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尊怀了魔君的崽》 第1章 仙尊怀了魔君的崽  作者:若星若辰  原名《仙尊怀了魔君孽种》  本文文案:  魔君越临,因暴戾狂性被魔族千刀万剐,棺材里躺几十年醒来后救了个美人,他精心调.教,亲自上手,终于将美人调。教成他禁欲多年解放后最喜欢的情人。  ——貌美,妩媚,柔情似水,长于承欢之道。  但一觉醒来,情人突然不见了。  越临寻遍两界,无意发现他的爱妻高坐九尺明台,素衣清白,问道讲座无不规整清雅,竟是道门第一清正仙尊。  而美人仙尊对他面露陌生,竟忘了他姓甚名谁。  楚寒今闭关出来,当初便是道门最受人敬仰的冷清仙君,如今更是德位相匹,风华无俦。  但他本堪大任,却突然发现胎动,不知腹中怀了谁的孩子。  因为孕症头晕目眩时,陌生的魔君出现在面前。  楚寒今心中耻辱,拒不承认怀了孩子。  魔君似笑非笑,嗓音玩味:“没错,你怀的不是孩子。”  “你怀的是心魔。”  ——与我日日夜夜、结发为夫妻的心魔。  *死了都要从棺材里爬出来看老婆的攻vs你是谁我不认识你但我为什么怀了你的崽受  绝非狗血渣贱!就是个骚天魔天天在老婆耳朵边说骚话,完了还要给老婆揉揉怀孕水肿小jiojio的甜美养崽故事!  内容标签:生子 情有独钟 仙侠修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越临;楚寒今┃配角:┃其它:预收《师尊逼我修无情道》,求收藏!  一句话简介:老婆你好辣  立意:不管面临什么困境,都要奋发向上!第1章 1  “荣枯道宗门生,夺得围猎第一。”  四月清明,春光大盛。  围猎场木质的看台上,几位仙首宗主并排而坐,遥远围猎场中的光景。  穿玄衣的修士手持灵兽上台,宗主确认灵兽标记无误,预备移交下一位仙首检验,首座的青年宗主像是怕惊扰谁似的,“赶紧拿走。”  他道:“我师弟一向不爱闻见血腥味。”  远山道宗主这么说,周围的仙首不得不望向他身旁的师弟。  那位“一向不爱闻见血腥”的清冷仙尊此时正坐在侧坐,单手夹着一碗茶,如玉的指节抚弄茶盖,侧头望向围猎场内,薄唇轻抿,仪容泠然不可逼视。  他头发由一只玉冠束着,垂下两条绦带,穿着件月白色的流纹宽袖袍,姿态清正,纤尘不染。  月照君楚寒今,又被六宗戏称为“美仪君”“谪仙君”,与一切肮脏污秽从来无涉,且容貌俊美无俦。  据说见过他长相的修士,无不摇头晃脑咂砸咂舌,感慨天下竟有此等美人,如果有机会跟他双修,死也情愿!  但也只是个念想罢了。  原因无他,唯远山道宗,修的是淡泊清心,无情无欲之道耳。  这副最俊美诱惑的面皮之下,装的是最清高冰冷的心。  不过此时的月照君敛眉,面色端正,指尖却心不在焉捏紧瓷杯的细口,无意识细细摩挲。  他被昨夜的噩梦搅得心烦意乱,几乎无心审理此次六宗春宴。  ……这对冷清矜贵的月照君来说,可真是一场糟糕至极的梦。  梦里他看不清那人的面孔,只感觉是一位身高腿长、体型健美的青年男子,暗纹金边的玄衣穿戴整齐,唯独下襟孟浪地敞开,此人力道生硬,正将一位白衣清冷、乌发披散的男子摁在榻上……  漆黑昏暗的洞府,床头点着一盏灯,呼吸间尽是奢靡的浮香。  那男子指尖勾过那白皙的下巴,仰起迷离情动一双秋水眼,楚寒今凝神细视,这个被亵玩的男子,竟长着自己的脸!  “……”  思及此,楚寒今蹙眉,几乎要将茶杯捏碎。  自出关后,他修为已达六步化极境内,但不知道为什么,近日频频梦到这些污秽不堪的情形。但问题是楚寒今从小到大,看的、听的、闻的、饮的无一不是干净澄澈之物,更从未动过分毫邪念,如今做邪梦不说,还有他从未涉足过的翔实细节。  真是岂有此理。  到底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正在思索,围猎场上传来动静。  “围猎已经结束!请各位修士回到本门圈地,不得御剑,不得疾驰,不得示武,不得再显灵注气!”  猎场上却有两人争夺灵兽,斗得兴起。  一人从后背取出一支穿云箭,似是没听到修士的训斥,径直取向伏地灵兽的脖颈。  “混账!不是说了停手吗?”  监制弟子正要阻拦,传来铮铮一声风声,旁边不偏不倚射来另一支利箭,尖锐的镞丁丁相撞,硬生生将对方射出那支箭打落在地,箭身登时爆裂。  这一箭太漂亮,周围起了骚动:“好箭术,这是?”  响起一个极低的声音:“抱歉。”  不远处一人垂下手臂,按在箭筒。  那人背负一把被黑布缠绕的巨剑,左手持深黑色乌弓,右乌发高束,着一件简单朴实的麻布,脊背站得很直,身上透露着一股沉着的气势,身影极其压迫傲慢。  但脸却是一张非常普通的脸。  ——普通到让人一眼就会忘记,否认刚才“他一定是个美男子!”的猜测,也令其深不可测的气势大打折扣。  “听到禁令,在下便动手将箭迫停,”那人重新握住重弓,微笑道,“出手莽撞,但愿没惊扰各位道友。”  不仅其他人骚动,楚寒今也微感讶异:好本事。  佩剑无纹路,显然是百大家的修士。现在内功心法都由六大宗掌断,小门派能修炼至此,不可小看。  而在众人面前出了大风头,那人却在原地站了一站,似乎是不知道怎么下台,抬头望向擂台中央的仙首。  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莫名跟楚寒今对了个正着。  楚寒今:“?”  本该离开的男子,脚步顿住,右手无意识摩紧手里的□□。  他遥遥注目楚寒今。  注目的时间太长,周围人开始窃窃私语。  “咦?”  “他在看什么?”  “这个目光,是在看月照君吧?虽然他长得很俊美,但这样一动不动,被勾住眼的样子也太难看了吧?!”  “好大的胆子,太无礼了!”  “……”  楚寒今收回视线,倒也没多生气。  没办法,他容貌漂亮,从小到大梦女和梦男实在太多,普通的追求者倒也罢了,狂热如上一任走火入魔的末法宗主,看见十来岁的水嫩小仙童,练了十几年的心法登时破碎,欺负他年弱灵浅,掳至离宫,远山道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把他寻回。  六宗有个美谈,要看一位修士是否心性持一,先看他在月照君面前是否失仪。  若是脸红心跳,那就算不得清心悟道。  “走!看看这位连续两届围猎夺魁的新秀!”慕敛春道。  楚寒今收回了思绪。  领奖台站着一位叫薛无涯的少年修士,穿着荣枯道宗的玄色袍子,左耳佩了彩羽环铛,意气风发。  几位宗主互相夸奖:“行宗主,恭喜爱徒夺得魁首啊!”  “劣徒愚笨。”  “这还愚笨?那我远山道被你比下去的徒弟,岂不是连笨的资格都没有?”  “哈哈哈,月照君十几岁时,不也连续三年夺得榜首吗?慕宗主,你纯义剑练得怎么样了?原本听说此次春宴,要展示你身血养了十年的名剑,现在为何不见踪影?”  “不提也罢,时机不对……”  六宗仙首取道往内殿走去。  现在围猎流程结束,即将回远山道殿阁,参加为期三天的夜宴。  所谓夜宴便是傍晚后在银花河畔,饮酒,抚琴,唱歌,交游结识,是每年难得的仙门盛会。  但比起夜宴,楚寒今终于能从春宴离开,更关心自己近几日的梦魇。  从出关以后,这种噩梦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如今几乎夜夜都入梦来,折磨着他的神智。中途绝对没出错。他闭关进内房八十一天后出来,灵气也达到了预期的水准。  ……唯一预料之外就是他开始做春.梦,好几次醒来甚至能察觉到身体熟悉的反应,好像梦里的事情真发生过一般。  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  回到寝殿后楚寒今取出心经重读,吩咐人添了一池泉水,滑下袍子的衣襟,坐进温水里。薄雾袅袅疼起,缭绕着白皙光洁的玉质肌肤,水温过高,将皮肤熏出一层薄薄的粉色。  水里放了灵器,他让出关,可以让身体的灵气运作更快。  疲惫了一天的身体开始放松。  楚寒今细长手指扣着下颌,阖上眼皮沉沉欲睡,听到门口“咔嚓”响了一声。  ——好像有什么东西进来了?  他抬头,门口却空无一人。 第3章 符纸上火苗一折,忽的,变得更加明亮!  楚寒今道:“天葬坑里,有人进去了。”  越临抬眉:“要不要下去看看?”  坑底怨气极重,只站在外界,就能听到凄厉的呜咽:“我不想死啊……我不想死……”  “我的腿呢……怎么断了……我的腿,我的腿在哪里啊……”  战争残酷,无数人死于非命,尸骨好怨气全聚集在一处,得不到消解,互相打架,不知道化成了多少阴魂厉鬼,一闻见人气就会像饿狠的狼一般围攻过来,将人撕为齑粉,吸为鬼气。  楚寒今道:“要进天葬坑只能屏住气息才不会被厉鬼闻见,不知道薛无涯进去了多久,以他的修为,应该支撑不了多长时间。必须尽快下去。”  他再点起一道符:“等师兄过来,薛师弟恐怕已经被撕得粉身碎骨。我先下去,你在此地等候。”  越临:“我陪你。”  寻常的一句话,又让他说得万分亲昵。  楚寒今正色道:“阁下真要随我下去,若有性命之虞,在下未必能保全。”  越临笑道:“月照君这么关心我?”  楚寒今:“……”  越临等玩笑开够了,才道:“我有自保的办法,不用月照君费心。”  既然劝不回他,楚寒今不再多说。  他沿台阶走下天坑。  刚落步,便有一个小孩拽住他的衣摆,双眼流血,下颌被利刃劈开,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喊:“见到我娘亲了吗?见到我娘亲了吗?”  又有一位白胡须的老头,双腿切断,拖地爬行:“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抱着自己头颅的女人,尸身跌跌撞撞,头颅在掌中厉声大吼:“你敢伤我?我要你不得好死!你死没死?你为什么还不死!”  “……”  万鬼呼号,一副地狱惨景。  楚寒今屏去声息,小孩鬼像是抓了个空,转头奔向其他地方:“见到我娘亲了吗?见到我娘亲了吗?”  此法可以暂时不被厉鬼感知,但法力消耗大,支撑的时间不长,必须速战速决。楚寒今想提醒越临,回头,见他负着巨剑,神色泰然自若,弯腰拈起搂住自己下襟的小鬼,指尖轻轻一掸,将小鬼丢了个扑趴,笑道:“一边玩儿去。”  小鬼哇哇大哭。  “……”  楚寒今夹着符纸,继续往前,跨过一道尸体堆积的山海,吃力地向前跋涉。  “哗啦”,火苗突然熄灭,生气在此断绝了。  周围冰冷,眼前是一堵黑漆漆的墙壁。  修建天葬坑时,同修了一个工匠住的小屋,后来废弃。楚寒今附手上门,“啪”地一推,腾起漫天灰尘,屋内黑暗。  地上似乎躺着一个人,穿荣枯道宗的道袍。楚寒今问:“薛无涯?”  没有回应。  楚寒今往前走,留意背后,越临距离他一两步。  楚寒今似是要仔细探查地上的人,微微弯下腰身,再道:“薛无涯?”  背后脚步靠近,楚寒今猛地回头,指间翻出三张明黄符纸,火焰骤起,直直烧向越临的脸——  “嘶——!”  越临才反应过来他的目标是自己,偏头,但慢了一步,面皮燃起火焰。  那火燃得很烈,几乎要将他毛发烧毁似的,熊熊燃烧,将整间屋子照得灯火通明。  “月照君这是干什么?”越临缓声,似是不解。  说完,他不紧不慢抬手扶了扶衣冠,确定周正妥帖,附指取向五官粘连的皮相:“月照君想看我的真容,说一声我就是了,为什么要动刀动枪的呢?”  和他简陋的衣着不同,皮相之下,是与他身姿万分匹配的俊容,只不过刚被火烧,肤色略苍白了一些,然鼻梁犀挺,唇瓣薄,是一张标准的万人之上的脸,三分俊美,三分野性,四分阴沉。  楚寒今指节按在剑柄,沉声道:“你早就知道,薛无涯根本不在这里。”  那地上摆列的,并无任何人。  只是一件衣服,一只带血的彩羽耳珰,和一截被扭断的小指白骨。  越临抿唇,露出个异常沉静、但隐隐含着兴奋的笑容,血腥味十分:“月照君真是冰雪聪明。”  屋内的气氛骤然冷至结冰。  楚寒今扣紧剑柄,与他对视:“你将我引来这里,到底有什么目的?”  “目的?”越临似是对他的敌意很是不悦,将手里的劲弩放到石桌,“啪嗒”一声,侧头看了看他。  “我想知道月照君是真不认得我,还是装不认得我。”  说完,他猛身上前,握住楚寒今的手腕!第3章 3  他手腕的力道很重,且速度奇快,像一只猛叼出去的蝎子,十分精准地扼住了楚寒今的腕骨。暗室内剑光大盛,头发被乍泄的灵气吹开,雪白袍子凌乱飞舞,楚寒今将剑探出几寸,剑柄坚硬,“蹭”地一声,重重撞开他握紧的五指。  越临后退一步。  门外传来厉鬼的呼号,似在疯狂拍打门板,尖利的长指甲刮蹭墙壁,发出让人头皮发麻的声音!  他们饿了!  原因无他,楚寒今对战越临时催动灵气,被饥饿的孤魂野鬼闻到,围了过来,现在处于发狂的状态!  情况危险,越临却丝毫不乱,反而拂了拂石桌旁的灰尘,坐下:  “都这样了,月照君还是收敛灵气为好吧?否则,你我要是打起来,可能胜负还未分,就已经被厉鬼撕成碎片了。”  厉鬼拍门的动静更加强烈。天葬坑鬼魂成千上万,不乏正道魁首,邪道魔头,犹如境蝗虫,为了安全最佳的选择就是屏去声息,暂时休战——  楚寒今望向越临,心下了然:  “你刚才并非跟着薛无涯,而是一直跟着我,故意绕路,来和我汇合。”  说着,楚寒今屏去灵气,也坐了下来:“然后,你明知薛无涯早已不在天葬坑,却不阻止,故意将我引来,到底有什么目的?”  越临:“目的很简单,我只想确定你到底是不是我妻子。”  楚寒今板着脸,道:“你不觉得这句话很可笑吗?”  越临道:“哪里可笑?”  楚寒今道:“我还从来没见过哪位夫君认不得自己妻子,需要将人堵在天葬坑来确定的。”  越临笑了笑:“月照君,失礼了。”  楚寒今姿态十分清正,唇瓣不见半点笑意,对这种无端的下流事,应付得极其认真:“既然你不清楚,那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并不是你妻子,你认错人了。”  越临突然笑了一声,轻轻磨着牙:“月照君恐怕弄错了一件事。你是不是我妻子,不是由你来确认,而是由我来确认。”  “……”  楚寒今胸膺起伏,没忍住斜看他一眼。  一直以来,楚寒今受到的教育都是温雅信达,礼贤下士,但此刻忍不住用了一种看疯病患者的目光看他。  默了片刻,楚寒今终于开口:“敢问尊夫人过世了否?”  越临饶有兴致,道:“自然没有,月照君为何这么问?”  楚寒今面无表情,道:“我只是看你有些魔怔,在想,会不会是妻子去世的打击太大,让你走火入魔了。”  越临解颐大笑,眸子漆黑,将他上下扫了一扫:“原来月照君这么伶牙俐齿。”  说完,他舔了舔干涩的唇瓣,目光像火烧似的,从楚寒今衣襟漏出那截白皙的颈,滑到里侧,似乎能将衣衫凭空撩开,窥探到更多的秀色。  但他的目光点到为止,静了下来:“跟那时候的性子完全不同。那时候,你是多么柔情似水,单纯可爱。”  “……”  楚寒今堪称麻木地闭上双眼,在内心劝说自己,就当听丧妻疯子的胡言乱语好了。  反正修真界不正常的人很多。  楚寒今暗自测探灵气,计算继续屏息还能支撑多久,又得和这个疯病患者周旋多长时间。  应该……不会太长,薛晚已回去报信,远山道的人很快就会过来。  “我们来玩个游戏。”越临站起身,围着石桌打转。  楚寒今调理气息,明亮的眸子转向,似是打算看看他还想闹出什么花样。  “今日围猎之前,我并不认识月照君,方才在寝殿,我也什么都没看到。但是,如果我能猜出月照君身体的秘密,就证明你我并不是第一次相识,而是别有情缘。月照君对这个游戏感兴趣吗?”  楚寒今索然无味:“不感。”  越临:“怎么?”  楚寒今:“我为什么和你玩这种只有你得利的游戏?”  “……”  越临到楚寒今跟前,鼻尖似乎要触碰到他颈侧,呼了口气:“月照君真是冰雪聪明。”  楚寒今抬手将他推出去,皱了皱眉:“不能用灵气,但我还能用拳脚功夫。请自重。”  “好,”越临笑了笑,后退两步,“如果我赢了,我就告诉你一个惊天大秘密。如果我输了,你我彼此也并不损失什么。月照君,到底玩不玩?”  楚寒今:“不玩。”  “这又是为什么?”  楚寒今厌倦地吐出两个字:“无趣。”  安静了片刻。  越临来来回回地踱步,似乎已经没法子了:“你不玩,那我就自己玩儿。月照君,你左肩有一块六勾玉符咒,纯黑,中间带血红,我说得对还是不对?”  楚寒今闭目:“不对。” 第5章 而漆黑的屋檐之下,有一人负剑而立,眉眼被阴影遮掩,看得出来兴致勃勃。  越临一言未发,方才的女修声音洪亮,转向他:“你从哪里来?你会什么?”  越临笑道:“我什么都不会。”  “玩儿赖?这就没意思,”修士直摇头,“我们都表演了,你是不是诚心交朋友啊?说什么都不会,谁信?”  旁边的修士都起哄:“兄弟,过来,说几句话也好。”  越临似是被说服了,摘下枝头一枚树叶,贴着上唇,送出气流轻轻一吹,音调清亮,宛如莺鸣草叶间,悦耳动听。  不远处,楚寒今怔了一怔。  他顿住脚步。  越临吹奏这曲江南小调,名叫《杂花生树》,在江南传唱度极广,上到耄耋下至垂髫,无一不会哼唱。若是夜里孩儿不寐,娘亲便搂着他,坐在水乡月夜中,听水流的潺潺声,和着这支柔软小调。  还未吹完,有人道:“月照君。”  调子停下,越临双指夹着树叶,遥遥地一看他。  楚寒今不喜交游,被叫住,只好微微一颔首。  方才活泼的女修问:“月照君,他这支小调吹得可动听?”  楚寒今道:“很好。”  女修笑道:“听说月照君是江南人士,十几年前远山道迁宫才来到九江滨。这支江南调,月照君应当很有共鸣吧?”  楚寒今:“有。”  “月照君要不要过来坐坐?”  楚寒今:“不了。”  他临走前斜了一眼越临。  本意是对他会吹奏这支小曲感到意外,没想到越临整了整衣袖,跟上前来,堂而皇之走在他身侧。  “……”  黑夜里,楚寒今冰冷的黑眸注视他,微微转动。  越临嗤笑:“又这样看我。”  楚寒今逼出声息:“你有事吗?”  越临:“一定要有事才能和你说话?”  楚寒今:“否。”  说完,他漠然地补充,“但你除外。”  “……”越临抬了抬眉梢,道,“对我偏见这么重?行,那我有事。”  楚寒今仿若冰面的眸子转向他。  越临朝夜宴人际稀少的花丛深处走,朝他一招手:“月照君,你过来。”  他停在一堵缀满蔷薇的花墙之后,墙面枯藤缠绕,墙内野草疯长,遮住了大部分视线,似乎是一片疏于打理的荒原,布满窸窸窣窣的怪影,被风一吹,影子狰狞。  楚寒今刚想问:“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越临竖指在唇畔,点了一点:“嘘。”  传来轻轻的风声,呜呜咽咽,断断续续。  紧接着,似乎有几缕人气,呢喃低音。  黑暗中,越临转向楚寒今,目光示意:听出了什么?  楚寒今站了一站,垂眸。他只听见几缕气息,交融着,逐渐抬高,传来有些疼痛的低吟。  楚寒今神色漠然,转向越临。  按理说,他并不知道这是什么。但猛然间,脑子里电光火石。他猛地扼住越临的手腕,目光几乎逼出红意,想要将他活剥了似的,冰冷地看着他。  他齿间破碎:“寡、廉、鲜、耻!”  倒是越临不紧不慢,一根一根掰开他如玉的手指,捡起一块地上石头,在楚寒今堪称失色的目光中,“哗啦”砸向声音的发源处。  “咚!”一声响。  里面传来扑腾的动静。  楚寒今:“…………”  紧接着,似乎有人慌慌张张往外跑。  越临反手握住楚寒今的手腕,将他压进蔷薇花丛的阴影里,花影摇动,蔷薇花素净潦乱的清香骤然入鼻,梦幻迷离,连月影都随之晃动。  楚寒今欲推,听到耳中低沉传音:“你想被人知道,偷看别人交.欢吗?”  话里的意思十分露骨。  楚寒今玉指攥得几乎碎裂,但被紧紧抵在墙根,温热吐息落在眼睫,似是有凌乱的魅意。  他呼吸加重,看着近在咫尺的双眼。  越临的瞳孔不是纯黑,更像爬行动物眼瞳中竖线的深金,呼吸潮湿,有种湿漉漉的苍白的味道。  越临声音含笑:“这才叫寡廉鲜耻。”  不远处,跑出一道穿戴整齐的身影。  那人左右张望,似乎在寻找是谁往里丢的石头。  ——越临往内压得更紧。  他唇瓣落在楚寒今耳颈,几乎快要吻上那白净的耳垂。  紧接着,又跑出另一道身影。  天色昏暗,楚寒今却能一眼看出这两人,一人穿着远山道的道袍,一人穿着末法道的道袍。其中远山道领口绣了三阶,看来尊位并不低。  而远山道,一向禁止在道宫内淫邪。  居然敢堂而皇之犯禁。  待两人走远,楚寒今细指攥着越临的领口,拎了拎,猛地往外一推,推出两三步远。  他眉目冷淡,肤色白皙,神色一丝不苟:“我有什么需要避讳的?”  哪怕他撞见别人淫邪,该知道丢脸、藏起来不敢示人的,也该是别人才对。而被越临往里蔷薇花丛里一按,按得他思绪都乱了,反而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越临微笑道:“月照君确实不用避讳。”他说,“毕竟,月照君确实没有在远山道淫邪。”  “……”  阴阳怪气。  楚寒今看他的眼。  而越临像是完全不觉得自己有问题,坦然看他。  这同样的压迫感,让楚寒今回想起这几日噩梦中的男人。第5章 5  静了会儿,楚寒今问:“你带我来看这个,目的是什么?”  越临:“只是想告诉你,六大宗比我想的更烂。”  “……”  还是薛无涯的事情,想借题发挥。  楚寒今神色不乱,往左跨了一步:“明天六宗还会再去一次天葬坑,今晚这两人我也会处理,如果没有别的事,恕我不奉陪了。”  越临跟在他背后:“那天我跟你说的话,你可记住了?”  楚寒今握紧佩剑,目视他的眼睛。  越临:“有人想杀你。”  楚寒今:“谁?”  越临来回走了两步:“我目前也不知道是谁,只能确定有这么一个人而已。”  “……”楚寒今垂下眼睫,“如果你前两天不显得这么奇怪,这话的可信度会高一些。”  越临笑了笑,“怪我,太情不自禁。”  “……”  楚寒今往月照离宫那边走,脚步略略一停顿,“多谢,我记住了。”  楚寒今回到月照离宫,慕敛春正坐椅子里唉声叹气。他继任远山君以来,遇到大事都会找楚寒今商量,现在坐姿散乱,扶着靴子往榻上扔,一脸晦气:“倒霉。”  楚寒今站了站,又把靴子踢下去:“拿走。”  慕敛春苦笑:“忘了师弟你爱干净。”  楚寒今坐下倒了杯茶:“商量得怎么样了?”  “行宗主好脾气呀!现在发难,要我们下天葬坑找薛无涯的尸骨。不过好在六大宗肯出力,明日会跟我们一起。”慕敛春神色凝重,“否则单单是我们,未必能找得到。”  楚寒今:“这么多人下天葬坑,一定要小心——”  “明白,”慕敛春打断他的话,“我会好好叮嘱。”  两人一起沉默了会儿。  天葬坑真正的危险所在,其实并不是成千上万的厉鬼冤魂。冤有头,债有主,如果屏去声息,不去招惹鬼魂,鬼魂自然也不会伤你。  但就怕人多,只要有一人不守规矩,触怒怨魂,到时候万鬼暴走,下天葬坑的所有人都会被牵连。  慕敛春站起来:“明日还要忙碌。我先回去了。”  楚寒今起身送客。  走到殿门口时,慕敛春突然回过头,看着他的脸,寻觅他脸上的动静:“对了师弟,你近日是不是没好好休息?我看你脸色不太好。”  楚寒今怔住:“什么?” 第7章 结界是灵气搭建,果然刚一释放,怨魂们仿佛饿久了的狼闻着腥味围上来。他们想闯入结界吸食活人气息,一颗颗头颅黏在结界,突出的眼球直愣愣瞪着,嘴里流出黏液,馋得要命。  楚寒今探指在地上画出一道法阵。  中心弥漫出金光,网络一般朝着四周辐射,藤蔓似的沿尸骨蔓延到整条谷底,在座各位的额心缓缓升起一条淡红色的线,被连接后泛出荧光。  大家面露吃惊,楚寒今示意,“不用紧张,这个法术对身体没有伤害,仅仅用来探知灵魂和锁定活人的位置。”  红线颜色不再加深时,楚寒今停止施法,“没有人。”  他重复:“除了我们,连接不到其他活人。”  这证明,薛无涯已经死了。  前两天只能算推测,现在证据确凿。  行江信勃然大怒,一掌劈向身旁高壮如山的傀儡:“我早说过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找,给我找!哪怕是尸体也要给我找出来!”  他力道极重,将在符水中滋养数十年铁皮傀儡拍出个趔趄,慌慌张张奔向不远处的尸山。  楚寒今收了法术。  而方才趴结界上的厉鬼到他面前,因活人气突然消息而面露迷惑。他围着楚寒今转来转去转来转去,对着他上上下下地看,上上下下地嗅,几乎贴到他身上,想确定他到底是活人还是死人。  但下一瞬间,他被一脚重重踹了出去。  “啊呀!”  厉鬼散架的骨头“哒哒哒”爬拢,恢复成人形后,怒气冲冲瞪踹他的人。  越临阴沉沉站在一旁,微微抬眉,声音不轻不重:  “滚。”  厉鬼继续瞪,瞪他为什么踹自己。  换做平时,厉鬼早冲上去与他殴打,拼个人马俱碎了,但现在隐隐察觉到危险,并不敢上前。  越临抬手一巴掌,隔空卷起一道旋风,将他扇倒在地:  “敢顶嘴?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  厉鬼委屈巴巴地愣了会儿,暴躁地将骨头锤得哗啦哗啦响,捶完,忍气吞声呜呜地走了。  越临使的是外功,不掺杂灵气,不会吸引怨魂,但他俩幼稚的举动令楚寒今忍不住蹙了蹙眉。  ——越临就差用口型向鬼魂比出“我的人”几个字。  欺负低阶鬼魂,令人不耻。  身旁,百大家修士“哇!”了一声:“这大黑胖子好厉害!”  正前方的大黑胖子,也就是行江信的傀儡,此时晃动着铁一般的身躯,一只巨型脚掌将无主尸骸踏为齑粉,捡起地上的残肢骨骼,见不是薛无涯的尸体,便随意地往后一抛,就地踏碎。  天葬坑面积极大,尸骨堆积如山,慕敛春道:“我们也开始找吧。”  楚寒今自寻了一方,越临跟在他身后,那话痨修士跟着越临,满脸神神叨叨:“越临兄弟,你知道行宗主为什么冒着这么大的危险也非得把尸骨找出来吗?”  “怎么?”  “我听说,”话痨修士卖弄道,“他那四个大傀儡就是用活人炼出来的,啧啧!这个薛无涯是他徒弟,根骨极佳,还没养出个花儿呢就死了。他现在急着找出尸体,也准备拿去练傀儡呢!”  越临饶有兴致:“有这回事?”  “千真万确,千真万确!”  声音引得楚寒今回首。  话痨修士嘿嘿笑道,“你说是不是,月照君?”  楚寒今在尸堆里依然衣衫整洁,纤尘不染,被他问及捋了捋绦带,神色端正,“行宗主的傀儡乃是他生前几位至交好友,愿意死后将肉身送给他,特意签过契约的。尸体也是他们死后行宗主才寻回,而不是你们所谓将活人炼制成傀儡。这种谣言,不要传了。”  那人嗤笑:“月照君是六大宗的人,自然替六大宗说话,哪怕是真相,月照君也不会承认。”  越临摇头:“未必,我认为月照君说的,一定是实话。”  “你怎么敢确定?”  “这世间如果只有一个正直的人,那只能是月照君。”  “……”  这话谁都不敢说,也不知道他怎么敢说。  楚寒今准备制止这种无意义的闲扯,旁边突然传来一阵低吼咆哮。  方才的大黑胖子,也就是行江信的傀儡,不知道遇见什么,猛一掌拍在自己额头。他双臂在符水中浸泡成铁臂,力气能将钢铁捏烂,此时重重一掌,直接把他自己的额骨拍得瘪气,眼珠沿眼眶往外滚,发出“啊啊啊啊啊”的痛呼声!  但他吃痛,越发用力地往额头上拍,仿佛那是让他感到疼痛的根源,“哐哐哐”几掌下来,直接把自己半个头拍没了!  “卧草?”修士张大嘴巴。  这就是傀儡的缺陷,只知道进攻,不知道思考,十分呆板。  傀儡无缘无故自毁,行江信慌了手脚:“夏盛!”  他声音被傀儡听到。  夏盛稍微恢复理智,仅剩的眼珠转了转,没走向行江信,反而大踏步走向集结的怨魂,仿佛被什么东西操纵着,抓住一只厉鬼用力撕扯。厉鬼群受到攻击,都被激怒了,“呜哇哇”叫着和他撕扯起来——  行江信失色:“我没让他进攻怨鬼啊?为什么?为什么不受控制了?”  看夏盛被打得嗷嗷叫,他又吼:“你逃啊!蠢货!你打不过难道不知道逃跑吗?还杵在那里由着他们打你!”  本来在发狂状态中的夏盛,被符咒控制心神变得安静,拍拍脑袋,一步一个脚印往这边走。  但他背后,跟着犹如蝗虫过境的黑气怨魂,铺天盖地。  “怨魂也被吸引过来了,”慕敛春面露担忧,“唉,不然我们还是先上去吧?今天这天葬坑恐怕是真下不了了。”  他身旁的流明轻轻一嗤声:“胆小怕事,慕宗主,你还跟以前一模一样。”  慕敛春眼睛顿时通红:“你说什么?!”  流明翻掌画出一道咒文,在手心跃动后变成五道旋转的圆环,每一环寒芒阵阵,细看以为是碎光,其实是成千上万支旋转的剑阵。  ——这是末法道宗,威名赫赫的万剑杀阵!  末法道宗之所以被称为末流之法,因为修仙问道,上法是内功,如运灵炼气之流;末法是外功,如刀剑棍棒之流。普通末法道弟子终生只能修炼出一两阶的圆环,而流明居然修炼出了五阶剑阵,那就是整整五万支剑!  慕敛春吼起来了:“你想在我面前逞能,行!但逞能也不是在这个时候!你把剑阵收回去!”  流明脸色高傲,并不听从。剑阵发出一声长啸,杀气腾腾,伏向深渊万鬼。  慕敛春怒极:“你收不收?!”  流明悠哉道:“慕宗主要是害怕,可以自己离去。”  慕敛春感觉这事已经说不通了,满脸绝望:“你到底知不知道,天葬坑埋着什么人——”  一阵悠扬的风声鹤唳,鬼魂笼罩之中,突然受到感应,纷纷惊恐地偏向左右侧。  血流成河中,走出一个双眼流着鲜血、衣衫褴褛的高大男人,他单手持了一把长刀,仰头看着天空,似乎在沉思,片刻后沉声问:“他们都活着吗?”  有人问:“这是谁?”  “这是谁???”慕敛春声音嘶哑,“流明,你认得吧?这是你们末法道宗的上上任宗主!当年仙魔大战,他一口长刀诛灭数魔,被万魔围困时,为了救出挚友,内丹破碎依然应战。被救出来时唯一问的一句就是:他们都活着吗?”  ……他们都活着吗?  流明神色僵硬,仿佛被抽去了骨髓,不复刚才的傲慢。  “他拼死救出来的,其中一个就是你父亲!流明,我问你,你还敢不敢和他的鬼魂对打?!”  流明手里的剑阵登时熄灭。  但是,刀宗已感知到了灵气,以为是魔族,点点头,猛将长刀一划,彷如当年应战时的英勇,身姿矫健,大踏步冲上来。  “我早说过,不要招惹天葬坑的英灵!”慕敛春声音痛彻入骨。  因为这坑底,躺的全是忠骨的灵魂!  集体阵变,灵气骤然间大盛,映得坑底日光通明。  楚寒今佩剑已出,道:“天葬坑有禁制,所幸怨魂只被禁锢在坑底,大家逃出去就没事了。”  说完,他取径朝坑外过去,但被刀宗长刀一横,拦在原地,只听见他斩钉截铁的声音:“有本宗在,邪魔休想离开半步。”  阴风挟着凌冽刀气逼至颈后,仿佛触到冰面般的寒冷,楚寒今格剑去挡,被劈得后退两步,见刀宗纵身一跃,闪电般朝他劈下——  “噔——”一声脆响,亮光比方才更明彻。  越临身上负的巨剑不知几时取下,黑布解开,露出一把赤红带黑的长剑,刀口刻着纹饰,一侧像剑,一侧又像刀,涂满符咒,隐隐显出红光。巨剑方出时,周围厉鬼仿佛看到什么恐怖的东西,匆匆忙忙吱吱哇哇往后疾退。  唯独刀宗怔了一怔,大踏步杀来!  两把兵器相撞,刀锋相接。  巨剑竟然直接将长刀截为两段。  越临阴气森森站在尸骨之中,单手握着巨剑,声音压迫感十足:“他不是魔。”  刀宗仿佛没听懂,直勾勾地看他。  “他不是魔,请你回去。”越临抚过如月照的刀锋,在眉眼刻下一道冰雪般的亮痕,“你再伤他,在下出剑,恐怕会将你魂魄斩灭。”  刀宗顿了顿,不知怎么,竟像是听懂了似的,转身跌跌撞撞往另一侧跑。他人鬼不分,闻到活人气都以为是魔族,狰狞指骨抓起一位修士,在对方的惨叫声中,看也不看将他撕成两半。这些涌现出来的英魂将天葬坑密密麻麻围满,箍得宛如铁桶一般。  “噗呲——”  流明被刀宗捅了一剑,捂住流血的腹部,神色发愣。行江信的几个傀儡也被撕扯得嗷嗷鬼叫,负阴君腰部中剑,怒极,一把扇子化成璇玑长弓,煊然射出万千支箭。  ——一时间血流成河,俨然有当年大战的惨状。  慕敛春挡开一众怨魂,抓着楚寒今的肩膀猛地往暗室一推:  “师弟,躲起来!”  楚寒今正要说话,额头一磕,后背被另一道漆黑的身影拢入怀里,裹着寒风般的冷意:  “别出去。”  剑柄抵着门板,“哐当”往外一砸,隔住了窗外血雨腥风的厮杀打斗。  屋内顿时陷入安静。  静到让人头皮发麻,与方才的紧张完全不同。 第9章 “更无。”  越临手托着楚寒今的腰,送他施施然站起身,确认站好后才道:“好,保重身体。”  他言辞像是问诊,没多说,楚寒今也不好再问。迈腿欲走时,只见越临满脸沉思的神色,缓慢将巨剑卸下,取出漆黑的绷带缠在掌心,握紧了冰冷刀柄。  楚寒今又看他:“何故亮武器?”  越临:“密道深处危险,我先做好准备,以防不测。”  知道他说的不是实话,楚寒今不便逼问,但又不喜欢被瞒着的感觉,半晌,冷冷道:  “故弄玄虚。”  “……”  正前方有一条漆黑的通道,楚寒今正要往前走,一阵冷风吹过,缠着他的脚踝,将他雪白的衣衫拂了起来。  他迈动步伐,阴风吹得强烈,将他衣袖不住地往后拉扯,似乎在阻止他离去。  楚寒今道:“是怨魂。”  但这个怨魂的能力太弱,连化形都不能做到,只能施加这些小把戏引起楚寒今的注意。  楚寒今取出一道符纸,燃烧之后,空气中召唤出了一片深红色的血布,血液已经凝结,污秽不堪你。  楚寒今道:“请往前。”  血布挪了几步,转过来,是薛无涯苍白的少年俊脸。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话,但嘴被针线缝住了,稍微一动便鲜血淋漓。  楚寒今说:“有人封住了他的嘴,不想让他说出任何真相。”  越临侧头:“那怎么办?”  楚寒今呼吸了一下,看着薛无涯的眼睛:“我能不能问你几个问题?”  点头。  越临:“凶手是六宗的人吗?”  薛无涯先点头,随即,又摇头。  楚寒今目视越临:“这是何意?”  越临垂眼想了一下,问薛无涯:“凶手不止一个?”  点头。  越临:“一个是六宗的人,一个不是?”  点头。  平地吹来一阵阴风,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夹杂着隐约的琴音,泠泠然,带着冰冷之感。  薛无涯突然睁大双眼,眼球微微爆出,直勾勾看着楚寒今。他嘴唇明明被针线缝住,但用力地挣扎着,发出“呜呜呜”的动静,血泪长流。  怎么突然发疯?  楚寒今和越临对了对视线。  楚寒今看向薛无涯:“你想跟我说什么?”  点头。  点完,薛无涯目视通道的另一侧,闭了闭眼。  楚寒今:“你想让我快走?”  点头。  楚寒今:“这里很危险吗?”  薛无涯重重点头!第8章 8  楚寒今问:“现在,往前还是往后?”  越临没回答这个问题,反而目视整座漆黑的洞穴,喃喃自语似的:“你有没有觉得,这次下天葬坑,总体透露着不对劲?”  让他一说,楚寒今觉得遍体生寒,问:“怎么?”  “正常人杀了人不想被发现会怎么样?毁尸灭迹。更何况其中一个凶手还是六宗的人,如果他不想暴露自己的伪装,一定会竭力将尸体处理干净。一件衣服,一只耳铛,明明很好处理,但他为什么大大方方摆在暗室当中,似乎故意让我们发现?”  电光火石间,楚寒今意识到什么,后背冒出一层冷意,仿佛有蛇信轻轻舔着脊梁。  随即,楚寒今哗啦拿起佩剑,大步往外跨!  越临:“你干什么?”  “叫所有人立刻离开天葬坑。”  越临盯着他的眼睛:“还来得及?”  地面之上,是轰隆隆万鬼咆哮的声响。  “这个凶手没隐瞒尸体,目的就是借薛无涯的失踪,将六宗的人引来这里。薛无涯是行江信的爱徒,行江信必然暴怒,远山道必然会竭力找出尸骨,其他宗不会袖手旁观,所有人都会来天葬坑底。”  “他想利用天葬坑成千上万的怨魂,将六宗的魁首一网打尽,怎会轻易让他们离开!?”  “……”  与此同时。  通道尽头,传来一阵脚步声。  隐约透露着一股悠闲,但脚步却扎得很稳,每步踏下都伴随一声琴音。尽头出现一片飘然的青衫,来者双目紧闭,是一位苍白瘦削的男子,单手抱琴,修长的手指按在琴弦,仰着头,姿态傲然。  楚寒今哗然出剑:“琴魔?!”  越临:“琴魔是谁?”  “七年前一把松风七弦琴,杀害同门师兄师姐上百人,从此隐遁,居然也出现在天葬坑底。这事儿太奇怪了!”  琴魔最擅长用琴音蛊惑人心,他原来是无极道备受尊重的清雅高士,抚琴品茶,为琴痴狂,据说曾经抚琴三日不曾断绝,没想到后来居然用琴音行诡道,操纵人心,御制怨鬼,从万人敬佩的雅士堕入了行邪术的魔道。  楚寒今提醒越临:“记得封闭听觉,保持清心。”  他做出了抵御姿态。  但预料之中的打斗并未发生。  漆黑的通道之中,琴魔昂首站立,仿佛一具直挺挺的傀儡。  越临道:“他并不想动手。”  确实。  越临:“他在等什么?”  半晌,琴魔仿佛听到某种声音,微微一点头,猛将琴身一翻,音浪袭来,明明声调并不高,但却给人尖锐刺耳之感。  他进攻了。  但诡异的是,进攻的对象是越临,避开了楚寒今。  一来就是杀招,琴音扰乱心智,音浪中又携带着刀锋,越临取剑格挡,并不急着化解琴音,反而直直取向他手中抱的琴,剑尖挑动,狠狠拍在琴骨,将弦震得发出一阵拨乱的琴音。  琴魔避退一丈有余,发缕被剑气吹乱,恍惚间,颈部闪过一枚黑色咒印。  楚寒今瞳孔紧锁,突然道:“等等!”  越临提剑要冲上去,楚寒今道:“看他脖颈的咒印!”  越临投出一把锋利无比的飞到,旋转着将琴魔耳侧发缕削落,那枚咒印更加明显地露出。  六勾玉,漆黑,中间带着血红。  这是当时越临怀疑自己身上有的诅咒!  居然出现在琴魔身上。  琴魔像听懂了他俩的议论似的,后退两三步站定。他静了一会儿没有任何举动,随即,仿佛听到召唤,收起琴,大步匆匆往通道深处奔去,青衫消失不见。  “他怎么走了?”越临敛眉。  楚寒今气息未稳:“看到他颈间的咒印了吗?”  越临点了点头,“看见了。”  不知道为什么,越临狭长的眸子眯窄,阴阴沉沉,反而露出一种了然的情绪:“我的推测没错。”  这个时候,楚寒今握住剑的指骨收紧,觉得自己什么都被蒙在鼓里,他微微咬了咬牙,清亮的眸转向他:“什么意思?”  “我遇到你那时候,你颈后有一道和他一模一样的咒术。这是比傀儡术更高级的操纵咒术,琴魔举止诡异,总停下来倾听类似指令的声音,当时的你好不到哪儿去,处于失忆状态,被人操纵,每天只想着打架和杀人。”  楚寒今刚松开的手又收紧:“……”  越临抬头,漆黑的眸子直勾勾看他:“但我阻止了你。”  “那时,你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我身旁,一问三不知。可现在,你记起了自己是远山道的楚寒今,却偏偏又不再记得我。”  通道内有零星的灯火,映在他挺直的鼻梁,撞入幢幢摇曳的眼瞳,带了一种复杂的悲凉情绪,目视眼前的楚寒今。  楚寒今只觉得混乱,这些他从未经历过的事,但被一一摆在面前,他却没底气反驳。  越临声音低沉,靠近他耳侧:“我来找你,还想弄清楚一件事。  你是被人陷害不再认得我,还是你自己……并不愿意再认得我。”  声音似乎含着痛意。  温热吐息拂过耳侧,仿佛羽毛瘙痒,激起楚寒今内心深处最柔软的涟漪。  越临声音明明正常,只是低了几个调,却让他心内微微震慑,除了感到他情绪的低迷,脑中还浮现出了一大堆旖旎香艳的场面。  这个嗓音,或温柔,或低沉,或暴戾……  在他耳畔似乎响起过无数次。  那些碎片里看不清的脸,逐渐变得清晰。  “……!” 第11章 越临又问:“吃晚饭了吗?”  楚寒今:“尚未。”  越临站了起身:“那先给你做饭,边吃边说。”他走到后厨,同样也是手法熟练,翻出蔬菜和面条做了一碗阳春面,端到案上,“你平时爱吃的阳春面,将就对付一晚。”  确实是楚寒今从小吃到大的东西。  楚寒今拿起筷子,发现里面没有放葱花。  他不吃刺激生冷的东西,这越临也知道。  楚寒今终于感觉到万分地奇异了,停筷子好几次,反反复复地看越临。越临像是会意,垂头问:“要搁醋?还是要一屉小笼包。”  “……”  楚寒今的饮食习惯,他居然还知道。  楚寒今勉强道:“太晚了,这样也挺好,不用麻烦。”  他用筷尖挑了一筷细面,送到嘴里。  他吃面喜欢细软一些的,满蘸着汤汁,容易入口,再加上一两颗青葱翠绿的小青菜,味道清爽干净,不会觉得软面腻味,用来垫胃极好。  面见了底,楚寒今端碗,拿勺子舀了口面汤送到口中。  越临突然“嗯?”了一声:“原来你还喝汤啊?”  远山道的规矩,珍惜粮食不得浪费,上至宗主,下至外门弟子,有多少吃多少,碗底必须干干净净。  楚寒今搁下汤匙,抬头看他。  越临单手撑着下颌,修长手指无聊地把玩着茶盖,反复揭开又盖上:“我记得你和我在一起时,吃阳春面从来不喝汤,怎么哄都不肯喝,说汤底味道过浓,喝着不合口,十分娇气,还极度任性。”  他抬起视线,懒懒地,“没想到你原来是喝汤的。”  楚寒今手指微微攥紧,一瞬之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其实他从小到大,吃面都不爱喝汤。  幼时有母亲惯着,他不喝,吃完扔了筷子就走。  母亲和父亲过世后,他开始守远山道的规矩,每次吃面才喝完汤,只是次次都皱着眉,心里并不喜欢。  没想到,越临连这也知道。第10章 10  楚寒今推开碗:“我吃好了。”  越临慢悠悠地:“有什么想问的吗?”  楚寒今坐着,想问的话一大堆,却再三开不了口。  问,你和我曾有夫妻之实?还是问,梦境里的另一半是不是你?还是问,你到这里来找我,目的是什么?  楚寒今对情爱毫无兴趣,对色.欲同样保持距离,甚至微觉嗤之以鼻,污秽难看,所以绝不会给越临任何回应。  但按照这几日越临的来意,似乎想寻回他,继续做夫妻。  楚寒今蹙了下眉,心情有些复杂。  也不知道自己失忆时是何种状态,居然让越临这么割舍不下,按照梦境里的内容,他俩在床笫间十分合拍,过分缠绵,甚至享有十分的愉悦。  做的那些违背清心、下流无耻的事,换做现在的楚寒今,想都不敢想,如何与一位男子在床笫间纠缠,被折腾成不堪入目的模样……  越想,楚寒今清秀的眉峰缓缓皱起,声音又变得冰冷:“你遇到我时,我是失忆的状态?”  越临:“自然。”  楚寒忍不住发怒了:“你不觉得趁人之危吗?”  趁人失忆,诱骗上.床,无耻行径!  他若是清醒,这种事永远不可能发生。  越临轻轻一点头,明白他纠结着什么,原本好说话的脸沉了下去,目光加深:“当时你心甘情愿,我绝无半分强迫。就算有过强迫,也是你故意引诱,让我情不自禁。”  “……”  心甘情愿?  故意引诱?  换成别人听见,估计要笑掉大牙,因为这几个词跟清冷绝尘、无情无欲的楚寒今完全不沾边。  楚寒今露出仿佛听了荒唐笑话的神色,微微一勾唇:“我心甘情愿,故意引诱?”  越临知道他想干什么,这是撇清关系,翻脸不认人。  他微笑里藏着隐约的不快:“不管你信不信,这是事实。”  他也喝了口茶,若无其事道:“想让我复述给你听,我们第一次上.床的经过吗?”  寝殿里陷入了寂静。  楚寒今耳颈后泛出一片粉红色,一掌拍在茶几上,怒道:“无耻!”  “怎么无耻了?”越临似笑非笑,带着冷意,“你月照君忘了以前的事,视我为陌生人。可在我眼里,你还是那个柔情似水的小菩萨,与我拜过天地的结发妻子。你觉得我无耻,可我却觉得,你我交.欢不过是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事,怎么了,我好意思说,你不好意思听吗?”  楚寒今一字一顿:“怎么、可能、是、寻常的事!”  熄灯被窝里说的,会是寻常之事?  楚寒今气得眼皮泛红,有些说不出话来,侧过脸不看他。  越临嗤了声:“你连生气,都和那时一模一样。”  “…………”  楚寒今正脸看着他。  越临道:“你现在是不是在想,那时候失忆,是不是脑子坏掉了,怎么会和我这种不知羞耻的人上.床?”  楚寒今胸膺起伏,眼睛微微睁大,浑身的清冷之气似乎要燃烧起来。  越临拿起茶杯,向他遥遥一致意:“可你在床上,最喜欢的,就是我不知羞耻。”  “……”  楚寒今气得眼前几乎冒出黑气,咬得唇瓣微微作痛,眼里的愠怒才勉强熄灭,道:“那时的事只有你记得,因此只有你评说。真相到底是什么,谁又知道?”  越临斜目看他,拍去了手腕的灰:“所以你铁了心认为,你是被我诱骗,而你并不是真心喜欢我?”  这句话,楚寒今并不敢保证,但他唯一可以确定是:“不管那时候我喜不喜欢你,那是之前的事。以现在的我来考虑,我是修道之人,从不涉足情爱,所以并不会继续喜欢你。”  他也实在并不理解爱一个人是什么心情,漠然地看越临一眼:“祝你早日另觅得佳偶。”  越临手指夹着茶碗,顷刻之间捏成粉碎,阴森森笑看着他:“月照君可真会考虑。原来在你眼里,爱一个人是这么容易,不爱一个人也是这么容易。”  楚寒今半闭着眼:“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什么情啊,爱啊。  从来没学过,从来没感受过。  也不想学,不想感受。  更不想跟一个男子在床笫间行那么龌蹉的事。  越临站了起身,围着他走了两圈,停下脚步站在他耳畔,靠近轻轻闻他发缕间的檀香:“感情是两个人的事啊,月照君。你想跟我一刀两断,但我不这么想,我还想跟你继续做夫妻,继续相拥而眠,继续肌肤相亲,继续恩爱。你不觉得自己单方面宣布分开,对我很残忍吗?”  楚寒今放在身前的手指微微颤抖,睁开眼,又看了看他。  他可怜的月照君,连情爱是什么都不知道,现在却在跟一个不知羞耻的人为恋爱的因果争执撕扯,还怎么都争辩不清。  越临垂下眼睫,收敛起了话里的不悦:“我觉得最好的解决方式,是等你恢复和我在一起那段日子的记忆,再来判断,你到底爱不爱我……”  他声音低,修长的指节绞玩他的发缕,“如果你记起我是谁、但还是不爱我,那我就心甘情愿地走。”  “……”  话说到这个份上,似乎非常地合情合理。  楚寒今眼里全是茫然,不转睛地看他。  越临大大方方坐了下来:“我会一直待在这里,等你恢复记忆。”  楚寒今:“如果永远都恢复不了了呢?”  越临笑了声:“有没有一种可能,也许你还没恢复记忆,就重新爱上我了。”  “……”原本以为他这个计划可行,但因为这句话,楚寒今对他的信任度打了个折扣。  他垂下眼睫,思索了会儿,道:“我同意,但约法三章。”  越临:“嗯?”  楚寒今:“你我以前是夫妻,但现在不是。你我应该以朋友的身份相待。”  越临闭了闭眼:“还有呢?”  楚寒今轻轻咬牙,瞪了他一眼,道:“不许将此事说出去。”  越临懒洋洋地撑着桌子,似乎觉得可笑,点头:“不说。”  短暂的安静。  楚寒今似乎想不到别的东西了,但完全没有放松的架势,沉沉地道:“有新的我会再补充。”  越临点头:“好。”  正在此时,门外响起走动的声音,有人道:“阿楚,在不在?”  楚寒今站了起身:“师叔?”  门口站着一位宽袍广袖,仙风道骨的中年男子,叫青阳子,道:“我听你师兄说你也受伤了,特意给你拿药过来,赶紧上药。”  楚寒今挡在门口,接过瓷瓶:“谢谢师叔。”  青阳子略略问了几句天葬坑底的事,便拂袖回去。  越临从屏风后出来:“你受伤了?”  楚寒今看他一眼,并不想回话,片刻才道:“我用灵气与他对抗,受了些轻伤。” 第13章 楚寒今猛抽回手,袖子带起一阵水涟:“咬什么??”  越临破水而出,乌发湿淋淋地紧贴下颌,眉眼漆黑,水珠沿着犀挺的鼻梁下滚。他眸子定住,一转不转地看向楚寒今,似乎还在品味,探出舌尖轻轻舔了舔唇。  他说:“晦气。”  抬手撩潮湿的头发,露出俊朗的鬓发:“你我分明是结发夫妻。”  这句话反而加重了楚寒今的羞耻心,他一向处事光明正大,没想到现在居然为了秘密不发,让一个男人躲在池子里。  偷偷摸摸,这算什么?  楚寒今心中不快,找到了别的由头,微微勾了勾唇:“你刚才还摸了哪里?”  越临:“你是指我摸到你腿间,还是腰际?”  “……你!”  楚寒今暴怒,“哗”地从水中站起,湿淋淋地拂下湿水,他脸色染着的红意,比雨后的第一朵牡丹还秾艳。  但那样的气也并非真的生气,无非是简单的置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出了水,换上干净衣裳,走到寝殿时脚步一顿。  他唤来楚童:“茶几上的酸梅酥饼呢?”  楚童脸红:“我吃啦,月照君怎么问这个?”  楚寒今怔了下,其实是他也饿了,随口一问。  但他平时过夜不食,也极少吃零食,只不过前几天春宴送来的特产,每人都有份,他随意放置着。  楚寒今说不出饿了二字,倒是越临整理着衣衫,跟在他背后:“想吃东西?”  楚寒今没说话。  按理说,不应该饿。  才吃过阳春面不久。  但不知道为什么,最近食量变得大了一些。尤其方才,想到酸梅酥饼的味道,口齿竟然微微生津。  楚寒今拂袖:“不想吃。”  楚童道:“罐子里还有,君上要是想吃,我这就去拿。”  越临问了具体的位置,说:“你出去吧。”  楚童满脸稀奇:“我出去?你哪位啊?你叫我出去?”  越临直接赶客:“叫你出去你就出去,我和月照君有个要谈。”  被他催促,楚童满脸不乐意,赌气走了。  越临到博古架取下盛着酥饼的陶瓷罐,回到茶几旁,装敛完毕,道:“给你拿出来了。”  但他脚步又是一顿。  没想到就这么片刻的功夫,楚寒今单手撑着下颌,瀑布般的青丝披散在肩头,微垂眼睫,居然睡着了。  食欲增加。  想吃酸的。  嗜睡……  越临捏紧了碟子,眉眼闪过一抹复杂。第12章 12  那天在坑底,越临探他的脉,察觉到了另一缕异常的心跳。很小,蛰伏着,像是蜷缩抱团还不敢探出触角的微弱灵气。  现在,看楚寒今表现出来的种种症状,似乎都证明那时的揣测没错。  楚寒今怀孕了。  但……这个消息没让越临心情变好。  相反,他很意外。  跟楚寒今的恩怨没理清,这位心气高傲的仙尊得知曾委身于他,万般不情愿,若是再知道怀有了身孕,不知道会不会一剑先把始作俑者捅了,再愤而自戕?!  越临隐瞒魔族身份就是打算跟楚寒今细水长流,循序渐进,没想到之前在床上玩的尺度太大,居然搞怀孕了。  小魔头这个大岔子,让他措手不及。  越临指节在桌面轻敲,问:“要是困了,去床上睡?”  楚寒今半撩开眼皮,拂了白袖站起身,神色庄重走向床榻,说:“你请回吧。”  越临:“我帮你盖被子。”他贴心地走到床榻旁,拿起被褥,对他微微一笑,“近日恐怕有倒春寒,月照君注意保养身体。”  楚寒今:“……”  他忍了一忍,道:“不需要,我自己盖就好。”  “没关系,”越临说,“反正我也替你盖惯了。”  说得跟老夫老妻似的。  楚寒今眉眼难耐地跳了一下,再说下去怕是越临没脸没皮,便半卧上床榻,单手撑着下巴,一手握着丝质被褥拉到腰际,将眼皮轻轻阖拢。  越临盖完被子的空隙,手探到他腰间,摸着平整的小腹。  边摸,心里边叹了声气,打招呼:“崽,我是你父君。  这个慵懒入睡的仙尊是你小父君。  他娇气,你要注意,别调皮捣蛋让小父君难受。  否则看我怎么抽你。”  他刚想完,腹中的灵气似是感知到,楚寒今忽的拧了下眉,细长的手指掩唇,神色是犯恶心时的不适。  越临:“怎么?”  楚寒今:“无事。似乎是肠胃不太好。”  “……”  这不是肠胃不好,越临心说,这就是怀孕了有呕意。  但楚寒今从未往怀孕这方面联想过。  那是自然的。男子本来就不能怀孕。  当时,因床笫间沉溺失控时的一句“要不要怀我的种?”,越临使出浑身解数,禁术都用上了,就想让楚寒今怀个崽。一直没反应,他还以为无用,没想到只是成功来得比他想象晚。  但以前是以前……  越临垂下眼睫,目光加深。  楚寒今虽然羞耻,但也愿意配合他,不像现在说话都是硬邦邦冷冰冰的,连感情都没有,更别说还多了个孩子。  越临:“明天让医师来瞧瞧?”  楚寒今困乏,微微点头:“我知道。”他送客,“请你回去吧。”  越临没什么话好继续说,离开了月照离宫。  偌大的寝殿内安静清冷,楚寒今一向喜欢安静,不想有太多的人,睡觉时楚童也安排在外面,只有他一个人。他一袭素白的玉影躺在床榻,纱幔遮挡,片刻吹来了一阵微风。  纱幔涟漪翻涌,楚寒今抬头,下颌被人轻轻抬起。  滚烫的温度带着粗糙的质感,不加掩饰地抚摸他的唇瓣,抵着唇缝扣入齿尖,压在他柔软的舌尖,肆意侵碾。  ……越临?  楚寒今能感觉到,是他熟悉的身影,熟悉的气味。  但似乎又有所不同,跟越临这几日相处的克制不同,对方更真实,更肆意张扬,更不知深浅地霸占着他。  楚寒今对他的随心所欲感到不舒服。  他潜意识想抵抗,但刚试图翻身,却被捏着下颌,强硬地压在凌乱的床榻,将旁边的一本书撞得倒落在地。  ——没有听见声音。楚寒今明白了,这又是梦境。  他感觉到越临的可怖又进来了。  烛火在眼中跳跃,压在耳边的呼吸像深夜刮过的风,低沉,喑哑,停留在他暖热的小腹,声音不断地问他:“要不要给我生孩子?”  “要不要怀我的种?”  “……”  男人怎么可能生孩子?  这是不可能的!  但他为什么要这么问?  这一切充满着原始的疯狂和渴求。  这个人不断地重复,不断地呢喃,不仅刺激他自己,也刺激着楚寒今。  楚寒今想从这场荒诞的噩梦中醒来,他拼尽全力,挣脱为一个旁观者,站在不远处端详这场激烈的交.欢。  他觉得非常羞耻,要是没办法阻止曾经的他和越临,为了避免看见污秽,他甚至愿意拿一把剑戳瞎自己的眼睛。  因为他不肯,不愿意,也不接受这样的记忆。  这么污秽,这么肮脏,这么隐秘又疯狂,让他觉得世界仿佛要崩塌。  可那个曾经的自己,正在榻上婉转承欢,眼皮泛着云霞的深红,神色痛苦,可分明愉悦占的更多。  甚至当越临问起“要不要给我生孩子”,他居然连基本的逻辑都不要了,应道:“要……”  楚寒今看得胆战心惊!  越临就是个疯子,可难道那时候,自己也疯了吗?  为了满足欲.望,他连基本的事理都不顾了?  生孩子?拿什么生孩子?  即使另一半是曾经的自己,楚寒今也觉得要气疯了,他怒不可遏御起灵气,一掌掴向那张床榻…… 第15章 偌大的殿宇内,又剩下楚寒今一个人。  药老的话在脑子里打转,被褥生香,带来了十足的暖意。楚寒今没忍住伸出手,轻轻放在腹部,隔着衣衫感知了片刻。  怀孕了。  按照常理来说,就是腹中有了个孩子。  但他现在感受不到任何有新生命孕育的触动。  腹部平坦,也没有任何灵触。  可偏偏就是这么正常的一天,正常的一个早晨,突然有人告诉他,他怀了另一个男子的小孩。  “……”  楚寒今受到的冲击已经够大了,他觉得有点儿累,细长的手指揉了揉眉心,半撑着额头就这么睡着了。  门外楚童正在烧炉子,将药倒在小罐内煎煮。  药香一阵一阵,弥漫在走廊。  越临进来时,正看见楚童吹火,吹得额头漆黑了一片。  越临无情嘲笑:“我实在没懂,月照君怎么会收了你当开门童子,笨到令人发指。”  楚童努嘴:“要你管。”  越临:“我听说当年远山道内门弟子初阶检测,就你一个人没过,抱月照君的大腿哭着求他收你,搞得人家十分难堪,勉为其难地答应。所以你才没被赶下山去,对吧。”  “……”楚童翻白眼,“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越临嗤声:“初阶都过不了,看着真可怜。”  楚童:“……”  越临看了看药罐:“谁病了?”  “月照君不舒服,我看你也别进去打扰他了。”  越临顺手揭开药罐,垂眸辨认药草,问:“哪儿不舒服?”  “我也不知道。”楚童典型的一问三不知。  越临指尖夹着泥罐的柄,念:“黄芪,补气固表,用于气虚乏力;白术,固表止汗消五谷,胎动不安治痰湿2;谷筋草,温脾安胎,益气提升……”  他声音突然顿住。  楚童什么都没听出来,就疯狂拍手:“好厉害好厉害!连草药都能认出来!还记得功效!好厉害好厉害!”  越临随口道:“我像你这么大时已经名满天下了。”他心不在焉支开楚童,“你走吧,我来煎药。”  等人走开,越临看着泥罐里深色的汤药,眯眼想了一会儿。  都是安胎的药。  ……楚寒今,已经知情了?  在越临的设想中,如果知情,现在自己应该已经被他的长剑捅穿,绝非完好之身。但也有一种可能,楚寒今还没来得及。  反正绝对不可能轻易放过他。  不过……这药的剂量下得猛,怎么无端需要安胎了?  越临运起灵气,很快将药熬好,盛入碗内送往殿内。  纱幔荡起涟漪,飘扬之中,床榻上躺着一条雪白的身影。楚寒今头发都垂了下来,换成平时,绝对看不到他白日躺在床上,如此懒散,并着这病态的倦容。  越临走到他身旁,道:“月照君?”  他没听见,似乎睡得特别沉。  越临再喊:“楚寒今?”  依然没醒。  越临将汤药搁下,到床铺边垂眸看他。楚寒今眼睫纤长,阖拢眼皮,肤色白皙如玉石一般,不过泛着微微的苍白色,衣衫底下探出白皙修长的颈,一手轻轻搭在腹部。  越临心道:小菩萨。  但他没说出口,坐在床边,怕惊醒他,极轻地用指腹轻轻蹭过他粉色的唇瓣,看着真可口,让人想舔上去。  他垂眸直视,俯身想闻闻好几个月朝思暮想的味道,刚挨着犀挺的鼻尖,楚寒今缓慢地睁开眼皮。  他刚睡醒,神色带了几分迷惑。  随即,锁定对象是越临之后,清冷的眼猛地眯窄,逼出一股压抑的寒意,一挥袖拂出万千灵气。  灵气泠然冰冷,逼近越临的腰腹。  越临想:果然要咬人了。  可以躲过去,但短暂地思索后,越临选择受着。  “轰”地一声,他被灵气撞开一丈远,堪堪站定,拇指蹭过唇角溢出的鲜血。  楚寒今:“出去。”  越临应声:“药在案边,你喝完我就走。”  楚寒今伸手一收,药碗飞到他掌中,然后被推出去哗啦摔个粉碎,褐色汤汁洒了一起。  他道:“不喝。”  越临道:“你不想见我就出去,但我不走远,就在门外。等你想见我了,或者有事要问我,随时喊,我会立刻出现。”  楚寒今闭上眼,不看他。  越临走到门外,楚童正在园子里斗蛐蛐,被他喊来:“你再送一碗药进去,”  楚童狐疑不解:“为什么,你不是送了吗?”  越临:“被他洒了。”  楚童满脸惊喜:“哇,月照君还会摔人的碗耶?我跟在他身边几年从没惹他生过气,你怎么做到的?”  “……”  越临抬手拎他的后领:“叫你去你就去,一会儿给你抓个大蛐蛐。”  楚童说:“行吧。”他盛了碗药往殿内送。  片刻,他又出来了。  越临:“怎么样?”  楚童:“听说是你熬的药,连我的碗也摔了。”第14章 14  越临:“哎。”  他往院子里过去:“走,帮你捉蛐蛐。”  楚童跟在他背后:“现在的蛐蛐个头不大,玩着没意思。我本来想去春宴,但因薛无涯的事春宴不办了,倒霉。”  越临嗤笑了声。  楚童一脸崇拜地看他:“天葬坑你也下了吧?里面怎么样?凶险恶地排行榜上,天葬坑从来没掉出过前五!里面是不是很刺激?”  越临没说话。  “我听说是魔族的人干的?”楚童八卦道,“是吗?”  越临看他:“什么都是魔族的人干的,你应试初阶过不了,也是魔族的人害的。”  “……”楚童在他身旁窜来窜去,“我是这个意思吗?”  越临拨开纠缠的草丛和藤蔓,往更深的地方走。月照离宫占地大,但楚寒今并不精于打理,任由草木肆意疯长,枝叶掩映,别有一番庭院深深深几许的幽静,与他清冷的气质相得益彰。  楚童又道:“你难道不担心?魔族现在人丁壮大,尤其是这一任魔君,励精图治,总是干损人利己的事,侵占正道,气焰嚣张,万一真打起来,不一定打的过。”  越临蹲下身,在草丛中拨弄。  “哎,可惜了,要是每一任魔君都像上一任那么短命就好了。”  “……”  越临手停下,看了他一眼。  楚童:“就上一任那个短命鬼啊?你不知道?继位不到三个月,残暴昏聩,日夜淫乐,欺男霸女,魔族的人都看不下去,亲自动手将他碎尸万段。据说骨头全抽出来了,肉也一片一片地割,扔在地上,狗都不吃!”  越临笑了一下,心里盘算。  那个短命鬼——  说的不正是本君?  不过什么残暴昏聩,日夜淫乐,欺男霸女,没有的事,倒没想到事情被流传成了这样。  不过他也懒得搭理,从草堆里拔出了一根野菜叶。  楚童:“这是什么?”  “金花菜。”越临说,“春天最后一茬了,味道甘甜清新,入油爆炒最好。”  楚童歪着下巴:“你不是给我找蛐蛐吗?怎么找上野菜了。”  越临说:“当然是给月照君找的童年味道。你回去熬药,别跟着我了。”  “哦。”楚童应声。  越临在草丛里闲晃,到处掐野菜,翻出个小竹篓装着,顺便将院子里长的野花也摘了一扎,红的黄的蓝的紫的,五颜六色,懒洋洋拿在手里。  楚寒今下榻,走到殿门口时,就看见他手里拿了一把花,站在春光大盛的庭院里,眉眼染了斑驳的阳光。  楚寒今微微敛眉。  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一幕分外熟悉。  越临把手里的花举起来:“你要不要?”  或许曾经有个人,点头说过好。  但楚寒今眸子随着他转动,目光冷彻:“不要。” 第17章 “……”  楚寒今皱了下眉,觉得奇哉怪哉,自己竟然会跟一个刚认识几天的男子讨论这种话题。  他想问,那应该怎么办,越临已娴熟地拥紧了他的肩,满怀地将他搂入怀里,道:“也许是小孩没有感知到父亲的灵气,有些不满,故意闹脾气。”  闹脾气?  楚寒今面无表情,对他的话将信将疑。  一个还未化形的小孩儿,有可能因为感知不到父亲,闹脾气?  他唇角微微抿着,眼神漠然。  但没怀过孩子,也并不确定越临说的一定是错的。  可越临显然并非传输灵气这么简单,单手揽着楚寒今纤瘦的窄腰,另一只手穿入乌发之间,把玩似的勾弄着,掌心不安分地沿着脊梁摩挲。他鼻尖靠近楚寒今白皙的颈,轻轻地嗅着,发出一声微微地轻叹。  像是垂涎猎物的猛兽,因只能远观而徘徊。  楚寒今琉璃似的眸子微转,看向他:  “请自重。”  “……”  越临垂眼,轻轻笑了一声。  这笑里的意思,显然是否定楚寒今这句话。  楚寒今板着脸,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我说的有什么问题?”  越临咳了声,道:“孩子都有了,你却让我自重。”  “……”  越临将手挪开一寸:“当然,没有不自重的意思,只是单纯觉得这个情景有趣。”  “……”  又占便宜。  楚寒今强忍住将他踹下去的想法。  或许真的是闻到了越临身上的气息,或是父辈的灵气感知,胸口一直以来的闷热感减轻,体内躁动的气息安分下来。  越临身上,有股沉檀的香气,很淡,却能安神。  楚寒今本来只浅闻着,等意识清醒,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自己竟然睡着了。  他躺在越临怀里,头枕着他肩湾内,而越临半撑身闭着眼,下颌轻轻搭在他乌发,手揽着他的腰仔细地护着。  这个姿势很契合熟练。如果不是经常在一起睡,现在不会有这样的默契。  “……”楚寒今微微动身,见窗外已天亮。  他掀开被子起身,听越临问:“睡得好吗?”  楚寒今并不想谈论这个话题,显得像一夜春宵后的温声软语。但他想了会儿,勉强点头:“还行。”  “还行啊?我以为滋味很好呢。”  “……”  滋味很好的,觉得应该是他吧。  端来后厨的饭食,拿起筷子时,楚寒今想起:“昨晚春宴,一个百大家的修士,说他曾见过与琴魔脖颈上相同的咒印。”  越临抬头:“在什么地方?”  “漠北。”  说完,陷入了沉静。  越临抬了下眉梢,语气不出所料:“漠北紧挨魔境,人事杂乱,一向是仙道与魔道兵戈频繁、热战不停的地方,也是滋生祸患的温床,那地方出现相同的符咒,合情合理。”  楚寒今想起问:“你认不认识那道咒印?”  “不认识。”  楚寒今停顿了一秒,道:“我也不认识。”  这是一道高阶傀儡咒,翻遍藏书阁内的记载,未曾看到相似的描述,肯定是后人新创的。一般来说,如果创建的咒术违反人之常情,为世俗伦理所不容,被六宗审判后,会列为禁术,销毁修炼的方法。  如果再有人偷偷修炼,会被六宗下发“杀牌”,逐为魔道,追杀到天涯海角。  楚寒今问他:“你觉得,操纵天葬坑琴魔的人,和出现在漠北的人,会是同一个吗?”  越临看着碗内,并不回答,先问:“告诉你这条消息的人是谁?”  楚寒今说了名字。  越临思索了一会儿,放下碗筷:“走,过去问问他。”  百大家修士安排在一处院落,山环水绕,中间一座乱石假山,左手边是竹林,当中一条青石板铺成的过道。  走到院中,竹林另一侧传来说话的声音。  “你丫平时逛完窑子喝花酒,今朝有酒今朝醉,来春宴也是为了蹭吃蹭喝,怎么突然看到个符咒,还记了这么长时间,没跟我说过?”  “你小声些。”  “我问你,钱又是哪儿来的?”  “你小声些!”对方吼了出声,是吴岚没错。  他同伴这才放低声,不耐烦地挠挠耳朵:“发财不能只有你一个人发财啊!”  百大家的修士已经准备离开了,他俩背着沉甸甸的包袱,又走得慢,明显是为了避人耳目。  眼看要路过树林,越临拉住楚寒今的手腕,带他往假山后走。他掌心的温度高,青天白日之下拉拉扯扯,楚寒今本来想拂袖松开,但听到声音靠近,只好跟着他走到石头后。  越临传来密音:“又一起偷听墙角了。”  楚寒今:“……”  联想到上次不好的经历,楚寒今耳颈浮上一层薄红色,重重甩开他的手。但旋即被牵回来,越临似笑非笑,将他白袍一角轻轻拢来:“正事要紧,正事要紧。”  楚寒今咬牙,轻轻嗤了一声。  石头后的脚步声逐渐往门口移去。  “我怕银子太多被人搜出来,和他约定事成之后再付全款,今晚他还得来找我,整整一百两呢!你帮我盯着点啊,到时候请你喝酒。”  “你八我二?”  “你怎么不去抢?分你一部分就不错了!”  “……”  两个人嘀嘀咕咕,打着如意算盘,踏出了百大家修士的院落。  越临走出石山,看了看楚寒今:“收钱散播谣言,这也是正道?”  上次加这次,每当不在台面之上,各张正直的皮囊下便显露出阴损。  越临慢悠悠聊天似的:“这世上总是纯净的人被利用、受伤害。而心思歹毒笑里藏刀的人,却享尽荣华富贵,地位备受尊崇。那句话怎么说?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  既然他要辩,楚寒今只好和他辩:“你和我总共只见过两个人作恶,且都是私底下,君子论迹不论心,哪怕这人一时踏错,犯下罪孽,也并不证明是个十足的恶人。”  越临笑了声:“月照君真善良。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么想。有些人,看见你不小心做错了一件事,就要大书特书,机关算尽,将你置于死地,永世不得翻身……”  他手腕的力道突然攥紧,眼里泛出赤红色,眉眼狰狞。  楚寒今怔了一怔,看着他:“你心有魔障。”  他们走到了一条小溪边,溪水哗哗地流动。  越临掬起一捧清水冲了冲脸,面色苍白,身姿摇摇摇欲坠:“时间太长,我本来都快忘了——说点开心的事情。”  他微笑着,声音里恨意消失,变得柔和,“那句不是一个十足的坏人,你以前也对我说过。”  楚寒今后背一层凉意。  越临音色狰狞,连佩剑都发出阵阵惊悚的动静,与主人的怒气值相呼应。凭借这把巨剑的威力,如果此时有人激怒,恐怕会立刻被砍成碎片。  但就是在这种怒气当中,越临都能很快冷静,温和地对楚寒今说话。  异常温柔。  但同时,也隐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这种压抑的情绪,导致楚寒今成为平衡的筹码,如果他出了差错,这个人会立刻发疯。  楚寒今沉思了会儿,不知道该说什么,正前方树林里传来声音。  “休息一会儿,吃点干粮。”  吴岚和他的同伴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  “今晚去哪儿住店?”  “山脚下的市镇,我和他在牌坊下见面。”  他同伴问:“话说出来,那个人靠不靠谱?这件事要是被捅出来你名声就废了,等着被六大宗锤死吧。”  “管那么多,有钱不赚王八蛋!”  一阵风声吹过,越临踩着落叶,走到林间。  那人咬着炊饼,看见他:“越临兄弟?”  又是一阵清风,楚寒今从竹林后走出,一袭白衣如雪,垂下眼睫看着这两人。  “月,月照君?”  他俩见越临并不紧张,但一看见楚寒今,直接跳起来哗然亮了兵器,面如死灰。  越临笑道:“月照君长得这么吓人吗?”  那人跪下来,满脸伏低做小:“月照君饶命,我,我不是有意欺瞒……”  楚寒今往前走,走到数米之内,本来跪地咚咚磕头恨不得以死谢罪的吴岚,袖中突然射出短剑,直直朝着楚寒今咽喉和面部。  楚寒今侧身躲过,平整的发缕没有凌乱丝毫,雪白鞋尖一脚踩在他肩膀,将人踹到在地,再勾去了扇子。  他低头盯着吴岚:“冥顽不化?” 第19章 他将苹果也放下,用布帛缓慢拭去匕首的汁液,垂着眼睫:“老实说,你这句话让我很受伤。不管正道邪道,我从没想过和你分开,也从来没想过与你为敌。”  他抬起头来,深金色的瞳孔,一转不转地和楚寒今对视,“但对现在的你来说,我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他说,“真的,真的,让我很受伤。”  说完他取了佩剑,丢下楚寒今不理,大步走出酒肆。第17章 17  这是,生气了?  楚寒今没见过他甩脸,不仅如此,几乎没有人生过楚寒今的气,所以他从小到大不曾道过歉,也很少反省自己。此时他捏着酒杯,心绪茫然。  他俩一起下山来的,现在人走了,楚寒今不好擅自行动,免得他回来找不到自己,只好坐在原地等。  边等,边回想越临刚才的肉麻话。  要说这么情深义重是伪装的,也不合情理。  但不幸的是,越临对他情根深种,但楚寒今却什么都不记得。  从某方面来说,对越临会不会有点残忍?  刚想了一瞬间,楚寒今又否定了。  什么都不知道就怀孕,这对自己更残忍。  楚寒今做不成其他事,便在酒肆等越临回来,但眼睁睁见日头落了山,人依然无影无踪。楚寒今皱了下眉——这人脾气还不小。  是不是还得他去找,再道歉?  楚寒今没道过歉,但他的倒霉师兄经常道歉。  ……还是出去找找吧。  楚寒今打定主意,走出酒肆。  大街两侧点起灯火,夜幕降临却没有收摊的架势,热闹夜市现在才登场。楚寒今沿街道走到一条路口,路过今早卖胭脂的摊子,那位女子突然叫住他:“仙长?”  楚寒今停下脚步,侧身望去。  对方捧着一只脂粉盒:“这是今早那位仙长让我送你的。他说你不用找他,到如意楼客栈等他回来就好。”  “……”  楚寒今接过脂粉盒。  这是越临怕他担心,故意叮嘱的?  等他,那越临干什么去了?  楚寒今转身走向街道深处的如意楼客栈。一问,果然连房都订好了,不过店小二磕着瓜子,十分确定地申明:“只有一间。”  “……”  楚寒今:“我再订一间。”  小二:“对不起,房满了。”  他“哗啦啦”把牌子全扣上。  楚寒今在原地站了片刻,不得已走向越临订的那间房。推开房门,没有其他人,越临还没回来。  楚寒今卸下佩剑修整,让店小二打来一盆水,刚拧了帕子拭脸,听到背后房门“哗啦”响了一声。  他回头,越临一身漆黑不知何时进来的,正笑看着他:“月照君。”  楚寒今目光不动:“你去哪儿了?”  “没去哪儿,心情不好,出去散步散得远了。”越临倒了一杯茶喝,“你等我很久了吗?”  楚寒今:“不久。”  越临倒茶用的左手,倒完喝了一杯,问:“吃晚饭了吗?”  楚寒今:“没有。”  “好,我让小二上菜。”  店小二操着条毛巾,点头哈腰,“两位要吃什么?”  越临手指轻轻点着下颌,问:“你们这儿最好吃的是什么?”  “有叫花鸡,酒蒸花蛤,煮牛肉,今天新打的山鸡炖春笋。”  越临笑看向楚寒今:“酒蒸花蛤我还没吃过,要不要尝尝?”  “好吃得很,春天的蛤蜊刚长出来,我媳妇儿去水里淘的头一茬,嫩嫩生生的!”店小二就夸上了。  “一会儿你尝尝?”越临转向楚寒今。  楚寒今声音停顿了一会儿,缓慢点头:“好。”  他补充:“再来一壶小三白。”  越临什么都没说,点头:“好。”  “好嘞!”  小二下去备餐。  楚寒今嗤了一声,唇角微微勾起。  越临:“怎么了?”  楚寒今拭净了手背的水,走到桌前拿起佩剑。  越临还不为所动,坐在桌旁喝茶,一只手垂在桌子底下,另一只手拿着碟子的酥饼,他问:“下午你做什么?不会一直干坐着等我回来吧?”他狭长的眼角微微一折,温声道,“辛苦你了。”  声音很亲昵。  跟越临平时说话很像。  但楚寒今心下了然,道:“不用装了。”  越临怔了一下,眼睛的色泽微微变化,似乎很是吃惊,他饶有兴致地舔了下唇,本就俊朗的容貌,这个动作做得十分色气。他说:“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楚寒今兵器出鞘:“我说,你不是越临。”  屋里的气氛冻结至冰冷。  “越临”好像很无奈,“我刚回来,肚子很饿,没有心情玩闹。”  但楚寒今的佩剑并未放下。  僵持仍然在继续。  “越临”将酥饼残渣一口塞入嘴里,舔着指尖,总算承认了:“哪里不像?我以为我装的很好。”  哪里不像?酒蒸花蛤,三白酒。  越临绝不会让他碰酒。  他有身孕,这是他俩的秘密。  楚寒今不答,反问:“你装他来找我,有什么目的?”  “目的,没什么目的,”他将楚寒今上下打量,“就是没想到他居然能跟你扯上关系。”  这句话很值得琢磨。  话里话外透着跟越临十分熟稔,第二句也暗示他听说过楚寒今,但相较之下,他对其中一方非常厌恶,只是不确定厌恶越临,还是厌恶楚寒今。  不过既然他认识越临,抓住他当面质问就好。  楚寒今说了一声“得罪,”刀链从广袖中翻出,曲折成圆环,刀片似的尖头张开,向着对方的方向转去。  对方手指一顿,袖中飞出什么东西,楚寒今避开,听见对方冷笑了一声,后退两步翻到窗户旁,打开窗一跃而下。  ……跑了?  楚寒今跨至窗口准备追,门外又是一阵响动。  他转过身。  又一个越临。  漆黑的身影推开门,低头从屋檐下走入,摘套指布时露出了分明的指骨,垂头说话:“我下午去追了一个人——”  他抬起脸来,发现一片银亮雪白的刀尖,正抵在咽喉处。  越临眉眼意外:“怎么了?”  楚寒今分辨他眉眼,手没落下:“这次是真是假?”  越临抬了抬眉:“有人假扮我的模样来过?”  楚寒今:“来过,刚走。”  “从哪儿走的?”问完越临已知道了答案,整个房间除了正门就是窗户,而他进房门时并没看到人。  他想去窗户旁,但咽喉被剑尖指着。  楚寒今声调冷淡:“回答我。”  “我是真的。”  “怎么证明?”  越临目光幽深,紧盯楚寒今的眼:“需要证明吗?方法很多呢。”  他尾调微微上挑,是那股子轻浮之意。  ——话里的暗示不言自喻。  转瞬之间,他移到楚寒今身旁,双手轻轻搂住他的窄腰,缓慢地往上摩挲,声音阴沉温和地舔了上来:“动刀动枪,都说对宝宝不好。”  “……”  行了,确定了。  楚寒今推开他,避到比遇假货时还远的位置:“没事了。”  越临似笑非笑,按住窗户的窗柩,略略看了一看:“那人过来干了什么?” 第21章 没想到越临道:“没事儿,就跟你说说话。”  “……”  楚寒今:“还是不要刻意暴露好了。”  越临声音很低:“了解。一会儿我靠近他身旁,看看能不能抓住他。”  越临走到了石桥桥头。  烟雨朦胧,桥边的青衣男子撑着一把油纸伞,伞破了好几个洞,水沿着伞骨哗啦啦往下流,人还浑然不觉。  楚寒今看到越临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越临伪装成吴岚的声音:“事情办妥了,钱呢?”  对方转过脸来。  越临一只手搭在他肩膀,按照预定计划会用简单粗暴的方式,使用武力制服对方。  但他手刚碰上去时,楚寒今听到一阵诡异的尖啸。  “嗡嗡嗡——”跟今早的剑鸣类似。  越临猛地收回了手。  瓢泼大雨,两条人影被冲洗得模模糊糊。  楚寒今凝神听着,突然感觉铃铛的灵气被截断,窗外的雨声变得汹涌,而越临的声音切断为无——  ……怎么回事?  窗外两个人面对面站立。  似乎在交谈。  交谈的时间漫长,长到楚寒今起了疑心,打算下去接应越临。就在此时,越临伸手扣住对方的手腕,重重往下一撕,力道之重,将对方手臂撕扯得鲜血淋漓,同时,背手“哗然”取出了剑。  他刚拿剑,对方便后退几步,脚尖一点,朝着楼阁飞奔而去。  对方逃走,越临追逐。  两条身影奔跑速度极快,将瓦片踩得咔咔作响,几个纵跃后便消失在烟雨婆娑的楼顶。  楚寒今眼神微变,跳窗沿越临离开的方向追去。但两个人的速度都太快了,楚寒今越过屋顶时已经看不见人影,只有暴雨中的山峦和树林。  楚寒今脚尖落地,雪白的鞋踩在肮脏的泥地。  他往前走,但走的距离不远。  前方出现了一座府邸。  显然是大户人家,宅子装饰得富丽堂皇,门楣挂着红灯笼,地上还有刚爆完的炮仗,红纸散落了一地,此时冷冷清清,院子内传来笑谈声。  有人结婚?  今天不是好天气,忌嫁娶,大凶。  再往前走了几步,楚寒今明白了。  这是别人施的幻境。  看布置幻境的规模并不小,预示此人修为深不可测。  门打开,走出一位两腮微红的纸人,僵硬的纸眼看他,“阁下找谁?”  一般来说,如果普通修士在路上偶遇神仙打架,为了避免被殃及无辜,躲得越远越好是正道。这位主人显然感知到了楚寒今,特意召来询问,让他识相的话尽快离开。  楚寒今:“我找人。”  纸人诡异地点了点头,道:“进来吃席吧,婚宴马上要开始了。”  没说让他离开。  而是唤楚寒今进去。  楚寒今思索了一秒,踏入幻境内,方才的纸人立刻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丫鬟,笑着看他:“里边请,您来的太晚,张爷和封爷早到了,一直喝茶等着您呢!”  这是什么身份?  楚寒今暗自思索,待走近门廊,丫鬟又转过来:“啊呀,少爷,你怎么还站在这里,快去迎接宾客呀!”  又变成了少爷。  这丫鬟满脸喜气,丝毫意识不到自己说话颠三倒四,看来是个低级幻灵。  他走到内堂,一位穿金戴银的妇人扶着手帕拭泪,又在哭泣:“外面战乱几时休啊?这女婿还没接到,征召的旨意先到了。我女儿命苦!要怪全怪那个不要脸的君上,惹来些这灭顶之祸,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想找个女婿过几天清闲日子,非要打仗打仗打仗!安安稳稳的不行吗!”  楚寒今没弄明白这场景,一般冤有头债有主,幻境和本人的经历有关。  这是谁的经历?  他肩膀突然被拍了拍。  回头,是方才的丫鬟,两腮红晕,笑笑地看他:“小姐,拜了堂,该去内室等姑爷回来了。”  “……”  楚寒今对她话里的谬误已见怪不惊。  他站着没动,但这一次丫鬟并不离开,而是执着地看着他:“小姐,再不回去夫人看见要生气了。姑爷现在在前厅陪客,喝得醉醺醺的,一会儿就过来和你洞房。”  她眼珠子乱转,从瞳孔转到眼白,森森笑着:“小姐,不听夫人的话也要听姑爷的话呀,你不是天天闹着要和姑爷洞房花烛夜吗?”  楚寒今依然没动。  丫鬟嘴里开始长出獠牙,脚底的泥土变软,水波一样晃动着,房梁变成了腥臭的骨头。  丫鬟阴森森道:“小姐——”  楚寒今明白了,如果不跟着丫鬟走,幻境就会展露出攻击性。  楚寒今顿了一顿,点头,跟在她身后。  丫鬟的脸瞬间恢复正常,地面也重新变得坚硬,“我们小姐最漂亮了,天下第一,姑爷长得虽然俊美,但额心长了颗痣,怎么都比不上我们小姐的相貌呢。”  楚寒今边听她说话边踏入内房。  丫鬟取了一块红盖头:“小姐先去床上坐,不能把盖头揭下来,要等姑爷亲自来挑。”  看见床铺时楚寒今猛地停住脚步。  床上躺着一具被切碎的尸体,也穿大红喜服,但死状极为凄惨。鲜血浸透喜服,将布料泡成黏湿不堪的深黑色,发出阵阵恶臭的腥味。尸体身上横七竖八贴了好几道符纸,画法不同,应该来自不同的人,尸体身上没有一寸完好的皮肤,全都被剑刃挑碎。  这人大概率是被众修士围殴,死后还遭到戮尸。  丫鬟整理床铺时摸了一手血,但她仿佛什么都没看见,笑盈盈地往残肢下放加枣,花生,桂圆,瓜子:“小姐,这叫早生贵子。”  满床破碎的尸体,反衬着这个丫鬟体贴温柔的声音,让人不寒而栗。  丫鬟抹了抹额头的汗,那尸体的血沿着她下颌淌,她道:“小姐,我先出去待客了,你乖乖坐着等姑爷过来吧,也不许乱跑了!”  一派少女天真。  这位结婚的小姐,恐怕也是一样的天真少女吧。  楚寒今目光重新落到床上的尸体。  穿着喜服,苍白的头颅中心有一颗红色的痣。  这应该就是即将和小姐洞房的姑爷,可惜已经死了,死状非常凄凉。  再看看周围喜庆的装饰。  这真是一个悲伤的幻境,楚寒今心想。  正想着时,门外传来丫鬟的声音:“姑爷回来了!”  楚寒今微微一凛。  不是死了吗?  “姑爷,小姐在里面等你呢,姑爷喝的太醉了!姑爷——”  丫鬟的话戛然而止。  门“哐当”一声被踢开。  楚寒今只看到一颗飞出去的头颅,溅着血影,是那位丫鬟的头,脸上还带着诡异的笑容。  楚寒今猛按紧剑柄,门口显出一张和房间尸体一模一样的脸。穿大红喜服,手里别了一把长刀,额心痣殷红如血,眼神冰冷地四下张望。  他看到了站在床畔的楚寒今,目光定格。  什么意思?  会攻击自己吗?  正在思索,楚寒今背后传来动静。  那具残破的尸体发出声响,“咯咯咯”的,似乎在重新爬起来。  楚寒今后背发凉,刚想回头,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爱妻。”  “……”  他腰被一双手轻轻托住,搂在了燥热的怀里,紧贴背脊。楚寒今垂头,看到靠近白鞋后来了一双红鞋,紧贴着他,踏地一个血红脚印,不断渗出血并蔓延。  “我的爱妻……”声音很低。  冷气吐在耳侧。  楚寒今手腕被一双手紧紧握住,侧头,脖颈一阵濡湿,被舌尖轻轻舔了舔。  不确定是不是那具姑爷的尸体。  ——但声音是越临的声音。第19章 19  楚寒今小幅度转头,先看见一线灰白的眼球。  俊朗的脸,肤色却是死人灰,血线纵横,皮肤连接处凹凸不平,像是一具入殓时用针线补完整的尸首。  尸体沉沉搭着他的肩,道:“铃儿。” 第23章 “……”  楚寒今不习惯跟人亲密接触,拒绝:“不必。”  越临深金的眸子看他,耐心十足:“脱了。”  他轻轻捏住了楚寒今的小腿,隔着雪白的衣衫加重了力道,但并不强迫,挺尊重地看着他:“我就看看肿了没,听说怀孕的人容易水肿。”  又提到这两个让人羞耻的字眼。  楚寒今面色一派镇定,甚至漠然,耳后却是非常艳丽的粉红。  越临微微仰着头,掌心已经滑到了他的脚踝,沿着罗袜反复摩挲,低声道:“就脱给我看看,行吗?”第20章 20  木盆里热气氤氲。  楚寒今端坐如山,而越临蹲在他身前。  越临这句话,声气极小,再回绝就显得自己不近人情。何况除了照料自己的身体,腹中的胎儿还有一份。  楚寒今思索再三,轻轻掀开下襟,道,“好,麻烦你看看肿了没。”  越临褪去了楚寒今的鞋袜,露出的脚足弓修长,瘦削白皙,指甲是微微的粉红,浮着青筋几缕,显得骨形分明,像是玉石雕出来似的玩物。  越临莫名弯了弯唇角。  这仙尊,穿上衣服是凛然不可侵犯的谪仙人,可脱了衣服,便是一具绮丽秾艳的玉菩萨。  但楚寒今本人丝毫没意识到他的念头,例行公事般点了点头,神色肃然:“肿了吗?”  越临手沿着小腿往下捏住足弓,轻轻摁到热水里:“似乎没肿。”  “……?”热水温度隔着皮肤袭来,楚寒今说,“不用——”  但越临轻轻捏住了他的脚趾。  ——不用帮我洗。  这句话卡了一下。  指尖从足背滑到脚趾头,舀了热水覆盖,质感不同的皮肤相摩挲着。越临握着他脚的动作轻缓,指腹相触时泛起一股酥痒。  楚寒今挡着他的肩,将话说完整:“不用帮我洗。”  越临:“没关系,将来你弯腰不便也是我给你洗,现在先习惯。”  “……”又反客为主是吧?  楚寒今忍耐着说,“还是我来。服侍别人,不干不净。不必自甘奴婢。”  越临微笑,没有松手的意思,“寻常人家丈夫给妻子洗脚,怎么叫自甘奴婢?我要是与你无牵无挂,替你洗脚自然觉着屈辱。可你是我心尖上的人,还怀了我们的孩子,替你洗脚不是情理所然?”  楚寒今:“……”  “别有负担。”越临安慰完,重新捉住楚寒今白皙的双脚放入木盆中。  他掌心滑过足弓,再落到脚趾头,一根一根地轻轻捏在掌心和水轻轻搓捻。  楚寒今平常洗脚用热水烫,烫的脚心酥酥麻麻的,十分爽利,现在脚也被他揉得异常酥痒,可这两种感觉竟完全不一样。心口像是有根弦被拨弄着,越临的手指轻轻错过他趾缝,带起一根筋痒了,一下子传到脑中,让楚寒今白净的双脚忍不住颤了颤。  越临:“怎么了?”  好奇怪。  楚寒今镇定道:“……没事。”  脚趾继续被他揉捏。  越临的手漂亮,十指修长,骨节分明,在他白皙的足趾间跃动,像弹一把美妙修长的古琴。  而随之带起的奇怪痒意在热水中还能被温度降解,等水渐渐转凉,揉捏的触感就更加明显。手指轻轻拂过柔嫩趾缝,痒得几乎让人心乱,楚寒今下意识地轻轻“嗯”了一声。  尾音微微上扬,极轻,像送出来的轻叹。  越临顿住手里的动作,抬眸与他对视。  楚寒今:“……”  什么?  怎么了??  越临脸色略显意外,猛地,楚寒今回忆起这一声,与那日被越临按在蔷薇花墙下听到的叹息之声……很像。  这是人们交合时发出的声音。  “…………”  “??????”  楚寒今秀挺的眉蹙起,极力想装作淡定,但脸上微微有些慌张。  他将白皙双脚从水中捞起来,仓促道:“不洗了。”  越临低笑了一声,什么也没说,拿起干净的帕子,“好,不洗,我替你擦干净。”  一套得做到底,但楚寒今觉得别扭了。再被他握住双脚,僵硬得不行,被柔软干燥的帕子包裹时,忍不住踢了一脚。  “别动。”  越临像捉住两条乱蹦的鱼,握在手里。  他温声道:“刚洗完的脚不擦干容易生湿气,夜间也凉。再等等。”  他动作不紧不慢,缓缓的,甚至有些故意捉弄的意思,直到擦干了放到床上:“好了。”  “……”  楚寒今总觉得方才他在捣鬼。  但越临眉眼下掠,懒洋洋的,一副温良好心的模样,实在让他找不到挑毛病的借口。  楚寒今僵硬地道了声“谢谢”,掀开了床上的被子。  屋里只有一间房。  很显然,他要和越临同睡。  越临开门时阿玉娘便进来撤木盆,越临打水净了手,回头,见楚寒今一脸郑重地看自己。  越临:“怎么了?”  楚寒今面无表情:“你睡相好么?”  越临:“还行。”  楚寒今点了点下巴:“太差我会睡不着。”  “……”越临静了一会儿。  楚寒今这话多少有些看不起他。  他俩一起睡了不知道多少次。  他能不知道楚寒今入睡的习惯?  门外传来一支轻缓柔软的歌谣,阿玉娘抱了小阿玉,坐门口哄睡,低声和小孩儿说话。  小阿玉咯咯咯地笑着,搂着她肩膀。  如此天伦之乐的场面,楚寒今轻轻叹了一声。  越临眉眼落下黯淡灯火,看他,“想起什么了?”  夜深,灯火暗了几重。  楚寒今记忆回到年幼时,母亲抱着他在溪水旁哼歌,夏天饿了就给他剥几颗莲子,清清爽爽的,十分合口。母亲声调清丽,唱歌好听,像鸟儿一样婉转动听,姨娘们没有不夸她的。  不过二十多年前那场仙魔之战,父亲母亲双双殒命,当时楚寒今还是个小孩儿,和很多失去父母的孤儿一样,被送到荣枯道的庇护所挣扎长大。  从那以后,除了师兄他便是孤身一人,月照离宫冷冷清清,再也没有人为他哼过一支小曲。  楚寒今垂下眼睫,将灯油熄灭:“没事。”  农家舍不得多点香油,他也替人家节约。陷入黑暗时,听到越临道:“你以前入睡一直要我给你吹曲,《杂花生树》,就是我从那时候学的。”  声音低,但是很清晰。  楚寒今怔了一下。  这是之前春宴交友越临吹的那一支。  他是为自己学的?  似乎瞥见了楚寒今意外神色,越临嗤笑:“我最不喜欢你跟我见外。”  “……”  楚寒今想问话,越临突然摁住他的肩,往下拍。  “有人来了。”  他声音警惕,沉沉的,将楚寒今的思绪全部拍散。  窗外传来长剑的啸声,混杂着凌乱的脚步。  黑暗中闪出一两片灯火,连绵扩大,变成一群火把。火把底下是一群穿着道袍的修士,佩戴者神武,急匆匆朝着这边走。  “是这里吗?”有人问。  另一个人说:“就是这儿没错!师弟到这儿失踪,只剩下一具尸体,肯定被这群为虎作伥的贱民害死了!”  那人吼:“来人!”  村舍门户洞开,但还有人没醒来。他一把火烧了柴门,在通天的火光中愤怒地叫喊:“人呢?都给我滚出来!”  楚寒今听到阿玉娘和老头开门的声音。  “仙长!来了来了!”  “仙爷!仙爷深夜到访,有什么指示?”  村民在村口聚拢。 第25章 第21章 21  棺材内漆黑如墨,伸手不见五指。  楚寒今摸索潮湿的内壁,棺材修建的进深不小,大概有人半站起来那么高,够宽敞,似乎是世族显贵的巨大棺椁。  而趴在身下的突起不确定是不是尸体,指尖的触感滑腻冰冷,几乎和身旁石壁等温。  棺椁里太暗了。  楚寒今想点起一盏灯。  可火星子刚在指尖擦亮,一阵风便将火星拂灭了。  楚寒今再点时又吹一阵风,火焰再次熄灭。  看着手上的符咒,楚寒今怔了一下。  这是封闭的棺椁,那么风从哪儿来的呢?  这时,他听到轻轻一声叹息,像日暮时的呢喃。  来自背后。  他刚想转身,一双冰冷的手覆了上来,蛇形动物般迅疾爬升,两指如冰冷铁钳,轻轻咬合住了他的后颈。  掌心冰凉,粗糙的掌心摩挲过白皙的皮肤,带起奇怪的酥麻和痒意。  “谁?”  响起一个冰水中浸泡过低音,透着一股子嘲哳寒意。  楚寒今:“越临?”  “谁?”又是低音的反复确认。  楚寒今感觉到颈部那双手松缓了些。  他终于点亮了灯火。  橙光描摹出对方眉眼的轮廓,肤色苍白,俊朗的眉骨被绷带截断,眼珠随长睫微微转动,似乎有些畏光,半闭上了狭长的双眼。  确实是越临。  但肤色却更苍白,遍布着鱼鳞似的纹路,雪白纱布下浸出血痂,将皮肤染的红白分明,像一具在棺材里躺了多年的尸体。  他目光转动,将手搭在楚寒今的腰间,往怀里一搂。  “……”楚寒今被他压在棺材板上。  脊梁微微僵硬起来。  棺材内的空间不算很宽,楚寒今方才便是坐在他腿上,现在又趴到了胸口。  那密密麻麻、森冷的呼吸落到颈间,让人时刻怀疑这是一个死人。  还是幻境?  现在究竟在哪儿?  疑问没问出口,越临修长的手指隔着衣料,轻轻地抚摸着他。  楚寒今制止他的手,“这什么地方?”  大概还是方才他跨坐在越临身上的姿势太奇怪,楚寒今明显感觉到耳边的呼吸加重,手臂执拗似的搂着他,被推开了又附上来。  推开。  又搂上来。  再推开。  楚寒今一掌拍过去时,听到越临虚弱地轻轻喘了一声,似乎被打疼了。  “……”  所以现在什么情况?  他再道:“越临。”  就听见他轻轻笑了一声:“他们说会挑一个美人给我陪葬,原来是你么?”  楚寒今:“?”  他又拿了什么剧本?  越临端详他的脸:“长得很不错。”  楚寒今神色漠然,暗暗揣测会不会又是幻境的魇灵,顺便探出手,寻找这座棺椁的疏漏之处。  但与此同时越临的手抚上,力道强硬,掐住他下颌带偏了头。楚寒今一个闪念之间,察觉到一件冰凉的物事贴到了自己的唇瓣。  浅浅的吻,带了一丝血腥味。  楚寒今完全怔在原地,即便与越临做过多少夫妻间的事,但那都是梦境里发生的,这还是头一次真的与他亲密。  他忍无可忍,恼怒不已。  而越临摩挲他俊俏的下颌,语气玩味:“美人,趁我还有最后一口气,春宵苦短——”  短字说了一半,再被楚寒今劈了一掌。  越临又低低喘了一声。  “……”  他现在虚弱得要命。  但不妨碍看着楚寒今,继续口头占便宜:“美人性子这么烈啊?我喜欢。”  楚寒今手起刀落,干脆一掌将他劈晕。  感受瞬间安静的环境,楚寒今庆幸这个选择。  他抬手拂过棺材的潮湿裂缝,尝试运力往上顶,果不其然顶开了一道裂缝。  但并没有光透入。  外面或许还有一层棺椁?  楚寒今思考之后,猛地运力击碎棺材盖,但没想到涌入了新鲜空气,外面什么也没有——  一间漆黑的内室,墙壁内本来燃着蜡烛,但年久无人照看凝结成蜡块,蜘蛛网和灰尘充塞其中,角落掉下几片残砖,昏昏明明,怎么看怎么凄凉。  这是谁的墓穴?  楚寒今走到墓碑前,发现被人抹去了姓名,只剩下一排“罪恶滔天,罄竹难书”等等贬损的字样。墓碑还有遭到焚毁的痕迹,看来这个墓穴主人罪恶深重,得罪的仇家很多啊。  楚寒今往前走,留意墓穴形制,这墓主人生前至少是个族王。  一排长梯通往地面,沿路画着扭曲的符文,层层叠叠密密麻麻。越走,楚寒今越觉得极度阴寒,后背泛起一层凉意。  这些符文……一镇阴魂,二咒墓主人永世不得超生,极其阴毒。  多大仇多大恨?  楚寒今走到墓穴的出口,外面是一片荒芜到极致的山岭。借了月光堪舆周围的地形,果然,依然是最污秽不堪的“风水宝地”,下风下水,无依无靠,正穴占偏,坟头种满了参天大树。  无论如何,这墓主人如果生前不是大奸大恶,那就是得罪小人了。  楚寒今扫视周围,重新回到墓穴内。  他将墙壁间的蜡烛点燃,待到室内盈满了烛光,回到棺材前。  越临双手交叠在前胸,仍在沉睡。  楚寒今垂眸凝视他苍白的脸,心道:刚才在村子那么痛不欲生,现在又变成了这样,你的仇家是谁,而你……又瞒着我什么呢?  楚寒今升起一股疲惫之感,墓穴内没有下脚的地方,细视之下,仿佛只有棺材里的干净程度足够他躺下来。  跟越临同床共枕?  楚寒今垂下眼睫,觉得很难接受。  但与此同时,楚寒今忽然升起一股呕吐之意。  他手指扶着棺材边儿,轻轻掩唇,面色微微羞耻。  ……恐怕是小孩儿要父君了。  思及此,楚寒今耳后浮上一层薄红,面无表情、神色庄重地回到棺材内,又一脸正色地躺在了越临身侧。  不是他的本意,只是宝宝的意思。  在心里默念三遍。  再不断安慰,楚寒今才面朝着沉睡的越临,再挪动身躯靠近了一点点。  但腹中的闹腾感并没有消失。  楚寒今有些头疼。  他回想起那个夜晚越临哄他的内容,心想试试吧,慢慢攀附着越临的手,指引着,轻轻放在自己腹部。  隔着衣料,能感觉到他手指的轮廓。  还是闹恶心。  楚寒今两只手攀上越临一只手,轻轻抓紧,模拟着在腹部轻轻摸了摸。  这个动作他觉得很羞耻。  宝宝顿时乖了不少。  “……”  离谱。  如果越临醒来,场面一定非常尴尬。  实在太困来不及想太多,而山里气候阴冷潮湿,靠近越临后感受到的温暖催发了困意,楚寒今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他感觉有人抚摸自己,姿态十分娴熟,从披着衣衫的肩头到手臂,逐渐滑到腹部。  楚寒今听到轻轻“嗯?”了一声。 第27章 楚寒今看他一眼:“墓穴里很冷清吗?”  “当然冷清,非常冷清。分不清白天和黑夜,也分不了春夏秋冬,刚开始我希望有人救我,后来我只想着,能有个人出现在我面前就好,哪怕看一眼就走也无所谓。”  他目视楚寒今,眼角微微一折:“没想到,真的有人来。”  楚寒今低头吃鱼。  鱼只是河里随便捕捞的鱼,并非肥美的河鲜鱼,火烤熟后散发着淡淡的焦香味,雪白绵肉夹杂着细小鱼刺,楚寒今边吃边往一旁吐刺,吃的速度非常慢。  越临看了他会儿,将手里的半块鱼刺慢慢挑干净,递给他:“你吃。”  楚寒今:“不用,我自己有。”  “你先吃,你吃完我再吃,”越临说,“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你对我有救命之恩。你腹中的孩子我也会帮你照顾的。”  他似乎觉得自己很有良心。  但楚寒今动作停了停。  什么意思?  把他搞怀孕还可以这么带过去?  楚寒今微微抬起眼,眼神不善,接鱼一点儿没客气:“谢了。”  他吃相斯文,有点像一只高傲的白鹤,进食缓慢又优雅。越临道:“怎么看你光吃鱼,还有点可怜呢?”  楚寒今:“……”  “一会儿我再看看别的猎物,打来烤了吃。”  楚寒今将最后一口肉吃完,感觉腹中的饥饿感缓解了很多,摸了摸小腹,微微圆了一些,莫名想到以后显怀了会不会这样。但他很快驱散了这个念头,问:“这是什么地方?”  越临垂眼,抬了下眉:“我死后才被埋在这儿,我怎么知道?”  是这个理儿。  楚寒今到悬崖的高处望了望,数不尽的丛林和远山,绵延到很远的地方,中间看不见任何路。  楚寒今试图御剑。  能劈能砍,也能注灵,但是飞不起来。  暂时被困在这里了。  楚寒今测试灵气的时候,越临便倚着山头,懒洋洋地看他:“你是哪家的弟子?”  这个问题楚寒今不想回答,总觉得很蠢。  但考虑到他可能失忆或被人夺舍,拿出了耐心:“远山道。”  越临了然:“难怪。只有名门正派才能养出你这样的——”他形容,“一身白衣,容貌俊美,清冷矜贵,干干净净的谪仙。”  楚寒今没答。  越临似乎很闲:“你穿白衣服不会弄脏吗?”  “……”  “为什么穿白不穿黑啊?”  “……”  “比起这个,”楚寒今终于看了他一眼,“你难道对怎么离开这个地方不感兴趣吗?”  越临抬了下眉:“不太感。”  “……”  “等我灵气再恢复几成,想出去很容易就出去了。但外面有什么好?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他眯着深金色的瞳,“也许将来有一天,我对外面的世界有期待了,我就会出去。”  楚寒今抿唇:“期待?比如?”  越临笑道:“比如喜欢我的人,我喜欢的人。”  听到这句话,楚寒今放下了手里的剑,直勾勾看他:“你生前很多人憎恶你吗?”  越临了然地一点头:“当然。他们憎恶我至极。”  楚寒今好奇起来了:“你做了什么?”  如果他说出来的跟先前越临口述的能对得上号,那这应该是越临无疑。  越临拂了拂石头上的灰,坐下:“你也看见了我的墓穴,他们咒我,恨我,希望我永远不要踏出这个死地一步,这足以证明我有滔天的罪恶。”  楚寒今耐着性子:“所以具体是?”  越临摇头:“我不能说。”  楚寒今:“……”  越临修长手指撑着下颌,对着他微微笑了笑:“我怕说出来你也会厌恶我,然后极力想摆脱我。虽然这或许是迟早的事,但我希望不要来得太早,毕竟我还挺喜欢你。”  楚寒今冷着脸:“别说我摆脱你,恐怕你现在想摆脱我也没那么容易。”  越临意外:“怎么?”  ——等孩子生出来再两清。  楚寒今看向不远处的斜阳,一抹通红,似乎比其他地方的太阳都红几分,而暮光照耀下的树林并非霞色,而是一派深沉,且逐渐涌起漆黑的雾气。  越临:“这地方夜煞这么重?”  楚寒今看他一眼:“夜煞?”  “半夜出来觅食的怪物,这么多啊……”越临目光扫过,“不过等他们全部出土,还得等到太阳落山之后。你现在有什么想干的吗?”  楚寒今望了望流动的溪水。  答案不言自喻。  他饿了。  他又饿了。  他肚子里的小宝宝,没吃到东西会闹他。  越临应了声:“你先回墓穴等着,我马上弄吃的过来。”他声音沉稳,说完,黑衣便转身向了下山的通道,走到了流动的溪水边。  楚寒今远远地看。  他叉鱼总算认真了,没跟之前似的一棍子下去能把整条河流截断,而是耐心找鱼,看到瘦的又丢回水里,没多久找了根草编成绳穿好,拎着几条活蹦乱跳的鱼往回走。  在墓穴里生火前,楚寒今突然道:“这样不会不尊重吗?”  越临问:“尊重什么?”  “……”  一句死者为大没有说出口。  因为死者本人正熟练地将鱼穿入树杈。  “没什么。”楚寒今耐心等鱼。  越临坐在一块石阶上,被背后的木柴火把映着,身影拉得很长。他时不时翻动树杈:“得转个面烤,不然下面糊了。”  楚寒今:“你都死了这么多年了,还记得怎么烤鱼?”  越临笑了笑:“我以前经常跟我弟弟——”  说到这句话,他声音卡了一下,脸上那点淡薄的笑刹那间消失殆尽,平静道:“以前性子顽劣,不受拘束,经常东奔西跑,没吃的就随便找点野味吃。”  柴火“啪!”地爆了一声。  恍惚之间,看着眼前捣弄火堆的身影。  楚寒今突然觉得以前见过。  也是这样的墓穴,昏暗幽冥的洞府,万分熟悉。  他正沉浸在思绪里,隐约听到洞穴外的狂奔。  好像一只木桶往山下滚,又像在打雷,总之是巨物奔跑的声音,而且不止一只。  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声音逐渐逼近,周围地动山摇。  周围震动过于厉害,猛地,烤鱼的支架解体,刚冒出肉香的鱼哗啦掉进火堆里。  “……该死。”越临本来一派温和,猛地抬起眼,阴狠看向墓穴的入口。  他恼怒:“把我鱼弄没了!”  墓穴口出现了几头类似于狼的生物,长有尖锐如刀柄似的黑角,通体漆黑如电,长蹄不耐烦地原地徘徊。嘴非常长尖锐的獠牙从嘴唇翻出,可想见咬一口能扼碎人的喉咙。此时正向墓穴内张望。  越临站起身,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楚寒今看见他手里缓缓伸出一把巨剑。  剑刚冒头时,巨兽开始后退,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龇牙声。只有遇到危险时兽类才会如此,他们觉得越临非常危险。  越临越走越近。  带头的兽突然“呜喂儿~”了一声,发出类似小猫咪的声音,趴在地上翘尾巴,姿态极其讨好。  但越临不为所动,怒道:“滚!”  骂完,兽便连滚带爬往远处跑。  越临一剑刺过去,跑得最慢那只趴倒在地。越他拖着尸体往回走,割下一片带血的肉串烤架上:“没事儿啊,我重新给你烤。”  “……”  有事的难道不应该是这只煞吗??  煞是欺软怕硬的生物,遇到灵气会饿狼似的冲上来,所以方才大概是嗅到楚寒今的味道而来的。但是,遇到比他们还恶的恶气,则会迅速退避三舍。  这阵恶气,显然是指越临。  一看见他,恶煞都吓成小猫咪。  ……或许,他生前真是恶人吧。  楚寒今默默地等烤肉吃,等得望眼欲穿。  这兽腿肉闻着就是比鱼肉香,烤起来时香喷喷的,热油乱溅,异香扑鼻。 第29章 他用力捶打,但力气居然都能被消解于无形,而越临虽然闷哼了几声,但明显搂着他心情是很不错,单手压着手臂环过他的腰,往怀里更紧了几分。  “你男人不是没在吗?你就把我当你男人吧。”  “…………”  楚寒今真的被他气得微微发抖。  如果这人真是越临,那他平时在他面前那副温和的模样都是装出来的,这个人的本性真的非常恶劣!  联想到他刚才讲的故事,可信度瞬间提高了。  或许是楚寒今挣扎得太厉害,他腹中的胎儿感受到父君不乐意,微微闹腾起来。  一阵微微的踢动感传来,楚寒今喉间轻轻滑出一声低吟。  越临的动作停了下来:“怎么了?”  楚寒今:“不舒服——”  或许是小孩儿不喜欢这个人吧。  但他话还没说完,感觉到一只手掌穿过他的衣衫,停留在腰部附近,随后轻轻地贴在了他的小腹,问:“是不是这儿?”  楚寒今:“???”  “不舒服,我给你揉揉。”说着,他还真的动作轻缓地抚摸起来。  楚寒今一脚踹上他小腿:“我让你碰我了吗?!”  但没想到,越临的手靠近之后,他腹部渐渐变得暖热,能明显感觉那阵沉重似乎轻松了些,小腹的灵气轻飘飘的,似乎很快乐。  所以这是真越临,还是小孩儿只认识父君的躯体呢?  楚寒今头疼。  他闷闷不乐侧躺在枕上,身旁,越临垂眼看了他一会儿。  美人生气也是美人,肤色白皙如玉,鼻梁犀挺,唇瓣纤薄,因生气修眉轻轻蹙着,整张脸漂亮矜贵得不行。  越临想了一会儿,道:“要不你跟了我吧?”  楚寒今:“你又在想什么?!”  “反正那孩子爹你也不认识,没有感情,我以前没喜欢过谁,身心都很干净。”越临笑看着他,“你是我这么多年遇到的第一个人,说真的,我甚至可以接受你有个孩子。”  “…………”  楚寒今都让他气委屈了:“你做梦!”  越临:“怎么了?”  楚寒今:“我才不跟你!”  说这话,尾音微微往内卷,似乎有淡淡的腻音,眼尾微微发红,青丝散漫地遮住了小半张脸,只能看见形状漂亮的菱唇。  越临静了一会儿,道:“睡觉吧。”  楚寒今气什么呢,他就气这这这这个人为什么这个无论失忆还是不失忆,都会这么无法自拔地喜欢上他,好离奇,怎么会有人想翘自己的墙角?  气得他都不会说话了。  但想想……又觉得有点好笑。  楚寒今气了会儿,没忍住,唇角莫名勾了一点。  不过身旁的越临已经安分下来了,什么也没看到。  这一觉睡得很安稳,越临在棺材里躺的久,睡觉特别安分,一个姿势几乎不会换,反而偶尔被楚寒今弄醒,似乎很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随即换个姿势。  醒来时,棺材里只有自己一个人。  楚寒今走到墓穴口,见天朗气清,丛林间鸟语花香,让他的心情也舒朗了很多。  没多久,他看见越临拎着一挂东西往这边过来。  楚寒今:“这是什么?”  越临:“你的早饭,”他打开篓子,里面装着些野花野果,还有芭蕉叶卷成的水杯,盛满了清水。  楚寒今看了看他:“谢谢。”  “不用谢,”越临说,“你对我有救命之恩,以后别道了,不然每次都客气,浪费唇舌。”  ……是吗?  只有救命之恩这么简单吗?  楚寒今低头看了看篓子,也没多说:“知道了。”  他准备回墓穴吃饭,越临突然抬了抬眉:“你衣服脏了。”  楚寒今:“嗯?”  “我昨天就问你为什么要穿白衣服。”  “……”  楚寒今低头看了看长襟下摆,雪白的流纹边袖,果然沾上了墓穴中的尘土,颜色变得斑驳了一些。  楚寒今想了想就明白了。  白衣服怎么可能不脏,只是他平时穿着,都是自身的灵气在净化和维持,能保证纤尘不染。可现在他待的这个地方削弱了能使用的灵气,衣服便渐渐地被弄脏了。  如果不出意外,身上也会逐渐变脏。  一想到脏这个字,楚寒今清秀的眉便拧了起来,没有任何一个洁癖可以忍受身上变脏。  他拿着水果,抬眸望向越临,尽量平静道:“什么地方可以沐浴?”  越临垂眼看他:“你要洗澡?”  楚寒今确定地:“一定要洗。”  越临:“你有换洗衣服吗?”  “……”  “我去看看我下葬时候的陪葬物品,有没有能用的,你等等,”越临回到墓穴,扫了一眼陪葬品,半晌翻出一件衣服形状的灰尘,刚一碰便成了一盘散沙。  越临啧声,“这么多年,已经风化了。”  楚寒今的诉求很简单:“只有一身衣服,我也要洗。”  洁癖,真的很严格。  越临:“那行,你可以先穿外衣,或者改穿内单,总之不要着凉。”  他想了想,莫名笑道:“其实还有一种解决办法,据说很多年以前的人,还不会织布,都是用树叶穿成衣裙,遮挡住重要部位——”  他还没说完,就听见楚寒今一声轻喝:“做梦。”  衣不蔽体,衣衫不整,他月照君绝对干不出这种事。  调笑到这份上,越临点头:“那你吃东西,我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温泉。”  楚寒今低头看了看越临送来的果子。他之前找到的都是有毒的,而越临在山里逛了不知道多久,送来的果实将致死的皮去掉,只吃肉,致死的肉去掉,只吃核,零零散散攒了一部分。  楚寒今吃完早饭在山间漫步,查看周围的地形。  越临始终没回来,不过他到中午肯定会回。  楚寒今绕过一座山头,前面是两座剪刀似的山丘,当中一条瀑布流泻而下,将旁边的斜面冲刷形成一个碗状的积水池,盈盈地汪着清水,隐约冒出些热气。  楚寒今看到温泉时,眸子微微一亮。  这座温泉地形也不错,左有遮挡,背靠斜坡,右边是瀑布,脱掉衣服洗澡也没有什么羞耻心了。  上午和夜晚水会变冷,楚寒今不惧冷水,但怕腹中的小孩儿会觉得冷。  他想了一会儿,时间正好快到阳光最烈的时候,便下了温泉池。  -  越临在莽然古朴的林间穿行,听见头顶的鸟鸣,时不时左右打量。  走到山的最高层时,他停下脚步思索了一会儿。  这个地方有夜煞出没……  辽阔看不到边际……  他还被埋在最凶煞的地形中,用最阴毒的诅咒镇压……  越临垂下眼睫,尝试着运起灵气,化为刀刃砍向一旁的古树。  古树被灵气震得爆开,四分五裂。  嗯,不太行。  他的本意是将古树斩成碎粉。  看了看四周,越临明白了。  这个地方有阵法和地极,让原本五成的灵气只能使出一成的威力。  越临心下了然,再往前走,到一片水塘边时停下了脚步。  地面有几株被砍断不久的树木圆桩,呈现出木质的青白色,按照枯萎程度来看,被砍时间不会超过四个月。  这意味着,四个月前,曾经有人在这儿。  所以……除了他和楚寒今,还有别的人来过或者刚走吗?  越临沿着被砍断的树桩方向往前,果然,还有很多被砍断的木桩,粗细不一,大小不同,似乎是用来修建什么东西,碎叶之类的都剔除掉了,堆积在周围。  越临本来还想往前走,但看了看日头,意识到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中午的时间。  ……他该吃午饭了吧?  这个他,自然是指楚寒今。  虽然昨天是第一次见到他,但越临总觉得他很熟悉,似乎以前就见过。  而且……性格也挺可爱。  他这个倒霉魔君死了几十年,又在黑暗和孤独中躺尸到心如死灰,一觉醒来能碰见一个性子傲娇的小仙君,感觉还不错。  ……唯一的不好就在于,他是个正道的修士。 第31章 “我想有机会的话,打扫一下墓穴。”  “……”  这个破烂的墓能收拾出什么花呢?  不要浪费时间——  楚寒今想了想,又没说出口,轻轻嗤了一声继续吞咽鹿肉。  不过越临已经规划起来了,他指尖轻轻点着下颌,道:“这边的墙壁剥落太严重,要用泥巴来修饰。那边的墙直接垮掉了,实在不行就种点花和树,再把墓穴内打扫一下。补门的需要看木材,这山里多的是松木和檀木……”  他声音突然顿了一下。  松木和檀木。  上午他发现的那些被砍的树,也几乎是松木和檀木。  这两种树材质紧密,质地坚硬,散发着清心养神的淡淡香气,经常被王侯贵族用来建造房屋,用作支撑整间房屋构建的栋梁。  越临话说到一半没说了,哪怕楚寒今一直满脸不感兴趣,也将目光转向了他。  越临微笑:“没事,就是这两种树不太好砍,松木又内涵油脂,一般得在水中浸泡数年才能使用,取材比较麻烦。”  他不想说发现有人的事。  如果有其他人定居,证明这地方有出路,那他的小仙君岂不是很快就要走了?多没意思。越临心下思索,垂眸捻去了指尖的灰尘,装作若无其事。  楚寒今也在想别的事情。  如果越临坚持要在这破山里住一辈子。  那对不起,孩子他得带走了。  在远山道读书识字,求仙问道,肯定比在这山里当野人好。  越临咬掉鹿腿上最后一块肉,将骨头收起扔到不远处,满脸深沉:“该干正事了。”  楚寒今:“嗯?”  “这里喝水的杯子都没有,煮汤的锅也没有,天天吃烤肉吃得腻味,我得弄点器皿。”  他说完在林子里逛来逛去,找到一块质地坚硬的石头,大概合抱那么大,敲击时发出“登登”的声音,证明质地十分坚固。  他说:“把它打磨成杯子。”  “……”  楚寒今面无表情垂眼看了一会儿。  越临掌间升起灵气,伴随着嗡嗡之声,坚固的石头被削落成片分崩离析。他手法非常稳也非常狠,石头很快改头换面变成了一个圆柱体,只有中间是实心的。  他换了手势改用手指挖,那手指简直比玄铁还坚硬,跟挖沙子似的,不费吹灰之力将石头挖成了空心状态。  递给楚寒今,道:“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虽然有个杯子的形状,但看起来非常粗糙,内壁凹凸不平。  楚寒今瞥了一眼,探指注灵削薄石碑的内壁,主要以打磨为主,半晌总算把石头弄出了杯子的形状。  除了杯子,还得造口锅。越临弄得十分认真,将半块山那么大的石头劈开,从中间挖出据他说“材质最好”的一部分,弄成了一个圆球形状,再用手指挖开。  但能用归能用,但杯子用来接水时却喝到一嘴的沙。越临捏着杯沿仿佛思考片刻,道:“还得上釉。”  “……”  楚寒今惊讶地看着他在土中勘测成分,半晌后找出了几堆色泽不一的泥沙,按照不同比例混在一起,灌注真气浑烧,直到烧成流动的类似熔岩的液体。  整个一下午,越临在烧瓷器,楚寒今便拂了拂白衣坐旁边的土坡上看他。  太阳渐渐落下来。  楚寒今望着日头,将烤肉的火堆捅得衰弱了一些,走到河边。越临半蹲在地,猛地从水里夹出几件物事,回头见了楚寒今笑道:“杯子烧成,你一会儿可以接水喝。”  “……”  双眉微舒,似笑非笑,显然有点儿自得。  楚寒今心里暗暗想了一下,越临很有天赋,光看他自己琢磨出烧釉和烧瓷的比例与温度,就能猜到他炼丹和铸剑绝对是一把好手。  不过今天忙一下午,就为给他烧一只方便喝水的杯子。  让楚寒今心口稍微有些温暖。  越临半低头拎着水杯过来,吊儿郎当往他手里一放:“我还在上面花了花纹,知道你素好清雅,这只好看的送你。”  上面画了草丛间生的一支幽兰,笔法纵横遒劲,有几分潇洒清举之意。  “怎么样?”越临先邀功请赏了。  楚寒今点了点头,发现他手里还有两只杯子,一只较大,一只较小,越临晃了晃大的:“这是我的,跟你配套。”  再晃了晃小的那只:“这是你孩子的,虽然现在还没出生,但也给他准备起来,免得到时候吃醋。”  楚寒今:“……”  他抿了一下唇,转头望墓穴的山腰上走,丢下句:“肉烤好了,回来吃晚饭。”  他俩一起回到墓穴,烤好的肉用小火温着,没有糊,也没有变凉。  楚寒今刚吃下一小块,听到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第一反应又是夜煞来了,但按理说现在还不算太阳落山,正准备站起身时,越临娴熟地制止了他。  “没事儿,就是要下雨了。”  “下雨这么大动静?”听得天雷滚滚,好像有人要渡劫一般。  “这地方下有地极和阵法,极致招阴,一到下雨天打雷闪电都聚集在这个地方,好几年前把我坟头的树都劈断了。”  这么厉害……  说的应该是楚寒今最近出入时频繁看到的一只木桩。  楚寒今还想着就是下雨,也没什么,没想到刚把饭吃完,意识到鞋子有些湿润。雨水太大,沿着台阶往墓穴里灌,已经汇成了深度不低的积水。  “……”楚寒今要受不了了,“怎么还漏水啊?”  越临显然并不在意:“这还漏到最深的时候。”  他说的最深,楚寒今在半夜总算见识到了,把墓穴内淹了一大半,草叶和沙土被浸泡得漂浮起来,他跟越临没地方可以去,只好到位置稍微高一层的棺材上坐着。  楚寒今望了望这漆黑的墓穴。  好凄凉。  这都不是人能待的地方。  越临倒是挺适应的,正在数墙角爬过了几只死耗子。他浑身杀气太重,生物看到他后都调头就跑。  墓穴外电闪雷鸣,楚寒今轻轻捂了捂腹部,也不知道有没有惊扰到小孩儿,反正他现在心口有些堵闷。  在远山道的时候也不算娇生惯养,但至少衣食无忧,没想到沦落到了这个荒郊野岭,坐在坟墓里听雨声。  越临看了会儿地形:“可以睡觉了,今晚雨势不算特别大,不会漫过棺材。”  ……这谁还睡得着啊?  一阵一阵的炸雷打响,时不时映亮这座森冷的墓穴。  越临:“今晚又要来个睡前故事吗?”  楚寒今:“不用。”  太血腥了,根本不适合小孩子听。  越临来回走了一会儿,捡起一枚树叶擦拭干净,道;“那我给你吹首曲子。”  他动作娴熟,这句话却让楚寒今脑子里炸了一下。前不久越临才告诉他,他曾经为了哄自己睡觉学过曲子。  越临已经开始吹了,边打了个补丁:“我躺了几十年,很多东西都忘了,吹的不好听你别怪我。”  说完,调子从他口中流泻出来,比较欢快,仿佛鸟儿在丛林间唱歌,正是那曲江南调,杂花生树。  越临垂下,自己吹奏,一会儿见楚寒今牢牢地盯着自己,停下了树叶:“怎么了?”  “……”  楚寒今摇头:“没什么?”  原来越临学这些曲子的动机,还真是哄自己睡觉,他没有骗人。  在这座深山老林的墓穴里,只有他俩能彼此陪伴。  吹奏完毕,越临说:“睡吧,这墓穴看来不能长住了,明天得找个地势较好的地方搭房子。”  雨一直下,夹杂着阴风阵阵。让身体的温度变得很低,加上墓穴内潮湿的环境,楚寒今坐回棺材里时,轻轻地打了个喷嚏。  越临“嗯?”了一声,在他身旁坐下,问:“染了风寒了?”  也不是。  就是风吹着有点儿冷。  楚寒今想着干脆把墓穴中的雨水全腾挪出去,找个空地将火烧着,不过雨会一直下,又打湿柴火,那岂不是一夜都不用睡觉了。  越临想了一会儿,在墙壁内挖出一个凹陷,再堆入柴火点燃,道:“这样应该就没那么冷了。”  不过他刚说完,坟墓的内壁轰隆一声,竟然就这么塌了!  塌了!  楚寒今:“……”  越临:“……”  对视一眼。  可能是天意不让烤火。  越临笑了一声:“只能咱俩互相取暖了。”  听到这轻浮的言辞楚寒今就知道没好事儿,果然刚躺进棺材,越临就挺熟练地一探手,将他搂在怀里,手掌轻轻托着他的后脑,道:“可以睡了。”  微微燥热的气息拂过耳畔。  楚寒今:“你不觉得有点过分吗?”  “还好,”越临面不改色,“都是为了孩子,大人可以着凉,但孩子不行,你说对不对?”  他声音带了点轻浮的笑意。 第33章 “在这种荒山野岭种植这么大一片花海,为什么?”  楚寒今静了一会儿。  越临莫名笑了:“一般只有为了取悦心仪的人,才会花天大力气,在这种荒凉的野外搞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吧。”  楚寒今也颔首,但心里波澜不平。  恨碧之战时他八九岁,那年夏天的夜晚,他在院子里等母亲议会归来,带他去看树林中的萤火虫,但他等啊等啊,等来的却是父亲的铁令如山:远山道所有老弱妇孺,和没有结丹的人,星夜前往荣枯道避难。  至于已结丹的修士,坚守阵地,和魔道死战。  他没看见那一晚的萤火虫,也再也没见过父亲和母亲。  风再次吹拂,送来醉鱼草的清香。  楚寒今侧目看越临,问:“你不知道这是谁种的?”  “不知道。”  越临双眼眯窄,似是感兴趣,“怎么?你知道?”  楚寒今嗤了声:“我也不知道。”  “……”  所以这两句对话的意义是什么呢?  在花海旁站了一站,越临道:“走咯,回去炖蘑菇汤。”  楚寒今看着他离去的高挑背影,不知为什么,眼前似乎浮现出很多个在这个田垄间行走,锄草,播种的身影。  而另一头,楚寒今坐在桥梁上撑着下颌看他,偶尔站起来,上前去给他擦擦汗,喂点水。  他不太确定这段记忆是不是真的,但总觉得分外真实。  一路往回走,回到了墓穴外,越临将今天的战利品全倒出来。  蘑菇的种类不止一种,除了个头圆圆的,还有撑开菌伞细细长长的,还有深红色在竹林里捡的竹荪。  随便打了只野兔子。  清洗之后开始准备饭食。  楚寒今总觉得自己干看着不太好,在旁边沾了清水洗蘑菇,洗得手指尖滑腻腻的,触感非常有意思。  估计要是个小孩儿,应该挺喜欢这么玩儿。  小孩儿?  不知道自己肚子里这个喜不喜欢。  之前做菜一直没盐,久不吃盐会浑身乏力,不过越临前两天在悬崖附近逗留,发现了一些白色的粉末,属于崖盐。  没多久,开始散发出蘑菇的香气。  楚寒今是一个比较能挨饿的人,但怀了孕之后,偶尔觉得恶心什么都不想吃,可偶尔也觉得好饿什么都想吃。  闻到蘑菇汤时楚寒今胃里便开始泛酸。  又饿了。  他又饿了。  楚寒今面无表情,将锅下的火加大了一些。  终于等到锅里煮成较为黏糊的汤时,香味扑鼻,蘑菇最特色的就是鲜,鲜美无比,舀在碗里越临先喝了一口:“我看看有没有毒。”  “……”  楚寒今倒是不怕毒,一只蘑菇的毒素他的内丹很快就能排出去。  不过既然怀了孕,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也就等了一会儿,越临运行内丹先感知过了,道:“还好,”说完给他舀了一碗。  这是楚寒今亲手挖的蘑菇!  喝下去时心情真的很好。  不过暗自心情不错的时候又觉得,跟越临在这深山老林里待了一段时间,多少有些无聊,让他莫名被越临影响得轻浮一些了。  但蘑菇汤真的很鲜美。  他喝完第二碗后,见越临垂头看着他,似乎在观察他到底有多能吃时,神色瞬间收敛了些,维持住了一直以来的端正:“我不吃了。”  越临笑着:“再来一碗?”  楚寒今:“不来了。”  来了这人肯定笑他怀了宝宝,能吃。  不过越临已经抄过他的碗,往里加了一勺,道:“锅里还剩这么多,不要浪费,多吃一点。”  在他的殷勤和客气之下,楚寒今才端着碗,低头小口小口喝汤。他眼睫几乎垂下来,哪怕是在荒郊野外喝一碗刚从地里挖出来的蘑菇汤,也喝得斯斯文文,干净优雅。  而且吧,又多少有点在意别人的看法,非要越临客气几句才肯喝。  怎么看,就怎么可爱。  不过楚寒今喝了一小部分,又把碗放下了,垂头看着腹部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同时用袖子挡住了脸。  果不其然,是孕吐又来了。  这么一想,越临有点不悦:“哪个畜生干的?”  但每次他骂搞大楚寒今肚子这个混蛋时,楚寒今就会凶狠地瞪他一眼。  这凶狠一瞪几个意思?  喜欢那个人,不愿意让他被骂?  越临垂眼摇了摇头,将切好的细条肉放到他跟前的碟子里:“慢慢吃。下午我试试能不能把铁炼出来。”  他有他的事情要干,楚寒今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干。  越临铁了心在这里改造墓穴,弄成一个家,但楚寒今的目的跟他截然相反,他得找出一条离开这里的路。  将蘑菇汤的最后一口喝完,楚寒今站起身道:“我出去转转。”  越临:“干什么?”  “找路。”楚寒今的回答很干脆。  “行,”越临也没多说,“各干各的。”  楚寒今刚准备走的时候,腹部隐约泛起一阵恶心感。  又来了。  又来了……  他认命地停下脚步站在原地,用袖子挡住了脸。  有时候只是感觉恶心,想要呕吐,并不代表真的能吐出什么。  所以每次快要孕吐时,楚寒今都是屏息凝神,尽量将这阵呕意克制下去。  他站在原地没动,不再继续往前走,越临意识到什么,走近看他的反应。  楚寒今清秀的眉峰轻轻皱起,因为身体不舒服又在极力隐忍,耳后又泛出一层殷红之色。  他这么漂亮矜贵的一个人,本来只适合坐在高台上谈经论道,可居然怀了孩子,因孕吐难受而露出这般被人欺负的样子。  楚寒今心情挺复杂。  他算是知道怀孕有多辛苦了,寻常人怀孕,丈夫都疼着哄着,跟供奉宝贝似的。  要是有心意相通的人,陪他渡过这一段时间倒还算了,但确实有一个人,但他却不认得,所以哪怕再辛苦也缄口沉默,绝对不会告诉他。  楚寒今稍微觉得有点可怜。  不过身旁,高大的影子半垂下头,到了视线跟他平齐的位置:“很不舒服吗?”  当然是很不舒服。  越临眉峰跟随着皱起,回想了一下:“怎么样才能缓解孕吐的不适?怎么缓解……”  可以吃点酸的东西。  可这里没有,越临记住了:“我下午出去找水果。”  还有什么?  越临靠近,深金的瞳看着他的眼睛:“我帮你揉揉?”  楚寒今这时候呕的都有些疲惫了,眼尾泛出些生理性的泪水,眼尾微红,眸子也变得潮湿,无不幽怨地看了他一眼。  每吐一次,就能想起这个人欠下的债。  而刚看到楚寒今泛红的眼尾时,越临整个后背僵硬了一瞬间,接着,几乎不可控制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我抱抱你?”他声音很轻,带着询问。  楚寒今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帮你揉揉。”越临揽着他的肩,将人搂进了怀里。  孕吐得厉害的话,确实会让人疲惫,楚寒今腿都有些发软,刚被他一搂就落到了他怀里。  越临的手沿着手腕摩挲,逐渐抵住了腹部,轻轻揉了揉:“好了好了,没事了。”  而楚寒今落在他怀里,发缕散发着清幽的香气,双手也力不能支扶他的肩,浑身散发着温热的香气,像一朵刚绽开的花。  据说怀孕的人,身上会有一些特殊的味道。  而楚寒今的身上,就是那种成熟馥郁的香气,十分勾人。  楚寒今眼尾狭长的线条被牵着,红的不可思议,半闭着眼,像海棠初睡,也像花蕊刚舒展,唇瓣微发白,真是好看得恰到好处。  越临搂着他的腰,才发现隔着衣衫的绸缎,底下的腰也窄,摸索了片刻,依然没有显怀的痕迹。  这么漂亮,换成越临如果跟他在一起,也会想把他搞怀孕。  也就搂着他安抚的一瞬间,越临脑子里闪了一下。  怀孩子?  他脑子里的记忆有种熟悉感,似乎曾经有狂热的灵魂苏醒过,把着他的肩膀,低沉又执着地质问过:要不要怀我的孩子? 第35章 洁癖的当务之急就是把这身不适的衣服和鞋子换下来,清清爽爽地洗个澡。  现在太阳正烈,大约未时,正是太阳将水面晒得正暖的时候。楚寒今走到他之前待的水池旁,背后越临跟着,楚寒今没忍住看了他一眼:“你干什么?”  越临:“我身上也脏。”  一听说他有要一起洗的意思,楚寒今就不乐意了,垂眼站了片刻道:“不然你先洗?”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彼此熟悉了一段时间后,越临明显能听出他就是客气客气。他们正道的人非常讲礼,礼嘛,就是屈己待他人,如果越临真当真了,这小孕夫必然多少又有点委屈。  越临好笑:“罢了罢了,还是你洗,我就清理清理身上的泥沙,不跟你抢。”说完,他将腿伸到泉水里晃了晃,洗的干干净净后转身,“那我走了。”  他走的这么干脆,楚寒今反而觉得有诈。  他目不转睛直视越临,确定他身影在山路尽头消失,这才稍微放下心来,探指解开身上的衣带。  他手指修长分明,指节很长,又白皙如玉石,宽衣解带时颇有一种秾艳稠丽之美,美人解衣,衣衫从肩头滑下来时,那片冷白的肌理也露在太阳光下。  楚寒今坐到靠岸的石壁,沾水打湿了乌发,微微阖拢双眸。  这时,他听到背后又传来脚步声,响起越临的声音:“小菩萨,你洗了么?什么,你已经脱衣服了啊?”  他好像很意外的样子。  “……”  楚寒今冷冷地看着他。  越临手里拿着一串水果,说:“我方才在半路看到果实,想着你不是最近爱吃酸的,就给你送过来了。我还特意加快了脚步,想在你沐浴之前送了就走,没想到你衣服已经脱了。”  隔了两三步远,楚寒今看见越临在浅笑着解释。  不说还好,越说越有刻意之嫌。  楚寒今呼吸了一下,听到他又说:“我把水果放水里,你自己拿,我先走了。”  又好像挺安分的样子。  水果落水发出扑通一声,随波逐流,慢慢飘到了楚寒今跟前。果实颜色鲜亮,断落处新鲜,闻起来有股酸酸甜甜的气味。  楚寒今葱白的手指捏起一颗,刚送到口中,背后又响起声音:“小菩萨,我折了几枝……”  楚寒今勃然大怒,直接将果实反手弹掷向声音的来源。  “哎。”  越临接过送到口中吮了果肉,唾出核,晃了晃手里的花枝:“我看到几簇好看的花,异香扑鼻,想着放到你沐浴的泉水里,会不会变香一些。”  楚寒今怒道:“你怎么又来了?”  “还这么激动啊?”  越临声音隐隐带着笑意:“我想着既然我刚才已经看见了,那现在无所谓,所以就来了。”  “……”  你可真会给自己找理由。  楚寒今气得偏头看他一眼,那漆黑乌秀的眉眼,薄雾中若隐若现的殷红唇瓣,看起来极为漂亮。  楚寒今还在生气当中,察觉到肩膀落下什么东西。  “啪——”  “啪嗒,啪嗒,啪嗒——”  一,二,三……  越临坐在他身侧的土坡上,坐姿野腔无调,正将手里的花瓣剥落下俩往他身上丢:“一片,两片,三片……”  粉色的饱满花瓣片刻间落满了水池。  “……”  楚寒今气得有点儿说不出来话了,抬头,越临半撑着身吊儿郎当侧躺下,往水里丢花,声音隐隐带着笑意:“小菩萨真的好漂亮。”  全世界这么喜欢捉弄他的估计就这一个了。  越理会他,说不定这人捉弄得越来劲儿。楚寒今问心不愧,索性正了神色,低头认认真真清洗身上的污秽之处。  他这样一个爱干净的人,身上并不脏,只是他总觉得沐浴后更加轻快便利。于是泡在泉水中的同时,又将衣服上的污秽洗掉。  挥手,将湿透的衣裳挂了上去,等着阳光浸透衣料的每一寸每一分。  越临卧在山坡上,嘴里咬了根草,被阳光照的微微眯了眯眼,望着远处蒙了层薄光的山峦和绿叶丛林。  真是惬意的生活。  对比他生前经历的血雨腥风来说,这样优哉游哉的日子甚符合他的心意。唯一的可惜就是好看的小仙君并不愿意留下,总想着离开。  他还没走,越临已经开始感到寂寞了。  似乎从水里泡了个够,楚寒今站起来,信手将晾好的衣服召来,穿上后走出泉水的池岸。  越临问他:“今晚吃什么?”  语气娴熟得像成亲多年的老夫老妻。  能够用来挑选的就那么几样,楚寒今乜斜他一眼:“随便,有什么吃什么。”  这个回答也是标准的夫妻模板。  他俩一起往家里走,沿途揪了些野菜,顺手看到一只野鸡从窝里飞出来,不仅将野鸡捉了,还把窝里的几个蛋也捡了回去。  蒸了一碗蛋羹,蘸料是用热油调理的野生小碎葱,闻着又嫩又香,不过这是给楚寒今补身子的。越临坐旁边拔野鸡毛,剖开冲洗之后,熟练地上了叉子烤。  但野鸡肉营养好,肉比较劲道,又留了一半炖上午剩下的蘑菇。炖的时间要比较长,越临干脆用真火烧,差点把锅烧炸了。  总之炖了一锅美美的汤,汤鲜美,不过鸡肉味道稍白一些,正好淋上给蛋羹煎的蘸水,就这么吃晚饭。  吃完,楚寒今还准备到丛林里遛弯儿,没想到天边又隐隐起了雷鸣。  这次楚寒今就没那么惊讶了,回到墓穴内,果不其然,外面雷声伴着闪电,轰隆隆响彻整座山林。  他跟越临并肩而站立,闲聊这场风雨能有多大。  不过越临突然想起:“我棚子里有东西。”  是他搭建房屋构架之类的锤子斧头,他刚制作出来。  现在雨这么大,容易被冲刷到山底下,刚造出来就没有了。  越临给他的竹棚加了一个保护的灵罩,呈现出莹润的淡蓝色,准备防护风雨。谁知道转瞬之间,天空一道树状闪电狠狠劈落下来,“轰隆”一声,直接将越临的阵法强行击碎——  这雷好像有目的似的,专朝着有灵气的地方打?  越临眉头微微皱了一下,走到雨中。  “你干什么?”楚寒今刚问出口。  他看见越临掌中灌注了灵气,放到雨水中,明显在等待什么。  不到片刻,天空落下一道雪白通亮的闪电。  狠狠劈在他手臂——  不止一道。  一道,两道,三道。  开始集结,疯狂朝着他整个人劈。  楚寒今错愕:“你干什么?快把灵气收起来!”  说完,他奔出墓穴握住越临的手腕往回拽。触到皮肤的温度之高,简直烫得掌心发痛,但楚寒今牵上他那一瞬间,越临手里的灵气就停了。  天上雷电继续轰鸣,但似乎感知不到灵气,便不再朝着他打。  楚寒今没忍住:“哪怕雷有古怪,你也不能以身犯险。”  越临垂下眼睫,定定地举着右手。他的右手已经被雷电烫得隐隐发黑,伤口下血肉模糊,但他并没显露出痛色,对楚寒今笑了一笑:“我没事。”  “这还叫没事?!”  楚寒今真有些生气了。  越临做事不能算莽撞,而是阴狠,哪怕对自己也十分狠厉痛快,简直让人觉得可怕。  越临喃喃自语:“这地方真有问题啊……”  他说完,往回走到墓穴内,拿个东西包扎一下伤口。  不过他走来走去,转来转去,发现这鄙陋的墓穴除了一具棺材,几块墓碑,破烂的墙壁,竟然什么都没有。  “啧。”他烦躁地皱了下眉。  角落里,楚寒今寒气森森地看了他半晌,道:“过来。”  语气非常不悦。  越临从小到大就没几个人敢这么跟他说过话。不过他看了看楚寒今,人这会儿真生气了,如漆的眉眼微垂,本来墓穴就冷,他站着的地方更冷了几个度。  越临笑了一笑,走近:“小菩萨有什么指教吗?”  说完,就看见楚寒今低头,牵起衣襟撕了一块平整的白布,冷冷道:“手。”  越临伸出受伤的手。  楚寒今面色虽然不快,手里的动作却很细致,一圈一圈缠绕包扎着越临的伤口。见布料不够,低头将衣服又撕下平整的一块。  他向来注重仪表整洁,现在为了给他包扎,衣裳也撕烂了,这让越临眯了眯眼,心情略有些复杂。  楚寒今还是冰霜一样的脸色,道:“明天天亮了,我出去找些草药回来敷你的伤口,其他时候不要乱动,更别沾水。”  越临笑了声:“好的,小菩萨。”  谁知平时无论他怎么撩闲都无动于衷的楚寒今,此时抬眸横了他一眼:“别叫我小菩萨。”  说完,一拂袖,坐回了棺材内,对他置之不理。  似乎在生气。  要换成其他人做了这么冲动的行为,楚寒今哪怕不赞成,也不会流露出什么情绪。毕竟事不关己。  不过看到越临这个样子,他就是多少有些生气。  楚寒今坐在棺材板上,半撑着头,听墓穴外的风风雨雨,一副闭目清心的样子。  越临垂眼看手掌的布料,丝质非常光滑,刺绣的纹路也精美,恐怕是楚寒今比较喜欢的一套衣服。 第37章 你……  真没有分寸感。  楚寒今的碗里都被他搅得一团乱了,即使这样,还是捧起了碗,端正秀气地开始吃东西。  一筷子一筷子非常缓慢,偶尔探出猩红的舌尖,蜻蜓点水似的舔一下唇瓣,立刻又收回去藏着,不知怎么却勾住了越临的视线。  那舌尖和唇瓣一样红,看着似乎……非常软。  总让他联想到一些与之柔软截然相反的东西。  想象它们缠绕时的模样。  ……越临止住了荒唐的念头。  不管他再怎么想入非非,楚寒今在他面前从未失仪过,那天他偶然看到他沐浴也不算。总之这人行得正,坐得直,在他以前见识到的一群以清高正义为名的仙君当中,楚寒今当之无愧,冰清玉洁。  也时常让越临感觉,他肚子里的孩子会不会根本不存在,因为他完全不像会怀孕的人。  如果不是孕吐的表现那么真实的话。  越临忍不住看他的脸,直到楚寒今意识到了,抬头莫名地和他对视。  “……”  越临低头不语。  对他的男人太好奇了。  这就是人生赢家吧。  因楚寒今做饭不太熟练,下午开始得比较早,他俩一同去打了猎,傍晚便将猎物的皮剥了,砍下需要的肉,再架上了木柴搭建的烤架。  说来说去还是烤肉比较适合楚寒今,做法简单,控制火候再加上调料便好。  丛林间隐隐约约弥漫着黑气,黑夜来了。  他俩现在已经非常娴熟,对视一眼便往墓穴中走。楚寒今脸皮比较薄,每次会先睡,然后越临再进来。  此时,楚寒今已经到棺材内躺下了,白衣干净,侧身握着,单手撑着下颌,侧身的曲线到腰窝时往下凹,但到胯骨又微微饱满起来。  越临躺下,他身姿比楚寒今结实宽阔一些,躺下后几乎下意识一搂他的腰,往自己怀里带了带:“你靠近,别睡边上。”  “……”楚寒今倍感冒犯地打开他的手,平躺下来。  他束起的头发垂落了,散发着淡淡的香气,据说他洗澡时会用某种花和皂角混合,因此得到这么好闻的味道。  距离太近,有时候楚寒今意识不到越临正轻轻嗅他的头发。  楚寒今说:“明天再出去找找有没有别的路。”他确信一定有路,不然越临和自己当时又是怎么出来的?  不过他身旁的越临低低应了一声,似有些倦意,又像是意识不清,声音微微模糊,对他的提议不置可否。  楚寒今猜他困了,道:“睡觉。”  说完,他闭上眼睛。  深陷入黑暗之中后,楚寒今意识到自己似乎很久没做梦了。  可今晚他刚躺下时便有一种预感。直到身旁的很低的呼吸声响起时。  沉沉的,沙哑的,像风刮过着火的荒漠。  他分不清是耳边真实的声音还是梦境中的呢喃,那个人在他耳畔低低地发出声音,又在跟他说话:  你累了就不用陪我。  我自己来。  ……  但……  他说,你得好好看着我,不许闭上眼睛。  他看到对方的手,手腕,手指,微微浮起的青筋。  自己那时候是累了,还是怎么了?就浑身没有力气,似乎又有点儿失神,明明困了却被这一句话支配着,垂下眼睫……  楚寒今记不清楚那种感受,那不再是昏瞑的墓穴,而是一座干净敞亮的木屋,青天白日,窗户甚至大大地开着。  可他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对他说话的人是越临。  那双习武练的瘦削有力的手腕,那些手势和动作,看得楚寒今心慌气短,可又觉得分外地熟悉,似乎无日无夜不曾看见。  他好像在悬崖上走钢索,总觉得自己被架了起来,可他却不能下去,因为越临不让他下去,于是他高不成低不就,甚至要低声哀求他……  梦境里的场景看不清楚,可每一种触感却分外熟悉,他像是做了噩梦一般,开始梦魇……  墓穴内一直很安静,只有极轻极轻的呼吸之声。  可渐渐的,这呼吸声开始改换了味道,似乎不是很舒服,跟生病发烧了似的,发出含糊不清的梦呓。  “啪嗒——”  越临是被这阵梦呓吵醒的,他听觉非常灵敏,极轻的人声也能吵醒他。  他侧头见楚寒今的睡相不是特别好,平时规规矩矩工工整整地睡,偶尔规整到甚至让他怀疑躺的是不是一具尸体,但此时手臂却轻轻搭着,从宽阔的袖袍中露出白皙的手腕和小臂,似乎很热。  他脸转向越临这一边,乌黑的发缕凌乱,半掩住了鼻梁和侧脸,却露出了鼻梁、嘴唇和下颌。这是楚寒今最性.感的地方之一,因为他鼻梁透着傲慢,略带丰润的唇瓣却消解了鼻梁的无情,下颌有着精巧的把玩感。  他有些紊乱地呼吸着,胸口起伏,似乎做了一场可怕到不行的噩梦,锁骨和喉结微微绷紧,唇中呼出带着仓促的气音。  应该很难受?  越临甚至能听见他喉头慌张到细致时的“啊”声。  很小,很细。  被梦魇困住了?  越临看到,他的腿在白袍之下,微微挣动着。  脸更深地埋进了手臂里,似乎要躲起来。  看见别人的恐惧,其实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而对于越临来说,他这副可以算是畏怯和害怕的样子,让他心里燃起了莫名的保护欲。  直接叫醒他?  黑暗中,越临垂眼思索了片刻,轻声道:“小菩萨?”  “……”  “小仙君?”  “……”  “楚寒今?”  “……”  依然没有回答他。  楚寒今本来张开的五指轻轻收紧,指甲用力掐在肉里。  那粉白色的指甲掐得太深,将皮肉连着指甲一起掐成了深红色,可以想象他在梦里会有多么痛苦。  或许一时半会儿醒不来。越临唇角微微抿着,在短暂地思考之后,将手伸出他五指之间,轻轻握紧,轻声道:“没事的,没事的。”  意在安抚。  身前的楚寒今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眉眼在紧绷之后,慢慢舒缓下来,白皙的额头浮出了一层晶莹的薄汗,唇色有些苍白,发缕散乱得像刚被折磨过。  这让越临真的很好奇这到底是个什么程度的噩梦,居然能把素来清正冷静的他扰成这副模样。  他和楚寒今十指相扣,随便,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在慢慢等,等楚寒今神智归位,突然再睁开眼发现自己这么温暖地守护着他,一定会觉得挺暖心的吧。  墓穴内灯火摇摇晃晃,一阵风吹来,越临察觉掌心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  楚寒今应该要醒了。  越临视线转动,沉静地看他的眼睛,送出关怀:“刚才好像见你做噩梦了,没事吧?”  眼前的仙君悠悠转醒,神色懒散,撩开眼皮刚看到他那一瞬间——  “啪——”  越临看到楚寒今目光中流露出怔忪,还有……惊恐。第25章 25  楚寒今一掌拍他胸口,将人推了出去。  越临被推上棺材时,轻轻磕着木板,发出咣当一声脆响。  推完,楚寒今霜雪似的眼睛就看着他,目光非常复杂。像是满含着是什么,但又带点儿恼怒。  越临自然懂他的意思,略感疑惑:“怎么了?”  “哼。”  先听到一声嗤。  光听见越临就笑了,接着,楚寒今揉了下眉心,抿着唇道:“没事。”  果然是这么冷漠疏远的一句。越临试探道:“我刚才看你好像吓坏了?”  “……”  楚寒今杀气腾腾、冷若冰霜地看他一眼。  不知道怎么还生上气了。可能是小菩萨傲娇,被自己无意发现还有脆弱的一面,因此破大防了。  越临示意:“好了没事的话可以继续睡,我不问了。”边将旁边的火堆捅得更旺盛。  一阵沉默后,墓穴内重新响起低低的呼吸声。  楚寒今默了一会儿,回想梦里的种种,再感受到躺在身侧的越临。失忆来失忆去,好多事情越来越说不清楚了。  又是一天清晨。  阳光明媚,春风送暖,越临叫他:“今天再出去找找出路吧。” 第39章 他起身到了摆放物件的柜子。  揭开盖子一看,分门别类什么都有,晒干的蜜饯,果片,还有坚果,以及采摘下来的茶叶。越临放到鼻尖嗅了一嗅,是山里的一种灌木,晒干了放着,闻起来有茶叶的清香微苦味。  ……这得是一双多么精妙的手,才能将山里的一切变废为宝。  越临抬了下眉。  这一片地,下有地极和阵法,大部分花果树木都不能吃,深夜有夜煞出没,就是要将人活活困死在这个牢笼,可他俩居然能把生活过得这么细致。  那个将他们送来的人,估计看了也会直皱眉头。  越临烧好了水,单手拎着壶先将饮具浇了一遍,拣出晒干的果片丢在开水里,渐渐闻到一股微酸的果木清香。  送到楚寒今身旁时,他果然还挺喜欢,待稍微凉了一些后浅饮了一口。  越临将房间一切摸了个透,走到书桌旁时,发现上面摆了几页纸。大概也是自己浆的,纸质粗厚,但上面的字迹却秀拔俊逸。  记录的内容,是:“忌重活,忌同房,忌盆浴,忌辛辣刺激,忌……”  显然是写着怀孕之后的禁忌之事。  对着日光照了照,越临认出这并不是自己的字。  他走到楚寒今跟前,将纸页递到他面前:“原来我们这么早就在备孕。”  “……”  楚寒今随意地瞟了一眼,随即,目光定格。  这是他的字迹。  脑子里好像有一根弦轰然断裂了。他一直以为怀孕是越临单方面的行为,没想到……自己也参与为了?虽然平时的梦境中隐约能窥见事实,但真看到这张纸页,楚寒今长眉忍不住狠狠跳了一下。  越临没意识到他的异常:“原来怀孕这么多禁忌,”他将全文上下通读一遍,随即放下,“我记住了。”  他微笑着表示:“我会好好照顾你和我们的孩子的。”  说完,还补充了句:“辛苦你了。”  楚寒今转着眸子神色阴晴不定。  虽然有点奇怪……但怀孕这几天,受尽了各种苦楚和折磨,重新听到孩子他爹满含深情的告白,总觉得……心里好受了一些,比什么事情都一个人憋着强。  楚寒今拂袖:“无碍。”  “你好好休息,我去院子看看柴火。”越临说完出了房门。  单剩下楚寒今坐在室内,环视四周,觉得每一道屋梁都无比熟悉。这就是他和越临曾经生活的地方,也是他记忆缺失的那一段。  失去记忆是一件奇妙的事,明明是陌生的东西,却一刹那间感觉异常熟悉,游离于真实和虚幻之中,每一步都是重逢。  还没到吃饭的时间,楚寒今站起身走到回廊下,见越临坐在菩提树旁的石桌,单手拿着一只矬子,长发紧紧地束起,垂下几缕头发,正在把玩一块木头。  他面相俊朗,是一种恣意的明快,手指正在打磨,片刻将看不出形状的木块打磨成了……一只小鸟。  注入微弱的灵气,木鸟启开尖喙,啾啾啾地唱起了歌。  音调悦耳,楚寒今驻足欣赏时,越临抬头看他:“这送给咱孩子当玩具,你觉得怎么样?”  楚寒今:“……”  “不说话就当你答应了,”越临雕完往树上一扔,拿起剩下的木料又雕,还没多久,菩提树上便站满了木头做的鸟,抖擞羽毛东张西望。  越临想了想,道:“你最喜欢的调子,《杂花生树》,来唱一个。”  树叶间的鸟叽叽喳喳吟,争前恐后张开嘴鸣叫,声音婉转,百转千回,错落有致十分悦耳。  楚寒今站在屋檐下的回廊,白衣如雪,仰脸看着绿树枝叶间跳动的飞禽。而越临忙着雕更多的木鸟,往菩提树上放,低头忙碌。  这一刻,日光正好。  这还是楚寒今第一次觉得,原来在山里的日子,也可以这样合意。  -  不知不觉半个月过去。  这几天都在下雨。  雨水飞溅,楚寒今刚在棋盘敲下一子,响起越临的声音:“我回来了。”  他浑身湿淋淋的,穿了一件黑色的蓑衣,当他把蓑衣解下来时,有什么东西从他怀里掉了下来。  腿似乎站不稳,歪了两歪,才站直。  是一只小羊羔。  楚寒今怔了下:“哪儿弄来的?”  “路上捡的。”越临头发也湿透了,找了件干布擦拭,“出去找路没找到,但在河边看见这只小羊被冲到水里,随手拎出来,今晚烤小羊肉串。”  “……”  这。  楚寒今微微伸出手指。  这只小羊可小了,估计刚断奶那种水平,鼻子黑黑,身体卷毛是灰黑色,唯独眼睛湿漉漉亮晶晶的,因为寒冷正在不停地发抖。  完全不能把它跟一会儿的小羊肉串联想起来。  楚寒今一边探手拂过小羊的颈部,边问:“还是找不到出去的路?”  “找不到,群山之外还是山。”  “……”  楚寒今刚碰上小羊羔的鼻尖,就被蹭了蹭,沾上一身湿水。  小羊浑身冒着热气,生机勃勃的,就要往楚寒今的身上跳。  越临一把拎住它的脖颈提起:“拿去杀了。”  “……”  其实看这只小羊羔还挺可爱。  这段时间天天下雨,山里经常滑坡泥石流,楚寒今几乎不出门,变得踩一脚滑到,伤到腹中的小孩儿。  他垂眼再看了看这只小羊,粉白的指尖抚过它头顶,道:“留下来吧?”  越临:“嗯?”  知道说出来有些奇怪,但楚寒今稍微放大了点声音,说:“这只羊太小,就不吃了,养着行不行?”  越临抬了抬眉。  最近的山峦都走遍后,为了寻找出路,只有不断地翻过一座又一座山,有时候会走的很远。于是他中午偶尔带顿饭,清晨出门,到傍晚才折返回来。  他出门这段时间呢,楚寒今因为养胎不好乱走,只能看菩提树上的鸟儿唱歌,或者自己跟自己下棋玩儿。  或许多多少少有些孤单。  越临应声:“好,留下来。不过它身上太脏了,我先给它洗一下。”  楚寒今走在他身旁,看他将热水倒进盆里,抿了一下唇道:“别太烫。会把它毛烫掉,直接成羊肉汤。”  越临好笑:“行。”他边给小黑羊洗澡,边说,“这地方真奇怪啊,阵法影响灵气使用,御剑御不起来,法术施展不了,还有雷电天天劈冒出灵气的地方,这地方怎么出去?”  楚寒今也稍微有点忧愁:“还要被困多久?”  越临将小羊清洗干净,道:“如果地下有阵法,那找到阵眼,应该就能破解。先不急,你再跟我多待一会儿,我就陪你找阵眼。”  楚寒今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你愿意出去了?”  越临:“这不是愿不愿意的问题,你怀了我的孩子,那我肯定要对你负责。”  “……”  这几天楚寒今跟越临讲明了他失忆前的事,勉强互相填补了缺失的记忆,但对楚寒今失忆那两个月还是空白一片一无所知。  越临将小羊洗刷干净,正在吹毛,又问:“上次你讲到哪儿了?”  楚寒今:“讲到我们在幻境,经过了一个村落,看见满村人被屠杀后你突然说了些奇怪的话。”  越临露出思索的神色。  楚寒今补充:“你说全村人都是你害死的。”  他抬眉,一点头:“还有呢?”  “还有?你还说自己害死了很多人,都向你讨债来了。”  什么风雪城被围困深陷数日,弹尽粮绝,但坚持巩固结界拒不投降,被召来剑阵连击三天三夜,连地面的土都削薄了几层,举城殉身……  张王氏在院中逗弄女儿,火爆弹从天而降,全城烧为灰土,战后拣出的尸骸残骨是她拼命搂着孩子的姿态……”  山南常氏,阵法失利,害怕被斩首率先自尽……  这些楚寒今都能清晰地回忆起来。  越临身后的院子里的雨帘,他垂头站着,静默不语。  似乎在回忆,似乎又有些茫然,像是什么都回忆不起来。  楚寒今不再逼迫他,低头看已清洗干净的小羊。比刚才看着蓬松可爱了很多,就是浑身黑,眼珠子都是黑的,只有张开嘴时能看见白色的牙齿和粉色的舌苔。  它甩了甩头,撒着蹄子到楚寒今身旁,将头轻轻蹭他的腿。  越临转而问:“今晚吃什么?”  他们发现这里不仅有麦子,还有米饭。楚寒今只会蒸饭,这会儿要去炒菜。  越临道:“养身子,给你煮几个蛋。”  他去了厨房。  楚寒今慢慢将小黑抱到了膝盖上,小羊有些害怕似的,双脚直发软,不过站着倒也很乖巧,颤抖几下就停下了动作,将脑袋搭着他的小腹。  小腹暖洋洋的。  一想到肚子里还有个小生命,此时说不定正跟小羊羔头对着头,楚寒今突然觉得有点可爱。  他缓缓地抚摸小黑的额头,再顺顺它身上的毛,当成另一个小毛孩子。  小黑也很喜欢他,不停地蹭着他,往他怀里钻。  也就在这时,楚寒今手指顿住。 第41章 越临眺望着地平线,抓住一只蝴蝶,又放它飞走:“我只杀了一个人。”  楚寒今:“谁?”  越临转头将目光放到他身上,微笑道:“我父亲。我杀了我父亲。”  他语气没有丝毫惋惜:“谁让他这么冷漠无情。”第27章 27  弑父?  这在世俗中是难以饶恕的罪名。  多大仇恨才能手刃父亲?  楚寒今并不了解他的过往,点了点头:“还有吗?”  “还有?我于修道之事十分擅长,那时候一心一意沉迷其中,发誓要与父亲一较高下,内心被仇恨填满。”越临转向他,“每天生活中除了修习法术便没有别的,现在发现很喜欢你,觉得……原来喜欢一个人,比恨一个人要快乐的多。”  三两句话不离喜欢,楚寒今别过脸:“走吧。”  牵马继续前行。  绕过一座山峦之后,眼前出现一片茂密的丛林,路上有被踩踏的枯草和被砍断的树,预示着曾经有人来过这里,不出意外,只能是他和越临。  四周树木茂密,但却听不到一声鸟叫,空气中水汽粘滞,呼吸间比其他地方更加沉重。  楚寒今道:“越临?”  越临看他一眼:“我知道。”  他手里施展出一个法决,击向一旁的巨树,落下一个深黑色的浅坑。他停下手:“这里施展法术受到的禁锢更大,十成只能出一成的功效了。”  既然禁锢越强,应该越逼近法阵的中心。  他重新牵上马:“走吧。”  楚寒今左右张望,总感觉这地方分外熟悉。待马蹄踏过腐败枯萎的草叶,恍惚之间,楚寒今想了起来:“这以前来过这个地方。”  那一幅记忆碎片,瓢泼大雨,他拿着剑站在潮湿的雨天中,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但越临撑着伞来找他,还将雨伞往他身上倾斜。  越临侧头:“嗯?”  楚寒今说:“这儿有问题。”  他俩继续往前走。  马儿跋山涉水,约摸走了半个时辰,眼前又出现了刚才被越临击碎的巨树,漆黑的污渍历历在目,隐约透露着诡异感。  马儿停下脚步,不耐烦地敲着蹄子。  楚寒今问:“又走回来了?”  越临:“我刚才没有往这边走,但却原路返回,这地方有东西。应该是阵法核心。”  阵法,往往能施展出巨大的功效,但核心位置却非常薄弱。所以布阵人为了不被找到阵眼,往往会采用设防和迷幻几种方式来隐藏和抗拒,避免被人走入阵眼,破解阵法。  越临手摁在剑柄,楚寒今也下马。  他将马儿拴在一棵树下,拍拍它的脑袋道:“可不能放你走,一会儿回来阿楚还得用你,忙完给你喂好吃的。”  他转身,眉眼显出了几分肃杀之气。  也许是阵法意识到有人闯入,天空闪过几道雪白的闪电,接着响起轰隆隆的雷鸣。越临下意识看了看楚寒今。  楚寒今也按着剑鞘:“我没事。”  这段僵持持续得不长,越临施展咒术,区分用作障眼的无关紧要之物,朝法阵中心走去。眼前出现一道不规则的圆环,被落叶覆盖,明显是阵法的第二层。  越临将一块注入灵气的石头丢到落叶之中。  “哗啦——”一声爆响。  石头被闪电劈成了粉末。  越临啧声:“阵眼估计就在这里面,但只要有灵气的东西靠近便会被闪电击中,要是人进去,估计得挫骨扬灰。”  楚寒今也怔了会儿,问:“这到底是什么?”  阵法也有不同的功用,有的为庇护,有的为杀戮,还有的为治疗,还有的为辅助。楚寒今想了会儿道:“要是能扫清这些落叶,就能辨认清楚这个阵法。”  越临看他一眼:“我试试吧。”  说完,他抬脚跨了进去。  “!!!”楚寒今忙道,“你干什么?”  越临进去那一瞬间,阵法并没有展开攻击。  他来回走了两步,天上开始聚集着雷鸣。不过越临的目的很简单,他直奔阵法中心,脚下的风将积攒的落叶带动得飞跃,泥土显出深红色,果然隐藏着阵法的咒印。  楚寒今只看了一眼,就认出来了。  这是一道杀伐阵法。  有的阵法单单杀人,可有的阵法极为阴毒,能将在阵法中惨死的人炼制为剑灵,为自己所用。  看清阵法中心那一道深红繁复的咒印时,楚寒今脑子里突然刺了一下。  越临脚步一顿。  他也看到了!  曾经在这个法阵中惨死的人,在深红色的血雾中显出模样,数不尽的尸骨破土而出,除此之外——  地上匍匐着一袭月华般的白衣。  那人乌发浓秀,青丝垂绥至脏污泥土之中,眉眼沾满了鲜血和黑泥,将他白玉似的脸污染的肮脏污秽,但仍然不减俊美的容颜,漆黑眸子漫无神采,唇角淌着鲜血,匍匐在阵法之中被雷电劈击——  那个人,长着和楚寒今一模一样的脸!  周围飞奔着只剩头颅灵魂,围绕着白衣狂笑,似乎在期待,在等待,像饥饿的狼,等猎物一毙命便能将他饱餐一顿。  而白衣面色越来越虚弱,可他明明能够反抗,却仿佛中了咒,一动不动,不断吐出鲜血……  楚寒今后背发凉,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曾经被阵法困住的样子。  然而一旁的越临,走近似乎想把男子扶起来,却发现这是幻境,唯独周围飘扬的鬼头咄咄逼人,咆哮不已。  雷电声聚集得愈发躁动,发出鸣爆的声响。  接着……第一下。  第二下。  第三下!  直直朝着他的天灵盖劈上来。越临直直站着也不躲开,半晌,暴躁地喝了一声:“不认识主人了吗?”  这一声,震得阵法内狂风骤起,楚寒今已经一只脚踏入了阵法之中,准备去拉越临,谁知道所有的雷电突然停了。  越临走到了阵法中心,落叶全部被风吹散后,露出一道深红色的八边阵法。中间繁复地秒着写文字和图案,明明蕴含着能将附近几十里路牵涉出结界的力量,眼下看来,不过是一幅小小的卦象。  他没将卦象击碎,而是信手抠出来。阵法是认主的,尤其是独创阵法,此时边缘全部显出凶戾的白光,似乎要将人手烧穿。但被越临握在手里简单地剔掉几只别卦后,瞬间变得温顺了,躺在他手里。  越临垂下眼睫,看着阵法沉思不语,似乎在想什么。  而楚寒今眺望左右,发现空气中的沉重感不见了,树林也变得比以前更清晰黛绿,地上的血红咒印消失不见。  楚寒今看着越临。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问:“你刚才说,这是你的阵法?”  越临转过脸,目光沉静地注视着他。  光看到这个眼神,楚寒今似乎懂了什么,站在原地。  他俩互相注视了片刻。楚寒今开口:“你恢复记忆了?”  越临一点头,手里托着阵法走近:“恢复了,看到你趴在阵法中那一瞬间,便想起来,我之前是从这里将你救出来的。”  楚寒今突然有点儿沉默,也说不清原因。  眼前这个越临,不再是这大半个月忘记一切的越临,而是实打实与他有过数月欢愉的越临。  是那个爱他爱得很沉重的越临。  楚寒今静了静,重复:“你还没回答我。”  越临点头:“这的确是我的阵法,而且是我炼制剑灵的阵法,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他指尖沿着掌心的图案轻轻一点,“我死后,也许有人拿走了我的阵法,埋在这里……”  他想了想,笑道:“或许是想将我炼制成剑灵。不过我这阵法认主,哪怕经过他改造,会用雷电劈我,但也绝对不会炼制我。”  所以方才,越临一声怒吼,法阵听懂主人的声音,顿时消去了戾气。  楚寒今想了一会儿:“那我为什么会出现在阵法当中?”  越临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他:“因为有人想把你炼制成剑灵。”  楚寒今后背发憷,皱了下眉头,直勾勾地看着他。  “为什么是我?”  “远山道修炼灵气,你的灵气干净澄澈,又是集大成者,没有比你更合适用来炼制剑灵的人。”越临说,“我早说过,有人想杀你。他消除你的记忆,又在你身上添加傀儡咒印,就是要让你不能反抗,乖乖地被炼入剑中。”  到这里,楚寒今觉得逻辑开始闭环了。  他看着越临手里的阵法:“这是你炼制剑灵的阵法?”  越临点头:“是。”  剑有灵,但仙道填充剑灵都是找灵石,灵兽,灵根,竟然有人将活生生的人炼制为剑灵,禁锢在剑中为人所用,是魔道盛行的潮流。  那这就证明,越临走的必然是歪门邪道。  楚寒今一言不发,直勾勾盯着他。  越临懂他的意思:“这是我身前弄的东西,可我已经用死抵债了。其他人用我的阵法作恶,这不是我的错。”  楚寒今沉默不语。  他也分不清楚,现在是否还能纠结越临的过错,因为他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你被人弄到这儿时,将我墓穴中的尸首拼凑完整,我才能重新聚拢回魂。”越临看着他,目光堪称温柔,“等我出来找你时,发现你自己走到了法阵的正中心,被电闪雷击,可站着躲也不躲。我把你从阵法中带出来,谁知道过了没多久,你自己又回到了阵法之中。” 第43章 “远山道有荒芜的院子,你要是愿意种东西可以种。”匆匆说完这一句,感觉极其难受,楚寒今快步走进了花丛里。  他走得很快,心里难得的不安宁,半晌听见背后轻轻笑了一声。  今晚月色真美。  明显感觉到越临的情绪好起来了,楚寒今折了一枝花放手里把玩,问:“明天怎么出去?御剑,还是传送符?”  越临说:“传送符吧,我想起这是哪儿了。”  楚寒今突然想起来,他跟越临刚被弄到古墓中时,越临苍白虚弱,显然是刚使用传送符消耗了大量灵气,又正好被法阵的磁场影响。  楚寒今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会失忆?”  被传送符送来这里可以理解,但越临失去记忆的事情怎么理解?  越临将灯笼里的油火取掉,往里装萤火虫,看向楚寒今:“那人想杀了我。”  “制造幻境的人?”  “嗯,但单用武力绝非我的对手,于是想到利用我的心魔。”越临说,“他制造的幻境全是我曾经犯下的杀孽,利用我的心结,想让我重新走火入魔,像从前死的那次一样……”他轻轻呼吸了一下,看着楚寒今的眼睛,“让我自愿抵命,将躯体交给其他人处置。当我自己没了求生的欲望,他就可以轻易杀了我。”  他说的心魔,是村庄里被复仇惨死的村民。  宅邸中还未刚成亲便去世的丈夫,悲痛殉情的鬼新娘。  还有举身殉城的民众,过着闲适生活突然惨死的母女,害怕罪责于是自尽身亡的一群人……  恐怕远远不止如此。  楚寒今直直看他。  越临脸色微微狰狞:“始作俑者非我一人!他们将过错推到我身上,而我……扛下所有的罪责,已经抵命了。”  楚寒今看他一眼,拂了拂衣袖,向着花丛的深处走去。  越临跟在他背后一两步:“当时我被幻境魇住了心智,但我不想再死一次。于是我抹去了幻境让我加深和混乱的记忆,回到被人戮尸下葬的那一天。那个时候我抵了命,心里怨气消失,再也没有心魔。”  不得不说,这是个聪明的法子,断尾自保。  心有执念,爱恨不泯的人,为心魔所困,走出心魔的方法,要么花很长的时间看透,要么选择遗忘,唯一的解决方式便是冲淡。  不得不说,越临聪明至极。  楚寒今静了会儿问:“既然对方这么了解你的执念,且立刻就认出了你是谁,有没有可能你以前的熟人?”  越临眼睛显出深红:“一定,是我,至亲。”  站在缥缈的月色之下,越临高大的身影垂落,眉眼有些冰冷之意,茫然地呢喃:“为什么死了都不肯放过我。”  他死后,将他戮尸,碎尸万段,埋在这片被诅咒的山林中,坟墓里画满了咒人阴毒的符咒,咒他不能入地狱,永生得不到救赎。  楚寒今并不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可目前种种,只觉得越临可怜:“也有可能,他们心里知道待你不平,害怕你起尸还魂,报复他们,才会坏事做绝,希望你永远不要出世。”  让人不顾一切想将对方置于死地的,除了仇恨……只有求生欲,那就是恐惧。  楚寒今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越临说这世间没有他的容身之处,因为哪怕最亲密的人,无时无刻不想着他去死。  越临走到花影深处,挥手将醉鱼草花丛搅乱,看着水里清澈的倒影。  他舀清水拼命冲洗自己的脸,再抬头时眉眼被水汽晕染得潮湿不堪,一双深金色的瞳孔疲惫地半闭着,唇瓣也沾满了水珠。  他站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回到楚寒今身旁:“我在这儿躺了二十多年没遇见过外人,地势非常隐秘,知道的人极少。我猜把你送到我炼剑阵中的人,和将我葬在这里的人,应该是同一伙。”  楚寒今点了点头。  越临道:“还记得我和这个人在桥头见面时吗?他看到我似乎非常惊讶,大概没想到碰面的人会是我。按他本来的计划,是想借由吴岚之口将我们引向漠北,结果我突然出现搅乱了局势,才导致后续的一系列打斗。他的幻境明显是急中生智,做的并不周密,或许本来的目的只是单纯将我们引向漠北。”  楚寒今点头:“漠北,为什么是漠北?”  越临顿了顿声,“恐怕是有什么想让我们看见的东西。”  这是一种可能,但还有一种。  楚寒今垂下眼睫:“又或许是他们设了一场鸿门宴,将我们引过去,正好瓮中捉鳖。”  如果有人故意设套,那漠北一行定然充满了危险。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越临想了一会儿道,“人为一定会有破绽,鸿门宴也一定有设宴的痕迹。如果能够闯一闯,肯定能找到些线索。”他道,“既然如此,我们先回远山道,你好好修养,我单独去一趟漠北查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让他单独一个人去漠北?  楚寒今微微睁开眼睛:“我待在远山道?如果照你所说,有人想害我,待在远山道也未必安全。”  越临轻轻抬了下眉,似乎意识到了楚寒今的决定。  楚寒今衣袖拂过浪漫的花海,声音平静:“我和你一起去。”  既然他跟越临不幸绑定在了一起,怎么能让越临只身奔赴险境?楚寒今又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他道:“路上多个照应。”  越临:“但是……”  楚寒今面无表情:“难道这十个月我就什么都不干,光坐着等你,要是你再不幸出事,我就只能等死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楚寒今阖拢眼皮,不知道想起什么,又道:“再说,我暂时……”  他离不开越临。  孩子需要父亲的灵气安抚。  这几晚睡觉时他心里都清楚,偶尔浑身燥热,体虚乏力,都是越临轻轻搂着他传输灵气,再拍拍背,偶尔还会哄几句。  只不过楚寒今脸皮薄,越临一般匆匆做完,第二天也会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  事已至此,他跟越临暂时已经分不开了。  越临点了点头:“那就一起。”  他回到木屋后,从桌上取出一张黄色的纸,蘸着桌上的墨水描摹传送符的符咒。高阶法术并没有那么神乎其技,但要与体内的灵气等级相匹配,不然就算有人拿到一本上等心法,在他眼里也完全是鬼画符,什么都看不懂;即使看得懂,也完全使不出来。  楚寒今陷入了沉睡。  意识漆黑一片,并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但他身体逐渐涌现出一股燥热感。  他感觉自己好像睡着了,但没多久,有东西明晃晃地照在脸上,灼烧得皮肤微微发烫。  楚寒今摇了摇头,没睁开眼皮,耳畔响起一阵尖声:“来人呐!有贼!有贼!”  “……”  接下来是一阵鸡飞狗跳的动静,似乎有人打开了门,又拿着东西进来了,声音尖得令人发指,但细听却是个男声:“有贼进来了,有贼,你们是谁?”  楚寒今睁开眼,才意识到灼烧皮肤的刺眼的阳光,他刚想起身,发现自己肩膀和腿被什么东西狠狠压住。  他准备起身时,听到那个尖声说:“操!搞了半天不是贼啊!你们这两只野鸳鸯,要上.床去什么地方不好,跑到我屋子里来野合,我还嫌床脏呢!赶紧起来!”  一阵吼,楚寒今意识终于归位了。  他低头,发现压在自己身上的是越临的双臂,他衣衫不太整齐,自己也被扒拉的不太整齐,难怪这个人会说出“上.床”“野合”之类的话。  楚寒今跟着抬头,发现说话的是个白白净净的少年,头上戴几只钗,衣裳也穿得很花哨,打扮得像个女子。  他随即闻到一股香味浓烈的合欢散的味道。  “……”  楚寒今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  大概在很多年前,师兄修为刚到五步,兴致冲冲地邀请了一群朋友到画舫喝酒,喝着喝着,帘子掀开走进一群漂亮的少年少女,莲步姗姗,欢声笑语,陪着喝酒不说,还非要坐各位仙长的大腿,那时候楚寒今不厌其烦,随手一推,将一个少年直接推进了水里。  那少年的打扮便与此人类似,说话声音也尖尖的。  “看?看什么?!”少年说,“我看你长得人模人样,一副知书达理的君子相,容貌也俊美,怎么喝醉酒了乱闯别人房间?还有旁边这位,哎,你俩一起待在我房间,该不会是想两个睡我一个吧?”  “……”楚寒今大声咳嗽。  越临也醒了,翻身坐起,头上还插着两朵珠花,略感意外地看着站在门口叫骂的少年。  少年注意到他:“哎,你长得也很不错啊?要不今晚切磋一下?”  “……”  门外稀里哗啦响起动静,似乎有人围了过来,探出三两颗脑袋。  楚寒今活了几十年没在这地方出现过,被一群人围观,抬起袖子挡住了脸。越临见他耳根都红了,唇轻轻抿了抿,一副羞耻不堪的模样。  越临连忙拉他起身:“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昨晚喝多了酒,拉着我姘头走错屋子,不小心睡了一晚,给你赔礼道歉。走了走了。”  他牵着楚寒今匆匆往外走,背后的少年还在乐:“你逛青楼还带姘头?这么不把他当人?”  “诶,你俩今晚到底来不来啊?我不给你算钱,行吗?”  周围掷花如雨,全是莺莺燕燕,娇笑声不绝于耳。  终于从青楼跑了出去,越临刚想回头说话,手中的袖子就被狠狠地甩开了。  楚寒今眉眼染着阴影,一脸不善:“为什么会传送到……”他实在说不出这两个字,半晌才咬牙道,“这种地方?”  越临也有点疑惑:“我就随便传送了一个我记得的地方。以前经常来。”  楚寒今瞪他,脸黑了:“你经常来?”  越临又解释:“我以前来时这还不是青楼,就一座普通的酒楼。他家的南花酒是最烈的,总是喝一罐子睡一宿。我总和朋友一起来。”  楚寒今姑且信他这一回。  他俩急匆匆从青楼出来,又衣衫不整,发缕不齐,旁边路过的人都忍不住啧啧感叹。  “这是喝了花酒没钱付账,被撵出来了吧?”  “长得仙气飘飘,眉清目秀,怎么干出这种事啊?”  “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  楚寒今忍不住又瞪了越临一眼。  越临还转头看了看那路人:“长得帅就不能喝花酒了?有病。”  看他还要跟路人吵起来,楚寒今没忍住一把拽过他手腕,往人少的地方匆匆走去。  边走边整理衣服和头发,说实话越临认识他这么久,除了在床笫间,还是第一次看见楚寒今如此失态的模样,走着走着没忍住笑了一声。  楚寒今指间抓着一把头发,才发现自己簪子掉了,皱了下眉。  他俩走在一道朱墙之下,院落里探出几支桃李杏花,越临道:“你别急,等等,我给你折一支木簪。” 第45章 既然摆脱他了,楚寒今不语:“算了,去酒楼弄点吃的。”  正准备走路,通衢大道上驶过两匹快马,纵马者都穿荣枯道的制服道袍,背一支拂尘,广袖翻飞,仙气飘飘,路过时侧头看了他俩一眼。  第一位品阶较高,鼻梁高挺,长相英武。第二位眉眼狭长,带着风流相,斜波流转。  待第二位男子看到楚寒今时,略为勒紧了缰绳,袖中不知道飞出个什么东西,一瞬间落到了他怀里,原来是一只六骨朵的花簪。  丢完,也不停留,纵马而去。  楚寒今拿着这支花簪,转向越临:“这是什么意思?”  有人道:“惨了!你被他看上了!”  楚寒今:“???”  那人道:“这花簪呀,又叫‘恶绣球’,他随手扔给你,就代表他看上了你,想和你睡觉。你要是识趣的话就自己送上门去吧,要是不识趣,恐怕今晚他就会来找你。”  楚寒今:“这么蛮横?”  身旁越临暴躁地啧了声:“好啊,来,今晚就来,谁不来谁他妈孙子。”  “…………”  看得出来他很生气。  楚寒今又问:“那我要是不从呢?”  “不从,很简单呀。之前也有男子不从,被他强睡完就杀了。知道他绰号什么吗?玉面修罗,好色又残暴,他看上的就没有睡不上床的,往往是睡了就扔,啧啧啧,自求多福啊仙爷。”  “……”  楚寒今对着阳光,看了看手里的花簪。底层刻印着荣枯道的纹耀。  荣枯道偏居一隅,漠北属于荣枯道管辖的地盘。没想到春宴上各个知晓仁义礼智,而在这偏远的角落,竟然如此随心所欲。  既然被楚寒今遇到,便收在袖子里,等着回去向行江信告状。  倒是他刚放入袖中,越临皱眉:“让我看看。”  楚寒今递给他。  越临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两眼。果然,这支花簪标注有灵气,已沾在了楚寒今衣袖上,所谓夜间找人,恐怕就是有灵气为引。  越临将灵气沾到自己袖口和衣襟,再将花簪还给楚寒今:“他今晚要是敢来,我叫他有去无回。”  “……”  他这么生气,当然是因为吃醋。  吃醋的原因,大概是有人向自己示好。  楚寒今莫名有些耳热,半晌,才道:“先吃饭吧。”  他俩去了市镇中的酒楼。进去,发现门可罗雀,大街上十分热闹,可酒楼里吃饭的人却很少。  还以为仅仅是酒楼生意不好的缘故,楚寒今叫来小二:“点菜。”  小二递过菜单。  楚寒今审视菜单,道:“来一碟蒸鲈鱼,凉拌牛肉——”  小二摇头:“对不住啊仙长,没有鲈鱼了。”  楚寒今换了一道菜:“红烧里脊?”  “对不起,也没有里脊了。”  //  越临冷冷地看他一眼:“你开一家店,鲈鱼没有,里脊也没有,是不是我再点一个凉拌牛肉没有,海带炖猪蹄也没有?”  小二满脸为难:“确实没有了。”  越临:“可你牌子上都写着。”  “实在对不住二位仙爷,这几日我们镇上周老爷家办丧事,什么山货海货都运到了他府邸,连我们店里的厨子都招去帮忙了。刚才见二位进来,我还想问二位是不是特意为丧事赶来的客人。”  楚寒今撩起眼皮,看向他:“哪个周老爷?”  “就隔壁朱墙内那一家。”  “是了。”  正是他俩掐了树上花枝那一家。  小二说:“二位仙爷要是想吃点好的,可以去周老爷府邸看看,他今晚半白事席,镇上大部分人都去了,二位也去吧,我这小店实在没什么客人了。”  难怪生意这么冷清。  楚寒今退而求其次:“那你们有什么东西先上吧,稍微填一下肚子。”  “好嘞。”  等小二转身离去,楚寒今跟越临对了对视线。  楚寒今问:“去不去?”  既然他俩是来漠北找线索的,那肯定去越热闹的地方越容易找到,越离奇的地方越容易找到。  越临点头:“去吧。先吃饭。”  周老爷府邸前人头攒动,门口两排对着摆出花圈,地上全是鸣爆后的破碎红纸,不少人揣着袖子探头探脑八卦,边磕瓜子花生边说话。  凑热闹,人之常情。  楚寒今几乎没怎么问,就把这家里怎么死人的来龙去脉听清楚了。  “哎呀,世事无常,谁能想到啊?”那个嗑瓜子的大婶拍着腿,“前几天我给管家送鸡蛋还看了少爷一眼呢,活蹦乱跳的,脸上也很有血色很滋润,完全不像生病了要死的样子嘛,还跟我打招呼喊婶婶,让我过两天上他家里吃饭。”  她摇了摇头,叹息:“世事无常啊世事无常,我深夜在家脱完衣服都准备睡了,突然有张老婆子来叫我,说周老爷家的少爷突然死了,暴毙!一点预料都没有,听说吃完饭都解衣躺床上了,谁知道突然吐出一口黑血,哇啦哇啦的,跟着开始狂吐,吐了整整一屋子——”  她吸了口气:“我赶去时才看见了,那床上全是血,地上也是血,周少爷就那么直挺挺地躺着,头歪了,已经死透了!你们想想,周少爷是多么俊朗的人才,突然就死了!”  旁边有人问:“那他没灾没病的,怎么会突然就死了?”  “这我不好说啊,没病肯定是没有病,夫人待他儿子多周全,生下来就打长命锁,少爷也是我们街坊邻居看着长大的,性格活泼又爱笑,又知书达理,从小到大就没生过大病,如今看他无缘无故死了,真让人心痛!”  “……”  楚寒今再看了一眼越临。  怎么会有人离奇暴毙?这不合理。  他俩准备往里走,那婶婶突然压低了声,四下扫视,准备说出什么秘密似的,但看到楚寒今和越临那一瞬间,话咽下去,摆出一张慈爱的脸:“两位是仙爷吗?”  楚寒今刚要说话,越临否认:“不是,我们不是,无意行游到这里,见热闹就来看一看,马上就走。”  那婶婶松了口气,压低声继续了刚才的话题:“只是,我听说周少爷,是被人咒死的!”  楚寒今瞳孔微微缩紧,正要仔细听。  旁边,有杂役模样的人出来说:“诸位不要挡在门口,都进来坐,进来坐。”  他目光一扫,便看清了楚寒今和越临的相貌与打扮。与普通人不同,十分清贵,容貌俊美,便走过来:“二位请,二位请。”  既然被他看见,特意请了,楚寒今只得依言进去。  那杂役说:“二位,账房在那边,送礼金可以过去。”  “……”  楚寒今:“这。”  礼金,就是随份子。  原来吃白席也得随份子。  楚寒今点头,往账房先生处走,取出了钱袋。那账房先生看看他俩:“你送多少?你又送多少?”  乍一听,还得送两份?  越临轻轻按住了楚寒今的手,笑着说:“我和他是一家人,送一份。”  账房眯了下眼,目光沿着他俩打量,重复:“一家人啊?”  总觉得这眼神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  “我和他是道侣。”越临说。  “……”  楚寒今耳后微微泛出颜色,将礼金送了,又忍不住侧头看一眼越临。  道侣?  三口人,按理说道侣也没错。  但方才越临说得太过自然,甚至有些享受,怎么着就让楚寒今觉得心里有点别扭。  不知不觉,他跟越临都能自然说成一家人了。  越临牵着他:“走。”  楚寒今:“看尸体?”  “对,既然周少爷暴毙,那他的死应该有蹊跷,尸体应该会有蛛丝马迹。”  楚寒今轻轻拂开他的衣袖:“我能走。”  不知道为什么,非要拉拉扯扯。  事态紧急牵一次就够了,还想不停地牵。  被他拂开手,越临侧头看了一眼,唇角勾了勾,倒是没有丝毫不好意思,反而优哉游哉:“牵怎么了?”  “……”楚寒今不想跟他计较。  眼前是一条宽阔的走道,往来着客人和帮工。楚寒今往人多的地方走:“来的客人会吊唁死者,人多的地方就是停棺材的地方。”  这个猜测没错。  棺材不在正堂而在偏堂,堆满了纸人、花圈和丧葬用品,前堂一位妇人扶着棺材拭泪,不停有人进来安慰她,又不断有人出去。  楚寒今仔细一看,这位妇人,正是今早遇见的妇人。  楚寒今正要往里走,脚步又顿住了。  前堂,也就是停放棺材的地方,隐隐泛滥出黑气,极煞。 第47章 还在光天化日,这么多双眼皮子底下!  楚寒今边想边走,听到背后的声音:“我们去哪儿?”  楚寒今答:“死者房间。”  越临:“那路走反了。”  “…………”  死者房间在二门右边的厢房,旁边种了竹林,看得出这少爷生前挺有雅趣,而现在门廊贴着符纸,又有负责丧葬的婆子和男人在院子作法,吟诵些咒文,将纸钱撒的满天飞。  楚寒今和越临踏入院中时,他们看了一眼,继续专心致志吟诵咒文,却是旁边两个荣枯道的修士问:“干什么?”  越临说:“过来吊唁,周少爷死得可惜。”  那修士摇头,咄道:“出去出去,这里忙正事,别来犯了忌讳。”  不让旁观,只好退出去。  不过走到门口时,楚寒今却道:“我看清楚了,是一道往生咒。”  越临:“嗯?”  “荣枯道的符咒禁制,我曾经学过一些,”楚寒今说,“那就是一道最基本的镇压怨魂的符咒。无悲无恨,舍弃执我,方能往生。这则咒术的目的劝恶魂向善,不再作恶。”  越临:“你还会荣枯道的符咒?”  楚寒今看他一眼:“以前在避难所师父有荣枯道的高士,教过我一些。不提这个,为什么人死后不念慰魂咒,而念镇魂咒和安魂咒?”  不对劲,很不对劲。  越临垂下眼睫,问:“他真是横死的?”  楚寒今点头:“只有这一种可能。”  说到这里,楚寒今再想到那几个修士不加掩饰,趾高气扬的模样,心里隐约有种不安感。  荣枯道身为六宗之一,权势滔天,一直是修士的榜样,没想到此处的修士杀人害命,竟然猖狂到了不加掩饰的地步。  如果传出去,荣枯道颜面无存。  绕到院子的后面,楚寒今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你说他特意引我来漠北,难道是为了让我看见这个?”  以他之眼,看清荣枯道的罪孽,然后……  楚寒今感觉隐约看清楚了什么,又没看清楚,他俩已经走到了院落的背面。这里没人。越临轻而易举将门扉吹开,翻身跳了进去。  他又端来一张凳子,放到窗户根,道:“来,踩。”  “……”  楚寒今真没那么娇弱。  他踩着凳子落地,屋里瞬间传来一股幽冷之气,针砭肌理。  屋子里收拾过了,没看见满地鲜血的惨状,但楚寒今走到角落蹭了蹭手指,示意越临:“血。”  反复冲洗,这地方的血都没冲刷干净。  可以想象死状有多凄惨。  楚寒今道:“我试试招魂。”召来周少爷的魂魄,问问生死。  他在地上画了一道圆,圆内放着一张符纸,当周少爷的魂魄归来时,符纸便会轻轻飞起来。  可当楚寒今念完了一整道咒语,符纸纹丝不动。  楚寒今抬眸看着漆黑幽深的房间,道:“他的魂魄被人带走了。”  他转向窗外打笳乐和念诵咒文的一群人,道:“如果没猜错,外面的人抢先了一步。”  人非正常死亡会有怨魂,徘徊在死的地方久久不散,等待申冤的机会,而这群人急匆匆将怨魂召走,是想掩饰什么,还是想利用怨魂做什么?  他俩正在思索,门外又响起推门的动静。  楚寒今看了一眼越临,道:“走。”  转瞬之间,他俩出了屋子,站在院落中。  旁边,走来一位杂役:“二位,开席了,快去吃饭吧,趁热!”  楚寒今还想跟越临聊聊,没想到越临顺其自然往那边走了,笑着道:“先吃饭,先吃饭。”  楚寒今跟在他身后:“你……”  等到杂役走远,越临才靠近他耳边,轻声道:“走吧,吃饭的时候顺便打听打听。那句话怎么说?就没有在村口大婶面前问不出的故事。”  “……”  楚寒今神色艰深地看他一眼。  这对几乎不食人间烟火的月照君来说,确实是野路子。  他俩走近办宴席的前厅,大部分人已经落了座,商贾富甲坐一起,修士仙长坐一起,平头百姓坐在一起,彼此相安无事。  那杂役说:“请二位仙长到这边就坐。”  越临拒绝:“不碍事,我随便坐就行,你忙你的。”一边说,一边往一群看着四五十岁上下,正在磕瓜子的婆婆婶婶处走过,拉开长椅坐下。  “……”  那几位婆婆婶婶面相和蔼,只不过两眼放光,细细数着周围的人,连一个远方亲戚的儿子腰间有颗痣都说得上来。  越临向着楚寒今一招手:“来吗?”  都这么说了,还能不去吗?  楚寒四下看了看,小步走到越临身旁,几位婶婶的目光顿时凝固在他身上了:“这位仙长,长得可……”  漠北人豪放,半晌找出个词。  “长得真牛逼。”  “……”  楚寒今垂下眼睫,依然是原来的清正姿态,可在这群婶婶嬷嬷处完全不管用,光听见七嘴八舌地问他:“仙长婚配了吗?”  楚寒今:“未。”  “仙长有没有心上人啊?”  “没有。”  “仙长还不成亲,家里父母着急吗?”  “……”  越临倒了杯酒,仰头倒入唇中,边听边笑了两声。  楚寒今抬起眼眸不悦地掠他一眼,越临总算没看热闹了,道:“对,着急,我们就在风柳城待几天,待完他就得回去成婚了。”  婶婶瞪大眼:“有婚配之人了啊?”  楚寒今神色流露出一丝狼狈,越临点头:“有了有了。所以啊,婶婶,你们的闺女就不用介绍给他了,他马上就要有妻室,恐怕无福消受了哈哈哈。”  到这时,婶婶对楚寒今的盘问,才停下,转而问越临:“你成婚了吗?”  越临答的干脆:“成婚了。”  又看楚寒今一眼:“而且妻子已有身孕。”  “哎呀,那不巧了。”“现在的年轻人怎么成亲这样早啊?”“我刚有个侄女想说给你呢。”几句碎碎念之后,好歹止住了婚恋话题。  越临这时才问起:“我和我朋友从远处来,听说周少爷遭遇了不测,顺路过来吊唁。听说他还很年轻,怎么突然就离世了?真可惜。”  婶婶脸上露出同样的惋惜:“是啊,可惜可惜。”  越临意味深长:“哎,年纪轻轻——”  禁不起激,婶婶们叽叽喳喳地聊起来。  “听说是这孩子身上不干净,以前总爱逛青楼,染了一身病,回来身上不舒服,治了好久都治不好,就这么死掉了,但家里说出来怕丢人,所以连死因都不敢明说。”  “不干净?我看他人性格蛮好的,我还打算把侄女说给他。他就是身体不好,经常吃药,可能得个什么病,治不好就死了。”  “真是脏病,听我跟你说,我还帮他抓了好几回药……”  一群人叽叽喳喳,旁边有个婶婶一直坐着,双唇闭拢,眼眶红肿,猛地一咬牙:“你们什么都不知道,还乱说!”  越临给楚寒今剥了壳花生,送到他掌心。  但楚寒今没心情吃,目光转向了这位妇女。  妇女狠狠跺了跺脚:“他是被人咒死的!”  说完,将身上的围裙一摘,离了席。  八卦闲聊骤然引起有人不高兴,大家都有点懵,半晌才说:“王大姐是周少爷的奶妈,估计知道的比我们多。”  “肯定是我们说周少爷清白,她听着不高兴了。”  “哎,人都死了,不应该再说这些的。”  越临神色赞同:“说到底呢,进青楼得病这事传出去不好听,死者为大,为了他的名誉着想,就不再议论了。”  不知是谁,突然来了句:“如果真的在意名节,就别叫那种人来。”  听见这句话,楚寒今目光转了过去。  其他人视线也跟着转过去。  他看见一袭少年身影,穿的花枝招展,在人群中有些格格不入,浓妆艳抹十分绮丽。  是那个叫小蝶的青楼小倌。  接着,楚寒今耳边传来狠狠的啐声。  看得出来,所有人都很看不起他。  但他熟视无睹,将花伞收起,自己找了张桌子坐下,也没管人凑没凑齐,拿着筷子便开始夹菜吃饭。  “跟周少爷往来的人就是他。不过周少爷都害病死了,他怎么没害病死呢?”那婶婶说这话时咬着牙。  毕竟是狐媚子,干的就是这种下流行当,老老实实的过日子的妇人们看不起他,很正常,说不定还有谁的丈夫孩子给他送过钱呢。  旁边有人讥笑他:“你今天没生意啊?不赚钱,跑这儿来吊丧。”  小蝶浑不在意:“还不是怪你这么久没来照顾我生意。” 第49章 第31章 31  白孤转向了越临:“道友,你和我九哥容貌相似,可否请你帮个忙?”  越临:“说来听听。”  “我九哥已去世了,我想向他道歉呢,便是再听不到回信。请问你能否暂代我九哥受我一杯道歉的酒,然后,替我九哥说句谅解?这样我就没有遗憾了。”  酒桌上为了让亲者宽心,有这样一种习俗。倘若性格豪爽不羁的人,看见对方情真意切,说不定便答应下来,一杯酒倒进腹中了事。  不过……  越临和他对上目光。  气氛有些沉默的尴尬,白孤咳嗽了声,一副羸弱不堪的模样:“这,这只是在下一个心结而已。如果觉得为难,就不必麻烦了。”  一边说,一边抽了张白纱,轻轻捂住了嘴。  可满桌的人不说话,都等着越临一个答复。  如此,便显得他的楚楚可怜有了咄咄逼人的意思,似乎逼着越临同意。  越临唇角勾了下,答:“我是月照君的人,他同意我就受你一杯酒,他不同意。那就不行。要问你问他。”  锅甩了回来。楚寒今抬眸,对上白孤那双单薄的眼睛,他问:“月照君,行不行呢?”  楚寒今没看越临,但哪怕一句话不说,他也明白越临的想法。道:“你若是真的内心有愧,要做的是补偿,而非找一个外貌相似的人喝酒。哪怕他喝了这杯酒,再跟你说句谅解,又能怎样?难道代表你曾经伤害过的人谅解你了吗?自欺欺人而已。”  这话又直又硬,白孤脸色尴尬了一瞬。落阳拊掌大笑:“早知道月照君为人正直,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白孤,你也别念叨你的什么九哥了,喝酒喝酒!”  白孤笑了笑,带过话题:“喝酒。”  他也是好修养,脸上没有分毫不悦。饭桌上各干各的,楚寒今很少动筷子,袖口被轻轻拽了一拽。  楚寒今听到越临的传音:“你这脾气真厉害。”  楚寒今也传音:“怎么说?”  “摆着张臭脸,说话直,又难听,但其他人不敢反驳你,还得装出一副受教的模样。所以说你很厉害。”  “……”  确定越临语气中含着夸奖,是真心实意称赞自己,楚寒今没话讲了。  确实,只因他脾气一向不是很好,不会说奉承话,话直,在六大宗眼里是出了名的难对付。不过介意的人并不多,因为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楚寒今便是可以得罪的君子,言行一致,不会蓄意报复。  酒宴飘飘地落了席,荣枯道的修士非要安排住宿,楚寒今再三推脱才罢了,跟他们纠缠了片刻,回到客栈的厢房时不见了越临。  楚寒今沿着酒楼来回走了一圈,听见酒楼顶层靠近天窗,小二喊:“赏太阳呢?坐在这个地方?”  传来一声:“对啊,赏太阳。”  楚寒今走近,才发现越临躺在屋顶,身旁放了几坛子酒,仰头望着澄明的天色。  从下午离开周府时楚寒今便能感觉到他情绪不佳,现在看来,自己跑屋顶上喝酒了。  楚寒今站了一会儿,不太温柔,但也尽量在关怀:“你在这里干什么?”  越临往旁边挪了挪:“来,坐。”  笑话。  楚寒今这辈子就没坐过屋顶的瓦。  不过看着他身旁干干净净的瓦片,楚寒今思索了半晌,挨着他坐了下来。从这里往下看,整个风柳城的景致尽收眼底。几十年前这还是一座风沙之城,有修士特意在城门外开辟了森林和绿地,才能让风柳城形成现在适宜的气候和环境。  越临身旁的酒瓶空了几罐,喉头微微滚动着:“没想到兜兜转转,又回来了。”  楚寒今没懂他回来了的意思,不过猜测和他的过往有关,这时候做一个倾听者就好了,没有说话。  越临啧了一声:“你不会说话吗?”  楚寒今看了他一眼:“你很难过吗?”  “有点难过,”他想了想,“不过具体呢,又说不上来。”  楚寒今轻轻嗤了一声。  “好比你一个深恶痛绝的人,他突然来到你身旁,哭着道歉求你原谅。你说原谅还是不原谅?第一反应只是恶心而已。”  楚寒今看他又喝了一口酒:“你觉得他恶心?”  越临:“对。而且我还清楚,这段时间估计不太平了,他得跟狗皮膏药似的黏上来。故意出现来恶心你,找存在感,甩都甩不掉,招人厌烦。”  楚寒今微微张了张口,想起什么,又紧紧闭上了唇。  越临直视他:“你想问什么?”  楚寒今想了会儿,道:“没什么。我已经决定,对你的过去什么都不问了。”  越临唇角牵起,露出个笑意,伸手缓缓地拉住他衣袖一角:“不管过去怎么样,现在,未来,我会一直忠于你。”  “……”  没想到他又发自内心地表白,楚寒今面色不变,耳后微微泛红:“够了,话收住吧。你又不欠我什么,不必说这种话。”  越临:“我欠你。”  楚寒今:“嗯?”  越临慢慢坐起来,伸手搭上他的肩膀。靠近这一瞬间,楚寒今下意识肩头僵硬,但很快趋于缓和,轻轻靠在越临的怀里。  “我欠你,除了欠你,还有你腹中的孩子。”越临轻轻将手放上他腹部。  楚寒今不太自在地推他:“别……”  但他的手又被紧紧地握住。  隔着皮肤,似乎能感觉到他身上的体温。越临看他的目光深挚又简单,轻缓地摸了摸他腹部,唇瓣的呼吸轻轻抚过他脖颈。  这莫名让楚寒今想起了在墓穴中那个吻,当时越临没有记忆,野性不驯,扣住他的后脑便吻了上来……  不知道怎么会产生这种联想,楚寒今皱了下眉。  越临停下手:“怎么,弄疼你了?”  他只是在流连地抚摸楚寒今的腹部,感受孕育的那个小生命。(摸肚子是因为怀孕了,不是别的原因)  楚寒今僵声说:“没有。”  越临还以为他不习惯,更加小心地抚摸着,小腿垫在瓦片充作楚寒今搭腿的垫子,手臂几乎将他搂在怀里,闻见发缕间幽郁的浅香味。  孩子偶尔需要父亲的气息,再说越临似乎心情不好……楚寒今难得没叫板,默许这一切发生,甚至察觉越临的唇落在自己发梢,依然没有禁止,直到无意识腾着腰时,察觉到了一股暖意。  他听到微乱的呼吸。  猛地,楚寒今好像明白发生什么了,抬手一掌将越临推开,错愕地看着他:“你、你这是干什么?”  他其实对那股热度很陌生,但又觉得很熟悉。  越临道歉了:“抱歉。”  他要是否认还好,竟然直接道歉,那证明楚寒今感知到的没错,睁大了清贵凤目,直勾勾注视越临。  越临:“我喝了酒,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控制不住……就可以当着他的面,暴露出想进入他的生理反应吗?  楚寒今一拂袖,气冲冲下了楼:“我们还是保持距离好。”  他听见背后轻叹了一声。  总觉得越临这声叹息大有深意,不过楚寒今没心思细想,回到厢房把门一关。他倒了杯茶,喝的很慢,喝到了傍晚才喝完。  他给师兄发了封密信,又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才听到敲门声:“是我。”  越临。  楚寒今打开门,见他端着晚上的饭菜,站在门外。换了一身新的衣服,身上同时还有洗过澡的皂粉的香气。  越临没事人似的:“吃饭了。”  楚寒今放他进了房间,待背过身点亮了蜡烛,听见背后问:“还生气啊?”  他回头,对上越临微垂的视线。  那双深金色带竖瞳的眼直直看他,目光中似乎有些不安,说:“我可以跟你解释。”  楚寒今:“?”  “换作平时我肯定能把持住,不过今天喝了酒,加上心情低落,很想碰你。”越临说,“并不是我想起反应,而是它自己克制不住。”  楚寒今垂着眼睫,声音冷淡:“你还真解释?”  越临声音挺低:“我怕你讨厌我。”  “……”  像个没人疼的孩子。  从他主动出山一心一意寻找自己,跟了上来,再到经历山林以至到今天,越临一直有点儿患得患失,似乎很怕失去他,像掉入水里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楚寒今卡了壳,转头看另一边:“我没讨厌你。”  越临嗯了一声,做小伏低,声音也挺小:“那吃饭了?”  楚寒今先前的别扭荡然无存,道:“吃吧。”  越临一碟一碟取出案牍上的饭菜,放到桌上,递给楚寒今一双筷子。  楚寒今刚整了整筷尖,抬眼,发现越临正在笑。  楚寒今:“?”  越临被他看见,笑容又收敛了一点:“吃饭,吃饭。”  “……”  楚寒今不知道怎么,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不过越临也就那反应:“你人真好,我喜欢你这样的菩萨。”  菩萨?容易同情男人吗?  楚寒今有点想踢他。  将饭碗放到楚寒今手里,盛了一碗白米饭,越临才明显刻意地转移了话题:“这事暂停,先说正事。” 第51章 可这个落阳,对自己的姘头,居然能这么轻易地让出去。  简直是风流成性的变态。楚寒今心道。  越临声音平静,并没受惊:“你不介意?”  落阳是那软软烂烂的腔调:“我很乐意共享。”  -  越临:“那小蝶呢?”  楚寒今听见了一阵沉默。  片刻,响起小蝶有些愠怒的声音:“你就说睡不睡,问这么多废话!”  声音怒气冲冲,表面上冲着越临,但实际显然冲着落阳。就像一个不敢违抗父母命令的小孩儿,只敢摔布娃娃撒气,不敢大声顶嘴。  越临这样试探,基本能摸清这俩到底什么关系。  越临声音迟疑:“可我听说那位周少爷得花柳病死的,你身上不会不干净吧?”  小蝶勃然大怒:“你才不干净!你才有病!我干净得很!废话连篇的。你到底睡不睡!”  “随口问问,怎么还生气了?”越临悠哉悠哉,“算了,你脾气大,看着烦人,我重新找一个。”  他走时,楚寒今听到了落阳的最后一句,语气温和却透着寒意,让人毛骨悚然:“小蝶,我怎么教你的,谁给你的胆子摆脸色?进来受罚。”  像在对待一只不听话的宠物。  打听到这个份上,暂时没法继续下去,楚寒今道:“回来吧。”  越临:“这就回来。”  响起他下楼的脚步声,似乎沉思了喉头,喉头轻轻滑出声响:“这落阳还真是个变态啊。”  楚寒今正要告诉他自己的推测,突然听见越临又道:“有人在跟踪我。”  楚寒今:“嗯?!”  “落阳心里有鬼,也许担心我是来调查的,让人跟着我,想看我的举动。”越临道,“看来得找人喝一杯了。”  说完,他一把推开了旁边的的门扉。  楚寒今只听到一阵丝竹管弦之声,音色靡靡,除此之外响起此起彼伏的“爷来啦?”“爷快过来坐!”“今天风光真好啊爷~”“春宵一刻值千金~”  楚寒今:“……”  他眼前几乎出现了香风阵阵,暖气漂浮,纱幔轻回,谈笑声伴着琵琶古筝声的场面。  越临也轻轻嘶了口气。  接着说:“救救我。”  “……”第33章 33  楚寒今从椅子里起身,听见那边的喧嚣。  似乎有人极力在招揽越临坐下喝酒听曲。  混着越临“不用不用我就随便坐坐”的拒绝声,但那些靡靡之音几乎要将他吞没似的,铺天盖地地涌上来。  楚寒今想坐下,又站了起身。  不对劲,不对劲,不对劲,总觉得被他带得紧张起来了。楚寒今抿了一下唇,问:“我要怎么救你?”  越临压低声:“我现在伪装成来妓馆嫖宿的客人,要是不想被人发现端倪,就得找个人喝喝酒,坐一坐,装装样子。”  楚寒今顿了顿:“那……”  “我……”越临默了会儿,道,“我没办法找其他人坐。碰他们我心里不舒服。”  楚寒今第一次感觉摸不着方向,静住了。  他听到那边一个清亮的男声。  “哥哥从哪里来的?往日从来没见过哥哥,是张生面孔呢。第一次来?”  越临:“嗯,第一次。”  “爷这么清纯啊?奴家怎么不信呢?哼~”那声音扭得一波三折,声音也娇滴滴的,充满了娇嗔,一时让楚寒今听着都有些耳热,没想到有人说话是这种腔调。  越临也沉默了会儿,说:“不骗你。”  “哼~奴家就知道,爷舍不得骗奴家~”  如此媚态,让楚寒今皱了下眉。  男人都喜欢娇滴滴的,哪怕平时看着不娇,但在床上也得娇,一声下去骨头都酥一半,青楼妓子大多习此风气。  不过旁人听起来,确实过于淫词艳调了一些。  越临明显受不了:“我只能使点法子了。”  楚寒今:“嗯?”  他的疑虑维持时间并不长,越临似乎端起了酒杯:“来,喝一杯。”  喝完没片刻,那位小倌儿便站起身:“哎哟,我先过去一趟,马上就回来。”  楚寒今没想到他就这么走了,问:“你做了什么?”  越临:“我往他酒杯里放了点药。他闹肚子了。”  “……”  楚寒今刚点头,对面又是一声娇笑:“爷,怎么一个人坐着啊?奴家来陪您说说话~”  越临:“又来一个。”  楚寒今觉得稍微有一点棘手。  越临总不能让这群人全闹肚子吧?那也太奇怪了。  “爷,喜欢听什么小曲儿,奴家给你弹?爷,是奴家长得不漂亮吗?怎么看都不看我一眼,爷这双眼也太高了~”  越临:“……你随便弹。”  他应付该女子时,耳畔静了一会儿,响起楚寒今清冷的声音:“我现在过来找你。”  说完,楚寒今站了起身。  猜到会有人盯着,楚寒今没有灭灯,易容了身形走出大街,来到红翠飘摇的青楼前。他伪装成路人的脸,进门照着越临说的流程,先点了壶茶。  没片刻,耳畔有人说话:“刚才那位爷长得真俊朗,百里挑一的人才。就是眼皮高,只顾着喝酒,根本看不上我,哎……”  楚寒今侧头,辨认出这声音,正是方才那位小倌儿。  他此时正跟人嗑瓜子,啧声,甩了甩头:“要是能和他睡觉,我不要钱也行啊。”  他说完,注意到旁人看着他。  楚寒今声音一丝不苟,但说的却是青楼行话:“陪我喝酒。”  “哎~来了来了~爷什么时候来的啊,奴家方才都没瞧见,今天天气真热啊……”小倌儿领着楚寒今去他的小屋。  不过刚一关门,楚寒今道了声“得罪”,抬手在他后颈一打,人直接软绵绵地倒下,被楚寒今接在手里,送到榻上。  楚寒今附耳听了听门外的动静,易容成他的模样。  他开门,大步走出去。  -  不远处的帷幔之中,有一个人远远地站着,时不时望向这边,不用说都能猜到,这是落阳安排的眼线。  “爷~你想听什么曲儿就说啊,奴家给你弹~喜欢漂亮的,我们这里都有,怎么闷着不说话啊?”  一张张花团锦簇的脸,让人起腻的声音。越临相貌好,闲着的妓子全都来调笑他,他却巍然不动,这群人调笑得更来劲。  越临将酒杯放回桌上,叹了声气,听见铃铛里道:“我来了。”  他一抬头,还是方才那位小倌儿的脸,但气质截然不同,眉眼隐约显出几分矜贵,坐下僵声道:“我陪你喝酒。”  越临抬眸。  空气中传来熟悉的香气。他点了一下头,肩膀放松下来,拉过楚寒今的手腕搂怀里,语气顿时轻浮起来:“等你半天了,怎么才回来?”  “原来有等的人了啊?”  “哎呀,难怪都看不上我们呢。”  “姐妹们,散了吧散了吧。”  周围的人作鸟兽散。  楚寒今只觉得有些不稳当,被他搂坐在腿上时,扶着他肩蹙了下眉:“别……”  “周围的人都这样。”越临说。  楚寒今侧头一看,青楼不愧是青楼,果然浮艳浪荡,不仅搂着人坐腿上,直接凑着脸亲吻芳唇的人也不少,甚至有人手都摸到了大腿根。  楚寒今收回视线,被越临捧着脸挡住眼:“不看那些下流的东西。”  “……”  他的手心微热,让楚寒今稍稍红了脸,将头别开。  要真说下流,他做梦时看见的,不知道比这下流多少倍。  楚寒今虽然易容了,但身上还是熟悉的香气,相似的味道,越临凑近闻了一下,立刻被楚寒今警告性地一推手:“别乱来。”  “不来,不来。”越临说,“只是单纯的伪装。”  那边人时不时调头来看。  不过此时此刻,楚寒今被抱坐在腿上,轻轻搭着他肩头,宛如一副鸳鸯交颈的恩爱模样,挑不出一点错处。  半晌,越临轻轻揽着他的腰,道:“你太紧张了。”  能不紧张吗?  大庭广众,搂搂抱抱。  还嫌他不够配合? 第53章 楚寒今跃出窗户。越临临走前又对小倌儿施加了一道咒印,免得这人半道醒来,这才跟在他身后出来。  走到了周家的宅邸,明日便出殡,今晚通宵打笳乐,眼看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尤其停放棺材的地方围了不少修士和丧葬老者,正在做法阵,超度亡魂,往天上扔撒着纸钱。  周少爷的母亲也在,正半蹲在棺材前一只草垫上“哭灵”,又叫“哭丧”,下葬前的一种仪式,亲人哭得越悲恸越大声,死者越显得风光大葬,倍有面子。  周少爷的尸体暂时从棺材取出来了,停放在棺材板上。按照仪式,道士推测出了入棺的吉时,所以今晚得先将尸体抬出来,放到明早吉时到了再重新入棺,死者方能安息。  这些流程不能出错,错了伤及全家福报,还可能使周少爷化成厉鬼。  旁边站了很多围观的老百姓,边磕瓜子边摇头:“白发人送黑发人,周家倒霉啊!”  “少爷是我看着长大的,看见夫人哭,我这心里也难过。”  “哎,可惜了周少爷一表人才!”  “……”  旁边低声啜泣的丫鬟婆子不在少数,据说周少爷性格温和伶俐,喜读诗书,待人彬彬有礼,看来所言非虚。  楚寒今和越临站在人群中,原本警惕的几个打着呵欠,正在一旁喝茶。  道士说:“所有人,还想瞻仰死者遗容最后一面的,速速过来!所有人,还想瞻仰死者遗容最后一面的,速速过来!”  人群陆陆续续走到尸体旁,看死者最后一眼。  楚寒今跟越临对视。  他俩缓慢走到尸体旁,跟周夫人道了句“节哀”,见道士挑开了死者脸上的白布,露出一张苍白俊秀的脸。  因为周夫人垂泪看着,他俩不好造次,只看了一眼,互相对上了视线。  楚寒今点了点头。  越临也点头。  看来都意识到了,这死者不对劲。  越临准备后退一步时,听到法场道士忽然轻轻哎了一声。  越临抬眼。  民间道士与他们结金丹修仙的修士不同,只是天资寻常的普通人,要么修道是为修身养性,要么是为赚钱养家。这位道士显然是后者,戴着冠簪头巾,穿明黄色道袍,脚踩云鞋,正是越临白日向他“讨债”的那一位丧葬铺老板。  刚才光线昏暗,这人又行头大变,越临一时没认出来。  丧葬铺道士看见他,吓得后退一步,手举着桃木剑讷讷地说不出来。  越临只是笑了一笑,和楚寒今重新回到人群之中。  楚寒今先说:“尸体不对劲。”  越临点头:“没有臭味,也没有腐败。”  楚寒今沉吟道:“按照时间,他已经死了快七天了,风柳城这地方地数漠北,天气炎热,阳光暴晒,尸体不可能毫无腐烂的迹象。”  越临叹了声气:“还得再探。”  但周围人太多了,最后一晚,死者的亲人朋友会在死者身旁陪伴他最后一晚,名曰“守灵”,明早再送他上路。所以,无法避开周少爷亲人的耳目,自然无法对死者的尸体进行摸索。  也就想了一会儿,越临应声:“我有办法了。”  楚寒今侧头看他。  越临稍微站到人群中显眼的位置,那个众星捧月的道士忙活了许久,终于歇下了,正坐在八仙桌旁喝茶,边擦拭额头的汗边偷偷摸摸往越临这边打量。  正好一抬眼,看见越临冲他勾手指。  “……”  他迟疑了片刻,放下茶碗,走到越临面前来,满脸绝望:“仙爷,有什么指教?”  他只是个正职卖纸钱副业当道士圈钱的普通人,哪敢跟越临这种被分尸了还能复活的修士比,吓得站都站不稳。  越临语气闲闲的:“别紧张啊。”  “没,没紧张……”  “你这身衣服不错。”  丧葬铺老板有些不解,支支吾吾的:“啊?啊……仙爷这是,什么意思?”  越临言简意赅:“借我穿穿。”  在丧葬中,能密切接触尸体的只有道士,连亲人都不行。  丧葬铺老板满脸不解:“这,仙爷,斗胆问一句,你要我这身皮做什么?”  “问这么多?别废话。”  老板赶紧点头:“那就借你穿吧,记得还我。”  他把衣服脱下来,只是一层外衣,递到越临手里。  在周围的人眼里,他俩像是在交接事业,低声说话,并没有特别引人注目的地方。  越临换上了道士服,向棺材方向过去时,老板终于明白了:“仙爷,你想查看死者?”  越临侧头:“怎么了?”  老板明显也知道这尸体有古怪,但他不敢说,既然越临去查,他胆子大了很多,走近低声道:“尸体不对劲。既然你要看,那我跟他们先明说,假装你是我的学徒,这样就没人起疑心了。”  他连忙又补了句:“绝无冒犯绝无冒犯!”  越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老板顿时臊得面红耳赤,手足无措。  他这辈子敬天命信鬼神,唯一干过的一件缺德事,就是那时候想钱想疯了,对着一具棺材内的尸体拼命咒骂,这也成了他后半生耿耿于怀的事,如果有机会,他一定想补偿。  越临道:“谢了。”  他走到法阵中央,果然,换上了道士这身皮,一切显得合情合理了起来。他用帕子半遮住了脸,死者的亲人也不敢问,怕犯忌讳,吊着嗓子:“道长?”  越临压低声:“没事,给少爷上个锁,免得阴间被鬼欺。”  这是他瞎编的行话,其他人听得懵懵懂懂,也不敢说话,就点了点头,继续闲谈。  越临终于正大光明走到了死者面前,他掀开盖在尸体上的布,露出苍白的尸体,梳洗非常整齐,头戴布帽,嘴含布帛,手里握着纸灰钱袋,穿七层寿衣,双目紧闭。  如果不是肤色过于苍白,简直就像睡着一样。  越临将手放到他脖颈后,探指片刻。  没错,有一道被撕咬过的牙印。  跟那天咬他的伤口差不多。  越临继续摸索,心道了声“得罪”,将寿衣解开,露出苍白的皮肤。  等他将身体稍稍侧过时,手指突然顿了一顿。  一道漆黑的符咒,三勾,中间呈朱红色。  越临心道:不妙。  这虽然跟施加在楚寒今后颈的傀儡咒印不完全相同,但大部分形制相似,显然是一道未完成的傀儡咒。  越临不动声色为尸体穿好寿衣,说:“弄完了。”将布重新盖回脸上,走向楚寒今。  远远走来,楚寒今见他脸色深沉,询问:“有线索?”  越临点了点头。  人群之外,一道青衣摇曳地站着,手里拿把折扇。  人群混杂,也不知道他看了多久了。  不久看见楚寒今和越临,笑了笑。  随即,目光转向越临,道:“九哥?”第35章 35  越临:“我不是你九哥。”  白孤露出个神色凄苦的笑:“九哥,我知道你不肯原谅我。”  正常人遇到这种情况,只会觉得很离谱。  所以越临骂了句:“有病。”  他看了一眼楚寒今。会意之后,楚寒今也装作与他不熟,去了停放棺材院落后较为冷清的地方。也不算装,按照楚寒今的个性,不理会他合情合理。他俩都离开了,那人还跟在背后,苦苦哀求似的:“九哥……”  越临没理会,直走到几乎没人的地方,背后依然跟着:“九哥。”  越临拂袖,掌中泛出灵气,一巴掌将他抽得后退几步,脚步蹒跚之后,身形才微微稳定。白孤嘴角溢出血丝。  打完,越临笑了一笑:“你这人有点奇怪,又说你九哥死了,又说我和你九哥长得像,现在直接开始叫我九哥了。我无缘无故被你纠缠,觉得很是烦恼。”  越临这巴掌非常瓷实。跟扇奴才似的,要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人必定颜面尽失。不过白孤只是愣了一下,小脸惨白,将腰背挺得更直让他打:“九哥,只要你肯原谅我,怎么打我骂我我都认,我绝对不说一个不字。”  “那我要打死你呢?”越临说。  “打死我就打死,我这条命是九哥给的,九哥拿回去便是!”白孤语气傲然。  越临哈哈笑了两声:“我不了解你的家事,不感兴趣;你也别在这里惺惺作态,扯虎皮唱大戏。唯一实在的一点只是,你已经骚扰到我了。现在,你再往前一步,我就打你一巴掌。”  白孤:“九哥……”  越临手中聚起灵气,这一掌下去,白孤半跪在地,吐了一口鲜血。  越临:“还要继续吗?”  白孤伏趴在地上,满脸鲜血,朝着他的方向跪行:“我早说过,九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空气中安静了一会儿。  如果真有人想表露诚意,生命无疑是最好的证明。越临笑了一笑,微微上扬的唇角略带残忍:“那我就看看你有多大的诚意。”  劈下去一掌。  又是一掌。  又是一掌! 第55章 “是我是我!父君抱抱!”小孩儿将手探出,垫着脚,示意他抱。  楚寒今便将人搂在了怀里。身旁走来一道高高的身影,又搂住了他的肩,三道身影望向不远处飞舞的火光,遥遥并立。  楚寒今醒来了,睁眼,自己在越临的怀里,颈枕着他的肩。  “……”  这个睡姿倒是舒服,同时,越临单手搭着他腰,也不知道夜里揩油几次,另一只大手放在他臀部。  “…………”  阳光穿过窗柩落入眼中,楚寒今忍耐地拨开他手,坐了起身,打来一盆水洗漱。  越临也醒了:“这么早?”他睡眼惺忪推开了窗户,被阳光照的眯眼,窗外传来一阵爆竹和唢呐的混响。是送葬的队伍。正前方八人抬棺,道士举桃木剑在前引灵,棺材两侧跟着披麻戴孝的死者亲属,送葬的队伍排到了街尾。  “周少爷好气派。”越临回头,楚寒今已收拾停当,随时准备出发。  越临不急:“先吃饭,送葬的队伍走得慢。”  因为棺材重。材质越好的棺材越重。  果不其然,他俩吃完早餐追出城外时,送葬队伍果然并未走远,沿着小路走向埋葬土坡,已挖了一个大坑。其中填满烧黑的稻草灰,旁边摆满丧葬纸人,等着下葬时烧化。  八个大汉,拼劲全力才将这口金丝檀木棺停进坑中,满头大汗,等待道士念完符咒、烧化纸人后,拿起铁锹,往棺木上铲了第一锹土。  刚撒上去那一瞬间,一袭身影飞扑至棺前,是周夫人飞,她嚎啕大哭:“我的儿——”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儿子即将埋入黄土,从此阴阳两隔,怎么能不悲痛欲绝?  送葬的人沉默地看着,周夫人单手拍着棺材,老泪纵横:“我的儿啊,你死的好惨啊!你怎么就丢下为娘的,一个人走了?你叫我以后的日子要怎么活啊?”  有人劝她:“夫人,节哀,节哀,这人走了,是阎王收命,无可奈何!我们要好好地活着,少爷也希望你好好地活……”  周夫人置若罔闻,涕泪纵横:“儿啊儿!为娘的对不起你!对不起你……让你年纪轻轻,白白地走这么早啊……是为娘的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场面哀戚,闻者伤心,见者流泪,众人皆默然。  可听见这句话,楚寒今没忍住看了一眼越临。  亲人离世,心态崩溃说的肺腑之言,句句情真意切。可这是最让人费解的地方,为什么周夫人要说对不起?  周夫人拼命拍打棺材:“儿——为娘的对不起你,为娘的没用啊……眼睁睁看你惨死,却不能为你申冤,让你在黄泉路上,走都走不安生啊,儿啊——”  一个母亲的崩溃大哭,在场性格温和的妇人,都轻轻擦拭眼泪。  可这些话,实在太令人奇怪了。哪怕在之前的白席,她依然强忍着冷静,可现在马上要看见儿子下葬,似乎再也忍耐不住,哭的含糊不清:“儿……儿……你要是在黄泉下……还看得到……就……就……”她声音咯咯,似乎被什么东西噎着,“就……报仇……报仇吧……让他们……不得……不得好死……”  说完,她猛地一闭眼,浑身发抖,似乎太过悲痛一口气没顺上来,开始抽搐。  连忙有人扶她:“夫人!夫人!”  现场乱作一团,周夫人被丫鬟扶到一棵树下顺气,两腿岔开坐着,神色苍白,盯着墓穴处咻咻地喘气。  而在场的人,更是议论纷纷。那道士叹了声气,说:“吉时到,再下黄土!”  看热闹的女人,纷纷安慰周夫人;几个男人拿起旁边的铁锹,将泥土铲到棺材上,应着道士的尖声——  “防人发狂起颠,败退绝嗣倒房!”  一抔!  “元辰星君,中破魁罡七魄!”  再一抔!  黄土纷纷扬扬如细雪,淋满棺身。  楚寒今越听,却越觉得心情微妙。  ——全是镇压厉鬼的符咒。  待棺身几被黄土覆盖,接下来便是冗长的堆土过程,路人们送死者到这一程便结束了,纷纷散开回家,片刻之间,墓穴处只剩下了几位力汉和道士,还有楚寒今并着越临。  道士一看见他俩,摘下帽子就变回了丧葬铺老板,走近笑笑:“二位仙长?”  “昨天的事,谢了。”越临说。  “不谢,犬马之劳犬马之劳。”他说,“剩下的就是埋棺材堆坟包,没什么好看的啦,二位爷回去吃早饭吧!”  楚寒今却不动,看着他的眼睛。  “……”对方略感心虚地转过脸,挠了挠头皮。  楚寒今:“为何是镇压厉鬼的咒?”  老板嘿嘿笑了两声:“这就是仙长么?什么都能听出来,平日送葬时施法,除了我,没几个人听得懂呢。”  楚寒今:“从实招来。”  他声音不算凶,很温和,修养温雅恰到好处,不过隐约含着不怒自威,让人情不自禁想回答他。  老板叹了声气,目光乱转,摸着头脑往后看了看,确定其他人都走开后,才又长叹了一口气:“其实昨晚二位爷来探查,我心里就猜到了。”  “怎么说?”  旁边挥锹的人回头看了看他,不过他俨然是这群人的头,摆了摆手浑不在意:“这少爷是被人害死的!”  越临嗤声:“说点我们不知道的。”  “……”老板点点头,道,“二位来估计也看明白了,我们风柳城归荣枯道的修士老爷管,而上面这两位修士老爷,啧啧,一个性格冷漠自负,一个风流残暴,我们普通人日子不好过啊。”  楚寒今:“继续。”  “这两位修士在风柳城呼风唤雨,土皇帝!就没有他们得不到的东西,比如那位风流成性的修士,扔的‘恶绣球’,也不知道糟蹋了多少孩子。而另一位,其实更恐怖……”  “晨阳?”  “对!”  在楚寒今的印象中,这人确实冷傲,不过并不爱说话,性格较为稳重,没想到他这儿有话,楚寒今点了一点头:“继续。”  “他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为了修仙,无所不用其极,前几年我们城里经常半夜丢了小孩儿,就是被他掠去炼成丹药服用;走在路上,看见谁灵根俊秀,一定会夺过去。比如以前有个读书人,就住在桥头卖豆腐那斜坡下。他觉得这读书人是个修仙的好料,便想收他当徒弟,但人家一心一意只想读书不想修仙,后来……”  他舔了舔皲裂的唇:“他登门三次,第一次问愿不愿意跟着自己修仙,那人说不愿。第二次登门问愿不愿意修仙,说那书生的夫人得了麻风病,马上就要死,而只有他能救。书生说完不愿,第二天老婆就死了!第三次登门,书生的儿子又在重病之中,下巴长了颗巨大无比的瘤子,喘气都费劲儿!晨阳问他修不修仙,他早就知道这人捣鬼呢,就说不修!结果这孩子的瘤子当场爆裂,黄红脓血撒了一床,活生生死在他面前!”  楚寒今后背起了一层冷汗!  如此阴毒,居然是正道修士!  老板哼了两声:“太吓人了,两次都是我收的尸。看见那小孩儿尸体,我差点没当场吐出来!而那书生痛苦跪倒在地上,望着晨阳道长离开的地方,仰天长啸到声嘶力竭!你都不知道他心里有多恨!”  明明与本案无关,楚寒今却忍不住问:“后来呢?”  “后来?”老板摇了摇头,“书生上吊死了。就吊在道衙门口,一袭白衣,十指殷红,用血写了一纸控诉。但这事闹得满城风雨,结果不还是不了了之?”  楚寒今神色凝重起来:“真有此事?”  “当然有,那吊死在树上的血迹至今都没流干!晨阳道长说这位书生根骨极佳,并不骗人,也不知道怎么搞的,那树上的恨血日日如新,怎么都消不掉,昭示他的罪状整整三年了。”  楚寒今闭了闭眼,抿紧唇:“我自会去查看,还他一个公道。”  “公道?”  老板像听见了荒唐话,回头看看长得正直清正无比的楚寒今,摸了摸下巴;又看看沉思不语眉眼阴沉的越魔君,觉得这两人结伴的诡异越来也强烈。但他不敢多问,叹了声气,手指往棺材处一指。  “周少爷死前三个月,也遇到了相同的事。”  楚寒今:“什么?”  老板确定地一点头:“晨阳也对他说过,你根骨极佳,要不要随我修道。”  恍如一记闪电,在脑中炸响。  而背后,缓缓响起一道声音:“又是谁,在搬弄我与师兄的是非啊?”  楚寒今后背炸了一下,而那老板跟瘟鸡见了黄鼠狼似的,猛地一缩,回过身,正是晨阳与落阳并肩走了过来。  两位相貌皆不俗,坚毅与风流,各得神韵。但事到如今,再看见他俩,楚寒今只觉得分外恶心,忍不住作呕。  落阳垂眸看丧葬铺老板:“是你啊?你平时最长舌,讲故事能编出花儿,刚才给两位仙长讲了什么故事?说来我也听听。”  老板哪里敢说话,越临摁住剑柄,道:“讲了几个你俩自侍神力残暴不仁、杀人如草的故事。”  那落阳默了默,悠悠叹一口气,道:“我早就猜到二位不肯信我,既然查案,又正好查到我师兄弟二人身上,那就是我俩倒霉。关于这几项指控,我并不反驳。”  楚寒今:“你承认了?”  “不是承认。而是二位认定我与师兄残暴不仁,杀人如麻,那我和他无论做什么在你们眼中只会增加蹊跷,即使辩白,想必二位也不会听。”  越临轻轻嗤了一声。  落阳拂了拂大袖,一派端庄傲然:“清者自清。”  越临快笑了:“好一个清者自清!”  落阳:“道友大可反驳我,不必阴阳怪气。”  这一番话,属实把越临逗乐了:“我第一次看见杀了人的这么嚣张。”  “在下何时杀人了?”  “这棺材中躺着的尸体,难道不是你师兄看他根骨俊秀,想纳入麾下,结果周少爷不答应,便起了歹心杀人?”  “道友,凡事要讲证据。口口声声说我杀人,那请问我何时杀人,何地杀人,为何杀人,用了什么兵器,使了什么咒术?空口无凭说一句我杀了人,道友难道不知道这是含血喷人、为人不齿吗?”  早知道这人伶牙俐齿,没想到这么能说。  越临原地走了两步,道:“你借小蝶与周少爷亲近,暗托他给周少爷下咒,是也不是?”  “请问有证据吗?”  “死者脖子上的伤口和咒印,难道不是你们害的?”  落阳一脸惊奇:“我哪里知道这些。”  “那你道衙门口的血迹怎么解释?你们真逼人为徒,不答应便强杀人?”  “你说道衙口那些血吗?谁知道呢?有可能是有人看不惯我,故意编造故事陷害我,还使用咒术营造出这样一种假象,做出一副言之凿凿的样子。”落阳负着手,歪头笑了一笑,“既然二位可以指责我杀人,那我是否可以指责二位也杀人,只不过手段高明,毁尸灭迹得巧妙,让我找不到证据。不过我坚信二位一定不分青红皂白杀过人,是不是我一副笃定的模样,声音又大,二位便真杀过人?”  “你……”楚寒今忍不住出声。  越临拦住他,摇了摇头:“不用问了,这人脸皮厚,就算证据摆在他面前也会翻脸不认,说成别人设计他、陷害他,而他清白无辜。”  楚寒今反而笑了一声,点头:“伶牙俐齿。”  落阳拱手:“先前一直仰慕月照君风采,没想到如此不辨事理,让在下颇感失望。”  楚寒今面无表情,对他的挤兑置之不理,反确定似的问:“你真认为自己没自恃神力残害无辜,对周少爷的死因毫不知情,不肯随我去荣枯道问审?” 第57章 果不其然。  落阳破罐子破摔干脆承认罪过的唯一目的,就是引来楚寒今跟白孤碰面,杀人灭口。他干的很熟练,看来平时就经常这样。典型不解决问题,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楚寒今抽剑要挡,落阳连连送剑,但他绝非楚寒今的对手,再喊:“师兄,召出傀儡!”  然而晨阳脸色微变,没动手而是直勾勾看着茶几旁的白孤。白孤神色意外,满脸对突然打起来的好奇:“怎么了?”  他看到越临,张嘴想喊“九哥”,但顷刻之间脖颈便被一双手紧紧地掐住,将他拎起来,像拎起一只小鸡仔。  越临手背的青筋微微浮凸着,筋肉和骨骼的走势精悍明显,阴沉双目直勾勾盯着他:“原来是你搞的鬼。”  原来,操纵楚寒今的人是他。  原来,试图将亲哥炼为剑灵还不罢休,竟敢觊觎到了楚寒今的头上。  白孤脸上露出窒息的苍白,像一只被从水中捞出的鱼,眼球微微瞪着,双手紧紧搂住越临的手臂:“九哥……哥……我冤枉……我冤枉……咳咳咳……咳咳……”  越临手臂不再被皮肤包裹,逐渐显出烈火焚烧的深红色,其中隐约显出长长的骨头。他目光仿佛锁紧猎物的野兽,不带一丝怜悯,只有血腥嗜杀之意。  看到这一幕,楚寒今突然想起来了。  他第一次遇到越临时他便是这样一具头颅跟身体分离的白骨,肢体残破,后续从野兽身上找来皮肤和肉填补、用灵气融合,才形成了这具完整的身体。  楚寒今还记得那花了越临很长时间,在与他一面之缘的七天后,他看见出现在面前的越临,拥有了俊朗的脸和高大的身体,笑着说:“不会再吓到你了。”  可现在……越临过于愤怒,不再维持兽□□合的身体,甚至露出了属于他的灵骨。  这是他不加掩饰的杀意。  毫无保留的愤怒。  冲天的灵气震动得墙壁发抖,那院子里的白布仿佛感知到什么,开始颤颤而动。动作的幅度逐渐增大,随着白布掉落在地露出一片深黑色的团状物,不仅插着断手和断脚,甚至还有一张张被粘连在一起的扭曲的脸,完全是个尸体大乱炖!  尸团站了起来,恶臭无比,高大的阴影从蝙蝠之翼般垂落,一掠过将屋梁打断,又一掠过将围墙打的坍塌。  楚寒今:“傀儡!?”  落阳吹哨召唤,直指楚寒今:“杀了他!”  尸团走动,但并不稳,似乎还缺了一部分。楚寒今猜测缺失的便是周少爷的尸体,下葬后会被挖出来填补上来。  他剑尖灵气削落尸团一臂,落阳见状,举剑应战,扭头冲晨阳道:“师兄,你攻他左侧——”  晨阳无声无息飞跃而起。  “不识好歹!”  楚寒今本想交他到荣枯道受审,但对方出手阴毒非置他于死地不可,他不得不真正动手。一剑将落阳挑翻在地,袖中飞出一道缚咒,落地后金光大盛,将躲闪不及的落阳从肩膀到脚踝结结实实捆起来。  而晨阳飞快落地,举起了剑,楚寒今以为他要斩断缚咒,真想加紧,没想到听见“噗呲——”一声响。  楚寒今瞳孔骤缩,眼前的落阳急切对着晨阳:“师兄救我……”  话音未落,一柄青灰色的长剑从他腹部没入丹田。  接着,猛地再送深一寸!  这剑太薄太快,贴合着肉切进去竟然完全不见一丝鲜血流出,直到晨阳神色凝重地将剑抽了出来。  落阳腹部那伤口才开始滑出涓涓细流,殷红,腥臭,好像一个止不住的眼,不断涌出血泪,顷刻将腹部晕染得潮湿黏腻不堪。  落阳睁大眼睛,不说话只是看着晨阳,眼神中仿佛有种东西碎裂,失去了神采。  似乎心痛不堪。  似乎心碎欲裂。  而晨阳看也没看他一眼,转向楚寒今,面无表情道:“我师弟心术不正,修习邪道。我今日大义灭亲,还请月照君做个见证。”  楚寒今重复:“你说什么?”  “我说我师弟心术不正,我今日大义灭亲,还请……”  楚寒今音色透着一股子森冷和肃杀:“你说你不知道他杀人,将活人炼制成傀儡?”  晨阳仍一副坚毅面貌,没有任何犹豫,也不曾看一眼脚下的人,道:“不知道。”  一片死寂。  白孤终于解开了越临的手,瘫倒在地大口喘息。  而落阳吐出大口黏糊的鲜血,半闭着眼再也不看晨阳,半闭上眼,手指缓缓垂落在地。  他死了。  楚寒今这才好好地、从头到尾地打量晨阳。  因他那位师弟话多,与他沉默寡言的性子截然不同,楚寒今和越临的注意力更多放在落阳身上,几乎不太注意到他。  楚寒今审视半晌,才冷笑道:“你以为你找了个替罪羊,又杀了他灭口,你就能脱罪吗?”第38章 38  晨阳:“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这一刻楚寒今只感到无比的失望。他掌中缚咒收紧,绳子一圈一圈将他捆紧,晨阳终于不再动弹。  安置完的屋内,还剩下对峙的越临,和奄奄一息的白孤。  他坐在地上,浑身脏污,楚寒今开门见山问:“咒印是你教他们下的?”  出乎意料,他没有任何反驳之意,点头:“是我,怎么了吗?”  “他们用咒印操纵害人,你问我怎么了。我再问你,春宴时天葬坑琴魔颈上出现一样的咒印,也是你下的?”  白孤咳出一口血,说话有气无力:“这我就不知道了。”他把气咳匀净了,“这只是一道傀儡咒,用来杀人嘛,我也管不了。”  说的真是轻巧,仿佛差点死无葬身之地的人不是他。  楚寒今不再和他周旋:“管不管的了,跟我回了远山道,自然有人审问你。”  没想到闻言,白孤勾着的头突然抬起,堪称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不过只是看了看,又望向越临阴沉的脸。  他不再说话。  将人绑在道衙,等来荣枯道派来的审查,楚寒今总算松了口气。将这群人交给他们看管不会出问题,他回到客栈休息。  这两天几乎全在忙碌,坐下,越临先叫小二过来点菜。  小孩儿或许有灵性,知道楚寒今忙碌并不闹腾,放松下来才表露出不满。楚寒今感觉到一阵腰酸,除此之外,还有轻度的呕吐感。  楚寒今:“幸好这件事告一段落了。”  打斗时他一直在担心,会不会给小孩儿造成伤害。  从昨天到今天,他几乎没太休息,这样对腹中的胎儿也不好。  越临:“但愿吧。不管他是不是春宴祸患的始作俑者,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你都不要再参与了。”  楚寒今看着水杯沉思不语。  其他桌传来议论声。  “这师兄弟终于被人收拾了!”  “天可怜见,他们在风柳城这几年,我们可没过过安生日子,夜夜提防被修士抓去炼丹,可算遭报应了,晦气!”  “也不知道下一任来的会是什么人,可别再像他们师兄弟这样。”  “……”  楚寒今停下了杯子。  他说:“但愿如此。”  楚寒今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  每到五岁,小孩儿就会被送到道衙摸灵骨,查看是否有修道的天资。人人都想修道,问原因呢,不过是修道能得神力,能显耀武功,能脱离普通人,不再受人欺负。  可这些得道的人变强大了,却被私欲所困,容易滥杀无辜。  越临理解他的心情:“这确实是一件会让人对正义产生动摇的事。”  说着话时,旁边小二上了菜。  有一道当地特色的鸡肉,做得油亮通红,香气扑鼻,不过楚寒今刚尝了一口,喉间升起一股恶心感:“算了我不吃了。”  越临算明白了:“我一会儿给你找点别的东西。”  楚寒今:“行。”  他饭吃的不舒服,没几口回了客房,片刻越临端着水果碟进来:“问了后厨要来的,吃点这些果腹。”  楚寒今点头,没片刻,小二又送进了大浴桶。  越临:“也是我要的。”  他对楚寒今的了解程度非常高了。  甚至没说几句话,等楚寒今吃完,过来搭住了他的肩膀:“沐浴后就休息。”  楚寒今默了默:“谢谢。”  说完虽然指节有些僵硬,还是任由他解开了自己的衣裳。白皙的锁骨和胸膛袒露,线条极美,及至腰以下都瘦而柔韧,先没下亵衣,直到越临轻轻将他衣衫都褪了。  并非楚寒今不介怀,只是在山里的大半个月,他好像将自己骨头都养懒了,此时放松地轻轻枕着浴桶,身旁越临拿起了被水打湿的帕子。  他俩现在不是陌路人,是孩子的父辈。  越临舀水将他肩头打湿:“那时候在木屋先把孩子生下来也未尝不可,这几天的行动对孩子太冒险了。”  楚寒今明白他的意思:“白孤的事我配合审问,其他交给师兄,我不再管了。”  流水从他白皙的颈间落下,将皮肤打湿,蒙上了一层潮润的水痕,显得十分漂亮。  或许有一缕沾到了下巴,越临手轻轻抚摸过去,刺激得酥痒微痒,无意地蹭了一蹭。  楚寒今又有些心意慌乱。  事到如今,他跟越临似乎也没什么遮掩和羞耻了,并非夫妻,但彼此却异常坦诚,关系让人颇感复杂。  不过越临只是一碰,说:“沾水了。” 第59章 荣枯道修士大大咧咧道:“大哥,来碗水!”  那中年人面皮白皙,蓄着胡须,有些美髯公的派头。身旁放着一卷书,正用毛笔敲了敲木板:“先解惑。”  这群修士互相看了一眼。  换作是平日,敢有人对他们故弄玄虚,一巴掌掀开,接水就喝,但今天不巧就不巧在,途中有个友人,楚寒今。  传闻楚寒今性格正直,恪守君子礼仪,性格又清正不阿,如果当场强买强卖,荣枯道失了风度,那岂不是很难看?  几个修士一琢磨:“行,你问。”  “我倒要看看你什么惑。”  中年人淡淡地道:“其实并不复杂,我只需要你告诉我,你生命中最开心的那段记忆是什么。”  “原来是这种小问题,不难嘛。”修士问,“你是山里写笔记小说的先生吧?在路边设个小摊,听人讲故事,然后给水喝。”  中年人一笑:“对,我喜欢听人讲故事。”  有人说:“行!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事啊?那当然是一阶测验!我只用不到一刻就突界限跻身二阶,时间极短,虽然后来灵气减弱,但这事儿至今没遇到对手!”  还有人说:“我?大概是被师尊,说这么多徒弟之中,唯独我懂他的心境。”  “开心的事很多,以前有个红粉知己,每天傍晚都跟我在小桥边见面,水波晃动,云霞满天,何其美好!”  “你都修道了还没断情根?”  “哈哈哈哈说笑说笑……”  “……”  几个性格活泼一点的闲聊起来,那中年人也微笑,说:“请喝水吧。”  他们拿了只瓢打水,咕噜咕噜一顿吞咽,喝完又笑眯眯地坐着散热闲谈。也有比较谨慎的人,见他们身体无恙,才走到中年人面前。  “喝水。”  “先讲个开心你的故事。”  谨慎者编造道:“以前发过一笔横财,爽得要死。”  中年男子看他一眼,明白他开玩笑,笔下不停继续写了那一行字,接着道:“请。”  那人也喝了水,到旁边坐下扇风。  楚寒今不爱跟人争抢,越临同样在观望之中,半晌等他们都喝了,才走上前去。  他坐下,那中年男子看见他时,手中的笔一顿,道:“请你也讲你讲开心的事。”  不过越临往唇一指,摇了摇头,暗示自己并不能开口说话,是个哑巴。  旁边的修士笑了:“好聪明,看这样还能不能喝到水!”  “对啊,刚才怎么忘了这个借口?”  “喂!卖茶的!他不能说话,自然不能开口讲故事,你还给水他喝么?”  中年男子怔了会儿,说:“请。”  修士们集体喝彩:“厉害!厉害!白嫖了!”  越临舀了一瓢水,自己先喝了一口,似乎察觉到什么,低头看了一眼。  不过他确定没什么事情后,才送到楚寒今面前:“喝吧。”  楚寒今:“这么小心?”  “是他们太不小心。这一路押着重犯,来的虽然都是荣枯道顶尖高手,但自恃武力,什么都照做,也太儿戏了。”  楚寒今点了点头:“自然。”  他接过越临递来的水瓢,低头喝了一口。即使是举个大水瓢,姿势也非常端正秀丽,手指按着瓢身,浅浅地往上斟。  越临垂眼看着,轻轻舔了下干燥的唇瓣。  等楚寒今喝完了水,抬头时,就看见越临盯着自己的唇,那眼神说不上来的热。  楚寒今怔了一下,将瓢还给他:“渴吗?你也喝。”  越临确实渴,但并不是楚寒今想的那种渴。  楚寒今见他举着瓢若有所思,又道:“还有很多。”  越临应声,低头,探出舌尖在楚寒今喝了水的地方轻轻舔了一下。  舌尖猩红,举止淫靡,还恬不知耻道:“好甜的水。”  听懂他话里的意味,楚寒今耳后微红,几乎不忍看地将脸转了过去。  ……下流。  越临送回水瓢。到中年男人面前又要了一只西瓜,他将西瓜剖开,递了瓤最红的那一块给楚寒今。  楚寒今道:“也分给他们一些?”  越临反应非常冷漠:“不给。”  “……”  不给就不给吧。  他俩静悄悄地吃西瓜,其他人喝完水吃完瓜开始打盹儿,写书的男子也合上了那本破破烂烂的书,倒在椅子里闭上眼。  有几个谨慎的人,都头到尾滴水未进,也毫无休息的意思,抱着剑死死盯紧了押送着白孤和落阳的马车。  日头偏了一些,写书的男子先醒了过来,翻开那本破破烂烂的书拿起墨笔勾画。  其他人相互提醒:“起来了起来了,赶路!”  “别睡了别睡了!”  顷刻之间,修士们陆陆续续醒来。  收拾完毕继续向前出发,驾车的驾车,牵马的牵马。等拐过一道山坡时,前方又出现了一道喝茶的凉棚。  棚子坐的男人,依然是刚才的中年男子,长须飘飘。  楚寒今微微一惊,警觉起来,但几位修士却解下了马缰,走到他面前,用方才一模一样的语气说:“喝碗水!”  楚寒今无不意外地看向越临。  越临一点头:“果然有问题。”  不止他俩,方才没喝水的人也意识了。  修士往中年男子处走,他说了一句话:“告诉我一件开心的事。”  修士拍了拍头,露出迷惑的表情。  只要刚才喝了水的人,听到这句话都茫然地待在原地,仿佛一具具灵魂被突然掏空的尸体,似乎一时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他们想了好一会儿,摇头,再摇头,一副头痛欲裂的样子。  “我……”  “我没有开心的事……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们强大的自我保护意识触动,下意识拔剑,质问左右:“你们是谁?”  硝烟味浓郁,战火一触即发,上一刻还是共同护送队伍的同伴,此刻完全忘了对方是谁。楚寒今明白了:“这是点召咒。”  越临:“嗯?”  他死了二十多年,后代人才又发明了什么新咒术?  楚寒今说:“第一点人,第二应召,刚才他们不是挨个讲了故事?还都讲开心的事?”  越临:“对。”  “这是‘点’,而‘召’——”楚寒今猜测,“应该是那碗水。”  人群中起了骚动。  虽然并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但越临下意识探手。  他将楚寒今护在身后。第40章 40  方才喝了水的人在争执。  他们说话颠三倒四,混乱不堪,有一个人说:“当初杀我父母的人是你这贼子?”  又有人说:“你伤了南村十八口人命,怎么偿还!”  还有人怒而拔剑:“你虐待当地百姓,视人命如草芥,我今天非杀你不足以泄愤!”  他们动起了干戈,原本是护送罪犯的同门,开始自相残杀。  刀光剑影倒映着楚寒今凝神的脸,他说:“这群人似乎记忆错乱了。”想踮脚出马车,听见越临压低了些的闷声。  他护着楚寒今坐回原地:“我来。”  楚寒今怀有身孕,越临对这突然出现的搞事者极度厌烦,抽剑疾驰而去。而方才没饮酒的人则拦在中间制止自相残杀,场面混乱。  那些互相指摘的人,每一个看起来都意识清醒,行动灵便。楚寒今还发现,他们仿佛真见了对方的罪行,个个情绪暴烈到极致。  这……不是傀儡术,但也不清楚是什么点召术。  但肆意操纵别人的记忆和情感,指使互相残杀,必然又是邪术。  越临没理会荣枯道其他人,直取向长髯男子。而对方似乎并不精于对打,狼狈逃窜,在林间东奔西跑,像只被追赶的鸭子。  劝架的人劝不住,已经有人被利剑捅穿了胸膛。  来不及了。  楚寒今思索后,从马车飞至凉棚下,走到水缸旁,查看其中的端倪。  点召术,画龙点睛的意思。一般来说,先让目标者做出符合咒中的事,第二则是将咒施展到他身上,两个环节缺一不可。  楚寒今垂眼想刚才的环节,第一步讲故事锁定目标,那第二步则让锁定的人应咒,应该是喝水这一个环节。  ——水里肯定有烧化的符纸。 第61章 后来越临一心一意,只想跟着楚寒今,等他想起自己。  可方才到现在的一路,被烈火焚烧而这人头也不回,他还安慰自己,只是想不起来以前和他的一切。  可到现在,他也不敢确定,或许楚寒今想起来了会怎么样,或许当时他正是记着的,但还是选择割席,抛下了自己。  楚寒今看他的眼,声音清晰:“我记不得以前的事。但我如果知道你是魔君,我会立刻走。”  干脆,又决绝。  从开始到现在,他的态度就没变过。  越临深深地看着他,眼神中几乎起火。  他眼中的哀求被取代,换成一种释然,又转为怨恨,愤怒,被背叛和抛弃的绝望,复杂的混淆中,周围灵气涌动,狂风暴雨似的将泥沙裹挟而起。  楚寒今心口刺了一下,但面色不变:“我早说过……”  如果阵营不同,他会毫不犹豫站在自己这方。  越临点了点头,道:“好。”  他没再哀求,眼神被平静和深沉取代,仿佛碎裂的壁垒重构,变得坚硬:“好……”  尾音却有些发抖。  越临总算说出了完整的话:“你把孩子生给我。”  楚寒今:“为什么给你?”  “他混了一半我的魔血,对你来说,是个肮脏的孩子。”越临深金色的眸中染着炽烈和疯狂,直视他,声音却轻缓而低,“你高贵的月照君带一个半魔的小孩儿,对你颜面有损,不如给我来照顾。还有,这或许对你来说并不重要,但我曾经对你的那段感情,因为这个孩子,就可以两清了。”  楚寒今齿根微硬:“孩子是我的。”  “嗯,孩子是你的,但是我想要。你看看现在这个形势——”  越临扫视了周围,魔族的人静静伫立,一声不吭地站着。  而荣枯道的人刚才自相残杀,虽然结阵,但力不能支,神色虚弱。  越临眼里像是跳动着的火,温声道:“你不给,我不介意用抢。”第41章 41  楚寒今不由得怒目:“你想干什么!”  越临:“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们之间的账没算完,不是你轻描淡写一句话,说断就断,想断就断得了。”  楚寒今抬起一双清贵的眼,他开始明白越临此时的怒火,目不转睛和他对视:“所以呢?”  越临:“你答应的事要说到做到。”  答应了要想起他。  答应了想起他以后,再考虑会不会选择他。  答应了要把两个人的孩子生下来。  答应了……或许会再爱上他。  可现在,楚寒今割席如此之利落,不再给他任何机会,甚至连他的解释都不想听。  气氛冰冷至几乎冻结,而背后,荣枯道修士们错愕地看着发生的这一切。他们没听见谈话内容,但亲眼看见与楚寒今同行的越临,突然领回了一大帮魔族中人。  他是魔族中人?  那楚寒今,难道与魔族人有所勾结?  他们打量楚寒今的目光变得猜疑。  越临自然对这一切反应看在眼里,似笑非笑紧盯楚寒今,慢悠悠道:“你的表情恐怕再不愤怒一些,名声便要受损了。”  冷嘲热讽还楚寒今忍不住启唇。  他与越临的对视毫无惧色,眼底,甚至还反流露出悲悯。  因为他知道,越临在说气话。  他也知道越临到底想要什么。  孩子,只是不想让自己走的借口。  这个人,受伤以后,自尊心久违地上来了。  楚寒今并不为他的话生气,冷静下来后说:“你没必要对我执着,天底下俊良极多,我绝不会对你产生任何感情。”  越临微微睁大了眼。  楚寒今以为自己实事求是,但他不知道,对别人感情最大的践踏,不是遗忘、侮辱、消磨殆尽,而是彻头彻尾、完完全全的无视。  越临想从他脸上看出哪怕一丝的情绪,或许愤怒,或许伤感,毕竟那是因为自己……可这张脸上只有平静,冷漠如死的平静。  显得他越临仿佛爱上了一座泥塑木偶,仿佛以前都在自说自话,拼命地付出却得不到分毫的回应……像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越临将牙咬的生疼,扣住他手腕:“很好,不会产生任何感情,你说到做到,现在就该做出一点被人强迫的样子。”  楚寒今:“你想干什么!”  越临并不回应他,面朝荣枯道修士,道:“你们的月照君我带走了!”  说完,他手臂探向楚寒今的腰身。  楚寒今怒道:“我同意了吗?!”  他捏着越临的肩膀用力一掐,生猛刚硬的力道捏得骨骼作响,但越临依然固执伸出手来,将他抱在怀里。  这是一招挣脱术,命门在于按住筋骨连接处,目的是使敌人吃痛收手,而不收手便有骨骼断裂之虞,一般按照人自救的本能,会立刻避开。  但楚寒今没想到的是,越临竟然像没有知觉般的,对骨骼几乎扭碎“咯咯”声充耳不闻,抱住他趿着地面飞奔向群山!  “越临!”楚寒今呵斥。  越临不回答,也不还手,紧紧挟着他,将楚寒今的动作化解于无形。他眼睛赤红:“我不想伤你。”  楚寒今蹙眉,抬起手:“你松不松!”  越临:“不。”  楚寒今一掌击在越临胸口!  这一掌注入了灵气,下去,越临倏忽闭了下眼,唇缝溢出几缕猩红的鲜血。  似乎没料到楚寒今掌击的力道会如此之重,他看他一眼,目光混杂了太多的情绪。好像一潭深沉又绝望的死水,几乎将人拉进去溺死。  他只是将手挟的更紧。  可他注意了分寸,没有将楚寒今弄疼。  楚寒今眼睛明亮:“你松手。”  越临依然不松。  楚寒今再一巴掌再打在他胸口:“松手!”  越临别开了脸,又咳出一口鲜血,这次比方才还要虚弱,牙关紧咬。  他身上温度很冷,泛着苍白色的指节冰冷,但胸腔内心脏却搏动得厉害,楚寒今几乎可以感觉到他狂跃的心跳,那里面混合着压抑和疯狂。  楚寒今有些疲惫了。  再继续,除非将越临打死,否则挣不开他的束缚。  可是,楚寒今抬起手,却怎么都打不下去。  任何危及生命安全的行为,只要是合理自卫,杀人可以被谅解。但楚寒今下不去这个手。他知道越临无心伤自己。  他知道……越临只是,恨不过自己不爱他。  如果仅仅是为了感情,他又怎么能置人于死地呢?  或许对别人能,但对越临,他下不去手。  一路无声地在云层间穿梭,楚寒今看到熟悉的风景时,意识到越临带他来到了什么地方。  参天大树排排对峙,洒下浓密的树荫,其下是一间搭建好了篱笆的院落,院落中间是木头、茅草和砖瓦搭建的房屋。  “你带我回来了?”他问。  越临依然没说话,下颌沾着的血迹已干涸,线条倔强冷硬。  他放下楚寒今时额头泛出苍白色,硬生生抗下楚寒今两掌的身体正在修复,但显然楚寒今打地重,他伤得也重,身体并不很好。  他径直走到院子正中,下掌,一张法阵埋入地底。  金光将这院子围成了笼,密不透风,能看见外面,结界却厚实无比,苍蝇都飞不出去。  这是他的执着,他要把楚寒今留在身边。  楚寒今再道:“越临。”  越临背对着他。  楚寒今耐心有限:“我现在有事要做,没有时间和你周折。我们好不容易找到咒印主人,天葬坑凶手就在眼前,你掳走我,后续怎么处置?荣枯道的修士回去怎么说话?我师兄来了怎么说话?”  越临:“与我无关。”  楚寒今:“你太儿戏了,再者,我早说了——”  话未说完,越临面色恼怒一掌打向旁边,将山头劈落下一块。他眼神中交织着怨恨和痛苦,吼:“那又如何!”  他不想听!  无声的对峙。  越临现在听不进一句话。  楚寒今现在也无法和他交流。  对峙之后,楚寒今转身进屋子内。  房间内干净如初,桌椅板凳摆放整齐。楚寒今看着这一切,有些茫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陷入这样一段感情。  ……怎么会被丢到山里,怎么又跟越临认识,又怎么怀了孩子,怎么忘了这一切。  又要怎么继续处理和他的关系。 第63章 楚寒今别过了脸。  “不吃吗?”越临手滑到他下颌,指腹微微粗糙,捏住了他白皙的下颌,“不吃对身体不好。张嘴——”  楚寒今看也没看他。  越临声音轻缓了几分,哄似的:“为什么要拿我的错误来惩罚你自己呢?”  楚寒今忍不住牵了下唇,总算看向他:“装模作样。”  越临的指尖猛地顿住,直勾勾和楚寒今对视。半晌,他也不知道想着什么,眼底漫上一层阴影,点头:“那我只能喂你吃了。”  他将肉片送到了嘴里,像狼一样,撕咬和咀嚼着,眼神微垂下盯着楚寒今的脸。  听到这句话楚寒今后背发凉,看见他举止,明明在他怀里坐着不动了,又开始挣扎:“你干什么?”  刚说完,就被捏着下颌,凑头含住了嘴唇。  “……”  楚寒今要疯了!  说不上来那是种什么感觉,另一个人咬碎的肉,湿润还温热,通过齿缝用舌尖推到口中,作为一个有洁癖的人,他现在后背僵硬头皮发麻。  楚寒今揪紧了越临的肩膀:“不要……唔……”  他后脑被越临的手托住固定,没地方可以躲,越临舌尖将那团肉推到他口中,带着油荤气,黏着口中的唾液,几乎逼到了他喉头。(这里也只是在喂吃的,能不能看清楚啊,我不想改了)  楚寒今手指攥紧,几乎微微缩起身:“不要,不……越临……”  越临抚摸他的后颈:“咽下去。”  楚寒今指甲几乎刮破越临的肩,感觉到那野蛮的舌在他口中游弋,很霸道,将他舌尖完全压住,快将肉团抵到深.喉处。  楚寒今拼命挣扎,可被按得很紧,等他头晕目眩地咽下后口中仍残留着油猩味,黏腻的触感挥之不去,让他几欲作呕。  越临的呼吸近在咫尺,看他红肿的唇:“我有这么脏、这么恶心吗?”  楚寒今眼眶微红,抬手照着他脸响亮地扇了一巴掌!  “啪!”(这里只是攻嘴对嘴喂受吃了一块肉)  越临偏头,被打几乎在意料之中,他若无其事地舔了下破皮的唇,尝到了一股微甜的血腥味。  他收敛神色,正视楚寒今:“味道好吗?”  楚寒今怎会不知他被愤怒趋势才干出这种事?仙魔对立,他和越临阵营不同,本来只想好聚好散,可这个人非要死死纠缠,哪怕刚开始对他的怨气并不重,现在也实在被恶心得说不出话了。  他不想再说话:“你别碰我。”  越临齿间透着森寒:“你就这么讨厌我?”  楚寒今目光倾斜,眼波流转,看了他一眼之后抿唇,转向了另一头。  他一句话没说,可在越临的眼中,他是无语至极,无话可说。  越临眼底仿佛被浇灭的灰烬,点了点头,自言自语:“好,刚才是我僭越,对不起你。”  态度突然转变,楚寒今意识到不对劲。  下一瞬间,越临手指再扣住他下颌,附耳的声音温柔:“既然你不想要,那我就把刚才送你的东西,取回来。”  说完,楚寒今眼前落下漆黑的阴影,伴着热意,唇瓣上沾着的油汁被舌尖舔着,很快,钻到了唇中四下寻觅和舔卷,探知着残留着气味,将他的每一寸轻轻舔吸着,似乎要将肉汁的残味全部收走。  楚寒今太过意外甚至忘了躲:“唔,越临……”  他眼睛睁大,感知着越临对自己的肆意。  他听到越临喉间下滑,发出令他羞耻至极的吞咽声,知道根本不是那荒唐的借口,记忆里那么多次交.欢的前兆,挑起他兴奋的起点……  越临疯了一样又湿又热地吻他。  楚寒今被他抱坐在腿上,发缕散落,白皙的手指攥紧了又松,他想推开越临却推不动,内心想冷静,可以记忆连同身子,都在逐渐泛起回应越临深吻带来的酥痒……  舌尖纠缠着,楚寒今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感受过唇中被侵占,记忆始终是记忆,可这个吻太真实,混着血腥味,混着越临的爱恨,他几乎要被吻得头晕目眩……  与此同时,还有体内诡异的火。  楚寒今推他:“越临……”  他好不容易躲开他的吻,眼中有愤恨,可更多的却是为他这样对待自己的不解:“为什么……”  他不喜欢事情的失控感。  他侧头,下颌收紧,避开越临靠近的吻,他竭力想说服自己跟越临冷静下来:“别这样,别这样……”  可他已经感觉到,越临并没有那么容易冷静,他已经失控了。隔着衣服就能感觉到的热意。而楚寒今简直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最开始他们只是争吵而已。  楚寒今唇瓣通红,尽量用冷静的声音制止他:“越临。”  但刚说着,就又被扣住了下颌。  越临并不想伤害他,可动作也丝毫无掩饰的热烈,他眼里被复杂情绪染得阴郁晦暗:“我不想再装好人了。”  他已经不再满足于流连楚寒今的唇舌。  可唇舌间的纠缠,楚寒今还能恢复冷静,等被发了疯似的剥落衣衫时,他心理防线也几乎溃散,怒道:“越临!”  越临发烫的吻上了楚寒今的唇,声音颤抖:“你恨我吧……我就是恶心,肮脏,下等……我出身魔族,生下来便十恶不赦,你是正道仙首,和我本来就是陌路人……我还天真地在你面前装什么好人呢……”  “早点暴露自己不就好了?反而能早些得偿所愿……”  他话里溃败,动作也开始放肆,似乎自己说服了自己,确实认定自己是个被人讨厌、再难翻身的坏人。  他的手,已将雪白衣衫丢到地上,沾染了污秽,另一只手则紧紧扣住了楚寒今的手腕。腕骨磨得通红,越临手背被挖出了好几个血淋淋的印子。  楚寒今怒极,重重地拧他的手臂,可被禁锢得如此之紧密,越临更全无放松之意……  挣扎之中脱了力,楚寒今的鞋子踢掉,罗袜脱落,一双白皙而脚踝纤细的脚踩上了微凉地板上的衣衫。  他好像没有再逃走的余地,男人的手像无处可逃的符咒,吻落在他脸上,热烈的求吻像发了情的野兽似的,失去自控力,只想要占有,几乎将楚寒今的皮肤烫伤。(只接吻了,没有脖子以下)  只是接吻和试探,没有深一步的动作,但他好像再也无法挣脱这样的热烈。  也害怕梦境里重复过无数次的失控和疯狂。  楚寒今偏过了头,低垂着俊美淡薄的侧脸,声音微微发抖:“不要……”  他尾音软,躲着越临发烫的吻,像在求他:“越临……我不喜欢这样……不要……”  那双煽动的手并未触及。  这两三声,让越临混乱的双眼变得清晰,只探到了衣衫内的手顿住,便再也没有往下一步。  他知道,楚寒今害怕了。  哪怕被亲时他都能很镇定,可真当有人表露出亲热的意图,对失去记忆的他来说简直可怕到了极点。  ……连声音,都不自觉软成了这样。  越临深呼吸了一下。  刚才头脑发热,在他胸腔中沸腾的爱恨情仇,支配他变得混乱和邪恶的情绪,现在被这个眼神全部浇灭了,心口冷静到无以复加。  他停下,勾着楚寒今的腰抱在怀里。他整理了楚寒今的头发,又理好衣衫。  接着,他微微笑了笑,温声道:“现在,可以吃饭了吗?”第43章 43  他指腹拂过楚寒今的唇。  楚寒今愤恨地扭头再躲了过去。  越临也不说什么,将盘子放到他面前。拍了下手:“吃饭了。”  不复刚才的倔强,就是想强撑也有心无力,楚寒今咬紧牙关,玉指捏住了筷尖,再端起盛着米饭的碗。  他的屈辱只让越临稍微抬了下眉,毫无松动的意思,夸赞道:“这样才对。”  目视楚寒今吃完饭,越临离开木屋。  楚寒今这一顿饭吃得不是滋味儿。饭菜送到嘴里,总能回忆起方才被侵占时的触觉,唇瓣微肿,稍一刺激,甚至能察觉到轻度的疼痛。  他试图恢复冷静,消磨对这个深吻的在意。  越临气不过,恼怒,想报复他才这样。  按照以往至今的经验,如果一个人完全不与你交流,只是自说自话,而他对你来说又不重要,那他若是冒犯了你,只需要当成被狗咬了一口,要么置之不理,要么狠狠一脚踢回去。  反正不能折磨自己。  可现在,楚寒今胸膺却难以平息。  ……岂有此理。  被他亲了,换成其他人要么治罪,要么只当被狗咬了一口,可对于越临,楚寒今的心情竟然游离于两种选择之外。  根本没办法不在意。  楚寒今饭吃得煎熬,吃完心情依然煎熬,窗外阳光已经大亮,走出院子时看到了篱墙外的白孤。  他似乎想进到院子里来,但手刚碰到篱墙,顿时被一道闪电劈中了手掌,倒退了两步。  篱墙设了结界。  他抬头和楚寒今视线对了个正着。  恭顺地笑道:“九嫂。”  “……”  楚寒今面色一沉,转向另一侧。  白孤对他的置之不理也毫无怨言,专心地围着篱笆打转儿,确定进不来后,他到一棵树下坐着,拖来木柴搭了个小棚子,收拾收拾安顿好,就地等候越临的差遣。  实在恭顺至极,狗腿至极。  楚寒今也将手探上了篱笆,混沌感沿着指尖传入,他往前一步,进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混沌,看不到路,只有背后的院落光芒万丈。  这是刻意用来锁人出路的阵法。  查看了一遍,走不出去,楚寒今退回院子里。  越临拎着把斧头劈柴,白孤站在一丈之外,满脸关切:“九哥,我来劈吧?” 第65章 也许是不认识的人。  也许是亲朋好友。  他如果要回魔境,第一心里过这个坎,第二还得对付那群玩阴的的人。  眼前这个白孤,也说不准是不是当年讨伐他的人群之一。看似柔弱顺从,一副讨好模样,但迄今为止越临没让他进院子,摆明了并未信任,也并未与他和解。  楚寒今被掳来,冷眼旁观,要看越临到底作何选择。  越临思索后,暗金的眸子目不转睛看他:“如果我回了魔境,你会更厌恶我吗?”  楚寒今静了静,说:“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越临声音低了些,喑哑沉闷:“与你无关是吗?”  “……”楚寒今有些说不出话。  “我要是回了魔境,你肚子里怀的就是魔种。先前倒是可以糊弄过去,可现在,另一方的血缘至亲可是魔君,想糊弄可就不好糊弄了。为了你的名声,也许不回去比较好?”  一口一个名声,楚寒今不知道他讽刺自己,还是拿捏自己,抑或是利诱自己,摇了摇头:“你的选择与我无关。”  “与你无关?难道你不会对我失望吗?也许我们可以回到以前,也许……”越临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身姿也蓄势待发,像是要确认什么。  他想听出一分一毫的在意。  也许,楚寒今说失望,他就不走了。  可楚寒今眼底情绪淡泊,看不出半分情绪。  这是一场没有言明的对弈。  楚寒今知道越临想要什么。  越临想要他,要他这个人,要他的爱情,要他的全部。如果楚寒今说失望,最好再说一句在乎,越临会抛去一切,和他在这里住到天荒地老。  可他是魔族之人。  不仅仅是魔族,还是高高在上的魔君,所言所行皆是魔族表率,换句话说,他是魔,是魔头,是正道的宿敌,亦是罪恶的化身。  虽然人是复杂的,但大是大非面前,没有转圜的余地。  楚寒今摇了摇头:“我会失望,为了你,也为我们这么多天的回忆。”  越临声音喑哑,像是求他:“那你说不去,我就不去了。”  可楚寒今无法再对他负起责任,看着他的眼睛:“可是,我不能说。”  越临是越临,魔君是魔君。  可如果两个人重叠在一起,越临会被魔君的身份淹没,就将楚寒今被远山道的月照君淹没。  在死伤惨重的对弈中,他们不是自己,只是自己代表的身份。  沉默在不断地蔓延。  越临理解了楚寒今的选择,眼底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好,你不能说。我在你眼里还是抵不过成见这座大山。”  在道义和越临之间,他选了道义。  越临后退,自言自语,下定了决心:“那我也自己选一条路。”  他声音变得清晰,横亘了过去到现在,遭万千唾骂,再到复生归来。  越临站在院子里,光芒乍泄于院落当中,映着他漆黑挺拔的身影,微垂眉眼,漆目如霜。  他抬起下巴,示意候在篱笆处的白孤:“即刻启程。摆驾回宫。”  白孤神色微微吃惊。  而他身后的魔族卫士,发出震天的山呼。  “恭迎君上!”  “恭迎君上!”  -  轿子外传来说话的动静。  楚寒今不知道现在走到了哪儿,他们渡过分界线不回江,星夜兼程,已经走了很长的时间。  魔境内全是苦寒荒凉所在,从纠纷起便被正道驱逐,划定边界,待的地方便是穷山恶水,灵气比不上中原宝地,民风也鄙陋粗俗。  两个人正在谈话。  “这轿子里面是谁啊?”  “说是外界的人,我也不知道。但刚才掀开帘子看了一眼,长得可俊俏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是我们魔君的新娘子!”  “魔君?你说白孤圣主?他不是个阳痿吗?”  “去去去!不跟你这憨货说话,外面早变了天了,还什么都不知道呢?活该你炼三年炼不出一颗丹!”  “……”  应当进魔境的主城了。  楚寒今挑开帘子看了一眼,周围行人络绎不绝,市镇贸易繁华,热闹程度甚至与六宗都会不相上下。傍晚集市不见散去,路边反而多了许多掌灯的摊贩,卖得俱是灵丹妙药、法宝神器、符纸咒缚、人头骷髅等等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来了来了。”窗外突然有人说话。  嵌着玄铁的高头大马走近,掀开帘子递来一壶水:“喝。”  越临的声音。  楚寒今接过水壶,喝了两口,听到越临说话:“我带你到魔境,你怎么看?”  楚寒今递回水壶,唇珠不染水渍,清静淡然:“你既然掳了我,带回魔族囚禁在情理之中,也许还能借此要挟我师兄。”  越临笑道:“好聪明,真把我想得坏透了。”  楚寒今转过了脸。  “你不害怕吗?”越临勒着马绳,“也许我会伤害你。”  “如果你要伤害我,那害怕也没有用。”  越临啧了声:“想听你说一句软话,比登天还难。”  楚寒今静了一会儿,道:“你还是担心自己吧。”  越临:“怎么?”  他微微侧了头,却看见楚寒今被人盯着看,颇感没意思,将帘子放了下去,只有微风吹拂时能看见白皙的下颌。  他的声音从帘子里传来:“魔境内想杀你的人,未必比想杀我的人少。”  越临喉头卡了下,想问:“你担心我?”  但这句话没能说出口。  他策马前行。  眼前,正是都城一年一月的灯会。沿途挂满形状各异的灯笼,深红色,灯火从中心映出,橙黄的灯光一路蔓延到街市的尽头,却在转了个玩儿的画舫渡口,又染了满江的灯火。  楚寒今四处望了望。  魔境内民风也更自然放纵,满街人穿衣打扮不同,奇形怪状,颜色各异,走在夜市中却有种莫名的风情。  刚绕过一道街,外面有人叫骂。  “好大的胆子!”  站着的似乎是个男仆,单手拿了条鞭子:“这御用的王道,怎么有人看也不看往里乱蹿?惊了圣姑奶奶的云轿,你们当得起罪吗?”  那人直直往这边冲:“好大的排场?看见圣姑还不下轿?”  颐指气使,气焰极其嚣张。越临刚回,白孤刚进城便告退去张罗府邸的事情,就越临一匹轻骑带着楚寒今的轿子,往他原来的王府走。  楚寒今本不想动,帘子却被那男仆挑开了。  是个挺俊俏的仆从,穿得也漂亮。  而旁边,十八人抬了一座大轿,雕龙画凤,轻纱缦回,隐约能看见一位女子侧卧的身影,而旁边还有几位穿着跟仆从相似的男子,正细心地替她捶腿捏腰。  纱幔间轻浮淫.靡,楚寒今看一眼便转移了视线。  倒是男仆呆住了:“好容貌。”  那紧闭的纱幔也掀开一条缝,透出浓郁的香风,和一位女子慵懒的声音:“确实好容貌。”  她声音提了几分:“好久没见过这么标致的公子,本座先带去玩玩儿。回去再下帖吧。”  楚寒今一皱眉,刚有些头疼,那轿子中已飞出一条白绫,看似柔若无骨,力道却生猛刚硬,勾开了帘子便朝内取来。  没想到哐当一声,一道剑光闪过,白绫顷刻断为数片废料。  周围隐约起了骚乱。  “谁?”  “好大的胆子!”  “敢断了圣姑奶奶的白绫?”  越临从马车背后走出,眼底的情绪不好看,可唇角却微微牵着:“姐姐。”  云轿里,女子突然坐直了身体。  越临说:“二十多年不见,你第一眼没认出九弟,还抢你九弟的新婚妻子,似乎不合情理吧?”  越临说话一向洒脱不驯,突然开始讲礼貌,显然是阴阳怪气,压着火儿呢。  云轿的纱幔全掀开了,里面坐着一位白发女子,容貌妩媚却接近中年,显出了几分皮相的枯萎。  她直勾勾盯着越临,神色显出惊恐:“九弟?”  一出此言,旁边的人全跪下了,有人喊“九殿下”,有人喊“君上”,场面乱成一锅粥。  而越临站在跪着的人群里,满脸平静从容,面色温和,演绎了什么叫活阎王。他抬腿将刚才用马鞭勾轿帘的男宠一脚踢开,指身下这条路:“这条王道由我修缮,我记得只有我能走,怎么现在什么族王都能走了?看来我身死之后,魔族变化很大啊。”  女子满脸发懵,听懂他的内涵,从云轿下来半跪着,依然没回过神:“九,君,你……你,不是死了吗?”  越临微笑:“我没死,姐姐不欢迎我回来吗?”  赤缦脸色一变,道:“姐姐自然是欢喜的。” 第67章 越临并不在意,嗤了一声:“怎么不让我亲了?现在接吻有来头的。”  楚寒今只是蹭了蹭发烫的唇。  越临自言自语:“据说啊,这座桥下以前住着一个圣姑,专司爱情,寻常人犯了相思病,想某个人爱上他,便可以来求这圣姑。圣姑答应后,他便可以和心爱的人一起站在这座桥头,相拥,接吻,圣姑施下一道永远相爱的符咒,事情就成了。”  楚寒今摇了摇头,他还从来没听说过这世间能有让一个人对一个人思之如狂的符咒。  “你不相信吗?”越临问。  楚寒今抬起了头。  阴影的遮掩下,越临深金的瞳微微泛黑,透露着一股子平静的压抑:“这是真的。  只不过求咒的人得到了爱情,却要付出生命的代价。”第46章 46  楚寒今似乎意识到什么,目光如漆:“什么意思?”  越临:“没什么意思。只是可惜这圣姑不在了。如果她在,付出生命还能得到一个人的爱,可她不在,付出生命或许什么都得不到,甚至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他转向楚寒今,看似温和,但满含深意地问:“你说是吗?”  语气带着对负心人的淡淡嘲意。  又何尝不是暗讽?  楚寒今不再置辩:“随你怎么想。”  越临轻轻哼一声后握紧他的手。在人群中能光明正大将楚寒今牵着,似乎特别让他快乐。  ——而且他还相当乐于扮演一对恩爱夫妻的形象。  前面一对夫妻,男子给女子挑选了一枚香囊,越临也硬要拉着楚寒今送香囊;男子携女子去看热闹的灯彩会,越临也牵着他过去看热闹。  许多人望着一处灯火通明的高台看热闹。  “嚯!好厉害!”  “这兄弟好手段啊,梁设这么高都能走过去,为你鼓掌!”  “跟头翻得漂亮!”  楚寒今:“这是什么?”  越临说:“灯彩会,夺灯彩。用木头和灯笼搭个架子,挑战者蒙住眼从灯山灯海里走一遍,走到最顶端拿到灯彩,就算赢得荣誉。”  眼前正有少年在灯架的高台上走动,底下充斥着少年少女的欢声笑语,有人说“往左往左!”“跳起来!”“别往前,会踩空!”,但少年没有站稳,力不能支翻身掉到了地上。  “嗨呀!”年轻女声说,“你这相好的不行呀?去年掉下来,今年又掉下来,还是趁早和他分了吧。”  另一个女声好笑:“可是他很努力了。”  “努力有什么用?灯彩会年纪最小走过的才七岁,可见你相好的太没天赋。”  那少女白了她一眼,不说话。  “灯彩会也是男女相亲酬唱的地方,未婚嫁的少男少女都会来凑热闹,□□头拿到第一的人,得到的目光自然多一些,也能赢得别人青眼相看。”越临说。  楚寒今目视这群你追我赶的少年们,视线被吸引。  人群中骤然发出一阵惊呼——  “哎呀!”  有人走上去,但因技艺不精掉了下来。  楚寒今看得认真,因为那人掉下去呼吸微微一窒。  越临转过脸来,眸色深:“想看一场完美的表演吗?”  楚寒今意识到什么:“嗯?”  越临音色低沉:“我可以让你看得尽兴。”  说完,他走向报名的看台处。  每年负责搭建灯彩会高台的是个老头,敲着烟杆,看到越临褪下面具勾走白布时,脸色微微一变,笑道:“今晚终于有人能走过去了。”不过后半句他也没说。  那个七岁就通过的人,也是他。  越临上了看台。他双眼被布帛蒙住,踩上一根极细的横梁,左右两侧挂满深红灯笼,火光从中间迸出,另有几只圆环内烧着火光,横在道路两侧,稍不注意便有被火烧伤和跌落的方向。  而他脚步轻快,一跃到了长梁,轻盈得像一只展翼的白鹤,被蒙住眼睛但毫无影响,直走到横梁尽头便左右转,踩上长短不一、细如绳索的木梁,轻轻一踢木板跃到更上一层——  周围的人啧啧称奇。  “就像能看见一样。”  “好厉害!得多强的记忆力,多果断,才能每一步走得这么漂亮?”  横梁和木板间藏着机关,偶尔喷出火焰,鸣放烟花,甚至改换方向和机关,目的便是使登擂更加惊险刺激,更具有观赏性,  燃烧的灯笼和星火之间,越临脚尖踩得很快,有时候在火海中急匆匆掠过,有时候闲庭信步,有时从高处稳当当再落下来。登到最高层他手中撒下了一把燃烧的火,响着“滋滋”的鸣爆声,几乎将天空都映亮,迸发出一颗一颗璀璨的星火,绚烂美好至极。  看台之下,楚寒今眼底倒映着越临的身影,静静不语。  人群爆发出喝彩鼓舞声。  “到顶了!好厉害!好厉害!这人是谁啊?”  “长得也很俊美!”  “今晚最受欢迎的年轻人肯定非他莫属!”  越临一手摘掉蒙住眼的黑布,转动目光,四下寻找楚寒今的位置。  隔得远远的,和他对上了视线。  越临在众人的目光中飞跃至楚寒今的眼前,堪堪站定。  称赞声中,他只是盯着楚寒今的眼睛,抬了抬眉:“看得过瘾吗?”  楚寒今应声:“很好。”  越临说:“这是给你一个人的表演。”  短短几字,直抵耳膜。楚寒今没说话,灯光太亮,看不清他耳后的红热。  站在人群中时,楚寒今短暂地萌生了一个想法,假如不做自己,只做这群人中的一个普通人,看心爱的人为自己博得彩头,似乎……也很好。  越临重新牵住他的手,说:“走吧。”  不远处的灯台后,转出一位黑衣男子,一只手臂空荡荡的,由袖子扎了一个结,看着落魄潦倒,急匆匆地喊:“越临。”  不止越临,楚寒今又看了过去。  这还是越临回魔境后,第一次有人直呼他的名讳。  越临一抬眉,道:“梁山,是你啊。”  梁山面色凄楚复杂:“你,你没死么?”  越临看了看楚寒今,温声介绍说:“这是我以前的朋友。”不知怎么,他却伸手,不动声色地护住了楚寒今。  梁山便扑通跪倒在地,委委屈屈哭了起来:“越临,做兄弟的对不起你,当年那件事,当年……”  楚寒今明白越临的理由了。  众叛亲离,看来这人也是肇事者之一。  梁山狠狠额头,磕得额头都要出血了:“是兄弟对不起你!兄弟对不起你,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现在去死都行!”  楚寒今心中微微咂舌。  魔境的人见到越临,大部分都是这个反应。  越临见他磕头磕得满地的血,快沾到楚寒今的鞋底,便伸手将他扶了起来,语气泰然:“梁山,你和我什么关系?我理解你,你起来,不要再磕了。以前的事,既往不咎。”  “就算你不咎,我也没有颜面活下去了……”  楚寒今心想这话有意思。  越临没活的时候,这人能活下去;越临活了,他又活不下去。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活,又故意活给谁看。  不过他也没说话。  越临只是揽着楚寒今,看起来十分和善:“我复生回来,并不是想找你们复仇,只是有了妻子,回来安个家罢了。以前的纷争我心爱的妻子已全部助我忘记了。你也不要不懂事,再来打扰我的生活。”  这番话,听得楚寒今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了。  果然,梁山将信将疑,跪在地上左右为难。  越临假意思索了片刻,道:“以前,我最喜欢跟你一起去喝云楼的皇台,你要是真想赔罪,现在就去给我买一壶来。”  梁山脸色转为欣喜,站起身,晃着空荡荡的左肩奔向了市中,一会儿捧着一缸酒来,递给越临。  越临喝了一口,将酒碗铿锵一砸:“既往不咎!”  梁山顿时点头,满眼含泪:“兄弟……”  “我和妻子逛街,再陪他走走,有时间再叙旧。”  打发完了这人,越临牵着楚寒今转身离开。走到人少的地方,他却将灌在口中的酒吐出来,脸色阴沉。  他现在刚回魔境,曾经伤害过他的人肯定坐立不安,生怕越临报复,这人说不定是探口风的。  所以越临表面大度,至少,能尽可能减少树敌。  想到这儿,楚寒今突然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  他看着越临,低声问:“你为什么回魔境?”  越临看着他的眼:“什么为什么?”  楚寒今静了一会儿。按照越临对魔族的深恶痛绝,宁可待在深山老林里也不出世,界限划得分明,可现在居然又回去了。  他垂眼,声音很低:“是为了报复我吗?惹我生气,想光明正大的……”他顿了一下,说,“欺负我?”  越临垂视他,唇角微微牵了一下:“你是这么想的吗?”  楚寒今摇了摇头,看向远处的万千灯火:“还是为了报复他们?他们害你惨死,你气不过,决定回来复仇。”  越临指尖轻轻敲着下颌,不置可否:“你可以继续猜。” 第69章 楚寒今心口微微发软,尽量表现得若无其事:“如果你觉得惭愧,就不要再这么对我。”  越临望着他的眼睛,“很讨厌吗?”  楚寒今却不回答:“睡吧。”  越临没能读懂楚寒今的意思。不过,楚寒今自己也不懂自己是什么意思,为一个人心软的感觉他也很陌生。  这一夜他俩睡得并不安稳,各自心怀绮念,不过没多久越临又来向了他,将他抱在怀里,掌心贴着腹部渡送灵气。  楚寒今装作熟睡,而渡送完越临便转了过去。哪怕他俩再彼此吸引靠近,但正邪的问题不解决,便永无缓和的机会。  楚寒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再醒来时身旁已经空了,院子里传来说话的声音。  “宫里打点好了一切,只等着君上就位,我过来通知君上,没想到看见有人趴在墙头,便掳了下来。”  越临和白孤的身影面对面站着,地上绑了一条人,但被打得半死了,口中吐血。  楚寒今走到院子里,白孤看他一眼,顿时笑道:“也不知道是不是正道的人来找月照君,如果是的话,那就交给月照君处置了。”  越临面色沉静,没说话。  听见正道二字,楚寒今心念微动,走到趴着的人面前,伸出两根手指扯开对方领口。  正道的人可以易容,变装,但同道之间能够互相认出,靠得就是颈后的暗纹,只有念道门内的咒语才能浮现。  楚寒今只看了一眼,认出了远山道的纹耀。  这是远山道的探子。  楚寒今抬头,白孤依然笑模笑样:“月照君跟我们君上结了道侣,也算我们魔族的人了,没想到这人口口声声说我们君上绑架,以为你受了胁迫,要救你走。哎,我们君上何其冤枉啊!我看他还带了‘通音符’,月照君要解释一下吗?解释完杀了他算了,正好也让正道的人听见你的意思。”  楚寒今脸色沉了不少。  通音符,是六宗密探特有的符咒,极其珍贵,只有少数人才能使用,它能把探子临死前听到和看到的一切传回宗门,方便其他人搜集情报。  而现在,白孤特意在他面前说这些话,意思不言自喻。  他想告诉正道所有人,楚寒今叛变向了魔族。第48章 48  楚寒今:“我几时说过与你们一伙了?”  白孤面露惊讶:“那就是我记错了?我看月照君与我们君上情投意合,结为道侣,还以为迟早会入魔境。原来是我以为得太早了。”  这些话,无一不是说给云山道探子听的,如果这人死了,楚寒今叛逃魔族的消息会立刻传遍六宗。  白孤又说:“这人留着没用,放回去通风报信更不好。我这就处理掉。”说着拖起这人的后肩,似乎打算就地掩杀。  楚寒今出声了:“站住!”  远山道的修士,他的袍泽兄弟,怎么可能让魔族的人处理掉?楚寒今说:“我让你杀人了吗?”  “那,这……”白孤一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模样,最终,将目光转向了越临。假惺惺的,但正好应了他心里打的算盘。他问:“君上,你觉得要怎么处理呢?”  原来如此。  楚寒今算是看明白了。  他本来的目的不是杀人,就是为了试探越临的意思。如果越临真心实意回魔族,这正道的人都来魔族探知虚实了,舞到跟前焉有不杀之理?但如果越临心里向着楚寒今,那定然也会顺着楚寒今的意思,放过这人。  现在,是把越临架在火堆上烤,非烤出他的立场不可。  越临扫了一眼探子,反问白孤:“哪儿找到他的。”  白孤似是没料到他这么问,沉吟:“进门时,正看见他在梁上,鬼鬼祟祟,我便将他捉了下来,认出一道通音符,断定是正道的人前来打探消息。”  越临面色骤怒:“哦,是吗!?”  他不怒还好,一怒,吓得白孤后退两步,试图分辨越临话里的意思,神色迷惑:“君上……”  越临冷笑了一声:“你要是信不过我,不必说什么将君位过给我,只要我想拿到手,有的是手段。更不要一口一句君上,阳奉阴违,又暗暗派人监视我,还不知从哪儿找来个人,试探我的妻子,还要栽赃于我!”  白孤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君上,我绝无此意!的确是我无意撞见,君上……”  越临抬腿一脚踹翻他:“滚出去!看见你就烦!”  吼了一通,白孤吓得肝胆俱裂,扶着衣冠连滚带爬往外跑,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就……跑了?  楚寒今略感意外地看了看越临。  说实话,没想到他为人这么暴躁。不过等白孤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越临脸上的狰狞也褪去,显然刚才是故意为之。但白孤却是当真怕他了。越临表现得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反而让白孤捉摸不透。  越临转向了楚寒今,内涵:“你又给我惹了麻烦。”  楚寒今毫不留情:“他来魔族的目的是找我,你要嫌麻烦,可以放我离开。”  一句话怼的越临沉默片刻,嗤笑:“想得美。”  说完,他看了看日头,似乎赶着什么事,身影快步离去。  院子里只剩下楚寒今和那名探子。楚寒今为对方输送灵气,没多久,对方猛地吐出一口血,翻身半跪:“月照君……”  楚寒今:“不用跪了,我问你,你怎么过来的?”  对方叹息摇头:“慕宗主嘱我来的。晨阳被护送到荣枯道后,指认你和魔族勾结,还杀了他师弟落阳!现在荣枯道震怒,六宗对你议论鹊起,慕宗主担心你,让我先过来探知你的安危。”  慕敛春对楚寒今绝对信任,肯定不会相信风言风语。  对这个结果楚寒今不是没有预料,点了点头:“晨阳指认我杀了落阳?”  “对,护送修士本来也指认晨阳和落阳偷习邪术,造成大祸。但谁知道他突然翻供,信口雌黄,说得头头是道!毕竟当事人只有他、你和那个魔头。你跟魔头一起走了,嫌疑自然加大。月照君,你现在名声危矣!”  楚寒今摇头,并不在意:“名声无碍。你替我告诉师兄,我在魔境很好,让他不必担心。”  对方讶异道:“我是来助你一起走的,你不走吗?”  楚寒今:“我暂时走不了。”  对方脸色凝重,似乎不知当讲不当讲:“刚才我也听出了一些端倪,说月照君和那个魔头结为道侣,情根深重,请问这是真的吗?”  楚寒今也不否认:“我和他的关系,暂时说不清楚。”  对方犹豫了片刻,又道:“站在远山道的立场,也为了君上自己考虑,跟那个魔头还是不要再有牵扯为好,否则月照君你一世清誉,恐怕要从此断送。慕宗主……也十分担心你的处境。”  楚寒今实在是无话可说。  到如今这个场面,像是猫儿吃糍粑,甩也甩不掉,让他再跟越临决裂一次,转身就走,连肚子里的孩子也不顾及,总觉得薄情寡义。  楚寒今只好安慰他:“不用担心我。他不会伤害我。再者……”  他愿意待在这里,其实还有原因。咒印的始作俑者是白孤,本来可以带回荣枯道审问,谁知中途杀出这一桩事。既来之则安之,也可以趁此机会查探清楚,同时观一观魔族的动向。  楚寒今下定决心:“我暂时不走了,不过你放心,我想办法送你出去。”  对方直叹气:“那就有劳君上。”  楚寒今请他进了内院,替他疗伤,再嘱咐侍从准备了一桌好饭好菜,确定他身体恢复,思索着道:“这里没有制作传送符的材料,看来只有硬闯出去了,等天色稍晚一些,我送你出城。”  对方道:“有劳。”  期间,越临一直没出现。  楚寒今倒是有个想法,总觉得越临明知他会放这人走,故意不回来,给他留下充足的时间。  ……哎。  楚寒今叹气,感慨越临用心良苦。看天色暗下来了,道:“我送你走吧。”  魔道的人混入正道就跟正道的人混入魔道一样,只要稍事伪装低调行事,不引起别人的注目,一般不会被发现。他们走到城门,也无需检查令牌,坦然走出去便可。  目送远山道的探子离开,楚寒今启程往回走。  傍晚,魔族都城一派日暮时分炊烟袅袅的景致,收摊的收摊,逛街的逛街,点灯的点灯,还有妇人从窗户倒出一瓢淘米水,开始煮夜饭。  楚寒今信步往前,几个小孩儿站在树下跳格子,听到远处娘亲的呼唤,说:“不回去,我们再玩一会儿吧?”  “嗯嗯嗯!反正我家煮饭晚,现在回家还得帮忙烧火,我才不愿意呢。”  “继续继续!”  一会儿,就看见个妇人手拿笤帚赶来,拎起小孩儿的衣领往屁股上拍打:“还不回家!还不回家!”  那小孩儿被打了屁股,扭着腰,哇哇哇哇嚎啕大哭起来:“痛!痛!”  楚寒今看着,莫名笑了一声。  好一副自在安闲的画面。  看见小孩子,莫名觉得很可爱呢。  那妇人把孩子搂在怀里,用力揉了揉屁股:“痛痛痛!现在知道痛了?让你回家你不回家?这么晚我叫你,你听不见吗!”  她怒气冲冲,又扭头看其他几个孩子,恐吓说:“再不回家,新回来的魔头抓你们去炼丹!还不知道怕呢!日不归家夜不落屋!不止炼丹,还把你们抓去吃了!”  “啊呀呀呀……”  几个孩子吓得浑身发抖,飞快地跑了。  楚寒今笑容收敛起来。这个新回来的魔头不出意料是越临,看来消息已经传遍了。但没想到越临名声这么恶劣败坏,竟然能用来吓小孩儿?  这跑掉的孩子当中,只有一个跑得慢,反而站在原地,直勾勾地看着楚寒今。  他模样俊秀,手里拿着一个木头做的玩偶,衣服虽破烂,但干净整齐,眼神也有种锐利之感。楚寒今忍不住多看他一眼:“你怎么还不回家?”  小孩反问:“你呢?你怎么不回家。”  楚寒今觉得他可爱:“我不怕那个魔头。”  小孩噘嘴,哼了声:“你不怕他啊?他可坏了。”  “怎么个坏法?”楚寒今颇感兴趣。  小男孩抱着娃娃,坐到了一旁的大石板上,说:“你给我买串糖葫芦,我就跟你说。”  楚寒今脾气也好,“那我去给你买。”  等他买回了糖葫芦,小孩儿不客气地接到手里,咬了一口,又递给他:“你也吃一颗吧。”  楚寒今咬了一颗,酸酸甜甜的,味道还不错,他友好地提醒正事:“你可以讲故事了。” 第71章 楚寒今:“怎么要牵你呢?”  小孩儿理直气壮:“我带你玩儿,你自然要牵着我,以免走散。”  楚寒今眉梢忍耐地一挑,牵住了他的小手,握在掌心:“好,走吧。”  小孩儿的眉眼顿时变得十分满意,快乐极了,止不住捏他的手指。  楚寒今故意问:“我怎么称呼你?”  小孩儿挠了挠头发:“你叫我小九吧。”  楚寒今:“小九?”  “对,我娘亲爱喝酒,就给我取名小九。”  说完,也不等楚寒今反应,小小的手又反转牵住了楚寒今的两根手指,拉着往大街上走:“我带路!”  楚寒今跟着他走上了街道。  一会儿,小九问:“你一定不是这里的人吧?”  楚寒今:“对,我刚来。”  “好,既然你不是,那我就带你吃好吃的。”他指着楚寒今,“不过要你结账,我是小孩儿,我身上没有钱。”  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楚寒今心里叹了声气:“我结。”  白天的街市十分繁华热闹,小九一路牵着他吃这个吃那个,但也不许他吃多了,咬几口尝尝味道就好,从街头走到街尾巴,故意逗楚寒今开心,让他心情确实明媚了不少。  不过在桥头吃糯米糕时,楚寒今刚送到嘴里咬了一口,胃里涌上了熟悉的呕意。  他用袖子挡住脸,走到了人少的地方。  小九探头探脑:“你怎么啦?”  楚寒今孕吐难受,头晕目眩,小九的小手便一直轻轻地牵他,帮他拍背:“好些了吗?”  楚寒今总算喘过了气:“好些了。”  小九面色十分无辜:“你生病了吗?”  楚寒今微不可查地咬了咬牙:“嗯,生病了。”  小九又伸手摸摸他,依然十分无辜可爱:“好了好了,不难受了,病病飞。”  听到这句话楚寒今没忍住笑了一声。  他垂眼,心中暗暗叹气,不过也没说什么,甚至当小九说“那我们现在去买东西吧?”时,也配合地跟他走了。  这次逛的是一家手工艺店,四面的墙壁挂满了木雕的玩偶,机关,弹珠,音乐盒子,还有小孩子的拨浪鼓,竹马,空竹皮影戏,九连环和拨浪鼓,琳琅满目地摆着。  小九抓起一只竹马放在手里,两眼放光:“我想要这个!”  楚寒今:“买。”  他又抓起一只拨浪鼓:“我还想要这个。”  “……”  这明显都是婴儿的玩具。  楚寒今快要无奈了,但眼前的小朋友十分可爱,几乎不容拒绝,只好点头:“买。”  小九抱了一大堆玩具在怀里,跟楚寒今走出门外,看了看日头说:“到吃午饭的时间了。”  楚寒今故意问:“你不回家吃饭,爹娘不担心吗?”  小九面露了一秒的思索,随即道:“不会,我爹娘忙着看店,没空给我做饭,我本来就是和别人一起吃的。”  既然他逻辑严密,楚寒今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心里依然无奈,被他柔软的小手牵着,往酒楼里走。  小九放下了手里的玩具,拿着果盘到楚寒今面前,小心翼翼道:“你身子不舒服就多吃点水果吧?”  楚寒今:“好。”  他给楚寒今剥橘子,剥香蕉,剥葡萄,送到他面前,又歪着头笑了笑,一副求表扬的样子。  楚寒今忍了忍,配合地将手放到他头上摸了摸:“谢谢你。”  小九蹭蹭他手心,跟只小猫似的,笑得见牙不见眼。  “……”  楚寒今也有些好笑。  笑着笑着,心里觉得有点儿意思。  小九喂他吃完了水果,突然想起来:“城南有家酸角糕好吃,你给我几个铜板,我现在给你买。你一定要尝尝,一定会很喜欢这个味道的。”  楚寒今便给他排了几个铜板,柔声道:“去吧。”  小九咚咚咚跑下了楼梯。  楚寒今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坐着等他回来。  这是魔族都城最大的酒楼,周围人来人往,楚寒今刚垂头续了一杯茶,耳畔响起声音。  “才来,等你们半天了?进去说进去说。”  “我家主人不方便来,让我来传话,你不会嫌弃我地位微末吧?”  “怎么会?”  楚寒今听这声音耳熟,侧头,见一声袖子里空荡荡的,正单手揽一位身着华服的男子往里间走,正是越临那位叫梁山的兄弟。  他也看见了楚寒今,面色一僵,紧接着舒缓了神色,谄笑着走过来:“是你啊。”  楚寒今顿时戒备,但面不改色:“你好。”  梁山拍了拍脑袋:“怎么一个人上这儿吃饭,越临,哦不是,君上没陪着你?”  楚寒今简单道:“他忙。”  “嗨,他这个人!以前当兄弟时我就经常说他,一忙起来就把什么都给忘了,自己穿衣吃饭能忘,现在,连妻子都能忘,还让你一个人坐在这里。真的不叫话,难怪以前就没人喜欢他呢哈哈哈!”  而与他接应的那位华服男子,见到楚寒今,怔了一下,调头走进了内室,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梁山抽开椅子,但并没坐下,先问他:“要一起吃顿饭吗?其实我早就想请你和君上吃饭了,这不是看君上忙,怕打扰他。我和君上十几年的朋友,最清楚他忙起来什么样子。”  楚寒今道:“一起吃饭我倒是不介意,但我还有个朋友,得先问问他的意思。”  梁山点头,依然谄笑着:“那我就等等,等你朋友回来。”  他似乎有些紧张,额头不断地留下汗珠,似乎想说什么,忍不住用眼神看了楚寒今几次,片刻后才挑起话题:  “我听说……你身体不太好啊?”第50章 50  楚寒今:“谁说的?”  问完楚寒今就警惕了。他身体不好,显然有另外一层意思,指他腹中的小孩儿。  本来这件事他希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但这人既然是故意来问,证明某些人正在揣测,指不定打算对他做些什么。  梁山连忙道:“没,我听其他说的。说君上的妻子身体不适,一直养在院子里,不然早就去继承君后的位子了。我在想你若是哪里不舒服,我作为君上的好兄弟,可以帮你找药方拿药,只要能帮你,我义不容辞。”  这么好心?  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楚寒今多看了他一眼。  越临以前的对手要么如白孤,赤缦,现在都位高权重,身份显赫,唯独这个人衣衫破烂,容貌潦倒,手还断了一条,看着落魄无比。如此谄媚地找上他来,不见得有恶意,但显然讨好的意味大于关照的意味。  他凑近,楚寒今甚至闻到他衣料上长了蠹虫的腐烂味道,臭味刺鼻,忍不住皱了眉头:“我没什么病。”  梁山:“真没病?我听说……是怀胎了吧?”  楚寒今猛地一看他。  梁山连忙道:“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并无他意,关心你身体罢了,说话太直,你别见怪啊别见怪!”  楚寒今厌烦道:“你走吧!”  可这梁山支支吾吾不肯走,还试图往他身上靠近,猛地说了声:“怎么有虫子——”说完便来抓楚寒今的手。  楚寒今没成想这人如此冒失,掌中聚起真气一掌拍下去,拍得他哎哟一声摔倒,同时背后响起一声咳嗽。  小九回来了。  他站在楼梯口,手中捧着油纸包好的酸角糕,圆润的眼瞪了一眼梁山。  梁山直接爬了起来,浑身直哆嗦。  小九一步一步往这边走,他哆嗦得越来越厉害,似乎害怕极了:“他就是你朋友?”  楚寒今:“对。”  他狠狠跺脚:“哎呀,这就糟了。”  小九小孩儿模样,声音稚嫩却很冷淡,问:“你是谁?有你什么事?你碰他干什么?”  梁山讪笑:“对不起对不起。我好像看见了一只小飞虫,一眨眼就不见了。多有冒犯多有冒犯,我先走了,再见!”  他说完绕开小九鸡飞狗跳往楼下跑。  凭他看见小九时的畏惧程度,明显认出了什么,楚寒今忍不住又叹了声气。  风波恢复平静,小九将酸角糕放在桌上,声音变得温软可爱,和刚才的冷淡截然不同:“给你买回来了,你吃吧。”  说完,轻轻牵住他手腕,边查看边问:“他刚才碰到你了吗?”  楚寒今:“没有,怎么了?”  小九一嗤:“他身上臭。”  楚寒今装着糊涂:“你认识他?”  “满城的人都认识他,总干些龌蹉的勾当,卖没钱的姑娘到青楼接客,倒卖假灵石,假灵丹,骗老人的钱,又是个地痞老赖,不认识他才奇怪呢。”  话里可谓十分不屑。  甚至还偏过了脸,就差啐一口。  这么讨厌他,楚寒今偏故意道:“可我听说他曾是君上的朋友?” 第73章 小九。  这个小九要打双引号。  楚寒今已经不想再跟他玩下去了。  楚寒今浅浅看了他一眼,移开目光。  小九趴在墙头,脚踩着树枝,扒着墙的姿势似乎吃力,乖巧地说话:“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吃晚饭了吗?”  楚寒今不想理他,也不想出来对质,显得自己陪他玩了这么久无聊的游戏,很可笑。他装作没听到。  小九晃着树枝,表情有点忐忑,但又很亲昵:“怎么不理我了?你看看我呀!”  可怜巴巴的,声音未脱稚气,还有点奶。  楚寒今干脆闭上了眼。  小九不停地喊他,喊着喊着,始终得不到回应,声音开始带了一点哭腔:“喂……”  这一声,让楚寒今心口像被针似的,蓦地柔软下来,重新抬起了眼皮。  “喂……”小九要委屈死了。  复杂。  无解。  楚寒今知道,越临被他的直白刺伤,拉不下脸来再跟他好好说话,所以化成一个小孩儿,来亲近他,还陪他玩儿。  刚才在门廊外晃了几次,也许是想来和解,但现在谁的面子都拂不开,只好又扮成小孩儿。  虽然扮成小孩儿了,可终究是越临先服软,还能再僵着吗?  耳畔,小九声音哽咽:“你真不理我了?”  楚寒今又叹了声气,到墙角下,抬起一双清澈的眼:“有什么事?”  小九抽泣:“你出来呜呜呜。”  楚寒今刚出院门,眼前撞出一颗黑色的脑袋,就被紧紧抱住了。小九才及他腰高,搂着他的腰,拼命蹭眼泪。  楚寒今心乱的不是一星半点儿,不知道是不是越临的眼泪,摸他:“你哭什么呢?”  小九:“你不理我呜呜呜,好难受,我要难过死了!”  楚寒今安慰说:“我下午不开心,所以刚才没有心情理你。”  小九说:“为什么不开心呢?”  还装傻。  既然越临要扮演,楚寒今只好陪他玩儿,囫囵说:“跟人吵架了。”  没想到,小九湿润的眸子看他,可怜巴巴的,“谁会和你吵架啊?你这么好,那个和你吵架的人,一定也很难过。”  这是……越临的心声?  楚寒今算是感受到了:“也许吧。”  他想了想,又说:“我不好,我也做了让他伤心的事。”  小九拼了命地抱他:“你最好了,你最好了。”眼泪还没干,似乎楚寒今不理人,让他委屈得不得了。  向来都是受气的样子,难得这么率性地使着脾气,也许这才是越临心中的难过和压抑?  似乎只有借着小孩儿,还能痛快地使出来了。  楚寒今一声“越临”送到口边,但又咽了下去。如果他跟越临确实没办法再好好说话,装成小孩,至少不必直面身份的冲突,反而能得片刻安宁。  ——那就这样吧。  小九擦干了眼泪,牵他:“我带你吃饭。”  楚寒今:“好。”  小九鞍前马后,给他夹菜夹肉,又说:“我以后天天都来找你玩儿好不好?”  他模样真挚,楚寒今只觉得有些感慨,不知道以后,越临是不是一直得顶着小孩儿的脸跟自己相处。  他打起精神:“好。”  酒酣饭饱,小九吃完饭有点困了,说:“我送你回家。”  明明应该楚寒今送他回家,但两人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楚寒今道:“好,麻烦你。”  走到院门外的树荫里,光线照下来,映亮小九的下巴和深色发亮的眼睛:“你回到家,说不定和你吵架的人就来找你道歉了。”  “……”  暗示的意味不要太明显。  楚寒今心里都懂,但还装作不懂:“但愿如此。”  目送小九抱着娃娃跑开后,踏入院子,越临黑衣如墨,正站在茂密的树影下等他。  楚寒今走近,便听见越临警惕的声音:“那个小孩儿是谁?”  “……”  联想到刚才小九哭着到他怀里说喜欢,要抱抱,楚寒今竟难得生出了现在的越临极不可爱的想法。  楚寒今象征性地敷衍:“街上无意认识的。”  越临:“是吗。”  他还很入戏。  不仅入戏,嗓音依然端着:“你这么喜欢小孩儿?”  楚寒今:“怎么?”  庭院中风声冷清,越临声音低了一会儿,来者不善:“我找回了原来的禁术秘籍,也许能让孩子早点生下来。”第51章 51  楚寒今确认似的重复:“提前?”  寻常人都是怀胎十月,为什么他能提前?  楚寒今第一反应不是提前了身子能轻松,而是担心会不会影响孩子,同时思考可操作性。  越临眼帘下垂,轻声:“你不愿意?”  并非不愿意,只是要考虑的因素太多了。  楚寒今:“提前多久?”  越临侧头想了一想,似乎思考,半晌给出一个确定的答案:“提前一半。”  那……为什么要突然提前呢?  转念一想就明白了。还是楚寒今本身被人盯上,处境危险,而越临在魔族也树敌太多,分身乏术。为了安全着想,早点将孩子生下来为好。  楚寒今并非不能理解这个决定,但想了一会儿,说:“我……”  他尾音难得地颤了一下。  月光照在他的脸,这段时间越临都没有好好看过他,垂下了脸,干净的白袍光洁如雪,俊美眉眼烙着几缕冷淡的月光。  楚寒今闭目,刚抬头那一瞬间,眉心微微蹙着,越临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他舍不得。  同床共枕认识那么久,楚寒今一向冷静,越临很敏锐才能感知到他的情绪,孩子在腹中才几个月,他舍不得,不仅如此,甚至有些微妙的无措。  世事真是奇妙,如果再好几个月前,楚寒今听说一位仙尊怀了魔君的孩子,只会当成话本或是茶余饭后的笑谈,甚至话本里故意宣□□拉的郎配,只不过现在,他和越临却成了局中人。  最可怜的当然是小宝宝了,不是自己的孩子楚寒今都会觉得身世可怜,在父君腹中时便四处奔波,风尘仆仆,被人觊觎,与死亡为邻,被迫早产……更别说是自己亲生的。  可是,楚寒今也能理解,只有他和越临安全,孩子才能安全。  楚寒今抬眸:“他是禁术提前生出来的,会不会……成为奇怪的孩子?”  越临紧绷的情绪缓和,垂下了眼,走到他一步之外,闻见空气中浮蕴的檀香,声音安抚:“不会,他好好的。”  隔了好几天,他重新抓住楚寒今的双臂,挪到腹部缓缓摩挲:“宝宝吃苦了。”  这句话对楚寒今说,也对腹中的小孩儿说。  低音沉静,楚寒今耳后慢慢腾起一阵热意。  有些羞耻。他以为气氛会尴尬,越临却靠近,抱住了他的肩:“对不起。”  楚寒今意外地一抬眼。  黑暗里,楚寒今看见那双深色的眼,带着热意:“我前些天那么对你,一是气不过,不肯信你对我这么决然;二是,我回来有些事要处理。”  楚寒今一抬头:“什么?”  越临看了看周围,轻声道:“你前几天猜到了。无论我怎么怨你,也不会回魔族再为爪牙,这是我憎恨至极的地方。只因我在考虑一件事。”  他扶楚寒今进了内室,给他倒了一杯温水。  “晨阳落阳的咒印是白孤教的,那天葬坑琴魔也与有联系,我如果直接杀了他,线索便中断了。”  楚寒今点了点头:“我也一直想从他身上套出什么。”  越临嗤了声:“你别看他对我毕恭毕敬,言听计从,其实心眼多着呢,好好对他他会辜负你,按他的猜忌多疑也不会相信,还不如每天都踹他几脚。”  楚寒今扯了一下唇:“这就是你每天吼他的原因。”  越临微微笑道:“当然我也很讨厌他。”  “……”楚寒今拿起茶碗喝了口温白开水,理解,“我若是经历了你当年的事,对他们的恨不会比你少。”  越临又给他添了水,神色凝重起来:“其实,查到那个咒印跟白孤有关系,我有些不好的想法。”  楚寒今:“怎么了?”  越临道:“我先前非常确定一件事,想害你的人藏在正道之中,被贪欲蒙蔽双眼,堕为魔修,但还暂时伪装着。如果仅仅如此,那问题没到很严重的程度。”  听到仅仅如此,楚寒今隐约感觉到了他想说什么。  机锋酝酿在空气当中。 第75章 “我以为你不会答应,”越临大梦方醒,抬眼,“如果你想,从现在开始也行。”  现在?  楚寒今第一反应是他需要冷静冷静。但脑中的另一种理智却挑明了,再怎么犹豫,也迟早有面对此时此刻的一天。  既然如此,不如当做一件公事,尽早办理。  楚寒今面露思索这一会儿,越临仿佛猜透了他的心思,眸光一闪:“今晚吗?”  楚寒今心脏猛地跳了一下,之快,之躁动,让他胸腔内像揉碎了什么,炸开,烫得浑身都在发烧。  再怎么隐藏,脸上的热红都止不住了。  他下颌绝望地轻轻一点,声音微不可闻:“……嗯。”  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  越临似乎不知道怎么下手了,往前走了一步,又退回原地,无不关照地问:“那我……为你沐浴?”  联想到沐浴时的情形,香风阵阵,水波送暖,本来等待便是一种煎熬,中途多余的动作只会加深这种煎熬。  楚寒今下定了决心,清贵的眼一斜他:“这些事,你自己来做。”  他往厢房走:“我现在去床上躺着,你把我弄晕就行。”  说着,又补充:“以后也是。我睡着了你便动手,不必特意来问我。”  说完,月华般的白衣消失不见。  留下越临站在原地,垂眸若有所思。他站了好一会儿,听不到厢房内的动静之后,才轻轻叹了一声气,鬼魅般的潜行入了厢房内。  雕龙刻凤的深红色大床,厢房内装饰奢靡,居中的案几上置了一只香炉,正散发着幽幽的檀香,屋内陈设十分雅致,进深开阔,照壁合拢,墙壁上挂着一把文秀的剑。  而床铺的纱幔已经垂了下来,隐约横躺着人影。  越临走近,心中有种恍若梦境的不真实感。  像是洞房花烛夜。  只不过这位新娘,自愿封住了感官,不肯真正面对他。  越临修长的手指勾开床帐,白衣侧躺着,玉簪取掉放下了满头乌发,流泻在床,勾勒着白皙如雪的耳颈。  越临察觉到了楚寒今身姿的紧绷。他叹了声气,靠近他如玉的耳垂,轻声道:“我来了。”  楚寒今似是低低应了声。  越临手摁在他颈后轻轻一点,没有设防的楚寒今气息变得平稳,身姿也缓缓放松,变成了进入深度睡眠状态的模样,这么安静无辜,等待着被他触碰。  ——这是第一次,越临得到了楚寒今的首肯,可以不再带任何强迫的意味亲近他。  从以前的肆无忌惮,到现在的小心翼翼,越临竟感觉以前是梦境。  他手穿过楚寒今的腿弯,将他拦腰打横抱了起身。深睡状态下的楚寒今异常安宁,身姿柔软,侧脸放松地靠在他肩头,轻轻蹭过下颌的发缕散着热香,让越临想深深嗅他的味道。  放入热水池中时,楚寒今衣衫完好,白衣交叠整齐,衣襟一层一层一丝不苟地合拢着,即使无意识状态,唇瓣也抿得紧,高雅端正,真应了那句话——艳如桃李,冷如冰霜。  越临看了他一会儿,拿木瓢时不慎拂乱了他的发缕,这一刻,仅仅是一缕青丝沾着朱红唇瓣,一丝丝的潮湿缭乱,却让方才仿佛神祇端坐的清冷仙君,忽然变成了最为诱惑的心魔。  越临的欲.情忽然便燃了。第53章 53  水池中热气升腾而上,盖住了两道交叠的身影。  红意中透出几分生冷的白皙,几乎全被挡住了,只有一些模糊的颜色。  窗外的雨声急而乱,密密麻麻地交织,形成有节奏的雨点,潮湿滋润,在泥泞中越浸越深,形成沉沉而缭乱的雨势……  ……  天色大亮,楚寒今悠悠转醒。  他手臂搭着下颌,脑子里意识并未全醒。这一觉睡得很深,甚至可以说舒服,现在浑身睡饱了似的舒适通透,骨髓里微微泛着痒意,身子也异常爽利。  要不是侧头看见躺在身旁的越临,楚寒今不一定能想起昨晚发生了什么。  昨晚……  他和越临因为孩子,xxxxxxxxxxx。  楚寒今顿了一顿,垂头撩起衣衫短暂地感知。没有任何异常,他这具身体就像好好睡了一觉。  再看了一眼熟睡中的越临。  楚寒今深呼吸了一些,手指勾着衣襟款款往下褪,双眼极快地扫了一扫,肌肤干干净净,依然没有任何xxxxxxxxxxxxx。  他拢上衣服,越临便睁眼卧在枕头里看他。  楚寒今问:“昨晚你没xxx?”  越临单薄的眼皮微恹,似是困乏至极,闭了闭唇,无不意外道:“怎么?”  “xxxxx?”楚寒今提出疑问觉得有些奇怪,但不提也觉得很怪。  越临眸光轻轻闪了一下,声音透着微妙的吊诡:“怎么这样问?”  楚寒今实话实话道:“xxxx。”  越临掩唇咳嗽了声,眼神避开他:“xxxxxxxxxx”顿了顿,“xxxxxxxxcxxxxxx”  原来如此。  难怪他眉眼看着也憔悴,像是分外疲倦。  楚寒今不是普通的肉身,是结了丹淬炼过的,调理时耗费的灵气极多,大概越临也耕耘到很晚,不然不会像现在这样困乏。  楚寒今从站起身。他将挂在架子上的雪白外袍拢到指尖。因xxxxxxxxxxxxxxxxxx,他xxxxxxxxxxxxxxxxxx反而颇觉好奇,怔了一下问:“那你是怎么做的?”  越临眉眼静了一瞬,微微一欠身:“……嗯。”  回想昨晚xxxxxxxxx,越临眉梢按捺地下撇,春风和煦似的向他一笑:“我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楚寒今松了口气:“那就好。”  他想了想,缓缓点头:“以后就这样吧。”  “……”  越临笑意深了一些。  xxxxxxxxxxxxxxxxxxxxxx  楚寒今既然已经醒了,越临也不再睡,他见楚寒今走到院子晒清早的阳光,跟上去。  越临:“饿了?我这就叫人上菜过来。”  楚寒今点了点头。  他俩在院子里的石桌放了几碟小菜和米粥,楚寒今垂头吃饭,越临替他夹了几筷的菜,道:“多吃点儿,最近活动多,可能饿的也快。”  楚寒今捏紧了筷子。  他俩吃饭,旁边的侍从道:“君上,这是圣姑殿下今早送来的卤鹅,肉质肥美,糖皮焦酥,香气扑鼻,十分适合下饭。她见君后身子不好,特意让人送来,说补补身子。”  越临拨拉筷子,头也不抬:“她这么闲?既然她送了那就收着。整座都城,宝贝全让她藏在里府邸中,酒池肉林。”  侍从点头:“遵旨。”  楚寒今抬了下眼:“她对你这么好?”  越临摇了摇头:“都城里的派系,这些年僵硬如一潭死水,我回来,才开始重新活泛,估计又要斗起来。她变着法儿又讨好我呢。”  楚寒今停下了筷子:“人心难测。”  越临也点头:“修道,第一件事便要我们放下肉身俗欲,可有些人修道,却是为了肉身和俗欲。”  他将一块沾满了酱汁的鹅肉送到楚寒今碟子中,道:“尝尝?味道还不错。”  楚寒今接过鹅肉时,闻到越临身上散发而来的热香,像绿叶舒展,让他心神舒爽。  应该是昨晚的浇灌,他和越临彼此有了些只有彼此才懂的气息,倒也十分好闻。  吃完鹅肉,越临又一筷一筷往他碗里放小菜,好像要将他喂得很饱。  直吃得楚寒今腹部微微变圆,越临半蹲下身,将手轻轻放在他的小腹:“似乎确实要大一些了。”  楚寒今点了点头,以为是今早吃得多。  实则他还不知道,昨夜越临那孽物全弄在他腹中,涵养着,将他小腹撑圆,完全没泄下来。  待放下碗筷,楚寒今道:“我一会儿出门走走。”  越临点头称是:“你成天待在院子里,确实没什么意思,想出门就出去吧。但我不方便抛头露面,就不陪你了。”  楚寒今点了点头,离开院子刚走到后门,听到熟悉的一声童音。  “喂~”  楚寒今侧头看到了趴在墙头笑眯眯的小九。  “……”  楚寒今有些无奈了,刚出院门,小九握住他的手指,与此同时,楚寒今闻到他身上相似的气味。  越临没错。  他一定要装成这样吗?  小九说:“今天去哪里玩儿呀?”  “大街上随便走走。”楚寒今反问他,“你呢?”  “我陪你走走。”小九声音可爱,“我每天都很无聊嘛,正好可以陪你玩儿。”  楚寒今:“你不嫌我无聊?”  小九摇头:“不,跟你待在一起真开心。”  楚寒今没忍住,探指轻轻蹭了蹭他的鼻梁。小九立刻捂着脸后退,但又放开手,笑看着他:“我是你来这儿第一个朋友吗?”  楚寒今好笑,似乎懂越临为什么非得装成这样了,点头:“嗯,是。”  小九:“好诶!” 第77章 “难道不是你自创的?”  “也是,也不是。他们在自己的世界生存得很好,而我只是一个记录者,怎么配称为故事的自创者呢?”  他神神叨叨的语气,超脱世外的言辞,莫名让楚寒今回忆起刚入魔境时遇到那位中年男子,林中置桌听人讲故事,触发咒令,却能幻化记忆魅惑人心。  如果这人不是文痴,那就是世外高人。  楚寒今抬头,重新扫视整座宽阔的书架。  小九垫着脚往书架上捞了一捞,翻了几次,回过头来问他:“我上次看见一本,魔君和仙尊的书,放在这里,怎么没有了?”  书生道:“我时常整理书架,也许不小心被我收到哪里去了,不太清楚,如果道友和这位小道友想看,可以到处翻找一下。”  说是翻找,整间书坊摆满了浩如烟海的书册,且大多不厚,只有指宽,恐怕有成千上万本,这怎么翻得出来?  可小九攥了攥楚寒今的衣摆,坚持道:“想看。”  “……”  “那找找。”楚寒今沿着书架,来回地寻觅。  走到书坊的里侧,楚寒今看见一堆没有封面的书,破破烂烂摆在一起,仿佛被废弃了。他随手抄起一本,白纸黑字上句子语序极其混乱,缺字严重,混乱到看不清内容。  楚寒今看到几个字:此,毒,害,了,畏惧,白帽……  他分析着:这人毒害了一个戴白帽的人?  还是戴白帽的人毒害了他?  看不明白,楚寒今合上了书册。  与此同时,门外传来说话的动静,吊着一只断了的手臂,是梁山。  “前几天给你送来的纸笔,好用吗?”  书生头也不抬:“好用。不过用的快,你下次再给我带一些。”  梁山说:“好。最近有什么新书吗?”  书生道:“什么也没有。”  梁山站了一站,转头沿着大街走了远去。楚寒今和小九此时走出店门,望着他离开的背影,互相对视了一眼。  “改天再来找吧。”小九见雨势变小,道。  走到街上,楚寒今问:“你对这本书感兴趣?”  小九挠了挠头:“我最喜欢看故事了。再者,近日全都流传那魔君与一位仙尊的传闻,话本纷纷扬扬,我当然也想看看。”  楚寒今揉他的头:“爱凑热闹。”  天色不早,楚寒今娴熟地跟他道了别,刚回到院子门口,又见怪不惊地和他重逢。  越临站院子门口:“回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今天站了太久的缘故,楚寒今莫名腰部泛酸,总是走几步就喘气,看见越临也没想演,乏道:“嗯。”  “我这几天让你给你弄了些肉菜和牛乳,味道很好,今晚尝尝。”  楚寒今兴致不高。  “知道你不喜欢吃肉,也不爱吃肝脏,所以是从山里打的一只灵兽,偶尔吃一点,营养就补得够了。”  越临轻轻揽着他腰,衣衫的褶皱被手臂压下,显出微微滚圆的腹部。他道:“明天,再让人裁几件宽些的衣服,你穿着出门。”  楚寒今只是懒懒地应了一声,到饭厅落了座。  满桌子的菜,他看着却没什么心情。他的手也抚了抚腹部,现在怀孕处于中期,加之越临每天努力,腹部沉了许多。  越临将盛在杯中的牛乳递来,浊黄色,道:“喝吗?”  楚寒今接过了琉璃杯,闻到一股土腥气,秀挺的眉微微一皱。  好久之前,除了茶与水他什么也不喝,吃饭也务求清淡寡味,以免太多杂质沾污了身子,也让灵气变得不再至纯至灵。  可现在,为了腹中这个小崽儿,他什么都得吃一吃,希望孩子能长得胖些,早日出生。  这么一想,楚寒今叹了声气,正要伸手接过牛乳。  越临道:“等等,给你放些糖。”  他在用热水蒸煮过的牛乳里放了蜂蜜,这才送到楚寒今手里:“应该甜一些了,喝着可口。”  楚寒今刚启唇喝了两口,便立刻放下了杯子:“呃……”  微黄的牛乳,喝到口中的腥味太重,引得他一阵呕意,深红的唇瓣溢出半滴,将唇弄的潮湿,泛出一片湿亮的水光。  他伸手想接帕子,却不料抬头,越临目光放在他唇上,锁牢了几分。  楚寒今:“?”  越临迅速低头,递过了帕子:“擦一擦。”  楚寒今擦拭着唇瓣,不知道方才越临脑子里闪过的画面,道:“我歇会儿再喝。”  “都行,要是实在喝的不合口味,不喝了也行。”越临往他碗里夹了几筷子菜,“你的意愿比较重要,孩子生下来还能再养,本来也不急着一时。”  楚寒今吃完了饭,再站起身时脚踝涌起一阵微微的麻木感。仿佛裹了许多层布踩在脚底,等他回到房间脱下了罗袜,才发现原本瘦削干净的脚背和脚踝,不知道几时变得浮肿,白皙脚趾也变得浑圆。  楚寒今刚怔了下,门外,越临走了进来:“要睡了吗?”  侍从正端着一盆水,候在门外。  楚寒今指了指自己的脚:“肿了。”  越临走到他跟前,蹲下了身,手扶住他的脚腕,将雪白的裤脚往上束起:“嗯,确实肿了,疼吗?”  他手轻轻按着他白皙的脚踝。  不疼,传来一股过了电似的酥麻感。  楚寒今刚想将脚缩回来,没想到越临依然大方,回头道:“热水送进来。”等侍从将木盆放到楚寒今脚下时,他托着双脚,轻轻放进了热气氤氲的木盆中。  他十分娴熟地替楚寒今洗净了脚,用干燥的帕子擦拭后,放在掌心。  “……”因腹部沉重,弯腰吃力,楚寒今此时说不出拒绝的话,只好承受着,垂眼看他的脸。  “胎儿长大,体积压迫下肢的血管,回流受阻,形成水肿,”越临声音挺低,“现在还不严重,揉揉穴位能好。要是疼了告诉我。”  他握着楚寒今的脚,找到了穴位后,手指缓缓按着那一点,缓慢地旋转。  酥麻感从脚底传来,不疼,只觉得麻木肿胀的脚底透出一股子清冽,消去了浮滞感,变得清爽舒适。  越临手指修长,极巧,按摩的每一处穴位都十分熨帖。楚寒今本来瘦削白皙的脚,因水肿了稍微显得胖了些,看得他莫名笑了一声。  楚寒今盯着他:“你笑什么?”  “有点可爱,”越临道,“我觉得。”  “……”  哼。  不过此时,楚寒今心里可清楚自己脚肿是因为腹中的小孩儿,那就有越临的一份儿,只觉得别扭,不觉得羞耻。  越临细长的手指换了方位,抵住了脚底的涌泉穴,扬起一张俊朗的脸,漆黑眸子望着他的眼:“舒服吗?”  与此同时——  他的手指逐渐按下去——  楚寒今足底猛地泛起一阵难言的酥痒和热意。  随着他按得越重,他声音越低,连着足底的经脉,一齐勾到了楚寒今心尖,升起蓦然炸开的热意。  越临仰着头,眼神深邃,神色却带着几分无辜,继续用力的同时低声温和地再问他。  “舒服吗?”第55章 55  楚寒今挪开了脚:“你……”  又被按住,越临道:“没关系。”  他如此乖顺,莫名,让楚寒今本能产生了一丝难以说清的悸动,手指扶住越临的肩。  楚寒今垂眼看他。  他不是铁石心肠,有人对他好,他也想对那个人好。  越临笑道:“你身子不方便,再不舒服随时叫我,不要忍着。以后不止水肿,还会腰酸背痛。”  他用干燥的布替他擦净了脚,放到床上,出去倒水:“我马上回来。”  一时间,楚寒今有些不解,自己怎么和他亲密得如此顺其自然。  越临有什么魔力,又有哪里不同?  楚寒今目不转睛,看到他进来整理床铺。  走来走去,越临似乎注意到了楚寒今一直看他的模样,指尖在他下颌轻轻挠了挠,跟逗猫似的:“看什么?”  楚寒今怔了下,眼神躲开:“没……”  越临已上床掀开了被子:“睡觉了?”  龙凤床,鸳鸯被,夫妻的配套用品。楚寒今动作缓慢地卧上了床铺,不过他刚躺下,越临找了个枕头垫着他双腿:“方便血液回流,尽快消肿。”  楚寒今敛眉点了一下头,捏着被角,不知怎么想起小时候,冬天冷,母亲将他的双脚轻轻抱在怀里。  他被抱进越临怀里时,也是同样的暖意。  越临瞳孔落下他的倒影:“今晚要开始了?”  又要‘灌溉’了。  楚寒今点了一下头。  他感觉到越临的双手点在他后颈,轻轻一捏,随即传来一阵麻痹酥软,失去了意识。  但他并非完全失去意识。  当他沉入梦乡时,置身于一些随时可以变幻的混乱。 第79章 他不生气,反道:“赏。”  说完,却轻飘飘来了句:“可那位教你咒术的师父实在是越俎代庖,手伸得太长了些。我的儿子想杀我,可以,这是内部夺权。他助你一臂之力,却是惑乱弑君。大逆不道,这可不行。”  他五指轻轻一抓,那跪在地上的长老猛地像被攥紧了喉咙,瞳孔散大,几欲瞪出眼眶——  越临猛然嘶声:“师父!”  他举剑朝苍原君而去,剩下的三颗血珠子也往他腹中飞驰而来,其中一颗被他的剑气斩裂,而其他,“噗嗤”一声钉入了骨肉,迸发的灵气直逼丹田,让他霎时扑倒在地,喉中喷出一口血雾——  混杂着筋骨断裂的声音。  他目眦欲裂,看见师父被那双有形的手掐紧,直到身体挤压变形,几乎挤成一道□□,而一只手深入他腹部,三下两下,开膛挖出了金丹——  血淋淋的圆珠,苍原君拂净了指尖的血,丢到越临跟前滚了几滚,意味深长道:“你师父的拳拳爱心啊,真不错。拿去疗伤,不要让他死不瞑目。”  越临眼泪混着鲜血,汇集到砖石地面。  他看着沾血的金丹,喉头含混的响着。  楚寒今感觉到了一阵透过四肢形骸的痛楚。  他知道了。  越临在痛。  同时,他胸口升起一阵沸腾的怒火。  越临在怒。  ..第56章 56  眼前一道光线收拢。  楚寒今醒了过来。  眼睫前,越临指腹轻轻抚过他脸颊,描摹他的眉眼,对他醒来略感意外:“今天醒这么早?”  楚寒今后背泛着一层潮汗。  他意识越临似乎才替他整理过,他衣衫间浮着湿气,发缕也发潮地黏着后颈,蛇似的冷冷地缠着。  楚寒今目视越临。  越临嗓子有些哑,低低的,不知道刚经过什么,莫名透着性感,笑着问:“怎么了?”  楚寒今脑子里不断回想梦境中的事情。  那些期待的落空,被抛弃的绝望。  虐待,憎恨,压抑,复仇……  越临,这就是你的过去吗?  越看见他笑,越感到悲伤。  楚寒今想了会儿,道:“我梦到你了。”  越临:“梦到我什么?”  楚寒今说了梦中的经历。  越临眉梢小幅度地抬了一下,不置可否,眼底笑意变淡,与楚寒今对视。  楚寒今:“这些是真的吗?”  “是真的。”他手指轻轻敲了敲下颌,“你怎么梦得这么准确?”  楚寒今不清楚原因,摇了摇头。他刚醒来察觉到一阵腰酸,手指轻轻摸了摸腹部,道:“不知道,说不定是小孩儿想让我看见。”  越临在他额头亲了一下:“也许。”  气氛恰到好处,楚寒今也难得没躲,只是无意听到窗外打更的声音,怔了一下:“五更,你每晚都这么晚才睡吗?”  “……”  沉默了片刻。  楚寒今瞪了一眼越临。谁知道越临满脸微笑,若无其事道:“没有没有,就今天睡得晚。”  骗鬼。  楚寒今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将被子拉到脸上:“睡了。”  -  盛夏,阳光暴晒。  园子的槅门后站着一袭颀长的身影,白衣垂绥及地,下摆宽松,遮住了腰际,双指夹着一本书正在翻看。  越临撑伞回来,道:“还在看书?”  楚寒今斜他一眼,将书放了回去:“嗯。”  “要是看累了,来跟我下一盘棋。”越临推开了桌面上的纸页,“我有一些烦心的事情。”  楚寒今撩开衣袍坐下,执了白子。  越临手指在棋篓里中一抓,下在天元:“最近,他们逼得越来越紧。”  楚寒今盘玩着玉石:“他们?”  “嗯。表面虽然无波无澜,不过三姐添了西城的赋税,向回天阁购置灵器,似乎在备战,七哥也向学宫里的教习通气,收买了魔境内最得力的武门,聚拢人心,增长势力。这都是白孤呈给我的。”  楚寒今了然,事情没有那么复杂。  魔族都城中约有三方制衡势力,一是三殿下赤缦,二是七殿下东流,三是与越临没有血缘的其他部落族王。  “他们当初合力逼死你,换成任何一个人都会害怕被报复,防止你坐大,现在增加自己的实力以自保,意料之中。”楚寒今道。  越临摇头:“他们不懂,这天下,死的最早的就是不老实的人。但他们又不敢明反我,因为我并不介意再清洗一次。”  楚寒今落了子,提起杀掉的黑棋:“这都是白孤告诉你的?”  “嗯。他现在表忠心表得十分起劲,我死了二十多年,没有情报网,一切靠他暗暗通气。”  楚寒今不赞成也不反对:“事情是真的,他挑拨离间也是真的。”  越临将棋子落在棋盘后,仰头看天,神色阴郁:“对啊,这魔境内,没有一个人能为我所用。”  这段时间,越临将这位子坐得足够稳,但捧着他王座的人,全都袖中藏刀,等待稍一颠簸便暴露真面目。  越临忽又看了看楚寒今的小腹,道:“他们越来越疯,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你快要生下我的孩子。”  魔族重视血缘关系,如果让越临有了子嗣,那敌人就从一个变成了两个,他们不得不提防或许会产生的新复仇者。这个新复仇者极大可能有与父亲相同的能力,更加强烈的憎恨。  “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越临说。  楚寒今执棋子的手指一顿。他很清楚越临的难处。  如果没有自己,越临显然会回来复仇,大开杀戒,结果便是杀人如麻,血流漂杵。  甚至大可能同归于尽,魁首死了,他也别想活,身负重伤被围剿身亡。  有了自己以后,他仿佛有了软肋。  楚寒今整理棋子,问:“孩子还有多久出生?”  越临:“最多一个月临盆。”  楚寒今执白子的手一顿,点了点头:“知道了。”  吃完饭,去内间淋浴。  天气热,楚寒今一日不沐浴便不舒服。木排门在林间,透出了几枝竹叶的青绿色。  楚寒今自己褪了宽松的外袍,不过仅止于此,唤道:“越临。”  青年的身影从门后进来,将帘子拉上。  狭窄的空间内,只有两个人站着。  楚寒今背对着他,低声道:“沐浴了。”  “来了,”越临应声从木桶里拿起水瓢,舀了一瓢水,将他的青丝握在掌心,温水从肩头滑下去。  他只能看到后背。  后背依然秀拔,白皙,骨骼匀净,不见得丝毫赘肿。但倘若将目光沿着肩头往下,却能看到他山丘般缓缓隆起的腹。  楚寒今自尊心高,要脸,哪怕怀孕腹部隆起,也一直穿宽松的衣衫修饰,为了不被下人看见,也几乎不再去太远的地方,衣食住行几乎都由越临的把持。  只有越临一人见过他这怀了孕的身子。  越临将水倒在他肩:“我熬了些药,去火消暑,喝了心里清静,不会那么难受。”  他俩的孩子性子有些急躁,老弄得楚寒今心闷,情绪不佳,还总踢他,听到这句话楚寒今点了点下巴。  “腰还酸吗?我替你捏捏?”  越临说着附手合住了他的腰身。  那皮肉白细,被撑出圆滚滚的腹部,楚寒今叹了声气,身子确实舒服了一些,靠在越临怀里。  真不容易,怀孕这段时间,楚寒今算是尝到千滋百味了。  揉了一揉后,越临继续为他淋浴,直到浑身舒爽之后,越临道:“好了。地上凉,我抱你回去。”  说完,他轻车熟路搂着楚寒今的腿弯,将人抱起,匆匆走向厢房。  楚寒今现在安静得让人害怕,大概是为了孩子的缘故,对越临的一切都不再抵触,只是将头轻轻靠在他肩。  “坐着,先喝碗药。”越临拿了个垫子放在他背后,“我给你揉揉。”  楚寒今扣碗喝药,几口喝完,将药碗递了回去:“拿走。”  越临知道楚寒今不喜喝药,轻轻挠挠他下巴:“辛苦了。”  楚寒今闭眼受着。  将他的腰揉得舒服了些,越临上床,托着他的手说:“要是有哪儿不舒服,就告诉我。”  楚寒今恹恹地一抬眼,越临眼底明亮:“阿楚辛苦,没有你,也就没有我们的孩子。看着你受累,我心好疼,不开心就告诉我,我在的。” 第81章 楚寒今似是不受控制,咬牙将头偏得更重,闷闷地哼了一声。  越临惊讶,手忙脚乱:“对不起对不起……”  月色缭乱,窗外清风阵阵,房间内倍感忙乱。  许久,楚寒今终于坐到了茶桌旁,肩头披着衣裳,双脚踩在云靴中,发缕梳得整齐规矩了,端起一碗茶默不作声地喝。  旁边,越临垂头站着,做错了事等着领罚:“方才你入睡之前,我捏中你的穴道,让你好好入睡,睡到打雷都醒不来。以前也都这么办,不知道今天为什么半道醒来了……”  楚寒今依然不说话,只是单手有意无意抚摸腹部。  越临声音很低:“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的。”  楚寒今摇头:“我没生气。”  越临并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生气,愁得轻轻捏眉心:“我真没想到,怎会如此,你以前说了约法三章,我一直牢记在心,从来不想违背你的心意——”  他絮絮叨叨,楚寒今忍不住了,道:“不怪你。”  越临,“啊?”  楚寒今重复:“不怪你。”  说完,他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随手放回了桌上,声音依然平稳、一丝不苟:“我自己醒来的。”  越临眼眸掠低:“怎么——”  像是明白什么,他声音戛然而止。  越临半蹲下了身,轻轻牵着楚寒今的手:“是不是什么地方不舒服?”  “没有不舒服。”  越临:“预知到了危险?孩子要生了?”  楚寒今:“……也不是。”  他在心里默念。  只是不知道,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越临一直说爱他,他可以借对方是魔君之由,不予正面回应和理会;越临对他的好意,他可以当做有了孩子,被等身对待;越临与他的欢好,他还可以当做因腹中的孩子,违背心愿刻意为之……  一直以来,越临对他做的一切,他都能找到借口。  置之不理的借口。  无需负责的借口。  甚至抱着必然会了结的心思。  正是有这种想法,他对越临的喜欢有恃无恐。  这是他一直在回避、拒绝直面的心魔。  ……  可是……  他开始意识到,越临的喜欢很珍贵,让他也觉得温暖。  楚寒今摩挲着茶杯,沉默不语。  越临眼巴巴看他半晌,始终没明白由来,凑到跟前观察他的眼色,眸子明亮:“不想告诉我吗?”  楚寒今“啪!”地放下了杯子。  他终于道:“刚才……”  越临以为他要说昏迷的原因:“嗯?”  没想到楚寒今闭了闭眼,认真道:“刚才,进的太里面了,不会弄伤孩子吗?”第58章 58  楚寒今面色一本正经,跟他议论大事时的神色相似,温和端正,同时又带着一点儿质问的严格。  越临愣了下:“你……”  不生气?  不别扭?  还能跟自己讨论后期适不适合且会不会弄伤孩子?  换成以前,这清冷高雅的的仙君早就一剑捅了过来,恼羞成怒,恨不得与他玉石俱焚。  简直离奇到,像被人夺舍了。  越临重新观察楚寒今的眉眼。  或许有几分不堪,但比之前坦荡清澈,只不过在对视之后略略低下了头。楚寒今轻声咳嗽:“我问你话。”  越临道:“我很注意,不会弄到孩子,更何况孩子到了后期,需要营养。”  楚寒今若有所思点头:“原来如此。”  他俩静默了片刻,楚寒今又道:“你还要继续吗?”  越临侧头:“嗯?”  楚寒今示意床铺,音色平稳:“今晚还继续吗?”  越临:“…………”  预料之中他生气的情况没出现,越临已经谢天谢地,哪里还敢继续,道:“不,差不多到睡觉的时间了。”  楚寒今一点头:“好,睡觉。”  他刚准备躺回床上,越临一探手扶住了他的肩,以免他躺下:“身上不干净,你先坐着,我拧张帕子给你擦擦。”  楚寒今身上确实有黏腻感,汗水干涸后的薄汗,还以为要忍着睡下去,听到这话松了口气:“好。”  越临拍了拍他肩:“我马上回来。”  说完,越临将床头的衣裳捞起,牵着衣襟飞快穿戴整齐,同时理了理些微凌乱的头发,身影高挑,健步如飞,调头走出了厢房。  隔着纱窗,楚寒今能看见越临走来走去忙碌的身影。  越临回来了,热水中浸着张帕子,拧干后确定温度不烫,缓缓送到楚寒今颈侧:“来,擦擦。”  这是夫妻生活后的日常。  楚寒今伸手,想去接帕子:“我自己来。”  越临:“我来,你坐着就好,背上也擦不到。”  楚寒今想了会儿,点头:“好。”  湿热的帕子冒着热腾腾的水汽,像擦拭一具美轮美奂的大理石雕像。楚寒今白皙干净,脖颈修长,微潮的发缕轻轻贴在玉石般的耳后,鼻梁挺直优美,唇瓣犀薄,坐姿十分端正。  但因为越临替他擦汗,他一动不动,待蹭过下颌时微微抬起了头,像一只被挠得眯眼的猫。  越临唇角勾着,很喜欢他这个模样。  楚寒今坐的这么端正,宛如一尊玉佛,唯独弄得些微凌乱、多了其他神色,才能感觉到他属于自己。  越擦拭,越觉得皮肤的温度递过指尖,传到了自己的掌心。  越临:“咳,我换一下水。”  楚寒今点头:“嗯。”  越临出去,又回来,将他耳颈和白皙如玉的胸口擦拭干净,现在该擦拭下半身了。往常擦拭了很多次,应当极其自然娴熟,但现在举着帕子一时有点尴尬。  越临瞟了眼楚寒今。  楚寒今大概也意识到了,看向越临。  越临若无其事道:“都得擦干净,不然容易着凉。”他试着找了个话题吸引楚寒今的注意力,“宝宝叫什么名字,你想了吗?”  楚寒今眉眼思索,注意力果然被转走:“想了很多,但始终定不下来。”  越临应声,将热帕子贴至他腹部,拭去汗液:“嗯,我也想了很多却定不下来,总觉得缺了点儿什么。好听的字眼组合在一起容易,但有寓意却很难。”  楚寒今刚想点头。  一阵潮热覆住了皮肤,他意识到越临在给他擦哪儿了。  “……”  他还看出越临正狂找话题,尽量让他忽视不适,或者免得羞耻尴尬。之前楚寒今怀孕肚子大了,身子不便,越临常常替他清洗身子。不过今晚却和日常沐浴不同。  楚寒今默了一会儿,配合着他,被揽肩挪了挪身子。  越临道:“孩子的名字你取吧,只要是你说的,我都喜欢。”  他声音坦然,情话已说得像发招呼一样随便,或许不经意就说出来了,不过闻言,楚寒今心口却莫名一暖。  他点了点头:“好,我取。”  等清洗完,越临将热水端了出去,一会儿又进来,似乎准备收拾一下自己。他衣襟外袍敞开,发缕半束,锁骨处有一块暗红色。  楚寒今见他拧帕子,想了一会儿说:“我帮你吧。”  越临正洗脸,将脸搓得微红,似是没听清这句话:“嗯?”  楚寒今:“我帮你擦背。”  越临动作停下了:“……”  他眉眼染着水汽,潮湿不堪,神色介于意外和凝重之间,待细细擦干净手背的湿气,才问:“怎么了吗?今晚。”  楚寒今偏头,似是奇怪:“你帮我擦了,我帮你擦,不对吗?”  越临卡了一下:“你身子不便利,不用非要公平来往,所以不用特意帮我的忙。我感觉……”  越临心想,你今晚有些奇怪。  不过他说不上来哪奇怪,因为之前楚寒今并未中途醒来过。他一向都喜欢互帮互助?越临沉思着。  见他拒绝,楚寒今道:“好,那我就不帮忙了。”  越临匆匆将身上擦拭干净。 第83章 到此时,楚寒今可以确定:“没问题了。”  越临应了一声。  门外,白孤进门道:“君上。”  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越临道:“嗯,动身吧。”  御剑行驶到荣枯道境内后,改换马车行进。宗门地下埋入的法阵可检测到御剑的修士,如果不提前向城池镇守修士提供通关文书,有可能引起不必要的冲突和重视。  烈日炎炎的道路中,马车徐徐行进。车马内放了一只大水桶,里面装满了清水,十分凉爽。  而青绿色的果球漂浮在水中,惬意地晃来晃去。  越临道:“……不会泡烂吗?”  楚寒今若有所思:“球球似乎很喜欢泡水。”  泡在水中时它的果壳青翠油亮,而当捞出来放在它的果篮里,一会儿表皮就变得皱巴巴的,蔫了,没精打采地滚来滚去。  现在它泡在水里,简直愉快到每一处的果壳都在散发绿色。  越临轻轻叹了声气。  他俩对这颗绿色小果球很无奈。  马车停下,响起白孤的声音:“少爷,到城里了,奴才现在去道衙报备御剑,少爷要不先到客栈休息?”  到了荣枯道的地界,白孤换了称呼,恭恭敬敬站在马车外。  越临应了一声。他将果球从水中捞出,果球似乎还挺不满,被擦拭水渍时便在他手里打滚,直到被楚寒今接到了怀里。他俩将小球放在竹篓中,拎下了马车。  六宗管教严格,地盘的划分十分明确,如果要御剑赶路,必须在每座城池报备文牒,否则会被视为无礼入侵。  不过他们对文牒十分放松,申请即可,目的便是为了管理。  白孤去道衙报备,楚寒今和越临先到客栈里落座。  楚寒今将竹篮放在身侧,小二过来:“两位点菜吗?”  越临:“菜单拿上来。”  小二殷勤,注意到篮子里的果球,道:“水果可以拿到后厨处理,切成薄片,要不要?”  切……切成薄片?  盛在盘中吃了解暑吗?  楚寒今:“……”  越临:“……”  楚寒今叹气道:“不用了。”  而那小果球,也不知道能不能听懂,躺在凉爽的布帛中微微发抖。  小二拿着菜单子去了后厨。  楚寒今倒一碗茶,等待上菜的间隙,耳畔响起几位客人的高谈阔论。  “各位,多买点菜和米存在地窖吧,天下要大乱了!”  “呵呵,你每天都在天下大乱。”  “这次可不开玩笑,真要大乱,你们难道从来不关注道宗传闻吗?那位远山道的月照君被魔族掳去,远山道势必要兴师讨伐魔族,可通往魔族的必经之路就是咱们荣枯道风柳城啊!兵家必争之地,打仗肯定打到咱头上!”  “不会吧!”  “我骗你干什么呢?再说根本就不止这一件事,我们前任镇守修士谁杀的?魔族人杀的!他们想掠夺咱们的灵物,早就蠢蠢欲动了,只有傻子才坐以待毙呢!哈哈哈,幸好我已经买了一地窖的米面。”  “哎……我可最讨厌打仗了。恨碧之战才过去多少年啊?也就十几二十年,当时打仗死了好多次,我最讨厌修士打架,殃及无辜!”  楚寒今转着手中的茶杯,喝了一口。  没想到流言已经传得这么广了。  旁边有人道:“月照君被魔族掳去?我怎么听说是月照君心术不正,叛逃魔族,远山道要清理门户呢?”  “你听错了。”  “我倒觉得你错了。”  两个人拍着桌子叫板。  他们吵架,小二上了菜,看着他们直嘿嘿。  “要我说,打仗也没什么不好,我有个表叔,是荣枯道内门的修士,十几年前恨碧之战诛魔有功,后来升了侧堂观主,每年领的香火钱真是十双手数不过来!”  “可打仗,要怎么打呢?我们这种没结丹的普通人,只能当炮灰,唉,啐!”  “这你就不懂了吧,”小二往楚寒今茶碗里添了茶,道,“要是打起来,我要么往荣枯道避难所跑,要么往多眼盐湖跑。这俩可就是整个荣枯道最安全的地方!地下的法阵,啧啧啧,任何没有令牌的人要是误入,立刻会被雷电击为粉碎,死无全尸!”  越临看他一眼:“你这么清楚。”  小二满脸小意思:“跑江湖嘛,在下绰号‘包打听’,什么都略懂一点。”  这话不假,人多又流动快的地方,消息传播越快。  正在此时,白孤也从门外进来,快步走到两人面前,喝了口茶擦汗:“文书批下来了。”  所谓文书,其实是一张标记的符纸,携着它被观察到,不会被再重点关注。  小二去了别座添茶水,越临问白孤:“多眼盐湖地下的阵法,你要怎么处理?”  白孤显出一副伤神的模样:“如果我们早几日赶路,应该能在盐湖外将童男童女劫走,不必冒那么大的力气了。”  越临本就是故意的,此刻冷笑:“你怨我?”  白孤立刻面露惶恐:“奴才不敢。”  楚寒今垂头不语,半晌,才道:“你们未必把荣枯道的人想的太简单了,他们送到盐湖的童男童女,都有高手护送,遇到危险会结阵,并发出讯息,盐湖和周围城池会立刻遣人支援,同时封锁周围道场和结界,任何擅闯者都会被严加排查,哪有这么容易得手?”  白孤称赞:“月照君高见。”又道,“再者,倘若我们光明正大将童男童女掳走,正道的人一定会发难,到时候恐怕会激起众怒,仙魔之战又有了新的导火索。所以,君上,我们要劫,得偷偷摸摸地劫。”  越临抬了下眉:“偷偷摸摸,这你最擅长。”  白孤一脸坐立不安:“这……”  不过他立刻擦了擦汗,笑道:“奴才一向如此,做人做事,只想省些力气罢了。”  越临端着茶杯,与楚寒今碰了下视线。  这些事情他心里有数,楚寒今也清楚。一向贪图便利、韬光养晦的白孤,不可能为了童男童女冒出生命危险,狡猾如他,聪明如他,一听有捷径,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而使祭品唾手可得的方法。  如果先前的猜测没错,恐怕他教会晨阳落阳那则高级傀儡术,作为交换,便是多眼盐湖的一个秘密。  现在越临要做的就是将这个人逼到绝境,逼他拿出他的“秘密”不可。  越临语气懒散,道:“这么麻烦,要劳你费心了。”  白孤顿时道:“为君上大业,奴才万死不辞。”  饭店不便细谈,低声聊到这里,便不再继续聊下去。  吃完饭,他们离席,楚寒今拎起了果篮,见球球的外皮又有些蔫了,似乎觉得很热,正困恹恹地滚来滚去。  ……明明它一个字没说,楚寒今却觉得自己仿佛能看懂他。  楚寒今往马车上走,准备将果球重新放回凉水中,让它泡着解解暑,倒是走到门与一列穿戴整齐,白袍飘飞的修士撞了个正着。  看领口的纹耀,竟然是远山道的人!他们行色匆匆,似乎赶路疲惫,刚进来靠在窗边坐了,叫小二上茶。  他们也看见了楚寒今。  但奇怪的是,所有人视若无睹地转移了视线,径直低头,喝茶。  仿佛并没有认出他。第60章 60  楚寒今走到马车附近,撩起帘子准备上车,越临突然道:“你不是想吃街口的糖酥吗?现在去买?”  楚寒今不明所以一抬头。  越临深色的眸直盯着他。  话里的暗示不言自喻。  楚寒今心里带着疑惑,但依言调转了步伐:“好。”  他转了个弯,走到街道的另一端,等隐过周围的视线,肩膀突然被轻轻拍了一拍。他手按在剑柄,刚要转过去。  背后传来说话的声音:“师弟。”  不是慕敛春的外貌,但声音一致,明显是慕敛春易容。  楚寒今意外:“师兄?”  他明白越临为什么将他支到无人的地方了。周围有人盯着,他跟魔族的人走在一起,如果公开相认,名声会被搅合得不好听。  “当初突然离开,到现在快半年,=”慕敛春满脸担心:“你到底干嘛去了?”  楚寒今叹了声气:“师兄,说起来很复杂。”  慕敛春升起怒意:“荣枯道那贱人说你叛逃了魔族,还跟魔君勾结在一起!我不信,我难道还不了解你!你绝对干不出这么龌蹉的事!”  楚寒今叹息:“事情复杂。”  “那你说清楚,这段时间到底在干什么!”不过慕敛春的怒气很快平息,四下看了看,道,“不急这一时,既然现在找到你了,你速速跟我回去——对了,方才和你走在一起的,是魔族的人?”  楚寒今:“是。”  “马上跟我走。”慕敛春不由分说。  楚寒今没想到他态度坚决,有些回过味儿来,隔着墙壁看向越临车马停驻的地方。  他目光紧锁,片刻后摇头:“师兄,我暂时不能走。”  慕敛春:“为什么不能走?!”  楚寒今眉眼坚定,看向他:“我有了一个孩子,和越临的。”  慕敛春:“什么?!”  他满脸大惊失色。 第85章 “……”  慕敛春盯着他手里的球,才想起来,道:“你孩子呢?”  楚寒今举起,道:“就是它。”  慕敛春又深深地皱眉,几乎刻骨铭心地心痛:“你怀胎数月,就生出这么个东西?”  这句话说完,果球开始发抖,浑身起皱纹,。  慕敛春呆了一下,问:“它怎么了?”  楚寒今面无表情:“它生气了。”  “……”第61章 61  慕敛春:“我要跟他道歉吗?”  楚寒今正色道:“道吧。他虽然是颗果实,但十分聪明,要是记得这件事,以后或许跟你关系不好。”  慕敛春:“……”  慕敛春:“师弟,别拿师兄寻开心了,我现在着急得要命!”  楚寒今叹了一声气,想捏捏耳朵。  慕敛春围着椅子乱转:“你也知道,现在六宗倾轧严重,早就不像以前那般团结。有人倚老卖老,有人闭门自封,还有人傲慢无礼……之前天葬坑要是没出事,行江信还能替你说两句好话,现在他损兵折将,怒气未消,正要找个人开刀问罪!”  楚寒今一点下颌,“我知道。”  慕敛春狂怒:“你知道什么啊你知道!你知道他们怀疑什么吗!”  但他话音卡住,没再继续说下去。  楚寒今抬眼,若无其事:“怀疑什么?”  “他们怀疑,”慕敛春痛心疾首,“天葬坑琴魔,那个要害所有人死无葬身之地的琴魔,是你勾结魔君引来。如果这事再解释不清楚,恐怕远山道为了你的清白,要与六宗为敌了!”  楚寒今后背爬上冷汗。  他停下触在果壳上的指尖,抬头,反常地道:“好。”  “好什么!?”  “好一个反客为主、借刀杀人。”  自己的处境竟如此凶险。楚寒今望思考了一会儿,抬头:“师兄,你信我吗?”  慕敛春:“你还有时间说这些废话?我信,我当然信,这天下就算人被杀绝,我也绝不相信是你动的手!”  师兄虽然有些轻浮,做事不冷静,但一向真诚坦荡,古道热肠。楚寒今抚摸着果壳,一时想起些以前的事。  “当年在荣枯道避难所,大家还都是小孩子,荣枯道一些内门弟子,对我们外宗来的小孩儿有敌意。当时,师兄一直维护我。”  慕敛春摇头:“你还记得这些?”  那时,楚寒今容貌清雅俊美,灵骨又卓越,在一群小少年中可谓夺人眼球,高不可攀。每次下学后来看他的女孩子不计其数,夸他沸沸扬扬,自然会引起本门弟子的嫉妒。  议论逐渐变得刺耳。  “他啊?哪怕相貌和灵根再出众,也是外人,荣枯道行仁义,给他们远山道遗孤修养的机会,那他就是寄人篱下!当孙子得感恩戴德!雀占鸠巢,真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楚寒今一身规矩的本门制服,站在门口,听到议论的声音。  “别这么说,他们的父辈都是和魔族打仗战死的英烈……”  “那又怎么样!难道荣枯道就没死人吗?难道我们的父母就没死吗!!”  那个少年声音咆哮起来。  为什么他这么怒气滔天?  似乎是楚寒今的到来,夺走了他的第一名。他原本打算拿第一回去给母亲。他的父亲和大多数修士一样战死,他想拿到第一让母亲高兴。可楚寒今夺了他的第一。这些外来修士们的遗孤,不止远山道,还有阴阳道,末法道和无极道,少年们一多,便侵占了荣枯道少年们的生存空间。  他们日子也不好过,现在雪上加霜。  楚寒今听着暴怒声时,手指按了按额头戴的为父母守孝的白纱,静静不说话。  那位少年走来,狠狠一把,将他推得踉跄:“你们这些入侵者,赶紧滚!”  楚寒今后退几步,扶了扶孝布,依然没说话。  慕敛春站在他背后,怒不可遏:“我们是入侵者?谁是入侵者?!魔族才是入侵者!他们才是!远山道是抵御魔族最坚硬的防线,一寸山河一寸血,即使修士被杀绝,我们也没有分毫退让!正是因为有我们,你们荣枯道现在才能休生养息、安然无恙!而你这个白眼狼,竟然骂我们是入侵者!你至少还有母亲,可我们,我们连母亲都没有,我们家里人都死绝了!”  避难所,只收留儿童。  没有自保能力的大人,都留在战场,死生有命。  后面的争吵,楚寒今再也没听,捏着书卷静静地离开。  那以后,一直有他身上的流言,说荣枯道的某些教官,知道他是远山道的小君上,将来要继承远山道的道统,巴结他有好处呢,因此总是给楚寒今补习,开小灶,或是偷偷教他荣枯道独门的秘术,说是等将来楚寒今一回远山道,继承了道统,立刻能封他们当观主殿主,过好日子呢。  子虚乌有,越传越烈。  甚至行江信亲自来敲打,慕敛春当时怒不可遏,和他吵起来,惹得行江信骂了句“竖子无礼,安敢如此”。  这也是行江信一向不爱喜欢慕敛春这后辈的原因。  可慕敛春维护楚寒今,却是尽了师兄之责,绝无懈怠。  楚寒今从回忆里拔出了思绪,好一会儿,道:“师兄,这天下恐怕要大乱了。”  慕敛春:“什么意思?”  “恨碧之战到现在也就和平了十几年,最近风波骤起,难得安宁,像是一场大争端的前兆。”  慕敛春一凛:“你查出了什么线索?”  楚寒今:“在查。”  慕敛春叹了声气:“哎。又将多事矣!”  门外响起敲门的动静。  修士进门禀报:“慕宗主。行宗主有请。”  楚寒今按住手指,抬起眸:“行宗主?”  “又要去跟那个老东西吵架了,”慕敛春整了整袖子,“他们近日送童男女来盐湖,他跟着一道来,约我在此地见面。”  他往外走,脚步迈出去,又跨了回来:“你别走啊,我还有话要问你。”  他再三确定似的:“你不要走,暂时也别去见那个魔头。”  楚寒今不置可否,拉开椅子坐下,揭开茶盖。  窗外透过的天光漆黑深沉,不知不觉已经天黑,日光向晚。楚寒今喝了口茶,习惯性看篮子里的果球,却发现果球像是被摔了似的,果壳裂成了两半。  楚寒今皱眉。  气……气裂开了?  他将果球放在掌中检查,没有受伤的迹象,像鸡蛋的外壳被琢碎,隐约可见内部幼嫩身体的轮廓,像透了光的玉石。  一道狭窄的缝隙。  可楚寒今瞥见了一只小小的手,白嫩嫩,粉粉的,握成拳状,楚寒今心口的大石头掉了下去。  ——幸好不是怪物。  是人形。  他将果壳翻来翻去,心想,恐怕果壳完全脱落,孩子也出生了。  只不过,现在果壳全部裂开,小孩恐怕没办法再泡水了。  楚寒今唇角轻轻牵起弧度,将孩子放到烛光旁,照了又照。不仅有粉嫩的小手,还能看到并拢的小脚,指甲跟米粒似的,小而圆润,十分的乖巧。  楚寒今坐着等慕敛春回来。  没想到,不知不觉,等待的时间变得漫长,而整座客栈安静无比,似乎没有别的人了。  楚寒今站起身,走到门口,打算问守门人慕敛春何时回来。  他手扣住门扉:“来人——”  一片寂静,他手指被符咒烫伤,受到触发,整张门流光闪烁,显出一道巨大的禁锢法阵。  有人阻止他出去。  楚寒今敛了下眉峰,立刻明白……慕敛春干的。  为什么?  联想到有关慕敛春的一切,在盐湖附近和他再遇……将他从越临身旁支开……行江信突然造访……不许楚寒今离去……  脑子里的脉络逐渐清晰,电光火石之间,楚寒今猛地明白了。  是埋伏!  而埋伏的对象,是越临!  -  黄昏的客栈中,越临端着酒杯,白孤正柔顺地替他斟满:“九哥少喝一点。”  越临看见他就烦:“滚,没你的事。”  白孤脾气温和,不急不躁:“九哥,月照君哪去了?”  “跟你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只不过我今天看见了远山道的人,怕他现在生下了小殿下,转头又跟远山道走了。我只是看九哥对他用情深,想提醒九哥,要看得牢些,要是跑了,就不容易再追回来……”  他打量客栈人多,越临不会真给他一拳,故意说这些话。果然,越临面色冷漠,只道:“别在我面前晃,去打听雾岭的结界要怎么进。”  白孤放下酒壶:“这就去。”  他理了理帽衫,抬头望了望天色,一径走向幽深的黑暗中。  越临放下了酒杯。  他斜了眼楚寒今跟慕敛春离去的楼台,对杯中清酿半晌不语,接着,提剑站起了身。他到客栈的柜台,道:“如果那位白衣公子想来找我,你让他待在这儿等。告诉他,我会回来,不用来找。” 第87章 正好还让他听到了楚寒今失忆的关键!  说这不是请君入瓮,谁信?  越临十指按在剑柄,深潭似的眸盯着说话三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们几人,到底谁是黄雀,谁是螳螂?  谁是被捕猎的那一个?  “走吧,趁天黑,快些赶路。”白孤说。  只越临停顿这一刹那,三人并肩踏入了漆黑混沌的雾岭,法阵放出一道金光,咒印密密麻麻将三人影吞没。  越临走到树林,低头看方才晨阳写在地面的解方。临走时晨阳特意踩了一脚,将咒印涂抹,但能够看到一些旁支的轮廓。  越临再触摸法阵,辅助这一点点解方的图案,将正确的咒印复制出来。他有疑心,知道这一切可能是假的,可能是鸿门宴,可能是愿者上钩。  但越临想了一会儿,踢散重绘制出的咒印,转头走进雾岭中。  法阵的金纹顷刻将他吞没。  -  客栈内。  楚寒今试探再三,携灵气将门扉上的禁制击碎,木板轰一声四下爆裂开,腾起一阵铺天盖地的烟尘。  而在尘嚣中,响起慕敛春的声音。  “哎……师弟,你还是冥顽不化。”  楚寒今闭眼:“何来冥顽不化?”  “现在的情形,比你想的不知凶险多少倍。天葬坑一事,六宗要远山道给出个交代,不给便要发难施压,压力全在我身上!我该怎么做?难道像他们所说,把你列为天葬坑事件的罪魁祸首,交出去平息众怒?不可能!天葬坑事件必须要有一个凶手,而唯一能当凶手的,就是越临!”  楚寒今:“可他不是凶手!”  “他不是凶手谁是凶手?师弟!现在远山道劫难重重,真凶不是他就是你啊!就算真凶另有其人,远山道也等不及了……他本就是魔头,你怎敢确定他不是凶手呢?就算他不是凶手,他以前犯下那么多杀孽,被诬陷这一次,又有什么冤枉!”  “师兄……!”楚寒今胸口作痛,脱口而出。  他心口被一团气堵着,声音发抖:“以前做的孽有以前的惩罚,天葬坑事件不是凶手就不是凶手……就事论事很难吗?为什么他以前做过坏事,现在就一定坏人……哪怕他被光明正大地污蔑,也没有人为他不平……”  慕敛春声音由急转低:“你为他不平,可曾为师兄不平!”  说到这句话,刺痛感在当中漫开。  “当年,难道是我想接手远山道这个烂摊子吗?宗主你们都不做,唯独留给我来做,可这些年,在六宗装孙子的是我,受冷脸的是我,奔波的人是我,脏活累活都是我干,有人替我鸣不平吗?有人替我说过一句话吗?!”  楚寒今知道他有怨气:“师兄……”  “恨碧之战远山道最英勇!可死的人也最惨烈!可远山道式微,其他宗反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你明知道天葬坑凶手找不出来,他们流血掉肉了的,势必要咬下远山道一块肉!可你依然在为外人鸣不平……只有我,只有我在想远山道在六宗要如何自处……远山道的威严怎么留存……远山道未来要怎么办……师弟,你怎么能……”  楚寒今心头如割,深呼吸平复心情,道:“师兄你放心,凶手我们一定会找出来。此行,我们正是来抓凶手的。”  慕敛春从沉浸的情绪中拔出:“什么?”  “凶手就在此时的雾岭中,不是越临,而是越临身边那人。我急着出来,是想助你们一臂之力。”  “是他身边的人?!”  “对!”  慕敛春沉默了一会儿,道:“如果你说的是真的……”  楚寒今斩钉截铁:“绝无虚言!”  空气中陷入安静,隔了很远的距离,慕敛春在传声的另一头思索。  半晌,他没说出话,楚寒今轻轻呼出一口气,道:“师兄,我还有一句话。”  慕敛春:“什么?”  “当年推你做宗主,并非因为战后的烂摊子,没人愿意接手。而是我真心实意认为,师兄热忱光明,比我、比起师叔、比起其他人,更适合做远山道的宗主。”  周围沉静,是慕敛春的默然。  楚寒今:“而我,除了父母曾是宗主,而后又为英烈,我于远山道没有任何贡献。那时候他们都推我做宗主,而我一心推举你,导致其他人议论你利欲熏心,欺师灭祖,诈取我父君的基业;而却给我安上一个淡泊高尚的名头。这其实是一派胡言。”  声音停了一会儿,楚寒今清亮的眸低垂,又抬起来:“在我心目中,你是最好的师兄。”  楚寒今等着回答。  可门口的声音消失了。  久久不再响起。  这代表慕敛春不再阻拦他。  “谢师兄成全。”  楚寒今说完,大步走出了客栈!  现在,他总算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师兄借口喊他过来,安置在房中拖延时间,不让他走的苦衷……正是因为,六宗此刻组织了一场围剿。  远山道的宗主出现在了盐湖,那阴阳道的负阴君和抱阳君,末法道的流明尊,无极道和流离道的高手,必定都在此地聚集。  按照既定的时辰,越临此刻恐怕已跟着白孤进入了雾岭,即将面对他们一群人的围攻。  更何况,雾岭内的盐湖附近,本就是荣枯道守备最严格的地方,法阵的威力更是无穷,越临现在恐怕处境危矣。  至于这一切……  楚寒今边往雾岭奔赴,边剧烈地思考着。  盐湖的童男童女是晨阳许诺给白孤的报酬,晨阳恐怕向荣枯道的人招了这一件事,于是他们将计就计,等着越临跟白孤到来,正好瓮中捉鳖。  白孤该死,可越临对于此事确实无辜,刀剑无眼,不能伤到他头上。  更何况……倘若他们真把越临当做天葬坑的罪魁祸首,处境恐怕更加凶险。  楚寒今加快了御剑的速度。  行走不便,他暂时将球球放回了自己的客房,此时疾驰如风,顷刻间便到了雾岭的结界之外。  驿所附近,荣枯道修士巡逻严密。  楚寒今进去,本以为要吵架扯皮,没想到还坐着几位远山道的修士。  他们看见楚寒今,起身禀报:“月照君。”  行礼之后,授了解方,道:“宗主让我们来接应你,请进吧。”第63章 63  雾岭中一片黑暗。  浓稠黑云遮挡住山岭中一切,伸手不见五指,陡峭的山坡旁伫立着雪山,顶端积雪皑皑,微弱反光隐约照亮了前路。  三道长袍身影并肩而行。  从雾岭进入盐湖是一道仿佛苦行般的上坡路,因法阵中消耗的灵气比平常更甚,无论选择步行还是御剑,到盐湖附近一定精疲力竭,毫无动手之力。荣枯道便这样保护他们的盐湖。  越临走在及腰深的道中,风声盖过了他的脚步。一边走,他一边仔细打量周围。进来后他发觉在雾岭后掳走童男女的危险性果然大大提升,周围深不可测,还没有回头路。  晨阳说:“照这么走,走到天亮也到不了驿所,这道山背后有一条缆道,可以坐缆车上去。”  白孤并没应下来,而是问:“缆道危险,如果被困在途中,跋前疐后,可就毫无办法。”  “没错,虽然危险,但看守的人有限。这是山脚往山顶盐湖运送物资用的,在下先前担任风柳城镇守修士,负责提供盐湖驻守处的物资,才知道这个来历。山顶到山底的距离太长,运送一趟物资十分有限,有时候深夜也在运输,只要我们躲进了装物资的箱子中,他们中途不会翻看,危险便从一百降低到了一,绝不会出问题。”  白孤沉思片刻道:“好。”  他们踏向了另一条路。  越临正在考虑接下来要怎么办。  不远处,传来一阵哒哒的马蹄声。声音轰隆,将地面的尘埃高高扬起,几道身影夹着车马,从马道飞奔而来。  晨阳猛声道:“躲起来!”  三个人立刻转到一条沟渠之中,藏匿住身形。  越临远远看去,雾气中只有翻飞的白袍,能在雾岭中堂而皇之纵马,显然是荣枯道应允的人。  越临也藏匿身形。  骏马狂奔,一只玉白的手指勒住绳索,漆黑发缕迎风飘散,月色中白衣瞩目,露出一张清冷绝尘的脸,赫然是楚寒今!  他怎么到雾岭来了?!  越临再看清他身后的人。  除了远山道制服,还有荣枯道的修士。  回归远山道了?  越临没想出所以然,转瞬之间,马车已向山顶狂奔而去,只留下越来越远的背影。  他还在思索,三人灰头土脸从沟中爬出来整理衣冠,晨阳拍了拍手,忍不住道:“月照君真神仙姿也!”  白孤但笑不语,宋书却摇了摇头:“你知道的真少。”  他们向山的背后走。  晨阳:“怎么叫知道的少?”  “你只看到他穿上衣服光风霁月,不知道他脱了衣服香.艳旖.旎,虽是神仙身,可逃不过凡人心。”宋书说。  晨阳不是八卦的人,可沉默了一会儿,道:“他真和魔君有勾结?”  白孤说:“勾结谈不上,算是阴差阳错,如果不是他跟那个死的碰上,互相救了性命,天葬坑时我就得偿所愿了。”他摇头,“真是该死。”  天葬坑一事,晨阳也有耳闻,拱手:“有一句话在下不知道该不该问。”  白孤:“你说。”  “当时,为先生提供援手的,到底是谁?”  平缓的一句话,却宛如惊雷霹雳,让越临下意识攥紧剑柄。  六宗,除了晨阳,果然还有人与他勾结。  白孤笑道:“一会儿上山你就能看见他了。”  晨阳:“原来如此。” 第89章 第64章 64  后堂寝房静谧,落针可闻。  这是童男女暂时憩息的地方,也是本次围剿的关键所在。  越临贴着墙壁潜行,避开三人耳目,藏在了假山之后。  三人放倒巡逻的守卫,“距离下一班换班还有一刻钟。”宋书对昏厥的守卫施了咒术,“他们醒来会以为自己打了个瞌睡,记不得见过我们,这样,发现童男女失踪的时间可拖延到明天早晨,彼时我们早已逃之夭夭。”  “那就快干吧。”白孤说。  他们步入寝房,不片刻抬出一具具棉被包裹的小孩儿,暂时放在院子内。  与越临设想的相同,一招请君入瓮,果然是为了让自己进入伏击圈。  而白孤真截了童男女,无非要让自己的罪名坐得更实。  越临抱剑点了点下颌,见院墙蒙上了一层色泽耀眼的金纹,像阵法收束的前兆,他心里顿时了然。  不出所料的话,接下来应当是来自周围各派的伏击和指责。  隐约之间,越临听到喧嚣的脚步声,正往后院赶来。  白孤也听到声音,停下手里的动作。  越临走出假山,“你的目的要达到了。”  白孤不再演戏,只笑:“多谢九哥成全。”  言语惬意,仿佛越临即将灰飞烟灭。  越临深黝的眸斜他,“说成全还太早了,你是魔境的人,我被抓你也会被抓,我死你也得死。”  “我倒不这么觉得。”  “你有后手?”  地面金纹浮现,像一道繁复的星阵,而越临肩膀一沉,仿佛有千钧之力骤然压来,越临体内金丹猛地作痛,运转的灵气开始堵滞。  白孤点头,“雾岭的法阵起作用了,这法阵与九哥所创的邪门有异曲同工之妙。你越运作灵气挣扎,这法阵越像一条毒蛇,将你缠得越紧。如果反抗,你的疼痛就像万箭穿心,直到将丹田内的灵气吞噬殆尽,才会停下。所以九哥,胜负决出了。”  越临抬了下眉:“你不受法阵牵制,所以刚才的解方是假的?”  “当然。”  越临点了下头:“下血本了,环环相扣地骗,还什么都往外招,连楚寒今失忆的真相都说出来,就为了引我进雾岭跟踪你们。”  “那当然,九哥这么聪明,如果不涉及到月照君的安危,你怎么会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呢?”  白孤可是真心钦佩,“本来我并不打算招这么多,宋书也不必出现,可你先前一直不上当,我只能把压箱底的东西拿出来了。”  院子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越临正色问:“你目的到底是什么?”  “没什么,”  灯火将门口映得红彤彤的,六宗的脚步似乎下一刻就能跨入。  白孤静了会儿,“只是希望你们这种人全都死掉。”  他身影一换,隐入了黑夜中。  宋书也要走,不料,他以为是废人的越临,突然两三步移至他跟前,手里抬起一阵灵气——  法阵效果等于灵气转换,陷入其中的人每一次使用灵气都会反噬,伤在己身。宋书其实没想到他会动手,毕竟自己大概率毫发无损,可他被双重反噬,很可能要丢掉性命。  但越临修长的两指探来,只是迅速往他肩颈一点,留下一道追索咒。  追索咒?  宋书紧张松缓了,反问,“有意义吗?”  纵然是越临的高阶追索咒,随着他本人的死,也会立刻消失,毫无用处。  越临双手捏着他的肩,毫无松开的迹象,眉眼深沉:“你就这么自信,我会死于六宗围剿之手?”  宋书夸张地笑道:“不然呢?被这么多人围剿,还全是六宗的高手,就算插翅也难飞。你不会指望月照君救你吧?但你这身份,还是在六宗的眼皮底下,难道不是尽量与他撇清关系为好?”  “担心我之前,不如先担心自己。”  越临话音刚落,宋书肩膀猛地一痛,听到了骨骼被扭断的“咔嚓”声。  “……”  宋书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变为苍白。  “来,”  越临声音很低,宛如地狱中的魔音,“把你的小聪明给我再耍一次。”  宋书后背冰凉。  他看着越临,没明白他怎么突然向自己发疯。  但越临发疯的原因其实很简单。  他想明白了一个问题。  为什么会有人费尽心思涂去楚寒今的记忆,而不是趁他中咒,干脆杀了他?  原因一,楚寒今亲眼看到了杀人真凶,这段记忆必须被忘记。  二,而那个人暂时不想杀楚寒今,因为他的价值还没用完。  “什么人在里面?”院子外响起呵斥。  越临眼底倒映着火光,翻开他软绵绵垂下的手掌,“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就会些调换记忆的小伎俩吧?”  宋书瞪大双眼:“与你何干?”  “那我就废了你的手。”  越临声音像警告,说完,他又扭住宋书的五指,竭力朝另一端掰折。正是此时,宋书一挥袍袖,露出一幅纸笔,上面显出笔墨的咒印。  越临放慢扭动的速度,看清了笔端沿纸书写,随着页面一字一句浮现,自己脑子里记忆开始一寸一寸消失,等结束时,白纸黑字篇幅很长,却仿佛是别人的陌生的故事。  越临脑中被抽空,陷入失神,宋书挣开他的手,转过身,匆匆消失在了回廊之后。  逃走了。  与此同时,背后的金阵收束到极致。  越临刚想回头,一阵灵气猛地蹿至胸口,他刚想躲开,利刃便没入了胸膛,鲜血顿时浸透了衣衫。  院子里童男女醒来了,乱作一团,惊恐目视越临:“你想干什么?你是谁?我们为什么会在院子里?”  “师祖!师祖救命!”  晨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师尊,诸位宗主,魔孽我带来了。”  这人赃并获的局已设好。  甚至,连惩治魔孽的杀阵都已摆好。  越临看了看胸口的剑,不知来自谁。他看着这站着的一群高矮胖瘦的身影——楚寒今看见的凶手到底是谁呢?  天空扬起数十道光剑,剑端指向目标,楚寒今前跨一步,手中哗然召出长剑,前跨一步将越临护在身后。  这猝然倒戈,令六宗错愕不已。  “月照君,你这是干什么?”  “不可!”  “师弟,给我回来!!!”  楚寒今闭了闭眼,眼神坚定:“就是论事,天葬坑和傀儡案的凶手不是他,你们想杀人,这是冤屈,我不能接受。。”  场面如此僵硬,负阴君叹气:“月照君你快出来吧。就算解释也要等降服了他,这‘雪落红梅阵’可是不见血!不罢休!”  刀剑朝越临纷乱斜飞,银光片片,犹如鹅毛大雪,纷飞狂乱,沾身处似白雪,停靠了渗出皮肉被划开的殷血,是谓“雪落红梅”。  楚寒今:“何谓降服?”  几人面面相觑:“至少,让他丧失反抗能力。”  丧失反抗能力?  将他弄残?  弄得半死?  事已至此,楚寒今心中的想法坚定起来,他贯注灵气,剑光划破袭来的刀影,转向越临:“我们走。”  这是公然从六大宗的围剿中逃走了。  越临双膝微微一软,复而站直。他晕染开的伤口溢出极浓血腥臭味,像血泼了满地,烈得像极冷的铁生了锈。  光闻,楚寒今就知道方才负阴君正手插的这一把剑,力道极深。  两人几乎没多说什么,冲破剑阵,在背后的怒斥和慕敛春的叹息,楚寒今搀着越临冲出了院落。  越临受伤,胸口出血不止,脸上的血色也褪去,齿缝的声音虚弱不堪。  他牵住楚寒今的手腕:“我有事要告诉你,六宗,有人与白孤互相接应。”  先前便有猜测,如此一看,便是确定了。  楚寒今叹气:“出去再说。”  越临摇头:“我伤的不重,我身体……”  话音未落他便呃了声,垂头吐出一口鲜血。殷红色沿着唇缝流出,墨点似的溅在了衣襟和下颌,那垂着的侧脸在月光之下,更为苍白阴冷。  楚寒今胆战心惊,将他扶到臂内。  魔君哪怕当年死无全尸也能自行复活,证明体质应当有邪术,受重伤也能复原。可万剑穿心,终是会痛的,魔君也太不把自己当一回事了!  越临突然想起什么:“孩子呢?”  “在客栈——”  越临:“不行。” 第91章 “应该快要长出人形了,”他将果球翻了个面,看到粉嫩的一双小白脚,忍不住笑出声,“小怪物。”  楚寒今:“……”  球球表面跟脱水似的,瞬间皱起。  越临神色感慨:“他都听得懂,看来是个聪明的孩子。”  说完,灯火幽微,他不经意抬眸,楚寒今的眼一直注视自己。  “怎么了?”越临问。  楚寒今道:“我看看你的伤口。”  越临:“我没事,刚包扎好了。”  楚寒今声音坚持:“让我看看。”  “哎……”  越临还想拒绝。没想到向来端正如楚寒今,竟然伸手去勾他的领口,手指似乎要将衣衫剥落下来。  “好好好,你别急,我脱给你看。”越临只好说。  他的外衣宽了下来,露出的肩膀结实轮廓饱满,骨形棱明,显然是习武人的身材,肌肉紧紧覆盖着挺拔的骨架。  所谓的包扎好,乃是用内衣撕成的白布将胸膛裹着,血水已渗出,将白染成了殷红色。  楚寒今音色淡:“你没包扎好。”  他将白纱重新解开,越临有一瞬间的抗拒,但顷刻间没了话说,后背轻轻靠在冰冷的石头。  他的伤口触目惊心,剑从胸膛直直贯穿,皮肉翻开,伤口表面变为苍白色,锋利的剑口深不见底,血水正不断地外渗。  ……过于狰狞。  楚寒今拿着纱布,一时竟无从下手。  半晌,他轻轻叹了声气,将沾血的纱布放下,自己的下襟撕成一条条的布帛,因没有药材,只能清理干净伤口任由他身体自愈。  他将纱布一层一层裹好。  越临目光沿着他的手腕,一寸一寸,舔似的,落到楚寒今眼底:“你要是还记得以前的事,就知道我受过的伤比起现在不值一提,用不着担心。”  楚寒今:“两回事。”  以前或许罪有应得,可现在,不是凶手就不该受这一剑。  如水的凉夜中,两人的脑海中不约而同回忆起前天夜里的那一幕,越临音色也沾着凉气:“其实你当时不必冒险替我说话,我有自保之法,哪怕伤得再重都能逃出来。可你现在和六宗的关系闹僵了,名誉全无,不会很麻烦吗?”  楚寒今将布帛末端的小布条掖好,看一眼越临:“那你又何必非进雾岭呢?”  越临:“我嘛,我是为了——”  话还没说完,楚寒今截断他的话,无头无序地道:“我也一样。”  “……”  什么一样?一样的什么?越临还不清楚。  但他心口好像起了层涟漪,斜目,不肯放过楚寒今此刻的每一寸表情。  楚寒今却拾起染血的布条,若无其事道:“我出去洗干净这些东西,顺便给你找点药材。今晚好好修养,明天就赶路。”  他把球球放到越临手中:“带好孩子。”  “……”  越临臂弯折过,将小球稳稳当当搂住。  楚寒今离开了洞穴。  他到溪水边清洗染血的布条,洗去污渍拧干之后,想到越临现在肚子应该饿了。  别说越临,他自己也早饿了。  稍一寻思,楚寒今便向着山林中蓊郁幽深的地方走,夏天比不上春天果实多,他找了好一会儿,才在一株枯树上摘取了些附生覆盆子的果实,可摘得不多,远处便传来了打灯笼和说话的动静。  楚寒今藏到巨树之后。  等修士走后,他才重新站出来。  走到河水边,楚寒今拿树叶卷成筒状,接了些清水,回到洞穴旁,被传来的声音弄的脚步一顿。  果球不像往日懒懒蜷在他怀里,而是探出了两只小脚丫子,跑来跑去,去踩一只滚动的小石头。  楚昭阳脑袋处的果壳未剥落,看不见,便听越临的指挥。  “左,左,左。”  “往前,直行一步半,好!”  “跑快点,往右,伸脚,就差一步了……”  小果球冲得太快,一不留神磕到石壁,瞬间熄火瘫倒在地,圆溜溜打滚儿,而那果壳的裂缝也更大了一些。  楚寒今:“……”  “自己爬起来,不要躺着——”  越临边说边下意识看向洞穴口,没想到,真和楚寒今对上了视线。  越临一把将孩子捡起来:“我陪他玩儿。”  “……”  楚寒今叹了声气,从他手中接过灰扑扑的果球默默拍了拍灰。  这小兔崽子挺开心,此时蜷在壳里,双脚一瞪一瞪,一只小手都窜出来了,拼命往楚寒今怀里钻,去抓他的衣角。  楚寒今理正了被抓乱的头发,牵住他的手:“别乱动。”  孩子果然乖乖地停下了动作。  楚寒今单手托着果球,将芭蕉叶卷的清水和覆盆子递到越临身前,道:“吃吧,你应该也饿了。”  刚跟孩子玩耍疏通了筋骨,越临不复刚才的病弱气,但面色苍白,声气依然不算大,问:“你饿了吗?”  楚寒今才想起,自己也一直没吃饭。  但他看了看为数不多的野果,不知想到什么,语气突然强硬道:“你吃。”  越临:“一起吃?”  楚寒今摇头:“我不吃。”  其实他只是简单地换位思考了一下,如果此情此景,受伤的是自己,越临是不是会把全部食物让给自己?  想清楚之后,楚寒今说:“不必多想,你赶快吃吧。”  越临眉眼蒙着阴影,侧头,似是疑惑。  但他只接过芭蕉叶喝了喝水,道:“吃的,平分,再说我也不饿。”  推来阻去,反而类似一些情侣互相奉献的场景。  楚寒今思及此,耳后漫上一层热意,用湿布擦干净了球球小白脚上的污渍,走到一旁拿起清洗过的草药,专心致志地积累药材。  将三七、紫珠草、小蓟揉碎,这都是止血的药材,起到的作用不大,但能在深山里找到便是万幸。  楚寒今将药草收入纱布,耳畔阴影落下,越临说:“抬头。”  楚寒今抬眸,越临捧着野果,一枚正送到他唇瓣:“张嘴。”  “……”  楚寒今还没回过神,就感觉下颌被捏住,饱满的覆盆子塞入唇齿,轻轻一抿,酸甜的浆液便流入味蕾。  很甜。  下颌残留着指腹的余热。  越临半蹲了身,衣襟敞开,那片锁骨瘦削而性感,此时正在他眼皮之前。  越临脸色有些苍白,声音低哑,手指又重新夹起一枚,递到楚寒今唇瓣。  “要吃就一起吃,你不吃,我也不吃。”第66章 66  楚寒今手背蹭了蹭唇,清贵的眼睁开,还未说话,又被越临塞了颗野果。  “吃吧吃吧,乖啊——”  他尾调拖长,说话跟逗小孩而似的。  楚寒今:“……”  算了。楚寒今启唇衔他递过的野果。皮薄,汁水浓稠,轻轻一磕蜜甜顿时又滚了齿颊,香气氤氲。  打理好的药材布帛包着,渗出暗褐色的汁液,不太确定此时此刻还用不用得上。楚寒今道:“我给你上药。方才只是清理完血水简单包扎,以免碰到伤口发生感染,现在要再来一次。”  楚寒今解开布帛重新涂药才发现血水又已将白绢浸透,伤口被挖掉了一块肉,又深又重。  他眉头蹙了蹙,紧紧皱着。  漆黑的洞穴内十分安静,只有包扎的声音。  越临牙齿咬着衣衫一角,药汁渗入伤口,他额头滚落几颗汗珠,唇色苍白,眸色深,目不转睛看着楚寒今。  “伤很重,暂时好不了,我先给你渡送灵气止血,能治多少治多少。”楚寒今不由分说握住了他的掌心。  越临习武的手磨出了茧子,质感粗糙,和楚寒今白玉似的手指并拢。  楚寒今专心致志,意念持一。  可越临掌中光滑,手指纤细,让他忍不住有些走神。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发觉楚寒今变了,不复先前的艳如桃李冷若冰霜,反倒像贴合了肌肤的玉石被体温焐热,变得熨帖暖心。  让他感觉微妙。  “好了。”  楚寒今起身,“我再去找点儿吃的,你就在这里——” 第93章 越临点头:“我去找点水来喝。”  溪水在来时的路,楚寒今坐在原地等他回来。清风将他眼皮吹得闭拢,视野中依然有一片绿色,暖洋洋中,有东西轻轻地碰了碰他的手。  楚寒今睁眼,见球球抓着一颗小石子,牵他的手。  “怎么了?”楚寒今问。  球球将石子扔出数丈远,骨碌碌跑过去捡起来,回到原地又扔出去。  再捡。  再扔。  再捡。  ……  示意两三次后,他抓着小石子再跑到楚寒今跟前,将石子塞到他掌心,两只白嫩的小脚拼命踱来踱去。  期待!  开心!  激动!  要父君扔!要父君扔!  楚寒今会意将漆黑的石子丢出去,球球立马跟着石头跑,美滋滋地又捡回来,捡回便把脑呆伸到楚寒今的掌心要摸摸。  楚寒今摸摸他的果壳,再扔石子儿。  反复玩了一会儿,楚寒感觉很像在逗小狗狗。  “……”  他唇角莫名牵了点笑意。球球来来回回跑累了,七手八脚爬到他身上,摊成一张大饼呼呼地喘气。  煦风吹来。  楚寒今摘了一株蕾部缀着紫红小芽的花,递到球球手里,谁知道他摸到花这么漂亮,对它居然被摘很伤心,萎靡地团成一团,脑袋抵在楚寒今的肩膀。  “……”  楚寒今心里哦了一声。  不小心在一颗小果球面前辣手摧花了。  一定是球球很喜欢的一株花吧。  不然怎么会这么伤心?  楚寒今只好哄他。  陪球球玩了会儿,越临还没回来。  楚寒今离开草甸,沿着沟壑走到溪水边。溪流沿途长满了竹林,与草甸隔几亩荒田,野兔和松鼠时不时探出脑袋,在低矮的草里跳来跳去,并好奇地聚集到了某一处。  楚寒今走近。  是一滩新鲜的血。  沾着动物的毛发。  怎么会有血?  竹林的绿冠被风吹后发出沙沙声响,一道高大的身影在竹林后,背影漆黑,半低头,正将修长的手指抬高,捡起竹叶先拭去了较为大块的血渍。  楚寒今面色一怔。  越临擦去了大面积的血,走到溪水旁掬起一捧水将血渍慢慢洗干净,血渍将附近的溪水染红。  而在竹林后,躺着一头皮肉尽去的豹尸。  “……”  楚寒今看了一会儿,转身回到草甸。  球球滚在草丛里,几只蝴蝶绕着他翩翩飞舞,而他捏着那只野花,心情似乎还没好起来。  楚寒今坐下,想着刚才那一幕。  越临先前死状凄惨,被人千刀万剐,剜肉削骨,后面逐渐恢复了身体的骨架,不过一直破破烂烂长不出皮肉,只好用野兽的肉来填补,逐渐与身体的经脉融合为一体。  如果不出所料,方才越临应该是去捕猎野兽填补在了受伤的地方。  楚寒今等他回来。  等待的时间不长,越临的身影从山坡背后的桃树下踱出,步履比先前稳健,脸色也不复苍白,眼底星亮,比着更也有精神。  楚寒今目光意味深长,越临意识到了,问:“你刚才看见了?”  “看见了。”  越临笑了笑,声音低了下去。  “害怕吗?”  天地有气,运行持一,兴和衰不断地交替,但天地间的灵气总量始终保持不变。修道在此基础上讲究“采灵补灵,采元补元,采形补形”。想让一把剑灵气得拿东西去补,想法器变得灵气充沛也得拿东西补。  而越临被剜肉抽骨了,想要骨肉复生,也得拿相似的东西来换。世上不可能凭空冒出些什么。这是铁律。  “并不是害怕。”  楚寒今若有所思想到什么:“在你的候补选项中,有人食这一项,是吗?”  越临:“对。我会,但不愿意。”  楚寒今点了点头:“那就好。”  一念,正在此处。  只要越临不杀人,不干损人利己的事,便不违背楚寒今的底线。  往山下走这一路,楚寒今顺便跟楚球球讲起了故事。  “最开始的时候,修仙的人少,而天地间灵气充沛,灵石灵草灵兽俯拾皆是,那时候修道最容易得大乘。”  球球牵着他的衣角,歪头。  他能听懂越临和楚寒今说的一些话,但对某些东西又感到陌生。  楚寒今摸摸它的果壳:“知道什么叫修道吗?”  球球脑袋歪着,听不懂,表皮开始皱巴。  越临和楚寒今对上了视线。  其实两个人都思考过,球球明显根骨与普通人不同,刚出生没多久的婴儿身已有了一副过人的体格,还能听懂他们谈论的内容,甚至有喜怒,但就是不会说话。  “或许因为植物没有发音的器官。”楚寒今当时说,“球球身上保留着一些植物的属性,这一关对他或许较难克服。”  不过好在,楚寒今已能够通过球球果壳的一些变化判断它的开心,生气,悲伤,甚至疑惑不解,还有喜欢。  楚寒今接着道:“人也是万物之一,有的人生下来承载的灵气多些,谓之灵根;有的人生下来承载的灵气少些,其实并无优劣之分,只不过在修道时参差不同。灵根好的人修道比普通人容易,差的人想修道还要修得比别人好,需要补充的灵气就更多。  “修道修道,举手念咒,就有呼风唤雨,驱策宇内之能。咒术是天道的一种技巧和规律,要以人的双手使出,则需要人的肉身作为灵气媒介。  如果肉身涵养的灵气有限,不能支撑咒术,则咒术无法施展;如果肉身的容量有限而骤然吸收的灵气太盛,无法承受,也会爆体而亡。大部分人修道,筑基、开光、融合、灵寂、金丹、元婴等等,最根本的只有一件事——”  说到这里,楚寒今顿了一顿。  越临抱着剑,点了点头。  球球挠着果壳,小指甲划出细碎的声响,不解地让表皮皱了皱。  好像在问,什么呀,什么呀?  “那就是提升肉身涵养灵气的能力。”  楚寒今补充,“这是修道的根本。至于咒术,不过是附肉之毛,灵气不足以驱策,那就算掌握了一万本秘籍也无异于瞎子点灯,摸不到一点门路。”  球球表皮舒展开,似乎听懂了。  楚寒今挠挠他的果壳:  “正是因灵气总量有限,却又是修道者不可或缺的必须品,故而随着修道者越多,对灵气的争夺也越演越烈,逐渐有了魔道与正道的对立。”  球球表皮又皱起了。  听不懂听不懂。  这跟正道和魔道有什么关系?  越临道:“很简单。比如某普通人拥有一块蕴灵丰富的石头,一位道行深厚的修士正好想要这块石头,可这人就是不愿意给,那应该怎么办?”  球球歪了歪脑袋。  越临:“选择一,杀了这普通人,抢走灵石。”  楚寒今点头,补充:“这被定义为魔道。”  说完,沉默了会儿。  越临看他一眼,似笑非笑,“选择二,栽赃这灵石主人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偷偷窝藏灵石修炼邪术,将会危及到很多人的生命安全。而这位修士实乃神仙转世,替天行道,杀了他取走他的灵石,还能收获济世救人的美誉。”  “…………”  楚寒今和他对视。  越临的内涵也太明显了。  “这是正道。  魔道嘛,吃人吐骨头,正道,吃人不吐骨头。”  楚寒今摇了摇头,想说什么,但唇瓣轻轻抿成了一道线。  越临探出细长的手指,敲了敲球球的脑袋,道:“其实还有第三种选择。”  球球仰着脑袋,小白脚踩在草地上,双手叉腰呆呆地看着两位父君。  他乌黑的头发钻出了几缕,被风吹着,飘来飘去。  “那就是不要。”  越临望着不远处的青山,声音低了下去:“既然人家不给,那就不要。可这世界上,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做到拥有生杀予夺的能力,却并不从别人手里抢走什么。”  听到这里,楚寒今点了点头: 第95章 两两对视。  ……诡异的是,他俩谁都没有率先说出这问题。  从楚寒今怀孕那段时间,越临每晚都会按例交公粮,楚寒今已经很久没看见他如此失态,时隔许久再目睹这一场面,他拿着帕子一时不知说什么,耳后微微发烧。  但他尽量平静地道:“收回去……裤子脱了,我现在给你擦洗下半身。”  他尽量想公事公办。  可后半句话也并不多正经。  虽然他依然义正辞严,一派端正清雅,只不过耳坠却红的像被重揉过。  越临本就不堪,音色更为嘶哑:“饶了我……”  楚寒今匆匆道:“那就不擦了——”  可刚说完,他帕子还未丢进桶里,就被匆匆拉住了手腕。  花影缭乱,两条身影交叠。  越临的眸落在他眼底,细骨捏着他的手腕,力道很重,像在压抑什么,热气从他肩颈微微散出,变成了一种压力十足的气息。  他牵着楚寒今的手在颤抖。  声音像是乞求。  “别走。”  楚寒今脑子里轰的炸了一下,心蓦地乱了,有那么一瞬间悬浮在半空,觉得一切像是一场梦境。  等他意识稍微清醒之后,才知道越临侧过了身,面朝着他,一手紧紧握住他的手腕,一手握着自己的**。  楚寒今虽习武,身姿也修健颀长,骨架漂亮,可皮肤却是怎么生怎么白皙干净、肤如凝脂。手被越临那粗糙的指腹摩挲着,几乎将他手背的皮都搓下,红意变暗,又变深,像晕开的血,也像绽放的牡丹,被极致把玩。  他似是不敢触碰到楚寒今的太多,只敢牵着他的手,将细微的体验放到他能臆想的极大。  当越临握紧他的手时,隔着筋骨的脉络,他能感觉到越临另一只手的活动。  随紧。  随松。  楚寒今僵在原地未动,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向球球一个人待着的院落。  门敞开着,透出微弱的火光,能看见球球背过身躺着呼呼大睡,脚丫子随意地敞开,姿态十分轻松快活。  而距离不远,井边他俩的身影被树丛半遮半掩,越临这位慈父,亵裤解开了,在难忍却又匆忙潦草地纾解他那兽性。  背着孩子。  却当着孩子另一位父亲的面。  空出来的手和他十指交握,猥.亵他的手。  楚寒今起了一后背的冷汗,轻轻咽了咽喉头,觉得口干舌燥。他没有越临这样突如其来的感受,但此刻也感觉到了焦灼。  他脊背一直很僵硬,但没有说什么。  越临释放的话语,气息,热度,对他的祈求……让他觉得越临似乎疼极了,想极了,热极了,又可怜极了。  楚寒今没有过他如此强烈的欲,却明白他此刻的心理感受。  他手臂僵硬,被越临紧紧牵着。  没有拂袖就走。  没有恼怒离去。  没有用看待脏东西的眼神看他。  这对越临来说是一个极佳的讯号。  楚寒今唯一的反抗就是不知道眼睛该往哪儿放,六神无主后,薄薄地睨了他一眼,清贵的眼便落向了别处。  ……好可爱。  越临心中滚烫的火燃得更烈了。  他不太确定,可心里的感觉开始明晰。  楚寒今对他有情了。  他忍不住,紧紧寻觅他的眼睛,想把自己的真心交付出去:“阿楚……”  楚寒今头垂的更低,不看他。  越临说:“我爱你。”  这一声,让楚寒今手指轻轻颤了一下,似乎想抽离出来,但被瞬间抓得更紧。  越临看他像看,像看挚爱之物,忍不住凑近他的耳垂:“我爱你……”  他声音又低,又烫。  楚寒今被烫的心乱如麻,良久,下颌终于抬了起来,看着他的眼睛。  楚寒今眼眸清亮,像倒着一泓月亮,第一次坦荡透彻地目视他。  虽然他什么都没说,可越临已经感受到了。  他牵楚寒今的手靠近自己的**。  可楚寒今挣了一下,手指后缩,眼神中闪过一抹慌乱,眼中纷乱复杂。  像太突然了。  他还没做好准备。  越临知道他们心意是互通的,眼神炙热,低声道:“就碰一下……”  他声音极轻,哄他:“碰一下……”  楚寒今听到他几乎在求自己。  “……阿楚。”  被地狱的烈火缠缚住,只有他是救赎。  楚寒今脑子里变得纷乱,他眼中是越临的具象,脑子里好像刀山火海,一片茫然的白雾,正在不断地翻涌,有什么东西几乎要挣脱他的理智窜出——  楚寒今理智的大厦轰然崩塌。  他的手臂软了下来。  像一条柔软的藤蔓。  越临如蒙大赦,将藤蔓引上了着火的树杈。  一点一点,宛如甘霖,填满焦土般的裂缝,变得湿润,雨水绸缪。  楚寒今垂下了头,偏向另一方,对这一切视而不见,纤长白净的指根却轻轻收缩着,不住地颤抖。  土地湿滑,时时涌出黑色的水泡,翻搅着,将他的手指打的很湿。  很脏。  变得污秽。  与此同时,越临却是一种彻骨的快意。  ……  ……  ……  湿帕子沉到了桶的底部。  耳畔响起深夜绵长的鸟语。  楚寒今低着头,手上的湿意被风吹拂,变干了,隐约带着一点粘意,除此之外,空气中有股吹散的淡淡的腥味。  “洗一下手吗?”越临有些哑的嗓子问他。  楚寒今如梦方醒,抬头,无意地看了他一眼。  他的眼角有些湿,眼尾红,是急出来的。  可就静静地看了越临一眼,却仿佛有千言万语似的。  越临半弯下腰,拣出帕子擦拭他的手,无比将每一寸肌肤都擦拭得干干净净,白净整洁,没有丝毫的黏意。  可这只手方才被揉得太久,红的暗的白的,指甲飞翘,沾染的暗红色暧.昧到不可思议。  越临将他的手洗干净,放到唇边吻了一下:“阿楚。”  他恢复了理智,不像方才那般的失控和危险。  可无论如何,未经楚寒今同意,他从来有过太僭越的行动,仿佛一直利齿都咬上了脖颈的雄狮,耐心地舔着猎物的毛,拼尽全力忍耐那股本性的撕咬欲。  他即使是方才那样,也称得上尊重,彬彬有礼,哪怕细节再污秽,却也并不将楚寒今强按住行事。  楚寒今抽开了手,摇头,转身回到了屋檐底下。  房间里,球球的果壳在睡觉时又剥落了一片,坦露出半截小肚皮,白白的,当中一个肚脐眼。  担心他着凉,想抱他入怀里,越临却抢先了一步。  他抱着孩子,看了一眼楚寒今:“你好好休息。”  “……”  楚寒今没说什么,靠着墙壁坐下,手心依然滚烫,被风一吹,似乎还是握着他**时的触感。  很硬。  很粗。  像什么怪物似的,在他手心里跳动。  楚寒今手指蜷了蜷,侧头,越临正抱着孩子睡觉,额前的碎发垂落下来几缕,遮住了英挺俊朗的眉眼,唇瓣有道深浅的刻痕。  越临死时二十出头,很年轻,如果不算他死的岁数,也许还比楚寒今小几岁。  偶尔身上有些少年气,抱着孩子,不像父亲,反倒像个哥哥。  ……平时的模样,和发情时大不一样。 第97章 越临举起酒罐,道:“今晚喝到底!”  白孤声音柔弱:“九哥,我就不喝了,喝了胸闷。你也别喝了吧……”  “走开,娘唧唧的!”梁山推开他,瓶罐和越临清脆一碰:“我陪你喝!阿越,今天想喝多少喝多少!”  越临打完架唇瓣的伤被酒燎得疼痛不已,但嘶了一声:“好酒!”  “他妈的,今天揍了那群仗势欺人的狗,真痛快,”梁山揉越临的肩膀,“阿越,你牛逼!我打不过他但你能打过他啊!”  白孤拿着擦伤口的药,但笑不语。  梁山嘻嘻哈哈地缠着越临,不住给他灌酒。  越临眼底倒映着蓝天和白云,哼了声:“总有一天,我会把他们打的稀巴烂。”  ……  再然后,是战争胜利的那天。  俘虏往梁山的脸上吐了口唾沫。  “你算什么?不过是越临身边的一条贱狗。”  梁山脸色发青,怒极,一刀砍掉那人的头颅。  越临检查完收缴的兵器,走上前来,诧异:“这么生气啊?他乱说的,我可从来没这么想过,你是我最好的兄弟。”  梁山脸色诡异地看他一眼。  越临:“真生气了?”  梁山摇头什么都没说。  他转身大步离去。  ……  再然后,梁山似乎交了其他的朋友,整天喝花酒,讨论哪个美人最好看,和他说不上话了。  白孤对处理政事很感兴趣,也忙来忙去。  越临则整日在炼丹房里翻材料。  这天,梁山突然跌跌撞撞冲入门来,满脸鲜血,惊恐地道:“阿越……我杀错人了!我杀错人了!”  “我喝了酒,听见那蛮王小王君骂你,骂你,我……我忍不住……我就杀了他……那老东西杀到我府邸要我抵命,还要发兵再打一仗……怎么办,我才过上几天好日子……阿越,求你救救我……救救我,也救救这刚过上安生日子的魔境……”  越临怒极:“你怎么又杀人呢?”  梁山越来越跋扈,已到了稍有人不合他的意,抽刀便砍的地步。  梁山跪倒在地,冷汗长流。  “我错了……我错了……可我杀人,也是为了你的名声啊……我不杀人,他们怎么敢服你呢……”  他声音很低,尾调又奇异地上扬着。  “救救我啊,救救我,阿越……”  越临狠狠地皱着眉头。  终于,他开口道:“那就说是我的授意。”  接着,到了遍布指责之声的宫殿中。  “刚言止兵,又动干戈!”  “再死人都死不起了!到处杀人,君上行事未免太恣意妄为!先前杀先王旧部已死伤惨重,魔族人都要杀绝了!”  “蛮王在边境屠杀,要杀到将梁山推出去交待为止,刚停下战事,又起了战火,魔族何时才能休生养息与正道对抗?”  “君上此行,真是比先王更加暴虐无忌!”  成为众矢之的的越临站在大殿上,静默良久。  终于,他说话了。  “我越临杀人,从来冤有头债有主,只杀先王旧部,不杀无辜百姓。如今这么多人因我而死,那我去便去受罚,直到他们消除了怨恨为止。”  他自缚双手,向蛮王请罪,临走前,背过身不看这依依惜别的二人。  梁山目光闪烁,低下了头。  白孤面露担忧:“九哥,你保重。”  越临声音低,“等他们消了气,你就过来接我。”  “好。”  答得斩钉截铁。  ……  转眼,已是漆黑的牢狱中。  他双手被镇魔锁铐着,两根铁钩穿过膝盖骨,勾出了白冷冷的骨头,迫使他跪地,头颅低垂,浑身散发出血液凝结的腥臭味。  听到声音,越临抬头勉强笑道:“来了?”  青衣纤尘不染,半蹲下身查看他的伤势,音色温柔:“九哥。”  “我受罚完了么?带我出去吧……我腿断了……”越临说话断续,“肋骨也断了,脊椎被踩断……不过……我的手还好……”  他说完,手腕被白孤托着,一用力,响起骨骼被捏碎的声音。  咔嚓,咔嚓——  越临声音停下,仰头,一双眼充满了红血丝。  “九哥伤得很重啊?这蛮王当年有本事在父君的剿灭下仍然保留一族,武力还真不可小看。”  “不过啧啧啧,主要还是九哥心里有愧,没有抵抗。”白孤深深地望着他,“九哥,疼吗?”  越临浑身冰冷。  白孤握住他另一只手腕:“九哥现在跟个废人没什么两样,哪有半点先前回天荡逼三姐下跪,光武殿斩父君头颅,悲喜山折杀众魔时威风赫赫的样子呢?哎呀,人倒霉就倒霉在,他不应该相信任何一个人。”  咔咔——  他捏碎了越临仅存的右腕。  “梁山是你过命的兄弟,你把杀人的权利给他。他这人最恶心,唯唯诺诺了十几年,现在仗着有你撑腰,何其膨胀,到处惹是生非……”  “他很嫉妒你呢,恨不得把你名声搞烂。”  “他杀了人,可其他人才不恨他呢,他们恨你,因为你最出风头,他杀的人最后都算到你头上。”  “九哥,我也嫉妒你。”  “明明出生同样的低贱,为什么唯独你灵根卓越,唯独你身体强健,唯独你洒脱无羁,唯独你张狂恣意……唯独你,不用忍气吞声当孙子,却不会被任何人伤害。”  白孤轻轻咳嗽了声,拿白绢拭唇:“为什么呢?”  越临唇中溢出鲜血:“为什么呢……”  白孤静静看他:“为什么呢九哥?我也想像你一样,天资绝顶,凌驾众人,一辈子无愧于心,不用昧着良心讨好任何人。”  越临低头,舌尖咬出了血:“你……也恨我?”  白孤眉眼蒙着阴影。  “对,我恨你。”  “九哥。你的名声已经洗不清了,安息吧。”  白孤眸水温柔:“你死了以后,我会好好代管你的君位。”  “至于你,就这样死去,是最好的结局。”  “因为大家都很讨厌你这种横空出世的人呢。”  ……  被利刃剔去骨骼时,疼痛感几乎让皮肉紧缩,一寸一寸,一根一根从身上剥离下来,在他等待血液流尽的时候,耳中全是指责之声。  “暴戾残忍,孽力回馈!”同样杀人无数的人说。  “当年跟着你,是我瞎了眼,从此以后你我阴阳两隔!”梁山急匆匆划清关系。  “九哥杀人无数,罪有应得,我虽同情,但不能替你说话。”白孤立场坚定。  “小王君做错了什么!你也要杀他,他刚新婚燕尔!”  “……”  越临望着人群中一张张旧部的脸。  眼前逐渐黑暗。  黄土埋了半截,棺材钉死前,梁山双手覆盖在他冰冷苍白的眼皮,声音咬得细碎:“阿越……”  “白孤都跟你说了吗?”  “我杀小王君,是因为他又骂我是你的一条狗。他很欣赏你,却看不起我。”  “阿越,我很佩服你,但我也恨你。”  “明明和我一样一无所有,却拥有所有人艳羡至极的天资,我怎么努力都比不上你,只能远远追在你背后,像他们说的一样,当你背后一条狗。”  “如果,你不在了就好了。”  “你带着你的罪孽去死。”  “然后,我来替你享福吧。”  他合拢越临的眼皮。  “谢谢你,但是再也不见。”  从此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那阵黑暗持续了很长的时间。  一度,越临觉得,再也不要看到光明最好。  不过他这让人嫉恨的可笑天资又开始起作用,在梁山冲入他的丹炉房时,越临研制出了骨肉复生的咒术。  躺在棺材里的日日夜夜,越临能感受外界符咒的压制,每一道朱砂和印痕都诅咒他永世不得超生,生者镇魂,死者镇尸,不要醒来,不要醒来,不要醒来。 第99章 一位耄耋老者背着竹篓,走在山间的小路,竹篓里装着草药,单手牵着位幼齿女童,女童头上别了多山野百合,十分漂亮。  女童一蹦一蹦,跳着,看到了河岸上晒太阳的楚昭阳。  她吓得一僵,道:“爷爷,那里有个男的没穿衣服。”  “……”  越临啧了声,快步回到河床,摘下裤头往楚昭阳的腿上套。  楚昭阳还有点懵,任由爹爹给自己穿上了裤子,隔溪流看河岸上的女童和老者。  老者呵呵笑道:“还是小孩子嘛。”  “可他就是没穿裤子嘛。”  女童挺不好意思地躲到他背后。  老者走到河边,将竹篓里背的药材倒出来,进行简单的清洗。  他取出了一个烧饼,递给女童。又随意地打招呼:“你们从哪儿来啊?”  楚寒今:“风柳城来。”  “吃过午饭了吗?我还有几个饼。”他翻着竹篓。  楚寒今推脱谢绝:“不用了,多谢长者,我们自己有吃的。您爬山这么高,带点吃的也不容易,自己留着吧。”  老者便不再说话,乐呵呵地坐着歇脚。  溪流旁,女童咬着烧饼,走到楚昭阳身旁。  楚昭阳抬眸看他。  这是他见到的第一个小女孩。  不像其他的人那么高大,声色俱厉,也不像爹爹和父君,身上有他熟悉的味道。眼前的小女孩比他高一些,陌生,但却感知不到危险的气息。  女童掰碎了饼,递给他一块:“你吃吗?”  楚昭阳愣了愣,接到手心。  女童吃剩下的饼。  楚昭阳看着他,有样学样也往嘴里送。好像觉得美味,一口就咽了下去。  “你吃这么快啊?”  女童好像很吃惊,掰一块再递给他。  楚昭阳又吞下去。  “……”女童皱了下眉,看看手里的饼,眉眼流露出犹豫,但想想又掰碎一块递过去。  楚昭阳都没用手接了,往前一步,用嘴叼住了她的手。  女童取出手指,讷讷说了声:“有口水。”便往溪流里冲了冲,又掰饼给他吃。  看他吃的高兴,她笑了下,眼里全是光彩。  楚昭阳眼珠转动,唇角慢慢扭曲,往上弯,学着她笑了一笑。  楚寒今意外地看着。  这是球球第一次学着像人那样笑。  笑完以后,他走到女童面前,伸手摸摸了她头发上别的那支野百合。  楚昭阳喜欢花。  可喜欢了。  也许身上有植物属性,他觉得花最好看,任何一朵花被折断他都会伤心的。  但他没有把花取下来,只是摸了摸,随后像牵爹爹父君一样,去牵小女孩的手。  小女孩愣了一下,反手牵着他,俩小孩子一起蹲河边看小鱼。  楚寒今垂眸注视。  耳边,响起老者的声音。  “这位年轻人,受伤了吗?”  楚寒今回头,见老者拈须目视越临,神色十分友好。  越临点头:“确实有伤。”  老者善意道:“老夫正好行医,家就在山脚下,二位可以来老夫的家里,老夫为你治一治伤。”  这位医生,一看便是普通的医者,为普通人疗伤。越临的伤口,只有道医能治。  走了这么久,偶尔能感觉到人的善意,让人心里温暖,但楚寒今也不得不回绝他的美意:“我和他是修士,受的伤,恐怕不在先生的治疗范围。”  老者面露了然:“老夫确实爱莫能助了。”  俩小孩子玩闹追逐,天色逐渐变暗。  老者站起身,道:“芽芽,回家喽!”  女童正跟楚昭阳玩过家家,拿几片叶子当钱,泥土筑成府邸,扮演的是夫妻。  旁边还有个小石子,当他俩的“娃娃”。  听到要走,女童眉梢下坠,满脸不情愿:“啊?”  老者声音慈爱:“芽芽,以后再玩。”  女童恋恋不舍地站起身,目光从楚昭阳身上移开,她快步跑到楚寒今身旁:“你们住在哪里呀?”  楚寒今迟疑了一下。  “他不会说话,我只好来问你。你是他爹爹吗?你们住在什么地方,我下次来找他玩儿。”女童眸子明亮。  可楚寒今清楚,这一路,不过是萍水相逢,一转念就再也不会相遇。  只有小孩子才在意生命的每次相遇。  楚昭阳似乎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走近,歪着头看看父君,又看看芽芽,牵他的手示意再去玩过家家。  楚寒今只好说:“我们不住这儿,只是过路人。”  “啊……”  小女孩露出满脸的失望。  老者牵上了她的小手:“天下之大,有缘还会再见的。芽芽,回家了,奶奶给你烙了葱油饼,回家吃饼饼喽。”  芽芽有些伤心,再望了望楚昭阳,一步一回头,让爷爷牵着离开了这里。  楚昭阳不明所以,跟着芽芽走了几步,意识到楚寒今没跟着走,停下。  他仰头看着楚寒今。  稚嫩的一张脸,似乎还不明白别离。  楚寒今蹲下摸摸了他的头,想说什么,见楚昭阳揉了揉眼睛。  接着,喉咙发出呜呜的声音。  好像在哭。第70章 70  楚寒今抱着楚昭阳,下了山。  他们要赶的路还很长。  他们路过村庄,傍晚时分家家户户点灯油,升灶火,暮霭中缭绕着云烟,极有田园之趣。  在此之前,从未多看一眼的楚昭阳此时目不转睛,专注地打量着这一切。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出门,拎竹篮到水井旁洗菜。楚昭阳知道不是芽芽,但天然亲近,小步朝她的方向走了去。  不过小女孩看到他和背后的两个大人,却急匆匆跑回了家,似乎极为害怕生人。  楚昭阳有些懊丧地垂头,回到楚寒今的身旁。  他们继续向魔族的边境赶去。  连续的赶路让楚昭阳的脚起了层小茧子,楚寒今捏他的小脚,查看之后道:“应该买双鞋了。”  越临:“行。”  “我身上有些碎银,”楚寒今说,“到了下一座城市进去看看,再买点别的东西。”  一座城池入关时往往有守备,他们路上会尽量避开修士的盘问,但越靠近魔境城池,却发现守备越来越敷衍,到了这一座城池,竟然无人驻守。  楚寒今跟越临对视后,走向城门。  有修士正在盘查:“此人让进吗?”  “不知道。”  “要不要请示——”  “请示个屁!他妈的,随便进吧!”  “……”  旁边的百姓不解:“道长,你们守城这么松懈啊?”  “松懈怎么了?我们的头儿自己跑了,就剩下我们这群大冤种,还能不松懈?”  “此话怎讲?”  “你有所不知啊,先前我们遇水城来了个魔头,扬言来了镇守修士就杀,已杀了三个了。我们新头儿听说这事吓得抄起行李就走,不管我们的死活。既然他不管那我也不管,进这城的人爱盘查谁盘查。”  说完这修士将文牒一扔,当真扭头就走。  其他修士互相看了看,叫着“徐哥等等我”也跟他走了。  越临不觉道:“运气不错。”  楚寒今叹气:“也不能算运气不错吧,靠近边境的地方宗门鞭长莫及,还鱼龙混杂,一般很难治理。既然没人看管,那我们就进去。” 第101章 不知道是不是刚才那个吻太激烈,楚寒今先考虑了片刻,才拉开凳子坐到他身旁。  似乎聊天也有些别扭,等了好久,楚寒今轻轻咳嗽:“是不是该用晚膳了。”  越临停下锉刀,抬头望着他。  日影落到他眼底,撒上了迷离的光辉,波谲云诡。楚寒今心脏又莫名重重跳了一拍。  越临站起身:“好,我去街上逛逛,看着买点肉和菜回来。”  楚寒今给他数了一串铜板,还是没对上越临的目光:“去吧。”  越临似是低声笑了一下,没说什么,拿着楚寒今给的铜板推开院门出去了。  没多久他回来,手里不仅拎着菜和肉,还有些纸张和朱砂,最简单的结咒物品。他将纸张和朱砂放到桌面后,去了厨房里做饭。  楚寒今坐在树底下,正值傍晚,清风徐徐,将他头发吹得散开了几缕,楚昭阳便坐在他的膝头玩木偶。  等了不久,越临端着菜出来了,楚寒今便站起身进了厨房,准备帮忙拿一下碗碟。  没成想刚进去,被越临拉着手腕,凑近亲了亲唇。  “……”  他现在的动作显得更娴熟,也更得心应手。  饭菜的香气传到鼻尖,越临垂头看他:“下午怎么了?”  “……”  楚寒今有点说不上来。  他现在看着越临,不像从前看越临。  怎么说呢……  像新婚之后。  越临还想亲亲他,但与此同时听到了吧嗒吧嗒的脚步,是楚昭阳溜达溜达小步跑过来了。  “别……”  说完后楚寒今推开了他。  越临倒是没言语,偏头看了看门口冒出的小脑袋,唇轻轻抿着,似乎明显感觉到了被打扰,但对这小孩儿没话说。  楚昭阳探手抓盘子里的菜。  被楚寒今抓住手,放下去:“不能这样,没有礼仪。”  楚昭阳吐了吐舌头,乖乖地跟着楚寒今洗手去了。  他算第一次吃锅里炒出来的菜,闻到气味就贼亢奋,等楚寒今点头之后,又要用手去抓。  楚寒今递过勺子:“用这个吃饭。”  他反握在掌心,却似乎怎么都学不会。  楚寒今看得好笑,拿出了耐心,将勺子捏到自己手里:“用虎口抵住勺柄,拇指和食指按在柄端,如此,将勺子挖到的东西慢慢抬起来,明白了吗?”  他让楚昭阳再做一次。  这次,楚昭阳颤颤巍巍,大部分菜都跌到了碗里,但好歹保住了一颗小白菜。  他将菜送到嘴里,咀嚼前观摩了“蔬菜”的尸体,露出凝重的神色后啊呜一口塞进嘴里,然后开心地望着楚寒今,又望望越临。  “好吃吗?”  楚昭阳拼命点头。  楚寒今笑了笑,侧头,才发现越临一直看着自己。  他似笑非笑,往楚寒今碗里夹了一块回锅肉,道:“你吃。”  蘸着酱汁的深色,泛着油光,香气扑鼻,十分诱人。楚寒今送到嘴里,味道也很软糯,炖得极烂,入口即化。  楚寒今点了点头,刚准备夹一筷菜,碗里又多了一筷素菜。  越临道:“吃吧。”  楚寒今看他一眼后不置可否,缓慢地吃菜,不过碗里夹的东西逐渐多了起来,堆到后面都快凉了,楚寒今正打算一口气吃掉,越临的筷子却伸过来,将楚寒今吃到一半的冷菜夹了回去。  他似乎完全不介意楚寒今吃过,送到了嘴里。  “……”  楚寒今垂头,将碗中的米饭吃的干净。  赶路以来,难得过上正常的生活,吃一顿正常的饭。球球似乎也累了很长一段时间,不用晚上躺在父君的怀里睡觉,而是躺在树下的石板看星星。  楚寒今走近,给他抱到藤椅中。  球球便打着呼,慢慢睡着了。  手指被他轻轻牵住,楚寒今打算陪着球球坐一会儿,背后落下一道阴影。  越临低声问:“他睡了吗?”  楚寒今刚点头,越临的手便抚摸上来,轻轻解开楚昭阳牵着父君的小手指。  “……”楚寒今意识到了什么。  越临的呼吸微烫,带着一点焦渴感,解开以后牵着他的手,轻轻亲了亲楚寒今的脸。  接着,便又贴上了他的唇。  夜色如水,谁家是在院子里干这种事?楚寒今垂下眼睫,思索再三后推开了他。  越临眸底阴暗,似是不解,闪过一抹不甘的情绪:“阿楚……”  楚寒今回头拍了拍球球的背,半晌,才低声说:“……等夜半。”  他声音很低,像水珠滚过竹叶。  越临静静点了点头,没再做出不合时宜的举止,陪着在旁边坐下看楚昭阳睡觉。  小孩子觉多,经常睡一阵醒一阵,之前赶路时倘若清晨起得早,球球便时常半眯着眼半困恹恹跟在父君背后,经常撞到父君的背,直到被抱怀里,搂着肩膀也能呼呼大睡。但有时候午夜又会醒来好奇地爬来爬去,弄得他俩睡觉都不安生。  此时球球也一样,明明在睡,但时不时得睁开眼睛看看父君在不在身旁,确认后才会放心地拍拍,甜甜入梦。  “夜里寒,带他进去了吧?”越临说。  楚寒今应声:“好。”  越临便抱起孩子,进了内室。  他们短租了一座三房的小院子,除了堂屋,还有两间厢房并排,不过墙壁打通只垂下了一串珠帘,随时能进出。  另一间已被辟做了书房,只有一床竹榻,另一间房放了大床,旁边一张较小的陪床。  放下楚昭阳后,越临道:“我去画今天刚买的符纸,明天去河边摆摊卖,补贴家用。”他语气平稳,“你哄球球睡觉,没有你他睡不着。”  顿了顿,又说,“哄完,来帮我的忙?”  不知怎么,平淡普通的一句话似乎有莫名的暗示,楚寒今心脏猛地漏了一拍。  他垂头没看他:“嗯,那你去。”  越临似乎还想说什么,抿了下唇,掀开珠帘去了隔壁。  球球喜欢听故事,他可能听得不太懂,但喜欢听楚寒今对他说话。楚寒今并不是话多的人,此时便回想以前娘亲给他讲的故事,梳理之后,缓慢地讲给球球听。  “后来,姐姐和弟弟便把熊骗到柜子里,烧了一壶开水,从角落的小孔倾注而下,将假扮成姥姥的熊烫死了……”  “……”  楚寒今抿了一下唇,觉得有点儿血腥,但娘亲以前实在过于喜欢这样的恶趣味故事,一定要吓得他小脸发白,牵着她可怜巴巴叫娘亲保护我不可。  说完,楚寒今垂头,见球球四仰八叉,已经睡得很熟了。  他心跳莫名有些加快。  短暂的犹豫后,楚寒今站起了身,掀起了槅门的珠帘。  桌上摆着许多画好的符咒,笔蘸饱了朱砂,红得像血,但越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停了笔,似乎从听到楚寒今的动静起便没再继续,而是等着他。  楚寒今尽量若无其事地问;“画完了吗?”  越临道:“差不多好了。”  他气息有些不稳,显然心猿意马。  寂静的房间内,两个人面对面站着,气氛尴尬。  楚寒今想想调头:“我再去看看……”  但他准备走时,就被搂进了温热宽阔的怀里,耳后漫过一道滚烫的呼吸。  “夜已经深了,阿楚。”  楚寒今心慌意乱,知道他想干什么,点头:“好。”  不就是下午那种吻吗?  他可以接受。  没想到,越临的手心却紧紧抵住了他的腰,声音热到发颤:“……可以吗?”  言语的迫切,显然是另一层含意。第71章 71  房间里极其安静。  昏昏沉沉之中,楚寒今肩头被重新扣进他怀里,湿热布帛沿周身擦拭,重新拧了一帕,贴在他手腕。  楚寒今睁开眼,对上越临的侧脸。线条分明利落,淌过了汗珠,撩人中透着三分野。  似乎察觉到目光,越临回眸和他对视。  “……”  楚寒今匆匆转开了脸。  但就是转的这一瞬,下颌被手指捏着,转向,落下轻轻的一个吻。越临指腹审视性地抚摸他下颌,片刻,滑到微肿的唇,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 第103章 “你这符纸,狗都不买!”  越临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倒不是对这群看热闹的,而是对这个出来坏事的。  闹到现在这种地步,不真画一张证明自己恐怕符纸无法脱手,越临拿起墨笔敷衍道:“嗯嗯嗯,给你们重新画一张。”  他笔走龙蛇,飞快画出一张新符。  周围的人议论纷纷。  “这什么啊?还是从来没见过的图案,你不会又骗人吧?”  有人尝试着运灵驱动,“有点像升火符,但怎么动不了?”  越临站着好笑,那黑衣人低头将符纸查看,神色流露出几分思索,指尖擦起火花,符纸立刻变成一团火吞噬了他的指尖。  他面露得色,以为自己了解这符咒,刚想熄灭,却发现火燃在掌面,几乎将皮肤烧灼,却怎么都熄灭不了。  他额头慢慢滑出冷汗,看着越临。  这是不会熄灭的火。  很小一团,却能吸收空气中微弱的灵气,持续燃烧。  对方尝试片刻,颇感恼怒,只得冲越临发火:“弄熄它!”  越临打了个响指,火焰骤然熄灭,他看也不看他,懒洋洋向周围兜售符纸:“刚才谁说买光?”  楚昭阳学着他的模样,叉腰,扫视四周。  好像也在说:谁说买光?  就叉腰,可威风了。  越临笑着摸摸他脑袋:“乖啊乖啊。”  楚寒今看着这一幕,轻轻弯了弯唇,笑完心里倒是隐约有种不太妙的感觉。  旁边有人说:“完了,你们一来就得罪巡爷啊?!”  “什么巡爷?”  “我们遇水城表面是荣枯道的地盘,但内地里都归这群叛逃正道的修士组织管呢!所以正道派遣的镇守修士根本不敢过来,一来就得被他们杀,就算不被杀,也得遵守他们订的规矩。”  “修士组织?”  “对,不是每一个逃离正道的人都会投奔魔境,有些人会在边境偏僻的地方住下来,但身上又背负着正道的追杀令,只好抱团,加入一个秘密组织,互相保护。”  这么一说,楚寒今自然醒悟了。  “遇水城里就有这样一个组织。他们不伤害我们老百姓,但无故闯入的人会被仔细监视,判断有危险就会杀掉。你们这么高调,说不定会惹上麻烦呢。”  楚寒今住在江南富庶之地,曾有耳闻,没想到就在此处。  他和越临对视一眼。  越临:“我们就卖卖符,惹什么事儿了?”  “没惹事,没惹事。”  对方嘿嘿笑了两声,看完热闹,抄着手就走了。  果然,不远处多了几个黑衣人,站在街道的拐角,不能算光明正大,但挺明显地在盯着他俩。  越临:“这算考察我们吗?”  楚寒今思索道:“那我们尽量客气一点儿,不惹是生非,他们应该也不会为难我们。”  越临点了点头,数今天卖符的钱。一张符纸就卖四五个铜板,攒了一圈后用草绳拴着,递给楚寒今:“饭钱。”  “……”  像个在外面做事养老婆孩子的汉子。  楚寒今咳嗽了声,接过不动声色地称赞:“还行。”  越临笑笑,抱着楚昭阳举过头顶:“走了,回家了!”  楚昭阳开心地挥舞双手,被阳光照的微微眯起双眼,嘴里支支吾吾发出相似的音节:“呜呜,呜呜呜!”  还不太会说话,但念出的音节勉强像人了。  楚寒今唇边带笑,施施然站起身。  他们经过了菜市口旁的卤味店,楚昭阳停下来深深地嗅了嗅,似乎十分渴望,楚寒今便掏出铜板,让老板切了一块卤肉,由荷叶包着拿在手里。  走过河岸便是院子,道路却被栅栏拦住。两位穿着制服的修士挡在路中,正在与一位布衣修士争执。  “在遇水城的集市上交易,买的东西要上缴税钱,你刚才卖了那么多钱,不课税怎么行?”  布衣修士梗着脖子:“我自制的灵器自己卖钱,为什么要向你课税?”  “可是你占用的地盘、和你交易的人,都隶属于遇水城。凡互市交易都要课税,不然我们道衙怎么维持用度?我们的粮饷从哪儿发?我们怎么修缮道衙庇佑百姓?你不要为难我们这些按规矩办事的。”  楚寒今驻足,目光落下。  原来是修士在催缴税赋。  按理说修士镇守庇护一座城池、以免魔道骚扰,城中百姓和修士听从管教,课税是应当的。  布衣修士皱了下眉,却道:“你们庇护百姓?你们?谁不知道这遇水城根本没有你们的份儿?全是地下的修士维持秩序。你们既没尽到职责,还打不过那群人,怎么好意思问我们课税?”  “滚吧你!”  说完,他一掌掀开这位修士,拎着钱袋扬长而去。  留下这两位修士,一个气得满脸通红,狠狠地一甩袖子:“这群刁民!”  另一位安抚他:“算了算了。”  “你们自愿投靠叛徒就投靠吧!以后怎么死都不知道呢!”他眼中放出凶狠的光,“呸!刁民!”  旁边一位担着白菜的挑夫走过,看了他一眼,立刻被怒骂:“看什么看!滚!”  “……”  卖白菜的绕了个圈,避祸似的走开。  这修士还捡起一块石头,往他背后砸,砸完怒吼:“都杀了吧,都杀了吧!这群人活着干什么!”  另一位修士连忙低声劝慰:“别说了,别说了。”  这一切被尽收眼底。  “脾气这么烂,难怪遇水城的百姓不服本土修士,反而寻求叛逃修士的庇护。”越临说,“我们也绕条路走算了。”  堤坝上杨柳依依,暖风徐徐。  楚寒今牵着小孩儿的手缓缓步行,沉默半晌才道:“六宗到底有多千疮百孔?”  “怎么?”越临深色的眸转向他。  楚寒今想起了好几天前负阴君没头没脑说的那句话。  不问世事,纤尘不染。  这可不是夸他的。  身为远山道的魁首,他平日专心修道,极少过问政事,可这半年,他从荣枯道所遇推及远山道的治理,恐怕同样混乱得离谱。可他以前竟然漠不关心,置若罔闻。  宗门倾轧,内部也在倾轧。  按理说,六宗应为正道之表率,可他一路看到的人,实在很少能称之为表率,全都是尔虞我诈,争名夺利,暴躁狂妄。  让他心像压了块石头,颇为沉重。  越临轻轻笑了一声:“我一直有种感觉,无论魔境还是正道,都该换一批新鲜的血了。”  楚寒今:“怎么说。”  “你没有一种感觉吗,”越临迎着河岸的风,发缕被吹得微微后飘,眉眼平静明亮,“那个和白孤联手的正道修士,他们正在干的,便是这么一件事。”  楚寒今似乎明白了,牵着楚昭阳的手微微收紧。  “白孤和他不满六宗的秩序,也不满魔境的秩序,于是,”他转过头,笑着说,“他们联手资源互换,互相帮助,使对方变得更强,直到可以重新规划这个让人不满的世界。”  楚寒今后背微微发凉,想了想,说:“天葬坑的阴魂,是那人与白孤进行的资源置换。”  “雾岭盐湖的童男女,也是与白孤进行的资源置换。”  “至于傀儡咒印,将我铸造为剑灵,则是白孤送给他的资源。”  “对,公平交易。”  越临应声,“如果没有利益作为支撑,任何同盟都是表面坚固,实则宛如一盘散沙。比如阴阳道为什么与你远山道交好,不就是为了拧成一股绳子,与一家坐大的荣枯道角力吗?”  楚寒今驻足远望湖泊。  他面貌俊美秀净,鼻梁白皙高挺,远观时眉眼凝重。  他点头:“你说得对。”又继续问:“所以对魔境不满的人是白孤,那对六宗不满的人会是谁?”  越临:“这我就不知道了,你分析分析。”  “如今六宗跟你看到的一样,荣枯道一家独大,恨碧之战后其他五宗死伤惨重,掌权者全是后辈青年,十几年了依然未能恢复生息……难道是行江信妄图吞并其他五宗,建立修真界一统,和魔族暗通曲款?”  越临:“有这个可能。”  楚寒今眼底涌动着涟漪,却暗暗摇了摇头:“但是……”  “你说。”  “如果把人往坏处想,那所有人、所有行迹,无一不坏。”他平静道,“荣枯道有嫌疑,远山道又何尝没有嫌疑?恨碧之战前远山道冠绝六宗荣极一时,可随着战后我爹娘去世,远山道便开始走下坡路。如果要算,那远山道也有不满的原因,那就是需要重回顶峰。”  越临与他目光相对,安静地看着他。  楚寒今抿了下唇,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这也是我这些年来一心修道,很少过问世事的原因。”  “你想接过父母的衣钵?”  “当然。”  越临在柳堤坐下了,笑道:“那分析这么久,分析个寂寞。谁都可能是坏人,谁也都可能是好人。”  楚寒今莫名也笑了。  他俩相视而笑,笑着笑着,唇角弧度缓缓收敛。 第105章 越临贴着他的后背,轻声叹气:“阿楚怜我。”  一句话,说得跟戏台上、妓馆中的求媚的人差不多。楚寒今下了床,没弄醒球球,想去院子里绞一桶冷水,反倒又被越临拉去了隔壁的书房。  期间越临好说歹说,又哄又闹,搞得楚寒今不胜其烦,还狠狠地揍了他几拳,揍得越临差点吐血。  但从房间出来,楚寒今眼角却微微泛红,唇也红的没眼看,衣衫颇凌乱,白净的手指狠狠地蹭着唇瓣。  他走到井边,掬起一捧水饮入口中,短暂地漱了漱玉齿,又将水吐了出来,反复好几次。  他看着清澈的水失神。  耳后绯红。  眼皮绯红。  脸也绯红。  显然刚才发生的事情让他十分不堪。  越临后一步走出门,想宽慰他,被狠狠地瞪了一眼,便乖乖地自己去厨房煮粥去了。升火的间隙他数了几枚铜板,等着今早卖豆花的挑夫过来,好挑一块豆腐烧着吃。  倒没想到,挑夫站在门口,说:“你们东家昨晚死了,知道吗!”  越临指尖扣着铜板,“嗯?”了一声:“什么?”  “就租给你们院子的东家,住在你们隔壁那个——昨晚死了,今早尸体被人发现在河里,泡白了,脚掌都被鱼啃烂了!”第73章 73  “唉,怎么会这样呢。”  挑夫往越临递去的碗里打了豆腐,挑起担子,继续走街串巷地叫卖,只不过走到隔壁的院子时,没有再停下来,反而像避瘟神似的匆匆逼了开去。  越临端着碗,回望向黄角树下的身影。  楚寒今也听到了,抬起眼。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  “会跟昨晚传唤的使君有关系吗?”  互相对视,说不上来。楚寒今将炉子里的火捅旺了:“快些吃饭,不出所料的话,马上就会有人过来传问了。”  果不其然。  饭刚吃到一半门被敲响,两个黑衣人走入院中,眉眼如电,将这院子打量一番后,语气不太客气问:“你们是这房东的租户?”  楚寒今道:“对。”  “怎么房东死了,你们还有闲情逸致吃饭?”  显然是将疑心放在了他俩身上,楚寒今面不改色:“院子外围观的人已经够多,再去围观,恐怕打扰死者家属。等灵堂安置,我们自然会去吊唁。”  对方拿眼神夹他,哼了一声:“昨夜可曾听到什么异动?”  楚寒今说了半夜听见他被使君叫走的事情,这两位互相对视一眼,神色有些不耐烦:“使君找他确有其事!但找完就放他走了,其他的一概不知。你也不要把这些话到处说,传得像使君害死了他!”  黑衣人手按在刀柄,离开前丢下一句:“你二人嫌疑重大,在此案未破之前,不得擅自离开。”  门哐地一声关上,力道匆忙。  “好一顿下马威,”越临挑了挑眉:“看来他们很急着找出凶手呢。”  楚寒今在椅子上坐下了:“遇水城的百姓之所以不服荣枯道修士、反服这群外来叛逃修士的管,显然是因为他们名誉更好。现在出了使君杀人的谣言,引得人心惶惶,必须尽快攻破,不然就快出现信任危机了。”  没聊几句,门外,传来新的脚步声。  这次,并肩走入的二人着白色制服,配着长剑,乃是遇水城的镇守修士。  “知道隔壁的卢老爷死了吗?”他们问。  越临:“知道。”  “水沟里发现了尸体,死状残忍,被咒术焚去腰腹以下外皮,肉身更被剑术戳得通体稀巴烂。身有怨气,显然是结丹的修士所为。你们近日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这清秀的修士名唤申纪,声调倦怠,问得不太上心。  楚寒今说了昨晚的事。  申纪并不十分惊讶,点头:“除了二位,附近其他人家也如此招供,看来深夜被使君传唤,此言不假。”  他身旁的修士神色凝重:“是他们杀人无语了。”  楚寒今不言语。  倒是越临抬高声调,几乎有些刻意,问:“谁啊?”  “当然是他们的好使君、闯入遇水城的反贼们。”申纪哼了一声,“现在装不下去了吧?魔修就是魔修,伪善的面目迟早会公之于众。”  “二位,多谢!”  二位修士一拱手,大步走出了院门。  留下越临和楚寒今站在院子里。  面面相觑片刻。  越临撩开袍子坐下:“看来又是一场角力。”  楚寒今端起茶杯:“一方竭力甩锅,另一方则拼命把锅按在他们身上。这两方积怨很深了。”  “叛逃修士想占据一块栖身之处,不得不拼命挤轧镇守修士的生存空间,被边缘化的镇守修士对他们恨之入骨,但又没有能力直接驱赶,只好借助百姓来发力。”越临也倒了杯茶,“遇水城也是明争暗斗血雨腥风啊。”  天下到处都不太平。  楚寒今望着清澈的茶汤,皱眉:“先看看房东到底怎么死的吧。”  半天,死因张贴在了道衙外的布告栏。  并无凶手,只追杀了一则追杀令。  酷暑,楚寒今和越临站在道衙旁的柳树下,用绢帕拭去了颈后的薄汗。  越临仰面通读这则告示,轻轻啧了一声:“看来这事不了了之了。”  道衙只发布一则凶手不明的追杀令示意百姓戒严,是什么意思呢,等于说凶手我们找不到,你们自求多福。  修士杀人素来恃强凌弱,找不到凶手,则证明这修士修为高深,哪怕是镇守修士也无法对付,只能任其逍遥法外。  布告虽未张贴凶手,围观的百姓中却爆发出怨愤。  “还有谁不知道卢老爷是被使君杀的!”  “真假?他们当真杀人?”  “我骗你做什么?好多人都知道,卢老爷半夜被使君传去喝酒,二早便没了性命!”  “娘的!”  一位肌肉健壮,面生横肉的百姓叫骂,“本就是外来的叛逃修士,丧家之犬而已!我们遇水城给他们容身之处,供他们吃喝,现在把自己当大老爷,竟然敢到处杀人了!”  “这也太过分了。”  群情激奋。  楚寒今侧头时,见一道黑衣人的身影站在巷子,似乎听见了这段对话。但顷刻退回墙内隐没行踪。  楚寒今心里升起隐约的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越临抱起楚昭阳,说道“走咯走咯”,沿着大道便要离去。  楚寒今走了好一段距离,在巷子口停下,侧头看了这些不满的百姓一眼。  不对劲。  不对劲。  一整个下午他心神不宁,坐在树冠的阴影之下,无论棋盘另一头越临怎么说话,他始终闭目养神。  傍晚时分,挑夫又带着八卦来了,掀开热帕子叹息:“又死人了,遇水城又死人了。”  楚寒今总算睁开了眼:“死者是谁?在什么地方?”  “凤仙酒楼。”  听到挑夫的回答,楚寒今拿起佩剑赶往案发现场,走到酒楼后院的茅厕,荣枯道的修士正在装敛尸体,担架上盖了一块白布。  楚寒今取剑,雪白的剑尖挑开白布。  他看清了死人的脸。  修士申纪莫名其妙走来:“你干什么啊你?”  “他怎么死的?”  申纪满脸莫名其妙:“你谁,跟你有关系吗?”  他不作答,楚寒今走出了院子。酒楼老板脸色苍白地向客人们描述:“他在我这儿喝酒,说去上个厕所,许久没回来,但我们也没在意。直到下一个去茅厕的客人惨叫,我去看才发现他躺地上,满脑门血。”  越临从背后走上来:“又是被人杀害?”  楚寒今:“他的脸你看清了吗?”  “嗯?”  “是今天在道衙旁宣泄不满的那个。”  “……”  越临抱着剑,神色陷入了安静,深黝的眸子直直和他对视。  楚寒今左右看了看,酒楼里讨论死者的人七嘴八舌,人心惶惶。院子里白布渗出殷血,静静地躺着。  气氛十分诡异。  楚寒今说:“这儿有事要发生了。”  -  又是清晨。  潮湿阴暗的小巷,挑夫肩头扛着担子,声音嘹亮地边走边唱:“卖豆腐,豆花,豆干,豆芽,豆渣——”  走到院子门口还没抬手敲门,门便刷地打开了,身着白衣、仪容端正的楚寒今站在门口,似乎已经恭候多时。  他修长的手指递过碗:“来两碗豆花。” 第107章 也叫借力打力。  楚寒今头隐约有些疼了。  叛逃修士采取的这一招堪称毒辣。首先,遇水城虽身处边塞荒漠,城中正道修士与堕魔修士鱼龙混杂,治理荒废,但名义上仍是荣枯道下辖的守城,属于为正道所统摄的区域,镇守修士也是当地名正言顺的父母官。  试想,如果一个职责便是保护百姓的修士,却为了争夺城池的占有权,故意杀害百姓以栽赃构陷对手,何其可笑荒谬?  表面伪善,内里肮脏,与正道口口声声的宣传截然不同,想想就让人恶心透顶。  一旦传播开来,荣枯道名声恐怕更要毁于一旦。  “蠢材,自作聪明。”饶是楚寒今言辞文雅,此时也忍不住叹息。  “狗咬狗,没一个好东西。”越临说。“这场叛逃修士和镇守修士的角力中,只有被当成筹码的百姓最无辜。所有人口口声声都是庇护他们,但真要兴事,第一个拿他们开刀。”  神仙打架,百姓遭殃。  楚寒今拿起桌上的佩剑,眼神阴郁:“走吧,能救一个是一个。”  他们现在要保护的人,正是隔壁院子的卢少爷。  这场争端此刻的风暴中心。  倘若卢少爷不死,事情便有转圜的余地。  越临抱起了球球,球球有点儿懵逼,呆呆地望着越临,好像在说:爹爹我们去哪里呀?  越临刮刮他的鼻尖,懒洋洋道:“吃席。”  “……”  球球点头,轻轻喔了一声。  他们走到了隔壁的院子,卢少爷被人簇拥着,已回来了。他额头佩着一条白色的孝布,写了“报仇雪恨”四个字,此时脸色苍白,跪在父亲的棺材面前。  “嗨呀!他们根本不见客!无论我们在外面怎么拍门,吵闹,就是不应声不回答,这是他妈的装死等风头过去呢!”有人一拳拍在桌上。  跟楚寒今猜测的一致。  叛逃修士肯定装死。  越临替球球从桌上拿了个供果,放到他白嫩的手心,走到楚寒今背后:“镇守修士也没那么嚣张,并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杀人,这卢少爷还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楚寒今垂头,见球球捧着供奉死者的水果,刚觉得不合适,但球球已经啃了一口,似乎觉得很好吃,小口小口咬着,粉嫩的唇角溢出了果汁。  “……”算了。  小孩子开心就好。  楚寒今摸摸他的脑袋,谴责地瞪了一眼越临,重新环视这座灵堂。  花圈堆积在大厅,纸人左右排列,气氛十分诡异。  卢少爷披麻戴孝,跪地不起。  不用说,他肯定要死。  “如果镇守修士想把杀人的事闹大,彻底诬陷,一定会取他的性命。”  楚寒今抬头望了望逐渐阴沉的天色,时辰开始晚了。  “如果不是白天,那就是夜晚。”第75章 75  “那我们在这儿待到晚上?”越临问他。  楚寒今左右看了看,说:“别人做法事,我们就这么站着看,似乎也有些奇怪。”  正好,有人喊:“卢老爷的棺材要挪个地儿,哪位兄弟过来帮帮忙?”  越临看了一眼,上前搭了个把手,挪完棺材后,被管事的握住手连连感谢:“辛苦了辛苦了,留下来吃顿宵夜吧?”  小户人家请不起帮佣,家里出了事,过来帮忙的都是左邻右舍,自然要请他们留下吃顿饭。  这样就能名正言顺待到晚上。  楚寒今心中了然,扫视左右后迈步走入灵堂。这两天死的人太多,城里的道士忙不过来,只有一位道童在敲锣念经,满头大汗。  道童抬头,看见白衣飘飘的楚寒今走近,单手还牵着一个小孩儿,正有些疑惑,楚寒今说:“在下是修士,来帮忙为卢老爷诵咒祈福。”  道童连忙点点头:“请坐请坐!”  道修不分家,修士比道士还要高级更多,楚寒今对着道童一笑,春风拂面。便娴熟地翻开了经文,手执灵器拨弄,闭上了眼默默诵读经文。  越临在院子里打杂,袖子扎在手臂,刚赶了两头羊进圈,发缕贴在了耳鬓,浑身充斥着劳作之后热腾腾的气息。他走近,手里不知道拿着什么,往楚昭阳嘴里塞。  楚昭阳一口咬进去,觉得好甜,便抬手扒拉他的手指,从掌心翻出几颗蜜枣。  “天要黑了。”越临说。  “有什么异常吗?”楚寒今想问有没有可疑人等出现。  毕竟,如果真要杀卢少爷,再怎么也得过来踩踩点。  越临摇头,有人喊:“越子,过来帮忙抬抬纸钱。”  语气十分熟稔,显然一下午跟他关系还混的不错了。越临将最后一颗枣送到楚昭阳嘴里,拍了拍手:“我先过去了。”  “……”  楚寒今垂眼,手指覆上纸张翻到下一页。  到傍晚时,卢少爷果然拉住他:“仙爷为家父祈福了一下午,也留下来吃顿饭吧?”  合情合理,楚寒今点头:“那就打扰了。”  晚餐吃的不算豪华,但也算丰盛。在院子里摆了几张桌子,越临跟楚寒今坐在一排,楚昭阳垫着脚快爬到桌上去了,屡屡被抱下来。  楚寒今刚往他嘴里送了块肉,余光里的墙头上,倏忽闪过一道漆黑的身影。  楚寒今停下筷子,侧头,越临端着酒杯,不出意料和他对视。  ——有人来了。  其他人不似他俩敏锐,都在吃饭,卢少爷不住道谢:“谢谢各位,谢谢各位,没有各位的帮助,今天真要忙不过来了!”  在桌面之下,越临跟楚寒今碰了碰手指。楚寒今道:“一会儿抓现行吧。”  越临垂眼,也默不作声点了点头。  “各位,今天的事情差不多忙完了,辛苦大家一整天,该回去休息就回去休息吧。”卢少爷举起一杯酒。  有人说:“你也休息!我看自从老卢出事,你都几天几夜没合眼了,不要太难为自己。”  卢少爷苦笑:“我不能休息,今晚,还得给父亲守灵。放心,我没事儿的。”  左右的人点了点头,都是亲朋好友和一条街的街坊邻居,吃完饭,其他人也在卢少爷的灵堂前坐了坐,但随着夜色加深,纷纷起行离开了。  卢少爷一一送客,回院子里看见楚寒今和越临:“二位也回去休息吧?辛苦一天了,余下的事我能应付得来。”  楚寒今找了个借口:“夜间诵咒,亦不能停。那位道童去休息,那就由在下来持咒好了。”  “这,未免太麻烦您……”  楚寒今眉眼仙姿,很有说服力,他便重重点了点头:“谢谢仙爷。”  “不用谢,尊父出租院落,暂时收容在下和道侣,也还未曾答谢。”客气一番后,楚寒今坐回了灵堂前,念咒诵读。  卢少爷特意端来了茶水,礼节十分周全。  越临便跟着在旁边坐下。他怀里抱着楚昭阳,小孩儿不能熬夜,趴在他怀里两手捏紧衣裳,很快就呼呼大睡过去。  夜深人静,只有法器时不时敲击的响声。  卢少爷跪在灵前,不间断往铜盆里烧纸钱。到子时,铜盆里漆黑的余烬突然腾起一股明火,蹿得老高。  情形诡异,卢少爷脸色惶然,连忙磕头:“父亲,父亲!是孩儿的错,孩儿没能给你报仇!”  他接二连三地磕头,楚寒今看了一眼越临。  越临明白楚寒今的意思,将球球轻轻放到椅子里。  围墙上响起了乌鸦的叫声,一团黑影停留,穿着长衣,像极了棺材里的寿衣。卢少爷怔怔地看着围墙上的黑影,喊:“是父亲吗?”  对方静默不语。  气氛十分诡异。  卢少爷得不到回应,被悲伤摄住了心魂,大步朝着黑影跑去。  黑影落到了地上,确实是穿着寿衣的人无疑,脸上笼罩着一层一层的黑气。换作平时肯定有人大呼闹鬼,可这卢少爷不惧神怪,胆子大,对着影子磕了几个头:“父亲,你是不是想告诉我凶手是谁?”  黑影往门外走。  卢少爷站起身跟了上去,因跪得太久膝盖软跌了一跤,步伐跌跌撞撞。  楚寒今刚出声提醒:“公子。”拿起桌上的佩剑准备追上去,墙头却又闪过另一道身影,似乎埋伏了挺久,发出一声很浅的气息。  此人非常隐蔽,楚寒今注意到了,那寿衣幻影却完全没有注意到,依然装神弄鬼大步朝门外飘去。  不是他的同伙?  那这人是谁?  叛逃修士?  来不及细想,卢少爷跑得很快,顷刻间跑到了门口的照壁之后。  视野短暂被遮掩,楚寒今刚出门,听到一声惨叫:“啊——”  飞奔出去,黑影亮着一把雪白的尖刀,正要往卢少爷脖子处割。楚寒今的剑飞快钉过去,将对方兵器打落,铿锵一声。  对方愣了两秒,注目楚寒今。  楚寒今拈起一个擒贼的法决,对方立刻明白楚寒今是修士,骤然间剑光大盛,对撞的法决映亮了街道。  对方目的是杀卢少爷,同时不能暴露自己,此时剑法找找狠毒。楚寒今挡掉他好几个杀招,单手扼他手腕,送出声音:“你还不停下来!”  这一声,让这人手脚一顿,呆在原地。  与此同时,角落响起动静:“杀人凶手抓到了!”  一个中气十足的低音。那墙上的黑影跳了下来,将伪装一扯,黑衣飘飘,赫然是城内叛逃修士的使君。 第109章 阿宛大概以为楚寒今要与琴魔相斗,没想到楚寒今翻身收琴,猛地伸手甩去一道银钩,刹那间割破了他脸上的黑布——  黑发凌乱地散开,被夜风一吹,落下几点银色的月光,映在对方的眉眼。  漆黑的眉,端正的眼。只有短短一瞬,楚寒今脑子里却找出了能够重叠的脸——慕敛春!  楚寒今瞳孔散大:“师兄!?”  “哦,师弟?”对方应道。  “你怎么……”  楚寒今过于意外,手中的利刃一时停在原地,竟忘了处于激烈的战局中。  随即,楚寒今猛地道:“不可能,你不是我师兄!”  一定是故意易容成师兄的模样,让他走神!  对战时,一念之差,千里之愚,任何细微的时刻放松都有可能导致战局被扭转。  上当了!  楚寒今咬了咬牙,背后脚步已悄然逼近,音色轻柔:“要当心啊——”  后颈重重一痹。  楚寒今喉咙一口血涌上来。  有什么东西狠狠打进了他的颈后,在咬他的肉,吸他的血,啃他的骨头,要把他浑身的血肉吃干净。  刺痛感随即蔓延开来,仿佛有千百条虫子,拼命往他的脑子里钻。  “……”  楚寒今眼前的倒影模糊,他双膝变软,单剑支撑着身子缓缓跪倒。  那个易容成慕敛春的男子,垂头看了他一眼,骨节分明的手指收紧,操纵着傀儡。琴魔和刀宗收起兵器,走到他背后,变回了一声不吭、一气不出的苍白傀儡。  他转向白孤,道:“带他走吧。”  白孤:“不杀?”  “杀了可惜。他修为高深,方才若不是被钻了这空子,未必能打过他,不如留下来制成傀儡,也许还能威胁越临。”  “也好。”  “……”  交谈的声音渐渐模糊。  天旋地转之间,眼前的影子重叠交错,再被一层更深的黑暗笼罩,剧烈的疼痛感后是一阵强烈的嗜睡感,仿佛体内有什么东西被掏空。  ……不可能是师兄。  楚寒今闭上眼,思绪彻底沉入深海。  -  意识仿佛置于一片四四方方的空间内,可空间里全是黑暗,深不可测,往上什么也看不见,往下什么也看不见,只有莫可名状无垠的深黑。  楚寒今拖着衣衫,缓步前行。  他走到了一片明亮清新的草坪,绿意盎然,两个小孩子将袖子挽起,正在对着草扎的木头人打拳。  一个说:“师弟,你的身法不对。”  另一个说:“怎么不对啦?”  “这是直拳,如果左手出拳的话,身子先站定后右脚微蹬地,身体重心向着左边移动,先转动腰部和肩头,再送去拳力。”  “哦,是这样吗?”  “哈哈哈哈对了。你学的好快,师尊之前先教过我,我也打了一下午才能慢慢熟练呢。”  楚寒今停下了脚步,垂眸,静静地看着。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看见这一幕,也不知道这两个人是谁。  其中一个穿着雪白的小褂,头上扎了条孝布,容貌俊美粉嫩。他对着木架出拳,左拳,直拳,摆拳,一边练一边发出喝喝的认真的声音。  另一个年龄稍微大点儿,穿着蓝衣服,坐旁边的草垛里看他练了一会儿,也爬起来对着木头一顿重重的殴打:“我不能休息!我要和你一起练!给师尊师娘报仇!”  白衣的小少年看看他,点头:“给我爹我娘报仇。”  他俩对着木头打,打完,蓝衣说:“师弟,我俩切磋一下吧。光打这个木头有点没意思,太死板了,不利于精进。”  白衣认真地想想,点头:“好。”  “放心,师兄虽然比你早学了两年,但一定会让着你的,嘿嘿嘿,要是打痛了你别哭啊。”  白衣貌似扶额:“我什么时候哭过?”  “来,请赐教!”蓝衣少年摆出邀请的姿势。  白衣扎稳了马步,和他过招,被几拳干倒在地,但擦了擦脸上的泥巴,露出白皙干净的小脸,又站起身重新摆出姿势和他对打。  这么一打,就打了一下午。  最后躺在草垛上,看着逐渐暗下来的天色。  “哎哟,妈的,我这手臂痛得要死,感觉跟断了似的。”蓝衣爬起来,“师弟,你痛不痛啊?”  白衣:“我也痛。”  “不该练这么猛,早知道慢慢来的。”  白衣摸了摸手臂,望着远处的天色,平静地道:“快点也无妨。”  山坡下走出一位老者:“少主?”  白衣站起身:“师伯。”  蓝衣笑嘻嘻道:“师伯,我带师弟练功呢,他聪明又勤奋,练了一下午,成效非常显著,要不然你们过两招?”  “是吗?”可那老者刚伸手碰到白衣的手臂,他立刻疼得缩了回去,小脸煞白。  “好啊!”老者微微变色,伸手拍拍蓝衣的脑袋,形色无奈,“你又调皮,你又这样。真让少主受伤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不会受伤的啦哈哈哈哈哈!”蓝衣叉腰狂笑。  白衣也忍不住笑。  老者叹气,一手牵一个小少年的手腕,道:“回去了,回去吃饭了。本来有课堂,你们啊,就是不愿意在那里坐着,非要往外跑。”  “没办法啊,他们不喜欢我们,在他们面前待着也碍眼……”  两个小少年,一个边走边蹦,另一个沉稳持重,被老者牵着,踩着夕阳缓缓离开了这片山坡。  楚寒今看到这里,像看了一个别人的故事,有些不解,脑子里一片茫然,沿着山坡往下走,山坡尽头是深不可测的黑暗。  见是黑暗,楚寒今又退回来,坐在山坡。  这里绿草茵茵,阳光温暖,傍晚还有漫天繁星。  他感觉不到饥饿,也感觉不到口渴,但是他已经看到了太多的黑暗,并不想再次步入。  他便一直坐在这里,直到两天后的清晨,两位小少年又一前一后地来了,走到木头人面前,“啪啪”打了几掌。  这次,他们是怒气冲冲来的。  蓝衣脸颊红肿,泛着青紫的伤痕,显然被人揍了。他拼命地打木头人:“这群贱人贱人贱人!”  白衣劝他:“师兄别生气了。”  “我能不生气吗?我能不生气吗?他们竟然敢这样羞辱师尊,羞辱我们!说我们是白吃干饭的蠹虫?他们才是呢!他们不敢打仗,他们这群贪生怕死的鼠辈!”  楚寒今将手腕从袖中捞出,撑着下颌,侧头,静静地看着他俩。  这俩小少年像没看见他,自顾自说话。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蓝衣拼命打木头人,“我打我打我打我打!”  白衣睁大眼睛看他,似乎不知道让他息怒,半晌道:“师兄,要不然我们烤个兔子吃?”  蓝衣停下动作:“哪里有兔子?”  白衣指了指草堆里:“那里就有。”  蓝衣还很暴躁:“你饿了吗?”  白衣点点头。  “行吧。”蓝衣低头,撅着屁股,爬草里捉兔子去了,只不过从草的这一头钻到另一头,始终都捉不住,便来来回回地奔跑,跑着跑着自己就乐了。  白衣跟着跑,也乐了,吭吭吭直笑。  他俩捉兔子,楚寒今看得不咸不淡,也不能说好看,但可以打发无聊。正当他看到两个人剥完兔子皮烧烤时,黑色从天而降,仿佛张开的手掌,猛地将他一把抓到了天上。  经过短暂的挤压后,楚寒今睁开眼。  针扎似的刺痛漫在颈后,他整个脖子非常僵硬,好像装着一块木头,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平整的木板。  两个人站在他面前。  一个穿青色长衫,一个穿黑色长衣。  青色长衫的人拿着扇子,看他:“咒术施好了吗?”  “差不多了。”  “我还以为你会不忍心,舍不得对他下手,没想到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黑色长衣冷笑:“你我还称什么小人君子?”  这个黑衣人,楚寒今目不转睛地看他,觉得他和山坡上看见的蓝衣小少年眉眼有几分相似。  是同一个人吗?  楚寒今想侧头看他看得更清晰些,却完全动不了,浑身僵硬得像一块泥塑。  他不喜欢现在身体的状态。  青衣咦了声,道:“阿宛,他一直看你。”  叫阿宛?  正想着,楚寒今面前突然笼下一片阴影,漆黑的眸子近在咫尺。  阿宛声音很低:“楚寒今,你还记得什么吗?” 第111章 而白孤又想借楚寒今之手,对自己做什么呢?  越临想了几天,心里隐约有了猜想。  他脸上笑意不褪,反而半蹲下身,轻轻牵楚寒今的手:“受伤了吗?”  楚寒今依然沉默。  越临解嘲地笑道:“你既然想和我成亲,为何又一丝亲密都不给呢?”  越临此行为了救楚寒今,正是来赴死的。他抬手拍了拍“楚昭阳”的头,原来是个小傀儡,真正的球球被他暂时托付给了卢少爷,眼前这个是为了让楚寒今见见面,看看能不能记得。  他收起傀儡,深金色的双眸侧望楚寒今,道:“那你我现在就成亲吧。”  房间内龙凤床,喜烛垂下泪滴,将室内映得红火一片。楚寒今面无表情大步跨入洞房之中,腰带的垂绦被长剑拂动,随即坐上床榻,目不转睛注视越临。  他要杀人的意思很明确。  可越临毫不反抗的意思也十分明了。  他俩像是在走一个流程,唱一出戏,等到背后的旁观者感到戏瘾已足,失去兴趣,便到了亮出兵器的时候。  只是不知道在楚寒今身上下咒的人,此时目的到底是什么。  楚寒今面色肃然,唇色微白,不苟言笑时仪态高雅凛然,单手端起桌上的酒杯,面向越临。  他简单道:“喝。”  看来的婚宴的程序。越临也端起酒杯,正要一饮而尽。  没想到楚寒今勾了勾手臂,俨然要和他行合卺之礼。  越临眼中闪过一丝黯然的笑,莫名有些感慨。此情此景,是他梦寐以求的画面,却没想到楚寒今是为了杀他。  越临配合地探过手腕,将一饮而尽。  本以为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刻,没想到楚寒今眼尾飞出烟霞色,脸色逐渐升起几分妩媚,将头轻轻枕到了楚寒今的怀里。  清冷的檀香味霎时落入鼻尖,带了些体温,让越临垂头,搂着楚寒今的手指轻轻一颤。  “……”  这傀儡咒主人,恶趣味到底何时终止?  越临手指微抖,看楚寒今:“现在要做什么?”  楚寒今思绪中亦只有一个指令。  “洞房。”  他言简意赅。  说完,修长的玉指已搭上了越临的肩,眉头微锁,便要将他的衣衫脱下。越临赶在他剥落前苦笑着问:“阿楚,你知道这是计吗?”  是有人正在等着看一场好戏。  可楚寒今只是略略一顿,手指便拉开了越临的腰带,被手勾着头发时,半抬头露出稍显迷惘又清澈的眸子,纯艳得让人心惊。  若是放在往常,恐怕是越临梦里的颜色。  他怔了下,楚寒今已半俯下身,手指沿着他的衣衫,将他腰部精悍的肌肉坦露在喜烛的微光之下。  “阿楚……”越临有些失神地喊他。  楚寒今唇瓣浸出饱满的粉色,微微启开,目光注视着越临,缓缓地显出了洞房内新娘的媚态。  十指纤长,白皙干净,沁出的汗将颈口的深红喜服染得潮湿,肤色也变得晶莹剔透,双颊透着浅浅的粉色。  可与此同时,他腰间冰冷的佩剑扣着越临的膝盖,左右晃动,划过了小腿的束带,几乎能感觉到剑尖逼出的寒意。  表面温存的真实目的是杀了他。  多么可笑,多么戏剧的一幕。  越临咬牙,手指拂过他颈后的咒印,耐心问:“你这么聪明,一个当怎么会上两次?”  他盯着楚寒今的眼睛,几乎要给他盯出一个洞:“是谁打倒你的?”  是谁?  楚寒今怎么会记得。  他依然不语,忙碌着他的“事情”,只有一双潮湿的眸子偶尔抬起,无不魅惑地引诱这越临。  他在给越临快乐。  现在的他只是一具执行指令的傀儡。  垂绥及地的大红喜服殷红刺眼,肩头衣衫滑落,露出一截白净到发光的肌肤,被深红映衬,在空气中明艳到绮丽,颈后的深黑色咒印更添上了一层诡异。  喉头轻轻滚动。  汗珠沿额头滚落。  舌尖深处轻轻裹着,收缩了下。  眼前的爱妻没有记忆,可却有下意识的动作,在那天清晨他们已演练过了,此时虽有青涩,但却足以让越临落入危险的陷阱。  越临似乎明白了什么,青筋浮凸的手抚过他眉眼:“你我这算成亲吗?”  楚寒今眸子闪动。  他舔了下唇,一圈水渍舔的干净。  这样一个动作,看得越临微微弯了下唇:“你往常从来没有如此刻意,我日夜肖想到今日,没想到你的目的却是杀我。”  他内涵的意味已经十分明显了,勾着楚寒今的下颌,将他玉白带粉的脸抬起。  楚寒今推开了他,缓缓从地上爬起,手指按住长剑的剑鞘,抽出一带银色的闪光。  寒光映亮了他空洞、唯染着欲色的眸,也映亮了越临的双眼。  楚寒今静默不语,半晌带动着大袖翻起,将雪似的剑尖竖起对准了越临。  “现在,要杀了我了?”  越临呼吸微微凝滞,笑着和他对视。  楚寒今却缓声道:“他说,他不会让你留下遗憾。”  越临目光微微一顿。  与此同时,那雪白锋利的剑转了向,反对准了楚寒今自己。就在越临以为他自戮准备夺剑时,光影闪过,绣着鸾凤的喜服被撕开,缓缓地,垂落的下摆堆叠到纤长白净的脚踝。  空气中裸着莹白的肌肤。  越临瞳孔紧缩,慢慢后仰,手腕撑住了床榻。  那柄冰冷的剑轻飘飘拿在楚寒今手中,贴着越临的腰腹,寒气贬骨。可与此同时,楚寒今却漠然地前跨一步,抬起长腿,轻轻放到了他的膝上。第77章 77  寒亮剑刃埋入指缝,鲜血淋漓。  手腕被紧扼时微微一麻,楚寒今手指松开,丢掉了这把剑。越临俯身重重地压制住他,身下楚寒今在剧烈地挣扎,直到那阵恼人的快意过去后,越临的肩头被牙齿咬出了一个带血的牙印。  没有太多思索的时间,越临掀起喜服拢在楚寒今□□的肩头,包裹得严严实实后说了声:“走。”  楚寒今半闭着眼还未喘气,腰被重重搂住,几乎转瞬之间手腕被绑的极紧,眼前垂落一道深黑夜幕。  耳中响起尖啸声。  仰头是星辰日月。  楚寒今发现自己又行走在漆黑的道上。  他身体被一股沉重感包裹,转了转眸子,试图找到前几天看见的那两个小少年。可眼前什么都没有,他走了很长一段距离,一直没看到任何人,直到走到了山林中,耳朵里响起鸟雀的清越鸣叫,看见清澈的河流旁蹲着两个人。  穿着白衣的人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  另一个,脸和越临一模一样。  白衣满身泥污,修长的手指也沾着泥水,遍布大大小小的伤痕。越临蹲在他身前,像虔诚的教徒接过他的手指缓缓清洗,逗小孩儿似的,甚至抬头望着白衣笑了一下。  此时的越临,脸上有野兽抓挠过的痕迹,看起来伤痕累累,唇角也全是血迹,不过他看着白衣的目光却很温和,唇角微笑。  场景比起先前白衣少年和蓝衣少年的相处,多了几分不清不明的气氛,更像两个人互相扶持,相濡以沫。  一瞬间楚寒今有一种心痛的感觉。  他碰到心口锁骨的位置。  空荡荡的,只有杀掉越临的指令。  他觉得自己忘了什么,可没有任何动力支撑他去回想。  楚寒今慢慢往前走,心口的窒息感逐渐上涌,好像被冰冷刺骨的水淹没,堵住了他呼吸的唇鼻,越来越感到窒息——  他猛地翻过身,大口“咳”了一声!  睁开眼,眼前不再是方才山林间的溪流,而是一处深寒的幽潭,石头漆黑如铁,被高耸的山峦挡住了视线。  他浑身被水打湿的衣衫沉重不堪,刚要爬起来,肩膀被一双手轻轻按住:“你醒了?”  有点低的男声。  楚寒今转过身,看到了越临。  他坐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右手边坐着个小孩儿,木柴架起了烤架,火焰上烤着一只野鸡,灯火映亮了他的眉眼,显得眼眶深邃,眼瞳跳跃着橙色温暖的火。  楚寒今闭上眼,又“咳”了声,喉头咳出了水。他试图站起身,被沉重的喜服压得肩头几乎腿弯打战,刚想伸手去找个支撑物,发现手上裹着白纱,几乎裹成了一个粽子,十分不方便。  越临正给小孩儿摘野果,看见他试着起身,放下枝杈过来扶他:“阿楚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好些了吗?”  他走近时,楚寒今闻到浓郁的血腥味。  越临衣裳穿得整齐,领□□叠,裹得严严实实,楚寒今看了他一眼后,伸手扣住越临靠近的手重重一把推了出去。  越临后退两步,空着手,神色有些无奈。  楚寒今面无表情地坐下,四下扫了一圈。  越临知道他找什么:“你的剑暂时被我没收了。”  楚寒今试图运气。 第113章 双手得闲,楚寒今刚要挥拳和他相对,已被牵着手腕搂进怀里,几乎没有多少预警,便被他抵在石头,炙热的手指蛮力伸到了衣衫之下。  ……  ……  深红的喜服落满了月光,边缘金线反射出几道光影。喜服的红和肌肤的白交叠,掠影,线条轻轻擦过覆皮之骨,惹起一抹秾艳的淡红色。  竹露抵在草叶,“啪嗒”一声,轻轻的。  越临将浑身脱力,快晕过去的楚寒今抱了起身。怀中人肤色莹白如月,额头漆黑的发缕潮湿,贴着白皙的耳珠,唇微微启开一道缝,眉头还微微皱着,似乎方才遭受了多么可怕的折磨。  越临在他耳边,轻声道:“睡吧。”  他回到寒潭附近,将脱力的楚寒今搂在怀里,紧了紧衣衫后捅了捅火堆,在熊熊的火光后,搂着他也闭上了眼。  他先楚寒今一步醒来。  林间的鸟鸣更加躁动,楚寒今半垂头,下颌轻轻搭在他肩头,睡得好像很熟。越临刚想动一动,怀里的人就不很愉快似的又皱了下眉。  楚寒今轻轻他侧脸,缓缓地,将他放置下来,去看睡在吊床上的楚昭阳。孩子大大咧咧敞着腿,身上掉了几片落叶,被越临抬手夹去扔在地上。  他回头时,见楚寒今醒了过来,那双不带感情的双眼直直看他。  越临唇角微微扬了扬。  被操纵着的楚寒今最大的好便是,没有道德观念,比起先前的别扭傲娇,有种直白的可爱。  楚寒今扫了他一眼后缓缓站起身,大概意识到了身体的异常,看越临的目光有些怪异。  越临走近了低声问:“很不舒服吗?”  楚寒今没有理他,不置一词。  但是他的傀儡咒控制力应该又减弱了,到此为止没有表现出对他的杀意。越临轻轻碰了碰他的头发,赶在楚寒今瞪他之前转过身:“走咯,出发了。”  这里距离魔族很近,几乎算是魔族的地盘,赶到都城的路数不过一天两天。  他们走到山下,越临不知从哪儿弄来一辆牛车,大概是别人拉草料的,清洗之后让楚寒今跟球球坐在后面,自己勒着牛缰绳,一路挥着鞭子便往都城的方向过去。  一路上,秋高气爽,惠风和畅。  楚寒今坐在车里,换了身浆洗得干干净净的粗布衣裳,头发用带子扎了起来,被风吹时飘散几缕在耳后,瞧着十分清爽干净,唯独神色依然冷漠。  越临赶路,楚寒今便靠木板的栏格静静坐着,闭眼回想他那些混乱不堪的记忆。  ……又是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好像是暴雨天气的深山里,雷电堆积在云层间,毫不留情地劈向山林中每一个活着的生物。那时候他自己白衣素净,单手拿着一把剑立于风雨中,并不躲开,似乎在寻找什么。  一道接着一道的雷电劈在他身后,腿边。  溅起的泥水将他衣衫打的潮湿不堪。  雷电很快要劈到他身上了。  这时,有个声音说:“你为什么不躲起来?”  楚寒今回头,看见一双深金色的眼眸。  与此同时,有什么东西轻轻拉扯他的衣摆,力道十分微小,但又异常坚持。  楚寒今从记忆里挣脱出来,低头,看到了和那双深金色眼眸相似的眼睛,只不过更幼小圆润。  楚昭阳手里举着几只小小的野花,歪头看他:“父~父君~”  楚寒今:“嗯?”  楚昭阳再挥了挥小花,十分惊喜。  蓝的,黄的,红的,特意拼凑了几种颜色。他们走的这一路,路面虽铺着厚厚的草甸,但花已经很少了,他应该是特意拼凑出来的一整束。  楚寒今袖中的手指轻轻动了动,随即侧过脸漠视,一言不发。  球球望着他,“哇”一声就哭了。  越临回头看了一眼,叹了声气,说:“你就理理他吧,哪怕不是你亲儿子,一个小孩儿送花给你你也不能不要,是吧阿楚?”  他说这话时,球球好像知道在求他,特意屏住了气息,鼻涕泡还挂着半搭,泪眼摩挲地望着楚寒今,颤巍巍举着手里的小花儿。  可楚寒今面无表情,坚持地别过头。  “呜呜呜呜……”  球球真情实感地哭了。  越临好笑:“没关系的,父君现在遇到了他的劫难,记不得我们了。可是我前几天不是跟你说了吗,要乖,要理解父君,不给父君添麻烦,不能哭不能闹,怎么忘记了?”越临轻声说着,边勒着牛绳,回头用拍拍楚昭阳的脑袋,低声安抚,“你父君只是暂时不记得你了。”  球球擦了擦眼泪,从放声大哭变成了呜咽地低声哭,积满了泪水的眼珠子汪汪的,像一只小狗狗。  楚寒今手指又在袖中蜷缩紧了。  心中有种堵闷的感觉。  他转过了脸,想说什么,正前方出现一列骑马的修士,马蹄踏出烟尘,飞快地朝着大道疾驰而去。  越临擦干球球的眼泪,说:“前面就是都城。”  他俩引起的关注并不大,一列马离开视线后,都城遥遥在望。  越临下车,低头握紧了牛的绳子,眼神凝重:“进城先找个地方住着,我去找宋书,之前下在他身上那道咒还有效。”  说完,他看了看楚寒今,才发现楚寒今依然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  越临没忍住笑了笑,到底什么也没说,牵着马车进入城内。  他俩步入城中,刚走到门口,又是一列兵马从城门飞驰而出,似乎领着命令,步履匆匆,谁也不看一眼径直出城。  一个老头被打翻了簸箕,有苦难言地捡起来,越临牵着牛车走到他跟前,问起:“怎么行的这样匆忙?”  老头看他一眼:“外面打仗呢?”  越临:“打仗?”  “圣姑和圣皇在南面抢地盘,打起来了,刚才出城的应该是领军命的人。”老头拍拍簸箕上的灰,边摇头边离开,“我看我们小老百姓又没什么好日子过了。”  圣姑,是越临那三姐,圣皇,是越临那七哥。  仔细问了问事情的原委,原来是为业丰城打了起来。这业丰城旁有灵池,乃是极好的锻炼灵身的地方,先前属于三姐的庞和城,后来改道又流向了业丰城。圣姑说灵池本来就属于庞和城,既然改了道,那业丰城被侵占的部分也该划给庞和城,圣皇自然不情愿,越吵越激烈,有人率先动手,竟然直接引发了一场战争。  了解了事情始末,越临勒紧绳索转向楚寒今:“看来他们不止在正道惹是生非,也在魔境到处挑拨,目的果然是让天下大乱。”  楚寒今并没有理他,而是低头,看着一直试图牵他手的楚昭阳。  小朋友牵一下。  被拨开。  又牵一下。  又拨开。  再锲而不舍地牵上来。  不过球球已经没有那么脆弱了,他十分地百折不挠,且还对着楚寒今嘻嘻地笑了几声,一副不管我你怎么嫌弃我我都不生气的模样。  越临忍不住笑了笑,但笑意点到为止,恢复了眸间的沉静凝重:“如果天下大乱,正是鹬蚌相争、他俩得利,下的这一手好棋,只顾自己,哪管天下洪水滔天。”  楚寒今依然没说话。  他知道越临在思考一件重要的事,可他现在感觉不到这和自己有关。  他觉得渴了。  “好,我们先找个地方吃点什么。”  越临牵着牛车准备掉头,脚步突然一顿。  他高大的身影遮住了阳光,此时转过脸,光线从他侧脸掠过,阴影分明,他一言不发望着这条熙熙攘攘的街道。  有异常。  当时他下在宋书身上一道追索咒,能让他到现在仍能察觉到宋书身处的位置,可任何术都有缺点,当他们的距离缩小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他能感知到对方,对方同样能感知到他。  这条街中,仿佛黑暗中有一只萤火虫亮起来,虽然光芒微小,但因为周边过于黑暗,这抹微弱的光霎时被放大至无限。  街上全是攒动的人头,目力的远处仍然是跳跃的人头。  越临尝试着往前走了两步。  他心口似乎被一根极细的丝牵着,猛地,扣紧——  越临丢下绳索,从背后拔出长剑,踏地朝桥头附近飞奔过去。  可他刚挪开,背后便响起球球害怕的哭腔,好像目睹了什么极为可怖之物。  越临回头,方才街道上的城墙楼阁,走马长街,走卒贩夫,熙熙攘攘的街市和人群,此时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干干净净,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都城骤然之间变成一座空城。  城内涌起漆黑的浓雾,浓雾之中闪过几道凄厉的冤魂,地面不断攀爬出奇形怪状的生物,有的一个身子三条腿,有的两个脑袋,有的瘦长高挑,全都是人尸拼成的傀儡,嘴上涂满鲜血,指甲细长如钩,快速奔跑时几乎能将空气划出残影,可以想象划过人的皮肤会是多么容易。  他们颈后全都有黑色的傀儡咒印。  越临心中蓦然有数了。  所有的事情串联起来,包括为什么那个人最开始的目标是天葬坑内的数十万尸首。  楚寒今对眼前的景象仍然充耳不闻,静静地站在原地。而那桥头的身影只是一闪,便迅速朝着前方疾驰而去。  越临挟着剑气,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的时间,从天而降一跃到了那身影背后,手指重重勾去,直接将对方的肩膀挖出五条血痕。  他看到宋书那张苍白但故作镇定的脸,对他浅浅一笑:“魔君,你好命大,我们居然还能再见面。”  “哼。”  不用说,越临承认自己这一路,走的全都坎坷不平,此时再被宋书当的诱饵引入这城池陷阱之中,百虑而失策。对方可以嘲笑,自己却绝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越临一掌拍在他后颈,宋书的表情从窃喜变成惊恐:“越临!”  他声音几乎嘶吼,愤怒至极。  越临声音却从容不迫:“怕了吗?”  他的手指深深陷入他后颈之中,升起一团火,将那皮肤灼烧着,逐渐显出三道黑色的勾玉。  如此清晰,醒目,狰狞。  越临微笑道:“这傀儡咒,我也学会了。”  宋书拼命摇头:“不,不可能,不可能……你……”  越临:“怎么我当时被你们骗着死了一次,所有人就以为我很弱了呢?当年所有人都夸我过目不忘,什么咒术看过一遍都能记住,我学会很惊讶吗?” 第115章 一字一句,如泣血泪。  楚寒今喉头轻轻打战,发出“咯咯”的呜咽声,面色依然冰冷如泥塑,可一双看着他的眼却水光波澜,偏身化运招式时,一滴尚残着余温的水滴落到越临手背。  “啪”地一声。  慕敛春指令下得极重。  他在挣脱傀儡咒,可那咒印就像毒蛇一样死死地嵌在他肉里,咬的他颈部鲜血淋漓,还拼命往肉里钻。  楚寒今完全不能放慢手中的速度,他单手一把灵刃,不顾一切向着越临劈砍,每一个招式都能迅速拆解和组合,一击化于无,立刻形成新的杀招,交接的劈砍声铿锵无比,电光在当中鸣爆,从半空中硬生生将人逼落及地,黑靴重重踩烂石板,下陷入泥水中。  楚寒今什么都记得。  可他完全不能停下来。  当他试图去触及那片深不可测的黑暗时,脑中会泛起一阵爆炸似的剧痛,让他感官麻痹,等再次清醒时,发现自己已本能地使出了多组杀招。  他甚至想让越临杀了自己。  哪怕自己死了,可整件事的罪魁祸首已经出现,越临这么聪明,一定能将即将爆发的祸事解决掉吧?  此事权衡之后,的确是他杀了自己最有希望。毕竟如果杀了越临,自己却是傀儡爪牙,没有还手的余地,此事也再无重见天日的可能了。  ……嗯,还有楚昭阳。  球球。  ……  曾经一直嫌弃越临文化水平不行,带孩子也懒散随意,但如果没有自己,他一定能把孩子好好养大、  楚寒今望向越临,拼尽全力让自己忍过头脑的剧痛,只要有一瞬间的喘息空间,他就能暂时卖出破绽。楚寒今利刃再次挥砍时,动作迟滞了一些,他使用的是一套剑术,从侧劈转为直捅,中间需要手势的改变,熟练的高手运用此术不过转瞬之间,而下一招对方为了挡开则要拿剑刃震开自己的剑柄。  楚寒今对这套剑术了如指掌,换手如行云流水,越临自然极其清楚,如果他突然放慢速度,越临或许还会按照原来的挡速还击,那么剑刃震开剑柄,就有可能捅入自己还未来得及切换姿势的身体。  楚寒今动作放慢了一瞬。  但从他迟滞开始,越临瞳孔散大,隐约察觉到什么,到这一步时,他眼中的愤怒已经不加掩饰:“楚寒今!”  又怒又痛的一声。  “我原本想和你对打,直到灵气用尽,到时候自然能停下!”  不行……  那越临一定会被慕敛春和白孤所擒获。  越临怒得拿剑不稳:“可你竟然这么想!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你知道如果我伤了你一分,我都会后悔痛苦一辈子吗!楚寒今!”  他吼了一声后,咬牙:“既然你命都不想要了,那就别怪我!”  说完,他背手收剑,左手手指猛地在楚寒今后颈点了几下,火光开始灼烧,显出黑色咒印的纹理。  白孤脸色一变。  慕敛春也怔住了。  越临学会了傀儡咒。  现在,他在楚寒今的后颈,再下了一道傀儡咒。  可这个咒印的主人不再是慕敛春。  而是越临。  现在,楚寒今身上有两道傀儡咒了,那他到底会听谁的话?  越临扶着他的肩,擦去他眼角的湿意:“阿楚……我绝对不会让你死。”  慕敛春猛地前跨一步,吼道:“师弟!”  越临拉过楚寒今的手,将灵气运入他掌中,低声中带着颤音:“阿楚……”  他在赌。  他赌,自己的灵气在楚寒今体内,可以压过慕敛春。  灵气本来就觅强,他有这个自信,可作为两方载体的楚寒今,一定会痛苦万分。  不到万不得已,越临根本不想使用这个会伤害到楚寒今的办法。  他紧紧地抱住楚寒今,拼命地抱他:“阿楚,不痛……”  两道灵气,在他头脑中交汇,争斗,爆炸,后颈的两道傀儡咒,都埋入肌肤之中,渗出殷红的血液。  越临搂抱着他,几乎要将他揉入骨髓,不断地呢喃:“阿楚,阿楚……你要坚持住……坚持住……”  他不断往他掌心输送灵气,才支撑楚寒今的身体。  “啊……”  楚寒今脸色苍白,胸口一阵血涌,猛地皱眉吐出了几口鲜血,闭眼昏死过去。第78章 78  楚寒今像做了一个噩梦。  他在深沉的黑暗中,浑身无法动弹,五脏六腑被疼痛感碾压和侵蚀。他试图爬起身,可四肢沉重无比,仿佛灌了数千斤的铅,压得他后背紧贴冰冷潮湿的地面,死死地沉入弥漫着浓郁水腥气的泥水中。  疼痛。  还有冷热的交替。  在他身体里流窜,时而冰冻血液,时而烧沸血液。  他惊颤不已,听到一个遥远的声音,在呼唤自己的名字。  楚寒今模模糊糊想起小时候,院子里种着参天大树,晴朗天空下两小孩儿面对面练剑,站旁的的男子高挑干练,手搭上了一位孩童的手臂:“阿楚,你内力深厚,但剑术较师兄还有差距,要勤加练习。”  慕敛春在旁振奋道:“师尊,因为师弟还小!比我七岁的时候已经强多了。”  楚狂眉眼俊朗,闻言笑着摸摸他脑袋:“你也不差。”  远山道夏天潮湿闷热,楚夫人衣着清凉,坐亭中看小孩儿练剑,石桌放了一叠冰水镇过的西瓜,她道:“让孩子们来歇会儿吧。”  楚寒今早热得满头大汗,闻言回亭子让楚夫人擦了擦脸上的汗。慕敛春也跑进来,拿了一块大口大口嚼,吃得满嘴红汁。  唯独楚狂走得缓慢,眉头微锁,叹气道:“现在正道和魔道形势不明,战争一触即发,这样的下午哪怕烈日炎炎,修习的事也不好懈怠。”  楚夫人从前也是骁勇红袖,现在并无改变,点头;“修习不能废,但现在实在暑热,你能扛得住,小孩子可扛不住。”  楚狂凝望着天色不语,楚寒今热得小脸惨白,靠母亲怀里一动不动,不过慕敛春飞速吃完了西瓜,抹去额头的汗大步走出亭子:“师尊,那我们继续练吧!师弟年纪小,让他再休息一会儿好了,我不累。”  楚狂笑了:“你只比他大两三岁,一口一个他还小。”  慕敛春拍拍胸脯:“那是!我身为师兄,必须给师弟做榜样。”  楚狂目光赞赏,慢慢凝重起来:“好,那师父先和你练习,让你师弟再休息一会儿。”  他们走到烈日底下。  一大一小两条身影,执剑来去,飘逸如鸿,慕敛春晒得满头大汗,但双目如星,十分明亮地注视着楚狂,剑花挑的漂亮利落。  “现在形势不稳,你爹爹心中不安,”亭子里,楚夫人摸摸楚寒今的头:“敛春勤奋,不枉你父亲待他如己出,教你们的东西都一模一样。远山道是正道薪火相续的基业,将来有他协助和护卫你,我和你爹就放心了。”  楚寒今点了点头。  那时候他渐渐有所感觉,父母意识到即将到来的危机,将远山道交给了他和慕敛春。  再一转眼,是少年时从荣枯道避难所离开的那天了,他们被卷铺盖撵人,师叔站在荣枯道门口,说:“你二人都看好了,寄人篱下,无权无势是什么下场,等回到远山道,务必要躬身行事,振兴道门才好。”  楚寒今倒不觉得伤心,反而满心期待,慕敛春也一样:“终于可以回家了!”  楚寒今回望荣枯道宗门的碧瓦飞甍,宏阔大道,并无半分不舍,少年慕敛春想起想起什么:“师叔放心,有我和师弟在,一定完成师尊遗志。”  那时候师兄和他满怀希望,回程的一路,不停在提怎么振兴远山道,怎么修缮道宫,如何安排新事,还要保楚寒今为新任宗主。慕敛春兴奋得满脸的红光:“终于能有所作为,而不是寄人篱下了!”  回道宫的头一天晚上,他俩在驿站睡不着,窗外月亮洒下,慕敛春爬起来:“师弟,明天你一回远山道立刻就得受任宗主,事务繁忙,肯定抽不开身,要不要我俩今夜先回一趟天葬坑,祭拜我们的朋友和亲人?”  楚寒今想了想:“好。”  驿站距离远山道不远,他俩夜半御剑,一路俱是焚烧毁坏的山川城池,狼烟遍地,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而落到山头,夜色下一片堆积如山的尸体染着幽暗月色,腥臭难闻,鬼火飘散。他俩脸色都白了,屏住呼吸。  楚寒今袍袖沾了湿气,鞋尖缓慢地绕过尸首。  慕敛春踢到一具烧焦的婴儿,惊讶之余大怒道:“恨死我了!魔族这群杂种!”  楚寒今的血液也涌动起来。  “远山道,被折腾成了这幅模样,”他双眼湿亮,“师尊师娘,尸骨无存!”  楚寒今心中也涌起极度的悲伤。  夜色如水,慕敛春掩住口鼻,麻痹自己似的一具一具翻动起尸体,边翻边说:“师尊师娘,我们回家了,我和师弟回家了。”  “师尊师娘,你们放心,师弟我保护得好好的,他现在修为高深,出落得一表人才,长大了,长得好好的。  “师尊,师娘……””  他发了疯似的翻动着尸体,声音哽咽,头发蓬乱,直到天色将白。他停下动作对着晨光下远山道的废墟城池,双膝跪地重重一磕:“师尊,我发誓,我和师弟,一定一定,重振远山道的荣光!我一定好好辅佐师弟!绝对,绝对……守护好我们的家。”  晨光熹微,深红色光芒照着他的脸,阴暗不明。楚寒今终于说出了思索很久的想法:“师兄,其实我一直在想,远山道的宗主不如你来当。”  慕敛春意外:“什么意思?”  “你当你比我合适多了。”  慕敛春勃然变色:“别开这种玩笑!”  “我认真的,”楚寒今声音坚定,“师兄,我认真的。你比我勇于任事,敢爱敢恨,嫉恶如仇,视我父君的遗志为毕生梦想。我把你当亲哥哥,按照辈分,这个宗主也该你来当。”  慕敛春恼怒:“你别说了!”  楚寒今握紧佩剑:“师兄,我何时跟你开过玩笑?”  尸山之前,月光之下,两道身影面对面站立……  脑子里闪过这幅画面,回忆到此暂时停顿,楚寒今浑身打了个冷战,似是被冰雪所冷冻,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  体内冷热交替。  每过一段时间便发作,搅得他疼痛不堪,时而听到越临说话的声音,时而听到慕敛春说话的声音,好像在一条岔路口,被两拨人拉扯着思绪。  楚寒今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走。 第117章 他还记得和慕敛春一同练武,夜半出门,春野郊游,还记得自己被荣枯道的人针对,师兄站出来维护他,怒斥其他人。  可越想这些,越只能增添心中的不快。  楚寒今勉强道:“我已知这傀儡咒怎么解,那他用尸体怨鬼训练的千军万马便不再起作用。下次再遇到他和白孤,可以捉来向六宗请罪,号召六宗联手阻止战争。”  越临却不回答,低头移他的茶碗。  楚寒今抓住他的手:“事不宜迟。”  他本翻身爬起来,但浑身无力,重新陷入了被子里,疲惫道:“我不想见师兄无法挽回。”  越临摇头:“别着急,你先坐下,”  他牵着楚寒今的手摩挲后,安置好他的床铺,眸中闪过难言的神色:“已经无法挽回了。”  难怪他眉眼凝重,楚寒今抬眉,“怎么说?”  越临道:“我们从魔境都城逃走,留下废墟里无法处理的傀儡咒尸体,慕敛春和白孤便栽赃嫁祸,反将滥用邪术的罪名安在我俩身上,说如今‘证据确凿’,即使他身为你的师兄也无法再抵赖,恳请六宗为他清理门户。”  “他这么绝情?”  楚寒今后背发凉,启了启唇。  “是啊,绝情,”越临缓缓揉捏他苍白的手指,“你我二人现在罪名又多一项,六宗恨不得杀我们而后快,又怎么会联手和我们阻止慕敛春与白孤的布局呢?”  楚寒今指尖被捏的微疼,眼中闪过一瞬的沉寂。  如果不出意外,慕敛春的目的便是挑拨六宗自相残杀,正邪修士互相残杀,魔境内部也互相残杀,等杀得实力耗尽,元气大伤,他便动用他的傀儡兵团,坐享渔翁之利。  多么歹毒的想法。  彼时的世间,必是尸山血海,人间炼狱。  “不能让他这么做。”  楚寒今想说话,门口啪嗒一声,却是楚昭阳呼呼喘气站在那里,像听见动静急忙跑来的,看见楚寒今眼眶一酸,红着鼻尖扑到他怀里。  楚寒今笑着摸他头发:“球球。”  “父君!”楚昭阳声音奶气。  喊完,他头小心翼翼地放到他臂弯,拱来拱去,想亲近他,动作却很轻柔,克制着不给楚寒今虚弱的身体增添负担。  “球球这几天乖吗?”楚寒今问。  楚昭阳声音哽咽:“可乖了。”  嗯,可乖了。  越临说:“也可伤心了。”  楚寒今忍不住笑,手继续抚摸他的发顶。  楚昭阳头发色泽浅,并非深黑,触感柔软。楚寒今抚摸着,脑海中是这数月怀胎的艰辛,是那晚雾岭脚下抱着他寻找越临,衣衫被草野划破,行色匆匆,从星夜漫天走到曙光降临,不知目的却从不止步。  昭阳,昭阳。  楚寒今眼中的神色逐渐沉暗。  ……朝阳,朝阳。  修真界的黑暗已经来了。  曙光会何时到来呢?  楚寒今走起了神,却是越临将他拉回现实:“现在六宗聚在遇水城,审理前日卢老爷被杀的案子,我们可以再回去,看看能不能活捉慕敛春和白孤。”  这二人就算杀了,天下也已大乱,无法挽回。  他们要做的,是洗刷清身上的罪孽,阻止硝烟四起的战局,不让当年的罪恶重演。  路漫漫而修远兮。  “道阻且长,”楚寒今说,“好,但还是要走。”  他在客栈休息了一日,身体状态虽没有恢复到十成十,但灵气涌回了周身,赶路已经不成问题。  清晨,越临拿着干净的衣服进门:“你还虚弱,要不要再歇几天?”  “多歇几天,就多死人。”  楚寒今收拾好行囊包裹,单手牵着犯困打瞌睡的楚昭阳,将笠帽扣在头顶,“走吧,早点去,现在没有时辰耽搁了。”  六宗彼此失信,正道邪道冲突不断,魔境内也有诸多纷争,宛如锅子里的水烧到一定程度会沸腾,倘若他们再不加紧揭开这盖子,错过最佳时机,真大规模打起仗来,局势混乱,就无法收手了。  越临点头:“好。”  他俩都戴上笠帽,一黑一白,缓步走上清晨的街道,此时天刚蒙蒙亮,沙石路面潮湿,几乎没有人迹,风中吹来挟着秋凉的寒意。  越临说:“这次纷争,你觉得多久能结束?”  “有的城镇修士已经开战了,杀人,放火,屠城,无辜之尸填满沟壑,我幼年的恨碧之战,也打了整整五年。”  越临看向他:“若是五年,那我们呢?”  楚寒今想了会儿,说:“救人。”  没有人,必须死于他人的贪欲。  越临目光牢牢放在他身上,缓缓点了点头,不再言语,和他并肩往前。  云层尽头,朝阳的耀眼光芒流泻,逐渐落满了山川。第80章 80  他们路过上次遇到女孩芽芽的山路。  走到这里时,楚昭阳想起什么,留恋地东张西望,他跑到溪流中,将水流踩得飞溅起来,但却并不是很开心,大概是没找到他想遇到的人。  楚寒今并不催促,等楚昭阳无聊地走上岸来,牵着他拧了拧衣角的水,耳边响起一阵苍老的嗓音。  “咦,是你们啊?”  楚寒今神经绷紧,下意识回头,却是上次牵着芽芽的老者,竹篓里装了不少草药,单手拎了一只锄头,笑盈盈地看着他俩。  楚寒今不确定他是否看过六宗现在铺天盖地的告示,心正高悬着,老者问:“怎么又回来了?”  语气十分平和。  越临拉了拉楚寒今的手臂。  这里荒山野岭,距离城镇遥远,只有零星几个村落,很有与世隔绝的桃源之感,这位老人恐怕并不知道他俩的“罪过”。  越临抱了抱拳,说:“对,我们有事要办,这段时间便是两头来回地跑。”  “那赶路辛苦,”老者简单地寒暄毕放下背篓,摸摸楚昭阳的小脸,“又见面了,小童子。上次回家后芽芽一直念着你,老让我带她上山找你玩儿,可在这等了好几天,一直没看见你人,可难过了。”  老者言辞慈爱,抬头望望二位:“晌午天气热,要不要到我们村舍坐坐?也让两个小孩子见见面。”  “这……”  楚寒今急于行路,本想拒绝,但话到喉头又咽了下去。他看越临一眼,眼中有别的计量,点头:“那就打扰了。”  老者草药篓里是寻常山野药材,根部泥土新鲜,越临接过拿到手里,耳中听到楚寒今的密音:“到老先生这儿看看。”  越临眼中思索,大概明白楚寒今的意思了,低头再看看兴奋乱跑的楚昭阳。  他尚且幼小,虽然跑得快,跳得也高,但依然是个弱不禁风的小孩儿,有时候踢到石头还摔一跤,疼得瘪嘴坐在地里,哭着要父君抱抱。  深秋树上结满了果实,他们走的一路,越临将他抱起骑在颈上,托着他的脚,楚昭阳便仰头摘枯黄的树叶和果实,要么往越临嘴里赛一颗,要么包在兜里。  老者笑着问:“球球摘这么多吃的干什么呢?”  楚昭阳奶里奶气:“给芽芽吃。”  “哎唷!这孩子聪明极了。”老者笑得合不拢嘴。  楚寒今也忍不住笑了一笑。  家里有小孩子的,彼此理解照顾小孩儿的心情,对小孩子也有更多的怜爱,他们不几时便十分熟络起来。绕过了一座桥梁,沿河流是绵延的竹林,走了好一会儿,前方好几株大树,正对面园圃中藤架上瓜苗枯萎,终到了老者的家里。  “二位仙君不要嫌弃啊,山野村夫家舍鄙陋,恐怕招待不周。”老者放下竹篓,取碗到缸里打出清水。  “老先生客气了。”  楚寒今在院子里坐下,球球东张西望,急得轻轻牵老者的袖子,问,“芽芽呢,芽芽呢?”  “哦!恐怕在外面疯呢,快吃午饭,她自己马上就回来了。”  茅舍内走出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太婆,双手粗糙,也经常务农,脸色慈爱,招待他们之后也到一旁逗楚昭阳去了。  老者慈爱地看着:“老夫的儿子儿媳早些年得病走了,留下这个小的和我们两个老的相依为命,哎。”他笑着说,“我和我老伴都爱孩子。”  “孩子能陪伴二位,很好。”  老者站起身:“是啊,先不说了,二位坐着,我和老伴儿去烧火,做几个家常菜。”  “麻烦老先生。”  目视两位老人进了灶屋,站在院子里,楚寒今望向越临:“你觉得怎么样?”  越临:“这里山高水深,位置偏安一隅,院子里的树木种了几十年,春种秋收,的确是普通的山民。老先生性情慈爱,把球球暂时托给他照顾,我只怕他嫌麻烦不肯。”  楚寒今:“我一会儿诚心问问。”  他跟越临去的这一路,有十二万分的凶险,他和越临是成熟的修士,可以抵御水深火热,可球球是个小孩子,怎么能放心带着他颠沛流离。  之前便有这个想法,但他和越临现在便是四处漂泊,无处容身,球球能托付给谁?  篱笆外走出一道女孩儿的身影,是芽芽回来了,她看到楚昭阳猛地瞪大眼,大步跑上前来。楚昭阳开心疯了,走近抱住她,两个人满脸兴奋地说着话。  眼前两条小小的影子,跟以前被送往荣枯道避难的自己重合,楚寒今转向越临:“这样做对吗?”  当年爹娘亦是为了他的平安,送他去别处避祸。  他虽然安全了,可却不快乐,直到现在仍然留有遗憾。  越临轻轻拉了拉他的手:“我们很快会平安回来。”  楚寒今闭了闭眼,攥紧的手指松缓。  门内,老者端着煮熟的腊肉和黄酒上桌,道:“二位仙君,请上桌吃饭吧。”  盘中的腊肉色泽棕黄,裹满油脂,片片肥厚香醇。老者十分开心:“这是我去年养的猪,杀了浸在油坛子里放到地窖,想吃了挖一块化掉猪油,合着炒菜香的很。” 第119章 第一个被杀的卢老爷,还是他的邻居。  “难道真是楚寒今所杀?”流明愤怒道。  越想越有道理。  他杀了那么多人了,能不杀这一个?  不久之前,典雅端正、一派清高的月照君,连句难听话都不说的月照君,如今在他们心中人设迅速崩塌,恨不得安上所有的罪名。  慕敛春说完了,闭上眼,眼角含泪:“还望诸位替远山道清理门户。倘若他再惹下祸事,与远山道无关,还望诸位不要怪罪远山道。”  这句话,让六宗暗暗对远山道的指责就此消失,他们如果还想质问,慕敛春都开除楚寒今名籍了,罪不连坐,再逼问就是想赶尽杀绝。  负阴君宽慰道:“楚寒今堕魔,你是他的师兄,最为痛心,我们又怎会再怪罪你呢?”  行将信脸色好看了很多:“你肯指认自己的师弟,不包庇,便是很好的事情了,不用过于自责。”  他行将信脸色能不好看吗?  慕敛春这句话,替他解了遇水城之祸!  只要把锅甩到楚寒今身上,他荣枯道镇守修士杀人的事就算盖下去了,他怎么能不对他心生友好?  而现在,楚寒今的名声已经保不住了,那远山道必须与他割席,才能清清白白。最佳的割席方式,莫过于倒戈构陷。  “……哼。”  慕敛春垂眼,唇角轻轻弯了一弯,但在众人眼中,是他面色疲惫,心情沉重地坐回了椅子里。  这一幕,被藏身于屋顶,屏住气息的楚寒今看了个正着。  他换了黑衣,贴在冰凉的瓦片,因堂内全是高手,他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息。听到慕敛春那番话时,他手指微微攥紧,面无表情。  堂内的会议要结束了。  众人要起身时,门外突然大步匆匆走来一位探子,拱手禀报:“诸位宗主、掌门、君上,城外十几里,有百姓揭了画像来报,说这几天曾看见两位修士牵着一个小孩儿来山下河流饮水,其中一人似乎受了重伤,行动颇为不便,就在东南方的那座山里。”  行将信猛地抬头:“可靠吗?”  慕敛春拍了拍手:“魔君白孤曾说,楚寒今负伤而去,既然还有小孩儿,想必是他们三人。”  听到这里,楚寒今却看了一眼越临。  不对。  他和越临并不是从东南来。  而且也没带楚昭阳。  慕敛春如此言之凿凿肯定一个假消息,目的是什么?  楚寒今贴紧墙壁,听到了行将信振奋的声音:“既然如此,我们即刻前往东南,六宗联手,就不信拿不下这两个魔道!”  慕敛春也正色说:“我绝不手软。”  “……”  慕敛春故意将六宗引去,到底又想干什么?第81章 81  道衙内兵马修整,响起衣衫动静之声,脚步踏踏,铁甲粼粼,成群结队的修士向道衙外大步而去。  楚寒今和越临隐去身形,躲到了墙后,眼神碰了一下:“何解?”  “得想想。”越临说。  他俩跟在动身的六宗背后,隐匿了自己的行踪,细心思索着这件事。想知道一个人行事的目的,需要将事情结果的利害反复比较。楚寒今道:“刚才他将遇水城死人的案子推到了我身上。这件事利害如何?”  越临道:“利,是他解决了遇水城之围,赢得行将信和六宗好感,而害……”  楚寒今接过他的话头:“其实很奇怪,慕敛春本来的目的是想借遇水城的纷争起事,挑起战火,现在为什么自己反将这火浇灭了?”  “对,他的行为前后矛盾,”越临脑子里闪了一下,“那说明他重新做出的这个选择,带来的结果,必然比让遇水城起事对他更有利。”  没错。  慕敛春的最终目的,是令六宗自相残杀,魔族自相残杀,仙魔互相残杀,他好坐收渔翁之利。达成如此战果,扩大战争为不二之选。而他竟然选择暂时压下了此事。  那比遇水城起事对他更有利的是什么?  越临开口了:“要我看,战争是一定要开始的,只不过借口可能不一样了。”  楚寒今心里也明白,点了点头:“先跟着他们过去看看。”  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头顶,空气都变得凝滞堵闷。六宗修士正在队列御剑,人数极多,气势磅礴,如此大的阵仗,却是奔赴一个谎言,让楚寒今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和越临很快看到了慕敛春所说的那座山。东南十六里,绵延数十里的崇山峻岭,草木深莽,中被一道巨峰隔为两段,一眼望不到山脉尽头,而林间隐隐涌出黑气,显然并非良山好水,而是穷山恶水。  这样的山脉没有开发,不铺驿道,山林无人气踏入,便会自己会形成一个吞噬撞入者的系统,普通人闯入,要么被毒虫毒木所伤,要么被野兽猛禽所伤,要么被林中的瘴毒所伤。  行将信发号施令道:“还是像先前那样,六宗分头搜索吧。”  负阴君不赞成:“且慢。行宗主,你也知道那越临是弑父灭族的暴戾魔君,而楚寒今的修为更是不必说,连慕宗主都有所忌惮。分头搜索的话,如果遇到他二人合力,岂不是撞入虎口吗?”  他这句话说出了大家内心深处的疑虑。分头行动唯恐被单杀,而合力效率又低了不少。  行将信皱眉:“本宗主难道畏惧这两个小子?”  他性格自负傲慢,年事又高,根本听不进这些话。  慕敛春说:“绝无此意。行宗主修为高深,不惧他们二人。只是我们诸位年轻些,还想仰赖行宗主照料。”  这话说得中听了,行将信点头:“那就一起走。”  看着他们踏入山林,楚寒今和越临碰了下目光:“难道慕敛春想杀六宗的人?”  越临摇头:“慕敛春一人之力,绝无可能。”  但慕敛春此举一定又有大的动作。  行将信背后跟着傀儡,负阴君身旁阴犬傍身,正在搜寻楚寒今和越临的气息。近不得身,楚寒今等了半晌,捉到一位落单的修士,将他挟持下了道追索咒。  修士眼神茫然了片刻,便又清醒,大步回到了人群之中。  借由他的双眼,楚寒今和越临距离颇远,但也能看到他们现在闲聊的一切。  行将信单手执剑,前方山谷涌出层层叠叠的烟雾,他道:“诸位小心,这瘴气吸入过多会中毒,可以采用呼吸吐纳之法,运灵化解毒气。”  众人纷纷点头,楚寒今感觉到被操纵的修士腹内一暖,也运气了灵气。  “我们在山外设置了结界,他俩破坏结界会有动静,料想他们并不敢鲁莽地冲出,所以我们只要在山里搜寻,一定可以寻到下落。”慕敛春说。  负阴君的阴犬鼻头翕动,口中落下大滩涎水,躁动地东张西望。白雾阵阵,冷风潮湿,前方的树林中闪过一道鬼影,像是有人匆匆走过,阴犬猛然狂吠出声。  负阴君按住阴犬的头,问:“怎么了?”  阴犬持续发出低沉的咆哮,仿佛暗示那里有人。  阴犬和楚寒今照过面,负阴君低声与它交流片刻,按紧佩剑:“它闻到了楚寒今的气息,在左边,不过……”  另一头阴犬也猛声狂吠起来。  负阴君说:“越临的气味在道路另一端,他们二人不在一起。”  慕敛春道:“那我们分头搜寻吧。”  负阴君沉吟道:“分头搜寻或许会中计,不如我们先一起去抓了楚寒今,再抓越临。”  慕敛春神色怔了一秒,点头:“也是。”说完,他想起什么,“但他二人四处逃亡,楚寒今又身受重伤,还带了一个小孩子,我只怕他这是断尾自保,好让另一个人趁机逃走。”  “这么说也有道理。”  紧张商议片刻,慕敛春说:“不如我们分为两头行动,一方人去抓楚寒今,一方人去抓越临。”  负阴君点头:“一人恐怕不是他们的对手,但六宗分为两部,对付他俩肯定绰绰有余。这样很好。那要怎么分配呢?”  众人互相看了一眼,都没有头绪。  行将信自负道:“那就本宗和阴阳道二君一道,诸位一道,分头寻找。”  “这……”流明似乎有异议。  为什么行将信要和负阴抱阳走在一起?简单。  负阴君携着阴犬,嗅觉灵敏,找人极为方便,他跟上去,擒住楚寒今与越临立功的机会大大增加了。  行将信要领这份儿功,众人沉吟,到底不好再说什么:“那就如此吧。”  慕敛春拱手道:“诸位小心。”  说完,人群分成了两队。  楚寒今抓住的落单修士原是行将信的人,此时便跟着行将信向迷雾的尽头走去。那一团迷雾极为浓烈,伸手几乎不见五指,负阴君一身白衣,手指勒紧了阴犬的狗绳:“迷雾之处往往设有陷进,行宗主要小心。”  行将信笑了一声:“负阴君还是看顾好自己和抱阳君吧,不用担心老夫。”他背后的傀儡巨人脚步噔噔,目光如电,警觉地四处查询。  “既然如此,晚辈就不多言了。”负阴君笑了笑,闭嘴。  他背后一步外,抱阳君穿着黑衣劲装,玄铁臂甲,双目冷锐,走在负阴君背后一两步。阴阳道修的是二道合一,他目视前方,抱阳君就是他背后的眼睛。  迷雾似乎越来越浓了,什么都看不到,行将信起了疑心:“负阴,你的狗呢?没闻到味道了?”  负阴君摸了摸狗头,交流片刻:“气味突然消失了。”  行将信不悦地“啧”了一声。  迷雾之地目力受限,再继续往前走风险会很大,行将信招了招手,他背后的傀儡巨人便走到当中,摘下负着的巨剑向着空气中一划,试图划破迷雾。  然而刚切开的迷雾又迅速合拢,像水流一般,成为一片灰白。  行将信:“恐怕有人在此结阵。再来!”  傀儡巨人收起剑,半蹲在地,掌中运起灵气猛拍向地面,金纹浮凸显现,将他掌心的火焰逼得骤然熄灭。  行将信道:“果然有阵。”  负阴君蹙眉:“浓雾不散,地下又有法阵,不如暂时退避,或者驱散浓雾再——”  行将信兴致勃勃打断他:“既然在阵中,说明我们离这魔孽已经不远,楚寒今身负重伤,又带着幼童,机不可失,还等什么?”  负阴君和抱阳君碰了一下目光,并非不认可行将信,只是面上仍有疑虑:“只是……”  他和楚寒今有同窗之谊,总觉此时还有蹊跷,见了面未必能下狠手。而行将信一心想立功,到时候只怕荣枯道更加势大。负阴君为人温润含章,但心思缜密,一切都在细细地思考。 第121章 行将信辈分最高,最好面子,何曾被人当众怒斥过,他眼眶微微睁大,怒视楚寒今。  为了让他听得更清楚,楚寒今重复:“我叫你闭嘴。”  行将信像是被人扇了一耳光,胸口重毙,白色眼球几乎瞪出,直勾勾地看着他。  “一直以来,倘若不是你们荣枯道贪得无厌,不知收手,六宗何至于落得互相提防,内部倾轧?我师兄也不会心中积怨,误入歧途。”楚寒今拂袖转身,“你为老不尊,只知争强好胜,自私自利,已经不值得我尊敬,赶快闭上嘴别惹人发笑了。”  “你……你……你说我惹人发笑……你……”  行将信脸涨的通红,确信楚寒今是在怒骂自己,愣了好半晌,看向负阴君,像是希望负阴君帮他说两句。  此时他左臂断裂,披头散发,看着十分可怜,可负阴君神色冷漠,连看都不屑于看他一眼。  楚寒今心口忍耐的怒火消解了一些,手又要探向金笼,但负阴摆明了要与他对抗,长弓挡过,抵住了他的手腕。楚寒今此时再也不想解释,运气振袖,将他重重逼得后退四五步,“让开!!!”  呵斥后,抬手合上了金笼。  负阴君:“你——”  可他的半截话卡住了。  金笼散发出浅淡的光线,缓慢收敛了色泽,纠缠的白色藤条不再张牙舞爪,而是缓慢地收拢,像两朵开放的花又合为花苞。  越临抱手,斜他:“人死了吗?”  没死。  负阴君接住了跪地不起的抱阳君,拂去他脸侧的头发,半抬起头。  越临目光沉静:“你们当中,可曾有一人亲眼看见他犯杀,作孽,行凶?没有。你们只是道听途说,只是妄加猜测,竟然众口铄金,臆测他为幕后真凶。你们就是不信他。”  越临摇了摇头,便不再说话,跟上楚寒今的脚步,朝着浓雾的另一端快步行了过去。第82章 82  另一头的慕敛春、流明一行人也追逐黑影到了迷雾尽头。  不过他们被一座高山挡住了去路,而山坡中开着一个洞口,周围没有别的去路,很显然,追的人逃进了山洞中。  慕敛春问:“我们要进去吗?”  沉吟了片刻,一人站了出来,白袍广袖,面容白净,乃是流离道君主雪刀。他性格较为稳重,声音也平和:“我们修士对战时,向来避免被人引入狭窄的洞穴,以防遭受伏击,在下认为不应该进去,而是想办法把他逼出来。”  慕敛春赞成:“此言有理。”  莫法道宗主流明性格傲慢急躁,似乎有异议,但也没说什么:“好,那你们有什么计策?”  雪刀从袖中取出一只白玉瓶,说:“这是在下近日炼制的丹药,总共只得到三粒,用水发散后腾出的烟雾无色无味,但有剧毒,顺风而散,遇到死气方不会继续流动。把这丹药丢到洞穴里,这魔孽就算不死,也会逃出洞口。”  流离道正是以擅长炼制丹药、仙药毒物冠绝六宗,听到这句话,众人赞成:“那便如此,先试试。”  雪刀倒出了药丸,提醒大家后退,水发散丹药后倒入洞穴,并使石头堵住了入口:“诸位稍等片刻。”  众人在洞口伫立,放慢了呼吸。时辰是一刻钟,雪刀在落叶中坐下,脊背挺得极为板正,单手按着一脉弦。弦细如丝线,从洞口的缝隙探入,呈现出透明的银光色,尽头感知到毒气的头部变为黑色,绷紧了,被风吹着纹丝不动。  时间逐渐过去,眼看一刻钟要过,可雪刀依然稳如泰山。流明有些沉不住气了:“人还没死吗?”  雪刀睁眼,“咦”了一声。  流明:“咦什么咦?”  雪刀:“诸位都知道,我这一脉灵弦可以感知洞穴内的风气流向,甚至活人的气息。可我感知了这片刻,活气仍然在,毒气也始终流动,一直没能盈满整座洞穴。”  流明道:“那这说明什么?”  雪刀道:“说明这山洞,应该不止这一个洞口。那魔孽也……”  流明顿时恼怒了:“等了你半个时辰,你告诉我洞穴还有别的出口,毒药没有用!这段时间魔头早就跑远了。你们流离道除了捣鼓些乱七八糟的丹药,还有什么用?”  雪刀脸色一尬,怔怔地站了起身,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慕敛春忙道:“流明,你也太颐指气使了。雪刀的丹药倘若用在寻常修士,平地便能毒死,可这洞穴内的魔头诡计多端,所以症结不在丹药,而在这魔头,你何必出口就挑刺!”  流明背过手,腰间剑阵与玉佩叩击发出脆响,身姿傲然,语气颇为不耐烦:“我实在懒得等了,你们不敢进去,那就我末法道的人进去。”  说完,他单手一举,掌中瞬间多出了一把长剑,掷向洞穴入口,石头轰然爆裂,灰尘和泥土四下飞溅,骤然形成了一条宽阔平坦的路。末法道兵刃锋利,单单召剑也能把山头削平。  流明自负,众人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眼看他进去,慕敛春只好会意雪刀:“总不能让流明尊一人犯险吧,我们也进去。”  雪刀颔首,惭愧道:“实在抱歉。”  慕敛春爽快笑道:“雪刀说得哪里的话,流离道注重丹药医学,本就不是胡乱蛮干的宗派,当年恨碧之战如果没有你们做后勤,死的修士恐怕不计其数。”  正如所言,流离道擅习的道术较为文弱,不像其他宗门强权,因此话语权很少。听到慕敛春如此暖心的话,雪刀对他好感倍增,笑着说:“多谢慕宗主帮忙说话,实在是太窘迫了。”  慕敛春再笑了笑:“现在六宗遭遇大难,还仰赖诸位勠力同心,携手并进,就不说这些客气话。”  雪刀拱了拱手,走入洞穴中。  洞穴中漆黑潮湿,粗略一探,并不狭窄逼仄,进深反倒十分宽敞,只不过越这样越能引起警惕。慕敛春说:“大家小心啊,洞内可供那魔头藏身的地方太多,如果被暗算就不好了。”  雪刀点头,流明瞥了他一眼,并不说话。  他们走了一段距离,眼前出现了一条分岔,分别通向道路的两侧。雪刀恍然:“原来分岔在这里。”他思索着说,“这山洞像是人为凿挖的,看土壤成色也新,很有可能初设完陷阱,大家一定要小心。”  他说完,流明哼了一声,还为刚才的事生气。  不过雪刀神色倒没什么变化了。他们当年在荣枯道避难所时便是同年,一间学堂里的同学,流明脾气向来骄纵自负,而雪刀较为温和,从幼年嘲到青年,怎么都能习惯。  慕敛春沿着洞口试了试深浅,道:“既然有两条洞,而我们又不能再分开,不如先出去,等行宗主和阴阳二君到了之后再做商议,诸位认为如何?”  他这句话正好戳了流明的爆点,流明顿时嗤了一声:“就是因为你们这么窝囊,行将信那个老东西才敢一手遮天,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慕敛春顿时皱眉:“……你。”  雪刀神色紧张,看了看慕敛春,再看看流明。  慕敛春反笑了,说:“流明,你觉得以你的本事能斗得过那魔头?”  雪刀冷汗一下出来了,这句话可真激到了流明的痛处,怪不得当年在学堂慕敛春便经常跟流明打架。那时流明是末法道指定的少宗主,狂傲自矜,不可一世,同班的楚寒今亦是远山道暗定的少宗主,身份异常尊崇。可学堂顶尖的人只能有一个,矜骄的流明便总来冒犯楚寒今。身为楚寒今的师兄,慕敛春肩负着守卫楚寒今的职责,时常和他对骂着对骂着便打了起来,致使学堂被火决烧过,被水淹过,还被雷劈过。  眼看两人又要吵架,雪刀劝不住,擦了擦额头的汗:“二位……”  “斗不斗得过,还要见了面才见分晓。”流明懒得多说,“你们既然害怕就别来了,我一人走左道,你们都走右道。”  雪刀忙道:“不行——”  可流明听也不听,带着他的人踏入洞穴内。  留下几人面面相觑,沉默了一会儿,雪刀说:“流明又生气了。”  慕敛春:“哼。”  雪刀只能劝道:“流明也有他的考量,此次剿灭楚寒今和越临是一件挣得头脸的大事,本来分了任务,行宗主和阴阳二君擒楚寒今、我们擒越临。可我们看见一条路口就停下来等他们帮助,不又让行宗主看笑话?”  慕敛春叹气:“你们是不知道那魔头的本事。”  雪刀神色坚定了些:“大不了就是一死,他俩如果真的为祸人间,不知道还要死多少人。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将人拿住。我去找流明吧,他嘴硬而已,我和他走在一起,也有个照应。”  慕敛春点了点头:“对,敌人危险,我们更要万分小心。”  雪刀准备走入洞前,慕敛春突然叫住他,神色犹豫:“对了,雪刀,你方才用的那枚丹毒能送我一枚吗?一会儿若得知他在右边洞内,我好用毒收他。”  雪刀顿了顿:“这……这毒性巨大,恐怕……”  他思索半晌,还是取出了一枚,放到慕敛春掌心:“慕宗主使用时记得一定封闭空间,此药无色无味,等感知到时,毒性已在体内发作了。”  慕敛春郑重地接过:“我会小心的。”  雪刀点了点头,便匆匆转向流明走进的洞穴,白袍翩跹,顷刻被黑色吞没。  慕敛春看他离开的背影,再垂眸看掌中的药丸,眼底情绪安静,片刻,将药丹收入了袖中。  -  流明踩在碎石上,洞穴内像年岁侵蚀出的溶洞,进深宽敞,潮湿的内壁偶尔滑下几滴潮湿的水,整座洞穴内寒气逼人。  他走了没多久,听到背后的呼声:“流明,慢行。”  流明回头,看见一身宝蓝色的长袍,正急匆匆朝他走来。慕敛春唤他:“你走的真急。”  流明哼了声:“你来干什么?”  慕敛春道:“虽然刚才和你交谈不欢,但六宗现在需要团结一致,所以我过来跟你同行,互相照顾。”  流明哼了一声,看他:“你随行的侍从呢?”  “哦,”慕敛春眼睛明亮,笑着说,“我走得太急,他们暂时还未赶来。”  看来他真是急着来帮自己的忙。流明性格再高傲,此时也无复多言,转身睥睨他:“那走吧。”  慕敛春嗯了一声,站在他身侧。他俩沿着洞壁往前,却没想到越往前走,道路越逼仄。有些深渊可数百丈,回荡着空荡荡的冷风,然而路途只用一根细石连接,瞧着十分险峻。  待走过这里之后,遇到一处积水的寒潭,响起滴答滴答的水声,石壁间流淌着冰冷的山泉水,石缝内亦是破碎不堪。  “此处洞穴高邈,石头缝隙深,倘若那个魔头藏身于此,不仔细搜查很有可能错过。”流明说完这番话,侧头,见慕敛春半弯腰蹲在寒潭处,手浸在凉水中,也不知道有没有认真听他说话。  流明蹙眉:“你干什么?”  慕敛春哦了声:“刚才扶着石壁,弄脏了手,想清洗干净。”  流明摇了摇头,对他举止相当的不耐烦。  慕敛春清洗了手,慢悠悠说:“那我去上面的石壁看看是否窝藏,流明你搜搜底下吧。”  流明:“速去速回。”  慕敛春便跃起身,站到了高处的石台,一转身,宝蓝色长袍消失不见。  流明依言搜寻附近的石壁内,搜索了一圈后,却不见慕敛春下来,“嗯?”了一声:“还没搜完吗!”  没有回应。  流明不耐烦地啧了声,喊:“慕敛春!”  声音在洞壁内回响,层层激荡,宛如石子儿落入水波中。流明此声颇大,切运了真气,一声吼完,流明胸口突然泛起一阵模糊的沉痛感,仿佛被烟熏火烤着。  “什么?”  流明怔了一怔,再运气,毒性便在体内狂窜不止,俨然是剧毒。他忙用手指封住穴位以免毒气再流动,同时屏住气息喊:“不要呼吸!”  “呃!”  “啊!”  但身旁的随从惨叫后,纷纷跪倒在地,纷乱之间,脸上尽浮现出青紫色。 第123章 慕敛春抓住这个,转向兰宗主和负阴君:“你们要看他如此儿戏?把我们当猪圈起来,跟小孩子过家家似的,这未免太可笑了。”  楚寒今:“你慌了?”  慕敛春:“我慌什么?”  “你想让雪刀与流明以自相残杀结案,万万没想到我会怀疑这是他杀,真正的凶手就在洞中,哪怕凶手不在这洞里也还有杀人的痕迹!”  慕敛春脸色难看:“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在说什么,进这洞里一探便知。”  现在的情况妙就妙在,慕敛春不想让他进山洞却就毫无办法。若是六宗之人完好无损,楚寒今和越临未必是他们的对手。可问题就在于经过了这次六宗内斗,死的死残的残,多少人身负重伤,已无法再对楚寒今造成致命威胁。  楚寒今想做什么,再没有人能拦得住。  楚寒今执意要进山洞,众人何尝不明白,待了半晌,负阴君先道:“既然如此,那就进洞里找找真凶。”  慕敛春怒极:“倘若二宗的确是自相残杀呢!”  众人对视:“……这。”  慕敛春再喝:“倘若他俩只是找个借口要把我们骗入洞中赶尽杀绝呢?”  “对啊,对啊。”  众人恍然大悟,纷纷点头。  “危言耸听,”楚寒今冷笑道,“你不想让我入山洞找人,无非是怕我找出白孤,不对吗?”  慕敛春道:“我有什么好怕的?楚寒今,你心好毒,你想害我,却反栽赃于我。”  楚寒今:“我这是跟你学的,师兄。”  他俩互相指责,众人简直搞得糊涂了,实在也不知道该信谁。只不过唯一的真实摆在跟前,那就是楚寒今和越临势强,他俩的反抗毫无用处,不配合只会被永远困在法阵当中。  负阴君重复道:“先查清楚流明和雪刀死亡的真相。”  说完,他原地坐下,将抱阳君放倒在地,双手托于他后脑输送起灵气治疗,闭目再不管眼前的事。  从那金笼双生咒可得,凶手必在慕敛春与楚寒今之间,大家都乏了,不如让他俩先辨出个是非。  众人眼看负阴君镇定坐下,自己更不是楚寒今的对手,便也在旁坐下。  楚寒今知道众人所想,着手安排进入洞穴,先询问流离道修士:“你们找到二宗尸体的地方在哪儿?可否带路?”  修士:“请随我来。”  楚寒今又转向门派:“为了做个见证,请诸位宗门各派遣二人同往,在旁监察,以免到时候真相大白,却再被有心人操纵颠倒。”  众人虽然心有疑虑,但陆陆续续有人站起来,组成了队列,道:“走吧!”  楚寒今客客气气:“师兄,请。”  慕敛春却站在原地,毫无动作:“你想在这山洞里找出杀人真凶,可找出了并不能洗白你天葬坑、风柳城、遇水城之罪,找不出,你也没有损失。所以你为什么一定要揪着进这山洞?害人之心,路人皆知,你们难道想不明白?竟然还敢跟着他进去!”  “也对啊……”  众人闻言,又动摇了,停在脚步在洞口乌泱泱挤成一团。  楚寒今反笑道:“我只想查清二宗死亡的真相,你却推三阻四不让我进去,难道里面痕迹没清理完,此时正在加急毁坏?”  众人一听,又赞同:“对啊,再不加紧,恐怕杀人的迹象通通被抹去了!”  慕敛春看着这群人的动向,宛如一群乌合之众,毫无用处,烦躁得厉害:“难道你们不怕进洞被他杀了?”  “也对……”人群中又有人点头。  光想进个山洞便有这么多阻挠,越临实在不耐烦,摩挲着剑柄:“我想杀你们,举手之间,还用得着特意进山???”  这话狂妄,众人脸上露出忿忿不平之状,却好像又是事实,令人不知道怎么反驳,终于有人说:“横竖都是一死,不如一起进去,看看到底耍的什么花样。”  大局已定,楚寒今道:“师兄,你还有什么借口?”  慕敛春脸色阴晴不定,在这场互相攻讦中他落了下风,半晌,拍了拍手,一脸恍然:“哦,我明白了,你二人其实只是想杀了我吧?”  吵得如此激烈,无极宗宗主站了出来,道:“那我便同行,与慕宗主做个照应,洞内发生的一切我都会如实告知诸位。”  “好,那就谢过兰宗主。”楚寒今朝她一拱手。  拱完手,道:“师兄,可以进去了吗?”  慕敛春脸色一片漆黑,转身走入了溶洞。  刚迈步进去,周身便被寒气裹挟。洞中水流的滴答声不断,他们沿狭窄的通道往里走,走了约莫一刻钟左右,来到一块石头前,流离道修士说:“这里便是我们发现二宗尸首的地方。”  地上血迹斑斑,尚未干涸,被水润湿了一片,看着触目惊心。  楚寒今点了点头,说:“知道了。”便继续往前走,走了约一百步,见一条极细的天然石桥架在裂缝之中,另一头有水潭,乃是山泉汇集而成。流离道修士查验潭水后,说:“丹毒溶解于水,遇水挥发,此水中残留着微弱的毒性,应该是在这个地方化的毒。”  楚寒今再从水潭往里走,同样走了约一百步,回来说:“水潭往外这一截脚印凌乱,像是被许多人慌乱踩踏过,而往里走却整整齐齐,看不到多少脚印,证明众人发现中毒慌乱出洞应该在水潭附近。毒性进入身体需要一段时间,他们在这里停留了。”  众人点了点头:“有道理。”  楚寒今仰面观望,此处洞穴内十分开阔,有数十丈,头顶悬着钟乳石,漆黑一片,但被灯光一照,可以看到石壁上巨大的缝隙。  楚寒今说:“这石头里可以藏人。如果搜查,不能轻易放过此处。”  说到这句话,越临道:“我上去看看。”  他飞身而起,踩着峭壁上的石块步步登临,转身到了一块突起的石台,道:“这儿有脚印。”  高处的石台积满细碎的灰尘,而落地时压力大,便容易踩出脚印,再者地面潮湿,而石台上干燥,鞋底的水痕便会让脚印加重。  楚寒今说:“看来他们去了上面搜查。”  众人虽然不解,但又点头。  慕敛春冷眼旁观:“你得出如此结论,又能查出什么呢?”  他刚说完这句话,越临声音便来了:“石台上有裂缝,脚印往裂缝里面进去了。”  说到这句话,楚寒今眼眸微微抬了起来。  他想知道的正是这个。  按照慕敛春的挑拨离间之计,令六宗互相残杀、或让人误以为他们在互相残杀,必须以雪刀的丹毒毒死流明,流明的剑刺穿雪刀。他先前便猜测是慕敛春故意要了毒药,递给同伙的人毒伤雪刀,待两人皆昏迷休克之后,又把仅剩的一枚毒药拿走,还给慕敛春,这样便能既杀了人,又脱身得清清白白。  而那枚毒药如何运作?这洞中必然还有其他道路,可以来回走动。  楚寒今也踏上石台,道:“进去看看。”  事已至此,诸修士纷纷上前,沿着漆黑狭窄的道路走了进去。  入口较窄,闻到岩石潮湿的味道。走的距离不过数百步,眼前出现一道分岔,往左走,则出现在流明与雪刀尸体相卧的大石顶端,往右走,则出现在分岔洞口数步后石壁的缝隙高台。两条道都十分隐蔽,极难看出来。  楚寒今面向慕敛春:“你还有什么想解释的?”  慕敛春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你!”  楚寒今心口骤然涌起一股怒气,“说了这么多,你始终不承认,为何非要置我于死地!”  漆黑的洞穴内只亮着众人点燃的火把,慕敛春眼底的眸光随着火影摇曳,眉眼间的阴影瞬息万变,目光停留在楚寒今身上片刻后,移向别的地方:“你不明白,我也不明白,你为何要置远山道于死地?”  “我几时置远山道于死地!”  慕敛春一字一句:“你既与魔头勾结,还生下了孩子,做错事就该老老实实承认,接受惩罚。可你现在却百般诬陷我,要把我拖下水。远山道没有你能活,可远山道没了我,就什么也没有了。”  这句话众人听得云里雾里,只当二位师兄弟又在吵架,可这话里的意思,楚寒今却是再清楚不过,再明白不过。  慕敛春怨恨他。  怨他为什么不顶了罪,至少保住远山道的名声,而追根问底,如果把慕敛春也搞得身败名裂,他楚寒今名声又驳不回来,顶梁柱二宗沦为笑话,被诛杀灭道,远山道才是真正的活无可活,再无一天好日子。  楚寒今手执长剑,闭上了眼:“你说的罪孽,我从未犯下。与越临结为道侣生下孩子,也不是罪过。恰恰相反,你挑拨六宗,试图让战火重焚,这才是真正的罪无可赦。”  “什么?”  众人纷纷睁大眼,惊讶地对着目光,十分诧异。  慕敛春哦了一声,也一副新鲜的样子,说:“此话怎讲呢?”  楚寒今语气意冷至极:“不要再抵赖。”  “何来抵赖?”慕敛春说,“我想知道你拼尽全力将过错推到我身上是为了什么?为了挽回你高洁的名声?为了你和越临下半辈子继续做夫妻?还是为了你的那个小孩儿?”  他声音低了下去,神色镇定平静,可楚寒今怎么听不出来他借这些话在向自己讨问理由。  高洁名声,比远山道的未来重要吗?  与越临做夫妻,比远山道的未来重要吗?  楚昭阳,比远山道的未来重要吗?  不对,根本就不对。  楚寒今说:“你以为我做这些都是为了自己?错了,我非证清白,而是阻止你毒策达成,阻止接下来的伏尸百万,血流成河。远山道正宫内供奉的第一块牌匾书写着道义,建门四百年,照亮牌匾的明灯从未断过。父亲当年说,灯火不灭,远山道不灭。到现在,你我成了为明灯添香油的人。从前数百年没灭过,现在,我也不会让火灭在你手里。”  声音平缓,在洞穴内缓缓流动。  响起慕敛春的低音:“是吗?”  “师兄。”楚寒今叫他。  慕敛春抬起头。  楚寒今一声里,蕴着几十年的情谊,也有无尽的遗憾:“这次是你错了。”  慕敛春沉默无言,双袖后背,扫视着四处。  楚寒今忍不住再道:“这洞穴不会更深,藏在里面的人马上能揪出来,你还要继续硬撑?”  这是死结,慕敛春没有退路了。  可慕敛春没有说话,而是在原地来来回回地走着,走了好几步,抬手轻轻拍了拍额头,边重复:“师尊曾说:灯火不灭,远山道不灭。数百年没断过,不会让火断于我手。”  “灯火不灭,远山道不灭。”  “灯火……”  他拍着额头,走来走去,无极道宗主脸上出现诧异之色,道:“慕宗主,你……”  慕敛春缓缓抬起了头,笑了笑,眉梢微微一挑,显得俊朗又有几分苦悲:“师弟啊师弟……”  楚寒今往前一步:“师兄。”  “你说这火,到底是什么呢?”慕敛春问,“师尊让我们供奉的火,到底是什么?” 第125章 他向来知道楚寒今修习的是无情无欲,清心寡欲之道,从未想过他会找到道侣,现在看来,感情还用得如此深。  然而更让他觉得悲哀的事……  他的道侣经此一役,被砸得稀巴烂,大概率是个废人了,楚寒今下半辈子要怎么过?  他是有道侣的人,很能体验次此中的艰辛,重重叹了声气,背着手,走到了无极道兰宗主的病榻前,望着她:“兰宗主体感如何?”  兰宗主摇了摇头:“我无碍,还是月照君受伤严重。”  两人坐着叹息了一会儿,各自也散开,临走前负□□:“倘若下午有空,兰宗主过来一趟,我们议议此次围剿的得失吧。”  兰宗主点头:“好。”  声音逐渐平息,只有凉风吹过了这间小筑。  下午,六宗的人全都离去,在竹林下团团围坐,商议此次围剿的损失。  断断续续的声音被风吹来,病榻上雪白的床单时不时被吹拂,将绢布撩起,露出两双紧握在一起的手。  也不知道吹了多久的风。  渐渐的,那白皙的手指缓缓动了一下,好像注入灵气,苏醒了过来。  紧接着,手指动了两动,察觉到掌中还有手指的一刹那,蓦地再次握紧了骨节分明的手指。第84章 84  半个月后。  深秋,远山道的银杏叶子都晃了,被风一吹,簌簌地落到地上。  楚寒今在正殿与诸位师叔议论了事,散后第一件事不再是回月照宫,而是走向了书房。  识字教谕看到他时,站起了身,刚要说话:“月照君……”  楚寒今赶在他出声前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发出动静。  教谕便不再说话,低下头背过书,继续考学堂内童子门的识字情况。  而在排队的一群小童子中,有一个头发上扎着揪揪,用一根红绳绑紧了,脸颊白皙圆润,生得十分可爱,此时人还没有两本书站起来高,但也捧着书站在人堆里,闭着眼睛摇头晃脑不知道在背什么。  他前面站了个小女孩儿,此时也覆着书,皱起小眉毛,一副十分紧张的模样。  楚昭阳见芽芽紧张,便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说:“我都记住啦。”  再说:“一会儿要是你写不出来,被教谕先生留堂,我也留下来,陪你写字。”  芽芽立刻点了点头:“那我就不怕了。”  倒是楚寒今听到这句话,本想着在台阶旁再站一会儿,却轻轻叹了声气,转头朝着汉白玉道大步走去。  本来以为两个小孩儿能正常时间下学堂,但如果要等着芽芽练字,估计得挨到深夜了。  楚寒今嘱咐身旁的人等着,自己踩着满地的落叶,先一步回了月照离宫。  没有以前那么清冷了,门口的童子换成了五阶修士,自从他入继宗主以来,几位重视礼节的师叔纷纷批评他先前清冷孤傲的作风不对,要更多人服侍才更能体现宗主的尊崇,楚寒今心中虽然觉得这并不重要,但无意在与几位老者周旋,便都点头应承下来。  月照离宫内的落叶都被扫干净了,庭院楼台十分整齐,野草被拔得干干净净。楚寒今刚走进院子里,便听见了嘎吱嘎吱木轮转动的声音。  “才回来啊?”几分疏懒的男声。  轮椅上坐着的越临像是在晒太阳,只是这时候太阳也沉了,他还坐在台上,显然是等人。他穿一件月白色绣着纹路的外衫,再罩着一件鹤氅,乌黑的长发半用玉冠束着,眉眼年轻俊朗,懒洋洋地转头看他。  “儿子呢?”  楚寒今手放上他轮椅:“陪芽芽留堂了。”  听到这句话,越临脸上没有丝毫不快,反倒赞成地点了点头:“很讲义气的孩子,随你。”  说完,轻轻牵住楚寒今的手:“我不晒太阳了,进去吧。”  这轮椅设有机关,也不大推,自己便能走。随他走到内殿,越临自然而然地解下了纱幔,殿内的侍从很有眼色地退了下去,空间变得逼仄温暖不少。  楚寒今例行半蹲着,细长手指轻轻按压他的双腿:“还不能走吗?”  越临:“暂时还走不了。”  楚寒今蹙眉:“可你的腿已经长好一段时间了。”  越临笑了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双腿就是走不了,使不上劲。”  他说话的时候,指尖攀着楚寒今的脸,轻轻吻了上来。  楚寒今后背习惯性地一僵,但立刻松缓下来,半扶着越临坐下的轮椅,垂下了眼,仍由越临的手指轻轻蹭自己的唇瓣。  越临漆黑的眸子加深,蹭了几蹭后,便将拇指轻轻抵开他的牙关,侧头舔了舔,捉住了含在内的舌尖。  越临边亲他,边叹息着说话:“今天又遇到背后说我坏话的小弟子了,真不规矩。”  楚寒今眼尾微微泛红,别扭地承受着,压抑住喘息:“说什么?”  “说我怎么配得上你啊?要不是用那柄剑撑山救了你的命,你清雅高贵,断然不会委身于我。意思是我强迫了你。”越临厮磨着他的唇,“你在远山道的迷弟太多了。”  楚寒今道:“他们说错了。”  “嗯,毕竟驻剑撑山这事前我们孩子都有了。”越临语气装着可怜,手却是娴熟地解着他的衣衫,“不知者无罪,我会努力当好你道侣,让他们对我心服口服。”  说着,便拉开楚寒今的衣衫:“床上也会好好服侍你。”  楚寒今:“……”  现在算是下午,青天白日,一会儿指不定还有人要找楚寒今议事,而越临居然就开始上手上脚了。  楚寒今按住他的手:“越临。”  越临语气和煦:“很快的。”  楚寒今咬紧牙关:“越临……”  他白皙手指微微攥紧,心口揪紧,没说出下一句话眼尾便扫上了红意。越临现在的模样,身子虽然都已完好,但腿却始终动不得,因此他们夜间行事,便是楚寒今……  “不行吗?”越临问。  楚寒今:“不行。”  越临体格虽和先前没有差别,力气却羸弱了些,见他不松口,便轻轻叹了声气,道:“那就算了吧,可能你也更喜欢我来动,只是我这身子近日太废,你勉强和我行事应该并不觉得快乐。”  楚寒今:“……”  这又是在说什么话?  越临道:“楚宗主去忙,我再到院子里赏赏花。”  “……”  楚寒今垂眼,想说什么,门外传来侍从的声音:“月照君,玄青子有请。”  楚寒今轻轻摸了摸他的手,转身掀开纱幔,出了月照离宫。入继宗主之后事情多了许多,玄青子是他师叔之一,现在把他叫去,是想议论慕敛春的丧葬问题。  玄青子说:“慕敛春为名禄所惑,以至于走火入魔,堕入魔途,想来还是不立碑,不入宗庙为好。月照君觉得呢?”  楚寒今颔首:“不入。倘若入了宗庙,对不起那些因他而死的死者。”  玄青子点了点头,拿起笔,在纸上记录什么。  楚寒今脚步迈出门槛,留下一句:“来年祭祀我父亲,在旁边多撒一把纸钱,最多不过如此了。”  玄青子又静静点头。  楚寒今再去了一趟书院,看看球球是否下了学堂,倒是看见了芽芽的爷爷奶奶,手中捧着两份荷叶包裹的糯米糕,两只小木偶,两双小雨靴,笑盈盈地坐在亭子里面等。  光看了一看,楚寒今又猜到,两位老者来接芽芽,顺便要带球球过去宵夜了,说不定还要睡一晚。  楚寒今垂下了眸,转身,白衣蹁跹,独自又回了月照离宫。  只不过这次进去,倒没再看见越临坐着晒太阳。  “越临公子睡了。”仆从说。  “……”  楚寒今蹙了下眉,知道他闹别扭,进门挑起纱幔,还真是躺在床上静静地闭眼。  现在,天色已经暗了。  楚寒今坐在床前,轻轻拉住了他的手:“越临……”  刚一声,越临眼皮便撩开了,深金色的眼眸望着他,淡淡道:“回来了?”  楚寒今:“回来了。”  “你先去吃饭,别饿着。”越临声音十分平稳。  “……”  是吗。  还客气起来了。  楚寒今便站起身:“那我去——”  谁知道刚这么说完,就被牵着袖子狠狠带倒在床,丝绸被褥发出轻微的声音,越临发烫的呼吸落到他耳颈,低音咬牙:“还真去?阿楚,你心里当真没我?”  “……”  他扑上来的一瞬,楚寒今便察觉到了他的热切,脑子里是他在院子里等自己,是这些天的伤痛,是这一年的腥风血雨。  楚寒今半闭着眼,眼角红湿不堪:“有你……”  他搂着越临的肩膀,被他抱坐在怀中,热意快涌出来了。  越临低,气息不稳:“除了心呢?”  楚寒今红了一片:“有,”  确认似的,“都有。”第85章 85  天气晴朗,云色渺远。远山道的碧瓦飞甍在日光下极为恢弘开阔,只是转角的檐顶都扎着白布,缟素垂落,白灯笼被风吹得飘动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