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造》 第1页 《神造》作者:华莳 文案: 攻控小故事again!一个想死的攻和不想攻死但无能为力的受 内容标籤: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吴恪行 ┃ 配角:沈如海,陈艾 ┃ 其它: 【】 第1章 第 1 章 0. 在吴恪行最后的葬礼上,他的情人们站在墓前,站在雨中,谈论他,缅怀他,为他献花。 第2章 1 1. 这座城市的落日十分温柔。在夕阳沉落时,云层缺少燃烧的热情,每一天傍晚,不到半小时,落日就以一种和平交接的方式向夜幕妥协。如果抓紧这三十分钟空闲,有情调的诗人们还能切实地“漫步在落日余晖中”。然而在这儿,落日余晖是局限性的,拘谨的,没有火烧的晚霞,只有暧昧的、纱似的橙红,只要在这城中,高低的楼顶,宽窄的街道,都被它不分嫌爱地笼罩下来。在这光影的轻纱之上,只适合写一写悲情小调,像史诗,像传奇,都算下笔太重。 沈如海总是在这夕光之中,才见到吴恪行。他经营一家理髮店,很有名气,即使是熟客,如果想选特定的造型师,在周末这样的热门时刻,也得先定预约。在庞杂的客人来往之中,沈如海见过很多美人。俊朗的男人,艷丽的女人,或者艷丽的男人,俊朗的女人。城中海量美色,他泰半得享眼福。然而,每天自时针指过五点,自太阳稍有滑落的兆头开始,他就盼着见到吴恪行。 要复述一种美貌的时候,人们往往从五官开始。额头的形状,眉毛的形状,眼睛、鼻樑、嘴唇、颧骨,如果特别值得被提起,再说起身材和举止。将一个好看之人拆分进每一块骨骼来分析,虽然索然无味,却容易使人信服。对于沈如海,这可算他的职业习惯。但是吴恪行,他见到吴恪行的时候,见到的是一个庞杂的整体。吴恪行这人,和他走进来的时机,步调,着装,光线,俨然是,正是一种密不可分的关系。如果谁要,谁敢将他走来的那一刻分开点评,都是在名画上用刀划去一片空白。 之前,之后,沈如海都没再遇见过这样的人。可以说,吴恪行甚至已经不太像一个人,他仿佛纯粹为了顺应沈如海的美学追求而出现,当他踏进来时,就像走进来一支活着的抒情诗,每一个标点,都打在沈如海期望的位子。 沈如海理所当然地迷恋他。他进行过长期观察,吴恪行不缺伴侣,男人,女人,俊朗的,艷丽的,短于一个周末,长达一年。给吴恪行剪头髮的时候,他像其余人一样闲聊,绕远路的客套话说完了,他终于问:“你有过很多……伴侣?” 这个词听起来不伦不类,但是人数太多,沈如海没法做一个好的总结。还好吴恪行听懂他话,贊同他:“很多人。” 他说话时平淡,似乎并不觉得滥情是耻,也不用于炫耀。在沈如海接着问下去之前,他又说:“我没有特别偏好的。当人们对我说‘我爱你’,我就同他们在一起。当我使他们感到痛苦,我就同他们分离。我没有……任何的偏好。” 沈如海愣住,太奇怪了,他心想,吴恪行似乎通读人心,提前回答他问题。他扶着吴恪行的肩膀站了一会儿,在双手之间,肩宽也是他最欣赏的范围。他迟疑地问:“你只为了满足别人的愿望?这不会让人很难受?” 感受到沈如海没有动剪子,吴恪行轻轻摇头,说:“你们的愿望不影响我。” 他说,“你们”。 这太奇怪了,沈如海看着他们面前的落地等身镜,擦得明亮的镜面上清楚地映着吴恪行和他两个身影,但是沈如海几乎已经断定,吴恪行不是一个活人。夕阳的余晖照耀这逢魔一刻,然而沈如海没有恐惧的余裕,他反覆地听见吴恪行说,只要人们对他说我爱你,他就同他们在一起。 他的喉结滚动起来。然而,在他像死刑犯把脖子伸向铡刀一样告白之前,他突然地想到,吴恪行没有偏好,那他该怎么分辨自己的情人们?怎么不叫错名字,记错喜好,赴错约会?难道像陈列玩偶一样,由一到正无穷,一路贴上序号? 又一次,吴恪行回答他,说:“我由欲望来分辨你们。” 沈如海听完,沉默下来。虽然他刚才也不曾出声,但此刻,他在心底也沉默下来。等吴恪行的新髮型被打理好,他该起身告辞的时候,吴恪行告诉他:“你可以向我请求。” 沈如海低着头收拾工具,拒绝他:“我现在只想得到你,和其他人一样。但我希望成为特别的一个。” 吴恪行微笑:“如果你想成为特别的,我可以实现这愿望。” “这不一样,”沈如海抬眼和他对视,“这是我该做的,不是你的。” 然而吴恪行还是微笑。沈如海算是明白了,不管他在人们心底看见什么,他看得见,却看不懂。 这是彻底不同于人的异类。然而每天五到七点,沈如海仍然把排班空出来,专等吴恪行的到来。他并不担心吴恪行露出獠牙将自己啃食光了,毕竟——他没有这个愿望。 在这个周五傍晚,吴恪行又来了,他之前留长髮,扎起来还能及背,在对于男人和长发的偏见中留长,这次过来,说要剪短一些。 沈如海几乎参与了吴恪行每一次髮型的变化,而每一次髮型的变化,又几乎源于身边人的变化。吴恪行的前任是位雕塑家,女人自己将头髮剪成了板寸,却很喜欢吴恪行留一头半长的头髮,几乎成了她的性//瘾点。这头髮留了半年,沈如海都等到心烦的时候,终于等到吴恪行来。 按照惯例,吴恪行由沈如海全权负责。他挂着总监的名头,却从洗头按摩开始亲手操办。他事无巨细,耗时是别人的一倍长,等他引着吴恪行坐到椅子上时,吴恪行已经昏昏欲睡,他一把偏长的发尾被攥在沈如海手中。沈如海把玩着这把半长不短的头髮,感受着它吹干水分的蓬松。他的剪子在边上,悬而未决。 虽然是吴恪行要剪头髮,他却不担忧自己短髮的美丑,这头髮长在他身,像他身外之物。沈如海替他犹豫,问他:“真的要剪?” “剪吧。越短越好。” 吴恪行一声令下,那把犹豫的剪刀就立刻落下。吴恪行虽然号称满足别人愿望,沈如海却反其道而行,事事听从他的吩咐。这有点取巧作弊,沈如海常想,这样会不会对吴恪行来说,就特别一些?可惜他自己心里也清楚,世上并不缺别人将吴恪行捧成宝玉明珠,对他百依百顺。 等沈如海给吴恪行打理髮型层次的时候,吴恪行打了个哈欠。沈如海不必要地担忧他无聊,起了个话头,问他:“这次又是为什么分手?” “这一次……她说我太像她的理想,让她丧失自我。但是当我偏离她的预想时,她又痛苦。这是自我矛盾,我无能为力。再接下来,她要开始恨我。还好她并不希望我继续留在她身边,所以这次我离开得很轻松。” 第2页 即使不用问,沈如海也知道必然是对方的问题,因为吴恪行永不出错。一个完全的理想型,确实有资本将任何人逼上绝路。沈如海仿佛有自虐倾向,每次都刨根问底地询问吴恪行上一段爱情的具体事宜。他像个听名师讲堂的高三学生,着急而详细地做笔记,把每句话每个字都拆分合併地分析来去。这是求爱的一条苦路,只有积攒无数前任的败绩经验,他才能成达成目的,成为唯一的,特别的那一位。在这一课,沈如海记下:从一而终地追求,如果要做出抉择……那就捨弃自我。 最后一剪子落下,沈如海替吴恪行吹掉罩衫上的碎发,短髮也很衬他,英俊利落,披一件风衣就能走到英雄本色片场里去。吴恪行敷衍地打量了一下自己,眨眼朝沈如海致谢。但沈如海清楚这效果无关自己的手艺,只在于这是吴恪行。毕竟是吴恪行,他永远地符合审美,永远,永远地满足欲望。 第3章 2 2. 这座城市空有一副温柔的假象。在这里,当慈爱的白昼与暧昧的黄昏相继落幕,冷寂的夜晚就登台。每个时段都有各自的效忠之主,当第一盏夜灯亮起,这座城市就服从于罪恶,而大多数罪恶的暴行,都很听陈艾的话。 吴恪行从沈如海店中出来,赶在昼夜相接的时刻,赶回了陈艾的家。这座双层小洋房的格局和陈艾的身份不太相称,过于精修打磨,过于居家,堆砌过多不必要的细节与装饰,不过陈艾说这里适合吴恪行,带他住进来,吴恪行也就默认。 和他相比,陈艾也不过刚刚回来,站在大厅里看才送来的报告。报告不太顺心,他习惯性地点着烟,吴恪行开门时钥匙撞着叮噹响,提醒他一下把烟按灭。吴恪行对他抽菸,喝酒,赌博,经营人命,都不多问,反而他想问吴恪行今天怎么晚回。不过一抬头他就忘了话,亮着眼睛问吴恪行:“怎么剪头髮了?” “心血来潮,”吴恪行摸了把自己刚修好的短髮,朝他笑了笑,“还行?” “非常好,”陈艾一只手顺着他的发旋抚摸,“我更喜欢你这样。在外面吃过了吗?” 吴恪行把他的手拍下来:“还没,好饿。今天想吃辣。” “那你等会,”陈艾按着他坐在沙发上,“饭已经蒸了,我现在炒菜。” 吴恪行转头从沙发背上往后望的时候,陈艾已经走进厨房,边走边系围裙。 陈艾擅长做饭,这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秘密。在他经营的生意中,这秘密无关什么利弊,所以也少人提起。在他交往的人群中,开口让他花钱的很多,开口让他做饭的却少。日子过久了,他自己也觉得这像一条分界,私事公事,专情滥情,隐秘而亲近的,泛泛而敷衍的,都受这界限划分,泾渭分明,无人越界,也就没有动心的麻烦。 他还没有——见过吴恪行这般人。简直像,无疑是个盗贼,见面两月已经像他俩一同生活了二十年,不容置疑地在自己生活琐碎里安营扎寨。陈艾在厨房里切菜时,想起自己和吴恪行第一餐饭,在西餐厅里,吴恪行的手越过细瓶里单插的玫瑰花向自己伸来。他手指偏长,指甲修剪圆润,路过蜡烛时,宽阔的手背上映着小片雀跃的橙红。这样一只手伸过来,停留在陈艾颈侧,指尖蹭着他西装领口。陈艾扬着眉毛,等吴恪行一些合气氛的说辞。吴恪行开口时没有显得斟酌,他说:“黑色不太衬你。等哪天有空,我帮你多挑几个色系,或者我们一起。” 陈艾失笑,他闷头咳嗽了一会把笑声咳回去,才想到夸词:“恪行……恪行调情很特别。” “我在认真说话,”吴恪行把手收回去,递给陈艾餐巾,“如果想听情话,你记得先告诉我。” 他俩从餐厅出来,陈艾没带保镖自己开车,但和吴恪行一路走回家去。市中心晚上没有歇下的时候,他俩也成霓虹光照里并肩的一对。吴恪行走路时扯着自己风衣领子摇晃,离餐厅足够远了,仍然觉得沾染一身香氛气味,还有女人们的香水味。陈艾听他念一路,看得好笑,保证他:“下次我会记得开包间。” “说到底,我不爱在外面吃,约会也像应酬。阿陈会不会做饭?下次请我在家吃?” 这提议让陈艾愣了一会,一下落后吴恪行几步。吴恪行困惑地回头看他,冬风吹着的这时候,路灯光照满吴恪行侧身,他像从圣经插画上走下。隔这几步,陈艾和吴恪行像站在光影两端,隔来很远。这想法来得莫名,他向吴恪行走去的时候,就已经被抛在身后。等他重新站在吴恪行身边,答应说:“好啊,以后都做饭给你。” 两个月之后,陈艾已经习惯从厨房里端菜出来招唿吴恪行。时间不过五点半,一层採光不好,吴恪行已经开了饭厅吊灯。他踏进这栋楼第一步就挑剔过光线,陈艾仍然站在他身边听,听完过后,唯一想到的解决方法是安排手下重换一栋出来。电话刚要接通,被吴恪行伸手过来按断,他转头的时候,看见吴恪行好笑又无奈地看他,批评他:“陈老闆,搬家不是你这么搬的。你看,我们俩一起走进来,这是我们俩的家。拜託你有点归宿感好不好?” 陈艾手里还握着手机,又愣了一会神。他想,世界上会有这样的人吗?会有人找准他的界限,温柔地,不留余地地踩踏进来?这样的人,会是一个活着的,正站在他面前的人?陈艾不缺私下调查的手段,从吴恪行身上调查上来的是一部厚实情史,他从头翻到尾,明面上的谈情说爱看得够多了,没有明面下的戏份。事情比阴谋论简单一些,他发掘了一位梦中情人,之前属于人们,现在属于他。 一位梦中的,天生的,情人。他的。 陈艾在走神被察觉前笑起来,手机扔上沙发,同意吴恪行:“好啊,那以后我都早回家。” 吴恪行走近餐桌的时候,陈艾替他拉开椅子。他把筷子递给吴恪行,看着吴恪行欣赏自己手艺,这次是由他,问吴恪行:“我们俩会一直这样过下去?” 吴恪行没有奇怪他在餐桌上问一辈子的问题,抬头看他一眼,对他笑了:“如果你一直是这个愿望,当然会的。” 第4章 3 3. 这座城市,是片假灯火,人们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到年关,到团圆的圆满时候,人们离开它。沈如海除夕夜出门的时候,城市只留下了它的空壳,高楼高树仍然簇拥一处,真正活着的部分却已经离去,一个行人也没。在工作日,城中任一条公路都要堵车,现在沈如海却得以在宽阔大道上狂飙疾行,别人回家吃年夜饭时,他赶去市医院。 这本来不关他的事,他打电话给吴恪行,本来只想说除夕快乐,一遍电话却没打通。他握着手机出了会神,知道吴恪行现在同陈艾在一起,一年一次的好日子,大概确实没空。过一会,吴恪行来简讯解释:在医院里手机静音,刚才没注意,不好意思了。 沈如海回问:怎么在医院?生病了? 又过一会,吴恪行才发信来,每个字都说得很轻:出了点小意外,已经没事了。 第3页 沈如海给自己沖了热咖啡,在升腾的水汽里看着这条简讯。他父母早逝,过年没有好找的热闹,只身一人在这城市,不用访亲走友,也不用操劳饭桌。这段全城歇业的日子里,他常常床都不想起,更别说出门。但这时候他看了这十来个字,滑出输入法,缓慢地打字回去:在哪个医院?我去看你。 一路上没有开着门的花店,他只能两手空空地下了车。吴恪行是不会在意的,但就他个人而言,他希望在各式细节上替吴恪行还原一般人类的做派。此刻他站在医院门前,有些约会忘带钱包的窘迫。 和陈艾扯上关系,吴恪行理所当然地住顶层单人病房。他提前打过招唿,沈如海才能在保镖们审视的目光下推开病房门。进去前他没有多想,只把这当做陈艾一贯的排场。推门之后,吴恪行转头看过来,他却呆在了门边,愕然地看着吴恪行右眼边一块纱布贴。 不止是那只眼睛,吴恪行全身情形都比他想的严重许多。他右手打了石膏,左手在挂点滴,右眼边的伤口,稍稍往里偏移一些,就要伤在眼睛上。沈如海连路都忘记走,站原地磕磕绊绊地问吴恪行:“怎么……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会这样?这么,这么严重?” 吴恪行没有急着回答他,病号服外的左手拍了拍床沿,招唿他:“过来坐。”等沈如海在陪床的凳子上坐稳当了,吴恪行才解释说:“因为陈艾,卷进了一些事。已经过去了,陈艾在处理后续的麻烦。” 他眉目间没有伤痛的难过,沈如海禁不住抢白他:“什么叫过去了?陈艾害你成这样,他自己知道自己身份,却没能保护你,你再和他在一起,还会遇到这种事,你应该离开他!……难道说这次你特别喜欢他,不愿意离开?” 一连串问完,沈如海自己就察觉了失言,愣了一会,既想道歉,又想听吴恪行回答。他没有等太久,吴恪行就回答他:“我没有……主动意愿。陈艾没有离开的愿望,所以我留下。” 这答案不出沈如海意料。他不愿面对吴恪行的直视,于是低下头去,看起来比吴恪行难过的多。这下他更清楚看见吴恪行的手,手腕瘦了些,手指比从前稍长,想必也都是陈艾无意识的细微偏好。在青筋明显的手背上,点滴管辛勤工作。 沈如海有些泄气。他自知自己现在情绪失控,这是人类面对意料外局面的本能反应。他没有见过这种可能,没见过吴恪行的生老病死。吴恪行已经如此超脱常理,为什么还得受这些常理的折磨?他迟疑地,轻声地问吴恪行:“你以前……也有过这种情况吗?” 他问得模煳不清,吴恪行却看穿了他真正的疑问,明白地把真相摊给他:“我死过。很多次。” “怎么会?”沈如海想不明白,“什么人……什么人才会有那种愿望?让你去死?” “很多人。他们希望和我一同老去;希望我终结于年轻之时;希望我作为一具尸体,作为美的展览而存在。当我遇到他们时,我就会死去。”不知为什么,在沈如海追问之前,吴恪行接着说了下去,他的叙述详细起来:“在死亡之中,我的肉体腐化,骨骼枯朽,蚊虫和野兽都啮咬我,火与土将我埋葬。但是我活着,我的意识,我的责任,仍然活着,土葬,火葬,天葬,在死亡的酷刑里,我仍然活着。我死过千千万万次,又没有一次真正——回归——死亡。当爱情重新唿唤我,欲望重新唿唤我,我重新组建骨架,构筑肌理,从海底找回眼球,从煤灰中找回心脏,又从坟墓里回来,回到这世上。千千万万次,我总是回来,”他突然从软靠垫上坐直凑近,和沈如海鼻尖挨着鼻尖,告诉他,“我一直这样徘徊。” 他的表情维持着平静,突然的迫近却表现出巨大的愤怒,人类的愤怒,超越人类的愤怒。沈如海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在冬天里滑落冷汗,说话的不是他,他却觉得自己喉咙发涩。他僵硬地抬手,指尖摸上吴恪行脸上的伤口,太冷了,他的手指都打颤,他哆嗦着问吴恪行:“痛吗?你会……痛吗?” “我不知道,”吴恪行注视着他,“我不知道痛,也不知道不痛。” 沈如海的手指弯曲起来,用力地向里扣着。他感到一种不可言喻的痛苦,他在吴恪行面前低下头去,彼此间度过了一段僵持的沉默,这沉默压迫着他,压着他低下头,轻声对吴恪行说:“对不起,我……我很抱歉,对不起,对不起……”他几乎要掉下眼泪,这么多年,吴恪行落在人类的欲壑之底,每个人路过他时,都为他填一捧新土,他被全人类一同活埋,却只得到一个人的道歉。世上的欲望是无终结的,一如吴恪行的苦难。除了对不起,沈如海没有别的辩解可作。 吴恪行重新躺回了靠枕上,他又微笑起来,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沈如海的白日梦境。他柔和地对沈如海说:“到除夕了,我给你准备了礼物,新年快乐。” “什么?”对话的跳跃之大让沈如海反应不及,他困惑地抬头,看见吴恪行将一本书推到他面前。他有些慌张地拒绝:“不,可是我还没想好该送你什么……” “一份特别的礼物。”吴恪行打断了他:“我送你一份特别的礼物,这是你想要的。所以,我也希……望,”说出这两个字时,他显得生疏,只能重复了一遍,“希望,你能送我一份特别的。送我……我所求的。” “特别”两个字让沈如海脑袋发懵,狂喜沖刷着他方才的苦痛,让他愣怔地接过那本书。他瞥了眼书名,神话故事。在他走出房门的时候,吴恪行倾身嘱咐他:“时间还久。你可以慢慢……慢慢想一想。” 第5章 4 在书的末尾,结局这样写: “神主义西里斯回归之后,获得了自己当有的一切,雷霆之杖,智慧之冠,永生之酒。众神只得一同为他加冕,承认他为效忠之主。义西里斯在云上摆开宴席,宴席持续了七天七夜,神灵们的欢笑响彻云霄,地底最深处的矮人也能听见,飞鸟们都绕开灵峰,不敢自上穿行。酒神亚德慷慨分享自己的陈酿,即使是义西里斯也要醉倒。聚会接近尾声时,义西里斯举着酒杯站上长桌,向众神宣布他将选择自己的伴侣。‘你!’他向爱神弗洛命令,‘你当为我选出世上最杰出的男女,我的爱侣,王后,神域一半的主人,就要从他们之中诞生。’弗洛于是花费三天时间游歷世界,为义西里斯精心选出十二名青年,每人都蒙母神玛尔希亲吻,容貌俊美,身材挺拔。弗洛为十二人戴上玫瑰花冠,领他们来到义西里斯的神座之下。 亚德之酒,一滴要使凡人醉倒七天,义西里斯在酒宴上痛饮三杯,弗洛来到之时,他仍然蒙受神酒的蛊惑。义西里斯的目光在十二人中来回梭巡,他将巨人头骨磨制的酒杯掷在弗洛面前,呵斥她,嘲讽她:‘我要求神圣之颜,光辉之貌,而非平平人类中的佼佼者!退下吧,搜寻吧,你这无能之女神!若再敢愚弄我这伟大之主,我定剪断你那传情白鸽们的翅羽!’ 第4页 弗洛为这训斥怒不可遏,然而十二条黄金蛇之蛇环卫在义西里斯身侧,弗洛只能咬牙告退。她回到自己的神殿,发誓要让义西里斯为其傲慢付出代价。她日夜不休,开始雕琢一尊人偶,她取出自己的骨头,剪下自己的长髮,又让艺术神博修斯为人偶整理肌理与五官。弗洛用月桂树的柔枝编制冠冕,用白鸽的羽毛织造长袍,人偶就已经具备了最初的模型。她又将自己存在的概念一分为二,于是人偶就甦醒了过来,那仪态令群山震颤,幽冥之海都掀起惊涛。弗洛拥抱着自己的人偶,对它喃喃低语:‘我至美的造物啊,你拥有神之貌,神之心,是之前之后都再不会有的一位梦中情人,世上将无不爱你之存在,而你不会回赠爱情。你是活着的创造与毁灭,义西里斯就要死在你的手下。’ 弗洛将人偶带到义西里斯座前,挑剔的神主果然喜形于色。黄金蛇也纷纷匍匐向前,蛇信舔舐着人偶的指尖。义西里斯将人偶牵到自己的神座边,向神庭的诸神宣告王后的诞生。月季花期来临之时,在诸神与星辰的见证之下,人偶与神主交换了誓言。义西里斯沉浸于人偶的光辉,没有察觉厄运向他露出的爪牙。兇险的结局没有让诸神苦等,只过了短短一点时间,义西里斯就察觉了人偶情感的欠缺。‘星辰在上!’义西里斯悲痛地哀嘆,‘我为什么爱上这无心之人!难道我将永远沉没于爱情的苦海,独自一人!弗洛,弗洛!你竟将我引向这无尽的深渊!’然而人偶的铸造早已完成,义西里斯的神权也无法动摇人偶胸膛中的冷酷之心。人偶倾听着义西里斯无止境的悲嘆,仍然对他不变地微笑。 义西里斯无法忍受这爱欲的折磨,神主的威仪快速地消退。战神阿瑞尔在这时举起反旗,宣称义西里斯已不再受到神座的承认,而已成为一个沉溺情感的无能懦夫。义西里斯主宰的神代消逝了,在他生命的终点,他怨恨地立下诅咒:‘那爱情的人偶将永存于世,无人能在它面前逃过欲望的制裁,义西里斯,我这愚蠢的过去之主已成为第一个牺牲,直到世界树落叶枯朽,这悲剧将永远地循环重演!’ 义西里斯的诅咒之声尚未消散,阿瑞尔就打开了他的神殿之门。神座之上,人偶正微笑着,等待下一位的到来。” 第6章 5 5. 沈如海又站在吴恪行面前。 还没有过去几天,吴恪行仍在医院中修养,沈如海夜间出门,赶上过年的尾声,一路从商业区走来,一路没有亮着的窗格。他像从人类文明的隔缝间穿过,走在一段被丢弃、被遗忘、无人谈论、湮灭已久的黑暗之中。他这次没有提前招唿,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能够,最好被人拦下,顺理成章地回家重新睡下,一觉之后,察觉一切不过虚妄的幻梦,吴恪行只是他梦里的苦痛,一梦之后,梦中的情人就消逝,那灾难性的情绪也消逝。 然而他一路顺畅,这次没有保镖,陈艾也不在路上,似乎吴恪行终于等到他来,已为他铺好一条不受阻的顺路。从年假中的商业区走出来后,吴恪行又走在医院长廊上。顶楼只有一条路,前后直通,没有折中的选项。路上没有别的人,没有别的光,没有别的动静,只有沈如海,只有他,深入到这个地步,走进了文明的废土。那覆灭的神代文明中唯一的倖存者亲自引他来此,除了他将面对的,再没有别的名字可以唿唤。 他终于来到门前。 在他踏过门槛之前,他还祈祷吴恪行已经入睡,那他就可以短暂逃避,改日再来。然而房中的形式辜负他,虽然没有开灯,窗帘却也被拉在两旁,月光得以温柔地直照。窗格将白亮月光分进小格,一半落在吴恪行床沿,一半延伸至沈如海脚下。他们之间的联繫似乎也就这样,突出的,和周遭的一切都不相融,是从怪奇小说里摘抄出的一段白月光。这联繫是受吴恪行支配的,他只用伸手拉过窗帘,光就会灭。 吴恪行不会在这时候拉窗帘。他看着沈如海,朝他眨了眨眼睛。不过上下眼皮的轻轻一触,就勾动沈如海不可抗地走近他床边。床边的椅子还在原位等他入座,他这次记得带了花,坐下之后,将一捧百合放在吴恪行身边。吴恪行的手指抚摸过花瓣,问他:“这是用来作什么?探望我,还是悼念我?” 沈如海开口之前,先舔了下自己有些干裂的嘴唇。这城市的冬天太干冷了,不是一个好地方,也不是一个好季节。如果可以,他想春天再来,那时花都盛开,重逢和离别都合适。可惜他只能在干燥的、冬天的、摧残人的空气里开口,低声说:“我不知道……还不知道应该用它做什么。” 他看起来失魂落魄,声音低缓,一下就被吹散。吴恪行整理着那束花,自言自语说:“从第一束月季开始,我收到过许多、许多花。太多花了,我几乎被淹没。在过去,在今天之前,那么多花,还没有一位带来我的希望。”他将百合放在膝上,终于从花看到人。他问沈如海:“前些天的礼物,看完了吗?” 沈如海点了点头。 吴恪行又问他:“你今天带来了吗?我的回礼,我盼望的?” 沈如海攥紧了手。他仍然应该点头的,半夜十二点在街上,在别人的欢笑中彷徨来此,他就是为了这心愿。然而他撑着自己的冲动,不愿意弯下颈椎。头一旦点下了,一些无可挽回的事情就要发生。他有点打颤,身体和声音都打着抖。他的腰背佝偻下去,痛苦地对吴恪行倾诉:“我真想,从来没遇见你……” 吴恪行缓慢地向他倾身,离得足够近了,告诉他:“你不想见我,我不会出现。你已经来到了最终之地,不用再说违心话。沈如海,你带来了什么?”他轻声唿唤,“你的愿望,告诉我。” 吴恪行握住了他的手,没用什么力道,却刺激沈如海打了一个寒颤,抬头和吴恪行对视着。在这良夜,吴恪行温和地望着他。在注视之下,沈如海的思绪顺从地跟随着吴恪行的诱导,他喃喃地重复了一遍:“我的愿望……” 可是,不行,不行!他说不出口。沈如海反过来攥住吴恪行的手,一开始也很轻,后来痉挛着越攥越紧。他已经到达了紧张无助的极点,像世上最后一只北极熊站在融化的浮冰上。再开口的时候,他的声带像是被人剪去一截,每一个字都摩擦着拉长,本能之下,他的牙关互相磕绊,说出来的话也断续着走形,他翻来覆去地嗫喏:“我希望……我唯一的愿望……” 他用力地,用力地握着吴恪行的手。在他们之间,没有一点空隙留下。在这亲密的解除下,吴恪行的目光却不知道望去哪,他似乎看着沈如海泛红的眼睛,也似乎不知疲倦,不得喘息地向前方,向一条无尽的长路上望去。 温热的,活人的触感拉回了吴恪行的注意。沈如海掉下眼泪,泪水滴在吴恪行的指节上。哽咽是不可抑制的,然而沈如海艰难地、不留退路地说下去:“我希望……我希望!你能平静地……安详地离开这世界……再也……”他咬着牙,将每一个字硬撑下去,“永远,永远,不要再回来……” 第5页 沈如海一生的苦痛都被说句话说尽。当最后一个字落地,愿望说出口成为独立的存在,不受意愿随意的更改之后,他再也承受不住,仿佛被横刀砍断嵴柱,低头下来失声痛哭。吴恪行平静地注视着他,伸手抚摸着他的头髮,安抚他:“我搭建绞刑架很多年,你是唯一的行刑人。你做的很好,这么多年,是最好的一个。如果弗洛给我正常的爱憎,我会感谢你。” “恪行!”沈如海似乎大梦初醒,突兀地从吴恪行膝上抬起头。即使在夜色中,吴恪行也能看到他眼睛已经哭红,却仍然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他急切地向自己发问:“还有一件事,求你告诉我!告诉我,我是不是完成你的期愿,赠还你自由,从神明手中解放你!我是不是做了正确的事!是不是……特别的一个……求求你,真正地告诉我,在最后的时刻……不用说违心话……” 他离吴恪行更挨近些,手指纠结地攥紧吴恪行衣襟。吴恪行却兀自向后躺去,陷进了枕被之中。他轻声回答:“是的,是的,是的。很多人曾走过这条路,只有你来到这。唯一的,特别的,只有你一个人。” 吴恪行终于,终于,说完最后一句当说的。他看向沈如海时仍然温和地微笑,最后终于,终于闭上了眼睛。沈如海愣怔地看着他,又抬眼望向窗外。即使在这个时候,路上也有零星几盏车灯作城里夜游的孤魂,然而窗户关上,只隔一层玻璃,引擎声和醉汉的歌声就被完全地隔绝。这城市,这非人之物,它终于陷入死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