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人语》 第1页 ================= 书名:痴人语 作者:一尾白兔 文案 鱼会飞,鸟会游泳。 起初我也觉得这只是个玩笑话,当不得真。 直到那一日,我看见天上飞着的大鲲, 才幡然醒悟,这本不是什么怪事。 ps:第一人称,慎入。 内容标籤: 情有独钟 虐恋情深 前世今生 东方玄幻 搜索关键字:主角:龙踏烟,蒙岚,顾无玺 ┃ 配角: ┃ 其它: ================== 【】 ☆、楔子 人说,梦和那镜子似的,都是反的。 我深以为然。 譬如那日,我梦见我骑着大鲲遨游九州的时候,天上忽然下了一阵子雨。那雨哗啦啦下得可大,把整个大地都淹没了个遍。山峰皆被吞噬,诸夏皆成汪洋。 当时我惊得失了阵脚,慌乱中跌入海底,惶惶然几欲窒息。那大鲲也在翻涌的海水中挣扎,转眼便被海浪捲走了,没了影子。我惶恐至极,眼睁睁看着它离我而去。 惊吓之余,幡然睁眼,才发现这一切只是个梦。我依然躺在院里那张凉蓆上,周身是一片碧绿清幽的竹林,煞是可爱。头顶还盪着一片明晃晃的日光,知了也尚在垂死挣扎,嘶鸣不已。 一切看上去如此宁静,浑然不似我刚刚所置身的境地,大雨倾盆,波浪滔天。 我舒了口气。 在那样一个午后,我不经意间抬头望了一眼天空,却见到了让我一生难忘的东西。 那是只大鲲,生于北冥的大鲲。它在高空中遨游着,分外悠闲,路过之处均捲起片片云朵,好似水中浪花。 我诧异不已。瞪着大眼,恍惚了好半天。 身后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唤我道:“阿姐,你在看什么?” 我转身一瞧,才见是我那顽皮的二弟。他正用他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瞅着我,十分不解。 我朝天上指了指,惊诧道:“天上有只大鲲在飞。” 二弟狐疑地抬起头,探着脑袋朝天空瞅了半晌,却始终没有发现所谓的大鲲。 他又扭头看了我一眼,忽地捧腹大笑起来,指着我满头的凌乱道:“哈哈哈,阿姐,你该不会是睡煳涂了吧!鱼怎么会飞?” 他以为我在骗他,然而我说的确实是实话。 我见他那模样,很不服气,又指着天空道:“我明明看见……” 再次抬头,却又怔住了。湛蓝色的天空中,万里无云,连只飞鸟的影子都没有,更别提有所谓的大鲲了。 二弟见我傻乎乎的模样,笑得更是合不拢嘴了。只有我伫立在原地,久久未能回神。 后来,二弟把这事跟家人说了,大家一听也纷纷笑起来。他们都说我痴,还时常拿这事取笑我,让我恼怒了许久。再后来,许是取笑够了罢,他们也不再提这事了。 不过此后,我再也未见过那大鲲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预想好的故事 ☆、珍珠 嘉定三年春,在扶苏城,我遇到个打扮怪异的男子。 他穿着一身黑白相间的宽袍,袖子很大,上边用彩线纹着一个个圆圈。那些圆圈也很怪异,说是圆圈又不似圆圈,个个都绣得歪歪扭扭,并不十分圆。而且那圈五颜六色的,和那黑白袍子格格不入。 我被这件极其独特的衣袍给吸引了,紧紧跟在他身后,盯着他的背看了很久。从未见过有人绣工如此之差的,我有些忍俊不禁。正偷笑之际,蓦地见他转过身来,我吓了一跳。立即用袖子遮着脸,转身慌忙逃走,生怕他看见。模样有些狼狈。 好容易跑到偏僻之处,勐地舒了口气,才忽然想起今日上街来是给四妹买香粉的。然而此刻两手空空,无法交差,便只好往集市走去。今日街市热闹,卖胭脂香粉的小贩都摆着摊儿,上了许多新品种。四妹有事忙不开只好托我来,而我对香粉却是不甚了解的,只喜欢挑些锦盒好看的。至于香不香,好不好闻,都无所谓了。 卖香粉的小铺人很多,都是些贵府大小姐,挥金如土。我去的时候晚了些,四妹喜欢的桂花香粉都卖光了,我只好随意挑些罢。见一小摊边侧摆着一盒白玉盒,光泽圆润,晶莹透亮,倒是有些特别,便忍不住停下脚步仔细瞧了瞧。 “姑娘,买香粉吗?”小贩满脸堆笑问我道。 我指着那白玉盒道:“那是什么品种,我怎么没见过?” 小贩见状,挑了挑眉,露出一副讳莫如深的神情道:“姑娘,你可真识货!这可不是一般的香粉,极其珍贵,而且只有有缘人才能买走它。” “是吗?”见他故弄玄虚的模样,便知又是商贩的老手法,于是又问道,“多少钱?” 他伸出五个指头,将巴掌往我面前一摆,中气十足道:“五百两。” 说出来也不害臊,这巴掌大的香粉要五百两,岂不是唬我么? 于是我皱眉,假装一脸嫌弃道:“五百两?算了算了,太贵了,我是与它无缘了。”说着便转身要走。 那小贩见我要走,果然急了,连忙拉住我的袖子道:“三百两!姑娘,我是见它与你十分有缘才卖予你,这可是宝贝啊!” 这话说得更令人怀疑了,刚刚还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现在反而倒贴上来。怕是卖不出去吧? “太贵了太贵了,这缘分我承受不起。”我继续摆摆手道,甩开他的手想往前走。 谁料,那小贩忽地脸色一变,倏然勐地抓住我的手,将那白玉盒往我手里一塞,厉声道:“你买也得买,不买也得买!”变脸变得好似四月天,刚刚还暖阳温照,此刻忽地就乌云密布了。 我瞪着一双眼看他,错愕不知所措。这大庭广众之下,还真有强买强卖的!我算是倒了大霉了。 “你这人怎的如此不讲理!”我有些气愤,想将那白玉盒放回去。可那小贩先人一步,上前就将那地摊一卷,不让我放。 “姑娘,这香粉可是极其贵重的,错过了可就没有了啊……”那小贩掏了掏耳朵,斜着眼瞅我,伸出一只手向我要钱。 我虽则心喜那白玉盒,但三百两是着实拿不出手。拿出钱袋数了数,总共也才一百两文银,压根不够。 那小贩忽地抢过我的钱袋,带着那捲好的地摊,一熘烟便钻进了人群。临走前还听见远远飘来他的声音:“眼缘,孽缘,眼缘,孽缘……”稀里煳涂,唱的也不知是什么调。 我盯着他的背影一看了会儿,却不知何时,那小贩一身灰布衣变成了金灿灿的袈。裟,帽子也不见了,露出光秃秃的头,脖子上还戴着一串挂珠。他的背影极其潇洒,流行踏步,风骨不凡,俨然是一位高僧。 我大吃一惊,这才意识到先前的失礼。连忙合手,冲着那背影屈身一拜。心里暗骂道:有眼不识泰山,真是该死! 第2页 再低头看那白玉盒,又是一惊。那白玉盒周身泛起金色的符文,团团将它包裹住,盒盖上逐渐显现出一个血红的“封”字来。我伸手摸了摸那字,一瞬间符文都消失了,连盒盖上的字也倏尔不见。我眨了眨眼,差些以为是幻觉。 好奇地揭开那盖子一看,却见里面放着一颗皎洁如月的珍珠,十分璀璨。那珠子散发着奇香,馥郁非常,闻一口便好似神游万里般,摄人心魄。顿觉那高僧所言不虚,这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珍宝。可是为何偏要卖给我呢?我有些不解。 想来一百两白银买了这珍珠,倒也算不亏。正欲将盒盖盖上,忽然从中掉出一张字条来。我捡起一看,只见上面寥寥数行写着:“研磨成粉,敷于额上,能治此病”。我仔细盯着那纸条看,满腹疑水。这是什么意思?我又不曾得病,怎么说“能治此病”呢? 尽管十分不解,但我还是小心翼翼将这白玉盒收好了。或许日后有什么大用处也说不定。 待我悠悠转回至府门前,却见大门敞开,无人把守。我有些纳闷,隐隐觉得有些不妙,连忙快步走了进去。走着走着,经过垂花门时,忽闻一声惊唿自西面传来,紧接着便是一阵喧譁。凌乱的脚步声响起,隐隐传来几声吶喊和尖叫,还有哭泣的声音。 我心上一紧,急忙循声而往。穿过垂花门,入了内院,行至西厢房处,却见全家上下都聚在一起,脸色煞白,眼中露着惊恐。他们中围着一人,那人跌倒在地,被绳子捆着绑在木桩上,浑身是血。青丝乱散,衣裳不整,一双手变得黑紫黑紫,十分骇人。我仔细瞧了瞧那人的面孔,竟是我二弟。 我大惊失色,慌忙走上前,挤进人群,却见二弟躺在地上奄奄一息。他口角流着白沫,瞪着一双铜铃大眼,口中喃喃道:“拿命来,拿命来……”那声音十分苍老沙哑,并非如我二弟那般童稚。 娘亲捏着帕子在一旁哭泣,爹也一脸焦急,冲着周身的人便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叫郎中!” 有人急急忙忙出去了,但不一会儿便又回来了,问道:“老爷,这次要请哪个郎中?” 爹甩了甩袖子,跺了跺脚道:“随便哪个!快去啊!” 下人去了,但院子里的紧张气氛依然未曾消散。全府上下都紧张地盯着倒在地上的二弟,额头冒汗。他们十分惊恐,当谁都不敢吶喊出声,死死咬着嘴,脸色煞白。 二弟的老毛病犯了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每次犯病全家人都提心弔胆的。因为这病着实奇怪,而且还很危险。自两年前起,每隔三四个月,二弟便会忽然间变成这副模样,全身好似中毒了般,漆黑一片,口中长出尖尖的獠牙来,模样十分吓人。他见人便扑上去咬,凡是被他咬中的人,整个身子也如他一般黑紫,不日便要身亡。 之前找了许多个大夫,城中所有的郎中都找遍了,甚至还请了别处的名医来,得到的结果都是摇头。那些大夫郎中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甚至觉得他并没有什么毛病,何谈医治?再者,有人亲眼见了二弟病发的模样,要么被吓走,要么也不敢靠近。上次来了个李郎中,胆子稍大一点儿,治病时被二弟给咬了一口,隔日便不治身亡了。从此,这城中便更无人敢上门来给二弟看病了。 于是依照今日这番情景,大概依然不会有郎中来。若是没有郎中也罢,但二弟要被绑在这院子中挨一整天,直到身子恢復正常。一个才十岁的娃娃,不吃不喝被捆在木桩上,这不是折磨人吗!然而再怎么心疼,我们却始终毫无办法。一群人眼睁睁看着二弟受苦,但谁都不敢靠近他,都与他隔得远远的。 他口中发出阴沉的嘶唿声,用那种苍老的声音说着:“拿命来,拿命来……”他面容是如此狰狞,完全不似平时那般洁白稚嫩。 “要不请城北的曹神婆来看看?”三姨娘看着二弟提议道,满脸担忧。这情形,摆明了不是普通的病症。于是便开始怀疑二弟是否被鬼上身了,才变得如此怪异。 “胡扯!”爹听了三姨娘的话,勃然大怒,奋袖斥道,“此话休要再提!” 爹一向重面子,虽知三姨娘也是为了二弟好,但她这话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显然不太恰当。三姨娘也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唐突,只好用帕子掩住口,低眉退到爹身后。 我忽然想起怀中的那颗珍珠,顿时灵光一闪,喊道:“爹,我有法子了!”一群人齐齐转头看向我,一脸好奇。 我从怀中掏出那颗珍珠,打开字条给他们看,道:“研磨成粉,敷于额上,能治此病。这是今日我从一位高僧手中得来的珍珠,他说此珍珠极其珍贵。看上面写着的字,莫不是说可以治好二弟的病?” 爹见了那珍珠,两眼也放起光来。识货的人一瞧便知道这珍珠如此圆润纯净,必定是珍品。又听我从高僧处得来,他连忙接过字条,又仔细看了看那颗珍珠,道:“快快快,把这珍珠拿去磨成粉。”他将珍珠给了张管家,管家小心翼翼接过那白玉盒,急忙去了。 不过片刻,张管家又满头大汗跑了回来,一手端着个药臼,一手拿着个铁锤,急道:“老爷,这珍珠、这珍珠太硬了,砸不碎啊!” 爹眉头一皱,冷着脸道:“怎么会呢?拿过来我试试。”说着从管家手中接过那铁锤,拿出珍珠放在地上就一锤下去。 “啪”,一声脆响,那珍珠果真没碎。不但没碎,反而将那铁锤砸得凹陷了个口子,那珍珠正卡在里头。众人见了此竟,瞠目结舌。世间还未有如此硬的珍珠,这可算是见识了。 “果真是个宝贝。”爹看着那珍珠若有所思,他又花了好些功夫才将珍珠取下来,将铁锤扔至一旁。 珍珠虽是宝贝,但治好二弟的病乃是燃眉之急。一群人也开始愁起来,连铁锤都锤不破的东西,这可如何是好? 正当大家愁眉苦脸之际,门外传来一阵朗笑,紧接着便从外头走进来一个光头和尚。那和尚披着件金黄灿烂的袈。裟,袈。裟上镶着金边线纹,脚上踏着双软布靴。中年模样,慈眉善目,面容含笑,脖子上戴着串挂珠。正是我今日所见的高僧。 我张着嘴瞪着他,他却轻轻瞥了我一眼,笑着朝我爹走去了。他步履稳健,见了我爹后便笑道:“贫僧擅自入府多有得罪,还望施主见谅,阿弥陀佛。”手握持珠,合掌而拜。 爹连忙上前道:“师父远道而来,我未曾出门迎接,当属我的不是,怎会见怪呢?”连忙扶他起身。 “只不过……”爹扭头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二弟,嘆了几口气道,“唉,这位师父,你来的不是时候。我家刚出了点事,不方便招待……” “无妨。”和尚还未让爹说完,便抬手打断道,“我正是为你家这事而来。” “这……”我爹惊愕不已。众人皆面面相觑,最终脸上露出些喜色。 “大师,你可有办法救救我儿?”娘也走上前来,露出期许的目光。 第3页 和尚微笑着点头,从我爹手中取过珍珠,缓缓道:“这珍珠名叫‘日月珠’,乃是从北冥深海採摘而来,十分珍贵。我今日将它赠与令媛,也正是要救这位小施主的命。” “可是大师,这珠子坚硬如铁,如何才能研磨成粉?”爹一脸不解,有些焦急。 大师微微一笑,拿着那珍珠走到我面前,捏起我的手指,虚空一划。我忽觉一丝疼痛,浅浅如蚁,低头一看,才发现手指上开了个口子,血正汩汩流出。 我火冒三丈,大叫道:“你这臭和尚要做什么!”话音刚落,那血滴在珍珠上,竟一丝不漏地被它吸了进去。紧接着那珍珠好似浸湿了般,骤然间变成一团血色粉末,散落在他掌心。 和尚也不恼,只淡笑着对我道:“这么多年了,你性子还是如此暴躁。”他说这话如此寻常,但却也泛着一丝怪异。好像在对我说,又像是在对一故人说。我皱着眉头离他几步远。 他握着那团粉,走到二弟面前,将掌心放于他额上。他口中念念有词,不过片刻,那粉末便在二弟额上凝成了一滴血,渐渐渗入他眉间,在额上留下个血痕。二弟本还在挣扎的身子,忽然间宁静了下来,闭上眼一动不动了。乌黑的身子也逐渐开始恢復正常,脸色也开始红润起来。 和尚见状,舒了口气,起身对我爹道:“莫要担心,三日后令郎自会甦醒。” 爹大喜过望,拉着娘和众人就要叩拜,激动不已:“多谢大师,多谢大师!” 和尚连忙扶住爹的身子,笑道:“举手之劳罢了,不必在意。”说着转身要走。 “大师请留步。大恩无以为报,但请大师在我家作客小日,我定将好生款待。”爹仍然激动不已,拦在和尚面前不让他走。 和尚摆了摆手,连连道:“不必。”但爹仍坚持要挽留,非要报答他不可。 盛情难却,和尚有些为难,最终看了我一眼,指着我道:“若非要报答,那么请允许贫僧将令媛收为弟子吧。” “这……”此话一出,我爹也有些为难起来。出家之人,尚未有和尚收女徒弟之说。众人一听,也纷纷吃惊地望着他。却见和尚稳重如泰山的模样,不似在说笑,便又满脸疑惑。 “令媛与我算是有缘,我想收她入我门下,随我上山,传予她一身真法。待五年后学成归来,再放她归俗。不知施主意下如何?”和尚一本正经道。 爹和娘齐齐扭头看我,我一脸无辜,也不知如何是好。 “唉,都是命啊!”爹长嘆一声,对我道,“烟儿,随大师去吧。” 娘扑上来,急道:“老爷,你这是做什么?” “你难道忘了十年前那个老道士的话了吗?”爹拉住娘的手摇头嘆气道。 娘听了,瞬间身子一僵,紧接着勐地落下泪来。她也发出几道哀嘆声,拉住我的手道:“烟儿,你……随大师去吧!”说罢,转身不再看我,她是不舍。 他们这一说,我便又想起之前府上的传闻了。据说在我八岁时,门口来了个道士。他见了我之后大吃一惊,又算了我的生辰八字,对我爹娘道:“这孩儿留不得,待在家中怕要惹出祸害来。日后若有人要带她走,你们可一定要顺那人意,早日送走。”当时我爹娘没有将他的话听进去,反而认为他是胡说八道,将他一顿乱棍赶了出去。而从那日之后,府上便没有好事发生。譬如我二弟这怪病,怎么也治不好。 我早知这一日会来,于是轻轻点了点头。其实就算不来,我也筹划着名要走了。房里那包袱已经在床底下积了一层灰,就等着什么时候出门去,将它也带上。 收拾完东西,我见和尚在门口等着我。我便转身对爹娘道:“爹,娘,回去吧。好好照顾二弟,我出门去了。”爹娘含泪连连道“好”,眼中满是不舍。 为了少些留恋,我转身去不再看他们,大步朝门口走去。 “你不向你爹娘告别吗?”和尚忽地变得亲近了许多,没有刚刚那般庄严的姿态,反而柔声问我道。 我摇了摇头,撅着嘴道:“说和不说有什么区别?反正也是要走的,迟早还会见面,怕什么。” 刚说完,我眼一抖,落下几颗泪珠来。 ☆、上山 “你还是这么口是心非。”和尚摇头笑道,颇有些调侃的味道。 我瞟了他一眼,道:“说得好像你认识我似的。”擦了擦眼泪,收起那副伤感的模样。 其实我本就不伤感,经歷世事太多,生离死别在我看来已经是家常便饭。所以今日一别,就算再也见不到面,我也根本流不出泪来。那些眼泪都是悄悄揉眼睛,使劲挤出来的,虚伪的很。 走上桥头,回头望了一眼家们,只见爹娘仍站在门口朝这儿观望,忍不住嘆了口气。我若是寻常女儿家,早已哭得梨花带雨。但奈何我不是,连演戏都有些难。 和尚忽地笑了,那一声竟是如此温润好听。他缓缓道:“我自然是认识你的。” 我狐疑地抬起头,盯着他看了很久,心底里嘀咕着:这该不会是个疯和尚吧?看他年纪,似乎和我爹相仿,他怎么可能会认得我?真是莫名其妙。 刚这么一想,那怪和尚却已经走远了。我见他行步如此迅速,便也忙不迭跟了上去。边跑边在身后喊道:“臭和尚,等等我!喂!” 然而那和尚却不理睬我,不但速度越来越快,甚至东转西弯的,也不知走的是那条道。扶苏城如此之大,被他这么一绕,我自己都有些煳涂了。 “喂,等等我啊——”见他背影越来越远,我已经跟不上了。才不过半个时辰,跟着他一路走来,已经累得气喘如牛,大汗淋漓。 这和尚也不知用了什么道法,健步如飞,眨眼间便出了几百丈远,欺负我一凡人跑不快。我心中愤愤不平,看了眼前头无尽的小道,蹲在地上不想走了。 “还不快走。”身后蓦地传来和尚的声音。我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却不见人影。环顾四周依然找不到那和尚的踪迹。 正当我以为是幻听时,头顶又传来一道声音:“找什么呢?我在这。”我勐地抬头,一看那和尚竟高高坐在了树干上。 那古树枝干参天,枝繁叶茂,恍惚间有些看不清他的身影。他忽地从树上跳了下来,身手矫捷,灵活万分。我定睛一看,大吃一惊。这和尚不知何时脱去了袈。裟,穿上了一件黑白的袍子。那袍子上纹着五颜六色的圆圈,奇形怪状,正是我今日所见的那件衣裳。 “你,你,你是何人!”我吓得后退了几步,惊讶不已。 “刚见面怎么就不认识了?”那人轻笑了声,没有回答我。我缓缓朝他走近几步,这才看清他的容颜。 他是个面容极为丑陋的男子。黑黄的脸上有几颗痣,十分不好看。眉毛又短又粗,鼻子也塌。单单说丑或许还不足以形容他的模样,那容貌十足怪异又可怕。 第4页 他拾起地上的包袱,又从我肩上夺过我的包袱,拉着我的手臂便往前走。我急了,本欲挣脱他的手,却忽然看见他那包袱里露出一角袈。裟。金黄的纹理,灼灼闪烁。 “你,你是刚才那和尚?”我问道,显然有些难以置信。 “不像么?”他回头反问我道。他的声音倒是很清醇,给人一种淡雅之感。 我头摇得如拨浪鼓。他从包袱里将一□□给我看,仔细瞧了眼,果真和那面容一模一样。这才方信他是原来那和尚。 “那你为何要假扮和尚进我家?”我被他拉着往前走,虽然脚在使劲蹭着地面,可他劲道太大,我竟挣脱不得他的手。 “不假扮和尚,又怎么能治好你弟弟的病?”他每次说话都像在反问我似的,根本不愿意正面回答。真是不讨喜,我心中想道。 “这么说你就是在骗人了,那我也不必要跟你走了。”我心中一喜,想甩开他的手。 “你真以为你走得了吗?”他忽地停住脚步,转身对我道,“你也知道你体质特殊的事吧?” 听了此话,我愣在原地。 他见我不语,又继续说道:“你这特殊体质害的你家多年来一直不得安宁,你不会不知道吧?” 我依然沉默。 他又道:“你自幼能见鬼神,也记得转世三生之事。然而你却不料,前世的仇人找上门来想要杀你。但你身上有天帝的御符保护,他们不敢妄自靠近,于是转而对你的家人下手。” “你到底是谁?”我抬起眸子望他,冷冷道。 “我是谁……”他喃喃两声,忽地又笑道,“我只是个好心帮你的人罢了。”说这话,莫名地有些丧气,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我盯着他看,看了半天也想不起有什么人如他这般。这是个我看不透身份的人。寻常的鬼神凡人,身上皆有灵气。霞光万丈者,非仙即神;乌烟瘴气者,非鬼怪莫属。而凡人,往往透着一股子尘土的气息,肉体凡胎,毕竟沉重,落在地面难免沾上泥泞。然而此人却一身干净,干净到一尘不染,我竟猜不出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你要带我去哪里?”知己知彼,我才能彻底放心。他知晓我的过往,然而我却不知道他是何人,这让我有些心慌。 “你别担心,我绝不会害你的。”他诚恳道,依然拉着我往前走,“我先带你天宁寺去避避风头。” 天宁寺,那正是我想去的地方。我将信将疑,不过脚步还是跟了上去。 说避避风头,其实是为了避来寻我的仇家。三世之前,我还是个性情顽劣的小妖,做了不少坏事,得罪了不少人。后坠入轮迴道,准备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然而那些老妖怪还是不肯放过我。于是找了我三世,终于在这一世给纠缠上了。 唉,何苦呢?如此斤斤计较,怎没点度量?我无奈摇头。 行了约摸有半里路,忽地想起来还没问他名字,便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却也不含煳,张口答道:“蒙岚。” “蒙岚……”我皱着眉头思索片刻,确实是不认识此人的,便又道,“你是哪儿的人?” 他摇头不语,只对我道:“不用问那么多,你所好奇的以后都会知晓。” 这么一说,我便不再出声了。他不愿意告诉我,我即使再怎么问也是无用的。 “你怎么不问我名字?”我又好奇道。 “你的一切我都知晓,何须再问?”他轻笑一声道。 我更纳闷了,小声嘀咕了句:“是吗?” 我们一路往天宁寺走去。寺庙在孤鸾山上,远得很。 孤鸾山原本是座极其美丽的山,丛林茂郁,飞鸟时鸣,鲜花盛美,泉瀑生烟。林中禽兽也不怕生,见了人也不畏惧而逃。悠然自得,倒真是世外桃源。 山中住有数户人家,以砍柴打猎为生,和天宁寺关系极好。而且住在山脚下的百姓也诚心向佛,一年谷物丰收,多有捐贡给寺庙的。天宁寺得以香火旺盛,也少不了他们的功劳。 然而三年前,山中一场大火将大半个孤鸾给烧没了。连天宁寺也遭了殃,不仅庙梁给烧塌了,连庙中那尊木雕佛像也被烧得精光。山中人家皆被烧死,山脚住户也受牵连。更可怕的是,那一夜,庙中僧人忽然一併消失,踪影全无,连尸骨也不曾留下。 怪事刚发生没多久,扶苏城有豪人听闻此事,欲捐一尊玉佛送往天宁寺。可令人意外的是,佛像在运往山上的途中不慎掉落深谷。后有人去寻,却寻不见佛像踪影,连去的人也再未返还。有人说这是天宁寺众僧惹怒了菩萨,连菩萨都不愿意进庙。 自此,孤鸾山开始有了些可怕的传闻,譬如有吃人的妖怪,吸食人精魄的小童子。后来,孤鸾山再无人敢踏进半步,连山脚的住户也都陆陆续续搬走了。孤鸾山真成了一座孤山。 虽说孤鸾山可怖如此,但对我来说却是极好的。我自小体质偏阴,却也是因本体为妖的缘故。来这种阴森荒凉的地方,反而更好对付那些寻仇的老妖怪。在人太多的地方,不但压制了我的法力,怕误伤人也不好出手。况且,天宁寺是我前世出生的地方,我自是最了解的了。 然而,等我们到孤鸾山山脚下时,却发现情况并非我想像中那样美好。山脚下的农田都无人打理,长满杂糙。那些房子空荡荡的,没有人居住。街道上的青石板路都铺满了苔藓,长满杂糙,一片荒芜。 往山上走去,又发现这里的树木被火烧得乌黑,光秃秃的枝干没有一丝生的气息。山中没有鸟兽,连泉水都已经干涸。三年中,理应有新生的树干,重新生长的杂糙。但这儿的情景却是三年未变,倒有些怪异起来。 正想道出心中疑惑之时,蒙岚却先我一步,一把捂住我的口,将我拉至一大树后。我瞪着大眼,蓦然发现,远处走来两个人。其中一人穿着白袍,另一人穿着绿袍,皆是中年男子,面容狰狞,青面獠牙,凶神恶煞。我屏气凝神,大气不敢喘一口。 白袍男人道:“这三味真火都烧了三年了,怎么还没把那小子烧出来?” 绿袍男人也疑惑道:“是啊,照理说没人能经得起三味真火的灼烧。要么那小子逃了,要么就是被这火给烧死了。” 白袍男人又道:“山脚下设了混元阵,进得来出不去,他不可能逃走的。可是我们找了三年也不见他的灵魄,不应该啊……” 绿袍男人忽地皱起眉头,环视四周片刻,惊道:“等等!我怎么好像闻到一股凡人的气息……” 他话刚说完,蒙岚就一把将我揽进他宽袍中,我顿时什么也看不见了。眼前一片漆黑,只有听觉和触觉如此敏锐。这么近的距离,我能清楚感知到他有力的心跳,头顶传来他炙热的唿吸。一瞬间我有些脸红,但奈何又不得挣开,只好别扭着不动了。 白袍男人闻声,吸了吸鼻子,疑道:“我怎么闻不到?” 第5页 绿袍男人伸出手,往鼻子处扇了扇风,嗅了一会儿也没嗅到味道,只好道:“也许是我闻错了……” 白袍男人道:“唉,还是别管这个了。我们快再去找找看,要是真让那小子逃走了,可不好交差啊!” 绿袍男人点了点头,道:“走!” 于是两人便一同疾步往山中走去,速度之快,形同鬼魅,一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待他们走远,蒙岚才将我放开。他表情十分凝重,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道:“看来今晚我们是出不去了。” 我心情也沉重起来。听刚刚那两人的谈话,好似他们因追杀某个人,然后把这孤鸾山用混元阵给包围起来了。这孤鸾山起火之事,原来都是他们搞的鬼。三味真火烧了半座山,外头又设了混元阵,难怪这里飞禽走兽没见到一只,糙木不生,荒芜至极。 “也好,在这山上,那老妖怪就难找我麻烦了。”我故作轻松道。 “光逃避是无用的。岐山老妖有七人,现在有一人来找你寻仇,依照我俩的身手还能对付。若是等七人聚集到一起,你怕是离死不远了。”蒙岚淡淡道,拉着我继续往山上走。 我知他说的有理,但当初闯祸的是我,就算转多少世他们也认得我。想到岐山老妖,我就闷闷不乐。至于什么深仇大恨,唉,不提也罢。 我早年不懂事,不小心将岐山老四家的宝贝女儿推进了五彩池中,害得她毁了容貌,至今未嫁。她爹气得跳脚大骂,把七兄弟叫到一起,说也要把我捉过来毁了容。我怎么肯?自然不愿。于是四处逃窜,他们一时间也没找到我。这么多年了,他们竟然还在纠结这事。当初道歉了也不管用,现在怕是钻了牛角尖,非要抓住我不可了。 思虑之间,便到了天宁寺门前。天宁寺位于半山腰上,顺着一条堆满乱土的石阶蜿蜒而至尽头,顶处便是天宁寺大门。然而现在大门已经无了,里边的木头也烧了个精光,只留了个黑红的高墙围着。高墙里面是一堆废屑,乱石乌黑堆砌着,地上铺满了厚厚的灰。很久很久,这里都没有人来过,甚至连风也没刮过,雨也没下过,时间仿佛静止。 我找了块地方坐下了,蒙岚坐在我身旁,从包袱里掏出两个馒头,一人一个。他倒是细心。我出门匆匆,竟忘了带干粮。好在手上有个馒头充飢,这一夜过得倒也不算太坏。 晚风不曾吹来,漫天星子撒了一地,月光如流水。这里死寂一片,莫名的,令人毛骨悚然。 “喂,你到底是怎么知道我家有妖怪的?”我问旁边吃馒头的蒙岚道。 “你家院子上冒着这么明显的黑烟,稍有些法力的人都看得见。”他幽幽道。 我撇了撇嘴,想起来那烟确实有些瞩目。起初只是一缕,后来变成乌云笼罩在空中,我时常盯着它发愁。我知道来者是何人,但是岐山老妖派来的小喽啰实在不堪一击。先前还只是附身在我二弟身上,让他神志不清。后来他们变本加厉,不但附身其上,还操控二弟的身子做坏事。府上死伤好几个,都是他们干的。爹娘不知真相,我又不好出手。 直到今日,二弟又发病了。我本想借珍珠转移人的视线,然后再偷偷对那附身在二弟身上的妖怪下手。没想到蒙岚假扮的和尚闯了进来,打乱我计划,让我硬生生停止了动作。 “其实那珍珠并没有用处吧?”我问道,想起来都是我血的功劳。 “你可知那珍珠叫什么?”蒙岚不回答,反而我道。 “你不是说叫日月珠吗?”我不知他为何明知故问。 蒙岚摇了摇头,道:“它叫龙踏烟。” 我一听,一顿,这不是我的名字吗?于是白了他一眼,道:“别说笑了。”一点都不好笑。 “我没开玩笑,它真叫龙踏烟。”蒙岚定定看我道,表情十分认真,不像是在说笑。 我皱起眉头,狐疑道:“竟有这么巧的事?” 蒙岚嘴角一勾,望了我一眼,笑道:“关于这龙踏烟,还有个故事呢。” “什么故事?”我有些好奇。 “那得从一个月圆之夜说起……”蒙岚缓缓道,好似陷入回忆。 ☆、来歷 “那年夜半,北冥中那朵含苞千年的浮云花开了。浮云花开时皎洁如月,明明赫赫,香飘十里,馥郁非常。正当人们纷纷跑来围观时,却不料忽然一阵海浪扑过,只一瞬,浮云花又合拢起了花瓣,天地霎暗。”蒙岚不徐不疾道。 他轻瞥了我一眼,见我面无表情,又接着道:“都知浮云花花瓣似铁,坚不可摧,是无法打开的。而这花刚开便又合拢,实在是令人费解。人们扫兴而归,没想到五百年后,浮云花再次绽放,这次花中吐出一颗珍珠来。那颗珍珠如掌大,有金石之坚。众人无不惊奇,后来这颗珍珠就被北海龙王供奉在龙宫中。” “数月后,龙王忽然发现珍珠不翼而飞,大惊。派人去寻,数月无果。没过多久,北海龙王上天赴西王母寿宴,见有人双手捧着那颗珍珠献给玉帝。这献宝之人正是北海龙王的兄弟,南海龙王,暂且不提。北海龙王无可奈何,只得就此罢休。” “玉帝大喜之下,赐给南海龙王一道御符。符文上写着‘龙嵴贴连钱,银蹄白踏烟’,南海龙王将它贴在了珍珠上,于是这颗珍珠便命名为龙踏烟。起初玉帝很喜欢这颗珍珠,时常拿在手中把玩。然而三百年过去,玉帝早玩腻了,将其扔在一旁。这颗珍珠也因久居天宫,仙气盈体,又吸收日月精华,逐渐化为人形,逃下凡间。” “她因继承浮云花的千年修为,法力高深,在凡间做了不少坏事,得罪了许多妖魔鬼神。后来那些坏事传到玉帝耳中,才知晓她便是那颗珍珠。玉帝念及旧情,心生怜惜,但又不得不安稳下界,便只废了她千年道行贬在人间。那些寻她的仇家见状也扬眉吐气,放手不再追究过往。唯有岐山七老妖固执不肯罢休,执意要寻她报復。后不知何缘故,她忽地堕入轮迴道,转世为人。岐山老妖撒网去找,终于在她轮迴三世之时找到了她。”至此,蒙岚忽地不出声了,只静静看着我。 我放下手中的馒头,神情淡淡,扭头看道:“这不是众所周知的事么?与这珍珠有何干系?” 不错,他说的那女子便是我。我本是颗从浮云花中生出来的珍珠,因缘巧合被送上了天庭。若不是天帝怜惜,怕是当初我早被送上断头台,魂飞魄散了。 蒙岚闻此话,忽地身形一顿,好似僵住了般,一动不动,良久未语。他垂下了手,缓缓转过身看着我道:“你,当真不记得了吗?”不觉间,声音有些颤抖。 他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有些清冷,看上去有些淡漠而疏离。但是当他那双深邃的眸子看向我时,我竟恍惚间觉得我们靠得如此近,近到我能看见他眼中倒映着我茫然脸。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我隐隐有这种感觉。不过,只是剎那而已,转瞬消失。 第6页 秀眉一挑,扭头问道:“记得什么?” 他又不回答了,只轻轻摇了摇头,嘆了口气道:“没什么。”声音恢復平静,好似刚刚听见的那一声颤音是我的错觉。 “莫名其妙的。”我嘀咕了一声,又道,“话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这珍珠与我有何干系?” 蒙岚久久未答,他只说:“没什么关系,只不过我看到这珍珠,便想到你的身世罢了。” 我撇了撇嘴,问道:“那你将那颗珍珠送我做什么?” “我,”蒙岚忽地一顿,思索了片刻,眼底漫上几分哀愁。他看着我,又好似不在看着我,眼神飘忽,幽幽道,“我也不知为何。” “是吗?”我冷笑了声,却见他也面色平静,丝毫看不出情绪。 “为钱财,为美色,还是为名利?”我出声道,两眼斜看他,“我已经来人间走了三遭,什么嘴脸没见过。知人知面不知心,若说没什么目的我是不信的。” “我不为钱财,不为名利,美色或许还有可能动摇我。”蒙岚道,说得如此轻松,好似这些他唾手可得。 “哼,人都是如此!”我知他为了美色而来,自然是不屑冷哼,道,“然而我既无钱财名利,也无美色,阁下恐怕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他听完,没作声,只静静坐着。我也没说话,四周又是一片死寂。 这儿实在是太过寂静,若不是听见自己的唿吸声,我差点以为我也要与这空气合为一体了。 他不出声,我却忍不住出声问他:“那我问你一件事,今日那珍珠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那我只问你一句,你信我么?”良久后,蒙岚忽地问我道。 我摇头道:“不信。” “那便是了。你不信我,我再说有何用?”蒙岚道。 狡辩如此,我竟无力反驳。他不肯说这珍珠从何而来,我也不再过问。我只是隐隐觉得那珍珠像是我在哪儿见过的东西,很熟悉很熟悉。可又想不起是什么时候见过,除了今日。 自然,那珍珠已经化成粉末,敷在二弟额头上。上面沾了我的血,用来驱妖了。纵使我被废了千年修为,但恐吓小妖还是有威力的。至少岐山老妖派来的小喽啰还不是我的对手,镇压他们易如反掌。 我靠在那墙边,看着坐在我身旁的蒙岚,默默不语。 “你认得我吗?”我问了。 “认得。”他答道。 “什么时候认识我的?”我又问了。 “大约……一千七百年前。”他静静道。 我皱了皱眉头,掐指算了算。如今我是八百岁,三百年前我堕入轮迴,四百年前我惹怒了岐山老妖,五百年前我刚从天宫逃下凡间,六百年前……六百年前我在天宫,根本没有所谓的一千七百年。他是不是记错了?其实他想说的是七百年前吧。 但是七百年前我还是珍珠身,未曾化为人形,怎么会认得他?再说,天宫之人个个貌美如花,丰神俊逸。不说每个都长得倾城绝世,至少没有长得如此丑的。我在天宫呆的日子不长,但因跟在玉帝身旁,见的人也算多。他这一身打扮,既非天宫中人,也不似普通凡人,又不像妖怪,真真奇怪。况且这一身绣着五颜六色圆圈的黑白袍子,如此怪异,见一眼就忘不了。 只可惜,我想来想去,还是记不起来。于是便狐疑地盯着他看,怀疑他是不是认错人了。 蒙岚见我盯着他来回打量,问道:“你在看什么?” “我以前和你很熟吗?”我换了个说法问他。 他又沉默了片刻,缓缓道:“很熟。” 咦?我有些疑惑。既然很熟,那我更不应该不记得他。他莫不是在骗我?我拿眼觑他,满满的不信。 他见我不信,便只淡淡笑了笑,道:“我说什么你大概都不会信的。” 他顿了顿,忽然又补了一句道:“以前如此,现在依然,一点都没变。”好似在自言自语,但那语气中又藏着说不尽的余味,带着丝丝哀愁。 他又陷入回忆里了。我见他靠在墙边,望着虚空,眸子里泛着点点星光,有片云雾在他眼中荡漾,分外迷人。他或许想到什么好事了,沉浸在无尽的往事中。 唉,真是个怪人。我又拿起馒头啃了起来。 “我有一事不太明白。”他忽然出声,吓了我一跳,紧接着他便道,“你为何要堕入轮迴道?” 我一怔,嚼了嚼口中的馒头渣,平静道:“为了一个人。” “谁?” “尉迟胥。” “他是谁?” “一个凡人罢了。” 蒙岚缄默不语。我却长舒一口气,道:“我不同那些道貌岸然的神人,七情六慾我都有,也不想忌讳什么。” “你知道……”蒙岚欲言又止。 “我知道。”我打断他道,“我有心爱的人,自然不会在乎他的身份。他是人,我便也堕入轮迴陪他一起成人。我不似你们,为了成仙拼命修道习法,抄枯燥的经书,说虚伪的话。我不想修道,也没有远大志向位列仙班。” 他徒然垂首,终是不再言一字了。我想,或许我说的话都是常人不爱听的话,他不高兴是自然。 “然而,等了三世,依然没有等到他。”我又怅然道,唿出去的气息在空中化成一道烟雾,天凉了。 “你要继续等下去么?”他问道。 “那是自然。”我答道。他定是个不了解情爱的人,不然怎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天帝废我千年修为之时,我尚觉上天不公,对他怀恨在心。我生来便有千年修为,本来是属于我的东西,凭什么要被剥夺走?况且作恶多端之人何其多,为何偏偏要将我的修为废去?我好不容易幻化成人形,刚准备逍遥九州,却被这一废,失去游玩的心情。 那时郁郁沉沉,思考了许多。年纪尚轻的我,没了修为本不该如此丧气。不就是千年修为而已,再修炼千年便是。可我等不及,向来不是个耐得住煎熬的人,偏爱投机取巧。 那时遇到一人,如我一般放荡不羁,或者说甚于我。他生平最爱喝酒,有着执剑闯荡天下的浩气。不过此人嗜酒如命,一天不喝酒便浑身发痒,好似丢了魂儿似的。我觉得这人有趣极了。凡人见我,不被这一张面皮诱惑,就是被我一袋子珍珠迷惑。 而这人不爱美人,却偏爱美酒,真不知是真痴还是假痴。不过,勾引不成的我反而被他给深深吸引住了。我随着他闯荡九州,见过他杀人如麻,滴血不沾白衣,也见过他醉酒后低声哭泣,说着大仇未报尚不能轻易死去。 我当时也尚纯真,并不了解其中的深沉,也不知背负着血海深仇是何种滋味。我只觉得玩笑他人,也是种乐趣,虽然惹人讨厌,但我也未曾滥杀无辜。可是他不同,他不仅要杀仇人,连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也要杀害。我当时不解,他只道了句,人心难测。 第7页 最后,他死了,死在我的手中。我愤怒拔剑,他血如泉涌,却含笑释然。他说,人终有一死,可惜你却永远死不了。我愣住了,不明白其中的含义。活着和死去,只不过隔着一个轮迴,有何区别呢?我不明白,所以我想明白。 我想了很久,追随他到底是为何,真的仅仅为了一个答案吗?自然不是。可是我又说不出什么缘故,便只好将错就错,堕入轮迴道去寻他。寻到他,便知晓答案了,我想。 三生石我见过,奈何桥我也见过,孟婆见我还惊讶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他们将我赶回去,而我执意不肯走。我说我要轮迴成人,他们不让。当我跳入那忘川河时,才知道,本不是凡人的我,每过一道轮迴便要反噬两百年的寿命。 孟婆也劝我说,要遇见那个人是不可能的,放弃吧。我一意孤行,执意要轮迴。这是第三次了,这一世还没找到他。不过我尚怀着希望,这一世若再找不到,我可以再一次跳入忘川。再找不到,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虽然,活了八百年,我似乎只剩一次机会了。 “天下之大,你怎么找?”蒙岚沉声问我道。 “将这九州大地走一遍,一遍不成,再走第二遍,第三遍,直到走不动为止。”我回答道。 “你终究还是变了。”我闻得他一声长嘆,幽幽传来这样一句话。 “人总是会变的。”我道。 ☆、故人 蒙岚这一次沉默了很久很久。 半夜,月爬到了山坡上,皎洁的月光正正照在我们身上,天地寂静。我已经有些昏昏欲睡了,倒是蒙岚清醒得很,双眼盯着虚空,不知在想什么。 “你要去寻他?”他在我将要入睡之时出声,令我从朦胧睡意中惊醒。 “是。”我应道,打了个哈欠,翻了个身想接着睡。 “我同你一起去。”他道,掷地有声。 此话一出,我顿时睡意全无。我勐地翻过身子看他,瞪着铜铃大眼,讶然张嘴。他与我非亲非故,跟着我做什么? “为什么?”我问道。 “不为什么,就是无聊。”他悠悠道,有几分无赖,“游山玩水倒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我正欲说话,忽然一道惊雷在正空中炸开,剎那间,地动山摇。紧接着几道耀眼的闪电噼里啪啦落下,倏尔,整个孤鸾山漫起了熊熊大火。火光沖天,黑烟瀰漫,烧焦的热气扑面而来。 我吃了一惊,连忙起身观望。蒙岚却一把拉住我的手,捡起地上的包袱,对我道:“快走!” 我被他拉着往山顶跑去。那火好似长了眼睛似的,紧紧跟在我们身后,滚滚热浪朝我们扑来。我们在山中奔逃,乱石从山头滚落,漫天的粉尘落在身上。一不留神,我眼睛进了灰,连忙揉了揉眼睛,揉得双眼通红,眼泪直流。蒙岚也好不到哪里去,额头沁出几颗豆大汗珠,脸色惨白如霜。 这突如其来的大火,怕是今日那两妖怪所为。 才这么一想,侧首一看,果真见山下有一白一绿两个身影在空中穿梭。他们飞行速度极快,齐驱并进,紧紧跟在一个红色身影后头。 有人喊道:“顾无玺,你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赶紧把混元镜交出来!”那声音中气十足,久久迴荡在在山谷。 前头那红色身影忽地顿步,仰头哈哈大笑起来,大声沖身后的两人喊道:“你们叫紫霄魔君亲自来我跟前给我磕三个头,我就还给他。” “做梦!”他那狂傲的姿态让身后的两人极其不满,怒吼一声后,两人一气之下更是卯足了劲去追他。两人边飞边对着那红色的身影施法,从掌心甩出一团又一团的火球。 那个叫顾无玺的男子也不慌,把一身红袍轻轻一甩,整个人便飞到了一棵高树上。他脚尖踩着树枝,如蜻蜓点水般在山中穿梭,一一将那些火球避开,速度快得让人看不清踪影。 山上还在落下碎石来,我和蒙岚躲在了一处山崖下。这儿火势没蔓延过来,暂且算安全的。 看了一眼身旁的蒙岚,却发现他额上冒着冷汗,皱着眉头,连唇都变得没有血色了。我连忙问他怎么了,他却使劲撑开眼皮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捂住胸口不断喘着粗气。 那样子实在不正常。我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刚碰到他的脸,便被那冰冷的触感给吓了一跳。怎会如此冰冷?也不似发烧的模样。于是急忙撩起他的袖子给他把脉,刚捏起他的手,又是一阵微愕。竟不料,一个面容如此丑陋之人,却有一双修长白皙的手。骨节分明,很削瘦,但很好看。掌心也很是柔软,并不似干过粗活之人。 我给他把脉,把了半天却什么也没探到,只感觉他全身冷的像块冰。又见他紧紧揪着胸口的衣襟,那样子好似十分痛苦。我手足无措,不知该做何办。外头石头滚落的声音不绝,这山崖外也扑簌簌落着粉尘,整座山都不得安宁。 我弯着腰躲在这山崖下,听着外头的打斗声,忍不住偷偷探出身子看了眼。只见三人依然在山中不停地飞行着,看得人眼花缭乱。那厢打得正火热,一时半会还停不下来。这厢蒙岚却身体病作,不知该如何是好。我有些着急了,这样下去,山下不了,人也要死了。 这时,那顾无玺忽地朝我们的方向飞来,停在了我们头顶不远处的一处巨岩上。我急忙缩进身子去,险些被他看见。两个妖怪也一前一后尾随而至,怒目瞪他,指着他道:“顾无玺,你可识相些!快把混元镜交出来,否则你的死期便到了!” 顾无玺站在岩石上,狂笑不止,口中道:“有本事就叫他自己来拿!” 忽地,他的笑声戛然而止,只见他手中蓦地出现一面血红色的镜子。那镜子发出血红的光芒,凡被照射之处,皆燃起熊熊烈火。这火也很诡异,浮在空中,并不落于地面。顾无玺手轻轻晃动那镜子,那些火尖透着明黄的红火,便以极其诡异的速度朝白绿袍子妖怪飞去。顿时漫天火光四溅,环环绕绕,在空中织了张网,将两人包围其中。两人急急闪躲,惊恐避开那些火苗。 忽地绿袍妖怪惨叫一声,捂着右手臂翻滚在地。原来他的手被那火苗蹭到,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便裂了开来,于是右手就这么被削没了。白袍妖怪见同伴断了手,顿时大喝一声,口中念念有词,一团幽蓝的雾气从他周身瀰漫开来。顿时,空中的雾气变成一道屏障,挡在两人之间。那些火苗飞不过来了。 顾无玺冷哼一声,拍了拍那混元镜,顿时又有无数黄色的火苗从镜中飞出来。那些黄色的火苗聚成一团,在虚空中形成一根针,锋芒毕露,气势汹汹地朝那蓝色屏障飞去。那屏障原本岿然不动,将无数火苗阻挡在外。可碰到那根针时,竟像张纸似的,轻轻一戳就破了。 那针朝着白袍妖怪的眉心刺去,速度之快无人看清。等一切停下来的时候,只见白袍妖怪眉心多了颗红点,双眼直直瞪着前方,身子缓缓向后倒去。“啪”地一声,他倒在地上,身子朝山下滚了滚不动了。 第8页 绿袍妖怪见状,大吃一惊,也不顾自己断了的手,连忙跑到白袍妖怪身边,将他身子翻过来看。却见他七窍流血,鼓睛暴眼,死不瞑目。 绿袍妖怪双眼圆瞪,捂着手臂朝着顾无玺喊道:“你给我等着!”说着便化作一缕绿烟朝远处飞去,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顾无玺也不追,只是在岩石上盘腿坐了下来。他勐地吸了口气,皱起了眉头,一个跃身从岩石上跳了下来。他又嗅了嗅,迈着步子朝我和蒙岚所在的山崖下走来。 我紧张地攥紧了拳头,又看了眼已然因疼痛昏迷的蒙岚,心跳到了嗓子眼。咚咚的心跳声将我的胸腔都要震碎了,尤其是头顶那一声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传来,我更是紧张地口干舌燥,暗自捏了把汗。 “出来!”头顶蓦地响起顾无玺的声音。我勐地抬头,却见他探出半个脑袋来俯视山崖处,显然是看见了我。我挪着步子缓缓走了出去,小心翼翼,十分谨慎。 他见我从山崖后走出,微微吃了一惊,道:“你是何人?” 我也茫然抬头,问他道:“你又是何人?” 四目相视,一瞬间我忽地觉得这人有些熟悉,便又走前几步去,仔细瞧了瞧。这人一身红袍,长发披散,一张脸黑得跟煤炭似的。不过那双眸子倒是明亮如星,一对牙齿皓洁如月。看这模样,再加上那熟悉的声音,一个故人的身影逐渐浮现在我脑海。 他看见我也微微蹙起眉头,盯着我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会儿,最后才试探着出声:“龙……踏烟?” 我瞪着他,忽地脑中冒出个名字,不由得出声道:“小玺!” 熟人相见,自然是止不住地兴奋。他也异常激动,跑过来一把抱住了我,跳着大叫道:“没想到你还活着!”我亦是欢唿雀跃,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你没事吧?”我想起刚刚他们打斗如此激烈,便不由得摸了摸他的身子。 他摇了摇头,道:“没事。”他笑得十分开心,仍然揽着我不肯松手。我便说,那两人喊的名字怎的如此耳熟,没想到还真是他! “你怎么会在这儿?”我们异口同声问道,停滞片刻,忽地我们都笑了起来。 “你先说。”我笑道。 “我被紫霄魔君追杀,一路逃到这儿。本以为可以躲一阵子,没想到那些人追了上来,把整座山用混元阵给封了。三年前他们为逼我出来,也不顾无辜百姓,把这山用三味真火给烧了。后来找了三年没找到我,今日他们又来了。”他指了指自己身上的伤口,道,“这不,你看看他们下手有多狠,招招致命!”他撇了撇嘴,露出一副委屈的神情。 我凑过去仔细瞧了瞧,果真见他那件红衣袍上到处都是被烧焦的窟窿。他原本白皙的皮肤,此时也被烧得一片焦黑。那件红袍子也被烧得满是洞,破破烂烂的,衣不蔽体。他一身红袍和漆黑混为一体,让人看不出来本来的模样,走在大街上怕都要被人认作乞丐了。 我看了看,翻了个白眼道:“那还不是你自找的。你要是不去偷他们那什么混元镜,也不会落得这个下场。” 他一听,陡然拔高声音,拉过我的肩正对我道:“那混元镜可不是我偷的,是紫霄老儿的女儿送我的,怎么能说是偷呢?”他挑了挑眉,依然那副放荡不羁的模样,丝毫不把这三年受的罪当回事。 我嘆了口气,听他这么一说也猜到了个大概。估计就是紫霄魔君的女儿被他花言巧语给蒙住了,迷了心,将老爹的珍宝偷了出来送给他。 说起来,以前顾无玺就爱做这种事,他可是九尾狐族出了名的浪荡子。身为次子,没有长子的家业负担,整天想着游山玩水,吃喝玩乐。偏偏世间女子就好他这一口,不觉得他花花肠子,反而认为他潇洒风流。那时我一度怀疑,这些女人们是不是被下了迷魂药,个个魂不守舍,往他身上倒贴。 后来来这世间走了一遭,才大概明白,世人所爱俊美之人,爱有财之人,爱身份高贵之人,这顾无玺都占了。有一张九尾狐族最为骄傲的俊美面容,又是狐族长老次子,身份也不低。再加上他挥金如土,豪气非常。难怪那些女子见了他,不管不顾的,拼了命也要贴上去。 我的思绪还未迴转,顾无玺却忽地揽住我的腰,一把将我带上了上方的巨岩上,对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再次皱起眉,轻声问道:“你听,是不是有什么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捉虫 ☆、消失 “没、没有吧。”我慌道,心一紧,用余光扫了一眼山崖。 顾无玺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盯着那山崖看了一会儿,忽地一把揽住我的腰,瞬间飞到山崖之下,稳稳落地。 眼前的景象令他微微一惊。蒙岚昏迷在地不省人事,歪着头靠在石壁上,嘴唇泛着青白。他长得丑,还穿着一身奇特的袍子,说不出的诡异。 顾无玺忽地放开我,冷冷问我道:“他是谁?” “他……”我本想说话,但一开口,也说不出他到底是谁。只知道他叫蒙岚,至于他的身份我丝毫不知晓。 为难之下,我只好脱口道:“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哦?”顾无玺怀疑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蒙岚,忽道,“这人身上的衣服好生奇怪。”他撩了撩蒙岚的袍子,伸手摸了摸上边的圆圈。 我打着哈哈道:“是啊,我也觉得奇怪。”心中却不由得为他捏了把汗。 说实话,顾无玺虽然风流多情,但也是出了名的无情。他又极其任性,对自己不喜欢的人或事不屑一顾。若是惹恼了他,他便斩尽杀绝,不留余地。以前有些纠缠他的女子,不知死活,偏要到一把刀架在她脖子上才知道后悔。可后悔又来不及,惶恐着尖叫一声便没了气。 我亲眼见过他冷脸将人杀害,转过身来便冁然而笑,十分温柔,揽着我的肩道:“小烟儿,咱们去喝酒。”他手上的剑仍滴着鲜血。 每每至此,我都要愣上许久,恍惚不已。我实在想不明白,一个人怎能如此善变,前边脸色阴沉如阎罗王,后一刻却又灿若春风。当初我便觉得他是个极其危险的人,所以我一直都离他远远的,不想再看见那些场面。怎奈何他却总是阴魂不散,甩也甩不掉。一来二去,我们竟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不过,那都是往事罢了。我们已经有一百多年没见。上次见他的时候,还是我第二世投胎的时候。那时候我还是这天宁寺的一个敲钟和尚,他每天翻墙进来,带着酒肉让我开荤。那段日子算是最愉悦的了。只可惜,如今又是一百多年过去。我变了模样,他却什么也没变。 这时,顾无玺忽地走到蒙岚身边,掰过他的脸看了眼,眉头一皱道:“这人怎么长得如此之丑!”说着便后退几步,甩了甩手,仿佛沾了晦气般。 我无语凝咽。才想起来,这狐族的二少爷,向来是极其注重人面皮的。他身边貌美女子无数,眼光十分挑剔。他只单单看人面皮,见了蒙岚这样丑得惊为天人的人,自然嫌弃至极。 第9页 顾无玺又看了看蒙岚的脸,松了口气,又凑过身子,揽住我的肩笑道:“小烟儿,好久不见,我们出去喝两杯?” 听此话,我下意识身子一抖,慌忙道:“不了不了,我……”他莫不是要对蒙岚下毒手? 他看了我一眼,好似猜中我的心思般,轻笑一声道:“放心,我不杀他。他长成这样,还不值得我动手。” 紧接着他又话音一转,幽幽道:“不过我倒是想杀一个叫尉迟胥的人。”双目盯着我看,眼神深深。 我尴尬回笑着,不说话了。 “我们得先出去再说。”顾无玺正经起来道,终于想起这件大事。 “等等,这还有个人呢!”我见他拉着我要走,急忙道。 “你确定要带着他?”顾无玺一脸奇怪地看着我。我点了点头。 他俯身看了看蒙岚,嘆了口气,道:“他身上穿的这件衣服是用冰丝雪蚕和乌蒙金丝织成的,能用这两样东西做衣裳的,除了北冥之人再无其他。看他样子,像是鱼族的人。” “我要带他一起走。”我沉声道,目光如炬。不知为何,我对蒙岚有莫名的亲切感。虽则他有张可怖的脸,但我却并不怎么反感。真是奇怪的感觉。 顾无玺冷哼一声,道:“不过是萍水相逢之人,你为何要顾及他?” “这里都被三味真火给包围了,他若是鱼族之人,更无法活下来了。”我也知道,鱼族极其怕火,火一烧,他们便要死了。现在看看蒙岚的样子,已经虚弱得不成样子了。这周围火势又逐渐勐烈,若是把他扔在这,我于心不忍。 “你总是这么滥发善心,小心有朝一日被蛇咬。”顾无玺虽然不满,嘴上说着这样的话,但其实已经和我站到一块儿了,“要不是念在你我多年的情谊的分上……”他喋喋不休,满脸的不情愿。 虽然不情愿,但他还是将蒙岚背了起来,没好气道:“小烟儿,记住了,这是你欠我的!”说着一脸嫌弃地撩开蒙岚的落在他脸颊的长髮,撇着嘴,皱着眉头走到前边带路。 “我们要怎么出去?”我看他那模样,哑然失笑,不过还是问了句要紧的话。 他扭头道:“跟我走便是。”说着便背着蒙岚跳上了山崖。我急急忙忙跟了上去,生怕走丢。 顾无玺一路背着蒙岚往山下走去,我跟在身后。他走在前头,所行之处皆留下一道屏障,将那三位真火给隔离开来。我畅行无阻,也就很方便跟上他步伐。 到了山脚下,果真见有道浅灰色的屏障竖立眼前。我们来时还是傍晚,山中有雾气,将这屏障遮掩得很是巧妙。此时是夜半之时,这道白色屏障便显而易见了。 也不知顾无玺使了什么法子,他将那屏障给开了个口子,恰好可以容许一个人进出。他率先背着蒙岚钻了出去,在外头沖我喊道:“快出来!”我一听,连忙也屈身钻了出去。 一出这孤鸾山,迎面而来的便是凉凉的晚风和无比清新的空气。山中被火烧焦,土木皆瀰漫着烟尘,每唿吸一口便感觉堵在心口难受得紧。而出了这山,山外的风声嘶唿,夜来的露水沾衣,空气中漂浮的青糙香,无一不令人欢愉。我竟有种浴火重生之感,心情顿时舒畅了许多。 顾无玺边走边念叨道:“紫霄魔君那老头儿,还妄想用混元阵困住我,简直可笑!我狐族的道术岂是白学的?” 他愤愤发泄一通,随即便又转过身来问我道:“小烟儿,你是怎么与这北冥人勾搭上的?”眼中露出几分深究,隐隐有些危险。 我只好将前几日发生的事给他说了一遍。他埋头嘀咕道:“岐山老妖这么多年都不肯放过你,真是奇了怪了。” 我也道:“是啊,毁了容用回春膏敷个七百多年就好了。我当时给他们道歉了,他们本来也打算就此罢休的。却不料第二天他们又反悔了,竟像是跟我有深仇大恨似的,非要我偿命不可,真是群怪人!”我忍不住想一吐苦水 。这么多年来被他们不停地骚扰着,让我转世为人都不安生。第一世也就罢了,第二世也无妨。这一世,他们派来的小喽啰实在是可恶,欺我不成,开始祸害我家人。而我偏偏又是个凡胎肉骨,法力尽丧,又不能做出出格的事来,气得我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听今日附身在我二弟身上的那只妖怪说,岐山老四就要来找我了,就在这几日。我想着家人又看不见鬼怪,若是见我对着虚空自言自语,怕是要添更多乱子。那时候把他们牵扯进来可就糟了,我伸展不了身手,反而要害死许多人。想来想去还是打算偷偷离家出走的,恰好蒙岚假扮和尚来到我家,说要带我走。这正中我下怀。 我本想这几日,就坐在天宁寺等岐山老妖来找我麻烦。比较逃了多年,总得正面应战一回。可没想到,今夜这孤鸾山,倒成了顾无玺和紫霄魔君手下的战场。虽然顾无玺将那两人打得落花流水,一死一伤,但这山是呆不住了。紫霄魔君之后定要派人来这里捉拿顾无玺,若我再呆下去,怕是要殃及池鱼了。 正当我思绪漫天飞时,顾无玺背上的蒙岚忽地咳嗽了一声,“哗”的一声吐出血来。我吓了一跳,连忙跑前去看。顾无玺也察觉到他的异样,停下脚步,将他放了下来。蒙岚依然闭着眼,但嘴角却流出一丝鲜血来。脸是黑的,但嘴却更白了,显然状况不太好。 顾无玺连忙远离了几步,鄙夷地望了他一眼,捏着鼻子用手扇了扇,闷声道:“快,快给他擦干净!”他这少爷脾气又来了,也难为他忍耐多时。 我连忙上去用袖子给蒙岚的嘴擦干净了,又探了探他的额头,依然冷得可怕。虽然不知他情况到底如何,反正是不太好。 这时,我忽地发现他周身开始泛起一丝白色的光来。那些光很微弱,照得他一身洁白似雪。此时月亮又十分明亮,我看着他的身子,竟觉得有些出尘起来。顾无玺也好似被这番奇异的景象震住了,盯着他一眼不眨。 才不过一会儿,蒙岚周身的白光越来越亮,在这暗夜里异常夺目。这时,天上忽地传来一道刺耳的尖叫声,好似有什么东西划破夜空,“嗤啦”的一声,天上落下一道闪电来。那闪电带着火,熊熊燃烧,只不过那火也是白色的。闪电自九霄霹雳而下,冲着蒙岚的身子噼去。 “快躲开!”顾无玺大喊一声,拉住我的手,一个翻身带我滚到了旁边。 紧接着一声轰隆巨响,周围散开团团烟雾,瞬间将我们笼罩其中。那烟雾十分浓郁,白茫茫一片,根本看不清东西。在这片巨声中,无数糙木碎屑炸开了去,纷纷掉落在地,也落了我们一身。 等那道巨响消失不见时,这片烟雾才逐渐散去。我吸了口那烟,被呛得咳嗽了几声。看了看身下被我压着的顾无玺,连忙从他身上爬起来。他皱着眉,疼得他呲牙咧嘴,不停地揉着刚刚被我压着的腰部,道了句:“你可真重!” 第10页 我忽地想起来蒙岚还倒在原地,便匆匆忙忙拉起顾无玺,道:“快看看蒙岚怎么样了!” 然而等我们起身去找蒙岚时,却发现原地空无一人,只有个大坑陡然出现在面前。周围是一片被烧焦的树枝,泥土上残留着些许星火的痕迹。 我们大吃一惊,急忙在周围找了起来。可在周遭来来回回找了许多遍,仍然不见蒙岚身影。这人好似忽地就凭空消失了般,连尸首都没有。 我焦急道:“奇了怪了,怎么就不见了呢?”跺了跺脚。 顾无玺也很纳闷,盯着那洞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嘀咕道:“是啊,怎么就不见了呢?” ☆、梦境 惴惴不安行了一夜,我们到了柳城,此时已是卯时。 柳城与扶苏城隔了一座山,平日里两城来往虽不算频繁,但熟人也是多的。譬如,我们刚进城时,便撞见挑着担儿去卖豆腐花的赵大娘。 我记得我娘就最喜欢她做的甜豆花,每天大清早便吩咐萍儿到大门口去,等赵大娘一过,便拦住她买一碗回来。一回生,二回熟,赵大娘的脸我还是认得的,她也认得我。可是我并不想被她看见,于是急忙拉着顾无玺,借他身子躲了过去。赵大娘从我们身边过,没发现我,依然满脸堆笑往街上卖豆花了。我舒了口气。 顾无玺挑着眉看我,道:“碰上熟人了?”他倒是了解我。我点了点头。 这时,一股极浓的包子香飘来,闻着让人垂涎。走了一夜路,也未曾休息。加之不知蒙岚去了何处,忧心忡忡了一夜,本就身心俱疲。此时闻了这包子香,竟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肚子也很应景地咕噜噜叫了起来。 顾无玺见我那飢饿的模样,道:“走,我们去吃点东西。”说着便拉着我往城里跑。看他这么猴急,敢情自己也饿得前胸贴后肚了。 街上卖包子的小贩已经有好几家了,都摆着高高的蒸笼。一大早泛着秋露,白雾缭绕,那香气更加浓郁。 顾无玺依然是那副老样子,大手一挥,对那小贩道:“这一笼我们全要了。” 那小贩看了看我们,盯着我们打量了我们半天,最后没好气道:“你们吃得起吗?”说着用怀疑地眼光瞟了我们一眼,用毛巾搓了搓手。 我看了看顾无玺,又看了看自己,哑然失笑。昨日在孤鸾山被烟燻了一脸,现在一身漆黑,衣裳裤子都黑黄相间,沾了泥土。而顾无玺更糟糕了,红衣破破烂烂不说,髮丝凌乱,满脸黑灰,根本就是个乞丐打扮。顾无玺也扭头看了看我,我们互相指着对方,忍不住笑出声。 “一边去一边去,别打扰本大爷做生意!”那小贩见我们站在原地傻乎乎地笑,更是嫌弃了。用手挥了挥,欲赶我们走。 “慢着!”顾无玺见他那趾高气昂的态度,上前一步,一脚踏在他鞋上。小贩一双灰布鞋白白净净的,平白无故多了个黑印子。他登时大怒,扬起手就想推开顾无玺。 一只大手悬在空中,眼看就要落在顾无玺身上,却不知为何,忽地顿了下来。那小贩死死盯着眼前那一物,都成了斗鸡眼了,嘴角也开始笑出一朵花来。只见顾无玺手中拿着个拳头大小的金元宝,大大方方摆在他面前,那小贩眼睛都看直了。 “你说我们吃得起吗?”顾无玺冷哼一声,将脚从小贩鞋上挪开。 那小贩见了金子,瞬间态度就变了,口中连连道:“吃得起,吃得起!大爷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尽管吃!”点头哈腰,谄笑赔礼,哪里还记得自己的脚上的鞋印。 顾无玺将金子扔进他怀中,指着那一沓蒸笼道:“我全要了,给我包起来。” 那小贩听了,连忙拿了块大布来,将那些笼里的包子一股脑儿倒在了上边。一个个白花花的馒头冒着热气,香喷喷,看着就很好吃。顾无玺抱着一大袋包子,拉起我便走。 我道:“你怎么能让他占了便宜呢!”有些不值。那点包子值不了几个钱,顾无玺花钱又大手大脚的,这样总让我觉得十分不平。 “那只不过是障眼法而已。”顾无玺听了我的话,失笑道。 我微微一愣,随即也回笑道:“原来是这样。”不过心中却莫名一窒,现在的我,连障眼法都看不出了么? 顾无玺却未察觉到我惶然,拉着我去找客栈,嘴上说着:“我们先找个地方住下来,明日我们就去买酒喝。老朋友这么多年不见……” 他还在絮絮叨叨说着什么,我却忽地感觉双脚沉重,头脑晕乎,眼前一片模煳。我好像倒在了地上,看见顾无玺扑了过来,手上的包子掉了一地。白花花的包子滚落在地,一个又一个。 我好像死了。 站在路口,我回头望了眼身后,漫天的黑雾弥了我的眼。那是种极其浓重的黑,散发着阴阴冷意,好似下一刻便要将人吞噬般。我吸了口冷气,瑟缩着往后退了步。 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我看见空中漂浮起无数幽火,它们如同萤火虫那般跳跃着,颤抖着,发出莹莹绿光。有一条蜿蜒小道通往天的尽头,它们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井然有序。 看着这一幕,我的手脚好似不受控制般,也随着它们往前走去。一步一步,我听不见自己的脚步声,只有漫无目的地前行。这个地方太寂静了,连风声也没有。 就这么走了不知多久,我感觉那些黑雾正在逐渐散去。再看时,天色已变得赤红,周遭也热闹起来。许多陌生的面孔在我身边走过,有的还戴着镣铐,露出森森白骨,十分瘆人。他们迈着沉重的步子,有嘆气,有哀嚎,表情痛苦而茫然。我不知他们经歷了什么,只觉得他们忧愁得如同中药,苦涩又令人难以下咽。只瞧一眼便会觉得,人间真是疾苦,不如一了百了罢。 “上辈子受了苦,下辈子就有福咯!”有人手执长鞭,啪啪打在地上,不断催促着那些行路迟缓的人。他们都戴着顶高帽,穿着黑白相间的衣裳,脸如墨炭,看不清面容。 桥边的老婆婆我似乎见过,她依然在给路人舀汤,声音沙哑又极具诱惑:“喝了吧,喝了吧,喝了就了无牵挂……”桥下淌着潺潺流水,腥红。 我行至她跟前,她抬头看了我一眼,微微有些诧异。随即便递给我一只碗,汤水是极红的,如同那桥下的流水般。我仰头一口喝了下去,无臭无味,真真是了无牵挂。 她见状,轻轻嘆了口气,摇着头道:“作孽啊……”将瓢往桶里一舀,哗啦啦的水倒入碗中。她已经将碗递给下一个了。 我茫茫然不知何往,心中空荡荡一片,连唿出的气都是虚渺的。顺着桥继续往前走,桥的尽头站了一个人。我只瞧得见他的背影,削瘦,挺拔。无数人从他身边经过,他岿然不动,宛若石雕。 “唉。”跳入那血色长河中时,有人重重嘆了口气。那一声嘆息十分沉重,重到好似千斤重鼎,压在心头喘不过气来。那一瞬,不知怎的,我竟蓦地燃起一丝悔意。 第11页 我欲回头看那人,却依然被那潮水给淹没,坠入轮迴道。 迷濛中睁开眼,忽觉脸上湿漉漉一片。探手抹了一把,抬眼一望,才见屋子顶上开了口子,这屋子漏水了。茫然环顾四周,只能瞧见一扇窗子半开着,外头阴沉沉天未明,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头顶也依然在滴水。 摸了摸自己身子,温热,是活的。我缓缓起了身子,有些晕。才一偏头,便见身旁坐着的顾无玺。他好似已经换了件衣裳,一身白衣,髮丝披散。若不是见了他的脸,闻见他身上独有的香气,我也会以为是来自阴间的厉鬼。 他只这么静静坐着,也不知坐了多久。此时他双眼深沉如井,见我醒了便问了句:“醒了?” “嗯。”我应了声,抚额,头疼欲裂。 “身子好些了吗?”他问道。 “嗯。”我又答道,转身看他。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也没有再问我。 我们沉默了片刻,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谈起。我本想问他这是哪儿?我怎么晕过去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但是刚张口,却发现自己吐不出半个字来。大概还未从那梦中回过神来罢。 静坐了一会儿,忽地顾无玺抓住了我的手,很用力,有些生疼。他扑过来,手双搂着我的肩,将头抵在我肩上哽咽道:“别再去找他了,他只不过是个不存在的人罢了。”声音有些颤抖。 我知道他说的是谁。 “可是……我又梦见他了。”我缓缓道,嘆了口气。 这已经是第七次做这个梦了,反反覆覆。每次梦见自己站在奈何桥边,望着脚底下浑浊流动的河水,便会听见那一声嘆息,无奈又沉重。 顾无玺死死抓着我的肩膀,胸口起伏不定。我感觉到肩膀有些温润的湿意,心不由得颤了颤。 “为什么呢?”他问。 “我也不知道。”我看了看虚空,一片黑暗,道,“我总觉得自己少了什么,可是又想不起来究竟少了什么。” “你爱他吗?”他又问。 “爱。”我道,一如既往地坚定。 “可是他只不过是个凡人……”他又道。 “可你知道我喜欢的是谁。”我缓缓道。 顾无玺将我揽得更紧了,寂静中传来他隐隐压抑的哭声。在三百年前便是这番模样,今日依然。他是在担心我。 自从决定跳入轮迴之后,我便不再长生不老。活了八百年,这已经算是尽头了。时间在那一刻静止,之后的我每过一道轮迴,便要反噬两百年寿命。如今三道轮迴已过,这一世一过,便还有两百年的苟且。若是再找不到他,我便魂飞魄散了。 “你这样做值得吗?若是你一直都找不到……”他道,仍然在劝我。 我打断他道:“一定能找到。”仰头定定看他。 顾无玺眼中有潺潺流水,潋滟如泛舟的星河,很是好看。他微微垂着头,一双薄唇抿得死死的。 “我知道了。”他不再劝我。已经劝了三百年了,我都没改过主意。认识这么久,我什么脾性他应该最了解。 “你最好别找到他,要是找到了,我一定会杀了他的!”顾无玺松开我的肩膀,朝我笑道。那一笑,分外动人。他眼中流离着星火,好似一根针,隐隐露着锋芒。 我只淡淡笑了声,没有回应。任性如他,这话说了很多年了罢。 “小烟儿。”他忽然喊我。 “嗯?”我不解抬头。 “你还是以前那个小烟儿吗?”他问。 我微怔,却见他只笑着看我。我现在是看不懂他了。 他不待我说话,又道:“我家那老头又给我物色了几个小妾,催我回去一趟。”声音好似十分轻松。 “好。” “一个月后我来找你。” “好。” 我们又沉默了。他抓着我的手,好似费了很大劲,最后颤抖着缓缓松开。 我知他心中定知晓了什么,如我一般。今日为何会晕厥,为何连简单的障眼法都看不出了,我想,这些我们都明白,只是不想说出口。 他走了。开了窗跳了出去,身形一闪,一阵风吹过,便不见了踪影。窗外雨声淅沥,风从窗子外吹进来。凉凉的雨飘进来,吹了我一脸。头顶上还在滴着水,很缓慢,一滴,一滴,落在榻上。 于是我坐在榻上,盯着那滩水洼看了良久,良久,一不留神已经天明了。 ☆、桂花 天一亮,雨就停了。 一早便闻得一股浓浓的桂花香,自墙角传来。探头一望,果真见客栈楼下栽了棵桂花树。只不过那桂树生得矮小,且位置不好,被檐角遮去大半阳光,显得有些恹恹不精神。树旁有条沟渠,满是杂糙,水流浑浊,发着恶臭。 我怔怔望着那桂树,蓦地想起些事情来。 顾无玺是个浪子,人们都这么认为,我自然也不例外。他的本性如此,任性而随意,有时候又蛮不讲理。说他如普通的纨绔子弟一般,又不太像,他对人却是有分别的。这大抵是受环境影响罢。 九尾狐族俊男靓女一向多,尤其是干夫人生的几个孩子,分外出尘,男俊美,女的妖娆。而顾无玺,是干夫人的第二个孩子。 干夫人自从生下长子之后,数年未孕。好容易在第四年怀了个孩子,生下来却是个女娃,没满一岁就夭折了。长子身体不大好,而且天生脸上有块黑斑。样子不讨喜,顾太爷也不甚喜爱他,干夫人也不怎么疼爱他。于是顾太爷有心让次子继位。 第五年,干夫人生下顾无玺的时候,顾太爷高兴得几天没睡。找了狐族的几位老先知来给他测字,又让他抓阄。满桌子琳琅物什,可顾无玺偏偏抓了颗珍珠。几位老先生惊诧对视,耳语片刻后不住地摇头嘆气。顾太爷问什么他们也不肯说,只道了句:“切不可让他继位。”几人便转身飘然离去。 老先知的话一向灵验,就是顾太爷也得听信几分。他给次子取名“顾无玺”,便是如此意思。毕竟狐族一向以九尾狐一脉为首,若是九尾狐族不能率众,军心不稳,那便要面临纷争。 几百年没内斗过的狐族,其实隐藏着巨大的危机,眼下已有些端倪可见。西边的赤狐一族近百年来也开始慢慢崛起,实力大增。东边的白狐一族也由衰转盛,日渐兴强。不论是哪一脉,都将对九尾狐族产生巨大威胁。顾太爷隐隐察觉到了。 既然顾无玺不能继承狐族长老之位,那便算了罢。只不过,顾太爷最喜爱的孩子,依然是他。 顾无玺上边有长子挑下族长重担,自然是自由。他又极受宠,难免染上一些坏毛病。干夫人对他风流之事不仅不管不顾,反而还时常让媒婆找些长相不错的姑娘来,说是要给他纳妾填房。甚至连顾太爷一把年纪也关心起他的大事来。 说起来,我们第一次见面,恰好撞上他逃婚。 那时,我也刚化作人形。生来便有千年修为的我,在天宫算是无拘无束了。可天宫是极其寂寞的地方。玉帝每日还有仙女给他唱歌跳舞,而一些管人间事的神仙,却忙得不亦乐乎。像我这样的,只有能对着挂在天中的玉盘,一颗一颗数那星子。数着数着,如见嫦娥带着玉兔下凡,那一日便是人间的中秋了。 第12页 那一日应是中秋吧,我三百余岁,正悠闲地踏着云在天上飞着。忽地,有个红色从远处飞来,恰好从我身边经过。他来势汹汹,速度极快,好似一团火。我大吃一惊,正要侧身避让,却还是迟了一步。他好似一阵风颳过,一个不小心撞歪了我肩膀。我一个趔趄,“噗通”一声掉进了天河中,溅起三尺高的水花。 “你……”我气急,扑稜稜从水底钻出来,正想破口大骂,又想起自己好歹是在天宫,不能如此放肆。于是那脱口而出的话给硬生生咽了下去,憋住了气。 “你是何人?怎敢在天宫放肆!”我模仿着所谓仙娥应有的姿态,柳眉一挑,拿眼瞪他,语气是极其像她们的。 那人却站在空中,看了我片刻,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也不知他在笑什么,总之他捂着肚子笑得喘不过气来。 他笑归笑,然而我却憋不住气了。一个飞身跃起,将手一点,便要与他一试高下。 他显然不料我如此大的火气,轻而易举躲开我的攻击,口中还调笑着说:“哟,你好面生,是刚列入仙班的道家弟子吗?” 我没理他,看他那嬉皮笑脸的模样就知道不正经。这种人是不会讲道理的,无论你说什么,他都只当你在开玩笑。我可不愿与这种人废话。 所谓不打不相识,他见了我生硬的攻击招式,却略微诧异道:“你几岁了?” 我冷哼一声道:“干你何事?” “看你不过一千余岁,小姑娘家不要打打杀杀的,多伤和气……”他边挡我招式,便笑着与我说话。 当时也是气急,一个劲与他打架,不管不顾。我们从天河这头,一路打到天河那头,直到被一声怒喝震住。 “承儿!”一道洪亮低沉的男声响起,硬生生让我们都惊了惊。 扭头一看,便见不知何时,身旁站了许多人。有老有少,最老的满头白髮,白鬚眉,满脸褶皱看不清模样。最年轻的也梳着两个辫子,一身小衣裳甚是可爱。 为首的一个中年男子,方脸,浓眉,目光如炬,不怒自威。他上前几步,对着刚刚那与我打斗的男子道:“承儿,你在做什么!”有些严厉。 那唤作承儿的男子立马换了张姿态,刚刚还嬉皮笑脸,现在却冷冷一笑道:“爹,我是不会娶那老太婆的!” “你!”那男人听了他这一句话,顿时气得跳脚,指着他说不出话来。旁边有个妇人连忙走上前来,给他抚了抚胸,劝他莫要生气。 妇人也转过头来劝道:“承儿,裴姑娘哪里不好了,你就忍心这么……” 她话还未说完,那人却立即打断道:“她哪里都不好!若要我与她成婚,那不如先杀了我吧!” 那妇人听他如此固执,也不知如何是好,气得攥着帕子唉声嘆气了好半晌。 “况且……”那人忽地靠近我,一把揽住我的腰,道,“况且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非她不娶。” 众人朝我看来,我一脸呆滞站在那儿,不知所谓。这时,我才发现,身边站着的这人,身上穿了一身红,金色的龙凤花纹灼灼逼人。 不打不相识,后来我才知这人叫顾无玺,字承桂。生在名门望族,集聚万千宠爱,貌比女子还娇,风流性情人尽皆知。可是即使如此,仍然有一路盯着他看的女子,目不转睛,好似丢了魂。 那时他得知我的身世,还颇为惊讶,道:“原来你就是那个从花里蹦出来的铁珍珠?” 我不是很喜欢他这种说法,但这一句话却十分契合我的身世,让我无力反驳。点头之际,才听得他说了句:“这可真是奇事。” 原来我的奇异身世已经传遍九州。世人皆知晓北冥产了颗铁珍珠,坚硬无比,却被南海龙王给偷了去,献给了玉帝。其中曲折,无人知晓。但我现在化形成人了,也有无穷的好奇心。 我便问顾无玺:“人间有什么好玩的吗?” 他说:“有啊。你想知道什么?” “唔……”我想了想,道,“听说凡间的人说话都很有趣。” “是挺有趣的。比如,她们说‘我可喜欢你了’,并不一定是真的喜欢,其实是在说‘我喜欢你的钱’。甚至可以说,她们其实十分讨厌你的,却不得不巴结你。”顾无玺思索道。 我不太懂。那时我也天真,以为他们都如此说话,一句话有两个意思。可是我只能听懂一个意思。后来下凡了,投胎转世之后,才明白所谓的世故人情,真如顾无玺所言。 凡间的日子,没有遇到那个人之前,一直是快乐的。顾无玺说,哪儿哪儿的桃花好看,我们便去那儿看桃花。看了桃花却又觉得,如此好看的桃花,仅有我俩观赏,未免太可惜。于是我说要将那桃花带到人间去,顾无玺只微笑着点头说好。第二日,满山的桃花都被他装在百衲衣中,带着我到人界的帝都,在空中将桃花瓣撒下。那天,帝都下了一整天的桃花雨。 后来,管理桃花岛的曲杖仙人来找我们。他气得直跺脚,说井胥山的寿桃园是归景天尊的别苑,他最爱吃寿桃。今年的桃花刚开,还未结果,就被我们尽数摘去,怕是难产寿桃了。他不知该如何交差。我们把这却没当回事,指着那落满帝都的桃花,对他做了个鬼脸便逃跑了。他气得将拐杖都扔了,说非要抓住我们赔不可。 我们还做了许多这样的事,玩得很开心,却一点儿也没意识到有什么后果。其实我想,顾无玺是知道后果的,只不过他却始终没说。难得如此放肆一回,他比平日里笑得多。他真心笑的时候,眼睛是有弧度的,弯得恰到好处,看上去十分好看。他在家中,过得或许没那么轻松。 再后来,我被天帝关了三日,废了千年修为,也算是为我们之前的罪行做个了结。这时我才知,人与人是有区别的。比如顾无玺,他安然无恙,而我却必须承担罪行。他来看我时,我愤怒不已,不愿搭理他。偏偏他也是个固执的人,说着说着便就跪在门前三日。男儿膝下有黄金。他这长跪不起,引来许多人围观。人言可畏,都说我狠心,我也无可奈何,只好原谅他。 也是那时候知道的,他主动揽了所有罪行,却偏偏被他爹一张嘴给驳回了。天帝偏袒谁,轻而易举就知道了。而且顾太爷心疼自己的宝贝儿子,说什么也不能伤了半根毫毛。那几日,他被关在家中受罚,也是他爹替他挡了一切。后来好不容易逃出来,第一个便来找我。我知道他虽然表面上吊儿郎当,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其实也是个极其重情义的人。当然,我也意识到,世上的事有时候就是这么不如意。人,总还是对自己要负责的。 第一次投胎,他劝了我很久,说一旦坠入轮迴道,那便是万劫不復,最终是魂飞魄散。他不停地讲一些话,什么人神有别,死后不可復生,投胎也未必能遇见,诸如此类。我却始终不予理会,执意要往地府去。 第13页 他想尽法子阻止我,直到一把剑抵在他脖子上,他才放下平日里嬉笑的脸,冷冷问我:“你不后悔吗?”我摇头,他便走了,背影陌生。我隐约觉得自己好似拒绝了什么,或许是我多想了。 第一世的时候,十分幸运,转世为人间那老皇帝的十八女儿,人称凤阳公主。人界的皇宫和天宫差不多,只不过天宫自由多了。而皇宫之中,层层高墙,条条曲径,我出不去,外头也进不来。我觉得这儿比天宫还要寂寞。 那时候,我住的地方长满了桂花,每到金秋九月,桂子飘香,馥郁非常。时常有父皇的妃子路过此处,来我这儿赏花。有真心赏花的,也有假意奉承的。她们喝茶都很讲究。我看着她们修剪的十分细长的指甲,在杯腹摩挲着,翘着兰花指将小杯盖拿起,端着茶呷了口,杯沿留下半个胭脂红。 桂花是香的,顾无玺也很喜欢。月宫中有桂花,只是不见吴刚伐桂。据说天帝已经放他下凡转世去了,那桂树也不用砍了。我们也曾去过月宫赏桂,可那儿的桂花是年年盛开,日日芬芳,不似人间有岁月更迭,时节变化,好生无趣。 在月宫的时候,他还指着那桂树说,桂花年年开,可是折下桂花的人,却始终不懂得珍惜这枝桂花。等它凋谢了,没了芳香,便再折一枝。本是一棵树上的桂花,为什么偏要一枝一枝摘了呢?留在树上岂不是更好?它不走,不动,香飘十里。 我便说道:“世人不都如此吗?” 他愣了愣,随后笑着点头,道:“是啊,都如此。” 那时,他与他大哥的关系,便不算好了。我只是察觉他有些闷闷不乐,喝酒的次数是越来越多了。 他来人间找我时,往往都是半夜,踏着月亮,带着酒来的。每当他跳进院子敲我窗时,我都有些懊恼,说他在窗子上留下个脚印,若是被人发现了,还以为遭贼了。可他却也只是笑着说,我就是贼啊,一直想偷一样你的东西,可却始终不如愿。我问他是何物,我可以找出来送给他。他却只笑着说,那东西在你身上,拿不出来的。 我猜了很久没猜到。自然,我也是后来才知晓,他要的东西,不过是我那心罢了。 ☆、渔夫 好歹到了秋,这一年又差不多要过去了。睡一觉翻身一看,又是一个新年。 秋天最容易引人惆怅,莫名地就有些伤感起来。尤其是闻着这若有若无的桂花香,忆起当年,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在窗边伫立一会儿,忽听楼下传来一阵喧譁,声音还不小。一时好奇,便便关了窗,开门出去看。结果,果然见客栈门前聚集了一堆人。他们围成团,不知在看什么,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满脸惊恐。 我疑惑地问旁边的人,他们在瞧什么。旁边那人告诉我说,昨天黄昏时分,有一渔夫在江边垂钓,不小心钓到一条大金鲤。那鲤鱼足足有人一只手臂这么长,而且全身泛着金光。许多人都瞧见了,纷纷道贺。毕竟这金鲤百年难遇,能钓到锦鲤,说明此人福气不浅,或有仙缘。 当时那渔夫大喜,正要将金鲤带回家去,却不料那鲤鱼忽地挣脱钓钩,又逃回江中去了。渔夫心急之下跳入水中去捉,结果鱼没捉到,人反而被水淹死了。现在躺在门口的,正是那渔夫。被人捞上来的时候,身子都凉了。 那人嘆了口气,连连摇头。我惊诧不已,问他:“为何尸首会在这儿?” 他道:“这不正奇怪吗!昨日死的,本来都放在棺材里了,不知是谁将他弄到这儿来的。而且正大光明地摆在这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真吓人。已经有人报官去了,没一会儿,县老爷便会派捕快来查的。” 我听罢,钻进人群去看。却见那渔夫躺在地上,被盖了块白布,看不见人面容。不过看他那双满是老茧的手,黑黝黝的皮肤,便知他日子过得不大如意。难怪见了金鲤,欢喜得连命都不要了。 我嘆了口气,又仔细凑前去瞧了瞧。此刻,他全身湿淋淋的,头髮散乱在脑后,水在身下积攒了一片,其中还混杂有血迹。隐隐还散发着一股恶臭,有鱼腥味,还有血腥味。 有人上去掀开白布一看,却被吓得扔下布角就往后退,脸色煞白。我在那一瞬也看清了他的身子,瞬间眼睛瞪大了,的确十分恐怖。他的身子也不知怎么了,胸口被扒了皮,露出一个血淋淋的大洞来,显然被挖了心。而且更为可怕的是,他全身都是窟窿,一个一个,深可见骨。他本就枯瘦,这一下,倒是几乎将他整个身子都掏空了。 周围已经有人受不了这股恶臭,掩嘴捂鼻,窃窃私语。他们脸上都露出惊恐的神情,惶然而紧张。 “这可真是奇怪,我们柳城还从未出现过这种怪事。” “昨天我还亲眼见他被抬进棺材,身子也还好好的呢!” “到底是谁啊……” “该不会是惹上谁了吧?” 大家都很惶恐,喋喋不休。 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抬头一看,才知是县里派人来了。来者越五六个,皆穿着官服,骑着青骢骏马。为首的一个戴着高冠的青年名唤张正,是新上任的捕快,柳城中大多数人都认得他。主要也是因他年轻有为,长得又英俊潇洒,多少有些女子爱慕他。奈何这人不近女色,不沾美酒,一根筋,至今仍未婚娶。不过他为人刚正不阿,爱打抱不平,向来受人尊重。只要是他办事,人们大多都乐意帮忙。 此行人一来,众人纷纷靠边站,主动让出一条路来。他下马来看了一眼尸体,便让人找了担子抬往县衙去。说是要让仵作给验身,调查看看是谁下的毒手。如此狠辣的手段对待一个死者,除非有深仇大恨,否则到底是说不过去的。 可据了解,这渔夫是个鳏夫,生有一女,不过早在十余岁时便卖给别人家当丫鬟了。那家人在七八年前就从柳城搬走了,也不知现在搬在了哪里。他家穷得连瓦都是破的,门也拴不住,根本不会有人来贪图他的钱财。他一无所长,只有靠钓鱼维持生计。人老实敦厚,邻里都和他相处得极好的,没有惹上什么仇人。而且他水性一向很好,但不知怎的,那天偏偏就被淹死了,也真是奇怪。 一群人站在路边,你一言我一语,不停地给张正说这渔夫的事。我的注意力却不在这儿,反而被路边蹲着的一个乞丐给吸引住了。我见那人披着一身蓑衣,戴着斗笠,拄着拐杖,跟前放了个破碗。这身怪异的打扮着实引人注目,可偏偏别的人却看不见他似的,直接无视了。 我好奇地从人群中走了过去,到他跟前。盯着他看了半天,最后试探着出声道:“蒙……蒙岚?” 话音刚落,那人便抬起了头。我一见,顿时松了口气,果然是他。他又换上了之前那张老和尚的面皮,蹲在这儿一声不响。 他见了我也并不意外,只笑了声,忽地将我拉到一旁,对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我十分诧异,正要问他前几日怎么忽然消失了时,他却忽地将面皮一揭,露出原本丑陋的脸来。我一瞧,顿时瞪大了眼,瞠目结舌。 第14页 他的脸本就黝黑,此时好似更黑了几分。那眼睛和鼻子处有一道深深的裂口,结了血痂,红红的有些狰狞。眉毛也没了,半边脸微微有些红肿,连嘴唇也裂开了。 “你的脸怎么了?”我问他道。 “被天火烧的。”他答道。然后跟我解释了半天,终于知道他说的天火是什么。 原来那晚天雷噼下的时候,正逢他渡三千岁的劫难。他若是接了这道天雷,那便要化仙了;若是他不接这一道天雷,那便要再等一千年,再次渡劫。他为了不拖累我们,独身一人将天雷引开去。这才不辞而别,从我们眼前消失。好在他随后找到柳城来,寻到我的住此处,便在外头呆了一晚上。 我摸了摸他身上的那件蓑衣,果然沾满露水,阴冷潮湿。可见昨夜寒风夜露,冷得彻骨。皱着眉头看了眼,问他到底渡劫成功了没有,他却笑着摇头,说道:“没有。” 见他笑得很开心,我又纳闷了极了,道:“你怎么还一副欣喜若狂的样子?” 他却依然只笑不语,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随即又想了想,修炼了三千年的妖怪,怎么着也和天界的仙人差不多了。只不过他不愿意承受那渡劫的痛苦,所以才不肯渡劫吧。 于是安慰他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再等一千年你便能成仙了。” 蒙岚却不理会我的话,忽地揽住我的肩往客栈楼上走。我连忙跟上几步,却觉得他好似身形一顿,整个身子压在了我肩上,极其沉。他轻轻咳嗽了一声,一股血腥味流了出来。我扭头一看,却见他嘴角带了血丝。 “你这是怎么了?”我担心道。莫不是受伤了? 他却摆手,道:“不碍事,先上去再说。”说着便要往楼上走。他脚步匆忙,身形却不稳,还是我半扶他上的楼。 进房前,我命小二打桶热水来,再添些酒菜上来,一大早还未填饱肚子。那小二知道我是这儿的贵客,自然连连应好。 我扶着蒙岚坐在榻上了,脱下他那蓑衣一看,才见他一身是血。那件黑白袍子有一半都被染红了,可见受了极重的伤。脱下袍子后,才真的见他背上都是一道一道深深的口子。他身形削瘦,皮肤却十分白皙。这些口子刮在他背上,就好似切豆腐似的,一戳即破。但伤痕如此之多,还是让人为之一震。 此时也来不及问那么多了,人命关天,我急急忙忙往怀里揣了几两银子就出门去。蒙岚见我要走,便问:“去哪儿?” “给你买药去。”我道。有药身子才好得快些。 他却将手抓得更紧了,忽地神情凝肃起来,对我道:“别去,外头很危险。” 我问道:“怎么了?”我隐隐感觉到外头那具尸体,和蒙岚有关。或者说,蒙岚是个知情人。 他又沉默了,只抓着我的手不放,沉声道:“说来话长,之后再告诉你。” 不知怎的,虽然才见了没几次面,我却不由地信任起他来。他说此话,我也便信了,没再问。 我让小二提水上来,给倒满了浴桶。小二将那酒菜在桌上摆好,没注意到躺在榻上的蒙岚。 蒙岚坐在榻上运功疗伤。我见他将那件血淋淋的黑白袍子放在一旁,便拿了起来。他不顾身上的伤口,却盯着我的动作,欲言又止。 我捏着那袍子,笑着对他道:“这袍子倒真是奇怪,我以前还真没见过这么独特的花纹。” 他也浅浅笑了笑,道:“是啊。” 我问他道:“为什么你每次都穿着这件袍子?有什么特别的吗?” 他点了点头,看了我一眼,若有所思道:“这花纹是她绣的。” 我便笑了,道:“原来你也是有意中人的。” 他微微点了点头,对我道:“只不过,她现在不记得我了。” 我的笑容渐渐凝住了。看了他一眼,却见他也平静地看着我,似乎在等我接话。 “你不妨直说。我的确不认识你,也不知道自己忘了什么。”我攥着那袍子缓缓道,已经没了笑意。 他只喃喃道:“你是真不记得,还是假不记得呢?”他似乎在问我,却又不看我,好似也不愿听我回答。 我自然是没答案的,转头看了看桌上的酒菜,便对道:“先吃饭吧。” 他点了点头。 我一直觉得他这人很怪,但说不出哪里怪。有时候觉得他莫名觉得亲切,有时候又生硬冷漠得令人不敢靠近。他和那人性子很像,忽远忽近,看不透。 此时我却更加思念起那人来。 人世间,总不会有第二个他,我这么想道。 ☆、客栈 客栈门前的青石板上还留着一滩鲜血,掌柜的命人提水去沖了,还用扫帚使劲刷了遍,去了印子。围观的人群也在那尸体被抬走后逐渐散去,客栈又恢復了宁静。 好在掌柜的精明,花了些钱,将那些四处说这儿晦气的人打发了。他家这店开了许多年了,生意不瘟不火,但也不能让人败了名声。不过这事过去后也没人再提,第二天上门的客人还是很多。 蒙岚坐在床上疗伤,我便只好坐在窗边,看着窗外的那一簇桂花发愣。 这几天下来,他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他前几日还遍体鳞伤,今日皮肤便光滑得不留痕迹了。他疗伤的时候,我燃了一炉香,可以遮盖住他身上的血腥气味。裊裊的檀香萦绕在室内,十分寂静。 这几日他依然不让我出门,我问为什么,他也不肯说,只让我等着。我虽然满心好奇,但也无可奈何。 看着他一身伤快好了,无聊之际便问了:“你这一身伤是怎么回事?”若说渡劫失败落下的,我是不信。 “那日与你那位朋友小小切磋了一下而已。”他淡淡道。 我一听,大惊失色。他遇上了顾无玺? “你们真打了一架?”我一时间难以置信。两人平白无故怎么就打了起来呢? 蒙岚点了点头。 “你们怎么会打起来呢?”我很是不解。 “只是切磋罢了。”蒙岚强调道。他不肯说。 顾无玺的修为多高自然不用说,况且他身上还有混元镜,难怪蒙岚会落得如此下场。可我也看不出蒙岚到底有多高的道行,也不知他们这一架打得结果如何,便有些不放心。上前几步,问他道:“他可曾受伤?” 蒙岚见我关切的眼神,忽地定定看我,眼神深深,不答反问我道:“你觉得呢?” 我一时语塞。见他又用这种阴阳怪气的语调说话,不由地有烦躁。 他丝毫没有察觉到我情绪的变化,只继续问我道:“你希望我受伤还是他受伤?” 这话问得更加莫名其妙了。我与他非亲非故,为何要关心他有没有受伤?顿时心下有些不悦,便冷声道:“他是我的朋友,我自然得关心。” 他脸色一变,忽地抓住我的手道:“你是不是喜欢他?”眼神忽地变得锐利无比。 第15页 他手劲很大,抓得我生疼。我缩了缩手,竟发现抽不回,便怒道:“我喜欢谁与你何干?莫名其妙!”使劲甩开他的手。 他听我这一句,脸上忽然绽放出一个笑容来。那笑容很灿烂,灿烂到有些刺眼。他缓缓道:“除非你亲口承认,否则我便不放手。” 我冷着脸坐到桌边,离他远远的。这人真是奇怪得很,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脸色也变得快。 秋季夜晚来得早些,申时一到,天色就暗了下来。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黄昏。客栈里点起了灯。住这儿的人也算多,一到黄昏便回来许多客人,顿时外头便嘈杂喧譁起来。 可就在这时,一声尖叫破空而出,悽厉不已,让人蓦地一惊,吓出一身冷汗来。 那是个女子的尖叫声。 我勐地站起了声,正准备开门去看看。这时,坐在床上的蒙岚忽地一个飞身站在了我面前,挡住了的去路。他神情极其凝肃,拉住我的手,对我摇了摇头,道:“别出去。” 我正想问为什么,却见蒙岚将门轻轻打开了道fèng隙,透过这fèng隙我们可以看见外头的景象。 这间房在二楼,从这里纵眼望去,只见楼下大堂里挤满了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皆是一副惊恐的模样。 其中,有个黄衣女子瘫坐在地上,满手是血,嘴唇颤抖,眼珠子瞪得差点要掉出来了。她盯着自己两只沾满鲜血的手,尖叫着,最后眼一翻,晕了过去。她旁边平躺了个人,髮丝凌乱,浑身是血,已经看不清模样了。他胸口破了个大洞,白花花的肠子也流了出来。 这声尖叫显然也惊动了客房里的人,许多人打开门站在楼上看。众人见此惨状,吓得魂儿都没了,脸色煞白。小二更是吓得裤子都湿了,拿着菜盘的手不住颤抖,酒罈都摔碎在地。 “死人啦,死人啦!” 不知谁忽然喊了一声,顿时人们惊恐万分,纷纷往客栈外逃去。 这时,我忽然看见客栈门前有一团云雾盘绕在空中。那云雾乌黑,不停地变幻着形状,最后才逐渐定格下来。远远望去,竟好似一条鱼。 那鱼状的云雾在空中盘绕一会儿,忽地钻进了客栈,在那尸体面前转圈。紧接着,那人身上便出现一个一个洞,鲜血直直被那怪物吸进了嘴里。后来吸了一会儿,那云雾倏地蹿上天,不见了踪影。 我指着那云雾飘走的方向,讶然看向蒙岚。蒙岚却轻轻将门合上,一脸平静问我道:“看见了?” 我点了点头。虽说见过不少怪物,但这种形状如云雾的怪物我还是第一次见。想来我认得不少神仙,却对凡间的妖怪不甚了解。印象中只有岐山老妖派来的小啰喽,长得和阴间小鬼差不多。虽然他们来时也乌烟瘴气的,但却并非本体。 “这是雾鱼,是一种吃人的妖怪。喜欢剜人心吸人血,本体便是一团云雾。每至傍晚时分,便幻化成一条金鲤在水中游荡。它全身是毒,只要轻轻一碰,不出一刻钟便要倒地身亡。”蒙岚道。 “那前几日的渔夫便是被雾鱼毒死的了?”我问道。 “嗯。”蒙岚点了点头道,“明日一早我们就离开这里。” “今晚为何不走?”我问道。 “今夜无月,走不了的。”蒙岚平静道,“而且,雾鱼向来成群结队,这次来了肯定不止一只。贸然出去,只有送死的份。” 我心下一沉。蒙岚身体刚恢復,若是它们来一群,怕是难以对付。而我这么多年来,法力渐失,也不太妙。 我忐忑不安,又仔细检查了一遍门窗,确定关紧了才肯罢休。蒙岚也坐在床头,一声不吭,闭眼休憩。 这一夜,果然无月。无月之夜,妖风四起。外头竹影晃荡,莫名有些阴森。此时客栈里已经没了人,只有还未烧完的烛火,在灯笼里垂死挣扎。不知是秋凉了还是如何,也没有虫鸣声,四周寂静地可怕。 夜深了,我却丝毫没有睡意,总觉得今晚要发生什么事,忐忑不安。 蒙岚见我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嘆了口气,道:“你睡吧,这里有我看着。”他转身坐在了桌边的椅子上。 听了他这句话,想了想,这后半夜也难熬,于是在床上和衣躺下了。可躺了一会儿,还是闭不上眼,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翻身起来,坐在了床上。 屋里漆黑一片,只有桌上点了盏小烛火。蒙岚坐在桌旁,拿起桌上的酒壶,给自己杯中倒了酒,一口一口喝起来。他拿杯子的姿势很是优雅,一看便知出身不俗。只可惜,他长了一张极丑的脸。 看了他半晌,我忽地嘆气一声道:“可惜了。” 他正喝着酒,蓦地听我这么一声,转头看过来,问我道:“可惜什么?” “可惜你长了一张丑陋的脸。”我如实答道,“若是你稍微长得好看些,大把的姑娘会迷恋上你的。” 他轻轻一笑,捏着杯子望我道:“你也会吗?” 我摇了摇头,道:“不会。” 他捏着杯子的手微微一顿,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有喜欢的人了。”我认真道。 “你可真……”他抿了口酒。秋夜如此凉,连那酒也是凉的。 “痴情。”我接道,莞尔一笑,“你不也一样?” 四目相对,我笑而不语,他也静静看着我不出声。寂静中,有冷风从窗外吹来,寒意开始蔓延上身子。 “看来,是时候带你去个地方了。”他在黑暗中说道,微微有些惆怅。 “什么地方?”我问道。 “北冥。”他道。 “为什么?”这次换我问他了。 “那儿有你想知道的一切。”他道。 “包括尉迟胥吗?”我继续问道。 “也许。”他又喝了口酒。 思索了片刻,我偏头对他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是了,你一向不信我。”他苦笑一声,连口中的酒也溢了出来,从嘴角流了下去。他眼中露出一丝哀戚,那样子好似十分痛苦。 我不说话了。或许被他的情绪感染了,蓦然心头一痛。 我想努力摒弃这种情绪,便皱着眉对他道:“我信你一回便是了。” 他听了,忽地狂喜起来,睁大眼问我:“真的吗?” 我道:“难道还有假?不就是北冥吗,说不定尉迟胥就在那儿。反正我迟早也要将这天下走遍的。” 话音刚落,他便忽地扑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满脸欣喜道:“你是不是记起什么来了?” 我从未见他如此激动,错愕不已,讷讷问道:“记起什么?” 他见我一脸茫然,忽地又颓然丧气,坐在床沿默然无语。 “快睡吧。”他忽地出声,声音已经恢復之前的平静。 “疯子。”我不明所以,嘀咕一句道。 第16页 他笑了笑,又坐回桌边喝酒了。这一次,他捏着杯子很久很久,都没有喝下一口。 ☆、激战 到了夜半,外头忽然传来几声驼铃,叮叮铃铃,很刺耳。 那铃声从远处飘来,越来越近,声音渐渐响亮。这铃声之中还有人声,在唱不知名的曲子,好似是西域的调子。夜半本就寂静,那铃声伴着歌声,显得十分怪异。 我和蒙岚齐齐对视一眼,来者不善。 果然,不出片刻,那铃声就已经清晰可闻了。听着脚步声,好似有十来个人。他们不徐不疾,朝客栈走来。 “砰”的一声巨响,客栈的门被撞开了。歌声也在此时戛然而止,门外走进来两个人。其中一人一身碧衣,披着黛色披风,眉眼很是清扬。她手上握着一把竹笛,腕上戴着一个银色镯子。另一人披着红披风,身材玲珑。手里提着一把长剑,英气逼人。她们身后跟着一群蒙面的男子,约摸有二十来个,都戴着斗笠穿着黑衣,一声不吭跟在身后。 碧衣女子踏脚进了客栈,环顾四周片刻却皱起了眉头。她道:“大姐,你不是说那只雾鱼在这儿吗?” “没错,它准在这儿。”红衣女子道。她也抬脚走进了大堂,看了眼四周,便拂袖在凳子上坐下了。 “大姐,我们都找了它半个月了。这一次再找不到,我可就回苗疆了啊!”碧衣女子见她一脸淡然,上前几步急道。 “放心,这次它跑不掉的。我已经察觉到它的气息了。”红衣女子沉稳道,微微一笑,胸有成竹。 “哼,每次都说能找到,可最后还不是连个影子都没见着。”碧衣女子冷哼一声,埋怨道。说着也一屁股坐在了旁边的凳子上。 红衣女子对着周围站着的人道:“你们去给我好好搜搜这客栈,要是有什么发现,立即回来禀报。” “是。”那群蒙面男子齐齐道,忽地消失在眼前。再看时,他们已经闪身到了客栈的各个角落,身形迅速地令人惊嘆。 门外有个蒙面人正欲进来,我瞪着那门紧张地心都要跳出来了。这时,蒙岚忽地揽住我的腰,一个飞身贴在了房樑上。他捂住了我的嘴,我也配合地死死咬住唇,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房门看。 只见房门被轻轻推开了,很轻很轻,连声音都没有。门外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曳,微弱的烛光照着门口,可以看见那蒙面男人如同鬼魅的身影,从门外飘了进来。他在门边停滞了半晌,似乎在打量这里头的情形。 忽地,他盯着一处地方看了很久。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见桌上摆着的酒罈,点着蜡烛,还有那半杯已经凉了的酒,顿时大叫不好。那人好似也察觉到这儿的异样,朝桌子走了过来。他在拿起桌上的杯子,放在手中观摩了很久,还放在鼻间嗅了嗅。不过也只这么一下,他又放下酒杯,开始搜查起别处来。 他走到床边,一把掀起了被子,却见没人,便又放下了。他又在屋里绕了一圈,揭开了箱子,把柜子都打开了,屏风也用剑刺了几个洞,仍然一无所获。他便到窗边,探头出去望了几眼,却什么也没发现。最后他再次环顾了一遍,闪身出去了。 我和蒙岚同时轻舒了空气。 这时,从打开的门朝外望去,只见大堂内两个女子齐齐站起了身。原来搜查了一遍,那群人却一无所获。 “这怎么可能?”红衣女子紧缩眉头,握紧了手中的剑,她又抬头朝客栈望了一眼,怒道,“再给我搜!” 那群黑衣人再次领命,又闪身去四处搜查了。前前后后,里里外外都有他们的身影。 “大姐,你说这雾鱼会不会跑了?”碧衣女子疑惑道。 “不可能,这里有它残留的气息,说明它就在这儿不远。”红衣女子肯定道。 “我看它多半是吃完人跑了。”碧衣女子道,“你看,这儿这么干净,连灰尘都没有,一看就是个生意不错的客栈。现在一个人都没有,怕是都被那雾鱼吃了。”说得好似几分道理。 红衣女子依然摇了摇头,又坐下了,道:“我们再等等。今夜无月,正是雾鱼出没的好日子。” 碧衣女子见她如此坚持,只好嘀咕了几声也在旁边坐下来。她其实有些不情愿,但又无可奈何,便嘆了口气,玩弄起手上的镯子来。 约摸一刻钟过去,客栈外忽地颳起了大风。那风比平时还要勐烈几分,唿啦啦吹得门都吱呀响。风从门外吹进客栈里,把整个客栈里的门都吹得晃动,那些灯笼也禁不住狂风的吹拂,垂死挣扎了片刻也熄灭了。整个客栈黑了下来。 “大姐,莫不是它来了!”碧衣女子看着外头的狂风,欣喜起来。 红衣女子也眼前一亮,脸上露出一丝期待,道:“也许是。” 碧衣女子将手中的长笛放嘴边一吹,顿时那些蒙面男子瞬间闪到了眼前。碧衣女子又吹起曲子来,那曲子和之前的调一样,刺耳又怪异。笛声一响,顿时那些男子也跟着动起来,紧紧跟在碧衣女子身后。忽地,笛声一转,变得十分和缓,那群黑衣男子瞬间飞身到了客栈的各个角落,与黑暗融为一体。碧衣女子拍了拍衣裳,翘着二郎腿在凳子上坐下来,好整以暇。红衣女子也盯着那门口,手放在剑上,时刻准备着拔剑。 这时,客栈门外的风吹来一团团黑雾,那雾气浓得看不清东西。它们朝客栈里面涌去,不过片刻便瀰漫了整个客栈。那雾气带着鱼腥味,很刺鼻,令人作呕。 这时,那团雾气渐渐聚拢,慢慢幻化成一条鱼。那鱼张开大嘴,朝两人吹了口黑气。顿时,堂内的两人各自散开,躲过了那雾气。而那黑气所经之地,皆被腐蚀成黑炭,散发着恶臭。 这时,门外又涌进来一团团黑雾。它们纷纷在客栈大堂内幻化成一条条黑色的鱼,朝两个女子扑来。这时,碧衣女子忽地吹起手中的笛子,一道悽厉的声音响彻天际,瞬间潜伏在四周的蒙面人飞了出来。他们手中执剑,与虚空中的雾鱼打斗起来。 蒙面男子朝雾鱼刺去,却只见剑身穿过雾气,什么也没有刺中。碧衣女子冷笑一声,口中念念有词。这时,那群蒙面男子齐齐张开了口,从他们口中喷出一朵朵火花来。那些火花散发着灼灼幽蓝的光泽,飞出去时宛若流星,一朵接着一朵。那火花撞在雾鱼身上,顿时穿了个口子。雾鱼吃痛,都化作烟雾,将蒙面男子包围起来。 只见那团黑雾在不停地旋转,慢慢竟变成一团龙捲风,将蒙面男子都圈在其中,脱离不得。碧衣女子见状,急得跺了跺脚。她又拿起笛子,手指飞快地在笛子上弹奏。她两眼死死盯着那团黑风,嘴上不停。曲子时而尖锐,时而悠扬,只见那雾气被撞得七歪八倒,时而能见蓝色的火花飞溅出来。 而这厢,那条最大的雾鱼正与红衣女子纠缠。红衣女子将手中的剑往自己手上一划,鲜血顺着剑流淌而下,瞬间她手中的剑便泛起了红光。她将红袍一撩,一个飞身与那只雾鱼打了起来。雾鱼见她拿剑刺向自己的身子,也不躲闪,在她即将刺中的那一刻,忽地化为雾气,什么都不见了。红衣女子,怒咄一声,长剑在空中划了个阵。瞬间周围出现一条条红色丝线,织成了大网,将那团雾气包围了起来。 第17页 那团雾气被阵法囚禁,有些着急。它胡乱冲撞着,在触碰到红色丝线时却被弹了回来。红衣女子握着长剑,只见剑端牵着一根红线,红线那头连着大网。她缓缓将剑朝自己身边拉,只见那大网正缓缓缩小,那雾气被逼得蜷缩成一团。忽地,她将剑勐地悬空一绕,斩断了红线。她将那红线攥在手里,提着那团黑雾得意一笑,朝碧衣女子走来。 而此时,碧衣女子正与另一团黑雾打得焦灼。黑色的旋风越来越细,可以清楚地看见里面的刀光剑影,白色的剑身从黑雾中时而穿出,时而被淹没。这时,一声咔嚓轻响,从黑旋风中飞出来一条腿。那腿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定睛一看,却是块木头。上头还有个轮子,正骨碌碌转。 碧衣女子眉头一皱,亲自飞身上去,钻进了黑雾中。也不知她在里面做了什么,只见黑雾中燃起一团团蓝色的火焰。它们跳跃着,在黑雾中慢慢燃烧,越烧越烈,进而开始吞噬起黑雾来。蓝色的火焰中间,碧衣女子转动着自己的银色手镯,神情肃然。不过片刻,那火焰便将黑雾包围了,一瞬间,黑雾刷的一声不见了。 登时,空中落下无数块木头和布衣碎屑,啪嗒啪嗒掉在地板上。有的是手,有的是腿,还有圆滚滚的脑袋壳子。只不过,这些都是木头做的。一同落下来的还有黑灰,扑稜稜落在桌椅上。 碧衣女子一脸狼狈,面上被颳了几道血痕,全身都是黑灰。她吐了黑水,愤愤地踩了踩地上的黑灰,道:“跟老娘斗,自不量力!” 红衣女子见她安然无恙,舒了口气,将手中的红线一牵,道:“完事了,走吧!” “大姐,得手了?”碧衣女子忙着拍自己身上的灰,还没来得及看红衣女子手中的东西。 红衣女子点了点头,道:“这下相公有救了。”她兴奋不已。 碧衣女子看了看红衣女子手中的东西,笑了笑,但一瞬间又拉下脸来,不满地嘀咕道:“姐夫是得救了,可我这些傀儡都坏了。” 红衣女子瞭然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挑眉道:“不就是傀儡吗?等回去我双倍赔给你。” 碧衣女子听闻,斜眼笑道:“这可是你说的。” 红衣女子白了她一眼,道:“这还能有假?” 碧衣女子看着她手中的那团雾气,又道:“大姐,你说这是雾鱼王吗?” 红衣女子一拍胸脯道:“放心,我认得这只。你看它头顶不是有块白斑吗?没错的。” 碧衣女子凑过去瞧了瞧,果真见它头顶有块拇指大小的白斑,这才放下了心。 两人提着那雾鱼,飘然离去。客栈又安静了下来,只有大堂内一片狼藉,显示出刚才的战斗如何激烈。 蒙岚抱着我落在地上,我们终于长长舒气。刚刚的打斗实在是精彩,看得我胆战心惊。不过看着她们好似为那雾鱼而来,我便有些不解了,便问道:“她们要雾鱼做什么?” 蒙岚思索片刻,道:“我好似听说苗疆有些制毒高手,喜欢搜寻天下毒物,用以制毒。至于其它,我也不甚了解。” “她们刚刚说有人得救了,这鱼莫非能治病?”我疑惑道。 “也许。”蒙岚也不知其中缘由。 不过她们来得也真是巧,雾鱼给除去了,我们倒也不用再担心了。 “现在可以上路了。”蒙岚忽然道。 我点了点头,将床底下的包袱拿了出来,与他一同走出了门。 ☆、行路 蒙岚走在前头,我跟在后头,都默默不语。 夜里漆黑一片,也无月,天空一片赤红。每走一步都有风入怀,很凉。蒙岚的身子高大,替我挡住了前头的风。我看着那件奇怪的袍子在风中摆动,莫名觉得有些心安。 我依然在回想刚刚那场恶战,想着我所见的,都切实发生在我眼前。虽然对生死已经看淡,但是眼下我又不得不庆幸,自己没有丧命。要不然,这一世结束得未免太匆促,我还未去寻尉迟胥。 心中百般思绪,行路漫漫,不知不觉也走了有一个时辰了。我跟在蒙岚身后,也不知他要往哪里去。 走着走着,蒙岚忽地停住了脚步,我一头撞在了他背上。他转身问道:“你可累了?” 我这才发觉自己脚步有些沉重,腿有些酸,微微点了点头。 他忽然蹲下身子,对我道:“上来。” 我愣住了,吃惊地退了一步,道:“这,这恐怕不太好。” 蒙岚却不顾我的反对,直接将我身子一捞,趴在了他背上。他的背很宽,我连忙搂住他的脖子,生怕自己掉下去。心中更是忐忑,又带着一丝意外的欢喜。想一想这么多年来,还真未有人背过我。 蒙岚不说话,我有些尴尬,脸微热,便问道:“你这是要去哪儿?” “北冥。”他道。趴在他背上,能清晰听见他胸腔的震动。那声音坚定有力。 果然,如顾无玺所说,他怕是个鱼族之人。北冥,我不甚了解,也无心去了解。只知道它是个极其遥远的地方,不但有吃人的妖魔,而且还有许多耸人听闻的传说。 譬如,天界犯了重罪的神仙都要流放去北冥,从此再不被允许上天。我记得在天界时,时常听闻一个传说,说天界有个仙子,极其貌美,可偏偏与人界的男子相恋。动了凡心的神仙,自然要被剥夺仙根,废除法力,贬下凡去。那仙子人很美,而且还很温柔,人缘十分好。虽然被贬黜凡间,天宫的仙子还不时提起她。听说她被贬后流放到了北冥,我当时还为她可惜。后来才知道,她便是那个芍药仙子,百年难见的美人。 “那你见过芍药仙子吗?”我问他道。对北冥只有微毫印象的我,只好努力扯些话题。 “见过。”他道。 我吃了一惊,他竟然见过。瞬间我便有些激动了,连忙道:“她现在在哪儿?” “北冥皇宫。”蒙岚依然淡淡道。 “那她应该过得很不错吧?”我听说她住在皇宫,想着她流放到凡间,到底是有个好归处。心下欢喜,为她高兴。 谁知,蒙岚轻轻摇了摇头,嘆了口气道:“不,她过得很不好。” “为何?”我有些不解道,皇宫理应生活得很不错。像她这般美的人儿,别人疼惜都还来不及。若是我,见了也忍不住怜惜几分。 “她……”蒙岚又嘆了口气道,“算了,不提了。” 我见他欲言又止,便知他了解其中缘由,便追问道:“你是不是认得她?” 蒙岚笑了声,有些苦涩,道:“岂止是认识,她是我母妃。” 这一瞬,我真的呆住了。结果有些出人意料,世上真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北冥我不甚了解,连这个传说也是听来的,却不料,这些都与眼前这人撞上了。冥冥中,这到底算不算是一种缘分呢。 “听说她与一个凡间男子相恋,才……”我不忍说了,对一个贬黜凡间的仙子,这些话到底还是有些不礼貌的。天宫的一些八卦到底也只是八卦,谁知道是否真实。 第18页 “那个男子便是我父皇。”蒙岚很平静地承认道。 “父皇?”我嘀咕了一声。又想起之前蒙岚唤芍药仙子“母妃”,这下便大概猜到他的身份了。蒙岚原来是皇子。 不过惊讶归惊讶,心下一想,又觉得有些疑惑。一个皇子长相如此丑陋,确实有些令人难以置信。芍药仙子怎么美貌,仙宫中的人都是承认的。北海龙王我虽然不记得,但在未化形之时隐约记得点模煳的影子,是个英俊潇洒之人。两个如此出尘的人,怎会生下一个面容丑陋的孩子呢? 蒙岚不说话了,他依然背着我往前走。前头漆黑一片,他脚步却很稳,能自如地跨过小水洼,绕开小石头。 “你要是困了就睡吧。”蒙岚忽地轻声道。 “我睡不着。”我如实道。虽然在他背上趴着很舒服,但是经过今夜,一闭眼,脑中还会想起前几日的死尸。 蒙岚良久不说话。我的脸靠在他肩膀上,风吹着他的髮丝缭乱,一缕缕抚着我的脸。我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很是熟悉。那香不断钻进鼻孔,撩拨着心神,让我皱起了眉头。我一定是哪里闻过,只是却怎么也记不起来。 他忽地唤了我一声:“龙踏烟。” “嗯?”我应了声,他却又不说话了。 “给我说说尉迟胥吧。”蒙岚忽然道。 我想着也是无聊,于是便答应了,开始说起话来。 “他啊,怎么说呢,是个与我很像的人。那时候我去凡间,他正在茶寮里喝酒……” 那茶寮很破落,只用几根木头和茅糙搭了个棚。店小二是个青年人,有一双粗糙的手。每次他都会把桌子抹两遍,之后桌上便会留下浅浅的水渍。这儿很荒僻,茶寮便坐落在一条官道岔口。卖茶卖酒,也供人吃饭歇脚。左边那条道便是通往渝州,右边那条通往葛州,都是极其繁华的城市。 当时我骑着马儿到茶寮歇脚,正撞见一人坐在角落里喝酒。他喝酒的方式很独特,偏偏要将那酒倒在衣袍上喝。他用剑挑着酒罈,侧倾着倒在自己袍子,手中运功,将袍子里的酒顺着fèng隙流入他嘴中。 我见了,觉得十分有趣。于是便一屁股坐到他身旁,竖起拇指称赞道:“好功夫!” 他却只盯着我看了一眼,歪着头道:“我认识你么?” 我莞尔一笑,道:“不认识。” 随即施法将他那坛酒引出来,水流在空中化成一道弧线,直直流入我的口中。我勐地吸了一大口,笑着道:“多谢兄台的酒,后会无期。” 说着便走了。他也不曾生气,只盯着空罈子道:“小二,再上一壶。” 我跟在他身后跟了两日,直到他在一处客栈歇脚,我才再一次出现在他面前。我悄悄跟踪他,跟了十几里路,他却丝毫没有意识到。不知是真的没有发现还是装傻,总而言之我们再次见面了。 “你跟着我做什么?”他微微皱眉道。手中捏着个酒杯,他又在喝酒了。 “不做什么。”我倚着那竹子,抱胸望天。无赖如我。 大概是这么认识了吧,我不知为何他总盯着我。很多时候,我只要一回头,便能见他盯着我看,脸上露出沉思的神情。 “如果说他是喜欢上我了,那便大错特错了。他的性子绝对不是能一见钟情的,我很了解。”我对蒙岚道。 “为什么?”蒙岚问道。 “因为,他和我是一类人。”我道。他不是那么容易喜欢别人的,即使美若天仙,也丝毫不能动心。 但我深知,有些人你只要瞧一眼,便知道这人是不是你想认识的。尉迟胥,我只瞧了一眼,便觉得莫名熟悉。我好似认得他,连他的性子我都能摸透。他见了我大概也有这种感觉,莫名有些默契。 究竟什么时候喜欢上他,他又什么时候喜欢上我,我已经记不清了,也不能具体说出日子。他能为博我一笑而自断一指,能为我一句恼怒的话而难过半天,能为我摘来挂着晨露的海棠花。有那么一夜,我们远赴巫山,行在云端间。那时我才知,人间欢爱是如何滋味。 那时,我觉得他变了。他自己也说他好像哪里变了,变得多愁善感起来。江湖本不该如此多情。他问我,如果他死了,我会怎么办。我自然不曾想过这个问题,直到这个时候才意识到我们之间的差别有多大。我能活几千年,他却只能活几十年。 那时候,他喝酒喝得更多了,每日烂醉在酒楼,一身酒气。扶他回来的时候,他一手提着酒罈,一手提着剑,醉醺醺说着要继续喝。我知他心中愁苦,我亦是。 当他杀第七百五十三个人时,我坐在那城墙上,晃荡着两只腿问他:“你不累吗?” “累,但我不能停下。”他道。心中压着一座大山,手中有剑在滴血。 他有血海深仇未报,对象是个武林中的高手。我曾对他说,我可以帮他。杀一个凡人,对我来说简直轻而易举。我可以有无数种方法,悄无声息地杀死一个人。但是每杀一个人,我的罪孽便要多一重,等什么时候杀戮多了,便要坠入魔道了。可是我又不在乎这个,天界我呆过了,魔道我还未去过呢,说不定某一日去那儿遨游也好。 可是尉迟胥很固执,丝毫不让我与这些事粘连在一起。他甚至时不时失踪,只为瞒着我杀人。我见他杀得多了,也有些麻木。只不过,他只为了报一个仇,要滥杀如此多的无辜之人,我心中却是越来越不开心。世间那么多好事,偏要选择杀人,到底为了什么?一个仇字而已,为何如此念念不忘。他说,人生短暂,有些事最好今生解决,他不想留到下一世。 等终于有一日爆发了,对他道:“你若是再杀一人,我便亲手杀了你。” 他道:“好。” 于是那一日我杀死了他,用的是他自己的剑。他没有躲闪,剑穿过他的胸膛,血如柱涌。 他说,他终于可以歇息了。我很不解,我不明白为何他竟能这么开心。我心痛,但也怨他为何不躲闪,为何偏要用身体接下这一剑。他明明知道我并非真的想杀他,只要他轻轻一躲,我便会心软,将剑扔在地上。 可是他没有。 他解脱了,唯一不舍的是我。他说,下世再一起,他要来找我。可是我去阴间找他的名簿时,却怎么也翻不到他的名字。我问阴司,为何没有勾他的魂来。他们却说这儿并没有个叫尉迟胥的人,从来都没有。同名同姓的有很多,却都不是他。 他好像凭空而来,又凭空消失。我想我应该去找他。他既然来了这世上,总是会留下一些痕迹的。比如,他这一具肉体。可是,当我去他埋葬的地方找时,连他的墓碑都不见了。 我想起来,曾听说过,有种天资卓越的人,死后并不会留下魂魄。他将直接遁入轮迴道,一世一世不改变容貌,直到修成正果,得道成仙。我想,也许尉迟胥便是这样的人。 这么一想,便也放心了。只是,仙缘与凡间的缘分毕竟不一样。这一世,我与他相遇,便算了却了仙缘,我们再也不能遇见了。然而,我们既然有仙缘,那人世间的缘分更是绰绰有余了。若是我也坠入轮迴道,等某一世与他相遇,那便简单很多。 第19页 我确实也这么做了。可前两世,我都没有遇见过他。我怀着希望又失望,再次跳入轮迴道。但这一世,我有种强烈的感觉,我会遇见他。 “你这么肯定?”蒙岚出声问道。 “嗯。”我点头。 “我好像有些同情你的那个朋友了。”蒙岚闭了闭眼道,深唿吸了口气,好似有些闷。 “为何?”我问道。 “求而不得,却不肯回头。”蒙岚淡淡道,“如我,如他。” ☆、重阳节番外 今日又是重阳了,据说这个时候会有人来见我。 可是天很高,路很远,故人又怎会来? 我想,兴许是我多虑了。他或许离我并不远,只一盏茶的时间,他便会倏然而至,出现在我眼前。他会带着我爱的竹叶青,与我对酒高歌。我们可以唱着那首带着浓浓南腔的歌谣,坐在屋顶上喝酒,等月亮。 可我盼啊盼啊,盼了很久也没有人来。 这条路蜿蜒曲折,环绕了三座山,穿梭过七片树林。我站在这小屋门前,一眼便能望见尽头的枫树林,火艷艷的红。它们的叶子也开始凋谢了,风一吹,便哗啦啦落在地上,好似蝴蝶起舞。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我记得他最爱这句诗。他说,每每看到我这里的景象,便会想起远方的家乡。家乡有一处栽满海棠的院子,每日开着火红的花,很迷人。他的娘亲,便会坐在那楼阁上,裁衣绣花,等着他归来。 临行密密fèng,意恐迟迟归。他是个浪子,已经很多年未归家。我想啊,他的家一定太过遥远,不然怎么这么多年却不愿回家。然而他摇着头说并非如此,他只不过是如大禹般,过门而不入罢了。我问为何,他道,天太高,路太远,我若回家了,便再也不想闯荡九州了。家便如女人的温柔乡,容易堕入其中丧失斗志。 竟有这种道理,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人真是有意思。 可是我也知道,他也不过是说玩笑话罢了。每次他若说这话,两行清泪便流下来。他的娘亲,早在他三岁的时候便死了。埋在城外的山上,坟冢上已经长满青糙。每当清明,他便要去那山头呆坐一宿,让露水沾湿衣裳。 可那里实在不适合人呆,杂糙丛生,晚上兴许还有野兽出没。我担心他,他却独自抱着酒壶,一口一口抿入嘴中。他说,温酒暖怀,凉酒暖心。我不解,只好陪着他一块儿。 可是今日,他会不会来呢? 我将茶沏了三道,看着它从滚烫渐渐变凉,从冒着腾腾热气变为死水一潭。屋里的小檀香燃得正旺,一缕缕白眼萦绕我眼前。 我怔怔看着屋外的云,一朵一朵都很淡。大雁往南边飞去了,它们排成人字,自在逍遥。空山唯有几声鸟语,露水从屋檐上滴下来。太寂静了,我感到有些孤单。 我抱着他的那把剑,坐在门前,想着他若是来了,见到这把剑定要欢喜。这是他的东西,我要还给他。 可是他怎么还不来?我有些着急,心中忐忑不安。 他会不会在路上遇到意外?比如,他被强盗打劫了,手无缚鸡之力,被人一刀给杀了?你看,他的剑还在我怀中,他没有了剑,就如同没了左肩右膀,怎么打得过别人? 不,我太小看他了。他好歹学了一身绝世武艺,那些小啰喽怎是他的对手。他可以空手入阵,打得敌人人仰马翻,屁滚尿流,还要给他磕头求饶呢。 我想着,笑了笑,安心的抚摸着那剑。 可转念一想,他还有东西在我这儿,我得去找出来。万一他来了,问我要起,我也不至于太过匆忙。 我进了屋子,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他那一缕头髮。他的头髮和我的头髮缠在一起,好似一对梁祝。都说结髮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我们也曾如人间鸳鸯,度过那般美好的时光。 可是,尉迟胥,你怎么还不来? 我等的花都谢了。你看,从春天,等到秋天。从白天,等到黑夜。你还是不来。 “他已经死了。”心中有个人对我道。我摇头,不想听,可她还是在不停地重复。 我大吼一声,剑啪嗒掉在地上,溅起一地灰尘。 他死在我的手下,用的是他的剑。 ☆、赏ju 北冥很远,远在天边。 我们到安定城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清晨了。行了一路,蒙岚和我都累了。 蒙岚和我一人住了一间房,我睡这间,他睡那间,隔了一道墙。客栈里人很多,据说近几日城中要举办ju花赏会,邀请了各路文人雅士前来赏ju,很是风雅。连那所谓的江南第一才女“柳非花”也要来这儿,一展诗才。 可是,我们对此却是无兴趣的。 第三日时,天阴阴。秋风一吹,也把雨给刮来了。秋雨一阵又一阵,淅淅沥沥,也不算大。可到底是有雨,路上行人也少了许多。我撑着纸伞出门了,蒙岚跟在身后。 路过西市时,便见旁边有一处地方人海云涌,就是在这下雨天也往来不绝。而且这往来的人中,有不少都是抬着轿子进去的,帘子被吹开时,偶尔能见里面坐着蒙纱的姑娘。也有撑伞漫步的,都是一派贵人文士模样,风度翩翩。还有一些老学士,也都并肩行走在雨中,高谈阔论,很是怡然。 我见了,便有些好奇,往那边去瞧瞧。却见那儿有块地方,建了个高台,高台之上挂着两行对子,左边写着“无蝶花亦艷”,右边写着“有香客自来”,顶上又有横幅一张,批着“ju花赏会”。正下方摆着几盆玳瑁色ju花,正是那墨牡丹,贵气十足。旁边又摆着几盆白牡丹,团团似雪,一红一白很是搭配。这周围又有黄的,绿的,粉的,紫的,五颜六色,着实壮观,看得人眼花缭乱。那一盆又一盆的花摆成一个“ju”字,人们穿梭其间,香气幽然,沁人心脾,确实风雅。 我朝蒙岚道:“既然来了,不如看看吧。”蒙岚点了点头,正有此意。 我们并肩走在这花海中,周围有许多人,声音嘈杂。还有不少丫鬟陪着小姐赏ju的,都戴着面纱,看上去很温婉。自然也有不少公子少爷,有的只是图个新鲜,有的确实是为了赏ju来的。 这ju花会三年一开,ju花品种繁多,每次都能吸引一大群人来。举办这ju花会的是宫家的大少爷,他生平最爱花,是个出了名的花痴。家中有百亩余地皆种满各色花,每至春季,百花竞开,争奇斗艳。他爱花成瘾,连衣裳都要绣花。凡事都要与花沾上关系,譬如喝茶要喝花茶,喝酒要喝花酒,穿衣要穿花衣裳。看他这疯疯癫癫的模样,有人无不可惜地说,宫家祖孙传下来的家业要败在他手中了。他却不以为然。依然我行我素,赏花,种花,愈发风雅。 我听了,却忍不住好奇起来。真想看看这宫少爷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思绪刚转,回头便见万花丛中有一人,撑着把天青色油纸伞,着月白色花袍,翩然而至。他的衣服的确是绣了许多花的,用银线绣着一朵朵白色的ju花,很应景。 第20页 蒙岚看着那人的衣裳,忽然道了句:“瑶台玉凤。” 我莞尔一笑,道:“原来你认得。” 蒙岚也道:“自然认得,这东西可不寻常。”说完便抿嘴轻笑了声,意味深长。 天下着小雨,但周围的人声依旧嘈杂。我和蒙岚走到中央,只见那儿摆着许多盆金色的ju花,花瓣向四处散开,有两半颜色。一半是红色,宛若胭脂;另一半是金色,宛若朝阳。二者结合,说不出的好看,华贵非常。 我一眼便认出了那ju花,指着它道:“紫龙卧雪。” 蒙岚笑着点了点头。 又见旁边摆着的ju花,也很别致。骤然一看并不十分出彩,却是属于越看越耐看的花。白丝抽线,一根一根,看上去十分凌乱,但仔细一瞧却又错落有致。末梢微微朝里捲起,长短参差,雪白的花团中包裹着一抹绿色。这绿色不深不浅,恰好能在这片白净中显现。但是这绿又好似随意一笔,坠入花蕊,绰绰约约,真要瞧里边的绿又像分开了去,丝毫不见原本的绿意。 然而看了半天,我却一时忘了这是什么品种了。凝眸思索片刻,却想不起来。 忽地,我又见我勐地把掌心一拍,道“绿水秋波。” 蒙岚依然淡笑,我们又行至另一处。 这次赏的ju花却是与之前都不同。这ju花淡紫中带粉,细长的花瓣一层又一层,上下叠起。末梢如羽翼飞起,张开小嘴,口中含紫泪微蜷。向花心的花瓣,却是由粉色逐渐变白,根部藏了抹深绿。花蕊是一金色圆盘,密密麻麻的触角聚集一起,合欢而抱。 蒙岚道:“这便是龙吐珠了” 我瞭然点头,看了眼那花,果真是有如龙嘴大开,朝外吐着珍珠。不禁感嘆万物生灵之巧妙。 再赏了一会儿,天上的雨下得更加浓密了。片片ju花沾着雨露,愈发清香。而这时,高台上响起一声锣鼓,ju花诗会开始了。顿时,人潮朝高台涌去。黑压压的人群将我蒙岚挤了开来,我心急地抓着伞柄,看着那涌动的人群,转眼便不见了蒙岚的声音。 我皱着眉头跺了跺脚,只好撑着伞往旁边去。可人群十分之多,这挤挤撞撞的,我还是被人群给带到了另一处偏僻的角落。好不容易站住脚跟,一看,才知道我被挤到了花坛中央。脚下的这一盆ju花,正是我刚刚看见的紫龙卧雪。 花旁有一双鞋,墨色,上边用银线勾了几朵花,芙蓉。 我缓缓抬头,只见眼前站着的人着一身月白色衣袍,上边绣着银白的瑶台玉凤。他撑着天青色的纸伞,遮住了半边脸。我只能看见他那如白瓷般柔滑的下巴,却不见他的脸。他的手指很修长,握着伞柄的手指骨节分明,是双好看的手。腰间系了块淡黄色的玉佩,温润如水。 他忽地嘴角勾起了一丝弧度,将伞稍稍抬高,露出一张俊美的脸来。那脸好似月牙似的,丹凤眼,眼尾朝上。 他笑道:“姑娘,你踩到我的脚了。” 我低头一看,果真见自己的鞋踏在他鞋上。连忙挪开,口中说着道歉。然而他只是笑着,也没有别的话,盯着我看,那眼神说不出的诡异。我感觉有些莫名的阴森,一股凉意从脚底钻上心头。 这时候,只见他周身泛起一股墨绿的烟雾,团团浓烟开始朝我捲来。那些烟好似一条条藤蔓,从脚底蔓延过来,想要缠上我的身子。我反应及时,连忙掉头便跑,边跑边疾唿蒙岚的名字。高台那边有人在吶喊鼓掌,一声比一声激烈。然而众人都将注意力放在了高台上,无人朝我这边瞧一眼。 我回头看了眼身后,不知何时,宫少爷由翩翩佳公子,变成了一个全身墨绿的妖怪。那妖怪浑身上下长满了藤蔓,两手便是枯老的枝干,眼球凸出,从中开出两朵嫩黄的花来。他行路极其迅速,绿烟漫过,身上的那些藤蔓朝我的方向扑来。 我吓得惊慌失措,只知道一个劲儿跑。却不料一个不留神撞上了旁边的ju花坛,整个身子便落入了花中。此时,那些ju花忽地将花须伸展了开来,一根根有人手臂那么长。它们缠上我的四肢,牢牢拴住不让我逃脱。我欲挣扎起身,却不料越用力它们缩得越紧。到最后,我整个身子便被拖进了花中,头顶的花瓣在逐渐合拢。 我大喊着蒙岚的名字,却只能听见空荡荡的回音,周围的嘈杂声也不见了。这时,花瓣合拢的一瞬间,我看见了那妖怪的脸。它阴阴看了我一眼,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随即消失了。 顿时眼前一黑,天旋地转。我却丝毫动弹不得。 不过片刻,眼前的花瓣却又忽地散了开来。连那些束缚着我四肢的花须也都解开了,我获得了自由。然而我却发现,虽然没了束缚,此时我也丝毫不能动弹。 我缓缓朝下望去,顿时脸色煞白。 底下有个极深的潭水,周围长满杂糙,还开着许多野花。然而,潭中却堆满了白花花的尸骨,头颅,手臂,腿,有的完整,有的残缺。它们齐齐堆在一起,竟将这深潭都填满了。上头有一道长长的瀑布流下,水流湍急,落到潭中溅起许多水花。 然而更为惊悚的是,瀑布中挂着一具具尸体,约摸几百条,都浑身□□,不着寸缕。他们的身体被山崖旁边的藤蔓席捲着,个个垂着头,看不清面容。他们看上去刚死不久,身上的肉都很新鲜。然而身子却是五颜六色的,有的是红色,有的是绿色,有的是黄色,也有蓝色的。而我,与他们一样,被一条藤蔓卷着腰身,悬挂在瀑布中。 这时,空中传来一声长啸,很尖锐。顿时妖风乍起,从远处飘来一团黑压压的烟雾。那团黑雾越来越近,速度也越来越快。它们勐地钻进了瀑布,一瞬间四散开来,扑向瀑布中挂着的尸体。 原来是一只只黑色的蝴蝶。此时它们趴在尸体身上,用触角牢牢抓着尸体的皮肤。它们从嘴里探出一只管状触角,狠狠扎在了尸体身上。它们吸食着那些尸体的鲜血,红的,绿的,黄的,青的。那些蝴蝶吸食了一会儿,这时,黑蝴蝶的身体开始发生变化,变得色彩斑斓起来。估计吸食够了,那些蝴蝶陆续扑棱着翅膀朝远处飞走了。而之前被吸食过的尸体,却忽地枯老了几分。 我瞪着眼一眨不眨,身子不由得有些颤抖。看了看自己的身子,衣物完好,也没有被任何蝴蝶侵袭,稍稍有些安心。可扭头之际,却见旁边挂着的那尸体有些眼熟,仔细瞧了一眼,顿时心中大骇。 那正是ju花会中见到的宫少爷! 我半天没回过神来,这一切来得太突然,真是令人措手不及。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再一回想,又发现好似已入虎口,怕是难再逃命了。我倒是不怕死亡的,只是平白无故被妖怪捉来这,我还是有些不甘心。毕竟我这条命得留着找尉迟胥,怎能丧命于此? 我定了定神,口中开始念起咒语。昔日那些忘记的法术,此时才觉得是如此有用。周身开始浮起一丝真气来,试图冲破这藤条。可是,许久许久,我身上的藤条却丝毫不见动摇,反而越来越紧。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真的变得和普通人无异了。 第21页 我呆呆看着自己的手,心底如混沌初开,凌乱又茫然。由仙体堕入凡尘,付出的代价是如此之大,我并不觉得可惜。但,我这一世若是死了,那便只有最后一世的机会了。再找不到尉迟胥,那便真的再也没有机会了。想到这,我蓦地有些难过。 就在这时,的指尖忽地一痛,只见一只尖尖的藤蔓缠上了我的手。它刺破了我的食指,红色的血漫出来,在指尖处渐渐凝成了一滴水珠。那藤蔓吐出一滴浓郁的紫色汁液,与那血珠相融,渐渐的,一抹深紫色漫上了我的手指。我看见那紫色侵蚀着我的手指,从食指开始蔓延,逐渐漫上了整个手掌。我慌忙甩开那藤蔓,可那抹紫色依然不停,在逐渐朝我的手臂漫去。慢慢的,慢慢的,从手腕到了肩上,连我的身子也开始泛起紫色。 可忽地,我感觉背上一痛,一道金光闪了出来。顿时,那紫色停滞不前了,连卷着我的藤蔓也松了松。这时,我才想起来,天帝赐给我的御符还在我背上。 ☆、轮迴 有人来了。 我忽地耳朵一竖,好似听见有飒飒的脚步声,踏在那片林子里。扭头望过去,果然有个人在树林里疾速奔跑着。他朝我所在的方向跑来,身形高大,手脚灵活。不一会儿便跃出了林子,到了我面前的山崖下。 我定睛一看,却发现那不是人,是个妖怪。他全身墨绿,眼睛里长了两朵花,手臂干枯如树枝,四肢都是尖尖的爪子,身上还缠满藤条。这是之前那妖怪。我又看了眼旁边的尸体,更加确定他便是害死宫少爷又假扮作他的妖怪。 那妖怪将视线转移至瀑布,森凉,我连忙闭上眼装死。他看了一会儿,见这儿没什么异样,便背过身子去做法。也不知他干了什么,只见山崖底下忽地出现个七星阵法,一条条藤蔓从地底钻出来。他站在阵法正中央,那些藤蔓从他脚上缠绕上他的身体,他见不甚在意地背过身去,好似要运功做法。 “咦,这里怎么还有个活人?”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此话一出,周围瞬间安静下来,那些藤条纷纷停止了动作。他朝我飞了过来。 风吹动了我的头髮,我微微睁开了眼,只见那妖怪死死盯着我看,面目狰狞,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他就站在我面前,脚下有藤蔓托着他,距离我仅有一尺。 他将那只干枯的手掐住我的脖子,朝我吐了口气。顿时,一大片墨绿的烟雾瀰漫在我眼前,有股恶臭铺天盖地而来。我被那烟雾呛得连连咳嗽,眼睛都睁不开了,可他还在源源不断地吐着那绿气。 我本屏气咬牙,然而那妖怪又用了几分力气,死死掐住我的脖子,身上的藤蔓也越缩越紧。窒息感袭然而上,我拼命张开嘴,勐地吸了一口气。只一瞬,我便觉身子一片苏麻,胸腔一片疼痛。 有毒! 大惊之下,我又开始挣扎,使劲蹬着脚。可尽管我再怎么用力,在这个妖怪面前还是如同一只小鸡,被轻而易举地拎起来折磨。那绿气十分浓郁,从我耳朵里钻了进去,我渐渐听不见声音了。 这过程十分短暂,然而我却觉得经歷了一次生死搏斗。而生死搏斗之间,我的小命要没了。 这时,一道白光闪过,那妖怪忽地好像僵硬了般,身子一动不动了。只见他掐着我的那只手断了,掉在了潭水中。 他恼怒不已,回头一看,却见山崖下站着一个人,黑白袍子,上头绣着五颜六色的圆圈。 我惊唿道:“蒙岚!” 蒙岚却没有看我,他眼神冰冷,只盯着那妖怪道:“解药。” 那墨绿色的妖怪却桀桀笑了起来,他也不动,只说道:“解药?”然后又笑了起来。 蒙岚又重复了一遍,一字一句道:“解药。” 妖怪更加猖狂了,他大笑一声朝蒙岚扑去。气势汹汹。可刚朝前走了半步,只见他整个身子便从中间裂开了个口子。绿色的汁液喷涌出来,洒了我一脸。顿时,妖怪便化为一道轻烟消失不见了。 我愕然,看着眼前这一幕,一时难以置信。这么个庞然大物就这么死了? 然而我还是太天真。那妖怪是消失了,可消失的一瞬间,他残留的一根手指,直直刺入了我的眉心。那么锋利,也只是一瞬,我便动弹不得了。有血从额头上流下来,流到我衣裳上。红红绿绿,我的视线开始模煳,听觉也消失了,身体也麻木了,连疼痛都没有感觉。 我好似看见一个人影朝我扑了过来,那是蒙岚。他抱着我在说什么,将我身上缠着的藤蔓拽了下来。我喉口一甜,一口血吐在他衣裳上,滚烫。他的手在抖,我感觉到了。 我缓缓道:“晚了一步。” 确实是晚了一步。自从中毒开始,我便要知道命丧于此了。我是不甘心的,极其不甘心,虽然不畏惧死亡。可是,无可奈何。生平第一次发现,原来人是如此脆弱,不堪一击。 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流逝,速度很快,像水流。我知道那便是我为数不多的法力,现在是真的没有了。 再睁眼,眼前已经不见了蒙岚,我又一次来到了奈何桥。依然有排成一列的鬼魂,手上戴着镣铐,青面獠牙的阴司小官拿着长鞭抽人。 孟婆看见我,对我伸出四个指头,道:“这是最后一次了吧?” 我点了点头。 “唉。”她只嘆了口气,没有再说话。嘆息不为我,只不过是在感嘆世事无常罢了。或许她早将我与那些守着三生石的人放在一块儿,都看作痴情人。 “走吧,走吧……”孟婆挥了挥手。她手中的那碗汤,我自然也没喝。 走上桥边,我忽地看见前面站着的人。一身黑白袍子,上头绣着一个个七彩圆圈。 蒙岚。 “你在这等了很久?”我问他道。走到他身旁,看着那河水湍急。 “不久,刚好而已。”他淡淡道。 “你之前来过这儿吗?”我仰头问他道。 他眼神幽深,看了我一会儿,最后摇了摇头。我有些失望。 我们沉默了片刻。旁边有无数鬼魂经过,声音嘈杂,我们却置若罔闻。我眼中只有那潺潺流水,耳中只迴荡着孟婆的声音:“这是最后一次了吧?”而他,不知他在想什么,神情有些严肃。 跳与不跳,我都没了选择。这就是最后一次机会,也是为人的机会。盼了这么久,终于盼到头的时候,忽然又觉得没那种必要。 “我真的忘了什么吗?”我喃喃道,是问他的。可他没有回答我,只静静站着。 “我去了。”我沖他挥了挥手道,“有缘再见。” 纵身跃下的那一刻,我听见了他的嘆息声,很重。和那个梦境一模一样。 我回头的一剎那,却只看见站在岸上的蒙岚,用他那双极其深邃的眸子盯着我看,一直到我消失。他的眼中满是看不懂的情绪,隐忍又绝望。 我又转世了,周围有些嘈杂。睁眼之前我在猜,这一次我是男是女呢,会在哪儿呢? 第22页 可等我睁开眼的时候,却发现我躺在了一张床上。正当我要打探周围情形时,忽地瞧见头顶房樑上盘着一条蛇。那蛇有人手臂长,碧幽幽的,吐着信子,眼冒绿光。 我尖叫一声,登时有人破门而入,是丫鬟小青。她喊道:“小姐,怎么了?” 我看见她,瞪大了眼,指着她“你、你、你”了半天,却说不出话来。一时竟忘了房樑上的那条蛇。 她一脸担忧地走过来,握住我的手道:“小姐,你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我摇头如拨浪鼓。看着她,内心震惊不已。 她竟然和我前世的丫鬟小青长得一模一样!这世上怎会有如此相似的人,连嘴角的那颗痣的位置都分毫不差。 小青环顾四周片刻,不见有什么异样,便问道:“到底怎么了?” 我连忙拉住她的手,指着房梁道:“蛇!顶上有蛇!” 她抬头看了一眼,却见房梁空空,什么也没有。便无奈摇头道:“小姐,你又说胡话了。也不知你这痴病什么时候才能好,唉!”她重重嘆气,看着我,露出一丝可怜的神情。 我亦抬头看了眼房梁,却也是什么也没发现。好生奇怪。 我疑惑地皱起眉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竟不是孩童模样!慌忙奔梳妆镜前,一见,却再次愣住了。我的容貌未变,依然是前世的容貌。小青也还是那个小青,连这屋子也和前世一样,是我的闺房。 我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这一次转世,我还在继续着前世未了的那一百年。不,准确说,已经过去二十年了。 原来已经没有生门,这自然是一条死门。我堵在这死门里,一脚踏了出去,一脚还留在人间。 这时,屋外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外头走进来一个人。脸蛋儿小巧可爱,眉毛又细又长,樱桃口,杏眼浑圆。是四妹。 她走进来,见着我便抱住我的手臂,道:“大姐,你听说了吗?最近城里又出了新品香粉,味道可好闻了!” “哦,是吗?”我微笑着道,摸了摸她的头。四妹和我关系向来很好。她单纯善良,没什么心思,长得乖巧可爱,府上很多人都很喜欢她。 “大姐,可是今天我有事。你要是有空,不妨帮我买盒香粉回来。”四妹央求道,两眼眨巴眨巴。 我答应了。她开心极了,又说了好些好话,这才活蹦乱跳跑了出去。 她走后,我却收起了笑容。其实我根本笑不出来,现在的一切都按照那日在重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要找到他,见到他一切便知晓了。 这一天,嘉定三月春,阳光和煦。上次我走在这群人中时,也是这般,不暖也不凉。 我来到那个路口,环顾四周,想找那个穿着黑白相间的袍子的人。可是我站在这儿等了许久许久,眼都望穿了,还是没见到他。 我继续往前走,这儿有一堆的小摊,摆着各种泥人糖果。旁边便是卖香粉的小贩,我一个一个瞧,仔仔细细,也没有见到那个白玉盒。 在这儿磨蹭了大半天,日头都到顶上了,我依然站在这儿。没有等到要等的人,也没有发生那日的事。 我转身回到家。家中一片安宁,府上的人来来回回。如往常般热闹,并没有我预想中要发生的事。迎面走来的张管家还给我问好,萍儿今天也从赵大娘那儿买了豆花。二弟在屋里习字,他是个喜静之人,文质彬彬,丝毫没有过分的动作,比如张牙舞爪。 “爹,今日有人来府上吗?”我问爹。爹正在后院中操练他那把木剑,虽然他一把年纪,身子骨还是很硬朗的。 他拿了布巾抹了把汗,瞥了我一眼道:“没有,能有什么人。” 我应了声,转身告别,欲回屋里去。 爹却忽地叫住了我,道:“烟儿,无聊就多向你四妹学学绣花。别整天想东想西,犯痴病。” 我听了,撇了撇嘴,往西边走去。 我忽地想起来,外头都说府上有个大小姐,生得好相貌,可惜脑子不灵光,经常犯痴病,说胡话。年芳二十,至今也未嫁出去。媒婆找了三十个了,没人愿娶的。 说的是我吧,大概。我好像记起来了。 可是,难道我真的煳涂了?之前发生的事又怎么回事?蒙岚怎么也没来? 我茫然抬头,看见天空,晴朗无云。 ☆、成婚 这几日好生无聊。 我趴在桌上,两眼呆呆看着窗外的柳树。春一暖,柳树都冒了绿芽。蜜蜂也採花去了,蛱蝶纷飞,青糙香浓醇。 我在想,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确信我已经坠入新的轮迴,可一问小青,她却对之前的事一无所知。她说她从未见过有什么穿着金色袈。裟的和尚,二弟也从未犯过什么怪毛病。 我便问她,我可曾出过远门?她笑着说:“小姐,你可别逗我了。之前你失足落水,大病一场。好不容易恢復了身子,怎么又开始说起胡话来?”于是,她又忙着晾衣裳去了。她要干的活儿还是挺多的。 我百思不得其解。明明之前的事真实发生过,蒙岚,顾无玺,他们曾活生生站在我面前。还有我要找的那个人,尉迟胥,我都不曾忘记半分。甚至还有我前世的记忆,从一颗珍珠至堕入人间轮迴,每一件事我都仔仔细细记得十分清楚。 到底是怎么了? 我皱起了眉头,起身,颓然倒在了床上。 我又看见那房梁,房樑上悬挂着一条蛇,绿幽幽。我确信我没看错。 不过这一次我却不再害怕,缓缓起了身。我盯着它看,缓缓道:“你是他派来的吗?” 那蛇“嘶嘶”吐了吐蛇信子,扭头一闪不见了踪影。 我看着那空荡荡的房梁,呆愣在原地。 “小姐,你又在看什么?”这时,屋外小青走了进来。她见我傻乎乎站在那儿,抬头看着房梁,便不解地问我道。 我连忙低下头,答道:“没什么。” “小姐,三少爷说一会儿要出门去,问你可有什么需要带的吗?”小青道。 我摇了摇头,道:“没有。” 小青听了,屈礼下去了。 府上属我最悠闲,整日无所事事。大家都说我是个痴儿,对我在府上闲逛都习以为常了。尽管如此,可我还是觉得奇怪。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可是为什么,依然觉得自己空空如也,如此不真实。 这时,我忽地想起什么。当即趴在地上,掀开了床单。 床底下放着一个包袱,落满了灰。 那个包袱,是我准备出逃的行囊。里面有几张银票,还有一百两银子,一套衣裳,一把匕首。我打开看了,数了数,一样不少。 它们完好如初。 至午时,娘来找我。她依然穿着那件用段氏布庄买来的锦缎,托人裁成合身的百花衣。那是她最爱的衣裳。她今日也抹着胭脂,戴着玉镯,一颦一笑,风韵犹存。 她走进来的时候,握着我的手,笑盈盈道:“烟儿,最近吃的可好?” 第23页 我点头。 她又道:“那就好。”拉着我坐到床边。 “烟儿,你年纪也不小了,该谈婚论嫁了。”她忽然道,依然笑着。 我微微张大了眼,问道:“嫁人?” 娘点了点头,道:“城中新搬来一户人家,那家的公子年纪和你差不多,也还未娶妻。他託了媒婆在城中找年龄相仿的姑娘,我们这么一商量啊,觉得你正合适。” 我撇了撇嘴,闷闷不乐道:“我不嫁。” “烟儿啊,你别任性。据说这户人家是京城中搬来的,祖上是旧朝元老。声名鼎赫,家财万贯呢!”娘又在我耳边道。 虽然知道她也是为我着想,毕竟我至今未嫁出去。可我总觉得不情愿,便继续摇了摇头。 娘又接着道:“况且这位公子风度翩翩,待人也温柔。他能选中你,这不是件好事吗?” 她又说了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脑中空荡荡,对嫁人之事也不甚在意。便只问了一句:“什么时候?” “下月初七,黄道吉日。”娘说。 府上的人好似听了什么喜事,都笑着看我。我走在路上,也有人露出欣慰的笑容。也许是想着,我这样一个痴儿,终于给我找了个好人家嫁出去了,福分不浅。 爹更是请了个算命道士,给我测了生辰八字,说我命中注定富贵,日后长命百岁。如果能嫁给那家少爷,是再好不过的事。因为那家人的少爷,和我生辰八字十分契合,简直天生一对。 我知道他说的是一派胡言。其实他就是个假扮的道士,听说最近府上有喜事,想说几句吉利的话讨钱。爹也不顾,只管赏了一百两文银打发了他。 这一天傍晚,我听院子里有两个丫鬟在说话。一个声音很熟悉,好像是小青。另一个辨别不出,该是别院的丫鬟。她们叽叽喳喳经过此处,笑得很开心。 “小青,你听说了那户人家的事吗?”那丫鬟说。 “听说了。那家公子还要娶我们家小姐呢!”小青道。 “可是,听人说,那家公子的长相很可怕。”丫鬟道。 “嘘,你可不能乱说!”小青道。 “是真的!听见过的人说,他什么都好,就是人丑了点……”丫鬟道。 “真的吗?”小青开始有些信了。 “千真万确!要不然怎么别家小姐都不愿意嫁呢!”丫鬟道。 “那可……”小青也在嘀咕着什么。 两人从窗子外经过,听到这便没了下文。她们的声音越来越小,逐渐远去。 其实不管那人长得如何,明日我都要逃走了。我要去找蒙岚问个清楚。这之前发生的事,到底是真是假?我究竟是怎么回到这里的? 可还未等我逃跑成功,一顶轿子把我送去了东街。 那时我尚不知,喝了蒙汗药被推进轿中,唿唿大睡。后来我才知道始末。 小青给我收拾房间的时候,发现了我藏在床底的包袱,偷偷告诉了萍儿。萍儿和她关系本就要好,一听可了不得,便在我娘跟前提了。我娘听了,也气极,当即命人将我关了起来。 当时恰好,那家公子说晚娶不如早娶,迟早也是要娶妻的。托人来说,明日便要用轿子将我抬过府去。如此虽则有违常规,但也未尝不可。人家急着娶,我家急着嫁,还顾什么良辰吉日,果真用顶轿子将我抬了去。 我虽死活不愿,哭着闹着。结果最后不小心,喝了杯放了蒙汗药的茶,晕晕乎乎,一头栽倒在床上。闭眼前我还看见,娘带着几人进来,手上拿着嫁衣,早有准备。 东街偏北处有家宅子。那宅子原本是个老宅,曾住过好几户人家。荒置了数月,如今终于换了新主人。门前的牌匾也还未挂好,倒是里头修整得很得体。池塘的芙蕖都被拔了,换了道清水,撒了新的种子。杂糙都清理干净了,连瓦也都给换了翻了盖新的。 “这宅子主人叫什么?” “不知道。” 门前路过两人,城里人。他们指着这宅子嘀咕着什么。 这老宅子忽然搬进新住户,不得不让引人注目。连素日未曾来往东街的人,也忍不住前来瞧一瞧。 尤其是今日,还是那痴儿女的婚嫁之日。一路炮仗洒红,喇叭唢吶很喧譁。礼节一应俱全,丝毫未敢怠慢。虽说我是个痴儿,可这家公子待人于礼,丝毫没有嫌弃之意。 然而这些我都是不知道的。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当夜月黑,风凉。屋里烛光晃动,帘幔撩动。 我缓缓睁开眼,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煳,红艷艷的。头也很沉,被什么东西压着。我伸手一揭,原来是块红盖头。 这时,我忽然意识到什么来,连忙撑着床爬了起来。 “娘子,你醒了。”有人对我道。 我扭头一看,只见旁边有个人,一身红衣,坐在椅子上。他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口一口喝起来。 那人有些眼熟,我这么感觉。可我始终眼里朦胧,看不太清楚,便只好往他走去,一步一摇晃。这种无力感让我有些烦躁,索性便将头上的凤冠摘了,往地上一扔。凤冠掉地上了,珍珠撒了一地。那人却好似没看见般,依然嘬着口里的茶。他的姿势很优雅,无声无息。 闻到他身上一股酒气,这时,我才意识到他喝的不是茶,是酒。 “娘子,你累了吧?还是歇着为好。”他见我走过来,起身扶住我的腰,怕我摔倒。 我指着他的脸,问道:“你是谁?” 我使劲睁大眼睛,可眼前始终有一道蒙濛雾气。不管我怎样用力揉着双眼,都无法看清他的面容。 这是怎么了,蒙汗药竟也有如此强烈的药效? 他静静道:“我叫蒙岚。” 听见这个名字,我顿时惊住了,抓住他的手臂喊道:“你是蒙岚?”睁着眼想要看清他的面容。 他好像点了点头,随后便道:“娘子,你喝醉了,快在床上躺着吧。” 我推开他,怒道:“谁是你娘子!”想离他远一点儿。 真是荒唐,谁是他娘子!他怎么变得如此无赖起来? 然而,我忽然想起来,今日是我婚嫁之日。我要嫁给东街一家人的公子,那家公子据说长得 可身子却不听使唤,双手软绵绵无力,根本推不开他。不仅推不开,而且自己也站不稳脚跟,险些摔跤。 “你……你为什么会在这?不,我为什么会在这?”我甩了甩头,想要让自己清醒些。 他温柔地劝道:“还是躺着吧。” 我不肯,执意要推开他。可脑子里也一团浆煳。本该有许多疑问要提,此时却说不出话来。 “我到底是怎么了……”我喃喃道。今日总有些不太正常。 “你喝多了。”蒙岚道。 我摇了摇头。不,我什么时候喝过酒的?我丝毫没有印象。可下一刻我便忽地扶住他的手臂,呕了出来。满地污秽,浓浓的酒气掩盖不住,都钻进我的鼻孔中。 第24页 我果真喝了酒。 这时,我好像记起来。刚刚在婚宴大堂上,我大闹了一场,疯疯癫癫,喝了许多酒。我所谓的夫君,一直都很谦和,给人赔礼。可我却好像个孩子似的,偏要和他作对,作态无礼。最后怎么结束的,我却记不起来。 “公子,你要的水来了。”门口忽地传来一道女声。 “放桌上吧。”他道。声音是蒙岚的,很熟悉。 “是。”丫鬟进了来,将水盆和毛巾都放桌上,随后便退了出去。 “我……我到底在哪儿?”我抓着蒙岚的手问道。 他却始终不回答我的问题,总是重复道:“娘子,你喝多了,先歇着吧。”拿汗巾蘸水,细细给我擦额头上的汗。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我道。 “你喝多了。”他道。 ☆、真假 我和蒙岚面对面坐着。 我盯着他看,他也盯着我看。他依然是那张丑陋的面容,黑黄的脸上有几颗痣,眉毛又粗又短,鼻子很塌。那是一张看一眼就不会忘的脸,我自然也忘不了。 “我为什么会在这儿?”我做在榻上问道。 “你是我娘子,自然在这儿。”他一本正经道。 才大清早,他便已经端了茶壶在煮茶。他的手很修长,很白,端着那白瓷杯倒是优雅。我竟不知他也有如此文雅的一面。 “你不打算解释吗?”我问他。 他反而侧目疑惑道:“解释什么?” “我为什么回到了这里?”我看着他,声音很平静。 他却依然一脸茫然,问道:“什么?” 我盯着他的脸看了很久,他脸上丝毫没有露出不自然的神情。他很认真在问,声音也是蒙岚的声音,他必定是本人无误。 可我总觉得,他与我之前见的蒙岚,有些许不同。究竟是哪里不同呢?我细细想来又说不出口,毕竟那只是一个感觉。 他太平静了,做事也很讲究,一举一动都十分优雅。此时的蒙岚好似一张白纸,不谙世事的书生,一尘不染。而之前的蒙岚,满腹心事,连踏在地上的脚印都是沉甸甸的。他有许多秘密,都与我有关。可是,他一个都不肯告诉我,非要我同他去北冥。 北冥有什么,我不知道,我只想找到尉迟胥而已。生而为他,死也为他。 “你当真不知?”我再次问了一句。 他摇头,道:“我不是很懂你的意思……”那表情不像是装的。 “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又问道。 “自然,你是我娘子。”他微微笑着看了看我,然后牵起我的手道,“娘子,你是不是饿了?” 我下意识抽回手,摇了摇头。此时我哪里有心情吃东西,即使腹中空空,还咕咕叫了声。 他又笑了,朝外头喊了句:“小翠,将粥食端上来。” “是。”门外应了声,是昨日那丫鬟。她往远处去了,脚步声逐渐消失。 不一会儿,她端着盘子进了来,将青菜米粥摆在桌上,问道:“公子,还有什么吩咐吗?” 蒙岚道:“没了,你先下去吧。” “是。”她又谦卑地屈礼退步下去了。 我忽然发现,她唤他“公子”。按理说,既然是他府上的丫鬟,现今和他成亲,早应该改口了。然而她为何不曾改口? “她是我从京城买来的丫鬟。”蒙岚见我盯着小翠的背影看,便解释道,“当时她卖身葬父,被当地恶霸欺凌,我见她可怜,出手相救。她为了报恩,服侍我三年。如今也已满一年了,还有两年她便自会离去。” “那为何她叫你公子?”我问,隐隐有些不满。还未见过如此无礼的下人。就算我在世人眼中是个痴儿,但如此突兀的失礼,显然是不应该的。 或许她只是一时忘了改口罢了,可我却有些敏感地认为,她并不尊重我。她眼中只有蒙岚,这个才是她主子。而我,只是个摆设。 “她……下次我会提醒她改口的。”蒙岚微微有些歉意道,彬彬有礼。 我看了看他的脸。那张丑陋的脸上洒了些阳光进来,柔和许多。他的睫毛很长,长发用红绳轻轻挽在脑后。优雅,淡然。他的身上,我看不到蒙岚的影子。 蒙岚不该是这样,至少他的动作会随意些,没有像现在这般,每一格都很有分寸。 “你,记得天宁寺吗?”我还不死心,又把话题拖拽回来。 “天宁寺?我好似听这儿的人提过,但不是很了解。”他微微愣了愣,似乎不料我会忽然问这个问题,但他随即又道,“娘子是想去上香吗?” 一听他这反应,我刚刚燃起的希望又扑灭了。我们在天宁寺的那晚,可差点儿连命都丢了。天火狂狂,顾无玺还和那两个紫霄魔君的手下大战了一场。他到底是忘了还是真不知道? “你到底是不是蒙岚?”我又煳涂了,脱口而出。 “是。”他忽地定定看我。 三月末了,入了四月。今日依然阳光明媚,是四月里为数不多的好天气。 我和蒙岚在府上闲逛。他说要带我先熟悉下这宅子,我欣然同意。自然,这并非主要目的。我要弄清楚现在发生的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势必要多与他谈话。既然明说不行,那便旁敲侧击,再多加打探。 走路上的时候,经过一处花园,这儿栽满了花。春天恰是百花怒放之时,此时园中的绚丽多彩。桃李自不用说,粉白满树,府上各处都有栽种。府上也有许多木兰,花白如玉,花香似兰,十分可爱。园中自是有山茶,翠树招摇,红艷动人。也有金色连翘,满枝金黄错落,好似纷飞蝴蝶。明处有杜鹃火烈,暗处有栀子幽香。杏花满园,海棠遍地,牡丹芍药争妍。至于那些说不上名儿的花,更是数不胜数。 “这宅子的旧主人可真爱花。”看着这满园纷杂的花儿,我也不禁有些感嘆。 他笑着道:“这宅子的上一个主人叫宫斐,是个极其爱花的人。” “宫斐?”好像在哪里听过。 蒙岚点了点头,道:“据说他是个爱花成痴的人。喜欢穿花衣裳,戴花帽,为人放荡不羁。许多人都说他是个疯子,我倒觉得他是真性情。喜所喜,爱所爱,不畏他人侧目,不惧他人声言。” 听了他的话,我皱起了眉头。难不成这个宫斐便是安定城的那个宫大少爷? 便仰头问他道:“这宫少爷不是安定人吗?怎么住在这儿?” 他又道:“宫斐有许多别苑。他在安定城也有座宅子,里面种的花比这儿还多。不过,扶苏城的这一座老宅是他的最爱,居住的时间也最久。” 我瞭然,又盯着他看,问道:“你知道安定城每年都要举办一次ju花赏会吗?” 他点了点头,道:“自然,我与宫斐便是在那ju花会上认识的。去年在安定,他说自己在扶苏城的宅子想卖了。我听了,颇有兴趣,便买了这宅子……” 第25页 “等等!宫斐不是死了吗?”我忽地想起来,那一日我被挂在悬崖上,旁边便有宫斐的尸体。 “宫斐活得好好的,怎么会死?”他听了,也很惊讶,张大眼睛看着我。 我细思片刻,好像是我错了。我回到了嘉定三年春季,遇见蒙岚的那一天。既然所有的时间都从那一日开始,那么我遇见宫斐的时间,应该是嘉定三年九月。也就是说,今年九月。 如果他的确是蒙岚的话,确实是不知道九月ju花会的。我们也还未一起赏ju,未一起去孤鸾山,未一起住进那家客栈。 这个世界真是令人迷煳。我仿佛变成了那庄周,不知梦里蝴蝶是真是假,而我只有选择继续沉沦。 “蒙岚。”我忽然停下脚步站定,喊了他一声。 “嗯?”他转身回头看我,不解。 “你还记得我们一起去孤鸾山吗?”我问他。 “孤鸾山是何处?”他问我。 “那你记得雾鱼吗?”我问他。 “雾鱼是何物?”他更加迷惑不解了。 “那……你能看见妖怪吗?”我问他,很认真。 “我只是个凡人。”他忽地噗嗤笑了,答道。 他觉得我的话很可笑,显然以为我又说胡话了。毕竟,人们都说我是个痴儿,经常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他便也把我当成真的痴儿了吧。 “那你记得龙踏烟吗?”我最后问了一句。 “龙踏烟?我自然认得,你是我娘子。”他的笑容更灿烂了,那是纯真的笑,为我的话逗笑的。他朝我走来,揽着我的腰,很亲昵。 我却收敛了笑容,定定看他道:“我跟你说个故事。” 他见我如此严肃,便也微微认真起来,道:“好。” “以前有颗很特别的珍珠,它是从一朵花里崩出来的,人们纷纷称奇。后来南海龙王在西王母寿宴把它献给了玉帝。玉帝很喜欢这颗珍珠,便给她赐符,取名为‘龙踏烟’。在天宫呆了三百年后,龙踏烟逐渐化为人形。后来她觉得天宫无聊,便和一只叫顾无玺的狐狸逃下凡间,闯了很多祸。后来玉帝听说了这件事,念及旧情,就废了她千年道行。” “龙踏烟继续在人间游荡,这时候她遇到了一个叫尉迟胥的男子,他们相爱了。可是尉迟胥是个凡人,只能活几十年,而龙踏烟却有不死之身。仙缘和凡间人缘是互不相交的,龙踏烟很难过。后来尉迟胥死后,龙踏烟想通过轮迴道转化成人,这样就有机会找到尉迟胥了。可是每堕入一道轮迴,她便要反噬两百年寿命。” “龙踏烟不管不顾,非要跳入忘川河。第一世她转世成凤阳公主,在宫中无忧无虑度过了十几年后,从宫中逃了出去。这便是凤阳公主失踪迷案。可她找了几十年也没找到转世的尉迟胥,后来病死在异地。第二世她转世成了个天宁寺的小和尚,每天敲钟念经。在她二十几岁的时候,她偷偷下山去了,去寻找尉迟胥。可也找了几十年,依然没找到,最后在别处的圆寂。” “第三世,她转世成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子。在十五岁那年,她在扶苏城的街头买香粉,遇见个穿着□□的和。尚。后来那和尚来家中,治好了她二弟的怪病,说要收她为徒。她心想能够趁机出远门,便随着那人去了。后来才发现这和尚是长相丑陋的年轻男子,喜欢穿一件黑白相间的衣裳。上边绣了许多个七彩圆圈,很特别。他能看见妖怪,而且还说从一千七百多年前就认识她了。” “这人知道她的很多秘密,但又不肯告诉她。龙踏烟很好奇,他说带她去北冥,她就知道一切了。于是她决定一路去北冥,一路找尉迟胥。他们在天宁寺被天火烧得奄奄一息,又在路上遇见了一种可怕的妖怪,一团团烟雾,形状像鱼,会吃人。后来他们逃到了安定城,恰好这时有一场ju花赏会。在人海中,龙踏烟与那人走散了,她被ju花会上的妖怪抓走了,命在旦夕。等那人赶来救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于是龙踏烟又来到了黄泉,准备最后一次轮迴。这一次轮迴后,她将拥有真正的肉体凡胎,死后便魂飞魄散。她义无反顾跳了进去,没想到她醒来后,发现自己并没有投胎,反而回到了离家之前的那一日。她四处寻找,没找到那个道士,也没找到那个穿黑白衣裳的男子。” “直到今日,”我顿了顿,道,“她见到自己的夫君,长得和那人一模一样,名字也叫蒙岚。” 他皱了皱眉头,沉默了片刻,没有说话。 良久,他忽然道:“这的确是个很有趣的故事,可是我似乎在哪里见过……” “我想起来了!跟我来!”说完,他忽然捉住我的手,拉着我往书房走去。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被他拉着一路小跑到了书房。正当我气喘吁吁不知他要做什么的时候,他从屋里翻出了一本书朝我走来。 “你看!”他翻开那本书,指着上头的字念给我听,“有珍珠名日月,乃北冥深海浮云所产,质坚如铁,金石不可破。此珠异殊,颇为……” 他将通篇整整念了一遍,每一个故事都与我那时的经歷所吻合。只不过,其中的人名未详,地名也不同。 我连忙夺过那本书,翻开一看,却是念樽道人所写的《异闻录》。中第二十三篇,痴人语,写的便是我所说的故事。 “娘子,你说的可是这个?”蒙岚笑着问我道,略有促狭。 我却仿佛当空一道霹雳,呆愣在原地。 这究竟是为何? ☆、郊游 那一日游园后,我一病不起。 蒙岚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连请了好几个大夫来。大夫来把脉了,说是受了风寒,并无大碍,吃几味药便好。可几碗汤药下肚,我却丝毫不见好转。蒙岚愁眉苦脸起来。 就这么缓缓过了十几日,身子稍微好了些。但仍面无血色,病怏怏的,大不如前。加之四月一来,绵绵春雨不绝,不能四处活动。我便只好偎在火炉旁,两眼呆呆看着从叶子上打下的雨滴。自从病后,我开始极其畏惧寒冷。春日虽则有些寒意,但我却仍要穿起袄子,披上斗篷,抱着手炉取暖。 蒙岚每日都与我说话,陪着我,可谓寸步不离。但我却开始开始变得沉默起来,他问我什么,我都只点头摇头,不愿开口。他是个很有耐心的人。即使我不开口,他也依然陪我说话,说一些他所见闻的事物。可我并不感兴趣。 这些天,他应该察觉到了什么。我听宅子里家丁说,蒙岚曾去我家中拜访,问了一些事情。后来不知怎的,一些流言蜚语传了出来。诸如,新娶的夫人是个病秧子,怕是活不长久。而且人又痴,少爷是倒了大霉。 不过外头如何说,我却丝毫不予理会。蒙岚也许也听见了,但他也未曾放在心上,待我如往常般好。 这一日,蒙岚又请了个大夫来。我有些不情愿。汤药喝了这么多,也不见哪个大夫能治好的。可这一次,他保证这是最后一个。我拗不过他,只好答应。 第26页 来的是个中年人,戴着顶帽子,双眼明亮,看上去精神抖擞。我仔细看了两眼,觉得有些面熟。忽然惊地起身道:“你可是顾大夫?” 他见了我,微微笑道:“夫人还记得我。” 我自然记得。他便是在我小时候落水后,给我治病的那个大夫。他曾经是我家的御用大夫,算是老熟人了。有他在,我稍稍安心了些。他的医术的确高明,不是庸医。 给我把脉完,顾大夫笑了笑,对蒙岚道:“夫人不过是郁结心头,中有结未开,并非躯体之故。解开心结,那便好了。” 蒙岚感激不已,亲自送顾大夫出门。 待他回来时,我笑道:“我想出门走走。” 蒙岚见我忽然有兴致,大喜,问道:“娘子想去哪儿?” “后花园吧。”我道。 他听了,自是十分高兴。当即便揽着我,撑伞一同前往那日去过的花园。 出门时,恰巧听见隔壁烧柴的老婆子在谈天。 “夫人这身子是怎么了?刚嫁进来没几天怎么成这样了呢?” “哎呦,还不是因为那事儿。” “啥事儿?” “听说啊,夫人以前小时候,被她二弟不小心推入池塘中。她不会游水,后来大病一场,成了个痴儿。好不容易好了,现在又犯毛病喽。” “这是真的假的?” “这还能有假?而且啊,听人说,在夫人小的时候,有个道士上门来算卦,说她活不过二十岁……” “夫人今年刚好二十,不也活得好好的吗?” “是啊,正说奇怪呢。后来又有人说,那道士说夫人丢了一条魂,所以才会变成了个痴儿。” “哟,这个可就玄乎了。” “是啊,谁知道呢!” 站在一旁的蒙岚也听见了她们的谈话,正要上前呵斥,被我给阻止了。我微微笑了笑,拉着他继续朝外走。 她们说的话,其实都是事实。确实有道士来家中给我算过卦,卦象不太好,说辞也如她们听说那般。至于我痴没痴,我现在也分不清了。 那一日开始,我遇见的所有事,到底是真还是假。尉迟胥,到底有无这样一个人,我也开始怀疑。这一切都像是一个梦,我刚从梦中醒来,却发现已经忘了原本的自己。我是谁?蒙岚又是谁?顾无玺呢?尉迟胥呢?所有出现的人,究竟存在与否,这已经成了我的心结。 雨中繁花已经有些凋零的迹象,暮春一到,百花尽残。红艷艷的山茶蘸了露水,娇嫩欲滴。木兰合了花苞,被雨丝打湿了。连翘已经落了一地的金色花瓣,只剩些碧叶和枝干。 看着这满园的鲜花,我忽然想起那日赏ju的花海万千,浩瀚壮阔。可真美。 “娘子,你可曾听说过庄周梦蝶的故事?”忽然,蒙岚对我道。 我点头,不解望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蒙岚接着道:“昔日庄周梦见自己化身为蝴蝶,醒来后却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蝴蝶还是他本人。于是他思索数日,忽然顿悟物化之理。” 我静静看他,张了张口,没出声。话到口头却吐不出,大抵是不知如何措辞。 他淡笑着牵着我的手,忽然吟了句诗:“鹿疑郑相终难辨,蝶化庄生讵可知。” 我细细思索着他的话,喃喃自语道:“原是大梦一场罢了。” “是也。”蒙岚点头道,“古有郑人蕉叶覆鹿,亦有庄生梦蝴蝶。人若顿悟到一定境界,便能参透天地玄机。娘子,我猜你定是有所思,有所得,所以才有所梦。你,并非痴儿。”说完最后一句,他定定看我,眼中流溢出柔波。 我却还未完全咀嚼完他的话,便只皱着眉头,重复他的话:“有所思……” “难道我之前所见,皆是一场梦吗?”我自言自语道。 “娘子,白马非马。你若执迷不悟,那便才是真的痴了。”蒙岚语重心长道,“你就当是个梦罢。” “梦……”我又重复道。 “是的,梦。”他道。 过了几日,我四妹来看我了。 虽然不知他们为何如此突兀,但她的到来着实让我有些吃惊。后来我才知,原是蒙岚担心我乏闷,又听说我与四妹关系最好,便让人接她过来住几天。 四妹一来,我着实愉悦许多。她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家中除了二弟、三弟和我,只有她是个好动之人,整日想着玩乐。她拉着我在府上到处熘达,也无人管束,很是自由。她那性子受人喜欢,才半天便和府中上下打成一片。怪机灵的。 闲下来的时候,她与我和蒙岚坐在屋里聊天。也不知怎的,说着说着,便说到那本《异闻录》的书。 四妹一听,双手一拍道:“啊,这个!我知道!” “哦?”蒙岚见难得有本书她读过,便也投来好奇的目光。 “不就是《异闻录》嘛!大姐她最爱读这本书了。以前见她天天捧着那本书在看,说什么天上有神仙啊,地下有冤魂啊,还有什么妖魔鬼怪之类。我觉得她就是看书走火入魔了,所以才被人笑话她痴。”四妹扔了颗花生米在嘴里咀嚼,拿眼看我,显然对我看书一事大有意见。 我知她是关心我的,便也只淡笑一声,道:“别胡说” “大姐,自从你嫁给姐夫后,人好像也不那么痴了。”四妹又盯着我看了一会儿,颇为欣慰。 我脸一红,啐道:“瞎说什么呢!我什么时候痴了?”不肯承认。 四妹嘻嘻笑着,道:“好好好,是我说错话了,大姐才不是痴儿。” 我假装嗔怒,瞪了她一眼。她依然笑嘻嘻地,说着:“大姐,你可嫁对人了。姐夫待你这么好,而且每天都可以吃山珍海味……” “口无遮拦!”我又瞪了她一眼道。 蒙岚见我们关系如此好,便也忍俊不禁道:“你现在若饿了,我便带你去后厨……” 话还没说完,四妹便跳了起来,连连道:“好好好!我现在就想去!” 蒙岚带着她去后厨了,我笑着看她们远去,直到他们消失在拐角。 我敛了笑容,微微垂下了头。有风吹过,将院中的竹林吹得飒飒作响。 我原来竟是如此爱看书的,爱书成痴。可我却怎么不记得呢?脑海中没有丝毫印象。 难道真是我忘了什么? 四月初八,风轻,雨后初晴。 我大病初癒,面容开始有气色起来。小翠给我梳了时下流行的凤飞髻,额头点了朵淡梅,显得人精神很多。女子都爱美,我自然也不例外,穿上了新衣,准备着出门。 上个月刚弄好的牌匾挂在大门口,上头一个“蒙”字,很正派。门前已经有好几顶大轿子摆着了,轿夫都在一旁等着。陈管家正颇为认真地给家丁们分派任务。 第27页 待我到时,蒙岚已经站在石阶上等我了。此时见我到来,笑盈盈地朝我伸出右手。我将手放了上去,也回以微笑,出自真心。 他虽长得丑,可却是个极其温柔儒雅的人。学富五车却不似他人那般喜炫耀,谦卑又不失出尘的傲然。算得上是个君子。即使与他尚无爱恋之情,相敬如宾倒也是好的。 此日,我们欲往西郊踏青。府上暂且由陈总管和小翠打点,过几日便回府。 当轿子路过北玄门时,我见外头有人群簇拥,好似在看什么热闹。一时好奇,便与蒙岚停轿围观。 上前一看,原来是个老翁在垂钓。那老翁鬍子须白,鬓髮苍苍,但人却精神矍铄。他一手拿着钓竿,一手放在膝盖上,两眼望着平静的水面,岿然不动。任周围如何喧譁,他充耳不闻,全神贯注,十分认真地在钓鱼。 我见垂钓者一向悠然自得,神情恬然。却不想今日这老者,好似在与人搏斗般,双目如炬,灼灼逼人。 我便上前去问了旁人,道:“这位老伯在做什么?” “钓鱼。”那人道。 “钓鱼?”我又问道,“那怎么这么多人围观呢?” “你是新来的吧?”那人瞅了我一眼,见我打扮光鲜,顿时声音放柔了许多,道,“你有所不知。这位老伯是从柳城中极有名的钓者,有一绝技,能空勾钓鱼。只要他一出勾,必有所获。不管是在哪儿,只要有水的地方,他都能钓出鱼来。你瞧,这护城河水质浑浊,怎么可能有鱼呢?所以大家都在等着看,看今日他能不能钓出鱼来。” 我恍然大悟,称谢,从人群中退了出来。却见蒙岚混在另一道人群中,正与那些人打得火热。凑过去一看,原来是在下注。他们在赌那老伯能否钓上鱼来。 那几个人看上去也都是文人,手捏纸扇,一派潇洒模样。蒙岚正与他们说话,时而讶然,时而微笑,很是融洽。 不一会儿他便回了来,手上捏着钱囊。我见他去时是鼓的,回时却是扁的,便知他也下注了。 “你下的是什么注?”我问他。 “我赌不能。”他笑了笑道,“这护城河虽浑浊且有淤泥,但水浅,根本藏不住鱼的。” 我却挑眉一笑,道:“那我赌能。”有意与他作对。 “无妨。”他只宠溺笑了笑,显然不太相信那老人能从这儿钓上鱼来。 自是寻常人都这么认为,那一堆的人,只有我下注压了能。可我却觉得,那老人必定是有什么非同寻常的才能,比如妖法。虽然得知之前我所经歷的一切,不过是梦罢了。但我还心存着希望,哪怕一丁点。 人聚得越来越多,赌注下得也越来越大。我却丝毫不担心。蒙岚也胸有成竹,只当这是个有趣的游戏罢了。 垂钓的老者也好似到了关键时刻,额头冒了几颗汗珠出来。他手上青筋暴起,似乎在与鱼竿的另一头对峙着。时不时能看见鱼竿抖动,还有水面微微泛起的波纹。 见状,我大喜不已。这老者果真是有些异于常人的才能的。 时间在一点点流逝,下注的那三炷香已经燃了一半,老者依然没有挑竿。但人们的心情却已开始激动起来,紧攥心弦。 “噗”,一声轻响。虽则不亮,却好似在煮着沸水的锅,忽然在人群炸开。 那老者将钓竿挑了上去,勾上却什么也没有。没有鱼饵,也没有鱼。 四下譁然。 有人拍掌欢唿,有人垂头丧气。才知那赌注,一共有一百一十三人下注。压不能者有一百零二人,压能者,只有十一人。我便是其中之一,总共输了约有两千七百两文银。 虽则输了,但蒙岚却未在意。出手大方地开了银票,当即付清。 那老者收拾完鱼竿便走了,后来,众人也都散了。 一旁有人悄悄道:“哎呀,今天上当的人还是不少呢!” “可不是吗!那铁老头今天可赚大发喽。”一人附和道。 后来我才知,这个垂钓的老者是个江湖骗子。事先就和人串通好了,以谣言为噱头,用钓鱼的伎俩四处招摇撞骗。可偏偏却有人信这个,上当的人还真不少。即使有些人知道,却也不拆穿,毕竟莫管他人闲事。还听说,之前想揭穿他的人,都被莫名其妙打了一顿。加之那群人四处游荡,行骗的地方不定,后来便也无人知晓了。 我失望至极。却不是因输了的银子,而是因那老者,到底也是个寻常人罢了。 “你可真是痴。”我心中惨然,自嘲了一声。 蒙岚听见了,牵着我的手,柔声道:“不过区区银两而已,何必放心上。” 我抬头笑了笑,点头。 他不知我为何嘆气,也是自然的。这只有我知了罢。 ☆、揭穿 说着踏青,万事俱备了,还是敌不过老天爷一场雨。 这雨下得突然,来势汹汹,让人毫无准备。我们当即就被淋了一身。四处寻找避身之地,可放眼望去,远处只有一姑子庙。轿夫抬着轿子,我们往姑子庙去。 行至还有百步远,才发现那姑子庙上写了几个字“静虚庵”。木门重掩,铁环都有些生锈。许是无人。 此乃佛门净地,不好擅自闯入。于是蒙岚同轿夫一等站定,不敢上前。我便带着几个丫鬟上去敲门。连敲了许多下,却不见里边有人应声。趴在门上听了片刻,里头寂寂一片。 “夫人,里边可是无人?”一个丫鬟问道。 我点了点头,正欲喊后头的轿夫上前。这时,门忽地动了动,拉开了个fèng。紧接大门敞开,里头走出来一女尼。 还不待她说话,庙里又传来一道清亮的女声,道:“外头站着的那位女施主,请进来吧。” 开门的小女尼往旁边侧了侧身子,让开道来,做了个请的手势。我看了看身旁,三个丫鬟都识趣地垂着头。那便是叫我了。 “那位紫衣的女施主,请进来避避雨吧。”那清亮的女声再一次响起。 我刚踏进一只脚,身后蒙岚便叫了我一声:“娘子!” 我转头看他,却见他伸着手,一脸担忧。这姑子庙也是奇怪,门前明明站着好几个女子,偏是要我进去做什么?想必蒙岚也这么想,所以才忽地喊我名字。 我犹豫了片刻,在那一瞬间,我的身子被人拽了进去。霎时,大门忽地关了起来,庙中一片漆黑。其实雨天天色暗再寻常不过了,可在这姑子庙中,却是黑得看不见五指。 我看着这黑暗,一时间有些害怕,想往后退。可一只手拉住了我,不让我走。那手很柔软,有些粗糙,上边有细细的纹理,带着一股暖意。 “姑娘,别害怕。”忽然,那道清亮的女声换上了十分温柔的语调,吞吐带着一股华贵之气。 “点灯吧。”那女子话音刚落,顿时周围亮起了无数盏灯。那灯却是一盏盏莲灯,漂浮在空中。莲蕊泛着金色的光芒,莲瓣洁白如雪。 第28页 我眯着眼睛,缓缓睁开。才发现眼前拉着我的女子,是个极其美的妇人。 瓜子脸,勾勒地恰到好处。细眉如柳叶轻扫,额前点了朵云白芍药花。尤其那双眼里泛着柔波,好似破冬春水,潺潺细细。双颊淡匀了抹胭脂,灿若桃花。苏唇更似那薄饼,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口。只是,她的眼角有几缕细纹,已然有成熟的风韵。眉如远黛,面若春山,肤白胜雪,顾盼神飞,当真是倾城之人。 那时,我看呆了。她可真是个美人,我心想道。 妇人笑着牵了我的手在一旁坐下,这时我才回过神来,开始打量这周围的环境。 可仔细一看,这儿却不是姑子庙。满屋的琳琅首饰,飘动的各色帘帐帷幔,金桌玉凳,连桌上摆着的茶壶也是银的。壁上挂了几幅仕女图,画中女子衣袂飘飘,云鬟雾鬓,口若丹朱,好似天宫的仙子。旁边站了好几个提灯的侍女,个个都美若天仙。她们皆衣着华贵,丝绸披身,当真非常人所能匹及。 “你们是宫里人吗?”我问了。有这般华贵打扮之人的,非皇宫莫属。 那女子却摇了摇头,微微笑道:“姑娘,你不必在意我们是何人。我来此处,是想救你。” “救我?”我有些煳涂了。为何要救我?我警惕地看着她们。 “我想你也应该察觉到了,外头有些事很古怪。”她也不急,慢慢跟我道。 “古怪?”我思索片刻,却是没察觉什么古怪。 她见我没反应,便嘆了口气道:“你被这幻境影响太深了。实话告诉你,这场雨是我有意为之。今日引你来此,是想让你解脱束缚,免得他继续错下去。” 我更加不解了,她口中的“他”指的是谁?蒙岚吗? 可她不准备解释,只是忽地起身,拉着我走至桌旁。她指着桌上的那个银盘对我道:“姑娘,这是玄机盘,这是玄机勺。如果你活着,转动这勺子,五圈之后它便会自行停下。但如果……”她目光深深,看了我一眼,但笑不语。 “如果我死了,会怎样?”我顺着她的话问道。 “那这勺子便会一直转着,永不停歇,直到你復生。”她道。 我看着这银盘,委实看不出有什么玄虚。只是一个银色的盘子,上头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银勺。拿起来,好似还有几分重量。 我毫不犹豫地拨动了勺子。那银勺在盘上缓缓转起了圈,一圈,两圈,三圈。越来越慢,等第四圈的时候,我已经准备着等它停下了。我自然是活着的,这有什么可怀疑的。 可第五圈的时候,那勺子虽然放缓了速度,却依然在继续转着。第六圈,第七圈…… 我盯着那勺子,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张着大嘴说不出话来。 “姑娘,你还不肯回到现实吗?”忽然,美妇人淡淡说了声。 “怎么会……”我讶然看着那勺子,又想起自己的一切,越来越煳涂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姑娘,我来告诉你实情。”美妇人拉着我又坐了下来。 可此时,我满脑子都在想着,我死了,我是个死人,如坐针毡。我想不明白,我既然是死了,那么现在的我是谁?我到底在何处?难道之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现在发生的一切才是假的? “姑娘,你所在的地方名叫‘断虚’幻境。你本该坠入轮迴道的,却被这幻境困在这里,所以一直未能转世成功,所以才假復活。”她缓缓道,波澜不惊,“你的夫君是我儿,他什么人我最了解。他设下这幻境,也是出乎我意料。” “须知,这幻境乃是逆天禁术,对施法者有极大损害。幻境存在时间越久,施法者将损失越多修为。如今他正面临渡三千岁大劫,万万不可轻怠。如今他的法力正不断被这幻境吸走,天劫来时,他若不能顺利渡劫,剩下的便只有死路一条。”说到此处,美妇人有些动容。 “那你为何不亲自劝他?”我问道。 “我不能与他见面的,因为……罢,不提了。这阵法一切由施法者定夺,除本人无法破解。眼下便只好引你来。”她摇头道,“姑娘,我不知我儿和你有何纠葛。他也许并不想你转世,所以造这幻境将你困住。但你若明白其中道理,就劝他收手吧。”美妇人嘆气一声,眼中有泪花。 听完所有,我才知,原来我上当了。我并非痴儿。我的所见所闻,皆是真实发生过的。蒙岚所说的梦,只不过是个迷惑人的藉口。所以,蒙岚是故意装作失忆吗? “我知道了。”我微微点头,沉声道,“只要这幻境消失,他就能活着。对吗?” 她轻轻点了点头,依然是如此从容不迫。蒙岚身上有股她的气息,很像,温雅恬淡。 “那,我还能见到蒙岚吗?”我问了,声音有些颤抖。 “不,他叫蒙年。”美妇人道。 出去的时候,姑子庙已经恢復原本的模样。她们来得突然,也走得突然,凭空消失了。等我再看时,哪里有什么金碧辉煌的屋子,只有一个简陋的圆顶茅屋。 庙中女尼见我,赫然瞪目,指着我道:“女施、施主,你是从何处冒出来的?” 我一看,才见周围站了五六个女尼,皆目瞪口呆。再看那木门,却是拴得好好的。 我也不解释,只告辞,连忙出了门去。 听见身后有人道:“莫不是菩萨下凡?” 门前站着的丫鬟见我开门出来,连忙围了过来。我抬头一看,天上已经放晴了。 丫鬟道:“夫人,说也奇怪。你前脚刚踏进这姑子庙,天上就不下雨了。” 我笑了笑,点头,朝蒙岚走去。蒙岚见到我后,顿时放下了心。他问我怎么去了这么久,我便说和女尼多聊了会儿天。他没有怀疑。 经过这一出,踏青郊游的兴致已然缺失。蒙岚也依着我的,命人打道回府。他好似对我真的有些过分纵容了,依然十分宠溺。 当夜,我从梦中惊醒。依然是那个梦,漫漫黄泉路,我和一群戴着镣铐的厉鬼一起走着,走着。当我纵身跳入河中时,有人发出一声沉重的嘆息。 这是第几次了呢,一时有些记不清了。 醒来后,却不见蒙岚身影。不过我也并未太在意。 辗转反侧,仍是睡不着。索性起身到了窗前,本想开窗透透气。却不料,从半掩的窗子里看见两人。一个是蒙岚,另一个是小翠。他们站在槐树之下,好像在说话。 我微微皱起眉头,竖起耳朵听了起来。 “公子,那边传信说,你若再不回去,娘娘便要亲自来找你了。”小翠将一信笺递上。 蒙岚接过看了,冷哼一声道:“她不会来的。”声音十分冰冷,与平时大不相同。 “公子,你真要为了那个女人送了自己性命吗?”小翠有些着急。她说“那个女人”的时候,简直是咬牙切齿了。 第29页 “这事你别管。”蒙岚出声道,面无表情,“回信给父皇,就说我过些时日自会回去。” 小翠生气地点了点头。 蒙岚忽地从袖中掏出一块帕子,咬了咬食指,蘸着血在上头题字。那血泛着青色光泽,一个一个印在帕上。随后递给小翠,道:“明日你将这信送过去。” 小翠小心收入怀中,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随后,他们背道而驰,消失在那棵槐树下。 我悄悄将窗子关了,又躺回了榻上。盖上薄衾,沉沉睡去。 黎明时分,鸡鸣三声,我便醒了。蒙岚自然也早早起了床。他见我今日起得如此早,有些惊讶。我只微笑不语。 今早第一杯茶,我端起来,晃动着那茶杯问他道:“相公,你可曾听过杯弓蛇影的故事?” 他不料我竟主动与他谈论话题,微微有些错愕,随即惊喜道:“自然。这杯弓蛇影,讲的是……” “相公。”我忽地打断她道,笑靥如花,“今早怎么不见小翠端水进来?” “她昨日说要回家看看老母,今天一早便走了。”蒙岚温润的声音响起,平静如常。 “哦,是吗?”我又笑了,问他道,“相公,小翠是条青蛇吧?” 他听了,面色微变,不过立即便又掩饰过去了。他道:“娘子,你又在说笑了。小翠怎么会是一条蛇呢?” 他盯着我看,似乎也觉得我今早有些不太对劲。他又温温笑着,道:“娘子,你饿不饿?” 我却不回答,也笑道:“那相公,你为何和蒙岚长得一模一样呢?” 他逐渐收敛了笑容,但仍强扯出一个微笑道:“我便是蒙岚,自然长得一样。娘子,你是又不是煳涂了?” 我却忽地不笑了,正色道:“蒙年,你究竟想干什么?” 那一瞬,他的脸僵住了。 ☆、螟蛉 对峙良久。 他仍坐着不动,两眼只盯着茶杯看,指尖在杯沿上摩挲,好似在想什么事。 “你想知道些什么?”他忽地深深嘆了口气,静静问道。他放下了茶杯,率先投降。 “你为什么要假扮作他?”我问道,开门见山。 “你既然知道我的是谁,那还问什么?”他讥笑一声道,嘴角泛起一丝冷嘲,“明知故问。” “这话我就不明白了。”我也没了喝茶的兴致,将杯子放在桌上上,转头凝视他。 “不明白?”他忽地变得冷淡,两眼轻飘飘看着手指道,“一千七百年前的事你还记得吧?” 我微微皱起眉头。 “一千七百年前?”我微微皱起了眉头。一千七百年前,我尚未出生。等等,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数字…… 是了。我忽地想起,那日在孤鸾山时,我问蒙岚他何时与我相识,他答,大约一千七百年前。当时我以为他只是记错了年数,便不甚在意。如今第二次被提及,我不禁开始有些疑惑了。 一千七百年前发生了什么?与我何干? 他见我双眼迷濛,好似不解,便又淡淡问了声:“你该不会忘了吧?” “我忘了什么?”我冷哼一声道,“一千七百年前我还未出生。” 他听了我的话,扭过头来仔细看我。目光灼灼,让我有些不自在起来。我回望了他一眼,却见他满脸狐疑。他道:“你当真不记得了?” 这些人说话总是如此稀奇古怪。一千七百年前我还未出生,谈何忘记?简直是笑话。 “你们莫不是认错人了?我记得之前蒙岚也说过,与我相识在一千七百年前。可那时我尚不知身在何处,天地也未曾孕育我的灵魄……”我想,他们大概是认错人了。天底下叫“龙踏烟”的女子何其多,不小心认错也是情有可原。 “不,不会认错的。”他却不听我解释,当即打断我的话道,“当年背叛的人可是你,我怎会忘记?”声音平静如水。 听此话,我错愕不已。一时间有些措手不及,当即呆愣在原地。 这种事,我怎么不记得?我又怎会背叛他? “我……”我刚想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可却忽地看见他的眼神变得极其幽深,各种情绪错综复杂,痛苦,绝望,还有愤怒。他却只两眼看着我,端起茶杯,静静呷了口茶。 “看来你真的忘了不少东西。”他忽地冷笑一声道,“你若不记得,我便帮你回忆。”瞬间,他将手中的瓷杯投掷于地,哗啦一声碎了。 屋外听见响声的小翠跑了进来,一看,屋里却空空如也,不见人影。桌上还放着两杯冒着热气的茶,氤氲着雾气。 “这是何处?”我问他道。他却不应,神情淡漠。 我看着脚下汹涌的波涛,惊骇不已。虽则身子悬空,但那震耳欲聋的海涛声却依然将我吓得不轻。可蒙年却不顾我胆怯,一伸手将我推了进去,我坠入了海中。漫天的海水灌入我喉中,我在窒息中胡乱挣扎,垂垂欲死。意识也忽地模煳了起来。 我看见上头站着的蒙年,睁着一双眼,清冷又多情。 天下着大雨,那雨可大,不一会儿便将稻田淹没了。今年已入夏,就等着丰收,可这突如其来的大雨委实恼人。我蹲在屋檐下,看着头顶上滴下的绵绵水珠,发起了呆。 大娘病了,病得不轻,躺着下不来床。上个月屋子漏水,她上房修瓦,结果一个不小心从上边摔了下来,跌断了几根骨头。老郎中看了,给了几块狗皮膏药,说是抹身上贴着就能治好。可现在都快一个月了,那狗皮膏药也不见效。 大娘是个急性子,不肯在床上歇着,非要爬起来去干活。然而她刚出门没多久,又被老王家的驴给踹了一脚,踹在额上,流了很多血。这一次,她疼得再也没有醒过来。我哭着喊着,她就是不肯醒。老王说,你大娘是魂给黑白无常勾去了,醒不来喽。他说要弄条棺材来,给大娘好生安葬,也算为自家的驴赔个不是。我气得抄起扫帚就将他赶了出去。 人家说我是个倔娃娃,对大娘也很尽孝。不过他们都同情我,因为过不了多久,我要再一次流离失所。我本是个孤儿,在街上行乞。那时大娘上街卖菜,一瞧见我,说了句“哟,是个女娃娃”,然后就将我带回家了。大娘是个性情古怪的人,很要强,从不肯求人。不过她心地善良,即使我是个女娃娃,十年来也没亏待过我,待我如亲闺女般好。 可这一次,天降横祸,大娘病倒了,每日的茶饭都是我给餵的。家中一贫如洗,锅碗瓢盆,能卖的都卖了,连家中那头老黄牛也给卖了,还是不抵给她看病的钱。 没过几天,我起身后给大娘抹洗身子,却发现她的身子冰凉,已经咽了气。我嚎啕大哭。最后老王还是将那口棺材抬来了,把大娘埋在了后头那山沟里。 “节哀顺变。” 第30页 这是我听得最多的一句话。 昨晚我梦见了大娘,我拉着她的手不肯放。她温柔地笑着,摸了摸我的头道:“傻孩子,大娘该走了。你一个人要好好的,啊。”我问她要去哪儿,她说她要回到自己的故乡。我问她故乡在哪儿,她却笑着不说话。 大娘走了,回故乡去了。生活还是要照常。 然而天公不作美,这雨下得越来越大。我还指望着今年若是丰收了,便能用大米换点儿银两,穿上大娘给我织的花袄,上路去西凉。离开这里,迫切地想离开。大娘不在了,这儿也失去了温度。 可现在看来,只要这雨下得越大,我的希望便越要渺茫几分。 黄昏的时候,听见远处传来响亮的轰隆声。那轰隆声不绝,由弱渐强,好似有什么东西从远处来了。当时大家都不知发生了什么,纷纷从屋里跑上街头,盯着远方看。 那轰鸣声自东边来,临日的天边有火红的云彩。有老伯惊唿“天灾!天灾!”,目眦尽裂,随即癫狂大哭,在街上胡乱奔跑。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脸色瞿然。 不过片刻,那轰鸣声已至耳边。这时,人们才看见那东边尽头的东西。 “洪水来了!洪水来了!快逃啊!”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声,顿时街上站着的人们阵脚大乱,东奔西逃。有鸡鸣,有犬吠,有惊唿,有啼哭。天,一片红。 此时,我竟不知怎的,身子却不动了。看着周围四处窜逃的人们,有熟悉的面孔,也有没见过的,都神色慌张。而我,却毫无所动。 那洪水来了,滚滚波涛,泛着泥黄。所经之处,房屋倾倒,树木尽折。那是暴动的洪虐,非同小可。我已是来不及逃走。洪水奔至我眼前的时候,我放弃了抵抗,任那洪水将我吞没。 我并没有怀着生的希望。所以当我从漫长的黑夜中醒来的时候,看见幽暗的灯火,便以为到了黄泉。 “姑娘,你醒了。”有男子对我道。我回头一看,才见旁边站了一人,身着白衣,青丝微束,脚踏云靴,仪态翩翩。 这黄泉上的引路使未免太过好看,我看他第一眼时竟看呆了。 那人好似画上的仙人,横眉如羽,淡墨轻敷,似有若无。着一双凤眼,眼角微垂。睫如鹅羽,扇扇似蝶,眸如幽星,清波潋滟。鼻犀修长,口敷丹朱。眉眼鲜然,皎若玉树临风前。笑时如松下长风,惊枝别鹊;缄时如月照高台,白鹭浮汀。龙章凤姿,天质自然。 这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这是哪儿?黄泉吗?”我问他。 他却哑然失笑,对我道:“这是北冥。” 后来,我才知他叫孟砚,家住北冥。 北冥是个很美丽的地方,有浩瀚的大海,碧蓝的海水,潮涨潮落的沙丘。水天一色,澄净无比。鸥鸟在水面飞,远帆在天上游。这儿也有许多貌美的妖怪,譬如那鲛人,男的俊美,女的妖艷。哭的时候,眼泪会变成珠子落下来。 我感到很惊奇,这些都是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 孟砚问我道:“螟蛉儿,你叫什么名字?” 我答:“大娘叫我二丫,我就叫二丫吧。” 我有些疑惑,便又问道:“什么是螟蛉?” 他讶然道:“螟蛉就是你呀。” 我更加不解,问道:“我为什么是螟蛉?我是二丫,不是螟蛉。”我嘟起了嘴。 他笑了,道:“你本体是一只叫作螟蛉的小妖,一千岁便会化作人形。我看你年纪不大,约摸才刚化形不久。” 我一听,十分吃惊,便问他:“这么说,我就是螟蛉?是妖怪?” 他又笑了,点了点头道:“你确实是螟蛉。” “那……”我皱了皱眉头,咬着嘴问他道,“螟蛉又是什么呢?” “螟蛉便是一种妖怪。”他道。 “那,螟蛉和人有什么区别呢?”我又问他。 “嗯……大概螟蛉比人活得长久吧。”他耐心道。 他给我解释了螟蛉是何物,我才知,螟蛉也是一种妖怪。所谓螟蛉者,宿命中注定要寄居他处。此前我所经歷各种的奔波便是如此,所到之处,必有灾难,从不曾有过安定。螟蛉千岁化形,每过百年便会丧失前尘记忆。我记不清我的生父养母,大概便因此吧。而且,混迹人间太久,我差点儿忘了我是螟蛉的事实。 “那螟蛉会死吗?”我继续睁大眼睛问他。 他思索了片刻,最后摇头道:“我不清楚,或许会吧。” “那怎样才不会死呢?”我的好奇心极大。 “如果你成仙了,就不会死了。”他笑着道。 “成仙是什么?”我问。 “成仙就是去天上,那儿住满了神仙,可以长生不老。”他道。 我望了望天空,却只见一碧如洗的蓝天,什么也看不见。 “怎么样才能成仙?”我问道。 “等你修炼到三千岁时,会有一道仙劫。你若是渡劫成功,便能成仙了。”他道。 我听了那话,看着天空,心底泛起了隐隐的渴望。 “孟砚,你想成仙吗?”我问他道。 “想。”他坚定地点了点头道。 “那我们一起成仙吧。”我道。 他见我信誓旦旦的模样,哑然失笑。 “好。” 我见他点头了。 ☆、九天 在这个岛上住了快一个月了,我发现即使我不吃不喝,也不会死。 我果真并非凡人。 岛上什么东西都没有,除了几棵花树、几丛糙簇、几块大石外,只有一间小木屋。这木屋很陈旧,许是修仙的道者隐居在此时建造的。 孟砚说,那日救我也是出于偶然。他本是趁着龙神节偷熘出来的,却不料恰好撞见昏迷在海边的我。他用引神丹救了我,我很感激,要报答他。他却说,无妨,北冥中这种丹药随处可见,不足为奇。报答之事,说了许久,他却从不愿多提,每每应付过去。后知他的确不愿我有所报答,才作罢。 孟砚已经有好几天没来找我了,他就住在这深海之下。他说,他是鲲族长子,家规甚严。每日除了要练功修行,也要习字念书,十八般武艺样样不敢落下。太师手中拿了戒尺,一旦他偷懒,戒尺便打在他掌心,通红。 大家公子果真是不一样。想他和我一般年纪,也不过十来岁模样,却肩负着家族重担,不得自由。彼时的我,却无忧无虑,晃着两条腿到处熘达。 我好似了无牵挂。 不,我还牵挂着我大娘住过的地方。自那一日洪水泛滥后,也不知他们都到哪儿去了。我被冲到这北冥来,委实奇蹟。可也有不幸的人罢,不知到底去了哪里,尸骨埋在何方。 孟砚说,这次天降大雨,并非偶然,是天帝老儿在惩罚人间百姓。这几百年来,人间的皇帝做了不少逆天之举。将供奉神灵的山给烧毁,砸了土地庙,填了拜神泉,连佛像也都被凿了许多口子。对天神如此不敬,自然触怒了天帝。天帝一怒之下,命水神将洪灾引至九州。此时,人间已被大水淹没,一片汪洋。 第31页 我大惊,想着那些人因水患无家可归,今年的稻子也颗粒无收,定是要死不少人。不由得有些同情起他们来。孟砚却一脸淡然,说着这是命定之事,有些人罪孽深重,死了也不可惜。 到底是立场不同。他不食人间烟火,没有我这般柔软心肠。我还是有些怅然。 这是七月的第三天。 我坐在岛上那块大石处吹着晚风,看着天边飞来飞去的鸥鸟,悠悠荡起了双脚。真是惬意得很。 天还很明的时候,远处走来一个人。那个人穿着黑衣裳,脸上黑黄黑黄的,浓眉又粗又短,塌鼻樑,还长了几颗痣。这人长得很丑,甚至可以说有些可怕。不过他好似和我差不多年纪,十来岁,身板瘦弱。两手垂垂,双腿拖着走。他走路速度很慢,很慢。 我盯着他看,喊了声:“喂,你是什么人!” 他没有理我,只是一个劲儿往岸上走。这时,我才发现他身后拖了一个木箱。也是黑色的木箱,很怪异。他将箱子拖到了岸边,坐了下来,紧接着便一声不吭开始用手刨坑。等他刨得差不多的时候,他便将那木箱子埋了进去。 之后他便走了,他是跳进水里走的。我想,他应该也和孟砚一样住在深海中。 我偷偷去挖开那坑看了,着实好奇。可当我打开那箱子的时候,一股浓郁的血腥味钻入鼻孔,呛得我几欲窒息。再定睛一看,却见里头装着的是一块块肉,有血有骨头,还有胆汁肠子。那箱子里流出血来,还是温的。 当即,我吓得后退了几步,捂着胸狂吐不止。 后来,我将那箱子埋了回去,又给它添了一层沙土。但那浓浓的血腥味还残留在我鼻腔中,这一夜我都没睡好。 接下来的几天,那少年又来了好几次。每次他都拖着一个黑箱子,然后将它埋在坑里。他好似无视我的存在,即使我站在他旁边喊他,他也充耳不闻。将箱子埋了之后,他便又跃入海中。 我仔细看了看他的身子,他身上有很多道红痕,好似是被鞭子抽的。全身黑衣破破烂烂的,本就有张不讨喜的脸,加上一身狼狈,更加令人敬而远之了。可他那双眼却十分明亮,好看得很。虽然脸长得不好看,却有种傲然的气质。 第十天的时候,他对我说了第一句话。 他道:“让开。”语气很冰冷。 我一听,自是不服气。这儿又不是他家的地盘,凭什么要我让开?于是我便把脸一抬,拿眼瞪他,愣是不肯让。他见我不肯,便在我脚下开始刨起坑来。眼见着刨着刨着,就要刨到我的脚了。他却还不肯停,仿佛没有看见般,依旧把箱子埋了。 这人很古怪,每次埋的箱子里装的都是个死人,而且还刚死不久。起初,我以为是他下的手,但回头一想,他那样瘦弱的身子,怎么杀得了人。 直到有一天,我见他断了一只手,是右手。那天,他用左手在刨坑,边刨边哭,哭得稀里哗啦。最后他将那箱子埋了,再一次跳进了海里。再之后,我好几天没再见过他。 于是我挖出了他埋的最后一个箱子看了眼,顿时吃了一惊。 箱子里装的是他的右手。 我隐隐觉得那人要遭遇不测,便有些担忧。想着孟砚多日未曾来岛上了,便也打算下海去瞧一瞧。 当我跳入海中时,眼睛尚且睁不开,胸口一片闷热,火烧的疼。可不知怎的,渐渐的,胸口的闷热也无了,唿吸也顺畅起来。大概是孟砚那引魂丹起了作用,我猜。 适应之后,我睁眼一看,才见这水底下的世界,真是极其辽阔的。 我一直往下游去,深不见底。周围有无数长着触角的妖人,还有模样怪异的海兽,自然也有如常人般衣着华丽之人。他们往来游荡,从我身边路过,无人看我。 海底有座极其大的宫殿,金碧辉煌。殿前有道拱门,拱门下放了两座石狮,吐着舌头,口里含珠。门上有一牌匾,用隶文写了两字“九天”。两旁站着守卫,手执□□,头戴缨帽,衣着正派。那宫殿里头有无数亭台楼阁,屋檐上都雕了龙凤鸾鸟,琉璃瓦,白玉墙。院中点缀着五颜六色的珊瑚丛,十分瑰丽。再远便看不大清楚了。海中有团团云雾环绕,水波一盪,便只能见个绰约影子。 门前人群往来穿梭,我趁着人多,偷偷混了进去。熘进去之后,自然忍不住好奇心,四处闲逛起来,一时间忘了来这儿的目的。 宫里人很讲究,他们说笑都用帕子遮着脸,声音也不大。女子走路都扭着身子,莲步轻移,端的是那般窈窕。男子也这般,白面敷粉,身上戴着香囊。他们大多着五彩衣,黑衣的却是寥寥无几。有也是绣着流云花纹的,一看材质不俗,富贵人家。 可那少年身上却是着了极其朴素的衣裳,而且面容丑陋。即使站在人群中,我一眼便能认出他来。可我转悠了好一会儿,偏偏没见着他。 那时,后花园好似发生了什么事,一群人涌去看。我也跟着去瞧瞧,却不料意外撞见了孟砚。他跟在一中年男子身后,行步匆匆,神情难得凝肃。那中年男子脸色很难看,身后还跟着一大堆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皆是一片惶恐。 后花园有人死了,胸口插了把匕首。 死的时候,那人身上只披了一件薄纱,手臂上有许多伤痕。明眼人一瞧便知道发生了什么。倒是有些年龄尚小的孩童,被大人捂着眼睛不让看。 事情好似变得有些严肃起来。听他们说,这死的女子,是一位很重要的贵客。来这儿做客,也不过数十天。现在他们怕是难交待了。 不过,今日我才知,原来妖也会死。他们和人一样,只刺一刀便会死亡。 后来,又不知怎的,人群散了,我被挤到了一处偏僻的地方。正打算从人群中挤过去,去找孟砚,这时一个人将我拉了过去。我回头一看,却是个守卫。 他揪着我的衣领,满脸狐疑地看着我,道:“你是哪个大人的丫鬟?怎么看着有点儿面生……” 我惊慌之际脱口而出:“孟砚。” 他皱着眉头道:“孟砚?我们这儿没有孟砚这人。你莫不是龙宫那儿派来的jian细?”说这话时,声音陡然一变,凌厉警惕。 我一听他说没有孟砚,顿时急了,道:“怎么会呢?我家大人就叫孟砚。” 他又皱着眉头思索了片刻,忽地又问道:“你是说蒙年?” 我虽不知他在说谁,只一个劲地点头。 他又上下打量了我一会儿,这次却什么也没说,直接放我走了。 我慌慌张张跑远了,想着刚刚真是惊险,若是被抓住可不知要发生什么。 可仔细一回想,他说这里没有孟砚,莫非孟砚他给我的名也是假的?这么一想,心头顿时微凉。好歹我将他当知心朋友,他却连真名都不愿透露给我。 闷闷不乐。我还是想去找孟砚。他已经很久没来找我玩了,略略有些寂寞。可是再想想之前他那神色紧张的模样,又有些犹豫。也许现在他正忙着呢,没空抽时间来陪我玩。算了,还是不要叨扰别人了。大娘也说,麻烦别人是件不好的事。 第32页 于是我又开始在宫里头到处闲逛,心不在焉。这时,我却不经意间瞥见了一处地方。那儿很黑,在屋檐下的角落里。那儿有扇门,不,是虚空的门。一个淡蓝色的水圈,在微微晃动着波光。 我好奇地走了过去,伸手摸了摸,竟发现自己的手能从这屏障中穿过。于是乎,我愈发想一探究竟了,当即我便跨脚走了进去。 结果我刚进去,便坠入无穷的黑暗中。黑暗中有铁索的声音,清脆的碰撞声时不时响着,回音很空远。我缓缓挪着步子往前走,只觉得脚下踩着虚空,但确实又有地可踩。真是奇怪。 走了很远的路,渐渐的,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哭泣,有人在□□,有人在惨叫,有人在大吼大叫。他们的声音仿佛厉鬼,从阴暗的地狱中钻出来般,阴森恐怖。 我被吓了一跳,停顿片刻。周围依然是一片黑暗,但我还是继续走了下去。 后来,我的眼睛渐渐适应了这黑暗。一瞧,才发现周围到处都是铁笼。那些铁笼被悬空吊着,里面关了一个又一个的人。他们神情憔悴,髮丝凌乱,满脸胡茬,血眼通红。他们嘶吼着,一双又一双的眼睛盯着我。他们好像在盯着猎物似的,犀利的眼神如厉刺般扎人。 我瑟缩着往后一退,却感觉有什么东西掉了下去。再低头一看,才发现我踩着的这条路极其小,只有人一只手臂那么长。这条小道笔直,一直通向幽暗深处。周围都悬空着,往下望去深不见底,只能听见底下传来哗哗的水流声,还有怪物在隐隐喘息。刚刚掉落的,应该是一石块,落下去许久都没有回音。 真可怕。 我庆幸地拍了拍胸脯。但一回头,看见周围瞪着我的人,我便只好疾步继续朝前走去。 走了一会儿,开始有光出现。那是幽黄的烛火,也都悬空着。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些烛火都是粘在锁链上,无风无雨,它们生生不息。这里依然挂着无数铁笼,上下错落。不过那些铁笼都离这条小道十分遥远,否则我便要被那些笼子里的人撕成碎片了吧。看他们那吃人的眼神,我应该活不到现在。 正当我出神,想着这儿怎会有如此奇怪的地方时,一道怒吼从远处传来:“你在做什么!” ☆、海牢 我被这突兀的叫喊声吓了一跳,勐地回头,却见小道上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听声音应该是个粗壮的大汉,声音洪亮有内气。不过,那个人背对着我,不是冲着我喊的。他前面还站着另一人,正低着头,手足无措。看上去那是个少年,身子瘦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右手牵着一条锁链。锁链的那一头连着下方的一个牢笼,里面坐着一人。 少年嚅嚅道:“我……” 那汉子又咆哮一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想在老子眼皮底下放人,你还嫩了点儿!”说着,便伸手给了他一记耳光,清脆响亮。 顿时,那少年被大掌一挥,扇得人都向旁边侧倒,差点儿要从小道上掉下去。好在少年牵着那铁链,努力保持着身体平衡,这才没有失足落下。 那汉子怒气沖沖地从他手中扯过铁链,仰头朝上空扔去。只听见一声“咔嚓”,那锁链便牢牢挂在了上头的铁钩上。 那少年见状,便知自己遭殃了,他是不会放过自己的。于是“哇”得一声哭了出来,口中喊着:“大人,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到底还是年纪太小,犯错了总是会害怕的。 那大汉却看都不看他,直接从他身旁绕过去,朝里头喊了声:“魏二!把这小子带进去。” 里头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应了声:“是。”便见一黑衣少年走了出来。 他面容很丑,在幽黄的灯火下显得更加狰狞。一身破破烂烂的黑袍,衣不蔽体,脚下是光着的,没穿鞋。全身血迹斑斑,一看便也曾受尽非人折磨。他的胳膊断了一只,空荡荡袖子很显眼。 这正是我在沙岸上见到的那个人。他比眼前这哭哭啼啼的少年要坚强些,脸上波澜不惊,很淡然。只见他看了一眼蹲在地上哭的少年,从怀中摸出一根长绳,面无表情地套上他的脖子,又捆了双手,拉着往里走去。那少年也不反抗,只是哭得更加绝望,好似天要塌下来似的。 我不知他为何哭得如此厉害,但显然他即将面临什么严重的惩罚,比如重罚三十大板之类。 可没想到的是,我只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里边便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吶喊声。那声音尖锐又刺耳,不过才叫了几声,便什么声音也没了。 我的好奇心顿起,立即偷偷摸摸朝前跟了过去。 走了几步,回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又跨了一道门。这道门却是看不见的,隔着黑暗。难怪刚刚那些人没发现我的存在,原来是有门挡着。刚走出来,里边便是一片金灿灿的灯火,很亮。远处有个宅子,很大很大,大门半掩着。周围有几座假山,山上有许多珊瑚树,却是一个庭院。想不到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这海底之下也别有一番洞天。 我更加好奇了,连忙从那未曾关进的大门钻了进去。小心翼翼,轻手轻脚。可我进去才发现自己的小心谨慎有些多余了,这院子里空荡荡没人。心下有些好奇,便又仔细听了听,依然没有响声。这便不太妙。我只好随处找起来,想看看之前那少年被带去哪里。 走了老半天,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又走回了原地。一模一样的石碑,一模一样的绛色珊瑚株。这莫不是有什么障眼法?我又绕了一圈,看了看,也没看出什么特别之处。 奇怪。 这时,我一个不小心,忽地被地上的海糙给绊倒在地。当我惊唿着,眼见自己的脸要埋入那泥中时,双手勐地抱住了那石碑。然不料,用力过大,那石碑被硬生生掰斜了。 定神一看,又用力掰了掰那石碑,才发现这石碑原来是可移动的。我将那石碑转了圈,这时,虚空中又出现个水圈,淡蓝色,波光粼粼。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门。 我抬脚跨了进去。果不其然,刚将身子钻进去,便听闻一道悽厉的惨叫声。我环顾四周,只见前方不远处有个屋子,大门紧闭,窗户半开。我连忙弯着腰,摸着到了那窗子下,偷偷抬眼朝里望去。 却见刚刚那被打了一记耳光的少年,此时被铁索拴着,身上全是鞭痕。旁边有几个大汉,正jian笑着,用手上拿着皮鞭狠狠抽打他。他死死咬着牙,不敢哭喊出声,眼泪哗哗从他脸上流下来。 “叫啊!你再叫一声就多罚一百鞭。”几个大汉狞笑着,将皮鞭狠狠抽在他身上。 这时,我才发现,屋里还站了许多人。有几个也十来岁模样,站在旁边低着头不敢看。另外几个年纪大些,一脸麻木。剩下的便是几个大汉,皆是凶神恶煞,面目狰狞。 打了一会儿,这人身上已经是鲜血淋漓了。他没有再叫出声,一声都没有,只是闭着眼,歪着头。 有人上去瞧了一眼,踹了他一脚。但他身子却没半点反应,只见嘴角处溢出一抹鲜红。渐渐的,越来越多,绵绵不绝,从下颌流至胸前。一人掰开他的嘴一看,里面鲜红一片,血肉模煳。 第33页 “哟,咬舌自尽了。”一大汉道,指着那还温热的尸体,一脸的不屑,“你们都看着点!谁要是动了什么歪念头,下场就和他一样。” “魏二,把他撞起来送到屠老头那儿去。”又有一大汉朝旁边的人喊了句,立即从阴影中走出一人来,依然是那个少年。 他默默将死尸从架子上挪了下来,拖着他两条腿装进了一麻袋。用绳子拴好袋口,拖着那麻袋就往外走,血流了一地。然而他好似浑然不觉,依然面无表情地拖着麻袋,好似与他无干。 几个大汉也扔了鞭子,跟在后头。他们却是万分悠闲,丝毫没有将人命当回事。 “你说那小子模样长得还挺俊的,大爷我还没尝尝鲜呢!”有一人看着那麻袋,嘆了口气,咬着腮帮子道,“唉,可惜了……” “老胡,你家中没少藏娈童。怎么家里的那群还满足不了你?”另一人猥琐地笑了笑道。 “唉,这你可就不懂了。新鲜的才有趣,家里的都玩腻了。”那人毫不在意地撇了撇嘴道。 “魏二那小身板不也不错,细皮嫩肉的。”又一人凑过来道。 “不不不,他长得太丑了。身子倒也还行,不过还是太瘦,不合我胃口。”那人挑眉看着前方少年的背影,摇了摇头。 “哟,你可真会挑啊……”一人打趣着,哈哈笑了起来。 几人说笑着一同往前走。我悄悄跟在了背后,听着他们口中□□的话语,心中燃起一丝愤怒。 光天化日,竟大肆谈起这种yin。秽东西,真是不要脸! 可那黑衣少年却好似充耳不闻般,一步一步往前。 他们也不过走了一刻钟便来到另一处大院。那院子有些小,院里头只摆了张石桌,种了棵紫色不知名的树。有个老头在里头磨刀,霍霍声在老远就已听见。 这时,有个大汉喊道:“屠老头,新来的货,你要不要?” “哦?”里边那老头一听,立即应了声,“要要要,怎么会不要呢!”紧接着,一个鬍鬚花白的老翁满脸堆笑地从院里头走了出来。他头上戴着块方巾,手上满是水,正往自己衣裳上抹。眼睛眯成一条fèng,细小,但闪着精光。 叫魏二的黑衣少年立即将麻袋拖到门口前,解开袋口让那老头看。老头看了几眼,伸手捏了捏,大喜道:“这货不错,很新鲜。” “你那肉包子做好了,下次可得记得送点给我们尝尝。我们可没少帮你忙啊!”有大汉jian笑一声道。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老头哈哈大笑起来。 “行了,你先忙着,我们几个也回去了。”一人道。说着几个人便要走。 那老头笑得愈欢,点了点头,抱拳屈身,对几个大汉道:“恕不远送。” 只有魏二还站在门前,双眼无神,好似习以为常。 那老头见几人走远,捞起麻袋便将尸体便拖了进去。他将尸体剥光了,放在了院里的石桌上。 我没看见他是怎么动手的,只能听见菜刀霍霍剁肉的声音,一刀,两刀,三刀……一刀又一刀,声音极响,好似用了很大的劲。有时候还能听见些许停顿,有几声闷响,那是砍在了肉上。有时候又有几声脆响,那是砍在了骨头上。反反覆覆,也不知砍了多少刀。但那画面一定是血肉喷溅,触目惊心的。 后来,那老头出了来,依然提了个麻袋,还是原先那个。那麻袋已经血淋淋了,可想而知,里头装的是什么东西。不过看份量,应该少了许多。 我见魏二接过麻袋,正欲往回走。那老头忽地叫住他,吩咐了声:“老法子,别让人发现。”他静静点了点头。 老头将门关了,魏二也开始往来时的路走去。走了一会儿,他忽地停下脚步,让跟在他后头的我措手不及。 “出来吧。”他道。 我吓了一跳,唿吸都快止住了。他莫不是发现了我?可我没敢从珊瑚丛旁走出去。 “你跟踪我多时,现在怎么不敢出来了?”他转身,拎着那麻袋朝我走来。 我一抬头,便看见他那张黑黢黢的脸正盯着我,眼神冰冷。 ☆、幻象 我尴尬地笑了笑,往后缩了几步,道:“原来你早发现了……”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他继续冷冷道,很严肃。 说着,他拉着我往外走去。速度很快,我只好小跑了起来。蒙岚依然是蒙岚,即使在如此小的时候,那脾性也是一样的。 也不知他是朝什么方向走,走了老半天,还是没出这院子。不过他走的路线倒是很曲折,若非对这里了如指掌,一般常人进去便要迷路了吧。况且这儿机关甚多,连迷惑人的阵法也多如牛毛。眼看着周围的景象换了一遭又一遭,我不由得冒起冷汗来。刚刚若是没有跟着那群人,自己胡乱闯进来,怕是要被困在这儿了。 我忽地觉得有点不对劲,手上传来的真实触感让我乍然一僵。魏二单手提着那麻袋,是怎么拉住我的?我低头一看,才见不知何时,他的右手已经长了出来,完好如初。拉着我的,正是他的右手。 我瞪着他的右手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指着那手结结巴巴道:“你的手不是、不是已经……” 他闻声,瞥了自己的右手,不说话,自然也不会告诉我原因。 周周转转,后来我们又回到了之前那个地方,那个满是铁笼的黑暗之地。走在这条羊肠小道上,我能够清楚地听见那些人的喘息声,沙哑的嗓音支离破碎。他们的双眼黯淡无光,身上满是伤痕,浓浓的血腥味扑鼻。 “从这里出去。”走了一段路,魏二忽地停了下来,指着一个洞对我道。 我低头看了一会儿,才见这黑暗中有个不大的洞,却是被一木桶挡着了。他搬开木桶后,将我推了过去。我有些不情愿地钻了过去。身后传来一声闷响,是他把那洞堵上了。 撇了撇嘴,抬眼一看,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岛上。正是我住的小岛,不过,此时我却是站在岛另一头。这儿有个不太高的山崖,山崖下有个洞。我正是从此处钻出来的。 然而我刚钻出来,面前的一幕却又让我赫然立定,不敢动弹。 这洞穴里堆满尸骨,森森然泛着莹白光泽。洞壁上缠满密密麻麻的蛛丝,有几只已经死透了蝙蝠,正被伶仃垂吊在空中,尸体已经风干了,只剩一副骨架和皮。周围有许多碧色的蝴蝶在飞舞,它们的翅膀熠熠生辉。乍一看好似有些美好,然而仔细一瞧,便能见它们露出细碎的尖牙,趴在尸骨上啃噬腐肉。这是幽冥蝶,最爱吃腐肉。 这个山洞里装满了大大小小的木箱,皆是黑色的。想想之前那少年埋的箱子,便知里头是何物。这里头流着的水透着一股浓郁的腥味,令人作呕。连水糙都耷拉着脑袋,深绿中开出了一抹嫣红的花,散发着一股血的气息。 我连忙跑着出了山洞,一转身便看见了之前那个沙岸。上边有一个个鼓起的沙丘,那是魏二埋下的黑箱子。 第34页 我试探着又将那些箱子翻了出来,捏着鼻子打开一看,里面果真是空无一物。 这个黄昏,魏二又来了。他依然背着一个箱子,在附近的沙土里刨了个坑,将箱子埋了进去。这一次,我不再因好奇而阻拦他,也不再靠近他。我离他远远的,看着他将那坑慢慢填好,再看着他远去。 孟砚来找我了。不过,这是三日后的事了。 孟砚问:“几日不见,你可曾想我?” 我道:“自然是想的。” 他道:“如此敷衍。怎么,不欢迎我来?” 我笑道:“怎么会,我们可是朋友。” 他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小螟蛉,下次有机会带你去我家中瞧瞧。” 我道:“不必,我已经去过。” 他蓦地身形一僵,问我道:“你都知道了?” 我点头,又道:“纵然我天真,但还不至于单纯到被骗的地步。” 他脸色有些不好看,忽地盯着我看,道:“你不是小螟蛉。” 我笑了笑,道:“当然不是,我叫龙踏烟。” 忽地,孟砚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很欢,眼中有看不懂的意味。 “孟砚。”我冷嗤一声道,“倒是个好名字!” “看来,还是瞒不过你。”他阴阴笑了笑,又问道,“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蒙岚那只手。”我淡淡道。 这个断虚幻境果真厉害。断虚断虚,将真与假一刀两断,真真假假混在其中,让人分辨不出何为现实,何为幻象。譬如孟砚本是蒙年,魏二本是蒙岚,我本是龙踏烟。我记得很清楚。 可当我进入其中后,我便成了那个小姑娘。我以为我只不过在另一个梦里醒来,却发现这里所发生的一切皆非我能操控。当时,那洪水来时,我下意识想逃跑,可那小姑娘却迎着浪花而上。她大娘死了,我也并不觉得难过,然而从心底油然而生的悲情,却让人忍不住落泪。我想,我原本是在看一场戏,那是蒙年想让我看的戏。他妄图用幻境告诉我,我是只螟蛉的小妖,是他从海浪救了我回来。蒙岚是个丑陋的傢伙,而且心狠手辣,杀了许多人。可他却不知,我最终冲破了这身体的束缚,纵身跳入海中。自此之后,这身体便是我的了。 我看见了海底的真相,那个遍布牢笼的黑暗地方,便是海牢吧。我记得好似听人说过,海底之下也是有牢笼的。有些违反天规的神仙也会被囚禁在深海之中,日夜受着鞭打折磨。 幻境由人心变,可我尚存理智,未曾被影响。而且,蒙岚怎会莫名其妙断了一只手?这才是我最关心的。后来见那只忽然长出的手,才想起来,自己本就是在幻境中,如此惊奇的事自然也说得通了。如果不露出破绽,我或许还能继续当个旁观者,看他给我演的这场戏。 他淡淡笑了笑,又露出那种讳莫如深的表情问道:“你当真没想起什么来?” “想起什么?这里的一切不过都是幻象,我还未煳涂到真假不分。”我道。 “不错,你之前看的所有景象皆是幻象。”他停顿片刻道,“不过你别忘了,幻象也是有真的时候。” 我却不看他,只问了句:“蒙岚的手到底断是没断?” 他微微一愣,转而笑道:“自然没断。你不是知道吗?何必再问。” 我放心了。果然这幻象中的人,只有我和他是真实存在的。之前看见蒙岚那断了一只右手,哭得泪眼模煳的模样,心还是忍不住颤了颤。即使,那只是幻象。不知怎的,我忽地对蒙岚的身世很感兴趣起来。 “那,蒙岚的脸是怎么回事?”我又抬头问他。 此时的蒙年,他有张惊世绝艷的俊脸。既然是孪生子,蒙岚怎会恰好丑得如此惊为天人?其中必定有原因。 “那,你就得问他了。”他轻轻笑了笑,眼底有丝丝蔑视。 “所以,你是不打算放我走了?”我问道。 “自然。”他忽然在旁边那大石上坐了下来。 “你到底想要什么?”我又问。 他笑道:“不想要什么。只不过,他想得到的东西,我想毁了而已。” “即使赔上自己的性命?”我又问。 “是。”他很淡定,眼底依然有不愿退让的固执。 “那……”我嘆了口气道,“就继续看下去吧。” “这一次,我让你看真相。”他道,忽然不笑了,神情严肃起来,“这是一千七百年前的事。” 这一次,周围的景象却变了。岛依然是这个岛,北冥依然是那个北冥。只不过,蒙岚没有再来,他依然是那个名叫魏二的少年,也不知他去了何方。 一千七百年前,正月初七。九天宫中要过节,踏花节。这是宫中年轻人最爱的节日,在这个节日里,男女可互赠珍珠以表爱意。于是当日,九天宫内繁花遍开,珊瑚展翼,年轻男女皆着锦衣华服,十分热闹。 我和蒙年一同去了九天宫,在那里,我们见到了小螟蛉和蒙岚。不知何时,两人已经长大成人了。小螟蛉出落得愈发水灵,俏丽动人。脸如圆月,眉如柳叶,一双大眼水盈盈泛着波光。 “蒙岚!”小螟蛉喊道,朝蒙岚奔去。 “嘘,都说了在这儿不能叫我真名。”蒙岚连忙捂住小螟蛉的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我错了。”小螟蛉吐了吐舌道,两眼眨了眨。 蒙岚松了口气,看了眼她,无可奈何道:“下次你来时,还是小心点儿。宫中戒备森严,万一被捉……” “好啦好啦,这话都说了多少遍了!”小螟蛉嘟起了嘴,忽然道,“对啦!我有东西要给你。”说着便从袖中掏出一锦囊,塞进蒙岚手中。 “这是……”蒙岚不解,想要解开,却被小螟蛉制止了。 她笑着道:“现在可不能打开,等今晚你再看。”说着神秘笑了笑。 蒙岚点了点头,将锦囊收入怀中,满眼温柔。 当夜,蒙岚将锦囊解出来一看,只见里头装着一颗光滑皎洁的珍珠。那珍珠散发着淡淡柔光,很是美丽。 “搜!给我到处搜!”门外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原是宫中侍卫,提着灯笼,佩着刀。 忽地,门被“砰”地一声踹了开来。从外头涌进一群侍卫,他们神情严肃,冷眼看着呆愣的蒙岚。 “魏公子,你手上拿的是什么?”有人怒喝道。 忽地,一人上前,将蒙岚手中的锦囊一把夺了过来,掏出珍珠,毫不客气地将锦囊扔在地上。 “大人,您瞧,就是他偷的。”又有人附和道。 “拿下!”一声令下,众人将手无缚鸡之力的蒙岚用铁索套住了,带着他远去。 期间,蒙岚只瞪着一双眼,好似茫然不知所措。我却从中看见了震惊,怀疑与绝望。 第35页 后来,蒙岚被人从海牢中放了出来。不知他经歷了什么,只能见他全身是血,从头流到脚。他呆愣着一双眼,一动不动趴在地上。旁边有人从他身边经过,皆是仓皇而逃,毕竟他的模样太过吓人。 我看着这一幕,心中在剧烈颤抖着,连着我的身子也不住发抖起来。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我竟会如此大的反应。 “这是个阴谋对吗?”我问身旁的蒙年道。 他淡淡道了句:“是。” “为什么她要这样做?”我震惊不已。 小螟蛉明明和蒙岚是相爱的,从他们的眼中便可看出,那是一对深爱着彼此的人。他们的山盟海誓还挂盪在我耳边。 “魏二哥,你什么时候娶我?” “等你一千五百岁时。” ☆、相反 再后来,我见蒙年被人揪着头髮拎走了。他只瞪着一双眼,身子好似没了知觉。有人踹了他几脚,他毫无反应。最后,他被人扔进了海牢深处。 深处是何处,我不知道。我只见到那茫茫无边的黑暗,里边有无数咆哮声,也许有怪物,会将人撕开吃掉。他就这么扔下去,连噗通的水声都没有。实在是太深了,深不见底。 “为什么会这样?”我喃喃道。看着那一幕,不知怎的,我身子在颤抖个不停。心跳不止,脑海中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浮现出来。 “你若是背叛主子,知道什么下场吧?”有个碧衣少女厉声道。 “可我真的做不到。”地上跪了一白衣少女,哭得泪眼朦胧。 “你可别忘了是谁救了你!”那碧衣少女又重重道,“而且,我一直把你当好姐妹看待。” “我知道。”白衣少女啜泣道。 “你要是哪天背叛了,我就再也没有你这个姐妹!”碧衣女子又道,“好自为之。” 这是脑海中闪现的片段,仅仅一个片段,却让我忽地慌了。脑海中有个声音在不停地迴响着,我急促唿吸着,瞪着一双眼看那地面,只觉得头昏眼花。 背叛,有什么声音在质问我,问我为什么要背叛。 “怎么了?”蒙年问我,俯身下来看我。 我却摇了摇头,天旋地转,身子软在了蒙年怀中。 再一次醒来,我们又回到了蒙府。一切如常,连桌上那两杯热茶都仍冒着淡烟。 “我见你累了,就把你带回来了。”蒙年道。 他不再戴着那张丑陋的面具,露出了他原本的面容。自然,他本就如此俊美,若非要扮作蒙岚唬我,怎情愿盖上一张丑陋的脸。 “蒙年,之前的幻境,到底有几分真假?”我躺在榻上呆呆看了良久,忽然问他道。 “你觉得呢?”他却不答,反问我道。 “我果真忘了什么。”我讷讷道,“是吧?”自言自语,没有等他回答我。他也不应,只静静坐着。 我想,那些幻象,或许并非是假的。我一直误以为是假象,然而那些画面却真实得难以忘却。 “公子,你要的热水。”屋外,小翠又端了热水来。 她依然是那副平淡的样子,只在面对蒙年时显露出该有的谦卑。而面向我时,却一脸冷淡,甚至可以说厌恶。 “小翠,你能留下来一会儿吗?”我忽地出声问道。 我看见她的背影顿了顿,最后转头看向蒙年。蒙年朝她轻轻点了点头,随即识趣地出了门去。他知,我或许有什么想问的,他不适合在场。 小翠站在远处,丝毫不愿靠近我。她只冷冷道:“有什么话赶紧说吧!”态度依然恶劣。 “你认得我,对吗?”我静静看着她道。 她冷笑一声道:“当然认得,就是你在九泉之下我也能一眼认出。”口气不好,说的话自然也恶毒些。 我却好似没听见般,又道:“那你能说说我们以前的事吗?” 她鼻子出气,斜视我一眼,道:“有什么好说的。” “我只是想知道,我到底背叛了什么?”我又淡淡道。 “背叛了什么?呵,果真是贵人多忘事啊!”她依然冷嘲热讽,对我不屑一顾。 “我确实忘了。”我依然耐着性子问她道,“所以,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这次,她忽地情绪激动起来,头微微仰起,拿眼觑我,轻蔑又愤怒。她道:“你做错了什么?你还有脸问?呵,你既然想知道,我就告诉你。” “当初,你和我一同被公子救了。你是一只螟蛉妖,我是一条青蛇。我们都刚化人形,却恰好遇上那年的天灾,然后被洪水冲到北冥。我本以为我们同病相怜,便能做永久的姐妹,好好报答公子的救命之恩。”她顿了顿,似乎在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继续道,“我们无家可归,是公子收养了我们。公子待我们如何好,算了不说了,总之你就是个叛徒!那时候公子遭jian人陷害,而你却包庇着那jian人,甚至还帮他逃跑。”她看着我,眼神很冷。 我皱着眉头,思索片刻,印象中确实无此人的。jian人,是谁? 我想问,可她却接着话题继续说了:““实话说,我承认公子对你是有些不同,我有些嫉妒。但是你做得太过分了。你刺公子那一刀,我亲眼所见,至今仍没有忘记。” 她忽地几步跨至我面前,抓着的衣襟道:“螟蛉啊螟蛉,恩将仇报你知道什么意思吧?公子为了你抛下一切,豁出这条命也要和你在一起,连娘娘出来阻挠他都不肯回头。现在他要被这幻境折磨死了,你满意了?等他一死,你便和那男人勾搭一起是不是?是不是!” 说着说着,她的眼泪流了出来。我怔怔看着她的脸,逐渐将那脸和之前的碧衣女子合二为一。 “绿犀。”我忽地脱口而出道。话音刚落,我便愣住了,连忙捂住了嘴。这是怎么了? 她听见这一声,也愣住了,眼角的泪珠尚垂垂挂着。她的睫毛抖了抖,那泪珠滚了下来,落在了她手背上。她长长舒了口气,缓缓松开了手,后退了几步。 她垂下了头,良久,伸手抹了把眼泪,恢復平静道:“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出去了。” 说完,也不再看我,开门出去了,行步如风。在跨出门槛那一步之前,她忽地顿住,头也不回道:“好自为之。” 我呆呆看着她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那一句,似曾相识。 我真的忘了太多事了。到底是好是坏,我也不知道。 “之前你让我看的,都是真的吧?”我问蒙年道。 “半真半假。”蒙年依然如此镇定自若道。反观我,脸色苍白,神情迷煳。 “那什么是真?”我问他。 “你想要什么样的答案?”他忽然问我,笑了声道,“你信什么,什么便是真的。” 他和蒙岚一样,说话如此含煳,总不肯亲自告诉我,非要我自己猜。 第36页 我有些恼火,便道:“那我便自己找。” 他听了,忽地微微垂头,眼上漫上一丝忧愁。他道:“好。” 可是,去哪儿找?在这个幻境中,我该去哪儿? 蒙年忽然对我道:“你知道断虚幻境还有个名字吗?” 我不解,他又道:“这个幻境又叫,昙花。” “昙花?”我仍是疑惑不已。 他轻轻点了点头,道:“你知道那个故事吗?” “韦陀?”我想起来,以前我在天宫时,确实听过昙花仙子的故事,于是便道,“听说昙花仙子恋上了凡间一为她锄糙的男子。可这事被玉帝知晓,大怒之下将她贬下凡间,且让她一生只能开花一瞬。后来玉帝又将那男子送去灵鹫山出家,赐名韦陀,忘却前尘。从此两人再不相见。” “不错。”他道,“这幻境便是昙花仙子留下来的。我偶得一封昙花仙子手札,上有此法。” “你……”我忽然想起来小翠的那番话,有些不知说什么好。 “你就当这一切都是梦吧。”他忽然道,朝我淡淡笑了笑。 “梦都是假的。”我道。 “是啊,梦都是假的。可梦中再做梦呢?”他忽然意味深长道。 “那便更假了。”我不假思索道。 “你明白便是了。”他没有否定。 这几日我站在楼阁上,看着府内来往的人。他们欢笑着,时而互相说话。说话的声音不大,在远处的我只能看见他们口唇翕动。楼下的竹林被风吹动,哗哗作响。天上的云缓缓,暖阳和煦,这里的一切如此真实。 蒙年上楼来,他站在了我身边。他不说话,倒是我先开口了。 “人说,梦都是相反的。”我轻轻道。 他微愕,随即冁然一笑,道:“何人所说?” 我不应他,只自顾自问他道:“所以说,之前你让我看的过往,其实都是反的吧?” 他忽地沉默了。一股令人窒息的压抑瀰漫在我们之间,这是最接近真相的时刻。 “其实,蒙年便是蒙岚,蒙岚便是蒙年,彻头彻尾换了。”我说道。虽然听着有些稀里煳涂,但他听懂了。我他的手在颤抖,脸色有些发白。 “你想起什么来了?”他问道,极力保持着平静。 “不,我什么都没想起来。”我道,“只不过,梦都是反的,我深以为然。”我静静看着他。 这一次,他不点头也不摇头,看了我一眼,深深的。 “那个断了右手的少年是你吧?”我问了,他却依然沉默,我又道,“而其中的孟砚,其实是蒙岚。”这次是肯定的语气。 他依然紧紧抿着嘴,双手攥成了拳头。他的身子在颤抖,有些虚弱,好似一阵风轻轻吹过便会倒下。 片刻后,他勐地抬起了头,吐了口气道:“你猜对了。”他又勉强撑起个笑容,撇过头去不看我。 果然,孟砚便是蒙岚,魏二便是蒙年。而螟蛉,确实是我。一切都是反着的。 蒙年说了真相。 他与蒙岚是孪生子,若是生在普通人家中也就罢了,可偏偏生在鲲族皇室。鲲族中只有一人能继任族长之位,二子一出,该如何是好?上为天,下为地。稳婆接生时,后出来的那个婴童便是蒙岚,此为天,高高在上。蒙年为地,自然身份卑微。 芍药仙子是个机敏之人,知道二子共生将引来无尽麻烦,便将蒙年送至另一妃子宫中当作养子。为了不暴露身份,妃子给蒙年戴上了一张丑陋的人皮,改其名为魏二。可那妃子不久后因私通被缢死,而蒙年也被送至海牢中当杂役。芍药仙子看在眼里,纵然心疼,却无可奈何。 蒙年是恨芍药仙子的,恨自己的母妃为何如此偏心。芍药仙子自然也知道他恨她,可她却只能为保守这个秘密而缄口,默默忍受着痛苦。 那年大水,是蒙年在那个岛上,救了我和小翠。他当时正在埋着一个个黑箱子,恰好撞见从水上漂来的我。先是救了我,后来他又发现还有小翠,便一併将我们安置在岛上。小翠是喜欢蒙年的,可我却喜欢上了蒙岚。至于如何与蒙岚认识的,他并不知道。总之,我成了小翠口中的那个叛徒。 我看了看他,问道:“所以,那颗珍珠是送给你了吗?” 他轻轻点了点头,道:“只不过,我弄丢了。” 弄丢了。 他又道:“你送我珍珠,也是为了那个人吧?”他没有对着我说,只对着前方的空气,语气却很肯定。 我却愣住了,不知说什么。莫名地,心中涌起一丝愧疚,好似藏了很多年。他仿佛一个陌生人,远远的站在我身边,可我却与他横亘着无边的距离。真真假假,已经分不清了。 “小翠她很喜欢你。”我轻声道。 他手微微一僵,淡笑一声道:“她呀……” 随即没了后话。 ☆、意外 嘉定三年夏,我依然在幻境之中。 蒙年依然是那副悠闲的模样,每日陪我在高楼眺望远方。此楼很高,视野十分广阔。八里长亭,九曲河湾,雕樑画栋,碧瓦朱甍,星罗棋布。正值仲夏,荷蕖怒放,百里飘香,令人心旷神怡。 此时接近晌午,空气燥热不已,蝉鸣声声,连树上的蚂蚁也开始躁动起来。我摇着柄小扇,心情起伏不定。 呆坐在这里的数月,蒙年不动声色,我却愈发焦灼。 他不愿放人。 我问过很多遍,到底要如何才能让他放我离开。他却只笑着摇头,不肯说话。对此,我毫无办法,只能任由时间慢慢流逝。转眼已经大暑了。 自那日后,小翠的行踪变得不定,时常见不着人。以为她出门去了,可没一会儿便又回来了。对此,蒙年丝毫不在意。 昨日娘从家中派了人来探望我,是个不认识的人。她只问了我身体如何,吃住可好,我一一回答后,她便走了。我知道,她们是在试探我,看我是否怀有身孕。不过数月而已,她们便如此焦急。亦如这狂躁的夏季,被撩拨得心神不宁。 这里的一切太过真实,我只有努力保持冷静,才能不被这堕堕虚幻融化。 “我要出去。”我再次站在了蒙年面前,怒气沖沖。 此时,他正坐在树下那石凳上品茶。闻声,慢悠悠转过头来。他看了我一眼,淡淡道:“你说再多次也是无用的,别白费力气了。” “我要出去。”我重复道,坚持不懈。 这些天来,我尽是将心思花在研究这幻境中,差点儿忘了自己还有件极其重要的事。我要去找尉迟胥。不管蒙岚还是蒙年,我只不过想找到尉迟胥而已。他们与我无关,对的,无关。 他不应我,依然静静看着我,一脸无辜。即使我发再大的脾气,他都将平静地看着我,然后吐出一个字:“不。” 僵持之间,忽闻空中传来一声惊雷,哐当乍响。中天蹿出一道闪电,自高空噼下,直指蒙年所在的那棵大树。电光火石间,只闻得一声“咔嚓”巨响,百年老树被当众噼开,轰然倒下。 第37页 我和蒙岚躲闪及时,未伤及身子。而旁边那座陈旧楼阁,却被这大树压得摇摇欲坠,瓦片纷纷落下,身子板咯吱咯吱响。 树倒后,从树中钻出一个人来。那人好似被烧焦了般,全身漆黑,满头乱髮如鸟巢。他从树中缓缓爬了出来,顿时周遭站着的人都放声尖叫。 是人是鬼是妖? 我也被吓了一跳,瞪着那人,攥着的拳头放在胸口,心扑通扑通跳。 那人长长舒了口气,从地上站了起来。我仔细一看,却觉得那人有些眼熟,虽然满身是灰,但看得出是件红袍子。 “顾……顾无玺?”我出声喊道。 那人拍了拍身子,听见我唤他名字,立即瞪圆了眼睛,惊喜地朝我扑过来。可还未碰到我身子,他便被一只手挡住了。正是蒙年。 他疑惑地朝蒙年看了一眼,转头问我道:“他是谁啊?”一脸嫌弃。 我还未从惊讶中回过神来,一时间忘了回答他。 蒙年却抢先一步答道:“我是他夫君。” 顾无玺一听,顿时怒火冲天,大声道:“夫君?”声音也拔高了许多,却是盯着我看。 我连忙跑了过去,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往后拽,道:“哎呀,这个你听我解释。” 顾无玺一见我,顿时又换上欣喜的笑容,一把抱住我道:“可算找到你了!” 我连忙躲闪着他的手,想推开他,却敌不过他的蛮力。一群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们,大庭广众之下,颇为不雅。蒙年的脸色又阴沉了几分,不过他依然没说话。 “你到底是怎么来到这儿的?”我仓皇之中只好岔开话题,想将他的注意力引至别处。 “啊,这个……以后再告诉你。”顾无玺含煳着不肯回答,又问道,“你得先给我说说,你什么时候成亲了?”说着又露出一脸的难以置信,那股子酸熘熘的味道隔老远都能闻到。 “这个说来话长……”我边撑起一个笑容边道,慢慢移开他的手臂。看着肩上一个个灰印子,哭笑不得。 这顾无玺虽则生性放荡不羁,但近些年是愈发不羁了。所谓的“不羁”,自然不只是性情,也有在打扮上。他一向爱干净,可我每次遇到他时,都是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他倒也不在意。 晾在一旁许久的蒙年忽地出声了:“你是何人?”掷地有声。 “你又是何人?”顾无玺不甘示弱道。 “他,他是我朋友。”眼见两人好似又要燃起熊熊烈火,我慌忙奔至中间,赔笑道。 听罢,蒙年脸色好看许多。顾无玺却冷哼一声,一把拉住我的手道:“走走走,小烟儿,我们出去外面再说。” “站住!”蒙年脸色又变得难看了,他胸口起伏,显然也有怒气,“你走可以。她,别想动!”说着指着我,口气坚定。 “哟,你这小子。”顾无玺斜着眼看了看他,歪起头笑道,“你有本事拦着我么?”说着又握紧了我的手几分。我见他眼中露出危险的神色,便知他要动真格了。 “哎,你看你,身子这么脏了,快先去洗洗吧!”我一个劲步蹿到顾无玺面前,抱着他的身子往后扯,一边扯,一边说道,“来,我带你去。”笑靥如花。 顾无玺一听,脸色也柔和许多,听话地跟着走了。这人!我看着他,暗自拧了他一把,气不打一处来。他笑得愈发欢了。唯有蒙年一人立在身后,见我们远去,拳头缓缓攥紧。 “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一到无人处,我便迫不及待拉着顾无玺问道。 他得意洋洋地举着手中的混元镜道:“从紫霄魔君那得来的这面镜子,你认得吧?” 我见了,点了点头。当然认得,那时在孤鸾山可被这镜子害惨了。 “回去后我翻起这镜子琢磨,偶然发现这镜子竟能看见世间百态,于是开始把玩起来。我试着寻你,却发现找不见。当时我还纳闷,你去哪儿了。后来那紫霄魔君亲自上门来要这镜子,不小心说出这镜子能连通幻境。我一时好奇,摸了摸那镜子,结果就进来了。”顾无玺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道,“外头现在可是晚上,我觉还没睡呢。” 我一听,大喜,道:“这么说,只要有这面镜子,我们就能出去了?” 他依然慵懒地点了点头,顺便伸了个懒腰。 有他如此保证,我放下了心,脸上也挂起了笑容。平日里的焦躁一扫而光,取而代之是轻松与愉悦。 “你还没告诉我,你这夫君是哪来的?”他抱胸站着,不乐道,“长得倒是人摸狗样的。” “人模狗样……”我不知该说什么好。 “反正还不如我好看。”他朝我眨了眨眼,摸了摸自己的脸,满脸自得。 “浴堂在那儿。”我伸手指着那间悬了壶的屋子道,面无表情。 他见我不为所动,放下两手,轻哼了声,大摇大摆进去了。 “不许偷看。”关门前他探出个头来道。 我翻了个白眼,无语望苍天。天上好似有乌鸦嘎嘎乱飞。 寂寂人初定,月却爬了上来。在这棵被摧毁的老树下,我,顾无玺,蒙年,三人对酌。一圆桌,三杯酒,中有酒一壶。恰是三国鼎立,争锋对峙。 约人饮酒是我提的,自然也是为了出幻境之事。 今日本以为有了那混元镜真能自由出入这幻境,可不料,顾无玺将那镜子掏出来之后,忽然一拍脑袋,大喊道:“我忘了件重要的事!这镜子只能进,不能出。”说罢,用楚楚可怜的眼神看我。 当时我一听这话,心都凉了,差点儿晕过去。本想着可以出去了,谁知半路出这一茬,害得我白高兴一场。这下可好,两人都被困在这儿了。 不过此事不能被蒙年知晓,只当我们有法子出去,唬骗他便好。至于其它,再想办法吧。 我紧张地攥了把汗,看向顾无玺。却见他一脸悠闲,专心致志把玩着手上的玉戒。 蒙年一手握着酒杯,神情莫测。身旁有小翠给他添酒,默默无声。这是个极其不安定的时刻。 其实心思大家都很明朗。我是想走的,跟着顾无玺走。蒙年不让,顾无玺非要带我走。矛盾便出在这儿。若是打起来,于双方都不太好。可不动手,这样僵持着也不是办法。 “说吧,怎么才能放人?”顾无玺率先道。 蒙年手指微微动了动,神情淡然,道:“除非我死。” “哦?”顾无玺挑了挑眉道,“你是想鱼死网破?” “此话怎讲?”蒙年微微笑了笑。 “你若是死了,这幻境便没了。这幻境没了,我们也一併消失了。说到底,你还是想要我们一起送死的吧?”顾无玺依然是老样子,摸了摸手中的玉戒道。 “既然你知道我的意思,也就没什么好谈的了。”蒙年见话被挑明,也不急,仍旧镇定自若。 第38页 “确实没什么好谈的了。”顾无玺喃喃道,定定看着蒙年。 我一见,暗叫不好。看那副神情,顾无玺是准备动手了。 忽地一声脆响,也不知两人之间谁先出手,总之蒙年面前的酒杯碎了,酒水溅了蒙年一脸。而与此同时,数枚瓷片也朝顾无玺飞去,一枚扎进了他手掌。顾无玺缓缓张开手,掌中的那枚碎片瞬间化成粉末掉了下来。 之后的形势已是不能控制的了,顾无玺和蒙年大打出手。两人在周围飞来飞去,拳打脚踢,各有招式。平日里不见顾无玺出手,以为他空有一身花拳绣腿的功夫,只够自己逃跑。此时才惊觉,他原是有好好练功的。 两人在这空地上打了起来,难分高下。便见漫天的光芒照射,五颜六色,碰撞之见,响声雷动。他们从赤身搏斗,打至法力纵横,一较高低。也不知为何,动静如此之大,但却不见惊扰府上的人。 “这里有结界。”一旁的小翠冷冷道。她好似看穿了我的心思。 我扭头看了她一眼,却见她已经转过头去,不再看我。 “你希望谁赢?”忽然,小翠又问道,这一次她是看着我的。 我张了张嘴,不知该说谁好。自然,我希望顾无玺能得胜,这样我便可出去了。可如果这样,蒙年势必要受伤。这幻境已经让他背负了太多的压力,此时若是再受伤,怕是真得如那美妇人所说,他难逃一死。 “其实这幻境有法子可出去。”小翠见我不答,也不顾我,自说道,“你只要找到那昙花便可出去了,公子也不必受伤。” 我见她眼中带着担忧,显然是怕蒙年在打斗中落于下风,不小心被顾无玺打伤。 “昙花?”我惊讶道。 小翠却又轻轻瞥了我一眼,道:“我可什么也没说。”随即便朝着两人打斗的方向去了。 看着两人越打越远,我也紧跟而上,疾步朝他们去。 ☆、昙花 蒙年和顾无玺总算是停了下来,可我却喊破了嗓子。 好在两人都伤得不重,只有些表皮伤。小翠扶着蒙年进屋去了,我只好拉着顾无玺往另一间屋子去,边走边嘆气。 给顾无玺上药时,他歪着嘴哇哇大叫,夸张得很。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把药膏往他脸上一抹。 “小烟儿,你还没给我说你那夫君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上药期间,顾无玺还不忘问我这事。 见他纠缠得紧,我只好将来龙去脉跟他说了。他一听,皱起了眉头。 “这么说,这人是那个丑人的孪生兄弟?”他问道,难得见他神情严肃起来,不再装疯卖傻了。 我点了点头。 “怎么两人模样相差如此之大?”顾无玺疑惑道,摸了摸下巴。 “也许其中有什么难言之隐吧。”我道,顺便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还痛吗?” “哎哟,痛,很痛!”顾无玺又嗷嗷叫着,眨了眨眼道,“那傢伙还真有几下身手!” “喏,你自己抹吧。”见他又在装痛,便将药膏瓶儿扔给他道。 立即,他满脸堆笑,将药膏塞入我手中,道:“不痛,不痛,一点儿也不痛。” 嘉定三年暑月,我和顾无玺在幻境中呆了约有月余,仍未找到那昙花。据说昙花开花也是看时机的,至于什么时机,我们都不知晓,连小翠也不知道。 顾无玺是个随遇而安的人,来府上的这些时日,他吃喝玩乐样样不少,倒真是把这儿当家了。 自从来这儿以后,顾无玺衣着也朴素很多。就如现在身上穿着的这件白衣,恰是蒙年最爱的一件。蒙年自己尚捨不得穿,却是被他翻来穿上了。我记得蒙年看见他穿着这衣服在府上乱逛时,那脸色十分不好看,碍于情面,隐忍着没发作。其实不穿红色,白色也委实好看,去了那几分邪气,添了不少清雅。 然而不料,顾无玺本性难移,来了这儿也少不了要调戏府上的丫鬟。若是他不见了,便肯定是去找哪儿的丫鬟调情去了。那些丫鬟约摸都到了破瓜年纪,最大的也不过二十来岁,被年轻的男子撩拨,羞得双脸通红。可偏偏顾无玺长得好看,俊脸一张,只瞧那么一眼便芳心暗涌,哪里有不肯的道理。 蒙岚得知此事,倒也不阻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凭他兴风作浪。于是顾无玺更加放肆起来,昨日聚了一群丫鬟在花园中喝酒,今日跑外头夜宿不归,明日或许又该上哪儿胡混去了。 连前几日来看望我的四妹,见了顾无玺也红着脸问我他叫什么名。得知他是我挚友,还亲自给他绣了个好看的香囊托我给他。我拿着四妹绣的香囊,递给顾无玺,他却将那香囊一扔,耍起酒疯来,缠着要我也给他绣一个。 我道:“我不会女工。” 他却依然不肯放手,抱着我的腰,将满口酒气吐在我耳边道:“我不管,我就要你绣一个。” 好生无赖。 我自是不答应,他睡一觉过后却好似也忘了这事,第二日又继续寻欢作乐去了。 顾无玺行踪不定,四妹开始愈发频繁地出入蒙府,每次来必要找顾无玺。而蒙年依然是老样子,我在哪儿,他便跟到哪儿。 这府上是愈发热闹了。 嘉定三年仲秋,桂子飘香。安定城举办了ju花赏会,邀了各处名人雅士前往观赏。蒙岚收到请帖的时候,恰好我也在场。他问我可有兴致一同观赏,我连连应好。于是定了时间,明日便和府上的人一同前往安定城。 第二日,出行,一群人都在大门口等着了。顾无玺静缠着我,如影随形。蒙岚跟着我,不甘示弱。然而他俩一见面,註定要不太平。虽然两人相隔十分遥远,互相嫌弃,但那距离实在是太明显,一看便知是刻意为之。我站在中间,莫名感觉身负荆棘,如芒在背。气氛亦如往常般尴尬。 果然,没过多久,顾无玺因马车座位问题和蒙年大打出手。好不容易劝住了,蒙年和顾无玺脸上又挂了彩。一个眼圈肿了,一个下巴青了,不相上下。 商议一会儿,最终结果是,我和蒙岚、顾无玺同挤一辆马车。车夫吃惊地看着我们,最后也只好作罢。 等我们到了安定城,已经是几日后了。天下着雨,秋雨绵绵,带着丝丝阴冷。此时,我也不急着去赏ju,也不想去见证那宫斐到底死没死。已经知晓这一切都是幻境所造,结果于我已毫无意义。 不过顾无玺却是兴致勃勃,才刚歇下脚,便拉着我出门,边走边道:“小烟儿,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我不饿。”我道。 “那带你去看好玩的。”他又道。 “不想看。”我道。 “那……我们一同去喝酒。”他道,笑眯眯。 “这个不错。”我欣然同意。 蒙年被晾在了一边,双手握拳,咬牙切齿。随后,他带着小翠也跟在了我们身后。 “你说这人怎么总也甩不掉呢!”顾无玺暗自咒骂一句道,揽着我的肩就笑起来,“小烟儿,我们还是去赏ju吧!”说着又往西市去。 第39页 这纸伞不大,恰好遮住我的半边和他的半边。顾无玺却将那伞都往我这边靠,自己却湿了半边。 我静静看着他那湿了的半边衣裳,问道:“你真是偶然闯入这儿的吗?” 顾无玺褪去了那嬉皮笑脸的模样,抿着嘴轻轻摇了摇头,道:“我在外头找了你数月,后来遇上那叫蒙岚的人,才知你已身亡堕入第四道轮迴中了。后来去人间等你,等了许久也没见你灵魄转世,于是就找到这儿来了。可费了我不少力气。” “你见到他了?”我惊讶道。 他点了点头。 “在哪儿见到的?”我又问。 “地府。”他如实答道,“他站在那奈何桥上。” 我蓦地又想起那个梦来,那一声长嘆,沉重而无可奈何的嘆息。一瞬间,我有些恍惚了。 “奈何桥……”我喃喃道。 “之后我们便坐下来说了说话,好歹之前交过手,算是认识了。”顾无玺道,“其实他这人也不错……” 我闷闷不作声。 “小烟儿,有句话我还是很想再说一次。我知道你不信,也不想听,但……”顾无玺忽地有些颓然,出声道,“这世上根本没有尉迟胥这人。” 我的脚步顿了顿,反驳道:“你怎如此肯定?” 他嘆了口气,缓缓道:“我也找了他很久,确实没有此人。”他很诚恳,不似骗人。 我沉默了。 “如果真有此人,那便只剩一个可能。”半晌,他忽然道。 “什么?”我微抬头问道。 他轻笑了声,漫不经心道:“除非他是天上的仙人,被贬下凡间歷练。” “是吗?”我有些惊讶。 “可是,那时候天宫中被贬的人,只有你一个。”他又道。 秋ju还是要赏的,香气也很馥郁。人海如潮,我和顾无玺走在前头,蒙年走在后头。 那年今日,不,今年今日,我和蒙岚也曾一起来过此,一起赏过花,那时也是这般喧嚣。天青青有雨,湿润的雾气瀰漫,ju花在雨中有些冷艷。高台上,那位叫柳非花的才女正在作诗,锣鼓喧天,掌声雷动,叫好声不绝。这是属于才子佳人的地方,老文士只站在一旁欣赏,并不与人争纷。他们从容淡定,在雨中的也如此悠闲。我亦见到了宫斐。可这次宫斐却并非一人独自漫步,他被众人围住,正说得开心。 走着走着,我忽地在某一花坛处停了下来。紫龙卧雪,华贵如昔。我拉着顾无玺道:“你瞧。” 他转头过来,见了那ju花便忽地顿住了,脸上露出一丝惊讶。 我们对视一眼,笑了起来。 万花丛中,纷纷艷艷,其实也无什么不同。但这紫龙卧雪的花坛中,却有一朵百花含苞待放。很小一朵,如不仔细瞧,确实难发现。 那是一朵昙花,我们找了很久的昙花。 将昙花摘入手中,我擎着它的枝干,疾步往蒙年走去。顾无玺一脸不解地望着我,连忙几步帮我挡住了雨丝。 据小翠说,昙花需要一个绽放的时机。我想了想,既然这幻境名叫“昙花”,那这朵昙花必定与这幻境的主人有某种关联。记得那美妇人说,这幻境是以饲主为饵,慢慢吸取其内力编织而成的。成也昙花,败也昙花。 我举着它到了蒙年跟前,对他道:“这是什么你应该不陌生吧?” 蒙年见了它,脸色煞白,指着它厉声道:“是谁告诉你的?”他语气十分阴冷。 我摇头不语,只忽地抓过他的手,用匕首划了一道痕。血从他指尖流下,落在昙花上。那昙花吸了血,瞬间变得嫣红无比,渐渐开始绽放。 “不!”蒙年脸色惨白,捂着自己手,瞪着一双眼看着那昙花。 昙花不言不语,它在缓慢绽放着。这时,周围的喧譁声愈发大了,众人的声音仿佛鸟雀,叽叽喳喳不停。他们的声音渐渐变得尖锐而刺耳,人影也变得有些模煳了。可是他们依然在谈笑着,说着话,走动着。 这时,大地开始震动,地面出现许多裂痕。裂痕如树根般,不知从何处缓缓蔓延过来。那些被分裂的土地,有的凹陷,有的凸起。房屋也倾斜着,瓦片纷纷碎裂于地,哗啦啦巨响。一片片房屋开始倒塌,轰隆声四起,烟尘瀰漫。 这时,众人才发觉不对劲,纷纷开始逃窜。他们惊慌失措,有人摔倒于地,被裂痕拖入地底。有人抱着大树,吓得尿了裤子。 这个幻境要消失了。 远处出现一个黑黝黝的漩涡,它在不停地转动着,好似轮迴道。 蒙年依然那副震惊的样子,呆呆地看着我们,好似出窍了般,一动不动。小翠跟在他身后,一脸紧张。 我攥着顾无玺的手,他却朝我递了个安心的笑容。他道:“走吧。” 我点了点头,随他一同往那洞口去。 “是小翠对吗?”蒙年忽然问了句。 我下意识回头,转头瞬间,他却已经随着这幻境消失不见了。 ☆、假扮 跨入那个洞口后,一阵大力将我拉了过去。我坠入一片虚无中,幽深漆黑。这里看不见东西,也听不见声音,只有心在怦怦直跳。 我回头一看,顾无玺不见了。 “顾无玺?”我喊了声,无人应我。我便再喊了声,依然无人回应。 这时,我好似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将我往别处送去。它牵引着我往前走,又是一阵天旋地转,我失去了知觉。 等我再次醒来,闻得的第一声便是孩儿的啼哭,哌哌坠地。 这是第四次轮迴无误了。 此时,永淮三十七年,我成了赵府千金赵闻如,府上人皆欢喜。大夫人更是笑得面如牡丹,抱着我不肯放手。小夫人亦然,长长舒了口气。 后来我才知,这是个女儿国,以女为尊,境内并无男儿。此国女子双双结亲,主外的名叫大夫人,主内的名叫小夫人。国中女子至十五岁便要饮甘露水,二十岁方能怀有身孕。若生下的是个男孩儿,自然,不满一岁便要夭折。至于如何夭折,有天命也有人为。若生下的是个女孩儿,皆大欢喜。 我在这儿平静地度过了十三年,直到我被人尊称为大小姐,可以自由出入赵府,一切才开始改变。我文静的性子开始变得愈发顽劣起来,大夫人惆怅不已。别人家的孩子向来是越长大越稳重,我却反了过来。好在府上的人对我宠爱有加,对此根本不放心上。 永淮五十年末,十月初的一日,府上来了个人。那人长得绝美,看上去不过二十来岁,颇为出尘。身材高挑,比这儿的女子都要高上那么一截。听说她是从西域来的,那儿的女子身材个个高挑。那人戴着面纱,眼睛极是好看,妖娆妩媚。只不过不太爱说话,好似是个哑子。 那人来赵府的时候,大夫人眼前一亮,有心纳为妾室。只可惜小夫人醋意大发,折腾个不停。加之那姑娘也不肯,此事只好罢休。 第40页 入了府便是府上的人,大夫人对那人还是多有照顾。可那人却递上一封书信称,此来不为别的,只为完成一件事。据其国国师说,某年某月某日有女降生于东地偏南处,面容娇好,肩上有颗红痣。此人贵不可言,若是能与当今皇上结为连理,日后定能保国事安平,天下泰和。 大夫人听了,将所说生辰八字与我一对,皆是吻合。当即大喜,将那人迎为上宾。此人为哑巴子的谣言也不攻自破。 那时我便站在门外,听见那人说话,声音低沉却分外好听。虽然没看见她的面容,但一瞧那背影,我便知道她是谁了。 是夜,她果真敲门来寻我。我偷偷给她开了门,见周围无人,拉她进来,紧紧锁好了门窗。我点了灯,见她摘了面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笑什么。”他瞪了我一眼,将身上的外裳一脱,露出半截白皙的脖子来。 此人正是顾无玺,他为了入这女儿国不惜男扮女装,也真是难为他了。我又忍不住笑了笑。 “好生歹生,非要生在这破地方。”顾无玺一脸不满,愤愤道。 我知他是在说我,可我也调侃了句道:“其实你这一身打扮挺好看的。” 此时他正穿了件秋霜银丝小襦袄,内抹柳胸,腰佩秋环,下裹条沈翠八褶流云裙。裙袍宽大,行路蹁跹。若不掀开那裙子看,确实发现不了他那双大脚。不过他肤色润白,黛眉朱唇,远看着实是个窈窕美人。最是他那一双丹凤眼,别是一番动人风情。 顾无玺一勾肩,倚在我身上促狭道:“你是不是动心了?”笑盈盈。 我没好气地拨开他的手,正色问道:“我们什么时候走?” 顾无玺也收敛了嬉笑的面容,答道:“今晚。” 其实夜里私奔这种事我是真的没做过。可今夜,迫不得已,只好挎着行囊和顾无玺走在大街上。至于怎么出的府,自然是翻墙出去的。 我住的院子恰好栽了几棵杏树,此时叶子都已凋零,借着那树干爬上了墙。顾无玺倒是轻松,自身便有穿墙遁地的本领,根本不用费劲。然而我一区区凡人,在顾无玺一脸戏嚯的注视下,手忙脚乱翻过墙去。 他笑着说:“我可以抱你过去的。” 我果断拒绝。 他悠闲地坐在墙头,见我用那小身板翻过墙去,哼着小曲笑看我。 当夜,街道上空荡荡无人。晚风萧瑟,人影悬长,月也皎洁。我们匆匆走在那街道上,只听见远处传来车轱辘的声响。 “咦,这么晚了还有人出门?”我嘀咕了一句。 顾无玺忽地将我拉向一旁,对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神情忽地严肃起来。 我仔细听了听,那车轱辘的声音愈发大了,是朝我们来的。不一会儿,果真见远处驶来一辆马车,车内灯火煌然,好似坐着个人。车夫戴着一顶青黑斗笠,蒙面看不见模样,只是依他那身形来看是个男子。半夜莫名出现的马车倒也罢了,女儿国出现男子,这可就惊奇了。 可那马车却好似什么也不顾,只一个劲儿往前奔去。所经之处,留下片片恶臭,难闻至极。 等马车走远了,顾无玺才缓缓道:“那马车里装的是干尸。” 我略表惊讶,问他怎么知道的。他答:“这是西域的一种巫术,以干尸为诱饵,引诱一些神兽出来。” 仔细一想,女儿国四周环山,三面环海,本是极其清净之地。神兽不喜人,自然要往渺无人烟之处去。这儿藏有神兽也不足为奇。可这人为何能如此大胆的出入女儿国? 我顾无玺,顾无玺道:“他们是途经此处的巫师,不会久留。从很久之前便获得了女儿国国王的准许,当然可以随意进出。” 我瞭然点头。 “不过,如果凡人夜里撞见这干尸车,也会被迷了心窍跟着走。”他忽地话锋一转,露出一丝狡黠,见我极其有兴趣地听着,他便又道,“如果活人被这巫师撞见,也是会被砍头的。” “为什么?”我问。 “因为阴阳两不相融。他们走的是阴间道,沾上阳气会损害修为。”顾无玺道。 我又点了点头,嘀咕了声:“没想到你竟知道这个。” “我知道的东西多了去。你只要问我,没有我答不出的。”顾无玺洋洋自得道。 见他那老毛病又犯了,我只好拿出老法子治,对他道:“其它的我都不感兴趣,只想听你说说,你与那裴姑娘的事……” “打住打住!”顾无玺听了,连忙道,“我错了还不行吗?”一脸无辜。 他那次逃婚可谓壮举,扔下人家貌美如花的姑娘不管,非要要四处浪荡。这事传遍了九州,连天宫都有不少人听说。他打死也不愿意娶那裴姑娘,一个劲儿嫌她老。其实那裴姑娘论相貌不比嫦娥仙子差,论才华也是一等一的好,人也贤淑,温婉可卿。唯一不足之处便是,比顾无玺大那么一千岁。 神仙眷侣能长伴便好,一千岁也并不是很大。可顾无玺偏不要。后来,人家裴姑娘嫁了别人,总算没被他耽误。自此之后,顾太爷和干夫人便为他的婚事操碎了心。不论是什么样的姑娘,凡是家世好,相貌人品过得去的,都描了画像,统统给顾无玺送去。顾无玺那屋子里至今仍堆了一筒筒画捲轴,全都落了灰。 “上次你回去之后是怎么逃出来的?”被顾太爷钦点回去,一时半会还真再难出来,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 “装病。”他挑眉道。 果真,向来花样百出的顾无玺,这次也没落俗,出了新招。卧病在床,三天内滴水未进,茶饭不思,整日哭喊着要出门。顾太爷到底还是心疼自己的宝贝儿子,干夫人更是急得连连跺脚。最后,他们放他走了。 走时,顾无玺生龙活虎,面色红润。当即吃了三大碗饭,将桌上山珍海味一扫而光,胃口是难得的好。 笑眯眯摸了摸干夫人的手,道:“娘,我要出门去了。” 干夫人只好唉声嘆气,目送他远去。顾太爷摇着头嘆气,背着手回了屋里。 “小烟儿,等我们出了这女儿国,你要往哪里去?”说了半天,顾无玺最想问的还是这个。 “不知道。”我茫然摇头。尉迟胥便是个心结,不解开我便不放手,固执如此。 “那,我同你一起。”顾无玺拉着我的手坚定道,目光灼灼。 听他这话语,再加上他认真的表情,气氛忽地变得有些凝重起来。刚刚明明还调笑着说着话,此时忽然好像要生离死别似的,蓦地沉重。 我道:“何必呢?” “你若坚持,我也必不肯放手。”他也静静道。 “要是我找到尉迟胥呢?”我道。 “那我便杀了他。”他又道。 “若是找不到呢?”我有些怅然。 “其实,进那幻境之后,有一刻我挺想你留在里面的。要不是蒙年那傢伙碍眼,呆在里面也是件好事。”他道。 第41页 “蒙年他,其实并不喜欢我的。”我道。 “哦?”顾无玺有些惊讶。 “他只是出于嫉妒,想把属于蒙岚的一切都占有而已。”我道,“还好有小翠陪着他,不至于太过孤单。” “哎呀,这天上的月亮真好看。”顾无玺忽地又转移话题了,语气欢快。 “是吗?” “嗯,很好看,像你一样好看。” “你这么说我可要害羞了。” “你会害羞吗?我有些怀疑。” ☆、番外之逃婚 娘将一画像递给我看,上面画了个美人,名叫裴云裳。 我粗粗扫了眼,倒是个好名字。人美是美,可也没什么特别的。 娘问:“儿啊,这姑娘你可中意?” 我摆手道:“没什么感觉。” 娘却笑着劝道:“这姑娘可是出了名的美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娘!”我有些不耐地打断她,无奈甩袖道,“我不想娶妻。” 娘嘆气道:“儿啊,你已经长这么大了,怎么还如此任性!这位姑娘绝对要比之前那些好,你见了一定会喜欢的。”她满脸期待地看着我,眼中透着欣喜。显然,裴云裳深得她心。 这次,娘异常固执,非要我见见这姑娘。我也从她絮絮叨叨中得知,这叫裴云裳的姑娘,是凤凰族的长女,比我大一千岁。人长得极美,饱腹诗书,性情温婉。提亲者踏破了门槛,然而未有一人得她芳心。她也并非傲气,只是眼界稍高一些。毕竟,如她一般倾城的女子并不多。 那一日,我极不情愿地与裴云裳见面了。第一眼见她,我着实愣了愣。桃腮杏面,颜如渥丹。灿若春华,姣若秋月。群芳难逐,天香国艷。娉娉裊裊,巫女洛神。 的确是个美人,比画上还美一些。 她见了我,难得的露出一抹娇羞。我料大事不好。 后来,她果真同意了这门亲事。爹听说也很高兴,定下亲事的那一日,他喝了许多酒,酩酊大醉。娘更是自那日起便没收起笑脸,还暗自托人送了礼去给裴家,聊表心意。 好似,周围只有我一个人闷闷不乐。 那一日,我在阁楼上坐了很久。只看着远方茫茫云烟,任由心空荡荡的飘着。 丫鬟给我披了件斗篷,说天冷了,少爷该多注意身子才是。我对她道,无妨。 她给我沏了杯温茶后就退下了,脚步声一点点消失在耳际。 周围又陷入一片寂静,无边的。 裴云裳来找我的次数多了起来,爹和娘很识趣地打发了下人,让我们独处。 裴云裳问我:“你有喜欢的人吗?我见你好似不太待见我。” 我笑道,一如既往地温柔:“怎么会呢?” 裴云裳好像有些失落,不再谈这个话题。 两人走在一起,到底还是需要有人开口。于是她开始说自己的事,说凤凰一族的趣事。我被逗笑了,自然,那笑不是真心的。可我掩饰地很好,她以为我很喜欢听,便滔滔不绝起来。 直到后来,我笑得有些僵了,她才忽然道:“你有什么有趣的事也可以说说看,我倒是挺有兴趣的。” 我摇了摇头,道:“我没有什么故事可讲。” 她又微微有些失望地垂了垂头。 大婚当日,我站在人群中。裴云裳的手放在我手中,我牵着她走。一步一步,缓缓向前。 一群人笑得如此开心,而我却隐隐要爆发。 跨过门槛之后,喧譁声更甚,满堂宾客。这是个大喜的日子,可我却要假笑着迎合,如此悲哀。 于是我一甩长袖,扔了帽子,转身便走,不留一句话。 往天宫去的途中,我撞倒了一个人。那人慢悠悠的,一个不留神被我撞到天河里去了。爬上来的时候已经成了只落汤鸡。我看着她,莫名想笑。 她与我打了起来,见她怒气沖沖的模样,我那满腹郁闷一扫而光。 这姑娘好生有趣。虽然感觉她每一次出手,力道十足,确实有很高的修为。可她打人的招式却毫无章法,漏洞百出,和小孩儿嬉戏那般无力。 或许是个刚升仙的仙子,不太懂得招法吧。于是我便问她几岁,她却冷哼一声回我道:“干你何事?” 其实看她那模样,绝对不超过一千岁,一猜便晓。可我还是想问,想看她气恼的模样。 “看你不过一千余岁,小姑娘家不要打打杀杀的,多伤和气……”我戏嚯道。 果不其然,她愈发生气了,横眉一竖,气得小脸通红。 “承儿!”爹和娘寻我来了。 一瞬间,我耍起赖来,蛮不讲理。我冷冷道:“爹,我是不会娶那老太婆的!” 有裴云裳大我一千岁这个藉口,我还是占据上风的。爹娘一听,果真气势消减了一半。 那时我好似鬼迷心窍,将那姑娘往身上一揽,道:“况且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非她不娶。” 我见她瞪圆了双眼,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我依然笑着,这次却是真心的。 我这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 我宁愿,永远不知道。 ☆、北冥 顾无玺依然是老样子,一点儿也没变。 不过与其说他没变,其实是不想变吧,我这么想道。 他依然整天笑着与我谈话,好似当时不谙世事的少年。有时我甚至希望他能够有些变化,那样就少了许多烦恼。可是,他没有。 一晃,也两年过去了。从女儿国出来后,这些日子,他和我从平城行至艾央城,从出云山爬至斗角山,从月流河跨至旻昔河,从南海到了北冥。 北冥,这是个风景奇丽的地方。有山高耸入云,峰峦雄伟,翠屏巍峨,连绵起伏,尽头不可望。有树荫浓,栖于险峰之上,周遭怪石嶙峋,岌岌可危。有海波澜壮阔,惊涛拍岸,珍珠似雪。有鸟翅大如扇,仰天长啸,声振林木,响遏行云。更有无数怪状事物不可描述,所见之奇,已令我目瞪口呆。 永淮三十九年,天降大雪,琼花似鹅毛,飘飘扬扬。 我想打雪仗,但顾无玺却兴致缺缺,远远坐在客栈门前那栏杆上看我。他最近神情有点儿恍惚,好似有心事。 “小烟儿,若是我走了,你一个人要好好过。”这天,他忽然对我道。 我一脸不解,问他:“为什么要走?” 他淡笑道:“因为有些事情要处理。” 我点了点头,问道:“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我总觉得他好像瞒着我什么事。 这些天来到北冥后,我依然四处打听尉迟胥的下落。根据印象画了张画像,贴在城墙边上。也不知是被谁撕了去,每日我路过都不见那纸。后来我又到各处酒馆询问,问有没有嗜酒如命之人,然而见到的个个都是满脸通红,醉得不省人事的酒鬼。 第42页 我隐约觉得,自己已经走到了尽头,寻找尉迟胥的希望愈发渺茫。 于是问顾无玺:“还有什么法子可行的?” 他却敷衍地摇摇头,神情淡漠。他好像丢了魂似的,开始发起呆来。 今日,他又在屋顶上发呆了,望着远方,不知在想什么。我沖他道:“顾无玺!快下来,我们去那边看看!”我指了指西边的闹市,人很多,好像有人耍杂戏,很好看。 可是他回过神来,沖我温温笑了笑,轻轻摇头,道:“我累了,你自己去吧。” 顾无玺的冷淡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只好撇着嘴点了点头,自己往那边走了。 北冥果真有许多花样,各种杂耍精彩纷呈,而且这边的小食也很可口,味道与女儿国大不相同。 我捏着一根糖葫芦,走在人群中间。十五岁的我身子娇小,只好小心护住那糖葫芦,在人群里弯腰穿梭。 结果一个不小心,一头撞上了一人。登时,我“哎哟”叫了声,摸着自己的脑袋抬眼看人。却见那人穿着一件黑白相间的袍子,上头有五颜六色的圆圈,很是怪异。 我惊喜道:“蒙岚!”捏着他的衣角。 可是我一抬头,却不是蒙岚的脸。那人疑惑地看着我,问道:“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我有些尴尬,又不解问道:“你这件衣裳是从哪儿来的?” “路上捡的。”他抖了抖眉道,一脸地不在意。 后来我跟着他到了他所说的路上,可四处一观望,却什么也没有。这儿很荒僻,连人都没有。 我疑惑地抬头,问他:“这衣袍的主人呢?” 那人却邪笑一声,一把拧住我的胳膊要往旁边的破落院子里拖。他却也不回答我,只jian笑道:“小姑娘,你这模样长得倒是不错,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我有些慌了,下意识想往回跑。那人却卯足了劲要把我往里拖,边拖边道:“还想跑?别做梦了,就你这小身板,跑得了吗?” 我急得扭头就沖他手狠狠咬了口。他吃痛,松开了手。趁他松手之际,我连忙撒腿往前跑。 可还没跑几步,衣领就被那人给揪住了。他拎着我的衣领往后扯,笑道:“别白费劲了。小姑娘,跟我走,爷让你以后吃香的喝辣的,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手无缚鸡之力,便是这种感觉。然而此时顾无玺不在,周围如此荒僻,连个救命的人都没有。 我只好大喊道:“救命啊!救命啊!” 那人一把捂住我的嘴,凶神恶煞威胁道:“你再喊一声,我把你舌头给割下来!” 我慌忙闭上了嘴。 他满意地笑了笑,一把拖着我往里走,也不知要带我到哪里去。我一脸惊恐,瑟瑟发抖。 这时,他面前出现个人,一把挡在他面前。一身白衣,没穿外袍,两眼冰冷,一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道:“放开她。” 我有些激动地看着那人,道:“蒙岚!”这才是真正的蒙岚。 那人吓得身子颤抖,两颗眼珠骨碌碌转,随即抖着手放开了我。见势不好,他识趣地落荒而逃。蒙岚将他拉了回来,把他身上那衣裳扒了下来,自己穿上了。 “你……”我很是惊喜,想问他为何在此,但一想,他曾说自己家住北冥,于是便不知该什么好了。许久不见,有些生疏。 他笑了笑道:“我一直在这等你,我就知道你会来。” 经歷那幻境之后,我忽然有点儿不敢正视他来。若是以往他说这句话,我只会翻个白眼,一脸不在意。可现在,听着这话,我却好似有许多感慨似的,莫名地有些难过起来。 “我只不过觉得,北冥还是要来一趟而已。”我道。 他又轻轻笑了,拉着我就走。 我停住,问道:“去哪?” “皇宫。”他道。 “等等!”我急道,“我,我还有东西没拿。” 他愣了一下,随即说道:“那我陪你回去拿。” 我走在了前头,他跟在后头。 到了客栈,我却没看见顾无玺的影子。只见桌上留了封信,大意是说,自己有急事,恐怕不能继续陪我找尉迟胥了。他也没说自己什么时候回来找我,但是以往定会告诉我大约是什么时候,这次他没有。 我心中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心情沉重。 蒙岚问道:“你在找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我连忙将书信藏起,尴尬地笑了笑道:“没什么,我们走吧。” 北冥皇宫很远,远在大海中央。蒙岚给了我一颗丸子,我吞下了,于是他便带我跳入海中。 海是如此之蓝,水是如此之温,也有些冰碴飘在海上,荡荡清波,悠悠白云,一切如此美好。入海之后,我缓缓睁开了眼,却见这海底往来穿梭着各种人,和那幻境所见一模一样。 “蒙岚,我和你第一次见是什么时候?”我忽然问他。 “大概是,你一千岁的时候。”他回想了片刻道,问我,“怎么了?” “我果真是忘了很多。”我忽然间有些惆怅。 他说:“无妨,我帮你慢慢回忆。”他看着我,那双好看的眼依然那么温柔,又深情。 “我能问你一件事吗?”我又道。 “什么事?”他侧头看我道。 “你是不是有个孪生弟弟叫蒙年?”我问道。 他忽地身子一僵,脸色微变,朝我淡笑一声道:“是。”他好似不太愿意提起蒙年,自然,蒙年也不愿提起他。他们的关系果真不算好。 不过才一瞬,他忽然又抓住我的手,隐隐有些期待道:“你……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他的眼睛晶亮,好像玉石。 我摇了摇头,把在断虚幻境遇见蒙年的事告诉他了。他一听,脸色惨白,拉着我上上下下打量了许久,忽然抱着我道:“还好。”那两个字说得十分深,闷闷的。 我不解,问他为何。他才告诉我,断虚幻境若是消失了,进入里面的所有人都将一併消失,再也见不到了。 他紧紧搂着我的肩,身子微微有些颤抖。他在担心,他在庆幸,还有后怕。 我问他,你当初到底喜欢上我什么呢?他想了很久,答不上来,只是说了声:“遇见了就喜欢上了。” 其实我也没想要他真的回答,这是个千古难题,问我也答不出的。可是,我却迫切地想证明,稍微证明一下,自己的确是存在过的。 现在的我,好似一片虚空。风一吹,我便什么也没有了。当我意识到这点时,心中牵挂良久的尉迟胥,也渐渐变得模煳起来。我竟然开始忘记他长什么样来。 他应该是有双如星子般闪亮的眼,还有如玉般光泽的皮肤,如海棠那般红润的薄唇。我这么想着,可脑海中浮现出的人,却是那日在幻境中遇见的蒙岚。那日一见,已经忘不了了。 第43页 “蒙岚,你的脸是怎么了?我记得你原本不是这般模样。”我摸了摸他的脸,怔忪道。 他愣了愣,随即淡笑道:“这脸,自然是假的。”于是他揭下了那张面皮,露出了原本的脸来。 横眉如羽,淡墨轻敷。凤眼微垂,睫如鹅羽,眸如幽星,清波潋滟。鼻犀修长,口敷丹朱。 他依然是这么好看。 我痴痴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忽然晕厥。 ☆、初遇 天上还落着雨,我已经很久没到地上去了。 九天宫中,往来穿梭的人我已经看腻,没了那时的新鲜。蒙年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瘦弱的少年,他已经得了族长的恩准,住进了内殿。 听说内殿之中戒备森严,一般人是不得进入的,我是不能与他再见了。不过幸好,有绿犀陪在他身旁,即使面对一群陌生的,他也不会感到孤单。 绿犀是条修炼千年的青蛇,刚化形不久,和我一块被大水冲到了这岛上。那时蒙年还在海牢里当杂役,每天挨着鞭打。他救了我们,还偷偷带我们去九天宫中玩。 为了回报他的救命之恩,绿犀和我决定一起侍奉他两年。可这两年太快了,转眼即逝。现在,蒙年已经过上不错的日子,我也不再是刚来时那个童真的小姑娘,不必要再留在他身边了。 那日离开时,蒙年问我:“你愿意留下来吗?” 我抿嘴笑了笑,轻轻摇了摇头。 绿犀也劝我,说入了内殿,日后的生活定要大不相同。吃得好,喝得香,山珍海味享之不尽。□□华富贵我并不在乎,我刚化为人形,这世上还有许多好玩的事等着我,尚不想被困在这里。 蒙年攥紧了拳头,最后背身离去,身后跟着绿犀。 他们踏进了内殿的大门,没有回头。沉重的大门缓缓关上,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门内。 我想着,今日也许是最后一日在九天宫中游玩,不如好好再逛一逛吧。毕竟明日我就要走了,或许再也不会回来。 于是我在九天宫中闲逛,路过的人也不曾看我,都忙忙碌碌的样子。 这时,一声惨叫从后花园处传来,众人纷纷跑去看。我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好跟着人流到了后花园。围观者甚多,我竟挤不进去。好不容易从fèng隙中探出个脑袋,又被挤了回来。因为这时旁边有一人行道过,众人纷纷让道。 正当我有些气恼,不想再围观时,眼睛瞥见了一人。那人长得十分英俊,淡眉如烟,脸似月白,好似画中走出的人儿。他跟在一中年男子之后,皱着眉头,神情凝肃。他们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旁边有人悄悄说话,我凑钱去听了,才知道这死的人是个女子,从远方来九天宫做客的,身份尊贵。然而这么突然就死了,连原魄都消失得一干二净,可见那人下手之狠。 后来,不知怎么的,众人又散去了。我也跟着一起出去,想从大门离开九天宫,回到地上去。 可我发现,大门前不知何时站了两列手执长矛的守卫,大门紧闭,不让人进出。一打听才知道,为了调查出兇手,任何人都不得进出。什么时候查出兇手了,什么时候就放行。 此日开始,宫中人惶惶不安,提起那死去的女子就霎然变色。而我也有些好奇,究竟是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光天化日之下杀人。而且这人好像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般,连个脚印也没留下。 这桩案子陷入僵局,我也走不开,只好继续在宫中游荡。 游荡着,游荡着,我忽然被一群人抓住了手臂。回头一看,却是一群侍卫,凶神恶煞,面目狰狞。他们带着我,还有其他的一些人,拖拖拉拉就往北边那宫殿去。 我挣扎着问他们,这是做什么。他们冷哼一声道:“殿下要查身份,你们老实些,否则让你们没好果子吃。” 说着,推着一群人进了北边的宫殿。我仰头一看,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北玄宫。 宫殿前有一大片石阶,石阶下有一大片空地。我们这群人就站在这儿,四周把守着士兵,气氛很凝肃。石阶上站着一人,正是刚刚所见的那个俊美男子。 有人过来了,让人不动,一个个搜身。他们把搜到的东西扔在地上,一堆的小玩意,五花八门。还有从一男人胸口掏出一块肚兜的,男人脸红得好似猴子屁股,估计羞得恨不得立即钻进地fèng里。 “殿下,没有搜到可疑的东西。”有手下向那人汇报。 那人点了点头,道:“换人吧。” “是。”手下听令,转身一摆手,让我们下去。 我们这群人便准备退下了,换上新的一批人。 可这时,不知怎的,我竟鬼使神差地回头望了一眼,结果刚好撞上那人的双眼。我在看他,他也在看我,四目相对,都有些惊愕。他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地侧了侧头,不再看我。我也慌忙扭过头去,心跳如鼓。 是夜,我没睡着,脑海中尽是那人的面容。他是我见过最好的人,比画上的人还要好看。如果说他是天神下凡,此时的我也会毫不犹疑地相信。 那一晚,是我最多情的一夜了。 我睡在宫中的一处角落处,旁边就是一棵开着花的树。我盯着那树翻来覆去睡不着,头顶上还有一轮明晃晃的月亮,映着水波晃荡。 我犯上了相思病。 忽然间就不想离开九天宫,忽然间就不想週游九州了。自那日一见,我已经丢了一半的魂。 后来我又偶然间从路人口中得知,那人的名字叫蒙岚,是鲲族族长之子,才一千三百来岁。容颜俊美,年轻有为。才刚化形没多少年,就已经有接任族长之位的魄力,深得其父喜爱。 听了这个,我忽然有些落寞。他是九天之上的那一轮月,我只是水底里的一根糙,渺小而不可知。 垂头丧气地走在路上,心情如铁石般沉重。我那卑微的痴心,不过是个妄想之梦罢了。 我一头撞在了一人身上,险些跌倒。正要道歉,忽然见那人脚上穿着的靴子,绣着银色花纹,质料是极好的。 仰头一看,呆在原地。是蒙岚。 他见了我,也有些惊讶,随即后退一步,道:“我们之前好像见过。” 我盯着他看,听见这一句话,心几乎要跳出来了。那种突如其来的喜悦之情,充盈了我的身子,仿佛就要飘起来似的。 我连忙点头,道:“在北玄宫见过。” “哦?”他微微想了想,忽地笑了,“确实是。” 也不知当时是怎么的,我兴奋地不成样子,脸也红彤彤的。那种感情实在难以言喻,心口好似蜜一般甜。 后来,也就这么认识了。我成了他的书童,扮作男儿打扮。 也是那时,宫中有人传出,殿下喜好龙阳。不爱美人爱美男,尤其是长相秀美。譬如,他身边的那个,叫鸣翎的书童。 三个月后,元兇找到,被族长亲自押送过去赔罪。那女子的死终于有了结果,也因而得知此中缘由。 其实这桩兇杀案并非政治计谋,而是出于简单的嫉妒心罢了。杀那女子的,正是她的亲妹妹。此次来九天,其妹本就不太服气。后来,当日又闹了点矛盾,两人在后花园中吵了起来。当时吵架声音很大,可惜因这两人乃是贵客,无人敢前来探看。后来吵着吵着,其妹出门去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叫了那女子出来,就一把匕首插入她胸口。 第44页 听说要送那人的妹妹回家时,那人的妹妹哭得双眼通红,几近晕厥。也不知是出于愧疚后悔,还是因为害怕面对家人的责骂。杀人总是要偿命的,但是她如此心狠手辣对亲生姐姐动手,这大概是很难被原谅吧。 蒙岚办完了这案子,他身上的重担终于放了下来。他有些疲惫地抚额道:“螟蛉,你可困了?” “不困,你要是困可先去睡了。”我头也不回地扭头道。 他便打了个哈欠,迳自往床上睡去了。 我见他睡了,也将灯吹灭,睡在了另一间房中。 屋外有水波荡漾,水声哗哗。那些珊瑚花还有什么不知名的花,都随着水波轻轻扭着身子。 想起今日路过一处宅子,见有一小孩在屋外玩耍。他的娘亲背着箩筐,拉着他的手道:“乖,回去吃饭了。” 那孩童一蹦一跳地跟着他娘亲往门里走,边走边说:“娘,我想吃肉丸子!” “好,娘给你做。”那妇人笑着,一脸宠溺。 此时的我,忽然有点儿想家了。可是,我却没有家。我想起大娘来,她随着那洪水一起不见了,我的家没了,我要继续流浪。 夜是多愁的夜,最容易伤感。尤其是这秋风寒露之夜,凉得人心晃荡。愁绪一拥而上,连锦衾也盖不住。 我蜷缩着身子,咬着衣袖小声抽泣。泪水如洪流,心中有千层浪惊涛拍岸。 “怎么了?”身后忽然传来蒙岚的声音。 我惊得扭头一看,却见他一脸担忧地站在我床边。我泪眼婆娑,见到他愣了许久。 忽然意识到自己脸上尚有泪痕,于是连忙擦干净,扯起嘴皮笑道:“没事。” “你想家了对吗?”他嘆了口气问道。 我不曾有家,无所谓想不想。其实我所难过的,是我的身份。我是只螟蛉,只记得今朝不记得往昔的螟蛉妖。但凡百年一过,我必定是要忘记前尘的。 等某个日子,我或许会忘了大娘,忘了九天宫,忘了蒙岚,忘记所有的人和事。然后,继续像第一次遇见大娘一样,被某个人问:“孩儿,你家住哪儿?” 我又会摇着头道:“我没有家。” “哎呀,真可怜。”于是有人会嘆息着,感嘆离去。也许有好心人会给我饭碗里扔几个铜钱,或许有新的人将我领回家,给他们当丫鬟使唤。还有很多很多种情况,但是那时的我已经重新再来了。 这样无忧无虑度过有限的一生,其实也无所谓。可是一次又一次的重复,我已经有些厌倦了。贪婪地想驻扎片刻,但也只是想想。 “蒙岚,要是百年之后我忘了你怎么办?”这是我最想问也是最难过的。 “别怕,我会帮你回想起来的。”他郑重道。 我听了,心安了。但又撇了撇嘴,眼泪夺眶而出。他见了,用衣袖拂了拂我的眼角,嘆着气将我拥入怀中。 “想哭就哭吧,憋着会憋坏身子的。”他故作轻松道。 一到听这话,我的眼泪便止不住了,哗啦啦地流,将他肩膀染湿了一大片。很久很久没哭过,此时嚎啕大哭,让眼泪沖刷掉所有的不快。 “蒙岚,我们会不会死?”我忽然问道。 “自然会。不过你放心,我会在你之后死的。”他淡淡笑道。 “为什么?”我有些不解。 “因为不忍心让你一个人在世上难过。”他道。 “可是我不想你死,也不想我死。”我有些倔强。 “傻姑娘,妖和人的寿命都是有限的。”他的声音在静夜中很清晰。 “那有什么方法可以不死吗?”我又问道。 “有。”他答。 “什么方法?”我有些惊喜。 “成仙。”他道,掷地有声。 “成仙是什么?”我问。 “成仙就是去天上,那儿住满了神仙,可以长生不老。”他道。 “怎么样才能成仙?”我继续追问道。 “等你修炼到三千岁时,会有一道仙劫。你若是渡劫成功,便能成仙了。”他道。 我听了,心底泛起了隐隐的渴望。 “蒙岚,我们一起成仙吧!那样我们就不老不死,永远在一起了。”我惊喜着仰头道,连眼泪也忘了擦。 他见我信誓旦旦的模样,哑然失笑。 “好。”我见他点头了。 ☆、衣袍 蒙岚的衣裳坏了,我想为他补一补。 可是,我好似并不会女工。 我坐在那棵开着五颜六色花的树下,眉头拧成八字,十分愁人。手里捏着那件衣裳,左右翻看,拿着针线就是不敢下手。 这件衣裳材质十分特殊,是用冰丝雪蚕和乌蒙金丝织成的,且用的是上好的染料,遇水不湿,永不褪色。据说这衣裳是杜秋娘花了七七四十九天织好的,呕心沥血,可谓尽心。北冥之中也仅此一件。 可也不知怎的,上次蒙岚穿着那衣裳,被树枝给绊了,一不小心刮开了个口子。后来他一直没穿这件衣裳,可是我觉得他穿起来极其好看,真是可惜。 我偷偷去问了北玄宫后院的那几个丫鬟,问谁绣工最好。那些丫鬟捂着嘴笑,说,绣的最好的那个,上个月就回家探亲去了,下月才回来。再问谁绣的次些也可,她们却又嘻嘻哈哈笑成一片,不再理我。 我知,她们打心眼里瞧不起我,更不愿与我多说。毕竟一个不知来歷的人,忽然间就受到殿下的万分宠爱,别人就算不嫉妒,心底也不大舒服的。对比之下,我幸运地莫名其妙,自然也就开始排斥起来。 无奈之下,只好自己动手。能为心爱的人做点儿事,那该是多么的满足。 我在这样的心情之下,认认真真将那衣裳补了起来。补着补着,我忽然发现,这衣裳的裂fèng,只要靠在一起,就会缓缓闭合,根本无需fèng补。 惊讶之余,我又想着,衣裳裂fèng能自己闭合,那我岂不是什么事也没做?于是有些不甘心,便想着,不如在这衣裳上绣几个花纹好了。 我的脑海中迴响起各种各样的花饰来,有仙鹤,有流云,有芙蓉,有牡丹,有燕雀。可是没有一个我会的,都不太简单。这可怎么办才好? 我又犯难了。看着摆在石桌上的那件衣裳,闷闷不乐。 忽然,脑海中灵光一闪。我一拍大腿,有了! 于是捏起那针线就开始绣起来。针线盒中有许多颜色,我都一一试过了。 约摸一个时辰过去,我十分满意地看着手中那件衣裳,洋洋自得。 这衣裳上有许多个圆圈,五颜六色,大小不一。虽然有的绣得不大好,歪歪扭扭的,但勉强能看出是个圆。 心想着,待会儿蒙岚回来,就让他试一试。 等了许久许久,蒙岚才从繁忙的应酬中回到府上。据说今日要接见一位来自西海的贵客,所以耽搁了些时辰。 他一见我,便露出温柔的笑容,道:“我们进去喝口茶。”牵着我的手就往里走。 第45页 我对他道:“你那件衣裳,我给你绣了些花纹,你试试看。” “哦?”他微微有些惊讶,随即笑道,“好。” 他确实很好奇,因为他知道我并不擅长女工。所以当我翻出那件衣裳给他看时,他哑然失笑,好似意料之中。 我嘟起嘴问他:“好看吗?” 他道:“好看。”十分宠溺,说着就迳自穿上了。 从那天开始,他每日都套着那件袍子,不论去哪儿,或是什么场合。他果真很满意,我心想道,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有一次,有人问起他身上这件怪异的袍子是怎么回事,他笑着答道,这是我心爱之人亲手绣的。于是众人对视片刻,瞭然一笑。后来便没人再问起这衣袍的事了。 这事传到我耳中,当天蒙岚回来的时候,我二话不说就扑过去,崩起来,对着他脸颊就亲了口。他一开始惊愕地愣在原地,随后才反应过来,脸色微红。揽着我的腰问我今日怎么这么热情,我却甜甜笑着,不告诉他。 那段日子大概很美好,美好到现在我仍然记忆犹新。 可是,我也愈发觉得这九天宫是个很无趣的地方。 蒙岚每日要和那些大臣一样,去上早朝。于是每次我醒来,他都不在身边。虽然知道他很忙,但是心中还是空落落的。他回来的时候,也总是带着一身疲惫。遇到急事时,又要匆匆忙忙赶出去,接连一天都见不着身影。有时候还要出海几日,每次出远门都让我担心不已,生怕他出什么意外。 我想我真是太依赖他了。 他不在的日子,我只好每天趴在窗前,看头顶上明晃晃的日光,还有那游来游去的鱼儿。数着时辰,度日如年。我本是极其好动的一个人,却偏偏在这儿变成了个喜静之人。 三年转瞬过,在我一千一百岁刚好的时候,我问他:“蒙岚,你想好日后要做什么了吗?” 他思索良久,道:“你想做什么,我就陪你去做。” 我道:“如果我想去遨游九州呢?” 他静静想了足足有一刻钟,在我以为他要拒绝回答的时候,他忽然道:“我陪你去。”攥着我的手,十分坚定。 我看他那认真的模样,心中十分感动。既感动又幸福,那种满满的喜悦盈聚心头。 果然,蒙岚第二日就没再去早朝了。他收拾好了东西,带着我偷偷逃出了九天宫。我们仓皇逃跑的模样有些好笑,看着离我们越来越远的皇宫,还有越来越近的天空,相视而笑。这一刻,我已经决定,就算付出所有也要和他在一起,不管不顾,极其任性。 上岸的日子却没那么顺畅。我们在海边碰到了几个刚打渔回来的渔夫,他们卖了一篓鱼给我们,但是收了我们许多钱。那时候尚且对人间的银两没有概念,而且大娘在的时候也没教我,只知道一双鞋要用好几斗米才能换到。于是被骗了也不知道,单纯而快乐着。 后来,我们去了铜雀台。 据说,曾经人间有位极其美的人,叫铜雀。她在敌国入侵时,宁死不屈,从这儿跳了下去,为国殉葬。敌国将领见她如此忠心效国,感动不已。攻下城之后便在此设立铜雀台,以纪念那位美人。 铜雀台的风景是极好的,登高望远,纵览山河。站在铜雀台上,徐徐微风迎面而来,眼前是一望无际的绿田纵横。其间房屋错落,星罗棋布。还有大江蜿蜒而下,波光粼粼。远山如黛,烟笼雾罩,渺渺茫茫,有些仙意。此时天中层云密布,大片大片的云遮挡着日光。余光业漏,更添几分朦胧。 蒙岚心情也十分好,他道:“人间可真美啊!”他也是许久未上过岸,日日见到的都是海底景象,此时见到如此辽阔壮美的山河,也不禁感嘆起来。 我点头道:“是啊。”迎着风,深深吸了口气,顿时心头郁气一扫而空。 人间确实美。这儿的桃花有开败,这儿的露水有朝夕,这儿的四季轮转得五颜六色。想当初和大娘住在小山沟时,那儿也是逢春秋便要换颜色,红桃绿柳,满山铺金。可到底是小山沟,除了那几座山外,别的什么也没有。 人间热闹多了。我们所在的这座小城临海,不但能每日吹着海风,也能往山头上登高远眺。远帆归家时,一片片的鱼从网上掉落,装进箩筐。集市又嘈杂,猪牛马羊,俱是凡尘气息;瓜果蔬菜,皆沾人间雨露。每日听着那些乡音俗调,便有种说不出的安心感。 蒙岚依然天天穿着那件衣裳,每次走在大街上,都有人好奇地看着我们。然而我们旁若无人地牵着手,丝毫不理会他们的好奇的目光。 偶尔我还会听见,客栈的老闆娘和街坊邻居闲聊,会说起我们。 她说:“住二楼的那对鸳鸯啊,恩爱得很哟!整天都腻腻歪歪在一起,膈应死人了!” “哎哟,掌柜的,你莫不是嫉妒吧?”一旁妇人促狭道。 “瞎说什么呢!”老闆娘佯怒,轻轻拍了下那人的手。 “他们俩可真般配,男的俊,女的貌,好像画上走出来的人儿似的。”又有个凑过来说话的妇人。 他们谈话的内容大同小异,无非就是说我们是如何恩爱,如何般配。没有诋毁,由衷赞美。 不知蒙岚是如何想的,我却是暗地里欣喜。想着,人间的人也是如此善良可爱。 我们 可有一天,蒙岚醒来,忽然问我那件袍子哪儿去了。我也有些疑惑,说着自己洗了晾在后院楼下平地上了。蒙岚匆匆下楼去找,翻来覆去怎么也没找着。他有些急,寝食不安。 我便道:“丢了就丢了,大不了再做一件。” “不,那不同。那是你亲手fèng的,独一无二。”他道。 我没想到他竟这么执着,还真真为找一件衣裳奔波了三日。不过,最后还是将它找了回来。 原来那衣裳没挂好,在竹竿上被大风一吹,直直飞到墙外头去了。而墙外是个水沟,那衣裳落入水沟,被隔壁的翠芳姑娘撩了起来。因气味太臭,而被挂在了墙头上,无人认领,便一时忘了这事。直到蒙岚去找,才还给他的。 蒙岚将那衣裳洗干净了,又穿在了身上。这一次,他对这衣裳是愈发在意了,每日睡前非要叠好放枕头旁,生怕再弄丢似的。 我看着他那动作,笑出了声。 现在,倒真有点儿像夫妻呢。 作者有话要说:  捉虫 ☆、阋墙 在人间的日子,美好且短暂。 在我们妖看来,人间百年不过转瞬而已。不知不觉间,我和蒙岚都长了一百岁。 人间有个乞巧节,说每年七月初七,只要拿盆,对着盆中月影穿针引线,绣工手艺就会愈发好。我每年都试一试,却是一点儿长进也没有。绣工如此差,蒙岚也未曾介意过。 后来,人间的春花秋月都看过了,蒙岚被一纸书信叫了回去。 先前我们私奔的时候,蒙岚的娘亲好说歹说,帮着劝住了他那大发雷霆的爹。后来他爹缓过来了,一想,出去週游闯荡也是好的。于是便也不再管束他,只是让他等玩够了就早些回来,族中还有许多事务要解决呢。他应了好,便和我一同往人间玩耍去了。 第46页 现在,这封信来得突然,突然间笑容就没了。蒙岚沉着脸,表情凝肃,捏着那信的手在颤抖。 我问他怎么了,他说,父皇被人下毒,命悬一线。此时命他回去一趟,好嘱咐传位之事。 听罢,我连忙道:“那快回去吧!” 他问:“你呢?” 我道:“我同你一起回去。”毫不犹豫。 于是,我们一同回到九天宫。 人间一百年,海底不过十年。可这十年,九天宫却变得和以前大不一样。宫门前站着的那些守卫都换了,生的面孔,冷冰冰让人害怕。北玄宫也易了主,住在里头的主子叫蒙年,是继位之人。宫中的侍女也都彻底换了,所有的人都面生得很。 蒙岚的爹死了,他晚到了一步。那口冰棺已经沉入深海之中,和所有前代族长埋葬一起。 蒙岚和蒙年对峙着。蒙年如今已是意气风发,着衣也不俗了。他那张脸也忽然间变了模样,和蒙岚一模一样的脸。果然,他那张脸是伪装的。我站在后头,看着蒙年身后的绿犀,眼神复杂,她看我亦如是。 据说孪生子后出生为天,立为长子;先出生者为地,立为次子。蒙年是次子,在皇后娘娘的帮助下,他已经取代了蒙岚,成了族长之位的继位人。 蒙年一声令下:“拿下!”于是周遭的侍卫纷纷上前,将蒙岚押进了海牢中。 我也被带着一块走,可中途却被带去了另一个地方。这是间空房,房内什么也没有,门从外边锁住了。 后来蒙年让人开了门,进来了,身后跟着绿犀。他居高临下看着我,那般陌生。 “还记得这颗珍珠吗?”他问道,手中捏着一枚白玉珠。 我点了点头。 “当初,你把这物送给我,结果我却被他送进了海牢,受尽折磨。好不容易从临渊爬上来,却听说你们走了。”他轻笑了声。虽说笑得清淡,但眼中却透着危险。绿犀一直沉默地站在一旁。 我忽然想起那年的事。 那年正是九天宫中的踏花节,宫中少男少女皆打扮光鲜,抹了香粉,戴着佩饰。那日繁花开遍,人声鼎沸。我暗自找人通融了,把蒙年叫了出来。 那时的蒙年刚刚得令,搬进南玄宫,给皇后娘娘当侍卫。其实,这是皇后娘娘亲自决定的吧。毕竟见不得自己儿子受苦,如今南玄宫恰好缺一人,就将自己的亲儿子调过来了。借着这机会,几十年没见的母子终于见面了。 蒙年与我见面后,十分开心。我想着之前的恩情还是该报答报答的,就将蒙岚给我的白玉珠送给他了。踏花节送珍珠,我自然知道什么意思。若说之前确实对他有过非分之想,还曾天真地问过他:“魏二哥,你什么时候娶我?” 他听了,一脸苦笑,摸了摸我的头,敷衍道:“等你一千五百岁时。” 那时我还兴高采烈地盼着一千五百岁,可渐渐的,那种心思变得越来越淡,淡到最后竟然完全消失了。 此时,送他珍珠,完全是想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而且,也想就此了却当初荒唐的念想。 他十分开心地收下了那锦囊,且答应我晚上再打开看。 那一夜,蒙岚问我,送我的珍珠喜欢吗。我点头,一想到送给了蒙年,心中就有些忐忑,生怕他发现。可是他却眼尖地瞧见了我的紧张,最后问我送给了谁。我嚅嚅答道,送给了蒙年。 他脸色瞬间不好看了,转身坐在了桌旁。 我知道他生气了。可我又不知怎么解释,怎么安慰他。屋子里寂静无声。 他抓着我的手,十分难过地说:“你知道那珍珠代表什么的。”眉头紧锁,神情黯然。 我点了点头,想解释,可他却转身就走,冲出了门去。我跟着追了一会儿,却不见了他的踪影。 后来,他到半夜才回来。回来的时候已经一脸平静,手中拿着那颗珍珠。 我有些惊讶,问他从何而来,他说是从蒙年手中要回来的。我有些尴尬地低下头去。 他道:“这颗珍珠,我先收着罢。” 我知道他在怄气,心里头不舒服,但这时的情形也不好解释什么,只好嘆气点头。 再后来,我们便去人间游玩了,一时间忘了这件事。当初的我,也不知蒙年发生了什么,一心以为他在内殿过得好好的。 直到此刻,蒙年亲自站在我面前,拿着那颗珍珠问我:“你还记得这颗珍珠吗?” 然后将所有的事情告诉了我。我这时才知道,那一夜竟发生了如此惨烈之事。蒙岚将蒙年关进海牢,让人打得个半死。后来更不幸的是,蒙岚被掌管海牢的那个头头报復了。那个管海牢的叫林强,因嫉妒蒙年突然飞升,便将他打了个半死,还把他推入了临渊。 海牢之下便是临渊,深不见底。里头有什么勐兽,有什么危险,无人知晓。因为,下去过的人从来没爬上来过。蒙年困在下面整整两年,最后终于爬了上来。可谓奇蹟。 他对蒙岚愤恨不已,发誓要血债血偿。可等他去寻的时候,却发现他与我已经走了,去了人间。 “你是个叛徒。”绿犀在旁边静静道。 我抬头朝她看了一眼,却见她眼中闪着火苗,愤怒不已。 “蒙岚去哪儿了?”我撇开头不去看她,只问蒙年道。 蒙年眉头紧皱,眼神锐利,忽然上前给了我一掌,怒道:“你就这么喜欢他吗?” 他的力道很大,我的面颊火辣辣的疼。我不语了。 “好,好,好。你若是喜欢他,我带你去见他!”说着,拖着我的身子就往外走,十分粗鲁。 一路被拖着到了海牢,我见到了奄奄一息的蒙岚。他见到我时,脸色一沉,对蒙年道:“你要刷什么招数尽管冲着我来,和她无关。” 蒙年冷哼一声,道:“你是想我放了她?” 蒙岚点头,道:“是,放了她。” “那你拿什么交换呢?”蒙年眼神冰冷,又冷嗤一声。 “你要什么我就给什么。”蒙岚道。 “就为了她?”蒙年又笑道。 “是。”蒙岚依然语气坚决。 “呵呵,好一对苦命鸳鸯啊。”蒙年语气中带着浓浓的醋意,他笑了笑,抓着我的手臂道,“你若是放弃继位,我便放了她。” 顿时,四下沉寂。蒙岚也沉默了。这个要求未免太过分了些,这可不是儿戏。 “好。”蒙岚忽然道。 蒙年有些错愕,皱着眉头又问道:“你可当真?” “当真。”蒙岚定定道。 后来,我也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话。蒙年将蒙岚放了,却不肯放我走。 正当我焦急不已时,皇后娘娘来了。她是个极其美丽的人,瓜子脸,勾勒得恰到好处。细眉如柳叶轻扫,额前点了朵云白芍药花。尤其那双眼里泛着柔波,好似破冬春水,潺潺细细。双颊淡匀了抹胭脂,灿若桃花。苏唇更似那薄饼,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口。只是,她的眼角有几缕细纹,已然有成熟的风韵。眉如远黛,面若春山,肤白胜雪,顾盼神飞,当真是倾城之人。 第47页 她对我道:“年儿他太过痴情也不是件好事,希望你能随蒙岚走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北冥。答应我,我就放你走。” 我自然是答应了。她还给了我上路的盘缠,让我从后院熘走了。 我和蒙岚十分顺利地逃出了九天宫,可我的心却愈发沉了。 隐约觉得,皇后娘娘最喜爱的还是蒙年。蒙岚一生中锦衣玉食,过着十分安逸的生活。而蒙年却一直在海牢中受着折磨,做娘的还是心疼的,且愧疚。这么多年来的愧疚,已经如洪水勐兽,将她吞噬。在见到蒙年后,她的偏爱已经严重到,心中再也没有蒙岚了。 蒙岚得知是皇后娘娘放我出来的,也是心情复杂。他想了许久,才轻描淡写道:“她是个可怜的人。”从此再也与我提北冥。 我不知他心里头在想什么,此时的蒙岚,有许多我所看不透的东西。那些是一个少年不该承受的东西,太过沉重。 我们又在人间流浪了,却没了先前那般兴致。有些东西开始渐渐升华。 譬如,当初的我们只是单纯来游山玩水。可现在,我们不仅要游山玩水,也要开始考虑起生计来。人间还算好生存,不用吃喝我们也不会死,但是会显得怪异。于是我们开始伪装起人类来,生活在市井小巷,与周围的街坊邻居打交道。 蒙岚变得愈发沉稳了,我也敛去了当年的纯稚,变得圆滑起来。 那年元夜,我们在人间成亲了。蒙岚揭开我的红盖头,笑着将我拥入怀。月是如此皎洁,灯是如此红火,人是如此娇艷动人。周围的庆贺声不绝,带着噼里啪啦的炮仗,热闹得不像样子。 可也正是当夜,蒙年忽然出现在我们面前。他怒气沖沖地撕破了那朵大喜红花,和蒙岚打了起来。蒙年喝醉了,蒙岚也喝醉了,他们双脸通红。从人间打到海中,我急得嫁衣也未脱,就追了上去。 他们打着打着,我想去劝,却不小心被蒙年一手推入了海中。我身子不稳,就朝水下跌去。 可不知怎的,那水好似有吸力般,紧紧吸着我的身子往深海去。我就这么随着那水波哗啦啦掉进了海中,“砰”的一声,溅起无数水花。 我继续往下沉,只觉得下边海域很是明亮,明亮得刺人眼。我用手遮着光,眯着眼找寻蒙岚,却见他离我十分远,正急急往我这边赶。 忽然,正中央一股巨流从海底蹿了出来。一瞬间,海涛汹涌,水声轰鸣,天地霎暗,我被巨流给卷了进去。 被黑暗吞没前,我似乎瞧见周围站了许多人,都是一脸惊讶地望着我。我想求救,可却来不及。张了张嘴,就已经被黑暗吞没。 ☆、献礼 “有人掉进浮云花里了!” 一声吶喊,突如其来。众人皆看着那浮云花缓缓闭合,目瞪口呆。 浮云花是何物?北冥中最为坚实的花,花瓣如铁,刀枪不入。这也是北冥一大奇景,百年一结果,千年一开花。开花时耀眼夺目,光泽能照亮整个北冥。 “这从天而降的红衣女子怕是死了吧?” “那是肯定啊!这浮云花这么坚硬,在里面要被闷死了。” “唉,可惜了。今年的花期才短短几个时辰,都被那人给耽误了。” “那姑娘真可怜。” 众人纷纷言语,摇头嘆气。围观之人见浮云花没再开的迹象,便都提灯散去。 我却是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自己身子疼痛,越痛越清醒。我睁着眼,只见周围一片黑暗,朦胧看不清模样。我好似被什么东西网住了,蜷缩在角落,挣扎不得。 “你说,放弃继位可不可惜?”这是我最想问蒙岚的话,可是没机会说出口。 当然,为一女子放弃大好前途,这是极其不理智的。况且,我也不认为自己有足够重要,重要到能够让人用一生的命运来换。对蒙岚来说,亦是。 我心中还藏着一丝愧疚,对蒙年的愧疚,还有对蒙岚的愧疚。 我大概是死了吧,这么黑,连月亮都看不见。也不知现在蒙岚在哪儿,他会来救我吗?我怀着迫切的希望,又饱含着愧疚的绝望,沉沉浮浮,终于意识渐渐模煳。 好像睡了很久很久,醒来的时候,已经忘了自己是谁,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我只记得睁眼时,周围有许多人,他们用惊奇的眼光看着我,眼珠子瞪得很大。 哦,是了,我是颗珍珠,今天是我刚出生的日子。 后来有个人从人群中穿过来,笑得一脸开心,小心翼翼将我捧了起来,带回了宫中。那人是北海龙王,是人都得敬他三分。 之后,每天都有人路过此处,仔细打量着我,然后满足离去。他们夸赞着我,说着我是多么珍奇而宝贵。我在一片片赞美声中,逐渐明白,那些赞美都是浮云,和那朵花一样,美得不真实。 后来,小宫门前来了个人。他天天站在那儿,也朝我看。但不知是何缘故,他看我时,眼中的忧愁像雾似的,化不开。偶尔,看着看着便会蓦地流下泪来,紧而低声哽咽。 他是有什么烦心事罢,我想。 我从旁人那听说了,这人叫孟子胥,是新来的仆丁,负责看守这小宫门。不知何处而来,也不知双亲姓甚名谁。总之,他甘愿看守在此,即使月钱少得可怜。 可是,这一天,宫中不□□宁。听说最近发生好几起盗窃案,宫里人丢了不少东西。有金银珠宝、玉簪首饰,也有布匹绸缎、短剑匕首。这可真是个什么都贪的窃贼。 我遇上了那贼,一块黑布裹住了我的身子,将我揣在了怀里。不知他要带我去何方,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换了一个地方。 一个长得和北海龙王有些相似的男人,正端坐在大椅上,脸上也是止不住的笑容。他道:“来来,快拿上来。” 于是,手下便将我用盘端着送了上去。 那人将我捧在手心,仔细端详,眼角的细纹笑了出来。他道:“果真是个宝贝!”大家赞赏,爱不释手。 后来,他忽然对着虚空问了一句:“西王母寿宴快到了吧?” “下月初七,正是西王母大寿之日。”一旁有人走了出来,是个女子。那人是南海龙王的宠妃,名唤悦仪,是个极其精明之人。这偷珠之计便是她想出来的。 “你说玉帝会喜欢这玩意吗?”南海龙王吸了口气,皱着眉头问道。 “放心吧,天庭传来的消息说,玉帝最近喜好玉石。你送这珍珠,绝对能讨得他欢心。”悦仪抚着他的肩膀,谄媚道。 南海龙王又盯着我看了看,最后小心翼翼用丝绸包裹好,放进了玉盒中。满盒的薰香缭绕,我便看不见东西了。 他们还在说着什么话,但是脚步声渐远,离了去。 西王母寿宴当日,邀了众人上天庭庆贺。南海龙王和北海龙王自然也来了,两人相见,笑容满面,还说了许多话。 南海龙王带着我上去了,将我亲手捧着,送至玉帝面前。坐在一旁的北海龙王霎时变色,双手渐渐握作拳头。他十分震惊,盯着南海龙王看。南海龙王却不看他,故意无视他似的。 第48页 玉帝见了我,眼前一亮,连忙走下座来,问道:“哎呀,这珍珠可真漂亮!”果真目不转睛,很是满意。 南海龙王笑了,道:“陛下喜欢就好。”说着将我放在了玉帝手心。 “嗯,喜欢,很喜欢。”玉帝脸上也露出笑容,又道,“最近我听人间有句诗叫‘龙嵴贴连钱,银蹄白踏烟。’不如,这珍珠便叫‘龙踏烟’吧!” 一旁的御官已经用金笔在纸上写好了,递给他。玉帝接过那字条,扫了一眼,点了点头,亲手贴在我身上。瞬间,那字条燃成一道烟火,倏然不见。几行金字遁入我身,昙花一现。 众人纷纷道贺,南海龙王趁着玉帝高兴,便又上前道:“陛下,我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说吧。”玉帝显然心情愉悦,对南海龙王的突兀言语也不甚在意。 “陛下,我有一小女名唤念笙,年已适嫁。她对九尾狐族之次子心慕不已。我见两人年龄也合适,性格也相匹。不知,陛下可否做媒赐婚?”南海龙王谄媚笑着道,不去看旁边北海龙王吃人的眼神。 九尾狐族与天庭关系密切,其实也是有原因的。玉帝的小女就曾嫁给上一任狐族之长为妻,算是半个亲戚。南海龙王知九尾狐族一向傲气,不愿与其多谈,便想了个法子让玉帝做主。 玉帝一听,自然是说好。想着两家皆有亲缘,婚事一结,岂不是亲上加亲,更上一层楼?于是乎,当即便答应下来,扭头就和九尾狐族的顾族长说去了。 南海龙王很是高兴,打北海龙王身边过时,那袖子都是飘着风的。北海龙王气得咬牙切齿,愤愤离去。 听说,自宴会散后,北海龙王和南海龙王便再也未曾见过面。北海龙王放下海口称,他若是再见南海龙王一面,便天打五雷轰!南海龙王虽然对此心有愧疚,但总觉得北海龙王过于小气,为一颗珍珠竟伤了兄弟和气,不至于。但他也只北海龙王的性子,固执倔强。于是他便只哼哼了几声,之后确实也不再与他来往。 不过,那门婚事后来是不了了之了。据说狐族次子顾无玺虽生性风流,喜好美女,却始终不愿娶妻。后来劝说无用,南海龙王便只好嘆息道:“那就再缓缓。等两人熟悉了,自然就能顺其自然了。”两家人答应了,就此妥协。 我在天庭中的日子,平平淡淡,也没有什么意外惊喜。每天日復一日,只能呆在玉帝的屋里头当摆设。久而久之,我身上都蒙了一层灰了,玉帝还是没看我一眼。他已经看腻了,对玉石也没兴趣了。 最近,他迷上了看画,正搜罗九州各地的名画名作。若是听说谁画得好,便许那人多活几十年。就连入了阴曹地府的那些喜爱作画的文人,也都接上来天庭,日日饮酒,看着美人歌舞,吟诗作画。 不知是谁泄露了天机,人间听说了这消息,纷纷开始钻研作画。据说,从南海至北漠,自东瀛至西疆,只要你往街上一站,大街小巷皆在作画卖画。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垂髫孩童,只要手中有笔,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能作一幅画出来。挥挥洒洒,一蹴而就,卧虎藏龙。 那些搜集来的画,他喜欢的,都挂在了墙上。不喜欢的,便和我一样,扔进了隔壁屋子,无人问津。 我在这屋子里度过了约摸有一百来年,我记不清了,总之我化作了人形。受天地之灵气,吸日月之精华,我现在自由了。 从那屋子里逃出来之后,我便算是天庭中一小仙娥,混入了百花园中做事。那时的百花仙子是牡丹,待人极为苛刻,稍有差错便要重罚。那些小仙娥们都战战兢兢,生怕惹急了她被贬黜凡间。 于是,我时常听她们提起芍药仙子,便是上一任的百花之王。我只见过一面,但到这儿时,她已经不在天庭了。据说她不但长得极美,而且待人温柔,人缘十分好。只可惜恋上了人间男子,被废除法力,剥夺仙籍,贬下凡去。她们都说很是可惜,连我也忍不住嘆气起来。 牡丹仙子来了,她来催人,叫着莲花仙子去人间把花开了。语气很兇,好似全身都透着不满。 莲花仙子掐指算了算日子,惊讶道:“现在还未到开花的时辰啊!” 牡丹仙子瞪眼道:“这是陛下的指令,你若是不听,就等着降罪吧!”一脸傲气,转身离去。 莲花仙子无奈,便下凡去了。 这一年,人间的一月,莲花怒放,比梅花还俏丽几分。 梅花仙子怒气沖沖,跑来找莲花仙子问罪,说:“莲花,你抢我花期做什么?” 莲花仙子无奈道:“这是陛下的吩咐,我也没办法。” 梅花仙子后来一打听,才知道玉帝最近沉迷品画。其中一画师说要画莲花美人图,只可惜此时正值一月凛冬,莲花未开,画不出手。玉帝说可往天上莲池一看,那画师却道:“不,非要人间的莲花不可。天宫的莲花,常年盛开,少了那分灵气。”于是,玉帝当即传令,让牡丹传话给莲花,将人家的莲花都开了。 莲花一开,人间是美了,但却也逆了天理。莲花仙子损了真气,打回原形调养身子去了,潜伏在莲池数十年未出。后来的几百年,人间的莲花再未开过。人们都说,贪了一时,损了一世,真是不值。 等莲花仙子闭关出来时,人间再次盛开莲花。六月里,人间百姓纷纷摇船遨游河中赏莲,更是出现了百亩莲池、千亩莲湖的奇观。花香盈袖,採莲人如画中游。 人间是热闹了,可天宫却愈发寂寞了。 ☆、玩乐 在天宫无聊,我便会想念起在海底的日子来。 那时在海底,虽然我只是当摆设,让一群人看来看去。不过,那儿的人倒是有趣些。 有人性子温婉,有些性子暴烈,有人狡诈多变,有人老实木讷。有的人说话口无遮拦,喜欢说些大话。海口夸出去了,就像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最后只好在别人的笑声中捂脸,羞得无地自容。也有的人喜欢嚼人耳根子,背地里说坏话。 也有一些品行极好的,表里如一,比如那个叫孟子胥的人。他待人都极其温和,不卑不亢。有时候我就想,这人如果不来此处当杂役,日后必定能有一番大作为。 天宫中的人也有趣,有趣在他们大多都披着面纱,谁也不知道谁的真面目。每次见到那些人,都是一脸的平淡,悲喜也不明显。 也有些纯真的老仙人,一心只想下期炼丹,不参与朝事。他们悠闲自在,不经常见到。不过天宫中大多是些年轻的仙官,意气奋发,心怀天下。但是他们的眼光也颇为狭窄,一心想着与同列争斗。表面上客客气气,见面先笑三分,结果一扭头就翻脸不认人。 连百花园中的仙娥也如此,我无心与这群人结交,便只好一人游玩。 这一日,正是人间的中秋,我遇见了顾无玺。他和天宫中的人大不同,没有那种死气沉沉的感觉,极其活泼。 我是从那次逃婚认识他的。他撞见我后,还把我拉上了贼船,从此我和他脱不了干系了。 第49页 他的爹娘其实都很好相处,见过我一面,问我打何处来。我想了想,回答说:“北冥。” 他们吃了一惊,问我名字。我道:“龙踏烟。” “龙踏烟?”他爹和娘听了我的名字,皱起了眉头,相视一眼,最后无奈嘆息。 “你便是那颗珍珠吧?”他们问道。 我点了点头。他们又是嘆气,不再说什么了。我并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顾无玺的爹娘后来都走了。走的时候叮嘱顾无玺道:“玩够了就回来。” 顾无玺答应得好好的,可转眼就忘了他们的话。 他也是初次来天宫,对这儿的一切都很好奇。我便领着他四处游赏,一路上那些仙娥都纷纷驻足凝视,都被他那张俊美的皮囊给吸引住了。顾无玺却好似习以为常似的,依然笑着对她们,连弧度都没有变。 自此之后,他时常上天上来玩。每次来,必定要以出其不意的方式出现在我面前。先前是喜欢蒙住我的眼,捏着嗓子让我猜他是谁。后来又忽然从糙丛中跳出来,吓我一跳。再有便是我走大树底下过,他从树上倒吊着朝我扮鬼脸。 对此,我毫无办法,只能默默忍受。因为他这人劝不住,你劝一句,他全当耳旁风,不管用的。 天宫玩够了,便琢磨着往人间去。顾无玺带着我去了他家,便是九尾狐族所住的地方。 那个地方叫云坞,是个云烟环绕的山谷。四面环山,遍种桃花。桃花山外连着七八座桃花岛,确实是个世外桃源。 那时桃花正开得艷,我们便趁守园的曲杖仙人休憩之时,将那片园子里的桃花摘了个干净,装进了百衲衣中。带着那些桃花来到帝都,给人间下了场桃花雨。 我们正偷乐时,老头找我们来了。他跳脚道:“这井胥山的桃园可是归景天尊的别苑,你们把这桃花摘了,他要问起来怎么办?” 我们却并不在意,朝他吐了吐舌头就熘走了。 顾无玺带我去见了他爹娘。我当时有些不情愿,但他执意要带我去,并说,如果我不去,那他也便不和我一块儿去人间了。我想了想,这可不行,一个人多么无聊。于是我便跟着去了。 顾无玺的爹娘似乎并不喜欢我,他们看我的眼神有些无可奈何,好似有什么隐情。我在云坞住的那几日,好说歹说,终于从旁人口中打听到了所谓的宿命。 说是顾无玺小时候抓阄,什么都不抓,偏偏抓了颗珍珠。族里头的长老都说这顾无玺日后怕是没出息了,但是顾太爷不信,干夫人也不信。老先知看了看顾无玺,叮嘱二位道:“切不可让他继位。”于是飘然离去。 顾无玺的爹娘想着,如果珍珠要害了顾无玺,那便让他不接触珍珠便是。从此之后,云坞之中再也没出现过珍珠,首饰上的那些珍珠都得摘下来,用手绢包好,锁柜子里头。 却不料,那日逃婚,顾无玺撞见了我。他爹娘一问我身份,得知我是北冥浮云花中蹦出来的一颗珍珠,大惊失色。方知,这是冥冥中天註定,逃是逃不掉的。 顾无玺的爹娘看我的时候,眼中总带着乞求,好似我要害了他们的儿子似的,巴不得我越走越远好。我听说了抓阄之事,便也确实有些害怕自己耽误了顾无玺,有心要走。 那日,曲杖仙人来告状,将我和顾无玺把桃花山弄得一团糟的事,说给了顾太爷听。也顺便上书一封,到玉帝那儿将我们告了。 玉帝罚我禁闭三日,废去千年修为,打下人间。如此重罪,令人有些瞠目。但我知,这重罚并非玉帝本意。区区一片桃花岛而已,何尝废得了千年修为?这自然是顾太爷和干夫人的主意。 为了不让我祸害顾无玺,他们在天帝面前又给我抖落了许多莫须有的罪名。一众仙官听了,愤怒不已,都说要治我这妖女,免得我再祸害人间。玉帝念及昔日旧情,未曾对我斩尽杀绝,只是将我贬入凡间,从此再不能上天。 顾无玺也被关了起来,据说他在家中大发脾气,朝着闹着要出去。几天几夜未睡,滴水未进,人也憔悴了很多。顾太爷和干夫人心疼,又见他难得固执,便知他是动了真情。 顾太爷嘆息道:“拴得住他的人,拴不住他的心,这都是天意啊!让他去吧。” 后来,他便放顾无玺走了。 顾无玺走时,连吃了三大碗饭,将桌上的饭菜一扫而光。干夫人流着泪不舍地拉着他,他却笑着道:“娘,你要保重。” 于是他来人间找我了。 也不知是怎么的,他一会儿便找到了我。我问他怎的如此迅速,他却笑道:“天机不可泄露。”神秘兮兮的。我便也没问了。 到了人间,他陪着我吃喝玩乐,我们潇洒了大半辈子。后来,我们渐渐发现,那些人啊,一百年不到就死了。当初和我们一块儿玩的年轻男子,等我们再去找他时,他已经掉光了牙齿,鬍鬚发白,拄着拐杖,用浑浊的眼珠子盯着我们。 先是指着我问道:“你是顾无玺?” 我摇头,指着旁边的顾无玺道:“不,你认错了,他才是顾无玺。” “哦。”他又指着我道,“那你是龙踏烟?” 我连忙点头,笑道:“对了!” 他也笑了,坐在门前那棵榕树下,看着夕阳道:“想当初,是我带你们去醉花楼的。” 我们也笑了,他的声音很沙哑,苍老而沙哑,听着总觉得鼻子酸酸的。 后来,那人便死了。被自己家人抬进了棺材,埋到了山里头,只剩下一孤零零的坟冢。 再看你时,他的孙儿,已经和我们一样大了。 我便问顾无玺道:“我们会死吗?” 他点头道:“自然会。只不过,我们比他们活得更长久。” 我有些怅然,嘀咕道:“真不知活着好还是死了好,反反覆覆,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呢?” 只要在这个时候,顾无玺便会揽着我的肩道:“别想了,我跟你说,前头新开了家酒楼,里边的狮子头十分好吃。不如,我们去看看?” 听他这么一说,我自然是连连应好,将刚刚那点儿伤感也扫去了。 有顾无玺在的日子,好似每天都十分开心。难过的时候,他总是用各种话题逗我。见我太过沮丧,便会说无数个话题来转移注意力。从吃喝到玩乐,总能将我从歧途引到正道来。 可是顾无玺也有不在的日子。他被自己老爹叫回去之后,我便只好一个人在人间游荡。游荡啊游荡,便遇见了尉迟胥。 说实话,尉迟胥是谁,我并不在意。我看着他,总觉得似曾相识。和他相处起来也是如此,十分融洽。那时尚且不懂什么叫□□,后来慢慢听说了有爱这种东西,便知道了,对尉迟胥是爱,对顾无玺是喜欢。这两种是有区别的。 不过,要是深究起来,爱和喜欢差别也不大。我慢慢感觉到了。和尉迟胥在一起的日子,跟顾无玺在一起一样,都令我十分快活。只不过,顾无玺每日都让我开心,尉迟胥每次都让我难过。 第50页 尉迟胥死了,他死在了我手下。我又想去找他,于是准备堕入轮迴。 顾无玺回来了,他拦住了我,不肯让我投胎。我执意要去,他便没再劝我了。那次,应该是第一次吵架,有史以来的第一次。 他看我的眼神很冷,很绝望,很绝情。他把脖子上的件挪开了,转身走了。 我不记得当时什么感觉了,大概是神魂抽离吧。纷乱的思绪在漫天飘飞,空虚一瞬间席捲而来。连自己为什么难过也不知,连自己为什么后悔也不知。但是我又变成了单独的一个人,我知。 既然跳了轮迴道,那便要开始相信天意。天意终能让有情人成眷属的吧,我默默祈求着。 可是,当轮迴到第一世的时候,我却在心底里有些后悔了。但是我不能后悔,因为已经没有退路,现在后悔有什么意义呢?这个念头刚萌芽便被我打了回去。从此,我再也没让这个念头冒出来。 第一世成了人间皇帝老儿的第十八个女儿,名叫凤阳公主。顾无玺还是再次找上门来,也不知怎么和好的,也许当初我们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心中已经互相原谅对方了吧。 那年,我十五岁的时候,皇上说要为我选驸马。我不肯,着急了。于是顾无玺出现了,他摇身一变,便成驸马的模样,将我接出宫去。 出了那胭脂红的宫墙,离开了那个栽满桂花的园子,我和顾无玺捧腹大笑起来。骗人有时候也挺好玩的,有得逞的快感。嘻嘻哈哈笑了许久,我们又开始在人间游荡了一会儿。这一世没找到尉迟胥。 第二世,我成了天宁寺的小和尚。头上光光,戴着串佛珠,可以每天望云数星星。白日里挑水砍柴,夜里便念经抄书。等终于长大了些,才踏出佛门,下山化缘。这一世,碌碌,也仍未找到尉迟胥。 第三世,我匆匆转世,投胎入了一户人家,成了家中长女。也是十五岁时,我遇见了蒙岚。 是了,遇见了蒙岚。 那一瞬,我忽地睁开了眼。 ☆、血缘 蒙岚正坐在我身边,他依然穿着那件花哨的衣袍。 他见我醒了,皱着的眉头总算舒展开来。他道:“你终于醒了。你已经昏迷三个时辰了。” 我起身,环顾四周,才发现这是一间房。房中很整齐,塌下放了一小几,垫了软毡。屋里摆了张小桌,上有墨砚纸笔,整整齐齐。墙上挂了一张弯弓,还有一箭囊。 我往外走去,抬头一看,只见门上悬了一匾,上边大写三个字“北玄殿”。 “这是……”我有些惊讶。梦中之景象重现了? 蒙岚笑道:“这是我寝宫。” “这宫殿不是被蒙年占去了吗?”我忽然惊道。 他听了,微微一愣,问道:“你怎么知道?莫非……” 他忽然走了过来,勐地抓住我的肩膀,脸上露出前所未有的惊喜之色。他问道:“你想起来了?” 我讷讷点头。 他激动地将我抱在怀里,开心地满眼盈泪,湿湿的,打落在我肩膀上。 “我听人说,如果一个人忘了过去,其实是丢了魂。如果将她带回旧处,她找回原来丢了的魂,就能记起往事。看来,那人说的不错。”蒙岚喃喃自语道,他其实是对我说的。 “可是,你为什么会住在这儿?”我仍是疑惑不解。若是没记错,蒙岚应该是早被赶出了九天宫的。 蒙岚拉着我的手,往旁边那桌子走。他指着桌上那一块令牌道:“你瞧,这是什么?” 我凑过去一看,却是九天宫内殿的令牌。此令牌呈金色,用金玉打造,独一无二。得此令牌,便意味着已是九天宫之主了。 “你已经当了族长?”我讶然问道。 他轻轻摇头,笑道:“暂时放于我这而已。若是蒙年醒来,这令牌还是归他的。”他说着,眼中露出丝丝惆怅。 “醒来?”我又不解了。 蒙岚见我如此迷惑,便给我将了蒙年之事。 自蒙年从断虚幻境出来后,他便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有一次,他半夜咳出血了,忽然倒地,昏迷不醒。请了太医来看,却是说他活不长久了。元魄散失过多,内力不足,若是撑不过这三个月,怕是永远也醒不过来了。三个月后又是一道天劫,要过这两道坎,极其困难。现在,他躺在床上已经足足有两月多。可是,他依然没有甦醒的迹象。 皇后娘娘忧心忡忡,后来实在耐不过众臣的劝慰,只好开始为蒙年准备后事。那口白玉棺已经摆在了门口,若是三月一到,蒙年再不醒来,众臣便要将他抬入冰棺,沉入深海。 皇后娘娘费尽心思,终于找到了蒙岚。她跪下来求他,道:“岚儿,求求你了。三个月后,你假扮蒙年出去示人。只要能骗过那群大臣,不让他们带走年儿,这宝座便归你了。” 蒙岚当时想拒绝,可亲娘下跪求饶,泪眼婆娑,他于心不忍。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纵使心如刀割。 他沉默着,最后应了声:“好。”从她手中接过这枚金玉令牌。 皇后娘娘惊喜不已,含泪道谢。 蒙岚却忽然道:“这是唯一一次,以后不会再有了,算是报答你那次救命之恩。” 皇后娘娘愣了愣,最后背影萧索离去。 我问他:“你真想继位吗?” “不想。”他果断摇头,抱着我道,“有你就够了,还要族长之位做什么?” 我笑了,他还是没变的。 可是,笑着笑着,我却笑不出来了。 他是没变,可我已经变了。背着他喜欢上了一个叫尉迟胥的人,现在的感情,已经无法用复杂来说明了。我已经坠入漩涡中,分不清真心与否。 怏怏不乐,被他瞧见了。他问我:“怎么了?” 我便依偎在他怀中,闷声道:“尉迟胥怎么办?”到底继续找还是不找呢?我忽然间没了主意。 蒙岚身子僵了僵,他沉声问道:“你真的那么喜欢他吗?” 我有些惘然,道:“也许。”也许吧,我现在已经说不清了。 “不管你去哪里,我都会跟着的。”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当夜,我们躺在了榻上,看着这熟悉的景象,发着呆。 九天宫的人都换了面孔,没有一个熟识的。有些人连蒙岚也不认识,只听说他是北玄宫的主子,长得俊美非凡,却是生人勿近的冷性子。平时见不着他,见着了也不敢抬头看。 连窗子外头的景象也变了,那些珊瑚花从紫色变成了墨绿色,季节也跟着轮换。头顶上的月亮依然明晃晃照进来,荡漾着水波,只可惜它是一镰弯月,并不圆满。 所有的东西都换了一个面目,只有我身边躺着的蒙岚未曾改变。 他依旧是他,眉是他的眉,眼是他的眼,唇也是他的唇。清冷,也灼热。双唇相贴之际,肌肤相亲之时,疯狂的暧昧在蔓延。从手指到脚尖,从头顶至脚掌,炙热的温度将人灼烧得滚烫滚烫。 第51页 他的手很凉,比那榻子还凉,但动作却是极其温柔的。啊。我吐了口气,唇齿相交。亲密总是有尽头的,有句话说,飞得越高,摔得越惨。在这云巅之上,我忽然心中极度不安起来,紧紧抱着蒙岚流了几滴泪。他拭去那眼泪,柔声在耳边唤着我的名字。 月依然是月,朦胧也迷人。 “再也不分开。”蒙岚道。祈求或是誓言,如此罢。 “后来怎么样了?”我喝了口茶,看蒙岚的眼睛都闪着星子。 一早起来,日照高头,懒洋洋不愿起床。却是蒙岚细心让人备了点心和茶,亲自服侍我洗漱。温柔地不像样子,让我有些受宠若惊。 小别胜新欢,但我们分别太久了。如今忽然找回从前的感觉,自然是如胶似漆,形影不离。 “后来,我们就追了下来。”蒙岚道。他坐在桌子另一头,白手调茶,笑得极其温柔。 蒙岚说了,那年,他和蒙年交手之际,我掉进深海。他们尾随其后,却见我坠入浮云花中。情急之下,蒙岚便冲进了人群,想要抓住我的手。可那花闭合得实在太快,眨眼天昏地暗,什么也看不见。周围又全是人,见天黑了,才纷纷点起手中的油灯。 蒙岚趴在那浮云花旁,呆愣愣站了一宿。蒙年也呆若木鸡,不过,露水刚落的时候,他便赶回了宫中。毕竟,他现在是个挑着重担的人。一日不在,宫中便要乱成一团糟了。 后来,蒙岚在浮云花边等了五百年。整整五百年,他什么也没做,只干坐着那儿。有人问他在做什么,他说他在等人。后来,北冥皇宫中的人都知道,浮云花旁有个疯子,说自己在等人,可是等了五百年也没等到。 五百年的那天,浮云花忽然绽开,从中吐出一颗珍珠来。蒙岚正挤在人群中,他见到珍珠的剎那,激动得脸都红了。仿佛一滩死水忽然鲜活起来,他也颳了鬍子,修整了头髮,打扮成一个杂役,混入内府。 恰好,北海龙王说缺一人看守他的宝贝珍珠,他便去了。挑来挑去,蒙岚凭着一张能说会道的嘴,被龙王瞧上了。他问蒙岚会些什么,武艺怎样,于是蒙岚当场便将一身绝技耍了出来。龙王很满意,便将他安排去放置珍珠的小宫殿。 去时,龙王身边的那掌事对他道:“那珍珠可是个宝贝,你若看不好,是要掉脑袋的!” 他点了点头,一脸谦卑,谄笑连连,道:“是是是,小的一定尽力。” 掌事很满意,又唠叨了几句便走了。 蒙岚每日便拿着扫帚,打扫这小宫殿。又拿了拂尘,将周围抹得干干净净。他做事很认真,地面总是十分干净,一尘不染。每次有人来巡视,见了此处,也从不多言,反而对他大加赞赏。说他这种活儿都能如此认真,迟早要成就一番大事。 他听了,只微微笑了笑,也不接话。 蒙年来找过他一次,问他,这里头的珍珠是否真的是我。蒙岚应他,你若信便是,若不信便不是。后来,蒙年便再也没来过。 后来,宫中失窃,丢了很多东西。蒙岚便日夜守候在宫殿门口,一点儿风吹糙动都能惊醒他。他十分警惕,因为他知,这贼便是冲着这珍珠来的。先前那些丢了的东西都不值钱,只是想调虎离山,让大家放松警惕,以为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窃贼罢了。 可再谨慎如他,蒙岚还是失算了。来者自然是有所准备的,而且这窃贼并非一人,是很多人。来无影,去无踪。他们偷偷混了进来,用迷魂香将蒙岚放倒,偷了钥匙便开了宫门。 黑夜里,他们将布裹着珍珠就走了。一路顺利到达南海,将我献给了南海龙王。南海龙王自然十分高兴,奖赏这些人无数金银珠宝,他们便走了,从此销声匿迹。 而蒙岚却倒霉了。他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却在九天宫中。也不知是何人认出了他的身份,说他长得有点儿像鲲族的长子,于是将他押送到九天。本要追究丢失珍珠的责任,后来听说他是九天宫的逃犯,要抓回去砍头。于是北冥皇宫的人舒了口气,不再过问,都回去了。 蒙岚又被关了起来,蒙年来海牢中见他,依然冷嘲热讽。他不打算放他,自然也不会让他好受。每日折磨,轻则鞭打,重则大板伺候。 皇后娘娘得知此事,知道蒙岚又回来了。她偷偷去海牢里见了蒙岚,对他道:“不是让你别再回来了吗?”她嘆气。毕竟是她的儿子,她心软了,将蒙岚放走。 这次,蒙岚走的时候没有回头。他的背影坚决,不看她一眼。 之后,蒙年与皇后娘娘大吵一顿,发誓此后不再与皇后娘娘见面。将宫殿分了两头,一头给皇后娘娘住,自己住在另一头。谣言多多,但都不知因为何事。 蒙岚却是知道的,蒙年因不满皇后娘娘两次插手他的事。第一次是放了我,第二次是放了蒙岚,所以他气不过,便说要恩断义绝,不再与皇后娘娘见面。 那时候的蒙岚已经快要离开北冥了。再后来,他便什么也没听说了。北冥,也是个遥远的地方。 “那个孟子胥……”我问道。 “是我。”蒙岚道。 ☆、变更 人一旦活在了大限将至之时,记性便会变得极好。 就像此时的我,不仅能够将往事一一说清,甚至还能回忆起一些细枝末节。 比如,蒙岚第一次见我时,他那身袈。裟,是天宁寺问虚长老的。 于是我便问了,他究竟是何时找到我的。结果他说,从我第一次堕入轮迴道开始。 我仔细回想着以往的情形,却也没发现有什么特别的人。蒙岚那件袍子,也是我在人间第三世时初次见到。 蒙岚说,自打在天宁寺见到我以后,他一直站在奈何桥头,并未往人间去。他说佛门之地,尚不敢轻入。 我便问他:“那,那个站在桥上的人是你了?”其实心中隐隐有了答案。 他点头。 那个人,一直是我解不开的心结。我初时以为他是尉迟胥,每每梦回便潸然泪下,想着人生是何其孤苦的。为了解开这个梦,解开这个心结,我死死钻进了牛角尖中,也不愿回头。 其实我也知道,只要我一回头,身后的顾无玺便会笑着揽住我的肩,道:“小烟儿,咱们买酒去!”何其潇洒,何其痛快,为什么偏要找不自在? 遇见蒙岚之后,我开始动摇。我有些疑惑,不知自己所见所闻到底是真是假。以及,我到底忘了什么。 可是他不肯说,我又不愿追问。怕就怕,追问之下,太残酷的现实会让人梦碎。这可不大行。 “尉迟胥,到底是谁呢?”我望着天,喃喃道。 身后的蒙岚嘆气道:“我曾帮你查过他。但不论是天上人间,都无此人的。”他也这么说。 尉迟胥,难道真是凭空出现的吗?我自然不信,还是残留着一丝执着,想要找到他。 蒙岚便道:“你若是真想找他,那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怔怔回头,见他眼中十分平静,和这大海一般沉静。 第52页 他带我来到西褚宫,那是皇后娘娘的寝宫。自她被蒙年安排在此处住后,她便再未踏出殿门半步。蒙年不肯见她,对她恨之入骨。如今,她也不肯见蒙岚,因为她向来觉得蒙岚才是占了先机的那个人。 站在西褚宫门前,蒙岚静静道:“母妃有一方宝镜,能看见前世今生。只不过不能看太久,否则是要折阳寿的。你若要寻他,进去试试看吧。” 我点了点头,见旁边的宫女已经将门开了,便抬脚踏了进去。身后宫门重重落下,蒙岚被隔在外头。 那两个宫女带着我缓缓往前走,一路曲曲折折,绕了荷池,跃上小桥,跨过亭台,步入一小花园中。花园尽头是一间赭红房屋,圆柱雕花,上有蟠龙与飞鸾嬉戏。但大门紧闭,门前垂首站着两侍女。 “娘娘在吗?”宫女轻轻问了声。侍女点头。 于是那两宫女便也和侍女站一旁,对我道:“姑娘请自行进去吧。” 我便会意,抬步上前。刚要开门,一道声音响起:“来者何人?”清冷,略显苍老之色。 我便道:“我是……我只是个有求于您的人。” “哦?”门里头微微有些惊讶,随后道,“那进来吧。” 我进去了,门随后在外头关上了。 屋里很安静,静到能听闻自己的唿吸。屋里也很明亮,夕阳的余辉从窗外扫进来,连浮在空中的尘埃也都一清二楚。 我见中堂有一人背对我盘坐着,长发垂地,已是满头皆白。她面前摆着一尊佛像,此时的她便似佛前莲花,匍匐于佛之下,如此虔诚。 她缓缓转过身来,我见到了她的脸。那是一张十分苍老的脸,饱经沧桑,布满皱纹。眼中带着忧愁,浓得化不开。 这是个藏了许多心事的老妇人。 我恍惚记得,那日在断虚幻境中,她还是如此年轻美丽。想起很久很久之前,在天宫中,也曾见过她那种倾城的脸。当时,她是那么纯真。 如此反差,我愣在了原地。 她认出了我,微微笑了笑,道:“你来这里,如果是为了蒙岚的事,那就请回吧。” 我摇头道:“我来这里是为了自己的私事。” 她点了点头,示意我继续说,我便道:“听说您这儿有块宝镜,能见到人的前世今生。” 她道:“不错。你是想找什么人吗?” 我点头道:“我想请您帮我找个叫尉迟胥的人。” 她听了,顿住了,看了我半天,长长吐了口气。她缓缓道:“这个人不必找,我认得。” 我听了,很是惊讶,连忙问道:“您认识?” 她不再看我,又背过身子去了。屋里传来她幽幽的声音:“我说过,有关蒙岚的事,我不会说半个字。” 我一听,不解道:“为何?我要找的是尉迟胥,和蒙岚有什么关系?” 她微微讶然道:“你不知?” 我如实道:“不知。” 她忽然呵呵笑了起来,满是嘲讽的笑意,令人毛骨悚然。最后,她也不笑了,沉默了。无论我问什么,她都不肯回答。她不回答,我也不肯走,站在屋里与她对峙。 窗外的夕阳沉了,屋子开始变得有些暗了。 她见我还没走,便重重嘆气,无奈道:“罢,告诉你便是。” 我眼睛睁大,认真听她说。 “尉迟胥便是蒙岚。”她道。 我打宫门里出来,站在一旁的蒙岚连忙上前,问我可有收穫。我笑而不语,只是挽着他的臂膀,说道:“有了,我已经知道他在哪儿了。” 蒙岚却神情有些落寞,道:“果然是存在的吗?”很轻。 我假装没听见,笑嘻嘻道:“出来许久还没吃饭呢!走吧,我们回去。” 当夜,蒙岚揽着我的腰,沉沉睡去。酒中我已放了醉魂散,我一口未喝,他喝了不少。 临走时,我在桌上留了一封书笺,写了几句话。待他醒来,大概已经是第二日了。 “我去寻尉迟胥了,勿念。”我这么写道。 自然,这是藉口,尉迟胥是谁,我心里清楚得很。 那日,皇后娘娘说了,当年浮云花开之时,蒙年一千五百岁,正是天劫当道,要噼将而来。蒙岚也是那日的天劫,可他早已不知去了何方,族中事务已经由蒙年掌管,无人发现异常。 鲲族中大臣说着,曾有先知预言,今年的天劫只来一道,噼在谁身上,谁便是鲲族继位之人。在蒙岚小时,卦师就给蒙岚算过卦象,说他便是下一任鲲族之长,不会错的。大家都如此相信,纷纷说着,若是蒙年能趁天劫顺利化为大鹏,飞升九霄,族长之位便非他莫属了。 那年天劫果真只来了一道,却不是噼在蒙年身上,而是噼在了几百里外的北冥皇宫之上。族中大臣面面相觑,纷纷说着,先知的预言从未出过差错,怎么今日就出错了呢? 有人把卦象拿来一看,大惊失色,说,北冥之中的那人才是皇储,天意啊。于是派人前去打探消息,想看看那个人究竟是谁。 可也巧,北冥皇宫送了一人过来。说这人好似是鲲族之人,在北冥中犯了过错,想看看族中长老怎么处置。大臣垂首一看,却见是蒙岚,登时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后来,有人反应过来,对北冥皇宫的人说,这是鲲族中的一个逃犯,他们要抓回去砍头,让他们放心。北冥皇宫的人听了,便安心回去了。 大臣将蒙岚与蒙年一对比,竟发现长得一模一样。他们是孪生子的事,自此曝之于众。 可蒙年却是不服的,仍然狡辩着道:“这人是假冒的,故意装扮成我的模样!” 众臣自然不信,说要扶蒙岚为族长。 蒙年急了,便将昏迷中的蒙岚偷偷关入海牢,又去找皇后娘娘商议此事。皇后娘娘听说了,连连嘆气,说着:“这次怕是没辙了。” 蒙年不肯罢休,便说:“那就鱼死网破,他明日醒来,我便手刃了他。”说着甩袖离去。 皇后娘娘自然不能让他杀了蒙岚,于是偷偷去了海牢,将蒙年关入了那面宝镜中。蒙年从镜中坠入凡间,去人间走了一遭。不过,他是被抹了记忆的,凡是进入那宝镜中的人,都不记得当时经歷何事。皇后娘娘知道这一点,于是才放心让蒙岚在里边呆着。 大臣第二日去寻蒙岚,却不见他的踪影。蒙年冷笑着说:“蒙岚已死。”想断了他们的念头。 那些大臣以为是蒙年将他杀害,于是愤怒不已,纷纷说要告老还乡,不再辅佐朝政。蒙年气愤不已,将那些大臣一一杀害,把他们的灵魄锁入临渊之中,永世不得超生。 那时,九天宫大乱。改朝换代,血雨腥风。那年,宫中人人自危,生怕殃及池鱼。等九天宫安定下来之时,宫中之人也都换了面孔。那些知情人都被蒙岚杀害,从此,再无人知晓蒙岚与蒙年是孪生之事了。 蒙年错过一千五百岁大劫,未能化鹏,便只好等着三千岁那年的劫数。他想证明自己的身份。 第53页 可好景不长。皇后娘娘将蒙岚藏进宝镜中的事,还是被他知晓了。盛怒之下,他将那镜子摔破了,逼着皇后娘娘说出蒙岚所在。皇后娘娘拒绝,于是他便放言,此后再不与她相见,断绝亲缘。 自此,皇后娘娘便被囚禁在西褚宫。其实,她也不打算踏出这宫门半步,毕竟外头的景象,已经不是往日那般美好了。 蒙岚自镜子被打碎那刻,他便回到了北冥。他陷在一团珊瑚丛中,沉沉睡了五百年。这五百年,在那镜中只是一世罢了。待他醒来,这儿已经物是人非了。 他想起来,他被人迷晕,带到九天宫。九天宫中遇见了皇后娘娘,是她救了他。皇后娘娘哭着哀求道:“求求你离开这里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越远越好。 他嘆气,便要去寻我。打听之下,才知道我已经去了天宫。本欲往天宫去,可又听说我已经来到了人间。他来人间寻了我许久许久,终于在一闹市中等到我。 这一年,他恰好三千岁。三千岁,遇上了一大劫。听说天劫过后,人便要昏迷一整天。这一整天挨过去,第二日醒来,便会有涅槃重生之感。至于化形,那是要看造化的。若来得早,便化得早。若来得迟,便化得迟。 孤鸾山那日,他受了劫,被天劫打回原形,魂归九天宫。本要化作大鹏重登九霄,可皇后娘娘又出现了。她餵给他一瓶□□,对他道:“你不能化鹏。你若飞仙了,蒙年可怎么办?” 于是,为了抵那□□,他所有内力尽消,无法化形。 他再次回到人间,见到我时,蓬头垢面,满身是血。在客栈门前,倚着我的肩膀,血腥味钻入我鼻。 我问:“你这一身伤是怎么回事?” “那日与你那位朋友小小切磋了一下而已。”他淡淡道。 ☆、剥皮 蒙岚与顾无玺到底打没打架,我自然不知。 我所想的是,他受重伤那日,我对他的态度委实不算好。隐隐有些不自在。 离开北冥之时,我犹豫片刻,还是去了蒙年的住处。 听皇后娘娘说,自打蒙岚走后,蒙年对人便不再心狠手辣。他对人一向很温柔,不知是什么迷惑了他的眼,让他变得如此冷漠。等他清醒过来,已经没办法改变了。 她说,蒙年是个可怜的人。她愧对他,所以想尽力帮他得到他所想要的东西。可是蒙年却不领情,反而愈发憎恨她。这是她的失败之处,心腹之痛。 她说,她不知为何蒙年要将我困于断虚幻境之下。她不了解他,也不懂他对我有何感情。只是觉得,这样做的话,未免太过任性。将自己的性命搭进去,毫无意义。 我便问她:“那蒙岚呢?” 她闻声,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一切的话题,若是提及“蒙岚”二字,便没了下文,只有沉默。 她只反覆说道:“蒙年是个可怜的孩子。” 当夜,月色明朗。我在宫门前,见到了绿犀。她还是如以往般年轻俏丽,只是眼中多了些沉甸甸的沧桑。 绿犀见了我,淡淡说了句:“好久不见。” 其实,在幻境中明明才见过。她如此生疏的语气,令我有些尴尬。 我只好道:“我要走了,多保重。”没有多言。 她忽地拉住我的手,吞吞吐吐,最后才嘆气道:“你也多保重。” 有她这句话就足够了。我笑了笑。 她又拉住我,对我讲了一些话。她忸忸怩怩说着,那日在幻境之中,她说的话有些过火了,望我不要在意。我自然不会在意。 她便又道:“他这一次睡下去了,也不知何日才能醒来。其实他以前就经常说,若是当初没让我自行选择,而是强迫我留下,也许也不会错过这么多。” 我道:“现在说也迟了,他应该知道我的心思。”金笼子再美也是笼子,关住的雀却不能称作雀,而是囚徒。 又听绿犀说,一个月后,蒙年要渡一道劫。那道劫并非往常的天劫,而是逆天之劫。他动用断虚幻境,已经违逆天理,是要受惩罚的。他若是承受不住这道天劫,便要灰飞烟灭了。 说着,绿犀眼中已经有泪。 我便问:“可有什么办法?” 她摇头,道:“这天劫即使是神仙也无法避开的。” 这句话,已经说明了一切。凶多吉少。 送别时,绿犀站在那宫门前,身形削瘦,陷入阴影之中。我见她那双眸子闪亮,透着泪花。 九天宫变了模样,内殿之中只住了三个人,蒙岚,蒙年,还有皇后娘娘。九天宫的主殿已经搬至别处,只等族长继位之时,将内殿中人迎过去。从此,这边的宫殿便要落于寂寥。 回头望着曾经看过许多次的九天宫,曾经金碧辉煌的宫殿,此时已是黄昏之日,垂垂欲坠。门前那块牌匾上的字迹也有些模煳了,珊瑚丛依然如以往般娇嫩,只可惜愈发衬得这宫殿破旧,无人打理。 离开北冥之后,我往岐山去了。西北岐山,有七老妖。其中老四是我仇家,因为我将他的宝贝女儿失手推入五彩池中,导致她毁容,嫁不出去。于是他要问罪于我,拿命来偿。 这委实有些无理取闹。容貌毁了,自然有法子可治。他们却偏要追究我的责任,真是小心眼。追了我这么久,总该去面对面谈一谈了。逃避总不是办法。 当我踏在岐山山门前,请求见老四时,那些小鬼宛如遭雷噼了般,呆若木鸡。他们定没想到,那个找了许久的,名叫龙踏烟的人,竟活生生站在眼前。手无缚鸡之力,昂首待他们捉拿。 小妖怪们前去通报了,剩下的都在一旁盯着我,生怕我逃走。我耸了耸肩,笑着道:“放心,这次我绝对不逃。” 我没有食言,直到老四来的时候,我依然站在山门前,仰头望天。 见他来了,我便悠悠道:“说吧,要我怎么偿还?” 失手推她的是我,我有罪。他来追赔,也是天经地义。这事不如就地解决,两人都在,刚好。 老四有些惊讶地看了我几眼,又露出疑惑地神情,道:“你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我是诚心而来,你直说吧。”我淡淡道。 他听了,思索片刻,笑道:“说实话,要不取你那条小命也可以,把你面皮留下,我们之间的恩怨便一了百了。” “这么简单?”我微笑道。 “怎么?你有什么想法?”他以为我不肯。 “没有,就这么定了。你说话得算数。”我道。 “我这人一向讲信用。”老四哼哼道,拿眼觑我,一脸挑衅。 “那么,我给你便是。”我道。 我从他们备好的盘子里拿过匕首,对着自己的脸就要划下去。我见他们神色凛然,有些紧张。 我便放下匕首,道:“你不是要我这张脸吗?令媛不来瞧瞧,岂不可惜?” 说罢,我又想了想,道:“再者,你家兄弟这么多,不来亲自做个证明,怎么洗脱我的罪名呢?” 第54页 老四听我这番话,以为我要拖延时间。他没好气地白了一眼,朝后对一众啰喽道:“去把六当家请来,再叫素珂来一趟。”他还是很给我这个面子的。 我微微笑着,攥着匕首静等他们来。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六老也都匆匆赶来了。素珂慢腾腾跟在身后,蒙了面纱,看来那脸尚未治好。丫鬟给她撑着纸伞。晴天撑伞,也只有她了。毕竟,她是如此爱美的人,偏是晒不得,淋不得。 素珂坐在了一张椅子上,岐山七老妖也都围着我,盯着我的动作。我知他们心中有些许不解,怀疑,甚至防备。素珂倒没什么表情,看我的眼依然充满憎恨。 我便道:“既然来齐了,那我就把这张脸给你们吧。” 于是,我将匕首放在了额前,轻轻划破了边际。沿着轮廓,划了一道浅浅的痕。血倏尔从脸上落下,十分瘆人。 素珂尖叫着起身,捂着眼,吓得转身逃跑。众人也渐渐张大了嘴,目瞪口呆。 我丝毫没理会他们眼光,忍着剧痛将那面皮扯了下来。火辣辣的疼,血流了一身,面目全非。 “你们要的面皮。”我将那张薄皮扔向他们,落在了一人身上。那人见了,慌忙起身,将那面皮抖落在地。好似烫手山芋,不敢近身。 众人纷纷退后了几步,面色惶然,盯着地上那张沾了土的血淋淋面皮,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我将匕首扔地上,扭头就走。 这次,他们无人敢拦我,也不想拦我。我已经把关系撇清了,互不相让。 沿着这岐山一路往下,见我者,皆惊声尖叫,仓皇而逃。面容可怖,全身是血,骇人。 我只觉得脸上有些痒,带着钻心的疼。风一吹,又痒又疼,却不能用手挠。那些血从脸上流到脚上,活生生一个血人。 等我行至河边,我才舒了口气,纵身跳了进去。 水是如此凉,但比岸上舒服。脸也疼,但不那么疼了。 我缓缓睁开眼,便见头顶是一片血色,那蓝天也被染红了。血腥味十分浓郁,浓郁到令人窒息。 还有那种疼,伴随着胸口的疼,唿啸而来,在身上驰骋。不知是疼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吧。 血还在往外流,哗啦啦,一片又一片。我轻轻摸了摸那张没有面皮的脸,嘆了口气。 转世这么多次,这还是第一次以无面而终。虽然从一千七百年前开始,我的容颜便未曾变过。可人到底是会看腻的,这张脸,我已经腻了。 恍惚看着河之上的人影,攒攒,有人惊唿,有人奔逃。天也是红的,红艷艷的红。 有鱼儿来了,它们在啃噬我的骨肉。我便将手伸了过去,轻轻道:“快些吃吧,待会儿可就没了。” 它们好似听懂了我的话,更加卖力地撕咬着我的皮肉。疼痛更加具体,具体到每一口都刻骨铭心,撕心裂肺。 当我缓缓闭上眼时,我好似看见天上飞过的一只鸟儿,如此自由,如此自在。那只鸟渐渐化作我所熟悉的身影,长长的影子和云一起掉进河中,落在我两侧。我仿佛和那云一起,牵着那鸟儿的翅膀,翱翔在九霄之上。 于是,我又做了个梦。 我梦见那年,我骑着一只大鲲遨游九州,天上忽然下了一阵子雨。那雨哗啦啦下得可大,把大地都淹没了个遍。我惊慌失措地抓着大鲲的羽翼,一不小心滑入海底。浪涛将我卷着,卷着,捲入了一朵花中。那花的花瓣很坚硬,我躺在上头,骨头硌得生疼。 辗转反侧之时,我睁开了眼,却见天空中飞过一只大鲲,是我梦中那只。 我与二弟说了,他却笑话我痴,该是睡煳涂了。 我生气地背过身去,不再理他。 自此,我便再也未见过那只大鲲了。 ☆、化鹏 九天宫依然如此寂寥,窗外的月影已经落了,升起了一轮初阳。 我起了身,正如往常般伸了个懒腰,准备叫醒身旁的人。定睛一看,却不见床上有人。 我微微笑了笑,想着今日她怎起得如此之早。 正欲朝屋外喊她,可屋里的寂静却让我有些不安起来。 我皱了皱眉,凝神环视一周。那股静谧的气息瀰漫上心头,一瞥,看见了桌上的那封信笺。瞳孔骤然缩紧,我扑了过去,拿起一看,只见上头写着:“我去寻尉迟胥了,勿念。”是她的笔迹。 我的胸口好似潮水泛滥,疼得彻底。她果然还是喜欢上别人了,心中忘不掉那个人。 在屋中呆坐良久,我捏着那信笺,双手颤抖。 纵使心中有诸多情绪,然而我却没力气打开那个闸口,让勐兽嘶吼。 颓然倒在床上,两行泪落了下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这一次,我已经控制不住。 三日后,她依然没有回来。她大概是不打算回来了吧,这儿不是个好地方。 可是,我又不甘心。挣扎良久,我决定还是去找她。若是看见她和别人在一起,我也好断了念想。 我去了母妃的宫殿,她不愿意见我。可我执意要见她,于是我跪下了。 这是我第一次跪下求她,放低身段,如此卑微。 她让我进去了,冷声问我有何事。 “母妃,你跟龙踏烟说了什么?尉迟胥在哪儿?”我道。 她听了我的话,忽然笑了起来,道:“我只是跟她说了,你就是尉迟胥而已。” 此话一出,我震惊不已。一瞬间,无数念头闪过心头。 “我……就是尉迟胥?”我迟疑道,心中已经惊涛骇浪。 她冷冷道:“当初将你锁进宝镜中,你便通过宝镜的尘缘去人世走了一遭。你在人间的化名便是尉迟胥。” 我惊愕不已,问道:“我怎么不记得?” 她淡淡道:“在宝镜中的记忆是带不出来的,你自然不记得。” 自西褚宫出来,我抬眼看了一眼夕阳。那夕阳如血一般红,红艷艷的,刺眼。 她为什么要离开?这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我再一次去了人间,想从以往的地方找找。她若是回人间,必定会留下足迹。我要找到她,迫切地想找到她,心急如焚。 千辛万苦,终于打听到她的蛛丝马迹。她去了岐山。 我去岐山找了,见到了那岐山老妖。我问:“她在哪儿?”他们面面相觑,却不肯告诉我。 后来逼问之下,他们才缓缓交出了一锦盒,递给我道:“你要找的人在这。” 我打开锦盒一看,却见是她的面皮。 大惊之下,我捉住那人的衣领,厉声问道:“她现在到底在哪?是死是活?” 他们纷纷摇头,表示不知。接连将那日发生的事一併说了,说她将自己的脸剥了下来之后,便往山下走了。 我慌忙奔下山,到了尽头。那是一条长河,绵长无边的河。 我跪在河边,伸手捞了一把河水。那河水十分清澈,从我指尖流了下去。 那一瞬,我仿佛明白了什么。 第55页 泪如雨下。 有人见我哭得十分悲伤,对我说:“年轻人,这世上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忍一忍就过去了。唉,看淡些。”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表示同情。 他自然不会明白我为何而痛哭。 人这一生太短暂,而我不是人,活得太久了,并没有如此感慨。我只知我好像已经垮了,被心底的浪涛冲垮了岸,坍塌。 回九天宫的时候,我再次看了一眼海岸那边的山。她曾经说过,如果有一日,能够一起遨游九州多好。她说,我们一起修仙,等成仙了,便能长长久久在一起。可是山如屏障,隔了一道又一道,我还是晚来一步,没能抓住她的衣角。 一个月后,天雷噼下,正正噼在蒙年那张床上。只一瞬,蒙年便倏尔灰飞烟灭,消失不见。 母妃哭得晕厥过去,我接管了那枚令牌,心却怎么也欢喜不起来。 蒙年的那个丫鬟,叫绿犀。她走过来,哭得梨花带雨,对我道:“珍重。” 我不解,她便道,这是她托她传给我的话。那一瞬,我胸口又疼了起来。 九天宫继位那一日,我在众人注视之下,化作大鹏,展翅九霄。 我俯瞰着九州,看着地面曲曲折折的河流,层层叠叠的山峦,还有星罗棋布的房屋。耳边是唿啸的狂风,颳得脸生疼。云烟从眼前晃过,转眼即逝。 若是她此时仰头望天,必定能瞧见我。 因为,天是如此空荡,只我一人。 可是,她再也不能了。 玉帝在召见我时,敕封我为“九天鲲鹏”,准我栖息于崑崙山上。我自是领谢,行居崑崙顶。 崑崙之上,可纵览山河。这里有一望无际的天空,有浩瀚的云海,有吹不尽的风。 可当我站在山巅之上,风颳着我的衣袍猎猎作响时,我却觉得,这儿比天宫还寂寞。 我时常将那玉京盒取出来看,里面装着她的面皮,鲜活如昨。 我对着她说话,却无人回应。 那件衣袍我仍旧穿着。每日早朝时,有人问起,我便只笑而不语。他们见我不答,便再也不过问了。 在崑崙的第七七四十九天,我仰头又见了那轮月。这儿的月又大又圆,不似海底那般朦胧,连轮廓都清晰可见。 猎猎风声像是能窥见我心思,打湿了我的衣襟。 那轮月,我哽咽着吞了下去,胸中有片潮水泛滥。 “蒙岚,我们一起成仙吧!那样我们就不老不死,永远在一起了。” “好。”我道。 ☆、休书 这次,我逃不掉了。 我知道。 于是我坐在了屋里头,看着眼前的四个人。爹,娘,还有大哥,和念笙。 念笙与我的亲事,是玉帝亲指的。论年龄,我们相差无几。论外表,她长得也好看。可惜不管怎样,我就是不喜欢。 婚事将近,我便越烦躁。可我却不能再假装生气,任性逃离,我需要去真正面对一次。 “桂儿,你们的亲事定在下月初十。”娘笑盈盈道。 我回以微笑,顺便对那人笑了笑。她见我笑了,脸微微红了些,垂下头去。 爹和娘在跟她说什么,我都没听见,只看着桌上那杯茶,沉沉浮浮,沉沉浮浮。 我不禁更加难过。 大婚当日,他们为了防止我再次逃跑,特地给我上了一道枷锁。那是用佛法炼造的束地锁,我逃脱不得。口诀在念笙手中,她自然不肯给我解开。 她听说过我之前的事,将我的所有都打探得一清二楚。甚至连小烟儿,她也略知一二。 没办法逃跑,那便顺其自然。 我看着众人饮酒时的欢畅,身子空洞洞的,有风漏进来。 念笙与我喝交杯酒,我全打湿在身上,浑然不觉。 众人神色有变,见我痴呆呆的模样,纷纷皱眉。 然而那夜没出什么乱子,我也没逃走,于是众人喝了酒,依然闹洞房。 我被人推搡着,一个不小心,摔倒在地,爬不起来。 有人来扶我,却见我七窍流血。 喊了郎中来给我治,用了半座银山,才将我这条小命救回来。 郎中说:“唉,这是心病,治不好的。”于是颓然离去。 念笙成了我的夫人,自然开始日夜照顾我。即使我每日只呆呆看着外头,她也不辞辛苦,仍然守在我身侧。 我好像有些贪心,但是我确实是个贪心的人。 我不爱她,所以她打动不了我。 她见我日渐消瘦,便道:“你不就是想要我给你解锁吗?我给你解开便是。”说的是气话,但她确实给我解了。 给我解开那一剎那,我跪下,重重给她磕了个头。 满心欢喜下凡去,想找我朝思暮想的人儿。 我听见她在屋里哭得撕心裂肺。 可到了人间,转了一圈,却是什么也没见着。四处打听,才知她和蒙岚走了。 我便又去找蒙岚,却发现他已经被封了神位,居住在崑崙。 到崑崙时,他正深情看着一玉盒,悲痛欲绝。 我隐隐有些不安,便去问他:“龙踏烟在哪儿?” 他见我来了,将玉盒给我一瞧,道:“这儿。”他凝眉。 见到里边那张脸,我呆住了。捉住他的衣领,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是谁杀了她。 他静静跟我说了所有的事。末了,他还道:“她一直想找的尉迟胥,原来就是我。可是我现在才知晓。” 我听着,从头冷到脚底,冰凉冰凉。 “我说过,如果我遇见尉迟胥,我会亲手杀了他。”我缓缓对他道。 他却平静地看着我,道:“动手吧。” 我举着手中的剑,半天下不去手。我怕她会责怪我,会难过,会难过到想哭。 “我见不得她哭。”我颤声道。 人死不能復生,这是谁都知道的道理。可是我和蒙岚都不是人,她也本不是人。却因一个误会,堕入轮迴成了人。 可她偏偏又不是普通的人,她的轮迴已经陷入死胡同,再也走不出。 我们谁都见不到她了,我知道。 回去后,我亲手写了封休书,递给念笙。不去看她的表情,我下凡去了。 孤鸾山的天宁寺又重修了,我便住了进去。 每当我敲钟的时候,我便会想起那时候的她,一颦一笑,分外动人。 妖也是有寿命的,我打算在孤鸾山呆一辈子,直到死为止。 想到这里,我却是有些庆幸。至少,我还能死,可蒙岚却永远都死不了。 在这里,我胜过了他。 我轻轻笑了,漫上一丝落寞。 灯火晃动,我拿起案上的笔,蘸了墨水,写起了字: “龙嵴贴连线,银蹄白踏烟。” 作者有话要说:  龙嵴贴连线,银蹄白踏烟。---引自李贺《马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