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太人油灯》 第1页 [侦探推理] 《犹太人油灯》作者:[法]莫里斯·勒布朗 【完结】 一 歇洛克·福尔摩斯和华生分坐在大壁炉的左右两侧,伸脚烤着温暖的焦炭火。 福尔摩斯那只箍着银环的欧石南短菸斗已经熄灭。他把菸灰倒掉,又装上菸丝, 重新点燃,把睡袍下摆拉上膝盖,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他巧妙地向天花板吐出 一个个小小的烟圈。华生望着福尔摩斯,像伏在火炉边地毯上望着主人的家犬,眼 睛睁得熘圆,眼皮一眨也不眨,一心等着主人打手势。 主人会打破沉默吗?说出他的心思,把他接纳进沉思的王国吗?这个王国似乎 禁止华生入内。 福尔摩斯依然不说话。 华生壮着胆子说: “天下太平,也没有什么活让我们干干。”福尔摩斯却没有说话的意思,但吐 出的烟圈越来越漂亮。换了别人看到这个情景,一定以为福尔摩斯从中得到极大的 满足,就像我们头脑空虚时,这些抚慰自尊心的小小成就会带来满足一样。华生泄 气了,站起身来,走到窗前。 街道冷冷清清。两旁的楼面灰濛濛的。天黑沉沉的,下起了倾盆大雨。 驶过一辆双轮马车,接着又是一辆。华生把车号记在记事本上,说不定会有用 的。 “瞧!”他喊起来,“邮差来了。”邮差由僕人领进来。 “先生,有两封挂号信……签字,好吗?”福尔摩斯在登记本上签了字,把邮 差送至门口,然后,一边拆信,一边走回来。 “您好像很高兴。”过了一会,华生注意道。“这封信有一个十分有趣的提议。 您刚才吵着要干事,这儿就有一件。您念念吧……”华生读道: 先生: 我来向您的经验求救。我被人窃走一笔巨大的财产。迄今为止,进行的调查似 乎毫无结果。 随信寄上一些报纸,这将有助于您了解此事。您若同意出来侦破此案,我将提 供我的住宅给您使用,并请您在随信附去的支票上填上所需的旅费数额。支票我已 签名。 请电告您的答覆。先生,请相信我对您的崇高敬意。维克托·德·安布勒瓦尔 男爵米里约街十八号“嘿!嘿!”福尔摩斯说,“这可是个好兆头……去巴黎小走 一趟,为什么不!自从与亚森·罗平交手以来,我就没有机会再去过。在太平一点 时看看这世界之都,有什么不乐意的?”他把支票撕成四片。可是华生的手臂尚未 恢復原先的柔韧灵活,这时便口出怨言,反对巴黎之行。福尔摩斯拆开另一封信。 刚一开读,他便立刻显出怒容,皱起眉头,然后,把信纸揉成一团,往地板上勐力 一砸。 “怎么?有什么事?”华生惊惶失措地问道。 他拾起纸团,摊开,一读之下,脸色越发惊恐: 亲爱的大师: 您知道我对您十分敬佩,并十分关心您的名声。因此,请相信我,别人求您的 事,您不要揽下。您卷进来会引起很多麻烦。您的努力只会得到可悲的结果。最后 您将被迫公开承认失败。 我因为希望使您免遭这份屈辱,才以友情的名义,求您舒舒服服地留在家里烤 火,不要出门受罪了。谨向华生先生致意,并向您,亲爱的大师,表示崇高的敬意。 您忠诚的亚森·罗平“亚森·罗平!”华生困惑不解,又念了一遍…… 福尔摩斯用拳头捶着桌子。 “哼!他开始来纠缠我了,这畜生!他把我当作小毛头来挖苦!公开承认失败! 我不是逼迫他归还了蓝钻石吗?”“他害怕了。”华生提醒道。 “您在说傻话!亚森·罗平从不害怕,证明就是:他在向我挑衅。”“可是, 他怎么知道德·安布勒瓦尔男爵给我们寄的信呢?”“我又怎么知道?亲爱的,您 向我问一些蠢话。”“我想……我想像……”“什么?您想像我是巫师?”“不。 但我见到您创造过那种奇蹟。”“谁也不可能创造奇蹟……我并不比别人强。我思 考,推理,得出结论。 但我从不猜想,只有傻瓜才去猜想。”华生像一条挨打的狗,装出老实恭顺的 模佯,为了不成为傻瓜,他努力不去猜测福尔摩斯怒气沖沖在房里大步走动的原因。 可是,福尔摩斯已经按铃叫来僕人,让他准备行李。既然这么一件事明摆在面前, 华生便认为有权思索,推理,得出结论:福尔摩斯要出门。 作为一个不怕犯错误的人,同一番思想活动使他认定:“歇洛克,您去巴黎吧?” “可能吧。”“您去那里主要是回答亚森·罗平的挑衅,而不是帮德·安布勒瓦尔 男爵破案。”“可能吧。”“歇洛克,我陪您去。”“啊!啊!老朋友,”福尔摩 斯停住步,叫道,“您不怕左臂也会断吗?”“有您在那儿,我还会出什么事?” “好。您是条汉子!让那位先生瞧瞧,他如此放肆地向我们挑衅也许错了。快,华 生,坐遇到的第一班火车。”“男爵说给您寄来了报纸,不等了吗?”“那有什么 第2页 用?”“我去发份电报?”“不必。因为这样一来,亚森·罗平就会得知我到了巴 黎。我不愿这样。 华生,这次不可张扬。”下午,两位朋友在多佛上了船。过海的旅途顺心惬意。 在加莱至巴黎的快车上,福尔摩斯好好睡了三小时。华生守在车厢门口,目光茫然, 沉思默想。 福尔摩斯一觉醒来,心情愉快,气色鲜朗,与亚森·罗平再次较量,这一前景 让他欢欣鼓舞。他搓着双手,一副踌躇满志,准备领略无限快乐的模样。 “终于可以活动活动手脚了!”华生叫道。他也搓搓手,同样一副得意的神态。 到了车站,福尔摩斯拿着旅行外套,华生提着箱子,跟在后面。他们各有负担。 福尔摩斯出示车票,然后,轻快地走了出去。“好天气呀,华生…… 阳光明媚!……在我们看来,巴黎像过节一样哩。”“人真多!”“太好了, 华生!我们就不会被人注意了。人流熙熙攘攘,这么热闹,谁也认不出我们!” “福尔摩斯先生,是吧?”福尔摩斯有些困惑地停下来。这样对他直唿其名的是谁? 一个女子站在他身旁。一位年轻姑娘,衣着简朴,勾勒出她优美的体形,漂亮的脸 庞显出痛苦和焦急的神情。她又问了一遍: “您是福尔摩斯先生吗?”由于惊慌失措,也由于谨慎惯了,福尔摩斯一时没 有回答,她便又问道: “我有幸问的是福尔摩斯先生吧?”“您想干什么?”他相当粗暴地问道,以 为碰到了可疑的事。她拦在他面前:“听我说,先生,这件事太严重了,我知道您 要去米里约街。”“您说什么?”“我知道……我知道……米里约街……十八号。 唉,您不能去……不,您不应该去……我保证您会后悔的。我对您说这些话,您别 以为我另有所图。 我是出于理性,出于良知。”“唉!我求求您,不要顽固……啊!我要是知道 怎样说服您就好了!您看我内心,看着我的眼底……我的眼睛是真诚的…… 它们是说真话的。”她发狂地让他们看她的眼睛,那双清澈而庄重的秀眼,那 里面似乎反映出她的灵魂。华生点头说道: “小姐是像真诚的样子。”“是真诚,”她恳求道,“你们应该相信……? ” “小姐,我相信。”华生回答道。 “啊,我真高兴!您的朋友也相信我,不是吗?我感到这一点……我肯定这一 点!多么幸运啊!一切都会安排好的!……啊!我有个好主意!…… 听着,先生,二十分钟后,有一班火车开往加莱……你们可坐这班车……快, 跟我来……走这边,你们还来得及……”她试图去拖福尔摩斯。但福尔摩斯一把抓 住她的胳臂,尽可能温和地说: “请原谅,小姐。我不能满足您的意愿。已经着手的工作,我从不放弃。” “我求您……求您……啊!要是您能明白就好啦!”福尔摩斯不理睬她,匆匆走了。 华生对姑娘说: “但愿没事吧……他会把事情干到底……他从未有失败的先例……”说完,他 跑步追上福尔摩斯。 歇洛克·福尔摩斯大战亚森·罗平他们刚走几步,这几个黑体大字便赫然扑入 眼帘。他们走过去;一长串前后背挂着gg牌的人在街上游荡。那包了铁头的沉甸 甸的手杖有节奏地敲打着人行道。他们背后的大幅布告上,写着这样的文字: 歇洛克·福尔摩斯大战亚森·罗平。英国冠军抵达本埠。大侦探前来揭开米里 约街的秘密。 详情请看《法兰西回声报》。 华生摇了摇头。 “歇洛克,我们刚才还为能够悄悄工作而庆幸呢!现在就是共和国卫队在米里 约街恭候我们,为我们举行官方招待会,用香槟和吐司欢迎我们,我也不会感到奇 怪了。”“华生,您有一点幽默,就要大肆卖弄。”福尔摩斯咬牙切齿地说。 他朝其中一人走去,显然想把那人和gg牌抓在自己的铁掌之中,撕得粉碎。 然而人群围聚在布告周围,嘲笑,打趣。福尔摩斯压着满腔怒火,对那个人说: “你们是什么时候被雇来干这事的?”“今早。”“什么时候开始上街的?” “有一个钟头了。”“gg牌是早就准备好的?”“啊!是的!……今早我们到代 理行时,它们就在那里了。”这样看来,亚森·罗平预计他福尔摩斯会接受挑战。 而且,亚森·罗平写那封信表明他渴望这次战斗,并已作出计划,要与对手一较短 长。但这是什么缘故?是什么动机驱使他重新开战?歇洛克犹豫片刻。亚森·罗平 一定确信自己稳操胜券才显得这么放肆。接到信,就匆匆赶来,也不细细思量,这 不是掉进了陷阱吗? “华生,走!车夫,到米里约街十八号。”他打起精神,吩咐道。 第3页 他紧攥拳头,青筋暴突,仿佛准备出拳进攻似的,跳上一辆马车。 米里约街两旁坐落着一幢幢豪华公馆。房子的后面朝向蒙索公园。十八号是最 漂亮的一幢。德·安布勒瓦尔男爵和妻子儿女住在里面,他作为百万富翁和艺术家, 把房子布置得极为豪华富丽。房子前面是正院,左右两侧均是厨房车库等附属建筑。 后面有个花园,树木扶疏,与蒙索公园的树枝交错在一起。两位英国人按了门铃, 走过正院,被一名僕人接了,带到后面的小客厅。 他们坐下来,迅速扫了一眼小客厅里摆满的珍宝。“一些雅致东西,”华生低 声说,“有品味,又别致……可以推测,有闲暇收集这些东西的人有一定年纪…… 也许有五十岁了……”话没说完,门打开了。德·安布勒瓦尔先生走了进来。后面 跟着他夫人。 与华生的推测相反,他们俩都很年轻、优雅、风度翩翩,谈锋颇健。他们俩连 声向福尔摩斯道谢。 “您太好了!真是劳烦您!我们几乎要为遭遇不幸而庆幸了,因为它使我们有 缘……”“这些法国人嘴巴真甜!”华生心想。不过,这样深刻的观察并未把他吓 倒。 “时间就是金钱。”男爵大声说道,“……福尔摩斯先生,您的时间尤其金贵。 所以,直截了当地说吧!您对这案子有什么看法?有把握破案吗?”“要破案,得 了解案情。”“您不了解吗?”“不,请您细细告诉我,丝毫不要遗漏。是什么案 子?”“一件偷窃案。”“哪天发生的?”“上星期六,”男爵回答,“星期六夜 里。”“有六天了。现在,您说吧。”“先生,首先应该说明,我和我妻子过的日 子,完全符合我们的身份。 我们很少出门。教育孩子,接待客人,布置房间,这就是我们的生活内容。 每天晚上,或差不多每天晚上,我们都在这儿度过。这里摆设了一些艺术品, 作为我妻子的客厅。上星期六,将近十一点时,我熄了灯,和平常一样与妻子一起 回了卧室。”“卧室在哪儿……? ”“就在隔壁,就是您看见的那道门。第二天, 也就是星期天,我起床很早。由于我妻子絮扎娜还没醒,我就尽可能轻地来到这间 客厅,免得惊醒她。 我发现这扇窗子是敞开的,大吃一惊!前天晚上,我们是关了这扇窗才离开的。” “僕人……”“早晨,我们不按铃,任何僕人都不会进来的。另外,我总是小心插 上第二道门的门闩。这扇门通前厅。因此,窗是从外面打开的。再说我还有一个证 据:右边窗子第二块玻璃,靠近插销的那块,已被人划破了。”“那这扇窗……” “这扇窗户,正如您看到的,朝向一个砌有石围栏的小平台。我们这儿是二楼,您 看见楼后面那个小花园,和把它同蒙索公园隔开的栅栏。盗贼肯定是从蒙索公园那 边过来,靠一把梯子爬过栅栏,一直爬上平台。”“您说肯定?”“有人从栅栏两 边花坛松软的土里发现了梯子脚留下的窟窿。平台下面也有两个同样的窟窿。最后, 平台栏杆上有两道轻微的擦痕,显然是梯子搁在那儿造成的。”“蒙索公园夜里不 关门吗?”“关门的。但不管怎样,十四号有栋房子正在修建,从那儿进来很容易。” 歇洛克·福尔摩斯思考了一阵,又问: “现在来谈谈失窃的情况吧。东西是在这间房里丢的吗?”“是的,在这幅十 二世纪的圣母像和这个镌银圣体龛之间,原来有一盏犹太人的小油灯。现在不见了。” “就这件?”“就这件。”“啊!……您称为犹太人的小油灯是什么样的灯?” “那是古代使用的一种铜灯,由灯柱和油壶组成。油壶上有两个或数个灯芯头。” “总之,这是个没多大价值的东西。”“确实没多大价值。但是,这种灯有一个暗 盒,我们习惯把一件非常贵重的古代首饰藏在里面。这件奇珍异宝是金的,上面镶 着红宝石和翡翠,价值连城。”“为什么有这种习惯呢?”“说真的,先生,我也 不知为什么。也许只是觉得好玩。”“别人都不知道吗?”“没人知道。”“显然, 除了那个窃贼。”福尔摩斯指出,“……不然,他不会劳神费力去偷那盏犹太人的 灯。”“显然是这样。但他是怎么知道这个秘密的呢?因为,我们也是偶然才知道 这盏灯有机关的。”“也许什么人也同样偶然地知道了这个秘密……一个僕人…… 或是家庭的熟客……说下去吧,你们报警了吗?”“报了。预审法官来作了调查。 各大报纸的专栏作者也作了调查。但是,正如我给您的信里说的,问题看来极少可 能得到解决。”福尔摩斯站起来,走到窗前,察看窗扇、平台和栏杆,并使用放大 镜来观察石头上那两条擦痕,又让德·安布勒瓦尔先生带他去花园。 第4页 到了外面,福尔摩斯坐在一把柳条椅上,若有所思地望着屋顶。然后,他突然 走到两只小木箱前。这两只小木箱被用来保护现场,罩住了平台下面那两个窟窿。 他搬开木箱,跪在地上,弯下身子,鼻子离地面只有二十厘米远,仔细察看,并作 了测量。他沿着栅栏作了同样的检查,不过时间不长。 然后检查就完了。 两人回到小客厅。德·安布勒瓦尔夫人在那儿等他们。福尔摩斯依然保持沉默, 过了几分钟才说: “男爵先生,您一开始叙述案情经过,我就对确实太普通的行窃方式感到惊奇。 一架梯子,划破一块玻璃,挑了一件东西拿上,然后离开。不,事情没有这么容易。 这一切太清楚,太明显了。”“这么说……?”“这么说,窃取犹太人油灯的行动 是在亚森·罗平的领导下进行的。”“亚森·罗平!”男爵惊叫起来。 “但他本人并没有参与偷窃。没有外人进来……也许是一名僕人,顺着我刚才 从花园看见的一条熘槽,从阁楼下到平台。”“但有什么证据……”“亚森·罗平 不可能空手走出小客厅。”“空手!那么,那盏灯呢?”“拿走那盏灯并不妨碍他 拿走这个镶满钻石的鼻烟盒或这条古老的蛋白石项鍊。他只要伸伸手就可拿走。但 这些东西没有被拿走,那是因为他没来过。”“可那些线索呢?”“那是演戏!为 了转移目标!”“石栏杆上的擦痕呢?”“假的!用砂纸磨出来的。喏,这是我搜 到的砂纸屑。”“梯脚留下的窟窿呢?”“也是假的!您好好看看平台下面两个窟 窿和栅栏附近的两个窟窿。它们形状相似。但是,这儿的两个窟窿是平行的,那边 的就不是。您再量量它们的距离:两对窟窿的距离不同。在平台下面是二十三厘米, 而在栅栏那儿是二十八厘米。”“那么,您得出什么结论?”“我的结论:既然这 几个窟窿形状相同,那么,这四个窟窿是用一截削成梯脚大小的木头戳出来的。” “最好的论据就是这截木头。”“喏,这里。”福尔摩斯说,“我刚才在花园里一 棵月桂树的栽培箱下捡到的。”男爵大为折服。英国人跨进这道门槛才四十分钟, 就把迄今为止人们认为明显的证据都否定了。歇洛克·福尔摩斯根据一些更可靠的 事实,推出了案情的真相,完全不同的真相。“先生,您对我们家僕人的指控太重 了,”男爵夫人说,“我们的僕人服侍我们多年了,不可能背叛我们。”“要是他 们当中没有人背叛你们,那这封信怎么解释呢?它是与您的信一同到我手中的。” 他把亚森·罗平写给他的信交给男爵夫人。德·安布勒瓦尔夫人大惊失色。 “亚森·罗平……他是怎么知道的?”“你们写这封信,没告诉任何人吗?” “没告诉任何人。”男爵答道,“这是有一天晚上吃饭时,我们想起来的主意。” “当着僕人的面谈起来的吗?”“当时只有两个孩子在场。还有,不……索菲和昂 里埃特不在,对不对,絮扎娜?”德·安布勒瓦尔夫人沉思一会,肯定地说: “确实,她们与小姐在一起。”“小姐?”福尔摩斯问道。 “是家庭教师,阿莉斯·德曼小姐。”“她不和你们一起吃饭吗?”“不,她 在别处,在她的房间吃饭。”华生闪出一个念头。 “给我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的信是去邮局投寄的吗?”“当然。”“谁投到 邮局的?”“多米尼克,跟了我二十年的随身男僕。”男爵答道,“要是从这方面 调查,那是白费时间。”“只要是调查,就不会白费时间。”华生像背格言警句似 地说。初步调查已告结束,福尔摩斯告辞。 一个钟头之后,吃晚饭时,他见到了德·安布勒瓦尔夫妇的孩子索菲和昂里 埃特,两个漂亮女孩,一个八岁,一个六岁。席间,大家都不大说话。 男爵夫妇招待十分殷勤,可是福尔摩斯显得过于冷漠,使得夫妇两人觉得干脆 不说为佳。僕人送上咖啡,福尔摩斯喝完一杯,站起身来。 这时,一名僕人给福尔摩斯送来一份用电话传送的电报。福尔摩斯打开读道: 谨致以由衷的敬佩之情。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您就取得了结果,令人惊讶。 亚森·罗平他做了个不快的动作,把电报递给男爵,说: “先生,您开始相信,您家里有内奸了吧?”“我一点儿也不明白。”德·安 布勒瓦尔先生茫然不解地嗫嚅道。 “我也不明白。但我知道的就是,这儿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这儿的 一言一语都躲不过他的耳朵。”这天晚上,华生像个已完成任务、除了睡觉再无其 他事可干的人那样安然上床,很快进入梦乡,做了几个美梦。他梦见自己独自追捕 亚森·罗平,准备亲手将他捉住。他的感觉如此清晰,以致从梦中醒过来。 第5页 这时,有个人从他床边摸过,他立刻握住手枪。“亚森·罗平,您再动一下, 我就开枪啦!”“见鬼!伙伴,您是说胡话吧!”“怎么,是您,福尔摩斯!需要 我帮忙吗?”“我需要您的眼睛。起床吧……”福尔摩斯把华生带至窗边。 “瞧……栅栏另一边。”“公园里吗?”“对。什么也没看见吗?”“什么也 没看见。”“不,您看见了东西。”“啊!确实,有一条影子……两条。”“不是 吗?贴着栅栏……瞧,它们在动。别耽误时间。”他们俩抓着扶手,摸索着走下楼 梯,到了一间朝花园台阶开门的房间,透过门上的玻璃,看到两条人影呆在一个地 方。“奇怪,”福尔摩斯说,“我好像听到屋里有动静。”“屋里?不可能!大家 都睡了。”“可是,您听……”这时,栅栏那边传来一声轻轻的唿哨。接着,他们 见到一丝隐隐的亮光,似乎是从屋里发出的。 “大概是德·安布勒瓦尔夫妇在点灯。”福尔摩斯低声说,“我们头上是他们 的卧室。”“我们听到的大概是他们的动静。”华生说,“或许,他们正在监视栅 栏那边。”又响起一声唿哨,但更加轻。 “我不明白,真不明白。”福尔摩斯气恼地说。“我也不明白。”华生承认道。 福尔摩斯转动门上的钥匙,扯开门闩,轻轻推门。这时,又响起第三声唿哨, 这一次稍响些,而且变了调。在他们头上,声响大了,节奏快了。 “确切地说,这声响像来自小客厅外的平台。”福尔摩斯低声说。 他把头从门缝探出,但立刻又缩回来,闷声骂了一句。华生也伸出头去看。离 他们不远处,贴墙架着一架梯子,上面搭在平台栏杆上。 “喂,”福尔摩斯说,“有人进了小客厅!我们听到的声音就是他弄出来的。 快,把梯子搬走。”就在这时,一条人影从上面滑下来。梯子被搬走了。扛梯子的 人匆匆向栅栏跑去。他的同伙在那儿等他。福尔摩斯和华生冲出去,在那傢伙把梯 子架在栅栏上的时候追上了他。这时栅栏那边响了两枪。 “受伤了吗?”福尔摩斯大声问。 “没有。”华生回答。 华生抓住那个人,不让他往上爬。但那傢伙转过身来,一手抓住他,另一只手 当胸给他一刀。华生哼了一声,站立不稳,跌倒在地。 “妈的!”福尔摩斯吼道,“他要是死了,老子就要杀人了。”他让华生躺在 草坪上,朝梯子扑去。可是太晚了……那傢伙已经翻过栅栏,被同谋接着,逃进灌 木丛不见了。“华生,华生,不重吧,嗯?只是擦破点皮。”楼下的门突然打开了。 德·安布勒瓦尔先生第一个跑出来。僕人们拿着蜡烛,跟在后面。 “怎么,发生了什么事?”男爵大声问,“华生先生受了伤?”“没什么,只 是擦破了皮。”福尔摩斯重复道,仍极力抱着幻想。 华生的伤口直冒鲜血,他面色苍白。 二十分钟后,医生赶来,发现刀尖再进去四毫米,就刺破心脏了。 “离心脏只有四毫米!这华生总是有运气。”福尔摩斯羡慕地说。 “还有运气……运气……”医生嘀嘀咕咕地埋怨。“怎么没有?他身体那么壮, 就会好的……”“要在床上躺六星期,还要疗养两个月。”“就这点时间够了?” “够了,除非有併发症。”“为了什么鬼理由,您希望他有併发症?”福尔摩斯对 华生完全放了心,就到小客厅去见男爵。这一回,那神秘的访客不像上次那样拘谨, 不但无耻地拿走了镶满钻石的鼻烟盒和蛋白石项鍊,还把盗贼的口袋能装下的东西 全部席捲而去。 窗子仍旧开着,一块玻璃已被划掉。就着熹微的晨光,他们粗略地检查一番, 证实梯子是从正在修建的公馆搬来的。它指示出盗贼刚才走的路线。 “总之,”德·安布勒瓦尔先生有些嘲讽地说,“和偷窃犹太人油灯的手法如 出一辙。”“是的,如果我们接受司法当局最初的说法的话。”“那您还不接受这 种说法吗?这第二次盗窃还不能动摇您对第一次盗窃的看法吗?”“先生,它确认 了我对第一次盗窃的看法。”“这让人相信吗?今夜,您有无可否认的证据,证明 是外面的人行的窃,然而,您却坚持认为犹太人油灯是我们周围的人偷走的!” “是某个住在公馆里的人偷的。”“那怎么解释……? ”“先生,我什么也不解释。 我注意到这前后两次行窃只有表面的联繫。 我把它们分开来判断,我寻找它们内在的联繫。”他似乎十分自信,他的行动 方式似乎建立在强有力的理由上。因此男爵只好让步。 “好吧,我们去报告警察分局……”“毫无必要。”福尔摩斯立即反对道, 第6页 “毫无必要!我打算在需要这些人的时候,才去找他们。”“可是,这开枪的事… …”“没关系!”“您的朋友……? ”“我的朋友只不过是受了点儿伤……请嘱咐 医生保持沉默。至于司法机关方面,由我负责。”两天过去了,什么事也没发生。 但是,福尔摩斯仍在继续他的工作。窃贼不顾他在公馆里,就在他眼皮底下行窃, 而他却未能阻止其得手。想起这件事,他的自尊心便受到了伤害,因而工作起来愈 发细心。他不倦地在屋里和花园里搜索,与僕人们交谈,在厨房和马厩久久驻留, 虽然没有找到蛛丝马迹,却并不灰心丧气。 “我会找到的,”他想,“我会在这儿找到的。要紧的是,不能像金髮女人案 那样,盲目行事,通过我并不了解的途径来达到我并不知道的目的。 这一次,我就在战场。对手不再只是看不见逮不着的亚森·罗平,在这座公馆 里还有他的同谋。只要有蛛丝马迹,我就能确定此人是谁。”这蛛丝马迹,他将从 某种推论中分析出来。他的方法是那么奇妙,使得犹太人油灯案可被视为他的侦探 天才大放异彩的案子之一。这蛛丝马迹是偶然发现的。 第三天下午,福尔摩斯走进小客厅上面两个孩子的学习室,看见那个小的昂里 埃特正寻找剪刀。 “你知道,”她对福尔摩斯说,“你那晚收到的纸片,我也会剪。”“那晚?” “是的,那天吃完晚饭,你收到一张纸,上面有一些带子……你知道,一份电报… …瞧,我也会做。”她说完就走了出去。换了别人会认为这些话没什么意义,只是 一个孩子的胡思乱想而已。福尔摩斯听了,开始也没引起注意,继续观察房间。但 突然,他跑出去追小女孩,小傢伙最后那句话蓦地唤醒了他。他在楼梯上追上小女 孩,对她说:“那么,你也会把小带子贴在纸上?”昂里埃特十分自豪地宣称: “是啊,我把字剪下来,贴上去。”“谁教你这样做的?”“小姐……家庭教师… …我看见她贴过好多。她从报纸上把字剪下来,又贴在纸上……”“她拿来干什么 用呢?”“做成电报和信,再寄出去。”歇洛克·福尔摩斯回到学习室,对小姑娘 吐露的秘密大为惊异,竭力想琢磨出其中的名堂。 壁炉上有一大扎报纸。他把报纸打开,发现报纸上确实缺了一些词句或一些成 行的文字,被人有规律地整齐地剪去了。但是,他只消读一下前后文字,便能发现 这些空缺显然是被昂里埃特胡乱剪去的。在这扎报纸里,可能有一张是那小姐剪的。 但怎样查证呢? 福尔摩斯下意识地翻着堆在桌上的课本,然后又翻看壁橱搁板上的一些书。突 然,他高兴地叫了一声。在壁橱一个角落里,有一堆旧本子。他在那下面发现了一 本儿童画册,一本看图识字课本,画册一页上有一个空缺。 他一查,发现这空缺的地方本来印着一星期内各天的称唿。星期一,星期二, 星期三等等,就缺了星期六。而犹太人油灯正是在星期六夜里失窃的。 歇洛克觉得心里微微一紧。这种感觉总是十分明确地向他预示,他触到问题的 癥结了。这种真相给他的压力,确信带来的激动从没有骗过他。 他激动难宁,信心十足,匆匆翻阅画册,翻到稍后面一点,有一个让人吃惊的 事实在等着他。 这一页全是大写字母,最后还有一行数字。 有九个字母,三个数字被细心地剪去了。 福尔摩斯按原来的顺序,把这几个字母记在自己的本子上,结果如下: cdehnoprz —237 “嗨!”他嘀咕道,“乍一看,这毫无意义。”能不能把这 些字母组合成一两个或三个完整的词呢?福尔摩斯徒劳地试着。 他脑海中出现了一个拼法,它不断在他铅笔下出现。他觉得这样拼是对的,因 为它符合事实的逻辑,也符合全盘情况。因为,在这一页画册上,字母表上的每个 字母只出现一次,拼出来的词可能,甚至肯定不会完整,那就得从其他页借字母。 在这种情况下,除非有错,这些字母应该拼成这样一句话: repond.z—ch—237 第一个词很清楚,是r épondez (答覆),其中缺一个 e,因为这个字母已经用在前面了。 至于第二个不完整的词,不容置疑地与数字237 组成了寄信人的地址。 寄信人先定好星期六这一天,然后请收信人往ch237 这个地址回信。 或者ch237 是邮件留局自取的代号,或者字母c 和h 是某个词的一部分。 福尔摩斯继续翻阅画册,后面的纸页上再没有被剪去字母的地方。因此在发现 新情况之前,暂时只能採用这种解释。 “挺有趣,是吗?”昂里埃特回来了。福尔摩斯回答: “是有趣!不过,你没有别的纸吗……? 或者,有没有剪好的字母,我可以往 纸上贴?”“纸……? 没有……再说,小姐会不高兴的。”“小姐?”“是啊,她 第7页 已经骂过我了。”“为什么?”“因为我告诉你这些事……因为她说,自己喜欢的 人的事情,永远也不应对别人说。”“你说得对极了。”听到别人的夸奖,昂里 埃特似乎很高兴,便从别在裙子上的一个小布袋里掏出几块旧布片、三粒纽扣、两 块糖,最后还有张小纸片。她把纸片递给福尔摩斯。 “喏,我还是给你吧。”上面有一辆出租马车的号码:8279。 “这号码是从哪儿来的?”“从她钱包里掉出来的。”“什么时候?”“星期 日,望弥撒时,她掏零钱捐给教堂时掉的。”“很好!现在我告诉你一个办法不挨 骂。你别告诉小姐,说见过我。”福尔摩斯去见德·安布勒瓦尔先生,直截了当地 问他小姐的情况。 男爵身子一震。 “阿莉斯·德曼小姐!难道您以为……? 这不可能。”“她来这儿工作多久了?” “只有一年。但我没见过比她还娴静的人。对她,我更信得过。”“我怎么还没见 过她呢?”“她有两天不在这里。”“现在呢?”“她一回来就去照料您的朋友。 她有看护病人的素质……温柔……和气……华生先生似乎非常愉快。”“哦!”福 尔摩斯作声道,他忽略了打听老伙伴的伤情。他沉思一下,又打听道: “她星期天上午出去了吗?”“是失窃的次日吗?”“对。”男爵把妻子叫来 问。她答道: “小姐同平常一样,和孩子们一起去望十一点钟的弥撒。”“但是,十一点以 前呢?”“以前吗?不,……或不如说……我被这事搞得慌了神!……不过,我想 起来了,头天晚上,她曾请求我准许她星期天早晨出去……我相信是去看一位路过 巴黎的表姐。我猜想您不是怀疑她吧……? ”“当然,不是……不过,我想见见她。” 福尔摩斯上楼走到华生房间。一位像护士一样,穿着灰布长袍的女子正俯身给伤员 餵水。当她转过身来时,福尔摩斯认出她就是在车站跟他说话的姑娘。 他们没有作任何解释。阿莉斯·德曼温和地微笑着,她的眼睛迷人,端庄,没 显出丝毫尴尬。英国人想同她说话,刚吐出几个音节,又不作声了。 于是她又继续干起活来,在福尔摩斯惊异的目光下平静地操作着,摇摇药瓶, 把一些布卷摊开又捲起,然后又向福尔摩斯微笑。 福尔摩斯转身下楼,发现了德·安布勒瓦尔先生的汽车停在院子里,便坐上车, 让司机送他去勒瓦卢阿停车场。小姑娘给他看的那张纸条上车行的地址就在那儿。 星期天早晨驾8279 号马车的车夫迪普莱不在。福尔摩斯让汽车开回去,自己留下 来,一直等到交班的时刻。 迪普莱车夫说他确实在蒙索公园附近“载”过一位妇人,一位穿黑袍、戴厚面 纱的少妇,似乎十分慌张。“她拿着一只盒子?”“是的,一只相当长的盒子。” “您送她到哪儿?”“泰尔纳大街,圣费迪南广场角上,她在那里待了十来分钟, 又上车回了蒙索公园。”“您还能认出泰尔纳大街上那幢房子吗?”“当然。您要 去吗?”“等一等。先带我去奥尔费弗河街三十六号。”到了警察总署,他运气地 正好遇见了加尼玛尔探长。“加尼玛尔先生,您有时间吗?”“如果是亚森·罗平 的事,我没时间。”“正是亚森·罗平的事。”“那我不会去。”“怎么!您放弃 ……”“我放弃做不到的事!对力量悬殊的斗争,我已感到厌倦。我们肯定占下风。 怯弱、荒谬,随您怎么说……我不在乎!亚森·罗平比我们强,所以只能让他几分。” “我不让。”“他会让您认输的,让您和别人一样认输。”“好吧,您就看戏吧, 会让您乐的。”“啊!这倒是真的,”加尼玛尔天真地说,“既然没有人给你们记 分,我就去吧。”两人登上马车。车夫按他们的吩咐,把车停在一个露天小咖啡座 边上。 街对面,稍过去一点,就是那座房子。咖啡座两边是月桂和卫矛。他们坐下来。 天色开始暗了。 “侍应生,”福尔摩斯叫道,“拿纸笔来。”他在一张纸上写了几句话,又叫 侍者: “把这封信交给对面那幢房子的看门人,就是门廊下那个戴着鸭舌帽抽菸的男 人。”看门人跑了过来。加尼玛尔亮出探长的身份。福尔摩斯询问他星期天上午是 否有个穿黑袍的年轻妇人来过。“穿黑袍?是的,将近九点光景。上了三楼。” “她经常来吗?”“不,但是最近来得多……这半个月几乎天天来。”“星期天以 来呢?”“只一次……不算今天。”“怎么?她来啦!”“她在楼上。”“在楼上!” 第8页 “足有十分钟了。她的车像往常一样等在圣费迪南广场。我刚才在门口碰见她。” “三楼的房客是谁?”“有两个,一个是朗热小姐,做帽子服装生意的;另一个是 一位先生,一个月以前,他以布莱松的名字租下两间带家具的房间。”“您为什么 说‘以布莱松的名字’?”“我觉得这是个借用的名字。我女人给他做家务。哼, 他没有两件衬衫绣着同样的姓名起首字母。”“他怎样过日子?”“嚯!差不多都 是在外面过的,三天两头不回家。”“星期六夜里他回家了吗?”“星期六夜里吗? 让我想想看……是的,星期六晚上他回了家,没有再出门。”“是什么模样?” “说真的,我不知怎么说,他变化很大!有时高,有时矮,有时胖,有时瘦……头 发是褐色的,有时是金黄色的。我总是认不出他来。”加尼玛尔和福尔摩斯对视一 眼。 “是他,”侦探嗫嚅道,“正是他。”这位老侦探确实慌了一阵,从他打呵欠 和紧攥拳头直抽搐的样子可以看出来。 福尔摩斯尽管更有自制力,也还是感到心头一紧。“注意,”看门人说,“那 就是那姑娘。”果然,小姐在门口出现了,然后穿过广场。 “那是布莱松先生。”“布莱松先生?哪个?”“那夹着包的人。”“可他没 送那姑娘。她独自走向马车。”“哦!这个嘛,我从没见过他们在一起。”两位侦 探急忙站起身来。就着路灯的光线,他们认出了亚森·罗平的身影。他背向广场走 远了。 “您愿意跟哪一个?”加尼玛尔问道。 “当然是他!这是头大猎物。”“那么,我盯那位小姐。”加尼玛尔说。 “不必,不必,”英国人立即说,他不愿让加尼玛尔了解这个案子,“小姐嘛, 我知道在哪儿能找到她……别离开我。”他们不时利用行人和路边售货亭作掩护, 远远跟踪亚森·罗平。再说,这次跟踪很容易。因为亚森·罗平走得很快,没有回 头,他的右腿稍微有点瘸,只有受过训练的眼睛才看得出。加尼玛尔说道: “他装瘸子。”又说: “啊,要是能顺路遇到两三个警察,逮住那傢伙多好!我们有可能被他丢下的。” 可是一直走到泰尔纳门也没见到一个警察。走过旧城墙,更不要指望有人来相助了。 “我们分开走。”福尔摩斯说,“这地方很冷清。”这里是维克托·雨果大马 路。他们各走一条人行道,沿着成行的树木向前走。 他们这样走了二十分钟,直到亚森·罗平向左转顺着塞纳河走为止。他们看见 亚森·罗平下到水边,在那儿耽搁了几秒钟,但看不清他的动作。然后,他又爬上 坡来往回走。他们紧贴着一道栅门的木柱。亚森·罗平从他们身旁经过时,挟着的 包不见了。亚森·罗平走远后,又一个人从一幢房子的墙角走出来,在树木间穿行。 福尔摩斯小声说: “看来,那人也在跟踪他。”“是的,我觉得见过那人。”跟踪又开始了,但 由于这第四者的加入而变得复杂。亚森·罗平顺着来路,穿过泰尔纳门,回到圣费 迪南广场那所房子里。加尼玛尔走到房门前时,看门人正在关门。 “您看见他了,对吗?”“是的,刚才我关楼梯上的煤气灯,他插上了房间的 门。”“他一人住吗?”“一人,没有僕人……他从不在这儿吃饭。”“楼里没有 便梯吗。”“没有。”加尼玛尔对福尔摩斯说: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我在亚森·罗平的门口看着,您去找德莫尔街的警察分 局局长。我写个条子给您带去。”福尔摩斯反对道: “要是他在这段时间里逃脱呢?”“既然我守在这儿……”“一对一,力量太 悬殊。”“可我不能闯进他的房间。我无权这么干,尤其在夜里。”福尔摩斯耸耸 肩。 “只要您抓住亚森·罗平就行了,人家才不管您是在什么情况下抓住他的。再 说,怎么!最多就是按按铃嘛。我们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事。”他们上到了三楼, 看到楼梯平台左侧有一道两扇对开的门。加尼玛尔按了铃。 里面没有动静。他又按一次,还是没人来开门。“进去吧。”福尔摩斯低声说。 “好,闯吧。”可是他们并没动,似乎仍未打定主意。他们就像那些在重大行 动之前优柔寡断的人,害怕行动,似乎突然感到亚森·罗平不可能在房间里,不可 能离他们这么近,就在这一拳即可打倒的薄门板后。他们俩对亚森·罗平这个魔鬼 太了解了,不相信他会傻愣愣地束手就擒。不会,一千个不会。他已经不在屋里了, 大概已从毗邻的房子,从屋顶,从他早就准备好的出口熘走了。 他们等会儿抓住的,又只会是他的影子。 他们俩打着哆嗦。从门内传出一声轻微的响动,似乎划破了寂静。于是他们感 第9页 觉到,或者说他们坚信亚森·罗平仍在里面,同他们只隔着薄薄的木板,正在尖起 耳朵听,并且听见他们就在门外。 怎么办?处境不妙。他们都是吃侦探这碗饭的老手,十分冷静,但也不免有些 心慌,似乎都能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加尼玛尔用眼角问福尔摩斯怎么办。然后, 他勐地用拳头擂起门来。 这时,他们听到门内的脚步声,再也不想掩饰的脚步声……加尼玛尔勐摇房门。 福尔摩斯用肩勐力一顶,把门撞倒。两人冲进室内。 他们立即停住脚步。隔壁房间传出一声枪声,接着又是一声。然后是人体摔倒 的声音…… 他们走进隔壁房间,只见一个男人躺在地上,脸贴着壁炉的大理石板,身体还 在抽搐。枪从他手上滑落。加尼玛尔弯下腰,把死者的头转过来。只见那上面满是 鲜血。血从两个大伤口往外冒,一个在腮帮上,一个在太阳穴。 “认不出是谁。”“当然。”福尔摩斯说,“不会是他。”“您怎么知道?您 看都没看。”英国人冷笑道: “您认为亚森·罗平会自杀?”“可是,我们刚才在外面认出他了……”“那 是因为我们愿意以为认出他了。这傢伙搞得我们紧张兮兮,老是想着他。”“那么, 这是他的同伙。”“他的同伙不会自杀。”“那他是谁呢?”他们在尸体身上搜了 一番。歇洛克·福尔摩斯在一只口袋里搜出一只空钱夹,在另一只口袋里,加尼玛 尔找到几个金币。死者的内衣没有任何标记,外衣上也没有。 屋里有一只大箱子和两只手提箱,里面只有一些衣物。壁炉上有一扎报纸。加 尼玛尔打开一看,全是报导犹太人油灯失窃案的报纸。 忙了一个小时,当加尼玛尔和福尔摩斯离开时,对这个寻短见的怪人,并没了 解到更多的情况。 这人究竟是谁?为什么要自杀?与犹太人油灯案究竟有什么关系?刚才他外出 时跟踪他的又是谁?这么多的谜……歇洛克·福尔摩斯垂头丧气地上床睡觉。第二 天醒来,收到一封快信,内容如下: 谨讣告:布莱松先生不幸逝世,六月二十五日星期四由国家主持葬礼,敬请出 席。 亚森·罗平 二 “您看,老伙伴,”福尔摩斯扬着亚森·罗平寄来的快信对华生说,“这案子 让我恼火的,就是一直感到这魔头的眼睛在盯着我。我最隐秘的想法也别想瞒过他。 我好像是一名戏子,台上的每一步都被导演安排好了,去哪儿,说什么话,都是由 一个更高级的意志决定的。明白吗,华生?”如果华生不烧到四十到四十一度,不 昏昏沉沉地睡着的话,肯定会明白的。不过,他明白不明白,对福尔摩斯来说都无 关紧要,他继续说下去: “我得打起精神,想尽办法才不致灰心丧气。好在对我来说,这些捉弄人的小 把戏像是用别针刺我,只会使我奋发。刺痛刚刚平息,自尊心的创伤刚刚癒合,我 就说:‘好傢伙,你乐吧。你总有显形的时候。’因为,华生,亚森·罗平不正是 通过第一封电报,通过小昂里埃特由电报而生出的想法,向我揭示了他同阿莉斯· 德曼通信的秘密吗?您忘记这个细节了,老伙伴。”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脚步声 很响,差一点吵醒他的老伙伴。“说到底这还不算太糟!我尽管还没有摸清线索, 但我开始找到头绪了。我先在布莱松先生身上找线索。加尼玛尔和我,我们要去塞 纳河边,在布莱松扔掉包裹的地方见面。我们要弄清这位先生扮演了什么角色。余 下的,就是阿莉斯·德曼和我的较量。对手太弱了,对吗,华生?您不认为,我不 久就会弄清画册上那句话的含义,那两个单独的字母c 和h 的意思吗?问题的关键 就在这里,华生。”这时小姐走了进来,见福尔摩斯在指手划脚自言自语,便亲切 地对他说: “福尔摩斯先生,您要是吵醒我的伤员,我可会骂人的。您别打扰他了。 医生要求绝对安静。”福尔摩斯一声不吭,只管打量她,像第一天见到她时那 样,对她无法形容的沉着感到惊讶。 “福尔摩斯先生,您怎么啦,这么看着我?没什么事吗?不,有原因的……您 好像总是藏着什么想法……在想什么呢?请回答我。”她平静的面容,单纯的目光, 带着微笑的嘴巴,整个身姿,叉起的双手,微微前倾的上身都在问他。在她身上, 一切显得那么单纯,以致英国人觉得十分气恼。他走近她,低声说:“布莱松昨晚 自杀了。”她似乎什么也不明白,重复道: “布莱松,昨晚自杀……”她脸不变色,不像在装假。 “您早知道了。”福尔摩斯气恼地说,“……不然,您至少也会吓一跳…… 啊!您比我想像的还要厉害……其实,您何必装假呢……? ”他拿起刚才放在 旁边桌子上的那本画册,翻开被剪去字母的那一页,说道: 第10页 “您能告诉我,这儿空缺的字母该怎样排列,好得知犹太人油灯失窃前四天您 寄给布莱松先生的那字条是什么内容?”“怎样排列……布莱松…… 犹太人油灯失窃……? ”她慢慢复述着这几句话,好像在琢磨其中的含义。福 尔摩斯坚持问下去: “是的。您用的字母……就在这一页上。您对布莱松说了什么?”突然,她哈 哈大笑。 “哦!我明白了!我是盗窃犯的同谋!某个布莱松先生偷走了犹太人油灯,然 后自杀了。而我呢,我是这位先生的朋友。啊!多有意思!”“昨晚,您到泰尔纳 大街一幢房子三楼,去看了什么人?”“什么人? 看我的衣帽商朗热小姐。难道她和布莱松先生是同一个人?”这一来,福尔摩 斯拿不定主意了。恐惧、高兴、焦急等等情绪,人们都可以装出来,但绝对装不出 无动于衷的模样,装不出心地坦然的开心的笑容。 然而,他还是问: “我最后问一句:那天晚上,您在车站为什么要跟我搭话?为什么要我立即返 回,不要管失窃案?”“啊,您太好奇了,福尔摩斯先生。”她始终自然地笑着, 回答说,“为了惩罚您,我什么也不告诉您,而且,我去药房的时候,您得照料伤 员…… 有一张处方得马上去配……我走啦。”她走了出去。 “我被耍了,”福尔摩斯嗫喘道,“我不但没有从她那儿问出什么,反倒暴露 了自己的想法。”他想起蓝钻石案件,想起盘问克洛蒂尔德·代斯唐热的情形。那 金髮女人不也是这样平静?他面对的,难道又是一个受亚森·罗平保护、在他的直 接影响下即便身处险境也极为沉着的女人?“福尔摩斯……福尔摩斯……”听到华 生叫他,他走过去,俯身问: “伙伴,怎么样?痛吗?”华生动动嘴唇,说不出话。最后,费了好大的劲, 才结结巴巴说道: “不……福尔摩斯……不是她……不可能是她……”“您跟我胡说什么? 我跟您说:是她,我说!我只有面对亚森·罗平的女人,由他训练栽培的女人, 才会煳涂发傻……现在这女人知道画册的事了……我可以同您打赌,不要一个钟头, 亚森·罗平便会得到通知。不要一个钟头?我说什么话!是立即得到通知!什么去 药房,什么一张处方马上要配……哄鬼!”福尔摩斯立即出门,来到梅西纳大街, 看见小姐走进一家药房。十分钟后,她拿着几个小药水瓶和一个白纸裹着的长瓶出 来了。但是,往回走时,有一个人尾随她,同她说话。那人手拿帽子,一副卑躬屈 膝的模样,好像在求乞。 小姐停下来,给了他点钱,又向前走。 “她同那人说了话。”英国人寻思。 他这样想,与其说是确信,还不如说是直觉。不过这种直觉相当强烈,使得他 改变战术,放弃年轻姑娘,而去跟踪那乔装改扮的乞丐。 他们就这样一前一后来到圣费迪南广场,那人在布莱松住过的楼房前转来转去, 有时抬头瞧瞧三楼的窗户,注意进楼房的人。过了一个钟头,他登上开往纳伊伊的 有轨电车,上了顶层。福尔摩斯也上了顶层,在那人身后稍远的地方坐下。旁边是 一位正在读报,被报纸遮住脸的先生。电车驶到旧城墙时,那先生放下报纸,福尔 摩斯认出他是加尼玛尔。加尼玛尔指着那人,跟他咬耳朵说: “这就是昨晚跟踪布莱松的傢伙,在广场上转悠了一个钟头。”“布莱松的事, 没有什么消息吗?”福尔摩斯问道。“有,今早有他的一封信。”“今早?那就是 昨晚投邮的。寄信人还没得知他的死讯。”“正是。这封信在预审法官手中。不过, 我记住了内容:他不同意和解,他什么都要。头一次拿到的东西和第二次得手的东 西。不然,他就要动手。 “没有签名。”加尼玛尔补充道,“您明白,这封信对我们没有什么帮助。” “加尼玛尔先生,您的高见,我完全不同意,相反,我觉得这些话很有意思。” “上帝啊,为什么?”“为我个人的理由。”福尔摩斯随便搪塞道。有轨电车在城 堡街停下,这儿是终点站。那人下了车,不慌不忙向前走。 福尔摩斯跟着他走,离得那么近,加尼玛尔都有些害怕:“他只要一回头,我 们就暴露了。”“他现在不会回头。”“您怎么知道?”“他是亚森·罗平的手下。 亚森·罗平的人总是这么走的,双手插在口袋里,首先表示他知道被人跟踪,其次 表示他什么也不怕。”“可是我们挨得太近了!”“还不够近,还不能防止他在一 分钟内从我们的指缝里熘掉。他太自信了。”“呵!呵!终于见到你们了。喏,那 儿,咖啡店门口,有两个骑自行车的警察。如果我决定要求他们帮忙,并靠近那家 第11页 伙,我倒想看看他怎样从我们指缝里熘掉。”“那傢伙看见两个警察并不慌,是他 在要求警察帮忙!”“妈的!”加尼玛尔大叫一声,“他真是狗胆包天!”那人确 实走近那两个警察,当时他们正打算上车骑行。他跟他们讲了几句话,然后,勐地 跳上咖啡馆墙上靠着的一辆自行车,同两名警察一起,飞快地骑远了。 英国人哈哈大笑。 “哈!我早料到了吧?一、二、三,跑啦!谁帮他呢?您的两位同事,加尼玛 尔先生。啊,亚森·罗平,他干得不错!骑自行车的警察也被他雇用啦!我刚才跟 您说了,那傢伙太沉着了!”“那又怎样?”加尼玛尔气恼地叫道,“那又该怎样? 说风凉话还不容易?!”“好啦!好啦!别生气了。我们要报仇的。眼下,我们得 找几个帮手。”“福朗方在纳伊伊大街街尾等我。”“好,您顺路叫上他,然后来 会我。”加尼玛尔走开了。福尔摩斯则循着自行车辙往前走。路上尘土很厚,有两 辆车装的是有条纹的外胎,因此车痕尤其清晰。不久,福尔摩斯发现车轮印把他带 到了塞纳河河畔,那三个人转到了头天晚上布莱松去的那个方向。 因此,他一直来到他同加尼玛尔藏身的栅门旁。他看出不远处地上有一些交错 的带条纹的轮迹,表明那三个人曾在这儿停留过。正对面,有一小块突出的陆地伸 进塞纳河,顶头泊着一条旧船。 布莱松就是在那儿扔的包裹,确切地说他是让包裹落下去的。福尔摩斯走下岸 坡,发现坡势平缓,河水低落,很容易找到那个包裹……除非那三个人抢在前面找 到了。 “不,不,”他寻思,“他们没有时间……最多一刻钟……可是,他们为什么 从这儿经过呢?”有一个人坐在小船上钓鱼。福尔摩斯问他: “您没见到三个骑自行车的人吧?”钓鱼人做了个手势表示没见到。 英国人固执地说: “可是……有三个人……刚才在离您两步远的地方停留过……”钓鱼人把钓竿 夹在腋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记事本,在一页纸上写了几个字,撕下来给福尔摩斯。 英国人身子一震。他一眼就认出手上那页纸中间写的,正是画册上被剪去的字 母: cdehnoprzeo —237 炽热的阳光照在河面上,那男人又钓起鱼来。他头戴一顶 宽边草帽,上衣和背心折好放在身旁。他专心致志地钓着。钓竿上的浮子顺流漂浮。 过去了一分钟。紧张的一分钟,静得可怕。 “是他吗?”福尔摩斯想,心情十分焦灼,几乎是痛苦。他蓦地悟到了真相。 “是他,是他,只有他才能泰然自若地待在这儿,毫不担心会发生什么事情… …再说,除了他,还有谁知道画册的事呢?阿莉斯已经让人捎口信告诉他了。”英 国人忽然感到他的手,他自己的手已经握住了手枪,他的眼睛紧盯着这人的背,盯 着他脖子稍上一点的部位。只要手指一勾,这场惨剧就结束了,这位不同凡响的冒 险家的一生就可悲地结束了。 钓鱼人一动不动。 福尔摩斯紧握手枪,真想开枪了结。但同时这种违背他本性的行为又让他觉得 恐怖。这人必死无疑,事情一了百了。“啊!”福尔摩斯心想,“但愿他站起来… …但愿他自卫……不然,就该他倒楣……还有一秒钟……我就开枪……”但是,他 听到身后响起脚步声,回头一看,只见加尼玛尔带着几名侦探来了。 于是,福尔摩斯改变了主意,他勐地冲过去,跳到小船上。由于他用力过勐, 缆绳被拉断了。他扑到钓鱼人身上,双手箍紧他。他们一起滚进舱底。 “这又怎么样?”亚森·罗平一边挣扎,一边叫道,“这证明了什么? 我们两个,一个把另一个逼得没有还手之力,那才叫赢!可现在,您不知道拿 我怎么办,我也不知道拿您怎么办,我们就像两个傻瓜抱在一起……”两条桨滑进 水里。小船随波漂流,岸上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唿。亚森·罗平继续说: “天啊!事情这么复杂!您是煳涂了吧……? 这把年纪还干这种傻事! 您真是个大孩子!真倒楣!”他终于挣脱出来。 歇洛克·福尔摩斯怒不可遏,准备不顾一切,把事情了结。他把手插进口袋, 马上骂了一声,原来,亚森·罗平已把他的手枪摸走了。 于是,他跪下身来,企图捞回一支桨,把船划向岸边。与此同时,亚森·罗平 也拼命去抓另一支桨,要把船划向河中间。“别拿……别拿。”亚森·罗平说, “再说,这根本没用……您要是拿到桨,我也不会让您划的……换了您也会这样做。 在生活中,大家都是努力……没有理性,既然一切都是命运安排的……听着,您明 白,命运……对,命运决定让它的老朋友亚森·罗平…… 胜利!时运偏爱我!”确实,小船在慢慢驶远。 第12页 “小心!”亚森·罗平大声叫道。 岸上,有人在用手枪瞄准他。他低下头。一声枪响,在他们周围激起水花。亚 森·罗平哈哈大笑: “上帝原谅我,这是加尼玛尔朋友开的!……加尼玛尔,您这一枪开得太糟了。 您只能在正当防卫的情况下开枪……难道可怜的亚森·罗平让您发了狂,竟忘记了 自己的职责……? 呀,又来了!……可是,倒楣的傢伙,您会打中我亲爱的大师呀。” 他躲在福尔摩斯身后,面对加尼玛尔说: “好,现在我平安无事了……瞄吧,加尼玛尔,对准心脏!……再高一些,… …往左……没打中……真笨……再来一枪……? 可是您发抖了,加尼玛尔……要镇 定,不是吗?冷静点!……一、二、三、开火!又没打中!难道政府把儿童玩具拿 来给你们当手枪?”他拔出一把又大又长的左轮手枪,瞄也不瞄,甩手就是一枪。 侦探忙用手按着帽子:一颗子弹把它穿了个洞。 “加尼玛尔,您觉得怎么样?啊!这可是名牌。先生们,再见吧。这是我尊贵 的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大师的枪。”说完,亚森·罗平手一抡,把枪扔到加尼玛 尔脚下。福尔摩斯忍不住微笑,流露出欣赏的神气。多有生气!多么自然!多么潇 洒!显得多么快活!好像危险的感觉反而给他带来肉体上的快乐,好像这个奇人的 生活目的,就是寻求危险,然后以排除危险为乐。 这时,两边河岸上聚集了许多人。加尼玛尔和他的手下在岸上追着随波摆盪、 缓缓漂去的小船。亚森·罗平被捕已是不可避免,确凿无疑的事。 “大师,”亚森·罗平转身对英国人大声说,“说实话,就是把南非德兰士瓦 尔的金子都给您,您也不会让出位子吧!因为您坐的是头一把交椅! 首先比一切都要紧的,是序幕……然后,我们一下跳到第五幕,就是亚森·罗 平被捕或者逃脱。因此,亲爱的大师,我有个问题要问您。为了避免模稜两可,您 只需回答‘是’或‘不’。不要再管那案子了,现在还来得及。我可以弥补您造成 的损害。再迟我就无能为力了。您同意吗?”“不。”亚森·罗平皱起眉头。显然, 福尔摩斯这样执着使他不快。他又说道: “我坚持要您退出。这样做更是为了您而不是我。我坚持要您退出,因为我确 信您会第一个为您的捲入而后悔。最后问一遍:‘是’,还是‘不’?”“不。” 亚森·罗平蹲下去,移开舱底的一块木板,磨蹭了几分钟,福尔摩斯不知他在干什 么。然后,他站起身,坐到英国人身旁,说出以下这番话: “大师,我想,我们来到这条河边,理由都是一个:打捞布莱松扔掉的东西, 对吧?至于我,我本来约好几个伙伴,正准备——我这身简单的衣服可以证明—— 在塞纳河底作一番小小的探测。我的朋友来通知我,说您来了。 不过,我对您说实话,对此我并不感到惊奇。因为,我敢说,您的调查的进展, 我每个钟头都得到了报告。这是轻而易举的事!在米里约街,只要发生任何一点能 使我感兴趣的事,一个电话,我就很快了解到了。您明白,在这种情况下……”说 到这儿,他打住话头。刚才他移开的那块木板浮起来了,木板周围直冒小水柱。 “见鬼!我不知刚才是怎样搞的。不过,我完全有理由想到这条旧船的舱底会 有漏洞。大师,您不害怕吗?”福尔摩斯耸耸肩。亚森·罗平继续说: “因此,您会明白,在这种情况下,我预先得知您追着要与我斗,我越是避开, 您越是渴望,所以,确切地说,我乐于跟您斗一场。斗的结局是确定的了,因为我 手上有所有的王牌。我要让我们的会面尽可能引起轰动,以便使您的失败尽人皆知, 让以后什么德·克罗宗伯爵夫人或什么德·安布勒瓦尔男爵再也不敢企图把您搬来 跟我作对。再说,亲爱的大师,别望那边……”他又停住话头,半握拳头,像望远 镜似地放在眼前,观察两岸的动静。 “呵!他们租了条好船,一条真正的战舰,正使劲划哩!不要五分钟,就会划 过来,我就完了。福尔摩斯先生,给您一个忠告:您扑到我身上,把我捆起来,交 给我国的司法当局……你喜欢这方案吗……? 但这方案有个条件,就是在那以前, 我们不能沉到水底。如果要沉,我们就只剩下准备遗嘱的时间了。您看呢?”他们 四目相视。这次福尔摩斯明白了亚森·罗平刚才干了什么:原来他凿穿了舱底。水 在往上冒。 水浸没他们的靴底,盖过他们的脚背。但他们岿然不动。水没过他们的踝骨。 英国人抓起他的烟荷包,卷了一支烟,点燃。 亚森·罗平说: “亲爱的大师,从我上面的话里,您只会看到我无奈地承认,我对您无能为力。 第13页 我只接受我胜券在握的战斗,躲避我没有选择场地的战斗,其实是对您屈服。是承 认福尔摩斯是我唯一害怕的敌人,是表明只要福尔摩斯拦我的路,我就不安。亲爱 的大师,既然命运让我有幸与您对话,那么这就是我要告诉您的话。我只有一点遗 憾,那就是,我们不得不双脚泡在水里谈话!…… 我承认,这种情况有失庄严……我说的什么话?脚泡在水里……? 不如说屁股 泡在水里吧!”确实,水已漫过他们坐的凳子。小船也越来越往下沉了。福尔摩斯 镇定自若,嘴上含着烟,似乎在凝望天空。面对这个身处险境,被人包围、受警察 追捕却仍然快快活活的人,他绝不能流露出丝毫慌乱。怎么!他们似乎都在说,谁 会因为这芝麻小事而慌乱?不是每天都有人在河中淹死吗?这样的事值得注意吗? 他们一个侃侃而谈,一个沉思默想,都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其实,他们的自尊 心暗地里在激烈较量。 再过一分钟,他们就要沉入水下。 “要紧的是,”亚森·罗平说,“弄清楚我们是在司法当局那些第一流好手赶 到之前还是之后沉入河底。关键就在这儿。因为,小船沉没是肯定的事了。大师, 立遗嘱的庄严时刻到了。我把我的一切财产遗赠给英国公民歇洛克·福尔摩斯,条 件是……啊!上帝呵,他们来得真快,这些司法当局的好手!啊,这些好汉!看见 他们真高兴。划桨的动作多么准确!哟,是您,福朗方队长?好傢伙!搞来一艘战 船,这主意真绝。福朗方队长,我会向上司举荐您的……您想要勋章?当然……说 好了。您的伙伴迪约齐呢,在哪儿? 在左岸,那百来个土着中……? 即使我没有淹死,我也会在左岸被迪约齐和他 那帮土着逮住,或者在右岸被加尼玛尔和纳伊伊的居民抓住。真是左右两难啊……” 河水捲起了漩涡。小船跟着转了起来。福尔摩斯不得不抓住摇橹子的铁环。 “大师,”亚森·罗平说,“请您脱掉上衣,这样游起来方便些。不脱? 不愿意?我就穿上上衣。”他穿好上衣,像福尔摩斯那样扣得严严实实,然后, 嘆气道:“您是个多么厉害的人啊!可惜在一件事上那么固执……诚然,您已作了 努力,但都是白费气力!真的,您糟蹋了您的才华……”“亚森·罗平先生,”福 尔摩斯终于说话了,“您说得太多了,您过于自信,过于轻率,常犯错误。”“一 针见血。”“因此,刚才您不知不觉就给我提供了一个我正需要的情况。”“怎么? 您需要了解一个情况,可您不跟我说!”“我不需要任何人帮忙!从现在起,三小 时内我将向德·安布勒瓦尔夫妇揭开谜底,这就是唯一的答覆……”福尔摩斯还没 把话说完,小船突然下沉,把他们两个也带了下去,旋即又露出水面,但已翻了个。 两岸先是一阵惊唿,然后是一片不安的寂静,跟着突然又响起一片唿声。有一名落 水者露出水面。 他是歇洛克·福尔摩斯。 福尔摩斯是个游泳好手,他甩开长臂,噼波斩浪,游向福朗方的小艇。 “福尔摩斯先生,加油,”福朗方队长大叫,“有我们在这儿……别泄气…… 一会儿再去管他……我们会逮住他的,来吧……福尔摩斯先生,再使点劲……抓住 绳子……”英国人紧紧抓住递过来的绳子。但是当他爬上船时,身后有个声音在喊 他: “亲爱的大师,谜底,您当然会知道的。但我吃惊的是您竟然还没猜到……再 说,猜到了又如何?对您有什么用?只是证明这一仗您打败了……”亚森·罗平一 边说话,一边爬上扣过来的船底,骑在上面,舒舒服服地坐着,一边庄重地打着手 势,一边继续发表演说,似乎希望说服对手。 “亲爱的大师,您得明白,没有办法,绝对没有办法……您会觉得自己陷入困 境……”福朗方瞄准他: “亚森·罗平,投降。”“福朗方队长,您真没教养,打断我的话,我刚才说 ……”“亚森·罗平,投降。”“见鬼了,福朗方队长,人只在危险的时候才会投 降。现在您不会断定我有丝毫危险吧!”“最后说一次,亚森·罗平,我命令您投 降。”“福朗方队长,您根本不打算杀我,最多只打算伤我,因为您怕我逃跑。万 一失手,打到了致命的地方,怎么办?不要开枪,想想您将来会悔恨的,可怜的人! 想想您会受悔恨的折磨……”枪响了。 亚森·罗平晃了几晃,有一阵子抓住船帮,然后松手跌落水中不见了。 这些事件发生的时候正好是下午三点。六点整,歇洛克·福尔摩斯穿了从纳伊 伊一家饭店老闆那儿借来的一条太短的长裤和一件过窄的上衣,头戴鸭舌帽,贴身 第14页 穿一件带丝腰带的法兰绒衬衫,如事先说好的那样,准时来到米里约街的公馆。他 让人进去通报,就走进小客厅,准备面晤德·安布勒瓦尔夫妇。德·安布勒瓦尔夫 妇进客厅时,看见福尔摩斯正在来回踱步,一身打扮是那么滑稽,他们好不容易才 忍住没笑。福尔摩斯心事重重地,伛着背,像木头人似地从窗前走到门旁,又从门 旁走到窗前,每一次都走那么几步,在同一个地方转身。他停住脚步,拿起一件小 玩意,无意识地端详着,然后,又继续踱步。 最后,他在他们俩面前站住,问道: “小姐在家吗?”“在家,同两个孩子在花园里。”“男爵先生,我们将进行 的谈话是决定性的,我希望阿莉斯·德曼小姐参加。”“难道,最终查明……” “先生,请稍稍耐心点。我将尽可能确切地把事实摆在你们面前,真相就会在这些 事实中水落石出。”“好吧,絮扎娜,你愿去……?”德·安布勒瓦尔夫人站起身, 几乎马上便带着阿莉斯·德曼回到房间。 小姐比平时显得苍白一点,站在那儿,靠着一张桌子,甚至连唤她来的原因也 不问。 福尔摩斯似乎没瞧见她,勐地转向德·安布勒瓦尔先生,用不容反驳的语气说 : “先生,经过几天调查,尽管某些事一时改变了我的看法,但我还是要对您重 復我最初的话:犹太人油灯是被住在公馆里的人偷走的。”“罪犯是谁呢?”“我 知道。”“证据呢?”“掌握的证据足以使罪犯无法狡辩。”“那还不够,应该让 罪犯把东西归还我们……”“犹太人油灯吗?它已在我手中。”“蛋白石项鍊呢? 鼻烟盒呢……? ”“蛋白石项鍊、鼻烟盒,总之,您第二次失窃的东西都在我手中。” 福尔摩斯喜欢这种戏剧性情节,喜欢用这种稍嫌生硬的方式来宣布自己的胜利。 确实,男爵夫妇好像一时惊住了,好奇地默不作声地注视着福尔摩斯,这是最 好的赞扬。 接下来,福尔摩斯详细叙说了他三天来做的事情:他先说起如何发现那本画册, 把被剪下的字母组成的话写在纸上;接着,又说起布莱松如何到塞纳河畔扔东西, 然后回寓所自杀;最后便谈到他福尔摩斯如何同亚森·罗平较量,小船如何沉没, 亚森·罗平下落如何。等他说完,男爵低声说道: “您只用告诉我们罪犯的名字。您指控谁呢?”“我指控剪下那些字母,用它 们与亚森·罗平通信的人。”“您怎么知道这个人是同亚森·罗平通信呢?”“从 亚森·罗平那儿得知的。”他递过去一张湿漉漉的、皱巴巴的小纸条。就是亚森· 罗平在小船上从记事本上撕下的那一页。 “请注意,”福尔摩斯得意地指出,“他并不是被迫把这张纸条给我,从而露 出马脚的。他只是顽皮,却给我提供了情况。”“给您提供了情况……”男爵说, “可是,我一点也看不出来。”福尔摩斯用铅笔把这些字母和数字重写了一遍。 cdehnoprzeo —237 “怎么?”德·安布勒瓦尔先生说,“这不就是您刚才给 我们看的那些字母吗?”“不。要是您把这些字母翻来覆去排列,就会像我一样, 一眼发现它们同原来的不一样。”“哪点不一样?”“多了两个字母,e 和o 。” “的确,我没看出来……”“拼出r épondez(回答)之后,还剩下c 和h 两个字 母,加上e 和o ,您将发现只能拼一个词,这便是echo(回声)。”“这是什么意 思呢?”“这是指《法兰西回声报》,是亚森·罗平的报纸,是他正式的喉舌。 在这份报上,他保留他的‘联繫’专栏。请答覆第二百三十七期《法兰西回声 报》的通信专栏。这就是我寻找的谜底。亚森·罗平是那样随便地告诉了我,我就 到了《法兰西回声报》的编辑部。”“您发现了什么?”“我发现了亚森·罗平和 ……他的女同谋之间来往的全部细节。”于是,福尔摩斯把七份报纸摊开,翻到第 四版,标出下面七行字: 1.亚·罗,妇女祈求保护。540 。 2.540 ,等候解释。亚·罗。 3.亚·罗,受压制。敌人。完了。 4.540 ,写地址。将作调查。 5.亚·罗,米里约。 6.540 ,公园,三点。紫罗兰花。 7.237 ,星期六,一言为定。星期日上午,公园。 “您把这些叫做来往细节!”德·安布勒瓦尔先生叫道。“上帝啊,是的。您 只要稍微留意,就会同意我的意见。首先,一位代号540 的女人要求亚森·罗平保 护,亚森·罗平的回答是要求解释原因。女人便回答说她被一名敌人压制,无疑就 是布莱松。如果无人援助她,她就完了。可是,亚森·罗平还心存戒备,不敢与这 位陌生女子会晤,要求告知地址,提出要作调查。 第15页 这位女子犹豫了四天——您注意日期——最后为事件的发展所迫,受布莱松的 威胁,终于说出了自己所住的地方米里约街。第二天,亚森·罗平说他三点钟去蒙 索公园,请陌生女子带一束紫罗兰花作联络暗号去见面。从那时起,他们的通讯停 了八天。因为亚森·罗平和这位女子不再需要通过报纸联繫,他们可以直接见面或 通信了。计划已经拟定,为了满足布莱松的要求,那女子要盗走犹太人油灯。只剩 下确定下手的日期了。这个女子出于谨慎,用剪下的字母贴成便条寄给亚森·罗平, 决定在星期六动手,并补充道:请回答第二百三十七期《法兰西回声报》。亚森· 罗平回答她星期六下手一言为定。 并表示他星期天早上去公园。于是,星期天凌晨发生了盗窃案。”“的确,这 些来往环环相扣。”男爵贊同道,“十分完整。”福尔摩斯又说道: “于是发生了盗窃案。这个女子星期天上午出门,向亚森·罗平报告情况,并 给布莱松带去犹太人油灯。事情正如亚森·罗平所预料的那样发生了。 司法当局被敞开的窗户,地面上四个窟窿,还有阳台上的擦痕所迷惑,立刻接 受了外人闯入室内盗窃的假设。那女子便安然过关,不受任何怀疑。”“好吧,” 男爵说,“这个解释非常合乎逻辑,我同意。但第二次偷盗……”“第二次偷盗是 由第一次引起的。报纸报导了犹太人油灯是如何失窃的细节,有人就想如法再来一 次,把没盗走的东西搞到手。这一次不是伪装的,而是真正的入室行窃,真正的翻 墙撬锁,破坏偷盗。”“肯定是亚森·罗平……”“不,亚森·罗平不会这么愚蠢, 不会为了一点小事而朝人开枪。”“那是谁呢?”“毫无疑问,是布莱松,而且是 背着被他讹诈的女子。进到屋里来的是布莱松,我追赶的就是他,打伤可怜的华生 的也是他。”“您肯定吗?”“绝对肯定。昨天,布莱松自杀前,一个同谋给他写 了封信,证明亚森·罗平与这个同谋在谈判,要求把偷盗的东西如数归还。亚森· 罗平要求全部归还,‘第一件东西(即犹太人油灯)以及第二次拿的东西’。另外, 他还监视布莱松。布莱松昨晚去塞纳河边时,亚森·罗平的一名同伙也在跟踪。” “布莱松去塞纳河边干什么?”“他得知我调查的进展……”“谁告诉他的?” “同一名女子。她担心查出犹太人油灯的下落,会把她的事情带发…… 因此,布莱松得到通知,便把可能连累他的那些东西打成一包,准备扔在一个 地方,等到危险过去,又能找回来。我和加尼玛尔跟着他。大概他还犯有一些罪行, 良心上十分不安,失去了理智,回家后便寻了短见。”“包里是什么东西?”“犹 太人油灯和您的其他珍玩。”“它们不在您手中吗?”“亚森·罗平失踪后,我利 用他强迫我在河中洗澡的机会,让人划船把我送到布莱松选择的地点,找到了您失 窃的东西。它们被内衣和油布包着。 就在这儿,那桌上。”男爵二话不说,立即割断绳子,撕开湿衣服,拿出犹太 人油灯,旋开灯脚下的一只螺帽,双手捏住油壶,用力一拧,从中间打开,见到了 那件镶嵌着红宝石和翡翠的纯金珍宝。它碰都未被人碰一下。 这一幕表面上看是如此自然。福尔摩斯陈述了一系列事实。然而,实际上却有 某种东西使之变得极为可悲,那就是福尔摩斯的每句话都是对小姐明确的、直接的、 不容辩驳的指控,而阿莉斯·德曼却一声不吭,给人感受很深。 当福尔摩斯一条一条无情地摆出事实时,小姐脸上的肌肉纹丝不动,那双清澈 纯净的眼睛里也没有流露出丝毫反感或恐慌。她在想什么呢?尤其是,到了必须回 答的关键时刻,到了必须替自己辩护以粉碎歇洛克·福尔摩斯如此巧妙地将她套住 的铁圈的庄严时刻,她会说些什么呢? 这时刻已经到了,但年轻女子默不作声。 “说呀,说呀!”德·安布勒瓦尔先生叫起来。她一声不吭。 男爵再次敦促她: “只要解释一句……只要反驳一句,我会相信您的。”然而,这句话她就是不 说。 男爵急急地在房间里走过来走过去,然后,对福尔摩斯说:“不,先生! 我不能同意这种说法!有些罪行是说不过去的!这件事情同我一年来所了解的、 所目睹的实际情况截然相反。”他把手搭在英国人肩上,说: “可是,先生,您是否绝对相信您没有搞错?”福尔摩斯略一迟疑,如同一个 人受到突然袭击时没有反应过来,不能马上回击。过了一会,他微笑着说道:“只 有我指控的人,由于她在您家里的位置才可能知道灯里藏有这件珍宝。”“我不愿 相信。”男爵嗫嚅道。 “那就问她吧。”这委实是男爵唯一不愿做的事,因为他对姑娘深信不疑,然 第16页 而,他又不可能避开明摆着的事实。 于是,他走近姑娘,直视她的眼睛: “小姐,是您吗?是您拿走了这件首饰吗?是您与亚森·罗平联繫,假装外贼 入室行窃吗?”小姐答道: “先生,是我。”她并没有低下头来。她的脸上既不显得羞耻,也不显得尴尬 …… “这可能吗?”德·安布勒瓦尔先生嗫嚅道,“我绝不相信……把所有人都怀 疑到了,才会怀疑您……可怜的女人,您是怎么干的呢?”她说: “我就是像福尔摩斯先生刚才说的那样干的。星期六深夜星期天凌晨,我悄悄 走进了小客厅,拿走那盏灯,早晨我就把它带给……那个人。”“不对,”男爵反 对说,“您说的那些话不能让人接受。”“不能让人接受!为什么?”“因为那天 早上,我看见小客厅的门是插着插销的。”她脸一红,有些慌张,望着福尔摩斯, 似乎在向他讨主意。福尔摩斯见到阿莉斯·德曼的窘迫,似乎比听到男爵的异议更 为惊愕。她难道无话可答?她刚才承认福尔摩斯的解释符合事实,难道那是谎话, 只要检查事实,马上就能戳穿?男爵又说: “这扇门是关着的,我肯定。那天早上我发现插销同头天晚上我插上时一样, 没有动过。如果您真像刚才声称的那样是从这道门进来的,那么必须有人从里面给 您开门,也就是说从小客厅或我们的卧室给您开门。可这两间房里并没有别人…… 只有我妻子和我。”福尔摩斯急忙低下头,用手捂住脸,遮住那一脸羞红。他脑中 忽地一亮,就头昏起来,浑身觉得不自在。他觉得真相大白,如同夜色退尽,露出 明灿灿的景色。 阿莉斯·德曼是无辜的。 阿莉斯·德曼是无辜的,这是确凿无疑的真相。同时,这也说明了他从对姑娘 作出可怕的指控起就感到不安的原因。现在,他明白了,他知道了。 一个不容置疑的证据立刻出现在他眼前。他抬起头,几秒钟过后,他尽可能自 然地把眼睛转到德·安布勒瓦尔夫人身上。 她脸色苍白。那是不寻常的苍白,是在生活中残酷无情的时刻显现的苍白。她 的手微微发抖,她努力把它们掩盖住。 “再过一秒钟,”福尔摩斯想,“她就会露马脚的。”他坐在她和她丈夫之间, 极希望排除由于他的错误而威胁这对夫妇的危险。但是,她一看见男爵,内心深处 不禁发出一阵战慄。刚才照得他头晕目眩的真相的光芒,现在也照亮了德·安布勒 瓦尔先生。这位丈夫也在同样地动脑子。他也明白了! 他看出来了! 阿莉斯·德曼拼命反驳,要否定那无情的真相。“您说得对,先生,我说错了 ……确实,我不是从这道门进来的。我经过前厅,从花园,用一架梯子……”她忠 心耿耿地作最后的努力……但毫无用处!这几句话一听就是假的。声音显得很虚, 眼睛也不再显得清澈、真诚。她低下头,泄气了。 残酷无情的寂静。德·安布勒瓦尔夫人脸色苍白,由于焦虑和恐惧而全身僵硬。 她等待着。男爵好像不愿相信他的幸福已经毁了,还要挣扎一番。 他终于期期艾艾地说: “讲吧!你说清楚……”“可怜的朋友,我没什么可说的。”她声音极低地说, 一张脸因为痛苦而扭曲。 “那么……小姐……”“小姐为了救我……出于忠诚……出于友情……承认自 己有罪……”“为什么事救你?从谁的手中救你?”“从那个男人手中。”“布莱 松吗?”“是的,他威胁的是我……我在一位女友家认识了他……一时煳涂,竟听 从他……哦!你不会原谅我的……然而,我给他写了两封信……你会看到这两封信 的……我把它们赎了回来……你知道我是怎么赎回来的……唉!可怜我吧……我为 这事流了那么多泪!”“你!你!絮扎娜!”男爵攥紧拳头,朝她举起来,准备揍 她,揍死她。但是,他的双臂又放了下来。他又喃喃问道: “你!絮扎娜!……你!……这可能吗?”絮扎娜断断续续地讲了她那件庸俗 得让人恼火的风流事。她发现那个人卑鄙无耻,终于惊醒,悔恨不已。她也谈到阿 莉斯的令人钦佩的行为。姑娘觉察到女主人的绝望,听了她吐露的心里话,便写信 给亚森·罗平,一手导演了盗窃油灯的事,以便把女主人从布莱松的魔爪下解救出 来。 “你,絮扎娜,你,”德·安布勒瓦尔先生弯下身子,痛苦地说,“你怎么能 ……”当晚,在加莱和多佛之间运营的“伦敦城”渡轮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上缓缓行 驶。夜色晦暗、平静,轮船上空依稀可见团团浮云。一层轻纱似的薄雾裹着轮船, 把它同散射着星光月华的无垠太空隔绝开来。 第17页 大部分乘客已返回舱房或客厅。有几位顽固的乘客还在甲板上散步,或盖着厚 毛毯坐在大摇椅上打盹。这里那里不时亮起雪茄菸的点点火光。在轻柔的微风中可 以听到一阵阵窃窃低语。在庄严肃穆的静寂中,大家都不敢提高嗓门说话。有一位 乘客沿着舷墙,步子均匀地踱着。走到一个躺在长椅上的人身旁时,他停下脚步, 细细端详。当这人稍稍翻了翻身,他便问道: “阿莉斯小姐,我以为您睡着了。”“不,不,福尔摩斯先生,我不想睡,我 在想事。”“想什么呢?问一问冒昧吗?”“我在想德·安布勒瓦尔夫人。她一定 非常伤心!她的一辈子全毁了。”“不会,不会这样。”福尔摩斯立即说,“她犯 的不是不可原谅的过失。 德·安布勒瓦尔先生会忘记她这次偶然失误的。我们动身时,他看她的眼光已 经柔和多了。”“也许……但是,要忘掉需要很长时间……她会痛苦的。”“您很 爱她?”“很爱。在我怕得发抖要躲开您的眼睛时,是您给了我力量,使我微笑, 使我直视着您。”“您离开她难受吗?”“十分难受,我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只 有她。”“您会有朋友的。”英国人被姑娘的忧伤感动了,说,“我答应您……我 有一些关系……很有影响……我向您保证,您不会后悔来到新地方的。”“也许吧, 不过,德·安布勒瓦尔夫人不在……”他们没有再说下去。 歇洛克·福尔摩斯在甲板上又转了两三圈,然后,回来坐在旅伴身旁。 云开雾散,露出一角青天。星光闪烁。 福尔摩斯从斗篷兜里掏出菸斗,装上菸丝,连续划了四根火柴也没点着。 火柴用完了,他站起身,向坐在几步远的一位先生问道: “请问,有火柴吗?”这位先生打开一盒防风火柴,划了一根,立即耀起一团 火苗。福尔摩斯就着火光,认出这是亚森·罗平。 要不是英国人微微地,几乎觉察不出地往后一退,亚森·罗平还以为他知道自 己在船上才来借火的,因为他如此善于控制情绪,伸手给对方的神态从容大度,自 然如常。“亚森·罗平先生,身体一直好吧?”“厉害!”福尔摩斯这种控制情绪 的能力使他情不自禁地发出赞嘆。 “厉害……? 为什么这么说?”“怎么,为什么这么说?您明明见我跌入塞纳 河,现在又像幽灵似地出现在您眼前,居然出于自尊,出于我称为英国式的自尊, 连一点惊愕也不显露,连一句吃惊的话也不说。真的,我再说一遍,厉害,让人佩 服!”“这有什么可佩服的。您落水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故意的,而且您并没有 被子弹打中。”“可是您为什么不打听清楚我的下落就走呢?”“您的下落?我知 道。 两岸一公里长的地段,有五百多人围着。您就是逃脱了一死,也肯定会被擒获。” “可我来到这条船上。”“亚森·罗平先生,世上只有两个人,他们的一切作为都 不会让我吃惊: 首先是我,其次是您。”两人握手言和。 虽说福尔摩斯在与亚森·罗平的交锋中并没有占上风,虽说亚森·罗平是个特 殊的最终不得不放弃捕获的敌人,虽说在交手中亚森·罗平始终保持优势,但英国 人靠着顽强奋斗,坚韧不拔,还是找回了蓝钻石和犹太人油灯。 也许这一次的结果没有那么引人注目,尤其是在公众看来如此,因为福尔摩斯 不得不隐瞒了失窃案的细节,声称不知罪犯的姓名。但是作为人与人,亚森·罗平 与福尔摩斯,侦探与侠盗之间的较量,公正地说没有胜负。他们都可声称取得了同 等胜利。 他们作为放下武器,彼此尊重的对手,客客气气地交谈起来。在福尔摩斯的请 求下,亚森·罗平叙述了他逃跑的经过。“把这称为逃跑,未免夸大了点。”他说, “这是那样简单!因为,我们约好来捞犹太人油灯,我的朋友一直守在附近。我在 翻了个的船壳下待了半小时,趁福朗方带着手下沿岸寻找我的尸体的机会,我爬上 那艘破船。我的朋友开着汽艇来接我,然后就在五百个看热闹的人吃惊的目光下, 在加尼玛尔和福朗方惊愕的注视下走了。”“太漂亮了,”福尔摩斯大声说,“无 懈可击的成功……现在您去英国有事?”“是的,有几笔帐要结算……但是,我忘 了……德·安布勒瓦尔先生怎么样?”“他一切都知道了。”“啊!亲爱的大师, 我对您说过什么?现在,伤害无可挽回了。本来让我干不更好吗?再有一两天,我 就可以从布莱松那儿要来油灯和其他玩意,送还给德·安布勒瓦尔夫妇。这两个好 人就可以和和睦睦,白头偕老,而不会像……”“而不会像……”福尔摩斯冷笑道, “我把事情搅乱了,给您保护的家庭带来不和。”“上帝啊,是的,我保护的家庭! 第18页 难道我从来只会行窃、行骗、为非作歹吗?”“那么您也做好事?”“只要有时间 就做。而且,我乐于做好事。在我们这场交锋中,我成了援助别人,拯救别人的保 护天使,而您却成了带来绝望和眼泪的魔鬼。我觉得这十分好笑。”“谁流眼泪? 谁流眼泪?”英国人抗议道。 “德·安布勒瓦尔一家流泪。阿莉斯·德曼流泪。”“她不能再待下去…… 加尼玛尔迟早会发现她……而通过她,又会追到德·安布勒瓦尔夫人身上。” “我完全同意您的意见,大师。但是,这又怪谁呢?”有两个男人从他们面前走过。 福尔摩斯声音似乎微微变了,问亚森·罗平说: “您知道这两位绅士是谁吗?”“我相信我认出了其中一位是船长。”“另一 位呢?”“我不知道。”“那是奥斯丁·吉莱特先生,他在英国的位置,相当于贵 国的保安局长迪杜伊先生。”“啊!多好的运气!您愿意把我介绍给他吗?迪杜伊 先生是我的一个好朋友,如果能同奥斯丁·吉莱特先生成为朋友,我将十分高兴。” 两位绅士又出现在甲板上。 “亚森·罗平先生,要是我把您这话当真呢?”福尔摩斯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 他伸出铁一般的手,抓住亚森·罗平的手腕,紧紧握着。“大师,干吗抓这么 紧?我随时准备跟您走。”确实,他听任福尔摩斯拖着走,毫无反抗的表示。这时, 那两位绅士又走远了。 福尔摩斯加快步伐。他的指甲掐进了亚森·罗平的皮肉。“走吧……走吧……” 福尔摩斯大声吼着,似乎急于尽快把一切了结,“走吧!快点吧!”但是,他立即 站住了:阿莉斯·德曼跟了过来。“小姐,您干什么?这没有用……别过来!”亚 森·罗平答道: “大师,请您注意,小姐并不是自愿跟来的。我用您对待我的办法也抓住了小 姐的手腕。”“为什么?”“怎么?我很想把她也介绍给他们。她在犹太人油灯案 中扮演的角色比我还重要。她是亚森·罗平的同谋,也是布莱松的同谋。她还得讲 述德·安布勒瓦尔男爵夫人的风流事。这会叫司法当局大感兴趣的……这样,好心 的福尔摩斯,您就好事干到底啦。”英国人松开了他的俘虏的手腕,亚森·罗平也 放了小姐。他们一动不动,面对面站了几秒钟。然后,福尔摩斯回到那把长椅上坐 下来。亚森·罗平和姑娘也回到原来的位子。他们好久没有说话。 到后来,亚森·罗平打破沉默说:“大师,您明白,不管我们干什么,我们永 远站不到一起。您在沟这边,我在沟那边。我们可以敬礼,握手,交谈片刻,但鸿 沟永远存在。您永远是歇洛克·福尔摩斯,侦探,而我永远是亚森·罗平,大盗。 歇洛克·福尔摩斯或多或少出于本能,或多或少适时地听从他的侦探直觉,追缉大 盗,一有可能,就要将他捕获。而亚森·罗平却始终凭着机智勇敢,逃脱了追捕, 并讥笑侦探不自量力。这一次,他又是不自量力,哈!哈!哈!”他放声大笑,笑 声诡黠,残酷而可憎…… 突然,他收了笑容,换上了庄重神气,低头对姑娘说:“小姐,请放心,即便 我被逼到绝境,我也不会背叛您。亚森·罗平从不背叛别人,尤其对他喜爱和佩服 的人。请允许我说,我喜欢并且敬佩您这样勇敢、高尚的人。”他从皮夹里抽出一 张名片,一撕两半,把一半交给姑娘,仍然用激动而尊敬的声音说: “小姐,要是福尔摩斯没有走通门路,请您去拜访斯特龙博卢女士(她目前的 地址很容易找),把这半张名片交给她,对她说‘忠实的回忆’几个字即可。斯特 龙博卢女士会像姐妹一样接待您。”“谢谢,”姑娘说,“我明天就去见这位女士。” “现在,大师,”亚森·罗平用已经尽职尽责的满意口气叫道,“祝您晚安,还有 一个钟头才能到。我要利用这段时间睡一睡。”他躺直身子,叉起双手枕在脑后。 云消雾散,月上中天,在繁星周围投上一片光雾,在海面上洒下一片清晖。月 亮在水里悠悠漂荡,仿佛无垠的天空为它所有。灰濛濛的天边隐隐显出了海岸线。 旅客们又登上甲板。甲板上站满了人,奥斯丁·吉莱特先生领着两位先生走过去。 福尔摩斯认出那是两名英国警察。 亚森·罗平在长椅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