩饰着自己的情绪,然而眼眸中的湿润水汽滚动不休,凝成要滴不滴的珠子,着实骗不了人。  岳沉舟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心中一叹,随即又闭上装作没看到,沉默不语。  他哪里不知道莲鹤心里在想什么。  她原本该有一个同胞弟妹,然而苦寻数年,只剩碎落成几瓣的早已失去生机的红玉。  就如同人类有丹田,妖类有妖丹,怪类也有自身灵力的源头——被称为魂器的东西。  魂器来自于本体的重要部分,温养着这类生魂绵绵不绝、深厚无比的的灵力,重要程度堪比心脏——亦或许比心脏更为重要。毕竟人类置换心脏尤可生存,但怪类若是失去魂器,下场只剩灰飞烟灭这一条。  红玉是这对银瓶生魂的容器,莲鹤找的人早就不在因果之中。反倒是沾染了红玉之息的春意,跟她有几分缘分。  然而亲缘这种东西,在莲鹤心里,显然并不仅仅只是个玻璃镯子,碎了就能立刻割舍,扫干净了倒进垃圾堆,找个新的代替品便万事顺遂的。  一天天的,真是会给我添麻烦……  岳沉舟“啪”的一下点燃了打火机,点燃了唇间的烟。  袅袅的白烟缓慢升起,散出烟草的浅淡香气,此时此刻却像一泵安定剂,舒缓了莲鹤茫然的心绪。  “先前是谁在这儿买醉发酒疯,说这么多年白费了心思,如今这不是正好么。”叼着烟的他口齿不清,“反正我可不管,这姑娘欠了我钱,要在这儿给我打工一辈子,你也别想脱了干系。说不准回头文物局还能让她跟你手拉手躺一个展位……嘿,俩文物联手升值,不亏。”  他的语调一如既往的漫不经心,越说越叫人来气。可莲鹤却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的一丝温柔到极致的关切。它太过微不可闻,被模糊不清的烟雾带着飘去半空中,转瞬便消失不见了。  她不免觉得啼笑皆非。  岁月逐渐流逝,这人的心倒是一日比一日软和,也不知是不是受了某个人的影响。  明明就是关心自己,偏偏这嘴长了倒刺似的,就是不肯好好说话。  想到这里,她佯装不满,故意“啧”了一声,随手拿起桌上的烟灰缸,在玻璃桌面上敲了敲,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岳沉舟皱了皱眉,心不甘情不愿地猛抽两口,冷哼一声,还是抽出嘴里的烟,在烟缸里狠狠摁灭了,仿佛在说“懒得跟你计较”,幼稚的不行。  莲鹤心中一松,朗笑出声。一双美目终于浮上纯粹的笑意,眼波如两汪清澈的碧水,侧头看向岳沉舟,左右两侧耳环是别致而大方的单粒珍珠,晃出好看的节奏,坠在宝蓝的丝绒之上,散发温柔的光晕,衬得美人明眸皓齿,气质不凡。  “岳师,你好温柔啊。”她的脸上浮现一丝妩媚而切实的笑容,“对我如此,对春意也是这般。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这样……还挺海王的?”  岳沉舟肉眼可见地抖了抖,满脸都是嫌弃,回复言简意赅:“滚。”  莲鹤的视线瞥了瞥正巧在窗前慢慢收拾着碎玻璃的岳寒,玩心顿起,故意清了清嗓子,拔高声音道:“奇了怪了。你这人虽说不靠谱,但凭着这般身材样貌,怎么也不像是找不着对象的。这么多年,身边别说是个人了,连条狗都没有……该不会是等着谁,为谁守身如玉吧?”  窗内的岳寒手上动作一顿,淡然的目光轻轻越过窗框,看向了他们的方向。  岳沉舟丝毫没发现他的视线,只翻了个白眼,嗤笑一声:“刘金莲,你礼貌吗?少给我来这套。我是灵修,当年修的可是无情道。”  “无情道?”  这回答倒是莲鹤万万没想到的,她愣了一愣:“还真有这种东西?”  ……什么封建残留术法,跟写小说似的。海王纯天然绝佳好借口。  “怎么没有。连飞升上界的我都见过。”岳沉舟见她全然已似没事人,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懒洋洋地趴到窗户上,十足不满地查看已然变形的窗框,“你该不会以为我一直在吹牛吧?”  “……”  莲鹤语塞望天。  那你们两人……纯洁的父子关系?  岳沉舟冷哼一声,垂下眼帘,并不打算多跟她计较,显然他的眼下有更重要的事。  他看着屋子内正在勤勤恳恳扫着地,仿佛满眼除了碎玻璃什么都没有的少女,眼中浮现出一丝不甚分明的复杂神色。  岳沉舟皱了皱眉,摸了摸下巴,加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干脆改个名,叫刘银莲好了。”  噫,比金莲还难听。第65章 春意(七)  刚刚拿到身份证的怪类春意就这么在妖怪酒吧的二楼安顿了下来。  上楼左拐尽头的一间闲置空房,面积不大,原先用来堆放一些杂物。不过半天时间,已经被岳寒和莲鹤着手清理了出来,摆上了床垫。  匆忙之下,房间空空荡荡,连个衣柜都没有。  好在春意也并没有属于自己的东西可以安放。  这个房间连着个小小的阳台,方便女孩子晾晒衣物。与岳沉舟和岳寒的房间隔着楼梯和过道,互不打扰,貌似疏远,却着实让她松了一口气。  异管委的人告诉她,从今以后她就是正式公民,是自由的,可以去做想做的事情,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但是……她原本就没有哪里可以去。  或许她该感谢自己这次闯的祸,至少这让她有了唯一活下去的理由。  春意低下头,盯着自己粗糙的手掌发着愣。  天幕逐渐低垂,晚风拂面而过,吹来带着热度的欢声笑语,前方的街道灯影逐一点亮。  她想起了方才宛若置身遮天蔽日的迷雾之时,脑海中闪现而过的零碎场景。  属于皇宫的辉煌龙纹、满目陈列的珠宝美玉、大声的咒骂、凄厉的尖叫……  炼狱挟着火光化作一张张狰狞的面容,整个世界只剩“自己”惊恐却无法移动的身躯。  砰——  赤红的碎玉在清脆的炸裂中处迸溅,撕心裂肺的疼痛好似一把带着倒刺的尖刀在体内不停翻转扭动,生生把魂魄与肉体狠狠撕裂。  如同凝固的鲜血。  那是一只与莲鹤的本体一模一样的瓶子。  ——之所以能够区分它们的不同,是因为它瓶口的红玉碎了,魂魄残缺不全,正在发出声嘶力竭的呼喊。  或许是同为古物,春意能清晰地感知到,它日复一日活在痛苦和绝望之中。  这种痛苦漫长而看不到尽头,历久弥新,最终终于变为了强烈的恨意。  她只不过凭着红玉留下的一缕气息感受到其中万分之一,却依然为这种浓烈的恨意而战栗不止。  春意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  她还能想起这里被自己的红缨枪穿透的感觉,在那一瞬间,她也曾有过如此强烈的恨意。  恨躲在京城之中缩头缩脑不敢出战的皇帝,恨这群在别人的故土之上肆意践踏的敌人,恨无数次燃起的烽烟,恨尖刀刺入身体时发出的刺耳裂帛声,恨被浓烟遮盖的天空,也恨吸饱了血液而变成腥臭味的大地。  最恨的……还是自己的肩膀与手臂。  ——它们是那么瘦弱和无力,以至于守不住区区一个小小的渭城。  春意摇了摇头,想起了莲鹤的话。  这个温柔而美丽的女人,就如同她的本体一样精美、易碎,高不可攀。  她告诉春意,战火早已熄灭,如今的天朝安定而和平,鲜血已经逐渐远去,只留下文字和极少数的图片记录,供现在的人类学习与缅怀。  只是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角尤凝着泪痕,乌黑的发如同海藻一般倾泻而落,沿着宝蓝色的丝绒旗袍流淌,露出巴掌大的,一点一点失去血色的苍白脸庞来。  春意陷入了巨大的,叫人窒息的茫然。  她是个女孩,按照道理是无法从军的。然而当年渭城所辖区域,几乎所有男丁全都被征用上了战场,其中包括她的父兄。  不出几年,噩耗传回,他们都战死沙场。周遭人家也都大多只剩下些孤儿寡母,磕磕绊绊过着日子。  当战火连绵,烧到渭城的时候,天朝大片国土已然失守,古皇城里的那些高官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工夫管他们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边陲小城。  原守城将领遗孀率先挥起将旗,咬破手指写下“娘子军”三字,并自此改姓为“卫”,誓与渭城共存亡。  那年的春意只有十岁,她不顾家中母亲的阻拦,执意拜入卫夫人门下。  自此,世间少了一个在田埂之上无忧无虑的少女,多了一个举着红缨枪每日刻苦操练的卫春意。  如今想来,自己当人不过短短十几载,而当一件无知无觉的盔甲的日子,要长过太多太多。  然而不管是人还是盔甲,她此生只做过一件事情,那便是坚守渭城。  ……还败得如此一塌糊涂。  春意垂下的手虚虚握了握,又无力地松开。酒吧街的点点光线倒映在少女饱满的瞳孔之中,像是落进了一豆小小的火焰,烧得空洞的眼神也有了光。  让她做想做的事情,去想去的地方……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得天道垂怜化形为人。  她的眼神漫无目的地在不大的房间里转了一圈,无法避免地落到了房间中唯一的那张床上,被床边折叠成一个整齐小方块的衣物吸引了心神。  现如今想这些也没什么用,还是先换上衣服,多少弥补一些自己闯下的祸才是。  ……  春意摸着墙壁下楼的时候,正听到岳沉舟懒洋洋地跟莲鹤拌嘴。  “岳师!你又偷懒!”莲鹤早已换上了轻便的上衣和裤子,手拿抹布忙得不可开交,眼见那人在这种时候竟还优哉游哉地嗑瓜子,气不打一处来,“都这样了,你还有心思偷懒!这可是你的酒吧,成日不知好好经营,大家迟早都得去睡大街。”  岳沉舟被她的操心逗乐了,往嘴里丢了最后一颗爆米花,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动作。  “有一个算一个,这儿就没一个普通人。睡就睡,怕什么?何况我们灵修修的便是天地精华。金银财帛、功名利禄,这些世俗的欲念,对修炼都没有好处。”  莲鹤冷笑:“抽烟喝酒玩游戏有好处?”  ……灵修的脸都要被你丢光了。  “再说了……不还有这小子么?我辛辛苦苦把他拉扯大,难不成看着我喝西北风?”  岳沉舟充耳不闻,干脆撑着下巴半躺在地上,眼尾轻轻一弯,眼角那颗若有若无的小痣立刻随之一跃,眉眼也有了一些细微的变化,看起来像一个少年人一般。  “小子,若是我哪日真的穷困潦倒,你养不养我?” 第39章 江小山的目光从别处收了回来,落到了岳寒身上,自然而然的由下至上移动。只见这人一如印象之中又高又帅,肩宽腰直,袖口收得整洁而利落,连一条多余的褶皱都看不到。  吃什么长这么高的,听说还比自己小两岁呢。  江小山心里酸溜溜想道。  “还有一周就是终试了,我自然是来看看你准备得如何了。”他清了清嗓子,略微有些不自在,道,“先前的事情是我不对。如今既然你我都进了终试,那,那或许可以结伴一同前往。你……你收到通知了吗?终试地点定下了,今年在二十四渚举办。你若是有什么不清楚的,都可以问我。”  岳寒放下手中的盘子,气定神闲地颔首,斯文却冷淡地说了一句:“谢谢。”便没有再多说什么,只为他搬了张椅子,还倒了杯柠檬水。  江小山默默盯着他瞧了两眼。他自己出身玄门之首江家,天赋尚算不错,但放在人才辈出的世家里就显得并不出挑。  至少他大哥的儿子,甫一出生就被断言为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如今不过十岁,就已是人人称颂的神童。江家其余的孩子在这种光芒之下注定只能黯然失色。  好在即便如此,作为这一辈最小的孩子,他依然得到了长兄——现任家主江楚山的疼爱与倾注全力的培养。为此,他卯着一口气要在天师考试之中夺得一个亮眼的成绩,好让家中人知道,他江小山不亏是江家的孩子,是绝不会让家族蒙羞的。  可惜眼见着就要达成目标,却半路突然杀出了一个岳寒,一路夺冠,把他压得翻不过身来。  江小山心里难免有些泄气,可正是因为成长在世家,他比别人更加知晓,在他们这个圈子里,天赋这种东西有多么重要与宝贵。  由不浪费一丝一毫的天赋而产生的实力,足够他发自内心地拜服。  只是……岳寒依然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样子,并没有接自己的话。江小山白净的面皮又不争气地烧红了起来,浑身不舒坦,恨不得掉头就走。  也不知岳寒这人待别人是不是都是如此,看似文质彬彬挑不出错来,可这礼貌却像是挂了层霜,直叫人退避三舍。  什么嘛……不就是学习好了点,也不用这么大架子吧。  仿佛听说上古灵修修行要断情绝欲,辟谷闭关,难不成都是这么冷冰冰的不接地气的模样?  思至此处,江小山眼睛忍不住瞄向沙发那儿的岳沉舟——这位老板眼下正拍着桌子跟陈大局长讨价还价,吵得脸红脖子粗,丝毫没有形象可言。他心里摇了摇头,暗道自己怎会冒出如此荒谬的念头来。  他只好硬着头皮表明自己的来意:“二十四渚。那地方你大约没有去过,很是偏僻。要从s市的码头坐船好久才能到,其实就是个杂草丛生的荒岛。特管委就冲着租金便宜,租下来当了考场。”  “二十四……渚?”  莲鹤凑过来,正巧听到这句,方才想起岳寒前几日好像是提了一嘴。只是近日事务繁杂,还遇上春意和酒吧装修,他们居然都默契地忘了天师考试这回事。  真是……要死啊!  压根没有给与应考生应有的关心!怎么当人家师兄的!  莲鹤忍不住隔空怒视岳沉舟一眼,掏出自己的手机,在地图上搜索这个听起来颇为怪异的地名。  “什么怪名儿啊……”  “二十四渚、五斗米山……如今的世家惯会搞这些虚头巴脑的名字。”岳沉舟刚刚在与陈建国的舌战之中大获全胜,得到了一个十分满意的报销价位,心情大好,整个人懒懒散散地挂在沙发背上,眉角眼梢皆是笑意。  “取的大约便是天师正一道五斗米术和二十四阶符篆之意了。”他斜着眼瞥到莲鹤的手机屏幕,不由“嘶”了一声,“你查这有什么用啊,搜‘鸡窝岛’,我没记错的话,那地方原本叫这个。没错吧?”  他的视线轻轻飘向另一侧,竟是在问束手束脚的江小山。  江小山是第一次与传说中的岳沉舟说上话,一时竟有些紧张,忍不住站直了身子,老老实实回答:“是,是这样的。那地方位置偏远,因着总是被灵能者当做考试或历练的场地,周边并没有什么方便住宿的地方。不巧,我们家在那附近有一处有房产。家兄说了,若是岳师愿意,陪考之时可以暂住于那处,也好让他尽一尽地主之谊。”  --------------------  还是两章合一章啦~  剧情即将有大的推动,可以囤文再看哦,谢谢大家(鞠躬)第67章 终试(一)  国家注册天师考试的终试,公认最难的一轮考核,一向被外界誉为玄能圈考试三座大山之一,每年通过测试的考生屈指可数。  即便最终没有通过cpt的考核,在终试之中依靠各类手段脱颖而出的灵能者也并不少见。  他们有些会被世家看中收入门下,重新学习系统知识,来年再战;有些天赋罕有的,会被国家各种保密机构吸收。最不济,能在这一关中发挥亮眼,也是一次不错的亮相,为日后从事相关行业奠定基础。  进入最后一轮的考生,绝大部分都如同江小山一样,忐忑备战许久,铆足劲儿就盼着一战成名。  唯一的那个例外,大约就是如今高居目前榜首,所有人暗中较劲的假想敌——岳寒了。  岳沉舟困得眼皮都睁不开,飞机上的圆角小窗户外透出大片的光,映在他疲倦的面容上,睫毛随着呼吸轻微颤动,投下两片好似流水的影子。  恍惚间,坐在旁边的岳寒突然靠近他,伸手越过他的身子,把窗户上的窗板拉了下来。  照在脸上的日光一寸一寸消失殆尽,岳沉舟若有所感,轻轻抬起眼皮,沉默地看向那只在光线下骨感而修长的手。  岳寒抬起两人座椅之间的扶手,见身旁的人捂着嘴打了个哈欠,轻笑一声:“师兄,吵醒你了。”  岳沉舟是有些起床气的,被吵醒的时候总会板着张脸,看谁都不顺眼。岳寒太知道他的习惯,赶在这人发脾气之前,递上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  这下,轮到岳沉舟一愣,接了过来,盯着杯子上方袅袅的白雾瞧,什么都没说。  一行人正在飞往s市的飞机上,岳沉舟与岳寒坐在前边,莲鹤和春意坐在后排,中间隔着江小山。  春意与岳沉舟才认识没几天,并不算相熟,原本想一个人留守酒吧。然而岳沉舟却一反常态地慷慨,一定要把她带上,还说就当员工团建福利。  啊呸,我在这儿多少年了,怎么从来不知道有这种福利!  莲鹤恨得牙痒痒,暗中腹诽,还不是因为江小山说这次的费用全都由江家承担,为先前他们家失了礼数而道歉。  这才轮到你来做这个好人。  岳沉舟,资本家!  温热的咖啡香在不大的空间里飘散开来,岳沉舟情不自禁地放松下来,半边身子懒洋洋地斜在软皮座椅上,倒像是倚在岳寒身上似的。  他侧过头一瞧,这小子长腿规规矩矩屈起,坐得端正,一副自律到骨子里头的样子,就连座椅后背都没向后方调半分,不由翻了个白眼。  眼神无意瞥见岳寒放在桌板上的书,已经翻得皱皱巴巴,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笔记,脸上表情倒是多了几分饶有兴趣的笑意。  “我还道你小孩子家家的,考试竟真的一点都不紧张。”岳沉舟笑了一声,习惯性地用指尖去戳他的脸,“还是会临时抱佛脚的嘛。”  这么一想还怪可爱的。  岳寒偏头躲开岳沉舟的指尖,淡然的眼神看向岳沉舟的眼睛,瞳孔深得看不见底。  “以防万一罢了。”他轻轻合上书本,面上似有不满,“毕竟师兄用我的成绩跟陈局长打了赌。我得争气,否则这一年的工商检查岂不是会很难应付?”  “……”  岳沉舟以拳掩住唇,不自在地咳嗽一声:“你开天眼啊?应考生琢磨那么多做什么。”  琢磨便罢了,还学人阴阳怪气。  他的视线在岳寒明着不高兴的脸色上转了一圈,只好暂时放下身段,毫无诚意地去哄:“好好考,乖了。”  后座的江小山正好闲不住,探头探脑地想跟岳寒说几句话,刚伸出脑袋就听到这么一句,不知怎么的,后脖颈忍不住起了一圈小疙瘩。  岳沉舟的视线瞥向后座这个看起来白白净净却傻里傻气的男孩,又向后靠了靠,冲着他扬了扬下巴:“江小山,还愣着做什么,明日就是考试了,你的对手可是一分钟都没懈怠过。”  “我,我……”  年轻气盛的少年在他调侃的目光之下居然舌头打起了结,面皮迅速蒸起一层薄红,随后咬着牙不服气道:“岳师!我也是很努力的!昨天晚上还彻夜练习了金光咒!”  岳沉舟一愣,旋即笑出声来,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  好家伙。  如今竟还能在世家之中见到如此傻白甜的后辈。  一句话,就大大咧咧地被套了话,也不知是太过信任他人,还是脑子一根筋。  据他所知,天师道祖师爷便是当年灵境藏书阁之中的某个小道童,至于具体是哪一个,是男是女,高矮胖瘦,他着实记不清楚。  当年偌大的灵境陨落,树倒猢狲散,别说宝器灵武被洗掠一空,就连无色宝殿上的琉璃瓦都被人掰碎了碾成粉末偷藏。道童顺手带走秘卷,再正常不过。  此人依靠零星书卷自学成才,发展出眼下如此繁盛的天师道,并不是什么坏事。  只是当年的天地灵气与如今大不相同,许多术法放到今日,并不见得适用于所有的修者。  岳沉舟思及旧事,心中一叹,面上却不显,反而伸手在江小山的额头上“啪”的一拍,仿佛在与他玩笑。  “这么大个江家,也不知是如何调教后辈的。”  他以手撑着下巴,视线在江小山的额头、眉眼、心口大略一扫,已然有了数。  “金光咒属金,气劲霸道,虽说威力还成吧,但对你来说不过是伤敌而自损,于修行无益。我看你年纪不大,根基倒是很稳,灵力又如徽墨平滑顺畅……你们江家不是以符篆见长吗?那便是极为适合你的。”  他随意说完,收回目光,把杯底的咖啡喝光,纸杯则捏成了一团,蛮不讲理地塞进岳寒手里,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小朋友,修炼可没有捷径可言哪。”  今日心情好,看在你们江家足够大方的份上,言尽于此,爱信不信。  江小山愣了一愣,脸色却完全变了。  岳沉舟的话,与他兄长平日里的教导几乎一字不差。  江楚山总是告诉他,他的天赋并不算出众,更需稳扎稳打,万万不可冒进。金系术法并不适合他的体质,若不是临近考试,他也不会偷偷练习金光咒,想要在危急时刻多一些制人的法子。  然而这完全建立在他们江家具有别的家族不可匹及的天赋测定体系,以及江楚山对他的修炼情况足够了解的前提下。  这也是他们江家能在建国后逐渐成为世家之首的倚仗,嫡系才得以接触的核心资源。  岳沉舟与他不过认识了几天,说了几句话,他怎么可能知道这些?第68章 终试(二)  直到一行人下了飞机,又一路坐车,驶进江家的别墅里的时候,江小山还在盯着岳沉舟的背影呆呆出神。  “小山。”  不满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客人到了,怎么如此失礼。”  这声音格外平稳而低沉,倒是有几分不怒自威的味道。  说话的正是江家现任家主江楚山。  他是个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剑眉星目,衣着打扮也极为考究,肩宽个子高,是个十足有魅力的中年男性。  只是这人一张方正而严肃的脸,表情却少得可怜,通身威严的距离感,远远看过去便叫人无来由地紧张,仿佛看见了学校里正在抓迟到的校长。  他早早带着人站在屋子前边迎接岳沉舟一行人,虽然之后嘴上并未多说什么,然而作为当今玄术世家之中地位最高的人物,此举已经算是给足了岳沉舟面子。  被平日里既尊敬又崇拜的兄长数落,江小山心中委屈,这才把方才的想法抛到脑后,以主人的姿态张罗着为他们安排房间。  与先前江小山说得无异,虽然s市是天朝经济最发达的地方,这片郊区却着实离着那些大型商圈与摩天高楼太远,周遭就像是一片连接起来的未开发地带,一路过来的时候,只匆匆见到一两个空空荡荡的渔村。  真的到达异管委指定的码头附近之时,周围已然看不见什么建筑物了,更别提酒店之类可供住宿的地方,故而大部分选手都选择在s市市区落脚。  所谓码头,也不过是由几块寒酸的木板拼装组成,大约是怕违反保密协定,七拐八绕地隐在一处延伸进海面的礁石后头,旁边守着几个工作人员,正在布置明日的“候考点”。 第41章 此时的考生们刚刚从渡轮踏入考场,没来得及四散开,这里的动静很快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有些考生张望了几眼,迅速低头加快脚步离开码头,显然并不想被卷进这样的风波里。而大部分则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态度,在四周停下脚步,探究或幸灾乐祸的视线从四面八方投来。  原先拿着地图四处张望的江小山见状一愣,心头登时有些恼火起来,一下子把兄长的叮嘱忘到了脑后,二话没说,又做了一回出头鸟。  “李乾!你这是什么意思?”  莫说方才工作人员已多次强调不鼓励考生之间互相斗殴的行为,就算他真的想要挑战岳寒,也不该在终试刚开始之时就搞这幺蛾子。毕竟一旦出了差错伤到哪里,无论是对岳寒还是他自己而言,后面三天的表现都会受到致命影响。  在江小山的思维方式里,这种害人不利己的行为,怎么想都不该是一个倡导“众生平等,和谐天朝”的现代天师应该做出的。  “你是不是……压根就没憋着什么好屁?”江小山越想越气,一张脸皮涨了个通红,“你要是敢如此算计旁人,我一定,一定……”  一定半天,也说不出下文来。  李乾半点没有理会江小山的咋咋呼呼。  他的目标依然明确,视线中明明白白带着显而易见的敌意,无礼地迎上岳寒淡漠的目光。可他却依然一字不发,甚至微微佝起了背脊,整个人显出怪异的不和谐来。  岳寒的表情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并没正有处在氛围中心点的自觉,视线微微垂下,眼睫合拢成一道锋利而浓黑的弧度。  “可以。”他沉稳好听的嗓音里没有夹带任何情绪,自顾自地打量了一圈,最后缓步走到前方的一块布满碎石的空地之上,“速战速决。”  江小山张大嘴巴,连忙转头看向码头的方向。  这一看不由又是一愣。考生们才刚踏上二十四渚的地界,原先停靠岸边的渡轮竟已在不知何时悄悄离了岸,在视野里缩成了一个巴掌大的影子。  摆明了就是态度明确,不会管这些“小事”。  江小山磨牙:卑鄙!过分!  莲鹤的心都被揪了起来,屁股下头像是埋了根针,左右都坐不舒坦,只得站起来焦躁地来回踱着步。  屏幕几乎被铺天盖地的弹幕遮成了马赛克,直播间人数不断向上攀升,跳至了一个可怕的数字。  从追踪的“摄像头”编号上,可以清晰地看到岳寒的考试号码——目前的榜首,早已在暗中红了许久的“辛酉甲木”。  “刺激!”  “我期待的画面居然这么快就出现了!”  “打起来!打起来!”  ……  除了这些无恐天下不乱的,更多的是遮天蔽日的表白弹幕——“一分钟内,我要知道辛酉甲木这位帅哥的全部信息!”  “他好帅!又强又帅!”  “妈妈我又可以了我开始复习天师理论了!”  ……  “岳师!”莲鹤手忙脚乱地关了那些聒噪的弹幕,几乎要跳起来打人。  “寒寒刚开始就被人针对了,没问题吗?真的不是特管委那些卑鄙的天师为了流量特意安插的托儿吗?想红想疯了不成!”  一小时前她还扯着岳沉舟的袖子让他在金主爸爸面前收敛着些,这会儿大约是完全将这劳什子的避讳抛到脑后,一门心思护短。  还没等到岳沉舟说话,一直专心致志看着直播一言不发的江楚山突然皱着眉头,“嗯?”了一声。  他向前倾了倾身子,十指交叉,若有所思,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岳沉舟的身上。  “这位考生……没记错的话,曾与我有过几面之缘。他是韩老身边的助手。”  韩老,说的便是如今玄能圈内一位响当当的人物,算起来,如今已年逾九旬。  此人出生于建国之前,经历过天朝数个动荡不安的时代。彼时玄术圈作为封建迷信的主要打击对象,几乎遭受灭顶之灾,当年的几大世家纷纷萧条败落,人才凋零至一蹶不振。若不是韩老一力回护,顶住巨大压力,将几个好苗子接到身边不遗余力地培养,如今便也没有这些所谓的世家了。  这个鹤发童颜的老人膝下无儿无女,却也算得上桃李遍天下。在玄能圈是泰山北斗一般的人物,深受众人尊敬。  他身边的助手,想来并不该做出如此不知轻重的事情。  岳沉舟知道这位韩老,他不动声色地蹙起眉头:“江先生的意思是?”  “李乾。若是我没有记错,他天赋不佳,但刻苦好学,性子也颇为秉正恭顺。韩老才将其带在身边。”  江楚山心中掠过一些奇异的预感,想了想,却仍旧不得要领,只得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人心多变,许是我多想了。”  岳沉舟的动作一顿。  关闭弹幕的直播屏幕干净而清晰,特管委花了血本的隐形“摄像头”们把全方位的细节都记录得面面俱到。  在某一个瞬间,岳沉舟仿佛在李乾其貌不扬的脸上,捕捉到了一丝叫人十分不适的目光。  那眼神含着令人熟悉的怨毒与不怀好意的阴鸷,透过层层屏幕,与岳沉舟对撞在一起。  电光石火之间,一个令人作呕的名字浮现在岳沉舟的脑海之中。  岳沉舟不悦地眯起了眼睛。第71章 终试(五)  “啪啪”两声,长鞭狠狠击打乱石地面,抽打出两道袅袅的烟尘,几乎贴着岳寒的鞋子边炸开,久久回荡在海面与高树之间。  岳寒眼睛都没眨一下,在声音响起的那一时间迅速起身,闪身躲避开了他的攻势。  九节鞭如同一条灵活的长蛇,呼啸着被收回李乾的手中。  烟尘散去后,碎石地面上赫然被打出了一条一掌宽的凹痕。  “李乾,你来真的?!”江小山向后退了几步,简直不敢相信他就这么干脆地下了狠手,咬牙切齿道,“你莫要仗着有人撑腰就在此胡作非为。岳寒是我江家的客人,也不是能任你欺辱的!”  李乾置若罔闻,一声不吭,甚至没有再去看别的地方一眼,在下一秒突然撒腿向着岳寒的方向冲去,双目猩红不似常人,仿佛带着切骨的深仇大恨,将江小山“你神经病啊”的骂声猛然甩到身后。  在飞速袭向岳寒的当口,李乾一手握拳而起,指缝间嗖的一声闪出雪亮寒光。  他竟在这时候掏出了一把匕首,刀尖顺着挥出的拳头狠狠砸向岳寒高挺的鼻梁!  砰!  千钧一发之际,岳寒贴着地面滚过,只觉得一道尖锐的刀锋劈开面前的空气,夹杂着四溢的杀气,就这么贴着他的鬓角劈了过去,将地面上的石块砸了个粉碎。  四周传来止不住的抽气声。  一时间,谁都看出了李乾的不对劲,原本只是在看热闹的考生们纷纷变了脸色。  “喂……李乾。”  离他们不远处有个女孩,一直默默站了许久,吃惊的目光忍不住停留在李乾身上,大约是与他相熟,这时候忍不住走了出来:“你今天是怎么了?再怎么也犯不着……”  话音未落,李乾竟像是充耳未闻,发出一声愤怒而短促的大喝,想都不想地把匕首从地面拔出,再次向着岳寒扑了过去。  碎裂的砂石在空气出削出一道土色的灰,扑着李乾扭曲的面容,那一瞬间,抬起的眼珠子竟仿佛镶进了赤红的凶光,就像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温吞平和的脸在清朗的日光下竟形同鬼魅。  奇怪。  岳寒从他莫名其妙的杀意之中感受到了浓烈的违和感。  可还等不到他细思,李乾的身影已经急速冲到了眼前。  他的口中念念有词,手中利刃淬出一道日光,恰恰晃过岳寒的双目,接着,另一只没拿武器的手却化作横刀,劈空向岳寒的头颅砍下!  岳寒二话没说,在气流中转身,扔掉手中碎裂的石块,赤手空拳迎上李乾的攻势,两人以一种几乎要成为残影的速度,飞速相搏几招,而后分开。  出乎岳寒的意料,李乾的攻势不过徒有其表,内里绵软而虚弱,打在他身上,只觉得一道灵力打进了松散的米袋之中,顷刻之间就被化解得一干二净,挤压到无法动弹的地步。  太奇怪了。  岳寒蹙起眉头,黝黑的双目沉了沉,目光如一把挂着冰霜的剑一般直射李乾的面孔。  行为怪异的李乾在逼近之时与岳寒短暂对峙,目光相撞,再也无法维持镇定。只有离得近了才能发现,他的瞳孔居然有些微的涣散,晕开出点点猩红的光。  岳寒蓦然有了一种眩晕的感觉,不过他强行将这种感觉压了下去。就在这时,他突然意识到了违和感源自于哪里。  晴天的上午,碧空万里如洗,头顶强烈的日光毫无遮蔽地投在地上,把所有人切出边界分明的影子。  李乾的影子在激烈的打斗中与岳寒的触碰在一起,那影子看起来十足怪异,边缘像是湿了水的墨,融化开来,沿着水迹拉长,晕成了一汪极为纤长而柔软的黑色。  这一刹那,岳寒的心头如同浓雾拨开,露出一片澄澈至极的天空来。  他的心头立刻出现了两个字——夺舍!  竟是夺舍!  他再次空手拦下李乾的攻击,足尖轻点,迅速后撤,一个借力将李乾推了出去。  可就在短暂交手的间隙,他分明看到了李乾嘴角缓缓爬起了一丝笑容。  阴鸷的,冰凉的,仿佛爬行动物咧开嘴,吐出了口中深色的信子一般,从他的毛孔间战栗滑过。  一阵寒意从心底窜起,如同一种与生俱来的,常年征战四方形成的本能,岳寒下意识地收住了手。  他确定自己并没有用上十分的力道。  然而李乾的身体却骤然后仰弹射而出,好像被天外来掌当头劈打开去,整个人飞出七八米,巨大的力道几乎叫他彻底陷入了乱石堆之中,瞬间没了声息。  无数细小的尘土飞起,又簌簌而下,掩盖住他的头脸,叫人看不清现在的样貌。  现场一片寂静。  随后,哗然。  “李师兄!”女孩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得呆了半天,手忙脚乱去看倒在石堆里的李乾,见他虽闭着眼神智全无,呼吸却流畅,大约只是一时昏迷,这才放下心来。  听她这样呼唤李乾,众人方知她与李乾可能有同一个老师。  这在如今的玄能圈内并不奇怪。现代灵能者们学习的方法与别的行当没什么区别——报班。在场这么些佼佼者,遇上同一个老师教出来的,客气道一句“师兄”并不足为奇。  这也能解释为何这个女孩灵能分明为占卜,却管传统天师道出身的李乾叫师兄。  江小山看着周围议论纷纷的考生,立刻自动自发地站到了岳寒身后。  “看什么看?!”他一下子成为视线中心,脑子转得飞快,再一次发起了热,“是他先下死手的!你,你,还有你!”  他蛮不讲理地伸手指了几个显然打算看戏的人:“你们都看到了对吧?!李乾用上了匕首!岳寒是正当防卫!”  他态度强硬,竟是要回护岳寒到底的意思,就要嚷嚷开来,不让任何人有机会借此污蔑。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忌惮着江小山的身份,这才点了点头,一人一句说开了。在人数已经达到巅峰的直播间里,也算是为岳寒当场做了证。  屏幕外的江楚山眼神中流露出了无奈,低头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  他这个弟弟心眼向来是极好的。只是自年幼之时起,性子就十分冲动,极易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第43章 这种占卦用的爻钱必须为流通百年以上的开元通宝,历经数个朝代,无数人之手,早已磨至光可鉴人,内里自蕴天地人之气,如此执着显示极凶之卦象,自然如林方苒所说,绝不是轻易就能解的。  然而岳寒依然不动声色,指尖按着最上方那枚爻钱,缓缓绕过一个半圆,撞开另外两枚爻钱,稳稳当当地将它挪到了最下方卦象的缺口上。  林方苒一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掌中铜钱发出微微的嗡鸣,仿佛在抵抗岳寒的指尖带来的力道,片刻之后,停下了响动,呆在那个缺口处,彻底不动了。  原本的卦象是下巽上兑,重重险陷,大有十死无生之象。经他手这么一挪,生死门互转,如履虎尾,竟是枯木生花之意。  “你,你会卜卦?”林方苒惊道。  “皮毛而已。”岳寒答道。  他张开手掌,似有疑惑地看着自己掌心的纹路。总觉得方才自己掌心中微微发热,像有一道蓝光一闪而过,如今再看,却不留半点痕迹。  ……  此时此刻,岸边码头。  岳沉舟赤着足踩过粗粝的沙滩。  尖锐的小石头与贝壳时不时扎进的皮肉,他却仿佛感受不到任何不适一般,直到刺骨的海水像雪白的流沙一样舔上他的足尖,带着细碎的颗粒没过脚背。  稍长的乌发被湿润的海风拨开,露出因为怒意而冷厉到如同冰雕玉琢一般的眉眼。  他停下了脚步。  没有丝毫温度的眼神越过卷起无数水花的风,落在前方不远处那个黑影身上,如有实质。  他的眼中浮现出毫不掩饰的讥诮之色:“白暨派你来对付我?他该不是老糊涂了?”  鹤归回头,看向岳沉舟那双微微上挑的,极为惑人的眼睛。  上一次见到这双令他无比憎恶的眼睛,还是在羽山村。那时的他就差最后一步,便可以修炼出完整而不灭的身体与灵魂,光明正大地陪伴在白暨身边。  却因着岳沉舟的插手,满腔热血皆化作泡影。  虽然侥幸未死,却仍是魂魄残缺不全,甚至入不了因果。  白暨只将他当做可有可无的仆从,从不向他透露更多的东西。  鹤归面色森寒,乌发与黑袍在狂风中纠缠成展翅的墨色巨鸟,他细长的眼睛死死盯住岳沉舟,如同一把因淬毒而闪烁华光的刀,展示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岳、沉、舟——!”  随着他的吼声,周遭的地面竟然发出了微微的震颤,海水跳跃出细微的波纹,仿佛一锅即将烧开的水。  鹤归爆喝一声,掌心如有赤红的光线闪过,眨眼之间,数道黑红魔气窜上天空,混着冰冷的海水和狂风,瞬间向着岳沉舟的面门袭去!  方圆三里之内,立刻响起了巨大的真气撕裂的声响,把追着岳沉舟从屋内出来的莲鹤震在了当场。  然而岳沉舟站在原地,没有半点动作。  他露出了一个极浅的笑容。  那笑容淡到可以忽略,眼中嘲讽的笑意却极深,像是从心底里透露出高高在上的轻蔑来。  他微微抬起手。  只是这么一个动作,那团以千钧之势直扑面门的魔气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凌空一挥,竟在骤然间散成了四处逃窜的黑烟。  轰——  岳沉舟光裸的白皙脚踝向前轻点一步,凌空轻巧一挥衣袖。  啪!  疾风裹挟着劈山镇海的强劲力道,迎面击上鹤归的面颊,直将他整个人扇得就这么飞了出去。  鹤归没能做出任何保护措施,整个人就这么重重撞到了岸边黑色的礁石之上,嘴里涌出大量的血沫来。  若他是个人类,那么这一击的力道足以将他脖颈绞断,瞬间丧命。  可他并不是人类。  他挣扎着爬起来,一只手臂软绵绵地拖在一侧,鲜血自头顶顺着苍白而瘦削的脸颊不断流淌。  然后他咧开嘴,吐掉了嘴里的血,竟然发出了愉悦到极致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  他前俯后仰,肩膀抖动,嗓子因为剧烈的摩擦甚至发出了破锣一般的抽气声。  这种病态的挑衅彻底激怒了岳沉舟,他微微眯起眼睛,发梢下的眼睛里透出居高临下的光。  被这样清冽而极具压迫感的目光盯着,谁都无法抗住数秒。  鹤归逐渐收住笑声。  “小子,我警告你,我现在心情差到了一定地步。为什么心情差,都是拜你那个狗主子所赐。”  岳沉舟冷哼一声,又向前一步,五指在空中一抓一放,鹤归立刻被无形的空气扼住咽喉,从礁石那处提到了半空,又如死狗一般被甩到了平地之上。  “你若是再敢对我有半分不敬,我就把你狠狠拍到喜马拉雅山上,让你的主子,亲自,把你一点一点,抠出来。”  鹤归的黑发蜿蜒在海水之中,看起来就像疯狂蔓延的海藻。  他半边脸浸在海水之中,被冲刷成湿漉漉的惨白,愈发显得鬼气森森。  “岳……沉舟……”鹤归不断喘息,声音断断续续从支离破碎的喉咙间挤出来,带着可怕的扭曲笑意,“即便……今日……被你杀了,我……鹤归,能拦你片刻……我……不亏……”  话还没说完,他一掌猛击地面,如烂泥一样的身体再一次飞上天空,周身红黑的魔气瞬间炸裂,脸上血流不止的伤口本来被水浸成了外翻的狰狞模样,此时此刻居然在以一种缓慢的速度愈合。  魔气炸裂的冲击力以鹤归为中心向外扩散,将周围的黄沙与大块的石头撞得漫天横飞。  一时间,海边仿佛起了一团龙卷风,碎片漫天泼洒,涌动的气流因为与空气强烈的切割而显现出白、红、黑三色,奇异交织,仿佛一个即将踏平万物的怪兽。  岳沉舟心中怒极。  这怒意来势汹汹,几乎将他心头的柔软与温情燃烧殆尽,然而这种情绪并未让他的眉眼产生丝毫的变化,他满面冰霜,连一丝多余的表情都不愿意施舍于眼前这个疯魔的男人。  岳沉舟冷笑一声,缓缓张开右手。掌心之上,一个银色光点虚虚悬浮。  “不自量力!”  鹤归只觉得心口一凉,宛若被一把巨大的尖刀穿心而过,挑在刀尖,然后……再次被凌空甩了出去。  这一甩轻到漫不经心,仿佛像是在甩一袋生活垃圾似的。对于鹤归这样早已入魔的身躯来说,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但此时的他已是强弩之末,破布似的身躯在满是石头的沙地上翻滚数圈,停在了沙滩与马路的交界处,身下缓缓流出大片的鲜血。  他竭尽全力地喘息着,像是一个破了的风箱。透过迷蒙的视线,他看到岳沉舟白皙到刺眼的双足一步一步地向他走来。  我要死了吗?  他的身体发着抖,抖动的幅度越来越大,目光也一度失去焦距。  我要死了吗?  ……不行。  鹤归,你怎么能死。主人大业未成,你还没能帮上他半一星半点!  鹤归目光凝起,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只用一种挑衅的,仇恨的目光死死盯着岳沉舟疏淡冰冷的双眼。  岳沉舟叹了口气,由上至下的目光落在那双眼睛上,含着最后一丁点的怜悯。  “痴人。”第74章 终试(八)  “岳师!”  莲鹤跌跌撞撞地从别墅那边追来,眼神难以避免地落到了地上的鹤归身上,随后便再也移不开了。  “你……”她仿佛骤然之间联想到了什么,惊诧的目光转到岳沉舟风雨不惊的表情之上,连嘴唇都在刹那间失去了颜色。  四散的气流把海水卷成密集的水珠,像一场莫名其妙的雨,噼里啪啦地扑面而来,把在场的几人浇了个通透。  鹤归的瞳孔猛然扩大,他摇摇晃晃,拖着血迹斑斑的身躯勉强站起身来。  鲜血顺着黑袍在地上蜿蜒,甚至在身下积出了一个小小的血洼。  他却像是感受不到任何疼痛似的,看向莲鹤的眼中带着叫人心惊的,疯狂的光。  片刻之后,他一咬牙,大喝一声,再次向前冲去。  柔亮的长发在天空中高高扬起,像一面飞舞的战旗,从某一个角度,染血的脸居然有一种不辨男女的奇异的美。  这一次,时聚时散的魔气在他的手中凝成一把锐利的长刀,伴随着怒吼声,竟然向着莲鹤的面门狠狠砸下!  那一刻,莲鹤没能做出任何反应,只呆呆地看着鹤归那张陌生而熟悉的脸,心头一片空白。有那么一段时间,她甚至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完全空了。  “叮——”  接住刀刃的,是一把染着血色的红缨枪。  春意刚刚削过的齐耳短发被吹地向上凌乱支棱,露出沉默而英气的少女脸庞。紧接着她一个上挑枪尖,翻腕横挥,红缨枪与魔刃再次切磋在一起,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透过兵器锋刃的寒光,她的眼神一眨不眨地盯在眼前这个魔气冲天的男人身上,看他乌润如烟的长发,以及秀美苍白的面容。  这张脸,与莲鹤宛若双生。  春意的心头无法避免地沉了下去。她再次忆起了那截曾与她有过一段缘分的破裂红玉,以及附着在那块玉上的,叫她曾经浑身战栗的,经久不衰的浓烈恨意。  短短的功夫,岳沉舟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众人眼前。  码头边的海面上,一道由白玉莲叶组成的道路正在缓缓消融殆尽,通向看不见的海洋深处。  暴涨的风就这么逐渐平息,明灿的阳光再一次穿透头顶的风罩,洒到潮湿的地面。  鹤归安静下来。他转过头,看向莲鹤的方向,目光中竟然带上了天真而邪恶的味道,与眼眶干涩,微微颤抖的莲鹤形成鲜明的对比。  许久之后,他竟然畅快地笑出了声。  “你这是怎么了?见到我为何是这种反应?你不应该很想见到我吗?”他缓缓向前逼近一步,不怀好意的目光一步步把莲鹤逼到角落,“听说你一直在找我。我的……姐姐?”  莲鹤的眼眶里凝着要落不落的眼泪,她几乎能听见自己从骨子里传来的碎裂的声响。  不是没有想过的。曾几何时,她幻想过无数次的重逢。  或许他已经成为了一个普通的人,不愿再与那样的过去有什么牵扯,只想隐姓埋名地度过一生;或许它没什么福气,依然还是那个笨拙占地方的瓶子,那么她积攒的钱也足够将它买下来,献给首都博物馆,然后与自己的本体永永远远地放在一道。  她从来没有过什么不切实际的期待。 第45章 白玉莲叶温柔包裹住船身,精纯的灵气瞬间袭上岳寒的心头,将全部污秽与粘稠的鲜血驱散至消失。  岳寒仿佛听到了几声尖利的叫声。  随后,小舟像是骤然摆脱一切阻力,被一片片纯白莲叶托起,缓缓驶向汪洋深处。第76章 终试(十)  小船在粗粝的石头滩上搁浅,岳寒黝黑的视线平静看向前方。  烈阳好端端地挂在头顶,金色的光线在皑皑白雪之上跳跃,呈现在面前的,赫然是一座绝对不该出现在这个纬度的宏伟雪山。  这冰雪与他平日里见过的那些全然不同,好似在其中淬着金子,日光下一照,内里像是流动着炫目的光线似的。一种叫他从骨子里透出舒适的生气在周身炸开,瞬间流淌入四肢百骸之中。  阳光、海滩与冰天雪地并不像是该存在于同一个世界的东西,何况是在杳无人烟的深海之中。然而此时此刻,就这么和谐地堆叠在岳寒的眼前。  这里怎么看都不可能还在二十四渚的范围内,岳寒甚至有一种感觉,自己所在之地大约已经离开了天朝的国境线。  杂乱的石滩上覆着大片的积雪,被海水融去了一部分,切割出明显的边界线。初时还能走得顺畅,再往里面走一些就已经埋到了小腿。白雪之下,竟然看不见半点泥土,皆是冻得严严实实的冰川。  在雪地里行走是一件非常耗费体力的事情,尤其是对于岳寒这种穿着简单运动鞋裤的人来说。然而跋涉了几个小时,他连脸色都未曾有丝毫变化。  他停下脚步,鸦黑的睫毛上挂上了霜,浑身都是冰雪气息,看起来就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雪雕。  就是在最高精尖的地图上也不可能找到这里的位置。但此时此刻,岳寒的心里几乎可以确定,“我”不是第一次踏上这片冰天雪地。  这里远离尘世和人烟,从未拥有过春夏与秋,只有一个又一个漫长而没有尽头的冬天。  就在这亘古孤寂的冰雪深处,那片盘旋绵延数里的,沉睡了数千年的山脉之巅,有我亲手埋葬的东西。  “师兄。”岳寒喃喃地唤出口来,“你能听到吗?”  声音依然沉稳,却在尾音处带上了一点点难以察觉的颤抖。  回答他的,只有被吹起又飘落的大片雪花。  他垂下挂着冰珠的眼睫,指尖抚过岸边光滑的石头,年轻的脸上竟然显示出十足迷茫的神色。  他隐隐约约觉得,通向山巅的路就在脚下,只要穿过这片冰雪,就能溯流而上,触摸到某些过去的记忆。  然而,到了那时候,我还会是现在的我吗?  前方一棵青松之上的大片白雪倾泻而下,发出巨大的声响,扰乱了岳寒的心绪。  这响动在海面和山壁之间来回荡漾,变了声调,仿佛是一声又一声的叹息。  他抬起头看向前方,线条利落的侧脸英俊完美,表情一点一点地被收进寒潭般的眸子里去,只剩下冰雪般冷肃的气息。  他慢条斯理地拍了拍肩上落着的雪,一步一步地向着前方走去。  ……  “你说什么?”小郑的脸色铁青,“岳……辛酉甲木不见了?!为什么不见了?有那么多摄像头跟着,怎么会不见了?他可是我们这次的夺冠热门选手!”  他思忖片刻,急的团团转。cpt考试举办多年,规模一年比一年大,是他们异管委最王牌的项目,从没有发生过考生考到一半就这么凭空消失了的事件。眼看着就是上头换届选举了,怎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发生这样的事情。  小郑几乎已经预见一场腥风血雨迎面扑来。  “快,快联系张家的人,让他们先放纸人去找!”他当机立断,对着下属说。  下属看起来还有些犹豫:“可是……纸人数量有限,如果都派去寻找这位考生,那我们的直播……”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直播呢!”小郑心急如焚,打断了他。  他停顿了片刻,逐渐冷静下来,也知道于情于理这直播都不能断,否则怕是要闹出大事情,忙压低声音道:“你带上行动组,把结界打开,我们进去瞧瞧情况再说。”  “郑处,这件事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还没等他行动,一个低沉的声音阻止了他。  江楚山带着人从门外走进来,满脸都是凝重。作为本次考试最大的赞助力量,大约也只有他能在特管委的临时指挥部来去自如。  小郑正一筹莫展之际,看到江楚山,就跟见到主心骨似的,忙不迭迎上去。  “江先生,您知道这位考生的去向?”  主控室虽然是临时搭建,却也有模有样,偌大的屋子中环绕一圈高科技显示屏,外部笼着一层水波状的结界,看起来很有些科幻感。  江楚山的眼神在四周打量一圈,屏幕上各位考生的一举一动都被记录详尽,他一眼就瞧见了自家弟弟。  江小山选择留在了木属的2号岛上,正在抓耳挠腮专心破解由大片参天巨木组成的迷阵。  层层选拔出的精英考生们陆陆续续发现了二十四渚列岛五行所属的秘密,随着最后一位女生踏上沟壑遍地的1号岛,除了岳寒以外的所有考生都“分组”完毕,开始向着岛内进发。  “我并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江楚山蹙紧眉头,“只是我觉得这次考试的形式……似乎有些不妥。”  小郑一愣,奇了。  不妥?哪里不妥?  考试形式都是由主席和特管委高层讨论数月定下的,在正式考试前连一根针都没有透露过,想必是面面俱到,绝对公平公正。  “江先生……”  江楚山没有做出解释。他托着下巴继续盯着屏幕,看着这些经过层层选拔出来,几乎可以算得上是玄能圈未来力量的灵能者。  他们年轻而认真的脸庞映在每一块屏幕之上,全身上下的灵力几乎凝为实质挥洒,誓要在这次考试中发挥出全部实力。  海水、结界、浓烈到不正常的生气。  大阵……  一个可怕的念头渐渐在他的脑海中形成,几乎让这位已处高位多年的家主如坠冰窟。  “马上停止考试!将所有考生和工作人员全部召回!”  江楚山骤然发出大喝,面色难看到可怕的地步。在场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一时间面面相觑,惊疑不定。  “不,来不及了。”江楚山当机立断,面色沉出十足的气势,“让所有考生立刻离开自己选择的岛屿!一定要快!”  他伸手扯下脖子上的领带,吩咐身后的助理:“你去召集江家在附近的所有人,包括阿池,让他们都过来,进结界!”  玉树  就在这时,仿佛为了印证他话中的真实性,只听一声轰隆巨响,临时指挥部窗外的地面突然毫无征兆地坍塌出了一个巨大的坑,数块巴掌大小的石头从天而降,将屋面砸出巨大的窟窿。  随后,海面上骤然腾起诡异的阵阵烟雾,一道山峦一般的巨浪铺天盖地地打来,重重拍在屋顶,几乎瞬间将它掀翻开去。  还来不及等众人反应,脚下的地面发出了阵阵颤动,仿佛在酝酿着一场更大的灾难。  小郑懵了,看着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同事们,脑中嗡嗡作响。他咬牙爬起来,扯着嗓子大喊:“所有人,快,保护考生安全!”第77章 终试(十一)  脚下的地面开始猛烈摇晃,岳寒回头向下望去,依稀能够看见早已被抛在身后的海平面发出剧烈的震荡,不规则的波涛一波一波撞在一起,形成无数跳跃不停的浪花。  他几乎立刻意识到了什么,眼光冷静在周遭一扫,足下借力跃起,立刻躲进了周边一块巨大的山岩之下。  世界有了短暂的安静。几分钟之后,遥远的山巅爆起一片腾腾雪雾,开始像是无声的烟雾,紧接着就传来隆隆巨响,雪花拼命滚落成巨浪,从山巅一泻千里,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席卷而来,迅速遮蔽了天地间全部的光线,掀起一道混沌的风暴。  只余不见天光的黑暗。  不知多久之后,风雪的悲鸣终于停下,大片黑色的岩石露出突兀的颜色。  某处凸起的雪包突然被击出一个口子,岳寒拍着身上的雪,从里面走了出来。俊朗的侧脸上血迹斑斑,成为了他此时全身上下唯一的暖色。  他的眼神平静无波,看向闪着金光的雪山之巅。  雪崩之后,原先的皑皑白雪早已不复存在,四处落满了纯白无垢的雪尘,将所有的树木全部推倒填平,埋入深渊,一时间,天地之间再无第二种颜色。  而原本被冰雪覆盖的山顶就这么裸露出来,露出了一个足有几层楼高的巨大洞府。  这洞看起来绝不是天然形成,它好似由晶莹剔透的寒冰寸寸雕琢而出,不知是不是常年不见天日的原因,每一寸都清澈到宛若人工玻璃一样没有一丝杂质。  从远处看去,洞中冰壁冰柱交错而立,分布在冰洞内部各处,全都反射温润透明的光,不停流转跳跃,乍一眼看过去,就像片片琉璃汇成的海。  这洞出现的时机极为巧合,简直像在直接邀请岳寒进入似的。  他垂下目光看向自己的手背——离这处山巅越近,手上的纹路竟像是活了一般,线条之间流动的灵力精纯到极致,甚至泛起了浓郁的银蓝色。在这失去全部色彩的天地里,愈发显得醒目到无法忽略的地步。  不知何时,他的瞳孔也发生了变化,微微紧缩一圈,眼白处似有淡淡的金色。这让他原本俊朗冷漠的长相混合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邪气,从某种角度看起来,就像是传说中上古神兽的眼瞳。  岳寒手中捏了个决,沉默了片刻,孤身一人走进了洞里。  里面的空间比外头看起来更是大了数倍,仿佛这一整座岛都被掏空了,只为了容纳这么一个冰雪洞窟似的。洞中没有任何照明,却不知为何亮若白昼,照得角落都没有落下一丝阴影。  洞穴内部大洞套着小洞,四处都是岔口,道路极为复杂,然而岳寒在原地默默站了一会儿,心里却逐渐浮起一条明晰的路线。  这是一种极为玄妙的感觉。  就像是岳沉舟偶尔凝在他身上的眼神,熟悉,又陌生,像是透过这个躯壳,看进了灵魂深处某个地方。  我很贪心。岳寒这么想道。  想要这个眼神永永远远地停留在我身上,我要它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顾虑与阻隔,也不再有任何遮掩地极好的悲伤。  他按捺下心头涌动的不知名情绪,尽量忽略手背上让普通人难以忍受的疼痛,脚步沉稳而利落,回荡在空空荡荡的洞穴之中,像是沉闷的鼓点。  就这么走了不知多久,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块巨大的纯黑色石头,如一座屏风一样挡在洞穴的中央。在这样一个冰雪做成的洞窟之中骤然出现黑色本就让人觉得违和,何况这块石头上还刻着繁复的金色梵文。  岳寒伸出手触摸粗糙的石壁,指腹轻轻抹过上面凹凸不平的纹路,随后调整自己的呼吸,绕过了这块石屏。  即便是早已做了心理准备,石屏之后的景色,还是让岳寒发出了一声难以压抑的叹息。  在这座散发着森森寒意的洞穴最深处,竟然是一个巨大的浑圆空间。  从深不可及的坑洞到露出天光的穹顶,上下的间距少说也有数百米。而在这雪白无垠的正中间,安静矗立着一棵巨大的树木。  说是树木,却与普通的树完全不一样。  它通体漆黑,这种黑黑到极致,就像是无星无月的极夜凝缩而成,没有任何纹理与质感可言,如同无穷无尽的深渊在与你遥遥对望。  而向上延伸的枝叶却由冰雪制成,纯净的黑与白在视野中堪堪交错,向着穹顶的方向肆意生长。  岳寒这才发现,这个坑洞的顶端竟然能看到碧蓝的天空,铺天盖地的阳光落在这棵树之上,散发出格格不入的融融暖意。  尺木。  几乎在刚刚看到这副画面的那一秒,他的心里就冒出了这个名字。  与此同时,岳寒突然觉得头晕目眩,眼前一阵阵发黑,脚步下意识的向前挪了半步,一脚踩进一捧冰凉的雪中。 第47章 “唯一的破解之法,便是……修复天梯。”他的眼神肆无忌惮地凝在岳寒的脸上,眸中清晰倒映出岳寒此时的模样——金瞳、雪肤、苍白到没有一丝颜色的脸上覆满符咒般的纹路。  怎么看都不可能是个正常的人类。  白暨心里的狂喜就要渗透到面上来,多年期盼的东西就在眼前,这种唾手可得的快感叫他大意,叫他飘飘然,叫他想要放声大笑。  “只有修复了天梯,才能拯救这个日渐枯竭的世界。灵气归于大世界,又源于大世界,生生不息,这天底下所有的生魂……哦,那词儿怎么说来着?异常生命体,才有出路。不管是自救,还是救这天下,岳沉舟作为这世上最后一个灵修,必然都要修复天梯。”白暨挑了挑眉,几乎是带着欣赏的表情看着岳寒的神色,接着,扬起下巴,在他的耳边轻声道,“何况,当年灵境之中人人都知,岁星时顷自幼一心倾慕帝师,必然是要追随帝师而去的。”  他没有给岳寒任何反应的时间,继续说:“而修复天梯最最需要的东西,是龙骨。寒岳,你的,龙骨。”  白暨察觉到压制自己的力量瞬间产生了松懈,他一笑,轻松从霜白弓下挣脱开来,向着尺木的方向走了几步。  那原本的参天巨木此时此刻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从最上头的枝丫开始,化成一片片溃散的雪花。  ——在传说中,麟龙由昆仑天之胎孕育诞生。昆仑寒境万里冰封,不见土木,非人力可以去得。为平衡天之胎极寒之气,地脉之中化出地之胎,百年长一寸,名曰尺木。麟龙取得尺木之后,才算获得了全部的力量,成为真龙,得以飞升上界。  就在现在,他即将亲眼见证一条真龙的诞生。  “你说我想伤害他?我伤害他做什么。我之所求,与他向来都是一致的。”白暨闭了闭眼,微笑地看向已经失去意识倒在地上的岳寒,眼中没有半点怜悯,只余下一种纯粹的恶意,仿佛一朵缓慢盛开在雪地之中的罂粟。  只是这一个表情,就让那副清俊到高高在上的皮囊瞬间灰飞烟灭了。但凡是见过岳沉舟的人,一定能感觉到两人之间的区别。  “当年你为时顷生生受了魔尊的修罗真火,焚尽肉身而死。可如今,为了修复天梯,拯救天下生魂,再次见到紫垣……他一样还是会选择牺牲你。灵修……他们就是这么没有心的东西。”  白暨蹲下身来,手中魔气化成一柄纯黑的腕骨刀,握在掌中。刀锋沿着岳寒的太阳穴,顺着锋利的轮廓与下颚线,划过修长的脖颈,最后停在了心口处。  “这么多年了……他并没有刻意地去寻找你的转世。大约也是怕极了这一天……真是叫人羡慕……到牙痒痒。”白暨的刀尖戳开岳寒的黑色t恤,面无表情地向里转动寸许,殷红的血液立刻顺着刀锋流出,滴落在晶莹的冰雪之上,“你我也曾至交一场,如今就由我来动手,也好过被你放在心尖上的人亲手了结不是?”  白暨的刀在手中挽了个花,直视着岳寒直到此时都无比平静而冷漠的双眼,横刀向他的咽喉处割下去,然而就在此刻,身后传来一阵暴喝:“白暨!你敢动一下给老子试试!”  白暨瞳孔微缩,在这一个瞬间,他看到了岳寒唇边浮起的极淡笑意。  他猝然转身,赫然看见石屏之后走出了一个身影——那竟然是岳沉舟!  岳沉舟的脸色前所未有地冷淡凌厉,肩上披着件长袍在风中翻飞。他的神情如同千年前灵魔大战之时一样冷酷,剥削的嘴唇绷成一条无情而决绝的直线。  白暨只觉得心头“嗡”的一响,瞬间起身,足尖下意识向后撤退数步,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岳沉舟手心正中炸开刺目的银白光线,一时间,无穷无尽的刀光剑影带着万千浩瀚之力当头压下,澎湃的威压仿佛九天银河骤然裂出豁口,在天崩地裂中从白暨的头顶猛然倾泻而下。  整个洞窟发出剧烈震荡,那一瞬间,白暨只觉得天地化作虚无,全身筋骨寸寸折断,五脏六腑皆被绞成肉泥,每一条经络都炸裂出千万血花。  白暨愕然瞪眼,几乎被压得粉身碎骨,肝脑涂地,容貌也肉眼可见地发生了变化。  白皙的皮肤、高挺的鼻梁,甚至是那微微翘着的睫毛,都像是骤然被人按进了强烈的浓硫酸里,逐渐融化分解又重组,最后变出一张黝黑的脸来。  这脸上的五官都在,却说不清的模糊混沌,好似就这么随便长长,能用就行,某些地方甚至还有让人无法忽略的小疙瘩——看起来像是某种丑陋的深海鱼类。  白暨忍受着强烈的不适,手忙脚乱地将自己的面部掩在了黑袍之后:“你为什么能进入此境?”  岳沉舟的眼中浮现出十足的嘲讽,一眨不眨地盯着这张千年未见的丑脸,那架势,仿佛要透过这张面皮,把他脑壳都敲开看看里头装了些什么。  “我为什么不能进来?这天底下还有我岳沉舟进不得的地方?”他冷哼一声,“就凭你套在外头那个蛋壳?——你们魔修,管那玩意儿叫结界?”  白暨死死盯着岳沉舟那张脸,面色又黑了几分,几乎把对这副容貌的嫉恨刻进了骨子里。  有些人,生来便有一副好样貌,就连帝星都十分喜爱,数次夸奖,对他另眼相待;而有些人,忍受过深海暗无天日的孤独、换血剥鳞之痛,修出的却是一副丑陋的脸庞,即便进了灵境,也不能让那立于灵山之巅的人驻目半分。  天道何其不公。  岳沉舟手中光芒稍减,光线变为柔和的白色,仿佛层层剥落的花瓣,消退些许,露出包裹其中的花心来。  那是一个滴溜溜旋转着的沙漏,它象征着光阴四时,四季变换,是出自灵境的天造之物,也是岁星时顷的本命法宝——朝夕鼎。  岳沉舟活了千年,其实对情绪的控制力素来是十分了得的,在大部分的时候,即便是半真半假发脾气,他的内心都是内心平静无波的。可就在看到尺木和躺在地上生死不明的岳寒之时,他的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无法克制的怒火。  “你特么是不是疯了?!他还未筑基,你以五行生魂为祭,强行使尺木融合,以他现在的身体根本难以承受。白暨,你自己也是灵兽,躺在这里这个人是你祖宗,你见着他不下跪磕头就算了,敢如此大逆不道,真是自寻死路。”  白暨一手捂着脸上的黑布,只露出一双肿泡似的眼睛,一边缓缓向后挪动身子。  当年的九曜星君里,要论战力,时顷并不若有战神之称的荧惑,然而谁都不会怀疑他真正的实力,否则当年天下修者多如豕犬,那位帝星紫垣不会独独选了眼前人继承他的无情道。  然而即便有再强的实力,也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突破自己用百年时间布下的五行大阵。  除非他以自身元神硬破此阵,拼着耗尽一身修为的风险,以心头灵血冲撞阵眼,死门换生门。  白暨恨极,然而恨到极致反而只剩下冷笑,他看向岳沉舟手中上下翻飞的朝夕鼎,摇了摇头,似乎完全不能理解。  “你才疯了……时顷,你疯了。你为了岳寒,竟然祭出朝夕鼎。哈,哈哈。”他盯着岳沉舟的脸,一字一句道,“天梯已断,你就这么祭出灵宝,还敢用元神压制我的魔气,你——就这么想死吗?!飞升无门,天劫当即落下,你会被九天玄雷打碎灵骨,魂飞魄散的!”  出乎他的意料,岳沉舟脸上没有露出半点被说中软肋的表情,甚至眸光都未闪动分毫。他冷冷道:“关你屁事,管好你自己。”  “……”  白暨被他这种轻飘飘的态度彻底激怒了,怒道:“你明明才是最想修复天梯、追随帝星飞升之人!你怎会不知,抽出龙骨是唯一的法子!这么多年,你留他在身边,又数次默许我所做的一切。如今他就要成真龙了,你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拦我!时顷,你难道忘了当初自己答应过帝师什么?”  “我倒是不知道,你何时竟然如此了解我了。”岳沉舟抬手捋了捋散乱的鬓发,眼中一片冰凉的讥讽,“我几时说过我要抽龙骨?我又几时说过我要飞升?白暨,当年在灵境,你穷尽一生也无法位列九星一十二灵,千年之后,竟还是如此不长进。我时顷要做什么,或不做什么,几时轮得到你来置喙?难不成……你还做着你的春秋大梦,以为自己受了点帝师恩惠,就能以灵境中人自称?”  他的话语句句直戳白暨的肺管子,语调却说不出的平缓,就像一种无机质的材质,连情绪都吝啬于施舍给这个人似的。  “你莫不是忘了,你当初是怎么入的魔道,又犯下过多少罪孽吧?”第80章 终试(十四)  岳沉舟心念一动,下一刻猛然抬手,手中原本古朴无害的沙漏骤然向着两侧伸长,变淡,绽放出如日辉一般的光泽。  白暨瞳孔猛然一缩,神经质似的用黑布捂住自己的脸。  他躲在厚肿的眼泡之后的细小眼睛发出强烈的疼痛,甚至因为这种刺激流下了混合着脓液的泪水。  传说中东海深渊有鱼,名曰白暨,豕首,鱼身,蛇尾。目如马耳,面丑如恶痈。双目不可视光,生来便有吞日之相。  白暨在直视太阳似的痛苦里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极度愤恨。  还是这样,即便灵境已经陨落千年,灵境中人却依旧如此高高在上。  跨过灵境门前鎏着碧玉的门槛,那巍峨磅礴的灵山在虚空中幻化出九重仙境倒影,如同金碧辉煌的天宫,发出烈日一般叫他难以直视的光。  山巅那人一身华美非常的紫袍,手执凤凰箫,姿态威严如神,俯视天下芸芸生魂,面目却看不清楚。然而只需要一眼,就让初入灵境的白暨恨不得跪倒在此人的脚下,亲吻他的衣袍,就像拥抱他从未直视过的太阳。  然而分立周围的众人耀眼得好似逐日的璀璨星辰,他们环抱着那轮太阳,看向自己的眼神与看向路边一块石头、一株杂草没有什么区别。仿佛在告诉他,一只生于极暗深海的低贱牲畜,生来不能视日,又有什么资格触碰天道。  白暨从骨子里散发出无法避免的颤抖来。他死死抓住自己的手臂,也无法让这种战栗停下分毫——这是他的元神对岳沉舟的强大气息最最本能的畏惧。  他恨透了这种与生俱来的畏惧。  “不抽龙骨……不求飞升?……岳沉舟!你身为灵境最后一人,竟真的打算置天下于不顾,悖逆天道不成?”白暨猝然喘息,声音尖锐得仿佛变了调,“即便我已入魔,我白暨一天都未曾背弃当日跪于灵山脚下的初衷。你当真要背弃帝师多年教导,放弃一直以来求的道吗?九曜星君除你之外全数战死!你如今闭上眼睛,真的能得安眠吗?你午夜梦回,不怕沦落地狱,永生永世受往生之人诅咒吗?”  一字一句,如同炸雷一般在整个冰窟之中回荡,每一句都被镀上了冰碴,化为重于千钧的力道,沉沉砸于岳沉舟的脊背之上,仿佛要将他挺拔的脖颈压断。  岳沉舟闭上眼睛。  某些深埋于心的东西破开禁制,张牙舞爪飞出识海,裹挟着暗红色的回忆汹涌袭来。  但他只能听见自己冷静到近乎无情的声音。  “我如何行我的道,还轮不到你一个自甘堕落的魔修来管。九曜星君……你最好别让我再听到这几个字从你嘴里冒出来,也别在我面前摆弄你那龌龊的花花肠子。哦,当然,你没有机会了。毕竟,帝师的教诲深入骨髓,我一刻都不敢忘。灵境中人,生来便誓要除尽——天下魔修。”  这话里赤裸裸的杀意让白暨勃然色变,然而他在岳沉舟面前没有半分胜算,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头顶倾泻而下的灵力让他整个人僵在原地,无法动弹分毫。  不知什么时候,朝夕鼎已然化作一柄通体透亮的巨大冰剑,堪堪悬于他的头顶。  ——他见过这把剑。  当年的灵魔大战之中,他曾随着帝星去过北境。那是岁星时顷与麟龙寒岳共同镇守的战场。  彼时寒岳孤身立于缭绕雪雾的万璧悬崖之上,霜白弯弓如月,泛着流畅锋利的光泽。他以蓝色灵力为弦,万年寒精做箭,连射九箭,以劈天斩日之势,箭箭直直插战场正中,凌厉龙息瞬间劈开大地,将整个战场都完全笼罩于金光织成的网状结界之中。  而时顷右手执剑,左手掌心向上,托着刚刚从阵前斩杀的大魔体内取出的炙热魔核,白袍被暗色鲜血染出惊心动魄的艳丽。他没有回首看一眼,就在寒岳的长箭破空而来之时,身形上下一个翻飞,如一只灵活的白鸟,攀上龙息,手中朝夕鼎也是化作这柄巨剑,从他手中急速射出,裹挟毁灭之光劈向战场中全部魔物。  一时间,血色四处飞溅,魔修被尽数斩于剑下,魔气炸裂产生的浪潮直冲云霄,发出尖锐无比的咆哮。  那场面,即便是在千年之后,也叫白暨历历在目。  如今,这把剑就悬于自己的头顶,他忍不住目眦尽裂,捂着脸的手颤抖不休,几乎压不下喉咙中因为恐惧而产生的咕咚声。  “你……”  “白暨,你我也算相识一场,你退居东海,离开国境范围,我原本可以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可如今,你将手伸到了我的眼皮子底下,敢动我岳沉舟的人,我不得不管。”  岳沉舟一边打断他,一边抬头望向天边。方才还天清气朗的天气,此时却突然卷起了一层厚厚的乌云,头顶的天光逐渐消散,连他的眼睛里也没了原先的光亮,好似凉透了,冰成了没有温度的琉璃珠。  “何况,天下早就不是当年的模样,如今的这些天师与灵能者……你太小瞧他们了。”  白暨闻言,心中突然窜上了极为不好的感觉。他再也顾不上什么朝夕鼎,什么龙骨,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去了坑洞边缘,俯身向下看去。  从下方吹来猛烈的气流,霎时将他的黑色帽兜掀翻开去,袍子遮蔽的下方,一张毛发稀疏,布满痈疮的脸露出了真容。  他已经没有心思遮蔽自己的丑陋容颜了。  因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参天尺木的消散竟然停止了。方才葱郁的洁白枝叶消失了一部分,没了浓荫,犹剩高低错落的枝干,切割出黑白分明的线条。  它静静伫立在原地,被风声吹出沙沙的响动,犹如一声又一声的叹息。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白暨目眦尽裂,状若疯癫,双手狠狠拍打在地面之上,手背之上绷出条条青筋,“不可能,不可能!我早就算好了,列岛为五行,考生为生祭,布了百年的局,不可能出错的!”  他的身体发出剧烈的抖动,十指尽数抠入地面,血色逐渐在洁白冰雪之上染开,那样子无比的可怖而可怜。  岳沉舟冷眼看着这一切,道:“白暨,几千年的时间过去了,你真当人类修者还是从前那样,是任由你们魔修摆布、掠夺、猎杀的祭品么?”  他抬头看向头顶黑压压的云层,一道惊雷闪过,将他的面容照得清晰可见。  “当年魔尊尚在之时,尚且能在紫垣手中苟延残喘数百年,如今灵境早已陨落,魔修一道却为何迟迟没有诞下第二位魔尊?为何依然躲躲藏藏见不得光?真的是因为九曜星君的英魂残存吗?”  岳沉舟闭上眼,面容沉静,鸦色睫毛轻轻颤动,覆盖在玉雕般的脸上,仿佛是一张安静的水墨画。  他孤身一人,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千年之久。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在某个无人生存的恶劣环境里,搭建了一座与从前一模一样的小院子,布下了无数精巧结界,将它幻化为当年灵境里的模样。  他住在那里,每天浑浑噩噩,看着太阳东升,西落,看着昔日庞大的灵境轰然化为残骸,像飞舞的尘埃那样日渐消散,最后连最后一片树叶、一滴泉水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过去了,终究过去了。他这么想道。  他就在这混沌又荒唐的日子里,看到了日夜的交替、宿命的循环、一花一木里的因果。  然后,隐隐约约触摸到了天道——这害死人的东西。  “白暨,你得承认,我们都老了。”岳沉舟的面容年轻而清俊,没有因为岁月而流逝当年的分毫风采,说出这话的时候,就连他自己都免不了怔愣了一下,随后笑了一声,“对,我们都老了。如今的天下,早就不是灵修的天下了。更不可能有你们魔修什么事儿。你真当自己在公海犯下这一桩,能逃过法律的制裁?”  岳沉舟翻了个白眼,冷哼一声:“等着吃官司吧你。”  听说那个什么锁妖塔系统上个月刚刚上线,包吃包住还管爱国主义教育,特别适合你这种长得丑还爱出来吓人的犯罪分子。  “……”  白暨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看着这个昔日的九曜星君之首,像是从没有认识过他一般。  “九曜星君里,你是唯一一个继承帝师无情道之人,岳沉舟,你居然……” 第49章 岳寒急促的气息一声一声地回荡在耳边,在暴雨的轰鸣中仿若一句复杂而不祥的咒语。  岳沉舟透过天地间迷蒙而浓厚的雨线,看到了千万年前东海礁石的星月光辉,以及那个俊美青年深情的眼里,清亮柔和的光。  “……我将尺木送与你。”  “将我自己……送与你。”  灵魂自暗无天日的深海中浮起,鼓胀着钻出海面,海水泛起道道波澜,画面不断摇动,场景由真实转为虚幻。  “为何有情?”  紫垣的声音威严而平静,像是能经得起一切岁月与鲜血的浇筑,破开天地间一切喧嚣,从岳沉舟的头顶灌入,敲得心脏震荡不休。  “时顷,为何有情?”  为何有情?……我……  他恍惚了一下,足下踩着冰凉的清澈河水,暗流之处却冲来浓郁的鲜血,无数的残肢碎肉从前方漂浮而来。  紧接着,铺天盖地的流火吞噬了天地间的一切,仿佛无边的炼狱化作侵天的海洋。  冰冷的青年一身龙鳞如铠甲,熠熠生光。他逆着火焰走进噩梦之中,背影迅速模糊、蒸发、飘散。  漫天火光之中,他只记得对方最后的笑容,以及被烈焰遮蔽之前的口型——“我爱你”。  ——如果那个天真而美好的时顷已经被杀死在岁月之中,那么现在的我,是否有资格拥有属于他的幸福呢?  暴雨无休无止打在冰岩之上,发出响亮而持久的喧嚣。焦黑的尺木遮蔽头顶,好似一只温柔的手,固守着天地之间唯一一方缠绵而平静的空间。  如果你真的想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那便……拿去吧。  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岳沉舟终于颤抖着放下了的手,温顺地张开牙关,唇舌纠缠间,喉咙里发出小声的呜咽声,像是在轻声的哭泣。  他轻轻,轻轻地环手抱住岳寒的脖颈,修长的手指从他的发间温柔向下抚摸,从脖颈到强壮的后背肌肉,绷得像石头一样硬实的腰线,贴着赤裸的,滚烫的皮肉,像是在安抚一只因为情欲而发狂的大型宠物。  “慢点……岳寒……慢一点。”他沙哑的声音里有显而易见的颤抖。  “师兄在这里,我以后……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只要你愿意。  得到了身下人的允许,岳寒简直兴奋到发狂。他轻而易举地将岳沉舟身上的衣物撕裂,亲吻着岳沉舟细瘦而优美的脖颈,不停用脑袋拱着岳沉舟的下巴,恨不得要在上面撕下一块皮肉来才罢休。  他们的呼吸相融在一处,岳寒心底的野兽在这一刻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他是我的了。  他拍打着地面,身后竟然瞬时间幻化出一条银蓝色的龙尾。  说是尾巴,大约有大腿粗细,上面长满了如温润脂玉一般的鳞片,冰雪雕成一般。它粗壮有力,在空中稍一抖动,便强行挤进了岳沉舟的xx之间。  这种可怕的,难以描述的感觉让岳沉舟从喉咙间发出近乎破裂的呻吟,他瞪大双眼,停顿过后,立刻颤抖着去推岳寒的肩膀。  岳寒极度兴奋,被火烧过的意识爆发着难以想象的原始本能。他强行折着岳沉舟细瘦的脖子,迫使对方大张着嘴接受自己近乎残暴的深吻,看着这个高贵、无所不能的人露出狼狈而羞愤的表情,看着他无力地躺在雪中,看着他来不及吞咽的唾液从嘴角流淌,落在尖瘦的下巴上。  占有他。我必须占有他。  这种认知让他亢奋到血脉贲张,连带着龙尾上的片片鳞片都勃发开来,凶狠地嵌进岳沉舟脆弱而柔软的地方,发出清晰、滑腻的摩擦声。  岳沉舟深吸一口气,十指紧紧陷入岳寒背部的肌肉里,几乎瞬间划出道道血痕。  “岳……寒,别这样!别这样!”  岳沉舟发出崩溃的喘息,他再一次紧紧抱住岳寒,在他耳边落下破碎而温情的吻:“醒醒……你不会舍得这样对我的。”  他抬起头,湿透了的黑发之下,那双眼睛里含着从未有过的忧伤,几乎到了哀恸的地步,泪水从眼角慢慢涌出,顺着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流淌下来。  “……你这么……爱我。”  侮辱、侵占,如野兽一样地xx,将我的尊严践踏在地上……  你不会愿意这么做的。  岳沉舟的身体发着抖,他流着泪,一下下抚摸岳寒滚烫到不正常的面颊,手指从乌黑深邃的眉眼滑到伤痕累累的侧脸。  “师兄……在这里。”  岳寒喘着粗气,近距离和岳沉舟对视着,似乎是要将眼前人此时的样子刻到心里去。他眼中的金色竖瞳不灭,这使他的姿态说不清的居高临下,像是一只迫不及待要进食的野兽。  他本能地从喉咙里发出抗拒的声音,下一刻,却终于偃旗息鼓,不情不愿地将幻化的龙尾收了回去。  还不等岳沉舟从压迫性的窒息之中喘口气,岳寒再次捏住他的下巴吻了上去。  岳沉舟的嘴里发出了一声明显的呻吟。  与刚才疾风暴雨般毫无章法的啃咬不同,这次岳寒的吻带着试探与小心翼翼的讨好,唇舌一点一点舔舐岳沉舟湿透了的脸颊,似乎是要将上面的水珠都吸干了似的。  “师兄……师兄……”他的尾音染上了甜腻的味道,手脚紧紧缠着岳沉舟,叫他连呼吸都困难了几分,“师兄,我要死了。”  【省略攻的求欢】  岳沉舟脑袋里的弦轰一下断了。  他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每一下细微的摩擦都让他惧怕到瑟瑟发抖。这让他第一次意识到,不管是千年前冷漠温柔的寒岳,或是千年后斯文守礼的岳寒,都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单纯而无害。  龙性本淫。  脑子里不知怎么的,突然浮现出了这四个字。  他羞愤到指尖都发麻、蜷缩,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抚摸那紧紧绷着,像石块一样的肌肉。似是抚慰,又像是一种示弱。  若是在平日,他一定会生气,会暴怒,会豁出一切逃脱。然而岳寒轻微的哀求像一团火,轻轻地点燃了岳沉舟心里的烛芯。  他深吸一口气,听到了自己嘴里发出一声妥协似的,变了调的音节。  【省略攻吃到了】  “师兄……”  岳寒全身上下的鳞片都兴奋到张开,龙牙磨着岳沉舟小巧而精致的耳垂,气喘吁吁地再次强调:“……我爱你。”  然而岳沉舟什么都听不见了,他全身上下都是冷汗,目光涣散,甚至连抬一抬手指给予回应的力气都没有了。  【省略受很惨】  我是不是要死了……  岳沉舟像是一只濒死的动物一样仰起脖颈,汗湿的头发无力地垂在耳后,更显得那脖颈愈发纤细而可怜。即便是在阴云密布的冰窟之中,也能看见他通红的眼角里落下泪来,荡漾着无比艳丽而煽情的光。  【省略攻翻了个面继续】  “……啊!”  恍惚间,岳沉舟只觉得九天而来的万伏天雷又将自己劈了一遍,从头顶到每一根神经都发出了极度刺激的战栗,连意识都被碾成了千万碎片,如暴烈的岩浆一般喷涌而出。  【省略受想逃,攻不让】  太可怕了……  岳沉舟趴在地上,面颊紧贴着逐渐融化成粉红色的冰雪,面皮冻到发疼,体内却被烫得神魂都短暂失去了意识。  【省略攻吃饱了】  温柔的吻却再一次落在岳沉舟的耳边。  “师兄,我爱你。”  --------------------  信女愿为长佩出生入死!求审核大佬手下留情!(双手合十第83章 终试(十七)  二十四渚,狂风大作。  海边粗粝的沙滩一片狼藉,歪七竖八躺着不少人。  他们刚刚从一场劫难之中幸存下来。  江小山一副脱力的样子,脸色苍白如鬼。  他颤颤巍巍地坐起来,冲着身边赶来的人摆了摆手,刚想说自己并不需要多余的关照,让他们抓紧去看其他选手,喉咙就如同被火灼了一般,爆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旁边有人适时递上一杯黑黢黢的药水,他想都没想,本能接过水杯,大口灌了下去。  这一下还得了,苦涩、辛辣又臭烘烘的味道立刻在口腔之间爆炸开来,他仿佛吃进了一口放了三年的泔水,一杯下肚,七窍生烟,拼了命地一骨碌爬起,扶着旁边礁石抠自己的喉咙。  “你你你你……”江小山愤怒回头看向罪魁祸首,没想到一下子撞进自家大哥刚正不阿的视线之中。  衍生  “……”  江小山宛若一只被花猫盯着的耗子,本能一个立正站直,刚返回喉咙口的东西又情不自禁咽了下去。  “大哥……”他被这味道折磨地痛不欲生,“你给我喝的……什么啊?!”  ……也忒难喝了!是要毒死你弟弟吗?  要不是周围都是来来去去的人,他恨不得在地上滚两圈,再把舌头伸出来晾晾好散散味道。  江楚山用没有什么情绪的眼神瞥了他一眼,上来就是一通教训:“别人递过来的东西,看都不看一眼就喝。今天站在这里的如果是敌人,你现在已经遭遇不测了。”  言语之间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江小山一愣,心头升上十足的委屈,又觉得有些丢人,只好垂头丧气地应了一声。想了想,轻声嘟囔道:“和平社会,能有什么敌人……害我啊……”  江楚山苦笑了一声。  他的视线情不自禁地放远,看向身后浓密而葱郁的森林。  在这座森林的中间,有特管委紧急调来的工作人员,也有江家和其余世家闻讯赶来的精锐部队。即便危机看似解除,他们也不敢有丝毫松懈,依然严防死守着整片森林,此时符咒和阵法大约已经遍布了每一寸土地。  一小时之前,危难来临之际,特管委第一时间将所有考生全部打乱,交错混合到每一座岛屿之上。  这样一来,生气混乱驳杂,五座连岛之间地动不止,彼此呼应。  《周易阵经》记载:“乾坤者易之,覆冒五行之道。万物负阴而抱阳,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炎炎而不灭,水泱泱而不息。”  历来改天换地的阵法一旦开始就极难停下,就好比放出一只凶残的猛兽,再想要缚住他,将其压回笼中,便需要数倍的灵力与生机,甚至付出性命的代价。  时间紧迫,周围的灵能者倾巢而出,上到七十岁的莫家家主,下至江楚山只有十岁的长子,众人合力,拼着耗尽自身修为的风险,才堪堪将二十四渚内爆发出的连串地动山摇压制在海面范围内。 第51章 可以说是十足用心了。  岳沉舟没有与他客气,准确的来说,他实在分不出任何心力去操心这些人情往来。  元神震裂在先,千道玄雷在后,还被神志不清的岳寒翻来覆去地折磨。即便是岳沉舟,也几乎去了半条命,虚弱至极,昏睡了三天才清醒过来。  莲鹤将手中的托盘递给岳寒,看着岳寒将煲煮得软烂入味的粥捧在手心吹凉了,一口一口喂给病床上的人,那样子,简直含在嘴里都怕化了。大约这会儿岳沉舟说要天上的月亮,他都能立刻着手要去摘。  跟伺候媳妇坐月子没什么两样。  敏锐的直觉告诉她,两人之间有什么已经不一样了。  可是仔细想想,从以前到现在,仿佛一直都是如此。岳寒这个师弟照顾着岳沉舟的起居与生活,无微不至,自然地好似已经这么相处了许多年似的。  她忍不住抱着手臂猛搓鸡皮疙瘩,撇撇嘴道:“你啊,也别太惯着他了。好胳膊好腿的,哪里就这么虚了……打游戏的时候明明中气十足,刚刚还骂哭了两个小学生。”  莲鹤翻了个白眼,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窗外阳光灿烂,偶尔传来车马喧嚣。日光从窗外流淌进屋子,正巧落在躺在床上的岳沉舟脸上。  他迎着光线眯了眯眼。  这么强烈的光线,这人眼底虚弱的阴影、苍白没有血色的嘴唇,以及纤细脆弱的脖颈都无所遁形,肌肤在这光线之下反而透出了没有一丝温度的冰白,手肘一撑,肩膀处明显的骨头便在衣领下凸出些微的弧度,格外惹人怜惜。  可惜好端端的一个病美人,就是学不会好好说话。  “你懂个屁。”岳沉舟半阖着眼睫往柔软的被子里缩了缩,整个人好似一只冬日里围着烤炉的猫科动物,连微翘的眼尾都微微轻颤起来,嘴上却骂骂咧咧个不停,“丫不骂我我能骂他吗?我岳沉舟干得过魔修骂得过异管委,这种小学生,我动一动手指头能捏死一片。懂?就是他爷爷到这儿都不配给我提鞋。小屁孩,敢说老子菜,屏幕上扔把米,鸡都比他打得好……”  “岳沉舟,你多大年纪了,消停点吧。”莲鹤听得脑袋疼,走近窗边,帮他在茶杯里添了些热水。  她心里存着些事,原本想让岳沉舟拿个主意,可事到如今,看着他显然因着这次的事情元气大伤,又不知如何开口。只好收了这心思,端着东西离开了房间。  莲鹤仔细地将房门带上,屋子里一时回归安静。  岳沉舟打了个呵欠,又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整个人被阳光晒得昏昏欲睡。  “一个两个的,有话就说,整什么吞吞吐吐的戏码,不知道的还当我岳沉舟有多不好说话。”他抬起眼皮,懒洋洋地笑了一声。  春意默默地从窗帘后面走了出来,走过露台进入屋子,拘谨地坐到窗边的单人沙发上,低着头没有说话,只盯着岳沉舟的脸瞧。  日光映在这人疲倦的睫毛之上,却依然及不上他眼睛里的半分光彩。  他整个人的长相给人感觉是冷淡而寡情的,但眉眼却生得十分浓艳,鼻梁挺拔小巧,眉骨秀美而干净,被光线一照,就有一种格格不入的古韵逐渐散发出来。  春意默默地看着,尽量不带任何主观色彩地与自己记忆中的某张脸做起了对比。  “岳师……我记得那个往我的盔甲里放入红玉的人。他的长相与你一模一样。”春意开口,声音一如既往地沙哑,却已经没有了前些日子的畏缩,“但我知道,他不是你。他救了鹤归,并让鹤归从此奉他为主。那个人,是你的敌人吗?”  “敌人?”岳沉舟表情没有一丝变化,只垂下目光,嗤笑一声,不知是在否认,还是说他不配。  他还记得紫垣的无情道还未臻至巅峰之时,不像后来那样变成了整个人没有半点情绪的天下帝星。那时的他,虽喜怒不形于色,却还是会说会笑会恼怒,会因为路边绽放的野花驻足,因为灵境之上漫长没有尽头的星河而觉得迷惘与恐惧。  那时的他,也会偷偷离开灵境四处游历。  某次游历归来,他带回了白暨。那时候的白暨只是一只刚刚修出人形的灵兽,甚至连独自泅过灵境外沿的麂水都做不到。它长得丑陋,修为浅薄,性子也不讨喜,紫垣将他安置于寒岳手下,便没有再费心问过。  白暨——未央初晓,晨曦微露。原是个充满希望的好名字,紫垣大约也是觉得如此才没有为他改名。  哪里知道,这竟成了白暨的心魔。几千年过去,他入了魔,有了现在的本事,搅得如今的玄能圈一片腥风血雨。  归根到底,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发泄心中某些龌龊又弯弯绕绕的心思。是冲着自己来的,却无端连累了这么多无辜的人。  天道循环不休,因果环环相扣,这世上所有的事情,仿佛永远都逃脱不了一丝半点。  “总之……他不会再出现了。”岳沉舟闭上眼睛,深深陷进身后的绵软的抱枕里,整个人在这一瞬间散发出一种深入骨髓的倦意。  “那,已经入魔的生魂,还有可能剔除魔骨,重新回到原先的样子吗?”春意沉默了片刻,问出了一直萦绕在心头的问题。  岳沉舟还没说话,岳寒却抢在他前面果断打断春意的话:“绝无可能。”  他的视线清醒到冷冽的地步:“你知道一般修者如何入魔吗?第一步,便是抽出自身灵骨,将其放入魔阵,焚足九九八十一日,直到骨头渣子都不剩一点。换句话说,不管是谁,只要入了魔,就已经没有了灵力的容器,即便后悔了想要放弃魔修的身份,生魂也将无处可去,最终只有爆体而亡。”  春意低垂下脑袋,不说话了。  岳沉舟叹了一口气,视线安静地落在关闭的房门之上。  “魔修……原本就是一条不归路。”  一墙之隔的地方,莲鹤手中捧着空空荡荡的托盘,手指用力向上抓了抓,最后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  为了阅读体验,两章合一章发了,这周字数满啦。  临近年末,还挺忙的,明天要出差。下一次更新是周五,抱歉。  我知道长篇的追读体验很差,写得也不是很好,总之还是要谢谢你们对我不离不弃qaq第85章 玫瑰与公主  岳沉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睡了过去,又睡了多长时间,再次醒来的时候,卧室的门还是紧闭着,窗帘已经被拉上了。  厚重的窗帘将光线阻隔得透彻,然而从缝隙处透出的光来看,外面的天大约已经再次收暗了。  岳寒依然安静地坐在床边,连姿势都没有动一下,仿佛从未离开。  “岳寒……”岳沉舟轻轻把头靠过去了一些,轻轻唤了一声。  室内温暖得有些不像话,空气在这种热度中缓缓酝酿发酵,他在这一瞬间产生了一种陌生的,可以称得上是岁月静好的感觉。  岳寒英俊的面容在阴影中有些不甚分明。他自然地把岳沉舟的手抓过来,捧在自己的双手之中。  年轻人的手掌干燥而滚烫,像一捧烧着的火,指腹上的薄茧轻轻摩挲着岳沉舟冰凉的指尖。这种入骨的慵懒舒适让岳沉舟的神智再次模糊起来,仿佛还在半睡半醒之间,做了一场格外缠绵悱恻的美梦。  他的这种态度极大地鼓励了岳寒,岳寒将两人的手指交缠,在他手背上印下无数亲吻,随后呼吸逐渐沉重起来,俯下身子,用一个吻封住了岳沉舟的嘴唇。  暧昧的气息立刻在两人紧贴的皮肉之间升温,衣服与被子摩擦出急促的声响,但唇舌之间的亲吻却说不出的温软深情,让岳沉舟的大脑与手脚都有了一种眩晕的麻痹感。  岳沉舟瞳孔张大,涣散的眼神终于恢复了焦距。他花了好几秒的时间,才将自己的手从岳寒的纠缠中强行抽出,偏过头躲过了他细密到让人喘不过气的细吻。  “师兄……”岳寒并不愿意放弃,他用齿尖啃咬着岳沉舟精巧的耳垂和颈侧,鼻息轻轻喷在岳沉舟的面孔上,像块炽热的岩火一般烫着岳沉舟,烫得他整个人颤抖不止。  他的一只手已经掀起了岳沉舟的上衣,在他窄瘦到几乎一折就断的腰上来回抚摸。  然而岳沉舟的眼底是来不及掩饰的惶恐,微挑而惑人的眼尾也浮着湿意,甚至能看到其中漾着的零星水光。  那一瞬间,岳寒突然觉得他像一只压抑着恐惧的动物,明明对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万般不情愿,却又不断的试图催眠自己放松下来。  好似……在献祭自己一般。  岳寒停下了动作。  “为什么……”岳寒的胸腔起伏着,把脸死死埋在岳沉舟的肩窝处,哑着嗓子问,“师兄,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岳沉舟脑袋一片空白,其实他并不知道自己刚才做了些什么表情或是动作,现在又该如何回答才好。  他竭尽全力将声音中瑟缩的颤抖压了下去,色厉内荏地屈起一条腿,将身上这人与自己交叠的下半身撑出了距离。  “……你说呢?难不成我还要表扬你吗?……给老子滚下去,什么样子。”岳沉舟用力掐着自己的掌心,才能发出与平日无异的音色,“别以为我宠着你,你就能这样放肆。大白天的,喝醉酒了吗?!”  哪知岳寒“嗯”了一声,竟又向上蹭了蹭,把岳沉舟向床里压了压,两人侧脸相贴,手臂、胸膛、腹部全都紧密贴合在一起,热烘烘的温度互相交换,说不清的暧昧无间。  “我就是醉了……师兄,你疼疼我吧。”  他嘴上服软,手上动作却半点都不肯相让,抓着岳沉舟的手搂住自己的脖子,强行低头再次找到了岳沉舟的嘴唇。  岳寒的手指轻缓地插入岳沉舟的发间,一点一点摩挲着他后脑到颈部的位置,在感受到身下人略微有些放松的时候,立刻加深了这个吻,仿佛有毫无止境的耐心,释放他隐忍而深切的情感。  他这一套,岳沉舟可太熟悉了。  岳寒就是一只伪装成猫咪的,已经成年的老虎,再多的温顺懂事都是掩盖着锋利爪牙的面具。他胸有成竹,游刃有余,只等着对方露出一瞬间心软的空隙,便打算一击直中,直取目标。  可是如果他想要的那些,自己注定给不了呢?  岳沉舟不知道该怎么做。  他想要推开这个欺师灭祖的小混蛋,可岳寒却不愿意放开,挣扎之间,拒绝不像拒绝,缠绵又不像是缠绵,倒像是年轻恋人之间你追我逃的矫情游戏。  岳寒失笑:“师兄……你再这样,我真忍不住了。”  “……”  岳沉舟也被气笑了。他知道岳寒话不假,因为此时此刻他的大腿上顶了个大家伙,正在充满暗示意味地向前顶,隔着轻薄的布料,感觉异常明显。  “……忍不住我可以给你剁了。”岳沉舟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从牙关里一个一个挤出字来。  “师兄……”  岳寒轻声一笑,恋恋不舍地用嘴唇磨蹭他的下巴,贪恋他每一寸呼吸和温度,最后咬着他的耳垂,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在尺木之下发生的事情,我全都记得。那时候我说过的每一句话、你的每一个表情……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岳寒略微用力撑起身子,眼眸里澎湃的感情饱胀到似乎要满溢出,他一点一点打量岳沉舟的五官眉眼,用目光描绘他脸上每一个细节,看得认真而仔细。过了许久,才看着他的眼睛,问出了口:“你对我的感情也是一样的吗?”  岳沉舟一愣,手指下意识地抓住了床单。  他沉默了下来,强迫自己咽下满腔乱七八糟的心绪,近乎残忍地避开了他的眼神。  “岳寒,别闹了。给我起来,你受伤了,也需要休息。”  岳寒紧紧抿住了嘴唇,一言不发。  ——他太了解岳沉舟了。  片刻之后,他倔强地在岳沉舟嘴上亲了一口——这一下真是又急又重,说是啃咬也不为过,就像一个发脾气的孩子在宣誓自己对玩具的所有权。  随后,他用最快的速度伸手替岳沉舟拉下衣服,翻了个身,背对着岳沉舟下了床。  哐——  洗手间的门打开了又被关上,紧接着,里面传来了淅淅沥沥的水声。  “……”  室内陷入了一片令人尴尬的寂静。  半晌之后,岳沉舟才放松了僵硬的肌肉,忍不住抬起眼看向那片起了大片白雾的玻璃,以及里面绰绰的人影。  最终发出了一声叹息。  ……  这是岳沉舟与岳寒第一次真正谈论到感情,以岳沉舟的逃避为结局,两人不欢而散。  在那之后,岳寒的态度没有丝毫的变化,或者说,他的情绪控制能力更好了。在适当的时候,他十分强势地表现出自己对岳沉舟深深的占有欲。  ——这与千年前的麟龙寒岳没有什么区别。  他再也不避讳任何人,每天晚上都与岳沉舟同睡,近乎固执地一口一口喂他吃饭,有时候岳沉舟自下午的阳光中醒来,会发现自己被岳寒抱在怀里坐在露台上晒太阳。岳寒一边不厌其烦地抚摸着他的指尖,一边低下头,捏着他的下巴漫长而执着地亲吻他。 第53章 轻薄的纯白色被褥从他的肩头滑落,赤裸苍白的上半身上遍布殷红的痕迹,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昨晚发生了什么。  一双手从身后伸出,环住岳沉舟的细瘦的腰。  岳寒眷恋地把脸贴在岳沉舟的凸出的蝴蝶骨上,灼热的鼻息喷在岳沉舟的后颈,烫得这人一个哆嗦。  岳寒知道,再有两个小时,江楚山就会上门探病。自然不会是单纯的探病,随之而来的,一定还有许多繁杂的消息。  这些人与事就像是暴风雨前低飞的蜻蜓,不断盘旋,逐渐打破他执着守护着的,短暂而脆弱的美梦。  “我不愿意师兄总是有那么多在意的人和事。”岳寒在他的肩胛骨印上温柔的吻,“紫垣、灵境、九曜星君、莲鹤、春意、腓腓、白暨、陈建国……师兄,你心里装得东西太多了。”  “连腓腓的醋你都要吃么?”岳沉舟被他气笑了,“别人就算了,陈建国又算怎么回事啊……”  他伸手拍了拍岳寒的脑袋,指尖插进他干燥温热的发间,动作亲昵而缓慢,就像是情人之间的如水温柔。  “好了,别闹脾气了,起来吧。”  --------------------  因为不过审,所以稍微改动了一些用词和情节,大体不影响意思。第87章 时针之歌(一)  江楚山来的时候,岳沉舟正从楼上下来,身后还跟着一只模样毛绒蓬松的小型犬。  那狗大老远看到有外人,警惕驻足,等了会儿,约莫是看岳沉舟没有什么反应,才放松下来,甩着屁股躲去了楼梯下边,一晃眼,竟然消失不见了。  江楚山看着那狗就这么消失在墙角,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他今日穿着依然正式,手里提着礼物。明明他才是这里的主人,这会儿看起来倒像是上门作客似的。  看得出,在如今玄能圈的这些人物里,岳沉舟唯独对江楚山有几分另眼相待——他甚至换了件衣服,示意岳寒为江楚山上茶。  江楚山今日来,自然是为了二十四渚的事。  经过异管委特别小组的深入调查,事情的原委已经浮出了水面。按照记载,灵修与魔修自古便是正邪不两立的关系。当年的灵修个个以铲除魔道为己任,甚至爆发了惨烈的灵魔大战,乃至最后失了传承。  在场这么多人里,恰恰有两位灵修。  “考生们损耗了灵力,还有的受了轻伤。特管委如今还没有发布最后的方案,但是大约是会延期几个月再重新择场地考试。”江楚山放下茶杯,眼神落在了岳寒的身上。  这个年轻人在考试时失踪了,在那种情况下本以为凶多吉少,没想到再回来的时候竟然毫发无损。  据他的说法,当日自己不知怎么迷了路,进了魔煞之气的正中,状况危急之时,是他的师兄拼着元神俱灭的风险,将他强行救了回去。  言辞天衣无缝,还恰到好处地点出了特管委的失职,倒是叫人不好再多说什么。  “下次可记得要挑个真、天时地利人和的好地儿……”岳沉舟笑了一声,想到面前这人还是cpt的金主爸爸,自然地收了声,“孩子的事情就让他自己决定吧。”  岳寒正好在他的旁边坐下来,沙发凹陷进去一块,闻言皱了皱眉。  岳沉舟的身体受到这种惯性的牵引,向一侧一歪,瞬间牵动某些不可明说的部位,脸上表情顷刻一言难尽,瞥了眼始作俑者,恨得牙痒痒。  好在江楚山并未在意他们之间的眉来眼去。他此时正盯着茶几上散发着热气的茶水发愣。  片刻之后,他犹豫着说出心中疑问——当日的那第四道灵力。  “……那道灵力来得蹊跷。当时的二十四渚,内有郑处的保密结界,外受魔修煞气冲击。我们的人应该都在岸边,能在那种煞气反噬之下保持清醒者本就不多,怎会多出一道灵力相助呢?”江楚山试探着看向岳沉舟一贯不露声色的眉眼,试探着问道,“特别小组没有查出任何痕迹,我在想,或许岳师知道这道灵力的出处。”  哪知这话一出,岳沉舟的呼吸不由一顿。他的眼里显出了明显的错愕:“你是说那道灵力……”  “浑厚绵长,善意十足,甚至远远超过我与莫老的修为。只可惜当时战况混乱,我实在分身乏术,并没有发现更多有用的信息。”江楚山说,“郑处长在关键时刻捏碎了本命灵宝,身体虚弱,莫老年事已高不方便打扰。在场所有人中,只有犬子说他看到了那道灵力的源头——竟是来自于s市。”  江楚山抬头看向窗外,向着某个方向指了指。那大约是一片正在整顿的经济开发区,范围不大。  岳沉舟与岳寒对视了一眼,神色都有些怪异:“在那种情况下分辨来源……若我没记错,令公子只有十岁?”  “虚岁十一了。”说到这里,江楚山向来没有什么情绪的眼睛里露出了一丝骄傲,“犬子天赋极好,尤其是在灵感这方面。若岳师信得过我,可以相信他的判断。”  岳沉舟表情的变动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  他沉吟片刻,状似随意地伸出手,亲自为江楚山把茶水斟满,竟就这么强行换了个话题:“听说此番动荡江家出了不少力。”  江楚山的思维还停留在那道灵力之上,闻言忍不住一愣,看向岳沉舟。  虽说身处高位,但江楚山往日并不爱咄咄逼人,便顺着岳沉舟的意思答道:“既然遇上了,应该的。”  “这娄子是魔修捅出来的,也算是我与岳寒牵连了众位。”  岳沉舟的眼尾斜斜一飞,身边的岳寒便站起身来,接过岳沉舟手中的紫砂壶,俯下身子往江楚山的被子里斟茶,停下的时候,杯中茶水堪堪八分满,一点不多,一点也不少。  “我敬佩江先生的为人与治家之术。”岳沉舟垂下目光微微一笑,“我欠你一个人情。”  岳沉舟随手在空中一抓,指尖便绕动丝丝流萤之光。  片刻之后,他收回手来,掌心已然出现了一枚青色的琉璃珠,颜色极淡,在日光下熠熠生光。  “听说令公子前些日子生辰,手上也没什么好东西,一点小心意。”他用手捏起这珠子,轻轻放到江楚山面前。  珠玉落地之时,江楚山竟一阵恍惚,眼前闪过微渺日光刺破云层,闪过远山朦胧,平原广阔,袅袅白雾缭绕;耳边清音传来,如仙乐环绕,响彻九霄。  “清神明静,应当极为适合令公子这样勤学修炼的孩子。”  ……  送走江楚山,岳寒回到客厅,就看到先前在客人面前装逼装到家的人,此时此刻正趴在沙发里戳着手机,全无方才的半点气势。  他走过去,将岳沉舟捞起来抱进怀里:“师兄真是好大的手笔。”  这话真是直戳岳沉舟的肺管子,把他气了个半死。  “你当我愿意吗?”岳沉舟的脸黑了一半,“不给点好的能堵住他们的嘴?真是可惜,本来还想着要送给未来的徒弟,如今就这么便宜了不知道哪里来的臭小鬼。”  “你想收徒?”岳寒敏感地抓住了话里的关键词,眉眼间的一点温情骤然褪去,“为什么没与我说过?”  岳沉舟推开他的手坐起来,淡淡道:“我收徒又不是你收徒,你这么大反应做什么。”  “我不同意。”岳寒却不愿意,换了个姿势从侧边死死抱住岳沉舟,低头在他颈间蹭着,像是在撒娇,又像只怀里抱着猎物,正寻思着从哪儿下口的兽类,半天不肯放手,“我绝不会同意的。师兄有我不就够了吗?”  岳沉舟被他抱得喘不过气来,不过没有做出半点推拒的动作。他伸手摸了摸岳寒的脸,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岳寒掰过了脑袋,带着点强迫性质地,接了个绵长而温柔的吻。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两人已经缠在了沙发上,鼻间碰着鼻尖,眼睛对着眼睛。  岳沉舟躲开愈演愈烈的亲昵,在它又一次发展得不可收拾之前翻身坐起来,回眸道:“你自己说说,你有半点徒弟的模样吗?”  岳寒一眨不眨地看着岳沉舟的脸。  岳沉舟自己大约是不知道的。此时的他,眸底荡漾着一片潋滟水光,眼角透着微微的粉色,整个人似乎被春要由内而外浸透了,从骨子里散发出一种叫人发狂的勾人味道。  一向傲人的自制力仿佛宕了机,岳寒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反应。  “谁家徒弟像你这么……大逆不道?”岳沉舟站起身来,眼神顺着岳寒的脸向下扫了眼,随后又不自在地僵硬了一下,“我要出门。你要是能自己解决,就跟我出去。要是不能……”  他伸手抹了抹自己湿润的唇瓣,向门口走去,连头都没回。  “那就剁了吧。”  --------------------  可能是我没写清楚,到目前为止,岳寒还没有恢复记忆哦,他只是拿回了原本的力量,还没到他需要纠结前世or今生的那一步hhh第88章 时针之歌(二)  s市的经济开发区。  说起来这里离市区几个cbd并不远,原先也该是个不错的市口,然而不知为什么,这一小块地方竟就这么荒废下来,一路过来,高耸的烂尾楼见到了不少,甚至还有几个杂草丛生的别墅区,阴气森森,跟鬼屋似的。  每个城市都有这样的地方,或是贫民聚集,或是开发商跑路,但这个所谓的经济开发区,却连店铺都屈指可数,在s市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也不知是怎么存活下来的。  “确实不对劲。”岳寒抬头望向面前高耸入云的建筑。  它看起来有些年份了,却还是水泥的灰色,光秃秃地裸露在外,受风雨的侵蚀,有些地方已经包裹上了深绿色的青苔。  这样的建筑,单个看并不影响什么,一旦组成了灰色的森林,便透着说不清的萧条与绝望。仿佛走在这之中就让人觉得全身发冷,活像是要被城市吞食了一般。  ——这种地方,呆久了人容易心绪不佳、暴躁、生病,也会影响家宅和睦不,甚至带来运势的流失,都是阴气过重造成的。  岳沉舟随着他的视线看去,不知想到了什么,蹙眉摸了摸下巴,道:“s市临着天朝东境灵脉,本该是天然的好风水。要不然上头当年也不会将这里定为经济发展中心。”  追溯到千年以前,帝星派辰星降娄与灵兽金乌驻守此境,百年后,辰星战死,金乌不知所踪。降娄作为九曜星君中少见的女性,出生在此处,也在此处长眠,对东境感情之深难以言喻。  她死前以自身元神重创魔尊,随后便用血肉灵体回归了这片土地。  自此,东境土壤肥沃,天灾不至,繁荣了千年之久。  s市历经千年沉淀,发展为天朝经济中心,与降娄当年的牺牲不无关系。她的血肉缓缓改变原先东境的地貌,引来了地底龙脉,将这里变为著名的有福之地。  两人兜兜转转走了许久,除了肉眼可见的萧条,四处挂着出售或转租的门面,只看到几栋写字楼里还有些公司正常运转。  时值深秋,凉意愈盛。只是南方金色暖阳里的风丝毫不像a市那么不解风情,反而裹着些水汽与温热,暧昧地抚摸着每一缕发丝。  这样的天气,这样无人的街道,本就适合两人牵着手慢慢走下去,说几句藏在风里的情话。然而两人讨论着的却尽是些地势堪舆、阴阳此消彼长的煞风景的东西。  岳寒将岳沉舟的手包在自己的掌心之中。岳沉舟的手冰凉而纤细,简直像一块融化着的冰。  岳寒为他披上了一件宽大的毛衣,皱了皱眉,道:“不过是走了几百米,阴气又重了些。”  现在的岳沉舟确实跟之前不同,他虚弱且畏寒,于是毫不客气地往岳寒身边挤,试图在阳火旺盛的年轻人身上汲取足够的热度。  “这就怪了。”岳沉舟喃喃道,“不含半点魔煞,也没有什么阵法神通——如此单纯的阴气,理论上并不会掠夺生机,顶多也就至周遭商圈人气不旺便罢了。然而现在的这种气场……这是怎么做到的?”  “生气外漏得厉害,久而久之,此消彼长,反倒催生了新的阴气。”岳寒随手一比划,山势风水就在眼前清晰起来,“只不过……s市本就是乾山乾向水朝乾的好风水,如今看这片的地貌,更添卯山卯向的卯源水,两两相对,理应是极旺之地。这说不通。”  说完这些,他收回手来,连自己都愣住了。  岳沉舟笑了一下,并不觉得奇怪。  这笑容其实是有些落寞的,却因为短暂,并没有让岳寒发现。  “你已经拿回了属于你的真龙修为,从今往后,我就没有什么能够教你的了。”  岳寒猛得握住他的手,指腹轻轻摩擦岳沉舟的虎口,开口道:“所以我也不希望师兄再把我当个孩子看待。我是个男人,而且是你的男人。可以永远跟你站在一起——就像我们从前一样。”  “如果我真的把你当孩子,在你第一次大逆不道的时候,我就该动手清理门户了。”岳沉舟哭笑不得,却并未拒绝他十指相扣的幼稚执念。  横竖这里也没有几个路人。  “我们以前是怎么相处的?我比你大……是不是?你会与我撒娇吗?会叫我哥哥吗?”岳寒非要用一种别扭的姿势,与岳沉舟手牵手走路,为了看清他脸上的每一个表情,干脆倒退着走在空无一人的人行道上。  从旁人的角度看起来,倒真的像一对热恋期的傻瓜情侣似的。 第55章 第90章 时针之歌(四)  荒废的宅邸素来容易生出阴气产生邪祟。从前的人们习惯用“魊”指代这样的屋子。  在过去的年代里,讲究的人家若是要搬入空置的屋子,一般要先用松柏枝蘸盐水或者糯米水遍洒各处,叫做“清魊”。随后挑选黄道吉日,升香上供,先行请入黄鼠狼、刺猬、猫、狗等家宅之兽,这一步便称为“请神”。三日之后,护家神安然无恙,才意味着此处可以迁居。最后,还有敬四面八方、放炮、暖宅等等步骤。到民国后期,甚至还出现了“春巽夏坤秋乾冬艮”等等繁复的说法。  虽然这里头大部分都是神棍经年累月忽悠出来的说法,可信度极低,由此却也可以看出,荒宅是极容易藏污纳垢的。  “可不是嘛。”莲鹤撅了撅嘴,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那些个地方有什么好玩的?偏偏有人就爱往这种地方钻……真是弄不懂现在的小年轻。”  若是全然的普通人便也倒罢了,顶多被偷几口生机,精神困顿两日就能自行恢复。可这位……偏偏有些灵力,又一知半解,简直就是个送上门去的肉包子。  莲鹤与发帖人聊完,心里也直犯嘀咕。最后寻思着既是遇上了,便也没法撒手不管,就让春意接下了这个案子,循着地址找过去看看。  那地方真的如发帖人所说,是个废旧的博物馆,应该是动物主题的,四处堆着不伦不类的标本,看起来确实有些恐怖片的味儿。  然而莲鹤与春意自己便是死物成精,哪里会害怕这些,可是才刚往里头走了没两分钟,竟然撞上了个跌跌撞撞向外跑的男人!  ——这会儿还不忘举着手机傻乎乎地拍摄,不是当事人是谁?  一时,六目相对,三脸懵逼,都愣在了原地。  “你猜怎么着!”莲鹤双手交叉于胸前,没好气地骂了一句,道,“他说,他只是在里头睡着了,睡了整整一天一夜,人事不省。最后从恐龙骨架里爬出来,全身上下奇臭无比,跟屎盆子里捞出来似的。还甩了我一身!”  “……”岳沉舟嫌弃地看着她,立刻从沙发的一头飞速退到另一头。  莲鹤甩了手里的东西,依然愤愤不平。  “我看他就是想赖账!”  “累死累活赶过去,没想到竟遇上了这种事儿,啊——真是糟心。大清早的白忙活。”  说到这里,愤愤不平的莲鹤忍不住再度回想起方才迎面扑来的那股恶臭。  ——那是一种极其浓郁的腐烂味道,还带着些微酸涩的腥气,仿佛炎炎夏日暴晒了几小时的垃圾桶散发出的气味,排山倒海袭来,直将她熏得差点晕过去。  莲鹤暗中腹诽,自己好歹也是个天朝国宝级文物,若是被首都博物馆那些“同事”知道好不容易来一趟s市,竟在这么个废弃博物馆吃了亏,一定会抓着这机会笑话她丢人。  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春意一句话都没说,杵在一边默默地听着。  她接过莲鹤递来的杯子,却没有急着喝,只是低头盯着杯中的柠檬片,缓缓皱了皱眉头,问道:“岳师,我们去的地方阴气极重。甚至……我觉得那里似有战火淬出的刀兵血煞之气,可那是个动物博物馆,放的都是些标本。就算真的有东西化灵,又怎会……似乎有些说不通。”  岳沉舟若有所思向后靠进沙发里,一只手下意识地摩擦着沙发的扶手——这是他思考的时候惯用的动作。  “那个博物馆在哪里?”岳寒从楼梯上走下来,显然已将他们的对话听了清楚,干脆利落地问道。  他用手指抖落着半干的头发,走到岳沉舟的身边,自然而然地拿起他放在一边的手机用指纹解了锁。  “up主的id叫什么?”  “……”  岳寒的皮肤上还带着冰凉的水汽,侵染到岳沉舟手臂的皮肤上,如同无形的海藻一样纠缠不休。岳沉舟换了个姿势斜晲他一眼,也没计较这人不知在什么时候竟将指纹录进了自己的手机,还如此堂而皇之的在他面前显摆。  小孩子长大了,真是特别烦人。  ——各种意义上的。  “什么意思?”莲鹤一愣,这才回过神来,狐疑的眼神在岳寒与岳沉舟之间打转,“发生了什么?你们也知道这件事?”  岳沉舟没理会她,凑过去在岳寒手中的屏幕上一瞧。  上面的地址完全在他意料之中——“s市奇妙动物博物馆”,联合经济开发区,仁爱路355号。  ……  漂亮的琉璃指针又走过一圈,咔嚓一声与时针重合,惊动了停歇在钟楼之上的斑鸠。  它发出一声不清晰的惊叫,扑棱起翅膀,飞向寂寥的天空。  落日的漫天橙光渐渐收进了远方亮丽的华灯之中。就在距离繁华与喧嚣不过几公里的地方,荒僻的街道上零星点着几个还在营业的店铺,一辆车掠过微凉的晚风,在空旷的街道上驶过,逐渐降低速度。  阴霾的气息被风吹开,又再次扑了上来,将空气挤压成潮湿粘稠的液体,无声地包裹到人的周身,又无声散去。  滴答——  下午五点整。  “师兄,怎么了?”岳寒握着方向盘,余光留意到岳沉舟蹙起的眉头。  岳沉舟的目光落在窗外逐渐升起的夜色上,接着按下了车窗:“这是……下课铃声?”  岳寒侧耳听了会儿,空气中确实传来一阵欢快的乐曲声,从打开的车窗里飘散进来,应该是学校的下课铃声。  “这样的地方居然有学校。师兄,要下来看看吗?”他放缓车速,向着路边看去。  岳沉舟垂目思考片刻,没有做声。  阴阳相冲化万物,世间万物皆有阴阳之道。日为阳,月为阴;昼为阳,夜为阴;南为阳,北为阴。阴阳此消彼长,生出生魂万物。  生魂也分阴阳。比如鬼类大部分为阴,人类大部分为阳。人类之中,孩童与年轻人聚集的地方阳气更重。  若是这里有个学校,理应阳盛阴衰,为何阴气能浓重到如此的地步。  “算了。”岳沉舟看了眼天色,叹了口气,“先去博物馆。这两处离得不远,说不准也有些纠葛。”第91章 时针之歌(五)  岳寒将车停在路边。  他右手轻轻一握,再张开,将手心里的东西递给岳沉舟。  岳沉舟刚要开门下车,看清他手里的东西之后,忍不住被气笑了。  岳寒的掌心里,赫然躺着一枚青铜质地的钱币。  圆圆的薄片被磨得光可鉴人,呈现出一种历经琢磨的宝光,币面为不规则的圆形,红斑绿锈。仔细看过去,向上的那面雕刻着精巧的走兽图案,依稀可见麋身、牛尾、一角,赫然是天朝传统瑞兽麒麟。  岳沉舟不用看也知道,反面雕刻的则是丹凤朝阳,四周都有祥云的图饰。  因为这是他在岳寒十岁的时候送给他的礼物——也就是通常意义上,用于驱恶除祟的压岁钱。  “你最近身体不好,此处阴气如此之重,带上这个,趋吉避凶。”岳寒说着,将这枚铜钱好好的塞进岳沉舟的口袋深处,顺手帮他整理了一下蹭乱的发梢。  “这是小孩子才会戴的东西。”岳沉舟无语地看着他,“你让我戴这个?皮痒?”  “压胜则驱恶。这还是你教我的。”岳寒微微一笑,俊朗的五官顿时满是柔情。他凑近岳沉舟的耳边,道,“师兄的东西,这么多年了我从不离身……就连洗澡的时候也一样。”  “……”  炙热的气息喷在耳窝之中,岳沉舟的脑子里无法抑制地浮现出昨晚的某些画面,不自在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苍白的皮肤颊不可避免地烧出了些透亮的粉,好在路灯恰巧在此时跳起,暖橘色的灯光将岳沉舟的脸照成瓷色,眉眼与头发也染上了温柔而多情的味道。  岳寒笑了,低头在岳沉舟的嘴角落下一个亲昵的吻,随后打开车门下了车。  “走吧。”  再多暧昧的微醺在触到此时的夜风之时都被灭了个干干净净。  岳沉舟愣了一愣,心中后知后觉恼怒暗骂:占起便宜来一套又一套,也不知平日里都将心思放在哪里,没有半点灵修的样子。  他撇了撇嘴,裹紧外套跟着下了车。  眼前是一栋红墙白瓦的仿欧式联排楼,绵延了整条街道,大约只有三四层楼高的样子。  顶层看起来像是个镂空的空中花园,四角乍一看有些欧式的花纹,仔细瞧着却发现这图案并不像欧式建筑惯用的和平鸽或是蔷薇,更像天朝惯用的金翅大鹏或九天翱凤一类。不中不洋,怪异得很。  大概由于搬迁在即的缘故,顶楼的外端围着一圈三色塑料布,这些雕刻都看不太清晰。支起的木栏与塑料布的正中,露出了个哥特式的尖顶来。  这种复古建筑在国际化大城市随处可见,并不奇怪。  让岳沉舟更为在意的,是二三楼的窗子里,竟隐隐透出明亮的蓝绿色光点来,飘在空气之中,若隐若现,一眨眼便消失不见了。  “……”岳沉舟扯了扯身边人的袖子,“你看见了吗?”  “师兄是说……那几点光源?”岳寒点点头,“看见了。”  岳沉舟伸手按了按太阳穴:“你见过哪个异常生命体化形自带荧光棒的吗?还这样在窗前故意晃悠给人看?它是不是瞧不起我?它活得不耐烦了吗?”  “……”岳寒沉默了半晌,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如果没记错的话,在当事人直播的视频里,我也发现了这种蓝绿色光斑。或许……是荧光棒化形?”  “……”  岳沉舟冷哼一声,暗骂一句在老子面前装神弄鬼,当先一步走上去,推开了大门。  门轴发出了一声拉长的难听吱嘎声,这声音一出,仿佛按下了什么开关,大门前边原先那盏路灯突然“啪”的一声,熄灭了。  岳沉舟眯了眯眼,霎时间,他产生了一种眼前的屋子与身后的街道全都消失在黑暗之中的错觉,只余下眼前黑洞洞的厅堂里唯一一扇窗户漏出微弱的光芒,像是在召唤着他往前走去。  他当然不会因为黑暗而感到惧怕,只是他盯着那扇窗户看了一会儿,一种奇异的预感逐渐浮上了心头。  别过来……回去。  ……回去吧……  ……快回去。  ……小时顷。  岳沉舟愣住了。  他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在这一瞬间凝成了冰,呼吸完全停住了。  下一刻耳边突然风声呼啸,强烈的失重感攫住了他的全部感官,虚实交错中,时间不断倒退位移,寸寸定格。  金色巨鸟口吐炙热的纯金色烈焰,在空气中化作瀑布,噩梦般的纯黑色魔气凝成千万根锋利刀刃,直击空中烈日,转瞬将它撕成碎块!  一声哀鸣回荡于天地之间,久久不得平息,声浪甚至掀起无比壮观的金色火焰,映亮整片灰暗天空。  岳沉舟的面容褪去一切血色。他缓缓伸出手,冰凉的指尖感觉不到任何痛苦,灵魂却仿佛在经历一场前所未有的灼烧。  “……”  “师兄!”  岳寒握住岳沉舟的手臂,只觉得手下的温度时冷时热,仿佛全身的血液在迅速燃烧殆尽,席卷所有的温度,只剩下冰凉的骨头渣子。  他咬住牙关,眼神一凛,指尖凝起一丝精纯灵力,当机立断打入岳沉舟的心口。 第57章 “师兄!”  岳寒只觉得灵魂重重被击打,随后随着对方逐渐淡去的身影沉到了地狱的最底层。他不管不顾地伸手去拉,一个温热的身体猝不及防地跌落进他的怀中。  岳寒猛地清醒过来。  他发现自己依然呆立在原地,双手死死箍住岳沉舟的身体,掐得对方喘不过气来。  岳沉舟感觉束缚住自己的手臂逐渐松开,终于喘了口气。他仔细观察岳寒的面色,伸出手来在他的面门前一抓,随后在他汗湿的脑门上一拍。  叮——  霎时间,清音入脑,如醍醐灌顶,将人的魂魄骤然打回原地,重新钉进躯壳之中。  岳寒长长吐出肺部的空气,他愣了一会儿,眼神急切地追着岳沉舟在黑暗中发亮的眉眼,只觉得这沉沉的夜幕融在岳沉舟瘦削的身形之上,就像是瀑布般乌黑的长发似的。  他紧抿嘴唇,随后伸出手,抚摸岳沉舟耳后的皮肤。  柔软的发丝从指缝间划过,短短的发梢刺到手心,带来一种酥麻而真实的感觉,也让岳寒的心脏缓缓沉回了原先的位置。  几根头发被拉扯出细微的疼痛感,惹得岳沉舟蹙起眉,略微偏过头,神情古怪。  “怎的你竟也如此大意?”他没有问岳寒看到了什么才会这样方寸大失,只是轻柔地用手背在岳寒湿淋淋的额头上贴了一下,目光镇静而认真地看向走廊之后弧形的拱门。  那里头透出了些微幽幽的绿光。  岳沉舟笑了一下。  那笑容里并不含什么情绪,非要说的话,反倒有些沉甸甸的重量。  “看来,倒是我们小瞧了‘它’。”  两人穿过幽黑封闭的走廊,走进尽头的展厅里,里面的空间着实让人有些意外。  这里与封闭灰暗的一楼不同,弧形的展厅足有篮球场大小,内壁上镶嵌着几扇窗,都做成了欧式彩毛玻璃,阻隔了外头的景色,将室内照成一片光挂陆离的颜色,也将正中那个黑色的巨大影子勾勒地无比清晰。  那是一副仿真恐龙骨架。  “是霸王龙的模拟骨架。”岳寒眼神逡巡了一圈,向上伸手,手指在骨架的腹部一抹,发现了几滴黏糊糊的湿润水迹,“应该就是那位当事人醒来的地方。”  岳沉舟抬头看着那霸王龙张开的霸气下颚骨,突然回过味儿来:“这你都认得出来啊?怎么,恐龙也归你们龙族管?”  “……”  岳寒眼里浮现一丝无奈,指了指面前的指示牌:“这里有介绍。”  岳沉舟这才注意到,原来在展厅的角落,还放着几个活页展示架,上面落满了灰尘,镀金的字体并不显眼,仔细辨认还是能看出“雷克斯暴龙(霸王龙)”的字眼。  他耸了耸肩,视线自然而然地顺着那些文字读了下去。只是彩绘玻璃的光斑极大程度上干扰了视线,让人看得有些艰难。  大约是已经入夜的缘故,空气又骤然冷了几度,仿佛一条游荡的蛇,慢慢滑过岳沉舟的皮肤。  他忍不住哆嗦一下,裹了裹衣服,又凑近了些:“岳寒,你来看这……”  就在这时,话音戛然而止。  微渺的光线从镂空的骨架中穿过,投下恐龙光怪陆离的影子。  映在展示页上的巨大黑影,随着岳沉舟的声音落下,居然肉眼可见地动了一下。  ——那布满利齿的口中,缓缓伸出了一条尖细的舌头。  它的上下头骨显而易见地开合,看起来仿佛不怀好意地摇晃头颅,发出了一声听不见的咆哮。  与此同时,空气中开始幽幽回荡一股腥臭的气息,就像是蛋白质被灼烧腐败过,又混合了说不出的香料味儿,混混沌沌酿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异的让人晕眩的臭味。  浮山有草名薰,麻叶而方茎,赤华而黑实,臭如靡芜,佩之可以已疠。  岳沉舟脑袋里迅速浮现关于这种气味的记忆。  浮山……  他背后冒起丝丝凉意,停住了全部动作,缓缓站直身子。  就在这时,窗外月光骤然大盛,倾斜穿入红红绿绿的毛玻璃,属于恐龙的尖锐利齿与条条骨架被拉长成了变形的影子,完全投到了岳沉舟的面前。  墙上恐龙的黑影仿佛皮影戏里僵硬的小人,它转动着粗壮有力的身躯,圆钝的头颅一寸一寸地转过来,地上的影子恰巧与岳沉舟的影子重合在一处。  从这个角度看,影子只剩下小山一样粗壮的身躯,以及椭圆形的脑袋,看起来就像是一只收着翅膀的巨大鸟类。  “它”已经完全凑到了岳沉舟身后。岳沉舟甚至不知道它是怎么移动的,又是什么时候从展厅的正中央“走”到了这里。  或者说……它还是当初他们进入展厅之时见到的,那座落满灰尘的恐龙骨架吗?  嘭……嘭……嘭……  一切声音都变得遥远而不清晰,耳边传来一声又一声鼓胀而饱满的心跳声,几乎回荡在整个空间内,到了震耳欲聋的地步——那是一种绝不可能属于人类的心跳声。  空气的上方突然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随后是逐渐远去的清脆鸟啼,缓缓消散在明暗交错的光影中。  那一瞬间,岳沉舟觉得自己的全身都无法动弹了。  素来天不怕地不怕,连上战场都能嬉皮笑脸的人,居然在这种不合时宜的地方红了眼眶。  他紧紧咬住嘴唇,以防止自己发出颤抖的声音,垂下视线,看着脚底逐渐蔓延开黑色的裂痕,如同皲裂崩溃的山丘一样,裂出一条又一条缝隙,最后连城一个深不见底的豁口。  紧接着,豁口的底下向上绽放出温柔的光线,地面片片轰塌,竟然露出一道窄窄的台阶来。  ——它就这么突然出现岳沉舟的脚下,通向上方浓郁到没有一丝光线的黑暗深处,仿佛是通向了充满未知艰辛的未来。  岳沉舟的视线凝在那道阶梯之上,眼神里竟然是复杂的茫然与恍惚,就像是终于结束了一个长久而甜美的梦境,本该回到残酷的现实,却又再次坠入更深的梦境中一样。  他觉得胆怯。  但他依然没有回头,终于抬起脚步,踏上了台阶。  --------------------  今年的最后一发更新!  谢谢大家几个月以来的陪伴,真的非常感谢!  2022要努力哦!第94章 时针之歌(八)  砰!  岳寒闭着眼睛,指尖飞速划出一道金光,如子弹一般旋转飞出,吹起一溜灰尘,狠狠打入面前黑暗的夜色中,转眼炸成了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  “哎哟!”  砖头碎块裹着泥灰,扑落落地落下,撒得人一头一脸。在翻滚的间隙中,岳寒清晰地听到一个沙哑的嗓音叫唤了一句。  他的眼神陡然锐利起来,一振衣袖,霜白霎时间出现在手中,弓身冒出森森的寒气,搭着的冰箭淬出刺目的光。  霜白本就是天下罕有的神兵利器,自带的锋锐战意向四面八方推开,引发了一连串的响动。  仓惶之中,对方像是被吓得慌不择路,只听“咚咚”几声,伴随着“哎哟哎哟”的哀嚎和轰隆一声巨响,‘它’闷头闷脑地滚下楼梯,像个保龄球似的咕噜噜撞翻了一楼一溜的废弃动物标本,最后重重撞上了楼梯对面的墙壁。  “……”  岳寒收回手里的霜白,蹙眉盯着楼梯口看了片刻,片刻后手腕在扶手上一撑,瞬间从栏杆处翻了下去,轻巧落到了一楼的窗户前边。  他俯身伸手,从那堆七零八落的标本中拎出了一个全身上下乌七八糟的……小男孩。  “……人类?”岳寒疑惑地轻声道。  男孩的长相在黑暗中看不清晰,只能借着窗边微弱的月光看出这大约是个十岁左右的半大男孩,身形极瘦,头发乱糟糟的。  他大约被一连串的撞击撞懵了,呆呆地跟岳寒对视了会儿,神情才逐渐转为愤恨。  他眼珠子一转,灵活向下一蹲,一脚狠狠踢中岳寒的小腿,然后抱着脑袋向前滚了一圈,拔腿就向着黑暗中跑去。  ——这是电光火石之间,他的小脑瓜子里唯一能想到的逃跑方式。  哪知刚刚隐没进夜色之中,得意的笑容还没持续多久,男孩只觉得头皮被一股大力猛然拉扯住,整个人又“哎哟”一声,重重摔倒地上。  他不可置信地低头,发现自己的脖子里不知什么时候连上了一根金色的线,这么反向一拉扯,如若有千钧之力将自己往后面扯去。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已经落入网中的猎物,怎么翻都翻不出五指山去,忍不住气到咬牙切齿,什么都管不了了,上下牙齿狠狠一碰,咬破自己的嘴皮子,“噗”的一口混合着血丝的唾沫就这么吐到了地上。  岳寒皱了皱眉。  然而下一秒,浓黑的夜色如同被劈开的水面一样向两侧分开,一只斗大的脑袋突然从黑暗中探出来,接着,迎面扑来一股剧烈到令人窒息的腥臭,那气体几乎凝成水珠子喷到岳寒的脸上。  “……”  即便知道这只不过又是幻象,本能反应还是让岳寒动作一顿,伸手捂住鼻子。  男孩等的就是这一瞬,他立刻伏地一个打滚,如同一尾灵活的游鱼,得意地没入夜色下的深海中。  岳寒几乎在一瞬间就冷静下来,他眼神盯着黑暗中男孩的身影,侧身、扬手,只听“嗖嗖”两声,指尖光华再度射出,金点绕城两条紧密缠绕的轨迹,如同急速坠落的流星一般坠入暗处。  “腓腓!”岳寒沉声唤道。  就像是在回应他的呼唤,半空之中,一只银白色的巨兽高高跃起,长毛无风自动,在高空中威风凛凛地露出尖锐的利刃一般的爪牙!  高亢而悦耳的啼鸣划破一切沉重的暮色,腓腓一甩尾巴,直直扑进看不见的黑暗之中。  男孩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一只毛茸茸的爪子踩住后背按在地上,尖锐的指甲直接从后方扣住他的咽喉。他面色刷的一下变为惨白,被这突然出现在眼前,不掺半点幻觉成分的兽类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你们这群该死的天师!”他拼命挣扎起来,“放开我!放开我!”  岳寒从窗前走到男孩的面前,无视他眼中咬牙切齿的恨意,俯下身子,伸手在他头顶一拂。  男孩一愣,随后又剧烈挣动起来,这一次他甚至丝毫不管脖颈上的桎梏,尖叫着扭动身体,仿佛要跟腓腓对咬似的。  腓腓被它弄得来了脾气,尾巴在堆满零碎物品的地面上一甩,正抽在男孩的的脸蛋旁边,啪的一声极有威慑力。  “小小年纪,又是个人类,气性倒是很大。”岳寒淡然地抬了抬手,制止腓腓蠢蠢欲动的怒意,“我问你,方才那些幻术,都是你弄出来的?”  男孩的脑袋被腓腓死死摁在地上,动弹不得,嘴里还在吱哇乱叫,唾沫星子乱飞:“就是我弄出来的!一人做事一人当!你要找就找我!反正你们这些个天师没有一个好东西……有本事你报警啊,就说你爷爷我能弄出幻术!看哪个警察不把你当疯子处理了!”  “不是你。”岳寒伸手看向自己的指尖,神色有些凝重,“你只是个人类孩童,体内虽然有些灵力,但却杂乱无章,不像是经过系统的学习。你的这种幻术,大约是刚刚觉醒没多久的异能罢了。”  闻言,半大的男孩显然身体一僵,张大嘴巴,露出防备的神色。  岳寒冰凉幽深的视线直直看向他滚圆的眼眸,掠过对方乌七八糟的脸蛋,落在他瘦骨嶙峋的脖颈之上——那里被腓腓锋利的指甲划出了一道血痕,正在向外冒着血珠。  他的脑袋里突然冒出一个十分古怪的念头:若是岳沉舟在这里,他定然会怜悯这个孩子,不会允许自己对这样的孩子有半点粗暴的行径。  岳寒蹙了蹙眉,压低声音唤了声“腓腓”,腓腓歪了歪脑袋,不情愿地将爪子从男孩的身上撤走,尾巴再次一甩,扬出一股劲风,恰恰从男孩儿脑袋上方切了过去。  男孩总算不敢再动了。 第59章 这里是她的长眠之处,在东境有难之时,献上最后一点点灵力,是她唯一能做的事情,也是她残存此处唯一的理由。  降娄温柔的视线与记忆中别无二致,微弱的声音像是要散在空气中一样:“我早已死了。灵体回归东境的土地,就像它当年供养我一样。这是你亲眼见到的,不是吗?”  岳沉舟闭了闭眼睛。他觉得这晚夜风的温度堪比当年寒境深处肆虐的冰雾,从四肢渗透入体内,将每一根神经都冻成了脆弱的固体。他整个人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降娄无比眷恋地伸手抚摸岳沉舟的脸,可透明的手指穿过空气,生生停顿在离他的脸颊还有一寸的地方。  “你从前不是这么爱哭的孩子。”她笑着道,“可惜如今我不是降娄,我只是她剩下的最后一点神魂。否则,我该抱抱你的。我们小时顷,还是同从前一样爱撒娇呢。”  这句话里隐藏的东西太多,岳沉舟足足过了好几秒,才将心头的酸涩再次压了回去。  ——如果时光回溯千年之久,当年的时顷听到这种话,一定会恼羞成怒,非要闹上一场才算数;然而岁月急速前行,白驹过隙,就连这样普通的笑闹,也早就变成了触手不及的奢望。  他控制不住喉头剧烈堵塞的哽咽,捂住脸,将额头贴在冰冷粗糙的墙壁之上,泪水从指缝间颗颗低落,发出无声的哭泣。  “对不起,对不起……师姐,我真的……对不起。”  他像个孩子一般来回擦拭着泪水,只知道重复说着对不起,再也说不出第二句话来。  降娄并不意外在他嘴里听到这些,她的身影向前滑动,然后伸出手轻轻地将岳沉舟抱进怀里。  “小时顷真的长大了。”她的眼睛里写满了温柔入骨的哀伤,摇了摇头,“都过去了,时顷,那些都过去了……放下吧,不要再折磨你自己。”  放下吗……  怎么放下呢?  那些过往太过沉重,是我独自一人背负了千年之久的罪孽,久到它已经长在了皮肉里,成为了岳沉舟的一部分。  或许只有被刀剑贯穿心脏,被恶魔啃食灵魂,彻底消亡的那一天,我才能够彻彻底底地与它脱离吧。  这样卑劣而懦弱,满手都是鲜血的人,有朝一日,有幸与你们相遇的时候,你们还能再一次接纳我吗?  岳沉舟含泪的目光茫然而无助,就像一只失去了方向,不知该去往何处的兽类,他轻声问道:“师姐,你会……恨我吗?在你们最痛苦的时候,我什么都做不到,最后却偏偏……只有我活了下来。如果没有我,或许帝师不会飞升,灵境不会消亡,所有人还可以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谁也没想到,战局会像当年那样惨烈,打得他们如此措手不及。事到如今,再回想起来的时候,他仿佛只能记起寒岳只身赴死之时微笑的眼睛。  ——那是一切诀别的起点,也是宿命与因果的开端。  降娄久久地与他对视,随后又一次笑了起来。  “当年我不懂为何帝师在最后的时刻将你禁于灵境不得出,叫你眼睁睁看着所有人一个一个轮番死去。看似是保护,可若放到我自己身上,我绝不愿意成为最后活下来那个人。我相信你也是如此。”  “我天资愚钝,素来不如你们……可这么多年过去,我也隐约摸到了一点天道。”她深深叹了口气,“若是灵境注定有此劫数,那便是宿命。我敬仰帝星,信任他的所有决定,就如信任你们所有人一样。”  “……活着的人,总要比死去的背负得更多。我实在不愿意看到那个无忧无虑的小时顷,将自己禁锢在最恶毒的魔咒之中。”  岳沉舟怔住了。  他看着她的手穿过自己的肩膀,虚虚地落尽没有温度的空气里,只觉得五脏六腑传来钻心一般的疼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挤出了轻微的哀求。  “师姐……别丢下我,别丢下我独自一人……”他终于痛哭出声,“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  “天地运转,此消彼长。总能相见的。”降娄温柔地抚摸他泪流满面的脸颊,“灵境没有消亡。时顷,灵境从来就不是一个地方。有你在的地方,才是灵境。”  ……  岳寒的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一种荒谬和滑稽的感觉突然袭上心头。  魂魄深处的感觉告诉他,应该阻止金乌说下去,然而身体却无法做出任何反应。金乌落地有声的字字句句依然传进了他的耳朵。  “时顷将你的转世养大,对你倾囊相授。那么他告诉过你,当年正是因为他的师父——帝星的利用,我们才打了一场无比惨烈的仗吗?你的真身受尽折磨被毁,无数昔日的好友都死在紫垣的算计之中。我们流过的血、得到的教训难道还不够多吗?”  金乌的视线如同一道闪着狰狞寒光的利刃,凌迟一般,一刀一刀劈进了岳寒的心里。  “寒岳,不要再执迷不悟了。你不仅是灵境的寒岳,还是天下灵兽之首。你还记得他们吗?玄虎、升卿、九尾……他们是怎么死的,你全都忘了。辰星……降娄当年受尽侮辱,宁死不降,至今魂魄生生不灭。仅仅因为信任追随着帝星紫垣,灵境上下数万条性命,除了他的亲传弟子时顷,死的死,伤的伤……灵山脚下的水被血染成了红色,整整三年都不复清澈。他功德圆满,顺利飞升,然后……斩断了天梯,断了所有人的生机。”  “紫垣飞升的路,是用我们所有人的命堆出来的。而时顷的命,是用你的命换的。”  “灵境——只不过是紫垣处心积虑多年,伪造出的极乐之地罢了。”  “不要再执迷不悟了。时顷或许对你很好,但那不过是因为他永远欠着你一条命。无情道的灵修,骨子里是冷的,他们只会爱他们自己。”  “……永远。”第97章 时针之歌(十一)  类似的话,岳寒在白暨的嘴里也曾听到过。  ……为了修复天梯,拯救天下生魂,再次见到紫垣……他一样还是会选择牺牲你。  ……灵修……他们就是这么没有心的东西。  岳寒咬住牙关。他简直恨透了这些自以为是、高高在上的“故人”。  他们总是这样,突然出现在自己的生命中,颐气指使。就像一群躲在暗处,誓要撕毁自己唾手可得的幸福的魔鬼。  每一个人都在自己耳边不断重复:放弃吧,他不可能爱你,你根本就无法留住这样一个人。  他的唇角绷成冰雕一般的线条,死死控制自己不露出一丝多余的表情,甚至淡淡瞥了他一眼:“那又如何?千年前我用命去换他的命,千年后,我一样愿意这么做。”  “你不信?”金乌睁开双眼,一动不动地看着岳寒,眼神中流露出无比自嘲的神色,“你居然不信。”  他轻轻挥动衣袖,岳寒只觉得耳边再一次风声呼啸,黑暗突然降临,卷起无边旋涡,夜明珠组成的星图开始不断转动、交错、切换,仿佛在暗处张开了一只巨大的眼睛。  岳寒的瞳孔逐渐睁大了。  “你自己看吧。”金乌的声音从虚空中传来,“降娄的本命法宝琉璃镜,回溯往昔,虚虚实实。以你的能力,应当可以判断我有没有骗你。”  ——他看见一片冰天雪地的纯白世界里,美轮美奂的宫殿被云顶与风雪覆盖,白玉台阶蜿蜒而下,通向雾气缭绕的云海。  台阶的下方跪着一个人,他长发上落满了霜雪,微微上挑的眼尾轻柔地阖着,柔顺地抬起浅淡到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温顺地接受面前男人的亲吻。  ……宛若一对缱绻的爱侣。  那个身影,即便只是远远隔着风雪看一眼影子,岳寒也能认出他是岳沉舟。  或者说,是很多年前的岳沉舟。  那人的身体因为冰冷或别的什么原因,不停地颤抖着,就连纤长的眼睫都随之颤动,犹如一只迎着风雪的蝴蝶。  他身前的男人无比温柔地拥抱亲吻着他,那一身标志性的紫色长袍瞬间刺痛了岳寒的眼睛。  ——帝星,紫垣。  ……  “有你在的地方,才是灵境。”  降娄话音落地的那瞬间,就像一直以来的禁咒霎时间被唤起,在漫长的岁月中早已不堪重负的岳沉舟,被最后一道枷锁重压在脊梁之上,压得他苦不堪言,只能逐渐屈起膝盖,跪倒下去。  恍恍惚惚间,岳沉舟只觉得双腿之下皆为皑皑的白雪,他的长发覆着一层薄霜,逶迤在无暇的雪地之中,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很快就被风雪再次掩埋。  好冷。  怎么会这么冷。  时顷抬起结成白色的睫毛,看向面前巍峨到直入天穹的灵山,意识仿佛随着这白雪一起冻成了冰。  灵境不是四季如春的吗?为什么会这么冷。  比万古不变的寒境还要冷上几分。  他想起来了,就在那一年,灵山上落下了万年以来第一场大雪。  时顷的嘴唇已经变成了青白色,雪白的衣衫向着四面八方铺开,与这雪色完全融成了一体。  他长跪于这样的冰雪之中,看着寒风裹挟大颗大颗的雪花,呼啸着奔向雾气缭绕的山巅。  如此遥不可及。  “帝师!时顷……请战!”  他用力叩首,额头不知道第几次砸在坚硬的白玉石阶上。  “时顷……请战!”  他仰起头颅,再次重重跪下叩首,如此循环不休,仿佛不知疲惫似的,哀求着山巅大殿中的人。  回答他的,只有山巅亘古不灭的重重金色光点。  他能感觉到一道漠然而充满威严的目光居高临下地落在他的身上。全身上下早就已经挂满了冰晶,这让他整个人几乎失去了颜色,随时要化作漫天飞舞的碎雪。  “时顷……请战北境!”  随着他的动作,脖子里金色的锁链发出剧烈的晃动,叮叮当当直响。这锁环上面时不时浮动银白禁咒,死死扣住他全身上下所有灵力关窍,将他的气力控制在一定程度以下。  ——正好是无法离开灵山范围的程度。  时顷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如此孤立无援。  体内被锁住的大穴隐隐作痛,仿佛从那几处漏了风,将这刺骨的寒冰灌入血脉,一寸一寸的掠夺他身体最后的热度。  他摇摇晃晃,再次重重在雪地里磕了下去,声音越来越微弱。  “帝师……求求您了,让我出战吧……”  这是岳沉舟的记忆深处,最最绝望而漫长的九天。他被帝星圈禁在灵山山巅的云镜之内,殿中大门紧闭,琉璃瓦上压着厚厚的白雪,头顶是苍茫到没有尽头的天空,而脚下还能远眺到东西南北四处猩红色不断蔓延的战火。  哪怕千年之后的今天,他回忆起那段岁月,脑海中也只剩漫天肆虐的风雪、直入骨髓的无声寂寥,以及那个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一遍一遍俯趴于长长的台阶下,长跪不停的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紧闭的殿门内才响起了虚幻而缥缈的声音。  “可有动情?”  时顷浑身一颤,深埋进雪中的额头难以遏制地战栗着。  他想说没有,我自始至终从未违背过您的教诲,没有违背天道,我没有动情,不管是对世间千万生灵,亦或是对特定的某一个人。  然而他张了张嘴,脱口而出的话依然还是那句:“……时顷,请战。”  “为何有情?”  紫垣的声音由远及近。  紧接着,时顷觉得一双温热的手轻轻撩起他的长发,温柔地摸在他后颈的锁环上。  锁环接触到主人的触碰,光华大盛。一瞬间,体内澎湃的禁咒之力仿佛凶狠咆哮的野兽一般挣开牢笼,涌进四肢百骸之中。  时顷闷哼一声,咬住牙关将这汹涌的疼痛狠狠咽了下去。  “还记得当初我教过你什么吗?”  紫垣似乎有些意外,淡然的视线落在时顷瘦削而脆弱的肩头。然而后者的肩胛骨绷成一个坚硬的弧度,在这样冰天雪地的环境当中,有一种霜花一般一碰即碎的倔强。 第61章 他垂下视线,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他曾经觉得过去的那些事情都不重要,他只要岳沉舟的未来就够了。  然而现在他觉得不够,怎么样都不够。  过去,当下,未来……他都要陪在他的身边。  如果岳沉舟正被某些东西禁锢在高耸的云端之上,那么这一次,就换他来拉住岳沉舟的手,将他带离那片空旷而亘古的孤独神殿,一同坠入凡尘之中。  ……第99章 时针之歌(十三)  岳沉舟抬头看向灰沉沉的天空。  繁华城市的夜晚,灯火通明,连星子都看不见几颗。  他一时竟有些怀念起从前在灵境的日子。  他是九曜星君中最后一个得封之人。他受封那日,九星连珠归位,大世界降下神光,将整片灵境都映照成恢弘无比的模样。  在那之后,便是漫漫无尽头的灵魔大战。  灵境之人驻守于各地,刚开始,魔修还未像之后那么猖獗的时候,是有过一段十分忙碌而快乐的日子的。  每每回灵境述职,他们齐聚一堂,百无禁忌。大部分灵兽都不喜欢维持人形,便在此时化为原形,一时间群魔乱舞,衬得偌大的灵山都显得拘束了不少,跟马戏团似的。  那时候,紫垣的无情道还未修至臻境,并不像之后那样无情到骨子里。有时候,他拗不过时顷,也会从山巅的灵殿中下来,与他们一道作乐,甚至有一次还醉在树下,把脸埋在金乌的羽毛底下沉沉睡去,惊得那只金色大鸟一动不敢动,僵成了一座雕塑,就这么一直到了天明。  岳沉舟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他也学着降娄的样子,背靠着落满灰尘的钟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金乌一定很恨我吧。”他敛去嘴角的笑意,“我还记得当时他抱着你的……遗体,看向灵境的方向。立下誓言说此生再不入灵境半步。他眼神中切骨的恨意,我到现在还能想起来。”  降娄没有说话,她温柔地看着岳沉舟的侧脸。  他的长相与千万年前没有任何区别,但要说一模一样,却也是不对的。  从前的时顷天赋傲人,少年惊艳,那种骨子里的光华与意气几乎从全身每一个毛孔中流淌出来,走到哪里都像一轮明媚的太阳。  然而现在那种光芒已经不见了。或者说,它深深地埋进了这人的身体深处,只有偶尔举手投足之间,才能隐约透出一点点从前的影子。  她的心攸忽疼了起来。  “我没有再见过他。我已经死了,只剩一缕神魂寄于此处,一年也不见得醒来一次。并不想再与别的什么人有牵扯,坏了这世间的因果。”降娄摇了摇头,将脑袋虚虚地侧在岳沉舟的肩膀上,“魔修亡了,灵境亡了,天道又如此虚无缥缈。他拿着我的琉璃镜,不断在过去中沉沦,最后只会将这股恨意转移到你的身上。你……莫要怪他。”  岳沉舟怔怔僵住,整个鼻腔都像是灌满了酸涩的柠檬水:“师姐,这样对他不公平。”  金乌出生于浮山,性好逐日。他生来就喜爱自由,喜爱生机旺盛的地方。  ——可如今的降娄根本无法离开这片狭窄的区域。强烈的生机会让她虚弱,乃至最后消散。  所以,金乌在此处的地势上做了手脚,让这片地方在不生出邪祟的基础上,保持最为浓郁的阴气,都是为了能让降娄的这缕神魂存在得更久一些。  当年那个每日清晨追逐初阳的三足金乌,就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默默陪伴了这抹神魂数千年。  “公平不公平的,已经没有意义了。”她伸出手来,看着自己透明而虚弱的指尖,万般感慨都化作一声叹息。  “人死如灯灭,我也无法再入轮回。这样的等待,不过是虚妄的执念罢了。”  岳沉舟艰难地闭上眼睛:“可是当年你们已经……”  “你知道吗?他的姻缘命格在未来,很久很久之后的未来——还在灵境的时候,我便已经知道。”降娄温柔地打断他,毫不留恋地笑了笑。  那笑容一闪而逝,虚幻得仿佛随时要散在风里一般。  “他能从我这里得到的……大概只有短暂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幸福,以及如今日复一日看不到尽头的痛苦。”她缓缓道,“在推出他命格的时候,我便隐隐约约有了些预感。都说天道循环,星辰轮转,九曜星君以紫微垣为尊,灵境享天下供养,本身便是天道化身……如今看来,这话真是大错特错。”  岳沉舟陷入了一种长久的沉默之中。  “天道……便是要我们灵境覆灭的,是不是?”降娄温声问道,“灵境注定有此一劫,无论如何都无法逃脱,我猜得对吗?”  在岳沉舟的身后,瑰丽的琉璃时针发出轻微的响动,咔嚓一声,再次向前挪动一格。  除此之外,只剩下岳沉舟轻微的呼吸,喷在昏暗的夜色里。  他的目光没有焦距,愣愣地看向远处的高楼与灯火。  “帝师试过了所有的办法,依然不行。”不知多久之后,岳沉舟闭了闭眼睛,开口道。  说出这句话,他觉得自己短暂地喘了口气,就像一场独自前进,漫长没有尽头的马拉松,突然看到了途中的一个驿站,以此证明他的一切努力都还在正轨上一样。  他沉默了片刻,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底闪烁最后一丝浮光。  “天道预示着灵境覆灭,无论用何种方法都无法改变。这是灵境万年以来最大的劫数,它在因果之内,冥冥之中。”  “……是吗。”降娄露出了一个十分清淡的笑容,“原来……是这样。怪不得魔尊在最后关头如有神助,能在九个月内轮番攻破四方九境。若是早有注定,倒还算说得过去。”  她顺着岳沉舟的目光,也看向灯火辉煌的远方,不知看了多久之后,突然抿着嘴偏头看向岳沉舟。  “若是放在当年,我大约也会生出恨来。可是时顷,你看……”  她向前举起手来。那一瞬间,掌心骤然绽放出微弱的光泽,一道紫色的光线向着天穹射了上去,很快便缩小,消失在视野之中。  降娄不慌不忙地结了个印,没过多久,灰蒙蒙的云层被灵力推动,向着四面八方退开,露出清晰而广袤的一小片夜空。  往日在城市中不可能看到的星辰如同铺在镜面上的钻石,组成了一副闪耀的星图。  天幕与地平线交界之处,那极东的岛屿上方,一颗无法忽略的明星高悬,安静地散发出温柔而持久的光线。  “你看,灵境的辰星早已陨落在千年之前,可天上的辰星却依然璀璨如初,照拂东境这片土壤。”  降娄微笑起来,眼底映出星辉那样温柔而执着的光。  “灵境终已成为过去。生魂多如繁星,都会沿着自己命定的轨道继续运转下去。”  “我终有我该去的地方,金乌也会等来他的命定姻缘。天下万般皆如此,执念都是虚妄,不若把握当下。”  “小时顷,你也有自己想做的事,也有想爱的人。”  降娄伸出手来,虚虚地把岳沉舟的肩膀抱进自己的怀中:“若是荧惑、郁攸、玄鸮、曦木……他们也存了最后一缕神魂,一定也像我一样,希望我们的小时顷能够像从前那样快乐地生活。我们会在另一个地方看着你……好好活下去吧,时顷。”  岳沉舟向后仰倒,试图像从前一样窝进降娄的怀里。  然而这个怀抱空荡而冰冷,隔着咫尺的距离,只剩夹杂着灰尘的风穿行而过。  “我不想做那个唯一活下来的人,师姐。”  可是……那些昔日触手可及的身影已经走得很远,逐渐消失在道路最前方刺目的白光之中,任他如何追赶,也无法再触碰到他们的身体,如同往日一样并肩而行。  而白光在眼前一点一点炸开,变成了一副扣在他后颈之上的锁环,无数的禁咒如同流水,从后颈汇入心脏,变成一滴一滴的血液,逐渐流进全身上下每一寸地方。  白光的尽头,岳沉舟怔忪地看着那个无数次出现在他梦中的紫袍背影。  他手执凤凰箫,华贵的衣摆如九天飞凤一般腾起,背影是那么不可一世,却又透着彻骨的孤傲与寂寥。  他站在离岳沉舟一步之遥的地方,最后抚摸了一下岳沉舟的头顶,惋惜地叹道:  “你真的不与我一同飞升吗?天梯很快就会断裂,这个世界的灵力会枯竭,会消散,即便是你,也终会因为五衰而死。时顷,我不想看到那一天。”  岳沉舟感觉自己的脸上淌满了斑驳的泪水。  他想问,如您一样,修至飞升之时,心里想的是什么呢?  是否有那么一点点情绪,可以称之为喜悦或者欢欣?  我们消耗如此漫长的生命,受千千万万的生魂供养,仅仅是为了有朝一日飞升上界,去到那传说中无欲无求无妄无心的无色界,做那高高在上的神佛,或是冷心冷情的仙圣吗?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摇了摇头,踉跄着跪倒在地上:“帝师,我放不下。”  紫垣俯下身子,像是初次认识一样看着眼前的少年流泪的眼睛与因为强忍抽泣而颤抖不停的肩膀。  “走上无情道的那一天,我们便不会再拥有情爱。时顷……你是个例外。或许,你原本就不在这因果之中……可与天道一搏。”  紫垣的脸上流露出一丝讶异的神色。他垂下目光,喃喃自语:“原来如此,我竟没能勘破……那一线生机,竟是在你身上。”  话音落地的瞬间,岳沉舟全身僵了一瞬,猝然抬起视线。  时光飞速前行,海水瞬间淹没他的头顶,如同巨大的镜子列成千万碎片,片片都倒映着他软弱而苍白的脸。  “时顷……”降娄若有所察,“你……”  “有时候我确实会很害怕。怕你们出现在毫无止境的噩梦之中,怕自己在长久的生命中遗失从前的坚定,最怕的,可能还是再继续修炼下去,总有一天,我也会变成帝师最后的样子。”  岳沉舟动了动身子,明亮的眼眸里落着细碎星光,瞳底有深深的,让人看不懂的情绪。  他抬起手来拢了拢外套,疲惫的眉眼舒展而冷淡,仿佛不再会为任何事情动容。  “师姐,我活在这个世界上,有我必须要做的事情。”  我有情爱,有私心,也曾想抛下一切,自私地去享用偷来的快乐时光。  但是。  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否则多年后重逢,我以何面目再与你们相聚。  ……  金乌起身叹了口气。  他盯着岳寒的背影看了半晌,最后挥了挥袖子,眼前的山洞在视野中突然扩散成虚幻的影子,越来越向外舒展,变淡,一块一块龟裂剥落,最后终于消失不见。  岳寒不动声色地看着黑暗与玻璃透出的彩光重新出现,布满灰尘的展架暗影重重。原先那副巨大的,占去整个展厅至少三分之一空间的恐龙骨架却已经不见了。  “你寄身于这副恐龙骨架之上?”岳寒皱了皱眉,“终试当日的那第四道灵力,是辰星?不,若是她有这样的能力,神魂也不至于被困在这样的地方,还需要你处心积虑布下如此干净的阴阵。是你……将她的灵力投入了二十四渚?”  金乌苦笑了一声。  借着微渺的光线,岳寒才看清了,他的长相有一种充满了攻击性的锐利,无论眉眼或是气质都偏向粗犷,额前的红发更是添了几分桀骜,即便是目含失落,看起来也并不是什么好说话的模样。  “我也是灵境中人。你当我今日同你说这些,真的是为了挑拨你与时顷的关系么?”他摇了摇头,“你未免太小看我。我乃东境主位金乌,与星君降娄永世镇守此处,绝不会坐视东境有难而不出。”  金乌抬头看了看空无一物的天花板,视线仿佛穿过了许多虚无缥缈的东西,看到了从前那个抱着膝盖坐在礁石上的温柔女子。  “她还能留下这一缕魂魄,是因为心中记挂太多。然而她不入轮回,自爆元神,血肉灵体全都回归了东境的这片土壤……”金乌怔怔地看着前方,轻声喃喃,“她不愿意给我留下半分念想。让我怎么能不恨呢……”  “不是这样的。”还没等岳寒说话,黑暗中突然传来突兀的声音,“不是这样的!”  这嗓音尖细,吐字生涩,如同一个牙牙学语的稚嫩幼儿。  腓腓叼着个不断挣扎的男孩,从黑暗中缓慢踏出。 第63章 在岳寒尚未来得及整理好心绪的时候,岳沉舟已经把一切签证手续办全了。岳寒甚至不知他是怎么办到的,仿佛生怕做下这个决定的人反悔似的。  几日之后,两人启程前往寒境所在的位置。  ——算起来,正是如今r国的领土范围,北西伯利亚高地。  即便在社会已经发展到一定程度的今天,这里依然是万里冰封,鲜有人迹踏足的地方。  极度的严寒和高原稀薄的氧气几乎让所有的生灵都失去了踪迹,海拔五六千米的巨大冰原之上,狂风呼啸着裹挟着漫天的鹅毛大雪,造成一片片小规模的雪崩。  在这里,除了这万年不变的风雪之外,只剩下灰黑裸露如獠牙一般的岩石,以及铺天盖地的,孤寂而透骨的寒冷。  时间仿佛都被冰封在了层层冰岩之下,冻成了一条凝固的河,再也无法肆意地抛开所有人向前飞奔。  岳寒抬起视线,望向一望无际的雪原,缓缓地将腹部的热气吐了出来。  白雾从他的嘴边涌出,转眼又凝到了他的睫毛与发梢,挂成了一片冰霜的颜色。  强壮得好似只棕熊的大胡子司机从三米多高的极地越野车上跳下来。他戴着护目镜,胡子瞬间冻成了白花花一片,冲着他们叽里呱啦一通乱比划。  大概意思是再往里面没法去了,去了没人有把握能出得来。  车门开着,岳沉舟裹着件羽绒服,窝在车后座没下来,不知同这大胡子司机说了什么,对方点了点头,又满腹狐疑地打量了不远处那个身材格外挺拔的年轻人一眼。  在r国人眼里,这样的身板可没法在冰天雪地里生存下来。  即便他对灵能人士略知一二,还是免不了疑心重重,又是一通叽里呱啦,要求岳沉舟他们再次出示相关证件和通行证。  岳沉舟咧嘴一笑,抬头喝尽了最后一口伏特加,接着把酒瓶子一甩,抬起一只手比了个大拇指,没有说话,也跟着跳下了车。  也不知是说这酒不错,还是夸这司机厉害。  迎头猛得击来一股重拳似的风,把岳沉舟吹得筛子似的抖了抖。  他心下难免感叹,老了,到底是老了,当年在寒境也算呆了几百年,白日里在万丈冰崖边上打坐,大晚上穿着单衣在山巅上看极光,连住了很久很久的地方——寒岳那个造得跟广寒宫似的冰殿,都丝毫不觉得寒冷。  非但不冷,还觉得这种气氛安谧隽永,超脱俗世之外,可以称得上是个洞天仙府。  如今年纪大了,怎么反倒矫情起来。  还没等他把羽绒服的拉链拉上,身体已经被拥进了一个炙热的怀抱之中。  岳寒穿着单薄,却不知道为何会有这样叫人贪恋不已的温度。  岳沉舟忍不住喟叹了一声,却没有再抬头看岳寒,他垂着视线,盯着自己脚下厚厚的积雪,一言不发。  岳寒为他挡去了大部分风雪,在这样广袤如天幕的冰原之上,让他产生了一种荒诞可笑的错觉。仿佛自己是一只脆弱不堪的幼鸟,面对恶劣的环境,只能把头埋在成年鸟类厚厚的翅膀之下。那大鸟一挥翅膀,温柔地将所有寒意阻挡在外面,为他开辟出一个温暖到令人无法拒绝的怀抱。  是的了……  岳沉舟恍恍惚惚地想到,不管是千年前意气风发之时,还是如今浑浑噩噩不知前路的当口,在寒境的时候,永远都有这个人陪伴在身侧。  他的温度一如以往,缓缓浸润着岳沉舟的每一根神经,让岳沉舟无法不想起初见之时那些年少时光,几乎要从眼底落下泪来。  他已经轮回了,骨子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同。  ——也许随着时间改变了全部样貌,却又被抛在原地无法动弹的,始终都只有我一个人吧。  两人都换上了雪地靴,向更深处走去。  岳寒踩着厚重的冰雪,每一步都会发出声响,然而他的步伐沉稳而利落,就像一只体格精悍的雪豹。  穿过这片冰原,群山环绕之处,便是寒境的入口。  数万年的时光,足以让灵境消弭,人间日月流转,星辰不再,种种过往皆成灰飞,却也没能改变它的分毫样貌。  或许,呼啸的狂风和纷飞的冰雪,才是这世间亘古不变的东西才对。  岳沉舟突然停下脚步。  他向后退了几步,抬头看向巍峨的山峦,以及绵延向远方的深蓝色冰川,眼里流露出悲伤却庄严的神情。  岳寒回过头去,抿了抿嘴唇,轻轻唤道:“师兄……”  岳沉舟又走出了几步,向着远方被云雾与风雪掩盖的雪山,双手合十,深深俯首。  他一手捏了个决,随后掌心闪动一抹艳红的光,沁入了他的皮肤,将指尖染成了淡淡的殷红。  紧接着,岳沉舟伸出手在空中缓缓划出一个形状,随后手腕向下一压,一道精纯的灵力便陡然迎着风雪而起,四散开去。  片刻之后,岳寒才明白过来,那是岳沉舟的指尖血。  十指连心,指尖血,心头血。  这是灵修一种古老而虔诚的礼节,代表着对这片土地最高的敬仰之情。  这是岳寒第一次看到岳沉舟的脸上露出如此庄重而严肃的神情,认真得就像在完成一场重要的祝祷。  岳寒看了一会儿,心头一片空白。  一种深深的疼痛与疲惫逐渐涌起,他想开口说点什么,然而又觉得自己没有资格。  “师兄,你要离开我了吗?”他低声问道。  岳沉舟叹了口气,姿势未变,反而又向着雪山的方向深深俯下了身子,不知多久之后,才将羽绒服的帽子重新戴上,走到了岳寒的面前。  他伸出手抚摸岳寒的脸颊,沿着耳廓画了个圈,又从颊边描摹到下颌骨,指尖微微发抖,冰冷而僵硬。随后,他用上了力道,猛地把岳寒的脸拉向自己,用哆嗦的嘴唇印上他的唇角。  岳寒低下头,隔着厚重的衣物把他紧紧拥进自己的怀里。  “岳寒,岳寒。”  岳沉舟把脸埋进他的胸膛里,用力地吸气,仿佛是要借着这样的动作,再一次把他气味复刻下来,烙印到心底最深处的血肉里去。  “沿着这个方向向里面走,穿过平原,有一片非常美丽的蓝玉群,它们被封在冰川的深处,除非地壳运动,永远不会改变模样。从那下面走过的时候,就像穿梭在云海中一样。”  ——它们也是你曾经费尽心思,一点一点为我凿出来的。  岳沉舟贴在他的耳边轻声说道:“走过蓝玉溶洞,再向下走,就能进到寒境之主的宫殿。你是它的主人,结界会自动迎接你进入那里。”  岳寒一言不发,执着而执拗地紧了紧怀抱,双手箍着岳沉舟的腰背,甚至把他勒得有些疼痛。  岳沉舟满身都是捂不热的冰雪气息,眼眶滚烫得像要随时滚下液体来,视线一片模糊,却依然推开了岳寒的身体。  “你就诞生在这里。”岳沉舟的喉咙哽咽了几下,“寒境等待了你数千年,才等到今日,麟龙以真龙之姿回归此处。你是属于这里的,岳寒。”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言语,恰恰就在此时,一轮金阳自雪山后缓缓升起,刹那间绽放出绚丽的耀眼光泽。  他们就这样对视着,眼神中清晰地倒映对方的模样。  苍茫的白雪泛起金色的光芒,将广袤的平原寸寸点亮。晦暗退去,风雪消弭,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彼此的眼睛。  “寒境的地下埋藏着天之胎,它能感应到你体内的尺木。如此运转生生不息,总有一天,你能再次成为这里的主人。这或许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但是岳寒……我永远会看着你的。我会看着灵力重归这片大地,看着灵兽一族恢复生机,你昔日枉死的伙伴重新聚集到你的身边。”  岳沉舟的眼睛里终于滚落下泪水。它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几乎在离开皮肤的那一瞬间就结成了冰,就像是深海鲛人以心头泪凝成的夜明珠。  “我只能将你送到这里。你已经长大了,后面的路,你该学会如何自己去走。”  岳寒的心脏突然传来钻心剜骨般的痛楚。  他想要抱住眼前这个明明喜欢用全身的刺武装自己,此时却哭得像个孩子一般的人。  他想要告诉他,让我留在你的身边吧,你太寂寞了。  我会永远爱着你,就如同千万年前,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一样。  在这个世界上,你再也无法寻到一个人,如同我这样地爱你。  然而没有人比他更加清楚,在他遗落的那些岁月里,岳沉舟早已被数不清的负累压弯了曾经高傲的脊梁。  这些东西变成了一根根坚韧无法摆脱的蛛丝,缠成巨大的茧子,将他绑缚在其中,越是挣扎,越是无法呼吸。  他的爱是一个可以依靠的臂膀,也是最后一根稻草。  他必须拥有能与之一战的武器,将它们通通斩断,然后才有资格去到他的身边,告诉他,别怕,有我在,我可以与你一起承担。  岳寒的喉咙口窒息般的发疼——这种疼痛来自于对自己无能而产生的怨恨。  他神情依然冷静,手上的力道却出乎意料的大,死死扣住岳沉舟的手腕。  “你会等我的,对吗?师兄,我要你亲口告诉我,你一定会好好地在酒吧等我,然后永生永世……呆在我的身边。”他固执地逼迫岳沉舟,一定要他做出承诺,“这是我最后一次允许你离开我。我有多么认真,你应该知道。”  然而岳沉舟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温柔地再次抚摸了一下岳寒的脸,说:“听话,回去吧。”  “师兄!”  “……我爱你。”  岳寒的手顿住,像被雷打了一样愣在了原地。  岳沉舟的声音轻到如同叹息,被这极地的风雪一冲,就散成了虚无缥缈的空气。  岳寒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的侧脸,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向前走了一步,想要确认他话里的意思,然而岳沉舟已经转过身去,背影在皑皑的白雪中逐渐被金色的融光吞没。  岳寒没有看清他的面容,却本能地知道,他最后的目光中藏了多少欲说还休的悲伤,以及隐在那句轻飘飘的话语之下,浓烈到几乎化为实质的感情。  岳沉舟踩着来时还未被雪覆盖的脚印往回走去。  一串孤零零的蜿蜒痕迹在无垢的白雪中连城一条,像是水墨画上无意中滴落的墨迹,通向遥远没有尽头的冰川。  他终于将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送回了归途,苍茫的天地间也终于只剩下他这一个无家可归之人。  岳沉舟停下了脚步,忍不住用手挡住眼睛。  再见了,岳寒。  我持续了数千年之久的,不灭的……爱。第102章 鹤归不归(一)  s市连着下了数日的大雨,没有半分钟的停歇。这个繁华的南方城市居然罕见地在快要入冬之际迎来了它最惹人讨厌的黄梅天。  窗外的雨滴急促地打在玻璃窗上,空气中到处都飘散着难以忽略的水腥味儿。  早就习惯了a市干燥气候的莲鹤撑着下巴看向窗外朦胧的雨雾,噘着嘴恹恹地叹了口气。  没有哪件文物会喜欢如此潮湿的天气,何况她的本体还是金属。  她换了个姿势,趴在桌上,看向客厅。  春意在门口的小块瓷砖地上比划着她的红缨枪,一头短发已经长长了不少,扎成两个双马尾花苞,看起来可爱而飒爽。 第65章 岳沉舟耸了耸肩,微微上挑的眉眼里俱是讥诮的神色,即便是在昏暗的楼道里,也叫人看得清晰。  “不必这样如临大敌。”他斜靠在挂满灰尘的老旧扶手上,“啪”的一声点了根烟,“我若是想将你们的后路给断了,当日便干脆直接将他杀了。真当你们布下的那些改天换地的魔阵有多么神不知鬼不觉么?”  他冷哼一声,向着半空吐了个烟圈:“小朋友,都什么年代了,还在玩几千年前的阵法,我说你们魔修一句不行也不为过吧?”  鹤归没有说话。  他咬着牙关,借着晦暗不明的光线将受伤的手藏到身后,仿佛是一只受了伤的野兽,在遇到强敌的时候本能而固执地掩饰自己鲜血淋漓的伤口。  “放心吧,你们魔修爱怎么蹦跶,都跟我没关系。我懒得管,也没空管。灵脉图我已经交给了异管委,如何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钻着缝儿活下去,那是你与白暨自己的事情。”  岳沉舟动了动手指,弹掉一截烟灰,像是有些不耐烦了:“我今日来不是为了这些。你姐姐在楼上等你。路我带到了,看在你是员工家属的份上,好心提醒一句,白暨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若是一门心思修魔,凭借他的资质,几千年的光景怎么也该当上第二任魔尊了。他心思不单纯,恶事都借旁人的手做了,自以为一身清白,到头来……害人又害己罢了。”  说完这些,他没有留下半点眼神,抬起一双长腿向外走去,挥了挥手:“言尽于此,爱听不听。”  鹤归沉下脸色看着岳沉舟的背影。  尽管这个男人的脸色还带着极为明显的病容,瘦削料峭的身形看起来脆弱到不堪一击,但他的背影依然如此高高在上,仿佛足以撑得起天地间一切风雨而毫不动摇。  他的心里骤然泛起了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  愤恨的,怨毒的。  痛不欲生的。  那一瞬间,一个遏制了许久的念头终于彻底在心底滋生开来。  岳沉舟,你不是很厉害吗?你不是半步成仙吗?你不是高高在上,手握天下生魂吗?  那为什么在我最无助的时候,你不曾出现在我面前,将我从苦海中解救出来呢?  你渡了那么多人,为什么里面……就偏偏不能有一个鹤归呢?  某些念头一旦产生,就迅速膨胀成为滔天的巨浪,在鹤归心里不断肆虐,将他心里的某些东西冲刷得摇摇欲坠。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这种杂乱无章的感情已经转化成一股纯粹而来势汹汹的怒意,彻底压过了心头的忌惮。  “岳沉舟!”鹤归的脸上写满了狠厉的森寒,仿佛要借着这样的气势,将心底那些绝不该产生的遐想完全掩盖过去似的。  他用受伤的那只手一拳敲在墙面,将早已龟裂的石灰震得簌簌下坠。  “你很得意吗?真是好一副圣人嘴脸!你一定很得意吧?哄得那些个小妖小怪个个敬仰你,将你当做再世仙圣一般供着……让我猜猜,你莫不是还想再现一个灵境?可惜啊可惜……你还有多少年好活,嗯?”  鹤归手腕上的绷带迅速渗出血红色,他在剧烈的疼痛中笑了起来,那笑容阴郁而摄人心魄,充满了诡异的味道。  “十五年。你不过还剩十五年罢了。哈,主人等了数千年,才等来这一次九星连珠……岳沉舟,我倒要看看,你不抽龙骨不复天梯,如何度过这万年一次的……必死天劫。”  岳沉舟并没有回答,甚至连表情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仿佛这已明晃晃摆在面前的险恶未来并不能激起他任何心绪的波动。  他甚至抬起头,对着天地间氤氲升腾的雨雾笑了一下。  总有人笃定自己能实实在在地看到未来——不管是鲜花遍地的,还是凶险叵测的。  紫垣说那一线生机在自己身上,然而长长的道路终要看到尽头,他愚钝不堪,依然参不破,看不透,只能被时间就这么推着,走向注定要崩溃覆灭的终点。  他隔着水雾挥了挥自己的手,疲倦地揉了揉眉心,语气中甚至还有上扬的讥诮:“我如何渡劫,几时轮得到你这样的小辈来置喙?就算是你的主子,也不过靠着些歪门邪道才能摸到一些天道命运的虚渺,你倒真敢说得如此信誓旦旦。小朋友,无端揣测天意……可是要被雷劈的。你还是好好跟姐姐谈谈心,争取早点走出叛逆期,找个文物修复师,看看还有没有的救。”  “你……”这态度把鹤归气到牙痒痒,还想说什么,只见那人已经一步跨进了如注的暴雨之中。  倾盆的雨线落到他的周身,仿佛避尘的犀角一般,自动向两边避去,收缩为一颗颗珍珠大小的水珠子,悬浮在空中,而后温柔地滚落进地面的积水中,半点没有打湿岳沉舟的身体。  这让他逐渐淹没在雾气中的身影显得无比出尘与孤绝。  鹤归看着他毫不在意地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忍不住狠狠攥紧了拳头,目光再一次冷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之后,他转身上楼。  头顶的灯泡不知为何又亮了起来,闪烁了几次,发出了颤抖的蜡黄光线。  手腕上,殷红的鲜血从整齐的断口出流出,沿着青白的手指滴落到地面,就这么直直地滴了一路,一直沿到了鹤归的房门口。  不知是不是听到了外头的响动,还是这次的客人着实不行,邻居房间里的音乐声已经停下了,此刻静悄悄一片,连灯都没开。  男人逆着光走来,面容不清。  等在门口的莲鹤全身都僵了僵,什么话都来不及说,便一眼看到了那流着血的手腕。  ——那是多日之前,她的同胞弟弟想要伤害她,被战意正浓的春意整齐地砍下手掌而留下的伤口。  莲鹤失去了语言。  她怔怔地盯着地面的血渍,看着它从几滴扩散成为一小滩,然后终于向着另一侧流淌出了一道血色的痕迹。  “怎么,我的姐姐。”鹤归终于开了口,话语里带着嘲讽的笑意,“你在回a市之前特意来这么一趟,就是为了在这儿看着我流尽血而死的?”  他毫不在意地抬起手腕看了一眼,用鲜血淋漓的手掌捋了捋沾着湿意的长发,没事人似的推开了门。  “来都来了。进来吧……姐姐?”  鹤归偏了偏头,露出了一个带着血,又饱含恶意的笑容。第104章 鹤归不归(三)  莲鹤坐在鹤归的床上,依旧沉默着。  她低垂着脑袋,将昂贵的药粉仔细地撒上对方的伤口,又用干净的绷带将它仔细缠绕,包扎成严实又牢固的样子。  鹤归也不说话,只是从上至下地打量着面前的女人。  从这个角度,能看到莲鹤从下巴到脖颈的优美线条,皮肤被灯光烘得细腻白润,散发出朦胧而暧昧的光泽。  这种经年累月才能养出来的高雅韵味,似乎并不适合出现在这个肮脏陈旧,处处充斥着霉味儿的出租屋里。  一条细细的白金链条挂在她的脖子里,前端沉甸甸下坠,延伸进衣领。  这其实是一个相当惹人遐思的画面。  鹤归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鬼使神差地,他伸出完好无损的手,勾着手指,一用力,将那条链子猛地扯了出来。  链子的前端坠着一块血红的玉。它没有半点杂质,红的像要滴出血来——鹤归知道它原本应该润泽到什么地步。如今它变得灰败,没有半点灵力流动的迹象,看起来就像一块扒在泥巴地里不值钱的红色鹅卵石。  它已经死了。  “这算什么?”鹤归的眼神眯了眯,流露出一种危险而妖冶的味道,“睹物思人?还是为了……安抚你那颗清纯无垢,充满了大爱的心灵?姐姐?”  莲鹤从刚才起就一直没有过任何反应,此时此刻终于抬起了头,劈手夺过鹤归手里的红玉。  “给我。”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面容,快速低声道,“不要叫我姐姐。你根本……就不是我的弟弟。”  鹤归被她的动作扯动了手上的伤口,微不可闻地皱了皱眉。  他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张与自己极度相似的脸庞。  “所以,你来找我做什么?劝我回头是岸,弃魔从善?还是说……你打算亲手杀了我,好涨涨功德与修为?那你可要考虑清楚了,”鹤归竟然还在笑,只是这笑容里没有半点温情,“即便我如今重伤在身,也不是你能对付得了的。”  他凑近莲鹤,故意将炙热的气息喷到她的耳畔,手指猛得挑起她的下巴,仔细欣赏对方脸上隐忍而痛苦的表情。  “我倒是有点好奇了,比起我一路挣扎着活到现在,满手不知多少人命……你杀过人吗?会杀人吗?我好命的……姐姐?”  莲鹤挣动了一下,试图挣脱这种几乎含有侮辱性质的挑衅,但却失败了。她睁开眼睛,眸底波光闪动。  “鹤归,你到底想做什么?你看看你的伤,那么久过去了,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比起上次见面,你虚弱了不止一点点。你恨我,我不想为自己辩解什么,但你由我弟弟诞化而来,我无法就这么看着你自取灭亡。”  “收起你那虚伪的关心吧。”  鹤归的神色陡然不悦起来。他猛得放开手,只见莲鹤的下巴上已经被他掐出了赤红的淤痕,上面丝丝黑气缠绕,那是魔气灼烧皮肤的痕迹。  “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你绝不想有一个入魔的弟弟,你宁可我从未出现在你的面前,宁可我早就死了,也好过是个与岳沉舟作对的魔物。可惜了我的姐姐,鹤归偏偏就没有遂了你的愿。你我一脉同生,天道要我受辱而死,我却偏偏就要活下来。我集怨气、魔气、死气于一身,抗下了魔骨阵八十一层淬炼,脱胎换骨,重获新生……可不是为了要跟你玩过家家的。”  莲鹤狠狠咬住了下唇。她突然明白了什么。  眼前这个人生来便是魔修,骨子里流淌的都是毁天灭地的怨气,生来便只有我行我素,他根本不可能在乎别人的感受,也不会甘愿被什么因果与命运摆布。  应该说,若是没有这样强烈的恨意与怨怼,根本不会有现在的鹤归。  但她还是怀着最后一点期许望着他,那目光变了又变,在灯光里充满了一种近乎天真的执着。  “我……问过岳师了,我们本就是双生……只要你愿意,完全可以用我的身体继续活下去。我们是世上最亲密的人,本该互相包容,彼此依存,鹤归……”  莲鹤的眼睛里终于落下泪来,她抬起手,神情怅惘地抚摸上鹤归的脸颊:“回来吧。”  如果这一幕被描绘下来,那应该是十分感人的画面。感人到就连鹤归阴霾而狠辣的面容上,都产生了片刻的怔忪。  然而就在下一秒,他便在莲鹤愕然的目光中爆发出了笑声。  他越笑越大,那笑容里满是恶作剧成功后的讥讽,最后竟然前俯后仰,笑出了泪来,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  “好一个彼此依存,好一个双生……”  鹤归叹了一句,随后突然出手狠狠掐住莲鹤的脖子,用力把她死死按到了床垫上。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这种可怜正合你意吧?我们生来便是一对,是彼此依存的亲人,还是抢夺天道与气运的对手,我的姐姐,你心里不是比我更为清楚?”  鹤归从上至下看着身下不停颤抖着的女人,手上再次用上了力道,眯起的眼睛里充满了挑衅和冷酷。他的脸色有一种不健康的苍白,垂落的黑发纠缠在莲鹤的视野里,掩不住上面的血迹斑斑。  “如今你想以胜利者的姿态施与怜悯,我就非得要接受你的施舍,以满足你那恶心又虚伪的自我感动?”  莲鹤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她其实已经听不清鹤归的言语。脖子上叫人窒息的力度越来越大,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就算死在这里也没有什么不好。  然而就在下一秒,“刺啦——”一声布帛撕裂的声响打破了此时的寂静,她的衣襟被扯破,胸前散发着热气的皮肤接触到空气,还来不及等她反应过来,只觉得锁骨下方骤然传来一阵刺痛。  鹤归松开了手,一口咬在莲鹤锁骨下方,尖锐的牙齿狠狠咬破皮肉,任由鲜血涌出,铁锈味充斥了整个口腔。  莲鹤的眼神从怔愣转向了悚然,她终于回过神来,拼命挣扎着抽出被反绑在身后的手,一把将这个男人推开。  “你……”  莲鹤的指尖摸上自己的锁骨,那里的伤并不重,然而掺杂在丝丝缕缕的疼痛中的,还有让她胆战心惊的魔气。  涌上心头的愤怒让她忍不住反手甩了鹤归一耳光。  啪——  一声脆响顿时响彻不大的房间,随后,气氛彻底安静了下来。  “放心吧,这点魔气……只会让这个疤痕永永远远的留在你的身上,并不会玷污你高贵的灵魂的,我的姐姐。”  鹤归的脸偏向了另外一个方向,许久之后,他抬起手抹了抹唇角的鲜血,注视着莲鹤愠怒的脸,缓缓笑了起来。  “既然视我为洪水猛兽,又何苦勉强自己说出这些话来?我若真的答应了,你打算如何自处?天天回家发愁怎么跑路么?”  如果忽略那抹触目惊心的鲜血,这或许是一个非常亲昵的笑容。 第67章 岳沉舟无奈地抱住腓腓沉甸甸的小屁股,将它团吧团吧裹在外套里。  博美犬大小的一只动物,放在这个环境下,其实是极为显眼的。  然而他就这么淡然地抱着腓腓走过闸机,两个穿制服带着口罩的安保人员目光淡然,仿佛压根没看到他怀里尾巴摇得正欢的腓腓。  ——腓腓灵体残缺,形态无法保持稳定,说不准何时就会吓到旁人。岳沉舟干脆给他加了个隐身咒法,让他更为自在,不必再躲躲藏藏。  腓腓还是乖乖憋到了地铁站外头,四条小短腿一晃悠,迫不及待地在地面上跑了两圈,又活泼地回到岳沉舟的身边,在他的小腿上亲昵地蹭了两下。  他竭尽全力表达自己的意思:岁师,不管如何,腓腓会一直陪着你哒。  岳沉舟忍不住笑出了声。  “做什么,变了个狗的模样还真把自己当狗了?你可是生于霍山的腓腓,十二灵兽之一。让你随着你家尊主回寒境修炼你不听,非要赖在我这儿。贪那几个狗咬胶么?”  腓腓热脸贴了个冷屁股,自然有点不高兴,气鼓鼓地转过身去,用毛茸茸的臀部对着他。  岳沉舟嘴上这么说,却还是俯下身子摸了摸腓腓光滑柔顺的皮毛。  “岁师我自己都快穷得喝西北风去了,还得养着你。吃得又多,嘴巴还馋。”  他踢了踢腓腓的小屁股,向着外头空荡的街道走去:“走吧。一会儿买点狗咬胶和罐头再回去。”  没什么不好的。  最后一段时日,身边总算还有个小东西陪伴,将来被人提起,倒也不至于显得太悲哀。  岳沉舟拢了拢外套,在冷风里哆哆嗦嗦地想道。  ……  很难相信在s市这样繁华的城市,居然有如此空空荡荡的街道,还在距离地铁站不过一条街的地方。  岳沉舟不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开发区,对此见怪不怪。  此时此刻,他正靠在路口的红绿灯上,皱着眉头看向马路对面的学校。  绿灯安安静静地读着秒,跳成了红灯,又再次跳回绿色,岳沉舟才慢慢悠悠地晃过马路。  这里应该就是明煦口中的那个“地狱”了。  岳沉舟插在口袋里的指尖捏了个决,想找个时机放出去探一探,余光突然瞥到了什么,又松了手。  腓腓吐着舌头在他面前转圈圈,趁着他家尊主不在,拼命刷着存在感。  “……”  岳沉舟笑了一声,收回了凝在掌心的一缕灵力,说:“倒是忘了你现在是只狗,行事方便许多。去吧,去探探这里头有些什么神通。为何这种恰烂钱的学校里,会隐隐藏着一丝灵境机缘。”  腓腓受到任命,骄傲地嗷了一声,四肢灵敏地向上一窜,从黑色的栏杆里挤了进去,只听灌木丛一阵淅淅索索,转眼就不见了踪迹。  岳沉舟收了脸上的笑意,又站在原地等了会儿,才沿着黑色的雕花栅栏走了起来。  这所谓的学校外观簇新,可以称得上是气派,除了两栋砖红色的大楼,边上还有塑胶跑道和操场。只是镂空栏杆的部分只持续了短短十来米,立刻被高大的灰色砖墙所取代,密密实实地围了大半周。  据明煦的说法,里头不少都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享受的是所谓高级陪伴矫正服务。不听话的、性格骄纵的、沉迷游戏的、有同性恋倾向的,甚至只是学习成绩不够好的……许多孩子都被送到这里,他们的父母期待几个疗程后,能带回一个已经“完全走上正途”的孩子。  聪明,健康……且绝对听话。  普通人往往将异常生命体想象得十分可怕恶毒,但在岳沉舟的认知里,鬼类大多敢爱敢恨性子直爽;妖类重族系重感情,大多专一且情深;怪类佛系淡然,大隐隐于市,最是不爱计较。  他们倒是比人类要简单许多。  至少不会像人类这样,对未知之物产生如此巨大的忌惮,不惜用最大的恶意揣测他人,甚至为此伤害自己的亲生孩子。  所以这么多年异管委的工作可谓多面不讨好,开展得极为艰难。  岳沉舟摇了摇头,手在口袋里摸摸索索,想要找根烟。  哪知道注意力就这么分了个神,脚下不知踢到了个什么东西,一脚绊得他几个趔趄,“咚”一声闷响,脑袋一下子磕在旁边电线杆上,懵了。  “艹……”  额头上传来剧烈的疼痛,仿佛一下子在他的脑袋上用锤子狠狠敲了一记似的。多少年没受过这样的待遇了,大概懵了两三秒,岳沉舟才揉着额头站直了身子,冷厉的视线刀子一样射向罪魁祸首。  一个穿着黑色运动衣裤,头戴黑色棒球帽,脸上覆着层可疑黑色口罩的年轻男人正撅着屁股蹲在绿化带里,扒着铁栅栏向里偷窥,看起来好似一个图谋不轨的可疑分子。  这人大约也没想到身后会突然出现个行人,此刻也呆呆愣在了原地。  两人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你……”  岳沉舟的心里突然划过一丝强烈的违和感,然而这违和感来得极为突然而怪异,就像是在一副极为寻常的画里落上了一滴不该出现的墨渍。  然而那点墨渍在哪里,他却又说不上来。  对方的口罩盖去了大半张脸,只剩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盛满了清澈的光。只是那双眼睛里逐渐浮上惊惶、错愕,最后化成了汹涌的激动,看得岳沉舟满头雾水。  那人站起身来,看起来像是要哭出声来。  “师……岳师!”  岳沉舟诧异地连疼都忘了,揉着脑袋的手放了下来:“你认识我?”  --------------------  大家新年快乐!  呜呜呜真的谢谢大家半年来的陪伴,不至于让我太孤单!  祝大家新的一年暴富!快乐!天天开心!第107章 远方来客(二)  街角一家普通的奶茶店里。  门店生意不佳,老板大约都靠着送外卖继续营业,匆匆忙忙将饮料瓶往两人桌上一放,就又转身回了厨房,连吸管和纸巾都顾不上拿过来。  戴着口罩的男人不自在地压了压自己的棒球帽,自觉地站起身来,去吧台上抽了吸管和纸巾,双手推到岳沉舟跟前。  岳沉舟半阖着眼皮,目光在那纸杯上一扫,心头冒了个不大不小的问号。  奶绿,全糖,不要珍珠要布丁,双份的。  正是自己平日会吃的口味。  对方这会儿这才想起自己还习惯性蒙着脸,束手束脚地摘下口罩,想了想,又把帽子也一并摘下来放到了椅子上,毕恭毕敬地坐到岳沉舟对面。  岳沉舟这才发现,这年轻男人大约二十来岁,长着一张干干净净的娃娃脸,微卷黑发,滚圆的眼睛灵动机敏,像是两坛雨后的池塘,里面映满了不知从何处来的信任,还有一些莫名奇妙的亲昵。  是个长相极为讨人喜欢的小帅哥。  即便岳沉舟素来习惯被人仰视,眼下还是被这个男人……或许可以称作男孩的小卷毛眼中赤裸裸的仰慕之色弄得浑身不自在。  嘶……我应该认识他?  因果皆为债……我欠了债?钱还是人情?总不可能是情债吧?从西伯利亚找来的?  这才几天,这么大个儿子?!  他们龙……这,这么厉害的吗?  岳沉舟的脑回路不知歪到了哪里,千回百转想了一大堆,几秒过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大约是疯魔了,不管什么都能想到西伯利亚那儿去。  脸色忍不住黑了一半。  话说回来……  眼前这小子,一眼道破他的身份;自然而然选了他喜欢的奶茶品牌,又点了他往日习惯的口味……  不是极为熟悉,那便是蓄谋已久。  若是他看得没错,此人身上如同白纸一张,没有半点灵力的痕迹。  他可不觉得一个普通人类会吃饱了撑的来研究自己爱喝什么牌子的奶茶。倒是天师大半不喜欢被旁人看出修为深浅,时常用符咒掩藏自身灵力——尤其是那些喜欢装模作样的世家子弟。  岳沉舟心念转了几圈,依然没能把先前那处违和感找出来,只好暂时压下心中的顾虑,抬起视线在对方白净的脸上扫了一眼。  盐水  卷毛蓬松可爱,脸蛋圆润饱满,看起来像只怂包小泰迪。  把吸管“啵”的一声戳进纸杯里,岳沉舟捧着杯子凉凉开口:“你是何人?为什么在此处偷窥?又是何时认识我的?我岳沉舟普普通通一个生意人,平日里几乎不出a市,我可不记得在酒吧见过你。”  小卷毛撇了撇嘴,暗中腹诽:说我偷窥……自己还不是一样在狗狗祟祟,老双标了!  但他可没胆子把这话说出口。  毕竟眼下的情况,就连他自己也一脸懵逼,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提起。或许一个念头,一句话,就会产生巨大的蝴蝶效应,掀起滔天巨浪。  他必须谨慎再谨慎,不能行差踏错分毫。  他垂头丧气地撸了把自己的小脸,还是将满嘴的言语都吞了下去,闭紧了嘴巴。  “你,名字。”岳沉舟手指在桌上敲了敲,不满道,“基本社交礼仪,ok?”  卷毛飞快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脑袋,手指不自觉地抠着桌上的纸巾:“我叫……那个,江乔。”  他说话声音又轻又小,抿着嘴唇,尽量不暴露自己任何情绪,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他可太了解岳沉舟了。这人看似大大咧咧不靠谱,但只要他想,所有的疑心都能完全藏进这不正经底下,不暴露一丝一毫。  面对这样的岳沉舟,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少说少错,尽量掩藏身上可疑的部分。  岳沉舟嗤笑一声:“你就算要编个名字诓我也认真起个名吧?你姓江?”  江乔噎住,硬着头皮死不承认:“……我就姓江。我才没有诓你。”  “行吧行吧。那……江乔,”岳沉舟扬了扬下巴,似笑非笑道,“熟悉我的,无非……妖、鬼、精怪。你又是哪条道上的?”  “……”  以岳沉舟的实力,不会看不出我是个人类,这问法……就是在套我的话了?  江乔眼珠子咕噜噜一转,聪明的脑瓜子立刻冷静了下来,片刻之后,选了个绝对稳妥的答案。  “我姓江,自然是个天师。那个江家的……旁系。您不会不知道吧?江楚山是我的长辈。”江乔清了清嗓子,尽量自然地抬起以掩盖心中七上八下的忐忑,“我听家中人提起过岳师,又在妖怪酒吧的公众号上见过照片,所以方才一下子便认出了您。我一向极为崇拜灵修,有些失态,岳师……别同我这样的小辈计较。”  岳沉舟闻言,眯了眯眼,点点头不说话,只是轻轻靠在椅背上,抬起一只手揉了揉眉心。  江乔见他的身体动作,便知道他算是接受了他这个听起来颇为可信的说法,高高悬起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心下免不了有些小得意。  ……就说嘛,把江家搬出来是果然最好用的。我可真是个大聪明! 第69章 千万年之前,腓腓出生在离寒境不远的霍山山丘之泽,机缘巧合下被寒岳带在身边教导。哪怕后来寒岳进了灵境升至灵兽之首,再后来被紫垣派去驻守北境,都一直追随在寒岳身边。  它灵力并不强,在灵境受封的一十二灵将中位列最末,许久都没能修出人形来,还因此受到过不少嫉恨。  然而腓腓生来可使人忘忧,自己更是一派天真可爱。时顷当年与它玩得很好,连带着郁攸与荧惑也一并喜欢逗它。  作为长毛动物,腓腓自然难以避免季节性换毛的困扰,有一回天气热得快,掉得整个脑袋都秃了,连帝师看到都忍俊不禁。生性喜爱恶作剧的郁攸吓他,说掐指一算,将来腓腓人形必定是个光头大腹的男子,还让藏书阁的小道童画了板样给它看,吓得腓腓杂毛乱飞,很是鸡飞狗跳了一阵子。  就因为这事儿,哪怕后来腓腓的人形样貌英俊,他也更喜欢保持兽形,一副人形ptsd的模样。紫垣为此罚了郁攸十枚价值连城的灵珠,全都拨给了腓腓以示安抚。  不管如何,到最后,这件事彻底沦为灵境的笑资,每每聚到一起,便要好好拿郁攸取笑一番。  只是这种灵境鸡毛蒜皮的旧事,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人类男孩,又怎么可能知道。  ……巧合吗?  怎么可能。  电光火石之间,岳沉舟终于想到了一个不可思议,却又万分合理的可能性。  他猛得抬头看向这个古怪的男孩,浓密的眼睫之下射出了锐利而明亮的目光。  江乔完全不知道只是随口一句话,竟就把自己卖了个底朝天。  他还在盯着一脸狗样的腓腓瞧,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在完全保密的前提下,将岳沉舟引到校园内的某栋楼底下,好让一切都重上正轨。  突然听得一道懒洋洋的嗓音传来:“江乔,随我一起进去,你,带路。”  江乔愣了一下,随后忍不住喜出望外:我还在为这事儿发愁,没想到冥冥之中一切果真自有天意!师父诚不欺我!  岳沉舟早就走到了前头,回过头来,清俊的面容上明明白白写着不耐烦:“都几点了?还不给我过来,打算在这儿睡下?”  他的态度已然发生了显而易见的变化,然而或许是因为早已习惯,江乔居然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他立刻窜起来,陪着傻乎乎地笑脸小跑着跟上去,蓬松卷毛迎风抖动,腓腓跑在他身边,粉红的舌尖吐了出来,从岳沉舟的角度,就这么一眼看过去,仿佛迎面奔来两只快乐傻狗。  “……”  岳沉舟无奈地按了按眉心,额角青筋直跳。  ……怎么看,他们这边的战斗力都不像是很靠谱的样子。  两人又绕着外头的红墙走了半圈,终于在一棵不起眼的枇杷树后面找到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口子。  这个切口极为隐蔽,隐藏在两面交错的墙壁后头,从正前方看不留心根本发现不了。  缺口上方缠绕着几条铁链,岳沉舟伸手一摸,立刻龇牙咧嘴地弹了回来。  好家伙,居然还带了微弱的电流。  要是机构里关着的小孩子偷偷摸出去,刚一触碰这链条,必定会在惊讶之下叫出声来。  岳沉舟拧住眉头,脸色冷了下来。他手上微微用力,耐着性子动了动手指,那几条粗长的铁链子竟宛若切开的豆腐似的,碎成了几节,落到地上。  江乔听着几声“叮叮”的撞击声,一缩脖子,欲言又止地小声提醒道:“那个……岳师,条例上……不让随意使用……术法……”  岳沉舟这次倒是听清了,差点没被这胳膊肘往外拐的东西气死。  “哪个条例?谁定的?陈建国?他算什么东西,敢用那玩意儿约束老子?谁给他的胆子?”  他翻了个白眼,低下脑袋从这处小门里走了进去,突然想到了什么,用凉飕飕的视线瞥了江乔一眼:“你,给我记住了。即便现在是个人都要抢破头去考什么天师结界师……但那些也不过都是我灵道的分支罢了,学了点皮毛,别以为自己就真的能压在灵修头上拉屎。当年灵修享天下供养的时候,他们的祖师爷都还在玩泥巴。”  江乔撇了撇嘴,也跟在岳沉舟身后穿过那堵错开的红砖墙,小声嘟嘟囔囔:“是是是,灵修最厉害了……可是,咱也别瞧不起天师嘛。天师里也有特别出色,又有能力,又有……责任感。”  岳沉舟嗤笑了一声,拨开眼前交错的树枝,漫不经心道:“天师道在眼下还算是不错的选择,可它规矩太多太死板,重形式多过灵力修为。若还是如此下去,大约也就这几十年的鼎盛光景了。”  江乔动作顿了一顿,觉得这话颇为蹊跷,加快动作呲溜溜钻到了岳沉舟前边,一脸认真地看向他的眼睛:“岳师……怎么说?”  “待我将……啧,介时灵脉走势变动,灵气重归大陆,是否还能如今日这般……就难说了。”岳沉舟抬眼瞥了他一眼,“谁让你来的,你问他去,问我做什么。不是此间人,何故执念此间事。”  一句话,如同重锤落下,差点把江乔吓得飞出去,他立刻缩成了一只鹌鹑,喏喏答应了,不敢再有半点言语。  岳沉舟就喜欢他这什么都写在脸上的性子,微微一晒,没有再说话。  走出没几步,岳沉舟脚下已经踩到数张光滑的纸片,用脚尖拨开一看,都是极为寻常的外卖传单,中间还夹杂着几张小票,大约是匆忙之间落在杂草之中的。  看来这个缺口很有可能是工作人员特意瞒下的,用来方便他们自己日常外卖出入——毕竟在这个现代社会里,要与外界完全切断关系几乎是不可能的。  绕过几棵葱郁密集的矮树,便进入了学校内部。  岳沉舟突然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伸手拦住江乔。  江乔不明所以,岳沉舟却皱着眉头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贸然上前。  他垂下视线,随后挥了挥手,掌风落下之时,半空中突然飘下两片红黄的纸来,如同落叶一般,打着圈慢悠悠落进江乔的手心。  岳沉舟一瞧,不出所料,果然是聚灵符。  这一下,就连江乔心里也直犯嘀咕:“岳师,这种反人类的机构,要说多几个保镖与打手倒也算了。为何会有这么多的聚灵符?我记得……啊,我是说,据我了解,这里并未有什么跟玄术相关的地方。”  “怎么没有。”岳沉舟的眼神毫无感情地落在不远处的教学大楼上——离得近了才发现,这学校被分成了几片区域,中间都架起不高不矮的铁丝网,顶端的尖刺闪着片片寒光,叫人看着心里不是滋味。  “明煦那个孩子也是自此处逃出去的。他身上的灵力并不强……可是在撞见我们的时候,他已经可以稳定制造出幻境。这种能力,可不是随随便便哪个孩童自学就能掌握完全的。”  灵能者觉醒的能力只是一些预示,它表明这个人生来便有识海,可以自行运转灵力。五行所属不同的气,往往就会变现为各类灵能。有些地方,也将他们称之为超能力者。  然而若是没有后天的苦行修炼,这样的天赋多数会白白浪费,很难成为如同本能一样的能力。  所以一般觉醒了灵能的孩子,能力多半不稳定,更遑论和明煦一样自如操纵幻术。这也就是为何许多自称有超能力的孩子在接受采访的时候往往并不能随时随地展示技能,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些能力也有可能逐渐消失。  原本还以为明煦可能受了金乌的指点,现在想来,金乌伤重,又哪里来的精神教导一个天赋勉强称得上中等的人类孩子。  看来这学校背后那顶巨大的保护伞里,极有可能有玄门之人。  岳沉舟叹了口气,目光平静而冷漠:“归根结底……还是陈建国不行啊。”  江乔几个转念之间便想通了其中关窍,他缓缓睁大眼睛,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仿佛想要张嘴说些什么,最后又紧紧抿住嘴唇将话咽了回去。  他深呼吸了几次,才终于将声音里的颤抖完全压了下去,只是再也不掩饰其中的急切:“岳师,我们去那里看看。”  岳沉舟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了一眼,是一栋小楼,大约四五层楼的高度,与前边气派的大楼不同,它看起来并不起眼,应该是个生活区域,因为第一眼望去,只看到楼顶晾着的片片纯白床单。  那些床单被风吹得鼓成一只只飘飘飞飞的大鱼,在这并不晴朗,甚至还有朦胧雾气的午后,就像某种怪异的祭品似的。  岳沉舟还未发话,江乔却不知为何有些沉不住气了,忐忑不安地拿眼睛斜觑他,向前边走了几步。  “等等!”就在这时,岳沉舟一皱眉头,突然出声。  江乔反应极快,在最后时刻生生缩回脚来,与此同时,岳沉舟指尖金芒闪动,这细碎光线在轻薄的雾气中一荡,随后瞬间升上半空,隐没进了空气之中。  江乔迅速抬起头,在光点消失的那一霎那,他准确辨认出几个赤红色的亮点,此时此刻在他的眼睛里,这些亮点竟炸开一团又一团的七彩气体,如同一场无声的绚烂烟花。  随着烟花的闪烁又暗下,几条细若发丝又清晰毕现的线也逐渐显露出来——他们的面前,就在一步之遥之处,竟然有一道悬在半空中的“墙”!  即便是一贯以机灵著称的江乔,也不禁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自以为对这个学校万般熟悉,便能在其中畅通无阻,万万没想到年幼时见到的只是冰山一角。如此偏僻的角落居然也设下了结界,想来就是为了防着岳沉舟这样懂行的人。  如果他那一脚踩上去,或许什么都不会发生,可必定会打草惊蛇,到时候闹起来惊动了江家,自己的身份更是百口莫辩。  想到这里,江乔忍不住懊恼的拍了拍脑袋,暗骂自己真是个傻子,都已经历练了这么久,居然还是如此沉不住气,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岳沉舟并未在意江乔的不对。他正盯着这细如发丝的线组成的墙壁瞧。  他“嗯?”了一声,微微前倾身子,颇有些意外地抬了抬眉:“这玩意儿……有点意思。”  江乔吞了吞口水,做贼似的探头探脑,见无人路过,才总算将心放了回去。  他不敢再毛躁,自己乖乖退了两步,直到岳沉舟身后,才问:“岳师……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一道起警报器作用的小神通,不值一提,不过嘛……”岳沉舟看着这柔软如同海藻一般在空气中盘旋着的细线,眯了眯眼,“有形之术能做的如此精妙,倒是很少见。”  江乔思忖了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  传统的玄门术法,包括的无非是法相、咒语、秘诀、符箓、仪轨这几类,从形式上又可以分为有形之术与无形之术。  无形之术必须以施术者本人的气场灵力为介,以求调运地势中的气场为己所用。施术者本人在其中起着决定性的作用,但凡修为不稳,便会直接影响术法的效果。故而灵能者修行便被叫做修心,是一种不断稳固自己气场和境界的过程。  而有形之术则是指借用他人制成之物,以自身灵力催动,也一样可以达到相似的效果。最常见的便是各类护身符、增运摆件,符篆等等。  原本这些有形之术不过是辅助,普通人用于保家镇宅,刚刚踏上修行之路的孩童拿来巩固根基,或是师父给徒儿一两件保命法宝……都是极为常见的。  然而随着技术的发展,大部分行业都迎来了技术更新换代,玄门也难以免俗,电子罗盘、线上符篆这类新技术逐渐产生,对从前的奇门遁甲产生了不少的冲击。  比如眼前的这道起警报作用的小神通,显然就是用技术复刻出来的有形之术——方便,好用,却也实在不够灵活。两个大活人在这儿研究了半天,也不见它有什么变化。反而被岳沉舟轻轻一拨,便如同受到了外力作用的肥皂泡,“啪”的一声溃散了干净,全都融进了风里。  对于江乔来说,这些技术司空寻常,被岳沉舟一提醒,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把精纯的灵力压缩至发丝的粗细……这种先进的前沿技术在这个年代还不够发达,这么大咧咧地用于此处,不管怎么说也太过大材小用了吧?  “什么精妙……岳师,你怎么还夸起这种反人类机构来了。”江乔噘着嘴,满肚子都是火气与委屈,意有所指道,“我看这分明就是做贼心虚!原本还以为只是虐待儿童,现在看来……竟然还有些玄术上的门道。岳师,这下你可不能推脱了,他们敢在您眼皮子底下搞这些龌龊东西,分明是没将您放在眼里!”  岳沉舟伸出手,看着细若游丝的灵力拂过自己的指尖后消失不见,拧着的眉头松了松,曲起手指就在江乔头上狠狠一敲——  “哎哟!”江乔抱头鼠窜,“做什么打我!”  岳沉舟斜了他一眼,冷声道:“叫你长点记性,少拿这种话来激老子,没用。管理不力……是他异管委的锅,那几个所谓的世家一滩浑水,跟老子这种规规矩矩的纳税人有什么关系。”  他不耐地闭了闭眼,随手打了个响指,江乔只觉得眼前一花,视野范围内,好几处气场突然被无声撕裂,炸开,炸成了一朵一朵瑰丽的烟雾,消失得无影无踪。  江乔知道,这种可以称得上壮观的场景,普通人可是看不到的。  岳沉舟收回手来,哼了一声,大大方方地向着原先的方向走去。  江乔在原地愣了会儿,才小跑着追上前去。  心里忍不住吐槽:  还说没用呢……  分明就很上心嘛。  --------------------  照样两章合一章啦~第110章 远方来客(五)  空荡的校园里一片寂静,虽然空无一人,却总有一种让人窒息的紧绷感。  不知何时,脚下的雾气仿佛又浓了些许。准确的来说,是周遭的一草一木,每一块砖墙上都散发出灰白色的雾气,从远处看起来,所有东西的边缘都微微模糊,看起来仿佛隔着一层水波似的。  尤其是地面,显得极为明显。  岳沉舟从操场走过,暗红的塑胶跑道上留下一排潮湿的脚印,过了许久才逐渐消失。  岳沉舟看着那栋楼,脸上有很淡的疑惑。 第71章 他停顿了动作,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放到了地面之上,而先前在雾气之中影影绰绰的那些灰色影子,竟然全都消失不见了。  他愣愣地趴在粗糙的草丛,视线落在前方一寸脏兮兮的水泥地面上,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一骨碌爬起来,还没来得及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就觉得背突然后被一条湿漉漉热乎乎的东西从上到下狠狠刷了一遍。  一回头,一只比牛还大一些的雪白大狗跟它面对着面,粉色舌头一卷,涎水就这么溅了他一脸。  “你你你你你……”乔鹊被吓得猛得一哆嗦,腿一软,啪叽一声坐到了地上,就这么看着这个大家伙保持着友好的表情,逐渐淡去,消失。  在消失之前,甚至还歪了歪脑袋。  “刚才胆子不还挺大的?”岳沉舟环抱手臂,看着面前被吓得表情一片空白的孩子,只觉得他满脸苍白,更衬得一双眼睛明澈乌黑,是个极为漂亮的孩子。  “这么高的地方,说上就上,也不怕摔死。怎么现在倒知道要怕了?”  他的声音里其实比往日要温柔上不少,只是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  乔鹊的呼吸依然急促,整个人都发着抖,想来还是惊魂未定,只知道直愣愣地盯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男人瞧,仿佛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似的。  这么小的孩子,看起来不过五六岁,长相又如此惹人喜爱,也不知道父母如何舍得将这宝贝疙瘩送来吃这样的苦。  岳沉舟叹了口气,表情有些耐人寻味,他蹲下来,在这孩子的头顶轻轻一抚。  乔鹊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下一秒,温凉的气息从额头透骨而入,化为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直接将他的心神不容分说地按回了原处。  一时间,云开雾散,神智清明。  这是一种极为玄妙的感觉,就像是在极为昏沉的噩梦里,有人在前边突然为你打开了一束光,照亮了脚下回家的路。  小小的乔鹊眼神里带上了十足的惊奇,他抬头看向面前这个神秘的男人,张了张嘴,喏喏说不出话来。  然而无人知晓此时的岳沉舟心绪波动到如何的地步。  当他的指尖碰上这个孩子的皮肤的那一瞬间——时间突然静止,脑中轰鸣一片,男孩的一双眼睛逐渐变化,竟在他的识海中不断放大,映出一片恢弘的河流与山川!  霞光清音从四处响起,世间万物如同被赋上了一层充满生机的银光,岳沉舟的眼前骤然浮现出无数光怪陆离的景象。  他看到红尘落入群山,开出绵延万里似血繁花;他看到摩天高楼寸寸倾倒,碎裂的玻璃向下坍塌,溶成汹涌河流;他看到天地颠倒,苍龙盘踞脚下,一朝睁眼腾跃,鳞片射出耀目晶光。  人间界高耸入云的大厦、笔直的柏油马路、拥挤喧嚣的车水马龙与灵境界的雪山金阳间或交错,只听得声声空灵清啼自天际响起,在岳沉舟的心间回荡出九九八十一响天地之音!  紧接着,所有画面被切割成块块碎片,错位旋转,无止无休,有如转动起来的万花筒,卷成旋涡一般的颜色。  一个呼吸之间,一切画面烟消云散。  岳沉舟猛然醒觉。  ——他知道,自己居然在肌肤相触之时,模模糊糊中触碰到了天道。  他忍住心头的滔天巨浪,向后退了一小步,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看向眼前撅着屁股趴在地上的男孩。  下一秒,呆呆的乔鹊留下了两条大鼻涕,又抽噎了一下,“啵”的一声,炸了一个响亮的鼻涕泡。  “……”  就这?就这脏兮兮的孩子?  天道会不会也太不讲究了!  岳沉舟皱了皱眉,表情迅速转为嫌弃。  他尽量耐住性子,扬起下巴开口道:“……你年岁尚小,灵根又如此纯净,这里阴气太重,呆久了会影响心神。再加上你的灵能本身就藏于双目之中,便更是如此。”  乔鹊张开嘴巴,晃了晃小小的脑袋:“哥哥,我听不懂。”  “……”岳沉舟额角青筋跳了跳,不耐烦地揉了揉太阳穴,换了一个说法,“我说,你这个小屁孩胆子大脑子蠢,凭你的天资,行走的烤乳猪似的,在这种鬼地方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这么下去迟早变成痴呆。听明白了?”  “我……才不是猪呢!”乔鹊委屈地扁了扁嘴巴,把大鼻涕狠狠抽了回去,“我才不是呢!老师都说我是他们见过最聪明的孩子了!”  “聪明……”岳沉舟哼了一声,白眼翻到天上去,“聪明顶个蛋用。没有老子,你刚才就摔成乳猪饼了。”  他看这男孩眼泪汪汪的,小小一只缩在墙角里,咬着自己的嘴唇哭都不敢哭出声来,心里早就软成一塌糊涂,嘴上却丝毫不露情绪:“哭什么哭!不许哭了,我最烦别人哭了。给老子过来!”  乔鹊被他一吼,赶紧把眼泪抹干净,抽抽鼻子一骨碌爬起来,战战兢兢地走到了他的身边。  岳沉舟低头一瞧,赤脚。  他啧了一声,伸手抓了抓自己的脑袋,骂了一句“小孩子真麻烦”,随后随意一弹手指,一双半新不旧的运动鞋就出现在乔鹊脚边。  这次乔鹊没眨眼。他终于看清楚了,这鞋竟然是凭空出现在地面上的。  我又发病了吗?  ……难道眼前这个救下自己的人也是幻觉?  乔鹊的脑袋里转了个问号,再一次瞪大了眼睛。  “凑合穿吧。”岳沉舟呼噜了一把乔鹊微卷的头发,觉得手感不错,满意了,蹲下来抬起他脏兮兮的脚,“大了些……看来,你的身量比那小子小时候还小。”  手掌捏着乔鹊冰冷的脚踝,带来一种极为舒适的温度。  干燥、温柔,而温暖的——就像乔鹊在自己的大哥身上感受到的一样。  绝对不可能是幻觉。  乔鹊坚定否认了自己的猜测,偷偷抬起眼睛打量这个近在咫尺的陌生人。  仔细看去,他有一副极好看的长相,比乔鹊见过的所有人都要好看。只是他的眉头紧紧皱着,脸上表情也颇为不耐,让乔鹊缩了缩脑袋,不敢说话。  “行了。”岳沉舟拍了拍手,刚想说些什么,忽得听闻楼上又是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还模模糊糊传来几道对话,听不清晰,大约是在找什么人。  眼看着就要往他们站的这个地方来了。  看来……是这个孩子无端跑了出来,怪不得保安室无人,大概都去寻他了。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机缘这玩意儿……当真妙不可言。  岳沉舟摸了摸下巴,干脆拉着乔鹊的小手,沿着外墙晃晃悠悠地走去。  ——他如今受着伤,不敢再妄用丹田灵力。然而再落魄,带着这么个小娃娃离开这里,总还是不成问题的。  嘶,怎么感觉自己总在干这操蛋事儿。第112章 远方来客(七)  “哥哥,你是谁?”乔鹊再也憋不住了,仰着小脸看向岳沉舟,“你……你要把我送回治疗室吗?我不是……我不是要逃跑,我只是太疼了……哥哥,你能帮我向老师说一下吗?我会好好完成治疗的,能不能不要罚我。”  岳沉舟的脚步停下了。他若有所思地低下头看向乔鹊。  这个孩子紧紧贴在他的身边,他在发抖。  岳沉舟只能看到一张柔嫩雪白的脸蛋,脸颊上还有肉乎乎的婴儿肥,跟一把骨头的身上比起来,像是个大头娃娃。  不甚明亮的天光下,乔鹊干净的眼睛里充满了胆怯和伤心,如同含了一汪涌动着暗流的水。然而那里头除了这些,再也看不到任何旁的负面情绪。  既没有憎恨,也没有怨怼。  这孩子,灵根纯净,心性好,这样小的年纪,体内竟已隐隐自成紫府,无意识间灵力便在周身运转得有模有样。  他像是一颗混在鱼目中的宝珠,生来便是璀璨而通透的,注定会大放光彩的。  可惜偏偏遭了这样的罪。  “别瞎喊。”岳沉舟笑了一声,声音也放柔了许多,“你知道我多少岁了,管我叫哥哥?”  乔鹊见他态度软了不少,心头的委屈顿时绷不住了,眼泪在眼眶里不停转着圈,坚强地再次把鼻涕抽了回去:“不叫哥哥,那我叫你什么?”  他眼珠子转了一圈,终于大着胆子问出了声:“你……刚才那个怪兽……是你变出来的吗?”  童言童语听起来直白而可爱,岳沉舟停了会儿,没有回答这个让人发笑的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他不知从哪儿掏出包纸巾丢到乔鹊的怀里,仿佛随口问道。  乔鹊手忙脚乱地接下,小心翼翼地抽了一张,将自己的小脸蛋擦干净了,又把纸巾的外包装仔仔细细擦了一遍,才一脸认真地小声回答:“乔鹊,我叫乔鹊。鹊……是喜鹊的鹊。喜鹊,你知道吗?是一种小鸟,会报喜。”  岳沉舟偏了偏头。  这孩子看起来蠢兮兮的,可小小年纪,说话如此条理清晰,举手投足看得出教养良好,不该是个不被父母疼爱的孩子。  “名字不错。”  岳沉舟在心里思忖了片刻,蹲下身子,平视乔鹊的眼睛,直奔主题:“乔鹊是吧?刚才那个大家伙,叫腓腓。它是上古灵兽,我给他施了隐形咒,普通人看不到他。然而你不仅看到了,还能碰到它。”  乔鹊大约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又仿佛没有完全明白,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呆呆地看着岳沉舟,目光并不敢与他对视,而是锁在岳沉舟的心口,停留了很久。  “灵力,或是魂体,甚至每个人身上散发出的气场,都能具象化成为不同颜色与形态的实体,被你所感知到。我说得对不对?”  岳沉舟看着这孩子越垂越下的脑袋,叹了口气:“你眼中的世界,跟别的孩子是完全不一样的。”  他多少能够想象这孩子被送到这种地方的理由。  这样的能力,已经不是简单的一个“天赋异禀”可以形容。然而如同阴阳平衡,万物此消彼长一样,这种万种挑一的机缘与运势,势必要用许多东西来换。  方才他牵这个孩子的手,格外留心了骨相。他命中注定六亲缘薄,是非多见,不可强求。其中,元辰宫有疾厄,隐隐预示着孤辰之相,于父母情分上十足微弱。  ——这样的骨相多见于命途多舛,被原生家庭抛弃的孩子。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乔鹊抠着自己的手指,摇了摇头,小声道,“我病了,所以才会看到那些。只要我好好吃药,就能好的。”  还挺倔。  岳沉舟轻叹一声,另一只手轻按太阳穴,头疼万分。  哄小孩子什么的,真是麻烦透了。  他想了想,只好无奈地伸出手,手掌灵活一个翻转,白皙修长的指尖上流萤宛转,竟然“噗嗤”一声冒出了一束火光。  乔鹊再一次呆在了当场。  那火光发出湛蓝色的光线,很快膨胀、变形,下一秒,它轻盈跳跃而起,在半空中展开小巧的翅膀,顶端向前突出化为鸟喙,飞速划出一道七彩的弧线,灵活绕着乔鹊的头顶飞了一周,发出悦耳至极的喜鹊鸣叫。  在此之前,乔鹊常常能看到许多“不正常”的东西,然而它们大部分都是可怖而丑陋的,散发着灰黑色的烟雾,带来冰凉而不详的气息,躲在每一片足以容身的黑暗之中,一不小心就会窜出来,将年幼的他吓得哇哇大哭。  在他短暂的记忆里,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流光溢彩,叫人移不开眼睛的“幻觉”。  他忍不住伸出手去触摸那只活灵活现的鹊鸟。  那小鸟仿佛丝毫不怕人,停在地面上快活地跳跃了几下,竟扑棱棱飞进了乔鹊的掌中,沉甸甸地窝成了一个绒球。  随着它的动作,原本身上斑驳的彩光逐渐淡去,露出黑白的羽毛,丝丝分明,每一根绒毛都在随着气息的流动微微颤抖。  乔鹊到底只是个五六岁的孩童,立刻被吸引了全部的视线,捧着毛茸茸的团子惊呼出了声。  “你没有病,你是个健康聪明的孩子,而且……远比别的孩子要幸运。” 第73章 从乔鹊的嘴里,岳沉舟知道这就是“治疗室”了,而他们的生活区,则要穿过这条走廊进入到后面的高楼内。  ——乔鹊被送到这里半年的时间了,还没有离开过这两块区域。  这走道并没有采光,只在最深处的拐角有一扇不算不起眼的小窗户,仿佛比旁的窗户要略微低矮一些,掩在素色的窗帘之后,一眼望过去并不醒目。  算起来,这里就是岳沉舟发现乔鹊的那个窗台了。  他再次敲了敲乔鹊的脑袋:“什么过不去的坎,大白天学人家爬窗户。超级英雄看多了?”  乔鹊“哎哟”一声,摸了摸额头,撅起嘴巴小声喃喃道:“我不是……我才没有呢!我只是被吓到了,也不知怎么就走到了那里……我不喜欢治疗室,每次在里面,我就觉得很难受。”  “难受?”岳沉舟有些意外地放下手,“怎么个难受法?”  乔鹊拖长音调“嗯”了一声,想了想,答道:“明明什么人都没有,却总觉得有许多人在围着我看。还会很累,眼睛疼,看不清楚东西。我跟老师说过,但老师说我是晚上看书看得太多,要近视了。”  近视……  岳沉舟挑了挑眉。  有灵能天赋者都有所谓灵窍,灵窍因人而异。乔鹊生来天赋好,灵力充裕,关窍集于眼,这是极为难得的。灵力运转源源不断的生机,别说近视了,他就是意外失明,也能慢慢恢复如常。  上万年前,凡间曾把灵窍归于五官与手脚之人叫唤作“天官”,说他们代替天神行使口、鼻、目,以及四肢之能,是天神的地上代言人,足见这种天赋的罕有程度。  岳沉舟抬起眼睫,视线轻轻落在那面画着可爱卡通人物的墙壁上,眼底流露出一丝没有温度的笑意。  若是用了某些手段,让灵力在不知不觉间使用过度,人自然会神智混乱,灵窍枯竭。小孩子精力充沛,短时间内或许看不出什么,可长久下去,危害显而易见。  他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修长的指尖挟了张赤金色的纸片——那正是方才腓腓带回来的线索。  “啪”的一声,火苗跳跃,转瞬点燃残缺的符咒,火苗一下子蹿至半天高,吓得乔鹊立刻把灵鹊护进衣襟里,蹭蹭向后退到门后,只露出个眼睛继续观察。  岳沉舟也不介意,他巴不得在乔鹊面前显摆术法,好把这小孩子脑子里的什么英雄什么侠全都比下去。金红色的火苗在他手中烧了几秒,近乎无声地突然转成了苍白,随后越来越小,却越来越亮,仿佛是被无形的力道压缩了一般。  岳沉舟轻轻一弹指尖,那苍火如同一粒火中跳跃的金珠,向前弹射到那面墙壁之上。  霎时间,墙壁前边原本平静的空气突然燃起了一层熊熊大火。  乔鹊躲在后方,忍不住睁大双眼。热流裹挟着一股刺鼻的气味迎面而来,将他微卷的短发都向后吹去,露出干干净净的脸颊。  他看到半条走廊的墙皮竟然就这么轻易熔化成金色的灰烬,全都散在空气之中,它们像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一样迅速蔓延,很快吞噬了全部白色的墙面。  剥落的墙皮蒸发,溃散,如同被星火燃烧殆尽的草原,露出了下面潮湿黝黑的泥土。  ——蓝白的涂料与温馨的贴画全都不见了,只余下大片暗红色斑驳墙壁,触目所及,皆是密密麻麻的符咒暗纹。  金光碎屑之中,岳沉舟一个人站在一步之外的地方,清俊的侧脸上没有半点表情,目光不动声色地将整面墙的符咒看了个清楚。  “我说呢,那么多聚灵符……炒菜吃么。”他环着手臂退了一步,眼角向上跳了跳,冷笑一声,“原来如此。”  --------------------  最近的分章可能会有一些奇怪。  因为本文已经开始收尾,争取在三月份完结,为了把必读榜上了,要做两周前置更新任务  如果觉得分章奇怪的话可以攒着看,谢谢大家滴支持!第114章 远方来客(九)  大火很快灭去,走廊的温度也恢复了原先,除了那一面墙仿佛突然被人按下了替换键以外,再也没有任何动静。  岳沉舟挥了挥手,让乔鹊上前来,等了半天也没得到回应,转头一瞧,正看到这孩子撅着屁股躲得老远,将自己严严实实藏在花盆后边,见岳沉舟看过来,才探了个脑袋出来,吓得腿都软了:“……好,好了吗?”  “……”  岳沉舟耐着性子叹了口气,心里不断告诉自己这只是个普通孩子普通孩子普通孩子,自然跟岳寒小时候是不能比的,只是这孩子胆子小就算了,最重要的是……流鼻涕的样子也太蠢了。  “你过来。”岳沉舟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把鼻涕擦一擦。”  “哦。”乔鹊用餐巾纸捂着鼻子跑过去,留下一串哒哒哒哒的脚步声,然后……缩在岳沉舟身后,紧紧抱住他的大腿。  岳沉舟不满意地啧了啧嘴,伸手用两根手指捏着衣领把他提溜到身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难受了吗?”  乔鹊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了。  他摇了摇头,又缓缓点了点,只知道呆呆盯着眼前金光流动的墙壁瞧,此时此刻,在他的眼睛里,那黯淡的金光化作了一个个图案,逐渐向外浮凸起来,像是一张一张正从墙壁中破壁而出的脸。  无比狰狞。  乔鹊的脸上浮现惊恐的神色,他挣动了两下,身子向后靠,紧紧挨在岳沉舟的身上。  岳沉舟看这孩子的反应便知道,他与许多后天突然获得灵能的人不同,大约是从生下来那一刻开始便能看见这些。  相比之下,后天逐渐获得灵能的那类人是最幸福的,他们对这个世界已经有了自己的认知,知道如何隐藏或是利用能力,让自己的人生走得更顺一些。  而乔鹊这样的孩子则不同,他们不知道普通人眼里世界原本的模样,更是连现实或是“虚幻”都分不清楚——他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该掩饰自己的恐惧。  这样的反应很难让普通人不觉得怪异与神经质。  “没什么好怕的。”岳沉舟抬起手,在男孩瘦弱的肩膀上轻微按了按,“记住这个图案,它是金敕咒,天师道惯常用的。单独效果甚微,不会对普通人产生什么影响,但是与大量的聚灵符一起使用……能让你难受得睡不着。”  金敕咒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术法,相反,他与聚灵符一样常见,多用于天师抓鬼降妖之时短暂提升自身灵力,是个相当好用的暂时性强化buff。然而它与聚灵符一起使用,对象又净是些年纪小小,甚至没有经过系统修炼的孩童,这里头的目的就颇为耐人寻味了。  他的视线落下,正与乔鹊一脸懵逼的小脸对上,知道他又没听懂,只好无奈地把后面的话都收了,连哄带吓:“你这样的小身板……时日久了,可是要变成傻子的。还不快把它记到脑子里去。”  乔鹊被吓得一个激灵,转身抱住岳沉舟的大腿,眼泪鼻涕又哭了出来:“我,我不要变成傻子……我将来还要当外交官呢。”  还外交官呢……保住条小命已经算你祖坟冒青烟,跳楼掉到老子跟前。  “让你记你就记下,哭什么哭。”岳沉舟把他的脑袋推开些许,尽量不让眼泪鼻涕蹭在自己身上,“这个咒术必然不止这里一处,看仔细了,以后遇上记得避开,若是避不开,就驱使灵鹊破解。”  乔鹊却是被吓得不轻,又哆哆嗦嗦地看了那墙壁一眼,拼命点头:“我已经记下了。”  岳沉舟不满意地皱了皱眉头,“让你记下是为你的小命着想,不是为了敷衍我的。这么复杂的图案,看一眼就记住了?”  就算眼睛为灵窍,也变不成照相机啊。  吹牛呢吧。  哪知乔鹊抽了抽鼻子,一脸认真地抬起头:“我真的记住了。我都说了我很聪明的。只要看上几眼就能记住!我会背好多单词呢。”  “……”  岳沉舟嘴角抽了抽,也拿不准这是小孩子的童言童语,还是他真的如此天才,想了想便作罢了。横竖他已将一束灵力寄于灵鹊之上,想来这种地方,应该没有人能破了他岳沉舟的术法才是。  想到这里,他反手一挥,面前的墙壁就像是被人拉起了一道透明的帘子,随后又再一次恢复了之前的模样,连上面贴着的卡通人物都四角俱全,半点没有损毁。  乔鹊眨了眨眼睛,已经不再像先前一般惊讶,但仍然扑闪着乌黑的睫毛,眼睛里闪烁着好奇又激动的泪光。  岳沉舟却没有心思受用男孩这样赤裸裸的崇拜,他向着几间治疗室里看了一眼,脸色顿时沉了几分。  不仅外墙上有密密麻麻的咒术,里面的墙壁内侧也都藏着繁复的纹路,想来应该是差不多的咒术。  这所谓的学校,对外说是高级疗养陪伴学校,实则行的是虐待儿童的事实,现在看来,它还有第三层皮——许多从小就展露出玄学天赋的孩子,往往被误诊为精神问题,这类孩子,正是用来做活体灵力研究最好的对象。  岳沉舟紧紧锁住眉头,看来,近几年玄术圈的高速发展,让许多人道心都乱了,被蝇头小利蒙蔽了眼睛,竟丝毫不怕因果报应。  即便当今的天师道是依托过去的灵境点末而来,归根结底,学到了皮毛,却还是失了初衷。  可怜了这些至今被蒙在鼓里的孩子。  眼前就有一个,不但蠢兮兮的啥都不懂,头还特别铁,宁愿在这儿吃苦,也不肯跟自己走。  他牵着乔鹊的手,从干净明亮的走道里慢慢走过,一路又顺手揪下了几个藏在门缝里的符咒,眼睛一扫便明白,这栋楼在整个学校的最内侧,紧紧挨着一片树林,大约只有被认定为有特殊能力的孩子才会被安排在这里。  待遇跟真正送来戒网瘾的孩子应该是不同的。  大概怕灵力气场之间互相产生不可控的影响,住宿都是一人一间,环境不错,窗明几净,窗户外边便是一片青翠绿意。  只是随着太阳的光线逐渐收拢,窗外的树影很快遮蔽了残余的天光,屋里要比别处显得更暗一些,俨然已经变成了一片昏黑。  啪。  乔鹊踮着脚尖,按亮开关,自己走了进去:“谢谢你,神仙哥哥,我到了。”  小小的身影孤零零地立在门内,大眼睛怯生生地看向岳沉舟的方向,脆弱又坚韧,像是一棵刚刚从土里冒头的嫩芽。  “我会跟老师说,我太害怕了,所以跑了回来蒙着头躲在被窝里,结果睡着了。”乔鹊偷偷打量岳沉舟的脸,“今天的事……我是绝对不会告诉别人的。这是我们的秘密。”  岳沉舟一侧肩膀靠在门上,闻言,抬手抓了抓脑袋,蹲下来平视他的双眼。手向前一伸,乔鹊怀里的小鸟便轻快跳跃到岳沉舟的手心。  “这只灵鹊,只有你与我能看到。你可以尝试差遣它,当你能自如驱使它的那一天,你就踏入了灵道。也许你生下来就注定无法同别的孩子一样无忧无虑……但记着,你比他们都要优秀,可千万别被欺负了去。”  岳沉舟看着眼前这张看起来不太聪明的可爱脸蛋,略微动了动手指,灵鹊便亲昵地用脑袋蹭蹭他修长的指尖,再次跳回乔鹊怀里。  乔鹊闻言,哽咽了一下,抬起视线,却见那个人已经站起身来。  他追出了两步:“神仙……哥哥,我,等我治好了病……我们还能再见面吗?我还要,我还要把灵鹊还给你呢。”  岳沉舟歪了歪脑袋,嘴角浮上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据我所知……这反正不是最后一次见面。保重吧,小弟弟。”  ……  岳沉舟低头抽了口烟,又缓缓吐出,任由烟雾眼前飘飘散散,不急不忙地循着进来的路线往回走。  他低头拨开层叠的树枝,踩着枯叶绕过红色的墙壁,走出豁口,将手里的烟摁灭在垃圾桶上方,这才将视线落在旁边的男人身上。  江乔抱着自己的膝盖蹲在地上,已经等了很久很久。  微卷的黑发被雾气打湿,乌灵灵的眼睛里有分外委屈的情绪,看起来活像一只被抛弃的小狗。  “岳,岳师,你回来啦。”他站起身来,扭扭捏捏地抿了抿嘴,想说些什么,最后真心实意地道了一句,“……谢谢你。”  岳沉舟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也不问他这谢从何来,看也没看,将手里的烟头抛进垃圾箱。  “你,跟我去个地方。”  ……第115章 远方来客(十)  岳沉舟说的地方并不远,看起来只是兴之所至,随意在附近找了个山包,踩着台阶登上了山顶。  s市被长江支流分为东西两侧,江边的寸寸土地早就被建设成为最繁华的金融圈,即便是这种低矮的土坡也都被拍出天价,成了幽静的富人区或是度假山庄。  他们所在的地方,再往上去就是个高级会所,占地辽阔,一侧是高尔夫球场,另一侧则是灯火辉煌的气派建筑群,里头隐隐传来轻快的交响乐声。  山路安静,偶尔有豪车开过,只留下一道风。 第75章 这样的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早已半只脚踏入大世界,算不得凡人。  我师父……这么厉害的吗?  即便身为岳沉舟未来最宠爱的弟子,乔鹊却并未见他出过几次手,更别提是这样重量级的术法。  一时间,他双腿发软,忍不住一手撑着地面再一次坐了下来。  岳沉舟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仿佛在笑自己这个便宜徒弟如此没见过世面,然而再次看去便会发现,岳沉舟的眼眸中倒映万里银河与绚烂星海,似是包容了世界万物,似乎又一片空无,只余下一片漂浮的水光。  “这是……幻境?”  乔鹊难以置信地看向咫尺之遥的岳沉舟,看着他伸出手来,随意拨动着围绕在周身的光点,随着这些动作,他的脚下泛起圈圈波纹,像是盛开了一朵水雾做成的莲花。  岳沉舟目光沉沉,星光在指尖时明时灭,被他轻轻托着,随后轻轻地抛洒出去。  一幅幅星图在乔鹊的眼前呈现,它们漂浮在半空之中,散发着柔和而持久的光线。  岳沉舟怔怔地看着包围在四周的星图,又向前走了几步。  星河立刻发出缓慢的流动,溅起星屑微尘,如同被赋予生命一般,挂在岳沉舟的衣角之上。  “‘我’没教过你观星吗?”岳沉舟问道,转而又摇了摇头,“按着我自己的性子,大约是不会教你这些。”  他蹲下来,视线落在底下缓缓沿着轨迹行进的星芒之上,托着腮轻轻叹了口气:“……观星、推演、命数,都是顶顶没意思的事情。”  乔鹊张了张嘴,像是要说什么,但他的目光凝在岳沉舟苍白的脸颊上,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原以为你来到这里,结果或许会有不同。”岳沉舟指尖掬了一束星光,道,“没想到依然如此。无论我如何推演,都是必死之局。”第117章 远方来客(十二)  “必死之局……”乔鹊垂下头,顺着岳沉舟的视线看向脚边流淌着蜿蜒向远方的星河,脸上的表情从惊讶逐渐转为了若有所思。  他皱了皱眉头,一向灵活的脑袋里闪过无数日常生活中的细枝末节,有数年后岳沉舟平日里教授于自己的术法,有书上对当年灵境的记录,有自己目前攻读学位时正在研究的课题——灵力数字化模型的场景应用,最后兜兜转转,最终回到了岳寒那句出人意料的话上。  有形之术……反倒不会影响时空平衡。  岳沉舟翻转手掌,将手背向上,那黯淡的星光顿时就像活了似的,自动碰撞凝成一颗一颗水珠,从指缝间逆着引力向上流淌。  他以手背撑着脸颊,玩儿似的活动手指,引着光珠跳跃追逐不停,随后轻声道:“我的师尊,帝师紫垣曾说过,灵道残存的最后一道生机在我身上。然而是我太过愚钝,这么长的时间过去,始终没能找出更好的法子。唯一能做的,只有以自身血肉、骨骼、魂体修复天梯,让灵力重归这片枯竭的土地……也算是全了回报当年这片大地对灵境的供养之恩。”  天梯已断,这片大陆早已失去与大世界连通的渠道,如他这样的大圆满修为,飞升无门,再也没有任何进益的可能性,不过就是等着哪日躲不过了,便只能引颈就戮,连魂魄也无处可去。  他不是没有想过修复天梯。可天梯到底是上古天神所创,想要修复它何其艰难。他断然不可能抽岳寒的龙骨,那么便只能以自己这副身躯一试。  左右不过两个选择,都是殊途同归。  岳沉舟闭了闭眼睛,心念一动,指尖再次星芒大盛。那点点银辉在指尖闪烁颤动不休,越来越亮,最终不堪重荷似的,从修长的指间洒落了下去。  啪嗒——  乔鹊眼看着那束光线落进九天长河之中,仿佛平静的水面里落进了一朵轻飘飘花瓣,漾开一圈极浅的涟漪,紧接着,那波纹似乎开始微微震动,下方成千上万的繁星如同一条条灵活的小鱼一般缓缓游动,上升或下沉,再次组成新的图形,从水面中缓缓向上升起。  这原本是一副让人毕生难以忘怀的画面。  然而就在这当口,也不知怎么回事,只听愣愣盯着星河瞧的乔鹊突然发出了一声惊呼,脸色“刷”的一下变作煞白,捂着心口露出痛苦的表情。  他只觉得心口突然有一团火气猛地向上冲,直直冲到了喉咙口,却又再次迂了回去,不上不下,在心脏的位置搅合,如钝刀割肉一般,疼得他龇牙咧嘴,眼泪汪汪。  这火烧火燎的疼痛传到脑袋里,却像是一记冰凉的重锤,瞬间在乱糟糟的思绪里划出一道雪亮的刀锋!  乔鹊痛苦躺倒在地,眼前一片模模糊糊,脑子霎时间一片清明。  不会影响时空阴阳平衡的有形之术……  过去的乔鹊、未来的岳沉舟……  原来如此!  乔鹊,你真是太蠢了,怎么现在才明白过来!真是白学了那么久的灵力理论!  岳沉舟看着莫名其妙突然出状况的乔鹊,皱了皱眉,刚要转身,却见他呻吟出声,心口的位置突然光芒大盛,简直如同在怀里揣了一个小太阳,甚至因为灵力浓度过高而发出滋滋啦啦的声响。  “你这是……”  这一下,就算是岳沉舟也懵了。  下一秒,只听一声清脆短促的鸟啼响彻天际,一道彩光闪过眼前,从乔鹊的心口飞速向外飞去,如同璀璨流星瞬间划破安谧夜空,继而光团无声炸开,爆出一团细碎的星尘。  黑到无边无际的空间里,一只不起眼的灵鹊破开这团光晕,身形裹着绚丽流光,肆意直冲云霄!  灵鹊!  岳沉舟猛地抬起视线,追逐着灵鹊在天际盘旋而拖出的流线星光,一时竟然愣住了,再也难以离开半分。  这只灵鹊由他本人的一束灵力诞化,就在几小时前,他亲手将他赠与一个与他有师徒缘分的孩子。  然而眼前的灵鹊很难说是否还是他刚刚赠出的那只。  它早已经经历了时光的琢磨,跨越时光的长河,被长大的少年从遥远的未来带至眼前。  数年的时光,让灵鹊身上属于岳沉舟的那部分气息变得浅淡,然而岳沉舟几乎在见到它的第一个瞬间,就察觉到了它的身体深处藏着的那缕熟悉的气息。  ——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就像每天早晨起来面对镜子,镜子里的人有万年不变的面容与眉眼,连皮肤纹理和细枝末节都没有半点变化,可他却能清晰地知道那是岳沉舟,与当年的时顷完全不同。  如今,命运在某个时间点埋下了一颗种子,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生根发芽,最终长成了一线生机,由多年后的岳沉舟送回自己身边。  那团光晕像是一星明灯,摩西分海似的拨开浓雾,将一切灾厄与重重的痛苦尽数阻挡在看不见的地方,最终将地平线上的曙光缓缓升至岳沉舟的面前。  灵鹊的身形灵活穿梭于重重叠叠的云影星光中,随后发出一声清亮的鸣叫,轻盈俯冲,一头扎进漫无边际星海之中,不见了踪迹。  刚刚平静没多久的银河又泛起一波零星涟漪,细碎星光溅起,如同萤火浮在两人眼前。  岳沉舟的眼眸里盛着一汪星光,瞳孔像是被那光点烧着了似的,逐渐绽放出极为明亮的神采。  ——他看见随着灵鹊没入星河,消失在数以万计沿着星轨前行的行星之中,围绕在两人周身的星图发生了极其微妙的变化。  点点星光仿佛被无形的未知力量牵引,它们发出缓慢的旋转,碰撞,又分开,最终组成一副新的星图。  光明的,清晰的。  从前那些迷雾般的阴霾与不祥尽数退去,前路焕然新生。  星罗棋布的光影切磋之中,岳沉舟猝然站起身。  他是如此急切,像是在畏惧什么,甚至踉跄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全然不似平日里的模样。  “师父……”  乔鹊抹了把头上的汗,踮起脚尖踩上了脚下绚烂至极的星河,感觉自己仿佛踩在一块看不见的玻璃之上,随着他的脚步,氤氲开泛着星光的浪花。  他几步跑到岳沉舟的身边,拉住他的手臂,为自己终于能够帮上岳沉舟而由衷高兴。  “我想起来了,虽然‘你’什么都没说,但是师叔前几日提到过,只有有形之物才能在时空之中来去而不影响天道平衡。灵鹊,它是你当年送给我的,我一直珍藏在识海深处,由师父你的灵力幻化而成,如今再次回归于你,再顺理成章不过!”  想必未来的岳沉舟勘破天道,有意以乔鹊的灵鹊为指引,隔着时光,将这份礼物送回过去。  ……可既然让我送回来,必然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总不能就把人当个没有感情的搬运工具人吧?  真是的,就爱搞这种神秘,一点都不相信自己的亲生徒弟!  乔鹊气呼呼地想道,一边睁大眼睛,将全身灵力汇聚于眼上灵窍,看向灵鹊消失的方向。  只见短短几秒的时间,那片片星图竟然全都碎了,散发出柔和温暖的光线,铺陈在视野之中,一时间,千万光团在周身游动飞舞盘旋不休,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犹如星海再次倒转,星辰一颗一颗,接二连三化作银色琉璃,落进了乔鹊的手中。  乔鹊的瞳孔因为高浓度的灵力汇集而变成了紫色,他仔仔细细地扫过眼前每一颗星星。  片刻之后,就在他视野里的某一个角落,出现了一个急速下坠的影子,它丝毫不起眼,在灿烂的星河中如同一块黯淡无光的碎石头,可还是被乔鹊敏锐的灵能捕捉到了。  这点阴影无声无息向着遥远的地方坠落下去,在暗色的天幕上划出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痕迹,便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很快消失在暮色之中。  “就是那里!”乔鹊睁大双眼,伸手揉了揉因为太过用力而有些酸疼的眼睛,急中生智,从怀里掏出颗青色琉璃珠,向着那个方向猛然掷去,自己也追出了几步,“师父,那个方向是……”  话语在舌尖打了个转,戛然而止。  乔鹊因着回头的动作看清了此时此刻岳沉舟脸上的表情,千言万语都如同被生生截断了一般,再也发不出半点声响。  岳沉舟在哭。  他黑长的眼睫轻轻颤动着,落满了摄人心魄的银光。微微翘起的弧度下,目光流转,像是将万千星辉全都收进了水底,揉成了碎片,眼睫轻轻一盖,便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流淌在苍白冰凉的脸颊之上。  与其说是哭,不如说他只是在无声无息地流泪。  以岳沉舟的容貌,即便是嚎啕大哭也不会让人觉得狼狈,更何况他看起来并不多么悲伤或是喜悦,只是怔怔地看向阴影落下的方向,神色间竟然都是空白与迷茫。  这副模样若是被与他相熟的人看见,一定会震惊到以为有邪物冒充,然而岳沉舟浑不在意,他站在原地,甚至还保持着原先的动作,眼神已然越过千山万水,落到了某片苍茫洁白的万古雪原之上。  “嘘——”  他以指覆唇,似哭又似笑。  “我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  呜呜呜忘了申榜了,没有榜单,但这周还是有正常四次更新第118章 远方来客(十三)  乔鹊眨了眨眼榆树,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永无尽头的星海深处。阴影只是一闪而过,早就没了踪迹,然而他抛出的琉璃珠还散发出微弱的光线,越来越远,越来越黯淡,最终消失在比北极星更北的地方。  他与岳沉舟相识多年,从未见过他露出过这样的神情,忍不住鼻子一酸,死死咬住嘴唇,以避免自己跟着哭出声来。  在乔鹊兵荒马乱的成长过程中,吃了太多的苦,受了太多的委屈,直到将近成年才顺利拜入岳沉舟门下,过上属于“正常人”的普普通通的生活。  在他的记忆里,从没有哪一次像现在一样,看着一步之外那个清瘦孤独的背影,整个人陷入了一种近乎哀恸的悲伤之中。  他并非真的懵懂未知。  乔鹊曾经无数次想过,不知道这个时间点的岳沉舟,是如何将身边所有人都遣散,孤身一人来到自己面前,又是如何注意到那个抱着膝盖在窗台外瑟瑟发抖的男孩,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将他救了下来。  是不是因为此时此刻的他,与那个无助的孩子一模一样,被逼迫到绝境之中,只能默默等待死亡的到来,甚至不敢发出一声哀鸣呢?  一向高高在上的岳沉舟,也曾走投无路,希望有个人能带他离开命运的深渊,得到救赎吗?  岳沉舟他回过头,看了乔鹊一眼。  短短的几分钟,泪痕已经自他脸上消失,那目光中所有可能存在的脆弱、悲伤、与欣喜都在这一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又变回了那个淡定强大的,从容不迫的他,仿佛天地崩于眼前也懒得抬一抬眼皮。 第77章 这不是一件小事。  如今的玄门世家几乎都由天师道起源,祖上曾依靠降妖捉鬼发家。在灵境陨落之后,一些残缺的手卷与记录流入凡间,各类灵职兴起,天师、结界师、灵媒、观星师……玄术界迎来短暂的万家齐放时期。  再后来,天朝迎来了漫无尽头的战争。  风雨飘摇的年代,不管是妖鬼精怪还是人类,都逃不过倾覆动荡的命运。天师作为灵职中战斗力最强的一支,投身反法西斯战争之中,还出了几位十分有名的将军,这才脱颖而出,获取了如今玄能界的主导地位。  然而和平的现代社会进入了众生平等的时代,异常生命体的身份和地位得到承认,天师们引以为傲的战斗力不再如同以往那般派的上用场。他们也开始转型产业化,以及各种灵能研究开发。  各大家族都有暗中在内部铆足劲做各种研发——这几乎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研发少不了实验,只要不强迫他人,不弄出恶性事件,相关部门便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然而这到底跟眼下这件事的性质是全然不同的。  江楚山头疼地叹了一口气,这种恶性事件,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一个疏忽,那便牵扯甚广,说不准连江家都会受到一并牵连。  岳沉舟大爷似的翘着腿坐在他对面,眼睛微微眯了眯,不动声色地看着江楚山。  江楚山原就是个端方十足的性子,在这样颇有压力的目光下略一沉吟,便拍案道:“岳师大可放心,这件案子您既交到我的手中,江家必然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  “江先生办事,我放心。”岳沉舟托着腮,懒洋洋地拨弄跟前的几颗装饰用的石头。  江家现任家主江楚山的桌子上依次摆着几枚青玉棋子,一方上古砗磲制成的,还有笔、墨、纸、砚。整个屋子里都弥散着淡淡的墨香。  岳沉舟一眼就看出这几件都非俗物,且不说这砗磲罗盘不知是不是前些年被拍出天价的那枚,就说那青玉棋子,外头看似普通,拿在手上把玩之时依稀能听到细微的水声,正是极品玉髓,玉中灵气过于浓郁,已经凝成液体,被青玉包裹其中。  岳沉舟扯了扯嘴角,心道:江楚山这人看似古板,却也是有些闷骚在心里头的。这么有钱,还收我的清音琉璃珠做什么。  ……  …………  等等!  清音琉璃珠……  岳沉舟突然后知后觉地想到了一件被自己忽略的大事。  开星图之时,乔鹊情急之下抛出的那枚……可不就是这天底下唯一的一枚清音琉璃珠!  岳沉舟深深吸了口气,脸色霎时间微妙万分。  “岳师?”江楚山见他这幅表情,心下跟着忐忑起来,忍不住小心翼翼开口问道。  岳沉舟有了些奇异的预感,看向江楚山的目光复杂万分,一时同病相怜,一时又咬牙切齿:“我上次赠与令公子的那枚琉璃珠……”  这一下,倒是把提心吊胆的江楚山问得摸不着头脑。方才不是好好的在说正事,怎么又说到琉璃珠了?  但他还是仔细回想,才慎重答道:“那琉璃珠贵重万分,又于修炼有益,自然给了犬子。他很感谢岳师的礼物,每日都贴身带着。”  嘶……  好像知道了什么。  岳沉舟额角青筋直跳,疲倦万分地闭了闭眼,片刻之后又睁开,决定跳过这个糟心的话题。  “我明日就回a市了。”他伸手揉揉眉心,轻轻冲着江楚山点了点下巴,“这段时日,多谢江先生款待。”  “明日?”江楚山颇为诧异,“这么快?”  岳沉舟懒洋洋地“嗯”了一声,放下手中的青玉棋子,施施然站起身:“原本就只是陪我师弟过来考试,不曾想耽误这么久。”  说到考试……经过特管委最后的商议,决定根据当日cpt终试每位考生的已有表现决定是否授予证书,并且全网公示一个月。  为此有人叫好,有人大骂。但不管怎么说,以岳寒的水平,通过考试是绰绰有余。  江楚山原本想让江小山同岳寒多多来往,学习一下他身上的沉稳气质,可没想到却被告知岳寒已经闭关。  刚刚经历了那样的事情,这才几天,居然又闭关修炼了!这么卷的吗?  ——by哭天抢地也开始咬牙特训的江小山。  岳沉舟的说法是,岳寒境界不稳,需要闭关一段时日。江楚山并不清楚灵修平日的修炼方式是否有那么玄乎,但玄门一道,总归各家有各家的秘门诀窍,他不便多问。  江楚山难免在心中遗憾,与岳沉舟这般人物的交情只能这样点到即止。他丝毫未曾想到自己即将救下一个名叫乔鹊的孩子,间接地与岳沉舟有了剪不断的机缘。  此时的岳沉舟孤身一人,却心情极好,眉眼之间轻快而飞扬,一直含着遮不住的笑意,像是终于卸下了什么大事一般。  “岳某就告辞了。”他弯了弯嘴角,伸出一只手随意挥了挥,说了一句听起来有些莫名其妙的话,“那就预祝江先生的公子……天资不弃,大放异彩了。”  江楚山愣了一下,随即想追问岳沉舟的航班,好派车接送,却见那人几个呼吸间已然走出门去。  他突然觉得那个瘦削的背影已经有些不一样了。  岳沉舟即便嘴上不饶人,骨子里却始终带着超脱于尘世的冷淡与防备,释放得不多不少,恰巧能阻止周遭所有人靠近的距离。  而现在,江楚山仿佛看到一只伤痕累累的却始终逼迫自己昂着头颅的兽类,终于找到归家的方向。  那是一种充满了轻松和幸福的,真正心满意足的期待。  ……  --------------------  好像有小可爱没看懂来着,这一章回到正常时间线了哦。过渡一下  ps.关于乔鹊的线我尽量写足了信息量了,不需要去看另外一本,其实很简单:乔鹊未来会和江楚山的儿子江鹭池love love。  江鹭池机缘巧合看到了降娄的第四道灵力——将岳沉舟引去了博物馆,顺便发现了乔鹊所在的学校——最后交给江家处理,乔鹊被救出  这算是他俩一点点小猿粪!第121章 最初时光  天朝的经篆中曾有记录,麟龙日周于天,四时备成。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息为风。不饮,不食,不息。  从前的时顷在认识寒岳之前,也曾好奇过,由天之胎孕育的麟龙是否如同传说的那般,有通天晓地之能,且非冰雪不食,非霜寒不息。  只是与寒岳相识并且一同驻守北境的那段岁月告诉他,以上基本都是谣言。寒岳的性子冷是冷的,但至少化作人形的时候,他是个极为风度翩翩且温柔有魅力的男子。  若是论皮相,当年的九曜星君哪个不是美得各有所长,更遑论华美耀眼如烈日一般的帝星紫垣。然而时顷却在心里暗忖,紫垣的容貌已经明艳到了有攻击力的地步,让人只是一眼就心生敬畏,不敢有半分亲近之心。他甚至觉得寒岳与紫垣站在一起的时候,自己的视线都忍不住飘向寒岳所在之处。  ——那是一种让他怦然心动的感觉。  没到过北境的人大约会觉得那里极度苦寒,根本不是人呆的地方。  实际上也确实如此。  然而修炼至时顷这种境界,冰霜严寒的气候自然不再会对他产生影响。相比起金碧辉煌、生机盎然的灵境,他倒是更喜爱万籁俱寂的寒境。  万里冰封之下看似荒芜而广袤,但也带来了极致的安谧与纯净。站在山巅向下看,便能看到许多藏在冰雪之下的美丽景观。夜晚的星河轻柔抚摸皑皑白雪,地平线上逐渐升起绵延起伏的绿色极光,在天地间幻化为缠绵又舒展的绚烂波纹。  每当这个时候,寒岳会化为巨大银龙,带着时顷一道腾跃上天际,追着极光翻越最高的山脉,在冰川之巅为他摘下由寒魄幻化而成的冰蓝色花束。  ——与许多人以为的不同,寒境之主寒岳其实是十分有情趣的。  至少在一门心思修仙的灵境众人之中,绝对算得上是佼佼者。  归根结底,麟龙身为灵兽,骨子里还保留着兽类不变的习性。他认准了伴侣,便情根深种,将他当做一生唯一的挚爱,费尽心思追逐求偶,直到对方的态度终于从震惊到逃避,最后逐渐软化成为甜蜜的羞涩。  在这一点上,早就修炼至无情的紫垣是完全无法理解与想象的。否则他绝不会将自己最引以为傲的亲传弟子送去北境,给寒岳创造了大把大把的时机会与之相处。  寒岳花费数百年的时间,亲手为时顷造出华丽的宫殿,连通往宫殿的小路两侧都冰封着宛若云海的蓝玉群。  而宫殿的地底下深埋着的,就是诞育寒岳的天之胎。  对麟龙来说,这无异于将心脏与逆鳞寸寸敞开,送到对方手中,说:  “请接受我炙热无比的爱意。”  他几乎将整个寒境都变成了时顷最喜爱的模样,只为博得心上人一笑。  他也确实成功了。  在那之后,寒岳又花了更久的时间找到天之胎的另一半——尺木,并不惜亲自在东海开辟了小世界将它温养起来。  ——这是一份费尽心思准备的礼物,用上了世间最为精心的包装,由他自己在最好的时候完完整整地献给时顷。  寒岳几乎可以想象时顷见到它时脸上的表情。  他将在那个时候,正式向心上人求爱。  把这个瞬间凝固下来,不管过去多久,都会成为永恒。  可惜的是,寒岳还来不及将苦心藏于东海的宝物送出,时顷就已经被紫垣带回了灵境。  那是命运急转直下的开端。  多年之后的岳沉舟想起来难免哭笑不得。他为岳寒找了那么久的尺木,原来早就被本尊藏得严严实实,非本人无法开启。  只是每每再回忆起那段日子,那些无穷无尽的风雪、极致透骨的寒冷,难见黎明的永夜……竟全都像是挂满了糖霜似的。  彼时的他于情爱一道懵懵懂懂,浑然不知那竟是人生中最甜蜜而快乐的时光。  ……  “那时候的你怎么就这么幸福而不自知呢。”岳沉舟盯着镜中的自己,喃喃道。  要好的朋友都在身边,师尊疼爱,修为也隐隐胜出师兄弟们几分。无忧无虑的少年英气勃发,仿佛未来所有的困境都无法在他的眉眼之间添上半分阴影。  所以在寒岳把心都掏出来给他的时候,才会有那样的自信,边笑边大言不惭地说要考虑考虑。  ——他甚至从未曾设想过世间有任何事情需要委曲求全,也丝毫不觉得自己没有被爱的资格。  那时候的时顷,若是知道自己有朝一日会变成岳沉舟……变成这般畏首畏尾、懦弱又狼狈不堪的男人,一定会大跌眼镜,然后露出失望至极的神色。  岳沉舟平淡地笑了笑,伸出湿漉漉的手,将镜面上的雾气抹得一塌糊涂。  “放心吧,”他看着镜子里变形得歪七歪八的人影,自言自语,“我不会再那样了。”  他下了楼,在吧台边挂着的毛巾上擦干手上的水,慢条斯理地把围裙从头顶套下去。  暮色刚起,外头的路灯亮成一片,煞是好看。  妖怪酒吧经历了数月的翻新,如今乍一眼望过去灯火通明,头顶悬挂簇新的意大利进口吊灯,片片玻璃通透饱满,被暖色灯光一照,折射出不同角度的五彩光晕,洒到大理石吧台上,华光流转,衬得站在吧台里那个长身玉立的人气质温润,叫人移不开目光。  “嚯。”有人推门进来,被那顶过于豪华的吊灯震了一下,随后才走向存酒的柜子,拿了个灰黑色的瓶子倒酒喝。  他摸了摸下巴,啧啧称奇道,“岳师,这灯可真不错。陈建国……哦,对不起,陈局这次可是下了血本啊。”  与岳沉舟相识多年的老妖哪个不是人精,眼见着边上卡座里居然坐着几个穿着黑色制服的人类,立刻改了口,称呼陈建国为“陈局”。  岳沉舟正靠在吧台上玩着把锃亮的水果刀,闻言斜了那桃妖一眼,懒懒道:“不应该?他把老子的地方搅合得一团糟,这么久的误工费我还没跟他算。”  他的声音不低,卡座里磕着瓜子的两个制服小年轻大约是听到了,却只是相视一笑,继续自个儿聊天去了。  桃妖不由奇了,转了个方向靠到吧台上,凑近压低声音问道:“哟,妖怪酒吧妖怪酒吧,岳师,您这地儿可素来见不着几个人类。当然,我可不是搞什么种族对立啊,就是纯好奇,怎么最近我瞧着……人类愈发多了起来,竟还有不少异管委的人?” 第79章 “天道无情,以万物为刍狗,又怎会为天地众生降下机缘。这也是我踏上无情道之后才逐渐悟出的。”紫垣摇了摇头,终于偏过脑袋,看了时顷一眼,眼神平静无波到冷酷的地步,“天地尚且蒙沌之时,上古大能有感于大世界,以自身灵力为引,取龙骨、凤羽、鲛鳞、虺尾等七物,并轩辕九鼎,筑成了这道供修者飞升的天梯,引下大世界气运。自那之后,天下凡人一心修仙,才有了灵境如今之势。无人知道大世界是什么样的。”  “……”  时顷听在耳中,一时只觉得心惊肉跳。他看向帝师的背影,第一次意识到,他仿佛离自己,离所有人都很远很远。  “可是,我们有帝师啊。您是天下之师,比之上古大能又有何区别?我们只需要永远跟着您走就够了,不是吗?”  紫垣沉默了片刻。  他伸手在他肩上温柔地压了压,道:“时顷,没有什么可以永远存在。”  “包括您?”  “对,包括我。”  ……  岳沉舟自梦中醒来。  他恍恍惚惚翻了个身,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还在不在梦中。  很快,他意识到,他已经连续梦见这个画面许多许多次了。  指尖落到旁边的枕头上,冰凉一片。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酒吧街经历了一次大的扩充改造,路面的地砖换成了洋红色,沿街铺子的门脸成了复古欧风,就连妖怪酒吧门前的路灯都换了更明亮的款式。  前头的网红酒吧又换了一批老板,听说现在都流行创意主题酒吧。路口两家隔着条马路,一家走二次元风,一家走天朝古风。左耳朵播着古筝琵琶岁月静好,右耳朵来一句高亢中二台词拯救世界。两家老板常常因为音量问题叉腰站在路口吵架,嚷嚷声一直能传到小路上的妖怪酒吧。  左邻右舍来了又走,走了又来。这么多年竟没人发现在岔路拐进去没多远的地方,还有这么一间酒吧,安安静静地存在了数十年之久。每到夜幕降临,便会亮起暖色的灯光,外头看清清冷冷,要推开门,才能发现里头一片诡异万分的热闹。  没有什么可以永远存在。  岳沉舟整个人没骨头似的趴在窗边的沙发里,身上松松垮垮的t恤被蹭到向上卷起,露出了一截白润细腻的腰腹。  他从窗台从下向上看去,视线被遮住了大半,只能看见露出的一段天光,逐渐由明亮的白色一寸一寸暗下去。  他无法抑制地回忆起寒境的漫漫长夜,深邃到没有一丝杂质的黑色天空。  你还会回来吗?  会在我消失之前回来吗?  上万年的时光里,我们能够相守的时间真的太短暂了。  岳沉舟这么想道。  好在尘埃就快落定,至少我有足够多的时间,思考我曾经一度回避的问题。  好在就算有一天我消失不见,至少还有你会记得我。  那已经是一种我求之不得的永恒。  ……第123章 终成执念  路口的网红酒吧大战以和谐共存为结果。  两家老板吵着吵着竟看看对了眼,两家合一家。于是强强联手,规模空前。一三五播着动漫歌曲,二四六琴棋书画。还干脆24小时营业不休,白天餐饮,晚上酒吧,一时间风头无两,也带得风琴街人气愈发旺起来。  莲鹤和春意隔两个月就会回来一趟,给岳沉舟带大堆东西,什么土特产和日用品,应有尽有,跟看望孤寡老人似的。  岳沉舟发了一次脾气,莲鹤才嚷嚷着“不识好人心”,拖着春意气呼呼地走了。倒是春意这女孩,这几年外出行事历练得愈发老练,加之兵器原就战斗力超群,就连岳沉舟远在a市都常常听闻她的名字。她寻了个空回来,将一路所见讲给岳沉舟听。  几年前,岳沉舟曾将灵脉图给了异管委,并在里面指了几个关窍。陈建国此人不愧是老狐狸,一点即通,甚至没有刨根问底,便快速地执行了下去。  岳沉舟点的几处大多与羽山情况类似,都是原先得天独厚的灵潭秘境,被白暨动过手脚之后又过了几十年的时间,阴阳倒转,怨气丛生,已经养出了不少魔物。陈建国亲自带队,一抓一个准。这些地方大多都需深入深山老林,有些还得破除瘴气和结界。天朝地大物博,光这一件事,大概就够陈建国烦心到退休。何况他还兼管着新上线的锁妖塔系统,忙得脚不点地,算起来,已经许久没再露过脸了。  “可是,白暨为什么要做这些呢?”春意不解地问岳沉舟,“若他只是想要发展魔修的势力,难道不该找个得天独厚的地方安顿下来,避开异管委的耳目,修炼,或是收徒,什么都好,总比做这些强得多。难道他还指望仅仅靠着改了天下灵脉格局,能再出一个魔尊不成?”  她问这句话的时候,岳沉舟正破天荒地提着水壶哼着小曲儿浇外头窗户下的花,闻言,抬头看了眼站在屋内的春意一眼,神色颇有些意外。  “你倒是挺聪明的。”  他抖了抖手里的水壶,抬手挥散空中四散成彩虹的水汽,从大门处绕进屋子的时候顺手取下了门前的青铜风铃。  “白暨那脑子是怎么想的,我怎么知道。”岳沉舟拿了支软毛笔,细细清起了风铃上落着的灰,看起来兴趣缺缺,“兴许人家只是报复社会也未可知呢。”  春意皱着眉看着岳沉舟的脸,想说什么,最后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开口。  她从未见过白暨,这个名字还是从莲鹤嘴里听说的。那是鹤归一心追随之人,为了他,鹤归不惜数次故意践踏莲鹤的好意。莲鹤嘴上不说,心里总该是极为伤心的。  岳沉舟用指尖轻轻抚摸风铃上的青铜铃铛,春意的目光也随着他的动作落在了那串串指甲盖大小的东西上。她这才想起,自己仿佛从未仔细端详过这串风铃。擦干净灰尘之后,那一个个倒扣着的铃铛隐隐透出光来,若说是鼎,倒更像是玉器,然而又不似玉器那般易碎,在日光的照耀下显现出半透明的质地,里头镶嵌着纯白色的圈圈纹路。  只是还不等她细看,岳沉舟就将那风铃收了回去。  春意回过神来,并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被糊弄过去,继续追问道:“我记得您说过,他曾经也是灵道中人,后来堕落才成为魔修。”  岳沉舟叹了口气,踩着椅子把手中的风铃挂上门框。  “众生万物皆有执念。”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用指尖拨弄了一下风铃,听着它残缺的音律声,垂下目光:“草木无情,为了获得雨露朝阳而破土而出,此为执念;走兽不开蒙智,互相厮杀,争得口中肉、脚下方圆,此为执念;人类生而不同,或素履而往,或腰缠万贯,为钱财也好,为情爱也罢,只要活着就有执念。你由执念托生而来,应当不难理解。然而……仅是执念还好,若是执念太过,这执念便也成了妄念。”  他始终不曾正面回答,听这意思,像是在说白暨觊觎了什么注定不属于他的东西,所以才会堕入魔道。春意其实并没能听明白,岳沉舟展露的侧颜上写着轻嘲,然而而这情绪的最深处,仿佛还有一些可以称之为悲哀或是感慨的东西。  “岳师,”春意问道,“像您这样的人,也会有执念吗?”  岳沉舟一愣,随后笑了一声。  “当然。这么多年了,你是对我有什么奇怪的滤镜吗?”他抓了抓自己额前的碎发,偏过脑袋看向她,眉眼之间俱是少年般明媚无暇的笑意,“抽烟喝酒打游戏,炸鸡奶茶和搞基……我的执念可多了去了,没了哪样都会原地暴毙。年轻人,也别以为我们老年人都是晚景凄凉孤独终老的啊。”  这话显然是在说前几天他和莲鹤拌嘴的时候,莲鹤气得口不择言说他“年纪都这么大了还不知道服老”。  春意看着他没有丝毫变化的清俊脸蛋,突然也觉得这话着实怪异,跟着一道笑了起来。  预算  这段短暂的对话在快速向前流淌的时光里没能引起半点波澜。  不久之后,莲鹤与春意再次离开了a市——几年前春意被莲鹤拉着外出散心,到如今,倒是莲鹤陪着春意四处历练。  妖怪酒吧的老客人陆续发现,这位老板做生意是愈发不上心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开门的时候一切照旧,岳沉舟当着个快乐的撒手掌柜,恨不得一切自助啥都不管。而不开门的时候,大门紧紧闭着,外头还仔细地加了层结界,谁都进不去。  倒是那些绿植和盆栽,都好好收到了屋檐下头,青翠欲滴,安安静静地吐露着最后的生机。  这些年,a市的早春总是来得异常悄无声息。地上的积雪开始融化,气温骤降了下去,一点回暖的迹象都没有。  岳沉舟并不怕冷,何况a市的暖气向来很足。  只是这样的天气总让人想窝在被窝里抱着腓腓美美躺一天。何况他刚从某个环境恶劣的深山老林里回来,累得手指都不愿意动一下。  这让人有一种温暖并充实的错觉,也并不觉得孤单或是寂寞。  他迷迷糊糊地闭着眼睛,半睡半醒之间,耳畔传来半真半假的风铃声。  大约是腓腓睡得无聊,从门缝里跑了出去,带得房门扇动出轻微的气流。  这些年,这串风铃被他从门口挪到吧台,从吧台挪到二楼楼梯口,最后又被他挂到了房间,就挂在床尾的衣架上,躺在床上的时候一睁眼就能看到。  ——依然是五音不全的残缺音律,不管他用什么办法,都没法将他恢复如初。  岳沉舟那两扇鸦黑的睫毛略微颤抖了一下,缓缓半睁眼睛。  下一秒,有人轻轻凑近了他的脸颊,温热的气息还带着雪地森林与冰川湖泊的味道,喷洒在他的颈侧,舒适得让人发抖。  岳沉舟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枕头与墙壁,感觉自己的眼睛里很快涌出了泪水,顺着柔和的脸部曲线滑落,尽数被柔软的枕巾吸收。  他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喉咙口仿佛被堵了许多酸涩的东西,又仿佛什么都没有。  空气里有什么东西在无声蔓延,是难以形容的甘甜与刻骨铭心的苦涩。  一个轻柔的吻落在眼角那颗颤抖的小痣之上。  “师兄,我回来了。”第124章 重连vpn(一)  大约是昨晚上没拉严实的缘故,窗帘之间留了一道宽宽的缝隙,透出并不算明亮的天光来。  风铃碰撞的声音逐渐消散,屋子里恢复一片寂静。可岳沉舟还是能听见两个呼吸声在房间里交织,逐渐被自己如雷的心跳声覆盖。  这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才是正确的。  或者说,他的脑子里早已一片空白,仅仅维持着僵硬的动作就已经花费了全部的力气。  岳寒的唇停留在他的皮肤寸许之外,没有再移动分毫。  暧昧的沉默持续了很久,随后,还是岳沉舟逐渐回复了心神,他迫切地翻了个身,又低又快地说了一句:“怎么要回来了也不提前……唔。”  “师兄。”随着岳沉舟的声音响起,岳寒仿佛才被按下了开关似的,猛得抱住了身下之人,从岳沉舟的唇角亲了上去,将他的话语尽数堵进了嘴里。  岳沉舟放软身体,偏过头,接受着来自岳寒用力的吮吻,颤动的眼睫向下一盖,滚烫的液体便源源不断地落进鬓发之中,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岳寒的手从衣摆下方伸进去,紧贴着他的皮肉重重向上抚摸,另一只手臂近乎粗暴地箍着身下人柔软的腰肢。  “师兄……”  他的力度太大,几乎让岳沉舟以为这人一回来就要压着他做点什么。  岳沉舟瑟缩了一下,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伸出手抵在他的肩膀上,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比起拒绝,这更像是一种让人血脉贲张的邀请。  岳寒的吻停留在岳沉舟光裸的胸口,唇齿啃咬,流连了许久,才抬起眼眸看向岳沉舟的脸。  就在这时,窗外大约有车驶过,一道刺眼的远光便从窗帘的缝隙里探了进来,从两人紧叠着的身躯上扫了过去。  仅仅是这么一瞬间,也足够岳寒看清岳沉舟满是泪水的脸。  岳寒的动作停下了。  不管是过去的时顷,还是后来的岳沉舟,至少在岳寒的记忆里,他都是极少落泪的。即便当年与魔军交战阵前,犹是青葱少年的他手中剑尖淌血,脚踩无数魔族尸骸,在漫天飞溅的碎肉与肆虐的魔气之间依然神情坚定安稳,仿佛天地崩裂在眼前也不值得他分去半个眼神。  那时,他走到寒岳的面前,随意伸手将被魔血浸透的的长发束到脑后,冲着他偏头一笑。  鲜血顺着瓷白的皮肤流淌,从下巴滴落,将雪色长袍一点一点染成明艳的红。  寒岳就这么见到一朵血色的莲花盛放在万里雪原之上。 第81章 覆面的黑布被暴涨的气息吹向后方,稀疏的毛发显露无疑。平日里素来最介意露出容貌的人此时再也顾不上遮蔽自己的头脸,他以手为刃,泄愤似的一刀横扫,下一秒,早已被染成浓黑的池水炸出巨大的水花,一池活物立刻被当空斩成无数肉块,飞上天空,又如同暴雨一般坠落下来。  鹤归偏了下脸,避过了迎面喷溅而来的恶臭血点。片刻之后才面无表情地走上前去,看着满地狼藉的动物尸块,一言未发。  白暨背对着他,黑色的身影立在浓黑的水中,仿佛一株从污泥中扎根出来的树木。  “主人。”鹤归恭敬地低下身子,手指轻轻拨开地上的秽物,从中抓出了一团毛茸茸的东西。  那是一只兔子,大约是运气极好,它身上满是血污,却四肢俱全,奇迹般地躲过了致命伤。被鹤归提在半空之中,腿还在不停抽搐着,看起来奄奄一息。  鹤归的手温柔地摸了摸兔子的耳朵。  下一秒,他陡然用力,“咔”的一声折断了那根脆弱无比的脖颈。  白暨回过头来,并没有看向他手中新鲜的兔尸一眼。  被怒火冲刷过的眼神里闪烁着诡谲的光,勉强从厚肿的眼泡里流露出来,让模糊混沌的五官呈现出一点点暴虐的神色。  “让你为我奉上生机,你就上菜市场给我找来这些垃圾?”白暨怒极反笑,一时间脸上的肌肉被扯动,血肉模糊的五官跟着微微颤抖,看着简直令人作呕。然而他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冷哼一声,道,“鹤归,我当初费尽心思,将被天道抛弃惨死的你救了回来,又不惜逆转灵脉为你重塑身躯……如今你便是这么敷衍我的?”  自从被岳沉舟打回原形,白暨便性情大变,成日喜怒不定。有一回暴怒起来,不管不顾一出手就夺了方圆十里所有的生机,导致那成片的林子草木全部枯萎衰竭,动物尸骸遍地,仿佛被山火烧了一般,明眼人路过一看便知事有蹊跷。  好在那地方是一片深山,并没有那么快被异管委的人发现。鹤归为了善后又出手杀了好几个人,才堪堪将这件事压了下来。  如今两人躲到了沿海的一个渔村里避风头,进出都必须格外低调。  ——岳沉舟并未对他们下死手,但在他的授意下,异管委步步紧逼,白暨多年心血布局毁于一旦。对他这样自负的人来说,简直比死了还要难受。  按照白暨现在的情况,若是愿意回到深海重头再来,修炼上百年,未必没有再次化灵的可能性。然而已经尝过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滋味,他又怎么愿意被困于不见天日的黑暗里如此之久。  更何况……他已经没有时间了。  流年如同飞梭一般前进,并不会为任何人停下脚步。转眼匆匆数年,万年一次的九星连珠已近在眼前。  他只有这一次机会。  思及此处,白暨的目光变了又变,厚肿眼泡包裹着的眼睛里竟生出了一种鱼死网破的孤绝。  岳沉舟,你我原本是一条船上的人,如今你处处与我作对,将我苦心布下的魔阵都破了个干净。  这些阵法原本就是为修复天梯设下的。  你就这么想死吗?  不行。  不可以。  我白暨苟延残喘了千年之久,眼看着想要的东西唾手可得,我绝不允许任何人阻拦。  即便你是他最看重的弟子也不行。  鹤归看着眼前人脸上变化莫测愈发疯狂的神色,垂下头来,糅杂着血色的美艳面容上依然平静无波。  事到如今,白暨身边只剩下他一人。  这样也很好。鹤归总是这么想,至少他们还能拥有彼此。  “如今异管委盯得很紧,我实在不方便弄到别的生魂。”鹤归恭敬地跪在池边,视线锁在眼前的方寸之上,“请您暂且忍耐,等风头稍微下去一些,我会再回s市,拿回原本属于我们的东西。”  过了许久,他才听到前方传来水流波动的声音。  白暨重新用黑色的帽兜包裹住自己的脸和头部,身上反而未着寸缕。他一步跨上岸,停在鹤归身侧,低头看向这个优美而修长的身影。  鹤归的一头乌发垂落在脸侧,如同一笔浓墨流淌,于光线下折出鎏金碎光来,艳丽到晃眼的地步。  白暨停在他的面前,伸出手,捏着下巴抬起他的脸。  “鹤归,你这张脸,真是美丽至极。”他的脸已经完全隐藏在黑色的帽兜之中,可鹤归还是听出了那话里的咬牙切齿,“天道,真是不公平。”  鹤归深深吸了一口气,顺着他的力道抬起头,一张美得不辨雌雄的脸上写满了波澜不惊的坚定:“鹤归的一切都属于主人。只要主人喜欢,鹤归可以把这张脸献给主人。”  话音刚刚落下,捏着他下巴的手骤然用力,剧烈的疼痛传来,几乎叫他呻吟出声。  “你的脸?哈。”  即便容貌被掩盖,依然能从白暨的声音里听出强烈而冰冷的情绪。  那是一种不加掩饰的厌恶与憎恨。  “我岂会用你们魔修的脸。他不会喜欢的……不会喜欢的。”  鹤归的身体一僵,连疼痛都顾不上了,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主人……”  白暨松了手,无视了他的反应,也没有打算做出任何解释。  他在原地站了会儿,突然问道:“九星连珠将至,岳沉舟最近有什么动作?”  鹤归定了定心神:“他去了s市。”  “s市……”白暨抿了抿嘴唇,自言自语道,“为什么是s市呢?”  ……  s市,极东角。  岳寒坐在礁石之上,不紧不慢地浏览着网上的消息。  主流媒体已经连续跟踪播报了一个月,称这次的天文奇观“九星连珠”千载难逢,天朝正是最佳观测点之一,届时极有可能会出现罕见的日全食与月全食。  不管是真正的天文爱好者还是凑热闹的吃瓜群众无不参与讨论,甚至还有商家闻风而动,营销了以九星连珠为主题的爱情节,颇有一副全民盛典的模样。  然而按照人类天文学的观测,这一现象发生在七日之后,却是与岳沉舟想要的“九星连珠”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同一时辰。  “说起来,师兄,我记得你出生在上一次九星连珠之时?”岳寒锁了手机屏幕,从石头上跳下来,与岳沉舟并肩站到了粗粝的沙滩边上。  岳沉舟略微想了想,说:“帝师曾提过一句,说我降世那日,岁星显冲月之象,九星有异。他也是因此才发现了被弃于山脚之下的我。灵境素来以九星封位,故而后来便让我顶了岁星的缺。只是我无父无母,自然不记得自己出生在哪日。”  实际上在过去天梯还完好之时,修者的生命都十足漫长,很少有人会在意生辰这样的小事。  “倒也是巧了。”岳沉舟随意地拍了拍手上的沙土,足下歪歪斜斜踏着浪,道,“今日将事情解决,也算圆满。”  他的脚踝浸在灰色的海水之中,海浪哗啦一声舔上裤脚,可再次退下去的时候,却没能留下半点水印。  退潮时的海面宁静,可岳沉舟背对着海面看向s市市区的时候,已经能看到浮躁的气场诡谲翻涌,如同一锅即将煮沸的水一般,从下至上冒气小小的气泡。  或许还没有人发现,在这短短的几个小时内,工作中的人们显而易见变得浮躁不安起来。往日里脾气不错的人心烦意乱,而本就脾气暴躁的那些或许已经因为一点小小的摩擦而频频与人冲突。  觉醒了灵能的人类里,有一些突然无法控制自己的能力了。辅助系尚且好一些,攻击系的超能力者苦苦压制这体内暴走的灵力,躲在室内不敢出门,生怕一不小心便伤了无辜的路人。  除了人类,道行低一些的妖鬼精怪受到的影响更大,性子比往常凶狠了数倍,平日里被人类压制着的憋屈仿佛此刻释放了出来,一个个到处惹事儿。  ——九星连珠唤醒了天朝沉寂多年的灵脉,看似微弱的变化,却足以让人类社会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  一时间,110报警热线拥挤起来,基层警员乱作一团,满头问号。  好在就在这时,早有准备的异管委迅速派出精锐支援所有部门,这才算是将局面暂时控制了下来。  “可有陈建国忙的了。”岳沉舟幸灾乐祸道。  岳寒向着海平面的方向看了一眼,提醒道:“时间差不多了。”  岳沉舟“嗯”了一声,看着身边这个面容冷峻的青年,玩心顿起:“我们怎么过去?”  岳寒失笑。他几乎立刻明白了岳沉舟的意思:“师兄想怎么过去?”  “尊主,今日四舍五入是我的生辰。”岳沉舟偏过头,嘴角浮出一点笑意,“千年前的你可是很有情趣的,还知道费尽心思从寒境挑出无根雪,运到东海弄这么个小岛送给我,如今倒是变成了个木头。该不是吃到嘴里了就不珍惜了吧?这样吧……听说真龙都是上古神族。你的龙身呢?择日不如撞日,让我骑上一回?”  岳寒勾出笑意,低下头凑近岳沉舟耳边:“龙身……师兄还没看够?”  温热的气息喷在岳沉舟的耳垂上,叫他忍不住一愣。  他的脑袋里当下冒出了一些十分不合时宜的画面。  缠绵悱恻的暧昧吐息,如同潮水一般灭顶的窒息快感,粗壮的龙尾死死束着他的腰肢,每一块鳞片都怒张成凶狠的角度,在难耐而崩溃的呻吟中大开大合地摩擦着腿间细嫩的皮肉……  “岳寒!”即便是岳沉舟也忍不住老脸一红,“说的什么骚话!”  “我是说从前灵魔大战之时……师兄这又想到哪里去了。”岳寒笑出了声,摇头叹道:“你啊,还是如此爱逞嘴上威风。这样吧……”  说着,他伸出手来,随便在虚空中一晃,周身的空气显而易见地凝固起来,下一秒,一道金光自他的掌心中拍出!  随着这道金光落地,只听原本宁静的海平面下传来一阵隆隆响动,一圈又一圈的波纹自视野中扩散开来,无数水点噼里啪啦跃起,折射着日光,如同万千泼洒的珍珠。  长长的海浪翻出丝滑而漂亮的纹路,从遥远的地平线推来,一波一波拍打到岳沉舟的小腿上,像是一种无言的邀请。  水面下彩光熠熠,朦胧却耀眼。这光线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最终来到他的面前,汇成了一条蜿蜒的巨龙。  岳沉舟奇了,他睁大眼,向前走了一步,这才看清了,灰暗的海水之下不知何时凝出了一条潺潺的小溪,溪水以冰为盖,透亮清冽,隐泛蓝光,与原本不甚明澈的海水隔出泾渭分明的分界线,逆着洋流的方向,流淌向汪洋深处。  而在冰面之下,无数大小鱼群甩着尾巴上下翻飞,不断追逐冰面之下透出的精纯灵气。在离岸很远的地方,甚至有鲸鱼跃出水面,喷洒出的水柱高耸直入云层。  就这么看过去,好一派身临蓬莱仙境般的美景。  岳寒执起岳沉舟的手,踏上这道溪流,如履平地。  “我是不知道上古神族的说法,”岳寒缓缓摩挲着岳沉舟修长的指尖,道,“师兄想怎么骑……当然都可以。”  他停顿了一下,尾音有刻意的上扬,暗示意味十足。  岳沉舟明显地僵了僵。他侧过头去,眯着眼仔仔细细将这张冰冷又正经的俊脸打量了一遍,表情微妙道:“我说,即便你现在是寒境之主了……老子好歹也教了你十几年,好不容易把你教得斯文又守礼,才几年的工夫,竟全忘光了。我这十几年的心血都付诸东流……我当初就不该把你捡回去。”  “该不该捡师兄都捡了。”岳寒冰凉的眼神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而且……师兄并未收手,还捡了个徒弟,宝贝的跟什么一样。”  岳沉舟语结。  他看着足底跟着两人的脚步欢快游动的鱼群,叹了口气:  心累,不想哄人。  他不说话,岳寒也并未再说什么。一时间两人之间静默下来,只有海鸥在碎金的水珠之间来回翻飞,传来欢快的鸣叫声,说不尽的心旷神怡。  岳寒用一种不急不缓的速度越过海面深浅之间的分界线。  从这个位置,已经能看到金色的光线在皑皑白雪之上跳跃,阳光、海滩与冰天雪地这就这么铺陈在杳无人烟的深海之中。  算起来,岳沉舟是第二次踏上这个封印着尺木的东海小岛,心中不免感慨万千。  当年的寒岳为了向时顷求爱,将寒境最深处大片无人涉足过山峦整个儿挪到了这里——仅仅因为某次时顷突发奇想,说那里是世上最纯净无暇的地方,可惜终年不见天光,若是能有飞鸟阳光相伴,定会是天下最完美的去处。  其实这句话不过是随口一说,说完连他自己都忘了,没想到寒岳却在心里记了数百年,最终以这样的方法呈到了岳沉舟的面前。  一份阴差阳错的礼物,渺茫的东海上多了一方孤岛。  ——被所有力量不约而同忽视了的,仅属于寒岳与时顷的,不受任何因果与命运主宰的净土。  就连岳沉舟自己,都不得不拜服于那无孔不入,将所有人与事紧密包裹得不得动弹的诡谲天道。  “有时候我会觉得,哪怕强大如紫垣,他说这是与天道一搏的最后一线生机……难道我们就真的逃脱了天道的操纵吗?”岳沉舟走到悬崖边上,望着脚下缭绕风雪的万仞冰川,以及不远处与白雪接驳的深蓝色海面,叹道,“四方九境,五道众生,生魂多余亿万之数,你我不过是其中一粟。也许从头到尾,灵境就是虚幻的空中楼阁也未可知。” 第83章 岳沉舟忍不住向着万丈悬崖追了两步,抬头看了眼天边明亮的九颗星星,当机立断道:“不管了,岳寒!”  话音未落,岳寒的眼神攸然凝结,瞳底凝成一片如有实质的纯金色。他领口、手腕露出的大片皮肤之上出现了大片银蓝色纹理,一路从衣领里延伸至半边侧脸,映在偏冷的白皙皮肤之上,闪现出格外诡异而妖冶的光泽。  他抬起一只手,虚空中的狂风怒号不止,银白色雾气裹着无数锋利到极致的冰晶雪花汇于他的手中,逐渐形成一支冰蓝色的长箭。  岳寒走到岳沉舟身边,骨节分明的手指搭弓拉弦,身上的幻化出的龙鳞一寸一寸碎裂成冰渣,尽数汇集到龙角弓霜白之上。  一时间,仿佛天下万物都失去了颜色。  山海相接之处滚起浓浓的黑气,狂风席卷,海平面的上方顷刻出现千万道密布的紫色天雷。  海面开裂翻滚,掀起滔天巨浪,如同天道发出声嘶力竭的怒吼。  岳沉舟偏过头看着身边人的侧脸,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岳寒,你……”  “师兄,不管如何,我们都在一起。”  岳寒的脸色无与伦比的平静,眼睛眯起,手指在绷成满月的弓弦上一敲,回头冲着岳沉舟一笑:“我说过,你要永生永世呆在我的身边,再也别想抛下我。”  话音刚落,随即松手——  只听“锵”的一声巨响,银蓝色长箭破空而出,瞬间划开所有灰暗的雾气,在雪山顶端掀起一片碎雪,转眼间向着四面八方吹去。  长箭几乎瞬间就击穿浮在空中的朝夕鼎,在一团炸裂的强光中,与它一起碎成漫天散落的流星雨!  砰——  随着朝夕鼎与长箭相触,岳寒手中的霜白几乎在同一瞬间裂成了千万碎片,化作光点一同汇集,在整片海面之上爆发出壮观的光芒。  与此同时,被黑暗吞噬的太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散发出光辉,日月在海平面上争辉,极明与极暗不停流转交错。乌云并未散去,紫色闪电惊天动地从天而降,狠狠劈向这个茫茫大海中飘摇不定的小岛。  就在他们脚底,雪山绵延的最深处,一道直通云端的台阶赫然出现,势如破竹贯穿天地!  “成功了……”岳沉舟轻声喃喃道,在天崩地裂的巨响中依然传到了岳寒的耳朵里,“居然真的被我赌对了。”  密如蛛网的雷劫转瞬降临眼前,与之前经历的每一次雷劫都不一样,这是岳沉舟万年一次的劫数,在他“违逆”天道,亲手筑下一道天梯之后,那天雷的数量几乎立刻翻了几倍,简直如同一道九天之上泼下的瀑布!  不祥的光线霎时间填满整个山谷,从山巅向下看去,只能看见一个黑点在雪原中前行,他的身后落成一条殷红痕迹,色泽如血,有一种如同献祭一般让人心惊胆战。  白暨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我只有这一次机会……只有这一次……  他将白骨森森的腿从雪地中拔了出来,爬着向近在咫尺的天梯再前进了一步。  我不能失去这次机会。为了今天,我等了几千年,我等不起下一个万年了……  帝师……帝师……  白暨的脸上满是血水凝成的冰渣,他的眼前早已经一片漆黑,即便是天道降下的万顷巨雷也不能叫他产生任何退缩。他伸手看向近在咫尺的天梯,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不管不顾地就要向上爬去。  然而就在手心与台阶相触的那一瞬间,宛若半边身子被掷入高温的岩浆,突如其来的高温炙烤着他的皮肤、骨骼,每一寸经络与皮肉,发出滋啦啦的响声,空气里立刻传来刺鼻的焦臭。  ——这是天梯对魔修的拒绝与惩罚。  “为什么……为什么啊帝师!”白暨声嘶力竭地哭嚎出声,“我是白暨啊!您说过的,未央初晓,晨曦微露……我是你在东海岸边救下的白暨啊!你既救下我,为何要抛下我!帝师!求求你了,帝师……您看我一眼,就一眼……让我追随您而去吧!……我这数千年的时光,都是为了这一刻而活下来的啊!”  然而回答他的,只有由远而近响起的滚雷声,黑云翻涌不息,一道粗如树干的天雷无情劈下,劈向他的头顶。  白暨猛然咬住牙,然而下一秒,一个黑色的人影笼在了他的上方。  鹤归乌黑的长发散在风中,用身体为盾牌,生生替他挡下这一道雷劫!  “主人……”  如同一叶扁舟撞上风暴汪洋,他伤痕累累的身体哪里经受地住这样的力量,几乎在电光降下的瞬间就折断成碎渣,散进狂风之中。  从未体验过的剧痛席卷而来,视线朦胧晃动,鹤归挣扎着,在铺天盖地的折磨中用力向着白暨的背影看去。  他看到白暨没有回过头来看自己一眼,如同挥去不洁之物一般向后挥走鹤归的一片衣角。  他借着鹤归用生命为他创出的时间差,义无反顾地向天梯上方爬去。  主人……  做你想做的事情去吧……  鹤归的嘴里吐出大股大股的鲜血。  眼前的画面流转交错,最后,居然停在了一双流着泪的美目之上。  他露出了一个勉强的微笑。  你会为我哭泣吗?  下辈子……我一定……  ……  “师兄!”  山巅之上,岳寒扑上去一把抓住岳沉舟,锋锐的目光死死看向天际,那泼天而至,几乎让整片大海都为之震动,避无可避的雷劫——这几乎已经到了天罚的地步。哪怕是修炼了上万年的他们,也会在这样的天罚中灰飞烟灭。  整座岛屿发出可怖的声响,山石迸裂,峰峦崩塌,连绵不绝的雪崩瞬间翻涌到了他们身边。  岳沉舟回过头,视网膜里映着岳寒在天崩地陷中也英俊到惊心动魄的脸,只来得及缓缓闭上眼睛,扯出了一个淡淡的,无可奈何的笑容。  然而就在这当口,一片混乱额天空中突然腾空跃起一道极为明亮的线,它来自离他们不远的s市方向,短短数秒之间就落到了岳沉舟与岳寒的头顶,骤然绽放出一道伞状的结界。  那结界发出澎湃却温柔无比的力量,就像是瞬间陷入了温热的海水中,岳沉舟睁开眼睛,朦胧的视线里似是看到一双温柔如水的眼睛。  “师姐……?”  降娄的虚影落下泪来,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微笑。  “时顷、寒岳……”  风中传来无声无息的叹息。  岳沉舟一个恍惚,下一秒,只听数道清音从四面八方响起,在一片动荡中响彻天地,紧接着,又有七道明光骤然从天朝大地的不同角落一跃而起!  火焰山,郁攸星君自焚之时的无边业火重新燃起,烧得天地一片金红如血,山口喷出的巨大火焰把天地间的空气烤得劈啪作响,几乎一瞬间就将那些伺机而动的魔气吞没殆尽,接着又顺着日食的方向一路烧上了天穹。  嘉峪关的风沙卷成滚滚硝烟,绵延的长城脚下地动山摇,荧惑星君用最后一口气筑起的万里结界再次发出波波光辉,沿着长城从天朝的西部一直向首都a市盛放。整片祁连山脉岩石翻滚跌落,山泉倒灌,山体轰然裂开,狂风裹挟尘土抽干一切污秽气息,最后带着千军万马之势直冲天际。  九星连珠之下,日月失辉,天朝灵脉与江河湖海同时颤动。  壶口瀑布逆流,露出的淤泥里,玄鸮星君的三叉戟重现天光;  珠穆朗玛峰顶万年积雪滚滚而落,曦木星君镇于山脊的双刀发出森然寒光;  长白山、苍山洱海、日月潭……  消寂千年的魂魄从长眠之地再次苏醒,穿过鲜血弥漫、满目疮痍的战场,曾经撕心裂肺的痛苦尽数消弭,此刻皆重聚于东海的一方孤岛上空,在岳沉舟和岳寒的头顶释放足以抵挡天罚的力量。  岳沉舟抬起头,泪水一滴一滴地从眼底滚滚涌出。  一张张熟悉到已经刻进骨血深处的容颜完好无损,围绕在他的身侧,时间飞速倒退万年,那些本以为早就忘却的过去卷土重来,焕若新生。  “你们……”  “时顷……”  “时顷……”  岳沉舟睁大眼睛,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嗓音从喉咙里用力挤出来:  “郁攸……荧惑……你们……我……”  “时顷,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连话都说不清楚了。”郁攸虚幻透明的脸上挂着揶揄的笑意,旁边的荧惑星君嘻嘻哈哈地将胳膊搭在他的身上,笑容雀跃而真心,“哟,时顷,多少年不见,怎么还哭鼻子了?”  “小时顷,好久不见……”  “时顷,你做得很好。”  “要活下去啊……”  “替我们继续守护这片土地……”  岳沉舟怔怔地望着他们年轻鲜活的脸,想要起身,却发现卷着风雪的气流从地平线而来,在他与昔日好友之间切开泾渭分明的空荡空间。  他脚底踩着切实的大地,与一双双饱含希望的眼睛隔着虚空遥遥对望。  岳寒紧紧握着他的手,年轻而强壮的身躯支撑着自己不堪重负的肩头,触手可及,散发着温柔而执拗的热度。  岳沉舟从身体里长长吐出一口气,他放下手来,露出了一个虚弱而疲惫,却充满了感激的笑容。  “时顷,寒岳……要幸福啊……”  “……再见了。”  轰——!  漫天电光倾泻,化为前所未有的壮观瀑布,带着毁天灭地的势头轰然降下,而八道星芒也在同一时间爆发出海潮般澎湃的灵力,在两人的头顶发出足以与之争辉的光芒,为他们挡去了足以叫人灰飞烟灭的天罚!  岳沉舟定定地看着头顶的方向,哪怕狂风咆哮着吹向面门也没有舍得眨一下眼睛。  涣散的视线逐渐平静,他看着因果循环,天道轮回,曾经的一切伤痕与过往都烟消云散,故人灵魂化成虚无的片片碎光,尽数散于天地之间,只在他的眼里落下羽毛一般很轻很轻的痕迹。  一切阴霾转瞬退去,乌云化为无形,狂风与黑暗被苍蓝与浓烈的阳光取代,在地平线上一寸一寸升起。  烟雾散去,海鸥高飞盘旋,阳光下的海水泛出钻石般的光泽。  天边的九颗星星隐去,再也不见踪迹。  一道蜿蜒望不到头的阶梯从雪山深处拔起,通向遥远看不到尽头的云层。  “师兄……”岳寒的手穿过岳沉舟的腰侧,把他的脑袋按在自己怀里,“我们重新筑起了天梯,你做到了,这几千年以来一直想做的事情。”  岳沉舟把头埋在岳寒的胸膛,没有说话。  良久之后,才哽咽着叹了口气:“其实我知道我们能成功的。只是没有想到……”  岳寒低下头在他的耳边落下了一个吻:“我都知道。”  他们久久相拥,温热的海风从耳边吹过。  何其幸运。  纵使天道诡谲,过往硝烟弥漫,离别漫长,我们还能寻回彼此,依靠着走过余下的寥寥时光。  --------------------  不知道怎么分章,近8k字就合成一章发啦。  这章算是压轴章了,理论上还蛮重要的,但是怎么也写不好,最后改来改去只能这样了(叹气)  有时候能力跟不上脑洞真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