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教杀人事件(菲洛·凡斯探案系列)》 第1页 [侦探推理] 《主教杀人事件(菲洛·凡斯探案系列)》作者:[美]s·s·范·戴恩/凡迪恩/范·达因 【完结】 内容简介 “是谁杀了公鸡罗宾?是我,麻雀说,用我的弓和箭。” 连续谋杀事件发生,最可能的嫌疑犯却是被人陷害?杀人动机的探索困难重重,关于兇手,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主教”的身上。“主教”是真实身分或是代号? 第1章 公鸡罗宾死了 四月二日,星期六,中午 菲洛·凡斯以“非官方”身份参与调查的众多犯罪案件中,最令人髮指、最离奇、最怪异、最惊悚的,要算是紧接着格林家之后的这一桩了。发生于格林豪宅、令人不寒而慄的命案,在十二月间宣告破案。圣诞假期之后,凡斯到瑞士滑雪,二月间回到纽约,开始他构思甚久的写作计划--为本世纪初于埃及发现的米南德几件零散作品(译註:米南德为雅典剧作家,约生于公元前三四二年,是希腊新喜剧的重要诗人。)建立统一的译本。接下来的一整个月,他全力埋首这项工作。 老实说,凡斯能不能完成这项计划,我不知道。他虽然对文化总是怀着狂热,有着强烈追根究底的精神和不屈不挠的研究热忱,但我还记得,前一年他才说要写有关色诺芬译註:希腊歷史学家的文章。自从大学时代读了色诺芬的《远征记》和《回忆苏格拉底》后,他就一直有这个写作狂热。不过,写到色诺芬带领“万人军”远征的歷史性事件时,他就没了兴趣。不管怎样,到了四月初,凡斯的米南德写作计划便被打断,接下来的几个星期,他完全被一桩震惊全国的离奇谋杀案所吸引。 这个曾被称为“主教杀人事件”的案子,凡斯是在纽约地检处检察官约翰·马克汉的邀请下介入调查的。新闻媒体总是本能地为每件事加上吸引人的标籤,但这个名称其实并不精确。尽管这件惨绝人寰的案子使得大街小巷都在看《鹅妈妈歌谣》(作者註:“布朗达诺书店”的约瑟·马可利先生告诉我,在主教杀人事件期间,曾有几个礼拜,这本书的销量超越所有其他小说;一家小出版商将这本老书再版,很快便销售一空),但案子本身却和宗教完全扯不上边,据我所知,也没和任何主教有任何瓜葛。 不过,“主教”两个字冠在这件案子上,倒是非常贴切,因为,这是案中兇手为了隐藏身份所使用的化名;这个化名,也正是凡斯找出真相的线索,使得这桩警察史上最骇人听闻的案子得以侦破。 “主教杀人事件”中一连串离奇且看起来完全不相干的事件,之所以能使凡斯搁下脑海中的米南德和希腊单行诗,要从四月二日讲起。这一天,距离朱丽亚·格林和艾达·格林的双杀案不到五个月。 这是纽约市难得在四月初享受到的暖春时节,凡斯正在他位于东三十八街的公寓顶楼小花园内享用早餐。时间有点接近中午了(凡斯老是阅读或工作至深夜,起得也晚),清澈蓝天投下的阳光,罩得整个城市上空一阵灰濛,凡斯坐上躺椅,摆放早餐的矮桌在椅旁,双眼望着后院树木的顶端。 我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照惯例,每年春天他都会到法国一趟,但战后美国人对巴黎的狂热,坏了他的胃口,这一年一度的仪式也变得索然无味。前天他才告诉我,今年夏天我们将留在纽约。 多年来,我一直是凡斯的好友兼法律顾问(可以说是一种“钱奴”,也可以说是“合作伙伴”)。为了全力协助他,我离开我老爸的“戴维斯和范达因”法律事务所,我觉得这工作比起其他在拥挤事务所上班的律师都来得自在。虽然我这单身汉的窝是在西城一家旅馆内,我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待在凡斯的公寓里。 那天早上,我比平常早到,凡斯还没起床。他吃早餐时,我正坐在一旁静静地抽着菸斗。 “范,你知道吗?”他淡淡地说,“纽约的春天和夏天,既不好玩也不浪漫,而且将会无聊得要死。不过,和在欧洲旅行、跟一群群的观光客凑热闹比起来,还比较没那么让人生气……唉,沮丧透了。” 凡斯并不知道,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将会发生什么事,如果当时他知道,就算欧洲还是像战前那么吸引他,他很可能也会放弃这趟欧洲之行,因为,他这颗永不满足的脑袋,只喜欢复杂的事情。就在我和他聊天的同时,老天已经为他准备了这个诱惑力十足的奇案,这个奇案不但震惊整个社会,也为人类犯罪史写下令人毛骨悚然的新章。 正当凡斯缓缓为自己斟第二杯咖啡,来自英国的老管家柯瑞,拿着电话站在门边。 “先生,马克汉先生找您,”老管家带着歉疚地说,“听起来好像有点紧急,我自作主张地告诉他您在家。”接着,他便把电话放在早餐桌上。 “没关系,柯瑞,”凡斯一边低声说,一边拿起听筒,对着电话那头的马克汉,“我说马克汉啊,难道你都不睡觉的吗?我正在享用丰盛的辛香蔬菜煎蛋卷呢,有兴趣加入吗?还是只想听听我美妙的声音……” 突然,凡斯不再说话,脸庞上的搞笑表情也消失了。凡斯有着典型北欧人的轮廓,脸型长而尖削,眼睛宽大,眼球色浅,鼻子狭而挺,脸颊呈椭圆状,双唇线条分明。不过,他脸上那股世俗和冷酷,却比较像南欧人。虽然他不能算是英俊,但看起来却精神饱满,很有吸引力,这张脸属于思考家和隐士,显露出极度的认真,使他在同侪中与众不同。 第2页 尽管他天生喜怒不易形于色,而且懂得如何抑制情绪,但我还是看得出来,电话那头传来的内容已经引起他高度兴趣。他的眉头微微皱起,泄露了他内心的惊讶,且不时低声念着他众所周知的口头禅:“不可思议”或“难以置信”或“太惊人了”。和马克汉谈话的最后数分钟,他更是突然亢奋起来。 “当然当然,”他说,“我不会为了米南德而错失这个机会……听起来太离谱了……我马上换好衣服……待会儿见。” 挂上电话,他唿叫柯瑞。 “替我准备那套灰色西装,”他要求,“还有深色领带和黑色霍姆堡毡帽。”说完,继续吃 他的炒蛋。 过了一会儿,他神秘地看了我一眼。 “范,你对射箭了解多少?”他问。 我对射箭一窍不通,只知道要把箭射到靶上,我告诉他。 “你实在不坦白,”他懒洋洋地点燃一根法国烟,“不过,看起来我们对弓箭,其实都有点害怕的心理。其实,我对射箭所知也不多,只是在牛津的时候摸过一阵子,那实在不是什么特别有趣的运动,比高尔夫球无聊多了。”他似乎很享受地抽了口烟。“范,帮我到藏书室里把艾默尔医生那本关于射箭的书找出来,里边有一章,写得还不错(作者註:凡斯说的这本书,是由劳勃·艾尔默所写的名着《射箭》)。” 我替他把书找出来,他用将近半个钟头时间,仔细阅读关于射箭协会、射箭比赛重要赛局的那一章,并且扫视了一遍美国射箭得分的最佳纪录。接着他往后靠到椅子上,显然,他看到了令他不解的讯息,他的思绪开始运转。 “太奇怪了,范,”他说,双眼望着天空,“这是一出在现代纽约上演的中世纪悲剧!虽然我们已经不穿老式高统皮靴和紧身皮草……”突然他坐直了身子,“不,不可能的,太夸张了,我竟然被马克汉的事影响……”多喝了几口咖啡,凡斯的表情告诉我,他无法摆脱此刻正占据他脑海的事。 “范,再帮我一个忙,”他说,“替我把德文字典和那本布尔顿·史蒂文生写的《童谣大全》拿过来。” 我把这两本书交给他,他拿起字典,查了其中一个字,便把字典推开。 “唉,没想到真是如此,果真被我料中。” 接着他拿起史蒂文生厚厚的“巨”着,数分钟后再度把书合起,在椅子上伸了伸懒腰,吐出一道丝带似的长长烟雾。 “不可能的,”他似乎一直想要推翻自己的想法。“这实在太奇特、太邪恶、太变态了,好像带着血的童话故事,只有在‘错觉表现法’译註:视觉艺术中一项独创性的透视法,从特定的角度看才能窥得原貌。的世界里,才会发生这种事……它推翻了一切……不可思议,这么违背常理,好像巫术、蛊术或邪术,简直疯狂极了。” 看了看腕上的表,他站起身来走进屋内,留下我独自揣摩他不着边际的话中的意思。 一本关于射箭的书、一本德文字典、一本儿童歌谣集以及不清不楚的几句“疯狂极了”、“不可思议”,这一切,能有什么样的关联?我努力试图找出任何的可能,却依然一无所获。也难怪会如此。即使到数个星期后,当一切确凿的证据出现,整个事件水落石出,一般人仍然难以接受竟然真的发生了这么不可思议、这么恶毒的事情。 凡斯很快便打断我那徒劳无功的思考,穿戴整齐准备出门,而且对于马克汉的迟到显得有些不耐烦。 “你知道,虽然我需要一些能引起我兴趣的东西,例如一件复杂的刑案,”他说,“不过……唉,我也不要那种复杂到像场噩梦的案子啊!要不是我和马克汉实在太熟,我一定会怀疑他在胡扯。” 数分钟后,马克汉踏入这个顶楼花园。他的脸色苍白,表情晦暗且显得心事重重,惯有的见面礼节也简化为最单纯的礼貌。他和凡斯是十五年的老朋友,尽管两人的个性南辕北辙。一个积极、果断、直接、且认真得一塌煳涂;另一个则多变、犬儒、圆滑。互补的个性使他们彼此吸引,也是两人深厚友情的基础。 马克汉担任纽约地检处检察官的一年四个月期间,经常把凡斯找去讨论重大刑案,每一次两人都有相同的见解,马克汉的判断总是获得凡斯的支持。事实上,马克汉四年任期内所破获的重大刑案当中,有大半都是凡斯的功劳。凡斯对人性的了解、对文化的认识、广泛的阅读、清晰的逻辑思路,以及从众多虚假表象中挖掘真相的才能,帮助他在马克汉任内达成每一次的“非官方”侦查任务。 凡斯办的第一个案子是“艾文·班森谋杀案”,(详见《班森杀人事件》),此案应尚未被世人遗忘。要不是他介入调查,我很怀疑这件案子能水落石出。接下来则是着名的“玛格丽特·欧黛尔绞杀案”(详见《金丝雀杀人事件》),若是交由警方用传统的方法侦办,我敢说一定侦破不了。去年底所发生惊人的格林家杀人事件(我前面已经提到),如果不是凡斯的临门一脚,恐怕也将难以突破。 第3页 因此,马克汉打从开始侦办“主教杀人事件”,就找凡斯协助。而且,我还发现,马克汉在侦办刑案时,越来越依赖别人的帮助。以这次来说,还好有凡斯的加入,透过他对变态人性的深刻了解,才能拨开种种黑幕和迷雾。 “这整件玩意儿不好搞,”马克汉说,语气中充满了不确定,“只是想,你可能有兴趣一起来看看……” “噢,当然有兴趣,”凡斯向马克汉投以诡异的微笑,“先坐一会儿,把整个事件从头到尾详细说一遍,反正尸体也跑不了,不如趁找寻线索之前,先将我们已经看到的事情整理一遍。比方说,涉入的人有哪些?为什么地检处可以在死者被害一个小时后就认定这是一桩谋杀案?到目前为止,你所告诉我的一切,听起来全都有点莫名其妙。” 马克汉有点不悦地坐下,屁股只沾到椅子边,检视着手中雪茄末端。 “凡斯,你真是他妈的!别一开始就摆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这件案子--假如真的能成为案子--再单纯不过了。我也同意,杀人的方法很特殊,但绝不是毫无道理的。射箭运动现在已经越来越流行,弓和箭几乎在全国各大城市和大学内都可以拿到。” “说得没错,不过,用箭射杀一个叫‘罗宾’的人,可就一点也不平常了。” 马克汉眯起双眼,好奇地望着凡斯: “你也想到了,是吧?” “想到?你一告诉我受害者的名字,它就立刻出现在我脑海里,”凡斯接连抽了几口烟。“‘谁杀了公鸡罗宾’?用了它的弓和箭……也说不上是什么原因,小时候学的这首童谣会在这时闯进你的记忆中。对了对了,你说,那不幸遇害的罗宾先生叫什么名字来着?” “应该是约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嗯……我没别的意思,他的姓和名之间有没有中间名?” “你看你看,这就是我要说的,凡斯,”马克汉不耐烦地站起来,“死者的中间名,和这件案子有什么屁关系?” “别担心,我清醒得很。如果我发疯,我一定会疯到底,装模作样没什么意思。” 他再度叫柯瑞把电话簿拿过来。马克汉继续抗议,但凡斯装作没听见。不一会儿,电话簿送来,凡斯翻查了好一阵子。 “死去的罗宾是不是住在河滨大道?”他问,手指头还停留在一个名字上。 “我想是吧。” “这个嘛,”凡斯合上电话簿,向这位检察官投以胜利而神秘的眼神。“马克汉,”他缓缓地说,“电话本上只有一个约瑟·罗宾,住在河滨大道,他的中间名是--公契利恩。” “什么玩意儿?”马克汉的语气显示他快发疯了,“就算他老兄的中间名真的是公契利恩,难道你要告诉我,这个名字和他的被害有关?” “别紧张,老兄,我并没有那个意思,”凡斯轻轻耸了耸肩,“我只是记下和案子有关的事实。约瑟·‘公契’利恩·‘罗宾’和‘公鸡罗宾’都被弓和箭杀了,难道,你这学法律的脑袋,不觉得是很奇怪的巧合吗?” “当然不惊讶!”马克汉说,“罗宾这名字实在太普通了,我反倒会觉得奇怪,怎么只有这么少人被弓箭射死。何况,罗宾的死也很有可能只是纯粹的意外。” “拜託,”凡斯不能接受地频频摇头,“就算真的是场意外,也无法降低这案子的特殊程度,相反地,反而更使它显得怪异。全国各地这么多的射箭爱好者,为什么偏偏这个被箭意外射死的人,名字刚好就是罗宾?这会让很多人联想到各种荒诞主义和神怪论。搞不好,你也相信这一套?” “难道说,如果我觉得这只是巧合,我就是神怪论者?”马克汉不客气地反问。 “我亲爱的老友啊,真正的巧合,并非毫无关联的,毕竟,或然率定律是来自相当受限的数学公式;拉佩斯、朱伯和范·克里斯这些专家并非不学无术,他们的理论应该有些道理。这件案子的复杂程度,远远超过你的想像。我举个例子,你在电话里说,目前已知罗宾死前、最后和他在一起的人,叫做史柏林(sperling),是吗?” “这又有什么了不得的玄机?” “你应该知道,sperling在德文里是什么意思。”凡斯缓缓地说。 “拜託,我也念过高中。”马克汉回答说。这时,他的眼睛稍微睁大了些,身体也渐渐绷紧。 凡斯将德文字典推向他。 “不管怎样,你看看字典里对这个字的解释,我们不能不求甚解,我自己已经查过了,因为我原本担心,被自己的想像力给玩弄,所以急着要找出白纸黑字的答案。” 马克汉不做声,翻开字典,双眼穿梭于字里行间。在该字停留了好一会儿之后,他缓缓地抬起头,有点要找人算帐的样子,说话的语调中充满了压抑的不满。 “sperling的意思是麻雀,每个小学生都晓得,又怎么样?” “噢,”凡斯轻轻地点燃另一根烟,“每个小学生也都听过《公鸡罗宾之死》这首脍炙人口的老童谣,”他望着马克汉。这时,马克汉动也不动地站着,眼神投向外头春天的阳光。“既然你装作不熟悉这首老童谣,就让我把第一节朗读出来吧。” 第4页 当凡斯朗读这首熟悉的童谣,一股凉意从我背嵴升起: “是谁杀了公鸡罗宾? ‘是我,’麻雀说: ‘用我的弓和我的箭, 是我杀了公鸡罗宾。’” 第2章 射箭场上 四月二日,星期六,中午十二点三十分 慢慢地,马克汉的眼光回到凡斯身上。 “太夸张了。”他说,仿佛想到了什么古怪而令人恐惧的东西。 “不,不,”凡斯摆了摆手,“我刚刚说过,我只是在念别人写的东西,接下来这段,才更能用来哀悼罗宾先生。或许你还记得,这段是这样的: “谁将最哀伤? ‘是我,’鸽子说: ‘我为失去的爱哀伤, 我是最哀伤的人。’” 马克汉的头颤动了一下,指头不安地在桌上“笃笃”拍打着。 “天啊,凡斯,这表示这个案子里头还有一个女的,争风吃醋很可能是造成这一切的杀机。” “哈,终于进入情况了!我本来担心,这是长不大的孩子搞出来的肥皂剧,不过,若真是如此,我们倒还轻松,只要找到那只飞虫就好了。” “飞虫?” “严格地说,应该是家蝇……我说马克汉老兄,难道你忘了吗? “是谁看到他的死亡? ‘是我,”飞虫说: ’用我小小的眼睛, 看到他的死亡。‘“ “你别闹了!”马克汉不耐烦地说,“这不是小孩子办家家酒,这可是严肃而重要的事哪。” 凡斯不经意地点了点头,说: “有时候,小孩的家家酒是一个人一生中最严肃而重要的事。”他这句话,带着令人好奇的语调,“我不喜欢这种事情,一点也不喜欢,有太多属于孩子的玩意儿牵扯在内。一个长不大、生来就有一颗邪噁心灵的大孩子,一种看不见的病态,”他深深地吸了口烟,露出嫌恶的表情,“多告诉我些细节,看看我们手中有哪些线索。” 马克汉再度坐了下来,说: “我们知道的也很有限,在电话里,我几乎已经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了。就在我和你联繫上之前不久,倒是接到老教授狄勒的电话……” “狄勒?莫非是伯特朗·狄勒教授?” “没错,惨剧就是在他家里发生的。你认识他?” “不算认识,我对他的了解,只限于那些科学界都知道的事:他是当代最伟大的数理学家,他的大部分着作我都有。他为什么会打电话给你?” “我和他认识快二十年了,在哥伦比亚大学的时候,我修过他的数学课,之后帮他处理一些法务方面的问题。一发现罗宾的尸体,他就马上打电话给我,大概是十一点半钟左右吧。我打电话给刑事组的希兹警官,把这个案子转给他。不过我告诉他,晚些我自己也会到现场去看看,接着我就打电话给你了。希兹和他的手下现在正在狄勒家等着我们呢。” “那里屋内的情况怎样?” “可能你已经知道,老教授早在大约十年前就辞去系主任的位子,然后便一直住在河滨大道附近的西七十五街上,和他哥哥的女儿--一个十五岁的小女孩--住一起,这女孩现在已经二十五岁了。后来他还认养了西古德·安纳生。安纳生是我的大学同班同学,大三那年被老教授收养,现在大概已经四十岁,正在哥伦比亚大学当数学讲师。他三岁那年就从挪威来到这里,当了五年的孤儿,在数学方面很有天分。狄勒显然是看到这一点,觉得他是可造之材,才收养他。” “安纳生这人我也听说过,”凡斯点点头,“他最近才发表了一篇文章,修正麦意关于人体移动时电磁动力理论……屋子里只住这三个人--狄勒、安纳生和女孩--吗?” “还有两个僕人。狄勒的收入似乎很不错,不过,这几个人其实也很少碰面。房子有点像数学家的隔离室,有很多隔间。而且,那女孩热爱户外运动,有她自己的小社交圈。我去过那房子好几次,屋子里总是有客人,不是用功求学的学生和科学家在楼上的图书室里,就是一些吵闹不休的年轻人在楼下的会客厅里喧譁。” “罗宾呢?” “他是贝莉儿的朋友,一个少年老成的人,是几项射箭纪录的保持者……” “这我已经晓得了,我刚刚在这本有关射箭的书上看到他的名字,有一个叫做j·c·罗宾的先生,似乎在最近几次锦标赛中拿到最高分;我还发现,在好几次大型比赛中,史柏林先生是排名第二的选手。嗯……狄勒小姐也是射箭选手吗?” “是啊,而且很狂热,她还组织了一个’河滨射箭俱乐部‘,这个俱乐部的活动地点就在史柏林位于史卡狄尔的老家。不过,狄勒小姐在老教授西七十五街的房子里,也弄了个射箭场,罗宾就是死在这个射箭场上。” “原来如此。你说,最后和罗宾在一起的人是史柏林。这只’麻雀‘现在在哪儿?” “这我倒不晓得,惨剧发生前不久,他还和罗宾在一块儿,但是发现尸体时,却已经不见他人影了。我想,希兹那里可能有些眉目。” 第5页 “你说可能的杀人动机--争风吃醋,又是怎么回事?”凡斯的眼皮微微下垂,刻意轻轻地抽了口烟,这是他的招牌动作,显示他对于正在讨论的话题,充满了浓厚的兴趣。 “狄勒教授曾经告诉我,他这位侄女正在和罗宾交往,当我问他,史柏林的身份以及他和这个家庭的关系时,老教授告诉我,史柏林也是这女孩的追求者之一。不过,我没有在电话里追问细节,只是感觉到,罗宾和史柏林似乎是情敌,而罗宾占了优势。” “也就是说,麻雀杀了公鸡罗宾,”凡斯频频摇头,“不可能,若是如此,便太明显而单纯,也不符合兇手重构’公鸡罗宾‘这首童谣的动机,这桩怪异的案子一定还有其他内幕,而且,更黑暗、更可怕。对了,是谁发现罗宾尸体的?” “狄勒教授。他站到屋子后方的阳台上,看见罗宾躺在练习场上,一枝箭穿透他的胸膛。他马上下楼--他患有痛风,行动不太方便--发现罗宾已经气绝身亡,接着便打电话给我。目 前为止,我就只知道这么多了。” “也许这当中有些揣测的成分,但这绝不是你所说的瞎掰,”凡斯站起来,说,“马克汉,你站稳了,我将要告诉你一些更离奇、更该死的事情:我想,我们可以完全排除意外和巧合的可能性了。虽然说,一般由软木和箭头制成的箭,即使由中型的弓所射出,的确能轻易地穿透衣服和人的胸膛,但是,当一个叫’麻雀‘的人,用弓和箭射杀了一个叫’公契利恩·罗宾‘的人,这种巧合,绝不可能发生。事实上,这一连串不可思议的事件,正好证明了背后有着精心的规划。”他一边朝着门的方向走去,一边说:“走吧,去看看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 我们搭乘马克汉的车子一起离开。车子往城北方向驶去,从第五大道进入中央公园,从七十二街的门口出来,数分钟后便抵达了西七十五街。狄勒的家--门牌三九一号--就在我们右手边,位于街底的河道边。河道与狄勒家之间,有一幢十五层楼高的公寓,占据了整个角落,仿佛用它的影子,保护着老教授的家。 狄勒的房子是用灰色大理石砌成,气候使得颜色更深,一看就知道是来自那个“盖房子是为了永久的舒适”的年代。它坐落的这条巷子宽达三十五英尺1英尺=0.3048米。,房子本身就占了二十五英尺宽,剩下的十英尺成了走道,将房子和公寓大楼隔开。不过,走道前端矗立着一片十英尺高的石墙,中间还嵌着一个大铁门。 这房子是殖民时代建筑的改良。一条小步道从巷口通往有着四根大圆柱的红砖门前;二楼是一排排嵌着长方形玻璃的窗户,填满整幢房子(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图书室的窗户)。整个房子让人感觉古老而沉静,怎么看也不像是离奇兇杀案的现场。 我们开车进来时,门口停着两辆警车,街道上聚集着十几二十个好奇的围观民众。一名巡警靠着门廊上的一根柱子,目光呆滞地望着眼前的人群。 老管家把我们带进屋子里,走到大厅左边的会客厅,希兹和另外两名刑事组的人已经在那里。正在桌边抽菸的希兹看见我们,趋上前来和马克汉打招唿。 “你终于来了,长官,”他说,那双蓝眼睛原本带着忧虑,现在似乎松了一口气,“我等了你很久,这案子实在有些他妈的诡异。” 接着,他看到了原本在马克汉身后动也不动站着的凡斯,他那原本充满敌意的表情,挤出礼貌的笑容。 “你好啊,凡斯先生,我早有预感,这个案子会吸引你。这几个月你在忙些什么啊?”我不得不想起,希兹这种真诚的友善态度,和他为了办班森案第一次见到凡斯时的强烈敌意,实在有天渊之别。自从那次在艾文被冷血谋杀的客厅现场见面之后,发生了很多事情,希兹对凡斯也越来越有好感,彼此对于对方的能力也惺惺相惜。 凡斯举起手,指着自己的嘴角扮了个鬼脸。 “老实告诉你,我正忙着寻找一个叫做米南德的雅典人,很好笑吧!” 希兹报以笑声。 “这个嘛,”希兹说,“如果你在这方面也和追拿坏蛋一样在行,应该可以找到你想要的答案。”这是我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恭维的话,这话不只来自他对凡斯的佩服,也来自此刻他心中的重重疑窦。 马克汉似乎看穿他的心情,直接打断他的话,问道:“这案子到底有什么麻烦?” “长官,我并没有说很麻烦,”希兹回答说,“看起来,那只鸟很可能就是我们要找的兇手,不过,我还有些保留……唉,老实告诉你吧,马克汉先生……这太违背常情、太不合理了。”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马克汉带着赞赏的语气说,“你不认为是史柏林干的?” “当然是他干的没错,”希兹有些过度反应,“但这不是困扰我的问题,坦白说,就是这傢伙的名字让我觉得毛毛的……特别是和弓箭扯在一起……”他犹豫了一下,有些尴尬地说,“难道你不觉得很诡异吗?” 马克汉点点头。 “我知道,你也想起小时候的那首歌谣了。”说完,他把头转到另一个方向。 第6页 凡斯俏皮地望着希兹。 “警官,你刚刚把史柏林先生说成是一只’鸟‘,实在是非常恰当的一种形容。你知道,在德文里‘sperling’是指麻雀,而麻雀--正如你也记得的--用弓和箭杀了公鸡罗宾……这,不是很有意思吗?” 希兹睁大了眼,双唇张开,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地望着凡斯,说: “我只是说,这个案子很诡异!” “我宁可说,这个案子和鸟有关。” “你爱怎么说都行。”希兹有点不悦地说,这是他遇到难解事物时的一贯反应。 马克汉很圆滑地打断两人的对话。 “警官,能不能多告诉我们一些案子的细节?我想,你应该已经询问过每一个住在这屋子里的人了吧?” “只是随便问了一下,长官。”希兹抬起一只腿,靠坐到桌上,重新点燃那截已经熄灭了的雪茄。“我一直在等你过来,我知道你和楼上那老先生很熟,所以我只是完成了那些例行公事。我还派了个人到练习场看守,确保在德瑞摩斯医生(希兹指的是艾默纽·德瑞摩斯医生,纽约首席法医)来之前,没有人去破坏现场。医生说他吃完午饭就会过来。还有,我离开办公室之前,也通知了指纹专家,虽然我不认为这能有太大的帮助,不过他们应该随时可以开始干活了……” “找到射出箭的那把弓了吗?”凡斯问。 “本来,那很可能是我们最好的证物,不过狄勒先生说,他把弓从练习场上拿到屋子里,弓上的指纹很可能已经被他的指纹给掩盖了。” “你怎么处理史柏林?”马克汉问。 “已经找到了他的地址,就在威彻斯特路的一幢民房里。我已经派了两个人过去,只要一见到他,就会带他来这里。刚刚我已向两个佣人问过话,一个是带你进来的老先生,另一个是他女儿--负责伙食的女人。不过两个人看起来似乎什么事都不知道,要不然就是装傻。接着我也尝试和屋里那位小姐谈谈,”希兹抬起手,做了个“很受不了”的手势,“但是她整个人崩溃了,一直在哭,所以,我想就把和她谈话的宝贵机会让给你吧。到目前为止,我就只知道这些了,等德瑞摩斯和采指纹的人到这里,我也和史柏林先生开诚布公地谈一次,到时候应该就可以鸣金收兵了。” 凡斯“唉”了一声,说: “警官,你实在很乐观!如果你要鸣的’金‘不响,可别太惊讶。这个怪案子背后还有些不寻常的讯息,除非我鬼迷心窍,否则,我相信到目前为止,你都只是在瞎子摸象。” “哦,是吗?”希兹努力克制自己的挫折感,望着凡斯。显然,他自己和凡斯有相同的感觉。 “别让凡斯的话打击你,警官,”马克汉给希兹打气,“他只是在发挥自己的想像力而已。”说完,他有点不耐烦地朝大门走去。“我们趁其他人到达之前,去看看现场,待会儿我会找狄勒教授和屋子里其他人谈谈。哦,对了,警官,你刚刚没说到安纳生先生,他不在家吗?” “他还在学校,不过应该快回来了。” 马克汉点点头,然后跟希兹走向大厅。沿着厚厚地毯的通道走到大厅后方,楼梯响起来,晦暗的楼梯顶端同时传出一个女人说话的声音,声调清晰但有点颤抖。 “马克汉先生,是你吗?叔叔说他听出是你的声音,他在图书室等着你呢。” “我过一会儿再去找他,狄勒小姐,”马克汉的声音充满着呵护和同情,“请你陪陪他,因为我也想跟你谈谈。” 在一阵低声对话之后,这小姐消失在楼梯的另一端。 我们朝大厅的后门走去,出了后门是一条狭长的通道,通道尽头有一排通往地下室的木头阶梯。沿着阶梯走下去,我们来到一个偌大的房间,房间里有着很低的天花板,以及一个通往屋子西侧的门。那门微微开着,我们看到希兹派去看守现场的刑事组警员正站在门外。 这房间显然曾经是地下贮藏室,但已经整修装潢过,成了一间“俱乐部活动中心”。原先由石灰铺成的地板,现在铺上了人造纤维地毯,其中有一整面墙,画着不同时代的各种弓箭图,左边的墙则挂着一幅射箭场的复制画,标籤上写着:“芬斯布瑞弓箭手,一五九四,伦敦。”画中角落是血腥屋嵴,中间是西敏厅,前面是威尔斯厅。 房间里还有一台钢琴和留声机、几张舒服的柳条椅、一张色彩鲜艷的无靠背沙发椅、一张摆满各种运动杂志的柳条茶几以及一个放满各式射箭书籍的书架。房间另一个角落,放着几个箭靶,从两个窗户照进来的阳光,将靶上的金边照得闪闪发光。 靠门边的那面墙上,挂着各式各样不同大小、重量的弓,一旁则是个老式工具箱,箱上是个小柜子,里头摆满了各种射箭所需的配件如手套、箭头、弓弦等等。至于门和西侧窗户之间的墙上,则展示着各种不同的箭,其中有许多是我前所未见的。 这面墙特别引起凡斯的好奇,他凑上前去。 “打猎和打仗用的箭头,”他说,“有意思……咦,好像有一个不见了,而且似乎是被人硬是用力拿走的,固定箭头的铜扣都被扯弯了……” 第7页 墙角地板上则摆着几个箭袋,箭袋内放满了已经装上箭头的箭。凡斯身体向前倾,拿起其中一枝,交给马克汉。 “这箭杆看起来很软,似乎不可能贯穿一个人的胸膛,但装上了这种箭头,却可以穿透八十码1码=0.9144米。外的鹿……墙上的箭头为什么会少了一个?有意思……” 马克汉皱起眉头,双唇压挤得紧紧的。我知道,他心里一直希望,这只是桩单纯的意外事件,但现在看起来,这种希望应该已经破灭了。他将箭往椅子上一丢,走出西侧的门。 “我们去看看尸体和现场。”他说。 当我们走到温暖的春日骄阳下,一股孤离的感觉朝我迎面袭来。我们站着的走道,就像一座峡谷,被两座高高矗立的石墙所包围。这里距离外头街道大约低了四五英尺,两者间有一条短小的阶梯相连。这两道墙,一道是对街公寓的背后,一百五十英尺高的墙面,光熘熘的连个窗户也没有;另一边是狄勒自己的房子,虽然房子只有四层楼高,但若以今天的建筑标准来算,几乎相当于六层楼高。尽管我们正站在纽约市中心的“户外”,但除了狄勒家的几扇窗户以及七十六街上一个三面有玻璃的凸形窗--它的后院和狄勒家院子相连,没有人能看到我们。 后来我们获知,七十六街这幢房子为杜瑞克夫人所有,且註定成为罗宾命案的破案过程中,悲哀而重要的一部分。这房子的窗户都躲在几株高高的柳树背后,只有那扇凸窗,对我们站着的这条走道一览无遗。 我看到凡斯一直望着那扇凸窗,而且眼中闪过一阵好奇和兴趣。当天下午不久之后,我便大约料到是什么引起他的好奇。 这个射箭场从七十五街狄勒教授家的这一头,一直延伸到七十六街上杜瑞克家的巷子,一个草编的箭靶就伫立在那端浅浅的沙地上。两端距离大约两百英尺,后来有人告诉我,这种距离足以设立一个六十码的射箭场,举行所有形式的射箭比赛(除了“约克男子射箭大赛”)。 狄勒家部分的走道长达一百三十五英尺,杜瑞克家的部分约只有六十五英尺,原本用来隔离两家的高耸铁栏杆已经被拆除。射箭场那端的尽头,有一幢背对着杜瑞克家的建筑物,是位于七十六街口和河滨大道上的另一幢公寓。两幢巨型建筑物之间,有条小小的巷道。巷道和射箭场之间,有一道围篱,围篱上有个上了锁的小门。 为了让读者对现场有更清楚的认识,我在这份报告上附加了一张简单的地形图;对于侦办刑案来说,重构现场的建筑和地理位置,往往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我必须提醒大家注意下述几点: 第一,是狄勒家后方二楼的一个小阳台,从这里可以看到射箭场的一部分。第二,是杜瑞克家二楼的凸窗,从凸窗朝南的角度,可以从整个射箭场一直看得到七十五街。第三,是两幢公寓中间的那条巷道,这条巷道连接了河滨大道和狄勒家后院。 罗宾的尸体躺在射箭室门口,背部朝上,双手张开,双腿微曲,脸朝向七十六街那端射箭场尽头。他的年龄约三十五岁,中等身高,正是刚开始要发胖的时候;他的脸圆滑丰润,留着一小排整齐的金色小鬍子;罗宾身上穿着两截式法兰绒运动套装、浅蓝色丝质衬衫和一双塑胶鞋底的浅黄色牛津鞋。他那顶珍珠色的帽子,正掉在他脚边。 尸体旁是一大摊血,形状像一只伸出食指的手。不过,令我们吃惊的则是垂直插在死者左胸上的箭身,露在胸外的部分长达二十英寸1英寸=2.5400厘米。,插入胸口处有一块深色血渍。色彩缤纷的箭尾--羽毛被染成艷红,靠近箭杆处是两条略带青绿的蓝色羽毛,充满节庆的欢愉气氛--也更衬托出这件案子的诡谲。我始终觉得,这件案子很不真实,仿佛在看一出为孩子们演的森林剧。 凡斯站着低头看尸体,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眼睛半张着。尽管表面上很平静,但我知道,他正保持高度警觉,脑海里正忙着整理眼前所看到的一切。 “好特别的一把箭,”他说,“特别为大型比赛而设计的……毫无疑问,应是取自我们刚刚看到的展示架;手法干净利落,不偏不倚地穿过肋骨直接射中要害,实在太高明了……我说马克汉哪,这不是人的手笔,人类不可能有这种射击技术;你或许可以说是巧合,但兇手显然不想让你这么认为。这个明显从屋子墙上扯下的狩猎用箭头,代表着一切都经过规划和预谋……”突然,他弯下身来,“啊,真有意思,箭尾是断裂的,”接着,他转过头去对希兹说,“警官,能不能告诉我,狄勒教授是在哪儿发现那把弓的?是不是在离那房间窗户不远的地方?” 希兹望着他,说:“是的,凡斯先生,正是在窗外,现在正摆在钢琴上,等着他们来採集指纹。” “我相信,他们将只能找到老教授留下的指纹,”凡斯打开自己的手提箱,拿出另一根烟,说,“而且我相信,你们也不会在箭头上发现任何指纹。” 希兹很认真地研究凡斯。 “凡斯先生,你怎么知道弓是在窗外被发现的?”他问。 “难道你看不出来,从罗宾尸体所躺的位置,那是理论上最可能出现的地方?” 第8页 “你是说,因为射箭场就在旁边?” 凡斯摇摇头,说:“不,警官,我是指死者的脚,指向地下室的大门;虽然双手伸展着,双脚却呈微曲状,如果一个人是被射箭穿胸而过,会这样倒下吗?” 希兹仍在思考他话中的意思。 “不,”他承认说,“照理说他应该是向前趴着。如果他是仰天倒下,应该是双脚伸直、双手向内微曲。” “差不多就是这样--还有,他的帽子。如果他是向后仰去,帽子将会落在头那端的地上,而不是在脚边。” “好了,凡斯,你的重点到底是什么?”马克汉问。 “噢,太多了,不过,这些重点都可以总结为一个有些疯狂的结论,就是:这位不幸的罗宾先生,根本不是被弓箭射死的。” “那为什么有人要……” “没错!为什么有人要大费周章地设计和布置这一切?马克汉,这案子真不简单哪。” 正当凡斯说话的时候,地下室的门打开了,德瑞摩斯医生和波克探员先后步出,快速朝我们过来,和大家问好并一一握手,然后不太高兴地望了希兹一眼。 “你看看,警官,”他向希兹抗议,并把帽子往下拉,有点搞笑的样子,“一天二十四小时当中,我只花三小时享用美食,而你这具尸体却让我这三小时都吃得不安心,倒尽胃口。”他不悦地看着希兹后,把脸转向罗宾。接着,语气转为缓和,“天啊,这次你倒给我准备了一桩看起来很有意思的兇杀案。” 他跪下,开始用他那专业的手指在尸体上搜寻。 马克汉站着看了一会儿,但接着便转头告诉希兹:“趁医生正在检验,我想上楼去和狄勒教授谈谈。”然后他对德瑞摩斯说:“医生,你离开这里之前,希望你能过来找我一下。” “没问题。”德瑞摩斯并没有抬起头来,他将尸体翻到另一边,用手感觉罗宾的脑壳。 第3章 一段典故 四月二日,星期六,下午一点三十分 当我们走到大厅,警察总局的指纹专家杜柏士队长和贝拉米探员刚好抵达,正在等待的史尼金警员立即将他们带向通往地下室的楼梯。马克汉、凡斯和我则走上二楼。 图书室是个宽阔而豪华的房间,至少深二十英尺,相当于房子的整个宽度。两边是一排排高至天花板的书架,西侧墙上的中央则立着一个巨型铜制的“帝国牌”壁炉;门边有张精緻的餐桌,桌子的对面、靠近那扇面对七十五街的窗户边,则是一张硕大的木雕书桌,桌上摆着纸和书。这间房子里摆了许多稀世珍品,两幅德国画家杜瑞尔的作品从壁炉房墙上的壁毡中俯瞰我们;这里的椅子都很大,而且披着深色的皮革。 狄勒教授坐在书桌前,一只脚跷在旁边镶边的脚垫上。靠窗边角落的摇椅上,则坐着他那位端庄、整洁而典雅的侄女。老教授没有起身迎接我们,也没有说什么抱歉的话,显然,他认为大家都已经知道他行动不便。虽然马克汉简单解释了凡斯和我的出现,但这个介绍仍是很马虎的。 “实在很遗憾,马克汉,”当我们都就坐后,老教授说,“竟然是因为这桩兇杀案而碰面,不过,能看到你我还是很高兴。我想,你应该是要向我和贝莉儿录口供吧?你可以开始问了,任何问题都行。” 伯特朗·狄勒教授大约六十几岁,可能是因为长期坐在轮椅上而变得有点老迈;脸颊颳得很干净,头上有着茂密而整齐的白髮。他的眼睛虽小,却炯炯有神;嘴角上的皱纹,应该是常年面对和处理高深难题所留下的痕迹;总之,他有着典型梦想家和科学家的样子;正如世人所知道的,这位老先生对空间、时间和行动的狂想,已经在科学上落实。即使是现在,他的脸也透露着追根究底的精神,仿佛罗宾的死,侵入了他内在的思想范畴。 马克汉回答之前犹豫了一下,然后非常庄重地说: “这样好了,教授,你先将你所知道关于兇案的一切告诉我,然后我再看看是否有其他问题。” 狄勒教授从身旁的架子上拿过一枝老海泡石制菸斗,装上菸草点燃之后,他调整了一下坐姿,换一个比较舒适的位置。 “在电话里,我已经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告诉你了。罗宾和史柏林大约在今天早上十点钟左右过来,说要找贝莉儿,但她已经去了球场打网球,所以他们便在楼下会客厅里等。他们到地下室的俱乐部之前,我听见他们在会客厅里谈了大约半个小时。在那之后,我继续在这里看了一个小时的书,后来,我看外头阳光这么温暖,便想到后面的阳台去。大概在那里站了五分钟吧,我记得,然后望向楼下的射箭场,这才发现罗宾仰躺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枝箭,我真吓坏了。我用我最快的速度走下去,一眼便可看出那人已经断气,于是立刻打电话给你。当时,屋子里除了管家派恩,没有别的人。女厨去买东西,安纳生九点钟就去学校了,贝莉儿在打网球。我要派恩去找史柏林先生,但已完全不见他踪影,接着我便回到书房来等你。就在你们两人到这里之前不久,贝莉儿也回来了,接着是女厨。安纳生要到下午两点钟才会到。” 第9页 “今天早上没有其他人到过这里吗?任何陌生人或访客?” 老教授摇摇头,说: “只有杜瑞克--我记得你好像见过他一次,他住在后面那幢房子,经常来找安纳生,两人兴趣相投,杜瑞克正在写一本关于《多度空间》的书,这人在这方面很有天分,科学底子很不错……不过,那时候安纳生已经出去,他坐下来和我聊了一会儿关于巴西《皇家天文学会》的远征,之后他便回去了。” “那是几点钟的时候?” “大约九点半,罗宾和史柏林来时他已经走了。” “狄勒教授,”凡斯问,“安纳生先生平常会不会常在星期六上午出门?” 老教授很快地抬头看了一眼,回答之前稍微迟疑了一下: “也不能说不常,不过,通常星期六他都会留在家里,今天他到学校去是为了替我做一项很重要的研究,必须到学校的教职员专用图书馆去……安纳生正在帮我进行我的下一本书。” 大伙儿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马克汉开口问: “今天早上你告诉我,罗宾和史柏林都在追求狄勒小姐……” “叔叔!”这位小姐从椅子上坐直了身,显得有些生气,一双杏眼瞪着老教授,“这样说并不公平。” “不过,却是事实啊,亲爱的。”他的声音很温柔。 “从某个角度来说,这的确是事实,”她承认,“但也没必要提啊!你知道我是怎么对他们俩的,我们不过是好朋友而已。只是,昨天晚上在这里,我相当直接的告诉他们,我不想再听到什么关于’和其中一人结婚‘之类的无聊话题,他们都还是没长大的男生……而现在,其中一个就这样走了……可怜的公鸡罗宾……”她很勇敢而努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绪。 凡斯的眉头扬起,身体向前倾,说: “’公鸡罗宾‘?” “噢,大家都是这么叫他的,我们故意逗他,因为他很不喜欢这个绰号。” “也难怪他不喜欢,”凡斯语带同情地说,“不过,你知道吗,这是个很可爱的暱称,原来那个公鸡罗宾受到’天上所有的鸟儿‘喜爱,大家都为他的死而悲恸。”他说话的时候,眼睛注视着那女孩。 “我知道,”她点点头,“有一次我也这么告诉过他,而且大家也的确都喜欢他。你无法不喜欢这个人,他心地太好、太善良了。” 凡斯再次坐回椅子上,马克汉继续他的问话: “教授,你说你曾经听到,罗宾和史柏林在会客厅中说话,你听见他们说话的内容吗?” 老先生深长地望了他侄女一眼。 “这问题真的很重要吗,马克汉?”他犹豫了一下,问道。 “很可能和案子有密切关系。” “或许吧,”老教授若有所思地抽着菸斗,“不过,倒过来说,如果回答了这个问题,却会给你错误印象,等于是为一个活着的人,挖掘一个不公平的坟墓。” “请你相信,我会作出正确的判断。”马克汉的声音显得有些急。 接着,又是一小段的沉默,直到狄勒小姐开口说话: “叔叔,为什么你不干脆把你听到的告诉马克汉先生,有什么不妥吗?” “贝莉儿,我是在替你着想,”教授温柔地说,“也许你说得对。”他勉强地抬起头。“是这样的,马克汉,罗宾和史柏林当时在为了贝莉儿争吵。我听到的也不多,反正是他们互相指责对方耍手段、破坏自己好事之类的话……” “噢,他们并不是真这么想的,”狄勒小姐激动地打断,“他们老是这样斗嘴,以前他们的确互相嫉妒,但不全是为我,而是为了射箭得分纪录。雷蒙--嗯,就是史柏林--曾是最好的射箭选手,但是去年却在好几场比赛中被约瑟击败,上一届的巡迴赛中,约瑟甚至成了我们俱乐部的冠军箭手。” “或许,史柏林以为,”马克汉补充说,“他在你心中的地位也从此滑落。” “这样讲太过分了!”她强烈地表达她的不满。 “孩子,我想我们可以放心地把一切交给马克汉先生处理,”狄勒教授打圆场,接着向马克汉说,“你还有别的问题吗?” “我还想知道一切有关罗宾和史柏林的事,包括他们是谁、他们之间的关系、你们认识多久了?” “这点贝莉儿比较能帮得上忙,这两个孩子都是她的朋友,我只是偶尔见到他们。” “我认识他们很多年了,”她说,“约瑟比雷蒙大了八或十岁左右,五年前他父亲过世之前,他一直住在英国,之后便来到美国,在河滨大道弄了间房子。他很有钱,生活很稳定,经常去钓鱼、打猎或从事其他户外活动。不过,他很少参与社交活动,是个很好、很贴心的朋友,是那种适合一起出去吃晚餐、牵手逛街的人。不过,就知识的层面而言,倒没什么特别一提之处,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 她顿了一下,似乎发现自己刚刚的话对死者不敬。马克汉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很自然地接口道:“史柏林的为人呢?” 第10页 “他是一家什么制造商的儿子,家境很好,父亲已经退休,他们在史卡狄尔乡下有一个很漂亮的家,我们俱乐部也有一个射箭场在那里。雷蒙本身是城里某家公司的顾问工程师,不过我觉得他去上班只是做做样子给他爸爸看,因为,他每个星期只去上两三天的班。雷蒙是波士顿科技大学毕业的,我在他大二那年回来度假时认识他。马克汉先生,雷蒙是那种标准美国好男人的典范--诚恳、开朗、有点害羞,而且绝对正直,他绝不是那种会给这世界制造麻烦的人。” 从狄勒小姐简单的描述,不难拼凑出罗宾和史柏林的样子,也很难将他们和这件吸引我们来这里的冷血兇案扯在一起。 马克汉皱着眉头坐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来看着那女孩。 “请告诉我,狄勒小姐,对于罗宾的死因,你有没有任何的想法或解释?” “没有,”这两个字几乎是冲口而出的。“怎么会有人想要杀害公鸡罗宾?他这一辈子连个敌人也没有,整个事件太离谱了,如果不是到楼下亲眼看到,我实在无法相信真的会发生这种事情--虽然,楼下那一幕看起来不是很真实。” “不管怎样,孩子,”狄勒教授说,“他的确是被杀害了,所以,他身边一定还有一些你不知道或未曾察觉的事情。就像我们经常会发现一些新的星球,而在过去,很多天文学家都不相信这些星球的存在。” “我无法相信约瑟有什么敌人,”她回答说,“我不能相信,真的太离谱了。” “那么,你是不是认为,”马克汉问,“史柏林和罗宾的死不太可能有关联?” “什么不太可能?”女孩说,“是绝对不可能!” “不过,狄勒小姐,”这回轮到凡斯开口了,用他惯有的漫不经心口气说,“史柏林就是’麻雀‘的意思。” 女孩坐着动也不动,脸色变得惨白,双手紧紧握着摇椅的把手。然后慢慢地,仿佛遇到很大的阻力,她点了点头,胸口也随着用力的唿吸而激烈起伏。突然,她抽咽起来,拿着手帕往自己脸上掩去。 “我好怕。”她呜咽着说。 凡斯站起来,走向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你为什么害怕?” 她抬头,看着凡斯的眼睛,挤出了一点微笑,似乎从凡斯那里得到安心。 “就在几天前,”她说,声音绷得紧紧的,“我们都在楼下的射箭场,雷蒙正要开始一场单人的射击比赛,约瑟打开地下室的门走到射箭场,那时的情况真的一点也不危险。西古德--就是安纳生--正坐在后面的阳台上望着我们,当时我开玩笑的喊着:’射他、射他!‘西古德弯身出来对约瑟说:’年轻人,你不知道一箭射中的机率有多高,你是公鸡罗宾,而那射手是只麻雀。记得吗,当麻雀先生拿出弓箭,叫这名字的人会有什么下场?‘……那时候没人特别在意这句话,但现在……”她越说越小声,最后已经有点喃喃自语。 “贝莉儿,别太难过了,”狄勒教授怜惜地说,一点也没有不耐烦,“那只是西古德胡说八道,你知道的,他本来就常这样胡言乱语的。” “我想是吧,”女孩答说,“当然,那只是开玩笑,可是现在看起来却像是可怕的预言,只是……”她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接下去说:“雷蒙不可能是兇手。” 正说着,图书室的门突然被推开,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 “西古德!”贝莉儿·狄勒的叫声中,有一股掩饰不住的放松。 西古德·安纳生,狄勒教授的养子兼得意门生,有着令人震慑的外形。超过六英尺的身高,结实而挺立,第一眼看过去,会觉得他的头大得超过正常比例;一头接近黄色的头髮蓬乱得像个小学生。鼻子呈鹰钩状,下颚瘦而结实。显然,他看起来不到四十岁,但脸上却已布满纹路。他的表情有些滑稽,但那双灰蓝色眼睛散发出的丰富学识却盖过这种滑稽的感觉。我对这个人第一眼的感觉,是他让人喜爱和尊敬,他有内涵--有着很强的能力和潜力。 那天中午,当他走进来,眼神迅速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他走向小姐微微点了点头,然后看着老教授说: “这三度空间的房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外头有警车和民众,前院有个警察……好不容易进到里头来便遇到派恩,两个便衣人员没有解释、也没有任何见面仪式,就把我带到这里来,实在很有意思。大家似乎有些慌乱,啊哈……我好像看到了检察官先生。早安啊--或者,该道午安了?马克汉先生。” 马克汉在答腔之前,贝莉儿却先开口了: “西古德,别再搞笑了--罗宾被杀了。” “你是说’公鸡罗宾‘?你看吧,有这样的名字,还会有别的下场吗?”他显然完全不为眼前的兇案所动。“是谁干的?或者应该说,是什么东西干的?” “是谁干的,我们还不知道,”这回是马克汉答腔,语气中带着些责备,“但罗宾先生是被一枝箭穿心而死。” “这最恰当不过了,”安纳生坐到一张椅子的把手上,伸展双腿,“公鸡罗宾还有什么更适合的死法?当然是被弓箭……” 第11页 “西古德!”贝莉儿打断他的话,“你玩笑还开不够吗?你也知道这不是雷蒙做的。” “这当然,小姐,”他望着女孩,说,“我只是在说他那个鸟祖先。”接着缓缓把头转向马克汉,“也就是说,这是场如假包换的兇杀事件,有尸体和兇器?我能知道更多些吗?” 马克汉简单向他说明了案情,只见他全神贯注地听。马克汉说完后他接着问: “有没有在射箭场上找到那把弓?” “哈,”这是凡斯从安纳生进来之后,第一次从死气沉沉的状态一跃起身,并且代马克汉回答了这个问题,“这是个很好的问题,安纳生先生。是的,我们在地下室的窗户边,发现了那把弓,距离尸体大约十英尺远。” “当然,这省下了许多麻烦,”安纳生有些失望地说,“现在只需要采指纹,就能知道兇手是谁了。” “很不幸,已经有人动过那把弓了,”马克汉说,“狄勒教授把弓捡起来拿到屋子里。” 安纳生好奇地望着老先生。 “老爷子,你是怎么了,怎么会这么做呢?” “我怎么了?西古德啊,当时我也没有分析自己的感觉,我只是想到这把弓是很重要的证物,为了小心起见,才把它拿进地下室,等警方来处理。” 安纳生扮了个鬼脸,搞笑地闭起一只眼睛。“听起来像精神分析师所谓的’压抑型反应‘,很想知道,你的潜意识当时在想些什么……” 这时又响起敲门声,波克把头探进来,说:“德瑞摩斯医生正在楼下等着您,长官,他已经检验完毕了。” 马克汉站起来,告别众人。 “先不打搅各位了,还有很多事情要办,现在,我必须要求各位,暂时先不要下楼,离开前我还想见见大家。” 我们到楼下会客厅见德瑞摩斯,他已经不耐烦地在那儿勐摇脚。 “没什么复杂的问题,”他抢在马克汉之前先开口,“这位爱好运动的朋友是被一枝箭头非常锐利的箭,从第四排肋骨间射穿心脏毙命,想必兇手用了很大的力气,尸体内外都流了很多血,大约死了两个小时,也就是说根据推测,死亡时间大约是在十一点半左右。现场没有打斗的迹象,衣服上没有拉扯的痕迹,皮肤上也没有别的伤痕,他是在毫无预警状况下被杀死的。他的头上有块肿起来的伤,是他倒下时撞击水泥地板造成的……” “这,就很有意思了,”凡斯突然打断这位医生的报告,“这块’肿‘伤有多严重,医生?” 德瑞摩斯眨了眨眼,有些吃惊地望着凡斯: “足以让头盖骨碎裂。当然,我也摸不出来有多严重,但是在后脑勺一带有大片血,鼻孔和耳朵有干涸的血渍,瞳孔大小也不同,显示头骨严重受创。解剖之后,我们便能得到更多的讯息,”他把头转向马克汉,“还有别的问题吗?” “我想没有了,医生,尽快让我们看到验尸报告。” “今天晚上就能看到了,那名警官已经打电话叫了运尸车。”说完,和我们一一握手之后匆匆离去。 希兹有些生气地站在后面,说: “这下好啦,长官,验尸结果一点帮助也没有。”他一边抱怨,一边用力嚼着雪茄。 “别灰心,警官,”凡斯语带斥责地说,“他后脑上的伤口值得你仔细推敲推敲。我怀疑那不是因为摔倒在地板上而造成的?” 希兹对凡斯的观察似乎颇不以为然。 “还有什么线索,马克汉?”他继续刚刚的话,“弓上和箭上都没有任何指纹,杜柏士说他仔细检查过,指纹似乎都被擦掉了,除了弓尾有几枝老先生捡回来时留下的手印,完全找不到任何指纹。” 没有人说话,马克汉静静抽着雪茄,问: “通往街道的那扇铁门呢,有没有任何指纹?还有两幢公寓间那条巷道的门,有没有查过门把?” “什么也没有,”希兹说,“这两扇门上全是铁锈,根本采不到指纹。” “马克汉,”凡斯说,“我觉得你正在往错误的方向思考。这些东西上找不到指纹是很正常的事,没有任何一个剧场会让观众看到支撑舞台的木头。我们现在要想的是,为什么兇手要刻意安排这么戏剧化的案情。” “这看起来似乎也不怎么容易找到答案,凡斯先生。”希兹挖苦说。 “我说过这比较容易吗?没有,警官,这其实仍然困难,而且更难,它经过精心设计,复杂而且--残忍。” 第4章 神秘纸条 四月二日,星期六,下午两点 马克汉坐到桌上。“或许,该请那两位僕人过来了,警官。” 希兹走到大厅,吩咐手下人去办。过了一会儿,一位高挑、忧郁而面带惊恐的人走进来,必恭必敬站着。 “长官,这位就是管家,”希兹说,“叫做派恩。” 马克汉仔细端详此人。派恩大约六十岁上下,手奇大,脚奇宽且有些变形;他的衣服虽然整齐但一点也不合身;领子太宽(比他原来的尺寸宽了好几倍),浓密灰色睫毛下的双眼没有半丝神采,嘴巴是这张不健康而松垮的脸上撕开的一条裂缝。尽管他的外表看起来糟透了,但却一副精明干练的模样。 第12页 “你就是狄勒的管家,”马克汉问,“派恩,你为狄勒家工作多久了?” “快满十年了,先生。” “也就是说,是在狄勒教授从大学退休后不久便来了?” “是的,先生。”声音低沉而响亮。 “对于今天早上在这儿发生的惨剧,你知道多少?”我猜想,马克汉突然丢出这个问题,是想试探管家的反应。不过,却只见派恩极度平静地接下这问题: “我什么也不知道,先生。我完全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情,直到狄勒教授从图书室里召唤我,要我去找史柏林先生。” “当时他就告诉你这桩惨剧了?” “他告诉我说:‘罗宾先生被人谋杀了,我希望你帮我把史柏林先生找来。’如此而已,先生。” “你确定他用了‘谋杀’两个字?”凡斯插口问道。 管家第一次出现迟疑,这使得他看起来更精明。 “是的,先生,我确定他是这么说的。他的确用了‘谋杀’两个字。” “当你四处寻找史柏林先生的时候,有没有看到罗宾先生的尸体?”凡斯接着追问,眼睛望着墙壁上的一幅画。 管家再次犹豫了一下。 “有的,先生,我打开地下室的门到射箭场上找史柏林先生时,这才看到那可怜的年轻人……” “你一定受到很大的惊吓吧,派恩,”凡斯说,“你有没有动过这可怜年轻人的尸体?或者动过那把箭和弓?” 派恩的眼睛闪出些泪光,说: “没有,当然没有,先生……我没必要去动那些东西。” “是的,的确是,没必要,”凡斯轻轻嘆了口气,“但你看到了那把弓,是吗?”凡斯的眼睛斜斜望着管家,仿佛要看穿他心里在想什么。 “我说不上来,先生。或许有,也或许没有,我实在不记得了。” 凡斯似乎完全对管家没了兴趣,马克汉继续盘问: “派恩,我听说,杜瑞克先生大约在九点半钟来过这里,你见到他吗?” “是的,先生。他通常是从地下室的门进来,经过餐具室的时候向我说了声早安,然后就沿着楼梯上去。” “他从原路回去的吗?” “我想是的,先生,尽管他离开的时候我人在楼上。他就住在后面……” “这我知道,”马克汉将身体往前倾,“我猜想,今天早上是你让罗宾和史柏林两位进来的,是吗?” “是的,先生,大约是十点钟左右。” “在那之后,你有没有再见到他们,或是听到他们在会客厅等候时的谈话?” “没有,先生。早上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安纳生先生那里忙着。” “啊哈!”凡斯转过来看着管家,“就是在二楼的后方,有阳台的那一间,对吗?” “是的,先生。” “有意思……这也是狄勒教授发现罗宾尸体的地方。他如果到过阳台,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我记得你刚刚说过,是教授从书房找你过去,告诉你罗宾的死、要你去找史柏林先生之后,你才晓得这桩惨剧的。” 管家的脸登时变得惨白,我发现他的手指紧张得紧紧握着。 “我可能是离开安纳生先生房间一会儿,”他很努力地解释,“是的,很可能是这样。我想起来了,先生,我记得我曾经走到衣物柜……” “噢,原来如此。”凡斯又恢復一副没有兴致的样子。 马克汉抽了一会儿烟,眼睛瞪着桌面。 “今天早上还有没有别的人来过?” 派恩答道:“没有,先生。” “对于这里发生的一切,你也没有别的看法吗?” 管家用力地摇了摇头。“没有,先生。罗宾先生是个随和、很受欢迎的年轻人,不是那种会引起别人杀机的那种人--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凡斯看了过来,“老实说,派恩,我不能说自己完全明白你的意思。你怎么能确定,那不是起意外?” “我不知道是不是意外,先生,”管家答,“但我对射箭懂得一些。容许我这么说,我一眼就能看出罗宾先生是被打猎用的箭射死的。” “你非常非常有观察力,派恩,”凡斯点点头,“而且观察很正确。” 显然,从管家这里已经无法获得任何直接的讯息;马克汉接着请他离开,同时要希兹派人去把女厨找来。 当女厨走进来,我一眼便看出这对父女的相似之处。她是个年约四十岁的邋遢妇人,长得既瘦且高,有着瘦长的脸和巨大的手脚,家族遗传很明显。 从刚开始的几个问题,我们知道了她是个寡妇,名叫毕朵,五年前丈夫去世之后,就在派恩的推荐下,来到狄勒家。 “今天早上你是几点钟出去的,毕朵?”马克汉问她。 “在十点半之后。”她似乎很紧张,处于高度戒备状态,声音也显得不太友善。 “几点钟回来的?” 第13页 “大约十二点半,是他让我进来的--”她看着希兹,“好像把我当个犯人似的。” 希兹笑了笑说:“时间没错,马克汉,她是在气我不肯让她下楼去。” 马克汉轻轻地点了点头,继续问: “今天早上这里发生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我怎么会知道,我人在杰弗逊市场里。” “你有没有看见罗宾先生或史柏林先生?” “我出门后不久,他们经过厨房到射箭室去。” “有没有听到他们谈话的内容?” “我从来不偷听别人说话。” 马克汉气得牙痒痒的,正要发作时,凡斯巧妙地打了圆场: “检察官的意思是说,虽然你很不想偷听别人说话,但因为门是开着的,你可能仍会听到他们的对话?” “门也许是开着的,但我什么也没听到。”她仍然不悦地回答。 “那么,你也不能确定,射箭室里还有没有其他人?” 毕朵眯起眼睛,看了凡斯一眼,似乎在打量他。 “可能还有一个人,”她缓缓地说,“对了,我觉得我好像听到杜瑞克先生的声音。”她的语气中出现一股恨意,薄薄的嘴唇闪过一阵不友善的微笑,“今天早上,他来过这里找安纳生先生。” “哦,是吗?”凡斯显得很惊讶的样子,“你见到他了吗?” “我看见他进来,但没有看到他出去--总之,我也没特别留意,他常常这样熘进熘出的。” “熘进熘出?实在有趣……对了,平常你去市场时,是从哪一个门进出?” “前面大门。自从贝莉儿小姐在地下室弄了个俱乐部,我便一直是从大门进出的。” “也就是说,今天早上你没有进去过射箭室?” “没有。” 凡斯从椅子上站起来: “毕朵,非常谢谢你,我们暂时没别的问题了。” 她走了之后,凡斯起身走向窗户。 “马克汉,我们在不相干的方向上浪费太多时间,”他说,“询问家中僕人和其他成员,对我们不会有任何帮助,在我们摧毁敌人的屏障之前,必须先突破自己的心理障碍。这个家庭里,每一个人都有自己不为人知的隐私,目前为止,每个人都担心自己说得太多或太少,这令人心寒,但却是事实。我们所知道的一切,都无法兜在一块儿,在这种情况下,你们可以想见,拼出来的图像一定会被扭曲,而这就掉进了兇手的圈套。从目前我们所听到的叙述当中,我找不到任何一个明确的线索。” “如果我们不继续追问这些问题,”马克汉认为,“线索可能更不会出现。” “你太容易相信他们了,”凡斯回头走向桌子,“我们问得越多,就离真相越远,连狄勒教授都没有完全对我们说实话。他有所保留,对某些疑点他避而不谈。他为什么要将那把弓拿到屋里来?安纳生也问了这个问题,实在是个精明的小子。还有,那位热爱运动的小姐,陷入复杂情网的她,正想尽办法在不伤害任何一方的情况下脱身,动机虽然可取,但却对现状没有任何帮助--派恩也这么认为。派恩那不动声色的表情背后,藏着许多有意思的想法,但这样质问他是无法挖出任何东西的。况且,早上的事情也有些蹊跷,他本来说自己一整个早上都待在安纳生房里,但他显然并不知道,老教授曾经在安纳生的阳台上晒太阳,到衣物柜的说法也太过牵强。还有,马克汉,再想想毕朵说的话,她不喜欢那位造访得太频繁的杜瑞克先生,当有机会可以拖他下水,她一定不肯错过。她说她‘觉得’好像听到射箭室里传出杜瑞克的声音,她真的听到了吗?天晓得!当然,他可能在回家途中发出些声响来……没错,这是我们必须再进一步调查的。如果能好好和杜瑞克先生谈谈……” 前面的楼梯传来脚步声,安纳生出现在客厅的另一边。 “到底,是谁杀了公鸡罗宾?”安纳生带着邪恶的笑容说。 马克汉似乎有点不悦,站起来,想要下逐客令。但安纳生举起手示意: “拜託,先且慢,我来是有崇高动机的--维护司法正义--俗世的正义。我告诉你们,就哲学上来说,是没有所谓正义的,若真有的话,你我都将在宇宙间名垂千古。”他一边若有所指地笑,一边朝着马克汉坐下,“是这样的,罗宾先生悲惨且令人哀伤的死,激起了我在科学上的天赋,因为它是一个有规律的问题,具有数理的特性完整的整数以及有待找出答案的未知数。而我,正是破解数学方程式的天才。” “你会怎么解呢,安纳生?”马克汉向来就钦佩这人的才智,而且也感受到他戏嚯态度背后的严肃目的。 “不过,我也没有解过这种方程式,”安纳生掏出一个古老的石南根制菸斗把玩。“我一直都希望,能在真实世界里当一当侦探--你知道,这是科学家永不满足的好奇心和天生的追根究底个性。我一直有个理论:数学可以落实到我们这微不足道的星球上许多微不足道的事情。全世界只有一种法则--除非如英国天文学家爱丁顿所说的:根本没有法则。而我找不出什么充分的理由,不能用法国天文学家勒威耶从天王星轨道计算海王星质量的方法,来找出罪犯的身份和位置。你应该还记得,勒威耶是如何在经过精密计算后,把结果告诉了加利尔,要这位柏林天文学家到某个特定的黄道经线上寻找海王星。” 第14页 安纳生停下来,为手中的菸斗添加菸草。 “现在,马克汉,”他继续说,而我正试图了解,这个人这会儿是否是说正经的。“我希望能有机会,将勒威耶发现海王星的这套纯理性方法,运用到这件离奇的案子上。不过,在这之前,我必须先找出天王星轨道的位置,也就是说,我要先知道这个方程式当中所有其他因。希望你们能信任我,告诉我所有的事实,就当是一种知识上的共享,而我会用科学的方式 为你解决问题。这个游戏十分有意思,我可以向你们证明,不论距离抽象的学术领域多远,数学始终是所有真相的基础。”他终于抽起菸斗,将背靠回椅子上,“可以吗?” “我很愿意将我们目前所知道的一切告诉你,安纳生先生,”马克汉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开口说,“但我无法答应你,会把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统统透露给你,因为这可能危害到最终的正义,也会干扰到我们的调查。” 凡斯原本半闭着眼坐着,显然对安纳生突如其来的要求一点也不感兴趣,但现在他却眼睛一亮地望着马克汉,说: “我觉得,我们没有什么理由不让安纳生从应用数学的角度来分析这件案子,我相信他会基于科学的目的,很谨慎地处理我们告诉他的讯息。搞不好,在调查这件怪案之前,我们还真需要他的协助呢!” 马克汉太了解凡斯,知道凡斯不会草率提出这样的建议;因此,我一点也不惊讶马克汉会转头过去向安纳生说: “既然这样,好吧,那我们会告诉你任何你所需要的资讯,好让你破解这个方程式。有什么是你特别想知道的吗?” “噢,这倒没有,我所知道的细节大概跟你们差不多,你们离开后我也去问过毕朵和老派恩。不过,当我解开这个问题,找到罪犯的确切身份,到时候请不要将我的发现束诸高阁,就像可怜的亚当斯先于勒威耶提出计算海王星质量的方法,乔治·艾里爵士却那样对待他……” 这时,前门突然打开,原本在前院驻守的警卫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位陌生人。 “这位先生说想见教授,”他带着怀疑的语气说,然后向这个人介绍马克汉,“这位就是检察官,把你的问题告诉他吧。” 这位陌生人似乎有些尴尬,他个子修长,外形整洁,绝对是来自家境良好的家庭,年纪大约是五十左右,不过看起来有些稚气,头髮薄而呈灰色,鼻子坚挺,双颊瘦削而有力。他饱满额头下的那双眼睛更是令人印象深刻。那是双属于“梦想破灭”、“失望”的人的眼睛,带着一些哀伤、一些不满,仿佛生命捉弄了他,使他痛苦而且不快乐。 他正要开口向马克汉说话时,眼睛瞄到安纳生。 “噢,早安,安纳生,”他用平静地语气说,“希望没发生什么严重的事。” “只是死了一个人,帕帝,”只见安纳生漫不经心的回答,“一场小风波罢了。” 马克汉对于谈话被打断有些不悦: “你想做什么,先生?” “希望没有打扰到你们,”这人道歉,“我是这家人的一个朋友,就住在对街,我看到这里似乎发生了不寻常的事,所以过来看看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 安纳生笑了起来,说:“帕帝啊帕帝,好奇就直说嘛,干嘛这么假惺惺。” 帕帝脸红了起来。 “安纳生,我--”他正要申辩,却被凡斯打断: “帕帝先生,你说你就住在对街,不知道在早上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房子这边有什么异常?” “实在看不出来,先生。虽然我的书房的确是面朝着七十五街,一整个早上我也都坐在窗户边,但当时我正忙着写东西。吃完午饭回到书房里,看到围观的人和警车,还有前门穿着制服的警察。” 凡斯正从眼角打量此人。 “今天早上,你有没有见到什么人进出这幢房子,帕帝先生?”他问。 帕帝缓缓摇了摇头,说: “没特别留意,倒是看到过两个年轻人--狄勒小姐的朋友--在大约十点钟左右过来,然后也看到毕朵小姐提着菜篮出门,我只记得这些。” “你看到过这两个年轻人--任何一个--离开吗?” “不记得了,”帕帝皱了皱眉头,“好像有一个人是从射箭场的侧门离开的,不过我印象很模煳。” “大约是几点钟的时候?” “真的想不起来了。大约是他们进来一小时后,我不确定。” “记得有任何人在今天早上从这房子出来,或从这房子出去吗?” “大约十二点半,我正要去吃午饭的时候,看到狄勒小姐从网球场回来,她还挥着网球拍和我打招唿。” “此外就没别的人进出了?” “恐怕是没有了。”帕帝低声的回答里感到有点抱歉。 “今早你看到进来这房子的两个人,有一个被杀了。”凡斯告诉他。 “就是罗宾先生,外号‘公鸡罗宾’。”安纳生主动补充,滑稽的表情让我反感。 第15页 “老天,怎么会这样!”帕帝看起来真的很吃惊,“罗宾……是不是贝莉儿俱乐部的那个冠军射手?” “没错,就是他。” “可怜的贝莉儿,”帕帝的反应吸引了凡斯的注意,“希望她不会为这事儿太伤心。” “她的反应有些戏剧化,这是很正常的,”安纳生接口说,“警方还不是如此,总是为一些芝麻绿豆的小事骚动不安,地球上到处都是像罗宾这样的小生物,实在太微不足道了。” 帕帝报以苦笑,显然早习惯于安纳生这种嘲讽世事的态度,他对马克汉说,“我能不能见见狄勒小姐和她叔叔?” “噢,当然可以,”凡斯抢在马克汉做决定之前先回答了这个问题,“他们就在图书室里,帕帝先生。” 他轻声说了谢谢,便走出了房间。 “奇怪的傢伙,”帕帝走远了之后,安纳生说,“被太多的钱害了,成天过着无所事事的日子,惟一的兴趣是下西洋棋……” “西洋棋?”凡斯很感兴趣地追问,“难道,他就是‘帕帝布局法’的发明者--约翰·帕帝?” “就是他,”安纳生皱起五官扮了个鬼脸,“花了二十年发明这套布局法,只为西洋棋增加了一点小小的贡献,还为此写了一本书……他是西洋棋重要的贊助者,捐款办比赛、到世界各地参观各种棋局,因此也得以测试他这套布局法,把曼哈顿西洋棋俱乐部搞得天翻地覆。后来,帕帝举办了一系列的棋王赛,自己出钱--花掉他不少家产--并且规定比赛中一定要用‘帕帝布局法’。可惜啊可惜,当遇到像拉斯卡博士、卡帕布兰加、鲁宾斯坦和苏恩这样的对手,这套布局法却溃不成军,几乎每个採用这套布局法的棋手都宣告败北,这套棋法甚至连‘莱斯布局法’都不如。对帕帝来说,这实在是个很大的打击,开始自暴自弃,很快便苍老了许多。现在,他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 “这套布局法的过去我也知道一些,”凡斯低声说,眼睛望着天花板,“我自己也用过,是爱德华·拉斯卡(作者註:美国西洋棋大师,有时会被误以为是前世界冠军艾马纽·拉斯卡博士)教我的……” 穿着制服的警员再度出现在走廊上,向希兹示意。希兹很干脆地站起来--显然,西洋棋的话题在他听来索然无味--走向大厅。过了一会儿,他拿着一小张纸条走进来。 “这玩意你一定有兴趣,长官。”他说,同时把纸条递给马克汉,“外头的警察们看到它在信箱里头,觉得可能和案子有关。打算怎么处置,长官?” 马克汉一脸狐疑地看着纸条,过了一会儿,什么话也不说就递给凡斯。我站起来走到凡斯背后,一起读纸条上的内容。这张纸是传统打字纸尺寸,折成能放入信箱的大小;纸上有几行字,是用打字机和快没墨水的蓝色带打出来的。 第一行写着: 约瑟·公契利恩·罗宾死了 第二行问道: 谁杀了公鸡罗宾? 接下来那行则是: 史柏林就是麻雀 右下角署名的地方,则用大写字体写着: 主教 第5章 一个女人的尖叫 四月二日,星期六,下午二点三十分 看了这张内容怪异--签名更怪异--的纸条,凡斯缓缓掏出单眼眼镜,这也是他对某件事物极有兴趣时的招牌动作。调整了镜片后,他仔细研究这张纸,然后将纸交给安纳生。 “这是你要解方程式的一个重要因数。”说话时,眼睛一直盯着安纳生。 安纳生带着傲慢,轻蔑地看了纸条,扮了个鬼睑,把纸条放到桌上。 “我相信,这里的这位‘主教’,不是真的神职人员,这些神职人员是出了名的不科学,是完全无法用数学击败他们的。‘主教’……”他低头沉思了一下,说,“我对神职人员一无所知,我想,我在计算这个方程式的时候,会把这东西排除。” “如果你将它排除,安纳生先生,”凡斯严肃地说,“恐怕你的方程式将无法成立。对我来说,这张神秘纸条是个非常重要的讯息,而且--请容许我加入一点小小意见--我相信这是目前为止这件案子当中,所出现最有数学价值的东西;它使得意外致死的因素完全被排除,它是这个公式中的g,这么说吧,这个重力常数将决定整个运算结果。” 希兹正低头阅读这张打字机打的纸条,脸上一副嫉恶如仇的表情。 “一定是些变态的怪胎写的,凡斯先生。”他说。 “这是可以确定的,警官,”凡斯表示同意,“但千万别忘了,这怪胎一定知道许多有趣的内幕细节,包括:被弓箭杀死的罗宾先生中间名是公契利恩,以及罗宾死的时候史柏林先生在场等等,更重要的是,这个几乎什么都知道的怪胎,一定早就预先知道这桩兇案的发生;因为,很明显的,这张纸条早在你和你的手下抵达这里之前,就已经被打好并放入信箱里。” 希兹固执地反驳:“也有可能是外头街上那些好管闲事的人之一,只是比较聪明一点能猜出这里头发生了什么事情,趁那警员转过身时悄悄塞进去的。” 第16页 “先赶回家,工工整整地打出这样一张纸条?不会吧?”凡斯摇摇头,苦笑了一下,“警官,我认为你的推论不成立。” “这张纸条究竟有什么鬼目的?”希兹语带挑衅地问。 “我也没有头绪,”凡斯说完,站起来,“走吧,马克汉,我们去找毕朵讨厌的这位杜瑞克先生谈谈。” “什么,杜瑞克?”安纳生高声叫道,显然很意外,“他和这案子有什么关系?” “杜瑞克先生,”马克汉说,“今天早上来找过你,他可能在离开的时候见过罗宾和史柏林。”马克汉迟疑了一下,“你愿意陪我们走一趟吗?” “不了,谢谢,”安纳生把菸斗熄掉,从椅子上站起来,“我还有一大堆学校的作业要改……不过,你们倒可以考虑带着贝莉儿一块去,玛意夫人有点……” “玛意夫人?” “哦,对不起,忘了你们都不认识她,我们都是这样称唿她的。那是个受册封的爵位,这称唿可以让可怜的老太太开心一下--杜瑞克的母亲,不折不扣的怪人。”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很伤脑筋……不过,倒是不会害人,相当开朗,但思想简单,总以为杜瑞克家族不可一世,把那小子当婴儿般地照顾。实在有些可悲……对了,你们最好带贝莉儿去,老太太喜欢她……” “很好的建议,安纳生先生,”凡斯说,“能不能请你问问狄勒小姐,看她方不方便陪我们走一趟?” “噢,没问题。”安纳生向我们微笑道别--笑容中带着些许讥讽、些许赞赏--然后走上楼去,过了一会儿,狄勒小姐下来和我们碰头。 “西古德说,你们要过去找艾多夫。他自己当然无所谓,只是玛意夫人她……却常是动辄得咎的。” “我们应该……不会惹她生气吧,”凡斯说,“杜瑞克今早来过这里,女厨说她好像听到他曾和罗宾及史柏林在射箭室里谈话,或许,他可以帮我们。” “我相信,如果帮得上忙,他是一定不会推辞的,”女孩同情地说,“但千万要小心玛意夫人,好吗? 狄勒小姐语气中有一点哀求、一点保护的意思,凡斯好奇地望着她。 “在我们去之前,告诉我一些有关杜瑞克夫人--或玛意夫人--的事。为什么,要我们千万小心?” “她这一生都满悲惨的,”女孩解释道,“她曾经是个很棒的歌手--不是那种二流的歌手,而是真正有着辉煌歌唱事业在前面等着她。(作者註:大多音乐爱好者应该到现在还记得玛意·布琳娜。她的首演是在维也纳的皇家歌剧院,当时她只有二十三岁,创下了该剧院年纪最轻的纪录。不过,她最着名的成就是在退休前的最后一场演出,饰演《奥塞罗》中的戴狄莫娜。)后来她嫁给了维也纳重要的艺评家之一:奥图·杜瑞克,四年后生下艾多夫。小婴儿两岁时,有一天,艾多夫不小心摔跤,把嵴椎骨给摔断成了残废,从那一刻起,她的一生彻底改变。玛意夫人伤心欲绝,对艾多夫的受创深深自责,为了照顾他,决定放弃自己的事业。一年后她丈夫去世,她带着艾多夫到美国来,回到她成长的地方,买了现在住的这幢房子;她一生的重心都放在后来变成驼背的艾多夫身上,为他牺牲了一切,把他当做婴儿般地照顾……”狄勒小姐脸上飘过一阵阴影,“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大家都这么觉得:在她脑海里,他还是个小孩。这已经到了病态的地步了,那是一种很温馨而病态的伟大母爱--叔叔说,那是一种温柔的疯狂。过去几个月,她变得很怪异,我经常听到她哼着古老的德国催眠曲和童谣,双手抱在胸前……好像在抱着小婴孩……噢,太诡异、太可怕了!而且对艾多夫极力保护到对其他男人都怀有强烈的敌意,上个礼拜我带着史柏林去找她--看她这么孤独和不快乐,所以我们常常去探望她--而她竟然兇巴巴地瞪着史柏林,还说:‘为什么你不也变成残废?’” 女孩顿了一下,看看我们的表情后,继续说: “现在,你们知道为什么我要请你们特别小心了吧?……玛意夫人可能会以为,我们是来伤害艾多夫的。” “我们不会为她增添不必要的痛苦。”凡斯很同情地让她安心。就在我们走向大厅的路上 ,他向狄勒小姐问了个问题,使我回想起今天稍早他曾经试图打探杜瑞克家的地形。“杜瑞克太太的房间在哪边?” 女孩有些讶异地看了他一眼,但随即回答:“在房子的西侧,就是可以看到射箭场的凸形窗的那个位置。” “啊哈!”凡斯拿出烟盒,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根法国烟,继续问,“她常常坐在窗户边吗?” “经常。玛意夫人常在那里看我们练箭--至于她为什么这样,我就不晓得了。因为我相信,看着我们练箭,她心里是很痛苦的,艾多夫无法和我们一样从事这种运动,他曾试过几次,最后不得不放弃。” “她看着你们练习,可能真的就是为了折磨自己--一种自我牺牲的心理,那种情形真的很令人难过的。”凡斯非常温柔地说。不了解他的人,对他这种表现一定会觉得怪怪的。正当我们穿过地下室的门,走到射箭场上时,他说:“如果我们能先和杜瑞克夫人聊一会儿,或许可以缓和这趟拜访可能对她造成的影响。我们有没有可能,在不让杜瑞克先生知道的情况下,先进到她房里?” 第17页 “可以的,”女孩似乎很同意这个建议,“我们可以从后面的楼梯上去,艾多夫的书房--他写东西的地方--是在屋子的前方。” 杜瑞克夫人正坐在巨大凸形窗户边一张老式的有轮躺椅上,周围铺着许多枕头。狄勒小姐像个孝顺的女儿般向她问好,温柔地亲吻她额头。 “玛意夫人,今天早上我们家发生了可怕的事情,”她说,“这几位先生想见见你……所以我把他们带来,你不会介意吧?” 当我们走进来,杜瑞克夫人苍白悲苦的脸转过去背对着门,但她此刻则惊恐地望着我们。她是个体型高大的女人,修长而瘦削;椅把上皱纹满布的坚韧双手像对鹰爪;她的脸虽然瘦削凹陷,但仍然相当好看;双眼清澈流动,鼻子挺直大方。虽然她已经六十几岁,但头髮依然深而浓密。 整整好几分钟,她不动也不说话。接着,她的双手合起,嘴唇张开,“你们想做什么?”她低声问,声音中充满共鸣。 “杜瑞克夫人,”凡斯开口回答,“正如狄勒小姐刚刚说的,今天早上隔壁发生了件不幸的惨剧,因为你是惟一可以从窗户直接看到外头射箭场的人,所以我们想问问,你有没有看到些什么,有助于我们的调查。” 老妇人的戒心似乎稍稍纾解,但也只是一剎那而已。接着她开口问: “什么惨剧?” “一个名叫罗宾的男人被杀了--不知道,你认不认识他?” “那个射手?贝莉儿那俱乐部的冠军射手?……是的,我认识他。好健康的孩子,可以张开好大的弓而不累。谁杀了他?” “我们不知道,”凡斯一面说话,一面精明地观察着老妇人,“不过,因为他是死在射箭场上,在你这窗户的视线范围内,所以希望你能帮我们找到兇手。” 杜瑞克夫人的眼睛微微垂下,双手握着,显得有些满意。 “你确定他是死在射箭场上?” “我们是在那儿找到尸体的。”凡斯不置可否地说。 “原来这样……我能怎么帮你们呢?”她开始放松,往椅背上靠。 “今天早上,你曾看到什么人在射箭场上吗?” “没有,”语气相当肯定,“我什么也没看到,今天一整天我都没往射箭场看。” 凡斯缓缓向老妇人的眼睛望去,嘆了口气,说: “太可惜了,”他低声说,“假如今天早上你往窗外看了看,就可能目睹了整个惨剧的发生经过……罗宾先生是被弓箭射死的,目前为止找不到任何动机……” “他是被弓箭射死的?”苍白的脸颊上泛起一阵血色。 “是法医说的,我们发现尸体时,一枝箭贯穿他的心脏。” “是了,这看起来再自然不过,不是吗?……一枝箭贯穿罗宾的心脏!”她说。从她眼神中可以看出,她的思绪已经飘到遥远的地方。 一阵沉寂之后,凡斯走向窗户,“我可以看看吗?” 好不容易,老妇人回到眼前的现实里。 “噢,当然可以,只是,也不能看得很清楚就是了。往北可以看到七十六街上的树木,往南边望去则可以看到狄勒家的庭院。对面那片破墙真是气人,在他们盖那幢房子之前,从我这里可以看到美丽的河景。” 凡斯朝下望了望射箭场。 “可惜,”他说,“如果今天早上你坐在这窗户边,你应该可以看到整个经过。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射箭场和那扇地下室的门……太可惜了。”他看了看表说:“杜瑞克夫人,你儿子在家吗?” “我儿子!我的宝贝呀!你想对他怎么样?”她的声音提高,眼神里怀着强烈敌意地看着凡斯。 “没什么重要的事,”凡斯温和地说,“只不过,他可能曾在射箭场里看到一个人……” “他谁也没看到!他不可能看到,他根本不在那里。他今天早上就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 凡斯同情地望着妇人。 “他一整个早上都不在?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我当然知道,”杜瑞克夫人骄傲地说,“他什么都会告诉我。” “他告诉了你,今天早上他到哪儿去了?”凡斯客气地追问。 “当然,不过现在我想不起来是什么地方了。让我想想……”妇人修长的手指敲打着椅子扶手,眼睛不安地转着,“我想不起来了,等他回来我再问他。” 狄勒小姐一直站在那里看着妇人,表情越来越疑惑。 “可是,玛意夫人,艾多夫今天早上在我们家啊……” 杜瑞克夫人突然站了起来。 “没这回事儿,”她大声说,同时很兇地看着女孩,“艾多夫他要去……城里某个地方,根本没有走近你家--我知道他没有!”她闪烁的眼光扫向凡斯。 那是很尴尬的一刻,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却更令人难过。 房门轻轻被推开,杜瑞克夫人突然伸出双手,“噢,我的小宝贝!”她大叫,“亲爱的,过来这里。” 第18页 但是,门口那人并没有向前移动,仍旧站在那里朝我们不断眨着那双小眼,仿佛在一群陌生人堆中突然醒来。艾多夫·杜瑞克大约只有五英尺高,有着典型驼背者的特徵,他的双腿细长,背部鼓起的驼块在那颗巨大头颅的衬托下,更显得夸张。但这人的脸上透露着智慧和教养--有一种吸引人们注意的特质。狄勒教授称他是数学天才,没有人会怀疑此人的博学多闻(他当时给我的印象,和我与霍默·李将军死前短暂会晤的感觉很像)。 “这是怎么回事?”他抬高了声调说,眼睛望向狄勒小姐,“贝莉儿,这些人是你的朋友吗?” 女孩正要开口回答,但凡斯做了个手势,示意她不要出声。 “是这样的,杜瑞克先生,”他慢条斯理地解释着,“隔壁发生了一件不幸的惨案。这两位是纽约地检处检察官马克汉先生和市警局的希兹警官。我们要求狄勒小姐带我们过来,是希望能和你母亲谈谈,问她今天早上是否看到射箭场上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惨案就发生在狄勒家地下室门外。” 杜瑞克好奇地问: “惨案?什么惨案?” “一位罗宾先生被人--用弓箭--杀死了。” 杜瑞克的脸开始扭在一起: “罗宾死了?被杀?……什么时候?” “大约在早上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 “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杜瑞克的眼光迅速移到他母亲脸上。他似乎觉得很有趣,大手指伸入外套口袋里掏怀表。“你看到了什么?”他望着老妇人的眼神中闪烁着光芒。 “孩子,你在说什么?”妇人似乎被这问题刺到,低声答道。 杜瑞克的表情渐渐严肃起来,说: “我在说,我听到这房间有人尖叫,正好就是那段时间。” “没有!根本没有!”她拼命摇头,“你听错了,孩子。今天早上我根本没尖叫。” “总之,我听到有人尖叫。”杜瑞克冷冷地说。停了一下,接着说:“其实,当我听到尖叫声后,立刻上楼来,站在房门外探听,不过只听到你边走边哼着‘亲爱的宝贝’。所以,我又回去继续工作。” 杜瑞克夫人将手帕往脸上抹去,双眼眨了几下。 “当时你在书房里?”她问,“可是,我去找过你好几次……” “我知道,只是没应门。我正在忙。” “原来是这样,”她缓缓将头转向窗户,“我还以为你出去了。你不是说……” “我本来说要去狄勒家,可是西古德不在,所以我不到十一点便回来了。” “可是我没看到你回来,”妇人似乎顿时没了力气,靠回椅背上,双眼瞪着对面的墙,“我敲门但你没有回应,我以为,你还没回来。” “我从靠街的侧门出去,到公园走了一会儿,”杜瑞克有点不耐烦地说,“然后从大门回来。” “你说听到我的尖叫……我干嘛尖叫,孩子?今天早上我的背痛又没发作。” 杜瑞克皱起眉头,眼光在凡斯和马克汉脸上游移。 “我听到这房间传来尖叫声--女人的尖叫,”他固执地重述了一次,“大约十一点半的时候。” 说完他颓坐在椅子上,双眼怔怔地望着地板。 这对母子间的对话,让我们听得入神。凡斯站在门边一幅十六世纪古画前,听得发呆,但我知道,没有一个动作、没有一句话,逃得过他的眼睛。只见他转过身来,对马克汉作了个手势,要他别出声,然后凡斯走向杜瑞克夫人。 “我们很抱歉,夫人,打扰你了,请原谅我们。” 他鞠了个躬,然后对狄勒小姐说: “能请你带路,送我们回去吗?或是我们自己走?” “我跟你们一起走,”女孩说完,走到杜瑞克夫人身边,握了她的手,“玛意夫人,我很抱歉。” 当我们正准备步出大厅,凡斯突然停下来--似乎经过再三考虑--回头对杜瑞克说: “你可能必须跟我们走一趟,先生,”他用一种有点急又不太急的口气说,“你和罗宾先生相识,也许能够提供我们一点线索……” “别跟他们去,孩子!”杜瑞克夫人叫道。她这会儿坐直了身子,一脸痛苦和惊恐,“别去!他们是坏人,是来害你的……” 杜瑞克已经站起身来。 “我为什么不能跟他们去?”他不耐烦地回答,“我也想知道这究竟怎么回事,或许--正如他们说的--我能帮得上忙。”他比比手势表现他的不耐烦,跟我们一起离开。 第6章 “‘是我,’麻雀说。” 四月二日,星期六,下午三点 我们再度回到会客厅,狄勒小姐则回图书室陪她叔叔,凡斯不经任何开场白便切入正题。 “杜瑞克先生,我不想在你母亲面前盘问你,以免让她担心。不过,因为今天早上在罗宾 先生死前不久你来过这儿,我们有必要--只是例行公事--看看你有没有什么讯息可以提供。” 第19页 杜瑞克找了个壁炉前的位子坐下,谨慎地点点头,但没有回答。 “据说大约九点半钟左右,”凡斯继续说,“你到这里来找安纳生先生。” “是的。” “穿过射箭场以及地下室的门?” “我通常都是走那里,没必要绕一大圈。” “但是安纳生今天早上出去了。” 杜瑞克点点头,“去了学校。” “知道安纳生先生不在之后,你在图书室待了一会儿。据我所知,是和狄勒教授讨论一项南美洲的天文发展计划。” “是皇家天文学会的一项计划,他们要到索布劳尔测试爱因斯坦反射论。”杜瑞克补充。 “你在图书室里待了多久?” “不到半个小时。” “然后呢?” “我到射箭室去,看到其中一本杂志,提到一个西洋棋问题,那是不久前夏毕洛和马绍尔留下来的残局,我便坐下来看了一会儿……” “慢着慢着,杜瑞克先生,”凡斯的语气中透露出被压抑的急切,“你对西洋棋也有兴趣?” “某个程度,不过,我没有花很多时间在这上头;这种游戏纯粹是数学问题,但对于我们这种受过科学训练的人来说,仍然吸引力不足。” “你觉得夏毕洛和马绍尔这盘残局,难不难解?” “不是很难,但却很刁钻,”杜瑞克有点失望地看看凡斯说,“我很快就发现,移动一颗看起来没什么用处的小卒,是破解整个僵局的关键,接下来就简单多了。” “你花了多少时问?” “大概半个小时吧。” “那时已经十点半了,是吗?” “应该没错。”杜瑞克更深地将自己埋到椅子里,但警觉心并未降低。 “这么说,史柏林和罗宾先生来的时候,你还在射箭室里?” 他没有立即回答,凡斯假装没看到他的迟疑继续说:“狄勒教授告诉我,他们两人大约在十点钟抵达,在会客厅中等了一会儿之后便走到地下室去。” “对了,史柏林现在人在哪儿?”杜瑞克询问的眼神在我们每一个人的脸上游走。 “他应该随时会来这里,”凡斯说,“希兹警官已经派了两个手下去接他。” 这驼背的人把眼睛抬起来,“哦,原来你们要将史柏林押来这里。”他用手指比了个金字塔形,仔细端详,然后缓缓地把眼光移向凡斯,“你刚刚问我,有没有在射箭室里见到罗宾和史柏林两人。有的,我正要离开的时候,他们刚好走下楼梯。” 凡斯往后靠,伸直了腿。 “杜瑞克先生,你有没有印象,当时他们--说得好听些--有没有‘互相问候’?” 回答之前,他思考了一会儿。 “既然你提到,”他说,“我现在想起来,当时两人之间的确是有种冷冷的感觉,不过我也不敢确定是否真的如此。因为他们一进来,我就离开了。” “我记得你说,你是从地下室门出去的,然后穿过墙边的侧门到七十五街,是吗?” 杜瑞克似乎不太愿意回答这个问题,但他接着立刻佯装若无其事地回答: “没错。我想在回去写作之前,到河边散散步,所以走到河滨大道,绕到步道上,然后从七十九街走进公园。” 习惯于对每项说法都提出质疑的希兹,接着问了下一个问题: “有遇见熟识的人吗?” 杜瑞克有点被激怒,但凡斯很快接着说: “没关系的,警官,如果稍后我们必须确定这件事,可以再进一步谈。”然后再转向杜瑞克,“你说你是在接近十一点钟的时候散步回来,从大门进入屋子里?” “是的。” “我再确定一次:你今天早上在这里的时候,完全没有看到其他不寻常的事物?” “除了我已经告诉你的那些,没有别的。” “你非常确定曾听到你母亲在大约十一点半的时候尖叫了一声?” 凡斯问这个问题的时候身体没动,但声调变了,另一头的杜瑞克先是呆在那儿,然后从椅子里挣扎着撑起他笨重的身体,站在凡斯面前,十分愤怒地俯视着他,小小的双眼闪着光,双唇微颤,手像突然发病似的扭动着。 “你到底想说什么?”他问,用假声说,“我告诉过你我听到她尖叫,我也不管她承不承认。告诉你,我还听到她在房间里走动的声音。十一点和十二点钟之间这段时间,她在她房间--你明白吗--而我在我房里。你不可能找到任何和这个说法不同的证据。而且,我也不再接受你或其他任何人盘问我在什么地方或做些什么事情,这根本不关你们屁事,你听明白了吗?” 他的愤怒来得太突然,有一度我还以为他会一拳向凡斯挥去。希兹也感觉到这人潜在的危险,向前站了一步。凡斯自己倒是动也没动,继续优雅地抽着烟,等杜瑞克的脾气发过之后,他平静不带任何情绪地说: “我们不会有其他问题了,杜瑞克先生。真的,没有必要让自己这么生气。我只是刚好想到,你母亲的尖叫声或许可以帮我们找出惨剧发生的确切时间。” 第20页 “她的尖叫声和罗宾的死有什么关系?她不是告诉过你,她什么也没看到吗?”杜瑞克有点沮丧,重重地颓坐到桌子上。 就在这时候,狄勒教授出现在走道上,后面跟着安纳生。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教授问,“我听到这里有声音,所以过来看看。”他冷淡地和杜瑞 克打了招唿,然后说:“今天把贝莉儿吓成这个样子,我想可以告一段落了吧?” 凡斯已经站了起来,但在他开口说话之前,安纳生趋上前来指着杜瑞克说: “你实在应该学学控制自己的脾气,艾多夫,你把许多事情看得太重了。你钻研了这么久的天文学,早应该知道分寸。干嘛总是看不破这些微不足道的世事?” 杜瑞克的唿吸急促。 “这群贱人……”他说。 “噢,艾多夫啊!”安纳生立刻打断他的话,“所有人类都是贱人,干嘛特别指责某些人?……来吧,我送你回去。”然后,紧紧拉着杜瑞克的手臂,牵着他走下楼。 “很抱歉,打扰你了,先生,”马克汉向狄勒教授致歉,“杜瑞克突然发飙,我们也搞不清楚是什么原因,调查这案子实在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我们会尽快让它结束。” “既然这样,马克汉,那就尽快吧,还有,饶了贝莉儿吧。你离开这里之前,我想和你谈谈。” 狄勒教授回到楼上后,马克汉在房里踱来踱去,眉头深锁,双手在身后紧握。 “你觉得杜瑞克怎么样?”他停在凡斯面前问道。 “不是个快乐的人,肉体和精神上都不健全,一个天生的说谎家,但很精明--非常精明。有个非常特殊的脑袋--从很多这种残废的人身上你都能看到这个特点。有时候,这会造就一个有建设性的天才,例如美国结构工程师史坦梅兹,但大多时候却导致了不切实际的胡思乱想,像杜瑞克这样。不管怎么样,我们刚刚的谈话,并非一无所获,他隐瞒了一些事情,想说却又不敢说。” “嗯,有这种可能,”马克汉有所保留地回答,“他对于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所发生的事情特别敏感,而且从头到尾像只猫似的望着你。” “更像黄鼠狼,”凡斯纠正他,“是的,我也注意到他的谨慎小心。” “不管了,我看不出他对我们有什么帮助。” “是没错,”凡斯同意,“我们不能算是有进展,但至少,我们抛出了试探球,这位数学鬼才泄露了一些有意思的讯息,而杜瑞克夫人也一样。如果我们能知道这两个人分别知道些什么,搞不好就能找到破案的关键了。” 过去一个小时,希兹一直闷闷不乐,无精打采地看着刚刚这整个过程,但现在他却显得斗志高昂: “我告诉你,马克汉先生,我们正在浪费时间,在这里谈一堆有个屁用?史柏林就是我们要的人,只要我的手下把他带来,让他吃点苦头,就可以拿到足以定他罪的证据。他爱上了狄勒小姐,嫉妒罗宾,巴不得尽早置他于死地。他在这个房间和罗宾吵了一架--教授听到了,而且有证据显示,就在兇案发生前几分钟,他和罗宾一起走到地下室……” “还有,”凡斯反讽地接着说,“他名字的意思是‘麻雀’。根本不是这样的,警官,这太简单了,这整件事情显然经过缜密的规划,使得所有嫌疑都直接落在同一个人身上。” “我看不出这一切是经过缜密的计划,”希兹依然坚持说,“史柏林这傢伙火了,拿起弓,从墙上抓起箭,跟着罗宾走到外头,一箭穿心,把他干掉。” 凡斯嘆了口气。 “在这充满邪恶的世界里,你实在太单纯了,警官。如果事情真如你想的这么单纯,人生将会很简单--也令人沮丧。但罗宾的死,完全没有这么单纯。第一,没有任何射手,能够对着正在移动中人,准确射穿他肋骨直中心脏;第二,罗宾头骨上的伤口虽然有可能是摔倒时撞伤,但可能性不高;第三,他的帽子在他脚边,如果他是自然倒下,不应在那个位置;第四,那枝箭的箭尾已经毁了,我认为它撑不住弓上的弦;第五,罗宾当时面对着箭,在兇手拉弓、瞄准的时候,应该有足够的时间逃开,找地方掩护;第六……” 凡斯停下来点了根烟。 “哦,对了,我还忘了一件事,警官。当一箭直接刺穿心脏,伤口必定会当场喷血,尤其是当箭头较粗、箭身较细的情况下更是如此。我相信,你很可能会在射箭室的地板上发现血渍--应该是在靠近门边一带。” 希兹犹豫了一下--但只是一下而已,经验告诉他,凡斯的建议通常不会空穴来风,嘀咕一声之后站起身来,消失在屋子后方。 “我在想,凡斯,我开始明白你的想法了,”马克汉说,脸色不是很好看,“但是,老天,如果罗宾被弓箭射死的现场,只是兇手在故布疑阵,我们面对的是个什么样的恶魔啊?” “这绝对是疯子的杰作,”凡斯平静地说,“不过,不是那种幻想自己是拿破崙的疯子,而是一个绝顶聪明的神经病,对他来说,‘幽默’只是四度空间中的一个方程式而已。” 第21页 马克汉勐抽菸,似乎没了主意。 “希望希兹什么也没发现。”他说。 “拜託,你怎么会这么想?”凡斯说,“如果我们找不到具体证据,证明罗宾是死在射箭室里,我们的调查只会变得更困难。” 事实上,证据正朝他们走来。希兹去了一会儿之后,兴奋地回来。 “妈的,凡斯先生,”他大叫,“真被你给说中了!”佩服之情完全溢于言表,“地板上虽然没有看到血渍,但水泥地上有一片颜色较深的地方,有人在今天用湿布擦拭过,到现在还没干,而且像你所说的就在门边。更令人起疑的是,有人拉了一块地毯将它盖住。不过--这不表示就不是史柏林干的,”他说,“可能是他在室内把罗宾杀死的。” “然后在离开之前擦干血渍,抹净弓和箭上的指纹,将尸体和弓箭放到射箭场上?……他干嘛这么大费周章?……射箭不是种室内运动,警官。史柏林这么了解弓箭的特性,一定明白这一点,也深知除非侥倖,否则无法用这种方式让罗宾一箭毙命。根据荷马的说法,即使是神箭手丘瑟出手,都未必能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而丘瑟已经是古希腊的冠军神箭手。” 就在凡斯说话的当儿,帕帝穿过大厅走出去。当他几乎快到前门时,凡斯突然站起来走过去: “噢,我说帕帝先生,烦请你等一下。” 帕帝顺从地转过身来。 “我还有个问题要向你请教,”凡斯说,“你刚刚提到,今天早上曾看到史柏林先生和毕朵从墙边的侧门出去。你确定除了他们俩,没有别人从那扇门出入?” “我相当确定,我想不起有任何其他人。” “我在想,不知道杜瑞克先生……” “杜瑞克?”帕帝摇摇头,“没有,如果有,我应该会记得。不过话说回来,可能有很多人是在我没注意的时候进出这幢房子。” “说的也是……说的也是,”凡斯自言自语,接着说,“对了,杜瑞克的棋艺如何?” 帕帝显得有些讶异。 “严格来说,他完全不能算是下棋的人,”他努力用最精确的措辞说明,“他是个极佳的分析家,在棋艺理论方面有惊人造诣,但是却很少亲自上场。” 帕帝走了之后,希兹有些得意地看着凡斯。 “我注意到了,先生,”他说,“显然不是只有我在查证那驼子的不在场证明。” “噢,查证不在场证明,和要求当事人自己提出证据,其实是两码子事。” 就在这时,前门用力被推开,大厅上传来重重的脚步声。三个男人出现在走廊上,其中两人一看就知道是警察,两人之间站着一位年约三十、高大而整齐的男人。 “我们找到他了,警官,”其中一位警察说,脸上带着满意的笑容,“他离开这里之后直接回家,我们到他家时,他正好在打包行李。” 史柏林愤怒的眼神将在场的人全扫射了一遍,希兹站到他身前,得意地朝他上下打量。 “年轻人啊,你以为你逃得掉吗?”希兹说,口中的雪茄随着双唇上下摆动。 史柏林涨红了脸,但依然紧紧闭着口。 “怎么啦,没话好说了吗?”希兹继续咬牙切齿地说,“你不爱说话?好啊,我会想办法让你开口。”然后转头向马克汉说:“长官,怎么处理?要我把他带到总局吗?” “或许,史柏林先生不介意先在这里回答几个问题。”马克汉平静地说。 史柏林仔细看了检察官好一会儿,然后再看看凡斯--凡斯正对他点头,建议他接受马克汉的问话。 “回答什么问题?”他问,谁都可看出他正努力克制自己,“这些混帐进我房间时,我正准备周末度假的行李,他们二话不说就把我带到这里来,也不让我和家人说一声,现在却说要把我带去警察局,”他狠狠地看了希兹一眼,“好啊,把我带走啊--去你的!” “史柏林先生,今天早上你是几点离开这里的?”凡斯语气温和地问,态度让史柏林敌意大减。 “大约十一点十五分,”他说,“因为我要去大中央车站赶搭十一点四十那班到史卡狄尔的火车。” “罗宾先生呢?” “我不知道罗宾是几点走的,他说他要等贝莉儿--狄勒小姐。我离开的时候他还在射箭室里。” “你遇到过杜瑞克先生吗?” “遇到,只是一会儿,我和罗宾到射箭室的时候他正在里面,我们一到他马上就走了。” “从墙边那扇侧门?或是一直走到射箭场上?” “我不记得了……其实我也没有特别留意……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罗宾先生今天上午死了,”凡斯说,“大约十一点钟左右。” 史柏林张口结舌。 “罗宾死了?天啊……是谁干的?”史柏林用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我们还不知道,”凡斯回答说,“他是被一枝箭穿胸而死的。” 第22页 这句话着实让史柏林更吃了一惊,他的眼睛漫无目标的移动,开始在口袋里搜寻烟。 希兹再向他靠近一步,板起脸孔说: “或许你可以告诉我们,是谁--用弓箭--杀了他?” “为……为什么……来问我?”史柏林尽量控制自己。 “这个嘛,”希兹咄咄逼人,“你吃罗宾的醋,对不对?你为了这女孩,在这房间里和他大吵一架,对不对?他死之前,只有你们俩单独在一起,对不对?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来问你。”希兹眯起眼瘪着嘴说:“事实很明显,除了你,不可能是别人。你为了那女孩和他大吵、也是在他被杀的前几分钟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况且,除了你这位冠军神箭手,还有谁会用弓箭杀人?……我们已经知道得一清二楚,为你自己好,认了吧。” 史柏林露出奇怪的眼神,身体动也不动。 “告诉我,”他紧绷而不自然的声音问道,“你们找到弓了吗?” “当然找到了,”希兹不悦地笑道,“就在你留下的地方--射箭场上。” “那是把什么样的弓?”史柏林的眼神始终没有移动。 “什么样的弓?”希兹重复一次他的话,“是把普通的弓……” 话没说完,便被一直在旁观察这位年轻人的凡斯打断,“警官,我想我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那是把女用弓,史柏林先生。长约五英尺六英寸,挺轻的--大约三十磅左右吧,我猜。” 史柏林深深嘆了口气,然后双唇浮现苦涩的笑容。 “又能怎么样呢?”他突然说,“我以为我逃得掉……是的,我杀了他。” 希兹满意地笑了,先前有些犹豫的态度已一扫而空。 “你比我想像中上道得多,”他说,仿佛父亲在教训孩子。接着交代另外两位警员,“把他带走,开我停在外面那部车,先把他关起来不要做笔录,等我回去再处理。” “跟我走吧。”其中一位警员说完,转身走向大厅。 但史柏林似乎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反而向凡斯投以求助的眼神。 “我可不可以……我能不能……”他说。 凡斯摇摇头。 “不行,史柏林先生,你最好不要见狄勒小姐,没有必要增加她的痛苦……你走吧。” 没有再说一句话,史柏林转身随着两位警员离去。 第7章 凡斯找到答案 四月二日,星期六,下午三点三十分 会客厅里再度只剩下我们几人。凡斯站起来,伸了伸懒腰,走到窗边。刚刚讯问得到的各种线索,让我们这些人都已眼花乱。我在想,大家脑海里都忙着想同一件事,所以当凡斯开口时,仿佛替我们大家开了口。 “又和那首童谣吻合了…… ‘是我,’麻雀说: ‘用我的弓和箭, 是我杀死了公鸡罗宾……’ 我说啊,马克汉,这其中大有文章。” 他缓步走回到桌前,掏出烟,用眼角望着希兹说: “怎么这么安静,警官?你现在应该很高兴才对。坏蛋不是向你伏首认罪了吗?案子这么快就水落石出了,难道你不高兴?” “老实说吧,凡斯先生,”希兹不得不承认,“我也在怀疑,他认罪认得太轻易了,我看过太多坏蛋,这傢伙看起来就不像有罪的样子,这几乎是可以肯定的。” “不管怎样,”马克汉给大伙儿打气说,“他义无反顾地认罪,会让那些报纸完全失去好奇心,我们的调查也可以进行得比较顺利。这件案子一定会引起很大的骚动。如果记者们以为兇手已经入狱,就不会再向我们追问‘后续发展’。” “我没有说他是清白的,”希兹依然强辩,显然自己心中也强烈挣扎,“当然,我们都不太相信他是坏蛋,他可能也知道这一点而且善加利用,以为这会让他少吃点苦头。他其实一点也不煳涂。” “不可能的,警官,”凡斯说,“这傢伙的想法其实单纯得很,他知道罗宾是在那里等着见狄勒小姐,也知道她--可以这么说--对罗宾没意思,史柏林自己对罗宾的人品没什么好印象。所以当他听到他被人用轻型短弓射杀,便很直接地以为,罗宾逾越了追求者应有的分寸,而招致一箭穿心的下场。我们这位崇高、拥有维多利亚王朝中期作风的麻雀先生,其实只是要展现他为爱情奉献的勇气……真令人难过。” “不管怎样啦,”希兹说,“我是不会放他走的,至于要不要起诉他,就看马克汉先生了。” 马克汉按捺住性子看着希兹,他深知这傢伙的个性,只是说话比较沖了些。 “不如这样吧,警官,”他和缓地说,“不论我起不起诉史柏林,你都不要反对和我一起,继续调查这件案子。” 希兹登时有些懊悔自己刚刚的态度,很快起身走到马克汉面前,伸出手说:“全听你的,先生。” 马克汉握了握他的手,起身报以会心一笑,说: 第23页 “既然如此,这里就交给你了,我办公室里还有点事情要处理,史怀克(作者註:地检处检察官星期六只上半天班,史怀克是马克汉的秘书。)会在那里等我。”说完转身走向大厅,“离开之前,我会向狄勒小姐和老教授解释这个情况,你有什么打算,警官?” “嗯,先生,我想我要好好检验那块用来擦拭楼下地板的抹布,同时仔细搜索一下射箭室,并且再和女厨及管家谈谈--尤其是那女厨,一定有些事情瞒着我们……然后就剩下一些例行公事了,讯问附近邻居和一些琐碎的事。” “查到了什么,让我知道;今天下午晚些和明天下午,我都会在史杜文生俱乐部。” 凡斯和马克汉一起走到走廊上。 “我说,马克汉,”当我们一起走向楼梯,凡斯说,“千万别忽略了信箱里那神秘纸条的重要性,我总觉得它是解开这一切谜团的关键。你最好问问老教授和他侄女,看看‘主教’这个字,对他们来说有什么特殊意义,这名字背后一定有文章。” “我也搞不懂它代表什么意思,”马克汉也满腹狐疑,“对我来说它一点意义也没有,不过我还是会照你说的,问问他们。” 但是,不管是老教授或狄勒小姐,都想不出“主教”两个字有什么特殊典故。老教授的想法和马克汉一样,不认为纸条和案子本身有什么重大关联。 “在我看来,”他说,“这纸条不过是无聊透顶的恶作剧,杀死罗宾的兇手应该不会用这种假名,也不会用纸条写下自己的罪行。虽然我不太懂罪犯心理,但这种作为在我看来是完全没什么道理的。” “问题是,这案子本身就不合逻辑。”凡斯回答说。 “当你还不知道逻辑上三段论中的前两道前提,先生,”教授有些不是滋味地回答说,“你不能说它‘不合逻辑’的。” “可不是吗,”凡斯倒是很恭敬地回答,“这也就是说,那纸条也可能并非毫无道理。” 马克汉圆滑地把话题岔开,说: “教授,我来找你的主要目的,是想告诉你史柏林先生刚刚来过。被问到罗宾的死时,他承认是他干的……” “雷蒙承认是他杀的!”狄勒小姐失声惊叫。 马克汉用同情的眼神望着她说: “坦白说,我也不相信史柏林说的话,显然,有些错误的讯息误导了他,激起他英雄救美的想法而自认杀人。” “英雄救美?”她重述了一遍,紧张地将身体前倾,“马克汉先生,你这话从何说起?” 凡斯接腔道:“在射箭场上找到的弓,是把女用弓。” “噢!”女孩双手捂着脸,哭了起来。 狄勒教授望着她,不知如何是好,而且有些懊恼。他说: “这是怎么回事,马克汉?”他问,“又不是只有女人才可以拿女用弓……那个白痴!他干嘛乱认罪,连累贝莉儿!……马克汉老友,尽你所能,救救史柏林那孩子吧。” 马克汉保证会全力协助,然后我们都起身离开。 “对了,狄勒教授,”凡斯在门口停下来,说,“我相信你不会多心,因为我们不能排除--尽管是最小的可能性--打那张纸条开这玩笑的人可能是平常进出这房子的人。能不能请问,府上有没有打字机?” 在场的人都看得出,教授对凡斯这个问题非常不满,但他仍然很有礼貌地回答: “没有--据我所知,我们家从来没有打字机,十年前从学校退休,我就把自己那台丢了,有家打字行可以帮我处理一切。” “安纳生先生呢,他有没有打字机?” “他从来不用打字机。” 当我们步下楼梯,安纳生正好从杜瑞克家回来。 “我已经让咱们这位‘莱布尼兹先生’译註:leibnitz,莱布尼兹为德国理性主义哲学家兼数学家。平静下来了,”他说,并夸张地嘆了口气,“可怜的老艾多夫!这世界对他说来复杂了。沉浸在劳伦兹译註:lorentz,荷兰物理学家,曾获诺贝尔物理奖。和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程式中,他可以很平静,但回到现实生活里,却会让他崩溃。” “也许你会想知道,”凡斯轻描淡写地说,“史柏林刚刚承认自己是兇手。” “哈!”安纳生吃吃笑了起来,“还真巧合到家了。麻雀说‘是我,’……有趣有趣。不过我还是没搞懂,这背后有着什么样的数学理论基础。” “另外,因为我曾答应过你,让你知道我们的调查进展,”凡斯继续说,“为了方便你的推算,我想应该让你知道:我们有充分理由相信罗宾是在射箭室中被杀死,再被拖到射箭场上的。” “谢谢你让我知道,”安纳生开始有些认真起来,“这个发展的确会影响我的推算。”他一直陪我们走到大门口,说:“只要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欢迎随时找我。” 凡斯停下来,表面上是为了点菸,但是从他闪亮的眼神中,我知道,他正在做一个决定。他慢慢转身问安纳生: 第24页 “据你所知,杜瑞克先生或帕帝先生有没有打字机?” 安纳生先是愕住,接着眼睛滴熘转了一圈。 “啊哈!是那张主教的纸条……我明白了,的确,应该问个彻底,”他点点头,很认同地的回答说,“有,他们两人都有打字机;杜瑞克经常用--他常说自己是在键盘上思考。帕帝有一大堆棋友棋迷--像个电影明星似的--他都是亲自用打字机回信。” “如果我想请你,”凡斯问,“替我们收集这两部打字机的字体样本,以及两位先生用的纸张,会不会给你带来很大的麻烦?” “一点也不会,”安纳生对于这项要求似乎很雀跃,“今天下午便能给你们,你们会在哪儿?” “马克汉先生将会在史杜文生俱乐部,你可以打电话到那儿,他会找人……” “干嘛找人?我可以亲自把东西送去给马克汉先生。能扮演一次警探,实在是有趣的事情。” 凡斯和我搭马克汉的车子回家,之后马克汉直接回他的办公室。当晚七点钟,我们三人在史杜文生俱乐部吃晚餐。八点半时我们已经坐在酒吧马克汉最喜欢的一个角落,抽菸喝咖啡。 吃饭时,没有人提起案情。最后一刷的晚报上,简短报导了罗宾的死讯。显然希兹成功地满足了记者们的好奇心,阻止他们继续挖掘。由于地检处今天不上班,记者无法拿一连串的问题轰炸马克汉,因此晚报上的资讯也不够。此外,警方将狄勒家守得很好,记者採访不到屋子的任何成员。 马克汉一边啜着咖啡,一边仔细阅读他从餐厅走出来时拿起的《太阳报》。 “这只是第一波,”他说,“我很想知道明天的早报会怎么写。” “他们怎么写,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凡斯淡淡地微笑说,“一旦聪明和有新闻鼻的记者联想到罗宾、麻雀和弓箭的故事,编辑会兴奋得发狂,这条新闻也会出现在全国各大报的头版上。” 马克汉显得很失望,拳头重重捶了一下椅子扶手,说: “他妈的,凡斯,我不要再被你那童谣玩意儿搞得团团转了,”他接着说,语气中带着一股因不确定而生的愤怒,“我说,这一切只是巧合,根本没有什么玄机。” 凡斯嘆了一口气,回答说:“你只是在做违心之论,套那位管家的话:你仍然相信其中另有文章。”他把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 “先不谈童谣。晚餐之前我已将今天的事整理了一下……能不能理出头绪,就看我们能不能找出合理的解释了。” 马克汉花了数分钟看那纸条。凡斯是这么写的: 上午9时安纳生离开屋子,到学校图书馆 上午9时15分贝莉儿·狄勒离开,到网球场去 上午9时30分 杜瑞克来找安纳生 上午9时50分杜瑞克下楼到射箭室 上午10时罗宾和史柏林来到屋子里, 在会客厅待了半个小时 上午10时30分罗宾和史柏林下楼到射箭室 上午10时32分杜瑞克说他从墙边的侧门离开,出去走走 上午10时35分毕朵去买菜 上午10时55分杜瑞克说他回到自己家中 上午11时15分史柏林从墙边侧门离开 上午11时30分杜瑞克说,听到他母亲房里传出一声尖叫 上午11时35分狄勒教授走到安纳生房内的阳台 上午11时40分狄勒教授看到罗宾尸体躺在射箭场上 上午11时45分狄勒教授打电话到地检处 上午12时25分贝莉儿·狄勒从网球场回来 上午12时30分警方抵达狄勒家 上午12时35分毕朵买菜回来 下午2时安纳生从学校回来 因此:罗宾在11时15分(史柏林离开时)和11时40分(狄勒教授发现尸体)之间遇害。 这段时间内,在屋子里的人有:派恩和秋勒教授。 和此谋杀案相关人等当时的行动如下(根据手中现有证据): 1. 安纳生于上午9时至下午2时之间,是在学校里; 2. 贝莉儿·狄勒于上午9时15分至12时25分之间在网球场上; 3. 杜瑞克于上午10时32分至10时55分之间,正在公园散步;10时55分之后便回到他的书房里; 4. 帕帝一整个早上都在自己家里; 5. 杜瑞克夫人一整个早上都在自己房里; 6. 毕朵于上午10时35分至12时35分之间上市场买菜; 7. 史柏林于上午11时15分至11时40分之间,正朝中央车站走去,要搭火车到史卡狄尔。 结论:除非这七个人中有人的不在场证明是假的,否则所有嫌疑,全将落在狄勒教授和派恩身上。 马克汉读完这张纸有点生气。 “你整个推论才可笑、才离谱呢,”他气唿唿地说,“结论更是荒唐到极点。你这时序表帮我们确定了罗宾死亡的时间,但你假设其中一位今天我们谈过的人就是兇手也太没根据了。你完全忽略了还有其他人的可能性;总共有三条路可以不必经过屋子通往射箭场和射箭室,一条是七十五街上的侧门,一条是七十六街上的侧门,以及夹在两栋公寓大厦之间通往河滨大道的那条巷道。” “噢,兇手使用这三条通道的可能性是很高,”凡斯回答说,“但是别忘了,这三条通道上的门,都是上锁的,除了狄勒家的人,别人没有钥匙。我不相信兇手会从七十五街或七十六街上的门出入,因为从这两处被别人撞见的机率太高了。” 第25页 凡斯身体向前倾,很认真地说: “马克汉,还有些原因,使我们必须排除兇手是陌生人或一般窃贼的可能性。送罗宾归西的人,一定对于狄勒家今早十一时十五分到中午十二时之间的作息和出入状况十分清楚;他知道家里只有老教授和派恩,也知道贝莉儿不在屋子里、知道毕朵已经出去,不会听到他的声音或突然冒出来坏他的事。他也知道罗宾--他的目标--在那儿,而且史柏林已经走了;他对于现场地形一定非常熟悉--例如射箭室。因为,罗宾毫无疑问是死在那里,不熟悉环境的人不可能走到射箭场上弄出这么一件惊人的案子。马克汉,我告诉你,犯案的人一定和狄勒家非常熟,而且也知道当天上午狄勒家中的动态。” “杜瑞克夫人的尖叫又该怎么解释?” “啊……该怎么解释呢?杜瑞克夫人那扇窗,很可能是兇手没有想到的,或者他想到了,但想冒险,以为能逃过被目击的命运,但是,我们也不能肯定。那妇人到底有没有尖叫,我们也不能确定;她自己说没有,而杜瑞克却坚称听到过。他们说法背后,各有各的动机--杜瑞克可能是为了证明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他人在家里,而杜瑞克夫人的否认可能是担心他不在家。不过这无所谓,我所要强调的重点是:只有和狄勒家非常亲近的人,才有可能干下这兇狠的勾当。” “但我们并没有足够的事实来支持这样的结论,”马克汉接着说,“也有可能是……” “我说马克汉,或许真有‘可能’是别的情形,完全推翻这个结论,但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别忘了,留在信箱里头的纸条,显示兇手甚至知道罗宾的中间名。” “但这说法的前提是,写纸条的人就是兇手。” “难道你真的相信,是哪个无聊透顶的人,从什么水晶球中知道这桩谋杀案,冲到打字机前,打出这么一张玩意儿。然后奔回狄勒家,冒着被别人看到的风险,将纸条塞进信箱里?” 马克汉还没来得及答腔,希兹便从酒吧那头快步朝我们走来,脸上明显挂着忧虑和不安。他一句话也没说地将一个信封递给马克汉。 “这是《世界报》今天下午收到的,一个叫崔南的警政记者刚刚才拿给我,他说《纽约时报》和《前锋报》手中也有一份副本。信封上的邮戳是下午一点钟,因此可能是上午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寄出的。还有啊,马克汉,这封信是从狄勒家附近寄出来的,处理的邮局是西六十九街上的n支局。” 马克汉打开信封封口,眼睛突然睁得斗大,嘴巴绷得很紧,头抬也没抬将信封递给凡斯。 信封内是一张打字纸,纸上的打字字迹和狄勒家信箱发现的那张纸条一模一样;其实,不只字迹一样,连内容都完全相同: 约瑟·公契利恩·罗宾死了 谁杀了公鸡罗宾? 史柏林就是麻雀 主教 凡斯只是淡淡地看了纸条一眼。 “满合理的,你知道吗?”他冷淡地说,“这位主教担心人们没有看出这个笑话,特别向媒体解释。” “笑话?凡斯先生,你说这是个笑话?”希兹说,“我觉得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这案子越来越疯狂了……” “说得没错,警官,正是一个疯狂的笑话。” 这时,一个穿着制服的服务生走到马克汉身边,弯下腰来在他耳边悉悉索索了一阵。 “马上带他过来。”马克汉听完了,说。然后他对着我们,“安纳生来了,也许会带着那些打字机的字体样张。”他一脸惨澹,忧虑地望着希兹刚刚交给他的纸条。“凡斯,”他低声地 说,“我开始相信,这件案子会如你所说的那么可怕,我在想,这纸条的字体会不会和……” 不过,当安纳生拿出样张和这纸条比对,结果却发现,两者一点相似之处也没有。帕帝和杜瑞克家的打字机,无论是字体或色带都和字条上的不同,而且连纸张也不一样。 第8章 第二幕 四月十一日,星期一,上午十一点三十分 不需再重述罗宾命案的震惊全国,媒体关于这场兇杀案的报导令每个人都记忆犹新。这些报导五花八门,有人称之为“公鸡罗宾兇杀案”,有的则称它作“鹅妈妈之死”(作者註:mother goose murder,这种说法比较押韵,但却比较不精确。《公鸡罗宾之死》这首作者不详的老童谣,虽然经常被收录在《鹅妈妈之歌》,但其实并非如大家所知道的出自此书)。 不过,纸条上的署名,更能满足媒体追求“奇特”的习惯,渐渐地,人们将罗宾这件案子称为“主教杀人事件”。它离奇和冷血地将一宗恐怖兇案和可爱童谣结合在一起,激起人们的想像空间,案情中疯狂而邪恶的细节,像梦魇般笼罩全国,久久不能散去。 发现罗宾尸体之后的那个礼拜,刑事组和地检处的探员们日夜不停地侦查。纽约各大报社所收到的主教纸条副本,使得希兹打消了原先认为史柏林有罪的一切想法,虽然他口中没说自己相信这位年轻人的无辜,但却全力投入--用他一贯的干劲和锲而不捨--寻找真正的兇手。他所组织和带领的调查小组,和“格林家杀人事件”比起来毫不逊色。他没有错过任何一条可能的线索,最后所完成的报告,连卢赛恩大学严峻的犯罪学家都感到满意。 第26页 兇案发生的当天下午,他和他的手下搜索那块用来擦拭射箭室地板血渍的抹布,但什么也没找到。为了发现其他新的线索,他们也彻底检查了狄勒家的地下室,尽管希兹找了专家协助,结果仍是徒劳无功。惟一重大的发现,是门口的地毯曾被移动,用来掩盖水泥地上被擦拭过的部位。然而,这个发现仅仅证实了警方初步的想法。 德瑞摩斯医生的验尸报告,使得目前官方更加相信,罗宾是先死在射箭室,然后被拖到射箭场上。经解剖后发现,罗宾头颅后方的伤口,是遭圆形兇器重击所造成,而非因撞击到平面的水泥地。因此警方也针对可能的兇器展开搜索,但还是无功而返。 希兹后来又找了派恩和毕朵问了几回话,但并没有挤出任何新的线索。派恩仍然坚持他除了在前门衣物柜短暂停留一会儿之外,一整个早上都待在安纳生房里,并且一再否认当狄勒教授要他去找史柏林时,曾经动过罗宾尸体和做案用的那把弓。不过,希兹不太相信他的说词。 “这老傢伙一定偷偷藏了一手。”他对马克汉说,“要他讲实话恐怕得费一番工夫。” 警方地毯式地搜了一遍西缘大道和河滨大道之间七十五街上的所有房子,希望能找到当日上午看到有人从狄勒家那道墙边侧门进出的人,但是这一切努力也没有什么收穫。看起来,帕帝似乎是狄勒家附近惟一在那天上午曾目击这一带动态的居民。然而在连续数天循线追查之后,希兹却仍一无所获。 凡斯给马克汉那纸条上七个人的不在场证明,也被彻彻底底地调查了一遍。显然,因为这些不在场证明大多来自当事人自己的说法,因此几乎不可能获得百分之百的证实。况且,调查必须非常低调进行,以免打草惊蛇。调查的结果如下: 1. 好几个人看到安纳生在大学里,包括一位图书馆助理和两名学生。但他们看到安纳生的时间并不很明确。 2. 贝莉儿·狄勒在一一九街和河滨大道口的公用网球场打了几场球,但由于她们一群共超过四人,有两次她将位子让给另一位朋友,没有人能明确证实这段时间她仍留在网球场内。 3. 杜瑞克离开射箭室的时间,获得史柏林的证实,但在那之后,完全没有人见到他去了哪儿。他自己也说,在公园里没遇到任何熟识的人,而且坚称自己曾经停下来数分钟,和几位陌生小孩玩了一会儿。 4. 帕帝一直独自在书房里。家中老厨师和日裔的助手也一直待在屋子后头,他们都说午餐之前没有见到帕帝,因此他的不在场证明也无法成立。 5. 杜瑞克夫人的不在场证明也只有她自己的说法,因为在上午9点半(杜瑞克去找安纳生)到下午1点钟(厨师把午餐送上去给她)之间,没有人见过她。 6. 毕朵的不在场证明倒是获得相当充分的证实。帕帝看到她在10点35分离开,杰弗逊市场上几位小贩也记得在11点和12点之间看到她。 7. 史柏林搭乘11点40分的火车至史卡狄尔的说法获得证实,因此他离开狄勒家的时间也应该如他所说的是11点15分。警方查证这一点其实只是完成必要程序,因为事实上他已经被排除在嫌犯的名单之外。不过,如希兹所说,要是查证结果发现他并没有搭11点40分的那班火车,很可能又将名列涉嫌重大的疑犯之一。 为了更深入地掌握案情,希兹也调查了相关涉案人过去的关系和渊源。这一点倒不是太难,他们都是相当有名的人,大部分资料也都唾手可得,但是却没有查到任何一点对罗宾谋杀案的侦破有帮助,或是和杀人动机有关的事。经过一个星期的侦查和推测,这件案子依然胶着。 史柏林仍被收押中,表面上的证据加上他自己的口供,使得当局无法做出释放他的决定。不过,马克汉曾经和史柏林父亲聘请的律师们开了几次非正式会议。我相信,双方曾达成了某些“君子协定”,因为检方不但迟迟没有起诉,被告律师也没有採取任何抗议行动。所有迹象显示,马克汉和史柏林的律师都在等着真正的兇手现身。 马克汉和狄勒家的人又谈了几次,希望能挖掘到任何一丝的线索;地检处也把帕帝找去录了口供,说明案发当天上午他从窗户所看到的一切。杜瑞克夫人再度被询问,她不但依旧否认自己曾在那天上午朝窗外望去,也不承认自己曾经尖叫失声。 至于杜瑞克,当再度被询问时,对于自己先前的供词作了些修正。他说,自己可能搞错了尖叫声的来处,表示那声音可能来自街上或是对面公寓中其中一扇窗子。他还说,其实那 尖叫声不可能出自她母亲,因为当他走进母亲房门时,她正哼着一首诺佩尔丁克的德国老童谣。马克汉在确认无法从杜瑞克母子处问出什么头绪之后,便只得把注意力集中于狄勒家。 安纳生参加了我们在马克汉办公室的一场非正式聚会,但从他那套愤世嫉俗的观察中可以看出,他和我们大家一样毫无头绪。凡斯协助他找出可以破案的“方程式”,但他坚持说,除非一切因数都完备,否则无法找出正确的答案。他似乎把整件案子视为可笑的闹剧,他夸大的说法每次都被马克汉给压制下来。马克汉责怪凡斯让安纳生加入,但凡斯始终相信,安纳生迟早会为大家带来非常有用的讯息。 第27页 “他那套犯罪数学理论当然是鬼扯,”凡斯说,“但心理学不是抽象的科学,它最后会让这复杂的案子水落石出。但在水落石出之前,我们需要资料,安纳生对于狄勒家内部的了解,远胜我们当中任何一人,而且也认识杜瑞克母子、认识帕帝,此人还有着过人的头脑。只要他继续关注和思考这件案子,很有可能为我们带来重要的线索。” “或许你是对的,”马克汉说,“但这傢伙的态度实在让我很不舒服。” “多点包容心嘛,”凡斯要求道,“你想想,这种尖酸态度全部是基于他的科学头脑。当一个人长期投入于宇宙星球之间,和光年、无限及超物质空间为伍,这种人对现世的嗤之以鼻,其实一点也不奇怪……安纳生是个好强的人,虽然他无法令人觉得舒服,但毫无疑问是个挺有意思的人。” 凡斯倒是非常认真地看待这件案子。他先前翻译米南德作品的计划也被彻底地摆到一旁,他变得情绪化而敏感(每次当他脑海里忙着思考问题时就会如此),每天晚餐过后都钻进书房里,一待就是几个小时,而且不像平常那样沉浸在古典巨着当中,他阅读如伯纳德·哈特的《疯狂心理学》、弗洛伊德的《潜意识心理学》、古勒特的《异常心理学》和《情绪压抑》、李宝的《漫画与幽默》、丹尼尔·胡巴旭的《谋杀情结》、珍纳特的《强迫》、多那斯的《算术》、雷克林的《欲望满足和童话故事》、李普曼的《幻觉心理的意义》、古诺·费契尔的《妙语》、恩瑞契·伍芬的《犯罪心理学》、霍洛登的《天才的疯狂》以及葛鲁索斯的《人类的活动》。 他花了好多时间阅读警方的报告;两次造访狄勒家,其中一次还在贝莉儿·狄勒的陪同下拜访了杜瑞克夫人;有一次,他和杜瑞克及安纳生彻夜长谈,讨论席特的物理空间论。我在想,他的目的应是为了更了解杜瑞克的想法。他读了杜瑞克的着作,并且花了将近一整天的时间,研究杰诺斯基和塔拉士对于帕帝布局法的分析。 星期日那天--也就是罗宾命案发生后的第八天,他告诉我: “人类的活动循环往復!这问题复杂得令人难以置信,一般调查是不可能查出什么结果的;它来自人脑中非常奇特的部分,而它外表上的孩子气,却是整个事件最恐怖的一面。背后策动这一切的人绝不满足于只搞那么一票,公鸡罗宾的死,也绝对不会是故事的结束。设计这桩残暴恶行的变态心理,是永不会得到满足的。除非我们能揭开它背后的异常心理,否则这个‘玩笑’会一路开下去……” 凡斯的预言,隔日一早便立即应验。上午十一点,我们到马克汉的办公室,准备听希兹的报告以及讨论进一步的行动。距离罗宾被杀事件的发生,已经九天了,案情一点进展也没有,报纸对于警方和检方的批评也越来越严厉。这也就是为什么当天早上马克汉显得相当沮丧。 希兹当时还没到,不过,数分钟后当他抵达时,大家一眼便可看出他也同样如斗败公鸡。 “不管我们怎么查,都会撞到墙,”他一面简报他手下的调查结果一面说,“我们找不到任何杀人动机,而且除了史柏林之外,根本没有任何人泄露什么疑点;我越来越觉得,搞不好只是个小偷在那天早上闯入射箭室,搞出这么一大堆事。” “如果是小偷干的,警官,”凡斯答说,“就太没创意,也不可能有那种幽默感了,而那位将罗宾送上西天的人却是既有创意、又爱开玩笑的。杀死罗宾并不能满足他,他将会把这事件转变为一个疯狂的笑话。为了让人们看出这个笑话,他甚至写信向媒体解释。难道,这一切看起来像是临时起意的人干的吗?” 希兹闷闷不乐地抽了几分钟的烟,什么话也没说;马克汉也一脸凝重。 “最近这城里老是发生一些莫名其妙的鸟事,”他抱怨,“就在今天早上,一个叫史普立克的人在河滨公园--八十四街附近--被人枪杀,身上所有东西都没被拿走,包括钱;就只是枪杀而已。那年轻人是哥伦比亚大学的学生,和继母住一起,没有仇人,本来只是和往常一样,步行到学校上课,却在半小时后被铺砖工人发现尸体。”希兹狠狠地嚼着雪茄,“现在又多了件兇杀案要我们伤脑筋了,如果不能早点破案,恐怕又要被那些报纸骂得半死,问题是,根本一点头绪也没有--一点也没有。” “不过,警官,”凡斯说,“一个人被杀,只是件再普通不过的案子,那种案子有太多共同的原因,要破案并不怎么困难。罗宾的死,才是真正让我们觉得一筹莫展的原因,要是它和童谣一点关系也没有……” 凡斯突然住口,眼微微眯了起来,缓缓将身子往前倾,把烟熄灭。 “警官,你刚刚说,死者姓史普立克?”他问。 希兹一头雾水地点点头。 “能不能告诉我,”虽然凡斯极力压抑,但仍可感觉到语气中的急切,“他的名字是?” 希兹莫名其妙地望着凡斯,但他只是呆了一下,随即很快翻查自己的笔记本。 “约翰·史普立克,”他答说,“是约翰·e·史普立克。” 第28页 凡斯掏出另一根烟,小心翼翼地点燃。 “告诉我,他是不是被一把点三二手枪杀死的?” “什么?”希兹瞪大了眼睛,绷紧着脸颊,说,“是的,是把点三二的……” “那么,他是不是头部被击中毙命?” 希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望着凡斯,头缓缓地上下移动,说: “是的。但是,你怎么……?” 凡斯抬起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不过,真正让希兹不再说话的,与其说是凡斯的手势,倒不如说是他的表情。 “噢,我的老天!”他站了起来,仿佛身前出现了个鬼魅;要不是我认识他这么久,我一定以为他在害怕。接着,他走到马克汉桌子后方的长形窗旁,低头望向那片灰色石墙。 “不是我能未卜先知,”他喃喃自语,“太离谱……当然,一定会如此……” 马克汉终于不耐烦地开口了: “凡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别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你怎么知道那史普立克是被点三二打中脑袋瓜?你究竟想说什么?” 凡斯转过身来望着马克汉的眼睛,说: “你还不明白吗?”他柔声地说,“这是整个邪恶事件的第二幕……难道你忘了小时候的《鹅妈妈》了?” 接着,他开始念出下面这一段歌词,音调虽柔,却令人毛骨悚然: “有个小小人, 他有枝小小枪, 子弹里有铅、铅、铅, 他杀了约尼·史普立克, 穿过他的假髮, 击中他的头、头、头。” 第9章 张量公式 四月十一日,星期一,上午十一点三十分 马克汉坐着,像被催眠了似的瞪着凡斯;希兹站着动也不动,嘴巴半张,雪茄勉强叼在唇上。希兹这样子实在有点滑稽,但我努力忍住不笑。不过,那时候我自己的血液也似乎停止流动,身体亦完全无法动弹。 马克汉是第一个开口的。他将头向后仰,双手重重地放到桌面上。 “你这又是什么新想出来的玩意儿?”他奋力抗拒凡斯刚刚惊人的那番话,“我开始觉得,罗宾这案子把你搅昏了。一个名叫史普立克的人被射杀,难道不是因为最普通不过的动机,非得如你所说的那样离奇?” “不过,马克汉老友,你必须承认,”凡斯温和地说,“这位约翰·史普立克先生的确是被一把‘小小枪’,‘穿过假髮’杀死的。” “是又怎样?”马克汉的脸开始涨红,“难道这样你就得胡言乱语叨念着那些鹅妈妈童谣?” “噢,你知道的,我从来不胡言乱语,”凡斯坐到一张面对马克汉办公桌的椅子上,说,“或许我不是个很好的朗诵者,但真的,我从不胡言乱语。”接着微笑地问希兹:“警官,我是这种人吗?” 希兹没有表示意见,依然保持刚刚那吃惊过度的模样,不过,这时他的眼神更茫然了。 “你真的认为--”马克汉开口说,但立即被凡斯打断。 “是的,我真的认为,那用箭杀害公鸡罗宾的人,跟史普立克开了个死亡的玩笑。这绝对不可能是巧合,这两件案子已经把案情的本质从所有理智中抽离出来。饶了我吧,这世界已经够疯狂了,但这样的疯狂却足以摧毁所有的科学和理性。史普立克的死很离奇,但我们仍须面对。不论你如何强迫自己抗拒它背后的意涵,最后你都将不得不接受这不可思议的结论。” 马克汉这时正站起身来,他紧张得坐立不安。 “我猜,这桩新案子又有什么离奇的因素,”他的抗拒态度已经不见了,语气也和缓许多,“但就算我们假设--就暂时这么假设好了--有个疯子正在用这种方式改写整部童谣,我看不出对我们办案有什么帮助。事实上,这一来我们例行的调查根本就进行不下去了。” “你知道吗,其实,”凡斯一边抽菸,一边说,“我比较相信,这个假设可以为我们提供一个具体的调查范围。” “是啊!”希兹叫了起来,“我们只要在六百万人当中,找出那只可恶的小虫--简单个屁!” “警官,别让挫折感影响你。这个狡猾的小丑可说是比稀有昆虫更少见的品种。对于他的行为,我们也有了相当多的线索……” 马克汉摇摇头,问: “此话何解?” “第二和第一件案子不只是在犯罪心理上相关,在地缘上也有密切关连。两桩兇杀案的地点,相距不到几条街--我们这位杀人魔王至少有个弱点,都在狄勒家附近一带作案。其次,这两桩谋杀案,也排除了兇手来自别处的可能性。正如作案先前向你们分析的,让罗宾送命的人,清楚知道狄勒家的一举一动,如果不是掌握史普立克平日的作息,这件案子也不会干得如此干净利落。事实上,这齣诡异的杀人惨剧,编剧一定非常熟悉被害人周遭的一切。” 接下来是一片沉寂。 希兹开口说:“凡斯先生,如果你说得没错,那我们就放了史柏林吧。”谁都能听出希兹这番话说得不情不愿。但至少,这意味着凡斯的话已经影响了他。他焦虑地对马克汉说:“长官,你认为我们该怎么做?” 第29页 马克汉仍在挣扎,不知道该不该採信凡斯的推论,也没有回答希兹的问题。不过,他重新回到办公桌前坐下,手指头在记事本上轮流敲打着。接着,他头没有抬起来问: “警官,是谁负责史普立克的案子?” “匹特斯队长,六十八街分局的人先抢到这件案子,但消息传到局里,匹特斯带着几个人过去接手调查。我出发来这里之前不久,匹特斯刚好回去,他说可能是杀人灭口,但莫朗督察要他继续调查。(作者註:威廉·m·莫朗督察在两年前过世,是当时参与调查主教杀人事件的指挥官)。” 马克汉按了按桌缘的一个按钮,他那年轻的秘书史怀克,出现在马克汉办公室和会客室之间的旋转门边。 “替我接莫朗督察。”他下令。 线路接通后,他接过电话。谈了数分钟,挂上听筒后,他对希兹做了个神秘的微笑,说: “警官,你现在正式接下史普立克的案子,匹特斯队长很快会赶来这里,我们会知道目前案情掌握的状况。”说完马克汉开始阅读身前的一叠文件。“我必须让他们相信,”他说,“史普立克和罗宾是遭到同一个人的毒手。” 匹特斯在十分钟后抵达。他是个矮壮、脸部肌肉结实的人,鼻下一排黑毛牙刷似的鬍子。后来有人告诉我,他是局里最优秀的探员之一,专长是对付“白领”帮派分子。他先和马克汉握手,眼神有些怪异地看了一下希兹。与我和凡斯打招唿时,本来只是微微鞠了鞠躬,而且带着怀疑的眼光,但就在准备转过身去时,他的表情忽然变了。 “你……就是菲洛·凡斯?”他问。 “是的,队长。”凡斯回答。 匹特斯露出笑容,向前踏了一步,伸出手说: “很高兴和你见面,先生,常听希兹警官提起你。” “队长,凡斯正以非官方身份在帮我们调查罗宾的案子,”马克汉说,“因为史普立克被杀的地方,离罗宾被杀的地方不远,所以我们想听听有关这案子的初步调查报告。”接着,他拿出一盒“可乐纳顶级雪茄”,推到桌子的另一端。 “长官,您大可不必如此的,”那队长一边微笑,一边拿起一根雪茄凑到鼻孔边,很满意地深深吸了口气。“警官告诉我,您对这件案子掌握了些线索,要将它接手过去。老实说,我 也很高兴能摆脱这件案子呢。”他轻松地坐下,将雪茄点着。“您想知道些什么,长官?” “把你所知道的,都告诉我们。”马克汉说。 匹特斯换了个较舒服的坐姿。 “是这样的:这案子发生的时候,正好轮到我当班--大约是今天早上刚过八点钟吧,我带着两个手下,直奔现场,管区警员已经在那里,一个助理法医和我同时抵达……” “队长,知道验尸结果了吗?”凡斯问。 “当然知道了。死者是被一把点三二手枪射穿头部致死,没有打斗痕迹--身上没有任何伤痕,也没有什么特别奇怪之处,就是单纯的枪杀。” “尸体被发现时,是不是背部朝下仰躺着?” “是的,躺得直挺挺的,就在走道中央。” “他的头骨是不是因为摔下时撞到地砖而碎裂?” 匹特斯拿下叨在嘴边的雪茄,一脸狐疑地望着凡斯。 “你们果然对这案子有些了解,”他一边说,一边勐点头,“是的,那傢伙的后脑勺凹陷下去,看起来,显然摔得满重的,不过我想,在被子弹那样穿头而过之后,他对这一摔大概也没什么感觉了……” “说到那一枪,队长,有什么是你认为值得特别注意的吗?” “嗯……这倒是有,”匹特斯说,同时用食指和拇指滚动着手中的雪茄,“那傢伙头顶的弹孔不像我平常看到的枪伤。而且他还戴着帽子,照理说,帽子应该已经掉落才对。凡斯先生,也许这就是你所谓‘值得特别注意’的地方。” “是的,那的确是值得留意……我在想,那应是在近距离射击的,对吗?” “是在几寸左右的距离开枪的,弹口周围的头髮都往外翻,”他说,“当然,这有可能是因为死者见到兇手掏出枪,正要低着头冲上前。这或许能说明兇手为何能在近距离开枪射击头顶。” “当然,当然。不过,假如真是如此,尸体应该是面朝地趴着……还是请你继续说吧,队长。” 匹特斯带着肯定的眼神望了望凡斯,接着继续说: “我当时第一件事,就是搜查那傢伙的口袋,他身上有个价值不菲的金表,以及大约十五元的钞票和零钱,所以,这看起来不像是谋财害命,除非开枪的傢伙慌了手脚。但这可能性不高,因为在那么早的时间,公园里根本没有别的人,而且走道还在一条石阶下,视线是完全被阻隔的,若要抢劫,那实在是个绝佳地点……总之,我派了两个人留着看守尸体,直到车子来将尸体载走,然后我到九十三街上史普立克的家--我是从他口袋里的两封信,知道他的名字和地址的--查出他是哥伦比亚大学的学生,和父母住在一起,习惯在吃完早餐后到公园散步,这天早上他大约在七点半钟出门……” 第30页 “哦!原来到公园散步是他的习惯,”凡斯低声喃喃自语,“有意思。” “即使知道了这点,对我们也没太大帮助,”匹特斯回答说,“好多人都有这种习惯,而且今天早上史普立克一切都很正常,他的父母告诉我,他看起来并没有在担心什么,出门说拜拜时也显得很高兴。接着,我到学校去调查了一下,和几个认识他的学生以及一位老师聊聊,根据他们的说法,史普立克是那种沉默的乖宝宝,不爱交朋友,大多时候都是自己一人,很认真,花很多时间在课业上。在班上成绩很好,从来没人见过他交女朋友,事实上,他也不喜欢女人。从各种迹象看来,他是最不可能惹上任何麻烦的那种人,所以我对于他为什么会被射杀仍然百思不得其解,搞不好是因为什么意外或是被误杀。” “他是在几点钟被发现的?” “大约八点十五分,七十九街工地一位铺砖工人要穿过公园走向火车道,看到了他,通知附近的一位巡警,然后这巡警打电话回局里报案。” “史普立克是在七点半钟,离开他在九十三街上的家,”凡斯眼睛瞪着天花板,“也就是说,他应该是到了公园不久之后便遇害了。看来像是有人很清楚他的习惯,在那儿等着他,干净利落……马克汉,这应该不是意外或临时起意吧?” 无视于凡斯的明知故问,马克汉转向匹特斯说: “有没有找到任何东西,可以作为办案线索的?” “没有,长官,我的人彻底把现场扫了一遍,什么也没发现。” “在史普立克的口袋里呢?那些纸条之间……” “什么也没有,我把那些东西都留在局里了,共有两封普通的信件,几件普通的随身用品……”他停了下来,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拿出一本记事簿,“还有这个,”他淡淡地说,同时将一张三角形、被撕下来的纸条交给了马克汉,“是在尸体下面捡到的,没有任何意义,我只是顺手塞到口袋里……习惯了。” 那纸条长不及四英寸,显然是从一般信纸上撕下来的一角,上头用打字机打着几行数学公式,其中包括了用铅笔标示的mbda;、等号和无限大符号。我在这里附上这纸条的样本,因为,虽然它看起来似乎和案情无关,但却是史普立克这案子的调查中,相当惊人而且恶毒的部分。 凡斯只是淡淡地看了它一眼,倒是马克汉将它拿到手上,皱着眉头端详了好一会儿。看完正要开口说话,他的眼神和凡斯接触,这时,马克汉将纸条往桌上一摆,轻描淡写地问: “就只查到这些?” “就这些了,长官。” 马克汉站起身来,说: “我们非常感谢你,队长。我也不知道在这件史普立克的案子里,我们能查到些什么,但我们会尽力而为。”他指了指那盒“顶级雪茄”,说:“多带几根回去。” “遵命,长官。”匹特斯挑了几根雪茄,小心翼翼地放到自己外套口袋里,然后和在场的每一个人握手道别。 他离开后,凡斯快速跳起,弯下腰来看那张放在马克汉桌上的纸条。 “我的天啊!”他掏出单眼眼镜,仔细端详了纸条上的字迹,说,“实在太有意思了。最近我是在哪儿看过这个公式来着?……是了,是在雷曼-克瑞斯托弗尔公式。杜瑞克在他的书里,用这个方程式来检证德国数学家高斯的天体曲度……但,史普立克和这有什么关系?大学课程里,根本不可能教到这个公式……”凡斯把纸条拿到灯光下,说:“这张纸和主教那字条用的是相同的纸张,你可能也已经发现,打字的字体似曾相识。” 希兹步上前来,仔细看了看那纸条,说: “没错,是一样的,”这个事实让他再也无话可说,“好吧,这两个案子的确有关联。” 凡斯的眼神出现了问号: “关联是有的,但在史普立克尸体下发现的这张纸条,和谋杀案本身一样不可思议……” 马克汉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 “你说,这是杜瑞克书中提到的一个公式?” “是的,不过这也不表示杜瑞克就和这案子有关,几乎每个数学大师都知道张量公式,它是‘非欧几里得几何学’中用的特殊数式,虽然最早是雷曼在物理学上的发明,不过现在都已在相对论中被广泛使用。抽象来说,它具有高度精确性,但它和史普立克的案子倒没直接关联,”他再度坐下,“安纳生如果知道了这个发现,一定会很兴奋,可能会因此得到什么令人震惊的结论。” “我看不出有什么必要把这件案子告诉安纳生,”马克汉反对说,“我认为,应该对这件案子尽量保密。” “只怕,主教不会让你如愿。”凡斯回答。 马克汉登时哑然。 “我的老天!”他终于忍不住了,大声说,“我们面对的究竟是什么鬼东西?我看哪,接下来我会无时无刻被噩梦惊醒。” “不会这么倒霉的,”希兹说,然后深深吸了口气,像个准备赴战场的人。“现在有哪些人有嫌疑?我们打算怎么做?该採取行动了。” 第31页 马克汉徵询凡斯的意见。 他说:“你对这案子似乎掌握了些头绪,有没有什么建议?老实说,我现在还是一头雾水。” 凡斯用力吸了一口烟,然后身体向前倾,要藉此引起在座者专注地听他说话: “马克汉,现在只有一种可能的结论,就是:两桩谋杀案是由同一个人策划的。从第一件案子中我们知道,是由一个熟悉狄勒家状况的人干的。现在基于这个结论,我们要从这些人当中,找出一个非常了解约翰·史普立克作息,知道他每天上午会出来散步,并且会经过河滨公园某个定点的人。要找出这个人,我们必须先掌握时间、地点、机会和可能的动机。史普立克和狄勒家一定有些关联,至于是什么样的关联我也不知道。我们第一件任务,就是要找出答案。最好的方法,不就是从狄勒家开始吗?” “好吧,那我们先吃午饭,”马克汉说,“然后再一起过去。” 第10章 拒绝协助 四月十一日,星期一,下午两点 我们抵达狄勒家时,大约是两点刚过,派恩出来应门。如果我们这一行人对他来说是不速之客,显然他把自己的感觉隐藏得很好。不过,从他看希兹的眼神,我感觉到一股紧张,但他一开口说话,却又是一副训练有素管家惯有的平静、沉稳语调。 “安纳生先生在学校,还没回来。”他告诉我们。 凡斯说:“看来你并不善于猜测别人心里的想法,派恩。我们是来找你和狄勒教授的。” 管家显得有些挫折,就在他开口回答之前,狄勒小姐出现在会客厅外的走道上。 “我就说,我明明听到你的声音,凡斯先生。”她用微笑迎接我们。我们进入房间时,她说:“请进来。玛意夫人几分钟前过来看我,我们打算今天下午一起去骑马。” 杜瑞克夫人站在茶几旁,骨瘦如柴的手搭在一张椅子椅背上--很显然她刚刚才从这张椅子上站起来。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我们,眼神中透露着恐惧,全身也绷得紧紧的。她没有开口说话的打算,只是动也不动地站着,仿佛等着聆听什么宣示,像个站在围栏内等待宣判的犯人。 贝莉儿·狄勒甜美的声音,让现场的紧张气氛缓和下来。 “我上去告诉叔叔你们来了。” 就在她出去的剎那,杜瑞克夫人往前靠向桌子,以一种阴沉可怖的低语对马克汉说:“我知道你来干什么--是和今天早上在公园里被杀的年轻人有关!” 她的话太令人吃惊,也让人措手不及,马克汉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凡斯替他开了口: “这么说来,杜瑞克夫人,你也听说了这桩惨剧?怎么这么快就知道这件事?” 老妇人的表情闪过一阵狡黠,使得她的样子更像个老巫婆。 “街上每个人都在谈论这件事。”她回答说。 “原来如此,这实在是很不幸的事。不过,为什么你认为我们来这里是为了那件案子?” “那年轻人的名字不就叫做约尼·史普立克吗?”老妇人这话夹带着一抹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是的,叫做约翰·e·史普立克。你还是没告诉我们,这和狄勒家有什么关系?” “哼,当然有关系,”她颇为满意地上下晃动着她的脑袋,“这是场游戏,小孩的游戏。先是公鸡罗宾……接着是约尼·史普立克,每个健康正常的小孩,都会玩的游戏。”她的情绪突然变了,脸上出现一股温柔神色,眼神也哀伤起来。 “难道你不认为,这其实是个残忍的游戏吗,杜瑞克夫人?” “残忍又如何?人生难道便不残忍?” “对有些人而言,是的,的确残忍。”凡斯望着我们面前这怪妇人,话中带着奇特的同情。“告诉我,”他用怪异的语气追问,“你知道主教是谁吗?” “主教?”她皱着眉头,“不,我不认识他。这是另一种孩子的游戏吗?” “我想,可以算是吧,显然,这位主教对于罗宾和史普立克的死很有兴趣。事实上,他可能是开始这场游戏的人。杜瑞克夫人,我们还在找他,希望能从他那里得到真相。” 老妇人摇了摇头,说:“我不认得他。”接着用报復的眼光看着马克汉说,“不过,就算你‘穿过他的假髮’找到杀死公鸡罗宾和枪杀约尼·史普立克的人,对你也没什么帮助。你们永远不会懂,永远不会……”她的声音越来越尖锐。 这时,贝莉儿·狄勒走了进来,快速走到杜瑞克夫人身边伸出手。 “来吧,”她温柔地说,“我们到乡下去好好玩玩,玛意夫人。”说完转过头去,平静地对马克汉说:“叔叔请你到图书室找他。”她带着杜瑞克夫人走出房门到楼下大厅。 “这就怪了,先生,”一直站在一旁瞪大了眼睛看这一切的希兹说,“原来她一直都知道约尼·史普立克的事情。” 凡斯点点头。 “我们的出现,吓坏了她。警官,她的心依然是很敏感的。多年来,她一直为自己儿子的不正常而自责,很久以前她儿子也和别的小孩一样,所以她会把罗宾和史普立克的死,和‘鹅妈妈’的典故联想起来。我猜,这可能只是个巧合。” 第32页 他看着马克汉说:“这个案子背后有股奇怪的暗流,隐藏着恐怖且不可思议的意涵。”他耸了耸肩--我知道,他还没有从杜瑞克夫人的话里跳离开来--说:“也许,狄勒教授可以提供我们一些更具体的线索。” 狄勒教授以一种勉为其难的热诚迎接我们。他桌上堆满了纸张,显然正在忙,被我们硬是打断。 “马克汉,什么风把你吹来?”我们各自找到位子坐下后,他问,“有关于罗宾命案的结果要告诉我吗?”他在德国数学家威尔的《空间、时间和世事》那页做了个记号,然后将身体往后靠,不是很有耐心地看着我们。“我正忙着解决奥地利物理学家马赫理论中的问题……” “很抱歉,”马克汉说,“我不是来向你报告罗宾的案子。只是,今天这附近发生了另一桩命案,我们有理由相信这和罗宾的死有关。我想要问你的是,你认不认得一个叫约翰·e·史普立克的人?” 狄勒教授恼怒的表情迅速转变,说: “死者就叫这个名字?”他不再一副漠不关心的态度。 “是的,今天早上七点半多,在靠近八十四街的河滨公园内,一名叫约翰·e·史普立克的人被枪杀了。” 教授的眼睛转到壁炉上,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脑海里被问题困扰着。 “是的,”他缓缓地说,“我--我们--认识一个同名同姓的人,不过,和你说的应该不是同一个人。” “你认识的这人是谁?”马克汉急切地问。 教授再度犹豫起来。 “我说的这人,是安纳生一门数学课的得意门生,在剑桥,他们叫他‘斗嘴大王’。” “先生,你又是怎样认识他的?” “安纳生带他来过几次,要我见见他跟他谈谈。安纳生很以那孩子为荣,我也必须说,那孩子有特殊的天分。” “也就是说,家里其他人都认识他?” “是的,我想贝莉儿见过他。如果你说的‘家里其他人’也包括派恩和毕朵,我想他们对这名字应该也不陌生。” 凡斯接着丢出下一个问题: “杜瑞克一家人也认识史普立克吗,狄勒教授?” “很可能。安纳生经常和杜瑞克在一起……我想起来了,有一天晚上史普立克来的时候,杜瑞克也在这里。” “帕帝呢?他也认识史普立克吗?” “这我就不晓得了,”教授有些不耐烦地拍着椅子扶手,转身向马克汉说,“我要问你,”他的声调中带着忧虑,“为什么问我这些问题?今天早上的事,和我们这位学生有什么关系?你不会告诉我,被杀死的人,就是安纳生的学生吧?” “恐怕正是他。”马克汉说。 教授接下来说话的声音带着一股不安--我想,应该说是害怕。 “就算真是如此,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认为他的死和罗宾的死有关?” “我承认我们也没有什么具体根据,”马克汉对他说,“这两件案子的背后都缺乏具体动机--它们的‘无目的性’就是这两件案子的共同点。” “你的意思是,因为你们找不到任何杀人动机。但是,如果所有找不到动机的案子,都被假设为相互有关联……” “这两件案子在时间和地缘上也很接近。”马克汉强调。 “这就是你的假设基础?”教授有点不屑地说,“你的数学一直不太好,马克汉。但你至少应该知道,不能在这种前提之上做任何假设。” “这两个人的名字,”凡斯打断两人的谈话,说道,“公鸡罗宾和约尼·史普立克,都是着名童谣中的主角。” 老先生震惊地望着他,脸上渐渐涌现愤怒: “这种玩笑,开得太过火了。” “这可不是我开的玩笑!”凡斯答道,“开这玩笑的人是主教。” “主教?”狄勒教授努力压抑心中的不满,说,“马克汉,我告诉你,我不再陪你们兜圈子了,这个神秘主教的名字,已经是第二次在这房子里被提起。好吧,是有一个无聊的傢伙写了封疯狂的信,和罗宾的死有关。请问,这主教和史普立克又有什么关系?” “史普立克的尸体下,警方找到一张纸条,纸条上用打字机写着一个公式,字迹和主教上一张纸条一样,来自同一部打字机。” “什么?”教授突然坐直了身体,“你说,是来自同一部打字机?有个公式?是什么公式?” 马克汉打开记事本,将匹特斯给他的那张三角形纸条递给老教授。 “是雷曼-克瑞斯托弗尔张量公式……”狄勒教授坐着端详了那纸条甚久,然后递迴给马克汉。他突然变得苍老许多,当他抬起头看我们时,眼中露出一股奇异的光芒,“我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语气中充满无助和退缩,“或许,你们现在的方向是正确的。有什么我可以帮得上忙?” 马克汉对于他转变态度,感到茫然不解。 “本来,我是来向你查证,看看你们和史普立克之间有没有什么关系。老实说,我现在也搞不清楚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不过,我希望,你能准许我们问问派恩和毕朵,看看能不能查出什么蛛丝马迹。” 第33页 “随便你爱问什么都行,马克汉,这样你才不会说我阻碍你办案,”他用恳求的眼神看马克汉,“不过,我希望你在探取任何行动之前,能够先让我知道。” “这我可以答应你,先生,”马克汉一边站起来,一边说,“不过,恐怕到目前为止,我们距离‘採取行动’,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他抬了抬手,从这动作不难看出来,他也发现了老教授的不安,马克汉正企图用肢体安抚老教授。 教授送我们走到门口。 “我并不了解那个张量公式,”他低声说,同时摇摇头,“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 “倒是有件事需要你帮忙,狄勒教授,”凡斯停在门口,说,“罗宾被害的那天早上,我们问过杜瑞克夫人……” “啊……” “虽然她否认那天上午她曾坐在窗边,但她很有可能曾在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看到射箭场上发生的一切。” “她让你有这种印象?”老教授这个问题背后,隐藏着一股压抑的好奇。 “有一点这种感觉。因为杜瑞克先生告诉我们,他听到他母亲的尖叫,但她却否认这一点,使得我们相信,她可能有些事情瞒着我们。我刚刚想到,你对她的影响力可能比我们当中任何一人都来得大,如果她真的看到了什么,你或许可以让她说出来。” “不行!”狄勒教授几乎是冲口而出,但随即又改变语气,将手搭在马克汉手上,说,“有些事情,我是绝不会做的。如果那么麻烦的女人那天早上在窗边看到了些什么,你必须自己去找出答案。而我由衷的奉劝你,最好别去找她麻烦,总有别的方法,可以找到你要的答案。”他望着马克汉的眼睛,说,“你最好不要去问她,否则你一定会后悔的。” “我们一定会尽力尝试,”马克汉礼貌地回答说,“不过,我必须将坏人绳之以法,不能为了怕触碰别人的伤口--不管是多大的伤口--而什么也不做。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绝不会平白无故去折磨任何人。” “你有没有想过,”狄勒教授低声说,“你在寻找的答案,可能比罪案本身更令人觉得恐怖?” “这是我必须面对的问题,就算真是如此,也绝不会影响我的调查。” “当然不会。只是,马克汉,我年纪比你大,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当一个人越来越老,他会越来越了解这世界。这世界各种事物的重要性都会改变,过去我们在意的,可能变得无足轻重。这就是为什么,年纪大的人比较懂得宽容,因为他们知道,没有任何人的价值观是绝对重要的。” “但只要我们必须活在这人类价值体系下一天,”马克汉反驳说,“我就有责任去维持这个体系,不能因为个人的任何情感,而停止追求任何真相的努力。” “也许你是对的,”老教授嘆了口气,说,“但这件事,你可别指望我会帮你。当你知道了真相,别忘了慈悲心。把人送上电椅之前,千万要确定他罪有应得。就像人体会生病,人心也会病,而且,往往两者会一起发生。” 当我们回到会客厅,凡斯比平常更谨慎地点燃一根香菸。 “史普立克的死,”他说,“让老教授心里很不舒服;虽然他不承认,但那个公式让他不得不相信,史普立克和罗宾的死有关。而且,他很快就相信了这点。问题是,为什么他完全不怕承认,史普立克和这家人相识。我不是说他有嫌疑,我只是说,他在害怕……他的态度是很有趣的,马克汉,显然他不想阻挠你所主导的这项调查,但他不愿你去骚扰杜瑞克一家,我不太相信这纯粹是为了杜瑞克夫人着想,我不认为老教授是那种感情用事的人。至于,那套什么身体和心理都会生病的说法,又是所为何事?……先别管了,还是去问问派恩等人再说吧。” 马克汉只是若有所思地坐着抽菸,我很少看到他这样子。 “我不知道跟他们谈有什么用,”他说,“不过希兹,还是把派恩找来吧。” 当希兹步出房门,凡斯用逗趣的眼光看看马克汉: “其实,你真的无须抱怨,这本来就不是个简单的问题……”他突然清醒起来,“我们面对的是个完全一无所知的目标,要对付的是种奇特、异常、完全不按牌理出牌的力量,不但难以捉摸,而且完全陌生。但至少我们知道,他一定和这老房子周围的一切有关,我们也必须追查各种心理迹象。所以,对于我接下来会问派恩的问题,你们不要感到太惊讶,越不可能的地方,我们越要仔细……” 我们听到脚步声从走道上由远而至,过了一会儿,希兹带着老管家走进来。 第11章 手枪不见了 四月十一日,星期一,下午三点 “坐下,派恩,”凡斯友善地说,“狄勒教授已经同意让我们问你几个问题;而我们希望,每个问题你都据实回答。” “一定,先生,”管家回答道,“我相信,狄勒教授没什么好隐瞒的。” “太好了,”凡斯懒洋洋地靠椅背上说,“那么,我们就开始吧。今天早上,这里几点钟吃早餐?” 第34页 “八点半,先生,和平常一样。” “家中所有人都一起吃吗?” “是的,先生。” “是谁叫大家起床吃早餐的?在几点钟?” “是我叫的,在七点半,我敲门……” “然后等他们回应?” “是的,先生,向来如此。” “你再想想,派恩,今天早上是否每个人都有应门?” 管家点点头:“有的,先生。” “没有人比较晚下来吃早餐?” “每个人都很准时下来--和平常一样,先生。” 凡斯坐直身,将烟按熄在菸灰缸里。 “今早吃早餐之前,你有没有看到任何人曾经出去再回来?” 虽然这问题问得轻描淡写,我看到管家深陷的眼睛里,掠过一阵惊讶。 “没有,先生。” “虽然你没有看到,”凡斯追问,“可不可能,有人在你不知道的情况下进出这房子?” 这是派恩在这次问话中第一次迟疑。 “这个嘛,先生,其实,”他有点紧张地说,“是有人可能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从前面大门进出,也可能从射箭室的门离开,因为我当时在餐厅里布置餐桌。我女儿在准备早餐时,通常会把厨房的门关上。” 凡斯若有所思地抽了一会儿烟,用平稳的语调说:“这屋子里,有没有人持有枪枝?” 管家睁大了眼。 “这--我就不清楚了,先生。”他结结巴巴地回答。 “派恩,听过‘主教’这个人吗?” “我没听过,先生,”他的脸色惨白,“你是指,那个写信给报社的人吗?” “我只是说‘主教’,”凡斯不经意地说,“告诉我,你有没有听说,今天早上有人在河滨公园被杀了?” “有的,先生,隔壁的工友刚刚告诉了我这件事。” “你也认识年轻的史普立克先生,是吗?” “我见过他到这儿来一两次,先生。” “他最近来过吗?” “上星期来过,先生,我记得是星期四。” “当时还有谁在?” 派恩皱着眉头,似乎正努力回想。 “还有杜瑞克先生,”过了一会儿,他说,“帕帝先生也在,他们都在安纳生先生房里一直聊到很晚。” “在安纳生先生的房里?安纳生常带客人到他房里去吗?” “不是的,先生,”派恩解释道,“那是因为教授当时正在图书室里,而狄勒小姐和杜瑞克夫人正在会客厅。” 凡斯沉默了一会儿。 “派恩,我的问题问完了,”他缓缓地说,“也请你替我们把毕朵叫过来。” 毕朵急切地朝我们走来,站在我们面前。凡斯问了一些和先前一样的问题,她的回答对我们一点帮助也没有。但就在访谈结束时,凡斯问她,在今天吃早餐之前有没有朝窗外看。 “我往外看过一两次,”她回答说,“难道我连看看外头都不行吗?” “你有没有看到任何人,出现在射箭场上或是后院?” “除了教授和杜瑞克夫人,没有别人。” “没有陌生人?”凡斯的样子让人觉得狄勒教授和杜瑞克夫人这天早上出现在后院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从他缓缓把手伸进口袋掏烟的动作,我知道,他已深深为这消息所震撼。 “没有。”女厨答道。 “你看到教授和杜瑞克夫人时是几点?” “大概八点钟吧。” “他们在谈话?” “是啊--反正,”她补充,“他们就在花圃边走上走下的。” “他们经常这样,早餐前到后院散散步吗?” “杜瑞克夫人经常很早就下来,在花圃边散步;我想教授也有权利,在任何他高兴的时候,到他自己家的院子里散步。” “我没有怀疑他散步的权利,毕朵,”凡斯温和地说,“我只是好奇,他平常会不会这么早到后院履行这项散步的权利?” “今天早上他不就履行了吗?” 凡斯请女厨离开后,站起来走到面前的窗边。显然他脑海中塞满了难解的问题,好一阵子,他站着看向窗外的河畔和街道。 “嗯……”他低声自言自语,“今天是个和大自然接触的好天气;早上八点钟,百灵鸟正展翅翱翔,搞不好嘴里还叼着一只小蜗牛。但是,老天,这一切都出了问题。” 马克汉看出了凡斯的困惑。 “你有什么想法?”马克汉问,“我倒是觉得不用理会毕朵的话。” “问题是,马克汉,对于这件案子,我们无法‘不理会’任何讯息,”凡斯并没有转头,他面对着窗外静静地说,“我也同意,截至目前为止,毕朵的供词没有多大意义。我们只是知道,这齣戏当中的两个主角,今早在史普立克被害之后不久,在后院中散步。教授和杜瑞克夫人之间的这场谈话,当然很可能只是巧合;但是,老教授对这夫人这么的感性态度,很可能和那次谈话直接有关……我想,或许我们得再找他私下好好谈谈这档事……咦?” 第35页 他的身体反倾,贴近窗边说: “啊哈,安纳生回来了,看起来还满兴奋的。” 过了一会儿,传来钥匙打开前门的声音。穿过大厅的安纳生看到我们之后,快速冲进会客厅里,连招唿也没打,就冲口而出: “我听到史普立克被枪杀的消息,究竟怎么回事?”急切想知道答案的眼睛,扫过现场每个人的脸,“我猜,你们也是来这里,问我关于他的事情吧?好啊,那就问吧。”说完,他把那厚厚的公事包往茶几上一丢,然后把自己抛到一张椅子上,“今天早上有个警察跑到学校里去,像闹剧中跳樑小丑似的问了一些蠢问题。说了一堆什么神秘啦、谋杀啦……还问我们对这位约翰·e·史普立克了解多少等等之类问题,把几个大三学生吓坏了,看来他们接下来整个学期的心情都会受到影响,而且还害得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英语讲师精神差点崩溃。我自己当时正在上课,倒是没见到这小丑。听说他竟然还问他们,史普立克平常爱和什么样的女人交往。拜託,史普立克和女人?那孩子的脑子里,除了功课,什么也装不下。他是我们数学资优班里最聪明的学生,从来不缺课。今天早上点名没到,我就知道一定有事。中午吃饭时,几乎人人都在谈论这桩谋杀案……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也不知道,安纳生先生,”凡斯一直仔细地观察他,“不过,关于你那破案方程式,我们有新的因数提供给你。今天早上,约翰·史普立克被一把短枪射穿头部毙命。” 安纳生动也不动地瞪着凡斯好一会儿。接着,却仰头大笑起来: “又来了,就像公鸡罗宾之死?……来来,把案子简单说明一下。” 凡斯将案情简单叙述了一遍。 “这是目前为止我们所知道的,”他说,“安纳生先生--你有什么看法?” “拜託,当然没有--”他真的很吃惊,“一点也没有。史普立克……我所教过最优秀的学生之一,很有天分。可惜,为什么他父母要给他取约翰这名字呢?还有很多别的名字啊,因为这样害他被个疯子一枪毙命。显然罗宾被箭射死,也是同一个人干的。”他搓了搓双手--此刻他已经变成一个理论性的哲学家,“这是很好的问题,你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吗?我必须掌握每一个因数。或许在解答的过程中,我会发现一套新的数学理论也说不定--就像凯普勒,”他咯咯笑了出来,“还记得凯普勒的‘宇宙和谐论”吗?它后来成了微积分的重要理论基础。凯普勒是在制作葡萄酒架时,想出这套理论的,他当时想,要怎样才能用最少的木头,构建出最大的贮放空间。搞不好,我这破案公式,也会为科学研究打开一个新的领域呢,哈!那罗宾和史普立克也会名垂不朽。“ 尽管我知道,这人一辈子都和抽象的理论为伍,但他这种幽默实在让我倒胃口。不过,凡斯似乎不以为意。 “有一件事,”他说,“我忘了提起。”他转身向马克汉要那张写着数学公式的纸条,递给安纳生,说:“我们在史普立克的尸体下,找到这个。” 安纳生不屑地看了看那纸条。 “原来,主教也和这案子有关。纸张字体和主教的字条是一样的……但是,他打哪儿弄来这雷曼-克瑞斯托弗尔张量公式?为什么不是其他张量,像g、∑、τ类的,几乎每个对应用物理有兴趣的人,都会迷上这些公式,但这一个实在太冷门了。而且,我觉得怪怪的,好像……哦,老天爷!那天晚上我才和史普立克在讨论这公式呢!他还把它记下来。” “派恩说,史普立克在星期四晚上曾经到这儿来。”凡斯说。 “哦,他说的?他是这么说的吗?……皇期四,是了,帕帝也在这儿,还有杜瑞克,我们在讨论高斯的理论,然后提到这个公式。是杜瑞克先提起的,然后帕帝还提到,要把什么高深数学理论用到西洋棋上……” “对了,你也下西洋棋吗?”凡斯问。 “以前下,现在不下了。不过,那还是很棒的游戏。” “你有没有研究过帕帝布局法?”(当时,我搞不懂凡斯为什么问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我也注意到,马克汉开始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可怜的老帕帝,”安纳生微微笑道,“他倒不失为一个不错的基础数学家,应该去当高中数学老师的,可惜太有钱了,把时间都花在西洋棋上。我告诉过他,那套布局是不科学的,甚至向他解释过缺点在哪里,但他就是不听。后来,卡帕布兰加、维德玛和塔塔科瓦那些人出现,把他打得落花流水,完全和我之前预料的一模一样。从此,他一生也毁了。接下来的好多年,他还在想另一套布局法,但始终无法成功。他还不断读威尔、西伯斯坦、艾廷顿和马赫的作品,希望能从中获得灵感。” “实在很有意思,”凡斯将火柴盒递给安纳生(安纳生一边说,一边在为他的菸斗添加菸草)时说道,“帕帝和史普立克很熟吗?” “噢,不,只在这儿见过两次。不过,帕帝倒是和杜瑞克很熟,经常问他一些有关数学上的问题,希望能藉此找出一些突破性的棋术。” 第36页 “对于你们那晚讨论的雷曼-克瑞斯托弗尔张量公式,他也有兴趣吗?” “应该不会有兴趣,离他熟悉的领域太远了。那些关于时空概念的理论,很难和棋盘搭上边的。” “对于在史普立克身上找到这个公式,你有什么看法?” “我也想不通是怎么回事。如果上头有史普立克的笔迹,我会说,这可能是从他口袋里掉出来。但像这样,我实在搞不懂,谁会这么大费周章用打字机打出这个公式?” “很显然,就是主教。” 安纳生将菸斗移开嘴边,笑了起来,说: “是主教x,我们必须把他找出来。他太令人难以捉摸,也太离经叛道。” “显然正是如此,”凡斯说,“还有,我几乎忘了问你:狄勒家里有没有手枪?” “哈哈哈!”安纳生放声大笑,“怎么会问这种问题?……抱歉,得让你失望了,答案是:没有。没有手枪、没有玄关、没有密道,一切都很透明。” 凡斯嘆了口气,说: “真是太可惜了,我本来有个想法……” 这时,贝莉儿·狄勒悄悄从大厅走来,正站在走道上,显然刚刚听到凡斯的问题以及安纳生的回答。 “西古德,我们家有两把短枪,”她说,“难道你忘了那把老手枪,我在乡下打靶的那把……” “我以为你很久以前就把它丢了,”安纳生站起来,为她拉了张椅子,“那年夏天我们从霍帕空回来之后,我告诉你,在这个国家里只有强盗和坏蛋才能拥有枪……” “但那时候我不相信你说的话,”女孩说,“我向来搞不清楚你什么时候是开玩笑,什么时候认真说话。” “而你把它留了下来?”凡斯问。 “哦,是的,”她望向希兹求助,“难道不行吗?” “我想,就技术层面而言,这是不合法的,但是,”凡斯露出令她安心的微笑,“我想,警官应该不会动用苏利文法案来找你麻烦的。这两把枪现在在哪里?” “在楼下射箭室,置物柜其中一个抽屉里。” 凡斯站起来说: “狄勒小姐,能不能请你帮个忙,带我们去看你放枪的地方?我很想看看这两把枪。” 女孩显得有些犹豫,望着安纳生求助。 安纳生点点头,她二话不说便转身走向射箭室。 “枪就在靠窗的抽屉里。”她说。 她走上前去,拉出一个靠边的小抽屉。抽屉里的后方,一堆杂物之下,有一枝点三八自动手枪。 “咦?”她尖叫,“怎么只有一把,另一把不见了。” “那是把小枪,是吗?”凡斯问。 “是的………” “一把点三二?” 女孩点点头,然后满脸狐疑地望着安纳生。 “枪不见了,贝莉儿,”安纳生耸了耸肩,对她说,“我也帮不上忙,可能是其中一位年轻射手厌倦了在射箭场射箭,决定拿把枪把自己干掉……” “拜託别闹了,西古德,”她央求,带着一点恐慌,“是谁拿去了呢?” “哈,又一个黑色悬案,”安纳生说,“一把点三二离奇失踪。” 见到女孩的惊恐,凡斯换个话题: “狄勒小姐,能不能麻烦你带我们去找杜瑞克夫人?有些事情,我们必须和她谈谈。我猜,你既然人还在这里,你们先前计划的骑马之行,应是取消了吧?” 女孩脸庞闪过一阵哀伤的阴影。 “哦,你可不能在今天去打扰她,”她的语气听了都会令人难过,“玛意夫人病得很严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带她上楼时她还好好的,但当她看到你和马克汉先生出现,她整个人都变了,变得好虚弱……她心里一定有些很难过的事情,我扶她上床的时候,她口中不断念着’约尼·史普立克,约尼·史普立克‘……我打电话给她的医生,医生也立刻赶来,说她需要安静休息……” “当然,没什么重要的事,”凡斯说,“我们可以等改天。狄勒小姐,她的医生是谁?” “是惠特尼·巴斯迪。据我所知,她的病一直都是给他看的。” “是个好医生,”凡斯点点头,说,“全国现在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医生了。没有他的允许,我们绝不去找她。” 狄勒小姐满怀感激地看着凡斯,接着便告辞离去。 当会客厅里再度只剩下我们几人,安纳生走到壁炉前,别有深意地望着凡斯说: “’约尼·史普立克,约尼·史普立克,‘哈!玛意夫人原来早知道这件事。她虽然行动不便,但脑筋倒是清楚得很。人的脑袋,实在是莫测高深,欧洲有些智力胜过电脑的人,在生活上其实是个大白痴,我认识几位西洋棋大师,还得要护士来照顾他们饮食起居。” 凡斯仿佛没听到他的话,迳自走到靠近射箭场的一个小柜子边停下,被一组中国古玉雕所吸引。 第37页 “这大象不应该摆在这里,”他指着柜子里其中一个小东西说,“那是赝品--假的。仿得很好,但却是假的,可能是仿清朝赝品。”他转过身去对马克汉说:“马克汉,我们也只能查到这里了,还是走吧。不过,离开前我还想和教授再说几句话……安纳生先生,能在这儿等我们一下吗?” 安纳生的眉毛挑了挑,显得有些惊讶,但随即换了一副无所谓的微笑。 “噢,没问题,你们去吧。”说完,开始为菸斗添加菸草。 狄勒教授对于我们二度造访,显得相当不悦。 “我们听说,”马克汉表示,“今天上午用早餐之前,你和杜瑞克夫人曾经谈过话……” 狄勒教授脸部肌肉愤怒地鼓胀起。 “我在自己花园里和邻居聊天,难道也要劳驾检察官大人关心吗?” “当然不敢,教授。只是,我正在进行一件案子的调查,而这件案子和你家有密切关系,所以我想应该可以得到你的协助。” 老先生依然不满地抱怨了好一会儿。 “好啦好啦,”他不耐烦地说,“除了杜瑞克夫人,我没有看到任何其他人--这是你想知道的吧?” 凡斯介入两人的对话: “狄勒教授,那不是我们来找你的目的,我们只是想知道,杜瑞克夫人今天早上是不是对你提起过河滨公园发生的事?” 老教授本来又想发飙,但克制下来。过了一会儿,他开口说: “没有,她没有提起那回事。” “她看起来有没有些不自在,或者情绪激动?” “没有!”狄勒教授站起来,对着马克汉说,“你们想干嘛我一清二楚,但我帮不上忙。我已经告诉过你,马克汉,我不会替你们当间谍,或是给这不快乐的女人增加困扰。我能说的,就只有这些了,”他回到自己的书桌旁,“抱歉,今天我很忙。” 我们退到大厅,向安纳生道别。他挥挥手向我们示意,但他的微笑中透露着一丝诡异,仿佛亲眼见到了我们刚刚碰的一鼻子灰。 在走廊上,凡斯停下来点了枝烟。 “现在,我们去和可怜的帕帝先生聊聊,我不知道他能告诉我们些什么,但我实在很想跟他谈一谈。” 帕帝并不在家。他日籍佣人告诉我们,他主人很可能正在曼哈顿西洋棋俱乐部那里。 “没关系,明天应该有足够的时间,”离开那房子时,凡斯对马克汉说,“我明早会和巴斯迪医生联络,看看是否能安排和杜瑞克夫人见见面,同时也顺便找帕帝谈谈。” “希望--”希兹咕哝着说,“明天的收穫会比今天多。” “警官,你可能没有发现,我们已经有一些重要发现了,”凡斯回答说,“我们已经知道,每一个和狄勒家有关系的人,都认识史普立克,也都知道他早上有到公园散步的习惯。我们也发现,今天早上八点钟,狄勒教授和杜瑞克夫人一起在花园内散步。我们还发现,射箭室里一把点三二手枪不见了。虽然不能说收穫丰盈,但也不是空手而归,绝对不是空手。” 我们开车回来的路上,马克汉在一阵若有所思之后,望着凡斯说: “我有点害怕继续追查这件案子,它越来越让人觉得邪恶。一旦报社知道了约尼·史普立克的童谣,把两桩谋杀案联想起来,真不敢想像后果会如何。” “我想你也无计可施了,马克汉,”凡斯嘆了口气,说,“我是一点也不迷信--从来没遇过什么梦境成真,也不知道第六感究竟是什么感觉--但我总觉得,主教一定会让媒体知道那首《鹅妈妈》童谣。和’公鸡罗宾‘比起来,这次史普立克的故事比较鲜为人知,他一定会想办法,让大家都能联想起来。这也就是他的弱点,也是我们惟一的希望,马克汉。” “我会打个电话给崔南,”希兹说,“看看他们有没有收到什么讯息。” 不过,希兹显然不需多此一举了。当我们抵达地检处,《世界报》那位记者已经在那儿等候我们,史怀克正陪着他。 “你好吗,马克汉,”崔南的态度有些无礼,但却也透露出紧张,“我有些问题要问希兹警官,总局的人告诉我,他正负责史普立克的案子,而且一直和你在一起,所以我就过来了。”他伸手进口袋,掏出一张纸条交给希兹,说:“我对你可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警官,希望你也给我点内幕……看看那张东西,是我们刚刚收到的。” 那是一张打字纸,以埃力特活字、淡蓝色带,打着《鹅妈妈》那首约尼·史普立克的童谣,左下角用大写字打着:主教。 “这是信封,警官。”崔南再度把手伸入口袋。 邮戳上的时间是上午九点钟。和上一张纸条一样,寄自n支局。 第12章 夜半访客 四月十二日,星期二,上午十点 隔天上午,各大报纸头版,都报导了这件煽情新闻,也应验了马克汉的担忧。除了《世界报》,另外两家大报也和崔南一样收到了那张纸条。这些报导带来的冲击相当惊人,整个城市都陷入惊恐之中。尽管不断有人声称这只是巧合,想试图淡化这两件案子的疯狂程度,并解释主教的纸条只是有人故意恶作剧,但几乎所有报纸和绝大多数的民众都相信,这一带 第38页 出现了一个新形态的杀人魔。(作者註:一八八八年,当“开膛手杰克”疯狂作案期间,伦敦也发生过类似的群众恐慌;一九二三年,狼人赫曼的嗜杀成性,也让汉诺瓦居民遭殃;但是我想不起近年来有哪件案子,比主教案更让纽约人感到惊恐。) 马克汉和希兹遭记者强烈抨击,但许多案情细节依然没有曝光。没有人提起,狄勒家哪个人最有嫌疑,也没有人提起那把失踪的点三二手枪。媒体开始同情史柏林的处境,人们现在开始相信,这年轻人只是无辜的受害者,也不再批评马克汉迟迟不对史柏林起诉。 史普立克被杀那天,马克汉在史杜文生俱乐部召开了一项会议。刑事局的莫朗督察和欧布莱恩探长都亲自出席。与会者逐一过滤两件谋杀案的每一个细节,凡斯也大略说明了他的想法,解释为何他认为答案一定来自狄勒家,或是和狄勒家相关的人事物。 “目前为止,”凡斯总结说,“每一个可能知道两名死者周围事物、能够成功干下兇案的人,我们都接触过了。我们接下来的任务,就是密集调查这些人。” 莫朗督察不太同意。“或许,”他说,“你提到的这些人当中,没有一个是这冷血的杀人疯子。” “用正常的标准来说,这兇手不能算是疯子,”凡斯说,“在其他方面,他很可能和你我一样正常。除了这条’筋‘不对,他的脑筋很可能是非常聪明的--或者说,太聪明了。” “就算是变态的坏人,要干下这恶行,不也需要有动机?”莫朗督察问。 “有的,他有动机的。这两桩谋杀案背后,有着许多目的,其中一个目的--从运作的结果来看--是要表达他那恶毒的幽默感。” 欧布莱恩探长本来一直没有参与这部分的讨论,但却对这一点颇有意见。 “这种说法,”他大声说,“用来在报上写评论还可以,但是,办案就行不通了。”他对着马克汉摇晃他那肥大的黑色雪茄,说:“现在我们该做的,是查清每一条可能的线索,尽量找出有法律效力的证据。” 最后决议,把主教那纸条交给专家鑑定,希望能查出打字机和纸张的来源。为了寻找在那天上午七点到八点钟之间于河滨公园内目睹兇案发生的目击者,警方展开了有系统的调查。史普立克的作息习惯和交往情形,也必须做成详细的报告。警方还会派人到邮局,详细盘问支局收件的邮差,看看他们记不记得,是在哪个邮筒收到那几封寄给报社的信。 会议中也拟定了其他几项例行行动大纲。莫朗建议,派三个人日夜驻守在案发地点,看看是否有什么新的发展,或发现什么可疑的人。检、警双方决定携手合作,当然,分别是由马克汉和希兹主导。 “我已经跟狄勒、杜瑞克家的成员,谈过罗宾这件案子,”马克汉向莫朗及欧布莱恩说明,“我也和狄勒教授、安纳生教授谈过史普立克案。明天我还会去找帕帝和杜瑞克母子。” 隔天上午十点钟,马克汉在希兹陪同下,去找凡斯。 “不能再让他继续杀人了,”马克汉在简短打过招唿之后,说,“如果有人知道些什么蛛丝马迹,我们一定得问出来;我打算硬干了,管它有什么后果。” “当然得问个清楚,”凡斯倒显得比较悲观,他说,“但我怀疑这样做能有什么帮助。一般正常的办案方法,是不可能破解这桩案子的。不过,我已经打过电话给巴斯迪医生,他说我们今天早上可以找杜瑞克夫人谈谈。但我要先见见巴斯迪,因为我很想知道杜瑞克的病史。你们难道没注意到,驼背很少是由’摔倒‘造成的。” 我们立即出发到医生家,且在没有被耽搁的情况下,见到了巴斯迪医生。他是个体格硕大、看起来很顺眼的人。后天教养的薰陶,使得他的谈吐举止令人印象深刻。 凡斯开门见山地说: “医生,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杜瑞克夫人--或许还有他儿子--和最近罗宾先生在狄勒家被杀身亡的案子间接有关。在我们进一步盘问他们二人之前,希望能从你这里了解这两人的身心状态--当然,是在你职业道德所允许的范围之内。” “先生,能不能请你说得更清楚些。”巴斯迪医生仍然有些戒心。 “我听说,”凡斯接着表示,“杜瑞克夫人认为儿子的残废是她造成的。但据我了解,这种驼背的情形应该不会单纯由受伤所造成。” 巴斯迪医生缓缓地点了点头。 “没错,虽然说,受伤可能会导致嵴椎受损而造成驼背,但这种伤害是横向的。嵴椎骨的受创或损坏--我们一般俗称的’帕特症‘--经常是因肺结核感染所造成,这类情形大多发生在儿童身上,通常一出生就有这种毛病。当然,肢体受伤也可能引起感染导致病发,而这会更让人以为驼背是直接因肢体受伤所造成。不过,舒玛索和霍斯理已经公布了他们的发现,杜瑞克的病纯粹是由肺结核感染所造成。驼起部分甚至呈圆状,显示嵴椎已严重受损。而且,所有嵴椎受损的标准症状,都能在他身上看到。” “我相信,你也向杜瑞克夫人解释了这一切?” 第39页 “好多次了,不过并没有成功说服她,因为她老是认为,儿子今天的情形是她造成的,这错误的想法在她心中已经根深蒂固,她整个心情都因此而大受影响,也为她四十年来的牺牲和照顾带来意义。” “你认为,”凡斯问,“这种错误的认知影响她精神状态到什么样的程度?” “这很难说,而且也不是我能在这里和你讨论的问题。但我可以告诉你,她精神确实有问题,价值观也是扭曲的。有时候--这是机密,你要绝对保密--她甚至产生幻觉,而且都和他儿子有关。他的幸福,已成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切,为了他,她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医生,我们很感激你对我们的信任。但是,她目前所遭遇的精神崩溃,究竟是由真正的恐惧,或是幻想的恐慌造成,我们仍无法确定。她活在现实与幻境边缘的时间实在太长了。” 大家都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凡斯说: “至于杜瑞克自己,你认为,他该对自己的所有行为负责吗?” “他也是我的病人,”巴斯迪医生答道,“只是我并没有试图将他隔离开。我想你的问题问得并不恰当。” 马克汉坐直了身子,说: “医生,我们没时间玩文字游戏。我们正在调查一桩连续杀人案,杜瑞克牵扯到这两件兇杀案中--涉案的程度如何还不晓得,我们的责任就是要找出答案。” 医生本想驳斥马克汉,但显然经过三思。当他再度开口说话时,又恢復一副实事求是的语气: “先生,我没有任何必要对你们隐瞒任何讯息,但是如果你要质疑杜瑞克对自己行为负责的能力,等于在指控我不顾公众安全。不过,也许是我误解这位先生的问题了。”他看了凡斯一眼,说:“当然,对自己行为负责,也有不同层次,”他用专业的口吻继续说,“杜瑞克的心智已经过度发展,这是身体残疾者经常发生的现象;当所有发展都集中于心智,缺乏肢体发展的配合,往往会造成自我压抑或精神失常;但是,在杜瑞克身上,我看不到这些现象,他虽然会情绪过度亢奋,但这是这种病最常见的症状之一。” “他的自我压抑都用何种方式纾解?”凡斯问。 巴斯迪医生思考了一下,说: “是用孩子的游戏吧。这种纾解方式在残疾者身上是很常见到的。对杜瑞克先生而言,我们可以说,这是一种梦想的实现。他从未有正常的童年生活,因此他会抓紧任何一个能让他享受童年滋味的事情,这可以在他只有纯心智发展的生命中,扮演平衡的角色。” “对于他寻求玩乐的倾向,杜瑞克夫人抱持什么态度?” “她的态度很正确,她鼓励他。我常看到她靠在河滨公园游乐场墙边,看着杜瑞克。孩子在家中举行聚餐或舞会,她也积极参与。” 数分钟后,我们告辞巴斯迪医生。正当我们转入七十六街之际,希兹仿佛从自己的噩梦中醒来似的,深深吸了口气之后,在车内坐直了身子。 “你搞清楚他所说的孩子游戏的话是怎么回事了吗?”他问,“老天啊,凡斯先生,这案子究竟要怎么走下去?” 望着河对岸的“泽西岩壁”时,凡斯的眼神中出现一股奇特的忧伤。 我们到达杜瑞克家,按了电铃后,一位德裔妇人前来开门,直挺挺地挡在门前,戒心重重地告诉我们,杜瑞克先生很忙,不方便见客。 “你最好回去告诉他,”凡斯说,“纽约地检处检察官希望能立刻和他谈谈。” 凡斯的话对妇人带来极大的震撼,她双手贴着脸,丰满的胸部不断起伏,接着突然转身上楼。我们听到她敲门,然后传来一阵谈话声。过了一会儿,她回来告诉我们,杜瑞克将在书房见我们。 经过妇人身边时,凡斯突然转过身来,问: “杜瑞克先生昨天上午几点钟起床?” “我……我不知道,”接着,她惊慌地改口,“好……好啦,我知道,是九点钟,和平常一样。” 凡斯点点头,继续往前走。 杜瑞克站在一张大桌子前迎接我们,桌子上铺满了书本和手稿。他微微弯腰打了招唿,但并没有开口请我们坐下。 凡斯观察了他好一会儿,仿佛在解读他眼神中透露的不安。 “杜瑞克先生,”凡斯开场说道,“我们绝对不愿意对你造成任何不必要的困扰,但我们知道,你和约翰·史普立克先生熟识,你应该已经知道,昨天上午他被人枪杀身亡。能不能请教,什么样的人可能对他下这毒手?” 杜瑞克站起来,尽管他正努力控制,但当他回答时,声音中仍听得出微微的颤抖。 “我是认识史普立克先生,但交情不深,对于他的死,我也没有任何看法……” “在他的尸体下,我们发现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一个雷曼--克瑞斯托弗尔张量公式。在你那本关于空间有限论的书中,提到过这个公式。”凡斯一边说,一边将桌上其中一张打字纸移至面前,自然地瞄了一眼。 杜瑞克仿佛没见到凡斯的动作。凡斯的话攫获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第40页 “我不明白,”他含煳地说,“可以借我看看吗?” 马克汉立即应他所求。看了那纸条一会儿,杜瑞克交还那纸条,眼睛眯起来,说: “你有没有问过安纳生?上个星期他才和史普立克讨论这个话题呢。” “问过了,”凡斯答道,“安纳生也记得这件事,但仍不明白中间有何关联,我们在想,或许你能帮得上忙。” “很遗憾,我也帮不了你们,”杜瑞克的回答中透露着一股遗憾,“任何人都可能用那公式 ,威尔、爱因斯坦的作品中,就用了很多次,它完全没有着作权问题……”他向前靠近一个书架,抽出一本厚厚的册子,说:“哪,这里,在明考斯基《探讨相对论》中,不过这里用了不同符号,例如用t取代了b,而且採用了希腊字母。”他又拿出另外一本书,说:“庞加莱在他的《宇宙论的假设》中也用了这个公式,也是用了不同的符号。”说完,把书都抛在桌上,说:“为什么偏偏跑来问我?” “我们登门拜访,不只是因为这个公式。”凡斯说,“我们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史普立克的死和罗宾命案有关……” 杜瑞克长长的双手抓住桌缘,身体向前倾,露出紧张的眼神: “有关……史普立克和罗宾?你不会相信报上写的吧?……那根本是胡扯!”他涨红了脸,声调也提高了,“简直胡说八道……一点证据也没有,我告诉你,这一点证据也没有!” “你该知道,公鸡罗宾和约尼·史普立克的童谣吧?”凡斯依然不疾不徐地说。 “那败类!那疯子!噢,老天啊!这世界究竟怎么回事!……”他摇晃着身体,其中一只手也随着在桌面扫动,把手稿扫得四散乱飞。 凡斯有点惊讶地看着他。 “你认识主教吗,杜瑞克先生?” 杜瑞克不再摇晃,他停下来瞪着凡斯,双唇拉得紧紧的。 “你们也一样,也都疯了!”他的眼光扫过在坐所有人,“你们这些胡涂透顶的笨蛋!根本没有主教这个人,也没有什么公鸡罗宾、约尼·史普立克!你们这些人--这些大人--竟然想用这小孩子的童谣来吓唬我,唬我这数学家……”他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 凡斯迅速向他走去,牵着他的手,让他坐到椅子上。渐渐地,笑声变得微弱,他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说: “很不幸,罗宾和史普立克都死了,”他的语气沉重而平静,“但,孩子们才是最要紧的………可能你能找到兇手。如果找不到,也许我会帮忙,但是,千万别让自己过度想像,应该回归到事实……事实……” 杜瑞克显然累了,我们也顺便告辞。 “他在害怕,马克汉,非常害怕,”当我们回到大厅上,凡斯说,“我真想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沿着大厅走,直走到杜瑞克夫人房门口。 “用这种方式登门拜访一位老夫人,实在不是很恰当。真的,马克汉,我不是天生的警察,实在很痛恨这样的唐突造访。” 一个微弱的声音回应了我们的敲门声。杜瑞克夫人躺在窗户边的摇椅上,脸色较平时更惨白;白而修长的双手伸展在椅把上。让我想起“阿尔戈英雄”译註:argonaut,希腊传说故事,故事中折磨菲纽斯的半人半鸟怪兽。。 就在我们开口前,杜瑞克夫人用紧绷的声音说:“我就知道你们还会再来,你们要继续折磨我……” 凡斯温柔地回答说:“杜瑞克夫人,我们最不想做的事就是折磨你。我们只是希望,能获得你的协助。” 凡斯的礼貌似乎稍稍减轻了妇人的恐惧感,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 “问题是,要我能帮得上忙才行,”她说,“但我没什么可说的,一点也没有……” “你可以告诉我们,罗宾被杀那天,你在窗边究竟看到了什么?”凡斯很有礼貌地建议。 “没有,没有!”她的眼睛露出恐惧,“我什么也没看到,那天早上我根本没有靠近窗户。你可以把我杀了,但就算杀了我,我还是只能说:没有、没有、没有。” 凡斯没有继续追问。 “毕朵告诉我们,你经常会早起在庭院里散步。” “是啊,”从这一声回答,我们可以感觉到,她似乎松了一口气,“通常我在早上睡不好,起床后会全身酸痛,背部肌肉也会硬邦邦的。所以,只要外头天气好,我就会到庭院散散步。” “毕朵看到狄勒教授和你一起散步。” 她再度点点头,但旋即怀着敌意地望向希兹。 “他有时候会跟我一起散步,”她兇巴巴地解释,“他可怜我,他很喜欢艾多夫,他觉得艾多夫是个伟大的天才。他真的是个天才!如果不是因为这种病,他一定会成为伟人,就像狄勒教授一样伟大……这全都怪我,当他还是婴儿时就害他摔倒……”她瘦削的躯体抽搐起来,手指头也微微颤抖。 第41页 过了一会儿,凡斯问:“昨天在花园里,你和狄勒教授谈了些什么?” 妇人露出紧张的神色。 “都是关于艾多夫。”她说。很明显的,正努力装作若无其事。 “你有没有在庭院或射箭场上,看到别的人?”凡斯一直看着妇人的反应。 “没有!”恐慌的感觉再度笼罩她。 “但确实有人在那里,一个不愿被别人看到的人,对吗?” 她拼命点头:“是的!还有人在那里,他们以为被我看到了……但我没有!老天爷相信,我真的没有看到!……”她用双手捂着脸,身体不断抖着。“真希望我看到!真希望我知道是谁!我可以确定,那绝不是艾多夫,不会是我那小宝贝。他那时还在睡觉--谢天谢地,他在睡觉!” 凡斯走近妇人身边。 “不是你儿子,为什么要谢天谢地?”凡斯温和地问。 她很讶异地抬头望着凡斯,说: “怎么,你忘了吗?昨天早上,有个’小人‘用一把’小枪‘杀了约尼·史普立克--那个人也就是用弓和箭杀死公鸡罗宾的人。这是个可怕的游戏,我担心……不,我不能说,绝不能说。那’小人‘一定做了可怕的事,或许,”她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或许他认为,我就是’住在鞋里的老妇人‘……” “别怕、别怕,杜瑞克夫人,”凡斯露出令人安心的微笑,“那都是人家乱讲的,你被这事情影响,想得太多了。任何事情,都有绝对合理的答案,而我认为,你能帮我们找到这答案。” “不,不行!我不能!我自己也不明白这一切!”她深吸了一口气,紧抿着双唇。 “为什么你不能告诉我们?”凡斯坚持追问。 “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她大声叫道,“我真希望我知道,我只知道,这里发生了恐怖的事情,这房子,受到了可怕的诅咒……” “你怎么知道这里受到诅咒?” 妇人再度激动地颤抖着,双眼无神地望着房里。 “因为,”她的声音微弱得只能勉强听见,“因为,昨天晚上,那’小人‘来过这里!” 这句话一出,一股凉意直透我背嵴。我甚至听到希兹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接着,凡斯温和的声音再度响起。 “你怎么知道,杜瑞克夫人,那’小人‘来过?你见到他了吗?” “不,我没有见到他,但他想从那个门进到这房里来!”她颤抖的手指着我们刚刚从走廊进来的那扇门。 “你一定得告诉我们,”凡斯说,“要不然,我们可能会以为,这是你编出来的故事。” “但……我没有编,老天有眼!”妇人说的是真话,这点已毫无疑问。发生在她身上的事,给她带来莫大的恐惧。她继续说:“当时,我正醒着躺在床上,墙上的钟响了,刚好过午夜。我听见走廊上有轻微的怪声,我向门那边看去,当时桌子还留了一盏小灯……我看到门把慢慢地动--没有发出声音--有人想在不吵醒我的情况下,进到这房里来……” “等等,杜瑞克夫人,”凡斯打断她的话,“平常晚上你都将门上锁吗?” “我以前都不锁的,直到最近--罗宾先生死后,才开始上锁。从那次开始,我就有一种不安全感……我也说不上为什么……” “我明白,请继续。你刚刚说,看到有人在转动门把。接着呢?” “噢,对了……门把慢慢地转动,来迴转,我躺在这床上,吓得动也不敢动。过了一会儿,我开始大叫,我也不知道自己叫得多大声,只见门把不再转动了,然后听到一阵脚步声快速离去,跑下楼……我起身走到门边听听门外的声响,我很怕,又很担心艾多夫。我听到轻微的脚步声从楼梯间消失……” “哪一个楼梯?” “后面通往厨房的楼梯……接着我听到楼下关门的声音,然后一切又恢復平静……我把耳朵凑到钥匙孔上听了很久,一直听,一直等,结果什么也没听到。我站起来……有种感觉催促我,一定要将门打开。我吓得半死,但我知道,一定得开门……”她的身体又一阵颤抖。 “我慢慢的转动钥匙,抓着门把,当我轻轻把门朝内拉开,本来插在门外钥匙孔的一个小东西掉了下来,咔啦一声。走廊上有盏灯还亮着--我通常会留着一盏灯--我努力不往下看。我努力克制……但是,我忍不住还是要看看地板上究竟是什么东西。就在我脚边……老天,出现一样东西……” 她再也接不下去,过度的恐惧已让她的舌头僵硬起来。然而,凡斯平静的语气,安抚了她的情绪。 “地板上究竟有什么,杜瑞克夫人?”凡斯问。 妇人好不容易地挣扎站起来,双手抱在胸前好一会儿,从床边走向梳妆檯,拉出一个小抽屉,伸手进去摸索。 接着,她向我们伸出手,掌心中躺着一个小小的黑色棋子,和她苍白的肤色形成强烈对比。这棋子赫然就是:主教! 第42页 第13章 主教阴影 四月十二日,星期二,上午十一点 凡斯从杜瑞克夫人手中接过“主教”,直接塞进自己外套的口袋里。 “如果昨天晚上发生的事被人知道,将会非常危险。夫人,”凡斯慎重地说,“要是这个人知道你已经告诉警方,可能会做出更可怕的事情。因此,绝不能再对任何人提起你刚刚告诉 我们的这一切。” “包括艾多夫?”妇人问。 “任何人都不行!你必须绝口不提,即使是在你儿子面前。” 当时我并不明白,凡斯为什么要特别强调这点。一直到接下来的几天,我才渐渐恍然大悟。他的建议其实另有苦衷。我发现,在杜瑞克夫人告诉我们这件事的同时,他脑海里仍然在进行着各种判断和思考,也预见其他人没有看到的可能性。 过了一会儿,我们告辞离开,从后面的楼梯走下。在距离二楼大约八至十级阶梯的地方,有一个急右转的转弯通往一条有两扇门的通道;其中一扇门在左边,门开着,通往厨房;另一扇则和它相对,通往前院迴廊。 我们迅速走到洒满阳光的迴廊上,没有人说话,仿佛在试图抖落刚刚杜瑞克夫人留在我们身上的惊悚气氛。 马克汉首先开口。 “凡斯,你相信昨天晚上把棋子带到这里的人,就是杀害罗宾和史普立克的兇手吗?” “毫无疑问。他夜半造访,目的再清楚不过。大家都看得出来,这又是另一个天衣无缝的结合。” “我本来以为,这只是场无聊的恶作剧,”马克汉接腔,“一般醉鬼疯子所为。” 凡斯摇摇头。 “连续几件案子当中,这是惟一不能归类为恶作剧的事件,这一趟造访,兇手是认真的。我们这个恶魔已经被迫走险棋,显然这次他没有成功地湮灭证据。终于让我们掌握具体的线索了。” 开始对纸上谈兵不耐烦的希兹,很快地注意到这句话,问道:“什么样的线索,先生?” “我们可以假设,这位爱棋人,也对这房子的格局非常清楚。二楼走廊上的灯光虽然照得到楼梯,但只能照到一半,转弯之后的那一段,一定全笼罩在黑暗里,再加上房子后方的格局也有些复杂,所以,除非他对于格局瞭若指掌,否则不可能在黑暗中、不发出任何声响的情况下全身而退。很显然,这位不速之客知道杜瑞克夫人睡在哪个房间,也知道杜瑞克昨天晚上几点钟会回来,若非如此,他不会在未摸清是否安全之前,就贸然闯入。” “这也没有多大帮助,”希兹嘀咕着,“我们本来就分析过,兇手一定聪明绝顶,也一定和这两家人很熟。” “你说得对。但是,一个和这家人很接近的人,未必能知道家中成员在某个特定晚上的回家时间,或能在屋子没人的情况下偷偷闯入。何况警官,这位不速之客也知道,杜瑞克夫人晚上睡觉房间不上锁的习惯,因为,他的目的是要潜入房里,不光只是在门外留下纪念品然后离开。他悄悄转动门把,就可以证明这一点。” “或许他只是要把杜瑞克夫人弄醒,以便她可以立刻看到他留下来的东西。”马克汉说。 “如果是这样,他干嘛要小心翼翼地转动门把,而不想惊醒任何人?如果他的目的是把她吵醒,大可在扭转门把时发出很大的声音、敲门或者是干脆把棋子往门上一丢……不,马克汉,他有更邪恶的打算。只不过,当他发现门被上锁,而且听到杜瑞克夫人的叫声,才把主教摆在她看得见的地方逃逸。” “就算真是如此,先生,”希兹说,“知道她晚上睡觉时房门不上锁的人很多,况且,谁都有可能为了能摸黑进入屋子里,将房子格局摸得一清二楚。” “但是,警官,谁能取得后门的钥匙?谁有可能在昨天午夜用钥匙开门?” “门也许根本没锁,”希兹反驳道,“如果我们要求每个人都提出不在场证明,或许便会有些头绪了。” 凡斯嘆了口气,说: “你将会发现,很多人都没法提出证明。如果昨晚这一幕是预先计划好的,这人也一定准备了可以说服警方的不在场证明。警官,我们面对的不是一般的亡命之徒,而是绝顶聪明且神通广大的杀人兇手,他的思考速度不逊于你我,而且逻辑思路清楚得很……” 凡斯忽然转身进入屋子里,比个手势示意我们跟着他走。他一路走向厨房,刚替我们开门的德国女人,正坐在桌旁准备午餐。就在我们踏进门的当儿,她站起来,转过身背对着我们。对她这动作有些不解的凡斯,不做声地观察她好一阵子。接着,凡斯眼光移到桌面上。桌上摆着个剖开了的茄子,茄子内部已被挖空。 “哇!”他一边看着周围其他的材料,一边叫道,“是土耳其风茄子吗?上等佳肴。但如果是我,我会将羊肉切得更碎,起司也不要放太多,不然会盖过你正在准备的西班牙式酱料的味道。”说完,他的眼光又回到妇人脸上:“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凡斯的举动让她非常吃惊,但也沖淡了她原先的恐惧。 “孟紫,”她的语调低沉,“葛瑞蒂·孟紫。” 第43页 “你在杜瑞克家工作多久了?” “快满二十五年了。” “是好久了,”凡斯说,“告诉我,为什么今早我们来这里时,你一副很害怕的样子?” 妇人面色惨白,一双巨大的手紧握着说: “我没有害怕,只是,杜瑞克先生正在忙……” “你以为,我们是来抓他的。”凡斯打断她的话。 她眼神闪烁,没有回答凡斯的问题。 “昨天早上,杜瑞克先生几点钟起床?”凡斯继续问。 “我告诉过你了……九点钟,和平常一样。” “他到底几点起床?”凡斯语气虽然平和,但其中的坚持远胜任何夸张的高音量。 “我说过了--” “die wahrheit, frau menzel! um wie viel uhr ist er aufgestanden(他到底几点起床)?” 凡斯用德文将问题重述一遍这招果然立竿见影。妇人双手掩面哭了起来,像只受困陷阱的动物。 “我不知道……”她呜咽着说,“我八点半时去叫他,但是他没有回答,我试着推门,门竟然没锁--他不在房里。” “你什么时候再见到他?”凡斯问。 “九点钟,我又上去叫他,告诉他早餐已经准备好了,那时,他已经在书房里--在书桌边--疯了似的工作,很亢奋的样子,他要我走开。” “他有没有下来吃早餐?” “有,大约在半个钟头后才下来。” 妇人将身子前倾,沉重地靠在洗手台边。凡斯拉了张椅子给她。 “坐下来吧,孟紫太太。”他柔声说。她坐下之后,他问:“今天早上,为什么你告诉我们他九点钟起床?” “我必须这样讲,他们要我这样说的,”她不再排斥我们,累垮般地不断喘气,“昨天,杜瑞克夫人从狄勒小姐那儿回来之后,她告诉我,如果有人问起杜瑞克先生,我必须说是’九点钟‘,她还要我发誓一定会照她的话做……”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声,眼神呆滞,“我刚才很怕自己说出不该说的话。” 凡斯似乎仍满腹狐疑,深深吸了几口烟,他说: “你不需要这么害怕。附近发生了一起兇杀案,像杜瑞克夫人这样被病魔缠绕的妇人,用这种方式来保护自己儿子,其实是可以理解的。你跟她相处的时间也够久,应该知道,只要是牵涉到她儿子的事,她的反应就会很激动。事实上,你把她的话看得这么严重,才叫我讶异……莫非,还有别的原因,让你觉得杜瑞克先生和这起谋杀案有关?” “不,没有!”妇人摇摇头。 凡斯走到后窗边,眉头紧锁。忽然他转过身来,用一股慑人的气势问道: “罗宾先生被害的那天早上,孟紫太太,你在做什么?” 妇人脸色大变,苍白的脸上,双唇颤抖不停,双手紧紧握着。她尝试把眼光从凡斯身上移开,但没有成功。 “你当时在做什么,孟紫太太?” “我在……这里。”她突然住口,看着正紧盯她的希兹一眼。 “你在厨房里?” 她点点头。凡斯的气势完全笼罩着她。 “你也看见了杜瑞克先生从狄勒家回来?” 她又点点头。 “正是如此,”凡斯说,“他从后面的走道回来,穿过迴廊,上楼……他不晓得你在厨房门内看到了他……事后他问你,你当时人在哪里……当你告诉他,你人在厨房,他警告你,什么也不许对别人说……然后,你知道了罗宾先生在他进门之前几分钟被害……昨天,当杜瑞克夫人要你撒谎,说杜瑞克一直到九点钟才起床,而你听说了附近又有人被害,你开始怀疑、很害怕……是不是这样,孟紫太太?” 妇人用围裙捂着脸哭起来,她已毋需再作答,很明显,一切都被凡斯言中。 希兹很生气地移开口中的雪茄,看着她说: “这么说来,你根本没有对我说实话,”他咬牙切齿地说,“那天我来问你,你竟然向我撒谎。你不知道这是妨害公务罪吗?” 她一脸恐惧地向凡斯求助。 “警官,”凡斯说,“孟紫太太并无意妨害公务,现在,她也把真相告诉了我们,我们该既往不咎了吧。”没等希兹开口,凡斯又恢復了认真的语气问道:“你每天晚上都会锁上通往迴廊的那扇门吗?” “是的,每天晚上都会锁。”她平静地说,显然她已经渐渐不再恐惧。 “你确定,昨天晚上你也将它锁上了?” “九点半,在我睡觉之前。” 凡斯穿过走廊,走到对门,检查门锁。 “谁会有这扇门钥匙?” “我有一把,杜瑞克夫人也有一把。” “你确定,没有其他人有这扇门的钥匙?” “没有,除了狄勒小姐……” “狄勒小姐?”凡斯的语气中充满好奇,“为什么她也有?” “已经好多年了,她就像这家庭的一份子,每天都会来这儿两三次。我只要出门都会把后门锁上,她自己有钥匙,省得杜瑞克夫人每次都得下来替她开门。” 第44页 “这倒是合情合理,”凡斯喃喃自语,接着又说,“我们不会再打扰你了,孟紫太太。”说完,便步出门外迴廊。 当门在我们身后关上,凡斯指着一扇面对庭院的门说: “你有没有注意到,这里的铁丝被人拉扯过,手可以直接伸进来打开门栓,然后再用杜瑞克夫人或狄勒小姐的钥匙--极可能是后者--开门进入屋里。” 希兹点点头。这种具体证据对他而言非常受用,但马克汉似乎没有在听,在后头抽着雪茄生闷气。正当他准备转身再进入屋里,凡斯拉住了他。 “不,不行,马克汉,这会坏了大事,忍一忍,你太冲动了。” “但是……凡斯,真他妈的!”马克汉甩开他的手,“杜瑞克那小子竟然骗我们,说他在罗宾被杀前,从狄勒家出来……” “我知道,他是撒了谎,而且我还怀疑,他那天早上的行踪根本是捏造出来的。但是,我 们现在上楼去质问他,是一点帮助也没有的。他会说,是女厨搞错了。” 马克汉显然仍未被说服,继续问: “那昨天上午又怎么说?我想知道,当那女人八点半去叫他起床时,他人究竟在哪儿?为什么杜瑞克夫人这么紧张兮兮,要让我们以为他在睡觉?” “很可能她也去过他的房间,发现他已不在房里。后来听到史普立克被杀,她的妄想毛病又发作了,才想要帮他编造一个不在场证明。但如果你现在去盘问他,只会给自己制造更多麻烦,没什么好处。” “我不敢说,”马克汉神情严肃地说,“或许能找出答案也说不定。” 凡斯没有立即接腔,只是望着柳树映在草地上摇曳的影子。过了好一会儿,他用低沉的声音说: “我们不能冒这个险。假如你的猜测是对的,你势必得泄露刚刚所听到的一切。这么一来,昨晚那’小人儿‘可能还会再度潜入,这回,他可能不甘只是把棋子留在门外了!” 马克汉的眼神中涌上一阵惊恐。 “你是说,如果我用那女厨的供词来指证他,很可能为她惹来杀身之祸?” “这整件事情最可怕之处在于:除非我们知道全部的真相,否则,每一个转折都可能面临危机。”凡斯的语气中有着沉重的挫折感,“我们绝不能打草惊蛇……” 这时通向迴廊的门突然打开,杜瑞克出现在门槛上,眼睛因阳光太强而不停眨着。他的眼光最后停留在马克汉脸上,嘴角挤出很不自然的微笑。 “希望没有打扰到你们,”他先道歉,接着说,“孟紫刚刚告诉我,她跟你们说曾在罗宾被害的那天早上,看见我从后门走进来……” “噢,我的老天!”凡斯低声叫了一声,转过头去,忙着找出一根烟。 杜瑞克狐疑地望了凡斯一眼,摆出一副莫可奈何的表情。 “怎么样呢,杜瑞克先生?”马克汉问。 “我只是要让你们知道,”他回答说,“是她记错了,她显然是记错了日期。你知道,我经常从这后门出入。罗宾先生死的那天早上,正如我告诉过你们,我从七十五街的门离开,到公园里逛了一下,再从前门进来。葛瑞蒂承认,是她记错了。” 一直仔细听他说话的凡斯这时转过头来,望着杜瑞克空洞的笑容说: “你是不是用一颗棋子,让她同意这一点的?” 杜瑞克头向前倾,深深抽了口气;畸形的身躯紧绷,脖子上青筋浮现。有一度,我还以为他会崩溃,但渐渐地,他恢復了平静。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先生,”话中透露着隐藏的愤怒,“这和棋子有什么关系?” “每颗棋子,都有不同名字,”凡斯依然轻声地说。 “你是在跟我谈’棋‘吗?”杜瑞克的口气中带着不屑,但依然逼自己挤出笑容,“当然,每颗棋子都有不同名字。有国王、有皇后、有车、有骑士……”突然,他大声说:“还有主教!……”他将头靠到门板上,咯咯笑了起来,“原来如此!你是这个意思吗?主教?……你实在像个喜欢玩无聊游戏的孩子。” “我们有很好的理由相信,”凡斯非常冷静地说,“玩这游戏的另有其人。主教,就是此人的主要标志。” 杜瑞克态度转为认真。 “别把我妈妈的疯言疯语当真,”他说,“她经常被自己的幻想给骗了。” “啊,为什么突然提起你母亲?” “你们刚刚不是才和她谈过吗?而你刚刚说的话听来跟她的幻想不谋而合。” “或许,”凡斯仍然温和地回答,“你母亲有充分的理由证实她的想法。” 杜瑞克把眼睛眯起来,瞄着马克汉: “胡扯!” “这个嘛,”凡斯嘆了口气,说,“我们还是别争这点了。”他换了种口气说:“杜瑞克先生,要是你能告诉我们,昨天上午八点到九点之间,你在什么地方,或许对我们会有些帮助。” 杜瑞克嘴巴张开,仿佛要开口说话,但旋即又闭上双唇,站着打量凡斯。最后,用尖锐的语调说: 第45页 “我在工作--在我书房里,从六点钟开始,一直到九点半,”他顿了顿,显然觉得自己需要进一步说明,“最近几个月,我都在忙着用修正后的’以太‘光学理论译註:以太,曾被认为是空间中的物质,为传递光线的必要介质。去计算出干扰光线的物质,这还是量子科学至今仍然无法解释的部分。狄勒说,我不可能办到,”他眼神中闪过一阵神采,“但是昨天早上我醒来,忽然想清楚了其中一些要素,所以赶快起来,到书房里……” “所以,你人在书房里,”凡斯不经意地说,“这就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了。今天实在抱歉,打扰您了。”说完,凡斯对马克汉甩了甩头,然后朝大门走去。走到一半,他又回过头,脸带微笑,说:“孟紫太太正在警方保护中,因为,我们不希望她会发生任何不测。” 杜瑞克有些茫然地望着我们。 等我们远离了那房子--远到屋子里的人听不到我们的声音--凡斯走近希兹。 “警官,”他忧心忡忡地说,“这憨直的德国女人,可能随时替自己惹来杀身之祸,而且--天啊--我实在很担心。今晚你最好派个好手在屋子后方的柳树下,盯住杜瑞克家。告诉看守的人,只要听到第一声尖叫,就立即冲进去……有个便衣天使看守着孟紫,我会睡得安稳些。” “知道了,先生,”希兹说,“今天晚上,不会有什么棋手敢去动她一根寒毛。” 第14章 一场棋赛 四月十二日,星期二,上午十一点三十分 朝狄勒家缓缓走去的路上,我们一行人已经决定,要立即向家中每个人询问前晚他们人在何处。 “不过,我们必须非常谨慎,绝不能泄露出杜瑞克夫人的话,”凡斯提醒大家,“我们这位 夜半主教不会想到我们已经察觉了他的到访,他仍以为,老妇人会吓得不敢说。” “我觉得,”马克汉反对说,“昨天晚上的事,并没那么重要。” “噢,老友啊老友,”凡斯停下脚步,将双手搭在马克汉的肩膀上,说,“你太过死板了,这是你最大的缺点。你很少用心去感觉--完全没有赤子之心。而我,总是让我的想像尽量飞驰。我可以告诉你,把主教那颗棋子留在杜瑞克门外,绝不是什么万圣节的仪式,而是一个疯狂的人所做的疯狂举动。那是警告!” “你是说,她知道内情?” “我在想,她一定看到罗宾在射箭场上的尸体,也看到了别的--看到了一些她死也不愿见到的事情。” 大家都不发一语地继续往前走。我们刻意绕过七十五街上的门,想从前门进入狄勒家。但经过射箭场边时,地下室的门打开,贝莉儿·狄勒急急忙忙地朝我们走来。 “我看到你们从那边走来,”她对马克汉说,语气又急又慌,“快一个小时了,我到处找你,打电话到你办公室……”她似乎越来越急。“发生了奇怪的事。当然,这也许没什么大不了……不过,今天早上我到射箭室来,原本打算去找玛意夫人,但不知怎的,突然想打开工具柜的抽屉看看。结果,很……很奇怪的,那枝本来不见的手枪……现在却躺在另一枝枪的旁边!”她屏住唿吸,说:“马克汉先生,昨天晚上有人把它放回来了!” 这消息震撼了希兹。 “你有没有动过它?”希兹兴奋地追问。 “什么?哦,没有……” 他迅速越过她,冲到那置物柜前,用力拉出抽屉。就在那把我们见过的自动手枪旁,放着一枝珍珠镶板把手的点三二手枪。希兹把铅笔穿入扳机孔,提起手枪,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他把枪移到有光线的地方,闻了闻枪膛。 “弹匣少了一颗子弹,”他满意地说,“最近开过火……我们有些线索了。”他小心翼翼地将枪用手帕包起来,放到自己外套的口袋里,说:“我会让杜柏士查查上头的指纹,还要请海契杜恩队长确证一下子弹。”(作者註:海契杜恩队长是纽约市警局的武器专家。在调查班森时,是他计算出兇手的高度,把资料给凡斯;在“格林家杀人事件”中,也是他负责检查那把史密斯与威森老手枪所射出的三颗子弹。) “警官,”凡斯说,“难道你真的相信,这位会将弓箭上指纹抹去的兇手,会把证据留在这把枪上?” “你这是什么意思,凡斯先生,”希兹不满地回答,“我只是做我该做的事。” “说得也是,”凡斯微笑着说,很欣赏希兹的务实作风,“是我不对。” 他转向贝莉儿·狄勒说: “我们本来是要到这里找狄勒教授和安纳生的,而且也有些事想和你谈谈。我们听说你有一把杜瑞克家后门的钥匙?” 她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答道: “是的,我有那把钥匙已经好多年了。我时常上他们家,那把钥匙替玛意夫人省下不少麻烦……” “我们在想,会不会有不该使用这钥匙的人,偷偷拿走了它?” 第46页 “不可能的,我从来没有将它借给任何人,钥匙一直都摆在我的皮包里。” “是不是有很多人晓得,你有一把杜瑞克家的钥匙?” “这个嘛……或许吧,”她满脸疑惑地说,“我从来没有刻意保密,我们家人都晓得这事。” “除了家人之外,你有没有在外人面前,提起过你有这把钥匙?” “有的。只是,我不记得是在什么场合提过。” “你确定,那把钥匙现在还在你这儿吗?” 她吃惊地看着凡斯,然后不发一语地打开桌上一个鳄鱼皮包,伸手进其中一个内袋。 “在!”她松了一口气说,“我一直都摆在这里……为什么问这把钥匙的事?” “知道谁能进入杜瑞克家,对我们的调查非常重要。”凡斯告诉她。就在她准备发问之前,凡斯抢先问:“昨天晚上,有没有可能,别人拿走了这把钥匙?也就是说,可不可能有人趁你不注意,将钥匙拿走?” 她的脸上出现害怕的表情。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话没说完,便被凡斯打断。 “对不起,狄勒小姐,没什么值得你担心的,我们只是在排除一些调查中不太重要的因素。告诉我,昨天晚上有没有人从你这儿把钥匙取走?” “没有,”她紧张地说,“我在八点钟到剧场去,这皮包一直带在我身边。” “你上一次用这把钥匙,是什么时候?” “昨天吃过晚饭之后。我过去看看玛意夫人,顺便向她道晚安。” 凡斯微微皱起眉头,显然这讯息和他脑海中所想的事实并不契合。 “你在晚餐之后用过这把钥匙,”他重述一遍,“接下来整个晚上,都把它带在身边。这把钥匙从来没离开过你的视线,是这样子吗,狄勒小姐?” 女孩点了点头。 “看表演的时候,我还把皮包放在我的腿上。”她强调。 凡斯仔细地检视那皮包。 “既然如此,”他轻快地说,“钥匙的事,就到此为止吧。现在,我们要再去打扰你叔叔了。你认为,你跟着我们一块儿去好呢,还是让我们自己去当不速之客?” “叔叔出去了,”她告诉我们,“到河滨大道那头散步去了。” “那安纳生先生呢?我猜,也还没从学校回来,是吗?” “还没回来。不过,他会回来吃午饭,星期二下午他没有课。” “既然这样,那我们可以先找毕朵和令人敬仰的派恩。还有,我在想,或许你应该趁这时候去看看杜瑞克夫人。” 虽满腹狐疑,她仍然微笑地点了点头,走出地下室的门。 希兹随即进屋子里寻找毕朵和派恩,然后将他们带到会客厅里来,前一天晚上凡斯就是在这里问他们话。不过,我们并没有从这两人的供词中获得什么进展。两人都在晚上十点钟上床睡觉,他们的房间在四楼,连狄勒小姐看完表演回来都没发现。 凡斯还问他们,有没有听到射箭场内有异声,暗示杜瑞克家后门在半夜十二点左右曾传出开关声,但显然,当时两人都已熟睡。凡斯让两人离开,并且警告他们绝对不能对任何人提起刚刚谈话的内容。 过了五分钟,狄勒教授回来。他虽然惊讶看到我们,但仍然客气地和我们打招唿。 “这一次,马克汉,你终于挑个我不忙的时间。我猜,又有别的问题来找我吧。来,到图书室里聊聊吧,那里谈话比较舒服。”他带头走上楼。当我们一一就坐,他从旁边酒柜中取出一瓶波多酒,坚持要我们也陪他喝一杯。 “应该把杜瑞克也找来,”他说,“虽然他不常喝酒,不过却很喜欢我这瓶’九六‘。我说,他应该多喝点波多酒,但是他说这对他身体不好,会痛风。这根本是迷信,波多和痛风一点关系也没有,上好的波多是葡萄酒中极品,完全不会造成痛风。对杜瑞克来说,其实需要一些刺激……可怜的傢伙。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马克汉,如果不是身体不好,绝对是世界上数一数二的科学家。” “他告诉我,”凡斯说,“他正在试着修正和光波干扰有关的量子理论,而你却泼他冷水。” 老先生笑了起来。 “是啊,我就知道,这种话才能激发他最大潜能。其实,杜瑞克进行中的研究,是具有革命性的,他已经找出一些非常有意思的理论基础……不过,我相信,这不是你们几位今天所要讨论的话题。马克汉,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吗?还是,你有什么新的发现要告诉我?” “很可惜,我们还没什么大发现,只是再度来叨扰你……”马克汉有些迟疑,不知该如何开口。接着还是凡斯接腔: “昨天我们离开这里后,案情又有了新的发展,发生了一两件事。如果我们能知道昨天晚上府上所有人的行踪,将会对我们的调查有极大帮助。你们的行踪,其实将对这案子中的若干要素,造成重要影响。” 老教授有些惊讶地抬起头,但没有表示意见,淡淡地说,“这简单,你想知道哪一位的行踪?” 第47页 “没有特定的任何一位。” “这样……让我想想,”他拿出那陈旧的海泡石制菸斗,一边添加菸草,一边说,“我和贝莉儿、西古德大约六点钟时,一块儿吃晚餐。大约七点半左右,杜瑞克过来,再过几分钟则是帕帝来访。八点钟,西古德和贝莉儿一块儿去看表演,十点半杜瑞克和帕帝离开。我让派恩及毕朵早点休息,大约十一点回房把门锁上。就是这样子。” “狄勒小姐是和安纳生先生一块儿出去的吗?” “是的,西古德也不是挺爱看,不过每次都会带贝莉儿一块去。噢,对了,他大多是看易卜生的作品,他是标准的易卜生迷。在美国长大,一点都没有影响他对挪威的热情,他心里深处还是对于自己祖国很忠诚。在整个奥斯陆大学,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挪威文学。他惟一喜欢的音乐,是葛瑞格的作品。如果他告诉你,他去看歌剧或演唱会,你几乎可以确定,那节目一定和自由派挪威作家有关。” “这么说,昨天晚上他是去看易卜生的作品?” “我想,是《罗斯默庄》吧,现在正在纽约上演。” 凡斯点点头,说:“是华特·汉普登导演的。安纳生先生和狄勒小姐看完演出回来,你有没有再见到他们?” “没有。我猜,他们回来得很晚。今天早上贝莉儿告诉我,他们看完表演后还去广场吃宵夜。西古德快回来了,详细情况你可以问他。”虽然教授显得很有耐性,但谁都能看出,这些不着边际的问题让他有些不满。 “教授,能不能请你--”凡斯锲而不捨,继续问,“告诉我们,杜瑞克先生和帕帝先生为什么会在晚餐之后,来到这里?” “这没什么特别,他们平时晚上常会过来。杜瑞克本来是来找我,谈他对量子理论修正的问题,但是帕帝来了之后,就没有再谈起这个话题,帕帝虽然是个很优秀的数学家,但高等物理却不是他所擅长的。” “狄勒小姐去看演出之前,有没有见到帕帝先生或杜瑞克先生?” 狄勒教授自口中缓缓取出菸斗,脸上开始露出不悦。 “我不得不说,”他表示,“我实在看不出回答这些问题的目的。不过,”他用更为不悦的语气补充,“如果我家里这些芝麻绿豆的小事,都会对你们有帮助,当然,我也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看了凡斯好一会儿,说:“是的,昨天晚上帕帝和杜瑞克都见到过贝莉儿,在开演前大约半小时,我们所有人,包括西古德,都在这房间里。我们甚至谈到易卜生的天赋异禀,杜瑞克坚持颂赞霍普曼的伟大,还让西古德很不高兴。” “这么说,安纳生先生和贝莉儿小姐是在八点钟离开,最后剩下你、帕帝先生和杜瑞克先生。” “是的。” “然后,我记得你说,帕帝先生和杜瑞克先生十点半离开。他们是一块儿走的吗?” “他们一起下楼,”教授答道,“我想,杜瑞克是直接回家,帕帝则约了人在曼哈顿西洋棋俱乐部。” “杜瑞克回家,似乎有点嫌早,”凡斯说,“尤其他是来找你谈一件重要的事,但直到他离开前,都找不到适当的机会和你讨论。” “杜瑞克当时不太舒服,”教授持续着他的耐性说,“我告诉过你们,他很容易疲累,昨天晚上这样出来,已经是很难得的了。而且,他还告诉我他不舒服,回去之后要立刻上床。” “没错……可以理解,”凡斯说,“刚刚他才告诉我们,昨天早上他六点钟就起床工作了。” “这我一点也不惊讶,只要他脑海里有件事情没完成,他就会拼命工作。可惜,他不懂得找个法子来平衡他对数学的热情。有时候,我很担心他的精神状况不稳定。” 不知为什么,凡斯换了个话题。 “你刚刚说,帕帝先生昨晚在西洋棋俱乐部约了人,”他边说边小心地点燃一根烟,“他有没有告诉你是和什么事有关?” 狄勒教授轻松地微笑,说: “他整整说了一个小时。是这样的,有一个叫做鲁宾斯坦的先生--据我所知是西洋棋天才,正在美国访问--要请他去参加三场西洋棋表演赛。昨天是最后一场,从下午两点钟开始,一直比到六点,本来应该在八点钟继续比赛,但鲁宾斯坦有个重要的宴会必须出席,所以把时间改到十一点。帕帝的状况不太妙,因为他输了第一场,和了第二场,如果昨天晚上他能赢,便可以和鲁宾斯坦打平。根据下到六点钟时的战况来看,他觉得自己很有获胜机会。不过,杜瑞克不这么认为……总之,他应该是直接从这里到俱乐部的,因为他们离开的时候,已经十点半了。” “鲁宾斯坦是个很强的高手,”凡斯原先隐藏的对西洋棋的热中,终于展露无遗。他说,“他是西洋棋大师之一,他在一九一一年曾于圣席巴斯坦击败卡帕布兰加;一九七到一九一二年间,他被人们视为最有条件挑战拉斯卡博士世界冠军头衔的选手(作者註:阿基帕·鲁宾斯坦当时是--现在仍是--波兰西洋棋冠军,也是国际上重量级大师。一八八二年生于罗德兹附近的史塔维斯克,一九六年的奥斯登大赛中,开始在国际西洋棋坛崭露头角。最近这次造访美国,也大有斩获。)……是的,如果能击败他,对帕帝而言将有重大意义。其实,能够和鲁宾斯坦交手,已经是对他的极大肯定了。帕帝虽然曾经提出一套布局法,但从来没有被人封为大师级人物。对了,昨天晚上的结果怎么样?” 第48页 我从老教授嘴角的微笑中再次注意到他压抑的不满。“不知道,”他答说,“我没问,但我猜是帕帝输了。因为当杜瑞克指出他棋局中的弱点时,他比以往更乐观。杜瑞克是很谨慎的人,如果没有充分的具体证据,他很少会针对一个问题提出他的看法。” 凡斯讶异地扬起眉头。 “你是说,帕帝和杜瑞克讨论未完的棋局来分析各种可能的结局?这么做不但违背棋德,任何棋手都可能因此而被撤销资格。” “我对西洋棋的规矩不怎么了解,”狄勒教授有些尴尬地说,“不过我想帕帝应该有分寸,不至于做出违背棋德的事。对了,我记得,当他在那边的棋盘上沉思时,杜瑞克走过去,他还阻止杜瑞克提出建议。刚才说的讨论,是之后的事,只是泛泛谈谈罢了,我相信他们没有特别针对那盘棋作讨论。” 凡斯缓缓地将身体前倾,慢慢将菸头按熄。我知道,他又有什么重大发现。只见他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到棋盘边,一只手放在方形的精緻棋盘上。 “你说,当杜瑞克走上前来,帕帝正在这棋盘上分析自己的棋局?” “是的,正是如此,”狄勒教授努力地保持礼貌,“杜瑞克坐到他对面,看着棋盘上的布局,开始表示意见,但帕帝不准他说。十五分钟后,帕帝要杜瑞克走开,也就是这时候,杜瑞克说他输了,说他尽管表面上看起来占了优势,但实际上却已经不堪一击。” 凡斯的手指头一直在棋盘上滑来滑去,并且从盒子里拿出几颗棋子,然后再摆回去,仿佛只是漫无目的地把玩。 “杜瑞克究竟是怎么说的,你还记得吗?”他问,头并未抬起来。 “我当时没怎么注意听--这不是我特别感兴趣的话题。”教授的回答带着一股明显的遗憾,他继续说:“不过,据我记忆所及,杜瑞克说,如果这是一场速战速决的比赛,帕帝可能会赢;但是,鲁宾斯坦是出了名的谨慎和慢动作,因此必定会发现帕帝的弱点。” “帕帝有没有反驳?”凡斯回到椅子边,从烟盒中再掏出一根烟,但并没有坐下。 “有,而且非常强烈。刚好杜瑞克是那种批判意识强烈的人,而帕帝对任何和西洋棋相关的事情都特别敏感。所以,对于杜瑞克的说法,他非常愤怒。不过后来我把话题岔开,他们离开时,显然也已经忘了刚刚的争议。” 我们又沉默了数分钟。马克汉正忙着向狄勒教授道歉,试图淡化我们造访为他所带来的不愉快。对于凡斯老是追问帕帝棋局的细节,马克汉也相当不以为然。退出会客厅时,他终于把心中的不满吐出来: “你要问这屋子里每一个人昨天晚上的行踪,我很能理解,但你一再追问帕帝和杜瑞克为了一盘棋的争吵细节,我就觉得完全没什么道理。别忘了,除了八卦,我们还有重要任务在身。” “痛恨八卦,使得英国诗人尼森笔下的伊莎贝尔平淡终其一生,”凡斯回答说,“不过,马克汉,我们都不是伊莎贝尔!老实告诉你,我八卦是有目的的,我是在搜集资讯。” “你搜集了什么资讯?”马克汉尖锐地反问。 凡斯小心地望了大厅那头一眼,身体倾向前低声地说: “我发现,图书室中那棋盘上,有一个黑色主教不见了。留在杜瑞克夫人房门外的那颗棋子,和楼上那副正好是同一套。” 第15章 面访帕帝 四月十二日,星期二,中午十二点三十分 这讯息震撼了马克汉。和往常一样,当他一激动便会站起身,双手背在身后踱来踱去。希兹慢了半拍才了解这则讯息的重要,正用力抽着口中的雪茄--显示他心里正忙着整理案情。 两人都没来得及开口,大厅后方的门突然打开,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响起,朝会客厅方向走来。从杜瑞克夫人处回来的贝莉儿·狄勒,出现在走廊上。她满脸疑惑,把目光落在马克汉脸上。她问: “今天早上你对艾多夫说了些什么?他的情绪非常糟,他几乎把整间屋子的每一个门锁、窗户都测试遍了,好像在担心什么窃贼闯入似的。他还恐吓葛瑞蒂,要她晚上睡觉前得把门上锁。” “你是说,他警告葛瑞蒂?”凡斯说,“有意思……” 女孩的目光移向凡斯。 “是的,但是他什么也不肯告诉我,他显得很紧张,而且神秘兮兮的。最奇怪的是,他不肯走近他母亲……这究竟怎么回事,凡斯先生?我感觉,好像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 “我也不确定究竟是怎么回事,”凡斯的声音有些低沉沮丧,“我甚至不敢去了解。如果我想的没错……”他顿了顿,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我们还是再观察看看,或许今天晚上就能知道答案了。不过,就你而言,狄勒小姐,倒没什么值得担心的。”凡斯露出温馨的微笑,问道:“杜瑞克夫人还好吗?” “她看起来好多了,但似乎还有些事情令她很担心,我猜一定和艾多夫有关,因为她从头到尾,都在和我谈艾多夫,不断问我,他近来举止有没有什么异常。” 第49页 “这种情况下,她这种反应挺自然的,”凡斯回答说,“但你可不能让她的态度影响你。好啦,我们换个话题吧。据我所知,昨天晚上,到剧院看演出之前,你在图书室里待了大约半个小时。告诉我,狄勒小姐,那时候你的皮包还在你身边吗?” 她被这问题怔住了。迟疑了一会儿,她答说:“我进到图书室时,把皮包和外套一併放在门边的小桌子上。” “是那个放着钥匙的鳄鱼皮包?” “是的,西古德很讨厌晚装,所以每次我们一块儿出门,我都穿着一般白天穿的衣服。” “也就是说,除了那半个小时,接下来整个晚上你都没离开过这皮包。今天早上呢?” “早餐之前,我带着皮包出去走走,然后我把它摆在大厅的衣帽架上,大约摆了一个小时。不过,大约十点钟我要到玛意夫人那儿时,又将它带着。也就是在那时,我发现那短枪被人放了回去,临时决定先不去玛意夫人那里。在你和马克汉先生来之前,皮包被我留在楼下射箭室里。之后我都随身带着它。” 凡斯向她致意,感谢她的回答,然后说: “现在,我们对皮包的行踪已经了解得十分清楚了,请你也将这事情全部忘掉。”她显然喉咙中哽着问题,但凡斯很快地接口,浇熄了她的好奇心,“你叔叔告诉我们,昨天晚上你到广场去吃宵夜,所以,你一定很晚才回到家吧?” “平常我和西古德出门,都不会太晚回家的,”她答道,语气中有些许抱怨,“他不喜欢夜生活,我本来要求他玩到晚些回家,但他看起来痛苦不堪,我也不忍心再强求。我们到家的时间是十二点半。” 凡斯微笑地站起来,说: “你实在有很好的耐性,忍受我们这些愚蠢的问题……现在我们要去找帕帝先生,看看他有什么高见。通常这时候他应该在家吧?” “我确定他在,”女孩陪我们走向大厅,“你们来之前不久他才离开,他说他必须回家一趟。” 我们正要踏步出门,凡斯却停了下来。 “哦,对了,狄勒小姐,有件事我忘了问:昨天晚上你和安纳生先生回家时,你怎么知道是十二点半?我注意到,你并没有带手錶。” “西古德告诉我的,”她解释,“我有些气他这么早就带我回来,进到大厅时我故意刺激他,问他现在才几点钟,他看了看表,说是十二点半……” 就在这时候,大门打开,安纳生走了进来,吃惊地望着我们,接着,眼光和贝莉儿·狄勒相遇。 “小姐你好?”他亲切地和她打招唿,“看来,你被警察包围了。”然后转头对我们说:“又有什么贵干?这屋子快变成警察局了。你们还在寻找史普立克的破案线索?哈,莫非是’聪明学生被嫉妒的老师干掉!‘会不会真是如此?……” “才不是这样呢,”女孩说,“他们还挺周到的,我正在告诉他们,你是个什么样的老古板,十二点半就带我回家!” “我想我宠你已经宠过头了,”安纳生笑道,“对你这种年纪的女孩子来说,已经算很晚了。” “沉迷数学的老傢伙,实在太可怕了。”她有些生气地回了一句,然后转身奔上楼。 安纳生耸了耸肩,望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然后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看着马克汉说: “有什么好消息吗?关于这件新的案子,有什么进展?”他边说边把我们带回到会客厅,“你知道吗,我实在很怀念那孩子,实在倒霉透了,竟然叫’约翰·史普立克‘,什么名字不好取……” “我们没有什么能告诉你的,安纳生,”马克汉打断他的话说,“案情没什么进展。” “这么说,只是来看看老朋友?要不要留下来,一块儿吃午餐?” “我们有权利,”马克汉冷冷地说,“保留任何调查结果,我们也没有必要向你报告我们的任何行动。” “果然!案情的确有了令人难过的进展,”安纳生酸熘熘地说,“我本来以为,我可以成为 你们的一分子,现在看起来,很多事情我都被蒙在鼓里。”他缓缓嘆口气,拿出他的菸斗。 凡斯一直若有所思地站在走廊上抽菸,显然无视于安纳生的抗议。这时,他走进来说: “没错,马克汉,安纳生说得没错。我们曾经答应他,让他和我们同步掌握案情发展,如果他想帮我们,一定得让他知道所有细节。” “是你自己说,”马克汉反驳,“如果我们把昨晚发生的事情讲出来,会有危险……” “话虽没错,但当时我忘了曾经答应安纳生先生的话。我相信,他是可以信赖的。”接着,凡斯详细地将前一天晚上,杜瑞克夫人的遭遇告诉了他。 安纳生仔细地听。我发现,他那玩世不恭的态度正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认真思考的表情。他静静坐了几分钟,菸斗握在手里。 “毫无疑问,是整个问题中极重要的因数,”他缓缓地说,“虽然这因此改变了我们的侦查方向。我看得出来,这件事必须从一个全新的角度来思考。看来,主教就是我们要找的人。问题是,他干嘛要找上玛意夫人?” 第50页 “因为,在罗宾死的时候,她曾经失声尖叫。” “啊哈!”安纳生坐直了身子,说,“我懂你的意思了。公鸡罗宾被杀的时候,她从窗边看到了主教。他去转动她的房门门把,算是要她闭嘴的警告。” “可以这么说吧,我想……你要代入公式里的数值够了吗?” “我想看看这黑色主教棋子,在哪儿?” 凡斯伸手进入口袋,掏出棋子,安纳生急忙将它接过去,仔细端详良久。然后,他把棋子还给凡斯。 “你好像认得这颗棋子,”凡斯说,“你想的没错,是从你图书室的棋盘上来的。” 安纳生点点头。 “我想它确是来自那棋盘,”他突然转向马克汉,话中带刺地说,“为什么要瞒着我?因为我也有嫌疑,是吗?太可笑了,把棋子留在邻居家里,算什么天大的罪?” 马克汉站起来,朝大厅方向走去。 “你并没有被怀疑,安纳生,”马克汉回答说,“主教这颗棋,是半夜十二点钟被留在杜瑞克夫人门外的。” “而我晚了半小时回来,真抱歉,让你失望了。” “如果你算出公式的值,请通知我们一声?”我们穿过大门之后,凡斯说,“现在我们要去找帕帝先生谈一谈。” “帕帝?哦……向西洋棋专家请教关于主教的事?我明白了……可能,其中包含了极单纯的答案……” 他站在门廊下,像个滑稽的稻草人望着我们穿越马路。 帕帝一如往常,没说什么客套话来迎接我们。他脸上的悲剧感和挫折感,看起来比过去都强烈;在书房里,当他为我们拉椅子时,举止看来像是个对生命已完全绝望的人,只是具行尸走肉。 “帕帝先生,”凡斯开场白说,“我们来这里的目的,是想进一步了解昨天上午史普立克在河滨公园被杀的案子。我们有绝对的理由相信,接下来这些问题必须向你请教。” 帕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说: “我了解你们的难处。我看过报纸,知道你们正面对一个极怪异的难题。” “既然如此,首先,请告诉我们,昨天上午七点到八点之间,你人在什么地方?” 帕帝微微涨红了脸,但仍镇定地回答说: “我在睡觉,一直到九点才醒来。” “你是不是有习惯在早餐之前,到公园里散步?”(我知道,这是凡斯掰出来的,因为整个调查过程中,根本没有人提过帕帝的生活习惯。) “是的,”他毫不迟疑地回答,“不过,昨天我没去,因为前一天晚上我工作得很晚。” “你何时知道史普立克被害的消息?” “吃早餐的时候,我的厨子把街坊八卦的话告诉我,接着才在《太阳报》的午报上,看到完整的报导。” “这么说,从今天早上的报纸,你应该也看到主教的字条再度出现。帕帝先生,想请问,你有什么看法?” “我知道的不多,”第一次,那双无神的眼睛出现光芒,“这案子太不可思议了。就数学机率的角度来说,巧合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是的,”凡斯说,“说到数学,你有没有听过雷曼-克瑞斯托弗尔张量公式?” “我听过,”他承认,“杜瑞克在他的书中提到过。不过,我所擅长的数学领域不太一样,如果不是因为迷上西洋棋,可能我会是个天文学家。撇开钻研复杂的棋局,对我而言最大的满足,应该就是探索天空,发现新的星球。我们家阁楼上,还有台直径五英寸宽的望远镜,是我用来业余观测天文用的。” 凡斯仔细地听帕帝答覆,并且和他聊了一下毕克林教授在海王星之外发现新星球的故事。这让马克汉一头雾水,希兹也听得一肚子气。不过,后来话题还是回到“张量公式”。 “据我所知,上个星期四当安纳生在狄勒家,和杜瑞克及史普立克讨论这公式时,你也在场。” “是的,我记得,当时曾经提起这个公式。” “你和史普立克熟不熟?” “普通,安纳生介绍我们认识,见了一两次面” “史普立克似乎也有习惯,在早餐前到河滨公园里散步,”凡斯说,“你在那里遇见过他吗,帕帝先生?” 帕帝睫毛微微动了动,回答之前迟疑了一下。 “从来没有。”他终于挤出这句话。 凡斯似乎毫不在意他的否认。他站起来,走到窗前往外看。 “我本来以为,从这里可以看见射箭场,但现在才发现,那屋角完全阻隔了视线。” “是啊,射箭场还挺隐秘的,墙边甚至还有一条空巷子,所以更没有人能看到里头……你们认为,有人目击了罗宾被害?” “是的,还看到了别的事情,”凡斯回到椅子上,“我想,你不会去射箭吧?” “那玩意儿对我来说太难了,狄勒小姐曾经要帮我培养对运动方面的兴趣,但我实在不是那块料。不过,我倒是陪她参加过好几次比赛。” 第51页 帕帝的语气中,隐含着极少见的温柔,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也在喜欢贝莉儿·狄勒。显然凡斯跟我也有同感,因为他接着说: “你应该了解,我们绝无意刺探他人隐私。但由于我们调查中的这两桩谋杀案,背后的动机依然不明,而罗宾先生的死,表面看来会让人以为是为了狄勒小姐争风吃醋而造成的情杀。如果我们能知道这位小姐究竟喜欢的是谁,或许对我们能有些帮助……身为这个家庭的好友,我想你或许知道答案,而且我们希望,你能保守秘密。” 这时,帕帝的眼神飘向窗外,嘆息声也从他口中飘出。他说: “我总是有股感觉,她和安纳生终有一天会结婚,但那只是我在乱想。她曾经很笃定地告诉我,三十岁以前绝不考虑结婚。”(贝莉儿·狄勒为什么会对帕帝说这番话,其实不难想像。显然帕帝的感情也和事业一样,经歷了挫败。) “也就是说,你并不认为,”凡斯接着追问,“她真的爱上了史柏林?” 帕帝摇摇头。“不过,”他补充道,“像他这么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对女人而言是很有吸引力的。” “狄勒小姐告诉我,今天上午你去找过她。” “我经常会到他们家串门子。”他很明显地有些不自在,也有些尴尬。 “你和杜瑞克夫人很熟吗?” 帕帝看着凡斯的眼神闪过一股莫名所以。 “不是很熟,”他说,“只见过几次。” “你有没有去过她家?” “去过几次,但都是去找杜瑞克的。多年来,我对于西洋棋和数学之间的关联,一直很有兴趣……” 凡斯点点头,说: “对了,昨天晚上,你和鲁宾斯坦的棋赛,结果如何?今天早上我没看报纸。” “我在第四十四步时弃子投降,”他如斗败公鸡似的说,“鲁宾斯坦看出了我攻势中的破绽,我从一开始就忽略了这个破绽。” “狄勒教授告诉我,昨天晚上,当你和杜瑞克在讨论棋局时,杜瑞克已看出这个结果。” 当时,我搞不懂凡斯为什么这样直截了当地提起这件事,他明明知道这会刺痛帕帝。马克汉也皱着眉头,暗暗责备凡斯的莽撞。 帕帝脸色大变,说: “杜瑞克昨晚话太多了,”他语带讥讽地说,“就算他没有参加过比赛,也应该知道在棋赛期间那种讨论是被严格禁止的。不过,老实说,我也挺佩服他的。我以为我之前那一步已经解决了问题,但杜瑞克想得更远,他的分析一点也没错。”语气中有些自卑和嫉妒,我感觉得到,这温和的人,已经痛恨杜瑞克到极点。 “那盘棋下了多久?”凡斯问。 “到一点多钟,昨天晚上一共才下了十四步。” “很多人在旁观赛吗?” “那么晚的时间,那样的人数已经算很多了。” 凡斯把烟按熄后站起来。当我们朝大门走准备离去时,凡斯突然停下,转过身来望着帕帝,说: “你知道吗,昨天半夜,主教又发威了。” 这话一出,帕帝十分震惊,他站起来,仿佛遭到极大痛苦,脸色惨白。整整有半分钟的时间,眼睛动也不动的瞪着凡斯,嘴唇不断微颤,一句话也没说。接着,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他僵硬地转身走向大门,颤抖的手撑着门,让我们出去。 马克汉的座车就停在七十六街上杜瑞克家门前,当我们沿着河滨大道朝车子走去的路上,马克汉质疑凡斯最后说的那番话。 “我的目的是希望,”凡斯解释道,“让他大吃一惊,看看他是否对此事有所了解。但天晓得,马克汉,我实在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他竟然如此吃惊,我实在搞不懂,完完全全搞不懂……” 接着,他陷入沉思。正当车子在七十二街上转入百老汇大道,他仿佛突然回过神来,指示司机开往薛尔曼广场饭店。 “我想知道更多有关帕帝和鲁宾斯坦那盘棋的细节。说不上原因,我也还没想清楚,但自从狄勒教授跟我提起这棋局之后,我就一直有这个念头……从十一点钟下到一点钟……对于只下了四十四步还未结束的棋局来说,这确实花了很长的时间。” 我们的车在七十一街和阿姆斯特丹大道交叉口靠边,凡斯下了车,身影消失在曼哈顿西洋棋俱乐部里。他在里头整整待了五分钟,回来时手中多了一张写得满满的纸条,但脸上没有雀跃的表情。 “我本来有个疯狂而有趣的假设,”他微笑说,“现在,这个假设有了具体的证据支持。我刚刚和俱乐部的秘书谈过,昨晚的比赛前后花了两小时又十九分钟,扣人心弦的一战,吸引了很多会员棋迷和看热闹的人围观。十一点半的时候,旁观的人都以为帕帝会赢,但接下来,鲁宾斯坦沉着应战,最后一一破解了帕帝的布局--正如杜瑞克所料。了不起,杜瑞克这人……” 凡斯对这发现并不完全满意,是显而易见的。果然,接下来他说: “我刚刚在查这件事的时候,我在想,可能得学学希兹警官,做点一般办案程序该做的事,所以,我把昨天晚上的棋步借来抄了一份,等哪天闲着没事,或许可以拿出来复习一遍。” 第52页 他格外谨慎地把那纸条折起来,放到皮夹里。 第16章 第三幕 四月十二日,星期二--四月十六日,星期六 在爱莉赛吃过午饭后,马克汉和希兹回到局里。这天下午可不好过,马克汉桌上的公文堆积如山,希兹现在手中有罗宾和史普立克两件案子,所以必须分两头进行,整合所有调查报告,解答上司所提出的无数问题,以及应付穷追不捨的记者大军。凡斯和我则去参观在诺德勒举行的法国艺术展,在圣瑞奇喝茶,然后和马克汉约在史杜文生俱乐部吃晚饭。莫朗和 希兹八点半加入我们,开了一场非正式的会,尽管几个人一直谈到接近半夜,但却没有任何具体结果。 接下来的第二天,除了挫折,依然没什么收穫。杜柏士队长的调查报告指出,希兹交给他的那把手枪上,没有发现任何指纹;海契杜恩队长证实,那就是枪杀史普立克的兇器,但这是我们原先就已知道的。被派去看守杜瑞克家后门的警卫,也是一无所获,没有人从屋子进出。晚上十一点钟,所有窗户都已一片漆黑,一整晚,房子里没有传出任何异声,直到隔天早上女厨起床之后,才划破宁静。八点钟过后,杜瑞克夫人出现在花园里;九点半,杜瑞克从大门出去,在公园里看了两小时的书。 两天过去了。警方派了一个人守在狄勒家,帕帝也在严密监控中。每天晚上,会有人在杜瑞克家门外的柳树下驻守。但是,没有任何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不论希兹多么努力,所有调查似乎都已经走入死胡同。为此,希兹和马克汉忧心忡忡。报章不断在这案子上做文章,检警双方对于这两件惊人兇杀案的束手无策,正迅速演变为政治事件。 凡斯又拜访了狄勒教授,讨论部分案情。星期四下午,他也和安纳生谈了一个小时,希望能找出什么样的“公式”,对案情的侦查方向有所帮助,但他对那次谈话的结果很不满意,并向我抱怨安纳生对他不够坦白。凡斯还两度造访曼哈顿西洋棋俱乐部,试图从帕帝口中问出些端倪,然而,两次都碰了软钉子。我发现,他完全没有尝试和杜瑞克或杜瑞克夫人联繫,当我问他原因,他说: “目前为止,是无法从他们那里问出真相的,两人都不老实,也都害怕到极点。除非我们掌握更确切证据,否则盘问他们是弊多于利的。” 就在隔天,一个令人想像不到的情况下,出现了这个凡斯所需要的“确切证据”。我们的调查,也因此开始走入尾声。这道尾声,充满了阴险恶毒、令人毛骨悚然的悲剧性、难以言喻的恐怖、残暴而邪恶的幽默。多年后的今天,当我坐下来完成这份纪录,仍无法接受这一切。 星期五下午,气急败坏的马克汉召开另一次会议,安纳生要求加入。四点钟,我们大伙都到齐,包括莫朗督察,齐聚在马克汉位于老刑事法庭大楼内的办公室里。整个会议中,安纳生异常沉默,平日的嬉笑胡闹也完全不復见,他仔细聆听每个人的报告,刻意避免发表自己的意见,甚至连凡斯询问他看法时也是如此。 我们约莫谈了半小时,史怀克悄声走进来,在马克汉桌上摆了张纸条。马克汉看了之后皱起眉头,过了一会儿,在两张表格上签了字,交给史怀克。 “立刻将它们填好,然后交给班(作者註:班哲明·汉伦上校,地检处警务部负责人)。”他指示。史怀克出去之后,他向我们解释:“史柏林刚刚要求见我,说他有些讯息要提供,可能对我们很重要。在这种情况下,我想应该立刻见他。” 十分钟后,史柏林被带了进来。他对马克汉投以孩子气的微笑,且愉快地向凡斯点点头,向安纳生微微弯了弯身子(在我看来有些生硬),安纳生的在场,似乎让他意外,也让他不自在。马克汉请他坐下,凡斯递了根烟给他。 “我想告诉你,马克汉,”他有些羞怯地说,“这或许对你有些帮助……还记得,那次我和罗宾在射箭室里,你问我杜瑞克离开之后到哪儿去,当时我说,只看到他从地下室的门出去,其他的我没注意……最近我仔细回想了一下,那天早上发生的事在我脑海里又出现一遍,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之现在一切都变得更清晰,有些--你们所谓的印象--我都想起来了……” 他顿了顿,眼光瞄向地毯。过了一会儿抬起头,继续说: “其中一个印象和杜瑞克有关--这也是我来找你的原因。今天下午,我……我假装自己又回到那射箭室,和罗宾讲话,窗外的一幕景象忽然闪进我脑海里,我想起来,那天早上我曾经望向窗外,看看天气如何。我见到杜瑞克先生坐在屋子后头的花架底下……” “当时是几点钟?”马克汉问。 “就在我要离开,去搭火车前的几分钟。” “你的意思是,杜瑞克先生并没有离开那房子,而是待在花架底下,一直到你离开?” “看起来是这样的,先生。”史柏林似乎也不愿肯定这一点。 “你确定你看到的人是他?” “是的,先生。我现在很清楚地想起来,我甚至记得他把腿盘起来的怪样子。” “你知道,你的证词可能决定一个人的生死,”马克汉说,“你愿意发誓,以上所言属实?” 第53页 “是的,先生。”史柏林回答。 在警长将史柏林带走后,马克汉看着凡斯,说: “我想,这倒是我们有力的证据。” “没错,之前那女厨的证词并没有什么用,因为杜瑞克会极力否认,而她是那种死忠的德国人,只要危害到主子,她一定会替他圆谎。但是现在,我们手中掌握有力的证据了。” “在我看来,”马克汉说,接着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我们有了足够的间接证据对付杜瑞克。罗宾被害前几分钟,人在狄勒家的院子里,他可以轻易地看到史柏林离开;由于他刚见过狄勒教授,所以也知道家中其他人都不在。杜瑞克夫人虽然否认她那天早上从窗户边看 到任何事情发生,但是却在罗宾被害的那段时间尖叫。当我们找杜瑞克问话,她却显得惊慌失措,甚至警告他要提防我们,把我们称之为’敌人‘。我猜想,她一定是看到罗宾尸体被放到射箭场上不久,杜瑞克回到家里。还有,史普立克被杀的时候,杜瑞克也不在房里,母子两人都尽量隐瞒这个事实,每一次谈到这两桩兇杀案,他都显得很激动,而且一再说这两件案子有关联。也就是说,他很多举止都非常可疑。我们也知道,他的精神有些失常,心理不平衡,爱玩孩子的游戏。照巴斯迪医生的说法,他极有可能徘徊在幻想与现实之间,在暂时性的精神失常状态下,干出这些案子。他不仅对那雷曼-克瑞斯托弗尔张量公式非常熟悉,而且可能在和安纳生及史普立克谈过之后,在它和史普立克之间产生什么奇怪的联想。至于那主教的纸条,可能是他其中一个疯狂游戏,孩子都是这样,发现一个新玩意儿之后,总希望让大家都知道。选择’主教‘这名字,可能和他对西洋棋的兴趣有关,刻意用这名字来混淆我们。还有,出现在他母亲房门外的那颗主教棋,更能吻合这项推测,他或许担心,那天早上的事被她看到,所以企图在不须承认有罪的情况下,警告她不许说出去。他可以不需要用钥匙,从屋子里头把后门带上,让别人以为留下棋子那人是从后门进来,也是从后门离开的。何况,那晚趁帕帝思考棋局的时候,从图书室中取走一颗主教棋子,对他而言也是轻而易举的……” 马克汉花了一段时间,寻找各种不利于杜瑞克的理由。他非常彻底地找出每一个细节,几乎所有可能的证据都被他用上了。他组合各项证据时的锲而不捨和条理分明,的确很有说服力。在他说完之后,所有人都沉默了好一会儿。 凡斯缓缓站起来走向窗边,仿佛从自己绵密的思路走出来。 “或许,你是对的,马克汉,”他说,“但我最不认同的一点在于……对杜瑞克不利的证据都太完美了。一开始,我也把他当成可能的嫌犯之一,但随着他的举止越来越可疑,不利他的证据越来越多,我便开始改变想法了。策划这两桩兇杀案的人太狡滑、太聪明,绝不可能留下任何间接证据--正如你刚刚对杜瑞克所列举的证据。杜瑞克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不论是知识或智慧,都超人一等,假如真的是他干的,不可能留下这么多漏洞。” “法律,”马克汉回答说,“可不会因为一个人犯罪的证据太充分,而倒过来认为此人无罪。” “但话说回来,”凡斯继续说,仿佛没听见马克汉的话,“很显然,尽管这两件兇案都不是杜瑞克干的,但他一定和这些兇案有间接或重大关系。我的建议是,我们直接问他。史柏林的供词给我们带来了很好的理由……安纳生先生,你认为如何?” “我没有意见,”他回答说,“虽然我只是个旁观者,但我实在不愿意见到艾多夫难堪的样子。”尽管安纳生口头上不明讲,但很明显,他也支持凡斯的建议。 希兹则认为,要尽快採取行动,并解释了原因: “如果他有话要说,一旦被抓起来,他就会讲。” “现在的情况有些棘手,”莫朗督察说,“我们不能出任何差错,如果杜瑞克提供的证据涉及别人,而我们又抓错人,一定会被外界大大嘲笑一番。” 凡斯看着马克汉,点点头。 “不然我们先和他谈谈,看看他是否真的难以被说服。你可以想办法让他安心,在道德上引导他。要是他仍然不肯开口或遮遮掩掩,再把脚铐拿出来,请警官把他送进牢里。” 隔天上午,柯瑞七点半叫我们起床,因为凡斯要参与马克汉和杜瑞克的面谈。八点钟,我们在图书室里燃烧着的壁炉边用早餐。到总局的路上,我们被塞车困住,但当我们于九点十五分抵达地检处时,希兹和杜瑞克都还没到。 凡斯悠哉地坐到一张大皮椅上,点燃一根香菸。 “今天早上,我觉得精神挺好的,”他说,“如果杜瑞克肯坦白招供,而供词和我想像中一样,我们就能找到破案关键了。” 话没说完,希兹气急败坏地冲进办公室,什么客套话也没说,就对着马克汉,举起双手摆出一副无助的样子。 “看来,我们无法再向杜瑞克问话了,今天早上不行,以后也不可能了,”他冲口而出,“昨天晚上他在家附近河滨公园的高墙上摔下来,断了脖子;一直到今天早上七点钟才被人发现,尸体正在停尸间里……这下可好了!”他颓丧地跌坐在椅子上。 第54页 马克汉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瞪着他。 “你确定吗?”他问。 “他们把尸体移走前,我人在现场,是当地一名警员打电话通知我的,当时我正要离开办公室。我一直留在那里,尽可能地找出头绪。” “有什么发现?”马克汉正在和一股强大的挫折感奋战。 “不太多,公园里几个孩子今天早上七点钟发现尸体--因为是星期六,公园里好多孩子。当地警员立即赶过去,也通知了医院。医生说,杜瑞克应该是在昨晚十点钟左右,从墙上摔下--当场毙命。正对七十六街的游乐场边那道墙高约三十英尺,墙缘上有条步道,很多孩子经常在那里沿着石阶边缘玩耍,没人从那步道摔下才是奇蹟。” “通知杜瑞克夫人了吗?” “还没,我跟他们说,由我来通知。但我想我还是先过来这里,看看你们打算怎么做。” 马克汉沮丧地往椅背上靠,说: “我看,我们也没什么戏唱了。” “或许我们应该--”凡斯建议,“通知安纳生,或许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天啊,马克汉,我开始觉得,这整个事件真的是一场噩梦。本来,杜瑞克是我们惟一的希望,正当我们有机会逼他开口说出真相,他却从墙上摔下……”他突然顿住,“从墙上摔下……”他一边重复这几个字,一边跺着脚,“一个孩子从墙上摔下!……一个孩子……” 他像着了魔似的,我们都瞪大眼睛望着他。我必须承认,他脸上的表情,使我打从背嵴泛起一阵寒意。他的眼神像撞见鬼似的动也不动,然后缓缓地转身面向马克汉,用一种连我都认不出来的声音,说: “又一起冷血恶作剧……另一首《鹅妈妈童谣》……这回,是《驼弟丹帝》!” 接下来的死寂,被希兹的大笑声划破: “吓死人了哦,凡斯先生!” “太夸张了啦!”马克汉认真地看着凡斯说,“老兄啊,你已经被这案子弄昏头了,这根本没那么复杂,只是一个驼背的人,从公园中的墙上摔下来,我知道,这实在很惨,尤其在现在这种时候,”他走过去将手放在凡斯的肩膀上,“还是让我和希兹来处理吧--我们比较习惯了。你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休息。不如到欧洲去吧,以前你每逢春天都会去一趟的……” “噢,说的也是,”凡斯嘆了口气,微微笑着说,“海风和一切,或许对我比较好,让我回到正常,好好疗养身心……我放弃了!这场悲剧中的第三幕正在你们面前上演,而你们竟然如此忽视它。” “你的想像力太丰富了,”马克汉很有耐性地回答说,“别再想了,今晚陪我吃饭,我们再聊。” 这时,史怀克进来,对着希兹说: “《世界报》的崔南来了,说要见你。” 马克汉转过身来: “啊……老天!带他进来!” 崔南走进来,挥手向我们敬礼打招唿,把一封信交给希兹。 “又一封--今天早上收到的。我这么鸡婆,有什么特别的好处吗?” 希兹把信拆开,大伙一起凑前去看。我一眼就认出那信纸和纸条。纸条上是这么写的: 驼弟丹帝坐在墙上, 驼弟丹帝重重摔下, 国王所有的人和国王所有的马, 都拼凑不回驼弟丹帝。 接着,是大家都熟悉的签名:主教。 第17章 彻夜不熄的灯 四月十六日,星期六,上午九点三十分 当希兹摆脱了崔南(给了他一些任何记者都会雀跃的承诺)之后,办公室里沉寂了数分钟之久。显然,这又是“主教”的杰作,这案子已演变为“三连环兇杀案”,距离破案的线索显然也更遥远。不过,让大伙心情沉重的,倒不是这案子的难以破解,而是案子本身的恶毒。 踱来踱去的凡斯,说出了他的困扰: “马克汉,这恶魔实在太可恶了……公园里那些孩子,在假日中起个大早,就为了寻找他们的梦想、忙着游戏……但是,却让他们看到这一幕……难道你没看出他恶毒的地方?他让孩子们发现驼弟丹帝--和他们玩在一起的’驼弟丹帝‘--躺在他们熟悉的墙脚下,死去。’驼弟丹帝‘碎裂、扭曲,任凭他们怎么哭、怎么闹,就是不可能再拼凑回去了……” 他停在窗边往外望。雾气已经消失,一道春天的阳光洒在城里的灰石道上。纽约人寿大楼上的黄金老鹰鵰像正在远处闪耀。 “当然,我们都不该太感情用事,”他转过身来面对我们,硬挤出微笑,说,“它会影响我们的判断,也会左右辩证的过程。现在,我们已经确定,杜瑞克的死不是意外,而是被人所害,我们若能越快採取行动,对我们会越有利。怎么样,大家怎么说?” 虽然,他态度的转变有些勉强,但却将我们从恍惚中惊醒。马克汉立刻拿起电话,和莫朗督察沟通,要将杜瑞克的案子转给希兹侦办;接着他又打电话给法医,要他们立即送一份验尸报告过来。希兹勐然站起,连续灌了三杯冰开水,双腿张开站着,将帽缘拉到额头前,等待检察官指挥下一步行动。 第55页 马克汉不停地指挥一切。 “希兹,你看守杜瑞克和狄勒两家人那几个手下,今天早上你有没有和他们谈过?” “我还没时间找他们谈,长官,我本来以为那是起意外。不过,我要他们留守在那里,等我回来。” “法医怎么说?” “只是说,看起来是场意外,杜瑞克大约死了有十个小时……” 凡斯插嘴问了个问题: “除了脖子摔断,他有没有提到头骨受伤?” “这个嘛,他倒没有明确地说头骨受伤,但他表示,杜瑞克是后脑先着地的。”希兹点点头,接着说:“我想一定会有头骨受伤的情形--就和罗宾和史普立剋死的状况一样。” “毫无疑问,兇手的手法很简单,也没有破绽。他攻击受害者的后脑勺,把对方打昏或直接打死,然后再按照他要的方式,安排各种死法。毫无疑问,杜瑞克在墙边,完全暴露在他的埋伏之下。公园里雾气很重,周围视线也是模煳的,兇手悄悄掩至,重重袭击他的后脑,杜瑞克无声无息地倒下,兇手也完成了第三首《鹅妈妈童谣》变奏曲。” “气死我了,”希兹怒道,“为什么高佛尔--我派去看守杜瑞克家的傢伙--没有告诉我,杜瑞克一整晚不在家。今早八点他曾回到局里,我没遇到他。你说,我们是不是该在出发之前先问问他?” 马克汉同意这项建议后,希兹拨通了电话。高佛尔花了不到十分钟的时间,便从警察总局赶来司法大楼。希兹几乎是在他一踏进门就抛出问题: “昨天晚上杜瑞克是几点离开那屋子的?” “大概是八点钟--吃完晚饭后。”高佛尔忐忑不安地回答。 “他往哪个方向走?” “他从后门出来,沿着射箭场,从射箭室的门走入狄勒家。” “只是去串门子?” “看起来是这样的,长官。他在里头待了好久。” “那么,他几点钟离开的?” 高佛尔显得很不安,说: “长官,我看不出他回过家。” “哦,是这样吗?”希兹兇巴巴地说,“我还以为他在摔断脖子之后,还回家一趟呢!” “我的意思是……” “你的意思是杜瑞克--那个你应该要盯紧的人--晚上八点钟到狄勒家去,然后你就坐在迴廊下,睡你的大头觉!说吧,你几点钟才醒来?” “听我说嘛!”高佛尔抗议,“我根本没睡觉,一整晚都盯着他们家。我只是没看到这傢伙回家,不表示我在偷懒……” “好吧,既然你没有看见他回家,为什么不打电话来报告,他一整晚都留宿外头?” “我以为他从前门回去了。” “你有没有大脑啊?脑壳坏掉了吗?” “替我想想嘛,长官,我的工作不是跟踪杜瑞克,你是要我守着他们家后门,看看有谁进出,如果里头有什么状况就冲进去……哪,昨天的情况是,杜瑞克在八点钟到狄勒家去,我仍然盯着杜瑞克家的窗户;大约九点钟,他们家女厨上楼,打开房里的灯,一个钟头后熄灯,我心想她之后上床睡觉了。大约十点钟,杜瑞克房里的灯亮起来了……” “什么?” “杜瑞克房里的灯十点钟亮起,我看到有个人影在动。长官,换做是你,会不会理所当然地以为,那驼子是从前门回去了?” “也许吧,”希兹咕哝了一下说,“你确定,当时是十点钟?” “我没有看表,但我敢说,就在十点钟左右。” “那么,杜瑞克房里的灯几点熄灭?” “没有熄灭,整晚都亮着。他是个怪人,作息很不规律。曾经有两次,他房里的灯也是亮通宵。” “这是可以理解的,”凡斯懒洋洋地说,“最近他正忙着一项艰巨的工作。高佛尔,告诉我,杜瑞克夫人房里的灯又如何呢?” “和平常一样,老太太经常整晚都不熄灯。” “昨天晚上有人守在杜瑞克家的前门吗?”马克汉问希兹。 “六点钟以后就没有了。白天我们有人跟着杜瑞克,但六点钟高佛尔接手看守屋子后方,他就下班了。” 大伙儿静了一会儿,凡斯问高佛尔: “昨天晚上,你距离两幢公寓间那条通道的门多远?” 高佛尔想了想,说:“大约四五十英尺,先生。” “介于你和通道之间,有一道铁篱笆和一些矮树丛。” “是的,视线有点被挡住--如果这是你想知道的。” “可不可能,有人在你看不到的情况下,从狄勒家方向走出来,再从那门回去?” “有可能,”他承认,“假如对方刻意不想被我看到。昨天晚上雾气很重,也很暗。而且,河滨大道那边传来的车声很吵,如果他特别小心,是可以掩藏得很好的。” 希兹让高佛尔回局里等候命令。凡斯说: “这个情况非常复杂,杜瑞克在八点钟到狄勒家,十点钟便在公园里遇害。你们刚刚也看到,崔南收到的那封信,邮戳上盖着晚上十一点钟,也就是说,它很可能在案发之前就已经打好字。换言之,主教老早就有计划,并且为媒体准备了这张纸条。做法着实大胆。从这里我们可以得出一个假设,就是:兇手一定对杜瑞克晚间八点到十点间的一切行动瞭若指掌。” 第56页 “我猜,”马克汉说,“你认为,兇手是从两幢公寓之间的巷子进出的?” “噢,不,我还没有具体的想法。我问高佛尔关于巷道的事,只是想确定,是不是只有杜瑞克一个人走到公园里。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可以假设--只是暂时的假设--兇手可能为了避人耳目,穿过两幢大楼中间巷道,往公园里去。” “既然兇手可能走这条路,”马克汉说,“那么,究竟是谁和杜瑞克一起出来,也就不重要了。” “正是如此,部署这一切的人,不是大摇大摆地走入公园,就是悄悄穿过巷道。” 马克汉点点头,脸色凝重。 “但是,最令我不解的是,”凡斯继续说,“杜瑞克房间的灯彻夜未熄。在他被害的同一时间点着,而高佛尔说灯亮起之后他看到有人影移动……” 他停下来,一脸木然地站了几秒钟,接着对希兹说: “警官,你知不知道,杜瑞克尸体被发现时,前门钥匙在不在他口袋里?” “不,我不知道,但我马上可以查。解剖前,口袋里的东西都由警方保管。” 希兹走过去打了通电话,过了一会儿,他和六十八街分局的警官通上话。等了数分钟,他说了几句话便把电话挂上。 “他身上什么钥匙都没有。” “啊哈!”凡斯用力抽了口烟,然后将烟缓缓吐出,“我在想,主教在杀了杜瑞克之后,拿了他的钥匙,回到他房里。我知道,这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这整个案子,哪一件事情不是如此呢?” “问题是,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马克汉不贊成这种说法。 “这我们还不知道,但我相信,等我们找到了犯罪动机,就能知道他的目的。” 马克汉板着脸,从柜子里拿出帽子。 “我们最好赶快到那里去。” 然而,凡斯仍然纹丝不动,站在桌子边抽着烟。 “马克汉,你知道吗?”凡斯说,“我忽然想到,我们必须先看看杜瑞克夫人。昨天晚上那屋子内发生了不幸的事,也发生了一些需要说明的怪事。或许这个时候,她会愿意把她深藏心中的秘密告诉我们。何况,还没有人通知她杜瑞克遇害的消息,街头巷尾关于这件案子的消息,很可能早就传入她耳中,我担心她受不了听到这消息之后的刺激。其实,我觉得应该先去找巴斯迪医生,跟着他一起去看她。我现在就打电话,你说好不好?” 马克汉表示同意之后,凡斯在电话里简短地向医生说明了情况。 我们随即开车出发,先到巴斯迪家,然后驶往杜瑞克家。孟紫太太前来应门,一眼便能看出,她已经知道杜瑞克的噩耗。凡斯看了她一眼,立刻把她拉到远离楼梯间的会客厅里,低声问: “杜瑞克夫人知道了吗?” “还没呢,”她答道,颤抖的声音中带着惊惧,“狄勒小姐一个钟头前来过,但我骗她说夫人不在,我不让她上楼,因为……”她开始激烈地颤抖。 “发生了什么事,孟紫太太?”凡斯轻轻握着她的手臂问道。 “我也不知道,一整个早上,她没发出一点声音,也没有下来吃早餐……我不敢上去叫她。” “你是什么时候听说这件意外的?” “很早,大约八点钟。送报的人告诉我的,然后我看到路上挤满了人。” “别怕,”凡斯安慰她,“我们把医生带来了,会帮你处理一切。” 说完,他转身上楼。去到杜瑞克夫人房间前,他轻轻敲门,但没有回应,于是他将门推开。房间里没人,桌上的灯仍然在烧,我注意到,床也没人睡过。 凡斯不发一语地走回楼下,楼下只有两个门,一个是我们都知道的,通往杜瑞克的书房。 凡斯毫不犹豫地直接打开另一扇门。房内白色半透明的窗帘已被拉下,微弱的阳光从老式的窗户透将过来,高佛尔所看到燃烧整晚的灯光,仍然未灭。 凡斯在门槛边停下脚步,站在我身前的马克汉愣在那里。 “我的老天!”希兹吸了口气,在胸前比了个十字。 窄床的床脚边,躺着杜瑞克夫人。衣衫完整,脸色苍白,眼神呆滞,双手叠放在胸前。 巴斯迪冲上前去,弯下腰来检视一会儿之后,站起身来摇了摇头。 “她死了,可能已经死了一整晚,”他再度蹲下来,开始检查,“你们或许不知道,她患有多年的慢性肾脏炎和动脉硬化,突然的惊吓造成病发……没错,她死亡的时间和杜瑞克差不多……大约十点钟。” “自然死亡?”凡斯问。 “毫无疑问,如果当时我在这里,给她注射一剂肾上腺素,应该就能救她一命……” “没有任何暴力的痕迹?” “没有。如我所说,她是因为受到过度惊吓,导致心肌梗塞而死,这点非常确定。” 第18章 公园里的墙 四月十六日,星期六,上午十一点 医生把杜瑞克夫人遗体安置在床上,盖上床单之后,我们一行人回到楼下。巴斯迪答应希兹会在一个小时内将死亡证明送来,说完随即离去。 第57页 “就医学而言,惊吓而死的确算是自然死亡,”在场只剩下我们几人,凡斯说,“但我们现 在必须确定的是:她究竟受到什么惊吓?显然,这一定和杜瑞克的死有关。现在我担心的是……” 他转过身来,走进会客厅。孟紫仍坐在原处,惊恐无助地等着。凡斯上前温和地告诉她: “你家女主人昨天晚上心脏病发死了。这样对她比较好,免得白髮人送黑髮人,让人觉得凄凉。” “上帝保佑她早日安息。”妇人喃喃自语地说,“说得也是,这样比较好……” “她大约是在昨晚十点钟过世的,当时你睡了吗?” “我整晚都没睡。”她低声说。 凡斯半眯着眼端详她,问: “你听到什么?” “昨天晚上有人来过!” “我知道,有人在大约十点钟从前门进来。你听到他进来的声音吗?” “没有,但是当我上床之后,听到杜瑞克先生的房里有声音。” “晚上十点钟听到他房里有声音,很奇怪吗?” “但那不是他发出的声音!他的声音很尖,但这人的声音低沉,”妇人的眼神充满惊恐,“另一个声音是杜瑞克夫人……她晚上从来不会进杜瑞克先生的房间。” “你关着房门,怎么还听得这么清楚?” “我的房间就在杜瑞克先生的上方,”她解释,“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我很担心,所以我起身到楼梯边听。” “这倒也是,”凡斯说,“你听到了什么?” “刚开始,夫人好像在呻吟,但接着便笑起来,然后那男人很生气地说话,不过,很快我又听见他在笑。然后,听起来夫人好像在祈祷,我可以听到她在说:’噢,天啊!噢,天啊!‘接着那男人又说了些话,声音很小、很低沉……过不久,夫人好像在--吟诗……” “如果再听到一次,你认得出她念的是什么诗吗?她是不是这样念的: 驼弟丹帝坐在墙上, 驼弟丹帝重重摔下?” “老天,就……就是这样!”妇人的表情透露出极度的恐惧,“杜瑞克先生在昨晚从墙上跌下……” “还听到别的吗,孟紫太太?”凡斯平静的语调打断她,让她不再把杜瑞克的死和她所听到的诗句联想在一起。 她轻轻摇摇头,说:“没有,在那之后,就没有声音了。” “有听到任何人离开杜瑞克先生的房间吗?” 她望着凡斯点点头,脸上有着痛苦的表情。 “几分钟之后,有人把门打开,然后很轻很轻地关上。我便听到有人走出来的脚步声,然后楼梯嘎嘎响,不一会儿前门就传来关门的声音。” “之后你在做什么?” “我又听了一会儿,然后回到床上,但我睡不着……” “没事了,孟紫太太,”凡斯努力要她安心,“没什么好害怕的,你现在最好回到自己房间,等我们叫你。” 妇人有些不情愿地走上楼。 “我想,”凡斯说,“我们大致可以知道,昨天晚上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兇手拿了杜瑞克的钥匙,从前面大门进来。他知道杜瑞克夫人的房间在后头,本以为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杜瑞克房里完成他想做的事。但被杜瑞克夫人听到了,她可能以为又是那位将黑色主教棋子摆在她房门前的’小人儿‘,基于担心儿子的安危,她快步跑到杜瑞克房间。或许当时门是微开着,她可能认出了这名闯入者,吃惊之余,走进去质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可能回答,他是来告诉她杜瑞克的死讯--这也许就是她之所以呻吟和歇斯底里大笑的原因。但这只是开场,他这趟还有更恶毒的目的,他已经有杀她的打算。唉,他当然要杀她,他不可能让她活着走出房门,他也明白告诉了她--还记得吗,他’很生气地说话‘。接着,他大笑,这时他正在折磨她--也许是将整个真相告诉她,而她一边听,一边说’噢,天啊,噢,天啊!‘他还告诉她,自己如何将杜瑞克从墙上推下,至于他有没有提到’驼弟丹帝‘?我想有。他要让人家知道他的目的,而还有谁会比死者的母亲更适合当他的听众?这对敏感的她而言,冲击实在太大,惊惧的她口中不断念着那首童谣,接着,就心脏病发了,她从床上摔下,他也省得亲自动手杀人灭口。目睹一切之后,他便悄悄离开。” 马克汉张望整个房间。 “昨天晚上这件惨案最令人费解的是,”他说,“兇手为什么在杀害杜瑞克之后回到他房里来?” 凡斯若有所思地抽着烟,说: “关于这一点,我们不妨看看安纳生怎么解释,说不定能给我们点亮一盏明灯。” “或许吧。”希兹附和说。他把口中的雪茄转了几圈,然后说:“或许其他人,也能提供一些看法。” 但马克汉则说: “我们现在第一件任务,就是去问问你的手下这几个人昨晚的行踪。这样吧,你先叫他们来这里,由我来问。对了,你一共派出多少人?分别在哪些位置?” 第58页 希兹站起来,机警而积极地说: “除了高佛尔,还有三个人。艾默里负责跟踪帕帝;史尼金在河滨大道和七十五街,监视狄勒家;韩纳西则在靠近西缘大道的七十五街上。他们目前都在杜瑞克尸体被发现的地方,我要他们立刻赶来。” 完,便从前门出去;不到五分钟,又走了进来,带着三位警员。三人我全认得,因为几乎每个人都参与过凡斯侦办的案子,马克汉先对史尼金髮问,因为他最有可能知道一些和昨晚命案直接有关的讯息。以下要点,是史尼金提供的: 帕帝在6点30分出门,直接前往狄勒家。 8点30分,穿着晚装的贝莉儿·狄勒搭上计程车,往西缘大道方向开去(安纳生陪着她走出门,护送她上计程车,然后立即回到屋子里)。 9点15分,狄勒教授和杜瑞克走出房子,缓缓朝河滨大道方向走去,从七十四街口穿越马路,走到步道上。 9点30分,帕帝从狄勒家出来,沿着河滨大道朝北走去。 10点出头,狄勒教授独自回到屋子里,也是在七十四街口穿越马路。 10点20分,帕帝沿着原路回家。 贝莉儿·狄勒在12点30分被一辆豪华大轿车送回家,车上坐满了年轻人。 下一个被马克汉盘问的人是韩纳西,但他的供词只是在确认史尼金的说法。没有人从西缘大道的方向接近狄勒家,也没有任何可疑的事情发生。 接着,马克汉的注意力转到艾默里身上。根据他的说法,帕帝一整个下午,一直待在曼哈顿西洋棋俱乐部里,四点钟左右才回家。 “就像史尼金和韩纳西说的那样,”艾默里继续说,“他六点半到狄勒家,一直待到九点半。他出来后,我和他距离约半条街左右跟着他。他沿着河滨大道走上七十九街,穿过公园,绕过大草坪和石头,朝’雅奇俱乐部‘方向走去……” “他有没有经过史普立克被枪杀的地点?”凡斯问。 “他一定要经过的,因为没有别的捷径。” “他走了多远?” “他在史普立克被杀的地方停下来。然后便沿着原路回家,转入七十九街南边一个有游乐场的小公园,在步道上慢慢走着,当他绕过饮水机,走到墙缘上时,却遇到老先生和驼子靠在墙边说话……” “你是说,他在杜瑞克丧命的地方,看见狄勒教授和杜瑞克在一起?”马克汉身子向前倾去。 “是的,先生。帕帝停下来和他们说话,我假装是行人走过去。经过他们身边时,我听到驼子说:’今天晚上你怎么不练棋?‘听起来,帕帝停下来搭讪似乎让他很不高兴,正暗示帕帝快点离开。总之,我假装在墙上散步,一直走到七十四街,躲到几棵树底下……” “在七十四街那头,你能看得清楚杜瑞克和狄勒吗?”马克汉打断他的话,问道。 “老实说,长官,我根本看不到他们。当时的雾气太重,他们周围也没有路灯,但我想帕帝应该很快就会离开。” “那时候,应该是接近十点钟了吧?” “已经十点一刻了,长官。” “步道上当时有没有别的人?” “我没看到,可能是雾气太重,天气也太冷,大家都不想出门。我一路走来,一个人影也没有。帕帝那小子也不是笨蛋,我发现他瞄了我一两眼,好像已经发现我在跟踪他。” “他隔了多久后再次出现?” 艾默里移动了一下身体,继续说: “昨天晚上我猜错了,”他尴尬地苦笑着说,“帕帝一定是回头从原路回去,在七十九街口穿过马路。过了半个小时之后,我看见他出现在七十五街口那幢公寓的灯下,朝回家的路走去。” “但是,”凡斯说,“如果你在七十四街上的公园出口一直待到十点一刻,你应该也看到狄勒教授在十点钟经过。” “是的,我看到他,他在那里等帕帝,等了大约二十分钟,然后独自穿过河滨大道回家。我猜帕帝和那驼子可能还在聊天,以为不怎么重要,也就没有再回那里去看看。” “这么说来,在狄勒教授经过你身边十五分钟之后,你看到帕帝从另一个方向,沿着河滨大道走回家。” “是的,先生,然后我又继续守在七十五街上。” “你知不知道,”马克汉说,“就在你等在七十四街上的时候,杜瑞克从墙上摔下。” “是的,我知道,长官。你该不是在责备我吧?浓浓大雾的夜晚,在一条空荡荡的步道上跟踪人,周围没有任何掩护,并不是简单的任务。在这种情况下,我一定得碰碰运气,放弃其中一部分的跟监。” “我明白你的难处,”马克汉告诉他,“我并没有怪你。” 希兹兇巴巴地要那三位警员出去,显然对于他们的报告很不满意。 “我们查得越多,”他抱怨,“案情越是胶着。” “打起精神来,警官,”凡斯说,“别太快灰心,等我们找到帕帝和狄勒教授,知道了艾默里等在七十四街树下的那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也许便能找到一些重要线索。” 第59页 他说话的当儿,贝莉儿·狄勒从屋后走来,见我们在会客厅里,立即走了进来。 “玛意夫人呢?”她的语气中带着忧虑,“我一个小时前来过,葛瑞蒂告诉我她出去了,现在她又不在房里。” 凡斯站起身来将椅子让给她。 “杜瑞克夫人昨天晚上心脏病发,过世了。刚刚你来的时候,孟紫太太怕你太难过,不敢让你上楼。” 女孩不做声,泪水从她眼中涌出。 “她可能是听到了艾多夫的死讯。” “有可能,但我们还没查清楚昨天晚上这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巴斯迪医生认为,杜瑞克夫人是在晚上十点钟左右过世的。” “几乎是和艾多夫同一时间,”她低声喃喃自语,“好可怕……今天早上我下来吃早餐时,派恩把这意外告诉我--城里每个人都在谈着这件事。我马上赶过来,想陪陪玛意夫人,但葛瑞蒂却说她出去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艾多夫的死,实在很奇怪……” “为什么这么说,狄勒小姐?”凡斯站在窗边打量着她。 “我--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断断续续地回答,“昨天下午,玛意夫人才跟我提起艾多夫,还有那面墙……” “哦,她提起那面墙?”凡斯的语气异常平静,但我知道,他全身的细胞都在高度惊觉状态。 “我要去网球场的路上,”女孩继续低声说,“我和玛意夫人一块儿走在游乐场上头的步道上--她常到那里看杜瑞克和孩子们玩耍--我们靠在墙边的石墩上,聊了好久,一群孩子正围着艾多夫,艾多夫手上拿着玩具飞机,正在教他们怎么玩。孩子们似乎当他是同伴,没把他当大人看待。玛意夫人很高兴,也很满足。她望着他的眼神充满快乐,她告诉我:’贝莉儿,孩子们之所以不怕他,是因为他是个驼背,他们都叫他驼弟丹帝,把他当成故事书中的老朋友。我可怜的孩子!都是我的错,害他小时候跌坏了身子。‘……”女孩的声音越说越哑;她拿出手帕掩住眼睛。 “你说,她告诉你,孩子们叫杜瑞克’驼弟丹帝‘?”凡斯边说边从口袋中掏出烟盒。 她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她勐地抬起头,像在强迫自己面对什么可怕的事物。她说: “是的!这也是这件事最诡异的地方。过了一会儿,她一面发抖,一面从墙边倒退,我问她怎么回事,她用很恐惧的语气说:’万一……万一艾多夫从这墙上摔下,像驼弟丹帝一样……‘我自己也害怕起来,但还是挤出笑容,笑她胡思乱想。不过,好像也没什么用,她不断摇头,那样子让我打了个寒颤。’我没有胡思乱想,‘她说,’公鸡罗宾不是被弓箭杀了吗?约尼·史普立克不也被一把小枪杀死吗?而且,就在这里,纽约!‘”女孩惊惧的眼光投向我们,说:“果然,果然发生了,正如她所说,不是吗?” “是的,正是如她所说的发生了,”凡斯点了头,“但我们现在不能用迷信来对待这几件事,杜瑞克夫人的想像力异于常人,常有各种奇怪的想法,尤其在两件这样的兇杀案接连发生之后,她因担心爱子安危而产生这样的联想,并不足为奇。他的死法和她的说法吻合,充其量只能说凑巧……” 他停下来,用力抽了口烟。 “狄勒小姐,”他问,“昨天,你有没有把你和杜瑞克夫人的对话告诉别人?” 回答之前,她显得很吃惊,她说: “昨天吃晚饭的时候我曾经提起这件事,因为我一整个下午都被这事困扰着,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希望瞒着他们。” “他们听了有什么反应?” “叔叔说,我不应该花这么多时间和玛意夫人在一起,因为她实在太不正常了。他说,玛意夫人的确很不幸,但我没有必要陪着她一起受苦。帕帝先生也贊成叔叔的话,他很有同情心,还问我们,有什么方法可以帮助玛意夫人克服精神问题。” “安纳生先生怎么说?” “哦,西古德老是没一刻正经的--有时候,我真讨厌他这种态度。他一直大笑,像听到个大笑话似的,竟然说:’如果艾多夫在完成他新量子理论前就摔死,可就太可惜了。‘” “对了,安纳生先生在家吗?”凡斯问,“我们想见见他,谈谈杜瑞克母子的后事。” “他一早就到学校去了,中午以前会回来。我相信,他会参与办理后事的。我们几乎是玛意夫人和艾多夫惟一的朋友,我现在就来办,而且要葛瑞蒂把家里的事情打点好。” 几分钟后,我们告别狄勒小姐,前去找狄勒教授。 第19章 红色笔记本 四月十六日,星期六,中午 那天中午,我们踏进图书室的剎那,教授显得很不安。他坐在摇椅上,背对着窗户,身旁的桌上摆着一杯他心爱的波多酒。 “我一直在等你们,马克汉,”他抢在我们开口之前说,“不必骗我,杜瑞克的死绝不是意 外。我承认,对于罗宾和史普立克的死,我一直不愿相信是如你们所说的这么疯狂。但是当派恩告诉我杜瑞克的死,我就知道这桩案子背后一定有人策划,’巧合‘的可能性已经完全被排除。相信你们也知道这绝不是巧合,否则不会来找我。” 第60页 “说得一点没错,”马克汉在教授面前的位子坐下,“我们正面对一个难度极高的问题。还有,杜瑞克夫人也在昨天晚上--在她儿子被害的同一时间--心脏病发过世了。” “这或许,”教授停了一会儿,说,“也许是福气。这绝对比她独自一人活着来得好,要不然她一定会精神崩溃。”他的眼光上扬,“有什么我帮得上忙?” “除了兇手之外,你可能是最后一个看到杜瑞克活着的人。希望你尽可能将昨天晚上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告诉我们。” 狄勒教授点点头,答道: “杜瑞克吃完晚饭后到我们家,好像是八点钟左右吧。帕帝昨晚在我们家用晚餐,杜瑞克看到他,相当不高兴--其实他完全没有掩饰他的敌意。安纳生调侃他,怎么那么易怒,这根本是在火上加油,让他更加生气。我知道,杜瑞克来这里,是因为有问题急着和我谈,所以我要杜瑞克陪我到公园走走……” “你们也没出去多久。”马克汉说。 “是的,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我们沿着步道走到那可怜虫被杀的地方,靠在墙边的石栏杆上。大概在那里聊了半个小时,帕帝走过来,停下来和我们说话,但杜瑞克依然充满敌意,过了几分钟,帕帝便从原路回去。杜瑞克很生气,我告诉他,不如改天再继续聊。而且,雾气越来越重,我脚上的风湿毛病也隐隐发作,杜瑞克很沮丧,说他还不想回去,所以我先走了,留他一个人在那里。” “你有没有向安纳生提起这一段?” “我回来后并没有见到西古德,我猜想他可能已经睡着了。” 稍后,正当我们要起身离开,凡斯轻描淡写地问道:“能不能告诉我们,射箭场外头那扇门的钥匙,放在什么地方?” “我完全不知道,”教授有些不悦地回答,但随即将语气缓和下来,说,“不过,我记得,它以前是挂在射箭室门边的一根钉子上。” 告别狄勒家,我们直接去找帕帝。我们在他的书房里,他的举止显得严肃而冷漠,甚至当我们都一一坐下后,他还站在窗户边,用不友善的眼神看着我们。 “帕帝先生!”马克汉问,“你知不知道,杜瑞克先生在昨天晚上十点钟--就在你停下来和他说完话之后不久,从公园里的墙上摔下死了?” “今天早上听说了,”他答道。他的脸越来越苍白,并且紧张得不断拨弄手上的錶带,“实在很不幸。”他眼神空洞地望了马克汉一会儿,问道:“你和狄勒教授谈过了没?昨晚他和杜瑞克一起……” “谈过了,我们就是从他那边过来的,”凡斯接腔道,“他说,昨天晚上你和杜瑞克之间,气氛有些紧张。” 帕帝缓缓走到桌边,全身僵硬地坐下,说: “昨天晚上杜瑞克吃完晚饭后去狄勒家,看到我在那里,因为某些原因,他很不高兴。他不太会隐藏自己不愉快的情绪,弄得场面很尴尬。不过,还好我们都了解他。不久后,狄勒教授就把他带出去了。” “你也没留下太久。”凡斯说。 “没有,大概只待十五分钟。安纳生说他累了,要早点休息,所以我自己一个人出去走走。回家时,我选择走那条步道,而不是河滨大道,结果遇见狄勒教授和杜瑞克站在墙边说话。为了避免显得无礼,我停下一会儿,但杜瑞克态度很不友善,说的话让我很不舒服,于是我转身走回七十九街,穿越河滨大道回家。” “原来是这样。沿途你没在别处逗留?” “我曾在七十九街街口坐下来抽菸。” 马克汉和凡斯联手盘问帕帝半个小时,但再也问不出什么新的讯息。我们走到大街上时,安纳生正站在狄勒家的迴廊上热切向我们招唿,走上前来和我们会合,他说: “我听到这不幸的消息了。刚刚才从学校回来,教授告诉我,你们去了帕帝那边。有什么发现吗?”没等我们回答,他继续说,“真是恐怖极了,据我所知,整个杜瑞克家的人都被干掉了,看来,又有新的小说题材了……有什么线索吗?” “阿里阿特涅没看上我们,”凡斯回答说,“你会是那位克里特王派来拯救我们走出迷宫的使者译註:阿里阿特涅是希腊神话中克里特王迈诺斯的女儿,曾经给忒修斯一个线团,助他逃出迷宫。吗?” “天晓得?有问题尽管问吧。” 凡斯带着我们朝墙边侧门走去,步下阶梯到射箭场上。 “我们先处理杜瑞克家的事,”他说,“好几件事情必须搞定,我想,你应该会处理杜瑞克的后事和丧礼吧?” 安纳生扮了个鬼脸,说: “那就当仁不让了!不过呢,我可是拒绝出席葬礼的。贝莉儿和我会打点一切,但还是要把玛意夫人的遗嘱找出来……这个嘛,女人通常会把遗嘱藏什么地方呢?……” 凡斯停在狄勒家地下室的门前,然后踏入射箭室里,在门边仔细观察了一会儿,接着到射箭场上和我们会合。 “那把钥匙并不在门边。对了,安纳生先生,你知道这钥匙到哪儿去了吗?” 第61页 “你是指可以打开围篱边那扇门的钥匙吗?……我也不晓得,我从来没有用过这射箭场- -对我来说,走大门可方便多了。据我所知,也没有人从这个门进出。贝莉儿因为担心有人从外面熘进来不小心成了箭靶,在好几年前就把它锁住。我还告诉她,就把这些人当靶子嘛--他们不是很爱看箭吗?……” 我们从后门进入杜瑞克家,贝莉儿·狄勒和孟紫太太正在厨房里忙着。 “小姐,”安纳生和女孩打招唿,不復见平日玩世不恭的态度,然后说,“你真可以算很坚强了,还是先回去,这里交给我吧。”像长辈呵护晚辈,他牵着她的手朝大门走去。 她有些犹豫,回头望了望凡斯。 “安纳生先生说得对,”凡斯点点头,说,“这里还是交给我们吧--不过,在你离开前,我还有个问题:你平常是不是都把射箭场边那扇门的钥匙,挂在射箭室的门边?” “是啊,一直都是挂在那里。怎么了,不在那里吗?” 这回,是安纳生抢着回答: “没错,不见了!消失了!显然,我们身边有位钥匙收藏家……”女孩离开之后,安纳生的眼睛瞪着凡斯,问:“一把破钥匙和这案子有什么关系?” “可能没什么关联,”凡斯轻轻带过,“我们还是到会客厅去吧,那里比较舒服。”说完,他带头往前走,边走边问道:“希望你尽可能的,告诉我们昨天晚上发生的事。” 安纳生走到窗边一张摇椅坐下,掏出菸斗,答道: “昨天晚上?……帕帝到我们家来吃晚饭--这有点像是他每个星期五的例行公事。然后杜瑞克带着他的量子科学疑问,来找狄勒教授。帕帝的在场,似乎激怒了他,他也毫不掩饰地表现出不悦。教授为了打破尴尬,便把杜瑞克带出去走走;帕帝大约再待了十五分钟左右--当时,我的眼皮都快掉下来了。他离开后,我改了几份考卷……然后便上床睡觉了。”他点燃烟说,“这能解释杜瑞克的死因吗?” “不能,”凡斯说,“但也很重要。你有没有听到狄勒教授回来的声音?” “有没有听到?”安纳生笑了起来,“他那双痛风脚踏出的脚步声、拐杖声和摇晃楼梯把手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是他回来了。不过,昨天晚上,他发出的声音倒是特别响。” “目前为止,对于这项新发展,你有什么看法?”凡斯停了一会儿,问道。 “我对细节还是有些不清楚。教授不是那种爱八卦的人,只是大略提了一下。我只知道杜瑞克昨天晚上十点钟从墙上掉下来--像丹帝那样,尸体今天早上被人发现。完全不知道玛意夫人是在什么情况下受到过度惊吓?是谁,或什么东西惊吓她?怎么吓她?” “兇手杀了杜瑞克之后,拿走他身上的钥匙,立即来到他家。杜瑞克夫人在她儿子房间里逮到他。那女厨曾在楼梯口偷听,根据她的说法,杜瑞克夫人和兇手之间有一番对话,她就是在那时候心脏病发的。” “也为兇手省下了动手杀她的麻烦。” “应该是如此,”凡斯说,“但是,兇手到这里来的目的仍不明朗,你有什么看法?” 安纳生一边沉思,一边抽着菸斗。 “无法理解,”他缓缓地说,“杜瑞克身边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也没有重要文件,他是个正派的人,不可能做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实在看不出有什么潜入他房间的必要。” 凡斯往后靠,似乎正在放松情绪。 “杜瑞克进行中的量子理论,是怎么回事?” “哈,这倒是了不起的东西,”安纳生眼睛亮了起来,“他正试图把爱因斯坦-波尔的放射理论和光波干扰的事实结合,以解决爱因斯坦理论中的不一致性……这理论可能带来物理学上的革命,让他扬名立万。可惜,竟然壮志未酬身先死。” “你知不知道杜瑞克把这些资料放在哪儿?” “在一本活页笔记本里,按次序排列得整齐清楚,手迹写得像是印出来的。” “这么说,你一定知道这本子长什么样?” “当然知道,他常拿给我看。红色的皮革封面,内页是薄薄的黄纸,每张附註解的内页上都夹了两三张纸。夹子上还印有他烫金的名字。真是造孽啊!……” “这笔记本现在在哪儿?” “只有两个可能,不是在他书房里的书桌抽屉,就是在他卧房的书桌上。虽然平常白天他会在书房工作,但每遇到问题时,他便会昼夜不分,所以他在卧房里也摆了张书桌放他睡前完成的资料,万一半夜睡醒灵感突发,可以立即记下来。隔天早上,他又会把工作带到书房里进行,几乎都是这样。” 安纳生滔滔不绝的时候,凡斯正懒洋洋地望着窗外,仿佛没有仔细听安纳生描述杜瑞克的种种习惯。这时只见他转过头来看着安纳生。 “这样吧,”他说,“能不能麻烦你,上楼去把杜瑞克的笔记本拿下来?到书房和卧房找找看。” 我看到安纳生有点迟疑,但他仍然站起身来。 第62页 “这是个好主意,这么重要的文件,可必须好好收藏。”说完便走出会客厅。 马克汉开始用脚拍打地板,希兹也更用力地抽着雪茄以表达他的不耐烦。等待安纳生的那段时间,会客厅里瀰漫着一股紧张气氛。每个人心中都各有所思,虽然究竟我们等待的是什么--或者说,害怕的是什么--仍然说不上来。 不到十分钟,安纳生再度出现在门口。他耸了耸肩,伸出两只空空如也的手。 “不见了!”他表示,“翻遍每一个可能的地方,都找不到。”他坐下来,重新把菸斗点燃,接着说:“真搞不懂……也许是他自己藏起来了。” “或许吧!”凡斯喃喃自语。 第20章 天意 四月十六日,星期六,下午一点 已经过了一点钟,马克汉、凡斯和我一起开车到史杜文生俱乐部;希兹留在杜瑞克家,继续例行的调查、完成调查报告以及应付即将蜂拥而来的记者。 马克汉和警政署长约在三点钟会面;所以吃了午饭后,我和凡斯走到史泰格利兹艺廊, 花了一个小时参观奥基夫译註:美国女画家,以描绘大自然以及大朵花卉和兽骨等的半抽象画闻名。水彩作品展;接着,我们到艾尔亮厅,欣赏德布西的g小调四重奏。我们本来还想到蒙托鲁斯画廊里看一些塞尚的水彩作品,但这个计划却被第五大道故障的红绿灯给破坏了,于是凡斯要司机直接开往史杜文生俱乐部--我们约了马克汉在那里喝下午茶。 “相较之下,我觉得自己好年轻、好单纯、好天真,”凡斯夸张地说,“这么多事情都是经过兇手这么精密的算计,我实在无法理解。太令人沮丧、太困惑了。我不喜欢这种感觉,一点也不喜欢,实在很难过。”他嘆口气,啜了一口茶。 “你这么难过让我的心也凉了半截,”马克汉接腔说,“你可好,一整个下午都泡在大都会博物馆里……” “好了,别这样,”凡斯打断他的话,“世界已经够情绪化了,感情用事对破案一点帮助也没有的。我们惟一的希望,是继续维持愉快的心情,保持头脑清楚平静。”他严肃起来,“马克汉,这案子可以说是接近零破绽。就像莫尔非的棋局,早就算准了接下来的棋步。我们什么线索也没有。就算有,也可能完全指着一个刻意误导我们的方向。不过呢……我有一种直觉,觉得我们的调查似乎即将有所突破。一股声音,似乎想把真相说出来,但却无法开口。我常常感觉到有种力量在挣扎,像一个鬼魂,想在不泄露行踪的情况下向我们透露内情。” 马克汉无助地嘆了口气,负气说: “谢谢你,真有建议性。要找个灵媒来吗?” “有些事情,的确是被我们忽略了,”凡斯不理会马克汉的讥讽,继续说,“整个案件是个大谜题,而破解谜题的关键字正在我们面前,但是我们看不出来。这实在……实在恼人。我们一件一件来,把一切弄清楚。首先,罗宾被杀了;其次,史普立克被枪杀;接下来,杜瑞克夫人被一颗主教棋恐吓;之后,杜瑞克被人从墙上抛下;这四件事,满足了兇手的妄想。其中的三件,是经过缜密计划,只除一件--把棋子留在杜瑞克夫人门口--兇手是被情况所逼,不得不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铤而走险……” “关于这点,请你说得清楚点。” “噢,老友啊,黑棋主教这一步,兇手很显然是为了保护自己。因为,在他一连串计划中,出现了这个意想不到的风险,他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消除这个风险。就在罗宾死前不久,杜瑞克离开射箭室,坐在后院中的花台下--自处一个可以透过后窗,看见射箭室内一举一动的位置。他看到有人在房里和罗宾说话,然后他回家。就在这时,罗宾的尸体被抛到射箭场上,杜瑞克夫人看到了这一幕,可能也看见了杜瑞克,她当然很自然地尖叫。杜瑞克听到了尖叫。我们告诉他罗宾被害之后,为了让自己有不在场证明,他告诉我们,他听到了尖叫。因此,兇手知道,杜瑞克夫人目睹了部分过程,至于目睹到多少,他也不晓得。但他不能冒险,所以他在半夜潜入她房里要她闭嘴,想把主教这颗棋子留在她身边,以示警告。没想到,房门上了锁,他只好把主教棋子留在门外,暗示她如果开口就必死无疑。他没想到,可怜的老妇人,怀疑的却是自己儿子。” “但杜瑞克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他看到谁和罗宾在射箭室里谈话?” “我们只能假设,他不愿见到这个人被定罪。我觉得,他把真相告诉了兇手,而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假设你的推论是正确的,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可以从他没有充分准备便採取的那一步开始着手。因为没有充分准备,其中必定有一两个细节是他没注意到的。现在,请大家注意,在这三桩谋杀案发生的当时,这几位相关的人之中,没有任何一位能提出不在场证明,每一个人都有嫌疑。因此我们可以说,这经过极聪明的算计:兇手选择了一个相关人都可能有嫌疑的时间。但是,半夜造访杜瑞克夫人的那天却就完全不同了。情况太紧急,他没有时间去部署其他相关条件。结果是什么呢?显然,只有杜瑞克和狄勒教授有嫌疑。因为安纳生和贝莉儿·狄勒在广场吃宵夜,直到十二点半才回来。十一点到一点之间,帕帝正和鲁宾斯坦在棋盘上厮杀。现在,杜瑞克被做掉了……答案是?” 第63页 “我必须提醒你,”马克汉有些生气地答道,“这些人的不在场证明都还没经过查证。” “好、好……你可以去查,”凡斯轻轻往椅背上靠,朝天花板吐出一长串烟圈。突然,他全身紧绷起来,倾身,缓缓把烟熄了,看了看表后站起来,神秘地看着马克汉说: “走吧老兄,现在还没六点,安纳生可能帮得上忙。” “又怎么了?”马克汉大声咆哮。 “听你的建议,”凡斯一边回答,一边拉着马克汉的手朝大门走去,“我们要去查一查帕帝的不在场证明。” 半个小时后,我们和安纳生及狄勒教授,一块儿坐在他们家的图书室里。 “我们这趟来,的确有些唐突,”凡斯解释,“但这对于我们的调查可能极为重要。”他拿出皮夹,把一张摺叠着的纸摊开,说:“安纳生先生,我希望你能看一看这张东西。这是帕帝和鲁宾斯坦那盘棋的正式记分单。很有意思,我已经看过了,希望听听你这专家的分析。这盘棋的前半部分满平常的,但后半局就有意思了。” 安纳生接过纸条,一副不正经的表情看了一会儿。 “哈!这是一次帕帝惨遭滑铁卢的纪录啊!” “马克汉,这究竟是什么意思?”狄勒教授不满地问,“你们打算透过讨论一盘西洋棋赛,逮捕兇手?” “凡斯先生希望能从其中找出线索。” “真受不了你们!”教授为自己再添一杯波多酒,翻开一本书,完全不理会我们。 安纳生正专注于那盘棋局。 “这里有点奇怪,”他说,“时间相差太多。我来看看……这张记分单上写着,中间暂停之前,帕帝的白棋共用了一小时又四十五分钟,而鲁宾斯坦的黑棋花了一小时五十八分钟,目前为止还好。三十步,还算合理。但到了快结束,帕帝投降时,白子共花了两小时三十分钟,黑子却花了三小时三十二分钟--也就是说,在这盘棋的下半回合,白子一共才用了四十五分钟,而黑子则花了一小时又三十四分钟。” 凡斯点点头,说: “一点没错,棋赛从十一点钟开始,一共花了两小时又十九分钟,也就是说棋赛于一点十九分结束。在这段时间内,鲁宾斯坦比帕帝整整多花了四十五分钟。你能不能说说看,这是怎么回事?” 安纳生紧抿双唇,瞪着那张纸条,说: “不是很清楚,我需要时间想想。” “这样好了,”凡斯建议,“我们就把这棋盘摆起来重下一遍,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安纳生站起来,朝着角落的小棋桌走去。 “这是个好主意,”他把盒子里的棋子都拿出来,“让我看看……一颗黑棋主教不见了。对了,我什么时候能把它要回来?”他向凡斯作了个鬼脸,“没关系,反正现在我们也用不着,黑棋主教已经被吃掉了。”他按着上半回合留下的残局,一一把棋子摆到棋盘上,坐下来研究整个布局。 “我实在看不出,帕帝哪里居于劣势。”凡斯说。 “我也看不出,搞不懂为什么他会输,在我看来,和棋的机会满大的。”过了一会儿,安纳生再回头看那张记分单。他说:“我们照着这表下一遍,看看哪里出了问题。”他下了六步,然后研究数分钟,大笑,“哈!鲁宾斯坦还真老谋深算,他这几步棋实在好,太厉害了!据我所知,这一定是鲁宾斯坦花了不少时间才想出来的。真是个慢工出细活的傢伙。” “这几步好棋,”凡斯问,“和两人之间花费时间的差距如此之大,有没有关系?” “噢,这是毫无疑问的。鲁宾斯坦一定是状况很好,才没有让差距变得更大。酝酿这几步棋一定花了他整整四十五分钟。要不然我就不叫安纳生!” “那么,”凡斯轻描淡写地问,“你认为,鲁宾斯坦用完了这四十五分钟的时候,大约是几点钟?” “这个嘛,我看看……棋赛从十一点钟开始,这几步开始发动前,两人一共下了六步……嗯,应该是介于十一点半到十二点半之间……是了,就是这段时间没错。上半回合一共下了三十步,十一点钟开始,下了六步--一共三十六步,接下来一直到第四十四步,鲁宾斯坦用兵将了主教七,帕帝投降……没错,鲁宾斯坦是在十一点三十分到十二点三十分之前,想出这一招的。” 凡斯望着棋盘上的棋子--这时,帕帝已经败阵了。 “我很好奇,”他低声说,“那天晚上我把帕帝投降之后的几步棋下完,一直下到被将死。安纳生先生,你能不能也这样下一遍,我想听你的意见。” 安纳生再仔细研究了那盘棋,他缓缓转过头来,眼光移到凡斯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说: “老天,我懂你的意思了。真是精彩!再下五步,黑棋就赢了,这种结局几乎前所未闻,我印象中没有任何一场棋赛和这盘一样。最后一步死棋,是’主教/骑士/七‘,也就是说,帕帝是被那颗黑棋主教将死的!太不可思议了!” 第64页 狄勒教授把书放下。 “怎么回事?”他走到棋盘边,说,“帕帝是被主教将死的?”他用佩服的眼光看着凡斯,“你不断追问这盘棋,果然另有目的,请原谅我这老傢伙的冲动。”他低头看着棋盘,脸上的表情哀伤而困惑。 马克汉的眉头皱得快贴在一起了。 “你的意思是,用主教将死对方,是很罕见的?”他问安纳生。 “前所未见--非常特殊的结局,而且竟然发生在帕帝身上。完全无法解释!”他轻轻笑了一下,说,“让人不能不相信天意难违!你不知道,二十年来,主教一直是帕帝的梦魇,可以说是毁了他一生。可怜的孩子,那颗黑棋主教成了一个不幸的徵兆,真是命中注定。帕帝布局法就是被主教这颗棋所破,’主教/骑士/五‘破了他的布局,使他的理论功亏一篑,让他一生心血尽付东流。好不容易有机会打败伟大的鲁宾斯坦,突然杀出个主教,导致一个悲惨的下场,主教让不幸的歷史重演。” 几分钟后,我们离开,走向西缘大道,招部计程车。 “凡斯,”车子驶往市中心的路上,马克汉说,“难怪那天下午当你提到黑色主教在半夜出现时,帕帝一脸惨白。他可能以为,你是故意在羞辱他,翻他失败的旧帐。” “或许吧……”凡斯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真搞不懂,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主教始终是他的克星。这种一再出现的挫折,往往会让人受不了,会让人想要对这世界报復!……” “很难想像帕帝是那种会报仇的人。”马克汉不同意他的说法。过了一会儿,马克汉又说:“你不断追究帕帝和鲁宾斯坦之间所耗费时间多少的差异,究竟有什么目的?就算鲁宾斯坦真的花了四十五分钟想出这一套绝招,棋局也是到一点多钟才结束。我实在看不出这次造访安纳生有什么收穫。” “这是因为你不了解棋手的习惯。比赛中,对手在思考下一步棋时,没有人会乖乖待在棋桌边。他们会站起来走走、伸伸懒腰、到外头透透气、泡泡妞、喝喝冰水,甚至大吃大喝。去年在’曼哈顿广场名人赛‘中,一共有四张桌子,经常可以看到两三张椅子同时空着。帕帝是那种紧张型的人,他不会静静坐在那里等候鲁宾斯坦思考。” 凡斯缓缓点了根烟,说: “马克汉,安纳生刚刚的分析指出,那天晚上帕帝有整整四十五分钟,可以自由行动。” 第21章 数学与谋杀 四月十六日,星期六,晚上八点三十分 用晚餐时,我们很少提起这案子。移坐到俱乐部酒吧一个偏僻角落后,马克汉又开始回到这个话题。 “我当然知道,”他说,“找到帕帝不在场证明的漏洞,对我们有很大的帮助。但这只是 让本来已经很复杂的局面,变得更复杂而已。” “说得没错,”凡斯嘆口气说,“真是个令人沮丧而难过的世界。我们每向前一步,遇到的困难也多一些。奇怪的是:真相就在我们面前,而我们却视而不见。” “目前为止并没有任何证据指向任何一人,连个拥有杀人动机的嫌犯都找不到。” “我倒不这么认为。这是个数学专家策划出来的案子,从头到尾都和数学专家脱离不了关系。” 整个调查当中,没有任何一个人被列入嫌犯名单中,但每个人心中都瞭然,兇手就是我们约谈过的对象之一。但是,我们所瞭然的这点却隐而未现,连我们自己都拒绝承认这点。打从一开始,我们就企图利用各种泛泛的讯息,来掩藏心中的真正想法和惧怕。 “数学家?”马克汉重复了一遍,“我还以为,这一连串冷血谋杀都是疯子在发狂。” 凡斯摇摇头,说: “兇手清醒得很,马克汉。他的所作所为并非漫无目的:每一桩谋杀背后,都经过清楚的逻辑分析和精确的计算。的确,它们都带有血腥幽默,也极尽玩弄嘲讽之能事,但就案子本身而言,却是精准而理性的。” 马克汉若有所思地看着凡斯。 “你是如何把这几件套用《鹅妈妈童谣》的兇杀案当成数学专家的杰作?在我看来,那些都是梦魇,和理智完全扯不上边。” 凡斯再往椅子内多坐了些,抽了数分钟的烟。接着,他开始分析,不仅理清这些谋杀案疯狂表面的背后,也让所有事件及角色有了共同焦点。这场精闢的分析,让接下来的几天充满了悲剧性及无法抗拒的情绪。(虽然我的笔记本记得已经够详细,但显然仍无法精确到让凡斯原音重现。于是我曾把以下几段文字给他过目,请他修改。以下可说是他本人对于“主教杀人事件”所做的心理因素分析。) “为了了解这几个案件,”他开始进入正题, “我们必须先了解数学专家的特点。因为,对数学专家而言,一切思考和计算,都是要强调这个星球上所有事物的’相对不重要性‘,以及生命的微不足道。首先,我们来看数学家的研究领域。一方面,他们试图利用光秒、光年,来测量无限宽广的空间,另一方面,他们也要用极小的度量,来计算极其微小的物体,他们甚至必须为此发明一套’路特福单位‘--百万分之百万分之一。在他们眼里,一切都是透明的,在这个透明的空间里,地球和住在地球上的人类,渺小到微不足道;有些星球--如大角星、老人星到参宿四星,比我们整个太阳系不知大了多少倍,但对他们来说,仍然只是微小到毫不起眼的东西。夏普勒估计银河系的直径是三十万光年,而如果我们要知道整个宇宙的直径,还必须把一万个银河系放在一起。或者,我们换个方式说:太阳的重量是地球的重量的三十二万四千倍;而整个宇宙的重量,则相当于一兆--一百万乘一百万--个太阳的重量……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这些投入在如此浩瀚领域的人,有时候会对世事如此无知?” 第65页 凡斯简单做了个手势,继续说: “我刚刚说的,还只是最普通的数字,只能算是这些人平日最常接触的基本常识。高深数学和这些比起来,更深入许多,高深数学家做的,是复杂且彼此矛盾的思考,一般人根本无从理解。这种人生活的领域里,时间只是人脑想像出来、毫无意义的,只是三度空间中的第四要素;在这个领域里,距离也是毫无意义的,因为它只是代表了任意两点之间无限个最短的路径;这个领域里,语言仅仅是为了达到解释目的所需要的简短符号;对他们而言,直线也是不存在、无法定义的;遇到光速,物质会无限制地膨胀;空间本身只是测量的结果;无限本身有高低之别;地心引力成了动力的一种,可以被空间的特性取代。例如苹果往下掉,不是因为被地心吸引,而是因为它随着测地线而动…… “在现代数学的领域里,弯曲空间是没有切面的。过去,牛顿、李普尼兹和伯奴里都无法想像这一点,但这对现代数学家来说却极为平常。还有,我们以前念书时所熟悉的π,也不再如我们过去所知道的那么永恆不变。如今,圆周和直径的比例,将视测量的是’静止不动的圆形‘或’不停转动的圈圈‘而定……是不是太枯燥了?” “枯燥透了,”马克汉答,“不过,还是继续吧,它能让你的分析有个具体的方向。” 凡斯嘆了口气,摇摇头。但马上又恢復了严肃的表情,继续说: “在现代数学的概念里,人类从实际的世界里被抽离,只存在于思想中,这也就是爱因斯坦所谓的’病理个人主义‘。例如席伯斯坦就认为,可能有第五、第六空间的存在,主张人可以见到即将发生的未来。佛拉马龙笔下鲁门--一个可以用超越光速的速度运行,因此经歷了时光倒流--的结论,也足以扭曲所有正常而理性的观点。(作者註:鲁门是由法国天文学家为了证明时光能倒流而被创造出来的人物,在每秒钟二十五万英里的速度下,他进入滑铁卢之役末期的空间里,赶上所有穿过战场的光速,最后,看到了这场战争--不是见到战争的结束,而是目睹战争的开始。而且,他所看到的一切,都是时光顺序颠倒的,射出的箭回到弓上,死人从地上爬起回到战场上打斗的状态。) “但是,站在理性思考的角度来说,霍姆克鲁斯的经歷甚至比鲁门更怪异。这个虚构出来的人物,可以用无限快的速度,让整个时光倒流,使得他可以一眼看尽整个人类歷史。从半人马座,他可以看到四年来的地球;从银河系,他可以看到四千年前的地球;而且他还可以在太空中任意选择一点,同时看到现在和冰河时期……” 凡斯坐得更深了些。 “光是和’无限‘这个简单概念为伍,就足以让一个正常人变得神经兮兮。至于现代科学家,有个众所周知的主张:人类不可能在脱离出发点的情况下,直接前进到太空中。这又是怎么回事呢?简单说,这个主张的基本观点是,我们可以往前一直去到天狼星,甚至数百万倍远的地方,但不论我们前进多远,都离不开宇宙,到最后,我们会从另一个方向回到原先的起点。马克汉,你告诉我,这可以算是我们一般所谓的’正常思维‘吗?不论多么矛盾、多么复杂的世事,和数学家所推衍出来的理论相较,一切都会变得很单纯。举个例子来说吧,来谈谈所谓的’双胞胎问题‘。假如,双胞胎的其中一位,一出生就以加速度在磁场中运行,有一天当他回来之后,会发现自己比这位同胞胎兄弟年轻许多;或者,如果我们假设,两兄弟都以相对于对方较快的速度运行,那么他们都将会发现,自己比对方年轻…… “马克汉,这并不是逻辑的矛盾,这只是感觉的矛盾。数学可以非常科学而有逻辑地解释这一切(凡斯要我在这里特别提到a·迪爱波罗最近的一本学术着作--《科学思考的演变》,这本书中,对于时空相关的矛盾,有非常好的探讨)。我要说的重点是,许多一般人认为混乱、甚至莫名其妙的事物,对于数学家而言,可能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像爱因斯坦那样的数理科学家曾经指出,太空的直径--再强调一遍,是太空哦--是一亿光年,或者七百兆英里。但当我们问他,’这直径之外,又有什么?‘时,答案是:’没有”之外“这回事,这个距离已经包含了一切。‘听好哦,他的意思是:无限就是有限!或者,这位科学家可能会换个方式说:太空没有边界,但却有尽头。马克汉,好好把这些问题思考个半小时,你会觉得自己好像快要发疯。” 他停下来点了根烟。 “空间与物质,是数学家思考的领域。艾廷顿将物质视为空间的特性之一;而威尔则把空间视为物质的一项特性--在他看来,没有物质的空间是毫无意义的。因此,当康德的实体和现象可以互换,哲学也会变得不值一提。当我们谈到数学家对有限空间的观点,一切理性原则都无法成立。例如,狄·西特认为太空的形状是圆形或椭圆形;爱因斯坦眼中的太空是像车轮般,越靠’外围‘--或者说’边界状态‘--物质越趋近于零;而威尔眼中的太空,则是呈马鞍状……假如,我们要推翻上述这些说法,那么所谓的自然、我们所居住的这个世界、或是人类的存在,又是什么样子呢?艾廷顿认为,所谓的自然法则是不存在的--也就是说,自然界是完全无法根据什么法则来掌握和预测的。唉,可怜的叔本华(我记得,凡斯的硕士论文,就是关于叔本华的《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罗素曾经以一句话来说明现代科学无可避免的结果,他说:物质已被解释为只是一种’现象‘,因此物质本身根本不需存在!……你听懂这话中的意思吧?如果这个世界根本不存在,那生命算什么?国家又算什么?或者,存在本身又算什么?……” 第66页 凡斯眼光往上移,马克汉点点头。 “目前为止,我都知道你在说什么,”马克汉说,“但是重点还是很模煳,而且有些神秘。” “当一个人,”凡斯问,“长期浸淫在这么浩大、彼此矛盾的概念中,在他看来人类社会中的个体是如此渺小,假如有一天,这个人对于人世间各种相对价值观不屑一顾,对生命毫不重视,你会觉得惊讶吗?不会,因为这些无足轻重的世事只会造成他心灵世界的干扰,这种人的处世态度无可避免地会变得老爱讥讽嘲骂,在他心中,视所有的人类价值观如粪土,对于眼前一切事物嗤之以鼻。也许,这样的人生态度中还隐含了一种虐待成分,因为,讥讽嘲骂本来就是一种虐待的形式……” “但是,总不会精心策划一连串的杀人计划吧!”马克汉反对这项推论。 “你不妨想想这几桩案子背后的心理因素。对一般正常人而言,每天会有休闲和放松,因此他的意识和潜意识活动之间能取得平衡,他的情感和情绪可以不断宣洩,因此不会累积。但是一个异常的人,将所有时间投注于缜密的思考,并且严格压抑一切感情和情绪,这时,潜意识的解放,很可能造成极度暴力的行为。这种长期压抑情绪、过度运用脑力,没有任何休闲或宣洩,往往会爆发为难以形容的恐怖行为。无论一个人多么有知识,都无法避免这样的结果。拒绝承认自然法则的数学家们,当然也不会受这些法则所规范。事实上,长期浸淫这些超科学的问题,更会加深他们情绪上的压力。 “而被极度压抑的本性为了维持自身的平衡,制造了最不可思议的宣洩方式--血腥幽默和变态的欢愉,正好和数学理论的极度严肃完全相反。威廉克鲁克斯爵士和奥利佛·洛奇爵士这两位伟大数学家,双双成了灵异论者,就是这类心理状态的展现。” 凡斯深深抽了几口烟,继续说: “马克汉,这是无可逃避的事实:这一连串惊人、难以置信的兇杀案,是一名数学家,为了宣洩抽象思考的压力以及高度压抑的情绪计划出来的。它们吻合所有的必要条件:作案手法精准,而且干净利落;完美地达成目的;每一个细节都按计划完成;没有首尾、没有漏洞、显然也看不到动机。而且,除了精确之外,所有案子也同时显示,这是出自一个思考深奥 、智慧极高的人,是一个纯科学追寻者恣意寻欢的结果。” “那么,为什么要开这么丧心病狂的玩笑?”马克汉问,“你要怎样用你的理论,解释他利用《鹅妈妈童谣》的动机?” “压抑的存在,”凡斯解释,“往往会促成笑话的诞生。杜卡斯将幽默称为’缓和‘--一种紧张情绪的缓和;和史宾赛一样,拜恩认为幽默是一种限制的解放。潜在能量的释放--弗洛伊德称它为’角色扮演‘--往往是幽默诞生的温床。这几桩《鹅妈妈》兇杀案,其实是这名数学家为了平衡过度严肃的逻辑思考,而採取的极尽荒诞之能事的行为。我们仿佛能看到,他语带讥讽地说:’看吧!这就是你们如此重视的世界,你们之所以重视,是因为对于抽象空间的无限宽广一无所知,世事只是场儿戏,根本不值一提。‘……这种态度和我刚刚说的心理状态,是完全吻合的,因为在经歷长期的精神束缚下,人们的反应将会是反其道而行--也就是说,越是认真、规矩的人,越是会利用最可笑的儿童游戏,来达到宣洩目的。现在,你明白开这玩笑的人,背后的残暴本质了吧…… “况且,所有残暴的人都有一种婴儿情结,婴儿是完全没有道德标准的,因此,具有这种情结的人,是跨越善恶的。许多现代数学家甚至相信,所有的传统、任务、道德观、善恶观等等,如果没有了自由意志的想像,将无法存在。对他们而言,道德的科学,是一个充满了’概念‘的领域,他们怀疑,所谓的真理,是否也仍然是想像的结果……沉迷于高深数学的结果,往往便是扭曲现实、蔑视生命,我们所面对的这个案子,正符合这一切要件。” 凡斯说完后,马克汉静静坐了好久。最后,他不安地开口了。 “我可以了解,为什么这些相关的人都有嫌疑,”他说,“但是,根据你的说法,你又如何解释那些寄给报社的纸条?” “笑话必须有听众,”凡斯答道,“’正所谓一个笑话的成功与否,取决于听者的耳朵‘,而且,这件案子中,还有一种表现欲的成分存在。” “那’主教‘代号又如何解释?” “啊哈!这是最关键的一点。整个血腥玩笑的重点,就在于这个神秘署名。” 马克汉缓缓转过头来,问: “西洋棋手和天文学家的特质,会不会和数学家一样,符合你的理论要件?” “会,”凡斯答,“自从菲立多尔、史丹顿和凯塞里泽斯基以降--那时候,西洋棋是艺术中的一门--西洋棋已经演变为一种科学。到了卡帕布兰加的时代,甚至成了一门数学理论,事实上,马洛西、拉斯卡博士和维德马,都是着名的数学家……至于天文学家是真正看到宇宙的人,对于人世的蔑视,可能更甚于一般科学家。透过望远镜,他们的想像力疯狂奔驰;对他们来说,遥远星球上生命的存在,可能远比地球上的现实生活来得重要。举个例子来说,当你对火星观测了数小时,想像那星球上的居民比我们地球上更多、更有智慧,你对这地球上生命的看法,一时间也很难调适过来。甚至,光是读帕西克·罗威尔充满浪漫色彩的作品(我不知道凡斯这里指的是《火星与运河》或是《火星,生命之源》),都会让人暂时望却一切世事的存在。” 第67页 众人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后,马克汉问: “那天晚上,帕帝为什么要拿安纳生的黑棋主教,而不从俱乐部里随便取一个?” “我们对于动机尚不了解,现在谈这个还言之过早。看起来,他这么做可能有特定目的。但问题是,即使他这么做,你又有什么证据能定他的罪?你所找到的任何嫌疑,都不可能让你将他绳之以法。就算我们真的确切知道谁是兇手,我们也莫可奈何……马克汉,我跟你说,我们面对的是极厉害的角色--每一步的发展,都在他的算计之中,我们惟一的希望,就是设法从兇手的弱点当中,寻找我们所要的证据。” “明天早上第一件事,”马克汉说,“我会要希兹去查一查帕帝那天晚上的不在场证明。中午以前会有二十个人去查这件事,找每个旁观者问话,逐门逐户调查从曼哈顿西洋棋俱乐部到杜瑞克家之间,沿路的所有住户。如果能发现有人确实在那天晚上的半夜时分,看见帕帝出现在杜瑞克家周围,那么,我们将掌握一项对他非常不利的间接证据。” “没错,”凡斯同意这项做法,“这会是我们一个具体的起跑点。帕帝将很难撇清自己为什么会在和鲁宾斯坦厮杀期间,越过六条街,跑到杜瑞克家,而那段时间,正是黑棋主教出现在杜瑞克夫人房门前的时间……没错没错。无论如何,一定要希兹和他的手下仔细查一查,我们可能会因此而大有进展。” 但是,希兹再也不需要去查帕帝的不在场证明了。 隔天早上还不到九点钟,马克汉到凡斯家通知他:帕帝自杀了。 第22章 纸牌屋的秘密 四月十七日,星期天,上午九点 帕帝自杀的惊人消息,困惑着凡斯。他不可置信地瞪着马克汉,接着匆忙把柯瑞叫来,要柯瑞准备咖啡和外出衣物。从他换衣服的动作,可以看出他的着急。 “老天,马克汉!”他大声叫道,“这太奇怪了……你是怎么知道这消息的?” “不到半个小时前,狄勒教授打电话到我公寓。帕帝是昨晚在狄勒家射箭室里自杀的。派恩今天早上发现尸体,通知教授。我把消息告知希兹警官后,便直接过来这里。在这种情况下,我想我们最好一起行动。”马克汉停下来,点燃雪茄,“看来,主教这案子算是结束了……不是令人满意的结局,但至少,这样的结果对每个人都好。” 凡斯没有立刻答腔。他若有所思地啜着手中的咖啡,缓缓站起身来,拿起帽子和手杖。 “自杀……”我们走下楼的途中,他喃喃低声说道,“是的,这样的结果可以说得通,但正如你说的,令人不满意--相当令人不满意……” 我们搭车到狄勒家,派恩出来接我们;狄勒教授仍在会客厅里等候;听到门铃响起,希兹动作敏捷地沖了进去。 “一切都真相大白了,长官,”在一阵握手问好之后,希兹对马克汉说,“这些傢伙……你永远搞不懂他们心里在想什么。话说回来,我们又怎么搞得懂呢?” “噢,警官哪,”凡斯说,“先别想这么多,大家都累坏了。这时候还是先别下什么结论吧。” 狄勒教授带领我们走向射箭室,窗帘已全被拉下,电灯依然亮着;我也注意到,窗户全是关着的。 “我让这里完全维持原状。”教授解释。 马克汉朝那大张的茶几走去。帕帝尸体陷在一张椅子上,椅子正面对射箭场的门。他的头和肩膀趴在桌子上,右手垂在身边,手指还扣着一把自动手枪。右边太阳穴上,有个难看的伤口,头底下的桌面,有一滩干涸的血渍。 我们的眼光只在尸体上停留了一会儿,一样奇怪而惊人的东西,转移了我们的注意力:桌上的杂志被推到一边,在尸体前方腾出一片空间,就在这个空间上,矗着一座用纸牌搭起的房子模型。这纸牌屋高大而美观,四把箭围着纸牌屋子的四周,花园步道是用一根根的火柴并列而成。这个创作,若是让小孩看到,一定非常喜欢。我想起了凡斯昨天晚上所说的话:严肃的心从儿童游戏中获得纾解。这座纸牌屋出现在死亡之前,让人不寒而慄。 凡斯带着哀伤和困惑,低头看着现场。 “约翰·帕帝,”他表情肃穆地低声说,“而这是一幢纸牌屋……纸牌屋……” 他向前走近正要更仔细检查,但就在这时,他的身体撞到桌缘,引起一阵晃动,脆弱的纸牌屋登时散落。 马克汉直起身来转向希兹,问: “你通知法医了吗?” “当然,”希兹的眼光似乎离不开那张桌子,“波克也已经在路上,随时可以过来支援。”他朝窗户走去,将窗帘拉开,让阳光透进来。然后转过身看着帕帝的尸体。突然,他跪下来,身体前倾。 “看起来,这应该是置物柜里那把点三八手枪。”他说。 “绝对是。”凡斯点点头,掏出香菸盒。 希兹站起来走向那柜子,检视抽屉里的东西,说:“不会错的,医生来了之后,我们再找狄勒小姐来指认。” 第68页 这时,安纳生一脸紧张地走了进来,身上披着红黄色相间的亮丽睡袍。 “我们是招谁惹谁了!”他大声叫道,“派恩刚刚把这事告诉我。”接着,他走到桌子边,望着帕帝的尸体,说:“是自杀吗?……他干嘛不死在自己家里?真亏他想得出来,这样糟蹋别人家,真是个标准的棋手。”他的眼光移向马克汉,问道:“希望这不会让我们增添更多不愉快,我们已经出够风头,够心烦的了。你们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把他弄走?我不想让贝莉儿看到他。” “法医看过之后,我们会尽快把尸体运走,”马克汉用不悦地语气说,“但没必要把狄勒小姐带到这儿来。” “很好,”安纳生仍然站在那里望着死者,脸上渐渐又出现了一丝讥讽嘲弄的表情,“这可怜的坏蛋!对他来说,生命太苦了,他太敏感,对一切看得太认真。自从那套布局法失败之后,他就急切地想改变自己的命运,但却一直找不到出路。黑棋主教始终是他的梦魇,或许这主教正在用手中的斧头敲打他的脑袋。老天,如果说这梦魇导致他的自我毁灭,倒也不难理解,可能他把自己想像成棋局里的主教,企图扭转天意,赢回他的天下。” “想法不错,”凡斯回答他说,“对了,我们发现尸体时,桌上摆着一幢纸牌屋。” “原来如此!我在想,桌上那些纸牌是怎么回事,我以为他在临死前还在玩接龙来慰藉自己呢!一幢纸牌屋……听起来有些怪异,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是很清楚。” “我知道了,”安纳生说,“玩着游戏,一直到终点--即使是和自己玩。好奇怪的想法,”他摇摇头说,“我看我还是回去换件衣服。”说完便转身上楼了。 狄勒教授一直站着观察安纳生,眼神中充满着沉重和呵护。这时,他脸色一振,转向马克汉说: “西古德一直都在保护自己,不受情绪左右,他认为情绪是可耻的,所以,别太在意他的态度。” 马克汉正要开口答腔,派恩带着波克探员进到射箭室里,凡斯趁机问管家是如何发现帕帝尸体的。 “今天早上你为什么会进射箭室?”他问。 “厨房里有点闷,先生,”管家回答道,“我过来打开楼梯边的门透透气。然后,我发现这 里的窗帘都被拉下--” “这么说,平常晚上没有人会去拉上这里的窗帘?” “是的,这间房间的窗帘是不拉上的。” “窗户呢?” “通常,晚上的时候我会将上方的窗户打开一点。” “昨天晚上也是开着的吗?” “是的,先生。” “很好。今天早上,你打开了这门,然后呢?” “我本来要把灯关上,以为是狄勒小姐昨天晚上忘了熄灯。就在这时,我看到这位可怜的先生趴在桌上。接着,我便直接上去告知狄勒教授。” “毕朵知道这件事了吗?” “你们抵达时,我便告诉她了。” “昨天晚上,你和毕朵几点钟上床睡觉?” “十点钟,先生。” 派恩离开之后,马克汉对狄勒教授说: “趁我们在等德瑞摩斯医生时,能不能请你尽量告诉我们所有细节。我们上楼去谈,好吗?” 除了波克留下来,我们一行人都上楼到图书室去。 “恐怕,我能说的也没多少。”教授坐好,拿出菸斗之后说。他的举止显示他有所保留--一种消极的冷漠。他继续说:“昨天晚上吃过晚饭后,帕帝到我们这里来,说是来找安纳生聊天,但我猜,他其实是来看贝莉儿。不过,贝莉儿很早就告退回房睡觉--这孩子头痛得厉害。帕帝在这里一直待到十一点半,才离开了。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直到今天早上派恩把这惊人消息告诉我……” “如果说,”凡斯问,“帕帝来这儿是为了找你侄女,为什么在她回房睡觉之后,还待了那么久?”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老先生看起来也有些不解,“不过,他让我觉得他似乎心里有话要说。其实,在他站起来要离开前,我也尽量装作一点也不累。” “当天晚上,安纳生在哪里?” “贝莉儿离开后,西古德和我们聊了大约一个小时,然后也上床睡觉去了。一整个下午他都在忙着杜瑞克家的后事,累坏了。” “那是几点钟的事?” “大约十点半。” “你刚刚说,”凡斯继续问,“你觉得帕帝心事重重?” “也不见得是’重重‘,”教授从口中取出菸斗,皱着眉头说,“他看起来很不愉快,甚至是沮丧。” “依你看,他会不会是在害怕什么事情?” “不是,完全不是。他看起来像是陷入极度痛苦、完全无法摆脱困境。” “他要离开的时候,你有没有送他走到大厅?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注意到他往哪个方向走?” “没有,我们通常不把帕帝当外人,道了晚安之后,他走出这个房间,我理所当然地以为他会从前门出去。” 第69页 “你立刻回到了自己房间吗?” “我大约十分钟之后才离开。我只是在整理一下手中正忙着的论文。” 凡斯陷入沉默--显然,他被这个事件中的某些部分所困惑,马克汉接着继续问: “不知道昨天晚上你有没有听到任何枪声?” “昨晚这里安静得很,”狄勒教授答道,“楼下射箭室里也完全没有传出什么枪声。我们这房子有两道楼梯、窄长的大厅和走廊,中间还有三道厚厚的门。这些墙都非常厚实。” “而且,”凡斯补充,“射箭室里的窗户全都密闭着,也不会有人从外面的街道上听到任何枪响。” 教授点点头,用好奇的眼光看着凡斯说: “正是。我想,你也想到了这奇怪的一点:我搞不懂,帕帝为什么要把窗户都关上。” “到目前为止,我们对于人类自杀前的行为模式,仍然无法充分了解。”凡斯说。停了一会儿之后,他继续问:“帕帝离开前的那一个小时,你们聊了些什么?” “我们谈得很少。我一边聊,一边读着米利甘在《科学评论》上发表的一篇论文,我试着和他讨论这篇文章,但就像我刚刚说的,他显然是有心事,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那棋盘边。” “啊哈!真的吗?这实在太有意思了。” 凡斯望了棋盘一眼。几颗棋子仍然伫立在棋盘上,他快速站起来,穿过房门走到棋盘边。过了一会儿,他走回来重新坐下。 “实在很奇怪,”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缓缓点了枝烟,继续说,“昨天晚上他下楼之前,显然是在思考他和鲁宾斯坦的那盘棋。这棋盘上的布局,和那天晚上他弃子投降时的局面一模一样--再走五步,就会被黑棋主教将死。” 狄勒教授的眼光沉重地移向那棋盘。 “黑棋主教。”教授低声重复了一遍。“难道,这就是他昨天晚上满怀心事的原因?很难教人相信,这么小的事会令他困扰到这种程度。” “教授,难道你忘了,”凡斯提醒他,“黑棋主教象徵了他的失败,代表了他希望的破灭,还有人会为了更不值一提的原因自杀吗?” 几分钟后,波克告诉我们法医已经抵达。告别老教授,我们又回到楼下的射箭室,德瑞摩斯正忙着检验帕帝尸体。 我们走进来的时候,他抬头看了我们一眼,挥起一只手示意,平常挂在脸上的笑容也不见了。 “这究竟要闹到什么时候?”他低声说,“这里的气氛让我很不舒服。先是杀人,接着是心脏病发,现在则是自杀,谁看了都会害怕。我看我还是在解剖室找份闲差算了。” “我们相信,”马克汉说,“这是最后一桩了。” 德瑞摩斯眨了眨眼,说:“真的?这是最后一桩?在把这城市搞得天翻地覆之后,主教自 杀了!听起来满合理的,希望你没有说错。”他再度弯下腰来检视尸体,将死者的手指头扳开,把手枪放到桌上,说: “警官,交给你了。” 希兹把枪放到口袋里,问: “医生,他死多久了?” “噢,昨天半夜左右吧,可能更早,也可能更晚。还有什么愚蠢的问题吗?” 希兹笑着问:“有没有可能,他不是自杀的?” 德瑞摩斯望着希兹,“你说,这看起来像什么?大阴谋?”不过,他随即恢復了专业的认真态度,“兇器在他自己手上,太阳穴上有弹药粉屑,弹孔大小和这枪吻合,位置也没错。看不出有什么可疑的地方。怎么啦,有什么疑虑吗?” 这回,轮到马克汉答腔: “医生,正好相反,不管从任何角度看,这件案子自杀的成分较高。” “那就是自杀准没错了。不过,我还是会进一步检查,警官,来吧,帮我个忙。” 就在希兹帮着挪动尸体以方便法医更仔细检验的当儿,我们回到会客厅里。没多久,安纳生走了进来。 “结论是什么?”他在最近的一张椅子坐下,问道,“我相信,那傻瓜自杀身亡,应该是毫无疑问的。” “安纳生先生,为什么你特别提到这一点?”凡斯反问。 “没什么特别原因,只是其中一个想法罢了,这里最近发生太多怪事了。” “这倒是,”凡斯向上吐了口烟,说,“你说得没错,看起来,法医也认为自杀是毋庸置疑的。对了,昨天晚上你感觉到帕帝即将做出自我毁灭的行动吗?” 安纳生想了想。“很难说,”他表示,“他向来就不是那种快乐的人,但说到自杀……我不晓得。你刚刚不是说,他毫无疑问是自杀的吗?干嘛还问这问题?” “你说得也对、也对。不知道,这件事对你的公式有没有帮助?” “当然,它解开了所有的未知数,不再需要臆测。”虽然这么说,但他看起来并不很确定。“但我不明白的是,”他说,“为什么要挑这射箭室?他自己家里有的是地方……” “因为射箭室里有一把可以方便取得的枪,”凡斯说,“这倒提醒了我:希兹警官需要狄勒小姐来指认兇器,例行公事。” 第70页 “这简单,枪在哪儿?” 希兹把枪交给他,他起身走出去。 “顺便,”凡斯叫住他,“你或许也可以问问狄勒小姐,射箭室里平常有没有纸牌?” 几分钟后,安纳生回来,告诉我们说,那把枪原本就是放在置物柜的抽屉里。而且,射箭室里确有纸牌,帕帝也知道在哪里可以拿到这纸牌。 过了不久,德瑞摩斯出现,重申一次帕帝是自杀身亡的。 “我的报告将会指出他是自杀的,”他说,“看不出有别的可能。当然,很多自杀都是假的--但那事该你管,就我的立场来说,完全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马克汉点点头,满意的表情展露无遗。 “我们没有理由质疑你的检验结果。事实上,自杀与调查的结果相当吻合。整个主教闹剧,如今有了合理的结论。”他站起来,仿佛刚卸下肩头的千斤重担,说:“希兹,把尸体送去解剖的事就交给你了。不过,晚点你最好到史杜文生俱乐部来一趟。太好了,今天是星期天!我们可以喝个痛快。” 当晚,俱乐部里只有凡斯、我和马克汉坐在酒吧,希兹来过,但先走了。一份言词谨慎的新闻稿已经拟妥,除了宣布帕帝的自杀,并暗示主教杀人事件即将随着结案。凡斯一整晚都不太说话,拒绝对这份官方声明的用字遣词提供任何建议,甚至也似乎懒得讨论案件的新进展。不过,最后他终于把心中所困扰的疑问提出来: “这太简单了,马克汉,简单得太离谱。我闻到一股另有隐情的气息。你看不出来吗,这一切太合逻辑,但却不令人满意。我无法想像,这名’主教‘会用这种方式来结束这一切。用枪把头壳炸开,是完全没学问的做法,甚至可说是老套得要死,完全看不出任何原创性,根本不是这名’鹅妈妈杀手‘做的事。” 马克汉不悦地说: “这些案子和帕帝的心理背景如何有关,也是你自己说的;在开了这么多血腥玩笑之后,他走入死胡同,必须结束自己的生命。在我看来,是非常合理的。” “也许你说得没错,”凡斯嘆了口气,说,“我没有任何好理由跟你争辩,只是我太失望了。我不喜欢这种高潮戛然而止的感觉,和我想像中编剧天才应有的表现完全不同。帕帝在这节骨眼的死太过简单,真相也大白得太过轻易。其中的匠气太重,想像空间太少。” 马克汉大概觉得自己还受得了凡斯这番话。他说: “或许,他在这几桩谋杀案中,已经将自己的想像力耗光,这样自杀就有点像一齣戏结束后的落幕。不管怎么说,这齣戏已经够惊人了,从挫败到失望到失去勇气,彻底击败了一个人的志气,也构成自杀的主因。” “正是如此。我们所掌握的动机和解释,都是自杀的动机和理由,和谋杀案完全无关。” “帕帝爱上了贝莉儿·狄勒,”马克汉说,“他或许也知道罗宾是她的追求者之一;而且他非常嫉妒杜瑞克。” “史普立克呢?” “目前为止还不清楚。” 凡斯摇摇头,说: “在追查动机时,我们不能将这几件案子拆开来谈。它们背后都有一个共同的目的:它们都是由同一个原因造成。” 马克汉不耐烦地嘆了口气,说: “不论帕帝的自杀是否和这几桩兇杀案有关,我们都已经走进了死胡同。” “我知道,走进死胡同的确是很挫折。这下警方倒是松了一口气,可以闲下来。不过,可能也不会闲太久。不要误会我的意思。帕帝的死,毫无疑问是和兇杀案有关,甚至,是密切相关。” 马克汉缓缓自口中取下雪茄,端详了凡斯好一会儿。 “你是不是在怀疑,”他问,“帕帝不是自杀死的?” 在回答之前,凡斯迟疑了一下。 “我想知道,”他说,“为什么当我轻轻碰到桌子时,那纸牌屋这么容易就散落……” “那又怎样?” “为什么当帕帝自杀之后,头和肩膀跌到桌子上时,它仍然屹立在那里?” “这没什么奇怪,”马克汉说,“第一次撞击可能把牌撞松……”忽然,他眯起眼睛,“你的意思是,那纸牌屋是在帕帝’死后‘才搭起来的?” “噢,老友啊,我没有暗示任何事情,我只是把心中的好奇说出来。” 第23章 惊人发现 四月二十五日,星期一,下午八点三十分 八天过去了。杜瑞克母子的葬礼在七十六街上的小房子里举行。出席者只有狄勒家人、安纳生,以及几位学校来的人--来向他们由衷钦佩的科学家致上最后的敬意。 凡斯和我也出席了那天早上的葬礼。一个小女孩拿束自己採摘的花,要求安纳生交给杜 瑞克。本来,我以为他一定会对小女孩调侃一番,没想到,他竟爽快地收下,而且以非常温柔的语气说: “我会马上交给他,玛德琳,’驼弟丹帝‘谢谢你记得他。”当小女孩很有教养地离去后,他转过来对我们说:“她是杜瑞克最疼爱的小女孩……杜瑞克真是个有趣的傢伙,他从来不去剧院,对旅行也反感,惟一的休闲就是和孩子们一起玩。” 第71页 这一段看起来并无关紧要,但我之所以在这里特别提到,是因为它证实了一连串证据之间一个最重要的关联;这些证据稍后也揭开了主教杀人事件的所有疑点。 帕帝的死,为现代犯罪史写下了特殊的一页。地检处所发出的声明中,只是暗示帕帝“有可能”就是几桩谋杀案的兇手。不论马克汉自己心里究竟怎么想,以他的为人,没有确切足够的证据,是不可能胡乱给别人强加罪名的。但是,这几桩离奇命案所引发的恐慌,却迫使他不得不对外表示这些案子可以结案。因此,在没有对帕帝提出公开起诉的情况下,主教杀人事件不再是人们的梦魇,人人都松了一口气。 曼哈顿西洋棋俱乐部里,会员们对这案子的讨论,可能比纽约市任何一个地方都来得少。可能会员们认为这涉及俱乐部的声誉,也有可能是因为对一个像帕帝这样对西洋棋贡献良多者的忠诚。不管俱乐部会员避谈这件案子的原因是什么,他们几乎都出席了帕帝的葬礼。我不得不由衷钦佩这位棋手,因为,不论他的个人行为如何,他都是这项古老游戏的伟大奉献者。(帕帝在遗嘱中,留下一大笔钱推展西洋棋。同年秋天,剑桥之春举办了“帕帝纪念杯西洋棋赛”。)帕帝死后隔天,马克汉採取的第一个正式动作,就是释放史柏林;当天下午,警方将所有主教杀人事件的档案拿出来,标示“存档”;同时也把狄勒家附近的守卫撤走。对于撤除守卫这点,凡斯曾温和地反对。后来因为法医所完成的验尸报告,和所有“自杀”的推论吻合,马克汉也爱莫能助。况且,他自己也坚信,随着帕帝的死,案子可以告一段落,因此也没认真理会凡斯的疑虑。 发现帕帝尸体之后的那个星期,凡斯什么事也不肯做,比平常更心不在焉。他曾试图开始做点别的事情,但仍然徒劳无功。他显得焦躁,平日过人的稳重也不见踪影。我总觉得,他在期待什么事情的发生。他的样子看起来,倒不完全像是在等待什么,但他那副期待的态度,是显而易见的。 杜瑞克葬礼之后的隔天,凡斯去找安纳生,星期五晚上还陪他去看易卜生的《群鬼》--我知道凡斯根本不喜欢这齣歌剧。他获知贝莉儿·狄勒已经离开,要到欧本尼亲戚家住一个月。安纳生说她所经歷的这一切对她影响很大,她必须换换环境。很显然,她的离开让安纳生很不快乐;他也向凡斯坦诚,他们计划在六月结婚。从他口中,凡斯获知杜瑞克夫人的遗嘱里写明,万一儿子也死了,将把一切留给贝莉儿·狄勒和老教授。这消息,无疑引起了凡斯的高度兴趣。 如果我事先知道或是猜得到那个星期我们周围即将发生更恐怖惊人的事,我怀疑自己是否能承受得了。因为,主教杀人事件并没有结束,不可预测的恐怖事件,随时可能发生。如果不是凡斯为这案子推断出两个不同的结论,这个恐怖而惊人的事实,很可能只是个摸不到的影子。凡斯推断出的两个结论中,第一个已经因帕帝的死而获得证实;事后我才知道,其实,当时另外一个结论使他留在纽约,不安地保持警觉。 四月二十五日,星期一,是一切结束的开始。我们和马克汉约在银行家俱乐部吃晚餐,然后要去看《伟大的歌者》的演出。(作者註:华格纳的众多歌剧当中,这是凡斯最喜爱的一出。他常说,这是惟一一出具有交响乐架构的歌剧;他不只一次地惋惜,觉得它没有被写成交响曲、反而被加上荒谬的剧情,实在是件可惜的事。)不过,那晚我们没有亲眼目睹德国名指挥家华尔特的风采。当我们在爱奎德姆大楼的圆形大厅和马克汉会面时,我发现马克汉似乎心事重重。吃饭的时候,他告诉我们那天下午他接到狄勒教授的电话。 “他特别提到,要我今天晚上去找他,”马克汉解释,“当我想推时,他显得十分着急。他提到,安纳生整个晚上会不在家,这么难得的机会将很难再有。我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但他不肯解释,坚持要我在吃完晚饭后到他家里去。我说,我会再通知他能不能去。” 凡斯非常专注地听。他说: “马克汉,我们必须去一趟。我甚至在期待像这样的会面,可能会找到真相的关键。” “什么真相?” “帕帝的死。” 马克汉不再说话,我们便在沉默中用餐。 八点半,我们按了狄勒家门铃,派恩直接把我们带往图书室。 老教授努力掩饰心中的紧张,和我们寒暄。 “马克汉,很高兴你能来,”他说话时并没有站起来,“搬张椅子过来,点枝雪茄,我有事要跟你讲。我可能需要点时间调适,这对我来说有些难……”一边为菸斗添加菸草,他的声音一边抖起来。 我们找了位子坐下,等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我感受到教授明显忧虑的情绪--我突然有种期待。“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教授开口了,“因为,这和科学现象一点关系也没有,而是和人类看不见的意识有关。一整个星期来,我都在和这些突然出现的模煳想法搏斗。而我在想,如果不和你们谈谈,看来是不能摆脱这些想法的了……” 他一脸犹豫地看着我们。 “我希望在西古德不在的时候,和你讨论这些想法。刚好今天晚上他去看他最喜爱的易卜生的《觊觎王位的人》,那是他的最爱,所以我便请你过来。” 第72页 “是什么样的想法?”马克汉问。 “也不是有特定的想法。正如我所说,它们都很模煳,但却有相当程度的一致性……其实,是非常一致,”他补充,“一致到我要让贝莉儿离开一段时间。经过了这一连串不幸事件,她心里的确饱受折磨,但我要她离开的真正原因,是为了我心中这些无形的疑虑。” “疑虑?”马克汉身体前倾,“什么样的疑虑?” 狄勒教授并没有立即回答。 “让我用另一个问题,来回答你这个问题,”他说,“你心里真的相信,帕帝的死因,是如我们所见这般?” “你是指,他自杀的真实性?” “还有他所犯的罪行。” 马克汉缓缓靠向椅背。 “那么,你’不‘完全满意?”他问。 “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狄勒教授有些突兀地说,“你没有权利问我这个问题。我只是想知道,手中握有充分资料的当局,是不是真的认为,这件案子已经水落石出?”他脸上出现一股深深的忧虑,“如果我能知道确切的答案,或许能帮我摆脱这些想法的纠缠,这一个星期来,它们日夜困扰着我。” “如果我告诉你,我不满意呢?” 老教授的眼神透露着沮丧。他的头微微低下,仿佛突然被一股哀伤重重压下。过了一会儿,他提起肩膀,深深吸了口气。 “世上最难的一件事,”他说,“就是认清自己的角色。因为,’角色‘是一种意识上的机制,而我们的心,会不断介入,把这个机制打乱。或许,我刚刚不该这样问你,因为毕竟,我只有模煳的怀疑和若隐若现的想法。然而,有一种可能是:我这股不安,是来自于一些深藏着--连我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原因……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他欲言又止,显示他内心深处正被面目模煳的问题所困扰。 马克汉同情地点点头。 “我们没有任何理由,怀疑法医的检验结果,”他用极平淡的语气说,“我能够体会,这几桩不幸的悲剧如何带来令人疑虑的气氛。但我想,你不须太过忧心。” “我由衷希望你是对的,”教授低声说,但显然,这并没有让他安心,“马克汉,万一……”他突然又住口,然后说,“是,或许你说得对。”他又重复一遍。 整个“满意或不满意”的讨论,凡斯从头到尾只是坐着抽菸。但他一直很专心地听。现在,他开口了: “告诉我,狄勒教授,是什么样的原因--不管多么抽象--造成你的不安?” “没有,没什么,”这答案几乎是冲口而出,而且显得较有精神,“我只是担心,以及探测各种可能性。如果要我不担心,当然要有充分的理由!当一件事和我们没有切身关系,纯逻辑思考可能没问题,但是当一个人的安全受到威胁,未臻完美的人性,需要见到具体证据才能安心。” “的确如此。”凡斯抬起头,看着老教授。我感觉到,这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之间,闪过一剎那的相互了解。 马克汉站起来准备离去,但狄勒教授希望他多留一会儿。 “西古德再过不久就会回来,他一定会想再见到你。刚刚我说过,他正在看《觊觎王位的人》,我相信,演出结束后,他会直接回来。对了,凡斯先生,”他的眼光又移到凡斯身上,“西古德告诉我,上个星期你曾陪他去看《群鬼》,你也和他一样,喜欢易卜生的作品吗?” 凡斯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我感觉到这个问题令他困惑。不过,当他开口回答时,语气中却完全将这股疑惑隐藏起来: “我读过易卜生很多的作品,虽然我无法看出他的作品有何特殊美妙之处,也不认为其中有什么深刻的哲学思考,但毫无疑问的,他是个创作天才。” “我敢说,你和西古德将会永远为此争执不休。” 马克汉回拒了多留一会儿的邀请。几分钟后,我们走到西缘大道上,吹着四月的凉风。 “我说马克汉,你可千万要注意,”当我们转到七十二街朝公园走去的路上,凡斯对马克汉说,“除了你的同伴外,显然还有别人对于帕帝的死因抱有高度怀疑。而且,我还可以告诉你,老教授对于你的说法,一点也不满意。” “他这种多疑的心理是可以理解的,”马克汉接着说,“这几桩谋杀案和他家关系太密切了。” “这绝不是真正的原因。这位老先生在害怕,他还知道一些事情,他仍不肯告诉我们。” “我实在没有这种感觉。” “噢,马克汉哪马克汉,难道你听不出他说话时的犹豫与欲言又止吗?他似乎想在不把话说得太清楚的情况下,告诉我们一些事情。我们应该猜出他话里的意思。对了,这就是为什么,他坚持要你趁安纳生去看易卜生的作品演出时,到他家里去……” 凡斯突然停下来,动也不动地站着。他的眼神充满了疑惧: “噢,老天!我的天啊!这也是为什么他问我关于易卜生的事!……原来如此!我竟然这么愚钝!”他瞪着马克汉,下颚绷得紧紧的。“终于,真相出现了!”他用极柔和的声音说,“破案的人,不是警方、不是你、也不是我,而是一个死了二十年的挪威剧作家。易卜生,是整件案子的关键。” 第73页 马克汉望着凡斯,好像凡斯突然疯了似的。但他还没开口,凡斯已经伸手招计程车。 “回到家,我再详细说给你听。”他说。当我们朝东走,穿过公园,他继续说:“太难以置信了,但却千真万确。我早该想到这点,但那些纸条上的署名,隐藏的可能性太多了……” “如果现在不是春天,而是盛夏,”马克汉气唿唿地说,“我一定会说你中暑了。” “打一开始,我就知道,可能的兇手有三个,”凡斯继续说,“在心理上每一个都有杀人的动机。除了等待更有力的线索出现,我们别无他法。杜瑞克是这三个嫌犯之一,但他被杀了,接下来,只剩两人。然后,帕帝看起来是自杀死了,我必须承认,他的死,使得关于’他是兇手‘的假设,获得相当合理的证实。然而,我心中始终存疑,他的死仍有疑点,那幢纸牌屋困扰我很久。但是,我们实在无计可施。因此,我只好等待,观察第三个可能的兇手。现在,我已经确定,帕帝是无辜的,而且他也没有自杀。他是被杀害的,和罗宾、史普立克、杜瑞克一样。他的死,是另一个血腥笑话--他是被兇手基于邪恶的目的,送给警方的牺牲品,自从那以后,兇手便一直在嘲笑我们的愚昧。” “你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 “已经不需要再追问原因。我终于了解了这整件案子;我知道纸条上’主教‘代表的意义。等一下,我会让你看一件无懈可击的证据。” 数分钟后,我们抵达他的公寓,他带着我们直奔书房。 “这证据一直在这里,唾手可得。” 他走到放着剧作的书架旁,取下《亨利克·易卜生全集》第二卷(作者註:凡斯这套书,是威廉·阿契尔的版本,由美国出版家斯克里布纳之子出版)。这一卷里,收集了《海尔格尔的海盗》和《觊觎王位的人》两部剧作。对于前者,凡斯丝毫不感兴趣,翻到《觊觎王位的人》时,他找到列出“剧中主角”的那一页,把书摊在桌上,推到马克汉面前。 “读一读安纳生最喜欢的剧作中的角色。”他说。 沉默不语却又满腹狐疑的马克汉,把书倒转过来朝向自己。从他身后,我们看到书上是这么写的: 哈昆·哈昆逊布奇利选出的国王 英佳哈昆逊的母亲 厄尔·史考尔 莱妮德夫人史考尔的妻子 希格莉史考尔的妹妹 马格丽特史考尔的女儿 古汉·英格森 西古德·雷宾 尼可拉斯·安纳生奥斯陆主教 达可芬哈昆的侍卫长 伊伐·波地 维格尔·维拉达波地的侍卫之一 葛瑞格里斯·詹森公正人士 保罗·费里达公正人士 英姬伯尔安秋里斯·史基亚达班的妻子 彼得英姬伯尔的儿子,年轻教士 亚拉·维林主教尼可拉斯的祭司 西卡德大师科学家 杰特·史卡特 巴德·布拉提 但我在想,我们的眼光都只停留在那一行: 尼可拉斯·安纳生奥斯陆主教 看到这夹带一连串骇人事件的名字,我当场愣在那里。接着,我想起来……在所有文学作品里,主教安纳生是个无恶不作的大魔头--嘲讽、尖酸、对现实中正常的一切嗤之以鼻…… 第24章 最后一幕 四月二十六日,星期二,上午九点 主教杀人事件,正迈入最后、最骇人的一幕。 希兹已经知道了凡斯的发现。大家约好隔天一早在马克汉办公室碰头,讨论可以採取的行动。 那天晚上,马克汉和我们分手的时候,眼神中那股沉重的困惑和沮丧,是我过去从未见过的。 “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他无助地说,“我们完全没有任何不利于他的证据。但我们或许可以设计一些行动以便取得有利的线索……我以前从不相信刑求,但我实在希望现在有刑具在手……” 隔天上午,九点刚过数分钟,凡斯和我便抵达他的办公室。史怀克出来接待我们,并且要我们在会客室等一会儿。他说,马克汉正在忙。我们才刚坐好,希兹也到了,脸上带着挑衅的怒容。 “我一定要说你,凡斯先生,”他说,“你的确是有相当重要的发现,但这么做有什么好处,我实在看不出来。我们不能因为一个人的名字出现在一本书上就逮捕他啊。” “我们或许会有些新的发现,”凡斯答道,“无论如何,我们现在有了侦查的方向。” 十分钟后,史怀克过来找我们,说马克汉现在有空了。 “抱歉,让你们久等了,”马克汉说,“我有个不速之客,”语气中透露着颓丧,“新的麻烦来了。更怪异的是,这麻烦和河滨公园里杜瑞克被害的地点有关。不过,这回我可就帮不上忙了……”他把桌上一堆资料挪开,说:“谈谈正题吧。” “公园里发生了什么事?”凡斯问。 马克汉皱起眉头,说: 第74页 “不是什么太严重的事。很可能是桩绑架案,如果你想知道,今天早上的报纸简单报导了一些……” “我拒绝看报纸,”凡斯说,显然要追根究底。“是什么事?” 马克汉不耐烦地嘆了口气,说, “昨天一个小孩在游乐场上和一个陌生男人说话之后,便失踪了。她父亲来找我,希望我帮忙。但我要他去找’失踪人口调查小组‘。好了,满意了吧?……” “不,我还不满意,”凡斯仍然坚持追问,“我要知道细节。那里发生的事情,非常令我感兴趣。” 马克汉斜眼好奇地望着凡斯。 “好吧,”他屈服了,“有个五岁小女孩,名叫玛德琳·莫法特,昨天傍晚五点半左右和一群孩子在游乐场上玩,她爬上墙边的一处小土墩。过了一会儿,保姆去找她,以为她在山坡的另一边,但却发现孩子不见了。两名小孩看到她失踪前和一名男子说话,不过想也知道,他们完全无法描述那男人的长相特徵。警方已经被告知,也正在调查。目前为止,就只知道这些了。” “玛德琳,”凡斯重述着女孩的名字,“马克汉,你知不知道,这女孩认识杜瑞克?” “知道!”马克汉稍微坐直了身子,“他父亲提到,她经常到杜瑞克家参加聚会……” “我见过那孩子,”凡斯站起来,双手插在口袋里,眼睛瞪着地板说,“很可爱的小女孩……有一头金色捲髮。杜瑞克葬礼那天早上,还带着一大束花给他……现在,她和一个陌生男人说话之后,失踪了……” “你到底在想什么?”马克汉大声说。 凡斯仿佛没听到这问题,反问道: “他父亲为什么会来找你?” “我和莫法特有点交情,好几年了--他曾经和市政府有些来往。是个紧张兮兮的人,担心这和主教杀人事件有关……不过,凡斯啊,我们今天不是来谈莫法特孩子的失踪案……” 凡斯抬起头,脸上布满惊恐的表情。 “别出声!别出声……”他开始踱来踱去,马克汉和希兹一脸莫名其妙地望着他。“对了,对了……正是如此,”只见他继续说,“时间吻合……全吻合……” 他突然转身,冲过来抓着马克汉的手臂,叫道: “走--快点!这是我们惟一的机会,一分钟也耽搁不得。”强拉着马克汉,凡斯朝门口走去,“一整个星期来,我都在担心这样的事情发生……” 马克汉挣脱凡斯的手,说: “凡斯!你不把话说清楚,我不会离开这办公室。” “这是一整出杀人事件中的另外一幕--最后一幕!噢,你们一定要相信我。”凡斯当时的眼神是我前所未见的。“这回,轮到’莫菲特小姑娘‘了!虽然她的名字并不是完全相同,但这不重要,这绝对又是主教的杰作,他会让所有报纸都知道这件事。他可能是把女孩骗到土墩上,坐在旁边陪她聊天,现在,她失踪了……” 马克汉半信半疑地往前走,希兹眼睛一亮,也抢步出门。我常在想,就在凡斯说话之后的这数秒钟,他们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他们真的相信凡斯的说法?或者只是担心万一主教真的再度肆虐,而自己又坐失侦查时机?不论是相信或怀疑,他们都接受了凡斯的说法。过一会儿,我们已走到大厅,急忙沖入电梯。由于凡斯的提议,我们在刑事法庭大楼的刑事局接崔西探员随行。 “这事情非同小可,”他说,“什么状况都可能发生。” 坐检察官车子,我们从法兰克林街街口出来,数分钟后朝北开去。一路上不停超速,一再闯红灯,车上几乎没有人交谈。当车子开到中央公园内时,凡斯说: “也许我猜错了,但无论如何,我们都得冒这个险。如果我们等到报纸收到纸条,一切都太迟。现在,我们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但这是我们的机会……” “你希望能有什么发现?”马克汉问,语气中带着不安和不确定。 凡斯只是摇摇头,说: “我也不知道,总之,是极为恶毒的事情。” 当车子开到狄勒家门前,凡斯跳下车,奔上我们面前的阶梯。派恩出来应门。 “安纳生先生呢?”他问。 “在学校里,先生。”老管家回答说。我想,我从他眼神中看到他心中的惊惧,“但他今天会早点回来吃午饭。” “那么,请立刻带我们去见狄勒教授。” “对不起,先生,”派恩告诉他,“教授也不在。他到市立图书馆去了……” “你一个人在家吗?” “是的,先生。毕朵上市场去了。” “这样最好,”凡斯拉着管家往后面的楼梯走去,说,“派恩,我们要搜查这间房子,你来带路。” 马克汉跟了上来,说: “凡斯,我们不能这样!” 凡斯以一只脚为圆心,转了半圈回过身来,说: 第75页 “我不管能不能这么做。我要搜这屋子……警官,一起来吗?”他脸上出现一个怪异的表情。 “这还用说!”希兹答道。(我从来没有像那一刻这么喜欢他。) 搜查是从地下室开始。每一条走道、每一个柜子、每一个碗橱和空房,都经过彻底检查。完全被慑住的派恩负责带路,拿着钥匙替我们开门,甚至提醒我们有哪些地方遗漏。希兹兴致勃勃地进行搜查--不过,我相信他也不是很清楚自己在找什么。马克汉很不认同地跟着我们,他也和我们一样,被凡斯的坚决所笼罩,知道凡斯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我们一路搜到楼上。图书室和安纳生的房间被仔细搜查,还有贝莉儿·狄勒的房间。三楼一个没有人使用的房间,引起我们的注意。甚至连位于四楼的佣人房,也被翻箱倒柜查了一遍。但是,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东西。虽然凡斯努力掩饰,但从他不停地督促搜索的动作,我看得出来,他正处于高度紧张状态。 最后,我们来到顶楼后方一扇上了锁的门前。 “这门通向哪儿?”凡斯问派恩。 “到一个小阁楼,先生。不过,从来没人去过……” “把门打开。” 管家在钥匙串上翻来覆去找了好一会儿。 “我好像找不到钥匙,先生。应该在的……” “你上一次看过那把钥匙是什么时候?” “我也说不上来,先生。据我所知,这阁楼已经有好多年没人上去过了。” 凡斯往后退,说: “派恩,站到旁边去。” 管家站到一旁后,凡斯用力要把门撞开。我们听到一阵木头断裂的声音,但门锁依然纹丝不动。 马克汉冲上前来,一把抓住凡斯肩膀。 “你疯了吗?”他叫道,“你这是违法的!” “违法?”凡斯的回答中带着讥讽,“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无法无天的恶魔,你对他爱怎么客气,随便你,但我要搜这阁楼--就算我必须为此而坐一辈子的牢!希兹,把门打开!” 我再一次对希兹产生好感。只见他毫不迟疑地用肩膀使力往那扇门撞去。当门栓硬是被撞开,我们听到一阵木头断裂的声音。那扇门朝房内旋开。 凡斯挣脱马克汉的手,跑上门后的楼梯,我们一行人紧随在后。阁楼上没有灯光,到了楼梯顶端,我们停下来,让眼睛适应一下周围的黑暗。凡斯擦亮一根火柴,走上前,喀啦喀啦的把窗帘拉开。透过涌入的阳光,我们才看见,这是个小小的房间,不到十平方英尺,摆放了各种弃置的旧东西。房里气氛很沉重,所有东西都铺上一层厚厚的灰尘。 凡斯很快地看了四周一眼,脸上出现一股失望的表情。 “这是最后一处了。”他沮丧地说--但仍很平静。 他仔细搜查这房问。过了一会儿,他走到小窗户边的一个角落,在紧靠墙边破旧公事包前停住。我注意到,公事包的锁并没有扣上,带子空悬着。凡斯倾向前去将盖子掀开。 “哈!马克汉,至少发现了这个!” 我们全凑上前去。公事包里是一部旧式的可乐娜牌打字机。捲筒上还夹着一张纸,纸上打了两行浅浅的蓝字: 莫菲特小姑娘 坐在废土上 显然,打字的人打到这里便中断,或是有别的原因,让他没有完成这首鹅妈妈童谣。 “是主教给媒体的新纸条。”凡斯说。接着,他从刚刚打开的公事包中取出一叠空白信纸和信封。公事包最底端的打字机旁,则是一本红皮封面、黄色内页的笔记本。凡斯将它递给马克汉,说: “这是杜瑞克量子理论的笔记本。” 但是,他的眼神中却透露一股挫败的感觉。他继续在房间搜索,走到那扇正对着窗户的墙边,墙的前方有一张老旧梳妆檯。他弯下腰来,把手伸到梳妆檯后面,然后突然退后,抬起头嗅了嗅。就在这时候,他的眼光落到脚边地板上的一样东西。他把这东西踢到房间的中央,我们低头一看,吃惊地发现:竟是个化学家用的防毒面具。 “你们站开点!”他下令。然后,他一手捏着鼻子,闭着嘴,将整张梳妆檯从墙边拉开。就在梳妆檯后面的墙上有个三英尺高的橱门。他把门旋开,探头往里边看,随即迅速把门关上。 虽然我只在他打开的剎那瞄了一眼,但却可以清楚地看到柜子里头的东西。柜子里有两层固定的架子,下层躺着几本摊开了的书,上层则有一个用支撑铁架夹着的烧瓶、一个酒精灯、一根聚光管、一个玻璃烧杯和两个小瓶子。 凡斯失望地看了我们一眼,说: “可以走了!这里没什么要找的了。” 我们回到会客厅,崔西留下来看守那扇通往阁楼的门。 “不管怎样,你应该找到你要的东西了吧?”马克汉不得不承认这点,他看看凡斯,说,“但我实在不能苟同这种方式。万一我们没找到那台打字机……” “噢,你是指那打字机?”显得忧虑而不安的凡斯,走到窗边望向射箭场,“我并不是在找那打字机,也不是找那笔记本。其实,那些一点也不重要,”他的头低下,一脸挫败地闭上眼睛,“都错了……我的猜测错误。一切都太迟了。” 第76页 “我不敢说我知道你在找什么,”马克汉说,“但至少你帮我找到了证据,等安纳生从学校回来,我便可以逮捕他了。” “噢,当然。不过,我在意的,并不是安纳生,不是要把他抓起来,也不是地检处破案后的风光,我是希望……” 他突然停下来,僵在那里,说: “还来得及!我刚刚想得不够清楚……”他一个箭步冲到走廊上说,“我们应该搜的是杜瑞克家……快!”话没说完,他已经到了楼下大厅,希兹紧随着他,马克汉和我则跟在后头。 我们一直跟着他走到后面楼梯,穿过射箭室走到射箭场上。当时,我们根本不知道凡斯心里在想什么--我在想,搞不好也没有人想试图去知道。但是他所表现出来的兴奋告诉我们,一定有重大而紧急的事,才会使他一反平日冷静的态度。 等我们走到杜瑞克家后面的迴廊,凡斯伸手进那已经破了的铁丝网,拉开门栓。我吃了一惊,厨房的门竟然没上锁,但这却似乎早在凡斯意料之中,因为他不假思索直接旋转门把,将门推开。 “等等!”他停在走廊上,说,“没必要搜索整间房子,最有可能的地方是……对了!跟我来……到楼上……在房子里的某处……衣柜是最有可能……一个让外头听不到声音的地方……” 他一面说,一面带着大伙儿从后面的楼梯上楼,经过杜瑞克夫人的房间、书房,一路来到三楼。这一层楼只有两扇门,一扇在走廊的底端,另一扇门较小,在走廊中央靠右边的墙上。 凡斯想也不想就将后者打开。那扇门的锁上插着根钥匙,他转转钥匙,将门推开,只见眼前一片漆黑。凡斯跪了下来,摸索前进。 “希兹,快,你的手电筒。” 他话没说完,一道光柱已经照向房里的地板。我一看,心中倒抽了一口寒意;马克汉惊叫出声;希兹轻吹了声口哨,他也被眼前所见给吓坏了。我们面前的地板上,赫然躺着那位在杜瑞克葬礼那天早上,送花给“驼弟丹帝”的小女孩。她一头蓬乱金髮,脸色苍白,脸庞还留着数道干涸的泪痕。 凡斯弯下身,把耳朵贴到她心口。然后,轻轻地将她抱到怀里。 “可怜的莫菲特小姑娘。”他嘆着气,起身抱着小女孩朝前面的楼梯走去。希兹走到他前面,用手电筒为他带路,确保他不会失足。走到楼下大厅,凡斯停下来,说: “帮我把门打开,警官。” 希兹开了门,凡斯走到屋外。 “到狄勒家等我。”他头转到肩膀处、背对着大伙儿说。说完,抱着孩子穿过七十六街,走进一扇门口铜牌上写着“医生”的门。 第25章 落 幕 四月二十六日,星期二,上午十一点 二十分钟后,凡斯到狄勒家会客厅和我们碰头。 “她没事了,”他坐下来点了根烟,说,“她受到过度惊吓而昏迷,同时有轻微窒息。”他沉下脸,继续说:“她的小手腕上有瘀青,可能是在发现自己上当之后挣扎时造成的。那禽兽 把她关到橱子里去,是因为还没到杀她的时候,童谣里的’莫菲特小姑娘‘不是被杀,只是被吓跑。不过,她最后还是死了,死因是窒息。而兇手可以逍遥法外,因为没有人会听到她的哭声……” 马克汉温和的眼神落在凡斯脸上。 “我很抱歉,竟然企图阻止你,”他说(他不但有丰富的法律修养,而且心胸宽大而豁达),“你快速採取行动是正确的,凡斯……还有你,希兹警官,你的果断,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希兹警官有些不好意思,他说: “这没什么,长官。凡斯先生要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孩子。而我是很喜欢孩子的。” 马克汉好奇地转向凡斯,问道: “打从一开始,你便知道孩子还活着?” “是的,不过她可能会被下药,或者受到惊吓。我不认为她会这么快死,是因为那不符合主教所要开的玩笑。” 希兹也提出几个困扰。 “我不明白的是,”他说,“每件事都他妈的谨慎的主教,为什么会忘了把杜瑞克家的门关上?” “他不是忘记,而是希望我们能找到小孩,”凡斯说,“一切都是为我们设想。他很体贴,不是吗?不过呢,他是希望我们到明天--报社都收到纸条之后--才发现她。关于’莫菲特小姑娘‘那纸条应该是我们找人的线索,但我们赶在他之前採取行动。” “但是,他为什么不在昨天就把纸条寄出?” “毫无疑问,这名主教本来打算昨天晚上就把纸条寄出,但我猜想,他后来可能认为,先让孩子失踪的消息引起人们注意,比较能符合他的目的。要不是这样,’玛德琳·莫法特‘和’莫菲特小姑娘‘之间的关联,可能会不够明显。” “这就对了!”希兹气得牙痒痒地说,“而且到了明天,孩子可能已经死了,也没有机会出来指认他。” 马克汉看了看表,胸有成竹地站起身来。 第77页 “何必等安纳生回来,越早逮到他越好。”他正要对希兹下令,凡斯却在这时打断他: “马克汉,别急。目前为止,你都没有任何对他不利的具体证据。这种情况我们必须格外谨慎,否则将会功亏一篑。” “我知道,光是发现打字机和笔记本,证据仍是不够的,”马克汉答道,“但小女孩的指认……” “我说马克汉!如果没有其他确凿的证据,一个受到惊吓的五岁小女孩的供词,法官会採信多少呢?聪明的律师只消花五分钟,便可以把她的供词摆平。就算法官真的採信了小女孩的指证,那又如何?你仍然无法将安纳生和主教扯上关系,你只能以企图绑架的罪名起诉他--你别忘了,小女孩可是毫髮无伤。就算在法庭上奇蹟出现,真的能将安纳生绳之以法,顶多也只会被判坐几年牢而已,这场冷血惨剧终究没有结束……不,你绝不能轻举妄动。” 马克汉不情愿地回到椅子上。他完全接受凡斯的看法。 “但是,我们总不能让这事情没完没了啊,”他大声地说,“我们一定要想办法,阻止这疯子再度行动。” “想办法……当然要想办法,”凡斯开始不停地踱来踱去。“我们当然可以将计就计,让他自己说出真相--因为他还不知道我们已经找到了孩子……或许,狄勒教授可以帮得上忙--”他停下来,眼睛望着地板,“对了!这是我们惟一的机会,我们必须在教授面前,把我们已经查到的事情,与安纳生对质。这么一来就会真相大白。狄勒教授会尽他最大的努力,协助我们逮到安纳生。” “你认为,他还有事瞒着我们?” “绝对有,一开始我就这样告诉过你们。现在,当他听到’莫菲特小姑娘‘的事,要他提供我们所需要的证据,也就不怎么困难了。” “这……成功的机率实在很难说,”马克汉显得悲观地说,“不过,试试也无妨。不管怎样,离开这里之前,我一定要抓到安纳生,希望一切能如愿。” 过了一会儿,前门打开,狄勒教授出现在大厅前。他似乎完全没听见马克汉的问候,一双眼不断扫射我们每一张脸,仿佛在寻找我们突然造访的原因。最后,他终于开口: “你们--是不是认真思考了我昨天晚上的话?” “我们不只是认真思考过,”马克汉说,“凡斯先生还找到了一些令人困惑的东西。我们离开这里之后,他让我们看了一本《觊觎王位的人》。” “啊哈!”这一叫,显示他松了一口气,“那出作品,在我脑海里翻滚了好多天,简直挥之不去……”他看来有点惶恐地抬起头,“那作品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凡斯接着回答了他的问题: “先生,它的意义在于带领我们发现了真相。我们正在等候安纳生先生回来;在等他回来的同时,我们希望先和你谈一谈。或许,你能帮得上忙。” 老先生有些犹豫。他说: “我不希望自己做出任何会让那孩子被定罪的事情。”他的声音里,带着一股悲哀的父爱。不过,随后他似乎冷静下来,眼神中也出现坚定的光芒,抓着拐杖头的手也渐渐握紧。他继续说:“但是,这时候我只能顾我自己了。好吧,你们尽管问吧。” 进了图书室,他先走到旁边的柜子,为自己倒一杯波多酒。喝了一口,他用抱歉的眼神望着马克汉。 “真是抱歉,真不知道自己在干嘛,”他走到棋桌前,一一把我们的杯子摆好。“请别介意我的失礼。”说着,为我们斟酒,然后坐下。 我们都站起身来拿杯子。经歷了刚刚的事件后,我想,每个人需要一杯酒。 回到坐位后,老教授眼睛盯着坐在他正对面的凡斯。 “把一切告诉我,”他说,“别想要隐瞒。” 凡斯把烟盒拿出来,说道: “首先,让我问你个问题。昨天下午五点到六点之间,安纳生在哪里?” “我……不知道,”语气中有些迟疑,“之前他在这图书室里喝茶,四点半左右就出去了,一直到晚餐前,都没见到他。” 凡斯同情地望着老教授,过了一会儿,说: “我们已经找到那台主教用的打字机,就在这屋子顶楼一个老旧的公事包里。” 老教授看起来对这消息一点也不吃惊,他问: “你确定吗?” “百分之百确定。昨天,一位名叫玛德琳·莫法特的小女孩在公园里的游乐场上失踪。打字机上有张纸上打着两行字:’莫菲特小姑娘,坐在废土上‘。” 狄勒教授的头向前倾,说: “又是一个疯狂的玩笑,要不是我拖到昨天晚上才提醒你们,或许……” “幸好,目前为止并没有造成太大的伤害,”凡斯紧接着告诉他,“我们及时发现了孩子,她现在已经没事了。” “啊!” “她被关在杜瑞克家顶楼的一个柜子里!我们本来以为她会在这里--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会来搜索你家阁楼。” 第78页 老教授沉默了一会儿,问: “还有什么?” “杜瑞克那本记载着他量子理论研究发现的笔记本,在他被害那晚不翼而飞。我们在阁楼上的打字机旁,找到了它。” “他竟然连笔记本也偷?”这并不是问句,只是语气中充满惊讶,“你确定?假如昨天晚上我没有说那番话没有埋下让你们起疑的种子……” “千真万确,”凡斯轻声说,“等安纳生先生从学校回来,马克汉先生就要将他逮捕。但是,坦白说我们完全没有任何具体证据;马克汉先生甚至担心不能在法庭上将他绳之以法。我们惟一的指望,是希望透过小女孩的指认,以企图绑架的罪名起诉他。” “没错……小女孩会指认,”老先生的眼神露出一丝苦涩,“不过,其他案子应该也会有办法破解的。” 凡斯只是坐着抽菸,眼睛瞪着前面的墙。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淡淡地说: “如果安纳生先生知道我们手中握着强有力的证据,他可能会选择自杀来摆脱一切。对很多人而言,自杀是最理想的结局。” 马克汉正想表达不同的看法,但凡斯却抢先说: “自杀,不见得都是毫无道理的。例如,在圣经里,就记录了许多英雄式的自杀。当拉兹为了逃离德米特里而从塔上跳下,还有谁比他更英勇?(我必须承认,我也没听过拉兹这个名字。事后在我查过资料才知道凡斯所举的这个例子,并没有记录在英国国教的圣经里,而是出现在”伪经“译註:《旧约圣经》中被犹太人认为作者可疑,在宗教革命中被删除的部分。《马克比书》第二册里。还有沙鸟的自戕,艾托费尔的上吊,都同样受人景仰。当然,参逊、犹他·伊斯卡莱特的自杀也充满正义。歷史上处处可见慷慨就义的例子--乌提卡的布鲁托和加图、汉尼伯、洛克帝亚、克里欧帕特拉、辛卡……尼洛在落入奥图和普列手中后,选择了自杀;在希腊,我们都晓得杜摩苏尼的自我毁灭;还有恩培多克勒纵身跃入火山口。亚里士多德虽然是最早将自杀视为’反社会行为‘的大哲学家,但依据传统,在亚歷山大死后,他也随着服毒自尽。今天,我们也不能忘了……” “尽管如此,自杀仍不能表示正义就获得伸张,”马克汉驳斥说,“在法律面前……” “啊,对了。说到法律,在中国的法律里,每一个被判死刑的犯人,都能选择自杀;法国国会在十八世纪末所採取的《药典》,就删除了对于自杀的惩罚;在条顿民族律法的主要原则里,更明白指出自杀行为是不应受惩罚的。还有,对四世纪时北非多纳图斯教派的教徒而言,自杀是’让上帝高兴‘的事;甚至,在莫尔的乌托邦里,人人都有自杀的权利……法律,马克汉,是为了保护社会。当社会能获得保护,自杀又有何不可呢?难道,我们为了坚守一些法律上的技术问题,而让整个社会持续暴露在危险之中?难道除了书本上的法条,我们没有更好的规范?” 马克汉陷入挣扎和困惑。他站起来,走到会客厅的另一端,转过身来,一脸凝重与不安。他坐下来,望了凡斯好一会儿,指头在桌上胡乱敲打。 “我们当然要考虑到那些可能无辜受害的人,”他沮丧地说,“虽然自杀在道德上是错误的行为,但我能了解你的意思,有时候,在理论上它是言之成理的。”(和我一样这么了解马克汉的人都知道,他一定费了好大力气,才让自己接受凡斯的说法;我也发现,面对这桩耸人听闻的案件,他脸上第一次出现无助的表情。) 老教授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他说: “没错。有些秘密太过隐晦,人们不知道反而比较好。往往当法律无计可施的时候,正义会透过另一种形式获得伸张。” 就在他说话的当儿,门被打开,安纳生走了进来。 “哦?又来了?”他好奇地看了我们一眼,然后在教授身旁的一张椅子坐下,“我还以为这 案子已经算是尘埃落定了。帕帝的自杀,不是已经让一切告一段落了吗?” 凡斯的眼光直射安纳生的眼睛,说: “安纳生先生,我们找到了’莫菲特小姑娘‘。” 安纳生的眉头扬起,显得不明所以。 “听起来像是个谜题,我该怎么回答呢?是’莫菲特你好吗?‘还是应该问候这位小姑娘?” 凡斯依然盯着他。 “我们在杜瑞克家找到她,她被关在柜子里。”凡斯用低而平的语调说。 安纳生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眉头渐渐皱起。不过,这表情也只维持了一下,渐渐地,他的嘴角挤出一副搞笑的笑容,说: “你们这些警察,实在很有效率,这么快就找到莫菲特小姑娘了,真不赖,”他一脸崇拜地摇晃着头,“不过,这也是迟早的事。我能不能请教,下一步该怎么做呢?” “我们也找到了打字机--”凡斯无视于他的问题,继续说,“以及杜瑞克的笔记本。” 安纳生开始警觉。 “真的?”他阴阴地看着凡斯,“在哪儿找到的?” 第79页 “楼上的阁楼里。” “啊哈!这可是闯空门哦?” “可以这么说。” “不过,”安纳生说,“我不认为你掌握了什么对某人不利的罪证。打字机和衣服不同,无法对号入座;而且,谁又能解释杜瑞克的笔记本如何跑到我们家阁楼上?你还得加油,凡斯先生。” “当然,还有时间因素。这位主教,在每一桩兇杀案发生的时间内,一定无法提出不在场证明。” “这样的证据一点用也没有,”安纳生驳斥说,“也无法让人定罪。” “我们可以告诉法官,兇手为什么以主教为代号。” “啊哈……这就有些帮助了,”安纳生的脸上出现一阵阴影,眼神仿佛回到过去,“我曾经也想到这一点。” “哦?你也想过?”凡斯依然紧瞪着他,“还有一项证据我刚刚没说。’莫菲特小姑娘‘可以指认那位带她进杜瑞克家、把她塞进柜子的人。” “原来如此!她康復了吗?” “差不多了,状况还不错。你看,我们找到她的时间,整整比主教希望我们发现她的时间,早了二十四小时。” 安纳生不做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虽然握着,但仍紧张得搓来搓去。最后,他开口了: “有没有可能--尽管有了这一切证据--你的推断错误……” “我可以向你保证,安纳生先生,”凡斯轻声地说,“我知道兇手是谁。” “你根本是在吓唬我!”安纳生双手握紧,反驳道,“假设我就是那主教,我一定不会承认……而且,很明显地,那天半夜把棋子拿到老妇人门口的,就是主教本人。而我一直到当天晚上十二点半,才和贝莉儿一块儿回来。” “那时间也是你自己说的。我记得,你是看了表之后,告诉她那是十二点半。你告诉我,现在几点钟?” “现在是十二点半。” 凡斯嘆了口气,抖了抖菸灰,说: “我问你,安纳生先生,你的化学好不好?” “当然好,”他笑着说,“我主修的领域就是化学。怎么啦?” “今天早上当我搜索阁楼时,还发现了一个小壁橱。有人在那里利用钾铁氟化物蒸馏氢氰酸。旁边还有一个化学实验用的面具和其他工具,空气中还散发着一股苦杏仁的味道。” “我们这阁楼还真应有尽有,看起来像是洛基译註:古斯堪地那维亚一位爱恶作剧的天神。的鬼魂来过了……” “正是,”凡斯说,“一个充满邪恶之气的地方。” “要不然,就是浮士德博士的实验室……不过,为什么要提炼氢氰酸呢?” “我认为,是为了以防万一--万一出了状况,主教可以毫无痛苦地面对这一切。换言之,他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 安纳生点点头。 “这倒是正确的态度,他还真是’盗亦有道‘。当你自己已经无路可逃,也没有必要增加别人的麻烦。嗯,态度正确。” 这一段对话的过程中,狄勒教授只是坐着,一只手掩着眼睛,仿佛很痛苦。只见他难过地转向这位他扶养多年的男人。 “西古德,很多伟大的人用自杀来彰显正义--”安纳生一阵短促的笑声,打断他的话。 “笑死人了!自杀就是自杀,没什么好彰显的。尼采就将’自我了断‘诠释得很好:当一个人无法再骄傲地活着,就应该骄傲地死去。在可鄙的状况下死去、在不自由的情况下死去、在不该死的时候死去,是懦夫的死法。我们无法决定自己的诞生,但如果我们可以自己决定死亡,那么诞生所造成的错误--诞生经常是个错误--可以获得改正的机会。自己结束生命,是最受人尊敬的行为,一个人可能因此而有生存的价值。--那是我年轻时候从《偶像的薄暮》中背下来的,一直没忘记,实在说得好。” “尼采有许多着名的前辈,也是贊成自杀的,”凡斯补充说,“例如斯多噶对自我了断的辩护,就传颂多年;还有泰西塔斯、伊比鸠鲁、马库色、奥勒利乌斯、加图、康德、费希特、狄德罗、伏尔泰和卢梭,都曾为自杀写过文章。自杀在英国被人们视为一种罪恶,曾遭到叔本华的强烈抨击……不过,我在想,这个问题恐怕很难有明确的结论,我总觉得作为一项学术讨论,这个议题很容易流于情绪化。” 老教授难过地点点头: “没有人知道,人们在最后一刻,心里究竟会怎么想。” 他们越是讨论,马克汉越是显得不耐烦,希兹刚开始还谨慎地不动声色,现在也焦躁起来。我也看不出凡斯这番话有任何进展,不得不以为凡斯无法达到让安纳生伏法的目的。然 而,奇怪的是,凡斯似乎一点也不急,相反地,我甚至觉得他对眼前的进度很满意。不过我也注意到他虽然外表看起来很冷静,实际上却保持高度警觉。他的双脚往内靠,随时准备站起来,身上每一块肌肉也都绷得紧紧的。我在想,这次造访最后究竟会如何收场。 第80页 然而,结局已经近在眼前。教授说完后,有好一会儿都没人开口。接着,安纳生说: “凡斯先生,你说你知道主教是谁。那么,干嘛还在这儿谈些没用的东西?” “没有急躁的必要,”凡斯近乎轻描淡写地说,“而且我们希望找到更确切的证据--你应该知道,现在的陪审团越来越难侍候了。何况,这波多酒实在很棒。” “波多酒?是很棒,”安纳生瞄了我们的酒杯一眼,然后转头对老教授扮了个被欺负的表情,说,“我戒酒了吗?” 老教授先是愣住,迟疑了一下后站起来。 “抱歉,西古德,我一时也忘了……平常,这么早你是不喝酒的。”他走到旁边的柜子,再倒了一杯,用颤抖的手把酒递给安纳生。接着,他又给自己添了一杯。 就在这时,凡斯突然发出一阵惊叫。他双脚微曲、身体前倾、两手放在桌缘,眼睛瞪着客厅另一端的壁炉装饰。 “天啊,以前我怎么都没注意到……太神奇了!” 由于他此举十分突兀而突然,当时气氛又如此紧绷,我们都不自觉地随着他的目光望去。 “是西里尼墙饰!”他叫道,“比尔森曾经告诉我,它在十七世纪时就已经被毁了,我曾经在罗浮宫见过另外一片仿制品……” 气愤的马克汉脸颊胀得通红,连我这么了解凡斯,清楚他的怪癖和他对稀世瑰宝的偏好,也从未见过他表现得这么出格。很难相信,他竟然会在这关头,因为一个无关痛痒的玩意儿而分心。 一脸惊讶的狄勒教授,皱着眉头对凡斯说: “先生,你要表现你对艺术的狂热,这似乎是个很奇怪的时机。” 凡斯显得有些尴尬和懊恼。他颓坐回椅子上,避开我们的眼神,开始用手指拨弄酒杯。 “你说得没错,教授,”他低声说,“我必须道歉。” “这块壁饰,”教授似乎想缓和自己刚刚的严苛,补充说,“正好就是罗浮宫那一片仿制品。” 凡斯似乎正想法子隐藏自己的失态,将酒凑到口边。那真是糟糕的一刻,每个人情绪都绷得紧紧的。在凡斯举杯之后,大家也不由自主地把杯子拿起来。 凡斯快速瞄了桌子的另一端,然后站起来走到窗前,背对着大伙儿。他这突兀的举动太怪异,我不由得好奇地转头看他。就在这时,只见桌子朝我这方向勐烈撞来,一阵玻璃碎裂声也同时响起。 我把脚抬起来,只见另一端的桌子上趴着一个人,动也不动的,一只手和一边肩膀垂在桌缘。接着是一阵寂静;每个人都愣住,马克汉像尊雕像般站着,眼睛盯着桌面,希兹坐在椅上动也不动。 “老天爷!” 最后,是安纳生的惊叫,划破了当时紧绷的气氛。 马克汉快步绕过桌子,弯下腰来检视狄勒教授的身体。 “快找医生,安纳生。”他下令。 凡斯缓缓地从窗户走回来,坐到椅子上。 “救不了他了,”凡斯嘆口气说,“当他提炼氢氰酸时,就已经准备要这样无痛苦地死去。主教杀人事件结束了。” 马克汉一头雾水地望着凡斯。 “帕帝死了之后,我只是在怀疑他,”凡斯继续说,等于在回答马克汉没有问出口的问题,“但是,昨天晚上当他嫁祸给安纳生之后,我便已确定他就是兇手。” “咦?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的,”凡斯点点头,说,“本来,要承受制裁的人是你。打从一开始,你便是他嫁祸的对象。他甚至对我们暗示,这一切都是你干的。” 安纳生似乎没有我们想像中那般惊讶。 “我知道教授恨我,”他说,“他嫉妒我和贝莉儿在一起,而且他的学术生命也即将结束--我已经注意好几个月了。他那本新书,几乎都是我帮他完成的,而他对于我在学术上获得的一切荣誉都看不顺眼。我本来就在想,他可能就是这一连串杀人事件的幕后黑手,但我不敢确定。而且,也没想到他竟然想把我送上电椅。” 凡斯站起来,朝安纳生走去,伸出手说: “是不可能得逞的。对于刚刚这一个小时我对你的态度,我必须向你道歉。那纯粹是策略的运用。你也知道,我们完全没有具体证据,我必须走险棋。” 安纳生苦笑说: “老兄,你不必道歉。我知道你不是针对我,所以当我看到你这样子,我就知道你一定另有用意。只是,当时完全不知道你的目的,只能尽量配合你的提示,希望没有被我搞砸。” “没,没,你做得很好。” “是吗?”安纳生不解地皱起眉头说,“但我不明白的是,既然他以为你怀疑的人是我,又为什么要喝下那氢氰酸?” “究竟是什么原因,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凡斯说,“或许,他是担心那小女孩的指认,也或许他看穿了我的想法;也有可能是突然良心发现……正如他自己说,没有人知道到了最后那一刻,人们心里会怎么样。” 安纳生依然动也不动,只是难过地望着凡斯的眼睛。 第81页 “我看,”他缓缓地说,“就让一切过去吧……不管怎样,还是谢谢你。” 第26章 希兹的疑问 四月二十六日,星期二,下午四点 一个小时后,马克汉、凡斯和我离开狄勒家。当时,我本以为主教杀人事件终于真正告一段落了。对外界而言,这案子似乎已经结束,但实际上,却仍然有新的发展--而且是非常惊人的发展。 午餐后,希兹在地检处和我们碰头,有一些例行公事要处理。稍后,凡斯重述了整件案子,对于许多模煳的疑点也提出解释。 “整个疯狂的杀人事件,安纳生已经把动机告诉我们,”凡斯说,“狄勒教授发现,自己在科学界的地位,正受到安纳生的挑战。他失去了过去的强势和优势,也了解到自己这部关于原子结构的新着作一定要获得安纳生的协助才可能完成。他开始对这位养子产生恨意;在他眼里,安纳生成了一头怪兽--是他自己把这头怪兽养大的。现在,怪兽正反过来要吞噬他。这股深深的恨,在人类原始的嫉妒心促使下,变本加厉。十年来,单独生活的他,把所有的心思和感情都投注在贝莉儿·狄勒身上。她代表了他存在的意义。然而,当他发现安纳生即将从他身边把她带走,他的愤怒和憎恨,更加一发不可收拾。” “这动机是可以理解的,”马克汉说,“但又怎么和这些案子扯上关系呢?” “动机,只是他仇恨情绪的火药。为了摧毁安纳生,他策划了一连串恶毒的主教杀人事件。这些事件纾缓了他的不满,满足了他具有暴力倾向的心理需求。与此同时,这些案件也解决了他心灵深处的愿望--干掉安纳生,把贝莉儿·狄勒继续留在身边。” “但为什么,”马克汉问,“他不直接杀了安纳生,一了百了?” “你忽略了其中的心理因素。在长期恨意的累积下,教授的意识已经解体,他的本性需要宣洩的管道;而他对安纳生的高度憎恨,把所有心理压力推到爆发点。这些案件就是两者汇合的结果。一连串的谋杀,不但使他长期的压抑得以纾解,而且也能满足他加害安纳生的愿望--因为,安纳生将为他的杀人付出代价。这样的復仇效果更令人震撼,因此也远比一刀结束安纳生更能令他满足。而和那些谋杀所带来的’小快感‘比起来,这才是真正的大快感…… “但是,老教授却没发现,这恶毒的计划有一个极大的缺点:这使得整个事件的动机展露无遗。打从一开始,我就清楚知道,兇手一定是个数学家。但要确切指出究竟是哪个数学家,困难点在于:几乎每一个可能的嫌犯,都是数学家。惟一我确信没有嫌疑的,是安纳生,因为他一直维持相当平衡的心理状态--也就是说,他在专业思考过程中所产生的情绪,持续获得宣洩。他不断的尖酸嘲讽、无视他人的强烈不满,是心理平衡的象徵。因为,长期放任自己这种嘲讽态度,为他建立了宣洩管道,情绪也因此获得平稳。像他这种人,往往是比较安全的,因为他们的情绪通常可以迅速获得宣洩;但那种经常压抑痛苦、在心底深处把嘲讽和怨恨埋藏起来而表面上无动于衷的人,往往才是危险行动的罪魁祸首。这也就是为什么,我知道安纳生不可能是主教杀人事件的兇手,并且建议你让他加入协助调查。正如他承认的,他怀疑是老教授,而我相信,他之所以毛遂自荐地要协助我们,是希望万一他的怀疑获得证实,他能保护贝莉儿·狄勒和他自己。” “这听起来很合理,”马克汉说,“但狄勒怎么会想到要用这种方式杀人?” “或许,当他听到安纳生和罗宾开玩笑,要他小心史柏林的弓时,《鹅妈妈童谣》的典故为他带来灵感。他知道,这将是他向安纳生復仇的方法,于是,他等待机会。而机会很快就出现,那天早上当他看到史柏林走到街上,他知道,只有罗宾留在射箭室里,因此他下楼,假意和罗宾聊天,趁罗宾不注意时重击他的头,把一枝箭插到他胸口,再把尸体拖到射箭场上。接着,他把地板擦拭干净、销毁抹布、到街角寄信、把纸条放到自己家的信箱,然后回到图书室,打电话到这里给你。但是,有件事却擦枪走火,就是教授自称待在阳台的时间。派恩当时正在安纳生房里。不过,这对教授而言却一点也无碍,因为尽管派恩听到老教授撒谎时心中有些疑问,但他绝不相信老教授是个杀人兇手。因此,这件案子可算是成功达到目的。” “不过,”希兹说,“还是让你猜到,罗宾并不是被那弓箭杀死的。” “是的。从箭尾杂乱的样子,我推断箭是被’捶‘入罗宾身体的,因此我断定,罗宾应是在屋内时,头部受到重击,接着被害。而当时我并不知道老教授就是兇手,所以我以为,那把弓是从屋内抛出到射箭场的--当然,实际上那把弓根本没有在射箭场上出现过。但是,我这个推断,并不能算是老教授的大意或失误,因为对他来说,只要人们知道了《鹅妈妈》的典故,其他的并不怎么重要。” “你认为,他用的是什么兇器?”这回轮到马克汉发问。 “极有可能是他的拐杖。你或许也留意到,那拐杖顶端有颗巨大的黄金把手,可以作为绝佳的致命武器。(后来我们发现,这个又大又重、几乎长达八英寸的黄金把手,是活动式的,可以随时从拐杖上卸下。而且,这个把手的重量将近两磅,正如希兹所说,是个极佳的武器,至于当狄勒用它来攻击死者时有没有将把手卸下,就不得而知了。)还有,我也认为他在夸张自己痛风的程度,以便博取同情和摆脱各种可能对他不利的嫌疑。” 第82页 “史普立克的死,又是怎么回事?” “在罗宾死后,他一定曾经刻意翻查了《鹅妈妈》,准备再故计重施。刚好,史普立克在被害前的那个星期四晚上到他家里去,我猜想,狄勒就是在那时候萌生这个想法的。命案发生的那天早上,他提早起床,换了衣服,等待派恩在七点半前来敲门。回答了派恩之后,往公园走去--很可能是从射箭室出去,穿过射箭场。可能是安纳生--或是史普立克那小子自己 --告诉过狄勒,他每天有到公园散步的习惯。” “那公式,你又怎么解释?” “几个晚上前,他才听安纳生和史普立克谈到这个公式;我在想,他将纸条放在尸体下,是刻意要引人注意,让我们联想到安纳生。而且,这个公式本身,也清楚表达了兇案背后的心理因素。这’雷曼-克瑞斯托弗尔公式‘,说明了宇宙空间的无限,正好和地球人类生命的有限成明显对比。毫无疑问地,在潜意识里,它不但和老教授的恶毒想法一致,也满足了他的变态幽默。我第一眼看到这公式,就已知道它的恶毒所在。而且,它也和我先前的推论符合:主教杀人事件是数学家的杰作。” 凡斯停下来,点了根烟。沉默思考了一会儿,继续说: “现在,我们来谈谈杜瑞克家的那场夜半惊魂。是杜瑞克夫人的那声尖叫,引来兇手半夜造访。兇手担心,杜瑞克夫人见到罗宾的尸体被拖到射箭场的过程;史普立克被害的那天早上,她也在院子里,目睹他从外头回来。他越想越害怕,怕她会将两件事联想在一起。难怪,他不希望我们去向她问话!于是,他决定要尽快让她闭嘴。那天晚上,在贝莉儿·狄勒出门看歌剧前,他从她的皮包中拿出钥匙,然后在隔天早上放回原位。他要派恩及毕朵早点去睡,疲累的杜瑞克也在十点半回家;到了半夜,他觉得是行动的好机会。他之所以选择黑棋主教作为兇案象徵,可能是因为听到帕帝和杜瑞克之间对西洋棋的讨论。再一次,他拿的是安纳生的棋子。我甚至怀疑,他之所以特别提到杜瑞克和帕帝之间的那段对话,是为了以防万一棋子落到我们手上,我们会发现那是来自安纳生的棋盘。” “你认为,那时候他有没有计划把帕帝也牵扯进来?” “噢,当然没有。当安纳生分析帕帝和鲁宾斯坦的棋局、提出黑棋主教是帕帝失败的宿命时,他真的很讶异……隔天,当我提到黑棋主教时,帕帝的反应也被你料中。那倒霉的小子还以为,我是故意嘲讽他败在鲁宾斯坦手下……” 凡斯身体向前,抖一抖菸灰。 “这感觉很不好,”他低声说,“你知道吗,我该向他道歉的。”微微耸了耸肩,换了个坐姿,他继续说:“是杜瑞克夫人自己,给了老教授杀害杜瑞克的灵感。她向贝莉儿·狄勒说起自己的恐惧,而贝莉儿·狄勒在当天晚餐时,把这事告诉了家人。一个新的杀人计划因而产生。” “要执行这个计划,一点也不费事。吃完晚饭后,他走上阁楼,把纸条打好,然后说要和杜瑞克出去走走。他知道,帕帝和安纳生不可能聊太久。当他在步道上遇见帕帝,他知道安纳生自己一个人在家。帕帝离开后不久,他攻击杜瑞克,然后把他从墙上推下。接着,他迅速从小巷走到河滨大道上,穿过七十六街,回到杜瑞克的房间,再从原路回家。整个过程绝不到十分钟。然后,他装着若无其事地,走过艾默里身边,外套底下还藏着杜瑞克的笔记本……” “问题是,”马克汉插嘴道,“既然你这么确定安纳生不可能是兇手,为什么又要追查射箭场那道门的钥匙下落?杜瑞克被害那天晚上,只有安纳生可能从射箭场进出。狄勒和帕帝都是从前面大门出去的。” “我问钥匙的下落,并不是因为怀疑安纳生。你看不出来吗?那钥匙之所以失踪,显示有人要嫁祸给安纳生。想想看,如果安纳生要在帕帝离开之后,经过射箭场,穿越河滨大道,走到步道上,在教授走开之后杀害杜瑞克,是多么容易的事……马克汉,这才是我们必须想到的问题。事实上,这是杜瑞克这案子最明显的答案。” “不过,我想不通的是,”希兹说,“为什么老头子要杀了帕帝?那不但无法嫁祸给安纳生,而且看起来帕帝像是畏罪自杀。” “这场假自杀,警官,是老教授最疯狂的点子。整个事件的最终目的,是要摧毁安纳生,因此,它只能代表嘲讽,也意味着蔑视。而且,当我们有了这个代罪羔羊,我们便会松懈下来,并且撤离警卫。我在想,杀死帕帝可能也是老教授临时起意。那晚他掰了一些理由,陪着帕帝走向射箭室--他早已将里头的窗户关上,把窗帘放下。接着,可能是要他看杂志上的某一篇文章,然后出其不意地朝他太阳穴开了一枪,再把枪放到他手上,并做了幢纸牌屋。回到图书室里,他再把棋盘摆上,让别人以为帕帝死前曾在棋盘边思索’黑棋主教‘……” “不过,正如我刚刚说过,帕帝的死是临时起意的插曲,’莫菲特小姑娘‘这一段才是主轴,它经过缜密的计划,目的就是要让安纳生永无翻身的机会。杜瑞克葬礼那天上午,狄勒教授一定是在杜瑞克家,看到玛德琳·莫法特把花送来给’驼弟丹帝‘,而且他一定知道那小女孩的名字,因为她是杜瑞克最疼爱的孩子,也到过他家无数次。套用《鹅妈妈童谣》来杀人的构想,已经深植教授脑海,他已无法自拔,因此也就很自然地把’莫法特‘和’莫菲特‘联想在一起。事实上,也有可能杜瑞克或杜瑞克夫人曾经在他面前,称这女孩为’莫菲特小姑娘‘。对他而言,昨天下午把女孩骗到墙边小土墩,是轻而易举的事。狄勒可能是告诉她’驼弟丹帝‘要见她,而她便很高兴地跟着他走,沿着重重树阴的公园步道,穿越河滨大道,经过两幢公寓的射箭场。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们,因为那段时间路上都是嬉戏的孩子。接着,昨天晚上他在我们面前埋下了嫁祸安纳生的种子,算准了当媒体收到’莫菲特小姑娘‘的纸条后,我们便会开始搜寻小女孩的下落,然后发现她因为窒息,而死在杜瑞克家……好一个聪明又恶毒的计划!” 第83页 “不过,他有没有料到我们会搜他家的阁楼?” “噢,当然料到。不过,他本来以为我们明天之后才会採取行动,到那时他已经把壁橱清理干净,将打字机藏在更隐秘的地方,把笔记本拿到别处--因为他显然企图接手杜瑞克的研究。但是,我们今天来得太快,坏了他的好事。” 马克汉若有所思地抽了一会儿烟。 “你是说,昨天晚上当你想起’安纳生主教‘这角色时,就确定兇手是狄勒?” “是的,一点没错。那个角色让我知道了他的杀人动机。一直到昨天晚上我才知道老教授的目的,是要陷害安纳生,纸条上以’主教‘署名,就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 “他到昨晚才提醒我们要注意《觊觎王位的人》这齣作品,实在也忍得够久了。”马克汉说。 “其实,他本来根本没想要提醒我们,以为我们自己会发现这个名字的玄机。没想到我们比他预期的笨,逼得他最后不得不把你找来,拐弯抹角地扯到《觊觎王位的人》。” 马克汉沉默了好一会儿,皱着眉头坐着,手指头敲打着记事本上的图案。 “为什么,”他缓缓问道,“昨天晚上你不告诉我们,狄勒教授才是主教,而安纳生不是?你让我们以为--” “马克汉,除了这么做,我还能怎么办?第一,你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我,很可能再度要我去旅行散心;其次,让老教授以为我们怀疑安纳生,是绝对必要的,否则,我们也无法得到这样的结果。伪装,是我们惟一的希望,而我敢说,假如让你和希兹警官知道真相,你们一定不会答应让我这么做。结果,正如大家看到的,你们也不必伪装,一切进行得非常完美。” 我注意到,过去这半小时,希兹一直以不确定的眼神望着凡斯。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忍着,不把心中的疑惑说出来。这时,只见他不是很自在地挪动了一下位子,缓缓将雪茄从口中取下,问了一个惊人的问题: “我不是在抗议你昨天晚上瞒着我们,凡斯先生。但我想知道的是:当你突然站起来,指着壁墙上的装饰时,为什么要将安纳生和老教授的酒杯对调?” 凡斯深深嘆了一口气,轻轻地摇了摇头,说: “警官,我早该知道,没有什么事能逃得过你的眼睛。” 马克汉勐然往前靠着桌子,又气又疑地瞪着凡斯。 “什么?”他叫道,平日的自制被抛到九霄云外,“你把杯子掉包?你故意……” “慢着慢着,”凡斯说,“别激动。”然后转过来对希兹说:“看看你做的好事。” “别再骗我,”马克汉冷冷地说,“给我个合理的解释。” 凡斯做了个无奈的动作,说: “好吧,言归正传。正如我刚刚解释的,我本来的计划,是要故意掉入老教授的计划,怀疑安纳生。今天早上,我故意告诉他我们没有具体的证据,就算逮到了安纳生,也不太可能将他定罪。在这种情况下,我知道他一定会採取行动来了结这件事--因为,这几件兇杀案的惟一目的,就是要毁了安纳生。他一定会有动作,以确保能让安纳生受到制裁,这一点我相当有把握。只是,我不能确定他会怎么做,所以,我们紧密地盯住他……后来,那波多酒让我灵机一动。我知道他手上有些氯化物,所以我故意提起自杀的话题,给他带来灵感。结果他果然中计,企图毒死安纳生,弄得看起来像是畏罪自杀。当他去倒酒时,我看到他在旁边那柜子鬼鬼祟祟地把一小瓶透明液体倒在安纳生的杯子里,我原先的目的,是希望能防止又一桩谋杀案的发生,然后将杯子送去检验。我们可以在他身上搜出小药水瓶,我也可以做证,看见他在酒中下毒。这项证据,再加上小孩的指证,应该便能达到我们要的目的。然而,最后当他将我们的杯子再度斟满,我决定,用更简单的方式……” “所以你故意引开我们的注意,将杯子掉包!” “是的,正是如此。我相信,他应该会很乐意喝下那杯他为别人斟满的酒。” “你竟然妄顾法律……” “是的,这已经是无可救药的案子……你别说得这么正义凛然。你会把一条咬人的响尾蛇关起来吗?你会让一条疯狗接受法庭的审判吗?把像狄勒这样的杀人魔送上西天,和直接打死一只有毒的爬虫,对我而言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这可是谋杀啊!”马克汉大声咆哮。 “当然是,”凡斯仍轻快地说,“毫无疑问。应该受到制裁……我是不是被逮捕了?” 狄勒教授的“自杀”,结束了着名的主教杀人事件,自然也还了帕帝清白。接下来的那一年,安纳生和贝莉儿·狄勒悄悄结婚,然后搭船移居挪威。安纳生受聘为奥斯陆大学应用数学系主任。两年后,他的研究也获得了诺贝尔奖。狄勒位于七十五街上的房子被拆了,原址现在是幢现代化公寓,公寓正面有两个巨大的陶制图形,看起来像是两个箭靶。我常在想,这可能是设计师刻意的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