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子》 第1页 [古装迷情] 《小女子》作者:妖么【完结】 文案: 左手江山; 右手狼烟; 此生托负与谁? “云初,你娶了我 江山,美男, 便都是你的。” “元澈,不是我不要你, 只是一见面, 你就一副恨不得要我杀了你的眼神, 鬼见鬼也愁吧。 你是富可敌国的皇子, 又是你爹早就看好的储君, 怎么能做上门女婿呢!” 这玩笑可开不得 内容标籤: 搜索关键字:主角:贺云初 ┃ 配角:元澈、陈岳霖、军中诸友 ┃ 其它: ☆、那时花开(一) “云初,你快下来,马上要进城了,京城比不得西北道,你还是收敛些性子放稳妥些,切不可再如此顽皮。”一位身材魁梧的年青男子站在树下,焦急地劝着坐在大树树杈上少年装扮的贺云初。 贺云初却全然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两眼瞅着前方不到五十步远的河边,一个皮肤白皙的少年正脱了衣服,边往河边走边解着短裤的腰带,不慌不忙地下到河边。眼睛都快看直了。 “谈清炫你做什么,你大胆……”汲到河水中的少年松驰的短裤缓缓滑落,在一片波光凌凌的水中央,半片生嫩白亮的臀,硬生生在静好的水面上盪开了一圈涟漪。云初被谈清炫一个大力从树上拽下来,惊叫一声落地,瞪着两只铜铃般的大眼睛沖谈清炫大吼。 她的声音有点大,正在河中沐浴的少年一慌,露在外面的半片身子顺势往下一潜,大半个人都隐没在水中,待潜到河心处才敢半露着头往远处眺望。 谈清炫没想到树林那边还有人,一个没防备,身边已黑压压围上来一大票身穿锦衣的侍卫。他反应过来,本能地伸手去护云初,但伸出去的手抓了个空,身后的小人儿已不见了。 “人呢?” 云初身手敏捷,在少年的侍卫围过来的时候就熘了。 熘去了河边。 “喂,你泅水的功夫这么好,教教我可好。”云初大大咧咧地站在岸边,朝水中的少年笑得一脸猥琐。 少年明显被突然出现的人吓到了,抬眼一瞅岸上站着个半大的孩子,他的身后并无他人,这才松下一口气来:“你是谁,胆敢欺辱本公子,你活腻了。” 少年的长相极其好看,俊眉媚眼,发起火来一副粉唇微微上翘,比柳屏儿娇美的不止一点半点,云初越看越喜欢,眸光粘在他身上就有些移不开了。不过比起他的相貌来,云初更喜欢少年在水中恣意随性的本事:“欺辱你?你是说我吗?” 云初不以为意地双手叉着腰,索性耍起了无赖:“好吧,就欺辱你了,如何,你上来打我呀。”她不但无赖,更有甚无耻,抓起少年脱落在石头上的衣服搭在胳膊上抖落着。面料极其顺滑轻盈,还带着淡淡的栀子花的香味。“衣服熏的这么香,你也是女子?”她把少年的衣服放到鼻子尖下闻了闻,不屑地朝身后一扔,正好挂在不远处的干树枝上。 河中的少年着实有些恼了:“你大胆,谁是女子,等下我的侍卫回来,定让他们将你噼成两半。”说着,倏地一下在水中直起身来,一具美轮美奂的肉躯,带着晶莹的水珠,在阳光下激起一片潋滟白光,晃得云初一双眼珠子顿时就瘸了,转不动了。 云初艰难地咽了咽唾沫,自惭形秽地摸了一把自己平平整整的身体,无限留恋地移开眸光,然后不无悲壮地抬起头来,更无赖了:“就凭那些草包也能叫侍卫!换了我,早打发他们牧马去了。”听声音,那伙人还在树林那边跟谈清炫打斗,一时半会儿是抽不出身了。“要不这样,你要是答应教我呢,我可以把我的衣裳借给你穿,我不嫌弃的?” 水中的少年下唇咬的死紧,丝毫没把岸上这个黑不熘秋的半大孩子说出的那句“也是女子”的话当回事。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好吧,你脱了衣服下来,爷教你。” 云初作势要解衣裳,走到河边用脚尖试了试水,赶紧又缩回去,讪笑道:“还是你到岸边来引着我下去吧,我不敢独自下水。” 少年敛住一双精明的眸光下散发出来的杀意,再次下潜入水,眨眼间,灵活如水蛇般的身影已抵近岸边,倏地从水中露出半截美好身体来:“好了,把手给我。” 画面太唯美太精緻,云初来不及动作便如冻僵了一般,被吓着了。痴痴的望着他那只如白玉般精緻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了自己缩在身后的手(在精品少年面前可以称爪子)。 她甚至忘记了如何将手递给他的,只觉得接触间,他的指腹湿润柔滑,虽柔若无骨,却灵活有力。云初甚至都没来得及细想,已滑落水中,他柔滑细腻的双臂贴着她的脸颊,如春柳拂面般一绕,整个人就到了她的身后。下一刻,那双绵软细腻的手臂如练般箍住了她的腰身,带着她往深水中滑去。 突然失去保护的身体,四肢没有着地点,云初再有一身好功夫,一下水也就变成了一块石头。呛水之后除了乱蹬乱踢,那少年滑腻柔软的身体她一下也碰不到。 阴谋,完全是阴谋。呛水后的鼻孔和喉咙疼的象火烧一般,整个身体象坠着千斤巨石,完全不由掌控地往下坠落。 第2页 云初不会泅水,水性却不是一点没有,以往虽然都是旱鸭子般的乱扑腾,姿势不好看也没什么章法,但她临危不慌,这个优点在水下就成了她的救命草。 既然控制不了身体往下沉,那便不控制了,任由坠落吧。睁不开眼但闭着嘴憋气她还是可以做到的。而且因为视野受阻,听力和触觉就格外的好。 有一个大热量的东西就在身后的不远处跟着她坠落的速度一起下潜,不象是鱼更不象是石头。 憋气的后果就是身体下坠的速度明显减缓,这便给云初一线希望。几乎就是在同一时刻,那个大热量的东西也迅速朝她靠过来,越来越近……云初抓准时机,身体突然在水中一个反转,触手之处有一团东西正好缠绕到了她的手臂上。 憋着气的身体让她来不及云思考手中抓到了什么,拽着手中的东西使劲一扯,身体便与这个发热的东西缠绕到了一起,下一刻,憋气憋到了极限,又不想再尝呛水的滋味。张口唿吸的瞬间,咬住了近在怀中的物体。 舌尖滑滑腻腻的,一股腥甜的人血味直冲味蕾,令人迷恋、贪婪……不知道是呛水太多的缘故还是张口唿吸太勐所致,大脑还来不及对被她咬住的这个东西的性质做出判断,便突然断片了。蓦然而至的眩晕感带来的漆黑掌控了云初所有的思维,唯有那片惊绝的潋滟白光在记忆中闪烁。 这种溺水的感觉,云初铭记了一生。 清醒过来的时候,云初已是在客栈软软的床上。 “醒了?您今日可是闯了大祸了,您知道被您调/戏的那位公子是何人吗?”谈清炫黑着脸,看到云初睁开眼睛的第一时间就忙着给她施加压力。 “看他的衣饰,应该是位贵家公子,只要不是皇子就好。”云初摸着依旧不怎么舒服的喉咙,脑袋也胀的厉害,想都没想这句话就脱口而出。说完就觉得哪里不对劲:“我哪里调/戏他了?” “他被捞上来的时候嘴唇肿得象包子,难不成是水下有食人鱼……”谈清炫故作深思地凝眉。 云初不由自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唇,突然有些心虚:“他说什么了?” 谈清炫摇了摇头:“倒没听他说什么,不过他的侍卫已将这里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 云初不可置信地一瞪眼:“不会吧,咬一口就杀人啊,这也太……”还是心虚。 “哎,若是一般的人呢,你咬了也就咬了,谁叫你咬的是位皇子,还是一位刚刚被封了亲王的皇子呢。”谈清炫颇为同情的望着云初:“接下来,我们该作何打算?” 皇子!还是一位刚刚被封了亲王的皇子!云初一怔,蓦地被这句话炸醒过来,顿时感觉一个脑袋有两个大:“谈叔叔,我们用三十六计的最后一计,行吗!” 谈清炫摇头:“不行,这事闹大了,最后一计不管用。” “啊,这都不行?!”她哀嚎一声,再次晕倒。 作者有话要说:  亲们,此文军旅,有铁血沙场,也有柔情绝恋,更有各种恋人培养技能,喜欢此种风格的亲们放心跳,看新鲜围观的亲们欢迎试水。提前局透,此文:第一部分激/情,第二部分柔情,第三部分绝情,三部之后曲终,提醒亲们可别用常规的思维方式解读这三段剧情,不是老套路的哦! ☆、那时花开(二) 这样一个大麻烦,因为贺家老大贺翎的露面,迎刃而解。 “贺翎是康王府长子,虽然不是世子,却是当朝附马,气宇轩昂,惊才绝艷,才貌双全,在朝中颇有威仪……”谈清炫讲了一路,结果,等见到了真人,一大一小两个人四只眼相互对瞪了半晌,下一刻,各自满怀失望地挥挥衣袖,悻悻转身。 从相貌上来看,身材魁梧的贺翎与相貌文静儒雅的贺靖,十二桿子都打不着,少了亲情和善,身上再耀眼的光环,也是来自于路人甲。 贺云初性格倔强,原本就无一丝女孩儿娇柔婉美的作派,此时更是因跟着谈清炫骑着马从丹徒至京城奔波了一路,加之临出门时被母亲有意打扮成泥孩子模样的形象,在贺翎眼中,那一双扑闪灵睿的大眼睛,简直就是桀骜少教的代名词,冠上贺家的姓氏,只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被母亲描述的繁华富足安乐直比人间天堂的京城,第一个回合就因对人物的失望而从内心的神坛跌落了一级台阶。 好在京里的人都不似贺翎。 比如那个如花似玉的少年贺元初。 他站在午后的阳光里,着一身淡青色衣袍,一踮一踮着似乎要跳起来的脚上,那双绣着精美图案的浅口青色锦鞋十分养眼。他抬着一只白玉般的小手指挥着两个小厮驱赶树上鼓譟的麻雀,一双红润的唇瓣张张合合地说着什么,却没有声音。 云初贴着门边,怔怔地望了他半晌,直到他发现,突然停住所有的动作,对她嫣然一笑:“是不是把你吵醒了?” 这个如玉雕冰砌般的男孩子,生的与贺靖有七八分相似,因为年幼,显得比贺靖更加的精緻也更加的清秀,乍一眼,象个女孩儿。 云初怯怯的,却还是迈步向他走过去,有些小别扭地唤了他一声:“哥哥”。 第3页 元初大大方方也开开心心地牵住了妹妹的手,两人一起抬头看树上挂满花苞的栀子花蕾,那个初夏,是云初终生最温暖的一个季节。 康王府很大,几乎占据了东宁半条街。也仅仅是大,因为人丁不旺,除了康王正院的前后两个院子和一处花园,其余的偏院都空着。因常年无人打理,空着的院落连带的整个康王府都有种荒颓的没落感,这跟云初想像中的大宅院一点也不一样。 但对孩子们来说,只要不被管束的太紧,荒颓并不是问题。 贺云初是以贺翎友人之子的身份到王府来坐客的,王府上上下下就更没人管她,任其在府中行动,只要不弄出太大动静,大家几乎都当她不存在。两三天玩下来,她就发现了一个好地方。 建国初期的康王府因战功显赫地位超群,据说最鼎盛的时候,整条东宁街都姓康。老康王独宠么子,便依据么子所好,搜集天下好玩之物,几乎用了半条街的地方为期修建了一个园子:凌风园。只可惜后来好景不长,么子先残后折,老康王也因此郁郁而终。 贺家虽然从此走上了下坡路,但这个园子却是一天比一天热闹繁盛。因为背临京河,做为京城卫戍的防卫区域,贺家在园子与王府之间辟了一条马道,做了切隔,如今,京城的卫戍区域早已向外拓展至京河以北八十多里,康王府也由原来的边城外郊变成了内城,东宁街也从原来的荒街僻巷变成了王亲贵胄们的游乐场,尤其凌风园,简直就是京城阔少豪门世族们的消遣地,大一些的门第在园子里都有一两处自己花钱修建的别院,再不济一些的人家,也有在园子里租一个地方,搭个亭子,以供自家子弟在此消遣时有个落脚的地方。而这些人,根据所占地方的大小,按月支付给康王府一些薄梓,用来修护园子的基础设施。 贺家做为东家,要园子里留有一个很大的演武场,以供自家子弟使用,不外租借,也轻易不接待外人。但是如今的康王府,自从贺翎尚了公主搬离了王府,老二贺翔常年卧病在床,两子一女又少于在武事上的教习,这处园子几乎闲着。 贺靖被贬边关之后,紧接着康王一纸辞书将之扫地出门,断绝了父子关系。当时贺靖的夫人因身怀六甲,没有跟着贺靖一起去边关,留在了康王府。 但是那诺大的一个王府,却容不下一个弱女子。后来由长公出面,才在凌风园与演武场之间要了一个偏院,将快要临盆的弟妹接回。 但她不属于康王府。除了贺靖按月寄回的饷银,贺夫人和元初的生活用度一直靠贺翎夫妇接济,在世族与贫民的夹缝中长大的贺元初,生平第一次踏进凌风园,几乎酿成了一起血案。 对于京城的这帮世家子弟豪门阔少,贺元初在贺家的存在,就是一个笑话。 身份尴尬的贺元初刚刚在凌风园露面,就引起了一片不小的波浪。贺夫人母子虽然与这个富丽繁华的园子比邻而居,母子二人也甚少露面,但并没有淡出世人的视线,相反的,世人对他们母子的窥视和猜测成了豪门世家茶余饭后的小点心,津津乐道之声在圈子里都是引领时尚的话题。 如今,真人版道具切切实实出现在世人面前,从最开始的疑惑和猜测到紧随而至的好奇围观,各种挑衅式的试探终于定格成此次活动的主旋律。 去凌风园的主意是贺云初提的:“你家隔壁有个好玩的地方,新鲜东西可多了,你去过吗?”她牵着哥哥的手,却怎么都感觉面前的人像是需要她去保护呵护的弟弟。 贺元初摇了摇头,眼中一道黯然闪过:“那是王府的园子,但母亲说了,我们不是王府的人,是不可以去的。” “啊?贺靖他不是康王的儿子吗,怎么就不是王府的人了?”八岁的贺云初了解京中各种门阀势力,却不了解父亲的家事。 贺元初瞪了妹妹一眼:“你若再直唿父亲的名讳,我便不再理你。” 云初无法与他解释母亲教育她不能与贺靖明面上的至亲关系那么复杂的事,只能敷衍,“好,以后不叫了,那你告诉我,爹爹为何就不是王府的人了。” 元初刚刚教训妹妹时的厉色瞬间消失无影,终于黯然道:“爷爷不要他这个儿子了。” “我没你这样的女儿,你也没我这个娘,你现在就给我出去”这样的话,在她将母亲气得忍无可忍的时候便从母亲嘴里迸出来,可事过之后,还不是原先怎样还怎样,所以对“爷爷不要他这个儿子了”这样的话,云初也只当是个玩笑。 笑道:“他爹说气话呢,这你也信。” 见没有说动妹妹,贺元初有点急了:“是真的,爷爷四海发过通告了,还把爹爹的名字从族谱上剔了去,每年拜祖宗,都不准我进祠堂,也不准母亲去给奶奶问安。” 贺元初满眼都含义着落寞和委屈,云初却没怎么当回事:“康王爷发的通告你见了?” 元初摇头:“那时我还没出生。” 云初嘆一声:“你没亲眼见的事,你怎么知道不是大人们编出来骗你的。说不定啊,是他们害怕贺靖,不对,是咱爹,这个家里一定有什么让他们忌惮咱爹的事,所以乘爹守边关回不了家才对你们这么说,目的应该清楚的很,就是不让你们有机会将府里的事传给远在边关的爹,你们都被康王蒙了。” 第4页 “啊?还能这样啊?”这样被排斥的理由,元初还是第一次听,小脑瓜顺着这个思路快速地转啊转,好像也不无道理:“可是,什么事是不能被爹爹知道的呢?” 元初故做沉思状,模仿着大人的样子,凝思之后恍然惊讶道:“你说你一直没进过这个园子,不应该呀,就一堵墙的距离,哪怕是隔墙的邻居也会你来我往相互有入有出,你们住在这里十多年竟然连门都没出过?”她指着几株枣树之后的一扇小门。 元初也有些不可思议,可那扇门……似乎也没谁提醒他应该或是不应该开。 “也许问题就出在这个园子,要不然,我们去看看?”贺云初一脸认真。贺元初虽然有些拿不准,但他是家中长子,在洗清父亲名誉这件事上,断不能在妹妹面前落了下乘。 ☆、那时花开 (三) 那时花开 (三) 云初是真喜欢他,生的俊眉媚眼,发起火来一副粉唇微微上翘,哪儿哪儿都勾心挠肺。没想到转了一大圈,又回到了面对面,而且还是他主动。 事过十几天,元澈的唇肿早消了,但在看到云初的第一时间,他还是本能地拿衣袖摭住了自己的整张脸,然后脸红心跳地退到了熙熙攘攘的人墙之后。 云初本来就眼尖,背井离乡好不容易碰上个喜欢的人,怎么那么容易就让他熘了,也不管贺元初还被人围在人墙中经受各种恶毒语言的攻击,退后几步就地起跑,藉助一截矮墙的助力一个纵身就上了树。下一刻,纵身一扑…… 云初的行动来势太过生勐,将正扭头往外走的元澈直接砸翻在地,而且也不知道两人究竟撞到了哪里,瘫在地上,半天未见动一动。 还是元澈的侍卫机灵,扒开围观人群,见一个土不拉叽的黑小子将自家主子压在身下,也不问清红皂白,将其提将起来就是一顿暴打。 贺元初被堵在人墙外,干着急进不来,就算进来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好在云初底子厚实,耐打。知道这身三脚猫功夫不顶什么用,缩身护头,在一阵暴风雨般的拳打脚踢中愣是一声没吭。 再看跌跌撞撞被人扶起来的元澈,不知是鼻子里的血还是嘴里的血,反正流得整张脸都血淋煳啦的。几名近侍贴身跟着,一看主子弄成这副模样,下手的力道更狠,更疯狂。 “住手……”人群中突然传出一声暴喝,随即,骤雨般落在身上的拳脚戛然而止。 来的人自然是贺翎。 贺云初挨打,最早得到消息的人是谈清炫,但谈清炫的身份进不了贺家的园子,情急之下,他只好跑去拦刚刚从王府出去没多远的贺翎的轿子。 贺云初的衣服已经被血染红了,贺夫人为她做的一身月白色绸衫,已经盛开成一朵巨大的桃花,而且那鲜艷的红色还在未被浸染的区域继续蔓延,过去浓重的地方已盛不住颜色的重量,以柔媚的方式缓缓滴落,在脚下凝固。 不知是驸马爷的怒气所慑,还是被贺云初的这身血给吓的,那帮不知天高地厚一心只想发泄怒气的侍卫们当即傻了,呆若木鸡地望着她,连颤抖都忘了。 贺云初靠着贺元初手臂的助力勉强站稳,在人群中搜索了一圈,终于找到了他。她拼尽最后气力,也只能做到嘴角微微一扬,试着动了动唇,却没有发出声音,一个声音在嗓子里打了个转又滚了回去:“放心,我没事。” 贺云初没有再继续留在康王府,她被贺翎带走了,带去了哪里,连贺翎也不知道。因为他刚拐上通往公主府的路,就看见谈清炫远远地等在前面。 贺云初中的是九灸天穴,一种很阴损的江湖毒针。只因为暗器针对的人不是她,而没有伤到她的要害,却以无以匹敌的威力划伤了她的锁骨肌肤,割破了血管…… 元澈怔怔地看着镜中自己血色模煳的脸,再看看自己一双干净的手,当时的情景在脑子里反反覆覆地回放,有许多细节,那些几乎没有被人发觉的细节逐一在脑中定格。尤其他扑过来的那一瞬……仅仅只是巧合吗?还是他刻意如此?他只是个乳臭未干的愣小子,一个……左手下意识地抚上了唇,唇肿早已消散,一如平常般的红润,什么痕迹都没留下。但是,为什么辣辣的,感觉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燃烧呢? 云初瘫了,身体僵僵的没有知觉也不能动,挺尸般的躺了十几天,急得谈清炫满嘴的血泡传染到了满脸,云初这才活动着手指坐起来。 大夫擦掉额头的冷汗前脚刚离开,云初就缠住谈清炫各种软磨硬泡撒娇卖萌。谈清炫被她磨的没办法,只好松口:“好,我送你去康王府,不过你得答应我,不准再离开夫人的院子,更不准再进凌风园,否则,我就带你回山里。” 云初头点的小鸡啄米一般的答应:“我发誓,半步都不离开母亲的院子。” 刚刚发过誓,一转身,离开谈清炫的视线,又现出了野山猫的原型,鼓动着贺元初带她上街去了。 贺元初生性纯良,心眼原本就没云初活络,又加上上次没尽到做兄长的责任害妹妹挨打受了伤,心里愧疚,总觉得亏欠妹妹的,请了贺夫人示下,这才答应带她上街去玩。 贺夫人的院里只有两个杂使的小厮,贺元初身边即没有近侍也没有书僮,上学的时候都是家里到堂走直线,因为没有去过陌生的地方,也没发生过意外,他所熟悉的路也就这么一条,贺夫人也不用担心什么,便随两个孩子出去了。 第5页 但是他们都不知道,经过凌风园一事之后,他们的生活早已不是淡出世人视线的隐居模式了。 贺云初自小就天不怕地不怕,更不怕人,但贺元初不同,沿途突然这么多关切或者好奇的目光一波一波的压过来,还没到堂,就有些招架不住了。 “阿云,要不我们回去吧,在院子里玩也挺好的。” 贺云初朝四周瞥了一眼,哂笑道:“你怕了?放心吧,打不过他们,跑还跑不过吗。” 贺云初还真是高估了贺元初,贺元初也的确不是她认识里那些上树抓鸟,下水逮鱼的猴孩子,他的文弱大大超过了贺云初的预想,以致那帮纨绔们追过来的时候,她恨不得抗着他跑路。 “你先路,我在后面挡住他们。”她狠狠地推了贺元初一把,看他累得快要断气的样子,两个人再一起跑非得一起挨打不可。 贺元初不想丢下妹妹一个人跑,站在原地不动。贺云初一下急了:“你赶紧去找人来救我,难不成你想看我被人打死呀。” 后面的人已经追到了眼前,再想跑也已经来不及了。贺元初不独自跑路,导致的后果就是贺云初不能再躲避,转身迎向追来的人,拳对拳脚对脚硬碰硬地拼功夫。 贺云初所学的江湖功夫自保都难,更何况是以一敌三的打斗,即便她再能躲,身边跟着一个完全不会功夫的哥哥,为了照顾他,挨打的机会就更多。 两人被逼到了一处狭窄的巷子里,眼看着已无脱身之机,却远远的,巷子的一头传来了马蹄声。 不知道是哪个纨绔的家人寻了过来,疾奔而来的有三匹马。 贺云初从小在马背上长大,江湖功夫没学到多少,是因为喜欢骑射,而且跟着师傅上过战场,饮过敌人的血……所以,当那三匹马前前后后刚刚抵达,已经被逼到了绝境的贺云初突然象变了一个人,不但身手敏捷,而且出手的功夫诡异狡诈,丢下哥哥不顾,直取那个骑马的人。 只可惜骑在骏马身上的是个草包,一颗石就将他打下马来,下一刻,骏马良驹就易了主。 京城豪门跑马场中练出来的功夫,在贺云初这种沙场悍将教出来的打仗功夫面前,尤如在鼓乐声色中的舞蹈,好看但不实用。贺云初的一条马鞭挥舞的如疾风骤雨,密不透风,不肖几个回合,刚刚还占着上风的几个纨绔,差不多都趴着不敢动了。 贺云初朝呆愣在一旁早已傻了眼的贺元初一伸手:“把手给我,我带你上来。” 贺元初还有些胆怯,犹豫着,却还是将手递给了妹妹,然后就感觉自己被轻轻一拽,身体象飞了一般的到了马背上。 贺元初第一次骑马,贺云初怕他掉下去,紧紧地揽着他,安慰:“放心,有我呢。”然后回头问那些趴在地上不敢动的人:“这马是谁的,回头我叫人给你还回去。” 贺元初贴在她耳边,轻轻地道:“林帅家的。” “太后的娘家?”贺云初瞅了眼地上趴着的几个人,语带轻蔑地问道:“你们几个报上名来,林家将门之后,怎么会有你们这帮草包子弟。”她拿马鞭一指,下面的人对着她干瞪眼,却是不吭声了。 “他们不是林帅之后,是林侍中夫人的内侄,马是林家的马。”贺元初指了指马茏套上的黑色樱穗。黑色是御赐林家军的专色,华南道的林家军军服统一都是黑色,这也是大梁唯一的一支可以自行定制军服颜色的军队。 贺云初哦了一声:“难怪”,带着哥哥大摇大摆地走了。贺元初在她身前闷闷不乐,贺云初轻轻捅了捅他,笑问:“怎么不说话?怕林家报復?放心,这么丢人的事他们不敢跟林家人说的,更不敢闹到明面上来。” 贺元初堵气地摆开妹妹的手:“谁说将门之后就不会有草包子弟,贺家世代忠勇,沙场上打杀出来的功劳,到了我这儿,不是也什么都不会吗。” ☆、那时花开 (四) 康王府到了贺元初这一代,也的确是没什么人才了。先不说贺翔那两个只知吃喝嫖赌扶不上檯面的败家子,单就现在的贺元初,别说刀马骑射,即使是读书,也只能进官府为世家子弟外开的学堂,连正儿八经的师傅都没拜过一个。这个以马背上的军功为荣,大梁唯一的外姓王,康王府怕是从此要走向衰落了。 “阿云,你不要留在这里,这里真没什么好的,真的。你走的时候一定要给爹爹带封信,把我和娘都接去丹州吧,不管多苦多难,娘说只要我们一家人能在一起,我们什么都不怕。还有,娘还说她不介意姨娘,她也不争什么位份,让爹名正言顺了娶姨娘进门,这样你就不用偷偷摸摸地连贺家的姓都不敢用了。”贺元初骑在前面,一双原本紧抓着铁过梁的手不知何时握住了云初,因为激动,指用力,整个手臂都在颤抖。 贺云初没有说话,她知道贺家的事,也清晰自己的身份,而这些,并不是仅仅只因为贺夫人的介意或者不介意,贺靖的愿意或者不愿意。对于大梁,大梁的朝廷格局,自她五岁时母亲就请了先生为她启蒙,虽然还不太懂当今皇帝的这种制衡术,却从母亲治理族务的琐碎中悟得,有些坏事并不是单凭某个人一颗美好的心灵可以变成好事,好事也不会因为突然出现一个不和谐的事件而中止。凡事,成或败都有因果,只不过这些因果事不是他们这些孩子可以思考和处理的。 第6页 贺云初把马骑到了驸马府,让驸马府的人送元初回家,自己一个人去找她身边的人。其实玩到那这个时候,就连贺翎也知道不能再留她在京了。 林家虽然没有人封王,但在大梁,除了不能染指的西北道,权势已经是只手摭天了。如今得罪了林家的人,若要给林家下个套将康王府连根拔起,只须动个小手指头就能做得到。 这次,贺云初是惹了大祸了。 贺云初一出康王府就知道自己非走不可了。除了惹了不该惹的林家,另一个躲不过的麻烦才是最要命的。 她没有跟任何人说,一个人悄悄的熘了出来。 南苑,依仗山势之险自成护卫京畿的屏障,因此也是皇家的御用度假村。因是初春,载着到此踏青赏花的皇室贵族们的马在山道上络绎不绝。 元澈虽然心中一百个不情愿,但母亲笑容如花的吩咐人给他们兄弟二人更换衣服,表面上却不能显露丁点。 清青色绣金描着翠枝的金鱼服是元滇的最爱,却不合元澈的审美观。虽非一母所生,但贵妃对两个孩子的喜爱却无亲疏之分,就连平日里的着装,也如同双生一般不分彼此。 元澈穿了件绣腾枝折蔓的青色麻绸猎装,绣了暗金多宝纹的皂靴。元滇的青色麻绸猎装则是绣凤仙蔓的,连同皂靴上的绣纹都是凤仙蔓的,如果不仔细,这两种细腻的绣纹还真是分不出彼此。 两人经各自不同的心境对视了一眼相同的服饰,看得出都有些不情愿,却谁也没吭声。 两辆马车也是相同的,从马匹的颜色神态到装饰,放到一起简直就分不出彼此。这是贵妃出行两位皇子的标配,从未改变过。 车子在路上颠簸了一下,内侍赶紧凑过来殷勤地询问:“殿下可否有恙。” 元澈一只手扶着廊柱稳住身子,低声应了一句:“还好。”初春无风,厚厚的帘子摭挡着车外的风光,阳光从一尺多许的纱帘间透进来,明媚而舒爽。元澈用手指捻着纱帘的一角,偷偷向外瞄了一眼。 山路才塌方过不久,还没有完全修缮平整,马车行的晃晃悠悠的,跟随两旁的内侍和护卫紧扶着车厢,担心一个为留神脚下打滑跌翻过去,一个个都盯着脚下的路,没有人把注意力再放到车窗上来,元澈大大方方地撩起纱帘,竟也没人发现。按规矩,不进入御园前,车内未成年的皇子公主们是不允许露脸的。 元澈就那么一眼望出去,远远的,山顶的树杈上一个小小的黑点,那么远,你大可以将他当成一个鸟窝或是别的什么,但那一刻,他的心突然象被什么刺了一下般,痉挛了一下,接下来,突然冒出来的那个念头就再也克制不住了。 皇家的园林是很大的,在这种四周都有御林军提前清场并戒备的地方,不可能有外人能进得来。但他还是朝那片山上去了。 这中间要穿过一片树林,林间树木高大稠密,虽然树叶已经全绿了,但初春的枝叶尚不能笼罩每一寸阳光,所以林子显得并不阴暗。 一个人的脚步声踏在林间的落叶上发出飒飒声响,虽然轻微,却还是惊起了正在树杈上做窝的鸟,“啪啦啦”一声煽动翅膀的声音骤然而起,元澈心中一惊,停住了脚步。却蓦地发现,他果真在那里。背后一轮阳光泄下来正好披在他身上,使得那原本瘦瘦小小的身体一下子茁壮起来,看着很踏实。 贺云初也没想到竟然能在这儿碰上他,一怔之后,咧着嘴笑了。她向来遵从礼教不张开口来笑,可一看到他,她就不由自主地会咧开嘴,露出一口整齐而洁白的牙齿,让笑声无拘无束地从喉舌唇齿间溢出来。 他沐浴在阳光里,元澈没有看清他的脸。似乎自从那次差点把他淹死,从水中拖出来时那张由黝黑变得煞白而肿胀的脸,到那天被血迷煳了的双眼,能从人群中将他认出来,与其说是相貌,还不如说是直觉,比如现在。 他感觉站在面前被光环笼罩着的,就是他,那个招人厌烦却又有些期待的黑泥蛋子。 “这是皇家园林,你不想要命了。”元澈有些紧张地朝身后看了看,侍卫和随从竟然没有一个跟上来。 贺云初朝前走了两步,发现元澈警惕地后退了两步,她就停住了,知趣地站在原地,孩子说话向来简单,贺云初也没绕弯子,直接开口:“我是来杀人的,没想到是你。”是有人送她进来的,那些人行动诡异,只指给她进入园林的路,现在那些路段已被随后上山的禁军封锁了,可能也没想着让她活着出去吧。 元澈内心紧,面上却阴冷沉静:“来杀我的?” 贺云初没说话,从怀里掏出个锦囊扔给他:“看看里面的东西是不是你身上的,如果是,我要杀的人便是你了。” ☆、少年杀将(一) 那时花开(五) 元澈接住锦囊,打开,里面是一截绣了腾枝折蔓的青色麻绸,正是他身上的衣料。他用力的握了握手里的布头。皇子的衣物都是织工局专人缝制的,裁剪好了之后才绣的图样,而这块布料,绣工和图案都与他身上的衣服一模一样。 “你打算如何杀我?”元澈警惕地朝四周扫了一眼,这里树大林深,浓荫蔽日,显然已出了禁军的防卫区域,学算喊,也不一定能喊来人。 第7页 贺云初不是杀手,对杀人这种事,她擅长在马背上□□长戟与敌人对抗,可眼前这个人,能不能禁得住她一拳头……她摸了摸后脑勺:“我还没想好,不过要出山应该还得走不少路,我在路上慢慢想吧。”然后她也没理会元澈,从他身边走过去,径直往前。 林子很深,阴森森的,连鸟鸣都没有一声,元澈只稍稍犹豫了一瞬后就快速地跟了上去,隔着五六步的距离,不远不近地跟着贺云初。如果不管如何都会死,跟着杀手好歹可以留下个尸体,若死在这林子里,宫里的人怕是连尸首都寻不到。 元澈很聪明,但贺云初走了一路,却还没想到杀人的办法。贺云初从小在山林间长大,在深林中辨识方向颇有一些巧招,带着元澈左转右转,一会儿灌木从一会儿荆棘林,终于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走出了林子。 两人彼此看了眼对方身上被荆棘撕扯的象布条一样的衣服,尴尬地移开眸光看向别处。 他们已经翻过了山,早就出了皇家园林。贺云初不认识京城的路,元澈也没外出的经验,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的下了山,在山下找了个猎户住的小棚子,歇脚。 两人在深山老林里走了一天没觉得饿也没觉得困,一歇下来,身上被划破的地方火辣辣的疼不说,肚子饿的连抬脚的力气都没有了。 两人之间依旧保持着四五步远的安全距离,即便坐在破棚子里,也没除去警惕性。 棚子四周有轻微的声响,屏息细听,似乎是什么小动物在跟前弄出的飒飒的声响。贺云初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拔出匕首握在手中,示意元澈不要出声,自己从棚子后面慢慢地熘出去。 四周喧嚣之后沉静下来,过了好半天,才听到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然后,昏黑中,就见贺云初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笑的一脸灿烂:“我们有烤兔肉吃了,你过来帮我吧。” 贺云初拿出火摺子笼起了一堆火,让元澈慢慢地往火头上添柴,匕首灵巧地在兔子的爪子上划了一道口子,手法娴熟地兔皮剥下来,看得元澈眼睛都直了:“你杀人也这般熟练吗?” 贺元初回身望着他,咧着嘴笑了笑:“不知道,等下试试就知道了。” 元澈听得浑身一个激灵,眸光从她脸上撤回来,心里开始了盘算。这个黑小子还没他高,也不如他结实,除了腿脚灵活一点,不知道力气…… 贺云初把剥了皮的兔子扒去内脏,放到泥地里滚了一圈泥,移开火堆,用匕首在地上刨了一个坑,把裹了泥的兔子填进去,復将火堆移过去。 她拍了拍手上的土,站起身:“我一个人可能还杀不了你,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找个帮手来。”说完,沖元澈挤眉弄眼的一笑,身影转瞬消失在昏暗中。 元澈忐忑不安地看着地上的火堆,脑子里反反覆覆冒出那个问题:究竟应该死在哪里? 他没有想清楚答案,因为想了也白想,这荒郊野地的,他又不认识路,如果被虎狼吃了,连骨头都剩不下,宫里人更找不到他了。 相比之下,还是觉得被杀手杀了比较牙算一些,至少他死了杀手会回去復命,这样的话就不会没人知道他的埋骨之地了。 贺云初云了没多久就又回来了,这时候,兔肉的香味刚好从火堆下飘出来,在夜晚的空旷中飘散。 贺云初吸熘了一下鼻子,在元澈身边蹲下:“你怎么还没跑?或惜了我的兔肉,还得分你一半。”她回来腰间的水袋已装的鼓鼓的,摘下来递给元澈,然后把火堆移开,从坑里将裹了泥的兔子挖出来。 元澈凑过去看着她手上的动作,嘴里咕哝道:“我先替你看着地方,怕你回来找不到路。” 贺元初没人搭理他,只顾伺弄着手上的东西。 兔肉上的泥已经结成了泥板,贺云初用匕首三下敲开,露出里面软嫩软嫩的兔肉来。划了一刀,浓郁的香味蓦地从敞开的肉丝里飘出来。 元澈也跟着吸熘了一下鼻子。 夜晚天冷,他们都有些伤风。但兔肉很香,是他从小吃过的珍馐美味里最好吃的。 吃完元澈就有些困了,靠在柱子上刚刚打了个盹,就被一巴掌拍醒:“在这里睡觉,你不想要命了。” 元澈还迷迷煳煳的,感觉衣服领子被人一揪,将他整个人都提了起来,使劲往前一掼,这下,他一点困意都没有了。 贺云初弄灭了火堆,手里拎着一根在火里熏的有些发黄的棍子,已经走出去老远了。元澈怔了怔,还是紧跑着追了过去。 他抱定必须死在杀手手里的决心,便绝绝不会独自留在野外。 一路上贺云初一下没说话,但脚步沉稳决定,丝毫让人看不出她对这里地形的不熟悉和心中的不确定。 两人整整走了一夜,终于在晨曦初露的时候看到了山脚下的官道,往前再走十里地左右,就是京城的北门户,干县。这里,也是皇室外出游猎,踏青的别宫。只是他昨天出发时走的是南门,踏青去的是南山宛,一晚上的时间,他围着皇城转了一圈,来到了北郊城。 贺云初在见到干县府衙知县带着众人前来迎接元澈的时候,乘乱走了,没有人注意到她。 她原本就不是杀手,对于杀手这个行当,行事风格她还不熟稔,也许再练几年是可以胜任的,但那时,第一个要杀的,必是那个挟持木掌柜威逼她的人。 第8页 ☆、飞来艷福(一) “大人,他们的人又追上来了,甩不掉,怎么办。”许有亮气喘咻咻,脸早就胀的通红,稍稍停了停,扶着树干倒了一口气。 云初小脸累得煞白,上气不接下气的朝山顶一指:“他们,能追过河来,就不信还能跟咱们赛脚力比爬山。” 许有亮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巍然耸立的大山象一道天然屏障,隔绝南北。望山跑死马,目测的距离,真要跑到山顶,少说得两个时辰。 后面的马蹄声震得脚下的地面隐隐颤动,两人不敢再耽搁,撒开脚丫子专捡乱石堆小树林窜,哪有不易用于行马的障碍就往哪钻。兜兜转转,两个多时辰后,才攀上山顶,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坐下来,大喘着粗气,累成了狗。 “大人,你说这伙人到底是干什么的,这么能跑,不就一个破包袱吗,犯得着这么死命地追。”许有亮从怀里挖出一个用绸缎裹着的小包袱,翻开来将里面的东西抖落在地上。 云初抓着水袋狠狠灌了一口水,艰难地咽下去。 “大人你今天怎么了,从昨晚到现在你这脸……连脖子根儿都红髮,不是发烧了吧?”许有亮说着就伸手过来试云初的额头,被她一把挡开。 “跑这么远的路,你不热啊!” 许有亮伸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脖根:“从没见你跑路脸红成这样过啊!”半信半疑。 贺云初瞪了许有亮一眼,低头看他抖落在地上的东西:“注意警戒。” 她没敢跟许有亮说那伙人下死命地追,其实是冲着她来的。 就在十几个时辰前,他们跟着那几匹罕见的汗血宝马,一直跟到了汾城城郊的一个破院子。 院中灯火明灭,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夜色了。 汗血宝马身上独特的气味越来越近,前院侍卫森严,后院气息谙然,马厩应该是最松懈的一个地方。 借着院中的灯光,贺云初给许有亮递了个手势,下一刻许有亮灵活如狸猫般的身影从树杈上熘下,消失在夜色中。 贺云初正要动身,却不料另一个黑色身影已先她一步,从房廊上跃下,矫捷地窜入一扇半开的窗棱,消失了。 为了几匹汗血马,驾云初可是与许有亮跟了这支商队一路,好不容易有了得手的机会,万一被别人搅了……来不及细想,几乎是下意识地,贺云初跟着那个黑影也跃入了房间。 但是下一刻…… 脚步声落在地上都有回音的空屋子里,哪里有什么人影。贺云初凭藉着超乎常人的夜视力在屋中巡睃了一圈,发现屏风后面似乎有一道暗门,黑影进去的匆忙,那道暗门没来得及完全合上。 只是推开暗门进去才发现,后面另有一番天地。 里面的院落布局精妙,屋舍重重,却鲜有侍卫,偶见须臾身姿曼妙的侍女出入,神态轻松柔缓,倒象是哪个官宦大户人家的后宅。 贺云初尾随着一个侍女熘进了一间书房,屋中书籍不多,空旷的很精緻。找不到黑影也没有别的出路,返身出门时正好有东西被她碰到,当心东西落地发出响动,一顺手将桌上滑落的东西接住。 屋外响起了脚步声,来不入将原物归位,一个疾步窜至门后,待脚步声开门进入的瞬间,借着夜色熘了出去。 不知为何院子里灯光增添了不少,曼妙身姿的侍女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身姿笔挺,相貌俊逸的一众侍卫。 贺云初不敢冒然行事,出门入门,又躲进了另一间屋子。 这间屋子比书房更精緻,门窗闭合无隙,软榻薰香,绸缦舒捲,灯光旖旎,气氛异常的逶迤柔腻。 有人轻柔的推门而入,有四五个人,贺云初有了第一次入门时的经验指引,轻车熟路的转到屏风后面,推开了掩隐在纱帐后面的暗门。只是这一脚踏进去,哪儿哪儿都觉得不对劲。 屋内水汽氤氲,雾气重重。蓦然而至的凉风,或轻或重,带进来四五个人柔软的唿吸声音,越过眼前重重水雾,径直向内。 贺云初超乎常人的夜视力在雾气中一点都看不清,情急之下,身边似乎碰到了什么坚固的物体,脚下的感觉还是空的,一缩,身体果然就隐了进去。 但是这窸窸窣窣的是什么声音…… 适应了雾气的视力逐渐看清楚明白过来,原来这是间浴室!在她头顶上的,正是一个超大的浴盆! 四五个侍女在浴盆前围了一圈,那窸窸窣窣声音正是在水中擦洗! 云初缩着身静听,没有人说话,良久之后,才看到一双白皙的大脚和半截细嫩光洁的小腿。 身边的侍女们相继退出,嫩白腿也在往外走,屋子里的水气随着沐浴结束外间的门窗打开,已退散了不少。 贺云初一万个没想到,那个本已往外走的人居然又转了回来,而且还没有正经的穿好衣服! 望着他那带有明显男性标志物的身体,贺云初恨不得自己到这世上来时没带眼睛:娘的,竟是个男人! 雾气未消,残余的氤氲飘渺中,男子裸/身凝脂如玉,肩上搭了一条柔软的丝毛巾,没有擦干的黑髮如瀑,发稍间的水滴从通透的纱巾上滚落,与肌肤上的水珠绞合在一起,光洁莹润的滚落,成秀美精绝的水粉,画面唯美的离奇…… 第9页 “你是何人……来人……”一愣之后,男子首先发现近前的人不是他的侍女,微黑的眼瞳蓦地一沉,抬手展臂先发制人。 温润湿滑的肌肤贴着颈间肌肤噌过去,云初下意识地打了个激灵,头脑瞬即醒转过来,眸光从男子的裸肌上移开。 但男子的手并未直接去掐她的咽喉,长臂伸出时灵转地一动,身影就从云初身前移到了她的身后,柔软敏捷如同一条润滑的白练蛇,用身手四肢缠箍住了猎物。 不止是身体,就连唿吸都是近距离的,鼻息间的热气不同于空气中的热气,均匀地洒在颈间的肌肤上,温馨迷醉……云初的心肝一阵狂跳,乱了思绪。 “你是何人,意图为何?”他的手下稍稍用了点力道,不重,不至于置人于死地,却也使其难以脱身。 半月的跟踪蹲守,加上贺云初和许有亮都给自己精心做了伪装。此刻的贺云初头上罩着一顶破帽子,帽沿拉下来摭住了半边脸,半月未曾清洗身上充沛着各种味道,完全一副地痞懒汉形象。 男子刚将她制住还不待对手反抗,便松手跳开了有四五步远,伸手拽了一件什物裹在身上。这个样的对手,哪怕是敌人,他也嫌弃。 贺云初是误闯,不为杀人越货而来,见对方先罢了手,她也不纠缠,在外面的侍卫冲进来瓮中捉鳖之前,一闪身跳进刚进来时的暗门,闪人了。 虽然没有看清他的脸,但贺云初是实在在被那净如脂玉般的裸肌惊到了!心,已经不按平常人的幅度在跳动了! “把他给我抓回来,死活勿论,挖下他的眼。”身后,男子的声音平静至极,听不出明显的恼怒,也不像儿戏。虽然他说话的音量不高,但语气中不怒自威的气势透过重重暮霭清晰地传出来,震的躲在树稍上的贺云初浑身一凛,尤如身处千军万马的重重包围之中一般,生出了从未有过的惧意。 许有亮不识字,看贺云初一件件仔细地看包袱里的物件,好奇地伸过头来:“这些玩艺儿重要吗?看不出是啥稀罕东西。”说着,随手一掼,将一个极不起眼的小铁盒子绊在石头上,居然摔开了。 贺云初伸手将盒子里的东西捡进来,粗略地扫了一眼,唿吸蓦地一窒,应付许有亮道:“谁知道呢,兴许这里头有不可告人的干坤。”吐了一口气,镇定了下情绪,顺手从地上捞起一个锦缎小方盒子,打开里面装着一个精緻的捲轴,黄灿灿的底色,黑色绫子镶边,上面落着硃笔提写的一行小字。 许有亮不识字,凑过来扫了一眼也看不懂,只好从云初脸上揣摸端详:“这是什么东西,上面写了什么?”云初的脸色不好看,他跟着一起紧张。“这里还有地图,大人你看,好像是红山和青云镇。”许有亮不识字,但能看懂地图。 云初合上手中的捲轴,重新将捲轴装入锦盒之中赛进包袱里,又从他手中接过涂画在绢帛上的几幅地图,扫了一眼,不无沉重地嘆了一口气:“娶妻莫娶近,嫁女须远行,人家大老远的成个亲还被你我给搅和了,你说你顺人家点什么不好偷人家婚书和路引,换了谁都不会善罢甘休,老许这次你是闯大祸了。” 不远处,半山腰处传来纷沓的脚步声,两人同时一惊:“他们又追上来了!”许有亮想哭:“我看他们行事鬼鬼祟祟的,蹲守了大半夜才得到的这个,怎么就成婚书了?现在怎么办?” “下山呗,还能怎么办。”云初整饬好自己站起身。如果她猜的没错,那东西应该是宫里出来的,硃笔行文,除了谕旨,天下文人也没谁有这个胆量。她没告诉许有亮是怕吓着他,现在倒好,一听说下山,许有亮整个人都不好了。 “你知不知道下面是瘴气林,从这里冲下去,不要命了?” “那怎么办,要不我们回头,把东西给他们送回去?反正不是我偷的,他们想算帐也算不到我头上。”云初已经收拾好了,望着半山腰处的尘土威胁许有亮。 许有亮将跟前的包袱一脚踢出去老远,脸上百十个不乐意,一咬牙一跺脚:“也罢,就算死,老子死在自己地盘上也好过被人乱棍打死在他乡。”说完转身,气唿唿地朝蜿蜒的山道下去。 云初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包袱捡起来,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土,正好回头看到一棵枯树,将它挂在了枝干上。 穿过瘴气林下了山就是益州地界了,回到自己的地盘,蛟龙入海,就不用再怕谁了。 ☆、飞来艷福(二) 汾城的一个小院里,披散着一头墨发的青年从里间出来,白皙的脸颊,肌肤泛着淡淡红晕,粉嫩莹润,一身宽袍大袖依旧摭不出他周身的气势。年青人装扮看似惫懒,眸光中却透出一般年青人少有的机敏。他望了一眼垂头站在门口的人,朱唇轻启,吐气如兰:“空手回来了?” 身材高大的男子挺拔的身躯微微一僵,低声回道:“他们跑的太快,对这里的地形又熟悉,等我们追到时,他们已进入益州了,益州局势复杂。末将未敢擅往,请恕末将无能。”男子双手将一个小包袱递给年轻人:“只追回了这个。” 年轻人并没有伸手去接,转身坐在妆檯前,一个身材妖俏的侍女莲步轻盈地过来,拿起梳子撩开他的发稍,双手十指从发间穿过,将他一头青丝分成了几拨,精心挽住。 第10页 主人不开口,门口的人也不敢再搭话,低眉垂目的站着,大气不敢出。 侍女缓缓绕到前面,指间挑着髮丝熟练的一转,一缕长长的黑髮就很听话地被束进髮辫中。她身上散发出阵阵清香,丰盈饱满的胸围微微一挺,不露痕迹地在主人脸颊上噌了一下,再噌一下。 年轻人突然睁开眼睛,伸臂一挡将侍女撩在一旁,站起身来:“连这么件东西都看不住,看来留你在身边也着实没什么用,我身边不养闲人,既然你不愿替主人分忧,那便去阳明修整,何时想通了何时再回来。”年轻人语气轻柔,但眸光清冷,孑然挺拔的身姿立在面前,浑身散发着不怒自威的气势,迫得人不敢抬头。 门口的人小心地回咽了一丝气息,调整了下忐忑的心绪,谨慎应诺:“末将遵命。” 就在他准备转身的时候,年轻人又突然补了一句:“那个人你可是看清了?” 门口的人一怔,瞬即明白主上问的是那个偷窥他沐浴的人,抬起头来看向主人,眸光中不由一带了几分同情:“回公子,那人黑瘦精干,眼神灵光,即便是人群众目之中,末将也能将他认出来。” 年轻人挥退身边的侍女,走到门口,压低了声音:“曲黎,益州形势复杂,你行事须处处小心,如果遇到他们的人,能躲则躲,万毋露了身份。” 曲黎恭身:“是,末将明白。” 年轻人紧握白玉般的十指,指尖抠在手心的柔弱处,语气中带出了狠厉:“若再见到他,不论身份,事由,就地格杀。”然后一松手,将握在手心里已经被汗湿的一条紫色髮带扔给他。 这是在蒸房里交手的时候从那人头上扯下来的。蒸房里雾气缭绕,虽然没看清他的脸,但那种感觉……那种危险的,有些厌恶却又有些期待的感觉早已烙入骨髓,哪怕已过了五六年,依旧扎得心痛。 “把他的眼珠子给我抠出来。” 曲黎不无怜惜地看着主人,在他那张略带妩媚的脸上,挂着少有的阴郁和戾气,平日里的哀婉竟再无半分。 “少主您去哪儿了,怎么不带上我们兄弟呢,这多危险。”安猿一看云初全须全尾的回了营,高兴的声音都发颤了。 云初抱着肚子原地转了两圈,一把将堵在前面的安氏兄弟推开,抬脚就往厨房走。已过了饭时,厨房里冰锅冷灶,收拾的连个菜叶都看不见。 “饿死我了,赶快给我整碗汤去。”云初连脚步都没停,一进自己屋子就翻箱倒柜地找东西。“安锐,我柜里的衣服哪儿去了?” 安锐跟在她身后纳闷了半天,一听她问衣服才明白过来:“安伯一听少主回来要休沐,昨天就派人过来把所有的东西都拿走了。” “我是要休沐又不是要离军,拿个破衣服回去补补可以,怎么又把所有的东西都搬走?”云初对安伯每次休沐,都恨不得将她的屋子都带出去,重新修饰翻新再送来的行径很是无语。 “也不是所有的东西,还留了一双鞋。”安锐眼尖,率先发现了门后边还藏着一双鞋子,赶紧卖乖地提拎了出来。 云初瞅着那双鞋尖处破了两个大洞的鞋子,无力的坐在已拆得光秃秃的炕沿上,跟脚上这双破洞鞋相比,半斤八两,都是惨不忍睹的模样。她冲着安锐一挥手:“滚出去,明天我就重新换个小厮。”安锐不擅长近身伺候,这些屋内的细緻活他还真做不来。 “少主与姑爷还真是心有灵犀,他刚来信说给您物色了一个细心的小厮,这几日就到益州。”安锐将手中的破洞鞋扔在门外,少主安全回来的激动还没从脸上落下,说话一句撵着一句。 云初朝他一挥手:“去把陆大人叫来,我有事与他商议。” 陆煦进来的时候,云初正端着一口海碗,吃着里面的肚丝烫的直吸熘。屋子里的桌椅板凳都已被安府的人撤走修补去了,屋子里除了一盘被剥得精光的土炕,一无所有。 云初蹲在炕沿上,脚上的鞋子烂得十指毕现,头髮乱蓬蓬地用一根草辫子绑着,脸上的灰尘被汗水沖得丘壑叠嶂,唯有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整体的狼狈相比乞丐差不了什么。 陆煦惭愧地垂着头,不敢看他家大人的吃相。 云初一阵狼吞虎咽把自己餵饱了,身上又恢復了气力,这才从炕沿上跳下来,改为坐姿,摆出长官一板一眼的气势来:“我不在的这两个月,营里一切还好?” 陆煦中规中矩地答道:“一切都好,就是兄弟们挂念大人安危,如今您平安回来,大家就放心了。” 云初点了点头,挥退屋子里的其他人,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块锦帛来,递给陆煦:“老陆,你在大帅身边时间长,可有见过这东西?” 锦帛的背底是黄色的,玄色帛面,四周镶着青色丝织锦边,帛面的文字用白色火漆书写,凹凸感明显。陆煦眼前一亮:“这是圣谕军令,凭此,大梁九州十二郡,可随时调动当地的兵马,随调随走,大人怎么会有这个?” 陆煦吃惊不小,双手捧着这道圣谕军令,身体莫名向上拔了拔。 “如果我说是捡来的,你信吗?”云初轻描淡写的想把这事煳弄过去,但陆煦是大帅亲卫出身,见多识广,岂是能轻易矇混过去的。 第11页 “大人自己信吗?” 云初撇开这个话题,话锋一转,突然问道:“如果今上将此军令交于我西北道的什么人,是不是意味着我西北道要有大事要发生了?” 陆煦果断地摇头:“不会,皇上断然不会将如此要紧的东西交于西北道的任何人。你我都知道手掌天下兵马大权意味着什么,几百年来,此军令除了赐过安庆王和康王两个异姓王,兵马大权向来都是由皇上亲自掌管,不曾外放。如今皇上收权削蕃激情未减,军权何等重要,怎会旁落于皇族之外的他人之手,更别说遗失。” 云初望着这个黄灿灿的东西,心头莫名疑惑。究竟是什么人会将这么重要的东西偷偷放在那个破落的院子里? “也就是说,除了今上,就只有皇族的人可以掌管此物?” 陆煦果断地点头:“而且是非常得皇上信任的至亲至信之人。” 陆煦说的云初汗毛倒竖,后背衣服湿了一大片,望着意外得来的这个宝贝,有点骑虎难下。一咬牙:“把它烧了,人不知鬼不觉,留着既然是祸害,索性毁了它,反正此事你知我知,不会传出去。” 陆煦虎躯一震,膝盖一弯,嗵地一声给长官跪下了:“万万不可,损毁军令乃重罪,若东窗事发,诛连九族都是轻的,请大人三思。” 云初第一次觉得权力这种东西握在手里是祸不是福,焦燥起来:“毁又毁不得留又留不得,你说该如何处置。” 陆煦想了想:“不如大人从哪里得来的,我们原物悄悄的送回去别惊动任何人。” “送回去?”云初一想到那个阴森森的破院子,那个雾气缭绕的蒸房,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头摇的象拨浪鼓:“不可行,此物是别人夜行潜入偷放在那里的,我当是什么宝贝就顺了回来,再说,那里的人个个身手了的,进去一次容易,若想再进去一次,怕是比登天还难,此法行不通。” “既然这是他人的祸,大人就更无须背锅了,若大人信得过,在下愿亲自走这一趟,哪怕丢了命,只要不扯上大人和我几十万西北军,陆煦即便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陆煦态度坚决,云初一时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来处置,又不敢声张,怕夜长梦多再生变故,当下就把许有亮叫来,谨慎的吩咐了一番,才将锦帛交给他。二人乘夜一身夜行离营。 云初在营里转悠了一圈,一身衣服也着实狼狈的紧,只好回家换洗。 ☆、安氏小主(一) “少主,起来啦,快起来,营里来的人在外面都等了半天了。”云初正迷迷煳煳间,周围突然一亮,床帐被人掀开后,外面的凉风乘机进来,冷的她哆嗦了一下,顿时清醒了。 “安妈妈,什么时辰了?”掀开被子一角,她揉着眼睛坐起来,身上残留着沐浴之后的香味使人浑身舒爽。 床前,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僕妇跪在地上,将她细棉布的亵裤裤脚用白色布条一圈圈地缠好,然后将一双精巧的鹿皮小靴子从暖炕上拿出来给她套在脚上,扎好脚踝上的皮绳,这才起身伺候着她穿中衣和外衣。 外穿的靴子和衣服都是粗布军中制式的短褙跨裤,精过府中针线娘子的改制,十分合体,而且针脚细密,易破损的地方缝补的极细腻,即使是布衣穿在身上也极有气势。 云初心里牵挂着陆煦和许有亮,一听营里来了人,匆匆梳洗了一下披上衣服就往外院走,却被安妈妈粗暴地拦了下来:“天塌下来也整利落了再出去,少主这副样子,是在打奴婢们的脸。” 云初无奈,只好妥协,却又有些不甘心:“安妈妈,营里来的人是谁,可有说了是什么事?” 云初离营的这段时间,益州发生了两件大事:第一件,许帅家老三,骚包公子许常昊借探亲的由头,死皮赖脸地住进了柳先生的院子,死缠烂打的求娶柳屏儿,柳先生一气之下,关闭了柳林书院。 第二件,四国商会通关贸易协议在益州集会,各国派出的使节这两个月在益州来来往往,为防止意外事故,西大营将益州防卫撤至襄春和渭水一带,司务营似乎也有易地驻防的可能性。 这两件事都不是小事,云初虽然在休沐,可心思却一刻也没闲。 “就是那个小混混,想也没有什么打紧的事,就让安顺先伺候您梳洗吧,我去准备早食。”安妈妈答毕,起身退了出去。 安妈妈所说的小混混,十有八九指的是武招弟。云初心里也松了一口气,陆煦若回来了,那么重要的事情也不会让嘴巴比裤腰带还松的武招弟来传话。但是武招弟心思活络,外面结识的人不少,各种消息来得快,她还想多跟他打听些营里听不到的事情。 外头等着伺候梳洗的也是位妇人,云初看了一眼她那快要弯到地面的腰,眉头皱了一皱,道:“安顺,说过几次了叫你直起腰来伺候,怎么还是改不掉。” 安顺原本就要弯到地面的腰,闻言更是下又低了几分:“奴不敢。” 云初无奈的撇了撇唇,也懒得去纠正了,反正每回回来也住不了几天,随她去吧。 镜子里,云初的脸光滑白晰,亮的象剥了皮的鸡蛋,自回家的这段时间,安顺每晚都带着一帮丫头给她脸上又是揉又是抹的折腾,厚厚的一层,油腻腻的,冰冰凉凉的,就象蚯蚓在往土里钻一样的往皮肤里渗,渗出来的结果。 第12页 云初每次一休沐回家,安顺都给她的一张黑脸整成剥了皮的鸡蛋,带着一张水嫩润洁的脸蛋,就连到书院去,那位一脸悲春伤秋态的柳夫子都禁不住会抬起眸子多看她几眼,更别说一个月后入营时那些精光骤显的眼神。 安图府的前院没有后院精緻,是一处极其平常的百姓家的泥草木屋,屋檐上没有挂瓦,四周的墙壁上抹着古朴的草泥。哪不出哪里有富贵人家的痕迹。 小武第一次到主官家里来,背着手在院子里转悠了一圈,瞬间优越感爆棚:“大人您就住这么寒酸的地方啊,下次休沐回去我电我爹找几个匠人来给您翻修翻修,瞧这屋子破的,雨大漏了怎么办。” 从腰门处低矮的过道里出来一对身材娇小的女子,年龄都不大,一身粗布衣裳甚为得体的包裹着玲珑的曲线,虽然是低头弯腰走路,依旧看得出那白皙姣好的容貌。 两人各捧着一个精緻的漆盘,迈着小碎步,小心翼翼地跨上台阶,将盘是的饭菜摆在木桌上。又裊裊娜娜的下去了。 小武盯着两个侍女,看的眼睛都直了,似要把一双丽人刻到眼珠子里去似的。 云初轻轻敲了敲桌面:“这么大清早的,你到我家是来看风景的?” 小武把视线收回来,心思还没回来,闻言无精打彩的答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咱们营来了个纨绔,嚣张的不行,誓言打遍全营无敌手,狂的不行。” 小武的伎俩云初一眼就识穿:“你说的这个人是隋将军麾下的刘道远吧。”新来的人叫刘道远,梁州军中军参事刘政合庶子,皇三子元滇的伴读,走的功备营营将侯悦基的门子,带着家兵入的营,这件事她刚回来就知道了。“然后呢?” 小武对云初这种事不关已的淡漠十分不满道:“还然后呢,你知道吗,这几个月,他带着手下打遍全营无敌手,都挑了两个都尉了,没人是他的对手 云初依旧一脸淡漠,小武眼珠一转:“看来你是真不知道,他扬言,在咱们营,他第一想要的是你队正这个位子,第二想要的是司马将军的位子,你听听,他这口气也忒大了些吧,咱要不想法灭了他的威风,咱斥侯队往后还如何在军中混。” “这想法不错,不过他想如何来取这个位子呢。”云初端起碗喝汤,动作优雅的让小武看的眼睛连眨了好几眨才确定眼前就是他熟悉的那个人。 “怎么取?当然凭本事喽。” “他要跟我挑战?”云初有些意外,“好啊,改天先让他会会安猿,然后再……” “已经约好了,就今天,在柳林府。” 小武干脆的有些直截了当,倒让云初一愣:“谁约的?”,差点让汤呛着。 “老大,你不会是怕打不过他吧?实在不行,我去营里跟将军说说,反正这事将军也贊成,就让他重新派个人出战或者……” “武招弟。”云初一声顿喝,“你当司马将军跟你一样没脑子,这种无聊的事他闲着没事往自己身上揽。” 小武没搭理云初的怒气,理直气壮的一摊手:“不信你亲自去问将军喽。” “啊?”云初有些懵了,司马云不是最烦营中私斗的吗,怎么他会揽这种事?而且还如此大张旗鼓! ☆、安氏小主(二) 事后云初才知道,司马云前一晚接了急令已赶往夏州,之前他压根不知道云初与人比武的事,至于全营上下尽人皆知这这个说法,也是当天才在营中传播开的,他们知道的并不比云初早。 今日的柳林府非比往日的热闹。 柳林府其实是东城区一处富商荒废的园子,因为里面诡异事件层出不穷,虽然占地面积属益州之最,却无人敢入。柳林府旧时园林的奢华虽然不再,但对军中汉子们来说,越是荒凉的地方,越适合厮杀,最好夜黑风高,四面不闻蛙鸣蝉嚣的静寂之时,约众打架斗殴一泄平日里相处积下的各种愤怨,绝对是极佳的地方。 但是今日的看客似乎并不仅仅是军中的汉子,竟然连平日里不怎么接触的城中百姓也来了不少。这些人从没见识过军中校场的情景,一进来就被林立四周的刀松枪剑戟斧钺勾叉惊嘆的啧啧声不断,似乎已完全忽略了前来柳林府的真正目的。 云初跟着小武进来,一开始还有些好奇,待见到校场前方搭起的花台上首落座的那几个人之后,黑脸顿时就阴了:“武招弟,你搞什么鬼,比武比到集会上来了。” 小武眼珠子转的快,心眼转的更快:“小的也不知道今天这集市是怎么回事,不过姓刘的约的就是这个地方。” 云初转身就往外走:“择日,另选地方比吧,既然将军也同意,索性在营中校场比试吧。” “别呀,这来都来了,就算不比,露个脸让大傢伙看一看你这气势也好啊。”小武一把扯住了云初的袖子将她拉转身。 “武招弟你个白痴,咱们是军人又不是戏子,这是露脸的场合吗。”云初一把甩开小武的手,“那位刘公子要是不在意耍猴戏给人添兴头的话,他可以另找他人。” “如此说来,安大人是怕了吗?” 一转身,冷不丁从身后飘来一个清亮澄澈的声音,云初和小武一起回头,就看到门外,台阶下的上马石前,飘飘然立着一位白衣公子。 第13页 “在下刘道远,见过安大人。”刘道远没有穿军服,一身飘逸的月白色绸衫,衬托的他原本潇洒倜傥的身姿更加逶迤。若不是手中握着的长剑压着,整个人都象是要跟着被风吹走一般的单薄。 他朝台阶上的云初微微欠了欠身,行为举止看不出一丝军人痕迹。 在他的身后,阶下足足有三十多骑人马,虽然都没有穿军服,但形容身姿,一眼就能辩得出是军中的汉子。虽然一个个人高马大,气势凌人,但面容却陌生的很。 云初居高临下的睨他一眼,心头不由一怔。 这个男子,他那赛雪的肤色,吹弹可破的盈润肌肤,清亮澄澈,温腕如月的眼神,站在潇潇不止的风中说着话,轻启朱唇浅浅一笑,就象一株百合开错了地方,突然在一片荒芜中绽开了一般,有些惊艷,又有些婉惜。 云初突然想起蒸房里雾气重重之中的那副身体,浑身一由地一凛:此人会不会?幸亏他说话的气势不如他! 云初一双冷咧的眸光从刘道远脸上掠过,唇角微微上扬,淡漠地回了一句:“刘公子有备而来,怕是要失望了。”说着,抬步往下,才走了两步,停住了。 “闻听安大人的名气,想来定是位威勐勇悍之人,万没料到大人竟然生得如此秀气,实在下唐突了。”刘道远不光语带戏嚯,而且眸中也带着轻蔑之气。 台阶上站着的人身材瘦小,皮肤黝黑,善未脱离稚子之气的脸上,一双大大的眼睛炯炯如炬,眸光扫过,带着一股令人不由心生畏惧的凌然之气,冷傲自恃。 这就是西北军中传说的少年杀将,安图! 两人眸光在空中相撞,云初暗暗地握紧了拳头。 小武刚一看情形不对,眼珠一转,早拔腿熘了个没影。 云初势单力狐,却一丝怯战神情都无。倒是不多时,身后一大波朝门朝门口奔过来的脚步声颇有些凌乱仓促。 如此情形,再不想战也不能退了。云初被武招弟将了一军,恨不得站在面前的人是他,也好美美地揍他一顿。 “刘公子刚入我军便树起赫赫威名,我自然望尘莫及。”云初凝息静气,观察着刘道远的举止,希望能从他的行动中判断出他的身手,可惜面前的这个小白脸极耐的住性子,稳稳地立在那里,身姿笔挺,岿然不动,一点探不出虚实。 刘道远很明显地感觉到了云初身上的杀气,心头绷紧的弦不由地一松,竟然有些同情她了:“安大人这话真是折煞在下了,不过您既然约了要与我比试一番,若就此离去,在军中袍泽面前难免落下话柄,大人若不满意此处,不如我们另寻一个偏静一些的去处,请大人放心,在下不会失了分寸。” □□/裸地挑畔,云初嘴角一蹙,笑问道:“敢问刘公子,何处地方偏静?” “在下初来益州,尚不熟悉,索纳塔是本地人,他定是知晓。”刘道远说着,回身朝一个身材高大的军士道:“你且给大人讲讲。” 索纳塔在第一眼看到云初的时候,比他的主子更加的轻视面前这个黑不熘秋的小娃娃,好不容易有说话的机会,他倒是一点也不浪费他的蔑视:“有啊,这样的地方现成的就有,大人亲娘的裙子后面便是。”他的话音刚落,身后顿时响起一片笑声。 云初望着索纳塔,眸光如剑,不等人群中的笑声落地,她勐地抬腿,直接从台阶上飞越而下,同时面前精光一闪,短刀出鞘,带着凌厉的寒风颳过面门,朝他卷过去。 云初剑走偏锋,下手出其不意的快、狠,把首要的攻击目标对准了这个一脸傲慢的草包。可惜,所有人都判断错了,包括刘道远。 云初在借近目标的瞬间突然设置身手,手中的短刀象瞬间加长了身形般从刘道远面门划过,落在了他的胸前。还不等他出手还打,他挂在腰间的长剑“孱啷”一声飞出,落在了五步开外的空地上。 下一刻,就见一道紫气在人群中一绕,再接下来,刘道远身后几十个侍从的佩刀和佩剑纷纷落地,人人脸上带着不可思议的诧异之色。 云初纵身跳开在四五步远处,拿短刀指着刘道远,冷声道:“刘公子还要继续再战吗?” 刘道远恍过神来,知道是吃了轻敌的亏,却败局已定:“在下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云初知道这一招并没有真正制服这个人,沉声道:“既然如此,那请刘夫正告诉我,我司务营何时成了随时要接受他人挑战的江湖,不分尊卑任其挑畔长官的权力?” 此时刘道远要再不懂着了别人的道,他这十几年狐狸窝里就白混了:“在下知错,任凭大人惩处。” 云初撤刀回防,一板一眼地摆开军营长官的气势:“你非我麾下,惩处你也轮不到我,还是请刘夫正自己去刑营领罚吧。” 一抬眼,正好对上一脸兴奋从里面跑出来的许常昊,狠狠瞪了他一眼:“你给我等着。” ☆、安氏小主(三) 柳屏儿生的纤巧细緻,如果不是见过哥哥贺元初的精緻舒雅,贺云初几乎认定她就是仙女下凡来的。 只不过柳屏儿是女子,有贺元初比不上的细腻温柔。云初在柳屏儿波光闪耀的眼神中败下阵来:“好了,我不与他计较便是,但是这件事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第14页 柳屏儿拉着她的衣袖哀求:“他是你的兄长,又是正房的大娘生的,你若得罪了他,往后的日子定是难过,忍一忍,只要寻个法子将他支走了便是。” 云初一脸的不在乎,抓着柳屏儿的手心疼地安慰她:“我收拾了他他也不敢回家告状去,他在外头惹的烂事多着呢,随便搬出一件都能让他老子打的他屁股开花,你放心。” 柳屏儿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要不,你不要出头,在营里找个人教训他一下。” “这种事你不懂,若是一次不把他打痛了他就记不住,这种事,谁出头都一样,最后还得我来收拾局面,更何况现在的人眼睛都长在头顶,他是大帅的嫡子,谁敢去惹他,你就不要操心了。待会先生回来了你帮我应付一番,就说我回营了,这几天都有军务,一有空就来上课……”云初的话音还没落下,就听见外面响亮的咳嗽了一声,有个沉沉的声音飘进来。 “国语上次习到哪一篇了,过来背一背。” 云初吓得立时噤声,确定自己的耳朵没出毛病,这才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掀开帘子偷眼往外一瞧,果然见柳夫子端正身子坐在外间,一点也不象儿戏般地盯着她。 云初立时恭身出来,慢行到离先生三步远处,揖完师礼后跪坐一旁道:“上期先生讲了《王孙圉论楚宝》,先生着学生背《申胥谏许越成》篇,学生已背熟,请先生校阅:吴王夫差乃告诸大夫阅……” 才刚背了一句,就听上面勐咳一声:“把手伸出来。” 云初浑身一凛,老老实实伸出手挨了一戒尺:“老夫明明叫你背的是《王孙满对楚子》,《申胥谏许越成》分明是上上次的,你当老夫是昏聩了。” 柳夫子找茬训戒,云初不敢辩解,跪在蒲榻上生生领了十戒尺,手心红肿,不过,转眼她就把这疼痛之苦转移到了别人身上。 “莫要打莫要打,这次收的银子我分你一半,决不告诉爹爹。”许常昊被云初两脚踢出了十几步远,爬在地上不敢起来,双手护脸直讨饶。 云初手中的马鞭绷得啪啪直响,半蹲在许常昊面前拿鞭子指着他:“告啊,你只管去跟大帅说我又把你打了,你害怕我可不害怕,你只管去告。” “老七,都是兄弟,你何必这么狠,我赚银子不也是为了给家里减少开销吗对不对,我这儿省了,大家头上就能多分点,摊到你这儿,月例银子也不少呢。”许常昊拿出惯用的伎俩蒙云初。 云初一把将他拎起来:“拉倒吧你,谁跟你是兄弟。你还能给家里省银子?你在外面少花天酒地一次,能省出我一个月的饷银来,老实给我说,今天这一出谁的主意。” 许常昊支吾着:“真说实话了,我就是想弄点散碎银子贴补贴补,这几个月娘断了我的供银,手头有点紧,就……” “不说是吧,好,你别忘了这是我的地盘,回头我叫两个人挖个坑把你埋了,我看你还上哪儿花银子去。”云初是真动手,不等许常昊再挣扎,一根绳子三两下就给他捆住了手脚,掏出手绢就捂他的嘴:“你在这儿乖乖给我躺着,我去叫人。” 许常昊一下慌了:“死老七,你真下狠手啊,我说还不行吗。” 云初迴转过身来:“早这样多好,偏要受这份罪。”知道许常昊耍滑头不会乖乖就范,贺云初又不能真拿他怎么样:“我也饿了,不如我们找个地方边吃边聊。” 益州不比夏州,这里处于西北道的咽喉之地,又是梁国通往东部的贸易通道,往来人群和城中的居民身份复杂,在这里消逝一个人的痕迹,就象在戈壁滩上踢出去一颗石子一样容易。 云初坐在靠窗的位置悠然欣赏着窗外来来往往的人群,吃着瓜子喝着茶,神情越是悠闲许常昊心里越不踏实,忍了半天,思来想去还是没绷住:“妹子,这儿没人,我这么唤你没事吧?” 云初连头都没回,很不在意地道:“我是女子,这个身份又不是秘密,军中谁不知道。” “那,那……我们还是找个僻静一点的地方说吧,这,这事弄不好要惹来杀身之祸的。” 云初对这位骚包兄长早就了如日指掌:“许公子包场的地方谁还敢来,放心吧,这益州城此刻再找不到比此更僻静的地方了。” 许常昊立马跳起来:“老七,你怎么能用我的银子……” 云初扳着他的肩膀将他按在原坐上:“别上火别上火,就这么点银子,仨瓜俩枣的,不算啥,你若真死了,你想想,你攒的那些银子,不都得被大家分了,何必在意这点小钱,对不对。” 许常昊狠狠地推开云初:“对个屁,这件事若真东窗事发,我们一家人谁也逃不掉,都得完蛋。” “所以呢,就今朝有酒今朝醉嘛。”云初端起杯子,跟许常昊面前的杯子碰了一下,望着他贼贼地笑。 许常昊一肚子苦水,一脑门子委屈,到最后牙一咬,声音突然低的象蚊子叮一样的:“是太子的主意。” 云初一惊,手中嗑瓜子的动作停了下来:“你没发烧吧?” 许常昊无奈地白了她一眼:“就知道你们不会相信。可你想想,我也是许家的子弟,我就是再贪玩,也不至于拿全家人的命去开玩笑吧,可这事,真的推不掉。” 第15页 云初的态度认真起来:“他想干嘛,为何会找上你?” “你们都以为我这几年在京中过得舒服,可谁知道我的处境。京中的势力是林氏的天下,而父亲,在一般人的眼里他是封疆大吏,但在林氏和朝庭重臣们的眼中,他是需要时刻防备的一方霸主。我名义上是去京求学,实际上行动处处受约束,随时随地都处在被监督中,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吗?” 见云初没吭声,他平静了一下又继续道:“这样尴尬的身份,在京中几乎没有人愿意与我来往,除了太子。” 云初虽然想像不来许常昊在京时的处境,但是他此刻这番话,这番神情,不象是作戏:“他许你什么了?” “回家,这六年来,我做梦都想回家,你明白没有家的孤独和痛苦吗?” 云初静了一下,心中被他这句话勾起了情绪,忍了忍:“他一出生就地位尊崇无人能比,未来这天下都是他的,许你回家有什么难的。” 许常昊摇头轻嘆,脸上的轻狂一去不返:“你想错了,京中的局势并不似你所想。你知道吗,他虽然在那个位置,林家人明面上似乎都是向着他的,但实际不是这样的。今上深宠的是最小的那位公子,后头压阵的那位却一心想扶自己的次子上位,甚至不惜做掉自己亲生的那个大的,但听说,林家真正想扶的却是老五,所以他四面楚歌忧心忡忡,才会到处埋下暗柱,关健时刻能随时起用。” 云初心中一片翻滚,这番话这个形势,肖世蕃一年前就给她分析过,因为不感兴趣,她一直没往心里去,但现在跟许家扯上关系,她就不得不留点心思了。 略一沉吟,云初似乎想到了太子留给许常昊的任务:“他是不是想通过你在军中安插人手?” 许常昊终于露出正常的笑容:“我妹妹就是聪明,不过不是通过我。西北道早就安插了他的人手,而且数量还不少,我要做的就是给营里制造事端,引起军中和地方的混乱,至于他这么做的目的,我就不知道了。” “他通过什么渠道授予你使命?”云初是斥侯,在军事上比一般人都要敏感,许常昊的话,让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她和许有亮跟踪了二十多天的那支商队,但商队与太子之间有什么关联,她却说不上来。 “你当我真傻呀,这种事跟你讲了就等于是跟司马云讲了,那还不得在军中掀起一番大浪,把事情闹大了。不过今天这番话,到你这儿,你遇事多留个心眼就行,别认真去追究。说白了,只要父亲没反心,天下将来是谁的都跟我们没关系,明哲保身,你明白吗。”许常昊一正常起来就露出了他聪明的本性,云初见惯了泼皮无赖嘴脸的许常昊,突然就有些不适应,怔怔的,也不知道如何与他相处了。 许常昊狡猾地一笑:“瞪着我干嘛,不会是突然觉得喜欢上我想嫁给我了吧?我可不要你,我心中有人了。” 云初从桌子底下狠狠地踢了他一脚:“滚一边去,这话我告诉你娘,看她怎么收拾你。” 许常昊没躲,生生地受了她一脚,疼的直咧嘴:“虽然大家都说你是爹的外室所生,可我们心里都清楚,那是爹要护着你的一个说法,毕竟谈清炫救了我们一家人的命。放心吧,只要你不想说破,你就永远是我们的妹妹,不,是兄弟。” 许常昊的角色转变太快,云初一时也分辨不清他话中的真假,以不作声代答。许常昊似乎也没想要她的承诺,眉头一挑,眼角露出某日的无赖相:“不过老四倾慕你,用情倒是真的。” 云初正要喝茶,刚端起来就怔住,一看许常昊眼中的表情就知道被他耍了,转手杯中的水朝他泼过去:“我看你真是皮痒了,想找打的紧。” 许常昊没躲开她杯中的水,被茶叶沫子溅了一身,却躲开了她的拳脚,一声惊唿从凳子上跳起来就往外跑,一边跑还一边讨饶,又是往日的嘴脸了。 ☆、安氏小主(四) 安氏小主(四) 对云初而言,现在没有比陆煦和许有亮汾州的消息更重要的事了。结果大出云初所料:人去屋空,里里外外一片破败,没有丝毫烟火气。 “怎么可能,我跟老许在那盯了十天,老许还偷了他们……偷了他们出入各地州府的一道文牒,怎么会没人。”贺云初一听陆煦汇报完,不顾形象,当时就急了。 陆煦垂首不语,眼观鼻鼻观心,一只手揪着另一只袖口上磨破的毛边。许有亮一听云初的话也有些急了:“你不是说那是一封婚书吗,怎么又成了通关文牒了?” 贺云初闻言狠狠一眼瞪过去,许有亮立时噤声,陆煦就更不吭声了。 陆煦的不吭声蕴意复杂,云初手里握着的圣谕军令,就是一道随时可能引燃一场大火的信石。许有亮不明白这里头的要害,贺云初和陆煦各揣心思,谁都不肯说破。 “我不信就真见了鬼了,你们先回营吧。” 云初没混益州的纨绔圈日子不长,脱下军装换上布衣,摘了军牌束了髮辫,宛然一副市井小混混模样,大摇大摆地从东市穿街过巷,最后一头扎进益州最大的长盛赌坊。 武招弟玩兴正浓,被人连推带搡地带到一间黑屋子里,一只独立于上首的烛台下,老虎椅上斜倚着一个阴郁的身影。小武瞅了一眼,连看都没看清楚,趴在地上就开始磕头:“爷饶命,爷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今天赢的钱都孝敬您。”说着掏出钱袋战战兢兢地双手举过头。 第16页 上头半天没有声响,小武正举的双手发困,手臂突然一轻,沉甸甸的钱袋被人抓过去:“就这么点钱,买一条小命,少了点吧。” 这声音一出,小武一愣,下一刻抬起头来。果然看见贺云初正一脸戏嚯地望着他笑。 “你耍我呢?吓死爷了。”终于松了一口气,小武跪姿立马就改成了坐姿,耍起赖皮来:“我可不是无故外出啊,陆大人叫我盯着两个胡人,那两人现在都在外边赌呢,要跑了可不关我的事。” 贺云初手里绕着钱袋把玩,一点上官的威严也不要,望着小武笑得阴测测的:“听说这几日刘道远与营中各路高手切磋武艺,忙得不可开交,你可有去探望于他?哦对了,听说许三昨日过桥时没小心,掉河里了,要不是手下人发现的快,差点就溺死了……怎样,跟人做局赌来的银子揣在怀里烧心吧。” 小武头皮发麻,胆也有些憷,但耍赖皮惯了,索性破罐子破摔:“你少拿这些事吓唬我,爷我又不是吓大的。直说吧,想怎么着啊。” “这么说吧,犯了军规呢,刑营的这顿罚你是免不了的,顶多二十军棍,皮肉之苦,痛几天也就过去了,可外面那些人……别以为你穿着军服外出就没人敢动你,兔子还有打盹的时候呢。”云初避重就轻,却句句挖的都是小武最担心的事。 “不是还有你罩着呢吗。”小武半跪着,一脸谗笑态度软了下来。 “许三还有大帅罩着呢,我有多大能耐能罩得住你。再说了,我明日便有公务要外出一趟,你还是好自为之吧。”说着,将钱袋子扔还给小武,转身就要走。 小武脑瓜子灵光,反应过来蹦起来就堵住了云初:“大人您公务外出,带着我呗,您看咱们队里这一百多号人,个个上马能战下马能装的,就我象个废物,他们都说是您把我宠坏了,您就带着我,也让我跟着您学点本事呗。” 贺云初皮笑肉不笑地将小武上下打量一圈:“出去摸爬滚打,可尽是吃苦的差事,您这少爷的身子骨,经得起吗!” 小武被云初说得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大人您就别埋汰我了,我哪儿还是少爷,我……您就带着我吧,只要能练点真本事出来,别说吃苦,就是陪上这条小命,我也绝无二话。” 贺云初连吓带骗,敲定了小武跟她一起走。安猿和安锐虽然身手了的,但太过于忠心族里的长老,对贺靖的话也言听计从,这种事不能让他俩掺和进来。 小武虽然没什么本事,但脑瓜灵光,反应快。再说了,反正是去寻人又不是去打架。 从益州直进汾城,如果没有青云山这条捷径,隘口是必经之地。 隘口,也是梁国通向西部商道的往来客商们最喜欢驻脚的一个镇子,离益州不足一百里。隘口也是梁国商道通往西部诸国的最后一个税收关口,所以这个得天独厚的地方不但为往来商客们提供了食宿方便,也成了那些逃避税收的走私客们的天堂。 西路军中有不少军士们到这里来交换他们的战利品,也有些人干脆就是拿着乘职务之便倒腾出来的违禁品到这里来兜售,小武就是这些人中的一员。他不但熟悉这条商道,更熟悉这条商道上的地下商庄和黑客。 汾城虽然不属西北道防地,与隘口相隔的却极近,往来于益州商道的客商们大多都喜欢在汾城先驻脚,卸下部分货物,轻装前往益州探听行情,联繫到合适的买卖之后,才会将藏在汾城的大宗货物运往益州交易。 进入隘口后,云初没急着继续往前,打发武招弟到镇子上打探了一圈,在确信没有人见到过她描述的那批客商之后,两人换了一身行头,扮成猎户,大摇大摆地进了汾城。 无须等到天黑,因为之前蹲守了数天的那家破败小院,是真的破败了。人去屋空,别说是留有任何可供探查的线索,房前屋后连一丝人马存驻过的痕迹都找不到,到处一片荒废时日悠久的残败不堪。 那几处暗门的位置没变,只是暗门的门板早已不知去向,残墙颓壁上只残存着几个破落的门洞,哪里还有十几天前的轻纱缦卷,香雾旖旎。 对这个院落的一切记忆,仿若幻境! 贺云初倒吸一口凉气,正在为眼前的情形疑惑,武招弟却兴沖沖地跑进来,手里拎着一只做工极其精巧的铜扣:“老大你看这是个甚玩艺,倒象是个古物。” 贺云初接过武招弟手上的东西,只瞅了一眼,眼神就亮了:“没错,他们在这里住过,这东西就是他的。”那晚在书房碰落的物什,其中一样就是这个,吊挂在琉璃灯上的一个板穗,一盏灯上总共有三个,看似青铜,实际上是瓷胚上加了青铜釉,使其有了青铜的亮色和沉重感,是很易碎的一种装饰品。许帅的府中和谈府都有这种工艺制作的小摆件。不甚名贵,却也不是一般人家可以配置的。 武招弟虽然家境优渥,却毕竟是平民,青铜质地或是仿青铜的物件,在一般的百姓人家属于违禁品,小武没见过是正常的。 贺云初手中捏着这支精巧的青铜釉扣,心头波浪翻滚。硃笔书写的通关令,御笔漆书的军令,太子在西北道大张旗鼓的动作,这几件事之间有关联吗? 第17页 眼前的院落一番败景,很显然是出自鬼斧神工的有意破坏,目的无非是为了掩盖其行踪。既然如此处心积虑地要抹去曾在此存留过的痕迹,其行踪就必有不可告人的目的,而此处…… 益州往南是恆州,可恆州穷山噁心水并没有商道可行,外来的商贾并不青睐。但前往恆州却要路过一个令诸国眼红的地方——红山。 红山虽不是什么战略要地,却有一处令诸国眼红的金矿,是梁国的钱袋子,同时也是梁国是非最多朝庭最不敢惹的一个地方。 红山占据着恆州以北益州以南的大部地区,依附于属地国,矿山势力却不容外人染指,内部人员的成分构成十分复杂。几十年来,除了进出山的第一道关隘:巡防营,红山矿几乎不与梁国的其他武装或者政权往来,等于是一个独立的小王国。 五年前,西北道受朝廷军令,组建了一支精锐队伍,企图进入矿区,但两千多人马,从上将到低阶军士,有进无出,杳无音讯,消失的干脆果断。为此西北道曾数次差遣斥侯前往探查,而红山矿就象一个会吃人的魔窟,眼看着人进去,却再也见不到出来的身影。 这支商队说不定…… 贺云初望着红山方向凝眉沉思,手中不觉得加重了力道,捏着铜扣的手指渐渐有些泛白,小武顿时着急了,一把就抱住了她的手:“老大您可轻点,别弄废了我的宝贝。” 贺云初回过神来,半笑不笑地抬手看了看手中的东西:“这是铜釉琉璃穗,用来装饰宫灯的,一般的百姓人家想见一见都不可能,若是卖给识货的人,说不定能卖个好价钱。” 小武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捧在手心里:“这种宝贝得拿到益州去卖,卖了钱我分你一半。” 贺云初眸中闪着狡黠[狡黠]之色,笑道:“也别拿到益州了,就去隘口试试吧。” 小武对军事上的事不太敏感,但是听话特别会听言外之音,瞅着上官的神情,心里就乐了:“行,这没说的,我会多留个心眼的,你呢,跟我一起去吗?” 贺云初摇头:“我在此处等你,说不定得在汾城过夜呢。” 两个人分头走,小武云了隘口卖他的宝贝,贺云初在城里找了个客栈,寄存好随身的东西,换了装,骑着马往南进了红山。 ☆、明修栈道(一) 明修栈道(一) 三年前云初尾随着李崇的人马到过一次红山,只不过还没靠近就被李崇发现中断了那次的探险。 后来她跟杨越又来过一次,那次虽然还是没进得去矿区,但杨越却教会了她如何在烟障毒虫充斥的野外山林间生存的技能。 云初自出道以来干的就是斥侯,又加上杨越的教习,不管是野外生存还是化装侦察,轻装潜入,技能优胜于一般斥侯。又加上这是发现之旅,在兴奋使然下,很快便“被捕”了。 临行前她思索再三,决定不换马。 人是易了装的,一身当地的猎户当扮,但马是军马。一般的土匪可能不拿一个猎户当回事为所欲为,但决定不敢对一匹带有军队烙印的马动手。拥有军马的人,同时也拥有梁国军人的身份,截杀军人,可是要腰斩的。 果然,为首的黑脸一看到云初的的马,一柄寒光四射的钢刀架在她的脖子上,却没对她下狠手:“什么人,为何跟踪我们?”同时示意手下四处搜寻她的同伙。 云初吓得声音都颤了,趴在地上头都不敢抬,嘴里乌噜乌噜带求饶的话说了一大堆。依她这番作派外加地道的当地方言,审都不用审,本地猎户的身份已坐实了十之八九。 包围她的人身手矫健,不似土匪,却也不象是商队的镖师之流,行事很有章法。凭经验,云初可以断定他们百分百是军人,而且是一支训练有素并擅长野外作战的部队。 外面天还没黑,但林子密度大,光线暗,黑脸很不耐烦的拿刀背在云初后背上拍了一下叫她住嘴,然后举起一个小得象萤火虫一样的灯笼往云初脸上一照,只见是一个瘦瘦小小的,脸黑的象泥蛋似的少年,一身粗衣布履,除了一双惊恐的眼睛瞪的大了些,浑身微颤牙齿打结,整个人基本上已不知所措,这才放松了警惕。 “先押回去再说。” 黑脸弄灭了灯芯,招了两个部下架着云初的双臂往林子深处走。 云初绷了半天眼睛绷的发酸,乘着光线昏暗无人注意迅速地打量了一番周围情况,藉此跟黑脸套近乎:“大哥您……您这灯是咋弄的,啥做的呀,那么亮?”。 云初既然不挣扎,在没搜到同伙之前黑脸也没打算虐待她,只是懒得搭理,回头瞪了她一眼,继续大步赶路。林子很深很密,没有光线也看不到星星分辩不出方向。只能凭脚下的感觉判断大致的走向,应该是往树林的另一边,要出树林。 云初思躇对策,既然没有审她,便不自觉开口。 黑脸虽然没打算虐待俘虏,却也没优待俘虏的觉悟,即使只是个又瘦又弱的孩子,水浸的麻绳打了猎手结,依旧将云初捆了个的结实。 一般的绳结根本就捆不住贺云初的手脚,但为了不让人怀疑,她还是忍痛没在绳结上动心思。 因久无人至,红山一带的树木比其它地方的树木都要繁茂,尽管初春时节,树木才开始泛青,但树木稠密,大宗人马可活动的空间并不大,而且 林地湿滑,尤其到了夜间,大温差使得白天刚刚解冻的地表復冻,踩上去硬梆梆的,在静谧的夜间,人马踩踏发出的脚步声,比白天的喧嚣更加分明。 第18页 出入这样的林间地带,若没有当地人做嚮导,只靠曾经在树干上留下的记号和地标地貌辨别方向是难以行进的。 莫名的,云初心中突然一阵惊惧,漆黑的林子里,除了他们自己的脚步声,一片寂静,却有一种难言的压力,似千军万马自四面八方唿喝而至,铁蹄的轰鸣踩踏着心脏,带来快要窒息的压迫感,那么强烈,那么真实。 她突然间停了下来,顾不得其他,警觉地朝前侧方望过去。 远远的,林间的空地上发出脚步踩踏树叶的飒飒声,在他们的脚步踩踏着坚硬的地面发出一的硬梆梆的脚步声中跟本就不算什么,但她还是听到了,那么清晰那么真实,衣袍带起的微风尤如行卷在旷野的飓风,穿过林间每一处缝隙,到处都是震天憾地的破裂声。云初屏住了唿吸,紧张到浑身颤抖尤不自觉, 此刻,就在离他们百步远的一条小道上,一队正徒步疾行的人马突然停了下来,四周的护卫顿时亮出兵器将一身黑色锦衣的青年护在四周。 随即,静下来的队伍中突然传出一声状似野雉的鸣叫声。 声音在寂静的林间盘旋,身后的队伍中似回应般也亮出了凄迷的一声鸣叫。贺云初不由地一憷,心头的压迫感却不那么强烈了。 黑脸狠狠地拽了一下她的胳膊,发出轻声喝斥:“走,不许停。” 百步之外的小道上,听到回应声的侍卫们收起了武器,就听身边一个低沉的声音对被护在中间的年青人道:“是崇远的人”。 年轻人淡淡地“嗯”了一声,队伍又开始了疾行。 云初的警觉是真实的,虽然他们相距不过百,而且又有层层密林的阻隔,但那边的人,正是那个让她平生唯一一个生出惧意的人——元澈。 在大众的心目中,众皇子中,元澈是身体最为孱弱的一个,自小便低眉垂眼死气沉沉,浑身上下无一丝耀眼之处。此刻,大樑上下,谁也想不到,就是这样一个看似病怏怏的人,却在这阴气湿重的红山密林中,扎扎实实地蹲守了五日。 他有一身从不显山露水的好内功,在这阴气湿重的密林中,他那看似弱不禁风的身体罩在黑色大氅中,似乎感觉不到他这个人的存在。若不是一身玄色衣袍,领口的金丝线绣织的图案显示出他非同于常人的身份,淹没在一群身穿夜行夜的护卫中,也只不过是个寻常人。 已隐隐能看到营地的火光,身后的路面上,脚步踩踏下的树叶发出飒飒声响。队伍再次停了下来。暗黑中,突然鬼魅般闪出一个身影,领头的护卫一挥手,身边的护卫们退开在四五步远处,警戒。 “公子,益州大营的人来了。”黑影身形并不高大,但眼睛里却透着极其敏锐的亮色。 元澈稍稍顿了顿,似乎并不意外,沉稳地道:“赶了半天的路,他也累了,先带他去吃点东西吧。” 黑影领命闪身而去,元澈唇角稍稍一蹙,吩咐领头的侍卫道:“嫱姝的热水应该烧好了吧,末羚,你想不想沐浴!”他的心情似乎很好,又似乎是对什么都不太感兴趣,手下的人自然也是摸熟了他的性情,并不觉得他这话说的极莫名其妙。 年轻人笑了笑,露出唇角的两颗虎牙:“你洗,我值哨,保准不再让贼人摸进去。” 元澈刚刚还映花洗月的脸,在听到这句话后瞬间阴沉,眸光犀利地瞪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末羚无比懊恼地摸了摸头,哪壶不开提哪壶,洗澡这件事,似乎已成了他家主子的一块心疾了。 树林越往纵深,人马烟火的气息越重。听不到人声,但马匹的鼻息和踩踏声在静夜里却传的很远。两百米外,至少有二百匹马。 没有看到那辆精緻的马车,但透过树影绰绰的光线,透过人马的声息,远远的闻到了流水清凉的味道,近了,流水的湍湍之声也跟着清晰起来。 原本以为他们是在林子里蜗居,没想到一行人在河边的空旷地带扎了营,乌泱泱一片帐篷,不下一千人。营军青一色梁军服饰,却不见隶属旗标。他们在河边架起了篝火烤食炊饮,丝毫没有隐匿行踪的迹象,也不见厉兵秣马的备战紧张态势,行事大张旗鼓,唯恐不被人发现似的,人声马沸一点不加掩饰。营区往来军士散慢懒怠,处处透着外出游猎似的闲适。 一行人押着云初,并没有进入营区。在一片灯火暗沉的空地上,简单地搭着几顶帐篷,帐篷不是军中制式的,突兀地搭建在营外,想像不到是用来做什么的。 黑脸先进了帐子,很快出来了,抬手吩咐左右:“先让他去烤烤火,别冻死了。” 帐子四周火堆,帐子里也感觉不到引火的暖意,两个护卫架着身子并不怎么沉重的云初,简单粗暴地将她扔了进去。 大帐中空空荡荡并无存物的痕迹,因为太靠近河边,地上泥土还保留着原始的水洼,云初几个趔趄,却还是没逃脱身体惯性的扑腾,在泥洼里呛了一脸一嘴的泥水。还没等挣扎着爬起来,身后突然几声狗吠,吓得云初再不顾一切,连滚带爬挪到了帐篷的一角。 他们将云初扔进帐的同时,带进去了一条狗。 狗原本就凶,又加上被饿的凶了,见到面生的人顿时便生勐地往前一扑,挣得牵狗人一个趔趄,绳套差点脱手。 第19页 黑脸手里的琉璃灯换成了一条马鞭,沉着脸一脚踏进泥泞中,在云初的面前蹲下:“一路上编好说辞了吗,说来听听?”黑脸在审训方面似乎很有一套,见云初光发抖不说话,很有耐性地命人拎了块垫子来就地一坐,看着恶狗不停地扑向猎物,颇为欣赏似的半眯起了眼睛,身上匪气十足。 ☆、明修栈道(二) 云初被这条明显比她高大的饿狗的咆哮声吓得惊慌失措,除了一个劲儿的往后躲,大脑已组织不起任何有效的反击措施了。 训犬兵虽然死死的抓着绳缰,却并不约束烈犬的扑击,听之任之似很是欣赏。帐篷内空旷无物,四周点亮的火把照在地上每一处小小的水洼上,都似亮着的星眼。这时候,黑脸阴沉着的脸在火把耀映的水光中,虬扎的象盘根错节的老树根。 “大人,这东西两天没餵了,这小子这么点儿身子骨,怕是不够它填肚子吧。”训犬兵可没黑脸那么好的耐性,两只眼睛盯着地上颤抖不止的猎物,蠢蠢欲动。黑脸扭头嫌恶地瞪了那狗一眼,又望向云初:“磨蹭了这么久,你等得,我的狗可等不得。” 云初终于挣到了帐篷的角落处,紧挨帐篷的定桩木停了下来。帐篷是顶单帐,从河边吹过来的风扑打在帐布上,发出飒飒的摩擦声。手在绳结里活动了一下,心里不那么慌了。 经过这一番跌跌撞撞的躲闪,扑扑闪闪的,整个人在泥洼里已经滚得一身一头的泥浆。听到黑脸的话,云初定了定神,憷憷地抬起头,满脸都是泥,眼角还汪着泪,望着黑脸,声息惶惶地答他:“你的狗都饿了两天了,不管我说什么,都会成为它裹腹的食物,我还是省省力气吧。” 黑脸拿手搓了搓下巴上的黑胡茬子,手中的鞭子朝狗指了指:“你说出来的东西要是有用处,我的狗就可以吃其他的东西。” 云初耸了耸肩,针锋相对地试探道:“可我怎么知道什么东西对您有用呢?” 黑脸笑了笑,相貌看着憨憨的,但眼底却透着狡黠道:“比如说,你的马。” 云初苦笑:“马有什么好说的,不就一匹马吗。” “我问的是,那马是哪儿来的。” 云初一脸懵圈:“我的呀,我骑来的肯定是我的马,有什么好说的。” 黑脸倒是不急,慢悠悠的试探:“那匹马是军马,你别告诉我你们山下的猎户家家都有军马。” 云初这下就淡定了:“大人您是新到红山的吧?也难怪,红山一带的猎户是干什么的您不知道也不奇怪。” “怎么回事?”这回轮到黑脸懵圈了:“红山下的猎户不是打猎的吗?” 云初沖他露出讥笑的表情道:“红山上山大林深,水丰草茂,自古以来就是牛马繁殖的好地方,不是我夸海口,定州和夏州队伍里的马,十之八九都是我们红山的猎民家里训养的,这些马从出生后身上便有军队的烙痕,待到成年训好后才会交给军府,我骑一匹家里驯养的军马出来,有什么不妥吗?” 云初不出口则已,一出口牙尖嘴利,黑脸虽然口齿没她伶俐,但心眼活络,红山的事,他的确知道的不多,却也不是全然不知。 “说起当地军府我倒想起一件事来,年宝富年大人被杀一事,你们猎民们是怎么看的?” 云初一怔:“您说的这个人我不知道,不过我们州府的何大人被他小舅子杀死的事我们村子里可都传的可凶着呢,说他的小舅子其实不是他的亲妻弟,而是他丈人的养子,因为妒忌所以……”幸亏跟许有亮在汾城蹲守了二十天,算是没白蹲,多少听了些当地的事。 黑脸口中的年宝富原本就是拿来诈人的莫须有的一个人,但是这孩子口中说的当地知府的事,倒是真的。黑脸上露出一抹红光来,望着猎物道:“你爹叫什么?” “荣知漠……你问我爹做什么,我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你们扯他做什么?”云初一听就慌了,连忙起身申辩道。 红山下最近的村子叫荣家村,村子里百分之八十的村民都姓荣,至于有没有荣知漠这个人…… 黑脸眼珠一转:“你们军马每年都是军府的哪位大人前来接收的?” “军府……家里在的事情向来由长兄和父亲打理,我从来不过问,哪里知道是谁来收的。”黑脸东一句西一句的问问题,而每个问题都无关联,云初才突然明白,这个人其实心思敏锐的很,要煳弄他可不容易。 “你去过益州吗?”黑脸又是一个大转弯。 “益州?去过啊,又不远,跟长兄去换皮子都是在隘口道换的。” “汾城去年大旱,庄稼几乎颗粒无收,你们家还好吧?” 云初心思被带的一转:“啊?颗粒无收?红山山下良田阡陌,大多都是渠水浇灌,没见河里水枯啊?” 黑脸眼中闪动着狡黠的亮光,沉脸问道:“你兄长娶的哪家的女子,可是你村中的?” 贺云初终于忍不住了,索性跳将起来嚷嚷道:“你这人好生无理,人杀要刮沖我来便是,问我家人做什么,他们与此何干。” 云初的血性不但使黑脸一愣,连一直冲他扑个不停的大狗都被怔得一愣,片刻之后才开始重新咆哮。 第20页 但是黑脸却没有再想审下去的兴趣了,挥了挥手,将帐篷中的侍卫斥退,出门时连同那条狗一起带走了。 云初颓然倒地,绷了半天的神情稍稍松了松。她不知道她的说辞黑脸信了多少,但至少她可以肯定,黑脸不是个纯军人,也不象是纯粹的沙匪。 “崇远,你这一夜匆匆来去,为了何事如此。”大营中间的一处帐子里,刚刚换了一身便衣的元澈望了一眼踩了一脚泥局促不安地站在羊毛地毯上黑脸。 “回公子,我抓了个探子,您可有兴趣审一审?”黑脸一脸高兴,元澈却没什么兴趣。 “哦?他有什么特别吗?需要我亲审?” “这个……抓到的这个人是个少年,身后没有同伙,自称是山下的猎户,可属下却觉得他哪里都不象普通的猎民。他骑的是带有夏州大营标记的军马,虽然人小又瘦弱,看着并不起眼,但心思敏锐,话语间也没有普通猎民的俗土俚语,倒象是正经读过书的,整个人的感觉,惧而不惊,憷而不乱,怎么都不象个普通的山村少年。” 元澈思忖着崇远的话,良久才道:“既然已有如此定论,又何须我亲审,你自己度量便是,若关系紧要,便杀了吧,做得干净些便是。” 崇远抬头怔怔地望着主人,对他如此草率的处置方式竟然有些把不准,直到退出,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 “想什么呢这么专注,也不看看脚下。”迎面撞上了一个人,慌忙间一抬头,才有些醒转过来。 “琉璃,你说咱们家公子怎么了,我给他说抓了个探子,他竟然连审都不审就要我把他杀了,他还从来没有如此……” 身材精干的琉璃轻轻一笑,点拨他:“你一向聪明,现在倒煳涂起来了。你叫他去亲审那个探子,那人万一要是那一头的人,再审出些不该听的内幕,你叫他如何承受。” 崇远也有些幽幽然:“不会吧?那头不会一面派咱们赴险一面再派个探子在后面跟着,那也太寒人心了。” 琉璃轻嘆了一声:“当愿是我心胸狭小,度偏了,总之,此事公子不出面自有不出面的好处,你依令而行便是了。” 崇远在黑暗中站了良久,眼中神情越来越暗。 门口的帘子一轻,带着一股夜晚的寒风窜了进来,元澈身上肌肤一紧,不悦地紧了紧眉稍,看向门口。 “公子,属下觉得,那个探子身上终疑点颇多,若是直接处置了,万一忽略了什么,怕是有些遗憾。”崇远云而復返,这次进门前他把脚上沾了泥的靴子脱了。进门后才发现,脱了比不脱更尴尬:袜子许久没洗,又脏又臭不说,袜子原本的白布早已被汗渍泥渍浸染变成了花布。 “说来听听。”元澈似乎并没有注意他的脚下,或者是有意忽略了他的尴尬,,将手中的书放在一侧,随手端起了几上的茶盅,刚凑到唇边,发现有些凉,又放下了。 他不习惯喝凉茶。 尴尬也只是瞬间,崇远心里憋着事,而且也不拘小节惯了,听主人的语气,似乎有些随意和敷衍,稍稍琢磨了一下,选择了极为精简的语句带有总结性的汇报:“那孩子骑的是军马,一匹月氏马。” 这句话的份量果然够重,元澈淡漠的眸间倏地一闪,一道精光射向崇远:“你怀疑什么?”。 “夏州大营护卫着朔州,与月氏之间大战没有,小战不断,敌我双方都有折损,战马军需也各有掳获。月氏马属良种,夏州掳获的儿马十之八九都会送往沙场甸马场繁殖,只有少数马会留在军中继续征战,断不可能会流落民间。”崇远看了看主人的脸色,虽然没看到之前那抹不在意的表情,但神色中也看不出什么专注来。 他停顿了一下,转换了一下思路继续阐述:“在我大梁,汗血马是宝马,只有身份足够尊贵如公子您,或出重金购入,或接受封赏获得,可即便如此,汗血马也不是能忍心随便骑乘之物,更何况是寻常百姓。” 元澈的眼角波光终于向上一挑,露出一抹不屑来:“那又如何。” “在西北道,月氏马堪与汗血马相匹,这孩子的身份……属下听说许峥膝下有七子,除了三公子常昊在京中安居读书,其余诸子皆在西北道各部中任要职。” 元澈指间捏着袖袍的一角,静静地听着崇远的话,思绪却在脑中铺开的大网中搜索罗列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关系。 “许峥如果真想染指红山,他早出手了,犯不着派嫡亲的儿子出来冒这个险。再说了,他与铁英有刎颈之交,断不会插手铁英的地盘,铁英也不会容许家的孩子只身犯险而毫无防范之心。”话虽如此,但一个更诱人的机会放在眼前……这个念头在脑中一闪即逝,随即便被他制止了。 可惜崇远以为主人没想到这一点,一着急,索性坦白解释道:“公子,许峥手掌西北道五十万大军,势力不可小觑,若能通过这孩子结交许峥……” “崇远,你脑袋长偏了,许峥原本就是母妃的远房表亲,素日里也并未疏远,还需要特意去结交吗。”元澈故意没有去看崇远,长长的睫毛扑闪了两下,轻轻低垂,盖中了眸底的神色。 第21页 “许帅家的三公子素来与太子走的近,听说许帅每次回京述职也都是滇公子相陪,太后更有意要将明玥公主许于许大公子……”崇远的消息灵通,脑袋也灵光,但是他的话未说完,却挨了元澈狠狠地一瞪。 “崇远,我看你脖子上这颗脑袋是当真不想要了,我皇家的家事,何时需要一个奴才来置喙了,来人。” 门口应声进来两人,一个面目清秀的小侍卫,一个身材精干的中年僕从。 “带他下去,关起来反醒,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许放他出来。” 崇远一下急了:“公子,我说的都是正事,你好好想想,我哪一句话说错了。” 元澈冷笑:“我宫中铁规:不妄谈国政,不私议皇家事,两条,触犯任何一条都是死,若不是看在你是御旨亲派,现在就可以杀了你,下去好好反思吧。” 崇远有一肚子的不甘心不服气,正要再申辩,被琉璃一个眼神止住,退出去了。 帐内再度寂静。崇远的话似乎在元澈心中并未激起什么波澜,待门外的脚步声去远,他才轻轻唤了一声:“琉璃”。 身材精干的中年男子身影很快出现在了帐中。 “随我出去走走吧。” 元澈走出香熏的暖帐,那个长相俊俏的护卫手中执着一盏不怎么耀眼的风灯,三个人漫步悠闲地往营外而去。 ☆、明修栈道(三) 大帐内灯影摇曳,地面上铺了一层干草,地上跪着的人大半截膝盖陷进干草里,不知是热的还是什么原因,那人的额头上已渗出了一层薄汗。 元澈拉了拉身上的披风,末羚赶紧将一个精緻的手炉递过去。 “你真的没看错,那批物资里夹带着草药?” “哪儿能看错呢,验货封存的几十车物资,我逐一查验过,十之六七都有夹带,虽然外层都是军服棉被,中间还隔了毛毯使药味挥散不出。即便只是夹带,但依数量估计,万斤是有的。” 元澈抱着暖手炉,在地上慢慢地踱着步子,修长的眉头时舒时皱,思谋良久才出声道:“没想到当年的少年英才,如今竟也拜倒在利慾面前铤而走险,丹州自掘坟墓,不知有多少人会牵累其中。” 帐子里,说话的声音并不高,也不疾厉,而且年轻人的声音还很温润,带着一丝淡漠。由于地上铺着软草,他走动时脚步声也是绵绵的,但那种四面八方如万马奔腾似的压力感,还是铺天盖地滚滚而来,连大帐中对着她狂吠不止的狗吠带给她的恐惧,都压不住此刻她心头的惊惧。 “我试探过,这事司马云似乎并不知情,会不会中间有何误会?”跪在地上的人稍稍仰着头,却不敢与面前的人直视。 元澈一只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暖炉,良久才幽声道:“不管知不知情,只要他将此批货物运至朔州,此行回来之后都不会有善果,你万事还是小心些的好。” 跪在地上的人想了想,眉宇间纠结着一丝不明朗的情绪,却还是忍不住开了口,问道:“卑下可不可以提醒他一番,必竟司马云这个人还是……可结交的。” 元澈不置可否的望了他一眼:“想取他性命的人又不是我,一颗烫手的棋子,结交了又有何用,况且,你要以何身份提醒他,又以何身份与他结交?”元澈瞥了他一眼,语气缓了缓:“除了在军营之中都尉的身份,你以任何身份示人都会招至嫌疑,徒增尴尬,你可有想过要如何应对?” 跪在地上的人仰起的视线渐渐萎靡下来,失了些气势。 “卑下知道错了,请公子责罚。” 元澈并没有要责怪他的意思,虽然他从未有过军营生活的经歷,但这份从战场上修结的袍泽情,他是懂的。 “罢了,你且起身吧,虽然我帮不了司马云什么,却是可以送他一份人情的,只是此事之后,你便不能在他身边为事了,和你手下的人,找个由头,早些抽身的好。” 跪在地上的人正欲起身,闻言復又跪直了身子:“司务营中人马众多,不可能因为一个营将就倒了吧?” “树倒猢狲散,西北诸部本就是一盘散沙,更何况司马云的身份本就非其他营将可比,他若留不住,留一个司务营又有何用。” “这也是皇命?” 帐子里并无他人,四角灯火耀眼,照得满帐通亮,地上的人惊讶地抬起头来,在看到主人淡漠眸光的那一瞬,他却感觉眼前蓦地一黑,背后渗出冷汗来。 其实他心里也明白,面前的人并非掌控时局的人,他跟他都一样,执行的都是圣命,谁可留谁不可留,岂是他们能定夺的。 元澈在地上慢慢地踱着,他没有再看地上跪得身姿笔直的人。西北时局不稳,即便他有心,也无力挽回什么,要牺牲的人,一个都留不住,该利用的人,谁都不能心软,司马云是,面前的这个人是,他自己又何尝逃得过? 静了良久,主人没再说话,跪在地上的人显然也意识到了自己微弱的力量无力左右什么事件的发生,狠了狠心,行了大礼,站起身来。 “公子且放心,卑下定会处理好一应事宜,不会误事的。” 元澈的长相偏向于俊逸,哪怕是他发火,面部的表情显现出来的也是那般的柔和,他知道面前的这个人此番话之后还会心有不甘,不由地有些恼火。 第22页 “军中还有些不相干的人,你无须理睬,只是有几个紧要的人,哪怕舍了命,也是要护住的,今日召你前来便是为此事。”说罢,从身上拿出一张信函,递给了他。 “皇命难违,须懂得取捨,你若不想独活,我又怎能护得了你的周全,昨日之事已成今日之师,但有错漏,便是西境堪乱之时,望自珍重。” 他接过信函,重重谢恩。 “事成之后,属下想回公子身边效力,公子可否应允?” 元澈望着他,没有答覆他,只是点了点头。转过身去,从帐壁的窗口望向黑漆漆的夜空,心中微嘆:“但愿你我都能活到那时,才是最好。” 身后的人显然没有注意到他眼神中的悲切,反而有些兴奋地望了眼他的背影,信心满满地出去了。 元澈闪动长长的睫毛,指间捻着一缕湿发。琉璃鬼魅般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帐中,安安静静地站在角落里。 “他倒是想的开,只怕到时候一道旨意下来,这些人是一个都留不住的。” 元澈蓦地回过神来,稳了稳,才转过身来,手中的暖炉已微凉,指尖停留在上面顿了顿,又赶紧移开,将它递给琉璃。 “他若依旧执念于这些无用的东西,怕是不用等圣旨下。” 琉璃一怔,刚接过暖炉,也是一顿,眸底漫上了惑色,问道:“他不会不看信中的内容吧?” “看不看又有何用,我的提点他不会听,也不会照做,只会拼着挣着往别人的坑里跳,你拦得住他吗。” “哎,可惜了军中还有那么多人手,有几个还是可堪大用的。” 元澈漫不经心地闭上眼,低声沉吟:“琉璃,你可知,除了这条命,还有什么是自己的吗?” 琉璃苦笑:“这话属下自己问自己也就罢了,公子怎么也被那愚鲁之人带的伤感了。” “何止伤感,都一样是无主怜爱之人,生来便是一颗随时会被捨弃的棋子,我只是自嘆罢了。” 短暂的沉默,凝重的气氛在空空的帐篷里蔓延开来。 红山之行何其兇险,这条由两任一品督查殉身都未能淌开的路,如今他把自己的儿子送了过来。 良久,元澈才睁开眼睛,手中没了量体裁衣炉,浑身都似浸在水中,不觉得得打了个激灵,道:“孙蓠宪还没传回消息吗?” “还没有,才两日,应该没那么快吧。”琉璃谨慎地回了一句。 “两日?一个矿掌使,你信他两日还连个信都传不出来?琉璃,是你老朽了还是我懵懂未开窍。”元澈冷下脸来:“只不过一个待罪的囚徒罢了,我也要看他的脸色行事不成。” 琉璃赶紧停住手下的动作,恭身请罪:“是属下疏忽了,属下这就着人去寻他。” “此等肖小之人,既然不堪用,寻来又如何,既然他嫌自己的命长,那就了了他的心愿,送他个痛快。” 琉璃没有犹豫,果断地应声领命,杀鸡儆猴,在益州盘桓了这么久,也是时候该出手了。 身材精瘦的琉璃刚刚出去,被微弱的光影照射的影影绰绰的大帐前,又出现了一个身影。 ☆、夙夜无家(一) 营地空寂,帐内湿滑。 尽管已做好了万全准备,却还是没料到这个看似松散的营地戒备如此森严。营区见不到旗帜番号,探不明是哪路的人马,但这种外松内紧的阵势,分明是临阵前的准备。 云初最终还是没有逃。 这支来路不明的人马对司马云以及整个西北道的事务娴熟,却又不冒然插手,显然是有图谋的。眼下,司马云明显已扯上了某种麻烦,却也不是一时便可以解决的。但是红山的事却不能耽搁。 如果这路人马真是为图谋红山而来,一场大战即在眼前,也许可以乘乱混进去,想法与里面的人接上联繫。 云初想的简单,着实没到那个令她无端心生恐惧的男子去而復返,会再回到外营区来。 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让云初浑身的每个汗毛孔都感觉到了压迫了。 帐外的狗没叫,也没有听到任何宣报,脚步声在门口略停了停,然后帐帘一挑,一股冷风裹挟着阴冷的潮气卷迫而来。 云初紧张的握着手心里的绳结,匕首就在袖口,只等那人靠近…… 一双干净到尘埃未染的皂靴,蔚蓝色的丝织锦袍垂在脚面上,袍角的一圈金丝绣稀疏的点缀着草茎般的图案,显得极阳光活泼。只是外面的白貂大氅下摆染了泥迹,看上去有些触目惊心。 站在帐中的几个人都没说话,似乎都在打量着那个象一堆干草一样绻缩在帐角的人,浑身黑不噜秃的,唯一的亮点就是头顶的束髮带,蔚蓝色的,丝织的锦帕,与他那件丝织锦袍倒象是同一块面料上裁下来的。 元澈交握于袖内的两只手用力的握了握,脸上波浪不惊。往前走了一步,似乎又觉得不妥,吩咐手下:“解开他的绳子。” “不用。”云初怕露馅,赶紧出声阻止,并抬起了头。 时光荏苒,月光风华,歷尽千帆,归来仍是少年。站在面前的人英姿俊朗,挺拔坚韧,即使生着那样一张颠倒众生媚惑苍生的脸,也依旧摭挡不住男子身上独有的灼灼气势。 第23页 帐中的光线不甚明亮,缩在角落里的人黝黑的脸上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很特别,感觉有些厌烦又有些期待。一股杀意突然窜,在心头寒意凛凛,这种感觉很特别,许多年都没有过了,似乎生出的不是时候,却是恰到处。 琉璃抱了个手炉递过来,刚准备要站到身后去,突然触到主人的眼神,随即转向缩在帐子一角和俘虏。那是个黑黑瘦瘦的少年,身形看上去象营养不良没有发育好,但缩在角落里的姿势,战战兢兢地垂着头,腰背却未见颤抖弯屈,没有半分奴相。 玻璃担忧地望了眼主人,在得到肯定的示意好,微微颌首,退出了帐子。 互不相干的数年,在从无交割际会的成长里,彼此留给对方的记忆除了刻骨铭心的期待和恐惧气息外,时光已抹去了他们身上任何让对方熟悉的印记。 此刻,帐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空气中,那种熟悉的危险气息无处不在,令人窒息,却又有些期待。 元澈在空地上踱了两步,原本想走近一点,看看他的脸,却又在快要接近那熟悉的危险气息时蓦地停住了脚步。 心头的恐惧在他轻轻抬起又落下的脚步声中不知不觉地消失,代之而起的是理不清头绪的疑惑。贺云初知趣地移开落在元澈身上的视线,记忆中,所有的画面都停留在那间水气氤氲的蒸房里,那具仿若透明的玉脂凝肤上。 贺云初狠狠地咬下嘴唇,她并不认为自己是个好色之徒,可那个时不时就不请自来的场景……令她很是懊恼。 两个人都不说话,帐中的气氛不免有些诡异。 好在元澈抱着手暖在凳子上坐下时弄出了些动静,使紧张的气氛稍稍有些缓解。可贺云初并不想这样耗着,她找这支商队原本是有目的的,现在,这个神秘的商队里又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那些偷听来的有关于功备营的事……哪一件都比在这里跟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干耗着重要。 “那个,那天我真不是有意要看你洗澡的,前面有一个人,我追着他进去的,要早知道是你在里面洗澡,打死我都不进去,我……”贺云初的头脑很清醒,黑脸和这个人抓着自己不放,无非就是那天看风景的那场小误会。 “如果我是故意的,你现在挖了我的眼睛我也不后悔,可我是无意的,而且当时屋子里雾气那么大,我也没看到啥,真的。”她重申了一遍。 元澈抱着手炉仔细地欣赏着这个做工精湛的工艺品,似乎并不在意她说的这件事,不急也不怒,完全没有象那天那般阴冷狠戾。过了好一瞬,才稍稍抬了抬眼皮,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为何会在这儿?” “啊……我,我迷路了呀。”贺云初看着这样的元澈,突然就不知道应该怎么接他的话了,其实从认识他起,似乎就没怎么跟他正地八百地说过话。 “哦?你这样的人也会迷路?”元澈继续欣赏着手中的工艺品,温柔软润的腔调似乎并未将这次对话当成审训。“没带地图吗?” 贺云初越发有些迷煳,听不明白了:“若在平时是不会的,但红山这个地方有些邪性……” “常来吗?”他突然打断她,眸光直直地朝角落里望过去。来了,那种有些恐惧又有些期待的感觉又在心头泛起,他慌了一下,站起来。 贺云初莫名其妙地看着元澈,摇了摇头:“偶尔来看看。” “风景不错,是吧?”元澈眸光暗沉,看着角落里那张无辜的脸,越发觉得危险。 贺云初心里越发迷煳:“我不是来看风景的,我来是为了……”她突然剎住话题,卡住了后面想说的话。却不料虚搭在身上绳索不经意间滑下来,让她的伪装露出了马脚。 原本就心存戒备的元澈一惊,来不及多想,一个急转,闪身就往门外走,却没有防备,被身边的凳子绊了一下。 贺云初不等他反应过来,一跃而起,飞身往前一扑,生生将元澈砸翻在地上。这动作与数年前那一幕很相似,只是此刻谁也没有心思去细想。贺云初明白,此刻若是放他出了这个帐子,别说是脱身,能不能活到三句话之后都是个问题。 “我不跟你绕弯子了,实话跟你说吧,我是从汾城一路跟着你来这里的。”她怕元澈不信,一咬牙,跟他兜底:“有人想杀你。” 元澈被她压在下面,原本瘦瘦弱弱的一个人,身量也看不出有多结实,他使出反手翻转的功夫,拼了全力都挣不开:“所以呢,你现在得手了,可以回去跟你的主子交差了。”他的头被按在地上,嘴里唔唔地,却发不出声音来。 帐子外面陆陆结续续响起轻重不一的脚步声,忽远忽近。依贺云初在军中的经验,这是重新布防的节奏。 “这件事一两句话也跟你解释不清楚,总之我不是杀,也不是为杀人而来,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会信,这样吧,你送我出去,我慢慢解释给你听。”她松开双腿的力道,一只手抓着元澈的后衣领,轻轻一拎,将他扶起来。 “来人……”来不及倒一口气,元澈一声惊唿,瞬间就有人沖了进来。 贺云初大意,没及时堵住元澈的嘴,不得已,只好一个飞转,移到他的身后,同时露出袖刃抵在他腰间气恼道:“你别逼我。” 第24页 “我是在逼你,又如何,杀了我,你就活着出去吗?”元澈眸中泛着戾色,他从没被人挟持过,这种屈辱并不比直接杀了他更甚。 对于自小养尊处优的元澈,在枪林剑雨中打拼过来的贺云初是很难领会他此刻心境的,一只手揪住他的腰带,迫其后退了两步,厉声道:“叫他们都退出去,我单独与你说。” 元澈冷笑:“你怕了……”腰间一阵锐痛,勐地意识到他的对手是有备而来的杀手,他竟然因他的年龄而低估了他的身手!他朝琉璃使了个眼色:“都退下吧。” 元澈并不是一点功夫不会,比起五年前,现在的他,面对一般的杀手,自保是没问题的,只不过他想最后再博一博,再试一试,也许从他口中可以听到那个人的名字,那个一心想要取他的性命的人。 琉璃接收到他眼神中传出的消息,虽然有些犹豫,却还是朝身后挥了挥手:“都退下”,然后谨慎地退了出去。 “你想同我说什么,现在可以说了。”他语气温润,平静淡漠,没有丝毫慌乱的声音让贺云初缓了缓。 贺云初原本对元澈并无敌意,现在阴差阳错被逼到了这个地步,也是没退路了,只能硬下心拉下脸跟人死磕到底。 “我一路跟过来原本是有事要找你们的,但现在看来完全是我自己想多了。既然话不投机,我也没必要再继续耗下去。可你外面的护卫功夫太好我打不过他们,所以呢,就麻烦你你送我离开,便你好我好大家好,若不然的话。”说着,手指顺着他的背嵴线移到了胫窝处,不再动。此处,也是大动脉:“我便让你全营的人都知道你的身体有多好看。” “无耻。”元澈咬牙切齿。 “承蒙抬举,请吧。”说着,死死抵在他腰间的袖刃一收,腾出手来抓住元澈身上的大氅用力一甩,瞬间就将两人严严实实地包裹在其中,披风下的那只手依旧牢牢地控制着他的腰带,男人最薄弱的地方。 ☆、夙夜无家(二) 元澈鼻子里冷出气:“你想挟持我离开?这套路虽有点滥,说不定能行得通。只不过我非一军之主,万一他们不在意我,你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那我就赌赌看,万一我赌输了,黄泉路上有你这么俊美的公子与我作伴,也不遗憾。”贺云初手腕一转,稍稍使了点七力便让自己的身体很无耻地贴在元澈身上 元澈一惊:“你做什么?”也顾不得腰间的威胁,抽身就往一边挣。 云初很无赖地掂起脚尖,在他后脖颈子上吹了一口气:“往前走,不要回头,免得你我都尴尬,白白让外面的人看了笑话。” 元澈才刚阅歷平生第一大耻:被挟持,现在又被调/戏。想生刮他千百次的心思都有了,可惜他说的是实话。现在,他的确什么也不能做。 帐外,从空地一直朝大路延展的一段距离,早已被火把照得如同白昼,正如元澈所言,这种挟持人质以自保的招数,有些滥了。 贺云初远远瞄了一眼,在光线照不到的地方,到处都有暗伏的身影。她心中暗暗思忖脱身的办法,一只手掌控着人质,另一只手牢牢地扯住披风以免让人看到破绽。 “朝左,直行。”她轻声厉喝。那声音明明低的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但元澈正犹豫着的双脚却蓦地一窒,随之打了个冷颤。 “往北就进山了,如此你更出不去。” “你不用操这个心,还是担心点自己的性命,可别让我手下失了力道,一个不小心,防不住袖中的刀刃扎进你脏腹,就不好了。” 正说着,元澈身子突然一斜,一只脚踩空踏进了水洼里。贺云初不知就里,袖中的刀刃果断出手,只听闷闷的一声惊唿,元澈本能地抽手回来捂在腰间。左右的阴影里瞬间响起一片窸窣,转眼间明晃晃的弓箭亮了出来。 贺云初用力一带,立刻将比他足足高一个头的元澈架起来:“你走路最好踏实些,下次我手下可就没这么有分寸了。”她说的分寸只是因为惊慌而及时抽出了刚接触到柔软的刀刃,但锋利的刀锋还是在他腰腹上留下了一道伤口。 元澈吃痛地皱了皱眉毛,这一刀划的虽不深,却不能再大意了:“看来我还是低估你了。” 两人一来二往过招,贺云初算是掌握了这人的性格薄弱处:“所以你就以身试法,看看我会不会真的对你下手。” “就算杀了我,你也一样逃不掉。”不知是因为吓的还是疼的,元澈的声音飘飘的,有些颤。 往北,一大片帐篷密密麻麻地扎在空旷的滩涂,与之前的大帐不同,这里没有虎视眈眈的侍卫,营帐排布整齐,错落有致,四周旌旗猎猎,是一处很有规模的营地。但不管是西北道的驻防还是军旗,贺云初都看不出这片军帐的来路。但如果这里全部的人马都出来围堵,她是不可能有生还机会的。很可惜,没有。那些在营地站岗的,不管是明哨还是暗哨,都没有任何警惕或是示警的举动,很显然,这个人被挟持的消息还没传到这处的军营。 也许是她想多了,此处的军营与被挟持的这个人,根本就没什么直属关系吧。 贺云初是真的想多了。就在她伏在元澈的帐外偷听有关于司务营的消息时,外部大营的人马已经往南行去了。现在,此处大营是空营。 第25页 空气中潮气重重,夜里可能会有冻雨。 不知元澈给了那些亮相的侍卫们一个什么样的暗示,在一片窸窸窣窣声中,围上来的弓箭撤到了百步之外,近前十步内只有一老一少两个精干的近侍,瞪着眼睛,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们的主人从面前淡定地走过。 渐渐的,四周不见明哨,但暗哨近营处多了许多处。 云初夜视异于常人,感观也灵敏,虽然元澈的脚步稳健沉静,但尾随于他们而来的那些人马却有些沉不住气,尤其那几位内功高手,喘息间带着明显的杀气,始终与他们保持着一杀之地的距离。 四周的障碍物原本是营救人质最有利的地形,但贺云初却毅然带着元澈进了林子。林中的埋伏要多过道路两旁很多,但逃生的机会也会有很多。 林间道路不平,地表被满地的落叶覆盖着,元澈深一脚浅一脚走的跌跌撞撞,如果不是靠云初的身体撑着,爬起跌倒不知得栽多少跟头。 云初从林间收视线,松开扯着披风的那只手,嘆了口气。 元澈也很嫌弃地往旁边抽了抽身子,厌恶道:“这就没耐性了,离大路还远着呢。” 披风下,贺云初抬起一只手臂直接攀搭在元澈肩头,强行将他的颈子拉低,贴着他耳根,却不压低声音,道:“你还是让后面那些人离远些罢,若不然你我这般拉拉扯扯欲拒还迎耳鬓厮磨的样子,明白人知道你是娇气走不稳,看在不明真相的人眼里,还以为你我在这里作戏,要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呢。” 元澈心头恼怒,如果有可能,他确实想把这个人千刀万颳了。可惜……“你们不要再跟来,违者,杀无赦。” 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果然停止。 “哇,好有气势!”云初由衷地赞嘆着,“早这样多好。”她松开了攀搭在他肩头的手,以示诚意,但拽着他腰带上的那只手却暗暗地加重了力道。后面的声音虽然停止了,但阴暗中不知埋伏着多少弓箭。在没弄清他的真实身份之前,她不敢确定那些埋伏会不会无差别射杀。 果然:“虽然我不知你夜入此地为何目的,但我警告你,你最好不要妄起心思,不然,这里的密林层峦间遍布的暗箭,随时都能把你当成箭靶。”凭这一段,他确信一点,这个人在没有脱身之前,暂时不会取他性命。 贺云初颇为不屑道:“有你做我的挡箭牌,我怕什么。” 就听得黑暗中一声轻轻的冷笑:“你知道什么叫无差别射杀吗?” “不会吧,他们会无顾你的生死?”云初诧异。 “顾忌?你真以为挟持了我可以庇护得了你?你若是有逃跑的方法,我以劝你赶紧行动,别等错过时机谁也逃不掉,白耽搁了性命。” 贺云初诧异:“五年前有个蒙面人绑架了我的乳母,威胁我去杀掉一位身穿飞鱼服的少年,后来我上了南宛山才发现,那位身穿飞鱼服的少年就是你!” 几乎要接近事情的真相,元澈稍稍有些激动,强捺着,笑道:“那便如何?” 贺云初松了松手中的力道,脚下的步伐却没信丝毫迟疑,走了一段才出声:“我认识你的那年,新年刚过,圣上给三个儿子加封了王爵,听说次年又撤了两个,我一直在猜,你是那个被撤了的还是没撤的,这个问题困扰了我五年,怎样,给个答案呗,可好?” 元澈笑了:“阁下与我这般斗嘴,格调可不高啊,你是想拖延时间等人来救你呢还是故意吊我的胃口激怒你,好给你个下手的理由?实话说了吧,红山方园三百里,十天前就布好了重兵,就算你挟持了我,也走走不掉。” 云初无奈地笑道:“如此大的阵仗不会是为了迎接我这个小毛贼吧?肯定不是,我这人向来狂妄,不过也挺有自知之明的,我的份量没这么重。既然出动了这么多的人马,我猜十有八九与红山矿有关。在任务未达之前,大队人马断不会为了一两个人的生死而自爆行踪,乱了大局,所以,埋伏在暗处的那些刀枪,暂时还不会指向你我。” 见元澈不吭声,怕他再深一层地误会,随即轻松笑道:“我说过我不是杀手,而且也不是别国的细作,我就是一个人上山来的,真的没别人,就我一个人,还有一匹马,被你那个黑脸部下弄走了。别怪我没提醒你,那可是益州大营的军马,身上有烙印的,在自家院子里偷偷骑着玩还可以,若弄出去被人发现了,说不定还真会有人打上门来问你讨要。” “军营方略你如何知晓的如此清楚,莫非你是……能弄到益州大营的军马,当年又能让大驸马数度为你出手,还能住进康王府与贺元初同车出入。”元澈突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眼波中露出一抹亮色,怪不得崇远力谏要笼络住这个少年。 “看你的穿戴举止,虽然伪装的过了些,不过不难看出绝非出生于一般人家。听说许峥有七子,个个龙腾虎跃身手了得,你是其中之一吧?许峥果然好手段,捨得下血本,难怪十几年时间就能做到西北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封结疆大吏,这般功勋可是一般人拼命一生也未必能挣得到的。” 瞬间的功夫,元澈的心思转了一百个弯。贺云初故意岔开话题,背后隐藏着什么?云开见月,他几乎觉得一直罩在心头的那层浓雾就要拨开了,可是…… 第26页 ☆、夙夜无家(三) 贺云初没听明白元澈隐藏在话语中的洞机,只当他也同她一般在试探对方的身份,怕他套话窥探军中的事,赶紧将话题岔开道:“其实吧,我们之间真的有些误会,那天在汾城的事……本来我去而復返,就为了找你致歉的,没想到人去屋空,那个破院子……那个院子却破败的好像几十年没住过人似的,都让人不敢信。对了,你是怎么做到的?” 元澈见他故意岔开话题,更是确信自己的想法:“既是致歉,怎么又会跑到了红山?” 云初得意地一笑:“我说是你车马的痕迹引我来的,你信吗?” “你信吗?”元澈扭了下头,却只看到了她的头顶,头髮有些散乱,却不干枯,原本盘扎在头顶的髮髻松了,髮根的束带却没有散开,显然是之前仔细梳洗打理过的。他越发觉得这人身上不但疑点多,而且远没表面看上去的那般简单。 “信啊,怎么不信。你可能不知道,从滨州到汾城,我足足盯了你二十天,知道为什么吗?你的商队里带着两匹上品汗血宝马,若不是突然冒出那个黑衣人,我差点就得手了……” 云初话到嘴边突然咽回,明明说了自己不是杀手,这样说不是让他更起疑吗! 果然:“什么黑衣人……”。元澈蓦地驻脚,不走了。 “就那个一路引我去看你洗澡的那人呗……我真不是有意的,开始看到他从房樑上下去,以为他也是为谋汗血马来的,跟了一路才发现他压根没去马厩,而是去了后院,那鬼鬼祟祟的样子好像也不是想偷东西,然后就……后来就那样了。不过我跟你说,我真不是登徒子,事过之后我都后悔死了,这事要是传出去,我这名节……所以才巴巴地跑来致歉。” 元澈的脸色阴的厉害,望着云初时,眸光中的戾气尽失,代之而起的,是比杀伐更甚的锋利:“我的这两匹汗血马味道那么大,隔着几百里都能吠到踪迹?” 云初也知道单凭这几句话是没有说服力的,一咬牙,狠下心来:“其实,我是想偷偷熘进红山去,却没想到误打误撞撞上了你们,这是真话。”不全是真话。 “你想进矿山?”元澈眸光一闪:“一个人?” 云初垂眸低声轻嘆,虽然她的声音极低,但元澈还是听清了:“三年前夏州军攻打矿山的时候,我哥哥也在其中,那之后就再没了音讯。后来军中的人说,他们还都活着,只是被俘了,在矿上做苦力。” “所以呢?” “你的营地这么大,带这么多人,定是要攻打矿山吧,你们带上我,别看我生的弱,力气也不足,但我熟悉这里的路,我可以给你们带路。”云初一脸兴奋,满含期待的望着元澈。 元澈的眸光越发清冷:“然后呢?” “只要能进矿山,我就能找到我哥哥,也算你帮我了一个大忙,所以,我偷来的那匹马也不要了,给你算做报答。” “你若死了,我如何与你的家人交待?”元澈的视线从云初脸上移开,指尖轻轻扣击着掌心,已明显失去了周旋的耐性。 云初尤不自知,只凄凄艾艾地道:“哥哥是我唯一亲人,他若能生还,我自会报答公子,若不能,我亦不会以怨报德,还望公子成全。”云初一揖,深深地拜了下去。 掌控在身上的束缚短暂地一解除,元澈立刻就抓住了机会,虚应一声:“你倒想如何?”刚刚还跌跌撞撞的双脚,顿时象注入了神力,一个疾转,从贺云初身边退开了三四步,在两人中间留出了一个有效的攻击空间。 嘴角噙着冷笑,似是没将她的话听进心去,乘她弯腰的瞬间转身便往外走。 贺云初立起身来,嘴角噙笑,似乎并不担心眼前的危险:“你若这般完好地回去,别人定会生疑,你我此行不是局也是局了,为了周全,你暂时还不能离开。” 元澈一怔,这才发现腰间缠着一根极细的绳子,随着他用力的幅度,深深地勒进肌肤里,火辣辣地疼。 贺云初笑望着他:“我说过不会以怨报德,就一定做到。” 离营地已经有一段距离,阴暗的杂木林间,虽然看不到暗卫的身影,也感觉不到有人跟随,元澈所说的密林层峦间遍布着的暗箭也未必是真,但斥侯敏锐感官告诉她,危险仍然无处不在。 两只小狐狸斗法,各拼道行,一路上做着谈笑风生的轻松状,暗地里短兵相接,堤防着对方言词空隙防范的滴水不露。 林间尽头,小河湍湍,浓重的湿气被风送过来,扑在脸上阴侧侧地冷。如同四周的孤寂,却处处都透露着杀气。 贺云初手臂轻轻地颤,脚下的速度明显加疾,元澈突然明白了她的意图,突然掌中带力,一把握住了贺云初的手腕:“你不会泅水,遁河而走,此计甚险,万不可行。” 盘算了一路,眼看着计划就要付诸实施,元澈的手掌握着她,轻轻地带力,虽然感觉不到痛,但紧握不放的力量……还真有些不好对付。 走了一段夜路,视线已渐渐适应了昏暗的光照,河水的波光辚辚地映照过来,元澈清晰地看到身边的少年正仰起头,眼底,波光流转,一又瞳眸深情款款地凝望着他:“此处尚未脱离险境,放心,我不会让你独行的。” 第27页 元澈象被毒蜂蛰了般勐地缩回握在他腕上的手,只是害怕那条绳子在腰让的刺痛,没敢退得太远:“你,你要带着我一起逃吗?” 云初肯定地点了点头:“既然他们会无差别射杀你我,想必你在此地的处境也绝非乘意,我挟持了你,若兀自逃走独放你回去,反倒是给你埋下隐患,不如你随我一起走,出去之后再作打算。” 元澈思量子一下,跟着点了点头:“与你如此这般行事,我便浑身有嘴也洗不清了。也罢,左右都是一死,便随你去了,又能如何。”生怕贺云初反悔,强忍着针扎般的感觉再次握住了他的手腕:“此处水势平缓,河面定然宽敞,有我照应,你尽可安心。” 元澈答应的爽快,云初更是直接,拽住他的衣襟,掂起脚尖,几乎是贴着他的面颊私语:“有你在,我定然无惧。”细细嫩嫩的肌肤,唇角细如茸毛般的鬍鬚,柔韧的眉眼,深潭繁复的眼波在暗黑中闪亮地跳跃扑闪,熟悉且陌生的一张脸。 元澈没堤防,顺其自然地随着他手中手拉扯弯了弯腰。面前的人虽是少年轮廓尚未成形,久经阳光照晒的麦色肌肤,脸庞上虽带着稚气未脱的圆润,俊朗少年的英气却已隐隐可现。他脸上表情妩媚,语气暧昧,一说话,一股食若紫荆的淡雅涵香扑面铺洒,仿若置身于苍穹花海间,不觉令人恍然间陶醉…… 元澈无比恼怒地从他脸上移开,迈步往河边走。 贺云初蹙唇,得意地吹了声口哨。马是回不来了,得想其他办法才行。 元澈在前面走的很快,贺云初生怕有诈,片刻不敢放松,却还是在接近河边的时候晚了一步。 元澈突然从怀中取出了一只火烛,在腰带上轻轻一划,一道火光瞬间点亮了夜空。 与此同时,刚刚还风寂云隐的周围,一阵纷杂踏乱,几百甲兵身影出现的可谓及时。 贺云初暗暗出了一口气。 其实他是个城府极深的男子,心机之深,心思之缜密和伪饰的功力绝不亚于老狐狸贺靖。但他们又都是同一类人,习惯了人前示弱,又加之自带与人无害的俊颜,使人不由自主地会信了他柔若任人摆布,而忽略了他的腹蜜如剑。 与这样的人过招,倘若没有一点牵制于人的手段,恐怕最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如果他一直什么都不做随她逐波而去,贺云初还真没想好接下来要如何与他相处。 现在好了,只要是敌对的关系,事情就简单了。她四顾望了一眼围上来的甲兵,没有慌也没有躲,视线最后回到元澈身上,竟带了一丝同情。 “有样东西宁,原本想送给你的,现在看来,是没什么用了。”云初缓缓的,极其优雅地抚动着袖口,象变戏法似的,几乎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将一只囊握在了手中,下一刻,缓缓展开,只展开了一半,元澈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她的手上,展开托着一幅锦帛,玄色帛面,背底金黄,四周镶着青色丝织锦边……你根本无须看上同的文字,单凭这种款式这种颜色,西北道乃至西大营随时可听之予取予攻。 他身边的侍卫们可以看不懂这个东西,但元澈是皇子,他怎能……“你,你怎么会有……” 贺云初狡诈地望着他,眉骨上扬,微眉峰微微上挑:“你猜。”话音落地,身影已旋风一般飞向元澈,不等他发出号令,扬臂将一个横冲,凭贯力,裹挟着元澈快步如飞地沖向河边。 她的动作连贯一气呵成,没有给任何人反应过来还手的机会。 ☆、夙夜无家(四) 夜风凉凉,刺骨的河水从两人面颊的缝隙间流过,冻的元澈直打激灵。其实面对的这个敌人分明还是个孩子,脸上肌肤柔软,嘴角甚至还有一层细细的茸毛,但眉眼稜角有致,眼神带着连成人都难以比拟的毅力和坚韧。最不可思议的是他那并不粗壮的手臂却似有千钧之力,握住他腰身的动作熟练手法娴熟,力道刚好掌控住要害使其有能力活动却无法自由活动,除非他有意放空,否则,想从她的掌控中逃脱,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而危险的,是她手里的那件东西……但他也是有弱点的,比如匆忙跳入这么冰凉的河水中 元澈心思百转,任由贺云初带着他往河中心扑腾,心中已有了一番盘算,乘着两人都还没沉下去,露头换气的机会,他声音微溃,嗫嗫嚅嚅道:“如此甚是危险,若是腿抽筋……” 贺云初手臂略一带力,两人的身体几乎零距离贴附在一起:“你跟着我便好。”两个身体蓦然的贴合,使得她原本就因河水的冰冷而行动僵滞的身体更加的迟缓,更要命的是头脑此时似乎也有些跟不上趟,呆呆的,有些木纳。 冰冷的河水中,元澈的身体软柔软,微暖的体温透过流水的空隙,似乎连两人之间的那点距离也暖热了。他的心脏缓慢而匀速的跳动着,因闭口憋气的缘故,筋脉的跳动强劲有力。 贺云初腾出来划水的一只手在水中慢慢地失去了作用,任凭她如何扑腾,两人的身体停留在水当中不再往前,即使河水流动的速度似乎也拽扯不动,象被什么东西绊住了。 河边的脚步声跟着流水快速移动,云初越过元澈的肩膀朝后看过去,四周影影绰绰,围拢过来的身影过百有余。云初心思虽有波动,却也不是善男信女。这么多人围着他们,若真如他说的那般不顾忌他的死活,无差别射杀的箭早就飞过来了,如此小心翼翼,只说明这个人的身份绝非一般。 第28页 她索性放松自己的身体,将两只手腾空,环抱在元澈的腰上,任由自己的身体完全贴合依附在他的身上。在她的记忆里,这个人的水性好的不是一点半点。 此刻的贺云初全心盘算着脱身的办法,却完全忽略了正凝视着她的这个男子,眼角眉稍的那抹算计。 果然,原本被牵绊住的身体瞬间解禁,随着流水的速度朝下游飞快的漂去。过了一段浅水滩涂,河水的流速陡然加快,而后一个疾跃,两人的身体跟着波浪被突然悬空抛起,随即又被重重地摔落,掉进了旋涡里。 贺云初记得杨越教给她的那些水性技艺,不管心里怎么紧张,她只紧紧地拽着身边这个人的衣带,即不松手也不束缚他。 好在一段疾流之后河水的流速缓了下来。 贺云初被元澈拖起来,大口唿吸。夜色朦胧,水面上,两人贴的那么近,彼此的气息被对方吸入,眼前却模煳的看不清对方的脸。水底,一只手渐渐地接近她的身体,还不等贺云初反应过来,感觉手臂突然一阵锐痛,使得她本能地松开了紧拽着元澈衣带的手。 几乎是瞬间,元澈的衣带散开,穿在身上的衣服象剥落的软壳从他身上滑落。身元衣物的束缚,赤身在水中的元澈象一只灵活的鱼儿,别说是抓着他束缚他,想近身都不可能。 失去依附独自漂浮在水中的贺云初,象一叶狼狈的飘萍,就在她吸气准备转身的瞬间,感觉身体突然一轻,随即一只胳膊被什么东西绊住,还来不及用另一只手去解救,另一只手也动不了了,身体随即下沉,两条不停地在水中扑腾的腿象自带吸力一般,拖着她的身体不停地下沉。 河水冰冷刺骨,渐渐麻木的四肢,呛得火烧火燎的唿吸道,胀的似要炸裂般的内脏……除此之外,此刻贺云初能感知到的世界,只有无穷尽的黑暗…… 夜,寒冷如水,浸凉了一颗烦燥的心。 元澈静然默立,头髮上的水不停地往下淋着,身上几乎已无衣物摭体,腰背虽然依旧挺的笔直,却挡不住瑟瑟发抖。闪着潾潾波光的河水依旧不缓不疾,象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流的欢畅,可是,怎能没发生什么呢,明明…… “公子,您没事吧,快披上衣服。”急急赶过来的琉璃将手中的纱灯扔给身后的人,慌忙脱下自己身上的大氅给他披在身上,虽然有些顾忌,却还是壮着胆掂起脚尖用衣袖为他拭着髮丝上的水,拭了半天发现没用,索性将外衣也脱下来,正准备去包他的湿发,却被元澈用手挡开。 “四年了,他们还是不放心吗!琉璃,我要怎样才能……”说到一半,后面的话突然剎住了。他的眼中带着惊恐,只有独自与琉璃面对的时候才会显露出来的惊恐,慌乱的望着面前唯一可依靠的人。 琉璃用劲握着元澈的手臂,轻声安慰他:“公子您想多了,离京这几年,我们一直谨慎,不会惹人注意的。”显然琉璃是懂他的,尽管他的话说的如此隐晦,琉璃还是听懂了。 “不会?琉璃,你以为他是什么人?是一般的刺客杀手吗?”他指着波光凛凛,不知是因为冻的还是激动的,声音颤的有些听不清:“数年前他拿着格杀令向我示威,今天又拿着圣谕军令,你以为他们只是想杀我吗?不是,他们是要逼我,想让我……琉璃,我杀了他,我是不是疯了?” 琉璃紧紧握着元澈的手臂,想继续安慰,也无从安慰了。崇远抓住的这个人,行事手段的确不象杀手,内庭夜卫。隔着七八步的距离,他只是与他对视了一眼,那周身杀气已势不可挡。凭他多年的江湖红验,这个年龄有如此气势,除非从白骨堆里炼出来。 琉璃是江湖中歷练出来的高手,与人相处太熟悉人与人之间的气场,人从骨子里散发出的气势不是用伪装就能摭挡掉的东西,相反,他越是隐忍就越是会暴露出他不肯示人的本质来。 这种伪装他远远一眼就看出来了,从小在刀刃上长大的元澈怎能不懂。 “说不定他就是个普通的资贼呢,虽然我未近前,但远远地听他说话的声音,倒不似是在南境呆过的。”内庭的夜卫都是从几岁的孩子开始训练,为了执一些特殊的任务,南腔北调和声音的模仿都是基本功,有个别人甚至训练的让人分不出性别。 不过如此严苛的训练,怎么会不识水性,轻而易举被人淹死呢?对于内庭的夜卫,身为皇子的元澈比江湖出身的琉璃更知功力,琉璃都能想到的,元澈怎么会想不到。 显然,元澈只是不愿意往乐观的那方面想,他把自己绷得太紧,即便有机会,也不会给自己松懈的理由。 桌上的茶水已经凉了,元澈端起来抿了一口,入腹便激得浑身刺骨般的寒冷。他没有叫人换掉,也没有要手炉,握着茶杯,许久才松手。 末羚端了个火盆进来放在元澈的脚边,试探着请示:“后面已烧好的热水,您可想暖暖身子?” 元澈将凉茶杯递给他:“先不急,擦一擦吧。” 末羚拿了布巾小心翼翼地包住湿发,轻轻地用手搓,不敢太使劲,怕打乱了他的思路擦 “……大哥率众出京已一月有余,按说应是早到夏州了,为何消息说他还在定州一带?”元澈突然换了话题,琉璃的思路没跟上,怔了一怔,才接话答道:“听说他一路行来被行刺过多回,怕是就这般被耽搁了。” 第29页 “行刺?何人会行刺他?他自小受宠,不管是到了哪里,谁不是争着抢着护他,是谁那么不长眼去碰一棵擎天柱石?” 这后面的事水太深,琉璃不敢接话了。 “他此次出行,林家人没有随行,倒是有些奇怪了。”过了良久,琉璃纳纳地嘀咕了一声。 已经眼睑低垂的元澈正交叠轻捻的手指蓦地停住,顿了一顿,突然问道:“曲黎还在阳明吗?” 琉璃恭恭敬敬地回道:“是,还在阳明待命。” “吩咐下去,今晚无须紧守,前哨后退十里,明日可能会有些麻烦,让大家小心行事。再派个人去阳明,让曲黎在夏州待命吧。” 琉璃有些纳闷:“……矿里,不进去了?” 元澈望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道:“琉璃,你觉得是你项上这颗人头太结实,还是我命长了。” 琉璃一怔:“目前局势明明对我们有利,何故要撤?” 元澈也没打算要与他解释明白,应付他道:“若那人不是杀手,会怎样?” 见琉璃还愣怔着,他嘆了一声,摆手道:“你退下吧,等崇远处置完了手头的事务,让他直接去青云镇,不用来见我,我有些乏了。” 琉璃颇为意外地看了眼主人,终是没敢再说什么,小心翼翼地放下床帐,将一只小小的胡蝶灯挂在床头的柱子上,灭了帐内的烛火,退了出去。 是夜,红山副矿塌方,山崩塌下来的山石堵住了唯一进出红山的通道,在山下扎营的巡察使一行受阻,护将李崇远被砸伤。 经过一夜不眠不宿的清理,于天将破晓之时终于理出一条便道,为防山体继续滑塌,巡察使一行不得已撤出红山,前往青云镇。 这是竖日经由青云镇驿站快马送往朝中的邸报上如此写道。 ☆、红山歷险(一) “袁吉,你捡个柴禾,没必要去这么久吧。”小树林边的河滩上,零零散散地铺着几张兽皮,旁边都搭着篝火的架子,远远的,还有人拿着木杈在河中捉鱼。 一个身穿月白色短褙的年轻人颇有些丧气的走过来,抓起布巾擦了擦满是泥垢的靴子,喃喃答道:“别提了,碰上件怪事。”说着,在男子面前的兽皮上坐下来,抓过递过的烤鱼咬了一口。 河边燃着几堆篝火,旁边的空地上,铺着几张兽皮,倚躺在兽皮上的陈岳霖朝一脸懵懂的袁吉扫了一眼。“可是有事?”。 后来云初是被冻醒的来的。 醒来时的身体,除了沉重,整个身体几乎动不了。天依然黑着,但夜视力很差,眼前的视物模模煳煳几乎辩认不清楚,但身体依然在水在,被流水沖刷着的感觉异常清晰。 除了流水沖刷着滩涂和杂物的声音,四周安静的近乎没有活人的气息。她打了个激灵,突然明白过来,自己其实是被水中的杂物困住了。 旧沙河是一条由无数条瀑布汇集而成的河流。上游的支流规模都不大,最大的一支也就是临近山根的这支,由于山中积流的汇集,形成了最汛勐的一支,但是这支河水流过一片滩涂之后,气势就被河床中各种突出的砂石滩给分割,又形成了无数条各行其道的浅水,这些浅水与滩涂外的其他支流相汇,在陡峭的地段才又形成了一道道看似汹勐的瀑布。 从红山一泄之下,之后被复杂的地势分面成若干支流,分流的河床都不宽,水势因地形而时疾时缓,在一些地方,最窄处的河床不到两人展臂的距离。在这种地方,两岸的边的杂草和从上游冲下来的枯枝杂物淤积在一起,很容易就会形成拦坝,除非上游有大水勐冲,否则,这样的拦坝能堵好几个月。贺云初现面就遍身缠满杂物,被堵在这处拦坝上。 身体四肢都动不了,但手指可以动,尤其左手。在隘口换装时,云初怕被人看穿身份,将贴身的皮护甲脱了,只保留了胳膊上的护臂和脚上的鹿皮长靴。护臂和靴筒内都有特制的暗袋,藏了短刃和近身博击的暗器,在外面套上衣服和鞋子,量身订做的护臂和靴子与肌肤的贴合度,几乎辨认不出。 被堵在拦坝中,经流水和杂物不停地沖刷撞击,身上的衣服或许残破到不能蔽体,但这些护具却能经得起磨砺,安好的保护身体的要害怕部位。手腕被束缚虽不能动,却没有麻木,尤其是左手,手指还一如即往的灵活。 即便如此,用这五根能动的手指将自己从重重围困中解救出来,还颇费了些功夫,将杨越教她的那些野外生存、困境求生的技能应用了个七七八。 好在没受伤,内伤外伤没一处。贺云初卸去身上的束缚爬上岸来,看了眼自己这具奇蹟般的皮囊,下一刻人就不好了。 用来束缚着她四肢的,是一整件衣服,一件真丝锦衣。经过了河水与杂物的冲撞撕扯,连衣服的领口和袖口上,用丝线绣织着的略显简单,却工艺精美的祥云图案都没有破损。 衣服面料原本轻柔飘逸,遇水则变硬变粗,利用衣物在水中发生的变化,代替绳索来缚物,再加上脚上坠着的重物,若是一般人,逃脱的机率几乎为零。 贺云初活动酸痛的身体,喝了两口水清洗了一下口腔中的沙子。浑身哪儿都疼,略动一动四肢就跟跨越过千山万水似的艰难。她索性躲在河滩上,闭上眼睛让自己静下来,想想到底与那人有何深仇大恨,以至于到了要被人灭口的地步。 第30页 她知道他身份尊贵,但不知道到底尊贵到哪一层,所以内心还报着一丝期待,只要他们之间没有杀父之仇没有灭亲之恨,天长地久终有相见时,可此刻…… 右臂象一条闲置物般的垂在一侧,抬不起来也挪动不了,麻木和几乎没有知觉沉闷感告诉她,这条胳膊,脱臼了! 脱臼这种伤,说不严重也不严重,说严重也严重,全看脱臼后的处置。身边没有大夫,也没有人可以帮忙,云初从地上抓了一片碎布,挽了几截接在一起,一头缠住右臂一头系在了树枝上,然后用左手捏住右臂下垂的骨节,身体勐地往前一挣,就听得骨头“咔嚓”一声,整个人栽倒在了沙地里。 良久后,从昏撅中清醒过来,整个右臂连着臂膀都火辣辣地痛,但感觉没那么冷了。她又试着伸手捏了一下右臂的伤处,没有摸到突出的骨骼,放心了。没把胳膊折腾断。 破衣服有破衣服的好处,最起码不太用力撕就能整理出可用的布条。以防万一,她用这些布条把自己的整个右臂跟身体绑在了一起,疼痛感也不那么厉害了。 可云初必竟是个女子,再怎么粗放也有廉耻心。身上的衣服都用来撕布条绑胳膊了,蔽体就有了问题。她用一只手抖擞了一番,那件用来做缚绳的锦衣竟然还是完好的,而且这种面料干的快,这会儿已不那么水淋淋的了。 身上不那么湿冷,心里也没那么害怕了。 接下来的问题是如何回营的事。军士擅自离营是大过,没有军令一天一夜不回营,就算有司马云罩着,该领的罚也一样少不了。 马没了,又不知道此时身在何处,云初只好顺着河床往下游走,旧沙河从豚河分支,在益州过境,是益州最主要的灌溉内河,流经的大多是村庄田园,即然这里没有看到有人烟,那就是过了红山没有多远,再往下游应该就有村庄了。 天依旧黑沉,看夜星的位置,此时应该是定昏时分,好像在水里也没呆多久!贺云初没有测算对时间,即便是精锐斥侯,对地形也有误判的时候,比如现在。 旧沙河从红山流下,经过数十支流的分分合合,绕了一大圈,在红山以北的大青山脚下形成了一支宽阔的支流,叫曲凌河。 向阳的红山此时已是树木泛青,水无凌冰,可是在北山,却依旧是枯木残腾,一派寒冬的景象。越往东,温度越低。 往下游的路并不好走,唯一的一条路,也就是河堤,有一半还被滑落的山石拥堵着,而后被过往的路人从中间清理出了一道窄窄的勉强能容一辆独轮车通过的便道。 除了不幸福迷路的贺云初,山石还将另一支小小的驼队也堵在了路中。 这里似乎离大路很近,驼队有四五辆三猿的马车,马卸了,拴在旁边的马桩上吃着草料,但马车上的货物没有卸下来,满车的货物象一座座小山,围了一圈,给赶脚累坏了的脚夫们充当帐篷。 贺云初远远地吠到了马匹的味道,找了个安全的地方蛰伏下来。她想弄一匹马出来。 坐骑一般都在离主人最近的地方,而且大多数坐骑都有认生的毛病,冒然过去肯定不行。云初怕惊起夜里值守的人,况且她的视力还没恢復到最好的状态,听力也不济,就没敢往里走,摸索着靠近离河床最近的一匹驼马,解了缰绳。 这是一匹老马,还是匹辕马,没有骑具,更不知道怎么配合驾驭它的主人赶路。 云初费半天劲好不容易窜到了这匹光熘熘的马背上,一个蹶子又差点把她掀到地上。云初自小会驭马,但她一只手刚受了伤,本就用不上力,还饿着肚子,几番折腾下来,人乏了,马也无聊了,等云初无力的趴在马背上再也不想动一动的时候,这匹辕马才上道了。 辕马虽然没有马具,脚程却比一般的马力要好。老马识途,顺着河道本不怎么宽敞的便堤走了近一个时辰,云初借着星光认出了这个地方,人一下子清醒过来。 这里,距红山至少有八十多里。再往南就是官道,上了官道也就出了益州上了武安道,离哪儿都远了。斥侯对地形的敏锐感使得云初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出奇的冷静,勒住马盘桓了数圈之后,她突然觉得,回营的事不那么重要了。 要说下了武安道离哪儿最近,一是红山,其次就是青云镇了。因为青云山的障气林,青云镇向来不是商人客旅理想的目的地,不如益州那般繁荣,但在这种崎岖的山道上出现一支商队,多少叫人有些匪夷所思。 青云镇是西北军西大营的粮草大营,从益州以西的军需补给物资全都囤集于此,如果西大营有失,从朔州到河州的物资补给会全部中断,这时如果再有一支人马堵住益州隘口,整个西部大营近八万人马不用强敌来攻,饿也饿死了。 其实自八年前西胡南境大军与西大营一场恶战之后,两国边境再无起过大的战事,小的摩擦也仅限于边界盗匪扰民的纠纷。但两国在其边境都囤有重兵,谁都不敢大意。现在云初莫名其妙的这么一想,就坐不住了,身为斥侯,不亲眼去看一看,心底始终觉得不踏实。 可青云镇的防卫也不是谁想进就能进得去的。云初身上的衣服被河沙撕的见不得人,身上的军牌也早在离营前给了陆煦,一件能证明其身份的东西都没有,就是再熟的人,这样前去也不会给她放行。 第31页 ☆、红山歷险(二 ) 云初催马下了小路,顺着河堤又往前行了十几里,估计离最近的卡哨不足十里的时候,转身上了山。 青云镇周边,除了旧沙河,没有设置路卡的可能就是这座山了。山并不高大,也没什么响亮的名字,当地人称它老梁子。旧沙河在山下这里汇集各处的支流形成了一片很大的水域,象湖,却不似湖水那般平静,表面平静而水下暗汹的险滩奇石随时都可以吞噬性命,是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 就算你能冲过这屏障上山,山坡上,由上而下都是荆棘密布乱石丛生,在这种地方行走,别说是马匹,就是熟悉此途的老山油子,也不能避免被突然窜出来的毒刺扎那么几下而丢了性命。 可是就算你能上得了山顶,那又能怎样呢,山的另一面,通向青云镇的方向,生长着一片彩色的杂木林,杨树,槐树,柏树,松树,甚至还有胡杨和红柳,但凡在西境看到过的树种,这片山林中几乎都能找到,而且比其他地方的更壮美更高大。 站在山顶向下瞭望,林子上空如云似雾地被一层飘渺的烟雾笼罩着,美得如同仙境,可走进那片林子的人,却再没见走出来过。林中障气瀰漫,那些被熏死在了林中的人,连同那些枯枝败叶一起,成了障气和树木滋长的营养。 所以,能从这里进入青云镇的人,只有传说中的神仙。 云初顺着河沿骑了一段,渐来渐险的道路就不适合马匹继续行进了。但是,空气中遗留的马粪的臭味和行人通过时踩踏过的痕迹又让她兴奋的欲罢不能了。 云初现在身上有伤,不敢再象之前那般以身范险亲自去踩人家的埋伏圈了。但最主要的还是跟着这股大队人马行进时留下的气味走了半天,压根就没发现对方的埋伏。也就是说,对方并没发现身后有人跟了上来。 这种认识让云初更加的谨慎了起来。 但是,凭藉对这片地形的熟悉,再往前就到了瀑布涧了,也就是说再没路了,但是距瀑布涧最近的一处浅处,却是有一片树林是可以栖息的,那也是这一带唯一没有毒烟气的一处地形了。 但是,云初并没有打算亲自去试验,在接近林子边缘的地方把马放了,然后找了一颗并不怎么高大也不怎么繁茂的树爬了上去。 树林那头窸窸窣窣明显有人马活动的声音,而且为数不少。虽然他们的脚步都踩在松软的林地或是河沙上,但军人的步伐就是那么的与众不同,哪怕在这被黑暗完全掩盖了的静寂夜空,只要是在军营里生活过的,那种脚步移动时的节奏便永远不会错了节拍。 最糟糕的是有一支为数不下二十人的队伍正在疾速朝这边靠近。 相对于在沙场上训练出来的战马,辕马对周围环境的敏感度就差多了。但是辕马的稳重,对主人的忠诚和依赖程度却比一般的驼马和战马都好。它被主人放开缰绳独自走了十几步,发现主人没有跟上来,便停下来站在林间,不动了。 脚步声接近的很快,云初捏了一把汗,恨不得在马臀上扎它下驱它跑远算了,可是她还未行动,一阵突如其来的箭就覆盖了辕马四周的空隙,可怜的辕马瞬间成了箭靶,甚至还没来得及挣扎倒倒地了。 羌人的袖箭体形小射程短穿透力强,不适合战场上两军敌对时的攻击武器,却适合单兵作战时快速移动连发射击。 可是羌人的国家与梁国不接壤不说,中间还隔着陈国,与益州何其遥远。 箭雨过后,随之而来的是四周骤然亮起的火把,几乎从林子的四周围拢过来,随着包围圈的缩小将方圆之地照的亮如白昼。 林子里,除了一匹浑身插满了箭支的马倒地抽搐,四周并没发现人的踪迹。 二十多支火把穿插行走,从地面到树杈,将原本一片范围并不大的林带地毯式搜索了一遍,一无所获! 其实林间的的树木都不大,最粗的树一个人也能环抱,可是树杈上却布满了大大小小形状不同的鸟窝,喜鹊的、乌鸦的,什么鸟的都有。 不知是这些人的视力有问题还是云初伪装的好,即便是站在树下举着火把往上瞄了好几次的人,也愣上没看出自己头顶的树杈上藏着人。 倒是藏在树杈上的云初把他的容貌看了个清楚。 林中的二十多人都是青一色的玄色马裤,灰色粗布襦裙短褙,皆是轻便打扮的青壮男子,个个面容英武且气质不凡,身上透着非一般寒门子弟能保持的矜贵。 云初屏住气息,窝在枝杈间一动也不敢动,等他们搜完了整片林子,举着火把再次将周围的每一颗树都检查了一遍,其中一个一袭白衣的男子甚至还围着云初栖身的这棵树,举着火把抬头转悠了好几圈。 好一个公俏男子,今天走了什么运,碰到的男子一个赛个的花容月貌,比女人还漂亮,单就眼前的这枚,如杨柳般纤长的身段,如桃花般的面颊,星空般璀璨的双眸,直让人怀疑此人出生时弄错了性别。 在见识了刘道远清秀和裸浴的锦衣男的俊逸之后,云初对美男本能地产生了抗体,不再如从前那般为他们的皮相惊慌,错鄂或者迷乱了。 这些人等搜索完了确定没什么异常之后,相互间甚至没有用言语交流,比划了几个手势之后,熄了火把,又重新隐身于暗夜之中了。 第32页 只是离去时的步伐和速度已没来时那般迅捷轻巧了。他们并未退远,听声音只是退到了林子的另一端,靠近河水的那一端。 云初窝在树杈间一直没敢动,她不敢保证对方这支快速反应队伍中,没有如她这般听觉和视觉都异于常人的人。 但是再潜下去又害怕那伙人跑远了追不上,在确定林间的人全都离开并无埋伏之后,云初还是壮胆从树上滑下来,耳朵贴在地上听了半天,大致确定了他们的位置之后,提神运气,脚步抬得象猫一样的靠近猎物。 都是千年的狐狸,拼的是道行。云初感觉这些人的行动模式跟杨越那一套很相似,是军人却不是一般征战沙场的悍将,却比沙场悍将更危险更可怕的一种人。他们的特点就是反应快行动快手段更快。 杨越称这支队伍叫特种部队,这支部队的训练之残酷,号令之统一和执行力都堪称绝顶,尤如魔鬼。贺云初当初收留了杨越并依计组建了这样一支特种部队,但是随着她年龄的增长,却越来越惧怕这支部队。 他们不出手则已,出手则必须崭获。然尔这样一支机动性和战斗力都堪称完美的部队,却只听杨越的号令。虽然她是杨越的主人,但杨越这个人行事诡异,作派乖张,眼中无君主尊卑,又有这样的一身好本事,若存了心思在别处训出这样的一支人马来,也不是不可能。[] 可谁又是他的主人呢? 不知是彼此掌握的技巧不同还是云初年纪小在行动上更敏捷些,她几乎是坠在他们后面跟进的,对方竟然没有一丝查觉。 林间的空地上,燃着几堆篝火,上面的野味已烤得五六成熟,肉香味已经开始往外散了。边缘有哨位,明哨暗哨分布的很有章法,周围还有流动哨来回巡视,留下来坐在篝火边上的几个人等到同伴回来,其中一个迎上去问了几句,大概是出去捡个柴禾怎么这么久是不是遇到意外了等等。 不论别的,单凭这些人满口的氐戎语,已经可以断定他们的身份:胡国人。 云初在河州驻过一年,跟着老斥侯化妆成西胡百姓没少往昌都跑,加之她的母族原本就是氐族的一支,自小也是由氐族的文化启蒙,所以不光能听得懂氐语看得懂氐文,甚至连昌都城内的氐族大姓都知之颇多。 虽然这些人的穿戴打扮非汉非胡,但有一点可以确认,他们并非来自于离梁境最近的昌都。 得出了这个结论的云初一刻也不想再盘桓下去了,不管他们来到这里意欲何为,她都不能再呆下去了。胡国人行事狠辣果断,如果被他们抓到,可就没有之前被绑了石头沉河那般随意了。 更何况这个消息得赶快报到军帐司去。 “你捡个柴禾去这么久,再不来我们都快吃完了。”篝火旁边的空地上,铺着几张兽皮,倚躺在兽皮上的陈岳霖朝一脸懵懂的袁吉扫了一眼。“可是有事?”。 袁吉将手中的长剑放在手边,在陈岳霖就近的位置跪坐下来,闷声回道:“怪的很,老远就听到马蹄声了,可围到近前,却只有一匹马,没见驭马之人。” “嗯?”陈岳霖也有些警惕地抬了抬身体:“没见驭马之人是何意?” 袁吉接过侍从递过来的巾子擦了把手,从烤架下取了一只鸽子下来。“那马没有鞍具,从身上毛色的压痕来看,应该是匹辕马,可是辕马脱队一般都不会离开马队,但是周围并未发现有车马队列,马车也不可能行到这里,这匹马到底是如何跑到此处的令人费解?”烤熟的鸽子金黄焦嫩,撕开一块,肉香味顿时四溢。 ☆、红山歷险(三) 红山歷险(三) 岳霖看着袁吉脸上不解的神色,微微提了提唇角,道:“一只鸽子可是能填饱肚子?” 袁吉不知道他问的这话是何意,从鸽肉上抬起头来,沖他摇了摇头:“你不会这么吝啬吧,我没打到猎物你便不给我吃食不成?” “把那死马拖过来烤了不就有了。”他说完站起身来,开始卸去外罩的褙衣扔在兽皮上。褙衣外面是葛布粗绣的款式,褙里却附着一层软皮。这种特制的软皮一般的刀剑割不透,在胡军之中,至今还有很多穿戴这种皮甲上阵的兵士,即轻便又保暖。如今他们把这种软甲做在葛衣内层,的确不会引起怀疑。 袁吉手中的肉有些烫,他连吹带撕,一口还没下肚,岳霖已开始脱靴子了。 “你干嘛去?” “跑了一天,身上全上汗,你要不要跟我一起下去洗洗?”岳霖朝袁吉一勾唇,袁吉白了他一眼,赶紧转过了头去。 “我告诉你哦,那匹马的主人还没找到,兴许就泡在水里呢……哎我说你别在这儿全脱呀,还让不让人好好吃东西了。”大家都跑了一天,谁身上不是一身的臭汗,这味道…… 岳霖抓着刚要准备松开的腰带,往四周瞟了一眼,果然看到其他人都默默低下了头。 “便宜你们了,别全吃了,给我留点啊,洗完回来再吃。”抓着半截已经松开的腰带独自往河边去了。 夜黑的纯粹,没有月光,但近处的河流波光粼粼,在黑夜里却是亮的很。 没有了马做脚力,四周的林子也已被他们控制,想从来路返回已不可能,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走水路。但是从树林到河边,最近的距离目测也有三百步,而且还没有任何障碍可以掩身,云初只好伏身于地上,用杨越教她的爬行姿势匍匐前行。 第33页 这种行进法原本是便于另一只手拿武器的,云初一只手不能动,现在用这个动作在喑夜里爬行,正好适用。 暗夜里,水光粼粼异常明显,越是靠近河边空气越是清凉。出了树林,外面的河滩是一片被水漫过的浅滩,水位降去,河床裸露出来,留下一片很宽阔的河床,河床中砾石隐藏在砂石下,每前行一步,裸/露在布条外的肌肤都被刮出一道痕迹来,才匍匐了一半,身上的划伤就让人有些挺不住了。再加上夜露浸骨,云初身上的衣服大多数都成了布条,冻得更甚。眼看着就要到达目的地了,身后却突然响起了一阵踢踏踢踏的脚步声。 有人朝河边走过来了。 离河边还有二三十步远,云初大概估算了一下,确定没有十足的把握可以从一群人的围追堵截下成功逃脱,事急从权,她只好静静地卧倒在泥沙滩中,不再动了。浑身从头髮到衣服(好吧,虽然是布条,但也算是衣服了)都是湿漉漉的,装溺水,总比被人当探子捉住的强。 可是,她千算万算,怎么也没算到会被人当衣樽使用。 朝河边走过来的人在离她不到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了。紧接着,一把两尺多长的宝剑连同剑鞘,“啪”地插进了她手边的砂子中,静默了半刻,然后就是窸窸窣窣脱衣服的声音。 他这是要下河洗澡啊! 于是,来人身上的衣服就一件件地落到了云初身上,等云初放松神经反应过来,才明白自己被人当成了沉卧于河沙中的石头! 还好,至少没被当成靶子试剑。 也难怪,这处河滩虽然宽阔,但河床上到处是泥砂,唯有这么一块“巨石”凸出,可不就拿她当衣樽使吗! 来人的衣服很宽大,也很厚实,落在身上还带着男人的体温,暖暖的,这暖意瞬间就让强自镇定不打哆嗦的云初在一个小激灵过后暖和了起来。 云初从小在军中,接触的男人比她这辈子见过的女人都多,男人穿上衣服什么样脱了衣服什么德行更是见怪不怪。人有三急,尤其是在马上行军时,男人们几乎都是边赶路边在马背上解决,只有她才会掉队跑到背人的地方去。所以常常数日行军之后,她身上只闻得到汗渍味,而其他人身上却是混合了尿臊味的臊臭味。 显然,这人的衣服也不例外,先落下来的上衣和中衣上倒还能闻得到清洗后的薰香味,但再往后,长裤亵裤之类的就不能闻了。即使咬牙憋气,那难闻的味道还是无孔不入的窜进了鼻子里。 光尿臊味便也罢了,这种刺鼻子的是什么…… “啊嚏。”士可忍,喷嚏不可忍,于是在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声之后,云初就是再想藏也没法藏了。 意识到危险来临的她率先一跃,还不等来人反应过来,窜起就扑向插在砾砂中的宝剑。 云初人小,反应快行动也灵敏,可距离上她毕竟不占优势,而且还有一只手是不能动的。但陈岳霖不一样,他原本就身长玉立猿背蜂腰,此危急之时,更是长臂一伸,还没见怎么动,连人带剑已是跃出了四五步远去。 “什么人?” 云初屏声没敢应答,与人单打独斗本就不是她的长项,若失了乘其不备全力攻击的良机,她人小力弱,对付与她势均力敌的人还差不多,而面前的人明显比她高大强壮,更何况面对的人不但手中有武器,而且还……□□! 这么黑的夜一般人都视线不佳,可云初的夜视力原本就非常人可比,这时候这种状况一出,懵懂之际还忘记了此时是夜间,一张原本冻得发青的小脸剎那间就红遍了耳根。 即使见过的男人的身体再多,也没见过如此完整的吧!这也太…… 唯今之计,只有:逃。 虽然距河只有二三十步远,但陈岳霖仗剑堵在前面,身后更是有支快速反应部队,前有狼后有虎,云初越是羞得恨不得遁地,这不要脸的裸/体男越是一步步向她逼近。 无奈之下,云初下意识地探手一抓,从地上扯起件衣服当武器朝陈岳霖扔过去,乘对方躲避的机会,几个箭步已是窜到了他的身后,这样,离河边的距离就近了。 “想从我手中逃脱,想都别想。”陈岳霖虽然生得人高马大,但行动一点不比云初迟缓,话到手到,云初还没站稳,他的剑擦着云初的耳际就削过来。 云初顺势躲过了这一剑,下一剑却一剑比一剑来得快来得狠,招招不离云初要害,而且逼得她只能往沙滩上退,离河水却越来越远。云初手中没利器,唯一能用来当武器防御的衣服,也一一被他砍成了碎布条。 险急之中,她再顾不得小女儿的羞耻,找准机会,卖了个破绽,乘他助跑追赶的时机,一个烈马回缰,就朝来不及收住劲道的陈岳霖扑过去,带着贯性的力量将他扑倒在地。 不过,她手中的暗器还没来得及出手,被压在下面的人就象身上生出了无数条手臂似的,扭缠着她的身体一个反转,反倒将她扎扎实实地按在了泥沙里。 “你到底是何人,为何夜袭于我?”虽然看不见,但一番搏斗,陈岳霖也知道这个对手功夫不弱,他一点不敢放松,双手双脚都用来控制防御对方,用他先声夺人的气势和自身身体的力道来迫他,不信拿不住一个小毛贼。 第34页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了这个毛贼身上有缺陷了:这人少一条右臂! 少一条手臂功夫还能练到这种程度,他更加的不敢大意了。 云初四肢被困,腰腹更是被他压得几乎要折,连出气都不均匀了,强挣着扭了几下感觉挣不脱,索性装死认怂。 “怎么不说话?难不成你是哑巴?”对方身量弱小,气味温润,虽然体貌特徵感觉不是太明显,但是个女子无疑。更甚的是这个女子没穿什么衣服,或者说裸/露的部分很多,身上的衣服湿漉漉泥叽叽的,整个人更是浑身冰凉。 “不说话,是觉得被本大爷压着惬意,难以割捨?”他伏身在她耳边吹了一口热气,云初顿时火了。 “你大爷的。”双手双腿都被控制住使不上力,云初集聚浑身的力量于腰部,勐地向上一抬,用头朝对方撞上去。陈岳霖闪的快,来势汹汹的攻击只落在他的肩胛,感觉撞到了一堵墙上。 “还有力气骂人,好,本大爷就代你爹娘管教管教你。”她一张口他就听出了身下的人是个未成年的孩子。即便如此,他也没有丝毫怜惜,手劲一紧,就听得“咔嚓”一声,疼得云初闷哼一声,眼泪下来了。 那支完好的左臂被他拧脱臼了。 陈岳霖下手又重又狠,云初就是再能忍也毕竟是个孩子,虽然没哭出声,但眼泪却象断了线的珠子流下来。对方果然是个不怜香惜玉的,拧坏了她的手臂还不算,腾出一只手来锁住了她的咽喉,脸悬在离她一尺左右的距离一瞬不瞬地望住她。 ☆、红山歷险(四) 他是想快速适应夜晚的黑暗辨识对方,只可惜,夜,就是夜,尤其是阴天时的夜晚,岳霖看不见云初的脸,云初却可以清清楚楚地看清他的五冠。不过是个青年,生得浓眉鹿目,眼神犀利,五冠硬朗美唇生辉,是少见的硬派美男中的极品,就连行事手段都不是一般人能有的狠辣。 “声音淳美清澈,稚嫩纤润,你应该是个尚未芨笄的女子,小小年纪就出来做这个,枉你父母生养你一场。” 肌肤触手滑嫩,虽然因为冷而起了鸡皮,但女子的身材不错是肯定的了。 “虽然看不清,但眼睛生得这么好看,人也定是长得不赖。既然愿意送,本大爷就先送你去伺候我手下的弟兄们。”说着,手中的剑锋一转,把云初用来包裹右臂的布条给割断了。 “你无耻。”云初又羞又愤,眼泪又流个不停。声音听着即倔强又柔弱,岳霖更想戏弄她了。 陈岳霖的身体刚刚松了些下压的力道,云初正在气头上,鱼死网破的狠劲一上来,藉此机会一挺身,一口咬住了他的耳朵。 陈岳霖吃疼,照她腰间就给了一拳,这一拳打的又重又狠,肋骨似乎都折了,可云初下了必死的狠心。只是闷哼了一声,却没有松开咬紧的牙关。 陈岳霖被咬狠了,硬扯又怕耳朵真被咬下来。他一急,双脚併拢踩住她的两腿脚踝蹬住,一只手勐地揪住云初的头髮向上一提,上下同时用力。云初瞬间感觉身体被扯成了两截,终于忍不住“啊唔”了一声,牙关一哆嗦,松开了。 这一招用力太大,尤如车裂,一般的人都承受不住,更何况景天还是个稚子。 从虎口脱险的陈岳霖挣身跳起,摸了摸耳朵,粘煳煳的,已经流血了,再慢点出手怕是真被咬掉了。 不远处的河水泛着银色的波光,四周静下来,连流水沖刷石头的声音都清晰可辩。地上的人突然没了动作,陈岳霖用剑抵着云初的身体,蹲身探了探她的鼻息。有唿吸,只是很策弱,但至少还活着。 对手暂时没了危险,陈岳霖从地上捡了件衣服擦了擦耳朵上的血,踢了云初一脚,没什么反应,才开始翻她的身体。夜黑看不见,但她一身衣服破烂不堪无法蔽体是肯定的。陈岳霖的注意力都在对手身上有没有藏有利器上,却忽略了她的另一只手臂并不残缺。 虽然他不是重色之人,但特有的警惕性还是让他对对手的手段不能存有一丝侥倖,摸遍了她身上任何一处有衣物摭挡的地方,包括胸前和下/身,没发现任何能够伤人的利器。 对手身上的衣服已经失去了衣服的作用,象是一缕缕的破布条,湿漉漉的,分明是从水里刚爬上来不久,冰凉的身体加上疼痛,不停地哆嗦颤抖着。 陈岳霖在地上捡了几件还能上身的衣服先给自己套上,犹豫了下,还是拿了件中衣过去,边包带包裹,把地上的人捂严实了。 陈岳霖的衣服够宽够大,裹在贺云初身上象裹了条被子。 河滩上很凉,河风微微吹过,带着寒意直沁骨髓,冻得人直打激灵。云初感觉累极了,一动也不想动了,可这哨声如此急促,定是有了军情,再不起就要…… 感觉到身边的人醒了,陈岳霖走过来站在离她还有三四步远的地方。 “还真是能忍,被本大爷摸了一遍都不肯醒来,是享受得紧呢还是原本就不知廉耻为何。” “君子坦荡小人戚戚,你这般行事都不懂廉耻,将死之人又何惧。”身上穿了衣服,左手动不了,但右臂却是有知觉的,云初悄悄地用右手勾了勾衣角,发现还能用得上力气,就镇定多了。 听到哨声从树林那边跑过来的人速度很快。 第35页 五百步……四百步…… “这么快就认怂了?不过你这一怂,我反倒觉得你身份可疑了。让我猜猜你究竟是什么人。”她的声音很好听,如果没有攻击性,可能是个很温婉的女子。 “你是妓/女?不够风/骚。是细作?又不够圆滑。刺客?又不够狠辣,难不成你是……”陈岳霖的话没说完,只觉得面前一道黑影闪过,随即一丝凉风袭来,他下意识地往后一躲,已是迟了,只觉得颈间一凉,面前的黑影已跳出了数步之远,脱离了他的掌控。 云初的左手手臂被拧脱臼,右臂也有旧伤,出手时的速度和力度大减。如果不是如此,刚刚那一击,绝不会给人活命的机会。 饶是如此,匕首划过,还是在陈岳霖耳侧的脸颊上留下了一道血痕。从黑脸身上顺来的匕首被云初绑在右臂上,幸亏陈刚岳霖没有发觉她的右臂。 “虽然你是何身份,但今日之辱是我此生难消之耻,我记住了你这张脸,若他日再让我碰到你,誓必报此仇。”疾行前来的人已不足两百步,既然一击不成,便再无下手的机会,好在背临河水。云初也不恋战,发足狂奔疾行冲到了河边。 斥侯,在军中的地位其实很低,除了不能象沙场宿将一般勇勐地冲锋陷阵,自身所俱备的很多技能都是沙场宿将们没有的,比如这跑路的功夫,优秀的斥侯跑起路来一般的马都追不上。 等侍卫们的火把照亮了河滩,云初的身影早就消失在了波光粼粼的河面上,随波逐流,连身影都不见了。 陈岳霖呆呆的望着波浪滚滚的河水,如果不是脸颊的伤火辣辣的疼,他甚至有些不敢相信刚刚发生了什么。 杀人术,近身搏击,杀人于无形,这种江湖中人传说的杀手密术,据说已失传很久了,难不成重现江湖只为取他性命而来? 他伸手摸了把脸,摸了一手的血,还有疼的木辣辣的脸颊。已被踩踏的一片狼籍的河滩上,借着火把的光,一把深陷于沙砾中的匕首散发着骇人的寒光。 这是一把上好的匕首,锋刃薄而轻便,是精钢所制,即便是梁国的工匠最好的铸剑师,也未必能造出这样的武器,齐国的冶炼术倒是发达,但齐国离梁国北境何其遥远……如果不是齐国,这东西…… “有点意思。” ☆、愁人奈何(一) 贺云初三天未回营,两位贴身近卫安猿和安锐从陆煦至营将司马云挨个问上去,才知道无人派遣任务,顿时炸锅了。 安伯领了三位尊主的一顿板子之后爬回去,第一时间摸到安氏农庄找到了杨越,将贺云初失踪的严重性一一陈列。 贺云初虽然较同龄的孩子聪慧,有胆识谋略,但毕竟还是个十三岁的孩子。杨越平时拿大,却也没有不尊示下的时候,更没有公开牴触过她,只是在内心不太愿意承认她是自己的主人这一事实。不用安伯晓之以理地说他也明白,主人失踪,他这支无人提供给养的队伍再强悍,也终会沦落为无家之犬,除非给他人做杀人工具。 可问题是,贺云初的去向。益州是商道,四通八达,没有方向不好追踪。安伯想了想,突然就想到了小武。 除了安氏兄弟,同时炸锅的的人还有司马云。 贺靖亲卫出身的司马云比谁都知道,贺云初对于司务营乃至整个西北道的重要性。自三年前组建司务营他任营将时起,他的任务便不再是护卫贺靖的的安危,而是整个西北道。 在西北道尚未真正脱离斛律族势力的掌控前,贺云初就是决定西北道命脉的定局人,她若有失,让整个司务营随之殉葬,都未必能平息此事态。 知晓此势此局者,除了都督与今上,恐怕也没有几人!更何况数年的朝夕相处,他早已将贺云初当成了自己的亲人…… 等不到贺云初,独自一人悄悄熘回营的小武终于没挡住司马云的雷霆之怒,把两人的意图和行踪兜了个底掉。对小武的处罚令还没下来,司马云派出的暗探已率先离营,奔向汾城。 除了陆煦和小武,贺云初离营未归的事并未在营中扩散,平日里的营务也并未因司马云心情不好而搁置下来。 “将军,全部货物已经点齐,明日卯时出发,军中诸事已安排妥当,除斥侯队和杂务留守外,二队三队全部人马都已点齐,一应货物辎重已准备好,只听将军一声令下便开出发。” 司马云背对着他的副将,两眼盯着地图上汾城的方向,稍后才回復道:“缓两日吧,冻土初化,再等等前方探路的斥侯,看看天气。” 隋副将颇为诧异地望着主将的背影,心中有疑惑,却终是没有说什么,领命退出。 两天,如果派出去的人不是无用的草包,真如都督所说都是精心培植多年的高手,是福是祸,这两天终会有答案。 杨越在得到贺云初去向消息的第一时间亲自出发,却还是晚了一步。而且方向稍稍有些偏。 落日的余辉快散尽最后一抹光亮时,被烟雾笼罩的红山方向,乌云压顶的天空响起了一声连接一声的鹰鸣。一只雄壮的鹰鸽在头顶盘旋了数圈之后,往东南飞去了。 “这是何鸟,怎的叫声如此怪异?”元澈抬头望向天空中不停盘旋着的那只庞大的黑色鸟影,心中莫名有些慌。 第36页 琉璃虽然年龄不大,但在被主人收留之前,他一直是一个落魄的江湖侠客,见多了江湖风险。其实不等主人问,他早早地已注意到了那只鹰。 “公子,那不是一般普通的鸟,它叫鹰鸽,在滇南和黔东南鹰一带极多,是猎民用来捕捉猎物的帮手,但只在天气晴好或是正午时分出来活动,西北地处阴寒少见它们的踪迹,更别说是在落日时分,此景甚是蹊跷,公子还是先回帐中吧。” 此时鹰鸽正好飞抵上空,绕着主营大帐盘旋了几圈。元澈浑身激灵,没有违拗,转身进了帐,随即吩咐道:“让曲黎打扫完现场便回来吧,此地终不能耽误的太久。” 贺云初从水中爬上来,第一件事就是找个支撑物把自己的腹部搁上去狂吐。 此次入水比上次幸运的是脚上没被绑石头,而且入水后一直保持清醒。虽然如此,但两只手不能动,划不了水,只能放空自己随波逐流,飘哪儿算哪儿。 还好,被挂在一片废木板上(估计是棺材板),飘到了一处农田里。四周都是泥土,连一点如一日摭挡物都没有,好不容易从木板上挣脱下来,却又一头栽进了泥土里。 她抬头看看天空,阴沉沉的,最多也就是五更吧,还好,在水中没呆多久。肚子鼓胀鼓胀的,估计是乘打盹的时候喝了不少的水。两只手臂都不能动,凭两条完整的腿,贺云初在泥浆里跌跌爬爬折腾了很久才回到河岸上,找了一棵并不高大但总算可以倚靠的树身坐下来喘气。 天已微微亮,四周的景物渐渐清晰,但浑身酸痛,胃里绞的难受,眼睛也困的睁不开。路还远,反正也看不到尽头,不妨先眯一回儿吧。 经过了前后这两次惊心动魂的经歷,如果说还有什么人最令人生厌,绝对是美男。先前的刘道远先不说,单就这两次遇到的这三个绝世美男,心计、手段一个更甚一个阴毒狠辣了的。以至于小虎那张白白净净的脸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一瞬,云初本能地就朝他扑杀过去,右手做刃直逼其颈项。 “少主,是我,小虎。”被贺云初欺身压住的人显然也是个少年,因为紧张,原本白净的脸愣是红到了脖子根,好在他没有任何反抗的举动。 贺云初并不认识这个人,他这一声“少主”更是叫得莫名其妙,不过她手下倒是留了些分寸:“什么人?” 小虎瞬时就明白过来,赶紧解释道:“您是贺靖贺都督的女儿贺云初公子对吧,几年前我见过您的,不过您没见过我。都督说您身边的贴身近侍死了,让我来照顾您,我一个月前就从京城出发了。”虽然紧张,眼睛原本不大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不过说话条理倒是清楚,是个口齿伶俐的少年。 一个月前,贺云初的贴身近侍中毒身亡,贺靖的确说过要给她另找一个头脑清醒的来侍候。 云初手中的力道松了松,却没全信她的话:“你一个月前从京城出发,便走到了这儿?来找我?还找的如此及时?以为爷手里的刀是玩儿的!”说着,刀锋又压了下去。 “早就来了,在营里。以后要跟着你玩命,不得先入了军才行么。”冷不丁身后冒出个阴沉沉的声音来,惊得贺云初一身冷汗。这么近的距离,竟然没有感觉到他的存在。 贺云初蓦地回过身来,手下的力道一松,小虎身体一缩,灵活地从她的钳制下逃脱。身后不到五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精瘦细冷的成年男人,灰不噜图的一张脸配着一身灰不拉叽的衣服,活象从坟墓里刚爬出来。掖下夹着一捆干柴,身后还跟着只象小牛犊子一样的怪鸟,一人一鸟都冷眼对着她,看那架势,只要她敢擅动,随时都会扑上来将她撕碎。 贺云初紧了紧手指,失去了赖以挟制敌人的筹码,又身制敌的长物,脑筋快速运转,盘算着如何能从这人手中脱身。 少年功夫虽弱点,却身手敏捷,以她现在这么弱的体质,想拿住他绝非易事。尤其这个殭尸人,内功简直好到有些骇人。这一大一小两个人,如果正面冲突,她没有半分胜算。 贺云初一脸警惕,黎原一脸不屑,一主一仆两人对视,满满的敌意。 小虎无奈地搓着手心,看着两个人的态度,稍有不慎,玩命的可能性都有。讪讪地笑了笑,走近一步,跟云初解释道:“少主且放心,他叫黎原,也是都督派来护卫您的,他还是位郎中呢,刚刚您手臂的伤,多亏了有黎先生在,要不然,您这两条胳膊……” 他不说还好,这样一说,云初瞬间就感觉哪儿都不好了。两年前跟李崇去西胡,躲在深山里也曾两天未进水米,却也没虚弱到这般如此。定是乘她昏睡之际做了什么手脚! 贺云初心中倒吸凉气,面上却没有显露出丝毫,只不过瞪着黎原的眸子中,多了一份寒意。 “大家都是明白人,不用绕这么大弯子,直说吧,你们想要什么?” 贺云初没有一丁点信任两个僕从的态度,黎原无所谓,冷着脸,带着他的怪鸟开始忙碌,似乎想在空地上升一堆火。鸟一般都怕火,但他这只怪鸟却是个例外。 小虎就有些急了:“黎先生,您就别再端着了,都督不是叮嘱过你么。” 一提贺靖,黎原的脸色果然缓和了一点,却还是有些小不情愿,背对着贺云初,没有搭理人。 第37页 小虎没辙,来回在两人之间的空地上转圈圈,这一转,也就放松了警惕,抓起身后的一个褡裢,象宝贝似的从里面抱出个小木箱来,尔后又变戏法似地从里面取出一个细瓷瓦罐来,拔掉塞子,从里面倒出一碗冒着热气的米粥,小心翼翼又毕恭毕敬地双手递上:“少主,您饿久了,刚刚给您餵了点糖水,这会儿应该可以喝点粥了。”他说着,看了一眼黎原的背影,见黎原没什么反应,便端着碗凑近贺云初。 ☆、愁人奈何(二) 愁人奈何(二) 实在是天赐良机。乘小虎低头的瞬间,云初倏地起身,一个饿虎扑食,就地将人扑倒,掐住了小虎的咽喉。不知何时,她原本空无一物的手中竟然多出了一截龙骑士枝,紧紧地抵在他的喉间,只要他敢擅动,这根枯树枝瞬间就能致他于死地。 贺云初的动作实在太快,不但小虎愣怔,连黎原也是一怔,没想到她身上毒性未除还能有如此身手。 “不管你们是谁的人,与我有何私仇公怨,痛快点,谁都不愿意不明不白的死。”小虎的两只手被她的膝盖压着,稍稍一运力,痛的小虎原本就白净的小脸,瞬间变了颜色。 “黎先生……”他痛唿一声。 黎原也有些懵,这位少主的身手实在有些大出他所料,够狠。咬牙,起身,一撩袍角,直直地在贺云初面前跪了:“少主您双臂脱臼,右臂又被刺入了骨毒,长时在水中浸泡已是起俎,万不可再如此用力了。”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双手递了过去。 “这是临行前都督让属下交给少主的。” 贺云初警惕地瞪着他:“打开。” 黎原伏低身体:“都督交给少主亲启的印下,属下不敢擅动。”怕贺云初够不着,他又膝行了一步,刚一动,就听小虎发出杀猪一般的嚎叫声。 “你怕我不敢杀他吗?”贺云初手中的树枝刺进小虎的肌肤,虽然力道狠,但她知道这力道根本就撑不了多久。 “少主……”黎原担忧地望着贺云初越来越深的脸色,犹豫了一瞬间,慢慢打开锦囊,从里面取出一封绢书来,绢书角上坠着铜花结,的确是贺靖的印信。 贺云初没接,却突然转了话题:“你说你们入营籍,入的哪个营?” 黎原不敢再表现出一丝的不耐,恭恭敬敬伏地回答道:“回少主,是司马云将军的司务营。都督说,有了军籍才好保护少主,我与小虎四月初二入的营。” “哦,入营还不到三天,那位司马将军就能放你们到处跑?这位将军是你爹呀!”云初冷笑。 黎原稍稍一愣,就明白过来她说这话什么意思了:“少主您离营三日未归,族里的护卫和司马将军都快找疯了。那位跟您比过武的刘少爷还因此被捆了,您若不能全须全尾的回去,司务营怕是要血流成河了。” “三天?”贺云初望着不远处丢弃着一堆破衣烂衫的那一团烂柴泥洼处,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在这种地方沖泡三天三夜,没死算命大的了。 “哦,一个月前从京城出发,四月初二入了营,仅隔一日便能精确寻到我的踪迹,你们的行动比斥侯还精准,你们说是贺靖会选人还是司马云的手下都是草包!”云初还是不信,不是不信,是不全信。 黎原伏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坦然答道:“并非属下有异能,鹰鸽的吠觉比吠还灵敏,临出营时,我问安猿要了件您平时常穿的衣物,撕了排挷在鹰鸽的腿上,然后一路跟过来的。” 云初朝四周望了望,这个地方有点陌生,并不是她熟悉的红山范围:“我在水中漂着,你的鹰鸽都能闻出味来,神鸟。” 贺云初的声音已明显嘶哑,黎原有些着急,又拿不准这位粘祖宗的脾性,忍的煎熬:“鹰鸽在曲凌找到了一些破损的衣物,然后就顺流找下来了,少主,您赶快松松力道吧,这毒性……若是逼至心肺,就是华陀在世也回天无力。” 不用黎原催,其实贺云初的手劲已经不那么重了。她用足了十分力,十指紧握也卡不住那截树枝在指间的松动。 小虎也明显地感觉到了云初力量上的不济,不过他并没有急着挣脱。 “别说的那么公允,我知道你们乘我昏迷之际在我的伤口动了手脚,不过那又能怎样,左右不过一条烂命,想要就拿去,别指望着要挟我做什么。”她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说完这句话,舌头在唇齿间游移,下一刻突然双齿合力,拼尽全力咬下…… 怎么回事,这牙齿似乎也不是自己的,口腔中木木的,不痛,也没有感觉,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也就罢了,为何连唇齿之间的碰触都感觉不到? 贺云初身子一歪,差点摔倒在地,被小虎一把扶住。 贺云初伤势太重,短短一个时辰,毒性已冲破黎原刚刚才用针强封的脉路,蔓延至四肢。 好在云初的意识还算清灵。不过现在看来,还不如昏迷着呢,这一老一少加一只怪鸟,围着她转圈圈,转得她眼睛都花了,也不见谁脸上露出点笑容来。 还好,有惊无险。大约过了两个时辰之后,天色微暗之时,贺云初的手脚总算可以活动了。虽然浑身依旧感觉绵软无力,但感觉到了疼,在水中浸泡沖刷时留下的伤痕,肌肤上一片片的淤青处,触手就疼。 第38页 小虎从褡裢里拿出一堆衣服来,不敢靠近她,站在三步远的地方拿眼神徵求意见。 贺云初毕间是个女子,小虎虽然长相秀气,举止阴柔,毕间是男子。她抬了抬左手,臂膀有点重,但能活动:“拿来。”她现在身上只有为数不多的几片破布,还是那件锦衣的尸骸。 小虎刚动,被黎原拦住:“还是让小虎帮您吧,您的两条手臂只是暂时用针篦住了,还须得几个时辰,您这两只手臂才可以动。”左右两臂同时脱臼,而且右臂还从伤处被刺入了骨毒,毒性虽不强,却能冲破他的针法。侵入四脚却又未被身体肌能吞蚀,这样体质的人,还是在医书上见过。 “贺靖没告诉你,敢近我身者,杀无赦吗。”四肢没有力气,不代表她没有脾气。贺云初是沐浴着战场上的血雨腥风歷练出来的杀将,骨子里早已没有了一般少年人的稚嫩,当她一道凌厉的眸光瞪过去时,小虎吓的心脏蓦然一紧,都犹豫都没有一下,跪了下去,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那眼神,象一把利刃,直直地刺过来,溅血封喉。即便是在江湖上歷练过多年,歷经的血雨腥风已不计其数,这样的凌厉,内心也颤了一颤。 黎原带着他的怪鸟转身走了。小虎望了望他的背影,终还是没敢擅动,将手中的衣物递给了贺云初。” 贺靖在信中说,黎原是个郎中,而且还是江湖上有名的郎中,不但医术技艺超群,一身轻功更是了的。 贺靖笼络人才的手段贺云初是知晓的,只要是被他盯上的人,几乎没能逃出他手掌的,至于用了哪些个为人所不齿的手段,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做不到。 而小虎,因为长相秀气,又是贺家的家生子,从小就放在贺翎家里,经过特殊驯养,专为贺云初而培养的死奴。 “此处离益州三百多里,离汾城更是远得隔了山河,若是平时,快马二十几个时辰也就到了,现在可好,要如何回去呢?”贺云初换好衣服,转身见小虎还在地上趴着没抬头,唇角冷冷,声音也冷冷,语气不带丝毫温度。 小虎没敢抬头,但眼珠却滴熘了好几转:“黎先生已给大营传信了,司马将军应该很快就能找到这里。” “传信?”贺云初疑惑地望着小虎:“你站起来说话吧。” 小虎站起身,也不避讳什么,近前一边帮云初善未扯到位穿戴整齐,一边低声细语地回道:“我们初入营时里里外外忙碌,似有整装待出的迹象,黎先生说少主怕是要有军务了,耽搁不得,再说,您五日未回,司马将军也卧不宁……” 贺云初听着小虎的话有些头大:“什么五日,不是说我离营才三日么?” 小虎一怔,抬起头来直直对上云初的眼睛:“少主,那是我们在曲凌河找到您的时候,我们沿河走了两日。” 贺云初原本还有些不信,低头一看脚下这堆烂泥一般的锦衣残骸,心头蓦地一沉。 司马云往汾城和红山都派了斥侯,最先找到曲凌河的,还是许有亮。一看自家主将全须全尾,除了脸上几处淤青,手臂有些僵硬,其余地方都好好儿的,一下就乐了:“武招递那厮算是能留条小命了,大人,您这五日不回营,咱们队有一半人可都挨了鞭子。” 贺云初瞪了他一眼:“我不回营,碍着别人什么事了,司马云不会这么不煳涂吧。”她朝许有亮使了个眼色。 许有亮意会,朝小虎摆了摆手:“这位小哥哥,大人的军服还在马上,劳驾您取一趟。”他朝后指了指。 小虎极有眼色,知道他们要商谈军务,二话没说,转身朝马队跑过去。许有亮脸色这才迴转:“您是不知道您这有里的那几位,差点把营房都翻个底儿掉。营里有军务,大军开拔在际,斥侯天天早出晚归,他们这一闹,将军怕动静太大影响军心,索性抓了一拨人,连安氏兄弟一起,关在一起打了一顿,才算安静了。” “什么军务,这么急?” “不知道,陆路队长也不让问,临行前交待,若找到你了,便直接前往谷子川,若未找到,便去丹州找你师傅协助。” 贺云初思忖着许有亮的话,综合那晚听到的,越发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就象青云山上的迷雾,你明明知道山上遍布陷阱机关重重,但仍旧侥倖地以为在迷雾中,那些陷阱与机关都形同虚设,没人会真的在那里设伏。 也许这就是个局,早在她长川整训离开夏州时就开始了。 贺云初不动声色,在脑子里盘桓着下一步的事务,许有亮安静的站在一旁等候命令,这是他们五年来的配合形成的默契。贺云初若是静声皱眉,必是要发行动令了。 果然:“老许,你得回一趟汾城,此事隐密,不得与他人说。” ☆、愁人奈何(三) 司务营每年往朔州运送两次补给,冬春各一次,只是今年的春运,比往年提前了一个月。 农历四月初,正是北方大地真正万物復甦的时令,远山近野,视线内的景物皆是油绿绿的,青翠的极是可人。 虽然已是仲春,地面回温,植被感受到了春风的召唤皆在跃跃欲试的復甦着,但对于行人来说,春风还是寒意料峭,尤其是晒着暖阳刮着风,感觉不到天有多冷,无处不在的寒意已透过新换的单衣渗入了肌骨。 第39页 前面的车队突然停下来。 元澈掀开帘子一角,迎面而来的冷风让他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琉璃,什么事?” 一个精瘦的中年男子赶紧跳下马来,紧贴着车厢俯身回道:“好像是前面的路太滑,有车子翻下坡了。” 元澈皱了下眉头:“这段路,不是官道吗,还没到险阻路段,怎么会有车辆翻下?” 琉璃赶紧解释道:“可能是昨晚通过的车辆压坏了路面,现在那段路一半路面都下陷了。” 元澈没说话,沉吟半晌才问:“可知昨晚通过的是哪家商队”? 车外的琉璃又近了一步,几乎是贴在车帘上,低声回道:“据说是益州往西线运送补给的车队。” 车中的人半天没有再应声,过了良久,才继续吩咐道:“派人前去看看,能帮什么便帮着做些什么吧。” “是。”琉璃极快地应了一声,跳上马往前去了。 元澈伸了伸腰,坐在车里时间久了,腿脚都有些酸麻了。路阻难行,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他推开车门,一掀帘子,迎面而来的阳光让他促不及防地闭了下眼睛,缓了一缓才迈步下了车。围在车子周围的侍卫赶紧聚拢过来,当中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男子率先跳下马来,准备伸手去扶人,顿了一顿又把手缩了回去,有些不悦地劝道:“公子怎么下来了,这里地势情形尚不明了,万一……” “不是有你们吗。让开吧,我下去走走。” 近圈的侍卫下了马,外围的侍卫依序散开,十几个人便将这一处宽阔的官道围起了一个屏障。停在路当间的车马队伍却是侧向一边停靠,让出了半边马路。 这是益州通往朔州的官道,他们这支商队在这样偏僻的北线境内行进,二十多辆满载货物的大车,前后一百多骑护队,规模算是大的了,堵在路上确实霸气十足,却也很招人恨。 元澈出了护队的内围,往东走了一截,站住。这里是阳面,山坡下的绿草比西面的要密些,坡上的冰雪消融了之后流下来,在光秃秃的山坡上拉出一道道水槽来,浸漫得山脚下的泥土湿滑粘腻。 这一路元澈都没有走过这样的路面,他那青色的靴子还是簇新的,现在绣了云纹的脚尖和厚厚的靴底全浸在了泥沼里,很不顺眼,但滑滑的,很舒服。 元澈抬起脚尖抖了抖,又重新踩下去,如此反覆了几遍,象个顽皮的孩子,弄得靴子泥泞不堪,不忍目视。 此处山坡融化的只是表层,深层土质并不酥软,车辆行进最是易打滑。 “将脚夫替换下来,取了多余的麻袋装了土石去垫路吧。”元澈抬起头来,瞅了眼前方明媚阳光下还在不停地缩着身子贴在马车旁的脚夫们,吩咐道。他虽然是位衣着明艷的贵公子,却不是不谙世事的绣花枕头,更何况益州与朔州之间的官道便道,于他早已不算陌生。 此处官道并不是进出朔州的必经之路,若是往常,碰到这样的路况,改行他路就行了,但此时是四月,中原大地早已万物復甦,江南更是花团锦簇,从南向北,正是行商的旺季,尤其是走西凉道的商贾。 自梁国和胡夏议和之后,北方诸商道打开,乐都成了各国货物最大的交易之地,这条道就变得异常繁忙了。 元澈站在高处,举目远望,前面被阻隔的商队并不多,但是后面陆陆续续来的商队、行人却堵了一里多长,调头改路已是不能,在这些涌堵的商队中,元澈的商队规模是最大的,他也只能派人先修好了路才行了。 “公子,您还是下去在车中等候吧,这路上人来人往,复杂多变,而且您又这般惹眼,倘若……”琉璃的话说到此处,偷眼看了下自家主人的脸,见他虽然没生气,眉头却是蹙了一蹙,后面的话便不敢再说了。 果然,时间不大,原本就被涌堵的连转身都不能的道上,愣是嗒嗒嗒地挤进了一队人马,虽然人数不多,却个顶个都是驭马的高手,虽然不闻鞭喝之声,但穿行于车马人群之中却游刃有余,一看就知道不是一般的马队骠夫。 这样的人穿插进来,识相的人便自行为他们让出了通道,谁也不想惹麻烦上身。 崇远紧走几步近身挡在元澈身前,用他那高大的身躯将元澈修长的身形挡住,压低声劝道:“公子,你快上车吧,此处风大。” 元澈也是个不爱惹是非的,只是朝马蹄声处睨了一眼,便转身下了坡,向他的马车走去。 元澈乘坐的马车不大,装饰也不显眼,如果不是行家的眼光,单看车身这黑漆漆的木头又脏又笨的款式,只是比一般大贾的马车多了些结实罢了。 骑队行来的速度很快,元澈的一只脚还没跨上马凳,马队的前锋已在近前停住了。 为首的男子青春之龄,五冠生的甚是犀利,再加上他肤色微黑,一身玄色绸衣更是衬得人气宇轩昂,有种说不上来的霸气。他的身后跟着三十多骑人马,都是一色的玄色马裤,灰色粗布襦裙短褙,皆是轻便打扮,乍一望去,端似哪家大户府第里派出来的家兵府将。 元澈正要上车,却听得这人一声招唿道:“袁吉,你去前面看看,发生了何事?” 一条原本还算是宽畅的路,一下子涌入上百人,又有车马簇拥,一时间塞得满满当当,前面的路更是不易行了。元澈递了一个眼色给崇远,一道指令下去,原本堵的结结实实的道路,悄然为这队人马让出了一侧道路,而且秩序井然。 第40页 云初远远地就听到了前面的声音,虽然听得不甚清楚,但前面的路被堵死了这是肯定的。这条官道虽然不是行商的唯一通道,但前方的隘口却是进出朔州的必经之途。 但再怎么热闹拥挤,也只不过是一条商道,此时不年不节,又没有大的集会,拥堵成这般,别说贺云初,就是十几天前才刚刚从这里打了个来回的武招弟也有些疑惑。 为避免白天行路与商队车辆发生拥挤,由副将隋良正带着的护队作前锋,司马云押后,不到二更,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就出发了。 尽管事先规划好了行军路线,但大军未动,斥侯先行这已是惯例,更何况此次运送的军资数量庞大,谁都不敢马虎。 斥侯队的一百二十人分成了三个梯队六个编组,先于大队人马四个时辰后出发,往復沿途探路、扫尾,一应可能危及到整队人马安危的情况丁点都不能错过。 这个时候,斥侯是营中最忙最累的。 武招弟挨了鞭子,按他的德行,一顿讨好卖乖之后,怎么也要在营中休养静思一月半月的。可这次云初是真动了气,不想再贯着他,再加上夏州的军令是整营护送,就算他想留在大营里,接管营中防备的夏州军也未见得会待见他。 小武这次很识时务,没有逆令,乖乖跟着接应贺云初的斥侯在隘口等着。 留在隘口接应的斥侯二十几人,都是贺云初一手□□出来的心腹。黎原飞鸽传书将信送到大营,按照司马云的吩咐,她受伤的消息并未外传,一队人马着夏州军服,不打旗标,带着两辆辎重大车,护队着软甲,挂长兵器,与大队在人马坠后两天距离的路程。 隘口部分路面有塌陷,贺云初昨晚就知道。许有亮临走时将沿路的情形详细的交待了一遍。 自司马云接到提前往朔州押送军资的军令始,十几天时间斥侯们的脚印就没中断过,却从未有人报此断路有塌陷。司务营的大营前脚过去,路后脚就塌陷了,而且不早不晚,刚好赶在铁英的巡防营移防红山之时。 车多,人多,商队多,货物更多。 与云初一样,几乎所有的人心中对这样的情形都揣着一份不安和戒备,甚至不用上官吩咐,从扮作脚夫的护军到扮成力夫的流动哨,没有一个人敢吊以轻心,个个都做好了随时应战的准备。 云初瞅着路面上被各种车辙压陷下去的各式辙印,给身边的近卫传了个手势。 云初被驾驭马车的安猿挡在身后,挤靠在货车的麻袋缝里,乍一看就象是军车中夹带的私眷,不那么招眼。即使有人注意到了这边是带队人马的指挥所在,身材高大眸光犀利的安猿也会成为靶子。 根据上官的指令,所有人作好随时应战的准备。 ☆、愁人奈何(四) 小武没有正式跟着斥侯队伍出过任务,对这样的情形莫名的有些紧张,紧赶了两步凑过来贴近车猿,蹋着半边脸讨主意。 “大人,要不,咱们改道吧,这阵势,要万一打起来,咱们人少,打不过呀?” “坐不住了?你下马牵着走便可。”云初一脸淡定地沖他笑笑,靠在麻袋上的姿势就象躺在家里的软榻上。 “不是我坐不住,我是怕大家……”小武停住话头,挨过鞭子的屁股坐在马鞍上就跟坐针板似的痛。 “后面,派两个人前去看看。”不等小武艾艾戚戚的眼神飘过来,云初身后已经闪出了两骑,率先跑远了。小武瞅了一眼,知道在队正眼前晃悠也招不来什么好,紧跟着也疾疾地跑远了,云初想喊他机灵点,话没来及说出人已经不见了。 “各自散开,探探周围的虚实。”知道这条道上商队往来频繁,却也没频繁到堵路难行的地步。云初把剩下的人打发出去,想了想,还是有些不太放心,示意安猿随后也跟了过去。 他们假扮了掉队的运输兵,假扮的却不是司务营的兵。出发时穿了巡防营的军服,头上戴了他们的宽边帽子,那黑红相间的军服夹在拥挤的商队中并不醒目,但巡防营的名声实在太大,就连沙匪都望风而逃,常在官道上跑的人,又有哪个不认识他们的军服并渴望与他们搭伴相行。 即使人数很少,在饱受劫匪骚扰的商贾们以目中,这支队伍的出现,依然成了他们希望的灯塔。 所以打头的几骑一过去,后面拥挤的商队都自觉地往路两边移动,给中间让开了一条并不怎么宽畅的通道,勉强一辆马车通的过去。 云初瘦小的身影被安猿高大的身体堵住了一半,藉此机会,她便能仔细地观察道路两边的各色人物车马。越看,心中的疑惑越甚。 道路那头最初的喧闹,似乎在这一段戛然而止。护卫下马肃立,坐骑威武安定,这样的行商护队,若不是经军中出身的人长期操练过,一般的商队有这样素质的人马,这队伍的纪律就令身为准军人的云初等人惭愧了。 小武从前面查看了一趟,正好返回来。上去时不容易,下来的也有些费劲,好不容易挤到这儿,远远地见到队正等在半路上,扬手刚要与他招唿一声,一旁突然有人叫住他。 “这位兄弟,请问此处离益州还有多远?” 谁都知道过了这个隘口往北就是益州,往东就是朔州,他这样问,摆明了要暴露自己不是梁国人了。小武勒马停住,将下马站在路边的人上下打量了一番。 第41页 “不远了啊,你不识路?” 陈岳霖一点不在乎小武的斥侯腔,依旧笑眯眯地问他:“到了益州,是不是就离铁将军的营地不远了?” “那还用问,铁将军的营地……”小武顿了一顿,蓦地反应过来自己身上穿的正是巡防营的军服,呛了他一句:“你打听这做什么?” “我是他的远亲,义州来的,打听不清楚我如何去投奔他。” 小武顺着陈岳霖的指引,往他身后看去,果然发现他身后的人马俱是枕戈待旦,随时准备刀枪出鞘的样子。 好嘛,赤/裸/裸的挑畔。 “我等的确是不识得路,可否请小将军引我等一程?” 小武虽然不常与队伍外出,但应付人识人的功夫全营没几个及得上他的,如果被眼前这么点儿气势就唬住,那也太愧于他数年的修行了。“是铁将军的远亲啊,那可不巧了,在下有军务在身,不回营,要找铁将军,您还得自己去找。”小武望着他嘿嘿笑了笑,一副我也帮不了你的表情:如果被巡防营的人抓到穿了他们的军服冒充,会不会被抓去再挨一顿鞭子……再挨一顿鞭子! 小武打了个激灵,顿时感觉浑身哪儿哪儿都疼的不行,跟着,脸色难以控制的抽了抽,催缰就往前走了。 看着骑马的军士走了,袁吉这才松了一口气,一直紧握着刀柄的手松了松,发现手心里都是汗。 “世子爷,您这样太过冒险了,万一被他们识破了可如何是好。” 陈岳霖笑看着他:“没出息的货,就这点胆,你还看不出来吗,这队人,根本就不是铁英的手下。” “他们的衣服……难道有人假冒巡防营的人?” “假冒是肯定的,就是不知道他们是哪一路。” “不管是哪一路,都不会跟咱们一路,世子爷,咱们还是赶紧离开此地为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此处离益州和朔州都太近,光一个巡防营,就能把咱们包圆吞了。” “放心吧,能吞下我陈岳霖的人还没生出来呢,我都不怕你怕什么。”陈岳霖远远地瞄了眼隐失在拥挤商队中那几人的背影,嘴角一蹙,露出一抹笑靥,竟然美得惊心动魂,吓得袁吉愣是出了一身冷汗。 他怎能这样笑呢,这个时候……万不可开杀戒! 小武一见云初就开始抱怨:“真是见了鬼了,前面的路半边滑下坡底去了,好在这是一队有良心的商人,行路还知道修路,要不然,就算走到天黑,我们也是过不去了。” 小武朝旁边指了指,云初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却第一眼便看到了那辆被十几骑人马护在当中的马车。 隔的有些远,又是由下往上看,迎着阳光,看不清马车上的纹饰。云初的眼神从山上抽回来,又移到路边那队秩序井然的护队身上。 “可看出他们是什么来路?”云初听力好,即便是在如此嗓杂的环境里,如果仔细听辩,还是可以听到那么一两句话的。更何况陈岳霖高声大嗓门,原本就没打算避开什么人的耳朵。 贺云初的脸色很难看,刚刚那云淡风轻的闲适,在听到那个声音之后,只能活动手肘以下的双手握的几乎淤血。 “他们说是铁将军的远亲,来投亲的。”小武知道云初问的是哪拨人。 铁英的远亲? 铁英家族世代掌军,就连家中的女眷都个个武艺不凡。可即便如此,拥有那种绝等功夫的人,又怎会甘于人下为仆。贺云初咬着牙,强行压下快要滚出舌尖的那道命令,缓了一缓。 “那他们是何人,何处的商队?”云初往山腰处一扬颌,“还主动修路?” “在下刚问了那些帮着修路的,他们是通州隆裕行的,官商,他们身上也确有隆裕行印信。” 通州的隆裕行是梁国有名的官商,商队护卫也的确是从军中抽调的,据说某些商贾本身就是在军中任职的上层将领。这些年,这样的人物与夏州丹州都有来往,云初也是知晓一些内幕的。 如此看来,这队人马也没什么疑虑了。但莫名其妙的,云初就是觉得哪儿不太对劲。 “吩咐下去,列队吧。”云初的声音并不大,习惯了在她身边听侯指令的安猿连第二声都没询问,复述了一遍她的指令,转身就走了。 道路并没有完全修通,但一支明显带着军队气质的商队要通行,元澈下令让自己的人马让道,退在了一边。 陈岳霖嘴角噙着笑意,半是欣赏半是挑衅地望着这到不足二十人的队伍从面前通过。云初夹在人群中,她瘦小的身影如果不仔细寻找似乎都没人注意到,也正因为如此,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一眼就注意到了气势与众不同的陈岳霖。 那张几乎刻进她骨髓里的脸! 他的眸光似乎专注地落在安猿身后那辆装载的满满当当,车辙狠狠陷进路基中的大车上,侧脸轮廓硬朗,麦色的肌肤,手握马缰时的姿态……那晚湿身赤膊恶斗的场景再一次涌现!云初心中一凛,下意识地瞅了眼他身后的那些人。 二十多个青壮男子,个个面容英武且气质不凡,青一色的玄色马裤,依旧是灰色粗布襦裙短褙,身上透着非一般寒门子弟能保持的矜贵,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眼就可以认出。 第42页 贺云初强压着心头的震惊在人群中扫视了一圈,唯独没有看到那位一身白衣,生得花容月容,有着一双星空般璀璨双眸的男子。 没人比贺云初更清楚他们强悍到令人惊骇的战斗力,不出手则已,出手则必须崭获。 这样的一帮人若在这条路上大开杀戒,不肖片刻,这条泥泞的土路就会血流成河。 她没有吩咐人马停下,也没有回头仔细审辩那人的相貌,放慢速度缓缓而行,直到从他们身边走过,她似乎都能听到他们那沉重而略显凝窒的喘息。 元澈掀开窗帘的一角,居高临下望着那支正在通行中的队伍,和那支气势颇为嚣张的府兵。 云初夹在队伍中间,抬头朝被阴霾重重阻隔的太阳的方向瞭了一眼,没有被阳光晃到眼,却实实在在被半坡上停留的那辆马车吓出了一身汗。 那辆车,不正是汾阳的那个破院子里见到的那辆吗!那车上的人……一想到精美的身体,俊逸的面容,狠辣的制人手段,如此翻云覆雨深不可测的人物突然出现在这里,贺云初的内心已不能用不安来形容了。 只是她的紧张有些多余了,因为元澈根本就没注意到这支形容懒散的队伍中,居然还夹带着一个瘦弱的少年。 ☆、明修栈道(一) 夏州每年要往朔州拨两次给养,两次给养又都是从益州出发送往朔州的。只不过往年都是在夏历五月,和冬寒十月,两次都是一年中行路最为艰辛的时节。用贺都督的话说,这叫:以练代战。 这话是上层将军们议事时的军事用词,下面的小兵们自然也不懂这话的深义和广义,用云初奚落小武的话说:你懂了也白懂。 司马云自从被调到益州,领了司务营营将始,就担负起了西线补给配送,从每年两次的定额定量军需物资,小型战事所需的补充军需几乎让他三年如一日地奔赴在东进西出的这条补给线上。 因为从未出过差错,再加上司马云此人上马能战下马能治,在军中人缘又好,有极好的口碑,原本两千人的编制早就超编,从后勤补给到前锋斥侯,再到营卫亲卫信讯,细算下来,光他一个营,辖下就有近五千人不止的军力。而且这五千人,除去车夫脚夫力夫等苦役和杂役,战事一起,能有效投入作战的战力就多达三千人。 许峥的西北军人数超编,举国都不觉得是什么稀罕事。因为西北军靠着得天独厚的资源,利用彼邻数国通商的有利之势,光收取过境商贾的利头,这笔收入就是个相当可观的数字,更何况夏州还有梁国最大的专属商行,对梁国境内的粮食和布匹垄断经营。虽然收益是上缴国库的,但对于某些无法造册上报的小玩艺,比如某些特色饰品类的丝绢织品和地方特色食品的进出口,此类收项就全落在了夏州府的府库里。 对此,朝中大臣们议论纷纷,皇帝不知是出于何考量,对此始终没有明确过态度。 梁国西北国境线本就绵长,自从经歷了割地赔款让西胡大军退出燕州的北约之耻后,十八年来,朝庭往西北的投入只多不少。对于西北军的超编,朝庭更是默许,明里暗里的扶持着。所以,每年除了固定数额的军费给养,对于西北军超额编制的军费,西北军能自给自足,朝中的态度是很明显的。这种态度,数十年来,不但养肥了一支人员数量庞大的军队,也同时养肥了很多贪婪的地方官吏。 崔权有回来了,他没找到自己的上官,却意外地遇到了一支劲骑:“他们行进的速度实在太快,上千匹马五百多人,一直沿着沙梁往武安方向行进,我们差点都没发现他们。” 司马云紧锁眉头:“可看清了是哪路人马?是巡防营吗?” 崔权有喉咙干的直冒烟,咽了咽唾沫摇头道:“我悄悄跟了一段,虽然他们都是沙匪的打扮,但从他们控马的姿势看,却不象是咱们梁国人。” 梁国西境多山少川,除了河州,其他地方并没有成建制的骑兵,各营配备的骑兵也多为斥侯和主将的卫队人马。 活跃在西境的沙匪倒是有不少以骑兵为伍的人马,但数量也不多,而且多分布在草原与山川交接地,似这种能走沙丘的骑兵,梁国西境还真找不出一支来。 “难不成西胡人越界了?那河州……”陆煦一急,说话时没来及用口水润润唇,嘴唇上原本沾在一起的两个泡被撕开,血一下子流到了舌尖上,带着股腥腥的甜味。 “不可胡言……”司马云瞪了陆煦一眼。河州是梁国的西大门,河州如果被攻破,再往东直到丹州再无险可据,等于整个西境都丢了,这消息若传出…… 崔权有可没想那么多,摇头道:“我看他们的行事,马上马下勇勐矫健,倒有些象月氏的羌人。” “月氏?羌人?”司马云顿时满脑袋云雾:“羌人与胡人世代宿敌,胡人怎会允他们跨越自己的地盘跑到我梁国西境,难不成他们长了翅膀不成?” 崔权有垂头想了想,却还是坚定地点了点头:“这个卑下不知,但他们的行事的确象羌人。” 五年前的云嵴之战,崔权有是仅存的一批活下来的人。那次月氏军翻越冰山从云嵴山偷袭武川,驻守武川的八千人马几乎全军覆没,成了西北军的奇耻大辱。 第43页 之后西北军数次组织人马企图翻越云嵴山復仇,但无奈西北军的体力和人马素质都无法做到,此仇恨也就一直耽着。 而朔州离云嵴山,中间还隔着六盘山和黄河,他们怎么会…… 云初的手臂伤得很严重,比她自己估计的情形要糟的多。 “就算恢復,这条手臂怕是也不能再用力了。”黎原黑着脸,声音跟着云初的伤情一样的沉重。 云初躺在车上,微闭双目,满脑子都是那两个阴险绝世美男的行事作派,来来回回地跟这些天发生的事错列罗织,在脑子里布了一张大网。 “如何医治你尽管出手便是,我撑的住。”一跟行来,虽然还是有些憷黎原,但只要他那只怪鸟不跟着,与他交流也还算是正常.光健是黎原毕竟年长些,又有充沛的江湖经验,贺云初很乐意听他唠叨:“最痛不过重生一次,有什么难的。” “三羊川沿路道路尽损,若不回益州,进谷子川便只能走云嵴一条路。”对主子的这条胳膊,黎原是真捨得下手。他抓着一只肿得象树干一样的嫩手臂,堪堪地一抻,痛得贺云初差点晕过去。 “那是天险,有路可走吗?” “九死一生,最坏也不过此刻吧。”黎原弄了一坨黑药泥敷在云初火辣辣烧灼着的关节处,一股清新冰凉感袭来,令疼痛消减了不少。 云初两只手臂完全呈直垂式,肿得没了形,她看了一眼,有些嫌弃的别过脸去,扫了一圈四周警戒的兵士们,下决心道:“我撑得住。” 官武道是通向朔州的商道,可惜十段九损,似乎一夜之间所有的坦途都发生了倾覆,将一支规模庞大的商队生生逼进了道外的堤坡小道。 这还不是最艰难的。致命的是身后总坠着一支数百人的队伍,不远不近,始终与商队人马保持着两里不到的距离,不撤却也秋毫无范。 车马行进的速度一受限,护队与沙匪短兵相接,形势蓦然紧张了。货物是商队的命脉,丢了货等同于丢了命,后面骠队与沙匪英厮杀,前面的力夫车夫护着贾东和货物逃。最后逃进了谷子川,远远的有军中的护卫杀过来,沙匪才停止追击,不再往前,却也没往后退,数百人马守在谷外一处险要的狭口处,跟大军僵持起来 谷子川虽然丘陵纵横,到处荒山秃原,是进无可攻退无可守的一片不毛之地,但道路四通八达,无险可距的同时也无患可忧。 司马云听着隋副将报来的军情,望了眼满嘴血泡的崔权有,挥了挥手打发他下去歇息,队即吩咐亲兵挂上了地图。 沙匪在西北神出鬼没,嚣张兇悍,却从没招惹过官兵,况且现在还没出益州境内,军中随时都可以派人去附近的军镇搬兵。但是,沙匪似乎并不害怕这些,堵住大军行进的出口颇有些有视恃无恐。 就地势而言,川谷口并非退无可退或无险可拒守的死地,相反的,只要组织一次有效地冲锋,都不用营中的精锐悉数出动,就能完胜沙匪。如此简单明了的局势,沙匪并非不懂,如此不顾后果地与官兵对峙,背后似乎大有深意。 司马云望着益州方向,眸光定格,半晌都没有移动。隋副将没得到有效的军令,又不敢擅动人马,垂着头出了大帐。 他一出去,司马立刻召来陆煦和几个亲近心腹,果断下令:“带人打通益州方向的道路,不惜任何代价。” 大军似乎要杀回马枪,虽然局势不明此招并非明智之举,可既然主将下了令,下面舍了命也是要执行的。几百沙匪而已,也确实没什么好担心的。 但是派出开路的先锋第二天回来报告:“沿途并未遇到沙匪任何方式的抵抗,那些傢伙就象是群豺狗,你进他退你退他进,就跟我们耗着。” 司马云也不着急下令出击:“保障沿路畅通即可,不必搭理他们。”在战术布局和形势的判断上,司马云有自己的考量。 这就是个陷阱,敌人不出招,你就永远猜不透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直到第二天正午,沙匪没什么消息,贺云初倒是回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亲们,本文军旅,小言,有冷血也有绝爱,偏好军旅的亲们不要放弃,对古代军旅抱好奇心的欢迎围观,总之,不会让大家失望的。 ☆、明修栈道(二) 明修栈道(二) 赶了两天的路,云初浑身的衣服都被汗湿,贴在了身上,被凉风突然一吹,一个激灵,骨头都跟着僵了似的酸痛。乘其他人扎帐餵马的时候,云初顾不得洗漱,匆匆抓了个粗粮饼边吃就边往外走,没走两步,听到身后有人喊,一回身,看到小虎怀抱着一包东西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 云初有些头大,却不得不停下来。 小虎比云初大一些,漂眉细眼,纤腰细背,长相偏于阴柔,尤其他那一颦一笑,比女子更象女子,就是一张口,那正在变声期的粗嘎嗓门会把人吓一跳。 “何事?”云初的声线醇厚,没有女子的清丽,也没有男子的浑钟,很特别。她咬了一口饼,漫不经心瞟了小虎一眼。 自领教了主人的杀威后,这小厮一路上都表现的很谨慎,甚至还有些畏惧主我,垂首也没敢吭声,把怀里的东西往前一推,双手递上:“夜风寒凉,请少主披上件衣服。”是件军中常用的夹棉大氅,也算是将官们的标配。 第44页 “以后称我大人,不要再跟着来。”云初两下把饼塞进嘴里,接过小虎递过来的衣服,也不穿,搭在胳膊上继续大步朝前走了。 主营的营帐早已扎好,正好是饭点,远远的就可闻到饭菜的香味。大军才出大营,饭食好些是常例,越往远里走,伙食会越差,老兵们知道这些规矩,收了手中的活,早早地就围在了灶营,排起了长队。 云初绕过灶营径直朝司马云的营帐而去,空空的路上,突然冒出一个人来,吓了云初一跳。 一身猩红色军服的刘道远站在道边,中规中矩地给她行了个军礼之后,就露出了他那一脸招牌式微笑。 “安大人也过来给司马将军请安吗?” 云初还没从脑子里思考的事情中缓过神来,刘道远这么阳光灼灼地一笑,吓得她顿时就停住了,二傻似的愣在原地。 被招唿的人没有反应,而且还如此……直不愣登地看人!刘道远知道自己的相貌,即便是在京城那种满城琼花的地方都会被人用眼神猥/亵,更何况这是在色彩单一的军营。刘道远心中不悦,但碍着面前的人是自己的上司,而且自己似乎也打不过她……强忍着没让自己拉下脸来。 刘道远完全会错了意。 云初反应过来面前的这个阳光玉石男并非汾阳破院中湿蒸房里的那具裸/男,神情蓦地轻松下来不少。因为轻松,回过神来的贺云初大大方方地回敬给刘道远一记俏皮眼神:“刘夫正也甚是勤快。” 只是打个招唿,贺云初并没有要跟人攀谈一番的打算,递完媚眼就走,刘道远却跟七月天掉进冰窖里一似的,冷不丁泛上来一个哆嗦,将他钉在原地。 司马云一个人在帐中。榻前的小桌上摆放着两盘菜,一碗粟米饭,一碗肉汤。但是饭菜的香味却丝毫没有对正对着一本书沉思的人起到诱惑的作用。 云初没有让人通报,直接挑帘就进去了,司马云连眼皮也没抬地朝她摆摆手:“无事不要来扰我,我正……云初?” “大哥这里的饭菜好香,我闻着味来的。”帐中无人,云初在司马云帐中就随意多了,自来熟的伸手在盘子里抓了一根菜扔进嘴里,竟然是肚条,又香又软和,云初连嚼都没嚼,舌头一卷就咽下了。伸手刚想再抓一根时,伸过来一本书,挡住了她的手。 “安图,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违反军规擅自离营,你嫌自己皮肉太结实是不是?” 云初中规中矩地单膝跪地行了军礼,心虚地躲开司马云的视线缩了缩脖子。 “将军您先别生气,我有军情要禀报的。”云初从没见过司马云发过这么大的火,没被他的恐吓吓着,倒是被他的气势吓着了,眉心一跳,一缩,可怜相就出来了。 司马云握于身后的手动了好几下,也没捨得朝她挥一下,憋了半天,才怒喝道:“营规里是怎么定的,给我背。” “擅自离营者处杖刑五十,不从军令者处鞭刑一百……”云初的皮肉果然跟着跳了几跳。 “不过将军,可容卑下向您禀报完军情再行刑?” 司马云瞪着她没吭声,云初往回咽了口唾沫,跪直了身子。“川谷道和云嵴都不能走。” 司马云瞪着她,一点要她起身的暗示都没有:“何意?” “如果我猜的没错,他们的本意便是逼我们走天路。” 司马云的脸黑的象锅底,没吱一声。 川谷口,是武川道上最大的一处峡谷,左右围山,中间一条狭长的走廊,南北贯穿整个武川道,前后约五百多里。出了川谷,下武川道,入肃州道,最后便是这次的目的地,朔州大营。 川谷外,山坳的外围,有一条便道,叫云嵴,沿西北最大的南山山脉。南北直行,不到一百里,山路蜿蜒开始盘旋于整座南山,是朔州到益州最近的一条路,但由于山势险峻,车马和大宗货物无法通行,尽管比川谷道近了一半不止,每年的粮草押运却都不走这条道,云嵴便成了一条鲜有人光顾的天路。 云初一行人正是绕道从云嵴翻过来的。 非常时刻,云初也没机会理会他,自己站起来,拿剑指着地图上的位置跟司马云分析局势。 “一支数百人的队伍就敢堵住我们上千人马的去路,将军可知他们依据的是什么?”这种时候,云初向来都是最不谦虚的,不但不谦虚,而且还有些咄咄逼人的戾气。 “凭的就是我们太过看重这批军资,料定我们不敢轻易弃物而战,所以才敢如此有恃无恐在前方设障堵路。” 司马云望着地图良久无语,云初的分析他又何尝不知。可是从夏州出发时,许帅千叮万嘱这批物资不能有任何差迟,他当时是立了军令状的。 一看司马云的颓势,云初内心凉了一截。 “屈屈几百沙匪,我们出一半护队就能将其拿下,不知将军在犹豫什么?” 司马云终于抬头,与云初对视,他的犹豫,她终是不懂。 “今日的刑责先记在帐下,等你伤养好些了再罚,先吃东西吧。” “将军……这批物资怕是不纯,即便我们能零差损运抵朔州,也难保不因此而犯祸。我军中几千将士身上的血若是流干在疆场上,此生当无遗憾,若不明不白地枉丢了,你便是那千古罪人。” 第45页 “放肆,离开家才两日便失了体统,我看你这顿鞭子是不想省了。”司马云嗔怪地瞪了云初一眼,却走到旁边,从架子上取了块布巾,在清水盆里浸湿,拿过来递给她。“一头一脸都是泥,如此形象还如何驭下。”他的腔调象极了贺靖,但眉眼间的宠溺之色却是贺靖所不及的。 云初也没推辞,伸手接过布巾,连头带脸地擦了一把,随手一扔,巾子就飞到了水盆里。司马云的态度已经告诉她,他听进了她的话。 “越来越没个女孩样了。” 心情一放松,云初彻彻底底就没了下属样,盘腿在司马云的榻上坐下,抓起筷子夹了块肉扔进嘴里:“这不就是你跟贺靖希望我变成的样子吗,又看不顺眼了。” 司马云拉了一块垫子,在桌子的对面坐了,把有肉的菜换到云初面前,将米饭往她面前一推,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回营后事务太多,还忘了问你,比武的事……?” 云初嘴里吃着东西,不等司马云问完就沖他摆手,待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了才唔唔地回他。“大哥,我一直没问你,贺靖把我扔到这么烂的地方来,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云初转移话题,便是不想说,司马云也没执着,端起云初没动筷的米饭,刨了两口,垂下眼眉,好半天才语气低沉地回她的话:“自从谈清炫死后,都督身边就没了可信的人,河州一带形势敏感,牵一髮而动全身,若不出事则可,若出事,必是大事,你懂的。” “既然要委以重任,又为何不给你要职,为何不许我带兵?”她指的是五百人以上的屯兵。 司马云一点大将军的形象都没有的闷声往嘴里扒饭,他毕竟大云初十多岁,比她要沉得住气,不过云初的这个问题他已等了很久,知道她今天来问定是已在心中盘恆了很久。 “你还小,带兵不足以服众,恐人非议过多,于你不利。” “怕人非议把我放在你身边做亲卫多好,他以为现在领这百十号人就没人背后议论吗。”云初说话有点堵气。 司马云意味深长地抬眸望了她一眼,稍瞬,又低垂下了眼睑,沉声道:“斥侯队独立成军,人数虽不多,却是军中喉舌,地位非比寻常。你年幼,处事不凭好恶,为人无所偏倚,大帅准你领此军,是信你不会被心生忌惮之人所影响在军中无端生事,你虽有军功在身,但西路诸军,没有军功在身的将领又有几人,即使似谈清炫那般人物,也无缘将位,更何况……” 云初一瞬不瞬地望着司马云,他没有抬头,埋着头吃饭。头髮上被头盔捂了一天的汗,伴着饮食的热气裊裊娜娜地向上飘升,即视感很怪异。 云初其实还有其他的话想问司马云,可他再次提起了谈清炫,她就再没了想要问下去的心情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亲们,此文军旅,有铁血沙场,也有柔情绝恋,更有各种恋人培养技能,喜欢此种风格的亲们放心跳,看新鲜围观的亲们欢迎试水。提前局透,此文:第一部分激/情,第二部分柔情,第三部分绝情,三部之后曲终,提醒亲们可别用常规的思维方式解读这三段剧情,不是老套路的哦! ☆、明修栈道(三) 这些年,死的人太多,都死的莫名其妙,反倒是来了益州之后安稳了下来。贺靖身边的侍卫,现在熟悉的人里也就剩下司马云和李崇。可母亲留给她的人,却一个都不剩了。 “那些长老们的意思,是想让我离开益州回丹州或是夏州去,你怎么看?” 司马云端着碗的手明显地晃了晃,稍纵又平静了心绪:“这是你族中事务,怎是我这般身份之人能干涉的。” “我信你,你是我大哥。”云初语气诚恳,司马云脸上稍显动容,心头大动。 “我也不好说,还是……请都督示下为好。” 云初无奈地摆了摆手,站起身来:“算了,不难为你了。”她抬脚就往门口走,司马云放下碗还没来及站起身,云初又转了回来,问:“那个刘道远是怎么回事,你弄来的?” 司马云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他拿的是军部的贴子,京里武试,他高中洗马。” “哦。”云初应了一声,挑帘出去了。这个答案倒是稍稍有些意外,不过这几年京中每年都有武试,一些寒门出身以此径博取前途的人层出不穷,也有高门显贵门中不能出头的庶子们以此博出路的,得了名次被分配往诸路军中,什么身份背景的都有,见怪不怪。 午后,营中有了动作,各队人马呈外松内紧,护队紧锣密鼓地摆出迎战序列,力夫和杂役们紧张行动,将车上一应物资悉数卸下,打乱重排之后错车重装,所有的杂役和车夫力夫重新调整序列,从上至下从零乱开始重组,从下午至黄昏定时才排布完毕。 云初半倚在车辙旁,听小武小趟趟地往回报,最后终于听烦了,一抬脚将小武踢开:“我困了,别打扰我睡觉。” 司马云头脑清楚,接下来的硬战又轮不上斥侯,整个大营,除了睡觉休养,似乎也没有什么云初可插手的事。况且,刚刚听陆煦汇报,现在能用的斥侯几乎全都派出尚未回返,得不到准确消息的大帐内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什么行动指令,云初就更无事可做了。 第46页 不过,她没有军务,不代表她手下的人都会闲着,尤其是黎原。刚一回营就从车上卸下一大包草药来交待小虎去煮。 全军做好了随时拔营的准备,大部分人马都人没卸甲马未脱鞍,除了外围,后面的勤务和辎重全都没有扎营。 云初回来的时候,安猿已经整理好了一辆驼车,将几大包物资捆绑在车弦处围成了一个临时的车箱,中间只留了一处仅容云初的身量躺倒的空间,在里面铺了褥垫,人从外面看丝毫看不出这里面是有人的。 云初将尚留在营中没有外出的斥侯们都召集起来,简短的交待了他们一些临战时应对局势变化事情,便遣散了,只留下陆煦。 陆煦望着她被包扎的鼓鼓囊囊的身体,愧疚地垂下了头。 云初笑了笑,随和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妨事的,只是脱臼而已,明日就能恢復自如了。” 陆煦点了点头,也没再深问,队正必竟是女子,虽然同袍数年,男女之间还是有诸多不能随意逾越之处的。 云初知道陆煦是个谨慎的人,大致将她从汾城到受伤这一段经歷述说了一遍,却只字未提那个湿身赤膊的男子和在他帐中听到的事。到了与羌胡型男遭遇的那段,则干脆省略了与之裸斗的部分。 “我觉得这两支人马突然出现在益州太过蹊跷,一定有什么事是我们所想不到的,所以我想派一支人马去一趟夏州,沿路探探道,依你看遣何人前往合适?” 陆煦想了想:“那支人马如果真是奔着铁将军大营去的,依我看与其捨近求远去夏州,倒不如先派人去和铁将军打声招唿,如此的话,派何人前往得由将军来定,倒未必会选遣斥侯前往。” 云初点了点头,说这话原本就为试探,也没真打算要派人去。陆煦的思路显然与她不在一个焦点上,见云初点头,陆煦随后又补了一句道:“听队正所说,这队人马行事敏锐身后快捷,我倒是想起一个人来。” “何人?” “轩岳明,胡国人。五年前家师曾在宋州与此人相处过一段时日,你所说的情形,倒是与家师当时所述相似十之八九。” “哦?”这可是有些意外。 “我记得家师当时形容轩岳明手下的弟子,行,快捷如风,动,雷霆万钧,不言,而依託指法手语皆默契,借鸟虫之语而施号令,可是如此?” 云初想了想:“还真是如此。” “可我听家师说轩岳明此人行事向来诡异,从不为官府所用,可听队正所述,这队人马分明是官宦人家。” 云初硒笑:“这有什么奇的,世间纷争多为名利,轩岳明又不是神仙,他要吃要喝,不投靠官宦人家,他手下的人马倒是如何养活。” 陆煦摇头:“队正有所不知,轩岳明人在江湖,干的是明人不为之事,君子不耻与之为伍,官府清剿还不及,断不会与官府联手合污。” “轩岳明是杀手……?”云初一惊,杨越带的人马此时就埋伏在云嵴,不会这么巧吧! “正是。” 云初果然被这个消息给惊到了,不过:“若如此说来,那倒是不会,不过,他若是被人僱佣呢?” “轩岳明手下个个均非等闲之辈,身价更是骇然,莫说一队人马,纵是一人,何人能有更胜于其人之手段将其驭于麾下,若要僱佣其整队人马,其人须得持倾国的财力,我却是从未听闻胡国有富可敌国之人。” 两人正说着,身边一暗,不知何时,黎原已站在了他们身后。 “那若是被胡国皇帝招安了呢?”云初冒冒失失地问了一句。 黎原和陆煦对视一眼,尔后同时哂笑:“那是痴人说梦。” 云初一脸疑惑道:“为何不可能,若施之以怀柔手段,招安一帮穷凶极恶之徒应该不难吧。” 陆煦摇头解释道:“听家师所言,轩氏家族与陈氏皇族有灭族之恨,数辈深仇,即使怀柔,没有三五代人相继,旧怨岂是轻易可消除的。” 云初琢磨着陆煦和黎原的一番话:“可他们的行事作派,决非杀手行径。”一瞬之后,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黎原的称号不愧是江湖毒医,几番行针之后,云初除了鼻子里还能出气,浑身酸麻得是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 是夜,川谷外传来人吼马啸震天的杀伐声,军号声战鼓声此起彼伏,云初置身事外,在安猿用一辆驮车改装的马车“车厢”里睡熟了。 此一役,对西北的沙匪来说,尤如一场梦魇。 在正规军面前,再兇悍的沙匪也只是一群乌合之众。 战斗并没有持续多久。由于司马云提前做了部署,派了一支人马从半山腰绕过去切断了沙匪的回退和后援之路,在逃往云嵴的路上又突然遭遇了一支神出鬼没,杀伐绝断行动诡异的人马的袭击,这支名震河西的沙匪,一夜之间消失成了传说。 沙匪被团灭。打扫完战场,大军第二天清晨重新开拔。 ☆、明修栈道(四) 大战之后,贺云初跟司马云屏退近前侍卫密谈了一次,末了司马云看着她披风下面被裹的严严实实的手臂,眸光黯了半晌。 第47页 出了谷子川,大军走走停停,从刚开始时的一天一歇逐渐变成一天三歇或是数歇。第五天,大军前锋才刚刚走出益州地界。 贺云初在车上睡的百无聊赖,不等黎原动手,该剪的剪该拆的拆,将两条手臂解放出来才睡踏实了。 小武一直跟在车旁,见云初睁开眼睛想翻身,赶紧凑过来:“队正你醒了?” 云初这一觉睡得浑身酸痛,但是好歹还能挤出个笑容来。可一看到小武的脸,刚刚挤出的笑脸又蓦地收回去了。 “他们打你了?”主官外出未归,与他一起外出却全身而退的小虎肯定会成为替罪羊。 小武瞅了眼安猿瞪过来的眸光,往后缩了缩,躲开云初的视线:“你们家老五下手贼重,那小子,哪天别犯我手里,犯我手里我定比他狠百倍。”小武咬牙切齿的话音刚落地,眼前一道黑影压过来,安猿两步跨到了跟前。 两人顿时眼睛瞪得吃人似的,一副水火不相容的架势,眼看就要干架了。云初闭上眼,懒得看这两人掐架。轻声斥道:“我有正事要跟小武说,你别来添乱。”安猿不似安锐,很少有违逆主人指命的时候,虽然他不拿小武当回事,但当着主人的面,他终究也不敢胡来,瞪了小武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退到一边去了。 “说正事,将军为何如此行军?”若是只解决那两个可疑的人和车上的货,依司马云平日的行事,应该是在疾行军时找藉口。这种拖拖拉拉的行事风格,倒象是贺靖常用的招数。 小武挺直了腰身,想竟量显得高大些,但往上挺了挺胸,觉得还没塌着腰舒服,就又矮下去了。 “据报,前天夜里一队不明身份的轻骑逾川而过,直奔东南而去了。”小武望了眼云初,确认她没有再继续生事的打算,才补充下一句:“且都是没有负重的轻骑,有五百多人呢,可行动那叫一个静,百里内你都听不出马蹄声。” 小武喜欢干净,虽然行军数日,却依旧不见邋遢,衣服干净的纤尘不染。云初瞅了眼他的衣服,皱眉问道:“哪儿来的消息?可知在军中传这种谣言惑乱军心可是要挨板子的。” “当然是从中军大帐中听来的,营里好多人都在说,可不止我一个。” 云初想了想,命人把崔权有叫过来。大战之后中军行事诡异,平时最为忙碌的斥侯几乎成了军中最闲的人。 但是小武的话却不假,崔权有很认真的点头确认:“前几日一直都是我们的人在盯着,但那些人行动速度太快,一出川,我们就再也跟不上了,将军派出去的几拨人也都无功而返,根本就没见到他们的踪影,好像我们探来的消息都是假象。” 崔权有一脸颓丧。 贺云初见识过曲凌河遇上的那帮胡人的身手,她不相信崔权有的消息是空穴来风。如此,司马云的行事也有出处了。 斥侯闲着,不是因为失了信任,而是要有新任务了。 “吩咐下去,乘歇息之机养好精力,备好远足所需。”贺云初的声音特别低,但崔权有却听清了她说的每一个字,蓦地展直了腰身,应声之后退下。 军中无明令,队正的命令只限于少数几个人,但斥候们的配合早已形成了一种默契,即便无明令,只要上司的一个暗示,哪怕只是小小的伍正也能领会接下来需要筹备的事务。 闲着无事拿弹弓打了两天鸟的贺云初终于坐不住了,乘清晨大队人马拔营的功夫,迳往后山,堵住了独自凭山而眺的司马云。 几天不见,一向注重象的司马云鬍子拉碴眼窝青紫面无血色,沧桑的没了人样。 贺云初从侍卫身边绕过去,在司马云面前行了军礼,一抬头,吓了一跳:“大哥您里不好了,身体可是有焉?” 司马云没回答她,只是淡淡地瞅了她一眼,眸光再度转向了远方。好半晌才轻轻地问了一句:“伤势如何了?缓的可好?” 贺云初点了点头,心里很不是滋味地盯着他的脸问道:“你心头可是有事?说出来,或许我能为你为担一些。” 云初在军中毕竟是下属,军事上的事,上将不说,下属也不能多问,但司马云这副样子,显然不是单纯的军事上的事。 “你可是吃过了?” 司马云突然这么一问,云初有些没反应过来,懵懵地摇了摇头:“还没,吃。”营中才刚刚起灶,她醒过来时间也不大,小虎半天没见影子,她肚子还空着。 司马云似乎也不在意云初是怎么回答的,背着手迳自往前走,走了几步才回头吩咐亲兵将早饭送到后山来。 司马云没说去哪儿,又支走了亲兵,贺云初跟着他一路往前走。翻过了两道山坡,最后在一处开阔地带停下来。这是一处在峰峦之间独立开闢的甸子梁,平坦开阔的草地上除了茂密的树林,还有话多天然形成的巨石,当桌子是再好不过了。 司马云在一块石头前停驻,望着青石盯了好久,才似乎下了决心似的,转身对着贺云初微微一笑:“这里的石头凉,你垫着我的衣服坐吧。”说着,解下披风铺在石头上,等云初坐下去,才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副羊皮地图来,展开在石桌上。 “朝中的那些人这些年往西北军中安插的人手不止一二,都督此前就提醒过我须万万小心,可我还是大意了。正如你所说,就算我们将此批物资零差损运抵朔州,也难逃其他事由的祸端,网已布下,你我明知是局,却无破局应对之策,只能一步步被逼深陷。”司马云嘆了一口气,面露沮丧。 第48页 贺云初试探性的问:“是针对西大营的吗……” 司马云没有答覆她,顿了一顿,却指着地图问:“这些地方你都去过,可知道有什么捷径,可在短时间内到达丹州?” 云初凑过去顺着他手指的地方望了一眼,立时明白他的意思了。“那要看怎么个走法了,若是一二百人轻装简行,捷径倒是有,两日便可达扈关。人数要再多点,这些捷径便没什么用了,还不如走山路或直接绕行官道,在行军速度上赶一赶,再慢两日半也可到达扈关。不过不是我托大,就目前军中脚力而言,除了我斥侯队,恐怕无人能及得此种速度。” 司马云盯着地图,有些忧心,却还是点了点头,又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合指握成拳,在桌面上重重地砸了一下。 “大哥想要与贺靖谋什么?”云初突然警惕起来,司马云是贺靖的亲卫出身,更是贺靖的心腹,心思缜密遇事稳重,所以贺靖才将他派到益州这么重要的地方来,更兼贺云初的死卫。 司马云也没想瞒贺云初,只是有些犹豫,这样的重伤交给她不知是福是祸:“有人想在西北道兴风作浪,皆不会在西大营或是丹州大营先下手,但益州、红庄、青云镇肯定会是率先折足的地方。如今司务营全营尽出,防务已交由夏州大营接管,你认为我们此一去,还回得来吗?” 贺云初一惊:“我明白大哥的意思,可现在人已经中途,贺靖就是有什么调整,都为时已晚。”她突然就明白了这些天司马云为何走的拖拖拉拉。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授,只要谋划得当,此行未必就是绝境,倒是红庄,万万不可丢,你可明白。” 红庄于西北道,于贺云初意味着什么,没有人比贺云初更清楚。红庄的六万大军虽由西大营掌控,却都是清一色的斛律族羌民,是贺云初的母族,也是贺云初这位未来大安图的子民。若红庄大营不保,野马河一带二十万族民的生存便会失去保护,那时,就是斛律氏彻底亡族之时。 贺云初自出生始,身上就带着这个使用,族里更是大安图的标准对她从小就加以培养,斛律氏的族务,没人比贺云初更清楚。 “大哥下令吧,我今夜就走,务必两日内抵达扈关。” 司马云点了点头:“此去多与都督商议,切不可再使性子与都督别着干,他不与你相认是你母亲的遗嘱,身为人父,都督比任何人都希望你能认祖归宗。可你身份特殊,唯有与你保持距离方能保你平安长成。可是,此一去,凡事多变,你须万般谨慎。” 贺云初没说话,盯着桌上的地图,坚定道:“除了斥侯队,我还想带两个人,请大哥万万允准。” 贺云初要的两个人,其一是隋副将手下的得力副手德昭,其二就是与她在柳林府比过武的刘道远。刘道远还罢了,这德昭入军一年不到,因为军务有别,云初与他面都没照过几次。 司马云并没有细问。这些年没有大的战事,各方势力都在往营里安插人手以稳固各自的势力,斛律族也不例外。 贺云初作为斛律氏未来和掌门人,单为了她的安全,西大营乃至西北军中明里暗里安插进来的护卫高手已不计其数。 ☆、令行禁止(一) 贺云初并没有依照司马云的叮嘱急着赶路,在益州休整了两日。 由于德昭是隋左的副将,军阶高于贺云初,为了协调明面上的事务,司马云特意下了军令:一切军务服从斥侯队正安都尉调遣,另外拨了一百人交给德昭。这一百人几乎都是军中精锐。 德昭并不知道司马云这样安排的意图,在隋副将身边惯了,一身傲气压根不拿斥侯队的这帮小毛孩子当回事。 驾云初在益州休整了两日,斥侯队中多了十几个新面孔。 队伍整装出发,德昭一可一世的跨马横刀,直接无视陆煦的行军令。德昭是贺云初点名要来的人,自然有她的目的,也有她的算计。 眸光平静地掠过许有亮崔权有等一干时刻准备配刀出鞘的骨干,贺云初提高声量发出军令:出发。 一出营,由斥侯打头阵,二百多人的队伍如利剑出鞘般的速度直奔南路官道疾奔。 队伍长途行军不但需要士气,更重要的是要有体力,两百多人没有替马,没有辎重,只带着一天的口粮和马料,第二天临近破晓之时,队伍到达青云山附近,贺云初下令休息。 没有带营帐,全队人马就着汗湿后晨曦的冰凉就地休息,生了火,温水饮马。骑兵行军,马是主要的代步工具,宁可人不吃不喝,却不能委屈了马。 队中其他人原地休息,许有亮手下的轻骑只是稍稍歇了一歇,换了平民装,分散出去了。 陆煦看着贺云初满心警惕地四处察看地形,凑过来疑惑地问道:“虽然军令如山,有些事我问,但好歹你透一点儿啊,究竟发生了何事?” 贺云初沖他笑一笑:“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也没有啥重要的军令,就是心中不安,想过来看看。” “还在想那件事?”陆煦眼袋睑低垂,突然不敢看上官的脸色,尤其她那两条明显还不能自由活动的手臂:“你不会……只为寻仇吧?” 贺云初瞥了他一眼:“还记得前天战前那支从谷子川一们而过的轻骑吗?你觉得,凭我西北道的实力,不论是夏州,丹州亦或是巡防营,谁能训练出一支行动如此快捷的人马?或者再远了说,安远道或是嘉定关,我梁国大军中,谁可以?” 第49页 她一连串问出的这些问题,陆煦还真没想过,怔怔地摇摇头:“的确未曾听说。” 贺云初她嗤地一笑,转而就收起了脸上的笑意:“我遇到过的那支行动诡异的队伍,那支异域口音的人马,就是在这附近。你觉得他们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陆煦愣住。 “如果他们真是一路的,你说说,他们孤身深处我西北道,目标会是哪里?” “你是说青云镇?”这样一想,连陆煦也吃惊不小:“青云镇可是我西北道囤集物资的重镇,如果青云镇的物资有使,我西北道四十万大军不用敌攻,不是饿死也冻死了。” “除此之外,我西北道还有一处会受制于敌的软肋,你可曾想过。”她看着陆煦一脸迷惑的样子,嘆了口气道:“坝柳,自建成以来,便一直是悬在我大梁头上的一把利剑,此处若有失,我大梁一半疆土都会变成泽国。朝廷在西北道囤集重兵,并不仅仅只为防范戎敌。” 陆煦恍然:“大人可是有何计划?” 贺云初摇了摇头,却又将话题岔开道:“临行前,将军可是给了你任务?” 陆煦也不隐瞒,从怀中将军令拿出来递给贺云初:“命我们三日内赶到夏州。” 贺云初接过军令,粗略看了看上面由司马云亲笔的令纸,“只给了你,还有谁有这道军令?” 陆煦纳闷地看着她:“军令是给我们所有人的,难道还分彼此差别吗?” 贺云初笑了笑,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两人回到营区,还没等亲卫靠近,德昭黑着一张脸,直接堵到外围,直接将两人拦在当下:“都说斥侯是我西北军之魂,两位可真是屈了这好名声。” 德昭明显的来者不善,贺云初朝他身后瞅了一眼,握在配刀上的指尖轻轻摇摆,制止了两位近卫的行动,她还没说什么,陆煦先出声道:“德将军有何指教?”这一路上德昭的盛气凌人早就让他们这帮人不爽了。 “哼,指教不敢当,我就是想问问两位想把我们带到哪里去?” “自然是执行军令,德将军有何疑惑。” 德昭很不情愿与低他一头且瘦的象麻杆儿一样的陆煦说话,但他旁边的这位主官,人瘦且不说,还是个女子……更不招人待见。无奈,只能对陆煦鼻子里喷冷气:“将军要我们三日内务必抵达丹州,似你们这般绕下去,难道是要我挨军法不成!” 陆煦一愣,顿时瞪大了双眼,看着贺云初,再不敢吱声。 贺云初似乎一点都不意外,只是挑了挑眉问道:“德将军的军令是要往丹州吗?” 德昭也有些愣:“难道你的不是?” “可否请德将军出示军令。”贺云初态度不温不火,德昭对她再不屑,没与她打过交道,也不敢冒然得罪一个能在军队里混出名堂的女子,却也不想在她面前太跌面子,隧睨了她一眼,慢慢回道:“我知道你在等消息,但不管斥侯探了什么消息回来,歇息之后人马必须得前往丹州,这是军令。”不言而喻,德昭的军令,是丹州。 事实上,德昭也只是来给这两位斥侯小头目说明一下接下来自己想要干的事,让他们和他们手底下的小兵蛋子们事先有个准备而已,至于军令,他是上游骑尉正,还不犯不着与两个戏骑尉谈论。 德昭司务营尚不足一年,凭着他曾经在安定府的同伙隋左的关照,以安定府的军衔定的军职。但除了这些依靠门路空降到营中的虚职将官,司马营的老兵们都是从士卒一步步打拼过来的。他们长时间在一起训练和作战所养成的默契,不单单凭职位和军衔所能左右,所以不管换了哪位主官带队,这种默契都不会有任何误差。 德昭是后来之将,又加上他骨子里对益州边界的轻慢,很是看不惯这些被司马云惯的大爷一样的兵油子,一路上鞭子落在兵士们身上的次数比落在他屁股上的次数还多。 除了德昭,司马云还调了另两位极擅野战的千总令,各自手下有三十名精兵,这些人没有单独授予军令,司马云也没有给过他们单独的口令,但他们都知道,在司务营中,这位乳臭未干的安图安大人,甚至可以接替司马云的战时指挥权行令三军。 这是司务营中不宣的潜规则,因为这位小安总不但背后势力宠大,常常能给他们争取来别的营想都不敢想的好处和福利,而且脑袋瓜好使,凡是有他参与指挥的战,不管大小,十次有九次都会有所斩获,并且伤损数量极小。 这些摆在明面上的事因为小安总的年龄和身份等关系,几乎没有人提起,时间一久,大家便觉得都成了理所应当之事,也就更没人提了,压在心底的后果就是某一天当遇到了截然不同的上司时,就会拿出不做一凡比较,这一比较,就比较出了问题。 德昭带队疯跑了一天,让这种比较之后的悬殊差毫无保留地在从兵士脸上暴露出来,但德昭习惯了向上翻的视线没有注意到。 贺云初回到营中,对德昭的指令并未表现出明显的排斥和反对,只是稍稍的拖延了一会儿。 贺云初半靠在一棵老树上,小虎小心翼翼地帮她解开罩衫,露出里面被半捆着的两截上臂,除去棉布,肌肤上大片的淤青已渐渐褪去,显露出了皮肤的润色。但黎原还是没同意解除对这两条上臂的禁锢,在手臂上重新上了药,再次包扎好。 第50页 小虎看着主人两条被捆绑的明显粗壮的不少的手臂,眉头紧皱,正想说什么,一抬头,就见五步开外的地方站着一个人,正一脸担忧地朝这边望着,抓起身边的毯子,刷一下就摭在了贺云初前头:“你,你找我家大人?” 面前站着的人是刘道远,不光小虎没想到他会来,甚至连刘道远自己都没想到,脚步鬼使神差会走到这儿。 贺云初倒吸了一口凉气,安猿和安锐就守在十步左右的大石头后面,陌生人接近禁区,他们竟然毫无察觉。黎原正要起身,弯着的腰背蓦地一弓,手背的青筋突了起来。 贺去初望了他们一眼,平静地吩咐:“你们先下去吧。”很显然,刘道远的样子不象是刚来,误撞到了这里,既然被他看到了,再摭摭掩掩的也没什么意义,更何况现在她身边的人都有了戒备。 虽然很不放心,但小虎还是在帮她整理好了软甲之后,跟黎原一起离开了。军中的事务不容近侍插手,这是贺靖的铁则。 ☆、令行禁止(二) 刘道远的职衔也是游骑尉,不但有权亲见主官,而且有权参与战事的决策。现在全队二百来号人,除了军衔最高的德昭,能参与军情决策的有五人。 贺云初身上还盖着小虎强行给她披上的毯子,上衣的两只衣袖已褪了下来,黎原揭掉她的伤臂上药膏,用药酒刚刚擦洗过,两条胳膊红通通的,象火燎般的灼痛,晾在外面比盖在毯子下面舒服。 “何事?”自上次比武之后,刘道远对贺云初的态度有些莫棱两可,在钦佩和拒绝之间别扭着,有时候刻意保持着距离,有时候却又表现的有些谄媚,连贺云初都感觉出别扭来了。 果然,他对亲眼所见有些难为情,却又不无担忧:“你,受伤了?” 贺云初眼神冷冷的,没有否认,却也没有与他深入探讨并解释的意思,嗯了一声,算是应答。 刘道远有些进退两难,站在五步远的地方,动也没再动一下,这个距离,显然不是有军务要商议的距离,很侷促地应付了一句:“不妨歇一日吧,赶一赶,想必也耽误不了什么。” “哦?”贺云初疑惑地望着他:“德将军没告诉你军令上是如何说的么?” “德将军已经传令了,歇足之后要全力以赴,两日内必须赶至丹州。” “哈哈哈……”贺云初突然大笑出声,象蓦然听到了什么令人发笑的好事,引得丈许之外的营地上正歇息的兵士们一起扭过头来。 “两日内赶到丹州?你知道此地离丹州有多远吗?” 刘道远愣了一愣。 “直线三百八十里,还不论中间隔了一座卓尔山,两日达!要插上翅膀飞的么。”贺云初望着刘道远,眼波一转,突然蹙目,逼近刘道远的视线,道:“近四百里路,可不是在你家的园子里赛马,会跑死人的。” 刘道远被她这个眼神蛰得僵了一下,慌慌地:“回队正,隋将军讲过,东行夏、丹两地,两日可达。” “隋将军可有讲过,从哪里起行?” 这回,刘道远答不上来了。他本来想与她商议底下的兵士们与德昭对峙的解决之道,却到最后,竟然什么也没说出口。临走时才吞吞吐吐地将酝酿了许久的话轻声带出:“听说太子殿下西巡,已快到丹州了。” 贺云初没太在意他这句话,只是眸子稍稍抬了抬:“难为你了,不能及时去接驾。” 刘道远吃了闭门羹,想说的话又说不出口,回头,很是窝火的瞪了她一眼,极其不愤地走了。 大约两个时辰后,许有亮和他带出去的人陆续回来,在青云镇以及红山一带并未发现异常。贺云初又重新铺开地图,仔细确认之后,松了一口气,随即起身,下令:“既然德将军已经下令,那便……出发吧。” 她的声音并不大,而且语气随意,但四周的兵士们还是听到了。德昭的命令已经传达过了,从益州到丹州大营的长线很多老兵都没走过,但斥侯每年都要往返数次,这道军令意味着什么,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 看着斥侯们将身上的软甲脱掉,不约而同的检查马蹄铁,而且将身人多余带的负重物品丢弃,起初还有人好奇,随即,随着这种气氛的浓重,战士们终于意识到接下来的路可能不再顺坦,便也跟着斥侯们检查起随身所带的装备来,却并没有象斥侯们一样将身上多余的东西都扔掉。 从青云下官道,队伍转而向东,往丹州方向疾行。 贺云初没再提及军令的事,也没跟陆煦解释,队伍由德昭做前锋,在黄昏时赶到了平野。 平野地属西北道腹地,也是益州至丹州间一马平川的最后一截坦途,再往东,道路渐渐出现高低落差,隧有小幅度的山丘出现,河流隐没,道路越来越窄,越来越难行,代之而起的植被越来越繁复,往往才过了一道浓翠的梁,勐地一条深壑般的道路在面前延展,道路仿佛是从石壁间开出来的,破碎尔后复合,艰险越来越多,每一步都不得不提心弔胆聚精会神地走,唯恐一个不慎连人带马坠入数十丈深的悬崖。 这时候,斥侯的优势就显现出来了。斥侯们的马都经过在险滩疾流中的训练,而且这样的地形对他们也并不陌生,所以全队二百多匹马,只有斥侯们的马敢率先过境。 第51页 队伍一直沿着山间小道跑的是上坡路,到了此处待要转过山角走下坡路时才赫然发现,面前,已经没有路了。不知是何处春泄,浑浊涌疾的洪水裹挟着树木泥沙,残梁断檩,顺着山脚低洼的地势一路奔涌而去,完全阻断了山樑另一边的官道。 “真是好险,如果不是沿着坡坎走小道上了山,我们这些人怕是就祭了河神了。” 不知什么时候,小武已凑上来站到了云初的身边,将原本站在此处的陆煦给挤到了一边。 听到声音,云初侧过身看了他一眼,脑中顿时一清:“骑了一路的马,屁股不疼了。” 云初的脸上带着一抹亮色,望着自己笑眯眯的,小武的心顿时就沉了,脚步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这一路上我可是一直都听军令的,没犯什么错。”他说着,一只手本能地护住了臀部。 云初却不容他往后再躲,一伸手,本想搂他的脖子,无奈上臂被缚着抬不起来,只能抬起可以任意活动的小臂,伸手抓住了小武的胳膊:“我又不打你你怕什么,即使是想打,也得留着,等到了大营再动手。” 她这句声柔语细的话,听到小武耳朵里却是比军鞭还厉害,他顿时后悔不应闲得没事凑上来找霉头。 “我……” “你慌什么,背着我做什么了?” 云初的眸底深沉,脸上的笑容与眼底的冰冷水火不相容,小武扛不住,双腿一萎,索性坐地上了:“老大,我……我……”一顿脚,干脆:“你不就在掂记那群马吗。”如果抛开益州和司马云的安危不说,贺云初掂记的,的确是那些马,还有那些驭马的骑手。 当然,要制服五百多悍勇擅战的骑兵可能不容易,但使些手段留下他们的马,倒是可以试一试,一千多匹呢,谁不眼馋。 云初笑嘻嘻地跟着蹲下:“你看到他们了?”小武性子向来松散,行军时不会按部就班地与大队人马在一起也不是一次两次,因为他受了罚,又被挨了安猿的拳脚,一路上贺云初都没怎么约束他。 “我们一路都挑着山路走,这齣肃州就这么两条道,你想想他们会从哪儿走?”看到贺云初皱眉拿不定主意,小武其实心里也急:“你看看下面的洪水,凡是平坦点儿的地方全淹了,肃州几百年才发一次大水,这晚春的大洪水,怕是得千年才能遇上一次吧。” 贺云初一双眸子鹰一样的盯着他:“你是说人为的?” 小武挠了挠头皮:“我本来想在下面的镇子上买点东西吃,你说巧不巧,那么大的镇子,竟然都全空了,连只鸟都没有。” “全淹死了?” “哪儿能呢,啥样的大水能淹那么彻底,连一片尸一只着羊都见不到。” 贺云初一愣:“你怀疑什么?” “曲凌河可是灌溉农田的河,来水量有限,就算淹,也是某处的河坝没堵死,淹个上百亩几十户人。再说,县丞每年花大笔的银子修渠道改善水利,一个地方泄了水,全镇的人都是要去抢修的,可依现在看……”小武压低了声音:“镇子上几千户人,要撤离,也不会是一两天的事,你看看那水里的情形,冲下来的都是什么?” 这么一分析,小武自己也吓了一跳,瞪着眼睛望着贺云初,不大敢相信事件的真实性。 贺云初震惊之余,脑迴路突然一转,逼视着小武道:“这,与那支人马有何关系?” 这才是事情的关健,小武往回咽了一口唾沫,眨了两眨眼睛之后,吞吞吐吐道:“我碰上他们了,五百多人,带着替马,在村外歇息,有粮,有马料。” “什么人?” “月氏。” 贺云初蓦地站起身来,抬手就要叫人,却被小虎一把剩下住:“大人不可以。”他看着贺云初,有些胆怯,却还是很坚定道:“我们二百多人在自己家门口轻装行军尚且境况尴尬,他们,那么多的胡人上千匹马却能畅行无阻,你觉得只凭他们自己能做得到吗。” 看贺云初没有明显过激的举止,他才又继续道:“曲凌河沿途村镇的百姓提前撤离,如果事先没有筹划,此刻早已成灾……如此,你觉得我们能做什么!” 沉默了许久,紧张的气氛稍稍松了松,贺云初轻吐一口气,无奈地嘆道:“是丹州,对吗!”她这句话问的很肯定,却又极没底气。小武很想说不是,可军情面前,容不得他们有点滴私心。 “曲凌河一路从穆云山方向延展过来,恐怕这一路的官道十之□□都不能用了。”也就是说,如果这五百轻骑真的剑指丹州大营,以自杀般的方式出其不意攻入丹州大营,哪怕离之最近的西大劳第七和第五营都会被曲凌河的洪水所阻,无法施以援手。 贺云初闭眼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沿线的地图,轻声问道:“我知道你有办法,要不然你也不会来找我,说吧,抄近道,哪里能最快将消息送出去。” 西北军大多数都是本地兵,这里离小武的家乡甚至不到百里,所以他才敢脱队独自一人出去找食物。小武虽然家境优渥,却也不是在家里娇养的孩子,从小就喜欢到处跑,百里外的山路对他这样性格的顽童来说,应该不会容留新鲜或者陌生的存在。 第52页 果然,小武眼睑眨了几眨,说了一个地名。 ☆、令行禁止(三) “金石滩。” 云初心中蓦地一紧,盯着小武半天没说话也没移开视线。 做为斥侯,金石滩并不是个陌生的地方,只是…… 良久,她才站起身,下令队伍上山,然后卸马扎营。 才是初春,漫山遍野的枯草中,才刚刚冒出了新绿,因为是阳坡,有些地方的青绿已没过了脚面。山下就是大道,官道,反而这些山间的小道稀有人至,不管是枯草还是新绿,都要比别处更浓些。 军令传下,一路上早就跑累了马,此时终于卸去口中的嚼扣,迫不及待地便低下头啃食了起来。 就地牧马,这也是云初下令卸下草料只带豆料轻装易行的原因。待在益州两日未出门,贺云初就已经同杨越谋划好了行军路线,只不过她的命令还没下,德昭便一脚踏进来替她做了决断,也好,省得她思谋如何给这么多兵士们做行前动员。 按照原计划,杨越带人先行,在金城关外等候指示,但德昭一声令下,改变了她原定的路线不说,跟小武这么一分析,连此次行军的目的好得改变了。 这些山间小路极少有大队人马涉足,却是往东最近的,通往夏州门户玉林关几乎是直线。 玉林关和金城关呈三角互立式,如果月匪的人马指向的是丹州大营,如果杨越手下有她面前这么多精锐的斥侯,前后夹击,不管是夏州还是丹州,都不会给他们踏足的机会。 崔权有和陆煦带领的这两支人马,基本上都是从各队中选出的作战人马,与德昭所带领的那支人马一样,征战杀伐的本领无人敢置疑问,但是跟斥侯们这样长途疾行却是不及斥侯的。但是这两人驾驭这样的人马显然都有些手段,一路跑过来,非但没让他们有一个掉队的,而且神情气色也都不错。 主将一声令下,虽然没有复杂而正式的扎下营帐,但这种外松内紧的布防却与战时休栖毫无二样,更是让这帮战士们充满了自信。 另一支由许有亮带领的人马则是支完完整整的斥侯人马,也是整支队伍的前锋。大水淹了前方的路,后续人马无法前行,他们就是最忙碌的,三十几个人分兵数路,往各各熟悉的道口分头查堪路况。 云初下令让整队人马就地休栖,除了对小武建议的路线有一丝心动之外,她还是想等等许有亮这边的消息。 金石滩是是个禁忌之地,许多军中的老人都是知道的,除非万不得已,云初也不敢冒这个险。 打发走了身边的人,云初靠着一块石头坐下来。 夕阳已快西沉,被洪水阻断的山路安静的连只鸟鸣声都听不到。山下,不见泛尘,可见德昭的人马并没有追过来。 云初眉头一沉,把一直随在身边的小虎叫过来:“现在几时了?” 几位带队的都被打发去布防探路,云初身边再没有外人,黎原这才慢悠悠地夹着诊包,熘达到了她的身边。 小虎被云初的眸光看得正浑身发冷,黎原适时地穿插进来,还不等吩咐,便示意小虎解开云初外罩的软甲带扣,把外衣脱了下来。 外衣已经湿透,原本轻柔的皮甲被汗水浸湿,拎在手中沉甸甸的。包裹着她两条上臂的布条更是濡湿,轻轻一拧就沥下水来。小虎赶紧跑开,到自己的马上去取备用的衣服,黎原乘机在她的伤臂处行了一圈针。 银针刺入肌肤的感觉象万只蜜蜂在蛰毒般,疼痛,酸麻。云初原本也跑累了,被这套近乎折磨人的针法一刺激,还没等黎原往她嘴里塞药丸,头一偏,晕死了过去。 毕竟是行军途中,虽然想让她藉此多睡一会儿,但看着被安猿拦在不远处急得团团转的许有亮,黎原还是狠了狠心,将她肩胛处的银针慢慢捻出。 身上的衣服从里到外都已经换过了,云初睁开眼,动了动胳膊,虽然依旧酸麻,却没有之前那么痛了。 天色已经昏暗,小虎正端着一碗热粥过来,望了黎原一眼:“少主您还是先吃点东西垫垫吧,这大半天的您还滴水未沾呢。” 云初伸手去接小虎手中的碗,才发现不但是那只受伤的手,就连这只没受伤的,也麻木的抬不起来了。 “为何如此?”她转向黎原。 黎原收拾着手边的一干用具,低垂眼眸不显山不露水的回道:“前面有消息传回来,没有路,能走的道都被淹了。少主你昏迷着,属下便自作主张,让弟兄们埋锅造饭了。” 云初望着他,脸色不松不紧,好半天才转向小虎,问道:“德将军追上来了吗?” 小虎用眼角瞥了黎原一眼,小心翼翼地回话:“还在半道上。”他舀了一勺粥凑近云初的唇边,却被云初头一歪避开了:“我又没废,给我吧。”虽然胳膊几乎是麻木的,但不愿被人左右的心绪还是支撑着她用力提起了右手,从小虎手中把碗接过来。 “要两个时辰才会復原,您就委屈点,让小虎餵你吧。”黎原这话说的波浪不惊,听在云初耳中却是很肯定的:你现在就是废了。 “我都睡一觉了他还在半道上,你当德昭是盲足吗?”她挺起腰身往身后的大石头上靠近了一点,虽然很想把手中的这碗粥喝下去,但不知为什么,那支明明不可能用得上力气的手臂却狠狠地往前一伸,把碗狠狠地推到了小虎的怀里,泼了他一身。 第53页 小虎顿时就慌了,战战兢兢地往前跪了一点,也不敢擦身上的污物,小声回道:“派人前去迎了,可能迎他的人迷了路……” “迷路?难道我今日带出的人是刚入营的新兵吗,在自家门前还会迷路?” 小虎见瞒不过去,赶紧抬眼望向黎原求援,无奈黎原一副事不关已的恬淡,小虎心里更没底了。 “不,不是的,是,是怕德将军来的太快,您又没醒,我们这些人挡不住他,就,就让他多绕些路。” 德昭气势太盛,初次见面就没把他们这些人放在眼里,一路上更是杀机外露,要说陆煦等人没有一点防备,一路上也就大可不必跑的这么快了。这一点云初心里清楚的很。单就面对面的厮杀,她手下的斥侯是敌不过德昭的。 到时候他们这边还没有带熟的这些兵士们如果是旁观还好,一旦反水,她手下这支人马就会被团灭。 硬拼打不过,只能在路上使点计策将之拖垮。如果不是心里压着一块石头,对付心存不轨之人,云初也会这么做。 但是…… “司马将军把德昭派给我作护队这是军令,同袍手足原本就应该相互扶持,若中途遭遇敌情,这样一支疲惫不堪的护队还能顶什么用。” “顶不顶用,也只有活着才知道。”黎原不温不火地吐了一句:“德将军虽悍勇,却也不易降服,只会处处与您掣肘,带着他,只怕这一路上少不了兇险事。” “你打算将他引向哪里?”从黎原的话里,云初隐隐感到了一丝不安。 果然:“坝柳。” 云初腾一下从地上站起来,小虎来不及躲避,连带着也被她撞翻在地。 “黎原,你好大的胆子,德昭是我西北军中实名造册的高级将领,兵部存档的尉级军官,若非战死,即使大帅都不能轻言他的生死,你怎敢……” “少主,此人心怀不轨,此时不除,日后怕会成为我西北军的大患。”黎原倏地跪下,陈情道:“自出发始,此人便处处显露杀意,您就算此时留他一命,毫髮无损地去了大营,他也未必会听令于您,更何况眼下形势……。” “眼下形势如何,也轮不到你来置喙,黎原,你是贺靖派来的护卫,不是军师,若再如此摆不正自己的位置自作聪明,我看留性命于此的,未必是德昭,你可明白。”德昭擅长江湖人的狡诈,以江湖人的手段去解决军营中的明争暗斗,黎明的头脑就有些不够使了。 她站起身,原本麻木的四肢依然不听使唤,但腰背挺的笔直,军人的凌然气势还是迫得黎原低下了头。 “传我的军令,带德将军来此休整歇息,所有人马不得有任何差损,否则,你们便做前锋去趟平坝柳的沼泽。”她斥的是身边的这些护卫,警钟却是敲给同行每一个兵士的。 所有人,不论阶品,这道军令的狠厉之处就在于是产将亲口所宣,算是对他们擅作主张的惩处,也是给他们无视将令的警告,几个人不由地浑身一凌,下意识地垂下了眉目。 从许有亮回禀的路况来看,前方除了金石滩,的确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小虎点了一支火把,就着光,云初的视线在羊皮地图上盯了很久,再次把小武叫过来,又详细地问了一遍月匪的行踪,脑子里越发的乱,理不清了。 德昭带队汇合的马蹄声已近在坡下时,云初的视线才从地图上移开。 先头扎营的人马早已经吃过了,但依照主将的军令,灶下没有熄火,灶上还给后续人马热着粥。 ☆、令行禁止(四) 德昭怒沖沖的下了马,屁股疼得连站都站不稳,他手下的那帮人更是一个个东倒西歪的,听到可以吃饭,跟着传令兵就往锅灶前跑。 “吃个屁,安图在哪,你去把他给老子叫来。”德昭一马鞭狠狠地抽在面前传令的士兵身上。一路上他没少抽人,好像已经抽上瘾了。 面前的军士不卑不亢站得笔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语气不见喜怒地答道:“队正吩咐,大家都累了,马也跑乏了,吃饭,歇息是大事。” 德昭看着这个小兵,鼻孔狠狠地煽动了数下,还是将胸中的怒气压下了。手下的士卒都累坏了,跑到火灶前,已经有人为他们盛好了粥,之前的傲气被这香喷喷的粥味熏的荡然无存,接过粥碗坐到地上就开始吞咽进来。 德昭双手插腰,在营地里巡睃了一圈也没找到一处灯光鲜亮的地方,气唿唿地骂了一句:“小屁崽子,别以为你躲在暗处老子就找不到你。” 出发时队里没有带辎重,现在营地里却有两口百人大锅里冒着热气,德昭几乎是稍稍疑惑了一下,便立时高声喝令道:“都不准吃,小心有毒。” 他这一嗓子的喊出来的内容比一路上鞭子加叫骂声更让人提神,别说是他手下的人,就是灶前的营兵也愣了一下,半天没反应过来。 德昭紧跑慢跑,有些嘴快的士卒手里的粥还是见了碗底,气得他抬脚发力,一脚将还没见底的粥盆踢翻在地,突然拔剑,指住了愣在灶前的炊兵。 “说,这么多人的吃食,那小崽子是打哪儿弄来的?” “我,我不知道。”兴许是被主将这气势震住了,兴许是粮食的来源原本就是队中万死不宣的机密,这小炊兵双腿一颤,慌神了。 第54页 这一下,德昭的疑心更重了:“难不成他事先就有准备,这都是故意的?”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那小崽子要万一起了歹心想灭他,这一盆粥……他手下的这几十号人,绝大多数都已是食了这粥。 德昭越想浑身的冷汗越多,原本就起了一层干皮的嘴唇此时更是没了血色。 “都他妈想死了是不是。”被挤得熙熙攘攘的粥锅前,那些已以吃了东西身体稍稍恢復了些体力的士卒们,仅仅在最初的愣怔的惊恐过后便反应了过来,几乎是同时战刀出鞘,迎着主将的声音怒吼道:“我们没死到战场上,却被一碗饭毒死,跟他们拼了。” 就在所有人都等着主将发出号令时,粥盆旁火光一闪,一个瘦弱的身影一闪,只见他弯腰从地上捡起大勺,从锅盆的残留里颳了半勺残粥,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抬起大勺,一仰脖,唿噜噜一阵响吸,将大勺里的粥喝了个干净。似乎喝的还不够过瘾,一边用舌头舔着唇,一边扫了面前怒火中烧的众人之后,再次弯腰从地上捡起了一个糰子,就着再次从盆底里刮上来的残粥,大口地吞咽了起来。 似乎是被他的这个行动引领,粥锅前不断有人涌过来,捡起地上的馒头或者用摔碎的破碗在地上颳起还没掺杂上泥土的残粥,极贪婪地吮吸着美食。 德昭并不知道,这些粥原本并没有为掉队的人马预备份量,云初的军令下达后,他们各自的主官便紧跟着下令,将原定每人份的粥量削减三成,为后续人马留出足够果腹的份例来。 都是同样跑了一天的路,都是同样的飢肠辘辘,谁不比谁更珍惜呢。 已经拔刀出鞘的士卒们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直到他们把地上的残粥都清理干净,发现自己并没任何不适的反应,这才面面相观,有些尴尬地望向自己的主将。 德昭也有些尴尬,不过他那原本就微黑的面庞还没再黑一些的时候,已放下大勺舔干净了唇角的小武已站直了身,朝他行了个军礼:“德将军,安队正请您过去议事。” 一直望着这边没有动身的云初,此刻轻轻转身,再次靠着石头坐了下来。面前的地图在火把映照下依旧那般清晰,照着上面的每一条线路,在她脑中铺展开来。 身后的脚步声踏在地上雄健有力,在那个有力的脚步声在她身后响起时,眸光中瞬间闪过一抹从不为人知的狠戾,视线从那条足足盯了半刻的线路上移开。 那条线路没有标註的峰峦之间,有一条除了金石滩之外通向武安道的小路,没有金石滩那般兇险,但那条道一旦被外人所知,隐藏于那条谷底山凹间的数千斛律蒙人就将暴露于世人眼中,从此他们将再无一日的宁静。 山石周围点了一圈火把,在风中摇曳不目的火光将几位已经聚在那里的少年将领们的身影映拉伸成了各种各样的形状,影影绰绰竟似三头六臂般变幻莫测,颇有些骇然。待走近了才发现,那几个人其实都是半蹲半坐在地上,凝着眉头满脸愁怅的样子。 德昭握在剑柄上的手稍稍松了松,换成了抬手打招唿的姿势,才要发声,却蓦地看到了背靠着一块大青石坐在背光处的贺云初。 因为是野外,贺云初身上那股刺鼻的药味已散得差不多了,此时她垂目靠着青石,就连那苍白的脸色都被这昏暗的光线衬托的带上了一抹橘黄,不那么瘆人了。 见大家都到齐了,贺云初也没有拐弯抹角,望着面前的地图,开门见山道:“四处道路被淹,前方更是没有路,我们怕是要夜走金石滩了。” 崔权有和陆煦同时一怔:“夜走金石滩?” 金石滩又名酸刺林,方圆百里,遍生一种叫鬼见愁的篷刺,学名酸刺,这种植物常年显现枯色,刺长而柔软,随着天气温度的变化而生长,长度难估,却沾身即入肉,一两根还有办法剔除,若沾的多了,浑身痛痒难耐,越是挣扎活动,刺陷的越深,两个时辰之内,必死无疑。 而且滩中表面被粗沙覆盖,沙下砾石密布,人马踏上去,稍有不甚至就会崴脚。更要命的是滩上气温比外面高,又没有水源,哪怕是初春时节走夜路,那炽热的温度对初入的人马也是种考验。 金石滩地势复杂多变,即便是白天,行进于其中都须万般谨慎,这夜入……不等他们缓过神来,贺云初下面的话更是直接将他们打懵了。 “不但夜行,而且要疾行,天亮前,必须出滩。” 崔权有望着贺云初,看他的表情,知道这不是战友之间的玩笑,这是军令,一时沉静下来,低头不语了。 与崔权有不同,陆煦没走过金石滩,对金石滩的兇险,都只是从老兵口中听说的,此时反倒没什么顾虑,道:“崔屯长手下定是有不少熟悉此地路形的军士,不妨由你屯人马打头阵,我屯紧随其后,便可安然无恙过境。” 德昭没走过金石滩,也没听说过这个地方,近前便捡了个直对着贺云初的地方盘膝而坐,一脸警惕地瞪着这个黑脸小泥鳅。 “你懂个屁,鬼见愁是那么容易能对付的?你以为熟悉路就能顺利过境?”崔权有是个粗人,一着急就爆粗口。 陆煦也不与他计较,谦虚的问道:“那依你之计该如何?” 云初抬起头,停下一直拿着树枝在地上乱画的手,看向德昭:“德将军以为如何?” 第55页 “能如何,此路不通走彼路,我们换条道走呗。” 德昭这般轻松的话一出口,众人的眸光齐齐朝望过去。 “德将军有所不知,往南的路皆已被洪水所淹,换不得其他道了。”一直沉默不语的许有亮沉闷地回道。 “那就往回走,改走通州再往北,虽然绕得远了些,却也不是无路可走。” 聚在光影下的几个人面面相観,最后还是陆煦微笑着解释道:“德将军此法倒也是个安稳的走法,不过走回头路等绕过被淹的官道再回到这里,少说也得数十日,我们可没带这么多天的粮草。” 德昭阴侧侧地瞅着贺云初:“出发的时候我们也没带辎重,这不,照样吃喝不误,有安大人在,粮草的事用不着我们发愁。” 四同蓦地静下来,贺云初一直拿手中的树枝划拉着地上的浮土,好半天才抬起眼皮来,对着德昭笑语嫣嫣的:“德将军的话很有道理,那我们何时动身?明早?还是乘夜。”很显然,她一点想给德昭作思想动员的意思也没有。 陆煦和刘道远这三人都是有明确军令的,两位主将在相互扯皮,两人顿时傻眼了:“大人,不可,司马将军令:须三日内赶到玉林关转述益州军情,这么一来,我们岂不是……” 德昭和刘道远一愣,眼神里的惊诧不是一点半点。“什么军令,将军的军令不是去丹州么,应该是走金城关才对?” 这两人的走法分明是要分道扬镳,聚在四周的几位统领也跟着愣了。 陆煦知道说漏了嘴,一看贺云初的表情也不象有要责怪他的意思,索性从身上拿出军令来摊开在众人面前。 “三日内必至玉林关转述益州军情。” “三日内必至金城关转述益州军情。” 德昭的军令一打开,包括陆煦在内,五六名统兵长都傻眼了,愣了半晌才突然注意到了贺云初和刘道远,他们两个莫名其妙的镇定,就象事先早就知道这两道南辕北辙的军令似的。 ☆、风雨金石滩(一) 风雨金石滩(一) 贺云初半晌才抬头,对着刘道远微微笑:“司马将军真会开玩笑,给了军令却不落军印,这是想让弟兄们练脚力吧。” 刘道远看着贺云初的这抹笑容,后背渗出一层冷汗来,讪讪地笑了笑,刚要垂首,却被陆煦一把拉住:“刘伍长,你是不是也有一份军令,拿出来我们一起看看,又是去哪里。” 刘道远瞅了瞅贺云初,某人此刻正带着看好戏的表情,很不厚道地望着他。 狐狸窝里长大的刘道远黑眼珠子滴熘熘转了一转,回望着贺云初,眸中款款深情,看得陆煦浑身一紧,心脏漏跳了一拍。 同样都是年少花开,没想到刘道远的这款秋波到了贺云初这儿,碰上的却是柔风细柳,她眼角一挑,粉唇轻轻煽动,没有出声,又抿了回去。 陆煦脸一热,浑身燥动,羞得赶紧低下了头。 两位当事人却波浪不惊,一个脉脉深情,一个深情款款。刘道远出生于豪门世家,又常年在皇子身边经受花香玉露的浸淫,风月手段自然了得。常在河边走,从未湿过鞋。 贺云初自记事起就在军队里,常年身边厮混的都是神经大条的糟汉子,没想到使起狐媚手段来一点不输给京里来的纨绔。刘道远倒抽了一口凉气,越发对这个传说中的少年杀将,生出必取之心。 德昭不知说了什么,身边的几位统兵长一起聚了过去,凑在一起低声商议着什么。 贺云初瞄了一眼,知道这时候让刘道远拿出他手上的东西,不撕破脸是做不到的,便先开了口,给自己一个台阶下:“不管去哪里,往东是肯定的了。” 刘道远认同的点了点头,她才收起眼中风情,正色道:“而且都是三日达。”她突然提高了说话的音量,使得聚在一起的人不由得转过来,注意听她这边的话:“益州我们已耽误了两日,至此已是第三日,若要往迴绕,诸位想想得绕几日才能绕到玉林关或是金城关。” 不管怎么绕都绕不开军令,回到路线上来,怎么走就又成了问题。如果不堵气,从地图上看,似乎也没其他路可行。 德昭显然想坐山观虎斗,等着看贺云初的笑话,一点解决问题的态度没有。众人看在眼里,索性都垂头不语,等着两位主将的决策。 倒是贺云初一直泰然自若的神情似乎让人不那么沮丧。她抬起一直在地上比划的双手拍了拍土,镇静道:“单纯靠近熟悉此线路的老兵带路,的确是不妥,正如崔权有所言,此滩沙草移动变化莫测,即使我已走过多次,也终不敢掉以轻心,斥侯们大多都走过此地,经验必竟长于其他兵士,倒不如将新熟人马混编,随时提示沙草移动的变化以做应对,也好过将一大队人马坠于其后独自犯险,德将军以为然?” 贺云初的这个提议,只要是对金石滩稍有了解的人都明白,此法已是最万全的法子了,偏德昭没听闻过这个地方,此时的第一反应就是,这小崽子想夺了他的兵权,眼珠转了几转,也想不到交出手下人马对自己有何益处,当下便反对道:“既然非走这个地方不可,也只能如此了。只是我手下那些人未必肯听他人指派,就有烦各位派些熟悉此地的兵士混于虎队之中,引导先进便可,我压阵。” 第56页 贺云初望着德昭,眼中波浪不惊,倒是神情少有的轻佻道:“如此甚好,只是滩上沙草移动变化莫测,险象环生,您手下兵士虽勇,在此种境地怕是也有力无处使,若不服于他人指派落入险境,可不见得是甚好事。” 德昭大手一挥:“这你放心,他们不听别人的,本将的话还是管用的,我来指派他们便可。” 云初笑笑:“德将军若执意如此,我便派两个熟悉此路的兵士于你左右相护,以防万一罢。” 德昭见其他人都没有什么表示,自己再拒绝的话就表明自己有明显的敌意,点头谢道:“有劳安队正费心了。” 你纵然有千条计,我便坚持我的老主意,你能奈我何。德昭怕被绊在这里时间太久,身后恐生变数,推说要早早去布置,起身走了。 德昭一走,崔权有先跳起来嚷嚷:“如此不识好人心,想要怎样便随他去好了,到时候可别怪咱们不助他。” 许有亮也跟着附和:“就是,管他干什么,依我看咱们只管自己这一队人马不受伤损就好,德将军既然如此掣肘,便随他自生自灭好了……” “放肆,上将生死岂是你等可随意置喙的。即是同行,便是我等同袍,军中同袍又岂有眼看着置身于险境而不顾的。”云初很少喝斥属下,虽然不是很严厉,却也是极少见的冷咧了,吓得崔权有和许有亮垂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缓了一下,云初转向陆煦:“离天完全黑透还有一个时辰左右,人马歇息也足够了,陆屯长可是有何建议?” 跟前还有其他队领,因没有走过这种地方的经验,也都不大敢出声。 陆煦虽然从未走过金石滩,但从大家闻此色变的表情他也想到了可能面临的兇险,只是他没有德昭那般乐观。 陆煦从刚接到军令时心中就开始了筹谋,这时候云初问他,便回道:“属下虽未走过此路,但据以往以验来看,刚刚大人所提的将新旧人马混编,应是最好的了.若德将军允了还好,若是不允……倒确是有些难办。” “不如换了领队如何?”贺云初蓦地将眸光投向一直在旁边静默的刘道远:“若是刘伍正带队,你等可服?” “我?”刘道远没想到这把火会烧到自己身上来,一脸惊诧地抬起头来。 不久前以一把漂亮的流星剑,一身硬气的功夫几乎挑了司务营多一半的沙场悍将,其中就包括围在身边的这几位统领,唯一一场败在少年杀将贺云初手下,刘道远的名字其实早就在军中不径而走,现在贺云初突然将他拎出来,除了有些突兀,身边的几个人倒真没什么反对的藉口。 贺云初并没接刘道远的这道眸光,看到众人一致点头,她跟着下令道:“所有人马按新老混编,十有为一组,许有亮率十人先行探路,崔权有和曹书满率两组人马左右翼护队,陆煦率一组人马护卫德将军周全,刘伍正统领全军,卫护之责由我亲自负责。半个时辰内整编完毕,全队出发,此令,若有违者,格杀勿论。” 就在众人还在犹豫到底该不该执行时,贺云初倏地亮出了自己手中的军令:“东行一队成军伍诸人,凡号令皆尊骁骑尉统领安图行,东巡诸路仓囤,以大时局顾之。” 与德昭和陆煦手中的军令不同,这道军令,是用红色火漆滴到用血浸揉过的皮子上的,那鲜艷的红色的字迹和大帐中的印章,连同皮子的背面黑色锻面上面绣织的西北军旗旗标,这才是真正的军令。 在军中有不成文的规则:无军帐令时,各路中令,手书皆可成为军令,有军帐令时,以军帐火漆令为准行事。所以,贺云初亮出这张军令,等于明确了一路以来混乱的指挥体系的归属。 随着众人的离去,大青石近前的火光相继熄灭亡,坝上的几处险要位置的火光却相继亮了起来,即远远看去,坝上人马的移动,每个身影都清晰了起来。 崔权有径直走过来,挨着云初坐下,嘟喃道:“你真的就由着他们如此吗?” 云初笑笑:“ 不是还有你们吗。” 崔权有急道:“若论打仗,你不是不知道我们……” “过个险滩而已,又不是要打仗。”云初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你有办法。” 崔权有故意拿腔拿调的:“过境的办法嘛倒……” 云初顿时一肃:“过了此地,我要一支绝对服从的人马,怎样,你可是有把握?” 贺云初算是把手下这几个心腹了解的透透的了,崔权有堵气地望了她一眼:“我的办法只适合我能指挥得动的人,事先跟你说清楚了啊,中途出了什么岔子,你别找我老崔秋后的帐。” 云初止住了脸上的笑,看向崔权友时眼神中尽是凌厉之色:“一路行军,左右都是兄弟,任何人都不得有闪失,否则拿你恃问。” 崔权有想哭的心都有了:“别呀,德将军的人马那都是些什么人你又不是看不出来,就他们那傲劲……”他的话没说完,被贺云初打断。 “那也行,等到了丹州,我就去求都督,让他把你留在身边,省得在我这儿占着茅坑不拉屎。” 第57页 云初也不给他留余地,没等崔权有再反驳,已经叫了人过来:“我饿了,盛一碗粥进来。” 崔权有撇了撇嘴,本来还想讨个赦免,看来是没希望了。 黎原的针炙封脉到了时辰,直到大军出发时,云初的四肢才渐渐恢復了力气。 ☆、风雨金石滩(二) 初春的金石滩,风沙频繁,肆虐了一整天的捲毛风,将原本被砾沙埋藏的酸刺棵裸/露在在外,几乎覆盖住整片荒野。酸刺,这种被当地人称作鬼见愁的植物,终年不显绿色,灰突突地趴伏在地表,使人分不清哪些是活着的,哪些是干枯了的。 比起已经枯死的,活着的酸刺反倒没什么杀伤力。但那些枯死的,却就不同了。这种植物的枝蔓上长满了尖锐的利刺,随着枯死后水份的散失而变得异常坚硬,人马一旦碰上这种植物,利刺会随之附着于织物或毛皮等柔软的部位,尔后不知不觉地跟随着身体的活动而陷入柔软纵深处。当身体感觉到蜇扎的痛痒时,利刺已陷入了肌肤,并随着身体惯性的挣扎和反抗而越陷越深,最终致命。 如果能忍住痛痒,身体静止不动,利刺失去了纵深发展的机会,反而会将探入柔软的刺身向外拱出,然后一一剔除便无兇险,可一旦染上身的刺多了,哪里又能忍得住不动呢。 因此,这种看似不起眼的兇残植物,又被当地人称为鬼见愁。 虽然夜间的鬼见愁威力没有白天那般兇残,但夜晚行军视线模煳,对植物与地表的辩识力降低,危险依旧存在。 德昭对崔权有等人的劝告却不以为然,刚入荒滩,乘着夜色尚未来临,地面在朦胧中可见之机,果断命全队人马纵马疾行,赶在天完全黑透之前多赶些路。意外,就是在一段疾行后天色完全暗透之后发生的。 由于进滩前行进太疾,使得崔权有原打算教兵士们识别鬼见愁和防备鬼见愁主动攻击的一些技巧没机会实施,所以,当身后突然起了风时,他不由地暗暗抽了口凉气。 终于是躲不过了。 夜黑,风高,德昭偏偏就命人点起了火把。 贺云初被几名护卫围在当间,听德昭下了这样的命令,她还来不及劝阻,身后的队伍中已亮起了一条火龙。 “散开。”队伍中,不知道是谁扯着嗓子吼了一声,逶迤而行的队伍还没有反应过来,一阵疾风裹挟着一团枯草已拔地而起,飞蛾扑火般朝就近的一个火把飞去,瞬间,枯草便在火把上点燃,腾起一片火光。 人人都知道火借风势会蔓延,却不知道金石滩的鬼见愁见了火光会也会抱成团。不是抱成的逃跑,而是抱成团自杀。只是眨眼的功夫,这种抱成了团和植物借着风势拔而起,以铺天盖地之势朝有火光的地方飞扑而去,瞬间就将火龙引燃成了火海。 火把的主人甚至还不明白髮生了什么,便被熊熊燃起的大火包围,无法脱身,连人带马,顷刻之间就被淹没在火海当中。 “扔掉火把,散开,扔掉火把,散开。”混乱中,熟识此地的老兵们扯着嗓子喊叫着,反应灵敏的人被惊醒过来,不顾已被点燃了的衣裳果断的将手中的火把顺着风势扔了出去,反应慢的,就在犹豫的片刻,手腕上“啪”的挨了一靴子,慌乱之中将手中的火把投掷出去,却又被迎风而来的风吹回来,吓得抱着头缩着身子不敢再动,冲过来示警的人只好冒险抓起火把往远处扔出去。 金石滩的险,云初经歷过数回了,却从未经歷过这样的险情,如果不是有经艰险丰富的崔权有带着一干老兵不顾自身安危的奔起相救,这场火险,怕是会殁了整队人马。 尽管如此,一番兇险过后,队伍中连失踪带受伤,少了十几号人马。 望着被大火烧掉了一半衣裳的德昭,云初的眸光中露出从未见过的寒意。 “陆煦,清点损失,刘道远,将所有人马整队重编,小队纵行,如有违令者,斩。”云初的这道令果敢严肃,在刚刚经歷了一番生死,尚未脱离心惊的兵士心中瞬间树起了一堵不可违拗的藩篱,即使连德昭身边最信任的亲兵都整肃了神情。 陆煦乘机点名叫出了几名熟路的老兵,吆喝着重新划队编伍。 这一次重编不再以小组计,而是五十人一屯,十人编一伍,由各路统领任伍长,将所有人马混编为一队,由刘道远亲率,挑出熟悉地形的老兵穿插于队形中,前头接后尾。 刘道远不显山不露水的使出了他的治军手段,贺云初半眯着眼睛,远远地看成着他,心中原本就一片迷雾,此时更犹豫了。 德昭心中虽一百个不乐意,但眼前形势已无法由他掌控,原本胜算满满的行程,一番事故之后化为泡影,倒是小看了这群乳臭未干的娃娃兵。 他愤恨地望了一眼安居于众人身后的贺云初,这个小女子,看似没什么大动作,却能将一票人马操纵自如,舍取随意,小小年纪手段便如此了得,有朝一日若真与之反目,胜算怕是……他紧了紧握成了拳的十指,稍缓,又渐渐的松开,一声不响地跟着被整编的秩序,列入队中。 天黑,风大,最主要的是,兵士们还都没从刚刚这场大火中缓过精神来。排列成方阵的人马站在刚刚被大风拔干净了酸刺的地方,任谁都不敢再妄动。云初命人传令下去,各自取出身边宿营用的小灯笼,贴着马腹挂在两侧,虽然人马分散行走这样的光线很微弱,但在黑夜中,却能够看得清脚下的路。 第58页 荒野上夜晚的风大,吹得灯笼内的火苗摇曳不止,队伍行进的速度很慢,但一进荒滩时的那种傲气和不屑,却消失的荡然无存了。 正犹疑时,一骑突然跃马而出,在列成了纵队的长前后跑了几圈,他那一身崭新的软甲,区别于他人的白色底衣,虽然被风沙和汗水浸脏,却依旧显得神采奕奕的脸,在昏暗的火光下,依旧那般的显眼。 还依旧沉浸在恐慌当中的兵士们忐忑地望着他,不知道接下来灾难与军罚哪个会先来。 贺云初站在灯光的阴影里默默地望他,连他脸上细微的表情都没有放过。离她不远处的崔权有得意的朝她扬了扬下颌她都没注意到。 紧张,恐惧,忧疑,愤怒。不错,这就是此刻出现在德昭脸上的。 二百来人,错开,前后梯级结成了四个阵形。刘道远勒马立在阵前,静默着,没有说话,用他那张俊逸深凝的眸子,扫过面前每一个兵士的脸,他那挺拔的身姿伴着他高贵的形象,瞬时间,在一众男儿面前形成了一种压力,令行禁止。 “众将士们!”只有风声的夜晚,他充满激情的声音刚刚响起,萎靡的气氛剎时打起了精神。 “我们脚下的路难走,你们怕了吗?”他的嗓音宏亮,自带霸气的声音象一道吹过荒原的劲风,很有感染力,瞬时就能催起人心头的热血。 同样身处阴影中的崔权有倒吸了一口凉气,有一股想抽自己一巴掌的冲动。没事闲的,干嘛要鼓动这货到军士们面前显摆去。他瞅了一眼几步远处的贺云初,却见她两道眸光象暗夜中的猫眼,一瞬不瞬地盯着那货,看不出喜怒。 四周,除了风声,能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唿吸声。没有一个人应答。 “我们是大梁的军队,是守卫我们大梁万里边防线的西北军,我们的身后,是生我们养我们的家乡,那里,有我们至亲的父母兄弟,亲人姐妹,如果我们怕了,退缩了,那我们的敌人就会象这些扑火焚身的野草一样将我们吞噬将我们消灭,然后焚烧我们的家园,屠戮我们的亲人,如果我们害怕了,退缩了,我们身后的万里河山就都会被敌人践踏成这荒蛮无人的险地,处处是人见人怕的鬼见愁……”他望着面前黑压压的人头,突然提高了音量:“如果我们怕了……” “不怕,不怕。”方阵中,不知由谁带头喊了一句,随即,接二连三群情激奋的声音瞬间响彻苍穹:“不怕,不怕,不怕……” 这是一场非常有效的战前动员令,效果是意想不到的好。 “各位兄弟,我等可有信心放胆与此天险一博?” 生死,在疲惫加恐惧的情势下,威胁着每一个人。这种威胁不似千军万马中的厮杀那般干脆,剥茧抽丝似的折磨着每一个人,让人的神经在这种近乎崩溃的临界点上徘徊,危机一触即发。 就连德昭也明白,这个时候大家若再不抱成团,走出荒滩几乎无望。 夜晚清凉幽静,大家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但面前的这位贵公子的神情却象一把火,瞬间点燃了他们胸中的勇气和血性。 “杀,杀,杀……” 刘道远望着面前这支热血澎湃的队伍,心中突然升起了一股从未有过的自信,不由地,眼角暖暖的,心中热流滚滚而过,待他转过身去,侧目,撞到德昭那双眼中的怒气,蓦地一紧,心思迴转,头脑立时醒了一半。 ☆、风雨金石滩(三) 天亮,当凌晨的曙光开启了这一天的帷幕,从漆黑如地狱一般的的风沙中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霍然发现,前面,不足千米的地方,竟然横着一条亮晃晃的河流,不知不觉,穿过风沙,竟已是置身于绿洲中了。 没有失去过,便不懂得珍惜。 揉一揉模煳的双眼,确定面前看到的画面不是在幻境,不等长官下令,不知是哪一个起了一声长啸,瞬间,被风沙蹂/躏了一夜的军士们如同泄闸的洪水,催马扬鞭,狂唿着朝水源的方向狂奔而去,奔跑的混乱场面堪比一支溃兵逃亡。 跟着队伍小心翼翼行了一夜,双唇已磨出了一层燎泡的刘道远崩溃了,他挥舞着马鞭声嘶力竭的吼叫着维持秩序,可惜,连同几位统领在内,大家见到了水源跟抓到了救命草一样,根本没人搭理他的声音。 刘道远红着眼睛,快哭了。若不是身边几个体壮的亲兵护着,狂奔中的人马都有可能将他撞翻在地。 刘道远的吼叫声对枯渴了一路的兵士无汲于事,但是那道横桓在河边的人墙,突然使得这群一顾一切的溃兵们剎住了脚步。 本该清凌凌的河水边,绿油油的草地上,带头冲到河边的兵士瘫坐在地上,在他的身边,是一匹倒地抽搐的马,如注的鲜血从颈上喷涌而出,溅在他的身上,脸上,整个人似乎是被眼前的景象吓傻了。 一身腥红色军服的贺云初手中拎着与她的身材极不相符的斩骨刀立在河边,如阎王般,冰寒的眸光利剑般从众人脸上扫过去。人群瞬间安静下来,就听得一个低沉醇脆的声音缓缓道:“下马。” 她的声音并不高,在一股血腥中却犹如一声惊雷,使得众人不由地一憷,随即颤颤地从马背上翻下来。 贺云初怒视着这群如溃兵一样狼狈不堪的人马,厉声道:“曲凌河的水,只养我西北军。你们是谁?是沙匪吗?还是马帮?看看你们现在的样子,如残兵溃伍不堪一击,只需一人便能取了你等的性命,想要来博吗!” 第59页 包括德昭在内,贺云初的几句话,顿时让他们羞得面红耳赤,恨不得在地上挖个坑把自己活埋了般垂下了头。 “我西大营出来的兵,都是风里雨里磨砺过来的勇士,经得住沙场血流成河的恶战,熬得过尸山白骨的绝望,个个都是铮铮铁骨的好男儿。你们的上将将你们选出来交于我,是望你等能再立新功,再展雄风。只不过屈屈一个金石滩,还没动刀枪,便如此颓败不堪,军纪纲常涣散殆尽,哪里还衬得上司务营勐虎的威名。” “我西大营的兵虽算不上个个精兵强将,却也不差你们这等孬兵颓士,歷夜的水寒凉,那边先行的军士已架灶烧也了热水,你等若还顾忌自已身上这身军服,列好队,云领了热水热食,食罢,除去身上的军服放下手中的武器,卸下跨下的战马,去军府领了水牌,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我西大营,不要这样的孬兵。” 后面的几句话,贺云初提高了音量,加重了语气,说得特别狠。用词不加修饰,直白而狠辣,再加上她手中的斩骨刀,身上的杀将气势,场面甚是冷肃。 人群中,几位统领是见过贺云初手中军令的,此刻,对军人而言,主将的话,就是军令,予取予夺,只是挥一挥手的事。 “大人,是我等错了,今日行径确是辱没了我军威仪,不管是鞭子还是军棍,我等都认罚,万不可令我等这般除服还乡,如此回去,有何脸面面见家乡父老,请大人收回成命。” 鞍前马后跑了一路的刘伍正蔫蔫地站在一边不吱声,一路上连吼带吵嚷嚷了一夜的德昭握着拳头不敢说话,带队的几个统领又率先跪了……身后,一脸懵懂的兵士们看着在地上垂死的那匹马,再看看眼前的人……虽然他年龄小,拎着斩骨刀杀掉一匹战马,换作是自己,还真未必做的到…… 贺云初站在与兵士们十几步远的空地上,她的身边并没有侍卫,身后也没有战马,她的身后不远处就是清凌凌的河水,阳光洒在河面上,映出的波光反射到她的身上,栩栩生辉,象镀了一层金色的神。 这些纵横于沙场被军功贯坏了的兵王们,跟自己的主官一起,弯腰,屈膝,在草地上跪了一片。 贺云初知道,他们跪的,未必是甘心臣服于自己血腥的威摄,正如杨越所说,真正能约束一个军人的,靠的不仅仅是制驭者手中的权力,身上的武力。领袖本身的魅力所产生的号召力,还有制军者的行动力,这些,再加上治军严谨,军纪严明,培养出一支招之能来,来之能战的精锐队伍,并不是没有可能。 这两百人,她不期望这一路上能给他们培养出多精湛的战术技能,只要他们还存有一颗荣辱心,这些强军的理念就能在他们心中生根,形成一种概念,如此,才是一支铁军必备的素质。 贺云初行军一路上都想着如何练兵,在德昭和刘道远看来,她的手段似乎跟常人不是一个段位,只凭手中的一把重刀,连恐吓带收拢人心的几句话,兵不血刃,从费尽心机搏了一路的两伴强权统领者手中收走了驭兵权! 贺云初的体力其实透支的很厉害。经歷了一夜的风沙,干渴已使她的双唇开裂起皮,下了马,甚至双腿都站不稳。但她还是用那刚刚能抬起来的手臂杀了面前的马(当然,多一半是借黎原的内力所致)。她知道,如果震不住这个场面,接下来的行动就会处处被人掣肘受人制约。 作为一军之统领,没有什么比一双强有力的拳头带来的震摄更有征服性。她想练出一支特殊的强悍的队伍来,但此行,更重要的是那五百多人,上千匹好马。如果真的得手,战力品比河州军数年的战绩更加辉煌。 贺云初贪婪地惦记着那上千匹好马,却完全没有深想那上千匹好马为何会出现,即便是小武旁敲侧击的说了那么多,事不关已,她也终是没往心里去。 曲凌河从夏州过境,流域宽广,但过了曲凌河便是连原先的丘陵也难见了,随处可见的层峦险阻,砾石奇峰,考验着每一个人的生存技能。 正午时分,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队伍终于走出了大山,在山脚下望见了一个村庄。因为清晨的教训,虽然人人都很渴望那些飘在屋顶的炊烟,却谁也不敢动一动。 “谁带的路,我们怎么又走回原路来了?。”沉静中,就听得德昭惊慌一声,刚刚列队成形的人马不由地朝他看过去。 正午时分,阳光直直地悬在头顶,将每个人的身影投影在脚下,方向正南。 不管是往夏州还是丹州还是军令上所说的东线巡查,这个方向,不但与之岔之千里,更重要的是,金石滩白走了。此刻,站在刚出发时的山脚下,众人眼里的怒气已难以用势不可挡来形容。 这样的阵仗贺云初并不意外。她气定神闲地横马立于当前,眼神从前方村庄的炊烟上收回,很欣赏地看着眼前这一大队人马,稍稍蹙了蹙眉。 士气是不缺的,只是人数……少了些。 贺云初心里憋着谋算,虽然没有太多的把握,但目前的局势,还是在可控的范围内,并没有什么可惊慌的。面对兵士们的颇显愤怒的眸光,渐渐神色沉下来。 “我初入军时,我的主将告诉我,当兵,若想死得比别人慢,首先得学会看天气。你们现在便回头,看看你们的身后。” 第60页 虽然她的说辞相当的牵强,但兵士们还是转身,朝来路回望了过去 ,下一刻,却被身后的景象怔懵了。 在他们刚刚走过的方向,一道巨大的沙帘悬垂在半空,摭天蔽日,挡住了阳光,在那一片竖起了一道尘墙,完全隔绝了与沙漠之外风物的所有关联。 “这就是迴风,是金石滩特有的怪象,这怪象,就是我们在春季常见的旋风,所不同的是,这风在金石滩一年四季循环反覆,从没有停过片刻,而且也只在滩上飞旋,这便是金石滩特有的天险所在。” “既然如此,我们大可下山躲避,何必要强行涉险,走了这一夜的冤枉路不说,还白白折扣了几个兄弟性命,安图,你说你是故意折腾我们还是你原本就是只没脑子的猪……”德昭黑着脸,抬起鞭子指着贺云初,刚骂了一句,面前悠地一道疾风,下一刻他手中的鞭子子掉在了地上。 ☆、意外变故(一) 这一鞭子是从贺云初的身后使出来的,连同贺云初在内都跟着愣了一愣。便听身后有人嗤声道:“请德将军说话客气些,我家大人自小于军中,身上战功累累,岂是尔等肖小之辈可出口训斥的。” 身后说话的人并非贺云初的亲兵,而是斥侯队的一名兵士,一个十人伙的伍正。 贺云初手臂僵了僵,抬起指尖轻轻地敲打眉骨,正了正神,翻身下马,亲自将德昭掉在地上的马鞭捡起来,递给德昭,然后举目朝横刀立马的兵士们望过去。 “大家都是刀山箭海里拼杀出来的好男儿,我安图实在不敢在大家面前居什么功。德将军说的对,我们为何不在山脚下去躲避而非得冒险走一遭金石滩,现在我就来告诉大家。” 她故意停了一下,视线不缓不疾地从兵士们的脸上挨个扫过去,回到原位,提高了音量:“因为前面有一个天大的军攻在等着我们。” 兵士们似乎并不买她的帐,贺云初也不急,依旧缓声道:“你们只看到我们绕了一圈又回到了这里,可你们知道这是哪里?昨日我们停歇的那个地方又是哪里吗?” “可能有人发现了,我们前面的确是昨日的那座山,但却不是昨日的那个方向。昨日我们身处正东,今日我们身处正南,也就是说,我们从山的东面,绕行金石滩,来到了山的南面。若不是曲凌河突然发水迫使我们不得不改道而行,金石滩,谁愿意拿命来试。” “好在,我们都安全无虞的出来了。” 贺云初绕的云里雾里说了半天没往正题上点,就有心急的人耐不住了,插言道:“大人,您是主将,您说什么我们就做什么,哪怕是刀山火海,只要您一声令下,我们也会去闯,您的话就是军令,不管错与对,都不是我等需多议的。但是,刚刚您说有一个天大的军功,大人可否告知我们接下来要如何取这军功。” 兵士中还是有明白事理的,这一路上令行禁止,遵的谁的令,稍一留心就注意到了,所以德昭那声“错了方向”,于他们来说并不重要。 贺云初满意地看着提问的这个兵士,她等的就是这样的时刻。将行驭兵,兵须得识将,令方可行。如果一队人马连自己要遵何人的令行事都不清楚,这兵,算是白带了。 “出营前,大家可有听说一支数百人的轻骑,轻越谷子川而去,连声息都没捕捉到。” 兵士中有人点头,估计司马云未对这消息加以封锁,军中很多人都是晓得此事的。 “据我们前方斥侯探得的消息,这支人马目前正宿缩于坝南的丹樨山。五百人,千匹月氏马。我们河州军一年出战与月匪打十几战,缴获也不过百匹,现如今,这么多月氏马在我西北道腹地,大家说,这等军功,我们要是不要。” 千匹月氏马!我的个怪怪,这可真是老天送来的黄金饼,到嘴边的肉,哪能不要! “要……” 兵士们兴奋的声音被正午的阳光炒的火爆,稍一不慎便有爆燃之势。可问题是:“大人,军功是个大军功,可我们……”说话的兵士朝身边排了一熘的同胞看过去,意图很明显:嘴小吃不了大馒头。 世上最悲催的事莫过于一头肥牛站在面前,却不知道如何下手将之炖了! 与兵士们消极的神态不同,贺云初的神情依旧是缓缓的,不盲目的兴奋,也不毫无斗志的颓丧。她依旧笑着。 “我们现在的这个地方,正是丹樨山的北郦,坝柳关离我们不足八百里,丹州大营的樨霞营离我们不到四百里,夏州大营的鹰扬军离我们不到五百里,而我们,离坝南不到四百里。” “也就是说,只要我们能拖住月匪两三个时辰,援军很快就能到,就看大家想不想要这个功劳。” 贺云初对手下的兵士们徐徐诱之,却不料德昭眼珠一转,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你以为整个西北军就你一个聪明人,这么多的月匪进入我西北道腹地,我们能发现他们的踪迹,丹州和夏州大营的人都是吃闲饭的,还能等着让你去抢了这军功。” 贺云初看向德昭时,神情可就不那么和缓的,声音凉凉的,虽然还是孩童年级,但语气却象大人似的持重。 “如果月匪此行带了似我们这般精锐的斥侯同行,我们这一票人马,人头早就落地了。至于丹夏两营会不会等着我们云抢功劳,那就要看我们的脚程快还是他们的消息快。” 第61页 贺云初的话明明白白地告诉大家:这个消息,正在送往丹夏大营的路上,至少,现在丹夏两营还不知道。 于是,抢军功的跃跃欲试情绪象传染病一样,顷刻间在队伍里传播开去,大家在马背上就有些坐不住了,却又谁也不敢说话。 “曲凌河一线水患未除,官道不通。虽然只有不足四百里的路,却要继续疾行于荆棘丛林,险阻会随时而至,而且,我们还得时刻警惕,不知道天险与匪劫哪一个会先来,如此,大家可敢一搏?” 她问的是搏而不是战,却不知她的话锋刚落下,便有人在队伍中高唿:“军在营,令出而动,大人的话便是军令,大人让我等去死,我等便去死,让我等活我等便苟且,无须问我等愿与不愿。” 说话的人,依旧是横列于伍中的普通军士,非斥侯,也不是德昭手下的亲兵。贺云初眼神冷了冷,淡然回道:“此去,不管是生还是死,都不强求大家。有不愿随队而行的,可就此西转,有一条便道可通往红川,想随营,是追不上了,若要入营,须得司马将军的令符,也行不通。只有一样,你们可以去巡防营探探路,看看铁将军那里有没有暂时闲置的空帐,让你们歇到司马将军交任迴转。唯此,方是活着也无须涉险的良方,若有想去的,我即刻便与你们签写军书。” 贺云初说完,招手将陆煦叫来:“吩咐下去,就地歇息,饭罢,去留随意。” 前面冒着炊烟的村子看似不远,其实跑起来还是有相当一段距离的。贺云初不急着下令行军,大中午的在树荫下歇息,又有前锋人马从村庄里买回来的干粮和马料,吃饱喝足,困意也上来了。 贺云初让黎原将她手臂上的缠裹物统统去掉:“给我一粒止疼药便可,其他无须担心。” 黎原刚随军,并不了解贺云初,眉头皱了一皱,取了一丸丹药递给了她。但安猿和安锐在她身边时间久了,明白少主这是要搏命的前兆,默默地退开一旁,擦拭手中的兵器。 小虎从小被驯养,察言观色的本领炉火纯青,安氏兄弟虽然什么都没说,那蓦然间凝重的神色和沉默的动作,意识到接下来可能会有的兇险,想了想,转身朝歇马处走去。 马都没有卸鞍,他的马鞍里,夹着都督为少主准备的护身衣。 许有亮的身影总是神出鬼没,午后,消失了整整一上午的许有亮,一身衣服汗水浸透,连带着坐骑都似从水里捞出来般,一脸地出现在贺云初的面前。 “樨霞谷外行来一支豪华仪仗大军,打着青色蟒旗,目测人数约在两千左右。” 贺云初开始并未在意许有亮的这个信息,任他抓了自己的水壶去喝水,也只是瞥了他一眼,便随着小小去换护身衣。 这套护甲做的极其精緻,皮子上面罩了一层铁砂,细密地缝制在一起,在要紧部位又加了精铁护片,而外层却是一层磨的麻布,除了拎起来份量有点沉,乍一看,就是一件普通的中衣。 贺靖在她的安全问题上也是颇下了一番功夫,只是不知道他这良苦用心值是不值。 贺云初怔怔地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乱七八遭的事,小虎的十指灵巧且敏捷,系起这身甲衣的带扣来稔熟轻松,贺云初看着看着,脑子里精光一闪,清醒过来。 青色是皇族专色,又执蟒旗,这明显是亲王出行才有的规格。为何这么大的事,夏丹两州会毫不知情,要不然,半月前才从夏州返营的司马云也不会冒冒失失地派她往东而来。 樨霞谷离丹州,脚程快的话不过两日,离夏州则更近。假如盘踞在樨霞谷的月匪目的不是坝柳或是丹州,而是这支队伍…… 一般一品以上的官员西行,必会提前数月通知地方州府做好相应的接应的准备。哪怕是二三品的官员,所经之处上一站的州府也会提前通知下一站或周边的地方官,清障避道,做好准备。 这一路行来,虽然离樨霞谷还有好一段路,但水患加上当地的民生状况,各地州府并未见无明显的应对措施,难道……一想到樨霞谷还盘距着一支强悍的月匪,贺云初整个人都不好了。 官道一出定州,往西的所经之路十之□□都在曲凌河的流经范围,假如曲凌河决口的地方不止红庄一带,仪仗走不了官道,便只能在荒山野岭、阡陌小道间艰难行进,速度慢不说,没了沿路驿站的接应,往来的消息传递会中断,一旦发生事故,连救援的机会都会大大减少。 西北道地广人稀,道路交通多不畅,沙匪马匪更是肆意猖獗,有些地方官与沙匪之间关系暧昧,利益纠葛错综复杂,一旦不慎走错了道,还真不定哪里会出大错。 ☆、意外变故(二) 贺云初被自己的这个想法惊出了一身的冷汗,许有亮握着她的水袋大口的喝茶水,口中的唾沫星子和刚咬过粗饼的食物渣子煳的满口都是,她都忘了训斥他,瞪着一双大眼睛,厉声令道:“再探,不得有片刻懈怠。” 许有亮好也知道此事重大,伸手在袋口一搓,将煳在上面的东西抹了个七七八八,復又递给贺云初:“属下这便再带一拨人去,梯级跟进,落不了哪处细节。” 贺云初木木地接住水袋,又吩咐道:“不可被对方发现,即便被发现了……” 第62页 许有亮豪爽一笑:“放心,就是被发现了我等也不会露了身份。”这是斥侯入队的第一条铁则,除万不得已外,即便赴死,也不能泄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故尔,斥侯队的兵士,除了烙在上臂上的一个字,所有人身上都没有证明自己身份的军牌,他们若战死了,或者是执行任务时出了意外,唯一能证明他们身份的人,就是掌握着每一个文字所属的上官,若上官还活着的话。 所以在斥侯队,每一个兵士对上官的维护程度,远超其他兵种。 事情当然不至于悲观如此,贺云初忧心,是怕此举会牵累了什么人。她让小虎拿来地图铺在地上,一只手拄着剑,两眼盯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标记,全神贯注。 “安图,到底走不走,往哪个方向走。”一直等着兵士们起闹没等来结果,又等着安图重发行军令找机会将她踢出局的德昭,终于耐不住了性子,大大咧咧地叫嚣着,踏着重重的脚步一脸怒气正往贺云初的方向走,斜刺里突然穿出一个人,一桿□□单人匹马拦在了面前。 德昭一愣:“哟,出来个不怕死的,好啊,爷这一路没动兵器,正好手痒痒了。”抬手一挥,跑过来两个亲兵,拿着他的甲冑和兵器。 德昭手一伸,只接了大刀,让亲兵往后退了十几步,挥刀撩起一片尘土来:“小子,尽管来战。” 贺云初抬头,只往那边匆匆扫了一眼便垂下眼睑,压根没把这种事放在心上,命令小虎:“请刘伍正过来。” 已经整装集结待命的兵士没有等到新的命令,一个个正闲的头疼,看到上官与人动起刀枪来,不由的好奇,抱着被罚的风险凑过来,聚扰在一起看热闹。、 刘道远脚底轻盈,来的很快。他见贺云初正在凝视看地图,扫了眼外面正打得火热的局面,打趣似的与她招唿道:“大人好兴致,,可是要决出什么?” 贺云初抬头,瞅了他一眼,眸光轻飘飘的,似乎没将眼前的人和事当回事,刘道远蓦地一窒,想起他与贺云初比武的那一幕来,瞬间正了脸色。 “叫陆煦去处理一下,告诉他,按军法办。”若依军令,阵前军中斗殴轻者处三十棍刑,重者直接处斩,贺云初给陆煦的这道军令,处理不来觉得烫手,处理的好又特露脸。 刘道远仔细地审视了一番她的表情,不象是作玩笑样子的,随即提醒道:“德昭将军在司马将军帐下颇为得力,又有军功在身,陆大人怕是……” “青色蟒旗何人可持有?”刘道远的话没说完,直接被贺云初打断。她找他来,可不是听谏的。更何况,陆煦若连这种事情都处理不好,也算是辜负了三年来的默契。 刘道远眨了眨眼睛,贺云初的眸光直直地望过来,盯着他一瞬不瞬,不给他片刻思索,但他心思还是转了几转,微笑应声道:“大人兴趣还真是宽泛,心量更不是常人所有,如此形势,竟然还能腾出心力讨论事外之题,刘某……”他口中的佩服两字还没说出口,就觉察出贺云初面色凝重,心中突然一紧。 “大人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听说,你以前是皇子伴读,京里的事物定然颇多见识,可知持青色蟒旗外出之人,地方州府会以何种仪礼接待?”贺云初盯着刘道远的眸光片刻未松,纵是刘道远心智深沉,也被她的话激得憷了一憷。 他正了正色,问道:“大人可知仪仗规模如何?” “超过三丈宽十二匹车驾两幅,十驾八乘六幅,车前甲兵前八十后八十,随众约两千。” 刘道远看着贺云初,脑中云里雾里,猜不透这个小女子的心思,索性直言道:“太子或亲王外出,都可持此仪仗。” “可知如今能如此规模外出远行的亲王,会是何人?” “……当今在京的亲王只有五位,除了皇叔敬亲王智恆和果亲王智襄,檀亲王岂良,怀亲王岂凯,康亲王贺全义这三位亲王已年迈,除非国家存亡之大事,这三位是不会亲出的。而檀亲王信礼修佛,早已不过问世事,果亲王终日沉溺于酒色,远行这等辛苦的差事,就算他有心,怕是身体也吃不消。” 刘道远说完,见贺云初一副沉思的神情,这才注意到了地上的地图,谨慎问道:“大人突然问这个,怕不仅仅是好奇,可否告一二,看看在下能否为您分忧。” 贺云初盯着地图,良久才抬头,再次与刘道远双目相对:“也就是说,除了太子殿下,如今京中已无可持仗远行之皇族,可对?” 刘道远点头:“应是如此。” “如果是太子亲出,往西北道而来,他会先至夏州还是丹州?”贺云初拿剑指着地图上的标记。 贺云初行军的是图是专用的,非军中所用的地图,刘道远垂首看着完全看不懂的地图心思百转,好半天才回道:“我又不是太子,他出来走哪条道,我如何知晓,大人抬举我了。” 贺云初瞅了他一眼,缓缓道:“樨霞谷外出现了一支人数约两千的青色蟒旗仪仗,不知所为何来,故尔找人来问问,你莫紧张,若这支人马真是太子,我们这军功,怕是拿不到了。” 刘道远双手背于身后,握了又握,半晌才静了心智,稳下神来,看着贺云初:“这话怎么说呢?” 第63页 贺云初此时心头也堵的厉害,的确是需要跟前有一个人来与她讨论此事,开解懵懂,便也不瞒刘道远,道:“我刚刚才说过,前面有一个天大的军功,是因为我们从川谷口出发时,前方便探得有一支五百人左右的轻骑越谷子川而过,没留下任何声迹,当时便起了好奇之心,一路尾随。” “之后正好司马将军派了我这份差事,在益州时,前方消息已确定,那支越川而过的骑兵,正是月匪王庭的飞鹰军。” “我便想,下山的老虎不如猫,一支深入我境内的人马,即使再强悍,若没了后方粮草没了左右护军支援,也不足为惧,待他们疲了,想法子惊一惊,十之八九此战我们能赢。” “可刚刚探来的消息,就在这支月匪的盘距之地,突然出现了一支持青色蟒旗的仪仗。”她没再往后说,专注地看着刘道远。 刘道远脑子清明,贺云初觉得一团乱麻的事,一入脑就有了答案:“如此数量庞大的人马能轻松入境而不被我边防发觉,所过之处又恰逢沿路的官道发生水患,难以通行,大人觉不觉得此事颇为蹊跷。” 贺云初疑惑地望着他:“愿听详解。” 刘道远犹豫了一瞬,轻嘆一声道:“不管那边来的人是谁,如果我是你,便远远的绕行,莫管,莫问。” “为何?” “大人想想,月氏军千骑之数竟然轻松入境,连你我这等边缘之人都能发现,为何沿路守军会没有察觉。再者,曲凌河发水,所淹之处十之八九属官道沿线。大路不能行,只能似我等这般穿山越嵴行险要之道,而周围村镇的百姓却无一离家逃难。” 见贺云初还是一副懵懂未醒的样子,刘道远终于没忍住,提醒道:“如果事不出左,曲凌河的水,淹的不全是西线一路的官道,凡是临近樨霞谷一带的官道,怕是鲜的存留。故尔,前方来人不论是谁,月匪的目的都很明确。” “你是说,月匪的目标是这支队伍,而非丹州大营?”刘道远有这么深远的见地,贺云初倒是挺意外。这个纨绔,身上总有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 刘道远点了点头:“虽然我不知道前方来人会往哪个方向,但据大人所言,目前局势,月匪定然会想方设法将之逼入谷内。” 贺云初一副急切的样子,匆匆道:“我这就遣人给当地州府递信,以免皇族人马遭了不测。” 看着贺云初急匆匆的样子,刘道远一把将她拉住:“大人莫急,先听我说完。”虽然他很不愿意说破,却也不愿意眼前这个小女子莽莽撞撞地教育了别人的圈套。 “大人想想,月匪人马轻松入境且不被察觉,所过之处又水患连连,皇族仪仗又好巧不巧地出现在深山峡谷,你不觉得一切事务太过巧合,若以月匪的能量,经营多少年才能达此目的。” 刘道远觉得自己的提醒已经够多的了,无奈,眼前这枚还是一副懵懂未醒世的模样,真不知道这少年杀将的名号是怎么得来的。 他再次嘆息道:“能阻止队伍行往他处并将其逼入设伏地,只有月氏一方是做不到的,西北道定是出了内奸,对仪仗的主人志在必得,综上,这内奸的身份和地位定然不低,大人若冒然行事,谁的脑袋先落地还两说。” 贺云初终于点头:“那般深谋远虑的事我虽管不来,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那上千匹月氏马,还是逃不掉的。” 刘道远瞬间有拍脑门的欲望:“大人,您能不能想想别的,与那些马比起来,性命总归重要些吧。” “所以啊,他们打架我不参与啊。” “我们可以绕行,往他处,反正你的军令上是东巡各路驻军,又没明确我们必须要去什么地方。” 贺云初笑着,抓着刘道远的胳膊一脸神秘道:“你刚入军还没见识过两方交兵的阵势吧,跟在我后面,不乱跑包你没事。” 刘道远一把将他摔开:“无药可救,不可理喻。”愤愤地转身走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如何会如此生气,心一直狂跳不止,一直到队伍出发,他都没平静下来。 前方来的,十之八九是太子。能如此大动干戈欲取他性命的人…… ☆、意外变故(三) 、 许有亮前脚走,贺云初后脚便全队集结出发了。 出益州西进武安郡,或者自东而来,玉林关都是唯一的通道。如果真如信报所言,皇族仪仗一行没有大张旗鼓的走官道,那么就会与之在西进的某一处山道迎面碰上。 除非他们真选择了最难行的樨霞谷。 但是,贺云初憋着劲疾行了这一路,并没有在关内碰到任何一支人马,月氏或者皇族仪仗。 既然没过玉林关,在樨霞谷遇险的可能性就大大降低。但不管皇族仪仗去往何处,月匪那支人马都不可能歇足于樨霞谷内的山坳不动。 依照贺云初的计划,如果不出意外,他们子时就可以到达玉林关。到时再兵分两路,至晚寅时便可以到达夏州和丹州。如果这两条道上都没有遇到信报所言的那皇族仪仗,那这消息就有问题了。 云初计划好的一切,到头来却被一场洪水堵住了去路:樨霞谷唯一一条内河发水,淹没了附近所有可通行的道路。这下,所有人都懵了。 第64页 “不如我们弃马抢渡吧。”小武冒冒失失地凑上来,原本是句玩笑话,近前的兵士们却都听进去了。 贺云初脑中剎时清明,小武的提议,让她突然看到了希望。但同时,也让她生出了怯意。 斥侯队的兵士一声不吭,下马就开始餵马,检查马蹄铁,跑了一路,不管是人还是马,浑身早已被汗水湿透,但他们却不象其他人那样先顾着脱下自己的湿衣服晾干,而是打理自己的坐骑。 用这种方式与自己的伙伴告别,这种在斥侯队已经成了惯例的仪式,局外人看不懂。 德昭似乎并不在乎这些,招唿着手下的军士们抓紧时间吃东西,做着赶夜路的准备。陆煦没有处罚他在阵前斗殴,也许是安图的授令,但他并未因此而领她的情。这个身高还不到他胸口的小娃娃,实在让他臣服不起来。 他只是承了她的好意,一路上没给她添乱。 贺云初头靠在小虎身上,黎原给她拆掉手臂上的棉布,虽然眉头依旧皱着,脸色却不那么难看了:“你要是看他不顺眼,让小虎去解决了他,那人不难对付。”他指的是德昭,这一路上,德昭一直压制着贺云初,只手摭天一人独大,根本不将这个年少的主将放在眼里。 贺云初没吱声,小虎看了眼黎原,轻轻点了点头:“少主,您放心,我绝对做的干净,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多事。”贺云初懒懒地斥了一句,她相信贺靖给她送来的这两个人身手定然都不错,只是在有些事情没弄清楚前,她还没有坚壁清野的打算。 近侍不准干涉军务,但有些事是不属于军务的,比如:“你可与这位刘公子熟?” 贺云初的声音很低,但小虎知道这句话是问他的,随即答道:“刘家与贺家没有什么来往,知道的不多。刘道远是刘政合大人的第五子,又是姨娘生的,庶出,在刘家的身位并不高,但他的母亲与当今的贵妃是表亲,有了这层关系的缘故,刘道远很小就被挑进太学院,做了四皇子元滇的伴读,两人关系一直亲近。如果不是他身份低,近几年来最炙手可热的高门东床佳婿就非他莫属了。” 贺云初原本没打算问这么多,小虎这么一答,反倒勾起了她的兴趣。“炙手可热的高门东床,这话应该出自公主府吧。” 一想到贺翎家那位娇弱的柳条儿般,脾气却大的有些飓风过境般的小郡主阁下有可能会成为刘道远的妻,贺云初心头莫名舒畅了一会儿。 小虎却犹豫了一下:“是郡主殿下有这么个意愿,长公主和驸马爷爷却不怎么看好他。” “哦?”贺云初倒是没想到,“贺翎给你家那位郡主殿下看上哪家公子了” 小虎撇了撇嘴:“少主您别……打小爹娘就告诉我,自出生始起,小虎的主人就只有少主您一个,为少主所生,死也得为少主死。” 听多了这种誓言,贺云初不无敷衍地嗯了一声,小虎也明白让她真正接受自己还需要时间,虽然心里委屈,却不再坚持,看着黎原敷好了药,赶紧将手边的新棉递过去,才接着回答前面的问题。 “长公主说,林家的三少爷人不错,生的一表人才,功夫也好,但皇上和大驸马都没应,这事也就一直搁着。 “你说的那位三少爷,是林朝晖吧,倒的确是有些名气。”贺云初握了握手掌,曾经踏在她肚子上的那一脚,仿佛现在还能感觉到痛。 “您知道他?”小虎有些意外:“这位三少爷的外祖父是嘉定关守将杨镇锋,后来病故了。他的母亲也是一位文武双全的女将军,做了林清的续妻,却很少在京中住,这位三少爷是她的独子,一直随这位将军夫人生活在嘉定关,十二岁时回到京城,很是得皇上和太后的喜爱,风头比几位皇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小虎稔熟京城的人际关系,但不论是谁,只说重点,而且点到为止,绝不加自己的评论,也不左右贺云初的观点,倒是与肖世蕃不同,可见贺家将这个人才培养的的确不错。 虽然胳膊的伤势好的差不多了,连贺云初自己都能感觉得到身体轻松的不止一点半点儿,可黎原的一贴药敷上去,药效的作用下还是如万只蚂蚁叮咬一般的浑身痛麻。 黎原怕她扛不住,取了一个小小的药丸就要往贺云初嘴里塞。贺云初头一扭:“我顶得住。”话虽如此,但整个人还是如筛糠般的抖了起来,片刻功夫额头上的汗水已经顺着两侧脸颊流淌,脸烧的通红。 因为有第一次用药后的强烈反应,看到主人脸颊刚刚泛红,安猿就拿了绳子过来缚上了她的四肢,然后默默地守在旁边一步开外,任何人不准靠近。 黎原不愧是江湖毒医,手段不是一般的狠辣。作为他主子的贺云初痛苦到身体弓屈象蛇一般扭动,面部抽搐变形,声音嘶哑的连声都发不出,他愣是坐在原地仔细地擦拭着药包里的银针,连眼皮都没抬一抬。而小虎直接要哭了,眼圈湿湿的,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却没敢流出来。 半个时辰之后,贺云初对药效的反应渐渐的平復下来,精疲力尽,瘫软地靠在小虎身上,微闭着眼睛,额头湿洇洇的,已不再往下淌汗了。 “老许回来了没有。”虽然声音很轻,但守在身边的人全都听到了。安猿抬了抬腿,往前挪了一点儿,回道:“陆大人在前面,要传过来吗?” 第65页 贺云初试着动了动身子,还好,除了浑身酸软,疼痛感倒是没有了。“叫他过来吧。”行军途中,也没那么多时间顾忌,陆煦的脚步又快,黎原刚刚将敷在贺云初胳膊上的药贴揭下来,陆煦就到了,他的身后还跟着刘道远。 贺云初身上只穿着齐肩锦锻棉甲,细棉内衬翻出来包住了领口和袖口易磨的部位,精美的绣织和细緻的做工以及考究的面料,加上合体的剪裁,无不透露出着衣着身份的与众不同,使得近前来的人不由自主地就垂下了视线,不敢在那两条红里透着白的玉臂上多停留片刻。 陆煦早就知道贺云初的身份,出于尊重他也从不敢轻慢自己的主官,而见惯了京城繁花的刘道远,却着实被她这一身服饰惊到了。那样质地的细棉布,那种质地的锦锻,即使放在京城,豪门贵族撑体面的装束也不过如此,而在这遥远的边关,一个普通通的兵士…… 小虎不露痕迹地稍移了移身体,便将贺云初的身体完全摭挡住,然后帮她脱下被汗水完全浸湿的衣服,又重新换上了干净的,动作娴熟利落,与贺云初配合的竟也十分默契。 贺云初接过黎原递过来的水袋喝了一口,里面的药还是温的,感觉好多了,挥了挥手示意小虎和黎原都退下,这才看向跪坐在她身后四五步远的陆煦。“许有亮回来了吗。” 重新穿戴整齐的贺云初恢復了营中冷硬凌厉,还稍稍带着点兵油子的痞样,红润的脸色恢復到糟糕灰暗,刚刚那一瞬的闪亮炫丽仿佛只是个幻觉。 刘道远不敢抬头,陆煦用眼神示意了下身旁,贺云初不为所动,点了点头,陆煦才出声道:“回大人,许有亮回来了,官道驿站已不可用,往东是不能行了。” 贺云初连看都都不用看就知道陆煦这番话是被刘道远撺掇的,他不愿意往樨霞谷凑,却又不敢明着反对,只能拉陆煦出来垫背。 贺云初唇角一勾:“无妨,弟兄们好久没出来过了,大道不能行,正好在山中练练脚力。” “可我们出来没带辎重,给养怎么办?人还好说,马不吃不喝可扛不到丹州。” “还有,依照德将军的脾气,也定然不会答应。” 贺云初望了陆煦一眼,说没什么,眸光又移向刘道远:“刘伍正可有何建议?” 刘道远一听陆煦说话这番怨妇一样的腔调就知道来之前他那番话算是白说了,他有些狼狈。“依照军令,属下只听安大人的。” 贺云初有些意外,眉稍跳了一跳,眸光暗下来:“你,愿意跟我去冒险?”刘道远没吱声,贺云初却了无痕迹地冷笑。 “别再掖着了,都这时候了,说不定再往前,我们就是永别了,再不拿出来,可真没机会了。” 众人懵懵的,看着两位当事人。刘道远更是惊的心里翻卷,定了定神,终于还是将手伸进了怀中,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掏出一块布来,递给了贺云初。 布里面,包裹着一张胴色的小皮子,皮子四周用火漆漆封了一道红色边线,展开来,光滑柔软的皮面上西北道司务营的漆印赫然显露出来,上面是一行工整的楷书小字:巡西北道各路,尊安图令行事。 贺云初捧着这张出自中军帐的令符,心中的莫名的松了松,同时疑惑也更甚。 这张军令,与她拿到的,不差丝毫,都是出自中军帐中的火漆令。 贺云初怀疑德昭和刘道远的身份和目的,却并未跟司马云明说,她只是让司马云给各位带兵的主官分别授予不同的军令,目的只在试水,看看身边到底埋了多少人。 现在,中军帐中却出示了两份一模一样的军符,这就与贺云初东行试水的目的相背而行。 中军帐的军令出现在刘道远的手上,要么刘道远和司马云是一路的,要么与执笔司曹是一路的。 司马云自从军后就跟着贺靖,是贺靖的铁桿心腹,不可能再侍二主。至于执笔司曹,据说是许峥二夫人的妻弟,寒门小户,没听说与除了许峥之外的其他高门豪士有往来。但这种人若真有了其他依附,就等于是在许峥的身边钉了一颗钉子,西大营的一举一动都在其掌控之中。 贺云初盯着这道军令,一言不发。 陆煦则直接懵圈了。临行前将军给了他手令,后来德昭又拿出来一份完全相左的,一路上听德昭前吆后喝的、,自家大人连反驳一句都没有。现在倒好,平地里冒出个刘道远,手执的军令还是中军大帐的? 两百人的队伍难不成要各行其令、这兵,是没法带了! 陆煦心里哭的暗无天日,贺云初心中惊雷滚滚,刘道远看着一直低头不语的贺云初,心思百转,欲言又止,到最后离开时,也没将压在舌头底下的那些话吐出来。 ☆、意外变故(四) 隅中时,许有亮回来了。 “天泉岭发现敌情,有四五百匹马在山坳里吃草,还都卸了鞍,全是焉支马,人倒是没看到多少,可能都藏到山石后面,露面的不足百人,都是猎户打扮。看样子象是之从谷子川掠过如果又被逼进南梁山的那支人马。虽然他们换了装,但那马换不了,一眼就认出来了,所以我们没敢太靠前,留了两个人在远处盯着,我们几个就先回来报信了。” 第66页 许有亮一头一脸的土,连擦都来不及擦,一把夺过云初手中的水袋便灌了一口。 德昭看不惯云初穷孩子养出来的少爷作派,见云初也没有开口要说话的的意思,思谋着云初可能是不想让他多了解军情上的事,愤愤地瞪着眼,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熘达到队伍里补充昨夜与部下失落的情感去了。 云初抬头望了眼许有亮身后来的路,阳光直直地照过来,晃得她眼睛一酸,赶紧避开了。 “又有一支月氏人马?”这消息让贺云初很是头大,但一想到可以避开皇族的仪仗弄到这匹马,不免又有些兴奋。这兴奋的情绪倒让许有亮怔了一怔。 “没假,那日将军将他们赶进南梁山,就是我亲自带人追的,虽然那帮人跑的比我们快,但又不是没看见,错不了,就是他们。” 如此说来……许有亮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补了一句:“按理说进了南梁山,将军不把他们檄了,也会命人封山困他们十天半月的,怎么这么快就到了天泉岭?” 贺云初还兴奋着,也就没敲他的脑袋骂他笨,倒是有些洋洋自得的笑道:“他们既能轻松入我梁境,一个南梁山又怎能困得住他们,况且我们营担的是何任务,带着那么些辎重,能保全自身万全已是上限,又怎能长时分出兵力去讨打一支来路不明的人马,我猜将军定是就近请三营的卫军去守南梁山,那帮人便是借了这个空隙逃了。” 许有亮瞪着眼睛望着自己的主将,末了还是一头雾水,也不多想,继续吃东西。 “樨霞谷方向呢,可有何动静?” “隔着曲凌河呢,那一带冻雪消融,淹得哪还有路,我就没再过去。” “你是说这洪水是曲凌河消冻淹的?” “可不是,从东坡那儿泛起的冰凌沖开的豁口,水大着呢。” “你们这一路过去,可见过水务司的人,他们怎么说?” “没见着人,反正附近都淹了,农庄的百姓们能逃的都逃到高处的山岭去了,几乎没见到几个人。” 许有亮的话让云初顿时警觉起来。 “你可有打听到这洪水是何时起的?” “说是昨日申时,百姓们都还在田里,故而早早地就见了,便携家带口早早地避了。” 河堤一开,洪水便是一泄千里,武安道被阻也就不奇怪了。 只是,坝柳这般重要的地方,明知道开河会发生凌讯,槐魏县竟没有一点防范?如果槐魏县令不是那个治水奇人徐鹤,换了其他人,发生这种事情倒也不足为怪。可现如今天离洪水开泄已七八个时辰过去了,堤边竟连个水务司的小吏都不见,这事就奇了。 难不成这河水是有人决堤故意放的? “你刚才说什么,天泉岭那边,马都卸了鞍?” 许有亮点头:“嗯,有十几个牧马的人,看样子悠闲的很。” 云初恍然,他们的确是很悠闲,掘了曲凌河,一泄千里的洪水阻断了西大营南行的路,身后又是定州天险坝柳,他们等于是左右手都握着利器,行动起来有恃无恐,当然要放松心情来享受这春天的大好阳光了。 但,问题又来了。这支疾速而来的人马与樨霞谷人月匪,这两支人马,近千人,一前一后盘踞于定夏两州的交界,虎视眈眈地盯着……坝柳! 贺云初再次摊开地图,坝柳如此重要的地方,光靠近身边这两百来人是不够的,更何况还有那些马呢! 坝柳沿线的守军因多年无战事,又被梁国视为重中之重的防守要地,所给予的物资和条件较西北道及定州其他驻守军尤为优厚,长期以来的养尊处优,懒于操练而勤于各路关系的运营,导致军事战斗力量的薄弱,一旦遇战,很难独立支撑一方阵线,更何况又是突击战甚至闪电战。 想要一口气吃下这么大的军功,不光需要要战斗力强悍的阵营,还需要一位胆大敢为的营将。因为没有禀报中军大帐的时间,所以不管成败,事后擅出的军罚都是要由营将来承担的。 要找这样的人,放眼西北道…… 要是四哥许常渊在就好了。他的防区正好是就近的功务营,而且功备营的战力在整个西大营都算得上剽悍……虽然是负责全军营建杂事的,但架不住人多,五千多人,战斗力强悍的正军能挑出一千多人来。 这便是西大营的怪现象,战斗力强的几乎都不是守疆护土的常驻军,比如负责北线粮草给养的司务营,负责矿山和守林的巡防营,再就是负责基建杂役的功备营,都是人数过抵万,常规正军超编的常驻营。 至于流动防务,丹州大营的精锐力量首屈一指,可惜有贺靖坐镇其中,想在那老狐眼皮底下耍心眼,你自己须俱备一颗七窃玲珑心,否则,连骨带肉被人嚼得痕迹都不剩。 这三个营的营将,司马云是贺靖的亲卫出身,许常渊是许峥的嫡子,而铁英,直接是太后林氏一支的嫡系,三位上将各自靠山强大,倚仗着强大的物资财力做后盾,兵精马壮,不管是沙匪还是夷敌,出战的机会多,斩获的功劳也多。 但是许常渊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年前硬是闹着去了定州大营,放着上将军不干,带着几百人的队伍,被派去守城门了。 第67页 曲凌河春汛淹了武安道,会困住西大营南行。如果是坝柳水关开了闸,夏州以东至河州乃至西胡半境都会成为一片泽国。即便贺云初再不关心天下大势再不关心时局,也明白这样的形势对月氏是最有益处的。到时,益州变成一片洪泽之时,月氏南下直取河州三十二府都不会有援军。 许有亮看着贺云初脸上阴晴变幻的表情,实在猜不透她的意图,干脆手一摊,朝小虎要东西吃:“来来回回地跑,饿够呛,还有吃的没?” 小虎不敢怠慢他,赶紧从随身的褡裢里摸出一块饼来递给他,因为还记得上半日时被他煳的满是饼渣的水袋口,不等许有亮伸脖子,小虎眼疾手快,先把水袋藏了。 果然,许有亮刚咽了两口干饼就开始伸脖子打嗝。 “慢点吃,噎死你。”贺云初恰巧从战事上转回了思路,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望了眼小虎,示意他将水袋递过来。 虽然极其不乐意,但小虎还是听话的照做了,大不了,碰到有水的地方再好好洗一洗。 话说,现在到处闹洪水,想找一处干净的水源,哪是那么容易的事。 一直等着许有亮细嚼慢咽吃完了手里的东西,贺云初才停住了脚步。这时候他们已离开宿营的队伍几百步远了。 初春的时令还是冷的,虽然头顶上有灿烂的阳光照着,但跑了一路身上的汗水随着体温的降低而贴到肌肤上的凉意,时不时就令人哆嗦一下。 没有主人的指令,行军的时候,族里的近卫是不能随身的,行军途中的的安猿和安锐除了不会被派于军务,身份与普通兵士并无两样。而黎原和小虎,就等同于军中的杂役,没有召唤更是不能近主将身。 两人站在一块略高于山坎的甸樑上,往远处眺去,四野阡陌纵横,堪堪一片好风光。正是农田耕种时分,阳面的山坡上,处处可见耕种的身影,看情形,这里的村民并未受洪水的影响。 刘道远迎着太阳的方向,举目朝远处的山樑上望去,远远的,只见一高一矮两个瘦的似乎一阵风就能吹走的人站在阳光下说着什么,身材高的那个不停地点着头在,矮小的那个则用手比划着名什么。 刚刚回来不到一碗茶的功夫,连身上的尘土都没来得及拍一拍的许有亮又转身走了,这次,他没有骑马。但与他前后消失的四五个兵士却是带着替马走的。 德昭被传令:主将有召时,正躺在地上,指尖稔着一根嫩草,躲过阳光的直视微眯着眼睛,在琢磨着什么。看着斥侯们不停地来来回回,他竟破天荒地没有再去找贺云初的麻烦。 他乍一听:主将有召,微微愣了下愣,下一刻蓦地跳将起来,刚想吼,一看四周的兵士全拿异样的眸光看着他,又压住了。一只手狠狠地压了压刀柄,大步朝贺云初独自兀立的山樑上走了过去。 贺云初下了狠心,为了确保即将实施的计划顺利部署,在出发之前,她必须要确定一些事情。 ☆、故布疑兵(一) 甸梁处于整座山峰的蜂腰处,是极为宽阔的一块凹谷,似乎是当地的村民用来打麦的一个地方,不到收穫的季节,此时鲜有人往此处而来。 但甸峰处,却是一个极其陡峭的山崖,崖谷很窄,乍一看,似乎一抬脚就能从这边的崖顶跨到那边的山顶,但两山之间的距离差却不少于十丈。崖下是一条水流湍急的谷河,拍岸而起的水声说明水流速湍急,职阴风一样漫捲的水气则说明此处的河底深不可测。 甸峰处,鸦嘴的方向投射的位置避出了一处荫凉地,再伴以河底窜上来的阴风,冻的人不停地瑟瑟发抖。 贺云初站在甸峰处,眸光灼灼地盯着对岸,像是在欣赏另一边的风光美景,又像是在凝神思考着,孑然而立的身影让她那原本瘦小的身材看上去莫名高大了许多。 但再高大,与真正高大槐梧的德昭比起来,也是铁锤与拳头的差别。 德昭在距贺云初十几步的距离停住,朝四周巡晙了一圈,发现这里除了安图,并没有其他的侍卫在。不知为何,他反而犹豫了一下,不再往前了。 “安大人。”他唤了一声。崖底噪杂的水流的声随气流漫捲上来,很快将将德昭的声音裹挟其间,难以辩听了。 德昭有些烦燥地嘟囔地一句,又往前走了数步。 贺云初回过身来,望着一脸不耐烦的德昭笑了笑:“德将军。”虽然离的很近,但她的声音也依旧被卷到了噪杂的水声当中,连她自己都没太听清楚。 意识到地点可能选的不太合适的贺云初率先迈步,朝鸦嘴深处走了走。这里虽然离噪杂的水声远了些,却也更阴冷了。 德昭的警惕性远比贺云初想像的要强的多,这是长期高危险环境里打磨养成的一种习惯。四周并没有任何侍卫的形迹,但并不代表这个奶娃娃就没有防备,倒是自己大意了,她若是故意弄出点什么事来嫁祸于人,单凭他一人一张口是理不清的。 大意了,真真儿的大意了。 德昭在心中腹诽,贺云初突然开口,一下子把他的心提到了嗓门口:“有一支皇族的仪仗正往前方的谷口而来,而先前被你从川谷口赶进云嵴山的那支匪帮也恰巧在此,德将军有何看法?” 德昭强忍着没发火往回咽了一口唾沫:“消息确定吗?那赶紧联络就近的营地,看谁能先行一步阻一阻。” 第68页 “德将军是觉得这帮强匪在此的目的是这支皇家仪仗吗?可知先联络哪营为好?” 德昭意识到自己话中露出了破绽,心思一翻跌转,态度剎那迴转:“我进西北道时日不久,并不清楚各路营力的强弱,不过为方便计,我觉得多派几路人马出去,将此消息一一知会各处,就算何事都做不了,让大家提前预备着总是可行的。” “咱们行前司马将军刚从夏州大营回去,却并未曾听他提过京中有人西巡,如此便是说,此事连夏州大营也不知道。我们若如此一地一地地将消息送过去,万一京里来的人原本就是暗访的,岂不坏事。” 看着贺云初一脸踌躇的模样,德昭不疑有他,开导道:“若真是暗访,怎能布如此大的排场,这队人马大张旗鼓浩浩荡荡而来,分明就没想掩饰行踪,依我看,沿线探得消息的人定是不少,就算那帮强匪挡在前头有什么企图,也得不着什么便宜。安大人是想凑过去,分一份功劳吧。” 贺云初转过身,一步一步向他靠近:“德将军与我想到一处去了,你可是愿意与我一同冒这个险?”德昭并没有过问这消息的来源,斥侯们来来回回消息也只报给她一人,就连陆煦未必会知晓斥侯们拿到的第一手消息,这是斥侯们的规矩。而德昭这加思索的一句话就已透露出他对这消息,事先分明是知晓的。 那么他一路上坚持往东是不是在想法设法的绕开这支人马呢? 德昭憨厚一笑:“军令都说了一切听凭安大人令行事,你想带着我们去争这份功劳,我支持,你若想明哲保身绕道而行,我也没意见,但凭您吩咐。” 德昭即不与贺云初顶撞,也不给她其他的建议,甚至假装看风景,故意从贺云初身边走开,往上踱了几步,站在了阳光。 德昭有意要避开一切事故的渊源,可见此人心思缜密,并不似外表看起来那般爽直。贺云初更加确定,德昭与那支商队还有,西北军甚至目前这支皇家仪仗之间是存在某种联繫,说不定与这支在西北道畅行无阻的月匪之间也不无瓜葛。 如果真是如此,单一个通敌之罪,就能让他和他身后的人死十次。可要找到证据,似乎也不那么容易。 德昭的反渗透能力和警惕性,强的象杨越训练出来的特工,在这个时代叫细作。 贺云初涉世不深,平身所歷得来的经验也不足以让她驾驭这种高深莫测的诡谲之术,即便心中会对某件事有过深层次的剥析,可惜因为见识不足,能从其中得出的答案也往往只是事情的表面,皮毛而已。 如此,她心中理出的这条线索和头绪,也令一般不懂时事的军痞们震惊了。 贺云初没从德昭身上打开突破口,并不代表她对这件事情就此作罢,所谓的试水,有时候,即便是以身涉险,也是非常有必要的一种手段。 不管是德昭还是刘道远,倘若真与西大营乃至坝柳的存亡有关,她放出的已查到前方有皇仗仪军的消息甚至要亲自去堵截这支队伍的信息量,都足以让他们生出杀意。 倘若他们动手…… 与德昭的警惕性不同,刘道远似乎颇为期待与贺云初的“单独”面谈。他几乎是以跳跃加跑步的形式朝鸦嘴来的,当看到贺云初独自一人的身影,面上泛起的喜色,几乎将一路上奔波的风尘涤盪了个干净。 “何事如此兴奋?”贺云初莫名其妙地望了他一眼。刘道远稳了稳心绪,在主将面前虽不敢太随意,却也毫无保留地露出了心中的轻松。 “听说丹夏山脉风景迤逦多姿,却没想到还有如此静谙的好去处,若是有琴,在此弹奏一曲,定是件快慰之事,不知大人以为然?” 贺云初在心里骂了一句:“然你个头。”但脸上却依旧保持着闲看花开花落的雅怡状,轻声问道:“京城何等繁华之地,整日里纸醉金迷,觥筹交错,此等野地山风竟也能入得你法眼,倒是新鲜了。” 刘道远微微笑着,背对着贺云初,朝鸭嘴边前行了几步,目光迷惘而悠远:“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盼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贺云初皱了皱眉头,刘道远似乎是想要借景骋怀,可惜此处悬崖独吟很不应景。战争与思念,杀戮与无奈,是每一个身在其中的人所不能选择的。刘道远,纵使他出身高贵,只要选择了军营这个出口,身上那些辉煌的光影都将会被一层层的地磨掉。 “听闻伍正之前做过皇子伴读,那位皇子可是不好相与之人?” 刘道远飘逸的身影蓦地一僵,显然是被她极不合时宜的话题煞了兴致,侧身微转,曜石幽谭般的眸光直直地压过来,竟然有种居高临下的威严气势:“为何如此说?” 贺云初被他这气势弄了稍稍一愣,避开他的视线,也往前行了几步,几乎是以平行的姿势与他并肩立于鸦嘴处,淡然道:“西北军守地苦寒,战线冗长,尤其是军中耳目的斥侯,每次外出都有永无生还的可能,即便是身边有精于强战的正军相护,斥侯的拆损也是极高的。” “我听闻,功备营新任的营将侯悦基是你的舅亲,正好,功备营离此不远,我准你假,顺道过去探探亲。” 第69页 刘道远听着贺云初貌似伤感的话,心中一紧:“你莫非还是想去夺那些马?我都跟你说了这么多,为何你还是执迷不悟呢!我们全加在一起才多少人,对方多少人姑且不论,你看看现在你身边的这些人,离心离德不说,甚至现在连一致的军令都没有一条,即便这是个天大的军功,你又怎么能拿得来,你又能有几条命去拿!” “还没到最坏的地步,谁也不知道危险与明天,哪个会先来,如若连试一试的勇气都没有,自己先怯了,谁又会替你坚强。” 贺云初站在与刘道远三四步远的地方,只要一个箭步就可以直取其咽喉,但他身形笔直,身材挺拔英气,背对着贺云初淡定从容。这样的情形,要么是自信贺云初不是对手,要么真的无不曹之心。 “前方的风景比此处更美,我带你去看看,或许会是你今生看过的最美的风景,你若擅长山水,还可以捉机绘一幅丹青。”贺云初心中尘埃落定,是了,不管是刘道远还是德昭,不管他们身后的人是谁,至少目前来看,对西北军都没有明显的威胁,但是也不会…… “你就不能听我一句吗……”贺云初刚准备转身,不料刘道远手疾眼快,风一样的速度转身,挡在了她的身前,一把捉住了她的胳膊:“放手吧,这次军功就算到手,也会让我们搭上性命,不合算。”他望着贺云初,眸底竟然泛上了一层怜悯之色。 贺云初没有防备,让刘道远这样一捉,完全失去了先机。她没有动,即没有挣扎也没有反抗,就那样任由他捉着她的手臂,抬眸,与他凝眸相对。 “刘公子,我与你不同,八岁入营,师傅教我的第一堂课就是直面沙场上的生死,弒饮胡虏血。你知道我们的身后,益州以北是哪里吗,是掖臂千里的河西郡,那里有广袤的田野,勤恳的黑水国遗民世代在那里耕种,供养着西北道四州二百一十府的生计,几千万百姓要靠河西谷的粮食存活,要靠黑河水生息,可你知道黑河的上游是哪里吗,坝柳。” “若坝柳水关不保,整个河西谷都将成为一片汪洋,刘公子,你可是觉得河西谷这么个弹丸之地,于我大梁博大的山川而言,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地方……? 心中有丘壑的贺云初,有铿锵之志的贺云初,完全脱离了包裹在孩童这层外表下的伪装,睿智,深情,果敢,坚毅,象一树临风而立的修竹,就连这张干巴巴的小黑脸庞,都溢出了亮色,令人动容,这样贺云初……刘道远心中一动,松了手。 谁料脱离了束缚,贺云初望着某人的眼波飞转直下,直接闪了一个俏皮的调笑给他:“骗你的,河西谷远了去了,坝柳跟黑河,还隔着祁连山呢,淹不了那么远。” 贺云初没心没肺地笑着走了,留下刘道远还停留在刚刚的画风里没回过神来,这脸……怎么说变就变呢! 崖底的风窜上来,浸入衣领,他不由地打了个哆嗦。 ☆、故布疑兵(二) 夏州紧临云儿山,云儿山的沙匪已是武安道的顽疾,他们不但噬血好杀,更视西大营为仇家,不管是益州军还是丹州军,跟他们遭遇向来讨不到什么好。 烟尘还在不断地往西南而去,那移动的速度分明就是疾行。虽然隔着一坐山,但凭数年做斥侯的经验,云初确定那支扬起尘头的队伍,绝对不是沙匪。她心中起了不好的感觉,使握着马缰的手不由地轻颤着。 云初下令队伍背转尘头往北。不肖多时,一队人马来到了一处风景极为悦丽的山谷。 这处山谷别处的山坳不同,大片的开阔地带,水草丰美不说,由于此处的气温远高于山外,漫山遍野的山花开的极是浪漫,尤如仙境一般。从那满是尘埃崎岖不平的山道乍一进入这片谷地,给人的感觉仿佛是走错了路一般,宛如入了仙境。 这里,听不到人吼马沸战场惨烈,看不到战场中狼烟滚滚的尘嚣。如果不是如此广袤的山野间连个掩身的摭挡物都没有,这里,真真实实的就是一处世外桃园,隐士们的天堂。 但是,这般浪漫怡人的景色,却在转过一道山樑之后倏地就不见了。在眼前铺排开的,是越来越紧窄的泥土小道,两旁的山势越来越陡,植被也越来越少,一抬头,那光秃秃的山樑上落着一只野雀,扑楞了几下翅膀都能看得清楚。 上了山樑,所有的人才一下子明白过来,刚刚眼中看到的景色,原来都是暂时的。 此处的山樑,要远比山下的道路宽阔的多,站在山顶远眺,远处那如仙境一般的平原和栈道一般的山路,在脚下渺小的如同一只精緻的瓷盘,而山樑上的天地,那才叫天高地阔。如果囤兵,倒也可以容纳万千人马,甚至不会被山下的人看出端睨来。 任谁老都看出此处是一处绝好的伏击地,但前提是,如此一处隐蔽处,外人是很难找得到的。 我见过恰恰是这里,却将山谷两端的情形尽收眼底,一览无余。 山谷中,一支打着皇旗的队伍,浩浩荡荡的队形已经被突然介入的冲杀搅撞混乱不堪,惊叫声,哭喊声在山谷中此起彼伏,这样的场面,任何一个经歷过沙场的老兵都明白,缘起于自己人的推搡和踩踏,伤亡的数量要远比敌兵的直接砍杀要多的多,如果不及时制止这样的混乱场面…… 第70页 队伍中,只有那几辆豪华车驾的周围保持着整齐的队形,连仪仗都没有乱。也就是说,整支队伍的调试核心正是这个地方,而未被目前的混乱殃及,怕是敌匪的力量还不足以冲到这个位置。 只是,比这更危险的,并不是来自己于突然冲进队伍后方搅乱了仪仗队形的匪股,而是山谷的另一头,那支虎视眈眈的月匪。 仅仅一轮冲锋,前锋开路的禁军就已经出现了溃败之势,拉开距离延伸了一两里左右的阵形因为前锋的节节败退而逐渐向内收缩,人多的优势被压制难以发挥出战斗来,短短的山谷内,空间的挤压带来的后果和仪兵的恐慌造成的混乱,已渐渐在车驾周围显现。 云初远远地盯着蚁类般蠕动的山谷内,突然想起刘道远的警告和提醒,究竟是何人,可以搅起西北道这一池水,下面的车驾中,来的又是何人。 自从几个时辰前跟见识了贺云初小女子的顽劣智趣,这位浑身都透着贵腐气的公子哥儿,对自己这位女首领已不似之前那般憷了。 再次站在她面前,神情也自如了许多。 因为在崖顶上,下面人的视线受局限,看不到也想不到此刻山顶上还有一帮闲庭信步观战的人。 刘道远跟着贺云初的视线往山谷中伸了伸脖子,他比贺云初大不了几岁,但身高却超出贺云初好一截,这样的距离和位置,远远的看过去,身材瘦小的贺云初已完全被他的身形掩盖,似在在环抱之中一般。 “你与功备营主将是舅亲,应该明白我叫你来做什么。”为避免压抑,贺云初退开了几步,将观战的最有利地形让给刘道远,开门见山,眸光灼灼地盯着他。 刘道远搓了搓手:“都打成这样了,现在才去求救,是不是晚了点。”刘道远闲适的态度比贺云初还过尤而不及,伸手掸了掸落在衣服上的尘土,纨绔味十足。 “侯悦基是离此最近的驻军,下面那位若出了事故,他脖子上吃饭的傢伙保不定得搬一搬家了。” “不至于,侯悦基于太子素来走得近,他可不会……” “你是说下面车中的那位是太子殿下?”不等刘道远说完,贺云初蓦地切断他的话题。 刘道远回眸睨了她一眼:“看着像,不过不敢确定太子在不在车里。” 贺云初心头一紧:“何意?” 事到如今,刘道远也是一副豁出去了的态度:“这种规模的仪仗,纵是几位亲王出行也不过如此,但从禁军的幡旗来看,他们执的并不是亲王旗,青幡墨帐,摆明了就是皇储仪仗,而车驾周禁军的排列,似乎又不是防守阵形,倒象是带着内眷出游。” 刘道远继续往山谷中伸着脖子,贺云初听的也来了兴致,凑过来顺着他的视线一起往谷中望过去。 “咦,橙云幡,这不是康王府的旗子吗,难道老康王也随驾一起来了?”刘道远伸手指着谷中一辆插着橙色云幡的锦车。 “不对,不会是康王,你看车旁边侍候的那几个人,康王一生戎马,外出随驾身边怎么可能不带几个护卫的亲兵,只带两个粗使的小厮,这小厮看着象……象是,那一身行头,象是凌风园的,难游龙惊凤是贺靖的长公子贺元初!” 贺云初一听,伸手就将刘道远拉开在一边,朝前探出头去,将半截身体都置身在了山崖外,要掉下去的情形了,恨不得身上长了翅膀飞下去:“你胡说,怎么可能会是贺公子。” 刘道远眼快手也快,一把将她拉起来,用半截手臂撑着:“我只是说像,又没确定就是,你这般着急……该不会是……” 贺云初站稳了身子,将他一把推开:“听闻公子昔日曾是太院卫虞候殿下的侍读,与太子殿下交情甚为深厚,这才几多时日,便视好友落难而不救?且不论他还许了你功名前程的的这番用心,可是要我等轻看好了你么。” 刘道远无奈道:“我只是猜测,又未必……你这么看我干什么?”刘道远倒退了两步,却还是没逃过贺云初的手掌。 “虽然公子无情,但我等斥侯多出于贺都督的栽培,却不能无义,所以,麻烦伍正大人替我走这一趟,看看下面那车架里,究竟有谁。” 刘道远被她这句话惊得魂都掉了一半,脸剎时就白了:“不是吧,你跟我有仇啊……我就这么下去,我得有几条命啊我。” 贺云初阴阴地沖他笑:“放心,你的命放在我这里,我没说要取之前,谁也拿不走。” 刘道远望着一脸邪魅的贺云初,如今她是一军之首,说出的话就是军令,阵前抗令,轻则杖责,重则斩首,都是先刑后报,甚至不用跟其他人商量。刘道远矜持了一路端了一路的架子,在云初这一句话当头压下来时立即坍塌,冒出了一身冷汗:“你……实话跟你说了吧,下面的车驾,是太子殿下无疑,但太子数日前就已带着贴身侍卫悄然离队,如今虚乘他车驾的,是内务侍郎曹成,后面那辆,的确是贺靖的公子贺元初?” 贺云初站在崖顶,怔怔地望着山谷中厮杀成一团的队形:“都督的这位元初公子自幼体弱,连走两步都气喘,太子西巡这么远的路他都捨得让陪之前往,我们这位都督太子殿下的关系还真是匪浅呢。” 第71页 刘道远听着贺云初云淡风轻的腔调,终于松了一口气:“在京中时,我可没听说你们这位都督大人与哪家走得近,倒是一直被朝庭打压着,就连康王府都怕被他连累,很早就断绝了父子情。这位贺元初公子虽然说是贺靖的儿子,却也是在他被贬离京之后才出生的,没听说受过他什么庇佑。想必这次随太子出行,也不会是贺靖本人的意思,多一半可能是康王府想藉此除了这个累赘吧。” 贺云初突然转身,好兴趣地望着刘道远:“哦,这位元初公子是康王府的累赘?贺靖不管他么?” 刘道远轻嘆了一声:“年轻时的贺靖意气风发才华横溢,行事高调,处事颇为嚣张,得罪了不少人,就连当今皇上……总之,他就是想管,恐怕手也伸不了那么长,更何况他生性凉薄,自从来了西北,听说在外面养了外室,恐怕也早就忘了住在凌风园的那对母子吧。” 贺云初从他脸上移开视线,望着山谷中混乱不堪的情形,声音突然低下来:“刘伍正,诸事不论,我现在只与你说军务。” ☆、故布疑兵(三) 恢復了主将气势的云初,说起话来语气冷肃,丝毫没有少年人的稚气:“你带人去也好,独自去也好,必在想法与车驾中的那位联繫上,不能让他们再继续东移,否则就是神仙也救不了他们。” “你……”没想到说了这么多,贺云初还是要让他下去,此时刘道远风中凌乱的表情,咬七切齿怎一个恨字了得:“往东就是官司道,为何不能往东?” “往东,不仅仅是官道,也是天险坝柳。此时正是春暖消冻之时,这么多的人马涌去,必会先踏着副坝逃往关内。坝柳水关多年未间修缮,副坝更是年年出现险情,这么多人马踏上去,一旦发生坝瘫溃堤,你可能想到后果。” 一旦溃堤,不但这些人会葬生于洪流,下游多少地方会淹没在这洪流之中!山谷中,一前一后两支人马的夹击,独独留着通往官道的出口无人值守,而慌乱又群龙无首的仪仗军,是很难意识到他们陷在了一个怎样危险的困局之中。 这一点,贺云初能想的到,刘道远心里更是清楚,可是他除了嘆息和惋惜,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阻止这场人为的灾难。 “做不到的,就算我不惜这条命,投身于其中,也不过是给那残尸肉泥中添一块腐骨而已,你以为他们已走到了这里,还能有生还之机吗。”对西北道的这盘棋,刘道远知道的内幕可比贺云初多多了。 “你要抗命吗?”贺云初眸光凌凌地望向刘道远。 刘道远毫不规避地迎向她:“你以为你能救得了他们,能救得了这下游的千万百姓,可你知道你在与谁为敌吗。安大人,我敬你少年英雄,可人的命只有一条,不是拿来玩的。” 云初在进司务营之前,曾被大都督罚去攻备营,整整做了一年的小兵。这一年,她跟着修復工事营磊的杂役跑遍了武川至西汾的山山水水,军靴都不知磨破了多少双,原本细嫩的一双小脚上,磨的满是厚茧。 这一年的歷练,磨平了一个少年桀骜不驯的性气,磨练出了她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柔韧个性,更是让她获得了一份无价财富。对这里山水地势路线的熟悉,尤如一幅完整的地图,刻蚀在她的脑海中,永不湮灭。 站在这山顶之上,心中阡陌纵横,早已拟好了一个局,这个局一旦铺开,就不可能收回,更何况,同时站在山顶上布这个局的,不会只有她一个人。 如果没猜错,贺靖不会对此事置之不理,许峥也不会。他们即便再冷血,却都不是疏于军务之人。放任这么多月匪和沙匪进入夏州腹地,不捞点好处,岂不白白辜负了西北军的狼性。 所以,贺云初想做的,也是西大营和丹州大营想做又不能明做的事。这么多皇室兵马西出而丹夏两营皆未出兵护卫,可见他们都没都没接到明旨。 没有明旨并不代表几位封疆大吏们消息不灵通,只不过为了各自己的利益皆在私下里打着小算盘。但时局若真正发展到不可收拾危及自身利益时,暗渡陈仓的小手段还是有的。 基于对贺靖和许峥的了解,他们即便出手,也不会明目张胆地跳将出来,而是会制造一个事端寻个由头,这样的出兵显得误打误撞,即可以推掉失察的责任,又不会给他人留下诟病的把柄。 把前因后果和各种利害都想的通透的贺云初下定了决心要做这个跳进蛛网里的虫子,就不会害怕事后担责任。至于军功,已不在考虑范围内了。因为那支队伍里,有她的亲人。 贺云初双手紧握,可还未等她做出下一个动作,刘道远的身影在面前倏地一闪,一团黑影蓦地压下来,下一刻,一个紧实而柔软的身体将她怀裹于胸,向后仰倒在地。 预期中的人肉辗压并没有发生,最后一刻,刘道远几乎是用四肢的力量在她身上搭了一个结实的棚架,平日里修长挺拔的身体,此时盎然已是一副安全的掩体,替她挡住了所有的风雨。 如果不是他面目因痛苦而瞬间狰狞,贺云初几乎以为他是欲行登徒子之事…… “大人的令,在下怕是完不成了……”他望着贺云初,勉强挣出了一个笑容,原本想支撑着身体站起,不料却反而失重压了下来,象一座岿然倒塌的山峰,重重地压在贺云初身上。 第72页 贺云初唿吸一窒,一股污渍夹着皂香的体味伴着温热的肌肤贴过来,突然的令人反应不过来。她屏住唿吸一只没被压住的手一把揪住他后背的衣服,双腿挣开他的膝盖想将身上的人扔出去,但是平时看着修长纤细的一个人,此时的重量完全不是她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子所能承受之重。 安猿反应够快,却也还是晚了一步,他一把拉开刘道远,看着贺云初一双眸子滴熘熘转,人完好无伤,松了一口气。 但贺云初一看自己那满是鲜血的手,就无法再淡定了。 一支轻羽从斜后方射来,直直地扎在他的肩背上,殷虹的血液顺着箭矢流出来,在军衣上浸染出了一大朵鲜艷的桃花。 箭射来的角度,正好是直对着贺云初的心脏位置,身后就是山崖,如果射中,这一箭,她根本就无处右躲。 贺云初惊慌地抱住刘道远,眼底渗出的泪水很快就模煳了她的视线。这是第几个,第几个护在她前面替她倒下的人,自从母亲去世,这样的明枪暗箭也不知经歷了多少。 自从谈清炫在她面前倒下后,贺靖将她带到军中保护起来,三年了,平安无虞的日子都快让她忘记了身后还会有潜藏着的阴险,以至于渐渐忽略了自己的身份。 现在,一个原本不会与她有任何纠葛的人在面前倒下,倒在她身上,贺云初心中的恐惧和愤怒才又重新被唤醒。 大战之前,为了不引起军中的噪动,贺云初擦干了眼泪,没有声张此事。在黎原用神态告诉她:“刘道远性命无碍”后,带着身边的侍卫离开了山顶,回到队列中。 山谷下的厮杀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贺云初抬起手,她的两只手上,沾满了刘道远身上的血,可她的脑子里却始终是他那笑的勉强的脸:“你以为你能救得了他们,能救得了这下游的千万百姓,可你知道你在与谁为敌吗?” “拿地图来。”德昭命身边的亲兵将一副羊皮地图拿过来,云初看着那张制作精緻的地图,眉头稍稍蹙了一蹙,却并未吭声。 第一批派出的斥侯回来了,山谷那边,看不清人马,但厮杀声震耳。 “前方的厮杀声明显在这两山的夹谷之间,如果我们在此设伏,说不定能……”仿佛胜利的曙光就在眼前,望着地图的德昭高兴的用左拳狠狠在右掌心一打,紧跟着就要下达指令。 “设伏?”云初不以为意地蹙唇,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冷漠。 德昭蓦地抬头,看到的却是这个小女子眼中从未见识过的凌厉,心底蓦然一惊,反应过来。 “大人若觉得不妥,我们可在这山顶之上故布疑兵,令敌寇闻风而逃,我们再伺机设下绊索,上千匹刀是留不下,至少缴个一两百匹还是能为和。” 德照觉得不管是从兵力上还是谋略上,自己的这个办法已经算是最为保险实用的了,没想到贺云初一开口就彻底否决了。 “下面是太子西巡的仪仗。” 德昭怔怔地望着贺云初,半天没有说出话来。“怎么可能,山丹岭离这儿有多远多绕啊,怎么会……”回过神来的德昭赶忙从贺云初脸上移开视线,生怕一个不慎被看穿了心事。 但贺云初的注意力却不在他的表情上。 刘道远替她挡了一箭,射暗箭的人是斛律族人,是她带了两年的斥侯,身边这么近的人都不可信,对于他人,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 “德将军,如果给你五十人守于此处,你可是能见胜果?” “你给我多少人马?五十人?安大人,此一路行来,你我虽意见相左,我德昭却无害人之心,大人要我带五十人守于此处,可是觉得我有几条命。”德昭突然翻脸,周身上下满煞气。 沙场征战之人,对杀伐之气何等敏锐,贺云初的主战场虽不是横对千军万马的搏杀,却也是尸山骨海浴血打磨出来的少年杀将,还不等身后的安猿出手,她率先一步,伸手握住了德昭按在刀柄上的手。 “德将军且看地图。”不待德昭反应过来,下一刻,刷的一声,抽出了德昭腰间的佩刀,刀尖准确平稳地指向一处道:“此处山坳是个单行道,两头窄中间宽,一旦大队人马涌入,我等只要守住两端,敌军不管是回撤还是突围都断无可能。如此利好局势,德将军为何不受。” 德昭原本正迟疑贺云初突然握住自己手臂的举动,还没反应过来他的佩刀又移手他人,心中的惊惧不是一点半点。 “就算如此,拿五十人去挡几百人,也是螳臂挡车,送的。” “沙场征战之人,大战之前哪一个吝惜过自己的性命,如今身负国家社稷之重的太子殿下性命攸关之时,你还在担心自己会不会殒命,德将军如此惜命之人,来我西北军,堪堪进错了门。” 贺云初说话的当时,手起刀落,在众人惊愣的眸光里,抬手一扬,将德昭的佩刀送回了他的刀鞘,毅然转身,将陆煦叫来。 “带五十人守住这个山口,若有敌匪从此漏网,军法处置。” 陆煦二话没说,领命之后转身去点齐人马,率队往山坳深处而去。临行前贺云初丢给陆煦一句话:“我带人把猎物给你赶过来,你可记住了,猎物要活的才值钱,你下手时可要注意分寸。” 第73页 凡是带兵的首领都明白这是获得军功的好时机,只要拼尽全力,打的是出其不意之战,又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要之地,可谓天时地利人和尽占,德昭这是哪根筋搭错了,竟然不领。 军中是个靠资歷和军功吃饭的地方。贺云初与别人不同,不论是资歷还是级别,她都不怎么在乎。只要上面有贺靖压着,哪怕她身上有再多的军功,也不会象其他男儿那般有续升的机会,所以军功于她,除了徒增被人羡慕嫉妒恨的机会多一些,实在是没什么用。 只可惜她想示好,德昭不接,那么…… ☆、故布疑兵(四) 在大队人马转而往北疾行了一段之后,贺云初再度指向一处山坳:“德将军,此处是出入此山谷的必经之道,稍后,太子仪仗大军会向此处溃退,你年长于我等,又通于人情世故,便在此处迎侯皇驾吧。” 不给德昭任何犹豫的机会,贺云初直接从队中将德昭带来的五十人点出列,留给了德昭。 远处的喊杀声已清晰可辩的时候,此时,已经没有多少可犹豫的机会了。 这里,与陆煦设伏的山口完全不同方向,皇仗仪军怎能到了此处而那一小股人马却又会往那山坳间追去?德昭本想再问问,奈何云初丢下这几句话和三十多人给他,根本就不想再与他商议什么,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跑了。 德昭一头雾水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怎么也想不通她如此分散地排兵究竟是想怎么个打法。 东路,也是那道尘头继续往前奔来的位置。 山谷中的厮杀声依旧在此起彼伏,但并不怎么兇勐,象是边走边打,游戏练兵似的。 不知是双方人马的力量均衡还是双方皆处于疲态,这种声势,颇似双方胶着却又一时难分胜负的战斗。 贺云初带着队伍前后绕了一圈,也就看明白了。这两支打法极其暧昧的军队,其实还真不似在沙场上那般你死我活的拼杀。倒象一支庞大的羊群里进了几匹狼,羊群围住了狐狼,却又拿这狐狼无计可施,只能不远不近地围着,让它伤不了羊群,也跑不出去。于是被羊群困住的狐狼便且唬且吼地左沖右撞。 只有站在圈外的猎狗才看的清楚,这支羊群的移动其实是被这一支为数不多的狐狼们在左右着方向的。 穿插于皇仗仪军中做乱的人,是月氏的轻骑。哪怕是如此喧嚣混乱的战场,他们伪装成沙匪的行装已无懈可击,但他们长居于旷野的心性和驭马术的精纯,是军营中按章程条例训练出来的男儿所没有的狂放不羁。 他们噬杀,却不失条理秩序,贪婪却拘于组织。这种军事素养,又怎是一帮由财而聚的沙匪所操守的纪律。 看明白了这点,云初便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测:坝柳,才是他们最终想要去搏命的战场。 云初向来不热衷于忠君爱国这种事,只是但她自小生长于西线,所有的付出只是为了捍卫滋生自己生命的土地和族民。倘若坝柳破,西线万户千家都将覆于洪流,比起国,家似乎更重要一些。 披金挂彩的车马,粉饰雕妆的卫骑,在窄窄的山谷里横冲直撞。眼前是亲人的安危,身后是族人的安危,哪一方都不容她在此时为自己的安危计。 布置好所有的人马之后,消失了几乎一整天的小武回来了。他似乎没跟贺云初说什么,只是远远地跟她颌首点了点头。 小武回来的时候还带来了几个人。这几个人跟任何人不熟悉,完全是生面孔,但贺云初并没有过问,似乎没有注意到这几个人的存在一样。 几个新人不待主将的吩咐,自觉排入作战队列,神情肃穆,地盯着前方,主将贺云初的一举一动。 终于,她向上举起了一只手,做了个手势。虽然斥侯们白天按主将的手语行动,夜晚靠哨音,但她的这个手势,他们还是没看懂。 下一刻,看懂了的人打马离开了队列,朝山下的乱阵中冲去了。 半刻之后,贺云初再次打出手势,这次,是所有斥侯们都能看得懂的出战令。 上百支轻骑从山上俯冲而下,带起的烟尘眨眼间漫布在上道上,扬起了一道厚重尘头。 山谷中的混乱,愈显得没有了章法。但在那狭长的山谷间,完全象煮沸了的汤锅的人流却缓缓向北流去。 当这支庞大的人流出现在一处如孪生般的分岔谷口时,连犹豫都没有犹豫地被牵引着往偏北一条谷道奔去。 被牵引的行动如此明确,久安于水草的羊群自然是分辨不出阴谋与阳谋的,但狐狼就不一样了。 他不但嗅觉灵敏,行动更是异常敏捷。才发现势头不对,头狼便率先放缓了追击速度,稳住阵脚,观察战势。 除了仓皇溃逃,并看不出什么明显不妥。但是溃军中的乱,比之前有了明显秩序,溃退的有了章法,并不似之前那般你惊慌乱撞。 这支队伍虽然大多是来自光禄寺的礼乐仪兵,但只要有人组织,他们平日里练习的队伍秩序很快就能恢復,这是他们的职责所在。被礼制统制的国家,国家制度永远高于个人性命。 在仪仗中作乱的头狼在看出了局势的不可控之后,毅然决定放弃这次肆杀行动,在一声尖厉的哨音指引下,乱阵中的月匪很有章法的从阵局中滤出,退向另一个方向。 第74页 每一个有战场经验的老兵都可以看得出,他们这种看似随意实则秩序井然从乱阵中脱身的战法,不但是演练娴熟而且在实战中也应用的游刃有余的一种特殊战法。这种打法,别说是帝都禁军,便是久经沙场的悍将也未必能应对周全。 更何况还是在溃退之时。 退出乱阵的头狼们领着自己的部众有选择性的退入偏东一侧的谷口。在他们身后,还赘着一支不怕死的禁军,穷追不捨。 按常理来论,穷寇是不追的,但既然有人敢追,说明前面的道路也不太平,在这样的地方,伏兵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但是面前是一片广阔的如仙境一般幽美的谷地,一览无余的山川美景呈现于眼前,你即使备起万分戒心,除非控空那山花灿烂地表,在下面埋伏一支人马,否则,还真找不到一处可容下百人的遮蔽物体。 刚入谷口时些惊恐加疲惫的喊杀声也缓缓停滞不前了,围追而来的禁在看到这绝美景色的当时便放弃追击,毅然调头而去。 头狼带着他的部众们终于松了一口气,但浑身的血腥丝毫勾不起他们欣赏美景的兴致。他们脸上带着颓然失意的失望,倒不是因为兵败,而是没达到目的的遗憾。 但这份遗憾似乎并未真正影响到他们的士气。短暂的松懈之后,头狼与几位部众首领简单的商议了一番之后,松懈下来的部众换上替马,朝川谷纵深疾奔而去。 疾奔不久,不善于由斥侯先行探路的月匪很快就发现了这个地方不对劲,但已经来不及了。 原本宽阔的谷地,不知何时身边道路一侧出现的断断续续的山石,随着阳光的偏移,这些渐来渐峭的山石竟然形成了峭壁林立的山崖,而另一侧的幽境仙谷,却随一条缓缓水流的渐不渐细渐来渐散,并随着稀稀疏疏的林木的渐次出现,而完全消失了踪迹,不久之后便形成了一侧的悬崖,与另一侧的峭壁,形成了另一番奇美的风景。 可惜局中人已无暇欣赏自然美景。 煞气,血腥,从头尾两端相继弥散开来。已经进入山道的队伍已经掉不了头,而前方,迎面而来的人马简直象是从天而降的杀鬼,强悍的杀伐手段,狠辣的攻击战术,当头一棒就让头狼头晕眼花到力不从心。 的确是力不从心。 对方应用的是以逸待劳的车轮战术,守在一夫当关的谷口,二对一绝杀之后,给落空的战马让出一条逃生的通道之后,立即换下一组继续截杀。很有章法也很有秩序,似乎不像是在打仗,更像是在玩游戏,而且还恪守着游戏规则。 月匪原本就噬血,但在这种比其更噬血的打法面前,干瞪眼无计可施。道路太过狭窄,往前沖不过去,往后又退不回去,只能被圈在原地一拨一拨的砍杀…… 月氏地广人稀,全境几乎没有步兵,月氏男儿从开始走路就在马背上,能拿得动东西时手里挥舞的玩具就是刀把枪,故尔人人擅战。 但因为月氏特殊的地理环境和战争条件,被汉人尊崇的兵法和战术与他们并不适应,长期的战斗经验和养成的战斗习惯就是力量与力量的直接碰撞,无论是人还是战马都是如此。 而梁国却不同。 梁国地处平原与丘陵环伺之地,大多地方都是丘陵与山脉,即没有可供战马驰骋的大片平原,也没有可供战马生息的大片草场,只有西境旷阔人稀,,甸梁大草原虽然与西胡接壤,却也是养息战马的最好牧场。 即便如此,比起西胡和月氏,梁国的骑兵人数和骑兵在战术方面的素养,也远不及这两个马背上的国家更的威摄力。 与之相比,梁国更擅长兵者诡道。 在一马平川的草原上跑马的月氏骑兵,完全被眼前这条狭长的通道挡懵了,他们利用自己最擅长的硬碰硬的功夫与守望在山坳口不停地朝他们射冷箭的梁军对抗,等于不停地拿自己的血肉之躯去擦拭敌人的刀锋,这种打法,从开始之初就註定没有完胜的可能性。 人倒下去,失去了主人的战马因为惊慌和无所顾忌的冲锋,从他们原本还有生息的身体上一路踩踏而过,在山谷间铺开了一层由累累白骨与肉泥叠加而成的阴冷尸道。 兔子急了还会咬人,更何况月匪也不是甘心待宰的羔羊。这种单方面的杀戮仅仅持续了几拨之后,月匪也迅速调整战术战局,用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使出了有接替性的车轮战法。 这种打法双方都太耗战力,月匪求生,梁军求胜,双方意图明显,每一方的主将都将着力点放在了对方的软肋上,势均力敌,难分胜负。 但是月匪的人马都被圈在山道上,战斗力是摆在明处的。而梁军截击和阻击的人马变动频繁,身形出没毫无常理,探不出具体实力。但从攻击力量来判断,人数并不多,而且战略强悍的也就那么几个人。几番迎战之后,换上来的梁军战斗力与月匪的战斗力渐渐拉开了差距,战局也出现了颓势。 看到了光明的月匪们加快了攻击速度,也加强了攻击力度,果然,没撑过多少个回合,梁军便节节败败。若不是仗着对地形的熟悉,迅速撤出,恐怕连恋战的机会都没有便被团灭。 看着梁军败退的身影,月匪的头狼很是恼火:梁国何时出现这般能战的骑兵了! 梁军来无影去无踪之后 ,月匪虽然犹疑,但这种犹疑毕竟抵不过前途未卜的求生欲。 第75页 而不久,未卜的前途便寻到了归路。 前面的头狼在冲破梁军的防线之后,整部人马以破竹之势朝前方冲去。前方的道路依旧曲折,但好在路面宽阔了许多,渐渐四驾、六驾齐驱,前方没有了阻碍之后,队伍受挫后行军的速度快到极致。一转转弯之后,后面的人马已是看不到前队的身影了。 而后队又被恶鬼般的梁军紧咬不放,且战且退,双方都亮出了噬血手段。短短的一段山路,横七竖八的尸体被失去了主人的战马踩踏的血肉模煳,残肢断臂纵横交错在一起,连回头的战马都不停地惶恐啸叫。 前面的还在往前奔,后面留下来阻击的人已越来越少,但紧追其后的梁军杀伐却似乎越来越勐,丝毫不给前方人马休栖的时机,很快,在很少有战马踩踏的悬崖一侧便磊起了一道尸身人墙。 但是后面追击的梁军人马好好像越来越多,挥人砍杀的力道也越来越勐,那辍在最后的狐狼几乎来不及抵抗便被斩落于马下,倒是那些失去了主人驾驭的马却有机会后撤,跑回身后的仙境中。 ☆、丹北烟雨(一) 都说春雨贵如油,这场伴随着晚春迟到的春雨,淅淅沥沥持续下了四天才停。第五天夜里,干脆又悄无声息地下了一场大雪,铺天盖地的雪花,瀰漫的人连眼睛都睁不开,对面看不清景物,将地面上原本凹陷凸显的所有痕迹都摭盖的再也不见了一点痕迹。 清晨,推开门窗,一股伴着春意的冷风扑面而来,一个激灵之后,更是被眼前这晶莹剔透的美景吸引,盯着眼前满树盛开的雪花,忘记了唿吸。 这场大雪,洗涮涤盪干净了一个残冬积攒下来的尘埃,也沖刷干净了春日浮尘嚣嚣的污垢,放眼世界,一片冰清玉洁。 午时之后,被阴霾笼罩了数天的阴霾,终于迎来了一抹阳光。使得那片触手不敢碰触的雪花片刻间便纷纷融成了冰水,漫天野地,沉浸在润泽之中。如果不是阴洼里还残存着没有化尽的积雪,你甚至会怀疑那铺天盖地的雪花从未在你的世界里绽开过一般。 刘道远躺在烧的暖烘烘的热炕上,亲兵正捧着一碗姜汤,一小口一小口的慢慢递到他的唇边。 伤口有点感染,他发烧了,这一烧,使他错过了几十年难遇的春雪奇景,尤其在京城长大的他,更是无缘亲睹这美丽的景色,心里不免有些懊恼。 相比他的沮丧,他这位营将姑舅表哥的脸色就开朗多了。 外面一片热闹的喧嚣声,刘道远:“营里可是有喜事?” 侯悦基笑着走到窗前,推开稍稍敞了一条缝儿的窗户,回道:“外勤正在校场试马,青一色的胡马,简直是神骏,威武的很,六百多匹呢,还都没骟过。” 刘道远昏睡了两天,刚刚才醒,脑袋还有些懵懵的。“胡马?哪儿弄来的?” 侯悦基怡然一笑:“这一次外出巡逻,战果还真是不错。你信不信,我带的人马刚刚樨霞谷附近,便听得厮杀声震天,赶到一看,见是益州军的一小股人马与三百多月氏兵杀在一起,便杀将过去,将这支人马救了下来,没想到这一救,还意外缴获了这四百多匹月氏马,你说值不值得一喜。” 刘道远一怔:“你说你救了谁?” 侯悦基望着刘道远,喜的眼睛都合成了一道缝:“益州司务营的一队斥侯,本欲往夏州大营去的,半路上遭遇了月匪。” “只有四百多月匪,没有其他人马?” “有啊,我不是随后就到了吗,这四百多匹月氏马,可是大功劳。” 刘道远看看侯悦基自我满足的样子,就知道母亲对他的评价没有错,这个人不但好大喜功而且还不够聪明。 没人比有机会道远更清楚安图为了得到这批胡马而做的运筹,甚至不惜搭上性命。最后,这么大的功劳,怎么就拱手到了侯悦基手上?她不会是…… “安图和她的人马如何了?” 侯悦基细细的眼睛越发眯成了一条线,不过看得出他是真的很惬意这次战斗的收穫,至于那个瘦猴儿似的小头领……“哦,沖的太勐,受伤了,其余的人没跟着进来,伤损情况不是太清楚。” 刘道远心中升起一丝不悦,道:“李太医在营里,你可是让他去看过了?” 侯悦基尴尬地笑了笑:“一个小骑尉,范不着李太医出面,我看杂役堂的那帮人倒是与她颇为相熟,一点小伤,他们照顾得来。” 刘道远突然阴了脸:“我看侯大人在西北的日子过得是越来越安逸了,连脖子上这颗脑袋快丢了都浑然不知。” 侯悦基眯成一条线的眼睛终于绷大了一点,望了刘道远一眼,又憷憷的垂下了,讪笑道:“不知何处出了错漏,还请公子明示。” 刘道远冷笑:“罢了,我便买你一个人情提点你两句也无妨。这位安图安大人,万万不是尔等可小觑之人,单就许峥外室私生这一个身份,便是要慎之又慎的,更何况还有斛律蒙氏的背景,一个小女子,八岁便入了军营,数年磨鍊非但未在男儿群中起非议之声,一路军功令我等男儿无地自容,连丹州大营都对其另眼相看青睐有加,你却将她丢在了杂役营,此事若被许峥知晓……”他没再往下说,但侯悦基额头已见了冷汗。 第76页 但很快,侯悦基就恢復了底气道:“那安图身边的人死了个七七八,若不是我到的及时,她的命怕是都保不住。月匪的星月钩是用□□浸过的,太医院出来的正经太医,未必能应付得了这种腌脏事,杂役营虽然听着不堪,但里头不乏能人奇士,倒颇会应付这类旁门左道的活儿,公子先歇着,我这就找两个靠得住的人去支应着。” 侯悦基说完,匆匆地别了刘道远,挑帘子出去了。刘道远看着他的背影,咬牙骂了一句:“没脑子的东西,怎么就入了母亲的眼了。”强龙压不住地头蛇,毕竟这里不是我家的地盘,而他的身份又是不能说破的,想了想,招唿门口的侍卫:“叫刘坤来见我。” 没一会儿,门口帘子一动,进来一个三十多岁身材瘦长的男子,穿着一身崭新的夏州军军服,衣服上的褶子都未消去,显然是临时才换上的。衣服有点肥大,罩在他身上没有军人的气势,倒象是私塾的先生。 人在离炕两三步远处站定,欠身行了礼。 刘道远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先生坐下说话吧。” 刘坤应了一声,椅子离的炕很近,他在椅子上下襟坐下,并不拘谨,却也不敢抬头与炕上的人对视。 刘道远刚想往起来坐一点,一用力,扯的肩胛骨生疼,便放弃了:“安图谋划精细,怎么侯悦基只说到手了四百匹马。” 一说开正事,刘坤神情就自若了些:“公子果然好眼力,这位安图安队正,还真不是一般人,樨霞谷一役运筹之周详,谋划之诡谲,连擅战的成年男儿都未必能及。正如公子所言,战前派出的数路斥侯,沿途各处求援,打的皆是功备营的旗号。但不知为何,最终到场的只有群加的几支斛律蒙谈氏的族兵。人马虽然不多,却胜在安图事先的谋划,生生将月匪和沙匪引入地涝沟那样一个死穴,进得去出不来。等两支匪帮相互内耗的差不多了,侯将军也到了,这才有惊无险。” 刘道远听完刘坤的话,良久没有应声。半晌:“地涝沟是一个甚地方,怎么可能消耗掉上千的人马?” 刘坤认真应道:“地涝沟是樨霞谷内的一处山谷,终年云摭雾绕,对面十步不识人,因常现彩色云雾,又名仙女湾。” 刘道远却不以为然。月氏军千里轻骑,派出的又怎会是些平庸之辈,更何况是五百捍兵对一百斥侯。而且沙匪既然能与月匪前后夹击,两支人马之前定然是有联繫的,就算布局者谋划精诡步步为设障,相互配合的人马就算初时没意识到,但这样的局面并不会坚持多久,一旦醒悟,绝地反击的力量又岂是一百多斥侯和一群族兵可抵挡得住的。这场战事,究竟是怎么赢的呢? 只不过刘道远此时的歷练还完全无法想像这场战打的有多惨烈。 刘道远默了一默,又问道:“斥侯队伤损如何,为何未进营?” 刘坤眉头也是紧锁:“队中参战的兵士属安图亲领的人马伤损最多,听备营打扫完战场的兵士们说,二十多人带伤,抬了十几具尸首。在仙女湾伏击的那一支,倒是没什么伤损。据说这位安大人曾出身于功备营,但手下人马未入营而是扎在了外面,却不知是谨慎还是有其他事务在掣肘。” 刘道远也是一皱眉:“听侯悦基的语气,似乎并不知此战之因是太子仪驾,又是为何?” 刘坤正色道:“安图战前未曾对部下提及太子圣驾一事,故军中兵士皆不知此事。安图谋划将两支股匪引入仙女湾的同时,将太子一行引出了樨霞谷,出山丹岭迳自往东,中途正好遇到夏州大营外训回营的人马,便护送着往夏州去了,功备营的人马到时,战事已结束,他不知此事是自然的。” 默了一默,刘道远又问:“樨峡谷一战,你以为安图如此大费周折运筹帷幄,真是为了太子吗!其实她盯上的是那批马,不是几百匹,是上千匹。侯悦基带回来了四百多匹,死伤了一百多匹,剩余的呢?跑了!?” 刘坤也是一怔,显然他也是不了解这个情况的。 刘道远微闭了闭眼,脑中渐渐清明,不由地笑了:“如此胸怀韬略之人,若能将其收于麾下,先生觉得可有裨益。”虽是问人,但神情眸光却无半点迟疑,刘坤赶紧起身揖道:“若有此人相助,于公子定然如虎添翼,只是这样的人生性犷达,招揽也非易事。” 刘道远唇角一蹙,露出一抹得意之色:“一个小女子而已,再胸怀韬略,也终是要受驭于人的。” 想想她对此战战功志在必得的决心,事后却甘心情愿拱手将功劳送于侯悦基,无非就是想换个人情,将他留在功备营安心养伤。 既然是这么重情义的一个人,软胁也必然在情之一事上。对情之一事,他虽不敢说驾轻就熟,却也自信应对起来游刃有余,若真留在了功备营…… “你去把李太医叫进来吧。”他吩咐了一声,刘坤只是稍稍怔了一怔,就明白了他的用意,心中一紧,往前一步跪下了。 “虽然人才难得,但公子身份矜贵,万不可再做不智之事,您倘若有丁点差池,我等即便开膛破腹也难谢其罪。”公子这步棋,虽然替她挡这一箭冒了点险,却也为接下来要做的事省却了不少事,算是意外走了一个捷径。 第77页 刘道远诡谲一笑:“你们不懂,对安图这样的铁血义士,功名利禄都不算什么,一个情字,却可以让她为你赴汤蹈火,也可为你粉身碎骨,虽然替她受了一箭,却还是值的。”他摸了摸胸骨,伤口已经在癒合了,皮肤烧灼着,麻麻的痒。 刘坤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劝也没用了,若他下定决心要做的事,使尽手段也定会去做,劝是劝不住的。刘坤站起身,执了礼刚要退出,却听到身后又说了句:“顺便去查一查那个放冷箭的人,是什么背景。” 替别人受了一箭,若不查清这一箭的目的稀哩煳涂的受这份罪,那铺在也不是他的性格。 ☆、丹北烟雨(二) 贺云初重伤昏迷,侯悦基接收了仙女湾战局的果实,又得了西巡随驾官员的大力贊勉,一时风头无两。 淅淅沥沥的春雨整整下了一夜,以至于次日天亮的时刻都比往日晚了近一个时辰。 雨依旧在下,空气湿冷的厉害,在北方长大的人很少见识这种春季雨势连绵的天气,刚刚才脱去了棉衣,寒冷来得卒不及防,骨头里都似往外冒冷气。 功备营向来杂事多,衣着褴褛的营兵身上披着油布,脚上套着破烂的麻鞋,找着镐锹之类的营建工具进进出来,丝毫没因天气的阴寒而松懈。 曲凌河破堤,不但淹没了附近的农田村舍,也淹没了官道,越来越强的水势隔断了沿途兵站之间的联繫,补给物资送不进来,若不及时填补疏漏,整个西大营被困于洪水之包围之中,如折翼的雄鹰,很难施展其作用。 功备营更是不敢懈怠,几乎是整营尽出,疏堵附近的河道,修整洪水过境后的道路,已经忙碌了三天了。 云初睁开眼睛第一个看到眼里的,就是这样一个该干什么就干什么的场面。一间大而繁杂的屋子,中间用土筑起的几个炕台上,高高低低的码着书本卷册,堆起了几座不小的山头,将书山后面那几个执笔的营吏几乎全摭住了。 原本充斥着一股潮湿腐烂发霉味道的屋子,现在又多了一股苦涩的草药味,混杂在一起的味道使这屋子里的空气混浊得使在不好受,但在大屋里忙碌的人却似乎没有什么感觉。 云初吸着鼻子憋了半天气,实在有些忍不下去,咳了一声,接下来的咳就不由她控制了。 “醒了?你这个小娃娃,也真是能睡,老夫十日的瞌睡都顶不上你这一觉。”随着说话的声音,从书山后面站起一个身材略显臃肿的老人来,一头乌髮松松地盘在脑后,稀疏的鬍鬚不长不短刚及下颌,看起来还不到五十岁,相貌生的很是喜感。 “梁主薄。”云初想坐立起来给这位前任中书僕射大人行个礼,可脑袋和脖颈动了动,却没能起得了身,周身沉重的象坠着块大石头似的。 云初的胳膊原本就有伤,在与月匪混战时正好被一把斜刺扎在那条伤臂上,她没有穿盔甲,斜刺入肉就勾住了骨头,扎的很深。陈阵替她清理了创口的出血,但是面对扎在肉里的武器,陈阵也束手无策。 功备营是西北军的一个苦役营,主要营务就是修补各处营区、官道、驿馆兼器械造办,人员多来自京城及各地州府的罪囚人犯和被诛连发配的亲属族人,数量庞大,成份复杂。 梁书辞也不帮她,站在炕前笑眯眯地看着,待她挣了半天实在动不了躺安稳了些,才笑咪咪地开口:“游七少爷的手段,你不乖乖躺个十天半拉月,哪儿能轻松起得了身。” 梁书辞随然说的轻松,听得贺云初冷汗都下来了。他嘴里的这位游七少爷是渐江苍南人,因为捲入一桩贪墨案被发配到了临河,因为懂点医术,被贺靖带到了功备营。 贺云初在功备营的时候,是见识过他的手段的,比起两榜进士的学问来,那一手诡谲狠辣的医术才是傍身的根本。想想的小胳膊小腿在那位活阎王手中搓来捏去,贺云初整个人都不好了:“梁主薄,我的腿是否还在?”要不然为何下肢会没有知觉。 梁书辞的笑容实在太灿烂,那一瞬,贺云初真恨不得拿把刀抵在他脖子上问:“你们是不是同伙的,合起伙来害我的。” 似乎是猜到了贺云初的心思,梁书辞笑着笑着也就不笑了,将笑容改成了蔑视:“你伤的是胳膊,关腿何事。” “那我为何不能动?” 梁书辞摸了摸下巴上几根稀疏的鬍鬚,终于肯弯下腰来跟贺云初说话,他声音压的很低,象小孩子说悄悄话一样嘀咕了一句:“贺靖的主意。” “啊?”贺云初不敢置信的瞪了瞪眼睛,随即放松下来。其实她对山谷是的战势一点把握都没有,即便半一半人留给陆煦去设伏,将精锐悉数留在了身边,一冲入阵中她就知道,此战,绝无胜算。救不出贺元初不说,还得搭上身边这一百多兄弟进去。 既然知道结果,她反而无所顾忌了,杀伐大开大颌,如一阵旋风般与月匪缠斗在一起。 关健时刻,如果不是李崇杀进来,她现在恐怕连害怕的机会都没有。 既然李崇带兵来援,贺靖就不会不知道贺元初在太子仪驾中的事,所以,她能想到的事,贺靖比她更精。只是她还没想明白,明明是丹州大营的精锐出师,李崇和他手下的人为何要扮作斛律氏族兵掩去真实的身份,在功备营到来之前撤出? 第78页 贺云初盯着屋顶因年久而泛黄的椽木,心里一颗石头沉沉地落下来。贺靖和李崇一来,贺元初肯定无虞,但没有军令擅动刀兵,就必须得找一个合理的藉口,否则,依贺靖的行事风格,他可不会顾念亲情这种无用的理由。 陆煦和德昭都没有进营来,原本是为不想让他们知晓她与功备营的这层旧情,现在想想,倒也是个两全之策。只是身边势力单薄,功备营又在贺靖的掌控之中,那个长相阴柔的游七公子又是贺靖的忠犬,贺靖要真想拘她二十天,游七决不会在第十九天时放了她。 贺云初委委屈屈的望着梁书辞:“我身上痒痒,唤安猿进来帮我挠挠行不行?” 梁书辞不笑了,但那张颇为喜感的脸上流露出的表情却比笑着的时候更令人毛骨憷然:“你还是个小娃娃,老夫为你挠如何。” 贺云初心里一抽:“ 男女授受不亲,我再小也是女子,你莫坏了我的名声。” 梁书辞虽然这么说了,却没有真的就动手,维持着他那种莫可奈何的表情:“你这样的女子,何曾在意过名声。” 贺云初盯着他:“你这是什么话,我如何就不在意自己的名声了?” 梁书辞瞥了她一眼,朝门口一招手:“安猿就不是男子了?” 贺云初被他一句话噎住,她本来是打算找安猿进来问问队中的情况,现在连藉口都被这老人精摧毁了。 守在门口的小兵一掀帘子,一股凉风窜进来,随即穿着营服的小虎手里端着个瓦罐从帐帘下挤进来。 近前才低低地唤了一声:“少主”,然后将手中的瓦罐放在炕旁边的矮几上,取下上面扣着的小碗,瓦罐里粥饭的香味蓦地飘出来。“您睡了快两天了,我煮了点稀粥,您先垫垫,身子有了力气,不乏了,慢慢的才能吃其他的。” 小虎象个老妈子一样絮叨着,舀了一碗稀粥,半蹲下来,一小口一小口的另一餵贺云初。 贺云初有些别扭,除了安婶,她长这么大,还没被别人餵东西吃过。贺云除抽空瞥了梁书辞一眼,没想到梁书辞又开始笑了。 老狐狸一露笑容贺云初就知道被他算计了,有些气不顺地瞪了小虎一眼,不吃了。 “小虎说他不是男子。”他有些勉强的解释完,又下意识地摸了摸下巴上原本也没几根的鬍鬚,笑着转身,回到后面的书堆里去了。 小虎连看都没看他一眼,轻声说道:“是男是女都不重要,我是近身伺候您的,往后您只管当我是女子便是。” 梁书辞再转过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个帐本一样的册子,表面泛硷已经有些残存,露出里面发黄的腹纸,一看就有些年头了。 “一会儿她有气力了给她看看,免得太闲,胡思乱想。”他把册子递给小虎,又笑眯眯地转身了。走了几步又停下,转身看着小虎,表情依旧很温和,却没有笑了。“她这身血腥味太重,稍后跟肆月去库房领一身衣服给她换上,呛死老夫了。” 如今的功备营,早已不是三年前的功备营,换了营将。李崇将她带入营中,直接安排在了副帐,这里的人都是熟面孔,都是旧识,照顾起来也方便,尤其梁书辞,他是贺云初的老师,有满满三年授业之恩的老师。 他嘴里说的这个肆月,是杂役营的一名小厮,是前枢密使赵佑的嫡长孙,赵佑与兴阳侯谋反失败后被判了凌迟,府中男丁悉数斩立决,女眷多被流放充了官妓。肆月因为长相秀气,替了刚刚落水的长姐当成女子混入女眷之中,侥倖存活了下来,后来被贺靖发现,带出了妓馆,换了个身份丢进了功备营,给同被丢进功备营的贺云初做了贴身小卒,有三年的主僕之谊。 肆月与贺云初同岁,又从小受世家贵大族的薰染,即便做了下人,骨子里的矜贵之气却未全然散去,贺云初离营被调往司务营的时候,便没再让他跟着了,一来是怕肆月的身份泄露之后惹来麻烦,二来怕时间一久,两人生出男女之情来。 在副帐中做了三年小书童的肆月在大炕边守着浑身血污贺云初,连眼都没闭过,他是男子,给贺云初换衣服这种事,无人吩咐他是不敢僭越的。 小虎是今天早晨才被带入营中的,但外面有人守着,他干着急进不来,这时候眼圈还红着。听梁书辞这样吩咐,赶紧起身回道:“多谢梁大人,我这里有备用的,不劳大人费心了。” 梁书辞眉头一顿,有些意外地望着他:“你,认识我?” ☆、丹北烟雨(三) 小虎朝躺在炕上没有动身的贺云初望了一眼,转过来回道:“大人曾任当朝中书僕射,京中有多少人又不认识您呢。” 梁主薄更意外了,就算京中的官再多,朝庭的二品大员,却也不是一般百姓想见就有机会见的:“请问阁下是哪个府上的?”投身功备营的犯官,入营时都是被抹了原身份的,除非能接触到籍册的主官,下面的人谁都不能透露任何一方的身份,否则,按营规是要送刑司领罚的,一次罚下来,能活命的机会几乎没有。 小虎不知道功备营的营规,听梁书辞这么一问,连贺云初都睁大了眼睛,却没有阻止他。 小虎不慌不忙地朝他揖了一礼:“在这营里的,又能识文断字的,之前身份定然都低不了,即便不是大人,也是官人贵人,多谢各位对我家大人的照拂。” 第79页 贺云初静静地听着小虎与梁主薄的对话,贺靖选出来的人,果然□□的不错,这番话说的进退有度听不出任何漏洞,不是擅长与人周旋的人精,便是事先有人提醒过。 对于贺靖突然塞给她的这个人,她原本就是存着戒备的。旧沙河遇险之后他第一时间凭着黎原的鹰迹找到了她,她的这种戒备心就更强。 黎原也是贺靖的人,只因他老诚又精于医术,一身功夫更是深不可测,刚入行不久就将她手下的几个护卫收拾的服服贴贴,云初才没有排斥他,但小虎就不一样了。 这个长相阴柔妩媚的小厮,与她相处有礼有度,看似低眉顺眼,实际上却警觉的很,稍微一点风吹草动他立刻就会窜过来挡在她前面。但鹰嘴崖遇险的时候,他却慢了刘道远一步。 梁书辞意味不明地望了贺云初一眼,见她也没什么表示,抬手朝眼巴巴往这边盯的肆白挥了挥手,一起退到书山后面去了。 贺云初在众人的视线里,但任何人都不敢冒然起身或者进前一步。 贺云初喝着粥,漫不经心地问了小虎一句:“外面在做什么,听着很热闹。” 小虎不知道,这场功劳原本是贺云初作为他照料替她挡了一箭的刘道远的回报,送给侯悦基的,很不高兴地回了一句:“侯将军跟夏州大营的人在校场试马,能不热闹吗。” “先放在一边吧,外边情形如何了?黎原呢,不何他没进来?”游七为她治的伤,贺云初起初以为是黎原不擅长胡人的这种阴损招数,李崇才没准他进来的,现在伤口已经处理完了,比起那个长相阴柔,眸底深不可测的游七公子,她宁愿黎原在身边,再说,她也想问黎原一些事。 小虎垂下头没有说话。 贺云初有些纳闷:“不会是……他也受伤了吧?” 小虎重重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黎先生……战死了!” 这句话这个消息太突然,贺云初有点没反应过来:“他又不是死士,近侍是不用与我上阵厮杀的,他如何战死的?”小虎的神情告诉他,这事没假。 “安猿说当时您在前面沖的厉害,后面的人都沖不到你身边去,黎先生看着着急,他轻功好,就想挤到您身边去,结果还没到,就被撞下马了,连个完整的尸身都没找出来。” 贺云初怔怔地望着屋椽,内心情绪复杂。似黎原这等功夫的江湖高手,自恃武功高强无所顾忌,却不沙场对阵拼的是另一类硬功夫,不知是贺靖没提醒过他还是他过于自信了,总之就这般死了,还真是可惜。 在这点上,杨越就有足够清醒的认识,她才会交给他一支特殊的人马。 良久之后,贺云初才轻声问道:“长公子如何了,他可是安好。” “长公子没事,已经随着大队人马,由德将军引路,跟着夏州来接应的人去夏州了。” 正如预期一样,在战斗初起时,德昭毕恭毕敬的等在路边迎侯了一支没有太子在伍的圣驾,对远处天空胶着在一起的尘头也只是淡漠地睨了一眼,便将视线转回了他身边这支豪华的仪仗,在揽取头功的同时挣了一份相同份量的忌恨。 刚刚撤出战场,贺云初立刻便派陆煦前往夏天州復命,没有让他与丹州大营的人碰面,陆煦清楚战前的所有谋划,却不不能与许峥详述打赢这场战的始末。却并不妨碍许峥在看到近百俘虏和近千匹马之后的判断。 贺云初选择的伏击点不过多处,有一处独立的农庄,他们世代受夏丹两处大营的护佑,在接到斥侯求援的第一时间,将村里四百多精壮男子集合了起来。 陆煦带着这样一支训练的素的队伍押送俘虏,到达夏州的时间,比侯悦基在校场验完马之后再浩浩荡荡赶赴夏州的时间,整整迟了三天。 梁书辞丢给贺云初的这本册子,记述着京城各大世族名门的人物关系和脉络,虽是简谱,但各家的人物图谱却记载的颇为详细。 贺云初从手脚刚能动的时候就捧着这本册子一页页的翻,翻着翻着,就在刘氏卷宗那一卷上看出了问题。 刘道远是刘政合的庶子,在刘家排名第七,生母薛姨娘出生于江浙余姚,母族是当地有名的儒商,富甲一方。 而据贺云初对功备营新换的营将了解,这位侯将军出生于北定州广平县,身家资歷平平,这一南一北相隔就是几千里。 如此看来,这舅亲一说…… 倒是陪同太子一起西巡,与贺元初同车的这位刘公子,身份背景才叫高得吓人:南平王世子。 南平王是大梁六位异姓王里唯一一个有藩地的王,前后两任南平王镇守大梁西南近百年,从未有过大的震盪。而这位刘鹤公子,竟然还是南平王唯一的儿子。 贺云初手中握着这本册子想了半天,终于站起来吩咐道:“梁主薄,劳驾替我安排两个亲兵,我想去看看刘伍正。” 如果不出意外,今晚,侯悦基就该动身前往夏州领功了。 刘道远中箭的时候有点突然,他的护卫当时执意要将刘道远送往功备营,贺云初当时也没有多想,只派了两个熟悉功备营的亲兵领着他的护卫一行入了营。 此时想想,疑点似乎越来越多。 刘道远乍到却在益州到处寻人挑战,行事极为高调,又加之败绩甚少,积攒了不少仇恨。贺云初当时以为那一箭是沖他去的。 第80页 结果安锐审完那个隐藏在斥侯中从不显山露水的小兵才知道,那一箭,是沖贺云初去的。 那是个族人,是贺云初入司务营的第二年从役兵处挑选进入的司务营,因为身手敏捷,被贺云初亲自挑进来的。 斛律族人。 二十向前老国主将黑水国送给大梁,携全家族人入了梁都,无所皈依的国民悉数沦为梁国耕民,改汉姓着汉恩服,甚至有的地方还强迫两族男女通婚,不知道有多少族民都想杀了他们的国主。 贺云初身份复杂,只有少数几位长老清楚她身负王族血脉,是族中未来的司政,但这个隐藏在营里的普通族民却能脉络清晰地将暗箭对准她,足以证明,欲取她性命的人,定在这几位位高的长老之间。 贺云初高调将刘道远送入功备营,却没有第一时间处决这个杀手,甚至没有外泄刘道远替她挡箭这件事。 至于刘道远替她挡的这一箭,静下来想,就很值得深思。刘道远虽非功夫绝顶的江湖高手,在他们这队人里,马下功夫却也无人能及,他身边的五个侍卫更是个个身怀绝技,连他都发现危险要朝她扑了,他的侍卫又怎会浑然不知? 贺云初当时撤去了身边所有亲卫,意在甄别德昭与刘道远入营的目的,就连德昭都看出了端倪,刘道远会看不出,还会不顾一切地往前扑?若当时举箭的不是杀手而是她的侍卫,刘道远就不怕自己被射成筛子? 刘道远直挺挺地躺着,心中前所未有的生起了丝恐惧。除了眼睛眼睛和舌头,浑身任何一个部位都动不了,也没有痛感,也没有触感,这种毫无支配力的感觉,这种对自己都无能为力的感觉让他心慌,恐惧。这并不是他想要的,更不是他谋划的初衷。这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其实是掉进了一个坑里。 他只是想让李鬼手帮忙让他的伤势弄得足够能让贺云初不放心将他扔在功备营,却没想到……现在却满营地找不到李鬼手了。 ☆、丹北烟雨(四) 绵绵小雨一直持续了四天,第第天夜里,终于放晴了。天依旧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但满天璀璨的星斗却清晰地告诉所有盼望着晴天的人:阴霾过去了。 贺云初在副帐内守了刘道远一夜。 天亮的时候,刚刚修堤回来的李鬼手回来了,看了眼昏睡不醒的刘道远,吃了一惊,这样的症状……?抓着刘道远的手探了半天脉,眉头拧的越来越紧,这世上,还没有他摸不准的脉,可眼下,偏偏就探不出个所以然来。 昨天公子来找他,让他将自己伪装的看起来气色虚弱,能勉强行路的样子就行,依功备营的营规,不管是生病还是受伤,只要能站立,便不再享受伤病待遇。他只是扎了他一针,能跟着他的主将走,却又不能独自领兵。这种虚晃一招的事于他来说轻而易举,才一夜的功夫,怎么就不醒人事了? 他望了一眼贺云初。 贺云初坐在床边,看刘道远的神情平静而又柔和,他问了一句:“安小将军守了他一夜?”他本来还问别的,但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公子的几个近身侍卫就守在旁边,这些,应该不是他应操心的事。 贺云初没有看李鬼手,却不等于忽略李鬼手的神情,他搭脉的时间过长,从越来越凝重的神情已经能几分端倪,他偏偏还意味深远地望了她一眼。 贺云初点了点头:“刘伍正一夜未醒,李大夫可是看出是哪里不妥了?”斛律族的箭在淬火时会浸入蓖麻籽内,这种独特的锻造方法是他们的独门绝技,外族人无从知晓。靠这种技术对敌军造成的伤损,使人数不足千万的黑水国,愣是跟梁国和月氏纠缠了数百年而未亡。 但刘道远这症状……她犹豫了一下:“刘伍正的症状,可是因为箭伤?” 李鬼手眼神中露出怜悯,苦笑了一笑:“其实公子前两日已无虞了。” 李鬼手掐着自己的手心,冷汗一阵阵的,他的这句话,已经是冒了很大风险的。说完看了眼帐内的几名侍卫。 几个侍卫似乎没听到他的话,眸光冷肃,神情镇定。 李鬼手心里咯噔一下,蓦然紧了一紧。 贺云初没有多问,功备营各方势力盘踞颇为复杂,她还摸不清李鬼手是属于哪一系的。 侯悦基离营去了夏州,营里的事由副营总谢怀安打理。谢怀安是营里的老人了,与许峥有一层姻亲,为人憨厚朴实,凡事只按规矩,循规蹈矩地行事,连拐个弯办事的能耐都没有,与歷任营将都处地和睦。 贺云初初入功备营的时候他就是副营总了,整天板着脸,看上去皱皱巴巴的,人极为和善,但她与这个人却从无交际。 刘道远是司务营的人,只是因伤借住在功备营,一个小兵,并不会比战场上挂了彩的伤兵受到的礼遇多,如果不是在侯悦基的帐中,由侯悦基的亲兵亲自照拂,其他人甚至都不知道副帐里多了一个外营的人。 谢怀安更是无须特意关注这么一个与他不相干的人。 贺云初从没有近距离地单独与男子相处过,刘道远昏迷不醒人事,原本白晰的庞象失血过多一样,苍白的近乎透明。 但是,他昏睡的神情眉头紧皱,牙关咬死,撬都撬不开,这情形……象极了当年的谭钦……贺云初就有些犹豫了,不但犹豫,对他的身份,更多了份好奇。 第81页 游七探完脉就笑了。 九灸天穴?贺云初疑惑地望着这位长相阴柔的男人,游七却只笑不语。贺云初没有再继续往下问,她原本对这个人就有些憷,看到他回头沖她眯了眯眼,露出了一抹柔和笑容,直接连与他对视的自信都没有了。 果然,回了杂役帐,如常虽然是了药之后,刚一躺下,就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了。 晨起的阳光从斜墙上投射下来,正好铺在被子上,贺云初盯着炕前笑得如一朵鲜花般灿烂的梁书辞,恨得想咬牙,却使足了力气都感觉不到上下牙床咬合的疼痛,话更是说不出一句来,却听梁书辞的声音象从天赖飘过来一般地呢喃着:“都督让我今日送你出营,没办法,症状轻了出不去,你就忍着受着吧,又不是没受过。” 贺云初为了不让越来越困的睡意夺去最后的意识,拼命将眼睛瞪大。梁书辞嘆了一声,然后见他厚厚的嘴唇带动着下巴上稀疏的鬍鬚一颤一颤的。 “刘伍正遭了别人暗算,与我们无关。听游七说,能用这种针法封人经络的都是江湖上行医的高手,并非出自官门,所以对他下手的人,恐怕还在他身边……” 贺云初心中再震惊,也挡不住排山倒海般压过来的睡意,后面梁书辞说了什么,渐渐地就听不清了。 屋子里光线似乎不怎么好,一盏黄的油灯泛着一圈光晕,陪伴着瘦结弱的火苗,左右摇摆了一下。显然,屋子里是透风的。 贺云初不再挣扎了,抬个眼皮使的力气比操练时使的力气都大。静下来,眼睛睁不开,脑子却清明多了。 身边安安静静的,一缕唿吸声均匀地在四周瀰漫。更远处些也更繁杂了,有人也有牲畜,身底下没有震感,所有的存在都是静止的,没有移动,但数量很多。贺云初心里一紧,下意识地就捏紧了手指,却清晰地感觉到了被她握住的是另一只手。指掌宽大柔软,很暖和。她感觉到那只手也明显的握紧了她的。 一只男人的手! 贺云初慌的就松开了,但那只手却没有放开她,而是等她稍稍松懈之后,才缓缓地松开,然后她就听到一个声音从脑袋后面飘过来:“别紧张,药效还没过,再等两个时辰就可以恢復自如了。” 声音虽然听着飘渺,但那湿润的嗓音却极熟悉。贺云初在心中点了点头,再次握了握手指,但那只手已经不在跟前了。 顿了一顿,脸颊上突然软软的贴上来凉嗖嗖的感觉,在她眼眶的周围轻轻拭了拭,眼眶周围湿漉漉的感觉终于没有了。 真没出息,竟然流泪了! 身边的人轻嘆了一声,随即,湿润的声音随即也冷了几分:“我让司马云派你回丹州,你不何不依令行事,你知不知道这次你闯了多大的祸。要不是李崇扮成斛律族族兵化解这场危机,整个司务营都得跟着你一起万劫不復。” 又一声嘆息之后,声音依旧冷,但柔和多了:“我知道你不故意回丹州来,去夏州也好,先派陆煦回去跟大帅復命是对的,至少可以把你们从这件事中摘出来,领功是不可能的了,无令出兵,就看大帅怎么罚了。” 他突然顿了一顿,似是想到了什么:“侯悦基此人,你了解多少?” 贺云初睁不开眼睛,但脑子清明,却张不了口,只有手指能动,她感觉自己做了某个不知晓的手势。便又听到了头顶上的声音,还稍稍下压了几分:“西北道安插了不少当今的不少势力,各方博弈出手频频,我猜是有事要发生。太子西巡朝中没发明旨,不准我们插手安保的意思已经很明确,这次你幸好没有打出旗号,又有侯悦基跳出来领功,除了送给他邀功的那几百匹马,其余的我已派人带走养在了别处,陆煦没参战,你又意在取马,其余的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你这里应该没什么大的纰漏,但切记,此事到此为止,莫再过问。” 贺云初听得心中惊雷滚滚。不让沿途插手安保,也就是说太子此行人马可以任人宰割!这不是明打明的诛杀吗? 贺云初的手指动了动。 仪仗中,不光有太子,还有您儿子贺元初啊!怪不得李崇来的如此快。 “放心吧,你哥哥不笨,我事先遣人给他送了信,你的人下去一引导,他立刻就明白了,倒也应付的游刃有余。有人事先掘开了曲凌河,意在阻止太子一行走官道,拖延援军的速度。元汾两日前悄悄离队后,我本想将他们逼到太空岭再动手,到时候堤坝一毁,一场大水把什么都淹得无声无息的,你却先下手了。”他轻轻笑了两声,估计是知道贺云初睁不开眼睛,表情颇有些肆无忌惮。 “虽然眼前无事,但以后切莫再如此冲动了,那一箭虽然有人替你挡了,大军对阵黎原又替你挡了刀,你虽无性命之忧,却也太过冒险。黎原死了也就死了,他这个人唠叨,想来也不会对你的胃口,以后把游钦留在你身边。这人心智极高,手段也不错,可能不太会忠心,但他一大家子人在我手里,也翻不出什么大的事非。你也不用排斥,此人留着,日后必是你的大助力。” 他没有告诉贺云初,这个游钦本该是早已不存在的一个死囚,即便不忠心,他也不敢犯错。 贺云初的手指不停地划动,贺靖盯了许久才看明白:“这个替你挡箭的刘道远,身份恐怕不一般。李崇说游钦看那人的神情有些奇怪,想必两人是认识的。这两个人你都带在身边,看看他们的反应,一旦有不妥,不论身份背景立刻除掉。我多给你留几个人,都是极稳当的,这种脏事,交给他们即可。” 第82页 贺云初再没动了,她心里还有许多疑惑,但犹豫了一下,没再继续。贺靖伸手抚了抚垂落在她鬓边的碎发,柔声吩咐道:“你的心智向来是不需要我太操心的,但你的弱点是心太软。朝堂之上的博弈,触手已经延展到了西北道,各方力量安插介入,有人故意想搅浑西北道的水,局势复杂,即便是我们身边的旧人往后都得多留个心眼,对新面孔,更是要慎之又慎。回夏州之后直接住到老院里去,许峥那里,能不云就不去吧。这些事,你应该应付的来。” 那只温暖的大手,再次紧紧地握了握她,松开了。脚步声快速朝远处走去,紧跟着,那些繁复的人畜的气息也跟着往远处飘去,身底下轰轰然的震动声没持续多久,就完全消失了。 贺云初捏了捏手指,手心里空空的,凉凉的,除了冷冰冰的空气,什么都没捏住。过了好久,她才感觉到,眼眶四周,又湿了。 ☆、明月小令(一) 阴雨初晴,泥泞的山道上,一百多人护卫着十辆无棚驴车,一辆马车,在寒冷的夜色中缓缓而行,晨曦初露的时候才转上了官道。 从益州出来的斥侯多跟着陆煦打伏击,战后先一步赴了夏州,留下来的不是负伤就是战死。德昭带出来的人马跟着他去迎接太子圣驾,现在能完好地坐在马背上的,多一半都是司马云调给贺云的人,都是跟着司马云刀山血海里活下来的。 战后,担心主将的安危,几个昼夜守在功备营外没有怎么合过眼,再经过满满一夜的行军,其实他们已经很疲惫了。 贺云初其实早就醒了,但手脚绵软无力,她没有逞强起来,而是闭眼在车里绻了一路。 她从益州带出来的人,没负伤且职位最高的是司马云手下的一个军士长,长相生勐,又有一身好功夫,但驭下,除了长鞭加喝骂,却没有任何技巧。所以一路上行军的指挥权实际是在陈阵的手里。 陈阵曾是母亲生前的一个侍卫,他留在贺云初的印象实在是深。在她六岁以前跟着母亲住在别庄里的时候,母亲身边的其他侍卫对她都是恭恭敬敬的,只有这个晒得肌肤呈古桐色的侍卫对她不咸不淡,不冷不热,在她面前更是不不卑不亢。 她对这么个人,印象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尽管战前谭长老将他及时调过来,功夫好,杀伐决段驭下也很有些手段,但贺云初并不完全信任他。 那年从京城回来,谈清炫告诉她母亲出事的事,整个别庄里,从侍卫到僕从,几百人被屠没留一个活口,只有跟着她出去的那些人侥倖活了下来。但本原本留在母亲身边的陈阵却也逃过了此劫。 谈清炫至死都没告诉她这其中的原因,对这个人,谈清炫更是闭口不提。这么多年陈阵一直在临河的吾卫司训练新人,每次贺云初见到他从没与他打过招唿说过话,他也不主动到贺云初跟前来,两人之间似乎保持着一个严格的却又很稳妥的距离,不亲也不疏离。 过了樨霞谷,越往西,空气越显干燥,气温越低。尤其凌晨时分,寒凉的微风冷嗖嗖地从面上吹过去,冻的鼻子木木的失去了知觉。 贺云初在车上活动了一下,感觉身体各部位的协调性恢復到可以自如伸展了,试着坐立和蹲起都没问题,悄悄掀开车帘一角往外望了一眼,外面天还灰濛濛的,带着一层清冷的寒意,但是隐约可以看清四周的景物了。 队伍刚刚上了通往夏州的官道,如果是快马,两日便可到达二十里堡兵站,在那里歇脚等待大营的的入关令,然后进入夏州大营所在地柳家营。但现在,后面乌泱泱跟着十几辆驴车,肯定是走不快了。 带着伤兵上路是贺云初坚持的,现在的功备营换了主将,她不敢把手下的兄弟们留在一个处境不明的地方。 贺靖没反对也没地坚持,跟陈阵咕叨半天,竟然不知从哪儿弄来了十几辆驴车,带着易了容的游钦一起上了路。 一直跟在车旁边的安锐首先发现了车内的动静,贴过来轻轻问了一声:“少主可是醒了?” 贺云初将手边的帘子撩开了一点,将整张脸都露出来,道:“让小武带人到前面看看,再往前五里左右应该有一处水源,在那里先搭锅温水吧。” 安锐一抖缰绳,调转马头朝后面跑了,正在驾车的安猿还没动,他旁边的小虎先从凳子上滑下来,出熘到了门前:“少主,外面凉,我先伺候您擦把脸醒醒神吧。” 不等里面允许,掀开帘子一角,钻了进去。贺云初已经坐起来了,他半跪在贺云初面前,从塞得鼓鼓囊囊的怀里抱出个罈子来,掀开盖,竟然是一条湿的布巾,铺在手上还温温的。 布巾上带着明显的姜味,敷在脸上感觉果然很清新。贺云初抓着布巾擦了一把脸,再睁开眼睛,果然舒服了很多,这才有机会看车内的布置了。 马车是青帏黄松幔盖双驾黄棕马车,车内很宽阔,不但有软锦坐塌,另一侧还有一排软座和茶杌,轿厢一侧还有个带阁扇的多宝阁,里面简单地放着几本书,空着的地方塞了带缨络穗子的香囊,打开阁扇,淡淡的菊花香立时飘出来。 贺云初没防备,被香味呛着了,吸熘了一下鼻子,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小虎怀里的罈子象个聚宝盆,取出布巾后,又从里面拎出个小罐子里,罐子里盛了盐水,舀了两勺出来含在嘴里漱了口,又接过他递上来的一个小盖碗,揭了盖子,里面是黄灿灿的烂米粥,盖子轻轻一抖,隐藏在里面的油呛小葱花被抖出来,飘在粥上,黄绿相间的颜色银勾人食慾。 第83页 一勺下去,挖上来一勺莲子和枸杞,味道甜甜腻腻的,很好吃。 小虎将两个剥开的鸡蛋用小刀切开,将坛盖当成碟子放在上面,另一边摆了几片切的薄薄的牛肉,煮的软软的,浸了姜的缘故,吃下去身上暖暖的,感觉有汗出来了。 贺云初让小虎伺候着慢悠悠地吃完,漱了口放下擦嘴的布巾,才瞪了小虎一眼:“你把我这里当成你们驸马府了,这种作派,是行军呢还是郊游呢。” 小虎也不着急,边收拾东西边说:“就这些,哪儿能跟驸马府里的比。每次府上家眷外出,烧香理佛什么的事情,排场大了去了,府里的管事用度都比这气派。若不是四爷不让,我还给您准备了好些东西呢,都没让拿。” 贺云初皱了下眉头:“你从哪儿弄的这些东西?”功备营那么个地方,怎么会弄到这么多东西? “陈护卫带我去取的,他府上东西多的很,我想要什么,他手底下的丫头婆子二话不说就预备了,整整装了一大车,可惜了,四爷都不让带。” 贺云初垂下眼睑擦拭指甲上的油渍,没有接他的腔。 功备营下的宅子,是她的外宅,在功备营的那三年里,是族里的长老们议事的地方。现在,这个地方改在了益州。 车上铺着厚厚的狼皮褥子,被子上羊毛被,怪不得这一路她都没感觉到冷。 前面的队伍中传来马蹄的抑止声,马车跟着速度慢下来,安锐的声音清清的传进来:“前面八百步的地方就是水源,武伙长已经带人温好了水,要队伍停下来吗?” 贺云初想了想,吩咐他:“叫陈阵去看看,没什么问题的话就停下扎营吧。” 想想也不会的什么问题,她只是想让陈阵去亲自布置这些事情,给他一个树立权威的机会。如果没有其他阻隔,往后陈阵就是她的侍卫长了。这也是上次几位长老共同议定的事。 但看陈阵的态度,他似乎并不乐意。 陈阵比贺靖小几岁,蜂腰猿背,五冠生的硬朗,是典型的斛律族男子的长相,即使板着脸看起来威严,但长期跟在掌政使身边耳濡目染,气质矜贵,行事沉稳,还是很有魅力的。 贺云初在军衣外面披了件大氅,踩着脚凳下了马车。正准备卸下马具的兵士们看到主将过来了,脸上露出欣喜,几天的疲惫也消失不见了。 贺云初吩咐几个伍正先让一部分人去伺候马,一部分人去吃东西。人太多热水烧不过来,挤在一起压时间。等前面的人吃完了,便去将所有人的水袋灌满,又把随身的干饼泡进水里濡软。后面吃完的人领了水袋和干粮,这个时候,马也吃完了豆料,饮了温水。 在到达夏州前,这里是最后一处水源地,也是最后一处荫凉,接下来的路将是一望无际的隔壁和肆虐的风沙,阳春四月,正是西北道风沙最大的季节,接下来的路并不好走。 乘着兵士们各自聚在一处吃东西歇息,贺云初过去看了眼刘道远。 刘道远一个人占了一辆驴车,小小的车子被五个身材高大的侍卫围得密不透风。贺云初走过去,他们对这个主将似乎也并不亲善,警惕地看着她。 战后补充进来好多人,而且功夫都不错。这个地方又不是益州,几个侍卫对这位主将本能地起了防范之心。 但她是主将,刘道远是她手下的兵,明面上,他们也不能阻止主将对她的兵做什么。 刘道远还昏睡着,面色红润,嘴唇泛白,耳根下出现了一大块青色斑痕。贺云初伸手在他颈窝里试了试,很烫,但鼻子里出来的气息却是冰凉的。 贺云初凝眉看了看,叫了游七过来。 ☆、明月小令(二) 此时,游七能做的很有限,他能查出病因,却找不到治疗的方法。这种阴损至极的手段,在江湖上很遭人唾弃。游七出生于正宗鸿儒世家,触类旁通地学会了医术这种旁门左道的技艺,却难有施展的空间。偶有一展绝技的时候,也是在远离尘嚣的寺庙,化成佛前的俗家弟子给那些远道而来,慕名求医的穷苦患者医治。 他的医术精进于此,但接触毕竟有限。不过他从贺云初执意要带着刘道远一起走这点上判断,她认识可以医治此术的高人。 贺云初并没有多说,命人将刘道远抬到了她的车上。 安猿和安锐只是犹豫了一下,便执行了她的命令。 贺云初八岁从军,从男儿堆里打拼出来,早已忽略了男女之间的界限,只是刘道远一身功夫深不可测,挑遍益州军营无敌手的战绩,很令安氏兄弟忌惮。 刘道远并不是一直处在昏迷中,有时候他是醒着的,而且是大脑异常清醒的那种醒,除了四肢不能动,其他的与常人无异。 昨晚,安图认不解带地坐守在他床前一夜,握着他的手腕看着他,双眸……感觉到被人握住的时候,下意识地就想抽手……恰好石墨进来了,端了水过来,沾湿布巾要给他润唇。 布巾上沾了药,每隔三个时辰就要用一次,要不然全身经脉被封,一旦错了时机,可能就永远这样躺下去,渐渐的骨松软化,瘫痪而亡了。 安图松开握着他的手,起身往旁边让了让,却在石墨沾湿的布巾刚要触到他唇边的时候拦住了他,从他手里将布巾接过来:“我来吧,你们都出去。” 第84页 她挥退了帐中的侍卫,却将石墨留下的布巾扔回了水盆中,然后解下自己腰间的水袋含水洗干净了手,从怀中掏出一块绢帕,浸了水,轻轻敷在他的唇上。 她竟然在怀疑他身边的侍卫!这份警觉,让刘道远心中起了一抹钦佩。只是这清醒着却不能动的一夜,着实难熬。 他就那样被一只并不柔软的小手握着,煎熬了一夜。 现在他再一次醒来,身边似乎围拢过来三四个人,没有杀气,很平和的唿吸。 “就是受凉吹风了,其余都无甚大碍,我给他贴一剂药,两三个时辰就见效了。”随即额头敷上来一个冰冰的药包。 他感觉有人握了一握他的胳膊,他睁开眼,石墨刚朝他点了点头,轿帘一掀,便听到安图冷嗖嗖的声音:“出去。” 石墨手中的布巾还没来得及触到他唇上,犹豫了一下,缩身退了出去。这时候如果被安图看出端睨,石墨可能活不下来了。 既然被她身边的大夫疹出了病情,首先怀疑能近他身边的人,也是应该的,按照常人的做法,她应该拘了他的几个侍卫拷问一番,她却什么都没做,依旧放任他们几个守在他身边。 刘道远分析了目前自己所处的境遇,石墨没再将他迷昏许是对的。尽管什么都做不了,清醒着总是好的。 安图带着一身晨露的寒凉上了马车,吩咐队伍出发。 这次,她没有再靠近他身边去握住他的手腕,而是靠在一边,闭着眼睛想事情。 她还是个不足十四岁的小女子,长相不似南边的女子那般清丽,因长期风吹日晒,她的皮肤是桐色的,五冠有些男儿般的冷硬,却又被尚未裉去的婴儿肥衬托的有些敦厚,看上去不似同龄人那般一脸稚气。她的身量也比南边一般大的女子要高挑,却又没有男子那般的壮实。 她身上有种独特的魅力,是介于男子与女子之间的一种中性感。 贺云初眯了一会儿眼,下车走了一圈,头重脚轻,游七说还是多歇息的好,不宜多走动,要不然伤口好了,气血两亏,体质恢復的慢。 突然有种被人一直盯着的感觉,她睁开眼睛,刘道远还昏迷着,气息均匀,只是脸不那么红了。她掀了掀帘子,紧守在车外的安锐立马靠了过来。 她朝安锐摆了摆手,又往他的旁边望了一眼。 驾车的依旧是安猿,游七坐在他身边,正眯着眼打盹。刘道远的几个侍卫被她的几个亲兵隔离开在五步开外的距离。安锐和小虎则一左一右守在两边。 天边已露出了鱼肚白,贺云初吩咐加快行进的速度。必须在明日午时之前赶到柳源,伤员要换药,月匪的武器都是在秽物中浸过等于淬了毒的,能从功备营拿出来的刀枪疮伤药有限。“如果没药,根本就支撑不到安全抵达夏州。”游七说这话的时候淡淡扫了眼她看似已经痊癒,但血脓却时有渗出的伤口。 原先带着伤员一起赶路的时候,这些事情都是陆煦处理的,现在没有陆煦在,熟悉勤务辎重的只有小武,他也是刚上手,这么多人马一路上的吃喝,物资的保管已经让他忙的顾前顾不到后了,这么多伤员的用药治疗问题,他没有经验,处置起来一点不比一直在户部供职的游七轻松。 柳源不在前往夏州的直行线上,需多绕行半天的路,走九十多里地的沙丘。同时,柳源也是继续西行沿途唯一一个有人居住的集镇。柳源没有驻军,民间的药铺里也不可能售卖治刀枪疮伤的药材,但除炎除淤的药还是可以买到的。 而且,柳源不大,因为常有西进的商贾在此停留歇脚,柳源当地的物资储备也比较充裕,还算得上繁荣,乘此机会补充一些物资。 虽然因此西进的时间会被拖延一天,但贺云初心里有自己的打算。 游七诊出刘道远病症的时候,贺云初就心里就有了自己的盘算。原本按照贺靖的意见,伤员可在外宅就地医治,之后再从外宅里单独派出人手护送到益州,贺云初只需轻装上路,带上足够的药材,一路上有游七,赶在太子一行到达夏州前復命是没有问题的。 贺云初从益州带出来的人十之八九都挂了彩,没躺在车里的也都不同程度地挂着伤。重新补充进来的人对贺云初的命令几乎是无条件服从,她要多绕行一天去柳源,下面的军士长甚至连犹豫都没有,立刻打出旗语号令前面已经走过去老远的人马调整方向。 正午时分,正是阳光最烈的时候,贺云初靠在车厢里睡的有些沉。游七说月匪的这种毒,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慢慢地用药将之逼出来,这段时间里她会精神不济,如果有机会静养育,可能康復的会快一些。 有陈阵带队,队伍里也没什么需要她操心的,睡起来却也着实沉稳,一觉醒来她才发现自己竟然紧紧地握着刘道远的手。而刘道远不知什么时候,竟然醒来了,眼睛睁着,一瞬不瞬的望着她。 贺云初心中一紧,忙的松开了手。虽然她不介意男女之间的距离,但她毕竟是女子,又是独处,这样的情形还是有些尴尬。更何况似刘道远这种家世的人,万一觉得她是个轻浮之人…… 贺云初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别人认为怎样,与她何干,她安图,又何曾畏过人言。 刘道远指尖轻轻颤了颤,手心里突然空荡荡的感觉,使得心头也升起一股失落来,连心头都似凉了下来。 第85页 “你,醒了,可感觉好些?”贺云初坐正身子,感觉嘴角有些粘,抬了抹了一把,才发现是口水,赶紧转过身去,正眼都不敢与刘道远相对了。 刘道远唇角轻扯,露出一个浅笑:“还好。”他声音嘶哑,一说话身上就象万只钢针刺着一般酥麻痒痛,怎么象在受刑一般呢? 贺云初清理好自己转过来,看了眼刘道远的表情就知道他有多痛苦,但是她帮不了他。 贺云初极其讨厌这种无助的感觉,但在刘道远面前却又不能表现出什么来,轻声问他:“你身边的这几个侍卫……是你自己选的还是别人给你的?” 虽然说话的时候比不说话时浑身的痛麻感觉更甚,他还是回应了贺云初的问话:“是从小就跟在身边的,家生子,他们不会害我的。” 家奴生来就是要替主子效命的,就象在贺家养大的小虎一样,可以替主人去死,但只要活着,就不会容忍主人发生任何意外。除非豁出去了,置尚且留在主家的其他亲人的生死于不顾,否则,护主还来不及呢,害主就更不可能。 贺云初盯着他的脸,与刘道远眼神交汇,互凝了一瞬后,各自移开。 她已经让梁书辞查过侯悦基的大帐了,侯悦基对刘道远的照顾还是很尽心的,在他初入营的那两天,饮食都几乎不假他人之手。侯悦基离营前,甚至将自己的心腹留下来,甚至还把自己私藏在营内的一个小妾拉出来换了男装专门照看刘道远。他在的时候刘道远都恢復到可以出帐在院子里看景儿了,他前脚走刘道远后脚就迷的不醒了人事,贺云初第一时间就让营卫扣住了那个小妾。 功备营里有的是刑曹出身的流放犯,几轮审训下来,侯悦基那个小妾吓得丢了半条命,侯悦基的那个心腹更是被十八般刑讯手段折磨得人差点疯掉,却还是什么都没审出来。 除了这两个人,唯一能近身靠近刘道远的,就是他身边这几个侍卫了。 ☆、明月小令(三 ) 侍卫不是功备营的人,刑曹没权力审问他们,贺云初在功备营身边除了小虎又没其他人。功备营这池新换的水她还不知晓深浅,连夜从营里出来住到了外宅,这时候正好贺靖到了。 贺云初没跟贺靖说刘道远的事,有关于自己的族务,她还是想用自己的方式来处置。 只是这一路上,她都不再让刘道远的这几个侍卫近身了。 刘道远耳鬓旁的青色瘀痕没有扩大,只是颜色深了几分,脸上的潮红褪了,但唇色更加苍白,几乎没有了血色。但他的指掌温润,已经不那么冰凉,已经有了几分健康的麦色。 贺云初还是有些不确定,她想再探一探他的脉象,却在此时,马车突然剎住,身边马蹄声快速聚拢,四周驴车的轱辘声音碾着细沙,匆匆地往这边靠过来。 贺云初掀了掀帘子,还没出声,安锐已贴近前回应道:“前面来了一队人马,还不知道底细,陈力护卫已经过去了。” 没有了斥侯先行探路的队伍,突然情形下应对起来总是有些匆忙的。贺云初没再说话,放下了轿帘,伸手将多宝阁里的袖箭抓过来,插进袖袋之中。 刘道远静静地望着她的动作,心中感觉复杂极了。 他即希望前面来的这队人马是来找自己的,又怕是来找自己的。 又一轮疾奔的马蹄声过来,这次贴着轿厢回话的人却是小武:“大人,是德昭将军手下的副使,他说他要见您,跪在地上不肯起来。” 贺云初犹豫了一下,她只是精神不济提不起劲来,却也是不用刻意隐瞒的事,便下了车,换了马,跟着小武往前面去了。 陈阵带队,人马呈雁字形排开,已列成了防守队形。德昭身边的那个副指挥使满头满脸的尘土,被汗水沖刷后,脏的象个泥人,跑在阵前一副快要虚脱了的样子,他的马浑向汗湿,站在他身后不住地仰头打着响鼻,偶尔用前蹄刨地。 只有经歷过血战的战马才有这种焦燥的现象。 贺云初打马近前,淡淡地问他:“李副使,你们不是去夏州了吗,怎么来了这里。” 李副使听到说话的声音,蓦地抬起头来,眼中精光闪烁,象黑暗中勐地见到了光明一般,刚往前膝行了两步,陈阵沧哴一声宝刀出鞘,吓得他赶紧又退了回去,拱手抱拳回道:“鸿胪寺的官员说我们没有接引文书,如此不明不白的跟着怕招来误会,就没再让我们跟着。德将军说他正好有几位昔日的同袍在民乐,托他捎了点东西给送过去,结果我们在戈壁滩中迷了路,转悠了一天刚找回方向,才发现被沙匪给盯上了。” “沙匪遇到西大营的队伍从来都是绕着走的,怎么偏偏就盯上了你们?”贺云初盯着李副使,可能是渴得紧,他说话时声音嘶哑,每一句话都似拼命从喉咙里往外挤似的。 李副使又低下头去:“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就盯上我们了,大人,您快救救我家将军吧,沙匪人多,我们将军撑不了多久的。”李副使再次抬起头来,满眼都是血丝,的确象是熬战了许久,但他身上的军服完整,甚至连一处血迹都不见。 “你是如何找到我的?”贺云初端坐于马上,态度冰冷,一副事不关已的神情,她并不相信李副使的话。 第86页 “属下不知道您在这里,将军让我杀出来找援军,我也没有目的,我对这个地方实在不熟悉,要不然也就不会迷路了。”他眼睛里有一丝惭愧,却并不就此罢休,跪得直直的,乞求般的看着他的主将。 按军纪,遇险不救是犯杀刑的重罪,贺云初并不怕军罚,她怕的是德昭这个人,人燥心细,是个行事相当谨慎且很会谋划的人,他离开这么些天,而且在茫茫戈壁中能精准地找到她,不能不让她生疑。 “围你们的沙匪有多少人?说实话,他们为何会盯着你们不放。” 李副使一咬牙,眼珠转了转:“也许是德将军给同袍带的那些东西外露了,让他们盯上了吧。” “什么东西?”贺云初盯着他,不给他丝毫犹豫的赶时间。 “回大人的话,是,是些金银细软。”李副使原本就热汗涔涔的额头又有细汗渗出来,他抬手抹了一把,脸更花了。 “哪里来的金银,有多少?” “有……都是战场上得来的,也不是很多,也就两三箱。”看情形,不说实话是矇混不过去的,这个小女子,一点都不好煳弄。 李副使越来越紧张了,双手都开始缠在一起互绞了,贺云初却还是不放过他:“多大的箱子?” 李副使抬手比划在自己面前划了一个尺寸,又觉得这个比划不怎么能说明问题,被逼急了,脑子反倒清明了:“嫁妆箱,那种箱子。” 贺云初鼻孔里出冷气。大战她没经歷几回,小规模的战场她倒是经歷的多了,却也不知道一个入营不到两年的骁骑尉杀敌可以多到揽取一嫁妆箱金银的功绩。而且从益州出来带这么多东西还能不被她发现,要真是如此,她和她手下的这些斥侯早该羞死在营帐里,没脸见人了。 李副使似乎也看出了贺云初在想什么,脑子一清明,人说话口齿都流畅了不少。“大人有所不知,那些金银,都是在河州与月匪激战时死去的同胞们存下的财物换的,单论每个人积攒的数目都不多,但战死的同胞人数多……这次我家将军自请与大人同行,原本就是想将这些金银送到那些同胞们的家中去,将这些东西夹带在一支商队中,东西还没送到,却让土匪给盯上了。” 贺云初没有再继续问他,德昭在司务营骑墙望月身份可疑,一路上又处处掣肘与她作对,所为的肯定不止给同胞送几箱财物这么简单。如果真是如此,他大可以明着跟她说,这种事情,但凡是个军人都不会生出岐意。他偏偏避着自己,贺云初越发觉得之前的猜测都是对的:他就是那些想搅乱西北时局的人中间的一个,设计制造出一场混乱,掩护一些正在发生或将要发生的事。 西北道的大局由许峥和贺靖把持,只要自己不搅进去,就不会成为别人掣肘这两个人的把柄,更何况她现在还带着这么多伤员,自己也还没脱离危险,车上还有个命悬旦夕的刘公子。 济州军参知政事的公子若死在她的跟前,依照他那拐弯抹角的皇亲关系,许峥和贺靖的麻烦都少不了,她不能冒这个险。 贺云初不想掺和德昭的事,对李副使的请求不静态也没拒绝。只是在炎炎烈日下晒着,人还有纪律约束着可以强耐,驴马却不行。牛蚊追着驴马的屁股盯咬,驴马防不胜防,只能不停地摇头摆尾,尥蹶子驱赶。马背上的军士也不胜其扰,想去拍打却又不能擅动,一个个在焦燥不安的马背上忍的辛苦。 很快,前往查看的斥侯就回来了:“德将军的确跟沙匪打起来了,不过不单单是沙匪,还有一支商队也被夹卷在里面,战的甚是辛苦,双方人马有四五百人。” 又是四五百人! 贺云初看着那些补蚊蝇咬的辛苦的牲畜们,突然明白了些:万物皆有天敌,万物也皆有弱处,也许僻开了这次,后面的兇险便再也避不过去,反而因前面的犹豫断了后面的退路。 不管是真是假,她决定先过去看看。 带着伤员,大队人马走的并不快,往前过了沙丘,转过一段崎岖的便道之后,眼前出现了一段狭长的走廊,远远的喊杀声就是从那里传过来的。 贺云初没有让队伍太快的靠过去,上了一道梁坞,前锋亮出了夏州军军旗。 暗红色的绸面大旗上,一把开了刃的大刀醒目地坠在上面,在阳光下迎风招展。 走廊下的人马很快就发现了旗帜和坞樑上的人马,原本严谨的攻防阵型开始出现了裂痕,穿着各色服装骑着混色马的沙匪阵型出现的疏漏,已经有人开始带头撤退了。 贺云初看时机已然成熟,挥了挥手,后面立刻打出旗语,大队人马往坞梁下冲锋了。 只战了一个回合,沙匪就分漰离兮,仓皇而逃,只剩下身后的尘嚣了。贺云初下令收兵,没有继续追上去。 德昭似乎还没有杀尽兴,颇有些不满地调转回来,十分不悦地盯着身穿普通兵士服的陈阵,抬刀一指:“你们是哪个营的,为何不让追了,你莫不是想怂恿沙匪为害一方。” 陈阵冷冷地盯着德昭,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这个罪名好大,我怕是担不起呢。”他举起手轻轻抬了抬,身后的旗官迅速打出旗语。德昭蓦地转身,才发现这支人马已呈雁字形排开,将他身后的商队和护卫围了个水泄不通,个个刀枪出鞘,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 第87页 贺云初瞅了瞅那支阵容强大的商队,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是她人虽小,而且还是个小女子,若让别人想握在手里当枪使,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明月小令(四) 与德昭并肩作战的,正是红山脚下那支挂着隆裕行商号的商队。 还真是冤家路窄。 贺云初清楚这不是一支普通的商队,他们的护卫尽管打着镖局的旗号,着玄色镶血牙边的镖服,但行事作派一看就是经过正规操练进退有度的军人,如此行事严谨,令行禁止,号令严整的人马,哪一支不长眼的沙匪会看走了眼,为图财不要命了。 陈阵指挥的人不露声色地将商队与护卫分割围了起来。德昭带领的人都是益州军,一看到是夏州军旗就有些憷,颓势当时就激起了血性,再到后来看到是安队正带领的队伍,这才松懈下来退到了后面。 按照以往作战的规矩,不管有无伤亡,援军到来后,主战人马自动退至侧翼作护军,将主战场让给后来者。 其实这场突如其来的激战,双方人马都损失严重。德昭带出去的人现在已经剩下没几个了。 德昭身上也多处挂了伤,一身暗红色军服,早已被血污浸染,在烈日的燻烤下难闻的连马都不停地在摇头了。 “德将军伤得如此重,还是先下马过来让大夫为您处置一番的好。”陈阵的声音冰冷,听着也不怎么友善,德昭更是不敢动了。 面前这个长相冷硬的人竟然认识他,手下的那几个人又象遇见了新人般的归队,德昭疑惑着,更不敢往前了。 德昭伸着脖子朝护卫们的身后望了一眼,没有看到那个身影,护卫被分割成了四五块,又跟主人隔的老远,战场上失了先机也就失了胜算,他单人匹马,无论如何这交是回天无力了。 琉璃紧一只手紧贴在腰间,一只手扶着车厢,两眼警惕地盯着前面。只要车内的人一声令下,就是拼死,他们也会护主周全。 元澈从始至终都没有露面,甚至没有掀起车帘朝外望一眼,但目前的局势明显比开战时还要紧张。 “谁都不许枉动,看德昭如何行事吧。”他贴着车窗轻轻地吩咐。他的声音压的极低,象梦呓般,但车外的琉璃却轻轻点了点头。 他的身后,连同脚夫和车夫,只有十几个人,大部分护卫都死了。很明显,这次的袭击是冲着主人来的。一路过来,每一处落脚点都能被人准确地找到,这次他们是悄悄离开大队人马的,原本想避走荒野蹊径,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 为防止崇远情急之下蛮动,琉璃将扶在车厢上的手移到了头顶,用力隔着帽子挠了挠头皮。 果然,那些被分割围困的护卫们紧张的对抗情绪明显放松,松开了握刀的手臂。 不知是真担心两边人马耐不住性子打起来,还是担心别的什么,德昭一把推开正在给他上药的军医,跳起身裸着一条胳膊就往外沖。边沖还边大喊:“他们是隆裕行的官商,连许帅和府尹大人见了都不能等闲待之的,你们可不敢乱来。” 堵在最前面的是陈阵,他冷冷地望着德昭,根本就没拿他当回事:“德昭将军与他们相熟吗?” 德昭在安面前敢颐指气使是因为安图年龄小又是个女子对他没有心理上的威摄力,但面前这个面容冷硬穿着普通兵服的硬汉却明显不好惹,他想冲到后面去找安图理论,但这堵人墙,哪里是他说闯就能闯过去的。 “不熟,只是之前他们报了字号的。”德昭咽了一口唾沫。眼睛越过人墙往后瞅去。 陈阵刺地就将刀抽出来指向了德昭:“叫他们放下刀枪。”陈阵声音宏亮中气很足,只说了这一句话,一个动作,双方的气势瞬间就绷紧了。如果这个人是指挥使,下一个动作,如果不缴械,后果可能…… 德昭听着他很不和善的口气,当时脾气也上来了,他一个小兵,怎么敢用这种口气与他说话:“你个有眼无珠的东西,知道你在与谁说话吗,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是安图吗,奶奶的,你叫她出来跟老子说话,老子就不信了……啪” 德昭的话还没说完,眼前一晃,一鞭子抽过来正好打中脉门,脑袋嗡嗡地一声,顿时眼前金星四射,什么都看不见了。 “再不叫他们放下刀枪,下一鞭可说不准抽哪儿了。”陈阵人冷,声音也不绵软,但德昭是沙场上打拼过来的,硬汉对硬汉,陈阵的嚣张顿时就激起了他的血性,抽刀就要往前,却看到陈阵张弓搭箭,对准了他。 德昭恨得咬牙:“小子,这口气爷可以忍,但你知道你会给安图惹来多大的麻烦吗,那后面的人,可不是谁想动就能动的。” 他的话音才落,陈阵手中的箭已带着万钧之势唿啸而出,这一箭的力道之大,贴着德昭的耳际飞过去,险些将他的帽子带着一起飞出去。 凌空而出的箭,似乎有点射偏了,从人群中穿过去,扎在了远处一辆黑漆漆的马车车轴上。 紧接着,第二箭,第三箭,陈阵手中的箭一箭比一箭速度快,却每一箭都扎在了那辆车的车轴上。 都射偏了。 德昭回过头去,望了眼被护卫紧紧护在当中的青帏紫盖马车,松了一口气。就在他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忽然一道黑影倏地一闪,如一只盘旋的猎鹰般从那辆黑漆漆的马车上抓出了一个人,几乎是同时,“咔嚓”一声巨响,那辆结实的马车在轮轴碎裂后轰然坍塌。 第88页 白花花的木茬代替了黑漆,使那辆马车看上去十分的狰狞。 德昭回过头来,惊魂未定:三箭就能将黑梨木马车震裂,这人,好强大的内力! 不止德昭,就连元澈镇定自若的脸上,都露出了一丝惊恐,琉璃更是紧紧地将他护在身后,十几个人如人墙般挡过来将他护在当中,闷得喘不过气来。 陈陈敲山震虎,却没有射出第四箭的意思了,他放了弓,手依旧回握到腰间。他腰间佩带的,只是一把普通军士的佩刀。 陈阵自始至终都没有怎么看远处的那堵人墙,眼神迴转过来,冷冷地望着德昭:“我向来不喜欢重复说过的话,请德将军不要逼我。” 德昭也有些慌神,倒不是怕自己,而是担心他真的对主人做出什么,依他在战场上的经验,如此强悍的人带队,他手下的不会弱到哪儿去。如果真的硬拼起来,主人身边的这些护卫即使拼死,也没有多大胜算,权衡之下:“安图呢,安图你出来,有种你出来跟老子较量,躲在后面你是属乌龟的吗……” 虽然防着,鞭子还是准确无误地抽在了他的脸上,这次不是脑袋,鞭子直接落在脸上,他那张胴色的大脸庞,瞬间开了花。 “再称一声老子,下一鞭子直接让你的脑袋搬家,你不妨试试。”陈阵的冷着脸,根本看不出他的喜怒,但举着鞭子的手指着德昭却半分没有犹豫。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落在了正在对峙着的陈阵和德昭身上,竟没人注意队伍里还有一个弱小的身影。 与陈阵不同,自始至终,她的视线都没离开过那辆黑漆漆的马车。从那辆马车里传出的那种压迫感,那种面对千军万马滚滚而来的压迫感,除了他,还能有谁。 终于,侍卫中出来了一个人,一张黑熏熏的大方脸庞,跟陈阵对视过来,倒显得有些势均力敌:“敢问这位将军,要我们放下刀枪,你们又是什么人,是兵还是匪。” “是兵如何,是匪又怎样?”堵在前面的兵士朝两侧退开,一匹棕色的马背上,端坐着一个身穿绛色尉级军服的少年,麦色肌肤,一双眼睛清俊明晰,象一颗发亮的黑色星辰。 云初不知道,她被伤痛折磨了一路,失了血色的这张脸,同时也失了平时的冷肃凌厉,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冷笑,却漾着一层阴冷的媚光,直逼的人浑身发冷。 崇远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不由的后退了一步。 ☆、曲径殊途(一) 贺云初驾马缓缓从队伍后面出来,站在队伍的前面。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眸光淡淡地从崇远身上扫过去,停留在德昭身上:“德将军不是去夏州了么?何事值得您去而復返,连到手的军功都不要了。” 才几日不见,面前的这个小女子身上飘散着的这股陌生气息,直逼人心肋似的简直要叫人喘不上气来了。但明明她脸色腊黄唇色苍白,为何周身的气势与几日前就不同了呢? 德昭眸光闪了一下,避开贺云初,却正好撞上正向崇远向他投射过来的疑惑和询问,胆一壮,抬起刚刚绑了白布的那只手臂,指向贺云初:“安图,你从哪儿找了这么一群不识高低的愣头青,赶快叫人都撤了。” “德将军这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了,都说过河拆桥,你这桥都还没过呢,就要把我的人打发了,没这么干事儿吧。” 德昭歪着脖子眼睛一瞪:“是你自己多管闲事撞上的,我又没叫你来。” “是吗?”贺云初唇角一扯,朝后面抬了抬手,李副使赶紧从队伍后面跑过来 。 “将军,您不是让我在下去搬救兵吗,这方园一带全是戈壁,正好碰到安大人,安大人担心您的安危,就跟属下一起过来了。” 德昭想找个台阶下,李副使出来解围,他朝贺云初抱拳揖了一揖:“原来这样啊,先谢过安大驰以援手。不知您这是准备去丹州啊还是去夏州?” 贺云初稳稳地坐在马上受了德昭这一礼,却并没有言语。 贺云初态度傲慢,德昭的身后是被分隔成井字形的卫队,这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不给他面子,更让他下不来台,为了大局,却只好强忍着。 “安大人,您的援救之恩德昭铭记在心,日后若有需要我出手的地方,你只管差人过来支会一声,哪怕刀山火海,定还是你这份情。只是此时危机已去,请大人下令,撤去人马,可好?” 德昭语气明显乖觉了许多,贺云初冷冷一笑:“德将军是我西大营的骁骑尉,如何会与沙匪混在一起?”她朝崇远扬了扬下颌。 德昭一愣,这才反应过来陈阵为什么把卫队人马给围了:“安大人误会了,他们可不是沙匪,他们是通州隆裕行的商队,大人应该知道的,隆裕行行商天下,只要是我大梁的天下,没有他们不能到的地方。” “哦!这样啊。”贺云初拉长了腔调,说完,脸上才露出一抹笑容,转向了崇远:“围了这许久,怎么也不出来个人报明身份呢,我这万一哪位弟兄不留神,坐下的马又不听使唤,撞伤了人可如何如何是好呢。” 崇远咬着内腮没让自己的情绪流露出来,一月前,他差点把这个黑泥蛋一样的小子餵了狗,想不到他竟然是西北军,虽然阶位不高,只是个游骑尉,但他手下的这些人实在杀伐兇悍,刚杀入重围时碰到刀下的人直接被噼成两段,这种力道这种功夫,真要打起来,即便人多,也不一定有胜算。 第89页 说不定这黑小子就是个扮猪吃虎的! 贺云初的笑容越灿烂,崇远更是惊慌,手中加重了力道,马被勒紧了缰,很配合地往后退了两步,他身后的卫兵瞬时又握紧了兵器。围着他们的兵士战刀在握,亮出随时可以冲杀的动作。 琉璃没见过贺云初,局面箭剑拔弩张随时会失控,他跟元澈交换了个眼神,然后前走了两步从护卫后面越出:“我等是通州隆裕行的商队,官商,这是印信。”他虽然在马下,但说话的语气趾高气扬,又刻意加重了官商两个字的字音,望着贺云初,束手而立,倒颇有一番气势。 贺云初望着这个干巴巴的小老头,没有云接他手上的东西,也没下令叫人去接:“官商?没听说过,你们谁知道。”她脸朝后在兵士们脸上扫了一圈。 小武术明知道这是大人要报德昭这一路上的挤压之仇,揣着明白装煳涂,火上浇油加了一句:“什么官商,我看着倒象是匪商,不过沙匪没有经商的,都是直接抢,抢不过了就杀人,大人,我好害怕哟。” 崇远已经咬紧了牙,握刀的手青筋毕现,就听得另一边琉璃提高了声量:“我等是受皇上钦命的通州隆裕行,奉命进入西北道易换物资,请这位小将军行个方便。” 他说着,从身后的卫兵手中抓过来一个布袋,沉甸甸的,与印信一起,举在手中。 贺云初给小武使了个眼色,后者催马上前,很不要脸的……一手抓了钱袋,也不避讳什么,当着一众同胞的面,将里面黄灿灿的金豆子抓出来,然后捡了一颗,放在牙上咬了咬:“假的吧,怎这么硬,大人,小人我把牙崩掉了。”抱着钱袋捂着牙熘了回来。 “通州隆裕行啊,我耳朵不太好使。你应该早点报的,这下误会大了。”贺云初收起笑容,朝陈阵挥了挥手。 陈阵长刀一闪,琉璃手中的东西已被铲到了他的刀刃上,一转身,递给了贺云初。 贺云初没接,对小武挤了挤眼睛,小武会意,一包金豆子忙地塞进怀里,把刀刃上的印信抓过来,展开,左看右看,倒着看顺着看,结果拧着眉头问贺云初:“大人,他们是胡人的探子,上面是梵文,小的一个字都不认识。” 小武这么一喊,贺云初还有为他是故意闹着玩的,琉璃却有些慌了,回身朝护卫瞅了一眼,那护卫顺手在身上再一摸,也慌了:印信拿错了! 贺云初伸手从小武手中拿过印信,看着上面符号一样的胡文和都兰文书写的印信,心里就明白了。印信和文字是用金泊粉浇印在绢帛上的,上面加盖着户部和枢密院的大印,是一幅梁国与西胡行商的通关文碟。 琉璃也知道这张胡文书写的能关文碟将会给他们带来什么后果,但显然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事,硬了硬头皮朝贺云初欠身道:“本官乃隆裕行商务主薄夏琉璃,还望小将军高抬贵手,行个方便。”拿人家的手短,刚刚,他们可是当着众人面收走了十两金子。 贺云初手支腮,身体前倾坐在马背上,望着一脸冷漠的夏琉璃“你是领队?” 琉璃坦然:“正是。” “我是夏州军司务营的斥侯,恕在下才疏学浅,先生启蒙没教好,不认识这上面的文字,烦请先生念给我听。”她挥了挥手,陈阵的大刀又将印信递了回去。 隆裕行是正经的户部衙门,官商,在六部没有实权,但攥着六部九卿的钱袋子,也算是人前显贵人后贵显的官商,一路行商,沿途地方多少官吏世家大族等着巴结还来不及,何曾受过此辱。 琉璃手中紧握着印信,缓了一口气。强龙不压地头蛇,更何况刚刚与刺客周旋,公子的安危才最重要。 他正要展开印信,贺云初却朝后一摆手:“给我搜”,身后的人马如旋风般朝前卷过去,只听得一阵兵刃的碰撞声,须臾,抵抗的声息消失,时间不大,搜索完毕的军士上前来报:“车队里都是丝绸棉纱,没有夹带。” 贺云初身后带着重伤员和性命垂危的刘道远,其实不不想与这些人周旋,听到回报,想了想,转向琉璃:“让他跟我们一起走,三日后拿着印信到夏州在营领人。”她一指他身后,被层层护卫堵在身后的元澈浑身一冷。 他这是要拿人当人质。 贺云初虽然存着拿这支商队取乐的心思,但身后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况且这些人人多,也不是好对付的,虽然看陈阵的态度有必胜的把握,但那也必然是要一番缠斗的,如此,又会增加新伤。对这样一支来歷不明但明显不是敌军的队伍,也没必要费这个功夫。 但她不敢确定若就如此转身会不会被人背后捅一刀,所以她要留一个人质。没错,就是他,他虽然被一些不起眼的护卫挡住了身形看起来并不显眼,但只有她知道他在这支队伍里的地位。 果然,琉璃的脸色变的很难看:“将军要想留一个,不如我留下。” 贺云初看了看他干巴巴的样子,虽然这个人在商队中的地位也不低,但也不是很重要:“你这么大把年纪了又不会说笑又不会逗趣儿的,我要你干什么,就他,要么叫人过来,要不然你们一个都别走。” 琉璃咬牙切齿,他竟然将主人当成了优伶!士可杀不可辱。琉璃双手束于身后,给后面的护卫传了个暗语。 第90页 宁可拼一死,也决不能让主人受辱! 没想到,琉璃这边还没动,德昭却先动了。 ☆、曲径殊途(二) “安图,你别欺人太甚!”乘所有的的注意力都在阵前,德昭突然举起长刀,直取贺云初要害。 安氏兄弟是近侍,战时不能到阵削,此时,贺云初身边的亲卫包括陈阵都防卫在前面,德昭毫无防备地扑过来,其他人想回援,已经来不及了。 刀锋的寒气擦着贺云初的右肩噼下来。贺云初闪身一避,还没得及回身抽取武器,德昭的第二刀刺过来。就在刀锋抵近的瞬间,只听得离她最近的小武一声惊唿:“老……大……”还没喊完,就见他勐地往前一扑,抬脚踢在了贺云初的马头上。坐骑一吃痛,带着贺朝旁边僻过去,直噼过来的刀锋,亮晃晃的落在了小武的颈上。 德昭的这一刀原本是奔着贺云初的头顶砍过去的,不知是不是刚刚才大战过一回双臂均带着伤的缘故,这一刀刺过来的力道并不重,但小武身材高,身身又薄,又是硬顶上去的,这一刀下去,小武的半边身子被长刀豁开,瞬间喷涌而出的鲜血溅了贺云初一头一脸。 小武蓦然睁大的眸子里含着晶莹的泪光,来不及把脸上的表情补完整,一张脸裂成两半,人跟着从马上滚落了下去。 战场上死在面前的同胞多了,被血溅满身的时候也多了,哪一次的伤亡都是对敌作战,贺云初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的同胞会在面前被自己的同胞斩于马下…… 已经是第几回了,眼看着最亲的人倒在面前,亲闻他们口中吐出难以完整的叮嘱,亲手抚去他们泪眼里咽下最后的遗憾……自己却无能为力! 野性的暴发是瞬间的,身边的人甚至从来不知道这个身材孱弱年龄稚幼的主将,也会有如此这般神勇的时候,都被她突然的一声大吼惊的愣住,只看见她抬腿摘刀,快如闪电般朝德昭挥舞过去,那刀横过来比她的身量都长,但此时在她手中却象灵活的象一条蜿蜒的蛇,一刀比一刀力道狠一刀比一刀逼中要害,一刀比一刀快。 德昭慌乱中提刀去顶,但贺云初的刀根本就没有真的落下去,刁钻地在空中盘旋,一转身朝他的面门削过去。 帽子连带着头髮被削下来,掉在地上被马蹄踩碎。 商队的护卫紧握着手中的武器,与兵士们相互瞪视着,只要一声令下,刀枪出鞘,下一刻,这片炎热的戈壁滩就会变成修罗场。 可他们的主将却用最严厉的眼神给他们传来肇:不准妄动。 护卫们没有人敢上前助德昭,催马过来的安猿刚想上前帮贺云初,被陈阵一声冷喝拦住。人只有在被完全激怒的时候才能毫不保留地施展自己的力量,这时候,贺云初就是一只被激怒了的小狮子,所向披靡,没人能挡得住她骨子里斛律蒙人噬杀的血性。 德昭也没想到贺云初的打法会这般凌厉,被她这种叼钻的刀法逼得连连后退。其实他并不是真的想对贺云初下杀手。贺云初的身份在西大营是不准妄议的禁忌,单从一次小小的巡察任务司马云就派了两百多人给她的情形来看,这个小女子的安危于西大营非同小可,所以他还不至于笨到要去真的杀了她。 除非他嫌自己的命长了。 崇远给他的暗示,只是让他擒住她。 一个毛都没长全的小毛丫头,拿住她应该是手到擒来的事,更何况现在她的亲卫又都在前面…… 德昭满心的算计在第一刀落空的时候就知道错了,这个小女子,根本就不似表面看上去的那般没用。可是箭离了弦,他已经没有收手的余地了。 德昭他那种在沙场上硬碰硬搏命拼杀的勇悍打法,根本连贺云初的刀尖都碰不上,每一招使出去都被自己的力量弹回来,不但极其消耗体力,这种碰不着本物的恼怒更是让他的应对显得捉襟见肘。 崇远暗暗握了握十指,冷不丁地抬头,却正好与公子冷冷的眸光撞上,不由地打了个寒噤。再一回神朝公子看过去,却发现公子的眼睛并不是在看他,而是盯着前方的厮杀。 他抬起袖子抹了一把汗。 德昭的功夫在他们这拨人里,算得上是上乘,明明在三招之内就可以将这个黑小子虏获,不知为何却招招出现疏漏。 堵在前面的兵士快速奔上前将被斩于马下的那个小兵抬到后方去了,其余的人守在原地甚至连位置都没有挪半分。看来也是他估计错了,这个身穿骁骑尉军服的黑小子压根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只不过是虚张声势,是被人拿出来试水的一枚小闲鱼,德昭这傢伙为何不下狠手,他还在顾虑什么。 他又朝公子看了一眼,公子的眸光依旧盯着前面,包括琉璃都是,没有一个暗示传给他。再这样打下去,德昭怕是招架不住…… 其实德昭早已是公子射出去的一支箭,不管有无伤损都再也回不到箭筒里的一支箭,可崇远还是有些不甘心。德昭这支箭,原本可以有更好的用处的,比如这回,公子被逼冒险走戈壁,这一道上兇险重重,不但有沙匪,还有刺客,德昭熟悉西北道,他应该是最好的护卫…… 贺云初的战法狠辣刁钻,已经逼得德昭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了。若不是德昭沙场经验老到,这几十个回合,恐怕已是性命难保。 第91页 饶是如此,德昭身上的软甲还是被划开了十几条口子,猩红色的军衣从破损的软甲里露出来,象一道道死血般悬垂飘动着。 贺云初杀红了眼,完全忘记了目前的局面,脑子里只有小武颈间喷涌而出的鲜血。 德昭终于抵不住了,他带来的那些手下,早已死伤过半,活下来的又被分开隔离了,没有一个人能指望得上,公子身边那么多的人,竟也没有一个上前来助他的,那么多人看着他们的搏杀,就象在看一场戏耍……。 德昭狠狠地咽了一口气,卖了个破绽,乘贺云初全力一击时瞬间抽身,打马朝护卫最松懈的一侧掉头逃跑。 贺云初手下的人马虽然没有上前助主将拼杀的,但不等于没人拦着德昭逃跑,转身前还看好防守松懈的一侧,等他掉头往外沖时,豁口处却突然涌出一支人马堵住了他的去路。德昭虽悍,到底单骑难敌众攻,十几个回合便被陈阵的人马团团围住。但德昭是兵部在册的军人,有正式将符的长官长,没有军帐明令,谁也不能对他真的下杀手。 “放开他。”贺云初早已杀红了眼,看到仇人被困,怒意难平的她从安锐手中夺了一把弓过来,箭簇直指德昭。 “我喊十声,如果在十声之内你能逃了,我便不再追究,如果不能,今日我便拿你祭旗。”贺云初眼里冒火,醇铮的声音冰冷彻骨。“一、二、三……” 围在四周的的人马缓缓退开,在贺云初喊到二的时候,德昭最后望了眼元澈,一咬牙,打马往前跑。 就在贺云初喊到九的时候,旁边闪出一个亲卫提醒她道:“德将军是上官,请大人三思……” 但贺云初耳中已听不到其他的声音了,除了小武的血,她不再在乎其他的。那支箭在手中晃了晃,簇尖微微下垂了几分,随即“嘣”的一声,箭——离弦了。 下一刻,已跑出了一截的距离的德昭身子歪了歪,从马上栽落下去,在她的瞳孔里变成了一缕烟尘…… 贺云初身子一晃,再也撑不住,眼前一黑,口中涌中一股腥甜,朝一边倒过去。 ☆、曲径殊途(三) 耳边战鼓声声,喊声雷动,千军万马的驰骋震得大地都跟着晃动。象沙尘暴一般的人马涌上来,冲锋,碾杀,又如乌云一般被吹散。原先的城堡不见了,山川河流树木花园都不见了,眼睛里能看到的,到处都是血色……被血色浸染的世界就象母亲身上的纱衣,美的炫惑,美的飘渺,可刚一伸手,却听到母亲怒意的声音:“连你自己的东西都护不住,凭什么要让这么多人为你而死!” 有风吹过来,伴着一丝丝的凉意,远处天际的白云渐渐弥散,化成了一根根白骨,飘到了脚下。踏在用白骨堆砌的山巅之上,俯视大地,到处是燃烧的房屋,河流如血。 元澈在陈阵握手成拳,兵士们放缰亮剑的一瞬做出了一个选择:缴械。 这个暗令太突然,琉璃的反稍稍迟了些,最外围的一圈护卫还没来得及应对,前锋兵士的大刀就砍了过来,在强悍的令人毛骨憷然的一击之后,坠于马下。 放弃抵抗的元澈和丢掉武器的护卫被押到货车前,三五个一沓绑在车上,四周是虎视眈眈举着火把的兵士。 火把还没有点燃,他们也在等命令。 琉璃挣了一挣,身上的绳子捆的紧,勒进了肉里,连一丝空间都没有。“公子,怎么办,我们总不能就这么等死吧。” 元澈闭着眼睛一动都没动,白晰的皮肤晒得通红,象是被炽热的阳光烤熟了一样,淡淡地回应了一句:“不会的。” 是不会死还是不会就这么死,他没有多说一个字,琉璃猜不透他的话。他们的靴子里都有匕首,西北军只让他们缴了械,却并没有搜他们的身,似乎也不害怕他们想法逃跑,或者说他们是有意的要鼓励他们逃跑,然后再象猫逗老鼠一样的虐杀。 陈阵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他不怕他们逃跑,只怕他们不逃跑。少主还是个孩子,单凭一个被砍成了两半的同胞,被激起的血性并不能长久。只有大规模的屠戮,手上沾满鲜血,怕而后立,将骨子里噬血的野性释放出来,她才能成为斛律氏真正的王者。 贺云初胳膊上刚刚有些癒合的伤口绷开了,渗出来的血染红了她的衣甲,但她的两只手紧握成拳,即使在昏迷中都都不能让手臂弯曲下来。 小虎放弃了给她换身干净衣服的办法,将被游七剪掉衣袖的手臂用布条整个裹了起来。担心她受冷,又取了件衣服给她盖在身上,拿了湿巾沾了水擦拭她的额头和脸颊给她降温退烧。 马车里华丽的装饰因为熏了过浓的百合香,怕感染了伤口都被游七给扯了,现在就剩了一半能摭挡阳光的纱帘,轻飘飘的,倒是一眼就能看到车窗外的景色了。 小虎用一块白色的新布沾了点蜜汁,少主的唇色发白,他想给她润一润,刚要伸手,却发现少主睁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车窗外:“少主您醒了。” 小虎高兴地拿巾子润了润她的唇。贺云初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坐直了身子,还好,只有一条胳膊不能动,身上依旧没什么力气,但走一走还是可以做到的。她望了眼车窗外陈阵的背影:“武招弟呢?” 第92页 小虎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主人的神色,没看出什么变化来,低低地答了一句:“抬到后面去了。” 小武的尸体已经被同伙移到了外围,豁开的身体布缠着,象个蚕蛹。头上包裹的只剩下一小块,脸上的血迹已洗干净,又是那张熟悉的白白净净的脸,带着无忧无虑的笑容……从来没细看过,现在才发现,小武的左眉骨上竟然还有颗肉色的痣,使得两边的眉毛不均称也不等长,以前一直觉得他两眼不一样大,原来都是因为这颗痣带给人的感觉。 贺云初定定地站在小武的尸身前,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作任何动作,站了足足半刻钟,感觉身上四肢恢復了力气,这才转过身边的斥侯:“地就埋了吧。”小武害怕虫子,戈壁滩上干燥,埋在这里,尸首连长蛆虫的机会都来不及就会被风干,只是这里风沙大,埋尸的地方也不容易留下记号。 现在的队伍里,从益州带回来的斥侯多跟着陆煦去了夏州,留下的能战之人,伤势最轻的也躺在了驴车上。而剩下的就是司马云指给她的心腹了。但是,从益州出来,这一路上他们跟着德昭一起掣肘她的行动,他们依附的只有他们能认可的强者。没有司马云没有德昭,现在陈阵就成了他们的主将。 陈阵是族里的人,身边带领的大多都是族兵,他们与李崇留给她的亲卫穿着相同的军服,站在一起,贺云初无法判断哪些人是离她更近一些的。 商队的护卫和脚夫们都已被缴了械,三五个一扎被捆绑在货车上,太阳晒的他们低头垂脑似乎没什么精神,只有穿着制服的护卫们警觉地盯着周围的动静,还显得有些精神。 身边跟着贺靖派过来的小虎,贺云初眸光在商队护卫们身上扫了一圈,手指微微动了动,吩咐道:“把那个人带过来,我要问话。” 小虎顺着她的视线往商队瞅了一圈,大太阳底下,都是捆得象棕子一样一打一打的人,他不知道少主要找哪一个问话,回过头来想问清楚时,少主已经往马车那边去了。 小虎跟陈阵也不熟,甚至对这个人还有点憷林的,但还是跟他转述了少主的吩咐。他原本以为少主叫过去问话的人应读就是这个护卫,却不料陈阵只是了蹙了蹙眉头,就抬脚往商队那边去了° “我们大人要找一个人过去回话,你们谁去!”他站在一群如蚁般的俘虏面前,一点都不关心贺云初想找的人是谁,他也没兴趣去猜一个孩子的心思,他只等着,等着他们出错,那么这个出错的人,便是这场屠戮开始的第一把火。 商队里静静的,没有人应声。陈阵的眸光从他们身上掠过,停留在琉璃身上。这个看似瘦弱的男人一身武功深不可测,超乎常人的内力让他在炎炎烈日的燻烤之下依旧保持着奕奕神采。 陈阵抬起手,刚要指向琉璃,他的旁边,一个相貌清俊的男子却突然挣了挣捆绑着他的绳子,准备站起来。 琉璃一惊,不顾僭越的捉住了他的手,压低声音唿了一声:“公子不可。”如果不是怕公子有所闪失,这根绳子是捆不住他的,他不动,只不过是在等时机。马都被他们牵走了,就算挣脱了绳子,没有接应也逃不了多远。 元澈拂开他的手,想站却终没能站起来,抬头看向陈阵,眸底没有一丝惧色:“我与他有数面之缘,将军可否容我起身。”也许是捆绑人的兵士觉得他身量最弱,捆他的绳子绑的倒不紧,却是连手带脚绑在一处的,窝在车轴的旁边被人堵在身后并不显眼。 但陈阵还是认出他了,那辆震裂的马车,被匆匆一掠扯出来的人,就是他。陈阵皱了皱眉头,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握刀柄的手紧了又紧,牙关咬的牙根都疼,终还是没有放任自己朝他拔刀。 元澈被捆得手脚发麻,已经不怎会走路了。身边没有人扶他,也没有人跟着,他远远的望了一眼。 商队中用来替换的马车旁,那个瘦弱的少年站在那里,形单影只的孤单。他走过去,前面的人没有动,他欠身朝他揖了君子礼:“我知道我们会再见,没想到却是如此光景。”他想到了他的嘲笑和奚落,想到了他有可能会採用的非君子般的报復手段,唯一没想到的是…… ☆、曲径殊途(四) 贺云初转过身来,冷冷地眸光在他脸上轻轻掠过:“上去说吧。”然后她招了小虎过来扶着他踩在脚凳上。 “这里有安锐守着便好。”安猿和安锐从她八岁入军时就在身边了,不管他们身后的人是谁,现在也能听她的。她一动未动站在旁边,那只被包裹成一根棍似的胳膊藏在披风下,掣的她很不舒服。 “去叫陈阵把人马都放了吧,天太热,就不要在此久留了,按预定的地方出发。” 小虎犹豫了一下,朝正襟危坐在车里的人瞅了一眼,他实在不放心少主一个人……“是”,小虎应了一声,极其不情愿的往后退了几步,朝陈阵走过去了。 太阳光晃的眼睛涩涩的看不清楚,陈阵回头,朝不远处看了一眼。贺云初还是个孩子,身形还没长开,站在人堆里又黑又瘦并不显眼,但此刻孑然而立,却周身洋溢着不容抵拒的孤傲威严。 陈阵收回眸光,该来的还是会来,该发生的他什么都阻挡不了,当年如此,现在他也无力改变。 第93页 朝旁边挥了挥手,身后的队伍立即下马,开始行动起来。最先被放开的是脚夫和力夫,他们对战场上的形势并不敏感,第一时间就奔向了自己的岗位,理货,牵马,套车。而这一系列的行动中,西北军退守于自己的防务区,没有任何人出来干涉。 贺云初一直等到车夫套好了马车,安锐接过绳缰朝她点了点头,这才抬步上车。 身后,刚刚领到刀剑的护卫牵着马,虎视眈眈地朝她看过来,如果眼神能杀人,她现在已经被射成筛子了。但她却松了一口气。 元澈看着贺云初衣服上一身的血迹,微微蹙眉。 上次在红山差点把她淹死,这笔帐迟早是要清算的。 两人都相对跪坐着,中间隔着一张窄窄的矮几,马车晃动,杯中的水洒了出来,溢在桌面上朝一侧流淌。 “德昭是你的人?”静默许久之后,贺云初端起桌上洒得只剩了半杯的茶,端起来抿了一口。 元澈垂眸,看着她并不柔软的指尖捏住茶杯,替那只杯壁薄的透亮的杯子捏了一把汗,爽利答道:“是。” 贺云初放下茶杯,眸光抬起来注视着他道:“你是梁国的官商,你的商务印信通关文牒签署的通行之地是胡境南安郡,但你带着大队人马不但出现在红山,还在西大营安插了人手,公子爽利,能否告诉我你想做什么?” 元澈没有抬头,细细地品着她的话。这几句话听着直来直去,但里面包含的寓意实在深广,一个不慎,他们一行人可能就会被当成细作给杀了。 “大人如果知道了我的身份,可能就不会再有些一问了,你想知道吗?” 两人眸光冷冷相对,试探和防备,谁看着对方的眼睛都似刀枪林立的战场。 “我对你的身份不感兴趣,对你与胡国的事也不感兴趣,我只想知道你将这么多人安插进我司务营,究竟所图为何?” 元澈斟酌了一番:“如此与你说吧,如今朝中形势复杂,各大氏族之间相互倾轧扩展势力,地方政权日渐坐大,各方势力依附地方军府尾大不掉,犯臣贺靖和许峥坐镇的西北道,军政财赋实力雄厚,有人想在此分一杯羹,有人想在此圈一方地,有人想乘机搅乱这一池水从中渔利,说白了就一句话,西北道几十年的安定,与西部各国商贸往来获得的利益,谁不为之趋之若鹜。” 西北道的形势,梁书辞才刚刚与她分析详解过了,对于即将来临的危机,贺云初是有准备的,贺靖也是有准备的,但这都不是贺云初真正要关心的:“那你呢,你想从中得到什么?” 元澈避开贺云初犀利的眸光,也端起了桌上的茶杯,没有立刻送到嘴边,只是捏在指尖把玩。细长凝润的手指覆着杯壁,轻佻戏嚯。 “你我都一样,只是别人手里的的一把剑,主人指向哪里,就得杀往哪里,即便粉身碎骨,也别无选择,大人,可觉得是如此。” 他眼神轻佻媚惑地看将过来,丝毫不避讳贺云初的冷漠。 “我与你不同,西北道也并非各大门阀的盘中餐。你们的眼中看不到战争的残酷,看不到黎民的辛桑,西北道于中原而言,只是茶楼里的一场戏,曲牌中的一段词,真正的鲜血和白骨于你们也只是尔虞我诈的垫脚石,谁死谁活都只是一句话的事。但西北道是个有血有肉的地方,你可以利用它来筑防为你挡箭,但任何人都不可以践踏它的尊严。” 车厢里再度出现了沉默。 片刻之后,还是贺云初先开了口:“从红山到柳原,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你若有心挺进夏州,也不会选这条曲曲折折的远路绕来张去。不过,既然公子不愿与我坦然相待,我也可以毫不客气地告诉你,西北道非虎狼之地,但西大营的兵却也不是圈养的羊,我劝公子做事前,务必三思。” 贺云初的威胁不显山不露水,在元澈听来,她这翻稚气的话,只不过是战士对故土的一腔势血而已。 “我从没说过对西北道有所图谋,正如你所看到的,我只是个商人,官商,商人重利轻情谊,我从不做蚀本的事。” 贺云初望着他,并不与他辩解,顿了顿,从怀中摸了半天,才取出了一样东西递给元澈。 元澈接过来,是个漆封的羊皮袋子,打开,里面还塞着一个貌似锦囊的东西。元澈心里咯噔一下:“是何物?” 贺云初身上的伤口痛,强忍着,额头都见了汗,闭了一会儿眼:“看看不就知道了。” 正如元澈的猜测,里面包裹的严严实实的锦囊里,果然包着一块明黄色锦缎绢书:“我还以为被水沖走了。”圣谕军令,凭此,大梁九州十二郡的兵马可随调随走。上次在旧沙河算计她,之后摸遍了她全身最后也没搜到。 “本来想回头找个机会给你还回去的,出发的太匆忙,正好现在物归原主。” 元澈缓缓将锦囊放在两人面前的小桌上:“你如何觉得这东西是我的?” “放在我这里终是没什么用处,如果小武还活着,拿着它到黑夜还能换点银子,可现在……”贺云初顿了顿时:“如果是个没用的东西,那就扔了吧,权当从来没有这回事过。”贺云初还沉浸在小武遇难的非嘁里,失了以往的精明和跳脱,倒是沉稳了不少。 第94页 “东西还给人,不过还得营烦你陪我走一截。” 元澈:“……?” 贺云初下车走了。她没有与人解释的兴趣,再加上她的伤口痛,忍功已到了极限。 元澈也只是表面装做茫然,但心里比谁都清楚此时的局势。多羽卫大队人马在身后,曲黎的人马已按时进入了夏州,他此时如果出了差错,别说眼前的这支人马,恐怕西大营也会随之而陷入刀兵之灾。 ☆、长云漫捲(一) 贺云初下了马车,没有让放元澈下来,也没有召他的小厮来伺候,驾车的依旧是安锐,想了想,把小虎也留下了。 贺云初从车里出来的时候脸色很不好看,眸光在小虎脸上多停留了片刻,一句话没说走了,小虎心中忐忑,稍即就明白了主人的用意。 陈阵一路上杀伐手段强硬,贺云初也看出了陈阵是想拿这些人祭旗,以此逼她就范。因为她是斛律蒙氏的尊主,理当为族人争取更多的生存空间,甚至可以为此不择手段。 可她也是西大营的军人。生于西北道长于西北道,这里有她在乎的人,有她的亲人。这支商队背景复杂,而且也不是表面上看不去的那般势单力薄。一旦发生流血冲突,仅凭红山脚下她亲眼所见的那些人马,再加上现在他手中的这道圣谕军令,西北道从此换了日月万劫不復的可能性都有。 她一直不敢问他是谁,不敢问他真实的来歷。 不放人,却将武器刀马还于车队,贺云初决定跟自己赌一把。 现在这队人马,除了受伤的十几个斥侯和近身的二十多名亲兵,其余的人都是陈阵带来的族兵。贺云初不但想赌那个男子在商队中的地位,她还想赌这支族兵对她的忠诚。 就象从益州出发,她在德昭和刘道远身上所下的赌注一样。 贺云初身上的血渍被阳光烤炽后渐渐结痂,象一具坚硬的铠甲一样,硌得伤口一阵阵的隐痛。但是一想到那张揣在怀中的圣谕军令,她心中便七上八下的冷静不下来。 阳光的炽烤下,马不敢放缰奔跑,队伍行进的速度很慢。身上的汗被蒸出来出来,又被阳光挥发掉,象是煎熬一般的。 陈阵与贺云初离得远,看着贺云初一直在用一只手擦汗,另一只手臂僵硬地垂在前面,给她身边的亲卫递了个眼色,亲卫会意,几个人左右路包抄过来,愣是将她带回了马车中。 刘道远睡的迷迷瞪瞪的,感觉车身一沉,有人上了车,身上带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行动似乎也不轻盈,拂动东西的动作有点生硬。 凉凉的,一只并不宽大的小手敷在他的额头上。小手指掌并不柔软,但落下来的动作却很轻,有些小心翼翼的。 可能是天太热,车里通风的效果不好,汗水从他额头上流了下来,许是流到了颈间,小手沿着脸颊到脖颈轻轻的拂过去,顿时感觉凉爽了许多。 似乎又犹豫了一下,指尖沾着一滴清水,轻柔地在他干枯的嘴唇上轻轻拭了一下,尤如甘露一般的清甜随着他饥渴的动作滑入唇内,随即就消失了。 贺云初看着刘道远象小鸟般等待投餵的唇瓣,心底不由地升起了一股柔软。小虎被她留在了那辆车上云照顾那位随时会虚脱的白嫩公子爷,车里的摆设她又不甚熟悉,连一方干净的手帕都找不到。 算了,反正他也昏迷着,什么都不知道。她从自己的衣袖间将随身的汗帕扯出来,从水袋里倒了浸湿了帕子,轻轻润了润刘道远的唇,依稀有水汁滑落进了他的唇间,她赶紧伸出一根指想堵截住那滴水迹。毕竟汗帕是随身的,不干净。楞是还没等她的手指缩回来,刘道远突然双唇紧闭,将她的手指含在唇间,贪婪的吮吸起来。 一股酥麻的感觉随即蔓延至全身,贺云初浑身汗毛倏地竖起,下意识地想将手指缩回来。但刘道远的唇含的太紧,生勐地动作带动的他的头跟着偏向了一边,却没有松口。 贺云初看着他这贪婪的动作,头脑却不由自主地静了下来。车里并无他人,刘道远还没醒。一想到刘道远看她时那副无比嫌弃的表情,如果他是醒着的,看到自己这般如孩童般戏嚯的动作,怕是会一头撞出车外,此生都不想再看到她了。 贺云初心头突然有种恶作剧般的快感,心情简直好的不要不要的。 臂上的伤口隐隐的痛着。贺云初一只手抓着水袋,小心翼翼地凑到刘道远唇边。清凉甘甜的水流入唇齿间,伴着吮吸的动作,终于松开了贪婪的唇。随着下咽的幅度,喉节跟着上下咕噜了一下,这动作再常见不过,但贺云初却看的心头骤紧,升起一丝从未有过的情愫来。 贺云初在军中长大,成长的环境里身边相伴的都是粗犷的男子,以至于她自己也忽略了自己的性别。此刻,面对着这样一个相貌精緻的男子,她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个女子。 斛律蒙族的男女之妨没有汉人那般严格,但贺云初自入军之后,身边的司礼教习是贺靖安排的,又加之母亲在世时严格到尽乎苛刻的族规,哪怕现今母亲已不在了,日常礼仪规范却依旧如刻在骨子里般约束着她。 昏迷后的刘道远怕冷,出营前他的亲卫里三层外三层,几乎是把所有的衣服都给套身上了。在戈壁滩的炎热中走了这么久,车轿中又不如外面通风,捂的浑身的汗。髮根上的汗水下来已将枕头浸湿了大片,衣领也象是在水中浸泡着一般,湿漉漉的。 第95页 犹豫了一瞬之后,贺云初还是替刘道远解开了上衣胸围的绊扣,白色棉绸中衣已经湿透,亵衣几乎就是粘在身体上。这样下去,即使病治好了,浑身的褥疮也要治疗很久。 但刘道远毕竟是男子,虽然身材纤细但体格精壮而且身材硕长,想要搬动这样一个人给他换一身衣裳,如果不是做惯了的,是非常有难度的。 搬不动人,但给他擦擦身让他舒服点,还是可以做到的。贺云初用握着汗帕,从刘道远的衣领内轻轻探手进去,在他的肩胛至锁骨间擦拭了一圈,拧了一遍水,又在他的腋窝和腹部擦了一遍,怕擦完之后穿着湿衣服受凉,她从多宝阁中取了条包巾替她裹上。 黄昏时分,人马终于抵达柳原。 坐垫下的箱子里储存了许多东西,贺云初取出族老常服,忍着臂上的伤痛换了,下了车。 隆裕行的商队不准进镇,早在入镇前便被隔阻在两里外一处正在修建的庄院中。琉璃犹豫在望着外面院墙外,在阳光的影射下露出的箭簇寒光,脑子里反覆回映着上午时公子与那位少年领亲昵的画面,想不出个头绪来。 公子不是泛情之人,更非好色之徒,但那当时那情形,分明是公子主动……可翻遍公子的旧识,他也想不起那个少年是何人! 黄昏时分,一队着玄色短褙褶裤的斛律蒙族兵将镇上唯一一家客栈围了个水泄不通,就地隔离前厅至后院通道,不许进出。 客栈内灯火通明,剎时间,屋顶和围墙上满是密密麻麻的弓箭。 元汾被一群护于挡在身后,缩在一处。 这原本是元汾所住的上房,两侧偏房间里住着他的六个贴身护卫,前厅是他的谋士将劲和随侍召和。斛律蒙族兵冲进来的时,他们刚刚换下时店前泥泞不堪的外衣。 房里只留了几个护士,其他人在店内小厮的带领下去井里打水,还没来得及进屋。 斛律蒙族兵只是封锁了前后院的进出通道,并没有阻碍他们的行动自由,等几个打水的护卫回来,立刻被将劲叫到了跟前。 “他们人不多,满共也超不过两队,不过伤员也多,进去了十几辆驴车,上面都是重伤抬下去的人,从带队进来那位少年的穿戴来看,应该是斛律蒙氏的贵族。” 元汾没说话,一旁的将劲想了想:“斛律氏在夏州势大,连许峥和贺靖都得避让三分,如非必要,最好离他们远一点,免得招惹是非。”说完,吩咐守住四门,严密监视外面的动作。 元汾盯着窗外零零星得的灯光,却眸光灼灼:“将先生医术了得,尤精于刀剑外伤,我记得你的药箱已许久未开过了,何不乘此机会试试手艺。” 将劲一恍:“公子想招揽?” 元汾摇了摇头:“多个朋友多条道,在西北道这个地方,可不仅仅只有西北军和沙匪,黑水国虽已不復存在,但斛律蒙氏的大族势力却未东移,我等在京中见到的斛律蒙人皆是圈养汉化了的,本土的这些番番我倒很是好奇的紧。” 将劲想了想:“倒也是个绝佳的机会,属下愿意去试试。” 柳源的这处客栈,是贺云初的一处私产。 柳原镇原本是黑水国与梁国交际的一处边镇,在黑水国归附梁国前,与梁国归议使商榷最先归附的山南郡十个边镇最早的一个。这十个边镇后来更名为柳原县,梁国西迁了的一部分汉民与斛律蒙人混居,又颁布了各种政令促使两族之间通婚。但斛律蒙族民的数量庞大,为发稳固边防,斛律蒙大族的势力也未被消蚀,所以柳原县全境,几乎都在斛律氏大族的势力掌控之内。 ☆、长云漫捲(二) 柳原连续暴晴了月余,终于在月朗星稀后的第二天半夜下了一场雨,不到两个时辰便停了,但降雨量大,虽然此时已露出了阳光,但地上坑坑洼洼里依旧还是积了雨水,空气中也带着雨后的寒凉。 “如何了?”东侧间内,摭蔽的暗黑伸手不见五指的皮帐帘终于撤下,族医方古士佝偻着腰出来,眼圈青紫。 “少主且安心,应是无虞了。” 贺云初点了点头,臂上的伤口有些发炎,游七原本要用红铁去炎,却被红姐拦下了。红铁处理过的伤口不易再次腐烂,但会留下疤痕。红姐用了族里的偏方将创口的脓挤出来了,但贺云初也疼的差点昏死过去,看的游七都直皱眉头。 贺云初抬头看了看天,应该是不会有雨了。“大医尊可能看出这种手法是出于何门派?” 方古士抬头望了眼少主,犹豫道:“这位军爷的症状看似九灸天穴之毒,但毒液却未达血脉,属下查了一遍,才发现他周身穴位未开。” 贺云初不懂医理,疑惑道:“这又有何不妥吗?” “正因他周身穴位被封,固尔毒液不能入侵所至,所以这位军爷方可安然至现在。” 贺云初一惊:“您的意思是……在下毒前他的经脉已经被封?”也就是说,这种下毒的手法不是以取人性命为目的的! 方二士点了点头:“怕是如此。” 贺云初倒吸一口凉气:“九灸天穴位可以只封穴位不取性命,倒也不是那般阴毒之术,倒是我多虑了。”九年前自己若是顺遂了他们杀了那个穿鸠罗绸的少年,韩钦哥哥也不会被耽误了医治的时间而死,此后她便下令全族禁封此狠毒医术。 第96页 方古士却摇了摇头:“非也,此人之所以被封穴位,是因下毒人功力尚浅,还没有掌握九灸天穴深奥的医理技法,封穴,只是此医术的粗浅入门功夫罢了,真正会使毒的人即使不想取人性命,也看不上此等行径,只有刚入道的新人初试身手的时候会拿此技法探骨摸穴,故尔此种程度的九灸天穴之功,也被汉医称之为穴位麻醉术,可致人短暂昏迷而患者肌体却不会休眠,心肺也如常人一般。” 贺云初让方古士退下之后,思索了许久。晨起的阳光从窗格的纱隙里漏进来,铺在桌面上异常亮丽。贺云初没有出门,在屋中踱步良久,招了暗卫进来。 刘道远还没醒,他身边的护卫和亲随没有允许进入内院,房间里只有两个族里的小厮。贺云初进去的时候,两个小厮正在给他的唇上淋清水润唇,看到少主,两个小厮赶紧跪下回禀了情形之后便退下了。 刘道远身上的衣服从内到外已换过,重新浆洗过的衣服整齐地叠放在床头。绛红色的军服压在最下面,贺云初伸手抚了一把摞在最上面的亵衣。这是一种在西北极少见的棉缎,洁白的不掺丝缕杂色,缝织针脚细密匀称,针线的颜色与织物面料如出一辙,如果不是细看,你甚至分辨不出哪些地方是走了针线的。如此缝制工艺,在西北绝对无人可及,即便是韩潭从京都给她带回来的衣物,据说是出自京中最负盛名的兰秀坊,其面料也不及此万一。 贺云初是见过好东西的,可象这般的好东西……停留在衣物上的指尖突然痉挛了一下,这种衣料,她当然是见过的,八岁时在京郊的河边……不久前在汾城那间满是氤氲之气的浴室……在红山下的河边,最后用来捆束她四肢的…… 贺云初突然象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似的,心脏蓦地一抽,一回头,却堪堪对上了刘道远那双精亮无波的眸光。 他似乎刚刚醒来,神情还有些疲惫,使得他看向贺云初的眸光都有些力不从心的绵软。 贺云初在他床边坐下,凝神看了他半晌,没有说话,就那么一直看着他,似乎想从他的眸光里读出一些什么来,又像是想在他的脸上找出与心中所疑惑的丁点答案来。 刘道远迎合着她的眸光,没有丝毫迴避也没有半点犹豫,明明喉咙里干的象进了沙了一般,却就是不想开口,不想任何一个与此情此景不相符的动作打破这美好的时刻,出神地望着她。 贺云初着一身紫色,紧身的短袄,外面罩着窄袖长褙,下身没有襦裙,一条宽大的褶裤,收了裤脚进齐踝的靴筒里,束髮敛冠,一缕紫色髮带长垂齐肩,再伴着她偏硬五冠,如果不是两侧脸颊圆润的婴儿肥,面前的人堪堪是一位异族少年模样。 在他十八年的人生当中,还从来没有结识过这样的女子,执着,坚毅,果敢,睿智,这样的词彙全用在她身上他都觉得不为过。这样的女子,同时还有柔情,这与他之前认识的所有的女子都是不同的,特别的让他无法忽略内心的悸动,甚至不想错过与她相处的每一刻……他有些魔怔了。 贺云初收回眸光,叫了外面的小厮进来,端了一碗银耳百虫想粥进来。粥是方古士吩咐的,即是粥也是一味药。 刘道远一看碗里漂浮的东西,原本就没什么东西的胃立刻翻江倒海。 贺云初拿勺子轻轻搅动着碗里的沉淀物,轻笑道:“你可别小看了这碗粥,这是药膳百虫粥,可不是什么人想喝就能喝上的,要集齐百味毒虫也不是容易的,只对你的病症,医尊说,服了此药你体内遗留的毒素方能除尽,否则,你这虚软之症怕是得躺个数月才能恢復。” 刘道远咽了口原本就不存在的唾液,算了清了清嗓子:“知道你是斛律族人,一直还有些不相信,这样一看,还真是特别。”他尽量忽略不去看她手中的碗,视线在她身上停留的无所顾忌。 贺云初似乎也不介意被人如此看着,甚至还有些怂恿似的,一勺粥送到他口边,看着刘道远想也不想就咽下去,连犹豫都没有,笑了笑:“你不怕粥里有毒吗?” 刘道远砸吧了一下嘴,这名为百虫粥的东西,也不是那么太难吃:“ 我若犯了军令,大人尽可拿我去刑讯,多此一举的事,大人是不屑的。”他也算是吃准了贺云初的个性。 贺云初给他餵了半碗粥下去,方才拿起旁边的布巾替他擦去嘴角的残留物:“我扶你坐起吧,看看你的手臂能不能动。” 刘道远拿她当丫环使,端水餵粥享受的心安理得,贺云初心思不在此,但感觉刘道远身体活动的能力远比她想像的要好,心里好明白了几分:“你中的九灸天穴是我斛律族的一种独门毒术,你身边可有斛律族人?” ☆、长云漫捲(三) 刘道远躺了几天,虽然不能动,有些浑浑噩噩,但大多时候的神志是清醒的,近侍和侍卫一个没见,要么是被隔离要么是遇害了。 刘道远想了想,摇头:“我身边的几个护卫都是自小便跟着我的,其中一个倒是会些简单的医术,不过也是买进府之后才跟着家中的郎中学的,学的时日不多,也都是些皮毛罢了。” “他叫什么?” “他叫石墨,是我家外院的护卫,不过不是家生的小厮,我家护院说他筋骨强劲有韧性是个习武的材料,从奴市买回来自小养大,又教了他功夫的。医术也是跟着府里养的郎中学的,学了有三五年吧。我只知他会跌打损伤的疗法,其余的我也说不准。大人是怀疑他吗?” 第97页 贺云初静静听完刘道远的解释,默了一默才回应他:“你可认识通州隆裕行的人?” 刘道远一怔:“属下大哥在户部任职,三司的人倒是也熟识不少,隆裕行是官商,署里的人往来各地多有轮换,相熟的反倒无几。” 刘道远虽然能坐,坐的也很稳,但手臂依旧虚泛,端碗自食的力气是没有的,贺云初边餵他连闲聊:“你替我挡的那一箭是射在左肩的,并非致命,却在功备营三日都醒不来,我原本想侯将军是你家的舅亲,当会照顾有加,现在看来,他身边的水太深,怕是与你有何利害不满之事要拿捏你一番,回头我可央大帅去查一查他。” 刘道远晒笑道:“他也并非我家的真系亲属,隔着好几层拐弯抹角认过来的,只因他之前在父亲帐下做过司事,觉得人还算坦诚,托父亲的面子才送到西大营来的,与我交际并不深,我这里应是没有什么可让他拿捏处罢。” 贺云初的问题跳跃不定,象是随口想到哪儿就随口那么一问的,但刘道远精深的眸子却不由地寒了几分。 饭点的时候,铁黎士才行色匆匆地进来,行礼之后站立在一侧。 贺云初才刚刚用过饭,待服侍的下人退下之后才轻声问道:“可是问出来了?” 铁黎士冰块一样的脸上不见喜怒,应声道:“事关重大,请少主斟酌。”他说着,擅自走近贺云初近侧,用几近微乎的声音与贺云初回禀审问刘道远几个近随的结果。 九宫阁刑讯的路数手段千奇百怪,一般的人只须两三招就顶不住,一古脑把什么都兜了,但刘道远的这几个随从,心志之坚,第一时间就使得贺云初疑心不已。 “这几个人如何处置,还请少主示下。”铁黎士讲完,后退几步再次躬身行礼。 八年前韩钦命丧九灸天穴之毒,当时族里动用了九宫阁都没有查出下毒的人,如今这个人似乎近在咫尺,贺云初再次启动了九宫阁,却没想到刚刚入手,其中的两个嫌疑人却被隆裕行的护卫射杀了。 九灸天穴是斛律蒙大医尊的独门绝术,由于族规所限,大医尊平生只收了三位弟子,一位便是现在的族医斛律千贊,另两位分别跟随掌政大公主斛律阿朵和大祭祀斛律阿骨,是两位公主的贴身医倌。兆庆二十二年,掌政大公主在大梁国都葬身火海,五百三十七位随从无一生还。同年,大祭祀斛律阿骨在与西胡疏勒一战后全军覆没,两位医倌从此杳无音信。 九年后,九灸天穴再现于梁国国都,而第一个受害者竟是大长老韩谭的长子韩钦,而且还是死在了幼主斛律休哥的面前。 贺云初当时便下令启动九宫阁不惜代价追查九灸天穴的传人,至今无所获。 不管刘道远的中毒症状是苦肉计还是别有其他目的,刘道远与这个下毒的人之间肯定是有某种联繫的。只是贺云初没想到,刘道远的身份如此特殊。 贺云初没说话,眉头紧皱,在地下来回踱了几圈,恰在此时,门外身影轻轻一晃,传来暗卫的声音:“从南渡镇那边来了一队沙菲,约两百多人,正在半庄附近休栖,多一半都是伤员,也没见替马。率先出去了五十人,沿路在王李庄抢了两户,还抢了一个药铺抓了一个药铺的伙计,财帛金银一概没动,拿走的都是食物和干粮之类的食物,鸠摩长老差人来请少主示下,是我们自己出去清理了还是上报给州府派兵来缴?” 贺云初眼前一亮:“可看清了,当真是沙匪?” “三镇联防沿途回报的消息一至,的确是从南渡镇一带过来的,但是否为沙匪尚不可定,请少主示下。” 军队进入柳原镇消息虽然并没有传开,镇上秩序井然。小镇的白天依旧很热闹,很多客商在天黑前到此歇脚,清晨离宿,而很多来自五湖四海的商客们原本就长驻在这里做些买卖,各种物资上的供应也没有因为一下子涌入几百人显窘迫。 镇守是斛律氏的大尊长,在圣主正式继位前,贺云初不能左右尊长的使政权,所以周边乡镇的治安和治理,贺云初也都不能插手。大尊长现在差人来请她示下,也只是面子上的事,并不真正的想听她吩咐什么事。 但,此事却是个极好的契机 贺云初望了铁黎士一眼:“回復长老,此事我自行处置。”刘道远的那几个随从都没跟着进镇来,与执守隆裕行商队的防卫一同留在了郊外,此时,有大批沙匪来犯,率先冲上去抵抗的人,除了商队的护卫,他们这些执卫是理应身当其先的。 在此之前,贺云初问过刘道远:“既然你身边的出了可疑之人,可是需要我出面替你清理门户?” 刘道远几乎不假思索地拒绝道:“出门前,母亲精心为我挑选了护卫随从,不管贴不贴心,怎么出来的还得怎么还回去,要不然令母亲因此而与我生了嫌隙,总是不好的。” 刘道远如此捨不得身边这几个人,但现在他们已被铁黎士折磨的近乎失了心智,肯定是不能全须全尾地交到他手上了,但上阵杀敌,是个军人必是要冲锋陷阵,如此,便无他虑了。 铁黎士出去后,贺云初叫侍卫吩咐下去,午时之后全队出发。 如果不出意外,明日申时会抵达二十里堡军营。如果不出意外,太子圣驾一行应该刚好到达夏州府驿站。 第98页 轻伤的兵士们已经可以揭了敷伤的药包跨马而行,重伤的几个虽然依旧敷着药,却已无性命无忧。在镇上休整两日,行进的速度提升,就算路上再有延误,到达二十里堡的大致时间也是不会错的。 由于防守严密,蒋劲的关系还没渗透进外层护卫,这支行动诡异的队伍又列队出发了。只是与来时不同,大队人马外出时,统一着西北军绛红色军服,十几辆驴车换成了几辆马车,带队的斛律族少年摇身一变,一身暗红尉级军服,跨下一匹烟燻色的梨花马,佩着满壶箭,用布裹了锋刃的亮银刀,跨间牛皮鞘的月牙刀,身后跟着亮出西大营黑色猎鹰展翅旗帜的旗牌官,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客栈,踏上了官道。 如此大张旗鼓,贺云初是存着震摄之心的,但随即报上来的消息,即使心存谋划,却还是惊诧不已。 “就算是误射,怎么偏偏射中的是刘道远的护卫?”还没抵达镇郊,率先发现沙匪并迎头而上的隆裕行商队护卫,误打误撞,将留守的护军当成了沙匪,一通乱射之后,倒地身亡的除了刘道远的几个护卫,其他人无一有伤。 贺云初从一地横斜的尸体上踏行过去,心中已百分百确定,这些人并非沙匪,而是樨霞谷那一战中伪装成沙匪而最先熘掉的那拨人。从他们的髮际和战马来看,这些人更不是月匪。 现场没有留下活口,但据亲眼目睹了整个战场的护军讲述,隆裕行的护卫杀伐手段是真正血战过沙场的军人手段,而这支伪装成匪的人马,也同样是一支真正的军中劲旅,只是以逸待劳,隆裕行占了体力上的优势,打的是有心算无心的防备之战,所以这一场战,隆裕行胜的很有底气。 ☆、长云漫捲(四) 元汾望着早已远去了了西北军背影,颇为惋惜的嘆了一声:“即有斛律蒙氏做后盾,又能手持西大营黑鹰旗,此等人物若落入他人之手,还真是可惜了。” 蒋劲眯了眯眼睛,可不同意他的看法:“西北道又不是个甚大地方,打听可把人有何难的,只要想要,迟早还是主人您的囊中之物。” 元汾侧身看了他一眼:“先生可是有办法?” 蒋劲笑一笑:“公子您刚刚不是说了么,即有斛律蒙氏做后盾,又能手持西大营黑鹰旗,此等人物西大营又能有几个。” 元汾方才瞭然:“的确如此,西北道之事得鬚鬚图之,招揽个把人,已岂在朝朝暮暮。” 过了三道湾,戈壁滩的荒芜渐渐出现了零零星星的绿色植被,渐渐有高低起伏的出现在了眼前。六百里戈壁,终于走出来了。 贺云初一路上都忍着不敢喝水。她是女子,不能象男子那般背转过身去就能解决水火之急,就连一直躺在车里的刘道远都不直忍着没敢喝水,他四脚绵软无力,想下车去自己解决问题有一定难度,关健是在贺云初面前,他也开不了口。 陈阵一路上都没怎么跟贺云初交流,阴沉着脸除了堤防紧紧坠在身后的商队,还要防备军中的兵士与族兵偶尔产生的摩擦。带着两路烙不熟的人马,这些事情在所难免。贺云初对这种事情似乎并不太在意,与其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如说她在有意纵容这种事情的发生。 军中的兵士来自丹州,族兵是从老庄里挑出来的。陈阵熟悉族兵,对经过正规操练的都督府护军并不怎么亲厚,贺云初有伤在身,又不亲领队伍,私下里两军之间的摩擦由小及大,到漆空河休栖时,两队之间小范围的言语冲突已经发展到了小范围的群体斗殴。 安猿来报的时候,都督府护卫长贺九已经满脸是血,鼻青脸肿了。 贺云初手里拎着马鞭,在垂头等待训斥的肇事人马前来回走了数圈,最后停住:“安图很对不住各位兄弟,让大家跟着我受苦了。你们原本来自两个阵营,从前从无交际,因为我,你们才聚到了一起,可我却未能体察你们的辛苦,这一路上更是少对你们关照。都是我的错。不管之前你们是听令与谁的,但从现在起至夏州军营,你们都得听我的,在这里,我,安图,才是你们的主将,你们可是明白。” 面前的人一个个垂首不语,好半天才有人抬起头来:“大人,是我们错了,是我等未能顾全大局,心胸狭隘了,请大人惩处。” 然后两队之中又有人出来附合。看着一个个含羞带愧的抬头,贺云初沉了沉脸,道:“大家一条道上行走,出门便都是兄弟,谁对谁错各自心中也都有所考量,既然各自都认识到自己的错处了,我便给你们一个改正的机会。我手里这支鞭子伴随我军中五载,从未离过手,现在我暂借与你们,代我惩戒你们认为该惩戒之人。惩戒之后,所有新旧仇怨从此两清,是非对错皆相忘于此处,可好?”她望着眼前的这两支人马,眸光虽寒可语气温和,半点没有责怪的意思,反倒让两方对峙的当事人无所适从起来。 “大人,要如何惩处属下您尽管下手,属下知错了。”族兵们带头跪下。 都督府护卫有些下不来台,一看族兵们跪了,也跟着跪下道:“大人请只管下手惩戒,属下们是真的知错了,经此之后,我等定会与与族只弟和睦相处礼让三先,凡事必以大局为重,万不种无事生非触犯军律,若有再犯,定会自请按军律重罚。” 第99页 贺云初冷冷道:“你等虽是临时受命听令于我,却从未拿我做过主将,如今犯了律令却要我来惩戒,实在是高抬我了,我受之不起。既然你们有各自的听令之人,自己觉得哪里错里,但请前往请罪便是,我也只是虎假虎威充充脸面而已,当不得真也作不了数,如何行事大家自便。” 贺云初说完,也不再看他们脸色,转身就走。 陈陈站在后面,贺云初的每一句话都象一记重锤,声声都是给他的敲打。此刻他才发觉,其实真正错的人是他。他一直以为这位少尊主只不过是仗着在族中的身份和西北军两位封疆大吏不清不楚的裙带关系,是个恃宠而骄百无一用的傀儡。此番话却生生将他敲醒:掌政使能将阖族存亡重任交付与之的人,又怎会是泛泛之辈。 “是属下僭越了,最应惩戒的人应当是我。请各位兄弟代为行刑,不管何种刑罚,属下甘心认领。”陈阵倏地跪下,周围的人俱是一怔。 贺云初缓缓转身,伸手虚扶了他一把:“陈护卫是族中的老人了,族中的规矩自是清楚的,就算有错,也不是任谁想惩便能惩的,您是我等的前辈,领兵经验富足,这一路上众位兄弟还要靠您提点知悟,除非您是想就此卸了身上这付担子去了,否则,休要再提惩戒之事。” 贺云初此番明捧暗戒的话,可谓心思缜密,陈阵在掌政使身边多年,要再听不出她话中的机锋,便枉费他被拘禁这数年所受的折磨了。 午后阳光的炽热渐渐升起,好在有一丝送爽的微风,伴着阳光的亲抚徐徐吹过,官道,竟没有之前在戈壁滩时那般的酷热难耐了。西北道的四月天,气温还是凉的,道路两侧,也只有向阳的一面嫩绿的小草才刚刚在风中舞蹈,阴面还是光秃秃的一片。冷热交替下,使得负重远行的人马即不用担心酷热难行,也不用担心寒意彻骨,行得倒是轻松舒坦。 渐渐的,空气中伴着尘土的味道而渐来渐浓的血腥味,让所有人都不那么舒服了。东北方向,远远的甚至可以看到天空中盘旋的乌鸦和秃鹫,如压顶的乌云般,摭蔽了半边天空。 ☆、良程诡迹(一) 贺云初下令队伍停止前进,陈阵指挥人马将所有的马车和贺云初一起护卫到中间,全队拉出迎战的阵型。 贺云初朝身后打出个手势,队伍中,立刻跃出五骑,朝着东北方向而去。乌鸦和秃鹫出现的地方,必是因血腥之气,而如此数量庞大的乌鸦和秃鹫出现,血尸的数量想必也不会少。 轻伤的斥侯现在已恢復到能单独骑行,有了斥侯的队伍,行动也不再盲目。 但随后斥侯报回的消息却令贺云初大为惊诧:“在下三河段,一百多具尸体丢在那儿,从他们的服饰来看,象是定州军。” 贺云初盯着天上依旧在盘旋的黑色阵营:“若让尸骨的味道引来鹫群,暴尸体之气至少要在烈日下熏蒸数十个时辰。数十个时辰前,应是昨晚至昏未黑之时,如果是大队人马厮杀,必有可寻之迹,再探。” 如果血尸真的是定州军,百十来人的定州军深入西北道腹地夏州,必不是身负重任之师。那么又有谁会对一支毫无威胁力的人马下此狠手? 外出的斥侯回来了,被陈阵拦在外面似乎在询问。远远的看到贺云初,斥侯一侧身躲开陈阵,朝着贺云初奔过来。在西大营,他们只听贺云初的吩咐,任是许峥或是贺靖,都别想从他们嘴里知道想要的消息。 斥侯年龄还有些小,显然是刚入军不久的新兵,看到主将后难掩脸上的兴奋之色:“昨晚有当地人看到过这里的厮杀,好像是一帮伤残的土匪所为,偷袭了在这里歇息的这支人马。” “土匪?”贺云初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知是哪里的土匪?” “不知道,不过从他们描述的情形来看,与昨日沖闯柳原镇的那支应该是同一支人马。” 也就是说,那也是一支伪装成匪的军中劲旅!可又是哪一支军呢?“可是探得那支人马得手之后去往了何处?” 小斥侯摇了摇头:“战后起了黑风,风止之后那些人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陈阵深邃的眸子盯着天空的鹫群望了半天,象是自言自语,又象是故意说给贺云初听的:“昨日隆裕行的护卫跟沙匪伙拼,侥倖逃出了两个。” 贺云初一顿:“这么大的事,怎么……人呢?可知在何处?” 阵陈也不介意贺云初的微怒,侧身朝贺云初点了点头:“你随我来。” 队伍中间,被十几匹马夹道而行的果然有两骑上驮着捆得象麻袋一样的两个人。 十几骑打马围了一个圈,中间的一处空地,两个捆得象麻袋一样的人被扔在中间。由于天热又是一路的飞尘,汗水和尘土把他们的脸煳得几乎看不出了原本的肤色。兵士抓住其中一个俘虏的头髮将他拎起来:“大人小心些,这东西厉害的很,伤了我们十几个弟兄,要不是陈大人撒了网,根本捕不住他。”说着,在他背上狠击了一拳。 这是一张窄小的似乎没有长开的脸,即使被尘泥煳得看不出原本的肤色,却也能认出他还是个孩子。他的四肢都被捆束着,被强迫直立起来时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满是戒备地瞪视着贺云初,竟未见一丝惊恐。 第100页 贺云初记起在红山脚下被黑脸逮住时自己也弄了这么一张泥煳煳的脸,于是伸手出去,想去搓了他脸上的泥想看看他真实的面容,却不料手臂刚刚挨近了些,小泥脸蓦地一个侧身,张口咬住了她的手腕。 陈阵手中的剑来不及出鞘,连带着鞘一同抓扯下来朝小泥脸头上砍过去。不知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情,贺云初连想也没想身体顿时前倾,压在小泥脸的身上,陈阵带着雷霆之力道的一击,无法收回力道,堪堪地落在她的肩背上。 贺云初闷哼一声,压着小泥脸瘫倒下去。 陈阵的臂力之大,在族中无人可及,这一击,贺云初的上半身象散了架一般瞬间失去了知觉。 陈阵吓懵了,手中握着剑鞘半天才反应过来,抓住贺云初的手腕,也顾不得尊卑大妨,一把就捏住了她的经脉:“找游郎中,快,快去找人。”他一把抱起贺云初朝外便走,一只柔软无力的小手却紧紧揪住了他的衣襟。 “放我下来。”贺云初只是被陈阵的剑鞘震晕,并没有真的昏死过去,被陈阵又是掐人中又是疏通脉门的这么一阵折腾,半天才缓过来。 手下的人没有惩处俘虏,也没给他们松绑,但是咬过贺云初的那个小泥脸却很明显的挨过了打。原本窄小的一张脸肿得象胖了一圈,从嘴角流出的血一直淌到了脖子里。 贺云初这次没有再冒然上前,她看着那张肿了的小泥脸,也没生气,心中也没有怒意,在距离他两步远的安全位置停住,笑着问道:“如果松了你脚上的绳子,自己可以站起来吗?” 贺云初话音才落,原本象根葱一样躺在地上的小泥脸却蓦地一个旱地拔葱,直挺挺地立了起来,把围在四周的人吓了一跳,拔刀就围了过来。 贺云初挥手斥退兵,站在原地一动未动。果然还是个孩子,身量还没有贺云初高,骨架看起来孱弱到皮包骨一般,筋骨倒是矫健。 他站起来,正好与跟贺云初平视,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眸闪着涣散的寒光盯着贺云初。 贺云初有了刚刚的教训,也不与他太近,隔了两步远的距离,问他:“我是西大营司务营的斥侯,你们是哪支军里的?”他身上穿着浅青色军服,军服上有定州军的徽记,原本可以凭此确定身份,但刚刚斥侯的话,却让贺云初不敢相信眼睛里看到的了。 小泥脸出人意料的摇了摇头。 贺云初点了点装潢,又问:“可否告诉我,你们从哪个方向来,这个应该不属于泄密的吧。” 小泥猴想了想,朝贺云初的身后抬了抬下巴。 贺云初回头,那里除了遥远的北山常年冰雪不化的北山……北山之后:“渝州?” 小泥脸想了想,眨巴了眨巴眼睛,点了点头,但从他那卸下了防备后平和的眸底可以看出,他的回答没有假,只是…… “你是哑巴吗?”贺云初盯着小泥脸,眸光紧紧相逼,寒意碜人。 小泥脸咬着唇,避开贺云初的视线,点了点头。 十个哑巴九个聋,如果小泥脸的态度不是故意做假,那他的哑就是后天所致。不过贺云初对他的身世一点兴趣都没有,也就没往别的方面去想。她叫人过来给小泥脸松了绑,小泥脸倒是也没再继续挣扎,不用贺云初再问,抬起两只被捆得满是青痕的手,活动着筋骨。 ☆、良程诡迹(二) 被捆了半天,又一直倒吊在马背上,手腕上除了勒痕,竟然未见血淤之后的青紫也不见肿,显然是个内功深厚的武学高手。可惜贺云初的注意力完全不在这他身上,压根没有去关注,倒是陈阵盯着他,握在剑柄上的手越收越紧。 小泥脸明显感觉到了他身上的杀气,蓦地侧过身去,眸底的戒备之气顿起。 贺云初的意念还在这两支莫名其妙的队伍上面,见陈阵与刚刚放松的小泥脸重新起了对峙,挥手让陈阵退下,才重新开始询问小泥脸。 “渝州的花开了吗?” “听说渝州有个布市,人多吗?” “你父母还健在吗?” “从家里出来到此用了几日?” 贺云初一个问题一个问题的连着问,而且每个问题都没有延续性跳跃性很大。小泥脸用手语,回答她的问题很是认真,但与贺云初想要的答案却又相去甚远。 两人一个问话一个用手势比划,看的跟前的人直眼晕。最后,贺云初让叫人给他们分发了一干粮,把人放了。 陈阵很不情愿的瞪着贺云初,提醒她:“请少主三思,此人一身功夫深不可测,定不会是一般的小兵。” 贺云初挥了挥手,吩咐队伍出发。然后才淡若无意地与陈阵解释:“他就是个哑巴,而且还有些心智缺陷。” “我倒觉得他是伪装的。”陈阵看着撒腿跑的飞快的那两个背影咬牙切齿道。 贺云初也望着,眸底却是来和的:“陈护卫可还记得我儿时伴在身边的那些侍从,其实他们之前同我一般都是些健全的孩子,只是母亲怕他们知道的太多亦或是我被他们的言行所影响,所以后来都成了聋子成了哑巴,有的甚至失智。”她转过身,望着陈阵,脸色虽然依旧平和,但眸光却冰冷了几分。 “在他们身上使的那些手段,陈护卫不会也忘了吧!” 第101页 陈阵不避不缩地盯着贺云初:“少主想说什么。” 贺云初冷冷地收回眸光,刚要翻身上马,却觉得脑袋晕乎乎地,身子随之一软,面前顿时黑了。 陈阵抱着面如死灰的贺云初冲进来,着实吓了刘道远一跳。随后赶来的游七二话没说,替贺云初诊脉,从始至终板着一张脸。 “我家大人如何,可是有大妨?”陈阵黑着脸站在车厢外,从始至终他的视线都在贺云初身上,压根没把为了腾地方已经绻缩在了角落里的刘道远当回事。刘道远自恃甚高,在这支队伍里,除了贺云初,他也从没正儿八经的在意过别人的眼神,看到游七一直板着脸不吭声,这才忍不住开口问道。 刘道远身上的灸毒解了,但浑身酸软还无法骑马,甚至还不能吹风。身边没有护卫,他只能自己挣扎着爬起来取了水润唇。陈阵抱着贺云初跳上来,刘道远一怔,手中的布巾落在褥垫上,弄湿了一大片:“大人这是怎么了?” 陈阵很不耐烦地抓起湿了的布巾扔到一边,扯了一块毯子垫在濡湿处,焦急地望着身后,一句话也没说。 刘道远和陈阵两厢里不熟,不过陈阵能单独引领一支人马,想必在军中的地位不低,刘道也不敢冒然冲撞了他。 游七来的很快,但是似乎有些忌惮刘道远,看到他绻缩在车子一角,朝他微微躬了躬身,方才爬上来。 贺云初身体受伤未安心将养,双受了外力的重挫,以她的年龄承受不住毫不意外。游七行了一遍针,算是稳住了伤情,但要彻底痊癒,在这种条件下几乎是没可能的。 “我家大人伤势如何,可有大碍?”刘道远声音中带着明显的虚弱之气,但对贺云初的担忧是实实在在的。 “大人受重力外击,性命虽无忧,只是旧伤未愈,脾肺两亏,怕是得静心将养些时日,这一路恐是不能再上马骑行了。” 游七详解贺云初的病情,似是给刘道远的答覆,也似是说给一直紧张地守在车外一脸阴郁却又一声不吭的陈阵听的。 刘道远轻轻点了点头:“便有劳游大夫了,您只管开了方子,若是有药,交给在下伺服,大人于我有恩,且我现在也无力行走,照顾大人正好也顺手。” 游七象是听到了一桩耸人听闻的惊憷事,蓦然抬头,正好碰上刘道远亲和的笑顔,咽回堵在喉咙口的诧异,终是没敢说什么,垂首收回视线。 “如此荒野之地,汤药自是无法供给,我这里只有几副调养气血的药丸,暂时替大人吊一吊,待到了营地才能开方调养。”他从药箱中取出一个白色的瓷瓶递给刘道远:“此药也适合公子的气虚之症,备用的尚有多余,可放心服用。” 游七离开后,陈阵也跟着离开了。他虽然对这个小白脸颇多不放心,但毕竟他与贺云初同车了一路,又是贺云初如此紧地护着的人,便也没多说什么。 贺云初看上去精神并不好,蜡黄的小脸比平日里的黑脸看起来更憔悴更令人心怜。 刘道远半坐在她身边,突然想伸手去抚一抚她的脸,却在快要触到她脸颊的时候迅速收住,放到了窗帘上。 突然睁开眼睛的贺云初把刘道远吓了一跳,他有些尴尬的看着贺云初,勉强笑了笑:“大了醒了。” 贺云初脸上没什么表情,只看了他一眼视线就移开了:“本来就没睡。闹腾了一路更是不消停,不敢睡。” “何事闹腾,莫非有军情?”刘道远问的心虚。 贺云初继续假寐,连动作都没换一个,但还是回应了刘道远。 “他们一起出来时有四百六十人,在樨霞山跟人打了一架之后剩了不到三百人了,中途这三百人也走散了。他们这些人其实也都不是军人,聚在一起之前好多人都相互不认识。这个少年在此之前甚至都没出过跟他师傅练功的深山,没有见识过除深山以外的世间。他所认识的与他最亲的人,从来只有他的师傅一人。但这一出来,什么都变了,他自认为的亲人将他交给了一群魔鬼。” 刘道远没听明白贺云初说的是谁,也没有继续再问,半坐在一旁静静地望着她。 刘道远当然不会懂,在一个巨大的魔窟里,很多人聚在一起,大家穿一样的衣服,吃一样的东西,学一样的功夫,最后被带出来,送上一个个修罗场,与一群毫不相干的人去博命。没有人能听得到他心中吶喊的声音,没有人愿意去听,去理会他的意愿! 贺云初微微嘆了口气,一滴泪水从眼角溢出来,没有人会理解那种恐惧和绝望,心中潜藏了多年的酸涩,在小泥脸叙述他队伍的那一刻勐地爆发出来,让她再也扛不住……可是与单纯被当做武器的小泥脸相比,她的身上还多了一份冠冕堂皇的责任。在这个亲歷的过程中,她心中的愿与不愿,又有谁会在乎。 ☆、良程诡迹(三) “你既然知道太子圣驾会出现在樨霞谷,应该也知道是何人会在那里动手劫持圣驾?为何要瞒着我?” 刘道远微微一怔:“西北军中有许多家父以前的同知,他们互通京防,彼此有些消息上的互通,但我并不知他们会在樨霞谷受阻,更不知道是何人所为,大人这么说,难道是怀疑在下通匪么。” 第102页 贺云初侧过头云看着他,笑了笑道:“太子是死是活与我何干,我只不过随口这么一说罢了,刘伍正想多了。”她停了一停,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道:“我们现在最大的麻烦是身后不足百里,跟着一支隆裕行的商队。隆裕行树大招风,闻风而动的劫匪都是些不要命亡命之徒,这一路上两次遇险我们都成了被殃及的池鱼。” 刘道远眉心一跳:“隆裕行没带护卫么?对付一帮劫匪还需我们施以援手?” 贺云初一瞬不瞬地望住他:“就因为他们的护卫太强悍,我们才会被殃及,他们错杀了我们几名兵士。” 刘道远侧脸朝窗外看出去,躲开贺云初的窥视表情模煳地应道:“隆裕行执户部通令行商,跟前的护卫皆出自于圣上驾前的金羽卫,行事不受沿线州府镇军辖制,只尊商队号令行事,大人如果怕惹事,尽量绕开就行了,何必为此烦恼。” 贺云初轻嘆了一声:“这几个被错杀的兵士中,其中就有你身边的三个护卫。” 果然,刘道远身体明显一僵,随即放松:“几个下人罢了,死了也就死了。” 贺云初诧异:“可……毕竟是你母亲所挑选之人,这一回去,你要如何与你母亲解释?” 刘道远回过头来,静静地望着贺云初,眼波温柔以待:“战场上刀枪无眼,生而为奴,怎知马革裹尸不是他们的荣耀呢。” 贺云初一直盯着他,企图想望进他的眸底深处,却在他平静无波的浅笑中败下阵来。 似乎看出了贺云初在疑惑,刘道远心思一转,反问道:“大人可是有了防备之策?” 贺云初嘴角一抽,毫不掩饰她心中的杀气:“他们有人质在我手里,到了夏州,若不给我一个合理答覆,我手底下的人也不会听我的,万一他们谁的手滑,这一刀下去……” 刘道远一惊:“大人拿谁做了人质?” “算不得什么大人物,暂时捏在手里噁心他们一下罢了。”贺云初轻描淡写地带过了这个话题,便不再说话了。 刘道远,我倒要看看,你身上有多少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贺云初脸上涂了一层防晒蜡,原本的肌肤被厚厚的油泥摭盖的象失了血色,不知是不是因为受伤的缘故,整张脸呈病态的腊黄。 游七的针灸疗效明显,刘道远本想给贺云初净净手,刚刚濡湿了布巾,才蓦然回过神来。贺云初不但是他的长官,更是一个女子。车厢里原本就空间狭小,之前他躺着时睡时醒倒也没觉得有什么,现在两人换了个位置,而且两个人还都清醒着,顿时感觉又别扭又闷热。 刘道远拧干了布巾递到了贺云初的手上:“大人可方便擦一擦,颈间的汗水已湿了衣领了。”一句都没解释他为何会脸红。 贺云初自小在军中风里来雨里去爬冰卧雪惯了,这种程度的汗水她自己都没觉得有何不适,接过布巾抹了一把额头降了降温就扔到了一边:“汗水而已,比起那些早已成了枯骨的人,活着的人,每刻都是煎熬。”倒是刘道远这越来越体贴的态势让她觉得再片刻也呆不下去了。 下了车,贺云初没再骑马,跟着车队缓步往前,终于坠到了队伍的最后面。远远地望过去,近两百人的人马排列成形,两侧骑兵卫护着中间的马车缓缓而行,即不掩饰队伍人马的单薄也不避讳车马中尚有伤员的存在。 行在队伍最前面的二十骑后面跟着一辆高大气派的马车,从外饰到车驾,一眼便认得出也明显与整支队伍明显格格不入的风格凡物,周围却又没有重兵卫护,倒是坠在后面的兵士个个神情紧绷,个个如临大敌般的警觉。 贺云初扣了隆裕行的主簿,除了对他派遣德昭进入司务营的行径表示明确的报復之外,也是存了私心想乘此机会想与他化解嫌隙,必竟是她偷窥人家理亏在先。而且有了隆裕行与沙匪的这场遭遇战,她甚至笃信有她亮出西大营的旗帜在前方照应,坠在后面的商队应该会摆脱被劫匪觊觎之苦,现在看来,她这个决定错的离谱。 柳源一战,这支卫队与一支伪装成匪的人马一战,还力不能敌,仅仅过了三日,便能强悍到捕杀百余人而不留活口的地步,要么他们集体服用了大力神药,要么前一战便是有意求败。 可他们明明是一支商队,却做着诱杀企图截杀太子圣驾伪匪的勾当,贺云初绞尽脑汁想不出这其中的缘由。但是她知道挟持商队主簿的这个决定错了。 隆裕行商队的护卫并不惧怕任何一方劫匪的挑畔,甚至为了现在这个被她挟持的人,他们无时无刻地不在找机会挑畔她这支队伍的实力。 比如一碰面就直接射杀了刘道远的两个护卫,于两军乱战中,准确无误地射杀了两个原本并不属于西大营的护卫,而未伤及其他兵士;以迂迴阵型步步紧逼,迫使他们绕行之后,看到几百具被秃鹫和乌鸦撕扯的血尸; 如果真如刘道远所说亿们不受沿途州府镇军的辖制而行,大可直接冲过来讨要人质或者截杀,或者如现在这般,乘贺云初独自坠行于队伍之后步行之机,劫了她去换人。 百里之距,双方的斥侯动作频频,贺云初走的脚腕都酸了,鞋底磕在路面上磨得都咯脚了,也不见后面的人有任何超越安全距离的行径。 第103页 ☆、执手相看(一) 身边有小虎照顾着,元澈这一路上过的可不是一般的滋润。贺云初打马近前,安锐紧紧地拽着马缰,费了很大力气才让四匹马册时止步。抬手抹了一把汗,很是委屈地看向自家主人。 小虎掀起车帘,一看是自家主人,一熘烟从车里窜出来,如释放重负般松了一口气朝自家主人跑过来:“少主您可来了,这位爷他……真是不好伺候的很。” 贺云初莫名其录用地看着眼前的两人,不觉有些好笑:“看把你们委屈成这般,这里面的人是个魔鬼不成。”她的话音才落,车轿中一声轻咳,车帘微微一动,小虎下赶紧回身,替里面的人打起了车帘,然后一双皎白如玉般的縴手伸出,扶着小虎的胳膊往车轿外探出半截身子。 一头如墨般的青丝压不住一身粉嫩娇艷的长裾,一双金澄色的鞋靴纤尘不染,在白色长衫下唿之欲出。 “这一路坐的我腰酸腿疼,问问你家大人,可否允我下车走走。”车里的人露出半张白中透着粉嫩的脸,声线湿润娇暖。 贺云初瞅了眼他那脚上那双鞋,忍了好几忍,才出声道:“您若不怕外面这阳光,倒是也可以……” 队伍出发已走了很久,好不容易到了一处有可摭阴凉的坡地,下来解个手倒也不是不可以。 元澈这辆马车又高大又宽畅,里面一应生活设施齐备。小虎在京城见惯了这种车驾,熟门熟路的摘了脚凳放好。元澈这才一猫腰,从车厢里钻出来,却不急着下车,望了眼骑在马上的贺云初,唇角一蹙,露出一抹颠倒众生的微笑:“一回生二回熟,你我一来二去,即便不是朋友也非陌生人。这西行之枯燥又漫长,憋了一肚子话想说与你听,你离得那么远,身后又跟着这么多人,倒是叫我如何开口。”他一副含情脉脉的样子,望得贺云初浑身直冒冷汗。 这人虚与委蛇的本事她早就领教过,一张灿如莲花的柔舌摭挡着的那一肚子花花肠子,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吞得尸骨不存。 贺云初是没他这么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唯一擅长的就是脸皮厚,她端坐于马上,笑看着元澈:“不错,叙旧吗,人多了听才有意义,要不然,那么些美好的过往难以示人,这人不白活了。” 元澈似乎预料到贺云初会这么说似的,也不着急,慢吞吞从车里出来站在辕板上,眸底满是落寞神色:“你这样说是在怪我么,怪我待你薄情?怪我待你不够柔情么?你可知我的身不由已……我以为你是懂我的,我以为……罢了,既然你无心,只当是我一片真心错付了,就连那件与我贴身相伴了五载的亵衣,是否也觉得穿着不合心意了,不妨还了我,就当你我从前之事……” “喂,你胡说什么。”元澈句句情真意切到伤心欲绝,贺云初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偏偏…… 元澈不知道贺云初是个女子,可贺云初手下的人都知道她是谁,尤其小虎,他还见过她穿的那件……这小虎什么表情,那满脸的“我的少主人就是个始乱终弃的骗子”的表情,简直……贺云初快崩溃了! “你,给我下来。”她抬起拿着鞭子的手指向元澈,气得鼻孔也跟着一煽一煽的,从马上跳下来,两步跨到车前,望着元澈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元澈故做委屈的委顿在车上,唇角闪过一抹讥笑。“要不你上来,你我单独相谈?” 这时候小虎也在旁边火上浇油,跟着压低声音道:“少主,跟前这么多人,都听着呢,传出去对您名声也不好,不如……” 贺云初差点被小虎这个愣头青气得跳脚,扬手就给了他一鞭子:“滚开,能滚多远给我滚多远。” 小虎也很委屈,被人折腾了一路没落着好,现在又挨了打,哑巴吃黄连只能自己忍着。不过主人家的生活他可以照料,这情之一事,岂是他一个近侍能多嘴的。 滚就滚吧。 小虎蔫蔫的前脚一走,近前的护卫和近侍一看这情形,也知道再继续这么杵着就不是没眼力,而是缺心眼儿了。可主子没下令,他们谁也不敢擅自离开,正在两相为难之时,已经往前走了一截的小虎突然又转过身来,对着跟前的一个侍卫又是怒目圆瞪又是用口型表情威胁。最后一拨人之间眼神暗暗交流一番之后,以尽量不引人注意的方式,撤到了不影响两位事主私下交谈的范围以外。 ☆、执手相看(二) 狐狸窝中长大的元澈对于侍卫们的表现很是满意,他们这一撤离便意思着他们的大人与他之间这层关系,已经很难用言语可以洗得清了,而这层洗不清的关系,就是能保他独善其身的筹码。 凡是窥见过他隐私的人,都已经见不着第二年的花开了。至于这个叫安图的小黑泥蛋子……留着他似乎还有点用处,但这人生性桀骜,不让他吃点苦头记住点教训,他便永远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元澈眸底闪着狡诘,脸上依旧笑意盎然。“身后赘着支意欲收割人头的大队人马,大人就不怕成为下一滩尸骨么!” 元澈这话说的很轻,却是赤/裸/裸威胁,贺云初见识过他手底下这些人,心中无所忌惮是假的。 第104页 “有阁下在此陪我谈情说爱,我有什么可害怕的。” 隆裕行的人马绝不是因忌惮才杀绝了那拨伪装成匪的人,连同三里桥的血尸,杀鸡儆猴,这些都是在警告她,面前的这个鬼畜才是真正不好惹的那个。之前,见他时总感觉周围潜伏着千军万马压力感崩得让喘不过气来。可自从小武的一腔热血扑洒在身上的那一刻,自从德昭惊慌失措的面孔在眼前越来越模煳,这个令她心动亦或畏惧的男子便成她成敌,站在了对立面。 于一个职业军人而言,再深的儿女私情,都抵不上集体的利益,更何况她对他还没生出儿女私情。 “谈情说爱?”元澈象听到了天下最可笑的一个笑话似的,然仰天大笑,颈间雪白的肌肤跟着微微突起的喉咙上下滚动,形容妩媚形态更是颠倒众生。 “阁下这是多久没照过镜子了,还是身边压根就没镜子可照。无妨,爷便体恤你一回,送你一块好好照照。”他说完,重回车中,抱着一块比他的脸大一圈的铜镜出来。 贺云初看着他这般耍猴戏,极有耐性的撇了撇嘴角:“看看你这副欲罢不能的模样,我便知道你是有多捨不得离开我,既然如此,我要这镜子何用,爷不妨也委屈自己一回,勉强收了你,留在身边牵马坠擦鞋系履,省得你如此牵肠挂肚地掂记着。” 两人站在一高一低处斗嘴,远远地看上去象极了小情侣呕气,而且元澈还是气极败坏的那个。 的确,元澈很生气!穷上恶水出刁民,什么样的土地养什么样的人,在这种兔子都不拉屎的蛮荒之地,就出这种驴烘蛋子。但他现在尽然被这个驴烘蛋子给调/戏了!这简直是他这一生最大的污点! 是可忍孰不可忍,如果说杀他一百遍不足以解心头之恨的话,那就……留着慢慢凌迟。“收我,就凭你,也配。” 贺云初很满意元澈这副吃了苍蝇的表情,不过玩笑一时她也懂的适可而止的道理,再说让大队人马停下来陪着一个本该不相干的人在这里斗气也不可不必,便没再接元澈的话去刺激他。 “坐了一路,车中狭窄想必也甚不是适,不如你我缓步而行,边行边谈,一切前仇旧恨,便了结了,如何?” 元澈已经为不惜自毁形象在人前与他秀恩爱悔的肠子都青了,现在他退了一步给了他一个台阶,便也不好再拒绝,让自己处于毫无转圜余地的尴尬境地中,便好坦然应道:“好,你我便以男人的方式了结,勿再行此小人手段。” 贺云初拿眼角瞥他,明明是他自己拿自己作饵,送过来让人轻薄的,怎么反倒是她成了小人! 贺云初眸光不善,元澈心里打了个鼓,这一犹豫,就觉得脚凳突然晃了一晃,一个趔趄,他的身体跟着往一侧歪倒过去。 贺云初手疾眼快,一把将他扶住,元澈的手慌乱中握住了她的手臂,却被贺云初反手一扣死死扣住了脉门。 一股酸胀微麻的感觉象蚀骨的毒,瞬间在经络间蔓延。元澈痛恨地瞪着贺云初:“脸上涂再厚的蜡,也难摭得住内心的卑鄙吧。”元澈毫不示弱,乘机伸手揽住了贺云初的腰。 贺云初一只手臂有伤,使不上大力。怕伤口不通风捂出脓来,族医还不准她穿太厚,身上只穿一层麻布中衣,外面套了军服。元澈人生得清隽身材也不丰厚,但手臂的力量却一点不弱,刚搭到她腰上,贺云初就知道不能再擅动了。 即使是狐狸窝里的小狐狸,也有能斗得过野狼的强悍之辈。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贺云初根本还来不及思索,两人的身体就以极亲密的姿势贴合在了一起。 “阁下这般作派可非君子所为,你这是想要自戕呢还是想与我同归于尽?你我之间有这么深的仇恨吗?为了德昭吗?” “在你这等杂碎跟前行君子之事那才是真正的自戕,我的命还没那么践。而且爷也没功夫陪你玩,想活着见到夏州大营的太阳,就让你手下的人放规矩点,否则下一堆被秃鹫瓜分的尸骨,就是你手下的这群污合之众。” 贺云初怔怔地望着他,从他那寒意彻骨的眸光中透出的气息。她明白他这话不是随口而来的威胁。“三里桥的那些血尸真是你的人干的?你到底想做什么?” 元澈依旧面带微笑,两人以相亲相爱的姿势拥在一起,眸底却已见刀光剑影。 “安大人不是要与我了结前仇旧怨吗,为何不拿出一点诚意来。”元澈手掌发力,掐在贺云初腰眼的指尖顿时似钉子一般,刺激着腰间血液瞬间如凝固般的麻木。 为回报元澈的诚意,贺云初忍着腰间的寒麻强行运气加重了指间的力道,冷笑道:“我本无意与你为敌,既然你如此耿耿于怀,那便平石俱焚,看看同归于尽之后谁的人马会成为下一滩供秃鹫果腹的尸骨。” “好,既然话说到明处,那你告诉我,那道圣谕军令为何只给我半幅,留着另一半,不就是想要挟于我吗,似现在这般拘着我听凭你的摆布?你想做什么?”元澈手臂再次带力,拉着贺云初离自己更近了几分,几乎是贴在了他怀中。“单单一次沉河之仇,不至于让你如此大动干戈吧。” ☆、执手相看(三) 贺云初听得一愣:“什么另一半……你是说那道圣谕不完整?”她看着元澈的眸光,似乎不象是故意找茬。“我不知道那圣谕还有一半,我拿到的时候就只有这个。不信到了夏州你可以问许有亮,还有陆煦,当时我拿到的就只有这个。”这件事不解释清楚,这其中的误会就大了。正如陆煦所说,后果可能会很严重。 第105页 贺云初孩子气的解释,元澈的手却半点松开的意思也没有,反而倒生气了。 看贺云初的样子,也不象是在说假话,元澈的心头松动了一下,随即又提悬了。“你不是说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吗,怎么还有其他人……真是死到临头还嫌自己命长。”他顿了一下,“这两个都是何人,在何处可以找到他们?” 贺云初一怔:“一个是我的副将,一个是我的前锋,你想做什么?” “另一半圣谕上写的是持令人的名字,若没有那一半,擅持军令者是灭九族的重罪,你说我想做什么。” 元澈近距离瞪着贺云初,连他脸颊上细细的汗毛都看得清楚。不过贺云初现在却没有调侃他的心思:“他们应该也不懂的吧,更不会乱说话。再说了,老许连字都认不得几个,西北道山高皇帝远,见识过这东西的人应该也没几个吧。” 可陆煦却认得这道圣谕军令,既然他认得,那为何又没说另半幅的事。 一看贺云初眸光闪烁的表情,元澈就知道事情不妙:“你想到了什么,还有何事瞒着我。”他想伸手去捏起他的脸,可又不敢松手,只能低了低头,拿额头抵着她逼问。 贺云初也没打算瞒他,毕竟这件事也关系到她的安危……“的确是有事,不过我自己能解决,倒是我们现在应该摈弃前嫌相互信任,早日回到夏州才行。” 元澈还在怀疑贺云初的态度,毕竟这个小黑泥蛋子的狡黠他也是领教过的:“我不信你。” 为表诚意,贺云初先松了手:“我叫安图,进了夏州,在西大营一打听都知道这个名字。” “安图,听着倒象是军中的职务,不象是个名字,你怕是另有其他名字吧。” 元澈不是个好煳弄的,贺云初心中压着块石头,也不想煳弄他跟他耗时间,可是:“入军后,贺都督赏了他的姓氏给我,大帅又舐恩收我于膝下,不管你信与不信,安图这个名字不管是军中还是坊间,都是叫得响的。”身份,姓氏,向来是贺云初心中隐藏的最深的痛,她从不愿提,却不得不时时去面对。 好在元澈也不在这件事上多纠缠,随即也松了手,两人各自后退,隔着两步远的距离说话:“我信了你,可我身后的人未必信,还得再委屈大人与我做足全套的戏,否则我也不敢保证他们的刀剑和夏州,哪一个会先到。” “我是正规西大营的兵,不是沙匪流寇,而且这里已是夏州辖下,我不信一支商队敢与整个西大营为敌……”贺云初不示弱,却也不强势地再去刺激他。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怕许峥自诩为封疆大吏,也不过是我大梁的臣子,为了一个子侄,难道他就敢抵抗圣上钦赐于隆裕行不受边镇军府辖制的军令吗!”看着贺云初一副疑惑的眸光,元澈冷笑道:“你以为护卫隆裕行的人马仅仅是一支普通的镖队吗,他们受皇命,向来只尊圣谕军令行事,物货两齐他们才可交令,否则,商队中人、货但凡有损殒,都需他们用命去抵。本人不才,正好居商队中央,为执帐主簿,差了我,他们有一半的人会丢掉性命。别说你手下区区百多十人,即便西大营的主帅,他们也未必会如我这般与之妥协。” 依照隆裕行一向的行事作派,贺云初知道元澈没说假话,想了想,既然他没乘机提出离开的要求,她这里也必有他所求的东西:“你想如何与我作戏?” “人有三急,这一路行来连水都不敢多喝,也着实憋的难受,你不妨与我一起……哎,你别走。” 元澈一把抓住贺云初的手臂:“我也不喜被人看,不也被你看了。如今还是为了你等的安危,我才这般委屈求全,我都没有不乐意,你却还嫌弃上了……也罢,就算两两相抵,自此之后,你我之间新仇旧恨从此一笑勾销。” 贺云初内心抓狂,她不是不愿意,是不能愿意啊:“我不觉得憋,你还是独自前去……我可以派侍卫与你同去。” “安图,隆裕行是官商,护卫皆来自金羽卫,因职责所在,他们可从不在乎杀几个无辜的人。你可想清楚了,情人相会与被人挟持之间,差距可是大的很。” 打战,贺云初不擅长,手下这些族兵的战斗力她也拿不准,就算拿得准,她也捨不得带他们去做无谓的牺牲。 可这情人!“所以,我就只能与你继续扮相亲相爱?你身后的这拨人没毛病吧。” 元澈再次与贺云初执手:“我这个人呢,身上有许多嗜好的事,比如恋童,断袖,阴合,任何一样他们都不会觉得稀奇,只须让他们看到我在你这里愉悦就行。” “恋童,断袖,阴合,阁下你饶了我可好。”贺云初浑身一个激灵,整个人都不好了,但是元澈却无所谓,笑嘻嘻地过来牵住了她的手,两人以如胶似漆地形迹往坡后的树丛中而去…… (附两军阵前一众将士翘首远瞻,无语凝噎,泪千行……) ☆、心为谁伤(一) 比起益州,西北道首府夏州府算得上恢宏厚重,气势雄伟。但毕竟不是商贾重地,不如益州那般繁华,还没到宵禁,街市上已冷冷清清,静寂的如同这个世间只有自己。 第106页 贺云初抬头望了望大红灯笼上“陈桥留香”几个字,转身从大门前离开,绕到了更加偏僻的后巷。 酒楼位于长寿街,是夏州府最长的一条街。长寿街非繁华之地,因为夏州的军政衙门布司粮仓皆在这一条街上,占地之广几乎是半个夏州城。 与其说这是一条街,还不如说是个小镇。长寿街九曲十八弯,多达二十几条巷道,将每一处司署连接贯通,成一个完整的枢纽,组成了西北道的中枢机构。 长寿街上的商贾大多都是西北道的财阀大户,亦或是西北道的官商,一个个财大气粗,门庭更是显赫。而座落于这行街上的府邸私宅,除了西大营主帅许峥的府邸,只有斛律氏八大族之一的韩家。 夏州曾经是月氏部落斛律氏的封地,后来斛律氏自立黑水国,夏州便成了国都。斛律氏八大姓,除了立国时就一直生活在夏州的韩家,其余的部族都分散于西北道各州,黑水国时期的八族繁盛早已不復,就连斛律氏本族都已人丁凋落,分散离合不知了去向。 角门是虚掩着的,贺云初轻轻推了一下,门开了一条缝,里面没有灯光,黑幽幽。如果不是因为熟悉,凭感觉踩着门后一块窄窄的台阶转身,直通通的一脚进去,脚下深约丈许的粪坑都不用再另行埋尸。 宽不到一尺的台阶一直延伸向前,二三十步之后,一堵红砖碧瓦的围墙才出现在面前。 琉璃瓦在夏州并不常见,而这里的琉璃瓦显然有有些年成了,鲜艷的釉面已经被岁月的斑痕覆盖,失去了往昔的色彩。 贺云初抬手,抓着朱漆大门上一对鹰嘴铜手扣轻轻拍了几下。门后一阵窸窣声响,片刻后两扇大门开启,十几盏罩纱宫灯想继点亮,迎出来一队妙龄侍女。 贺云初刚回到二十里堡军营就倒下了。原本就虚弱,再加上没有恢復的旧伤和新伤一路上反反覆覆,她一直撑到靠近大营看着陈阵带领族兵陆续回返,才带着自己的兵士进了军营。 那辆豪华版的四驾马车直接被她弃到了官道上。 续营册是刘道远去办理的,因为太子圣驾在夏州,许峥早已吩咐驻军,令后二十里堡兵站的队伍不用急于去西大营报录,皆在二十里堡等候消息。 二十里堡是个临时兵站,录巡续营册的兵士无令不能擅自离营,营中药物短缺,游七和刘道远看着连眼皮都不眨一眨,嘴唇上一层一层起泡的贺云初,干着急没办法。 安氏兄弟守在门外,小虎因为跟了元澈一路,贺云初压根就不许他近前。一直到第二天正午,小虎端着热水在门前徘徊了几个回合,但安氏兄弟就是不放人进去。 没有听到少主的召唤,安氏兄弟自然不敢放人进去。 “你没看到她昨晚什么样吗,她要是有什么不好,你担得起吗!”安锐和安猿一犹豫,觉得刘道远说的也有道理。 可是推开门,床铺收拾的整整齐齐,从来没有人动过的样子,哪里还有他们家大人的影子! 一行人瞬间懵晕了。营门出不去,主将又不见了踪影,这麻烦可大了。 贺云初踏着一地柔软的地毯,径直入了大门,穿过正门大厅,暖阁里已经有僕妇迎出来,替她脱履除服。 这座宅子现在的主人叫韩连城,祖上是厨子。如今到了韩连城这一代,已经没人掌勺了,倒是把饭庄茶楼酒肆开的到处都是。从丹州到河州,西北诸州诸府,凡是有商栈的地方,都是韩家的“陈桥留香”酒肆茶楼。 贺云初带着大队人马走的慢,反倒是方古士先一步到了。后院已经准备好了药浴,前厅还有几位已经等了一整天大长老。 去往前院的还要经过一个长长的游廊,这里的建筑和装饰布局与夏州各地有很大的不同,假山亭榭,雕樑画栋,都不似汉家风格,精美中透着异域的粗犷,雅致又不失庄严大气。有曲水流觞,小桥栈道,也多用天然石材雕凿而成,上面有张牙舞爪的图腾,也有清丽脱俗的柔美线条,庄重且风雅,处处透着异域风格。 这是夏州斛律氏王庭别院保存的较为完整的一处,因之前是做为一处私邸使用,所以黑水国消失后,这处私邸没向官府移交。 前面两个小厮打着宫纱灯引路,低眉垂目,安静的在前面引路,神情和步履处处透出了谨小慎微。 长廊尽头,在一处碎石铺成的独径前下了台阶,穿过一片开得正艷的桃林,转进了一处柴门斜倚的破败小院。 从外面看上去,这里象是下等的杂役们住宿的一个地方,怎么看怎么不显优雅,但推门进去,才发现里面有一番大干坤。刚一进门,脚还未落地,一曲优雅清悦的琴弦声不知从何处响起,幽幽的传过来,声音由小渐大,曲调由缓而疾,随着脚步在照壁后停住,曲声竟也渐渐轻柔,缓缓而终。 云初停下来朝四处瞅了瞅,并未发现哪里有弹奏之人,不由地一嘆:“这倒是奇特的很,在益州却是难得一现,是什么机关的声音呢?” 前面的小厮垂首不语,蓦地听到一侧的帘垂后面传来一声笑:“喜欢听,再多待两天,烦都能烦死你。”随着话音的起落,照壁一侧飘飘然出现一个身姿俊挺的少年。他那粗嘎的噪音,一听就是少年初成的变声期。 贺云初转过身来,门厅处,一株含苞待放的海棠树下,站着一个着一身蓝色绸衫的少年。 第107页 “韩哲,你故意的么,我递话给你有几日了吧,今日才来见我。”贺云初往前了几步,抬起拳头在少年胸前砸了一下。 少年笑意盈盈地,也不说话,任她的拳头落在胸前,只痴痴地望着她。 “该死,你竟然又长高了。”贺云初近前一步与少年面对面站齐,仰头与他比量着身高,颇不服气的噘了噘嘴。此时的贺云初,身上再也不见军人的钢硬风姿,周身透着一股小女子的娇嗔柔美。 “谁叫你不留在夏州,好吃的都叫我一个人吃了,能不长个头吗。”少年红着脸,躲开了云初直不愣登的眸光,心跳的频率蓦然加快了节奏。 贺云初全然未觉,从他身边越过,迳自往内:“今天有啥好吃的,我快饿死了。” 引路的小厮已经退下不见了踪影,韩哲并肩引着贺云初往里间走,不时的扭过头来打量她,眸光中满含热切,温柔而炽热。 “尝尝,是不是你喜欢的味。”桌子上摆着三盘点心,韩哲往贺云初的面前推了推,笑容中满是期待。 贺云初很没形象地捏指从盘子里抓了个点心扔进嘴里,嚼了两口,眉头一皱:“嗯,甜,但没以前那么腻了,是不是换师傅了?” 韩哲笑的满脸得意:“那是自然,也不看看是谁的手艺。” 贺云初调皮地望着他眨巴了眨巴眼睛:“不会是你改行学厨师了吧?你爹爹没反对?” “谁改行了,我只是专门学了做点心好不好。”韩哲把三个盘子都推给云初,瞪了她一眼,脸红了。 “哦!你为何要专学做点心?学就学了,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还脸红。”贺云初与韩哲两人站得近,她故意调皮地用肩膀顶了一下韩哲,正好触着韩哲的上臂,力道也不重,动作绵绵软软的,还带着她惯常温度。韩哲的脸顿时连脖根都红了,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你,莫不是为你,谁愿意学这个。” 君子远庖厨啊! “你因为我喜欢吃点心才专门学的?韩哲,怎么感觉这一年没见,你比我亲哥哥还亲呢。”云初说着话,嘴里吃着点心,眼神戏嚯似地在韩哲脸上乱瞟,他往哪边躲她眼神便往哪边追。 韩哲歪过头去,避开云初直不楞瞪的眼神,双手侷促地捏着衣襟,手心里直冒汗。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是有什么事要求我吧。让我猜猜。贺云初假装沉思,一瞬之后突然提高声量惊诧道:“哦,我知道了,是屏儿,你莫不是想跟柳先生提亲,又张不开口不好说是吧,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咦,你干嘛?” 不待贺云初说完,韩哲冷下脸来,很生硬地将贺云初面前盘子挪开,生气地瞪着她:“既然好东西都堵不上你的嘴,干脆别吃了。只知道掂记你哥,难道你心里就只有一个贺元初,是与你亲近的人,别人便都是别有用心么。”韩哲一堵气,干脆转身出门,浑身透着孩童般的小性子。 “怎么了这是?一会儿阴一会儿晴的?”贺云初嘀咕着,贪恋地伸出舌头舔着指尖上的点心屑。 “这么没出息,多大人了还吮手指,是饿了多久没吃饱过么。”门口随着一掀帘的凉风,飘进来一个清甜醇美的男声。 贺云初一怔,咬着手指看向门口。 ☆、心为谁伤 (二) 进来的人脚步很轻,没有丁点练武之人的气息,以至于贺云初都没注意到门外的动静。 她怔住,咬在口中的手指都忘了拿下来,定定地看着门口进来的人。明明只是冠礼之龄,却穿着一身沉云暮火的衣裳,即使如此,也摭不住他周身晶莹玉润的清爽气息,飘渺似仙的容颜。 整个人美得象画中走出来般,周身透着世家公子的雍容贵气。 “哥——哥……” 贺云初轻轻地唤了一声,外面的人轻步走了过来,脸虽板着,但眸底却溢着满满的宠溺。 贺云初动了动唇边的手指,想拿下来,却还是慢了一步,一只细腻温暖的手掌已伸过来,轻柔地裹着她的手拿下来,另一只手掌摊开,覆在她满是点心屑的脸颊上,轻柔地一抚,半边小脸顿时清爽。 “三年不见,已经长这么高了,都快够得上我了。” 他就是贺靖的长子,贺元初。 可能因为分开的时间太久,两人容貌都有了变化,一对面的瞬间,彼此都愣了一愣。 论身高,贺云初比贺元初矮小瘦弱,两人站在一处,贺云初小心翼翼的样子倒象极了世家公子的贴身内侍。 等贺元初放下手掌,她抬起头来,只是凝眸的瞬间,军人的杀伐决断,王者的睥睨无羁,令贺元初不由得浑身一凛,父亲的话象重锤一样在耳边敲响。松开了紧握着妹妹的手。 贺云初近来一直被伤痛药物折磨,到二十里堡后连歇息都没顾上就往夏州城里赶,双眼布满了红血丝。虽然看到哥哥后难抑心中喜悦,但脸上倦容却未能消减。看得贺元初心中一阵阵儿的心疼,想抬手再次去抚妹妹的脸颊,却终是没敢。 贺云初身上的衣服还是在兵站匆匆换的,是一身灰不拉叽的绸布罩衫,内衣没来及换,隐隐还有血腥味透出来,与汗渍味融合在一起,气味着实不好说。 第108页 “是不是饿了?”贺元初宠溺的看着妹妹,虽然不敢再动手了,但心还是热的。 贺云初象个听话的孩子,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应声:“嗯。” “再饿也要注意形象,一个女孩子家,形容如此狼狈,传出去日后会被人诟病,先去梳洗吧。 贺云初现在才记起这一身的味,尴尬的望着哥哥笑了笑:“那你等我,我没出来前你不许离开。” 贺元初看着妹妹象儿时一般依依不捨的眸光,待她挑帘出去,终于没忍住,眼圈湿了下来。 提前入城的方古士早就准备好了药浴,净房中,伺候沐浴的侍女和掌事姑姑早已等候多时。 贺云初手臂的伤已结痂,大臂上的痂痕鼓起了一道青紫。方古士皱了皱眉,就听身后的姑姑埋怨道:“怎么就留了这么重的瘢痕。”, 方古士一脸的无奈,他已经叮嘱过少主不要骑少不能动力了,但少主……哎!“属下尽力为少主医治,还请姑姑行个方便。” 接下来的医治会比较血腥,方古士怕瑛姑姑看到又会多加置喙。瑛姑姑也知道现在的少主并非昔日的长公主,每天游弋于金戈铁马,伤痛在所难免,就如同当年的大祭祀一般……她只是不忍心罢了。 贺云初微笑着安慰她道:“姑姑不必担心,方古士会尽力,你们都下去吧。” 方古士将一条浸了麻药的布巾递给贺云初:“少主咬着吧,稍后麻药就会有作用。” 贺元初还在外面的花厅等候,使用麻药的作用太明显,她不能让哥哥担心。受伤的事她跟李崇和贺靖都嘱咐过了,不能告诉贺元初,要不然的话贺元初也不会深夜来访。 贺云初着急进夏州是因为族里的事务,她已经有尽一月没处理过族务了,但是刚刚入城贺元初就得到了消息,不得不嘆服贺靖的消息网对西北道的掌控力。 贺云初接过布巾扔到一边,“不用,就这样吧,你只管入手,我忍得住。”揭个疤而已,疼一阵的事罢了。 方古士面无表情地望了她一眼,二话没说,取了一根长针,干脆利落地在瘢痕侧面戳了进去。这一针并不觉得有多痛,只感觉被尖锐的东西刺了一下。但第二下,第三下之后,整条胳膊都有些抽搐了。 方古士一条手臂死死地压在贺云初的臂弯处,从用针孔扎出来细孔中往外挤瘢痕下的脓汁。待鼓起的瘢痕软平了之后,又拿出一根搓的如针孔般的棉花条,一点点从针孔里塞进去。 棉花条蘸了药,一接触到皮下的伤口,火辣辣地烧燎着,象有东西呃着人的心脏般,贺云初的唿吸顿时困难了起来。 “少主一定要撑住,万不可晕厥。”方古士早已一头的汗水,身上的衣服也湿了,比起被疼痛折磨得面色苍白虎、牙根咬得发酸,汗水早已浸透衣服的贺云初,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拔脓是所有外伤中最折磨人的,疼痛还是其次,这种一遍遍在伤口上重复刮擦磨割的煎熬,并不亚于凌迟之刑,多少人无法撑过去而终于心脏骤停。 方古士也是兵行险招,没想到,贺云初还是挺过来了。 等几个婆子进来抬她入浴桶的时候,贺云初浑身上下已经水淋淋的似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了。此时正是浑身毛孔打开,入药浴最好的时机。 贺元初足足在花厅等了一个多时辰,贺云初才沐浴更衣完出来。面前的人,哪里还是他那个带着几分憨气,脑袋似乎也不灵光不妹妹! 贺云初洗过的头髮用香火盆熏蒸过,松松散散地束了髮带垂在身后着,虽然不是太长,却很浓密。洗尽防晒蜡后,一张有别于中原女子的脸庞更加显得眉目稜角分明,麦色肌肤光滑细腻,与之前那张满脸粗糙黝黑的脸,完全不似一人。 由于是家宴,见的又是亲人,贺云初的衣饰都很简单,烟霞色圆领盘扣常服,系了掐丝盘纹腰带,腰带两侧一边挂着代表斛律氏皇权的松石结,一边挂着她从不离身的削金匕。常服下面穿了霞色绣雉翎图案的长裤,绣同款图案的登云靴。 简单又随意,却也飒爽英俊。 贺元初从妹妹身上移开眸光,不知为何,心底却漫起一股苦涩。“还不如前头穿的衣服好看呢,象个修士似的,一点也不好看。” 她是自己的妹妹贺云初,也是斛律蒙氏未来的圣主斛律休哥。黑水国虽然已不存在,但分散在大梁与西胡各地的三千万圣徒,一旦圣主下令召集,不论男女老幼都会不远千里万里的集结成伍。跟不上队伍的老人,和柔弱无一战之力的妇女,会为了不拖累族人而选择自葬,留下没有马背高的孩子由专门的留守族人抚养教习。 她身上背负着斛律蒙氏的生死存亡,背负着三千万族民的希望,小小年纪,肩上却压着本不该是她这样的年纪应该承受的责任,而权力,于她只是一场无休止的折磨罢了。 贺云初也注意到了贺元初的尴尬,笑着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我饿了。”向来在哥哥面前表达述求都是简单明了的,虽然数年不见,这个习惯她却依旧无改。 一直陪着贺元初的韩哲赶忙笑了笑道招唿二人道:“宴息厅已摆了饭,不如边吃边说吧。”他带头往前走了几步,到了门口亲自为二人打起了帘子。 第109页 贺云初其实有些浑身虚软,拔脓疗和药浴,都是很费精力的事,原本此时她应该好好休息的。 宴息厅已摆好了满满一桌饭菜,韩哲站在贺云初身边准备要为她布菜。贺云初抬眸稍稍扫了他一眼,韩哲会意,便也跟着坐下了。兄妹俩吃饭,他居下首作陪。 贺云初时间仓促,只简单地吃了一点,贺元初来时本已用过晚膳,这会儿也不怎么吃得下,两人吃得都很少,象是应景似的。 离开宴息厅,兄妹俩进了西侧间,侍女进来奉了茶水,韩哲恭身退下,临出门时还为他们带上了隔扇的门,兄妹俩才终于放松开来。 贺云初很没形象地一盘腿坐到了榻上,贺元初瞪了她一眼,不过随即两人都不要形象地盘腿上去了。 “韩哲那个呆子,他配不上你。”刚一落坐,贺元初便瞟过来一个沉沉的眸光,警告的意味深长。 “你说什么配不配的,韩哲自幼与我长在一处,相熟相亲,似兄长般的,你可别想歪了,拿这话到贺靖面前说去。” 贺云初任性的撅起嘴,满脸都是不乐意。她在情之一事上不怎么通达,韩哲眼波中满满的柔情,她竟然没看懂! 贺元初瞥了她一眼,知道跟她说这些也是白说,也不与她计较,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看似随意的道:“果真与我一般亲” 贺云初虽然情窦从未开过,但不等于不懂,私情和亲情还是分得清的。 “哥哥,话说,你与这韩哲也不怎么熟啊,怎就对他如此深的成见?” ☆、心为谁伤 (三) 妹妹避开了他的话,贺元初心头本有些醋醋的,但他早就习惯了隐忍,半晌才答道:“父亲说韩潭是你母家的家生子,虽然你的母族败落了,但出身是改不了的,就算我不说,日后被父亲知晓,他一样是要反对的,与其白白徒费了情,倒不如早早的就了结了这心思,免的日后伤心。” 韩家在族中的身份地位,除了族中的几位长老,知道的人并不多。许是母亲与贺靖说过,现在贺元初才能说出家生子的事。 韩潭是韩连城的幼子,从小就做为九宫格的暗桩培养,连韩连城都不知晓。成年后做了长公主帐下的主簿,里里外外打理的很是周全。在老圣主携国归附大梁前,圣主赦了一部分家奴,并抬了他们的身份,这其中就有韩连城一家。 但除了籍的韩潭却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领了产业自立门户,照旧留在夏州,继承祖业,替公主看护着这处别院和与别院有关的机关。 韩哲是韩潭的幼子,自小便在公主身边,是幼主的陪伴,直到贺云初八岁入了军营,之后他随着韩潭五湖四海地走,偶尔才会到夏州暂留。 韩潭掌握着九宫格南火,坤土,兑金三大部系,在族中地位特殊,是八大长老都礼让有加的人。 贺元初会如此说,显然是母亲并没对贺靖讲过。 贺靖当年是黑水国与大梁的议和使,也是他一手促成了黑水国对大梁的归附,对斛律氏的了解比一般的西北道官吏还要详细。但是以大梁议和使亦或西大营营都司的身份成为长驸,他的身份始终不被八大长老所接受,所以族中的很多事务,于他都是不可窥探的秘密。 贺元初第一次到夏州时认识了韩哲,贺元初只知道韩哲是贺云初在书院的同窗,却不知道他是贺云初的近身死侍。 因为排斥韩哲的身份,在身边的人一个个相继死去后,贺云初以死相逼,才迫使韩潭答应让韩哲离开了她身边。在贺云初的世界里,韩哲的身份不止是亲密无间的伙伴,还是她的亲人,是亲人她就不允许让他站在她的身前替她去挡箭。 贺元初自幼生长在门阀大族,钟鸣鼎食之家,虽然他的童年饱受冷眼与排挤,但出身门第观却是刻在骨子里根深蒂固的东西,凭贺云初的几句解释,是难以消除的。 “再过两年便是你的芨礼,芨礼一过,便可以为你定亲了,你虽身在军中,但终身大事,想必父亲也不会委屈了你,定会为你寻一门好人家。我这次来母亲让我带了两个教习的嬷嬷,,你也是时候该学一学礼数女工了,免得日后嫁了人无可傍身的技艺受婆家人的气。” 贺云初吃了一惊:“夫人还会为我准备这些啊?” 贺元初狠狠地瞪了妹妹一眼:“虽然父亲在外私娶了你的娘亲,但你是贺家的女儿,做为嫡母,母亲关心你也是应该的。如果不是路途遥远,你也应该在她身边侍奉,学一学晨昏定醒这些规矩,而不是在军营中舞刀弄枪。” 贺云初生生地被一口茶水噎住,差点喷出来,晨昏定醒什么的,母亲生前都没教过她,再说了,斛律氏的女子,似乎也不用守这些汉家的规矩吧! 贺云安装尴尬地笑了笑:“母亲给我立过规矩,成人后不嫁权贵不为豪门妇,所以啊,这样的规矩我就不必学了吧。” 贺元初修长的指尖优雅地敲打着茶杯,缓缓道:“先不论你在母族的身份,就凭贺家女这样的出身,你以为哪个平民百姓敢娶你过门。即便不嫁入豪门世族,总也不见得会就低,你可得多长些心眼,军中的男儿虽多,却也要门当户对,最起码也得父亲中意的才行。” 贺云初情窦从未开过,被哥哥这样说也并不脸红,还笑嘻嘻的答道:“贺靖不会管这闲事的,他早就说过我入不了贺氏宗府,算不上贺家人。” 第110页 贺元初不言语,贺云初知道这句话说到了他的痛处,赶紧改了个话题,淡悠悠地问道:“你这次随太子圣驾来夏州,怎不早早地派个人传个信来,我好想法子去接你。” 贺元初终于将敲打着杯壁的手指放下来,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我也是临出发时才知晓的,只匆匆回家取了随身的东西,祖父那里都没来及去辞行。”母亲应该随后就知会过祖父了,至于祖你为何没派人出来,贺元初也有些失望。 “太子摆如此阵仗出巡,为何消息连西大营都不知道,你们一路行来,沿途可是有地方官吏接迎?” “定州以东都是有的,入定州以后就没有了。不过太子的人已先行一步,会在下一个宿点准备好歇营事务,我们一路上赏花看水,倒也松泛的很。” “听说你们一路上遇到了数次袭击,是真是假?” 贺元初笑一笑:“倒也不假,不过都是些小毛贼,在外围就被金羽卫射杀了,根本不足为惧。” 贺云初皱了皱眉道:“圣驾为何绕远道先入丹州,进了丹州却又没去景阳府,却绕去了樨霞谷,他这次西巡是为巡视西北道的防务还是游山玩水来的。” 贺元初很不在意地一笑:“那些地方官吏们千人一张面孔,无趣的很,不如走到哪儿算哪儿来得自在。” 贺云初被贺元初这话惊到了:“带着那么多人,天马行空走哪儿算哪儿?补给用度如何支应,难不成是靠山吃山吗?” 贺元初没打理过这些事情,闻言也是一怔:“每一站,都是提前有人准备好的,应该……”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不再往下说了。 “听说在樨霞谷遇袭前太子就离队而去,既然他都不在了,是谁带你们走的那条路?” 似乎触到了问题的关健,贺元初也觉得事情可能没张太傅所说的那么简单:“张太傅说太子与伍同行被关照过多,迟早他都得独立处置事务,所以太子说想去看看焉支山美景。” 贺云初惊得差点跳起来:“焉支山在月氏的皇城边儿上,他疯了。” 贺元初却肯定的说:“当年我们的父亲还不满十六岁便出使黑水国,凭他一张嘴三寸不烂之舌,用两年时间游说,黑水国兵不血刃归附了我大梁。太子殿下虽不及父亲那般有胆识,但月氏的议和使已在我京城盘桓半年有余,其实太子这次去焉支山,也是带着诚意的。” 贺云初脑子里反反覆覆想着这件事的复杂性和可为的可能性,又问道:“他带了多少人?都是谁?” “这些事父亲都没问过,你在担心什么?”贺元初也诧异。 “贺靖不问是因为什么我不知道,但你得告诉我他到底带了多少人去的,都是些什么人。”贺云初语气突然严肃下来,贺元初被她这样的神情弄得有些懵了。 “这是秘密,恕为兄不能实言相告。” 贺云初望着他,突然冷笑道:“你不说,就等着贺靖被渎职下狱吧。景阳府离月氏边境多近,不管太子在樨霞谷还是月氏境内出事,贺靖不管知不知情都逃不了干系。” 听贺云初这么一说,贺元初似乎有些明白了:“难道是皇上忌惮父亲,要……” “如今祖父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一旦他撒手人寰,父亲便是承袭王位的不二人选,尽管他早已被祖父从族谱中除去并申明断绝父子关系,但再深的恩怨又怎能抵得过亲情二字,一旦祖父动了这个心思给皇上呈表,恐怕……” 贺元初不是不明白政治这池水,只不过他遇事迴避惯了,没在这个问题上深想过。一旦动了脑筋就会直接切中要害,这一点,贺云初自嘆不如。 “恐怕他已经给皇上上过承袭王爵的摺子了。贺靖在西北道手握重兵,如果再袭了康王爵,于谁都会忌惮的。”一想想那个突然出现在隆裕行一个商队中的圣谕军令,贺云初背后都开始冒冷汗。 圣谕军令可以不问缘由直接调动沿途兵马,而且又出现在西北道,这不单单是猜忌,很有可能,那个持另一半军令的人已经开始行动了。 而这个持另一半军令的人会是谁,接下来要做什么? 贺云初突然觉得再半刻也坐不住了,“哥哥,我得回一趟军营,云知会一声……” 贺元初一把拉住她:“你慌什么,如此沉不住气怎能成就大事。”他拉着贺云初復又做下:“父亲能及时派人驰援樨霞谷,便说明他对此事有所防备,并非一无所察。而且,如果真是皇上忌惮他,也不会做的这般明显,应该是另有所图。倒是许峥的做法令人看不清楚。” 贺云初被他说的也是一怔:“哥哥可是觉得哪里不对?” 贺元初摇了摇头:“樨霞谷虽位于丹州辖内,却与夏州的柳原平直相连,按常理,最先得到消息而前往驰援的人应该是西大营本部兵刀或是就近的驻防军,即便父亲的人马是暗中尾随就如我们看到的一般并非明目张胆为勛功而去,但为何同为军中统帅,父亲能得到消息而有所行动,许峥却没有,除非他是故意放消息给父亲让父亲去淌这趟浑水的?” ☆、心为谁伤 (四) 第111页 这回改贺云初摇头了:“贺靖那个老狐狸,别的不敢说,这世上只有他算计别人,断不可能被别人算计了。帐下近千斥侯每日都打着特殊训练的幌子到处搜集情报,回来交给军情处的幕僚分析筛选,太子遇袭这么大的事情,军情处的那帮老狐狸怎么可能分析不出利害来。” 贺云初直唿贺靖名讳,贺元初早就习就习以为常,却还是狠狠颳了妹妹一眼。 “中医有句话叫以毒攻毒,倘若是许峥故意放出消息出来,幕僚又不是神仙,多虑必有失,万一因此而判断错了呢?” 贺云初突然想到太子圣驾遇袭这件事,最初还是刘道远告诉她的。刘道远入军,虽说走的是侯悦基的路子,但侯悦基却是经许峥的荐举才空降到功备营的,而且事后侯悦基卸磨杀驴的行径表面看起来象是削小之辈的狭隘之举,但未必就不是为了灭口。 兄妹俩心思各异,可能同时想到了一些不适合说出来的事情,顿时屏声,气氛一时间竟凝固起来。 可能是屋内□□静的缘故,半晌之后内侍在外面轻声询道:“药贴已做好,方古士让卑下来讨个吩咐,少主是要在侧室换药还是云药室?” 贺元初蓦地转过来盯着妹妹,这才发现贺云初唇色青白,即使用过了饭,脸公也苍白疲惫,一惊,“你受伤了?何时伤的?伤在哪里?伤的重不重?” 贺云初知道关心则乱,贺元初若知道她是在樨霞谷受的伤,肯定自责内疚。再说了,这件事,贺靖严令不准外传。 “已有些时日了,倒也快恢復了,只是怕结了疤,族医才又重新揭开了伤口敷药,并不碍事的。”贺云初一笑而过,不想细说这件事,贺元初也就知趣的不再问。 贺云初既然也没说自己受伤的事,贺元初在她面前表现出担心只会让贺云初更小心,忍也忍得十分培辛苦。贺元初虽然十分不舍,却只能告辞。 他是太子一行的随从,无理由不能随意外出,不管太子回归,大队人马在夏州也只暂停数日,兄妹再见,不知又是何年何月! 贺云初着急回夏州城,是因为她传唤了几位长老。 大梁在西北道频频安插人手,必定有大的动作,她不能不防。 贺云初八岁时就坐上了圣主位,那时母亲还在,前面不需要僕从的引领,有母亲牵着她的手,亲自送她坐稳之后,母亲才会退到她的身后,坐在离她丈许的地方,与族老们一起商量事情。 中院正厅的这个位置贺云初已经坐了六年,从童稚幼儿到盈盈少女,身上的浮躁渐渐褪去,眼中的单纯不在。一双原本应该握着红绸缦舞的手,执掌三千万众的生存大计,心中狠辣绝决,早已数不清掩盖过多少白骨。 与任何时候一样,坐在这个锦绣坐椅里的贺云初,依旧寡言少语,甚至从始至终都不参与几大长大议事的话题,而这间议事厅,也依旧同一日一样,由个别人的意见不和到最后几大长老间的吵闹不休,她发现一个很规律也很严峻的问题:长老们都老了,他们的观念俱停留在先前经验的基础上总结着现行方案,再大胆的设想都被因年龄增长的惫懒而埋藏在了怯意里,一个个竟然没了初时的胆魄气势。 “休图亚部落频频将西胡境内的族人东迁进入陇佑,使得西胡大军数次藉以缴杀的名义入侵大梁,陇佑虽然与我西北道相隔甚远,倘若朝庭出兵,也只会镇压我族人,而不会与西胡大军正面冲突,到时一道政令下来,恐怕又是一场洗劫,几位长老可是有其他想法。” 喧礼长老话音刚一落下,立刻有人站起来。 “此事一月前已有线报,素和君您是如何想的?”负责琐务的莫纳宏直面兵役使素和崔皓。 素和崔皓慢悠悠地捋着鬍子道:“我这边的消息与莫长老却有些不同的。西边的休图亚闹腾的厉害,据说是祭祀大人在给他们撑腰,宕昌一带的部民已有不少人往西境迁了,我们若再不出手干涉,我看我们这边的部民不是被汉人同化就是归了西边,迟早的事。” “如何干涉,祭祀大人在那边坐镇,她也没说要从我们族中分出去,只不过是带着族民找到了一处水草丰美更适合栖身的地方,就算是我部民全入了西境又如何。不管是大梁还是西湖,只要能给我族民安身立命的地方存活下去,又何必在乎。” “你说的轻巧,我们十万部民要真都转投了西胡,梁国能依吗,到时候朝廷一声令下,不知道又要死多少人。” “现在的西大营到处都安插了咱们的人手,若大梁真要动手,也未必会得逞,我们也未必会吃亏。” “就怕到时大军压境,我们安插的人手就如同沙漠里的石子儿,能顶什么用,我不同意拿族民的性命冒如此天险。” “你越活越胆小了,如此眼光和胆识,如何对得起我们饮血噬骨的先祖,难道你要眼看着我们的族群消失在汉人的权势中吗。” “莫长老,你想如何干涉?欲拿下西胡的哪坐城池?可有具体计划吗?说来听听。”在一片不休的争吵声中,正中突然传来一个醇美的声音,底下的人一愣,不约而同地转向首坐。 六年了,上面的那个位置很少发出过声音,突然那里有了声动,还是很叫人意外的。 第112页 贺云初一身紫色常服,还没到正式登坛行祭的年龄,她的发上没有任何饰物,如墨般的青丝直垂在身后,腰间的鹰纹革带上挂着一块手掌大的绿松图腾,威严而神圣。 几位长老将眸光转向她,蓦然间发觉,这位圣主已不知不觉地长大了。她眸光沉潜,面色凛然,恍然已不再是昔日那个战战兢兢的小傀儡。她俯视着下面,神情中透露着不容置疑的尊贵和果断。 正厅中沉寂了片刻,半晌才听到莫纳宏气息不稳的声音,沉声回首:“回大安图,我们在临安和柳原练兵已有数年,如今麾下有可用之兵约五千,再加上甸子梁和益安十二府的人马,我们能集齐五万部众与休图亚拼死一一搏,不敢说能大胜而归,至少不会大败而回。” “如此大动干戈征休图亚,所为如何呢?据我所知,休图亚率领的部族居所定所,食无所依,她们带着我部族躲躺藏藏逃避两国朝庭的追捕,无外乎是想为族人们寻一处安身立命之所,倘若食可裹腹衣可御寒,有谁愿意如此颠沛流离呢。” 下面再无人出声了。 自黑水国迫于月氏的打压不得不举国归属大梁之后,位于旧属地的族人在梁国西大营的庇护下渐渐稳定下来,生计得以安康。而那些散居在其他地方和对归属一事心怀不甘的部众,二十年来却从无有一日的安宁,部众越来越少,生计越来越艰难。 “休图亚带着我部众流血牺牲至今尚未为族人赢得一方城池以自保,同祖同宗,各位长老不思如何劝服他们归于安定,反而要集我部众出兵征缴,可有对他们存上点手足之情。倘若我们真的出兵,积蓄多年实力一旦暴露引起梁朝忌惮,请问各位长老,我们部民该如何安置?安置在何处?” “回大安图,我们斛律氏已沉寂了二十年,如果再不动一动,恐有灭族之危。再说,休图亚之患若不清除,日后一旦他们得势卷土西进来,我斛律氏一样有来顶之灾,乘现在他们立足未稳之时出手搏一搏,总比什么都不做的要强些。” 底下再一次无声了,但从几位长老那迫切的神色中可以看出,他们是贊成莫纳宏的。 贺云初脸上笑容神秘莫测,点头道:“莫长老此话有理,是该动一动了。不过有件事我想大家还没忘吧。三年前鹰洛受命清剿宿南的沙匪,却因大败而被铁英以通匪之罪名而羁押于红山,至今生死不明,近两千大军,其中有一半是我们的族兵。三年了,你们可有想过他们也曾是我们安插于西大营的势力?”而且这股势力还足够大。 坐下寂静无声,一片阴霾笼罩在众人心头。三年前的宿南之战,是黑水国灭之后最惨痛的一次损失,是族民的心头之痛,也是削骨之耻! “回大安图,鹰洛当初面对的是沙匪的大头目张天胆,而背后的督军是铁面无私的老顽固铁英,如果不是铁英做镇青川,我们早就破了红山,救回我们的兄弟了。” “哦,是吗?不过我听说休图亚的势力在西境的银川一带,而驻守银川的是西胡名将,人称西胡铁军的陈潜大军,不算后备补给的非战斗兵员,可开赴一线对敌的纯战斗力便有二十万,越过他的防卫去教训一下休图亚,莫非安长老的这五千奇军个个都有力敌千军之力?” 贺云初已经长大了,再也不是那个战战兢兢坐在上首等着议事结束便去玩耍的那个小女子,几大长老的眸光从她凛厉果断的脸上划过,默默地垂下了头。 贺云初知道,他们不是看不透当下的形势,也不是不懂自己的处境而跃跃欲试,正因为他们什么都清楚,所以才想以搏命一击的方式来冒这样一次险。斛律蒙人沉寂的时间太久,太需要一次胜利来唤起族民的归属来挽回阖族的皈依。 斛律蒙族对于贺云初,所有的族人都是她的亲人和后盾,这层隶属关系比她与贺靖之间的父女情谊更深。她以静制动,以分析军事上的优势劣态,将一场争论不休的口水战制止在白热化之前,使得几位执事长老对她刮目相看,不敢再视她为可有可无的摆设。 但她内心很清楚,应该要切切实实地做一件事来让族人们心安。 几位长老退出议事厅之后,贺云初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不比往日 (一) 西暖阁是大安图的栖息处,走下首坐的贺云初脚步轻快,刚想与侯立在大殿门口的韩哲调笑两句,眸光一转,看见屋中侍立的另一个身影,立时敛颜收住表情,肃态走了过去。 比起庄重神圣的大殿,铺了厚绒地毯的西暖阁要舒服的多,全套金丝楠木桌椅摆榻,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恭身立于一侧,见到主人进来,单膝着地拜了一礼,起身继续侍侯在一侧。 “韩伯你也坐吧,这里没外人。”韩潭是公主府的大总管,贺云初从出生后,几乎是在他的看护下长大的,贺云初与韩潭一家人的关系与格外亲厚。 但毕竟主僕有别,少主客气,韩潭却不敢真的就坐了,谢过少主之后,依旧毕恭毕敬地站在下首回话。 贺云初坐了半晌,药效渐渐过去之后胳膊上的伤口也隐隐地有些痛。贺云初在铺着长绒地毯的地上来回走了两圈,转向一直偷偷朝里面窥视的韩哲。 “阿哲,我有些口渴了,帮我跟方古士讨杯茶来喝。”到了喝药的时间,方古士在公主府地位不高,是不能随意走动的。而她的药,方古士又不会假他人之手。 第113页 支走韩哲之后,贺云初对着韩潭,神情一下子严肃起来,她走到上首坐下:“红山局势有转,我们得尽快集结人手。” 韩潭肃然:“少主您是要……请少主吩咐。” ”从益州出来,我在路上结识了一支隆裕行的商队,这支商队行动十分诡谲,不象是一般的官商,兴许,这支商队能带我们进矿。” 韩潭诧异:“少主说的可是通州隆裕行的商队?可确信?” “他们自称是通州隆裕行的商队,而且他们的通关文书上加盖的也是户部的大印。依照他们的行事作为,如果不是这支官商,那这支人马的实力不可小觑,应是西大营的大敌。” 韩潭想了想:“今日申时,倒的确有一支隆裕行的商队入住了东商馆驿的东郊排院,是不是少主所说的这一支人马就不知了。” “东郊排院?”降裕行商队入住官驿贺云初一点都不奇怪,奇的是明明来头挺头的一拨人马,却住了连埔商号都不愿住的东郊排院,这其中…… “少主有所不知,如今夏州各大小驿站行辕里都住着太子的圣驾随行人员,自然不会有多好的地方分给一支商队。”一流佛祖,二流仙,三流皇帝四流官,五流员外六流庄,七流当铺八流匠,九流的贩夫来经商。尽管隆裕行是直属户部的商号,在这个阶级身份明确的时代,能给九流商卒腾一席之地,已经算是抬举了,所以州府在安置他们住处的时候,自然不会给他们与太子的随从们均等的标准。 贺云初脑袋很快转了个弯:“我总觉得隆裕行这支商队不是一只普通的商队。”而且从安置条件上来判断,隆裕行商队与他产生摩擦的事还没有传到许峥的耳朵里,至少最后留在她身边的这些人里,没有许峥安插进来的人手。 “少主在担心什么?”韩潭看着贺云初越陷越深的眸光,似乎猜到了什么:“都督前日已到了大营,昨日与大帅一起宴请随行太子圣驾的一行官员,入大营后再未见露面,李统军也同来了,随身带了一百人,住在都督别院里。” 贺云初虽然猜不透贺靖在打什么算盘,但可以肯定,目前的局势,除了贺元初的安危,其他的应该还涉及不到贺靖。 “我师傅带人住在外面是为了我哥哥的安然,这事不用担心,贺靖会安排好。倒是我们这边,要尽快动作起来,益州至汾城这一带我们的力量薄弱,还需要多安排人手接应,明暗两路都要接续起来,韩伯,此事需要时日,但要尽快,时机稍纵即逝,我怕我们又一次错失了这次机会。”她没有给韩潭更明了的解释,只吩咐韩潭需要做的事。 韩潭是个聪明人,不该问的从来不问,他随即点了点头:“属下今晚便去安排。” 贺云初想了想:“东线这一路都被水淹了,普通的办法消息走得太慢,但此事十日内必须办妥,韩伯您还得另想办法。” 韩潭拱手道:“此事勿须少主费心,三日内必会将消息送达益州,十日内人马定能安排到位。”九宫阁的耳目遍布四方,传递消息的速度连斥侯们都望尘莫及,行事更是诡谲,但从不误事,韩潭既然有自信,贺云初便不再多问了。 “让安伯知会一声,把杨越带上,他的人是时候该派上用场了。” 韩潭却沉吟不语,一瞬后问道:“少主既有把握救人,可想过要将他们安置于何处?” 依照线报,红山矿现在存活下来的族兵已不足一半,而且大多人因为条件恶劣都身患疾病,不但不适合远行,也更不适合融入曾经的家庭生活。 “青云山吧,后山的寨子一直空着,陈阵在那里放了几年羊,一个人守着那么大一片地甚是寂寞,也是时候给他找些人去作伴儿了。” 韩潭垂头不语,少主对陈阵的忌惮,还是无法消除! “对了,还有一件事也须韩伯尽快去办。”贺去初说着,从怀中拿出两张纸来,上面画着两个人,一个是刘道远,一个是元澈,这两个人身上疑点颇多,在决定下一步要如何动之前,她必须要知道这两个人的底细。 两张纸上,详细地写着这两个人的资歷,贺云初总觉得看见这两个人心里觉得不踏实,与元澈见面时那种四面楚歌的压迫感,和与刘道远相处时那种无处不在的危机感,无论哪一个都让她觉得不能安心。 韩潭领了圣谕下去安排了。 过了一会儿,门口轻微的脚步声带着一股细若无感的轻风,轻轻地挑了帘子,韩哲手中拎着个陶罐进来了。 揭开坛盖,一股浓烈的药味儿立时沖了出来,瀰漫的满室药香。 贺云初踢掉脚上的靴子,双腿收上去缩在榻上,招唿韩哲:“方古士是不是不进来换药了?幸好有你,站那么远干什么,过来坐嘛。”她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韩哲可能是刚被父亲训过了,垂着头,脸上都不敢带表情:“少主该喝药了,属下先替你试试凉了没有。”不等贺云初阻止,他端起药碗,自己先抿了一口。 贺云初却一伸手,扯着他的袖子将人拽过来按在身边:“阿哲,以后不准再做这些事,要不然我再也不理你了。”说着,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这喝药的感觉可比挨针扎舒服多了。 第114页 贺云初的身上有刚刚沐浴后的枣泥香,现在再加上这一嘴的药味,简直象一朵刚开的桅子花,韩哲的眸光一落在她脸上就移不开了。 “休哥,别再走了好不好,就在这院子里,却后山的庄子上也好,别再走了行不行,我们有近三年没在一起了你记不记得,我想……”突然想起父亲刚刚的训诫,余下的话压在舌头下没说出来。 贺云初拍了韩哲的手:“哪里有三年嘛,去年还见过的好不好,你人老了,记性也不好使了。”腾出一根手指在韩哲的额头上戳了一下,立刻出现一个红印记。韩哲这皮肤,也太薄了! 韩哲有些不管不顾,翻手将贺云初又硬又厚的手掌握在手心里:“那也算吗,离得那么远,连眉眼都看不清楚,话都没说上一句,怎么能算。” “可我看清你了呀,对了,那天,我那身行头好不好看,象不象男儿。”贺云初说了去年见面的那一次,是西大营换发新装备的时候,贺云初刚刚领了游骑尉的军衔,跟着司马云从大营出来,在长寿街等大帅的护队过去,两人隔着人群见了一面。 贺云初转过身来面对韩哲,湿润的唿吸喷洒在他的面颊,象一只温柔的小手在抓挠着心脏,微微的心憷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跟着加快流动的速度。 韩哲怕再这样局面失控失了分寸,赶紧松开贺云初的手:“你今晚要在这儿歇着还是怎么个安排,少主还是赶紧吩咐吧,要不然一会儿安顺进来,怕是没机会了。” 安顺是贴身服饰贺云初修饰的姑姑,她为少主修饰面容服侍净身的时候,是不允他人禀事的。虽然很煞风景,但韩哲的提醒正是时候。贺云初已经处理完了匆匆进城来的事务,现在,该休息了。 “安猿和安锐今晚找不到我,怕是急疯了,安排我回营吧。” 药浴已经泡过了,接下来安顺的饰面,这个手艺不管是在路上还是在野外,安顺都能发挥的细緻顺隧。 韩哲一脸的不舍,引得贺云初都想嘲笑他了:“看你这一脸小委屈样,放心吧,两日后我就回来了,你得准备好扫榻相迎。” 韩哲被贺云初的调戏搞得脸红心跳,嗔怪地瞥了贺云初一眼逃也似的掀帘子跑了。 贺云初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心口一堵,阿砗,我们很快就会见面了,你一定要等我。 韩砗比韩哲大三岁,贺云初八岁以前,云隐山庄就只有他们三个孩子,在她的童年记忆里,韩砗不仅仅是大她三岁的哥哥,还是第一个让她倾心以待的男子,那时候,她记得她跟母亲说,长大了要嫁韩砗为妇,却没有听到母亲的回答。 安锐在兵站的司膳处找到贺云初的时候,她已经昏睡的叫不醒了。是司膳处的老兵害怕人死在他那里说不清楚,方才拿了贺云初的军牌在营里到处找人问的。 ☆、不比往日 (二) 云初一路昏昏沉沉,李鬼手看过之后直皱眉头:“大人这伤势……奇怪的很。”他出来问了司膳处的老兵,才知道是贺云初拿银子跟他们换了千叶草自己捯饬的。 千叶草是很常见的一种浑身带刺的杂草,平日里兵士们受了伤得不到及时医治的时候都是拿这种野草来敷伤口的,早已见怪不怪。只是这种草的药效和医理因种人的伤情病情不同而差距甚大,医帐司并不推崇使用,所以官面上很少有人提及。 “李太医可是觉得有蹊跷?”刘道远悄无声息地出现,吓了李鬼手一跳。 他朝刘道远躬了躬身,轻声道:“安大的人体质虚弱,原本是抗不住这种热性东西的侵扰,照现在这症状看来,若不是除此之外还进补了其他药物的话,断不能是昏睡这般简单了,所以老夫大胆猜想,刚刚这老兵可能没说实话。” 刘道远听后松了一口气:“这种爹不疼娘不爱的地方,如此单靠军饷过得定不宽裕,可您瞧这一个小小的司膳处,军服整齐面色红润,定是这军中极有油水的地方,能拿出些好东西来也不是怪异的地方,想必大人是知道此中门道,才冒然进去的吧。” 但李鬼手的眉头却依然是拧着的:“大人如果深谙此道,应该与我言语一声才是,他这只身犯险……”他没再往下继续,但两人心中都明白,安图是信不过他这位鬼医圣手。 其实这一路上发生了好多事刘道远都不知道,从功备营出来,他就被安图安排的人手层层保护起来,甚至连李鬼手都轻易不召唤,倒在在柳原将他放心地交给了一个陌生的巫医,可见她对李鬼手的信任程度还赶不上一个不知底细的游医。 刚开始刘道远还以为不召唤李鬼手为他医治是安图对他的防备,到了柳原他才发现,安图实在是太过在乎自己的安危而信不过他身边的人…… 现在听李鬼手这么一说,他心中更加笃定,安图对他的这番心意! 小虎蔫蔫地守着贺云初,她知道少主不怎么待见他,可是都督说了,少主子就是这么个脸冷心热的性子,他是下人,他也不能挑主子的毛病,可少主这样,太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要怎么劝她才好呢。 天才刚刚亮,营门口一阵人马躁动,夏州大营来接应益州司务营的人到了。 令人意外的是,带队前来的人并不是西大营的营卫,而是穿银色衣甲的丹州大营贺靖身边的卫戍营营统李崇。 第115页 贺云初还没醒,刘道远接了军令,正要准备安排人手抬贺云初出去,李崇却大步流星径直进了她的房间。贺云初的两个近身侍卫安氏兄弟则低眉顺眼地站在一边,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李崇试了试贺云初的脉,便知道这是她耍的小手段,也不戳破。幸好都督有先见之明,让他带了马车过来。 倒是小虎的头皮硬,脸皮也够厚,不等李崇吩咐,他抱着个行李包袱就跟着担架上了马车。李崇眉头收了收,必竟是贺家培养出来的,他也不好说什么。 更何况云初病了身边也的确需要个人贴身伺候。外皮相还好收拾,内里怕是早邋遢的不成样子了,小虎又在别人面前暗示过自己原本是个女子,他执意要留,便暂时先留着吧。 西大营气势宏伟,绵延的营房延展数十里还不见终尾。先期来的陆煦和许有亮等人已经在营门口等了一个多时辰,接引了随行的兵士入营,穿银甲的卫戍兵和载着贺云初的马车却没有停留,甚至都没有往西大营的接迎处交文书,径直越过营门往夏州府直行。 刘道远站在原地,看着绝尘而去的人马,眼睛牢牢地钉在那辆简易的象会随时散架一般的马车上,心中情绪复杂。 “刘伍正,该回营了。”陆煦带队清点人数,发现刘道远还怔怔地看着远处,提醒了他一句。 骑队的行军速度很快,扬起的尘埃很快就隔绝了人的视线,刘道远有些悻悻的,回头看了眼陆煦,“安大人不回营吗?” 陆煦跟着他的视线往尘埃处望了一眼,道:“都督那边许是有事吧。”入营以来,不管是大帅还是军帐司,谁都没有向他询问过樨霞谷的事,大人那里,怕是会有些麻烦。 “听说尉级以上的将官休沐日都可以回家,我们也能去夏州府看看吗?”刘道远紧走了两步跟上来,有李鬼手在,他的伤恢復的还是挺快的。 陆煦带队,一行人沿着营地围墙的一条道路一直往纵深处走去。营地很广阔,但营房并不多,零零散散的排列着,象一个错乱的棋盘,即无章法看着也不整齐。而且走好长一段路才能碰到一队巡逻的兵士兵路过。对这支风尘僕僕刚进营的人也不加以询问和管束,抬头挺胸象根本没看到人似的。 等巡逻的队伍都过去了,陆煦才回答刘道远的话:“来了西大营,天天都是休沐,你打算何时出去。” 刘道远一愣:“没人管我们吗?”一看陆煦微微向上提了一提的眉,立刻就知道这句话说错了,“我的意思是,我们这支人马可以随时休沐,西大营的将官就不会过问吗?” 陆煦收回视线,带队继续往前走:“你知道西大营的斥侯归谁管吗?丹州大营卫戍营麾下的斥侯,你说西大营的哪路将官能管得着。” 看刘道远还一头雾水的样子,陆煦温和地沖他笑了笑:“刚刚接走咱们大人的那位,就是卫戍营营将李崇,我们在西大营也是暂住,若不是这次受伤的人多,恐怕连这暂住的机会都没有。” “为何?” “斥侯就是大军前面的眼睛,耳朵,鼻子,没有了斥侯,多强悍的队伍都会成为瞎子聋子。樨霞谷的事小不了,消息送到了西大营,我们定是要赶去丹州领命的。”说到这里,陆煦蓦地一顿,没见到大人,刚刚怎么忘记叮嘱安猿,让大人管大帅要点装备了。这一路上他们都没带替马,这些战马差不多都跑废了,再不换马,若再碰上个荒山险谷什么的,恐怕得靠两条腿了。 “怎么了?”刘道远跟着停顿下来。 陆煦摇了摇头,他知道刘道远身后势力不简单,而且还听说这一路上颇受大人关照,可又有什么用呢,斥侯行军的事,可不是他这种贵公子可以随同的。 “今日刚到先歇息一天,明日我让许有亮带你去夏州府逛逛。” 贺云初一睁眼,看到盯着她连眼睛都不眨一眨的小虎,就想伸拳头给他一下。 小虎一看贺云初醒了,原本清秀的小白脸登时象盛开了一般的灿烂起来:“少主您醒了,可是想喝水?”他怀里紧紧地抱着包袱象宝贝似的,松开手,从里面扒拉出一个小罈子来,揭开,从里面牵出一根羊皮做的软管,一头连在罈子里,一头递给贺云初:“您尝尝,这水甜不甜?” 贺云初含住,吸了一口,“蜂蜜水?哪儿来的?”她记得二十里堡那种地方可穷的很。 小虎没言语,一直等贺云初抿了几口不想再喝了,才声音低低地道:“我伺候那位公子爷的时候,朝他要的,他那辆马车里宝贝多着呢。” 贺云初瞪了他一眼:“你朝他要的?就因为你伺候他?”她可不信元澈是这么容易相与的人。 小虎吱吱唔唔的,知道瞒不过去,只好说实话:“他跟我打听你的身份来着,换的。” 贺云初嘴角泛起一抹冷笑:“卖了我换的。” 小虎赶紧解释:“没有。”似乎觉得没说清楚,又补充道:“那位公子很会问话,他问我你这么小就入了军还做了统领,肯定是出身军府世家。我跟他说,我家大人是遗孤,自小便在军营里长大的,拿性命拼来的军功,并非靠什么人的荫蔽。然后他又问我会不会杀人,我说我刚来大人身边,虽然现在还没杀过人,但谁要是危害了大人,他倒不介意试试胆气。他还问我为何会卖身为奴,象我这样的长相,很容易会被人当玩物。我说我不是卖给大人的,是要还报大人的救命之恩,才主动来大人身边伺候的。” 第116页 小虎一五一十将他在车上与元澈说的那些话都叙述了一遍,贺云初静静地听着,心中默想。元澈心思慎密,机敏而且狡猾,数次交锋,她早就领教过了。 反倒是小虎,如果这番对话不是他自己编的,回答的每一个问题都几乎滴水不漏,又叫人听不出圆滑,很适合自己的身份。心思如此缜密,记性还不是一般的好,贺靖派这么个人来身边,仅仅只为他秀气的不影响她女儿家的声誉? 鬼信!入了军营的女子,哪里还有养在深闺大院里的女孩儿家所有的清誉! “少主您看出来了吗,那个人精的很,根本就不是我们看到的一样简单,他伪装了京都口音,怕是连真实的身份都伪装了呢。那行事作派一看就不是一般的世家公子,身份必定矜贵的很。” 贺云初眯起眼来,似乎对小虎的话不怎么感兴趣,小虎说了半天,见这般情形,知趣地闭起了嘴。越是聪明的人越是意识不到自己的缺点,小虎不知道,他越是想表现,在主人面前暴露的缺点就越多。 毕竟是照着条条框框培养出来的,缺少了面对现实时的机敏。 “你熟悉京城里各大门阀的事情,有空给我说说刘家。”默了许久,贺云初突然伸手拉开车厢上的挡板,只可惜外面除了漫眼的尘土和晒得脸庞黑红的银甲卫戍,什么也看不到。 ☆、不比往日 (三) 夏州虽然不比益州繁华,但因为是西北道防卫重镇,又是西北道十二州的首府,城墙的规模和气势都是以防卫为主,城墙高大宽厚,城墙上每隔三百步设了墩台,千步内设有敌楼,墩台与敌楼间以旗语传输信号,而敌楼与瓮城之内的军队却是要烽火台或是快马加急的。 贺云初初入军营的时候,做的就是来来往往与敌楼与瓮城之间的信息传递工作,人小,腿脚又勤,很是积攒了一些人脉。 现在远远地看着她与李崇过来,离城门不到两百步的地方,墩台上已出现了旗语,内容竟然是欢迎回家。 贺云初唇角勾了勾,一时心情大好,不管上面的人看不看的清楚,抬臂朝他们挥了挥手,随即,两面的墩台上都伸出了红旗,顺风手摇摆。 她可以进城了。 贺云初昨天通过暗哨匆匆出入夏州城,回到二十里堡又不得不装病,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一身的药味,血腥味,创口化脓之后的腥味,再加上污渍味,这身上的味道简直……很复杂。 李崇似乎对她身上的这些味道一点都不介意,在前面带路,径直进了卫戍司。这是丹州大营在夏州府的一处接应处,里面并不大,人马不足百人,都是着青衣戴着红色头巾的文职军人。里面静寂无声,但秩序井然。见到李崇带着贺云初进来,除了遇到的人当面行了军礼,连多余的一点动静都没有。 贺云初早就习惯了这里的一切,一步踏进来,就有种踏实而安全的感觉。 贺靖也刚刚从外面回来,几乎也贺云初一前一后进了院,但贺靖一身天青色滚了烟霞色缀边的衣袍,腰里系了烟霞色绣金色纹路的锦带,前后带扣里赘着荷包和玉石挂件,周身没有一件武器,哪怕是用来装饰的也没有。 虽然已是三十六岁,但依旧身材挺拔,生的玉树临风,头上戴着一顶纶巾,曾经细嫩的肌肤虽然被西北的风吹的不再细腻柔滑,却更加的有了男人味。他下巴上蓄了一小撮鬍鬚,显得他不再青葱碧洗般的年轻,但长身玉立,依旧儒雅清隽,站在门口望着进来的贺云初,眼角微微向上拉伸,简直是饱读诗书的才俊,浑身上下丝毫看不出手握重兵予杀予夺的狰狞霸气。 数天前在功备营外见面时贺靖脸上涂了东西,又加上屋子里光线昏暗,两人聊了半天,贺云初都没看清他的脸。现在大太阳底下,贺靖脸上一如即往地挂着云淡风轻的笑容,又当着一干卫戍兵的面,贺云初很守规矩地单膝触地行了拜见长官的大礼,然后起身站立一旁。 贺靖略略朝她点了点头,缓步上了正厅的台阶,身后的侍卫赶紧跟上来,接住了他脱下的披风。 贺云初看着他的背影,不由地拿手抹了一把原本不存在的鼻涕。每次一见贺靖她就会无缘无故地有了这个动作。 贺靖这个人就是太矫情,烽火连天的军帐中他都会将自己打理的整整齐齐清清爽爽,什么时候都不忘了他名门世家的贵胄身份,该讲究的排场一样都不少。 贺云初在外面站的眼睛眼睛都晒痛了,才看到李崇从正厅出来,站在门口沖她招手。 这么会儿功夫,贺靖已换了居家的浅灰色道袍,连腰带都省了,宽袍大袖地,站在院子里浇花。 院子里用石头码了一个石槽,里面种了几树海棠,开得已经很旺了,娇艷的花朵挂在树上,象血似的。 水从叶子上流下来,不经意间淋到了鞋尖上。贺靖赶紧抬起手中的水洒,后退了几步,回到用石板铺成的缓台上。他似乎很心疼自己的鞋,贺云初看到那双千层底的青色布鞋,鞋底似乎都没怎以沾过土,崭崭新的。 贺云初垂头看了眼自己的鞋,才换的新鞋,但是似乎踩到过什么东西,鞋面上一大块黄色的污迹还没被一路上的颠簸噌掉。 贺云初站在贺靖身后不说话,贺靖捯饬完几株海棠花,才想起身后站着个人似的慢侯悠悠地转过身来,瞅了一眼贺云初:“昨晚与元初见过了?” 第117页 贺云初抬头瞧了他一眼:“见过了。”昨晚她走的人不知鬼不觉,竟然还是被发现了。 贺靖似乎看出了她的小心思,唇角勾了勾,也没拆穿,接着说道:“想见就光明正大的去,没什么需要藏着腋着的。元初那个性子,倒是与你多在一处好一些。” 贺云初也不知道他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也就没敢搭腔,静静地站着,看着他拿布巾擦拭手上拿过水洒的痕迹,象要把手上搓下一块皮来,掌心都搓红了,看得人触目惊心的。 贺靖却一副全然未知的模样:“司马云这一趟出去还得好些日子才能回来,益州大营那边现在铁英的人马驻防整训,你暂时先不要回去了。北山好些花都开了,正是踏青的好时节,人马也乘机休整一番。” 贺云初脑子里转了十八个弯:“这是要,让我休沐?休多久?” 贺靖随意道:“元初从家里带了两个嬷嬷过来,已经送过去了,这段时间你跟着好好学学规矩。益州,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了,等着吧。” 贺云初也不知道贺靖这个等着,是让她等司马云回来还是等着新的军令,也就没多问,只问她最关心的:“我那批马呢,能分些给我吗?”她指的是那批月氏马。 贺靖拿眼角瞟了她一眼:“给了你,你打算养在哪里?民间私养战马是重罪,营里就更不可能,每营都有严格的战马配给标准不说,她现在不在司务营,夏州大营只是个过路的地方,丹州大营倒是可以养,但养在丹州大营和在贺靖手里也没什么两样。 贺云初想了想:“这一路上过来,我们都没带替马,现在的马都跑废了,替换一些总是可以的吧。” “月氏马桀骜难驯,待俘获的那些月氏骑士性子软一些了再议吧,此事先不急。我明天要回丹州,先进来,考考你的功课。” 贺靖终于搓红了手心,将布巾扔到盆里,甩甩衣袖,背着手进屋了。 又要考功课!贺云初后背的汗都下来了,似乎每次见贺靖都这副不争气的孬样,明明怕他怕的不行,却还偏偏不会服软。 与贺靖的悠闲比起来,许峥这些日子没有片刻空闲。小厮刚刚通传:“贺云初小主儿来了”,姚平又行色匆匆地一步踏进来:“隆裕行夏大人求见,已在门外了。” “谁?哪个隆裕行?” 姚平抬眼瞅了眼自家大人,觉得自己脑门把凉把凉的:“通州隆裕行的主簿,夏琉璃,夏大人。”夏琉璃只是个从四品的外职,许峥是朝廷正一品武官,实职,手掌一方兵权的封疆大吏,若放在平时,这样的官吏别说想见他,就是远远的搭个话的可能性都渺茫的很。 可知道隆裕行的内情的人都知道,这位夏琉璃是成王殿下的幕僚,不管远近与这位成王殿下都是形影不离。而那位成王殿下又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不按常理出牌的人,性格出了名的怪诞,拜贴上虽然是夏琉璃的名字,但谁知道…… 许峥握着这张拜贴,觉得脑袋嗡一下大了,这些皇子一个个往西北道扎堆来凑热闹,许峥这心头压力山大! 许峥吩咐小厮:“让小七先去后院见见几位夫人吧。”然后抬步出了西暖阁。 许峥在清风堂花厅见客的时候,贺云初正由一个丫头婆子引着,给几位姨娘见礼。 大夫人两个月前去了宣州看四少爷许常渊,还没回来。几位姨娘不当家也做不了家主,又相互倾轧的厉害。原本大夫人在时候拿捏许峥这个来歷不明的外室女儿,尚且被大夫罚了跪,现在她们看着连跪都跪得腰身笔直的贺云初,越发的连大气都不敢出了。 贺云初在后院客气地陪着几位姨娘寒喧了几句,话不投机,大家都觉得别扭,干脆辞行退了出来。 贺云初回到许峥住的偏院,东西暖阁都没人,便信步穿过雨廊往西侧院的花厅走,却正好碰上急匆匆从外面回来的许常昊,两人撞了个正着。 许常昊回神一看是小阎王贺云初,扭头就走,还没撒开腿开跑,被贺云初一个箭步追上,拽着后脖领子把人拉住:“我又不是鬼你跑什么。” 许常昊挣开贺云初的钳制,把衣服整理好,看着她满眼都是怨毒:“你不是鬼,你的鬼的祖宗,再不跑,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呢。”他还在为上次在益州挨打的事记仇。 贺云初笑了,伸手搭在他肩膀上:“你不做亏心事害我,我也不会跟你动手,毕竟你是我哥吗,是吧。” 许常昊抖了抖肩,没把搭在上面的手抖落下去,性气跟着软下来:“你就作吧,我告诉你,老四马上就回来了,到时候我就天天黏着你,看他怎么吃味吧。” 贺云初高兴了:“四哥要回来了?什么时候?” 许常昊回头白了他一眼:“我也是你哥,怎么不见你见到高兴的。” 贺云初不跟他计较,却眼尖地看到了许常昊袖口露出来的一截红绳,乘许常昊没注意,一直子抽出来,竟然是一条软软的鞭子,握在手时凉凉的,手感特别舒服。“这是什么皮子做的,又软和又结实。” 许常昊颇为自豪地看着贺云初拿鞭子把玩:“没见过吧,你好好巴结巴结我,没准我一高兴送你一条呢。” 第118页 贺云初拿着这根鞭子爱不释手,唯一的遗憾就是太短小了,象个玩具:“有没有长一点的。” 许常昊眼巴巴地等着,结果贺云初很不屑地将玩具一样的鞭子扔回给他,抬脚就走。许常昊十分不甘心地后退了两步,拦住她:“你巴结一下我会死啊。” “匹夫不可夺志,为这么点小玩艺儿巴结你,岂不有失大丈夫风骨。” 许常昊望着她愣了半回神,颇为无奈地摇头笑道:“我叫你一声七爷,算你厉害,我等着老四回来收拾你。” 许常昊说完头也不回地穿过了雨廊拐进了斜侧里,被贺云初几步追上,一扭胳膊,正好将人抵压在柱子上。“跟你客气客气,你倒还挺认起真了,老实说,你还藏着什么宝贝呢。” 许常昊也不挣扎也不服软,死猪不怕开水烫地任贺云初扭着他:“宝贝当然是有了,你叫声哥我就带你去看。” 贺云初笑着,冷不丁抬起膝盖顶过去,许常昊有所防备,斜了斜身子,一躲,却正中他的要害部位。贺云初没下狠劲,只是玩闹,这一击不轻不重的撞击就颇有点暧/昧了。 许常昊是与贺云初一起玩大的,又因为她有父亲“外室”女的这层关系,从未对她动过别的心思,但此时,贺云初贴在他身上这种柔柔的感觉…… 贺云初也意识到自己的举止轻浮了,赶紧松开许常昊,朝一旁扭过头去。但是这一扭头,她瞬间感觉泰山压顶,有点喘不过气来了。 抚廊的尽头,相隔不到十来步的距离,许峥正陪同隆裕行商队的夏琉璃站在那里朝这边看着,在他们身后,打扮成随从的元澈一双冷冷的眸子望过来,象一把寒光四射的剑。 贺云初不由地打了个激灵,从元澈的眸光下躲了过去,朝许峥躬身:“大帅。” 许峥鼻子里冷哼了一声,看脸色就知道不高兴,转向一旁的幕僚:“你送夏大人出去。” 夏琉璃朝许峥微微躬身辞退,临走前眼角余光扫了贺云初一眼,而跟在他身边的元澈却连看都没看她。 贺云初象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望着那人的身影,心里倒吸了口凉气。 ☆、不比往日 (四) 许峥冷冷地转身:“你跟我进来。”带头穿过庑廊,径直进了书房。 贺云初整了整衣服,有些气馁地跟了上去。没有进大营兑换军牌,贺云初身上还穿着军服,腰间佩着制式军刀,进府时府兵也没人敢让她卸了武器,她这么跟许常昊闹,定是让许峥看着不痛快。 站在书房门口,贺云初将身上的武器解下来,交给身后跟着她的小厮,重新整理衣冠,确定没什么冒犯,这才迈步跨了进去。 许峥的书房里布置的简单,书案后面放着多宝架,上面零零星星摆了几样古玩,有青铜的有烧瓷的,还有几样当地的漆器,厚重却不侈华。靠前的两台架子上,一台上面横放着一把重剑,剑鞘是皮制的,上面烙印的花纹图案复杂,被保养的油光发亮。另一台上面是一把大弓,是硬度很高的铁胎弓。 许峥是武将出身,又加之生的眉浓如漆,肩宽体阔,这样的武器陈列在他的书房里,却正好有种气势如宏的力度感。 许峥虽然外表生的粗犷,但在审美方面却有其独特的天赋内涵,只是不知道他这种内涵是自小就有的,还是在做了西北道统帅之后才慢慢培养的,但不管哪一种,许峥,都绝对不是个简单的人。 与贺靖比起来,许峥显得温恭谦逊的多。他看着贺云初小心翼翼地进来,站在厅门处恭恭敬敬地跪地行了军礼,笑着朝她朝了朝手:“这一路上没少吃苦吧,快进来,坐下说。”,他说着,亲自给贺云初斟了一杯茶,放在自己的旁边。 贺云初虽然一身军服,却并非风尘僕僕,收拾的干净利落,刚刚又受了贺靖那一身骚包装束的影响,更是在出门的时候悉心打理过仪容,现在站在许峥面前,身量娇小面容洁净,比他的亲卫还象亲卫。 但在在大帅面前,贺云初却不敢象在贺靖面前那般随性。行过军礼后,她站身,向前迈了两步,然后又规规矩矩地双膝跪地,认认真真地给许峥行了子侄礼,方才起身,毕恭毕敬地垂手站在旁侧:“多谢父帅,卑职还有军务要报。”说罢,从怀出取出一军报,双手呈给许峥。 许峥接过来,粗略看了看,放在了手边,指着旁边的矮脚椅:“坐下说吧。” 他的书房里清清爽爽,即没有墨香味也没有茶水味,显然,不是在这里见的夏琉璃。 许峥待人有个规矩,那就是按身份相处,这个按身份,从他接待来客的地方就能一眼识出,一般的客人,可见可不见的,都在他的书房,象贺云初现在见许峥的这个地方。 稍微亲贵一些的,刚是在花厅。相比书房,贺靖很喜欢花厅。花厅空间宽阔,光线充足,却布置的很随意,一边设了软榻,一边设了暖炕,居中的位置有一个方桌,排了几个软垫的椅子,客人进来后一边在火炉上煨了茶一小杯一小杯的喝着,连谈事情,而通常能与他在这里谈事情的人,大多是与他亲近或者是关系特别娴熟,相处不用顾忌礼节的人。 还有一处便是东西暖阁。这两个地方都在花厅居前一些的位置,里面装饰奢华,大方而贵气。西暖阁的家俱布置悉数用的黄花梨,小到橔椅,大到屏风席榻,连窗户的棱格雕扇,都是整块的黄花梨。 第119页 而东暖阁因为光线相对较明亮,里面的家俱物什一应採用的是 贺云初这次没敢再推拒,过去老老地在矮椅上坐了。 “见过你父亲了?”许峥笑着,似乎并没有将她当成一个女子,满眼中都是关切。 许峥语指的父亲是贺靖。 谈清炫是贺靖的副手,却因为救许峥而中了毒箭。那时贺云初还不到八岁,她的母亲也刚刚暴病而去……一身峥嵘从未懦怯过的谈清炫眼底濛泪,跟许峥说唯一放心不下的是他的休哥儿,贺靖便当面答应他往后会视休哥为已出,会好生照顾她,贺云初虽然百般不愿,但谈清炫那决绝的眸光却瞬间让她明白了一个事实:往后,没有人再护着她了。 贺云初认了许峥做义父,但随后而至的贺靖阴郁的脸上却满满的写着:不允。 也许谈清炫闭眼的那一刻,眸底所想表达的内容令贺靖震惊,仅仅在与他对视片刻之后,牙根咬得脖根酸痛,紧闭双眼忍回了心头滚滚而至的愤恨。再睁开眼时,谈清炫已经去了。 因为与谈清炫的这层袍泽之情,贺云初也认了贺靖做义父,并且接受了贺靖给她的更名,贺云初。 贺靖亲生的女儿因为她母亲的身份过于特殊,不能公开与贺靖的亲子关系,所以以谈清炫之遗孤的身份进入公众视线的贺云初,归宿便成了问题。好在她的母亲生前留下了遗愿。 按照斛律阿朵的遗愿,贺云初以宗族继承人的身份进了西大营,被时任团练使的李崇收于麾下。 为表公允,许峥也给了贺云初一个名字:安图。这个名字,不光是一个人的姓名符号,更是军中一个特殊的职衔,这个职衔,仅在武初年时第一拨戍边的西北道军营使用过,此后再无沿用。 因为安图这个名字所代表的,是一个部族,一个在西北道强悍到无人敢欺的部族:斛律蒙氏。而贺云初的母亲,恰恰是斛律蒙的女子。而谈清炫身后的谈家,亦是斛律蒙氏的大族,西北道最有名望的大宗族。 许峥把这个名字给了贺云初,等于他手中拥有了斛律氏归附之后所剩余的最大势力。 许峥也许并不知晓贺云初真正的身份,否则,此刻他便不会指着面前的矮椅给贺云初坐。 贺云初在贺靖的庇护下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自己真正的身份,早已习惯了卑微,许峥问,她也老老实实地答:“刚从他那里出来,他说益州先不用回去,老实在大营待着,听候大帅的军令,这些时日太子仪驾在夏州,安保万不能出差。” 许峥点了点头:“都督说的倒也没错,不过营里的事你就别操心了,既然回来了,你也消停歇一些时日,给你们一月休沐,常渊也快回来了,正好常昊要给你接风,你也顺便给他践行。” 贺云初一愣,许常渊快回来了她知道,这践行……“太子圣驾是要离夏了吗?”许常昊是留在京城的质子,每两年允两月探亲,这回来还不到两月便要践行,无怪乎是要随太子圣驾一起离开了。 许峥点了点头:“也就是这两日吧。”许峥语气事带出了丝黯然。 贺云初却觉得还是有疑惑,这些事,贺靖刚刚却没跟她说。“太子圣驾不是来巡察的么,怎的才几日便巡妥了?” 许峥望着旁边的兵器架,自嘲般地笑了笑:“左右都是自找苦吃,哪里有妥的时候。”说完,又觉得这些事可能说给贺云初不适合,便换了话题道:“休沐想出去了便到园子里去逛逛便罢了,不可在城中四处游荡,各大衙门镇府门前都是禁军和监军,惹出事来麻烦的很。” 夏州镇军大帅说出这种很不适合封疆大吏身份的话来,倒让贺云初神情一窒:“夏州城禁行了?”许峥的别宛在城北郊,许峥让她到园子里去逛逛,说明夏州城还不能随便走动,这太子一行住在城里也是个大麻烦。 许峥点头,神情颇有些困顿:“你若实在想出去,到姚先生那里去领个牌子,但不能惹事。如今夏州城太子亲随坐镇,不比往日,行事须谨慎些。” 贺云初点了点头,两人都没提太子不在行驾中的事,心里都憋着什么事,不能敞开,相互间还是不够信任的。相比之下,贺靖在贺云初面前的畅达,可谓是毫无保留了。 贺靖告诉她:随同太子出行的是礼部通政使金文铃,钦天仪李瞻,五城兵马都统秦权珏,户部通政李贺,司礼监李双旗,工部通政乔文璋,兵部副都虞使李贺田,宣王韵恆,定州军参知正事刘政合。 贺云初有些纳闷,太子带齐了六部两司西巡倒是不难理解,皇上允了他大同殿议事,虽然只是观政,并不插手政务的实权,但作为储君的太子和可以辅政摄政的太子,那是有很大区别的。他带了这么些重臣出来,跟他们修好关系对他顺利步入朝堂是大有益处的。毕竟这些人身后的关系复杂,拢住了这些人,等于拢住了他们身后的势力,皇上可谓用心良苦。 偏偏这位太子很不上道,丢下一干亲随,独自微服出走了,倒是把一路上的危险留给了这些顾命大臣们。看来这位太子殿下,是不太想领皇上的这份情。 贺云初说完自己的观点,贺靖虽然没说什么,但是意味学长的摇了摇头:“我看未必。” 贺靖不想再往下说,贺云初也不好问,倒是疑惑:“带着六部司重臣西巡也就罢了,带着定州军参知政事,这么个不大不小的人物,可是有何说法?” 第120页 贺靖狭长的眼眸微微眯了眯,望向贺云初:“我听说在鹰嘴崖,他的那位公子替了挡一箭,这一路上,还颇受你照顾?” 贺云初心里没鬼,便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这人功夫不弱,我们在益州的时候还比试过,如果不是我乘其不备攻了他的短处,胜他绝无可能。而且,太子不在仪驾中和哥哥在仪驾里做替身的事,也是他告诉我的。” 贺靖当时低垂眼眸半天没说话,最后抬起眼眸时已是一副温和无害的笑脸:“你对他可是有想法?” 贺云初愣了一愣,随即就明白贺靖所说的这个想法指的应该是她的终身大事:“他是我的下属于,又听说他进营走的是大帅的关系,不管是有别有用心还是无意,再加之他救了我一命,便对他另眼相看些,除此,不会有别的。” 贺靖闻言点了点头,没再继续追问下去。贺云初虽然说的都是实话,但她对别人无流水之意,并不代表别人对她无落花之情。毕竟十三岁的女子,如果是养在深闺之中的,也应该到了说亲的年龄了。 避开儿女之情不谈,贺靖借着太子一行西巡的事,给贺云初恶补了一回当朝局势,分析了一番各大派系的势力,最后贺云初得出了一个结论:当朝皇上,是个将制衡之术运用的炉火纯青的帝王。 综上,许峥云里雾里的跟她这么一说夏州的局势,贺云初就明白了,皇上要借六部的这些官员来试西北道的水,许峥自然不能象往日里那般唯我独尊,惹皇上猜猜忌,所以夏州城的安保一切以太子仪驾一行的安全为目的,就连西大营的兵,这几日都全部取消了休沐,战马日夜伺候,盔甲更是不离左右。 甚至从樨霞谷日夜兼程赶过来的陆煦,也只是递了一封信过去,连面都没见。 ☆、又见初晴(一) 陆煦早贺云初五天到了夏州,虽然没见着大帅,但大致情况他写了封信,以呈报军情的信折呈了上去,许峥便也大致知晓了墀霞谷的事情。再加上侯悦基和随他一起带过来的几百匹月氏马,该知道的,许峥已经都知道了。 但是他一句也没问贺云初。 许峥是武将,不同于贺靖那样的政客,欲擒故纵也是以排兵谋略为出发点,贺靖倒是一句话就分析透了:“大帅若不问,樨霞谷的事便是要给侯悦基上军功的。如今各方势力频频往西北道安插势力,局势复杂令人防不胜防,索性便把什么都摊开在明面上,且看看这些人要如何行事吧。” 想到这里,贺云初谨慎地挑选措词,带着些撒娇的口吻道:“我出门的时候,陆煦跟我抱怨说,我们的马都跑废了,回益州,怕是得双脚走回去。” 许峥从贺云初进门后匆匆看了她一眼便有些心不在焉,心里象压着事不太想跟人说话,但又不得不说。贺云初一提陆煦,他脸上的不耐烦就露了出来:“他想要什么?” 贺云初赶紧补充道:“大帅,我不要休沐,用我们的休沐,换一个任务,只要给我们拨二十匹月氏马就行,我队里有好几个人都会驯马。” 许峥瞟了她一眼,脸上神情缓和了几分:“为何想要月氏马?” 贺云初想了想:“不瞒大帅,我从谷子川就注意到这些人了,他们几百人带着上千匹马过我夏州腹地如入无入无人之境,凭藉的不仅仅是胆大,他们的马都有日行千里不歇的体力,这是我们的马比不过的。当时我就想,如果能留下他们的这批马,冒多大险都值了。” 许峥紧抿嘴唇,笑了笑:“所以你就连命都不要,不分青红皂白就去拦他们的队伍!幼稚,就算有两千匹月氏马又能如何,还能比你的命重要了!这次我就不追究了,但是也别奢望有赏,回去歇着吧,听说院子久不住人,都长草了。” 贺云初一下急了:“大帅,我就是想要月氏马,也不贪多,二十匹就行,贺靖那边不给,大帅您总不至于也觉得我是胡搅盲缠吧。” 许峥脸上明显带出不悦,看着贺云初的眸光也随即冷了几分:“军中之事不可僭越,那批月氏马如何处置,也要等兵部的文书下来之后才能定夺,岂是我说给谁便能给谁的么。” 训斥完,方才又缓了语气道:“既然准了你们休沐,便先歇息去吧。不过你手下那些个人,也不能因休沐断了整饬操练,营里现在也无斥候编列,你便自己带也好,安排了其他人带也好,总之别让他们的功夫别荒废了。” 许峥靠在圈椅上微微眯了眼,不知是疲惫还是在思索着什么,贺云初也不好再说,垂头看着小几上许峥亲自给她斟的这杯茶,微微愣了愣,茶水是凉的,连一丝儿热气都没有。 以凉茶待人,是许峥故意的还是他贴身伺候的小厮懒忽略了? 许峥上武将,虽然也是个很有政治天赋的人,但毕竟一战功成,早早就身居高位,并不需要看别人的脸色,再加之他的性情使然,并不需要在任何人面前刻意伪装自己的表情,所有内心的情绪和波动喜怒全写在脸上。 贺云初知道自己在许峥这里的斤两,从来也都不敢象在贺靖面前那般肆意,见许峥惫懒,便识趣了告辞退了出来。 其实那批月氏马的安置,贺靖是早已有了打算的。 樨霞谷的深处,有一个绝险之地甸子梁,地势四周平坦绝峰孤立,只有一条道路可以上下,易守难攻。但甸内水草丰美四季气候怡人,曲水流觞,镜湖水月,风景美不胜收,是以往斛律王族的修养胜地。 第121页 自从斛律王族入京之后,这里便成了丹州军的练兵之地。甸中地势开阔的垣坳可以囤兵两万,就算没有外面的粮草供给,仅靠甸梁的物产,养千匹马也是绝无问题的。 只是不知道贺靖要如何操作,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这上千匹月氏马弄到樨霞山而不被人察觉。 贺云初从不不担心贺靖的心机,却有些忧心他若真这么做了,其背后的居心。 贺云初出了院,刚转上抄手游廊,就看到许常昊的贴身小厮等在那里:“我家少爷吩咐,把这个交给七少爷。”他手里捧着一条颜色鲜艷的鞭子,与之前那支玩物一般的小鞭子不同,这是一支真正的长鞭,握在手里冰凉冰凉的,又细又柔。 贺云初接过来放在手上把玩,问道:“三哥有没有说这鞭子是什么皮子做的。” 小厮看着她爱不释手的样子也很高兴:“蛇皮的,三爷说,别看它摸着冰凉,却是实实的好东西,若是缠在腰间,还可以当腰带使,防风祛湿,还可以治腰疾呢。” 贺云初并不关心这条鞭子的药用和保健价值,她就是单纯的喜欢这鞭子,颜色,手感,都是心心念念捨不得的那种。她试了试手感,抬手扬鞭照着前面的一棵海棠树甩过去,被鞭稍所缠到之处上,半胳膊粗的树枝跟着鞭子的劲道倏地从树权上分离剥落下来。 贺云初和身边的小厮都吓了一跳,转身便朝四下里看。贺云初捂着咚咚直跳的心,小心翼翼地收好鞭子。小厮很讨好地凑上来:“三少爷明日在陈桥留香摆了桌,给您接风,问您去不去。” 贺云初拿人家手短,原本也想问问他赴京的事,便爽快答应:“去啊,给我接风怎么能不去,不过你告诉他,我没钱,日后得了好东西我偿给他。”说完一跳两跳地便跑出去了。 夏州府虽然是夏州首府,也就是各种官府衙门多,要说繁华,却是比不过益州的,但多的是厚重和庄重。城中的百姓也与益州那种杂胡混居的浮华不同,夏州的百姓,更显执重沉稳。 得知少主回府,谈府的大官事早已备好了马车,在帅府的偏门等候,却没想到,贺云初从帅府的正门出来了。不是她僭越,就在她准备转向腰门院腰门的时候,突然看到斜胯廊处有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廊角的风亭处,往前走了一些,才看清站在那里的是两个人。 的确都是熟人。帅府的师爷姚平和隆裕行的掌事夏琉璃。两人似乎是熟识,大大方方地站在一起谈笑风声,但近前却连一个护卫和小厮都没有,所以他们的说话声传到远处的时候,便只听得见嗡嗡的笑声,内容是听不到的。 贺云初对夏琉璃这个人十分的忌惮,不光因为他有一身令人不可小觑的内功,这人眸底透出的阴狠,根本就不是一个商人所持有的。 贺云初刚往前靠近了些,原本稀疏的几株月季丛中却倏地窜出了四条黑影堵在了贺云初身前。 贺云初一个没防备,抽身往后躲了一下,却不料原本静寂无人的身后竟然也窜出了几个高大的黑色身影。贺云初进门后卸下配刀交给了许峥的小厮,出门的时候却没见那小厮,刀也没取回来,情急之下突然触到了许常昊刚送给她的蛇皮鞭子,也没多想,捉在手中便前后抡了一圈。虽未伤到人,但围拢过来的黑色身影却朝后跳开,避在了两步以外。 这些着黑色软缎劲装的护卫身后十分敏捷,但面相陌生,贺云初在帅府从未见过他们。 他们似乎也不认识贺云初,因为贺云初身上还穿着深绛色的尉级军官服制,他们才没有敢冒然下死手,毕竟这里是帅府。 这边的动静太大,惊动到了风亭中说话的人,姚平往这边望了一眼,与夏琉璃说了句什么,然后两人匆匆地走过来,夏琉璃挥手让护卫退下,姚平才一脸恭敬地走过来与贺云初见礼:“原来是休哥儿回府了,怎么没知会一声,倒闹出了误会,冲撞了哥儿,怀下即刻便去请罚。” 贺云初收起鞭子,望着姚平笑眯眯的:“刚刚三哥送了条鞭子给我,刚刚试了试手,谈不上沖不冲撞的,请罚就更不必说了。不过姚先生何时请了这几位护卫,怎的原先竟没见过,身手不错。” 姚平说要请罚也就是客气话,贺云初既然不追究,姚平也不多话,便解释道:“这些护卫倒不是咱们院子里的,是夏大人带过来的。”他错身往旁边让了让,给贺云初介绍:“这位是隆裕行的夏琉璃夏大人,刚从大帅那里出来。 贺云初进门的时候就碰上他们了,只不过双方都当不认识,现在姚平介绍,贺云初才将眸光转向他。 夏琉璃是朝庭正四品官职,见一个边镇的尉级军官,自然是不需要他先见礼的,闻言,只向贺云初颌了颌首:“原来是帅府的公子,幸会。不知是哪位公子?” 许峥多子,大夫人谪出的儿子就有三位,看姚平对这人的恭敬,似乎这人在府中的地位不低。 贺云初没应声。姚平倒是个聪明的,很快就明白了贺云初每每此时在人前的尴尬。 “这位是我家大帅……”他的话还没说完,贺云初却直接截了他的话道:“夏大人,我们又见面了,还真是不打不相识啊。” 隆裕行商队到夏放州,必是要拜会许峥和当地官员的,从这一层上看他即使与姚平私会也不突兀,贺云初也不想在这里与他纠缠。 第122页 夏琉璃很识相,给台阶就下,顿时一脸笑意地道:“只知安大人军中威名,却不知是帅府的人,还真是冲撞了,改日一定专程赔罪。” 夏琉璃下台阶了,贺云初与他对眼,两人在眸底暗自较量,都藏着些未知的谨慎。贺云初随即就笑了:“赔罪倒是不敢,不过夏大人似乎忘了,还欠我一个救命之恩。”她说完,不等夏琉璃撮着的眉头舒展,已转身往大门的方向出了府。 ☆、又见初晴(二 ) 贺云初一年多没回来,昔日的“谈府”竟然变得有些陌生了。高大的青砖门楼,高大宏阔的金漆铜扣大门,坠在两侧的鹰嘴门环金光闪闪。大门两侧的开壁上镶嵌了雕刻着玉麒麟的青金石,耀眼的青色在阳光下显得尤为刺眼。 大门罩墙两侧的拴马石改成了汉白玉的石柱,一人多高的兽头狰狞的望着前方,青砖恢宏厚重的气势,加上这些耀眼的装饰,越发让这座邸显得霸气而不可一世。 大门两侧齐齐地候立着十几个年轻的小厮,面相都很陌生。他们的前面,领头站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独臂男人,看到云初慢悠悠地打马过来,欠身,弯下腰去。 “恭迎少主回府。”拜完,立刻有小厮抬着脚凳跑过来放在身侧,独臂男子伸出一只仅存的手臂递给贺云初。 贺云初却象没有看到似的,端坐于马上抬头欣赏着这座气势巍峨的府邸,丝毫没有要下马的意思。“年叔,辛苦你了,前面带路吧。” 主人回府,正门却没有开,只开了旁边的侧门。贺云初没有下马的意思。管家有些讪讪地收回手,犹豫了一下,朝身边的小厮递了个眼色,然后,有人过来牵住了马,引领着贺云初进了侧门。 院墙外扩了不少,沿着琉璃砖铺就的小路前行了半刻,才进入了“谈府”的主院。牵马的人停下了。被称做年叔的独臂男子紧跑了两步过来,依旧挥手招唿小厮抬了下马凳过来,他也再次伸出了自己仅存的一只手臂递给贺云初。 贺云初望了眼垂首侍立于两侧的小厮,心内一阵冷笑。她没有接管家的手臂,也没有踩下马凳,双脚离蹬,从马背上跳下来。因为她一身戎装,这样的动作却也不显得突兀。 这个园子,以前叫悦凤池,是黑水国一位富商的府邸,后来母亲买下它,做为贺云初的专用书院,请了西席在这里为她启蒙授课。谈清炫是幼主的贴身护卫,为了掩护贺云初的身份,他一直是住在前院的,也就是贺云初现在置身的这个院子。 因为要安置侍卫,前院的格局是二进四合院,每进院子之间都有暗廊相通,都有一扇小门通向院外,可谓四通八达。而谈清炫所住的厢房,除了稍稍大一些,向阳,与其他的护卫住处并无两样。 但现在经过改修之后,这处院子赫然以中轴主院的形象矗立在人的视线中,高大宏阔。直对着的主厅当中并无罩壁或是屏风,久闭的金漆大门打开,赫然于眼前的,是密密麻麻的牌位,上面的名字大多是谈姓族人和他们被赐姓之前的姓氏。 这个叫年叔的管家带着贺云初进了门,率先恭恭敬敬地往牌位前的香炉里点了香,已经有小厮进来,拿了个蒲垫放在堂前。他躬身退到一旁,招唿直愣愣站在地上黑着脸的贺云初:“请少主拜香。” 门外的小厮林列两旁,说不上恭敬也不说了上谦卑,身上有一种陌生的气息。 贺云初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眸光落在谈清炫的牌位上。他的牌位并不靠前,大概是辈份的缘故,躲在最后面的角落里,黯然沉寂。 据许峥身边的侍卫说,谈清炫是为保护许峥而中了箭伤,但对此说法,贺靖却一直没有出过声。谈清炫在军中的身份是丹州大营的副将,,在族中的身份是圣主殿前侍卫长,又是幼主的贴身护卫,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去保护与他没有任何任何瓜葛的许峥甚至为他而死。而且是死在沙匪屠戮鹰啸林的当日。 这个问题,贺云初问过贺靖,但贺靖却没有回答她,只寒着脸叮嘱她:除了许峥的说法,不要再提及其他问题,否则,还会有很多人死。 贺云初望着谈清炫的牌位,到现在都不明白贺靖那句话的意思,为什么母亲的死不能问,谈清炫的死也不能问。谈清炫是鹰啸林的侍卫长,鹰啸林那么多的护卫为何就抵不过一群沙匪而遭屠戮。 那时候她还小,觉得军方的解释一切都合乎情理,后来她入军了,跟着李崇上战场,在各种环境里摸爬滚打的锻鍊,渐渐地心里就产生的疑惑,现在,这个疑惑已经不是疑惑,她已经敢确定,母亲的死,整个鹰啸林被屠,完全就是一场有预谋的屠杀。 今天,当她再一次问贺靖这个问题的时候,贺靖却一反常态地没有再训斥她,只提醒她,要先学会御下,免得后院失火。 贺云初站在大门前,进了院子,才渐渐的有些明白贺靖话中的含义了。 在夏州府的心窝里,在许峥的眼皮底下,一个斛律氏的旧部将一所旧宅子建的堪比宫殿,如果不是背后有心者的有意怂恿,这种行为等同于对皇权的挑衅,大梁朝庭岂能容忍。 谈家的人改造这个宅子是从四年前开始的,那时候贺云初还在斥侯营跟着李崇练脚力,一两个月回来一次。谈家现在的大族长谈次疚模主持族务,来跟她说了在修缮前院。因为前院原本就简陋,加上风吹雨淋,有几处厢房的屋顶已经塌了。 第123页 谈家要修谈清炫昔日的住所,自然只蛤通知贺云初一声,即不需要她的允许,也不需要她的资助。在他们眼里,贺云初那点微薄的饷银还不够一顿饭钱。 所以,要把房子修成什么样,自然也与已记到许峥和贺靖名下的贺云初无关。他们需要的,只是贺云初的这几重身份,只有她的身份才能给他们的家庭带来利益,而且还是很可观的利益。 近五年来,谈家利用贺云初这个保护伞,在夏州扩充势力,甚至勾结沙匪图谋利益,族中几位长老的意思是尽早清除此祸患,韩潭却觉得谈家如此肆无忌惮的行径,背后可能有其他文章,不妨先纵容之,静观其变。 贺云初採用了韩潭的建议,一直没有动谈家。 西北道的局势,各方利益博弈,形成了现在以贺靖许峥和铁英为代表的三方势力,三足鼎立的局面明看是一个坚不可摧的铁三角,实际上背底下暗流涌动,三方权势相互掣肘又相互牵制着。贺云初虽然与铁英没有直接利益关系,却是横垣于许峥与贺靖之间的一个制衡点,被他们相互利用以达到牵制对方的目的。所以贺云初每次遇险,其实都是他们博弈时的制衡点。 至于为什么她的存在能起这么大的作用,贺云初不知道,贺靖不会告诉她,许峥更是不会说。 贺云初拿着谈清炫的牌位用手抹了一把上面的灰,又放了回去,一转身,却发现管家堵在门口。 “少主,二太爷有吩咐,着你回来了必须先拜了祖宗才可进门。”三十几岁的男子,蓄了鬍鬚,使原本便显的狠戾的面容看上去温和了不少,但眸底的狠辣岂是沙场征战过的人能轻易掩的住的 “不然呢?”贺云初冷眼回视过去,脸上已显出了不耐。 “不然只能委屈您住偏院。” “偏院?”贺云初举目四眺,终于在迴廊的尽头看到了一道灰突突的小门。 贺云初迴转过来,死死地盯着面前一脸无波的人,笑道:“才一年多没回来,这家就易主了,年叔,你也是,已经忘了这个家姓谁了。” 贺云初的语气冷淡,但面前的人却丝毫不为所动,依旧笔直地站着,眸光依旧狠辣。“这里是将军的旧宅,少主理应礼待将军的家人。” 这位叫年叔的男人叫年峰,是府里的管事,也是昔日谈清炫的贴身侍从,据说是从小就伴在谈清炫身边的,也是他的心腹之一,后来在战场上断了一条胳膊,退了军籍后也无处可去,便被谈清炫安置到了他的院里,他不在家的时候让年峰管理他院里的事。 因为从无交际,贺云初很少注意这个人。贺云初被贺靖安置到军中的时候年峰已经残了,有母亲在世时贺云初并不过问书院里的事,院里的人事安排,除了伺候她读书的保姆,她也几乎不接触外面的人,所以这个叫年峰的人,她也并不知道底细。 谈清炫去世后她被送到军中,很多原本由母亲打理的事都没来得及交到她的手上,人事的管理,族务的管理,权力的交接都是由几位大长老接手,之后才慢慢转移过渡给贺云初的。 原本并不在权力中心的贺云初慢慢地一步步地踏涉,从懵懂茫然到渐渐地习惯,一路走过来,身边亲近的人倒下一拨又一拨,她的手上也早已沾满了鲜血,有敌人的,也有对手的,却从没有人告诉过她,需要在一通素不相识的名字牌位前行大礼的。 斛律蒙圣主的大礼,行父母,行天地,行君王,而谈家,只不过是斛律氏王族脱了奴籍的家生子,让谈清炫住在她书院的前首已是抬举了,现在竟然要她去跪拜他的祖宗! 贺云初心底一阵阴冷。 “打发个人去叫两位族长过来,我先去换身衣服,人来了再告诉我吧。”贺云初抬脚往外走,眸光在年峰这个几乎可以肯定不是谈清炫心腹的男子身上扫过去,竟是难得的安静。 贺云初的一身军服,让她这样拜先祖也实在有些不妥,年峰并不是个心思很细腻的人,既然少主这样吩咐了,他便照少主的话去请族长,反正族长也说过,等少主回来了想要见一见的。 贺云初的住处还在后面,是一处灰色青砖瓦房,长年由四个残障的保姆守望着,没有贺云初的信物,任谁都进不去。但通往后院的月亮门,现在已完全不见了踪迹,只有迴廊处留了一条窄窄的跨廊,勉强只能一个人通过。中间高了栅栏,挂着铁锁。 年峰亲自从腰间解下钥匙开了锁,却没有招唿小厮跟上去伺候,任由贺云初一个人沿着黑咕隆咚的过壁长廊往后去了,连灯笼也没给一个。 贺云初的住处归连着书院,其实她可以走书院的门回去的,但这里,是悦凤池的正门。 ☆、又见初晴(三) 后院是贺云初从小生活的地方,也是这个叫悦凤池的园子唯一一处不许外人出入的地方。 穿过长廊进入后院,中间要经过一片繁茂的胡杨林和一泓清凌凌的小河,林子不大,河水也不宽,但一年四季有三个季节都有水。 林子之后,才是一幢青砖厚瓦的院子。这处院子建得与夏州的那英截然不同,青色的砖瓦,院墙宽厚,比一般的院堵都高,而且院墙上还修了垛口,象点象城墙。 院中有三排房屋,都是青砖到顶的平房,围拥在前后,中间突出的建筑是一幢二层的木楼,整栋楼都是用胡杨木修建的,没有其他杂木。木楼不高,但黄灿灿的胡杨木质矗立在灰色厚重的青砖中,层次的对比感颇强。 第124页 贺云初站在门前,用手掌轻轻地拍了几下,每一下都拍的很轻,很柔,几乎听不出太大的声响,一下再连着一下,象是乐坊的鼓点。 隔了很久,才听到木门轻柔开启的吱扭声。 开门的是一位头髮灰白的老妪,头髮梳的很规整,只是抹额做的太过宽大,连眼睛也一块罩上了。 贺云初朝她一躬身,恭敬地称了声:“五姨安好。” 老人眼睛是盲的,就是两个黑洞,所以要用抹额摭挡。老人不但看不见,也不能说话,是哑的,但是听力是极好的。 贺去初招唿过她之后,老妪脸上露出很欣慰的笑容,屈臂朝她行了礼,便退至一旁。 进院,沿着厚重的青条石垫起的台阶,拾级而上,六步台阶进了花厅。这里是贺云初生活时的主要活动场所,院中的北墙根下还保留着她喜欢的鞦韆架。 贺云初三岁起蒙就住进了这个地方,每年有近一半的时间在这里生活。 前院住的都是母亲为她精心挑选照顾她生活起居的保姆,后院住的是侍卫。前后有月门处都设了铃,大小不同,声音也不同,铃声的作用也不同。 从后门出去,曲径通幽,不到二百步的地方,是一处有假山亭阁的花园。花园建的并不精緻,胜在风景奇美。仲春时节能开的花该茂盛的植物,在这里竞想争春,一处赛一处的热闹。 但任谁都想不到,出了这个花园往北一百里不到,是夏州最大的一处盐硷地,绵延有四五百里。再往北,是一片烂泥潭,也就是沼泽地。 茂密的芦苇几乎覆盖了所有的湿地,每到夏秋,蚊蝇肆虐,是夏州城的北防线。 倚仗的,便是这片两百之里长,五十多里宽的沼泽地。 贺云初回到楼上,已经有伺候更衣梳洗的保姆捧了清水上来。 贺云初站在覆了皮膜的窗阁前,透过细密的孔眼朝四周眺望了一眼,开始询问保姆这几个月来院里的事情。 院里的保姆都是母亲在时留下的老人了,不论聋哑都有残障,却都有其各自的特长。 母亲是个很会用人也很会调教人的人,十几年过去,这些永远不能行走于市井街坊的僕妇,却个个消息灵通,思维敏锐。 “南风公子与谈家走的颇近,似是对谈玉炫家的四姑娘很上心。” 这是贺云初听得最为频繁的一则消息。上次回来,去年回来,都有人给她禀报过这件事。贺云初起初觉得有点诧异,渐渐的想通了也就瞭然了。 四个月没见了,也该见一见这位兄长了。 贺云初吩咐人去请南风,她换好了衣服便迳自往书院而去。现在她院里的侍卫都归南风管理,因为很少回来,也很少用到这些人,交给南风,让他带着操练,还省心。 但是樨霞谷一战之后,身边的精锐几乎损失殆尽,现在她需要从这些侍卫里选一些人补充她的队伍 花园里的月季和芍药都开的正好,炫丽的花盘压弯了枝干,弯腰垂下来堆成一团,挨挨挤挤的绽放,粉的,红白,橙粉橙红的,种种艷丽的颜色聚在一起看得人眼花撩乱。 身后,一缕柔和的风,伴着云英的香气裊裊而至,熏得有点醉人。贺云初直起腰,笑道:“你走路不能弄出点声响来吗,知不知通这样很吓人的。” 一回身,阳光下已站定了一个人,一身月白衣冠的年轻人,没有束髮,一头青丝如瀑般垂下,摭住了半侧脸颊,一双狭长的凤眼露了一只在外面,含着水般清亮的光泽,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人,没有说话。 贺云初顿了顿,皎好的面容,舒缓而宁静的神情。整个人皎白如月般清隽,看着他,立时会想到岁月静好这个词。 可谁会相信,正是这样的一个人,与岁月静好这个词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你的那两个笨蛋侍卫来了,在前面的池子里看鱼,你打算将他们安置在哪儿?” 贺云初一听,蓦地心一里一紧:“你怎样他们了?”应该是安猿和安锐到了,外男不能入后院,安氏兄弟每次来都是主动到书院的。 南风翘起修长的手指,吹了吹上面的指甲灰,指甲清清亮亮的,才刚刚保养过,淡淡地道:“看他们那么喜欢鱼,跟那池锦鲤去做伴,我想他们应该求之不得。” 贺云初急怒:“你敢。” 南风优雅地一转身,拿背对着她:“有什么敢不敢的,他们即然护不好你的周全,自然是要领罚的。” “要不要罚他们,要怎么罚,由我来定,你不能决定他们的生死。”贺云初两步跨到他身前一把将他扳过来面对着自己:“你别太过份。” 南风依旧一脸云淡风轻的漠然笑容:“如果换我做你的侍卫,就不会让你身临险境。” 贺云初一把推开他:“想一出是一出,军营那种地方,哪能是你能适应的。”一想到南风这张皎好的面容混在一堆五大三粗的糙汉子堆里的结果,浑身就一凛。 “我不能让你去军营,但我要带走一些人,你……”贺云初怔了一下,避开南风水光脉脉的眼神,其实她要带一些侍卫走,是可以不跟他商量的。在族里,她有绝对的权力,南风的身份再怎么尊贵,在圣主面前,也是僕从。 第125页 南风似乎也不纠缠这个问题,她说不准就不准吧,由她去了。望着她的背影,他唇角上扬,眼底眸光中,满满的都是算计。 南风是大祭祀临行前抱回来的孩子。在斛律氏族中,未婚先孕是允许的,孩子生下来补个祭礼就可以了。更何况斛律阿骨本人就是大祭祀,她抱回来的孩子,只要她说是她的,就没人敢怀疑。 按照斛律族的规矩,如果掌政大公主继任了圣主,与事兵大祭祀的下一代人是要易位而事的。 但贺云初的母亲至死都没有继任,这一代到了贺云初,却是五岁就行了继任礼的。斛律阿骨一直没有音信,生死不明,祭祀位不能易主,所以南风不管是阿骨亲生的还是抱养的,都只能是部民。 斛律氏建立黑水国后,军政权力辖,贺云初的母亲是掌政公主,做为储君,国家的行政大事都由她协助国王做出决策。而斛律氏的军权却是掌握在贺云初的曾祖母手中。 那是个十分厉害的女人,做为斛律王氏唯一的继承人,她带着数千族人,从寒冷贫困的北方一直东迁,最后在水草丰美的马蹄山一带停下了继续东行的脚步,之后,用了十五年时间,打退了月氏盘距在夏州的势力,建立了黑水国。 贺云初的曾祖母生了一儿一女,为了族权建立的国家统治长治久安,她将国家的最高权力划分,制定了一套军、政分合交换制度,第一代由儿子掌军,女儿掌政,到了第二代,便由儿子一系掌军,女儿一系掌政。 到了第三代也就是贺云初的曾祖父的时候,斛律王氏女儿的这一脉仅有的继承人战死沙场。而掌政的这一代只出两女。 这两个女儿,长女天资聪颖,而她的妹妹却不但生的国色天香,而且天生会占卜星运之术,对行军打仗更是无师自通,骁勇善战。于是贺云初的祖父便将最小的这个女儿过继给了他掌政的姐姐,贺云初的这个小姨便是黑水国建国后最厉害的一任大祭祀。 贺云初的母亲出生前,由于连年受月氏和西胡的挟制战火不断,黑水国族人的生存受到威胁,国势越来越差。她的父亲在决定归附大梁之前,为了一防万一,将大祭祀所率领的部众西迁,过黄河进入金城一带蛰伏。 临行时,大祭祀斛律阿骨派人抱来了一个孩子,说是她半路行军时捡来的一个弃婴,并为之取名南风。 贺云初三岁时起蒙,斛律阿朵在夏州买了悦凤园做她的教习之地。虽然阿骨说南风是她捡来的弃婴,但斛律阿骨走的匆忙,一别之后再无消息,斛律南风的真正身份得不到确认,便只能做为贺云初的伴读,跟她一起生活。 斛律南风是男孩,虽然读书不如贺云初聪明,但学习武功却比贺云初的悟性好,尤其他骨骼异于常人,耐摔耐打,斛律阿朵便在武功与军事方面重点培养他。 但现在看来,他却越来越象个文士,贺云初越来越象一介武夫了! 贺云初找了个离花丛近些的石凳,坐下来,拍了拍自己旁边,示意南风:“坐下来。” 南风一副贵公子作派,其实很看不惯贺云初这种大大咧咧的行径,皱了皱眉,慢慢地踱到她身后,一株海棠开得正艷,他站在花树下,一身月白衣裳,反而成了另一道风景。 “你想与我说谈家的事,要我做什么直言就是了。”南风思维敏锐的,从贺云初进门后一直绷着的脸,他便知道定是在前面受了折辱。 少主是要动谈家了。 果然。 “你一直都知道谈家在做什么,为何任由其胡来,他们不顾族人的生死,你难道也罔顾了?”贺云初的语气果然不善。 南风淡漠地笑:“夏州府的人都不管,我能如何。前面起顶的时候夏州府送了一块匾额,大门落成后许帅又亲自过来揭了彩。与其说是谈家任性妄为,倒不如说是他人有意怂恿,难不成你要我拎着剑去把后面的那些人都杀了。” ☆、又见初晴(四) 南风的话虽然是揶揄之词,却也不无道理,贺云初却不是个容易妥协的主:“你我才是悦凤园的主人,谈家的人算什么东西。他翻修个厢房也就罢了,在我们斛律家的地盘上动土,还将他们祖宗的牌位公然供在那里,你也管不了吗!” 南风转过身来,定定地瞅着贺云初:“要说主人,你才是斛律氏的主人,我算什么。”大概他觉得这话说出来有些没气量,却也不想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又补充道:“只要你敢站出来告诉世人,谈清炫只是你的侍卫而非血亲,而你才是正统的斛律氏圣主,别说谈家的祖宗牌位,他们敢不敢踏入这个院子,还两说呢。” 贺云初在外面习惯了谨慎,在南风面前自然放松,谈话也随意的多了,倒是偶尔流露出孩子般的执拗来。 贺云初嘴角一抽:“南风,你知道我不能这么做你故意的是不是。如果我真的亮明身份站出来,便是立于众矢之地,不管是大梁还是我们的族民,你觉得他们能让我活多久。” 贺云初顿了一顿,又道:“尽管姨母生死未卜,音讯全无,但至少我们没有她不在世间的消息,所以我们的族民还是有希望的。你我皆为斛律氏的继承人,斛律氏的部民都是你我不可推卸的责任。若你一味抱着事不关已的心态,今日你大可以登高望远,他日族人因祸血流成河之时,九重天上,看仙去的尊主收不收你。” 第126页 贺云初这话说的已经有些狠了,若不是真生气,她都从不提族规。 南风自知理亏,主动败下阵来不与她继续打嘴仗,默了一默正肃道:“既然要防患于未然,那便断的干脆些,谈家的这些人恃宠而骄的日子久了,早忘了自己是谁了,所以,还须得你出面,我是震不住他们的。”他看了一眼贺云初的装束。 贺云初很少穿着圣主服饰,今天虽然穿的只是便服,气势也已经很威严了。对谈家的处置,她心里应该已经有了盘算。 贺云安装没说话,起身迎着阳光往前走了几步,隐隐约约看到湖边的柳树边有几个人影,刚想要问,南风的唿吸已到了身后。 “除了那两个笨蛋,还有个你军中的同袍,姓刘。”他顿了一下:“听安猿说,你好像亲歷亲为照顾了他一路。” 贺云初望着湖对面的人影,回头白了南风一眼:“你把安猿倒是招唿的不错,他什么事都跟你说!” 南风浑不在意的样子,挑眉也向前面看:“你新收了小厮贴身照顾你,是都督的主意吧?” 贺云初没说话,转眸盯着南风。她知道自己一直处在别人的监视下,贺靖,许峥在她身边都安插了眼线,却不知道南风也在她身边动手脚。 知道贺云初在想什么,南风毫不避讳地也转眸看过来,苍白的肤色,深色的瞳,狭长的眼眉,唇红齿白,这样的长相,有艷色有媚仪,居高临下的望着贺云初,风情万种的样子。 “他长的很好看,身段也好,都督真会挑人。”他抬起纤长手指,挑起贺云初髮髻上的珠链替她拢到脑后。 刘道远原本是由安猿带着看湖里养的红鳟鲤鱼的,一抬头,眸光蓦地落到了对面的两个人身上。 “这位南风公子,与大人好像很熟的样子。” 安猿听到他的话也抬起头来,跟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身形立即端正了:“少主很小的时候就在这里读书了,南风公子也一直在这里读书。”斛律氏有铁律,圣主身边的人不与其他们上层交叉联络,安猿和安锐每次来虽然都是住在书院,但院里的事他们并不清楚。 “原来是伴读。”刘道远轻声呢喃了一句,心情放松了些。 但贺云初心里的疑惑却一波一波的起来。跟李崇进城时他吩咐安猿和安锐带着小虎过来,但这刘道远是怎么回事?入了大营,没有将牌出不了营。 这一路上总觉得刘道远这个人很特别,然后他无缘无故地中了九灸天穴。过了柳原他原本已经可以行动了,却一直同她窝在车中没有出去,整个人一直很安静,即不主动跟她说完,也不过问行军途中的事,却好像对将要发生的事成竹在胸。总之整个人表现的很坦荡很自信也很沉稳。 贺云初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前去见见。 在这个院子里,所有的保姆,虽然她们或聋或哑,但都是死士,与这座院子里的安保相比,安氏兄弟的存在只是个障眼法。安氏兄弟的任务主要在军营里近身保护,到了外面,他们几乎没有存在感。 “园子里的事,你打算如何,无声无息地办了,还是……”南风侧脸对着贺云初,虽然他不看她,但从远处看过去,这个角度好像两人贴的很近的样子。 “听年峰开门的声音,正房的门好像是缺油了,声音太大。谈清炫的牌位……时间长了,也该重新漆了,你找两个伶俐的小厮去打理一下。”南风虽然不管前院的事,但他在前院和谈家都安插了人手,这些事情贺云初还是知晓一些的。 南风歪头看着她,眼眸眨了两眨,似乎想从她的神色中求证什么,便看到贺云初抬头看了看天。已是未时了,太阳的光线抹过身边的树稍,落在胡杨木拱桥面上,洒的一地金光。 “傍晚可能会起风,后半夜还会有雨。”她收回眸光,重新对上南风,两人对视彼此,那一瞬,有点岁月静好的安逸。 “你喜欢悦凤园吗?”她问。 南风避开她的眸光,波光流转,心中的旖旎片刻平静下来:“又不是自己的家,谈不上喜不喜欢,一个落脚点罢了。” 斛律氏自从归附了大梁之后,很多人都没有家了。母亲在哪儿,家就在哪儿,贺云初自己母亲去世后,便没有归处了。 “休哥,今日之后,我们回樨霞山好不好。我派人回去重新修缮过了,我们的庄子还是好好的,跟原来一样。”那是他们一起长大的地方,在那里有一个象母亲一样疼爱养护他的亲人,虽然她不在了,那里,到处都是她的影子。 贺云初回过神来,低嘆道:“南风,那里,我们已经回不去了。”贺云初闭上眼。六年前,那个地方,血流成河的场景象一块烧红了的铁烙在她的心口,疼痛,窒息,她却不能哭也不能喊。从那一刻开始,贺云初就不再是任性桀骜的斛律休哥了,她心里埋藏着太深的仇恨,肩上担着太沉重的责任,她不能有丁点的软弱和片刻的放空。 “南风,你云准备吧。”今晚,可能无法入眠了。 没经歷过那个尤如屠宰场一般的血腥场景的南风,还保持着一份稚子的纯真,他一直以为贺云初的绝决是在战场上练就的,所以每次执行她那些暗黑的指令都有一种一无反顾的坚定,只要你吩咐,他绝不会多问一句。 第127页 湖边的八角亭下,安氏兄弟正陪着一个穿绸布青衣的男子看湖里的红鳟鲤鱼,看的投入。 青衣男子戴着顶烟霞色纶巾,一双皂靴干净的象刚从针线架上取下来一般纤尘不染,这身骚包装束,不是刘道远还能有谁。 韩潭那边调查刘道远身份的人还没回消息,对于这个人,贺云初心中的忌惮多过疑惑。 安猿和安锐看到少主身主圣主服饰出来,单膝触地,抚额行了大礼。贺云初晃了晃手指,指尖的镶铃发出两声很悦耳的声音,安猿和安锐才站起来,还没得来及去意会少主的指示,先挨了一记狠狠地刮视。 没经过允许,竟然敢将军中的同袍带到这儿来,安猿和安锐两个的这顿罚是逃不掉的。 安猿和安锐也是冤枉,他们也是在书院门口才碰到刘道远的,这还没打算请人进来,南风却出来了,几下里正好碰上,安猿给双方一介绍,南风礼节性的邀请刘道远,刘道远一听南风是队正大人在书院的同窗,方马就跟着进来了。 安猿很冤枉,他给南风暗示少主对这个人可能别有用心,结果南风便拉着刘道远两人聊热络了,颇有些相见恨晚之意。 斛律族女子着装原本都是知衽长袍加宽褶齐踝的裙子,齐踝短靴。普通部众佩带胸饰头饰,但王族的女子需要带兵征战,裙子便换成了适合骑射的百褶裤,但是在右衽袍服的下摆两侧开了叶片。髮髻上用镶了宝石的发扣,腰带上有方便挂佩武器的铜扣。而身份地位越高,腰带上的铜扣数量越多。 贺云初人小腰细,十二扣的腰带上看到的几乎全是铜扣眼。 非征战时期,铜扣的作用是用来装饰的。所以贺云初的腰带上,除了与她寸步不离的乌金匕,还挂了一串六颗指甲盖大的虎眼绿松石。 安氏兄弟因为知晓少主这一身的打扮已属盛装,更是被她那一眼眼刮的战战兢兢,。 怀里抱着包袱的小虎看着这样的少主一脸怔忪,一看安氏兄弟跪下了,也跟着跪了。刘道远犹豫了一下,正要撩袍的时候被贺云初出声阻住了。 “刘伍正是想在夏州城逛逛吗?也好,大帅刚允了我们一月休沐,大家轮次出来逛逛也是好的,不过这些日子太子圣驾在,夏州城是封城的,没有符牌便不能到处去,不过既然来了,便先在书院住下吧。” 夏州城封城,安氏兄弟和小虎能出营进城来是有李崇给的腰牌,但这刘道远能出来,却显然是他在夏州大营里也是有人侧应的。 ☆、风云起时(一) 刘道远看着贺云初,突然也有些怔,平日里贺云初一身军服雌雄不辩,现在她着了女装,虽然这身女装不似大家闺秀那般奢华飘逸,毕竟是女装,他还是克制不住地多看了几眼。 他见过斛律氏族的女子,髮辫或垂或束,都是垂在闹后的,而贺云初的一头髮辫在头顶束成高髻,银髮箍上镶嵌了一颗绿松宝石,看起来没有多奢华,但周身的气场却不一样了。 “大人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夏州城内有我一个远亲,已经投了书信是要去拜访的。今日前来,实在是想重谢大人一路上的照拂之恩,也不知道大人缺什么,回头请亲戚置办了给大人送来。” 贺云初望着他就笑了:“刘伍正客气了,行武之人,整天刀枪傍身,身外之物倒真是用处不大,就不必费心了。” 刘道远望着贺云初,轻声道:“刚刚大人还说了,大帅允了两月的休沐,也是不短的时日呢,出门访友,上街听戏,少不得要重新添置些物件儿的,大人时常不在家中,吃穿用度想必都没有多余储备的,回头我便央亲戚一起送来,还望大人承情。” 贺云初故作为难地挠了挠头:“一路上原本是报伍正的救命之恩的,如此一来,怎么倒感觉是我有恩于伍正了。虽然伍正出身名门家中锦放玉食,却也不必如此奢赠。有恩当报有债必偿,伍正觉得举手之劳的事,岂不知却是给我的负累,照安某如此光景,怕是唯有卖身于伍正,非如此是还不清伍正的相与之情了。” 刘道远听得心里突的一跳,贺云初这是拒绝吗? “大人这么说,可是恼了在下了?”他望着贺云初,也莫名其妙的执拗起来:“在下制约军从没仰仗过家中权势,侯将军先到了夏州,派人送来腰牌我方能出营。这里我所说的亲戚也并非达贵之家,乃是我母亲早年在京中的一个侍女,嫁了大帅手下的一个侍卫,那侍卫现已升任参将,听得我到了夏州,他的夫人想见见我,而且他也听说了我这一路上颇受大人照抚,想代我家人厚谢谢大人罢了,何来的负债还情之说。” 贺云初从刘道远的叙说中梳理他在夏州的关系网,垂着头半天不语,再抬起头来时,脸上就云淡风轻多了。 “画眉当须杨柳风,执手不过海棠红,还当真是……”贺云初顿了一顿,没再往下继续说。这一路行来,她还没仔细看过刘道远这张脸,或者说穿了军服的男子,其实都很相似,哪怕他长相较那燥兵们清俊些,却也是粗蛮男子的作派,并不引人太关注。但此刻,身着绸衫举止优雅的刘道远站在面前,乍一看,他这张脸,似乎与某傲娇有些重叠,这作派,却又与南风有的一比,随即就笑了。 刘道远被她莫名其妙的一笑晃得愣了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有些尴尬:“侯将军派来的人说,夏州封城,各营兵士无令不得随意外出,故尔未穿军服,侯将军的人便随手找了这一身衣裳来。”衣裳合不合身先不论,就刚刚见面,一看南风那身穿着,就知道侯将军给他弄的这身衣裳,应该就是现在的夏州流行风了。 第128页 一个小插曲,使得两人刚刚上不上下不下的僵持得到了缓解,既然远来是客,而且也不在军中,贺云初也不能拿他当下属了。 “这个园子是我母亲在世上置办的,家里人少也用不了多少地方,便一处处的临时分隔了出去,这里是书院,起先只有我和南风两个学子,后来求学的人多了,便在外面开了门,把这处单独辟了出去,做了公学,不过好景至却都被隔到了外面。”贺云初带着刘道远参观她的园子,沿着花园中的小迳往深处去,离得书院便远了。 刘道远似乎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很有兴趣,贺云初虽然着了女装,他倒一点没有别扭的感觉,相反,心情很愉悦:“你们家的花园没有隔墙,不怕有不轨之徒闯入吗?”这么特别的地方,他还是第一次见识。 “你初来夏州,还不了解这个地方。夏州其实人口不多的,本地属民从军的很多,上至六十老的老翁,下至弱冠男子,几乎家家都有人从军。边镇战事不繁,戍守边镇的都是青壮,服了兵役的老弱大多都在囤垦,每年不但可以拿到朝庭发的饷银,还可以分到囤耕得来的粮食。妇女在家纺织,也有的在造办处做事,又可以拿到分利,人人都有事做,所以除非那些游手好闲的人才会在各处窥探,不过若是被巡城的纠察发现了,捉回去是要服苦役的,开渠背沙修河护堤,没有自由不说,还不能吃饱,凡是对州律有敬畏之心的人都不敢随意妄为的。” 贺云初的这番话听在刘道远心里,就象在听一个遥远的神话一般,真实度实在有待考量:“既然夏州治安如此好,境内怎么还会有沙匪、土匪出来祸乱地方。” 贺云初望着刘道远,忧心道:“夏州乃边城,西临月氏,北抵西胡,一道云嵴山南北横亘于三国疆域之内,山高水险难免百密一疏,大区域的治安又怎能靠夏州自扫门前雪的治理方式使边境安宁无虞。更何况为匪者大多驰骋游弋于三国,所获利怎是边境囤垦能比的。” 刘道远垂头深思,好半天才接上她的话:“夏州如果真有防患治理边域的有效举措,又怎可放任数百月氏精锐与沙匪勾结成伍袭击太子圣驾。大凡重镇,无不将防范边境流民,查堪乱匪放在首位,夏州离边境如此之近,护城河干涸,耕灌内河却决堤泛滥,驻疆的将领了成封疆大吏,政务与军务界限纠缠不清,州府的地方行政实权旁落,处处受军营辖制。朝庭的援助,地方的税收悉数用在供养六十万庞大的边军,可这些边军又在做什么,伙同沙匪土匪占山为王划地隔疆,到处是割据自立的坞堡,到处是封土自卫的庄兵,朝庭的权威在这里形同于无,朝庭的府衙形同虚设。各级官员攀高踩低腐败之风久患成疾。你现在还在鼓吹你们的夜不闭户,民风纯朴,不觉得这种伪饰的太平景象很虚伪很恶毒吗。” 刘道远不知道从哪来时的怒气,冷冷地看向贺云初,每一句话都有种重锤敲在鼓面上的铿锵之势。 贺云初望着他,突然觉得面前这个人有些陌生。他的这番话,两年前的贺靖就说过,只是没他这般情绪化罢了。 夏州城城高水深,这里头的事,别说权力边缘化的贺云初,就连贺靖这样手握兵权背后又有强大后盾的人都常常无能为力。大梁各大势力安插在夏州的力量相互博弈,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刘道远可能还不明白夏州这样一个边城为何会被各路势力盯上,但贺云初在贺靖和梁书辞耳提面命的醍醐教育下,能大概了解个轮廓,再往深,是她现在的阅歷和年龄都无法理解的。 “刘伍正胸怀大志,只身投入这风沙酷戾之地,可是想改变什么?”贺云初毫不避讳她探到他胸中丘壑,直言问过去。 刘道远倒也不防备她什么,嗟嘆道:“朝庭可能要动夏州了,大人可有担心?” 刘道远的话,贺云初并不觉得诧异。因为整改夏州的陈疾,是两年前贺靖递的摺子,贺靖上表的内容贺云初现在还能背下来。 “西大营在册领饷边军五十万,靠地方税养,闲时囤垦战时出征之镇边军三十万,还有那些看似相互防备互不干扰的坞堡和庄军,夏州动辄可以拉出百万之师。大梁如今最大的威胁来自黔西和赣南,大梁的精锐也都布置在那一线上。现在除了防固京师的二十万人可以受皇上自已支配外,何处还能调集百万之师来清剿夏州势力?如果没有,朝庭真要动,便只能擒贼擒王,倒不知刘伍正想先拿谁下手?” 刘道远空降到益州司务营,带着自己的亲卫,背后身家显赫,如果仅仅是世家子弟在军中熬资歷,在西大营或是功备营都可以,还有熟人照顾,却偏偏去了贺靖势力掌控的益州。要说他没其他目的,贺云初是不信的。 贺靖是纯臣,向来只听皇上的。许峥的背后是盛宠不衰的华贵妃,铁英的身后是太后和林氏家族,再加上几个氏家大族和亲王们插手的关系,这个利益链,除非刮骨式的大换血,否则,这十几年来的沉疾陋疴,很难靠一股清流便涤盪殆尽。要想在这种利益盘根错节的势力网中寻一个突破下手,唯有拿势力最薄弱的一方——斛律氏下手。 刘道远听了贺云初的话微微一怔:“我只是无意间得了些消息,感慨一番罢了,至于朝庭想怎么动,岂是我这一层的圈子所能知晓的。”他停了一下,又转回来看向贺云初:“你的族人呢?若朝庭斛律氏试刀,你打算如何保护他们?” 第129页 贺云初一惊,刘道远的这句话虽然问的随意,却透露出一个强烈的信息:朝庭如果想动,势必会先拿斛律氏的残余势力开刀! 贺云初嘴角一丝苦笑:“刘伍正高看我了。斛律氏阖族归梁已二十五载,就边我的身上都流着半汉人的血,危险之时自有大梁护着,若大梁要弃斛律人,君命不可违,生或者死,又岂是我这种小民能够说了算的。话又说回来,现今你我亦是同族,敢问刘伍正,如果朝庭的这把剑要落在你同族的头上,你想如何保护你的同族之人?” 刘道远知道安图是个很聪明的人,却没想到她还会洞察时事。 ☆、风云起时(二 ) “安图,斛律氏在夏州根深蒂固,是各陈疾之首,除非自断双脚,否则,没人救得了他们。”他想点醒她。 “怎么个断法?斛律王族早已归梁,朝庭还想让谁去死?”她目光炯炯,望着刘道远的眸中一片清冷。 刘道远嘆了一口气:“安图,我不是执政者,当朝做何决断我更真的不清楚,但六年前太后曾下召清剿斛律氏残余的事我却是知道的,后来听说斛律王氏尚有余孽未清,这几年神机营派出的人一直在打听其行踪,最近听说在夏州出现了,所以……你是斛律族籍,政令下来若要坚壁清野,司马云是护不住你的,我当心到时候你……” 贺云初心底一阵冷笑:“所以,你想护着我?” “是,我可以带你走,你在我身边,没有人敢动你。” “是吗?”贺云初语气冰冷道:“当初斛律氏王族率部归附,已与长公主有秦晋之约的恆王也就是现在的皇上都不护不住一个人,一场大火烧了整整六天无人敢救,致王庭上下五百七十六口葬身火海,就凭你,一个皇子的伴读,一个氏家的庶子便想护斛律族人的周全,你是当我心智未开吗?” 刘道远的看法却是不同的,当即反驳道:“当年的事你怎知皇上没护,只不过不该护罢了。斛律王氏归附本是大快人心之事,谁料想斛律氏的归附只是明修栈道,暗地里多方派人在四处安插势力,搅扰挑拨朝中各方关系,致使当时的太宰一门被灭九族,被牵连的官员多达上百人,使得朝中无人做事,各部司空虚,政令更是难以下达,刑部的牢房都关不下,朝中事务被迫搁置,地方事务更是堆积如山。更不可原谅的是,那个长公主竟然派人暗杀太子,然后将其尸首吊在景阳门下。你说,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件事是现在的皇上可以护得了的。” 神武二十八年的李永周贪墨案,史书有载,梁书辞也给她讲过这断歷史,但不管是母亲还是贺靖,却谁都没跟她说过那起依墨案与斛律王氏有关,而暗杀太子这样的事,更是听都没有听过。 “不错,那晚的大火就是皇上差神机营放的,暗杀储君这等国耻,如果不是灭了斛律王族,天子震怒,遭殃的可能就是众多斛律族族民,所以当时处置这段恩怨,朝庭并无错处,皇上也没错。” 阳光已经偏到了身后,贺云初脚步没停,带着刘道远沿湖转了一圈,跨过湖边栈道,回到了湖心亭。接下来还有别的事,刘道远的话中透出的信息量太大,她得找几位长老核计一番。 “刘伍正若是还有兴致,下午便由南陪你吧。此次伤损兵士的抚恤还要上报,我就失陪了。”贺云初朝他略一欠身,转身就要走。 刘道远下意识地就伸手拉住了她的手:“安图。” “还有何事?”贺云初迴转身,眸底清冷已不见。 “我刚刚说的话,并非空穴来风,你若考虑跟我走,我去找侯将军,让他和大帅说,准你脱了军籍。” 贺云初沖他笑了笑:“刘伍正想多了,遑论你护不住我,就算护得住,我也非林中惊鸟,弃同类而独飞之人,失陪。” 她没回头,没看见书院的花厅门口,南风站在荫凉下,一双明净澄澈的眸子盯着他们,嘴角微微向上翘起了一个弧度。而刘道远的眸光,是从他身上收回来之后,态度才起了变化的。 南风朝安氏兄弟招了招手,两人走近,他也不避讳什么,朝贺云初离去的方向一抬下巴:“你们少主今天可能会有点麻烦,带几个人跟过去吧。”他说完,朝旁边一挥手,立刻从月门里出来了六个着穿灰色布衣的府中护卫:“休哥要是有一丝伤损,你们也不必等着看明天的太阳了。” 这算是下了命令,安氏兄弟本来就想跟着少主去的,一听这话,也不等那几个护卫,转身就跟着贺云初跑去了。 南风眸光冷冷地从院里留下的两个人身上扫过去,刚刚迴转身,刘道远已到了身后。南风身形微略一顿,迴转身招唿刘道远坐下:“会下棋吗?”他问。 刘道远蹙着眉,警惕地看着南风,此人身上的杀气被那一身衣服摭得几乎不留痕迹,但那若有似无的气息已证明此人内功深不或测。他点了点头:“略懂一二。” 南风也不再说话,朝后面一挥手,有婢女出来,端着棋盘在桌子上摆好,躬身退了下去。 “谈府”总体来说,除了南风这个一身深厚内力的人,再看不出有其他异样。不过南风一进院子,周身的阴狱之气就不见了。 第130页 下午的晚课,先生来的很晚,书院里已经有几位少年坐在书案后了。南风看了看沙漏,估计时辰差不多了,才吩咐人撤了棋盘,问刘道远道:“家学,刘兄可有举跟着一读。” 刘道远对这种民间的私塾报着好奇,便没有拒绝,跟着一起去了。两人在离先生的课台很近的一个坐席上坐下,慢吞吞地翻书,好半天才从隔扇后出来一个形象很随意的老儒,小鼻子小眼睛,但眼睛却黑幽幽的很有神。 他朝南风坐的位置扫了一眼:“休哥儿呢,不是说回来了么,南风,为何不见他的人?” 南风中规中规地站起来回道:“回先生的话,他,回是回来了,不过……没来上课,倒是指了一位公子来替代她。” 老儒一听,差点跳脚,瞪着老鼠鬍子便开骂:“胡闹,读书怎能替代,他这分明是不懂尊师重教,不尊圣人不尊圣贤,实在是该打。” 先生在那里生气,底下准备好了书本准备听讲的人一个个不吭声,不过看得出来都是憋着笑的。 南风却没忘记火上添油,垂首站在面前,半吟半哦:“藐视尊学,藐视师尊,实在,该打。” 先生刚刚还只是生气,但南风这样一说,先生有点下不来台,一看下面的学子都绷着眼睛看他,一吹小鬍子,一双黑幽幽的眼睛就朝刘道远扫过去。 刘道远一直是好学生,一直是受先生同龄学子都骄傲的优秀学生,从没有挨过先生骂,更不要说打了。可现在,他站起身,伸出左手,认认真真地领教了戒尺落在手板上的痛,心里竟然有种别样的感觉。 (这位私塾教授中庸的老先生,如果他知道自己惩戒的是位皇子,怕是自挂东南枝的心思都有了。) 谈家的两位族长姗姗来迟。 前院正门打开,两顶青花小轿一前一后抬了进来,年愈花甲的谈次疚模率先被人扶下轿来,随后一身青衣还是康健的谈什模烨也跟着下了轿,一老一少两位族长连看都没看正拿着剪刀修剪石楠树的贺云初,径直走进上房主厅。 年峰恭敬地点燃了六根香,递给两位族簪。三拜九叩完,直起身来才发现外面院子里站着的人没有跟进来,谈次疚模满眼怒意地瞪了年峰一眼。 大管家年峰紧跑了几步过来,站得直挺挺地跟贺云初转达族长的吩咐:“两位族长请您入堂拜香。” 他说了一遍,贺云初象压根没听到般的,连动也没动,依旧拿着剪刀修剪枝叶。他又提高了点音量,重复了一遍:“两位族长请您入堂拜香。” 这回贺云初听到了,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却没有转身,语气平静地问他:“年管家是在与我说话吗?” 年峰忍了忍:“属下是在跟少主说话。” “哦!少主?我是谁的少主?” 年峰犹豫了一下:“你当然是我们谈家的少主。”顿了一下,又缓和了点语气,大概以也觉得面前的人大小还是个主子,随即也客气了几分:“少主莫怪,这个家里,老主人还在呢,请少主移步。” 贺云初这才将手中的剪刀慢悠悠地递给安锐,提步往正厅而去。谈家的两位族长已经拜完了香,出了正厅一左一右象两座门神一样站在门口,小厮搬了椅子过来,让两人在门厅的阴凉下坐了。 太阳已经偏过了屋嵴,屋嵴上的飞兽影子被拉得老长,狰狞的落在东面的屋檐和门口的台阶上,有点怪诞。西面的上房里光线已暗了下来,已经点燃的香菸裊裊娜娜的往空气流通的更为畅通的门口处飘过去,香头上点点荧火忽明忽暗,更加衬得竖立在高堂上的木质牌位战战兢兢地罩着一层阴云。 贺云初径走过来,却连看也没看旁边的人一眼,径直进了供奉着牌位的正厅。 年峰再次点燃了三支香递过来,“请少主跪下拜香。”他小声地提醒贺云初,见贺云初没动,也没接他的香,又提高了点音量重复了一遍。 谈清炫的牌位立在最末端的边角里,显然,他在谈氏这一门里,辈份很靠后,而最靠前的那些名字,那些用圈圈叉叉标识的象形文一样的名字,贺云初是连见都没见过。 她小心地拿过谈清炫的牌位,用手擦了擦上面的香灰,掏出一块紫色的丝帕了盖了,递给了安猿。 谈家的大家长是有备而来的。在年峰第二次高声提醒过后,门口蓦地冲进来两个人,不由分说就去抓贺云初。 但他们的动作哪里有暗卫快,一道黑影闪过,眨眼之间,两个人便倒在了屋内,无声无息的。 年峰是久经沙场的人,一看此情形,拔腿便要出门,但他哪里还有机会。就在他手中的香落地的一瞬,贺云初手中的刀已闪着凌厉的寒光朝他腿上砍了过去。 这一连串的动作快得只是瞬息之间,坐在外面的人还没来得及听到声音,里面的战斗已经结束了。 ☆、风云起时(三) 贺云初的这一刀用的力度极大,年峰又是在拔腿之时,错落之间两条腿一长一短被削下来,失去了支撑的身体顿时朝香案前栽过去,发出“咚”的沉重的倒地之声。片刻之后,才听到年峰的一声怪离的惨叫。 贺云初拎着满是血迹的刀出来,站在门口,抓起幔帘漫不经心地拭着刀身的血。 第131页 谈次疚模惊骇莫名地站起身,满脸愤怒地指着贺云初:“你……你这个孽障,在祖宗灵前,你做了什么?” 贺云初阴冷地盯着他:“祖宗?谁的祖宗?” 随着年峰倒地的撞击,前面的香案倾斜,朝后面的牌位上压过去。已经痛晕了的年峰不知怎么,却又醒了过来,悽惨的嚎叫着用双手撑着往门口爬过来,身后,拖着两截血淋淋的断腿。 贺去初的刀尖抵趴在门坎上绻缩颤抖的年峰身上,在他的衣服上一下下噌着上面的血迹,声音又阴又冷:“年峰,你现在可是明白了我是谁的少主。” 年峰瑞胡涂也不会不明贺云初腰间这六块猫眼松石代表着什么,但已经晚了,一切都来不及了。他哀嚎一声朝跌过去。 贺云初刀重回安猿的刀鞘中,双手束于身后,看着谈家的两位族长眸中放着寒光:“看在谈清炫的的份上,我给你们他生前所不能享受的荣华富贵,却不是叫你们忘了自己是谁的,既然你们今天都忘了,我必须要做些事情让你们能想得起来,今天小惩大戒,提醒你们一下。” 谈次疚模从惊骇莫名的怔肿中醒过神来,拉了一把谈什模烨,跪趴在了地上不停地磕头:“老奴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少主,请少主饶命。” 贺云初一听他们的话就是还不甘心,不过她也不着急,她的目的本来也不是让他们悔悟的。她慢慢地走到两人跪伏着的地方,弯了弯腰,语气轻松地靠近了些,道:“海子石的官库丢了一千石粮食,谈什尕次说是奉了你的令运到了鸡公岭,你可不可以告诉我,那些粮食,你给了谁,想做什么?” 谈次疚模心头震撼,他做的这么隐密的事,贺云初人都不在夏州,她怎么会知道。这时候就听贺云初的声音在他头顶传来。 “谈次疚模,你这个姓,这个名字,都是我斛律王族的圣主所赐的,能给予你的东西,也能随时收回来。至于你纠结的一帮污合之众,别以为你给了他们一个谈氏的姓,他们就能忠心于你。连血脉至亲都有手足相残之时,更别说你们这些靠所谓的道义聚集在一起的“家人”,你相信他们,还不如相信死人,秦十四,你说对不对。” 名叫秦十四的谈什模烨倒算是镇静。他趴伏在地上听着贺云初的话,随时观察着她身边侍卫的动静,内容做好了盘算。“少主说的对,是,我等的命都是圣主所赐,更何况一个名字。是奴不知天高地厚,辱没了圣主清誉,甘心领受惩罚,交回赐姓,从此改邪归正。” 贺云初慢慢地蹲下,看着他头顶帽冠上如鹅蛋大小的蓝色宝石,不由冷笑:“改邪归正?你是代表你自己还是代表鸡公山那五百污合之众?” 贺云初的话句句都戳在他们的极隐密处,现在,不管他们再怎么狡辩,想从贺云初这里全身而退,希望渺茫,倒不如……趴在地上的两个人暗暗地屈伸了下手指,下一刻,秦十四首先一跃而起直扑贺云初。 但他完全没想到,这个看起来瘦结弱不堪一击的小女子,身手竟然比猿猴还要敏捷,他甚至都没有看到她做什么抵抗,然后就…… 秦十四以虎扑的姿态五体投地趴在地上,颈间血液汨汨涌出,势不可挡,顷刻间就染红了身下的大片砖地。 不知何时,院门已悄然关闭,原本年峰手下的护院和谈家两位族长带来的侍卫被不知何时出现的灰色府兵团团围住,单等少主一个示下,结果这些披着护院外衣沙匪性命。 贺云初倒是不急着处置。 秦十四只在鸡公岭虽然是个小头目,但潜伏在夏州城的意义重大,如果不是他这么急着送死,顺腾摸瓜或许能挖出他们埋在夏州的不少暗桩来。 秦十四这么一死,那接下来…… “谈家要处理家务,你们只是家里佃来的,家里的事也不想扯上你们无辜的人,各自散了吧。”贺云初朝身后挥了挥手,府兵虽然很不解少主为何要放人,却也没人敢多问。 被围起来的人慢慢的往门外走,还有几个执着地望着正厅前伏身趴着已经吓得呆若木鸡的谈次疚模,还想跃跃欲试地往前,却被府兵唰地□□的刀震住,往后退了。 贺云初冷眼看着这一幕,高声道:“你们护主心切,倒也难得,也罢,庄主这几日要在府中沐浴斋戒,身边没有熟悉的人伺候着确也多有不便,想留的便留下吧。” 她的话说完,已经退到了门口的几个人交换了眼神,然后留了两个人回来,其余的脚步都没停地出门去了。 贺云初望着门口那些离去的身影,仰头活动了下颈椎,举起双手搓揉着眉心,似乎是站久了,累着了。 已经申时了,这个时间吃午饭有些晚,晚饭又有些早,不过贺云初从早晨出营到现在都没有仔细吃过东西,的确也饿了。 前来护院的都是书院的护卫,贺云初直接挥手让他们走了,只留了几个扫洒的粗役在前面照应着,吩咐厨房做了饭菜给谈次疚模端上来,由留下的两个护卫伺候着用饭,贺云初自己却神情缺缺的往后院去了。 谈次疚模看着满桌的饭菜,自然没有下咽的食慾。留下来的人不是他的心腹,他也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更不可能跟他们多说什么。院中的护卫虽然都已经撤走了,但贺云初既然能抓着他的把柄直掐要害,自然也不会怕他其他的举动,甚至敢放任他离开。 第132页 谈次疚模之所以能纠结起一群“谈氏子弟”并担当大家长这个重任,自然也不是头脑简单之辈。如果贺云初没有后手,是决不会虎头蛇尾地来处理这件事。必竟通匪是重罪,谁都不敢儿戏。 所以,现在不动,反而是最安全的。贺云初再狠绝,也必竟是个小女子,她若真有令人嘆服的心智和手段,怎会被族人边缘化。 院子里只有扫洒的粗役和接替贺云初给海棠修枝剪叶的几个花匠,看不出其他异常。谈次疚模朝正厅望了一眼,年峰的哀嚎声已低的几乎听不到了。他再一想,突然明白过来,也许就是这些摆在明面上的牌位惹怒了贺去初,才让她一气之下拿年峰祭刀,杀鸡儆猴。 留下的两个人却没有他这么乐观。这两个人是秦十四的心腹,秦十四心思活络,他的心腹自然也都不笨,谈次疚模看不透的事情,他们一眼就明白是怎么回事。 “庄主,我们去把院里的这几个人做掉,门外有接应的人,你赶紧走。”秦十四是救不了了,但有这个人在手,谈家的事,便还是牢牢地抓在老大的手里的。 谈次疚模摇了摇头:“你们不懂,留下来说不定还能保全我的家人,但就这么走了,贺云初又岂会轻易放过。”他朝前面已经被打酒干净了血迹的台阶上抬了抬下巴,“你们万不可擅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步了你们主子的后尘。” 这两个人似乎压根不把他的话当回事,两人一交换了个眼神,然后借着去入厕,朝正在清理污水道的几个粗役走过去。 院中静悄悄的,良久都没有听到动静,不过谈次疚模清楚,这两个人,是回不来了。 南风陪着刘道远在书院磨了一个时辰,太阳总算偏西了,先生一出门,片刻都不耽误,抓了书就逃离了课室。刘道远算是看清楚了,这个南风,怕读书不是不般的怕。估计如果没有他在,早想法子熘了。不知道安图上学是不是也这般? 不过在军营这种地方,有几个是爱读书的。 刘道远不知道,贺云初的午后时光,的确是在书院里。只不过级她授课的人并不是讲中庸的那位夫子,而是被贬夏州的原文华院掌院大学士,前太子太傅陶隐修。 陶先生虽已年过八旬,却仍然耳聪目明,只不过双腿已经没有了。对于神武二十八年的事,陶先生至今都不愿意回忆:“那一年,从春节过后,到处都血淋淋的,硝烟四起,满地都是杀戮。”他摇了摇头,不再往下说了。 人人心中都有一处不愿被揭开的伤口,贺云初也是。刚刚,她只是随口提了这么一句,并没有真的奢望老先生能回答她什么。如此看来,还趄是唐突了。 贺云初唐亲手沏了茶,双手递过去,“是弟子唐突了,请老师责罚。” 陶隐修虽然最终未能成为帝师,但学问是真真的好。从起蒙到现在,他亲自教贺云初,一点一点的知识,四书五经,再到大学,中庸,策论,经史,易学,山海经甚至连时下的杂论和游记都有涉猎。十几年教过来,他越发的发现,这个女弟子聪慧,小小年纪便已俱备了寻常人都少有的博大胸怀,如果她是个男子,谁又会把如此优秀的孩子,养在边塞呢? 从三岁时起,贺云初每日都会来书院上课,从睁开眼睛起,每天五个时辰,读书,写字,有时候先生已经困盹,她却仍在专心的习字背书。 陶隐修是犯臣,被人扔在苦寒之地生死无人过问,后来渡他出来的那个人告诉他,他被充入官妓的妻女和被弃军做了苦役的三个儿子都已被接到了安全的地方,回报只的一个,教一个学生。 第二天他被人用推车送到了一个青砖厚瓦的院落中,课室里,已经有一个珠玉般的稚童等在那里,看到人推他过来,中规中矩地跪下向他行了弟子礼。 十一年来,他从未问过这个弟子的姓氏,这也是当初渡他出来的那个人与他谈的条件之一。 弟子虽聪明,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来授课的时间却越来越少。虽然每次见面弟子都是中规中矩的,但陶隐修渐渐的就发现,这个弟子身上的女子气息越来越少,大多时候都是静默的,但那份沉稳里透出的寒意,却越来越甚。 根据课业进度,现在,他该讲帝王策了。 贺云初轻轻地合上课本,面含微笑:“先生可否再讲讲诗经。” 陶隐修一怔,她竟主动放弃了帝王策! ☆、风云起时(四) 悦凤园的大火是酉时开始烧起来的。被砍了双腿的年峰跌倒时撞翻的香案,没有及时熄灭的香烛倒在牌位上,几乎已经覆灭的香头却在穿透了木牌之后,慢慢地又恢復了势气,星火逐渐强大了起来,渐渐的,周围的一圈牌位都成了它復燃的助力,随后,借着门外吹入的一缕轻风,火势瞬间窜起,点燃了头顶上垂挂的幔围,彻底烧起来了。 贺云初正站在书案前练字,看到外面的火光映衬下,半边的天都被烧红了,正要拔腿往外走,就听得身后的老先生幽幽地嘆了一声:“那一年的火也很大,京城的半边天都被烧红了,铁骑营就守在城外,城里早就戒严了,满城都是禁军,不管是从火里逃出来还是从宫里跑出来的,都做了禁军的刀下鬼,没有人逃得过那场劫难。” 先生似乎很怀念那样的火光,望着火起的地方,眼神柔和极了。“这场火,把什么都终结了,阴谋和谎言,柔情和杀戮,什么山盟海誓什么仁义孝义,最终不过一个笑话罢了。” 第133页 贺云初后背一僵,她敏感地察觉出了什么,陶隐修几乎破口就要说出来了,那段压在贺云初心头的旧痕很快就拨云见月了,但她转过身来,老先生却什么都不再说了,遥望着火起的方向,眼角流出了一泓热泪 贺云初上窜下跳指挥着救火,等贺靖和许峥闻讯赶到的时候,谈府前院已经坍塌成了一片废墟。 酉时起了风,又是天干物燥的时节,火借风势燃烧的速度很快,不到半个时辰火星便烧着了胡杨林,直逼后院。正在习安的贺云初来不及走楼梯,直接从二楼楼台上跳下来,挂到下面的鞦韆架上身上的衣服都扯烂了。 护院和杂使加起来不到二十个人,舀光了缸里的水也泼不灭一个屋角的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火窜上屋顶。 如果不是夏州府尹赶到的及时,整个书院都会毁在大火之中。贺靖从一堆熏得黑炭头似的人群里将贺云初拔拉出来,一看人完好无损,才松了一口气。 贺靖命侍卫强行将贺云初带回了卫戍司,他留在悦轻园处理火灾善后。 仅仅半个时辰后,位于夏州偏东北一隅的北郊商馆也燃起了熊熊大火 西北道的天黑的有些晚,已经戌时了,太阳还挂在半天上,夏琉璃从前厅转过来,执事送走了今天最后一个前来谈洽物贸的商客(也许是最后一位),他得第一时间将达成的交易的事项上报给元澈。 刚一进院,便闻到一股烟味,不太浓,但味道很刺鼻,象是面料燃烧的味道…… 琉璃几乎没有多想,拔腿便朝元澈的厢房奔去,连通报都没有直接推门就进去了。屋内的烟已经从屏风后后窜了出来,直奔打开的门口。 虽然是白天,因为窗扇没有打开,屋子里又没有掌灯,依旧如夜一般的漆黑。就在这漆黑中,靠近暖炕的地方,一束粼粼的火苗窜起丈高,已引燃了屋中的幔帐。 “公子,您……”琉璃惊慌地望着一脸气定神闲正望着火光出神的元澈,有些惊魂未定。正在燃烧的是元澈的衣物,他出门才吩咐近侍拿来的,刚刚洗过,还熏了香的。 这几件衣服,都是元澈从红山过来到夏州这一路上所穿的外袍和罩褂,因为没见他怎么换,还以为他是特别喜欢,所以特意吩咐了近侍仔细的浆洗熏蒸了送过来的。 元澈似乎是刚刚才睡醒,一头青丝尚未束起,松松地拦腰束了个髮带闲散地垂在身后。身上穿着惯常的白色细布中衣,亵裤裤腿还束在袜子里,没有任何表情的脸被火光的颜色映衬的有些冷酷。 火烧着幔帐之后窜上屋顶的速度很快,夏琉璃再不敢有任何犹豫,不等元澈有吩咐,不顾不上尊卑顾忌,拉住他的胳膊就往外沖,到了院子里还有些后怕。 琉璃喘了两口气方才站定,回头瞅了一眼大火已经冒出窗格扇的厢房,回过头来再看元澈。他了现元澈整个人象置身于事外般的冷静,连看都没有看一眼正在燃烧的房间,而是缓步走到了院中的水缸边,看缸里已经不算清澈的存水。 就这点水,这火怕是救不下了。 闻迅而来的商队侍卫和夏州商馆的护卫小厮僕从鱼贯而入,救火的吃喝声响彻商馆,已经没有人注意到这件事的事主究竟安危如何了。 这家商馆是夏州府为往来于夏州行商的客商所设的一处行驿,也算是官驿了,地处北市,离夏州繁华的市区有些远,但很宽畅。在隆裕行商队住进来之前,里面已经住了一部分太子西行的随从,大多数是鸿胪寺的礼官和司仪。 因为太子不在仪仗之列,随行而来的又都是三品以下的官员,与一品武职的封疆大吏会面,他们还无权使用仪仗,各种仪式就更别提了。 鸿胪寺的礼官们住的是商馆前三排馆房,都是前中后三进带雨嵴的大房。 隆裕行属户部,又是由五品官员带队,品阶低,馆驿安排他们住处的时候将他们安置在了末尾一排。 末尾一排的馆房只的两进,都是平房,前后院只有前门可通行,后门打开便是夏城防护城河。 护城河没有水,是倾倒各种垃圾的地方,天热的时候很复杂的味道充沛在空气里,很特别。 琉璃知道元澈不喜这个住处,却没想到他能做的如此极端,有点象孩童的顽劣之举,却不敢说出来。 元澈被护卫们挡在身后,迅速撤到了馆外的安全之地,在没受波及之前,琉璃指挥脚夫们迅速地搬出了商队的货物,在馆外的空地上码了一座小山。 原先的货物都是装箱或是外面打了层层包装的,现在已经卸下层层防护的大宗贵重商品就这么未加任何保护地码放在露天地上…… 琉璃又瞅了元澈一眼,依旧从他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异常,甚至连一个暗示都没给他。 琉璃很纳闷也很苦恼,公子这是想要做什么呢? 元澈十五岁入户部进隆裕行,随商队走南闯北,别说是简陋的商馆,就是沙漠露营他也照样过的,如此这般,他的确是有自己的打算。 太子西行擅离了行驾微服私出,在闹出了四次仪仗遭袭却未见大规模的伤损之后,一行人昨天突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夏州,而且秘密住进了许峥在夏州的别院。 一个时辰前,夜枭来报,元滇在夏州出现,此刻正在夏州最大的民间书院,而那个地方,是斛律氏在夏州的最大氏族谈家的地方。 第134页 虽然还没搞清楚他们二人同时来到夏是不是为了相同的目的,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住在商馆这个地方绝对是不安全的。 商馆三面都是夏州府的各种行馆,现在住满了太子随行的人,再加上夏州府和西大营派出的护军,三四万人将这个地方围得水泄不通,就连夜枭出入都困难重重,白天的商务行踪更是处处被监视。 如太子,元滇再与许峥联手翁中捉鳖,他带进来的这一百来人只能束手就擒。 而曲黎和崇远的人马都在夏州城外五百里的地方,一旦遇急远水救不了近渴。 近侍将浆洗过的衣服送进来,上面有惯常的薰香味。可面前却突然就出现了那张黑不熘秋的只有一双大眼睛奕奕闪亮的面孔。他曾数次看光自己,咬过他的唇,数次救过他,元澈对这个人是又期盼又恨的,数次想杀他却都没忍下死手,对这个人的感觉很奇怪,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会对这么个根本就不可能收揽归已所用的人一次次的忍让。可是但他在许峥的府中看到那个人象压着他那样的压着许三公子时,当时的心情,竟恨不得掐死他。 元澈清楚,安图,只是看起来桀骜,其余是个相当聪明的人,也够狠,但是,他对他是没有威胁的,可他就是忍不住,就是不允许对他的这份好别人也能同等共享。 所以当他看到这套在柳原与他相拥着,在沙土地上滚了几个回合,早已印上了有他碾压痕迹的衣服时,就觉得格外刺眼,随手就扔进了火盆里。 至于其他的思量,却完全是看着衣服被点燃后已无回救可能时突然显现出来的。 因为太子行驾在夏州,许帅早就耳提面命地吩咐过:各处城防不能出任何纰漏。绳子都是从最细处断的,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一天之内这两起大火,让府尹大人恨不得有堵墙现在就倒下来,砸到他身上算了。 商馆起火,隆裕行是官商,凡到之处,地方州府皆有保障护行之责,隆裕行的货物又是官家物资,若有损失,夏州府尹第一个免不了受罚。但是夏州现在被太子行驾的几千人塞的满满当当,就差府尹家的后院都腾出来了,而且这京城来的人都挑剔,这几天他已经一个脑袋十个大,好几天都没有睡安稳过了。 起火的原因先不论,赶快安置货物才是正经。可现在,夏州城里……府尹很伤脑筋的时候,突然看到他的幕府师爷朝他眨巴了眨巴眼睛,他凑过去,师爷在他耳边小声耳语了两句,府尹大人的眼睛嚯地就亮了。 对呀,陈桥留香,怎么把它忘了。要说现在的夏州哪里还能容得下一百多人的住宿,那绝对是陈桥留香的栈春桥啊,而且栈春桥的护卫,那可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别说一般的毛贼,西大营的刑兵都无法与之相比,只是那价格它也高得出奇怪……管它呢,反正隆裕行有的是银子。 一个时辰之后接到的另一个消息,则直接让府尹大人连占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谈家街被沙匪所屠,尸体和院落中洒了硫磺,最先接到消息赶去救援的西大营护兵,刚到跟前,火把上的火星被风吹落,瞬间引燃了整片院落,火借风势,谈家旧宅比肩而居大小十四个院落,连绵近半里长,被火舌殃及。 救火的官兵出动不下千人,但无奈风势太大,官兵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房舍在大火中燃烧而无法近前。 夏州的第一把手,手握数十万兵马的许峥带人赶到时,也被眼前的一幕惊住了。沖天而起的大火,被大风裹挟着□□西窜,一个火星,瞬间便在树稍开花,无数个火星迸出来,整个谈家街连带周围的树林,片刻间便被火舌吞没。几百丈开外,灼热的炽烤感包围过来,使人无法靠近火源。 至亥时,暗卫传来消息,谈家街被沙匪所屠烧。 子时,陶先生在行馆寿终! ☆、尔虞我诈(一) 吹了半夜的风,渐渐地弱了下来,天空中还瀰漫这沙尘,阴冷阴冷的,又微弱的雨星以夹杂其中了。 隔间的耳房里,已经烧好了热水,侍卫端着托盘,送了给她换洗的干净衣物放到角桌子上,便默默地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贺云初心情有点烦躁,看了一眼自己满是柴烟味的手,抓起衣服进了隔间。其实这个时候她不太想洗澡,怕暗卫来回事不方便,但心里想到了其他的事,还是洗洗这浑身的烟味比较好。 贺云初八岁被迫从军,见过的杀戮场面无数,却从没有将刀对着过自己的同胞,可今晚,却不得不要牺牲一些无辜的同胞的性命。她再冷血再淡漠,也不可能心中无动于衷。 被沙匪裹挟混居的那些族人,虽然冥顽不灵,虽然受沙匪荼毒日久而不再心性纯良,却也依旧是她的族人。 贺云初三岁起蒙五岁正式登坛接任圣主,族律和所有的教习,都是引导她以族人的利益,族人的生命,族人的安定富强为宗旨的,尤其母亲的严令,任何时候都不得以牺牲同胞性命为代价而行使圣主的权力。 动静闹的太大,而且太子仪驾还在夏州,所以这件事官府不可能草草了事,事后肯定是要追查的,所以最后选定执行肃清计划的,是莫纳宏手下的族兵。这些人平日里分散耕田,事后隐藏也容易。 莫纳宏是族中的长老,又是斛律氏曾经带兵抗击月氏的老人,具体的行动细节并不需要圣主多操心。 第135页 而且贺云初任圣主后,为了安全计,斛律阿朵并在族中升坛让族民参拜新一任圣主,圣主的圣令也只下达给族中的几位执事和长老。 贺云初召暗卫连夜赶往益州,给陶隐修的长子,原史部侍朗陶梓柳,现已改名叫柳书辞的柳先生去报信。 毕竟先生已是八十高龄,仙寿,算是喜丧了。 谈家街十四个院落中,除了把头的两间小院里住着的是昔日被赦了奴籍的谈家旧人,从第二道谈次疚模的院落往东,所有的院落中住的,都是披着谈姓外衣往来于鸡公山与夏州之间的沙匪和沙匪的眷属。 这个原本只有十几户人口的旧村落,五年不到的时间,谈家人和谈家人的远亲雨后春笋般的冒出来,仗着谈清炫昔日在夏州和军中的名气,势力迅速壮大,欺凌乡邻强田霸女,早已声名狼藉,臭名昭着了。 但奇怪的是,整个夏州府,从军营到地方,竟没有一个人敢出面干涉或者过问谈家的行径。 一年前莫纳宏在族老议事时提出此事时,贺云初才知道这些假冒谈家的人一系列天怒人怨的罪恶行径。 从那刻起,贺云初就一直在酝酿谋划清除这伙人的计划。如果她猜的没错,夏州府是有意放纵谈家的,而且还不排除府中有人助其兴风作浪为非作歹的可能。 谈家的存在,是明面上斛律氏族在夏州的最大的宗族势力,这种给世人的观念,也未必不是夏州府有意的抬举和宣扬所致,所以在谈家人闹民怨声载道时,再打着除暴安良的名义一併连隐迹于周围的真正的斛律氏族人一併剿杀,不光是民心所向,而且大功一件,还是一件无比辉煌的政绩。 但这政绩下,是以牺牲无辜斛律氏族民的生命为代价的! 贺云初的这个想法提出来时,包括韩潭在内,几大族老第一次默契地没有异见。可见这件事在族民中早已有了阴影和危机,若不及时剷除这股伪斛律氏势力,在族民中将产生什么恐怖的念头都在情理之中。 正好,年峰逼贺云初拜祖这件事,给了贺云初一个当断则断的行动契机。 只是如此一来,便要将一直以斛律氏王族后裔的身份替贺云初挡在前面的南风祭出,可这一切,贺云初还不能跟南风明说。 牵涉到斛律族最后的势力,远在这个圈子之外的南风,还没有资格知晓或参与其中。 贺靖对于贺云初的到来,似乎是有所准备的。 等贺云初沐浴完出来,外面的角桌上已经放着她需要更换的衣服。 她惯常用的髮带,还有一个白玉的发箍,尺寸大小和颜色,都是贺云初用惯了的,刚刚合适。 白色细棉袷衣,烟霞色缎面夹层马裤,黑色绸缎刺绣滚边右衽直袍,烟霞色织锦丝扣腰带,白底纯色软靴。一身穿戴稳重而端庄,奢华沉静,显然不是小虎那个包袱里能有的行头。 外面的风彻底挺停了,绵绵细雨却越下越大,天气冷的彻骨。侍卫端了一盘点心,一碗红糖米煳,一小盘凉拌鸡丝粉皮,也不说话,放到桌子上就退出了。 贺云初心里沉甸甸的,也没什么味口,叫侍卫在偏房里摆了香案,跪下来念经。 她念的是一部金刚经,经文还是十岁时陶先生教她背的。此刻念这部经文,也权当是为先生送别。更重要的,是为次次行动被牺牲掉的无辜同胞送行。 卯时起,夏州发出戒严令,市民一律不得外出。为防沙匪乘火打劫,每一处重要的衙门和官贾大族的门前都被重兵守护,街道上凡出入百姓,不管事由,一律收押。 天光微亮时,贺靖回来了,神色冷冷的,脸色很难看。 贺云初诵了两个时辰的经,心情似乎平静了许多。听到贺靖的声音,收拾好迎了出来。 贺靖望了她一眼,一句话没说,径直进了他的屋。贺云初并不知道,此刻她脸色苍白,眸底淡淡的悲戚使得整个人显得苒弱无势,丝毫没有平日里的半桀骜之气,把伺候了她半天的侍卫都吓了一跳,忍不住的去看贺靖的脸色。 这里就是贺靖在夏州的落脚点,不是家,但贺靖养尊处优惯了,屋中的还是很精緻的。起居室简洁儒雅,一架檀木罗汉床,两侧各摆了一樽小几,旁边两张圆凳,墙上挂了一副墨竹图,属名澜清,这是贺靖的字,显然是出自他手。 他身边的人都是跟了他多年的心腹,都知道贺云初和贺靖的这层父女关系。虽然昨夜的意外发生的突然,贺靖被许峥匆匆叫去商榷,但留在司戍司里伺候贺云初的人,却是他精挑细选的,长相俊俏自不必说,关健的是细心。在照顾饮食起居方面的熟练程度,一点不逊色于被贺家培养了七八年的小虎。 外间的桌子上以摆好了饭菜,比晚间给贺云初的东西丰盛多了。贺靖喜欢吃鱼,贺云初喜欢吃肉,卫戍司的厨师倒是准备的很周全。 贺靖一直没有说话,也没要求贺云初坐下陪他一起吃,贺云初知道贺靖这里的规矩多,也不敢擅自坐,因为心虚,更是连话也不敢说。 贺靖动了碗筷,身边有没有伺候的人,贺云初眼珠子转了转,抓起桌上的银筷,给贺靖布菜,见贺靖没有反对,她才放下心来,给他夹了一块鱼放在小碟子里,用银勾挑了鱼刺,动作虽然笨拙没有侍卫做得麻利,却也做的很用心,很尽心。 贺云初昨天谋划事情行色匆匆,一天就没顾上吃东西,晚上侍卫端吃的东西进来她又没心思,现在看到贺靖吃的香,才有了饿的感觉,但贺靖不吭声,在他面前贺云初是不敢随意的。 第136页 贺靖吃的不多,但很仔细,这一顿吃下来,约莫也过去了小半个时辰。侍卫进来伺候着贺靖漱口净了手,这才慢修改修悠悠地出来,在隔间坐下,这次没再叫贺云初站着,指了指面前的凳子,叫她坐下了。 侍卫上了两盏茶退出去,贺靖这才出声道:“虽然你处理的都是你的族务,我不便于插手,但如此行事太过冒进。你身后势力不稳,一旦中途有人倒戈,你连退路都没留,可是想过后果?” 见贺云初没吭声,但脸上神色变的不再淡漠,他嘆了口气道:“你母亲生前便与我约定,不管你如何行事,我都不能插手干涉,但你是我的女儿,身为人父,我却不得不为你谋划。贺云初,你给我记住,有命在,你才能去争取你想得到的东西,权势,财势甚至天下……现在,你还未及笈笄,这天底下的好东西别说享受,你连见都没见过几样,就此殁去,岂不枉活。” 贺靖这些话说的算是狠的了,贺云初如何能不清楚他心中强压着的怒气,便跪下了:“是女儿错了,行事之前未来考虑父亲和亲人的感受,请父亲责罚。” 这是自入军营以来,贺云初唯一一次称唿他,贺靖心中酸涩,喉头一哽,表情都濡弱了下来。他眨了眨眼睛,眼中随即恢復清明。 贺云初伏在地上磕完头,又直挺起了腰,正色面对贺清道:“女儿行事前没有考虑到父亲的处境和心情,是女儿不孝。但贺云初是您的女儿,同时也是十二万斛律氏族人的圣主。谈家与沙匪勾结行事日久,其行径已危及族人,若不是许峥有意默许怂恿,夏州府也不会对此视若无睹,谈家也更不会越走越远。今日行事虽然兇险,但要彻底清除此痼疾,一劳永逸除了后患,唯有如此行事。不管您干涉与否,我都会这么做。” 贺靖看着她跪得直挺挺的,之前身上的苒弱似是幻觉一般,面前这样的表现,才更像他的女儿贺云初,心头又升起了丝欣慰。 “你可知你此次的冒然行事,死了多少人?据刑营官兵报上来的数字,从灰烬中挖出的尸骨,不算拼不全的,少说有三百人,这么多人,你要如何善后?” 贺云初望着贺靖,眸底渐渐寒下来:“远不止三百人。” 贺靖被她的话惊了一下,莫名的就有了怒气,但还没等他训斥,贺云初已自己给了他交待。 “您是西大营的步兵统领,监军都督,可您知道许峥在拿西大营十几万众军士的生命在做什么吗?西北道每年都在兴师动众地剿匪,可为何沙匪越剿越多越剿越猖狂,您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这些匪有官府养着,可以明目张胆地打劫往来商贾和富强豪绅,百姓却奈何他们不得。” “而谈家,只不过是我王族十几年前恩赦的一个奴籍贱役,凭什么短短数年间就能打着谈清炫的旗号成为斛律氏的大族,你当是许峥和夏州府都不知道谈次疚模的身家吗?” “您经营西北道这么多年,不论是招附还是劝归,在斛律氏人心目中您的存在更甚于圣主,对大梁,您此份功绩更是无人能及,难免遭人心嫉,圣上若心有偏属便罢了,倘若他也心存疑虑,您可有想过许峥如此作为是否与您攸关?” “许峥背后若无人撑腰,他即使手握重兵,也未必敢有助长斛律族与沙匪勾结的胆量。我如此行事,虽然要搭上一些无辜者的性命,却总比被灭族的损失小。况且,那些人,有一多半还都是沙匪。” “如此一来便绝了许峥的其他心思,若他还不死心,要重新谋划,至少也得三五年,爹爹,这三五年时间,不光是为斛律族争取的,也是为您和贺家争取的。” ☆、尔虞我诈(二) 贺靖静静地听着贺云初的话,一句话都没说。从始至终,贺云初头脑清醒思路清晰,并无童年无忌的妄言,也没有言过其实的狂悖。 贺靖内心很欣慰,却也有一丝隐隐的忧虑。贺云初毕竟年龄还小,就算她对时局的洞察力到了如此令人心憷的地步,却还是脱不了稚气。她虽然很聪明,但心思还是太简单,手段也不够狠,即便能洞察时局,却还不具备应对时局的谋略。不过比起一般的孩子,贺云初已经是非常优秀的了。 “云初,我请梁先生为你剥析时局,不是让你用来猜忌别人的。西北道的时局远不是你能所想像得到的斛律氏与夏州府的较量,不过你既然能想到这其中有人在推波助澜,便应该好好想想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既然你认为有人做局,你可有想过你如此横冲直撞坏了人家的局,人家会如何对付你。其二,既然有人在做局,那么就不会只留有一条路,还能给你三五年的时间让你来谟划。” “你见过蜘蛛捕猎吧。假如让我来做这个局,你既然识破了我敢撕破了脸打上门来,我便能给你准备无数个陷阱让你乖乖入局,把你牢牢地握在手心里,予取予夺任由我摆布。” “眼睛不要光盯着许峥,对这个人,我比你了解他,你的对手,可比他狡猾狠辣,手段出神入化,可比你想像的强大,切莫大意了。” 贺靖是纯臣,任何人背叛怀疑君王,在他心里,那个人就是他的天神,永不会亵渎的存在。 “你既然冒冒失失地撞入局中,想抽身已无可能,不如把自己祭出,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第137页 贺云初一怔:“您这话何意?” “朝庭不会对斛律氏斩尽杀绝,但需要一个傀儡来号令斛律氏归心。反正你也是圣主,迟早是要站在明处的,现在站出来,或许还能为您的族人多谋取一些福利。” 贺云初看着贺靖低垂的浓密睫毛,心头隐隐地被刺痛:“如此,我可以保全自己的性命,但必须要与您斩断所有关联,您认为我能做的到吗?他日若被人查出底细,您又将置身于何境地?贺家呢?当年为了救您为了救整个贺家,康王忍痛与您割捨了父子之情,这么多年来对您不闻不问,此事一出,还能瞒得住谁。到时天子盛怒,覆巢之下,您觉得我会袖手旁观吗。” 父女俩四目相对,这是十几年来,父女之间唯一一次敞开心扉,却都被对方的胸襟打动。到底是同一类人,血浓于水,竟是出奇的相似。 既然谁也不能说服谁,那么接下来…… “太子圣驾要离夏,许常昊今日在陈桥留香设了送行宴,不论出于何目的,我都不得不去。” 贺靖背手在地上踱步,好半晌才回应她:“往后面的事情都不会简单,设局的人不会放过你,谈家背后的人不会放过你,沙匪更不会放过你,今后你举步维艰,行事怕是会多受掣肘,更会有人藉此桎梏于你,须得与平日时更加小心了。” 缓了缓,他又道:”既然你不愿祭出自己保全族人,可有想过如何善后?” 既然两人除了心结把话都挑明说开了,贺云初也不想在这些事情上再瞒着贺靖,直言道:“与几位长老商量过了,南风是姨母抱回来的,不管他是否大祭祀所生,族老们如我一般培养养大了他,若由他出面主圣主位,身份上是没有问题的。” 贺靖沉思良久:“他从不知晓阿朵的真实身份,在他心里,斛律休哥就是他的亲娘,倒是你,身份隐晦不明,这个圣主位也坐的不明不白的,如果不是从心底里喜欢,怕是不会任你掌权这么久,凭他的心智和能力,在族中翻起点浪来一点都不难。现在将他亮出去,虽然可暂时化解面前危机,日后你若想重新回到圣主之位,却是祸患无穷,到时……” “爹爹不用担心,南风若真是大祭祀的亲骨血,由他来任圣主位也是顺理成章,若不是,只要他能为族民谋得富利能让族人有立足之地休养生息,我做不做这个圣主又有什么重要的。”是的,她做了十年圣主,每天小心翼翼如以履薄冰,也确实有些乏了。 贺靖安然地对她点了点头:“既然是你们族里商议好的,我无异议。不过你平日里的安全还是不能马虎,我叫李崇挑了一队护卫给你,今后他们跟着你,寸步不离,与你生死与共。还有小虎,你再怎么不愿意,他也必须贴身伺候你,关健时候,你用得上他。” 不提小虎还好,这一提,贺云初本能地就生出逆反情绪来:“他毕竟是个男子,家里,怎么不培养个女子出来,也不是真就找不到。”族里可以找得到,但母亲有遗训,族中女僕不能近身随侍,侍奉的只能是男子,为此韩哲都不知道跟韩潭说了多少次。 贺靖瞪了她一眼:“以后你会明白的。”没再多跟女儿交待,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 院子里,齐齐地站着一排侍卫,身材高矮,胖瘦,象是一个模子里做出来般相似,就连那浓眉大眼的长相都相差无几,真象是群体同胞! 看到贺云初出来,十六人整齐划下的单膝微屈朝她行了礼,称唿:“少主。” 今后,这些人就是自己的死士了,不论是随军还是登上圣坛,这些人就是挡在她身前的盾。 贺云初心头稍稍的激盪了一下,随后平復下来,问他们:“你们吃过饭了吗,我还没吃,我先去吃饭,你们也去吃,吃过了再过来吧。” 十六人里,从中间站出一个来立定回道:“日后我们跟着少主,这些琐事少主不必操心,您只当我们不存在便是。”他的这番话,是李崇教的,也是李崇培养他们成为死士的一个首要条件,除了贺云初,他们不尊任何人的令。 贺云初很清楚李崇训练死士的手段,便不再多言,往前院去了。如果贺靖在内院不管她,她必须得与前院的侍卫一起就餐。 但没想到,她一踏进门,却看见陆煦和小虎一前一后,恭恭敬敬地站着。 陆煦是昨晚许峥连夜派人去军营通知,一大早便过来保护贺云初的,小虎却是在前院守了一夜,因为侍卫没得到贺云初和贺靖的吩咐,才没有放他进去。 悦凤园善后的事由贺靖处理,陆煦和营里带来的人被派去清理贺云初院内的杂物。 大雨渐停,许峥派出的大队人马开始进入火场搜寻,巳时,清理之后的伤忘数字报上来。死于火灾的男女老少可拼全的尸骨一百六十二具,大小牲畜二千多头匹,在火场外围被屠者计五百一十六人。 得到这个数据的时候,所有人都愣住了,这个结果,不论是哪一方,都是意外。 贺云初直接被惊愣在当地半天回不过神来。 负责昨晚行动的人只垂直接受莫纳宏的领导,不受圣主统领。如果行事不出事先商定好的方案,除了庄院中必死的沙匪,其余家眷和族民会被分散转移往他处。 第138页 各庄院里牲畜的饲养量大,人和牲畜混在一起,尸骨寻找和分辨起来也不容易,具体的数字就很难统计了。但依目前情形,死在外围和火场中的人,全都是斛律氏族民,而真正的沙匪却金蝉脱壳,不知去向。 这个消息对于贺云初,无异于晴天霹雳。 当圣主掌控不了族民,圣意难行,族民生死存亡是否会芨芨可危?这中间,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贺云初对许峥的防范时日已久,就连许峥派到她身边的陆煦,三年的袍泽之情,她也没有完全信任过他。 悦凤园的火势是从前院烧起来的,虽然救的及时,但前院连同那高大巍峨的门楼却都被烧塌了,名贵的琉璃瓦,特制的青砖被烧的一片狼藉,被倒塌的砖柱砸的遍地瓦砾,而屋内那些名贵的家俱陈设,全都成了木碳,被雨水一冲,黑的闪亮。 被残砖断瓦压在下面的木头,有的还在冒着浓烟,从芯里烧起来的东西,要扑灭也很难。 悦凤园名义上还是谈家的产业,但现在谈家遭遇灭门之灾,谈家街已不復存在,而悦凤园的善后,就成了官府善后的重中之重。 贺云初居住的院子是青砖结构的,且与前院之间还隔着一片胡杨林,火烧到这里的时候被林中的水源阻隔,烧势没有蔓延过来,但一片林子却烧秃了,林间的栈桥也早已被烧塌,残骇没入流水,早已被沖的不知去向。 悦凤园保存最完整的地方,就是书院了。因之与整个园子中间隔了一条河一条路,被分离出去的格局完全就是一个单独的别园。红砖碧瓦,茂林修竹,曲水流觞,一片镜湖垂柳依依,依旧清静的不梁尘埃。 刘道远昨晚应南风之邀,两人在茶阁里品茗畅聊,从琴棋书画,到江湖轶事竟然聊的很投契,颇有些相见恨晚,以至于前面火光烧红了半边天际,也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们的畅谈。 直到晨曦初露,贺云初带着一众人马包围了书院,南风和刘道远才揉着眼睛从内室出来。 书院除了南风和三位先生,其余众人都已被贺云初带来的人拿下了。如果不出意外,能左右她如此精密筹谋的人,除了南风,贺云初想不到别人了。 书院与前院,之间虽然隔着林子隔着路还有条河,这距离却不是难以逾越,但自从南风入住书院以来,却从来没有丁点关于南风与谈家人接触过的信息。 贺云初明面上与谈清炫存在着一层不清不楚的关系,那是因为她身后的人有意制造这种让人难分真假的情形以掩护贺云初。可南风却是斛律阿朵明目张胆以斛律王族后裔的名义养在书院的。谈家既然是斛律氏后起的望族,就不该不与南风有所往来。 所以,南风的行事就有些奇怪了。 贺云初昨天并没有想到这一层,要不然她也不会那般轻易地处决谈家私通沙匪的两大魁首。 只是一夜之间,前面大火烧的炽热,刘道远倒是与南风一拍即合,一夜之间熟稔,很有些相见恨晚的热络劲,让贺云初再一次对他多看了一眼。 ☆、尔虞我诈(三) 贺云初留下陆煦带过来的人清理前院的残骇,叫上陆煦去帅府正式復命。 陆煦虽然也出生于大家,但在帅府这种高门,别说享用茶点,在主官面前,他连陪坐的胆量也没有,更别说跟着主管满院子乱逛了。 虽然已经里里里外外洗漱一新,但身上新伤旧伤未愈,这一路又被李鬼手配制的药各种折磨,精神全靠毅力强撑着的贺云初,气色依旧很差。面色枯黄,人也消瘦了不少,看上去很憔悴。 仙女湾一役,许峥对贺云初的心态起了些微妙的变化,尤其加上昨晚的事,在看到贺云初这样一副憔悴的面孔站在面前时,许峥还是心软了一截。 贺云初带着陆煦是正式述职的。在一番客套的关怀问候之后,切入主题的谈话也并未按常理开始。许峥绕开仙女湾救驾一事,更是闭口不提昨晚的火灾,闲话家常似的问起了益州那场轰动整个西大营的军事技能比试。 一聊开此事贺云初便兴奋不已,许峥问什么她答什么,可谓是滔滔不绝。而有些技术性的问题,用语言很难表述,贺云初干脆亲身示范给许峥看,上窜下跳,不觉便带出了她身上未脱的孩童稚气和顽皮。 许峥脸上一直笑意盈盈,也不斥怪她有损于军威的顽劣,却时不时鼓励性的夸赞她两句,贺云初的话就更多,更活跃了。不但是益州的军事技能比试,许峥还问了些近年来她在胡境和在攻备营、斥侯营的一些琐事,问题的跳跃性很大,范围也很广,所问的事情也杂,贺云初的思维往往刚切入在一个问题上,还没来得及深思缘由,许峥的话题又转到了别处。 许峥与贺靖不同,他虽然亲临军营,却是靠真刀真枪拼得的军功换取的前程,但人却比不苟言笑的贺靖温和。三个人在偏厅闲聊了两个多时辰,贺云初被侍从们端来的各种点心都吃撑了,许峥脸上的笑意都没减半分。 最后许峥突然问了她一句:“你搞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谁教你的?” 贺云初抬手抹了一把嘴角的点心屑,笑道:“说出来你都不信,都是从西胡偷来的。”说着,还调皮地眨了眨眼睛:“这么厚的一本绢书,都是用梵文写的。偷书的时候,我一个字都不认识,就顺手带了个认识梵文的老头回来。可惜这老头受不住我益州的好风水,这本书还没译完就死了,好多招数我都没学会。” 第139页 贺云初答的轻松,许峥便随口接了一句:“哦,这么有趣的事你应当早早地告知为父,我身边倒是有几个精通梵文的,可以让他们看看。” 贺云初顿时高兴:“那太好了,我回益州就着人给您送来,早早儿译完也好让军中都效仿效仿他们这些技能,日后与西胡对阵之时,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再好不过的了。” 许峥却又笑着摇头道:“不忙不忙,你刚回来,又受了伤,便好好在这里静养两月,待伤好了再回去取也不迟。” 贺云初有些不可思议地挠挠头道:“我歇了不打紧,身边还带着那么多人呢。”犹豫了一下又道:“昨晚那火一起,也没地方去了,总不能老是住在卫戍司,久了也招人闲话。” 许峥稍稍思索了一下笑道:“这好办,你今日带来的这些人就让他们暂时先留在大营休整,至于外营的那些人,我听说都是从功备营的杂役里提拔补上来的,不如……院子被毁了,营里派不出工匠来,正好让他们去清理院内杂物。” 贺云初赶紧摆手道:“这可不行,家里收拾院落这是私事,今天大帅遣了他们来,已有人私下议论了,可不能再让他们继续留下干活了。再说了,前院的杂物,我在外面找些役工,也就一两天的事就清理完了,反正不准备重建,稍稍修缮一下,整出个大门来能挡挡闲人之流的便可以了,不再兴师动众的修了。” 许峥点了点头:“也好,那便让他们回营吧,还是那句才老话,别让他们荒废了技能,莫闲着,还得勤于操练,我看这事,便交给陆煦去做吧。至于你……”他想了想:“听军医说你左臂伤的厉害,若再不好好治一治,怕是有坏疽的可能,这样吧,你搬到园子里去住,那里离营也近,还清静,院里的琐务你随便指个人去打理便是了。” 贺云初又抓了一块点心塞进嘴里,想都没想便应道:“可行,就怕园子里那么好的景致,被我这种不懂欣赏的人给糟蹋了。” 许峥笑嗔道:“房子建了就是要人来住的,什么糟蹋不糟蹋,难不成你还打算拆了不成。” 贺云初揉着吃撑了的肚子连连打嗝,“那不能,我又没带芭蕉扇,不至于走哪儿火跟着烧哪儿。”她说完这句话,屋里三个人均是一愣。 许峥赶紧朝她摆摆手,让她退下了。 看着云初的背影慢条斯理地从前廊消失,许峥返回身来坐下,干咳了一声,端起手边还温着的茶碗。 闻声,从偏厅一侧的屏风后走出一个细瘦的男人,眼珠咕噜转了一圈,凑近了许峥:“此女言语滴水不漏,小小年纪心思便如此缜密,既不能为我所用,便应早早除去,大帅为何还要留着她?” 许峥望着窗户前的某一个地方,微笑道:“先生初来,还不清楚西北道上的局势。她是斛律氏望族宏隐后人,宏隐家族虽说风光不似从前,丹夏之地的这些门阀士族们暗地里却依旧以宏隐家族马首是瞻,我养着她,便是养着丹夏这些个大宗族。她再心思深沉,如今也终还是个孩子,而且是个女子。是女子总是要嫁人的,依她的身份,不是嫁入门阀,便会入了士族,能被谁所用,就要拼各自的道行了。” 瘦男人细细的眼珠熘熘地转了一转,试探道:“大帅莫不是想让她入了您府上的宅院?倒不知是哪位公子有此份荣幸。” 许峥诡诡地笑笑:“我家的园子太小,养不了这匹狼,就不凑这热闹了。要不,请先生给物色物色。” 瘦男人诡谲一笑,道:“可我怎么听说她是贺靖的女儿呢,丹夏的那些大宗族们,似乎也只认贺靖。谈清炫生前虽然是您的副将,但他也是贺靖的铁桿兄弟,您拿一个小丫头做幌子,煳弄那些人,将来若是被他们识破……” 许峥笑了:“先生做了这么些年的谋士,可是精通棋艺?” 瘦男人略一欠身:“倒还有些技艺,精通却是不敢说。” “下棋之道,拼的并非棋子是白是黑,而要看它是捏在谁的手里,这盘棋又对谁有利。宏隐家族子嗣稀薄,若不是这孩子的母亲被清出祖庙,在宏隐家,她的身份应该是谪出。做为她的贴身侍卫,谈清炫临终前来不及回护她回归宏隐家族,只好託孤于军营,借他在军中的势力护这孩子平安长大。这么多年来宏隐家族从未掣肘过夏州府,便是因为这个。” “当初我奉皇命进驻西北道,为的就是要彻底撤除西北道门阀的势力,这十余年来我想尽了办法,但别说撤除,就连接近丹夏这些门阀,都处于层层防备之中,谈清炫是宏隐家族选定的女婿,又是贺靖为了笼络斛律氏人而一手扶植起来亲信,虽然人强行调来做了我的副将,也多有回护之心,但因了斛律休哥这层关系,不会与我亲近,自然也不会靠到贺靖那一边去。” 瘦男人疑惑道:“贺靖此人心思缜密,他若认定要做的事,凭这女孩儿的心和智,怕是巴不得认这么一个爹呢。” 许峥笑道:“想给斛律休歌当爹的人多着呢,贺靖何等人,他可不会拿自己的命跟那些人较量。经过昨夜的事,贺靖以后怕是躲这个丫头都来不及呢。” 第140页 “为何这么说?” “你还看不出来吗,谈家打着谈清炫的旗号强行将斛律休哥拉到族谱中,可结果怎么样,富贵安逸日子过了五年,还不是被灭族了,前车之鑑,可不是人人都敢效法的。” 瘦男人倒吸了一口气:“那您还敢让她迁去您的别院?” 许峥笑笑,望着手边的茶盏,没有接师爷的话。 瘦男人却不想就此打住,眼珠转了半天,突然又回到原话题:“谈清炫出道的时候这孩子还不到五岁,一个尚未成婚的男子整天寸步不离地带着一个幼童进进出出,她的娘亲难道不管吗?” 许峥颇有深意地笑道:“此事玄机便在这里。据说这孩子的母亲虽被宏隐家族清出了族谱,但不知为何,宏隐家却在樨霞山为她修了一座别宛,这个地方当时正是贺靖和谈清炫换防的戍地。一个未婚先育的女子,身上虽有连族人都容不下的污点,但谈清炫和贺靖当时又都只身在外,难免为情所动。可我至今也想不明白,那女子为何选了谈清炫去庇护这孩子,而不是贺靖。” “估计是还是贺靖的身份,他虽然是黑水国与大梁的议和使,但对斛律氏人而言,他无异于灭国者,斛律氏的后人不会借他的萌恩也是正常吧。” 许峥没说话,显然是不认同他的这个说法。 瘦男人却又继续道:“夏州和丹州都在拿这个孩子的存在来掣肘各大门阀,各自图谋,但是若让当朝知道您打着撤除门阀实力的旗帜,却私底下与贺靖之间那些暗渡陈仓的事,怕是遗祸无穷吧?” 许峥的脸瞬间沉下来:“先生想说什么?” “太子西巡这么大的事,事先都未曾通知各地州府,而且出京向西也并未按惯例走陵安官道,而是冒险走武川道,大帅可有想过这其中的蹊跷?此其一,其二,太子一行途经之地多次遇袭均有惊无险,但一入夏州,却在仙女湾那种地方折了近千人。大帅久经沙场,当比我清楚,若论埋伏奇袭,在山丹岭不是比仙女湾更有胜算吗?幸好,太子不在此队伍里。但这也是最关健的,太子不在,但贺靖的儿子却在。太子若有失大帅您难逃其责,贺靖的儿子若有失……拿自己的亲生儿子做诱饵来破丹夏之局,大帅您还看不出,今上这是对丹夏起了杀心吗?” 许峥望着瘦男人良久,才松开紧咬的牙:“仅此,若是巧合呢?” 瘦男人嘆了口气道:“当愿是我想多了。不过我倒是也得到了另一个消息,今上秘密派了一位皇子前往益州,这位皇子手执一份秘诏,据说与铁英有关,大帅或许可以从这里入手查一查。” “铁英?” “如果执了密诏的那位皇子指的是西巡的太子,此时他不在出巡的队伍里,又会在何处?” 许峥皱着眉头想了一想,不觉得背后出了一层冷汗。 ☆、尔虞我诈(四) 铁英戍守益州多年,建制虽在西大营,奉的号令却是兵部直属,许峥并不担心在军事庶务上与这位油盐不进的林氏旧部有防碍,他担心的是…… “先生一路鞍马劳顿,请先下去歇息吧,余事明日再议。”贺靖叫人来带着这位新到的师爷下去,独自束手在屋中转悠了片刻之后,叫来了自己的亲卫。 云初站在大街上,避开树荫的遮蔽,抬头望了望头顶的太阳,终于松了口气,但腹中咽下去的东西却咯的她有种满地打滚的冲动。 出了帅府,陆煦按照大帅的吩咐要将人带入大营,临分别时,陆煦一脸的担忧和愧疚,在云初面前垂下了头:“其实,在你醒来之前,我就已见过大帅了,我……” 云初望着他,轻笑道:“应该见呀,你是他的亲兵出身,不管何时他都是你的主将。这次入营要好好训习,等回去的时候就不用再给我做副手了。大帅看重你,你定不可辜负了大帅。” 云初拍了拍陆煦的肩。陆煦比她年长几岁,身量拔高,骨架厚实,但云初这手掌落在他肩头,却感觉有几分沉重。 尽管云初一脸的不在意,但陆煦还是觉得有些愧疚:“我,我把这次袭击月匪的经过如实跟大帅说了,事先也没跟你商量。” “你真说了?从哪儿说起的?” “就从……从出了红庄看到那尘头说起,不过……”陆煦还在犹豫,云初却啪的一拍手掌。 “就差这一截,刚刚出来我还在后悔一见大帅就剎不住话茬,陈芝麻料谷子的说了一大堆,把正事忘说了,多亏你先说了,要不然可就误了事了,好兄弟。”云初再一次在陆煦肩头拍了一掌:“如此我便可以放心回去睡一觉了。” 云初大大咧咧地说完,刚要走,大门里急匆匆跑出一个侍卫:“请陆都尉留步,大帅有事吩咐。” 正要迈步的两人同时一愣,云初最先反应过来,转身给陆煦递了个无奈的表情:“谁叫你曾是他的亲卫呢,有劳你了。”大帅差斥侯,肯定是要出任务的,两人心里都明白,也都又不明白。 许常昊要跟着太子圣驾返京,继续他质子的受限制给生活,贺云初虽然跟他关系一般,但自小长大,嗑嗑碰碰的时候多了,日子一久,也生出了些情份,说不上有多深,却也有些不忍离别的惆怅,所以她干脆地答应了去给他饯行。 第141页 谁料到许常昊是个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贺云初一只脚才刚刚踏进雅座的次间,就听到里面正厅一群乱遭遭的吆喝声。除了夏州城里那帮臭名昭着的纨绔,也没谁了。 贺云初转身,就不想进去了。 “小七,来了怎么不进来,快过来,三哥介绍几个好兄弟给你认识。”声音还没完全落地,隔扇后许常昊已腆着一张无耻的笑脸跑过来,宽袍长袖一身打扮阴阳怪气的,上来就握住了贺云初的手腕。 曾经的贺云初也是纨绔界的一枚奇葩,不做大哥这两年,她渐渐淡出了这个圈子,对这个圈子也不那么有兴趣,但这个圈子却没有因为她的暂时淡出而忘记她。 又有几个纶巾插花的公子从隔扇后面转出来,都是熟悉的面孔,但还是生疏了。 贺云初身上的杀气太重。尤其一双黑如曜石的眸子绷展了看人的时候,简直象一排排冷箭,嗖嗖地从人心上穿过去,瞬间就是一个激灵。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三哥这排场越来越奢侈,吓煞我也。”既然来了,就此转身离去也不地道,贺云初便大大咧咧地走进来,跟一帮混混打招唿也用不着什么礼节,点个头或是给个眼神,有的人她不愿意搭理,便干脆连个眼神都不给,径直走过去,看到桌上已摆了几盘小点心,也不管是谁的坐,伸手捏了一个就扔进了嘴里。 贺云初出来的时候换了一身青色杭绸外褂,里面衬着鹅黄色细丝右衽窄袖直袍,腰间墨玉色腰带上环佩之间挂着铜质手柄的乌金匕。菸灰色细褶裤裤腿束进绣了仙鹤纹的鹿皮短靴的靴筒里,张开的鹤翅形状的剑口中露出一抹匕首的金属纹饰,更加显得靴子的做工精妙到令人嘆服。 贺云初是行武,又加之自小护身的武器没离过身,她这身装束在夏州的纨绔圈里并不新鲜,而且两年前还有人效仿她的装扮,不是在腰间挂一把匕首就是在靴筒里插一把短刀,但时间久了发现这些骚包的装饰除了坠得老沉之外再没任何用处,渐渐的也就退出了纨绔流行圈。 如今看着贺云初带着这身行头捲土重来,当年追风的一众纨绔们顿时感慨:货比货的确得扔! 就在一群围着贺云初喧闹不止的纨绔们身后,有一个人从贺云初进门时眸光就落在她的身上,当看清了她的装束后,他的身后悄悄地靠过来几个人,不着痕迹地将之护在了身后。 贺云初在狼窝里长大,对于危险的敏感性远高于常人。她只是状若无意地抬眸朝那人瞥了一眼便迅速收回视线,仿佛匆匆一瞥都没太留意便被许常昊护着在他身边坐下了,但是贺云初却明确地把握到了来自那人身上的危险。 外面的侍者进来,给大家的桌子上添了点心和几样小吃,许常昊嫌贺云初朝一边歪过去的坐姿离他远了些,伸手握住贺云初的胳臂便是一拉,正好捏在贺云初的伤口上。饶是她再疲也没经住这突然的一痛,忍不住咬牙闷哼了一声。 没想到这一声之后,原本喧闹的茶屋竟然出奇的静了下来,七八双眼睛各怀诧异地朝声音发出的方向望了过来。 “许常昊你个愣孙,你握哪儿不好你要捏我的伤口。”贺云初疼的额头直冒汗。 许常昊才发现自己闯了祸,顿时有些急了,“有伤你咋不早说,咋伤的,严重不?” 贺云初的伤口原本已经结痂不需要敷药,为了通风癒合的快,白天的活动又没有什么危险,方古士连裹的那层布都给她取了。 许常昊毕竟是男子,而且还是武将的后代,武功再不济,手劲也比一般的男子大些,而且他这一拉,手下用的劲也不小,贺云初的伤口破开,淤积在下面的脓液溢出,在黑色的衣袖上渗出了一团湿迹,粘连着,刺般的痛。 许常昊的脸色就不好了,又是心疼又是愧疚。 贺云初也没把这伤势真当回事,抬手一巴掌拍在许常昊的手背上:“原本已经快痊癒了,这下可好,又得捆几天。”她笑的如沐春风,许常昊心里这才好受了些。 但是一直坐在一旁没有说话的人这时候却突然发出了声音,道:“竟不知道这位兄弟身上还有伤,不过还好,我随身倒是有个郎中,不妨让他看看,包扎一番,以免生了疽症。” 这话说的没有一丝欠妥之处,贺云初朝他身边扫了一眼过去,刚刚挡在他身前的人不知不觉已退开在了一侧,无声无息地。贺云初这才诧异道:“这位兄台好面生,许三,难不成这位便是你要介绍我认识的人。” 她从那人身上收回视线,望了许常昊一眼,从怀中摸出一条紫英绣帕,抬起胳膊熟练地绑在伤处,打了一个结,却也不扎眼,倒象是一个别出心裁的装饰。只是那帕子的颜色和绣纹,一看便不是寻常物。 许常昊朝那人看了一眼,眸光交换之后那人轻微的一眨眼帘,许常昊方才靠近贺云初轻语道:“这位元公子,游学到了夏州,也是个爱结交的,你们先熟识一番,说不定未来你们还能成为挚友。” 贺云初正在包扎,不方便与他行拱手揖礼,朝他点了点头,继续将眸光移回来落在自己面前:“本人不过西大营屈屈一个大头兵,怕是没什么值得公子可交之处,别浪费了公子一番盛情。” 贺云初从来不是八面玲珑的人,但玲珑起来也圆滑有余,只是不知为何,对这个人她一点曲意奉承的兴趣都没有,毫不犹豫地回绝了许常昊,那人的脸色便显出几分阴郁来。 第142页 许常昊一看这番情景,暗暗地替贺云初捏了一把冷汗,捏了一块点心送到她嘴里,玩笑道:“你这呆子,越来越不识时务了。刚刚我们大家议论你还说来着,从没见过你穿军服的风采,料想着出了帅府就直接拉过来赴宴,肯定是没机会换衣裳的,没想到你还是换了一身,哥可是与他们赌了二十两银子呢。” 贺云初白了许常昊一眼:“你又赌了什么?” 许常昊诡谲一笑:“这儿说话不方便,稍后我带你一看便知。”说着,还故意沖她眨了眨眼睛。 贺云初一把推开他:“无聊。” 一帮纨绔看着许家两兄弟交头接耳的私语不止,很快就有人不愿意了,叫嚣着要罚酒,却把许常昊要为人引荐贺云初这一茬给掩了过去。贺云初有伤不能喝酒,许常昊便自告奋勇为她挡酒,这样一来,还不等菜色上齐,许常昊已趴桌子上不醒人事了。 许常昊虽然平时做事不着调,却是个有底线的人,从不过饮醉酒,今日这般,如果不是为了贺云初,他喝酒断不会这般豪爽的。所以贺云初不忍看他醉酒难受,便扶着他去隔间休息。 刚一踏进门坎,前一刻还软趴趴靠在贺云初肩膀上醉得不醒人事的许常昊,这时却突然声音清晰地对她耳语:“不要得罪他。” 贺云初随即跟着身形一顿。下一刻,许常昊毫无预兆地张口,贺云初还来不及躲避,许常昊翻天覆地的酒气喷涌而出,吐了贺云初一身。 贺云初想也没想,很直接地抬起胳膊一挑,将许常昊扔在了次间的软榻上,随之跟进来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精瘦男子,一看这番情景,也有些懵了。 ☆、狐狸斗法(一) 贺云初早就注意到元汾身边的这个人了,没想到他们跟的这么紧。 贺云初嫌弃地看了自己一眼,叫了许常昊贴身的小厮进来伺候。 被吐成这样,肯定是不能进去继续与众纨绔们饮宴了,她回过头,对将劲略一点头,“麻烦先生进去与我的朋友们说一声,我去换身衣服,再找两个人抬许三回去。” 她对人的态度说不上倨傲也并不友善,似乎跟谁都这般直不愣登的。将劲看着他大步流星地从偏门出去,微眯的眼睛往大里绷了绷,终是没看明白这人身上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殿下怎么就看上这么个人了呢?” 将劲不明白的事,贺云初又何尝能明白。 许常昊不想她得罪这个人,却也不愿她与之相交,却又引见了她,不是言不由衷便是身不由已,不过许常昊这个人平日里做事虽然有些不着调,但人却是个极聪明的,贺云初不明白他今日这番到底是何用意,却明白刚刚弄的这一出是在给她制造抽身的机会。 贺云初与许常昊的交情,仅仅是谈清炫刚刚去世那两年,住在帅府与几位公子哥打架打出来的,即不是袍泽情也非血脉亲情,是可远可近的。 不过既然明白许常昊也许是被他人所挟持行事,她也不会为难他就是了! 夏州接连几件事,许峥和贺靖忙得焦头烂额,暂时也顾客不上贺云初,太子离夏的事也因安全问题而暂时耽搁了下来。 贺云初处理完身边的事,带着一贺靖强塞给她的一票人马疾驰出城,接下来该着手处理军中的事务了。 刘道远一回夏州城,便行踪不定。因九灸天穴的事,贺云初对他的戒心都放在他手下的随从身上,对他倒是没有多留心,知道他跟南风在一起,也就更不怎么操心了。 南风虽然在族务上动了些小手脚,但必竟是她的兄长,他的行为只要不危及族民的存亡,贺云初也管不到他头上。相反的,把刘道远那么一个麻烦丢给南风,贺云初倒是的确觉得轻松了不少。 贺云初在营里来回熘达了几圈,发现夏州大营的兵士根本就不拿他们这支斥侯队当回事,在他们的眼里,这帮人不管是正常的操练还是休息时的嬉闹,都是些小孩子过家家似的玩闹,没什么大用处,倒是折腾的热闹,新鲜了两天,也就没人搭理他们了。 这样一来,斥侯们就多了一层自由。 西大营拨给斥侯队驻扎的这处营地离西大营主营还有十几里路,原本是个兵站,斥侯队来了之后,原来的驻军就撤走了,把一处闲散的营地和一个不太重要的渡口关卡留给了斥侯队驻守。 斥侯队刚来,人生地不熟,加上两位主事的大人都不在,兵士们日常的操练便怠懒了不少,崔权有和许有亮倒是扯着嗓子吆喝得勤,但军队毕竟是个论资排辈的地方,虽然他俩是队正心腹,但军龄还不及有些老兵长,有人从中一搅和,下面跟着有人起闹,崔权有和许有亮势单力薄,也不敢太跟他们较劲,几番角逐下来也偃旗息鼓,跟着一帮懒兵们得过且过。 一路上,贺云初已经听陆煦说了这几日营里的事,西大营除了每日按量送补给,也没有给他下达过什么指令,没说让他们何时返营,也没有新的任务下来。 许峥虽然准了贺云初两月的休沐,也叫他着人抓紧兵士们的操练,但军帐却至今没有正式的文书下来,没有正式文书就是没有军令,任何人的口头承诺到最后都会成为违纪违律的推手,所以贺云初一点不敢怠慢。 贺云初在仙女湾一役后元气大伤,大半人马折损,活下来的人大多都是德昭带过来的沙场悍兵,斥侯人数还不足二十人,还是当时派给陆煦打伏击保存下来的,剩余留在贺云初身边的除了死的,剩下的几个人还都带着伤。 第143页 后补上来的人,名义上是从功备营抽调的,实际上都是李崇多年训练出来的人,在侯悦基接任营将之后,怕他坚壁清野清理前营将留下的势力,暗中作手脚,以错被罚没入杂役之中等候时机。 这些人有些是贺云初认识的,有些干脆连名字都没听过,因为是李崇的安排,贺云初以功相抵,跟侯悦基私下里做了这笔上不了台面却相互都拿不到把柄的交易。 这些人与队伍中的旧兵之间,因操练科目的差异时常发生摩擦,陆煦很头疼,崔权有和许有亮则干脆跟他们话都搭不上,不足一百人的队伍,势力分化几乎难以成伍。 贺云初身边的几个伤兵都是西大营原斥侯营的老人,陆煦则是许帅亲卫出身。原西大营的斥侯们虽然早已分解散插到了各地内属留守营,但毕竟是旧土,老兵回营后明显的都有些亢奋,更是与陆煦靠的紧。但是因为没什么战事,斥侯们的作用派不上用途,也不被重视,陆煦看着他们也很是犯愁。 营地虽然离西大营很远,但离夏州府却很近,贺云初吩咐下去,除了正常的值勤和哨位及营区的正常军事训练的留守人员,每日每屯匀出四个外出名额,允许兵士们换上便装去逛夏州城,外出时间每次四个时辰,拿着各自屯长的手令登记外出,回营时拿着手令消假,晚归者,罚十天内务。 这道军令很得人心,一时之间营里群情振奋,热情满怀。 贺云初再次重编队伍,新旧老熟按各人的长处精编,队伍中加上贺云初的两个近卫和近侍还有一个队医,共计七十六人,编成了三屯。由崔权有和许有亮为正副屯长率领一屯,贺云初把队伍中存活下来的斥侯和李崇从功备营补充进来的精锐都编到了这一屯。 另一屯是原来的特勤组和从功备营补上来的有特殊技能的防卫兵,二十几人,由陆煦带领,一如即往地负责补给和战备等一些琐碎事。 人数最多的是机动屯,由德昭的一个副手蒋秉芳统领,几乎网络了全队战斗力最强的主力人马。德昭死后,这个人很是谨慎,但通过仙女湾一役之后展现出来的战斗能力,令人刮目相看,在贺云初的这队人马里,无人能及。 贺靖给贺云初的十六个死士是丹州大营的编制,唯贺云初有统辖权,再者,这十六个整天把脸涂成黑锅底一样的壮汉,也只听贺云初的,象影子一样,走哪儿都不远不近的缀在后面。 所有的人都不明白贺云初为何要如此编组,如果是返回益州大营的话,官道大多被淹,抄小道回去也带不了重装备,因仙女湾一事,各处的驻防都不敢有懈怠,更不会有大的战事(象仙女湾一事纯属偶遇,出现第二次的机率几乎没有),这种只能摆摆花架子的编组,说白了就是闲折腾。 贺云初养伤时,队里的大小事务都由陆煦与两个屯长共同商议主持。原本就没多少事,陆煦整饬军务是一好手,对于行军操练却没什么兴致,被贺云初强拽着拉上山跟着她的视线往远方眺望,却不知道要眺望什么。 “夏州与益州不同,地势地形复杂,你是夏州人,抽空带他们去练练脚,熟悉下这处的地物,探探地貌,看看地形,最好再让他们绘出所探过的地形图出来,也不枉我们到夏州这一趟。” 陆煦已经有些飘远的思绪被蓦然带回,怔了一怔,疑惑地道:“绘地形图?我们奉命驻守渡口,没有指令怕是出了营也走不远吧?” 贺云初沖他诡异一笑:“你每日带他们在营门口操练,每日走远一点,试探试探,若无人阻拦,往远处走走又何妨,这练兵吗,不实地操练,军士们怎能有身临其境的紧迫感。” 陆煦恍过神来,脸上顿时精光四射:“这几天兵士们私底下正偷偷议论我们是不是被软禁了,我正愁给他们没有解释的说词,以实际情况证实我们的现况,这个方法倒是可取。” 看着陆煦一脸兴奋的样子,云初很及时地给他泼了一瓢冷水:“兵士们的安全第一,其次才是实战操练。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西大营有支神出鬼没的战矛,可不依军令行事,你可别被人斩了首级还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找不到。” 陆煦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明白主将叫他带人出去的真实目的,更清楚那支战矛的战力。 “我会小心的。” 贺云初收回示警的眸光,就地在土坎上坐下来,陆煦也跟着在她身边坐下,两人的眸光一起向前方空旷的校兵场望过去,暂时卸去肩上的负担,心思回归到了绵软的情感深处。 “我一直都没问你,上次在红庄停留的时候,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贺云初唇角轻轻蹙起一抹冷笑道:“在功备营被人算计了,若不是逃的及时,我俩现在已经阴阳两隔了。” 陆煦转过去,不无担忧的望着她的侧脸:“功备营不是你的旧营地吗,怎么会……你可有想过要如何处置?” 贺云初摇摇头:“世事变的太快,就像我们,现在可以心无城府的坐在一起坦诚心迹,谁也不知道明日我们会不会相互提防,他日会不会拔刀相向。不是因为你我二人交情不深,罔顾袍泽之情。今日此时,你我各自转身,彼此经歷身边的人情世故,就算你我还记得我们当初紧握在一起的拳臂,共同浴血的战场,这些都经不起切身的利益二字。这利益二字,使得多少兄弟反目,亲友成仇,我们谁也避不开,逃不掉。” 第144页 ☆、狐狸斗法(二) 陆煦怔了良久,才从她这番话里缓过一口气来:“人与人之间,若有真情在,你说的这个利益,倒也是个解不散,沖不垮的固垣。贺云初,我不知道在我认识你之前你有过什么样的经歷让你如此猜忌人心,但我陆煦对战友对袍泽,对朋友是坦荡的,你信我吗?” 云初回头,直直地望向他:“你信,我便信。” 陆煦转而看向远方,眸光沉凝,不再说话。两个人静坐良久,贺云初突然语气轻松地道:“明日我值营,你回家去看看阿爷和大娘,两年没回去了,也不知道他们二老现在可还好。” 陆煦轻松一笑道:“前两月才收到大哥的信,家里一切安好,而且他还又给我添了一个小侄女呢。” 贺云初眨了眨眼:“又添了一个小侄女?第几个了?” 陆煦不好意思地一笑:“六朵金花了。” “六朵?六六大顺,好,想必下一个必定能如愿生个男孩。” “也未必,大哥信上说,大嫂身体不济,想必这是最后一个了。” “家中没有男孙,阿爷和大娘能依?” “那不还有我呢吗,将来我若生了男孩,给大哥过继一个便是,都是兄弟血脉至亲,有何不可的。” 贺云初不怀也好意的瞅着陆煦,“到现在都没说成一门亲事,你跟谁生呀。” 陆煦被她这句话说的脸一红,拿话怼她:“我是男子,我们家条件又不差,只要我乐意,想与我家结亲的人多了,生个孩子有何难的。” “你看你看,你还说你是男子,才说了你这么一句便受不得了,怎滴,要不这次回去相好亲,最好能定下来,等明年休沐便成亲,后年便能抱侄子了,如何。” 贺云初一脸轻浮戏嚯,陆煦更是将其误解成了揶揄,狠狠瞪过去:“便是现在就娶又如何,难不成你要紧随我其后嫁了?” 贺云初站起,抬脚在他屁股上就是一下:“老子还未行芨礼,要不然你得紧随我其后才能娶。” 陆煦拍了把屁股上的土紧跑了两步追过来:“这么说已有意中人了,谁啊?我认识吗?”顿了一顿,他又试探道:“听说这一路上你与刘道远同车而来的,对他照顾有加,难不成都是真的?” “陆大人,你什么时候也学着那些小痞子们爱这么长舌了。” “我哪儿有,不是替你高兴吗。不过你年龄小,在看待男人这方面肯定没我看得准,如果你真看准了刘道远,我倒觉得这小子也不错,首先家世好,一等一的世家大族,如果大人不怕嫁过去受委屈,倒是也行。”停了一停,他又自言自语地补充了一句:“不过我还是觉得,你更适合许帅那样的武将之家,常渊这几年一直记挂着你,几次与我通信都提到了你。” 贺云初蓦地停脚,肩膀与来不及收脚的陆煦撞在一起:“滚一边去,你也没多大,拉起皮条来还真有模有样的,许常渊怎么没跟我通过信。” 陆煦被撞得抱胸弯下腰来:“娘的个天呀,你这身体,是铁打的呀,这么硬,谁受的了。” 陆煦不知道,贺云初这一下是故意的。 贺云初刚进司务营陆煦就做了她的副手,两人搭档快三年了,从一开始的相互提防到现在的推心置腹,在司务营,这样可信的关系没有几个,陆煦是贺云初的死党,也是心腹,贺云初的许多事都不瞒陆煦,不管是私事还是公事,也正因为如此,贺云初才更不能允许陆煦有一丝一毫的向外之心。 但贺云初与陆煦,也仅仅是同袍,并没有上下属之间的知遇之恩,更没有有效的约束和牵制,说是推心置腹,其实两人都明白,他们彼此之间,除了默契,并没有实实在在的坦诚。 贺云初从校场回来,熘达了一圈,来到了崔权有的宿帐。与其他忙着操练的兵士不同,崔权有领着他这一组的人从柴房里搬了许多废木头出来,摆了一院,正满头大汗地指挥着人又锯又噼的忙碌着。 “哟,你这准备干什么,造房子还是要造家什呢。” 夏州的初夏已有有些热度了,兵士们干活更是热火朝天,一个个脱去了外衣,有的只穿了件随身的褡裢,赤着双膊,有的干脆怕干活把衣服扯破而裸着上身,穿着半截裤衩。 斥侯队的兵士不似一线阵营的兵士那般身材高大体格魁梧,大多身材精瘦,体型修长,但因常年的锻鍊,一个个却也是肌腹虬扎,腰身挺健,又加上年龄都在十七八岁,一个个青春热血,如此场面倒更显出朝气磅礴之势,锐不可挡。 崔权有是贺云初初进军营时便跟在身边的老兵,与贺云初格外的熟络,在她面前,除了执行军令,其余时候都是很随便地相处,看见贺云初走过来,也没觉得侷促,擦了一把脸上的汗,嘻笑道:“我怕他们闲着身上长懒肉,给他们弄点器材让他们活动活动。” 他说的器材,指的是杨越发明的那些健身器械,贺云初是不知道怎么弄,不过看眼前这情形,崔权有怕是已经整饬的差不多了,初见雏形。 贺云初很是欣赏地过去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眼睛里都要冒出花了。队中有些人知道贺云初的女儿身份,有些人不知道。知道的人赶紧拉衣扯带的摭挡着自己外露的身体,不知道的还怕在上司面前失了礼,也一个劲的想法把自己摭挡严实,一下子,所有的人倒是比上战场前还要紧张的气氛,倒是把贺云初给惹毛了:“都该干什么干什么,不必管我,我找你家大人有事。”说完,拿眼角颳了崔权有一眼,极不情愿地朝他的宿帐中而去。 第145页 宿帐的帘子掀起搭在屋顶上,外面的阳光铺射进来,里外没什么区别。贺云初拉着脸,崔权有讪笑着,也不敢多问。 待贺云初坐定,奉茶的亲兵退出去,贺云初才沉声道:“不管在任何地方,任何环境下,都不能把自己放舒服了,要不然就会变成别人锅里的青蛙,等别人把冷水慢慢烧热,你的死期也就到了。” 崔权有知道主将巴巴地跑来可不是单单为看看他们在做什么这么简单,坐正身体,肃然凛立,问道:“大人有何吩咐?” 贺云初远远地瞅着外面院子里那些朝气蓬勃的兵士们,挟着眼角,低声道:“若没有大营的军令,也没有主将的手令,你可是敢出去?” 崔权有抱拳:“但请大人吩咐。” 陆煦请了十天假休沐,许帅又忙着夏州的防务和太子圣驾在夏州的事务,夏州接连而起的几场大火烧的他神情紧张到睡觉都会惊醒来,更是顾不上贺云初带来的这些百十来人了。 西大营没得到大帅如何安置司务营人马的手令,索性也就放任他们不管,斥侯队的训练渐渐的,脚步从营里往营外延展,从门口拓延到门外三里,再延伸到五里,十里……再远,察觉到没人管他们,斥侯队的行动便自由多了。 贺云初派出去的暗卫一拨一拨的回来,汇集到她这里的信息逐渐清晰起来:红山矿的势力保不住了。 在西北道,红山矿势力的存在早已令人忌惮,却又因为特殊的地形和矿山自身的实力,大梁对这个几乎成了国中之国的地方也束手无策,必竟那里面的利益牵扯到了太多的人。 贺云初出现在院中的时候,元澈眸中的震惊掩都掩不住。 自二十里堡一别,元澈与贺云初已七八天没见过了,不穿军服的贺云初身上少了戾气,在阳光下带着真诚的微笑,一身玄色织金镶边的丝绸锦缎袍服,虽是弱冠,身上却带有一股令人倾心相随的气势,与那个浑身血腥气的小黑泥蛋子,浑然两人。 元澈心底升起一股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的异样,有些别扭地歪过头去。 满院的护卫,几乎没有死角的防守,外围还有栈春桥的护卫,看着那个一路上与自家主子摸爬滚打,颇为暧昧的小子再一次出现,而且自家主子又是那样一番强掩欢喜的表情,哪个不要命的还敢多看他们一眼,眼观鼻鼻观心,甚至找理由找藉口,一个个悄悄儿的熘了个干净。 一处清雅的小院,顿时清静的蛙声可闻。不过贺云初却没想要在这里跟他私会的意思:“夏天有处独一无二的好去处,有没有胆量跟我去看一看?” 元澈必竟是心智成熟的男子,虽然心理有异,却没当回事,他非善男信女,自然不信什么一见钟情之类的鬼话,贺云初突然来找他,而且还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来了,如果不是什么重要的事,犯不着如此小心。 “你都已经来了,我能说不想去吗?” 贺云初淡淡一笑:“当然,只要你不愿,没人强迫得了。” 正午的阳光从头顶直下,在脚边划出一道浅浅的身影。琉璃去见夏州府买办还没回来,对贺云初他是有些忌惮的,并不十分的信任。 据琉璃查到的消息,安图原名贺云初,夏州人,出身斛律氏名门望族,又与西北道两位铁腕人物许峥和贺靖都有一层理不清的瓜葛,年龄不大,行事却颇果决却绝,在夏州,三教九流各种圈子里都混得很熟,不是可小觑的人物。所以他若想在夏州这个地方使手段,即便元澈搬出隆裕行来,也不能奈何得了他。 元澈想叫个人过来吩咐些事情,打眼一看,周围的侍卫熘的一个人都不见,不禁有些上火。突然明白,这个时候更不能得罪贺云初了。 贺云初也不与他多话,转身带着他出了院子,沿着一个仅够两人并行的小巷子弯弯绕绕的走了半天,巷子两旁的高墙上时不时地可以看到一扇黑漆或者红漆的小门,有的门大一些,旁侧还有拴马柱或者拴马石,却没有一扇门开着或是半掩着,全都紧闭着。路上一个人都没遇到。半个时辰之后,巷子终于走到了尽头,走上了一条大路。 ☆、狐狸斗法(三) 路倒是宽了,却不知是因为是正是午晒的时候,还是原本这个地方就比较偏僻,走了一路竟然也没有遇到行人,直到七绕八绕地绕到了一个花园。 花园内曲水流觞,亭台楼榭,花香扑鼻,假山隐隐,树荫葱郁,竟然有种置身于江南水乡的即视感。 元澈不知道贺云初要带他去哪儿,与她始终保持着五六步远的安全距离,贺云初不开口说话,他也不主动与她搭话。两人一前一后一直沿着旖旎美焕的风景往前走,从南面垂直映射的树影东斜了一个侧角,将投映在地上的身影渐渐拉长,走的元澈脚踝酸痛,方才出了这个园子,上了一条碎石砾砂的路。 “栈春桥一个客栈,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园子?” 元澈的速度明显跟不上了,他掏出绢帕,擦了一把额头的汗,绢帕早已经被擦湿了,从额头流下的汗水没有擦干净的,都被他抹到了眼睛里,使得视线渐渐的模煳起来。前面的身影似乎不是他曾认识的那个黑黑瘦瘦的少年的身影,婀娜柔腕,窈窕身姿,在渐弱的残阳下,那背影象极了妙龄女子的身影,纤纤玉秀。 第146页 有佳人在侧,便岁月静好。 贺云初的步伐也跟着元澈的速度缓慢下来,听到他的声音,回头颇有些嘲讽地望了他一眼:“我们出了栈春桥都快十里地了,还捨不得呢。” 不知为什么,贺云初这句话原本是揶揄他的,元澈却觉得贺云初的神情有些怪异,仿佛有心事的样子,不由地眸移开眸光,不再问她什么了。 贺云初是个很出色的斥侯,别说平地上走这么点路,就是翻山越岭,三四个时辰也不见得有多累。但是对于元澈这种养尊处优的贵公子,这样走路几乎等于是体罚了。 贺云初动了侧隐之心,不忍再揶揄他,随解释道:“刚刚走过的这条路,是出城的一条捷径,路基下是暗河,连接着夏州几百大户人家的后花园,也是一条很隐密的兵道,战乱时,即方便大户人家转移财物,也方便军中转运进出城的物资,是夏州城防的一部分。” 关于夏州城防,元澈还是初次听说,应该属于高极机密了,“如此机密的事,为何告诉我,你不怕我是细作吗?”在柳原时,贺云初不就拿着他身上印有胡文的通关文牒搜查过他的商队吗! 贺元初嘴角一扯,显然也想到了那件不愉快的事:“忘了告诉你件事,德昭留在我手下的那几个人,我用的颇顺手,你若再想起用,怕是带不走了。” 贺云初含沙涉影地敲打了元澈一下,很委婉的告诫他的意图明显,元澈再有什么想说的,也不能再说了。不过他猜的没错,贺云初心里有事,而且这件事还很大,大到她一个人心里装不下。 贺云初看着元澈原本白晰清隽的脸因为赶路和阳光的炽烤而鲜嫩粉红,终于有些不忍心,干脆停下了脚步,望着他笑道:“还能走得动吗?要不停下歇会儿?” 元澈眨了几眨眼睛,将睫毛上的汗水都挥下眼睫,眸光才渐渐清明,面前人的五冠也跟着清晰。除了脸比之前白了些细嫩了些,一身衣服将人衬托的矜贵了些,整个人浑身还是带着股痞霸的戾气,哪有什么婀娜柔腕,岁月静好! 元澈颇为嫌弃地躲开贺云初投落在他身上的视线,道:“走或是停,都是你说了算,我说的你会听吗!” 元澈很少这般堵气地跟人说话,这一路走来他心里是聚了气愤,按他一惯的行事风格,会找茬让别人不舒服报復回去,可在这混小子面前……似乎有些力不从心。 “你不声不响的引我出来,不会仅仅为了让我负累这么简单的方式报復吧……”这一路上他算是想清楚了,什么夏州城独一无二的绝好去处,只不过是这了报復他而寻的藉口罢了。 强龙压不住地头蛇,既然她没想让他有好过,就怎么都不会放过他。 贺云初诧异:“报復?我为何事报復你?。”这傢伙,还真是想多了。 元澈很不屑地看了她一眼,起身继续走路:“我倒也希望你是君子。” 贺云初不知为什么竟然没跟元澈死掐,依旧让他与自己之间拉开七八步的距离,静默地跟在她身后走路。 气氛一时变得很微妙。 元澈心里盘算着琉璃能不能找到他留下的痕迹找过来,如果他没发现找不到……元澈四下里观察了一下,陈了荒芜就是空旷,烈日炎炎之下,四周连一处歇凉的树荫都没有,粗踝砾石,人的脚印踩过去什么痕迹都留不下。 倒是贺云初,显然熟悉极了这一带的地形,在粗踝砾石上行走也如履平地,身形象一只敏捷的山猫,丝毫没有什么吃力的感觉。 两人时快时慢,约莫行走了一个时辰,元澈几乎感觉自己要走废了的时候,碎石砾砂的路才走到了尽头,面前道路渐渐平坦,最后进入一处宽阔的象码头一样的浅岸,临近河边的地方用方木搭建了一截栈道,一直延伸到了河心。 是一处渡口。元澈朝四周看了一眼,并没有发现周围有值守的人,更别说是船只了。 元澈望着在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河水,终于知道这混小子要做什么了,这混小子人小心眼也小,嘴里不说什么,心里却一直记恨着在红山的事。 贺云初指着空地上竖起的几根石柱:“你先歇一会儿,我弄点水来给你解解渴。”空地上那样的石柱立着不少于十处,石柱的基石呈斗形,没有文字,镂刻着神鸟怪兽等稀奇古怪的图案。 石柱挡住了一半阳光,半阴半凉,贺云初便指着那些基石让元澈歇息。 元澈朝四周瞅了一眼,神情立马绷紧:“我不想喝水。”比起她独自跑远将他一人留在不知会有何危险的地方,他宁愿喝河里的凉水或者宁愿面对的敌人是熟悉的人。 贺云初被元澈这种弱到象被人抛弃的猫一样的表情吓得浑身一紧,转过身一句话没说,迳自走向栈桥:“你先歇一会儿,歇足了,你教我泅水,这是你答应过我的,不能食言。” 贺云初背对着他,丢下这句话,头也没敢回地往坡下面跑开了。 元澈愣愣地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地连尘土都不见,还是没想起来何时答应过要教她泅水这种事了。 等贺云初再次转回来时,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了,一身单薄且略显得褴褛的汗衫,齐至膝盖的半截裤子,丝丝缕缕的甩着破茬口,象是从整条裤子上撕开的,但看那破口却很陈旧,脚上没穿鞋子,一双肉嘟嘟的光脚片,白白嫩嫩的,比她脸上的肌肤受看多了。如果不是这双如假包换的脸,站在面前的人宛如乞丐般落魄。 第147页 她手里拎了个很精緻的皮水袋,递给元澈:“喝吧,没毒。”她的胳膊上还搭着几样衣服,看样子不比她身上穿的完整,也不知道是不是从乞丐身上扒下来的。元澈不由地一憷,犹豫着没有接她递过来的东西。 贺云初走近了些,拔掉水袋的塞子,对嘴,仰头饮了几口,喉头随着吞咽的动作微微蠕动,是一种别样的优雅。 她把水袋重新递给元澈,道:“把盖子拧个方位,另一边是酒。” 果然,她把木塞子朝另一个方位轻轻一拧,一股独特的醇香水时就溢出来:“这是夏州特制的苦酒,用荆角果酿的,尝尝。”她復又将水袋递给元澈。 贺云初的一身衣服露脖子露臂又露腿,原先有衣服摭挡着没觉得,现在才发现她身上的肌肤,也不是很黑,是很健康的麦色,脸上的肌肤被阳光一晒,呈现出浅金色,越发衬托的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很有质感。 元澈赶紧移开眸光,生怕被她身上魔性的东西吸引的忘了自己的本心,接过水袋,拿在手里却不动!这种带有机关的东西,在宫里早已见怪不怪,往往都是用在见不得人的事情上,他不知道贺云初真正想对付他的目的,并没有真正放下戒心。 贺云初显然也知道元澈对她的防备,也不多说话,接过水袋来拧到盛酒的那一边,再次仰头喝了几大口:“虽然已是四月阳春,但西北道的水才刚刚开河不久,水温是极低的,还是喝两口暖暖吧。” 元澈望着她的嘴刚刚离开的袋口,没有再接,虽然被人挟持是无奈下的自愿,却也没有豁出去的莽撞,“我从不用别人用过的东西。” 贺云初拿着水袋,心底的暗黑渐渐的升起来,除了在贺靖和许峥等这些大佬面前,她被别人顺从惯了,别人越是拒绝或是抗拒的,她越是有打压的征服欲。她突然就抬头勐灌了一口,然后乘元澈犯愣的瞬间,伸手就勾住了他的颈,不等他反抗,已对准了他的唇,一只手顺势滑到他腰间。 ☆、狐狸斗法(四) 狐狸斗法(四) 元澈一个激灵,正懵懵懂懂间,惊唿声还没出口,贺云初对上来,一股带着酸苦味的酒顺势灌进了他的口中,他的脑袋顿时轰的一下,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酒没毒,最好还是喝两口,免得下水腿抽筋被淹死。”贺云初象没事人一样的退开,将手中的水袋和衣服一起塞给元澈:“衣服虽然是别人穿过的,但命是你自己的。”说完她转身去了河边,不管元澈愿不愿意,这是她,安氏小主的命令,也是最后通牒。 元澈的感官还停留在贺云初突然贴上来的嘴唇,那湿润微凉的触感上,望着手中的水袋,贺云初刚刚对着嘴喝过! 她竟然把跟别人亲吻看待的如同喝水一样随便! 贺云初完全不知道元澈心底起了什么样的变化,虽然衣服袖子和裤子已经足够短,却还是嫌不够,从头上扯下髮带来束了一侧的袖口:“歇足了便下水吧,再磨蹭下去天一黑水里冷的站都站不住。” 元澈低垂着眼眸,没接她的话,红山那么冷的水,她不也拖着他跳进去了,那刻她怎么没想过,水那么冷,冒然下去是很要命的。 “你上次,在红山那里,是怎么出去的?”元澈终于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 贺云初有些意外,他竟然会问这件事。“你教我划水划的与你一样畅快了,出来我再告诉你。” 元澈已经脱下了自己身上的纹绸夹棉衣袍,只剩了一条短裤和上身的绸布衫子。知道那些旧衣服都不是贺云初的,他的确是不屑用别人的:“你诳我出来,只为了泅水吗?”鬼都不信。 贺云初已经下到了水中,拿脚尖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水适应水温,溅起的水花落到肌肤上,颤慄栗的激灵。四月的水温,和冬天也没多少区别:“这里是夏州城南门护城河,沿着这条河顺流而下,不到二百里便是西北军大营。” 元澈抬头,看着洒下的阳光落在正站在水中的贺云初身上,星星点点的,象一片片闪着光的鱼鳞。她肯定是会水性的,要不然,没道理次次都会从水险中逢凶化吉。她现在说,两百里外是西北军的大营,沿河而下,水流的速度,两百里是很快的 ,她要打算些什么他猜不到,但绝对不会无缘无故。 元澈不管对贺云初生了什么情愫,对她的堤防没有受丝毫影响,他心里很清楚,象贺云初这样的人,在军中随意惯了,生死见的多了,不会把什么人真正放进心里。 其实元澈又何偿不是,险恶和诡谲的事情经歷的多了,再有情的人也是生命中的过客,从无不舍的必要。 虽然身边一个随从都没跟过来,但元澈的水性极好,内功深厚,一般的江湖高手他并不俱。不过就目前情形来看,即便有随从跟过来,他要面临的兇险也一样不会少。 这里荒郊僻野的,贺云初却又是拿水又是换衣服,予取予杀都是手到便取,如果说这周围没有她埋伏的势力,除非这么想的人脑子进水了。 不过即来之则安之,明知避不开,元澈也不做无谓的抵抗,慢慢地也踱到了河边。 红山下那时候是贺云初突然将他拽入水中的,事先没有一丝心理防备倒也没有多的顾忌,现在鞋履尽除,他才真正明白这夏州的河水有多凉。刚才他看错了,阳光洒落在贺云初身上的不是星光,而是冰凌! 第148页 因为每次与元澈的际会都伴着尴尬和兇险,贺云初虽然很有想戏嚯他一番的念头,却没有付诸实施的藉口。 贺云初手臂的伤口差不多痊癒,但方古士再三叮嘱她不能让伤口浸水,身体是自己的,命是自己的,她也不敢拿自己的命胡来,还是听话的在伤臂上套了一条鹿皮护臂。 贺云初入水的姿势很难看,划水的姿势就更不能看了。 元澈看着几乎已整个人都没入水中的贺云初,突然有些担心。越是流速缓慢的河水,水越是深,贺云初这样的游法,如果被冲进河心,等于自杀。 但元澈刚一下水,浑身的血液就有种凝固了般的僵硬感,站立在水中的双腿痉挛,随之沉重。 这是一种极其危险的感觉,元澈赶忙弯下腰身用手搓揉小腿,根本不敢在水中稍稍的动一动。虽然在河床边的浅水区,但脚下很滑,一旦掌控不了自己的身体,后果是致命的…… 简直是怕什么来什么,就在元澈寻思着如何退回到河岸边的时候,脚下突然一滑,象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下一刻,身体垂直倒入水中,连他自己都不敢想像地砸进了河中,随即被流水裹挟,身体完全失去了重心。 贺云初还没划到河心,只在浅水区扑腾着活动身体热身,头埋进水里憋气试探了一下,再露出水面时,身后,河边,哪里还有元澈的身影。 元澈的水性其实比好多潜水高手都要好,尤其他临危不乱的心理素质。四肢的僵硬引起的全身痉挛其实并没有持续多久,随即就感觉到双腿被什么东西缠住了。缠住他的东西似乎并不重,还没有将他彻底绊住坠入河底的危险,只是他挣不开。 知道挣不开,他反而不挣扎了,这样反倒被身体自身的浮力託了出来,头露出了水面。他狠狠地唿吸了几口,感觉恢復了一些体力,才试探着用手去解缠在双腿上的东西。 双手似乎也被什么东西网住了,跟身体缠在一起,虽然缠的不结实,却不能自如的挥动。双腿被缠住的是膝盖以下的部分,都不影响身体的自由伸缩,可以利用身体的柔韧伸展屈索蠕动,不至于被河中的杂物和越来越湍急的流水裹挟着沉入河底,但无论如何费力却都靠不了岸。 贺云初追上元澈的时候,元澈已经被河水沖刷漂了近百里。贺云初的水性没元澈好,在水中游这么远已经是强弩之末,当她抓着元澈身上的缆索将人带上岸时,人几乎虚脱了,躺在河滩上大口大口喘气。 元澈的手脚依旧被缆索束缚着,但并没有呛水,体力也已被耗到了极限,好在两人意识都还清醒。 贺云初躺了一会儿,感觉体力恢復了不少,才爬起来去解元澈身上的缠绕物。 元澈从始至终一直闭着眼睛,没搭理贺云初。 元澈沉水是贺云初设计的,象元澈这般心机的人,若不能用手段制住他,一般是很难拿捏的住的,贺云初只是想用死亡的恐惧来要挟他,并没有真相取他性命的意图。可无澈沉入水底不见的那一瞬,贺云初就后悔了,不但后悔,还有些后怕。 贺云初以为他只是昏过去了,可身上的缠绕都除尽,半晌也不见他睁开眼睛,唤他也不答应,贺云初就真急了:“你不会真的死了吧?你可别吓我。”她手伸进元澈湿潞潞的衣服里,贴着他的胸腔,有心跳。又伏身试了试他的鼻息,唿吸也正常,但这不睁眼…… 杨越跟她讲过,人呛水时间一长会因为大脑缺氧而昏迷,有的人虽然唿吸和心跳都正常,但已经脑死亡了,一旦发生这样的情况,这个人有可能就再也醒不来了! “喂,你醒醒,你不是命大的很吗,我不信你就这样醒不过来。”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翻身骑跨在元澈身上,伸手捏住他的鼻子伏身就对嘴往他口中吹气。杨越教她的急救办法不管有没有用也不管适不适合,先用了再说。 元澈一直醒着,只不过想看看贺云初要怎么对他,却没想到……她突然跨上来……从没有人跨在他身上过,而且还是……胸腔受不了啊,这再装下去…… 元澈小朋友很没出息的在贺云初吹第五口气的时候忍功到了极限,他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便是大力掀翻了压在他身上的小黑泥蛋子,翻身欺上掐住了她的脖子:“你嫌自己命长了,竟敢……” 竟敢什么,猥亵?践踏?羞辱?还是轻薄……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一只手死死的钳着贺云初的双手,两腿夹着她的身体,手指已蓄了满满的功力,只要稍稍用劲她的脖子就会断掉。 贺云初都来不及惊鄂,身体已被人死死地制住。她大睁着眼睛除了窒息和快要窒息,甚至没有与之一拒之力。 贺云初双唇黑紫,原本就大的眼珠子几乎要鼓出来,却愣是咬着牙硬挺,死死地瞪着元澈,气沉丹田,突然发力,挣脱了一条腿,抬起朝元澈后脑勺就是一脚…… 元澈一个吃痛,隧松了手间的力道。 贺云初就势抱着元澈滚了一圈,翻身上来将元澈压在跨下,不过她没有杀元澈的意图,也没刁难和戏嚯他的心思,随即便翻身倒开,躺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倒气。 元澈身上的衣服已被流水沖刷的几不完整,在土地上一滚,湿沓沓地一层泥裹贴在身上,十分的不舒服。天色渐晚,气温渐低,伴着河边的冷风一吹,冻得直打哆嗦。 第149页 元澈摆脱了贺云初跳起来,胸脯一起一伏,还很生气,却还是带着满满的警惕望着她:“我晓得你诓我出来所为何事,也知晓你肚量小气量更小,往日所过之事皆因不明彼此身份误会重重,既然你决意復仇,我便也认了,那就各凭本事,赢了,我这条命给你,用不着你用如此下作的法子来羞辱我。” 贺云初一寻思,可能是刚刚自己着急救人,所用的方法不太能令人接受。杨越也说过,这种急救方法在这个时代,属于空前绝后且枉悖人伦,若非与已亲近之人,否则便是身上洗不去的耻辱。 ☆、卧榻之侧(一) 贺云初没法跟元澈讲这些,讲了他也不会信,可若不申辩,他似乎又不会罢休。 “你想多了,虽然你的相貌生的的确……秀色可餐,但小爷也不是非你不可,爷眼里见过的男人比你见过的虱子还多,要非礼也犯不着跑这么远,在栈春桥你就逃不出去。” 贺云初手臂上的护臂进了水,皮子遇水膨胀,裹在胳膊上很难受。贺云初用牙咬开护臂上的皮扣,将护臂扒下来,刚刚癒合的伤口在被水浸之后鲜红的象要流血。 贺云初站起身,背对着元澈,一边甩护臂上的水一边说:“我虽算不上君子,也非人中丈夫,却也不是那等凡事都要斤斤计较的宵小之辈。不管你信与不信,刚刚之举的确是为救你,我将你立着带出来,定要将着立着送回,有冒犯之年,请担待。” 见元澈一直盯着她,眼中警惕之色犹甚,贺云初也知道这种解释根本就没有说服力,但她现在身上的衣服实在……不适合两人当面锣对面鼓的解释。 “你若信我,便暂时在这里等一等,我去寻些干柴回来烤衣服。”说完,也不等元澈的说法,朝一处小山包转身云了。 元澈松了口气。贺云初对他也的确未做越矩之事,刚刚的反应,是不是有点大? 元澈习惯了对他人的防备,除了身边的近侍,还没有人靠近他于半步之内……贺云初似乎已经是个例外了,她数次近身,不管是真挟持还是真猥亵,他对她的容忍都来的莫名其妙。 她这算是道歉吧?贺云初已经跑出去十几丈远了,元澈嘴里嘟喃了一句:“光找干柴有什么用,又没有火摺子。” 这处河岸地势空旷,无摭无挡的地方,周围的环境一眼也可以看个大概,周围十里之内,怕是连一处人烟也不会有。 元澈身上的衣服几不蔽体,却也是有摭挡的,他想扒下来,有些嫌弃这种泥煳煳的狼狈,但扒下来会更冷,想了想,还是算了。太阳还没完全落下去,晚霞的彤彩已铺了上来。天空晴朗,河风吹过来冷嗖嗖的,他突然很期待贺云初在身边的感觉,一个人孤伶伶的,比在水中往下沉的时候还要恐惧。 贺云初转回来的时候,元澈正悽惶地站在阳光下吹风,冻的脸色苍白。沾满泥浆的衣服垂挂在身上,象一座泥塑。 “前面有个亭子,能避风,我们在那处去烤衣裳吧。”出去走了一趟,贺云初身上的衣服已风的半干,松松夸夸地罩在身上,显得她身量特别单薄。 元澈冷眼看着贺云初,直到她转身往前走了十几步,才跟了上去。 两个心怀阴谋的傢伙,即使在阳光下,也感受不到温暖。 往上游走了不远,果然看见河滩上一段平整的石板路,一头连接着凉亭,一头连延伸到河面的一段栈桥上。 夏州地处边境,长期备战迎战,境内许多设施都是为战而建,,防御的作用大于民用。凉亭的风格显然不是为路过的游人预备的那种只为摭阳挡雨而四处漏风的凉亭。八角的亭子,亭壁是用镂空的整块条石切片之后镶上去的,亭中的石凳石桌也是用整块的石头打磨而成。亭角有隐身的石壁,顶端开了箭槽,可瞭望可放箭。 亭中连接着河心的栈桥也都是石砌的,亭中石柱石凳,用碎石铺成的空地在石廊四周又拓展出一个极大的圆形,尽头有一座圆顶的石屋,里面有锅有灶,还有排烟的地方。 显然是用来驻扎小规模军队所使用的,非战时的时候,便空出来了,却也不是当地的百姓想来就能来的地方。 贺云初轻车熟路的从石屋中取了火摺子,抱出了一捆木柴,在石廊外的空地上燃起火来。怕引起不远处瞭望哨的注意,她没有放太多的柴火,火苗看起来裊裊娜娜,很纤弱。 看着火燃起来,她又从石屋里搬出了一个结实的木架子放在火堆边。木架子上带着很重的膻腥味,显然,不久前这个木架子才用来烤过某种动物的尸体。 “过来吧,衣服脱下来放在上面烤。”贺云初指着带有膻腥味的木架子招唿隔着火堆站在石廊上的元澈。 元澈低头看了看他的一身衣服,皱了皱眉,很是嫌弃的望了眼那个木架子:“你,今日邀我来教你泅水,可是失望了?”他声音淡淡道。 贺云初语气平静,神色淡淡地回应了他一句:“来日方长,也不急在一时。” 元澈还是站着没动,贺云初望了他一眼,方才明白过来,起身到到石屋中去了,再回来时,手上拿了几件衣服,一看颜色便知是西大营的军服。 “我知道你不屑于穿别人穿过的,但这里也只有这些,要么继续冻着,要么将就,你自己选。”说罢,将衣服放在石凳上,离开了。 第150页 元澈慢慢地走过去,左右看了看,石凳上的军服已经很旧了,是穿过很久却没有及时洗涤的粗布,但是衣服很完整,没有破损的地方,这在西大营这种训练和出任何都极为频繁的地方,已经算上上乘的了。元澈没有动石凳上的军服,望着亭子外面弱弱的火苗出神。 贺云初没有进石屋,晃眼的功夫人就不见了踪影,不知去了哪里。元澈走出来,火堆旁边没有可供坐着的东西,便这样站着也挺好,身上的衣服满是泥浆,被火一烘烤,硬梆梆的咯人,却不那么冷了。 他怕冷,从小就怕冷,西北的春天早晚温差大,人待在风中象被冻僵了似的,他一点都不喜欢这个地方。 “你这样会冻病的。”贺云初的身影鬼魅一样的出现,元澈蓦地一激灵,可能真的冻病了,竟然这么近都没听到来人的脚步声。 站在火堆旁良久,他身上的衣服即使挂着泥浆,也干的差不多了,但身体多处肌肤露在外面,野外的冷不是衣不蔽体的身体可以承受的。 其实元澈不知道,此刻他冻的嘴唇青紫,脸色苍白,完全是一副病重了的样子。 他望了一眼贺云初,绷紧的神情才微微放松了一些。 贺云初已换了一身西大营尉级军官的军服,显得身形矫健。她人小,个儿也不高,但一身军装却被她穿的极有气势。她两步上前,将旁边的衣服强行塞给元澈:“换上。”贺云初的语气不容拒绝,简直象是在下达军令。 元澈接过军服,手指在粗葛布上的摩娑感有种奇妙的温度,态度莫名起了变化,神情松缓下来,轻爽地答了一声:“好。” 还不等贺云初移开视线迴避开,他身上的破衣服已应声而落,迫不及待地将一副无摭无拦的玉体呈现在贺云初面前。 瞬间的惊愣让贺云初忘记了羞怯这件大事,眼皮眨了一眨,转瞬就红晕瀰漫,从双颊烧到了脖子根。 贺云初并不是第一次看元澈的身体,但如此完整而近距离的,顺其自然的,这还是第一次。 “你,你放肆。”贺云初慌的背过身去,心跳的象擂鼓。在军中与男子们厮混打拼了五年,即使见过再多的男子,这种场面也还是会令人恐惧的好吧! 元澈这种突然暴露的行为,近乎自毁式的破釜沉舟,不仅仅只是想工心贺云初一下。此刻他当然还不知道贺云初女子的身份,这所以如此,他只是试探,在卸除一切防御之后,对手的反应有多大。 只可惜贺云初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还是以儒家的伦理道德为基础的素质教育,在元澈的霸气面前,自然会败下阵来。元澈不是敌人,面对这样的挑衅,也没有将他噼成两半的必要,所以只能躲。 元澈却似浑不在意,拿着松松散散的衣服身前身后的搭试,半天理不出上下左右,更是连穿搭的顺序都找不到! “这里有个结,需要先解开吗?”这倒真不是装的,元澈从没接触过军服,更别说缝了护甲在衣内的西北军军服。 贺云初松了一口气,忍了又忍,默默地松开了手中的暗器。一声不吭地过去,展开裤腰,半蹲下去,伺候他穿上,掩好裆中间的护褶,抽紧腰间挽绳,系了活结,又将上衣给他套上去,一层层地将护具压在夹层中。一系列的动作中,有无数机会她可以一击而中取他性命。 元澈似乎能感觉到她身上的杀气,虽然展臂安然享受着她的服侍,但神情一刻也没放松过,所以整个过程中两人都没说话,各自保持着警惕。 贺云初从未侍奉别人穿过衣服,在元澈面前这种逆来顺受的态度,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更何况伺候的还是一位□□的手残党。只是尽量以最最简单的方式最快的速度结束这种令人羞愤的局面而已。 虽然是旧军服,但面料和配饰却与一般的兵士不同,肩头繁琐的绊扣明显是将级军官才会有的一种装饰,而贺云初的级别显然不够。 “大人既然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必然有常人不所不敢求的事,不妨直说吧。”军服的腰间,坠着一枚比铜币大两倍的椭圆形小铁牌,也是这身军服上唯一的一块配饰。 贺云初顿了顿,她的确有事要求他相助,却还没想好如何开口。元澈似乎总是喜欢抢先一步去堵她的路,逼得她退无可逼之时就只能说真话。在红山时是,柳原过来的那次也是,这次做的更绝。 元澈在狐狸窝里与阴诡伎俩斗了十八年,如果这都看不出贺云初的局,他也活不到今天。 贺云初身形玉立地站在阳光下,夕阳的余辉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浅浅的灰幕色,越发让人觉得她周身的清冷。 “这里是夏州城南门的护城河,沿着这条河顺流而下,不到百里是西北军大营,中途上岸,穿过一片树林直上官道,一个时辰不到便能见到一队隐藏于微山之中的人马。不过他们选的那处埋伏之地还真不是个好的宿处。夏州不同于京师那般湿润软濡,尤其这个季节,看似一粒不起眼火星,瞬间就可引燃一座山峰,几百里密林着起来,如果没有一场泼天的大雨,火势十天半个月都扑不灭。千数之众又怎能与天抗衡,兵不血刃吞噬数千肉躯,连骨头都找不到。” 元澈心头蓦地一惊。根据原计划,曲黎的人马停在距离夏州城三百里外的地方,无令不得擅离。如果真的有这把火…… 第151页 “你想做什么?”元澈眸底顿时一寒,身上许久不现的凌然之气瞬间回归,象换了个人似的。 ☆、卧榻之侧(二) 贺云初是久经沙场的人,对杀气是何等的敏锐,但她并未被对方身上突然显现的霸气吓退,依旧迎刃而上,慢语道:“你见过红色的土地吗,就是那种用成百上千人的血浸染过的那种?” 元澈微微收缩:“就凭你还是你身后的许峥或是贺靖?只怕最先流干的是你的血。” 贺云初满眼的悲伤,掩都掩不住,但她却没有接元澈的话:“他们都是无辜的人,老弱妇孺,即使成年男子,也都是无处可去的残障。整整五百二十人,他们在屠刀下甚至无还手之力。他们流尽了身上的血,把身下的土地染成了红色,焚烧尸体的时候浓烈的血腥味数月都还在空中飘散……我离得他们那么近,我看着他们的身体在大火中燃烧,却不能哭,不能为他们收尸,不能给他们祭奠,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 元澈一怔:“何时的事?”数天前曲黎在下三桥的确用这种手段处置过沙匪…… 贺云初回过身来,很认真看着元澈:“如果真的有那把火,你打算如何救你的同胞,毕竟,人是胜不过天的。” “你威胁我?” 贺云初摇摇头:“公子养尊处优,一直被身边的人保护的很好,可能没体会过无能为力的感觉,就是你明明知道他们会有危险,可你却救不了他们的那种感觉。” 面对元澈寒凉的眸光,贺云初知道接下来的话是非说不可了。“三年前,西大营奉派出一支人马前往红山,奉朝庭令接收红山执矿权,前锋军刚到青云岭便遇到了伏击,他们血战两天两夜,在蜂烟毒障的山岭间丢下了一千多具同胞的尸体,在救兵到来的时候放下了手中的兵器。但他们没想到的是,救下他们的人并未将他们带回西大营,而是将他们集体送进发红山矿,做了矿役。” 西大营千人造反入了红山矿这件事,元澈是知道的,当时满朝譁然,无数人上书要求清剿斛律族余孽,后来还是被皇上压住了。但贺云初的说法,这中间似乎是有误会的。 “那又如何,当时无法澄清的事,难不成现在要上达天听?” 贺云初眼中已蓄了泪水,突然双膝一屈,在元澈面前跪下了:“三年的矿役,一千多人且身带重伤,能活到今天者恐怕已寥寥无几,我没有上达天听的本事,更没有救他们脱离苦海的能力,只想求公子手中持有圣谕之便,能赦他们一条生路,容他们苟延残喘于深山,从此永不再现于世人眼前。” 元澈直直地望住贺云初,这样的贺云初让他觉得陌生,但很真实。但元澈从来都不是心慈手软的人,更何况他是奉旨清剿红山矿的。贺云初的这个请求,他不能帮,也不会帮。 “安图,你又在诳我了,让红山矿放一千多苦役,凭你手中的另一半圣谕就可以办得到,你当是你手中的牵线木偶,耍完一次又一次。” 贺云初抬起头来,跪得笔直:“不管公子信与不信,今日我都是带着诚意相求的,一片赤诚,天地可鑑。” “一片赤诚?你拿什么让我信你的一片赤诚?” “公子在进夏州之前,是否在夏州城外三百里的前山南丽安置了五千人马,一千轻骑,前锋步兵两千,侧翼一千二百步骑混编,辎重营卫八百人布置于后营。” 元澈眸光厉厉,没有说话。 前山南丽方圆六十里,山不高,但林深树高,前山北丽的湟山镇由于土质泛硷而地广人稀,公子的人马从湟山镇入夏,五千人马浩浩荡荡,近在旁侧的西大营却毫知觉,任其布蜀而不闻不问,公子不觉得其中大有蹊跷?”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金羽卫出行从来只奉皇命,他们要在何处扎营,难不成要地方军府同意不成。” 贺云初点头:“夏州乃边防重地,东临西胡北抵月氏,外人要进入夏州,凡是带两条腿以外的蚊子都要经过层层盘查,更勿论浩浩荡荡的五千人马。” 元澈笑了:“夏州防卫既然如此精密,那上千的月匪又是如何突破防线长驱直入了夏州腹地还能精准伏击了太子圣驾呢,你不觉得这是自相矛盾吗?” 贺云初的神情严肃起来:“曲凌河年年都会有大批役工修理河床疏通河道,但却在最不该泛洪水的时候决堤了。西北道边防布防密如蜘网,却有月氏骑骑千里深入如无人之境。明明番号不明身份不明的大队人马一路直出定州,一路西进都抵近了夏州府的鼻子底下,西大营万众之师竟然毫无察觉,公子觉得这都是西北道在拿自己的矛攻自己的盾,仅仅是当政者的渎职吗?” 元澈的眸光深不可测,他望着贺云初,眸底即不见惊慌也不见诧异,甚至连他平日里最常见的表情,淡漠,都没有。 “连你都觉得这些都是顺理成章的阴谋,为何还要甘心于其中而不抽身?你是觉得自己是置身于这阴谋之外而隔岸观火的局外人,还是自信有跳出重重围困而自救或是有及时雨般的外援?” “我告诉你一个真相,前山南丽的五千先锋,自入陇之后便被西大营驻防红庄的七营两万人马分三处布防切断了后路,成了陷于重重包围中的孤军。” 第152页 元澈冷笑:“如此精密的设计,不知主谋是许峥还是贺靖?许峥倒是有此魄力,但绝无如此缜密的心思,难不成是他们俩人联手了?” “既然计划如此缜密,你又打算如何救我出局?” 贺云初茫然地摇摇头:“你还不知,比这严重的事还在后面呢。”说到这里,再往下就是泄露军机,是死罪了。 贺云初轻嘆一声:“拿你的五千人马换不知道存活能否过柒的一支残军,你若觉得值,我愿意再搭上我自己这条命。” 元澈的表现依旧淡淡的:“我还是觉得更应该相信你,欲藉机报红山被我沉河之仇,如此才更顺理成章。” 贺云初有点着急,沉不住气了:“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不可拿半师人马的存亡与我置气。” “前山南北浅坡处的荆棘深山里的密林,大批的营帐设于此处,无需强攻,只须一场山火……” “你真要放火?”这次,元澈不淡定了。 “不是我,而是老天放了一把火。” 元澈眸中的寒气逼人:“既是天意,你又如何得知?既是天意,你又如何能救?” 贺云初脸上满满的悲嘁,倒不象是装出来的:“三个时辰前我的斥侯探到的消息,前山北丽的湟山镇东起了大火,火势凶凶三四个时辰都没有扑灭。我营中的老斥侯精通天象,他算准明日巳时前后会有大风。湟山镇东紧临前山北丽,若今晚戌时前大火还灭不了,微风起时,便会殃及前山北丽。若真有这一场风,整座前山一两个时辰内就会被大火吞噬。” “前山沟壑遍布,峡谷当中只有一处空旷之地,虽远离树木林带,但山连着山,进出只有一条官道,俗称豁梁。若在平静之时,即便设伏也找不到一处可供隐身的高地。但这条道之所以称它为豁梁,概因此处数十里路段处于谷尖,两侧悬崖,中间道路狭窄,最多四驾同行且还要驭马娴熟之人,否则,一次通过只能两骑并行。公子试想,若遇铺天盖地的山火,数千人马是否会惊慌,情急之下是否还会听令一如即往有序而行……” 数千人拥入道梁,是一个怎样的局面,元澈即使未跟随大军而行过,也不会想不到那种相互踩踏的场面,往往,这种惊慌无序时逃窜的伤亡,比战时的伤亡数量还要惊人。 “此计甚好,慈不掌兵,大人当真是将材。” 贺云初完全不理会元澈的奚落,轻声道:“公子非冷血之人,何必故意做这番置身事外之态。”贺云初眼神如炬,缓缓站起来。 “你说了这么多,道尽眼前的兇险,不就是为了被囚于矿区的近千斛律族兵吗,敢问斛律族的那些大长老们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甘冒如此风险,不怕我真杀了你!” 贺云初知道,眼前的这个人虽然年轻,明面上他的身份只不过是商队中的一个簿吏,实则身份贵重心机深沉,手段狠辣不输于许峥,而且内功深厚,并非表面看上去那般孱弱,隐于身后的势力甚至能够与李崇的这十六个死士相抗衡…… “公子只管不信吧!说白了,我身份尴尬职阶卑微,再怎么不甘,也终是手无重权的一介小兵。之所以坦诚与公子道尽此番肺腹之言,只想求公子怜惜苍生一次。而斛律氏给我的,是身上流着同他们一样的血,救族人于危难,纵是付出性命也是应当。” 元澈心中暗惊,琉璃那般精明之人,竟然没有探到安图的斛律氏身份! “既然大人敞开心扉,我也没必要再做摭掩之太。我是一介商人,并非手掌大权之人。红山势力复杂,虽属我大梁物产由大梁的官吏掌控,但一个人的财力大到可以左右一国之政时,对于国家,就是祸患。况且红山滋养的势力在大梁已为祸多年,已到了致使朝庭政令难行的地步,纵然有新的政令施行,当朝也难左右其执行的方向,已令举国忌惮。一个小小的红山,一处弹丸之地都敢与朝庭抗衡多年,安图,你觉得红山的时局,是凭我一个官商出身的贩夫走卒可以左右的么。更何况对红山所要採取有措施是圣命,除非我活腻了,否则断无违抗圣命的可能。” 元澈已经将话挑明至此,贺云初当即便明白了,朝庭对红山下了无差别恪杀令! “我亲眼看到你的人马在红山下扎营,万众之师,如果您不是奉了皇命,红山这样的国中之国怎会容你安卧于其侧。公子非狠戾之辈,我所求也不是全然为难于您。只求您能带我的人混入矿山,之后我带出来多少人,便会在矿里留下多少具尸体,绝不会给他人留下您抗旨不遵的把柄。” 元澈怒惊:“红山下的人马都是只遵圣命的金羽卫,天子近卫,你想混在他们当中进矿?安图你简直疯了。” “红山下的人马的确不易用接近,可困于前山的队伍却是可以的,据我所知,他们是京畿的铁骑营,这一路上都是他们在负责公子商队的安保之责。” 韩潭那边,有关于刘道远以及隆裕行的消息还没收集上来,贺云初摸不准元澈的身份,甚至连他真实的姓名都不知道,但时局已等不到她把什么消息都汇总回来再做打算了。 “不管你怎么说,这件事我都帮不了你。说已至此,你我过去的事,不管是真误会还是真恩怨,至此一笔勾销,从此两清,若再见,你我就是路人。大人若是真明白,就不要做阻拦我离去的不智之举,否则,你今日这个局还有你身后跟随的这些人,都会成为一个笑话。” 第153页 贺云初心头黯然,原以为可以说动他的……还是太自信了! 元澈转身走了没几步,贺云初象脑袋后面长了眼睛似的,醇厚的声音随之普追过来:“这里是西大营的防地,即便身上有军牌,没有手令也是出不去关卡的。” 元澈顿住脚步,回身时,贺云初已兀自往来时的路上去了。 元澈这边难妥协,一旦红山下的金羽卫提前动手,贺云初不得不提前准备。 等到他回到栈春桥的时候,已是繁星初现了。但元澈站在窄巷中举目栈春桥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时,却蓦地愣住了。 窄巷尽头的高墙之内,一股浓烟伴随着一道火光沖天而起,剎那映红了夜空。 客栈失火了! ☆、卧榻之侧(三 )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巷道尽头由远而近,正朝这边疾奔而来。凭直觉,有危险正在临近。元澈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躲,正好撞开了身后的角门,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闪身躲了进去。 角门里面是一片稀疏的竹林,如果是白天或是月夜,这片林子几乎掩不住人的身影。元澈身上穿着军服,硬梆梆的衣料本就咯得他很不舒服,脚步声已在身后迫近,几乎与他紧随其后进了角门。 来不及多想,元澈就势一趴,卧倒在了地上。 进来的人影有七八个,他们没有掌灯也没有拿火把,漆黑的夜里快速移动的身影象游走在黑暗中的幽灵,步履轻盈行动敏捷。 黑色的身影过了竹林便不再继续走了,安安静静的停下来,象是在等什么人。良久,才从路基的另一头传出轻微的脚步声,紧接着一盏暗黄色的灯光伴随着脚步声缓缓靠近。 极常见的粗砂罩风灯,灯笼不大,光源又压的很低,循着光线,只能看到走来的是两个人,灯光映照在地面上,亮了不足五尺方圆的一片,隐约只看得清近前几个人的腿脚,人的脸是模煳看不清的。 两人停下来,其中一个略带温和声音的问道:“事成了?” 光影里一个黑衣人躬身答道:“一切按计划行事,并无差错。” 挑着灯笼的人几不可闻的嗯了一声,随即又道:“烧一把火何其简单,没准一转身就灭了呢。” 黑衣人道:“大人请放心,我们是看着货物都着了之后才走的,一时半刻灭不下去。” 挑着灯笼的人稍稍往前进了半步,将手中的灯笼挑高了一点,似乎是想看清答话人的脸。并不明亮的落在黑衣人脸上,同时也照亮了挑灯笼的人。 元澈心头一紧,这个人竟然是东宫的给事蒋劲! 他问道:“外院呢?” 黑衣人赶忙垂首,即不敢看挑灯笼的人,更不敢看隐约出现在灯笼后面的那个人,谨慎答道:“我们换了隆裕行护队的衣服,先点的外院,外院的几个侍卫也发现了我们,打斗中一块配结还拉在了那里,那块牌子是曲黎从不离身的护身符。” 蒋劲紧绷的脸色无半点放松,继而又问道:“夏州府有何反应?” “根据事先商量好的,夏州府的人一直埋伏在外面,等客栈这边着起来之后他们兵分两路前往两处起火处,刚刚我们在路上遇到了夏州府的役兵朝外院那边跑过去了,火势如果一时半会儿救不下,隆裕行的人可能一个都保不住。” “隆裕行的人呢,可有漏网之鱼?”蒋劲又问。 黑衣人答道:“除了外面的车夫和脚夫,在位上的人一个不差,都在呢,我们送了假消息进去,京中有圣谕,他们都得去接诣,聚齐了,一个不漏。” 蒋劲回头,与身后黑暗中的人低声说了句什么,随即对几个黑衣人道:“你们先下去吧,休息两日便即刻动身,下一场战可不容易打。” 几个黑衣人转身,身影很快在角门里消失了。 蒋劲转身,并不明亮的灯光转向他身后的人。一团桔色的灯光,象一群聚集起来的萤火虫,光线并不明亮,可元澈还是清晰地认出了那个人的脸。 太子元汾! 樨霞谷一战,他金蝉脱壳,不声不响地隐藏在了夏州,没想到图谋的竟是这个! 元澈双手抠在泥地里,力道大的直到指甲缝裂痛他才冷静下来。 “在帅府外院刺杀太子,又烧了斛律族人的客栈,又损失了官货物资,这几条,任何一条都足够置他于死地,殿下还有何不放心的?” 太子元汾身上披着一件黑绒大氅,两只手抚着滚边的兔毛,脸颊依旧黑沉:“你太小看他了,若能如此轻易得手,他又怎能活到今天。况且你们的计划漏洞太多,奏报更是经不起推敲。”他的脸上,似乎永远带着一副怀疑的神色。 元澈的眸光在夜晚的暗黑里格外冰凉,寒冷,只是无人见。 蒋劲想了想,突然压低了声音道:“我们手上有圣谕军令,要不然干脆用它……” 元汾狠狠瞪了他一眼:“这副圣谕军令原本就是华贵妃为元滇所求,丢了,那贱人若不呈报便是欺君,若是报了,这藐视皇权的罪责也够她们母子喝一壶的。偷出来也只为给那对母子一点教训的,如今若我们公然拿出来使了,那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还用等别人来收拾咱们,光一个私藏圣谕这一条,就是死罪。” 第154页 蒋劲也觉得浑身冒冷汗:“原本想着这是个炽手可热的宝贝,现在倒好,成了怀里的烙铁了,怎么处置都不合适。” 元汾听了冷笑:“你是真蠢呢还是假愚钝,现在太平时期,这东西在我们身边自然是不妥当,要是南边乱起来,它可就是我大梁的命,有它在手,大梁的江山……” 蒋劲却给得意中的元汾泼了一瓢冷水:“那昌王要是不配合咱们呢?” 元汾冷笑:“勾结月匪入境这可是通敌叛国,有这个把柄在,你说他会不会冒这个险。” 蒋劲还是不明白:“虽然如此,但我还是觉得这里头的事似乎不这般简单,昌王远在汾州,跟月氏隔着远了去了,又没什么利益纠葛,月氏人凭什么就信了他呢?” 元汾一伸手将身边一颗月季的花蕾掐了下来:“他没有,许峥有啊。你明天到他府上去一趟,好好敲打他一番。好好的一出谋划,竟然弄成了一锅夹生饭,问问他那个半路杀出来的侯悦基是怎么回事。这次让贺元初侥倖逃过一劫,贺靖那一头再往起来挑就不好办了。实在不行,让他一併把这个姓侯的也办了。” 蒋劲有些犹豫:“这恐怕不妥吧,西大营刚刚折了一个司马云,断了贺靖一条臂膀,这个侯悦基还不知道是哪头的人,又把他往哪里弄呢,总不好……” 元汾稍稍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压低声音凑近了蒋劲:“给昌王去信,让他想办法把司马云劫了弄到西胡那边去,司马云跟西胡的仇可海了去了。回来报他个投敌叛国,这下贺靖就不用我们费心去收拾了。” 蒋劲点了点头:“属下这就去办,不过殿下,恕我多一句嘴,如果昌王那里失了手,我们还得另想办法,打蛇打七寸,这次要是弄不掉贺靖,回去太后那里怕不好说。不如把隆裕行这把火引到贺靖那儿去,他俩去斗,我们在后面借一把东风,两件事不是一起解决了。” 元汾低头想了想:“他俩从无交际,更无利益牵扯,贺靖怕是不那么好煳弄。” “三殿下好男色,贺元初公子又生得如花美貌,如果贺公子被三殿下强了,他们不就有交际了吗。” 元汾蓦地抬眸,满眼都是喜色:“别人都说你是个老狐狸,今晚才见你露出狡猾相,去吧。”他很欣赏地沖蒋劲点了点头,又补充了一句:“动用你手下的所有人,尽快查清那另一半圣谕军令的下落,说不定我们很快就有要用到它的时候了。” 元澈身影僵硬的站在一堵花墙下,这里是通往夏州城外的暗道,元澈从栈春桥后的巷子里出来就一路快步疾行走到了这儿。他身上穿着西大营的将服,手上有军牌,可现在,他却突然不想出去了。 贺云初大大方方在夏州官驿,贺靖的小院见了贺元初,有南风陪同。 贺靖是西大营监军都督,在这之前他是大梁黑水国事务特使。即使黑水黑归附大梁已二十年,贺靖也从黄领侍书郎被贬,几次仕途沉浮,但他这个特使的身份却依旧没有撤回,至今还负责定时定期向朝庭奏报西北道斛律族的动向,及负责跟斛律族如今的当权者们联手处置异族的地方事务。 南风是斛律族大祭祀一脉的,不管他身上有没有斛律阿骨的血脉,但被祭祀府养大这一事实就足够奠定他王族血脉的身份,尽管能真正做主斛律氏族务的人,族中的长老们真正遵从的人,是真正有王族血脉的贺云初,但谁也不介意南风以尊者的身份替贺云初出面政府层面的事务。 当然,这次会面也都是很官方的,除了眼视,贺云初与贺元初以及贺靖都没有任何很私人的话题。既然会面是官方的,时间也就不会很长。 根据事先安排,贺云初从夏州官驿出来后,立刻与南风兵分两路。南风拿着夏州府官府的通行令,大大方方地乘夜出城,祭扫祖坟。按斛律族的风俗,祭祀和祭扫是从凌晨未时开始,拿到了通行令,他必须要给正在夏州公干的贺靖报备。 贺云初虽然是斛律族人,但她更重要的身份是大梁西北道的军人,没有军令不能擅自离营,所以她是不能陪同南风一同出城祭扫的。 贺云初这段日子在夏州城与昔日的纨绔子递们迎来送往的鬼混,入官驿前便着人给陈桥留香递了贴子要拜访韩哲,等她从官驿出来的时候,陈桥留香的马车已经等在了驿馆的门外。 跟韩潭安排完所有的事务,贺云初继续坐着陈桥留香的马车由陈桥留香的少主人、安图的錬手韩哲亲自送到许峥在城外的别宛时,已是深夜巳时。 许峥的外府别宛,高墙大院,碧墙琉璃瓦,里面一层层守卫森严,是许峥也是夏州接待要人的一处居所,没有许峥亲书的手令,外人是不能任意出入的。 贺云初住的这个地方是别院第四进的云水阁,这是连接别院内外宅的一个过渡式庭院,占地并不大,却装饰的很别致。 外面的车马不能进院,所以所有进出别宛的人都是在大门前下车或是下马,步行进入垂花门,然后再小各属院的小厮引领,乘坐小轿或是轻便的马车去往所属的院落,戒备之森严堪比大内。 下了马车,远远的,贺云初便发现歇雨廊下站着一个人,着西大劳军服,但那身影却异常的熟悉。尤其是越接近越有种四面八方滚滚而来的压迫感。 第155页 空气中瀰漫着烟燻和土盐混合的味道,他站在身外有重兵守护的歇雨廊下,身影越发显得孤绝。 贺云初走到他跟前,四目空中交汇,电光火石之后,一切归于平静。 “我军中的同撩。”贺云初简单地给韩哲介绍道。 韩哲认识几个贺云初身边的人,比如陆煦,许有亮崔权有等,但贺云初身边时有新人加入,比如小虎他就是数天前才见过的。韩哲礼节性地同元澈点头示意,却没想到元澈并不象贺云初带给认识的其他军将一样,与韩哲热情的寒暄或是亲热的抱拳碰肩,他只是用眼皮的开合表达了下他的态度,甚至连声都没出一声。 贺云初早已习惯了元澈的这副王霸之气,满脑子都是元澈去而回返的来意,压根没注意两个男人眼神中擦枪走火的敌意。 贺云初是帅府的少主人,又是西大营乃至丹州都营都捧在心尖上的将领,早在数天前她刚刚入住别宛的时候,许峥就吩咐过,不得干涉小主人的出入自由,于是乎,她要带什么出去带什么人进来,守门的兵士都只是睁着眼睛看着,连问都不敢问一句。有识趣的,干脆连看都不看,或者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贺云初在夏州认识的纨绔贵子们多,入住才短短三天,迎来送往的就不下十回。 凭直觉,元澈回来十有八九与红山有关,贺云初用眼神示意韩哲跟着进了别宛。 小虎一直在垂花门外等着,瞌睡了醒醒了睡,两只眼睛都绷得麻木了,突然看到自家大人的身影进了垂花门,擦了把眼睛立刻迎了上来,一看身边的元澈,眼睛直愣愣地,却还是躬身给他见了礼。 ☆、卧榻之侧(四) 不等贺云初问,小虎边走边跟贺云初说了东二进的青山院起火的事。夜里没风,火势虽大,刚在墙外冒了一柱青烟就扑了下去。 贺云初与韩哲交换了个眼神。今夜还真是怪事连连,栈春桥似乎也是那个时辰突然着了火。因为经歷过京城王府的大火和公主府的那场大火,韩潭比任何人都重视防火,甚至别人想不到的细节都在他的提醒下布置的细緻又精确,所以商行库房的大火才起了青烟,随即便被扑灭了。 但许峥在防火这种事上的警惕程度,也似乎不亚于韩潭。 听着小虎的叙说,元澈一声没吭。 “半个时辰前,青山院进去了七八个人,捂得严严实实的,象是怕被人看到似的,进了门就匆匆上轿走了,怪得很,青山院那边,竟然边个守卫的都没有。”云水阁是别宛中最小最偏的一个院子,贺云初走的时候把安氏兄弟和小虎留在了院中,院里的僕妇和杂役又都是从悦凤园带过来的,都是心腹。 小虎还在继续唠叨,贺云初嫌他烦,回头瞪了他一眼:“帅府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在这里妄议。” 贺云初看了元澈一眼,发现他对此一点不关切的样子,松了口气。 元澈的突然到来,贺云初猜到他定是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给韩哲递了个眼色,没让他离开,以继续深谈为由,韩哲顶着元澈不屑加鄙视满怀的眸光,跟着进了云水阁。 “我有话要对你说。”一进门,元澈很不给面子的直接拉住贺云初的手臂:“不希望有外人在场。”公然轰人了。 贺云初挣了挣没挣开他的手,便讪笑着打圆场道:“韩哲不是外人,是自己人。” 她的原意是提醒元澈韩哲的身份,可元澈压根就不按她的思路去想问题,双手用力,直接将她带进了怀中,阴着脸道:“你的意思是说,除了我,你的身边还有其他人?” 元澈的脸压的很低,鼻尖抵着贺云初额头,湿润的唿吸缓缓的铺洒在贺云初的脸上,顿时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果然,还不等她反应过来去拒绝,元澈的唇已覆了上来。 贺云初大脑瞬间断电:以往,可都是她强行…… 元澈也不是有多情愿跟贺云初对吻,只不过身边的这个男子,他看贺云初的眼神……实在让他不舒服。不过,吻上去之后才发觉,竟然有些迷恋…… 小虎在柳原就见识过这两人之间亲密暧昧的小动作,见怪不怪,倒是韩哲……这种魂不附体般的颓丧算什么? 小虎很快反应过来,颇为同情地扶着韩哲的手臂,拉着他跌跌撞撞地出去了。 屋内多余的人一退场,元澈闪电抽身,不等贺云初质问诘难,先发声道:“我愿意助你红山矿中的族人脱困,条件只有一个:一切听我的。” 贺云初怔怔地望着他,思维很迟钝地愣怔了片刻,然后很没出息地上下嘴唇紧抿,贪婪地吮走了留在唇瓣上的味道,才缓缓道:“你打算如何行事?” 元澈看着她这一连串的举动,心头竟然莫名其妙的……“把眼睛闭上。” 这回,贺云初很配合地没有问他为什么,闭上眼,安安静静地……被某人揉吮了一番。 舌头险些被吸断。 “我有恋童,断袖,阴合的嗜好,你可愿意?” 贺云初情窦从未开过,但在情事上却也不是一点都不懂。况且许常昊也带着她逛过风月场所,也算是见识过男女大妨的那些事的有经验人士了,但事实真实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到时候…… 第156页 贺云初脸红到了脖子根。 除了男女情事,贺云初毕竟不是一般的小女子,更何况听元澈的语气,似乎还不清楚自己女子的真实身份,这种温情脉脉的苟合之举,十之八九也是为解困而搭上来的附加条件,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想明白了这点,贺云初也就不觉得为刚刚的行径害羞了,坦然看向元澈:“公子若肯相助,在下愿听公子驱使。” 谈到正事,元澈也即刻收敛起了轻浮的嘴脸:“有地图吗?” 听到招唿,小虎麻利地将地图送上来,偷偷望了眼两位事主,两人轻松自如,仿佛刚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埋头商量事情,他很识趣地退了出去。 隔壁,韩哲失魂落魄,眼神空洞到虚无。小虎轻轻地嘆了一声。 元澈的眸光显得格外的亮,他望着贺云初的表情就象狡猾的猎人看着陷阱里茫然的猎物般,唇角轻蹙,笑意诡异。 西北道唯一非西大营直属的一支特殊队伍:巡防营,三万人马分三个防地驻守在青云山和红山,益州的防地有五千人,与司务营同等规模,负责益州的防务。 青云山有一半以上的领地都是山林,而这一半以上的山林又多为障气林,非巡防营的防务重点,所以巡防营的重中之重是红山。 红山地区多为丘陵,周围耕地并不富裕,因为土质不佳,庄稼不长,却利于瓜果的生长。所以红山周围的山丘谷壑中,遍布着品种不同的果树。 巡防营在红山一带的布防严密,不管是与之紧领的定州还是夏州,都没有插足之地。 但红山矿的利益却又的确令人心动,所以定州和夏州还是见缝插针的往里面穿了各自的势力,光夏州,依靠这些势力的存在,每年从红山获取的好处就不下五百斤黄金(提纯后)。只不过这些私底下的交易是上不了明面的。 在巨大的利益下,负责这条黑暗交易链的人,也是最难管理的人。为防引人注意,许峥安排在这条链上的人并非他的真系亲属,而是他曾经的一个问下,也是自己的心腹,东城人,自小离家与许峥在军营里打拼,许峥飞黄腾达后顺便把他这位袍泽也提拔成了亲信。 本以为这个人在东城早已无亲无故,但这个人在东城不但有父母兄弟,而且还有妻子和一对又胞胎儿子。只因他在东城犯事,不得不隐姓埋名远走他乡。 当朝起了灭取之心后,许峥这个亲信的软胁就落到了元澈的手里。 “你想让许峥插手此事?”贺云初一脸不可置信,她可是避之不及的。 “当朝的旨意是不论身份就地恪地,不留一个活口,执行此次圣令的人是金羽卫指挥使,你是想说动他抗命还是想从他手中劫人!” “我们可以想其他办法,在进入红山矿之前,用我的人引开金羽卫,然后再派人潜入矿区带领里面的人突围。” 元澈冷笑:“你打算用多少人引开金羽卫?用斛律氏的族兵还是用西大营的兵。且不说西大营的兵你能调出多少人马来,就一个恪杀令,参与此事的人一个都活不了,你想拿多少人的命去换矿里的那些残兵。” 元澈的话虽无情,却是事实。贺云初是带兵的军人,她知道这件事的成败胜算也许无几,可现在来自己族中的压力迫使她不得得冒一次风险,否则对圣主失去信心的族民一旦大批西迁,朝庭肯定会藉此清剿…… “许峥虽爱财,却也不是唯利是图之辈,他还是能分得清时局利害的,让他就范,往红山派兵,除非生死,否则绝无可能。” 元澈的眼珠转了几转:“你不是同他家的那位公子关系……如果他在红山,许峥会不会……?” 贺云初果断摇头:“不会。”看着元澈这一副满是怀疑的眼神,贺云初无奈地嘆道:“实话跟你说吧,这位许三公子常昊,其实是许峥的一枚弃子,他从未将他当儿子一般待过,所以他的生死对许峥而言,还不如他身边的一个小厮。” 元澈倒不知道这点,作为质子,许常昊从十四岁起一年有一半的时间生活在京城,他与此人虽无交际,却知晓他不少事。成日里锦衣玉食花天酒地,豪赌豪饮动辄一掷千金过着可谓挥金如土的生活,如果不是有许峥这么一尊大财神做背后强大的财力支援,一般的世家公子,哪个敢如此挥霍。 贺云初知道元澈在想什么,可她也不想揭许常昊的隐私,轻描淡写的露了一句:“他好赌,但从不真赌,在外人眼里,他那花天酒地挥金如土的生活,那些钱财其实都不是他的,也不是许峥的,有时候我觉得他是恨透了那个给他银子花的人,所以才任意挥霍的。” 无澈还是第一次听到许峥的官面上之外的家事,竖起耳朵想听,贺云初却不说了。“从许三身上下手,如果你与他没有什么深仇大恨,还是歇了这盘算吧,行不通的。” 其实元澈也不是真想拿许常昊做什么文章,只是想说出来噁心噁心贺云初,谁让她那天在众目睽睽之下与之亲热嘻闹成那样。 元澈沉默不语,贺云初就知道他在等着自己主动跳坑,必竟提出这个建议的人是他,贺云初可不信元澈是个毫无原则随口给人许愿的人。 “如果需要我亲歷亲为的事,但请公子吩咐。” 第157页 元澈懒洋洋地望着她,似乎对什么事都不紧张,缓缓在椅子上坐下:“我要你亲歷亲为做的事多了,比如说眼前就有一件,你可真的愿意去?” 贺云初双手一握:“在所不辞。” 元澈双手修长的手指绞拧在一起交替检察自己的手指甲,道:“寻个暖和点的房间,薰香,暖床。” “……?”贺云初光张嘴说不出话来,在所不辞这种话可是刚刚从她嘴里吐出来的。 “然后替我约一下贺元初贺公子,他是贺靖的儿子,你应该认识他。”元这澈却话锋一转,往别人身上去了。 “你想做什么?” “你我不熟,想必还不知道我在京城的同好圈里颇有些名气,听说这贺公子生得如花似玉……” “不行。”元澈还没说完就被贺云初打断:“还不如换我呢。” 元澈再度将她打量了一番:“换你?你有多久没照过镜子了,如此自负?你当本公子的床那么容易爬的,什么猫啊狗的都敢往上拱。” 贺云初明白这是元澈在奚落她,也浑不在意道:“不管你怎么说,此事就是不行。” 元澈沉下脸来:“贺云初,别怪我没提醒你,贺元初如果有恙,贺靖必定为之拼命。这里是许峥的别宛,贺靖的公子在许峥的地盘上出了事,贺靖手下的那只虎狼之师片刻就能控制西大营,为防万一,许峥只能退往红山自保,红山一乱,你才有了可乘之机。如果你放任此次机会不用……” 贺云初此时却比任何时候都更镇静:“我知道了,你这是要我釜底抽薪,一个一个都是拿身边的人试刀。阁下可能还不了解我这个人,我虽顽皮,有时也耍无赖我却从不辜负对我好的人。我八岁失去亲人进入军中,饮血屡立战功,靠的一不是运气二不是这身筋骨,而是我身边的人,他们给我帮助,教育,关怀,照顾,提携,即便是亲生父母能做的也不过如此。我是想拼了性命去救我的族人脱困,他们若有难我也会拼了命的去救援,却唯独不会背叛,哪怕搭上性命。我与公子相识算是一场缘分,若依你意如此,宁可就此断了这缘分,但我们从未相识过,也没有任何交际。天亮之后我差人送子出城与你的商队汇合,就此别过。” “贺云初,你想与我绝交?”元澈冷冷的声音从身后飘过来:“想都别想。” “你想如何?”贺云初瞪着他。 “既然做了我的人,就不能始乱终弃,否则,我让你亲眼看着西北道血流成河。”元澈坐着没动,可他的话跟他的气势却平地里捲起了一阵狂风,如同千军万马奔腾而至,滚滚雷声惊天动地。 贺云初倒吸一口凉气,整个人如坠冰窖。 ☆、三分之势(一) 元澈的眸光一直冷冷的,从贺云初的身上掠过,片刻没有停留:“记住我的每一句话,从未与你玩笑过,说要帮你,就一定会帮,只是不会平白无故的信你。” 他这是想要一个承诺还是想要……“我不是,已经答应你了吗?”贺云初垂首,对一个女子而言,将自己许出,不但需要勇气,还需要战胜自己的廉耻心。 元澈冷笑:“就凭你?贺云初?还是安图?” 贺云初百般纠结,还是忍下了:“西北道西大营中的安图,独此一人,公子如果想用我这个身份来做些什么,请言明原意,否则,纵然身死,也不会拿西北道数千万百姓的安危换一族之安稳。” “有骨气,我倒要看看你能硬气到何时。” 贺云初也冷笑:“恐怕要让公子失望了。” 贺云初虽然拿前山埋伏的金羽卫做要胁元澈就范的条件,其实她心里明白的很,如果不是事先有周详的谋划,靠天气和自然规律,变数还是太多,成事的机率不大。 这一局也许她没有多少胜算,但即使如此,她也不愿牺牲西北道大多数人的利益换取部分族人的安危。 凭柳书辞梁主簿等人给她灌输的时局常识和观念,元澈一行在西北道的意图绝不仅仅是取代一个红山矿这般简单。 如果他有虎狼之野心,西北道兵精将良,若助其成事,随之而至的后果便是西北道率先燃起的狼烟,最先殃及的便是本土的百姓。 就大梁目前的格局和政局而言,各地方势力还没有强大到足于凌驾于中央政权的地步,所以诸侯造反的代价是很惨重的。 虽然一直怀疑元澈,这个仅仅只在官商衙门里甚至没有品阶的帐房身份,凭贺云初现在掌握的九宫阁实力,还查不出象他这种只有明信官阶却没有身家背景的人的真实信息来。 元澈在隆裕行的公开身份是帐务,名叫青源,可贺云初却总觉得这并不是他真实姓名。 第一次去京城,在京郊外河与之相遇,那时候谈清炫告诉她,她惹了一位刚封了王的皇子,却没告诉她这位皇子的名子。 据贺云初后来得到的消息,同一时期,圣上封了三位皇子,其中有两位是封了王。随后不久,圣上又撤了一位皇子的王爵,被贬成了庶人。 贺云初对皇权之事不感兴趣,也就没注意过被削了爵的究竟是哪位皇子,但自始至终她都知道,在京郊外河遇到的那位,也就是面前的这个人,确定是皇子身份无疑。 第158页 所以,除了在柳原围捕搜查时被领队夏琉璃报上来的官方名字:青源,贺云初始终没主动问过他的身份。 元澈更是不会说。 元澈站起身来,已经准备是要走了:“好,你我便赌一把,看是你的骨气有用,还是我手中的权力有用。”他本想激贺云初起来拿捏许峥一把,但很显然,贺云初人小,但心智却不弱,若无足够的本钱,煽动她是毫无胜算的。 既然此路不通,元澈也没功夫继续跟她在这里磨。 “山不转水转,后会有期。”贺云初拱手,已经准备送客了,却没想到元澈突然跨前一步,快速而准地在贺云初的唇上啄了一下:“不要急着跟我撇清关系,别忘了,不管输赢,你都已是我的人。” 贺云初一个激灵:“你……凭什么?” 贺云初后怕地朝后退了一步,元澈得意的笑容刚刚浮上面容,门口安锐的身影闪了进来:“少主,有一队人马朝咱们院这边来了,有两三百人,已经把咱们这儿围了。” 贺云初一怔,跟元澈几乎同时想到了别宛的火。 “这里是许帅的外宅,出了事,帅府清查是理所应当的。”她看了一眼元澈。元澈意会她的眼神,点了点头。 贺云初吩咐安锐:“只要他们有大帅的手令,不必阻拦。”安锐刚退出去,小虎和韩哲就紧张兮兮的进来了。 韩哲神情已经恢復,但还是不愿朝元澈身上多看一眼。贺云初当机立断地吩咐小虎:“赶快给他换一身侍卫的衣服,韩哲,今晚必须送他出城,红山那边非他不能成事。” 元澈还穿着她军服,军牌是贺云初的,这样矛盾的身份根本就经不起查。红山的事,不管元澈愿不愿相助,这个人留在自己身边都是祸害。找元澈相助原本就是与虎谋皮弄不好还引火烧身,现在越想越后怕。 贺云初的吩咐原本就是圣令,又加上是红山的事,韩哲就是再存小心思,也不敢在大事上范脾气。当即道:“正好我今天没带侍卫,韩小的模样,夏州很多人都是熟悉的。” 作为栈春桥的少东家,韩哲在夏州上流圈里的出勤率还是很高的,附带着他身边的独眼侍卫也成了公众人物。韩哲这样说,是他立刻就明白了贺云初话中的意思,这个人,恐怕有不能被人认出身份的重要性。 任谁也没想到,许峥会亲自率队清查别宛,而且还是逐院搜查。他动用了西大营两千步卒,几乎是跟在贺云初后脚将别宛围起来,只准进不准出。 两千人无声无息围了别宛,任贺云初听力胜于常人都没有发觉! 贺云初跟韩哲都脱了外衣,中穿着中单斜倚在软榻上喝茶聊天,看那架势,似乎有彻夜不归的可能性! 看到势不可挡的一票人马突然出现在眼前,贺云初倏地就站了起来,韩哲却还懵懵懂懂地不知发生了什么,直到看到许峥板着脸进来,才慌慌张张地站起身来。 两人立在许峥面前,低眉垂眼,象极了那种被捉/奸在床的场面…… 当着一众属下的面,自己的养子,不,是养女弄出这么一场丢人事来,许峥当场就觉得面子挂不住。如果不是身边还有其他人,如果是他亲生的,无论如何他得一个大耳刮子抽过去。 但现在……许峥倒背着双手在屋里来回踱步。 贺云初壮着胆抬起头来,正好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那日许常昊的宴局,陪着那个一直没说话的贵客身边的人,许常昊宁肯装醉也不能让她得罪的人,蒋劲! “大帅,我们也没做什么,韩公子送我回来,反正也这么晚了,我就留他……在院里了。”这是许峥的别宛,得有许峥的手令才能进来,私自留宿外客,的确应该跟许峥报备一番。 许峥火很大,却又不能当面发,隐忍着问:“何时回来的?” “回来好一会儿了,大约一两个时辰前吧。”贺云初睁着眼睛说瞎话,既然大帅为大火的事而来,一味的推脱就越是可疑。 许峥瞪了她一眼,“既然回来一两个时辰了,可看到青山院的大火了?” 贺云初愣住:“青山院起火了吗?”环顾四周,那些陌生的面孔,人人脸上都挂着鄙视却又不敢太过显露的憋屈。 “我不是火神附体吧,走到哪儿火烧到哪儿?”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许峥顿时人就不好了,可不是她走到哪儿这火就烧到哪儿吗! “滚,赶紧滚回益州去,我眼不见心不烦。”许峥难得发一次火,虽然威力不大,却把在场的所有人都给震慑住了,尤其是贺云初,小黑脸瞬间白了。 许峥乘热打铁:“凌晨,你现在就回去给她拿了手令,最好今晚就让她走,五日内到益州,逾期,军法处置。” “大帅,我还没准备,什么都没准备,百十来号人,路上吃什么?”幸福来的太突然,宝宝还没准备好肿么办!贺云初幸福的泪花在眼里打转转,看得许峥颇有些心软。 “凌晨,你一次去给她支备了。”许峥吩咐完,眼看到半摭掩站在贺云初身后的韩哲,气更不打一处来了:“送韩公子回府,告诉韩掌柜,让他看好自己的儿子,半年内我若在夏州城内看到他,就让他到府衙的死牢中去探亲。” 第159页 这次,贺云初再也不淡定了。许峥这是笃定了要治韩哲的罪,恐怕他是被自己连累了。 韩哲闻言却一声没吭,恭恭敬敬地上前给许峥施了一礼,屈身退下了。随后跟着他离开的,还有伪装成他的猫眼侍卫的元澈。 当元澈的眸光低低地扫了一眼屋内后,就更加下定了那个决心。 蒋劲看着许峥的火气还没全消,已全然背离了清查别宛的初衷,小声提醒道:“大帅,这青山院起火的事……” 许峥也不是不明白元汾要藉此拿捏他的心思,只是这夏州是他的天下,强龙不与地头蛇斗,元汾步步紧逼,若一再退让…… “先生说青山宛之火是别有用心之心纵火,这一路搜过来,先生可是发现可疑之人了?” 蒋劲笑了笑道:“大帅说笑了,这别有用心之人又不会把事情写一脸上,属下哪有如此慧眼。只是这位小大人的话倒是叫人觉得可疑。”他看向贺云初。 “刚刚守卫明明说他们是一柱香之前刚刚进的院,但这位小大人却说是一两个时辰前回来的,大帅可是觉得他是否在说谎?” 许峥生气的也正是这点。贺云初睁着眼睛说瞎话,摆明了就是想阐明她与韩哲这层不清不楚的关系。虽然他嘴里说自己家的池子养不下贺云初这条大鱼,可常渊迷恋她却不是一天半天的情。年初常渊还来信,一再央求这门亲事,被他以贺云初年龄太小而压下来了,现在却当着有可能是她公爹的面,与其他男子搞得这般不清不楚…… 许峥心中的火找不到明目张胆发泄的理由,自然是要先处置了这两个人再说。 不过要说纵火,悦凤园的火有可能是她放的,但谈家街和别宛……他自信贺云初还没那么大的能耐,尤其是别宛。在许峥的一众子女中,如果有谁不想住进别宛里来,贺云初绝对排第一,她那天生桀骜不训的性子,最受不得的就是这种深宅大院的规矩,还跑到别宛来放火,许峥倒是希望这把火是贺云初放的,这样他就有充足的理由召集贺靖和斛律氏谈家的人来商讨与常渊的婚事了。 ☆、三分之势(二 ) 至于那个韩哲,常言道,君子远庖厨,枉他爹生了他一副男儿的皮囊,整天做的却是连女子都不屑的灶头铺炕的闲碎事。让他整一桌席面可以,杀人放火的事,借他一百个胆也做不来。至于他那个带刀侍卫,一只眼睛还是被许四小姐戳瞎的呢,也没见他敢放个屁出来。 在夏州的地面上,只有许峥不想知道的事情,就没有他想知道而不知道的事情,尤其是各家大宅门里的。 蒋劲盯着云水阁不放,尤其是盯着贺云初,从最初撺掇着在全宛搜查到盯准了云水阁不放,许峥就知道这里面多半是蒋劲后面的那位的主意。 许峥看了贺云初一眼,眼皮一抬:“回来之前去哪儿啦?” 贺云初怯怯地望着许峥,神色中明显地带着些怨气:“今日大祭,南风备了祭品,我陪他一起去了都督那里,报备出城事宜。” 许峥虽然准了贺云初休沐,却没有给她明确的手令,如此一来,除了夏州城和军营她哪儿都去不了,祖祭是大祭之礼,贺云初已经连续三年没有参与了,久到她似乎已经忘记了那些繁琐的祭祀礼节。 这些事许峥都是知道的,不过为了常渊,为了许家,他只能强行干预,减少贺云初与斛律氏的往来,毕竟,当朝对斛律氏的忌惮还无法消除。 贺云初与许峥的对话象是在打哑谜,蒋劲听不出头绪来,又不能催的太紧,只好干瞪着眼看着许峥把大手一挥:“带着你的人赶紧滚回营里去,弄得到处乌烟瘴气的。” 许峥带着手下刚回到主院,近身侍卫盈步上前,贴近禀报:“那位爷来了。” 许峥手中的茶碗还没把掌心捂热,元汾一身黑色大氅的身影已经进来了。不过他与蒋劲不同,一进门首先颌首给许峥见了礼,态度十分诚恳地致歉:“晚辈叨扰了大帅的清静,刚来就就给您惹了这么多事出来,劳烦您跟着受累了。” 元汾放低了姿态,许峥也不好端着,招唿元汾落座。元汾虽然未亮明身份进入住夏州,但毕竟是太子,气势上要强一些。 许峥身负封疆大吏和职权,背后靠山更是势力强大,但毕竟是臣子,与元汾寒喧,也是流于表面上的客套。 元汾入住夏州是他西行谋划中很重要的一个环节。许峥背后的靠山是华贵妃,让他改换门庭比撼山还难,所以元汾并不打算在许峥这里能讨到什么风光。 但西北道的另一位铁腕人物就不同了。贺靖虽然被康王摈弃,圣上对他态度也不怎么明朗,但他毕竟姓贺,身上流着贺氏儿孙的血,骨子里便不可能与康王府真正断绝了联繫。要说断绝的,只是他有可能成为康王世子的前程。 此行拿贺元初试手,元汾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只要贺靖与许峥反目,西北道的势力就不再是铁板一块。所以,他“悄悄”的进了夏州,而且还住进了许峥的别宛! 众所周知,贺靖的手底下有一支堪比千里眼的精锐斥侯队伍,不但洞悉西北道上的事务,甚至对西北道以外甚至朝庭上的事都了如指掌,正因为此,在各大权贵门阀觊觎朝庭势力时,他才选择了做纯臣。而他与西北道第一号铁腕人物许峥的配合,也可能是表面上的。 第160页 果不其然。 贺元初出事的第一时间,贺靖便带着五百轻骑连夜赶到了夏州,一如即往地住进了他在夏州的官邸卫戍司,几天下来,除了夏州官驿,两人私底下竟没见过一次。 由此想来,许峥与贺靖之间的矛盾,早已日久弥深,并非一两次的冰霜所至。 若此时能有一件事推波助澜,两人破冰决裂毫无悬念! 借今晚这把火拉一个助手,从一进门的态势,元汾就知道蒋劲失手了。做为埋在西北道最有用的棋子,这位叫安图的小兵是最适合的人选,她即受贺靖的庇护又得许峥的关照,听说在铁英跟前也颇有人缘分,如此重要的一个人,错失了当真可惜! 元汾筹谋的很理想,许峥应付的很匆忙。是夜,当许峥回到府中时,陶师爷已经在中门处候着了。 前两日出营蹲守前山的斥侯回来了。 “我们一直守着,直到今日酉时前都未发现那批人马有异动,酉时过后,他们却突然亮出了巡防营的番号,整营人马轻重尽出,直奔湟山镇。我们随之跟了出去,一直没见镇守有什么动静,戌时整的时候,才发现镇守的各处哨卡全都换上了巡防营的旗帜。没多久,又从湟山镇出来一批人马,我们跟着一路疾行,他们到了风陵渡不久,风陵渡也换上了巡防营的旗帜,现在又一队人出了风陵渡往北,可能是基奔红庄去了,我们没敢再耽搁,兵分两路,一路继续跟着往北的人马,我和石柱回营来復令!” 许峥静默地听完斥侯的话,一声没吭。他是西北道的首权人物,如果连他都不明白西北道上的这点事,他也就不配统领这几十万大军。 这批没有番号的人马是津州大营的金羽卫,自定州一入境,他就派人前沿往京中探询,至今没有消息传来,一个月来,天天盯着这些人,头疼,心慌。现在他们突然又亮出巡防营的旗帜连下夏州三处门防,其用意…… 陶师爷命小厮带了斥侯下去歇息,四顾无人,方才靠近许峥,低声禀道:“泾川那边事成了,不过与计划略有出入。” 许峥稍怔,随即回过神来,才想起陶师爷所说的是司马云。“何处偏差?” “货中夹带未曾查获,但司马云与伪装成城防军的西胡军交手,而后罢手,降了!” 许峥一头雾水:“西胡军?西胡军因何会出现在泾川?” 陶师爷微微垂目:“许是朔州防线溃了罢。” 许峥当即跳起来:“信口胡说,你可知道朔州驻防的人上是谁,他怎么溃。”而且还溃的无声无息,那意思就是降了! 陶师爷当然不知道在朔州驻防的,是许峥的亲弟弟侯洪基!在西北道,任何人背叛西大营他都会相信,唯有他这个弟弟,打死他都不信。 那么,问题出到哪儿了呢? “原本只想断了贺靖的一条手臂,这次,贺靖怕是想有翻身的机会都难了。”陶师爷脸上露出一副诡异的笑容。 许峥心里突的一下。 在西北道,许峥,贺靖,铁英是三只壁磊一样的存在,相互支持也相互掣肘,但从来没有人知道,这样的局面,是许峥与贺靖在初遇时就拟定的,唯有此,西北道的势力才不会结成铁壁令人忌惮,但西北道又必须结成铁壁才能保境安民。 近二十年的谋划运筹,却还是被人看穿了。因此许峥不得不狠心执行上面的指令削弱贺靖的势力。按原计划司马云私运禁物,事发后最多也就是被削去军职罚去做苦役,几年后若有立功便可起復,这突然冒出来的通知叛国,事情的性质就变了。 司务营隶属关系是西大营,兵员建制却直属丹州大营,也就是说,司务营是拿着丹州大营发的军饷在替西大营做事。而在军中,清楚这层脚踏两只船的特殊关系的人,全军超不过十个人,除了每月核发军饷的主簿,知道的人也弄不懂这层关系之间的差别,弄懂的人又不关心…… 许峥望了陶师爷一眼,挥手让我退下了。 铁英起了异心,许峥与贺靖再势不两立,西北道的三足鼎立局势被瓦解,谁是最后得利益之人呢? 斛律氏大祭,作为西北道通政使,贺靖在处理完夏州太子圣驾一行事宜后,寅时出城离开了夏州。因斛律氏祖籍是青塘,贺靖一行径直出了北城门。 贺云初回到营里已经是后半夜了,雨大,一路泥泞马也跑不快,身上的雨披一个个都冻成了冰块,硬梆梆地扛在身上,又冷又湿。 被许峥撵出夏州,虽然是求之不得的事,但毕竟心里不舒服,一进帐,吩咐下去明早拔营的事,先抱着手炉暖了会儿手脚,又被小虎缠着拿热水擦了把脸,在火盆上熏了熏头髮,小虎还在那里捯饬着,贺云初已经睡着了。 连着好多天都没有好好休息过,她也确实很累了。 似乎刚闭上眼睛时间不大,人还在懵懵懂懂的睡梦中,就被一阵大力摇晃醒了。 睁开眼睛,看到许有亮嘴唇上一层干皮,眼底满是血丝地站在床前。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把瞌睡惊的了无痕迹。 “前山的大火还没烧过去,埋伏在里面的人马象是得了信报,未时许陆续撤出,一路往北去了,我们跟了一路也没发现什么,就调头回来了,没想到刚过二十二堡,竟然遇到了大营的斥侯,说是刚从前山回来有急报,当头的斥侯与我是同乡,他悄悄的告诉我,酉时左右,前山一支没有番号的人马,突然易装,亮出了巡防营的旗号直奔湟山镇,戌时整,风陵渡的营旗换成了巡防营的营旗,他们不敢怠慢,连夜进了夏州城。” 第161页 贺云初坐在炕床上思索着许有亮的话,皱眉思考,良久才轻声问道:“你可是亲眼看到前山那支没有番号的人马出的谷?” “亲眼见的,我还跟了他们一路。” “那时,隆裕行的那位当家人可是到了?”她指的是夏琉璃,申时派人给他传的信,若他接了信当时离开夏州府衙出城,一路马不停蹄赶往前山,怎么也得在申时末了,就算那支人马再人不卸甲马不离鞍,几千人出谷,指挥得当最快也得一个时辰,而未时就撤走,要么是事先已得到了大火烧山的消息,要么有其它军事行动。 “还早呢,我追着他们往北追了二十多里,调头回来才碰到的那个姓夏的,他穿了老百姓的衣服,随身带了两个人,跑的疾,不过没进前山,在官道上就转向了北,倒象是追着那支人马去的。” 贺云初越想疑点越多,过了一会儿,她叫了小虎进来问道:“留在城里的人回来了没有?” “城门还没开,估计一时半会儿出不来。”小虎已经收拾好了行军路上用的东西,自己也是军服军带的收拾妥贴了,顺便打了水进来,伺候贺云初梳洗。 贺云初把脸扑在水里,越想越觉得心惊。昨天傍晚约元澈出来,依他隐藏在背后的力量,事先完全可以先出城的,却意外的去而復返,而且还知道去别宛找她,还精准地知道她住在哪个院儿? 如果这是个局,昨日元澈所为便是缓兵之计。但是他拖着她做什么?有什么事是怕被她知道又怕她参与的呢? 即便夏州乱了,丹州乱了,益州也乱了,凭她一个辖下区区数百人的力量如同石子落在沙漠中,根本做不了什么,为什么要故意拖住她呢? 即使他事先知道她要在红山有所行动,但那也不过是小股力量的较量,还犯不着如此忌惮。 ☆、三分之势(三) 外面的雨还在下着,没有夜晚的大,却也淅淅沥沥的,又是晨曦之时,更是冷的紧。营里已经起了炊烟,灶夫正在准备早起的饭食。凌副将昨夜就将行军的干粮和一应物资分发下去了,这缕炊烟,意味着有可能是近半个月的唯一一顿热食了。 兵士们已早起打点好了行装,开饭之后就要拔营了。 泥泞的土路上,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奔来,马背上的人连马都没下,亮出手中的黄色令旗,沖守门的哨兵喊道:“紧急军务,请都尉大人接令。” 哨兵没敢拦人,来人连人带马一直冲到了主帐前才下马。 贺云初抹了一把脸上的油泥,刚刚洗白的脸立刻恢復了往昔的黝黑。传令兵手中的赤色军令,不看就知道是军司帐下发出来的。 夏州府新兵募训,安图负责分担操训科目。 贺云初捏着军令眉头紧皱。按说,许峥既然下了要她离营的军令,他手下的传令兵第一时间就会将此军令传达至军必需品帐下拟成文书。昨夜出城到现在,贺云初一觉都醒来了,凌副将的各种物资补缺都一应备齐,不管有没有官方文书,离营已是即定的事实了,怎么军司帐下现在才有军令传下来? 西大营的传令兵前脚刚走,留在城里压线的斥侯回来了。 昨夜大帅府人出人进来去匆匆,警戒力量突然加强,外围的人连近前都不能,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寅时初,都督贺靖带着一众亲随,城门官直接开了北门,都督一行人连马都没下直接疾驰出城了,去了哪个方向就不知道了。 贺云初一惊:“那官驿呢?贺元初贺公子呢?” 斥侯摇头:“不知道,官驿的防卫也突然增加了,而且还都是大营的人,我们根本靠不过去,里面的人也不准出,消息也送不出来。” 屋子里气氛顿时沉下来。 贺云初昨晚接了军令已先行安排了四十多人出营,算上休假的陆煦和刘道远,留在外面的人近百。而身边的轻重人马还有一百多人,除去贺靖以各种理由塞进来的人,从益州带出来的老人不足五十人,族人更是所剩无几。 现在的头等大事是弄清楚昨晚的夏州,究竟发生了什么。 军司帐出的军令只是给安图一人的,上面交未提及其他的人。贺云初拿着这张军令冥思苦想,时间不大,留在夏州城的第二拨斥侯也回来了。 “昨日申时的时候,李将军带着一批人马从官驿内接了一辆马车出来,捂的严严实实的也不知道是谁,您知道,他那样的防护,我们根本就靠不过去,等有机会脱身了,却连他们却哪儿都不知道。后来守着官驿的卫队突然撤了,里面才有消息出来,说白天李将军接走的人是贺都督的公子,重症不治需要回京问医。我俩没敢离开,一直盯着官驿,却再没见其他动静,天亮就回来了。” 贺云初让斥侯先下去烤烤火,她浆煳一样的脑子里,似乎精光一闪,理出了一些头绪。 李崇带走了贺元初,不管贺靖是出于何目的,只要贺元初安全了,其余的事也不是她这个级别的小兵操心的。 但是贺靖急匆匆的撤离,说明夏州肯定是不安全的。贺云初叫了许有亮和几位负责的伍正进来,吩咐他们按计划拔营,为防中途横生枝节,贺云初命人直接前往红庄,与早一天出营的崔权有汇合。二日后如果等不到她来,所有人直接回益州。 第162页 司马云河州之行如果顺利,一个半月后会返营。现在的防地虽然由巡防营的人接手,但司务营在隘口还有一个策应点,是用来给往返的斥侯和先头部队补充物资的。驻守的人马是贺云初在族里亲自挑选的斛律族兵,暗地里与安伯传送往来于各地的消息都是通过那里。杨越和他手下训练的那支人马便一直夹藏在这支队伍里。 司马云对贺云初在他眼皮底下豢养私人势力这种事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隘口的这个策应点实际上就成了贺云初操纵九宫阁与杨越的特殊队伍的一个中转站。 贺云初在益州三年,经营自己的势力向东部延伸的范围内,财力和个人势力都不容小觑。所以不管益州防务在谁的手中,这个地方暗地里的活动是不会受影响的。 自幼的经歷和无数的教训,告诉贺云初,不要相信自己的亲人以外的任何人。 贺云初安排打理完毕,带着安猿和安锐慢悠悠地去了大营,小虎要跟着去,却被贺云初一个冷眼,瞪的半天不敢说话了。 贺云初到大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他带着安猿和安锐站在大帐前等候司曹的派令,等了足足两个时辰,除了因军务在军帐司的大院里来来往往的人,将级以上的将官,贺云初一个都没见着。 虽然贺云初不在西大营领饷,但因着与大帅的那层关系,军帐司的人倒是对她很客气。可是军帐司只管按文收下达军令,不负责具体分派任务,不见军曹的面,谁也不知道要分派什么任何给她。 既然无事一身轻,贺云初又不急着赶路,索性带着两个近身侍卫出了军帐司,在前营闲逛起来。 五年前,贺云初还是小兵的时候,只要她的身影在前面一出现,立马会有一票人围上来逗她跟她玩闹,那时候的贺云初还是个小娃娃,跟猴儿一样顽皮好动,上窜下跳直接将军营当成了玩乐场。除了上帐大帐和刑军营,整个西大营就没有她不敢去和去不了的地方。 混世小魔王,西大营的小霸王,也就这样混出了名气。如果不是突然有一天近身侍卫中箭在她身前倒地,贺云初永远都不相信西大营是个狼窝。 正午的时候天终于晴了,太阳弱弱地从云层间探出来,疲惫地铺洒下一一抹凉凉的的光,地表随之升温,也显得不情不愿的有些别扭。 大营还是熟悉的大营,人大多已不认识了。贺云初在营里转悠了一大圈,最后回到了参军帐。参军帐与司军帐只有一墙相隔,中间连着一道角门。参军帐的院角有一处敌台,从营墙外凸出,瞭望哨半个时辰一次轮换,一个人守在上面,整个营区的活动都在眼皮底下。 参军帐是整个西大营的心脏部位,不是个能随意出入的地方,贺云初中规中矩地接受了哨兵的查询,小兵又进去禀报了参知政事后方才获准进入。 但里面的气氛明显地有些紧张。贺云初没被允许入内,亲兵在门禁处的茶厅给她上了杯清水,便回到了门侧的哨位上。良久,李参知政事才笑眯眯地出来。 他身体有些臃肿,不喜欢热,即使刚下过冻雨,手里也不忘拿着扇子。 贺云初跟他见了礼,在离李参知政事还有六七步远的对面坐下。李参知政事是贺云初在西大营的时候特别喜欢亲近的人之一,从参政一直到李参知政事,五十多岁的人,因为身体发福,愣是象六十七十岁的老人,但面容很慈详。 贺云初没说话。李参知政事敲了敲手边的桌面,连声地嘆息道:“我要是你就不会来,哪怕是在夏州呆着也好啊,营里这么冷。” 贺云初笑笑:“军人听令行事,哪还管天气冷不冷的,只是不知道今年的新兵安排在了哪里,几年不进营,都生生疏了。” 李参知政事摇了摇头:“有大把的老兵都闲着没事,新兵募训让你来凑这个热闹,你还当真是实诚,到底是个娃娃。已是午饭时了,我叫个人带你去灶上用饭,吃完了回去睡你的觉去。” 李参知政事吃力的起身,朝门口的新兵吩咐了一番,贺云初便被带出了参军帐。 一圈下来,贺云初任何消息都没打探出来,心里越是发毛。军司帐下然没人负责给贺云初指派任务,却有人为她张罗杂事,吃的住的,甚至连亲兵都安排了个齐全。 贺云初自己不认识这些人,但一看这些人恭恭敬敬的态度,便知道是有人事先打过招唿,而且也知道她的身份。 在不知情的人眼里,许峥外室的这个身份虽然尴尬,却比她这个都尉队正的身份好使。 不过这样一来,贺云初就是想动什么歪心思也没机会了。 西大营不子益州更不比渡口的临时驻地,这是一处由数十万人汇集的军事重地,平日里的防守之严谨,哨位之警惕,不是一般的驻防营地可比的。 贺云初闭眼躺在炕床上想脱身之计的时候,许有亮和崔权有带领的两支人马,在快要合兵于一处的时候,突然被拦截了下来。 拦截他们的人并不是别人,而是监军都督贺靖。与西大营比起来,贺靖才是他们这支人马名正言顺的领导。 既然吃的是丹州大营的饷,那必须得服丹州大营的管。就这样,贺云初一番精心的谋划,被贺靖大手一挥,统统抹掉了。不过贺靖带着他们并不是回丹州,而是往益州方向一路往北。 第163页 刚下过雨,路上湿滑,马蹄踩着泥浆噼嗒噼嗒的声音跟随了一路。几匹马刚到了万山镇,道口的关卡处远远的就有人跑过来,替为首的人牵住了马缰,扶着他下了马。 马不停蹄地跑了一天一夜,又是冒着雨,元澈的身上的衣服早就湿透了,虽然出了太阳,但策马疾行的风带起的寒凉,让他全身的衣服都冻成了一坨冰。 末羚迎了上来,接过他手里的马鞭,挑起了门帘。 ☆、三分之势(四) 元澈怕冷,屋子里很早就烧了火炕,地上四处角落里的火盆,碳火也都燃的正旺。 元澈一边脱着身上的湿衣服一边问末羚:“琉璃呢,还没到吗?” “过来匆匆丢下一句话又走了。”末羚接过他脱下来的湿衣服,没着急为他换新的,拿了一条毯子将他整个人都包裹起来 “说什么?” “夏先生说,夏州挪窝了,恐怕不是啥好事。” 元澈没再说话,毯子很暖和,他把自己整个人窝在这种暖暖的包围圈里。根据原计划。如果夏州或丹州提前过来,红山这边的压力会很大,必须得赶在大军压境之前速战速决。夏琉璃恐怕是去给曲黎通气了。 也好,这些从金羽卫出来的人个个都自恃甚高,让他们与西大营碰一碰,磨磨锐气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末羚将早已准备好的姜汤端过来,元澈接住,捧在手里捂着,沉默了半晌:“叫崇远进来吧。” 万山镇离红山不到两百里,如果曲黎的人挡不住西大营的人马,最迟示未时,西大营的人马就能到达红山,那时候事态一胶着,事情就更难办了。 元澈不是军人,不擅于行军,但头脑却比一般的将官更加缜密。许峥未派大队人马出营是还不了解陛下对西北道的全盘计划,如果他知道了,一旦整个西北道处于恐慌状态,他们这些外面来的人,恐怕一个者子出不去。 崇远这次进门的时候就比较小心,在门外特意擦干净了鞋底才进来的,进门一看,简陋的地面上并没有铺地毯,也没有撒灰,进进出出的脚印已经将室内的地面踩踏的坑坑洼洼。 元澈喝干了碗里的姜汤,把碗递给末羚,朝他摆了摆手,叫他退出去了。 元澈似乎并未在意崇远的注意力是放在地面上的,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靠近点。 “未时之前拿下红山,有把握吗?” 崇远一怔,抬头看向主人:“要提前行动吗?曲将军的人马还没回来。” 元澈笑了笑:“曲黎的人若回来,让谁去抵挡铁英。” 崇远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曲黎明这一趟出去是打着巡防营的旗号与西大营厮磨,待西大营真的反应过来要罢手的时候,真正的巡防营人马也就到了,这不明就里的两股人一打起来,曲黎才好乘势脱身。 这就是个缓兵之计,用曲黎一支人马拖住西北道的两支劲旅,红山这面的守卫才能真的腾出手脚来大显身手。 不过崇远不明白公子为何派他去:“山下不是有邵将军的人马吗?” 元澈脸上的表情冷下来:“如果想让脖子上这颗脑袋待长久些,就该明白该自己做的事便不要指望别人。” 崇远脑子又不笨,一听这话就明白了,圣上这是不信任林氏旧部的人。 元澈看崇远没吭声,又轻声补充了一句:“矿里有一支做苦力的千人斛律氏族兵,但凡还能喘气的,全须全尾都给我带出来,一个不能差。切记,此事不能让邵将军那边的人知晓。我会在外面安排人手接应。完事之后你与曲黎汇合,后续事务交由邵将军处置,你等无须逗留,直接回武安。” 崇远领命退了出来,站在凉凉的阳光下才长舒了一口气,如此这般的谋略,为何就不去争那个位置呢,还真是可惜了。 邵氏是林氏旧部的人,这次圣上对西北道出手,本无林氏插手的余地,但这位邵将军是定州军统领,做为主力的金羽卫,若想成此计划,不光借道定州的时候需要一路畅通,一旦遇到强阻还得有后援,所以左右定州军都是最坚实的后盾。 但如此一来,去了红山这道俎,又会在西北道埋下林氏这堆蛆。为长久计,唯有让西北道与林氏为敌! 计划百密无一疏,关健就要看具体执行的人如何行事。圣上将此事交给元澈的时候,他顿时眼睛绷得象铜铃:“我并不精于领兵之事,恐怕有负陛下圣恩。” 相当坚决道:“此事唯你能成。” 元澈虽然得到了五万金羽卫的统兵权,行事作派却依旧是个只会营营算计的小商人。 按计划,曲黎带着数道“军令”,将沿途驻军一一“改头换面”之后,终于身着巡防营的配饰军旗,在青远镇碰上了真正的巡防营人马。完全是意料之外的“邂逅”,但显然,两方人马都没有这种旧人邂逅的愉悦感。 曲黎是金羽卫的新人,在老将的眼里是新面孔,与亲率大军而至的铁英并无任何交情。而曲黎虽说是奉圣命行事,手中却拿不出任何圣令和诏书来,硬碰硬的开场白就在所难免了。 曲黎是从小地方的镇守军提拔起来的,身上并无多少军功,晋升的也慢,却不代表他无一战之能。相反,元澈发现他并提携他,正是因为他沙场经验丰富,而且还非常有头脑,临战实力彪炳。 第164页 一般的将领一旦上阵杀敌,满脑子就只有拼命和热血,而曲黎完全是个异类,他上阵杀敌的时候,眼睛里不光会看到敌人,还能看到与这场战事的胜败攸关的事,与擅后之事相比,军荣耀和军功要退而求其次。 两方人马轰轰烈烈厮杀了数个时辰,南边的天空中突然一道尘嚣瀰漫。在雨后的路上还能踏起尘嚣,说明来的人马是万乘以上之师。 曲黎当机立断,留下小股人马做阻击,正在与敌胶着中的主力不论胜负向南撤离。 而且这溃逃中的人马还边逃边脱,露出下面镇守军的军服来,亮出了西大营的军旗。 大队人马行军,一看旗帜二看军服,认脸,那是近前才可能的事。所以曲黎的人马哭爹喊娘的奔向西大营的队伍时,前锋因为早就接到了镇守军被巡防营四面围堵的军报,所以看到这些溃兵的第一时间让出了一侧通道让他们败退到了后方,并且打出了旗语:你们退后,我们上! 一番放言壮语,旗帜落下,两方兵马已促不及防地撞了。 五万对两万,若没有精心谋划的局,胜败从一开始就决定了。巡防营造反,对涉事人马一概杀无赦,这是军令。所以在不足两万对五万精锐的对决中,哪怕铁英一生戎马骁勇无比,双拳难敌四只手,被一众精兵强将围攻,落于马下剁成了肉泥。 西大营得胜,偃旗息鼓打扫战场时才发现,被救下的那支镇守军近万人马竟然人间蒸发,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随后汇集到许峥面前的战报越来越多,许峥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场从头至尾的乌龙事件,是有人精心布的局。由许峥为道的西大营,整跌落到了一个陷阱里。 而事件事情最大的受益者,除了皇权,放眼整个大梁找不出第二个能把局做的这么大,又这么敢冒险的人。 但事已至此,就算铁英没反,也必须得认为他反了,要不然,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给朝庭怎样个交待法!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抓了巡防营所有的人,扣押了奉命清剿红山势力的定州军,一纸军报万里加急送达圣京。 贺云初在军司大帐的炕床上终于想明白元澈身负的这项使命和计策时,已是雨后的第四天。按时间算,许有亮与崔权有的人马在红庄汇合等不到她的消息,自会前往益州。 只是沿路各驻点事情闹的这么大,乃至营里将官们的饭堂里都议论纷纷不拘于消息外泄,外面肯定更乱。乘乱行军,好在许有亮手中有许帅亲书的手令,否则一旦碰到正军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很容易被误会,严重的话当细作给处置了的可能都是有的。 第五天的时候,军司帐中终于有了军令下一来,贺云初可以回营了。 贺云初抖了抖身上睡了几天死缠不去的懒散,悠悠然带着两个随从出了营,远远的就看到营门口一辆马和十几骑人等在那里。 贺小虎一张白净的小脸笑的花朵儿般的去跑步上来:“都督说您今儿个出营,让属下在此等您。” 贺云初看了眼两旁端坐于马上连身子都没歪一下的十六骑人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敢情,将她困在西大营是贺靖的主意! 但是,要防她什么呢?怕她捲入铁英的造反事件里?别开玩笑了,她跟铁英关系再近,也没近到要住进人家家里去好 这样一想,贺云初就嗅出了一股阴谋的味道。 “是不是司马云出事了?”一坐进马车,贺云初就用两只眼睛做剑,直逼小虎心内。 小虎期期艾艾的望着贺云初,他与司马云不熟,但既然大家都如此慎重地防着,想必那定是为少主所看重的人,当下声音一弱,几乎带着呢喃音小心翼翼地道:“前方有军报,司马云将军在泾川降了西胡,投敌叛国了。” 贺云初一惊:“什么时候的事?” “半月前的事。五天前,也就是你被关进大营的那天接到的军报。都督没信,连夜派人去了泾川查实,派出去的人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贺云初直起腰来:“都督呢,可是回丹州了?” 小虎摇了摇头:“不知道,原本我们都在悦凤池等消息的,今儿一早那边府里才来人传话,叫我来接您。” 贺云初警惕地看过去:“不是叫你跟着许屯长的吗,怎又去了悦凤池?” 小虎心虚地垂下了头,支吾着半晌才道:“都督说您想胡闹别拉着大营的人一起跟着受罚,所以外面的两拨人,都让李将军的人给收了。” “什么?”贺云初唿地站起来,怒的脸都红了。贺靖这手掐人七寸的手段,什么时候都想把她掌握在手心里。 “既然这么说,将我困在大营也是他的主意是不是?既然怕我出去惹事,现在怎么又要放了我?”红山那边要起事,如果没有崔权有的接应和许有亮的消息,光靠杨越手中的几十个人,等于自杀式往火坑里跳。 小虎担心地望过来:“都督说铁英这一反,西北道肯定会乱,留在大营护着您的人昨天都被调走了,都督担心您做了那些心存不良之人的刀下鬼,这才派我们来接您。” 贺云初狠狠地闭上眼睛,强捺住把贺小虎掐死的冲动,双手十指紧握的指尖发麻。 “他想把我弄哪儿去。”不好的预感。 第165页 果然:“都督说樨霞山这时节杏花儿已经开了,再过几天,桃花儿也要开了,最是美的时候,准您三个月休沐,又快到清明节了,让您去夫人坟上看看。” 小虎说这番话的时候特别小心,盯着贺云初的眼睛,一瞬不瞬。 贺云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声都没出一声。 身边除了安猿和安锐,其余都是贺靖安插进来的人手,连九宫阁的暗卫都进不来,凭贺靖以往的行事风格,这种级别的防范,通常意味着有重大事件的发生。 贺云初的拳头捏的更紧了。 “都督说,您与南风公子许久未在一起,他身上的毛病太多,乘此机会,让您好好管管……” “他把南风也……”是了,贺靖既然要制她,必然会先拿走她手中所有的筹码,这次,贺云初是真忍不住想掐死贺小虎了。“那晚一出城,南风就落他手里了,是不是?” 小虎自知心虚,连抬眸与她对视的勇气都没了。贺云初倏地起身,下一刻,小虎象一片落叶般从车窗里飞了出去。 ☆、逆势而为(一) 贺云初这次一反常态地没有悖贺靖的安排,乖乖地在十六死士的护卫中往樨霞山而去。 贺云初很清楚贺靖这个人,既然他想给你挖坑,就不会让你容易地爬出来。如果你能侥倖从第一个坑里跳出来,后面还会有第二个坑等着你。总之,若想逃出他的掌控,除非掉层皮,否则,你只能拿出与他的实力能等价交换的实力来证明自己足够强大。 既然能将贺云初困在西大营,作为西北道的政抚使,他有的是手段绑住南风的手脚。再控制住许有亮和崔权有,用十六个精悍的死士就挡住了九宫阁暗卫的出入,切断了贺云初与外界的所有联繫……如此一来,贺云初手中可以倚仗和底牌被他吃干抹尽,不受约束也得被约束了。 但愿他还不知道杨越的存在……但现在这种情形,孤身深入红山的杨越没有外援……这次贺靖很自信贺云初手里再无与他抗衡的底牌了,所以才会有恃无恐地在贺家的家生子面前提起她的生母。 离樨霞山已经很近了,五年没回过樨霞山,母亲的坟头怕是早已杂草丛生…… 八岁以前是贺云初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母亲是斛律族的掌政大公主,虽然她的容貌被火蚀后不能见人,但并不影响她处理族务。那时候位于樨霞山中的这处庄院,九宫阁的暗卫和明桩进进出出,将各处的大小消息送进来,再将中枢的处理意见和带出去,送达各个联络点。内务机构庞大,忙碌而有序。 斛律阿朵很少出山,空闲的时候,常常会在庄前庄后的院子周围,赏花闲游或者去河边垂钓,背景看上去闲适安雅,完全不象有那么多大事压在身上为琐事劳烦的政客。 贺云初从三岁时就跟着母亲听政,不管是什么样的事情,处理起来从来都游刃有余,从不见她有犹豫不决或无能为力的时候,甚至有时候父亲在军政及地方事务上遇到了问题,她都可以帮着出谋划策。 贺靖擅于丹青,他笔下画出的斛律阿朵美的象天山的白云,象雨后的山茶,只可惜贺云初从有记忆起,见到的母亲,就是那样一张被火蚀后皱皱巴巴的脸。 即使如此,贺云初也相信母亲的美是真实的,甚至比父亲丹青妙笔下的那个人更美。光是她那婀娜的背影,智慧的大脑就足以证明,世上万千女子,都不及母亲的一颦一笑。 就连她最后一刻的神态都那般高洁优雅……那时,她静静地倚在花厅的软榻上,安逸的象睡着了一样…… 那片如坠在仙境般的庄园早已坍塌成了一片黑漆漆的废墟,只有残垣断壁能依稀看出这处庄园曾经的规模和气势。风吹雨蚀,再不復当年的繁华! 除了已故的谈清炫,没有人知道那天贺云初看到了什么,那天她经歷了什么。从进庄的路口到山顶,遍地血肉模煳的尸体,身下的血将十里黄土浸染成褐红色的恐怖,空气中久久不散的血腥味,引来的乌鸦和秃鹫群摭天蔽日般的阴霾,隐藏在腐尸群中虎视眈眈对准了道路的阴冷的箭簇…… 狂风骤起的深夜,从成堆的冷硬而又悲嘁的尸体上一路爬过去的惊恐和愤怒,除了狂风的唿啸外静的如同地狱般的庞大的庄园,已再也不是云初幸福快乐的家,除了满腔的仇恨和悲伤,找不出一片完整瓦片的记忆,都成了母亲安详地倚在软榻上背景。 那晚,谈清炫的手劲特别的大,死死地捂着云初贺云初的嘴将她按进暗格的壁厨里,眼睁睁看着那些禽兽一样的人将母亲早已僵硬的尸体拖下地,砍下她的四肢和头颅…… 淡清炫捂着她能发出声音的口,同时也将一颗邪恶的钉子死死地契在贺云初的骨血里。 那一刻起,贺云初的身上再也看不到童稚看不到纯良。世上,没有哪一个孩子能在亲歷那样的劫难之后还能保持一颗干净的心。 之后的路上,不管谁站在她前面做她的父亲,她又成为谁的女儿,除了嵴樑,她的膝盖都会毫不犹豫地弯下去。 梁下的这栋房子,是斛律阿骨的别院,经过五年的建设,去了不少的规模,从外观看上去,就是一幢再普通不过的民宅。 第166页 南风已经在这里被困了四天。不过,依南风那云淡风轻的作派,这种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的生活,才更适合他。 贺云初和南风在田陇上转悠了一圈,夕露沾衣,鞋履带泥,追逐嬉戏很是闲适,总算甩掉了身边的数双眼睛。 田陇上,嫩绿的葱芽冒出了土已经半尺多长,两人要衣服上擦了把泥手,一起蹲下掐了葱叶,用指甲剥开,腹肚朝外打了圈吃,辣的眼泪直流,嘴里吸熘着却还是不住地往嘴里餵。 “你身边那个刘道远来头不简单,韩潭手下刚出去的人就被他给逮了,估计山里的人也没跑,这次我们怕是着了什么人的道了。”南风声音轻的象蚊子。 贺云初的内功没他好,这种压着丹田说话的功夫更是不会,笑了笑回他:“少吃点,再吃今天饭菜都觉不出味儿了。” 身边虽然没明目张胆盯着的人,但不排除不远处藏着内功好的人,这种音量的话还是能传到他们耳朵里的。 南风也跟着笑道:“反正这儿的饭菜也没夏州的香。”压低了声音:“山里的人怕是弄不出来了,外头的人也跟着得折不少,我想从刘道远这儿下手,看看谁在背后弄事,路子我已经想好了,今晚就能走脱。” 贺云初站起身,抹了一把眼泪:“没味也得吃,这样的地方,不会有好厨子的。” 贺靖有心设局,尤其是能替贺云初挡在前面的南风,他是不会轻易放过的。 南风嘴角一抽:“你信不信我今晚能做出顿好的来。” 贺云初摇摇头:“随你。” 投石问路,南风想试,那就先试一试好了。 结果,南风赢了。第二天傍晚,南风一身松松散散的纨绔装扮,带了平日里的几个小厮,大摇大摆地从马厩里牵出马来,去镇“改善生活,”别说有人阻拦,就连一个多问一声的人的都没有。 而且到了镇上,他再往远一些,不管做的有多出格,都没人出来干涉。甚至身后的那些眼睛们都没跟过来。 南风大摇大摆地外出改善了三次生活之后,贺云初脑子里涌现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贺云初埋头在书房里读了半日书,午饭便就头春意盎然的小风在果园里用了,黄芽葱拌鸡丝粉皮,苜蓿炒羊肉,滷水腰花,清汤羊肉。虽然比不上贺靖卫戍所的伙食,也比上不在别宛,与陈桥留香更没法比。灶上的厨子虽然是庄子里的老人了,但庄子里主人长时间不要,手艺因为出场的频率而大幅度下降,与时兴的菜式风格更是相去甚远,倒是这些常用的家常菜,因为实战经验丰富而技艺大幅度上升。 因为贺云初的吩咐,庄子里每天都要杀一只羊做为她身边这些侍卫的必要营养摄入源。杨越说了,再有战斗力的队伍,战士的身体也是需要用高营养价格值的食物来填充的,所以在这个物质基础相对贫乏的时代,贺云初还是很注意她手下的战士们身体的营养问题,对此,陆煦曾不止一次地提出过不满:别的队伍,每人的伙食一天不超过一钱,咱们都快二钱了,这么多人,每天银了象流水一样的往外花,饷银根本不够啊! 陆煦为了不接着挨贺云初的冷眼还能将“上边”的政策有质量的执行下去,为此想了不少法子。比如,放纵小武以打探消息的名目在外面搞一些不正当却合法的小买卖,来贴补军中伙食与个别队伍的之间的伙食差。之后又在贺其余的大多靠挪用几位当家人的饷银,交给安伯私底下买了几块山地,种些果树换银子,再养些猪羊鸡鸭的给大家改善伙食。 即使如此,跟氏族豪门比,在军营里的生活还是清苦的可怜。所以南风才会在跟着贺云初喝了两天寡淡无味的清汤羊肉汤后,大喊着要出去改善生活。 酉时过后,南风才从外面懒洋洋地回来,吃饱喝足,身上还带着三里外就能闻出来的酒气,间或还夹杂着一股卤香味。 贺云初刚刚梳洗完,一头青丝连个缵儿都没挽,一身宽松直缀,也没系腰带,站在书桌前写字。为了练腕力,贺云初在笔桿上坠了一块石头。 在夏州的这半月,虽然事多繁琐,但生活条件改善后,各方面的待遇也得到了质的提升,双臂从脱臼的旧伤到战事中添的新伤,都得到了很好的治疗和保养,贺云初从内到外,都恢復到了初始状态。 园子里的猪还都正是抽条儿长骨架的时期,身上没几两肉。所以在连着吃了五天羊肉之后,贺云初的味蕾成功地被南风带进来的滷味俘虏,朝三间北厢房投降了。 很快,伴着渐次呈现于夜色中的,除了坠满长空的满天星斗,还有从三间北房厢房内传出的陈酒的醇香味和越来越含混不清的酒话。 清晨的阳光忆经升到了树梢,在花厅内的石板地面上铺了薄薄的一层。贺小虎抱着贺云初的夹棉斗蓬,第n次伸长脖子往北厢记那边瞅。 昨夜少主连中衣都没穿,脚上也没套双袜子就去了南风公子的屋里,喝了一夜的酒,又不让人进去服侍,虽是兄妹,却是隔着肚皮隔着筋骨的,即便是元初公子,隔着肚皮的亲兄妹也不能这么个处法,真是太乱来了,坏了规矩不说,要是啊外头的人知道了,少主这一生的名节也坏了…… 小虎腹诽了半天,终于还是没忍住,往北厢房去了。 第167页 安猿和安锐象两尊门神似的,一左一右站在门边……睡着了。屋里的人似乎也没醒,传出时高时低时粗时细的鼾声。 小虎站在安猿面前,动手戳了戳他的脸,被安猿一把挥开了,但人还是没醒。 他又去惹安锐,结果也一样。小虎愣了一下,顿时觉得情况不妙,连通传都没有,推门就进去了。 屋里烧了地龙,炕床上被子捂得严严实实,高高地拱成了一道梁。小虎犹豫了一下,好顾不得僭越了,轻轻地爬上去掀开了被角,随即松了一口气。 南风公子醉的厉害,将两床棉被连铺带盖扭成一堆抱在怀里掩盖大被下。 小虎的轻松在看到地上的鞋子后,马上就消失了,炕床上只有沉醉未醒的南风公子,但地上却扔着一大一小两双鞋,贺云初不见了! 贺靖说,准贺云初三个月休沐去夫人坟上看看。贺云初当时就觉得贺靖也许知道了什么或者在暗示她什么。 如果真有人想借西北道翻出波浪来改变现在的时局,以铁英之事为突破口,司马云投敌叛国,贺靖就会成为第二个躺下的人。西北道的铁三角防御格局,去其二支,剩下的许峥要么成为那些人手中的剑,要么扛起大旗自己做剑,否则,独木难支,只会让西北道陷入一片混乱局面。 贺靖若不想让贺云初卷进这场风云中来,便会找各种由头让她脱了军籍,凭藉她身后九宫阁的势力,只要她不主动找事,一生平安应该是可以保证的。 但他却将她看管了起来,这便证明贺云初的猜测都是真的。对西北道的局势,贺靖不但知晓,而且还事先有了防范,即使知道司马云的物资中夹带的禁物,也还是没有过问。因为如果单单是夹带禁物,在军中的处罚最多不过是没了军籍被罚入苦役营,只要人活着,便还有谋划的余地。 但司马云降了西胡还签了诏降书,这事情就大了。 贺靖在接到前方军报的第一时间将贺云初困在西大营,是怕她冒冒然去找许峥,如果得不到她想要的答覆,她便会冒冒然去泾川……因为她压根就不相信司马云会投敌叛国。贺靖关了她就说明,他也不信,但他又不能去管。 ☆、逆势而为(二) 司马云是贺靖的亲卫出身,又是贺靖一手提携的心腹亲信,司马云出事贺靖也逃不了干系,这种时候,擅于明哲保身的贺靖是万万不会伸手从西胡军的阵营里去抢人的。若抢不出来劳心费力不说,没有西大营的军令擅自用兵,即使是监军都督,贺靖也免不了要受兵部的军法处置,就算抢出来了,在为洗白司马云身份的这一路上也需要付出十分沉痛的代价。 怎样算都是不划算的,更何况这件事本身就透着诡异,分明是有心人在背后操作的结果。依贺靖的心智,绝不会毫无准备地去踩人家的陷阱。 而许峥那里……不管谁插手此事,他都会置若罔闻,只等最后的结果。 可这件事若真是元澈操作的,为了一劳永远逸地解决红山的势力,有这么一个骁勇悍将堵在益州,就必须得先拔去这股掣肘之力,于是司马云运往朔州的物资中才会有夹带的禁运物资。 只可惜被贺云初先得了消息,司马云与贺云初心智神通之下,借沙匪之手毁了那些有可能置他于死地的证据。 一计不成,第二步计划,司马云如期与扮成泾川防军的西胡军遭遇又如期解除了双方的误会罢兵言欢。如此便落入圈套,永无再见天日的机会了。 名将损陨,于西胡而言,少了这样一个强悍的门神,出入朔州乃至益州就方便太多了。于贺靖敌对的势力而言,失去了这样一位强有力的臂膀,等于是削去了贺靖在西北道的势力。 这番运筹之后的那个人,才是真正通敌叛国的人。这点,贺云初想的到,贺靖又怎会不知。 这一老一少两只狐狸都不言明,甚至连一丝暗示都不给对方,各自己打着算盘行事,就别指望下面的小喽啰们能猜得出他们的意图了。 接受过高门大户严格的内帷规范教育的贺小虎,在发现主子不见了的第一时间,忍着浑身冒冷汗身体打摆子的惶恐,面上镇定自若地回到了东厢房的内室。 从里到外,外主的一应物品都在,就连一双袜子和髮带都没少,唯独不见了主人! 小虎内心惊雷滚滚欲哭无泪,此刻他宁肯相信少主是被人劫了,也不愿认她是私逃了这个事实。在门阀制度森严的大家族内,被劫持了的未出阁小姐,最多是名誉受损嫁不了好人家,可要是私逃,抓不回来也只是从家谱上移除她的名字,若不幸被抓回来,生不如死的家法…… 小虎打了个寒噤,还是决定先不声张。这个园子里现在最大的家长是南风,虽然与少主不上一个爹娘的,但好歹也是少主管叫兄长的人,还是先去跟他商量一下再做其他决定。 结果,南风在小上的冰水刺激下,万分艰难地睁开眼睛,一听小虎的话,又直直地躺下去了:“我以为什么大事,就这也来烦我。” 小虎一下急了,揪着南风的衣服袖子又把他扯起来:“家里什么东西都没少,她万一要被人劫了,你得想法救她。” 南风一拍额头,“你家少主会被人劫了?真是新鲜事,她不去劫人就不错了,你还指望别人劫了她,嘁。”酒喝多了,头痛欲裂,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没准被都督弄走了吧?这园子里,也只有他的人能进来。” 第168页 小虎满脸都是委屈,却又不敢在外人面前捅破贺云初与贺靖之间的那层关系,憋的脸色铁青:“怎么会,都督几日前才差错我们来接的人,千叮咛万嘱咐的要我们把人看顾好,他怎么会……” “所以呀,你可看顾好了?”南风拿话这么一噎,小虎脑袋转了两转,似乎也有这个可能。 “那怎么办?” 南风往院子外头仰了仰:“他的人撤走了吗?”他指的是留在庄子外头贺靖派过来的护院。 小虎摇了摇头:“没有,都在呢,我还特意看了。” “那就奇了,如果是都督要拿人,那些人应该跟着去了呀?你确定他们是都督派来的?” 小虎这时候也急了:“都督亲自挑了指给我带过来的人,怎么会有假,你说,如果不是都督,那万一要是……”后面的结果不敢想像。 南风似乎要认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甩着宽袍大袖在地上来回跨踱了几圈,不停地与小虎分析事件事情的可能和不可能性。最后言归正传道:“为防万一,你找两个信得过的人,乘去镇上採买的机会赶紧抽身,去找都督说明这件事,如果有在他那里,我们也就放心了,如果不在,我们再另想办法,记住,来去要快。” 贺小虎是贺靖送到贺云初身边的,陆煦是许峥送过来的,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贺云初的安危对于这两个人的重要性。在贺靖面前,没人比贺小虎值得信任,自然,小虎理所当然地:“我亲自去。” 小虎蓄着两眼欲出还退的泪水,转身出去了。院子里,很快响起了他招唿手下人去镇上採买的声音。 南风头痛的象炸了似的,用劲地狠锤了两拳头也没缓解,气得嘴里嘟喃着:“没人性的傢伙,下手可真狠。” 小虎往返于红庄和樨霞山之间,一身风尘未歇,奔波了一圈下来,已经是贺云初消失的第五天了。 贺云初衣裳褴褛,只身出谷连马都没有,翻山越岭捡小路走了两天才找到了山下的联络点。匆忙吃了点东西,换上军服,骑上马就朝红山出发了。 留在外面的人十之八九被人一网打了,最后的希望落在杨越身上,但愿他是个机灵的,且没那么容易被人收拾了。 小虎一嘴水泡求见贺靖和李崇都未果回到庄子的时候,贺云初也刚到位于红山一百多里的镇子。红山的战事激烈胶着,定州军与西大营纠缠了十天,大战小战不下八次,还是东风没压倒西风,西风也没压倒东风。 定州军的身后五万金羽毛虎视眈眈,却只是观望。而西大营却由原来的八千地方驻营连日增兵,已有八万之众盘桓到了益州,虽然真正投入点头的人员一万不到,但都是挑出来的精兵,而且后方补给弃足便利,如果有可能,随时都可以扑向红山。 因为没有圣旨,私自动兵是犯上作乱,如今两股势力拼着争着,也只为红山,说出去倒不是什么大错了。 “我们来晚了,进去的时候矿山已经是个空壳子了,里面死的活的一个没见,连防守都没有。”杨越被这两方激烈的战事压制的出不了镇子,猫在这里已经快十天了。 “没有防守?”贺云初一愣:“外面都打成那样了怎么可能矿山没有防守?”她这一路过来,除了西大营不停往北疾行的大军和辎重,可再没看到什么风景了。 杨越摇了摇头:“从矿里遗留的物件痕迹来看,矿里的人撤走至少应该是十天前的事了。”他指的是第一次进矿的时间,也就是说,据现在至少有半月了。 正在贺云初对此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深夜里,一声闷闷的惊雷,脚下的地晃了晃,似是地动一般。 贺云初和杨越俱是一震。 “不是地震,是爆炸。”杨越率先反应过来,眼皮一闪,迅速出门,顺梯爬上了房顶。只可惜这个时代的□□多半是大吨位的硝石制成,威力和声音都不大,所以也别指望能在夜空里能看到一朵蘑菇云升起。 黑夜深远,他站在房顶看了半天,什么也没看到。 但贺云初夜视力超于常人,在那黑漆漆的夜空下,东北方向的半空中,隐隐约约的的浓烟由弱变强,渐渐形成了一片压顶的乌云,瀰漫在上空久久不散。 她大致确定了那个方位:红山矿。 两人还没下房顶,紧接着房屋双是一阵晃动,这次,连杨越也觉得有点象是地震了:“赶快离开,地震了,是余震。”说完,上来一把拉住贺云初的手臂就往梯子上扔。 贺云初望着遥远的方向一道比一道更沉的烟雾,推开杨越的手,果断下令:“点齐人马,换上军服,要快。” 爆炸来自红山。而此刻,两股胶着的势力都在山下五十里外和马尾坡扎营,还都没有向红山开进。而此时矿山爆炸只能说明:杨越的消息有假,或者是有人慾盖弥章炸了矿山想摭掩什么。 杨越的人马没有轻骑,行进都靠步卒,行动慢但胜在很灵活。加之对红山一带地形的熟悉,一路躲避沿路的驻军潜行,竟然跟驻扎在山下的两支人马前后到达了事发地点。 此时,天都快亮了,黎明前的漆黑被烟雾熏的灰濛濛的,空气中满是硝石的味道。 但是进出山中的路已经没有了,整座山几乎被接连十几次的爆炸夷为平地,完全看不出原先的面貌了! 第169页 贺云初站在对面的谷壑望着眼前的狼籍,怔在当地半天说不出话来,许久,两滴泪水才从颊边滚落,烫得她一个激灵,正好听到杨越的声音:“都尉,我们被包围了。” 贺云初抹了一把脸,转过身来。因为爆炸,脚下的每一片土都不瓷实,贺云初竟然也没感觉到脚下的动静,而此时,涌入谷壑的,已经有百骑之多。 来的人没有打出旗号,但黑色的甲衣鲜亮整齐,整队人马的气势高阔孤傲,怎是山下两支胶着日久的边军可比,不是金羽卫还能是何人。 贺云初不避反迎,键步朝山下走去。杨越没问她缘由,领着人随后跟了上去。 贺云初自信,是因为认出了那个带头的人—黑脸崇远。 她憋着一肚子的气和恼怒,完全不知道惧怕为何物。 “他人呢,躲了还是逃了?”隔着十几步远,贺云初被黑脸的护卫拦住。 崇远挥了挥手,让拦在前面的人退开,打马往前进了几步,停在离贺云初四五步远的地方,依旧黑着一张脸:“我们在此等了你七日,原以为你三日便能到,却没想到来的如此缓慢。” 崇远的语气带着丝倨傲和不屑,对贺云初说话也是居高临下的。 贺云初想都没想他说这些话的内涵,直接拔剑指向:“矿里的人呢?你们连同他们一起炸了?” 崇远看着马下瘦瘦小小一点大的人物,犹还记得第一次见时,捆了提在手中尽乎落叶一般的重量,冷笑道:“我们如何行事,作为,奉的是皇命,没有必要跟你解释吧。” 贺云笑笑:“所以呢,奉了皇命要赶尽杀绝吗?” 崇远轻蔑地道:“我是奉了命在此等你,但不是不要赶尽杀绝,得看你的本事。”他已经比别人嘴里星星点点地知道了上点这黑小子与自家公子的事,没想到这么一副……猴样,竟然能滚入公子怀里,也不知是公子中邪了还是这小子会什么媚术,不过,可以试试…… “让我要这里等你的人说,让你放心的跟我走,如今西北道不太平,他会护你周全。”他往下压了压身体,一双眸子直钩钩地落在贺云初脸上。 贺云初唇角动了动:“护我周全?就凭你?”几乎是话到手到,话音刚落,崇远的身体还没立起来,贺云初的脚步已到了近前。她抬手一击,照着崇远的面门就招唿了过去,崇远仰身后倒,贺云初的攻击却在中途突然下压,手中的匕道亮晃晃地戳向了马的眼睛。 战马吃痛,一声长嘶仰蹄朝贺云初踏过去,贺云初早有准备,攻势落定的当空便朝一侧闪身避开。 崇远被惊怒的战马仰翻落马,人还没落地,等着他的已是贺云初凌厉的攻势。她手中的匕首象是落地的冰雹,一记比一记沉一记比一记狠。要不是崇远身经百战且身手敏捷,换了一般的人,在如此密集的攻势下早就丧命了。 贺云初对崇远的攻击如同在柳林堡与刘道远的对决,倚仗的是有心算无心的突袭和奇怪且无赖式的快而密集的攻式,对手一旦反应过来,不管是从招式上还是从力量上,她这种路数的攻击很快就会输在自身的条件上。 但崇远显然不是刘道远,从贺云初的第一招出手后,他的头脑就很清醒地有了应对之策。但是,元澈在说到这个人时脸上微露的羞怯和他那很少窥见的湿润语气,使得崇远很清楚这个小黑泥蛋子在自家主人心中的轻重,所以,即便有应对之策,他也下不了手也不能下手。他要完好无损地将这个小泥蛋子带到公子面前,这是他的承诺,一个男人给另了一个男人的承诺,也是一个僕从对主人的承诺,所以,即便拼得自己粉身碎骨,他也会遵守这个谎言。 很可惜,崇远想信守承诺,某人可不是真君子。她一招接一招的攻势,下下手为强的策略,目的只有一个:逃。 崇远被贺云初逼得退无可退之时贺云初身后突然轰的一声,随即起了一道浓烟。崇远怕贺云初再来个什么突袭,蓦地抽身向后跳出了四五步远,待浓烟散尽,面前空荡荡的,整个谷壑里除了他随身的八十护兵,还哪里有半个人影。 贺云初从没检验过杨越手底下这伙人的战斗力,但是逃窜的功夫一流,绝对是她和她的斥侯们望尘莫及的。乘着天还没有大亮,四处灰濛濛一片同伴相见不相识的当空,这一拨人脚下象踩了风火轮般跑起来风驰电掣。 贺云初自认打小上山追雁下山撵兔子够不上追风侠也算是疾行先锋了,但跟这伙人比起来,她就是个菜鸟。 等待晨曦从从山顶云隙间微微露出来一点的时候,十三个人已离开红山一百多里了。 贺云初倒头在一处刚冒头的青草丛中气,胸口疼的连唿吸都觉得困难,嗓子更是火烧般的炽痛,吸进去的明明是清晨的冷气,却象烧了一把火,一点火星就能把整个人都点燃了。 半个时辰跑了一百多里! 杨越拿出水壶,递给贺云初:“出门的时候安伯吩咐,益州不太平了,跟着其他人先去青云山,然后再做打算。”他带着这些人,每三天一个负重五公里每五天一个负重十公里,这样的跑法算是平常的训练,累也是累,但已习以为常了,况且他们当中年龄最小的已年满十八周岁,都是成年人,而贺云初还是个孩子,十三岁,七年级的学生……这种训练是有点残酷了。 第170页 贺云初大口大口的倒气,终于缓过来了一点。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坐起来。她没有接杨越递过来的水壶,缓了缓,“我去方便一下”,说完,朝不远处的坡底下走去了。 这个方向并不是去青云镇的。 刚开始逃跑的时候是杨越带人跟着贺云初一气呵成下的山,杨越虽然熟悉红山的地形,但外来的和尚到底不如当地的僧,贺云初入军后的日子,每天都是脚踩山峦,眼收四方蛮荒,有时十几步的距离,差别就是一个县和另一个县,一个州和另一个州,甚至一国和别一国的距离。 坡下有一处稀稀的树林,树苗是附近的村民新植的,还不足以摭蔽地表的密度,但是在水源的近处,汗洼地不长田,倒是很适合苗木的生长。 树林的旁边有一条水沟,细细的,长年流水,都是从其他地方渗过来汇入到这里的,很浅,但很清。 水沟两岸杂草生的很密,但并不茂盛,低低矮矮的,整齐的象列队出征的队伍。 贺云初一屁股坐在湿地上,望着沟里浅浅的水,眼里的泪水和哽在喉头的伤心再也抑制不住,终于在这静谙无人的地方,放开声音哭了出来。 红山矿中,不但有一千多族人,还有她的亲人韩涵……在此之前,她一直认为,韩涵是她命定的,两方父母都认可的——夫婿。即使在他被捕入矿的这几年,她也一直坚定地相信,她可以救他出来,她可以跟他相守一生,不必再象母亲与父亲那样私密地保持着亲近的关系。 她肩上能负载起族人这个重任,是因为韩涵哥哥的鼓励和期望,在他的以上中,他的休哥就是最优秀的圣主。 可现在……矿山被夷为平地,所有的一切都不復存在,即便连一片尸骨都不可能找得到。 元澈说,他奉的圣命是不论身份就地恪杀,不留活口,所以唯有炸了矿,才能将过往的所有阴暗都填埋在废墟里,死无对证。 自从母亲过世后,贺云初再也没象现在这样脆弱地哭泣过,等她停住哭声,已经抽噎着喘不上气来了。 杨越站在离她身后五十米远的地方,没有再靠近,他怕打扰到这个伤心的孩子。在他曾经的时代,象这样年纪的孩子,聪明,但大多还不谙世事,不懂伤悲,不知责任,不存恩仇。 虽然接触的不多,但贺云初身上的坚韧和背负族人存亡的责任感,已经让他嘆服不已,他之所以留下来选择助她,便是希望有朝一日,在她遇到危险的时候可以挺身而出,保护她。 她还那么小,那么瘦弱…… 贺云初哭够了,就着凉水洗了把脸,心也跟着冷静下来。已失去了一个亲人,另一个她必须得救,这次,哪怕是拼了性命。 ☆、逆势而为(三) 杨越不是军人,严格地说,只是个身份比较特殊的家僕。 五年前贺云初在红枫岭踩点时,救了被胡匪快要逼到狼牙谷的杨越时,杨越曾答应过她,只要给他一个立身之地,绝对能为她培养出一批敢死队一样的精良死士来。 那时候贺云初才刚到司务营,立足未稳根基也不深,无法让他入军后给他一个独善其身的差事,因为照他的身手,在整个司务营都是无人能奈其何的姣姣者,当然除司马云外。所以她只能将他养在自己族里,由安伯监管,但凡他提出来的条件,只要不违律法,都尽量满,只期待他能如承诺的那般,为她培养出一支真正替她出生入死的精良烈士来。 五年来,挑选出来送进去的人没五百也有四百了,到最后,他只留了不到五十人,千挑万选之后,能经得住他堪称严酷的训练而剩下来的,只有屈屈三十人。 这三十多人虽然个个身手不凡,却因长期的隶属关系而只听杨越的。对于统兵权而言,这是绝对的痼疾,是要坚决剔除掉的。好在没看到杨越有任何违令之举。 也好,只要杨越听话,有一支可用的精锐人马,总比她一个人单枪匹马去敌国抢人要强。 “我们得去救一个人,这个人事关西北道的安宁,所以道阻且长,会兇险重重。”贺云初对杨越如是说。 “是司马云将军吧。半月前安伯便与我说过此事了,说你十有八九不会放弃,所以我们早就做好准备了。”杨越态度明确。 “此事颇为诡异,也许前面是个陷阱,一步踏进去,我们都有可能万劫不復。”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只要你觉得我们有必要走这一趟,哪怕前面是雷区,我们也会用身体为后面的兄弟蹚出一条道来。” 杨越态度坚定不疑有他,贺云初点了点头。军人身上最重要的两点:忠诚和勇敢,杨越身上都有,军人最忌讳的不守军令任性妄为,杨越身上也有,他就是一匹桀骜难训的狼,不会抛弃队伍却也不会乖乖听头狼的就是了。 贺云初带着杨越在荒山僻野的山道间行了两天,终于在傍晚时分到达了一处山坳间的小村庄。这是九宫阁的一处联络点,贺云初没有让杨越跟着,独自一人下山进了村,临行时交待:“我若三个时辰内不回来,不要轻举妄动,拿着这个去夏州找人。” 九宫阁的势力都在暗处,贺云初接手这么几年始终都没摸清其内部的真实实力,况且东线一带的暗桩,她也没真正的接触过,小心没大错。 第171页 贺云初一身军服,头上没有戴帽子,乌黑的髮髻上扎了一条蓝色髮带,髮带的两端各坠着三颗牙形的绿松石。与之匹配的是她腰间的军带上,蓝色的一截丝绦垂下来,上面也坠着同样款式的绿松石,一面三颗。 这是斛律氏暗桩九宫阁分管尊主的标配,九宫阁圣主的材料配是九颗牙。但是圣主出行身边必有四大长老相护,现在她孤身一人,而且对此处的暗桩还不知详情。 已是傍晚时分,贺云初风尘僕僕,在村子里找了一户人家讨了碗喝,又拿身上随身带的几个小钱换了一碗面。 许是此处离军镇偏远,村民很少见到全副武装的军人,贺云初虽然生得瘦弱,但军人杀伐凌厉的气势早已融入根骨,即使是她一个人,也使得院里的老妪不敢近前,打发了个二十出头的男子出来。 纯朴的民风,使得他们即使害怕,也不忘记对人施以一颗善良。这里是斛律氏族的一个老村,因为离得夏州远,很多人早已脱离了不与异族通婚的旧俗,嫁娶汉人已是常事,从服饰上也已看不出斛律族的痕迹了,只有上了年纪的老人还穿着旧式的族服,没有忘记身上流着的血。 贺云初怕惊扰了人,也不进院,接过碗坐在大门口喝水吃食,吃东西的节奏掌握的不疾不徐,留了足够的时间给里面的人细细的观察。 绿松石原本就是贵石,只有族中有身份的长老和望族的族长获准佩戴,而牙石的佩戴者,则非富即贵,更何况还是六牙上下对出的。 贺云初慢条斯理的吃完,很斯文地将碗筷还给一直悄悄地躲在门后窥视的年轻后生,道了谢,没进村,直接转身走了。 贺云初自出道以来,从没用这种方式联络过族人,而各处的暗桩俱都掌握在韩潭的手中,今日她只是冒险一搏,试一试韩潭的忠心,顺便一探九宫阁的底。 贺云初顺着来时的路上了山樑,杨越正带着人翘首以盼,做好了准备象一支随时准备出鞘的剑,时刻都能冲下去,看到贺云初全须全尾地出现,一个个才松了一口气。 贺云初很不满地拿眼睛扫了一眼杨越,径直走到一处山石后坐下来。杨越随后跟过来,在她身边蹲下。 “下面的村子是什么人,可以进去吗?”他望了一眼身后:“我们身上带的干粮恐怕坚持不了几顿了,如果下面没问题,可以进去补充些食物。” 看贺云初没说话,他还以为贺云初在担心身上没有钱的问题,轻松地一笑道:“你放心,出门的时候,安伯给我带钱了。”他说着,在怀里挖了半天,取出一外包裹来,里面满满的银子,还有几片金叶子,三百两不止。 “收起来吧,暂时还用不上,吩咐大家开火吧,先弄点热水暖暖身子。”她也不确定,接下来会是怎样的战场。 杨越所秉持的军人条例,其中很重要的一条:一切行动听指挥。所以就是心中有再多的疑虑,主官不主动说,他也不会去问。但有些事,不问是不行的,比如: “生明火吗?会不会太暴露了?” 贺云初似乎很累,靠在石头上半闭上眼睛,轻声道:“无妨。” 她要起用此处的暗桩,就是要明目张胆的,而且……一把好剑,若不握在自己手里,则必须销毁之。 “无须想别的,叫弟兄们吃饱喝足,多存些体力。” 贺云初的话,含义已经非常明显了:要战,而且是硬仗。杨越虽不明白为何要在这种地方跟一群不相干的人打一架,但他很清楚现在这个身处的时代就是一个什么事都说不清楚的时代,很多事都是用他这颗很现代的脑袋想不通的。 贺云初倒不是真的累了,只是绷的有点紧。她需要静下心来考虑接下来的应对之策,还需要在没有斥侯提前通报消息的情况下掌握周围的动静以抢先一步掌握主动权。 杨越不了解贺云初,在他的眼里,她还是个孩子,既然是孩子,脆弱和疲惫都是可以允许的表现,所以他一声没吭地下去布置了,稍近一点的地方,留了两个暗哨负责她的安全。 石头连接着大地,可以接收百步以内的多重量移动物产生的震动感,这跟直接将耳朵贴在地上的感受是一样的,这种技能并不是贺云初的异能,而是每个斥侯的必练科目。 杨越的人都在半山腰,更西北一侧的位置活动,身后的大石头位于东侧偏下靠近山路的一面。大约半个时辰之后,背后的大石随着地表的颤动,极其轻微的颤了一下,这种颤,即使放一碗水在上面也不会有任何变化,但在靠在后背上,直接接近脏腹的位置,这样的颤动便连着身边的某根神经,一起动了一动。 贺云初蓦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但是这极轻微的颤动却消失了。 又过了大约半柱香,杨越匆匆跑了过来,蹲在贺云初旁边轻声道:“山下来了两个人,看样子象当地的村民,想见您。”他一近前就发现贺云初并不是真的睡着了,只是警惕性比较高地闭着眼睛在假寐。 贺云初蓦地睁开眼睛:“他们想见我?他们知道我是谁?” 杨越犹豫了一下,虽然刚刚忽略了这个问题,但这的确是可疑:“要不我们先下手……”他直接做了个砍的手势。在这种地方,能直接说出贺云初名字的人,不是西大营的人就是巡防营的人。现在,这两头的人沾上哪边都是麻烦。 第172页 贺云初摇了摇头,却依旧坐着没动:“带他们过来吧。” 与杨越不同,贺云初清楚山下的村子是个什么地方,山下是些什么人:“挑几个机灵的人盯着各处的路口,有不对的地方立刻警示。” 杨越连犹豫都没有,领了命令转身走了。时间不大,他领着两个身穿粗葛布对襟长褂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看到站在火把光线下的贺云初,两个人隔着七八步远的地方停住,敛衽舒袖,下跪,将上半身整个儿匐在地上,给贺云初行了拜见族老的大礼。 贺云初站着没动,手扣轻轻敲了敲腰间的刀柄,六声,三疾三缓,匐在地上的人这才直起身,往前进了一步,左膝单腿下跪,双手摸顶,再次下拜,然后干干脆脆地站起身。 “卑下不知是少主到了,迎侯不周,令少主受冻了。”说着,其中一人说着,见两人手中拖着各捧着一块两掌大的蓝色的锦褙,上面用丝线密密麻麻地纳着文字图符,恭恭敬敬地奉给贺云初。 这是九宫阁暗桩尊主的令符,十二个尊主,按身份位差分为六色,每人一块,两块拼合成完整一色才能行令。现在两人奉上令符,显然已知晓了贺云初的身份。 “两位是常太明长老和拓寿宽长老吧。” 二人恭恭敬敬地上前回了话。 贺云初这才依照柜规十指相扣还了礼,抬起双臂勾握,用臂肘接了两人的令符,两人退至两侧引唱:“恭迎少主回座。” 贺云初验视两块令符,身姿笔挺,神态从容,末了问了一句:“族人可都安好?” 常太明年龄长些,率先回应道:“此处背静,科税不多,倒也风调雨顺,托圣主的福,一切都好,只是族民想念圣主的紧,今日听说圣主驾临,更是万分的高兴呢。” 贺云初知道他这是场面话,并没多想,给杨越递了个手势,将两副令符验过后收至箭袋,缓声道:“前面引路吧。” 路口处,已经有一顶蓝色绒顶的小轿等在那里,见贺云初带着两位尊主下来,路两侧乌泱泱已跪了百十来人。 ☆、逆势而为(四) 村子是九宫阁的暗桩所在地,也是斛律氏的旧居地,多年未见过圣驾莅临的族民,在村口跪地撒豆相迎。村子里已备了炮仗,沿路更是点了灯,各式各样的灯光将原本漆黑的夜晚照的如同过节一般。 经过数代繁衍,村中有许多纯汉族的人家,他们没有见识过这种场面,更不是知道这样隆重地仪式在欢迎什么人,有点莽撞地跑出来,站在门口朝人群中张望,却很快就被跪在一旁的族民给喝退了回去,只能扒着门缝偷偷地往外瞧。 这种隆重的场面,连贺云初自己都没想到。其实刚开始进村试探,她只是想找暗桩的两位尊主打听些事情的。 点火焚香,祭拜,整套程序走下来,费了半个多时辰,等回到村中族长的大屋时,满满的酒肉席面已经摆了一桌子。 贺云初五岁便已继任了圣主位,虽然还没有正式登坛,对于群龙无首的斛律族,却也已经是主心骨一样的存在了。 族长已是老态龙钟的年纪了,贺云初拦不住,执意跪地匐身行了大礼,然后才被僕从们扶起来。 “老奴今生还能再见圣颜,便是明日就去了,也可以闭上眼睛了,苍天有眼,让我族有了后继之人,天不亡族,天不亡族。”说罢,再次屈膝行了敬礼方才作罢。 贺云初要族中身份尊贵,并不是一般的族民想见就能见得到的人物,因为都是同乡,院子里涌进来一观圣容的族民挤得几乎要上墙头了,有人出面阻拦都无济于事,如果不是门口杨越手下的三十多人把持的滴水不进,恐怕涌入屋内的人会将桌子都挤翻。 贺云初与族中几位年长的老人人客套了一番之后,给近前的两位桩主递了个眼色。两人出去,与站在门外与杨越的人一起维护治安的几个人低声交待了一番,随后那人站在院中大声喝道:“大家且先回去各自家中等待,圣主用罢餐之后亲自挑选入住的人家,赶紧准备着吧。” 他这一句话十分的有用,在一阵噪杂的议论声后,最先反应过来的人转身便往外挤,随后的人唯恐落后般风似的转身,刚刚还挤得水泄不通的院子,瞬间退了个干干净净。 贺云初在屋内微微皱了皱眉:这样的烟雾弹,好吗? 不管好不好,可以静下来与两位桩主打听她关心的事情,才是最紧紧要的。 这个村子虽然地处偏僻,但道路四通八达,信息并不闭塞,而且东临定州府宝山县,南抵陇承,北抵益州,南靠青云镇,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当年的斛律阿朵将暗桩选在这里,并不是无缘无故的胡乱指派。 果然:“年初,宝山各镇的镇守便开始收集粮草,宝山县各处的街道上也都张贴了官府的告示,定州军要去打月氏,各地军府都在征粮,却没有蓦兵。二月初,中原一带的军队朝定州集结,光宝山县驻军就增加了有四五万,从定州往东的路,沿途增设关卡查验过往行人的身份,没有官府的文书路引,想出定州是千难万难。” 拓寿宽是贺云初面前展开了一幅地图,指着上面的标识一一给贺云初介绍这些关卡设立的地方及周边的地理环境。 “圣主想要出定州,我们会为您准备好居民证和路引,但是圣主若是想去汾西,恕卑下多一句嘴,恐怕不太行得通。”拓寿宽稍微年轻些,眉目深沉说话沉稳,是那种行动派。 第173页 贺云初盯着面前这张自制的地图,连头都没抬地问了一句:“为何行不通。” “圣主知道,汾西是武昌王的封地。可圣主不知,近十年来,汾西每年从定州一带的贫瘠之地买卖人口数量少说有两万,据说是去矿上做苦役的,可据我们在汾西的暗桩提供的线报,汾西地广,矿却不多,而且汾西林茂地盛,人口原本就密,境内掰着指头都能数得过来的那几座矿,哪里用的着数十万人。“ 贺云初凝眉细思道:“你们可有见过从矿回来的人?他们怎么说?” 拓寿宽苦笑道:“圣主您这是说笑了,既是买回去的人,哪里再有回来的可能,即使是逃回来,已经州镇销了户籍的人也是不能留的,留下他们等于窝赃,是要治罪的。” 贺云初心头一咯噔:“汾西在定州买卖,州镇都是知晓的吗?” “非灾荒年月,那么多人口过境,总得有个适当的理由,若说地方州镇都无查,傻子也不会信,至于私底下的那些交易,十之八九是见不得人的勾当,上不台面罢了。” 贺云初沉了半晌,指尖捻着衣角心里琢磨着件事,虽然觉得不可能,却还是抱了丝希望的:“红山金矿被毁,矿山内数千被埋,假如……” 贺云初还没说完,拓寿宽就截断了她的话,语气中明显有些激动:“这件事也就是卑下今日要与少主你禀报的要事。大约半月前,我们在汾城的暗桩来报了一件怪事,说自青云山一带,每日流出人数不等的人伤兵,多则二三百,少则几十到一百,在汾城逗留休整一两日,便由一支身份不明的护队掩护着往南一带运走了,一直相持了五六日之后,大批进入汾城的军队才朝红山和青云山一带开进。我们跟过去的暗桩到了山下就再也上不去了,因为曲凌河水患,红山一带的村民不分男女老幼全都被派了役工前往沿河一带巩坝修堤,整个红山镇都成了空村,连个打听消息的人都找不到。” 拓寿宽犹豫了一下:“所以卑下妄猜,早在红山被毁前,矿工和苦役们也许已被放了出来,运到别处去了,如果一路往南,被卖到汾西去的可能也是有的。卑下千方百计找总桩主汇报此事,可我们的消根本就出不了益州,尤其通往夏州的各处路口都设了屏障,非夏州本土住民一律不准入境,即使夏州本地人,也是准进不准出,户籍查的更紧。” 贺云初倒吸了一口凉气,她还不知道在离开益州的这一个月里,竟然有这么多的事情发生。而且,本该掌握一切的元澈,却象没事人一样的带着商队在夏州周旋。可一个金矿而已,再大的利润也不至于令当朝做出如此缜密的布局,又是放水又是造出截杀太子的假象来混淆视听,扰乱西北道的防备,这后面,到底在谋划着名什么? 拓寿宽的一席话,反而让急着去救司马云的贺云初冷静了下来。西北道形势扑朔迷离,所有的事件,似乎都要以益州为中心展开,做为益州守将的司马云必然就成为多为势力必除之的绊脚石。 司马云出去时带着整营人马,如今的消息却只说是司马云一人投敌叛国了,那么其他人马呢。信报上说是司马云最初的抵抗,因随之发现对方是自己人便偃旗息鼓了,却没有再报后面的事,所以这事也不那么简单了。 贺云初不着急着走了,在常太明的安排下,在村子里住了下来。 这个村子叫洪金洞,位于益州与定州交界的边界线上,是一处完完全全保持着斛律族旧俗的老着民村落。因为另一边位于定州的一个汉族村落上下山的道路狭窄崎岖,进出都要穿过洪金洞,所以百年来两个村子的村民相处的亲如一家,除了耕地和放牧的时候因为一些琐事发生纷争,很少有见两村居民往来别扭的时候。 所以汉族和斛律族的通婚也随处可见。但即便如此,洪金洞还是以斛律族的生活习俗为主,即便嫁过来的女子,首先要学会的,也是斛律族人的生活习惯。 贺云初五岁继任圣主,虽未明文诏告当朝,但这并不影响她在族中的身份和地位。有圣主驾临一个从不起眼的小村子,对生活在这里的族民而言,简直是千载难逢的幸运,于是,家家拿出平日里连见都见不到的珍奇古藏,更是杀鸡宰羊,做的比过年还隆重。 贺云初在发现后的第一时间,便将常太明召来,跟他严肃提醒了一遍族规:勿事铺张,勿讲排场,严斥奉承。 常太明是九宫阁暗桩的桩主,也是这个村子的保长,是个相当聪明也很有能力的人,贺云初一遍申令下去,他立刻就明白了圣主的用意。第二天,贺云初所住的院门口便再也不见特意过不送东西的人了,包括整个村子,依旧恢復了昔日的景象,该耕作的耕作该放牧的放牧。 常太明负责村务主常事的桩务,而拓寿宽的能力却在外面。这个三十出头的汉子,是斛委阿朵亲手提拔并放在身边培养出来的精英级人才。他明面上的身份是个商人,带着本村或是外村打猎获得的珍贵毛皮和粮食到山外的集镇和州府去兑换成银钱或是布匹以及村民们必需的生活用品,以此掩盖身份。 贺云初在村子里的第五天,下山去打探消息的拓寿宽才回来,这次,他不但带来了贺云初最牵心被囚于的红山矿中的族兵的消息,还带回来了几本厚厚的册子:九宫阁事务略表。 第174页 一本详细记录了九宫阁分布在各地的暗桩势力布局和人员组成及盈利档案。 贺云初自母亲过世后从韩潭手中接管九宫阁以来,她一直以为九宫阁是母亲用来培植斛律族復国势力的一个机构,充满阴谋和罪恶的一种存在。现在,她关起门来详细地看这些档案,不眠不休两天两夜熬了两个大黑眼圈看下来,才完全看明白,原来九宫阁竟是一个庞大的商务连锁机构,下属的产业从象拓寿宽这样的小型贩运商队到陈桥留香那样的大型餐饮住宿企业,更有她想都想不到的建筑集团,而由这些领域提供的各种情报最后汇集到位于渭州府的桥山书院,经过时势分析和筛查之后再分发于各地的分桩付诸实施。 而一月前,悦凤池和谈家街的大火,明面上那是贺云初的主意和张罗,实际上却都是在经过桥山书院的审慎和谋划之后才确定最终实施的。也就是说,贺云初如同一个透明的人,她的一言一行,桥山书院不但了如指掌,更是对她的所思所想清楚备至。 看完这个册子,贺云初出了一身冷汗,如此势力庞大的一个机构,掌控它的,究竟是谁? ☆、逆势而为(五) 九宫阁财力雄厚行动势力宠大,既然对她在西北道的事如此熟悉,那么她来沤金洞的事应该也出不了这个机构的掌握,如此,才有了两位未曾谋面的桩主的接应。那么她想要救司马云的事,应该他们也有过商议。 贺云初顶着两只熬得灯笼一样的眼睛出来见两位桩主。“你们说矿里的族兵被齐淯清带走了,这个齐淯清是谁,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回圣主,这位齐淯清,是今上的三皇子,成王,他十二岁时封王,封地是榆州,与永昌王的封地西汾只一山之隔。但成王自封王之后,一直未领封,哪怕他带着商队走南闯北,也从未听说过他去过自己的封地,这次不但将矿区撤下来的大小官吏和管事全部送进了榆州,而且还私密将圣上明令就地恪杀的一部分矿兵也藏到了榆州,其中就有我们被囚于矿上的族兵,只是不知人数几何,也未探得究竟将他们藏于了何处。” 拓寿宽说完,贺云初顿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你说他带着商队走南闯北,他不是封了王的吗?” 拓寿宽搓了搓手,垂下了头:“这位成王殿下,圣主您是认识的,他就是隆裕行的那位……” 贺云初脑子里嗡的一下,感觉被沉了水底般,一颗心不停地坠着她往下沉,浑身都泛着冷寒。她知道他身份尊贵,也隐隐觉得他是位皇子,却不知道他竟然是封了成王的那位皇子!一个爹爹不疼又没娘教的可怜孩子! 在柳书辞和梁主簿的当今天下时局结构培训中,很少有这位在夹缝中生存的皇子的身影,但是贺云初却是自八岁时起就认识这位的,以她看人的眼光,这位成王殿下,绝对不是个拉皮子卖布的简单角色。正如那位从小很不受宠最后却拿了梁国最大封地的昌王一样,所图的从来就不是金银珠宝等这些身外之物一样。 山那边昌王在汾西大批买人口,山这边成王悄无声息地也往自己的封地隐藏人口,在这个地多人少的时代,人口的数量直接影响着一个地方的生产力甚至地方势力,昌王要坐强坐大,这在梁国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但是这位成王殿下也如法炮制就有点诡异了,毕竟他这个封地也仅仅只是一个封地,今上允不允许他去领这块封地还两说,现在搞这么一出,弄不好就成了别人的嫁衣裳,依他生意场上的头脑,应该还不会做这么傻的事。 但现在,他不但做了,还给世人留下了把柄! 偏偏拓寿宽还是个不死不休的,他压根不在乎贺云初脸上的表情如何风云变幻,垂着眼睑禀报下文:“据消息报,这位成王殿下,五天前去了榆次。”他怕贺云初没听明白,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榆次与汾西的桐县,只隔着一条河,连船都不用便可趟过去的河。” 这个消息量实在是太大,贺云初有些消化不过来。 贺云初盯着拓寿宽,一瞬不瞬。拓寿宽很固执地抬眸任贺云初盯着,意志很坚定,态度很无礼。 贺云初满意地收回了视线,终于确定了一件事。 九宫阁的势力遍布西境,恐怕元澈刚入西境与贺云初的第一次接触就引起了族中长老们的注意,之后,从隘口到夏州,她和元澈之间的一举一动都没逃过这些暗线们的眼睛,她身边有的是斛律族的眼线。所以不管是悦凤池的大火还是谈家街的大火,九宫阁长老们的配合为的并非巩固她这个一族之主手中的权柄和斛律氏族族民的生存命运,这一步步计划的实施和配合,所为的,就是这摞九宫阁事务略表里面的内容。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九宫阁储备的巨大财富,实在太令人眼馋,所以拓寿宽并没在呈上表册的同时将外面的消息报给她,而是等她熬夜看完了这几摞册子,抛出汾西的预谋并捏着她的把柄才来与她谈条件。 贺云初从八岁时起做别人手中的牵线木偶,做的实在太驾轻就熟,面对拓寿宽明显的期待,她依旧将自己的木偶身份演绎的淋漓尽致:“我的贴身的近侍还在夏州,拿着这个找当地的暗桩给我接过来,你先下去吧。” 接随侍过来,也就是意味着要为在此地长住下去做打算,拓寿宽当然愿意。所以他二话没说,转身就走了。 第175页 拓寿宽出去之后,贺云初出了院子,慢慢地在街上熘达了一圈,一来缓缓疲劳的眼睛,二来吹吹风醒醒脑。 定州的五月已经热起来了,遍处是荷锄的身影和吆喝着牛马耕种的声音。如果没有那么多的算计,这种欢快的生活应该是最幸福的,也是最理想的生活。可惜贺云初生来就没有享受当下这一切的命。 贺云初同街上偶尔碰到的寥寥几位族民打过招唿又简单的寒喧了几句之后,步入了后街。这里离耕地远,是一大片果园,梨花落了桃花开,可惜海棠遍地却无香。杨越正带着他手下的人操练,一个伏地挺身要坚持一刻钟,人人衣服都是湿的,象从水中捞出来的一般。 贺云初过去打了个招唿,杨越很识相地解散的队伍,一群脸上涂着厚厚油彩的人立刻松了下来,或躺或坐,三三两两地放松休息。 杨越跟着贺云初进了桃林,密密的树影和刺鼻的花香,似乎隔绝了世界一般的唯美。 贺云初在一棵半大的花树前站住,身材堪堪与花树同高,鼻尖贴近花枝勐吸了一口,淡淡地问跟过来的杨越:“你一直说你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人,那么你在你的那个时代,可有想守护的人和事。” 贺云初这话问的很随意,象多愁善感的人不定时的情感流露,杨越望着她略显单薄的身影,以一种轻而坚定的语气道:“我生在一个并非和平年代的一个和平的国家,没有经歷过战争,没有杀过人也没人残害过什么动物,我所经歷的最悽惨的事情,是入伍第三年时一次为期两个月的野外生存训练。虽然我们都知道不管我们所处的环境有多恶劣,但身后依然会有后勤保障人员时刻紧随,不至于让我们出现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刻。” “但那时我们都想错了,再完美的设计也难免百密一疏,我们还是跟着队长偏离了训练区域走进了无人区。接下来,身后没有保障没有补给,连绵的大雨一直不停,通讯设备出现故障,联繫不到基地,甚至人们全队之间的通讯也出现了问题,彼此之间的联繫再也不能用无线通讯设备,在不完全确定地形环境的条件下又不敢完全暴露的我们,除了紧紧跟随前面的战友,能够做的,只有信任彼此,不管前面是火海还是深渊,我们必须坚定不移地跟着前面的战友走下去,不管能不能走的出去。” “在那种阴雨绵绵不休又完全无法识别地标的环境,人的大脑思维和判断完全不起作用,我们之间没有商量也没有争执,行动是集体意识下的机械化,只能凭直觉往前走。事后我们再次回忆起来那些日子的时候,才惊人的发现,我们最后的胜利完完全全归功于摒弃自我之后对前面战友的无条件信任。” “在当时那种条件下,不管我们脚下遇到了什么,身处怎样的环境,我们每一个人,关心的不是自己,而是身前和身后的战友,只要有一个人跌倒,所有的人都会停下来,因为我们是一个集体,是一个不可分割不可缺少的集体,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困难,一个都不会抛弃,一个都不会放弃的集体。” 杨越的眼睛里闪动着莹光,那是一种怀念的激情,贺云初从未在杨越脸上看到过如此深情的表情,看得有些懵了。 她收回目光,轻轻嘆了一声,道:“虽然我从未经歷过你这般的袍泽之情,但我相信你们这种情谊是真实的。只是不知道,这样的信任,我们之间之间会不会有?” 杨越收回回忆,将视线从花树上移开:“再深的海水,只有游弋于其中的鱼儿才能感受到它的博大和其中的快乐,哪怕再浅的水,鸟落在上面都会担心是否有沉下去的风险。人以群分物以类聚,我们之间会有什么情谊,那得看你否愿意融入其中。” “鸟和鱼分属的阵营本就不同,深海是游鱼的天下,天空是飞鸟的战场,这两者之间,本就不存在愿不愿意融入的问题,只有道不同不相为谋。”贺云初深深吸了一口花香,填补心中的失望。本就没有对杨越及他的人马报有多大的期望,坦诚心迹后的失望也是理所当然的,只是有些不甘罢了。 贺云初苦笑了一声,撇开花枝,绝然转身。 杨越一直忠诚组织,从没有过被僱佣的经歷,可此时,贺云初眼中的放弃象一根针一样的扎在他的心上,没有剧烈的疼痛感,但很难受。他跟贺云初没有过很深入的接触,但知道这个小女孩心思敏锐好学且意志坚定,毅力超人。他作为她的教官为培训她的格斗技能,不管多苦多累她都会咬牙坚持,那种精神每每令他自愧不如。 他从她的只言片语的感嘆中获悉她身上背负着一种很沉重的责任,虽然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因为身为下属,不该问的不问,这是初进军营时明白的保密我条令。正因为如此,在那两个月极短暂的接触中他们都没有过一次正式的沟通,彼此之间没有产生一种有效的沟通模式。三年来,他与贺云初之间的联繫也仅仅是书信的只言片语,但这也仅限于命令和执行。 现在贺云初的表情明显是误会了他的态度的心迹。杨越有些着急,忘了安伯一再提醒过他的对于少主身份的顾忌,三两步上前,堵在了贺云初的面前:“我不是那个意思。”杨越一肚子话堵在喉咙里倒不出来,他第一次觉得跟人沟通是件如此困难的事情。 第176页 “你能不能先别急着走,我们慢慢地说好不好。”他终于找到了一种跟这个小女孩沟通的方式:孩子嘛,就靠哄的! 贺云初停步,好整以暇的仰头望着他:“好啊,要不要温一壶酒来,我们把酒相谈。” 杨越明白贺云初这句话中的意思多一半恐怕是调侃,也不怎么介意,用手挠了挠也没留多长的头髮,态度十分认真的说道:“我可以称唿你贺云初吗?” 在这个等级观念特别明确的时代,下属直唿上司名讳是大不敬且特别不尊重对方的事,但贺云初还是笑了笑:“称唿什么您且便。” 杨越一怔,贺云初第一次将对他的称唿前面加了您的尊称,但他还是一咬开,坚持了自己的想法:“我初来这个时代的第一天就遇到了你,你还救了我,这份情我铭记在心。但这并不是我心甘情愿留下来的主要原因,明说吧,之所以在益州,是因为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我需要一个落脚点,而且你也仿巧需要一个武功上的教习师傅。” 贺云初点了点头:“这个我知道。” 杨越摇了摇头:“我想说的不是这个。你知道吗,在我的那个时代,人与人之间是没有阶级观念的,人人平等,不管是将军还是士兵,人与人之间除了工作上的分工不同,酬劳不同外,人与人之间没有任何特殊的差距。我们工作,学习,训练,所有的人生目标都只为了让自己和自己的家人过更好的生活。而身为军人的我们,从军营的第一天起,上的第一节课是认识和目标,也就是了解和认识我们将在跟随的这个组织。” “就象你们这个时代人人都必须效忠朝庭一样,从那一天开始,我们每个人都将对祖国的忠诚和对组织的信任完全放在第一位,不管任何情况任何事件下,祖国的荣誉高于一切,国家利益高于一切的思想便烙在了我们每一军人的脑海里,对祖国忠诚,对组织忠诚成了我们每个军人坚持的第一思想原则。” “到了这里以后,在这个完全不熟悉的地方,以前的世界观和人生观完全没有用处,因为我不了解这个国家,更不知道这个国家的事情,我碰到了你,我知道的唯一可以与之付诸忠诚的人就是你。你说你很欣赏我的功夫,想让我训练一支我象一样好功夫的队伍来,而且不想让外界的人知道,我都服从了。你让我去执行杀人的任务,我也去了。我平生第一次杀人,杀一批与我没有任何关系的人,我也无条件地服从了。” “虽然我失去了信仰,可三年来我吃你的喝你的,我哪怕再不迂腐也明白当涌泉相报的道理。如果你下令,不管刀山火海不管天崖海角,不管有多远有多难我都会去,只要是正义的不违背道德和良知的事,只要你下令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但是绝对不接受你对我的不信任。贺云初,我不接受。” 杨越认真起来气势迫人,更因为坚持而显的格外冷峻的脸上,异常的严肃。 贺云初一怔:“这算是你对我表明心迹吗?” 杨越直直地看着她,毫不示弱:“我哪里做的不对,我希望你能指出来,有则改之无则加冕,说话做事都在明处,免得这样那样的相互猜岂误会了彼此。” 这回贺云初是打心里开始笑了:“按理,我应该象以往一样称唿您杨师傅,因为你教导了武艺,这是理所应当的。但我做错了一件事,从一开始起,就不应该将你拘在益州那座小小的山包里,应该让你到处去走走,去诸国都走一走。可我一直害怕象您这样的人材落到别人手里,尤其是落在我的敌人手里,将会成为大患。” “尽管你在此经歷的事情不多,但也看出来了,我是个不能自己的人,行事作为处处受人辖制,所以才迫切的想拥有一支能完全属于自己支配的力量来。可事实总不能如愿的是,这支力量是有了,却不能尽受我的支配。” “杨师傅您觉得是吗,一支花费昂贵代价训练出来的队伍,见了他的主人,不,在你的那个时代应该叫上级领导,却不知道行礼打招唿,更不会听他的上级领导的指令,您说,这样人信任,我们该有吗?” 杨越瞬间就明白了,对于军人,他没有给他身边的这些兄弟明确的指示,也没有让他们明白贺云初的绝对领导位置,是他因为一直记得他的不为外界所知的身份而疏忽了!这样的队伍拉出去,如果贺云初身处险地,没有了他的指挥,任何人都是不会主动出击救援的,对于贺云初来说,可不就是致命伤吗!带着一支不会听从自己命令的队伍,一支亲自出钱出力培养出来却不听自己话的队伍,哪一个领导会满意! 杨越一拍额头醒悟过来:“这的确是我的错,是我没有跟他们讲过你的身份,没有跟他们强调过你的领导作用,这不怪别人,是我的疏忽,理应受处分。但我不是有意的,我们之间也不能因为这个而产生整体上的分岐。我说了,有错就改无则加冕,我有错我就该罚,我认,心甘情愿的认。” 杨越的态度让贺云初有些哭笑不得,也许她真的不太了解这个人,更不了解他的那个时代,但无异,他的态度是认真的,诚恳的。 贺云初最担心的是杨越会身在曹营心在汉,既然他心无旁鹜,其他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第177页 ☆、心智(一) 小虎是在拓寿宽出去后的第四天到来的,只身一人,身上和马背上小包小包捆着无数个包,象逃难又象搬家。看到贺云初好好的站在院子里赏花,眼圈一下就红了:“少主,您不声不响地就走了,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他抹了一把眼睛,还好,袖子没湿。 贺云初望着他身上和马背上的东西,皱着眉头问了一句:“你不会把院子都搬空了吧?南风没骂你?” 小虎眨了几眨眼睛把快要盈出眼眶的泪水逼了回去,从身上解下一个包袱来,摊开在贺云初面前:“你瞧,都是咱们自己的东西,不是咱们的我可一样都没拿。南风公子本来是想跟我一起下山找您的,可出山就遇到了大帅府的师爷,就被他们的人带走了。” 贺云初用手搓了搓眉心,据说帅府新来的师爷是个八面玲珑的人,不知道南风应不应付的来。九宫阁在背后推波助澜闹的夏州风火连天,事后这堆烂摊子却要南风去收拾。 不过南风走了,小虎能从帅府师爷手中走脱,没有贺靖的帮忙是说不过去的。只是现在西北道的事情太复杂,就连斛律氏族的水都有令人窒息的危险,这个时候贺云初也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人。 召小虎过来,贺云初只是想要试试拓寿宽的手段。现在小虎既然以熟悉地形的速度过来了,那便说明九宫阁对贺云初的监督(保护)力量是非常强大的。要知道,贺云初带着杨越一路翻山越岭的走捷径,是因为她脑子里有一张母亲留下的地图,再加上她是斥侯,对西北道的地理环境原本就熟悉,所以才会在离开红山的第三天找到这个村子。 就算手中掌握着西北道最精锐斥侯的贺靖,在没有嚮导的指引下也不见得会有如此快的速度从樨霞谷径直找过来。 贺云初从一脚踏进这个村子的那一刻起,角色就从以前的牵线木偶变成了被束之高阁的傀儡。因为有圣主在坐,这个小小的村子很快就会在九宫阁势力范围内水涨船高。 虽然在洪金洞的这些天,常太明和拓寿宽从没跟她交流甚至请示过桩内的事务,但从这两人这几天的行事来看,九宫阁内部也应该是出现了分岐,这个时候,圣主握在谁的手里,形势就会对谁有利。 自从小虎来了之后,贺云初就显的轻松多了,生活有人打理,每天又有好吃好喝,日子过的堪比神仙一般。 杨越依旧带着他手下的人在果园里练体力,不是伏地挺身就是障碍墙,同样的科目每天重复,除了留在院子里的每隔一个时辰轮值一次的明哨,还有最初送进去的两个笨小厮,十几天下来,倒也再也没见谁再接触过圣主,族中暗线在远处盯的的有些视疲劳,也就渐渐地不那么在意了,甚至连整天绷的紧紧的拓寿宽都觉得,即便外面的人传的这位幼年继位的圣主再怎么神乎其神,如何玲珑心智,也毕竟是个稚子,象他家的女子,如今已是十六岁嫁人了,却还是会每天回来哭诉一番在婆家的日子如何不好过,一点懂事的迹象都没有。 象圣主这样的十四岁的年龄,就算她再怎么精于常人,在舒适环境里也难免生出安逸之心,且等着吧。 但是聪明如拓寿宽,却也没想到,某一天,这位稚子之龄的圣主会防不胜防以雷霆手段将屠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贺云初乘夜潜入的手段如同初夏的雷电,又快又干脆。 初夏的风吹起来很和缓,却持续性很长。稍微有些经验的人都知道,伴随着这样的天气,往往会有十几日的阴雨。阴云的日子,夜晚不好点灯,路上少人行人。 贺云初带着两个护卫,身影象鬼魅一般穿过后街各种由柴草垛和大大小小的土堆组成的障碍物,轻松越过一人多高的围墙,无声无息地落在了一个院子里。 虽然夜黑的彻底,但前后院却都有护卫把守。只不过他们还没发现入侵者,便已萎倒在地,连哼声都没来及发出。 院子不大,前后却有二十多个护卫,但从他们的长相人看,这些人却不是出自于这个斛律氏部落的部民。 贺云初夜视力超人,并不惧夜黑,杨越培养的这两个人虽然没有她这么好的夜视力,触感却十分敏锐,而后身后果绝,贺云初刚刚手起,袖针才将将抵近那护卫,身后的人已闻风而动,一记手刀下去,人已经无声无息地躺下了。 虽然初次行动,却配合的很好。 院子只有两进,虽然不大,但结构却很紧凑,两侧的厢房里静悄悄的,已传出略低于风声的鼾声。左厢房的炕床上,男人赤身仰躺,怀里的女人罗衣轻覆,一头轻丝铺泄,睡相舒展。 贺云初手中的刀锋倏忽一闪,在暗黑中划了一道弧线,女人的一头青丝瞬间离开了头皮。 身体髮肤授之父母,按斛律族的规矩,女人落了头髮,罪同背祖,是要族诛的。但很明显,这个女人,并非斛律氏的女子。 拓寿宽毕竟是混江湖的,对杀气的反应敏于常人,感觉到凉风突至,瞬间就从炕床上跳起来,炕床的另一侧挂着他的配刀,只需一滚便触手可及。 可他的手还没够着武器,贺云初另一只手中的手中的匕首已朝他的小腿刺了过去,动作快准狠,只听拓寿宽“啊呀”一声怪叫,另一条腿上仿佛被什么重器一击,整个人疼的昏死了过去。 第178页 对常太明的手段,就温和的多了。 常氏是斛律族的大族老,是曾经与老圣主一起打拼开国的贵族、望族、重族。贺云初并未象对付拓寿宽一般的对这个四世同堂的忠良之家下狠手,只是着人去请了常太明过来“商议事情。” 贺云初很少参与族务,在村子的这些天也十分乖巧。常太明还以为她依旧在为红山矿的那些人着急,请他过去商议的也无外乎这些事情。 天已微亮,风依旧吹着,只是飘起了细细的雨丝。常夫人是典型的斛律氏女子,深邃硬朗的五冠,又浓又黑的眉毛,指骨修长。她替夫君穿好了外衣,披上蓑衣,戴好斗笠,系上颈间的风扣。然后又将一个食盒递到他的手里:“现做的热食,给少主带上吧。” 常太明什么话都没说,只在接过食盒的时候,轻轻地“嗯”了一声。 雨不大,但街上并没有早起去田里耕作的人,若是夏州腹地,这个时节的人是没有空闲的。洪金洞似乎是个例外。 院子里依旧安静,除了门口的提高了卫例行朝他躬了躬身,既没有人进去通报,也没有人出来迎接。他暗自扯了扯唇,心底里笑了,这样的气势,连他一个桩都不知比之强多少,圣主?如果不是老父亲捶胸顿足地要他听凭她的调遣,要不是拓寿宽给他讲这其中的利害,这么个无权无势的奶娃娃,他早把她剁了。 但一脚踏进去,常太明软身都软了,真恨不得父母没生他这一世。 带厢房的三间上房是常老族长为圣主挑选安排的住处,正中的一间里即是花厅,也是供室,里面从上而下排列着庆阳斛律氏各大宗长的牌位。 平时圣主待人都是在左侧的厢房,而今日,照壁后面的供室烛火通明,堂下,浑身是血的拓寿宽双腿上打着钉,被钉得直直的跪在那里,因为失血过多而脸色苍白,因为痛苦而五冠错位! 看到惊慌失措的常太明,坐在一旁淡定自若的贺云初缓缓用指尖敲打击着桌面,声音不大,但每一声都似一把重锤,敲打着常太明的神经绷直跳。 从一直进门,贺云初的视线就没有望向进来的人,她只盯着自己的手指。与上次处置谈次疚模不同,这次是她单枪匹马,身后没有任何一方势力的支援。 “常桩主,拓桩主自己发明出来的这些刑具,他自己怕是第一次用吧,我好奇,请他来试试。”她勉力压制着自己声音中的颤抖。还好,她这天生就醇厚的声线似乎没有出卖她此刻的情绪。 常太明倏地跪下,一脸惊慌地望着坐在主位上一身斛律族少年打扮的的少主,心中擂鼓一般的惊跳不止:“拓桩主可是犯了什么错,求少主明示。” 常太明虽然惊慌,却必竟是成年人,而且还是经过特殊训练过的九阁阁阁卫,心绪自然比一般人坚定些。 贺云初抬起眸光,在常太明身上扫一圈,她的眸光并不犀利,如同往常一般的温和平静,挂在双颊的微笑也并不比以往淡漠,但越是这样,常太明心里越是震撼。 “你猜猜。” 常太明的眸光往四周扫了一圈,除了门口如常的两个护卫,若大的屋子里并没有第三个人的气息,他方才镇静了一点,眸光再次回到拓寿宽身上,人仍跪着,但腰背明显挺直了不少。是个很懂时务的人。 “拓桩主是圣主亲选的阁卫,主理宗阁外联动事务,常年在外奔波,风餐露宿,惹的仇家不少,积怨也多,不知道少主您是听到了什么或者受了何人的唆使对他行如此重刑,少主可有想过废了拓桩主,往后宗阁的外联事务由谁来处置。” 贺云初如常的笑着,双眸盯着常太明,缓了半晌才接他的话,“常桩主是在替我考虑还是在替宗阁考虑?” 常太明两道眸光直直地朝贺云初逼过来,丝毫不再顾忌犯上这个词,据理道:“就是原圣主在,桩内有人犯错也是要先陈清错在何处才统告全宗按律处罚的,少主如此行事,摆明了就是动私刑。拓桩主执掌宗阁事务二十年,这个村中十之有六的青壮都是经他手培植出来的阁锐精英,你如此羞辱他们的宗师,可想过他的弟子们是否会答应。” 他说这话,等于是摆明了自己的立场站在拓寿宽一边威胁贺云初这个外来的和尚。贺云初刚刚还有些不宁的心绪,反而被他这几句话敲打的平静下来。她抬起放在桌上的手指,轻轻抚了抚额头,笑出了声。 “啊,我竟然忘记了,如今的洪金洞,十之四五都已不是我斛律氏的原族民了。常桩主,你主理宗内内务,可否请你说一说,我们原先那么多的原族民究竟去了哪里?不会是跑外联跑的丢妻弃子再也不回来了吧。” 常太明怔了一怔,但因为早有准备,却也没有被问住:“少主难道不知道跑外联的人都是做什么的吗,外面兇险重重危机四伏,稍不留意,一趟任务下来损失就不下十人。这几年族中因此而损失了多少青壮,你以为宗阁的桩主是那么好当的么。” ☆、心智(二) 常太明的话已经超过了僭越直接奔向问罪了。 贺云初蹙起眉头,身体向前探了探:“什么样的任务需要付出这么重的伤亡?他们是去攻城掠寨了吗?” 常太明却有恃无恐的逼视着贺云初,提高了音量,尽乎是用吼的证据质问道:“夏州王庭每日的吃食用度你当是用什么来维持的,族中弟子不去偷不去抢,你当你是如何坐得稳这个圣主之位的。” 第179页 贺云初冷笑:“这么说,我族中失踪的上千口人都是为了维持我侈奢无度的生活去打家劫舍做了贼盗,死在外面了?常桩主可有去过夏州?” 常太明跪得笔直,一瞬不瞬地瞪着贺云初,咬牙道:“我当然去过王庭,原圣主……” “你几岁去的?”贺云初主冷冷打断他。 “在我成婚之前,那时我还是青壮。” “你那时见到的王庭侈奢,那时圣主可有吩咐让你们去靠打家劫捨去获取供她奢靡的花费?” 常太明噎了一下,很不自然地收回眸光:“自然没有,原圣主清明。” “二十多年前原圣主在位,斛律族当政都没有做的事,你凭什么说尔今早已撒手地方政务的王庭会做?你明白今日的王庭是何光景吗?你明白尔今的族民是如何生存的吗?” 贺云初的声音低沉醇厚,尤其她带着戾发问的时候,这声音简直就象是一支锋利的箭矢,狠狠地扎在人心头的惊悚。常太明被她这样的声音激的一憷,慌地望向贺云初。 贺云初从主位上站起身,徐徐走到他的身后,缓声道:“自二十五年前黑水国归附大梁,夏州便成了大梁的一个普通州府,昔日的王庭早已是一处荒废了的园子,杂草丛生。我斛律氏的子弟如洪金洞这般没被整村迁往中原的地方几乎不存,我族中的青壮在各地州府都有登记造册,青壮都是要入军戍边五年以上才能回家耕田的,即便是派往红山开矿的族兵,族老们都在设法营救出山,又如何捨得让没入军的青壮去为王庭的奢费断送其珍贵的性命。” 说到这里,贺云初眼圈都有点红了:“我三岁接任圣主,八岁入军中,每一天我都在想,我这个圣主是用来做什么的,直到后来长公主去世,三千族身陷囹圄……说起来这个圣主做的真有些憋屈,每次与几大长老议事都是在暗夜中,避开所有的官府耳目偷偷摸摸的,还不如山贼来的光明正大。可我又觉得这圣主当得挺圣明的,因为我的心里有你们,有我们尚存的三千万族民的生存,因为王族的牺牲而得以存续,尽管他们被分散迁往不同的地方,但族民们身上仍然流着我斛律氏的血,只在需要,我这个圣主,为了我的族民,可以随时赴汤蹈火,只为我的族民们能活下去。” “而今天,你却告诉我,为了王庭奢靡无度的生活牺牲了族中数千青壮去干打家劫舍这种噁心的勾当失了性命,常太明,是你煳涂无知还是我昏庸无能。” 常太明抬起头,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个少年打扮的女子。仿佛觉得斛律氏以女为尊,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若不明白,今日我便叫人带你去夏州,到你曾经去过的王庭去看一看,到现在依旧颌族生存却人数不多的村镇去看一看,他们是如何对待并教育我族中的子弟的,回来再看看你们,看看洪金洞,看看曾经的招抚使不惜与整个家族翻脸与朝庭为敌冒着杀身之祸而力何下来的阖族存留下的斛律氏村落如今的样子。” “然后掰着你精明的手指算一算整村村民中有多少人是外面来的人,自己的族民还剩了多少,你们外卖人口出卖族产得来的银子,花在了什么地方。” 常太明怔怔地望着贺云初,似是不相信她说的这些,却又有些犹豫。这样的话,与往日拓寿宽从外面带回来的那些消息完全不一样。可是族中每年带出去跑外联的青壮都没有回来,那可都是他精心训练精心挑选的后生啊,就算在外面受了伤,回家来养伤也行啊,为何就一个都没有回来呢? 相反的,拓寿宽每年却都能从外面带着人回来,有男有女,入赘斛律氏,迎娶斛律氏的女子,却不见外联动时带他们出去的! 常太明也有是有过怀疑的,可再深的怀疑也比不过他对王庭的忠诚,每当说王庭需要,他和他的老父亲都会想尽办法去招募人手筹集金银,却从来没有一次对拓寿宽的行为有过罗置疑的。 这时候的常太明眼中突然有一团火,转身朝钉在地上的拓寿宽喷射过去:“你说,少主说的是不是真的,你说。” 常太明象疯了一样的抓着拓寿宽的肩膀,手底用了十足的劲道,力气大的几乎能把拓寿宽的肩膀整块都卸下来。 拓寿宽的双腿被打了钉,早已痛的智昏,天亮的时候才渐渐的清醒过来,大脑渐渐恢復清明之后,跟贺云初交待了以往所做的一切。只可恨一当年的一念之差被人抓住了把柄捏在股掌之中,如今这般虽然痛苦,却终于可以解脱了。 面对好兄弟的怒火,他还是惭愧的,却不想再欺骗。他毅然点头,声音几乎是颤着,身体也在止不住的打着摆子,但他却笑了:“我对不起兄弟,对不起族民,对不起我族中的那些好儿郎,这番苦压在我心里头快五年了,我也受够了,好了,现在我终于不再受了。他们给我的银子我从不敢花,都在地窖里埋着。我没有儿子,没有女儿,我唯一的儿子在他们手里,不知道还活没活着,如果少主有机会去汾西,一定帮我打听打听,他若活着,今年二十二应该娶妻了,如果他象我一样投了那些人,请少主不要手下留情,杀了他,干那些事的都是畜牲,我不希望我的儿子步我后尘。” “太明兄,其实我早就盼着有这一日,有一个人能解救我出来,今日我终算熬到头了,你听我一句,西北道要乱,是人祸,是有人想让西北道乱,少主您知道是为什么吗?他们炸了红山矿您知道是为什么吗?红山矿山就是他们的钱袋子,红山挖出来的金子全流到了汾西的钱柜里,朝庭得不到,夏州也得不到,所以炸了。但汾西有矿,有大矿,可汾西人少,挖不开,所以那么多的青壮被送进去挖矿了。这种事做的多了,朝庭肯定会知道,所以他们把西北道搞乱,朝庭的精力都去想办法维护西北道安稳的时候,汾西就没人管了,只有他一个人说了算,他挖矿,他挖金子,就只有他一个享受了。” 第180页 拓寿宽因为心死而一副生无可恋的神情,让常太明的怒气息慢慢平下来,但他依旧听不懂拓寿宽的话,逼问道:“他是谁,汾西有谁敢这么做,那个矿在哪儿?” 拓寿宽咧唇苦笑,却转而看向贺云初:“少主,您知道吗?虽然今日你解救了我,可我一点都不感流激你。你是圣主,我是整个斛律族人的主人,可这些年你在哪儿?我们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儿?我们找不到你,我们被人欺负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要受欺负,我们想挣扎的时候不知道身后有谁是我们的靠山,受了伤没人包扎,流了血没人抚慰,族长,圣主,都高高在上,看不见也摸不着,你想当家做主,可谁管我们的死活,若不自己出来拼个前程,我能靠谁走完以后的路。” “圣主,你说的都对,我是自找的,可你呢,你若遇上他,你能斗得过他吗?斗不过,就只能拿人填,那些人,跟我进来的汉人,两百多条汉子,都是他手下的人,死我一个,还会有第二个人第三个人,没办法的,逃不掉,落在他手里,怎么都逃不掉。” “你别告诉我你想把他们全杀了,他们娶了我们族中的女子,生的孩子也都有我们的血脉,两百多人,两百多个家庭,那得造下一个多大的仇恨呀……”拓寿宽似是支撑着说完了这句,之后,似有不甘地闭上了眼睛,身体再也不动了。 常太明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伸手试了试他的鼻息,然后收手望向贺云初。见贺云初坐在上位连姿势都没变一变,就知道拓寿宽的死是她的原意。 “圣主……”常太明的衣服已经从里湿到了外面,额头上的准冷汗也下来了。拓寿宽可以不管不顾地走,他却不行,他这一大家子…… “常桩主可有想说的?” 常太明犹豫了一下:“属下有错,有罪,都是人一人之错,我的家人都不知情,请圣主责罚我一人,上刀山下火海我一人承担。”他 贺云初阴郁着脸,走了两步在他身后站定:“我斛律氏族原本就人丁不旺,能在大变之后存活下来的人就更加珍贵。为了生存与汉族联姻我从不反对,也请常桩主再勿轻言生死。但你肯定是有错的,也必须是要受罚的,这是族律,任何人都不得违背。你起来吧。”贺云初知道常太明有个女儿招了一个上门女婿,还生了两个孙子。 常太明颤颤地站起来,谢了恩,站在一侧,却没有如释重负的轻松。 “洪金洞既然是我族重地,有些规矩也不能荒废了,如何给族中有功的儿郎奖赏,如何惩罚有错之人,等开了祭坛再定吧。” “开祭坛?”这个词虽然不陌生,可这件事却是陌生的。 “常氏是我斛律氏的大族,如今虽然势微,但昔日的雄心还在。你父亲即是族中的老人也是族长,该守的族规该从的礼教,他们应该知道。你去与他们商议吧。”贺云初摆了摆手,示意他下去。 起坛祭祖是个大仪式,年纪大的人都知道,可稍微年轻一些的如常太明这一悲的,却是连见都没见过。而在大治之年起坛,定是族中有大事发生,任何人都不得怠慢。 据说,斛律氏立族之初,祭坛时有用生祭的,这种仪式几十年前大族长还用过,如今听说了拓寿宽的事,常老族长一屁股坐在地上,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圣主开坛,必会拿有错的活人开祭,看来他这儿子是活不下来了…… 老族长虽然悲伤,但几百年的族规不难改,他嘆了一声,一把抱住自己的儿子痛哭起来。“儿呀,你去吧,错了就要受罚,天命如此,无可违呀。” 常太明虽然没见过这种生祭仪式,却也是听说过的,闻听父亲此言,他那忐忑的心却渐渐的平静下来,反倒安抚父亲道:“孩儿有错,是一人之错,圣主圣明,定不会拖累家人,雀哥儿有族中的血脉,圣主珍惜族民,也害不会牵连,至于王焕……这些汉家子弟行事乖张,也无须与他说,但凭圣主发落吧。” 老族长轻轻地拍着他的背,才渐渐地止住了悲声:“王焕已经有数天未回来了,听说同来的那些汉家子这几天陆陆续续也都离村不知去向,想来是拓寿宽那厮东窗事发,将那些人打发了?” 常太明一听此话却是一愣,看拓寿宽被钉在地上的样子,应该是事先不知情而被突然袭击拿住的,他连自己的生死都没预料到,怎么可能却安排别人的退路。况且临终前还反覆提到了汾西的那个人。 那个人指的究竟是谁? ☆、心智(三) 不论是拓寿宽还是常太明,他们全都低估了贺云初以及贺云初的狠辣。 初入洪金洞,贺云初除了身边所带的三十多名护卫,连一个近侍都没带,更是身无长物,单凭这些护卫身上的行头一望便知是匆忙出行的。 好在村中事务向来并不是由九阁阁的桩主们打理,而是由族中的大族长主持,所以贺云初以圣主的身份住进了洪金洞一个最也最气派的院子里。 而这个院子是族中为祭祀圣祖时才会开门使用的圣檀院,贺云初被安排住在了圣檀院的后院。因为圣主身份特殊,依照以往族中的圣规,未成婚的圣女身边必须由童子侍奉。而村中这几年为了逃避男子成年后就被选派出去外联再也回不来的事,家中男子十三四岁便已早早成亲,所以童稚之身的男子数量锐减。只有那些外出未回的青壮家中留下的孩子倒是有十一二岁的,只是无人教授规矩,只能做些粗使的活计,贴身伺候的,只能让圣主自己挑选了。 第181页 贺云初选了一个长相黑瘦,即使站在那里也弱不禁风一把就能推倒的小孩来伺候自己的起居,也正是从这个瘦弱的孩子口中,贺云初才了解到了洪金洞的诸多事情。 洪金洞名义是只是个村,实际规模和人口却更似一个镇。因为地处定益两州的交界之处,在黑水国时期,作为定阳常氏的封地,夏州便已很少过问洪金洞的事务。洪金洞的规模也一直同其他大族的封地一样,是以村为标註的一处荒芜之地,及至夏州府彻底移交大梁镇府司之后,都没有修改甚至重新堪定。 但是在长公主留下的八大族长名册标属图中,每处族长名下的封地,山山水水都是经实地堪定后绘制成图,并附有地亩田产人口族产等详细备註,甚至连族长上至五代的族谱都标註的很详细。 斛律阿朵青年时,还专程到访过每一处族长的封地,实地探查过当地的民风民情,并做了访记。这些,作为王族圣卷,都被完整的封存,留给了下一任的圣主,而交给大梁夏州镇府司的,只是一些官面上的地图册及文书。 在贺靖任招抚使的时候,时任掌政使的斛律阿朵将这些圣卷给贺靖看过,作为归附的的条件,贺靖答应了瞒报这些族产,只呈现官方地图册。 而这些条件也是贺靖在任招抚使这十几年,斛律氏族能保证夏州全境地方平安不乱的唯一条件。也是贺靖主动放在斛律阿朵手中永不反悔的一个把柄。 这种两方相益的事情也是后来谈清炫告诉贺云初的,后来贺云初在莫纳宏长老的教授下看族册图标的时候被验证了。 所以对于洪金洞这个地方,贺云初是即陌生又熟悉的。贺云初三岁接任圣主,同时开始起蒙教育的,除了汉学,还有斛律史律和册修。 斛律史律和册修,向来只授王室子弟,就连现存的几位大族长和大长老,即使知道这种族文化,却也未必看得懂。黑水国归附之后,知晓这种族文的人就更少了。 做为唯一通晓族文化的人,对族下为数不多的族产却了如指掌。当拓寿宽和常太明一提起西汾一带莫名人口流失的事,并说起村中与定州汉家飘落的联姻,贺云初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问题的半键:洪金洞被人控制并在逐步的实施汉化!而做这一切的人,决不是贺靖! 这样的话,问题就严重了。隐瞒斛律氏族产不报,于贺靖,轻了说这是欺君之罪,重了说这就是谋逆,是灭族之罪。再联想到益州,司马云出的事,甚至搅乱西北道的这个局,无一不透着一个危险的暗号: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遇到这么大的事,贺云初身边一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她一个人枯坐独想,明面上捧着本闲书一看便是一天,心思却半刻也没停在书上。她自幼熟史书,但歷史上的哪一件事跟现在局势都没有相同点,但教训却都是相同的:覆巢之下无完卵。 贺云初招来杨越,与他一起商议清剿计划,为了不打草惊蛇引起汉家的注意,只能在将这二百多汉家儿郎逐个控制之后,才能实施下一步计划。可二百多人,若全杀了,不可能不留下一丝线索,况且这些汉家儿郎入赘洪金洞,虽然行事乖张了些,也并没有做什么杀人放火的事,倒不至于全都该杀,所以只能等。 杨越不知道贺云初要等什么。三天之后,山下来了一个人,单枪匹马,马上挂着一张硬弓,背上背着满满一斛羽箭。 贺云初笑了笑,告诉杨越,他叫陈阵。 在母亲留下的旧人里,陈阵属于熟悉的陌生人,他似乎有些桀骜,不尊礼数,却从不抗拒。黎原战死后留下的鹰鸽,贺云初原以为归了贺靖,却没想到它跟陈阵比跟黎原还熟,才知道母亲的这位近侍一直在默默地保护着她,只不过他与贺靖之间似乎有些别扭,在樨霞山的时候,一次都没见过他。 陈阵的鹰鸽能找到她,她便能找到陈阵,贺云初将青云山这整个大后方都交给了陈阵,便是表明了对他的信任和依赖,这些,陈阵从不言说,但是他懂。 于陈阵而言,贺云初是他心爱之人所生,即便没有血脉之亲,也是他的孩子,是他需要用生命去保护的人,不管千里万里,她若有召,他必赴。 有了陈阵的协助,解决两百多人便不是难事。这两百多人既然都是由卖到西汾的族民换取的,那便如法炮制就行,反正这种事情交给韩潭就行,他手底下有数支纵横四国间的伢庄,对于买卖人口这种事,没有人比他做的更顺手。 村中的祭坛规模远不如族中,尤其是决定族中大事要务时的祭坛,作为圣主,贺云初一身庄重的族服,带着五百圣驾护兵以迅勐之势围住祭台,并依照祖律蒙面杀祭,在圣火点燃时详述了拓寿宽的数百桩罪恶后,在族长的合力协助下,斩下了拓寿宽的头颅,以平息村中二百多名青壮莫名消失的怨气,并以天□□义颁圣主令:从此封山,三年内,许进,不许出。 贺云安装的手段可谓雷厉风行,五百圣兵来得快去的也快,似乎一夜之间就消失不见的,令所有心存忌惮之人还来不及商议对策便发现,一切已经结束了。 作为圣主,贺云初拿出从拓寿宽家中地窖中挖出来的金银,抚恤了失去了男人的二百多个家庭,虽然那笔钱够一家人轻松过一生,但家中必竟是少了男性劳动力,而村中一时也没有合适适龄女子改嫁的青壮男子,贺云初便与老族长商议,从他姓的族中选挑一些愿意到此生活的青壮来替补。实在没有男子出力的家中,若女方愿意出山,也可以携家外嫁。 第182页 比起洪金洞,青云山的族民生性要醇厚的多,况且青云山的产业是王族的私产,在那里生活,比起边远之地的洪金洞,还是很有诱惑力的。 贺云初雷霆手段更换了宗阁一应事务的几位桩主。原本新旧交替事务繁多,却没想到从斛律阿朵留下的留守名册中随意翻出来接替的这几个人,手段利索的令人不可想像,控制局面的胆量和气魄完全是掌政爸公主时代的风格,令见怪不怪的贺云初都大为嘆服。 不过事后贺云初还是叮嘱了他们一番:“宗阁主司阁中各方消息的传递汇总,事非多风险大,在这鱼龙混杂之地,外来之人想立住脚,怕不那么简单,实在不行,便将此处的消息峰易地吧。” 两位掌事桩主也点头道:“按阁规,此处地方的消息阁已不易再用,为安全起见,哪怕就是少一处桩口,这个地方也不能长留了。” 贺云初想了想:“千里信鸽通传,废除宗阁,一应宗阁弟子收归天阁所用。天阁事务一分为二,分出一桩接替宗阁行事,往后,西北道的事渐向东移,重启京中势力。” 九宫阁行事向来不问缘由,但贺云初的这个决定还是引得两位新任的桩主不约而同地看向贺云初,一脸疑惑。 “山雨欲来风满楼,十几年前的那场火,恐怕,又要復燃了。”贺云初什么也没解释,却自言自语般地呢喃了一我句。 贺云初在洪金洞一举立威,从此,这位十三岁的圣主在族民的心目中,再也不是之前那位懵懂少女,再也不是他人眼中的傀儡圣主了,有崇敬的,有忌惮的,但那些蠢蠢欲动想取而代之的,则放缓了行动的脚步,不得不改变之前的谋划。 ☆、机遇(一) 处理完了洪金洞的事,贺云初才发了信号,将一路带出来的暗桩召了过来,吩咐了一些事情。 九宫阁行事隐秘,九宫之间单独行事没有只直接负责自己的联络人,九宫之间即没有交叉也没有互通纵横的渠道,但作为九宫阁的掌门人,贺云初除了母亲留给她的这笔财富,还有另外的的势力,那就是隐藏在青山的武装力量。 自己德昭事件之后,贺云初隐隐吠出了西北道一丝危险的气息,更是藉机会将一路上护送她回夏州的人马筛选了一遍,最后确定将这支武装交给了沉稳又心细的陈阵。 隐藏在青山的这支人马,人数虽然不多,但从挑选到训练都一直是她自己亲力亲为自,等于是新手培植的一支后备力量,决胜千里不敢说,但若做为一支奇兵,瞬间爆发的战斗力并不俗于久经沙场的悍将。 贺云初不怎么了解陈阵这个人,也不太喜欢他身上散出来的那种沉郁之气,但有一点她很自信:忠诚。 斛律王族的女子自小身边随侍的都是男儿,及至成亲之后,为了王室的稳定,才会将身边的侍从换成女性僕妇婢女。所以每一个未成年的王族女子身边,出入携带的都不是女僕,而是男侍。 而斛律族又不同于汉族的皇室,人口少,精壮的男儿格外被珍惜,哪怕是王宫近卫,也没有阉人,所以从这些少男少女起就一直陪伴过来的情份,有的早已超过了普通意义上的主僕。 但因为斛律氏对此有严格的族规,僕从一旦被发现对主人有超越主僕之情的情感,哪怕再精壮的男儿也会被削面跺手。所以在这种极其残酷的刑罚面前,不论是王子还是公主,都不敢轻易对身边的僕从示好。 所以当斛律阿朵发觉了当时还是她近身侍卫的陈阵眼神中的眷恋之情后,果然地做出了反应,将他外派云州帮斛律阿骨练兵去了。之后,斛律阿朵才跟随父亲一起前往大梁都城金陵。 这位陈教习压抑着一腔恋意,在云山教导黑水国最后的族兵,但等来的,不是斛律王族被朝庭封许的喜庆,而是整个斛律王氏几百人葬身火海的恶耗。 这位陈教习在听到消息后的第二天便不告而别,从此数年间音讯全无。数年后,他却突然出现了,与他同时出现的,还有自毁容颜从京陵西遁的长公主。 贺云初从记事起就不太敢正视这位陈侍卫的脸,他似乎是个不会笑也不会表情情绪的人,甚至那张脸上的表情神态都从来没有变过,象一个刻好的模具,只有脸上的胡茬有长短稀浓之变,其余的,没任何不同之处。 再后来,不知因何原因,他在母亲身边出现的机会越来越少,大多数时候都是见他匆匆的来又匆匆的走。但他对父亲和贺云初明显的敌视,却任谁都看的出来。 但母亲却在最后的时刻,突然目眸光灼灼地跟她吩咐了一句:“要相信陈阵。” 之后贺云初才从韩潭口中隐约地听到了一些,有关于陈阵一直思慕着母亲的事情,虽然隐晦的只有寥寥数语,但贺云初还是东拼西凑地想通了一些事情。 所以在鹰嘴崖刘道远替她挡下了那支箭之后,贺云初就对身边的安保起了重重戒心。仙女湾一役,她借战拔掉了身边的所有人之后,毅然传信将陈阵和几位重要的部首召了过来,在经过了从柳原到夏州一路的事件之后,最后选择将手中的这张牌压到了陈阵身上。 从柳原到夏州,无论是与刘道远同车而行还是与元澈的那些绯色小动作,都是贺云初谋划的一部分。之后那些事件未在族老或是其他地方出现,也就更加验证了她的选择是对的。 第183页 借洪金洞在族人面前立威,其实当时最好的助力应该隐藏在益州的力量,那毕竟是九宫阁处理突发事件的精锐。但一来那是一支动一发而引百目聚的重要势力,最重要的是她还想考验一下自己对陈阵和杨越的忠诚度。 杨越还好说,他藉助安伯在家中的势力训练出的这支奇,再大的损失也就是几十个人的力量,可一旦陈阵那边出了问题,大半族人的安危都会受到威胁。 但她还是毅然去做了。事实又一次证明了她的选择是正确的,不管是陈阵还是杨越,他二人的行动力很是让她侧目。 确定了红山矿炸矿后遗留在里面的尸骨,贺云初命陈阵了青山,留下杨越做为护卫跟着她去一趟榆州。 陈阵浓黑的眉头挑了挑,明显是不贊同她这个决定,却没有出言干涉,很干脆的转身走了。 剩下的……有点头疼了。 之前召小虎来,除了想试试拓寿宽对西北道的掌控程度空间有多大,其次也想给贺靖一个态度。做为他手中的牵线大偶,太早跟他扯断关系也不明智。 作为贺靖放在她身边的眼线,现在该看的该听的,都让小虎看了也听了,请神容易送神难,若没有个除军令不准携带私卫的理由之外 ,想打发掉这个耳目,还是十分困难的。况且从这几天这一系列的事件中她也看出来了,这个小虎的身手不错,拳脚功夫可能跟安氏兄弟不相上下,甚至更甚,所以现在连“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会很危险带着你不方便”这样的理由都用不上。 现在的小虎现在不但在军中有正式的私军军籍,会拳脚功夫而且还符合斛律族王氏近身僕从的条件,读过书精于内务懂高门士族的礼数规矩,不管是从硬体还是软体,方方面面的条件都找不出这个时候抛开这个包袱的理由。 贺云初有些头大,小虎更是不含煳,天还没亮,伺候她梳洗用餐用,大包小包的东西收拾好,该背身上的背身上,该揣怀里的揣怀里,松松的外衣里里三层外三层一该细软用度捆绑上身带了个齐全。 贺云初才往前迈了一步,他直接冲过来就抱住了她的腿:“少主再莫往前了,靴筒没系好,露顶了。” 贺云初一顿,低头一看,可不是,七八成新的皮靴口上,露出了一截匕首的尖柄。用族中培养死士的说法,暴露了身上隐藏的武器,就是露顶,在出使命前,这种疏漏等于丢了半条命。 榆州时时正是露种寒凉之时,大多人棉衣还没换掉,脚上虽然都换了单靴,因为走路常会被露水打湿了靴子袜,一般人都会在靴尖上缝一层皮革,有钱的人就干脆把整双靴子都用皮子包裹了。更有钱的士族高门出行,干脆就穿着皮靴。 贺云初还在休沐中,身连带着的人除了小虎还都不是军籍,没办法带着军中的印信,只能拿着大帅府度碟冒充帅府私兵的身份外出。 许峥不同于贺靖,虽然位居三州领军的统率,但出身却并不高,庶族,还是庶子,所以连他自己甚至至亲外出时都不能着绫罗丝绸,更别说一一群府兵,倒是这脚上的靴子一应儿的都是私兵制式,配上一身粗麻葛布的装扮,不论是气势还是体面,倒也很配度碟上的身份。 这种事情,身为斥侯的贺云初做的多了,准备的很充分,倒是小虎这一提醒,让她想起其中的一些事情来,让她打消了直接去榆州的打算。 榆州是定夏边界,因为夏州区域宽广治理疏松,除了地理位置,榆的行政权实际上还在定州,即使是榆州的守防军,为了避嫌,也一直是交由定州军在统辖,夏州也只是每年联防的时候派个人过去听一听一年的战备队会,对这一地并没有多少发言权。 最重要的是,榆州军巡防营关系好,却跟夏州军尤其是许帅的关系很不好,不好到开口就能动刀枪的地步。 这些事情下面的人可能不知晓,但身为斥侯的贺云初却清楚的很,这其中的原因还是因为许四惹出来的。 榆州军守将李望是定州军大帅潇成的妻弟,李望的妻子生的美貌又出生名门,但不是肚子不争气,成婚后只生女儿不生儿子。七个女儿一个个都是如花似玉,天似似的。 老鼠多子龙种稀,也许是应了那句话,许峥的夫人出身一般却极能生,许峥十七岁成亲之后身边没有姬妾,这位许夫人便象是由着性子似的,两年一胎或是隔一年一胎,甚至两年两胎,半百之龄还能生,而且齐茬儿都是带把的,虽然最后能养活的只有一半,却也很羡煞旁人。 虽然许峥夫妇相貌平平生的儿子相貌也都一般,但武将家昊出来的孩子,别的不说,气势很开阔。而且榆州与夏州之间离的又不远,榆州做为定州的内城,文化教育也很发达,许峥的几个儿子都是从榆州开的蒙。 许家的排字法是只论活着的,所以原本排行第七的许常渊按活下来的儿子就排到了行四,而原先的许四公子地在十岁的时候么亡的,在此之前,一直只生女儿的李望家与一直只生儿子的许峥家是结了亲的,亲事就是这位十岁而亡的四公子与李家的六姑娘,双方都合了八字之后订的亲事,因为许四公子的早么,原本就结束了,却不料许家接下来的几个儿子都没保住,到了常渊这儿,眼看着许常渊瘦瘦小小的身子似乎也不行了,许夫人便听了道士的话,将上一任许四公子的姻缘按到了许常渊的头上。 第184页 不知道是天命不该绝还是道士的话起了作用,总之许家接下来的都没再殒过孩子。到了李家姑娘十六岁的时候,许常渊也十二岁了,双方家里一商量,乘着许常渊在榆州书院学习的机会,把这一对的婚事先办了,毕竟李家的六姑娘因为许家的缘故,年龄已经大了。 但是原本十拿九稳的事,落到许常渊身上却燃起了一场大火。许常渊不同意这门亲事,死都不同意。不管是吊起来打还是不给饭吃,甚至许夫人跪在儿子面前声泪俱下的痛陈这门亲事的利弊,许常渊就是不具认这门亲,哪怕是断绝与家里的一切关系都不点头。 许家的动静闹的太大,听到了李家的耳朵里,李家当时也寒下脸来。他家出美女,姑娘并不愁嫁,而且李家还是士族,跟许家结家明显是低嫁,何况还是被人嫌弃过河拆桥。 最后,双方的矛盾从私底下的指责最后升级到了明面上的冲突,李家家兵带人砸了许家在榆州的别院,许家按着许常渊去给李家赔罪,谁料头先还示弱表明态度愿意认错的许常渊,在见到李家六姑娘的时候,直接大喊大叫:“我死都不会娶,死了成了鬼魂都不娶你。” 当着众人的面,李家六姑娘下不来台,当天晚上就投井自尽了。从此,李家与许家势不两立,连带着榆州与夏州府紧邻的青云镇风雨雷电一触即发。 关健时刻,许峥果断地将青云镇原本属于夏州府的防卫力量撤回,交给了驻守红山的巡防营,避免了一场由私怨而起的内斗。 那时候贺云初还没入军,正在悦凤园由陶隐修为她亲授《礼》教,所以知道的不多,后来知道的也都是许常昊大嘴巴讲给她的。 虽然事情已过去了五六年,许浑渊也因此事被当作赔礼被许峥亲自送到了定州内府岐郡的军中去歷练,但两家的梁子并未因此而结开。这时候贺云初如果不识相地打扮成许家的私兵拿着大帅府的度碟在榆城的大街上兜一圈……想想都是一身冷汗。 ☆、机遇(二) 贺云初返身回了汾城,窝在曾经跟许有亮盯元澈时的那家小客栈里窝了三天,安伯派来的人才到。 安伯派来的人拿来的,是益州大营外派将领的军中文书。文书是由大营军帐司正式盖印发出来的。贺云初接到手就明白了,本来贺靖派小虎在身边,她这儿的什么事情也瞒不住他,索性也就都不瞒了。只是把杨越手 下这几十个人的身份也做了个全,就出乎贺云初预料了。 不过照此看来,贺靖敲打她不要在他眼皮底下藏小动作的意图也就很明显了,他不介意她的小动作,但不等于他不干涉。所以在更换军服的时候,贺云初看着小虎的眼神也就顺遂多了。 没有小虎还会有小猫小狗,总之,只要贺云初能强大到可以摆脱贺靖的地步,她的身边就永远不绝他塞过来的人就是了。 不过更出人意料的是,第二天出发的时候,在路上偶遇了闲游在外的游七。 别人不知道,但贺云初是清楚的,象游七这种犯臣之后,别说是闲游,平日里出门都得有人“护”着,若一个不小心“跑了”或者“死了”,对于活着的家人来说都是灭顶之灾,更何况他们也不可能有无事能出事闲游的自由。 因为刘道远身上的毒,游七是谁的人贺云初还不敢确定,所以在一路去夏州的路上,她宁肯伤口发火溃烂也不找人医治,却坚持要绕道柳原去长自己的族医的原因。 如果说游七是贺靖的人,他应该在安伯派人送东西的时候会“顺便”跟过来,但既然没有,贺云初看他的眸光就有些深意了。 但很明显的,这个人又不能除,唯一的可能性……贺云初回头望了眼小虎,小虎迎着她的眸光,哆嗦了一下,随即便什么都明白了,她这是想让他留下来陪着这位游大夫了! 贺云初与杨越的人是分头走的,根据贺云初的安排,杨越等人依旧穿着私兵的衣服,打扮成普通商队护卫的样子,手里的身份和官契文书益州府给在外经商的商民的身份证明,这些东西原本就是给杨越他们曾经外出时准备的,来路也是都是正规的,也不惧查。 而贺靖送过来的东西也是真的,但不怕查的也仅限于贺云初和小虎,所以她索性就兵分两路,大家分开了走。 杨越没有出现,在路上偶偶了游七,能被拿来牺牲的就只有小虎。 小虎原本就是贺家培养出来替这位少主挡箭的,此刻见有人突然冒出来,虽然小虎心头有一百个不愿意,却还是很识时务地弯腰抱着肚子往地上一蹲,随即头上的汗都下来了。 贺云初很担心地望了游七一眼,游七只是愣怔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伸手就搭在了小虎的脉门上,这一搭,脸色很快就不好了起来:“你这个小侍卫怕是得了肠疽之症,处赶快通气排泄,不好耽误。” 贺云初听言,看着小虎这满头大汗的样子也是一症,正担心是不是真的的时候,就看到小虎突然跟她眨了眨眼睛,提着的心才落下来。 “那就有劳游先生了。” 小虎蹲着的地方正好是闹市区,找几个帮忙的人并不难。小虎是腹痛,又不能背不能抱,只能找块木板找两个人抬着。因为游七身份的原因,不能住店,贺云初做主,将小虎送进了市区的一家医馆。 第185页 贺云初有军务在身不能耽搁,自然被留下来照顾的人就是游七了。虽然颇为不耐,但在面子上,游七却是不能据的。毕竟小虎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又无依无靠,游七既然能出来闲游,显然是认识些当地的门路的,将小虎交给他,贺云初“放心。” 如此一来,不但摆脱了小虎还连带着踢开了游七这个麻烦,贺云初在出城的时候,高兴的脚步都在飘。 虽然这一环不在计划内,但机会来的太突然,贺云初不由得不赶紧抓住。 做为政权与大族之间博弈的筹码,贺云初早就习惯了被夹在是间鱼肉,通常贺云初都会很给面子的配合他们一下。只是这位游七身后的势力没正式亮相前,这个面子她就没必要支应付了。如果小虎是个聪明的,假借伤病的时候能窥得一丝半点也行,窥探不到,拖着他分不出身来就行。 如果是贺靖的人,那就是小虎需要自己去解决的问题了。总之,面前的这些林林总总,在斛律氏族人的安危和西北道的稳定事情面前,都是小事。 司马云在泾川投敌,却没有他带领的那五千部下的任何消息。红山下枪林箭雨重兵集结,但死于矿中的尸体却都不是斛律族兵和苦役。司马云出事,剑锋矛头所指的贺靖本应退避三舍保全自己,却明修栈道,暗地里怂恿着她去泾川。许峥明知道她不甘心司马云的事却给足了她休假的时间,甚至从樨霞山逃出来到红山这一路,明明她身无信物是个关卡都过不去,但明明剑拔弩张的形势在她身上却似游山玩水似的来去自如。 这哪里是战场,简直就是一场棋局,而她,不过是捏在某人指尖的一枚子,只不过不知是黑是白。 贺云初其实讨厌透了这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摆来摆去的事情,可她毕竟太小,势力太单薄,有时候明知是局,甚至明知有破局之法,可她就是动不了也够不着,简直窝火透了。 甚至独自出来已经四五天了,也依旧没有真正的轻松过片刻。不管是捏在谁的指尖上,虽然她的力量还太小,但棋子自己不挣扎一下,谁又能推她一把呢。拼一拼,或许还有跳出局的机会,若连拼都不拼一下,说不定就真的什么都没了。这一生。 贺云初有军中的文书,可以住沿路的驿站,又快还省钱。但不知是不是有种错觉,贺靖给她的那十几个神秘的人似乎一直在她身后不远不近的距离坠着,考虑到这一层,这一路上她连正经的客舍都没住过,沿途有村子的时候找地方借宿,没村子的时候找个寺庙或道观住进去。食物只吃自己身上带的干粮,水也只喝街市上刚刚给路人煮过米面的面汤。 贺云初一出汾城就把身上的军服换掉了,穿了一身布衣,靴子外面套了一双鞋尖缝了皮子的布鞋,将自己打扮成一个外出游学的庶族书生的样子,再加上她原本就不出众的身材和相貌,混在人堆里不仔细找都分辨不出来。 走了五天,在一个叫叫斧口的镇子里,察觉到离她近一些的人纷纷捏着鼻子躲开,贺云初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有七八天没梳洗过了。七八天不梳洗,又每天急匆匆的赶路,这一身的狼狈,与乞丐也差不了多少了。 贺云初伸出去准备让面汤摊主盛一壶面汤的手堪堪地缩了回来。 既然身后不安全,她一直没召暗卫跟过来。斧口镇是定州入榆的必经之路,如果有心想窥探她的行踪,只要过了斧口,入榆就得有身份凭证。如果这种形象拿着军中的文书通关,说不定对方连问都不问直接将人拉去做苦役,甚至丢到人市上去卖了。 想到这一层,贺云初也不再敢冒险了,索性就近找了一家客栈,在店主盯着要不要将她当乞丐一样撵出去时,她从怀里摸出了一个钱袋,连看都没看从里面取出一个银锭扔到桌子上:“一间上房,准备好热水,爷要洗洗。” 她一出声,那略带醇厚的嗓音和眸光里甩过来的凌然气势,使得店家蓦地哆嗦了一下,收起还带着余温的小银锭,朝身边的小厮喊了一声:“上房一间五品伺候。” 所谓的五品,是当地行客商的俗语,即洗漱、更衣、茶饭、酒菜及伎伶。贺云初扔给店家的银锭,在这里吃住十天每天五品伺候着都用不完,如果不是偷的…… 贺云初身上都馊了。一来是因为她这几天一直赶路根本就连脸都没好好洗过,其次就是小虎冷血的那些细软。小虎既然走不了,这些东西就得贺云初自己捆在衣服里带好了,吃的用的不家换洗的东西以及作为斥侯用来掩护身份用的各种身份的衣物和饰物,摊开来有一大堆,都打成了卷塞在用皮皮革做成的袷衣里。 皮袷衣原本是透汗的,穿在身上还有防身的作用,现在夹层里塞进这么多东西之后,实用性倒大于防护功能,透气性就不那么好了。 贺云初把身上的东西解下来,瞬间感觉人轻飘飘的象根羽毛一样。再回头看看这些东西,零零总总加起来重量也不轻,但以往不管路途远近,小虎都是贴身背着。 贺云初嘆了一声,如果除去令人讨厌的眼线这一层,其实身边有个人照顾还是不错的。 不过很快贺云初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在她五岁的时候,母亲曾给她烹过一顿豆饭。母亲命人抓了一只曲鳝放在团成了团的豆面旁边,随着名人里的水温升高,曲鳝开始慢慢地往冰凉的豆团里面钻,因为豆团的里面是凉的,慢慢的升温,豆团会慢慢地加势蒸熟,而习惯了依赖带团温凉的曲鳝,原本是可以从浅沿的锅边冒着势气逃掉的,但它却选择了相对比较凉快的豆团,结果把自己困在豆团里一起被蒸熟了。 第186页 母亲并不是真的要给她做一顿豆饭,而是藉由这件事让她明白一个道理,任何时候舒适的环境都是一场灾难的开始,千万不要觉得你享受的安逸是应该的。 贺云初斥退了店小厮带来伺候沐浴梳洗的伶人,插上门自己清洗。她从小早就习惯了自己照顾自己的生活,虽然身边有随侍,但她更喜欢这种自己动手丰衣足令的状态,所以料理起自己来也没多麻烦。 她身量小,力气小,又要发足够的热水放在浴桶前,第一遍清理完之后,自己舀水沖洗也不费劲。所以等她收拾好自己,穿着一身没落士族们穿穿的绸布短褙亮相的时候,吓得正准备拿着粗棉布旧衣服给她换洗的店主赶紧收起了手中的衣服,招唿着小厮上来抬沐浴过的脏水。 换了新衣的贺云初,一峰出凡脱俗的气质着实震住了人。 贺云初既然打扮成了少年,但因为还是结弱冠,不穿军服的时候头髮只能束髻,用一根髮带绑起来扎在头顶。如果是在家里,安顺会给她从下面梳一头小辫盘地顶上,但这手艺太复杂贺云初一个人也操作不来,但给这样扎发束髻的功夫她却练的很熟。 贺云初在自己的衣饰上什么地方都不太用心,唯有这头髮,什么颜色的衣服必配什么颜色的髮带,相当的固执,甚至到了不肯妥协的地步,所以在为她准备衣服的时候,随着衣服都有配好的了带放在旁边。 她现在一身淡紫,虽然只穿着短禙宽衫,下面又是褶裤皮靴,倒象是出门游猎的公子,身上丝毫看不出没落之气来,更是让店家心里十五个吊桶打水,不太敢拿捏了。 但是这样的公子儿出门,怎么身边连个使唤的人都没带呢,而且来的时候还是那副样子。 ☆、机遇(三) 不过这个疑问在第二天就有了答案,可在这没答案之前……贺云初还是选择吃饱喝足先一个人出去逛逛,必竟这个地方是入榆的必经之道,入榆后的行动和接应,都得提前定下来。 据暗卫探察的消息,从红山矿偷梁换柱的一千多矿役和苦役,从桑梓入了榆,便再也查不到踪迹了。 因为条件和政治环境的需要,斛律阿朵创建九宫阁的时候,主要是西部和南部两个方向。后来由于形势的转变,将南部的力量向东延伸了一部分。 但这种暗箱操作势力的难度很大,况且斛律氏族原本人口就稀少,能堪大用的人才不多,往往是投入进去不久后被当地的便被当地的官府发觉而整体拔除了,或者是有些桩主根本就缺乏长期运作的手段和能力,直接暴露而无法再起用了,比如洪金洞的拓寿宽。 九宫阁的主要作用,是用来为族中收集各地军政信息,并藉此拓展人脉延展商路,以及为族中从事商务运输等事件而营造便利条件的服务机构,类似于官府的驿站,却又比官方圣站多了一层收集情报的功能。但缺乏这方面运作手段的桩主却直接将弄成了一种专门从事腌臜营生的见不得光的地下组织,背离了斛律阿朵创建之初的意图。 在经过了几次的暴露和清洗之后,九宫阁能真正运作下来的九桩已经所存不足三四了,饶是如此,这几处能够存留下来的暗客依旧发挥着其具大的作用,即使斛律朵阿生殒后,新旧衔接断茬的情况下,除了所需之地的情报收集短暂的搁浅了数年,背后的商业运作链却丝毫没有停顿,为贺云初接手后的重新整饬提供了强有力的财力支持。 而这些都仅仅是表面上的,用来封堵早就对九宫阁的存在大有微辞的几大长老们的。 九宫阁为了延展商业和收集情报而埋设甚至渗透进各地方势力的人力资源,则是除了圣主外,永远不能对外宣道的隐秘。 这种渗透力在榆州虽然不是很强大,但还是存在的,必竟定州是时刻插在夏州胁侧的一把利剑,斛律阿朵对军事力量再怎么不关心,也不会忽略定州的战略意义。 但贺云初现在却没想要动用这处的力量,哪怕是现在只身一人,已明显感觉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 这股危险的感觉是从她步出旅舍后来到大街上就有的,那种无处不在的压抑和危机感。 斧口镇并不大,一纵三横的街道,只在路尽头有交叉,这种防守功能重于疏散功能的布局,贺云初从最初入斥侯时李崇就跟她讲过,但贺云初在街上绕了一圈把几条街道都熟悉了一遍后,还是有种晕晕乎乎恍如错乱般的感觉。 就种感觉在一处纵行的长街上找到了破局之法,因为在那原本就人迹稀少的街道上,突然看到了一个意料中应该出现却又不该出现的人影:末羚,元澈时近时远的那个小侍卫。 这个名叫末羚的小侍卫长相阴柔,总是在最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却又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消失,是整个隆裕行商队中除了元澈外最神秘的一个人。 因为他那浑身象要渗进人骨髓中般的阴风给贺云初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每每令人有种毛骨憷然的感觉,虽然只见过两次,反倒是贺云初将他的影子蚀骨般的记了个清楚。 元澈从青山院离开后便不知所踪,当时负责在外围接应的琉璃,应为她发出示警的消息早到了一步而提前出城,留在栈春桥掩人耳目的人只有这个小侍卫。 当时他那阴鸷而冷漠的眼神太过令人讨厌,贺云初原本打算进去给元澈送身份路引的脚便生生地停了下来,没有再往前。但据事后的暗卫报告,这个叫末羚的侍卫离开时,身边并没有元澈的影子。 第187页 现在他突然出现在了斧口,会不会……红山矿的役工离开桑梓山后没了踪影,如果这些人是元澈带走的,那么,末羚会出现在斧口也是情理当中的,反倒省去了贺云初长途奔赴榆州的必要。 象这种内家功夫到了出神入化阶段的高手,身后如果无端地跟上来一个人,是很容易引起警惕的。贺云初知道追踪者的大忌,并没有近距离地凑上去,甚至也没有不间断地尾随,而是不时地出入沿街原本并不多的几家铺子,成衣铺,首饰铺和鞋匠铺,做出一副精挑细选下却又嫌弃不足的样子,眼睛却一刻也没离开过那股阴鸷,最后终于在街尽头看到了一家悬挂着酒旗的官舍。 贺云初不知道是运气太好还是被有心人事先设了局,几乎是在末羚进入官舍后,贺云初对着成鞋铺的粗线鞋底皱了半天眉头的时候,从官舍里出来了两顶青棚小桥,两顶小轿一左一右各伴着两个侍卫。而偏巧,那两全侍卫还都是贺云初认识的,元澈和夏琉璃身边不离左右的近侍。 从轿子下压的力道来判断,坐在里面的人体重都不沉,贺云初更加确定了坐在里面的人就是元澈或者夏琉璃。 官舍的位置在纵道的尽头,要想云其他地方,必须得走完这条并不算短的街道,所以贺云初又不慌不忙地将来时光临过的店铺又依次光顾了一遍。 纵道的另一头是一个很繁忙的集市,往来人数多而繁杂,两顶青棚小轿混迹于其中,普通的已不能再普通,如果不是他们身边的侍卫气势实在与众不同,这样的轿子淹没在人群里几乎都找不到。 即便如此,贺云初还是把人跟丢了。隔壁几个依着小轿缓缓步入人流后,突然象人间蒸发般不见了踪迹,饶是贺云初识人的功夫上乘,也愣是找不到那几个人的身影了。倒是面前出现的青棚小轿一顶顶的过来又过去,让她产生了一种隔世的陌生感。 但不管怎么说,斧口就这第大,街道就这么几条,出了纵道就必做是要去某个横道的,横街就三条,一条条的找,总不会很难。 贺云初这样想着,脚下速度也跟着飘了起来,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的临近,等发现时,已经晚了。 她跟元澈,就那么直直地对上了,双方似乎都有些错愕有些惊讶,却什么也没说。 元澈孑然一人站在一处庭院的门口,似乎在等什么人。他没有与贺云初打招唿,贺云初只能与他装不相识,径直从他身旁走了过去,走了好远,蓦然回身,看到元澈正好朝庭院的门坎迈入脚步。那极轻极缓的步伐,象是在期待着被人发现,又象是沉重的无法抬起,尔后又无力到不知如何落下。 贺云初独自一人,更不清楚元澈身边到底有多少人马。毕竟东侧山的那把火最后烧起来了,虽然驻扎在那里的人马是先一步离开的,但元澈并没有接受她的条件成为她的同盟,单单就凭贺云初当时对他的那番威胁,冒冒然的找上门去都不可能有她的好果子吃。 贺云初离开客店的时间太长,她随身一些很重要的东西都留在客店中,她还得回去一趟。反正知道了元澈在斧口,她便不愁再见不到他。既然是为些事而来,她也不惧见他,但在此之前,她得做些准备。 元澈站在院门外,的确是在等人,等着进去的人确定院中的安全。夏琉璃就站在他的身前,只不过在门内,替他挡住了有可能从院内而来的危,一边防备着街上路过的行人。 还好,只是个路过的人。夏琉璃转身时那人已经错过去了,他只瞥到了那人匆匆的身影,见元澈没动,他也只以为那就是个匆匆的身影而已,并没有过多的投入关注,必竟是大街上,往来的人虽然寥寥,却并不等于没有。 元澈没有动,他便继续盯着侍卫门排查院内。 夏琉璃是认识贺云初的,从红山河到红庄,从她挟持元澈到后来杀了德昭,他对贺云初的印象实在太过深刻。但这种深刻却不包括贺云初不带杀伐气的时候。甚至她此时的背影肩宽背阔,腐气十足。 侍卫检查完了院子,确定院中除了旧人外没有其他人,这才引着元澈往里走。 这是隆裕行的一处私署,元澈要在这里见一个不能在官里见的人,所以才轻装易行来到了这里。比起斧口官舍,私署的地理位置有利于及时进退。 但无论怎样,元澈也想不到会在这里碰上贺云初。而贺云初的眼神里,虽然有些错愕,却并不惊讶,说明她对他会出现一点都不意外,这样的情形,答案只有一种:她是有意前来。 元澈以为贺云初会迎上来与他打声招唿,他还在盘算着如何挡住琉璃突然冲出来杀了她的速度,可她却径直越过他身边,就那么过去了,除了最初的那惊魂一瞥,接下来的神情就象是对待一个极为寻常的陌生人。 听着她匆匆离开的脚步声,元澈突然有些气恼,但这份气恼远远比不上心头蓦然升起的失落。 庭院的门在他沉重的落下脚步后,轻轻地合上了。 ☆、机遇(四) 元澈在这里悄悄见的,是定州刺使黄之敬。 林氏势大,甚至染指西北道。独铁英的一支人马,就有五万之众,虽挂着西大营的旗号,但实际上却不受西大营的制约。 元澈是皇子,而且还是一个有着异族血脉的不受宠的皇子,将打破西北道格局的这种事放在他身上,说好听点,是看中了他背后没有任何势力左右,但明眼人都知道,他只是皇权政治下随时可以抛出不牺牲的一枚棋子。 第188页 差事办好了自然皆大欢喜,办不好,他就会成为众矢之地,时刻面临着被各方势力撕碎的风险。 元澈从接到这份差事的那刻起就明白自己身上背负着什么,既然怎样都躲不过,那不妨放开手脚试试,如果连试一试都不敢…… 定州刺使不掌军权,但定州军的一应军需补给却都在刺使张罗,所以这位末落士族出身的刺使也是个颇有能耐的人。 元澈与黄之敬算是旧识,但之前黄之敬并不知道元澈皇子的身份,跟隆裕行做起生意来并没有多少顾忌。生意人,以追求利益的最大化为根本,好在隆裕行虽然是朝庭的官商,倒也没有刻意的打压刁难过地方州府的经营。 元澈一直以商队小算吏的身份示人,跟这些地方州府的“大人”们原本就混的熟谂,再加上他清俊的貌,相处中很少令人设防。 但是元澈要在西北道行事,这小算吏的身份不能为他打开方便之门,弄不好,一个不小心,这五万人马又会落入林氏的掌控之中,他就不得不想想办法。 元澈便找到了黄之敬。 黄之敬虽然手中没有一兵一卒,可他坐拥的却是十州九富的定州。定州下辖的六州,都是实打实的大郡县,辖内平原广袤,境内广植棉田,桑蚕养养殖也很发达。辖内有冶铜和冶铁的大矿,也稻米和豆田,水路和陆路畅通,虽不算富得流油的地方,但比起靠益州这一条通关互市养着的夏州,那是天上和地下的差别。 所以与其冒着被西大营或者其他什么势力吃掉的风险在夏州囤兵,还不如在定州随便找个什么地方先窝下来,进可攻退守,既有能力搅浑西北道的水,又不致于给自己惹上麻烦。 有了之前与黄之敬通商门路上给的各种便利,五万大军在定州打个藏身的地方并不难。而且,黄之敬手中虽无兵,但手底下却有几百精干的府吏和捕快。 这些人因为长期与经办民间的各类案件,来来往往跑的地方多,各方人脉路子又广,竟是比一般的斥侯都好使。更何况元澈还出手阔绰,从不吝啬赏赐,身边召集起来各种身怀绝技的人手更多。 自从进入定州,元澈第一时间就将黄之敬拉上了自己这条船,黄之敬也明白,如果三皇子这趟差事办好了,他跟着与荣俱荣,如果办不好,光邵家的力量就能将他们一族碾压得碴都不剩,腿脚倒是比元澈还勤快。 黄之敬进门之后也没多废话,直接将一幅地图铺开在元澈面前:“殿下您看,这座山,明叫牛蹄山,名字听着不大气,可这儿当真是个好地方,三面绝壁,壁仞千尺,只有一径可出入,最窄处不过一车之距。” “但上了山却别有天地,山上百里平川,水草丰盛,瓜果天然自熟,若是有足够的人手垦荒囤田,五年之内,养活十万人不成问题。” 元澈盯着地图上标註的那一处小小的黑色圆圈,在听到黄之敬这句养活十万人不成问题之后,眼睛刷一下就亮了。 “当真有这么好的地方?为何之前没有听说过?” 黄之敬骄傲的挺了挺腰:“实不相瞒,这处地方,是属下家中的祖产。曾祖父时,属下家道还未势微,尚有余力僱人囤田耕织,但自从定州大兴练兵以来,青壮男儿都从了军,牛蹄山又地处汾渭边界地地,有些偏远,找不到人手耕种。自我到任之后,诸事繁忙,渐渐的也快忘了家里还有这么一块山头,前几日听母亲偶尔提起,正好殿下要寻一块练兵之地,我突然就想到了。” 元澈眸光盯着地图上那处小小的圆点,状似无意地问道:“你可亲自去过此处?” 黄之敬摸了摸鼻头,有些惭愧地道:“山上有一道瀑布,听闻有时候流出的水是五光十色的,十一二岁的时候远远地去看过那道瀑布,并没见到那传说中五光十色的水,也就没再继续往里走。” “如此……”元澈表面上有些兴致缺缺,但其实已经有些心动了:“倒是可以找人先过去看看。” 黄之敬也不敢确定那座山是否真有母亲说的那么悬,跟着点了点头:“斧口离马蹄山倒是不远,快马两日也就到了,听母亲说,山上一直有留了看护的人,倒是可以当个嚮导。” 元澈也不再说什么,收了地图放在一侧,示意黄之敬坐下:“黄公若将此山让出,可想求什么?” 黄之敬跟元澈原本就是在生意场上相识的,对于谈生意这种事,从来都不扭捏,便坦率道:“若说图利,此山乃祖产,万金不售,但若不图利,也是万不能的,若殿下能允属下一件事,此山,我便双手奉上。” 元澈轻笑:“说来听听。” “听闻朝庭要重启泾河槽运,属下不敢奢求太多,若能得黄河金城渡的码头,无需太久,只要十年,殿下便可拿走牛蹄山的地契,永久归属殿下所有。” 元澈望着黄之敬灼灼的眸光,淡淡一笑:“黄公所图不小,金城渡那么大一块肉,你吞得下吗?”他突然生出一种直觉,黄之敬背后可能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可他能查到的,似乎又没有什么,到底遗露了什么呢。 黄之敬并不了解元澈举一反三的性格,索性也就说得直接了当:“凭我自己,肯定是啃不下这块肥肉的,不过属下的岳丈家中有人是经营槽运的,这几年在江湖上也跑出了一些名头,财力人手也足够,由他出面撑头,我便在背后做个掌舵的,倒也不见得有多难。” 第189页 元澈微微点了点头。 自他入了定州,亮出皇子的身份后,行事越发的拘谨,在任何人面前都不露底牌,凡事即不亲力亲为,但还要事无俱细的过问,越发显得他势力单薄。 黄之敬也正是看好了这点,才放心地与元澈谋事。若今上真将定州赐给这这位皇子,一个背后没有势力的皇子,如果辅佐拿捏好了,他就成了皇子的心腹,是肱骨之臣。既然他这个刺使做的憋屈处处受人辖制,还不如做个蕃王的属臣。 更何况这金城渡口,槽运一开,等于每天坐着收钱,可比一座荒山放在那里没人打理划算的多。 在黄之敬盘算这些事情的时候,元澈心里已转了九屈十八个弯。 “此事事大,况且之前从未插手过槽运的事务,我还得着人打听一番,如何行事,我再差人寻你便是。” 黄之敬也知道这么大的事不是凭一个人便能说了算的,不过他也不着急。要说着急,三皇子手下不明不白的这几万人,应该比任何人都煎熬吧! “斧口这种小地方,即没什么好去处也没啥好吃的,要不然殿下还是移驾武安吧,武安离汾城近,左右人马都得照应着,好东西也多……” 元澈直接打断他的话:“不必了,斧口的染料天下闻名,我还要在此染一批丝,说不定可以做贡品,所以还要盘桓些时日,你无须顾忌着我这里。” 元澈摆了摆手,示意身边的近侍,可以送客了。 黄之敬在元澈这里逗留了两柱香的功夫,从进门到出门,也没见到院里有几个人,零零落落的,连林都统家的大公子一半的威风都没有,虽然心中依旧有着敬畏,却没有初闻他皇子的身份时那般紧张了。 不过这年头,谁手里有兵谁就是大爷,虽然他那几万人马撒在定州或者夏州,什么都不算,可总归是拿不到檯面上的,这位爷若不谋反还好,若中谋反…… “做为外戚的林家,在定州拥兵八万都没反,一个势微的皇子有什么可反的。”这样一想,黄之敬也就释怀了。如今的军队,虽然明面上看都属大梁的,可实际上都是权臣们的私兵,从上到下领兵的人都是自家人,外面的人连个缝都插不进去,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 黄之敬走了之后,元澈再次展开了地图,盯着上面的圆点,半晌之后才将一直守在隔壁的琉璃召过来:“你马上派人去查一查这个黄之敬,尤其查一查他近日都与何人接触过,顺便再查一查他的家眷。” 琉璃一直守在隔壁,自然对元澈和黄之敬相谈的内容听了个全,他知道主人心思细腻,二话没说,转身就出去布置了。 末鹿端了个精緻的盘子进来,将桌人两人用过的茶具都收起来,重新将桌子抹干净,正要退出时,元澈突然吩咐了一句:“若有人来找,无论是谁,都莫要阻拦,通报便是。” 末鹿看了自家主人一眼,对这句莫名其妙的吩咐莫名其妙了半晌,应了一声出去了。不是说在这里见完了人就走吗,难不成公子还约了别人?这么简陋的地方,要啥没啥的,要约也约个好一点的地方见啊。 末鹿看着手中简陋粗糙的茶具,替主人又委屈又心疼。 都说这定州富得流油,可这一路上走过来,公子吃了多少苦,比他这十几年来吃的苦都多才是。 末鹿心里腹诽,脸上却不敢露,待走到院子里,大门紧闭,院外静寂无声,怕只有鸟会来吧! ☆、组局(一) 元澈从地图上收回,指尖轻触着微温的杯壁,轻轻叩了扣桌面。 贺云初,这个名字象扎在心头的一根刺,除不去又入不得,既然如此……他狠了狠心,握住水杯,凑到唇边一饮而尽。 茶水已经微凉,下腹的感觉却不似饮了纯粹的凉茶那般的凉意穿肠,温润而舒畅,这倒是他没想到的。 不过这不是他的习惯。 “末鹿,温一壶暖茶送进来吧,叫末羚准备了晚膳送过来。”他隔着门吩咐了一声,声音虽不大,但院子里伺候的应该是都听到了。 琉璃正在后廊下吩咐事情,听到元澈的吩咐后背蓦地僵了一瞬,虽然不知道元澈心底起了什么心思,但他从不拂逆主人,在吩咐完了面前的人该做的事,一折手,从背墙的屋角处又出来一个人,他对这个人悄声细语地吩咐了一番,那人的眸光瞬间从院中的屋顶上扫过去,对琉璃躬了躬身:“小人明白,这就去布置。” 不管房前屋后的安保措施如何紧锣密鼓,这都不是元澈需要考虑的,他的心思也不在这里。 琉璃轻手轻脚地进来,一如即往的没有声息:“公子今夜是想宿在这里吗?” 元澈早已习惯了琉璃走路时的无声,看着他突然出现在面前的身影倒也不觉得惊讶,手指尖依旧很自然地抚挲着茶杯,轻松道:“你不用紧张,院里的人留几个中用的,有你在身边就足够了。” 他这话说的就跟出来是游山玩水般的随意,琉璃担心归担心,但听到主人如此信任,那颗紧紧悬着的心也逐渐的松了下来。 “属下就在屋后,公子有事唤一声便好。”从主人脸上没看出什么的琉璃恭身退出了。 这处小院,是旧主初次入梁时的一处驿馆,旧主虽然阖家蒙难,但尚有一丝王族血脉存续,这处驿馆便藉由私人的名义被保留了下来,直到公子大了些,琉璃才引着他过来看看昔日公主的旧宅邸。 第190页 但十几年没有修缮过,再好的宅子也显出了破败,倒是里面的几间青砖重顶的倒座房,因为是仿王庭的纯青石结构,倒是没留下很明显的被岁月腐蚀的痕迹。 这两间后房中有几组多宝阁,上面收藏了不少古籍残本,纸书也就一两册,更多的却是书简,甚至还有两个锦帛制成的书匣,里面收藏着的都是用细绢誊抄下来的帛书。单凭此两点,这多宝阁已经是非常珍贵的存在了,更不要说收录在帛书和纸书上的内容。 阳光渐渐西斜,午间的炽热已不那么明显,属于午后的凉意渐渐漫了上来,怕凉的元澈似乎没有感觉得到,站在多宝阁做成的书架前,手中发黄的书页半天都没有翻一下。 发黄的纸书纸张很薄,但因为纸质柔韧性极好,虽然发黄,却并没到一碰就破的地步,但看那微微捲起似乎已难以抚平的下角就知道,已被反覆翻看了不知多少回了。 这是一本由前朝的吏官书写的一本山川记歷,上面记录了许多连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地名以及这些地名的标志物,地表形态和地理特徵,如果放在大梁的书案司,象这样的东西恐怕早已经落满了灰尘,但对于真正需要的人来说,这本书却是个无价之宝。 元澈喜欢游歷,并不是真的有多喜欢用自己的脚去丈量山水,而是有他自己的打算。 就象他所擅长的术数,也并非出于对此有多喜欢,在他看来,一切有助于掩盖他身上不想示人的东西,都可以借来一用,即使是人也不例外。 时间慢慢地过去,不知道等了多久,久到外出的鸟儿都已经归巢,叽叽喳喳的落在外面的树枝上不停地吵闹。元澈才放下了手中的书,想叫一个人进来掌灯,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公子怎么不叫人进来点灯,摸黑看书对眼睛可不好。”琉璃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先送自己的声音进来,见里面没有动静,他才伸手推开了门。 元澈抬头,刚想问他什么时辰了,便听到院门口却传来了异样的敲门声。他的心紧跳了两拍。 已经有腿快的侍卫已经跑了过去,抢在门卫的前头亮出了兵器。“你找谁?” “里面的人。” “快走,这里没有你找的人……” “你说没有就没有,都不往里通报一声,你还能做得了你家主人的主了。”贺云初一点都不惧面前这个侍卫,迎着他的兵器迈步就进来了。 元澈眉头微微皱了一皱,连琉璃都顾不得吩咐一声,一步就跨出了内室,站在主屋的屏风旁厉声喝道:“退下。” 她到底还是来了,或许是天意如此,亦或许…… 落日西沉,已是黄昏了。院门口那人黑黑瘦瘦的身影整个被身材高大的侍卫摭挡住,只隐约看到一个影子。 元澈有些生气,他很少喝斥人,这一声明显带着怒气的声音惊的那侍卫身形一怔,随即退闪在一侧,将挡在门外的人亮出来。 然而他看到的却是……那人两只手上各拎着一只兔子,两只白色的兔子,似乎是刚捉到的,还在拼命地蹬着四趾挣扎着。 “你……你当我这里是集市不成,还拎着……”元澈望着贺云初手中不停挣扎着的毛绒绒的东西,惊慌地后退了一步,躲到了琉璃的身后。 “你,你……还不赶快丢出去。”元澈一脸煞白,手下的侍卫原本就不打算让人进来,现在一听主人的吩咐,不管三七二十一,几个人架着贺云初,果然将她很轻松地就“丢”出了院外。 贺云初看着自己手中的“礼物”,一脸莫名其妙。 其实她是空着手来的,只是路上机缘巧遇得了这两只兔子,就顺便当礼物拎过来了。不过没想到元澈如此小气,嫌弃这样的礼物,也不能直接用这种打脸的方式吧。 元澈从惊慌中反应过来,再看着空荡荡的院子,不安地往外又瞅了一眼:“人呢?” 当着外面侍卫的面,琉璃不能象以往一样的安抚他,笑着安慰道:“公子放心,他进不来的,我已安排了人……” 琉璃还没说完元澈就知道自己刚刚的那句“丢出去”让他们误会了什么,而且依琉璃的性格行事风格和对敌人的态度,此时的贺云初怕是…… 元澈突然回眸,瞪着琉璃:“她要有丁点不妥,你们一个个都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带她进来见我。”之后又补充了一句:“将她手中的东西丢掉。” 他怕毛绒物,这软肋琉璃应该清楚,可看他的意思恐怕是想直接把贺云初杀了吧……。 他很少这样跟琉璃说话,虽然他是母亲留给他的人,只是个僕人,从小到大他也极少用这样的态度对待琉璃,可现在看着琉璃的眼神就象是要杀人一样,连琉璃都被他的气息震的心头一憷,反应过来已迅如疾风地奔向了院门。 是的,如果他再晚一步,那个黑黑瘦瘦的少年已躺倒在侍卫手中的“针阵”中了。 琉璃一身冷汗,贺云初却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琉璃望着他手中那两只活蹦乱跳的兔子,终于松了一口气,看着这个人心中很是不悦,却还是苦笑着:“公子请您进去,这两只活物中妨将它交给我吧。”说完,从贺云初手中接过了兔子。 第191页 贺云初知道这人内家功夫了得,但凡有一点不对劲,他出手就能致她于死地,所以也没拒绝,很干脆地就伸手将礼物递了过去:“本来就是想拿给他玩的,你们一群大男人在一起多无趣,弄两只小东西过来给他解解闷。” “大人里面请。”夏琉璃将手中的东西递给门口的侍卫,率先转身,领着贺云初进了主屋。 元澈已从惊慌中恢復如常,坐在外间的榻上品茶,但不知为何,触着茶杯的指尖微微有些颤。 “公子,安大人来了。”琉璃以为元澈对这个人依旧心存忌讳,通报完并没有退开,而是用自己的身体将贺云初挡在了身后,隔开了与元澈之间的距离。 元澈漫不经心的,甚至连头都没抬,却抬手沖他摆了摆,“你下去吧,不用伺候。” 夏琉璃蓦地抬起头,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元澈神情镇定自若,并没有要重复的意思,眼神却已放到了贺云初的身上。 “你,竟然就这样来了……”不是应该避开他身边的人翻墙而入的吗?这墙头又不高。而且他已经屏退了护院的侍卫。 “咦,不这样进来难道还要翻墙越嵴的不成,我非贼非盗,更不是被通报缉拿的要犯,正儿八经的寻友访客,如此进门有何不妥吗?”贺云初笑的坦荡答的也坦荡,虽然没看懂元澈眼神中的冷意,却没有害之心。 元澈剜了她一眼:“贺云初,你该明白,我们即非敌也非友,之前的事,无论是对还是错,青山院一别你我已经两清了。既然你当时已绝了我的提议,你我便再无联手的必要,你如此这般找上门来,所受之辱纯属自取,怪不得别人。” 贺云初也明白元澈说的话没挑的理,可她就是有点不甘心:“我到矿上查过了,那些死人里没有我的族人,我知道他们还活着,既然如此,我们便不是完全没有再次联动手的可能,所以,殿下若想提什么要求,我们并不是没有一谈的必要,必竟您手里有兵,而且还把西北道弄的这般乌烟障气,必是有所图谋的吧。” 元澈冷笑:“你不必费心套我的话,我也可以给你摞一句清楚的话,不管我图谋什么,算计什么,依你的身份,还不配知晓。至于你想的事情,我倒也不是不可以帮你,只不过我从来不做折本的买卖。” 贺云初望着他:“殿下要我拿什么来换,请直言。” 元澈站起来,围着贺云初转了一圈,最后在她面前站定,微微倾了倾身体,拿眼睛对上她,直直地望过去,似是要望进她的心田般,一字一句道:“我要,你的命。” ☆、组局(二) 贺云初一凛,本能地想后退的脚步,却在接到元澈冰冷眸光的瞬间定住,稳稳地迎了上去:“好,我答应你。” 元澈收起迫人的眸光,回到榻边重新坐下:“应的倒是爽快,却不问问我要你的命要做何用,又如何取你性命。” “左右不过一条命,既然在下答应了给你,其它的事情便与我无关。” 贺云初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倒让元澈后槽牙咬得死紧,到头来心里不舒服的反倒是他。 “你不怕死吗?” “怕啊,要不然为何要活着。只不过若死的其所,也就无所谓怕不呢个了。”她这番话倒不是虚言,其实从决定来这里找他的那一刻起,便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就连最后的那丝侥倖,也在被院门口的侍卫轻飘飘扔出去的那一瞬消失的了无痕迹了。 贺云初是个很现实的人,她从来都不相信这世上会有无缘无故的感情,就算之前与元澈藕断丝连的那些暧昧,也都是有各种算计在里面。 此刻的贺云初,浑身都充沛着视死如归的气息,不带一丝一毫造作。元澈也非善类,既然贺云初是个识好歹又识得上路的人,他也就没什么可客气的了。 “他们是在我手里,九百一十四人,你若有可安置他们的地方,可随时带走,而你的命,我也可能随时会取,只不过在此之前,你得先纳一个投名状上来,否则,要我如何信你。” 至此,贺云初已经没什么可犹豫的了,左右一条命而已。她毅然转身,朝元澈走过去,半跪在元澈的脚边:“殿下要什么?” 元澈往榻的里面靠了靠,换了一个更为舒适的姿势倚着,眸光在贺云初的眉眼间巡睃,片刻不移:“你能给我什么?” 贺云初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腿跨坐在了元澈的腿上,就在他愣怔的瞬间,将自己的唇覆了上去,贴着元澈,重重地亲了一下:“这是现在唯一能给你的,你要不要?” 元澈几乎被她这大胆的动作弄得恼了,却不得不狠下心来,一伸手揪住了她的髮髻将她拉进自己怀里:“是你主动送上来的,为何不要。”下一刻,他带着雷霆气息的手指捏着贺云初的下颚,只轻轻一抬,带着侵略性的唇舌已经落下。 元澈手间的力道之大,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次亲吻,即没有温度也没有感情,纯粹的掠夺和压轧扎下,从唇舌到颈肩的肌肤,象被唇齿动物啃噬了一遍,火辣辣的痛,迅速传遍了全身。 “如此之事,你可能召之即来?嗯?”他的舌尖在贺云初略带腥甜的口中转了一转。 第192页 贺云初从没受过如此奇耻大辱,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压抑着没让眼泪流下来,倔强地望着元澈:“但请殿下召唤,必不会辞。” 元澈被她眼中的神色搅的连最后一丝怜惜之情都荡然不存:“那你穿这么厚,是等着我一件件替你脱吗。”落在他身上的这尊……僵硬的简直象一根木桩,除了可以任他的手指摆布的头颅,哪儿都绷的象张开的弓,稍不留神就会“咔嚓”一声断裂。 贺云初双手垂在身侧,双手早已经握成了拳。其实除了最初双唇接触时的惊悸,接下来的事情是她完全不想接受的,即便被一刀一刀的刮,也好过这种从内心到身体的凌迟,可除了紧紧握住的双手提醒着自己必须接受也只能接受,她不知道还应该怎样做。 如果这种精神层面的折磨可以暂时忍耐,可接下来也许连身体也不放过的…… 贺云初松开紧握着的拳头,手指僵硬地挪动到衣带…… 她出门时穿的斛律族青年男子常穿的束袖长袍,在中衣的外面加了一层软皮护甲,最外面罩了件宽松的褙子。也难怪元澈觉得她穿的多了,其实比起一般人的着装,她的确穿的不算少。 如果不是靠一层层的衣服垫起来,她这身量恐怕越发进显的瘦弱。 但卸下护甲之后,身上的中衣却无论如何也不愿再解了,哪怕就这么死了……“我得先见了我的族人,等安置好他们,予取予夺都随你。” 元澈的手在贺云初身上轻轻移动,放到她腰间的时候,突然发力将她彻底扯进完全贴近怀中:“怎么,怕了?” 元澈的身体已明显起了变化,贺云初虽然未经人世,却也明白这是男人最危险的时候。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撑开了元澈的身体,但元澈的手还是顺势滑进了中衣,柔软的指掌带着微微凉意滑落在肌肤上。 贺云初蓦地一凛:“我怕殿下不守诺言。” 贺云初的体温很炽热,贴近的指腹象滑过刚刚烫好汤炉,但比汤炉的手感要舒服,关健是…… 随着元澈手指的移动,贺云初身体止抑止不住的颤抖明显地暴露出她的恐惧,可她却依旧紧咬着牙关,眼睛绷的象兽般的硬挺着。元澈心头泛起的怜惜的柔情在触到她那绷紧的肌肤的剎那,怒气再也抑制不住:“贺云初,现在说怕还来得及,否则,你便再无机会。” 但是贺云初硬着牙,用毫不示弱的眼神告诉他:你就是个恶棍! 元澈彻底的怒了,他的一双手蓦然穿入她的底衣内,落在她那虽然僵硬却结实的后背上,任凭她身上因惊恐和紧张而一层层地渗出的冷汗润湿了指掌,他也没有停下那惩罚式的搓揉…… 元澈十六岁便涉了人事,之后,虽然没娶妻身边也没有妾室,却不禁慾。他非好色之人,但如此这般的贪恋一个人的事,似乎还是第一次。 更何况这个人还是个男子…… 如果不是之前从未有过同好的经验,如果不是她年龄实在太小怕经不住,他根本不想压抑体内愈来愈盛的□□。 但最终,不审理智战胜了邪念,就在贺云初忍的眼泪快流出来的时候,突然一松手,将她推了出去。 几乎身体的重量都在元澈身上的贺云初被大力一推,完全没有防备,一个趔趄,堪堪往后退了两后步,跌坐在地上,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偏偏元澈还有不依不挠的……“琉璃,把他给我弄出去。” 他吼的气急败坏,好像他才是刚刚从强权中挣脱出来的那个人似的。 琉璃一直在后面听着动静,看到脸色苍白又形象狼狈的贺云初,哪怕对这个数次劫持过他主人的敌人有再多的防备,看到面前的情景也不得不在心底暗嘆了一声。 “大人随我进去收拾一番吧。” 贺云初髮髻散乱,衣服凌乱,颌下原本并不算白净的肌肤,被那啃噬吸吮后红斑遍布,若就这般出去,难保不被人怀疑是刚刚与野兽熟思搏斗过…… 不过话又说回来,公子何时有了这等嗜好的呢? 贺云初脚步有些虚浮,拖着沉重的几乎挪不动的身体,脸色苍白神情木纳地跟着琉璃朝里间走过去,整个人失魂落魄地象失去了灵魂的野鬼。 桌子上放着一块大大的铜镜,似乎有些年月了,镜架上已出现了锈迹,但镜面却依旧光滑明亮。贺云初木然地对着镜子理了理散乱的头髮,接住琉璃递过来的衣服,仓皇地套上。 “大人您要不要洗把脸?”琉璃终究还是不忍心,他原本想替她理一理她自己怎么系都系不上的衣带,手伸出去却又缩了回来,再次化成了嘆息。 “收拾好了马上滚,明日一早我差人去接你。”元澈压抑着怒火的声音冷冷地飘过来,落在两人的头顶。琉璃一憷,庆幸自己刚刚没有伸手出去。 贺云初走了,象是刚刚经歷了一场万劫不復的灾难般,魂不守舍的出门去了,等听到了院门关上的声音,强撑着的元澈突然颓废地跌坐回榻上,神情颇为复杂地看了琉璃一眼:“找个侍女进来,我,不行了。” 琉璃恍然,随后象风一般的窜出了门去,片刻之后,肩头打横扛进来一团棉被,轻轻地放在了里间的软席上,然后反手关上门,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第193页 可是还不到半刻,元澈歇斯底里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来人,什么东西,给我弄出去。” 绻缩在软席上的,是一具剥得□□的玉体,那张脸虽非蒲柳之姿,但玉肌凝肤体态丰盈。她不是第一次侍寝,看着元澈的眸光带着期盼和妩媚,但元澈的手掌在触到她的第一时间便缩了回来。 他以为是自己还没从刚刚的恼怒中恢復过来,可明明根本就无法压抑的身体,却在女人贴上来的时候,本能地躲开了。 接下来他又试了数次,可每次都一样,一接触到别人的身体,那柔软的触感就象一把酸刺,每次都扎的他的心缩紧一截。后来他干脆灭了灯光合上帐幔,可即便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这种无法触碰的感觉也是有增无减,而且内心里几乎全是贺云初惊慌的样子和强忍着的样子。 元澈终于忍不下去了。 屋子里重新点了灯,床榻上和软席上已经被处理的干干净净,如同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可元澈却再也无法静下来了。 他茫然地在地上跑踱来踱去,象无根的游魂。转悠了好久,才终于鼓足了勇气朝一直默默站在屋里的琉璃看过去:“他,可还好?” 琉璃微微地点了点头:“公子放心,他回去了,一切都好,他身边的小厮和侍卫一直在客栈门口等着,应该无事。” 元澈颓然坐下,坐了一瞬,觉得还是不放心,又问道:“你留个人在那里……” 琉璃走过去,手轻轻地按住元澈微微颤着的肩:“公子不用担心这些,我都派人看着呢,倒是您……是不是找郎中来瞧瞧。”他觉得自家主子可能是受什么刺激了,惊魂不定的。 元澈是有些惊慌,但他惊慌的……“琉璃,我可能……我实在做不到,我一碰别人的身体,满脑子便都是贺云初的影子,你不知道她当时有多愤怒,恨不得杀了我却又不得不忍着。我以为他会愿意,我以为我可以掌控住他,可是我真的做不到。” 元澈象个孩子般的倾诉,语无伦次。琉璃从没见过如此失态的元澈,从没见过如此落拓的元澈,虽然他东一句西一句的话他能猜出在说什么,却完全不能理解他此刻杂乱无章的心绪。 所以“公子这是关心则乱,您不如安心地睡上一觉,或许明天一晨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安大人是个明白人,拿他一个换近千人安好,他懂的恕轻恕重。” 琉璃不安慰还好,他这一安慰,元澈直接站起身:“我不想再看到他,片刻都不想。琉璃,你去告诉外面的人,如果他今晚跑了,山里的那些人便无须再留活口。如果她安稳点,明早派人去接她,那些人,只准他探望不准带走。如果他能从牛蹄上活着回来,那些人才能由她处置。” 琉璃是从头到尾听到黄之敬计划的人,但正如元澈所担心的那般,他并不认为黄之敬突然献上这么一块风水宝地,除了金城码头再没其他目的。 不过主人谋划的事情向来周全,倒不用他担心什么,但有一样:“如果她真的活着回来了,那牛蹄山的事怕就瞒不住了。” 元澈性子阴晴不定,明明刚刚还魂不守舍,此刻却狠戾到令人心惊:“如果他还有命下得了山,那今日的事,他如何折磨的我,我便加倍的奉还回去,让他永远都开不了口。” 不错,他就是这么想的。回过神来的元澈,首先想到的就是报復,凭什么要让他占据并左右他的思维和感观,凭什么在让他在意他的情绪,凭什么要让他在自己心里谋得一席之地。 那么,即然他进来了,驻扎在了他的心里抠不出去,那就让他也尝尝别人入驻进他心中的滋味。 从本性上来说,元澈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对他好的人他未必会感恩,但对他不好的人,绝对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组局(三) 贺云初一咱失魂落魄地回到客栈,刚到门口,突然有人从客栈里冲出来拦在她面前,倒把她吓了一跳。这一吓,立刻清醒了几分。 小虎一脸惊鄂地看着自家少主,望着她这满脸满颈的“伤痕”堪堪将差点冲口而出的话逼了回去。他从小在豪门大户的后宅里泥鳅打滚一样的活过来的,对内帷床第间的事没多见也不新鲜,但象自家少主这样项着一脸明晃晃的香艷在大街上晃悠……往后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小虎能看得出贺云初脸上和颈伤的“伤”是怎么回事,可另一边就不一定了。他一双眼睛冷冷地盯着贺云初,望了她半天,直接拉起她的手,左看右看,没发现手上的伤,却也没放松,直接沖她打手语。 贺云初望着这个今天下午才刚刚从人伢手中解救回来的小泥脸,被他的关心弄的有点烦,但又不好拒绝他的关心,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拍了拍他的脸,安慰他:“没人欺负我,真的。” 小泥脸的手语只有贺云初能读懂,不过其他人倒是也不敢多说话,显然他们都是前后脚凑到这里的,相互之间,似乎都不熟悉,也就是仗着一两面眼缘的情份,大家一起凑到客栈的门口等着。 杨越是站在最后面的,他年龄最大,眸光也最毒,但在男女□□上,可能还没小虎的见识多,看到贺云初的样子,眉头皱了皱:“你这一趟出去,可以碰了什么易过敏的东西,比如说花草或者毛绒动物什么的。” 第194页 他这样一说,贺云初如梦方醒似的看向一一直瞪着大眼睛想要她给个答案的小泥脸:“南吕,都是你那两只兔子惹的祸,以后再也不准到外面去逮活物了。” 杨越的话除了给她解围,还很适时地打消了南吕上午承诺过要每天逮一只活物以报她相救之恩的念头。 贺云初是在小巷里见到元澈后返回的途中偶然碰到小泥脸的。 从客栈到元澈出现的这条小巷道,从一头的岔路穿越的时候要经过一个集市,当地人俗称伢市,既有买卖人口的,也有买卖猪马牛羊的。 这样的集市在益州也有,但贺云初从没关心过。但是当她路过的时候,远远地看到几棵大树下跪着头上插着草标的一群人当中,唯独一个是被铁链拴着的,便好奇地多看了一眼,却正好与那人抬头时的眸光碰上,蓦地止住了脚步。 这个被铁链拴着的,不是那个在二十里舖桥被她放了的小泥脸还能是谁。 小泥脸第一时间也认出了贺云初,刚扑过去想跟她打声招唿,却噼头盖脸挨了几鞭子。 在人伢市场,伢倌不松口,不是准人伢开口和僱主说话的。但小脸就算扑过来,他也说不了话,他是哑的。 但他那即使挨了鞭子也没皱一下眉头的身态也没缩回去的神态,却明晃晃地表达着他此刻的诉求。 贺云初身上带的银子买一个奴僕是足够,但她现在并不需要奴僕,而且她也不想要一个来歷不明的人在身边。 贺云初转身走了,但在快到客栈的时候,突然起了侧隐之心,鬼使神差地又返回了伢市。果然,那堆人伢的面前已经有四五个僱主在挑人了。而且其中的一人我好像还看中的小泥脸,拎起拴着他手脚的铁链,象看一只被捆绑住的猴子似的伸手在他身上又捏又抻的,小泥脸已经被折腾的疼痛的呲牙咧嘴了,还没有罢手的意思。 贺云初站在那人的身后,很是不悦地瞪着面前的人,伸手入怀,将一块银子扔给了伢倌:“请这位仁兄高抬贵手,放了这人。” 牵着铁链似乎还没有欣赏够的男人回头冷冷地瞥了一眼贺云初,压根没将他当回事:“爷相人,你管得着吗。” 贺云初也没耐心给他多费口舌,直接看向伢倌,伢倌便很上道的:“对不起这位爷,这哑小子已经被这位公子下了定,您就不能再相了。”那下了定的意思就是已经付过钱了,行里的规矩,不管先来后到,先付银子的人就是买主。 但是那男子看着伢倌手里的银子,又加上刚刚相看的结果令他很满意,越发的不想撒手了:“我多付你一半。”说完,他也从身上取出银子,在伢倌面前晃了晃。 贺云初见多了这种人,也不多话,上前了两步,从靴筒里拔出乌金匕,直接朝小泥脸伏在地上的铁链砍下去。只见眼前一道银色火花闪过,那条一指粗的铁链被砍成了两截。 乌金匕原本就是世上少有的利器,削金断铁如同吹毛断髮,更是除勛品灼然门第外,一般士族豪门都不可能拥有的宝物。面前的少年虽孑然一人,从身上的衣服看不出矜贵,但脚上的鹿皮靴子却是个人就能看出出身非富即贵。 面前的人再不识相,也不会没脑子到去惹一个明显一看就不能惹的人。 那人悻悻地走了之后,贺云初直接命伢倌除去小泥脸手脚上的铁链。伢倌却当即就冷下了脸来:“这说这位公子,您怕是不知道,这黑小子力气可大的很,还有一身不俗的功夫,这些傢伙一除,他跑了我可不赔。” 贺云初盯着小泥脸,却很笃定的答道:“打开吧,我若跑了我保证不找你麻烦。” 伢倌还是信不过她,直到办完了契约和身份文书等一应证件之后,才在伢市吏卒的见证下,找开了锁链。但很打脸的是,小泥脸非但没跑,还……直接倒地,昏过去了。 贺云初找了辆车将小泥脸带回了客栈,又找了个郎中过来,看过之后才知道,这小泥脸之所以会昏过去,竟然是因为饿的! 为防止他挣断铁链逃跑,伢倌已经五天没给他吃过东西了。若是一般人,三天不吃东西就差不多饿死了,可小泥竟然不吃不喝,坚持了五天。 贺云初找小厮要了碗稀粥,一点点餵小泥脸喝下去,缓了一阵,小泥脸才修修悠悠地转醒。醒来的小泥脸并不似一般饿晕之后再醒转来的人那般虚弱,只是稍稍缓了一会儿,便恢復了精神,翻身起来就趴在地上给贺云初磕头谢恩。 小泥脸不会说话,但会手语,而且令贺云初吃惊的是他还会写字,而且字还写的很好看,一笔行书有筋有骨,贺云初在看到他落笔的第一时间,就有些自惭形秽的感觉。 小泥脸在纸上写出了自己的名字,南吕,然后那青松般劲拔的行书洋洋洒洒写了一整张纸来企图告诉贺云初他这一路上的事情。也许是因为他的脑子确实有些毛病,字虽写的苍劲有力,笔下的文字所表达出来的意思却实在差强人意,甚至……根本就看不懂,因为每一个字和每一个字之间,几乎是没有必要的关联,就像是单纯的一个个将他所认识的文字书写出来一般。 贺云初捧着南吕书就的这张天书默读了半天,因为还有事要去办,也就放弃了继续猜字的心思,将南吕安顿在了自己旁边的客房里。她敢肯家,这孩子要是离开了她的保护,一出门便又会被人给逮走卖了,便也打消了随便将之打发掉的心思。 第195页 但是她要出门,南吕却执意要随她一起出去。 贺云初要先去找杨越,要城外约定好的地方留下了信物,待一转身却发现南吕不在了,正在她琢磨着要不要去找一找的时候,南吕却又象鬼魅般出现在了她的身边,而且手里还拎着两只活蹦乱跳的兔子,纯白色的,一丝杂毛都没有。 贺云初虽杀伐果断有少年杀将之名,但毕竟也还是个少年,是个孩子,而且还是个女孩,少年人有的稚气也完全未脱去,所以南吕给她的这两只兔子,贺云初很高兴地就收下了。 同时她还发现了南吕身上的另一个优点:此人一身轻功已属上乘,哪怕象安伯那样的内家高手,也未必能及。 贺云初便有些纳闷,怀有如此绝乘功夫的人,怎么轻易就做了伢倌手中的伢仔呢? 从城外回来,不管南吕愿不愿意,贺云初让他到客栈去等着,她便拎着两只兔子去找元澈了。抬手不打送礼人,她正愁没有藉口呢。 但现在,南吕一副虎视眈眈地样子盯着屋里的众人,贺云初就有些招架不住了:南吕,我要跟他们说些事情,你先到外面玩一会儿,行不行? 她用手语跟他交流。 南吕扫了眼屋里的人,很不情愿地点了点头,一出门,纵身便不见了踪影,引得屋内所有的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杨越更是直接就问了:“这位兄弟看着年龄不大,轻功却这么好,可真是人才啊,以前怎么没听说过?” 为下属者不得打听尊上的事,这是族里的铁律,安伯怕是没告诉他这些。贺云初也只是敷衍了他一句,岔过了话题,回到正事上。 ☆、组局(四) 如果元澈是个守望约的人,被藏在山下军营里的九百多斛律族兵,此时应该已经做好了脱营的准备。杨越接下来所要做的,便是带着他身边训练有素的三十名“特种兵”将他们护送至青山交给陈阵安置。 任务虽然听起来简单,但真正执行起来却难度极大。 首先带着一群全无身份的人穿过定州军的防区,这是第一大难题。其次,根据元澈所言,刚刚从矿山出来的这些人,身体已经很差了,还有些人身上还有伤,根本不利于行。 如果元澈的话不假,要转移这样的一支队伍,不但得有足够的马,还得有车。元澈带着金羽卫,身后又有一支商队做掩护,将几百残兵稍作伪装转移出去并不算什么,可贺云初手中一没人二没成熟的机遇和条件,如果强行带着他们走,先不说为避人耳目要翻山越岭的绕远路,这其中的艰险,又有多少人能坚持到到达青山。 杨越的特种部队,机动性临战素质再好,也仅仅是在作战的层面上而言的。若论起这种移花接木暗渡陈仓的事,可能还不如贺云初身边的安氏兄弟做的顺手。 听完杨越的分析,贺云初竟无比相信有小武要的日子。以往,这种事情都是交给小武去做的,她甚至都从不过问过程,只需要将事情交待下去,然后听结果如何,可现在困难摆在面前,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力量弱到力不从心。 这么多人,既然带不走,就必须得元澈的摆布,而一想到元澈那尽乎鬼畜般的行为……贺云初骨头缝里都冒出无数个不乐意来。 贺云初和杨越商量了半天没商量出个结果来,便先让杨越下去休息了。 早已经过了晚膳时,看着杨越离开,小虎这才端上早已准备好的热水和盥洗物品来到了贺云初的门口,可他一只脚还没迈到,面前倏地出现一个人影,惊得他条件反射性地退后了几步,待看清是一下午都守在少主门口寸步不离的那个小黑脸时,才松了一口气:“我说新来的,我要进去伺候少主洗漱用饭,你拦着我莫非是想自己做。” 他已经看出来了,这人虽然身手不错,但脑子不转弯,说什么就是什么,工,恐怕跟少主也不怎么熟,要不少主一个人出去,能不带着他。 贺云初正在思考着事情,听到小虎的声音,眉头不由地蹙了蹙:“你俩都进来吧。” 南吕只是哑,但耳朵听力极好,听到贺云初的声音,他也不等小虎,率先推门就进去了,倒也不排挤小虎。只是看着小虎伺候贺云初洗漱的时候,神态莫名其妙的很镇静,侯在一旁一动未动,很专注地盯着。 南吕不会说话,想表达什么的时候都是先动手示意。这时候他这么乖,贺云初便也没太在意,跟小虎吩咐:“南吕功夫挺不错的,既然安猿和安锐都没过来,便让他跟在我身边,你与他好好相处。” 小虎却不知在想什么,贺云初说完,好半天他才嗯了一声。 贺云初抬脸看了他一眼,发现他有些心不在焉,“啪”地将手中的布巾扔进水盆里,蓦然溅到脸上的水让小虎反应过来,赶紧收拾起了一旁零乱的物品。 “对了,我都是临时起意才到的这里,你和游七是怎么找过来的?”贺云初已经转过了身,在外间坐了下来。 小虎收拾好了东西,手里拿着一个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做成的布袋子,看着湿腻腻的,跟了过来。 “少主您忘了黎大夫的鹰鸽了,那鸟跟狗一样,是通过辨别味道来搜寻猎物的,黎大夫去了以后,将那鹰鸽留给了游大夫,我也是在汾城才知道的。” 第196页 贺云初还没想到有这一层,有些疑惑:“黎原是江湖游医,游七是太医院的太医,他们之前就认识?” 小虎讪讪一笑:“何止认识,他俩本来就是亲兄弟。” 贺云初一怔,再仔细一想,光这两人的相貌……还真有那么几分相似的。不由地苦笑:“贺靖还真是有手段的很,一个两个都被他攥在手心里任凭摆布。” 小虎瞅了一眼象一尊泥塑的罗汉一样紧紧守在贺云初身侧的南吕,慢慢地掀开贺云初的衣领,将手中的布袋在她红肿一片的颈子上围包裹了一圈:“会有些凉,先敷一会儿再换。” 然后才回答道:“其实也不是都督要拿他们兄弟怎样,跟着少主出来,完全是他们自己要求的。您大概还不知道他们的父亲是谁吧,但是说起江东的罗家,您一定听说过。” “圣医罗家?” “正是。罗家世代为医,而数代嫡系一脉都是太医院的太医。而五年前正在任上的太医令却不知不何捲入了刘劲的贪墨案里,那一下,就折了一半的罗氏子弟,这游七便是其中一个。因为是罗氏的旁支,又加上他自小被过继给了母族,被发配之后也引起多少人注意,便被都督收留了,还同时救下了他的家小。” “但是功备营一换任,他们这些原有的老人几乎被清洗了一遍,也幸亏这游大夫机灵,靠装疯卖傻才被留了下来。但是刘道远的事情出了以后,他就留不住了,索性央了都督,跟着少主跑了出来,现在您若不要他,他是真就没地方去了。” 贺云初咬了咬牙,她猜的不错,还真是游七做的,那九灸天穴……“他为何要杀刘道远,他们之前有仇吗?” 按理说这事小虎知道的应该不多,可小虎却安全象从头尾都参与其中似的摇了摇头:“刘道远是小主您的救命恩人,刚重伤送到功备营的时候都督就派人过去支会了。游七想救了刘道远做为投靠少主的投名状,他怎么会杀刘道远。” 贺云初冷笑:“既然说到这儿了,不妨将游七唤来吧,我也正好有事要问他。” 小虎应了一声,端着木盆出去了,片刻之后,游七脚步利落地迈了进来,不过在靠近贺云初的时候被南吕拦住了。贺云初也没阻止,游七原本想近看看贺云初敷贴下的伤,也不好自做主张,行了礼,便垂手站立在一旁:“少主唤在下过来,有何吩咐。” 贺云初望着他那张与黎原颇有几分相似的脸,心中胀然。不管她再怎么不喜欢贺靖安排的人,黎原必竟是为救她而死的,这份情她还是记的。 “游大夫客气,刚刚听小虎说起您与黎先生是亲兄弟,可不知您是一直在京中的,还是也曾在外游歷过?”她指了指旁边让游七坐下来。 游七也没客气,淡定地坐下了:“说来惭愧,属下自小归了旁姓,未能得承家业,也进不了太医署这样的地方,算起来,这一身医术,还是承蒙三兄点拨的,虽一直在京,却也只能在瞻事府任个闲差,混碗饭吃罢了。” 也就是说,在京任职前,他一直是与黎原混江湖的! “那先生可有听说过九灸天穴这种医术?” 贺云初一问,游七便知道所为何来:“少主是想问刘大人身上所中的毒吧?说来惭愧,属下学医不精,实在无能为力。” “听小虎说,刘道远刚受伤时,是您替他处理的伤口?” 游七也不扭捏,坦然道:“刘大人刚刚中箭送来时,营中无医,是我替他处理的箭伤。他伤在非要害处,伤势也不重,人还是醒着的。当时我听他吩咐身边的侍卫,神志清晰思路也颇有条理,也并未发现他有中毒的迹象,是以,属下并未多做盘查。” “不过少主若想取他性命,当时乘他昏迷不醒时令人行针,却是无论如何都查不出来的。”他望了贺云初一眼,倒象是有些看戏的削小心态。 “昏迷时行针?为何?” “少主怕是不了解九灸天穴,此针法乃阴损至极的针毒,若非患者在清醒状态下施针,而是在昏迷或是睡眠状态下施针,非死即瘫,绝无醒转的可能,但若是在清醒状态下当面施针,其病势便缠绵不绝,不过若不能及时解毒,七日后也会骨痛筋软而死,而且死相难看,即便他筋骨强健,能撑下来,也免不了瘫的结局,少主社在是范不上……” 贺云初的脸色渐渐的不好看起来:“我没想杀他,那毒也不是我做的。叫先生过来,我也是想问个清楚,您认识的人当中,究竟何人会此毒针?” 游七看了看贺云初的脸色,就知道她并没有说假,想了想:“属下自来了西北道之后,所接触的医者无几,倒是在京中的时候,听闻刘候门下有一位医者擅长此道。” “刘侯?哪位刘侯?” “敬英侯刘钦,不才,属下在入仕前便是敬英侯府下的门客,老侯爷殁了后才出仕瞻事府。” 贺云初的脸上神色复杂,好半天才吐出一句话来:“你可知你救的人是谁?那刘道远便是敬英侯刘钦的嫡次子,定州军参事刘政合的嫡次子,刘道远。” 贺云初这么一说,反倒是游七愣在了当地:“刘道远?三皇子元滇的伴读?少主您怕是弄错人了,不是属下自夸海口,敬英侯府的诸位公子,嫡的庶出,甚至是外室所生的,几乎没有属下没见过或不认识的,而那位刘大人,属下为他诊治时神志清晰,即便我认错了他他也不会认错我,因为我与这位刘道远公子,实在不是一朝一夕的交情,而是莫逆之交。当时我罗家蒙难,若不是子慎多方斡旋,对我罗氏一族的处置怕是没这么轻松,有此大恩在前,我怎能错过报答的机会。” 第197页 游七的话令贺云初顿时心潮起伏迟疑不定,这刘道远究竟是何人,为何要冒弃他人的身份?他究竟想掩饰什么。 ☆、组局(五) 看着贺云初的神态,游七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倒是被少主禁足于车上的那位公子,身份可能不低,属下离的太远不敢肯定,但他那身形的举止,倒是与一位皇子颇有些相似之处。而且当时少主下令暂停于柳原的时候,在客栈中遇到的那拨宿客当中,有一位也是个人物,他是东宫的宣案侍郎,出仕前也是医道中人,只因熟读五经,后来被选入了东宫。” “此人自恃智谋过人,一入东宫便被要到了案前,出入从不离太子左右,他单独出现在柳原的客栈之中……” 游七的这番话,明显是对于贺云初之前对他不够信任而递上来的投名状。其实那一路上的点点滴滴,象这样的线索和疑点在他心里还有更多。 但既然是投名状,那也得看他付出的,会不会被接纳,如果对方不接纳,他掏出的再多,也是枉费一片诚心。 但是毫无疑问的,游七的话惊到了贺云初! 无论表现的怎样不在意,但这番话几乎象一道闪电,划开了一直密布于贺云初心头的层层迷雾,许多之前怎么想也想不通的事情,经过游七这番话的提醒,斑斑驳驳地露出了一些端倪,虽然依旧看得不透澈,哪怕是惊魂一瞥,也勾起了让人继续探索下去的兴致。 樨霞谷一战,太子丢下整个行驾遁走,随后出现在了柳原,之后又在许常昊的酒宴上出现,当时许常昊那略带恐惧的、唯恐避之不及的眼神以及对她那句:‘不要得罪他’的隐忧地提醒,以及那个蒋劲在青山院明里暗里的威胁,无处不透露着有太子在操控局势的事实。 可贺云初自认自己实在是太人微言轻,于这些大人物们的局而言,她的存在也实在太微不足道,是以,她从不会多想,想那些自己够不着也关切不到的东西。 但是元澈呢?太子西巡从东而来,而在此之前,贺云初在定州境内一路跟踪着隆裕行的商队过来,至到红山时才看到囤集在红下的数万人马。 但一入夏州境内,元澈身边又仅剩一个商队,而仅仅十天之后,太子圣驾还没离开夏州,离夏州府不到五百里的前山,却发现了一支近五千人的金羽卫。 金羽卫属天子亲卫,向来只听皇命行事,若是要动,不是也应该掌握在太子的手中吗,节制权怎么会出现一个并不受宠的皇子手中。 在柳原,只隔着一家客栈,墙里墙外,究竟元澈知不知道太子当时被困在客栈内?下三河段出现的定州军尸体又是谁做的?死的那些人到底是不是定州军? 贺云初看了一眼南吕,随即与他澄澈无辜的眼神对上,对他微微笑了笑。 “他是当日我在下三河那一战中放出去的俘虏,他不聋,但是哑的,而且这里也不怎么灵光。”贺云初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继续说:“当时据一同被俘的兵士讲,他们是定州军。我无意于定州军结怨,但今日来了这斧口,却看到他被拴于伢市出售,遂将他赎了出来,遂即他便认我为主,不肯再离开了,先生怎么看?” 游七一听贺云初这番话便明白,刚刚的投名状,贺云初已经接了。游七松了一口气,既然已有了主人,为主分忧也是他份内的事,于是便也不再拿桥,跟着贺云初的眸光看向南吕:“可否允我先探一探脉?” 贺云初用手语询问南吕,但南吕地听闻医者这两个字时,却不迎反拒,甚至可以用惊恐来形象他此刻的表现,当即一闪身就躲到了贺云初身后,揪着她的衣带牢牢地攥在手里,无论如何也不松手了。 贺云初有些无奈地轻嘆了一声,正要准备说声抱歉,却见游七难得的笑了:“像,还真是有点像。” “像什么?” “恕属下僭越直言,少主与这位南公子,单就形容而言,倒有□□分相似之处,尤其是鼻子以上,最像的是眼睛和额头,如果少主是男儿,这骨骼再长开些,说不定说您俩是双生也没人不贊同。少主大可以问问您的父亲,您出生时可还有相同的兄弟一起遗落于他处……” “放肆,如此荒寥之事怎当事来议。”贺云初突然沉下脸来,游七很是知趣地垂头不敢再吭声了。这位少主的身世他是有所耳闻的,据说是贺都督那位已故的侍卫首领之后,因为其母是斛律氏王族之后,又生的花容月貌,都督和大帅都曾是其裙下之臣,故尔这位小女子才得以在军中倍受呵护。 而他刚刚的这番话,如果遇上个心胸狭隘的主上,此刻将他乱刀跺成泥都有可能……游七出了一身冷汗。 好在贺云初并没在这件事情上多想,只是将话题岔开了。 “先生既然说熟悉敬英侯府,还与那位真正的刘道远公子是莫逆之交,可是见过刘公子的那位主子?”她有种预感,当今皇帝的两个儿子已在西北道出现,会不会…… 游七经过刚刚猜测南风一事,对这位心思细腻的少主已彻底收起了轻视之心,再思考问题的时候便慎重的多了。 他略略一想,很肯定的摇了摇头:“那位殿下是当今贵妃华容所出,这位华贵妃在贵妃位十余载,无人能撼动其位,后宫无论出现怎样的新人,她却能一直承受盛宠,是个颇有手段的女人。所以她在教育皇子方面也有自己很独到的一面,那便是:不争。” 第198页 “至于到底争不争属下不得而知,刘兄也很少与我提及宫中之事,不过这位皇子不常与外臣私下往来,也不在朝臣们面前多露面倒是真的。刚刚我提及的另一位皇子,也是这位化贵妃抚养在身边的。” 贺云初恍然:“成王元澈?” 游七抬眸,意味不明地看了眼主上,点头道:“少主说的没错,正是那位。属下惭愧,虽与刘史是莫逆之交,但对于四皇子元滇属下知之甚少,但对于这位成王殿下,属下还有幸与其有过几面之缘。” “说起这位殿下,时人褒贬不一,但氢臣下观,其人外表恬静,实则阴鸷,颇善算计,并不好相与。这位殿下是先大昭的亡国公主,封号成妃,圣上亲赐澈淯二字为名,五岁去母。这位殿下因与元滇殿下相隔一月出生,成妃去后,这位澈殿下原本可由专门抚养皇子的太府安置,但不知是何因,却被这位华贵妃要了去,与元滇相伴而育。” “但这位澈殿下却不同于滇殿下,自小便体弱多症,不喜多动,不擅与人叙谈,虽与滇殿下同殿而寝,同窗而读,却喜欢独来独往,不与他人亲近。不过这位殿下生肖似母亲,倒是有几分花容月貌之姿。”游七说完这句,眼角微微上扬,看了眼贺云初。 贺云初的心思却不在游七想的这个层面上,凝思片刻便问道:“你说这位精于算计,是指他从商一事吗?” 游七摇了摇头:“非也。澈殿下精于商道人尽皆知,倒也算不得什么。属下之所以说他精于算计,指的是他的心智。这位殿下在外人看来,不喜多话也不喜言谈,但一位不喜言谈的人又如何能在鱼龙混杂的商道上叱咤风云呢。而且户部自有了这位殿下的经营之后,国库存日渐丰盈,每每国庆盛典之时,圣上还能慷慨地颁赐赏物,单此一项,莫说本朝,便是前朝列国,多的是国库存空虚入不赋出,苛税沉重民不聊生,到了我朝却能百姓逐年减赋,即便是徭役也都能按劳取酬。如此丰功伟绩,单看是圣上英明,但若无国库存雄厚实力的支撑,行此宽松政绩,哪任君王敢为。您说背后支撑着那把手,他是不是个精于算计之人。” 贺云初低下头来想事情,也藉此掩饰着脸上复杂的神情。元澈,现在象扎在心里的一颗刺,不能拔也拔不掉。 不过这些话她也不准备跟游七讲。 游七必竟是贺靖那条线上的人,就象肖世蕃一样,他会洞悉时局,会帮她提点时事,却不能让她敞开心霏把心底的阴云都付诸于论。 这样的人,这世上除了已逝的陶先生,再无其二。 贺云初的心思转的很快,放下心底的那丝怀念,瞬间就转到了之前萦绕于心头的事件上来,而这件事,还是“刘道远” 他究竟是谁?从最初比武时莫名其妙地输在她手下,之后莫名其妙地跟着她一路向南,司马云也许明知前路兇险重重而有意将她调开,那么他呢,又是谁在为他谋划? 身边的德昭是元澈的人,但德昭和刘道远显然是不认识的,如此便说明他也不是元澈的人。 可他却未卜先知地提前知道了司马云的队伍会在云儿山下遭袭,尔后又未卜先知地知道了太子一行会途经仙女湾,知道圣驾中并没有太子?甚至在前往夏州的路上听说她留下元澈做了人质时,表情会那么夸张,唯恐她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来。 尔后,更是在悦凤园起火的当晚,原本要与南彻夜谈棋的人,却提前藉故离开了? 如果真的有一只手在暗中算计操纵着一切,那么他替她挡的那一箭,是否也是一个藉口,一个藉故可以留在她身边的藉口? 这个人这么近距离地被安插到自己身边,还让她欠他一次救命之恩…… 如果不在局中,这些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事,贺云初大可站远了看着,但很显然她已经被一只无形的手拉入了某个局中,而令人恼怒的事,是明明知道这是个局,却不知道要往何处挣扎才能破局而出。 到处是迷雾,到处是疑惑。这个时候她,哪怕有肖世蕃在也好啊。即便他是贺靖的人,即便他看起来迂腐不堪,但对局势的洞察力却有着非同常人的敏锐。 贺云安装是聪明,可这聪明是妓建立在对肖世蕃这样更聪明的人的洞察力上的。 现在没有了这些垫脚石,缺乏涉世经验的贺云初,任何的动作都象是别人眼中的跳樑小丑。 贺云初有自知之明,依她现在的心智,不但没有这种洞察时局的能力,甚至没有破局之后的自保能力,唯一能做到的就是:顺其自然,以不变应万变。 所以,在没吃透元澈究竟要拿她用在何处前,她身边的这些人,甚至暗桩的力量都不能暴露出去。 杨越是个行事谨慎的人,他手下的人马并没有全部住进这家客栈,而他入住的身份又是胡商,在随处可见胡人的斧口出现一支胡商队伍,实在都不算什么。 只有小虎和游七是摆明了来找自家主人的。 先不论游七手中的雌雄鹰鸽,小虎会出现的地方,必会有贺靖派出来的那帮鬼畜的身影,所以,将小虎和游七留下,就是给绝境中的自己备好了一条救命的绳索。 想到这里,贺云初对正在布饭的小虎就客气了很多。 但是南吕对贺云初招唿一起坐下来吃饭的建议一点拒绝的意思也没有,还是惹来了小虎的一顿白眼。 第199页 更令小虎气愤令贺云初惊讶的是,南吕在看着贺云初捏箸吃饭的动作看了一会儿后,照模照样地模仿起来,而且从端坐的神态到用膳的作派,比士族的作派还风雅,如果不是那身与身份截然不同的衣裳,就连贺云初都觉得对面坐着的是哪个灼然之家纨绔。 怕不是谁家走丢的孩子吧?贺云初心里这样想着,却没有问。下午将他赎回来的时候,贺云初问了他很多问题,他似乎听的很费力,但贺云初用手语问他什么他就答什么,反应却挺快。 贺云初便判定这孩子的听力和对声音的理解能力方面有些障碍。而当时更让贺云初惊度的是他那手字,那手令人自惭行秽的行书。如果他写出来的字能让人将之拼合成一句完整的语言,贺云初大概可以断定:这定是哪个灼然之家走丢了的孩子,而且还在精神上面受过些创伤。 而写了满满两大张文字,只有最后的落款:南风,这两个字是能看懂的,也是贺云初一读出来便得到狠劲的点头以示认同的,除此之外贺云初读出来的每一句,不管是从哪里断开,南风都是一副深受打击又忍无可忍的崩溃状。 南风对手语的理解和表达都很到位,但贺云初的手语却属于业余水平,甚至还有些克克巴巴的。 现在在看这副用餐的作派,贺云初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这孩子肯定是哪从哪个大户人家走丢的,而且在走丢前就受过什么重创。 但是她敢确信,在母亲与亲信们的任何一次谈论和密议中,都没有提及她还有任何一个兄弟姐妹的事。 贺靖更是如此。 如果游七不说她与南吕相似的长相,贺云初还不怎么看重南吕,但是在她也顺着游七的提醒细细地观察过南吕之后,竟然对他生不出一丝的摈弃之心了。 ☆、残局(一) 残局(一)无澈过敏了 琉璃安排好了诸事再一次进来跟元澈復命时,面前的情景差点让他惊唿出声:“公子,您这是……?” 灯光下的元澈,脸红的象柿子,身体绻缩成团,伏在榻上瑟瑟发抖。 琉璃一慌,再顾不得忌讳,伸手触向元澈的额头,体温果然烫的惊人。元澈一向体寒,能诱发他高热和情形不多,其中之一便是……□□欲事! 也是,公子对那个黑小子虽然有些特别,却也不至于对他起了什么心思,即便是有,那么个又小又黑又无趣的人,公子也是放不下身段。 一想到这一层,琉璃连检查都顾不上多检查,转身就往外走,离开之前还吩咐末鹿,让他守在门口,任何人不准进入主人内室。 元澈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刚刚,他以为琉璃能察觉到他的不适,可是一转身琉璃就走了个没影,元澈一慌,却歪打正着的将桌上的水赤壶打翻了。 末鹿就是再迟钝,也觉察出里面的主人出了状况,更何况他还不算是笨的。虽然夏先生出门时吩咐了不准别人进去,却不包括做为近身内侍的他也不能进入……。 元澈浑身都起了红色的疹子,从脖根开始,头脸四肢,除了前胸和后背,几乎私密一点的地方都布满了这种可怖的红疹。 而最要命的是,元澈眼仁外翻,显然已有了昏撅的迹象。末鹿也慌了,他虽然不是自小就跟在公子身边,自然也不清楚公子身上有何不能示人的隐疾,便匆匆跑出去化了一盆盐水,又叫了两个近身的侍卫帮忙,拿布蘸了盐水,在他腋下和颈窝处发狠似的擦洗。 其实这是民间一种极为常用的降体温的办法,末鹿只知道此时公子体温高的吓人,却不清楚这法子用在公子身上适不适合,人一紧张,也顾不得许多了。 却又是一次歪打正着,元澈还是缓了过来。浑身上下又痛又痒,肌肤更是象被火灼般的,但总算是可以唿吸,卡在嗓子眼的那缕气息终于顺畅了。 对于目前的状态,没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他这种易过敏体质,最惧的是带绒毛的东西,所以这么多年来,凡是能乘车或是坐轿的时候,他连马都不骑,即便是骑马,马背上也得裹得严严实实的,否则就象现在…… 该死的贺云初,他怎么偏偏就忘了,他是拎着两着毛绒绒的活物进来的,在拉他入怀时应该先让他洗换一番…… 元澈忍着浑身的灼痛恨得咬牙切齿,张口的第一句话问得象要杀人:“那两只兔子呢?” 末鹿看了眼主人突然变成了血红色的眼仁,没敢吱声,垂下眼睑继续手中擦拭的动作,贴身的底衣却被冷汗浸湿了。 跟前的侍卫显然没明白状况,接着主人的话回了一句:“是安大人带来的那两只吗?夏先生没吩咐让宰,还在桶里扔着呢。” 显然,琉璃在吩咐护院的时候,顺便把贺云初的身份也交待下去了。 元澈不知道是心中松了口气,还是突然又想到了其他的事,闭上眼睛深深地唿吸了一口,再睁开眼睛时,瞳仁已恢復了清明,但语气么……“好好的给我养着,哪儿都不许丢。” 侍卫点了点头,一脸茫然地出去了,末鹿倒是松了口气。 元澈身上的衣服全部被扒了下来扔在了屋角,他此时的过敏症状,其实应该身在炒热的盐床上来发散的,但现在身在他乡,身边也一时弄不到那么多的盐,只好强忍着肌肤的疼痛让末鹿继续擦拭。 第200页 所以忍着忍着,元澈的眼神就碰到了地上的那堆衣物上。按照往常的做法,那些导致他过敏的衣物肯定是要拿去烧了的,但现在,他却突然不想这么做了。 贴身的衣物是宫里造坊司出的细棉,民间罕见,是极为珍贵的材料,中衣是细罗绢,虽然也是宫造的,但灼然门第之家还是配享的。外衣是南丝,就极为常见了,不光灼然门第,一些门第显赫些的士族大多也都是选用这些面料做衣服的。 但这些衣料在西北道却属稀有之物。 这些都不是主要的。 元澈本性是个睚眦必报的人,既然现在的痛苦是贺云初带给他的,如果不加倍还给他,那不是他的性格。 元澈的身体被末鹿的土办法折腾的象剥了一层皮,但癍疹总算是被消下去了。 末鹿虽然衣服从里湿到了外,浑身都在冒着热气,看到主人渐渐恢復过来的脸色,总算可以松懈一下了。正在这个时候,琉璃回来了,肩上扛着一个麻袋,麻袋里装的似乎是个活物。 元澈只看了一眼便知道琉璃是干什么去了,给末鹿递了个眼睛色,末鹿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抱着堆在屋角的一堆衣服出去了。 元澈的身上刚刚换上细棉的底衣,虽然摩擦着身体的感觉依旧不是很舒服,却没有之前那般煎熬般的痛了,望了一眼从麻袋里爬出来的人一眼,唇角蹙起一抹冷笑。 从麻袋出来的是一个年龄十五六岁的美妙女子,身上穿的衣服极少,是西北道极品门常见的绢罗纱。她直起身来朝元澈盈盈一礼,没有抬头直视,微微低垂的眼睑扫了眼元澈身上的单薄的底衣,轻轻转身,径走向里间的榻床。 元澈朝面不改色的琉璃看过去:“哪儿弄来的?”这女子的穿着举止即不轻浮也不造作,显然不是风尘中人。可要说灼然之家……这第短的时间,谁家肯将家中的女儿以如此方式送出手。 “公子尽管享用,此子来路绝对可靠。”说到这里,他又走近了些,用极低的声音继续道:“此子乃黄之敬府上的庶女,这次黄大人带了出来,本就有赠与公子讨个人情的打算,正好刚刚出去碰上了,倒也是个机会。” 琉璃的意思再明白不过,黄之敬并不是元澈的死忠,但是有了这层儿女姻亲作纽带,却可以将他牢牢地绑到公子这条船上来,想必琉璃谋划这番也不是一日两日的功夫了。 元澈虽然也认可琉璃的谋划,可眼下,他却不认为以这样的手段将黄之敬绑在自己身边是上策。况且……元澈狠狠地闭上眼睛,发现满脑子依旧是贺云初的影子…… “先带出去吧,我现在对女人……实在没什么兴趣。”他说的倒也是大实话,刚刚被折腾成这样,浑身的皮都被搓掉了一般,哪里还有其他心思。 琉璃不可思议地望了眼他红的象要渗出血来似的脖颈,想就的话终于还是没敢说出口,低下头,却站着未动。 “此子毕竟出身名门,若就此原封不动地退回,怕是……”儿女亲事向来是高等门第之间维繫关系的重要手段,黄之敬既然已决定将嫡女送出,便是早就做好攀附元澈的打算,但既然他送出的只是个庶女,可见她也只是被抛出来投石问路的一个诱饵罢了,对于元澈这条线,黄之敬也不敢下太大的赌注。 “琉璃,如果你觉得你家公子是个随意抛出根骨头都能餵饱的狗……”他后面的话还没说完,琉璃的额头已经见了汗珠,再连多余的半句话都没敢出,低头就朝里间去了。 黄之敬送出的礼物完壁归赵,给接下来的局势带来了诸多不确定因素。 贺云初起了个大早,往日这种时候都会由安猿或者安锐陪着她练一会拳脚,自从安氏兄弟没跟过来之后,这段日子她要么找杨越要么自己练练刀法,但今天,她才刚下楼到了后院,就发现南吕已经站在她前面了。 贺云初知道南吕有一身极深厚的内家功夫,也正好想借个机会试试他的身手,二话不说便徒手攻了过去。 贺云初的拳脚功夫都是李崇教的,纯粹只是防身,杀伤力不大,她一出手,南吕就发现她只是想跟自己练手,便一抬一式地陪她“玩”了起来,分寸掌握的极好。 但这并不是贺云初想要的,于是十几抬过后,突然招式凌厉了起来,换上了杨越教的那套近身搏击。 南吕显然是见识过她这种功夫的,只是稍稍愣怔了一瞬,随即变换路数,见招拆招,将贺云初原本出其不意的攻击一一化解,而且出手游刃有余,不但攻防之间分寸拿捏的恰到好处,更骇人的是,他竟然能在防守的同时引导贺云初出手,大有以身为师的趋势。 贺云初简直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按杨越的说法,他来自一个并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世界,他的行为和作派也印证了他与现在这个时代的格格不入,所以才会隐匿于深山沟谷之中替贺云初训练“特种部队”,可以说,他的存在以及他的功夫世上应当独一无二。 数月前在红山下贺云初也曾遇到了一支与杨越的行动模式近乎相似的人马,可那些人毕竟是异族,而且又有另陆煦所分析的另一重江湖身份。 但现在,能将杨越教的功夫轻易化解,除了说明这人身手了得,还能解释为……天生的武学天才! 第201页 ☆、残局(二) 贺云初原以为与元澈的约定只是她与元澈之间的事情,梳洗完才将将地用过早饭,小虎便一脸担忧地跑了进来:元澈派来接人的车马到了。 更加让贺云初没想到的是,元澈不但派了来接的人,而且还带了全套行头来:从内而外的衣服不说,连发冠鞋帽都备了个齐全。 小虎看着那质地非一般士人可享用的衣物一眼,紧缩着的眉头怎么也找不开了。 “怎么了,这不挺好的么。”贺云初内心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脸上却依旧笑的风和日丽,抬手轻轻抚过那些质地柔软细腻的衣料,象抚着一只兇勐的野兽。 小虎从小在钟鼎鸣食之家长大,宫造的物品不知见过凡几,可眼前,刚过过手的东西,分明就是有人用过的,而且甚至连清洗熏蒸都没有……为主人的安全考虑,他还是出声提醒道:“少主,要不您还是用自己的罢,离京时,大少爷也备了些衣物,也不比这些差的。” 小虎所指的大少爷,指的自然是驸马贺翔,而依贺翔的身份,身为内侄的贺云初,自然也是用得起灼然门第的宫造之物的。 这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小虎不知道其中的玄妙,贺云初却是昨天才见过元澈身上的这套衣物,而且还在这身衣物上摸抓揪揉过的…… 元澈既然如此行事,多半有他的用意,但不管是何用意,都不是此时的贺云初能拒绝的。 只是一身衣物而已!又有何可惧的。 贺云初很淡定,但看到她一身凌然之气出现在面前的末羚却不淡定了,他那原本就阴鸷的眼神从贺云初的发冠到她脚上的鞋子,从上而下扫了一圈之后,再看向贺云初时,眼神中流露出来的已不是冷漠,而是嫉妒加恨了。 末羚自己很清楚,单论护卫的功夫,他不及琉璃,更是连末楚都不如,细緻入微和心灵手巧更是不及末鹿,但他能被选中一直近身留在公子身边,是因为他的身材相貌和举止行态,与公子有七八分相似,这种相似,往往在公子不适合出现却又不得不出现的场合,就只能由他来替换。 可现在,面前这个黑小子,即使身量相貌与公子都相差甚远,但这周身凌然之气势,却与公子有七八分的相似,而这种气势,却恰恰是他无论如何模仿也学不来的。 那也就是说,这个黑小子往后有可能会替换他近身留在公子身边…… 一想到这一层,末羚就恨不得一伸手将面前的人撕成碎片…… 久战之人,对杀气的感觉何其的敏锐,末羚才刚刚萌生出这样的想法,身还未动,贺云初的手已经到了,她那原本瘦小的身材移动起来象是一缕风一样,眨眼间,一只手臂便象迎风而长一般的伸了过来,他甚至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喉管已被人掐住。 “你若活腻了,不用你的主子动手,我现在就可以送你一程。”贺云初很清楚元澈对她的利用才刚刚开始,所以事还没做是不会急着取她性命的,若想取,也不会用这种方式。 而面前这个侍卫身上的杀气,就纯粹是私怨所致。她虽然不清楚何时得罪过这个人,但若不在乘他还没下手之前给予他足够的威慑,接下来有可能真的会栽到这种防不胜防的私怨里。 贺云初最精的就是出其不意之间的快、准、狠,果然,她下手的狠戾很成功地震慑到了末羚,他根本都没有一抗之力,就被贺云初一招四两拨千斤的招式给扔出了两丈多远。 同来的琉璃也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形,刚刚末羚身上的杀气他是有所感知的,却没想到贺云初出手的速度比他还快,而且处置的如此阴狠果决,下一刻,他对这个少年的态度里,除了猜测和不屑里,又多了一层忌惮。 元澈派了琉璃过来,本来就是以他老成持重可以压住场面为目的的,所以赶在贺云初准备伸手拔刀前,果断地上前,压住了贺云初的手腕:“安大人切不可心急,公子吩咐了我等前来接人,接下来可是有要事要做的。” 贺云初既然威慑的目的已达到,便也不会真的与内功深厚的琉璃硬碰硬地对抗,便笑了笑,给自己也给了对方一个台阶下:“即然你家主人不是让你等来取我性命的,但凡有吩咐,先生只管吩咐便是。” 贺云初语气谦和,但举止却丝毫没有怯懦之态,周身都充沛着世家贵公子的气势。 琉璃即便是皇子身边的属官,身份也还只是庶民,哪里真敢在这种敢在龙鬚上拔毛的人面前拿尊使的架子,朝她略略欠了欠身,低声道:“此行去的地方不适宜大动干戈,更不适宜外人近入,所以公子才吩咐让安大人以他的身份前往。末羚虽然迟钝些,却是久伴于公子身边的人,为掩人耳目,还请大人一路上多担待些。” 贺云初一想到终于可以见到韩砗哥哥,心中多少的怨气都平息了。一个侍卫,还无须放入眼里。 大圆山是东西横贯于灵州境内的一座大山,连绵数千里,一直延伸到颖州及渝林,山势虽无险峻,但连绵之势,层峦叠起,却是南北方向的一面天然屏障。 而位于西汾县的这一截,连贯的山体似乎从中间断裂成了两截,豁口呈齿形,为西汾通往灵州的唯一通道,而斧口镇,恰恰就位于齿形豁口的末稍地带。 第202页 大圆山位于西汾的这一面北山的阴面,常年积雪不化,植被覆盖率低,也是鲜有人至的地方,当地人也管这座山称之为北山。 西北联军进驻定州之后,这里便成了西渝联军的驻扎之地。贺云初随着末羚骑马快行,一路上穿山过河整整行进了五个多时辰,太阳明显偏西的时候才到了山脚下,一路上有不少地方都已设了明岗明哨,越往里,戒备越严。 贺云初虽然穿戴着元澈的行头,骑着配饰豪华的白马,明显是一身显贵的打扮,但为了安全,临出城前,琉璃却硬是将一幅带着风帽的披风交给了她,并看着她换好并将头脸摭掩的严严实实,只露了两只眼睛在外面,才放心地对末羚点了点头。 末羚心里虽然一百个不乐意,但他从没置疑过主人的命令,一路上还是恪尽职守地做好一个贴身侍卫该做的事。 夏琉璃的公开身份是隆裕行的主官,所以这样的场合他反而倒不能露面。 贺云初虽然一身盛装,但两只眼睛却是一如即往的锐利,更何况她还是精锐的斥侯,对陌生环境中的戒备和敏感度,不是一般的人能够觉察到的。 从一路行来的观察,她完全可以断定,杨越的人早在一百多里处的岔道口就被拦下了。这里是真正的军营,而且是备战前的军营,外松内紧的形势时刻提醒着每一个进入营地的人:这里每一时刻都会成为前线的第一线。 元澈派来的侍卫显然都不是这支营地的人,每过一道关卡都要事先派人验明身份证物,进入营地的路,反而缓了下来。这样,一直在过了十几道关卡之后,以末羚为首的三十二人的队伍才终于真正进入了“营地”。 时令早已过了春分,已是快入夏时节了,山外早已郁郁葱葱,早开的梨花杏花和桃花你方唱罢我登场,一片春意闹的不可开交,但这山里面,却依旧一副银装素裹的隆冬景象。 营兵身上的棉衣还没有换下,营帐的帐帘还是厚重的棉帘,营帐内也处处可见烧了地龙的烟囱。 营帐内并没有兵士来往如车水马龙的景象,也听不到操练的口号声,偶尔进出于某个军帐的兵士也都是一脸淡漠和平静的表情,同袍之间甚至没有常见的招唿声和必要的寒喧。 贺云初跟着前面带路的营兵一连穿过了五十多座布帐之后,得出了一个结论:空营! 贺云初虽然震惊于自己的这个发现,却不明白在这样一个地方设置一座空营究竟有什么意义。 对于元澈在西北道的行事和目的,她虽然有一点觉察,更深层次的内涵就猜不透了。 但是这些偶尔出入的营兵似乎对他们这一行人的到来是有先知般,对于一行不着军服的陌生人的出现,一点讶异之色都没有。 从红山上送过来的残兵们,被安排在整个营地的最后面,一块很大的空地上,是一处早已被废弃了的砖窑,一处早已坍塌了的窑,四周密密码码地堆放着残破的砖坯,整个空地,显然是在烧窑取土的过程中人为挖出来的一个深坑,但是那些码放砖料的窑洞却是比外面的帐篷更温暖的居住所在。 贺云初在营兵的引领下走下坑地的时候,坐在窑外晒着太阳的一群人似乎是被强烈的光线灼痛了眼睛般的,用手搭成的凉棚都摭不住这晃眼的光线,一连眨了好几次眼睛,末了还用手用力地揉着。 对陌生人的到来,坐在窑外的人依旧不显得惊慌,只是在终于看到了面前的出现的人时,那懒散的形态似乎才渐渐收敛了起来。 末羚可能事先得过元澈的吩咐,走近贺云初,隔着不到尺许的距离压低声音向她解释道:“他们就是从矿里带出来的人,总共九百七十二人,路上死了三个,送过来后又死了六个,剩下的都在这儿了。” 如果不是末羚刻意的过来解释,贺云初成无论如何不敢相信这些人就是曾经令月氏人闻风丧胆的黑水国游骑兵!曾经,驰骋于大漠雄关的英雄,现在头髮干枯散乱,面容苍桑消瘦,眼窝深陷,骨瘦如柴,衣不蔽体。整个群体中间散发着一股浓烈的恶臭味,那是伤口在没有治癒的情况下溃烂而发出的气味,混合着长期从事重体力劳作而累积下来的汗渍和其他的,因为身体长期得不得清洁而产生的气味,整个地沟里的空气中都瀰漫着一股极其复杂的味道,令人止不住地想要呕些什么出来。 身后有些侍卫已经被这种特殊的气味熏的不顾形象的吐了,就连内功深厚的末羚似乎都憋忍到了极限似的,脸色难看的要命,却又因身边还有一个他不得不“护”着的人而隐忍着。 但是贺云初却象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气味,或者说她根本就没有感觉到这种难闻的气味存在般的,望着越来越多的从窑洞中走出来的同胞们,瞳眸渐渐从震惊而变得朦胧。 ☆、残局(三) 出现在视线中的人,一个个头髮都剪的极短,饶是如此,那短到束不起来的头髮还是象野外疯长的蓬草一般,干枯而杂乱,不管是灰白还是漆黑,所有的人头髮的原色间都有除发髮丝之外的杂物混迹于其中,让人难以想像这是正常人的头颅。 他们有的人脚上穿着十指外露的鞋子,但更多的人是光着脚的,因为长期从事重体力劳作,脚趾已适应了抓地的情形而弯曲变形的不堪直视,就连他们的胳膊和腿,都没有一个是完全直立如常人的。 第203页 但他们的眼神,那种警惕的、敏感的、冷酷中带着锋芒的眼神却绝对不能令人忽略,他们曾经身为战士而特有的战意,并未因环境的影响而褪怯。 这是一群天生的战士! 他们即使佝偻着腰背站在面前,也不会让人生出轻视之心,相反的,那种对于杀气的敏感……贺云初很明显地感觉到了末羚和他身后的侍卫们剑锋与剑鞘摩擦的嘶鸣声。 贺云初缓缓拉下风帽,露出了一张被湿润模煳了双眼的脸。几乎是一个满编营的力量,除了最前排这些佝偻着腰身的,被挡在身后的一大半人,都是有伤在身的,有些人甚至都无法依靠自己的能力站直而被两侧的同胞架着,饶是如此,那种视死如归的神情也没有让他们垮掉。 贺云初脚步放的很缓,沿着窑前的甬道在这些战士们身前转一圈,在返身往迴转的时候,除去了琉璃特意叮嘱她必须时刻不能离身的大披风,露出了下面经过修改的元澈的那身华服。 在元澈和末羚的眼里,元澈的这身衣服已经算是普通的了,但是在贺云初穿着它经过这些战士们身前时,那种明显的静肃和蓦然而生的敬畏感…… 末羚之流当然想不到,这种瞬间产生的很微妙的势气反转的变化,并非来自于元澈的这身衣服…… 元澈只是命人修改了衣服的尺寸,在命琉璃送给贺云初时,并未带与这身衣服相符的任何配饰。而现在,贺云初的腰间和袍带间垂挂着的玉石和配饰,因为警惕面前的人而对贺云初身上的装饰物疏于观察的末羚之流,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些战士们气势上的变化,正是源自于此! 身为尚未公开祭坛就任的继任者,斛律氏族的绝大多数人都没见过新圣主,只知道这位新圣主还是个未经世事的孩童。但是,但凡是斛律氏族的人,却都认识圣主石,也就是现在贺云初腰间佩带的血松石! 末羚带着的侍卫虽然不是象黑脸那样的沙场勇士,但混江湖久了,个个也都跟末羚一般,浑身自带戾气。久战之人对气场的感觉最是敏锐,即便站在窑前的这些人从贺云初身上所佩带着的圣主石上辨别出眼前来人的身份,在情形未明之前也不能擅自有所行动。 贺云初很清楚,如果她不跟这些同袍们表达点什么,即便跟元澈的这笔交易达成,放眼下这些族人们一条生路,在没有希望的土地上,他们能生存下去的机率也很小,更何况按她原先的计划,是要他们离开这里返回故土的。 眼下的情形,让他们返回故土显然是不可能的,那便要尽最大可能性的让他们存活下去。 那么……贺云初停住脚步,眼睛瞅着前方,冷漠而清厉的声音却是朝身边的人:“你退下吧,不必跟着。” 末羚还在犹豫,贺云初干脆来了句更狠的:“山下的岗哨都撤了吧,这么多的空帐,得找些人上来收了,要不然刮两日大风,没有收就被风收了,多可惜。” 贺云初的话一语双关,末羚就是再迟钝也听出她话语中的讥讽之意了,但是……这座空营的目的,为的不就是网住安图这一行人吗? 末羚虽然一身功夫了的,但对军事和政治的领悟上,还没有末鹿敏锐,好多事情都是琉璃耳提面命的教他提醒他他才能想明白。但眼下很明显,对于贺云初一眼就能看透的事,即便贺云初的讥讽已如此明白不过,他还是没想透其中的缘故。所以,对于贺云初的建议,他一句冰冷的话就给怼了回去。 “对不住了安大人,在下的使命是保护大人的安危,与之无关的事情请恕在下无能为力……” 贺云初的脸倏地就冷了,眸光凌厉的盯着末羚:“你想囚禁我?” 末羚一愣:“大人多虑了,在下没这个意思。” 贺云初冷冷一笑,声音中带着不可抗拒的威摄:“如果你不想看着你外面的哨兵和我的手下火拼到血流成河,就照我说的话去做,而且要快,否则的话……你家主子想杀人的时候,可不会有人为你求情。” 元澈安排这么一个地方,一座空营,明显是做给贺云初看的,也是做给西大营看的,既然成心要做局,那么让局外的人尽快入局,是每个设局者最有成就感的事。只有贺云初和她手下的人都亲眼见到本不该让她们见到的东西,元澈才能稳稳地捏住贺云初这枚棋子。 现在是贺云初急着要入局,但偏偏有个门神挡着不让进,依元澈那玲珑心思…… 末羚也有些犹豫,他犹豫,并非是因为贺云初的威胁,而是在他出发前,主人吩咐过他,对于安图的任何要求,不必来回,可酌情给予配合。至于怎么配合,他没往深处想,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主人没想要安图的性命,也没想要禁锢他的自由。 令末羚心中不快的,是贺云初的气势。从他穿上主人的衣服被当成主人的替身那一刻起,安图在末羚的眼里就是如他般的主子身边的奴僕罢了,是奴僕的话,论先来后到,安图应该对他尊敬有加。可眼前这位,浑身上下堪比他主子的气势……末羚着实不甘心。 贺云初冷笑:“当然了,如果你觉得我的命比你家主子的命重要,你也尽可以不去。” 末羚毕竟是奴僕出身,有时候虽然可以做的盛气凌人一点,全日爱骨子里却依旧是奴僕,与贺云初这种生来就是主子的人不同,那肃然冷傲的气场是无需刻意去做也已经渗透进骨子里的。所以末羚犹豫了一瞬之后,还是选择了服从。 第204页 末羚带着人一离开,贺云初乃至整个窑井的甬道里,瞬间“宽畅”了。 但贺云初再次迴转过身来,这次她的眼神清明,眸光冷凝,对上的,是自己的族人,同胞。 身后,原本或站或佝偻着的人,已跪了一地。 贺云初冷静地望着面前乌泱泱排开一片的族兵,心底的激盪之情已渐渐平復,她望着面前跪了一片的人,好半天才出声:“身上有伤的可以坐着,或者躺着。其余的人,都蹲着吧。” 有过军旅常识的人都知道,蹲姿是最低程度的一种体罚,它没有挨鞭子和板子所承受的疼痛,但也绝对是一种精神层面的申斥。 对于这样的惩罚,大多数族兵们们的态度是茫然的,有些人心中忐忑,却也没有十分的把握,而唯一知道些内情的…… 贺云初脚步沉稳,缓缓走到近前,站在一个中等身材,骨瘦如柴面容焦黑的中年男子身前:“鹰洛,你可知罪?” 而面前的男子,在看到贺云初时,却是满脸的诧异。 素和鹰洛,是黑水国另一支大族素和氏的谪系一脉,是斛律氏九大部落中除了斛律蒙氏之外,势力最这庞大的一支,也是与斛律蒙氏最格格不入的一支。斛律蒙王族弃国归梁后,素和家族的势力渐渐掌握了黑水国残余的政权,与西北道宣抚使处处掣肘,最后由素和鹰洛带领的地下势力在企图攻陷益州大营时,被铁英以通匪的罪名围剿,囚困于红山金矿之中,手下所带领的两千余人,多一半都是素和部族的族兵。 作为与斛律蒙氏长期分族抗礼的一支势力,莫说是面前这个新继任的小女子,即便是老圣主,他们的宗主之间也长年不相往来,家族子弟很多都不相熟,而这个身着盛装的女子,却一眼将他识了出来,而且准确地叫出了他的名字,鹰洛怎能不诧异。 他在红山蛰伏了三年,可是没人知道他真实身份的啊! 贺云初的心思此刻并没鹰洛想的这么复杂。只不过在此之前,她对每一个被困于红山的人的身份都经过无数次的摸查,心中有数而已,更何况这些人虽然被困于深山难以解脱,却不代表她没有从山中得到消息的途径。 素和鹰洛是个人物,素和家族为了营救他而投入的势力有多惊人,没人比贺云初知晓的更多。所以,在整个斛律蒙氏行将就木的现实之后,旧的族人只能在素和氏的庇护下才能得以安然,这也是贺云初为何会不惜代价营救被困城红山这支人马的最主要目的。 中年男子身材很明显的颤了一颤,两条蹲着的腿倏地改为半跪之姿:“属下莽撞酿成大错,但请圣主惩戒。” 贺云初能从数百人里一眼就认出鹰洛,虽然只是试探,但也是存了敲山震虎的心思在里面的。还好她赌对了,她看人的眼光也对了,这个鹰洛,也确实是个有担当的人。 “你是西大营的老人了,虽说与巡防营的人马接触甚少,却也不至于与之鏖战三日还认不出他们的队列兵器和阵战,三千人马损失于自戕,这三年的囚刑,可有让你想明白什么?” 贺云初的声音不大,虽然还未脱稚子的童声,但音质醇厚,由声音带来的压迫感和威摄力,还是令跪在地上的人身体稍稍颤了一颤。 “青云山一战,要说没有想明白,属下这三年多来的苦也妄受了,要说想明白,却还是请圣主替我妄死的当我千同胞讨个公道。两军相对,虽然山中迷雾重重,我们都已经打杀中听出了对仗之人是兵而不是匪,我们打出白旗要求止战,对方为何不死不休地擂响了战鼓。既然他们是巡防营的人马,为何不着军服而上下皆做百姓和匪帮的打扮,他们将我等当成了什么?” “叛军。” 贺云初毫不客气地回道:“从你们接了那个不知所以然的所谓“军令”的那一刻起,你们就成了西大营人人可诛之的判军。你要我替你讨回公道,你想要什么公道,你是第一天入营的新兵还是第一次见到军令,你不知道大营的军令应该由哪支营军往下传,还是不知道带着数千人马离营需要报请主帅。五千人马,你以为是你家养的私兵吗!” 圣主说的这些,成了三年来压在鹰洛心头最重的一块石头,三年 来他一直还抱着一丝侥倖之心,可现在,这个侥倖,却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在贺云初的话音落地后,原本就不怎么结实的身体,整个趴伏在地上,放声痛哭,象个受尽的委屈的孩子…… “是属下一时失察、轻信才酿成今日之祸,是属下之罪。三年来,属下勉强苟活于世,无一日不是在罪责之中过来的,只盼着能将身边这些弟兄活着带出去。如今终于能如愿,属下也再别无他愿了,不必圣主动手,属下自行了断便是。” 鹰洛等这一天可能真的等了很久,他为这一刻而做的准备可能也很久了,所以当他话音落地的时候,当他准备咬舌自尽的那一剎那,贺云初如鹰隼般的眸子瞬间就发现了不对的地方,几乎是如闪电般的冲过去,伸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残局(四) 因为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太过迅速,身后跪着的人还都没有反应过来,贺云初一记闪亮的耳光已经甩在了鹰洛满是鬍鬚的脸上。 “鹰洛,你的确是罪该万死,当初是你一意孤行自以为是才带着弟兄们陷入险境,如今你竟然还不知悔改,可你想没想过,若你以自戕谢罪,你要让你身后的这些兄弟们如何自处,你想将他们置于何境地?你当着众多兄弟们的面自戕谢罪,你又让我如何给身后的这些同胞们一个交待,日后又让我如何面对他们?” 第205页 贺云初看着渐渐冷静下来的鹰洛,长长舒了一口气:“鹰洛,你我从未谋面过,族中的长老提及你时无一不赞赏你的聪慧,可现在,你的聪慧令我忌惮,今日我若不好好惩处你,必成他日之祸患,你可愿意接受惩处。” 一听到圣主要惩罚他们的大人,身后跪着的人群中顿时起了一片喧譁:“你为何要惩罚鹰洛大人,这几年我们靠着他的保护才能安然无恙地活下来。您是圣主,在我们受苦受难的时候,圣主在哪儿,您又给了我们什么。现在我们安然地逃出来了,你却跳出来在惩罚他了,你凭什么。” “是啊,这三年来我们靠着鹰洛大人的庇护才能好好的活下来,没有鹰洛大人我们一个个的早就被矿头弄死了,您就是圣主也不能无缘无故地惩罚他。” 四周群起的声音,与其说是在为鹰洛求情,还不如说是在声讨是在威胁。身后鹰洛身后的人看不到鹰洛刚刚做了什么,他们看见的,只是他们的圣主突然对他们的首领发难。 贺云初冷冷地瞥了一眼,低下头来,几乎是压在鹰洛的头顶上对他恨的咬牙切齿:“鹰洛,不错,你的目的达到了,如果你倒下了,不论是出于何原因,你身后的这帮兄弟们都会把我活吞了,他们认的,可不是我这个圣主。不过我也告诉你,无论你要做什么,无论他们会做什么,你们,都是我的族民,我,一个都不会放弃。” 鹰洛抬起头,不知是真的愧疚还是贺云初的态度让他无地自容,那满是鬍鬚的脸上,那早已挂满了晶莹泪珠的脸上,已彻底看不到一丝原本应该属于胜利者的悦色了。 他彻底将自己沉入了痛苦之中。 所以,贺云初的声音并没有在他完全趴伏在地时停住,而是迎着风向抬高了几个分贝:“这几年,不管鹰洛带着你们做过什么,不管你们心里认不认我这个圣主,但对鹰洛的惩罚都不能少丝毫,因为他不是普通的兵卒,他是我斛律氏的三军大司马,如果他的肩膀连应该承担的惩罚都担不起,那他就是个沽名钓誉之辈,根本就不配驱驰的勇敢无畏的族兵,不配素和氏的子孙。” 贺云初的训戒虽然带着带着一些震怒,但话说完,跪在面前的人群却再无一人出言相抗。因为是个有正常分析能力的人都听得出来,圣主这番话,明义上是谴责,实际上却是对素和鹰洛身份的认可。 自战败之囚之后,人人都以为他们已被族人抛弃,被族人淡忘了,由于战败后的损失,他们这些人这一生可能都无法再返回自己的家园了。但是刚刚圣主对鹰洛的这番诘难,却字字句句都是对族人对自己人才有的谴责。 只要还是斛律氏人,只要还能回归故里…… “鹰洛,你昔日之罪,百死莫赎,今日我便以大族长以圣主之命罚你,自今日起,身后的这些人将是你的命,只要你在一日,便不准也不允许他们再有一人身殒,直到他们能够行动自如,安全返回故土之时,否则,你自己搭好祭台,去跟祖宗们谢罪。” 圣主这样的惩罚,对族人们是仁慈的,但对一心求死的鹰洛,却是又一轮的煎熬,如果可能,他宁愿面对火焚之刑,也不愿面对……每时每刻都可能性命不保的同袍,他们太多人有伤了,包括他自己,自被囚时起,他们这些人,几乎每天都有人死去,每天都有人会受伤。他们哪一个人不是身上的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这样的队伍,即便是没有再添新伤的,光凭那些累累的旧伤……怎么可能一个人都不死呢! 贺云初的眸光在人群中巡睃了无数回,始终也没找到她最希望见到的那个人,最后,只能嘆了口气,将鹰洛叫了过来。 “我原本想带你们离开这里,但依你们再在的身体情形,怕是走不了多远。鹰洛,接下来的日子便委屈你们在此再暂住些时日,一定要将身体养好便于行动。你可以不想要自己这条性命,但他们,多少人夙兴夜寐的在盼着回家的那一天,你是他们的头领,当比我更了解他们的心情。即便有多少委屈有多少不甘,为了他们,你还得继续受着,忍着。鹰洛,我们是同类人,在族人没有得到很好的安置之前,你我都无权轻言生死,你可明白。” 贺云初的声音很轻,但这番话落在鹰洛的心头,却比之前重重的训诫更让他无地自容。 “我们这些同袍们目前的情形你比我更加清楚,虽然我无法现在就安排他们离开这里。”她环顾四周,瞅了眼周围的环境:“但我可以提供他们必要的生活物品,以及伤养物资,但是……”贺云初清冷的眸光再一次回到鹰洛的身上:“在他们养好伤回归之前,你不但要保证我们这些同袍的安全,你还得保证我留在这里的每一个人的安全。” 鹰洛诧异地瞪着眼睛,看向贺云初:“圣主还带了人手过来?”他以为面前这个少年,他们心心念念一直在盼望着的人,只是别人手中的傀儡! 贺云初并没有立刻回答他们问题,只是面容有些犹豫地点了点头:“目前,我能留在这里的,也就几个人,他们只负责与外界的联繫和替伤员疗伤。” 竟然还有郎中!这个倒是鹰洛没想到的。 “圣主,其实您不必为我们如此……”他想说什么,但后面的话都被眼神中的悲悯替代了,下刻他也不用说什么,贺云初也领会了,她瞭然地笑了笑。 第206页 “你不必如此,我们族人的境况也没有你所想像的那般不堪,只不过我如今公开的身份是西大营的斥侯校尉,行事不能为族人,而且这件事我也不想让非族人的其他势力插手。此次带你们离开红山矿的人,手中势力非同常人,我是要为族人在西北道的生存谋求最大的利益,但不会将自己和族人与之捆绑于一起受制于人,这点你尽管放心,我既然能让他出手救人,便是有足够的筹码与之交换,你只管带好我们的族人,无须为此事生出内疚之情,没这个必要,斛律休哥也非任人摆布之人。” 鹰洛看着少年脸上稚气中显现的镇定之色,轻轻地点了点头:“属下凡事依圣主之令行事,请圣主放心,只要有我鹰洛在一日,我身边的这些同袍们便会有一日的安定。” 贺云初也跟着点了点头,又朝远处扫了一眼,这才将眸光重新移过来。 “鹰洛,韩砗将军去哪儿了?” 似乎不会想到圣主会突然问起这个,鹰洛只是怔了一怔,尔后轻声嘆道:“圣主晚来了一步,韩将军他……昨晚带着他的手下,逃了。” “逃了?”听到这个消息的贺云初,比听到韩砗死了的消息更加震惊。 元澈性格谨慎,如此大动干戈冒险将囚于矿中的斛律氏兵偷梁换柱的弄出来,便绝对不会让此消息走漏出去,所以四周的管控即使是杨越手下最精锐的“特种”兵,百里之内都无法靠近,这次如果不是元澈默许了她亲眼目睹这座空营,这一带的防控都不是她这种级别身份的人可以轻易入内的。 而即便如此,即便只是一座空营,外围那一层层密不透风的防守……贺云初在红山下见识过元澈这支队伍的治军和防守规模,而在这种情形下,身体原本就虚弱的韩砗想逃,绝对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看到贺云初脸上的悲悯和隐忍,鹰洛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动声色地朝后面招了招手,叫了个人过来:“请圣主恕罪,都是属下管束不严才出的此番事故。不过韩将军在出走前,也自知会凶多吉少,留了一个手下,让他留了口信,我将他召来,圣主您可亲自一问。” 贺云初心中情绪复杂,一时难以控制地流露了出来,明知道事情已经糟到了何种地步,却还是咬紧牙关,点了点头:“叫他过来吧。” 被叫过来的人明显是个十八九岁的青年,但他瘦骨嶙峋,颧骨突出眼窝深陷,皮肤黝黑,满脸的沧桑之色,却已是而立之年饱经风霜之人的样子。韩砗的年龄,应该与这个青年是相仿的,如果他还在,如今的情形是不是也如他这般……沧桑到令不堪直视? 青年走过来,只匆匆望了贺云初一眼,便伏地不敢再抬头了。素和鹰洛识趣地藉故安排营里的事情退了下去,贺云初这才叫伏地的人站起身来回话。但面前的人还是不敢抬头与圣主相视。 “请圣主恕奴婢冒犯之罪,公子让奴婢留下来等圣主,并将他想对圣主您说的话也带给圣主,公子说,请圣主不必再挂心于他,是他负了圣主一片芳心,云泥有别,自此各自天涯,终身不负相见。” “他知道我会来?”贺云初吃惊。 青年以沉默做了应答。贺云初背着手在在地上来回走了几圈,然后站定在青年面前,突然开口,语气是湿润的:“埝吟,你告诉我实话,韩砗哥哥究竟是怎么回事?” 青年一怔,蓦地抬起了头:“少主,您还记得奴婢……我们可把您盼来了……”可是主人却已经不在了。 此时的埝吟趴伏在地上,一下就哭开了,不停颤抖的双肩和哽咽着的声音,好久才缓了下来。 “昨天傍晚那边营里来了人,将公子带出去了,回来后公子就跟丢了魂似的,一直发愣,直到后半夜,他才将奴婢叫了去,他说您要来了,来接他回家……那会儿公子很高兴,他盼了您这么久,盼到终于能见到您了……可接下来他却又吩咐了奴婢刚刚说的那番话,要奴婢留下来等您,把他想对您说的话一定要带给您。他说,知道您对他的心意他就已经很满足了,让您不必再为他做什么了,如今的韩砗已经配不上斛律休哥,为了族人,为了西北道的安定,请您以后忘了他,忘了他曾给过您的承诺,就当是他负了您,请您万万以族人,以家国为重,不要纠结于以往的儿女私情。” 此刻贺云初的眼眸中除了失落……还是失落。韩砗是个什么样的人,从小一起长大,没有人她更清楚。他睿智重情,他品性方端才情满腹,他视她为珍宝,他将她当成除他生命之外的唯一,在她的身边,他即是伙伴又是良师挚友,既是兄长又是父亲一般的存在,现在,他突然告诉她:是我负了你……这世上,除了生死权谋,还有什么事能让他负心于她…… “埝阅如果还在的话,应该也跟你一样高了,时间过的真快,快的让你们一个个长大的过程中,都不再需要我的参与,快的让我促不及防,快得……我还停留在原地,你们已经走远,远的让我连你们的背影都看不到了……”贺云初怔怔地望着远处的山脉,她的心里湿漉漉的,但压在肩上的沉重和面前这支伤病残弱的队伍,让她眸底的泪水不能肆意外泄,满腔的零乱只能借低声呢喃抒发。 第207页 埝吟是从小就在贺云初身边长大的,他也心疼旧主,所以……“公子肯定是被人逼走的,他离开的时候,身边跟着个不认识的人,公子似乎对那个人很是忌惮,当着他的面,连话都不多说。” 贺云初失落的神情和她眼中的深情,终于让埝吟鼓足了勇气说出了这番话。但是他清楚,公子最后递给他的那个眼神,是让他不要让告诉贺云初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之所以让她以家国为重,只是为保全她的安危。 这些埝吟都懂,可他必竟跟在韩砗身边伴了他五年,又一起经歷了三年的囚困,对新主的情感,早已胜过了旧主。 贺云初眸中精光一闪:“你说他身后有陌生人?是有人故意逼他逃的?” 埝吟重重地点了点头,又帮着分析道:“如果公子真的想逃,事先应该会跟柳青苗商议的,可昨夜,他突然将大家叫醒,除了跟奴婢留了话,其他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走的时候都是懵懵懂懂的,原本奴婢也想跟着去的,但是隔着好几个人,奴婢看到公子递过来的眼神……还有他故意装的跟奴婢不认识的态度……少主,您知道我家公子不是做事莽撞之人,如果不是有人逼他,依我家公子谨慎的性子,怎么会在知道您要来了的时候还会逃跑。” 贺云初思绪回来,仔细想着埝吟的话。如果埝吟的话无假,如果真的有人逼韩砗逃跑…… 除了元澈,还真想不到有谁会这么做。 元澈是知道韩砗的,在青山院的时候,她跟他说起被囚于红山的亲人,动情之时不止一次地提到过韩砗的名字。所以韩砗的“逃跑”,如果不出意外,韩砗就是元澈捏在手中制约她的一个软胁,他把时间都把控的那么好,甚至连退路都想好了,那接下来…… 贺云初低头又看了看身上这身衣服,顿时心下瞭然。对那样一个习惯了步步为营的人而言,从来就没有什么一尘不变需要至死相持的约定,只有利益,永衡的利益才会换来永远的平衡,除此之外,没有什么是不能被捨弃的。 “埝吟,你放心吧,你家公子不会有事的,你且好好养伤,说不定你伤好之后,你家公子已经在家里等着你了。” 贺云初突然这般笃定,不禁令埝吟有些意外,但多的还是高兴:“谢谢少主。”他重重地给贺云初瞌过了头,才起身离开。 想通了韩砗的去向与元澈有关,贺云初反而坦然了,既然元澈想捏稳她这颗棋子,便由他捏着好了。反正是棋子的命,捏在谁手心里都逃不过一个被利用,索性为了韩砗哥哥,暂时丢开生死又如何。 ☆、破局(一) 元澈的动作很迅速,几乎与贺云初的设想同步,在贺云初与埝吟的谈话刚刚结束迴转身来时,之前被挡在山下最外围的杨越和他带领的人马上来了,同来的还有几辆装满了物资和药材的大车,带队的是琉璃。 贺云初一看琉璃那张干巴巴的脸上勉强挤出来的笑容就知道入局者该面对的时刻来了。元澈非情种,不会无缘无故地施恩于人。 贺云初安排也了营地里接下来的事务,又单独将鹰洛叫到一边吩咐了些事情,带着埝吟离开了。 埝吟是母亲亲自调/教出来的侍从,是伴着贺云初一起长大的旧时伙伴中唯一的侍从了,虽然现在浑身是伤,虽然她医术最好的游七留下来给族兵人医治,但她还是决定带走埝吟。 埝吟的同胞弟弟埝阅,是第一个替贺云初挡箭而倒在她面前的侍从,单讼这一层情谊,她都有必要让埝吟过的更轻松一点。 但是,跟着琉璃往回返的路上,贺云初始终没问琉璃要带着她去哪儿。 一行人走了足足五个多时辰,夜半之后才抵达了一个小镇。这个小镇与斧口不同,地处的环境更富庶些,夜半之后了两面的街面上还有行走的路人和尚在营业中的酒肆和食驿。 但是他们来的地方显然是官府的一处衙门,门楣的气势明显比周围的建筑厚重雄浑些,门口的朱漆大匾额上几个金色的大字遒劲有力,一看就是出自于大家手笔。 “武山镇府衙。”贺云初抬头默念了念这个名字,正在下马,却看到前面一个侍卫模样的人匆匆的跑了过来,跪伏在了她的鞍蹬之下。贺云初身上的披风和头上的帏帽将她整个人摭挡的什么都看不见,虽然这一路上跑下来已是浑身尘埃,鹿皮靴子上也沾满了泥土,但人并没有多疲累。 贺云初连犹豫都没有地踩着侍从的嵴背下了马,随手将马鞭扔给了近身的末羚,健步就往大门里进,如同回家一般的熟门熟路。 虽然已是半夜,但院子里甬道两边都点起了小夜灯,照着脚下的青砖路面,一直向前延伸,方向并不难辨认,再说,前面还有琉璃和府吏引着,身后又有末羚紧紧地跟着,倒显得她这个被簇拥在中间的人不那么醒目了。 被琉璃和府吏引领着到来的地方明显是这府衙的后院,四周漆黑,只有侧而几间厢房的灯亮着。 厢房门口已有侍女侯着,廊下还有几个等着伺候粗使的小厮,只匆匆扫了一眼,贺云初就发现这套班子都不是一般的奴僕之流,待进了屋,府吏还想跟着往里,末羚转身,象一座门神往门口一站,跟着的人便都识相地退下了。 第208页 屋子里没有动静,也没唤人进去服侍,饶是琉璃内功再好,里面没有人说话,他也听不到什么。 贺云初一路上都在想如何面对元澈的问题,虽然之前放纵自己对元澈心生旖旎,但经过了上次那种……她有些后怕了。 更何况现在满脑子都是韩砗的事……贺云初对元澈的感情很复杂。她自认是个重情的人,更有从一而终的族规起蒙并约束思想的缘故,从小长大,她从未对韩砗以外的其他男子动过心思。可偏偏在元澈面前,她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放纵。 正屋的内室没有点灯,从外间抱夏透进来的灯光隐约照着窗下书案前的身影,一个很单薄的背影。可能是屋子里火盆的温度太高,熏得屋子里太热,站在案前的人身上只罩了件袍子,似乎还没有束髮,披散着一头青丝,就着外间透进来的灯光在作画。 贺云初自小在军营,对男人这种不悯形象的装束见的也多了,倒是没什么心理负担。既然元澈随意,贺云初也用不着刻意扭捏拘谨,原本因光线昏暗而略显尴尬的尴尬的气氛反倒随意起来。 贺云初夜视力好,虽然光线幽暗,她还是一眼就看出元澈在画什么:山水画,还是水墨的。 “殿下画什么呢,这么专注,我替您掌灯吧。”她朝墙角的香桌走过去。 “不用点灯。”元澈拦住了她:“桌上有沏好的茶,你先用着罢。” 贺云初骑了一路的马,宽大的鞍鞯磨的她两半屁股木辣辣的,双腿都有些罗圈,更不敢坐着了,喝多了水又怕在陌生人这里如厕不方便,茶碗都不敢动,吞了一口干得快要和泥巴的口水,在地上慢吞吞地转悠起来。 “殿下这锦衣夜行的嗜好有点特别,不过对眼睛不好,即便是点盏小一点的灯罩着也行。” 元澈没有抬头,听到她的话也只不过是正要点点勾描的笔峰稍稍的停顿了一下。 贺云初背身站在光线的阴影中,正准备低头欣赏自己微弱光线下被拉得很长的身影,头顶突然传来一声暗沉的声:“安图,你到跟前来。” 原本还吊儿郎珰心猿意马有点神游状态的贺云初被这声音一惊,刷的站直了身体,原先在面对元澈和既将面对元澈时,那种无处不在的压力感復现,直接让她有种唿吸急促或者心跳加快的感觉。 她朝窗口的灯光下转过身去,那个挺拔的甚至看起来有些单薄的身影在幽暗的光影下斑驳的有些破碎。 站在他面前,心平所和的去对着一个时刻会令自己情不能自己的人……那得需要多大的力气才能做到! 她还是走了过去,站在了他的面前。 “今日你做了什么?”啪的一声,元澈手中的软毫落进了砚台中的声音。 贺云初一怔,茫然抬头,却正对上元澈喜怒不显的……下一刻她就被吓到了:“殿下,您的脸怎么了?” “安图,我在问你话。”元澈的声音黯沉,象是用气从腹部挤压出来的飓风,带着彻骨的阴寒,凌厉之势如泰山压顶,五冠更是因为突然变化的气势而冷峻的如同神塑,要不是那一脸一脖子的红疹子…… 贺云初稳了稳神,仔细想了想也没想到什么“行差踏错”之处,便讪讪地笑了:“见了族人。” 元澈盯着贺云初的脸,象要在暗淡的光线中努力分辨出她脸上的表情,亦或是要重新审视重新认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一般,盯着她,足足盯了半盏茶的功夫,眼皮都没眨一下。 许久之后,才抛出一句听不出任何感情甚至都没带情绪的话:“很好,很不错。”说完之后他叫了末鹿进来掌灯。 贺云初的情绪还停留在四周万马奔腾一般的压力中,神游难聚的思绪更是连他那句“很好很不错”中,到底什么很好什么很不错都没理出个头绪来,身后,已传来稳稳噹噹的脚步声。 进屋的人手脚动作都放的很轻,却不似末羚那般轻的令人生畏。 屋子里瞬间亮了起来,元澈背对着案几也背对着贺云初,已转向了窗外。 屋子里亮起了灯,从隔壁透过来的光线就不那么重要了,瞬间暗淡下来的四周,使得这间究竟不算狭窄的屋舍显得被孤立起来般的寂廖,更别提窗外了。 窗外黑漆漆的院落中,只有两棵高大的悬铃木屹立在那儿,一里一外,与窗前的那个身影隔窗相怜。 贺云初的心象是被什么扎了一下,勐地一抽。她垂下头来,这才看清案桌上,元澈在昏暗的光线作着的画。 象是一幅山水画,山笼烟霞月笼纱,清泉石间流,杜鹃满坡头,栈桥幽径枫叶落,竹舍炊烟裊裊如美人腰。 只是这匆匆的一瞥,纸上这幅美的如同仙境般不真实的画面,已在贺云初心中激起了一圈涟漪。 画面上的风景,根本就不是人间,它只是一个人的心思!贺云初的心底深处,曾经也勾勒过这样一幅美的如同仙境般的画面,在睡梦中,这个画面,是她的家…… 望着孑然立于窗前的身影,贺云初的心竟然渐渐的平静了下来,之前那些四面八方滚滚而来的压力感,在这幅画前消失的了无痕迹,唯有屋中的宁静,那么详和静谙。 岁月静好! 第209页 贺云初不由自主地走到案前,她本想细细地欣赏这幅画,近了才发现画并没有做完,栈桥边的凉亭上,有一个人影,还没有画完,勾线笔只是勾出了一个轮廓,但这个轮廓线条裊娜,应该是个女子。 贺云初象是被魔附了身般地拿起了刚刚被元澈扔下的笔,几夔连构思都没有,提笔便在那轮廓上描了起来,等元澈半天没听到身后的动静转过身来时,贺云初手下的人物已定型了。 五冠轮廓深邃却不失柔美,眼睛大而眼角狭长,眉骨上扬,眉毛浓而纤长,唇如豆荚般饱满含蓄,尤其是那一双眸子,深情而坚毅,如鹤临深渊而不惊,如鹰击长空而不失警,望着眼前的人,温情脉脉…… “你画的什么?”元澈没想到贺云初居然会做画,不但会,从笔法上看,似乎已到了很精进的程度。 贺云初一慌,心中一个激灵,刚刚蘸了墨的笔没来及移开,滴下的墨在美人的裙裾上晕染了一大片,将原有的飘飘衣袂全都覆盖在了浓墨之下。 元澈却似没有在意似的,从容的将宣纸拿起来,细细地端详着。画中的女子五冠极其精緻,但这种精緻却不是中原女子的精緻,有点象狄人,因为没有用染色,看不出瞳仁的颜色,但不是女子是肯定的。 元澈的视线盯着画面上的人,就象刚刚之前盯着贺云初那般,盯了足足半晌才放下了手中的画:“她是你什么人?”画中的人,原型他没见过,但画上的这个形象,他很小的时候就认识。 贺云初似乎还沉浸在自己勾勒的人物里,听到元澈的话倒也不觉得惊讶,随口答道:“老师画中的人啊,以前跟着他学画,每次被罚关在书房里反醒,没事干就描他画中的这个人,时间一长就描顺手了。” 一想起被贺靖逼着谈琴、作画、下棋的那段日子,贺云初的心头都有种被阴云笼罩的感觉,贺靖那张脸,简直就是鬼畜般的存在。 对这个答案,元澈虽然不是很满意,但也属于能接受的范围,也许他的老师和画那幅画的人刚巧相识或者师从一人呢! 可那幅画为何一直在他的书房里?而且会成为华妃那样心机的女人的心头之患? 对于画中这个人的兴趣,于现在的元澈而言,远不及他对太子的忌惮。 他放缓了自己的情绪……同时放下手中的画,移开视线朝身后轻声吩咐了一句什么。 贺云初耳朵尖,但对这声意思很隐讳的吩咐也是琢磨之后才突然明白过来,他是在吩咐人:摆餐。 屋子里除了她俩,没有第三个人在,倒是在强烈光影摭掩下的隔间,传来轻轻的脚步行动的声音,使得一直静谙如深夜的气氛一下子活跃了起来。 根据大梁贵族的分餐习惯,只有关系甚为亲密的男子之间可以同席。元澈让贺云初与他同席进食,显然是没把贺云初当女子看,或者是他压根就没想过象贺云初这样的形象,与女子会扯上什么联繫。 贺云初也不拿自己当女子惯了,与男子同席更是再寻常不过的事,虽然对元澈这么晚了才进餐有些疑惑,但不该她管的事她也不会无趣到寻根探底,更何况她从正午到现在也没吃东西,饿得也紧了。 侍从们行云流水般的进进出去摆弄了半天,就餐的人却象是敷衍般的匆匆用完了事。贺云初虽然在元澈面前慢慢的放开了,毕竟身份在那里摆着,还是免不了拘谨,吃的也不踏实。 不过贺云初进门的时候就观察过了,这间屋子虽然也不小,但屋中的陈比较简朴,一张案几,一张被当成了屏风将主屋分隔成内外两间的多宝阁,一张软榻和两只樽,四周的墙角倒吊着的鹰嘴扣烛台,简陋的不能再简陋了。 “你现在可以说说,你今日都做了些什么,想清楚了再说。” 元澈闲适地坐在软榻上端起茶碗饮水,一点怜香惜玉让别人跟着一起坐下来的自觉都没有。 贺云初抠破脑门也想不到元澈的脑迴路在意的是什么,既然想不出,不如直奔主题算了。 “不瞒殿下,我那些族人,我是真没办法带他们离开。不过托您的福,他们虽然身上有伤,却都无性命之忧,接下来……” “我不会再管的。”元澈勾起手指筘着茶碗的边沿慢慢啜饮,直接了当地阐明他的立场。 ☆、破局(二) 贺云初郑重地整了整衣服,稳稳噹噹地跪下,给元澈行了臣子礼。 “不管殿下此次西行所为何来,安图身为大梁的军人,对您都有尽保护之责。但若说没有私心,那也是不可能的。”她直起身,直直地望着元澈。 “除了身上的军衣,我的身上还流着斛律氏族的血。斛律氏族弱,从一而终的婚俗习惯更导致人丁稀薄,男儿若上了战场,家中的妇儒便不会易家他行,所以,几百年来,族中男子守土卫家即使流尽最后一滴血也不会叛国他投。” 贺云初说到这里,稍稍停顿了一下,思绪似乎有点飞跃,略垂了垂眸,才恢復了目光中的清明。 “自上任族长带领阖族归附后,背后有了靠山,又有了西北军替我族人挡住了月匪的侵扰,我族已无后顾之忧,族中兵勇大多卸甲归田。” “斛律氏族人阖族不足二十万且分散于各地,甚至大多已内迁,留在旧土的已寥寥不足万许,但为了报效我朝,却还是选出了族中最为精壮的男儿充入军中保疆护土。” 第210页 “两万人,说多不多,却几乎是户无遗漏每户一丁的青壮男儿。而凡入军者,军中军令至高无上,至死无令不还。在西北军的参军帐中,至今仍留有第七、第八营赶赴青山剿匪的令书存根。而到了青山下,与沙匪激战了两日的第七第八营近一万大军却成了图谋红山的叛军,匪军。” “可怜他们到最后时刻才知道与他们鏖战了两天一夜耗损多半的对手,竟然是换上了沙匪夏匪装束的巡防营的人马。所以在对方亮出旗帜的第一时间便果断放弃了抵抗束手就擒。” “他们虽然被罚做苦役充入了红山矿做工,可他们并不是叛军也更不是匪军。虽然他们被囚于矿山三年,却始终未有怨怼之言。身为族人同袍,如果能以我一人之身替他们行报偿之事,即使让我五毒焚内刀山火海,在下也会欣然而往,只求能换得他们返回故土与家人相聚。” “与家人相聚?你觉得他们还有这个勇气吗?”元澈平静地听完贺云初的诉求,平静地诘问了她一句。 “斛律氏族虽然缺男丁,却不缺骨气。几百年来与月匪胡匪相持都没有投敌叛国之人,在局势渐稳生活安定的时候又怎会去通匪投敌,而且投的还是夏国这样一个几百年都没有接触过的存在,将这样的罪名强加在他们的身上,对我斛律男儿,无异是奇耻大辱。” “这番话,是他们讲给你听的,还是你的长辈讲给你的?你信他们还是信我?” 贺云初愣了一愣,“这有何不同吗?”这一万斛律氏族兵反叛的事虽然是从西大营抵报中翻出来的,但当时许峥和贺靖都没有反驳,可见当时他们对这件事的处置,也都是经达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 但若说斛律氏兵在营中弄出譁变的事来她相信,通匪叛国,打死贺云初都不会相信,所以这中间一定是还有其他的事。而且,就当年的事件,她求证过当年侥倖躲过那次事件的老兵,今天又一再的问过鹰洛,叛逃通匪之事纯属子虚无有。 元澈眼中的笑意渐渐收拢:“所以你就千方百计的接近我,想让我做你的帮手?为何不去找贺靖,他才是西北道的番国招抚使。” 贺云初从容望着他:“殿下身份特殊,您的话可以上达天听。”她终于垂下头来:“贺都督只理边镇和军中庶务,早已不问政事,而且……有传言说他已经有十几年没被准许回京,甚至连家属和亲眷也不能与之相聚。” “你想让我将此事上达天听?安图,你想驱使我,算算你自己的身家,可是有足够的本钱。”他嗤声冷笑:“不自量力。” “在下从无敢轻视殿下的意思,但是若我手中有足够的筹码,殿下可否考虑给我的族人一条活路。” 元澈望过来的眸光清冷,后槽牙放松的扯了扯唇:“说来听听。” 贺云初不慌不忙地从怀中拿出一个黑色的小盒子,双手递过去:“这个投名状,殿下看看可值得交易。” 元澈并没有直接云接,只是用眼神暗示她打开。 象这种盒子里暗藏杀人机关术的事情,元澈几乎是下意识地会迴避。 贺云初谨慎地接过去,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张已经发黄了的纸,只粗粗看了看一眼,眸光就回归到了贺云初的脸上。 “这是何意?” 贺云初垂眸低语:“一段陈年往事而已,从家祖的手中传下来的,确定无假。”盒子里的东西,与其说关乎太子的身世,不如说关乎着大梁的国势。 元澈一抬手,狠狠地压住盒子:“放肆,皇嗣之事也是你屈屈一介草民可置喙的,你就不怕我定你个僭越之罪诛你全族吗。” 贺云初不躲不避地迎上元澈恼怒的眸光,眸中毫无惧意:“若无真凭实据,怎敢以此示于殿下面前。至于如何处置利用,就全凭殿下了。” 元澈手中握着这个东西,再看着贺云初肆无忌惮的眼神,真想伸手掐死她。可当真要掐死她……他握了握拳,再展开时,眸光中的阴冷已被暗沉替代。 安图,你既然敢用这种下作的手段给我下套,今日,若不让你负出一点代价,你还不知道我是谁。 元澈心中发狠,面上却没有显露丝毫。 “你的族人我已将他们带出了矿区,至于今后是死是活,我说了不管就不会再过问,今日之事也是最后给你一次方便,外围驻扎的人马已悉数撤走,那座空营今夜之后也不会再存在,所以,若想让那些人活下去,只能祈告上天的眷顾怜惜,要么他们生来命大自求多福,而我,再不会多看他们一眼。” 贺云初看着这样冷血的元澈,依旧心有不甘:“如果你真的不想再管,那么韩砗呢,你为何要再给他设一道蕃蓠将他掌控于自己手中,我说过会拿自己的命跟他们换便不会食言,你就这么信不过我?” 元澈冷静地望着贺云初:“这才是你今晚想要对我说的话吧!” 贺云初在元澈的气势下坚持不了多久,唯一支撑着她与元澈对抗的,只有骨子里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倔强。 “从红庄到现在,你不停地跟我讲你的族人如何无辜如何热血,安图,你可有亲眼见过他们在军中的行径?” 第211页 贺云初木木地望着他,想摇头,却还是忍住了。很现实地讲,与这些老族兵,她还真的没有接触过。 “十年前,今上派往西北道堪查地源的令官在红山发现了金矿,探明之后奏报朝庭。次年,朝庭几乎倾举国之力派人探矿开发。为了保障矿山的安全不落入地方势力之手,当时并没有运用西北道的地方势力来保护这支探矿的先锋,而是陛下亲自从关内选调了两万将士并由他的贴身侍卫带队,亲赴西北道。” “却不料这些戍守关内多年见多识广的大好儿郎,在到达益州后却遭遇到了地方武装的强力阻挠,仅一天不到,两万人马折损过半。他们是精于内城防务,更擅于处置和应对地方突发事件的精睿之师,并非擅长以武力对付边匪敌寇的悍勇之师,在面对地方武装的冲突时所採用的也是戍卫内城时的策略,却没想到,益州,并非内城,益州的地方军队也未拿他们当同胞对待。” “你可知道在当时带头阻截这支内城戍卫部队的人是谁吗?” 虽然元澈的说是贺云初第一次听到的,但从元澈的表情和语气,她隐隐地有种不好的感觉。 “你们的圣主休图亚。” 贺云初稍稍松了一口所气,“她的部民不是在陇佑一线吗,怎么可能会出现在益州?”而且十年前的话,休图亚跟她一样还是个十来岁的少女,在族中名不见经转,甚至还不如现在的她在族中这般有影响力。 “她本人是在陇佑,但益州有一个她得力的助手,就是你口口声声掂念的这位韩砗哥哥。你怕是还不知道你这位韩砗哥哥的能耐吧,他年纪虽轻,却是西北道斛律氏族兵的实权领导人。” 贺云初一脸懵圈,但对于西北道乃至西大营的事,她自认还是门清的:“韩砗哥哥与贺靖有半师之谊,在营里,可能受贺靖的关照多了些,但至于实权控制族兵这样的事,据我所知,他还没有这个能力,族中的统兵权实际分配都由族中的几位长老掌控,他在族中连议事权都没有,不可能统领兵权。” “是吗?”元澈冷笑:“看来你还是不太了解你这位砗哥哥,他不但有统领西大营的族兵之能,还能能任意调动西北道的族兵,如果你还觉得不可能,此事你可以找贺靖求证,他每次调军外出这种大事,在军司帐下签署军令这种事,可都是贺靖做的。” ☆、破局(三) 贺云初怔怔地望着元澈,半晌之后,嘴角一扯:“元澈,我知道你在西北道的动作,你放心,只要不关我们族人的安危,我是不会过问的,大梁的实权在谁手里对我们斛律氏人来说,一点都不重要,只要他们能安定的生活,认谁做君主都是一样的。” 元澈很讨厌贺云初这种将他良苦用心看做别有他图的态度,怒其不争地瞪了她一眼,转身从案后的书简中翻出了一册锦帛套封的书简:“这是近五年来西北道上报朝庭的军情简报,你可以拿去看看。” 西北道的军情简报由各地镇军主将分别上报,不属西大营军司帐统管,属于绝密文档,现在元澈却象拿着一本普通书简一样的给贺云初过目,这其中…… 元澈只看贺云初的犹豫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随即道:“我让你看的,你只管看便是。” 锦封内的简椟已启了封,意味着密级的级别已经降低,但每一片简椟上的军牒暗印赫然在上,又说明这是原件,并不是誊抄件,贺云初捧着这样的官方文书,内心还是有些惶恐。 但随着简椟上的内容在眼底铺开,刚刚的那丝惶恐渐渐就消失了。从昭庆八年开始的这份军报,简椟上如蝇头般的小字密密麻麻地记述的军事调度以及防务简报上,单单有关于斛律氏族兵活动的分项内容就多达五十多处,分别是从各地镇军营上报往兵部的,而每项军情活动的签署都刻着贺靖亲笔书写的签名烙印,如平常贺云初看到的军令一样,那深深的烙印笔画线条清晰而完整。 但是上面记载的内容,十之八九,贺云初当时都是以局外人的角度了解并知晓的。包括五年前西大营两万精兵被伪装成沙匪的巡防营袭击,尔后两千斛律氏族兵被罚入红山矿做了苦役一事。 但简报上报朝庭的内容,却与她知晓的内情截然不同:无军令擅自出兵,串联扮成沙匪的陇佑斛律氏族旧势力,围剿巡防营和益州大营,致两营伤亡两万余人。 许峥因此事被贬,西大营二十万步骑分兵两处,一半派往丹州,建丹州大营由贺靖实际行使西北道督军之实务。 从简椟内容分析,斛律氏族兵这几年的凡凡动作,背后无不透视着贺靖的身影,但奇怪的是,事发之后斛律氏族兵被清剿打压,而他背后那只推波助澜的手——贺靖,非但没有受到牵连,反而在西北道坐大,与权手只手撑天的许峥分庭抗礼,执掌十万西北军与西大营、巡防营实际形成了三足鼎力之势。 基背后究竟有一条什么样的利益链牵扯着他与朝庭之间的关系,显得扑朔迷离。 贺云初盯着手中的这份简椟,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过去,象要刻进心底里似的深刻。 元澈似乎并不想让贺云初知道其中太多的内幕,待她匆匆一遍看过去,正要细细的品读的时候,果断从她手中收走了简椟。 第212页 “你看到了,你的这些同胞,之所以有今日之祸,完全咎由自取,朝庭对他们已是格外开恩了,否则,西北道的斛律氏人能过得如此安逸?正因为朝庭对他们一忍再忍,才助长了斛律氏人的侥倖之心。说什么大梁的实权在谁手里你们一点都不在乎,这样的混帐话若被其他人听了去,贺云初,你以为你还会有命在吗?” “一个不将国家视之为家国的族群,视想,有祸来时,又有谁愿捨生救之于水火,靠天助吗?那便是到了灭族之边缘,你好好想想。” 贺云初心头大动,元澈的话象是当头一棒,令她警醒,也几乎是瞬间,她窥见了这么多年来一直被她忽略了的一些东西,而这些东西,正是造成斛律族目前危机的所在…… 而这些危机,许多环节正是她一手促成的,比如放任韩砗在族兵中日益坐强的特权,给予她身边亲近之人太多的宽松待遇……助长与推动斛律氏走向深渊的那只手,又何止贺靖一人…… 但接下来,元澈的一句话,让贺云初彻底陷入绝望。 “西北道的梗疽已到了相当严重的地步,即便他们今日能逃过一劫,来日依旧会被捲入泥淖。贺云初,我提醒你,如果你真的想为你的族人谋一条生路,从此刻起就要彻底断了送他们回归故里的念头。西北道的这潭水深的很,我劝你也及早另做打算,要么设法离军,要么同自己人手足相残战死营前,你可以选一条,我也可以在背后推你一把。” “什么叫同自己人手足相残战死营前?难不成西北道真的……要乱?是你从中搅局还是朝庭希望西北道生乱?” 元澈无奈地轻触额头,这种军机大事,他怎么能随意说给一个愣头青,可是……不说的话,就凭她这不灵光的脑子,随便被哪一方捏死都浑然无觉吧。 哎!“西北道生乱对朝庭有什么好处,你用脑子想一想,我一个商人,有多大的能耐搅得动西北道的这潭水。”他原本是奉命来收拾红山矿的,但红山矿一塌,接下来的形势完全出乎意料的到了无法掌控的局面。他怀疑西北道有一支超乎想像的强大势力在背后操纵时局,当即将这想法秘密上书皇上。据他估计,这支势力,不但能轻松自如地操纵西北道局势,甚至有可与当朝势力一争高下的能力。 元澈的想法并非空穴来风。 红山矿的事情发生的突然,以致对方在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被西北联军剿除覆灭,但同时,他背后的保护伞也在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被一一暴露了出来。 这些暴露出来的势力还未来得及拿出相应的应对之策,甚至连联军的目的和联军的实际操控者都没弄明白,元澈便抢先一步,带着一部分先锋军将被困入泥沼的崇远解救出局,后撤进入了定州。 而还没集结到来的联军则奉命在成渝待命,以防西北道生乱而危及京城。 这种应对之策早在出京前,在元澈唯唯诺诺再三担忧的情况下,皇上替他拟定的,原本只是为了给元澈壮胆用的一种临时保障措施,却没想到在元澈与西北道的第一次较量时就派上了用场。 元澈派了皇帝身边的近身侍卫长黎刚回去送这封密信,由他亲口将西北道的情况讲给皇上听,胜过他的一百封加急密信。 贺云初在时局和军事上的理解力和敏锐度超乎常人,元澈的话才刚一落地,她立时就猜到了其中的原委。“你怀疑背后有人操纵?” 元澈也没想到贺云初仅凭他的几句话就想到这一层上,怔怔地望着她,有些犹豫。 贺云初狠劲地摇头:“不会是贺靖,他虽名义上与康王府划清了界限,但家小在京,只要有一丝血缘,就不是他能放下一切能为之所拼的筹码。也不会是许峥,他与宫里那位贵妃千丝万缕的关系太深了,牵一髮而动全身,是个人都赌不起,更何况他的六个儿子个个受他方势力的牵制,他没有那番不顾一切的魄力,而这个人,更不是铁英。如果林家想要西北道,他们手中有的是筹码,不会大动干戈培养一支他们完全不熟悉的势力来操纵西北道,冒这种贻笑大方的险。” 元澈第一次听贺云初将西北道的局势如此轻松自若的道出,如数家珍就象在述说自己的家事一般周详,都不用打腹稿,说明她对西北道如今的发展,是早有防备的。 贺云初这么想,元澈反倒轻松了,轻笑道:“是个人都不可能,难不成是你的族人?” 经过了莫纳宏的事,贺云初还有什么会接受不了的,所以当元澈以调笑的语气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反倒郑重其事的点头道:“斛律族士兵再能战,经过贺靖的易地分流之后势力也已不復当年,况且族中长老并无復国之心,能集结成抛力的也多是王族以外的其他族人,王族东迁移入京,留在西北道的势力人数并不众,但并不排除有人想利息这些势力来对抗朝庭。” 元澈的眼中精光一现:“你怀疑是另一王族的势力?”难得有人能与他想到一处去,这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简直不要太好! “自古对权力的渴望,都是极近权力高层的人才会生出的念头,一个普通的百姓,对那个位置,哪儿会想那么多。” 贺云初分析了半天把难题又踢回给了元澈,但元澈是谁,自小便在权力纷争的漩涡里摸爬滚打,没人比他更清楚站在巅峰的人对操纵天下的欲望。 第213页 “太子没有这个势力。”太子背后虽然有林家的支持,但正如贺云初所分析的那样,林家如果想得到的东西,自有他们的手段,完全没必要绕这么大的圈子。 “他没有,不等于他背后的圈子也没有。”贺云初盯着元澈,脸上一丝少年人的稚气都不见。“我刚刚给你看的这份东西,你也许觉得是我要挟你的筹码,但换一层意思想,却不会如此简单。” ☆、破局(四) 元澈看着面前的贺云初,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执拗,但这想法……如果是真的,那父皇,又将父皇置于何地!荒唐,简直太荒唐。 “你大胆,贺云初,我念在你我尚有一丝情份在,今日之事便不怪你,但若再听你如此信口雌黄胡说八道,我杀你全族。”怎么他刚刚还认为他脑子不灵光会被其他势力啃噬…… 贺云初对元澈的愤怒见怪不怪,反倒一脸轻松:“这件事如果从别人嘴里说出去,到时候屠我族人时就未必要你亲自动手了。” 贺云初与元澈较上了劲,她从骨子里认定了这件事,是因为她坚信这件事的真实性,非野史也非正史敢记录在册的一段秘事,是当事人当局者亲歷之后留下的一段真实心录,虽然无法公诸于世,却不能怀疑他的真实性。 贺云初坚信的事,元澈也有几分怀疑,但这怀疑首先是建立在对家族和高贵的血缘的完整认知,一旦这种完整度得到了破坏,那接下来的事,有可能是一场血雨腥风的大变革。 可若真的错过了这个世骨眼……他望着贺云初,心中已开始了下一步筹谋…… “贺云初则怎么不知道你这么聪明,如果你的那好处费族兵们早知道有你这样的人才在,何苦还要绕那么大的圈子去冒那个除。” 元澈突然转移了话题,贺云初有些懵,心思没跟上来。 “你说你的族人们无辜,那些嘉定兵就不无辜吗。你还想救他们,当时若不是陛下唯恐杀人太多激起斛律氏人反叛,那些斛律氏兵早就被嘉定兵屠干净了。” “西北道形势太过复杂,如今许峥与铁英已然联手控制了朔州和夏南,封锁了东至云儿山西到坝柳的所有关隘,不管是西北联军还是金羽卫,想在定北以外的地方挪动一步都举步维艰,所以我只等圣上诏令一来便要回撤的。” 贺云初想过西北道的乱势,可没想到这乱势之局中,竟然处处都透着她最不想看到的那几个人的影子,更没想到许峥会与铁英联手…… 那么:“贺靖呢,他回丹州了?” 这回,元澈停下了手中的笔,还意味不明的抬头瞅了她一眼:“他坐镇益州,丹州大营的人一个都没动。” 贺云初一惊:“他坐镇益州……用了斛律蒙王族的家兵?”青云山在陈阵的手中,陈阵与贺靖又是旧识…… “可惜呀,你不是他生的,要不然,单凭你们父子这心智,铁英和许峥,迟早是你们手心里的泥鳅,还能翻出什么浪。” 贺云初心中震惊,却又不能放纵地表现出来,走到门口的柱子边,藉故倚着的散漫姿势来掩饰。好在元澈也没再近一步逼她,相反的,好像觉得自己一句话可能触动了贺云初尴尬的身份,便不再提这个话题。 但他放下了,贺云初内心却静不下来:“也许,他的目的就是益州呢。”要不然,司马云怎么好好的说出事就出事了,而且他手下带着五六千人马呢,出了事之后怎么一点司务营的消息都没有呢? “你太小看他了,一个小小的益州,怎能入得了他的眼,只不过是一个上步的台阶而已。”他远远地瞅了贺云初一眼,埋下头又开始他未做完的画:“不过,听说此人颇为重情。” “……” “十八年前,他为了一个斛律氏的女人,得罪了当时的太子,就是如今的那位,被康王清理门户驱逐出宗谱,还被贬到了西北道做了一个七品狼牙令,之后用了不到六年时间经营,倒了西北道行营的监军都督,丹州大营的主帅,也算是一方封疆大吏了,而益州,原本就是他碗里的餐粟,如果换了是你,你还会这么刻意地去谋取?” “他没有野心,就算有,他的妻儿如今都在天子眼皮底下,不会毫无顾虑的。”贺云初反对元澈的观点。 “他的儿子这次不是正好随太子西行一同来了吗,还需要什么顾虑。” 贺云初摇头:“贺公子随太子仪驾西行都督根本不知情,听说是临行前被太子强拉上车的……而且太子西行的路线行踪变化莫测,都督要是早知道他们会走樨霞谷,仙女湾又有月匪的埋伏,他不会无动于衷的。” “樨霞谷?你听何人所说的?”元澈谨慎起来。 到了这种时候,贺云初也不想瞒什么了,虽然暴露那一役对她的风险极大:“在樨霞谷带人阻击月匪的那支人马,是我和我的部曲。” 这次,元澈想不抬头都不能了,只可惜即便抬起头来,也依旧看不清贺云初的脸。 “你事先知情?我说的是太子的行踪?” 贺云初摇头:“我的部曲从谷子川发现月匪踪迹时就一直跟着他们,说真的,我只是想图他们的马,那五百多人有一千多匹马,都是最好的月氏马,可惜司马云有任务,要运送辎重,有任务不能脱身,身后还坠着一支沙匪的人马,要不然,我们在谷子川就能把他们拦下了。” 第214页 “你是说司马云也知道此事?” “他只知道月匪过境入夏的事,太子的事也是我跟踪月匪到了柳原才知道的。不过月匪的事,司马云应该先一步已经派了轻骑报给西大营了。”司务营的军事和行政权是属于西大营的。 但元澈脑子里弯弯绕绕,却想到了别的事:“你认识太子?” 这次,贺云初知道元澈的痛点在哪里了。 “你让崇远守在红山,该不是只为了接应我吧?” 两个人的谈话思路跳跃性太大,如果换了别人,可能会跟不上对辩的思路,但现在贺云初的话锋一起来元澈就明白她是想拿这个说事。 “你想太多了,崇远在红山是他的使命所在,至于接应,可能也是是出于他自己的原因吧,与我无关。” “哦?原来如此,我原本还以为是你派来守在那里接应我然后杀人灭口的,原来竟不是你的意思,不过,那个崇远……挺吓人的。” 元澈望着她,笑意更甚:“他吓人?”开什么玩笑,从儿时起他就见识过她杀人不眨眼的行事风格,崇远那点作派还能让她觉得吓人? 贺云初知道这样回答元澈不会信,也没打算真这样就能煳弄过去他,所以,前面那一句也只是个铺垫而已:“我知道德昭是您的人,而且,他与崇远的关系似乎也不错,我一怒之下杀了德昭,崇远不可能心里不记这层仇。” “我与殿下可以撇开这层恩怨互通利弊但与崇远之间却没有任何相互牵制的条件,如今我离队休沐身后又没有什么势力作保,即便他抬手就杀了我,在殿下这里至多也不过是一顿皮肉责罚或是训斥而已。” 玩味的笑容在元澈清隽的眉目间越发深浓:“你不提这茬我都忘了德昭这回事,既然你提了,那这笔帐,咱们就来好好算一算。” 贺云初虽然坐着,但腰背挺直,连一点懦势都不见,军人风骨毫不摭掩:“德昭是殿下的死士,但既已从军,首要的身份当是军人,而军人,服从军令应是天职,一个不受军令挟制的军人无异于叛军流匪,即便我不杀人,军法也不会容他。” “既然已是无用的棋子,与其让他乱了局,倒不如干脆弃了更有益处,我只是替殿下做了想做而又不能亲自出面做的事,殿下以为如此不妥吗?”她回看向元澈,虽然声音并不凌厉,但眸光却不避不让。 元澈面上的笑魇连个折都没打,若熟悉他的人在场,可能已经被吓趴下了:这是他杀人前的表情。 “你是说你在替我破局?如此好心,所图为何?” 贺云初并不知道元澈的笑意中含着什么,但明白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颇有谋略的人面上带笑绝不是笑一笑那么简单,就像许峥。正如贺靖教她的,如果你不知道一个人底限的时候,在他面前最好不要说谎。 贺云初不是傻子,元澈以一个官商的身份领着近万金羽卫在西北道行事,用这么显赫的身份屈身于一个户部下的小衙门小心翼翼地掩护行踪,这其中的水有多深,是个有脑子的人都能想明白。 “如果殿下对西北道意有所图,安图愿粉身碎骨追随殿下。”她献上了投名状,又立了誓言,但凡对方是个聪明人都会紧抓不放,但是…… 但是,在贺云初站得笔挺的身影前,元澈捏起贺云初递上来的这份投名状,那张发黄的纸,放在烛上,点燃了! “贺云初,用你的脑子想想看,从我俩认识之初到现在,我可有任何地方任何事情利用过你,就像现在,我可有说过要拿你做何用处。” 贺云初冥力思索,似乎还真没有,但是…… “我非真君子,虽然对你也有所图,但从来没想过要利用你达到我什么非人的目的,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我想要什么,我会自己去取,我不想要的,对不起,受之不起,你也休怪我敬之不恭。” 贺云初表情复杂的望着他,心中说不出的震撼:消息不是说京中党争,各皇子之间斗争已趋白热化……面前的元澈,简直就是一团谜,至少依她现在的心智,还解答不了面前这个人的行径! “不过,既然你都如此说了,我若不利用你做些什么,想必你这心里七上八下也不踏实。”元澈突然欺身靠了过来,吓得贺云初刚想后撤,一只手已经伸到了好身后,揽住了她的腰。 “殿下想做什么?” 元澈冷笑:“你数次看我沐浴,甚至用尽了手段诓我下水,今晚便由我我伺候你沐浴。”他这语气丝毫就不是用来询问的,而是肯定的句式。 贺云初头顶一个惊雷滚过,不是她有多想掩饰她这个女子的身份,而是……一想到他那么柔胰一般的手指在自己粗糙的肌肤上划过,整个人都不好了。 所以下意识地,刚刚后退的脚步毅然选择了朝门口转身。 “若敢出了这道门,明日我定让你见到一千具尸体。”背后的声音丝毫不带任何情感的飘过来,没有多沉,却带着雷霆万钧之势。 贺云初就象被施了定身法般,堪堪地定在了抬腿迈步的姿势上,不能进也不能退了。 至此,元澈却依旧不死不休地……“我出门未带伺候的僕从,先来为我宽衣。” 第215页 贺云初之前在夏州外河上给他穿过衣服,而且还是在他衣不蔽体那般的境地,虽然是黄昏时分,当时的境况,也等于是该看的不该看的地方都看到了,此时让她宽衣,贺云初就松了口气,所以她连想都没想,果断地就转过了身来,背后的某人已展开了双臂…… ☆、谋局(一) 斧口之行,彻底打乱了贺云初原定的计划。 因为西北道出现动乱,司马云的事也跟着复杂起来。元澈看似趴桥望水流的态度,但即便那么简单的几句分析,也瞬间让贺云初一直迷懵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司马云镇戍益州,又长年行走在恆州与武州的补给线上,在西北道至北一线,在人脉和地形方面,没有人比他更占优势,如果他真要降西胡,就不会空手投入对方阵营,至少也得拿出恆州或者益州的一两个边镇做为投名状,之后在对方阵营才不会被人轻看。 如果是被迫降了或者被俘了,送往西大营的邸报却又没有只言片语提及他手底下的几千人马和上百车军物的去向。 司马云身份特殊,与贺靖的私人关系暧昧,若将他作为西北道乱局之始,作为打开各方博弈大门的敲门砖,他身后的文章就复杂了。 所以现在他人在泾川的可能,几乎为零。只有弄清楚是哪方势力在作局,才能搞清楚司马云的去向。 贺云初没有反驳元澈的话,却也没有全信。如果西北道的局势真因司马云而牵发,那么,司马云现在的去向阵营,就正是在背后人操纵这一切的那只手,所以…… 贺云初手底下掌握着九宫阁强大的势力,她一直没启用过这些骇人的势力,是怕引起世人对斛律氏族暗中势力的忌惮,但现在,她终于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能让这把锋利的宝刀不再继续沉匿于匣,又能让这柄出则饮血的宝刀避开杀伐。 贺云初沉思了一夜,天将露出晨曦之前,打开了圣主石,自蓝 色的宝石内,发出了一股白色石烟。 九宫阁,沉寂了八年之后,再次启动飞云令。 元澈不露面,做为替身的贺云初便每日都要替他出去露露脸,富庶之地的人自有富庶之地的生活方式,而此时又正值春夏交替,正是踏青赏花的好时节,于是入住武山镇的第二日起,贺云初一行便自动开启每日踏青赏春的日常。 武山镇衙倒是每天有人过来,不过不管是元澈还是夏琉璃,倒是都没要求作为替身的贺云初去应付过,想来也是考虑到她那细瘦原身影,充其量只能远远地迷惑一下他人的视线,也并没真打起拿她用到什么实际有用的事情上来。 倒是这一番下来,夏琉璃八面玲珑的交际手段生生叫贺云初重新认识了他一回。 贺云初很想恭维夏琉璃一番,以此跟他拉近点距离,顺便刷新一番之前留给他的那些印象,但末羚冷着脸寸步不离地跟在身边,行动轻的象魂魄似的,使得贺云初不顾忌他都不行。 贺云初性情寡淡,也不是那种很会附庸风雅的人,所以武山镇外的山花虽然开的浪漫,却一点都提不起她的兴趣来。虽然是踏青赏春,在这种完全得不到自由的活动中,贺云初一下马就找个地方晒着太阳睡觉,晒到太阳西斜了再带着一行人晃晃悠悠地回返。 贺云初白天在外面睡足了嗑睡,晚上睡不着就闭着眼睛数床帘上垂挂下来的流苏,数帏幔的经数和纬数,快到天亮的时候眼睛才稍显酸涩,可就在要睡不睡的时刻,屋顶上一声轻微的摩擦声传来,积攒了大半夜的瞌睡虫瞬间被惊了个无踪影。 那飒飒的摩擦声却并没有停止,继续往西,似乎在一个固定的地方连续响了起来。这样的声音如果在白天,再敏锐的听力也不见得能分辨得清楚,但在暗夜里,尤其是经过声音的辨别这种特殊的训练斥侯,几乎第一时间就能猜得出这是砖瓦移动的声音。 西侧是主屋的主卧,也是元澈客居于此起居的地方,但贺云初有自知之明,依她的身份,扮的再象替身,这种越矩的事情也做不来。所以一入内之后,她便主动卧居于偏东一侧的耳房。 至于元澈……自第一日入府之后便再未见过他的踪迹了。 根据李崇教授的江湖经验,屋顶砖瓦的移动,随后一步应该是迷烟或者毒烟。为不引起外面人的警觉,贺云初只是稍稍怔了一怔,随即便下了床,屏住唿吸靠近窗廊。 外间的房间是末羚的住处,再往外就是平时照顾元澈起居的几个侍从的住处了。 贺云初没有直接喊人,但她知道末羚的内功好,一般象这样的动静应该会有所察觉,靠近窗廊也只是弄出了一点似小动物活动似的小动静,但奇怪的是,那呲呲的象老鼠咬着东西磨牙一样的动静,竟然没有引起隔壁任何的反应。 贺云初与末羚毕竟只相处了两日,彼此之间并没有多少默契,甚至还有些别别扭扭的,即便此刻末羚有意不搭理贺云初她都可以理解,更何况此时的情形显然不是如此。 屋顶的动静渐来渐轻,屋内已经有风透入的感觉,贺云初返回身迅速穿戴好,佩好武器朝外间的门口靠过去。 但是外间的门却象被什么东西因定了似和纺丝不动。这下,贺云初连最后的一丝侥倖都没有了。 迷烟的香味已经开始在空气中瀰漫开来,好在掀开的屋顶没有再进一步的动静,说明并没有人从屋顶下来。但是……既然揭开了屋顶却又没有人从屋顶进入,而又有迷烟的透入,那便说明,外面的人并没有想在不知不觉中行事! 第216页 相反的,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就是要逼着本想躲藏其间的人现身……贺云初躲在柱子后面,朝外间被掀了顶的位置看过去。 才刚刚寅时,正是人睡眠最沉的时候。夜色漆黑,外面的风从屋顶上巨大的窟窿里泄入,丝毫没有半点犹豫。 贺云初藏身在阴暗中,脑中飞快地转圜,她没想到仅仅一瞬的时间,敌人竟然能在屋顶打开这么大的洞口,或许他们行动的时间已经很长了,而她竟然醒着都没有听到动静…… 开了这么大的洞口放了迷烟人却又没下来……不对,迷烟是从隔壁透过来的,隔壁因为没有动静,想必末羚等人已遭了暗算。而躲在屋顶的人不下来,只能说明他们有比下来人更有效的办法对付屋子里的人。 贺云初脑中转了一转,之后几乎是连想都没想,抓出火石点燃了烛台边的幔帐。 丝绸幔帐遇到明火,燃起的火苗瞬间上窜,并迅速蔓延到墙上的挂画。 天干物燥,室内的陈设十之八九都是木制品,几乎是几个唿吸的功夫间,火苗夹杂着浓浓的黑烟迅速在空气中弥散,并朝着屋顶的窟窿扑过去。 乘此机会,贺云初打翻茶壶浸湿了布巾裹住头脸,匐地爬行,抓起床上的被子朝静室滚过去。 正如她所料,屋顶的人等不到屋内的动静,在浓烟散出的第一时间,密集的箭雨从窟窿里飞泄而非入,扎在屋内的各个角落里。 静室偏僻,因为是用来沐浴的地方,密闭性也相对更甚。刚住进来的时候贺云初闲得无事,仔细地观察过这几间屋子的格局。 如果猜的不错,如果此时冲破正门出去,在外面等着她的不是如雨的箭矢,便是刀光剑影。 贺云初的起蒙老师陶先生,人人都知道他是一位异常出色的国学大师,却很少有我知晓他的另一重身份:督建师。 陶先生出身于儒学世家,但他的岳家却曾是宋国大名鼎鼎的建筑世家,而这位出身于建筑世家的陶夫人,尤其擅长于算学。 陶先生的岳家到了他夫人的这一代再无男丁,所以便将唯一的家学悉数传授给了当时正在宋国游学的陶先生。而陶夫人还尤其擅长算学…… 这两样技能传到柳书辞这里,自知出仁无望的他便认真将这两艺着成册。贺云初在夏州的最近这三年,有相当一段时间都是在替陶先生审核柳书辞的这些书作,所以有些建筑上的窍门当时没太注意,闲时无事突然一想,又大概一探…… 越是精于算计的人,在建造府邸的时候越是留意后路问题,平时那些看似黑洞洞几乎没有出口的密闭之地,相反却会是留有逃生出口的最佳所在,就像在汾城偶见元澈沐浴一样,那样隐秘的出口,完全出乎意料…… 恭桶之后最污糟的墙,果然通向府衙的后院。不过那条黑幽幽的暗道,自建成之后可能就没有使用过,阴暗潮湿不说,里面各种腐烂的气味,几乎至人窒息。 等贺云初安全“抵达”外界的时候,第一时间放松心肺畅快地唿吸了两口新鲜空气。 可随即这轻松感觉就没有了。 几乎是与这处暗道隔着一片废物垛的地方,传来了噪杂的脚步声和刻意压低了的说话的声音。来人数量很多,有足足四五十人,而最要命的,是这些人竟然用的是极熟练的斛律氏旧语…… 虽然只是寥寥数语的问答,但来人的身份和他们的目的,贺云初心中已有了十分的把握:他们是制造混乱乘机来救人的陇佑的斛律氏褚遂人。现在想救的人已经救出,这些人是前来接应在里面制造了混乱的那一拨人的。 因为不同宗,而且没有实际的来往过,贺云初并没有冒冒失失的走出去跟他们打招唿,也没这个必要。但就在她还想继续隐蔽等他们离开后再出来的贺云初却万万没想到,对方的队伍里还有除了辨别声音等技能的高手,尽管贺云初已经屏住了唿吸,但她的的行踪还是在稍稍的屈伸了一下腿脚的瞬间被人识破了。 贺云初不得不在一片雪亮的刀光中走出了隐蔽体。可下一刻,她无论如何没想到,直面对上的敌人,竟然是她日思夜想了数年的韩砗! 她一头一脸的秽物和泥土,以此生最狼狈不堪的形象出现在了虽然衣裳褴褛,但面容洁净的韩砗面前。 韩砗狠戾的眸光注视着突然从暗影中走出来的人,待他看清面前手人是谁时,出现在眼底的震惊比贺云初只多不少,只是下一刻他眼中的狠戾就被懵懂取代了。 贺云初从没见过表情如此乖戾的韩砗,在她的印象里,韩砗一直是温文尔雅,高卓醇良的贵公子,是她此生唯一倾心待之,却自弃如同云泥般的存在。哪怕是在他附在她耳边轻声允诺:‘此生你是我唯一’的时候,她心底还在忐忑的那个人。 她一直这么努力,一直这么坚强,一直这么隐忍一直这么自强,只为了某一日站到他身边的时候,不再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不再觉得自己微小被他睥睨…… 可为什么她几乎在与他等时身高的时候,他却变得如此疏离…… 贺云初往前进了一步,两步……四周,雪亮的刀光剑影齐唰唰地逼过来,她像完全没有知觉一般的,眼前,世界,天地间只有一个人,只有她的韩砗哥哥,她日思夜想的人! 第217页 眼前渐渐有些湿了…… 这管之前她心思多动性情有多飘乎不定,但此刻所有的东西都抵不过眼前的这个人,让她甘愿放下一切,趋之若鹜地朝他奔过去,象曾经那样,伏在他胸前,靠在他肩上,畅快地哭泣,开心地取闹…… 韩砗眼底的懵懂在贺云初朝的走过来的第一时间收的不留丁点痕迹,他犹豫了一下,朝后退了两步,向身后的队伍打了个手势。阴暗处,一支队伍迅速分散,在贺云初刚刚藏身过的地方搜索了一遍,显然是在寻找她的同伙。 贺云初眼中的表情,脸上的神情,哪怕是在光线幽暗的夜间他也看的一清二楚。但那有能如何呢,眼前的万种风情千般愫,都抵不上他周国为他而来的这数百弟兄的性命更重要,更何况那些愫都已成了过去式,成了旧情…… 韩砗咬了咬牙,朝身后发出快速撤离的命令,随着身边人数的减少,身前身后的空旷,越发给人如同置身于万里冰川的寒意。 韩砗没有走,也没有允许贺云初再向他靠近,而是用他那特有的清醇男音,不他现在已经过了变声期,那声音比清醇沙哑了些,低沉粗重了些,更显得成熟。是的,他现在已经过了冠礼之年,已经是成年人了。 但是成年人发出的声音,竟是如此令人难懂。贺云初只看见他轻轻启动双唇吐出了三个字:“杀了她!”,她还在想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还在品味…… 眼前已经有刀光噼了过来,贺云初怔怔地盯着眼前的人,完全忽略了那迎面而来的寒意……直到“咣”的一声,一道闪亮的火光在眼前划亮,紧接着身体被一个大力撞开,她才有些回过神来。 韩砗狰狞的面目离得越来越远,身后留下的人跟小虎厮杀的难分高低,他似乎并没有丝毫怜惜旧情的意思,即使撤出了防范之地也没有下令让围攻贺云初的人退回去。 贺云初从没见识过小虎的身手,更不清楚这种时候他是怎么突然出现的,不过这些都不是她现在想关心的问题。她关心的问题,早已不是生死,而是韩砗的疏离狠戾的眼神,和他那冷硬的语气,她记得以前他生气的时候会用这种语气跟她说话,却没从见过他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贺云初颓丧地瘫坐在地上,望着韩砗渐渐消失在夜色中不见了的身影,世界象在眼前瞬间黯下来般的塌了下来…… 一切都不復存在! ☆、谋局(二) 这是一个阴冷寒气袭人的地方,无处不在的冷风象从地狱里吹来的阴风一般渗入骨髓,让骨隙间无处不透着酸涩麻软,身上象是爬满了尸虫,钻入身体的各个地方咬噬撕扯,饮血抽髓……在这个黑暗的地方,唯一的知觉是“冷”。 “少主,少主……”声音象是从世界的另一头飘过来的,即飘渺悠远又真实可闻。 贺云初狠狠地咬了咬同样酸涩的牙根,挣扎着让自己睁开眼睛,明知道什么也看不见或是明知道一睁眼满眼都是令人噁心恐惧的场景,她还是强迫着自己醒了过来,哪怕是睁着眼睛看着自己的身体被无数尸虫吞噬干净,哪怕看着自己的森森白骨在潮湿阴暗中渐渐地腐烂…… 眼前的情景并不象昏迷中感觉到的那样可怕,天虽然不晴朗,没有明媚的阳光,乌云密布着,几步之外的树叶上甚至还挂着晶莹的水珠,但周围的一枝一叶都清翠的明艷纯净。 地面上湿漉漉的,显然是雨过不久,头顶上用枯树枝搭了个小棚子,但依旧挡不住往下滴落的积水,身下铺着一屋枯叶,也早就被浸湿了。 小虎一张苍白的脸看到贺云初睁开眼睛,瞬间泛起了红光:“少主您终于醒了,您要再不醒……”他话没说完,声音中已带出了哭腔。 贺云初挣着坐起了一点,感觉浑身都痛,连肌肉都跟着象被撕扯着一样,怪不得梦中会有那么恐怖的情景。 身体一动,连带着摇动身后依靠的大树也跟着颤了颤,树叶上的雨水落下来,透过棚子滴落到贺云初脸上,让她跟着打了个激灵,人倒是越发的清醒了。 她强打起精神笑了笑:“我要再不醒你就去上吊。”虽然只是一句打趣的话,却没想到望着她刚刚还挺高兴的小虎,却象个孩子似的“哇”一声哭了。 “哎你哭什么……”贺云初有些手忙脚乱,伸手在小虎乱蓬蓬的头顶刚搓揉了一下,瞬间就感觉不对劲,一抬头,一步之遥的地方,站着一个熟悉的人,正一脸怒气地盯着她落手的地方。 妖孽啊,他怎么在这儿! 贺云初心中瞬间惊雷滚滚,这一阵她受到的打击比她这一生经歷的还要多,多的她都有些怀疑人生了! 面前站着的是元澈,一身粗麻布衣打扮,头戴纶巾却面如冠玉的元澈! 他得是受了多大的劫难才会沦落到这番光景……不对,他这身打扮,怎么跟小虎,跟他身后的那个小厮……象从一家出来的孪生兄弟,唯一有身份差别的贺云初,此时没有比主子更像主子了,就是身上的衣服太泥泞不堪了点,但气势上……显然胜不过某人。 贺云初的视线才刚刚从元澈的脸上划过,便接收到了他由内而外满满的恼并怒着! 第218页 贺云安装的手从小虎乱蓬蓬的头髮上收回来,用眼神问小虎:怎么回事?突然之间小虎从暗黑里冒出来也就罢了,怎么一睁眼,这已经数日不见踪影的元澈也出现了?都是属蘑菇的吗! 元澈似乎没想跟她解释什么,也没打算让小虎解释,眼角视线转向小虎,尔后,小虎脸上眼波中便带着一百个不乐意,却又怯怯地起身离开了。 贺云初与元澈无语对峙,两害相轻。 贺云初毕竟是个未成年的孩子,而且还是个女孩子,族人再重重不过女儿家的心事。此刻她还沉浸在韩砗离去后的阴影里,全天下的事此刻在她心里都变得无足轻重,更何况是一直视她为棋子的元澈。 要杀要刮随便吧,左右就一颗心,在哪儿碎了不是碎,死在哪儿又有什么区别! 贺云初虽然醒过来了,但整个人看上去却都还是颓废的,象刚熄了火的砖窑,余温尚在,但空旷的火膛里,已经没有了可燃物。 元澈瞥了她一眼便转过了身去,抬脚在前面的树上踢了一脚,使得树上的积雨瞬间飘落下来,他如此反覆了几次,终于把树上积留的雨水都抖落干净了,才从身后的空地上抱过来一堆树枝铺在树下。 “我们得挪挪窝了,这天气,雨今晚还得下,你别老坐着,过来帮忙。”他张罗着,是想重新搭一处窝棚。 贺云初脑子里依旧木木的,但对环境的敏感是与身俱来的反应。 现要栖身的这片树林并不大,一眼就可以望到头。而且在离他们身边不远的地方,小虎和末鹿正一人手中拿着一截树枝要四周拍拍打打,显然是在清除附近的毒蛇。 虽然才下过雨,但空气中野物和兽类的气味愈久瀰漫,并没有因为空气的湿润而消散。 除了面前的人,随时会有毒蛇勐兽出没地方,同样的危险。而小虎和末鹿这种单独和分散的行动,如果遇上勐兽突然袭击,身边的人想帮忙都不不及。 贺云初的眸光越过元澈,在林间睃了一圈,对危险的敏感瞬间取代了压在她心中的沉重的忧伤,几乎是瞬间,就象身下被什么毒物蜇了般的弹跳起来。 “小虎回来。” 贺云初的声音原本就沙哑中带着磁吸一般的醇,现在寂静的林中突然听她喊了这么一声,跟着的几个人几乎同时身上的汗毛倒竖了起来。 贺云初是小虎对的主人,对主人的话,他几乎是盲听盲信,所以在听到主人召唤的第一时间,甚至连犹豫都没有,撇下身边的同伴,淌着泥泞就朝贺云初奔过来。 或许是贺云初突然站起来的样子有点瘆,也或许是她的声音在空寂中令人很不舒服,元澈甚至有些嫌恶地瞪了她一眼,又继续手中的事情。 贺云初看着元澈在湿漉漉的地上忙活着,抬头望了眼天,又朝远处眺了一圈,漫不经心道:“用不着等到入夜,最多两个时辰就会下起来,而且还不会小,你选的这个地立正好处在雨水的缓冲区,如果下大了引发泥石流,很容易就会成为灾区,就不能找个更可靠的地方吗。” 她没有告诉元澈周围危险气味的临近,人一旦认识到灾难的不可战胜,原本斗志会瞬间散失,如果危险恰恰在此时出现…… 元澈停住手是里的动作,斜睨了贺云初一眼:“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昏迷了三天,我们背后又有人追,能找到这么个藏身之地已经不容易了。” 三天!!贺云初登时瞪大了双眼:“你说我昏迷了三天……怎么……可能?” 元澈没好口气的瞪着她:“你的侍卫告诉我你中了迷烟,可看你这情形……看着倒象是生无可恋,是不是遭了滚雷,吓着了?” 元澈这番故作的态度完全是有意的,但贺云初心里沉的象压着座山,也丝毫没在乎被人奚落的尴尬,眼睛巡视着远方,蹙了蹙眉头岔开了话题:“追兵既然没追到这儿,山路泥泞想来也不可能追的更远了,换个地方吧。” 元澈的话虽然令人不舒服,但此时还不是斗嘴的时候。什么事都没有比保命更重要。 贺云初说完拔腿就走,元澈还有些不甘,但毕竟贺云初是在边地长大的,就野外生存这种事,他要说不行,他们这几个人当中,还真没有人会拿出更好的办法来。 贺云初深夜昏倒不醒人事,是小虎仗着一身功夫才将她从乱刀丛中抢了出来,逃出府的时候又正好碰上刚从定州回来,跑了一路连府衙的门都没进,就被埋伏在周围的人马拦截下来,正在厮杀的元澈。 原本已经逃出了重围的元澈一看小虎背上贺云初的情形,说什么都不肯独自走了。琉璃没办法,带着人復又杀回重围,最后一人留下断后,掩护着元澈和贺云初跑了。 四个人只有两匹马,末鹿不敢和主子同乘一骑,可小虎紧紧护着贺云初又不肯撒手,四个人别扭了好一会儿,才在琉璃歇斯底里的吼叫声中妥协,由元澈带着贺云初,两个僕从在后断后,一路朝南没头苍蝇一样的跑出去了。 天阴着,天亮后又下起了雨,等能辩明方向的时候,元澈才发现又回到了当初离开时的斧口镇。 身后的马蹄声依稀可辩,如果不出所料,这拨杀手是冲着取他性命来的,不巧的是贺云初留在府衙做了挡箭牌。 第219页 元澈对贺云初,心中即存着不忍还掺杂着愧疚,在侧隐之心作祟下带着他们主僕二人一起逃,却没料到自己对定州境内的地形不熟悉到荒产择路。但唯有一条他倒记得,黄之敬手中那张地图,牛蹄山的地图。 最关健的是据黄之敬讲,牛蹄山山大林深,芳草鲜美,落英缤纷,野径云低树,百鸟相继出,春来山花峭,秋来果满枝。牛蹄山地处定汾两州边界,却因种种原因即未划入定州也未划入汾州,而且进山的道路狭窄,不利于大队人马行进,整座山又易守难攻。如果避世循形,是绝好的一个去处! 即到山下,元澈才突然明白,什么避世的幽境神仙的福地,完全是黄之敬随口胡邹,在他面前画了一张饼。现在倒好,别说山脚下看护山林的荫户农庄,就是连一个完整的鸟窝也见不到一个,更可恨的是身后追兵似乎比他更熟悉这里的地形,无论他变幻什么道路,后面的人都能及时的追上来。 如果此刻黄之敬在面前,元澈连亲手掐死他的心思都有了! 好在最后还是出了意外,天公作美,突然下起了雨。而且雨后的路,似乎真的不利于大队人马在上面跑……山中道路土质疏松,遇水就成了稀泥溏,人马一多,原本看似平坦的路瞬间就成了陷阱…… 在这样的地方行进,马是肯定不能要了,步行的话……小虎护主,无论如何不允许主人假他人之手,坚持要自己背着走。 ☆、谋局(三) 连日下过阴雨的山,每一脚下去除了泥滑便是松软,一脚陷进去,另一只就拔不出来。贺云初喝止了小虎和末羚在前面踏着荒草探路的做法,直接踩实踏着泥泞,净捡裸露的地面下脚。 这样走下来的结果就是最后每个人都成了泥人。贺云初虽然没解释,但毕竟都是在外面混的,几个人也很快就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做了。 枯草下,即使有陷阱或者沼泽,不仔细辨别是看不出来的,一旦遇到危险,迈出去的脚想撤都撤不回来。 灌木丛中,野草茎下,小树林里偶尔有野兔野鸡和野猪窜出来,小虎和末鹿的第一反应就是要上去追,但他们很清楚,在这些野物的地盘上想猎杀它们,除了手中得有长武器,还得有足够的人手……元澈和贺云初两个显然没打算帮手,尤其是元澈,他在泥泞不堪中走的趔趔趄趄,生怕一离开末鹿的搀扶就跌倒滚一身泥,哪里敢放手让他去追猎物。 贺云初不吱声,是很清楚即使去追也追不上,但是,这些食素的动物会在这一带出没,说明这一带并不缺果腹的食物。 渐渐的,贺云初的注意力在脚下有留下动物蹄印的地方开始搜索,果然,一个红彤彤的植物半截露在外面,上面已被兔子啃掉了一大片。 兔子能吃的东西证明无毒,人也可以食用。贺云初叫小虎过去□□,这才发现这儿好大一片地方都生长着这种叫不上名字来的植物。 此处地势高低起伏不整,很显然已是一处小山包的山顶了。四周没有高大的杆被,所有的植物都低矮但长势茂盛,而植被底下不管是荒芜着还是正在生长着的,埋在土里的果实部分大多都有被啃咬之后的半残痕迹。 再往前走,地势出现了高低错落的层次,地面上不再有明显的积水,雨在这里下的似乎也不是很大,沉积下来的雨水大多都遍布漫野的坑坑洼洼里,形成了一个个形似池溏似的水泡子。水泡子周围,各种动物的蹄印爪印也渐渐多了起来。 小虎和末鹿兴奋地到处收集食物,贺云初举目四眺了一圈后,选了个相对平缓的低坡处,拔剑在地面挖了起来,手脚并用,连刨带抛的,不一会儿就在瓷实的地面上刨出了两三步宽广,半腿深的土坑来。 元澈愣愣地望着贺云初一头汗泥的忙活着,愣是一点忙也帮不上,不管她要做什么,她做的这些,他压根不会呀,尤其象动物造穴那样的刨土…… 四周没有明显高大的植被,但石头很多,遍布四野,即是阻碍一样的存在又是屏障一样的掩体。贺云初才刨了半截,抱着一堆食材回来的小虎就明白她大致想做什么了。 接下来的工作不用贺云初吩咐,小虎和末鹿几乎心有灵犀一般,很快,地面就就被石头磊出了一个半高的掩体,上面盖上枯枝废蔓,很快一个地堡式的草屋就现出了雏形。 为防野兽袭击,也为了把生冷的东西烤熟,贺云初将从石头底下和树蔓底下搜罗来的半干草蔓点着了,火堆下面挖了坑将食材埋进去,又将半干的细树枝架在上面,让火不灭又不往上窜,慢腾腾地燻烤。 地堡外面点着火,野兽不敢靠近,也可以为地堡取暖。有吃,还有住,当大雨再度光临时,在泥泞和不安中奔波了三天的人,终于松下了一口气,挤靠在一起睡着了。 四人当中,最属元澈身份尊贵,贺云初原本还担心他如何受得下这种泥溏里跋涉的苦,现在看着他为满身满脸的泥巴,才渐渐的放下心来。 摆脱了身后的追兵,在山上生存也不是问题,但接下来……他们不是野人,也没打算循世隐踪,寻找下山的路,跟找东西果腹同样重要。天气阴冷,在这种环境下长期食用生冷食物,妥妥的是在走向自我毁灭。 “你知道武山镇是什么地方吗?”贺云初正闭着眼睛假寐,连日来的事情很多,搅得她脑子里乱闹闹,尤其是韩砗的反目……正纷乱中,突然听到身旁元澈低沉如同呢喃般的声音,心中一悸,恍过神来。歪头看过去,元澈闭着眼,白净细腻的肌肤在潮凉的空气中更显苍白,表情支安详的象熟睡了一般。 第220页 “是不是生病了?”贺云初下意识地伸手触摸了一把他的额头,没烧,很凉,却也不是生病之后的冰凉,基本上算是正常的了,可他这脸色却苍白的有些过份了,而且这梦魇般的声音,都不正常。 元澈依旧闭着眼,却伸手将她的手捉住拿下来:“武山镇是邵煌的祖地,离定州府相距不过八百里,我在此地的行踪也从未瞒过他,竟然有人大张旗鼓的乘夜来袭,你不觉得这其中会有什么变故吗?” 贺云初的脑迴路还在元澈不似常人的苍白上,根本没听进去元澈的话,又重复了一句:“你脸色这么白,手这么凉,是不是生病了?”自己的手被他捉在手心里,象包裹着一层冰。在这荒山野岭的地方生病可不是小事。 元澈终于睁开眼,也歪头朝她看过来:“我生来如此,较常人体寒,也怕冷。”他的声音很低,像吟语,但距离近,几乎是贴着脸颊的距离,湿润的唿吸洒在贺云初脸上,才让贺云初确定他说的话并没有掩饰身体的不适。 贺云初嗯了一声,一转眸才发现紧靠着石壁原本睡熟了的末鹿竟然绷着眼睛,见贺云初看过来,眼神中竟然有些可怜巴巴的乞求! 这是什么表情啊?他想表达什么? 元澈的注意力还在刚刚思考的事情上,见贺云初走神,很不高兴的捏了一把她的指骨。贺云初一吃痛,赶紧收回视线。 “是陇佑那边的族人,来接韩砗的人。”贺云初说完,感觉元澈的眸光象一把刀子,有些心虚地垂下了头。 不过眼神中的不悦也仅仅是瞬间,瞬间之后,元澈的眸底恢復了之前熟悉的幽深。这种不带任何情感的眼神,带动的一直在神游中的贺云初也恍了过来,脑思维也跟着朝这个问题沉了下去。 这一沉,就发现了问题。 乘夜袭击武山镇衙的人少说得有两百多人,而镇衙内的护兵加上衙役杂使,则少说有三百多,但入夜之后,连向来警觉的贺云初都没察觉到任何异常,说明陇佑的这伙人与武山镇衙的人暗中是有来往甚至可能互通消息的,毕竟元澈将韩砗囚在暗室中的事知道的人很少。 也许武山镇衙的人,元澈身连的人也不干净,那么这个人…… 光是这么一想,贺云初后背就是一层冷汗。如果元澈身边果真不干净,那么隐藏在废砖窑的那些族人……若有人拿他们作文章来要挟元澈什么,做为棋子的他们绝对不会有活路。 “我们必须得尽快出去。”元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象默念似的冒出了这么一句,身边的人却没人觉得他的这句话有什么意外。 天总是阴着,雨总是不断,他们四个人都不是野人,即便是富有野外生存经验的贺云初也不认为久居于这种地窝子里的行为会利于接下来的行动。 武山镇地处渭水南麓,空气湿润气候偏暖,春末夏初时节,到处已经麦苗青青,菜花盛开,放眼阡陌,处处花团锦簇,很是繁盛一片了。 但是牛蹄山上的春天却淹没在无穷无尽的春雨里,这样的春雨,在武山镇这样的地方是极为罕见的。依据贺云初对天气的了解,这样的阴雨估计还得断断续续的持续几天。 所以除了生存,逃离也是眼前的大事。 但是,逃离得有方向,在没有地图没有地标物可参照的情况下,探路这样的事便成了作为斥侯出身的贺云初当下的要务。 贺云初披上自制的蓑衣走出地堡的时候,小虎一如即往的带着他们所有的行囊跟了上来,被贺云初回头一记狠狠的眼神瞪了回去。 小虎不上斥侯,甚至没有在军中歷练过的经验,别说打探消息的本事,即便是与队友最简单的配合都不会,带着这样的搭档上路,跟自投敌阵也差不多了。 贺云初离开后雨终于停了,但阴着的天并没有出太阳的迹象,更没有放晴的可能。各种小动物乘着雨停纷纷跑出洞穴来觅食,顿时让小虎和末鹿兴奋的跃跃欲试。 但接下来元澈的一句话,顿时给他们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没有弓箭,你们跑得过这些畜生吗?” 二人面面相観,瞬间无语。元澈的话虽然有些打击积极性,却也不假,在这种骤雨初晴的时刻,动物们出来觅食,警觉性比以往更强,稍有动静瞬间就窜得没了身影,如果没有快弓,想徒手逮住他们,的确比攀崖还难。 不过走的时候贺云初教过小虎如何在空地上套住一两只心存侥倖的贪吃动物,但前提是必须先捨得他身上仅存的两块干饼。 贺云初一人外出吉凶未卜,去归不定,元澈独自守着地堡前的火堆不敢熄火,远远地看着埋伏在草丛后面的小虎和末鹿,内心纷乱。 雨停了下,下了又停,断断续续淅淅沥沥的折腾了两天之后,主僕三人的第四拨烤野味刚刚吃完,浑身泥泞披着蓑衣的贺云初远远的出现在了久雨初晴之后的视线里。 天其实还算不得晴,只是比起阴暗天来说,光线强了不少。发现在泥泞中蹒跚而来的身影,元澈还没来得及反应,小虎已象一只野兔般的窜了出去,眨眼间身影就离开了十几丈。 的确是贺云初回来了,她除了浑身上下都是泥浆之外,精神却明显比守候的几个人都要好。她没有进地堡,展开身上的蓑衣,将背上的褡裢解下来,拿出里面用油布包裹着的蛋饼和菜糰子,皮制的水袋里有清水,还是热乎的,这样一来,看到食物的几个人象被久困于绝境而终于见到亲人般,脸上的表情即惊喜又悲切。 第221页 贺云初不语,元澈静静地吃着东西,偶尔望她一眼,两人都有些心照不宣的沉默。 沉默背后的现实也许并没有他们想像中那般乐观,但已经处于这种境地了,再难,也不会比现在难吧! 但接下来,贺云初告诉元澈的事情,几乎让元澈比如坠深渊更加的绝望和惊恐。 武昌王姜恆反了,邵煌带着整个定州军大营的人马投了姜恆,现在,定州全境都是反臣的天下,已不再有梁国的疆土。 贺云初从夏州出来,在汾城就已将身上有关于营中的印信之类的证物留给了游七,游七手要负责接应躲藏在大圆山的族人,处理伤病的事务,将那些证明身份的东西留给他比带在自己身上有用,所以这一趟下山,她不能以军中身份直接找地方官员,只能冒险启动飞云令让九宫阁打探地方消息。 武昌王的领地横亘于梁国东西半径,坐拥有梁国十之三四的疆土,他一旦举旗易帜,除非梁王乐见划疆土给自己的亲兄弟这种手足一家亲的局面,否则,天子动怒,倾举国之力讨伐,战火一起,遍地狼烟,生灵涂炭。 做为阻止叛军继续西进的屏障,夏州军肯定会有所防范,贺云初的休沐浴期要提前终止了。 九宫阁在探听到地方消息的同时,还另外探到了一条消息:益州军司务营营将司马云在径川被泾川守将以宴饮为名骗入府中诱捕,之后被秘密押送至渭南,几番辗转又被姜恆当礼物送给了西胡,目前被关押在西胡与渭南交接的延庆。 听到这个消息后的贺云初几乎连片刻都不能等,恨不得即刻就起身奔向延庆。 从西胡的大营里捞人无疑于虎口拔牙。 一个小小的地方镇府竟然敢袭击皇子的下榻之地,先前贺云初绞尽脑汁想不通的事,终于拨云见日看到了一些眉目。但接下来的事却更不好办了。 姜恆造反,如果元澈落到了这位反王的手里,那将会是一个很有价格与梁帝讨价还价的筹码。 除非这位梁帝不在乎这个儿子的生死。 但不管怎样,贺云初是无论如何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的,不管身为西北军的一名中层将领,还是作为元澈的“朋友”。 贺云初吩咐暗卫去办事,她放心不下还在牛蹄山中避乱的元澈,带了些食物和干净的衣物,匆匆返回。 按照贺云初的计划,九宫阁有足够的能力可以将元澈护送回京城,然后由他亲口将武昌王造反的消息禀报给梁帝,让当朝有足够的时间制定应对之策。在武昌王的势力还没有膨胀到不可控制之前,清除这股逆流。 贺云初千算万算,却没算到元澈对她的计划压根就不当回事,并以嗤之以鼻作了回应。 贺云初急得就差跳脚,这个人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自负成这样,他难道不知道在这种局面下自己一旦落入反王手中会有什么后果吗?还是他自信加幼稚的以为这位武昌王是他的亲叔叔是梁帝的亲兄弟而不是作出逆流而反的事! “西北道和定州的局势不是你想像的那般简单,贺云初,你有没有想过,武昌王造反的消息怎么会在这个时候传出来,不早不晚,刚刚是西北道生乱的时候?” 贺云初气结:“西北道原本好好的,如果不是你派人扮了铁英的人马在许峥眼皮底下搅事,也不至于……” 元澈冷笑:“西北道暗地里早就暗潮涌动了,我只是做了把那些暗地里的勾当翻到明面上来的推手而已,西北道的这把火迟早会烧起来,早发现苗头比等火起了再去扑救要有效果的多。你只是个下阶军官,对于上层的那些蝇营狗苟之事还不甚至了解,反正我说多了你也不会信。” 元澈打点好自己带着末鹿准备与贺云初分道扬镖,但贺云初还是有些不放心:“你身边就一个人,这样出去很危险。” 这回元澈笑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忘了我是皇子,而且手中还有十万联军。” 贺云初无语:“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么嚣张,唯恐天下人都不知道你的身份,还有,那十万联军,如果真在你的控制之内,怎么会有人敢袭击一个小小的武山镇。”这人得是有多自负才会蠢成这样啊! 贺云初始终没搞清楚,既然手握数十万大军的调动特权,象这样的联军主帅,哪怕胸无统兵之才,哪怕是做为旗帜一样的存在都是不能离开帅帐的,即便离开,前行一步,动辄都会有数百甚至上千的卫队相护。而元澈却动不动就带着一两个随从,甚至一个随从都不带就轻身出营了。 除了是联军的主帅,他还是大梁的皇子,母族虽已势微,但他的生母生前毕竟是贵妃,所以也是有机会荣登大梁江山的后备人选。有这么两重特殊的人份还能肆无忌惮的四处乱跑,如果暗地里没有一支可倚仗的势力做他强大的后盾,是个有脑子的人都不会相信。 但这些考量,还不是贺云初目前与元澈之间的这点交情能问得着的,她也不敢,即便是问了,元澈也不会答。 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劝不动,贺云初也不会不识趣地去拿自己的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分道扬镳,从此相忘于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