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落》 第1页 [侦探推理] 《半落》作者:[日]横山秀夫【完结】 前言 ·第一章 志木和正 ·第二章 佐濑铦男 ·第三章 中尾洋平 ·第四章 植村学 ·第五章 藤林圭吾 ·第六章 古贺诚司 《半落》——生命中感动的力量 【作者及作品简介】 横山秀夫 日本当代作家,因其作品大都为警察相关题材而被称为“警察小说之旗手”。 《半落》是其第一部这一题材的长篇小说。这部给迄今的推理小说注入了令人感动、催人泪下的清新感觉的作品自2002年秋出版后即成为当年的畅销书,销量突破30万,再版的次数前所未有。为将其拍成电影,竟有30余家电影公司争夺其版权!电影拍成之后随即获当年的日本电影最高奖——日本奥斯卡奖(学院奖)。应该说这部小说的问世是横山秀夫文学的最高峰。 那么,为什么一部推理小说会引起如此的反响呢? 故事的主人公梶聪一郎是一位口碑很好的警官,而他却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妻子!梶聪一郎自首后在县警引起了轩然大波。县警担心节外生枝而欲盖弥彰;梶聪一郎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却对自首前的两天时间的“空白”闭口不谈。围绕处于“半落”(警察用语:不完全招供)状况的梶聪一郎,身居要职的警察、检察官、审判官、律师、新闻记者以及看守所负责人等,都试图并且几乎接近真相,可始终都未能揭开这个谜。悬念一直到故事的结束。 脑萎缩、受託杀人、歌舞伎街、特别报导、特级漏报、急性骨髓性白血病、骨髓提供者……表现现代日本应直面的诸多社会问题的关键词在小说中频频出现,并伴随故事逐一展开。似乎每一个去接近梶聪一郎所隐藏的真相的人都不由自主地重新审视了自己的人生。如果说道义与人情是日本人伦理观中被探讨的一个永恆的话题的话,那么在本作品中它应该又得到了一次洗鍊。也许这也是该推理小说让人感到清新的一面。 “人活五十年”——书法比赛曾多次获奖的犯罪嫌疑人是留下这几个墨迹未干的字以后才去自首的。 梶聪一郎为什么要杀死自己最爱的妻子? 他拼命要保守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人活五十年”预示着什么? 您将读到一部催人泪下的犯罪推理小说。 第一章 志木和正 1 该行动了吧?此刻紧张感充满着整个身体。心跳甚至比自己参加行动时还快。志木又点燃了第二支烟。黎明。此时窗外的亮度已经可以使用这个词了。六点十分。该行动了! 志木眼睛盯着电话,“响啊!”心里默念道。就在这时。 “指导官!” 视线循声而去。办公室最里面刑侦部值班室的门开了,盗窃犯特别搜查组的土仓巡查探出一张稚嫩的脸。这是为应付深夜紧急情况而设置的值班,土仓当班,所以住在这儿。 “什么事?” 因为焦急,志木没好气地大声问道。土仓也条件反射般不由得提高了嗓门:“您的电话。” “接过来! 这回志木可真是生气地皱了一下眉。镰田这傢伙,讲好了联络时用直通电话嘛。志木灭了烟,握着内线电话听筒,铃声一响立即拿起听筒:“我是志木。” “一大早对不起啊。”——不是镰田的声音——“我是中央署的石坂,有件事很棘手啊……” 是w县(註:日本的“县”相当于中国的省级行政区划。)警所在地的w中央署值班长来的电话。 “发生了什么事?” 志木一边留意着手边的直通电话一边问着。 “刚才,本部教养科副科长梶聪一郎警部来自首了。” ——说什么呢? “怎么回事?” “是杀人。说是杀了自己的妻子。” 鸡皮疙瘩立刻从耳朵传到脖子。 梶聪一郎——名字及其那张有轮廓的脸立即浮现在眼前。教官,书法,温厚,严谨……有关他的印象片段像箭一样在脑子里穿梭。几年前独生子病亡。在学校时比志木高一届。虽没有正式交谈过,但因同在本部工作,在走廊或阶梯遇到时还是有过点头礼的交情。 这个男人杀了自己的老婆?愚蠢!足足过了几秒钟志木才说出话来:“真的是他本人吗?” “没错,我跟他也面熟。” “他本人怎么说?” “说是因不忍看老婆受病魔折磨,帮她解除了痛苦。” 受病魔折磨?没听说梶聪一郎的老婆生病啊。不过一直从事刑侦工作的志木与长期做警校教官的梶聪一郎,虽然同属县警的一员,但实际处于完全不同的环境。类似这种完全私人的情况未传到志木耳里也很正常。 “你那边的刑侦探员呢?” “联络上了。正往这边赶呢。对不起,现在该怎么办?” 声音中露出困惑。 “把人带到刑侦科的审讯室。一定跟上两人看着点儿。” 即使不逃跑也不排除从窗户往下跳的可能性。儿子病亡,这次又亲手掐死了自己的妻子。虽说是来自首了,可本人内心的凄凉是旁人难以了解的。 第2页 “就是说不逮捕?” “等刑侦科长到了转告他:确认了尸体之后再办紧急逮捕的手续。完事后和我联繫。” “明白了,谢谢!” 对方如释重负的声音消失之后电话挂断了。值班长石坂是总署的交通科长。他一定是不知所措了。警察杀妻!谁遇上了都会慌了手脚的。而且,来自首的还是个警部!了不起的警署干部! 媒体会大肆渲染,w县警会又一次受到冲击。 志木重新感到震撼! “土仓!” 志木回过头高声唿喊了一声。土仓远远地回答着,一脸稚气的样子跑了过来,端端地站在志木面前。 “你,上学的时候是在梶聪一郎教官的教场吗?” “是啊。” “梶聪一郎警部是怎样一个教官?” “和蔼可亲。” “和蔼可亲?会有这样的教官?” “助教佐藤副警部很严厉,可梶聪一郎教官很温和。教场的人都喜欢他。” “比如说……” “是的,比如说……我们去支援处理伤者很多的列车事故时,教官会对我们说:处理遗体的时候应该把他们当成自己的亲兄弟一样对待。”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果然是印象中的男人。然而,一个温厚重礼、有人情味的人为什么会杀死受病魔折磨的妻子呢?这也是其性格决定的?虽然疑虑不断膨胀,但志木却让这高昂的情绪平息了下来。 不用天平来衡量,以指挥侦破三起强姦案的指挥官立场来看,梶聪一郎杀妻案只是一个单纯的自首案件。既已认罪,犯人又在警察的掌握之中。而现在,撬锁入民宅,将少女双手用玩具手铐铐住施暴的强姦犯尚未绳之以法。镰田没来电话之前还必须认为犯人高野仍不在警察的掌握之中。 志木再次将视线移向墙上的挂钟。 六点二十八分,太晚了。天空不是已经泛蓝了吗? 志木一边紧盯着直通电话一边拨通了搜查科长小此木的电话。转告了梶聪一郎自首一事之后,一时间志木对小此木不知道说什么好。 “知道了。部长那里我来汇报。顺便问问,那个画画的怎么样了?” “还没抓到,快了吧。” 志木的回答只是自己的愿望而已。放下电话再看看钟。六点三十五。志木的拳头“砰”地落在了桌上。 ——怎么回事?! 不妙!这种念头像支毒箭穿梭于志木全身。逃跑?不可能!高野住处的大门及窗户等都有二十四小时的监视。给镰田打个电话?不行,约好从日出开始行动手机必须关机。焦急的志木正准备点燃第三支烟。 铃声划破了寂静。是直通电话! 志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拿起了听筒。 “完了!” 听到镰田声音的一剎那,脑子里那些竖着的茶叶杆儿顿时消失得没有了踪影。 “那小子喝了农药!我们在门外叫了多次没人应答,破门而入才发现那小子躺在地上乱滚。” 难到监视被发现? “是被他发现了吗?” “不知道。” “农药的种类?” “是一种剧毒除草剂。” “没稀释过的吗?” “好像是。旁边有一个小瓶。喝的量不清楚。” “给他喝盐水让他吐,多让他喝几次!” “正弄呢。” “吐了后立即送熊野医院,明白吗?” 洗胃的话应该就在那里。透析设备也齐全。最有利的是那里离公寓最近。 然而这种除草剂很麻烦。一旦进入体内后,会随着血液循环一步步地侵害内脏。即便是做了洗胃和透析,体内所吸入的量太大的话也没救。问题是在什么时候,喝了多大的量! ——他妈的。 志木一脚踢翻了垃圾筒。 高野罪该万死。如果被害少女们的家属在场的话,一定希望看到他就此痛苦而死的下场。志木也有女儿,想法应该与那些父母们很接近,然而却不能就这么轻易地让这傢伙死掉。最近这类罪恶之徒有所增加,他们犯下灭绝人性的罪行之后以为可以一死了之,逃避惩罚。绝不容许!绝不让他就这样轻易地去死,得把他绳之以法,让他得到应得的惩罚! “指导官,救护车到了,现在准备出发。” “知道了。我也去医院。” 挂断的电话铃声又响起了。 “什么事?” “我是加贺美。” ——啊?…… w县警本部部长——加贺美康博。 “以最快的速度到本部长室来!请你担任梶聪一郎的审讯工作。” 2 二楼是管理部门的各科室。志木在五楼办公,很少来这里,更不用说部长室了。记得还是在升任警视的时候来过一次。 不过,志木并不紧张。相反,随着迈向部长室的脚步加快,心中的愤怒情绪也膨胀起来。为什么非派我去?虽然是w县警的一件大事,可梶聪一郎已在中央署严密监视之中,既逃不了也死不了。 “对不起。” 第3页 志木一进部长室便看见豪华皮革沙发上的三张面孔。他们是w县警的头三号人物:加贺美部长、伊予警务部长、岩村刑事部长。加贺美和伊予是警视厅派下来的,所以没有从基层一步步干上来的岩村那种随和的表情。 然而现在,三个人都显得很严肃。刚四十出头的加贺美部长甚至显得有些悲伤。 “你跟梶聪一郎警部关系还可以吧?”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伊予警务部长。 “不。仅仅是认识而己。并没有什么个人交情。” “那就好。” 肥胖的伊予一边点头一边把厚厚的文件夹往志木面前一推。这大概是警务科保管的有关梶聪一郎的资料吧?第一页是简歷。梶聪一郎,四十九岁,三十一年工龄。曾在派出所和所辖的警务科工作过,后在警察学校任助教四年,教官五年。去年春开始任教养科副科长。无赏罚。父母已故。有房产。住在一起的只有妻子启子。 “没时间了。大体看看后就去中央署开始讯问吧。” ——这道命令应该由邢事部长来发吧? 志木偷偷看了看岩村刑事部长。岩村紧闭着双眼。 “可是……” 志木犹豫着。伊予立即打断他:“把你手上的案子交出来。优先处理梶聪一郎的案子。你是我们这儿最擅长审讯的吧?” 志木再看看岩村。依然紧闭着双眼。 的确,志木有丰富的审讯经验。做警部助理的时候曾被称为“专设陷阱的志木”。然而,梶聪一郎的杀妻案是个自首案,动机也明确。也就是说,从一开始梶聪一郎就“完全招供”了,没必要让手上有案要办的志木特地来设陷阱让其招供。 “中央署也有高明的审讯官。” 志木说完,伊予瞪大了眼睛。 “怎么能让他们来审讯!你,难道不明白这件案子的重要性?这可是警官杀人啊!” “我知道。可,我手上的案子也……” “哦,听了汇报。有什么问题吗?就是那个美术教师吧,在搜查员要逮捕他之前喝了农药的那案子?” “是的。” “那有什么问题?逮捕之前喝农药应该不是我们的过失吧?” 原来如此,这是他的天平。 志木真想吐他一口唾沫。 好一个传闻中的明哲保身的人,说的话句句令人生气。每当听到这个连尸体都没见过的“科班”部长称“我们”的时候太阳穴就会阵阵作痛。 志木狠狠地瞪了一眼岩村。为什么让这门外汉警务部长一个人说了算?岩村好像明白了志木的意思,这才冲着志木说道:“那个画画的交给辰已处理。” 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言听计从? 志木急了: “可是部长,高野正在运往医院的途中,需要有人指挥。” 伊予张了张嘴。志木并不理会还是继续说道: “即使现在情况不太严重,可杀虫剂是迟效性的,一旦侵蚀了肺部,一周以后也有死亡的可能。听取高野的口供还需要有医生的配合,会是非常微妙的工作。” “你是担心辰已胜任不了?” 志木无言以答。辰已与自己是同一级别的搜查官。没什么好担心的。可就是不甘心在这种时候罢手。 “正好相反。我的意思是对梶聪一郎的审讯谁都可以胜任的。对一个完全招供了的人进行审讯并不是一件难事。 “是否完全招供还不清楚呢。 “什么? “梶聪一郎说自己三天前杀了妻子。 志木感到自己全身绷紧了。 并非完全招供? “验尸报告也表明死后已有数日。有空白的两天让人不解。所以为保险起见让你来负责审讯。” “可……” “有级别的考虑。虽说是犯了案,可梶聪一郎毕竟是四十九岁的老资格警部。让低级别的年轻警部助理或同级别的警部担任讯问有些失礼。地检方面也说了,让仅次于副检察长的佐濑检察官来担任此案的调查。所以我们没有理由派一个水平一般的人吧?” 志木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况且,按理应该站在自己一方的刑事部长都说到这个程度了,再拒绝就意味着失职。 “志木君,拜託了。” 加贺美部长这才开口,表情意味深长。 “九点半之前告诉我们结果。” 志木心里一紧,九点半?难道…… “记者会之前。” 伊予补充道。可他的补充还是不完全。志木问道: “晚上九点半之前吗?” “当然是上午九点半。” 志木看了看手錶。已经七点半了。还有两个小时…… “早上七点紧急逮捕的吧?等晚报截止时间过了之后再通报那些记者。也许会被说成为了庇护自己人故意延迟通报。可县警干部居然犯下杀人这样的罪,组织因这个蠢货得蒙受多大的打击啊。顾不了那么多了。” 一个蠢货?犯罪? 这种话只有门外汉才说得出口。伊予大概也感到志木对他的牴触情绪,所以说话时并不正眼看志木。 第4页 没时间了。 志木拿起文件夹离开了部长室。 一张照片从文件夹里滑落出来,一道让人联想起小动物那样的目光从地板上投向志木。 教官,严谨,儿子之死,妻子生病,掐死,空白的两天,自首…… 作为审讯官的最初的疑问产生了。 杀死妻子之后,梶聪一郎为什么没有选择死? 3 志木乘坐指挥官专用的指挥车出了县警本部。 因为没时间把专职司机叫来,所以让值完夜班的土仓握住了方向盘。上车后志木将有关梶聪一郎的事告诉了土仓。 后视镜中映出土仓那双发红的眼睛——并非因为睡眠不足。 开车去中央署需要十五分钟左右。志木调好车用无线电话的音量与镰田取得了联繫。 高野贡已被送到熊野医院并接受了洗胃处理。这傢伙目前处于意识朦胧、尿血状态。小便中查出含有大量除草剂成分。情况不容乐观。志木向院长说明了情况后指示两名警员守在治疗室。小心再小心。万一高野贡恢復意识再咬断舌头什么的就前功尽弃了。 然而…… 为什么梶聪一郎没有选择死呢? 下车的时候志木又这样想到。不言而喻,是与高野贡完全不同的理由去选择死。作为警官,犯下了不应该犯的罪行,还使县警的名誉扫地,按常理他应该留下承担责任的遗书然后自杀。老实说,如果这种情况下,听到当事人自杀所受到的打击远没有听到来自首时的打击大。身为警官应该如此。更何况梶聪一郎作为教官,曾经是年轻人的楷模! 志木走进中央署的大门,看看表,时针正指向八点。 他径直上到三楼,推开刑事科的门。科员们整齐地站立起来,但面部表情僵硬。 看来大伙儿对这位重案组指导官有些敬畏。本部搜查一科的警视职位除了科长副科长以外,还有指导官、检视官、广域搜查官三个。而不论上任年次长短,一旦案件发生,指导官便被赋予绝对发言权。只有作为专门处理杀人、放火、盗窃、强姦等这类血腥案件的重案组的成员、长年奔走于现场的有丰富经验的人才有可能被任命这一职位。与歷代指导官相比,志木既有现场经验又有作为审讯官的优秀业绩,所以被称为“怪才”。 “没时间了。” 志木挥挥手,谢绝了递过来的茶杯,由小峰刑事科长领着向旧办公楼走去。通向审讯室的这条狭长的走廊,曾经是志木走得不耐烦的“通勤路”。 “山崎到了吗?” “到了,在八号室。” w县北署的山崎警部助理被点名担任助手。虽然主要是做记录,但这个角色需要体察随时可能发生变化的审讯情况,并与外部保持联繫,起着微妙但不可缺少的调整作用,因此并非任何人都可以胜任。志木与山崎以前曾经搭档过,两人很默契。在八号审讯室等候是他的做派。一直以来,八号审讯室好像是块风水宝地,许多疑难案子在这里都会不可思议地得到顺利解决。 然而今天却让人感到没有把握。 “今天改在三号室。转告山崎。” 志木一边对小峰说着一边进了三号审讯室。密闭的空气立刻开始流动。这里也并不比八号室强。七平方米多一点的窄小房间。嵌有纵横格子的高高的窗户。铁桌子两边相对摆放着摺叠椅。左角处是记录官用的桌椅。审讯官将在这间枯燥无味的密室中与犯罪嫌疑人对峙。想当年,这里曾经是志木的“主战场”——打过无数“读”与“被读”的心理战。 山崎信步而至的脚步声打断了志木的思绪。 “餵!” “好久不见!” “老了啊。” “彼此彼此!” 山崎笑也不笑,一本正经地把一叠资料往桌上一搁。 “这是拘捕令和询问记录表。” 有人敲门。一张意想不到的面孔正从门缝往里窥视。 “志木,打搅一下。” 是本部警务科的调查官笠冈,他与志木是警校的同期学员,一个爱打官腔令人讨厌的傢伙。大概因为相互都没什么好感所以根本谈不上私交。既然如此,他来这里是因为工作? ——会是什么事呢? 笠冈领进一个西装单履的年轻人。三七分头,一张木偶脸。 “这是我手下的栗田警部。” “警部?这么年轻?” “是年轻,但很优秀。别客气,他归你指挥。” “我指挥?什么意思?” “你没听说?审讯助理啊。” ——怎么回事! 伊予警务部长那张肥胖的脸浮现了出来。 “在你们的监视下进行审讯,是这么回事吧?” “别那么尖锐,只是个联络员而已。” “这里已经有助手了。人多反而碍事。把这年轻人带走!” 笠冈的脸一直红到耳根。 “这可是部长命令。” “哪位部长?刑事?还是警务?” “两位部长,你可以这么理解,因为刑事部长并没有反对。” 说完后笠冈一副得意的表情。 第5页 欺人太甚!太令人失望!刑事部长就这么无力?难道掌握着人事权、财务权的警务部长一旦动用了强权,就可以连刑事部最核心处——审讯室也可以随便出入了吗? ——看着办吧。只好如此。 志木重重地坐在了审讯官的椅子上。 “十分钟后开始,各位请退出。” “可是栗田……” 笠冈刚要再说什么,志木大声吼道: “先让他出去! 志木在审讯之前习惯有个“仪式”。山崎因为事先了解这一点所以一声不响地出去了。笠冈、栗田也带着不解的神情跟着出了审讯室。 房间里恢復了平静。 志木闭上了眼,深唿吸。 ——忘掉吧,所有的一切! 去掉杂念,集中注意力。志木暗示着自己。 志木开始静思。 审讯好比在读一本书。犯罪嫌疑人是书中的主人公。他们有着各种各样的故事。可是书中的主人公不能从书中走出来。只有当审讯官翻开这本书的时候,他们才会道出他们的故事。面对审讯官,他们时而乞求怜悯的眼泪;时而希望引起愤怒的共鸣。他们希望有人来读他们的故事。审讯官只需要静静地一页一页地翻下去。他们期待着,期待着快点将他们的故事读完。审讯官不去翻书,他们的故事也许将永远封存。 志木睁开了眼睛。 并没有达到以前的境界,不过也相对镇静下来了,这种状态可以开始了。 约十分钟后,山崎和栗田进入审讯室坐在了助手的位置上。 一分钟后,审讯室的门开了。 一个身着西服、没打领带的身影进入了志木的视线。梶聪一郎背朝着窗户、隔着桌子站在志木的前面。年轻的警卫解开了他手上的手铐和身上的绳索。警卫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请坐。” 志木的声音让栗田为之一震。声音之沉着与刚才简直判若两人,山崎松了一口气,还是那个“专设陷阱的志木”。 然而志木的内心此时却波涛起伏。 行礼之后梶聪一郎抬起了头。他的表情显得比志木还要镇静,两眼清澈透明,为什么杀了人的人还会有这样的眼神?这眼神究竟是什么意思? 志木看了看表。 “十二月七日上午八点二十三分,现在开始审讯,我是本部搜查一科重案组指导官志木。” “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沉稳、清晰的声音。 在告知了沉默权之后,此时的志木感到自己作为一名审讯官在热血沸腾着。 将要读到的会是怎样一个故事呢? 时间有限,必须从书的最末章开始读。志木脑子里闪过一丝遗憾。 4 笔在稿纸上疾书的声音。是山崎,还有栗田在记录。 志木双手交叉放在桌子上。 “梶聪一郎警部。” 称唿职务是武士之情义。此时,本部正召集惩戒委员会,决定对梶聪一郎作出免职的处分。这样以便在记者会上称“原警官”而不是现在的职务。 除此之外,志木称唿“梶聪一郎警部”还为了提醒自己,这可是在审讯同僚!不管怎样他还是自己人——不管以前有没有交情。 然而又必须面对现实。 “你的犯案,对县警名誉的损害很大啊。” “是的……” 梶聪一郎深深地低下了头。 “我知道,我的行为是作为一个警官所不该有的,给署里带来不小的麻烦。除了深表歉意之外我无话可说。” 志木点了点头。 “由于是警官犯案,必须考虑应付媒体的问题。因此,审讯将不按常规进行。我将从事件的核心部分开始提问。” 省去了讯问被审人的出身、身份、前科、经歷等“例行项目”,节约了时间。本来,有关这些情况早已在警官录用的时候已经彻底了解过。 志木的目光移到了资料上: 梶启子。五十一岁。 “那么,开始提问。你为什么要杀害自己的妻子?” 梶聪一郎调整了一下坐姿,微微开口道: “觉得她……太可怜了。” “你妻子生着病?” 梶聪一郎点点头。 “启子被诊断为脑神经萎缩性痴呆症。” 志木不由得为之一震。 “两年前就有前兆……头疼、目眩。一直在买药服用,可不但不见有丝毫好转反而严重了。四月份左右才把她带到医院去检查。诊断结果并没有告诉启子。可她自己查看医学书猜到了自己的病……” 梶聪一郎顿了一下,继续说: “病情恶化得很快。经常弄错日期、星期这都不算什么。可健忘越来越厉害,以至于耽搁一些重要的事。帮她想了各种办法。比如让她把事儿都记在记事本上,可到后来她连记事本都忘记看。事后自己又特别懊恼、恐惧,怀疑自己作为人的存在还能维持多久……夏天的时候确信了自己的病。她说想死。而且常把死挂在嘴边。我鼓励她要有活下去的勇气。说,你死了怎么办?谁去给我们的儿子扫墓?谁去给他坟上的花浇水?” 第6页 志木又看了看资料。 梶俊哉。急性骨髓性白血病。七年前死亡。年仅十三岁。 “也许我那样说反而刺激了她……三天前的事。” 犯罪当天。 “是十二月四号吗?” “是的。俊哉的忌日。” 在独生子的忌日杀妻! 志木仿佛感到胸口被什么东西重重地一击。 “那天我们去扫墓了。启子把墓扫得干干静静,清洗了墓碑,长时间地合掌站在墓前,流着泪口中念叨,要是活着都该过成人节了。可是……” 梶聪一郎的话中断了。此时,他的脑海里一定映出了当时的情景。 志木沉默着。 梶聪一郎有些干裂的嘴唇又开始动了起来。 “夜里启子开始发作。说是还没去扫墓。怎么跟她解释都无济于事。她哭着闹着说,连自己儿子的忌日都不记得了还算什么母亲。启子越来越疯狂,一边大喊‘我不是人!让我去死!’一边乱扔家里的东西。我拼命地想使她安静下来。可她却把我的手拉到她脖子那儿,哭着喊着说‘求求你让我去死吧,让我在还记得自己是俊哉的母亲的时候去死吧’。就这么一直喊着。” 志木换了个坐姿。 “我……就那么做了。太可怜了。我……就用这双手杀了她。对不起。” ——被迫杀人? “砰”的一声。是栗田出去时门碰出的声音。九点二十五分。他是想在开记者会的时候把供词拿过去。 志木回过头来。 梶聪一郎的眼里充满了泪水,然而丝毫无损那双眼的清澈透明。把启子从病痛中解脱出来了。难道这就是能让那双眼清澈透明的原因吗? 志木想暂时合上书。 一份详尽的供词,可是有着沉甸甸的让人承担不起的分量。 审讯室里仿佛萦绕着启子哭喊的声音。 然而在进入休息时间之前,有一个问题必须提出来。这就是岩村刑事部长所说的那“空白的两天”。 “梶聪一郎警部。” 志木直视着梶聪一郎的眼睛。 “之后呢?之后你又做了些什么呢?” 梶聪一郎并没有迴避志木的目光。 然而,没有回答。 十五秒……三十秒……一分钟…… 梶聪一郎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看不出他有任何邪念,也没有反抗的迹象。只是双唇根本没有要动的意思。 此时可以感觉到山崎因紧张而绷紧了全身的样子。寂静仍没有被打破。难以置信!几分钟前梶聪一郎的表现简直就是“完全招供”的典型案例。 志木将身体探出桌子。 梶聪一郎也许没有领会刚才提问的真正意图。志木内心怀着一线希望再次问道: “你杀害了妻子后到你来自首,其间有整整两天时间。这两天你在哪儿?做了什么?” 梶聪一郎仍然紧闭双唇。 志木与梶聪一郎的目光相遇了。一瞬间相互的目光告诉了一个事实。 梶聪一郎仍处于“半落”——未完全招供。 梶聪一郎保持沉默已过去了十分钟。 5 志木并不着急。“案发后”,按字面理解就是指警方立案的事件发生之后。并不能因案发之后的情况不明而影响已经立案的事件。何况梶聪一郎已经将其犯罪的经过及当时的情况作了详细的交代。其内容之详尽无可挑剔。在此基础上做成的笔录,不管是送检、起诉还是公审,各个阶段都不会有问题。总而言之,了解案发后的情况并非是究明事件本身,而是为了使犯案人的故事有个结局——仅此而已。 但是,志木却因这“事件的余韵”而被激发起了作为审讯官的激情。像杀人这样的最高级犯罪事实都可以供认不讳,而“事发之后”的情况却保持沉默。这是为什么?难以理解。就梶聪一郎本人而言,也许把比自首更重要的故事隐藏在这“事发之后”了。 志木试着打破沉默。 “警部。你现在是有意保持沉默的吧?” “……” “我可以理解成你在行使你的沉默权吗? “……” “你不想说事发之后到你来自首之前这段时间的事,对吧?” “这……” 梶聪一郎开口了,声音显得有些凄凉。 “必须说吗?” 表达的意思很清楚。自己供认了犯罪事实,w县警可以立案了。没有理由说出隐藏在自己心里的故事。 “当然不是必须。” 志木回答后,梶聪一郎又低下了头。 “并不是要行使什么沉默权。不过那以后的事能不能拜託你别再追究?” 别再追究?…… “砰!”门像是被人踢开似的开了。栗田风风火火地沖了进来。 “指导官,快!给本部宣传科去个电话,警务部长在那儿等着! “哦……” 志木勉强地应着,慢慢站起身来。 “下午一点再继续。在拘留所好好吃顿午饭,休息一下如何?早上太早了。” 第7页 栗田在一旁着急地催促: “拜託了,请快点!” 两人出了审讯室。一瞬间,志木的脸变得非常可怕,一把抓住栗田的三七分头髮,推着他顺着走廊往前走,走过两三间审讯室后,到了第四间就势将栗田往里一推。 “混蛋! 看着突然发怒的志木,栗田缩成了一团。 “你要是再敢在审讯室里大喊大叫,看我不拧断你的脖子!” 这时笠冈赶了过来。 “志木!镇静,镇静点啊。警务部长还等着电话呢。” “这傢伙不是已经把情况通报了吗?” “听着,记者会上部长正为难着呢。” ——为难? “记者的问题都集中在那空白的两天了。” 志木看了看龟缩在地上的栗田。栗田惊魂未定地点了点头。 犯罪的整个情况都了解了,按理记者们也该满意了吧。 “记者会上因一个年轻记者提到事件后的问题。部长答非所问,显得很狼狈,于是就被各社的记者穷追不放演变到现在的局面。” 说完笠冈示意让志木打电话。志木推开笠冈递过来的手机,从上衣袋里掏出自己的。 本部宣传科。接电话的正好是警务部长。 “怎么样?说了?” 声音压得很低。隔壁的本部长正被记者团团围着。 志木早有心理准备。 “还什么都没说。” “什么?肯定得有个说法吧?比如一直陪伴在老婆尸体旁之类。” “不,他没那么说。” “那么是在为寻找自己的死处而徘徊?” “不清楚,几乎是沉默状态。” “你的感觉呢?凭你的感觉估计会是怎样呢?” “不知道。” “你!亏你还是审讯官!你不是很有经验吗?” “审讯还没到那一步。就那样转告本部部长吧。” “事到如今你还让我这么说。” “但是,本来……” “是意识朦胧吧?杀妻对自己打击太大,那两天的事不记得了,这样行吗?” 片刻沉默后,志木说: “不,不对。” “这个蠢货。” 伊予的声音消失了。好像被谁叫走了。 志木抬头望望天空。 蠢货? 过了一会儿听见伊予好像松了一口气似的说道:“任务在傍晚之前完成。” 快十点了,记者们暂时中断了追问,回去准备写晚报的新闻稿。 “记者会接下来在傍晚七点召开。明白了?到时候一定得问个水落石出。” 刚才与梶聪一郎交谈的情景掠过脑海。 必须说吗? 当然不是必须。 “我会尽力。” “把尽力这话留给那些巡查去说,你得拿出作为警视的结果来。明白吗?” 6 连接审讯室与刑事科的过道上没有一个人影。过去的“通勤路”。曾经以各种心情经过这条过道。焦躁。不安。期待。然而,像这次这种走投无路的心情却未曾有过。 背负着w县警的威信。靠自己这样单薄的臂膀? 伊予警务部长的话音仍在耳边想起。 陪伴在老婆的尸体旁? 因寻找死处而徘徊? 因杀妻而受到了打击那两天记忆模煳? 志木心中的某处也许期待着这样的回答。 然而并非如此!梶聪一郎另有一个与案件完全无关的故事。所以才会在死了儿子、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妻子,已经成了一个无后顾之忧的天涯孤魂后,却仍然不选择结束生命而前来自首。他选择了生。一定是有一种力量在支撑着他。一种即使作为警官、作为有着众多学员的教官荣誉都一败涂地,并且必须在拘留所或监狱度过余生也值得的力量。是他的故事。一定要读下去。因为一个优秀的审讯官的要强心、重案组指挥官的面子以及作为w县警的干部继续在这里生存下去也一定得读! ——不管怎么说,下午才见分晓。 推开刑事科的门,与正要出门的小峰撞了个满怀。小峰脸色铁青,说是正要去找志木。 志木跟着小峰来到接待室。 “这些是搜查他家时取回来的物证。” 用于没收物品的塑胶袋里装着一包印有色彩鲜艷的宣传文字的纸巾。“ktv包间”几个大字首先映入眼帘。“东京”、“新宿”、“歌舞伎街”……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哪儿找到的?” “梶聪一郎的外套衣袋里。外套就挂在他家的衣柜里。” “家里?” “来自首时穿的西服。” 志木明白了。梶聪一郎知道,来自首是条不归路,今后的多少年都回不了家。 “是他常穿的那件外套吗?” “是的。现场参加搜查的人都说常看见他穿那件外套。” 不想往那方面去想,可事实又摆在了面前。 梶聪一郎去过歌舞伎街的ktv包间! 纸巾不过是招揽客人的手段之一。在街头接过被人递过来的可能性也很大。然而,梶聪一郎去过歌舞伎街却无可置疑。那么,是什么时候?又是什么目的呢? 第8页 一种令人厌恶的情绪涌上心头。处理案件三十多年来,遇见过各种不同类型的犯罪嫌疑人。这些人不管怎么装圣人样,剥去了外表也就是头野兽。尤其是性犯罪的那些傢伙,他们全然不会顾及什么名誉、地位、职业。只要是个男人,无一例外,都有潜在的犯罪素质。让人感到性不过是这样一种存在而已。梶聪一郎与歌舞伎街。最不可能让人产生联繫的两者居然有了关联。不容忽视。一本正经地活了半辈子的那些四五十岁的男人最危险。那个年代的人从小所受的伦理观教育使他们把性视为禁区。然而越是忠实于这种伦理观,越是压抑,就越是对性贪恋。现在到了中年,身处于如洪水般涌来的性信息之中,有一天他们会突然勐醒,甚至咬牙切齿地懊恼自己“亏了”,像是要把自己失去的“损失”夺回来似的去追求性。因贪恋、迷恋于性,连家庭也不顾的男人并不少见。杀死妻子后扔下遗体不管去了歌舞伎街。自首之前去与“相好的”约会…… 志木与小蜂都没有将自己的推测说出口。 “派两组人去东京。我再去梶聪一郎的家里看看。” “下面记者正围在那儿不走呢。” “知道了。” 志木转身往警署的后面走去。推开押送嫌疑犯的门,从楼外的应急阶梯下了楼。他正准备去停车场,突然看见指挥车旁站着个人。是《东洋报》的中尾洋平。志木想迴避也为时太晚。 “指导官。” 靠田径运动练出一双快脚的中尾瞬间便来到志木的身旁与志木并肩走了起来。 “可逮到你了。 “我路过这里,现在得回了。” 志木一边说着一边决定再次转身朝指挥车走去。 “出大事儿了啊。” “哦。” “真令人吃惊啊。那个副科长居然杀了自己的妻子。” “你跟他熟吗?” “不。只是採访过一次。副科长曾把自己制作的钢笔字帖发给年轻警官吧?” “是的,很有用。写记录报告时不容有错字或书写不规范,否则会被犯人轻视。” “哦?那,怎么样了?他讲了事发之后的事了吗?” “不知道。” “好像那两天都向教养科请过假的。第一天说是身体欠佳,第二天说是有事。” “是吗?” 这可是有些意外啊。不过仔细想想也是顺理成章。如果不请假缺席的话,教养科一定会派人去家里看看,那样的话案件也会更早些被发现。 然而两天都一点不怠慢地请了假,这又是什么意思呢?志木更加想要弄明白梶聪一郎的真正意图,不由得心情沉重起来。那种情况还能考虑到请假的话,至少说明梶聪一郎并没有到达精神崩溃的地步。问题是那以后。让科里以为他“生病”、“有事”,而他自己去干什么了?收拾房间?那样的话可以直说。还是外出了?是歌舞伎街吗? 志木正要上车,中尾慌忙问道: “指导官,那强姦犯怎样了?” 志木有些意外地回过头去,以为这才是中尾的真正目的。 强行进入高野贡的公寓实行逮捕一事并没有让媒体知道。 “这个嘛……” “你很高明啊,又是用‘这个嘛’搪塞我啊。” 幸好,志木并没有动声色。最初将搜查一科在秘密侦察少女连续强暴案的事情暴露出来的就是这个中尾洋平,因此搜查人员都对他敬而远之。现在他应该是处于最远离与这一案件相关的情报的位置。 志木钻进后排座坐好,对土仓说,出发。车内电子钟显示时间为十一点正。车用收音机正播着失窃车的车牌号。 快出警署门时土仓从后视镜里看了看志木。 “去本部吗?” “请送我去梶聪一郎的家。” 土仓心中为之一震,但什么也没说,勐地扳了一下方向盘。 志木拨通了镰田的手机。 高野贡醒过来了。现在医院正给他用药吸收体内的除草剂,同时用了泻药试着让除草剂尽早排出体外,不久会进行血液透析。镰田正处于亢奋状态,电话里的声音震耳欲聋。 志木仿佛感到镰田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存在。强姦案也急速地从自己心中消失了。刑警这一行并非只靠正义感,有时候会因生存的需要不得已为之。刑警内部也时常会出现抢功领赏和互不配合的情况。然而这次不同。这次大家都抱成了团,齐心协力地要拿下这桩强姦案。所有机关的刑警都不休息地连续奋战了六十二天。 然而…… 志木的心却去了三号审讯室。 与梶聪一郎的胜负关系到饭碗。 不仅如此。这件事似乎唤醒了自己。那个不到七平方米的狭窄空间才是最能发挥自己才能的地方。拼命地工作,跟大多数人一样为了早一天能出人头地。有一天终于登上了刑警们羡慕的搜查一科指挥官的位置,统管众多的部下,靠一通电话操纵一个巨大的搜查网。然而那真是自己所期待的吗? 对讲机的通话繁忙起来,好像是s市发生了汽车撞人事件。 志木闭上眼睛,任凭身体随着车晃动。 第9页 路边的板栗树使志木联想起自家小院。 那时候跟新妈妈总也亲近不起来。终日抱着死去的母亲买的书,日復一日地待在放农具的小屋里读那些书。书中的主人公把自己带入了各种故事中。只有在那个时候才能从孤独中解脱。 志木始终没有睁开眼睛。 对讲机还在不停地通着话,而志木听起来就像是夏天的蝉鸣声。 7 第二次提审如期在午后一点开始。上一时段对犯案经过、情况进行了再确认。志木心里盘算着,得在四十八小时内把梶聪一郎押送到检察院,而就“案发后”的询问将花去许多时间,所以应尽量先写好笔录报告。 看不出对面坐着的梶聪一郎有任何变化。助手山崎也一如既往地忠于职守。只有栗田发生了变化。似乎药到病除。不仅出入的脚步声放得很轻,就连写字的声音都好像有意识地在尽量控制着。 不过,最没有平常心的也许是志木自己。 从梶聪一郎的家里获得了几个情报。他利用早饭的时间仔细查看了警务科搜集的资料,只是还没想好如何利用这些资料。 提审本身就是结论在先。事先设一“陷阱”,把嫌疑人往下“推”。然而这次却看不见何处可以“设陷阱”。如果有的话就只是“在歌舞伎街与某女幽会”。可在梶聪一郎的那双清澈的眼睛面前,这样去“设陷阱”又显得很不合实际。 就像是一次被警务部缚住了手脚的提审。时限是下午七点。 志木感到心口上好像有重物压迫,焦躁烦闷如气体般膨胀着。 下午三点。询问由“案件”转到“案发后”,而对于内容却仍处于摸索状态。 “是啊,痴呆症是很可怕的病啊。你妻子才五十一岁吧?” “是……就好像晴天霹雳。” “我四十八,你四十九,都到了随时都有可能发病的年龄啊。” “应该是吧。听说发病的平均年龄是五十一岁。” 在乎年龄是有原因的。 “中午我去过你家。你家书房里有幅字:‘人活五十年’。” 梶聪一郎的目光一闪。 “织田信长吧,那是。唉,人生短暂啊。就五十年。” “从前是这样的吧。” “流畅的字体,很棒啊”。 “让你见笑了。” “好像是刚写不久吧。是什么时候写的?” “……” “听说你练书法已有二十几年了?” “是的。” “县书法展有十一次入选。去年终于拿到汉字部大奖,对吧?” “那只是运气。” “来自首的时候把大衣放家里了吧?” “什么?……哦,是的。” “没打算再回去,对吧?” “是的。” “已经回不去了。在这么想的时候书法家仍可以提笔书法吗?” “……” 来自首之前写的。这一点毫无疑问。 人活五十年…… 梶聪一郎把什么寄託这几个字里了呢? 志木开始冒险。把问题转到了“案件”与“案发后”的交接处。 “你杀害了你的妻子后是怎样一种心理状态?” 梶聪一郎回答了: “一种茫然若失的状态。知道自己闯了大祸。而另一方面又这对启子来说是一种解脱、一种幸福。当时就是这么想,也是这么对自己说的。” “第二天,也就是十二月五号,你给科里打了电话说身体不舒服?” “是……” “真的是不舒服吗? “不是身体原因,是心里的病吧? “我检查了你家的门框。” 梶聪一郎睁大了眼。 “有一处没有灰尘。看得出有吊过粗绳或是粗带的痕迹。” “本打算死。” 梶聪一郎突然答道。 “我是该死。俊哉死了,启子被我亲手杀死了。我自己一人还有什么理由活下去,又有什么脸去面对县警的同仁?只有以死谢罪。我算什么人啊……可是,最后一年……” 梶聪一郎突然中断了。好像一切又静止不动了。 “——最后一年?” “我……还是有点不捨得自己的生命。” 志木稍稍停顿了片刻又问: “那么,最后一年……是什么意思?” 梶聪一郎又恢復了沉默。 四十九岁的梶聪一郎决定再活最后一年。五十岁。“人活五十”那几个字正是他心境的写照。不过,还是不明白。现在不死,忍受眼前这一切,而到了五十岁就去死? “是不是与俊哉君的事有关?” “……” “只剩下你可以去给他扫墓了。” 一边说着一边才反应过来,梶聪一郎也扫不了墓,今后的许多年之内。 梶聪一郎静静地答道: “启子也去了。俊哉再也不会寂寞了。” 第10页 读不出他的真正意思。 然而有一点清楚了。 梶聪一郎曾一度决意要死,而后改变了主意,选择了生,决定再活一年。是什么驱使他这样呢?解谜的关键在哪儿?是的,应该是在歌舞伎街。 志木看了看手腕的表。 下午三点四十五。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在催促“赶紧拿出作为警视的结果来”。另一方面,志木对希望读懂梶聪一郎紧紧抱住不放的故事内容的愿望愈来愈强烈。 志木探了探身子。 “警部。你最近是否去过歌舞伎街?” “啊?” 梶聪一郎吃惊得好像倒吸了一口气。 “去过吧?” “……” “如果事发之后去过的话,你可以保持沉默。可是那样的话,你所沉默的部分就会被理解为事发后的所有事。” “我的科里有一个很尊敬你的年轻人。他记得当要奔赴列车事故现场的时候你对他们说过,要像对待自己的亲人那样去处理遗体。对吧?” “是的。” “那么你怎么能置你妻子的遗体不顾而自己外出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为什么?是因为心中有愧?” “……” “老实说我有些怀疑。不过,现在我丝毫不认为你是去歌舞伎街潇洒。” “……” “我认为你是一个不说慌的人。事发第二天的确是身体欠佳。而接下来的一天的确是有重要的事要办。没错吧?” “……” “那重要的事是什么呢?” “你放了我吧。我不能告诉你。” “其实你想说。希望把想法告诉某人。难道你心里不是这样想的吗?” 梶聪一郎注视着志木。志木迎着梶聪一郎的目光。 在这一瞬间真相即将大白。然而梶聪一郎又闭上了眼睛。当他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志木发现梶聪一郎的目光里第一次出现了混浊。 “志木警视,请告诉我,我该怎么说才会放过我?” “你什么意思?” “我不想再给你添麻烦了。也不想再连累你、警署以及那些弟子……” “你想说什么? 志木在这样问的时候感到自己的身体有些僵硬。 梶聪一郎继续说道:“去寻找死处。这样说行吗?” 是愤怒,还是悲哀? 胸中仿佛燃起了一把火。 志木斟酌着措辞慢慢地说道:“说那些没用。我只是想知道你的真实想法。” 8 下午五点整。志木宣布休息后朝刑事科走去。这是事先安排好的日程。 推开刑事科的门,看见笠冈正拿着电话在跟谁通话,他身旁坐着栗田。几分钟前他轻脚轻手地出了审讯室就直奔这里来了。 一叠晚报放在桌子的一端。志木走过笠冈身边的时候笠冈把电话递了过来。 “部长电话。” ——又是催促吧? “我是志木。” “嗯,干得好啊。” 不可思议。伊予警务部长怎么会有那么好的情绪。 “我没做什么啊。” “别谦虚嘛。门框,自杀未遂。你终于让他开口了嘛。七点钟的记者会上就这么讲。的确是自杀未遂。那帮记者也无话可说了。” 他接着问道:“的确自杀过?” “可是,自杀未遂并不能解释空白的两天啊。” “因为痛苦闭门不出在家,一度自杀未遂。这样说的话不管是记者还是公众都可以认可。” 危机似乎过去了。 然而志木却怎么也放不下心来。 “梶聪一郎警部外出过这一点我认为毫无疑问。” “再别提什么外出。” 伊予转而变成了威胁的语气。 “‘歌舞伎街’这几个字禁用。这种事一旦公之于众,警署干部个个都得剖腹。” “我认为他不是去玩。” “那几个字听起来不妥。一会儿再审讯时也别向梶聪一郎提起这事。万一那小子坦白了,惹出的麻烦更大。忘了那件事,明白吗?” 志木不知道说什么好。 身为警官,他难道命令部下别去追究真相? “您说过……” “别说了。” 一直站在旁边的笠冈夺过电话,背朝着志木,跟警务部长旁若无人地聊了起来。 栗田后退了两步。他一定预感到志木要爆发了。那种胆怯的样子显得很滑稽。志木不由得微笑了一下。 栗田再度后退。 “把晚报递给我。” 志木对附近的科员吩咐后坐了下来。愤怒的线路未能接上,脑子里似乎出现了短路。 晚报的报导并没有预想的那么有煽动性。痴呆症。被迫杀人。记者们也讲情义?不过各报用的结束语却用了同样的语句:“杀害启子后有两天行踪不明。县警正进一步地追究嫌疑犯梶聪一郎。” w地方检察院的佐濑检察官打来电话。大概是看了晚报后才知道空白两天的事,所以刨根问底地询问情况。志木与这位佐濑是酒友。梶聪一郎外出过的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告诉了自杀未遂的情况。检察方面毕竟是“外人”。也许是因平常对检察方面的人持有的不信任感驱使志木这样。可最终结果其实还是按伊予的意思在控制情报。 第11页 9 回到家里已是午夜一点。还不算太晚。 志木走过黑暗的过道来到厨房。看看美纪睡相的习惯不知从何时中断了。啊,美纪过了十五岁以后,去看她便被说成是“偷看”。 饭桌上放着三个用保鲜膜蒙住的盘子。道子看了傍晚的新闻报导后才给志木配好的晚餐。逮捕强姦少女犯的行动未达到预期的结果,所以原准备庆贺用的鱼又放回了冰箱冷冻室。 高野贡的血液透析结束,已经转入病房。 虽不能动弹,但是为保险起见志木还是让镰田派了人盯着。 志木像是在与墙上挂钟的秒针竞赛似的,默默地动着筷子。 证据调查方面毫无进展。所有的“ktv包间”服务员看过梶聪一郎的照片后,都摇头否定见过此人。在本部教养科也没问出什么结果。所有的人对梶聪一郎的评价都是一致的——正直,性格温厚。但是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妻子患了痴呆症。 晚间的记者会如伊予所愿。加贺美本部长理直气壮地向记者们宣告,梶聪一郎自杀未遂一事准确无误。 梶聪一郎的那双清澈的眼里出现了血丝。 傍晚以后的审讯内容变成了笔录的完成时间。因佐濑叮嘱必须在明天上午送检。言外之意,就是决不容许警署内部相互包庇。 但是,即使送检以后,这一案子也并没有完全脱离县警。直到审判之前,梶聪一郎会被拘留在w县中央署的拘留所内。如果明天送检,那么从后天开始的十天检察拘留是被许可的。在此基础上还可以延长十天。检察官对此案的调查需要五六天。也就是说可以提审的时间应该还有两个星期。 一定得问个水落石出。 志木一边洗着脸一边暗自下了决心。 媒体的骚动总算平息了。警务部也不会再干预。梶聪一郎置妻子的遗体不顾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为什么下决心死却选择了生? 镜子里映出了一张有些疲惫的脸。经常是眼睛、肩膀等处感到疲劳,而今晚,疲劳却写在了这张已经开始有皱纹的脸上。 ——人活五十年。 这时,志木感到身后有动静。 是拖鞋在地面拖着走的声音。一个弱小的身影向厕所方向移动着。 好像一棵枯老的板栗树。 “妈,是我,我回来了。” 跟往常一样,没有回答。 10 电话铃声划破了夜晚的宁静。 手习惯性地伸向放在枕边的警用电话。可铃声却是从放在起居室的家用电话传来的。 早上五点五十五分。 “我是笠冈。” 是笠冈。昨晚跟他在工作上就应该告一段落了。 声音急切。 “什么事?” “你都订了什么报?” “七种都有。局里订的。” “快看时报。有一篇毫无根据的报导。” “信箱在外面。你说什么?” 志木也有同感。只要没弄清楚梶聪一郎外出的目的,媒体对梶聪一郎、对警署都会穷追不捨。 “喂,怎么还不开始审讯?不是来干这个的吗?” 被伊予一说,志木的目光不由得转向墙上的挂钟。六点二十。 “拘留所的早餐时间是七点。” “别管那么多了,快开始吧。” “律师会有意见。到时候会有麻烦。” “天塌不下来吧?总之,在晚报新闻截止之前一定得让他说,六号那天是去寻找死处,知道吗?让他就这么说。” 志木瞪大了双眼。 “难道暗示他那么说吗?” “暗示?什么话!” 你这傢伙不就是想让我那么做吗?是的,由审讯官暗示嫌疑人,最后嫌疑人承认自己是那么做的。可这是作为审讯官的最可耻的行为。 “让他说假话,是这样的吧?” “管他是不是假话。总之得让他说!” “暗示所得出的供词无证明力。事后一旦被发现的话,在法庭上会被推翻。” “哦?你担心你的乌纱帽了吧?梶聪一郎不会推翻供词,那傢伙从心里感到内疚。” “是的。” “那么你就告诉他拿出行动来证明自己。如果有诚意道歉的话,不管是不是假话,总得说点什么吧?你跟他说,因为他的所作所为,让两千三百个警察都遭到谴责。” “可是……” “你给我记好!” 伊予的脸变得丑陋无比。 “如果你的乌纱帽会飞的话,也不是在法庭上供词被推翻的那个时候!” 志木勐地抬起了头,欲言又止。 出了接待室,志木走进办公室借用电话。 刑事部长的家。是岩村部长接的电话。志木通报了情况后岩村沉思片刻说道: “就当是为梶聪一郎着想吧。” 志木放下电话提高嗓门叫道:“栗田!” “啊,在!” “叫北署的山崎。” 11 六点四十五。三号审讯室。 或许是受志木情绪的影响,梶聪一郎的表情也有些僵硬。 志木没有坐下。 第12页 “这么早就开始,对不起。请你就当是昨天的继续吧。” “警部,你在十二月五日和十二月六日这两天都在哪儿?做了什么?” “……我,无可奉告。” “六号早晨你在k车站新干线的站台,对吧?” 梶聪一郎的脸色变了。 “乘新干线去哪儿了?” “我不能说。” 这么说他还是乘了。 “警署现在陷入了为难的境地。” “实在抱歉……” “你在新干线站台的事今天上了报。” “什么?” “所以想问问你,六号早上你本打算做什么?” 梶聪一郎眨了眨眼。似乎没有琢磨出志木这么说的真正目的。 让嫌疑人开口应该不难。可虽这么想,志木内心仍然有些焦急。 对梶聪一郎难道一定得“暗示”吗? 这是志木的最后防线。然而事到如今,委婉地把意图传达给梶聪一郎并且让他来领会的话,甚至比用暗示的方法更卑鄙。 不,决不! 不能因眼前这个一点交情都没有的男人而断送自己长年努力换来的警察生涯。 志木坐了下来。 “警部,你没有想到过死吗?” 志木不相信这是从自己口里说出来的话。 “这个……” 梶聪一郎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 山崎停下笔看着志木,心中念道:别这样。 志木继续说道: “十二月六号这天你是去寻找死处才在街上四处徘徊的吧?” 梶聪一郎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 “是的,是那样。” 一个故事结束了。 脑子里浮现了夏日的光景。 放农具的小屋破烂不堪。父亲的话。男子汉就该好好对待母亲。木板下,一本破烂的、沾满泥土的书。父亲那只戴着劳动手套的手伸向了它,把它抓起来扔进了火炉里…… 是小虫的叫声? 不对。哦,是笔在纸上疾书的声音……栗田在记录。 志木感到自己的身体有些颤抖。 想抬起头来,可动不了。 胸中阵阵作痛。西服里的衬衫好像就要被撕破,心脏就要被揪出来似的。 “停下!” “给我停下!别写了!” 志木冲到助手桌前,一把夺过栗田手里的记录本来将它撕破。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梶聪一郎的供词记录被撕得粉碎,四散满地。 栗田吓得像只乌龟似的缩成了一团。山崎仰起头,闭着双眼一声不吭。 审讯室里只听见志木粗粗的唿吸声。 这时门开了,伊予晃动着脸上的赘肉沖了进来。他一直在隔壁四号审讯室观察着这里的一切。 “你被撤职了!出去!” “这是我工作的地方,你才该滚出去呢!” 志木不由得大声吼道。 “你……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已经控制不住了,没办法停下来。 12 耀眼的朝阳挂在空中。 志木顺着楼外的阶梯来到警署后面的停车场。土仓从指挥车边飞跑过来。专职司机因感冒休息在家,所以今天仍由土仓开车。 “镰田组长希望您马上跟他联繫。” 志木一边走一边拨通了镰田的手机,手机那端立即传来震耳欲聋的声音。 “高野想跳窗逃跑撞破玻璃,流了很多血。” “你说什么?” 志木被拉回到现实。作为指导官的责任与义务这才被塞进了一度变得空空如也的脑子里。 “开车!去熊野医院! 志木钻进车里对土仓说道。 “什么?可……” “这里结束了。我被解职了,不是审讯官了。” 车急速地开动了。 在这一瞬间志木从车窗看见了被警卫押着走在长廊上的梶聪一郎。 “停下。” 志木下了车。 他凝视着即将从长廊消失的梶聪一郎的身影。梶聪一郎好像意识到什么,转过头来。 志木弯下腰鞠了一躬。 梶聪一郎也深深地低下头以示回礼。 郁闷。这远去的身影不知怎么,让人联想到放在传送带上的货物。 人活五十年…… 谜未被解开。 失败感。不,好像还不单纯是这种感觉。复杂的思绪在脑子里翻滚。 再活一年。梶聪一郎那样说。五十岁就死。有期限的生的选择…… 目送走消失在警署的梶聪一郎,志木返回车里,感到自己也仿佛像货物一样被置于传向另一方向的传送带上。 志木从车子的反光镜看到一双不可思议的眼睛。 “警部帮我解了围……” “啊?” “就是说,梶聪一郎正是像你所说的那样的人。” “哦。” 指挥车飞驰般离开了警署后门。 无线电正在紧急播报便利店被盗的情况。 “紧急唿叫,紧急唿叫,各小组注意。盗窃犯特徵:身高约一米七十,身穿黑色夹克,年龄大概……” 第13页 志木抓起无线电话筒:“一组不能动。二组和三组行动!” 志木继续指挥着,感到与梶聪一郎的距离更远了。 第二章 佐濑铦男 1 十二月八日上午十点半。w地方检察院三楼。佐濑检察长室。 “检察官,这就叫他进来吗?” “不。再过一会。” 佐濑头也不抬地答道。 他的双眼在一份约十多页的文件上移动着,一边做着笔记,不时地停下笔拿起文件中附的照片看看,再把目光移到文件上。 看着看着,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可是,检察官……” 铃木事务官从组合成“l”字形的办公桌一端探出身子,有些着急地皱着眉头。 “人带到这里已经一个多小时了。” “没关系。他们不是晚了一个小时才把人送来吗?” w中央警署押送过来的嫌疑人现在拘留室里。这不是一般的犯罪嫌疑人。梶聪一郎。四十九岁。昨天刚被免职。犯罪时还是w县警本部教养科副科长。罪名杀人。在患有脑萎缩痴呆症的妻子的请求下掐死了妻子。 佐濑正在琢磨刚送来的笔录。这个笔录是县警在提审梶聪一郎之后完成的!佐濑越往下读越感到心中的疑虑在被得到证实。 隐满实情——w县警有组织地要将这一事件的真相隐藏起来。 佐濑感到眼球阵阵刺痛。是发怒的徵兆。 逮捕梶聪一郎后已经过去了大半天,并无合理解释的奇怪现象一直到晚上也无任何改变。佐濑是在看了晚报的报导后才知道有这“空白的两天”。于是打电话向中央署询问了提审情况。接电话的是志木和正,本部搜查一科重案组指挥官。这是一位连地方检察官也会另眼相看的县警刑事部得力的警部。从语气中听出志木正是梶聪一郎的审讯官。有关梶聪一郎六号的行踪,志木表示说“正在调查中”。因此,所谓六号那天梶聪一郎在徘徊、寻找死的归宿的说法毫无根据。 而就在今天早上。地方报《县民时报》社会版头条报导了一条令人震惊的消息: 六号早上有人在k站的新干线上行线的站台上看见了梶聪一郎!如果消息属实,那么梶聪一郎是弃妻子遗体不顾而去了东京方向 佐濑仿佛看见警署上层慌忙想遮掩的窘态,同时又怀疑梶聪一郎有可能根据警署的意思编造口供。佐濑看完《县民时报》后立即打电话命令将梶聪一郎紧急送押到地检,採取了试图阻止警署行动的果断措施。然而,梶聪一郎被送到时已经是命令下达了三个小时之后。其间佐濑还多次打电话催促,每次都是不同的人接电话,说什么“正在吃饭”、“在给嫌疑人拍照”等等,以各种藉口拖延时间。 也就是在这个时段梶聪一郎的审讯笔录被捏造出来的。比梶聪一郎先送到地检的笔录内容是这样的: “六号上午六点左右我驾车出了门来到k车站。我是在彷徨,在考虑给自己找个死的归宿。在车站买了张往北去的车票后进了新干线站台。可心里惦记着启子,不忍心就这样扔下她一走了之,所以没有上新干线列车,信步来到大街上。百货商店、儿童公园、河边……我毫无目的地徘徊着,也不记得自己确切走了哪些地方,最后也下不了决心去死。当恢復意识的时候,已经在自己的家门口了。剩下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自首。于是第二天才去了中央署。” ——这些鬼话骗得了谁。 佐濑生气地把笔尖戳在笔录上。 刺痛感由眼球扩展感到眉间。佐濑铃男。四十三岁。从东京地方检察厅特别搜查部来此赴任一年半。在w地检仅次于检察长、副检察长,坐第三把交椅。对佐濑这样的人物,县警署居然违背命令拖延时间,甚至还送来一份捏造的笔录! 由此可见是警署的一次有组织的防御行为。笔录提审人签名处的签名不是志木而是辰已丰,本部搜查一科的一个搜查官。 据说这是一个很灵活的职务,即可由刑事部的人来担任,又可以由那些有升职前景的管理部门或警务部门的人来担任。其目的是为了更好地把握刑事部的情况。辰已丰属于后者。他既管警务又管警备。佐濑记得辰已丰曾半开玩笑地提到过此事。 不管怎么说,笔录上的审讯官已被县警偷梁换柱是毫无疑问的了。避开刑事部最得力的志木,将审讯官的签名换成大部分时间在管理部门工作的辰已丰。就此一点足以说明问题。更何况,还堂而皇之地送来这捏造的笔录。可见县警为了掩盖事实真相,真是煞费苦心。 “检察官。” 铃木神经质的声音在房间里迴响。此人三十三岁。工作态度认真。只是其神经比他的声音还细。 “什么?” “是不是会与县警发生冲突啊?” 铃木的担心是有理由的。 除大城市的特别搜查部以外,检察官亲自实施搜查的情况很少见。众多的案件都是由最具搜查权的警察一手承担。而把他们送来的嫌疑犯一一提起诉讼并让法庭裁决是检察机关的一般职责。双方一旦不和或产生了误会,将对案件处理的顺利进行造成不可避免的影响,相互的工作都难以开展。地方上这种倾向更严重。因此尽量避免不与警方发生摩擦。“维护作为检察机关处于上级地位的尊严,与警方保持一种宽松的协调关系。”这就是地方检察机关相关人员内心的真实想法。 第14页 可是,决不容许!w县警正是利用检察机关的这一层顾虑,公然捏造笔录。 ——岂有此理! 佐濑将手指使劲压在额头上。刺痛感已经蔓延到整个头盖骨。 “传嫌疑犯!” 这一声显示了一个检察官的魄力。不管对手是谁,他背后有着什么样的背景,这一声一旦吼了出去就不容许失败! 佐濑看着铃木走出房间的背影,感到许久都没有过的一阵热血沸腾。 2 数分钟之后,梶聪一郎随事务官铃木进了房间。 手铐。腰间的绳索。两名警卫押送。 佐濑几乎认识w中央署的所有警卫。他看了看右边的男人。三十岁左右。有光泽的面庞让人联想到木偶。没有印象。 “你,哪个部门的?姓名?” “我叫栗田,属本部警务科。” “警务科的什么地方?拘留管理处?” “不。人事处。” “那么请你出去。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 佐濑一开始就明白。这是派来监视梶聪一郎的。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情况。担任审讯的警官坐在嫌疑人后面施加压力。目的是不让嫌疑人说出与在警方不一致的内容。 叫做栗田的这个人是警务科的。梶聪一郎的审讯官则是在管理部门工作的辰已丰。毫无疑问,这次的笔录捏造工作是由警务部主导而非刑事部。 “怎么了?还不快离开?” “可……” 可以理解。他只是在执行命令。 “你可以告诉你的上司说这是规定。昭和五十五年的法制审议会上就明确了警卫工作的分工与职责。” 栗田勉强离开了。临走还给年轻警卫使了个眼色。那一定是说:拜託了。 佐濑这才转过身去面对梶聪一郎。 端坐在摺叠椅上的梶聪一郎中等个儿,身材均匀,皮肤较白,面目温厚。一双清澈的眼睛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几天前还是县警的一位了不起的干部。比佐濑年长。然而,嫌疑人没有贵贱之分。 “现在开始讯问。” 佐濑以居高临下的口气开始了审讯。 “姓名? “梶聪一郎。” “出生年月?” “昭和二十年三月二十三日。 与其外表相符的沉稳的声音。 根据笔录记载,梶聪一郎出生于北部的贫穷山村。在当地读完高中后当上了w县警的巡查。工作了三十一年。其间长期担任警察学校的教官。书法多次在县内展出。现年四十九岁。父母已过世。有一兄长也在三年前因肺癌病故。独生子七年前因病去世。四天前杀害了妻子启子。 佐濑不由得沉重地嘆了一口气。 “现在还有什么家人吗?” “妻子的姐姐就住在市内。” “就这一人?” “是的……” “你承认杀害了你妻子吗?” “是的。” “怎么杀的?” “双手……掐住脖子。” 验尸报告的死因栏写着“因颈部被扼而窒息死亡”,未见与笔录内容以及照片有不符之处。 “为什么这么做? 梶聪一郎好像缩了一下身体。 “她是你唯一的亲人,你怎么能下手呢?这样你不就成了孤身一人了吗?” “太可怜了……眼看着她病情恶化下去。” 恶化下去。胸口像被什么东西给撞了一下。 然而,不管有任何理由,眼前这个男人夺去了一个人的生命。从弄清他的悔改之意的角度出发也该这么讲。 “即使是恶化了,可她也是人啊。脑萎缩也好,痴呆也好,家庭护理在日本全国都有推广,大家都在努力地照顾病人。” “实在抱歉……考虑不周……” 梶聪一郎用嘶哑的声音回答后垂下了双眼。 佐濑心中一紧。 哭了?…… 佐濑注意到梶聪一郎的眼睑略带红色。不对,不是现在才这样的。仔细一看,眼睑不仅红而且还微微肿着。 这说明来这之前他哭过。是在哪儿呢?大概是中央署的审讯室。佐濑脑子里仿佛浮现出被强制陈述供词的梶聪一郎。为寻找死处而徘徊?为了让人相信这是事实而强加给梶聪一郎的供词。 多么高明而具有欺骗性…… 疼痛从头顶消失。 不,新的疼痛又由眼底升起,慢慢移向眉间,又重新向整个头部扩张。 毫无疑问,梶聪一郎的背后还有更应该对付的对手。 警卫在看表。 到时间了。送检时的提审被称为“照面”。 例行公事地根据警方送来的笔录向嫌疑人补充提间做成简单的当面笔录,然后决定是否向法院申请检察拘留。 ——今天一定得做。 佐濑暗自决定。 如果错过了今天,下一次在什么时候能够提审就很难预料。 嫌疑人一般被拘留在警署的拘留所。即便是想提审,警署方面也会像今天这样,会以各种理由拖延、推迟,那样他们才有足够的时间把有“空白两天”的笔录做得完美无缺,让佐濑无话可说。 第15页 如果那样的话就完了。无论警署方面怎样不顾梶聪一郎的心情捏造笔录,可梶聪一郎以前毕竟是警署的一员,他不会做出背叛组织、对组织不利的口供。 但是,现在…… 这份笔录是赶制出来的,漏洞百出。不管梶聪一郎愿不愿意,或许能通过提审抓住县警捏造笔录的突破口。 佐濑在脑子里勾画出提问的顺序。 旁边负责记录的铃木一动不动,偷偷地看了看警卫。警卫的表情变化很明显。脸色发红,不断地咽着唾沫。 管他呢,孤注一掷了。 佐濑用眼光威吓了看守再转向梶聪一郎。 “你的笔录上写着你在k站买了往北去的车票对吧?” “是……” “是去哪儿呢?” “这个……” 梶聪一郎的眼睛望着上方。 “我……不记得了。” “北面有什么地方值得你去吗?” “不……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你不会是往南去的吧?往东京?” “……” “你当时是在新干线的上行线站台。目击证人是这么说的。” “真不记得……” 佐濑一步步逼近。 “那么百货商店呢?是哪家?” “什么?” “百货商店的名字,你不是去过吗?” “哦,是,是车站前的三丸百货。” “去那儿做什么?” “上到楼顶了。” “游乐设施呢?” “游乐设施?” “上面有些什么游乐设施?” “……不记得。” “儿童公园在哪儿?” “那是……我常去的公园。” “河呢?哪条河?” “露川……” “水怎么样?” “感觉河里水很少。总之,不怎么记得。” “天气呢?” “好像是……晴天。” 佐濑停顿了一下,确认铃木记录跟上了,于是进入了核心问题。 “你说徘徊到最后不知不觉已经回到家里,是吗?” “是的。” “那你的车呢?” “车……” “你不是开车去k车站的吗?那车呢?” 梶聪一郎露出痛苦的神色,嘴唇在微微颤抖。 “是……开车回家的。” “那应该是徘徊到最后返回到k车站吧?” “是。” “你很冷静嘛。” 说着,佐濑把手抱在了胸前。 “铁面无私。”这张脸上仿佛写着这四个字。在特搜部的时候就经常面对这种脸。一张难以对付的脸。一张即使牺牲自己性命也会保护自己认为重要东西的脸。一张一定要庇护谁的坚定意志的脸…… 梶聪一郎的脸上突然重叠了一张女人的脸。 检察官先生,请问您为谁而活着? 东京地方检察厅特别搜查部。佐濑检察室。长长的黑髮。游离的目光。颤抖的声音…… 佐濑赶走幻觉。 “今天早上的提审是几点开始的?” “我……没看时间。” “你六号那天的行踪是今天早上说的,对吧?” “是……” “昨天为什么不说?” “……” 他并不打算说的。肯定。 佐濑得到确认。有关六号那天的行踪梶聪一郎原打算保持沉默,甚至连警方自己人也不说的。 佐濑凝视着梶聪一郎的双眼。 “在县内徘徊是为了寻找归宿。这话真是你说的?” “是。” “是有人要你那么说的吧?” “不。” “那么昨天为何不说?” 镇静。佐濑感到自己的提问正中梶聪一郎的要害。 因为梶聪一郎现在的神情与那张“铁面无私”的脸显然不符。 梶聪一郎为了组织而甘愿做虚假供词。可既然这样,昨天为何不做呢?不对。如果他内心真是为了组织着想的话,那么在不得已杀死了妻子之后,应该採取别的行动。不是自首,是自杀!那样的话,就不会让组织为难。梶聪一郎当然那样考虑过。五号那天在家里企图自杀的事应该是真实的。 可是。梶聪一郎并没有死。他选择了活下来。自首。 你为了谁而活着…… 佐濑感到一阵目眩。 不是为组织。是为了某一个人! 是谁? 双亲早己过世。独生子病故。妻子又在那种情况下被自已亲手杀害。没有任何亲人。梶聪一郎只能为自己而活啊。 不。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不能仅限于家人亲戚。只有梶聪一郎自己才知道,那个“某人”存在的可能性不可否定。 想着想着,佐濑的问题脱口而出:“你现在是为了谁而活着?” 第16页 梶聪一郎睁开了眼,然后就好像要封闭一切感情似的,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佐濑感到一阵战慄。 一定有个“某人”。 “检察官!” 警卫站起身来提高嗓门说:“嫌疑人该吃午饭了。请允许我带他回拘留所。” 年轻警卫似乎鼓足了所有的勇气说出了这句话,全身还打着哆嗦。那情形仿佛是代表着w县警两千三百名警察在说话。 3 既然要开始战斗,就应该尽快确立取得胜利的方针。 “准备传k车站的目击证人和梶聪一郎妻子的姐姐。然后,跟指挥官志木联繫一下,我要见他。再有就是查查当天的天气,确认一下我们这里与东京的天气情况。” 佐濑给事务官铃木下达了几道指令后出了自己的办公室。 从楼梯上四楼来到检察长室。 佐濑敲了敲门,然后推门进去。沙发上坐着桑岛检察官和另一个肥胖的男人。 佐濑犹像了一下,停住了脚步。 这人是w县警署的伊予警务部长。 “哎呀,佐濑检察官,这次给你添麻烦了。真是抱歉啊。对不起。” 伊予坐在沙发上勉强地低下头,一副表面谦恭的样子。这人就是这种德行。 ——他来干什么? 梶聪一郎供词的捏造是由警务部主导的。伊予是其主要负责人。也可以认为他就是幕后指使者。 “哦,没关系。进来吧。” 桑岛一如既往语气轻松地招唿着佐濑。 “怎么样?暂时未下结论吧?” “是。请求明天拘留。” 佐濑本想提出请求拘留时间和汇报在提审中发现笔录有被捏造的可能,希望得到对县警施加一定压力的许可。然而…… 佐濑一下坐到沙发上。刺痛感已经蹿到整个头部。坐在对面的伊予正满脸堆笑着。他应该知道那个叫栗田什么的被轰走的事。从时间上来看,他还没得到看守的报告。他要是知道了佐濑向梶聪一郎提过的问题的话,不会还这么沉得住气。 不。即使是现在他也只是故作镇静而已。就像检察院对警方的态度一样,警方也同样希望与检察院保持一种良好的协作关系。要不然,夜以继日地侦破一桩案件,终于将嫌疑人送到检察院了,这时若检察院不起诉的话,他们的工作等于不被承认。所以,除非极端情况,警方不会对检察院表示不满情绪。现在的伊予就是这样。他派来监视梶聪一郎的人被轰了出去,按理他心里应很生气。 桑岛一边将一颗糖塞进嘴里一边说着什么。 “嗯?” “我是说,没什么特别的问题吧?警部的案子。” 佐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身为副检察长,难道让我当着嫌疑犯方面的人谈提审的内容?不会。桑岛一定以为“没有问题”。因为梶聪一郎的笔录尚未出过佐濑检察室的门。 “怎么?有问题吗?” 佐濑没有回答。视线移向了伊予。 “那么我先告辞。” 伊予很知趣地起了身。佐濑抬眼看看那张肌肉松弛的脸说道: “伊予先生。” “哦,什么事?” “稍后我可能找您谈谈。” 相互揣摩对方的视线交错在一起。 “请您多多包涵。” 伊予爽快地点了点头。不过,堆在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伊予刚一出门,桑岛苦笑道: “喂喂,别那么为难人啊。他们也不容易嘛。没准什么时候轮到我们得求人呢。” “他到底来做什么?” 佐濑毫不客气地质问。桑岛满不在乎。 “有事相求啊。” 一听这话,佐濑急了。 “他求你什么?” 桑岛做了个手势,仿佛说别那么激动嘛,然后把嘴里的糖吐出来用纸巾包上。 “他说希望在一次扣押期限内了结这个案子。” 佐濑感到刺痛传遍了整个头部。 明天向地方法院申请扣押的期限是十天。之后还可以申请延长十天。佐濑当然想充分利用这二十天的时间。然而伊予却抢先一步,专程过来要求在十天内起诉。 ——没道理! “警方无权干涉。申请扣押权在检察院。” “话是那么说。” “理由呢?他什么理由?” “当然是因为都是自己人嘛。连续二十天进行提审,太可怜了。” 不对。县警看准了时间差。目的是减少佐濑提审的机会,让“空白的两天”不了了之。 果然如此。伊予出现在这里是为了达到其目的所走的第一步。 县警有组织地进行了这次不正当的提审。佐濑这话已到了嘴边,可最终没有说出来。他暗地里试探桑岛:“那么,你怎么回答呢?” “哦,当然没有接受。只说研究研究。” 桑岛看了看墙上的挂历。 “今天已经是开战日了啊,不管怎么说整二十天是不行的,那样的话我们以及法院方面都没有时间上的余地了。” 也许伊予也是这么说的。 第17页 桑岛是亲公安派。在公安部门工作了很长时间的桑岛一直就有“公安情结”。不言而喻,从中央到地方,公安部门都是一个很特殊的领域。不管从人员、情报还是预算等,哪一方面都是检察机关所不及的。没有公安的协作,检察机关难以存在。桑岛正是因为知道其要害所在,所以说话时总会显出有些理不直气不壮的感觉。 ——这个人靠不住。 佐濑打算不指望桑岛,而把眼前对梶聪一郎案件产生的疑点藏在自己心里。 佐濑正要起身。 “哎,刚才说到哪了?” 桑岛皱了皱眉。 “那个……哪天该轮到我们……” 一副恍然想起来的样子。 “区检察署的那案子?” “是,是的。” 听铃木事务官说起过区检察署事务官的贪污嫌疑一事。管辖县西部s区的检察署徵收主任私吞交通罚金。其本人还不知道已被怀疑。近几天之内特别监察组会介入。实施逮捕也是迟早的事。 “其实,想让你尽快把警部的案子了结,来接手这个案子。” “你是说我……” “会相当棘手。是私吞交通罚金的事吧。真是,这个时候被警方给拿住。” 把桑岛的话联繫起来,佐濑这才明白。原来桑岛受伊予之託要把自己从梶聪一郎的案子中撤出来。没想到会是这样。 “那案子您让其他人接吧。” 佐濑断然回绝了桑岛,离开了检察长室。 危机出现了。 县警这么快就动手了。再不抓紧的话,这个案子就更难进展了。 回到自己的检察室。铃木与气象台的通话好像刚刚结束。 “六号县内平原地区全天阴天。k市内零星小雨。” “东京呢?” “晴天。” 铃木的声音显得既兴奋又有些恐俱。 “辛苦了。” 佐濑出了办公室,再上到四楼。 梶聪一郎的确去过东京。这样一来应该可以说服“老闆”。 长长的走廊尽头。检察长室。佐濑做了一次深唿吸后,敲了敲木纹非常漂亮的双开门。 4 w县地方检察院检察长岩国鼎正坐在左边角落的办公桌前看书。原本就身材矮小的他,坐在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前显得更加渺小。而办公室在他的衬托下显得比任何时候都宽大。 “对不起,打搅了。我希望与您谈谈。” “跟副检察长谈过了吗?” 这是岩国的第一句话。 “没,还没报告。” 岩国露出几分意外的神色,然而这位原东京地方检察厅特别搜查部部长双眼却放出喜悦的光芒。搜查期间为保密而越级汇报情况的现象司空见惯。 “好,讲讲你的推测。” 虽然不是政界的贪污案,可“特搜语”仍然从岩国嘴里脱口而出。不过,身为检察官,就得在各种案件中尝试“推测”。提审的技巧固然重要,但不能“推测”案件的关键所在的检察官,永远都进不了“特搜部”。 佐濑迎着岩国的目光。 “捏造笔录并非刑事部所为,主要是由警务部在导演。负责实质性指挥工作的是警务部长伊予,实施者是刑事部的搜查官辰已丰。此外还有几名警务部的警视和警部也参与了。而且本部部长加贺美也并未否定此事。” “噢?可是县警为什么会如此大动干戈地在笔录上做文章呢?” “我认为最初是因梶聪一郎不肯说出六号那天的行踪而起。警署对媒体宣布正在调查中。可今天早上的《县民时报》却登出了有人看见梶聪一郎在新干线上行线站台上的消息,所以使他们乱了阵脚。目的虽然不明确,但事实上梶聪一郎好像的确去过东京。这样给人的感觉就成了现任警部杀妻还弃遗体不顾去东京。这事涉及警察的形象问题,所以县警强行让梶聪一郎提供虚假供词吧。” 岩国点了点头。 “问题是梶聪一郎为何去了东京。这样有组织地为其掩饰,可见梶聪一郎的行为可疑。” “这就是不明之处。也不知道县警是否已经掌握了梶聪一郎去东京的目的的情况。” “所谓人言可畏……也不排除警署的这层担心吧。” “是的。不过我认为,他们掌握了足以怀疑梶聪一郎六号行踪的情报。梶聪一郎六号的行踪比他杀妻给县警造成的影响更大。正是担心这个,才会有组织地捏造笔录。” “明白了。” 岩国说着抬起了身子。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佐濑调整了一下姿势。心想,这才是我来这里的真正目的。 “请求搜查许可。” “搜查哪儿?” “梶聪一郎的家,还有警署本部教养科。” 岩国暗自斟酌着。 检察厅对警署本部进行搜查——这会使警署名誉扫地。也是警署最怕、最担心的一张牌。 “这对他们来讲无疑是最大的侮辱。两年,甚至三年,相互的关系会很僵,恐怕还影响到双方的人事变动。” 第18页 “即使这样也应该做。” “不过,再等等。你想看教养科什么地方?梶聪一郎的办公桌、柜子之类的早就被收拾了吧。” “至于能发现什么那是次要的。重要的是搜查本身。” “你说什么?” 岩国变了脸色。 “想让他们见识见识正直的检察机构。用它来挖出县警所隐瞒的情报,让梶聪一郎一案的真相浮出水面。” “浮出水面又怎么样?杀人这一事实是毫无疑问的嘛。你追究的不过是案件发生之后的问题。” “在整个案件没有真相大白之前还不好说。或许案件本身与其之后有着相互唿应的密切关系呢。东京之行的所为也会影响到量刑。” 能说的都说了。如果在这里不能说服检察长的话,那么这一仗的胜利就无从说起。 “希望得到您的许可。让真相大白于天下是一个检察官的职责。” “可是,以搜查作为威胁的手段也不妥。甚至可以说是歪门邪道。” 佐濑急了。两手往桌子上一按。 “您就眼看着县警搞歪门邪道?问题是我们地检被他们给耍了!捏造笔录,还想方设法让我们相信。” 岩国默不作声,眼睛盯着佐濑。 检察官虽然在对某一案件的具体法律问题及量刑处理上有相当的权力,可从组织原则上讲,下级绝对得服从上级。所以,这时候只要岩国一摇头就什么也做不了。 佐濑屏住唿吸,紧张地等待着岩国的决定。 沉思少许,佐濑感觉有一道可怕但又充满着好奇的目光射向自己。 “好,干吧。” 佐濑双手一下握成了拳。如释重负的感觉。 “不过,对本部的搜查还得等等,这期间用别的方法再试试。如果对方仍然坚持隐瞒的话再搜查。” “明白了。” 佐濑情绪激昂地站起身来。这时,岩国做了个等一等的手势。 “你是怎么想的?” “您指什么?” “梶聪一郎去东京啊。目的何在?” “这个嘛……” 思索的脑海里浮出一个女人的名字。 今井绫子。 红色记事本……大头贴。 梶聪一郎的那张无私的脸…… 佐濑答道:“大概是去见孩子吧,我想。” “孩子?” “是的。 “你是说……私生子?” 岩国深深地吐了一口气,身体往沙发上重重地一靠。 “有线索吗?” “没有。” 岩国抬眼说道:“那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梶聪一郎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亲人。然而现在梶聪一郎并非为自己而活着。他一定是为了谁才这样活下来的。对此我有预感。” 作为检察官的表情从岩国脸上消失了。 “也好。这种推测也可以。只靠严肃是做不好检察官的。” 佐濑揣摩不透岩国此话的真正含意。 平静的声音还在继续。 “不着急,等明年春天我调你去特搜部。” 5 晚上十一点,w县平原地区下着雨夹雪。 钢筋水泥建筑的公寓型宿舍。这里住的大部分都是单身赴任的人。没有家属的套房更显得寒冷。与千鹤子的离婚还没有正式判决,所以佐濑现在仍算是个单身赴任者。回到宿舍,佐濑连大衣都顾不得脱就喝上了威士忌。这些天来,佐濑总是先用酒精或者咖啡来暖身子。 有人寄来一张明信片。 是通报搬家。植村学——以前在司法研修所曾一起待过。明信片上写着“回到w县了”。他应该是在东京当律师的嘛。原来是w县人。不过与他也就是一年一次互通贺年卡的关系,当然不会太了解这种纯私人性的情况。植村学因多次司法考试未通过而备受折磨,年龄也大好几岁。在一起研修的时候并没有正式交谈过,但毫无疑问,这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不管去日本的任何地方工作,他总会寄来明信片什么的通报一声。 佐濑拿着明信片倒在沙发上。好可悲。居然因一个并不亲近的人寄来明信片而高兴。 想到下午的事更有一种无可奈何感。 在k车站目击梶聪一郎的人是常出入县警的一个领带商。 据其妻讲一大早就被警察带去,说是作为证人录笔录。什么笔录。一定是威胁与封口。现在就是传了他也问不出任何令人满意的结果。 差点儿忽略了今天是梶启子的葬礼。梶聪一郎妻子的姐姐岛村康子忙碌着操办启子的丧事。明天对梶聪一郎的住宅进行搜查时希望岛村康子也在场,所以得跟她取得联繫。佐濑在葬礼快结束的时候才赶到,好歹约了明天的事。 返回的时候看见搜查一科重案组指挥官志木也在弔唁的队列里。因旁边有其他同僚在没机会打招唿。铃木事务官想了许多办法想与志木取得联繫可都没有成功。事实上志木被取消对梶聪一郎的审讯资格后就回到了本来就在处理的少女连续遭强暴事件的搜查中。据说犯罪嫌疑人喝了农药,目前算是把命保住了。 第19页 佐濑长长地嘆了一口气。 见了志木又能怎样呢?跟他倒是很投缘。两人一起喝酒也不是一两次的事。然而,即便是这种关系,可他是县警的一员这一事实不可改变。对于审讯官被取消一事就算他有自己的看法,也不会说出什么对组织不利的情况。 酒瓶快空了。看来今晚酒精占了上风。 ——别着急,明年春天我就调你去特搜部。 岩国检察长的话像一块石头压在心里。 一定被误认为自己是想回到特搜部才专检这块硬骨头来啃的吧? 误会对了一半。佐濑屋里堆满了官方报、经济杂志,几乎无从下脚。这是他获取公益工程招标情况及条例等信息手段之一。目标是县知事。在地方上要干得出人头地的话只有走这条路。 那么另一半呢? 一帆风顺地走到今天。读大学的时候通过了司法考试,年仅二十四岁就走上仕途。在东京地方检察厅工作一年刚转正就去了前桥地方检察院任职。四年后进了“a厅”,即以短短的四年时间达到了一般人都希望的返回东京地方检察厅的目的。同期的四十八人中只有五个人实现了这一目标。自那以后一直做刑侦检察,主要精力都放在刑侦部。两次被特搜部提名。愤慨激昂地要进入政界打击腐败,改变日本。 然而…… 检察官,请问您为谁而活着? 两年前,一件很常见的逃税案。当时已经查到某制药公司将逃税款给了厚生大臣身边的人。钱是通过制药公司专务给出去的。而这位专务却因病躲进了医院的特别护理室。于是一直与专务一起行动的秘书今井绫子就成了查明这一案件的关键人物。 今井绫子当时二十八岁。单身。当过应招女。专务的情妇。 经过好几天的询问,绫子始终顽固地否认,对闲谈採取不回答,此外就是一个劲地要求把搜查住宅时被拿走的一件私人物品——记事本还给她。 特搜部的搜查干得很彻底。帐本之类的不言而喻。一般文件、私人信件、存摺、台式日历、记事本,就连写坏了的记事条也一张不剩地统统没收。尤其是台式日历、记事本这类的,为预防事后再写上去是绝对不会落下的。 去资料室确认没收物品目录中,的确有一个绫子所说的红色记事本。翻看了一下,里面几乎没记什么内容。是作为私人记事用的记事本这一点毋庸置疑了。事实上这个本子对于侦破案件的价值几乎等于零。 当然,记事本并没有还,而是把它用作一种交易的工具。招供了就还你。对,正是在佐濑做这种交易的时候绫子说那话的。 为谁而活着? 佐濑当时仅仅是把这句话当成绫子庇护专务的决心和态度。因为当时那张脸是一张“铁面无私”的脸。 三天后绫子割腕自杀了。 把绫子的死与一起儿童因事故而死亡的事联繫起来已经是半月以后的事了。 事故发生在乡下的一个儿童福利院里。由于小小的疏忽,一辆送餐车倒车的时候将一个小女孩夹在墙壁与卡车之间给挤死了。那是一个不知道父母是谁的孩子。不过,院长说看见每个月总会有一两次小女孩放学回来时有位衣着时髦的女性陪着。小女孩视为宝物的大头贴少了一张,院长问到时小女孩犹豫了一下,告诉说给了一位好心的阿姨。 佐濑再次仔细翻看了记事本。小女孩天真无邪的笑容出现了。大头贴贴在十月十五日。也许这一天是连小女孩自己也不知道的她自己的生日。 不是为了专务更不是为了公司。绫子是为了自己的女儿而活着。 苦于地检的逼问而自杀。媒体是这么报导的。这也是事实。 绫子被穷追不捨,被佐濑穷追不捨。 对于与案件相关的人员死亡,特搜部无话可说。“免疫”还是“免责”?哪个词都不合适。只有默默地去着手下一桩案件的调查。打着为公的旗号虚张声势、自欺欺人,而且不丢掉那仅存的一点正义感的话是做不了一名特搜员的。 空调的暖风终于可以赶上酒精的温暖了。佐濑在窄小的沙发上翻了个身。这间两居室的宿舍里,佐濑可以利用的面积小得可怜。 为自己而活。这本应该理所当然,可怎么总让人感到悲哀。 有些醉意的脑子里,千鹤子黯然失色的表情时隐时现。千鹤子还是没有跟来。大概跟她的缘分已尽了吧。 你并没有看眼前看得见的。我讨厌你那样的眼神……千鹤子那么说过。 稔总是站在正义和弱者一方。他从小就那样。早早地就能分清“敌我”。很明显长大了一定会站在母亲一边保护母亲。可,到时候……对,到时候他才会发现,父亲才是个弱者、一个非常脆弱的人…… 门铃响了。一定是记者。明明知道不允许夜访,还是有这样不顾一切的傢伙。不予理睬!不,睡魔上来了,也顾不上理会许多了。 自己到底为谁而活。还有,梶聪一郎呢?他又是为了谁? 6 早上,雨完全停了。 梶聪一郎的家附近。周围一片寂静。禁止入内的警戒线早已拆除。 佐濑窥视了一下设在围墙外的信箱。空空如也。抬起头,一幢毫不起眼的两层楼建筑映入眼帘。再看看表。时针指在上午十时。 第20页 早上一大早就询问了k站的目击者田沼满男,但仍晚了一步。虽然也严词相逼,但可以想像县警为堵田沼之口会使用的手段。时报的报导曾是“梶聪一郎在新干线上行线站台”,也被修改成了“与梶聪一郎相像的男人在小卖部前向上行线方向张望”。并没有看见乘上了电车这一点像是真的。只有在说这话的时候田沼的视线未从佐濑的脸上移开。 ——无所谓了。去过东京一事是毫无疑问的了。 再看看表。 这么晚!正这么想着的几秒钟内,那辆熟悉的深蓝色的商务车从前面的十字路口拐了过来。手握方向盘的铃木事务官低着头将车朝这边驶来。汽车后座有人。 也许是因为葬礼结束了,事情终于了结了,岛村康子与昨天相比似乎老了几岁。表情、应答都显得有些恍惚。其实她才五十六岁呢,头髮已经明显花白了。 “特地请你来一趟很过意不去。” 佐濑例行公事地说着出示了搜查令。 铃木表情僵硬地窥视着四周。未经警方认可的搜查。对于铃木肯定是初次经歷。佐濑叫来铃木,给他了一道指令。铃木点点头,一边从怀里掏手机一边上了商务车。 佐濑戴上白手套,用从康子那里借来的钥匙开门进入了梶聪一郎的家。按顺序看了各个房间。要找的东西很单纯,就是“写有字的东西”。佐濑和后进来的铃木一起把抽屉、壁柜找了个遍,并没有发现要找的任何东西。书房里桌子上摆放着的一幅字是看到的第一件“写有字的东西”: 人活五十年 铃木歪着头。 “这是什么?” “幸若舞的《敦盛》。” 佐濑把字拿在手上回答道。 “佛界方一日,人世五十年。比比看,无异梦幻般。既得生,岂能永生不灭焉?” 背诵后才感到学生时代在学这首诗时所没有过的感慨。也许,是岁月让自己该有这样的感慨了吧。现在看来,当时认为自己年轻气盛、希望得到人生无常的感悟的那个佐濑,实际上是在憧憬老成。 ——这是什么时候写的? 人活五十年。梶聪一郎四十九岁。年龄如此相近让人觉得一定有什么暗喻。除此之外应该还有别的东西可找吧? 记事本,通信地址,交换的名片,信件…… 佐濑和铃木把这个家几乎翻了个遍,可一般家庭应该有的东西在这里一件都没有。 “又来晚了。” “您是说……县警他们干的?” “还会是谁?” “可没收清单上什么都没写啊。” “偶尔也学着怀疑!” 看来这时警方一定在秘密地对没收去的记事本之类的进行检查以弄清梶聪一郎去东京的目的。 佐濑开始有些焦急。 时间拖得越长越是不利。这之后本打算对岛村康子进行询问,在此期间,县警肯定会再筑起层层防御之墙。 佐濑决定先从堡垒进攻。 在这里的搜查虽然未能获取能够打击县警的材料,但搜查本身已足以构成了对警署的威胁。 “询问缓一步进行。” 佐濑对铃木耳语后想起应该尽早向康子确认的事,于是又转身对康子问道:“你办理了把邮件转送你家的手续了吗?” “噢,是的。” “你是说梶聪一郎希望那么做的吗?” “是,他去自首前来过电话。” “知道了。” 对于康子而言,梶聪一郎是杀死亲妹妹的杀人犯。 “我并不恨梶聪一郎……当然启子是很可怜。可是如果就那么活着的话她将更可怜……” “能理解你的心情。” 等康子用手帕拭完眼泪,佐濑又问了下面的问题:“梶聪一郎在等谁的来信?” 康子的脸色骤变。 “他一定告诉了你名字,并且希望你看到那人来信后就告诉他,对吧?” 佐濑的推测大概不太离谱。因为康子否定的时候声音在颤抖,音量小得听不见。 ——以后再慢慢问。 佐濑向康子行了个礼,转身与铃木一起离开了梶聪一郎的家。 刚出门,发现有一辆黑色商务车停在梶聪一郎的家门口。车的顶部还带有几根天线……后座车窗缓缓地打开了。 “喂,发现什么了吗?” 是搜查一科的指导官志木和正。 铃木不由得发出“啊”的声音。一副欲逃无路的尴尬样子。 “监视?” 佐濑低声说。 “只是路过而已。”志木冷笑了一下。 佐濑也回一冷笑。虽然已被调离了此案,可案子始终不能从脑子里抹去。佐濑所认识的志木就是这样的男人。 “刑事部像一个装神符的箱子。” “随你怎么说吧。” 志木并没有要下车的意思,坐在昏暗的车里一直注视着这边。 “听说你昨天到处找我?” “想问点事。” “别太天真。我可是警方的人吶。” 第21页 “咬与被咬的关系?” “谁知道呢。先别说那些,昨晚你睡得可真早啊。” 听他这么一说,佐濑想起来了。昨晚是听见有人按门铃,以为是记者所以没有理会。啊,原来是志木这小子。 佐濑看着志木的眼睛想探明来访的意图。 志木的目光并没有迴避。 “看过书房里的字了?” “对,看了。” “要把事情闹大也无所谓,不过别忘了案子本身。” 佐濑心中似乎滚动着一股热流,与万籁俱寂的某种东西并存着,互不干扰。 7 处在自己领地的人,会面对问题时显得沉着冷静、落落大方。 县警本部因是统管全县的“大脑”机构,所以比地检更有机关的派头。 伊予警务部长以傲慢的态度把佐濑迎进了门。 大概已经从看守的报告知道了佐濑的来意,浮肿的脸上明显写着“不快”两个字。 佐濑先打破沉默。 “首先我想给您讲一下,梶聪一郎的拘留时间不能只有十天。” “哦?为什么?” “因案子复杂。” “是吗?不就是杀人自首案吗?” “有人把案子单纯化了。就这么回事。” 伊予目不转睛地盯着佐濑。 ——不让先手。 “我来是想对警署提几点要求。” “什么?” “首先,请让我看看w中央署拘留所人员出入登记簿。” 这个登记簿记录了犯罪嫌疑人被带出带进的时间。 伊予感到有些意外。 “哦?怎么了?为什么会看它?” “因为我怀疑你们不让梶聪一郎用早餐就对他进行了提审。” “你怎么说话像个律师?” 嘲笑一番后,伊予又做出一副假装不知的样子。 “这个嘛,你是说出入登记簿吗?至于能不能给你看得问问刑事部,现在不能回答你。” “别开玩笑了,拘留所应该归警务部管,你马上命令中央署把它拿过来。” “你别为难我。我得尊重刑事部。这你应该知道嘛。考虑问题的角度有所不同。” 听这口气,刑事部好像在干什么秘密工作似的。被他这么支支吾吾遮遮掩掩问题得不到解决。这个记录中的内容很有可能被篡改了。 ——只有进攻,没有退路。 佐濑夸张地把两手交叉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这张“戒备的脸”。 “我们刚才对梶聪一郎的家进行了再次搜查。” 伊予吃了一惊。 “没跟我们商量就……” “没必要吧。检察官应该有搜查权吧? “可那么做会使相互的信赖关系……” 佐濑打断伊予的话进一步又说: “还有一处是我们准备搜查的。 伊予呆住了。只听见咽口水的声音在屋里迴响。 “那是……哪儿? 相互对视。伊予先将视线移开。 “那好吧。 伊予勉强吐出这几个字,把手伸向桌子上的电话,指示中央署把出入簿送过来。 佐濑紧逼不放。 “请将搜查梶聪一郎的住宅时没收的记事本、通讯簿之类的也给我看看。” “记事本?警察记事本吗?” “应该还有私人用记事本。” “这没听说过。” “那么通讯簿、名片之类呢?还有信件,这类物品梶聪一郎家里一件也没看到。这不是很奇怪吗?” “也许就这么奇怪,他杀自己妻子这样的事都干得出嘛。” ——这个混蛋! 难道这就是他对部下的态度?岂止是对部下,这个人对警署的事也未必会真正关心吧。从上面派到这里来镀金的伊予所考虑的只是自己在返回警视厅之前不犯什么大错。 志木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让梶聪一郎活得长一点。” 佐濑几乎把整个身体都伏在桌面上了。 “请把没收的物品拿出来。我们有义务让事件真相大白。” “没有的东西怎么拿出来?” 面对假正经的伊予,佐濑的语气变得粗鲁了。 “那么只好搜查教养科了。” “你威胁我吗?” “没那意思。” “为什么找碴儿?难道对警察有什么个人恩怨吗?” “找碴儿的是你们。想让我们接受捏造的供词?哼!太欺负人了。” 这时,门开了条小缝,一个男人伸进头来,把食指竖在嘴唇上。是那个“木偶”栗田。 他神情紧张,把声音压得低低的。 “记者……有记者。” 对面是警务科的大办公室。 几秒钟的沉寂。 从栗田的表情看出记者已经离开。 伊予叫住了栗田。 “是哪家报的?” “《东洋报》。” 问了些什么?” “不太清楚。在科长办公桌前闲聊着,听见部长室传来吼叫声……” 第22页 伊予瞪了佐濑一眼。 “请回吧。” “你应该知道,这里现在……” 伊予欲言又止,对栗田说了声去部长室后站起身来。 “那我改天再来。” 佐濑说着站了起来。有收穫。这次的进攻有相当的成效。 ——下次决一胜负。 像是对敌人的堡垒发起进攻一样,他昂首挺胸地进了警务科大办公室。 8 一返回地检,佐濑就被副检察长桑岛叫了过去。原来伊予的电话早比佐濑先到了。 “混蛋!你知道那么做让我有多难堪?” 桑岛气势汹汹噼头盖脑地骂道。 “别在地方上刮什么特搜风。因为你一个人出风头会给多少人添麻烦你知道吗?” 佐濑并没有被吓倒。 “看不惯县警这么乱搞。” “乱搞的是你。” “我有检察长的许可。”——话到嘴边。如果说出来的话只会起火上浇油的效果。 “你说是有组织地捏造供词?有证据吗?有的话你先拿出来给我看看。” “我会的。” 佐濑不由得扔下了这句话,出了副检察长室。不管怎样,既然桑岛已经发怒到如此地步,要得到他的理解是很难的了。那么今后的搜查他仍然会干预。 到了阶梯那儿,佐濑看了看表,估计这会儿中央署的拘留人员出入簿应该送到了。于是加快了回自己办公室的步伐。 果然。一进办公室,一本装订了黑色封面的大本子正躺在桌上等着呢。 太好了! 佐濑急不可待地翻开了它。有了:“12月8日。梶聪一郎……上午7:30……”佐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梶聪一郎出拘留所的时间是早饭后的七点三十二分。仔细看看,并无篡改的痕迹。 难道…… 剎那间,刺痛感扩展到全身。 原来如此!可真有远见啊。为防万一,一开始他们就登记了不属实的时间。——决不容许! 佐濑双手抓起登记簿勐地往桌上一摔。 ——定得给他们点厉害看看。 “铃木!去地方法院取一份搜查县警本部的搜查令来。” 没有应答。 佐濑抬起头。铃木仍低头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 “怎么了?还不赶快去?” 铃木嘟嚷着什么。 “你说什么?” “我是说,不想去。” 佐濑非常意外。——不想? 铃木仍低着头。 “上面也不同意吧?检察官也太武断了。这次的案子不值得与警方闹得这么不偷快。” “你懂什么?” “我才想问问你懂什么呢!” 铃木终于爆发了。一道可怕的目光直逼佐濑而去。 “别拉我一块儿死。你们当然没关系,你们是有司法资格的人才。可以因为尊严、因为要强而随心所欲地干……即便是失败了或是干腻歪了还可以潇洒地辞职,然后跟那些曾经不屑一顾的律师们抱成一团,当好人、赚大钱……可我不一样,没本事,不像你们那样活得那么有保障。” 佐濑一时无言以答。 “这不仅仅是件内部的事。警察一通电话可以把全日本都连起来。今后我就是走到哪里都会被人指嵴梁骨,说我是对警察施行搜查的事务官。即便有工作可干,心情也会郁闷。这你明白吗?你不会的。” “够了。” 佐濑仰天嘆气。 “搜查令我自己去取。从明天起让藤原书记官来代替你的工作。藤原明年就退休了,应该可以干吧。” 铃木渐渐地平静下来了。 “不过你听好了,我也不仅仅是因为尊严因为要强才干的。 接下来的话没有出口。 儿子总是站在正义一方,那是因为他身上流着我的血。 “我去地方法院。” 就在佐濑转身的同时,电话铃响了。 佐濑有预感,这电话传来好消息的可能性太小。 是岩国检察长。佐濑精神为之一振。 “检察长,该出王牌了。 “暂时收回我的话。 第三章 中尾洋平 1 “地震源”是警务部长室。 是伊予部长的声音。对方的反击是:“找碴儿的是你们!想让我们接受捏造的供词?哼!太欺负人了。” ——说这话的人是谁呢? 脑了里出现了一个人以及他的名字。 中尾把记事本塞进裤袋出了《东洋报》工作区,显得有些疲倦地一边转着脖子一边走过过厅,出了记者室便开始奔跑起来。 通过长长的通道一直跑出警署大楼冲进了寒风中。 媒体专用停车场里停着自己的车。中尾钻了进去。他没有急于启动汽车,而是透过左侧的玻璃目不转睛地盯着通道出口。 等了不到三分钟。 一个身着长风衣的身影出现在通道口。三七分向后梳的髮式,一张雕塑般轮廓分明的脸,与一般人印象中的警察完全不同气质。这张脸正好与先前猜测的那张脸重叠起来——w地检仅次于副检察长的第三号人物,佐濑铦男。 第23页 中尾惊喜之余不由得暗自庆幸自己的运气。 事情非同小可。东京地检特搜部出身的刚直检察官居然威胁w县警的二号人物伊予警务部长。 很显然,两人冲突的起因正是现在震动w县的那件“现任警部杀妻事件”。伊予是有关这一案子面对媒体的中心人物,而佐濑正担当此案的检察官。 “捏造的笔录”不管是指什么,却很容易让人产生一定的联想。 w县警教养科副科长梶聪一郎警部杀死被病魔折磨的妻子,时间是十二月四日。自首时间是十二月七日早上。五、六日两天行踪不明。这“空白的两天”,梶聪一郎究竟在想些什么又做了什么?报刊电视等媒体为这个闹得沸沸扬扬。 警署对此却始终迴避。本部部长加贺美每次在新闻发布会上都显得支支吾吾。“正在调查中”好像已经成了他的口头禅。 本部长的这个态度使中尾断定梶聪一郎并没有说出有关五、六日两天的行踪。就在此时,当地权威报《县民时报》却在早刊上登出了一条爆炸新闻——六日早上有人看到梶聪一郎出现在k车站的新干线上行线的站台上!如果报导属实,那么梶聪一郎就是把妻子的遗体丢弃在家里自己去了东京方向。会是东京的什么地方?目的呢? 然而时报早刊登出三个小时后沸腾的媒体被泼了一盆冷水。w县警紧急召开了记者会。加贺美部长首先向媒体宣告梶聪一郎已经送往地检。至于“空白的两天”,他引用了梶聪一郎的供词:为了寻找自己死的归宿而在到处徘徊。六号那天是去了k车站,当时只是想去远一点的地方一死了之。但还是不忍心就那么扔下妻子不管,所以终于没有乘上新干线。一个人漫无目的在街上徘徊,不知不觉又回到了自己的家。——加贺美部长念完了事先准备好的稿子,如释重负地露出了放心的笑意。 虽然半疑半信,但记者们还是将其内容写成了报导刊登在当天的晚报上了。为寻找死的归宿而在徘徊。听起来虽然感觉不怎么对劲,但加贺美充满自信地说那是事实,记者们也就没有再去怀疑什么了。加之大部分记者都与梶聪一郎有过一面之交或是对他进行过採访,一致评价梶聪一郎为人诚恳、头脑冷静、善于思考,不像警官倒更像个文人。所以其实一开始大家都不愿意接受他弃妻子遗体于不顾去了东京的说法是事实。 当然,除此之外,记者们之所以接受警署记者会上的说法还有另一层理由。 那就是因时报的特别报导所受到的打击。时报的这条消息使其他报社记者着了慌,有的还被上司臭骂。从结果来看,警署的新闻发布使时报的报导成了“空炮”。虽然承认梶聪一郎去过k车站,但核心部分“好像是去了东京”却被否定了。除时报记者外,其他报社记者都比较愉快地接受了新闻发布的事实。中尾洋平也是其中之一。当时报报导被否定的那一刻,心里感到一阵轻松。 “想让我们接受捏造的供词吗?” 百分之九十。不。百分之百肯定是指“空白的两天”。佐濑认定警察所做的笔录是捏造的。虽然从组织机构来看检察机关属于上一级单位,但并不等于检察机关的人跑去警署大唿小叫属于正常现象。他一定有什么证据。佐濑手里一定掌握着能断定供词是捏造的某种证据。 如果是那样的话,说明梶聪一郎还是去过东京。警方是想隐瞒他去过东京的事实。因为那是受到媒体舆论遣责的依据。警方不希望让媒体在这件事情上大做文章,所以捏造了供词送往地检。应该这样理解吧。 中尾思绪万千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梶聪一郎的脸。一张多次在教养科见到过的、面带沉稳微笑的脸。 心中感到阵阵作痛。 梶聪一郎一案将再次被媒体议论。 按警方新闻发布的说法,梶聪一郎去东京一事已经被否定。 然而如果自己掌握的情报比时报的报导更有力的话,情况会发生很大的变化。梶聪一郎的东京之行将再度刊登在日刊八百万份的《东洋报》上。去东京寻找死的归宿之解释根本没有说服力。其结果,梶聪一郎将成为一个遗弃自己妻子遗体的薄情警官而留在国民的记忆里。 如果是事实那也没办法。但是他为什么会去东京…… 展开的思绪被心中的高昂的情绪给吞没了。 w县警与地检的对立…… 现在中尾的手中掌握了比梶聪一郎去了东京还要有力的材料。县警为保护组织面造了假笔录。这一点被地检识破,地检正面向警方发起了进攻。不可多得的话题。两个搜查机关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下碰出了火花。这种暗斗材料才是让其他报社沉默的重量级材料。 ——先简要地把重点告诉头儿吧。 中尾洋平从怀里拿出了手机。 按下了拨通支社的快捷键,电话刚要接通,又挂断了它。因为想起支社长片桐出差,晚上才回来。 现在在支社坐镇的是爱唠唠叨叨的支社副社长设乐。因他管得太细,被下级嘲讽为神经质。 一想到设乐中尾洋平的心情不乐起来。 一个月前,那天片桐也是因出差不在。偶然在走廊上听到设乐的一段带刺的话,到现在都感觉不舒服。 第24页 “总而言之,‘洋平’(日语中与‘僱佣兵’同音)怎么干仍然是‘洋平’。” 起初以为是自己的名字“洋平”,可后来问了支社接线员栗林绘美,才知道是“僱佣兵”的意思,暗指那些非科班出身的干编辑的人。 中尾下了车,进了县警本部大楼。记者室里《东洋报》的那一块空间小得可怜。大量的剪报、资料堆积如山。山边与小岛正在电脑上写着一些关于小事件、事故的报导。两人都是今年春刚录用的实习记者。用设乐的话讲是两位通过了报社本部录用考试的“正规军”。 戴眼镜的山边抬起了头。 “主任,刚才伊予警务部长来过电话。” “哦?说什么了吗?” “没说什么事。好像希望你去一趟部长室。” “知道了。” ——这么快啊。 伊予的打算很清楚。想试探我是否听到刚才与佐濑争吵的内容。也好,可以乘机了解一些他们的内情。 正想着。电话铃响了。 本以为是伊予那令人肉麻的声音,没想到进入耳中的是听惯了的设乐的高亢的声音。 “喂,怎么样?今天有没有什么新闻啊?” 瞬间的犹豫后中尾答道:“没有。目前没什么特别的新闻。” 2 w县警本部大楼阶梯昏暗得令人有些生畏。而且还散发出霉臭。 中尾直接上了五楼。与伊予见面之前想先去岩村刑事部长那里打探一下。 去岩村部长室必须经过搜查一科大办公室。稍稍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两周前因抢先报导了一科正秘密侦破连续强暴少女案以后,就变成了一个不受这里欢迎的人。 办公室里,小此木科长和东山副科长都板着脸,好像在说:还有脸来这里!两人的目光像剑一般锋利向中尾刺了过来。 “部长,他在吗?” “谁知道。” 小此木的回答显然是要想轰走中尾。可中尾却毫无顾忌地敲了部长室的门。“餵!”东山有些生气地想阻止中尾。此时从里面传来了“请进”的回应。 中尾把东山的咋舌声抛在身后进了部长室。 岩村正在桌前看文件。当看清来者是中尾的一瞬间露出了不易察觉的惊讶神情。他很快便又调整了情绪站起身来,把中尾让到沙发上坐下。 “今天又有何贵干呢?” 语气很平稳。 “那件强暴少女案怎么样了?” 首先说出了难以启齿的话。 岩村沉稳地迴避了中尾的提问。 眼前这个男人的年龄是今年三十二岁的中尾的二倍,而在各种案件的战场摸爬滚打的时间比中尾从出生到现在的时间还要长。虽然不可能轻易地感情外露,但还是看得出因为秘密侦察一事被报导而难平心中的怒火。 那条特别报导可以说也是一个偶然的产物。 早就听说市郊警察派出所有位有名的巡查长。在电脑普遍被使用的现在,这位巡查长坚持用誊写板手工制作“派出所通讯”,每月两次发给当地居民。这种消息用于星期日增补版面正好,于是便在做完别的採访返回途中顺道去了那个派出所。见有记者来访,巡查长显得很激动,迫不及待地就把自己编的“派出所通讯”拿出来了。 最新号上登载了那条消息:“小心色狼。色狼会打开你家门锁,进入你的家里!” 一个快要退休的派出所警察本来对干什么守密意识就很淡薄,被中尾一问便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小学的小女孩被一个陌生男人袭击的事件已连续两桩了。两人都是放学后独自在家时遭到的袭击。房门虽然上了锁,可是听说犯人用铁丝等细长物捅开门锁进入家里。虽然没有讲两个女孩具体被那男人怎么样了,可是从巡查长可怕的表情看出不仅仅是色狼问题。两个少女一定是被强暴了。 中尾为打探真相跑遍了周边。也去了别的派出所、岗亭了解情况。本市东部区域内,受害女孩已达八人。大家一致认为是同一犯人所为。而且都是用铁丝等细长物捅开门锁进入别人家里,用玩具手铐铐住女孩对其施暴。几天后,中尾还了解到搜查一科正秘密地投入警力侦破此案。因其作案的连续性及其手段残忍,警方投入的警力是专门侦破杀人与抢劫案的重案组。 中尾向一科科长通报要报导此事。小此木勃然大怒,说绝对不许写,犯人还未露出马脚,报导出来会打草惊蛇,让犯人逃跑,也不排除自杀的可能性。 岩村部长也希望缓一缓再报导,并且暗示说,等犯人露出马脚、确信能逮住他的时候会提供独家报导的消息。中尾犹豫过。不言而喻,“犯人尚未查明”的消息新闻价值更大,而跟岩村背地里做这笔“交易”却不能保证。不,应该说当时还算不上“成交”。于是,中尾决定还是要报导,而且认为这才是新闻工作者的职责。如果就此放任下去,有可能出现第九名、第十名受害者。 “少女连续遭强暴”,这则报导不仅上了地方版,而且还有上到社会版的准头条。中尾因此得了一笔奖金以及其他报社记者们充满厌恶眼神的“祝福”。然而…… 第25页 没想到因这篇报导,搜查一科的反感情绪超出了预想。至今关系仍未得到缓和。不管採访搜查一科的哪一位科员都会被拒之门外。值夜班的时候也只有岩村和搜查一科的志木和正来应酬应酬,可有关强暴魔的任何问题他们都不予回答。事实上,自写了那篇报导后,中尾对搜查强暴魔的动态几乎无从可知。记者俱乐部里十几位记者中,是自己首先发现了此案的新闻价值并预测出事件的始末。然而就在那篇报导之后,突然间就被抛入黑暗,迷失了方向。 抓住有分量新闻时的喜悦瞬间即失,留给自己的只有不安。 侦破工作在一步步进展,其他报社的记者都在对此案进行跟踪报导。曾被中尾洋平抢先时的那种怨气成了动力,他们似乎更加看重以后每一次的採访。而自己却有劲使不上。担心与焦虑使中尾这两周以来一刻也不得安宁。 然而现在,转机似乎出现了。手中掌握了足以消除心中不安的有力材料。虽然有关强暴魔一案的新闻被别报的记者占了先,可现在有了可以对此进行“报復”的材料。说不定是一次有力的还击。 “好像地检方面有些生气啊。” 岩村的眼光微微一动。 “你指什么?” “梶聪一郎的案子。地检不认可梶聪一郎在街上徘徊是为了寻找死的归宿这样的说法吧?” 岩村的目光里再次出现了动摇的神情。 “哦?我怎么没听说?” “可是……” “对了,中尾君。” 岩村遮掩道:“你还是放弃梶聪一郎的案子吧。” “怎么能放下?梶聪一郎先生去过东京,对吧?” 岩村默默不语。 “什么目的呢?” 中尾探出身子。 “警方追究过,可结果却不可以公布于众。所以他们送给了地检一份捏造的笔录。不是这样吗?” “不知道。” 岩村直盯着中尾又继续说:“我倒要问问你,那不可公布于众的内容是指什么呢?” 中尾一下语塞了。自“空白的两天”浮出水面后曾经反覆琢磨过,可琢磨不出能说服人的理由。 “还不清楚。不过既然警方极力隐瞒,那么其中一定有什么问题。” “什么也没隐瞒。” “可地检为什么发那么大火?” 短暂的沉默。 “你认为那个梶聪一郎会做出什么不能公布于众的事吗?” 脑子里掠过那沉稳的微笑。 “……我……不清楚。” “也不能轻易断言。因为那傢伙毕竟亲自下手杀死了妻子。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去死。” “可是,梶聪一郎他……” 他不是没有死而跑来自首了吗?中尾的这句话到嘴边又给咽了回去。 岩村的目光非同一般。有愤怒,更有深深的悲哀。 中尾感到了震撼,同时又有些困惑。岩村说这话并不是仅仅考虑组织的利益。他知道梶聪一郎去东京的目的。内容一定不属于不正行为。 不过,还是让人不可思议。既然东京之行没有什么不可告人又何必隐瞒? “部长。” 中尾的脑子里还有许多疑问尚未整理清楚,但还是想藉机再问问部长。这时,桌上的电话铃响了。“对不起。”岩村小声说了一句,站起身来。 正好有了整理思路的时间。中尾的脑子开始了高速转动。为什么?既然没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为什么还向地检提交捏造的笔录? 中尾突然间恍然大悟。 想起来了。关于“空白的两天”梶聪一郎始终保持沉默。这样的话,东京之行就不会被公众误认为是什么不轨行为。对梶聪一郎而言,这将永远成为自己的秘密。可是,就为了帮梶聪一郎保守这个秘密,岩村以及那位明哲保身的伊予警务部长都真刀真枪地跟地检对着干吗? 不可能!正想到这里,传来了岩村低沉的声音。 “那么,检查结果呢?” 中尾洋平偷偷看了看办公桌前的岩村,眉间皱起了一道深深的皱纹。这才想起听说岩村刚上小学的孙女患了重病住进了w县医大附属医院。中尾慌忙起身行了个礼打算离开。 “中尾君。” 岩村的声音。 中尾回过头。看见岩村用手捂住听筒,意味深长地说道:“报导是自由的。不过别忘了,你的笔掌握着几个人的性命。” 中尾默默地走出了房间。 别给梶聪一郎判死刑! 中尾听到了岩村的话外音。 3 二楼的警务科办公室。科长久本以及其他科员脸上都挂着一副令人作呕的假笑。就连刚才投来威胁目光的笠冈调查官也像是戴了堆满笑容的假面具。 中尾很顺利地进了部长室。 “哎呀,很对不起啊,让你跑一趟。来,快请坐。我叫人沏杯甜咖啡来。” 伊予的表现让人觉得就像个拙劣的演员在表演。 中尾点了点头坐到了沙发上,想看看对方先出什么牌。 “中尾君,听说你刚才去了科长那儿採访有关机构改革的事?” 第26页 “嗯,是的。” “明年春天有你报导的材料哦。准备组建什么女子机动队。但不是常驻。先把她们分别派到本部周边的派出所,一有需要便集中起来。诸如皇族来的时候什么的,表示男女平等,让他们看看女警也很干练。” 伊予没话找话地唠叨个不停,可眼光却警惕地揣摩着中尾的表情。 “然后还打算动动刑事部。首先把总务部独立出去。” 也不是什么有必要遮着掩着的事儿。不过,把并非秘密的事作秘密处理是警察的一贯把戏。离明年还早呢,这时候就把明春机构改革的事透露出来。总而言之,其目的是想先给中尾一些好处然后控制中尾。 中尾机械地记录着,内心却在等着岩村部长打电话到这里来。梶聪一郎的案子属于现职警官犯罪,就这一性质而言,刑事部与警务部之间会有比较频繁的秘密联繫以共同对外。攻击了其中的一方——刑事部,那么按理岩村应该很快把这个“中尾情报”提供过来。 桌上的电话始终没响。或许岩村还在跟他们内部的人商量?或许孙女的病情不乐观?还是岩村并不想把“情报”透露给伊予?刑事部与警务部的关系并不融洽。这种气氛中尾也有所察觉。 接岩村电话时伊予会是什么样的态度呢?中尾来这儿的目的之一就是想看看伊予的反应。看来要泡汤。 “部长。” 中尾合上记事本。 “地检那边好像很生气嘛。” 伊予肥肉过剩的脸开始红一阵白一阵。 “那是——因为关系好嘛。所以才会随口说些过激的话。” 显然是慌乱中作出的拙劣的辩解。 “佐濑检察官生气地说你们想让他们接受捏造的笔录。” “他不会那么讲!” 伊予将肥胖的身体向前倾着,狠狠地瞪着中尾。 “说过,是真的。” “难道,你这傢伙想把偷听来的事写进报导里吧?” 中尾一下子血流加速。 “没道理被你称傢伙什么的。而且,什么偷听?你指的是什么?那可是你们大声嚷嚷钻进我耳朵里面的。” “总之那也是不正当的、暖昧的道听途说。” “不是道听途说,是我亲耳所闻。我还做了记录。” 伊予将憎恨的目光指向了中尾手中的记事本上。 “都一样。总而言之,你要是把你的道听途说写进新闻稿那你就完了。” ——无稽之谈。 “完了?什么完了?” 伊予将视线移向窗外。 “你们报社的阿久津是我在t大的同学。” 中尾勐地站起身来,转身离开了部长室。 阿久津——报社的负责人名单中似乎有这么个名字。 ——混蛋!竟然用这个来威胁! 中尾气得浑身发抖。就在朝着里面大声吼叫的时候手机响了。 一个响亮的、严厉的声音。 是宫内。 “喂,大唿小叫的,干吗呢?” “对不起。遇到个戏弄人的傢伙。” “哈哈哈,哪儿都有那样的人啊。” 这个宫内年龄比中尾长三四岁,两个人同时于四年前被《东洋报》录用的。既是同期人社,入社之前两人所在的地方报又同在中部地区。因为这个关系,两人时常都有电话联络,互道近况。 不过白天打电话过来这还是第一次。 “今天怎么回事啊?” 中尾一边说着电话一边转过身来。已经走到记者室门口了,心中的不快使他离开了那里。 宫内的声音突然压得很低。 “那件警察杀妻案,你在干吧?” “当然。怎么了?” “晚报登的那个‘空白两天”说不定是去了新宿呢。” “等……等一下。” 中尾飞快地跑向自己的车,情绪顿时高涨起来。中尾曾在的地方报以报导经济新闻为主。而宫内则是综合报的一名得力记者,一个与大报记者都要争个高低的男人。即使是现在来到《东洋报》社,仍然跟年轻记者们一起担当警视厅方而的报导工作。这个能搞到可靠消息的宫内为我透信儿…… “等等,请再讲得具体点。” 中尾坐在车上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唿吸。 “这个……不是做管理工作的,在你们县警里,负责本部的专案的人,称什么来着?” “指导官。专案指导官。” 志木那张轮廓分明的脸谱浮现出来。 “就是他吧。那指导官与新宿的代理科长是警大的同学。” 中尾在记事本上疾书。 志木与新宿署刑事一科的名叫诸积的男人晋升警部时同在中野警察大学接受过录用科的干部培训。前几天就有关梶聪一郎的案件志木与诸积联繫过。说是“空白的两天”中的第二天,也就是十二月六日那天,梶聪一郎去过新宿歌舞伎街的可能性极大。请诸积对此协助调查一下。 握笔的手有些颤抖。 梶聪一郎去过歌舞伎街! 第27页 原来如此。怪不得县警对梶聪一郎去过东京一事拼命地隐瞒。 歌舞伎街——地方上的人听到这个地方,首先联想到的就是性产业。现任警官亲手杀妻不说还弃遗体不顾去了歌舞伎街,当然会引起轩然大波。 请调查一下。如果志木那样说的话,也就意味着尚不清楚梶聪一郎去了歌舞伎街的何处,是什么目的。县警担心“歌舞伎街”这几个字的负面影响,所以编造了“去寻找死的归宿而在街上徘徊”的笔录并把他送到地检。 “不过诸积那傢伙不承认,说是没听说过。” “什么?” “我是从歌舞伎街岗亭的交警那里打探到的消息。” “交警?也就是说诸积给岗亭的交警打过招唿?” “大概是这样吧。我尽快抽时间跟诸积好好聊一聊。” “等等!”中尾叫住了正准备挂断电话的宫内。 “宫内,这消息……你没对其他人……” 话没说完中尾自己就后悔了。宫内既没打电话去分社也没有打到记者室,他直接打到自己的手机上来就已经说明问题了。 “哦……放心。任何人都没说。好好地用它来做一道美餐哦。” 中尾连声致谢后才挂断电话。 “太好了!” 高兴得有些不由自主了。 中尾下了车,想再次返回警务部长室。他有一种把记有“歌舞伎街”几个字的记事本伸到伊予鼻子前给他看看的冲动。 4 记者室。各报记者共用空间的沙发上躺着《县民时报》的记者多多良。四十好几了才混得了一官半职。 “喂,中尾君啊。有什么事吗?” 中尾感到自己有瞬间的冲动。多多良充满睡意的声音还在继续。 “来这儿时一个人也没有,还以为都被杀光了呢。” “今天到处都很安静啊。” “是吗?那么,我可以再睡会儿啰?” 多多良现在的处境也不乐观。就像中尾作了那次关于强暴魔的特别报导后被搜查一科恨之入骨一样,写了关于梶聪一郎去过东京的新闻报导的多多良也陷入了同样的境地——再也从县警那里得不到任何关于梶聪一郎一案的消息,每天都担心会被其他报社的记者抢到新的新闻材料。多多良还背上了攻击县警的“黑锅”。那条“特别报导”也被县警完全否定而且被说成是“无中生有”,所以现在的处境更难。 中尾很能理解热情地跟自己打招唿的这位多多良的心情。 所谓同病相怜——写出了有分量的报导之后却遭到排挤。他是想传达这个意思;平常处于敌对的两个人落到相同的下场。可是,正因为互为对手,相互才不可能理解对方的真正想法。这便是当记者的悲哀。相互看似在为对方医治伤口,相互鼓励打起精神重新再来。然而,许多时候会让自己的心情更加沉重。其他报社的记者们正自由地穿梭于各警员之间搜集材料,同时也对东洋、时报说三道四。想像中的情况不时出现在脑海里,让人气馁。所以才暂时需要谋求这种“战友”关系。 然而,承不承认这种关系完全取决于当事人本人的心境。如果自己没有掌握任何有新闻价值的材料,那么会悲哀地暂时依存这种关系。可一旦手里掌握了有价值的材料则会像是注射了某种兴奋剂而顿时精神倍增。 此时穿过沙发向本报工作区间走去的中尾对多多良而言有着绝对的优越感。 《东洋报》的工作间里只有小岛一人,正在电话採访百货店促销科的负责人。因为三年不遇的“冷冬”,服装、取暖器一类的冬季用品呈现出各商家大打商战的活跃局面。中尾以在地方报所积累的经验,指示小岛着手这件事。当然,今天之内自己手中的特别报导一旦成形,那么让小岛所做的那些都成了应付消遣的无用功了。 中尾在记事本上写下“我去地检”几个字给小岛看了看,打了一通电话便又出去了。 到地检只有步行三分钟的距离。出西门便可以看见那幢窗户亮满了灯的五层楼建筑。 四楼副检察长室。各报记者都在。每天下午四点半,负责宣传工作的桑岛副检察长会安排简短的记者会见时间。 “这个……今天向地方法院提出了对梶聪一郎拘留十天的请求,现在已得到许可。其他嘛……暂时没有了。其他没有什么特别要讲的了。” 桑岛一边环视着在座的记者一边考虑自己的措辞。从他不耐烦的表情看得出对年轻记者的轻蔑态度。 有几位记者针对梶聪一郎的供词提了问。桑岛敷衍着说尚未得到报告,然后又不负责任地追加了一句说,应该与警方的调查是一致的吧。 中尾站在最后面观察着桑岛。 奇怪。桑岛还跟平常一样,若无其实。 好像一点也没有因白天跟佐濑的争吵而受到影响。得承认这是只老狐狸。不过他故意放出风来说“县警与地检一致”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地检不是认为县警送的那份笔录是捏造的并因此向县警宣战了吗? 记者们纷纷退了出去。中尾随其后,见最后一位女记者出了房门后便故意把笔落下再弯腰拾起,慢慢抬起身来时,女记者的脚步声已经在走廊上响起。 第28页 中尾这才转过身,走近桑岛的桌前。 “副检察长,可以请教个问题吗?” 桑岛吃了一惊。 “这违反规定吧?” 中尾不予理会。 “县警送来的那份笔录是捏造的,对吧?” 桑岛立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难道你……” 瞪大的双眼里立即点燃了怒火。 “你给我出去!我叫警员了。” 中尾进一步逼近。 “梶聪一郎的确去了东京,没错吧?” “没有的事!我叫你出去你没听见吗?” 桑岛抓起电话叫了警员。 中尾礼貌地行了个礼,转身向门口走去。身后传来气极败坏的吼声: “今后十五天之内不许《东洋报》的人出入这里!” 中尾小跑着下楼。楼梯口已经传来警员的脚步声。 一拐弯来到三楼。并不完全是为了迴避警员。因为检察官们的办公室就在三楼。最里面那间,对,佐濑的办公室就在那里…… 敲敲门,里面传来低沉的应答声。 佐濑不在办公室。检察事务官铃木板着脸坐在桌前——以前并不认识,因为看见桌上的名牌写着铃木,才知道这个板着脸的人叫铃木。 “是记者吧?不行。这里禁止记者出入。” 早有心理准备。这里除副检察室以外,几乎没有中尾可以出入的地方。 这里比县警显得更有权势,从一把手到一般办事员都有一种优越感。可谁也不会去想,这幢建筑、装饰建筑的墙地砖、萤光灯、室内的办公桌椅、电话,甚至原子笔,哪一样不是由税金支撑着? 铃木走到门口。 “好了好了,快回吧。” “佐濑检察官呢?” “不在不在,你走吧。” “检察官去哪儿了?” “现在已经回家了。所以我说你也请回吧。” 中尾被推到走廊上。 太不可思议了。关于梶聪一郎一案,负责报导的桑岛副检察长强调县警与地检的意见一致;大声疾唿县警捏造了笔录的佐濑这会儿却能心安理得地早早回家! 不和谐的音符…… 正像县警刑事部与警务部之间出了问题一样,地检内部也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 中尾用掌握的材料试探时,桑岛不由自主地冒出的那句话:“难道你……” 桑岛没把话说出来。咽下去的下半截儿会是什么呢? 大概是这样。 从佐濑那里听说的吧? 走廊前面出现了警员的身影,中尾以最快速度转过身,向西侧楼梯走去。 5 中尾六点前回到了支社。 《东洋报》w支社在机关大街一角的一幢楼里租了一、二层。採访组设在一层。进门右手边有一间开水房,栗林绘美在那里。两人视线一碰到一起,绘美就给中尾送去一个秋波。自从一个月前绘美投入中尾怀抱之后,两人在报社就像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互送秋波。 最里面的两张办公桌并排坐着支社长片桐和副支社长设乐。片桐说是晚上八点才会回来,可这个工作狂大概放心不下报纸的版面,所以提前赶回来了。 也许正是这些地方不如设乐的意,只听他跟平常一样对片桐说道: “再怎么说这条消息也上不了头条嘛。” “是吗?我倒认为,不景气状况持续了这么久,冬季物品商战不正好是热门话题吗?” 好像是在议论小岛写的那篇稿子。 大办公室显得有些空荡。w支社共有十几名记者,可这个时间返回办公室的就只有中尾和另外两名从县厅和市政府回来的记者。中尾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打开手提电脑。回支社来的目的是想先写个初稿。 从佐濑检察官那里或许能了解到点什么。中尾心里这样期待着。不,不仅仅只是期待! “找碴儿的是你们吧?想让我们接受捏造的笔录?太欺负人了。” 中尾在白天听到佐濑讲的这句话上下了赌注。 今晚晚些时候再去佐濑家。如果他承认白天讲过这话,那么明天早报的头条就有眉目了。而夜访回来再写稿担心会来不及,所以现在先写好初稿。 设乐还在唠叨。 “其他报怎么样暂时不管它,总之我们不可以把它作为头条。” “嗯……可是……” “用县厅那条新闻吧。因为有关护理老人的话题也很适合我们的风格。” 设乐爱用“我们”的表达,言外之意是区别于“外人”。 因为支社长片桐是“僱佣兵”。 就年龄而言,片桐四十七,设乐刚满四十。可是在《东洋报》的社龄,设乐却要长一年。就这一点微妙的差别给了设乐可乘之机,使两人的关系也有些复杂化。 不对。应该是看起来很单纯。过分介意的是设乐。另一方的片桐,怎么说呢,大度,还是愚蠢?总之,对设乐说的那些讽刺、挖苦的话向来是一笑了之从不计较。 对他那种不予理睬的态度,中尾早就看不下去了。并不是讨厌片桐本人。相反,倒觉得片桐的正直、和蔼是难能可贵的。而且在业务方面,不管是指挥採访还是对稿件的把关都很得要领。所以,正因为尊敬片桐,才认为他既然是支社长,就应该拿出社长的姿态,不让其他人说三道四。 第29页 设乐的那句话总在耳边: “总而言之,僱佣兵终归是僱佣兵。” 记得他这是对中尾手下的山边和小岛说的话。两人刚被录用的时候,中尾还给两人交流自己的经验。然而,新人敬慕的副支社长居然用那样恶毒的隐语暗示,不知两人听了以后有何感想。至少中尾本人对此不得不有所顾忌,甚至山边和小岛有时候自然流露的言行或表情都会使中尾往其他方面去猜想。总之,有疑心生暗鬼的倾向。 科班出身的一般看不起半路出家的。日本社会一般公司都这样。《东洋报》一直只录用超一流大学毕业生,认为这些才是“正规兵”。由于这种纯“血统”意识作祟,才会对其他人使用那样令人不快的“僱佣兵”的称唿。 “那好,就用县厅那条吧。” “当然啰。” 今天仍然是片桐做出了让步。 中尾嘆了口气。 从整个报社来看,像设乐这样的人也不是很多。待的时间长了,自然有一些了解。并非因调动或应聘入社,其待遇或工作安排就与毕业录用的科班有明显差别。相反,调动或聘用来的人干得成功的人更多。因为这些人既然放弃原来的工作应聘来到东洋,那么一般都抱有野心和工作热情。他们的目的不仅仅是进到东洋。比较而言,那些从大学毕业就考入东洋的许多人有一种已经实现了自己人生目标的优越感,所以野心呀工作热情什么的在他们身上都看不到。一步步走向成功的当然不会是这样的人。 中尾看了看面对编辑机坐着的片桐。 眼前的片桐就是一例。他之所以能坐上今天的位置,是因为他一直不安于现状,拼命地干比别人多两三倍的工作,争取到许多有价值的新闻,写过许多有力的报导。 “喂,在写什么?” 片桐在设乐起身去洗手间时跟中尾打了个招唿。 “没,只是整理一下磁碟。” “哦?负责警方的头儿这么有闲心啊。” 中尾见设乐进了洗手间慌忙起身跑到片桐那里低语:“顺利的话今晚我可能钓到大鱼。” 片桐的小眼在发光。 “什么内容?” “梶聪一郎案子的继续。” 什么继续?片桐露出询问的眼神,但他没有再问。大概他迄今也是这样,在没有形成文字之前,即使对方是值得信赖的上司也不愿意说得很具体。 “不想让设乐知道?” “是,如果发不了稿他又该唠叨了。” “我知道了。用手提电脑送稿子回来吗?” “电脑我不带走,请别让其他人碰。” 地检机关宿舍一带信号弱,手机经常打不通。所以即便是在佐濑那里有收穫也未必用手提电脑送得了稿子。 中尾返回自己的座位。刚坐下,设乐便从洗手间出来了。 ——到时候看了我的稿子别受不了。 中尾开始在电脑上写初稿。 不考虑字数。六十行?不,五十行字就足够了。特别新闻越短越会放出强烈的光芒。 多少年以来都没有以如此振奋的心情来写稿子了。 以前的报社是一家由地方企业出资办的小报社。在那里的三年间就只是一个“公务记者”。每天的工作就是跑企业、做新产品介绍、写大型活动的通知以及招聘gg……不管去哪个公司,总会遇到学生时代的同学或学长学弟。在这种相互连性格、兴趣爱好都无所不知的黏煳煳的人际关系中,做着千篇一律的事,写着替人吹捧的报导。终于有一天忍不住而逃了出来,来到东京,进入由名记者主办的“媒体培训班”,然后参加了两次《东洋报》的招聘,第二次才被录用。 电脑旁送来了一杯咖啡。不用看,香水味儿已经告诉了送咖啡的人是谁。加油哦!绘美在中尾耳旁轻语了一声,托着载有好几个咖啡杯的托盘移向另一张办公桌。 那样子真叫人怜爱。 快八点了。这种奉献似的加班已经有两个小时了。绘美起初是临时僱佣来的打字员。可在支社一干就是十年。时间长了大家也都把她当社里的一员看待。现在,所有的记者都配了电脑而且要求在电脑上写稿子。以前的机械性的打字工作事实上已经不存在。所以为了不失业,绘美拼命地干一些杂活。 中尾关上电脑。用目光跟片桐打了个招唿出了支社。 寒风向全身袭来,可是并不觉得寒冷。 6 在一家餐厅草草地吃了晚饭,稍事思考后,中尾驱车向县警本部驶去。在去找佐濑前想先见一个人。 搜查一科重案组指导官——志木和正。 时间刚过九点。指导官应该还没回宿舍。到了警署本部后,中尾直接把车驶进了公用车停车场。右边的车位上停着一辆伸出天线的黑色指挥车。果然还在办公室。 中尾上了昏暗的楼,推开搜查一科的办公室,一进门,目光立即与志木相遇。只有他一个人,正在往公文包里塞文件。 “今天这就回去了吗?” 中尾没想到这一声招唿,竟然使志木忽然喜形于色。 “一年里也没有几次能这么早地回家。回去,提早过个圣诞节。” 第30页 中尾走近办公桌。 “指导宫,梶聪一郎的那件案子……” “怎么?” “警方的笔录里没有捏造的成分吗?” 志木停下手望着中尾,然后立刻把视线移到自己正在整理的公文包上,说: “怎么会捏造?——梶聪一郎警部就是那么交代的嘛。” 话音里没有自信。 “警署虽然否认,可梶聪一郎警部的确是去过东京吧?” “谁知道。” 这是志木的口头禅。虽然没有迴避,可已经传达了“无可奉告”的意思。 “我得到消息说是去了新宿的歌舞伎街。” 志木抬起头来。这次目光中充满吃惊。 “哪来的消息?” “新宿署的诸积”。这几个字几乎到了嘴边。但担心说出来会给宫内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只好回答说尚未得到确认。 志木认真地说: “如果真有那样的情报的话请一定告诉我。” “好啊……但是你说要是梶聪一郎警部真去了歌舞伎街的话,会是什么目的呢?” “我怎么知道。” “岩村部长是知道的吧?” 中尾出其不意地问道。因为白天见到岩村部长时感觉他应该知道。 “部长他……为什么这么认为?” “第六感。他给了我这样的感觉。” 志木抬头望着天花板,好一阵都不说话,然后长嘆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说,梶聪一郎警部已经被放上了传送带。” 这种令人意外的表达使中尾有些茫然。什么意思呢? “从公安到检察、再从检察到法院……不是吗?不停地转来转去。周围的人闹得乌烟瘴气,可梶聪一郎警部的心情只有他本人才知道。” 志木像打机关枪一样一口气说了这些。可拜託新宿署留意梶聪一郎去新宿一事的正是志木啊。 中尾看看手錶。九点半。得走了。 “警署与地检之间,因为梶聪一郎一案,好像相互闹得有些不愉快?” “不知道。我已经回到我原来的案子了。” 志木不动声色。 “明白了。那我这就告辞。” 中尾身后传来志木的声音。 “你不打听那件强暴魔的案子了吗?” 中尾回头,微笑。 “怎么了?” “谁知道。” 志木也回以微笑。又是那句口头禅。 中尾离开警署本部,驱车沿县道往西方向驶去。 到达w县地检的公寓型宿舍时正好十点。与自己估计的时间一致。 房间亮着灯。 中尾按响了门铃。 没有应答。五次、六次……按到第八次时,门终于开了。 地检的第三号人物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 “你是谁?” “《东洋报》的中尾洋平。” “哦,难怪像是在哪儿见过。” 佐濑满嘴酒味儿,但好像还没完全醉。 “晚上跑来检察官的宿舍会被禁止出入地检,你知道吗?” “已经被禁止了。” “什么?” “白天与副检察长发生了不偷快,遭到十五天禁止出入地检的处罚。” “与桑岛闹不愉快?“ 瞬间后,佐濑发出一阵狂笑。 “好,好,请进。” 佐濑挽住中尾的胳臂用力往里拉。 这时中尾才发现,佐濑其实已经醉了。那笑声、那样用力拉人胳臂都很反常。 房间里够乱够脏。 佐濑把中尾按在坐垫上坐下,自己也盘腿坐在中尾面前,一把抓过威士忌酒瓶,斟了满满一杯酒往中尾面前一推。 “喝!” “谢了。我现在在工作。” “这也叫工作?” 佐濑又开始大笑。然后拿回那杯酒咕噜咕噜地一口气喝了下去。 “跟家人分开住也有好处啊。随便,没有束缚没有压力,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在旁人看来的确如此。 “我们也是工薪阶层啊。” “哈,我可是机器人!而且不是阿童木,我是铁人!” 中尾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这是从那个干练的检察官口里说出的话。 “喂,你不知道铁人28号里面的歌词吗?是这样的——是好是坏一切都由遥控器来决定。 凌乱的房间也许是佐濑内心的写照。那样狂饮的样子给人提示着什么。 肯定有什么重大事情。中尾洋平确信。 “什么意思呢?” “你不知道吗?被遥控器控制啊。老子也被坏人用遥控器给控制了。” “是桑岛,对吧?” 中尾乘机想问出点什么。 佐濑沉默不语。检察官不会因为酒醉而透露不该讲的情报。 这时佐濑低声反问: “你想知道什么呢?” 中尾赶紧坐直了身子。 “白天的事。” 第31页 佐濑眼角动了一下。 “我听见检察官大声吼叫的声音。你说县警想让你接受捏造的笔录。” 佐濑额头上冒出一股青筋,两眼瞪着中尾。 可怕的目光! 但是,中尾注意到佐濑目光里并没有自己,仇恨是另有所指。是桑岛?还是地检整个组织? 佐濑在斗争着。与他自己。 说,还是不说? 佐濑的身体开始摇晃,终于抵挡不住酒精的作用。 “检察官!” 中尾提高了嗓门。趁佐濑脑子还有一点清醒,得把有些事确认确认。 “捏造的事是真的吧?” 佐濑像鬼魂附身,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你确实威胁了警务部长,对吧?” 佐濑看起来似乎要点头了。 “不承认?这不是很奇怪吗?就在半天前你还那么义愤填膺。可现在是怎么了?” 佐濑的目光已经黯然失色。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你这样呢?今天你提前下班了吧?与桑岛副检察长发生了什么?还是与县警……” “……桥……” 只感觉佐濑在嘀咕着什么,一点也听不明白。佐濑整个身体几乎都快要瘫到在地上了,中尾仍然不愿放弃,双手抓住佐濑的肩膀用力地摇晃着。 “你告诉我!你威胁警务部长的话是事实! 佐濑难受地闭上了眼睛,前仰后合地点下了头。 不! 睡着了。 还是不明白。到底“是”还是“不是”。 一松手,佐濑便沉没在那些旧报堆里了。鼾声震响了整个屋子。中尾为佐濑盖上被子,怏怏地离开了。 不发…… 中尾从怀里取出手机按了支社的快捷键。这条消息是发不了了。 7 以后的三天,中尾几乎在沉闷中度过。 为了写有关梶聪一郎一案的报导,有些情况得进一步确认,可不管採访谁都被敷衍。那以后又连续几个晚上去拜访佐濑,最终也都以吃闭门羹而告失败。佐濑那天晚上嘴里嘀咕的什么“桥”成了唯一的线索。只好上网去搜索,看看能不能破解这个谜。 有了!格利尼克桥!连接柏林与波斯坦的桥樑。冷战时期曾在这座桥上进行战俘交换! 战俘交换!——县警与地检之间难道有什么幕后交易?地检想追究县警捏造笔录一事;可地检现在也有什么把柄被县警抓住。所以才不得不放弃追究捏造笔录一事。中尾似乎明白了。 难怪佐濑白天在县警对伊予警务部长还气势汹汹,可到了下午却提前下班,还以酒浇愁把自己灌得烂醉。格利尼克桥一词从他嘴里漏出就已经说明了这一切。 然而,他们相互拿什么交换呢?一方是梶聪一郎的案子,那么另一方呢? 事情浮出水面是在第二天,十二月十三日。对中尾而言这一天是黑色的一天。 早上五点。在支社值夜班的中尾起来去洗手间。邮箱里《县民时报》已经送到,中尾顺手取了回来,翻开社会版。令人震惊的新闻报导映入了眼帘: “检察事务官因涉嫌贪污被逮捕”,“侵吞交通罚金”,“为还借款三百万而行窃”…… 分管县西部辖区s区三十二岁的徵收主任,因贪污交通及业务过失伤害的罚款金被地检监察组查明——这是报导的主要内容。然而中尾却对报导中可以说是画蛇添足的一行字产生了兴趣。 “地检还将对其在自行车停车场调包行窃一事作进一步的调查。” 在自行车停车场行窃?地检监察组怎么会对此事作出反应?一切都联繫起来了。 徵收主任最初是因行窃而被警方逮捕。检察事务官犯案被警方抓住,这对于作为上级机关的检察方面自然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所以地检要求警方将徵收主任交回地检处理,条件是不再追究捏造笔录一事。 “真干得出来!” 中尾将时报往墙上狠狠一摔。一是发泄被人抢先写了有看点的新闻的郁闷;二是对两个搜查机关的做法表示愤怒。 事到如今,必须给老闆汇报了。中尾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来到办公室。此时,《朝日新闻》、《读卖新闻》都已经送到。中尾慌忙打开来看。 脸上顿时失去了血色。 稍后《每日新闻》也送到了,可中尾连看的勇气都已经没有了。 果然,各报都无一漏掉如此有新闻价值的报导。 特级漏报! 记者最忌讳的词出现在脑子里。 这不是时报的“特别报导”,而是东洋的“特别漏报”。 中尾贪婪地翻看着各报。 正如自己的估计,是从新闻发布会得到的消息。每天四点半,副检察长桑岛都会会见记者。这件事就是在那个时候发表的。东洋被禁止出入地检,所以未能出席记者会见…… 电话铃声把中尾吓了一跳。 “你这蠢货!” 设乐的声音震耳欲聋。 “你这混蛋,让我们蒙受这么大的耻辱,影响了整个支社的形象。你到底安的什么心啊?” “对不起。” “一声对不起就完事了吗?早就知道你这样的人做不成什么大事。我要撤你的职。” 第32页 整个上午都是在支社度过。在干部会上讲了整件事情的经过,并被迫写了经过书以及有关这件事的新闻稿。因为不能随便出入地检,所以新闻稿基本上是参考其他报写成的。 一直到下午两点,中尾才在警署的记者室露面。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笑声。中尾突然推开门,笑声戛然止住。公用休息处恢復了宁静。时报的多多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战友游戏”也结束了。 的确是中尾的失误。被禁止出入地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哪家报社都会轮到。可这种时候应该虚心地拜託其他报的记者有事通报一声。然而中尾一门心思想着梶聪一郎的案子而忽略了此事。 你没拜託我们,所以大家也就没告诉你。每张脸上都写着同样的话。 中尾进了东洋的工作区。 疲惫地坐了下来。 脑子里还在迴响着设乐的吼声。 “僱佣兵”一定要爬上去。可是,他得付出比别人多两三倍的努力。工作干得平平还不行,更何况现在出了这么大的娄子…… 中尾把手按在胸口上。 这里有最有力的材料。 捏造笔录。县警与地检对立。幕后交易。 现在只需要证据。没有人承认这是事实。梶聪一郎去东京的理由也还不清楚。所有这些都还没什么眉目。然而…… 一定要写这个内容。 也只有这个。只有靠它,才能恢復支社对自己的信任,才能不被其他报的记者继续嘲笑。 心脏的跳动加快了。 心脏的跳动带动着胸部肌肉的颤抖。中尾用手抓住,直到感觉疼痛。 公用休息处又传来笑声。中尾坐在椅子上没有动弹,可是心早已“跳”起来了。 晚上八点。中尾站在刑事部长家门口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 “要写?” 岩村双手抱在胸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中尾。 “怎么写?” 中尾没有回答。只想把自己“要写”的意图传达给岩村就足够了。 中尾点了一下头,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 不予理会,继续朝前走。岩村下面的话才让中尾停住了脚步。 “刚才时报的人来打探强暴魔的案子。” 岩村说着从怀里取出记事本,拿出笔在上面写了什么,然后撕下了那一页,把它对摺后递给了中尾。 “忘掉梶聪一郎的案子。把这拿去。” “这是……” “强暴魔的名字。” “啊?” “人已经逮住了。因各种原因这傢伙还在医院里,不过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一两天内就执行逮捕。” 中尾站着不动。 脑子里浮现出志木的脸。 就是那天。刚过九点就准备回家,说什么早早地过个圣诞节,还问我想不想知道强暴魔的案子。怎么当时就没有引起注意呢?那天正是少女连续强暴魔定案的日子。 “时报现在都还不知道罪犯的名字。你拿去用它补偿点你的损失。” 中尾闭上眼睛。 做了一个腹式唿吸。放松的唿吸。不用再取证,也不用再怀疑什么“警方与地检的明争暗斗”。是因为恐惧。事件根源所在的梶聪一郎在想些什么?在不了解这一切的情况下能写这篇报导吗?扣心自问以后似乎有了一种解脱。紧张情绪得以释放。 找不出拒绝交易的理由。 中尾最开始就在追踪强暴魔一案,现在手上又得到了“最有力的材料”,足以使自己从目前的困境中走出,并且还可以用它来“报復”其他报的记者。对摺起来的那张纸条就在眼前。中尾的身体好像被磁铁吸住了一样向岩村面前移动。终于渡过了“格利尼克桥”。 “部长,我就问一个问题。这笔交易是为了保护组织的利益还是为了梶聪一郎?” 岩村没有回答。 中尾告辞。 他一下钻进自己的车里。汽车奔跑起来的同时,取出了手机。 接电话的是片桐。 “我是中尾洋平。十五分钟以内,我用邮件传过去特别新闻。” 说完便挂断电话。他感到自己的声音显得情绪高涨。 “拜託了!”片桐简短的应答声音里充满了期待。 这是一个有武士精神的男人。到目前为止没有对中尾的失误表示责备的人只有他。中尾心里暗自下决心,这次决不让他失望。 中尾把副驾座上的笔记本电脑拿过来放在膝盖上。找出前面写的有关强暴魔的稿子。很简单。只需要把稿子的开头部分改成“今天已将犯人逮捕归案”就行。中尾打开岩村部长的字条。 “高野贡。男。二十四岁。美术教师。” 五分钟内完成稿子。将电脑与手机连接。发送。 不到一分钟。片桐就打来了电话。 “收到了吗?” 与中尾所期待的形成极大的反差。片桐情绪声音低落。 “传有关梶聪一郎一案的报导。” “什么……” “刚才接了你的电话我就向本部说了。” 第33页 片桐误会了!因为四天前中尾去找佐濑之前跟他说过:“梶聪一郎一案的连续报导或许会钓到大鱼。” “那向本部打电话更正?” 沉默片刻。 “那不可能!” 中尾不解。 “为什么?” “本部对此案寄予很大希望。把社会版头条的位置都空着。现在变成了别的内容,你让我怎么交代?” 走投无路的语气。 中尾如堕五里雾中。片桐的做法也跟平时不同。一贯的沉着镇静没有了踪影。本部也很奇怪,怎么能因那样片段的说法而把社会版的头条空着呢? 中尾仿佛明白了。 是因为县警与地检的对立。片桐、本部都以为这才是有价值的报导内容。所以才决定上头条。 中尾把手机贴在耳朵上。 “你看了我的稿子吧?” 没有回答。 其实中尾把电脑放在支社去佐濑家的那个晚上,片桐就擅自打开中尾的电脑看过有关梶聪一郎一案的初稿。 “写!” 冰冷的声音敲打在耳膜上。 恐惧感又回来了。“歌舞伎街”这几个字会杀了梶聪一郎。 不仅如此,还会毁了与岩村部长之间的约定。背叛!再也不能在县警做任何採访了。 第四章 植村学 1 w律师会馆分馆的谘询室非常窄小。 植村学不禁有些受不了了。倘若是密谈的话,也许这样大小的房间再好不过,可眼前坐着的是在皮肤粗糙的脖子和手上戴满了金光闪闪的装饰物的独立开业医之夫人,她丝毫不在乎走廊上还有其他人,大着嗓门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我老公肯定在外面偷情,我可饶不了他,一定要好好地敲他一笔赔偿费,等等。好不容易偶尔在她连珠炮的空隙间插进一两个问题,却根本得不到什么正面的问答。看样子她并没有抓到什么确凿的证据,不,应该说从一开始她是否真心在考虑离婚也让人持怀疑态度。从植村记录下来的内容来看,不过是丈夫回家时间过晚,花钱变厉害了,一点都不关心自己之类的迹象。 草率地道过谢后,她摇摆着裹着连衣裙的瘦小身躯,手托着皮大衣,踩着高跟鞋发出的有节奏的声音离开了房间。看样子她压根儿就没有放弃开业医夫人宝座的意思。三十分钟五千日元的谘询费,对她来说并不是用于离婚诉讼的商谈,似乎倒更像是专门为了发泄她的郁闷和愤怒而消费了。 植村开始稍事休息。 朋友间的借钱纠纷、疯狂刷卡购物而造成的破产以及怀疑丈夫有外遇……坦率地说,对老是持续不断的这种司空见惯的谘询,已经从心底感到了厌烦。 植村喝了口保温杯里的咖啡。 在有些恍惚的脑海里,还模煳地残留着皮衣的光泽和贵金属的光辉。谘询或许能直接带来委託律师的生意。正因为内心在这样期待着,所以徒劳的失望才渐渐地变成了焦躁。在由从属于w律师会的人轮流担任谘询的商谈处,大家都虎视眈眈地等待着“上等客人”。这不为人知的一面若被看破的话,想必定会被那些蒸蒸日上的同行们所耻笑。虽然心中明白,可植村还是不想空着手回事务所。 有没有钓到什么大傢伙? 这可是“老闆律师”的口头禅。自己被这老闆律师雇用而甘愿选择了在手下工作的“打工仔律师”这一角色,或者又叫任职律师、辅助律师之类的吧。不过,虽然换成好听一点的叫法,其实质却并没有什么改变。说到底,凡是没有开设独立事务所的律师,其实都是寄人篱下的打工仔律师。如果还年轻的话倒无所谓。在年轻时代为积蓄力量谁都会走这条道。然而,植村已经是迈入五十岁的人了。 敲门的声音强制性地宣告了休息的结束。 啊!植村不禁小声地叫了出来。虽然自己对意外的信息往往总是不能简单地记住,但单就这件事,信息与植村的记忆瞬间便联繫上了。 那是一桩现役警部杀害妻子的命案。 也就是从一个星期左右前各报纸就争相报导的w县警警部勒死受病痛折磨的妻子之事件。由于案发至其自首之间有两天的空白,有关内容及规模甚至大大地超过了对事件本身的报导。植村目不转睛地看着康子。 “那么,您是……” “是的,我是死去的梶启子的姐姐。” 这样的话,那位当警部的妹弟不就是杀死自己亲生妹妹的兇手吗?可她并不是想“知道情况”而是“希望取得联繫”。也许这正表明了康子复杂的心情吧。 看植村一脸藏不住的困惑,康子从包里拿出报纸的剪贴,并将其翻开放在桌上。 那是一篇关于杀害妻子一事的报导。男女二人的脸部照片并排登载在同一版面,植村自己也曾看到过。附有“嫌疑人梶聪一郎”字样的那张,是一张让人联想到草食动物的安详的脸。而写着“被害人梶启子”的那张,长长的脸上的一对圆圆的眼睛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现在坐在面前的康子与她长得挺像,年轻时她们肯定是属于漂亮女人那一类。 “我不妨先说明一下,我并不恨梶聪一郎。” 康子用力说道。 第34页 “妹妹的病情已发展到相当的程度。白天梶聪一郎外出上班时,我因为担心常过去瞧瞧。那可真是极其糟糕的状态。有时忘记自己已吃过饭而接连吃好几次,有时又相反地什么也不吃,甚至还有连我都认不出的时候。她曾满脸认真地问过我她还是不是妈妈。能够处于正常状态的时间越来越少,她本人也觉察到白已病情的加剧,从夏天过去之后每次见面她都将想一死了之挂在嘴上。” “也就是说警部,梶聪一郎警部的行为是迫不得已?” 康子暖昧地点了点头。 “妹妹夫妇失去了因病而早逝的独子。从报纸上得知,之所以发生这样的事件原来是由于这件事为契机的……对他们的怜悯之情简直无法言说。” 植村用目光扫了一下报导,的确是这样写着: 七年前,其子俊哉年仅十三岁便因急性骨髓性白血病而死亡。事件发生于本月四日,正好是俊哉忌日的晚上。白天夫妇俩一道去给儿子扫了墓,可启子遗忘了这件事。随着病情的加重,她的记忆已经成为分散性的。启子固执地认为自己忘了儿子的忌日没去扫墓,精神失控到半狂乱状态,苦苦地央求梶聪一郎让自己死掉。说希望自己在还记得俊哉的时候死去,希望自已至少作为俊哉的母亲而死去。于是梶聪一郎照被请求的那样卡住了启子的脖子将其勒死…… 给予的处置应该与通常的杀人有所不同。此状况符合刑法202条“参与自杀”及“同意杀人”(受委託而杀人)之条文中的部分,即所谓的委託杀人,一般处以七年以下的徒刑或监禁。植村收回直直地定在空中的视线转向康子。三十分钟很快就会过去,综合了几个疑点后他冷不防地提了一个直率的问题。 “康子女士,您是打算给梶警部请一个辩护律师吗?” 康子的脸上露出了些许吃惊的表情。 “啊……我,不过是想与梶聪一郎取得联繫。” 说着,康子盯住植村的眼睛。 “您的意思是说,要取得联繫如果不请律师则办不到吗?” “是的。正如刚才我所说过的一样,到被起诉为止如果不是被指定的律师谁也见不了。” 康子眼中的不安褪去了。 “如果要请律师的话,需要准备多少费用?” “有种值班律师制度,如果只需要见一面的话可以免费。” “只见一面的话……” 康子自言自语似的说道,稍后扬起了脸。 “还是想专门为他请一个。” 这时候,植村已经回忆起了事件的整个面貌。梶聪一郎全面性地承认了自己的犯罪行为。曾经一度闹得沸沸扬扬的“空白的两天时间”等,最后也被弄清是为了寻找自杀的地方而在本县内徘徊。也就是说,本案在事实关系上并无争议,属于那种在辩护时无须什么特别的知识及时间的“事实简明性事件”。按报酬标准,费用应该在二十万日元到五十万日元之间。听植村这么一说,康子睁大了眼睛。 “五十万日元……” “当然,是指最高金额。通常是在综合考虑由处罚来确定的事件的大小、梶警部的社会性立场等因素的情况下来决定的。不用说,还会参照委託人的财力及经济状况……也就是说,是可以具体商谈的。” 接下来植村还对日薪和报酬金等进行了说明。康子微微低着头听着。然而,她的决断却出乎意料的迅速。 “好吧。费用我会想办法的,我决定要请律师。老师您会受理吧?” 脑海里闪过老闆律师的脸。 “行,如果您不嫌弃的话,就让我来担任吧。” 话出口之后才想起刑事诉讼法的条文,植村赶紧补充道:“不过,由于作为梶警部姨姐的您没有指定辩护律师的资格,所以请以梶警部直系亲属的名义申请——兄弟姐妹都行。” 然而,没想到康子却因此而陷入了沉思。 原来梶聪一郎的父母和哥哥都已去世,再无其他兄弟姐妹。唯一现在还活着的祖父,过去因在外面有了女人而弃家出走,与作为孙子的梶聪一郎连一次面都没见过。 “不过,就是那样的一个人在法律上他也比您站得住脚。知道他在哪儿吗?” “嗯,一个偶然的机会。” 毫无疑问,康子也没见过梶聪一郎的祖父,甚至连其是否还活着都未曾闻知。但是,在前年的敬老日,梶聪一郎的这个祖父上了报纸。在关于县知事对百岁以上的老人进行拜访的报导中,被拜访者的名单里有“梶昭介”的名字。启子偶然发现后,打电话告诉了康子。 “他住在老人院。我记得自己曾剪下了那篇报导,回家后应该能知道是哪家老人院。”康子说。植村将自己的名片递给她,并嘱託知道结果后请马上联络。 植村是这么感觉的。虽然康子愿意出钱,可他并不认为这个昭介老头会为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孙子而轻易地在辩护人委託书上盖章。要让一个过了百岁的人理解手续的含意本身就是一件很难的事。况且上报是前年的事,现在究竟是否还活着…… 第35页 敲门的声音。 “想拆迁住宅,却因老女住户不肯搬走而感为难。” 看完登记表上的内容后植村嘆了口气,并招唿门外的人进来。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喂,是阿学吗?是我呀,我。” 原来是住在县北的哥哥。 植村不太情愿地顺了下嘴。 “我现在正在工作。” “啊,不好意思。是这样的,老妈病了,我想还是给你说一声。” 心脏勐地跳了一下。 “妈不舒服吗?” “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有点头晕,躺一阵子就会好的。” “晚上有时间的话,我回来看看。” “哎呀,算啦。你又不是一般的工作。” 家里的法事,叔叔的葬礼,甚至连家里发生了火灾的时候,谦一都总是一个劲儿地说算啦算啦。 “只是有些头晕就害你跑回来的话,老妈也会感到歉意的。总之你可是咱们家的骄傲啊。” 谦一没忘记补上他的另一句口头禅。 2 结束了六个谘询后,时间已过了五点。 从律师会馆到藤见法律事务所,坐公共汽车刚好三站的距离。植村回来时,正好是两位女事务员开始作回家准备的时候。 没人给自己倒茶。老闆律师藤见泰造以雇用了植村为理由,减少了她俩冬季的奖金。 “钓到什么大傢伙了吗?” 抛来这句老台词的,这次不是泰造,而是其儿子范夫。 其实范夫并无他意,只是受到了父亲口头禅的传染。他是在司法研修所时比植村早一期的学长,因为又是同乡的缘故,所以当植村在东京遭到失败时,是范夫邀请说“要不要回到家乡来一块儿干”。说是他父亲泰造满八十岁就会退休隐居,到时候希望植村成为与自己共同经营事务所的伙伴。范夫的提议对植村来说是求之不得。但实际到了事务所工作之后,才发现泰造分外意气轩昂,身子骨也非常结实,丝毫未见有何引退之意。“真对不起。总之我会想办法的。”范夫时不时地会表露这样的恳切之词。不过,照目前的状况看,在上个月刚满了八十一岁的泰造去世或者倒下之前,植村的打工仔律师生涯便将持续,已是毋庸置疑的了。 在植村将刚才的岛村康子一事告诉范夫时,坐在里面办公桌前的泰造伸长了脖子听着。他听力也不见衰退。 “呀,植村先生,你是说要替警察辩护吗?” “不妥吗?” 经植村这么一反问,泰造便夸张地摆出了交叉两臂抱在胸前的姿势。 他并不是什么拥有左翼思想的人,不过是装出一副反权力的姿态罢了。他自以为如此这般地勉强做出一副深沉状便可以给手下的律师以某些启示。乡巴佬律师。植村在心里这么诅咒道,脑子里不由得闪现出从雅致的咖啡店露天平台望去可以尽收眼底的六本木事务所的种种镜头。明媚的阳光。脸蛋仅次于时装模特儿的事务员。订做的西服配以流行的领带。人们络绎不绝地进进出出,若无其事地运作着上千万甚至于上亿日元的工作。 泰造的姿势还未见改变。想必此时他一定在脑子里敲打着计算器,盘算着究竟能赚取多少律师费。这个事务所的经营也绝不轻松。 植村说还有办理立遗嘱的工作便走出了事务所。其实跟顾客约好的是明天。他步行到车站后跳上了三十分钟才有一趟的电车,不知不觉间已经在朝家里赶。心里的焦躁转化成头痛,植村渴望许久都不曾有的睡个早觉。 “唉,到底怎么办呢?连一个像样的补习班都没有。” 一到家便被亚纪子唠叨的声音给捕住了。 “我觉得东京以外的地方还是不行,照这样下去,真实可进不了什么正规的大学啊。” 植村无言地换着衣服。 不过眼睛却在说: 那你自己过去又是怎么样的呢? 不过是现在谁都能进的三流大学,不学无术,是只疯狂地沉溺于竞选校园小姐。 我睡一会儿。扔下这句话,植村便朝卧室走去。亚纪子嘟嚷着目送植村进卧室。在这种时候明显拉下来的松弛的双下巴,让植村感觉到一种灼烧眼睛的痛楚。 从本质上来说,两人的关系既不是恋爱也不是结婚,应该是一种契约关系吧。律师的徽章与三届选美竞赛的奖盃,他们彼此都背弃了这份契约。植村懈怠了不断提供奢侈生活之责任,而亚纪子则放弃了其始终做一个美丽贤淑的妻子之义务。 植村钻进了被窝。 闭上眼睛却睡不着。躺下后太阳穴的疼痛反而加重了。 ——不知道母亲怎么样了? 对家里的感情一直都比较淡漠。当植村由村中学推荐终于如愿跨进了东京私立高中的校门时,没有学识的母亲或许是困惑大过喜悦吧。那以后面对植村的态度便变得十分生硬。为了供他上学父亲卖掉了被隔开的零散田地,哥哥谦一也放弃了报考大学。可哥哥却说没事没事,反正都要继承种山。印象中自己似乎没有过感谢家里人的记忆。总期待着能出人头地,并且必须如此。这种类似焦灼的渴望使高中三年成为了透不过气来的沉重的岁月。 第36页 直接入t大,着实让自己扬眉吐气了一阵。立志成为律师,是因为某位着名记者所撰写的一篇冤案事件报告打动了自己。但到通过司法考试取得律师资格总共花了七年时间。房租、生活费、补习学校的费用,让父亲不得不将自己拥有的许多田地交到了别人手中。当结束两年的司法研修时,植村已经三十岁了。在曾经实习过的法律事务所担任了三年任职律师,调到涉外事务所后的第二年,与在那里一道共事的老大哥律师一起,两人在六本木的中心合伙开设了专门受理民事纠纷的事务所。 那时正值泡沫经济持续阶段,工作和金钱有趣地源源不断地涌来。植村迷醉而忘命地工作着。他要追回过去的时光。那些在潮湿的窄小的房间里只与法律书籍格斗的庞大的时间。它甚至也许可以追溯到远离父母以考上t大为唯一目标而忍耐的十五年的寄宿生活。 所以,他理所当然地接受了高额的报酬。公寓最高层的房间以及美丽的妻子也都作为与自己相符合的东西而到了手。他不断地用眼睛能看得见的成功的标志来填补眼睛看不见的内心的空白。 在被子里植村扭了一下身躯。 事务所的合伙人被警察抓起来是在前年春天。罪名是有挪用从破产管财人处收取不动产公司的保管金的嫌疑。他拿这笔钱去堵住了另一个漏洞。受委託而收受的欠款被黑社会势力硬掠夺而走,他当时正陷入必须填补的困境。植村虽然惊讶无比,但并不感觉如晴天霹雳。泡沫经济早就终结,兼顾替人收拾残局的不阳光的工作便增加了比重。可以说每天都走在踏错一步就会坠入深渊的危险的悬崖上。 事务所被警察搜查,电视新闻里重复播放着当时的镜头。 植村因为受到作为同谋的怀疑而连续几天被叫到审讯室。曾经担任着的十多家企业顾问的工作一下子便全部失去,顷刻间公司已摇摇欲坠。砍掉任职律师和事务员,大大降低收费价格地受理工作,最后甚至卖掉了居住的公寓而将钱投进了公司的经营,可到头来一切都成了泡影。在将黑封皮的法令集及一些办公器材搬出去的那一天,空荡荡的办公室一角,铺满灰尘的《冤案报告》孤零零掉落在那里。 同行中没有任何人对植村发出邀请。骯脏的印象是所有的事务所都忌讳的。对植村个人的评价也相当糟糕。以前所有的刑事案件的辩护他曾一概都不受理,因为如果被告的家里没有财力的话往往都会变成义务辩护。即使是民事案件,金额少的也是连瞧都不瞧一眼。一个只为金钱而动的律师。自己过去的所为,终于报应了回来。 植村开始自暴自弃。用酒精来麻痹自己,又为了得到喝酒的钱而去做收债人的帮凶。律师会的纲纪委员会开始出动调查,接受惩罚处分只是时间早迟的问题。不得已亚纪子开始出去工作,靠做保险赚来大把的钱。有一次在闻到她头髮上的烟味后,植村扇了她一个嘴巴。亚纪子哭着冷笑地嘟嚷道,我真是瞎了眼…… 彻底完了,那时植村绝望地想道。自己瞎了眼,选错了结婚对象。从妻子嘴里出来的这一句话,比任何语言都更切中植村算错人生的要害。 植村凝视着昏暗的天花板。 藤见范夫的邀请,不仅拯救了植村,表面上还挽救了夫妇的婚姻危机。不用为生活发愁。若能将任职律师这一时代冠以的称唿彻底从脑子里埋葬掉的话,便什么问题也没有了。只要带着与常人同样的表情,每天按部就班地去工作的话,夫妇应该就此维繫下去了吧。 然而…… 内心深处却忘不了以欲哭的决心而将写有“考上t大”字样的头巾捆在额头上的三年。还有如地中之蛹一样度过的那七年仍歷歷在目。那些什么还没得到的日子就那么虚无地横在自己的面前。 植村钻出了被子。 他将手伸进壁橱,慢慢拖拉出一个纸箱。 通讯录。名片。数量宠大的名信片…… 哪怕是在过着辉煌生活的六本木时代,植村也没有疏忽过写贺年卡以及搬家后的通知联络。这是他在上私立高中时养成的习惯,那时父母要求每月必须写一次明信片汇报近况以及模拟考试的成绩。 植村坐到小桌子边,打开檯灯,把到昨天为止已看过的明信片放到旁边,又解开新的一捆而一张一张地翻下去。他要找的是写有“w县”字样的为数不多的在本县内的熟人朋友及在东京认识的如今在这边的企业工作的人…… 每发现一个他都会殷勤地执笔,写点诸如“我开始在w县做律师,有什么为难的事尽管打声招唿”之类的话。 其实他的内心并不是想以此来构筑人际关系。不过是只有在这样写着明信片的时候,他才能忘记到头髮逐渐稀疏而开始的任职律师的现实。 3 翌日早上的《东洋报》的报导着实吓了植村一大跳。 因为上面登载着昨天刚谘询过的事件的继续报导。不,确切地说应该叫做过于令人吃惊的独家新闻。 大大的标题跃然纸上: “县警捏造梶聪一郎事件的笔录。” “地检接受背后交易。” 植村大致浏览了一下后,从包里拿出本子和笔来开始记录要点。 一、梶聪一郎于十二月四日杀害其妻。两天后外出去新宿歌舞伎街。 第37页 二、w县警畏于其事实公布于世而将其改写成的“六号为了寻找自杀的地方而在县内徘徊”的虚假笔录送到w地检。 三、w地检看破笔录的捏造,着手对县警进行搜查。 四、同一时期,县警拘捕了在自行车停车场进行调包偷窃的检察事务员。在与地检联繫的同时,试探了交易的可能性。 五、地检院进行内部监察,掌握了该检察事务官在内部贪污了大量金额的事实。地检恐于由作为搜查机关处于下级的警察之手来揭露事件,要求对方把人交给自己,事实上已经同意了与县警的交易。 六、结果地检中止了对县警搜查,默认了梶聪一郎的“为寻找自杀地方而徘徊”的笔录。 植村再琢磨了一遍。 现役警部杀死妻子这一点就已经是大新闻了,况且围绕着此事件,背后还隐藏着县警与地检的黑暗……并不多见的事件。 审判定会大大地动摇。想到此的一剎那,植村不由得心潮澎湃。 给岛村康子家里打了个电话。康子说昨晚就已经找到了关于梶聪一郎祖父的报导,因为时间太晚了才犹豫着没有联络。 “我这就去跑一趟,请你告诉我老人院的名称和所在地。” 作下记录并约好下午见面后挂断电话,植村匆忙地收拾准备了一下便出了家门。到斜坡的公共汽车站五分钟,从那儿再到k车站又需要三十多分钟。看样子汽车的驾照是必需的,如果以后一直在地方城市生活的话。 在k站坐上普通线的下行列车,往北开一个小时多一点便是目的地。车内很空,植村一个人坐在四人座的位子上,眺望着逐渐远去的街道。 心中的激动难以平復。对梶聪一郎事件的审判将会受到社会的关注,而自己是辩护律师。倘若干得好的话,植村的名字将会一跃响遍县内,甚至独立开事务所…… 当然那是非常艰难的。当地的市民在日常生活中几乎意识不到律师的存在。而在城市地区律师却出乎意料地多。他们往往都是利用高中时代的人际网络,採取与家乡紧密结合式的经营,默默之中形成了各自的势力范围。一个没有地盘也没有人缘的外来者,要想作为新的一员而加入进去可绝不是件容易的事。 山区地带又被叫做“01地带”,即律师一个都没有或者只有一个的地区居多。植村出生长大的乡村便是如此。不过,在那样的地方就是开业了也不会有什么生意。发生了什么纠纷,由年长者做中间人让双方协商解决是村里的规矩。若为心中的义务服务精神所驱使打算承接一切谘询的话则另当别论,而倘若是想用法律挤进那些明天后天直至死都会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们中间并希望以此来养活全家的话,至少必须有让这个社会崩溃的思想准备。 所以,自己才等待着泰造去世,期待着与其儿子联手共同经营事务所的日子。不过,如果可能的话还是自己独立地……植村想,自己现在心中所想的也许是最后的志向吧。 到达了目的地d车站。 这里肯定也是“01地带”。车站前仅有三家小店,眼前所能望见的是被寒风捲起尘埃的一望无际的深茶色农田。向车站工作人员打听老人院的所在,回答说在往西三公里处,并向正面的土特产店递了个眼色。植村在违法的“野的”里摇晃了五分钟左右,来到了所说的老人院。 特别养护老人院——清工园 灰色墙壁大半都已发黑,建筑物给人一种阴暗的印象。植村用指关节轻叩了一下紧挨着大门的左边的小窗。律师的名片与警察的工作证具有同样的效力。如枯木一般瘦巴的女职员,甚至没问求见的理由,便兴沖沖地把植村带到了里面。 梶昭介睡在靠窗的床上。 骨瘦如柴。相形之下枯木似的女职员倒显得丰润了。女职员怒吼般地在他耳边叫了好几次,才终于看到他混浊泛白的眼睛勉强睁开了一条小缝,以致植村一直怀疑眼前的这位老人是否还活着。 其实从d站坐三十分钟的下行电车便是家乡s村。在刚才来的途中发呆时曾考虑过要回去看看母亲的。 啊,算啦算啦,你…… 这次说这话的不是哥哥,而是自己。尽管车上没有其他乘客,植村却牢牢地把包夹在腋下。 4 回到k站时已过了下午一点。 植村在车站前的咖啡店等岛村康子的时候,又在脑子里将今天早上的《东洋报》的内容回味了一遍。有一个疑点存在。的确如此。尽管报导长篇累犊,却没有一处提到梶聪一郎去东京的理由。或者说这意味着记者还未掌握到这种程度的情报吧。去的地方是“新宿歌舞伎街”,正因为没写理由,反而只让坏的想像展开翅膀。 十五分钟以后,康子出现在店里。只见她愁苦着脸。也许是读了《东洋报》的缘故吧。 “让您久等非常抱歉。” 康子刚一坐上座位,植村便将辩护律师委託书展开在桌上。 “手续已经办妥了。我要去w中央署见警部,有什么要转告的吗?” 康子微微地点了一下头,边寻找措辞边缓缓地说道:“麻烦您转告他,说会报已经到了。 “会报?什么会报?” 第38页 “您这样转达,他便会明白的。” 这次却是不肯涉及对方所提问题的坚定的语气。 植村探身贴近桌子。 “岛村女士,你是不是有些误会。辩护人是站在嫌疑人同一立场的。为了为梶警部辩护,我必须知道真实的情况。” 康子缄默不语并微妙地将视线从植村脸上移向别处。 “请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会报?” 没有回答。 想与梶聪一郎取得联繫。昨天康子曾说过的这句话,突然增加了它的真实意味。并不是为了措辞的方便。康子是一心一意要通知在拘留所的梶聪一郎会报已经寄到的事才雇用了辩护律师的。 植村呷了口咖啡,脑子里拼命地琢磨着到底怎么回事。会报到了。恐怕是通过邮寄的吧?不过,现在梶聪一郎家里并没有住人。那么,是康子常常去看他家的邮件信箱吗?不,一定是康子去办理了将寄给梶聪一郎的邮件转送到自己家里的手续。然后,会报便转送来了。康子想要将此事告诉梶聪一郎而特意雇用了律师。或者应该说是梶聪一郎预先曾拜託过康子这样做更自然一些。是他要求康子会报到了以后与自己联络。 问题是那会报究竟为何物?既然叫做会报,那么,梶聪一郎是某组织、团体及圈子的成员之一这一点应该是毋庸置疑的。 植村将咖啡杯放到桌上。 “岛村女士,读过今天早上的《东洋报》了吗?” “是的,看过了。” “会报与歌舞伎街有什么关系吗?” 康子的表情里很明显地闪过了动摇之色。 有关系。果然如此。 植村一个劲儿地往下说。 “请把实话告诉我,假如是对梶警部不利的情况的话,我绝不泄露给他人。” 似乎难以揣摩此话的真意,康子微微歪着头。植村贸然地提了一个极端的例子。 “那会报是在歌舞伎街一带大量出现的猥亵之物,一旦公布于世,对梶警部的审判会很不利,是诸如此类的事吧?” 康子愤怒地涨红了脸。 “聪一郎才不是这样的人呢。是极其健康的会报。虽然他去了新宿……” 等了几秒钟,也未见康子接着把话说下去。 “为什么去了新宿呢?” 康子不回答。但唿吸很紊乱。 “哪怕只是会报的内容也行,请告诉我吧。” 康子表情痛苦地将手放到胸上。 “岛村女士,这样的话我就是想要辩护也……”康子打断植林的话,突然说道:“坦率地说,其实我并不知道聪一郎对于会报寄到的事是否想知道。只不过因为是从聪一郎在等待着消息的团体而来的邮件,所以我想还是告诉他比较好……仅此而已。” “什么团体?” 康子低下眼睛。 “从你刚才说的话看来,会报的事以及去歌舞街的事也许对梶警部来说是比较有利的情况。请毫无隐瞒地讲出来吧。就算是为了警部。” 康子陷入了沉思,过了一阵抬起了微微湿润的双瞳。 “从我的口中只能讲这么多了。请你直接问聪一郎吧。” 5 果然不出所料,w中央署的防御之墙非常坚固。 植村先向副署长提交了辩护人委託书,申请与梶聪一郎的会面。结果对方的慌乱劲儿几乎到了滑稽的程度。作为原w县警部的梶聪一郎请了私人辩护律师的事似乎给了他们相当的冲击。周围的警务科工作人员齐刷刷地投来了充满敌意的视线。也难怪,今天早上《东洋报》揭露了w县警与地检的背后交易,署内的空气里瀰漫着一派杀气。 拘留所负责人警务科科长给三楼的刑事科去了一个电话。抖动着肩膀面带怒容从楼上下来的是自称名叫小峰的刑事科长。他态度非常冷淡。因为还处于审讯阶段中,所以不允许会面,检察官也嘱咐过要控制会面。小峰如此这般地重复了三遍。 植村询问了一下负责此案的检察官姓名,对方回答说是检察官佐濑铦男。显然县警与地检已就此事达成协议。就是去找检察官也不可能得到会面的许可。也许是出于这样的傲慢的缘故吧,小峰的脸上浮现着不屑一顾的得意的神情。不过,待植村告诉他自己与佐濑曾是司法研修所时的同学时,那脸上不但没了得意的神情甚至没有了血色。 植村乘计程车直接到了w地检。 在门卫室填写了会客簿后便坐在沙发上等待。大概过了二十多分钟后被门卫叫了进去。佐濑检察官的办公室在三楼的最里边。 检察事务官不在,房间里就佐濑一个人,坐在背向窗户的办公桌前阅读文件。 “噢!真是奇遇啊。” 佐濑扔过来这么一句话作为见面的招唿。打从研修所结业以来,这是时隔二十年的第一次再会。 “我估计就是你。” 说话间,植村在通常为嫌疑人所用的椅子上坐下。当初听到在职的警部杀害自己的妻子这一新闻时就觉得,从事件的重大性来看,担任此案的应该是堪称检察官的第三号人物。佐濑便坐在这样的检察官的位置上,这是从贺年片的往来中已经知晓的。大约十天前,植村还刚给他寄去明信片告知自己回到了家乡从事律师工作。 第39页 “很辛苦吧?” 佐濑微笑着望着植村的髮际。而佐濑呢,较之过去脸颊更加瘦削,在原来很酷的风貌中又增加了一种威慑。 “警察那边热闹非凡,这边也是一塌煳涂吧?” 植村的话一出口,佐濑便用鼻子哼笑了一声。 “都是那脑子有毛病的记者干的好事。” “与事实不符吗?” “嗯,构思倒是挺有趣。” 佐濑面无表情地这样说道,并注视着植村的眼睛。 “听说你要为梶聪一郎辩护?” “是啊。所以才到这里来了。通融一下让我见个面吧。” “不行。” 佐濑干脆地说。 “为什么?难道会出现让律师与之见面了便会糟糕的情况吗?” “因为还处于审讯阶段,你再等一阵子嘛。” “会面以自由为原则。检察方面想来也已经更改过规定了吧?” “由于被写了些无聊的报导而变得神经质了,你多少通达点吧。” 一副居高临下的口气。 在大学在读期间就通过了律师资格司法考试的佐濑,是不会明白曾在地下深深沉睡过的蛹的感受的。激烈的语言从植村嘴迸了出来。 “那么我只好以妨碍会面而向地方法院进行准上诉了。招集记者们好好地干一场。” 佐濑目不转睛地盯着植村。 “你这傢伙,究竟在钻什么牛角尖?” 被看透心思的恼怒,让植村越发激动。 “这倒是我想说的话。你们才叫人不知怎么回事呢?偷偷地与县警搞什么背后交易。这也算检察官吗?不觉得羞愧吗?” “可别被迷惑啦。报纸上什么时候写过真实性的东西?” “别想煳弄我。梶聪一郎去过歌舞伎街是事实吧?” “为了找了结自己的地方而在县内徘徊乱转一一这便是梶聪一郎所讲的全部。” “那样的话,就让我见他吧。我要用自己的耳朵来确认。” 佐濑开始喘粗气。 “那好吧。明天你可以见他。只限于十二月十五日下午一点开始的十五分钟时间。这样可以了吧?” 植村点了点头。本来是希望得到三十分钟的,不过也不想把二十年后的再会弄得比这更过险恶。 其实心中也不乏愧疚。从前自己可没走过挥舞着正义而与检察官较量这条道路。况且,为了得到怀中揣着的律师委託书,自己所做的,与县警与地检关于梶聪一郎笔录的行为其实很相近。 “我会记住此恩。” 对站起身来的植村,佐濑突然叫道:“等一下。” “植村,你今年多大啦?” “啊?我四十九呀。” “果不其然。 “什么果不其然? “梶聪一郎也是四十九。 “我知道。那又怎么啦?”· 听植村这样问,佐濑放下了检察官的架子说道: “是不是人近五十,便会有些改变?” “什么意思?” “比如心境角……人生观、生死观之类的东西。” 植村感到自己内心最深的部分被触摸到了。 “什么也不会改变。我原以为到了五十左右或许多少也会变得达观起来。结果什么也没改变,依然不成熟。”真心话纷纷从口中溢出。 佐濑点着头,稍顷将神妙的脸转向植村。 “梶聪一郎打算五十岁结束自己的生命。” “什么?” “虽然不知道理由,但准备五十岁死去这一点应该没错。我审问了他几次之后是这样认为的。” “依据呢?” “人活五十年。自首前曾留下了这样的笔迹。” 也就是说遗书…… 植村凝视着将视线对着窗口的佐濑的侧脸,难以琢磨其真意。他为什么要将搜查方的情报泄露给作为敌方的辩护人呢?是在拜託要手下留情吗,抑或是要将自己未曾达成的解读梶聪一郎内心的工作託付给植村呢? 难以判别究竟是为什么。不过,曾连司法研修所的教官都称其为“机灵鬼”的眼前的这个男人的侧影,隐约透出某种倦怠,似乎失去了昔日的自信和光辉。 离开地检院后,植村坐公共汽车朝事务所赶去。 一定要让梶聪一郎说出真相。 这并不是为了梶聪一郎,当然也并不是为了岛村康子以及佐濑。 在车里,植村思考着要发媒体各社的传真的文案: “……本人受任为梶聪一郎的私人辩护律师。定于明天下午一点开始在w中央署与梶聪一郎会面。结束后将在中央署前进行有关会面内容的说明……” 6 翌日,混合着雨的强风勐烈地刮着。 植村早上上班处理完杂事,上午十点便离开了事务所。昨晚给《东洋报》支社打了电话。在与梶聪一郎会面前,他想先与写那篇独家报导的记者谈谈。 他收好伞推开咖啡店的门,便看见临窗的座上有一位类似记者打扮而正在等人的人。 第40页 “您是《东洋报》的中尾先生吗?” 听到招唿,那男子有些迷惘地回点了下头。也许“《东洋报》的”几个字是多余的吧。 双方迅速地交换了名片。 上面写着“东洋报w支社记者 中尾洋平”。 “在您繁忙之中占用时间非常抱歉。” 写出了那样爆炸性的独家新闻,应该是意气风发。而眼前的中尾却表情黯然,视线飘浮不定,看上去甚至有些怯怯不安。 让中尾如此面貌所能想到的只有一件事,那便是今天早刊各报的反应。在事务所里曾浏览一下,却未见一家报社登出有关梶聪一郎事件的续报。不知什么时候,曾从一位熟识的记者那儿听说过“所谓特大新闻,只有当其他报社因此而追逐,写出相关报导时才成其为特大新闻”这样的话。依此说法,那么被其他各报社忽视的中尾的报导就应该是没能成为特大新闻了吧。 似乎也只能由此而展开谈话。 “其他报社都没有写呀。” 中尾瞪眼看着植村。 “因为其他报社没能弄到背后的材料。新闻大了有时就会发生这样的事。” 植村体谅地深深点了下头。 恐怕这的确是实情。其他报社记者大概去追问过w县警和w地检,《东洋报》的报导是否属实。然而,县警和地检却齐声坚决地否认。记者们于是便对被否认来了个顺水推舟,而决定给其一个“默杀”。如果让《东洋报》的报导作为误报而悬在空中,自己的责任也得以推卸。即便是从这种意义上来讲,中尾的独家新闻也过于大了。可是—— 中尾陷入了困境这一点也肯定是确切的事实。 “我可以很自信地说,报导绝对是真实的。最终我会证明给大家看的。” 他甚至充满着一种悲怆感。以大而又大的报导震惊了全国的新闻,却不得不再度证明它的真实,由此可以看出中尾所陷入的深深的洞穴。 没关系。你的报导没有错。植村甚至想这样对中尾说。 虽然梶聪一郎去过新宿…… 岛村康子无意间说漏嘴的这句话,证明梶聪一郎过去东京。 县警和地检永远也不会承认捏造笔录以及背后交易的事。如果梶聪一郎推翻的话,则一切瓦解。这是证明《东洋报》报导真实性的唯一方法。 植村所瞄住的也正在于此。作为辩护人让梶聪一郎说出真相,然后将w县警和地检共同勾结欺骗社会的前所未闻的谎言揭露出来。 梶聪一郎一定是为曾经工作过的w县警尽人情而甘于承认着虚假的笔录。w县警则在梶聪一郎的忠诚心上高枕无忧,认定他不会推翻口供而满不在乎。不过,植村掌握了一些搜查当局和媒体都不知晓的情报,而且也不乏战术——他有充满了金钱和欲望的六本木时代的经验,更熟知如何瞅准人的弱点而进行攻击之伎俩。 胜负各半。植村是这样估计的。 “总而言之,不让梶警部说出实情的话,一切都谈不上。” 一听植村此话,中尾点了好几下头。 “真叫人窝火,无论我们多么期望会面,都以不能见关押在拘留所的嫌疑犯为由而被拒绝了。” 委婉的套话里,不自然地渗出了对植村的依附之意。 “你也会来参加下午的新闻发布会吧?” “当然。我想所有的报社都会去的。大家内心应该都是战慄不安的。” “那么到时候见。” 植村拿着付帐单站起身来。 “不,这里我来……” 中尾从植村那儿抢走帐单的动作甚至有些粗暴。 植村不由自主地说道:“明天的早报上,肯定各家报纸都会登出与你所写的同样的报导的。” 中尾眼睛都不眨一下,垂落似的深深地鞠了一躬。 7 风停了,雨也变小了。 伴随着一种杀入敌阵的决意,植村在还差十五分到一点时跨进了w中央署的大门。从楼梯上了三楼推开刑事科的门时,二十多个刑警的目光一齐向植村投了过来。大概是知道要来而早已等候在此的。其中还混夹着显然与刑警属不同类型的西服组人员。估计是为了谋划如何收拾梶聪一郎事件而暗中活动的管理部门的人…… 一下子感觉小峰科长的座位是那么遥远。 “拜託了。” 微微地鞠了一躬后,植村出示了写有指定日期及时间的文件。这是今天早上从地检传真过来的。瞥了一眼上面佐濑铦男的签名后,小峰无言地站起身来。 植村望着小峰那藏不住烦躁的背影,与他一同走过微暗的走廊。其正面,红茶色的铁门拦在了前方。原来是拘留所的人口。小峰按了一下门侧的按钮,没多久通道的门便打开了,出现了里面看守的神经质而苍白的脸。 进去紧挨着的左边便是会面室。 植村坐在摺叠椅上,看了一下表。差五分一点。在用硬化塑料制的隔板的对面,嫌疑人用的椅子叠起来立靠在墙上。 植村决定一口咬定委託律师的人是岛村康子。梶聪一郎曾是警官,没准他也许会觉察到在法律上姨姐并没有委託权。 但是,如果让他知道委託人是从未见过面的祖父的话,植村肯定当场就会被解任。即便不这样做,也许也会坚持说不需要辩护人…… 第41页 一点到了。植村坐端了身子,却不见对面的门打开。一分钟过去了。两分……三分……植村站了起来。很明显的拖延行为。被指定的会面时间仅十五分钟,而警察却企图再缩短时间。他准备要叫看守,就在这时候,犯罪嫌疑人用的门开了。 植村不由得吸了口气。一双清澈的眸子望着植村。那是通过报纸上的照片而无法窥视到的梶聪一郎的心灵的窗户。佐濑也曾与这双眼睛对峙过,并由此而断定梶打算了断自己。 在隔板的对面和这边,两人同时坐到椅子上。“到时间我来叫你们。”看守毫无表情地说完这句话后,转过了身。植村慌忙地叫住了他。 “现在已经过了四分钟。请告诉科长会面到十九分钟为止。” 看守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植村愤怒得想大吼,却拼命忍住了。在如此发怒之问秒针也在移动。 镇静。植村这样命令自己并将脸贴近隔板。 “我叫植村学。受岛村康子之託为你辩护。” “不,谢谢你一番好意,像我这样的不该由……” 植村很快地接过话将早已料想到的梶聪一郎这一反应堵了回去。 “你可不能辜负了你姨姐的此番心意。倘若你拒绝的话,她会伤心的。她是那么担心你。而且……” 他只好说服和听取情况同进进行。因为他没有时间。 “我从你姐姐那儿带来了重要的口信。” 梶聪一郎露出了吃惊的表情。从他脸上可以感觉他似乎已猜到了口信的内容。 “那个……” 植村故弄玄虚地想要套梶聪一郎的话。这个辩护人已从康子那儿听说了一切。他要让梶聪一郎深信这一点。 “从那个团体寄来的会报到了。” “会报……” 梶聪一郎的表情暗了下来。期待落空,他的眼睛这样说道。康子难以判断的事,由此终于清楚了。梶聪一郎所等的并不是会报。或许是应该从那个“团体”寄来的别的什么东西吧。 “下次也许就会寄来你所希望的东西吧。” 撒了诱饵,梶聪一郎却没有上钩。 只能把话往下说,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分钟。 “梶聪一郎先生,实话告诉你吧,昨天《东洋报》早刊登载了此次事件的内幕。” 他似乎知道此事。梶聪一郎的脸上毫无吃惊之色,眼睛里浮现出一丝悲哀。 “也包括你去了歌舞伎街的事。” “不,我……” “虽然如此,但这件事对你来说绝不是不利的。如果将真实情况揭示出来的话,我认为它甚至可以成为有利的证据。” “所以,植村先生……” 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这世界是无情的。只曝光了去歌舞伎街之事,其理由却不为所知。那些爱说长论短的人便会好奇地猜测并互相传言你大概是将妻子的遗体置之不顾而去沉溺于下流的游戏吧。即便是这样你也不介意吗?” 梶聪一郎伴随着小小的嘆息说:“无所谓。” “你在庇护w县警。可他们又是怎么对你的呢?” 或许在被窃听呢。脑子里闪过了这个念头,植村还是继续说。 “他们抛弃了你。甚至可以说是见死不救。你只有靠自己来恢復名誉了。” 梶聪一郎低下双目。 “我没有什么可恢復的名誉。我用自己这双手掐死了妻子。” 植村探出身子说道: “我同你一样也是四十九岁。努力地活到了现在。既有引以自豪的过去,也有不尽然的岁月。可是,到了这个年纪却要被否定人生的一切,那是无法忍受的。甚至于人格被否定并被这个社会抹杀掉,那可是太过辛酸的一件事。不是吗?” 隔在中间的塑料板蒙上了层白白的水雾。 看走了眼…… 植村耳边迴旋着亚纪子的这一声低语。 “梶聪一郎先生。已经没什么时间了。我直率地问一句,你的确去了歌舞伎衔吧?” 梶聪一郎闭上了眼。 “不……我是为了找一个了断自己的地方而在县内徘徊。” 植村心底不由喷出一股岩浆似的愤怒。相同的年纪,同样地遭遇人生的失败。而眼前的这个男子却并不打算与自己共享悲哀。 植村展开了要害性的攻击。 “实话告诉你吧。岛村康子在我面前承认了你去过歌舞伎街。我打算将此告诉记者。倘若众多记者对你姐姐穷追勐问的话,她应该是不堪一击的吧。” 梶聪一郎睁开眼睛。 “先生——我想从你的口中知道真相。为什么去了歌舞伎街?你在隐瞒什么?” 梶聪一郎挺直了腰板。嘴唇开始启动。而这时候,背后的门打开了。“到时间了。” 植村从椅子上跳起来。 “应该还有四分钟。我要以妨碍会面而起诉你们。” 看守根本不看植村的眼睛而催促梶聪一郎退出。而此时的梶聪一郎却向看守深深地垂下了头。 “拜託啦。请再给一分钟吧……求你啦……” 第42页 看守感到为难,与门外的某人低声交谈了一下后,退了出去。 梶聪一郎目不转睛地迎视着植村。那双眼睛充满着深不见底的悲哀,仿佛随时都会不由自主地放弃而敞开心扉。 该如何说呢? 梶聪一郎去过歌舞伎街。完全可以这样断言。就此一句,便可立刻明了县警与地检合作编写的剧本纯属谎言。揭露了前所未闻之丑闻的植村之容颜和声音将会在电视中传遍全日本。想到此处,一股冷流跑过背嵴。 回头望了一眼。 警署三楼。嵌着铁格的窗户…… 仿佛梶聪一郎正从那里往下望着这边。用那双充满无限悲哀的眼睛。 植村努力拂去幻影。 机会…… 这可是最后的机会了。 他攥紧了拳头。额头上渗出了汗脂。 “那么,各报社,我们开始了吧。” 当组织此场面的记者提高声音时,手机的电铃声突然在周围响了起来。记者们一齐去摸自己的口袋。 “好像是植村先生的吧。” 不知谁这么说了一句。赶紧抓出来一看,的确是植村的手机在响。 “那你先听电话吧。” 被催促后植村开始接听电话。 “啊,是我,我呀。” 植村转过身背对着记者们。 “什么事?我现在不方便。” “啊,不好意思,我是想告诉你一声母亲最终还是住进了医院。” “住院……” “不用担心。不用担心。只是有点疲劳。” “我明天回来看妈。” “不用。不用。你——说实话,妈本来不让我告诉你的。说你为了救人而每天都在流汗,如果叫你回来的话会受到惩罚的。” 一关掉电话。麦克风立刻便被伸到了面前,同时伴随着请讲的声音。 植村张开了口。可是,语言却出不来,他求助似的回头望着警署大厦。 8 回到家已是晚上九点多了。 女儿真实穿着奇短的迷你裤走到旁边来。 “爸爸,你蛮上电视的。” “是吗……” “不过,这边的报上写的都是谎话吧。说什么警察去了歌舞伎街。” 真实边说边将脸转向厨房。 “妈妈!快点!我还必须做功课呢!” 亚纪子从厨房小跑着过来了。放在背后的手上藏着什么东西。真实将它拿了过来。 “嘿!” 一个薄薄的盒子被伸到面前。上面还绑着红色的绸带。 亚纪子吃吃地笑着。 “干吗一脸诧异,今天是你生日呀。” ——五十岁? 盒子里面装着颜色和花纹都与年龄相符的领带。 植村连谢谢都没说就往卧室走去。 他从壁橱里搬出纸箱,拿出明信片束后又坐到小桌前。 他要找写有“w县”的明信片。 即便如此,自己的人生也应该是比梶聪一郎略胜一筹。鲜红的绸带在眼前晃动的时候,植村这样告诉自己。 第五章 藤林圭吾 1 返回时的新干线列车上空空荡荡。 藤林圭吾坐在临窗的座位上,呆呆地凝视着晃动着斑驳的霓虹灯光的车窗。在位于世田谷的家里度周末,然后又坐星期天下午从东京开出的最后一趟车返回工作之地w县。这样的生活已经持续了两年多。回来的路上心情郁闷了许多。因为在家里看到的光景至今仍灼留于眼底无法抹去。 ——被告为什么简单地杀害了妻子呢? ——真的能说已尽了照料之义务了吗? 据报纸报导,梶聪一郎杀害妻子后,没有马上去自首而去了新宿歌舞伎街。而且,为了隐瞒其难以解释的外出事实,w县警与地检串通捏造了笔录之嫌疑也浮出了水面。 藤林注意到飘过窗外的白色东西而将脸转向窗外。在东京一月份看到雪真是少见。或者是已经进入了w县境了吧。不再有霓虹灯和高楼大厦的明亮的灯火,零星散于暗淡车窗上的人家的影子有些忧伤地映入眼帘。 那一家一户里面有着虽然渺小但却真切的人的活动。欢乐与悲哀同居其中。其中或许也有像父亲那样因病魔而丧失了人格的老人;同时也应该存在着许多身心疲惫地拼命继续着照料的亲人。少子高龄化的社会现实,今后必将更加侵蚀各自的家人,从人们的脸上夺走微笑和安详。 藤林嘆了口气。 在人们看来法官甚至连这样理所当然的事都不能理解吧。几天前播出过的以司法改革为题的电视特别节目至今仍留于脑中一隅。法官不谙世事不食人间烟火之类的说法好像已成了流行语。然而,面对如此这般高声叫嚷之辈,藤林甚至有一种要将自己这牵肠挂肚地奔赴北边工作之地的内心剖露给他们看的冲动。 事实上,自己的担忧是无边无际的。 贵志哭着对澄子说要放弃俱乐部的活动。没必要勉强让其继续,原本就只是追逐潮流而已,并不是因为喜好桌球。不过,养成半途而废的习惯还是不好,况且也许还会失去朋友。还是鼓励他再努力试试,观察一阵子再说。 第43页 雅美又吵着要学电子琴。亏她好意思说出口。半年前自己才刚刚大哭大闹着终止了练钢琴…… 令人头疼的是搬到隔壁的大学教授。他责难地皮的划界弄错了。而土地使用证放在父亲长期借用的银行出租保险箱里。翻遍了全家才终于找到了钥匙,而要拿出土地使用证却必须在假日的时候去银行才行。只好找一个空闲些的时间去,而未审判的案子却堆积了百十件。要不然让澄子去吧。不,不行。那可是连母亲都未曾打开过的租用保险箱啊,里面放些什么也不知道…… 2 一月十五日上午九点四十五分。w地方法院刑事第一部审判员室。 “今天的被告是四十九岁吧?” 总管第一部的辻内,一边把手往法服里伸一边这样对藤林说道。 “是的。” “不久前报纸的报导,读过了吗?警察厅所做的统计表明,近五年间在全国发生的杀人事件中,犯罪人的年龄为四十九岁的最多。” 说着话,辻内把脸对着墙上的镜子。正在镜子前整理头髮的河井惊讶地说“是吗”,表现出夸张的吃惊。 辻内得意地继续说道: “五十岁可是人生的一个坎。应该说的确还是有这么回事吧。我也是将近这个年纪的人了,多少能够了解,到了这个岁数的人要自己的事情自己决定这种自尊心格外强。自杀也非常得多。在泡沫经济崩溃、工作和人际关系都不乐观的情况下,突然被告知被裁员解僱却又不能与家里人或朋友商量,一个人闷闷不乐地不断烦恼的结果,往往便是走到犯罪或自杀的地步。今天要审的案子其焦点虽然也许是痴呆症患者的看护问题,但如果当时跟谁倾诉一下也许就能防止悲剧的发生。想到这些,倒觉得被告真可怜。” 藤林难得听到这么切中要害的意见。可是,最后的“可怜”两字却触动了他的神经。 “可是部长,我认为很难说今天的被告竭尽了看护的义务。虽然不知道理由,但似乎他杀死妻子后把遗体丢在一边而去过东京。” 一下子,辻内皱起了眉头,明显地表露出了不快。 “藤林呀,可不能先下结论噢。” 辻内以居高临下的语气责备了藤林后,突然转头朝向门边。原来是秋田书记官探头进来通知已经到时间了。 担任审判长的辻内在最前面,然后是右陪审官河井、左陪审官藤林,依次地出了房间。 走在审判官专用的走廊上,藤林有些为自己的发言后悔。 虽然态度温和,可辻内这男人既好嫉妒又骄傲自大,他是不能容忍下属的意见和反驳的。他是现任地方法院院长同一派系的人,他们那么深的关系,无论多么小的闪失也一定会被汇报到院长那里去。 自重吧。藤林这样告诉自己。倘若在写工作评审意见时被他写得太糟糕的话会因此被贬到僻乡之地去。那样的话,与家所在的世田谷之间的往返就更难了。 第三号法庭。在其背后的法官专用门的前面排放着三件法官服,看上去就像三个人影。辻内看了一下手錶。受其影响,藤林也看了一下时间。上午十一点。走吧。辻内小声招唿了一下后,上了三级台阶推开双扇门。河井紧跟在辻内的后面。 一生一次的缘分。 跟平常一样在口中小声念叨了这句话后,藤林紧随两人其后踏进了法庭。 3 “起立。” 法警高亢的声音在没有窗户的法庭内迴响,庭内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例行礼仪之后,辻内首先在法坛中央的审判长席上坐下。在就座之音像微波一样向周围扩展之际,藤林在辻内左边的席位上坐下,俯视了一下被告席。刚才登上的三级台阶的高度,也就成为俯视方和被俯视方之间的遥远的处境之差。 梶聪一郎被夹在两名拘留所警卫中间,微微低着头坐着。虽然脸看不太清楚,但他白白的脖子和穿着凉鞋的脚给人一种凄凉的印象。 三十多个座的旁听席有一半多被填满了。似乎加盟司法记者会的十三家报社全都到齐了。因为是发生在亲属间的案件,所以几乎没有看上去像被告家属和被害遗属的人。最后一排的左边角落里并肩坐着五个穿西服的男子。他们的表情都很僵硬。估计大概是w县警的人,可是又与仅仅来听被告发言的刑警感觉上不一样。也许是属于管理部门的人吧。因为正审理的这一案肯定大大地震动了县警组织本身。 几乎没有一般旁听者。在每天都会频繁发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的特异事件及强刺激案件的当今社会,即便是在发生的当时曾受众目关注的案件,只要被告不是演艺圈的人或没有伴随着什么丑闻性内幕以及猎奇事件的色彩的话,是不大可能在人们记忆中留下来的。就算是留下了印象,要到专程来旁听之程度的话,往往会寻求一种与之相对应的精神性的价值。现役警官、杀害妻子、痴呆症。这些渗着社会性的单词,尽管有让人们心情沉重的一面,却也许并不能成为众口议论的焦点。 检察官席上坐着w地检的第三号检察官佐濑铦男。他抱着双臂闭着眼,一副一如既往的冷漠模样。 辩护律师——虽然通过文件已知道了他的名字,但亲眼看到植村学这个人还是第一次。一位头髮稀疏有些迟钝的五十左右的中年男子。据秋田书记官讲,他在东京工作失败,去年刚回到这边来。 第44页 工作经歷姑且不谈,藤林其实对植村是暗暗有所期待的。 他不是法院指定的律师,而是被告方的委託律师。假如他能得到对被告有利的材料的话,那么也许还有彻底追究县警与地检串通一气捏造笔录的可能。 “开庭——被告人,请到前面来。” 辻内郑重地宣布道。 梶聪一郎离开座位,以缓缓的步伐走到了被告台前。 藤林眼都不眨一下地直直地看着梶聪一郎的脸。 一双洁净无垢的眼睛。它们以很自然的形式融入他那安详的表情里。那里面没有丝毫迎合也没有目中无人的东西。美丽的眼睛和词藻未必能道出一个人的本质。如果在法庭滚打上九年的话,早晚会有几次让你痛悟到这一点的。可是,姓梶的这位男子那清澄透顶的眸子让人感觉非同一般。 辻内开始了核实是否本人的讯问。 “姓名?” “梶聪一郎。” 声音静静的,微微有些沙哑。 “出生年月日?” “昭和二十七年三月二十三日。” “年龄?” “四十九岁。” “职业?” 梶聪一郎的神情暗了下来。 “曾经是警官。” “就是说案发当时为现役警官吗?” “是的。” “当时的职务和警衔?” “w县警总部教育科的副科长。警衔是警部。” 藤林抬起视线。旁听席后边的门开了一个小缝,一个身材瘦瘦的男子走了进来。 那张精悍的脸似曾相识,是w县警刑侦科的干部,好像名叫志木。去年夏天,在行窃杀人案中的被告立案逮捕问题成为法庭争论的焦点时,他在成为众矢之的被攻击的情况下,提供了证词。仪表堂堂,无所畏惧,又没有一般警察堆里的人常有的那种桀骜不驯的态度。他条理清晰与辩护方进行了针锋相对的交锋,结果审判走向了对警方有利的结局。 那位志木在最后一排的右边坐下。穿西服的那五个人坐立不安地移动着身体。其中有一个让人联想到木偶模样的瘦瘦的年轻人,对他旁边貌似其上司的男子耳语着什么。志木对此满不在乎。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站在被告台上的梶聪一郎的后背,看上去充满了担忧。不管怎么说,藤林觉得他虽然同为县警的人,但与那五人来这里的目的是不同的。 辻内把脸转向检察官席。 “检察官,请朗读起诉书。” “公诉事实——被告人于平成十三年十二月四日八点左右,在w县w市新町四丁目八番九号的被告人家中……” 佐濑以具有威慑力的声音大声宣读着犯罪案情。对辩护方就不用说,甚至对法庭都时时地送过来一种威压感之类的东西。那傲慢的态度几乎是在说,掌握法庭的是检察方。 “罪名及惩罚条款,按刑法第202条为委託杀人。请予以审理。” 佐濑就座后,辻内对梶聪一郎宣布了沉默权,接着进行了肯定或否定罪状的讯问。 “那么,下面确认一下你对于刚才检察官所读的起诉书的意见。在公诉事实中,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 梶聪一郎用坚定的语气回答道。 辻内将脸转向辩护席。 “辩护人的意见呢?” 植村两手支在桌上,用半站着的姿势回答道: “与被告相同。” 辻内点了下头,催促梶聪一郎回到被告席上,然后看着佐濑。 “那么,下面开始取证调查。检察官,请进行开头的陈述和证据。” “检察官根据证据要证明的事实如下。” 佐濑按所要求的形式,从梶聪一郎的身世、经歷详细地叙述下去。 “被告人出生在c村。是其父亲梶政雄、母亲常的第二个儿子。从当地的小学、初中毕业后,升入e镇的县立高中。从该校毕业的同时参加了警官录用考试并且合格。在w县警被任命为巡警。后辗转过g署、o署、l署等。二十六岁时,与作为本案被害人的妻子启子经人介绍结婚。晋升为警部后,长时间在警察学校担任教官,从平成十二年三月开始,任县警总部教育科的副科长。” 接着转到了家庭状况部分。 “其双亲早已去世,与妻启子和儿子俊哉一道住在单位宿舍。平成五年俊哉患急性骨髓性白血病,于第二年平成六年十二月十三岁的时候病逝。那以后,便同启子一起居住在父亲留下的祖传的家里。” 佐濑喝了口水后,再进入案发的经过和犯罪状况的叙述。 “其妻启子两年多以前开始发生频繁的头痛和晕眩,自己随意地常服用一些药店买的药,却仍不见身体有好转的迹象…… “去年四月,梶聪一郎半强迫地带启子去了市立医院。诊断的结果为痴呆症。虽然检查结果没有告诉启子,可她在图书馆翻阅专业书,似乎已经略微察觉了自己的病。病情的进展比想像的快得多,没多久就开始出现弄错日期、星期的事,看表却认不了是几点几分的时候也有。记忆力衰退得厉害,不断地将重要的事撂下不管。为了防止出差错便开始记便条,可对记了便条这件事本身都忘记的情况也屡屡发生。” 第45页 藤林感到了心跳的加快。这可不是能冷静地听下去的内容。 “到夏天的时候,启子已对自己的病确信无疑,有时说到想一死了之这样的话。在俊哉忌日的十二月四日,梶聪一郎和启子双双去了墓地。启子亲手清扫墓地,沖洗墓石并长时间地合掌默祷。嘴里还念叨如果活着的话今年该参加成人仪式了,说着涌出了泪水。 “然而,启子却很快忘记了这一段记忆。回到家,到了晚上却哭着闹着说‘没去扫墓’。梶聪一郎反覆地告诉她已经去了都无济于事…… “启子哭着叫道:‘竟然忘了俊哉的忌日。这样的人怎么算是母亲。简直不是人。我不想活了。’而且向被告恳求说至少让自己作为母亲去死。希望在还记得俊哉的时候结束生命。‘请杀了我吧。’她同时抓住被告的两手放到自己的颈部,口中重复地恳求着说:‘拜託啦。求你了。’……” 法庭一片寂静。 “犯罪情况如以下公诉事实记载所示。” 佐濑翻到新的一页。 藤林也看了一下放在桌上的开头陈述要旨的复印件。这之后该是讲述“案发后”的事。 佐濑开口念道: “案发后,被告曾想过追随其妻子自杀,第二天整天待在家里,尝试过好几次要了断自己,但是都未能实现。六日离开自己的家,一整天都为了找自杀的地方而在县内徘徊却仍下不了决心。七日早上考虑的结果是自首,于是来到了w中央署。他在那里概括性地供认了犯下本案的情况,因此中央署立即施行了逮捕。” 为了找自杀的地方而在县内徘徊。的确也有报纸是这么写的。不,似乎大部分报纸都是取的这个“县内”说法。不过,去过新宿的事肯定是真实的。地名具体这一点首先是决定性的。其次,现在旁听席上那五人所表现出的反应让藤林更确信了这一点。从佐濑的口中“县内”一词出来的瞬间,那五个人的肩的位置仿佛一齐降了下来。他们放松下来舒缓了身体的僵硬。可尽管如此却还依然不放心,一定是由于还不知道辩护人会作何反应的缘故吧。 “为了证明以上事实,请求调查记载在甲乙卡片上的相关证据。” 佐濑的声音在法庭迴旋。辻内以一种要压过其音的声调说: “对检察官的证据请求,辩护人有什么意见?” 藤林看了看辩护席的植村。 这里是胜负之关键。 在证据物品里有梶聪一郎的自首书。倘若对自首的自愿性呈现疑义的话,便可以提出不同意採用自首书作为证据,并请求传唤提审梶聪一郎的警官出庭作证。 植村瞥了一眼手边的资料。感觉时间是那么的漫长。 植村半站了起来。 “同意甲乙证据。” 藤林一下子屏住了唿吸。 他看到旁听席上志木站了起来。 辻内很快地说:“那么,採用所有证据进行查证。检察官请告知主要内容。” “首先,甲一号证据是w中央署的司法警察石坂昭夫所做成的平成十三年十二月十日的侦察报告书。侦察的开端,是由于被告于同月七日来到中央署自首‘自己亲手杀死了妻子’……”取证调查平静地持续着。 旁听席上的五人放松开来。木偶人模样的那个人嘴边也露出了微笑。 ——耍花招…… 藤林往自己膝仁击了一拳。 下次的公开审判日定在二月五日,初次公审无风浪地休庭了。 4 十分钟后,法庭的主要成员——辻内、河井、藤林等三位法官和佐濑检察官、辩护人植村为了商议今后的诉讼如何进行而集中在了法官室隔壁的小房间。 这个场合也由审判长辻内来主持。 “嗯,是植村先生吧,你那边的证人怎么打算的?” “计划用一个证人。即被告的姨姐。说被害人的姐姐也许更容易明白一些吧。” “哦,主要想证明什么?” “主要是关于被害人的痴呆症进展状况。因为她知道其妹妹的病已经相当严重。” “时间呢?” “大约十五分钟左右。” “就他姨姐一人便可以了吗?” “是的,因为找他那些警察同事作证比较困难……” “啊,的确会这样吧。” 藤林怀着复杂的心情听着他们的对话。 植村同意採用被捏造出来的笔录为证据,只可能有一个理由。那便是一旦真相暴露便会发生对梶聪一郎不利的情况。新宿歌舞伎街。不仅是地名的印象问题,说不定梶聪一郎事实上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问题。植村知道这一点,所以打定主意跟w县警和地检串通一气让捏造出来的笔录真实化。也就是说,三方的利益达到了一致。 不!…… 不是三方,甚至可以说是四方的利益。当植村回答说“同意”的那一剎那,在审判长席上发出的那声小小的安心的舒气,没有逃过藤林的耳朵。通过新闻报导,辻内的脑中早已装进了“歌舞伎街”及“捏造笔录”之类的词。所以,他认为有得到“不同意”这样的回答的可能。如果那样的话,审理将长长地持续下去。那是辻内所不愿意的。根据自身的经歷,他比谁都熟知“迅速的诉讼进展”才是仕途前进的捷径。在他的内心深处应该也在怀疑案件背后的东西。虽然如此,他的心思却是佯装不知地早早地使其认罪从而结束此案的审理。 第46页 可以说是果如所料。辻内脸上露出和蔼的微笑开口说道:“似乎没什么大的争论点。佐濑检察官,怎么样?下次,看样子能进展到总结髮言请求处刑的阶段吧?” “我看能行。” 佐濑干脆地回答道。他从一开始就看透了辻内的心思。 辻内佯笑了一下。 “植村先生,你呢?加把劲儿能推进到最后辩论吗?” 植村以略微为难的表情翻着笔记本。 “是的……应该问题不大吧。” “那就这么定了。” 辻内满意地点了点头。总之,在第二次公审时结审,第三次公审时宣判。此案的审理如此神速。即便这么决定下来了,也并不是什么少见的事。就是杀人案,如果被告完全供认罪状,其他又没有什么争论点的话,往往就是这么审判。 可是,藤林内心却不服气。现役警官杀人案难道就这么简单地给裁决了吗?这可是一桩甚至还包括痴呆症看护问题在内的案件。本来,四方串通性地放弃追究事情的真相这种事是不应该被容忍的。 然而,他却说不出话来。既然检察和辩护双方都没有明确其存在的“事实”,那么审判官便难以“应该有的事实”之由去进行追究。因为审判只是根据被提供到法庭的证据而进行审理。 “那么——” “在他家有一幅字写着‘人生五十年”即到了五十岁,或者活到五十年……我是这样理解的。” 藤林感到惊愕。 辩护人姑且不谈,甚至连检察官都在进行看来对被告有利的发言。而且,是以严厉检察官着称的佐濑。这难道不是县警与地检勾结的佐证吗?是由于受警方之託为减轻其罪而说这些的吗? 藤林交替地看了看佐濑和植村的脸。 两人的脸上都没有什么用计的阴暗。 ——怎么回事? 梶聪一郎的那双清澄的眼睛忽然浮现在眼前。 也许是被那双眼睛迷惑住了吧?从心底想要救名为梶聪一郎的这男子。是这么回事吧? 藤林感到一阵焦躁。 不就是一个不好好看护多年相随的妻子而简单地将其杀害的男人吗?怎么不考虑一下他是通过暗示自杀来换取同情从而想逃脱监狱生活呢?他将妻子的遗体丢在一边而去了歌舞伎街。那可是日本最大的欢乐街。能断言他并不是去那里跟谁幽会吗?在脑子里打转儿了许久的疑念终于浓缩成语言一下子沖了出来。 “我想请教一下二位。被告人在自首之前不是去过东京吗?” 植村非常吃惊地望了一眼藤林。佐濑面向着前方,但能感觉到他脸色的变化。 “藤林。” 辻内制止了他,可他已经止不住了。 “报上清楚地写着去了新宿的歌舞伎街。从各种观点来看,我认为说得很正确。” 一道锐利的目光射向藤林。 “那男人的事,只有那男人才明白。” 佐濑吐出这句话便转身离开了座位。植村也尾随其后,匆匆忙忙地出了房间。 辻内的脸通红。 “你这也算是法官吗?” 藤林面色苍白。 “可是,他们在撒谎这一点非常清楚。部长,你不是也觉察到了吗?” “说什么蠢话。审判是在法庭上进行的。” “挑起场外乱斗的是他们。煞有介事地散布自杀之说,不就是企图混淆我们的视听吗?” “我们跟他们斗有什么意义?较量的应该是检察机构和辩护方吧?” “但是……” “你别说啦。再坚持的话,只好把你从这个案件撤下去。 藤林咬紧牙,把话吞了回去。 辻内站起来说道:“好好反省一下吧。你爸爸看到你这样会伤心的。” 5 下午五点离开了地方法院。 与同住公寓型机关宿舍的同事三人一道乘上了黑漆的公用车。河井一句话都不肯讲。他脸上分明写着自己才不愿意被看作顶撞部长的同类呢。也许是受此沉闷空气的传染吧,民事部的齐木在车上也一直沉默无语。 藤林此时的心情非常复杂。是说过了头?抑或是还说得不够呢?这两种想法激烈地争执不下。 一回到机关宿舍的房间,便发现有东京澄子发来的传真。 上面说父亲在走廊上摔倒,右手的小指骨折了。 马上去了个电话。 “挺够呛的吧?” “对不起。” 澄子的声音很沮丧。 “你不用道歉。最近,看爸爸走路就觉得手足的协调已经不对劲了。” “是啊……” “尽管身子骨结实,但如果大脑的指令不对头了的话,还是会那样的。不管怎么说,也不能二十四小时都看着呀。今晚你早点休息吧。” 放下电话后,藤林打开了客厅的电暖器,在沙发上躺了下来。可没想到一躺就是一个多小时。必须看的资料和要写的判决堆积如山,可就是拿不出劲儿来,食慾也没有,澡都懒得洗,就这么去睡了。 辻内的话还留在耳边。 你父亲看到你这样会伤心的。 第47页 一闭上眼,脑海里便出现了父亲的身影。那是坐在书房桌前的爸爸宽大的后背。 小时候,父亲只是一个可怕的存在。沉默寡言、顽固不化,而且很敏感、脾气暴躁。休息日从早到晚都关在书房里,说会影响他的工作而禁止请朋友到家里来做客。机关宿舍在一个死胡同里面,车子进不来的那条道正好成了藤林的玩耍之地,可只要声音稍稍大一点,父亲便会打开窗户怒骂。拍球也罢,玩滑板也罢,父亲总会打开窗来。其至对用滑石在地面上画画的声音父亲都会做出过激的反应。 父亲还是一个孤傲的人,没有任何朋友来往。亲戚和邻居的聚会也从不参加,他把自己逼到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外出的活,也只是去理髮而已,对购物和旅行绝无兴趣,恐怕连电车和公共汽车也几乎没怎么坐过。总而言之,如果是在当今社会的话,一定会作为“不谙世事的法官”样板而成为备受攻击的对象。从父亲的角度来说,肯定连做梦也未必想到法官受到批评的时代会到来。 父亲也没怎么混个一官半职,可以想像母亲是怎么熬过来的。 据说母亲年轻的时候,在大学附近的便宜餐馆工作时认识了父亲。七年前父亲退休,母亲也许是放下了心中的担忧轻松下来了的缘故,第二年春天便因心脏病发作而突然去世了。那以后,父亲便一个人住在世田谷的家里。 注意到父亲的变化,是五年前从富山县地方法院回到东京以后,住进了机关宿舍。有时候去世田谷的家里瞧瞧。没多久,理髮店的老闆告知了父亲的事,说理完髮付钱的时候,父亲把整个皮包都递过来让他们自己取。也就是说那时候父亲已经开始不能正常地记住数字和计算了,可是当时藤林听说此事后只是觉得不解。 不过,自那以后便开始留神父亲的举动。逐渐发现了许多奇怪的行为。一天吃四五次饭。已经洗完了衣服的洗衣机又让它转动。去理髮的次数愈发增多,原来的五天一次变成三天一次,到最后连去理髮店的路也不明白了而被交警护送回家来。 父亲沉默寡言、不善与人交际的性格延误了病情的发现。 去专科医院检查,结果被诊断为脑萎缩性老年痴呆,并被告知其程度已相当严重。 由于澄子的通情达理,于是藤林开始了与父亲同住的生活。就在那之后不久,我得到了调去w地方法院的内部通知。之前藤林并没有向上面汇报过父亲得病的事。这样做是有理由的。因为藤林想,说不定他们会怀疑父亲在退休前就已受到病魔的侵蚀从而对过去父亲审判的案件进行覆审,那样的话为工作而活了一辈子的父亲就太可怜了。 也曾考虑过拒绝调动。将看护父亲的重任推到澄子一个人身上的确不好意思。可澄子却老半开玩笑地说,这比与单位宿舍的那些太太们打交道省心多了。坐新干线的话,只需三小时就可以在家里和机关宿舍间来来去去。在这样的考虑下终于下定了单身赴任的决心。 然而,澄子所承受的辛劳却远远超过了想像的程度。父亲越来越失常。从起床后到睡觉为止,不断地要求吃东西,把电饭煲和冰箱翻得乱七八糟,有时候还全身沾满污迹地在家里乱窜。最糟糕的是,一天必须好几次地阻止闹着要去理髮的父亲。 被他喷火似的怒吼是常有的事,有时候脸和手甚至还会被打肿。 恰好那时候国家的看护保险制度开始启动。最初因为顾及面子,对是否利用还很犹豫,让周围的人知道“法官痴呆了”是藤林最不情愿的。 又过了一个多月,他们再也无法讲究这些精神上的东西了。澄子的心身都已经接近了极限。他们向区役所提出了申请。接受调查员的面试检查后,父亲被认定为“需乙级看护”者。区役所为他们制定了护理计划。本来的目的是一个星期里几天送父亲去看护援助中心而让澄子喘喘气的,可大多数时候父亲都拒绝去中心。到现在都是这样,澄子能得到安宁时间的,一个星期要么一次要么根本就没有。 藤林从沙发上站起来。 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炒面用的生面。只有好好吃饭,把该干的工作做了。澄子今晚也在拼命地奋斗呢。 站在证人台上的梶聪一郎的身影鲜明地留在脑海里。 他知道去深究是危险的。可他想剥掉梶聪一郎的伪装,想把隐藏在那双清澄的眼睛后面的本性揭露出来。藤林觉得要抑制自己的这种冲动一也很困难。 6 自第一次公审以来的这一个多星期,刑事第一部法官室的这三个人的关系发生了一些变化。 不再一道出去吃饭。除了合议的时候,辻内和河井几乎都不会跟藤林讲话。不过,这并不是他们彼此不和,而是由于二个人都非常忙。像那种闲人因闲腻了而把劲儿使在欺负同僚的事上之类的事,他们可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做。关于梶聪一郎的案件,包括书记官在内谁都不提。唯有辻内有一次用很随便的口气对藤林说: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即便是藤林,也不能只考虑梶聪一郎的事,去反覆回味第一次公审而引起的争议的情况也变少了。 因为所承担的案子不管哪一件都不能疏忽。一生一次的缘分。审判正是这样。这是藤林就任时,父亲像法官心得一样唯一讲过的一句话。审判一结束,就再也不会第二次见被告人,所以在法庭的那点时间,要能为被告人而用。他理解父亲是要这样教诲自己。换句话说,与在茶道世界里所崇尚的发自心底的款待相通的东西,其实在审判里也同样存在。 第48页 已经进入了一月份的最后一个星期后,藤林终于下决心请假回了东京。为了彻底解决房界的纷争,有必要把土地权利证从银行的租借保险柜里拿回来。隔壁的大学教授像捲毛犬一样吵得让人心烦,况且自己也想在一个星期后到梶聪一郎案第二次公审前把这些麻烦事处理好。 s银行世田谷支行。 到了支行,藤林由右边的楼梯上到二楼,然后用放在通向出租保险柜人口门前的内线电话叫了管理人员。也许是因为事先告知了今日要去的缘故吧,与主管人员一起支行的代理经理也搓着手出现了。办完变换私章的手续,在规定的表格里填入必要事项后,终于被领到了出租保险柜的地方。 八十七号。管理入员拉出铝制的盒子,把它搬到设在房间角落里的很窄小的单间里。 “请吧。” 管理人一走出房间,藤林便吐出了口气打开盒子。 打开后立刻就看到了土地权利书。其余的…… 厚厚的一捆书信。 这是连母亲都没碰过的保险盒。以前曾猜测里面或许装着春画之类的东西。然而猜测完全离谱。但当看到最上面的信封上写着女人名字时,就是不愿意也大概能猜出父亲不让母亲碰的理由了。藤林的脸一下子变得刷白。 仅仅想像那刻板的父亲竟偷偷地藏着春画都感到一种厌恶。他居然还在外面有…… 山口八荣子。 藤林抽出信笺,急促地打开,用眼睛扫了一遍文字: “那时候得到严格的判决,曾经非常恨你。在牢狱里想了许多,才觉得那是对我好。我从心底觉得对我来说这份严格是必要的。我现在已离开了监狱,同过去一个老相识结了婚。非常感谢你。今后,我要努力地好好活下去,来回报我过去曾麻烦过的人们。” 7 二月五日。w地方法院三号法庭。 “岛村康子,请到前面来。” 旁听席上的半老徐娘的女人,推开围栏边缘的门走到证人台的前面。法警走过去,把证人卡和笔交给她。 藤林扫了一眼旁听席。 最后一排整齐地坐着穿西服的那五个人。稍稍离开一点的地方,坐着搜查一科的志木。与第一次公审时同样的成员。 将视线转向梶聪一郎。 静静的存在。这样的形容恰好用在他身上。可是,这个男人却杀了人。 辻内的声音响了起来。 “姓名?” “岛村康子。” “年龄?” “五十六岁。” 辻内催促证人朗读了宣誓书。 “请你讲实话。如果撒谎的话,会以伪证罪追究证人的责任。那么辩护人请吧。” 植村站了起来。 “你与被告人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妹弟。” “被害人启子呢?” “是我的亲生妹妹。” “你妹妹是怎样的一个人?” “开朗活泼,待人亲切。” “想问你几个关于你妹妹患痴呆症的问题。发现此病是在什么时候?” 岛村康子微歪着头想了一下。 “发现……倒算不上,感到有些奇怪的是两年多以前。她把我的生日忘掉了。因为她每年都会送给我礼物的。过了一阵把这事告诉她,她很慌地向我道歉了好几次。” 植村点了一下头。 “那以后,病情怎么样了?” “不断地加重。我因为担心常去看看启子,她的情况真是糟糕。有时吃好几餐,有时一顿也不吃。最令我吃惊的是她会连我都不认识了。她叫我妈妈,当时我不禁大哭起来。” 藤林感到一阵胸闷。 植村继续问。 “你妹妹察觉到自己的病了吗?” “是的,觉察到了。” “那以后她是怎么对你说的?” “说想一死了之。夏天以后几乎每次见面她都这么说。” “是以一种随口说说的语气?” “不,我想她是很认真的。” 藤林对岛村康子坚决的语调感到吃惊,让人深深地感觉到她是为了救梶聪一郎才站在证人台上的。 “关于梶聪一郎夫妇你有什么样的印象?” 植村问到这儿,证人的脸一下黯然了。 “他们失去了因病而逝的独子俊哉……我觉得挺可怜的。” “夫妻的关系怎么样?” “非常好。他们互相信赖,连旁人也看得出来。” “案发后,被告到过你家里吗?” “是的,来过。” “来干什么?” “向我道歉。说妹妹遭受这样的命运,很对不起。” “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不用道歉。因为我认为较之兄弟姐妹,夫妻才是更近的关系。” 植村停顿了一拍后,用缓慢的语调问道: “你恨被告梶聪一郎吗?” “不,我不恨。” “我的话问完了。” 藤林轻轻地吐了口气。 终于明白了辩护人对岛村康子进行证人提问的理由。并不恨嫌疑人。他是想让被害人的姐姐说出这句话。 第49页 辻内看着佐濑。 “检察官,请吧。” “我没有问题。” 得到的是冷淡的回答,辻内将脸转回正面。证人退席,然后开始了对被告人的提问。 “那么,被告请到前面来。” 梶聪一郎走到证人台。停住脚,扬起脸。 “辩护人,请吧。” 在辻内的催促下,植村又站了起来,望着梶聪一郎的侧面。 “你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 “我感到自己做了一件无法挽回的事。” “你儿子是因白血病而去世的吧?” 被问到这个问题,梶聪一郎的身体微微地摇晃了一下。 “……是的。” “没有接受骨髓移植这种有效的治疗吗?” “没有等到适合的提供者。” “倘若有适合者的话,就会得救吗?” “我想肯定能得救。” 梶聪一郎的话里充满了力量。这是自公审开始以来,他第一次以这样的语气讲话。 “儿子的死让你很难过吧?” “是的……” “你夫人怎么样呢?” “她变得非常沉默……有半年多都过着半卧床的生活。” “忘记了儿子的忌日,想必对她是很大的打击吧?” 梶聪一郎低下了头。 “是的,我想是这样的。” “我的话问完了。” 辻内望着佐濑。 “检察官,请吧。” “没有问题。” 辻内点了下头,把脸凑向右陪审席的河井,然后又靠近藤林小声说道: “如果有什么要问的话,请吧。” 那语气出奇地温和,难道他打算鼓励我说出些出格的话而好打小报告发配我吗? 藤林把手指交叉着放在前面并探了探身子。 “那么,我来问几个问题。你知道看护制度吗?” “是的,知道。”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记得是前年的……春天开始的吧。” “对,也就是说在案发时此制度已经存在了。” “是……” “为什么没考虑让你夫人活下去呢?” “突然……觉得她可怜。” “为你夫人着想而杀了她,你想这样说吗?” 梶聪一郎垂下头。 “请抬起头来。你其实并不珍惜你夫人。不是这样吗?” 旁听席上一阵小小的骚动。 梶聪一郎用不可理解的眼神看着藤林。 “我很珍惜她。” “把所珍惜的人的遗体整整两天弃之不顾又是为什么呢?你不觉得她很可怜吗?” 那张充满了安详的脸扭曲了。 藤林紧追不放。 “你真的考虑过自杀吗?” “……是的。” “为了找自杀的地方而在县内徘徊?” “是这样。” “其实真正去了哪里?” 切入了核心。 就在这时,藤林感觉到了几道强烈的视线。 佐濑看着这边。植村也是。还有旁听席上的志木。 那是一种具有同样性质的视线。 不是威胁,也不是祈求。究竟是什么呢? 藤林勐地吸了口气。 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适当的词。 保护性的注视。 是这样的。佐濑、植村以及志木,他们不分敌我,各自超越了自己的立场,静静地保护性地注视着梶聪一郎。 藤林感到自己额头上冒出了细汗。 辻内凑过脸来。 “问完了吗?” “不,还没有。” 已经无路可退了。 “你不是在县内,其实……” 藤林止住了话。 梶聪一郎的眼睛潮湿了。 似乎能听到他心里的声音。 请别去碰那仅属于我的小小领地吧…… 藤林哑然失语。 辻内歪过头来紧紧地盯着藤林的脸说:“问完了吗?” “问完了吗?!” 辻内显得有些不耐烦。看来他果然是盼望着藤林在法庭上失言。 “被告人请返回原位。” 梶聪一郎向藤林深深地鞠了一躬后便往回走。藤林茫然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辻内环顾了一下左右。 “检察官,辩护人,你们双方还有什么要立证的吗?” “没有。” “那么,证据调查结束。下面询问最后意见。检察官,首先请你总结髮言。” 佐濑站了起来。 “总结髮言——关于本公诉案事实,经该公审法庭调查核实相关各证据,证明属实。作为本应该保护法律秩序的警官的被告之犯罪行为给子社会的影响极大,虽为一时冲动的犯罪,其负面后果依然重大。” 他强硬的声音在法庭迴响。 “求刑——考虑了以上诸多情况,在适用相应法律条款的前提下,认为对被告处以四年有期徒刑为妥当。” 第50页 轻了。藤林这样想到。与其严厉的总结相比,求刑少了定罪的分量。 “辩护人,请吧。” “下面陈述申辩——承认全部公诉事实。身为警务人员却犯下了夺去人之生命的罪行,的确无申辩之余地。可是,请斟酌以下几点对被告有利的情况。第一,被告人自首并有深深的悔改之意。第二,被害人的痴呆病情的严重状况……” 申辩长长地持续着。 似乎都不是出自私慾,不管是辩护人,检察官,还是搜查一科的刑事警察。 为了这个叫梶聪一郎的男人。 不由得重新玩味了一遍佐濑的话。那男子的事,只有那男子才明白…… 可是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大家为了那男子会这么齐心一致? 不明白。法庭里面存在着孤独,藤林第一次体会了这一点。 8 在家调整日。不去法院而在宿舍里埋头工作的日子。在里面那间作为书房使用的六叠的房间里,藤林对笔下老无进展感到一阵烦躁。本来是在写行窃致伤案被害的判决,可脑子里总想着明天要在审判员室进行合议的事。 梶聪一郎。请求处以四年有期徒刑。 从让秋田书记官所做的过去一年里的量刑表来看,委託杀人的求刑大体为三到五年。除了杀了两人的一案外,全都是处以三年以下的有期徒刑并缓期执行。 可梶聪一郎犯案时还是现役警官,而且是一开始就放弃了看护的情况下的犯罪。其妻梶启子本来可以在适当的看护下过完平稳的余生的…… 背后的隔门打开了。 澄子不出声地走过来,在旁边的矮桌上放下红茶。今日父亲去了看护援助中心。本来可以在世田谷的家里悠闲地无拘无束地待一天的,可澄子却说要做宿舍清洁而特地坐新干线来了。 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母亲的字迹。 “哎,澄子。” 藤林对要走出房间的澄子的背影叫道。 “什么?” “跟我说说话好吗?” 让澄子坐下后,藤林把梶聪一郎案的全部经过讲给她听,花了整整一个多小时。澄子把托盘放在膝上歪着头入神地听着,有时点一下头,有时又悄悄地擦擦眼角。 “你怎么想这个案件?” “我能说什么呢……” “说吧,我想听听。 澄子低下头。眼睛盯着地板的一个地方看。 “因为受看护之累的是你。我不太能体会真实的感受,所以一定想要听听你的意见。” “好吧。” 澄子坐正身子,挺直腰板。 “我觉得那个叫梶聪一郎的人,心地一定很善良。” “啊?” 藤林有些不知所措。 澄子凝视着藤林,用有力的、毫不迴避的眼神。 “我也曾经被这样请求过。” “我觉得梶聪一郎先生是因为明白这一切,所以才杀死了妻子,不惜让自己的手沾上罪恶。” 澄子的话沉甸甸地在胸中迴荡。 不惜让自己的手沾上罪恶…… “对不起,老公,我可以出去了吗?” 她想一个人去哭一会儿。 澄子站起来,膝盖一软手撑在了榻榻米上。手背上还有一个青斑没有消退。 藤林说:“谢谢! “啊!?” “真的谢谢你。为爸爸的事……” 还未等走出房间,澄子大颗的泪滴就掉落在了榻榻米上。 藤林坐到桌边。 因为善良…… 因为读懂了善良。 所以,佐濑、植村、志木才全都那样。 藤林摇了一下头。 不。 如果梶聪一郎的行为是一种善良的话,那么让这样的善良从这个世上消失好了。 藤林会选择澄子那样的善良。 选择不杀人的善良…… 藤林拿起笔,在草稿纸上奋笔疾书: “主张处以被告四年有期徒刑……” 不予缓行执行。按求刑处以四年有期徒刑。他这么决定了。 梶聪一郎。在三月五日的判决公审看到他应该是最后一次。也许再也不会见面,可他的名字却决不会忘记。 ——一生一次的缘分。 藤林再次领悟到了这句话的意味。 第六章 古贺诚司 1 推开窗户。 清晨的气息扑面而来。肌肤稍有寒冷感。然而这样的感受大概也享受不了几天了。 从保安管理楼二楼待遇处理部办公室的窗户伸出头去,正好看见灰色水泥高墙,抬高视线,一边眺望朝霞映照着的街景一边做深唿吸,已经成了自三年前就任w监狱看守以来每天的“功课”。 古贺诚司用手探了探窗户。 因为做着深唿吸的时候感到视线有些模煳。最近常出现这种情况。虽然还没到目眩的地步,但有点像电视gg中说的那种翳眼:古贺自己起了个名叫“老年眼”。而每当出现视线模煳感觉的时候就一边自嘲着一边用手揉揉眼睛。 ——唉,再熬一年就好了。 第51页 明年春天退休,告别长达四十年的监狱看守生涯。 模煳感消失后,古贺将视线移向下面,朝阳照着房顶反射出炫目的光芒。一天的工作就要开始,平淡而单调,既没有令人振奋的事发生也不会令人产生某种热情或使命感。 “平安无事。”就像念咒一样小声地叨叨这句话是古贺早上的另一门“功课”。 关上窗户后,春天的气息立即从屋里熘走了。明年的这个时候会在哪里感受春天呢?儿子夫妇住的北海道,还是可以看见这灰色高墙的某间公寓? 井然有序地排列着办公桌的大办公室内空空如也,不见一个人影。古贺朝门口走去,出办公室,下楼,用通行钥匙打开通道的门来到牢房。 跟昨天看见时一样。表情上一点也看不出绝望的样子。清澈的眼光还让人感到一种力量。有着四十年看守经验的古贺一眼就能看透服刑者的情绪反应、精神状态。梶聪一郎的眼神炯炯有神。是一种有着具体的目的或者是某种希望的眼神。这眼神意味着他与“外界”存在的某种牵挂。进一步讲,有这样眼神的服刑者一般不可能自杀。 然而…… 他的“牵挂”是什么呢?昨天仔细阅读了有关梶聪一郎的身份调查表。文字上看不出任何会让他产生“牵挂”之处。准确地讲,可以说只有他亲手杀死的妻子才是他唯一拥有的绝对的牵挂。 梶聪一郎与妻子唯一的儿子俊哉已经去世,平成五年突发急性骨髓性白血病,次年十二月就结束了年仅十三岁的生命。双亲以及兄弟都早已不在人世。祖父虽然还活着但与梶聪一郎处于完全没有任何联繫状态。所以,对于他而言,在这个世上除了共有失去儿子的悲哀的妻子以外,应该没有任何可以牵挂的人。 而他却杀死了唯一的亲人妻子。虽然是在他妻子苦苦哀求下做的。可那毕竟是他在这个世上最后的亲人。检察院的联络函件上写道:梶聪一郎已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心,有可能选择自杀。发信人是担当梶聪一郎案件的w地检检察官佐濑铦男。他担心的依据有三点。第一,杀害妻子后,梶聪一郎曾在自己家里企图自杀;第二,梶聪一郎自己供认曾为寻找死处而到处徘徊;第三,自首前梶聪一郎留下一幅字——“人活五十年”。除此之外,联繫提审时的感触等综合情况,佐濑检察官特别註明:“即便目前暂时不自杀,他决意在五十或五十一岁的时候自杀的可能性极大。” 检察官说的“五十岁”就快到了。梶聪一郎满五十岁的三月二十三日就在后天。 “准备检查!” 麻田的声音划破了走廊的宁静空气。 古贺再一次看了看观察孔。这次突然与梶聪一郎的目光相遇,自己不由得退了一步。一张丝毫不像警察的、沉稳、温和的面孔朝着自己。 古贺利索地打开牢门。开始很关键。稍有不慎重,使自己感觉眼前的服刑者不好对付的话以后就更难办了。古贺用突然打开牢门的方式表达了支配与被支配的关系。 梶聪一郎礼貌地低下了头。 “您早!您……” 古贺声色俱厉地打断了梶聪一郎。 “昨天没有教过你吗?” “啊……?” “见了长官先报你的编号和名字。想说什么的时候得先说‘请求交谈”明白了?” 梶聪一郎调整了站姿,表情严肃地说: “348号,梶聪一郎在此请求交谈。” “‘在此’两个字不要!” “……请求交谈。” “说吧。” “检查的时候我该怎么做呢?” “坐在房间中间等。” “知道了,谢谢。” 古贺看着屈腿坐在地上的梶聪一郎,努力去想像眼前这个男人两天后会自杀,可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有任何自杀的徵兆。 凭着多年的经验,古贺自认为可以这样断言。还是“外面”有支撑梶聪一郎活下去的某种“牵挂”? 在回办公室的路上,古贺尽量地发挥着自己的想像力。 失去了最爱的儿子。自己又杀死了妻子。在这个世上已经成了孤寡一人的这个男人还会有继续活下去的理由?支撑着他的那个“牵挂”……而且那个“牵挂”会在他满五十或五十一岁的时候消失! 不明白!完全无法理解。到一定的年龄就自杀。这个世上会有抱着这样想法而活着的人吗?就好像随时带着定时炸弹。 ——莫非还是因为那个…… 古贺一边想着上了楼梯。 或许解谜的钥匙在歌舞伎街。梶聪一郎杀害妻子后的第三天才去自首。这期间的行踪不明。各报都称之为“空白的两天”。而给出这“空白的两天”的答案的是《东洋报》。据《东洋报》报导,梶聪一郎从w县乘新干线去了东京。 如果这样的话,那么“牵挂”应该在歌舞伎街…… 电话铃声打断了古贺的思绪。古贺急忙快步跑进办公室,拿起部长桌上的电话。 “喂,这里是部长办公室。” “我是w县警搜查一科的志木。” 第52页 微微的紧张感由耳根传到脑后。 “我是统括矫正待遇处的古贺。请问您有什么吩咐?” “是关于我们警署的梶聪一郎。刚才跟拘留所确认过,说是送到你们那里了。” “是吗?” 古贺不置可否。听口气以及将“入狱”说成“送到”的措辞,这个叫志木的人应该是个警官。但并不能肯定。 志木以梶聪一郎就在这里的肯定语气继续说。 “我想请问的是梶聪一郎目前的情况。现在是什么状态?” 果然不出所料。w县警是想知道梶聪一郎是否有自杀的迹象。 “这个嘛,怎么说呢……” 古贺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即便对方是警官也没有理由随便将服刑者的情况泄露出去。因为这里的保密规定在警察组织中属于较高级别。监禁在这里的只有348号服刑者而不是叫做梶聪一郎的人。 “我知道这样做很没礼貌,可还是请你告诉我。” 反覆被请求后,古贺觉得有点不知所措。也不清楚打电话来的志木是出干什么目的。是“原同事”这一点无可置疑。可判决书副本上写着梶聪一郎在犯罪当时的职务是与刑事部门无关的教养科副科长。那么志木应该不是梶聪一郎的朋友。难道是担当此案的搜查官? 打破沉默的还是志木。 “我想见见梶聪一郎,有可能吗?” “除亲属外不允许其他会面。” 古贺首先把规定说在前面,然后继续说: “不管怎么说,我可能帮不上你什么忙。请通过上面按程序来吧。对不起,我现在很忙,我挂了。” “请等一下,古贺先生。” 突然被叫到名字,古贺犹豫了。 “请你别为难我好吗?我和你没有任何关系。而且,这也很不合情理啊,一大早这个时间打来电话。” “很抱歉。我是想乘你值夜班还没回去之前才这么早打来。我就问一句话,请告诉我梶聪一郎的情况如何?” “那么我只能说到这个程度。我不知道什么梶聪一郎的男人。但从昨晚到今天早上,这里情况一切正常没有任何变化。对不起,我挂了。” 说完古贺便立即挂断电话。 现在已经因为这个“棘手”犯人而扰乱了自己的平静心态,不想再去惹出更大的麻烦。这个叫志木的人居高临下的态度令人生气。甚至联想起多年以来对警察机构所抱的那些成见。 古贺两手撑在部长桌上。眼睛又模煳了。他得等重新聚焦。 ——老年眼! 古贺怏怏地自嘲道。 还有更令人着急的事呢。今天是每周一次的例行“朝会”。上司来之前得准备好发言稿。 2 上午十点。w监狱的刑务官会议开始了。本桥所长以及各部门的干部都出席了。待遇部出席会议的有樱井部长、竹中科长、狩野主管、光山副主管以及负责统括的古贺。 会上有几个议题。但最重要的仍然是“梶聪一郎案件”。 樱井部长在做大致说明的时候,本桥所长抱着胳臂。会议室十分安静。所长说的话一字一句就是全所职员努力的目标、规定,甚至就是全所的空气。 本桥对樱井说道:“警部的生日是后天吧?” “是。” “现在情况怎么样?真有自杀倾向吗?” 脸上的表情写着:我才不信那些新闻炒作呢。 樱井向古贺投去询问的眼色。 “关于这个请古贺统括来汇报。” 古贺提心弔胆地站起来,手里拿着稿子。 “现在报告对有关348号的观察情况。昨天从办理入狱手续到就寝这段时间未见任何异常情况。夜间吩咐夜勤人员将每十五分钟一次的巡视改为每十分钟一次,未发生任何异常,睡眠很好。今天早上起床动作也很快,早饭一点没剩地全吃了。服刑态度非常端正,没有违抗长官的行为。刚才我去看了看正在实施的新入狱人员的训练情况。348号混在其他人员中,听从特警队员的指挥正接受训练。汇报完毕。” “你的意见呢?” 正准备坐下的古贺被本桥一问,又不得不站起来。 “到目前为止,未见企图自杀的人一般会出现的那些不稳定情绪和言论。” “你的意思是,他不会自杀,对吧?” 古贺没有首肯。总务科的人在做会议记录。 “不能断定。” 听了古贺的回答,本桥眉间堆起了褶皱,一副苦脸对着山村会计科长。 “保管物品的检查情况如何?” 山村慌忙翻开手里的登记簿。 “携带物品很少。有钱包、手錶、驾照,其他就是衣物之类,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出席人员此时都回想起了半年前的那桩自杀未遂事件。企图在房里悬樑自尽的服刑者双手捧着父母亲的牌位。 本桥深深地嘆了口气。 “如此看来,检察方面是在骗我们。” 谁都没有回应。本桥是高级职务的有资歷的所长,与检察官同族意识很强。所以大家都猜不透他说这话的意思,也不敢贸然附和。 第53页 “简单地说,什么五十岁死啊五十一岁死这些说法的意思不明确。检察院那帮傢伙一定还有什么隐瞒我们的。” 这时候所有在场的人才终于明白了。 古贺也感到这里面另有文章。那篇《东洋报》的报导并没有填补梶聪一郎“空白的两天”。w县警与w地检串通一气,把梶聪一郎事实上去过歌舞伎街的行为改说成“为了寻找死的归宿而在街上徘徊”。 可以称之为一级特讯的那条新闻报导如昙花一现般地消失了。其他报纸再也没有追踪报导、电视广播也只字不提。地检方面送来的相关资料、记录中也未见“歌舞伎街”的字样。《东洋报》的报导有可能误报。但是,人为隐瞒的可能性极大。就像这里,从所长到一般看守,没有人认为没有需要隐瞒外界的事。 相反,谁的心里都有那么两三件有关所内的需要隐瞒外界的秘密。 “年轻时跟别人生的女儿在歌舞伎街工作。自首前去见了那孩子,劝她找份正当的工作干。” 本桥唐突地冒出这一席话,看了看在座的人。 瞬间面面相觑的面孔中,一张奉承的脸点着头。狩野主管答道: “有这可能。” ——“人活五十年”又如何解释呢? 古贺心里反驳道。 本桥仿佛听见了古贺的反驳,纠正说:“不,也许是儿子。” 并开始卖弄自己的学识。 “人活五十年。是织田信长喜爱的幸若舞写的《敦盛》。实际上就是描写熊谷直实在一谷之战中讨伐敦盛的故事。熊谷捉住了来不及逃走的敦盛,但因为知道了敦盛与自己儿子同龄而起了怜悯之心,想放走敦盛。然而四周全是源氏的兵马,敦盛无路可逃,只好含泪杀了他。” 本桥停住了话伸伸脖子,然后问:“古贺,警部的确有个儿子病故了吗?” “是,的确如此。” 古贺一边回答一边慌忙从椅子上站起来。 “如果还活着的话该多大了?” “正好二十岁。” 重新坐下后,古贺感到自己双手已经捏出了汗。自己也是反覆考虑过这个问题,所以才回答得出。 本桥好像在思索。狩野时刻准备着能够附和本桥。然而本桥没有说话。 一定有一个异母的儿子存在。推理线应该从这里延伸。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为什么梶聪一郎要在五十或五十一岁的时候自杀呢?本桥的沉默一定是因为这一点不能自圆其说。 本桥不经意地嘆了口气。看得出因为得不出结论只好暂时放弃思考。 “总之,明天晚上是关键。” 古贺又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明天我也值班,与值夜班的夜勤人员一起守个通宵。” “转入保护房吗?” “我认为最好不作变化减少刺激的好。打算继续把他留在现在的房里观察。” “好吧。一定要小心谨慎。记住,警部是企图自杀的。我不允许所内有自杀事件发生。更何况他是‘原警部’。轻易地让他自杀成功的话,我们今后与警察方面怎么相处?还有,出于人道主义以及行刑的基本原则,我们都应该做好防止警部自杀的工作。我的话说完了。” 古贺离开会议室的时候紧张情绪仍然没有得到缓解。 古贺连办公室也没去一下就直接去了考查室。他仿佛预感到这一案件的所有责任都落在了自己一个人肩上。真是个棘手的犯人。古贺再次这么想。 梶聪一郎在考查室与其他二十几位新入狱人员一起接受教育官的“入狱教育”。好像已经学了禁止三原则——禁止交谈、禁止看别处、禁止无故缺席,古贺进来梶聪一郎也目不斜视地端坐着看着正前方。 正好可以仔细地观察一下。 与早上没有任何变化。也许因为被告知的所内规则多如山来不及记的缘故,脸上的表情稍稍有些紧张。除此之外,平静、沉稳的表情仿佛一尊菩萨。 使古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看见梶聪一郎,不由得产生一种放心状态,心中的焦虑如退潮般消失了。 古贺一直认为服刑人员一般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因为生活环境的极端恶劣或本人与生俱来的素质导致入狱;而另一种则是如果不发生某种事便不可能进来的人。两种情况几乎就是一纸之差。从这个意义上讲,所有的人都有进到这样来的可能性。 然而,梶聪一郎这个男人却应该属于来这里的可能性最低的一类人。四十年来,见过各种各样服刑者的这双眼睛告诉自己了这样的事实。 古贺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到办公室。 等待自己的是狩野那双狐狸眼。此人的年龄比古贺几乎小一圈,可他一点也不客气。 “古贺,你的自我表现得有分寸啊。” “啊?” “刚才在会上。关于明晚夜班的安排应该由我来定,我来发言。你也太出风头了嘛。你的立场只是执行命令而已。” 这个比自己年轻的人、所长的哈巴狗,居然使用如此直截了当的言辞来表达了支配与被支配的关系。 3 宿舍里凉飕飕的,没有生气。 第54页 古贺把买回来的熟食放在被炉上,钻进被炉,打开一瓶酒。 自九年前妻子美铃因患子宫癌去世以来,晚饭就是以酒代替了。 一边喝着酒一边从被炉旁的草蓆上拿起一张明信片来看。 一望无际的草原。像是用颜料涂成的蔚蓝的天空。这张两年前收到的明信片古贺不知道看过多少遍。背面钢笔写的地址已经有些模煳。 “日高支厅静内。” 早就预感美铃去世后与明彦的关系会疏远。饲养赛马的种马是明彦的梦想,可自己始终不支持。后来明彦与牧场的一个姑娘结了婚并在那里生活下去。儿媳妇、孙子也只见过一面。……明信片上生硬地写道:退休后来这里住吗?古贺每天拿出明信片就为了读这一行字。可越读越觉得就这么去的话有些恬不知耻。自己不需要怜悯。与其成为儿子的累赘还不如死了的好。 古贺把明信片放回草蓆的固定位置。 下酒菜既不是被炉上放着的这些熟食也不是明信片,是上司的表情和说的那些话。今天是狩野主管,昨天是竹中科长,前天是樱井部长。 忘了把洗的衣物拿进来。古贺烦躁地站起身,打开窗户,伸手去取晾着的衣物。已经厌烦了的高墙又映入眼帘。隔着马路的正前方,w监狱的水泥墙高高地耸立在黑暗中。古贺常常产生一种错觉,不知道自己究竟置身于这高墙之中还是高墙之外。 “不用在乎古贺这老头。唯唯诺诺地居然服了四十年‘徒刑’。” 三个月前在更衣室偶尔听到麻田说的这句话还记忆犹新。陷入“偷听”别人对自己评价的尴尬境地的人只能说运气不好。当时麻田是在储物柜的背后对新来的牢房调配官说的这番话。“徒刑”一词,是看守对服刑者的一种轻蔑称唿的隐语。麻田把一贯顺从上司的古贺与向看守献媚的服刑者同等看待。 古贺喝了一大口酒。 尽管如此,自己还是认为自己所走过的人生即没有特别的有趣也没有特别的奇怪。出生在北方农村的古贺因为不是长子,没有可继承的家业,所以只好到外面去谋职。可当看守并非自己选择的路。如果不是高中剑道部的校友相邀,也许现在都以为监狱看守与警察是一样的呢。 刚开始工作那会儿踌躇满志。也曾有过把所谓人道主义的人间真爱挂在嘴上,并且相信通过自己的努力一定可以使服刑者获得新生的时代。所以常常告诫自己要对服刑者负责、当好服刑者可以依赖的“父亲”。也曾有过把服刑者刑满出狱时的喜悦与自己的喜悦重叠的瞬间。 然而…… 古贺受到了挫折。 实际上这个挫折是因一个叫牛田的年长的看守而起。牛田性格开朗、豪爽,受后辈的尊敬,服刑人员也很佩服他。当时的牛田就是古贺理想中的“父亲”。 而这个牛田却出了事。受正在服刑的脱衣舞店的经营者之託,充当了与外部联络的中间人,即有所谓“信鸽行为”。该经营者与黑社会有很深的关系,还插手了许多地下俱乐部的经营,所以有看守在场的会面时不能讲的事,就使用“信鸽传书” 方式来联繫。牛田被金钱女色所诱惑深深地陷了进去。 一封匿名信使牛田的行为曝光。牛田跪在保安科长面前求情,哭着恳求别把自己送交警方。从审讯室传来的牛田的那番话至今忘不了。“救救我!我不想进监狱啊。” 然而,事件并没有因对牛田作了免职处分而结束。所长的一道命令,要彻底清查同谋。尊敬牛田并经常与牛田在一起的古贺自然成了最大嫌疑。受审当时非常残酷。不许吃饭不许睡觉,昼夜不停地被审了两天两夜。虽然顽强地否认了莫须有的同谋关系,但承认之前怀疑过牛田的“信鸽行为”。结果受到降级处分。这一事件对后来的升职也造成了极大的影响。 除此之外,受审时的那种恐怖感对精神上的打击不可估量。精神濒临崩溃。从此古贺在这个组织中沉默了。工作热情完全丧失,每天只是战战兢兢地观察着周围的目光,过一天算一天。也曾考虑过辞职。然而,故乡农村既没有自己可回的家也没有合适的工作。不过这些都不是理由。现在才明白当时找不到合适工作的真正原因。 那就是支配慾。一个在外面只被当作毛头小伙的年轻人,一旦进入这里,便可以凌驾于会绝对服从你的十几个人甚至几百人之上。古贺习惯了这种快感,不捨得失去。因为那次受审所刻骨铭心的被支配的恐惧与耻辱,古贺都通过去支配那些如同无力的羔羊一样的服刑者而得以治癒。 在这个过程中,监狱改革以惊人的速度进行着。为了杜绝“信鸽行为”以及监狱暴力,实施了彻底的管理制度。规则更加严厉,惩罚也愈加重了。最典型的就是对聊天的处罚。监狱剥夺了服刑者之间的交流工具。而且对看守人员也不例外,禁止与服刑者私下交谈,这就阻止了“父亲”的出现。也许对古贺来讲这是件好事。由于牛田事件的影响,已经完全丧失了帮助服刑人员重生信念的自己的内心变化将不被人察觉,看守生涯因此才得以延续至今。 古贺把酒含在嘴里,让它在喉头髮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后才吞了下去。 第55页 岁月流逝,其速度之快令人难以置信。因“信鸽”事件而受到重创,也曾在黑暗中漫无目的地摸索。可内心的某处曾对自己的人生还有点信心。展开。好转。逆转。然而,什么也没发生。没有浓淡、没有变化的单调人生。美铃的去世与明彦的北海道之行连同语言都从古贺的生活中消失了。结果只剩下工作。一干就是四十年。可得到的呢?一副连肋骨都看得见的瘦骨嶙峋的身躯以及比身体还要干枯的一颗心。 醉了。 酒量早就过了极限。理由很清楚。 梶聪一郎。 对于那个男人而言,人生是什么?生与死究竟具有什么意义? 电话铃响了。古贺突然心里一紧,仿佛感到这电话是梶聪一郎打来想告诉自己答案。 猜对一半。是早上就打过电话来的w县警的志木。 “今天早上失礼了。” 古贺有些醉意的脑子里唤起了最高级警戒。监狱看守家里的电话号码是机密中的机密。就算是警察在一天之内能查出来也得费些周折。 “什么事? “还是梶聪一郎的案子。今天一天有什么变化吗? “我不知道你说的人。” “听说你是负责这个案子的。” 古贺皱了一下眉头。一定是有人告诉他了。这里面有不少人是亲警察派,而且有许多事也得依靠警察来办。 “你很热心嘛。听说你们警察伙伴意识强,看来是真的啊。真令人吃惊。” 古贺的话里充满了讽刺。可志木回答的声音显得很镇静。 “难道不行吗?组织中的一员出了什么事,组织对他关心应该是理所当然的吧?” “这……” “为了组织拼命地工作,可一旦有什么事的时候得不到组织的帮助,还能在那样的组织里工作吗?” 古贺认为志木改变了态度。 “正因为如此才会有人说你们警察对自己人不讲原则。” “你那么认为是你的自由。可警察绝不会不讲原则……” 好像在自我批判。 古贺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但并没有因此而对志木这个人产生兴趣。 “不管怎么说,跟今天早上说的一样,我们这里没发生任何变化。除此之外我无可奉告。” “梶聪一郎没说什么吗?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无可奉告。我说你这人……” 古贺发火了。 “想知道什么的话,你索性把该说的都先告诉我如何?” “你指什么?” “别装煳涂。跟检察联手隐瞒了许多情况吧?什么空白的两天、歌舞伎街等等。什么都瞒着我们,把这么个微妙的人送到这里,我们感到很麻烦啊。” 片刻的沉默。 “关于这一点我表示抱歉。” “道歉就免了。本来我就对警察不信任。我们在这里辛辛苦苦让服刑者悔过自新出去重新做人,可出去以后还是被你们警察穷追不放,过不了多久又给送回来。说什么有前科。哼!那些也是人啊,为什么就不能宽容地对待他们?” 说着,胸口感到微微作痛。 “当然也不能断言每个人都能够完全悔过自新,但事实上你们警察反而助长了他们重新犯罪。” “犯过一次案的人犯第二次的可能性很大,犯过两次的人就一定会犯第三次。事实就是这样。” 志木说得一点没错。可从感情上却不能接受。古贺更加生气。 “也有不会重犯的人吧?警察就是不负责任。电视剧、小说中所描写的警察不仅仅是捉拿犯人。他们还会做改造犯人的工作直到犯人悔过自新重新做人。可现实呢?现实的警察就知道抓人,用强硬手段逼供,完了就扔给我们撒手不管。然后再坐等犯人出狱再找机会抓他。出狱后的这些人当中也有因连续被炒鱿鱼而考虑自杀的人。这些你们警察肯定视而不见。可一个警官因为有自杀倾向你们就如此在意。自己把秘密守得死死的却跑过来要求我们把什么讲出来。这也太过分了吧?” 正要挂断电话的时候传来志木的声音。 “的确去过歌舞伎街。” 古贺把听筒贴近耳朵。 “但是理由不明。虽然目前有点线索,但仍不能断定去的什么地方。” 志木的声音很平静。 “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梶聪一郎现在还在考虑死。换言之,他已经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他失去了一切。不仅如此。自己杀害妻子的愧疚与作为警官犯下如此罪行的自责使他没有脸再在这个世上待下去。而去歌舞伎街,在那里或许遇到什么才阻止了他的自杀想法前来自首。但那一定是暂时的。毫不怀疑,梶聪一郎仍然下定决心要死。” “你为什么那么肯定?” 古贺不由得反问了一句。 “也可以认为他在歌舞伎街遇到的事让他放弃了死。不是吗?” “我负责梶聪一郎的提审。再有一年。梶聪一郎就是那样痛苦地说的。他最后写的那幅字也印证了他说的话。五十或五十一岁他会结束自己的生命。” “那样的话,我也可以以我四十年的经验告诉你,明天梶聪一郎不会自杀。他的眼神告诉我他有明确的目的。”通过听筒传来一声松了一口气的唿吸声。 第56页 稍许片刻,对方的情绪好像恢復了正常。 “古贺先生,也许会到明年。梶聪一郎的事请您多多关照。我会继续调查歌舞伎街的事,尽快找出可以阻止梶聪一郎自杀的材料。” 古贺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他不能立即贊同志木的想法。 到明年。如果答应的话,那就意味着到退休为止都得把这事挂在心上。 “听说县警对梶聪一郎的事并不那么关心。可你为什么却这么为他做这些呢?” “我不想让梶聪一郎这个人去死。而且……” 突然长时间的沉默。 “也许与刚才古贺先生对警察的批判有关。这一件案子让我深深感到,所谓事件就像自动传送带上的东西,只要嫌疑人有一定程度的坦自,把他整理成笔录就可以自然通过公安、检察、法院的各个关口,完全不关心嫌疑人的内心世界,这很可怕。这次梶聪一郎就是典型的一例。到现在他仍处于“半落”状态,谁也不知道他的真实想法和真实情况是什么,可就这么被送到监狱来了。” 古贺感到这一席话的份量。难道监狱真的能打开人的心扉? 志木似乎轻轻地一笑。 “说了这么多废话,其实,也许仅仅是自我满足而已。” 自我满足?还是对把没有弄清真相的梶聪一郎就地送地检而感到后悔? “想至少干上一件值得骄傲的事。也许是因为这个吧。” 不像是刑警的台词。要说功劳什么的他们能说出两三百也不成问题,那是他们的专利。 古贺倒在从不整理的床上。 醉意完全消失了。太阳穴微微作痛。一挂断电话,志木便成了遥远的存在。怎么说在梶聪一郎与志木之间也容不下自己。想着想着,古贺的手又不由自主地伸向放有明信片的固定位置。 4 古贺的眼力没有错。 第二天,w监狱被紧张气氛所包围。可梶聪一郎的态度却没发生任何变化。夜间值班包括古贺在内的三人整晚轮流对“二栋一楼五号房”进行监视,可直到早上仍没有出现让古贺等人紧张的场面。 三天过去了,五天、一周过去了。梶聪一郎的表情、态度都没发生任何变化。戒备解除,梶聪一郎由单人牢房转移至六人一间的大牢房。服刑期间的工作安排经考察最后分配在印刷工厂。本来考察委员会认为梶聪一郎博学多才,书法又获得过县的大奖,所以推荐他去做“文书图书管理员”,可本人强烈要求才被安排去了工厂。 到了四月中旬,梶聪一郎似乎已经完全适应了监狱的生活。与同牢房的人也开始有了一些交流。对于梶聪一郎是原警官的事实监狱严加保密。否则一旦传出去,他一定不会有好日子过。起床,接受检杳,出牢房,验身,劳动改造,梶聪一郎默默地过着这样重复的每一天。既没有违反过规定又没有任何人来探监。管理牢房及管理工厂的监狱管理员都异口同声地说“原来当过警官的人是不一样”。 五十岁。第一个危险期显然已经过去。那么,第二个危险期在五十一岁生日之前就不会到来吗?这可说不清楚。 梶聪一郎现在仍然有死的念头。他没有生存下去的理由。 如果相信志木的话,那么今后的一年里,直到梶聪一郎满五十一岁那一天,其间一天也不能放松对他的监视。 古贺目前每天至少会去观察梶聪一郎一次。这是件让人心情沉重的事。还有最后一年就该退休的人了,还这样每天为了一个犯人而紧紧张张地度过,想想真让人觉得无奈。“平安无事。”每过一天,这句话就得多说一次,随着次数的增加,这句话好像变成了祈祷。 进入五月的时候有人来探视梶聪一郎。 来者是梶聪一郎妻子的姐姐岛村康子。她也是梶聪一郎在进到这里填表时亲属栏中填写的唯一亲属。这位岛村康子就是梶聪一郎亲手杀死的梶启子的姐姐,公审时她作为辨方证人出庭,在法庭上说过“不恨他”。他们两人之间会有什么样的对话呢?这两人在会面的时候,古贺的心情一直不能平静。 会面结束后,古贺立即从记录员那里拿来了会面记录簿。 记录的内容令人大失所望。梶聪一郎讲的话少得可怜。“给你添麻烦了,对不起。”“我还好。”“扫墓的事拜託您了。”只有一句话让人感到有些不明。“有没有邮件?”这是提出的唯一问题。 古贺立即与志木取得了联繫,通报了梶聪一郎提出的邮件问题。志木证实了梶聪一郎的确在等不知从哪里来的邮件,并告诉古贺说有关这一点也在进一步调查中。 然而从那以后,志木再也没有与古贺联繫。报纸、电视整天都在播报w县内女高中生被杀案件。古贺想:也许志木得面对现实,事实上梶聪一郎一案早已结案,所以没有必要为一件已经了结的案子再操劳奔波吧。 这一天有五月最后一周的监狱管理人员会。 古贺跟平常一样早早地就上班了。检查的时候又照例去看了看梶聪一郎,把梶聪一郎的情况记在笔记本上准备在会上发言时用。做好这些后,古贺来到会议室。 今天的主要议题是关于一名叫做高梨的因盗窃致伤而服刑的犯人绝食一事。起因很简单,监狱看守麻田就说了句“你脸色很难看啊”,被认为是故意跟自己过不去,于是就绝食。高梨的刑期快满,用犯人最怕的取消假释的那一招也不起作用。目前只好将其移至保护房,让有行医执照的医务科长一天去诊断一次。 第57页 此外,议题一个接着一个,会议开了很久。 看样子今天不会被点名汇报梶聪一郎的情况了吧。古贺正这么想着,突然听见本桥所长在点自己的名。 “今天早上w县警打来电话,说要提审警部。明天会派两名利警来。古贺给协助协助。” 古贺吃惊不小,竟然忘记站起来,不由自主地反问道:“是……提审?” “是啊。说是警部在的时候教养课备用的摄像机丢失了,想问问情况。没想到警察还这么细心啊。” 古贺提心弔胆地问:“来什么样的人呢?” 本桥看看手上的记事本。 “是志木。搜查一课的志木和正。” 古贺向办公室走去,心里面波涛汹涌。 有两点很清楚。 志木想见梶聪一郎。 所谓提审是个弥天大谎。 还不明白志木的真正意图。为什么必须要编个谎言来呢? 给上面通融一下应该允许会面。事实上志木不是通过上面查到了古贺的电话号码的吗? 回到办公室,古贺立即给w县警本部去了电话,接通了搜查一课,可志木不在。 古贺见狩野进来所以压低了嗓音。 “请问志木先生去哪了?” “我不能告诉你。” “我是w监狱的。有急事要与志木取得联繫。请问他有手机吗?” “不管对方是谁,有规定不能随便告诉搜查人员的去向及联络方式。” 这次换对方打官腔了。 “那么几点能回来呢? “还是不能告诉你。对不起,这是规定。” 古贺用力地放下电话。电话铃立刻响了起来。 再拿起听筒。 “我是志木。” 预感真准。然而…… “我在w车站。现在可以见你吗?” 古贺脑子一片空白。 “你已经来这里了?提审不是明天吗?” “有事想跟古贺先生诚恳地谈一谈。你能来吗?” 志木语气很坚决。 这里跟一般机关不同,午休时间不允许外出。等到下午5点古贺才开车出了w监狱。 三十分钟后来到w车站。古贺停好车,快步进了车站大厅。 志木在那里。 古贺一眼就认出来了。一位目光锐利、有着一身正义气质的男人站在剪票口。 两人相互确认了名字,连寒暄都来不及,古贺抢先进入了正题。 “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要谎称提审?” “我就是为解释这件事而来。我们去那边好吗?” 志木朝车站前的咖啡店看了看,说着就往那边走。古贺小跑了几步跟上志木,与他并肩走着。 “听说你们有边走边谈重要事情的习惯?”古贺悄悄观察着志木说道。 “是。走着谈话不引人注目。” 志木目不斜视地答道。 “那么请回答我。为什么不用正常会面的方式?” “因为不会得到会面许可。” “那只是原则上规定。” 志木打断了古贺,说:“即使我可以见到他,可另一个人见不到梶聪一郎的话就没有意义。” 本桥所长说了,会有两名警察过来。 “可以见啊。都是警察,上面允许两人同时见。” 志木没有回答。等着咖啡店自动门打开并示意古贺进去。 古贺停住了脚步。 恐怖感正在夺走体温。好相似。这恐怖的感觉与当年作为同谋犯被提审时的感觉一样。 “不会吧……” 古贺的声音在微微地颤抖。 “另一个人不是警察,是吗?” 志木没有回答。 古贺瞪大了双眼看着志木。 “冒充官名。想让我跟你一起这么干吗?” 志木转过头来对着古贺。 “我们进去说吧。” 昏暗的店堂让人联想到地狱。 古贺咬牙切齿地说:“这绝对不行。我绝对不干” 志木的眼光里露出坚定的神色。 古贺进一步加重语气。 “我是司法事务官。你不也是维护法律的警察吗?我们不能违法。也不能违反原则。” “进去再说吧。” “别把我这老朽给卷进去。我再有一年就退休了。我可不愿意因为这件事而毁了我四十年经营的事业。” 就在这时,店堂中央的座位上站起一个人来。 少年……青年……大概年龄在少年与青年之间,正羞怯地冲着古贺笑着鞠下了躬。牵挂…… 这个同出现的一瞬间,古贺被“老年眼”袭击有些站不稳,一双在空中乱抓的手被志木有力地握住。 5 早晨。天空下着雨。 古贺站在w监狱机关大楼一楼大厅的中央。 志木在约好的上午九点出现了。在门口用力甩了一下雨伞上的水,径直朝着古贺走了过去。在他身后有一张紧张的面孔。 池上一志。 古贺与志木都心照不宣。 志木从怀里拿出文件。那是w中央署提交给w监狱长的提审梶聪一郎的书面请求。提审内容是涉嫌贪污。 第58页 古贺看了看文件。再看看志木。 “请出示警官证。” 志木从西服上衣口袋取出警官证,翻到第一页身份栏。 姓名。所属。照片。古贺瞟了瞟志木递过来的警官证,然后把视线移向一旁的池上。 表情虽然紧张,可这张脸多么的优雅。十九岁的小伙在新宿歌舞伎街的拉面店工作,说今后想拥有自己的店,做日本最好吃的拉面。 古贺的视线又回到志木身上。到了该解谜的时候了。 至少干一件值得自豪的事…… 的确。没干过一件值得自豪的事的男人,老了以后一定很可悲。那张明信片放进了书信夹,再不会往那个固定位置放了。 古贺转过身。 “跟我来。” 同谋关系成立。 通过检查登记处。古贺对探出头来的值班人员说了声“手续办好了”,径直朝通向管理楼的走廊走去。他通过脚步声断定后面的两人一步也没有拉下。古贺用通行钥匙打开大门,把两人带到了监狱的最里面。古贺不知道鼓足了多大的勇气才做到这一切。 进到办公室。立即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樱井部长。竹中科长。狩野主管。光山次长。古贺一声不吭,只顾带着两人走到沙发前让两人坐下,然后自己朝三号审讯室走去。 古贺进了审讯室。 梶聪一郎坐在中间的大桌前,两边站着两名特警队员。梶聪一郎向古贺投去了不可思议的目光。因为未被告之任何理由就被带到这里了。 古贺对两名特警队员说:“你们可以下去了。”等两人退下之后,古贺便向坐在沙发上的两人招唿。 “请进吧。” 志木先走了进去。 梶聪一郎有点意外。 接着池上进了屋。 梶聪一郎的表情顿时定住了。 池上的表情也瞬间发生了变化。与梶聪一郎形成鲜明对照。开朗而阳光的脸上满是笑容。 古贺也进了屋。他没有走到桌子面前而是背对门站着,用身子挡住透明玻璃,想把外面的目光与梶聪一郎和池上隔离起来。 志木与池上坐在梶聪一郎的对面。梶聪一郎把头低得很低,几乎可以看见脖子,表情如何自然观察不到。 只听见池上有些激动的声音。 “真是这么回事啊。那天来店里的时候我就有预感,心想肯定是这个人。” 梶聪一郎沉默。 “能见到你很高兴。虽然违反约定,但我还是想知道,还是见到您,当面跟你道声谢。” 梶聪一郎的上半身弯得更低了。双肩在微微颤抖。 古贺无声地嘆了嘆气。 ——真是个倒霉的人。 在骨髓银行登记后的第二年,机会来了。骨髓移植的规定是提供者与接受者的姓名保密,但可以告诉对方年龄、性别以及居住的地区,通过骨髓移植推促进会可以进行有限的几次书信往来。池上的投稿上详细写明了移植的时间、家庭成员的构成,与当时的信件一对照,便不难确定自己的骨髓接受者。梶聪一郎是在去年十月份的时候确定池上就是接受自己骨髓的人。 歌舞伎街最小的拉面店。杀害启子后,梶聪一郎拿着那张剪报找到了池上打工的那家店。池上当时第一眼看见梶聪一郎时就凭直觉知道这就是自己骨髓的提供者。梶聪一郎也一定一下就认准了池上。提供骨髓是一种将生命分给他人的奉献。 接受移植的人连血型都会变得与提供者相同。相互流着同样的血不可能不把对方吸引住。 梶聪一郎没有认池上。并非仅仅碍于移植规定。他并不打算那么做。被捕后依然守口如瓶。尽管在警局、在检察院都被逼问再三,与池上的这一“牵挂”,梶聪一郎始终没有提及。 梶聪一郎是顾虑池上的感受。池上知道接受了一个杀人犯的骨髓后会怎么想?他一定会认为自己的身体、自己的血被站污了。在今后漫长的岁月里,这种烦恼与痛苦会一直伴随着他。所以梶聪一郎决定,无论如何与池上的这层关系不能讲出来。 梶聪一郎在心里做出的决定还不只这个。 古贺眼前又浮现出昨日在咖啡店里的光景。古贺向坐在对面的志木提出过疑问。梶聪一郎与池上见了面,应该是达到了目的。看见自己所挽救的青年在健康地工作着,他应该心满意足了。可为什么他并没有自杀?志木在回答问题前从包里取出一张浅黄色的信签,是骨髓银行骨髓提供者登记书。志木用他那粗糙的手指指着其中一项。看到那一条款的一瞬间所受到的震撼现在仍不能平静。 到五十一岁生日那天,登记自动取消…… “人活五十年”里所包含的真正意义到此才有了合理解释。 那是站在死亡边缘的梶聪一郎所做的惨烈决定。 再救一个人的性命。 看见健康地工作着的池上,梶聪一郎产生了这样的渴望。 白己是不能活在这个世上的人了。心也早已越过了死亡线。 然而身体呢?身体依然让生命在继续。这个继续着生命的身体是有价值的。它可以帮助另一个人重生。每天都有白血病的孩子因找不到合适的骨髓提供者而结束幼小的生命。那么活下去,直到五十一岁,登记被取消的那一天。 第59页 所以,梶聪一郎没有选择自杀而选择了自首。不管得受多少污辱,不管作为一个人、一个警官的尊严与荣誉会受如何践踏! 他在孤独中默默地等待邮件。一天一天地盼着那封来自骨髓促进会地区事务所的有关“你被选为骨髓提供者候选人之一”的邮件的到来。这就是他之所以“活着”的全部理由。 志木了解到真相的契机是因上司的孙女患白血病住院。孙女找到匹配的骨髓接受了移植,可六十岁的上司却遗憾的说,可惜我帮不上忙。要是再年轻十岁的话就可以捐出自己的骨髓以抱孙女的救命之恩。 啪嗒啪嗒。雨点打在审讯室窗户上。好像起风了。 古贺把视线移向梶聪一郎。梶聪一郎仍然低着头。 再看看志木,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大概与古贺想着同样的问题。 不需要死得那么干脆…… 全靠池上一志的了。 在歌舞伎街的拉面店里,梶聪一郎大概也像现在这样,弯着腰,低着头把面往嘴里送。可是心里却把俊哉重叠在池上身上。 在没有出现新的接受骨髓的人出现之前,看着池上的成长就像看见俊哉的成长一样吧。所以梶聪一郎决定再救一个人。然而,在梶聪一郎的心里萌发的这种感情就仅仅局限于此吗? 从梶聪一郎那里得到生命的池上,难道不能唤起梶聪一郎生的希望吗?用生命连接起来的这个情结,难道不能使梶聪一郎再次对生命产生依恋? …… 古贺的目光再次移向池上。 为什么这张脸会那么优雅?因为忍受过痛苦的治疗?因为从死亡线上挣扎过来?因为了解生命的可贵和活着的喜悦? 古贺身后的门第二次被敲。是在催促到时间了。 池上慌忙说道:“下次我来做。” 池上为了离梶聪一郎更近一点,将半个身子贴在桌子上,几乎趴在桌子上了。 “一定给您做最好吃的拉面。您一定要来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