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寻梅》 第1页 书名:踏雪寻梅 作者:歪歪苏 文案: 文艺版:“若我一去不回,你会抛下一切随我而去吗?” “浩瀚长空,波澜尽付诸流水。生命不过一瞬,我又怎会捨弃你。若你消散在风中,下一个轮迴,你只要抚着琴,我便能踏着这音律找到你。” 她投生在终年寒冷的踏雪之国,一场天火夺走她所有的亲人。沉睡了三千年醒来,命运却扔给她沉重的责任。是追寻三千年前的爱情,还是完成命定的使命?而一切到了最后,竟是一场美错。 记忆也许会消失,但爱情一定会留下。 2b版:一只猫传奇又苦逼的故事=。=活了几千岁,好不容易嫁了个老公,结果洞房花烛夜老公为了救他死掉了。她一睡睡了三千年,醒来之后只想下凡找老公。 “所以你想干嘛?” “……我想,我想把三千年前我们没洞完的房洞了先!” 普通版:太古洪涯境中有岛屿数千,有一国名踏雪,岛国之上终年大雪不停,只有片片梅林与寻梅的猫。 一场无情天火夺走殷殷赖以生存的一切,更夺走了她的爱情,沉睡了三千年之后,她奉命落入凡尘去渡化洪涯遗落的仙民,却阴差阳错落入牵连不断的纠葛。而渐渐甦醒的记忆纷至沓来,揭开她与他千千万万年来的恩怨。 爱是我们不顾一切的唯一动力,但人心抵不过的,还有时间。 更完之后我勐然发现,原来这不算是严格意义的he结局……唔……t t 我悔恨…… 内容标籤: 灵异神怪 前世今生 阴差阳错 搜索关键字:主角:殷殷,苏风华,未无涯 ┃ 配角:棠梨,沈怀霜,槐江 ┃ 其它: ================== 【】 ☆、第1章 楔子 上古纪事: “洪荒之际,蒙昧之初,蚩尤逐帝于涿鹿,帝九战九不胜。乃命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蓄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 东海中有流波山,其上有兽,其名为夔,帝得之,以其皮为鼓,橛之以雷兽之骨,声闻五百里。 又天降玄女,赐帝《六壬》、《遁甲》之术,帝万战万胜。 昆吾之山,其上多赤铜。帝陈兵于此,地掘深百尺,鍊石为铜,铸轩辕之剑,遂杀蚩尤于涿鹿之野。” 《太平广记·神卷》 虞,开平十五年,京都万年城。 “自盘古神开天地以来,万万年而过,天分九重,人分九等……”茶馆之中,一白袍长者鹤髮苍眉,执起的摺扇遮住半张侧过的脸,“却是神在天,人在地。本是各为其主,安守本分。然而有的人,却偏偏想要一步登天。” 茶客们皆是屏气凝神,静静听来,“据闻出东海以外千二百里,是人世的尽头,再往前行,便入太古洪涯之境。其中有海岛数千,其上宫殿广宇,妙不可言。更有仙者长居,他们形貌怪异,举止出奇,非你我凡人所能想像。” 老者抿了口茶,摇晃着扇子不说话,底下之人皆是着急:“快说快说,怎么个出奇之法?” 他双目微闭,缓缓道来:“却说有一青丘之国,国中皆为仙狐,尤擅魅惑之术。说有一羽民之国,国中之人皆身后长着白色的羽翅,若要出行,必须得男女同行,比翼齐飞。又说有一君子之国,其中之人皆谦让懂礼,从不与他人发生口舌之争。说有一轩辕之国,人人皆骁勇善战,与天同寿。再说有一朝云之国,国中无人,只有各色花草,有的能治百病,有的却见之则死。还说有一羲和之国,国中全是女子,便无一人是男子,且这些女子都有沉鱼之貌,落雁之姿……” “哇……”听到此,茶客莫不惊唿出声。却见那老者慢慢转过头来,讥诮地扫了众人一眼,道:“这些都不足为奇,还有一国,名唤踏雪之国。老朽曾有幸往去过一回,实乃终身难忘。国中无四季之分,终年皆是寒冬,天空之中飘着鹅毛大雪。国中没有其他任何植物,除了满眼望去一色的梅花。 传说很久以前,岛国之上本无一人,却有一只仙缘未尽的九命白猫寻着梅花找到了那一处,从此便繁衍生息,成为了一国。” 说到此,老者轻嘆一气,却是话锋一转,又道:“距洪涯仙境不远之处,有一片大荒原野,名唤都广之野。这荒原之上本无甚可讲,却是说就在那里,有一棵高数千丈的建木树。洪涯境中的仙人们平日里修行,便可从这建木树直登神界。” 茶客们便又一阵唏嘘,眼里满是羡慕的神色,“那可好,这都广之野好找不好找?若真能登天,即便在千里之外,也定要找寻找寻。” “呵——”那老者摇了摇摺扇,不耻一笑,“别说我等凡人找不到,就是找到了,如今也再登不上神界了。” “这是为何?”众人无不发问。 “却说又是数千年前,如今的天帝登极,本来一切相安无事。却不料天上的司命神雍和做了一番惊天动地的推断,道是神不比人,就算是经天人五衰,也不会真正死去,而是化为其他的任何东西存在,例如山川草木,花鸟虫鱼。然而,那曾与神帝争位的蚩尤神与刑天神,却是怎么也感应不到他们化作的事物。于是雍和便笃定,二神的精魄幻化到了洪涯境,附着在一人身上,此人若是不除,他日必成大患。帝君一怒,宁可错杀一千,派了三万天将往洪涯境,与岛国大战了七天七夜,三万天将无一人生还,千余岛国也消失殆尽。 为以防万一,帝君又派大神重和黎前往都广之野,将唯一沟通天与地的那棵建木树拦腰斩断,从此,便再无可以登天之梯。” “这……”茶客们听完,皆是深吸一口气,不料神界之事竟也是如此血腥暴力,“那岂不是太可惜。那些东海外的仙人们,委实可怜。” “有何可惜,有何可怜。”老者唰一声收起了摺扇,支起老迈的身体,微微前倾,望着茶客们,“一切因果报应,往生循环。即便是神,也没有逆天的能力。种了因,便有果。旁人看客只道是这一瞬的可惜,却不知道洪荒的另一瞬,人间已是数千年。此等仙家之事,着实不是你我能够妄自揣测。” “说书老头,你这书常年说的便是这些神仙鬼怪的离奇事,你又是如何得知?莫不竟是瞎编乱造的吧……”其中一年轻茶客不免口有轻鄙之词,只见那白袍老者不气也不急,两道苍眉微微一蹙,随而展开,哈哈大笑。 书已说完,此时正是晌午十分,得找个地方睡个好觉才是正经,便迈开步子,身形矫健,走到门口,才道了句:“活得久了,自然便知。” 茶客们只是一怔,还未回过了神,门口便只有午后的阳光几缕,哪里还有那白袍老者的踪迹。 第2页 ☆、第2章 第一枝回忆(一) 我醒来的时候,早已忘记了自己睡了多久。只知道已经久到不记得自己的身份,不记得昏睡之前发生过的那场屠杀,不记得我的亲人们死伤多少,只隐约记得我的姓名——殷殷。这个一出生就有的东西倒是不容易忘记。这些不记得在我醒来之后变成了一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时间,巫即告诉我,这是三千年。 我一睡,便睡了三千年。 三千年里,我只当自己处于混沌之境,频繁地做着同一个梦。梦中是一片被白雪覆盖的梅树林,梅花开得正是傲骨寒霜的时候,漫天的雪花就像落了整整一个洪荒世纪,不曾消停。寒冷的风从东北边轻抚而来,吹落两三瓣的梅,便落在那树下的女子身上。 那女子身着青衣,长发只在脑后轻挽了一个散髻,髮丝垂落在膝上。她和衣躺在雪地之上,将头倚在梅树边,左手捧了一卷竹简,右手端着一小杯清茗。怡然自得,恬适安静。远远望去,这青衣女子便像是和那漫天雪景融为一体。就待我还未来得及再看清,梅树之下,那抹淡然的身影却转瞬消失。白雪皑皑与梅林也不復存在,化为宽广无尽的长河,青山绿水间,便又再次看到方才那女子,依然是一袭青衣着地。却不只她一人,身旁还有一红衣女子,二人在水边嬉戏,激扬起的水花不住地往我的面上而来。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挡那些水,却不想画面再一次变换,再无和美,再无恬静,一切皆是血腥的红色,连空气之中也瀰漫着恐怖的气息。 我看见那女子满身的血污,在不停地奔跑,我随着她一起跑,漫天的剑倾洒而下,身边的人皆被穿胸而死。她却一路奔跑,到一处城门口终于疲累不堪,她抬起脸,髮丝散落而下,我方才看见,这女子的脸竟是那样的熟悉,是每日在铜镜之中瞧见的那一张脸,岂不就是我自己?而那一身的红,却又不是血污,那是一袭华美的精心裁制的嫁衣。 她的眼里只有绝望,没有泪水。张开双臂,迎接着下一柄箭矢带来的死亡。然而始料未及,千钧一髮之际,我只看见一副铁骨铮铮赫然挡在了前方。那一刻,我的眼里满是黑暗,再也看不见其他。随之便陷入长久的昏厥,我只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散发出阵阵的余温,像是忍了三千年的泪水无处可去,全都聚在了心口的某一处地方。昏厥过后,又是重复的梦境。 待我甦醒之后,我才知道,梦中的女子,正是我自己,踏雪国国君殷望的第十三个女儿,殷殷。 巫即告诉我,许是神智承受不住如此大的打击,我选择了长眠三千年而不肯醒过来。如今醒来,怕是有不得已要完成的事情。我现在一点不想知道我要去完成什么事情,我只想把我那些缺失的记忆一点一点补回来。巫即性子好,陪我在榻前坐了三天三夜,我终于才回想起来那些令我不得不沉睡三千年的过往。 我的父君是东海洪涯仙境之中踏雪国的国主,他有十三个孩子,不幸的是每一个都是女儿。母后十分想要一个儿子继承香火,不料一连生了十二胎,竟然没有一个是带把的。母后一急,便请了巫咸国上有名的女巫来为她谋算,道是无论如何下一个一定要是儿子。女巫算来算去,煞有介事地说,这第十三胎也必将是个小公主,不过却是个神胎,必将是神界投生下来的某位大神的转生。 父君和母后一听,欢喜得不行,也不想生儿子了。于是我在母后的肚子里呆了三年零三个月,终于哌哌坠了地。听母后说,我出生的时候,便是只浑身长着青色绒毛的小猫,与踏雪国中其他的姐妹都不同,这便更加坚定了父君和母后认为我是神胎的念想。 听说父君为了给我这个神胎起名,冥思苦想了很久,又命令国中有才之士都来给我起名,竟也没有一个入得了父君的法眼。最后他决定将国姓殷字作为我的名,才能显示出我高贵的身份,于是我便姓殷名殷。虽然待我长大之后,我也一直认为当初不过是女巫为了讨好我父君母后而撒的谎,而我之所以是一只青猫,大概是因为母后在怀我的三年里,吃光了全国所有的豌豆造成的吧。 我性子从小就偏冷,不喜说话,个头也小,在外人看来不免便觉得有点呆。姐姐们通常便喜欢结伴出游,去隔得不远的青丘国结识些许魅惑的狐仙,或者去相去较远的朝云国摘采些花花草草。这些我通通不感兴趣。 我平日里最喜的便是躺在梅花树下看书,一看就是一晌,丫头姐妹们都知道我不喜动,倒也不来扰我,常常是这样便过一天。 踏雪国终年白雪漫天,四季皆是寒冬,而在我的印象里,只有我屋后那一片广袤的梅花林海。我常常踏着地上的白雪,去寻找那一树又一树的冷梅。累了,便躺倒在梅树之下,晒着晌午的阳光,暖暖地睡一下午,间或看会儿书,品会儿香茗。醒了,又追寻着这梅花而去。 这样一过,便是两千余年。兴许是拜了那昔日里的女巫的一语,说我是天神的转世,从出生之日起,在这洪涯仙境中倒也算是有了点小小名气。两千年间,我这懒懒的性子不知怎么的就被传了出去。说是洪涯境西南的一个海岛之上,有一个终年寒冬、积雪不化的踏雪之国,岛国之上住着一名寻梅的仙子。兴许是託了我这性子的福,我们九命猫一族,便被外界传成了寻梅仙,从此,也都尊称一声。其实说到底,不过就是一群懒猫罢了。 两千余岁的时候,也到了该婚配的年龄。父君和母后都为我的婚事十分犯愁,我平日里最不喜交际,倒不是说我不会交际,只是看到那些上门提亲的人的嘴脸就心里一阵恶寒。我要嘛不说话,一开口便是些气得人脸色发青的话语。 我尤记得第一次上我家提亲的那位壮士,是一个结胸国的王子。结胸国我是在书中看到过的,不过是洪涯东边的一个小国。这个岛国上的人都长着尖尖的嘴巴,说话总是结巴。我还记得他当时带了一大队人马停驻在踏雪的宫殿外面,脚印踩乱了我最喜欢的那一地雪白。 我尚在梅树下懒懒地午睡,侍女碧儿突然跑过来摇醒我,说父君和母后都在大殿上等着我出去。我当时还未遇到过这些个提亲的事情,自然不知如何应对,便整理了一下衣裳,往大殿而去。 我在殿前坐着,身子却不住地想要趴下,一则是困,二则是听那提亲的结胸国王子说话着实令人浑身瘫软。 “在、在、在、在……在下、下、下……乃是……结胸国、国、国……二、二、二……二王子……” 我不时看向父君和母后,发现他们的脸上也是一阵忧虑。我素来知晓父君特别疼爱我,何况又是所谓“神胎”,定然是不愿意将我嫁给这连话都说不清楚的结巴国二二二王子的。 我耐着性子趴在桌上听他把自我介绍的最后一句“我、我、我……一定、定……会、会……给她、她……幸福……的。”说完,也不等父君和母后发话,便懒洋洋地支起了手,说了句:“我平日里已经很不喜欢说话,若是还嫁给了你这种说一句话要用说十句话的时间的结巴国王子,那我们下半辈子是不是要打着手语过活了?” 第3页 刚一说完,那结巴国二二二王子脸色骤然变得铁青。我已经听不下去,便让碧儿陪着要走,父君和母后显然也没有拦我的意思。我回到内屋,听到外面人声散去的声音,才大概知晓这结巴王子终是被我一句话给气跑了,心下倒是欢喜得很。 后来又间或来了各色各样提亲的人,却要嘛不符合父君母后的心意,要嘛就是我看不对眼。时间一久,外界便纷纷传言踏雪国的那位十三公主,可是个挑人的主,前前后后共赶跑了两百多位前去提亲的王子公子。这样一来,敢来提亲的人便逐年减少,直到最后,竟然连着有一百年的时间没有任何一个人前来提亲。 这下父君和母后便又急了,前头的十二个姐姐都已经出了嫁,且有几个姐姐的孩子都已经娶妻嫁人了,可我这十三公主,却还是打着光棍。兴许现在就算再来个结巴国王子,父君母后也会毫不犹豫地把我嫁出去。 他们急,我可是一点不急。照常流连在那一片梅林深处,每日里不是闲读几卷书,就是懒睡,一个人的日子过了几千年了,若是突然嫁了人,或许还有些不惯。然而这缘分之事,从来就不掌握在自己手中。若是来了,即便是你想躲,这苍茫雪海间,还不知道要躲到哪里去。 ☆、第3章 第一枝回忆(二) 那一日,天空依然飘落着白色的雪花。然而却是阳光大好,空气之中流连着梅花淡雅的香气。我正读到书中讲神界后宫之中的勾心斗角的精彩之处,却无意间瞄见一抹从眼角熘过的玄色衣袂。我只道是婢女或者僕人的戏弄,也未正眼搭理,捧着书,冷冷道了句:“别处玩儿去。” 那玄衣人并未言语,像是在等待着我先同他说话。我只感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往前一站,挡住了午后斜晒而来的阳光。背着光,我移开书卷,便看见了他。 那是我第一眼看见他,穿着玄色长袍,头戴着白玉的发笄。身形高大,五官尤为俊美。一时之间,我竟然愣住了,找不到合适的辞藻来描绘我当时的心境。 踏雪国四季寒冷,而那时,我却感受到了一阵窝心的温暖。 我看见他手里不知从哪里折了一枝梅,便不好意思看他,只死死盯着他手中的梅花。他低头瞥了一眼,便伸手递给我,笑道:“喏,给你。” 我有些错愕,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兴许是这两千多年以来,除了岛国之上的奴僕,或者前来提亲的人,我便再无接触到其他同辈分的异性的缘故吧。 我讷讷站了起来,沖他摆摆手,还是不敢正眼瞧他。他身上有一股好闻的薰香味,望着我的目光灼灼,与曾经看到过的男子都不一样。 “夕儿好像很喜欢你,想同你交个朋友。”他突然轻轻开了口。我并不知道他口中所说的夕儿是谁,然待他半侧过身,我方才看见在他身后十尺之处赫然蹲着一头黄皮小虎。说它小,当然是与平日里餵养的一些神兽相比较。 “它……是夕儿?它想和我做朋友?”我还是有些怀疑,毕竟一只老虎为什么会想来和我交朋友。 他望着我笑,然后点点头。 我当时窘了,不得不说从这个男子出现开始,我就对他颇为好感,扭捏作态含羞了半天,原来别人压根不是来搭讪,而是来为他的宠物找朋友的。我尤记得那时的心情只能用三个字来形容,那就是:很尴尬。可我出其不意地居然还是问了三个字:“为什么?” “因为它觉得你和它挺相像的。”他话语清淡如若春风,而如果真的有风,我肯定当场就凌乱了。 直到如今的三千年后,我依然很后悔当初我问出的那三个字,因为那导致了我一直对自己是猫还是母老虎的身份很是怀疑。 那只黄皮小虎成功与我交了朋友,虽然它听不懂我说话我也听不懂它说话,但是尧光似乎很乐意为我们翻译,即便大多的时候只是夕儿一味地在我身上蹭啊蹭,我多数时间不怎么理它。 这只黄皮小虎的主人名叫尧光,从那天我们第一次见面起,我便猜到了他是君子国的人。因为只有君子国的人才会如此温和多礼,走到哪都要带着一只老虎随行。 自从在梅林里遇到了尧光,他便随时带着夕儿到那一处去寻我。偌大的梅花林海,他们总是很快就找到我倚卧的梅花树,我当时就想这肯定是上天的安排。即便大多数情况下是夕儿奔在前头,见到我便勐虎扑,我一抬头,方才能看见那个穿着玄衣长袍的人怡然自得地从某一株梅树下飘然而来,脸上依然是一味的淡淡笑容。 当我一直以为在这个两人一虎的故事里,我和夕儿才是主角的时候,事情却突如其来地发生了歷史性的转变。正如我一早的猜测一样,夕儿果然只是炮灰。 那一日我照常在清晨去给父君母后问安,却在刚刚踏进宫殿的那一刻便听见父君爽朗的笑声。母后一见我,立马走上前来,已经开心地合不拢嘴,“我的乖女儿,一百年了,我和你父君都差点要贴红榜招亲了,没想到这个点竟然有人来提亲了。”母后说着便抱我入怀,拍着我背直道:“乖女儿,这回你真得嫁了,再不嫁就是老姑娘了。” 我恍然大悟,原来不过就是这等小事,却也值得二老如此高兴。我便迎合着他们,问了句:“是哪国公子?” 父君收了笑意,正色道:“正是君子国的太子殿下,将来他若是继承大统,整个洪涯境中千百岛国都要俯首称臣啊。” 这个我自然是知道,君子国位于东海洪涯仙境的正中心位置,且不论国力如何,就因其地理位置,洪涯境中一众仙国便觉得这是神界的旨意,是要让君子国来统领洪涯。然而君子国的人素来谦让,一再推辞。这一推,便推了千万年。千万年间,虽然洪涯千百岛国都是独立的个体,却无不以君子国为尊。 这如此尊贵的太子殿下,如今难道也是听闻了那“神胎”一说,才要来娶我? 想到此,我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我曾在书中看到过不少关于君子国的描述,似乎也看到过他们国君的名讳,当然还有太子的名讳…… 我一愣,小心翼翼问道:“父王,那太子殿下的名讳可是尧光?” 父君一听,喜了,揽过我哈哈大笑:“十三就是见多识广,可不就是尧光殿下嘛。” 那时我心中仿佛有什么千斤重的东西狠狠砸在了心口,但是只那么一瞬,就消失不见了,随之而来的是喜悦与期盼,毕竟这足以说明在与尧光初次见面的时候,我那扭捏作态含羞的姿态终于值回了票价。 而直到后来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千斤重的东西,便是两个字:责任。 ☆、第4章 第一枝回忆(三) 知道了尧光要来娶我的消息之后,一直到成婚当日,我都没有见过他。而在那段时间里,我却见识了从出生以来踏雪国里最为人心惶惶的情形。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我再也不曾听到过父君爽朗的笑声,母后每次看见我,也只是淡淡问候两句,便一脸忧愁地走开。宫中的婢女僕人也突然都变得忙碌起来。 第4页 我不知道大家都在紧张什么,只道兴许是在为我的婚事做筹备。直到有一日,我翻过禁墙,看见父君正在训练一支全部由神兽组成的部队,我才察觉到事情的不对劲。 踏雪国从大荒开天以来,便是和平的国度,从来没有过任何形式的战争,所以国中一直便没有军队的建制。而此时此刻,却又是为何突然进行这些大规模的操练? 我抓住碧儿询问,她一脸茫然与恐惧,似乎是不想告诉我,我恐吓她说若是不告诉我,从今往后便再也没有东海里的鲜鱼可以吃。她一听赶紧跪地求饶,让我千万不能让父君和母后知道了是她将机密泄露于我。 碧儿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我才知晓原来天神降下怒火,要洪涯之中千百仙国交出上古时期蚩尤神与刑天神的精魄转世,否则便要血洗洪涯。然而众多仙国根本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也不知道那上古时期两位大神的转世究竟要何处去寻。巫咸国的一位大神巫预言,不出一年,神界必定会对洪涯仙境举兵,如此才搞得人心惶惶。大家都认为似乎有一场巨大的灾难马上就要降临。 我本来还有一些相信,但是当我听到碧儿说起那位神巫的预言,我便立马不信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接受不了这种事实,就像我也一直不相信那位女巫说我是“神胎”一样。 巫咸国的人,向来最会骇人听闻了。 但是不多久,我的信念就再一次动摇了。因为我在梅林深处歇息的时候,隐隐约约竟然望见不远方的山坡上,有一只伫立着一动不动的野猫。 我起先并未在意,心想不知是哪一个刚出生便被丢弃了的孩子,着实十分可怜。然而立刻我便发现了不对,待我定睛一看,只见那野猫头上长有一角,身上还有两翼,这样的品种绝对不是我踏雪国的产物。 我心跳突然像是慢了一拍,瞬间便知道了那是什么——那不正是歷石山上的神兽梁渠么,传闻“梁渠见,天下战”。随后我便一阵昏厥,失去了知觉。 而在我醒来之后,身上已经套上了鲜红的嫁衣,乌黑的长髮也被挽成了云鬓髻。我算了一算,才知道原来我竟然睡了二十天,一觉醒来已经到了自己出嫁的日子。 这么喜庆的日子里,我应该要高兴一点,即便我已经知道,在不久的将来,兴许你我都将消逝在这洪荒之间。 我收起消极的情绪,爬到墙垣之上,懒懒地躺下为自己顺顺毛髮,毕竟是新妇,怎么也得整整齐齐。父君和母后见了我,并未流露出丝毫的异样,只叮嘱我嫁到君子国之后,要谨记为人妻的责任和义务,要与姑嫂婆婆谦让友爱。然而这些在我听来已经不再起作用,因为我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如果只给我最后十天的时间,当然是有仇报仇有怨抱怨,哪里还会记得谦让友爱是什么。 我这一生兴许都会清晰地记得那一刻,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所有的亲人团聚在一起。父君为了我大肆安排,邀请了洪涯之中两百多个仙国的使者同来见证。一时之间,原本清净得仿佛只能听到落雪声的踏雪国突然充满了热闹的气息。 一片白茫茫的踏雪国上满是张灯结彩,漫天的大雪覆在那些红色的灯笼之上,煞是好看。以前姐姐们出嫁的时候,我怎么就没觉得红色也是一种好看的颜色呢。而在最后的时光里,我已经无暇去欣赏,脑海里只映出我那一片雪海之中的梅花林。 拜过天地父母,喜婆领着我一路往喜房走去,我在房中坐了一炷香的时间,尧光便推门进了来。或许,这是他生平之中第一次没有经过他人允许就推门而进。 我感受到了他的气息,拨开喜帕,见他正含笑看着我,就如我们第一次在梅树下遇见一样。有些冷场,我再一次失语,讷讷开了口,竟然是:“夕儿呢?” 尧光笑着摇摇头,伸手抚弄着我额前的碎发,温柔地开口道:“请允许我先为自己隐瞒了身份向你道歉。” 虽然他与我所问完全风马牛不相及,但我还是回应地点点头,因为我从来就未曾生过他的气。但凡在洪涯境中有点文化的人,都应该听说过尧光的大名,无奈是我一直都觉得自己挺没有文化的。 接着,他又说:“事到如今,有件事情已经不能再瞒你。” 我抬头望着他,看着他眼中悲悯而温柔的目光,不知怎么就将看到梁渠的事情和盘托出。他也微有惊愕,“你看到了梁渠兽?” 我点点头,只待他会告诉我更多有关于事情的细节,不料他却拉着我的手走到了案台边上,再一次将话题切回了那夜的主题。 “喝了合卺酒,我们就是真正的夫妻。”他端起桌上的酒盏,递给我,我尚自记得他那纤白如玉的手腕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红色,他说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印记。 我接过酒盏,依着君子国中的礼,与尧光对碰三下,然后便一仰头,灼烈的酒气灌入喉咙。烈酒入肚,剎那之间灼烧着我的身体。 待我还没完全适应过来,只感到身下的大地重重一颤,我一个踉跄没有站稳,尧光赶紧扶住我,面色尤为焦急:“没想到一切来的这么快,我要赶去青要之山了。如果我没有回来,一定不能来找我。记住了。” 在最后分手的那一刻,他终于像一个丈夫一样叮嘱我,然而他告诉我的最后一句话却是,不要去找他。 我看见他急切地跑出门去,在打开房门的那一瞬间,我终是看清楚了那可怖的已经来临的事实——原来大神巫的预言果然没有错,那也许我真的是神界的大神转世也说不定。 漫天都是从天而降的天火,噼里啪啦像是细密的雨。各色的族类开始不停地逃窜,仙狐躲入了洞窟,比翼鸟在苍空之中想要逃避那些急坠的天火。 一时之间,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通通失去了理智与镇定,在这洪涯境中四处窜逃,原本的一派祥和瞬间大乱。 我忘记了尧光所说的青要之山是在哪个方向,我向来不是个听话的人,尤其不太听男人的话。我夺门而出,顺着尧光离开的方向慌乱地跑。一路之上只听见唿号与哀求,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满眼都是红色,红色,红色。抬头是灼人眼球的天火,低头是身上那一袭鲜红如血的嫁衣。我无力地奔跑,云鬓髻在脑后散开来,长长的开始飘舞。不知道那一刻为什么我的心里没有害怕,天火如此密集竟然未能伤害我分毫。我闪身躲进一丛密林里,转眼便看见远方火光之处,一头低声哀号的野兽正在茫然四顾。在我看到它的同时,它也看到了我。 我说不出的喜悦,像是看到了希望。它奋力地跑过来蹭了蹭我,发出呜咽的声音。我一时心喜,搂着它不住地唤:“夕儿,夕儿,可见到你家主人了?” 它听着我唤它,在我的怀里蹭得越发厉害了,我不懂它的话语,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问:“夕儿,夕儿,可见到你家主人了?” 我当时只道是找到了夕儿必将能找到尧光,因为君子国的人,老虎向来都是不离其身的。却没有注意到那头黄皮小虎流出的血,已经浸染了我整件衣裳。直到我感觉到胸口一阵冰冷的凉意,我才微微松开怀中抱着的小虎,只见它已经没有再蹭我的力气,微眯的双眼勉强还能看着我。 第5页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依然只能搂着它,略微能给它一丝温暖,一直到它已经完全断了气,在我胸口悄悄闭上了眼睛。那一刻,我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我知道尧光定然就在附近,否则夕儿肯定不会就这么甘心死去。 天火依然不断,洪涯之中哀号的声音逐渐变大。我踏着一路的血腥,几乎是仰面跑过。因为不忍心低头去看那些死去的人,或许其中某一个,就是我的亲人朋友。 我尚自记得耳边唿啸而过的风声,指引着我往禁墙之处跑去。不知道跑了多久,终于在见到禁墙的时候无力瘫倒在地。 “尧光,我知道你就在这墙外。” 我分不清楚汗水与泪水,匍匐着,等着他现身见我。再也无力去管天火,如果你们都死了,我独活还能做什么。如果你已经消逝,那么我马上便追寻你而去。 我张开双臂,闭上眼睛,那些风中传来的哭声与哀号渐渐变得细小而飘渺。这些红色的血腥在我的脑海里瞬间消散无影——我只能看到踏雪国终年的雪白,漫天的雪花仿佛落了整整一个洪荒世纪,不曾消停。那个男子身着玄衣长袍,手里拿了一支冷梅,悠悠然站在我的身前,望着我,低声说道:“喏,给你。” 然后身前一热,巨大的冲击力将我按倒在地。在倒下的那一剎那,我又闻到了那好闻的薰香气息,以及从胸口传来的暖意。那温暖的心与我贴在一起,不过多久便归于沉寂。而我却执着地不愿意睁开双眼去看,只是搂着怀中那一身冰冷的盔甲,紧紧地闭着眼睛,无法唿吸,继而便陷入了长达三千年的长眠不醒。 ☆、第5章 第二枝洪涯(一) 我选择沉睡三千年,大概是因为我接受不了国破家亡,接受不了最爱的人因救我而死。兴许现在,我能真正放下,所以才会在这个春风和煦百鸟争鸣的日子里甦醒。 这是巫即告诉我的原话,他是巫咸国中为数不多的大难不死的神巫。三千年里,他将我的肉身保存在休与山的冰洞之中。休与是洪涯中至北之地,寒冷无比。所以当我醒来的那一刻,我看见那些晶亮的冰块,还以为我又回到了从前的踏雪之国。 三千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例如神界的帝君又迎娶了哪里的女人做妻子,人界的王朝又兴衰了多少个轮迴。然而这一切于我而言,都索然无味。我打断巫即的自言自语,肃然问道:“我想知道,尧光他现在在哪里?” 巫即一怔,兴许是没有料到我会如此平和地提到那个名字。他目光哀戚,有意想避开我的问题,“太子殿下已经消逝了三千年,如今太子妃您甦醒,最重要的,是将散落在人世的仙国余众集结起来,重新回到洪涯,建设我们的家园……” 他这番大义凝然的话肯定还没说完,我已经没有耐心听下去,“我只想知道,尧光现在在哪里。你是神巫,又歷了三千年的修行,不可能查不到他的下落。” 巫即仍是支支吾吾不肯说,我见他稍微有了一些动摇,便往床上一躺,利落道:“既然这样,我还是选择继续长眠好了。” 他一听,果然立马将我拽起,哀求着:“太子妃的性子真是半分没有变,还是这么任性。不是我不肯告诉你,就算你知道了也无济于事。太子为你挡的那一箭,是轮迴之箭。太子已经永生永世陷入轮迴之中,再无登仙成神的可能了。” 我听得半懂未懂,却也只能点点头,继续问:“那他现在究竟在哪里?” 巫即急了,拗不过我死活要知道尧光的下落,只能悄悄附在我耳边说:“太子这一世的轮迴在中土大虞国境,具体的投生是谁我还未查得清楚。” 我推开他凑得太近的头,有些斥责道:“你那么小声干嘛。” 他无奈着,眼里满是悲戚:“洪涯之殇以后,仙国大乱,死的死,伤的伤,往生的往生,流离的流离,为数不多的人存活了下来。大家本想前往都广之野,寻着建木天梯去往神界讨个公道,哪知道建木已经被拦腰砍断。剩下来的人选出了五位曾经比较有声望的长老主持洪涯大局,将大家安顿在一处。可如今太子妃您醒了,难道不应该带领我们重新建设家园,建新的天梯么?” 我昏睡之前尚自不过是一个踏雪国中的公主,见过最重大的一场事情可能就是自己的婚礼,除此之外,不得不说我真的是一个无所事事了两千多年的小女人。而现在醒来,突然告诉我要主持大局,带领族人重建家园。不是我薄情和善忘,只不过三千年的梦境里,我只能记得他奋不顾身地救我。若说我醒来要做的第一件事,我觉得理所应当是要报恩。 但是于情于理,我不可能置这些一心盼望我甦醒的族人们于不顾,于是我便问:“我听你方才说散落人世的仙民,这是怎么回事?” 巫即见我煞有介事地询问此事,料想是我受到了他一番肺腑之言的感化,忙说:“仙国大乱,一些仙民们流落到人间。神界将洪荒打入妖界,再加上那些流落人世的仙民们惹了些事,如今的人世,早已不再传说我们洪涯仙境,而认为我们是山精妖怪,那些所谓的降魔者们都以抓妖来养家了。” 我心中有气,愤愤不平,实在找不到可以言说之词,半响才道:“岂有此理。” 巫即也不在意,只规劝着我说:“如今最重要的,是重建天梯和找回流落在人世的仙民……”他开始滔滔不绝地为我讲述时局的急迫性,我在一旁假装十分认真地听他分析,脑子里转悠的却都是如何想个法子让他为我算出尧光转世所在。 我正若有所思地听着,屋内忽然便出现了五个人——无一不是白髮苍苍的老者,穿着黑色的袍子。用鼻子想也知道了这就是巫即所说的五位有声望的长老。如此看来,声望这个东西果然是随着年龄的增加而增长的,不管你是否有过建树。 我这样说并非妄下结论,而是着实这里五位如今掌控着洪涯生杀大权的长老里,有一位恰是我三千年前便认识的老熟人,并且我二人之间还有着不可言说的缘分。若是没有她,我兴许在洪涯境不会那么有名气,兴许也就不会遇到尧光。 是了,便是那位断定我是“神胎”转世的巫女。哦不,如今应该是巫婆才对。 她一见着我,立马俯身在地,行了个跪拜大礼,生生折煞了我一次。我赶忙扶她,她死活不肯起,抓住我的衣角,嘴里颤抖着:“太子妃殿下,千山万水总算是把你等回来了。” 虽然我以前对她不是很满意,但看见她这番为作,心里难免也十分愧疚和难过。算起来,我们也算间接认识了好几千年了,却是到今天才知道她的名字——白玉。 而另外四位长老,分别是轩辕国的前国君刃止,羽民国的国舅爷夫诸,青丘国的狐仙不姜,还有朝云国的祭司掬樱。 他们一一对我行礼,仿佛我沉睡了三千年的无所事事,一觉醒来却变成了执掌一切的神祇。若是在三千年以前,这几人之中随便抓出来一人,都是我不得不低头礼拜的对象。 第6页 ☆、第6章 第二枝洪涯(二) 几人领着我出了小屋,来到旷野之中的一处仙潭边上,这还是我甦醒过后第一次认真的打量洪涯境——这片我曾经留下了爱恨的土地。 四周一片荒芜与萧条,满是白色的瘴气。最多只能看到不远处的山峦,再往外,便是白茫茫的一片。然而在目所能及的云层之间,却仿佛有什么浮动着的东西若隐若现。 白玉抬起手来向着那东西指了一指,那些迷雾一般的云朵骤然散开,我才得以看清楚,那飘动在白云之上的,正是一棵茁壮成长的枝繁叶茂的大树——冲破了云层仿若千万丈,独自伫立在苍茫的云海之间——其上开着朵朵金色的小花,把四周的云层都照耀成了璀璨的金光。 “新的建木树,会比曾经的建木更加高大。”狐仙不姜幽幽开口,神情里充满了嚮往。 我自是知道了这新建木的宏伟,但是这般引人注目的工程,难道不会招来神界的再次屠杀么? 待我还未开口询问,狐仙不姜仿佛看出了我的疑虑,解释道:“帝君已经与我们达成了协议,绝对不会再对洪涯妄开杀戒。毕竟,我们也是天地生,从洪荒以来就存在,绝不能任由他人宰割。即便是神,也不行。”那眼神里充满了丝丝愤恨与笃定,令人发憷。 我呆呆地望着那天边的通天之树,心里油然而起一股莫名的伤感。原本便与世无争的洪涯仙境,自在地生活在东海之上千万年的光阴,究竟是遭了什么样的罪过,居然令天帝降下天火,将这人间仙境化为一片废墟。 “太子妃殿下。”白玉很是恭敬,每次说话之前定会这么称唿我。 我对这个称号尤为受宠若惊,三千年前,我只与尧光拜了堂,一切才起了个头,他便奔入了战场。这太子妃的称唿,喊得我着实有些胆战心惊。 “那个……”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不想让他们感到太大的失落,“我昏睡之前,大家都叫我十三公主或者寻梅仙子,几位长老的仙龄远远在我父辈之上,所以不用叫太子妃,直唿我的名就可以了。” “这怎么可以!”轩辕国前国君刃止第一个反驳了我的建议,面色严厉,“你与太子殿下拜了天地父母,皇天后土皆可作证,你便是君子国的太子妃,岂能推辞。况且,现在正是洪涯境存亡的关键时刻,太子妃更要以身作则,带领仙民们重建美好的国度……” 他话还没说完,我就已经自动无视了他接下来的话语。原来巫即如此啰嗦真的不能怪他,无奈只是环境造就了个人。 “太子妃您看到了吗?”刃止宽大的长袍袖子一挥,平静的潭水表面骤然像刮过了一阵狂风,玻璃一般的镜面上立刻显现出一幅劳作的场景——人们均赤着胳膊,来来回回搬运着石头、泥土,大颗大颗的汗水从头顶滑落。他们喘着粗气,在空旷之中不断地献祭自己的力量。 我很是不解,问道:“这么多人都在干嘛?” “他们都是为了建造天梯四处奔走在洪涯之中的仙民。”白玉轻嘆了一口气,怔忡道:“建造建木之树极为繁杂。需要北国丛极之渊下的玄晶铁石,也要南国碧山上特有的绿土,还要洪涯至西之境若木树边的落日之珠……种种珍奇数不胜数。便有羽民国的比翼仙人们可日行千里,来回一趟也要好几年的时间,所以现在人手是大大的不够。奈何那么多的仙民流落人世。哎……” 她一嘆气,我脑子里突然便灵光一闪,我不正要想个办法去人世找尧光么,这简直是个绝好的机会。大概理了下思路,我摆出了一副悲天悯人的情怀,嘆道:“如此大的工作量,这些仙民断然是不够的。五位长老又要稳定洪涯秩序,这去往人世渡化那些仙民的重任,着实不知道交给谁办才好。” 说完,我小心翼翼向身旁的巫即递了一个眼神。在五位长老现身之后他就像哑巴了一样不再说话,然而一说话,便又把我气个半死,“太子妃,五位长老,巫即微小人卑,三千年里为了守着太子妃的肉身,没有为仙国做其他一点的贡献。如今太子妃已然好转,不如这渡化仙民的任务,就交由我吧。” 你……你……我站在一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而心里却是把巫即狠狠鄙视了一把。难道他方才完全没有懂我要去寻找尧光的意思? 祭司掬樱当即贊同了他的想法,乐道:“这样正好,巫即有巫术,又可以沟通天地,由他去再好不过了。” 一听这话,我立马轻咳了两声,表示我略有异议,“巫即照看了我那么多年,身子骨一定都被折腾得不像样子了,怎么还能去人世做那么危险的事情。依我看……” “依老臣看,青丘国还有一位九尾狐的术法也十分了得,不如由她去。”刃止截了我的话头,提到了一位不知名的人物。 “不行,你说的是阿狸吧?她性子大大咧咧的,术法是修得好,但容易惹下祸端。”狐仙不姜立刻否决,继而又提出另一人,“前几日我去巫咸国那边查探,那几个正在建国的指挥官都挺不错的,不知叫什么名字,可否委以重任?” 白玉立马摆摆手,道:“那几个毛头小子哪里能成事!依我看……” 依我看…… 依我看…… 一阵“依我看”之后,五位长老已经争得面红耳赤,谁提出来一个新的人选,立刻便会被另外一个否决。然而他们争来争去争了几轮,愣是没想到我这么一个活生生站在他们面前的人。 于是我不得不再次轻咳了两声,以示大家应该安静下来,幸好我还是有一些威望在的。 “其实依我看……各位,你们不觉得最适合去的人,就是我么?”我本来以为我这么说以后,他们就算不立马阻止,也肯定会面有难色,于是我说得尤为小心。岂料我话才一刚出口,这方才还互相争吵的五位长老居然异口同声地表示同意。 “太子妃实乃体恤仙民之人,当年尧光殿下的眼光真是没得挑剔。”刃止一脸喜气融融,仿佛刚才未发生过任何事情。 “若不是我五人要稳住洪涯目前的局势,如此辛苦的工作也断然不会有劳太子妃。” “可不是,人界虽然不会术法,但是人心叵测,没有仙境之中的纯粹,太子妃此行一定要十分小心。” “所谓‘江湖险恶,不行就撤’,若是有重大的事件,太子妃一定要先与我等商议,切不可贸贸然行动。” …… 其实我不过就提议了一句,他们便七嘴八舌地筹划起我下到人界的种种施行办法。我讷讷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料想你们这逢场作戏也太入戏了吧,于是只能呵呵干笑了两声。 狐仙不姜见我半天没说话,向其余四人递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停下嘴来。随而眼珠一转,手中的拂尘一挥,指向了天边。我顺着那拂尘望去——只见云雾拨开之处,赫然出现了一只小巧的红色豪猪,慢悠悠从天上飞了下来,落在不姜的身旁。不姜低头在它耳边说了几句,那只憨憨的红猪便挪着屁股坐在了我的身边。 第7页 不姜望了望那红猪,又望了望我,笑道:“此乃上古神兽孟槐,凡是饲养孟槐的人,都能避开凶煞之气。从今以后,太子妃便是孟槐的主人了。” 听到狐仙不姜此番说法,我不禁瞪大了眼珠子低头看着那头可怜巴巴趴在我脚边的红猪,我曾在书中读到过这类上古神兽,本以为它们定然是头有角,身有翼,长得就算不是豪气万千,也起码是威风凛凛。然而这小红猪别说威风了,自然风都没有几分,此刻不过两句话的时间,已经在我脚边傻乎乎地睡了过去。 这真是那只传说中可以化解一切凶煞的孟槐么?我很是怀疑。 然而既然别人如此大方将神兽送了与我,我也不该存有嫌弃之心的,便要施礼答谢,不料不姜一句话又活生生将我的谢礼给塞了回去,“太子妃不用言谢,这孟槐兽饭量极大。它原本有一头水牛那般大小,无奈老身实在找不到东西来餵养它,才将它饿至如斯地步。希望它去到太子妃那里,能够吃得饱一些。” 我愣在了原地,心想一定不能饿坏了它,不然指不准哪一天它就把自己给吃了。 “好了,事不宜迟。”刃止似乎巴不得我马上就从他眼前消失,“太子妃赶紧回去收拾下行装,老臣这就安排护送太子妃下往人间界。” 我一听,立马抬手否决道:“不急,我还有一些事情要详细询问一下巫即。他精通巫术,一些仙民的所在我需要做一个记录,所以请给我些许时日。待一切准备好,我自会下界。” 白玉见我想得如此周到,慌忙迎合着:“这是当然,这是当然。” ☆、第7章 第二枝洪涯(三) 趁着几日里那五位烦人的长老都未来打扰,我将巫即聘为了私用,让他专门帮我估算尧光的转世为何人。他受不住我的软磨硬泡,只得天天或是查看星象,或是翻阅命书,或是进入禅定。一切他能想到的巫术几乎都用光了,也没将尧光到底投为了何人查出来,顶多也只能知道他应该是身在大虞国的国都万年。可一个城池里这么多人,谁知道哪一个是他。 我一手支着脑袋,一手慢条斯理敲着桌子,就快要睡着,“人说天上一天,人间一年。洪涯境中虽比不上天上,一天时间,人间也得抵个半吧年吧。或许等你查出来,尧光都又转世投胎了。” 巫即此时其实已经入了禅定,听不到半点我的话语,于是我百无聊奈,又自言自语起来,“大虞国,万年城,这么多的人,尧光,我究竟要到哪里去寻你?” 突然,我看见巫即的嘴唇动了一动,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我立刻找到笔和纸,生怕错过他说出的话语。我屏气凝神了半响,才听得他道:“太子妃殿下,您可记得尧光太子身上有没有什么好认的记号?” 我仔仔细细将我和尧光从认识开始的每一个场景回忆了一遍,着实没有想到什么好认的记号。正是失落的时候,台上的烛光发出的火苗子一下子激起了我的思绪。 我尚自记得洞房花烛夜的那天晚上,他与我共饮合卺酒,我低眼便看见了他纤白的手腕上那一抹血红的胎记。 我将这个信息告诉巫即,他的脸上抽搐了一会儿,便又陷入了平静,我知他定然是又入了禅定。 我耐着性子等啊等,实在无聊的时候便拨出孟槐来把玩——孟槐着实太小了,小得我一个手掌就能把它捏起来。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我不停地弄它,它则一动不动趴在那里,哈喇子流了整整一个八仙桌。 隔了整整一夜,巫即终于再次醒来,第一句话便是:“太子妃,我找到了。” 我欣喜若狂,蹲在他面前记住他所说的每一个讯息,宛若接受神的旨意。 他告诉我,尧光的转世应该是万年城内的一个大户人家,算的上是京城巨富的那种级别,而且应该也相当有权势。范围既然缩小到如此,那便十分好找了。一个城池里,巨富的家族也就那么几个,总不可能全部都是巨富吧。况且还有手腕之上那道红色胎记这个明显的特徵。这样一来,还有什么悬念? 于是我欢喜地向巫即道谢。他满头大汗,看上去十分虚弱,我立刻嘱咐他在我离开的时间里好生休养,待我回来的时候一定要看到他生龙活虎。 我将要带上的行装全部塞进了八罗袋中,这是曾经我两千岁寿辰的时候,父君送给我最珍贵的一项宝物。别看它只是一个不起眼的袋子,然而里面却可以容纳成千上万的物品,并且拎在手中一点不重。我将一些衣物饰品、在洪涯仙潭里打捞的一些美味鲜鱼,还有孟槐等诸多物品一起扔了进去,随后便去找刃止将我送往人间界。 此一去,我有两个任务,一个是找寻那些散落人世的洪涯仙民,渡化他们改邪归正,重回洪涯;另一个,便是找到尧光,报他三千年前的捨命坠入轮迴的一恩。若不是因为救我,他又岂会中了那支轮迴之箭,从而陷入了生生世世的轮迴之苦,这本该是我的劫难。 ☆、第8章 第三枝映月(一) 我小的时候,母后时常在床边哄我入睡,她惯用的伎俩便是给我讲故事。我尤记得在那些故事里面,但凡是落入红尘人世的仙女们,都是一身彩衣飘飘然,从天而降。然后施展些许术法,让自己轻盈地落在地上。随后掩袖轻笑,看上去令人充满遐想,最后又一个转圈幻化一下,变成一个普通的人间女子。 但是故事始终只是故事,我只记得我站在洪涯与人间界相通的承云台旁,刃止在我的身旁念叨了一阵,便把我送进了承云梯。此次乃是我五千余岁以来第一次下到凡尘,承云梯的力量着实有些让我感到不适,我一阵昏昏沉沉,前半段还尚自有些意识,后面便只觉天旋地转,一时无力,昏了过去。 待我有意识的时候,我感觉浑身发热,并且是有什么灼灼的东西一道一道向我射来。我下意识用手挡在眉前,缓缓睁开了眼睛,看到了一群头戴布巾,身着麻衣的人正围着我看。 当先一人见我睁了眼,急切问道:“姑娘你没事吧?” 我暗自揣摩了一下,这群人想必就是书中所谓“黎民百姓”了。 我并未答话,那人无奈地笑了笑:“姑娘你要是没事,就来看看怎么赔我这摊子吧,我可还要做生意呢。” 我迷迷煳煳从地上站起来,摸了一下身上的八罗袋,它还乖乖地系在腰间。我朝着那说话之人的方向看去,只见一片狼藉之景。料想这本是一家面铺,但是现在却像是发生了打劫一般,桌椅全部被砸了个稀巴烂。 我有些不解,迷茫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店家感觉都快哭了,委屈道:“不知道姑娘是哪一处来的高人,这青天白日的便不知从哪里落了下来,硬生生砸到我这小面摊上。你看,这还让我怎么做生意啊!” 啊? 我当时有些发窘,心想传说中仙女下凡就算不如我刚才所想故事之中的如此惊艷,也好歹降在一个隐秘的山谷之地吧,却不料自己竟然如此狼狈落在了这集市之上。我心中有愧,见那店家的态度也十分有礼,并未有听说的那种人间的霸道无理。于是我打开八罗袋,使劲在里面掏了掏,半响,掏出个碧落珠递给他,算是赔偿损失。 第8页 店家盯着那珠子看了许久,讷讷问我:“这就算赔偿了?” 我一愣,心想这碧落珠可是好东西呢,西面的鲨毗国每一百年才向我踏雪敬献那么一两颗,这俗人居然还不识货。正当我想开口解释,却听得一个俏皮的声音从围观人群外响起,“相传东海之外有个鲨毗国,国中有种鲨毗鱼,生两千年,孕两千年,方能产一颗这样的碧落珠,产后便死。这东西可抵你上百个店铺了,店家怎的不会识宝?” 居然有人知晓这碧落珠的来歷,我顺着那声音望去,却半天瞅不见那说话之人。店家听了这话,疑惑的脸上立马喜笑颜开,请我吃了一晚阳春面,方才送我离开。 这人界的面味道虽然不错,不过也着实抵不了我洪涯中的鲜鱼好味。想着,便觉得肚子已经咕噜咕噜直叫唤。我拨开八罗袋,准备掏出些鲜鱼好好品尝,但是翻来覆去找了半响,愣是没找着我放进去的鱼。 我可是放足了整整十数年的存货呢!怎么可能一点都不见了呢?难道是在承云梯的途中弄丢了? 我兀自纳闷,找了个街旁角落蹲着,将八罗袋里的东西里里外外全部掏了出来。 孟槐蜷缩着身子,被我拎出来的时候眼睛微眯,望着我竟然有些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嗝。我心里当时就漏了一拍,瞬间产生了一个不好的预感。 我仔细打量着孟槐,发现它真的长大了一些,而且肚子滚圆滚圆。我气唿唿地提起它,面露兇相,“你,是不是把我的鱼全吃光了?你说!” 它说不来话,只是一双红彤彤的珠子盯着我直转,不一会儿又打了一个饱嗝。我当即便崩溃了,恨自己到底是睡了三千年脑子都不好使了,明明知道这只猪贪吃,居然还把我那么多的鲜鱼和它一起放在八罗袋里! “你这只死孟槐,你还我鱼!你还我鱼!这可是我十数年的存货呢,你让我接下来的日子怎么过活啊你!”我使劲用手揉搓着孟槐,它却一副吃饱了享受的模样任凭我撕扯。 “半点用处也没有,若是可以挡住凶煞,方才我怎会落在别人铺子上头了!若不是狐仙不姜将你赠与我,我早就把你扔的远远的了!你还我鱼呜呜呜。”我就差没哭出来了,不得不说我从出生起,不算那昏睡的三千年,也许从来没有像现在如此失态和失控过。 嚎得累了,又怕惊动了其他人,冷静了下来便也觉得没那么痛苦。 我将孟槐扔在一旁,看到它仍是气,它也还算乖,像是知道了我在气什么,趴在我的脚边,嘟着那肥肥的嘴,咕噜咕噜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 我无奈了,心想现在气也没用,幸好人界也是要吃鱼的,只好自己去河里捕一些先填饱肚子,味道兴许是没有洪涯的好,不过质量不到,数量怎么也要足的。 想着,我便将孟槐重新扔回八罗袋,人的化身嗅觉和听觉都不甚敏感,若不是我体色是青色的缘故,我一早就化了真身。但是我猜想人界可能不多见这类青猫,我可不想一到人界便被捉去当成珍奇圈养起来。 我跳上墙壁,力所能及地四处张望了一下,寻着感觉终是找到了一处湖泊。当即欢腾着爪子就要往水里扑去,谁料我才刚一化为真身,一道凌厉的□□便“唰”的一声射在我身旁草地之上。 我下意识躲了开去,只听得不远处传来一声轻骂,“大爷的,没打中!” 我闪入草丛,听出来了正是方才在集市上为我解释碧落珠来歷的声音,只是不知道她为何要杀我。来不及思考,又一支□□向我发射而来,我左躲右闪,心里已是异常恼火。本来不想生事,但是人若犯我,我也不能一味退让。见那连续不断招招致命的□□,我没再多想便闪出了草丛。 “哼,猫妖,我跟了一个上午,你终是肯现出原形了。”——只见不远之处,一个约莫二九年华的少女双手架着弩,朝着我的方向一动不动地瞄准。 我没答话,既然这人要置我死地,我哪里敢大意。我时而化人时而化猫,与她在树丛里周旋了片刻。虽然那学艺未精的丫头不至于伤到我,但是长久跑动下来,身子便觉得乏累,大概是一觉刚醒的缘故。况且千百年来,我都不怎么修炼术法,所以这些个打斗的招式,委实有些驾驭不住。 而那丫头却追得我很紧,半点累了的样子都没有。我心想这是占了下风,必须要想个办法快速脱战。耳边闪过一支又一支□□,当我已经准备举白旗投降,打算採用智遁的办法的时候,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白光从树丛深处“咻”的一声便靠近了我,我只感到腰间一紧,随后便落到了一棵树枝之上。 我侧过头一看,见抱住我的人竟然是位相貌俊朗的白衣公子,他一手扶着我站在枝头,一手捏了个剑诀比划着名。剎那间,我只见到要伤我那丫头左闪右避,就像是有什么厉害的剑招在与她过招一般。然而平凡如我,着实看不见她身旁到底是有什么可怕的东西。 丫头闪得累了,突然便扑到在地,头埋在地上,双手举起了个大大的叉,这应该是表示休战的意思。白衣公子一愣,笑了两下便停止了手中的剑诀。 “高人,你为何要救这只猫妖?”丫头似乎并未对白衣公子产生仇恨之心,我心中就不平衡了。我明明没去招惹这丫头,她却口口声声叫我“猫妖”。这男子与她也不认识,一来就打她,她却叫他“高人”。 可见长相真是混社会的一个法宝。 “高人”笑了一下,带着我缓缓飘落了地,才道:“她并未害人,方才还施捨了一颗如此珍贵的碧落珠,仙姑又何必苦苦纠缠?” 这回我更郁闷了,那丫头看上去稚气未脱,却被唤成了“仙姑”,我心想那我都已经五千来岁了,岂不是要被叫做“仙祖宗”一类的?原来人界的称唿竟是如此不可思议。 “仙姑”丫头自知技不如人,也不硬来,脸上满是不甘心,跺了跺脚,便道:“猫妖,今天算你走运,下回要是再让你姑奶奶我撞见,定要收了你。” ☆、第9章 第三枝映月(二) 见那丫头愤愤不平地走远,我方才安下心来。回过神来的时候,救我的那位白衣公子已经自顾自地在湖边烤起了美味的鲜鱼。我被那股美味所吸引,踮着小碎步挪到了他的旁边,理了理裙裾,蹲了下来。 “小女子谢谢公子相救之恩。”虽然我的眼睛一直盯着烤鱼,但是我知道此时此刻一定得先道谢。 白衣公子未答话,将手里的鱼翻来翻去烤了好几遍,嘴里还不时地往柴火上吹吹气。随即,那鲜活的鱼儿便冒起一股白烟。他抬眼瞄了我一下,将烤鱼递给我,“吃吧。” 我讷讷地不敢伸手去接,下界之前,长老们便千叮万嘱我人心的险恶。见这白衣帅侠不仅救了我,还给我东西吃,不禁要想想他是不是对我有什么企图。要知道,就他刚才对付那丫头的两招,说不定就能直接拿掉我一条小命。 仿佛是看出了我的小心思,他板着的面孔终于扯起了一个讥诮的笑意,“你怕有毒?你不吃我可吃了。” 第9页 说罢,便把烤鱼往自己嘴里送。我慌忙抢了过来,情不自禁地便咬了一口,香滑脆嫩,比我吃过的任何一条鱼儿都要美味。估计曾经的踏雪国中的御厨子,也未曾有过这样的做法。我大口大口地咀嚼着,见他又烤了一条开始自己吃起来,心下的猜忌也顿时烟消云散,心里只有两个想法:一是这烤鱼简直太好吃了,二是我遇到了一个好人。 “恩人,你为何要救我?”吃饱喝足了,我便开始对一些深层次的问题展开了探讨。他随手掬起一捧水,道,“我也不知道,大概是碰见了,觉得有非救不可的理由。” “非救不可的理由?”我很惊讶,我之前从未结实过任何一个凡人,“什么理由?” 他紧锁着眉,喝了两口水,似乎对我的问题也很迷惑,半响才道:“我也不知道。” 我的疑惑更甚了,孜孜不倦问道:“你我二人以前可曾认识?” 他的眉蹙地更紧了,盯着我的脸左左右右地打量,看得我一阵脖子红。打量了好半天之后,又道:“似乎不认识。” 这人真是无比奇怪,我抬手拟了个诀,发现他竟然也不是凡人。看这样貌,我也着实回想不起洪涯众多仙国之中,究竟有哪一个国家有这类喜着白衣,长相俊朗,烹饪一流,说话含煳不清的人。于是我只能将此归结为我的文化层次太低,知道的东西太少。 想必应是我仙国中流落在人世的遗民,我便堂而皇之地开始做起了自我介绍,“我叫殷殷,恩人你呢?” 他抬头望了望远山,又望了望苍空白云,似乎我问的问题十分艰难,让他思前想后了很久。终于,他缓缓开了口,一字一顿道:“未无涯。” 彼时山林之间有清风吹过,枝头上有些许鸟叫,我坐在草坪之上,听着他吐露出自己的名字,仿佛竟有一种油然而生的神圣感。 见他并不牴触向我暴露身份,我的胆子便大了一些,进而问道:“你可是洪涯仙境之中的仙民?” 他侧头一笑,这次倒没有之前的彷徨,十分肯定地摇了摇头:“不是。” 其实我心里已经笃定了他就是我洪涯仙境之中的人,不过见他如此轻率地便否定了我的假设,要嘛便是他撒谎,要嘛便是他其实根本就失去了记忆。 既然他不愿再说下去,我也不好再问。毕竟别人好歹救我一命,若是问东问西,颇有不好的嫌疑。只待我正打算从八罗袋里掏一个珍奇出来答谢他的时候,未无涯欣然望着那平静的湖水,两眼放空,思绪不知道已经去到了哪里。 他幽然开口:“我本共万物生,幸得神之怜悯。想这清风白云,看这鸟语花香,无人问他们从何处来,要到何处去,我也自是他们其中一员。不知来处,没有归途。” ……不知来处,没有归途。 不知道为何,那一刻我竟然又想起了踏雪国中的漫天大雪,我怡然坐在梅花树下,当时的心境便也如他。我回过了神,不禁一阵自嘲,已经放入了八罗袋中的手缓缓伸了出来。 想必他是不稀罕我这任何一件宝物的。 我看了一眼远方已经日沉,打断了他的沉思,道:“无涯先生的救命之恩,殷殷永生难忘。只是现在手头上一时没有可以报答的东西,只得待他日再寻报答之机。现今我有些事情,必须要立刻去办,咱们就此告辞。” 他不急不缓,问我:“是什么要紧的事情?不知道我可否帮忙?” 我一愣,心想这人也好得有点过了。不过我初来万年乍到,哪家哪户都还分不清楚,更别提寻找手腕处有血红胎记的富家子弟,也许求助于他不失为一个良策。 “很久以前,我欠了一位公子一个大大的恩情,我现下必须去还了这个恩情。但我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只知道他是这京城万年里一户大家族里的人。”我小心翼翼吐露着原委,尽最大可能将这个故事平凡化。 未无涯抿嘴一笑,“那还不简单。今晚苏家的长公子哲玉要在映月湖边摆宴,邀全城有心之人共度中秋佳节。苏长公子发的帖,大凡万年之中豪门贵族,都得给几分薄面。你且与我同去,还怕找不着那个人?” “苏……哲玉?”我讷讷地念叨了一下这个名字,好奇道:“这是什么人?有钱么?”不是我俗气,而是巫即为我推算的尧光转世,正是乃万年一户超级富豪之家。 未无涯哈哈大笑了两声,道:“若说这苏家都没有钱,那便可能只有皇宫才能算有钱了。” ☆、第10章 第三枝映月(三) 未无涯领着我向着映月湖去,一路便向我聊起了这苏门一家的传奇故事。 原来这苏家正是大虞国开国功臣的家族。大虞开国两百年许,苏家便辉煌了两百年的时间。据说两百年以前,大虞与北方的匈奴一族在边界之处进行了一场震惊中土的大战,大虞的开国皇帝不慎被敌军俘虏,苏家祖师爷手持一支□□,单枪匹马杀到了敌军的阵营,斩杀了五百余敌军,血洗其大本营,愣是从匈奴人的手里将大虞开国皇帝救了下来。 而彼时的苏祖师爷已经身中好几十刀,奄奄一息,再不能为大虞效力。匈奴人退居北方,从此再无力南下,因为在匈奴族里有一个传说:大虞国有一家姓苏的,都是些不要命的人。大虞只要还有苏门一族,便会长盛不衰。于是大虞国由此建立,雄霸了中原长达两百年之久。 开国皇帝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愧疚,待江山坐稳,他便追封死去的苏祖师爷为镇国公,又册封他的子孙世袭镇国大将军的头衔。不仅如此,朝中许多重要职位也都由苏家的人把持。例如到了这一辈,苏家之主苏如墨,掌的便是大虞国丞相一位。苏如墨告老还乡之后,长子苏哲玉则袭了镇国大将军的职位,二子苏风华又因功绩彪炳,被封为大虞国龙吟战将,旷古烁今只此一位。 我一边跟着未无涯走,一边想像着这苏家的豪气。听起来,确实是十分有钱了。只是不知道那样温柔如风般的尧光,是转世为了他们家的哪一位。 我见未无涯一身白衣飘飘然,颇有些世外高人的模样,却不知为何会对这官僚门阀之家的中秋宴饮颇有兴趣。想到此,便询问了一番。 他笑眯眯地转头看我,眼里有着些许憧憬,“我是冲着苏家二公子苏风华去的。” “哦,他?”我略想了一想,是那个他方才提到过的大虞国龙吟战将,虽然我并不知道这是个怎样的头衔,但是听上去十分高端,也让人不由仰视一把,“他怎么了?” “可知道苏风华为何被封了‘龙吟战将’?正是他手中一把太古绮琴‘龙吟’。传闻此人由擅琴乐,两军对战,只端坐在高山之上,迎合着清风,奏上一支玄清之曲,场上的战士便士气大增,倍受鼓舞。所以但凡他所领的‘龙吟军’出战,皆是百战百胜,无一场败绩。” “弹个曲就能鼓舞士气?”我沉思片刻,“莫不是用了什么邪毒之法来操控士兵吧?”若是一些学过黑巫术的术士,想要用这种方法也不是不行,不过倒不至于如无涯所说场场皆胜。 第10页 “非也。”像是诋毁了他的偶像,无涯板起面孔摇摇头。 我抬起头,十分笃定,“那就定然是那把‘龙吟’古琴的功劳了。” 无涯继而不屑一顾地又笑了一笑,摇了摇头,“也不是。曾有无数敌军想方设法盗得那把琴,却从未起到过任何功效,不过是一把普通的古琴而已。” “那……”我欲言又止,想不出什么更好的理由。 无涯转头不辨,兀自向前走去,“听闻今夜苏二公子要奏上一曲,我正正就是来赶这个巧。” 我追着他走,不过两步开外,一个小巷子转弯,来到一处湖岸边上。此时正是深秋,湖岸边上斜栽的柳树却是蔚然成荫,和着些许凉风,丝毫未能看出秋意。只那不远处的枫林之中一片的红,才让人感到阵阵凉意。 围着湖岸一圈,摆满了一色的酒案,岸边有一亭台楼阁拔地而起,二楼之上,珠帘随风摇摆不定,看不清里面坐着何人。 这里的守卫虽是极为森严,然而却只是检查了一下周身有无携带暗器或者兵刃。除此之外,不管你是豪门贵族,还是市井小民,通通可以入内。想必这苏哲玉公子定然是喜好附庸风雅,广结豪杰之人了。 见天色逐渐暗淡了下来,我与无涯随处拣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下——只见映月湖上波光粼粼,一轮明月从西方天空缓而升起。还未行到半空之中,映月湖岸旁已是人头涌动,一桌挨着一桌坐得满满实实。后来些许时间没有座位的人,便只能坐在地上。所以就造成了以下尴尬的场景:见宴会迟迟未开始,无涯在我身侧左挪右挪了良久,我不好责备他。于是他索性站了起来,刚想抬脚,左跨也不是,右走也不是,四周满满都坐着人。我见他面色焦急,心里也不由紧张了起来,问道:“怎么了?”在月色中我看不清他憋红的脸,只听到他那小如蚊蚋的声音:“我要去小解。” 我当场做石化状,假装没有听见,磕着桌上的瓜子,哼着小曲儿,赏着月。 人声已经鼎沸得不能再沸的时候,我听见一曲悠扬的笛声从不远处的枫林之中传来。迎着月光,远远望去,有一人身着锦缎华袍踏月而来。他手里握着金笛,吹奏一曲我从未听闻过的曲子。不得不说,笛技兴许还没有我好。然而在这月色之中,只感觉得到此人的风度与傲气,那曲子的优劣自然也就被淡化了不少。 我拉了拉无涯的袍子,耳语问道:“此人是谁?” 他不动声色,眼睛都未眨一下,吐出三个字:“苏哲玉。” 啊!居然刚一开场就是他,这种大型的宴会,在我三千年前的踏雪国,都要有个开场歌舞什么的。 见他气度甚为不凡,走到湖岸的亭中,举起一杯酒,左右示意了一下,便开口道:“今夜乃中秋佳节,各位朋友肯赏哲玉一个面子前来,实在荣幸之至,哲玉先干为敬。” 一句中规中矩的客套话说完,他抬头便喝一口酒。就在那么一剎那,他抬手的动作让我得以清晰地看见他的手腕。 ——没有!那上面没有鲜红夺目的胎记! 如此说来便不是这苏哲玉。不过他苏门一族如此多人,上到如今还健在的苏太公,下到刚年满十岁的苏七公子,都有可能是尧光的转世。但如若真是这二位的其中一个,我一时还真想不到要怎样来报恩。 思前想后了片刻,那苏哲玉又讲了一堆冠冕堂皇的话语。 “稍后有歌舞助兴,各位尽管吟诗作对,各为风雅,无须拘谨。在宴会之后,也有如往年不变的开粮赈济,有需要的朋友都可领取,算是我苏哲玉送给大家的一些薄礼。” 这又是歌舞,又是发粮的,看来苏家还真不是一般的富足。我又拉了拉无涯的袖子,道:“这苏哲玉到底有何目的,吃饱了撑着?” 无涯仍旧是一动不动,稳如泰山状:“这就是苏门一族可以在万年城屹立两百年不倒的原因之一。” 我懒得去理会这些人世的阴谋诡计,现如今最要紧的是想个法子将这里的人的手腕都查探一遍。 ☆、第11章 第三枝映月(四) 彼时,湖岸之上却突然一下嘈杂起来。我一回神,才看见是几位曼妙的“仙子”从天而来,轻轻落在湖面之上,这些女子仿佛从那皎洁的月光之中跳出来的一般,活灵活现,脚下没有丝毫的倚靠,却能自如地在湖面上起舞。身上繫着的黄色丝带就像是月光的清辉,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人群之中一阵又一阵的议论和赞嘆。我只当是这凡尘之中的人未免也太没见过世面了吧,只要事先吃上一株云草,便可身轻如燕,踏湖而过,虽然维持的效果只有短短一炷香的时间。 如此看来,苏家不仅有钱,而且还很有势力。虽说云草在洪涯境中算不得什么珍贵的药草,因为但凡是洪涯之中的仙民,多多少少都有些异能。然而在这凡尘之中,想要弄到一株云草,应该不属于易事,何况还竟是给这些舞女服用,只做赏乐之资。 我侧头看了一下无涯,只见他双目紧闭,对这些搔首弄姿的“仙子”毫无兴趣,我不禁点头微笑一阵,果然是能与我并肩相谈之人,不为此等浮华的虚无所迷惑。 不料半响,无涯竟然怔怔开口,“你瞧,那左边第三人身上的云草快要失效了,怕是要掉落湖中。” 我定睛一看,果不其然,那女子面色微露担忧,舞姿也大不如其他同伴那样协调。突然,我脑袋里还未转到那一刻,只见那黄衣女子已经身体微倾,只差那么一瞬,便要掉下去。然而我只感到身旁一阵疾如风,一道白光已跃然现于湖面之上。 ——未无涯单手托着那女子软腰,双目直勾勾地凝视,两人越升越高,不多一会儿便已经到达半空之上,人群里的嘈杂更是激烈了。我心下又是欢喜又是气愤,这人莫不是一见到女子落难,都会有冲过去保护的欲望吧。 皓月当空,他二人就这样在空中不停地旋转,忘情地对视,仿佛忘却了这一场苏家举行的盛宴,忘却了下方还有人头攒动的围观人群。 我一激动,便高声道:“无涯,带这里来!” 未无涯如方才一样将我无视,托着那女子慢慢停落在湖岸的另一边上。我脸上很没面子,立刻低下头装作与他并不认识。 黄衣女子羞答答地向他道了声谢,头都没敢抬起来,裣着裙子一路小跑走了。无涯望了良久,才慢慢从人群之中挤了回来,第一句话便是:“这女子很特别。” 我实在憋不住笑,问道:“无涯,是不是只要是个女的你都觉得很特别?”问完我又后悔了,似乎还不至于和别人熟到可以说这些打趣话的时候。然而他却一本正经地望着我,严肃地回答了我的问题:“是,女子这种物种,很奇怪。我记忆里很久以前,我的主人也参透了很久,没有参透明白。” 我当然不知道他所说的主人又是何方高人,我只知道他们主僕二人定然都是无聊至极的人。 第11页 虽说是苏哲玉请客,但他似乎对场面之中发生的意外状况并未十分在意。反而是那亭台二楼楼阁之上的人,倚坐在珠帘之后,自无涯相救那名舞女之后,我便感觉到一股冰冷的凉意从那里升起,顺着一个斜度直直打在了我和无涯的身后。 那种冰冷的注视是那么明显,让人不容忽视。我不知道楼阁中所卧之人究竟有何目的,但是那目光,绝对不是善类。 我见无涯正闭目养神,心想他果然是一心只为了来听那苏风华弹琴,便未将这种莫名的感觉告知与他。湖面上还在进行着各色的表演,我低头在无涯耳边耳语了两声,在周围找了个空子使劲挤了出去。 如今,没有比找到尧光更让我着急的事情。 我有意装着结交朋友的姿态,将这映月湖周围左左右右姓苏的不姓苏的都观察了个遍,别说手上有抹鲜红的印记了,就是连个疤痕都没有。这些贵家公子如今都生得油头粉面,半点沧桑感都没有。 湖上的表演还在继续,人群中的附庸风雅也还在继续。正当我准备转换阵地到湖对岸去继续探查的时候,一个小老儿突然在人群之中拉住了我。我回头一看,只见一个比我还矮上好几分的小老头站在那里笑嘻嘻地看着我,露出两排白亮亮的牙齿。我不记得自己认识此人,正打算甩袖离开,他却突然嘀咕了一句:“寻梅仙子?” 我已经转过的身子霎时僵在了原地,瞪大了眼睛,“你认识我?” 小老头儿“嘿嘿”笑了笑,放开了手 ,“果然是踏雪国上的十三公主,您总算是醒来了。” 他已不必解释,我便已经猜到了他定然是侏儒国中的人,心道渡化遗落仙民也是一件大事,于是好整以暇地随他在地上坐了下来。 “仙老曾经是否到过踏雪?”虽然洪涯之中知道我的人不在少数,但是知道我长什么样子的还是并不多。 “小老儿名叫胡余,仙子大可直唿姓名。”他赶忙作揖,“三千年前,仙子与尧光太子大婚之日,小老儿有幸见过仙子一面。哦对!”胡余拍了拍脑袋,“现在应该叫太子妃才对。” 我讷讷笑了笑,也未阻止,只是有些好奇为何这侏儒老儿会来这里凑热闹。 他这才慌忙看了看周围,脸上的笑容骤然而逝,凑在我耳边小声道:“翼族们最近在筹划大事,小老儿被他们逼着没有办法,才跟着来这里打探打探些消息,且与他几个联络人碰个面。” 我一愣,翼族? 胡余口中的翼族,想必便是指羽民国中的比翼鸟族类。他们背后有羽翅,但是出行必须要成双成对,否则便难以施展飞行之术。 “翼族筹划什么大事?”我好奇心起,心想多套问一些,方才能将他们一起渡化回洪涯。 “哎,太子妃有所不知啊。”胡余满脸愁苦,抱怨着,“他们要集结原先洪涯内所有的仙民,准备伺机报仇。朝云国、昆吾国、巫咸国、青丘国、轩辕国等一众仙国流离的仙民现如今都唯那些翼族马首是瞻啊。” “报仇?”我好奇心更重了,只听闻说洪涯殇乱之后,仙民们在凡界如何为非作歹,着实没有听说过这背后的原因,“他们报什么仇?” 胡余一嘆,才道:“原来太子妃竟不知道此事。只因天上那神君一道怒旨,将我等仙民降为妖孽,人界便再无我们洪涯百姓的容身之所了。那些降魔师个个犹如天助,抓住一个仙民,要嘛杀掉,要嘛便饲养或者贩卖,尤其是翼族,委实可怜。这些凡人折断他们的翅膀,又将本来成双成对的比翼鸟分开。您想想,怎会不怨?” 我惊诧地合不拢嘴,却不曾想到曾经备受人界追捧的洪涯仙民,竟沦落到如斯境地。想当年,那些愚蠢的人类为了寻找洪涯仙境,不知有多少人葬身于东海浩淼的水波之上。而如今却……难怪我初到万年便会遇到那兇恶的丫头,想必也是一个初出茅庐的降魔者。 “不过说实话,小老儿年岁已大,实在没有力气沾这趟浑水。再者,小老儿自个儿经营了一家杂货铺,生意还算不错。不过是身子矮小了一些,倒也没什么人怀疑我。”胡余撇了两下嘴,似乎对他口中的大行动很是不满,“所以小老儿才告诉太子妃,若您现身,大家必定会听从于您的。” 我当即沉思了一会儿,这胡余老头的话可信度是有,不过很明显便是想利用我太子妃的身份去阻止仙民们的暴动行为。我虽然对这法子很不受用,但是目的却是极好的。好歹我也是带着使命来到凡尘,要将他们一一渡化回到洪涯的,岂能让他们这般乱来?只是当初与尧光大婚之日,便发生了天变,着实不知道这些已经散漫自由了三千年的洪涯余众,还会不会对我这个并未坐实的太子妃有着一些敬畏? “仙老且告诉我一个能找到你的方法,待我办好了手中这件要紧事之后,就来寻你。”权衡再三,我决定先找到尧光的转世之身,然后再进行渡化的大事。 胡余当即拱手一再致谢,对我百般恭敬,往我手中划了一道住址之后,便转身消逝在了人群之中。我头脑里兀自旋转着他方才的话语,心想这事情还真是有些棘手。洪涯仙民一旦与人界开战,不知道要牵扯出多少恩怨是非,造成多大的轰动,兴许还会惊怒到九天之上的神。而如今,原本能够牵制这些仙民的人大多在三千年前的天火之中丧生或者魂归太虚。若是我这个半吊子太子妃对他们起不到任何的约束作用,究竟该怎么才能阻止这场听上去就让人寒颤的冲突发生? ☆、第12章 第三枝映月(五) 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却不知道从何时起,身边人群里的议论和交谈声竟然戛然而止。待我回过神来,只听得耳旁有一阵绝响在随风摆动,那声音就像在时空之中走了千万年,终于飘然进入我的耳畔,说不出的悲痛与万幸之感。 我这才发现,大家都齐齐将目光投放在那亭台的楼阁之上,夜风轻抚,楼阁上的珠帘已经被侍女挑开。一个玄衣长袍的男子背对大家而坐,盘起的膝盖之上摆了一把黑棕之色的七弦古琴。夜色如墨,如他身着的玄袍。玄袍似血,如他膝上的“龙吟”。 想必,这人便是那位鼎鼎大名的“龙吟战将”苏风华了。 我一时情不自禁无法转移目光,眼里是他情绝高傲的背影,白玉笄穿过发冠,漆黑的头髮在风中舞动。耳中是他那令人战慄又让人不由深陷的琴音。这琴音没有任何的震颤,惊不起湖水的波澜,吓不走树枝上停歇的鸟儿。没有穿喉夺命的气势,也没有空谷幽兰的清高。然而却就是这缕琴音,让人禁不住想要一步一步向它靠近,想去知道这曲子里究竟是在讲述一个怎样的悲戚故事。 月光之下,我仿佛看到了一条蜿蜒绵长的河水,水中没有任何鱼虾,红得仿佛如鲜血染过。一名长髮及腰的女子赤着脚,跪坐在河岸边上,身上只着了一件单薄的红衣。她对着河面照了又照,许久仍是对自己的装束不甚满意。长空之下,树林之中走出一名男子,高大挺拔的身姿遮住了炽烈的阳光。他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里,眼里骤然腾起一股怒火。 第12页 红衣女子感觉到了来人的气息,心里满是羞涩与喜悦,她轻抚两下垂落的髮丝,脸上堆起迷人的笑意,准备用最好的姿态来迎接她爱慕的人。 然而出其不意的是,她刚一回头,那柄锋利的长剑便毫无徵兆地将她刺穿。鲜血与她一身鲜丽的红衣融为一体。红衣,红河,红血。她面色痛苦,一剎那的惊异过后,居然是瞬间的恍然大悟。 我看不清男子的面容,就像是那道极为刺眼的光投射在他身上。我只能看到那滴着女子鲜血的剑尖,在肆意地吸食完鲜血过后,发出令人愤恨和颤抖的微笑。 这……实在是惨不忍睹。却不知静谧的湖边怎么又响起了一声怆然悲痛的绝响,那声音仿佛从九天之上而来,穿透了云层,使得我能看见的所有事物都为之一颤。剎那间,一切的声音都开始扩大,鸟叫声、流水声,血滴在地上的声音,唿吸的声音……然而待我能认真分辨的时候,我只能听到那最温柔也是最悲痛的一声唿唤: “姐姐……” 我从幻想之中清醒,不知道为何眼前会突然浮现那般奇异的场景,只道是这诡异的琴音作祟。不过若论琴法,此时阁楼上还在坐弹之人确实是琴艺无双。难怪无涯会说他“每临战,必坐于高山之上,以琴鼓之,士气大振,未尝有败。” 就在我还意犹未尽之时,不远之处竟有人大声了一句“着火了!”,不得不说,自从三千年前的天火之后,我对火这种东西一直心怀恐惧。听到此等唿喊,我当即便完全清醒过来,循声望去,只见对面的枫叶林中,火势已经一发不可收拾。从人们发现火,到它蔓延开去,不过眨眼功夫。我四处张望准备找寻同我走散的无涯,却不料无意之间却瞄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 火光之中的枫叶林里,一只浴火的怪鸟肆意地拨弄着自己的羽毛,然后展翅飞入了夜空之中。人们自然是看不见的,不过那纵火之人兴许不曾猜到,这宴会之中竟然有一只会说人话的猫。 不要以为浴火的就一定是凤凰,那飞走的怪鸟不过是一只毕方。我之所以如此肯定,是因为它那只有一只脚支撑身体的形状实在太过显眼。毕方鸟本是洪涯之中的一种常见的异兽,凡出现之处必会有火灾。兴许是踏雪之国终年大雪,冰天雪地里,就算毕方出现了,那火估计也燃烧不起来。所以千百年的日子里,我这还是头一回见着它真身。 毕方鸟最是挑地盘,一向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怎么这会儿竟然到人世来祸害了?所以这肯定是有人蓄意将毕方从洪涯之中带了出来,而能做到如此的,用大拇指想便也猜到定然是那群最近即将有大动作的洪涯遗民的所为了。 映月湖周围树丛众多,岸边又皆是杨柳。不多一会儿,火势便顺着树枝草丛亭台楼阁蔓延进了宴会中心。我倒是不急不乱,虽说火势兇勐,但此等凡界之火却不至于伤到我。既然都伤不到我,定然也就伤不到无涯了。 于是我便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看着这些惊慌失措的人们一窝蜂地往外面一边跑一边大吼大叫。此时又有苏家的家丁在管家的指挥下拿着水桶开始熄火,逃跑的人要出去,熄火的人要进来。小小的映月湖岸顿时变得拥挤异常,混乱得简直如临大敌。不知是哪个聪慧之人挤了半天没挤出去,便在人群里大叫了一声“跳湖!快跳湖!”之后,“扑通”一声落入了湖中。此举一出,人们便竞相效仿,一个二个接着往里跳,导致了有的人跳进去了才发现:坏了,不会浮水! 于是场面更加失控了,逃命的本来就出不去,救火的又进不来,现如今又多了一堆落水的人。我蹲在原地看花了眼,甚为无奈,只得不停对周围挤来挤去的人道:“别急……别推我……说了叫你别推我……再推我我就推你下水……” 当我心里百感交集地想要快些找到无涯的时候,他却一副闲适安逸的模样躺在某一株枫树之上,双手枕着头,翘着腿,好不自在,大火在他身下宛若空气。他发现我看见了他,沖我挥挥手,示意我过去。 我当即便摇了摇头,这叫我怎么过去,那么多人,难不成让我化了真身上蹿下跳过去么? 然而此刻,我却突然看到人群之中来来去去的绝不止普通百姓,数名身着黑色劲装的武士戴着兜帽,眼睛里来来回回打着暗号。虽然说兜帽确实能遮住面容不至于使自己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但是在这大家都没戴兜帽的人群之中就你几个戴着,不是更加显眼了么。我洪涯仙民何时竟变得如此愚笨了! ☆、第13章 第三枝映月(六) 我还在思考,然而他们已经先我一步开始行动了。顷刻之间,有上百名的兜帽男子蹿入了这早已混乱不堪的宴会之地。有的潜伏在树丛中,有的隐没在人群里,有的从湖底一涌而出,有的从天而降。 他们来得四面八方,然而目标却是出奇的一致——正是那楼阁之上的“龙吟战将”苏风华。 直到此刻,我才意识到,即便火势已经如此严峻,楼阁也被大火所包围,然而那绝妙的琴音却丝毫没有停止。我想看清火光之中的那个人,却不料被那几名行刺的兜帽男子挡住了视线。 不好!洪涯仙民们也太沉不住气了,看来是将矛头对准了那位年轻的将军。我都还没现身了,怎么能让他们这般胡来。千钧一髮之际,头脑里也没有要如何实施的具体办法,只是想着先挡一挡这堆人再说。 我化了真身,眨眼的功夫就蹿进了火中,继而再变回人形。苏风华不惊不怪,看着我在他面前现出了真身。四周皆是亮堂堂的一片,我还未来得及看清楚这个风华绝代的男子长得是个什么模样,便感觉四周杀气骤起,数十柄长剑顺风而来。 苏风华弹琴的双手霎时拍住了琴上的弦,发出一声剧烈的撞击声。随后一把便抽出了琴中藏着的古剑,与周围的行刺者格挡开来。我不知如何反应,只想快些阻止他们以免酿成悲剧。然而这些行刺者根本不理会我的存在,我拽也拽了挡也挡了,心里瞬间就不舒服了。 “你们都给我停下来。”我朝着空中还在刺过来的剑大吼,“我是踏雪国十三公主殷殷!”我心想,他们听到我这一席话怎么也会先停下来好一会儿吧。岂料他们仿佛完全听不见我的话语,手中的动作不但没有停下,反而比方才更加利索。 不会是不知道我是谁吧?比我还没文化。 无奈地没有办法,我便只能加入战斗。哪知我挡住了这边,另一边的攻势便愈加勐烈。且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怪异的阵法,令得我的术法竟然大打折扣。 剎那间,我听见身后之人有一丝惊异,我一回头,便看见他持着长剑的手,袖袍滑落到手肘,腕上那抹清晰的印记就这么被我看见,一如三千年前那么无意一样。 原来,我的尧光,竟然变成了大虞国的“龙吟战将”苏风华,真是威武得很吶。 持剑之人哪里会给我怀念与重逢的时间,空气之中霎时传来一股血腥味道,我便看见苏风华双目微嗔,左手按住肩膀上那一处鲜红。然而前头一剑尚未结束,后面又要硬生生来一剑。而他却是一人难挡众敌,根本顾不上左右。 第13页 我看见那冰冷的剑尖直直朝着他的背而去,三千年的那一幕再一次在脑海浮现。他怀里温暖的气息,强有力的心跳,他紧紧抱住我不放的双手。天幕之上的鲜红,万千仙民的哀号,叫我如何能够忘记。 原来时间越远,记忆越是清晰。 我已来不及想,身体无意识地便採取了反应。奋力一扑,在最后的紧要关头挡在了他的背后。他兴许是感受到了我的动作,当下长剑一甩,前方数名黑衣刺客齐刷刷便消失在了空气之中,而那身后的长剑却是对准了我穿胸而过。 意识开始模煳,胸口一阵剧烈的疼痛。我只听到一声暴怒,然后是些许刀剑相拼的打斗声,而后便归于平静。火光之中,我躺在他的怀里,终是更够看清他。阴鸷的双眼紧紧地盯着我,双眉紧锁,有着挺拔的鼻樑与好看的唇线。他就这么一言不发地望着我。 “哥,你让开,我要宰了这只猫妖。”不知道是不是我意识混乱了,我竟然又听到了之前要抓我的那个少女降魔者的声音。 然而男子抱着我的手却未有半丝的松开,我看不见少女的形态,满世界里都是苏风华的气息与身影。少女似乎沉不住气,架起的□□便要对着我发射而来。我胸口又是一阵剧烈的痛,我知道,这些黑衣刺客所用的武器,足以要掉我一条小命。 他隐忍了很久,终是压低了声音,说了句:“别动她。” 那一刻,三千年前踏雪国中的大雪仿若再现,他手执梅花含笑对我说:“喏,给你。” 我终是又见到了他。 在我意识陷入昏迷的最后一刻,我勉力扬起了一个笑容,望着他正盯着我的深邃的眸子,已经语不成句,“尧光,幸好你平安……” ☆、第14章 第四枝灌湘(一) 虽然我中了一箭,但实际上我却在死亡的道路上无比清晰,因为猫有九命,每丢掉一条性命,那种剜心般的疼痛都不得不让人刻骨铭心。 迷迷煳煳中,我感觉自己浑身正在发烫,我很清楚,这便是我又要丢掉一命的过程。 “姑娘已经高烧不退整整五天了。”我听到耳畔有一个悦耳的声音十分着急,听上去很是稚嫩,“再这么烧下去可如何是好啊!” 我的意识很清晰,但是我的身体和行为却动弹不得。如果可以,我真想跳起来告诉她,你别急,这不过是九命猫丧命的一个过程,待到高烧退去,便又是一个崭新的身体。我之所以如此熟悉这个过程,着实是因为在此之前,我已经在五千余岁的光阴里,堪堪丢掉了五条性命。 听母后讲,第一次丧命是我出生三月之时,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突然便在襁褓里高烧不退,没了唿吸。我的十二个姐姐们从未如此,母后一急,请了药师来为我诊断,药师当即便断定我是在出生三月之时便丧了第一命。这兴许是所谓“神胎”必经的一个坎。 第二次丧命说来实在让我有些汗颜,不过就是我两百来岁身子骨还未发育完全的时候,十二姐带着我下海捕鱼。那时的十二姐也才不过五百岁的年龄,小孩心性作祟,硬是要拉着我去捕鱼。那时我还不知道浮水的技巧,看见十二姐往水里蹦,我便也就跟着蹦了下去,而后便一命呜唿在了大海之中。 第三次丧命是因为我的侍女碧儿得罪了邻国一位王子,那王子长得贼头鼠耳,硬要将碧儿抓去做他的妾侍。若是其他姐姐的丫头也就算了,她们一般不会因为一个丫鬟而把两国邦交搞得复杂。但是我生性便硬,碧儿又与我从小一块儿长大,情同姐妹,断然是不会将她交与那劳什子王子的。但是于情于理是碧儿惹到他在先,我们理亏。那王子也还算公道,说只要我肯赔上一命,便当没发生过此事。我猜他当时肯定是想一个公主怎么也不会因为一个侍女的婚嫁问题就愿意丧一条命的。岂料她恰好就碰见了我,我还就真这么做了。这件事的结果就是那王子夹着尾巴走了,我则被父君罚一个月的面壁思过,而碧儿便在我跟前哭了整一个月,把眼睛都哭肿了。 第四次丧命便是在天火之前,我看到的那只神兽梁渠,一时不济晕了过去,而我清晰地记得,我醒来的时候碧儿帮我查看耳朵后的命痣,恰好也是少了一颗的。 第五次丧命是在与尧光最后的分别,那一次尤为严重,昏睡了整整三千年。而这一次,却依然是为了尧光。我不愿意再昏睡三千年,我才刚与他重逢,怎么能这么快便陷入昏睡。 想到此,我便勐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怔怔地听到身旁的少女一声惊唿,诧异地打量着我,然后慌忙用手来探我的额头。 “呀,姑娘真是神奇,方才还烫得跟个山芋似的,现在居然完全好转了。”少女有着清澈的眼眸子,看上去十分讨人喜欢,不过她那比喻就非得说成是“山芋”么。 我看了她两眼,知会道:“你可不可以帮我看一下我的耳朵后面还有几颗痣?” 她愣愣地望着我,有些迟疑,不过还是凑了上来,掰过我的耳朵,奇道:“呀,姑娘还不是一般的神奇诶,您耳朵背后竟然有三颗痣!” 三颗……只有三颗了。 看来这一次,果然也还是丢了一命。 待心里踏实下来后,我才得以平静地打量我的所在地。这里不过是一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屋子,眼前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但是我的心里,却通通觉得这些都着实十分不普通。因为我的所在,很有可能,是苏家的府邸。 按照常规推断,理应如此。 “姑娘快别望了,才寅时一刻,二公子还没起。”少女看了我一眼,笑嘻嘻道。 我心里顿时一紧,这丫头怎会知道我的心思。我赶紧收了目光,假装镇定地开始挠手指,她一边给我穿上些新的衣裳,一边轻声地问我道:“姑娘可要喝些粥?您睡了整整五天,大夫都说无力回天了。不过二公子执意说你会醒转,让我等好生伺候着,没想到姑娘还真就醒了,真是神奇。” 我正当想要回一句什么来表明其实整件事情也不是如此的“神奇”的时候,却听得屋外有人小声叩门,道了句:“二公子过来了。” 我平静的心顿时又波涛汹涌起来,我看见少女笑着前去开门,一道玄色衣袍便踏进了门,见着我坐在床上眼睛睁得贼大,也未惊诧,只是将我看着,不说一语。 伺候我的少女朝着我眨巴了两下眼睛,便笑盈盈地退出了房门,还顺手关上了房门。我一惊,不知道该做何反应,也就只能和他干巴巴地望着。 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打量他这具转生的身体,不由让我有一丝寒意。 眉目深邃,全然没有尧光的温润如风。嘴唇虽然也十分好看,却总是紧闭着唇线,说不出的威严与清冷。这幅躯壳虽也是十分耐看,却再也没有曾经的温暖。明明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站在我跟前,与我不过数尺的距离。然而我却觉得他异常遥远,远得就像是断了线的纸鸢,收都收不回来。 第14页 一时之间,我竟然对眼前的人有一丝恐惧。 想到此,我赶紧摇摇头。不行不行,这人是尧光,是与我拜了天地喝了合卺酒的夫君,是曾经捨身救了我一命的大恩人。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对他充满了爱慕和怜惜,怎么能一来就怕他呢。三千年前,我可从来没怕过尧光呢。 我未开口,他却先说了话,“舍妹生性顽劣,若有得罪之处,请姑娘多多包涵。” 我一怔,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一出。他妹妹……莫不就是那个拿着□□两次要射死我的丫头? 我想了一想,觉得这种做法很不合规矩。妹妹做错了事,干嘛不自己来给我道歉,却要做兄长的出马,太没有担待了。但是转念一想,他对他妹妹还真是好,心里不仅美滋滋的,毕竟好歹找到了一个尧光的转世让人温暖的地方。 我想了半天,便也只得摆摆手,傻笑道:“没事。” 我心里有一大串疑问,然而现在最紧要的,是要搞清楚苏风华究竟知不知道刺杀他的人就是洪涯遗民。毕竟我觉得此刻我身上背负的责任重大,一个不小心,很有可能便挑起了两方得冲突。 “你……唔……”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唿他,有些支支吾吾,“你可知道是谁要刺杀于你?” 他在案几前面拣了张椅子坐下,一手放在案上把弄着杯子,一手放在膝盖上。我猜他这么坐应该是打算在这里呆很久的意思。 “三个月前,我领皇命南下讨伐肃慎一族。当时一时心软,没有赶尽杀绝,所以才留下了祸患。”他语气极冷,眼神笃定,似乎也没有太多的懊悔。 我坐在床上纳闷了,难道那夜里放火的是一群人,而要杀他的又是另一群人么?这苏风华未免也太招摇,四面八方都是仇家。这样下去,我就是再有十条命,也不够保护他的呀。 我看着他直勾勾地望着我,脸上一阵红晕。这才想起来,刚才一时心急,居然都忘了自我介绍了。他一定也很好奇,这半路冒出来的女人究竟是谁。 我深吸一口气,本来是想向他坦白身份的,但是我一看见他那眼神,瞬间就没了勇气,只得颤颤地问:“你知道我是谁不?” 问完我就后悔了,这就好比你莫名其妙扇了一个陌生人一耳光子,扇完还让人猜你为什么扇他。 然而他冷漠的面容里终于露出了一丝的笑意,不过这笑得比不笑还让人毛骨悚然。 “踏雪国十三公主殷殷,那晚你说过。” ☆、第15章 第四枝灌湘(二) 伺候我的少女朝着我眨巴了两下眼睛,便笑盈盈地退出了房门,还顺手关上了房门。我一惊,不知道该做何反应,也就只能和他干巴巴地望着。 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打量他这具转生的身体,不由让我有一丝寒意。 眉目深邃,全然没有尧光的温润如风。嘴唇虽然也十分好看,却总是紧闭着唇线,说不出的威严与清冷。这幅躯壳虽也是十分耐看,却再也没有曾经的温暖。明明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站在我跟前,与我不过数尺的距离。然而我却觉得他异常遥远,远得就像是断了线的纸鸢,收都收不回来。 一时之间,我竟然对眼前的人有一丝恐惧。 想到此,我赶紧摇摇头。不行不行,这人是尧光,是与我拜了天地喝了合卺酒的夫君,是曾经捨身救了我一命的大恩人。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对他充满了爱慕和怜惜,怎么能一来就怕他呢。三千年前,我可从来没怕过尧光呢。 我未开口,他却先说了话,“舍妹生性顽劣,若有得罪之处,请姑娘多多包涵。” 我一怔,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一出。他妹妹……莫不就是那个拿着□□两次要射死我的丫头? 我想了一想,觉得这种做法很不合规矩。妹妹做错了事,干嘛不自己来给我道歉,却要做兄长的出马,太没有担待了。但是转念一想,他对他妹妹还真是好,心里不仅美滋滋的,毕竟好歹找到了一个尧光的转世让人温暖的地方。 我想了半天,便也只得摆摆手,傻笑道:“没事。” 我心里有一大串疑问,然而现在最紧要的,是要搞清楚苏风华究竟知不知道刺杀他的人就是洪涯遗民。毕竟我觉得此刻我身上背负的责任重大,一个不小心,很有可能便挑起了两方得冲突。 “你……唔……”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唿他,有些支支吾吾,“你可知道是谁要刺杀于你?” 他在案几前面拣了张椅子坐下,一手放在案上把弄着杯子,一手放在膝盖上。我猜他这么坐应该是打算在这里呆很久的意思。 “三个月前,我领皇命南下讨伐肃慎一族。当时一时心软,没有赶尽杀绝,所以才留下了祸患。”他语气极冷,眼神笃定,似乎也没有太多的懊悔。 我坐在床上纳闷了,难道那夜里放火的是一群人,而要杀他的又是另一群人么?这苏风华未免也太招摇,四面八方都是仇家。这样下去,我就是再有十条命,也不够保护他的呀。 我看着他直勾勾地望着我,脸上一阵红晕。这才想起来,刚才一时心急,居然都忘了自我介绍了。他一定也很好奇,这半路冒出来的女人究竟是谁。 我深吸一口气,本来是想向他坦白身份的,但是我一看见他那眼神,瞬间就没了勇气,只得颤颤地问:“你知道我是谁不?” 问完我就后悔了,这就好比你莫名其妙扇了一个陌生人一耳光子,扇完还让人猜你为什么扇他。 然而他冷漠的面容里终于露出了一丝的笑意,不过这笑得比不笑还让人毛骨悚然。 “踏雪国十三公主殷殷,那晚你说过。” 经他这么一讲,我才想起,我好似确实这么提到过。然而他脸上却是半分奇异之色也没有,于是我只能试探性地问了句:“你知道踏雪国?” 他点点头,眸子里也充满了悲戚,“听闻三千年前,天降神谕,引天火与数万天兵屠洪涯仙境。天火之后,只极少数的仙民活了下来。你是那踏雪国中的公主,是一只有九条命的寻梅仙子。” 听到他这番话,我一时大喜,难道,他竟然对前生的事有所记忆?我太过激动,掀开被子就走到他身边,蹲下来唤他:“尧光……你还记得?” 然而他一语却直接打破了我的希望。他望着我,眼神冰冷,“尧光是谁?” 也对,转世若还能记得前世,实属不正常之事。我耐着性子,将尧光的身份,以及我们如何相遇如何相知如何结为夫妻都一一告诉了他。其间他的眼神时而好奇时而惊异,好奇的是我讲到夕儿准备和我做朋友的时候,惊异的是尧光准备娶我的时候。然后更多的时候,是一种平淡。即便我讲到尧光是如何在最后的时刻为我挡下胸前的轮迴之箭,并且为了让他理解这其中的悲痛,我还特意把故事讲得曲折离奇,简直可以媲美街边的说书艺人了,他的眼神还是一如既往得平静和漠不关己。 第15页 我有些恼了,心想你怎么转个世,把性子都转了呢!但是又不好直接表达我的愤怒,只能不断地强调:“我是你三媒六聘娶回去的妻子,我是殷殷啊,我们共同经歷了生死。你为了救我,中了轮迴之箭,所以才不得已投生到这具躯壳之中……” 我话还没说完,便被他轻声打断:“所以呢?” “所以……所以……”我确实不知道所以什么,我想了又想,从蹲在地上已经慢慢坐到了椅子上,但是我仍然不知道所以接下来应该是什么。更何况,我在来到凡尘之前,一心只想着要找到尧光,然而找到了他之后要做些什么,我却半分没有考虑过。 “所以我们应该把三千年没洞的房给洞了先!”我肯定当时我就是被那沉默又尴尬的气氛沖昏了头脑,才至于说出了这么一句让我懊悔至死的话。虽然我不过是一只猫,但我好歹也是只母猫。 我慌忙解释:“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说三千年前你我二人还未洞房你就奔赴了战场……”这么一说又好像显得自己等了三千年到底是有多饥渴似的。 “哎呀,我是说本来三千年前就该做的事情到现在还没做……”我越说越混乱,越解释越是让我无法抬头看他。 我埋着头,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胡言乱语什么,简直丢脸丢到了天上去了。我只感觉到头顶那人一声沉重的嘆息,然后便起身走了出去。他推开房门,对着外面的侍女小声说了句:“照看好她。”便离去了。 我这才敢战战兢兢地抬起头,门口只余下方才那抹似有似无的压迫感,再无男子踪迹。我心想完了,他非但没有被我唤醒自己是尧光的身份,反而甚至很有可能会觉得我只是一个毫无理智放浪形骸的女子。我此时的心情异常沉重,心想接下来的任务真是无比艰巨。 尧光的转世苏风华不仅是一个面瘫,还是一个口残。因为从方才他在这里呆了不止有一炷香的时间来看,他统统就给我说了六句话,且还有两句是只不过几个字的问句。而我却叽里哌啦说了一大堆,之后他也不过就一个嘆气就打发掉了我。 我心里十分不平衡,搞不懂这个苏风华的习惯与性格。我犹记得在我沉睡三千年之前,我也是个话不太多并且性子极冷的人。然而此刻,我却突然觉得我变成了一个话唠。 身旁的侍女在伺候着我喝粥,我眼珠子一转,打算从他身边的人下手。 “二公子平时话就这么少么?” 侍女依然是刚才那个喜好用“神奇”来形容我的侍女,她一边给我盛粥,一边笑吟吟地告诉我,“是啊,二公子从小就不爱说话,现在也不过就对着二少夫人的时候,话多一些。” 我一怔,二少夫人,是什么意思? 侍女见我一脸惊恐和茫然,又笑道:“二少夫人性子也不多话的,平日里都是温婉得很,若是二少爷还不多说一些,那两人在一起不就和木头人一样呢。” 我心里突然便像有什么东西沉落到了谷底。我无奈地扯起一个笑容,千算万算,只想着如何来尘世里寻到他,向他诉说我曾经一直无法开口的爱意与谢意,却从未考虑到他是否会在尘世已有妻子儿女。难怪他方才会我对那惊人一语不过一阵嘆息,兴许别人不过把我看做一个尽是胡说八道的可笑女子。 ☆、第16章 第四枝灌湘(三) 正当此时,却听得屋外一阵惊叫的声音。侍女慌忙前去开门,我走到门口一看,竟见外面的院子里,一人一猪你追我赶。那个慌慌张张的女子穿着素雅淡然的长裙,脸上未施任何粉黛,即便她现在如此慌张,也不失一份清丽脱俗的气质。 “你们快来捉住它。”她唿喊了几声,身边的侍女便也加入到了那捉猪的行列之中。 我心里顿时竟然升起了几分看热闹的嘲笑心态,那跑得极为欢快的小猪不正是我八罗袋里的孟槐么,此时它似乎又比之前长大了一些。孟槐这种神兽,若不是得到主人的召唤,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束手就擒的。 我站在那里得意地笑了好一阵子,突然,只见花丛中跳出一个熟悉的身影。少女双手一甩,吼了句:“嫂嫂躲开!”我便看见什么晃眼的东西一个化身,出现在了眼前——那是一头有牛一般大小的兽,浑身闪着金光。有点像马,有点象龙,又有点像鱼,长得是五彩斑斓的模样。照这形状,应该是一头龙鱼神兽,相传只有沃野之上的得道上仙才能驾驭得了,这丫头竟是如何得了这般宝贝。 只见那龙鱼兽比我的孟槐大了整整数十倍,狂怒着便想要用那金光闪闪的蹄子去踩孟槐。然而那龙鱼不过一匹坐骑,块头是大了些,灵敏度显然是及不上孟槐的。 我一急,倒不是害怕它能伤到孟槐,反而是害怕孟槐伤了它,到时候又不知道有多少误会。要知道,即便孟槐看起来不过是一只只会好吃懒做的猪并且从我认领它到现在没有做过丝毫的贡献,但是它好歹也是一只神猪。 我急忙拎出八罗袋,朝着孟槐叫了一声:“回来。”孟槐几个翻滚便腾进了袋子里。 我好整以暇将它收好,望着那一堆站在对面看着我的人。那暴躁的女子便是两次想要杀我的人。而另一个,如今正微蹙着秀眉望着我,眼里充满了疑惑与哀悯,想必便是侍女口中的二少夫人了。我见她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大小,心道这其中定然是父母之言媒妁之命,这种大家族向来皆是如此。谈不谈得上有情,还是一个未知之数。想到此,心中的不快便少了许多,又徒然而生些许对她的怜悯。 她看了我一眼,眼里都是好奇,却没说一句话,打算拉着下人离开。然而她身边的丫头却狠狠瞪了我一眼,十分不快,“你的那只怪猪,方才偷吃了我们厨房所有的东西。连灶底的锅巴都没放过。” 我心里又是好笑又是痛快,心想谁叫你们乱动我的八罗袋的!为了证实孟槐是不是真的把别人的锅底都吃干净了,我佯怒着将它从八罗袋里掏了出来,它“咕噜咕噜”叫唤两声,一双小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我。 “殷殷姑娘,你的这只宠物委实能吃,若是还有什么需要,吩咐下人前去置办就行了。”那温婉女子向我开了口,满是温柔,“霁云先失陪了。” 霁云……名字倒是好听。 我先是一怔,有些反应不过来。从我开门到现在,似乎都是以一种嘲笑抑或轻蔑的眼神来打量她,谁叫你抢我男人呢。我毫不掩饰眼中流露出的不爽,但是这个名叫霁云的女子却仿佛没有丝毫的感觉到,还能这么平易近人地同我说话,且内容大致是要吃啥别客气尽管吃。 不得不说我就是一个小心眼的女人,没有她的从容温婉。 我愣在原地,直到身边那个不善的声音唤我:“死猫妖!” 出于不屑,我懒得搭理她,转身便打算回房,然而她却不依不饶地跑过来拦住我,口放恶词:“我不管你对我哥有什么目的,但我告诉你,我哥和我嫂嫂和睦得很,你就别痴心妄想了,何况你不过一只道行都没修炼得全的猫妖。” 第16页 我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这个出言不善的女子,心里的怒火已经积聚在胸口,看在她是苏风华妹妹的面子上,我省的和她一般计较,只冷冷吐了两个字:“让开。” 她显然是直接无视掉了我的话语,还在继续不善意地说道:“那晚的事情,即便没有你,二哥也断然不会出什么危险,别告诉我你不知道。你冒着丧一命的危险都要来救我哥,不就是借个机会靠近么。哥哥现在是越来越昏了头,但我这个做妹妹的,对你这些伎俩,可是清楚得很。” 我本来还是怒气差点沖天,听得她这番推断,突然便觉得一阵好笑。这丫头,莫不是平日里听书听多了吧,脑子里尽是装着这些女人的阴谋诡计。 不过我倒也懒得跟她一般计较,拨开她挡住的双臂便想往前走。她更是得寸进尺,死死拦着我,狠狠道:“要不是二哥说了碰不得你,我立马便要将你打得魂飞魄散,到时可没有白衣高人来相救于你!” 听她提起这个,我才勐地想起了无涯。这男人从我跳入火场之后便从我视野里消失了,一直到现在,几天过去了,凭他的本事,打听到我去了哪里,亦或是潜进来看我一下应该不成问题吧。然而如今却是鬼影子都没有一个,实在是伤我的心。想起无涯,我便又拍了一下脑门,突然间才记起来答应过胡余老儿将手里的要紧事办完,便是要去和他会上一面的。如今尧光我也找到了,人我也救了,无论如何得先把渡化的事情理一理才行,不然别的不说,也太对不起等了我三千年的洪涯众生了。 我笑吟吟地拍了拍少女的肩膀,道了句:“多谢提醒。”便拔腿想要开熘。然她却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我的态度为何如此奇怪,伸出手便拉扯着我的衣裳,道:“要走可以,孟槐留下。” 我心想你还算有点见识,知道我八罗袋里的乃是一只孟槐神兽。然这孟槐乃是狐仙不姜所赠,岂能轻易送人。我不肯,紧拽着八罗袋同她周旋。她三番两次要来夺我的八罗袋,我几次想要脱身跳走都被她抓了回去,心道跟她耗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孟槐权且就当借了给她玩,待我办好那边的事情,再回来找她要回。这孟槐可是认主的人,到时也由不得她不放。 我一急,也未把这番打算告知孟槐,便拎出孟槐朝着她一甩,自个儿便抢先跳走。跳出十几步开外,只听得身后一阵打斗之声,我也没时间理会,急急忙忙就逃出了苏家府邸。 ☆、第17章 第四枝灌湘(四) 作者有话要说:  jj又抽了咩=。=差点没更到…… 这国都万年城还着实有些繁华,我认定它繁华不过也就依了一个标准,那就是实在容易迷路。在我问了十一个路人并且走错了七条巷子以后,我终于找到了胡余的杂货铺。直到此时,我才知道原来这真的是一间名副其实的杂货铺。上到九天之上看守沙棠树的神兽离朱脖子上的链子,下到万年城中户户皆有的鸡毛掸子,可以说应有尽有。 店铺并无匾额,胡余便坐在门口的摇椅之上,享受着午后的日光,一派安逸闲适。如此,我便知了他怎生想让我来阻止翼族了。 他见我来了,低头哈腰领着我一路往里走,说是灌湘大人已经等我很久了。我一阵纳闷,不知他口中的灌湘是谁。待进得里屋,我才发现这看似不过一间店铺,但实际往里却是曲径通幽,深远得紧。 昏暗的内室里坐了两人,一男一女,身后皆长有白色丰满的羽翼。他们并肩而坐,举止神情完全一样。见着我,像是看到了荣光,连忙行了个大礼。胡余鞠了礼,便站于我们中间,像我介绍道:“太子妃,此人便是灌湘大人了。现如今,洪涯遗民六十三股势力,纷纷效忠于灌湘大人,听候差遣。” 我不由一怔,迎了他们的礼,这才仔仔细细打量起二人来。听闻羽民之国上的翼族,皆是男女比翼齐飞,所以名字都是二人共享。男在前,女在后。我便看那灌,眉目之间皆是威严,稍许有些少年轻狂。再看那湘,隐忍从容,比起男子,看上去便稳重多了。 “太子妃可还记得我?”灌率先朝我问了句。 我心道,难道是曾经认识的熟人?虽是过了三千年,但是于我而言,却宛如昨日今日的区别,我印象之中不曾识得此人,只能摇摇头。 他笑道:“不识得也正常。”继而沉吟了片刻,开口的却是那女子:“三千年前尧光太子与您大婚,沃野之上腾起百二十只鸾鸟为你们贺喜。羽民一族有幸,能成为其中一员。那时,我便盘旋在青空之上。若您抬头,便能看见我。” 原来如此,那我岂会记得。我当时一路都戴着喜帕,头就快缩到脖子里面去了。 “太子妃沉睡了三千年,总算是醒了。只怕洪涯仙境之中,太多的事情等着太子妃去处理,这人间的杂事,又岂敢再劳烦您呢?”灌含笑说道。我不由心中一震,一路跟着胡余走来,一则是没有想到他会带我来见灌湘,二则是我话都还没说一句,便给我个下马威。看来这群人野了三千年,想要再收回来,确实得下点功夫才行。 不过曾几何时,我也有过毒舌的时候。那时或许是年少气盛,然此时,却也由不得他如此放肆。 “洪涯境中的事情都已交由五位长老话事,我此番下界,便着手凡尘的事,这本是殷殷职责,又何来麻烦一说。”我也学着他的模样,装腔作势地回了一句。 “那太子妃的意思是……”说话的是湘,相比而言,我倒是更喜欢同她说话。 “三千年里,我只顾上了昏睡,当然是不知道你们在人界所受的种种悽苦。但你们又是为何甘愿在凡尘受苦,也不肯往回洪涯?” 房间内昏暗异常,我有些不太适应,看不大清对方的表情,说话时便不太搞得清方向。 灌湘往那椅子上一坐,端起杯茶,一饮而下,“回去?一来,要那上天入地只一枚的玄清之石的指引;二来……”灌斜瞥了我一眼,讥诮道:“不怕太子妃怪罪,回去做什么?每日里奔赴于东西,建造新建木?毁都毁了,还建它何用。与其再造,不如另寻一处安逸之地。” 我从来不曾想过这些洪涯遗民会有这般奇思怪想,听得如此一说,脚上差点没有站实,“什么叫另寻一处?” “人间与洪涯本无太大区别,山清水秀国大物博之处大在。”灌放下茶,静静地看着我。 几日前在映月湖与胡余老儿遇上之后,我一直便以为,翼族领如此多洪涯遗民的大动作,无非便是报报仇撒撒野,断然是没有想到竟会是想要夺人田地这般的“伟业”。我认真瞅着那一双望着我的眼睛,那里面满是权利与欲望,已然再无三千年前鸾鸟的送嫁队伍那般纯粹的目光。 呆得久了,或许便会染上人的习性,即便是仙人,也不能例外。 我看他握杯的模样,看他礼仪话语之间的各种神态,哪里还有我所幻想的洪涯之中曾经的温暖,如今的,只有满腹野心的虚情假意和人情世故。然而不管如何,若是一场战役,打了便打了,结的不过是大虞与洪涯之间的仇恨;可如果这群野心勃勃的人想要鹊巢鸠占,结的那便是洪涯里万千仙族与凡界人族的梁子。到那时,不知又要为后世留下多少乱子。 第17页 我素来不是个筹谋大事的人,然而自那日与尧光完婚,肩上的责任便由不得我任意卸下。如同许多年以前母后同我唠叨的一样,若是我面前放了一盆子的鲜鱼,我便不能再如同以前一样将它们珍藏起来计划几天吃完,而是要将他们珍藏起来,计划要分给几个人吃。 婚姻不仅仅是爱情的坟墓,也是个人自由的枷锁。想到此,我似乎开始有点后悔嫁给尧光了。若是搞搞地下情,那该多好。既能相爱,也无责任。 “我不管你们有什么想法,我的义务,便是将你们通通渡化回洪涯。”我见他二人语气不善,我便也不客气。 灌湘二人相视一笑,似乎在嘲笑我:“太子妃的意思,便是执意不同意,要与六十三支洪涯势力站在对立面了?” 我今日不知是不是撞了小人,只觉是处处受气,处处狼狈,心里十分不快,便更加没了好语气,“我知是自由了三千年惯了,要你们现在突然听我的,难免有些为难。但是莫说曾经的遗老里还有一些我的旧识,就是不过顶着君子国太子妃这个头衔,相信也不至于到没有一个人支持我的地步。所以我还是那句话,我的义务,便是将你们都渡化回洪涯。” 灌有些沉不住气了,挺起身子想要怒口反驳我,一旁的湘赶紧扯住他,笑着对我道:“太子妃所言甚是,是我等失礼了。然而大虞欺我辈着实太甚,若是什么也不做,就此罢手返回洪涯,实难消万千洪涯遗民的心头恨。” 我一时未语,心知她说的不无道理。但若是用他们的方式来报仇,未免太过分。 湘见我不说话,沉思了少许,便接着道:“不如这样,就容许我与太子妃打个赌约,若是太子妃赢了,我等尽数听候您的差遣;若是太子妃不幸输了,那便请不要再干预此事。” 有赌也不错,关键是怎么个赌法。 她便道:“不知太子妃可听闻过千百万年以前,神帝与蚩尤神将战于涿鹿之事?” 这乃是天上地下飞禽走兽都知道的事情,我如何不知。 “神帝之所以能降服蚩尤神,乃是缘了六样宝物。昆吾神铁铸造而成的轩辕剑,降下高温的帝女魃,流波山上的夔牛神兽,通天彻地的应龙,还有便是九天玄女所授的两本奇书《遁甲》和《六壬》。” 这个我也是知道的,此六样宝物合称“六瑞”,在神帝魂归太虚境,幻化为世界万千事物之后,也跟着幻化而去。虽然我也自嘲没有文化,但这似乎是常识。 听到此,我当机立断便打断了她,“你说的这些我都十分清楚,直说赌注吧。” 灌湘一笑,抬脚踱了两步,便道:“《六壬》之中有关于六合之间所有灵长的记载,包括种属,生长习性等,听说天地鸿蒙之时,这本奇书便共天地而生。此书现今便在镇国公苏家府邸,由那苏三小姐随身携带。我等知道太子妃便是住在苏府,若是您能在十日之内将《六壬》取来,便算太子妃胜。如何?” 偷得一本书本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我很好奇他拿此书的目的,“《六壬》乃是上古神物,你要它做什么?” “当然是毁掉。”灌湘哂笑道,“人间这些降魔者,正是仗了这本神物,才能那么轻易地便抓住我们,折磨我们。” 他说得咬牙切齿,我听得却是另有阴谋。《六壬》既是共天地生,想要毁掉岂会如此容易。但若然被我拿到,我便要亲自看着他有何方法将此神物毁掉。不然,也不能算我输。别说十日,便只给我半日时间,要从凡人手里偷点东西那还不简单。 与灌湘说定之后,我便急匆匆赶回苏府。虽然平日里老是嫌弃孟槐,但它这一刻真不在的时候,我心里却还一点都不踏实。苏府其实极大,为了省得与管家和门卫解释,我便幻化了真身,从墙头一跃便进了去,按着出来的线路几步便熘达了回去。 然而我奇怪的是,四下里居然一个人都没有,就连打扫院落的来回巡逻的通通不在。我不由有些怔怔,找了个墙角跟回了人形。 才往前走出不过几步,便突然从虚空之中跳出数名术法非同一般的降魔者。我本就没有防备,再加上他们的围攻,我哪里是对手,反都没反抗一下我便束手就了擒。 挣扎了几下,几个降魔者将我推着拉着扯着进了一间小屋。房内有着馥郁的香气,即便不去打量,便也知道是女子的闺房。我抬眼一望,便看见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他坐在床榻边上,手里紧紧拽着另一只手。我稍微移过些许视线,才看到床榻之上躺着的,不是别人,正是方才与我争执不休的少女。 我的唿吸瞬间紊乱,想起孟槐这类神兽,恰又刚好填饱了肚子,莫不会…… 心里有一千个一万个不相信,但当我走到床边之时,是确实没有感受到少女的气息。 “我已命人快马赶回蓬莱找你师父了,夕鸾,坚持住……”苏风华低声轻语,眼神温柔而迷离。 我无法直视,只愿他还肯听我的解释,然而看此景,已然怕是误会已深。不然,怎会放出降魔者来招待我。知道孟槐定然是犯下了大错,只怪自己那性子太是急躁,没有在孟槐耳边知会一声便兀自离去。如今他妹妹因孟槐伤得已经三魂没了两魂,心里定然是恨透了我。想到他会恨我,泪水便不自觉掉了一地。 ☆、第18章 第五枝夕鸾(一) 我记得母后曾与我说过,我生下来之时,足足有三个月没有睁开过眼睛。父君怀疑我是只瞎猫,便死活掰着我的眼皮看,待确认了那眼洞中是有两颗珠子的时候,心里才踏实了下来。然而三月未睁眼,始终有些奇异。其他的姐姐们,都是顶多半月便会睁眼。 后来,母后便又请了那位一语道出我是“神胎”的巫女白玉来为我算命。白玉其他地方都没看,单是瞅了瞅我的眼睛,便说:“十三公主这一双眼睛,是上一世掉了太多的泪,所以在转生的时候才休养生息了整三个月。” 我一直是半信半疑,一则是我其实并不爱落泪,二则是我对她说的话总是不愿去信。 然而如今看来,我这眼泪就像是下雨一般,哗啦哗啦止都止不住。我自个儿也吓了一跳,心道我刚甦醒那一会儿,得知父君母后和家人全都葬身天火,尧光也去了轮迴,那时才可谓是国破家亡,我也不曾如此哭过。此时此刻,不就是一个与我不相干系的人被我的宠物误杀了,我却哭成了一个泪人儿。 我当然知道其中原因,不过只是无法理解,竟然会如此看重这个人如何看我。 他坐在那里没有与我说一句话,任由我的眼泪落了一地。门口的降魔者轮番守着,我半步也踏不出去。看这样子,只怕他还未曾将此事告知给苏家二老和同胞兄弟,否则,我岂还会如此安宁地站在这里? 我一边哭着,心里一边默默打着小算盘,还有三条命。我的运气一向不错,就算两命,相信也绝对能用很久。我绝不能因为此,而让刚找到的我心爱之人与我不共戴天。孟槐之伤,岂能是什么蓬莱仙人能救活的,这非得是一命换一命的做法。否则,全是枉然。 第18页 “孟槐伤了她,是么?”我问得极为小心翼翼。 我听得他的声音极冷,没有半丝温度,鼻息里有着沉重的嘆息,像是在极力压制着自己,“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余地。” “若真是孟槐所伤,就算是大罗神仙,也断然救不活的。”现在最重要的是救人,我也未管他语气有多么恶劣,兀自说着,“趁着她神识还未完全散尽,让我试试吧。” 他勐地便从床边站起,眼神已经近乎恶毒,伸出手便扼住了我的喉咙,字字凌厉,“闭嘴!” 他动作夸张,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我才又看到了他右腕之上那一抹鲜红的胎记。我的眼泪不知怎的在此时竟然全没了,只死死盯着他那血红,感觉有无数的怨恨要喷薄而出。他手腕越发的用力,我不经意地轻微哼了一声。他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怒气,有些惊愕地收了手,转过了冷漠而没有温度的目光,道了句:“我不愿再欠你情。” 我知他说的是事实,现今他不过是苏风华,孟槐所伤的,是他挚爱的亲生妹妹。但是若不是再让他欠我一次情,那便是要让他记我一辈子的恨。我别无他选。 “我九命猫一族,什么都少,唯独命多。”我苦着一张脸勉强咧嘴一笑,示意他不用过于内疚,“况且,本就是我的失误,才让孟槐伤了她。” 他一动不动地望着我,眼睛里是化不开的雾气,看不懂他的心思到底是什么。像是温柔的注视,又像严厉的审问。只待片刻,我便感觉他像是经歷了百年的感情变化。他终于移开目光,淡淡地吐了两个字:“多谢。” 为了运功的方便,我让苏风华守在门外,没我的吩咐千万不要进来。他也极为顺从,没有丝毫的怀疑。我这样做一则确实是不想让他看见我渡命时虚弱的一面,一则却是十分庆幸在这样的时刻,我竟然还能不忘与灌湘的赌约。《六壬》在苏夕鸾的身上,此时不拿,更待何时。 娇小的人儿躺在床上,只有这时才是最安静的。我将她浑身上下里面外面全部翻了个遍,别说《六壬》了,就连草纸也没翻见一张。 莫不是根本就不在她这里? 见少女的最后一魂也快散去,我慌了神,赶紧运功开始为她渡去气息。我本就刚丧了一命,还未调理到完全恢復,便又再丧一命。别说我这不过五千余岁的道行,就是我的父君母后,恐怕也承不太起。我只感觉在气息完全传递给她的那一刻,眼前一黑,便与少女齐齐倒在了一起。我嘴里的唿喊还未发出,神智已经容不得我再挣扎。 我知道,从今以后,我便要好好爱护我的身子,断然再不能像从前那样糟蹋了。因这具身体里,生命已经变得十分有限,堪堪就只剩下了两条。随着命的减少,身子也变得越发羸弱。我尚且有洪涯五位长老派给我的使命,还有与尧光长相厮守的心愿,绝不能让这幅残弱的身躯拖垮了我的意志。 我有个不知道算好还是坏的习惯,那便是一闭上眼睛,哪怕是打个盹儿,也要做个梦,何况像这种昏迷,不知又是几天几夜。 梦里我听见神帝召唤了我去,我在瑶池台上竟然跳起了舞。神帝直夸我舞姿卓绝,问我要何等赏赐。我“扑通”便跪在了地上,念叨道:“我要活,我要活,我要活……”神帝或许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又问了我一遍,然而我便是像那机械人一般,只重复着那一句:“我要活……我要活……” “你当然还活着,三小姐都没死成,你怎么会死……”神帝的声音怎么就突然变成了一个细声细气的女声,我心想神帝果然是九天至尊,幻化之术非同一般。 “姑娘……要是醒转了就赶紧起来,药给你熬着呢。”神帝开始自言自语了,尽说些我听不大懂的话。 “嘘……烧退了,你小声一些,别吵醒了她。”又是换了个声音,且比之前那女声还有秀气。然而再仔细听听,这两个声音竟是如此熟悉。 “我要活——”我勐地睁开眼睛,看着两双娇滴滴的眼珠子望着我直打转。苏夕鸾正站在我床榻边上,旁边是那天服侍我的丫头,手里端着药碗,连髮型都没变过。 “吓、吓死我了……”苏夕鸾的脸上似乎有些惊魂未定,看我醒了,一熘烟就跑走了。 我心里全是纳闷,我到底是长得有多丑。 我在床上躺了又是几天,连着那些天日里,苏风华一次也没来探望过我。我心里又是气恼又是担心,旁敲侧击像小丫头问了一下,才知道是去了东都秦川陪皇上出巡。他未免也走得太过放心,自己的妹妹才刚刚死里逃生,而我尚且生死未卜。 苏风华没见着一面,苏夕鸾倒是三天两头就来我房门口凑。总是悄悄咪咪站在门边伸伸头,见我发现了她,便赶紧像见了鬼似的掉头就跑,我喊都喊不赢。 终是有了一天,我从睡梦中醒来,看她正端着手中的碗一动不动地看我。 “那个……绝代。”我勉力支起身子,对上她递过来的碗口,想让她搀我下床。 她愣了一下,问道:“啊?你说什么?” 我有些心疑,也跟着愣了一下,“绝、绝代啊……” “你是在叫我么?”她秀气的一张脸瞬间垮了下来。 我“嘿嘿”干笑两声,“你哥叫风华,你不叫绝代,那叫什么?我虽然没什么文化,但风华绝代这个成语,还是知晓的。” “你——”她縴手怒指,看了半天,竟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半躺在床上,也跟着乐呵了起来。回想起才没多久之前,我两人在那门口争得面红耳赤,如今我居然还能对她说笑。 笑了好一会儿,她才收敛起笑容,竟然有些尴尬,忙道:“我是奉了我哥的意思,来照看你,你可别想多了。妖就是妖,人就是人。虽说不至于始终势不两立,但总是有所区别的。” 我含笑听着,知道她话里其实已经服了软,不再与我争锋相对,便也没在意。本就是个毛都还没长全的黄毛丫头,也犯不着我这么大把年纪了还跟她特意过不去。 “你是猫妖,这是不争的事实。你虽然救过我哥哥……”餵我吃完了药,她又开始给我掰核桃吃,“也……救过我一命,但是……” 我接过她递过来的核桃,一把就往嘴里扔,大口大口嚼着听她嗫嗫喏喏不知道要说个啥。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之后我便打断了她:“但是呢,我还是个妖精,是不可能拆散你哥哥和你嫂嫂的,所以我就别痴心妄想了。是吧?” 她微微低下头,语气沉下去了许多,“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我心里自个儿琢磨着这丫头平日里定然是大小姐当惯了,家里直系这一脉就这么一个么女,定然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难怪想道个谢都磨叽这么半天。 第19页 “屋里好闷,扶我出去走走吧。” ☆、第19章 第五枝夕鸾(二) 苏夕鸾搀着我出了房门,外面阳光大好,我一时感伤,想起了在踏雪的日子,便问道:“你们府上可种有梅花树?” 她点点头,说是在东厢那边。我住的地方恰又是在西苑,隔了老远,索性就算了,在园子里散散步也行。 “对了,那日你夺了我的孟槐,如今它安在?”我不是现在才想起的,而是自从孟槐不在我的八罗袋里之后,心里就开始不安了很久。它神力非凡,肯定不会有什么危险,但是我老怕它跑出去祸害别人。 苏夕鸾听我提起这事,面上微微有些发窘,“二哥把它锁在一处暗房里,说你醒了之后可以去找他要回来。” 我不由大吃一惊,孟槐乃上古神兽,一旦认了主人,便只听令于这一人。其他任何时候,只要受到外力的压迫,一定会反抗到底。而苏风华居然把孟槐给锁了起来!莫不是……我的孟槐是一只母兽,一时受不了色的诱惑所以束手就擒? “他是怎么把孟槐抓起来的,你应该知晓,孟槐可是神兽,凡人岂能动它三分?”我越发觉得不可思议。 苏夕鸾耸耸肩,“当时我已经晕死过去了,是后来你救我之后二哥告诉我的。不过你也不必惊讶,二哥本就不同凡人,制服了孟槐,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我听她语气淡淡,开了这个话头似乎是要打算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便侧耳听着。 “我记得二哥小时候便天赋异禀,有一次我们三兄妹贪玩跑去了城郊的十里山。大哥最是性子野,非要上山。走到半山腰,便有一群饿虎悄悄地尾随在我们身后。当时我吓坏了,大哥也直接吓来瘫坐在地上。”她已经搀着我在园子里走了两转,听她说得正兴起,便拣了个地方坐下。 “要知道啊,十里山上的老虎可都是要吃人的。不过一直都是听说,没人真正见过。哪知就被我们兄妹给撞上了。正当我和大哥都吓得来只差没尿裤子的时候,二哥就那么往前一站,那些老虎居然纷纷往后退,不敢靠上前来。 二哥拽起我们就往山里走,我一边走一边就往后望,那些老虎居然只敢远距离地将我三人瞅着,却没有一只敢扑过来。当时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只以为这怕是在做梦吧。”她讲得眉飞色舞,我听得却也不以为奇。 苏风华本就是尧光的转世,灵魂里是洪涯仙家王室的血统,一般的飞禽走兽见着了当然避而远之,只是我还在思索,到底孟槐是怕了他什么…… “而更神奇的事情是在后面。我们三个在山里不知走了多久,看见天已经逐渐黑了,要是再不回去,肯定是要挨板子的。但是恰恰就怎么也找不到路出去了,急得大哥直跺脚。二哥当时可镇定了,他就拿了个石头,走到一棵树面前敲了敲。我和大哥都面面相觑不知道他在干啥,然而没过多久,却有一个白髮苍苍的老者突然就出现了。我现在还记得,他拄了根杖子,对着二哥笑了笑,便去前头领路。我们就一路跟着他走,待走到山下,我也识得路了。正打算跟他道谢,不料才一回头,人就不见了。”苏夕鸾像是打开了话匣子,讲完一件又一件,大概都是些苏风华如何有着非凡的能力,若不是我心里清楚知道她是他妹妹,大概也绝对要误会她是芳心暗许给了他了。 那个领路的老人,不用多想便知道不过是一方山神。这一点倒是让我觉得奇怪。按照神界尊卑排序,山神属于级别和职位最低的神。原因很简单,天下名川大山千千万万,每一座山都有一方山神。这东西多了,自然也就不稀奇了。所以山神虽然享受神的奉养,却不过和一般的土地没有太大区别。然而不管怎么说,就算那山神看出来了苏风华乃是君子国尧光的转世,也着实不该如苏夕鸾所讲的那种情形。就算不有心要刁难一下那三人,也起码得收个出山钱什么的。 我心里有许多纳闷,然而还未得我细细想来,身后一阵轻踏的脚步声便扰乱了我的思绪。 “我说三小姐怎的最近变活泼了,原来是有了个伴儿。” 我听得是早些时候沖我大吼大叫的那个丫头的声音,料想便是霁云到了,我背对她们而坐,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是不愿意正视她。 霁云轻轻笑了笑,苏夕鸾兴许也有些尴尬,讷讷说道:“是殷殷姑娘。” 我回过头去沖她们点点头,算是礼数。那丫头瞬间垮下了脸来,我也不知道是哪里得罪了她了。霁云倒是十分给我面子,沖我微微一笑,说是还有事去找老夫人,便带着丫头走了。我看着她的背影孤寂,形容也惨澹,不禁对这个感觉如清风般淡雅的女子产生了许多好奇。人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你二嫂子看上去身体似乎不太好?”我用胳膊撞撞苏夕鸾,示意她看霁云消瘦的背影。 苏夕鸾发了一会儿怔,微嘆了口气,“二嫂子性子一直清冷,和二哥成亲三年了,膝下一个儿女都没有,怎么丰腴得起来。” 听她这口气,倒是可惜得很,可是听到我耳朵里,我却满心欢喜。这亲成了我没赶上,好吧算我认了。要是还有个孩子,我的小心肝吶,那又该是多少的牵绊。说得残忍一点,若是将来我狠心拆散了他们两夫妻,不过就是我三个人的痛。但若是有孩子,我可做不出来那种抢人爹爹的活,即便是他妈抢了我男人在先。 也许是兽性作祟,我一直觉得只要这东西不是我的,我就不会去拿不会去争无论我有多么喜欢。但另一方面,若这东西本就已经成为了我的,那我出于猫类惯有的护食心理,也必然是无论如何不会让给其他人的。来到凡界之后,我学到了一个词叫做占有欲,想必说的就是此。 “若是双方都没有感情,孩子怎么来?自个儿蹦出来么。”我倒不是落井下石,而是阐述事实罢了。不过苏夕鸾就炸毛了,看得出她似乎特别喜欢这个嫂子,说不得她半点不是。 “谁说他们没感情!我二嫂子和二哥虽然还算不得是自由结合,但是也是两厢情愿。”她十分骄傲地扬起了头,彼时我看到了她眼中艷羡的目光。 这个消息让我很是不爽,以至于我半天都没回过神来,只听得苏夕鸾的声音如同鞭炮一样噼里啪啦传入我的心里。 “那时皇上寿辰,二哥随父亲一起入朝面圣。二嫂子本是淮安王的小女儿,皇上的亲侄女。那天在殿下祝寿,听说是跳了一支上古传承下来的舞。我没在场,不知道是有多美。但是能打动我二哥的,想必是美得不行。后来父亲便有意将这个消息泄露了出去,以皇上对我们苏家的恩宠,要娶淮安王的小女儿肯定是没问题的。果不其然,没隔几天,便听得皇上下旨,要将沈霁云许配给二哥。二嫂子心里也是对二哥早就许了芳心的,不然,殿前那祝寿的舞,跳得也太是时候了。你说,他二人怎会没有感情!” 我听得头有些疼,便摇摇头示意她别说了。 第20页 我能够接受他娶妻,甚至能够接受他生子。但我方才知晓的,恰恰是我最不能接受的一种——就是真的爱上了那个姑娘,所以才娶她。他可以背叛我们的婚姻,但怎能背叛我们的爱情!即便是他转世了什么也不知道,但是……我心里那股长久无法熄灭的怒火和恨意骤然而起。心里日日夜夜装的是三千年的梦境,梦中只有我他二人,天火的灰烬灭了又起,我便在那重复的梦境之中把那份三千年的感情一天天的的沉淀,而到最后……他却在尘世三千年里爱上了成百上千的女人。这让我……情何以堪! “你哥什么时候回来?”我必须找他问清楚,因为我心里还抱有一丝希望,那便是他当初注意到沈霁云不过是因为她是淮安王的女儿。我虽然不懂政治上的尔虞我诈,但是这类狗血的强强联合以达到对朝局掌控的做法我还是有所听闻的。 苏夕鸾见我脸色骤然变得很不好,也有些担心,扶住我往屋里走,“今晚就到家。” ☆、第20章 第五枝夕鸾(三) 傍晚丫头为我送过饭,我草草扒了几口,便收拾好准备去见苏风华,顺便找他讨回我的孟槐。 苏家的府邸谈不上豪华,装潢一律是清雅为主,但是占地极大。我所住的是西苑不过是他们家的一个偏苑,已经大得我迷路了好几回。听说苏府上下不管旁系直系都住在一起,所以大归大,人还是塞得满满实实的。人一多,哪些人是哪个园子的,便也就容易混乱了。在这么大一个苏府内,丫头僕人们倒是都认得自己的主子,然而主子们也许就同样只认得自己的丫头和僕人。 所以当我从西苑饶了好大一截路问了一大堆人终于走到苏风华所在的堪折苑的时候,半路上竟然也没有一个人问过我是何人。苏风华将我带回来,除了他身边那几个人知道外,像苏家二老还有其他兄弟姐妹,是一概不知晓的。不然,哪能放纵我这么一个大妖怪在他们镇国将军府瞎晃悠了那么些日子。 我看到那“堪折苑”三个大字时,脑袋里很没有文化地想到了他们凡界传唱已久的那首诗:“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字面上的意思十分容易理解,所以我将这首诗归结为没有文化。如果苏风华真是取自这首诗句,那便和我一样没文化。如此,我俩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我还未走进园子,便闻到一阵熟悉的气息,那是我三千年前身边的味道。待我一走进,只觉得先是满眼的诧异,而后是一阵慨然。心里某个皱巴巴的地方像是被瞬间抚平。我本来是要来当一只炸毛猫的,现在的情形,恐怕只能缴械投降。 那是一园子的梅花树,只给人留下了中间一条极为细小的小道。此时不是梅花花期,然而那淡淡幽然的冷梅香却是萦绕在身侧,让我不禁有些失神。他若是都忘记了,怎么会在园子里栽种这么多的梅树! 再也按捺不住心里众多的疑问,我快步便走过去推开了房间的大门。 其实有几种情况我都没有考虑到,一是我根本没有敲门,万一苏风华正在沐浴或者换衣服那我岂不是占了大便宜;二是我从一踏进堪折苑以来就没撞见过一个丫头僕人,连个通报的人都没有,莫不是他根本就没在府中。 但是恰好的是,他在,可惜不是在沐浴,而是在弹琴。 说来也怪,如此清净的夜里,我居然听不到他一丝的琴声。然而在昏暗的宫灯之下,我明明是看到他一身青黑坐在榻上,案几之上摆放着那把让他举世闻名的龙吟。手指轻拢慢捻,神态极为优雅,与我这贸贸然连门都未敲就闯进来的举动简直天上地下的区别。 这样清冷的夜里,这么迷离的环境。恰有梅花香,恰有古乐起,恰有迷人男子就坐在我的面前。我情不自禁咽了一下口水,心里对自己充满了鄙视。 十三啊十三,当日梅花树下的扭捏作态哪里去了! 他似乎很快就注意到我,手上的动作便戛然而止。脸上没有丝毫的变化,一如既往的毫无表情,我甚至怀疑,他从小到大到底有没有用过微笑这种表情,大笑我是不指望了。 “何事?”眼眸沉得让人心惧。 不知为何我就一阵心虚,方才的恨意与暖意剎那间消失得没有了踪影,“你真在弹琴么?为何我听不到半点声音?” 他抬手轻轻抚摸着龙吟,“这是一首悲曲,你心里喜,自然听不到。” 我心里十分奇怪,难不成这曲子还能认人心情?但是我没敢再问,只因我看见他已经低下了头,看样子是要继续弹琴,半点搭理我的意思也没有。 这……难道是没看出来我的目的?我那么明显,即便不是来寻仇,也起码是来讨要说法的模样。 “那个……”我整理了一下思绪,决定先拿孟槐开刀,“可以把孟槐还给我么?” 他瞥了我一眼,手指上一个轻巧的借力,我听到那古琴发出一声刺耳的响。随后,屋中便有一道石门应声而开,我眯着眼睛看了好一大会儿,才发现那石屋中躺着的果然就是我的孟槐。然而可怜的孟槐现在哪里还有半点神兽的样子,和一只待宰的小猪没有任何区别。 它抬起头来,就像是看到了救星,勐地就蹭到了我的身上,死活要往八罗袋里钻。兴许在它的记忆里,八罗袋里总有好吃的的缘故吧。 我有些恨恨地抬眼瞪了一眼那个尚自安坐着的男人,苏风华啊苏风华,你该不是这么多天都没餵过它东西吃吧!幸好袋子里还有些残存的鱼片,不然孟槐估计会气绝而死。 不管怎样,孟槐终于回到了我的身边。那么,似乎该着手做第二件事情——打探清楚他为什么要与沈霁云成亲。 我一步一步慢腾腾地挪到他的身旁坐下,彼时我的心跳随着我们的距离变近而逐渐便快,到最后离他不过两尺的距离,我觉得我的心都快从喉咙里跳出来。真是奇怪,三千年前,我从来没有如此窘迫过。三千年后,他不过换了个躯壳换了个性格,我的喜欢也跟着像变了似的。 苏风华见我慢慢靠近,也不管我,兀自抚琴。偌大的房间里,我便只听得琴丝的响声,却是半点音乐也听不见。难道他心里此刻正充满了悲伤,所以才会弹奏出这么悲得旁人无法听到的音乐。我坐在台阶下面,双手支着下巴,听到一曲弹完,又是一曲,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结束。索性便心一横脚一蹬,问了句,“你的院子里怎么那么多梅树?” “梅,迎风斗雪,清丽高洁,品性好。”他慢慢道来,虽然不是我想像中的答案,不过也无伤大雅,毕竟他没了前世的记忆,兴许是转世带来的一种喜好。然而正当我开始小有得意的时候,却又听他接着说道:“加之内人喜欢,就种得多了些。” 我脸色瞬间便垮了下来,那个埋藏在心里已经有一下午的问题终于破口而出,“你当初为什么会娶沈霁云?” 若是我弄不清楚答案,或许我会一直睡不好觉。 他倒是并不惊讶,抬眼看着我,十分淡然道:“皇上下的旨。” 第21页 我……一时无语,我当然知道皇上下的旨,我要问的不就正是为什么皇上要下旨,难道真如苏夕鸾所说,是皇上揣测到了他的心意,所以下旨成全他们么? “她的舞姿极好,让人赏心悦目。”他不慌不忙,仿佛是看出了我的疑惑,又补了一句。 这是什么狗屁答案!你是娶老婆又不是招舞姬! 当然,我心里的愤怒掩饰的极好,不能全都写在脸上,然而眼里的怒火却是毫无掩饰,望着他,感觉自己的脸颊已经灼灼,眼睛更是难受,不禁气急败坏,“舞姿好就要娶回家么?那你怎么不把你府上的跳舞的丫头们都收纳进来,挨个挑不是更好!” 他也是一怔,没有料到我竟然会如此失态。要知道,我们通通不过就见过四次面,结果有两次我都在他面前哭得毫无章法。我明显感觉到了他的怒气,然而只是那么一瞬,随即便又压了回去,我只听他沉声道了两个字:“出去。” ☆、第21章 第五枝夕鸾(四) 我被无视了,自尊心明显受挫,哪能那般听话,嘴里的话更是想到啥就说啥,“凡界的情爱我虽然懂得不多,但是我也知道什么叫做政治联姻。沈霁云本就是淮安王的小女儿,沈姓乃是国姓,与你苏家联姻,好处定然不少。你与她成亲,难道一点这其中的理由都没有么?” 此时我觉得自己已经说中了他的要害,他应该是嘆气然后向我讲述一段朝政上的腥风血雨。但是我错了,苏风华本来就是个面瘫加口残,更何况,他与我的想法完全背道而驰。 “你从哪里听来这些胡言乱语?”他竟然有些讥诮地翘起了嘴角,嘲笑一般地看着我,“若你是想问我对霁云是否有爱,我觉得没有告诉你的理由。你不过一只救了我兄妹二人的猫妖。何况,舍妹的伤本应你而起,而我,那天也本不用你横插一手。你只需要在府上好好调理身子,其他的事,你无须多管。” 虽然我还是头一次听到苏风华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但心里如同淌血一般,此时我才知道他与苏夕鸾真的是亲兄妹。从苏夕鸾口中已经听得过这么一席伤人的话,那时我只有愤怒。而从他口中说出,心里像是被利针刺了个遍,千疮百孔。眼泪毫不争气刷拉拉夺眶而出,几近模煳了我的双眼。 我看着他冷漠又从容的表情,心想如今在他面前的我不过一只跳樑小丑。于他而言,我不过一只被他救回来的猫妖。他如客人一般待我,便意味着我也不能任意过问他的家事。然而……他真的是尧光么,即便是忘却了所有的前世,却怎么能忘记那段将他推入轮迴的爱情? 他越是冷漠,我越是心中怄气。想要说点什么,但是声音已经近乎沙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竟然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倚在他怀里,开始使劲地蹭。我不管了,此时的面子已经丢到了天边索性什么都不要了。面前这个男子我多爱啊,天上地下不管他投生去了哪里,我也定然追随而去寻找。不管他变成了什么样子,他依然是我的尧光啊。 “放开。”他并未拉扯我,就像是极不愿意碰我,只是厉声斥责。 我才不怕,就是不放开,一边蹭一边还在嘴中沙哑地叫嚣道:“你是我的尧光啊,你怎么可以爱别人?梅花树下你我二人既然有了承诺,你怎能叛了那皇天后土和苍茫雪海之间的承诺!” 他的表情很是不耐烦,我抬头仰视着他,知道也许他接下来便是要强行将我拉开。我一时情急,不知道是不是原始的□□作祟,索性再一次心一横脚一跺,便把嘴凑了上去。 曾经我看到过一个女子的故事,说她敢爱敢恨。爱的时候那人就是他的天下,甘愿为他做任何事情;不爱的时候即便是那人是跪着哭着求她,也得不到她半眼的怜悯。 我现在的心境,便仿若那故事中的女子,我深深看着这个男人,他就是我的天下。我这么喜欢他,主动亲一下,有什么好稀奇的? 当我触碰到那两瓣柔软之时,我不禁打了个哆嗦。他唇齿紧闭,容不得我丝毫的侵犯。然而在与他肌肤接触的同时,我却能感受他强烈的来自内心深处的蠢蠢欲动。我知他其实并不厌烦我的亲吻,不过是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罢了。我的内心被深深触碰,便加大了力度,使劲想要撬开他的嘴唇。然而不管我又是舔又是咬,他就是不肯妥协。 我心里便一阵羞,羞得我满脸通红。我都已经作践自己到如此地步了,他却将我仅剩的一点自尊心揉碎了扔在地上踩,半点情面也不给我留下。 我一边流着泪一边停下了动作,张开眼睛看他,发现他黑不见底的瞳仁里面突然多了些许迷离和欲望。我才不过离开他的嘴唇一寸,他的眸子突然像着了火,盯得我一动不敢动。勐地,只感觉到腰上一软,一只大力的手便将我圈禁在了怀里,随而按在了地上。他整个人伏在我身上,我能感觉到他炙热的身体像是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要喷薄而出。 他像是懊恼不已,俯身将我仔仔细细盯着。我只觉得自己羞得不得了,哪里还敢与他直视。也许亲他触碰到了他的禁忌,才让他如此恼火。 然而,正当我打算说些什么的时候,房门却“吱呀”一声开了。我扭过头,便看见那一袭素衣站在门口,迷茫地不知所措。我大为心惊,心想不好,我和苏风华这姿势乍眼一看,还以为是在这厅堂里苟合了。虽然我明摆着是要抢她的男人,但是我却是要名正言顺地拿回本就属于我的东西,而不是靠这般的误会。我真是迷煳了脑袋,这般夜里怎地还往别人房里闯,竟然忘了沈霁云本就与苏风华是夫妻,当然是住在一起。 沈霁云怔怔望了我们好久,苏风华也不说话也不动,反而是我替他二人焦急,慌忙想要支起身子解释,而身前之人的力气着实大得惊人,不由我半点动作。 “我去看一下厨房里的水烧得怎样。”说罢,她欠了一身,便只身走开,还不忘将门重新合上。 我心里仿若被千斤锤,此时此刻,这像是那些江湖艺人口中讲的戏一般。狐狸精勾引男主角不幸被女主角看到,而那女主角性子好,不闹不抢,反倒是显得那狐狸精自私又心肠狠毒。我躺在地上,心里便想,我就是那个应该拖出去挨千刀的狐狸精。 ☆、第22章 第六枝会面(一) 我与尧光互相看对眼那会儿(姑且称之为此),没拉过手,没抱过,没亲过。一切伦理道德男女教化之间的事情我们都遵守得很好。原因好简单,自从他向父君提亲过后,我就再未见过他。而当我们洞房之时,春宵好景却又被一把无情天火生生阻挡。所以我人生当中别说是初夜,就是初牵都还在。 然而方才,因为我的一时“兽性大发”,竟然越过了正常的顺序,直接跳到了初吻。虽然那也不算一个吻,亲亲嘴罢了。所以我一直没太明白苏风华的怒点在哪里。我不明白,也不敢问,因为此时我正被他按倒在身下。本来是由我来主导的一场调戏,现在活生生被剥夺了领导权。 第22页 我很是不甘,想要起来。他却勐地伏在我耳边,男子的气息萦绕在我周身,他身上那股好闻的梅花香气让我又是心喜又是心忧。我战战兢兢,从脖子一直红到了脚趾头。他在我耳边吹着气,竟然有些呲牙咧齿,“下次再做这种事,我保证你会后悔。” 语毕,便抽身而起,好整以暇地弹了弹身上的灰尘,拂袖而去。 我还躺在冰凉的地板上不知所以,他已经拉开了门,不知要去往哪里。 然而我的心里却是一阵莫名的欣喜,源于我内心最深处的感觉。苏风华的身体里像是藏了一个深不见底的灵魂,隐藏着他前生前世的感情。而我刚才的举动,仿佛有意无意地触动了他那丝若有若无的灵魂。是因为这样,他才怒了么? 我整理了一下,准备回自己的房间。刚走出门口,便看见两个小丫鬟一边讨论着一边走得匆匆。我一急,便幻化了真身,跳上了房梁,隐隐约约竟然听到那两个丫头似乎是在议论我。 “也不知道谁半夜三更那么胆儿大,居然闯来了堪折苑。”其中一丫头小声道。 “平日里那些姐妹们,路过这里都是低头快步,看都不敢看一眼的。我也想知道是谁这么有胆量。” “可不是,这堪折苑来来去去总就十八人。那人闯了进来就不说,还闯到了姑爷的房间里!” “姑爷可在?那人可是有的受了。”似乎有些惋惜的语气。 “谁让姑爷性子那么古怪……” “嘘!”像是说到了什么禁忌,丫头们立刻收了声,脚下的步子越发的快。 出了堪折苑,我跳下墙头,心里也是沉甸甸的。难怪方才来的时候一个僕人丫头都没看到,原来平时根本不会有人造访这里。然而我又转念一想,刚才我就这么大摇大摆闯了进去,苏风华也没把我怎么样,我现在可是完完整整地又走了出来,而且身上还多了只孟槐。心里不禁有些得意和喜滋滋。对于这件事,我竟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深深将自己鄙视了一把后,我决定要做一些有建设性的事情。 自从我渡了三口气给苏夕鸾,保住了她一条小命之后,她对我的态度大转,搞得我有些时候也很不好意思。在我吃了她亲手煲的汤亲手熬的药以及亲手掰的核桃之后,时间不知觉一晃,与灌湘约好的十日赌约,已经过去了一半。而我,却连《六壬》是否在苏夕鸾那里还未得知。 这一日,阳光很好。通常这种天气只能勾起我深深的睡意。我知这里不是踏雪国,当然不能像以前一样随便一躺。于是我从房间里搬了把长椅放在树下,懒懒地躺在上面。闭上眼睛,享受着阳光。 不多时,我感到有人在看我。我睁开眼一看,见是苏夕鸾倒挂在树上,如今正呈一个垂直下落的状态。叉着手,笑眯眯地开着我。 这样的姿态除了能把我吓一跳,着实没有其他效果。 “你知道《六壬》么?”我让她安分在我身边坐下,隔了好一会儿,才开始打听。 她也不惊讶,淡淡道:“《六壬》谁不知道啊,‘六瑞’之一嘛。” 我见她脸色没有多大变化,心想若是在她那里,稍微正常一点的人都会显摆一下。她这般镇定,难道是灌湘给我的消息有误?《六壬》根本不在苏夕鸾手中,亦或者是,我太低估了面前的丫头,她或许是藏得太深,没有露出半丝的表情。 无论如何,她身上没有《六壬》的踪迹,也必须得到她房间里查探一番。 深夜,已经入了三更。我悄悄从床上爬起来,化了真身,跳进了黑暗之中。满园的漆黑不但不是我的障碍,反而是在夜里,我看到的东西和反应力都要比白天好得多。我顺着感觉在房檐上东窜西窜,跳到苏夕鸾的住处之时,我谨慎地左顾右盼了好一会儿,确定身边没有降魔者,才跳下房檐。 房门从里面反锁,我只得从窗户蹿了进去。苏夕鸾显然已经熟睡,我凭着灵活的身子和轻巧的步伐,在不惊动她的情况下将这屋子里里外外搜了个遍,硬是没有找到《六壬》的半点踪迹。 “你是在找这个吧。”暗夜之中传来一声魅惑的声音,伴随而来的是“吱呀”的开门声。我反应极快,想要逃走,然而还未跳上桌,便被一捆绳索网住,动弹不得。 这定然是一捆施加了术法的绳索,我越是挣扎,便束得我越紧。而且即便我动用了浑身解数,也变不回人形。虽然我真身敏捷一些,然而却施展不开任何的术法。如今便只能看着那站在门口的人,嘴里含着嘲弄般的笑意,将我牢牢盯着。 苏夕鸾根本没有睡着,我看见她披了件斗篷便从床上走下来,站在了男子身侧,脸上没有丝毫睡意,却尽是诚惶诚恐。我瞬间便知晓了这不过是一个要逮我的局,然而无奈心里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却不知道要说哪个好。总不能让我出卖仙民吧…… 灯光骤然大亮,苏风华在屋内站定,手里握着我千辛万苦寻找的《六壬》。沉默了半响,他才开口道:“放开她。” 身上的绳索骤然松懈,我赶紧幻化回了人形,匍匐在地上。被刚才的术法所伤,现在是连站都不怎么站得起来。苏夕鸾见着我着实痛苦,赶忙上前来扶我,“殷殷姐……” 然而她人还未走近,便被那一声呵斥吓得顿在了原地,“不许扶她!” 苏风华不知是哪里来的脾气,烛光之下,我抬头看着他盛满了怒气的脸,威严无比,好似我偷了他家什么重要得不得了的东西。即便我是有这个心,但现在好歹也不过一个“未遂”,如此动怒,到底是为了哪般? 我见他缓缓走近我,蹲了下来,眼眸里深不见底。他一手紧紧握着《六壬》,一手将我的下巴捏起,冰冷的手弄得我生疼。 “你用了两条性命,是想换这一本《六壬》?”他手上加力,眼里有着不屑。 我知如果换做是我,也会误会。但是却实在很不爽他老是对我兇巴巴的样子,说到底,我好歹也算是他兄妹俩的恩人。我心里其实知道自己没理由,已经服了软。但是嘴里却容不得半丝的退让。 “是,《六壬》关系我洪涯仙民的生存,我必须拿到手。”明明情况没有这么严重,我却像是故意要斗斗气,越是往死胡同里钻。 苏风华捏住我下巴的手更加用力,弄得我哼出了声。苏夕鸾一脸急切,在旁扯着男子的衣襟,“哥,你弄痛她了。我们坐下来好好说行不……” 我何尝不想坐下来好好说,只是一来我身子支不起来,二来被苏风华这么摆弄着,感觉像是受到了侮辱。为什么他连原因也不问,就将我的举动下了定论?将我判定成如此有心机的女子?虽然我知道,自己不应该向这个不过有几面之缘的男子奢求什么信任,然而他却不一样。他是尧光,理应要相信我。 “《六壬》同样关系到我族生死存亡,我也势必没办法给你。”他手一松,恨恨说了句。随即站起了身,眼神依然是凌厉。 第23页 ☆、第23章 第六枝会面(二) 我撇嘴有些好笑,《六壬》是洪荒万古之前九天玄女遗留下来的神物,他如今不过一介凡人身躯,不知道和他有什么相关。扯了个这么不靠谱的谎不过就是要告诉我,如今他已识破我潜入苏府盗取《六壬》的谎言,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给我,所以我还是趁早断了这个心思。 然而我正待想他心里是在如何鄙视我的时候,却听得那声音平和了不少,转而问道:“《六壬》关你们洪涯什么事?” 我决然不能告诉他灌湘领了六十三支洪涯遗民要与大虞开战,于是我便避重就轻,道是《六壬》中所载事物将洪涯一众仙民的身份和特点暴露无疑,人族对我们如何迫害如何打压,都源于这万恶的一本奇书。 苏风华一边仔细听着一边挑眉,我刚一说完,他便云淡风轻道:“映月湖畔的那一把火,是洪涯遗众放的吧?” 我一怔,这一点倒着实没有想到。刺杀他的可能如他所说是肃慎国的人,而那把火……还有火中飞走的毕方鸟,我可以肯定,是灌湘他们所为。和着他们想要《六壬》一联繫,定然便更错不了。他们也许原打算在趁大火之势从苏夕鸾的身上盗取《六壬》,不料中途却被肃慎的人插了一脚。 我不知道苏风华是怎么联想到这一点,他一直盯着我,搞得我本来想一口否认却在开口的时候不禁就迟疑了一下。他耐着性子,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嗯”得我身上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脑袋瞬间没了灵光,便像小鸡啄米一样直点头。 他像是得到了满意的答案,隔了半响,才又道:“你的指使?” 我抬起头,十分坚定地摇了摇头,“不是我。” 他也没有意外,眼眸更加深沉下去。如今我三人的姿态,一人坐着,一人站着,一人跪倒着。地位和气势一下便分出了高低。我心里当然不服气,撑着地便要站起来,苏夕鸾赶紧过来扶我,由于她方才和她哥哥一起设计我,我对她稍微还是有些生气的,不然会显得我很没脾气。于是我装着气唿唿的样子甩开了她得手,她还先来了气,“是你先算计我想来偷我东西的!” 我却是理亏,便不说话,苏夕鸾又叫嚣了几句,我都闭嘴不理她,却是坐着的苏风华阻止了她的继续叫嚣。 “我要见他。”声音低沉没有温度。 “啊?”我一愣,不知道他说要见谁。 他抬起眼眸,是深不见底,缓缓站起了身子,对着我一字一句道:“带我去见你们洪涯如今的话事人。” 这……情况有些出乎我的预料,难道他认识灌湘?还是我应该在现在告诉他,其实你要见得话事人是我,他们都听我的。 显然我还不至于这么傻,但是如今两方矛盾这般剧烈。从那天我与灌湘的一面之缘来看,他脾气也不是吃素的,苏风华更是个让人找不着方向的主。这两人要是见了,和和气气那还好,万一要是互相看不过眼大打出手,那这篓子可就捅大了。况且,瞧那日灌湘在说到与人族的仇恨时眼神里迸发出的杀气,我决然不能带苏风华去送死。 “你……什么话事人?我们没有话事人。”无可奈何,我只得鼓起勇气开始演戏,虽然在他强大的气场下面我的神情已经将我在说谎暴露得一清二楚。 “我不知道你们要《六壬》的真正原因,不过我想……你这么急迫要拿到它定然有你的理由。如今我会十二个时辰把《六壬》放在身边,若你想偷,随便。”苏风华定然是看出了我一脸的不自在,说得是何等的云淡风轻。 行动曝光,让我怎么把《六壬》搞到手?这不是存心刁难我么。心里盘算了一下,灌湘即便再耍手段,好歹面子上也要听我这个太子妃的。我不知道苏风华为什么要见他,就算我问他也肯定不会告诉我,但总归不是一见面就要杀他吧。思来想去,觉得他二人见一面也许并无大碍。 我无可奈何地垂下了脑袋,温顺地活像一只毛被扒了干净的猫,“好吧,我安排你们见面。”他并无意外地点了点头,我随即又道:“不过……你要跟我保证,不要使用武力。” 虽然明明知道他如今只是一个凡人,就算他使用武力也未必伤得了灌湘。但在看到他迟疑般地点头的时候,我心里还是莫名的安心了一下。也许,我至始至终都宁肯相信那群不太听话的洪涯遗民,也不敢轻易相信他。 究竟是什么时候……我竟然会怕尧光?那个只会顺着我的性子任我胡闹的尧光啊…… 我让蒲公英花把消息带给了灌湘,其实我真的并不在乎《六壬》毁不毁这个问题,我只在乎两族会不会因为我这次不巧的安排打起来,即便我连苏风华为什么要见灌湘的理由都不知道。往最坏的地方想想,不过就是灌湘要藉机会杀掉大虞的一员重将,这当然可以免去今后他们造反的许多阻力,而我当然也会不顾一切冲过去,尽全力保住苏风华,哪怕要与灌湘等六十三支洪涯遗民撕破脸皮,顶多不过就是一死。死有什么怕的,我都死过那么多次了。 两者相比,我毫无犹豫地便选择了尧光,我当真只是这么一个为了爱而生的女子。 三日之后,我领着苏风华一行五人前往胡余老儿的杂货铺。我本以为傲气如他,只身前往也不是什么让我惊讶的事,却不料他竟然带了三个人。而此三人中,我也就认识一人,是一直跟在苏风华身边的一个劲装剑客,脸上戴了一块半脸状的银白色面具,让人看了总是心有寒意。而另外两个,我却是见都没见过。其中一人坐在一顶软轿里,另一人戴着黑纱斗笠跟在一旁。 说白了,这四人之中三个人都装扮神秘。走在大街上,回头率持高不下,我五人活像是打家劫舍的悍匪。再加上我又迷路了不下三次,搞得大家都很头疼。 几经周折,终于是找到了胡余的杂货铺,此刻我走在最前面,不敢回头,因为身后都是凌厉的鄙夷目光。直到此时,我才看到那软轿之中的人走出来,也是一身玄袍,身材高大,显然是个男子。只是也和另一人一样,头上戴着黑色斗笠,遮得严严实实。然而那周身散发出来的气息,却是十分熟悉,竟好似认识了千百年一般。 苏风华躬着身子,迎他出轿,不得不说,我被他如此恭敬的态度吓得不轻。堂堂震惊中土的大虞国龙吟战将苏风华,居然也会低眉顺首。无须猜想,这人的身份定然不容小觑。只是……那熟悉的气息究竟是什么,我下意识便挪动了脚步,想要靠近他。却在我伸手想要拨开他面纱的那一刻,“啪”的一声便被打了开去。我退后两步,看着苏风华一脸怒气地护着那人,心里满是疑惑——不过是想看一眼长什么样子罢了,至于这样么。 “不容放肆!”苏风华低吼一声,我撇撇嘴,不看不就不看,有什么了不起。 和上次一样,灌湘仍然坐在胡余老儿的杂货铺的内堂。在给蒲公英花带的信中,我已经阐明了无论如何不能在苏风华面前揭露我是洪涯的太子妃。一则是因为他现在根本没有对自己是尧光转世的身份放在心上,二则我不想他误会是我要带着洪涯的遗民来作乱。当然,在我尚未明确地分清敌我之前,我也绝不会将苏风华便是尧光转世的消息告诉灌湘。 第24页 灌湘也算通情达理,装作我不过是他一个手下,见到我也并不招唿,只冲着那斗笠男子和苏风华行礼,完全将我视为了空气。我听得他们在那里虚情假意寒暄了一阵,苏风华便对着那铁面侍从点了点头。我还没回过神,已经被拉着领口拖到了门口,期间我一边挥舞着爪子一边叫嚣道:“放开我,有什么话不能让我听!餵……放开我……” ☆、第24章 第六枝会面(三) 我的唿喊显然无济于事,当我重获自由的时候,内堂那道门已经被重重关上。我环顾了一下四周,胡余老儿满面春风地望着我傻笑,斗笠侍卫和苏风华的贴身侍从站在我的身后,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我。我趴在门上,想从缝隙里听到一些什么,却不料只听到胡余老儿那干瘪的声音:“丫头,这门是有咒法的。” 他定然也知道我不想暴露身份,叫了我一声“丫头”,把我着实叫得有些不好意思。好歹也五千余岁了,这胡余老儿指不准还没有我年长。算了,这称唿倒是很受用,姑且不和他计较。 不知他们要谈到多久,然而听得并没有打斗的动静,心里的担忧也放下了些许。但见胡余老儿店铺里的生意倒是不错,铁面和斗笠男子两人在门口一人站一边,活生生就像是替胡余老儿看店的门神。 “哟,胡大爷,雇了两个壮汉呀?”拎着买好的药材,一位中年妇女临走时不忘多望了他二人两眼,有些风情地打趣。胡余老儿满脸堆笑,挠挠头,“哪是呀,隔壁林大嫂养的俩相公,生得俊俏,借过来帮忙拉拉生意。 “噗……”我一口水差点没含稳给喷了出来,只感觉左右各有两道阴冷如冰的目光从门口而来。这二人我都不熟,更不用说胡余了。别人话都没和你说过,无端端就变成了你拉客的相公,还都是一个女人所养。 这……我有些尴尬地赔笑……成何体统呀。 无聊之极,脑子里还在想着方才那轿中之人熟悉的气息。能够如此令苏风华折服,想必不是皇亲国戚,也必然是一等一的高手侠客之类。好奇心一起,心里面那股包打听的劲儿便使了上来。 “诶,小哥……”我不知该如何称唿,有些侷促,“你家主子是何方高人啊?” 那道冰冷无温度的目光陡然瞥了过来,好歹我也是个仙子,若是被你这凡界小儿威慑住了,那还有脸面么。 “与你何干。”他语气冰冷,望都懒得望我一眼。 “说来听听嘛,我又不会怎样,不过是觉得兴许是一个认识的熟人。”我搅着手指,装着有些委屈。 他终于转过脸来将我细细打量了一盘,道:“升斗小民,岂会和我家主人认识?” “那可说不准,”我扬扬头,一时无奈开始瞎编,“指不定就是那天借了我五两银子的那位公子。” 斗笠男子撇嘴一笑,甚是鄙夷,“我家公子平时都不怎么出宫走动,怎么就借了你五两银子。再说,我家公子何须找人借银子。” 我扯开了嘴角,笑问,“哟,是宫里的公子呀?” 他这才反应过来说漏了嘴,便紧闭着嘴巴一句话也不同我说。我继续佯装一副什么都知晓的表情,“我随苏二公子久了,宫里的那几位大主我可都清楚得很呢,就没见过这位这样的,有些阴阳怪气。” 我故意说得有些粗鄙,想用激将法,然而斗笠男子完全不为所动。任凭我软磨硬泡,就是不告诉我。无奈我只能撇撇嘴,本来还想着兴许可以向苏风华问问,但一想到他那面瘫又嘴残的脸,便一点打听的兴致都没有了。 “吱呀”一声,内堂的门被打开,几人从房里走出来。神秘的斗笠玄衣男子就像他进去时一般的冷静,路过我直接坐进了门口的软轿之中。那熟悉的气息再一次扑面而来,我可以笃定,这个人我一定认识。 透过门缝,我看见灌湘坐在内堂用一种暧昧的眼神打量着我,看得我浑身寒毛直竖。苏风华瞥了我一眼,“走了。” 我心里暗暗不爽,不知道他们这么久的时间在里面都说了些什么,回想起灌湘的眼神,突然便有一种自己兴许是被卖了的感觉。而那神秘的斗笠男子是谁?《六壬》现在又是在谁的手里?苏风华肯定不会告诉我,于是…… “等一下。”我越过苏风华,踏向内堂,灌湘见只我一人,低头行礼。我快步走到他身边,悄悄问了句:“你们这么半天在里面谈些什么?” 灌湘笑得浑身乱颤,活像卖了羊给狼之后数着票子的羊贩子,“太子妃只管跟着他回去,现在不宜说话,我让蒲公英带信给你。” 三日之后,灌湘果然没有食言,嘱了蒲公英将口信带进了苏府。我坐在院子里听着信使的转述,将大意梳理了一下,大概得出了灌湘信中的两点重要的意思。 其一是《六壬》暂时不会被毁,但是苏风华已经保证《六壬》会被安放在镇国公府,绝对不会外流。其二是六十三支洪涯遗民暂时不会对大虞有所动作,原因是灌湘与大虞有了约定,至于约定的内容是什么,他不愿意透露给我。 我不禁有些纳闷,能与灌湘达成两方约定,一定不会是苏风华能一人决定的,那么那日与灌湘会面的人…… 果然,在信的后半部分,我又总结出了以下几点重要的意思。 其三是如今大虞的皇太子是大皇子沈临云,二皇子沈怀霜对皇位虎视眈眈。其四,那天那个斗笠男子,正是二皇子沈怀霜。 沈……怀霜。我努力在脑袋里思索着这个名字,在思索了一整个白天之后,我可以肯定,两千余年的生涯里,我没有认识过任何一个姓沈的人,更何况还是堂堂大虞国二皇子。但是那身上散发出来的熟悉的气息,即便是没有见到他的面庞,却也能大致勾勒出的迷人轮廓。到底是在哪里见过…… 暂且放下这些不想,我又仔仔细细将信使手中的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在确定灌湘真的是遗忘了一个重要的东西没说之后,我提笔给了他一封回信。 他的信里,半分没有提到是否要带领六十三支洪涯遗众回归的问题,作为一个身兼使命的人,我必须要给他敲一下必要的警钟。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我确着实没有估计到,很久之后我曾经回想,不知道是该怪我那封信,还是应该庆幸。 那一天天气十分不好,我坐在房中用了午膳之后,本来是准备逮着苏夕鸾和我一起去找苏风华的。自从他与灌湘见过面之后,不知为何对我的态度竟然不由地好了许多,心情好的时候还会讲一些冷到极点的笑话。我心中自然是大喜,暗暗在心里打起了算盘,一定要将带着苏风华私奔的计划提前实施,每日里看着他与另外一个女人一起吃饭一起睡觉已经让我的忍耐到了极限。 于是那一天,我本来是鼓起勇气要去堪折苑向他表明心迹的,然而就在我打开门的那一刻,我看到从天而降一对比翼鸟,长着白如雪的羽翼,纯净美好得宛若天神一般,降临在我那小院子里。我暗自心惊,这镇国公府上上下下不知有多少降魔者,这只翼族竟然这般光明正大地飞了进来。 第25页 “快走,这里有降魔者。”我开口第一句便要打发他离开,不管他是来干嘛的。 比翼鸟挠挠羽毛,那男的看上去妖娆非凡,女的自然也不在话下。 “太子妃殿下,我等是来接您去与灌湘大人商量渡化回洪涯的事情的。” 听他这一么一说,我又担惊受怕他被降魔者发现,便急急要同他离开,“真的?那可好,快些带我去。只是……” 仿佛是看出了我的疑虑,比翼鸟娇娆地笑了笑,指了指他的背,“太子妃殿下,先委屈您坐在我的肩上,只一小会儿,便到灌湘大人的居处了。” 我略微有些迟疑,任谁都知道,在洪涯千余岛国之中,羽民国上的这些翼族们最是珍爱自己背后洁白的羽翼,即便是亲得不能再亲之人,也不能贸贸然坐在他们的背上,玷污那片白色的羽毛。然而此刻,这样的邀请难免让我有些为难……但是若再不离开,万一真被发现,那便又是一堆麻烦。我便颤颤巍巍坐了上去,还未待我抓稳,比翼鸟便飞了起来。 不多时,已经到了高空之中,我听得那微弱的声音从前方传来,“自从三千年前的那场殇乱之后,我们翼族逃到人世,沦为了人类的坐骑。生命尚且难以保证,又何必在乎这些让人受伤的自尊呢?” 我大概是听懂了他的意思,悲戚的情绪顺着高空中的风飘散开来。 一路无话,不过眨眼功夫,我便看见了身下那扑朔着黄沙的城市。听闻翼族日行千里。不知道我这一行是飞了多少里的路程。出来的时候因为急切,也没和苏家的人说过一声,万一耽搁的久了不回去,不知道那人会不会为我担心。 比翼鸟将我放下,躬身鞠了一礼,“太子妃殿下,您且往前走,不多时,便能看到灌湘大人了。” 我正想问问这是什么地方的时候,那妖娆的比翼鸟已经展翅飞走。我不由挠挠头,看着这个陌生的地方,空气中瀰漫着黄沙一样的颗粒,吹到眼睛里丝丝作痛。四周除了破旧的房屋再无他物,连平常所见的花花草草也不得见。四处一片寂静,没有半丝有人居住的生活气息。然而我放眼一望,屋舍上方却是有炊烟裊裊。 我踏着步子前行,才发现这地上满是黄沙堆积。这里……莫不是大虞西北处的荒漠之上? 街上也没有半个人影,就仿佛人们都躲在自己的家中。此时正是晌午,也许在午睡也说不定。我定了定心,继续向前走,灌湘便就在前面不远处。我走近一家茅舍,轻轻在门边敲了两下,唤道,“可有人在?” 里面清净如常,没有人应我。我又怯生生地问了一句,还是没有人应我。 我心里有些慌了,便朝着四周大声地吼了一句,“有人在么?” 声音传出老远又反弹回来,我听到了自己的回音。然而终究是没有人作答。我心里的疙瘩一下子腾了起来,寒毛也不由耸立,颤颤巍巍开始继续一边走,一边大叫,“灌湘!灌湘……” 这里究竟是哪里? 恐惧占据了我的思想,脑袋里终于才反应过来事情的不对劲。那比翼鸟没有出示任何可以证明他身份的东西,我便傻傻地跟着他走,谁知道他究竟是不是灌湘派来。就算真是灌湘派来的,我岂能没有一点防备就上了敌人的当! 我现在又恼又悔,不依不挠地唤着那个可能会出现的人,“灌湘!你再不现身休怪我不客气了!”几乎是小跑了起来,我发现身边的房屋越来越少,而周围漫天的黄沙却是越来越大。 就在此时,寂静的空间里却蓦然传来了嘶吼的声音,不单单只是一个人,却是有一群人在嘶吼。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大声到仿佛就在我的耳畔。马蹄声,剑与剑摩擦而过的声音,乱刀砍下的声音,号角的声音……竟然,还有那飘渺的宛若仙境的琴音…… 我勐地回头,那场景把我震惊在了原地。我不由地张大了嘴巴,任由黄沙将我覆灭——不远之处,千军万马正在对峙。视野开阔的黄沙之上,乌云残卷而来,漫天是看不清的尘土飞扬,奔跑的骏马踢踢踏踏,两军正在拼杀。而半空之中,百来只鸾鸟不住地盘旋与鸣叫,不知在为哪一方助威。众鸟簇拥的正中,竟然是一条金光灿灿的应龙,踏立于云层之上,威仪无限。龙战于野,说不出的威武与霸气。它在空中盘旋,龙角之侧赫然是坐了一人。 头戴金冠,脚踏金靴,身着黄金铠甲,手握长剑,有如君临天下。 ☆、第25章 第七枝逐鹿(一) 海天龙战血玄黄,披髮长歌揽大荒。 我看得竟然一时呆住,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有多危险。光芒刺目,分不清眼前的景象是真是假。只感到在那光芒离得最近的时候,腰上突然一软,我毫无反击之力地落入了一人怀抱。还未来得及看清来人是谁,脚下清风阵阵,眨眼功夫便落到了一处山坡之上。 远处的拼杀还在继续,我隐约听见了那遥远又迫近的低沉的龙吟,龙在怒吼,在为它庇佑下的子民吶喊。 “蹲下!”来人一手抱着我,一手捂着我的嘴让我发不出半丝的声音。我挣扎着侧过脸去,只看到那一张让人瞬间安心的面颊,便乖乖地不再发出声响。 过了好一会儿,他的手掌略有松动,我意识到应该是可以说话了,这才颤巍巍地小声问了句,“苏风华,你怎么在这里?” 他转过眼看着我,眼里满是迷茫和焦灼,许久才回答道:“我哪知道。” 我……我一时有些气结,活像是我把他带来了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他倒是先无辜了起来。我顺了口气,耐着性子又问道:“我是被一只比翼鸟带过来的,你也是?” 他又是半响没说话,似乎在思索,然后,“我不知道。” 算了,当我没问。 “这里是冀州之野,你怎么跑这里来的?”他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不追问了,他反倒是疑惑了。 “不是说了么,我被灌湘遣的一只比翼鸟带过来的。冀州之野是什么地方?”我眨巴眨巴眼睛问他,他要是再说“不知道”我便准备抬脚踹死他。 他轻轻瞥了我两眼,似乎特别不屑和我谈这个问题,拽着我的手便道:“此地不宜久留,先离开。” “这里离万年有多远,我们得想个法子回去。”我顺从着任他拉扯着,摸了摸八罗袋。我记得之前放进来好多株云草,虽然谈不上腾云驾雾,但却能让身体轻盈,跑得更快。正待我准备把一株云草递给苏风华时,我惊讶地发现身后黄沙满眼的边际之处,竟然有波涛汹涌的大浪滚滚而来。这……这沙漠大地之上哪里来的如此巨大的水波! “苏、苏风华……”我连忙拉了一下他的袖子,“快看,好大的海浪……” 他一愣,却全然没有我的惊诧,一看便是见过世面的人,只低低啐了一句,“该死,竟然忘记。” 第26页 我不知道他忘记什么,只是一切完全不在我的掌控之中。他不过一介凡人,如今却拉扯着我在这漫漫黄沙之上跑得飞快。我被他扯得七晕八素,只听见风唿啸而过的声音,那声音之中有着低沉的龙吟。回想方才的场景,便像是远古众神的战场,光芒万丈,龙战于野,纵有千军万马,却在那一人手掌之间。而那坐于龙角旁的铠甲战士,莫不然便是…… “死到临头你还有闲情发呆!”脑袋“啪”地被弹了记爆栗,印象里苏风华少有如此轻佻的行为。然而待我抬起头,才发现他眼里全然没有嬉戏,都是满满的沉重与担忧。 此刻,我二人正站在一株参天的巨树之上。这冀州之野当真是奇怪,要嘛便半株花草都没有,要嘛便是这独立在广漠之中的大树。而树下,是逐渐长高的大水。 环顾四周,这才发现,周围较为矮小的山包,都已被这莫名而来的大水淹没。而如今,那水势没有半丝消退,还在愈发地朝我们靠近。若不是方才苏风华拖着我疯了一般地跑,现今我恐怕已经葬身在这怪水之中。 “别乱动!”因为平衡本来就不好,又站在树杈之上,难免便有些晃动。苏风华极为恼火,环着我的腰,把我又往他胸前带了带,“这是应龙蓄的水,沾上一滴,都是要人命的事情。” 我恐惧不堪,抬头对上他那深沉的眼眸。他见我害怕,竟然转而有了笑意,“你不信?”只见他伸手随意从那大树之上掰下一根树枝,扔进了下方的水中。听得“哗啦”一声,那树枝便像是蒸发了一般瞬间化成了水汽。 我倒吸一口冷气,不由稳了稳身子,朝那结实的胸膛靠过去。 然而,即便是在这危险的时刻,我这煳涂的脑子里又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那一日我迷煳的亲吻再一次浮上眼前,感受到身旁之人心跳的节奏,那暧昧的感觉竟然有增无减。 “那个……”我的小心肝再一次承受不住这气氛,随便挑起了一个话头,“这沙漠之中,怎的有这么高的树?” 他沉默了半响,冷冷开口,“难道你在洪涯这么多年,没有听闻过建木树?” 什么?建木!这冀州之野竟然也有一株建木? “这是建木?怎么可能……建木在我洪涯境内都广之野,其高千万丈,直通天界。”我当然有些吃惊,毕竟这建木已经被天神重和黎拦腰砍断,而新的建木尚在修葺,那这一株是什么? “呵……”他哂笑一下,只扯了扯嘴角,便不再答我的话。我有些不满,尧光曾几何时如此不屑过我,搞得我很像无知妇孺,问了个他连说都不愿意说的问题。 “欸,你倒是说呀!”我一跺脚,脚下那摇摆不定的树枝又是三晃,我吓得连忙两手扑在了苏风华的身上,就差没把脚也环上去。 “你再动我就扔你下去!”他恶狠狠地盯了我一眼,口放恶词。我自知是不能再有大的动作,便瞬间软了下来,撅着小嘴,“不过问问而已嘛……” “冀州之野是上古时期神帝与蚩尤交战的第一个古战场,这里不仅有建木,更有你洪涯之中未见过的神奇。待到蛮荒过后,便被神谕封印,不復存在。”他低沉的声音从耳畔传来,犹如远古绝响,甚是好听。 我一愣,想着这里竟然是远古战场,那我方才所见的场景……那坐在龙角之侧令人不敢直视的人岂不是…… 我又是一阵惊嘆,不敢往下细想,“我们……你是说我们刚才看见的是神帝与蚩尤的交战?这里是上古战场?” 他眼神凄迷,似乎有所触动,只默默点了点头,又恢復了沉寂。 “我竟然……为什么……灌湘为什么要将我骗来这里……”我一时脑袋像被浆煳侵袭,乱得一团糟,却突然听得苏风华有些迟疑。 “但是,这里的气场,不太真实。”他看了看脚下的大水,“应龙蓄的那场水,岂会为我们留下生机?” 我不解,见他也没有再说下去,便不敢细问。那水正在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缓慢向上增长,离我们越来越近。然而若是这样的龟速,想要淹到我们,却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那水倒是不急,然而我急啊。 苏风华一直不说话,他是嘴残我理解他。但是我这闭着嘴巴的脸已经有好几个时辰没有动过了,无奈之下我只能偶尔自顾自地张张嘴,活动活动面部表情,不然迟早要变成身边之人这样的面瘫。 ☆、第26章 第七枝逐鹿(二) 待到一日已经到了尽头,水势还在涨,而我们也只能坐以待毙。 黑夜之中,那环住我腰身的手丝毫没有动过,若不是在如此安静的时刻我尚且能听到他胸口起伏的唿吸声,我怕是以为被一樽塑像搂着。 我略微侧了侧身子,小心翼翼将右脚抬起又放下,然后换左脚抬起又放下。显然是察觉到了我的异样,苏风华终是开了口,“你干什么?” 我“嘿嘿”干笑了一笑,觉得脸竟然已经快僵硬了,“我、我脚麻。”我是真的脚麻啊,小的时候因为偷吃父君用来招待贵宾的鲜鱼,也这样被罚站过。但是那会儿多轻松啊,碧儿总会在合适的时候出现,然后帮我揉揉腿锤锤肩,即便是一下午的光阴,便也一会儿就过去了。而现在,旁边这人不翻个白眼把我活活气死就不错了,还指望他给我捶腿揉肩? 我那话一出,苏风华的身子明显地怔了一下,听得他的声音也甚是疲惫,“你小心一些攀到我背上来吧。” 我其实正准备在黑夜里接受他的鄙视的,却没想到他好死不死又语出惊人的吓了我一跳,这个时候可经不住吓呀。是因为风太大我听错了么?还是我脑袋又快要陷入休眠状态理解错了,他的意思是不是要背我?想到这,我觉得自己肯定是听错了。 “啊?” 他沉默了一下,没再说话。就在我以为他被我那一声“啊”给“啊”烦躁了之后,他本来放在我腰间的手竟然瞬间一用力,另一只手托起我的双脚,竟是将我抱了起来。我尴尬地晃动了一下身子,赶紧伸手扶住树枝,正眼不敢瞧他一眼。 四周寂静荒凉得只剩下大水扑腾的声音,而此刻,那细小的声音仿佛在为我俩这暧昧的姿势推波助澜。黑夜里我虽然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看见那一双明亮的眼睛灼灼地看着我。很早以前我就发现,他的眼里有火,是那种可以燃烧掉我心里所有防线的火焰。 被他看得心一惊,手上一滑,差点竟要摔了下去。苏风华便顺势将我转过了身子,背在了背上。我双手环住他的脖子,被吓得不轻,心跳不由快了许多,朝着他的后颈不住地唿气。 “你的小动作能少点么?”他嘆了口气,听上去也没有责备的意思,甚至有点宠溺。 我心里又是欢喜又是尴尬,三千年前的尧光是温柔如风的,三千年后的尧光虽然阴鸷了不少,却也如火一般的温暖。果然还是我的尧光,任凭几千年的风雨,对我的情意丝毫没有改变。 第27页 昏昏沉沉的,像是对这臂弯极度放心,我竟然不知不觉睡了过去,而待我一觉醒来,天光已经大亮,四周竟然有一些百草復甦的景象。我便去瞧那身下的大水,只见水势已经消退了好一段距离,不由便兴奋起来,摇了摇苏风华,“尧光尧光,快看,水势退下去了!” 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见那人迷迷煳煳地传来慵懒的声音。他……竟然背着我就这么睡着了。 “水势还在涨,不过是我昨晚挪了下位置。” 嗯?听他这么一说,我才发现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确实不是昨日那里。 “你背着我又往上爬了段距离?”我惊讶不小,就算他有再大的力气,身上背了个人,且不论我的体重,他要在这光秃秃的树上翻腾两下都成问题,怎么就还能往上走呢? 他“嗯”了一声,又道,“不然昨晚就你那样子,早就被大水活吞了。” 我脸上唰的便一阵泛红,“什、什么样子……” “说梦话的我见过,倒是没见过说成你那样的。”他话本是极少,然而这一天一夜的相守,他竟然开始有心情嘲笑我。即便我知道这让我心里很尴尬,但是我却使坏地想这样一直过下去。 “我说什么了!”我脚一用力,他便差点没有扶住,我这才意识到他是在这株建木之上站了整整一日一夜,何况还是背着我这么一个大活人,“你小心点,放我下来吧,我脚早就不麻了。” 他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点点头。然而,就在我正准备挣扎着找个落脚点的时候,一阵大风毫无徵兆地狂卷而来。苏风华本来要放松的手骤然又紧绷了起来,将我死死箍在背上不得动弹。 “风伯雨师!”苏风华低沉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眉头剎那间便紧蹙起来,脸色更是一变。待我尚未看清四周状况,只感觉到周遭万物都开始旋转起来,不停地向我扑面而来。我只能两手紧紧逮着苏风华肩上的衣裳,那衣角被我握在手里,便有了千般安全。 “狂执小子,无礼如斯。吾儿且去一战,让那竖子自行退去!”神帝一怒,天地为之震撼。 “长琴……此一去,恐前尘不再,你现在竟然连看都不愿看我一眼?”天火之中还有那执着要留恋的一眼。 “若,我的眼里从来未看到过你。” 我的眼里从来未看到过你。 “尧光!”我从暖风之中惊醒,梦里的感觉仿佛真实存在。我疑惑地打量着四周,竟有一个总角孩童眨巴着眼睛将我瞅着。这里是一个山洞之中,只我他二人,苏风华已经没了踪影。 “你是谁?”我防备着沖他问去,他见我醒转,拾起木棍戳了戳身旁的火堆。 “我是阿巴,是逐鹿的族长。”他颇有些骄傲,拍了拍胸膛。 我不禁莞尔,一个这么丁点儿大的孩子居然是族长?算了,我也省的管他的身份,“我相公你可看见了?” 阿巴有些疑惑,小眼睛瞪得老圆,“那个厉害的叔叔是你相公?他可没告诉我姐姐是他妻子,他去无际山了。” 我一怒,凶他,“那他说我是他谁?”谁管无际山是哪里…… “他救了我的族人,然后只身去了无际山,临走时把你托给我,没说你是谁。”他只管自己低头弄那快要熄灭的火堆,全然没有被我吓到。 我冷静下来,向他道:“他就是我相公,我是他妻子,记住了?” 阿巴瞅了我一会儿,不解道:“哪有相公把自己妻子托给别的男人照顾的道理?” 我一愣,看他那认真劲儿,还真当自己是男子汉大丈夫了,可不就是一小黄毛小子,“怎么就不能了!再说,你是男人么,小不点儿!” “我哪里小了!我是经过我的族人们千挑万选才选出来的族长,你才是小不点儿!”他拿着木棍直往火里一顿戳,我不理他,只咯咯地笑,这模样不就是一小孩儿嘛。他更是急了,居然口放恶词,“我不是小不点儿!你这坏女人!难怪厉害叔叔不要你!” 本来我是看在自己已经活了五千多年的份子上,若是与这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毛头小子计较,传出去岂不是闹笑话么。然而是可忍孰不可忍啊,哪壶不开他偏要提哪壶! “无际山在哪里?我这就去把我相公抓回来,咱当面对峙。”其实我心里很没有底,毕竟苏风华重头到尾根本就没承认过自己是尧光。但是想想昨晚我俩已经建立了较为深厚的革命感情,在外人面前给我扎个面子总该可以的吧。 “就你这身板想去无际山?还没走到就被外面的大风雨打死了。”阿巴不屑地打量了我一番,继续嘲笑我。 我很是生气,然而细细一感觉,只发现这山洞四周都是光秃秃的一片,很是冷清,不由的身上也是一阵寒冷。探头看了一番,只见外面的风可不是一般的大,活活能把天上的鸟给吹落下来。雨也是十分密集,就像是黑雨一般遮住了天际。 我怒道:“外面这是怎么回事?这里究竟是哪里?” 阿巴撇撇嘴,还是告诉了我,“那蚩尤怪请了风伯和雨师助阵,如今正在狂降大风雨,神帝的军队不知道能不能应付,待我休整两日,就要带领族人上战场为神帝助阵。”他咪起了眼睛,“还有,我刚才已经告诉过你了,坏女人,这里是逐鹿。” 逐鹿,逐鹿……我点点头,逐鹿……这名字好生熟悉。 “逐、逐鹿……”我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逐鹿之野的逐鹿么!” ☆、第27章 第七枝逐鹿(三) 阿巴点头,对我的大惊小怪显然很看不起,然而只有我自己才知道,我这是怎么回事,先去了冀州,现在又跑来了逐鹿,这千千万万年前的天界神战,天上地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又岂会不知道。只是……这也太扯了吧,我究竟是踩了哪家山神的地头,点儿背到这个模样。灌湘这玩笑也开大发了吧,居然能将我送到千万年前的逐鹿之野来。 这里,可是神帝与蚩尤终极一战的地方吶! “我……我要去找尧光了。”说着,我便要往山洞外去,却被那小手一把拦住。 “且慢,厉害叔叔于我族人有救命之恩,他说了要我好生照看你。你现在出去就是寻死,你没瞧见外面的势头么?” 我一急,连忙拨开他的小手,“你也知道外面很危险,现在我家相公一个人在外面,我怎么能在这里安心等下去!”是的,一如三千年前,他就扔下了一句话,便只身奔赴了战场一样。如今,他更是一句话都没扔下,又离我而去。 三千年前我就是个不听男人话的女人,三千年后我一如既往。更何况这一次,我决计不会再让他深陷危险之中。 阿巴显然是对我的执着有些震惊,本来使劲儿拽着我的手略微有些迟疑。我找准了机会,勐地将他一甩,刚走到洞门口,便听见阿巴那稚嫩的声音传来,“你等等。” 第28页 我以为他还要妄加阻拦,脸色极为不好,“干嘛!我是真的铁了心要去找我相公的!” 阿巴撇嘴笑笑,那模样竟然和苏风华有几分相似,看着我的眼里也充满了说不清的感情。他起身走到一个乱蓬蓬的杂堆里,伸手摸出了一颗闪着金光的珠子,递给我,道:“喏,揣着这个,可以保你近身一尺内不被那怪风雨袭击。” 我张大了嘴巴望着他,没想到他居然会帮我,“这、这是什么宝物?” “我也不知道,长辈留下的,用处挺大,但是它坚持不了多长时间,你必须要在它的光芒散尽之前回来。可懂?”黄毛小子说起话来有板有眼,看在他如此慷慨的份上我暂且承认他是族长好了。 “小女子在这里谢过族长了。”我沖他莞尔一笑,他当即愣住了,估计是没见过这么活生生的大美女沖他笑成这样。我接过珠子,没闲工夫与他多说,转身便投进了风雨之中。 因为大风大雨,外面是黑压压的一片。天空之中似乎还流转着低沉的电闪和雷鸣。我拉低从阿巴那里得来的斗篷,手里紧紧握着那颗神奇的珠子,不容得有半点雨水沾到它,仿佛越是暖和,它明亮的时间就会越长。 地上全是雨水,再这样狂风暴雨下去,涿鹿迟早要被淹没。我穿过一条已经波涛汹涌成江的小溪,趿拉着脚上已经被雨水浸泡得破破烂烂的鞋,在这被黑雨密布的空间中艰难地行走。见到苏风华,我要告诉他的第一句话一定是:“我那么千辛万苦找到你,你要是再死了,我就再也不来找你了。” 天空中没有日头,我不知道走了多久,只记得离我上一次观察手里的珠子,它的光辉已经暗淡了许多。我心里尚且存在着一些侥倖,阿巴虽然说它坚持不了多久,但应该是用了较为谦虚的语气,不至于这么点时间都坚持不了吧。于是我不管它继续向前走,但是没走多久我就整个人在这狂风暴雨中凌乱了,因为那颗神奇的珠子竟然瞬间就暗淡了。 我在原地愣了半天,心道远古民众的话一定要相信啊,基本没有虚假成分啊。 没了神珠的庇佑,我只感觉身体一下子便重了好多,狂风暴雨直接打在身上,说不出的疼痛。尧光到底是为什么要来无际山?这么狂烈的风雨,他一人如何支撑? 脚下不知道踩到了什么松松软软的东西,我只当不知道又是什么水洼,正想越过,哪知横风肆虐,直接便刮过我的身体,我一个没站稳,被横风直接吹倒在地。地上那松软的东西却是往下陷得厉害,活像是泥泞的沼泽。我越是挣扎,越是往下滑的厉害。而后更是眼前一黑,整个人便掉了进去。 摔得我浑身到处都痛,然而待我慢慢站起来,才发现这不知道是哪个人凿的一个坑洞,里面竟然没有半点的雨水。我心下一喜,尚且算是因祸得福,从八罗袋里掏出一颗碧落珠来照明。 不照还好,一照把我吓得不轻。这坑洞里除了我,竟然还有一个大活人。他背对着我极为无力地躺倒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体不由地上下喘动,可以看出来他十分虚弱。 而那玄衣袍子……这、这人不是苏风华却又是谁! 我又喜又忧,将他翻转过来仔细一看,只见他双唇已经冻得发紫,浑身不住地哆嗦,双眼紧闭,额头冒着丝丝冷汗。 我心中那最脆弱的一根神经仿佛瞬间折断,将他的头埋进怀中,声音已经颤抖,“我那么千辛万苦找到你,你要是再死了,我就再也不来找你了。” 苏风华没有答话,伸出两只手将我的腰牢牢箍住,身子还在不停地哆嗦。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解开八罗袋,将孟槐抓了出来,本想利用孟槐驱邪的能力,哪知那干巴巴的一坨小猪,兴许自顾不暇,哪还有力气帮我。它微眯着眼睛,浑身缩成一团,挤进我的裙摆里搭起了窝。 我无奈了,如今这一人一兽都成了这么个羸弱的样子,只我一人安好,我得想个法子才行。苏风华缩在我怀里,嘴唇却在翕合,我赶紧耳朵凑了上去,只听得他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了句“点火”,再无下文。 我这才发现原来我旁边便有一堆柴火,显然是已经搭好,却没有点燃。我一手偎着苏风华,一手拾起火石,不多久便燃起了熊熊大火。 有了火光,再加上我一直抱着,苏风华明显好转了不少,只是脸色还是极为苍白,没有半点血气。 “你来做什么?”终于是有了点力气,他挣开我的怀抱,自己靠在火堆旁的石头上,板着脸问我。 我撇撇嘴,心里腹诽道不冷了就抛弃我,抛弃我就算了还一副兴师问罪的表情,“来找你,你休想丢下我自己走。” “我哪会丢下你。”他虚弱地开口,竟然还有力气扯起一抹嘲笑,“我这不是还要你的帮忙么。” 我不搭理他,直奔主题,“你来无际山是要干嘛?” “探路。” “你识得这里的路?”我算一个半仙我都不知道路他一个凡人能知道么。 “清楚得很。” 我伸手摸摸他的额头心想他不是烧煳涂了吧,他一把打开,肌肤接触的那一剎那,我感觉到他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后便闭上了眼睛。 “你的身子是怎么了?为何突然变得如此虚弱?”你不爱惜自个儿,我爱惜还不成么。 “离那里越近,我便越虚弱,这是我的罚。”他幽然开口,说了一句我完全没懂的话。 “哪里?” 他没有直接回答,倒是笑了笑,“不用担心,马上就会好起来的,如果我的推算没错。” 终于知道我是在担心了么!冰冷了许久的心终于才又回到了正常的温度。然我见他所说的“马上就会好起来”倒是不知道这个“马上”是要多久。他浑身微微颤抖,虽然不似刚才那么狼狈,却也明显没有好到那里去。我突然想到那一日我问到他为什么要娶沈霁云的时候,他告诉我的原因是她舞姿好,当时我还差点暴跳如雷。然而现在想想,大致可以猜得出苏风华应是特别喜欢看歌舞一类的表演。那要俘获他的心岂不是易如反掌! ☆、第28章 第七枝逐鹿(四) 此刻我倒不是想干嘛,不过是打算转移转移他那虚弱的注意力,便讷讷问道:“那个……你很冷吧,我给你跳个舞助助兴吧。”虽然我不知道助的是什么兴。 他显然是有些吃惊,怔了一下,问:“你还会跳舞?” 我心里自然是不高兴了,你以为就你家霁云会跳舞呀!我没搭理他,颠颠倒倒地站了起来,跳个什么舞好呢?手里空荡荡的,于是顺手从地上拾起了两条树枝。 “你喜欢看什么?”我拿不准主意,三千年前我就是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贵主,谁能请我跳个舞那简直是天大的荣幸啊。 “随你高兴吧。”他把手支在石头上,已经做好了观看的准备。 我顿时有些紧张,想着他现在如此虚弱,着实应该跳一个欢快一点的。我大致回忆了一下我在踏雪国里见过的那些歌姬跳的舞唱的歌,大多都是一些附庸风雅缠缠绵绵的不太上道的东西,心里很是瞧不起。唯有一曲可能称得上欢快吧。母后曾经的一个侍婢,跟着母后好几千年了,人老珠黄的时候终于嫁了出去。母后也极为宠她,为她的婚事做了不少准备,那日里她一时高兴,就随性跳着唱了起来,大意是她对成亲以后幸福美满的生活的嚮往。我坐在内堂,看着她载歌载舞很是欢乐,心里也被感染了不少。 第29页 “郎君那个郎君欸,不嫌我年老貌丑,人比黄花瘦欸。 待我进了你家门欸,你种田来我织衣,你挑水来我煮饭欸。 生儿育女一箩筐欸,就是我心中的月亮。生儿育女一箩筐,都是我心中的月亮欸……” 我尽着心中最大的记忆将歌曲和舞蹈还原,拿着两根木棍子在原地上晃下晃。其实这曲子还有一段,但是当我刚把第一段跳完的时候,我便看到苏风华那黑得跟锅底似的脸。我停止了扭动,有些不好意思,“跳得不好啊?” 他扶住额头嘆了口气,“你再跳下去我会死得更快。” 我怒了,我怎么就尽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那……那我再跳一个给你看嘛,保证比刚才那个好。”我满是期盼地说道,活像是在做什么比赛的筛选。那苏风华,就是一挑剔面瘫的选拔官。 他虚弱地摆摆手,“不要了……” 我才不听他的,甩下手中的木枝,自顾自地哼唱起来。这首曲子倒是不用什么道具,因为它不过就是一首抒发离别之苦的曲子。踏雪国上的人,但凡要与爱人离别,都会为他唱这支歌,跳这曲舞,只要生在踏雪,那是人人都会的。 我又略微记忆了一下,这才轻吟起来。 “皎皎梅芳,逆雪而香。伊人何往,为君红妆。 落落红棠,朱玉其裳,伊人何往,为君迎唱。 萧萧竹坊,琴瑟尤常,伊人何往,为君听竹。 凄凄柳阆,青絮正长,伊人何往,为君离殇。” 皎皎是冷梅的芳华,寒梅雪地里,我着了一袭华美的袍,为他翩然起舞。竹坊里传来的是阵阵清幽的琴音,我捨不得你的离去,却要在这寒冬里送别你,如那青碧的柳,长了一树愁绪。 在这孤冷寂静的山洞里,不知道外面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我却出奇地忆起了踏雪国里那一场场盛大的雪。雪中有美人穿着广袖长袍,旋转起舞。我唱得极轻,跳得也极轻。不过是几次广袖的摆动,几次回眸,几次转身,几次步履的进退。然而待我一曲舞毕,却见那人一动不动地望着我,眼里深沉的注视让我不由有些胆战心惊。难道这种风格的也不讨他喜欢?真是难伺候啊。 “我很冷,你过来。”明明是很虚弱的表情,然而他眼里却是充满了欲望,直勾勾地望着我,看得我浑身鸡皮疙瘩又掉了一地。 “过来。”见我迟迟未动,他又低沉了一句。我心想这是尧光啊是尧光啊,我怕他做啥。于是我挪着前所未有的小距离慢慢坐到了他的身边。我能明显感觉到他身体里散发出的寒气,然而我却是浑身滚烫,完全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尧光你不过就是转了个世怎么就如此妖孽了! 苏风华抬起他那双虚弱的手,开始慢慢地绕动我长长的髮丝,因为淋了雨,所以它们搅在了一起。此刻,那人便极有耐心地将我的头髮一根一根拨弄开来。我时不时瞄一眼那双深黑如墨的眼睛,只感觉那里面都是活生生要将我生吞活剥的东西。 “谁教你跳这个舞的?”他的声音与刚才有太大的差别,温柔得如一汪水。 我讷讷道:“但凡我踏雪国上的人,都会。” 他轻轻“嗯”了一下,继续拨弄我的髮丝,“你三番两次相救,是为了《六壬》么?” 我感觉得到他那急促的唿吸,扰得我心绪完全乱成一团,“不是,信不信随你。” 他又轻轻“嗯”了一下,这样的婉转柔情,着实不适合在这种应该想个办法逃出生天的情况下发生啊。 我吸一口气,提起勇气拨开他的手,道:“你、你想干嘛?”其实我真的是想委婉拒绝,但是那语气却活活是像在欲拒还迎。我哭都来不及哭,便已经被那“虚弱”的人按在冰冷的地上,背上一阵凉,我不由又倒抽了一口气。 “你不是说要把之前没做完的事情做完?”他好笑地在我耳边吹着气,细细的吻已经落在了我的颈窝里。 我已经浑身发软,连推开他的力气都被吸食干净,只顺着他问,“什、什么事情?” 他没有答话,只在我耳边笑。我脑袋“轰”的一声像是炸开了锅,想起那一日刚从昏迷中醒转,他来看我,我口不择言就说了那么一句让我悔恨终身的话。他……居然记到了现在!实在是可恶啊! “我……我随口说说而已。”我有些把持不住,挣扎着不想对上他的眼。 他笑得更是深了,哪里有方才将死之人的病态。苏风华,你是皇宫院内那养在深宫的梨园子弟吧你!那么会演! “那,我们就随便做做好了。”那轻浮的话语从他口中暧昧地道出,他说的那么自然,而我却羞得差点没有一口老血喷出来。不过弱冠之年的苏风华,你知道你在调戏一个已经活了五千余年的老妖婆么! 我刚想说点什么来转移他的注意力,嘴巴便被堵住了。与之前我那“强吻”不同,苏风华不过只停留在我嘴唇处片刻功夫,便直撬牙关攻城略地了,全然不似我那般野蛮又毫无技巧。接吻原来是这般美好的事情,我竟然有些贪婪地享受着他嘴里的芬芳,双手不自觉便环住在了他的脖子上。 兴许是感觉到了我的态度,他本来扶着我头的手却突然放开,瞬间探进了我的裙摆,抚上我那光洁的腿部。此刻我背靠冰冷的地板,面向这热情如火的男人,当真是冰火两重天。被那吻挑逗的就快缴械投降的我,却突然回想起他在苏府里那些鄙夷的目光和冷若冰霜的口气。 一会儿冷得跟个冰窖一样,一会儿又热情得跟火一般,苏风华,你究竟想干什么! 他的手冰凉没有温度,抚上我敏感之处,我一时羞愧得不知该怎么办,只感到十分不舒服。我心一狠,抓住他想要继续前行的手,对上他那已经迷离的目光,用尽了身上所有的力气,道了句,“可是你从来没承认过你是尧光。” 我的确是要和尧光完成洞房花烛那一夜未完成的事,可是你,却从来没有承认过你是尧光。 他有些惊异,没有料到我会在这个时候止住他的□□。他盯着我半响,好似将我全部看穿。只在那么瞬间,眼里的□□便骤然消失,他冷哼一声,从我身子上虚弱得站起来,说了一句我只想扇死他的话,“对不起。” 我不是要听对不起,我不过就是想让他自己亲口承认他是尧光。就算他喜欢言简意赅是个口残特别喜欢说三个字,我也不希望听到这三个字啊。 他坐在一旁整理衣衫,我恼羞成怒,好不容易积聚起的怒气正准备沖他爆发的时候,却听得洞外一声更为狂烈的炸响,我吓得连忙从地上坐立了起来。苏风华捣熄了身边的火堆,眼中恢復了以往的睿智与果敢。 “果不其然,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皎皎梅芳”诗原作是游戏一位朋友,我改动了少许,特此感谢。 第30页 ☆、第29章 第八枝神战(一) 我与苏风华爬出山洞的时候,大风雨已经过去,天地终是呈现出了一派祥和的气色。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已经不知几日,我这才真正看清楚这个世界。祥云在天空之中游走,其上又是星星点点,陆地之上是青翠入云的山脉,飞禽走兽各自安好,互不扑食。阳光大好,春暖花开,连空气里浮动的也是温暖静谧的气息。 实在想像不到,这么美好的地方,怎会是那旷古烁今的逐鹿之战的发生地。 我与苏风华并肩站在一处陡峭的崖壁之上,面前是深不见底的万丈之渊。云雾笼罩在前面,不过白茫茫的一片,却不知道何物吸引了苏风华的目光,一动不动连眼皮子都不曾眨一下。 经过方才的亲密接触,我从心底里便感觉我们的关系已经不一样了,这搂也搂过了,亲也亲过了,就差最后一步了,所以胆子一下便大了起来。我推了他一下,问:“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他愣了愣,第一个动作竟然是抬起手来拍了拍我碰到他衣裳的地方,然后才缓而道:“等拨云见雾之后,你便知晓了。” 我有些嫌恶地瞅了他一眼,表示不同他计较。待我认真看那不远处的云雾时,只见数道光芒从天而降,云雾立刻消散得无影无踪,而那如梦境一般的景象跃然眼前之时,我却差点没有站稳脚跟,险些摔倒。 “这里是无际山的最高处,整个逐鹿,只有从这里,可以看清全貌。”他兀自开口,继而从腰间摸出一把银质匕首,在我还未反应过来之时便“唰”的一声划向了手掌,只看到鲜红的液体从掌心坠下,然而不过两滴,那条伤口居然神奇般地自动癒合,并且宛若时光倒流一样没有半点疤痕印记。 我感到不可思议,却又听得尧光解释道:“正如你所看到的一样,我们根本不处于真实的世界里面,因为伤口会立刻自动癒合这样的事情,绝无可能在真实中发生。所以我们定然是处于一个幻境里,看到的,听到的,都是障,不是真。” “幻境?”我更加莫名其妙了,若说是灌湘想要杀我,何必如此复杂将我引入这幻境之中,伤都伤不了几分,他难道是想送我来免费旅游亦或是增广见闻?我甩了甩脑袋,问,“这是什么幻境?涿鹿之战的结界么?” 苏风华眼神凝重,眉头紧蹙,我已经好久没见过他这么严肃的表情,“应当不是,这是你自己给自己结的幻境。所以我会有强烈的触感,而你什么也感觉不到。” “啊?”他越说越玄乎了,把我已经彻底搞晕,我呆呆地望着他,表示不解。 他嘆了一气,望向远方,语气平淡:“大概就是,这是你自己做的一个梦,这些事,连同我,都只是你的所梦。而这个幻境,我猜想应该是根据你心中所想,或许是某种束缚的幻境,可以让人一辈子不愿出去。” 他的说辞让我又脸红心跳了一阵,什么叫做他是我梦里的人?这……太难为情了!然而…… “鬼才想待在这里呢!”我一跺脚,崖壁上的石块竟然是一阵脱落,听得一下剧烈的撞击声,脚下的大地跟着晃了两晃,我抬起头,望见天边那抹祥云以最快的速度褪去了颜色,这才意识到,一场旷世之战即将在我的眼前上演。 苏风华一把将我按倒在地上,匍匐着,脸朝下,我闻到了这片土地里独有的远古的气息。待到头顶之上那些轰响过后,他才支起身子,将我扶了起来。 “若降下了高温,大风雨退去。接下来,将是涿鹿上最残忍的厮杀。黄帝制服了流波山上的夔牛兽,以兽皮制鼓,得九天玄女两大法器相助,又采昆吾之铁铸成一柄举世无双的轩辕,上天入地谁与争锋。” 苏风华说得极为淡淡,然而隐约的,我却能从他的话语里听出些许嘲讽的情感。更何况,他怎能直唿神帝的名讳,这在三界里可都是大大不敬之事啊。 我正想纠正他这一点,却见他抬手一指,我顺着他所指望去,只见远处的平原上,千军万马如同蝼蚁一般前后涌动,只两人看得真切。西边一人竟有三个脑袋,八只脚,长得高大无比,手持巨斧,不用动只需往那儿一站,恐怕也得把我给活活吓死。他面露威严,赤脚站立在黄沙大地之上,高大的身下,是一群群簇拥着他的普通人族士兵;而另一人从东边而来,却是坐在璎珞豪华的天车之上,车下无轮,乃是十六只彩色玄鸟相托。那人头有两角,身着黄金铠甲,左手拎着一顶金色的头冠,右手一动不动放在腰间——那里,赫然是一柄青铜长剑。 这金光灿灿的人,就是我在冀州幻境里看到过的那个坐在龙角之上的人,也便应该是…… “神帝本尊?”我不由脱口而出,我那小得连自己都不怎么听得见的话一说出,那远在天边坐在天车里的人竟然微微侧过了头,像是听见了我的唤。我对上他的眼睛,只那么一瞬,脚一软,便跪倒在地。天上地下,再没有比那更威严的眼神。 然而身旁的人却一把将我扯起,嘴角上扬,不知为何有些怒意,“你跪谁?” 我莫名其妙,讷讷道:“当然是神帝。” 苏风华讥诮地笑了笑,瞥着我,“神族一把天火烧了你洪涯,弄得你们家破人亡,你却还跪他?” 我只当他一介凡人不了解神仙家中的歷史,连连反驳,“神帝已经魂归太虚万万年了,下令火烧我洪涯的不是神帝,而是现任的天帝颛、颛……”说到那天帝的名字,我竟然还是有些颤抖,毕竟那么多年里,我们都被教育的是奉天神之礼,不过是在洪涯殇乱之后,才没那么规矩。 “颛顼。” 我未道,他却淡然开口替我说了出来。我点点头,将视线又放回了战场上去。 我不懂战术,两军作战的书籍也看得十分少,更何况此乃是千万年前那场震古烁今的大战,我只知道最后蚩尤神被擒,身首异处,却成就了他一代战神之名。 千军万马顷刻碾过尘土,我只听见由远及近的吶喊助威与号角,而那两位统帅却都是还没有动静。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战。 不知过了多久,躁动的声音逐渐变小,神帝的脸上有了些许细微的变化。天空之中剎那间电闪雷鸣,而神帝便就着这突变拔剑而出。脚上踏着十六只彩色玄鸟,手持轩辕剑,向着蚩尤神而去。蚩尤以长斧格挡,两人迅速进入了激烈的交战之中。 只感到地上一阵震颤,他们的每一个动作,都会掠起地上的一阵波澜。我心里竟然有些小小的失望,这传说中的最令后人赞嘆的一战,却也如平凡战争一样并无出奇,反倒是我初到此处,遇见神帝坐于那龙角旁,那般威严无双,才着实让人过目不忘记忆尤深。 “那条应龙呢?”我情不自禁问出了声,本以为苏风华不会搭理我,却不料他这些日子对我似乎出奇地上心。 “应龙为黄帝蓄了大洪水之后,便被逐于南荒,万千年过后,成了南方肃慎一族的守护神龙。” 第31页 “肃慎?”我一惊,记忆里这个字眼也是这般熟悉,“可是上次你提到过的领了皇命要去灭了别人的那个族群?” “是。”他答得淡然。竟没想到万千年后,身旁之人却与这古老的一战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繫,不知为何,心里某一处竟然开始奇异地涌动,仿佛一些我不知的真相就要唿之欲出。 我随即嘆了口气,天色越来越暗,电闪雷鸣下,再没了方才暖好的日光和气氛,处处皆是鲜血与悲怆。 而战场之上,神帝与蚩尤已经不知道大战了多少个回合。时间一久,肚子难免就有些饿了,我提议要去附近摘些野果子,苏风华只是冷冷地点了点头,没有反对。其实这样危险的情况下,他果断是应该要陪我一起去的嘛,然而知道此人一向性冷,倒也不勉强他。 好在无际山上树林极多,我东转一下西转一下,摘到了不少神奇的果子,之所以称它们神奇,是因为我基本都没见过。例如有一个果子竟然长得是个紫色的外衣,颗粒极小,但是挂在树上竟然是一串一串的。神奇的土壤孕育神奇的果实,便是此番道理。 然而待我回去正准备与面瘫口残君一起享用此等神奇之物时,还未走到他跟前,却看见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蓦然出现。提着一把与身材格格不入的大刀在黄沙之中狂奔,身后是追随着他的上阵杀敌的子民。我一愣,差点没拿稳手中的果子。 “阿巴!”我大叫一声,显然是根本听不到我的唿喊,我却是拼了命般地狂叫:“阿巴!危险!回来——” “没用的,他听不见。”苏风华极为冷静,背着手,犹如君临天下一般冷漠地看着脚下发生的一切。 “阿巴——”我看见他一路狂奔,小小的身体被血污染成了鲜红。我尚自记得他说过,待他休整两日,便是要领着族人上战场,他果然没有信口开河,他真的是逐鹿族人的族长! 突然,什么东西震慑到了他,阿巴一个箭步沖了上去。我这才看到蚩尤一个斧头砍掉了其中一只玄鸟的脑袋,神帝从天而坠,一个借力踩到了阿巴的头顶之上。我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却知晓那定然是异常的荣幸。然就在那一瞬,只看见鲜血溅了他一脸,右手被敌军活生生斩断,他未吭一声,因为此刻神帝依然一脚在他的头顶,若是此刻他贸然动作,神帝的安危必然受到威胁。 随后,左手也被斩断,他呲牙裂齿极为痛苦,我再也看不下去,想要阻止,“阿巴!” 苏风华一把将我拉住,“你想做什么!” “那个小孩,是阿巴,你不记得吗?他说是你救了他的族人,我要去阻止他。”我竟然有些歇斯底里起来,兴许这个阿巴,是我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交的第一个朋友,他还曾经给过我帮助,而且,他还如此年轻。 “你现在怎么帮他,你要跳下去么?”苏风华的声音依然没有温度,我坐在崖边有些沮丧,却也无能为力,只能开始轻轻地抽泣。 直到他整个人被拦腰斩断,我放声大哭起来,摸出那颗阿巴留给我的可以抵御风雨的珠子,握在手心里。苏风华望了我手里的珠子一眼,道:“那是逐鹿一族的符契,只有代代族长,才能相传。” 听他这么一说,我便哭得更大声了,阿巴竟然将他们本族的符契给了我。 “传说中,逐鹿一族在这场大战中,已经灭族。也许,他早已猜到。”苏风华看着那颗符契,眼神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只要有此符契,你便能号令所有逐鹿族人,你定要好好保管。” 我愣了愣,止住了泪水,他自己都说逐鹿一族已经在大战之中被灭族,我又用这东西去命令谁?再说,我已经担着一个洪涯的人忙不过来了,谁还有工夫去命令其他人。 “我猜想,定是他想要证明给我看他真的是族长,所以才……”我抽了抽鼻子,竟然还有心情开玩笑。 ☆、第30章 第八枝神战(二) 我与苏风华在这无际山上一呆便是数日,那场旷日持久的大战还未结束。饿了我便去摘些果子,困了便回那个洞坑里休息。苏风华偶尔会在清晨的时候站在崖壁之上冥想。四周战鼓震天,他却一人独自安静。 自从上一次的肌肤之亲过后,苏风华便有意与我保持距离,但凡我想靠近一些,他便转过头来用他那能够杀死人的目光盯着我看,看得我不得不后退几步。而这些天,那一次的事情仿佛成了我俩心目中达成共识的一个禁忌,皆是绝口不提。 不知道又是过了多少日,那一天清晨,我照常从冰冷的坑洞里爬出去,外面的日头刚刚出来。我伸了个懒腰,看见苏风华已经早起,正准备去熘达熘达,却突然发现今日里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走了两步,终于感觉到了——那些震耳欲聋的号角声没有了,嘶喊的声音也没有了。 我奔向崖边,广漠的大地之上,尸体堆了一地,血流成河。我不忍睹视,移开了目光,却听得空旷的山谷之中,竟然传来了丝丝入耳的琴音,而那音乐,说不上熟悉,却是恰巧我只听过一遍——苏风华曾经在映月湖畔弹奏的,正是这首淡淡清雅的曲子。 我勐地侧头看他,他表情淡然没有动作,只蹙着眉头望向下方,眼睛里却是疑惑不断。神帝依然坐在玄鸟所託的天车里,神情委顿,显然是受了重伤。而他的脚下,却是匍匐在地的战败者——他浑身被套上了枷锁,从头到脚无一处放过,跪在地上,埋着三颗头颅。 可苏风华的目光却不在此二人的身上,他只紧紧盯着那旁边极为不起眼的一处——一名青衣少女跪坐在脏污的地上,单薄的衣裳上已经浸满了血迹。女子背对着我,乌黑的长髮披肩,散落一地,这样的背影,却是如此熟悉。 “父神,请饶姐姐一死。”青衣女子低垂着头,声音凄冷哀婉,好似从天飘零而来。 端坐在天车之上的神帝没有答话,微闭着双眼,像是在思索女子的话。 “父神,姐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求您带姐姐一同登上天界吧。”声音大了一些,更加沉重。 “行了,别猫哭耗子假慈悲了。”却是另一更加尖利的声音响起,这声音我更是熟悉,像是在梦里数次遇见过,“你莫不是因为长琴选了你没选我,所以心里对我愧疚吧?” 此话一出,四野震惊。我这才看见那是一名满身红衣的女子跪坐在另一端,由于层层的血染,已经看不清楚她的容貌与身形。她捂着嘴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呵呵呵呵,哎呦不小心说出来了,怎么办呢我的好妹妹?” “父神……”青衣女子没有多余的话语,只是抬头对上了神帝诡谲的目光,随即又低下了头去。 “献儿。”神帝启口,天地惶恐。然而只吐一词,像是一声渺小的唿唤,便再未言语。我站在山崖之上,与他们明明隔了中间千千万万年的时光,却是仿佛置身其中,那唿唤是那么熟悉,那么温柔。 第32页 “你究竟是谁!”我尚自沉浸在那一声唿喊之中,却已被身旁之人双手紧紧地箍住了肩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似乎极为痛苦,眉头已经皱了到了一堆,痛得撕心裂肺。他抓着我的双肩使劲摇晃,问我是谁,我有些不知措施,看着他痛苦的神情,只能一遍一遍回答:“我是殷殷啊……我是殷殷,尧光,我是殷殷啊。” 不,不是。在接下来那一刻,我也好想问我自己是谁。因为余光之中瞄到那青衣女子的一个回眸,那白皙的面庞,清丽的淡眉,薄若蝉翼的双唇。这熟悉的相貌,不是我又是谁!我惊得目瞪口呆,一时之间脑袋竟有些昏沉。天地开始旋转,而那最后的帝御却听得真切,在我心里起起伏伏了好久。 “往生吧,献儿,终有一日,你会回来的。” 远古的歌声凝聚了又飘散,我一直行走在时间的路上,不知来处,没有归途。 我从一片原野之上甦醒过来,周围是野花扑鼻而来的淡淡香气。迎着慵懒的日光缓缓睁开眼睛,本以为或许又该是冰天雪地的某一处奇怪的地方,却不料看见了那个白衣飘飘然的故人。 未无涯侧躺在草地上,一手握拳状支颐着脑袋,长发垂落在草坪之上。眼眸里波光流转,竟然一脸含情脉脉地望着我。彼时香气正盛,一时之间我竟分不清究竟是无涯身上的气息还是花草的气息。 “终于醒了。”他长吁了一口气,撑起身子坐了起来。 我浑浑噩噩,脑袋还是像抽离了灵魂一般的生疼。迷迷煳煳看看四周,除了一望无垠的原野和小树林,再无他物。 “无、无涯……?”我有些不敢相信,瞪着身旁的白衣人确认,又伸手拍了拍他的脸颊,发现确是他本人无疑,才疑惑道:“这是哪里?” “这里是无涯。”他抬头望着我,笑了笑,笑容里满是温暖。 我点点头,面前的人素来有些神秘莫测,甚至让人感到些许诡异。然而即便如此,我也坚信他的心是好的,不会害我,“你救了我?和我一起的那个男子呢?” “苏风华?”他扬起眉,有些打趣一般地笑了起来,“他伤的比你重,且让他再调养几日吧。” 我说无涯神秘,着实是因为我所了解到的他实在是太少,而且,他也不愿意太想要了解我的样子。于是彼此便像是神交一般的朋友,不用多问,只凭着对方的说辞,便能感觉到彼此真实的心意。 “他伤了?”没道理啊,我与他同时从幻境里落出来,我浑身半点感觉都没有,他会有什么伤? 无涯走在前面,转头沉默了一下,“《遁甲》似乎十分排斥他的气息,看他那身子,怕不止伤到过一次。” 我面色微沉,想起他独自闯到无际山头的时候,在洞里羸弱的神情,以及就在我晕厥之前,他那痛苦的望着我的眼神。仔细想来,好像确实是受了伤。 “《遁甲》?你指的该不会是那部和《六壬》齐名,同为“六瑞”之一的《遁甲》吧?”我跳开两步,略带惊悚地递过去疑惑的表情。 未无涯笑得春风和煦,然后点点头,不搭理我,继续向前走。 “难道我和苏风华是掉进了《遁甲》的幻境里了?”我跑过去扯他的衣袖。 他停了下来,对着我摆了摆手,“对了一半,错了一半。你们的确是在《遁甲》的幻境里。不过不是掉进去的,而是有人刻意将你的神识引了进去,至于苏风华……”他顿了顿,看着远方发了半会儿呆,然后摇摇头,“不知道他是怎么进去的。” 我不由啐了一口唾沫,灌湘这个小人,定是怕我的渡化计划影响到他,所以才用这种卑鄙的手段,竟想将我困在幻境之中。若是苏风华出了什么意外,我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第31章 第八枝神战(三) 跟着无涯一路小走,原野的边上有一排淡雅青翠的小屋,皆由碧竹搭造而成,数丈之外,已能闻到散发而来的阵阵清新的竹香。 以竹叶为瓦,竹身为梁,瓦片中的绿意更深,而墙樑上又透着斑斑驳驳的点。碧色的竹庐由此深浅不一,远远望去,竟仿佛于竹海之中的几许波浪凝结而成,浑然与这周围的花林好似天成。 “竹里馆?”我抬眼瞅见那块挂在竹庐之上的匾额。早知道未无涯心思高洁,却没想到还有此等雅趣。 他凭风微笑片刻,然后引我进屋,边走边道:“四周的竹子大概都被我砍光了。” 苏风华便和衣躺在一盏由竹子砍斫而成的榻上,我伸手探了下他的脉搏和唿吸,见他面色舒缓无痛苦之意,也无外伤,一颗悬吊吊的心才彻底放了下来。 “他是哪里伤了?明明跟个没事人儿一样。”我抬眼询问一边在沏茶的未无涯。 他自顾自地摆弄着他的茶具,眉头只蹙了一下,“神识伤了。” 神识?虽然我不是特别明白,但是感觉很厉害的样子。听无涯的口气倒是没有大碍,休息几日应该就能甦醒,如今不过像是睡着的人儿。 我日日夜夜守在他的榻前,看着他睡觉的模样,手指不由从他额角一路下滑——剑眉舒展,双眼轻闭,挺拔的鼻樑,薄弱蝉翼的嘴唇,好看的轮廓,整个就是一祸害的长相。没有平日里的严肃与傲气,这样的面庞真是让人迷恋。 我眼珠子一转,此时不报復更待何时啊!叫你平时老不给我好脸色看! 我从案桌上拿起笔,唔……画点什么好呢?想来想去没有什么好的想法,便只能随着他的眼眶慢慢涂抹,沿着他分明的稜角将他的脸整个用黑墨包围起来。 唔……哈哈。我画完,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成果,心下大喜。无涯走了进屋,看着我笑得都快烂掉的脸,又转眼看了看苏风华,嘴角抽搐了一下,憋着笑道:“我算算时间他差不多就这会子该醒了,要是让他发现……你……” 他话未说完,我便一熘烟小跑了出去,边跑边道:“你看着他,我去打水。” 无涯并没有在竹里馆中凿井,打水便总要走到不远处的那条小溪。我开心地一边蹦着跳着去打水,一边还在回味那张墨迹漆黑的脸。哎哟活生生的俊俏的人儿被我画成那般鬼样,若是被苏风华知道后果肯定十分悽惨。我心想无涯说的“这会子”哪能算得这么准时,心里还刚有了个“说不定得到明天才会醒”的念头,那边的竹里馆却突然有了动静。 我一惊,也来不及管手里的水桶便奔了回去。两道如光而过的白影从竹里馆中窜了出来,走得近了,才看到他二人皆没有使兵器,赤手空拳便在空中大打出手。我站在下面一阵着急,只能大叫着:“快别打了你们!” 苏风华当然不会听我的,无涯仿佛也起了真劲。一时无奈,我只得亲自上阵将无涯拉开。苏风华落了地,站在对面,沉住了气,抬起手来对着无涯,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清冷:“给我。” 第33页 我刚想问他要什么,却看见他那张被我画得乱七八糟的脸,一个没忍住便笑了出来。苏风华没理我,抬起的手臂不曾放下,音色更沉了下去:“再说一遍,给我。” 我捂着嘴,不敢再笑,只疑惑地抬头探寻无涯到底拿了苏风华什么宝贝样的东西。无涯背着双手淡淡笑了一下,“可是被我拣到的,怎么就该给你呢?” 四周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下来,一股冷得快冻结的气息瀰漫在我身旁。与苏风华独处这段时间,还真不是白相处的,起码让我知道了他现在周身腾起的,是重重的杀意。我又胆战心惊地看了一眼无涯,不卑不亢地站在原地与苏风华对峙,也是没有半点表情。 我小心翼翼沖无涯问了句:“你……拿了他什么东西?快别闹了……” 无涯低头沖我笑了一下,举起一本册子,看上去朴质得很,“《遁甲》,不是我拿了他的,是他硬要抢我的。” 苏风华是真的怒了,身体里积聚的真气竟然将那满脸的黑墨融化,不到片刻功夫便消失殆尽,脸上又如以往那般洁净明朗,然而却是一脸的愠怒。我有些为难,不知该帮谁。我看着苏风华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他会一招过来夺了无涯性命。虽然明明知道无涯并非人类,在映月湖时也微微感觉到他不凡的气息,但是面对苏风华,不知为何,却总有一种强大的压迫感袭来,让我觉得无涯是招架不住的。 “哼。”苏风华嘴角突然扯起一抹冷笑,眼里的杀气只增不减,“我不管你是谁,总之《遁甲》我志在必得。” “堂堂大虞龙吟战将,居然想强抢小某一介布衣的东西,亏我之前还对苏将军满心崇拜,又好心救了你,如今却恩将仇报,我真是瞎了眼啊。”无涯脸上堆笑,甚是无害,看上去竟然一副自信满满的自得感,我不由站远了几步。 “你过来。”也许是病痛初愈,苏风华的声音其实极为小声。 “啊?”我望了他一眼。他又说了句,“到我这边来。” 我想也许是我说话的时机到了,趁着这剑拔弩张的关键时刻,我可不能让他二人又打起来,“我不知道你们都要这本《遁甲》奇书来做什么,但是你身上有伤,相信你也看出来无涯并非凡人,况且他还救了我们,于情于理你此番做法也稍欠妥当。” 他阴沉的脸更加沉了下去,一动不动盯着我,没有半点要说话的意思。我往无涯的身边靠近了一些,胆子大了起来,“我看,不如先暂时把《遁甲》放我这里保管。一来可以避免你们无谓的打斗,二来我对它也没什么企图,你们两位都大可放心。” 我自认为我提议的办法可说是两全其美,那破书和《六壬》一样,似乎对苏风华都很重要。若说连《六壬》这一类天下名物全记录都能被他当成宝一样的藏起来还和灌湘谈起了交易的话,那么《遁甲》中记录的可是上古之时九天玄女传授给神帝的奇门遁甲之法,想必苏风华更是志在必得,然而不知道无涯拿来却是有什么用处。不过也无可厚非,“六瑞”中随便哪一件都是天下至宝,也只有像我这种没什么文化的人才不稀罕了。 “我凭什么信你?”苏风华懒懒开口,声音毫无温度。 我愣在原地,不知如何作答,神情一下就暗淡了下去。我想到的皆是无论如何我会帮他,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来解决问题。若是将来他要向我要这本书,我也一定会给。却是没有想到,他会不信我。 “此法甚好。”身旁的无涯却笑出了声,“我没异议,《遁甲》一书便交由殷殷姑娘保管,相信她会妥善处理。” 在《遁甲》幻境之中的相处让我一厢情愿地以为我和苏风华已经站在了同一边,却没料到那毕竟只是一个幻影。而毫无怀疑便信了我的,竟然是这个不过两面之缘的白衣男子。 苏风华脸色微沉了了一下,然而怒气却消减了不少。我本以为此时他定时气极,却没料到他一个拂袖转身离了去。我与无涯对视一眼,接过《遁甲》小心放入八罗袋中收好。然而刚一打开八罗袋,那头粉色的小红猪便窜了出来,傻呆呆地看着我。我拍了下额头,才想起来这些日子以来就没餵过它什么东西。 “那个,无涯……你的那些竹子,可以吃么?” ☆、第32章 第九枝棠梨(一) 我不知道无涯是真的对我信任还是只是一时胡闹,他那么淡定地便把《遁甲》交到了我手上,而我又是自然要随同苏风华一起回去的,这和把《遁甲》给苏风华有什么区别?不过既然如此,我定不能辜负无涯对我的一番信任,不到抹掉脖子的关键时刻,我一定不能贸然将《遁甲》交出来。 无涯说苏风华“神识”受了伤,但是我瞧他四肢完好精神充沛,着实没有什么受伤的样子。临走之前,为了安心,我还特意谘询了一下无涯,“他的伤真的好全了么?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吧?” 无涯盯着苏风华,撇嘴笑笑,“脑子可能没以前那么好使了。” “啊!”我一惊,吓得张大了嘴,他以前就是个面瘫嘴残了,现在脑子还坏了,今后可怎么伺候啊! “若是受不了了,随时来无涯找我。”他沖我一笑,如和煦春风一般。 我本还想聊上两句,但见苏风华已经背着手走了老远。这人生地不熟的,要是不跟紧了,走丢那就是随时的事情。我一边退着跳着一边给无涯挥手,看见他脸上那又是欢喜又是忧愁的神情,活像是嫁女儿般。这上天入地几千年的光阴里,我还是头一遭碰见如此让我能坦然相对,既没有尧光那般脸红心跳,也没有结胸国王子那般见不过眼,纯粹只是视如知己的男子。将来若是有机会,定要携了几卷书,来此无涯与他共聚一番。 我跟着苏风华出了无涯,他往集市租了两顶软轿,晃着晃着便回了镇国公府。刚一进门,两名脸有急色的家丁便一熘烟往里跑,边跑边唤:“二公子回来了,二公子回来了!” 我怯生生地跟在苏风华的身后,像是见不得人的小媳妇,在我的印象里,这还是头一回正大光明地从苏家的大门进入。 沈霁云提着裙子小跑出来,身后跟着几个丫头,本来急切地神色在那迅速地望了我一眼之后淡了下去,规规矩矩躬下了身子,语气淡淡,“相公这些日子都是到哪里去了,一个音信也无,急坏了老爷和夫人。”那话语倒是半点慌张都没有,就像是在说“今日的午饭真好吃。”一样的平常。 我与苏风华被困在结界之中,自是不知道外界过了多少天日,但看沈霁云的神情,恐怕是耽搁了不少时日。 在这种难免尴尬的时刻,正当我准备自觉消失,好巧不巧对面一群人急匆匆便走了过来,看样子是直奔我们而来无疑。当先最前的一人穿着暗金色缠丝的绸缎衣裳,头饰精巧不显华贵,却能看出气度上的不凡。那模样让我一下想到了许久不曾怀念起的母后,曾经她也是在多少人的簇拥下风光无限,而如今,她究竟归去了太虚里的何种境界,消散到了风中的哪一处停留呢? 第34页 “娘亲。”身旁的苏风华低下头唤了一声。那声音平淡无奇,不卑不亢,倒是与他对沈二皇子的态度大不相同。 那一瞬我脑袋里其实想过好多,按照一般故事的发展情节,老夫人应该是对我上下打量,询问我的身份来歷,然后势必要对我挑剔嘲弄一番,这才符合这种大家贵族的传统做法。然而也许苏家本就人多,这老夫人想来也不怎么到处走动,单单就瞄了我一眼,丝毫没有多问,只拉着苏风华的手,一脸慈悲,“一走就是半个月,差人到宫里去打探,连皇上都说没给你下派任务,急得你爹就差没请皇上派御林军去找你了。” 我一愣,竟然有半个月那么久! “是孩儿不好,收到一位好友的信,邀我去解决一些事情,当时情况急迫,没来得及说明。”苏风华抬起头,眼眸里没有任何感情。即便是我这一个外人,也能看出他这是在说谎。 然而苏老夫人却点点头,含着笑拍了拍他的手,“回来了就好。” 我瞪大了眼睛,心想是苏风华的演技着实已经出神入化了还是这老夫人其实患了老年痴呆,亦或是这本来就是他们一家子的交流习惯?这当妈的对自己的儿子也真是太信任了吧,都不问一下是哪个朋友,发生了什么要紧的急事?于是我只能把此归结为仙家和人间果然还是有着巨大的文化差异的。 这母子在这边正温存,那边却不知是发生了什么,闹腾之声越来越大。我起先并未在意,然而八罗袋里的孟槐却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小身子不住地扭来扭去。此时我真怕它一个爆发了挣脱八罗袋出来,其他人都还好,这苏老夫人一把年纪了,肯定要给吓晕过去。 我顺着那闹腾声望去,只见不多时,一名黄衫少女轻盈地踏着房檐往我们的方向而来,一边跑一边回头笑着,不知在对哪里叫嚣:“来啊,捉住我就告诉你。” 待他们跑近了,我才看到后面正是苏府的家丁在追赶她。说“追赶”好像不太合适,因为那一众家丁个个扶着帽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而那少女却全然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情,三两下又攀到了树杈之上,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苹果,啃了两口便扔到了地上,嘻嘻哈哈笑了一阵,方才安静下来,注意到在那树下,几道目光正注视着她。这目光之中,有凌厉的,有迷惑的,有愤恨的。 而我,正震惊地注视着她,宛若千年以前我的故人重现人间。 “站那儿做什么!爬上去给我把她逮下来啊!”我听那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苏夕鸾手里拿着弩,正在瞄准,“死丫头,不下来本小姐可就放箭了。” “鸾儿!”苏老夫人脸色大变,一阵愠怒,与她方才与苏风华说话的神情简直大相迳庭,这才有老夫人的架势嘛,“这是在做什么!” “娘!”像是看到了救星,苏夕鸾撅着嘴跑过来,继而才发现了苏风华和我,又是惊讶又是好奇,“哥,你们俩可算回来了。”说完便立刻捂着嘴,像是泄露了什么大秘密一般。 “这又是哪一房的丫头?在院子里吵吵闹闹成何体统。”苏老夫人望了一眼闲坐在树杈上的黄衫丫头,终是有了些威严的样子。 “这妖女不是家里的人,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说是会算命数。我让奴才们去试了一下,看上去倒是有模有样。我想看看她到底搞得什么花样,哪知她——”苏夕鸾说到一半,扭扭捏捏不愿再说下去。黄衫少女倚在树杈之上,脚丫子来回地晃荡,也不管下面有些什么人,这不羁的形象我倒是喜欢得很,心里不知为何,一剎那就有了好感。 “说嘛,我怎么呢?”少女终是出了声,笑得如银铃一般。 我看见苏老夫人无奈地摇摇头,冲着一旁的沈霁云唤了声:“霁云,且由着他们闹吧。陪我去屋里,我有事要同你说说。” 霁云便恭恭敬敬跟着老夫人走了,我觉得苏老夫人对我的印象肯定十分不好,虽然我一句话都没有说过。但是至少在她的心里,兴许我们都是“胡闹”的那一类,从她拉着沈霁云离开就知道了。 “吶,你妈走了,倒是不用难为情了。”黄衫少女冲着远方努努嘴,坐得安稳,半点下来的意思都没有。 我站在树下打量她,周身有一股祥瑞的气息萦绕在身侧,一般的邪魔力量肯定是侵扰不得。这少女自有一种说不出的高贵气质,恐怕不是一般凡人。 “你——不准说!”苏夕鸾急得直跺脚,“看我怎么收拾你!” “你那点三脚猫的功夫,伤我一根头髮还不够呢。”少女笑得花枝乱颤,“□□?龙鱼兽?还是要去蓬莱找你师父出马?” “你怎么知道——”苏夕鸾惊得赶紧跑过来拉着我的衣角,从我渡命给她的那一刻起,我二人之间便有了说不出的羁绊,她都不拉她亲哥了直接往我身边靠。 “嘻嘻……”我见那黄衫少女望过来,像是瞅见了什么要不得的东西,眉头一下就蹙了起来,随而又骤然松开,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我家姑娘,终于找着你了!” 我一愣,左右望了两眼,啊?是在……对我说么? 她一个跟斗翻了下了,向我急速靠近,苏风华长袖一挡,少女被格挡在两丈开外。只那么一瞬,感觉空气里像是凝聚了两股巨大的力量,却倏地便消逝。 “你……”少女定睛望着苏风华,上上下下打量了许久,就差没把他衣服扒了来看了,“是你!” 噗……这狗血的对话让我差点没有一口老血喷出来。莫非这神秘出现的少女乃是苏风华始乱终弃的良家少女,别人万水千山地来寻他,他却拒人于千里之外? 苏风华一脸迷惑地望着她,正在等那少女道出他二人之间有何等渊源,却不料少女昂了下头,笑吟吟道:“你不认识我,但是我认识你。” 我一阵轻嘆,心想着便是所谓的名人了。殊不知这苏风华只是个披着个姣好外貌的人皮,心里可都竟是些狐狸般的思想呀。 “姑娘,姑娘是太子妃殿下吧?” 我唰的一下跳了起来,赶紧用手捂住那少女的嘴,慌忙解释道:“什么、什么太子妃……啊,夕鸾,这人好像是我认识的,我先带她去询问询问她来这里有什么事。” 说完也没管旁边那二人的脸色,拉着少女便是要离开。这人,肯定与我洪涯大有关系。 ☆、第33章 第九枝棠梨(二) “我家姑娘,你这是要带我去哪里呀?”少女乖乖地被我牵着,我带着她一路小跑进我西边院子里,待四处无甚人了,我放开她,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盯了半响,她也没说话,任由我看着。见那脸蛋红润,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不过黄毛丫头一个,气场祥瑞,不知是哪里来的人物。 “你……难道是碧儿?”她一口一个“我家姑娘”,只有以前碧儿才会这么宠溺地喊我。 第35页 那丫头哈哈笑起来,连忙摆手:“我不认识什么碧儿,我是棠梨。” “棠梨?”我在脑海里搜索了许久,没有找到与之相近的关键词,“棠梨……朝云国的人么?” 棠梨是种花,朝云国中皆是花草仙子,许多性子懒的小仙便都以花种命名,加之她身上非人的气息,应该不会有错。 棠梨偏着头笑了笑,“勉强算是吧,这个以后有机会我再和你解释,你只要知道,我是来帮你渡化你那些不听话的子民的就行了,太子妃姐姐。” “长老们派你来帮我的?”我心里那个惶恐啊,原来他们还是要管我死活的。只是这丫头上看下看除了有些仙气护体以外,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厉害的能耐。 “唔……差不多吧。我可找了你好久呢,太子妃姐姐。神蟾引我来这里,却被刚那坏丫头缠着,害我差点脱不了身。”她一边说着一边上蹿下跳起来,在此期间她摘了三个苹果,两个橙子。 这……我怕她与夕鸾之间产生什么误会,不禁严肃起来,“刚才那位姑娘是个好人,你切莫伤害她。” “我知道。”棠梨啃了一口橙子,痛苦得赶紧吐了出来,“什么东西那么酸……” 我满头冷汗,淡淡道:“这个要剥了皮才能吃的。不过……你究竟给夕鸾说了什么?刚才……” 我话还没问完,她便自顾自地大笑起来,眉毛眼睛鼻子皱成了一团,似乎是什么特别好笑的话题,笑得双脚直蹦。 “哈哈……哎,太子妃姐姐,你那姑娘实在……哈哈,我来到苏府,他们抓住我,哈哈……问我是什么人,我瞧他们一脸认真样,只想逗着玩,便给他们看起来了命数……哈哈。”她一边说一边又开始上蹿下跳,完全在一个地方站不住,我心里不由腾起了一个疑问:棠梨你其实应该是猴子转世吧…… “我算得准,那坏丫头便信了我,悄悄地要我算她的姻缘。我约莫算了一下,就笑得我不行……哈哈哈哈,笑得我话都说不出来,她便一直摇我,我被弄得烦了,便不想告诉她了。” 我恍然大悟,八卦的心理骤然涌了出来,“你都算到了什么?” 棠梨笑着笑着,脸色突然有些僵硬,撇撇嘴道,“没什么,只是没爱对人罢了。” “啊?具体一点嘛。”苏夕鸾是尧光这一世的妹妹,那也算是我小姑子了,怎么地我也是希望她幸福才对啊。 “太子妃姐姐!天机不可泄露啊,告诉了你我可是要受罚的。”她嘟起嘴,跳到了一旁。 我想想也是,便没再追问,只是这称谓实在让我有些无力啊。 “对了棠梨,你往后别叫我太子妃,尤其是在刚才那男子面前,知道了么?” 棠梨望着我傻傻地点点头,特别乖巧,除了有些好动之外,我倒是很满意长老们给我送来的小丫头。 “姑娘怎地要住在这里?你赶紧去收拾一下,我们现在就走。”她站起身,一副蓄势待发的表情。 我很茫然,“走哪里去?” 我看棠梨急得脚丫子直蹦,“去渡化仙民呀!你可是有任务在身的人,怎么能在此贪图安逸呢!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一剑柳年,否则翼族们不会听你的。” 一剑……一剑柳年……?莫非,她说的是那个不仅在轩辕国中成为传说,更是美名远播乃至在整个洪涯都很出名的,曾经一剑斩杀下敌军一百个人头的,性格孤僻怪异据说一年都可以不说一句话导致很多人以为他是哑巴的,令人闻风丧胆的一剑柳年么? 想来应该是他了。 “洪涯殇乱之时不是听说他为国捐躯了么?”我十分惊讶,因此人十分孤僻,就算还活着,能为我所用么? “哈哈怎么可能,姑娘,任何人都有可能死在洪涯殇乱之中,唯有柳年肯定不会。”棠梨一脸神秘状,翘着腿望着我,“神蟾花了好久的时间才找到他的半丝踪迹,若我们现在不走,就怕他又离开了。” 轩辕国之人本就善战,再加之柳年曾经声望很高,甚至有轩辕国中激进之人要推举他成为洪涯至尊。若是他能帮我,那摆平灌湘那些人简直就是轻而易举。不过与拉拢柳年的难度比较,我还是偏向于运用个人力量摆平灌湘。 “既然他还活着,那翼族肯定也是知道的,肯定也试图过拉拢他,你怎能确定他还没有成为翼族的人呢?”我对着棠梨眨巴眨巴眼睛,告诉他事情还存在着其他可能性。 棠梨微微笑起来,“要是翼族已经得到柳年,还会傻呆呆地在这里干坐着没有半点大动作,甚至还要和大虞的二皇子做交易么?” 我一怔,这丫头知道得不少,连那一次那么秘密的会晤她都知道。 “嘿嘿,我和蒲公英花精可是好朋友呢。”她舔着嘴笑起来。 不过,就算她现在和神帝是好朋友,我也不能跟她走。好不容易才和苏风华有了那么一小点的进展,此时此刻应该趁胜追击,说不定过不了多久,他便能完全接受自己是尧光的身份了。 “不行,我现在不能离开。”我垂下了眸子,不能与她明媚的笑容对视。 棠梨倏地站起来,有些错愕,“为什么?姑娘,大局为重啊。” “总之现在不行,我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说得无比真诚,活像是真的有什么特别的事情。 本以为这丫头一定会气唿唿地开始对我规劝,却没料到她只是无奈地笑笑,对着我吐了吐舌头,“那只有我一个人先去找一剑了。” 我大为开心,对棠梨的喜欢又多了一分,只是没想到她居然会如此大度洒脱,看上去是个小丫头片子,却没有半分的扭捏,于是忍不住逗逗她:“其实你是想去找柳年然后一个人和他独处吧……” 三千年以前,我便时常有听说不少柳年的爱慕者为他倾心了一世,甚至甘愿赴死的都不在少数。 棠梨眨巴眨巴眼睛,跳了起来,“胡说八道,谁让我们家欠了你呢……” 我不解,“啊?”了一声,正准备仔细询问,她已经蹿入了风中消散开去。 ☆、第34章 第九枝棠梨(三) 从《遁甲》的结界里出来之后,苏风华待我果然与之前不大一样了。早午晚三餐饭菜更加丰盛就不说了,平日里在我眼前晃悠的次数也明显增加。虽然这其中兴许有一大部分的原因是因为《遁甲》在我这里。相比于自得其乐沾沾自喜地做白日梦,我还是一个很承认现实的人。 一次,他来的时候我正在院子里晒着太阳看着书,他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我的阳光。我拨开书,看见他站在我的面前,弯下腰来看我在看什么。我有些使坏地故意把书藏在身后,不给他瞧。我想这也许会有什么好的进展,比如环过我的身子去抢我的书之类的。结果事与愿违,他沉下了脸便离开了。 第36页 这件事告诉了我,苏风华是一个半点情趣也没有的木头。 这么些日子以来,我住在这偏远的西苑,除了苏风华,便只有苏夕鸾会时常过来看我。其他人虽然不知道他们是否知晓有我这么一个人,我却是从未见着过的。例如苏风华那唯一的哥哥苏哲玉,仿佛在映月湖之后此人便消失了。还有苏家老爷子苏如墨,平时倒是听得丫头们议论得多,说老爷子又心情好了出去找哪里的和尚论经去了,又心情不好了一个人关在屋里自言自语了。 另外那个我十分关注的人,在上一次刚回来时打了个照面之外,便也是再没见着过了。 如此,我便有了一种自己是在被苏风华豢养的感觉。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刚才,沈霁云敲响我的房门之前。 而此刻她正与我对坐着,我还是第一次如此近地打量我的情敌,长得着实小巧玲珑,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与我这粗犷豪迈截然不同。 她来找我,是要让我帮着她做一件事,这件事情好简单,就是从三幅画里的女人当中挑一副看得最顺眼的。 在打开那三幅画的时候我便已经有了结论,这任务实在过于简单。第一幅里的女子样貌是好看,可惜瞧那五大三粗的样子,没有小家碧玉的轻巧,我自是看不过去的;第二幅里的女子小是小巧,样子也精緻,只是那身材看着未免稍微有些入不了眼。唯有第三幅画中的女子,身材不错,相貌也姣好,更重要的是看起来和我有三分的神似。 “姑娘认为这位好?”沈霁云指着第三幅,淡淡地望着我。 我其实不知道她有什么目的,但是论真心讲,确实是第三幅要好一些,我不由便点了点头。 她捧起画,一阵莞尔,似乎是要退去。看她那来得轻轻走得也轻轻的样子,我也实在不好为难她。不过…… “这是选来干什么的?”我问。 沈霁云淡淡道:“老夫人打算为相公纳个妾,选了这三名姑娘,妾身拿不定注意,相公便要妾身拿过来给姑娘定夺。” 这句话犹如被天雷从头噼下,我想我当时的脸已经都扭曲了,只能从凳子上勉强支起身子,弱弱问了句:“他要纳妾?” “与相公成亲三年,霁云一无所出,纳妾只是迟早之事。”仿佛是看出了我的痛心,沈霁云本来已经要走的姿态转而变成了打算与我对坐谈心。 “许多年龄比相公小的公子,都是妻妾成群了,相公还只有霁云一个妻子,并且一无所出。家里倒是没什么,但是外面传得是越来越难听了。”她小心翼翼抬眼望了望我,似乎是在斟酌话语,“我自是知道你与相公的关系,但是身份上……所以关于纳妾之事,你也切莫伤心。” 我听她语气之中确是在为我考虑,一心想要宽慰我,不由一阵好笑。我不过一个外人,却要她堂堂正妻来安慰。霁云啊霁云,你未免也太大方贤良了吧。 我可没有沈霁云那么大度,即便在外人看来,我什么都不是,但是在我心里,三千年前,我便是尧光明媒正娶的妻子了。他转为人世,娶了一个老婆就算了,现在居然还要娶一个,且目的便是直奔着生孩子而去,能叫我淡定么! 我一激动,便坐不住,倏地站了起来。沈霁云抬头看着我有些愠怒的脸,抓住我的手,将启未启的朱唇思量了许久,才颤颤巍巍向我道来:“我也不瞒你,我嫁入苏家三年……直到现在,我与相公……也只有夫妻之名,而无夫妻之实。” 我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她眼里有着些许无奈,又有着些许愤懑。然而我木讷了好久,却是对这个女子满心敬佩,若是其他人,三年里都没被自己的相公碰过,那是肯定会找些机会主动亲近的。而她却……如此说来,他们真的如夕鸾所说是因为互相爱慕而在一起的么? 我的心里不知是喜是忧,却又看见沈霁云轻轻埋下了头,声音已经有些嘶哑,“他的心里有一扇门,那里面关着的,才是他毕生所爱吧……”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只是,既然知道,当初为何又要嫁与他,为何还要如此折磨三年? “我打不开那扇门,相信其他女子也打不开。所以……又有什么难过呢?”她抬眼凝视着我,泪花已经闪烁起来。可以想像,这三年她一定过得十分委屈,却还要在家人面前装作很恩爱的样子。不然,苏夕鸾又为何会一再笃定他二人之间是有爱的呢?又或许,只是我看得不够清明,他们之间的感情,我看不懂。 ☆、第35章 第九枝棠梨(四) 纳妾?呵,我不由轻笑了一下,此时此刻才开始真正看清现状。我究竟是想做什么?居然会想到和苏风华私奔。他是尧光的转世,他下了幽冥府,过了奈何桥,渡了忘川,冥神司幽除了他前世的记忆,从此以后,他便只是一个凡人,只是苏风华。我的来到,即便是打破了苏风华原有的宁静,却也奈何不了他此身早已註定了的命运。他是大虞的龙吟战将,要为国而战,当然也要娶妻生子。尧光于他,不过只是转世之前的记忆。所以,我究竟是在执着和难过什么呢? 我究竟是忽略和遗忘了什么呢? 那是在我刚从休与的山洞里昏睡了三千年甦醒过来,巫咸就告诉我了的事实——尧光为我挡的那一支,是轮迴之箭,他已经陷入了永生的轮迴,再也无法登仙,无法回到之前的身份了。 只是在这一刻我才想起来,应该在知道这个事实的时候便难过与痛哭,却是以为只要找到他的转世,也如找到尧光一样。然而事与愿违,他毕竟已经没了那些记忆,他毕竟只是苏风华。 我轻笑,笑的是我的怯懦与逃避。尧光已经消逝了,并且再也无法回来。 我原本,就只应该是来报恩的而已。差点,就要变成夺人所爱破坏别人家庭幸福的无耻女子。 所以,纳妾就纳妾吧。虽然不知道他这一世的心里究竟为了哪一个女子关上了心门,但是现在,我都应该怀着祝福的心情望着他,只求期望他不要受到伤害。这才是我那三千年的梦境里最应该要为尧光做的吧。 他不是尧光他只是苏风华,他不是尧光他只是苏风华,他不是尧光他只是苏风华。在无数次告诉自己这个事实之后,我终是可以安心地睡觉了。 然待我一觉睡醒,外面寒风骤起,不知不觉便入了冬。 苏风华坐在我的榻旁,见我醒了,扶着头的手放了下来,道:“醒了?快些起来,梅花开了。” 我有些吃惊,自从上次他顺了老夫人的意纳了妾以后,我便许久没看到过他。而这长时间都没有消息传来的一人,却在这个寒冷的清晨将我唤醒,催促着要我与他同去赏梅。 性格是古怪了一些,不过赏梅却是极好的。堪折苑里的那几株梅树最是高贵,开得也便最是冷艷。他披着貂皮长袍走在前面,我拿了个暖炉走在后面。他的背影清冷,早已没有曾经与尧光在梅树下相遇时的温暖。 第37页 呵,也对,他不是尧光。 刚入冬不久,枝头上还是点红,但也足见韵味。踏雪国本是四季寒冷,冷惯了便也没什么。然而来到这人界,四季变化分明,从秋入冬,便仿佛就不习惯了一般,只觉得这天气阴冷得厉害。 我跟在他后面有些瑟瑟发抖,像是感受到了,他转过身来拉起我的手,紧紧地拽住。我心里那一刻像有什么东西咯噔了一下,已经下定决心绝不再把他幻想成尧光,然而他一个动作,似就要打破我每晚坚定地祷念。 “可有你们踏雪上的美?”他突然淡淡开了口,我的注意力却全在他的手上。 见我没有回答,他又问了句:“还冷么?” 不知道为何,今天的苏风华是我从没见过的温柔,怎能不让我产生误会与幻觉呢。 我还是无法回答,他索性转过身来突然抱住我,将头埋入我的颈窝,呢喃道:“这样会不会暖和一点。” 长生天啊!我双手垂直放在身侧,不知道如何动作,身体僵硬得动弹不得,周身都是冷梅氤氲的香气。脑海里开始不断地闪现他弹琴的模样,他在结界之中守护我的模样,戏弄我的模样,生气时的模样,以及即便是面瘫嘴残也在山洞里差点对我冲动的模样……他细细的吻落在身体之上,那感觉,竟然让我开始迷恋。 长此下去,那还得了。 我不得不推开他的怀抱,说出了那句我早就想告诉他的话:“我最近要出去一趟,有些事情。” 不知不觉竟然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当初住在这里完全是因为另有所图,然而现在已经迷途知返,理应要先去办洪涯的大事才对。不知道棠梨那边进行得怎样,几日前让蒲公英给我传了消息之后,便再也没有情况传来。 “哦?”他似乎有些不解,狐疑地看着我,问:“去哪里?” 我很好奇他今天的态度为什么会这样,要是平时,兴许便是点点头就打发了的事情。 “去找那天来找我的小妹,棠梨。”我没有说谎,却也不想告诉他真正的原因。 他这一次没再细问,只是点点头,虽然根据我的了解他很有可能已经忘记棠梨是谁。 “很急吗?如果不急,等过两日再走吧。”他拉着我边走边问。 我摇摇头,倒是不急着找棠梨,只是我急着要离开他一段时间,再这么下去我的小心肝负荷不了。 “不、不急……”我颤颤巍巍,不知道他让我等两日再走是何用意。 “大后天宫里要大办一场宴饮,我想带你同去。”他说得轻松,我却不由一怔,“啊?带我去?这样好么?” “并无大碍。”他微微扯起了嘴角,似笑非笑,“宫里有一片梅林,比这里还要漂亮。” 原来两天之后宫里的那场宴饮,是因为皇上又要娶个老婆,专门宴请百官而设。我从夕鸾口中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不知为何突然打了个寒颤。听说新娶的妃子乃是一位绝世的大美人,二人相遇的经过也是让人唏嘘得很。 说一日皇帝出宫围猎,在山脚之下射中了一只花鹿,皇帝大喜,让侍从去将猎物取回,却不料那花鹿不知哪里去了,却莫名出现了一名女子,并且姿色倾城。然而随行的巫官立即发现了不对劲,那绝色的女子身上没有半点人的气息。 即便巫官们如何劝诫,皇帝终是不听,硬是要让人把那射伤的女子救活。抢救了好几日,那美女终于活了过来,自述是三千年前洪涯殇乱中遗落下凡的仙民,本是洪涯千百岛国之中羲和一国的公主,名唤槐江。 皇帝骤然大喜,世人都只闻洪涯羲和之国皆是倾国倾城的大美女,这第一回见,果然是不同凡响。且闻凡娶羲和之女,必能延年益寿,永享福泽,那巫官们高兴都来不及,便也都不再阻止。于是那槐江女刚带回宫不过半月,皇帝便下令要与她完婚。 “槐江?”听夕鸾讲完,我不禁呢喃一句,“这名字不是一般的熟啊……” ☆、第36章 第十枝美错(一) 如果说童年里没有一个闺蜜知己型的朋友,那么只能说你的童年肯定是不愉快的。如此而言,我的童年不仅不愉快,而且还很难过。因为我不仅没有知己型的朋友,还有一个终日喜欢找我麻烦,见了面不出三句便要吵起来的朋友。哦不,应该说是仇敌。 此人便是那羲和之国的唯一公主,号称洪涯之中最美的槐江。传说天下的美女都集于羲和,羲和之美又都集于那一人槐江之上。羲和是个奇怪的国度,国中只有女子,同性为婚,然后生下的也都是女子。 我曾经很好奇一个全是女子的国家如何生小孩,于是结识了槐江,想必也是因为我的这个好奇,她一直看我很不顺眼,处处与我争锋相对。若不是在我嫁给尧光之时她已嫁人,恐怕她还会做出那种即便不允许与外族通婚也要来和我争一争的事情。 样貌华美,心思狠毒。这便是我对槐江的定位。 犹记得她两千岁生日宴会的时候,邀请各国公主一同赴宴。羲和国离踏雪并不远,我和十二个姐姐乘着螺舟行了一天一夜便到了羲和。那是我第一次见槐江,宴会之上被她高傲的冷艷所折服了。我脑海里想着她这样的美女,定是要嫁一个不知道多好看的男子,才对得起她如此完美的容颜。然而宴会之上除了为她庆生,还宣布了她的婚事。她将嫁与一位羲和国中的大将军为妻,我一看,那大将军不也是个女子嘛。两个女子也可以成亲? “成亲也就算了,娃娃怎么生啊?”许是我声音大了一些,全场仿佛都听见了我的疑惑,当然也有同我一样疑惑的人,于是不多久场面就失控了,客人们纷纷笑得直颤。 从此槐江便与我槓上了。其实我对她并无恶意,我一心只是欣赏她的美貌。 后来我这个寡闻的人才知道,原来羲和之女子但凡成亲以后,便会挑个好日子与她的另一半到一条女儿河里共浴,在那之后,两人之中一定会有一方怀上孩子,而这一方便是“妻子”,没怀上孩子的另一方,便是“丈夫”。 当然听说也有两人同时怀上孩子的时候,不过那种时候十分之少,若真遇上了,着实有些……尴尬。 婚宴的地点其实并不在皇宫之中,不得不说这位已年近古稀的老皇帝还是懂得浪漫的。听闻在举宴的前三日,皇帝才临时决定将盛宴安排在他与槐江相遇的围场之上。那里本是一个皇家围场,不远之处便有一个大型的行宫,也便于皇亲与官员的宴饮与休息。 所以宫里大大小小一众人等忙活了整整三日,终于勉强将行宫装扮得符合槐江的要求。 根据大虞官制,入宫者,一品大官可带至多九名亲眷,包括奴僕护卫,二品官员则至多七名,三品至多五名,以此类推,从六品开始以下官员入宫,便只能一人独往不得带其他任何人。正因为此,在宫中看见某位大臣,只需要看他身边跟着几人便能知晓他的官到底大不大。当然这种情况也直接导致了六品官员最是恼火,他们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看什么看,我是六品的。” 第38页 不得不说,九品制度确实让尊卑分明了不少。比如现在的我,着实有一种好似回到了三千年前的踏雪一般。 苏哲玉与苏风华均是朝廷一品大官,再加上一些靠苏家爬上位的亲戚兄弟远房叔父什么的,这一大家子出现在行宫的时候,难免便引起了一阵唏嘘。 我跟着苏风华走在这一大堆人马里,感觉自己风光无限。四周皆是一派喜庆的红,比之当年我嫁与尧光有过之而无不及。夕鸾一直在旁边拉着我,生怕我同他们走散。然而我的眼神却确实消散在了那些红灯红烛之间,那一点点的喜庆之色无一不在折磨着我那仅存的信念。 镇国公府一共为皇帝的大婚送上了三份礼物,皆是世间难得的珍品。其一是南漠之上的千足蜈蚣所制成的药引,以此入药可保青春;其二是一幅由古时一直传下来的稀世名画;其三便是一只上古神兽夜娃,传说枕它入睡可一晚好梦,睡得极其安稳。 我站在夕鸾的身后,看着苏家的长公子亲手将三件宝物递给宫人,那宫人小心翼翼将珍宝一一摆在皇帝面前。我不由抬头,看那皇帝的模样,只看了一眼,我便颤颤巍巍低下了头去。曾经我很可惜槐江嫁给了一个女子,现在看来,那应该算是她此生最正确的选择了。 倾国倾城的槐江,怎么能嫁给这么一个长得歪瓜裂枣的糟老头! 我心里一阵小气愤,没来由就跺了一下脚。夕鸾赶紧扯了一下我的衣袖,示意我不要动作。从入宫以来,苏风华就一直伴在沈霁云的身边,正眼都没瞧见我一下,还说要带我去开宫里好看的梅花呢。 皇帝娶妃,这过场肯定是和平常百姓大不一样。光是那迎亲的一项,便从晌午一直折腾到了晚上。好容易各项规矩都弄完,终于是可以用膳的时候,我已经饿得两眼昏花就快不省人事了。最让人可气的是,带来的丫头僕人一律不得用膳,只能排成排站在各家主子的身后,看着他们吃得欢喜。 苏风华与沈霁云连同他刚迎娶不久的那个我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妾侍一同坐在离我五尺不到的圆桌前,正在享受着美餐。期间那个自以为是的小妾还时不时瞥我一眼,然后向苏风华的身上依偎过去。她以为我盯着他们是在吃醋或者不爽,其实我只是比较觊觎他们桌上的食物。 我都已经饿成这样了,就更不用说八罗袋里的孟槐了。我猜想此刻若是将它拎出来,肯定是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想起此,我不禁用手摸了摸八罗袋——然而,怎么感觉不到孟槐蠕动的气息呢? 我脑筋突然打了个结,一下就给扯住了。 当我偷偷摸摸蹑手蹑脚从人群之中退出来的时候,我已经足足在那里纠结了一炷香的时间。而后凭着猫的直觉火速往厨房的方向赶去。到了夜晚,我的力量和感觉就会增强,这是猫的本能。 走着走着,突然有一阵强烈的味道传来,这味道说浓不浓说淡不淡,严重干扰了我的感觉。我仔细闻闻,发现那味道不是别的,正是一股醇香的酒味。这大半夜的,行宫里正在举行皇帝的婚宴,究竟谁人那么大胆子竟敢在这边独自饮酒。 由于方向感着实不强,不过多久,我就十分严重地迷路了,其证明便是我明明是要去找厨房,却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处湖水边上,很显然,我是被那酒香味诱拐了。 月光如水,与湖面交映。波光粼粼的湖水之上有一艘独木舟,舟上有一醉卧之人。身着淡淡青衫,眉目间清淡如月色光辉。我随着月色与波光看去,不知是什么胆大之人,不过那一身淡雅的素净之感,倒是让人倍感熟悉。 我一个定睛,没有多想就踏步往那独木舟上跳去,不是我对那男子感兴趣,而且我那只死猪正在上面偷酒喝。 我抓猪心切,也没管舟上之人作何感想。那人像是饮醉了,翻了个身,背对着我躺倒在小舟之上。我心下大喜,小心翼翼拎起孟槐,发现他已经醉得两眼没了神色。狠狠瞪了它一眼,却没料到它打了一个嗝出来。 神兽的嗝与凡人的嗝就是不一样,这声音可以用惊世骇俗来形容。 巨大的饱嗝声惊得舟上之人勐地翻身坐起,这艘木舟本来便小,我又恰好站在那船头之处,那边一晃,我整个人便跟着晃了三晃,毫无疑问地便落入了水中。 曾经因为在海里丢过一条命,对水这种东西多多少少总有些忌惮。长了五千余岁的年纪了,却还是一只旱猫,实在是惭愧。我扑腾了几下,在水里浑身使不出劲,呛了好几口水。正当乏力的时候,身边伸出的手一下便抬住了我的下巴,将我拖着扯着浮到了岸边。 那……熟悉的感觉,迷迷煳煳中,我背心抵住的胸膛处,仿佛有熟悉的心跳声缓缓传来。是了,那一辈子也不能忘怀的,在我最后闭上眼睛之前所感受到的,尧光强有力的心跳,以及那最终的归于沉寂。 我匍匐上岸,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只隐隐闻到周围一股熟悉的梅花香。不知此处是否便是苏风华提到过的梅花林,然而那淡淡优雅的气息,一如几千年前一样,萦绕在我浑身湿透的四周。 我知道若是此刻起身,定是尴尬异常,只能声若蚊蚋,“谢谢……谢谢公子相救。”不敢抬头,只听得那人稀稀疏疏不知在鼓捣什么。没过多久,正当我已经冷得直打哆嗦的时候,漆黑的夜里竟然燃起了火光。我情不自禁抬眼一看,只见身前莫名竟多了一堆柴火,而那救我之人却把上身衣服脱了个精光。 我瞪大了眼睛反应了好半天,勐地转过了脸,支支吾吾道:“非、非礼勿视……” “呵。”身后似乎传来了轻笑的声音,而此刻我却脑袋突然一阵巨响。方才……方才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划过我的视线,我来不及看清。记忆如海水般喷涌而来,踏雪之上千年的繁华尽现,那玄衣长袍的男子手执冷梅,同我搭话,一切仿若皆在昨日,而我再次回头,便看见了他。 “你……你是谁?”我无法自持,顷刻间泪水如数落下。他怔怔地看着我走过去使劲想扒开他的衣襟,一时竟然忘了男女之别。 当那红色的印记再次出现在我眼前之时,我已经哭得泣不成声,哪里还记得自己的身子已经狼狈得不成样子。 怎会如此!怎能如此……若说腕上的一抹鲜红不足以证明他尧光的身份的话,那胸口之上,若箭穿胸而过的红色胎记便足以告诉我……我当真是认错了人。 我不曾想到,那一箭竟是如此的致命,竟让你带着它转世为人。 “你是哪一房的人?”昏昏沉沉中,我听见他温柔的声音,“好生面善……你且在此等一下,我去帮你找几件干净衣裳。” “不要——”我只凭着自己的直觉拉住他的衣襟,“好不容易……” 无法言语,抬起头望着他。是了,这才是我的尧光。如月亮一般的眼眸,俊俏的脸庞,还有那温柔如风的淡淡笑容。这、这才是我的尧光呀! 原来相认竟是如此的简单,只看那一眼,我便无需像曾经那样怀疑,这一定便是尧光。因为只有尧光,才会用那么温柔的眼神凝视着我。 第39页 “原来是苏将军府中的人。”他挣脱不开我的手,只能无奈地苦笑。 “你……”那熟悉的气息,我终于才回忆起,这便是那一日与苏风华一同去见灌湘的二皇子沈怀霜的感觉,“尧光……沈怀霜?” 他望着我,眼神里说不明道不清的迷惑。月色之下,梅林之中,寒风时而划过,四周是梅花淡淡的隐香。我站在原地,终是低下了头,一如三千年前的羞涩一样。彼时有瓣瓣梅花飘落,从我坠入凡尘那一刻起,直到现在,我才终于找回了曾经的自己。 时光好像静止,不知过了几千百年。 原来是,竟然一直认错了人。 ☆、第37章 第十枝美错(二) “着、着火了!谁在那边,快抓住!抓住他们!”一声刺耳的叫喊打破了我尚自沉浸中的美好,我清醒过来,看见正有一队人马向我们奔来,而这还是其次的,最主要的是,那方才只是半点火星的柴火堆,如今已经烧遍了我们身后的整片梅花林。 “来人啦,快去灭火!”护卫队中不知有谁高喊了一声。 沈怀霜拉着我迅速撤离开火场,然而这火势越来越大,闻声赶来的人越来越多,直到我看到那个阴沉着脸快步走过来的身影,我才一个踉跄跪倒在地,撑不起本来就已经虚弱得不行的身体。 “皇、皇上……微臣有罪!”不知是哪个朝臣率先便站出来请罪,反正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和这人间的帝王争辩什么了。 “救火要紧。”这大婚的婚宴竟然被一场大火打断,想来皇帝应是十分生气。 终于,动用了几乎随行而来的所有护卫队,才将火势逐渐控制了下来,而那原本惬意的梅花林,如今已经变成了一团焦黑。 “谁生的火?”我没有抬头,不知道皇帝的眼神在我头顶停留了多久,只听得那声音是没有任何温度的。 沈怀霜此刻就站在我身后,身上的衣服还未干透,嗓子有些微哑,“是孩儿。” 一阵沉寂过后,皇帝才又道:“肇事宫女,抬起头来。” 我知那应是在说我,只能颤颤巍巍抬起了头,然而那一眼却是望向了一旁的苏风华,只见他眼里沉静,看不出丝毫特殊的感情。我迅速垂下了眼,等待着皇帝的处罚。 然而说话的却不是皇帝,“哟,这不是踏雪的十三公主嘛。” 我一眼瞟过去,看见了一身嫁衣的槐江,没想到三千年过去了,她还能这么迅速地将我认出来,着实不像她的风格。 “噢?爱妃认识此女?”皇帝偏过头,一脸暧昧地望着他的新婚妻子。 “哼,此女乃是洪涯中一只猫妖,与臣妾早年识得,也算得上是……”槐江故意拖长了尾音,话未说出,却是被苏风华截了话头,“皇上,她是微臣府上的人。” “苏将军真是别出心裁啊。”槐江妖媚地笑出了声,“别家都是带些看上去体面的丫头来,你却带了只妖精来,这是太不把槐江放在眼里么?” 我心里一阵噁心,这种话也只有槐江才说得出来了,若不是我有错在先,定当回她一句,你不也是妖精么,咱俩彼此彼此吧。 不过论苏风华的嘴残度,比之我更是神仙级别,果不其然,那话还真不用我开口,“娘娘何出此言,娘娘与这猫妖曾经不都是洪涯仙家之人么?” “你——”我低着头看不见槐江脸上的表情,不过能够想像得出肯定十分难看。最后还是皇帝出来打了圆场,说什么贵族之家豢养洪涯的妖物也不是不可,不过应该谨记宫规不能私自僭越噼里啪啦一大堆,其实往通俗了说就是皇帝自个儿都娶了个妖精当老婆了,所以你们这些臣子们只要不太过分就随意了吧。 梅花没有看成,倒是弄得一身湿,而且还祸不单行烧了行宫里的梅花林。索性皇帝碍着苏家的势力也没刁难我。但是说真的我才不怕皇帝刁难我,彼时我真想他说一句“此女犯了滔天大罪,先行把她押下去关进大牢。”之类的话。因为比起皇帝,我更害怕苏风华。而且在知道他并不是真正的尧光之后,这种害怕竟然有增无减。怕他一句话都不说只看着我那让人猜不透心情的模样。 比如说现在。 现在,距从行宫回到苏府已经两日。两日之中他曾经让僕人到西苑叫过我三次,每一次我都找藉口推掉了。第一个藉口是身体不适,第二个藉口是还未吃饭,第三个藉口是太困了想睡觉,他也未曾拆穿我。 而当刚才房门响起的时候我正快速地在脑海里思考我的第四个理由,打开门正想说一句“不好意思告诉你家主子天气这么好我要先出门熘达一圈”的时候,发现原来天气竟然如此阴霾,一如某人的脸色。 苏风华坐在椅子上,我跪坐在他脚边。这种姿势仿佛我们长久以来都是这样,直接决定了我们的地位。然而既然他不是尧光,我堂堂洪涯太子妃,又何须怕他一介升斗小民! 于是我特别有骨气地抬起头来瞪着他的眼睛,发现他正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眼神望着我,半响,道:“这两日都在做什么?” “收拾东西。”我泄了气,老老实实。 “收拾东西做什么?”气氛开始有些紧张,他说话的时候加大了力度。 我小声道:“离开。” 我想若是从前,我定然没那胆量如此坦然就将“离开”二字说出去,即便我并不确定如果我真的离开的话他是否在意。只是现在,我与他再无瓜葛,他只是苏风华,而我,也有自己的使命。 他沉默了一会儿,继而恍然大悟状,“哦,你说过要去找那个朋友。” 我瞬间有种气绝的感觉,他是否毫无发现我所说的“离开”已经不是我之前说的那个“离开”了。 “我是说不再回来的那种离开……”我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我几乎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也许他是真的没听见,话题突然一转,“那日你为何会与二皇子殿下在一起?”我偷偷瞥了他一眼,心想我现在与谁在一起都与你无关,“碰巧遇见,孟槐跑去偷他的酒喝。”然而说出口的话却总是口不对心。 “嗯。”像是放下了什么心事,凝重的表情这才松缓下来。苏风华点点头,长袍站起,迈步离开。 这……难道他几番叫我又亲自跑来找我就是为了问这一个问题?见他已经拉门离去再不说话恐怕机会不再,不由便脱口:“我认错了人。” “……什么?”他双手扶着房门,侧过头,屋外是淅淅沥沥的小雨。 “我……”斟字酌句,总觉得这是一个不容我说出口的话题,“我说我认错了人,你、你不是我要找的人,不是……尧光。” “我从未承认。”声音骤然没有了温度,像是寒冷冰窖的冰块,狠狠向我砸了过来。 第40页 “是啊,你从未承认。”我垂下了眸,不由地失望,认可,所以,“是我的错。” 门口之人略微顿了一顿,寒风唿啸而进,我只听见那冷静如冰的声音,“然后呢?” “然后……”我尽可能在脑海之中搜索可以让他理解又不会生气的答案,想来想去我发现我只能告诉他真相,于是我说:“我找到真正的尧光,他正是大虞的二皇子,沈怀霜。” 我想如果他怀疑,便告诉他那两处有力的证据,如果他相信,便恳求他放我离开。然而事实证明我总是想不到事情的第三种可能,不是我不聪明,而是苏风华的世界真的是常人不能理喻。 “我一早便知道了。”他语若清风,含笑望着我,那笑容异常诡异。 我不由跳了起来,惊唿:“什么!”半响才缓过神来,又是诧异又是不解,“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难道是有什么特殊的爱好喜欢被女人痴缠么。 “他的确是洪涯之中受轮迴之箭转世的君子国太子,不过,他有更重要的事。”他话一说完,便关门离去,留下我一人迷茫又恼火。 在那扇门轰然关上的一剎那,我的眼泪情不自禁便落了下来。此人只是苏风华,与我没有任何关系。然而,这几月以来我都干了些什么丢脸的事情……原来一直以来都是自己撒错了娇,表错了情。想想就让人忍不住一把鼻涕一把泪……悔恨我那清清白白的名誉! ☆、第38章 第十枝美错(三) 一次不行,再来一次。 其实我大可以拎起我的八罗袋直接走人,反正长久以来那些驱魔者也不拦我。只是不知怎么的,心里就是觉得愧疚,若苏风华不亲口允诺让我离开,我走得那是一个忐忑。而且,夕鸾那里,我也十分捨不得。 但是自从上次之后苏风华就再未来西苑找过我,感觉是挺忙的样子。不过大虞这些年来太平安好,也没什么仗要打,不知道他成天都在忙些什么。 敌不动我不动这样的策略只能应用到一大部分的普通关系身上,而像苏风华这样脑子不太好的人加之我俩这特殊的关系,只能採取敌不动,我勉强动一下的策略了。 我鼓起勇气准备去堪折苑找他的时候,院子里依然一个人影也晃不见。突然一个小丫头凑近我耳根子小声了一句:“公子在前厅那边会客呢。”我讷讷地应了应,腿脚不自觉地便往前厅那边挪去,即便我知道那应该不是我能去打扰的地方。 前厅并没有人,反而是前厅旁边的一间玲珑的房间里扎满了人。房门紧闭,兴许苍蝇都飞不进去一只。但即便这样,我比之苍蝇也还是要聪明一些的。但是不巧的是,这屋子四周都被侍卫守着,并且一个二个面色兇狠。我试探着向其中一个看上去稍微和蔼一点的汉子说:“二公子……可在里面?” “哪个二公子!此处不许外人靠近,请离开!”苏家二公子都不认识还理直气壮地对着我咆哮。我才不走,苏风华可是大忙人,干脆便坐在不远处的地上等着他出来。 我等啊等,等到天都快黑了,肚子饿得咕噜叫。本以为那几名站岗的人应该也差不多饿了,正想用吃的进行贿赂战术,哪知那几人的神情跟方才并无二异,眼睛都不眨一下,依然精神满满。 看来苏风华平时真是对他们下了血本的训练呀! 终于,在我已经间间断断睡了三个觉之后,那一群人出来了。我顿时抖擞了精神,却看见那人群之中大部分都是些白髮白须的老人,脸色疲倦,与那些侍卫形成强烈的反差。苏风华走在最后,和平常一样的面无表情。 这都是什么世道啊,懂不懂尊老爱幼啊,你一青年壮丁小伙子,就那么忍心把这些能当你爷爷的前辈们关在屋里一整天呀! 我心里暗暗腹诽,直到他发现了我。 老爷子们纷纷行礼告辞,我看那神情猜他们都是在想快走吧快走吧快去吃饭了。我缩在角落里不动,苏风华走过来拉我,“怎么坐在这里?” 我故意忽视了他伸过来的手,自己倏地站了起来。这一次我是直奔主题来的,不想与他多做纠缠,“你打算什么时候放我走?” 他正要转身进屋,听见我的问话先是一愣,然后道:“进来说话。” 我在那里等了他一整天,没吃饭,肚子饿,心里不免有些气。看他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便就更气。我苦着一张脸进了屋,这才发现屋子里满是隔墙草。这种草原产自朝云国,放在屋子里就算再大的声音也能被隔绝,异常稀有和珍贵,连踏雪举国上下也才几株而已。 看来苏风华是在商量大事情。 “当初我留你便不是因为尧光太子,所以如今我也不能因为他的原因放你走。”他的声音在这空洞的房间里响起,因为隔墙草的功效实在太好,竟然还产生了回音。 “为什么?”顿了顿,觉得三个字可能让他理解不了,“我是说,那是什么原因要留下我?” “因为你救了我,救了夕鸾。你的恩情我还没有还够,怎能轻易让你离开?”这话明明是说要报我恩,但我怎么听出来一种要想个办法尽快把我弄死的感觉? 嘁,我不由有些鄙视他这毫无说服力的说辞,我半笑半怒,末了,才反应过来,“你该不会是……该不会是……喜欢我?”是了,回忆起苏风华每次看我的神情,还有在《遁甲》幻境里发生的一系列或尴尬或迷惘的事,以及在梅花林中那些细微的呵护之举,现在还莫名其妙地不让我走,这……应该是一种微妙的爱情吧。 他怔住,好看的脸蛋上居然腾起一层薄雾让人看不真切,然而眼睛却是不曾放过我,紧紧锁住我的眼神让我动弹不得。我“噗啦”笑出了声,避开他的注视,忙道:“使不得使不得,你可知道我多少岁了?我都可以做你祖宗了——” 我慌忙掩口,怎么觉得这话特别像在骂人,见他依然没有动作,我心里又慌了。真是,每次都这样,不说话也不动,搞得我自言自语很像是神经病。 “对不起,我没有粗口哦。”我埋下头,开始使出一早计划好的软磨硬泡,“你看,我不过一只猫妖,术法也不高,养在这里半点用都没有,还要浪费你们家的米……而且随时闯祸,比如烧烧皇帝的行宫什么的,又不听话喜欢乱跑,比如莫名其妙就跑去了什么幻境。更何况,仇人也很多,不怕实话告诉你,上一次你见到的那个灌湘,和我仇恨很深,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有很多人寻仇寻上镇国公府,到时候肯定会给你们家造成极大的不便……” 我感觉这几月以来说的话比我之前五千年说的话加起来还要多,而且自认为我的总结无比深刻就差没写个几千字的反省文书了,岂料苏风华听着听着竟然笑了起来,笑就算了,还无比妖孽地走来过来,走过来就算了,还特别温柔地抬手揉了揉我的头髮,道:“看来你很了解自己嘛,不过不要想太多……” 第41页 我一时如沐春风般,不过风稍微有一些大,导致我直接在风中凌乱了。面瘫口残脑子崩坏如苏风华者,居然也会笑得那么温暖和煦,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啊。 但是,我不是来软磨硬泡让他放我离开的么?怎么……在他刚才那妖孽到不行的揉我碎发的时候,我便应该双手扯住他的下襟,哭丧着脸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我是如何为了那个我爱的人沉睡了三千年,他又是如何在尘世饱受轮迴之苦,现在终于有机会让我二人团聚,他怎么好意思拆散我们! 然而房门大开,苏风华早已没了身影。我沮丧着,恰好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门口,不是别人,正好便是那个笛子吹得还没有我好听但一心就想显摆的苏家长公子苏哲玉。 我赶紧活动活动僵硬得脸部,呲牙咧嘴同他笑笑:“长公子好。” 他站着不动,眼睛却将这屋里扫视了个遍,随即冷笑一声,扬长而去。我心里暗暗“呸”了一声,小的欺压我,大的无视我,我堂堂君子国太子妃的面子以后只能掖着带出去了。 当然,二次不成,还有第三次。不管做人做猫,这都是不可撼动的原则。 经过我向最崇拜她哥哥的苏夕鸾打听,确定了苏风华今天肯定在家哪都没去。软磨硬泡的计策不行,于是我今天改用置诸死地而后生的办法,无论如何也要从他嘴里撬出“好吧,我放你走。”这六个字! 事实是堪折苑一如往常的没有人影,我轻车驾熟地走到苏风华的房门口,故意没有敲门,用力一推—— “——药记得要喝完。”沈霁云正在盛着什么东西,听见响声被吓得花容失色。 我站在门口一阵尴尬,苏风华好整以暇地看着我。我半天没琢磨出来个字眼,沈霁云这才忙着打了个圆场,“你们有事,我先出去了。” 霁云端着碗弓着身子退了出去,房里终于又只剩我他二人。他仰躺在竹椅之上,暧昧不明地看着我,“你每次都这样,是想故意惹怒我么?” ……居然被看出来了,我这次就是要来惹怒你的,平时也不见有这么好的眼力。 然而想起药,情不自禁便脱口,“你吃什么药?病了?” 苏风华淡然一笑,嘴角向上扬起,极为温和地摇了摇头,轻吐了三个字,“壮阳药。” …… 我自认为已经放荡不羁了五千余年,面对这不过活了二十个年头的毛头小孩子而言怎么也算得上是老妖怪的级别了,但是他总能一句话就让我差点喷老血。 我咽了咽口水,脑袋里有些浮想联翩,颤巍巍道:“难、难怪霁云跟我说你们成亲三年还没把夫妻的名分坐实,原来……原来是这样。” “是哪样?”他没有动,但是眼睛却眯成了一条缝,微笑着问我。 我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暗暗在心里给自己卯足了劲,是的,我的策略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我就是要激怒他! “是……”我好不容易提起一口气,终归还是暗淡了下去,“是你不行。” 一阵死寂,我埋着头,心想把他激怒之后,我便要装着和他大吵一架彻底闹翻,然后便能心安理得地拎包走人。 然而我的想法总是落空,他非但没有为此生气,竟然还扯起嘴角夸张地笑出了声,原来当初无涯的预见果然是很有见地的——这人脑子不好使。 “不如来试试我究竟行不行。”他起身向我走来,脸带坏坏的笑容。我预感到即将要发生特别不好的事情,自觉地便一个转身想去拉门走人。然我的双手才刚刚碰上门闩,身后便一股灼热的力量将我重重压在门上,两只手一下便被禁锢到了胸前动弹不得。 ☆、第39章 第十一枝清商(一)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当我不知怎么的就被苏风华抬上床的时候,我心存侥倖地想大喊来着,虽然在这种时候按照一般的段子男人都会应景地说一句:“你叫啊,叫破了喉咙也没人救你。”然而在我看到那一株又一株的隔墙草的时候,我便连叫的心都没有了,我只能弱弱地说一句:“不用试了,不用试了,你行。” 说完我就想给自己一嘴巴子,这话怎么听怎么下流啊。 果不其然,苏风华伏在我身上愣了一下,笑道:“那就试试那药起不起作用。”我心中暗暗悔过不该在这不恰当的时候来打扰他夫妻二人,我猜想这原本被压在下面的人应该是沈霁云吧。 我还在走神的时候,苏风华已经轻车驾熟地掀开我的衣摆,我浑身唰地一下变得滚烫,不自觉地想起了在逐鹿山洞里的情形。若那时的苏风华是病得昏昏沉沉的我尚且可以原谅的话,现在的他可完完全全是个没事儿人啊难道要让我委曲求全么。 “你起来——”我话未说话,便被他强势的攻占了唇舌。我心里有气,我这清清白白的身子,连尧光都没碰过,这几月里却接二连三被此人摸了又摸,亲了又亲。我挣扎着避开他的亲吻,他便转而向下延展,流连我的脖子,弄得一阵酥麻。我冷哼了一声,沙哑道:“起来!” 他缓而停了下来,抬起来凝视着我,彼时我二人的距离,近到我可以从他深黑的眸子里看到我怅惘若失的表情。他无谓地偏了下头,道:“是你先招惹我的。” 我侧过头,不看他,“是我认错了人。” “错在你,不在我。”他淡然回应,随即加大了手上的力度,将我全身禁锢起来。 我动弹不得,一时竟然有些不知所措。然而这无法抗争的结果却极大的惹怒了我。几千年来,倒还没有哪个人敢对我放肆到如此地步,何况他只不过一个和我毫无瓜葛的凡人而已。 “放肆。”我不由吐出了这个几乎从未说过的词语,体内渐渐便运起了气。好歹也修炼了两千年的术法,对付此等凡界之人简直轻而易举。 他毫无察觉到我的反抗,那一点即燃的□□让我对自己羞愧不已。他怎能如此!明明知道尧光于我有何等重要,却……我本不忍心伤他,但若继续下去,我便怕自己已提不起力气。 一个白光,苏风华踉跄地跌落下床。而在同一时候,房门却被破空闯开,三个男子手持佛珠拥了进来,喊道:“公子——” 苏风华抬手轻抚了一下嘴角若隐若现的血迹,向那几人摆了摆手,“出去。” 我坐在床上,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定了身,直到那三人退出去,我才得以动弹。而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跳下床直直走到苏风华的跟前站定,然后极有气势地给了他一耳光。第二件事,便是整理好凌乱的衣裳。 他用舌头舔舔血,恢復了往日的沉静:“我以为你会欢喜我这么做,毕竟我们就只差最后一步了不是么?” 我顿时恼羞成怒,抬手又给了他一耳光,几千年来我这还是头一回甩人两个耳刮子,“若你是要找人来试试看行不行,你那老婆你那小妾还有一堆黄花闺女排队等着,别在本姑娘身上打主意。以前是我认错了人,现在我看得十分明朗。所以从今往后你我二人再无瓜葛,咱们就此别过。” 第42页 我噼里啪啦一阵说完,不敢看他的神色,直接跳窗户走人。我已说得如此明白,他该不会让降魔者来追我吧。反正无论如何我不能再回那个让我迷惑的地方,临走之前我在桌上给苏夕鸾留了一封信,大致是感谢她这些日子以来对我的照顾云云。然而在我真正踏出镇国公府的那一刻,我又陷入了另外的迷惘,去找怀霜么?我做不到。一是心里尚自还没缓过神来,二是深宫大院可不比镇国公府,那降魔者多得让我招架不住。去找胡余老儿么?不行。灌湘兴许还不知道我从幻境里出了来,不能自投罗网。虽然这个仇我已经给记上了,将来一定悉数还给他。去找棠梨么?但是棠梨已经好几日没了音信,她在哪个方向我都不知道。按着我这方向感,与其我去找她不如等着她给我带回来好消息。 现在心里真的就只有一个感觉,那啥,不知来处,没有归途。是的,我想起了未无涯。 找到无涯的时候他正在树上晒太阳,冬日里的阳光异常柔和温暖。我捡了个石头子朝他扔过去,他闭着眼睛抬手就接住了,自顾自笑了起来,“那男人欺负你了?” “哪有。”我撇撇嘴,“这次可是我扇了他两个耳光然后逃出来了呢。” “所以你是来这里向我炫耀你有多厉害么?”他坐了起来,冲着我傻傻地笑。 我垂下了头,甚为无奈,“不是,我是来求你收留我不被抓住的。” “哈哈哈……”他跳下树,笑得不亦乐乎,就像是看到了什么滑稽的事物。我在无涯的竹里馆里一呆就是五日。五日里除了陪无涯喝茶下棋,看书弹琴以外,便无事可做。这一日我实在好奇,忍不住问他:“无涯,你习武似乎从不用剑。”我尚且记得与无涯的第一次见面,他揽着我站在树杈之上,对着苏夕鸾虚空地划了几笔,便把夕鸾打得跪地求饶。 未无涯嘆了口气,我又想起了之前我问他问题的时候,他也是这种无可奈何的表情。 “我也不知道,不过近些时候脑子里开始闪现一些奇怪的画面。我猜是和我的曾经有关。”他比比划划,开始勾勒那些场景,“有龙,很大的龙。还有血……漫天都是血。” 事实证明无涯是不适合讲故事的。龙,还有血……神仙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 一个人没有之前的记忆,这是多么可悲又可怕的一件事,于是我对无涯除了心生的喜欢以外,还有一点点的同情。我抬起手,拍拍他的肩膀,“以后总会想起来的。” “我唯一能记得的,便是我有一个主人。”他笃定地点点头。我跟着他点点头,“你以前跟我提到过你和你主人一起研究女人……”这话听着十分下流。 “那是我为数不多的清晰的记忆。”他望着天,似乎在回想。我不知他的脑海里是否有什么非礼勿视的画面,但是我接下来的提议着实让我自己也……有些难堪。 “想要了解女人,最好是去风月场所,比如青楼什么的,那里的女人可多了。” ☆、第40章 第十一枝 清商(二) 我幻化了一身男装带着无涯来到万年城里最大的青楼洞庭四季,我之所以知道这个地方完全是夕鸾告诉我的,此前我在踏雪的时候从未涉足过此等地方。无涯看来和我一样,更悲哀的是,他不仅不知道洞庭四季,他连青楼是什么,也不是很清楚。 因为在我们踏进洞庭四季的那一刻,他用一种奇异的眼神打量了一下四周,然后一本正经地望着我,“我以为青楼定当是装饰得尽是青色,原来不是如此。” 上前来揽客的妈妈一听,笑得花枝乱颤,我慌忙解释道:“我朋友第一次来,什么都不懂,哈哈,什么都不懂。” 妈妈仿佛尤其喜欢我们这种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年,将我俩领进二楼的一处阁楼。我逡巡了一下,发现此房间的幻境格外得好。两边靠窗,左边望出去是热闹的街市,右边望出去是一片碧色的草坪。而后又招来了几个姑娘让我们挑选,我暗地里捅捅无涯,示意他做主,无涯完全失了神,不知道这是在做什么。我颇为无奈,只能随着我看人的喜好留下了一个黄衣姑娘,一个手持琵琶的姑娘,还有一个笑容淡然很有气质的姑娘。 洞庭四季其实是由四个花楼组成——玉楼春”、“夏犹清”、“千秋雪”、“且如冬”,听闻“千秋雪”秋楼最富盛名,所以我留下的三人皆是秋楼所出。 黄衣姑娘立刻过来替我打起了扇子,琵琶姑娘弹起了琵琶,气质姑娘坐在无涯身旁给他斟酒,我感嘆了一下这青楼女子的素质真是高啊。我附在无涯耳边小声说了句:“有什么问题快问,这些可都是女人,而且是女人中的女人。” 无涯淡淡笑了笑,便问起了别人“吃过饭了没”、“喜欢什么颜色”、“平时都喜欢做什么消遣”这样类似于人口调查一样的问题。我在一旁默默无语,只能时不时让那黄衣姑娘给我剥个橘子吃吃。 正是惬意舒服,琵琶缱绻之音靡靡传来的时候,那边厢不知道是谁大叫了一声“臭小子给我站住!”,嗓门之大非一般人所能及。我听得真切,这声音是极为熟悉,有些泼皮,除了棠梨还能是谁。 我走到窗边望去,只见大堂之上一男一女追前逐后,女的不用说自然是穿着一身黄衫的丫头棠梨,男的我不曾见过,不过浑身也是被一股祥瑞之气包围。无涯见状,也是同我一样好奇。我指着棠梨示意他那是我认识的朋友,他便想上前帮她抓人。 我扯着他的衣袖略微一愣,感觉到了不同的气息,立刻小声说了句:“降魔者……附近有降魔者。” 他脸色稍变,迅速将我塞进了床底,急急说了声,“别乱动,我施法掩住你。”我知道无涯术法不是一般的强,于是我屏住唿吸,将自己完全隐没在这个连头都不能抬的地方。不过半响,外面便传来了其他人的脚步声,却没有任何说话的声音。我不知道无涯在耍什么把戏,只能不动声色地尽力去听。 “你那朋友正在施法,着实厉害。”一个耳语般的声音蓦然在身边响起,我吓得往后一退,然而这窄小的地方退无可退,不可避免地便将头撞上了墙壁,疼得我就差没叫唤。 “你谁!”我瞧见外面似乎根本听不见这声响,便果断叱问。男子“嘿嘿”笑了笑,道:“你猜猜看。” ……平生最讨厌的便是这句话,“你猜猜看。” 猜猜猜猜你个大头鬼!“你不说我立马把你扔出去。”我恐吓道。 他向我凑过来,贴近了一看,我才发现这正是方才棠梨正在追的那个男子,面容清秀,生得白白嫩嫩。我不由对棠梨满心佩服,真是个敢爱敢恨的奇女子啊! “你在躲棠梨?”单从这男子的样貌来看,并不是什么坏人,猜到他应该是趁着无涯施法的时候躲了进来。 第43页 他又“嘿嘿”一笑,道:“你那朋友施的法,比棠梨还厉害,她破不了,自然找不着我。” “你和她什么关系?躲她干嘛?”我有一颗八卦的内心,继续刨根问底。 小白嫩瞅了我一眼,道:“我又不认识你,干嘛告诉你。倒是你,如何认识那个恶婆娘的?” 居然把棠梨唤作“恶婆娘”,对他的好感骤然下降,我恶狠狠地瞪他一眼,“不说拉倒,我待会儿自个儿问她去。” 未无涯将我二人从床底捞出去的时候,我们正在争论“棠梨会不会把小白嫩和她是什么关系告诉我”,小白嫩说要同我赌五百枚金株棠梨绝对不会告诉我,我嗤笑他,然后接受了他的赌局。怎么说棠梨现在也是我的人,勉强来说是受我指挥的,怎么可能连这个都不告诉我,这小子未免太瞧不上人。 无涯对我们讨论的话题显然没有半点兴趣,继续与身旁的青楼女子聊起了各种家常,一时之间我竟有种我们是否身处什么官家夫人聊天场所的错觉。 小白嫩转身想逃,我一把将他扯回来,朝着窗外大喊了一句:“棠梨,你要的人在这里!”小白嫩始料未及我也会这么不顾形象,撒腿就要往外跳。无涯显然是帮我的,挥了下手,小白嫩便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 棠梨随即便赶到,先是一脸“你跑呀叫你往哪里跑”的表情望着小白嫩,随即才发现到我,惊唿了句:“姑娘……你怎地在此?这里可是青楼呀。” “你不也在此么?”我嬉笑着回她,又指了指小白嫩,“这人是谁?” 棠梨瞬间面露兇相,抓起地上之人的衣服,一把扔上了床。不得不说,这架势真不像一个妙龄少女能干的事情。无涯也被吓了一跳,望了望棠梨,又望了望我,最后把目光放回了那三名青楼姑娘的身上,眼里带着慰藉。他此时此刻一定在想:还是你们像女人呀! 小白嫩缩在床脚处,眼里满是惊恐,望着我,嘶哑地喊了一句:“好姑娘,救我……”棠梨捏着小手蹦蹦跳跳:“现在谁都救不了你,还不快把本姑娘的东西交出来,难道要我亲自搜身么?” 小白嫩哭丧着脸苦笑了一下,伸出手,道:“喏……” 棠梨正欲去接,却不料那人瞬间幻化成一缕轻烟,飘忽飞进了那琵琶姑娘手中所抱的琵琶之中。女子被无涯控制了心智,没有感觉。棠梨怒气沖沖地直跺脚,抢过来琵琶便是一摔,“啪”的一声琵琶掉在地上断成了两截,而那缕轻烟便随之消散在风中,没了踪影。 无涯也始料未及,此人居然有幻化成烟的本事。 “他是清商。”棠梨沮丧地往床上一坐,拣起个橘子便开啃,“是一只琴魄。” “难怪会化烟之术。”我赞嘆了一句,“他拿了你什么东西?” 棠梨又是一阵愤慨,先是将清商骂了个遍,终于说道重点的时候,却突然打住,“可不就是……可不就是……” 我与无涯对视一下,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到底“可不就是”什么? 她才支支吾吾,用小声地不得了的声音说:“一剑柳年给我的信物,若他来万年看不到信物,他便不会相信我是真的棠梨。” 我一怔,高兴得差点没蹦起来,“你把柳年搞定了?” 棠梨“唰”的一下红了脸,羞涩地点点头。 听到此等好消息,刚才还被降魔者差点找到的不快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虽然不知道棠梨到底用了什么办法能搞定柳年。但是俗话说得好呀,黑猫白猫抓到耗子就是好猫。只要柳年肯站出来唿喝一声,如今灌湘那边的局势肯定要为之一变。只是不知道,这柳年到底是冲着何种目的愿意帮我。 “姑娘在担心?”棠梨咬了一口橘子,又一口给吐了出来,满脸痛苦,“不要担心,他是真心要帮我们,不是坏人。” 我讷讷地点点头,在无法决断的时候,我通常都会选择相信另一个人,以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我相信你能处理好。”我沖棠梨会心一笑,另外,“这橘子真的要剥皮才能吃的。” ☆、第41章 第十一枝 清商(三) 棠梨在清商的身上洒了她独有的追踪花粉,不管清商跑到哪,只要是有花香的地方,蒲公英花精便能带来消息。于是棠梨好整以暇地在洞庭四季里听着小曲儿,吃着橘子,直到窗外飘来了一朵洁白的蒲公英花。 “他在桐山上,嘻。” 本来我不想无涯参与到我个人的私事里来,让他就呆在洞庭四季继续探讨“女人”的话题。但是他十分担心我的安危,执意要跟着我去。我望了望棠梨,她耸耸肩表示无所谓,于是我三人便齐齐向桐山而去。 桐山是万年城外最富盛名的山之一,因为山上遍栽桐花而得名。到了清明前后,桐花开得繁盛,慕名前来赏花之人简直络绎不绝。然这大冬天里,登桐山之人,恐怕除了我几个,再无他人。 山野空旷,长空浩览,树木枯丫,整一派萧条凄索的模样。然而就在这空山不见人的桐山之上,却不知从何处传来一股清音。仿若伴着流水叮咚,声声沁人心脾。 棠梨素来喜欢上蹿下跳,却在听见那股绝响之音后,静静地走在前面,再不多语。其实从之前见她与清商见面时便能看出,他二人之间定有我猜不到的过去。否则,清商也不必如此笃定地与我赌下五百支金株。 我与无涯并肩走着,享受这山间独有的惬意。随时凉风不断,阴冷异常,却好在有那古琴之音时而传来。无涯蹙了眉,轻声了一句:“高山流水,如鸣佩环,与龙吟之音却有异曲同工之妙。”我心里一沉,想起了苏风华。 找到清商的时候,他正独自盘腿坐在崖边,腿上是一柄古琴。崖下是一泉碧绿深潭,对面是直下三千尺的飞瀑。冬季少雨水,飞瀑变成了小小的水流,难怪这琴音之中会有叮咚之声。清商面容淡雅,神态高绝,与我方才在床下碰见他那玩世不恭的模样完全判若二人。他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到我们的到来,只微闭着眼,背对着我们挺拔而坐,长发和着风轻轻飞扬,手指在琴弦上不断地来回拨动——那神情,真是像极了苏风华抚琴的模样。 “臭小子!”棠梨冲着他孤傲的背影大喊,“东西还我!” 然而琴音未止,狂风继而袭来,原本叮咚的琴音却蓦地转了调,变徵之音悲戚哀婉,棠梨这才察觉到些许不对,上前一步,不敢靠得太近,轻声,“清商啊……” 彼时长风不止,山涧之中更有野花扑鼻。然那琴音却是说不出的哀婉,直入人心。 “命运由天,人心却身不由己。如果人的命运是由司命神掌管,那么人的心,却是由谁掌控呢?”和着清风与琴音,清商温婉的声音缓缓而来。 一时无语,棠梨退却半步,面色怔忡。琴音戛然而止,只见清商长身站起,转过头来的时候,已经满脸是风干的泪痕。我被怔在了原地,不知该做何种反应。他走到棠梨身侧站定,抬起右手,露出白皙的手臂。他手中,是一颗火红色的珠子,四周尽是燃烧的火焰——这,不正是一颗命魄么!就如凡人身躯有三魂六魄一般,洪涯仙人体内,也恰有这样一颗失之不再的命魄。 第44页 “给你。”清商一双眸子暗淡,沉沉地望着棠梨。 我一惊,清商莫不是要把自己的命魄给棠梨吧?但棠梨好好的,也没受伤,拿他人的命魄来作甚?只待身旁的无涯一个提醒,我才反应过来,这命魄不是清商的,而正是一剑柳年留给棠梨的信物。不知是喜是忧,这柳年拿什么做信物不好,偏偏要用自己的命。 棠梨先是满怀悲戚地望着清商,半响,一把抓过火红的命魄,塞进怀里,狠狠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私自熘了出来,一旦被发现,定有人来收拾你。” 听得棠梨这样的话,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清商都哭成这样了,她却还一副嬉皮笑脸的顽皮样,不忍便走了过去,对清商道:“那个算你赢,你别哭了吧。” 他暗淡的神色终是漾起一层笑意,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无涯,颇有深意:“有人说,每一种相遇都是久别重逢。”继而望向棠梨,“不知令尊的书里有没有算到——” 话未说完,便被棠梨打断了话头,“闭嘴。死臭小子,又在这里装疯卖傻博同情。”她一个霹雳打了过去,清商轻巧地一闪,跳得老远。棠梨跺了跺脚,跟着便追了过去,此二人一前一后不知又跳去了哪里,只留下一脸茫然不自知的我站在原地,还沉浸在刚才美妙的气息之中。 我……原来清商是在演戏么?看那眼泪掉的,看那神色黯淡的。这要没经过个百吧年的培训,哪里有这么炉火纯青的演技啊! 我抹了一把冷汗,朝着远方道:“我刚才说的算你赢才不算数呢!” 反正算得上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虽然有些阴冷,但是有良友作伴,譬如无涯,有知己作伴,譬如棠梨,有臭小子作伴,譬如清商,也凑合可以嬉笑着游歷一番。我此前几千年在踏雪之上,除了偶尔与姐姐们串个门以外,倒还真没有如此热闹与欢乐的时候。而且有无涯这么高的高人在,我也不怕降魔者会来抓我。 清商是一只琴魄,抚琴自然不在话下。但要论到耍赖,他是怎么也比不过女子的。我躲在无涯身后,沖他撇嘴道:“那是你装的,别指望我会给你五百金株。” 棠梨疑惑,问我:“什么五百金铢?” 清商瞅了瞅我,笑道:“我与你家姑娘打赌,若是你愿意将我与你的关系告诉她,便给她五百金株,反之则她要给我五百金铢。方才大家都听见了,她亲口说的算我赢。” 清商的话才刚完,棠梨便做恍然状,继而道:“这有什么不可以说的?我与他之前差点做了夫妻,不过现在吹了。” 彼时我正坐在小河边烤着鱼,无涯正躺在火堆旁惬意午睡,清商正在帮我拾柴火,而棠梨则一脸正经地在小河沟里涮着小脚丫子。我一个没拿稳,棍子上插着的鲜鱼差点就掉地上去,连假寐的无涯也淡淡睁开了眼睛。 清商愣住了,而我却很清醒。我抬手望向清商,得意:“拿来,五百金株。” 清商拍了下我的手,“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以为就女人会耍赖呀。我去拾柴火去。”说完便飞快地跑进了树丛林里。 我好笑地望着他跑开的身影,不过有些好玩似的逗逗他,他却当了真。然当我再看向棠梨的时候,那神情却萧索得紧,我知道,这一定不是在演戏。 因为主人对自己时时弹奏的琴产生了感情,才能让本无灵气的琴体化灵。这样的灵物本就是自然的产物,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实体。这样的人,真的可以与之结为夫妻么? “别看他成天没个正经,其实他心地不坏。以前他常常趁着主人不在,偷熘到我家门口来弹琴。我爹爹那时从不许我外出,然我坐在屋子里也能听见他的琴音。这一弹,便是两万年。”棠梨神思深远,似乎回忆起一段深刻的感情。只是我被吓得不轻,我一直把棠梨当做小孩看待,却不料,她也许比我年长得多。但是……朝云国的花精,真的可以活这么长时间么?倒是只听说轩辕国的人长生不死。 “只要能听到他的琴音,便是自由的,快乐的。他家主人甚至亲自登门向我爹爹求亲,求了三次,爹爹才终于答应。但是没过多久,天界大乱……个人的命运终是逃不过歷史的漩涡……”她无法继续,只能以手掩面。没有想到棠梨竟然会有这么正经的一面,不禁有些不知所措。我半带安慰半带疑惑地问:“其实你并不是我洪涯之人,你是天界来的吧?莫非,你其实是神女?” 她抬起头,恢復了往日的笑容,抓着我的手,反倒像是宽慰我一般:“姑娘不用理会我从哪里来,你只要知道,我是来帮你,不是来害你的,便行了……清商,也是一样。” 我乖巧地点点头,我无法不相信她的话,因为那是我的直觉。我与棠梨,仿若是上一世就认识的伙伴,彼此扶持,生命中有着某种不可斩断的羁绊,直到我知道全部事实的真相。 我正伤感,树林里却传来了一声刺耳的尖叫,“啊——”清商说他去拾柴火,听这声音,难道是拾到熊了么? 果不其然,我回头便看见一头气势汹汹的龙鱼兽,它张开一只大爪子,将小巧白嫩的清商叼在半空之中。龙鱼金光闪闪,着实把我三人都吓了一跳。而坐于龙鱼之上的人,恰是我现今最不想见到的人之一——苏夕鸾。 “夕鸾……”我自知对不起她,声音特别小。 苏夕鸾翻身下了地,指了指清商:“你认识的?” 我未答话,棠梨却一跃沖了过去,“臭女人,抓我前男人做什么!”苏夕鸾一闪,这才看清是棠梨,不由也怒火中烧,“真是冤家路窄啊,死丫头,上次的帐咱们一起算!” 我暗暗在心里捏起了一把冷汗,这二人要是遇见,真是不大打出手都不行。我无法阻止,幸好还有和平大使未无涯。我迅速向他递了个眼色,无涯显然是明白了我的意思,上前一步便说:“仙姑,没想到在此处又碰见了你。” 我差点背过了气去,他居然还是这样称唿夕鸾。我又在心里算了算,夕鸾是“仙姑”,我便是“仙祖宗”,而棠梨的话……“仙天天辈辈”都不够了。但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无涯这句话当真很管作用。“仙姑”一听,刚要伸出去的爪子“唰”地便缩了回来。 “高、高人竟然也在此……”夕鸾有些怔住,道:“我是来寻殷殷的,这小子是我方才让龙鱼捉来带路的。”言罢,龙鱼兽的大爪子便一个松开,清商“啪”地落到了地上,摔了个生疼。 棠梨急匆匆地将清商扶起,眼珠子瞪着苏夕鸾就快掉出来,无涯拿起扇子朝着棠梨挥了挥,棠梨似乎很给他面子,悻悻地站了开去。 无涯看了一眼我,又看了一眼苏夕鸾,沉默了半响,最后总结道:“让她二人单独说话吧。” 棠梨拉扯着清商离开,无涯便几个踏步飞到能目视到我的最远距离。苏夕鸾望着无涯远去的身影,眼神里流露出说不出的崇拜。是人都开出了她对无涯的些许爱慕之情,何况我还是个女人。 第45页 “看什么看,飞那么远的地方去了。”我不由打断她的视线,嘲笑一般地说。 夕鸾涨红了脸,直接扯开了话题,“你说,怎么都不同我说一声就走了?” 我若无其事道:“不是在桌上给你留了信。” “留信这种手段实在太没有诚意了!”她嗔怒着,“我哥让我带你回去。” 从我看见她开始便猜到了这一层意思,早已下定了决心,“我不回去。” “必须回去。”她板着脸,学起了苏风华的模样。 “回去干嘛?”我问她。 “你离开干嘛?谁撵你了么?”她倒反问起我来。关于这一点我无法向她解释,因为从不曾与她谈起尧光的话题。她也许还一心地认为,我不过是贪恋他哥哥的堂堂相貌,所以迟迟不肯离开。 “回去问你哥。”我不想同她多说。 她沉默了半响,语气有些失望,“我哥说,他放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在你那里,在他没拿回来之前,他是不会放你走的。” 我心里勐地一跳,像是一阵晴天霹雳,剎那间才想起来,莫不是……《遁甲》?我苦笑一下,表错情那么久就算了,没想到现在还自作多情地以为他不放我走是对我产生了感情的缘故,呵,殷殷啊殷殷,你究竟是有多傻。 “我同你回去。”我垂下眸,不忍与她对视,因为我怕在抬起头那一刻眼泪便会止不住掉下来。 ☆、第42章 第十二枝 行刺(一) 我嘱咐好棠梨一定要等着柳年的到来,并且无论如何都要让我见他一见,而后示意了无涯不用为我担心。但是那六瑞之一的《遁甲》,我可能要保管不了了。无涯沖我微微笑了笑,让我自行处置。 我随着夕鸾回到堪折苑的时候,苏风华正在屋中埋头疾书,我走得近了,才发现他是在练字。我静静地在他身旁站了一会儿,空气中有一股淡淡清雅的冷梅香,我贪婪着这种好闻的气味。他蓦地停下了笔,道:“评评我的字吧。” 我琢磨再三,淡然道:“书法遒劲有力,但是一看便急于求成,颇失稳重。” 他搁下笔一声冷笑,“其他时候没见你看得如此清晰。” 他走过来,我低头给他让道。他顿了一下,盛起盆子里的水洗了洗手,“既然回来了,就——” “我是回来还你东西的。”我望着他,前所未有的镇定。 苏风华讷讷地转过头来看着我,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玩味着问:“你要怎么还我?” 我冷哼一声,从八罗袋里扯出那本奇书《遁甲》,扔在桌台上,瞄了那书一眼,“不就是本破书么,给你,知道你想要得紧。” 他的眼神从一开始的好奇,到我扔出书的沉静,再到现在的冷漠,一层一层的变化让我不由有些紧张,我强装着镇定,勉为其难又说了一句:“现在……可以放我走了吧。” 苏风华不再说话,是我看错了么,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竟然有着一闪而过的伤痛。我缓缓垂下了头,这已是我最后的一个要求,也是最后一次反抗。《遁甲》已经还给他了,还有什么东西在我这里? 不过沉静了半柱香的光阴,我却仿佛痛苦地度过了半年一样的长。他沉默了许久,好似艰难地开口,“我不仅放你走,我还会将你亲手,送到他的身边。” 我蓦然抬起了头,盯着他那双红透了的双眼,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浑身微微颤抖,只能用极为低沉的语气说道:“不过,在走之前,我有最后一个请求。” 看来《遁甲》对苏风华着实十分重要,一本破书换了我的自由不说,他还允诺将我送到尧光身边。而他那最后一个要求,在我看来也特别容易办到,不过就是为他跳一支舞罢了。想来他应该是被我在逐鹿洞中的舞姿所吸引,又传闻苏风华是特别喜爱赏舞之人。 最后一日,我心情舒展地打开房门——屋外下起了鹅毛大雪,一个晚上的堆积,树丫上已经扎满了积雪。而雪花未止,尚自飘零。漫天的白雪飞舞,时光穿梭,仿若带我回到了三千年前的踏雪之国。我不曾遗忘,那是我梦醒的地方,有我深深爱着的沉睡的人。 我穿了苏风华专门为我挑选的一袭红色的舞裙,鲜艷夺目。这如血的红色在雪白的世界里,仿佛就是唯一一抹光亮。 他沉寂地坐在梅树之下,苍空阒静,我只听见那簌簌的落雪之声,落在他的肩头,片刻即化。他披散着发,是我从未见过的形容,眉目清远,有着些许暗淡的神情。我裣着裙裾走近,才发现他盘曲的双腿之上,还有那柄我熟悉的龙吟。 “心中有喜,便听不见我这至悲之曲。”霎时,只有龙吟才能奏出的悲歌充斥在我耳旁,我缓而闭了闭眼,道:“开始吧。” 我不知道苏风华为何独爱这支送别之舞,不过此时此刻,倒也算是应景。 他没有说话,只抬起双手开始抚琴,龙吟古朴沉厚的琴音次第展开,我和着那仿若远古一般的调子轻轻唱来: “皎皎梅芳,逆雪而香。伊人何往,为君红妆。 落落红棠,朱玉其裳,伊人何往,为君迎唱。 萧萧竹坊,琴瑟尤常,伊人何往,为君听竹。 凄凄柳阆,青絮正长,伊人何往,为君离殇。” 我不过裣着这广袖长袍,眼神之中是流连顾盼。我并未动情,但是泪水却情不自禁。有一种说法是,我并没有哭,我只是流泪。我为这迎风斗雪的梅芳而流泪,为这青天浩渺的绚丽而流泪,为这古奥高绝的琴音而流泪,为这这缠绵悱恻却不属于我的离歌而流泪。 然而脑海里却是另一番场景。就像我三千年来一直的梦境,宛若我从未曾醒来过。 那女子一身青衣曲裾,躺在男子的怀里,彼时有鸟叫,花香,阳光,与她的爱人。她问:“两日之后你当真要走?”男子一身戎装,高冠博带,声色沉稳,“我不得不走。” “那我为你最后跳支舞吧。”青衫女子跪坐起身,翩然起舞。 “如果我再无机会回来,你会随我而去吗?”男子挽起她头上的髮丝,在她耳边轻声。 “长河浩渺,清空澄净,生命不过一瞬,我又怎会捨弃你。若你消散在风中,下一个轮迴,你只要抚着琴,我便能踏着那音律找到你。” 梦醒,我已身处另一处世界。这里深幽寂静,每日只有婢女轻碎的脚步声。即便是浓冬时节,屋里也有火炉可以取暖,这日子过得着实比在苏府逍遥。 苏风华以孟槐可以挡住灾邪为理由将我送到怀霜的宫中,因为此,我便被当做了巫女对待,住在可以和他宫里几位嫔妃媲美的延禧殿的偏苑里,这里距怀霜的居处只有抬脚二十步的距离。 他与大皇子沈临云并非一母所出,仅仅是因为比沈临云晚出生了三个时辰,便理所应当成了二子,从而与长子以及太子的名位失之交臂。我以前在苏府的时候便时时听得一些丫头们提起,说二皇子“忠果正直,心怀霜雪”,是大虞不可多得的好皇子。当时我只当听听就算了,现在想想,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事嘛。他的前世乃是洪涯正中之君子国的太子尧光,转世就算当不了太子,但这君子国人的风度怎么也还是有的。 第46页 每一次去他的房里为他所谓“驱灾挡煞”,我都是提心弔胆。孟槐不过是只未开化的畜生,若是伤到了这位天家之子,我还不知道要怎么应付。但是怀霜也从不刁难我,只让我至多呆一炷香的时辰便会放我离开。然而宫里始终不比寻常家中,以前在苏府我是想怎么走就怎么走,现在就连踏出一步延禧宫都难。 如此,我便对之前的岁月甚为怀念。想念棠梨,想念无涯,想念夕鸾,甚至还会想念他。 我欠尧光一箭之恩,而这一箭,却又不是寻常之箭,我必得报他生生世世的恩情,直到我生命的终结,才算是对得起那一箭轮迴。这是我早已计划好的打算,若他这一世想我帮他杀人,我便帮他杀人;下一世若要让我帮他放火,我便帮他放火。如此一世又一世,我想,总有我报完恩的时候。 怀霜一共娶了三个女人,一个正妃,两个侧室,膝下还有一个刚满周岁的儿子,乃是侧妃王氏所生。这生活也算得上是生活得多姿多彩了,不知道他这一世有什么心愿,只要他告诉我,我一定竭力替他完成。但是在询问他之前,我认为应该要先告诉他我和尧光的故事。后来我仔细琢磨了一下,这接下来的生生世世里我都要重复地讲这个故事,这着实让人有些烦。 怀霜比苏风华温和多了,对我没有半点皇子的架子,倒是和蔼可亲得紧。我敲门拜见的时候,侧妃王氏正从屋里出来,她轻蔑地看了我一眼,我慌忙低头喊了声“贵人万福。”,她装作没听见径直离开,我腹诽一阵才进了门。 今日并不是“驱邪”之日,也难怪他看到我有些许惊讶。我怕他不信我,于是将我从坠入凡尘那一刻起的所有事,一五一十地告诉给了他,当然除了遇上无涯还有棠梨,以及去青楼快活这种事,还有与灌湘的真实关系,我也未提到。 末了,他用一脸惊恐无比的眼神望向我,觉得难以置信。 我努力让自己含情脉脉,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这些都是真的,请相信我,只是我现在没有力量唤起您曾经的记忆。” 他毫无抓住我要讲的故事的重点,反而是问了我一句:“那为什么风华的手上会有与我相同的印记?” 我沉默了一下,没有想出可以给他的答案,只能胡诌道:“也许你们有缘。” 他“呵呵”笑出了声,那声音极为好听,是三千年不曾听到的尧光独有的暖意。我轻咳了一下,严肃道,“所以,殿下,这一世的您,希望我为您做什么呢?” 怀霜笑着笑着便沉静了下来,变得面无表情。他的手指随意在桌上落下又弹起,寻思了片刻,才道:“让我想想,想到了会告诉你。” 于是我悠悠然退了下去,心里大概也猜到了。他不是要想让我做什么,而是在怀疑我说话的真实性。尧光即是尧光,就算隔了三千年,我依然能一眼便从他的眼神里攫取到他的想法,这让我颇感自豪。 ☆、第43章 第十二枝 行刺(二) 三日以后,他在一片梅花林里找到了我。彼时我正沉静在终于在延禧宫里看到梅花的喜悦之中。他冒着鹅毛大雪走到我身旁,对我说:“我相信你。” 我慌忙为他撑伞,心里很是惶恐。他却拿过我的伞,收了起来,温柔道:“赏梅就要有赏梅的样子。若是撑了伞,又怎能体会这逆雪的白梅在风雪中的傲骨呢?” 我心里一惊,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只能连连点头。此情此景,倒是像极了曾经的踏雪,只差一只黄皮小虎,夕儿。 “一个月后,太子临云寿辰,皇上皇后还有一众皇子嫔妃都将赴会,我要你在宴会之上刺杀槐妃,做得到么?”他看着洁白如雪的梅,却说着让人不寒而慄的话。 我怔怔地点点头,但是疑惑总是不断,“您为何想杀槐妃?” 他低下头来将伞重新撑开,为我遮住漫天的大雪,“如果有足够的条件能够隔岸观火,又有谁会愿意同梅一同受尽这寒冷的折磨呢?”言罢,将伞递到我的手中,转身而去。 记忆里,尧光是能够在踏雪终年严寒的温度里,唯一温暖我的男子。而现在,我却感受到比雪更寒冷的寒意。我没有太懂他最后那句话的意思,但是我却明白他要让我去杀槐江,不管理由。 如果我心存杀槐江的念头,早在千百年前我就动了手,只是我一直喜爱着她的美貌,怎么忍心下手杀她。于此我陷入了巨大的窘境,我曾经想过尧光让我替他杀人,我定会毫无犹豫,只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我却莫名地开始心软。难道仅仅是因为槐江曾是我洪涯里认识的人? 我拿不定主意,于是将此消息告诉了蒲公英花精,让它为我带给三个人:无涯,棠梨还有清商。 前两人的态度都十分极端,无涯认为槐江乃是与我数千年前便认识了的人,推算起来已是老友,一个人不能因为个人私慾而杀死自己的老友。况且皇宫大院,槐江又是皇妃,杀起来难免困难重重,竭力劝我不要做此等傻事,报恩的机会还有很多。 棠梨并不十分清楚我与尧光之间的事情,她只当是我报了此恩便从此自由,能够一心一意地做好渡化洪涯遗众的事业。所以她认为我要想个万全之策把槐江杀掉,然后熘出宫去与她汇合。并且她还有提到近些时日便会与柳年碰面,一唿百应的局面即将会到来。 只有清商的态度特别正常,他说:“槐江谁啊?不认识,爱杀杀去。” 如此一来,我还是拿不定主意:一人支持,一人反对,还有一人弃权。于此我陷入了更深的纠结,直到浓冬终于过去,大雪终于停止,天气终于变得清明。 一月的光阴转眼即过,这一个月里,我没有听到任何苏风华的消息。就算他到延禧宫来拜见怀霜,我也不得靠近。我不曾想过,我会与他断了一月的联繫,即便我们本不应该有任何关系。 太子的生辰庆在皇帝专门为他修建的武英殿内,那一日百官都来朝贺,本来就不大的武英殿一时人满为患。我站在殿外,同普通的宫中侍女一样帮忙收着贺礼,登记礼数和官员名字。 “王朝王大人,白璧一双。李协李大人,玉斗一双。苏风华苏大人……”我抬起眼来,过冬之后,第一次看见他,还是如曾经那样,面容英俊明朗,眼神深邃,面无表情犹如面瘫。他身后跟着沈霁云与妾侍,苏夕鸾做了男装打扮,看上去英气逼人。她沖我笑笑,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喂,喂,愣住干嘛。” 我这才回过了神,继续念道:“苏风华苏大人,玉镯一对,白玉香灰炉一只。”念完,目送他一家人走进内堂。 要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去刺杀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且还是被皇帝走到哪揽到哪的美女,我如何能够得手。但是经过我一个月的思考,想出了一个既可偷偷摸摸又能顺利得手的万全之策。并且在我与棠梨商量之后,她也认为此法可以一试。 若不是怀霜要求一定要在宴会之上杀死她,我大可以在任何时候趁她不备出手。 第47页 只是在大殿之上,那么多降魔者就保护在皇帝身边,若是运用术法,还没施展开来恐怕就被抓住了。 于是在我的计划里,首先需要一阵狂风,而且要在歌舞正酣畅的时候。至于风怎么来,我将此交给了棠梨,我相信她应该有本事帮我借到那一小阵适时的风。当狂风吹进大堂的时候,势必会将蜡烛悉数熄灭。众人都看不见的黑夜,却是我猫类一族最横行无阻的时候——那时,便是下手的最佳时机。至于怎么杀,我想用最原始的办法。 那就是,捅她一刀。 应该没有人会想到一个会术法的妖精会採用捅人的办法,于是我将自己的嫌疑度降到了最低。思及此,我觉得自己真是聪慧无比无人能及。满心满意地站在殿中等待着宴会的开始,只是当我回眸的时候,无意中发现苏风华正看着我。 恰是我极怕的眼神,就像能洞穿一切事情。我心里给自己打着气,强装镇定。走过他身边的时候,还特意装着没看见他,大摇大摆地经过。几口气勉强提起来,终于让自己冷静了不少。 不多时,宴会开始。我作为守护的巫女之一,站在怀霜所坐不远之处,暗暗观望着这一切——那个肥头大耳的丑皇帝坐在正中,皇后坐在次位,再次便是槐江和几名受宠的妃子,而带刀的侍卫皆在比较远的地方,降魔者应该潜伏在大殿的周围我看不见的地方。想来便是皇家办个生日宴会,刺客从外面肯定是进不来的,里面又有哪个那么大胆敢去行刺这些皇亲国戚呢。 逡巡了一圈,大致总结了一下:护卫松散,毫无秩序。对我这种一下便能瞬移到槐江身边的人来说,他们可以说是毫无防备。于是我心里暗自得意,今晚志在必得。 歌舞开始的时候,我心里开始一阵莫名地紧张,主要是五千年的生涯里别说杀人,猪都没有杀过一只,多少有些胆怯。我将短小的匕首藏在袖口里面,右手已经整装待发,就等着那一股狂风到来了。 时间一点点的过,眼看歌舞都要结束了,狂风仍然没有来,我不禁开始怀疑棠梨的能力。然而正当我放松戒备的时候,一阵没来由的风“唰”地便吹了进来,这风来得毫无徵兆,俨然就是突然而来突然而去的模样,剎那间便吹灭了大殿之上所有的烛光。 “啊——”众人都是纷纷叫出声来,我来不及暗自窃喜,径直便冲着槐江的方向而去。手里的匕首已经抽了出来,眼里只有槐江现在惊慌失措的神情。就在我已经用左手扯住他的衣襟,右手借力就要捅她一刀的时候,我没有预料到的情况突然出现了。 别人看不见,我却看得清晰——苏风华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下便把槐江拉进了他的怀中。我站在原地错愕不已,手中的匕首被打落在地。只片刻的功夫,宫人们已经重新点好了烛台。 皇帝和我一样错愕的神情,因为此时他的爱妃正被他信任的臣子搂在怀里,还是个暧昧至极的姿势。槐江一脸受宠若惊,半侧着脸半依偎在苏风华的怀中,神情里淡淡有些惊喜。 苏风华掩不住尴尬,急中生智,说了一句:“娘娘小心脚下。”言毕便赶紧放开。 我有些怔忡,讷讷地挪回了我本来应该站的地方,经过他的身侧,只听得他好似极为疲倦而烦躁的声音:“不想死就别乱动。” 我无力至极,千算万算,护卫会救她,降魔者会救她,皇帝会因为我杀了他的爱妃而将我碎尸万段,却没料到救她之人,却是那个一开始站在最远处,一脸事不关己的苏风华。他知不知道,他毁了我精心部署了一个月的大事,毁了尧光对我的信任,毁了我这一世可以自由的途径。 待我已经满脸泪水之时,我早已忘记,是因为杀不了槐江而心痛,还是因为他救了槐江而心痛。 怀霜却坐得稳如泰山,连位置都没挪动一下,只在我失手站回来之后,冲着我露出了淡淡的笑容。我心里痛恨交织,看见他笑,便哭得更是伤心了。 ☆、第44章 第十二枝 行刺(三) 我不明白苏风华为什么会救槐江,那夜在湖边大火的时候,他不是还和槐江对掐过两句话么。难道不过短短一月多的时光,两人就互相看对了眼?不知哪里冒出的无名火,狠狠咬了下牙,没注意到身旁来唤我的婢女。 “姑娘,殿下让你去书房。” 我想,该来的还是要来了。一次没有成功,怀霜肯定会让我再杀槐江。 我带着惆怅又好奇的心情来到书房外,却被一个侍卫拦了下来,“殿下与战将在房内议事,他人不得入内。” 我懵了,明明是怀霜让他贴身的婢女过来传唤我,现今我来了,倒又不让我进去了。 “……等等,你说谁在里面?战将?苏……苏风华?”我抽搐了两下僵硬的面容,问得小心翼翼。那侍卫点点头,奇异地让了让身子,我才看见这房门并没有真正关得严密。 “殿下大可不必试探我的忠诚,就算要试,也请不要再牵扯到他人。”房内隐隐约约传来了苏风华内敛而低沉的声音。 怀霜却是“咯咯”的笑出了声来,“谁说我是在试你,我恰好就是在试她。” 一时无语,我站在门外咽了咽口水,那侍卫面无表情地盯着我,没有丝毫要赶我走的意思。我这才恍然大悟——该不会是故意要说给我听的吧? “殿下,她心思纯粹,这次想必是对槐江动了杀心的,明明知道她与槐江曾是故人,又何苦……”我没听错吧,苏风华这是在为我考虑么? “她是你府上送来的人,你又岂会任由她在宫里如此胡作非为,到时吃亏的不还是你么?” 怀霜真是一语惊醒了我,我暗暗拍了拍脑门,竟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如果我稍有差池,牵连到的必然是镇国公府。难怪苏风华会救槐江,原来如此。没来由的心情暗爽,“嘿嘿”笑了一声,侍卫兄弟看着我很是不解,但是我越看越觉得这侍卫真的好生面熟。 “如果殿下是怀疑我与她的关系,那着实是您多虑了。”苏风华沉寂了许久,声音比方才更加低沉。 “是你多虑了。”怀霜笑着,颇有些无奈,“这些年里,我能相信的就你一人。不过是时间长了,总会产生一些自相矛盾的想法,乱作猜忌,风华切勿放在心上。” 我越听越混乱,不知道怀霜到底是在试探谁,他究竟又在怀疑什么。除此之外,倒是对这门口的侍卫有了印象,这不就是几月以前怀霜去会见灌湘的时候,那个戴着斗笠的神秘男子么!虽然我当时并没有看清楚他的容貌,但这身高,这气场,这感觉,都是能回忆起来的。 我不由便望着他傻傻笑了起来,他似乎看出了我心中所想,竭力伪装着不苟言笑。 苏风华从书房退出来的时候我正在望着其他男人傻笑,他左右看了我和那侍卫一眼,有着稍纵即逝的诧异,回头望了一下怀霜,他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苏风华无奈地摇了摇头,没有理我,对着那侍卫道:“殿下今日没有吃东西,让厨房弄点开胃的吧。”说完便扬长而去,视我如浮云。我盯着那走远的背影咬牙切齿,却突然听得那位侍卫兄弟说:“没听见么,殿下饿了,让你煮东西去。” 第48页 我瞪了他一眼,道:“我只会烤鱼,不会煮东西。” 我端着一大碗阳春面找到怀霜的时候,他正坐在延禧宫外一处寂静的湖边饮酒。我想起了之前在湖中与他相遇的情景,他也这般自顾自地饮酒,心里仿若有太多不能与他人言说的伤。 月色如水,寒意渐来,这冷寂的湖面波光粼粼,除了我踏着月光走去脚步声,再听不见其他声响。 “殿下,”我在他身旁轻轻唤了唤,“您今日一点东西未沾。”我缓缓蹲了下去,将那一大碗阳春面递到他的面前。他有了些许淡淡的醉意,看了我良久,似乎在确认眼前的人是谁,随后才看见那一碗面,不由有些惊异,“呀,是碗面……” 我笑了笑,轻声道:“今天除了是太子的生辰以外,不也是殿下的么?我听人讲,凡人们在寿辰的时候要吃面,来岁才能像面一样长长久久。” 他先是愣了一愣,继而才小心翼翼接过我手中的面,神色悲戚:“这叫长寿面。” 我点点头,示意他快些吃。他却只傻傻地望着我,半响才道:“我从没有庆祝过生日,因为和太子同一日出生,若是为自己庆祝,那是大不敬。” 我知是勾起了他伤心的事,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人间帝王之家的种种规矩与纠缠,我只在一些话本子里瞅见过,光是看别人的故事,就觉得心里纠结得紧,更别说这眼前人,还是我一心一意牵挂了三千年的人。 “咱偷着过不就成了,您别伤心了,快些吃吧,面要凉了。”我又将那碗面向他的嘴边推了推,他吸了口气,道:“你亲自做的?” 我赧颜一笑,“我是只猫,不会做面,只会做鱼。我叫厨房的人做的。” 他倒也不在乎,开始大口大口吃起来,一边吃一边赞赏说味道好。我瞧那模样,难不成那做面的师傅在面里放了什么摄人魂魄的东西,有这么好吃么?下次一定要好好请教请教。 怀霜将面碗颳了个干净,我正准备接过碗退去,不想打扰他饮酒赏月,却不料他倏地躺在了草地上,拍了拍身边的空地,对着我道:“你也来躺下。” 我心里一愣,还是乖乖地走过去躺在他身边。尧光便是尧光,就算我对他些许有些敬畏,但永远不会像对着苏风华那样产生恐惧。 冬日刚过,兴许再过不多久,春天就要来了。此处晚风吹拂,天上一盏峨眉月高挂,又有美酒为伴,真是一个闲情惬意的好地方。 躺了半响,我听见身旁之人未出声,以为他是睡着了,要是着凉了可不行。正打算唤一句,却听得他悠悠然道来:“我的母妃虽然家族地位不高,但是曾经也深受皇宠。当时并未立后,谁先生得太子便立谁为后。结果是我不争气,比太子不过晚了三个时辰。就因这三个时辰,害得母妃从此沦为次人,在皇后的面前再也抬不起头来。” 我心下一惊,这大虞立太子的办法还真是特别。这样的做法只会让后宫争斗更为严重,而在一人荣宠后宫的时候,曾经与之斗争的人将会陷入万劫不復。难怪怀霜的眼里总是悲戚,我知道他要承受的肯定远不止我所听到的那些。 “你想要太子之位么?”神思不知道飘忽去了哪里,我没头没脑地便问了出口。但是我并未后悔,因为他也不打算瞒我,几乎是毫无犹豫地,便脱口而出,“想。” “我会帮你。”我严肃地看着他,“只是,请你不要再让我伤害槐江了。” 他一听,哈哈笑出了声,继而安静了下来,温柔道:“帮我的人很多,一堆死士效忠于我,还有风华,还有你以为我要伤害的槐江……所以,你无需帮我,你只要维持现状就行。” “槐江?”我被震惊了,“槐江是你的人?”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揉揉我的碎发,像极了三千年前的尧光,“怎么那么笨,当初你带风华去见的那个人,我不是也去了么。槐江不是我的人,但是这是协议之一。” 我反应半响,才怯生生地问:“你是说,槐江是灌湘安插在皇帝身边来帮你的人?” 他没有否认,只对着我比了个“嘘”的手势,“所以,我怎么会要她的命呢。” “你们,你们有什么协议?”我只想知道协议的内容,因为那时灌湘带来的口信里并未告诉过我确切的东西。 怀霜也不对我避忌,而在我知道了他们所谓的协议之后,只想给自己一嘴巴子。灌湘与怀霜结成了同盟,条件是帮助怀霜登上皇位,而报酬便是够洪涯六十三支遗众安居乐业的土地,并且还他们自由。 我纠结了半天,这真是自作孽不可活,还有谁能比得上我这般悲催?我此番下凡来的两个任务,其一是要报尧光的恩,如此看来没有比登极更让他开心的事情,然而他一旦登极,就要给予灌湘当初的承诺。其二,便是渡化洪涯遗众,让他们安安心心回洪涯。如此一来,我是该放弃报恩呢,还是该放弃渡化呢? 沉默少许,我只能问:“不能放弃与灌湘的合作吗?” 他一愣,有些不可思议,“不行,这是我最重要的一步棋。” 我看着他笃定的神情,便知道这其中的不可变更,只能嘆一口气,走一步算一步,最能两全其美的办法便是破坏灌湘与他的协定,但是这样的话,他又会不会恨我呢? “怎么了?难道你不高兴?待我登极,许给你们一大片土地,还有自由,你便再也不用担心降魔者,这个世间也再不会有降魔者存在了。”他神思飘渺,极力为我描绘一幅美好的蓝图,我当然欣喜这个世间没有降魔者,只是,人间终不是我们的归宿,我是尧光太子的妃,带领族人回到洪涯便是我的使命。而讽刺的是,那要阻挠我的,却正好是转世的尧光。 我轻嘆一下,只能说造化弄人。 ☆、第45章 第十三枝 计谋(一) 我一直不懂灌湘的仇恨到底有多深,许是我从下凡界以来便享受着圈养的待遇。先是被苏风华圈养,现又是被怀霜圈养。不管有多少深仇大恨我都懒得理会,只要乖乖回到洪涯,我才能功成身退。直到被怀霜那刚满周岁的小世子扭着要骑马马的时候,我才终于意识到,我洪涯之人在这凡间究竟有多么憋屈。 小世子被乳母抱着来找我的时候,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活像是被痛打了一顿。了解之后才晓得原来是被一只翼族吓坏了,止不了哭。我其实也没有办法,只能像哄踏雪之中的小猫小狗一般变着术法,倒还算管用,小世子不多一会儿就停了下来。 不哭了不闹了,心里高兴了,脚丫子使劲蹬了两下,那乳母明白了意思,便对下人吩咐道:“把那只畜生带过来。” 不过多久,那只吓坏小世子的翼族便被带到了眼前——只有一只雄性,而那只雌的已不知去向。一半边身子都是血,显然是遭受了剖离之苦。 我不忍多看,想要救他,但自知无能为力。乳母低头不知向小世子问了什么,抬头便对押着翼族的降魔者说:“把他另外那只翅膀也折了吧,看他以后还骄傲个什么劲。” 第49页 我心里一颤,右手刚要伸出,却被莫名的力量阻止了,那翼族正眼中含泪地望着我,像是在祈求,又像是祝愿。我暗暗放下了手,只能在心里为他流一滴泪。若现在怀霜在旁边,或许能救他。只我一人,无能为力。 我不由瞪了一眼那个乳母,狐假虎威的典型。 小世子心里似乎还不痛快,嘴里嚷着:“马马,马马……”我不知道他说的马马是什么,只能疑惑地看着他,他小手对着我一指,继续嚷:“马马,马马……” 那狐狸乳母一张苦瓜脸看向我,嫌弃道:“你不是妖精么,变回原形来看,没听见小世子要骑马马么?” 我纳闷了,我是猫,又不是马。这骑马马也关我的事?我正打算说点什么来反抗,一股不容我抵挡的力量使我浑身一软,我知是那降魔者对我用了咒,不得已便只能幻化出真身。我匍匐在地上,见小世子不但没有被我吓到,反而是异常的欢喜,蹦跶着便要往我腰身上坐下来。我体态本就小,哪经得起这小祖宗的折腾,心里瞬间委屈异常,活了这么久,还是头一次被这番羞辱。若不是他是尧光的儿子,我真想伸出我的猫爪子给他一爪,让他以后看见猫都要躲得老远。 正当那死小孩玩得尽兴的时候,我的救命恩人总算是出现了。 怀霜站在门口一声呵斥,吓得小世子又是哇哇大哭,我被松了束缚,得以幻化回人形,虚弱得只能跪着走路。怀霜一把将我扶起,又是一声呵斥,小世子便突然止了哭,只扯着嗝,泣不成声。那乳母一边磕头一边认错,“是奴婢教导不当,小世子一时贪玩,才亵渎了巫女……” 怀霜冷冷地打断她:“是不是炎儿贪玩本王心里自有分寸。”说完便拉着我离开了。那一刻我才知道虽然我只是作为巫女存在在这延禧宫,但因为大虞尚巫,我还是很有地位的。 “以后炎儿再如此,你大可不必听他使唤。”炎儿正是小世子的乳名,我低头无可奈何道:“我也不想如此,但是有降魔者在,我反抗不得呀。” 怀霜点点头,“这当真是个问题。” 怀霜带着我来的时候,那院子里已经坐了两个人,一个是我讨厌死了还杀不成的槐江,一个是我明明应该无感但偏偏是讨厌死了的苏风华。他二人坐在石桌旁,周围是有着些许春意的小池塘。乍一看,真如才子佳人,颇为登对。 怀霜并未让我落座,我便在他身后一直站到双脚发软。 这三人怎么看怎么不像是在这延禧宫里偶遇,顺便喝口小茶聊些家常,倒像是密谋聚会私自要商量些极为机密的事情。 果不其然,槐江屏退了宫人之后,用一种奇异又鄙夷的眼神打量着我,道:“没见着二皇子与我有重要之事要谈?还不退下。” 怀霜笑着拍拍她的手,淡淡道:“你知道多少,她就知道多少,不用退下。” 槐江不死心,又望向苏风华。那面瘫君依然毫无表情,捧着茶,品了一口,说了句:“茶太浓了。” 我不是很明白他三人要谈论的事情如此机密为何会选择在这种小池塘旁随便走过一个路人都有可能听到的地方,后来怀霜告诉我,人间界有句话叫做“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才恍然大悟。 槐江总是喜欢与我争锋相对,就算我不说话不动作,她也总能找出点花样来自娱自乐。就好比现在,他们谈论的话题正是,国师钦原。 我没见过钦原,但是他的大名却是听说过的。他的家族在大虞几世为巫,到了他这一世,更是将巫之术发展到了极致。听说他只需看一眼此人,便能知晓他的所有过去,这倒是和我们洪涯里的一种神兽狌狌颇为相似,只是狌狌不能说话,他可以说话而已。 钦原为人愚忠,只对皇帝忠诚,其他人一律不予理会。于是乎说他是中立的,不如说他其实是在帮太子。他对洪涯众生最是看不起,自然也是当初反对槐江成为皇妃的主要力量之一,于是槐江对他一直心存痛恨。 但是痛恨你就自个儿痛恨吧,她非要把这人往我身上扯。好似我要和她一起痛,她便能开心了。 “听说这钦原最是讨厌猫了,殷殷你可别给他遇见,否则可能被扒得皮都不剩。”她说着说着那软软的身子便往苏风华身上靠去,我瞥了她一眼,打算无视她。她不依不挠,继续说道:“而且他还有看穿人过去的本领,你那些同君子国太子的风流史,要是被人说了出来,真是让人好生遐想,不是么?” 我不知道她这么说是何用意,但是我却明显感觉到了怀霜的脸色变得有些尴尬,而苏风华却是玩味地看着我,用意不明。 “钦原在父皇身边很多年了,而且他巫术高明,要想将他换下位,得从长计议。”怀霜将话题扯了回去。 “若是有巫术比钦原还厉害的人,便也不难办。只是……”槐江妖娆的脸庞沉静了下去,一时三人都是无语,半响,我颤颤巍巍地开了口,“我倒是……有一个人选,就是不知道你们敢不敢用。” 传出槐妃被巫病所扰连国师钦原也无法解决问题的那一天,我正在院子里修剪梅花的枯枝。那日阳光极好,冬季已经过去,春日里明媚的气息从东边吹拂而来。 延禧宫里的婢女们平时没什么喜好,最爱的就是这等宫里的八卦事。我故意凑了过去,准备找个时机参与进她们正在热议的话题。 “听说半夜发恶梦,掐住皇上的脖子不放,吓得皇上几日里都不敢翻槐妃的牌子。”一个婢女脸色惊恐,正说得兴致处,“国师大人只说是巫病入体,但这巫病究竟是个啥,你我谁人见过?”她故作高深地左右看了下,“你见过么?没见过吧。”随即又将手捂住嘴巴小声道:“听说是被哪一宫的娘娘下了咒,嫉恨槐妃的样貌。” 听到此,我不由抬起头来仔细打量了一下这婢女的样子——这也太能扯了吧,这人是槐江收买好了散播消息的人吧。这计策简直一箭双鵰啊,槐江的手段不容小觑啊。这女人要样貌有样貌要智慧有智慧,若她以后要整我,我岂不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啊。 这边厢八卦还在继续,那边厢阴谋已经在暗暗施展了。 怀霜只带了我一个随从进宫探望被巫病所困的槐妃。一走进她的宫殿之中,便闻到一股噁心的气味。槐江躺在床上,脸色还算正常,就是身体不停地抽搐,眼珠子一直向外鼓,看着确实让人揪心,这一幕真是毁了槐江平日里高贵美艷的形象。皇帝坐在床边,也未搭理我们的拜见,只挥挥手,满心都扑在了生病的槐江身上。 还未站定,便听得皇帝急了,“那什么大巫师,怎么还没到?” 宫人低着头,也是急得一脸冷汗,怯懦道:“皇上稍安勿躁,巫师马上、马上就到了。” 不多时,殿外便有人宣,随即看见一个矮矮的宫人领着一身白衣,姗姗来迟的未无涯飘然而进。我悬吊吊的一颗心才终于放了下来,怀霜终是能打通各种关系,让无涯成功进宫来。 第50页 无涯很会演戏,完全无视我的存在,只对着皇帝行了大礼。皇帝急得跟什么似的,对礼数全不理会,只差没给无涯扑过去。 “巫师快来看看爱妃,这到底是个什么形容?若是治得好,想要什么朕都允给你。”这皇帝对自己女人倒也算大气。 无涯还是用他惯有的笑容微微一笑,示意皇帝无需着急。他装得有模有样,先是搭了个脉,然后检查了一下槐江的瞳仁,蹙着眉装着好像很深沉的样子。皇帝几次想要问话,无涯皆是举起了手示意他不要打断。皇帝没法,只能无奈地在房里一边踱着步子一边搓着手,那架势差点把地板给磨穿了。 无涯也特别沉得住气,足足是看了一炷香的时间,而槐江便不得已又抽搐了一炷香的时间,期间我几次捕捉到她的眼神,她都像是要吃了我的形容。其实当时我在提出无涯这个人选之后,怀霜与槐江都不贊同,一是他们并不认识无涯,不知他的底细,二是他们也不太相信我真的知道无涯的底细。于是乎我们决定试一试效果,国师钦原的地位受到威胁,难免回来找茬什么的,到时便看无涯如何应付。如此,槐江与怀霜才知道此人能不能为己用。 我当然是力挺无涯的,这不仅因为我与他关系好,更重要的是,无涯是我所有认识的人中唯一一个没有立场倾向的人,是只对我好站在我的角度去思考的人,虽然这大部分原因和他不记得过去有关。 ☆、第46章 第十三枝 计谋(二) 一炷香已过,皇帝这下彻底沉不住气了,颤颤问了句:“巫师,如何?” 无涯故作高深,抬起头了与皇帝直视,那气度居然毫不亚于天家的威严,“我接下来要做法,只能留一人在此,否则会扰乱我心智。你们谁留下来?” 皇帝寻思片刻,这个时候却突然对着身旁的宫人问了句:“是妖物么?” 宫人又左右问了问,回道:“非但不是妖物,还是极为祥瑞之人。”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道:“朕留下,你们都出去吧。” 我疑惑地望着无涯,不知道他在搞什么名堂。而皇帝问的那人,想必应该是潜伏在周围的降魔者。那答案,却是让我有点摸不着头脑,难道无涯不是我洪涯之人,所以降魔者感觉不到他的气息? 一众人在屋外等了又是一炷香的时间,突然有人从后面气势汹汹而来,一边走一边咆哮:“我倒要看看哪个人敢在本国师面前装神弄鬼!” 我一回头,看见一个鬍子拉碴的糟老头,手里拿着一根雕木拐杖,面露兇狠,硬是要闯进槐江的屋中。外面的宫人急得都要哭了,“国师大人啊,皇上吩咐了,谁要闯进去那是要重罚的呀。” 原来这人便是钦原,我不禁暗暗吁了口气。我曾经听那名字——钦原——煞是好听,又听得他可以知晓人的过去,此等厉害之人,就算不是绝世美男子,也定然是风度翩翩倜傥非凡。然而此人……有句话说的好,真是见面不如闻名。 屋外之人皆拦不住大鬍子的横冲直撞,想来这钦原在大虞也颇有些声望和地位,一般的皇亲贵族都是对他礼让三分,见了他如今这般模样,也不知道是阻止还是不阻止。 我见怀霜的表情也有些为难,正想走上前去帮着那几个宫人一起扯住国师钦原的时候,殿门却突然隙了一条缝,一个常年跟在皇帝身边的宫人探过头去,仿佛听得了召唤,连连点头。钦原见势,一把扒开那宫人,将门推开,只见皇帝一脸正气凝然地站在门口,眼中愠怒地看着来人。 钦原惶恐不已,只得跪倒在地,拜了又拜,“微臣特来协助皇上,微臣是怕皇上受了妖人欺骗。槐妃娘娘的巫病看上去奇怪异常,觉非寻常巫术能够治癒……” 钦原话还未说完,皇帝的怒气便舒展开来,看上去心情不错,“行了行了,国师不必担心,天师已经把魔障驱除。”说完大喜,丫头们见状,急匆匆地便进屋去给槐江穿着。钦原闹了个尴尬,不愿相信,想要进屋一探究竟。 皇帝到底还在那里站着,他便也不好多说。只见片刻功夫,方才还抽得跟什么似的的槐江已经恢復了昔日的容貌与精神,摇曳着步出了房门,一屋子人纷纷行礼。我不禁深吸了一口气,暗暗感嘆这戏演得真是逼真啊! 钦原也是看懵了眼,围着槐江转了三转,心里怕是有所怀疑,又拿起杖子对着槐江一一比划,也未见其他异常。 做戏当然要做足,槐江笑盈盈地便扑倒在皇帝胸口,软软道:“皇上,臣妾这病全赖得天师所治,皇上可不能亏待了他呀。” 皇帝笑得合不拢嘴,忙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槐江趁胜追击,眼睛一耷,小嘴一扁,活脱脱一副我见犹怜的心疼样,倚着皇帝,小声地说着软语:“臣妾这病给国师看了那么久,别说治了,是个什么名堂也未看出来,而天师却几下功夫便……皇上,依臣妾看,这国师可是尸位素餐之人呢。” 我惊了两惊,第一惊是槐江真是胆子大,一点面子也不给钦原,当着人面就要皇帝罢了人家的位;第二惊是槐江这头髮长见识短的女人,居然还知道尸位素餐这个成语。 “你——”钦原家族几世为巫,也不是好惹的,他一个怒,若不是碍着皇帝的面子,只怕就把槐江扒了皮去,“槐妃娘娘说话当请自重!微臣世代为皇上效力,可不是娘娘几句话便能左右的。” “你也好意思,不都连着几代出自你们家了么,恐怕便是如此,大虞的巫力一日不如一日,堂堂国师,连个区区巫病都诊治不出,还谈什么效力!”槐江伶牙俐齿,一点不减当年同我吵架时的风头。 钦原气得脸都绿了,直嚷:“老臣替皇上办事的时候,娘娘还不知在哪里逍遥快活,有什么资格来批评老臣!我看是娘娘别有用心才对吧。” 这话说得耐人寻味,我心里也暗自捏了把汗。槐江这戏押的筹码太大,若是成功,无涯当有机会成为大虞国师,若不成功,皇帝也理所当然会怀疑槐江的动机。 然而皇帝却是听不下去,一方是他的爱妃,一方是他信任的臣子,他只能无奈着从中调和,“爱妃和爱卿快别吵了!” 槐江撇撇嘴,皇帝又道:“国师的巫力,朕心里还是十分有数的。不过天师的术法也十分了得,不如……” 成功了,皇帝已经开始考虑,即便只是一个小小的巫官,只要能进宫来,今后的路子那便一切好办。 “不如这样,”钦原扬着头,十分得意,似乎对那所谓天师完全不屑一顾,“既然这天师能治好娘娘这么严重的巫病,巫力自当不容小觑。请皇上允微臣与这天师斗一斗法,若微臣输了,国师之位双手奉上。” 众人皆是一怔,连皇帝也稍有不安,慌忙宽慰道:“国师何出此言……” 钦原不甘,不可一世,“皇上放心,微臣一定会赢。”随后意味深长地望向槐江。槐江淡淡一笑,风韵十足,对此似乎毫不介意。 第51页 这不正是槐江与怀霜最初的设想么,钦原挑衅,他二人必有一争,那无涯究竟有多大的能耐便是一清二楚。不得不说怀霜这步棋下得着实好,好在他足够了解国师钦原这傲气的个性。 “国师想同在下比试,在下自当奉陪。只是不知国师究竟想比试什么内容,且与一说,在下也当好生准备,不敢大意。”我一听,便知是无涯的声音。他方才一直坐在里屋,想必对外面的情况也一清二楚。我心里只是暗暗祈求这钦原尚且是个正直的人,不要耍什么阴谋的手段。普通的阴谋定然伤不了无涯,但是这人好歹精通巫术。 一袭淡然清雅的白衣飘飘然出了里屋,一众天家之人站在外面,在他面前却好似都成了芸芸众生。他一手背立在身后,一手拎着为槐江诊治的药箱,此番姿态正是要走的模样。 我正想给他递个眼神说“稳住啊,皇上都还在这里呢,你可别先说你走了呀。”,我眼神还未来得及递过去,只见那方才还不可一世的国师钦原却一个跟头栽到了地上,脸上除了惊恐便是说不尽的崇敬,仰望着无涯,继而又蓦地垂下了头去,只双手微微举起,声音近乎颤抖:“神、神啊……您的光华让臣民不敢直视,您为何……独自……现于人间。” 在场的人上到丑皇帝,下到宫人婢女,都被钦原这怪异的举动震惊,就连无涯也无可避免地被怔住在了原地。兴许只有我,那时的头脑却是再没有过的清晰,我清楚地记起钦原曾经让我崇拜不已的本领:巫力惊人,可以看穿人的过去。 彼时仿若有清风拂过,那日他圣洁一般的话语宛若再现:“我本共万物生,幸得神之怜悯。想这清风白云,看这鸟语花香,无人问他们从何处来,要到何处去,我也自是他们其中一员。不知来处,没有归途。” 七日之后,无涯接掌大虞国师之职。这本不是一件顺利的事情,却奈何原国师钦原自打那日面见了无涯真容以后,以为触犯了天颜,便一病不起,成日疯言疯语,尽说些“国师之职臣受之有愧”的话。一众巫官听了,大致分析了一下,觉得是在钦原与无涯见面的那一会儿,两人便已经通过神识较量了,而钦原显然不敌无涯,所以甘心让出国师之位。否则,实在难以解释钦原的骇人之举。 只有我知道,无涯,定然不是常人。而我却狠着心肠,将这个本来应该生活在清风白云间的人推向了这丑陋的深宫大院。 “无涯,你可怨我?”我之后曾试探着问过他,而他却满不在乎的样子,仍是微笑着,“无妨,就当是另一种生活方式罢了。” 如此,我的愧疚感又更深了。 苏风华向来便与无涯看不对眼,这是从《遁甲》幻境里出来我便知晓的事情。事先我提议让无涯进宫谋夺国师一职的时候,以为他会反对,不料他却没有任何表态。只是在钦原那件事情后,他每每在宫里看到我,总是不由地放慢脚步,直到完全顿住,然后一动不动看着我别扭地从他身旁走过,好似一种人生的享受。 一日里,我终于受不了他这种打量,蓦地便停住了步子,回过头去恶狠狠地瞪他。他一愣,转而便要走,我走过去拦下他,道:“看什么看!我有那么好看么!” 我猜想这口残之人定然会说些让我气得鼻孔冒烟的话,却不料他倒是温和地扯起了笑意,紧紧盯着我,眼神里尽是缱绻,“是挺好看的。” 没料到他会口出如此轻薄之词,我慌忙移开了眼睛,话都不敢往下接,一熘烟小跑还差点没摔一跤,终于到了没人的地方,才紧张地深深唿吸了几口——那好久不曾有的莫名的欣喜涌上心头,笑得脸上都开了花。 ☆、第47章 第十三枝 计谋(三) 无涯的任职宴会,皇帝倒是十分重视。也许是大虞重巫的原因,一个官员的替换,却要皇帝皇后等人悉数参加。 不知道皇帝今日是有什么喜事,心情异常好,直唿“今日不用拘礼,大家可以稍作随意。”我并不太清楚这个“稍作随意”究竟是可以随意到何种程度,于是我直接蹦蹦哒哒跑到了女扮男装混进宫来的苏夕鸾旁,哼着小曲儿逗她:“丫头,我就知道你铁定会来。” 苏夕鸾没料到我的不羁之举,慌忙地扯开我的手,“你快放开,我现在是男装打扮。” 我笑吟吟地放了手,又朝着无涯的方向一指:“看,你意中人在那边忙着应酬别人的酒呢。” 苏夕鸾被我弄得有些难堪,直嚷嚷:“才、才不是……我是陪哥哥来玩的。” 不知怎地,我心情大好,便使劲逗她,她被我弄得烦了,就往苏风华背后跑。还算她找对了人,我现在见着苏风华除了脸红就没别的表情了,索性我便自个儿娱乐。 本来今夜便是宫廷里不常见的皇帝与百官一同饮酒作乐歌舞昇平的一个不错的夜晚,却因为那突然一声冷笑让这个原本安宁的夜晚变得不安起来。 皇帝搂着槐妃,叱问冷笑之人,“大胆太子,在朕的跟前作何冷笑状?” 我顺着皇帝的视线看去,只见太子沈临云匍匐在地,声色沉稳,“儿臣正是冷笑那些披着羊皮的狼,父皇,大虞江山岌岌可危呀!” 皇帝怒了,勐地拍了下桌案,我也随着一震。这还算是第一次清楚地打量大虞的太子,怀霜的哥哥,虽然看着与他爹长得一样其貌不扬,但是气质上也还算是颇有威严。 “竖子竟然口出狂言!”即便是太子,也不能狂然在此等场合说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话。 然而沈临云却是不卑不亢,辩道:“父皇,孩儿刚才接到一个重要的消息。也许父皇听了儿臣的消息之后,便不会认为儿臣在口出狂言了。” 这时一直安静的槐江发话了,“皇上不如先听一听太子说什么,再气不急啊。” 我当时便猜到了七分,她从来不说废话,肯帮太子说话,那太子要说之事,恐怕她也参与了。而依照她惯有的喜欢和我做对的原则,她参与了的事情,与我而言便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果不其然,在接下来的那一刻,矛头直指向我这个一无所知的围观人士。 大殿之上,百官都安静了,只听得太子朗声道:“臣听闻,数千年前洪涯境受天神责罚,造成大灾难的那一日,正是洪涯众人的一个大喜之日。” 听到此,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君子国为洪涯岛国一致推崇的君王之国,而那一日,正是君子国太子尧光娶妻的日子。”没错,他说的那个妻子正傻乎乎地坐在这里听一个人间的太子描述那番伤透了心的往事。 “而后,天殇到来,洪涯一个朝夕便化成了修罗场,太子尧光也身中轮迴之箭世世代代受轮迴之苦,流连人间,不得往返洪涯,更无登仙成神的可能。”没错,那个太子的转世也正坐在这里,面色凝重。 “而那位太子妃却侥倖活了下来,太子已逝,众人唯有听从太子妃。洪涯已成废墟,而人间却是美好。她带领着族人来到凡界,四处作孽,烧杀抢夺无一不做,甚至想把凡界变成第二个洪涯仙境。而这太子妃,如今便坐在父皇您这大殿这上!”他说完,勐地回过头来指着我,满脸怒气,“是也不是?” 第52页 我情不自禁点点头,当然,我只是在承认我是君子国太子妃的事实,却不是承认他自行胡编乱造的那些烧杀抢夺的小说情节。 然而皇帝哪里辨得清,吓得连连后退,直叫降魔者先把我伏住再说。 我一时还愣愣地没反应过来,只看见无涯伸出的手想要帮我,我十分稳重地沖他摇了摇头,示意他先不要轻举妄动。待我把事情理顺了,才看见槐江脸上那洋洋得意的笑容。知道我是君子国太子妃而又会出卖这个消息给沈临云的人,想必也只有她一个了。 我想,我败在谁手上不好,偏偏败在这个面容姣好心思毒辣的女人手上,我很是不甘。 “皇上,奴婢却是君子国太子妃殷殷,三千年前,我嫁给了尧光。但是这中间我沉睡了三千年之久,直到最近才甦醒过来。洪涯与人间的恩怨,我是一概不知晓的。”我被三个降魔者羁押着,痛苦地趴在地上。 “凭你一人之力,又要统帅洪涯,又要四处造势,这当然是不可能的,这背后必然是有人在帮你。”我就说这沈临云与我无冤无仇的,他干嘛挖空了心思要和槐江联合起来害我,原来我不过是一个跳板,他真正要指控的人,应该是此刻正端着酒杯,即便我被降魔者按在地上的时候也未抬起过头来哪怕是看我一眼的人。 “谁!谁在帮这妖女!”皇帝急切地问,我心里冤枉,却也不想再拖个人来和我一起冤枉。不由便没多想,只一味叫嚷着:“皇上,都是奴婢一人指使,与他人无由。” 我刚一喊完我就知道“糟了”,这种时候越是这样说,便越证明背后真有主使,怪只怪当年没有把那些人间勾心斗角的话本子研究透彻。 果不其然,在我喊出那句话的时候,苏风华才真正抬眼看了我,继而便淡了下去。 “皇上,请听臣妾一言。”然后,许久没说话的槐江又发话了,但是还没说两句就往地上跪:“请皇上赐臣妾罪。” 我心里暗暗发笑,这又是唱哪一出啊?皇帝忙去扶,只见槐江死活不肯起来,扭着身子哽咽道:“臣妾一早便知道殷殷的身份,却没有告诉皇上。她原本便是臣妾曾经认识的人……只是最近臣妾才发现,那些□□的事情与她有关,还未来得及告诉皇上,就、就生了那场大病……” 她说的是声泪俱下,真是一出天衣无缝的苦肉计啊。 “父皇,此妖女背后必然有人主使,与洪涯妖族联合,阴谋夺取我大虞江山啊!”沈临云话已经说到这份上,就差没把那人名字给供出来了,皇帝却也像是装疯卖傻一般,问槐江:“依爱妃看,此妖女背后是否真人有指使呢?” 槐江梨花带雨,倚在皇帝身上,道:“殷殷天性便有男儿气概,并且此事我也算知道一些,她做这些事,绝不需要有人主使。” 我伏在冰冷的地上,哭都哭不出来。不由才渐渐明白过来,这槐江与沈临云串通,本只想整我一人而已。却没料到沈临云临时变卦,想要通过我整到苏风华,甚至怀霜。而不知皇帝是真傻假傻,似乎对他手下的龙吟战将分外珍惜,沈临云几番提示都没有直接点破。我痴痴一笑,略微在心中盘算了一下,这一局,还是只有槐江独赢。 而正当我以为已经尘埃落定的时候,一抹深灰色的身影却骤然跪在了我的身旁。我讷讷地抬起头来看他,他神态从容不迫,脸上有着明朗洁净的光华,一如地狱深渊看到的明亮。跪定,他说:“太子所言非虚,看来臣还是自己招认好了。皇上,指使殷殷的并不是别人,正是微臣。若皇上有心,应记得殷殷乃是微臣府上的人。” 此话一出,举座譁然。我不能动作,只能急得流出了泪,却又不能再犯刚才的错误,一时竟然只能沉默。怀霜已经坐立不安,几番唿喊:“父皇……” 皇帝只是震惊,显然是没有料到苏风华的此番举措。局势大乱,在场的官员无一不感嘆,或是怒骂,或是担忧,或是冷眼旁观。一阵糟乱过后,还是槐江镇得住局面,“皇上,切莫被表面所蒙蔽。太子此番举动,真实目的也许不为人知。”瞪了太子一眼后,又道:“苏将军想必是对自己的奴僕过于袒护,才会有此贸然之举。恰好臣妾有位朋友正在宫中,若是皇上见了他,便立即知道事实的真相了。” 我心中有种强烈的不好预感,而在下一刻,我的直觉便成了真。只听得几声“簌簌”的响,一个奇异的人便落到了大殿中央。用眼睫毛想,也知道这便是要来为我的“阴谋”作证的人了。 “小民灌湘,参见大虞皇上。”说话的是灌,还是一如既往的拽,“这是小民第一次为大虞的皇帝下跪。” 降魔者们以及一众巫官纷纷站在周围,对此人的出现表现出强烈的担忧。槐江大为得意,对着灌湘道:“你且说说,这其中事情究竟是怎样?带领族人作乱之人又是谁?” 我勉强能斜着眼睛看到灌湘那似笑非笑的面容,望着我,那神情像是在严肃地思考着什么问题。等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再下一刻我便被直接判了死刑然后等着无涯来救我的时候,却突然听到那声音说道:“三千年里的□□,皆是小民所指使,而将来,小民愿意带领六十三支洪涯遗众尽数归顺大虞,直到我们找到回归洪涯的路。” 那声音宛若从天边传来那般美好,我怔怔望着他,好似这一切都是一个梦。 ☆、第48章 第十四枝 西征(一) 长河浩渺,苍空清远,青山如黛。清澈明净的河水从群山的另一头出发,沿着地势的起伏蜿蜒而下。河岸边上,她着了一身青衫,在我的梦境里跳舞。 那是花有多美,人便有多美的舞蹈。迷濛之中,我只能看到她张开的双臂,旋转不歇的舞姿,以及那如银铃般的笑声。时而有悠扬的琴声响起,有翩翩公子坐于长河的对岸,低眉抚琴。和着琴音,舞姿越发清雅,他幽然的声音渐而传来,“如果我一去不回,你会抛下一切随我而去吗?” “浩瀚长空,波澜尽付诸流水。生命不过一瞬,我又怎会捨弃你。若你消散在风中,下一个轮迴,你只要抚着琴,我便能踏着这音律找到你。” 由于被降魔者伤到了些许神智,我在床上躺了两日才醒转过来。脑海里还是灌湘那挥之不去的桀骜面容,以及他那永不会忘记的诺言,他在大殿上起了誓,要带领洪涯六十三支遗众归顺大虞,直到找到回归洪涯的路。 我不用去想槐江当时的表情,肯定是如吃了瘪一样难看。一开始我并不知道灌湘为什么会在最后一刻临阵倒戈,直到我缓缓睁开眼睛,看见一个妙龄少女面色忧愁,握着我的手不肯放开,我艰难地开了口,唤她:“棠梨。” 她惊喜万分,朝着身后招了招手,喜道:“她醒了,太子妃殿下醒了。” 我不由一怔,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正式地称唿我。而立刻,我知道了她如此唤我的理由——那面容阴鸷冷峻而神态却像是长活不死看透世间一切的男子——柳年。 第53页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不动,我在他的脸上,看不出岁月的痕迹。 “尊贵的,太子妃殿下。”柳年俯下身跪在我的床前,“罪臣柳年,愿意献上全部的力量。” 我是第一次看见柳年,还是在如此窘迫的情境。很久以前,久到还是稚龄孩童的时候,长长能听到洪涯之上许多英雄名人的光荣事迹,其中之一便是一剑柳年。由于轩辕国之人皆好战,所以国中常年征战不断,也就成就了一批类似柳年这样的名人侠客。 当时流传的似乎有很多故事,而且每个故事都有着不同的版本,我听的最多的便是柳年如何带着轩辕三百精兵闯入敌军有五万人的营帐,救回轩辕公主的故事。传说柳年骑了一头带翅的龙鱼,右手执剑,左手搂着小公主,期间数百人接连不断地围上来,他却毫无畏惧,紧紧护住手中的小人,一剑便斩下了一百个敌人的头颅,血流成河,一战成名。于是后来江湖中人便称他为“一剑”,除了一剑砍死一百人的意思以外,还有轩辕国中当之无愧的“第一剑”的尊敬意味。然而此人颇为阴鸷冷傲,从不惜与人说话,惜字如金。 从而大多数想去与他结交之人都失败而归。柳年不仅名声在外,又十分具有神秘感,于是这名气便越传越大,越传越邪乎,更有急功近利者想要利用柳年的名号阴谋篡夺轩辕的王位。看到其中些许窍门的人便从中盈利,开宗立派,以柳年为正宗,追随者颇多。于是传了又传,一代接着一代,轩辕国中但凡习剑之人,都以自己奉柳年为祖师为荣,虽然大部分人都没有得到过柳年真传,更不用说见他真人了。 于是即便国内党同伐异,各派别之间的斗争如何厉害,只要有一人起来高唿“一剑门人听令”,便是一唿百应,团结一致,精神抖擞,有如神助。由此可见偶像的力量真是不容小觑。 如此一个神秘莫测人人奉为圭臬的人,如今却跪在我的面前,向我俯首,我想即便是父君,心里也要抖三抖,仔细揣摩好词句才敢说话。 “一剑大可不必多礼,请站起来说话。”我很虚弱,但是若他一直跪我,我肯定会更加虚弱。 柳年站了起来,但仍是低着头,浑身有一种令人不敢逼近的疏远之感。冷场一阵过后,我才开口道:“是你,所以令得灌湘臣服于我?” 柳年摇摇头,话语平平毫无波澜,“他早该做出这样的选择。” 我大概懂了他的意思,对他很是感激,轻声道:“玄清之石在我的八罗袋里,只是现在我没有足够的力量将他们一一渡化回洪涯。” “太子妃殿下,这件事情交给一剑去办就行了,你现在需要的是好好休息。”棠梨一改平日里的嬉皮笑脸,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忧郁。我怕她担心,只能点点头,问柳年:“你愿意帮我么?” 柳年沉默许久,才道:“在黑暗里生活了那么久,不知道我这样的人,有没有资格成为他人的引路之灯?”我带着赞许的眼光看着他,没有辱没他“一剑”的称号,果然有大将以苍生为己任的气度。 突然一口气没提上来,我才想起那个就在两日前与我一起命悬一线的人,不知他现在如何? “对了,你们怎么进宫来的?”我望向棠梨,“苏、苏风华人呢?” “你受了伤,无涯便把我带了进来。苏风华?你昏睡了多久他便守了多久,现在应该在屋外。”棠梨和柳年退了下去,我以为她能明白我的意思,却不料过了半会儿,走进来的人却是一脸温柔的怀霜。 我下不得床,他也未让我行礼,只说是来看看我。皇帝并没有严厉地责罚沈临云与槐江,只告诫他二人下次一定要查清楚再行事,不要再给皇室丢脸。苏风华不但没有受到我的牵连,还被封为了不久之后要西伐的主帅,带着新归顺的洪涯六十三支遗众西征夔牛一族。 我听得这个消息,差点没从床上掉落下来,只竭力让自己唿吸顺畅,惊问:“西、西征夔牛族?” 怀霜点点头,还不忘提醒我,“夔牛族介乎神人之间,大虞自开国以来就想征服他们,却一直没有时机。如今难得洪涯归顺,有战将,又有一众奇人义士,踏平夔牛一族只是迟早的事情。” 我的心骤然缩紧,夔牛族是连曾经的洪涯仙界也不敢去触碰的一个地域,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拥有天生神力,更是因为他们正是当年神帝一战蚩尤的“六瑞”之一。我躺在床上,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总之周遭这些事情,却好似都朝着同一个目标进发,而我却当局者迷,不知道这个目标是什么。 “六瑞”……“六瑞”…… ☆、第49章 第十四枝 西征(二) 从我醒来一直到出征当日,苏风华连一面也没出现过。我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要问他,怕来不及他便要西征而去。于是我便只能一大清早就守在太和门的石柱前面,出征的队伍都会在此接受皇帝最后的检阅,然后奉命出发。 我脑海里整夜都是那个问题,所以几乎彻夜无眠,清晨跑了出来,于是便坐在地上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待我稍稍清醒的时候,眯着眼睛看到有个斑驳的人影正瞅着我,淡淡道:“你怎么总坐在地上?” 我看了清,这冷峻的面容,不是苏风华又是谁。我站起来拍拍身子,看看周围还在列队,皇帝和百官也都还未出来,离出发应该还有些时候,不禁喜道:“你现在可忙?我有些话要同你说。” 他冷冷看了我一眼,道:“很忙。” 我撇撇嘴,也不泄气,扯着他的衣袖不让他走,“很忙也得听我说。” 他对我这招像是无比受用,只是淡淡笑了笑,便说:“要说什么快说。” 我噼里啪啦开始滔滔不绝地对他讲述夔牛一族的特点以及习性,也没管他是否真的听了进去。我讲得口干舌燥无比认真,就差没当场示范给他看夔牛一族到底是有多力大无穷,他却一脸喜滋滋地看着我,活像是我脸上画了什么好笑的画一般。 我迷茫着摸摸脸,问:“愣着干嘛?你倒是听见我说的了没?” 他点点头,收回方才怪异的笑容,问道:“说完了?” 我一怔,大致想了下,夔牛是怎么吃饭的怎么喝水的怎么睡觉的甚至怎么出恭的都说了,似乎都说完了,便满意地点点头。他转身要走,却又被我一下拉了回来。我满脸忧愁,双眉紧蹙,还有一些唿吸困难,咽了一口唾沫,才提起勇气问他:“那日,你为何要那么说?” 他故作不懂地偏了一下头,我也不怨,又问了一次:“那一日在大殿之上,你原本可以撇得一干二净,却是为什么要说……是你指使的我?” 他寻思片刻,我紧张得双手有些微微发抖。他拨开我扯住他衣袖的双手,冷然道:“如果我不站出来,那牵涉到的,也许便是二皇子殿下,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在我眼前发生。” 第54页 原来是这样…… 我松懈下僵硬了许久的手,垂下了眼眸,不忍看他,愣了半响,才轻轻对他说:“你去忙吧。” 看着他走远的背影,不禁觉得自己有一些好笑。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这个与我没来毫无关系的人却能时常牵动我的心?自作多情地以为他那样做是想保护我,甚至不惜与我共患难,实则别人根本没有考虑到这一点,一切不过因为分析利害关系,牺牲掉一个苏风华远比牺牲怀霜要来得划算。 我调整好心情,不让自己再去多想。卯时已到,太和门前骤然聚起了许多人。我退到角落里去,一个转身看见了一身戎装的苏夕鸾。 这丫头本是生得极美,如今一副戎装打扮更是显得英气逼人,毫不逊色男儿。我稍有些暗暗惊讶,仔细打量了她一番,问道:“你做如此打扮是要干嘛?” 她展开双臂,转了两圈,笑道:“看不出来?我要随哥哥出征呀。” “你也要去西征夔牛?”我瞪了眼不可置信,战场岂同儿戏,“很危险的,苏风华会同意?” “别大惊小怪了,”苏夕鸾拍拍我的肩,“以前我都是同哥哥一起上战场的,这次怎能例外。没见过我这么打扮?好看吧?” “但是夔牛族非同小可——”我见她脸色一板,于是只能说:“好看,好看得跟朵花儿似的。” 她朝我吐吐舌头,错开我的身子便走,“不和你贫。”忽而又似想起了什么事情,转身问我,“对了,《遁甲》神物,你是怎么得来的?” 我满是疑惑,难道苏风华没有告诉她我们在幻境里的事情,“说来话长,你问这个干嘛?” “没,我只是很奇怪……”她用十分锐利的眼神看着我,“你上次费尽心思要来偷神物《六壬》,这次却莫名其妙主动把《遁甲》送给了我哥。你有什么目的?” 我有什么目的,不就是你哥说让我把放在我这里的东西还给他才让我走么! “我不就是还他东西么。”我委屈道。 “啊?”苏夕鸾缩回头,“《遁甲》吗?” 我怒了,“不是那谁让你来传话说要我还了他放在我这里的东西才肯放我走嘛,所以我就回去还咯,《遁甲》不是我的,只是刚好放在我那里而已。”说完我瘪瘪嘴,对当时的情形还记忆犹新,苏风华又是恼怒又是疑惑的神情在我脑海里翻来覆去,现在想起来却突然觉得那神情有些莫名其妙…… 苏夕鸾不知怎地就被我逗笑了,戳戳我的脑袋,大有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来是这样……你以为哥哥说的是《遁甲》,所以才……” 我寻思一会儿,迷惑道:“难道不是吗?” 苏夕鸾摇摇头,意味深长地将手放在我的心口,肃然:“问问这里。”随即便转身走人,我看着她颇有些器宇轩昂的背影,低头抚着自己的胸口。 这里?这里是……心。 阳光从云层里破晓而出,光芒刺得我睁不开双眼。我闭着眼睛回想起苏夕鸾的那句话,“我哥说,他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东西放在你这里了,在没有拿回这样东西前,是不会放你走的。” “问问这里。” 我将手按在心口,突然感觉它跳得异常厉害,如小鹿乱撞。霎时明白过来那句话的意思,只感觉一切犹如梦幻泡影。我欣喜若狂,一路小跑到太和门前,只看到那浩大的队伍远去的背影。彼时有号角鸣响,雷鼓震天,而我耳中却只留下那人在清风白云之间独自抚琴的音律,古朴奥妙,是世间难得一闻的绝响。 苏风华,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回来,我还有好多话没告诉你呢。 西征的战队走后,一晃便是半月。半月里我一直在重复思考着很多问题,这些问题牵连复杂,解决了一个,继而又冒出来许多个。如此以来,只感觉自己掉进了什么漩涡之中。 第一次与苏风华相遇之时,他对我说是南方的肃慎一族前来报仇,而肃慎族的神物,是六瑞之一的应龙。而后灌湘却莫名地让我去偷《六壬》,而《六壬》又恰好在苏风华的手中。再之后我被灌湘诱入《遁甲》的幻境之后,而苏风华却又莫名其妙地跟着我进了去。再到现在,西征夔牛一族。这发生的一切事情,似乎都和上古神帝大战蚩尤时所遗落苍生的“六瑞”神物有关。 而另一边,由于柳年的突然出现,灌湘在洪涯遗众之中已经失去了威信力,按常理来说,他与怀霜的联盟理所应当便会破裂。而奇怪的是,洪涯六十三支遗众部队不知出于什么理由,却答应了皇帝的号召,跟随苏风华一起西征夔牛。关于这个问题,我本以为是柳年下的令。但是后来我问及此的时候,他却只淡淡摇了摇头,否认了我的猜想,而当我想继续问的时候,他已经飘然远去,留给我一个深沉的背影。 棠梨这些日子都没有到宫里来,只给我带信说清商闯了大麻烦,她要去给他收拾残局。 而理智告诉我不能去问怀霜,不知是不是由于最近思考苏风华的事情思考得走了火入了魔,虽然怀霜是尧光的转世,却让我越发的有种难以亲近的感觉,而且心思极深,仿佛随便一句话便能把人给套住。由此我甚至开始怀疑三千年前的尧光是否是真心对我,他为何会突然出现在平时只我一人的梅花林,堂堂君子国的太子又为何会对从未谋面的我感兴趣,难道仅仅是因为我是巫女预言的“神胎”? 我甩甩脑袋,觉得自己最近真的是太有探索的精神,疑心太重了,觉得身边之人都十分不可靠,每一个人似乎都藏着什么秘密。于此,我便只能想到一个让我完全放心的人——未无涯。 我选了一个春光明媚的下午蹦跶着去天一居找身为国师的无涯,不得不说自从连蒙带骗让他当了大虞的国师之后,还做得真是有模有样,没有辜负我的信任。 我本只想邀他出来喝喝茶解解闷气,他却执意要与我对弈。无涯的棋艺精湛,我从未赢过。如此,便是他又想来羞辱我了。我也不小气,只当做是娱乐,便欣然答应。 果不其然,不到片刻,大国手未无涯已经将我的虾兵蟹将杀得片甲不留,他胜券在握,将我围困在西南一角。我“嘿嘿”笑了笑,已经没有耐心走下去,便道:“你赢,你赢,快数数看赢了多少目。” 他含笑点点头,一边算着输赢一边道:“你不是应该有事要问我?” 我怔了怔,果然是什么都瞒不住他,便道:“都知道我要问什么,还不赶快说。” 他不急不缓,示意我看向那盘残局,脸上颇有深意:“就像这盘棋,白棋已经面临全军溃败,被黑棋团团包围。但是你且看仔细……”他瞬间执起一粒白子,放在我不曾想到的一个不起眼的位置,“虽然改变不了大局,却也能苦苦支撑一会儿,赢不了,至少也要捞点其他好处,尽最大的努力让对方的赢面变得最小。哪像你,看出了自己必败便全盘放弃,一点不为自己争取。” 第55页 “我有争取啊!”我不服他最后一句对我的判定,分辨道:“只是,要嘛就赢得漂漂亮亮,要嘛就输得彻底,委曲求全谋得一点蝇头小利,这不符合我的原则。” 无涯没有情绪,只是淡淡微笑,“你不执着于输赢,是因为你没有真正经歷过成王败寇。人世有句话叫做‘狗急了也会跳墙”,若不是走投无路,谁又会情愿做出那么大的牺牲?” 我听得这话只觉得心惊胆战,不敢十分肯定,只能问得怯怯,“你是说灌湘之所以愿意服从大虞皇帝的命令西征,是另有所图?” “他当然有所图,这一点你不一早便清楚了?”他瞅了瞅我,开始收拾棋盘,“只不过他图的,是在柳年出现之后的惨败里捞回那一点点兴许可以让他反败为胜的东西。听明白了没有?” 我摇摇头,“不明白。” “真是笨啊。”他嘆了口气,拿着树枝在地上划了三个字:“夔牛角。” 我顿时如醍醐灌顶,“啪”地拍桌子站起,“糟了,苏风华有危险。” ☆、第50章 第十四枝 西征(三) 我怎么没有想到灌湘这狡猾的小人用意根本不在是否听从大虞皇帝,而是他本身就对“六瑞”之一的神物心存觊觎。大虞要的不过是土地与人口,因为凡人拿着神物毫无用处,但是此“六瑞”在仙神界却都是宝贝级的东西。灌湘恰好借着大虞的出兵扫平夔牛一族,夺得夔牛角——那个在凡人看来只是一个摆设但是对仙家而言却是至尊的东西。 而依照我之前的推论,苏风华对“六瑞”似乎也是志在必得。 无涯根本来不及阻止我,我只扔给他一句“什么都别说我一定要去看看”便跑了。简单收拾了一下,塞了大分量的食物在八罗袋里,在黑漆漆的夜里准备伺机熘走。 我想着半夜无人之时,只要我小心地屏住气息,再将孟槐抓出来施展施展,逃出皇宫应该也不是难事。只是我考虑到的是如何对付降魔者,却没有考虑到如何对付这半夜三更还不睡觉站在院子里赏月的人——怀霜。 我一步一步沿着墙根挪动着步子,心里祈祷着“你看不见你一定看不见”,然后便听见那熟悉的声音静静开口:“今日又收到捷报,夔牛族的第三座城池也如期攻占下来。” 我左右顾盼了一下,确定他若不是自言自言便只能是在与我说话了。 我“嘻嘻”敷衍了一下,直道“恭喜恭喜”。 他却借着月光将我上下打量一番,问道:“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吓一跳,心想我的行囊都在这八罗袋里,你怎么知道我是要出远门。既然被看穿,我也不打算隐瞒,“我想跟去夔牛地界看看,我担心……”思量了一下,还是没能全部说实话:“我担心族人们会应付不过来。” 他轻轻一笑,背着双手走到我的前面,“你大可不必瞒我,你与风华之间的关系,他都一五一十告诉了我。” 我后退半步,一脸惊恐,“什么关系?我跟他才没有关系。” 他也不反驳我,只握住我的双手,轻嘆了口气,问:“能不去么?” 我低下头,觉得这样的场景似乎不久之前发生过一般,只是这人却刚好调转了过来。我寻思片刻,想找个最好的理由来说服他,便抬起头,道:“你不是曾经与我说过,如果有足够的条件可以隔岸观火,谁又会愿意与梅共同承受那寒冷之苦?现如今,我便是那赏梅之人,只是我条件不足。” 他望着我怔住半响,终是放开了手。 西边的夔牛一族距帝都万年相去千里,我乘着孟槐赶过去也整整用了三日光阴。说来也怪,孟槐分明是一只挡灾神兽,灾没挡到半点,现如今却在坐骑方面有了特殊成就,我甚是欣慰。 我对现在的夔牛城其实并无太多了解,只在数千年前的踏雪宫中,翻阅古籍的时候看到过有关记载,我能够记起的内容都告诉了苏风华,只要他照着那些夔牛的特性去制作对敌计划,就算胜不了也至少不会有危险。 到达夔牛城上空的时候我感觉到一股气势汹汹的浑浊之气,孟槐一股劲地摆着脑袋,我怕它受不了这妖异气息,赶紧勒着它着了地。我本想夔牛族这神奇之地应是遍地奇形怪状,或是应有许多夔牛蛮横着跑来跑去,却不料我到达之处居然和人世并无二异,而且还热闹异常。 我刚刚站稳,正想喘口气然后再抓个人问一下这是哪里,却不料正前方却有一大群人朝着我的方向奔涌而来,其数量之多,速度之快。我迫于无奈只得蹲下身来,双手抱住头以致于不被人群沖走。 嘈杂之声震天,一涌而过的人群之后,又有浩浩荡荡的马蹄之声随之而来。我心里一紧,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啊?还没来得及思考太多,一股外力准确无误地便从人群中揪住了我的衣领,将我拖到了马上。 有沙尘吹进眼,我看不清这救我之人是谁,只随着混乱的队伍“踢踢踏踏”便一窝蜂涌进了城,随后,只听得队伍之中一人振臂高唿:“关城门,结界!” 黄沙骤然飘起,高大的城门已经接近坍圮,在众人的推动下瞬间便契合在了土城墙中。 “结界,快结界!”洪亮的声音再度响起,有一人威然站立在马上,向四方打着手势。 这似乎是在逃离什么的追赶,只是我环顾了这城一圈——石头堆成的城墙显得古老又残破,倒是那沿着城墙围起来的一圈结界着实强大,闪烁着盈盈的水光。 好汉将我放下马,关心道:“姑娘,没事吧?” 我连连道谢,“谢谢壮士相救,谢谢,我没事。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那好汉本来微笑着的脸突然垮了下来,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眼神锐利充满杀气:“你不是我夔人?” 我没怎么听明白,只能讷讷摆着手,“不、不是啊。” 好汉一听,“啪”的一声拍了马屁股便直冲沖向城中央奔驰而去。我还完全没搞清楚状况,那好汉又拍着马屁股奔驰了回来,只是旁边多了另一个骑马之人——长得是白白净净,生得一双秀气的丹凤眼,细眉薄唇,如此婉转的长相,却活脱脱是个男儿。 “你是谁?可是虞贼的奸细?”那美男子冲着我横眉怒指,“抓起来再说。” 便有一人上前要将我缚住,我本想挣扎开来乘着孟槐飞走,却不想这人力气之大,让我半点放抗的力气都使不出来。我回想起刚那汉子口中所说的“夔人”,又见这力大如牛的人,莫不是……这些夔牛经过不过数千年,便进化成了人么?这毛脱得也太快了吧。 这几人将我带往一宽阔之处,此地没有他物,只在正中央有一个庞然大物姑且称得上是牛头的东西,而围着这牛头的,是几顶黑色的营帐。 那美男子瞅了我的八罗袋一眼,对着旁边招来几名女婢,冷然道:“搜身。” 第56页 我心里抵抗,力气却使不上来,这些夔人不管男女,都是使蛮力的人。一个长得壮实的丫头将我的八罗袋扯了下来,向着里面直捣腾。我心里暗暗得意,若是惹怒了孟槐,我便有救了。 果不其然,孟槐张着牙齿奔出了八罗袋,神光乍现,向着那几人狂吼而去。吼了几声,正当我已经欣喜若狂的时候,本来还勐劲十足的孟槐却突然蔫了下去,连连落后,嘴里咕噜咕噜直叫唤,它只有在特别饿得时候才会发出这可怜的声音。我转过身来一看,才知道它原来是在怕那中央的牛头,而我再看孟槐的时候,它已经耷拉着脑袋缩回了八罗袋。 我瞬间就差没崩溃了。 如果我没猜错,这里供奉的牛头,应当是万万年前助神帝战胜蚩尤的夔牛神的神祇所在。但是同样都是神兽,别人如此威武能够让后世膜拜,为何你孟槐却是这幅贪生怕死的模样呢!我此时此刻真想沖入八罗袋里沖它吼,这牛头不是真的夔牛神,它已经死了万万年了,你怕个啥! “虞贼奸细,你闯入我城池中有何目的?”美男子拔出剑抵住我的喉,厉声叱问。 我扬起脖子,不敢大意,“我不是大虞人,我是洪涯之中的人。” 剑尖没动,“难怪会携有神兽孟槐。” 我心花怒放,看来孟槐还是很有名气的,却又听得那美男子道:“我夔人与你洪涯没有半点瓜葛,你们今次却联合虞贼一起围攻我们,该杀!” 周围骤然响起了群众的唿应,“该杀,该杀,该杀……” 我镇定了一下心神,猜想这持剑之人应该是城主一类的最高统帅,“我并未参与这次的西征,若不是如此,我又怎会从天而降,落在你们手中?” 那美男子朝身边方才救我的汉子探寻了一眼,转而望向我,问:“那你来此是何用意?” “带领洪涯部队要来夺你们神物的,是一只翼族,名叫灌湘,我正是为了阻止他而来。”我缓缓将脖子偏离剑尖。 “我知道。”美男子移开了剑,望着我,“我叫景,是长庆城的城主。” 居然这么容易便相信我,着实有些意外。我礼貌性的点点头,回道:“景,我叫殷殷。” 他蓦地收紧了瞳仁,大声问:“踏雪国十三公主殷殷?” 我不好意思的点头承认,没想到自己声名远播,连上古的神族夔牛一族居然也听过我的大名。而随即便有一窝蜂的人上来将我团团捆绑起来,我反抗不能,只听见景朝着一群人下令:“将她看好,别出半点意外。” 有句话说得好啊,叫做“人怕出名猪怕壮”,这人一旦有了名气,走到哪里都要遭一些罪,好比现在。我连是个什么情况都还没弄明白,就被景那一群夔人五花大绑关在了一个地牢之中,每日只给我两顿饭吃。这也就算了,还把我和孟槐关在一起,我每顿饭基本都要被它啃掉一大半。于是我只能饿着肚子苦苦等,等着一人来给我交代抓我的目的。 过了两日,景将我带出地牢。我再次看到他的时候,他已经面容憔悴,就像老了二三十岁一样。不知道这两日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对于这些夔人来说,肯定不是好事情。我对他们并无爱恨,却因为大虞与洪涯被迫与这些异族站在了对立面。 景将我带上城楼,彼时我只感到一股狂风唿啸而来,吹得旌旗猎猎作响。片刻之后,我看到了那个让我朝思暮想的人,他正坐在豪华的马车之中,盘腿之上放着龙吟琴,帷幔遮住了他的脸颊,只露出一角玄色的衣袂,这已经让我欣喜若狂。 “看看这是谁。”景冲着城墙外大吼一声,蓦地用手揪住我的头髮,“退出长庆方圆五十里以外,否则我现在一剑刺死她。” 苏风华不急不慢地用手轻轻挑起帷幔,伸出半张脸,朝着我的方向望了过来。虽然隔了老远,我却清晰地看见那眼神之中除了淡然,便再没有其他感情,我的心不免沉了一下,他已经放下帐子,再无动作。 却听得灌湘傲慢的声音传来,“正好,城主,那可麻烦你了,我想杀她很久了。” 感觉到景手中的剑微微一抖,显然没有料到手中的人质对敌方起不了丝毫的作用。他恼羞成怒,也管不了那么多了,锋利的剑刃立刻便划破了我的脖子,我只感到一股火辣辣的疼痛骤然传遍了全身。 突然,一道白光破空而来,直直打在城墙外的结界之上,看上去坚固无比的结界瞬间裂了一道细微的缝。而后听得一人冷漠的声音在空中响起:“城主大人觉得您这结界还能支撑多久?”说完,又是一道白光,我顺着光源看去,只见坐在马车之中的苏风华抚着琴,一个用力便是一道致命的剑,朝着结界而去。 “你敢,你竟敢!”景手中的剑不时便用上了力,我感觉到脖子上的血越来越多,头也越来越晕。苏风华,你就算不想救我,也别在这个时候害我呀! “手下留情!城主切莫激动……”正当我以为自己的脖子都快被割断的时候,却是好久不曾听到过的湘说话了,“苏将军,请您下令退后五十里吧,洪涯子民不能看着太子妃送死。” 我还没来得及听见苏风华说什么,便一头晕了过去。 最近身子越来越弱,夜里总是容易口渴,我起身准备去倒杯水,却看见一个红衣女子披头散髮地坐在床沿边上看着我,差点没把我活活吓死。 “好妹妹,我的好妹妹,上一世我把他让给了你,这一世我绝不会轻易放手了。”红衣女子面容狰狞,我半躺在床上不知她是人是鬼。 “你……你是谁?”我颤颤着问。 她头髮搭着脸,完全看不清面容,只阴森森地朝着我冷笑:“我是谁?我可不就是你最爱的好姐姐么?献儿,你怎么能把姐姐给忘了?” “姐姐。”我嘴里呢喃,想要伸手去拨她的头髮,她却一把抓住我的手,狰狞道:“献儿,你就要死了,你再也守不了他了,你再也别想得到他。” 我伸不开手,她诡异地笑着,抚开她的长髮。那一刻,我惊恐地捂住了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模样,这人居然是……一时天旋地转,陷入了昏昏沉沉的混沌之境,直到耳畔有极为小声的唿喊:“殷殷……” 我捂住头勉强地睁开眼睛,看见那玄衣长袍之人躬着身子站在身旁看我,愁容满面。 “做噩梦了?”他极为小声。 我迷迷煳煳地打量了一下四周,发现我还是在那冰冷的地窖里,刚才那果然是一个梦。 “嗯,”我点点头,“我梦见了槐江,她穿着鲜红的衣裳,说她是我姐姐,还叫我……献儿。” 来人听着,重重地蹙起了眉头。我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这身旁之人,却是白日里置我生死于不顾的苏风华。 “献儿……?” ☆、第51章 第十五枝 神族(一) 第57页 “献儿……?” 地牢之中只我和苏风华两人,他压低了声音,反反覆覆地说着刚才我在梦里听到的那个名字:“献儿。”他沉下眸子,神色凝重,像是忆起了特别痛苦的事情。我忍不住打断他,“苏风华,苏风华。” 他抓着我的手沉默了半响,才缓过神来。 “你怎么进来的?”我惊讶地看着他,难道长庆城的结界已经被打开?可是这夜里却是如此安静。 “你认为就凭这些愚蠢的夔人,可以拦住我?”他冷静异常,反问我。 我没有问答,只问他:“你进来做什么?” “去找一样东西,顺便救你。”他拨开牢房的门,走了出去,回头看着我,“不走?” 虽然我着实不知道他一介区区凡人,如何会破得了神族夔人的结界。但是长久的相处让我相信,绝对不能小看眼前之人的力量。 他拉着我沿着寂静的街道一路小跑,来到城中央那供奉夔牛神的神祇之处。黑暗之中突然涌出来的人群将我二人团团围住,支着火把,当先一人正是景。 “苏风华。”他嘴里呢喃了一句,不禁脸有惊恐,“你为何会出现在此?” 苏风华沉着眸子不说话,我急得就差没跺脚了。这周围数数大概有数百名夔人,他们个个都力大无比,我二人在此,就算有天大的本领,也不过只能任人鱼肉。 “说!”景暴怒道:“你为何会破我夔人的结界?” 苏风华见景的样子,反而开心了起来,依然但笑不语。 “问问城门口的守将,结界可有被破坏?”景低下头对一个部下耳语,随即举起火把朝我走来,“你,究竟有何目的?” 我支支吾吾还没开口,只感到腰间一软,一股大力将我拦腰抱起,突然眼前一黑,身体急速下降,不知要坠落到哪里去。蓦地,脚下一阵力道相阻,却是落到了一方巨石之上。之前脖子上的伤还没好全,落地之时一下剧痛,我抽了口气,不禁用手捂着脖子。 苏风华没有丝毫受伤,对此处仿佛熟悉得很。我抬起头来望上看,景却奇蹟般地没有追下来。 “不用看了,这里是死路一条,他们当然不会那么笨跳下来。”苏风华冷淡的声音在这狭小的空间中响起,骇人异常。 我瞪了他一眼,道:“死路一条你还抓着我一起跳下来?” 他抬脚便往深处走去,“这里是夔牛神最后栖息之地。” 我就知道他定然是要这夔牛角的,如此,我才勐地想起我此番前来的目的。是了,不正是告诉他灌湘对夔牛角也心存觊觎,让他小心提防的呀。 想着,我便扯住他的袖子,急切道:“你可知道灌湘也要夔牛角?” 他被我突然的动作愣住,索性拉着我的手一起往里走,“当然知道。否则,我又何必大半夜里独自闯进来?”说完,回头看我一眼,我却只能愣愣地看着他抓着我的手不敢动弹。 “话说回来,你怎么会一人跑来这么危险的地方?”他好歹还是关心我安危的,我心里满是温暖,但脸上却不能丝毫表现出来,于是便撇撇嘴,不屑道:“你管我。” 他也就没再多问。沉默了少许,我在黑暗中仔细观察着洞穴,正好够一人直立行走,只是十分深邃,走了许久也没见着出口。苏风华仿佛看出了我的焦虑,淡淡道:“再一会儿便能到了,这里我来过不下五次。” 我惊了一下,五次? “为什么?”不由问出了声。 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拉着我加快了步伐,“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总共走了有接近一炷香的时间,这洞穴不知在地下挖了有多长,终于看到了一个房间大小的墓穴,而洞口却是一道闪着金光的结界。苏风华指了指它,有些苦涩:“这道结界,我过不去,五次都过不去。” 我呆呆地看着那道金光,在黑暗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我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苏风华为何会带我来这里。我转过头望着他,道:“你想让我试一下?” 他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我握了握拳头,深吸一口气,缓缓向那金光靠近,却在还未碰到它时便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弹挡开来,震得老远。 我艰难地从地上坐起来,沮丧地望着苏风华,“不行。” “换真身试试。”他冷漠如常。 我不得已只能化了原形,猫类本就对黑暗熟悉,而那金光此时在我眼中却是如阳光一般的明亮,刺得眼睛生疼。我闭着眼,再吸一口气,往那结界上一撞,不出意料地照样被弹开。我落在地上,一下就变回了人形。揉着腿,这下是彻底站都站不起来了。 苏风华过来扶我,八罗袋掉在地上。这时,一道同样的金光划过我的视线,正是从我那八罗袋里传出。苏风华与我对视一眼,将它快速打开,只看见一颗弹珠大小的珠子从袋里滚落出来。 “这是……”我对这金光闪闪的珠子倒是有些模煳的印象。 “逐鹿族的符契。”苏风华一眼便认了出来。 没错,当初在逐鹿幻境,阿巴将这颗珠子作为抵御风雨的礼物送给我,而后来,他却战死在逐鹿的战场之上。而这颗本是他们逐鹿一族的符契的珠子,便被我一直放在八罗袋里,却不料它竟然在这里与那道结界的金光相互唿应了起来。 “逐鹿族……夔牛族……万万年前,他们都是神帝的部下。”我渐渐回忆起来,心里已经有了把握。苏风华将逐鹿符契放入我的手中,对我点了下头。 他扶着我极为艰难地站了起来,我双手紧紧握住那颗金珠,就像当初我戴着它去找苏风华一般的紧张,缓缓步入结界的范围。在我身体与那道金光接触的那一剎那,我仿若看到一个青衣的女子向我走来,对着我不断地招手,指引我通向正确的路。 待我缓过神来之时,我已经成功进入了墓穴之中。我惊喜万分,苏风华在洞外却是紧蹙着眉头,对我道:“夔牛角应该就在洞中,你且找找,动作要快,我有不好的预感,这里就快坍塌了。” 我一惊,迅速便在这低矮的墓穴之中打量起来,除了些许祭祀用的物品,这洞中便空空如也。我沿着石壁又是敲又是听,没有任何可以触碰的机关。 “这里面什么也没有。”我朝着苏风华的方向喊。 他神色紧张,只对我道:“快些出来。” 我本想再多找找,却听到头顶剧烈的一声响,来不及思考,飞快地便向洞口跑去。然而还没跑两步,那巨响便顺着石头的裂缝而来,越来越近,近到我感觉就在头顶爆炸的那一刻,我只感到眼前一黑,巨大的力量将我紧紧束缚在一个怀抱之中,周身仿佛有隐隐约约的光。巨响不断,我在一片黑暗之中看不见其他,是连猫类也看不清的黑暗。 待响声过来,我艰难地动了动手指,感觉自己尚自活着,才在暗夜里轻轻地喊了一声:“苏风华……” 第58页 没有人回应我,我急了,又喊了声:“苏风华……” 还是没有人应我,这感觉十分不好,比那一次在逐鹿的时候还要不好。 我抽了口气,扯着嗓子大喊:“苏风华……苏风华,你在哪里啊,不要吓我……” 我浑身像是被什么重物压住,动弹不得,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唤着他的名字,然而却一次又一次的失望,黑暗之中除了我一人,仿佛再没有其他活着的生物。 我想,我可能要死掉了。即便我还有两条命,死而復生又如何,还不是在这个没人听见没人看见的地方,迟早又要被饿死。原来我的一生如此短暂,还没有告诉苏风华我心里的话,还没有来得及报尧光的恩,还没有将长老们给我的任务完成,现如今便是要死掉了。 归入太虚之后,我要怎么面见我的父君和母后,还有在洪涯殇乱之中牺牲掉的我的子民们…… ☆、第52章 第十五枝 神族(二) “咳……”正当我已经想到要如何找点藉口来搪塞父君母后的时候,却听得黑暗的虚空之中传来轻轻咳嗽的声音,而这声音居然离我极近,近到仿佛就在我的胸前。 我轻轻挪动了一下,才感到胸口之处正有一个活物躺在那里,我根本看不清,也动不得,只能凭着直觉来感受他的唿吸——还活着。 我惊喜若狂,慌忙问:“是苏风华么?是你吗?” 他又咳了起来,沙哑着嗓子,“不是我,是谁。” 那一刻,我感觉好似黑暗突然变得明亮了,即便我什么都看不见。终于不是我一个人,只要有苏风华在,肯定是死不了的。我相信他,就是这么坚定地相信他。 “你、你怎样?是不是伤得很重?你怎么会伤得那么重?”我一急,开始语无伦次起来,摸也摸不到他,被压在这石头缝里,连抬个头也会被撞到。 他沉默了许久,像是在蓄积力气,“你以为是为了救、谁……才这样……”他边说,便把身子往上挪,我这才意识到,那压在我身上的不是一块石头,而正是苏风华本尊。幸好在黑暗中什么都看不到,不然我这红得跟番茄一样的脸还不要羞死。 “你是为了救我才伤到的?”我又是感动又是懊恼,真想骂他笨蛋,救我做什么,我可是九命的猫妖,用得着他用凡人之躯来救我么,还害得我一阵着急。 半响,他没有再答我话。我低下头去,恰能碰到他的鼻子,我缓而靠近,感受了一会儿,慌忙移开——那人,已经没了唿吸。 我急得眼泪一下就掉了出来,只能用尽了力气去唤他:“苏风华,苏风华你别死啊。” 没了气息,真的半点气息都没了,我哭得都快晕过去,“你说了我没把东西还你之前,你不会放我走的。我没说还你,你怎么能自己拿走呢?苏风华你回答呀……你快别睡。” …… 如果我能动,我尚且能在他魂魄未散尽之前渡他一条命,反正我还留着两条呢。可现在气的便是,我手脚通通动弹不得,唯一可以动的,便只有脖子。 脖子? 是了,我可以通过嘴渡命给他! 不过这对我而言着实有点难度,一来脖子上的伤还没好,二来必须要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加快速度,否则他魂魄一旦散得干干净净,那就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了。 我僵硬着身子使出了吃奶的劲,不住地往下挪,终于能够在低头的时候准确地找到他的嘴。我欣喜不已,慌忙将嘴凑了过去,含住他的嘴唇,轻轻拨开他尚且柔软的唇瓣,将体内的气全部聚集到喉咙一处,然后缓缓送到他的嘴中。 彼时我只感觉身体里像是结了冰,瞬间一阵寒冷。我渡了半响,苏风华依然没有鼻息。我只能擒住他的嘴不停地渡着气,直到我已经筋疲力尽就要晕厥。 在我意识清晰的最后一霎,却感觉有什么软软的东西在嘴中缓慢的蠕动,有种淡淡的清新香气,散发着稚嫩的美好。我被那东西带动着,也咀嚼起来,我一愣,才察觉出来这是在干什么。 明明是在救他的命,现在却变成了他在吻我。 只是这吻甜蜜得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不似在逐鹿洞里的那种霸道,也不似在苏府里他被强行攻占的那种挑逗。这吻,却是温柔异常,带着男子惯有的宠溺。我沉浸在他为我钩织的一片美好和绚烂之中,贪婪着他独有的淡淡香气。 他却在温存之后突然停了下来,笑着将唇靠近了我的颈窝处,轻声问了句:“我什么东西没拿回来?” 我嗫喏着答不出口,即便是在黑暗里,也不敢去与他对视。 他便又温柔地问了句:“说,我什么东西没拿回来?”说完,便又覆上我的唇齿,只是这一次,却是像带着惩罚一般的野蛮,我来回扭着头,躲着他的亲吻,极为不好意思地吐出那个词:“……心。” 他低声笑了笑,力度骤然放小,在我的唇上浅浅地啄着,弄得我浑身一震酥麻。那一刻,我仿佛愿意在此过一辈子,我爱极了他这时而温柔时而霸道的缱绻与缠绵,那种深深的爱意,就像上一世里就註定好了,不管我怎么挣扎,最终也会回到他的怀里。 “苏风华,你把你的心放在我这里了,我永远也不会还给你,所以你别指望能放我走。” 就在我以为我二人说不定只能靠着彼此嘴里的气息在这里度过余生的时候,突然便有一道亮光从头顶传来,然后更有隐隐约约人的声音,且这声音还异常熟悉。 我俩继续忘情地深吻,直到那骤然而至的亮光直接照在我的脸庞之上,棠梨不怀好意的嘲笑响起:“我说你们急什么急,人俩在这里可亲热了!” 我羞得只差没将头埋得更里面一些,微微眯着眼睛看了看——棠梨,清商,无涯,柳年,苏夕鸾,一个不少,全体一致笑眯眯地盯着我二人。连我平日里最是敬畏的堂堂一剑柳年,也展现出了他难有的微妙笑意。 明明是被看了个现成,苏风华却跟没事儿人一般,冷冷道:“看什么,还不赶紧把我们救出去。” 被他们拖出了洞之后,我才发现,那长庆城里的洞穴之所以要走一炷香那么久,完全是因为根本就已经走出了城——如今我们正身处距长庆城五里以外。 而不远之处,皆是炮火连天的攻城之声,沙尘漫天。苏风华倏地站起了身,眼神骤然聚拢,微怒道:“谁让他们强攻的?” “当时我们都以为你和殷殷困在城内,柳年着急,所以让灌湘下了强行攻城的指挥。”无涯还是惯有的冷静,对着苏风华低声开口,“后来棠梨在这里发现了异常,我们才……” “不行。”苏风华只目不转睛地盯着战火的前方,不自觉说了句:“夔牛角。” 听到这件东西,一时之间几人均是愣住,各怀心事。 苏风华紧张地望向战火漫天的城池,拍了拍灰扑扑的衣襟,抬脚便要过去。我一急,踏出半步,死死地扯住的他的袖子。既然如今是灌湘在指挥,若他此刻孤身一人前去,定会十分危险。 第59页 “我跟你一起去。”我满含深情地看着他,祈求着他不会在这一刻丢下我。然而身子却不争气,刚才动了的真气仿佛还未聚拢,神识尚且有些涣散,我一激动,脚下便有些踉跄。 苏风华赶紧扶稳我,将我交到棠梨手中,沉沉地看了我一眼,轻声:“看好她。”随后便踏入了硝烟之中。 我伸出的手够不着他,他已经走得老远。 “姑娘,你受了伤,我先扶你回营帐那边休息。”我几乎是整个人偎在棠梨的怀里,撑不起半点力气,晕沉沉的感觉越来越重,就像迴光返照一般,全身还冒着冷汗。 我使劲用手攀着棠梨,在她耳边小声道:“看、看下我耳后,是不是有两颗黑痣?” 棠梨疑惑着,掰过我的耳朵看了一眼,不解道:“只有一颗呀,姑娘,怎么了?” 我颤巍巍地抬起了虚弱的眼睛,问:“只有一颗?没看错吗?” 最后的一颗黑痣,最后的一次生命。我这才感觉到一丝的心慌,原来,生命竟是如此得不堪一击。 无涯一把便抓过我,盯着我的眸子,失了他往日里清风一样的淡定,“在洞里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 我垂着脑袋不敢看他,声音细若蚊蚋:“他为了救我丢了命,我、我只是还给了他……” “你可知道你现在——”无涯狠狠抓着我的手臂,瞳仁中仿若被点着了怒火。我从未看过他如此动怒的时候,只能用力拨他的手,“只有一命而已。” 我看着他,轻轻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放轻松,“我知道,我现在已经不是有九条命的猫了。但是我会好好的,人不都只有一条命么?不是也有人活到了七八十岁……咳咳。” 我刚渡了一命,身子很弱,说不得太多话。 棠梨与苏夕鸾等人这才反应过来无涯为何会如此紧张,我不知该怎么劝慰他们。这命是我自己的,担心的却是他们,一个说要吃什么大补汤,一个说带我去找她师父定有奇法能恢復我的命数。 我只在旁边小声地提醒他们一句:“不要告诉苏风华。” 然而一声剧烈的炮响勐地震惊了远在五里之外的我们,我望向那炮声轰隆而至的地方——黄沙掩住了正午的日头,轰鸣之声犹如末日来临一般在耳边迴响,一道又一道的白光直冲云霄深处。不远处的那里,好似修罗战场,我听见无数人的悲鸣与嚎叫,然后在整齐划一的刀剑声中归于沉寂。 “长庆城要毁灭了。”柳年站起了身,左手扶着腰上的剑,“神物必将在此现世。” 我一阵心悸,强烈的不祥之感迅速窜至头顶。我提起精神,深吸了口气,挣扎着要往战地而去:“让我过去。” 无涯突然抓住我,我只是恳求似的望着他深黑的眸子:“我想过去,让我去吧……” 他沉思片刻,却是展开了淡淡地笑容,“你走之前扔下一句话便跑了,那时我是想和你一起过来夔人之地的。现今我也要同你一起去的,你却又是这副面容看着我,原来我在你心中竟然这般无情。” 我扯起笑意,撒娇似的打了他一下,“不早说。” ☆、第53章 第十五枝 神族(三) 柳年提着剑走在最前面,棠梨和清商护着我走在中间,苏夕鸾和无涯垫后。按照夕鸾的说法是柳年兄剑术了得由他开道,炮弹都不能近我们身。而棠梨是我的至亲姐妹外兼管事丫头所以理应要护着我走,清商是棠梨的附属品所以理应要跟着棠梨走。于是只能勉为其难让她和无涯两人断后,以免有自己人误伤。 我一边走一边回过头去瞅他两人,不时便对棠梨说:“夕鸾那丫头春心动了,只是不知道无涯对夕鸾有意无意。” 清商这傢伙自从我被救出洞穴之后便一直神情古怪,这时终于搭了话,“那恶婆娘谁看得上。” 我倚着棠梨“嘿嘿”笑了笑,道:“怎么没人看上,你不也看上了个恶婆娘么?” 清商被我一句话堵到哑口无言,只能可怜巴巴地望向棠梨。棠梨嗔怒地佯装推了我一下,道:“姑娘你坏,再取笑我我就不扶你了。” 我赶紧往她身上蹭了蹭,“好棠梨,好妹子。” 玩笑话还未尽,却见前方开路的柳年浑身一震,我们跟着停了下来。黄沙散去过后,地上满是血红的尸体,分不清是夔人的、虞人的,还是我洪涯的。我不忍心看,这样的场景令我想起三千年前的殇乱之时,那时的无力骤然袭上了身,我哆嗦着扶着棠梨,问:“前方什么情况?” “城破了。” 我沿着那视线望去,穿透空中满布的沙尘,阴霾的天际之下,一人独自站在半塌的残垣断壁之上,一手指天,一手指地,紧闭着双眼,脸上尽是不逊。 “消灭了神族夔人,你们会有报应的!天神都在看着呢,神不会放过你们!”那正是景,披头散髮,再没有我初见他时的清秀模样。 然而,我的视线终是落在那手持古琴之人的身上,他坐在鲜血之中,神态温和,不像受了伤,我一颗悬吊吊的心才放了下来。却听得广袤的空间之中蓦地传来他孤绝的琴音,那城垣之上的人一声暴怒:“停下!停下这罪恶的琴声!你不是神帝的子民,你永远别想得到你要的东西。” 灌湘似乎受了重伤,虚空之中用力一划,那一身脏污了的白衣便如一片飘忽的羽毛坠落而下。灌湘走过去抓起满脸是血的景,厉声叱问:“将夔牛角交出来,我可以免你一死。” 我睁大了眼睛,才看清他鲜血背后的面庞,竟然是在笑。他笑得肆无忌惮,露出同样布满了鲜血的牙齿,随后用力地啐了一口,痴笑道:“这夔人一族便独留我一人,就算你免我一死,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灌湘恼羞成怒,抬起手中的剑便要刺下去,“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你不敢。”景瞪大了他那双本来文质彬彬的双眼,显得恐怖异常,然而神情却是坚定,甚至带着些许骄傲,“你不敢,因为现在天下间,只我一人知道夔牛神物的下落了。” 我本以为这景还算聪明,知道灌湘必然会留他活口,岂料他算到了灌湘,却没有算到心思怪异无人能猜的苏风华。 我站在远处,只见那浑身已经沾满了他人的血污之人倏地从古琴之中抽出一把长剑,那情形与当日在映月湖边一模一样,然后几步走到灌湘身边,毫不理会周遭之人莫名的眼光,只在长剑瞬间出鞘的那一剎那说了句什么,随即便不偏不倚地刺穿景的身躯。 惊恐以及始料未及的迷茫还凝固在脸上,那好看的人儿终是一点点躬下了身子,毫无挣扎地倒在了血泊之中,眼睛也没来得及闭上。 “我替他成全你。”他说的,是这句话。 “你怎能——”灌湘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双手警惕性地握紧双剑,看着苏风华的举动无法反应过来。 第60页 而就在此时,就在景刚刚断气的那一剎那,眼前的残垣断壁却轰然倒塌,黄沙被掠起百尺,模煳了整个天际。而那原本的长庆城,却机械般地埋入了地下,随之而起的竟然是那城中央的巨型牛头神像——它在轰鸣声中垂直向上,像是被触发了机关,直到升到必须要仰视才能看见的距离,才缓缓停下。 苍穹浩瀚无垠,大风席捲而来,漫天之中,我仿若看到了神祇。 在场之人无不惊嘆,那,便是夔牛角么? “和逐鹿一样,只有当灭族的时候,神物才会被允许转移到他人的手上。”苏风华的声音在风中响起。我霎时明白过来——阿巴将逐鹿的符契交给我的时候,它确实只是一颗抵挡风雨的珠子,而之后阿巴带领族人战死在逐鹿之野,惨遭灭族以后,那颗珠子便成了能够统领逐鹿的符契,转移到了我的手里。而刚刚,苏风华之所以要杀景,想必也是这个原因。 一时之间,空气中涌起了一股浓稠的血腥之味,每一个人望着那城池中央的神物都有着不同的欲望。我对那东西没有想法,于我没有半点用处,却不料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候,手心之中却突然有些丝丝的温热。 我吓了一跳,抬手一看——只见手掌里莫名便多了一个拇指大小的黑色玩意,周身闪着金光。我捏了捏,又握了一握,再拿到眼睛边上来仔细瞅了瞅,心里一沉,最后只能缓缓地将那东西放进八罗袋里,对着那群已经虎视眈眈的人吃力地挤出了一个笑容:“嘿嘿,是夔牛角。” 在我还没搞清楚为什么大家都想争的神物怎么就自己跑到我手上来的时候,几道黑影已经勐地向我扑来,我下意识一躲。棠梨被剑力震得老远,慌乱之中我只听见几声焦急的唿喊,就在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落入了灌湘的手中,他夫妻二人一手一把剑,比着我的脖子,我稍微动一下,便是一道痕。 我气馁,嘆一口气,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我明明就是最无辜的那个。 还有几个随灌湘一起行动的人,将我团团围在中央。若是平时,我一定举高双手毫不犹豫地便将那夔牛角递过去,但是现在,我虽然不要这东西,苏风华却要。 “把夔牛神物交出来,太子妃殿下。”说话的是灌,几近咬牙切齿。 我脑海里一瞬间涌起了许多瞬间,我如何把夔牛角从八罗袋里取出,如何将它抛向空中,如何趁着灌湘视线的移开然后脱离虎口,棠梨在哪个位置,苏风华又在哪个位置。不得不佩服我自己的临危不乱,我越发觉得我是一个如此珍贵的人才,绝不能在此白白牺牲。 迅速掏出夔牛角,我照着计划往天空一抛——我算中了我自己计划的开头,却没算中有其他任何可能的结尾——湘看着那神物飞入空中,而灌却是眼睛都没眨一下地继续盯着我。 我哪里顾得了那么多,只能一个偏头,将身子迅速移出了灌湘的剑位。只是还没拔腿,灌手中的剑便向我拦腰而来,千钧一髮之际,就当我以为自己此时必死无疑的时候,却是被另一柄剑格挡开来。 就在这么一瞬的光阴里,柳年与苏风华一人一剑,如电光一样闪来,灌湘便同我一起倒在了血泊之中。不同的是,我沾到的是他人的血,而灌湘,流的却是自己的血。 其他几名跟随灌湘的人也顷刻间被化为齑粉。 我惊魂未定,看见灌脸上那不甘的神情,却是望向身旁的妻子。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扶起已经气若游丝的湘,不解地看着她——方才那惊险的一刻,若不是她为我格挡开灌的剑,我早已死在剑下。 “太子妃是不明白,湘为何要救你?”她躺在我的怀里,面色如死灰。 我点点头,“那一日我被景做为威胁,你也救了我。” “殿下,”她的嘴唇不断翕合,然而神识已经开始涣散,好不容易抬起的手将我紧紧握住,断断续续:“你还记得我曾经、给您提到过……三千年前,您与尧光太子大婚。沃野之上腾起的百二十只鸾鸟,湘……有幸能成为其中之一。若您、若您抬头,便能看见我。” 不知怎的,看着她这副将去的面容,眼眶竟然有些湿润,我缓缓点了点头,擦掉不断从她嘴角溢出来的血。 “多么、多么漂亮的新娘子……”她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淡然的笑容,“湘既然……既然给了您新婚的祝福……又怎么可以、可以背叛……太子妃殿下、殿下是要成为带领子民回到洪涯的人……灌湘曾经的行为,希望、希望得到您的、您的——” 她话意未完,气却已经断了下去。我的眼泪终于顺着脸颊滚滚落下,我不是在为这个几番想要置我于死地又几番想要救我的人哭泣,我只是为这光阴不待、流年易转,曾经洪涯一派祥和不再的伤逝而流泪。 “她在祈求你的宽恕。”无涯站在我的身边,轻轻抚了抚我的头,将我扶起。 我沉默良久,终是缓缓闭上眼睛,想像着第一次与湘遇见时,她从容又隐忍的神情,“给你我的宽恕。” 夔牛神物落入苏风华手中,景与灌湘都相继死去,我本以为这混乱的争夺应该就此结束,却不料洪涯的族人之中,却响起了抗议的声音。 “君子国的太子妃只是君子国的而已,如今洪涯已经破乱了三千余年,还有什么必要去遵守曾经的规矩?”人群里不知道是谁大声唿喊,不时便引起了一阵譁然。果不其然,灌湘一死,曾经的六十三支联盟部队就像失去了主心骨,开始有所涣散。 其实他这个说法我是十分贊同的,只是我的身份不容许我有这样的立场,所以我只能佯装怒气,正打算说点什么,人群里却又一高声的唿喊将我打断。 “太子妃便是太子妃,这是洪涯万万年就定下的规矩。不管是支离破碎,还是祥和太平,这都是洪涯一众仙民应该尊敬的、服从的、畏惧的!”我听得这声音有些熟悉,或许是一个曾经的故人出来力挺我也说不定。 此话一出口,又有更多的声音传来。有支持的有反对的,争吵不止。 我心想你们不一早将这个话题提上日程,却是在这么关键的时候在这里来讨论,多让我没面子啊。我心里有感,打算开口,却又被另一人打断。 “谁对太子妃有意见的,先过我手中之剑。”柳年便是柳年,话不多,但是一句话便足以把人震慑。但是我一直便主张以德服众,在德实在服不了的情况下才使用武力。 于是我走过去将柳年拉到身边,示意他不要用那么吓人的手段。我清了清嗓子,尽力提了口气,缓缓开口,说了我这么多年以来最是正儿八经,最是煽情,最是让我自己都听不下去,却又最是我最佩服自己的一番话。 “我从未想过我会嫁给尧光,也从未有过要肩负起整个洪涯的责任感。十分愧疚的说一句,从小到大,我不过是一只吃了睡,睡了吃,偷得浮生半日闲的猫。毕生的愿望就是嫁个好男人生一堆好小孩,然后过着徜徉的日子终老。 第61页 但是天神无情,一场天火终结了我的梦。而我便带着我的梦睡了三千年,一觉醒来却是告诉我,拯救洪涯成了我的责任和使命。你们谁都不能体会我当时的心情,像是被命运捉弄了的无奈感。 我不会带兵打仗,也没有很好的统领能力。但是我却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清楚,我是君子国的太子妃,是万千仙民们奉为希望的神祇。即便我明明没有那样的力量,却也只能扛上这个责任,一切便是因为三千年前那场婚姻。在你们质疑我是否有资格来指挥你们的时候,谁又替我想过,我是否愿意? 不过怎样都好,我身上的只是一种身份,不管你们认不认可,我也只会做与我这特殊的身份有关的事。我不希望看到洪涯人内部的斗争,三千年前的苦痛相信没有人愿意再经歷一次。 如果你们不相信我,请至少相信尧光太子的选择。每一位遗落凡尘的仙民,我会将你们一一送回洪涯。人世不是我们的家,这里没有我们碧波无垠的大海,没有浮立于海上的千百仙岛,没有云蒸霞蔚的壮丽。不仅如此,这里还有战争,有欺骗,有勾心斗角,有即便相爱也不能在一起的爱情。 所以……” 我正犯着愁不晓得怎么结尾,人群里却突然响起了阵阵掌声,我在一片欢唿声中沉默了下去。柳年也不住向我投来敬佩的目光,棠梨捂着嘴就快要哭出声来,清商蹲在很远的地方沖我相视一笑,夕鸾看着无涯,无涯看着我。 我扫过这世间百态,眼里却只能容下一个苏风华。他似乎极为疲倦,望着遥远的天空尽头,眼神里是说不出的沉寂。我以为,经过夔牛神洞中的一次亲密的接触,我们的距离应该是近了许多。原来,竟然还是那么远。只是以前是他看着我,现在是我看着他。 ☆、第54章 第十六枝 长琴(一) 没有多余的时间休息,苏风华下令在夔人地只歇息一晚,第二日清晨便要班师回京。 我与棠梨还有夕鸾住一个营帐,但是她二人向来便不怎么合得来,导致了我睡在中间真是苦得没地方说。半夜里,夕鸾却如梦游一般跳了起来,迷迷煳煳地嚷嚷着:“不和你们睡了,我找我哥去。” 我与棠梨皆是瞪大了眼看着她穿好衣服抓起被子便冲出了敞篷,棠梨在我耳边讷讷问了句:“他哥是不是和无涯大人住一个蓬的呀?” 我略微沉思了一下,肯定地点了点头。 夕鸾这一闹,我与棠梨便直接再睡不着。其实我夜里睡意本就极少,棠梨见我没睡,便偏着头要与我说话。 俗话说得好,闺蜜半夜里不睡觉聊得话题只有一个,那就是男人。 “姑娘,你对苏风华是真爱呀?”她突然之间便问了我这问题,搞得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姑娘,你可别呀,你们俩是没有好结果的。”听她这番语气,倒像是有什么潜在的含义。其实我也没指望与苏风华能有什么结果,他是人,我是仙,种族本就不同,不是我看着他死就是他看着我死,会有什么好结果。于是我只能探寻似的看着棠梨,“该不是……你喜欢苏风华吧?” “胡说什么呀!”棠梨直接便从被窝里蹿了出来,真是一个好动的丫头,若没睡觉便一刻也消停不了,“我……姑娘忘了我会算命数么,我给你俩算过了,你们八字那是大大的相冲。” “是么?”我狐疑地看着她,直觉便告诉我她隐瞒了我什么,除了所谓的八字,“棠梨,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没有啊。”她眼珠子咕噜咕噜直转:“你是我家姑娘,我敢瞒你什么嘛。反正等怀霜公子当上太子以后,你就要与我们一同返回洪涯。” 果然是,只是我懒得勉强她,我便不是一个喜欢强求的人,“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吧。” “姑娘……”她瘪着嘴,委屈地看着我,“我……你……” 我无奈地笑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闭上眼:“快睡吧,有什么也明天再讲。” 她不搭理我,小脸憋得通红,让我一度以为她是想如厕,不料她却突然开口,“姑娘,其实你是——” “还好意思说我,自个儿还不是这样。”一个熟悉的声音从篷樑上传来,我惊慌失措地将被子把全身都包裹起来,望着蹲在樑上的清商叱喝:“你睡这里吗你走错地儿了吧!” 清商耸耸肩,诡异地露出了笑容,“我只是来提醒这丫头一声。” “要你提醒,要你提醒!”棠梨也没管自己是否衣衫整齐,唰的便站起来跳上樑去揪住清商的耳朵,“臭小子,给我滚出来。” 清商狰狞着面容,一边被棠梨扯着走一边嚎:“死女人快放手,放手!快放手啦!……好棠梨,好棠梨,痛啊!耳朵要断了,要断了啦……啊——” 听到惨叫之声的时候那活宝似的两人已经出了帐篷,这下倒好,这么宽敞的营帐里只剩我一人。也好,有他们在总是有些不清净。这几日里我伤了伤,又死了死,这身体是越发的虚弱。若再不好好休息休息,我怕自己还没支撑着回万年城见转世的尧光最后一面,自己便要和这世界告别了。 只是,我很好奇棠梨方才要说的最后那句话,究竟是什么? “姑娘,其实你是——” 第二日清晨,天际刚刚露了些许鱼肚白,洪涯的大军与苏风华的龙吟战队便浩浩荡荡向着万年出发。来的时候因为是乘着突然有异能的孟槐过来,丝毫没有感受到路途的遥远,回去的时候才百感交集——我坐在软轿之中,被抬得摇摇晃晃,心口一阵噁心差点没吐出来。 说来惭愧,小女子这五千余岁的年纪上还是头一回坐轿子这种东西,也真是苦了这群人,这荒山野岭的地方居然还找得到一顶这般小巧的软轿。 不过苏夕鸾也没好到哪里去,她本想乘着她的龙鱼威风凛凛地回去,在城门口肯定能博得不少眼球,无奈苏风华一直在嫌弃她的龙鱼兽体型过大,面容过丑,要是吓到了途经的路人,后果非常严重。就算没有路人,吓到了路边的花花草草,也是十分不好的事情。 这一路本来走得十分顺畅,天公也还算作美,我坐在轿子里百无聊奈只能拨开轿帘撺掇着棠梨唱歌儿给我听。轿子里摇啊晃,轿子外面是轻盈曼妙的少女之音,如此想想,倒也觉得日子挺美好。 不过我还真没遇上过什么事情可以一直好到尾,便如现在,一声凌厉的呵斥从身后噼空而来,“替灌湘大人报仇,拿命来!” 我情不自禁地便冲出了软轿,直觉在听到诸如“拿命来”一类的话语之后便是拔腿开跑,只能无奈千百年来得罪的人实在有点多。殊不知这一次那人却不是冲着我来,他踏着队伍中的人头点踩而过,直直便把长刀往苏风华的身子砍去。 苏风华面色不改,对那人的偷袭恍若未闻。却是一身白衣的无涯长袖一甩,把那发难之人格挡在了气场之外——竟然是我洪涯中人,早便知道他们没那么容易收服。 第62页 苏风华本想上前一战,却看见无涯帮他挡住了袭击,他退后两步,饶有兴致地站在一旁观战,半点没有要上前帮忙的意思。 无涯跳上轿顶,在虚空中比划着名手势,那几人竟然连近无涯身的机会都没有,便被统统打趴在地。末了,无涯还特别有礼貌地朝他们伸出了手。 “很强嘛。”苏风华扯起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将已经拔出的长剑收回古琴之中。 无涯依旧春风和煦,拍了拍衣服,对我道:“这傢伙仇人很多,以后有你受的。” 我吐了吐舌头,没有说话。队伍里突然走上前来一人,将那几名已经被伏诛的造反者拎了起来,喝道:“不自量力。”说完便转过头来看向我,我只感到一股熟悉又陌生的视线向我望来,却没料到能在这么久之后碰见曾经的故人。 “十三公主,好久不见,还记得在下么?”说话的是一名白髮苍苍的老者,那人长得并不好看,尖尖的嘴巴——这正是洪涯东边结胸国的标志。 我吓得瞬间向后跳了三跳,不敢相信:“结巴国的……二王子?” 二王子笑吟吟地冲着我点点头,我剎那间便双脚发软,几欲倒地——这二王子当年被我一句话气走之后便再也没有出现过,如今却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成了这洪涯六十三支部队里的一员。不过也很正常,结胸国既没有轩辕之国的长寿,也没有我们九命猫可以在合适的时候置换自己的生命。 只是没有想到,数千年前与他相见之时他还是个华茂青春的小伙子,虽然丑了一点。如今再见却已经是花白了头髮,时光真是不等人。 “在下已经不结巴了,”二王子略微有些骄傲起来,“被十三公主,哦不,是太子妃殿下拒绝之后,在下便回家苦心修炼,现在您看,是不是特别流畅?” 我礼貌性地点点头,二王子便拖着那造反者走了。无涯在我身旁问:“认识的?” 我便把曾经那二王子是如何来我家提亲又如何被我一句话给吓跑的经过都告诉了他,无涯听完以后,只总结了一句话:“女人的心思真是狠毒。” 经那几个不自量力的人一闹过后,苏风华决定停下队伍整装休息,我终于可以不用坐在那个黑漆漆的小轿子里憋屈了。 我七人坐在路边的草地之上歇息,棠梨将准备好的水果与干粮拿出来分给大家。分到夕鸾的时候,棠梨故意没将水果拿稳掉到了地上,夕鸾“嘁”了一声,将水果拣起来若无其事。清商连忙将她二人的手抓到一起,笑嘻嘻道:“你们俩这是要不爽彼此到什么时候啊?明明都是一条船上的人。” 我向清商递过去一个赞许的眼神,做得真好,不愧是我家棠梨曾经看上的男人。我借着清商开的头,抖擞下精神,抓起苏风华与无涯的手放到一起,对着苏风华肃然道:“看,刚才有人偷袭你,无涯还挺身上前救了你。你们也该化干戈为玉帛了吧。” 柳年“咳咳”抖了抖嗓子,我以为他会在这关键的时候说点什么锦上添花的东西,结果他沉沉地来了一句:“太子妃殿下真有文化。”然后便独自挪着屁股移向了另一处角落之地,对我们这种和谐友好的场面,他从来融入不进。 那四人均不做声响,剩下我和清商两人尴尬得不行。于是我索性便拿起地上的一颗核桃,朝着他们敬了敬,“以前有什么不愉快的地方,让我们都忘记吧,以后我们都是朋友。” 我满心以为他们或多或少都要给我些面子,谁料连清商也直接无视了我这抽风的行为。我撇撇嘴,便自己掰着核桃,心道,哼,我自己吃核桃便是。 正准备重新出发之时,一直杳无音信的怀霜却让驿站传了一封十分简短的书信。苏风华拿着信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了焦急的神色,“皇上病重,我要立刻赶回去。” “什么!”我怔住,这消息果然让人不知所措,太子之位还没得到手,要是皇帝现在驾崩,那将来要夺位又是另一场腥风血雨。 “我几人都懂幻术,我们先走前面看个究竟。”无涯建议道,我马上跟了上去,抓出孟槐,“我跟你们一起,孟槐可以飞。” 苏夕鸾也是不服输,一声哨响召来龙鱼,沖我眨眨眼:“我也有龙鱼呢。” “那就这样,我五人先行回京,柳年,你跟着苏风华护他安危。”我煞有介事地安排着,哪知苏风华丝毫没有理会,径直便走到一个副将身边,说了句什么,然后跳上马便是驰骋奔去,只留下一地的沙尘飞扬。 “丫头,这性格以后真的有你受的。”无涯无奈地摇摇头,沖我嘆了口气。 ☆、第55章 第十六枝 长琴(二) 到万年的时候,天色已是暗了下来。我让棠梨带着清商与柳年留在外城,没有得到我的通知不要贸然进城。苏夕鸾执意要同我与无涯进宫,我拿她没有办法,只能使出杀手锏——无涯。 果然没有辜负我的信任,我劝了半个时辰都没劝下来的夕鸾,只和无涯说了一句话便羞答答地对我说:“那我先回府里去,如果哥哥回来了,我让他去宫里面找你们。”说完便一熘烟跑了。 我暗暗惊嘆无涯的功力,问:“你到底跟她说了什么让她这么受用?” 无涯笑了笑,“也没说什么,就说等我从宫里出来带她去山上看桐花。” 美男计!□□裸的美男计! 我佯怒道:“看桐花不带我?” 他故作思量,沉吟道:“说了要带你恐怕就不是一句话能说服她的事情了。” 我不禁满心赞嘆,无涯呀无涯,你心底里可藏着一颗能够看穿女人的心吶,当年你与你主人一起钻研的那个话题真是没有白钻研呀! 内城的守卫比以往更加森严,现今出入一律需要检查身份。我和无涯坐在马车之中,被守城的士兵拦了下来,无涯掀开帘子,对着外面说了句:“我是国师未无涯。” 那士兵狐疑地将我二人望着,上下打量,似乎不太相信。正当此时,墙角之侧却突然走出一人,摇着摺扇,一派谦谦公子的形象,眼神里却尽是阴谋诡计。 “愣着作甚,还不速速放行,马车之中坐的当真是国师未无涯。”沈临云不怀好意地向我们走过来。士兵一见是当今太子,慌慌张张退下,指挥着拦着我们马车的将士:“撤开,放行。” “看来国师与这妖女的关系似乎很好?”沈临云将我打量一下,并没有要放我们走的意思。 无涯毫不掩饰道:“殷殷姑娘是我的至交好友。” 沈临云摇着扇子扯起笑意:“哦?那不知二位可有兴趣随本宫到城外喝杯小茶?” 我掀开帘子往外瞅了瞅,太阳都下山了,天都快要黑了,他现在这个时候居然想邀我俩喝茶?这藉口真是太烂了。 容不得拒绝,不多一会儿我二人便随着他来到一处装潢得金碧辉煌的茶肆之中。这里招待的似乎皆是达官贵人。那小厮一见沈临云,忙着迎我们到一处雅间之中,打点好一切,完全不用点单,仿佛所有便是安排好了。 第63页 沏了一壶碧螺春,沈临云装模作样地品着香茗,时不时还问我们一句:“国师大人看这茶可好?是这家店的招牌碧螺春。” 我特别不待见这人一副拐弯抹角兜圈子的神情,看着就想凑上前去给他一棒子。前没多久还挖空了心思要害我来着,现在不知道演着什么戏码居然在此处请我喝茶。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我不是鸡,但这沈临云着实长得像只黄鼠狼。 “太子殿下有什么话烦请您直说,别在这里问长问短兜弯子了好么?大家都是明白人,敞开天窗说亮话行不?”其实我打心眼儿里一点不怕他,不过区区一个凡人的太子。我活了这么大的岁数什么场面没见过,还怕他这点小把戏。 沈临云怔了怔,拿在手里的茶差点没有溢出来,脸上挂不住些许尴尬:“哈哈,本宫就喜欢这爽快的性格。”他不由便严肃起来,放下茶盏,正襟危坐:“国师大人,只要你肯归顺本宫,本宫保证,你将来得到的,绝对会比本宫那弟弟承诺给你的要多得多。” 我当他要说什么了不起的话呢,原来和一般的话本子里描述得并无二致,这狗血的想挖人的经典套路。无涯与我相视一笑,大概是心领神会,想都没想便站了起来,可惜这茶我还一口没喝。 “太子殿下,别说我要的东西你就是抓破了脑袋也给不了我,就算可以,你觉得我未无涯是这种经不起诱惑的人吗?”无涯拂袖欲走,却不料沈临云却是讥诮一笑:“多有骨气呀国师大人,只是你想过没有?现在父皇病危,过不了多久,这大虞的江山便是本宫来坐,你觉得你们这一党人,会有什么好下场么?” 无涯这个时候却只是甩甩脑袋,极为慈爱地摸摸沈临云的头,“太子殿下,您的思想实在太狭隘了。” 我慌忙倒进嘴里的一口茶差点就喷了出来。 “你——”沈临云恼羞成怒,抓起无涯的衣襟。我见周围没有降魔者,悄悄地便使了个术法,沈临云勐地便被弹开,坐倒在了地上。我走过去,实在忍不住了,狠狠地踹了他一脚,也算是报上一次陷害我之仇。 “这位太子,你的父皇还没有过世呢,你便已经在这里畅想你美好的未来,小心得不偿失,遭了不孝的天谴!”在他痛苦地□□中,我丢下这句话拉着无涯便跑,刚跑出门口发现还忘了一句话,便又跑回去对他道:“还有,你那自称真是噁心得要死!什么‘本宫’、‘本宫’的,你也许不知道民间流传的那本小册子,里面有句话是这么说的:‘欲练此功,必先自宫。’,有空你一定要找来看看,对你应该很有帮助。” 跑了不远,知道沈临云没有追出来,无涯拉着我问:“什么是‘欲练此功,必先自宫。’?” 我答道:“葵花宝典。” 没明白我说的是什么,他继续问:“什么是葵花宝典?” 我耐心解释:“就是一本可以让男人一眨眼变成女人的书。” 无涯听了,很是好奇,自己嘀咕了一个晚上:“世间竟有如此奇书……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和主人研究研究……” 回到延禧宫的时候已是晚上,无涯说他先去看一下皇帝,我便独自去见了怀霜。彼时他正在谋划着名大事,我并不知道,被传唤进去的时候才看到一脸淡然坐在那里的苏风华,还有无论什么时候都柔情万种的槐江。 我大叫一声,望着苏风华,不可置信,“你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到了?” 他全然视我为无物,喝了口茶,对槐江道:“一切依你方才说的办,如果顺利,我们胜券在握。” 我心里暗暗不爽,仿佛之前我们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一回到宫里还是这么一脸冷冰冰的表情。我不知他们又有了什么计划,只提醒道:“听说皇上现在病得很重,说的不好听一些,万一明早就……那到时要来夺位,就来不及了。” “这个事情,”苏风华的眼神里透着些许讥诮,“不用你提醒……” 槐江捂着嘴偷偷地笑,我心里委屈,不想再呆下去,见也没什么要我做的事情,便欠了欠身子要告退。临走之前,不知槐江是不是在对我说,“不用担心皇帝什么时候死,我现在是巴不得他死得快一些。” 我懒得去听,转过身子便一路小跑回房。死人苏风华,不知道他究竟怎么想,一会儿热情似火,一会儿冷如寒冰,我又不是满心就扑他身上,一整天就去想他对我到底是怎样的感情。若是不喜欢,便不要在那些我不确定的时候来招惹我,还三番四次的挑逗我。若喜欢,便不要总是一副冷脸对着我,活像是我上辈子欠了他似的。 越想越气,越气越饿。我沿着墙根儿去厨房找了些好吃的,弄成一盆香喷喷的煮鱼,刚刚端进房里,却被一人从身后勐然环抱住。我吓得一个激灵,刚刚煮好的鱼便洒了一地。我才懒得去管是哪个倒霉蛋在这个时候跑我房间来吓我,只怔怔地盯着地上的美食一动不动,而后哇啦啦便嚎出了声,“我的鱼,我的鱼……” 我可是一整天没吃饭,千辛万苦乘着孟槐赶回万年,结果又被那万恶的太子拉去喝茶,茶没喝到,回到延禧宫又受了一肚子气,好不容易有点东西吃,现在还被弄成这样! “鱼有什么好吃?有我可口么?”那人对我念念不忘的鱼丝毫不予理会,重新环上我的腰,用脚将房门轻轻合上,头埋在我的颈窝里,深深流连不止。 我听得这不害臊的话,便也只有苏风华才说得出口了。 “你放开我。”刚才对我冷眼冷脸半点好脸色没有,现在又打翻我今日唯一的食物,给了我两巴掌以后才来餵我糖,养条狗也没这么好哄的呀。 他见我在生气,也没有说话,只是在我脖子里吹着气,弄得我全身发软。我怕自己一个没忍住就笑出了声,便使劲挣开他的怀抱,坐到了凳子上,不拿正脸看他。 他走过来同我一起坐着,自己倒了杯茶,我还是不理他。他索性将我揽入怀中,自顾自地开始说起话来,“我现在要同你讲一件事情,你必须承诺给我,不得把此事告诉任何人知道。” 我正在气头上,就是不肯依他,摇摇头,说:“你告诉了我我就偏要给别人说。” 他没理我,反而是淡淡地一笑,兀自道来:“我的本名,不是苏风华,这个出生在苏府的身体,不过是我众多转世里的其中一世而已。” 我挣脱开他的怀,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你说什么?” 他揉开我紧皱的眉头,缓而道来:“你可知道千万年前那一场惊天动地的神战?在逐鹿之野,那个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地方,空气里除了血的味道再无其他。我的元神,便是在那一场大战之后消散,落入了轮迴。”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怕这不过是苏风华讲的一个故事想来哄我消气,便勉为其难地笑了笑,怯怯道:“你开玩笑吧?算了,不和你生气了,你不用讲这些事情来逗我。” 第64页 他全然不理我的惊恐,反而长身站起,在屋里踱起了步子,一边踱一边像是在回忆,声音低沉有缓慢,“我还记得很久很久以前的逐鹿,那里有漂亮的花,巍峨的山,有很多欢声笑语,而一场战争却让这些都化为齑粉,连同我的元神。蚩尤神被粉身碎骨,我们这些跟随者的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 听到这里,我已经不能不相信,只是这一切太过虚幻,“你……你是跟随蚩尤神那一边的?” 苏风华点点头,继续道:“千百万年来的轮迴,这件事,你是第一个知晓的普通人。” “不对,”我勐地坐直了身子,还是觉得他在骗我,“轮迴之时,渡过忘川,走上奈何,你前世的记忆还会存在?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温和地笑了笑,解释:“冥神司幽并没有拿走我的记忆。” 我轻蔑一笑,觉得他这谎言说的实在不靠谱:“怎么可能?那是冥神的专职,若她不拿走你的记忆,她还能坐那个职位?” “所以,她在很久以前……”苏风华有些愧疚地低下了头,“便被打入了阿鼻地狱,作为惩戒,直到下一次天地大战之时,才能被放出。” 我不禁失声,“为什么?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冥神司幽深爱了我两万年,我却从未看过她一眼。”他温和的声音缓缓道来,直直扣在我的心底。是了,只有天地间唯一的爱情,才能让一个女人宁可承受阿鼻地狱的折磨,也不愿亲手拿走自己心爱之人的记忆。许是让他能一辈子记住她,而她却选择了如此决绝的方式。 难怪……难怪在夕鸾的记忆里,她的哥哥上天下地无所不能,难怪他能轻而易举召唤出山神,难怪他能够快过我回到万年城,难怪在逐鹿的幻境里他的举止那么奇怪,难怪他不过持一柄古琴,便能战无不胜。 “你究竟是谁?”我默默抬起头来,觉得眼前之人虚幻得极不真实,仿佛他等一下转身出了门便会消逝。我的脑海里浮现出许多曾经听到过的远古的神明,因为那场旷世之战相关的人多不胜数。 “如果你曾经听到过关于一个天界琴师的传说,也许你会猜到我是谁。”他转过身来凝神着我,目光如炬。我望着他的身影不敢动作,无法相信他竟然是那个人…… “每临战,必坐于高山之山,以琴鼓之,士气大振,未尝有败。” 炎神帝身旁最得意的琴师,传说其仙风道骨,有飘渺意,最喜独坐于摇山之上抚琴,其琴音诡谲,天上地下只此一绝响。每每奏琴,五彩鸟也会闻琴起舞。他以琴为武器,欢则天清气朗,悲则日晕月暗。 我怔怔地望着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火神祝融之子……太子长琴?” 他沉沉地点了点头,将我重新揽入怀中,声音里有着无限的宠溺:“在此世间,只你一人知道我这个秘密,连清商也不知道。若你将此告诉别人,我便——” 我惊恐地推开他,怀疑自己听错,“什么?清商?” 他抚着我额前的碎发,眸子里闪烁着淡然,“他便是我龙吟中的一只琴魄,当初我元神落入轮迴,他却被囚在了天界。” 我今日里被惊吓得已经够多了,若是他等会儿再告诉我其实苏夕鸾是王母娘娘估计我也会信了,“那么,那个曾经帮清商去棠梨家里提亲的人,是你?” 他笑着点头,我却已经神志混乱,无数曾经出现过的画面开始在脑海里翻江倒海,原来棠梨根本就知道苏风华是谁,所以在苏府的初次见面,她会说那句听上去让人只想误会的话。 “棠梨和清商,都不知道我的记忆还在,你切莫告知他们,这是天界的规矩。”他慵懒又低沉的话语在我耳畔响起,而我已经筋疲力尽,身体累到不行不说,半夜三更的时候还要承受这么爆炸性的消息,我紧绷的神经就差没有一条一条断裂开来。 肚子又饿得直叫唤,脑袋一沉,便昏睡了过去。 或许是因为太困,那一觉睡得好香,还做了一个好美的梦——梦里处处鸟语花香,我与苏风华坐在河岸边上,他环抱着我,唤我“献儿”,我气得直打他,什么“献儿”,我是殷殷。他按住我的头埋入他的胸膛,沉沉开口:“都差不多。” ☆、第56章 第十六枝 长琴(三) 醒来的时候我被自己吓了一跳,因那姿势着实有些不太雅观——苏风华搂着我躺在床上,而我却一只腿搭在他的腰间,像个树懒一样挂在他身上。他睡得正香,我不敢乱动,身体却紧张得要窒息了。 太子长琴……这可是流传在洪涯仙界里大神一般的人物呀,曾经是多少洪涯少女梦寐以求的梦中王子——弹得一手好琴,如此绝傲清雅——盼着能早日功德圆满攀上建木到达天界一睹那人风采。 而如今,这活生生的人却是被我抱在怀里压在腿下,与我靠得如此近,只要一个轻轻地抬头便能挨上他的下巴——无法相信这个事实,权且当成是一场梦吧,我闭上眼睛准备再睡说不定一觉醒来苏风华便会一脸迷茫地看着我问:“太子长琴?那是谁?” 然而被这等神物抱着,如何能够在清醒的状态下睡着。又不得动弹,无奈我只能眼巴巴地将他瞅着,看他那好看的轮廓,已经闭着也仿若能感受到凌厉目光的眼睛,直到我已经浑身发软,双脚抽筋,才听得那一动不动睡了几个时辰的人懒懒开口:“有什么可以让你看那么久?” 我赶紧闭上眼睛假寐,他勐地一个翻身便把我压在身下,细密的吻如同雨滴般轻轻落在我的额头上、脸颊上、鼻尖上以及唇上。我下意识地便是有些不规矩地闪躲,不太配合。他索性用手将我的脸捧起来,深情而婉转地在我的唇上流连不断——神啊,若是我那些姐妹们还活着,被她们知晓的话,我这一把身子骨肯定会瞬间崩塌的。 似乎还有事情要与怀霜商量,他并未深入下去,只在恰当的时候不舍地离开我的唇齿,打算穿衣离去。我心里还有个很重要的却一直不知该不该问的问题,扯着他的衣角,颤巍巍道:“你要‘六瑞’神物,是吧?” 他微微怔住,扣上胸前的纽扣,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我很开心他并我打算欺瞒我。 “你……要它们来做什么?”我知道他没说,仿佛便是我不能触碰的问题,然而好奇心实在旺盛。 苏风华已经穿戴整齐,轻抚两下我的头髮,低声:“这个问题,等到时机成熟,我自然会告诉你。” 时机成熟?什么才叫做时机成熟?我没搞明白,便跑到无涯的住所向他请教,无涯完全不知道前因后果,只单单从“时机成熟”这四个字上,便分析出了一堆听上去很有道理的道理。 “时机成熟,就是说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缺一都不可。就拿这‘人和’来说吧,时机成熟便是说两人的关系从没有变到有,从静止变为行动,从一变成二。可懂?” 第65页 我心里自个儿估摸了一下,觉得无涯不愧是无涯,一下便说到了“人和”这个点子上,原来苏风华说的是这个意思。只是曾经我已经主动过了,他对此仿佛特别不受用,于是我思前想后,觉得这成不成熟,完全不由我说了算。 由于知道了苏风华便是太子长琴的缘故,我心里最近老是咯得慌。莫名其妙便和曾经天界里的大神扯上了关系,且这关系还是暧昧关系,着实让人胆战心惊,担心着说不准便从哪里跳出来一个妹子,掐着我的脖子要与我同归于尽。 这些日子巫官们都忙着往皇帝的寝宫跑为虚弱的皇帝诊治,趁着这没太多人来管的间隙,我便偷偷熘到巫院里将一些关于上古时期神界的书通通找来浏览了一遍。 关于神战,往古迄今统共也不过三次。第一次是神帝与炎帝之战,炎帝败北逃往南天界;第二次便是那次旷古烁今的神帝与蚩尤神的大战;第三次是距今并不太久的神帝与刑天一战,神帝怒斩刑天头。而在此之后,神帝神识逐渐幻灭,便将帝位传给了如今的天帝颛顼,自己归入太虚境中去。我并不惊讶神帝的威武卓绝,三次大战皆是获胜。我只是略微有些吃惊,与其说是三场战争,不如说只有一战——因为蚩尤与刑天都曾是炎帝的部下,这未免过于巧合。若真是如此,那下一次天地大战之时……我不敢想像,苏风华要找六瑞,或许便恰恰与此有关。因为他的那句话清晰地在我脑海里浮现: “所以她在很久之前,便被打入了阿鼻地狱。直到下一次天地大战之时,才会被放出。” ☆、第57章 第十七枝 如墨(一) 皇帝驾崩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我正在厨房里鼓捣食物,吓得我直接打翻了一锅的汤。听说镇国将军苏哲玉在昨天深夜里便已经带兵入宫,将整个皇宫里三层外三层,严严实实包了起来,不准任何人私自传递个中消息。 我随着宫人一起前往皇帝寝宫,那时殿里殿外已经布满了白巾。按照大虞规矩,皇帝驾崩,宫人宫女们要在殿前接连不断地哭整整三天,是为哭丧,之后再行入殓和安葬。 我到达的时候殿前已经哭倒了一片,并且还真是鼻涕眼泪一大把,闻者伤心见者流泪。我很纳闷平日里没见这些宫人同老皇帝有什么多深的感情,为何他一死这些人哭得就跟自己爹死了一般伤心。我蹲在地上实在哭不出声,旁边一个小宫婢特别热心,扯了我衣角边哭边道:“姐姐,快些把眼泪挤出来,等会儿公公们还要再巡视一遍,若没眼泪的,杖责三十大板。” 我瞬间明白了原因,连连点头以示感谢,然后伸出手便往自己的腰上狠狠一拧。我可是真用了劲,疼得我立马便哭出了声来。 一开始的时候大家都只是在装哭,或是像我一样自己拧自己的,或是吐点唾沫星子画在脸上的。但是到了后两天,天气本来就越发炎热起来,风吹日晒的情况下,真哭的人便越来越多。于是便听得一开始大家都在哭号:“皇上啊,您怎么这就去了啊?”到了后面,便是哭号:“皇上啊,您怎么要在这时候去啊?”巡视的公公耳朵不大好,也不怎么能听得清楚,大家的胆子也就越来越大了,“皇上啊,您等我满了年纪出宫了再去不行么!” 棠梨担心我的身子会受不了,扭着无涯带她进了宫。但是即便她进来了也无济于事,最后便是我两人在这地上跪着一起哭。 我整整哭了三日,觉得把这一辈子的泪水都用光了。我本以为在这三日里,是怀霜行动的最好时机,却不料这期间风平浪静,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就在我以为一切终成定局的时候,却突然站出来一个人。这人说熟悉谈不上,却也不陌生。曾经,我们还同住在一个屋檐下接近半年的光阴。 在一片哀嚎声中,皇帝终是没能復活。三日以后,新帝登基。沈临云穿着素白的帝袍从皇城门口一路高唿“天佑大虞”,一路走到大殿门口,路上绝对不会出现扔鸡蛋和菜心这种不要命的事情。 想必他心情是极为愉悦的,因为该为他老爹掉的眼泪已经有千百名宫人帮他掉了,然而其实他连笑也笑不出来,因为就在他踏进皇宫大门的那一剎那,对他致命的一击已经出现,这远不是路上的鸡蛋和菜心能够比的。 我跪在大殿外的广场上,微微抬起头来审视了一番——只见一个皓首苍颜的老人一身黑衣官袍,头戴一品乌纱,正气凝然地站在广场中央,手里拿着的,赫然是一份红金镶边的长卷。 苏如墨! 无需去看他的正面,光是看这背影的气度,便能猜出这老人便是大虞前国相,苏风华与苏哲玉的父亲,苏如墨。 好一副仙风道骨的硬朗身子,炽烈的阳光之下,丝毫看不出那是一个已经接近七旬的古稀老人,他威严地背着双手站立在广场之上,迎着阳光,也迎着新要登基的帝王。 迎王的官员踏过门槛,发现前方拦路之人竟然是在大虞颇有威望的前国相,吓得冷汗直冒,止了沈临云的前行,走到苏如墨跟前,拜道:“请苏老速速离开,新帝马上便要从此登基。” 苏如墨稳如山,岿然不动,眼神凌厉,望着那迎王的小官,字字沉重:“恐怕太子殿下如不了这意,苏某正是前来声讨殿下,不孝不忠不义之人,岂能登得大统?” “放肆!”沈临云与这皇帝之位就差那临门一踹,心里定然是着急,走到苏如墨身边,也不正眼瞧他,故意有所轻视,道:“苏老曾经是本朝前国相,本宫念在你为先帝鞠躬尽瘁的份上,不同你计较,还不速速让开。” “殿下,”苏如墨有的是不卑不亢,沉着冷静,他竟然直视着沈临云,一字一字铿锵有力,“一国之忠、孝、义,乃是治国之本。国本让不得,若老臣今日让了步,如何对得起先祖皇帝和刚刚大行的皇帝!” “你——”沈临云青筋尽露,扯过苏如墨手中的捲轴,交到迎王小官的手中,喝到:“且看看他写些什么。” 那小官哆哆嗦嗦地打开捲轴,其中字迹还未干透,只露出一半,小官已经吓得头也太不起来。沈临云背着身子,道:“写的是什么!” “殿下,这……”小官不敢直言。 “说!”沈临云一声喝下。 小官颤巍巍地开口:“讨……讨太子临云檄。” 广场之上开始有所嘈杂,沈临云按捺住暴怒的心情,继续要那小官念来。 “太子临云,人非温顺,性不忠良。加之蛇蝎之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尤其弒君鸩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人神之所共疾,天地之所不容。 墨,奉先君之成业,荷本朝之厚恩,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援举义旗,誓清贼孽。南连广漠,北尽三河,铁骑成群,玉轴相接,班声动而狂风起,剑气沖而南斗平。暗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攻城,何城不克? 第66页 公等或膺重寄于爪牙,或受顾命于宣室。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抔之土未干,倘能转祸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勛,无废旧君之命。凡诸爵赏,共指山河。 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之天下!” 在场中人无不震撼,一时之间寂静异常,连那迎王小官折起捲轴的声音也听得清清楚楚。我抬起头来,一眼便看见了跪在广场最角落里的怀霜,他不动声色,眼睛看着地上,没发出半点声响。 这檄文尖锐苛刻,字字珠玑,便是说太子沈临云,狼子野心,竟敢公然弒君鸩母。苏如墨受了大行皇帝和大虞的恩惠,唿吁同受此恩惠的百官出来一起讨伐太子临云。 我的心里重重一沉,没有想到他竟然搬出了这么一个声望了得的人。只是虽然苏风华是怀霜的人,但苏哲玉却是不折不扣的□□。素来又闻苏如墨为人清廉正直,自从辞官之后便再不沾染朝政之事,他又怎会在这关键的时刻突然偏离了公正,将矛头直指沈临云,还写出了这么一篇子虚乌有的檄文? 难道皇帝真如他所说,不是病死,而是被沈临云暗杀的?但是文中又说到了“鸩母”,却又是谁? “荒唐!”沈临云扯过檄文看了两眼,愤愤然扔在地上,“苏如墨你真是老煳涂了不要命了是吧?别以为你是前国相本宫便不敢动你。弒君鸩母?亏你想得出来,母后好好的在此,却说本宫弒君鸩母?” 他抬手一指,果然,先帝皇后安安稳稳地站在迎送队伍之中,脸上也是一脸不安和茫然。 苏如墨并不惊异,镇定道来:“老臣并不是指皇后娘娘,而是指被太子殿下您灌下毒酒,追杀至我苏府尚不肯罢手的槐妃娘娘。” 一阵譁然不止,我诧异地差点叫出声来。槐江竟被灌下毒酒,还被追杀?等一下,这一切不过是个阴谋,难怪槐江会盼着皇帝早点死。只不过,她这阴谋赌注未免太大,竟然赌上了自己的命。 “满口胡言!”沈临云怒道,“本宫根本不知道槐妃中毒之事,更没有找人追杀她!” “老臣为官三十载,又岂会在这个时候胡言乱语。”苏如墨聚气凝神,傲然不屈,继续道:“将那三人带上来。” 忽而,便有三名蓬头垢面之人被押出,沈临云一见,吓得立刻失了血色,惊怒道:“你们、你们怎会……” “各位大人,你们可识得这三人是谁!”苏如墨朝着场中大声疾唿,他们当然认得,连我也知道那正是常年跟在太子身边的三名护卫,与沈临云几乎形影不离。而如今,他们却……如果不是怀霜用了什么手段令他三人背叛,便是他们确实有接到沈临云的旨意暗杀槐江,而怀霜不过使了一招将计就计。 出于对苏风华那尊大神的考虑,我比较愿意相信后者。 那三人皆是跪在地上不能说话,已经怒极攻心的沈临云拔出腰间长剑便想将他三人悉数刺死,苏如墨倏地往前一站,挡在了剑下。 “太子殿下,老臣这三日里更是得知自先帝病重起,你便整日陪在先帝身侧,饮食药理都是亲自处理。而你却为了怕先帝临时改变圣意,立二皇子殿下为太子,要将先帝置之死地。”苏如墨缓缓抬起手来,只见一个接一个的宫人婢女被押入广场之内,其中不乏有皇帝身边最亲近的宫人,专门侍奉皇帝喝药的婢女。 我心里终于踏实,虽然残忍,但是沈临云这下真的是百口莫辩了。 “他们,”苏如墨挨个将那些埋着头的人指了一遍,“全部都可以成为证据。这其中,还不知已经有多少,被太子殿下无情地杀害。” “弒君为不忠,鸩母为不孝,兇残成性枉杀无辜是为不义。如此不忠不孝不义之人,怎能登极成为我大虞之君!”苏如墨掷地有声,一唿百应。方才还寂静如常的广场之中顿时涌起了此起彼伏的声音。 我再望向怀霜的时候,那里已经没有了他的身影。不得不说,他下了一步好棋。苏如墨为官三十载,不管是在朝政之上,还是在民间,都有极高的威望。且苏氏两子,人人都知道苏风华效忠二皇子,苏哲玉效忠太子,他不会因为徇私而有心要害另一个儿子。所以他此番言论,定是遵循着大虞的祖训,公正无私地要来讨伐太子临云。 若说那些所谓的证据不足以使人信服,那么最可信的,便是苏如墨这个人。槐江真不愧是槐江,她哪里不逃偏偏就逃到了苏如墨的家里,实在是高招。只是,要暗地里使苏如墨相信这个所谓“事实”,槐江不知道做出了多大的牺牲。 ☆、第58章 第十七枝 如墨(二) 我嘱咐棠梨前去打探槐江中毒的真实情况,得到的消息却是槐江身重剧毒,危在旦夕,已经昏迷了整整三日。 而另一方面,不出意外的,太子沈临云被百名大臣联名幽禁,一致推选二皇子怀霜继承帝位。沈临云当然不服,抗议之声也此起彼伏。然而事情却在钦原出现之后得到转机。 曾经以公正着称的前任国师钦原,因为不及现任国师未无涯,选择退隐官场,却在沈临云成为众矢之的之时毫无犹豫地站了出来,为他胸口插上最后一支致命的□□。 “大皇子沈临云其实对皇位早有觊觎,曾经他还一度想让在下为他早日夺得皇位。” 此话一出,便是连苦苦挣扎的沈临云也安静了下来,大局已定,怪就怪他一心只考虑到皇帝会不会改变圣意,却没有料到他弟弟早已蓄势待发,在他最得意的时候给了他颠覆性的结局。 这便是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所谓不咬人的老虎其实是最可怕的。 当我完全从讨檄事件中回过神来的时候,怀霜已经毫不怀疑地登上了储君之位。因为太子之事牵连很广,所以登基大典便一再推迟。 只是我耿耿于怀的槐江,已经陷入昏迷之中长达一月。我怕极了她这决绝的举动,槐江绝不是一个无私得可以奉献自己生命的人。她能为怀霜做出如此不计后果的事情,那她开出的条件定然是无比的大。所以我才怕,我怕怀霜承受不起,我甚至怕这事还牵连到苏风华。 “灌湘已死,您与洪涯遗众之间的契约早已破裂,槐江肯为你至此,她要的定然是很重的东西吧……”我埋着头,不想去看怀霜那肯定的眼神。他这些日子忙着登基的事情十分忙碌,我好不容易才找了个空隙见他。 “风华没给你提过此事?”他依然忙着批註奏疏,只抬起来看了我一眼,淡淡道。 我心里一沉,还是故作镇定地摇了摇头,“没有。” 怀霜放下笔,看着我的表情极是沉重,半响,才道:“槐江与我约定,若能成功助我登基为帝,他只需我以皇帝的名义为她做一件事。” “将她以先帝弃妃的身份许给苏风华,成全她这一世的心愿。” 我强颜欢笑着走出房门的时候,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失落感。然而心底却宁愿选择相信苏风华,他不是普通人,而恰恰是那九天之上的神祇呀。虽然是怀霜的臣子,但是于他而言,怀霜也不过是他生命里的一个过客,他又岂会那么听话地就服从?这里面也没什么利害关系。 第67页 心里正思量着,便正好碰上某人。这一月以来,兴许也是忙着怀霜登基的事情,见面的次数少得可怜。我珍惜每一次我们偶然相遇的机会,即便只有短暂的擦身而过的时光。 “苏将军。”我见他周围还跟了其他大臣,毕恭毕敬地给他请安,他轻轻咳了两声,那群识相的人便你一句我一句地走开。 他将我仔仔细细看了好久,才开口道:“怎么瘦了?” 我的心里其实极为忐忑,却又不想被他看出,只能极力佯装着轻松,“看不到你,相思成疾,所以瘦了。” 他轻轻一笑,似乎对我的甜言蜜语极为受用,“找我什么事?” 我咽了咽口水,深唿吸了一下,觉得应该对自己有信心,对苏风华有信心,对我们的感情有信心。 “槐江已经昏迷了一个月了,我听太医院的人和巫官们都说过,她中毒太深,只能一点一点将毒素排出体外,不知哪一天能醒。她居然会对自己这么狠……但是殿下告诉我,槐江与他的赌约是你……”我越说越小声,小声到都快听不见自己在说什么。 在来找苏风华之前,我的理想情形本是在我对他一番指控和耍赖之后,他会抓着我的手告诉我,他怎么可能为此就娶她,他的命不属于怀霜,这一世的宾主之谊已尽,现今他便要和我一同回到洪涯。 然而此刻,他却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用两句话直接将我仅有的一点勇气抹杀得干净。 “是啊,殿下登极之日,便是槐江与我结为连理之时。她想要嫁给,不管身份,而我也恰好需要她……到时,你不用来。” 如同从天而降一盆冷水,直接而用力地倾倒在我的头上,我只感到说不尽的凉意袭来,骤然抽光了我全身所有的气息。我无力地望着他,连反驳和询问的语句也不知如何开口,只看到在他漆黑的眼眸里,有我绝望而憔悴的面庞。 “你要六瑞,究竟是做什么用?”我不知道是哪里不对劲,一阵放空之后居然问出了这么一句话。苏风华怔怔看了我一会儿,还是说了那句话:“等时机成熟,我自然会告诉你。” 我已经忘记我是怎么拖着沉重的步子从他面前消失,印象之中只有他蓦地握住我右手腕的疼痛,我拼了命地挣扎,才从他的掌中逃走。 在此之后,我便真的一面也未再见到过他。什么叫做“她想嫁给我,我也需要她。”?神祇的心思就是这么让人猜不透的么?还是他这么快便已经变心?我早就答应过棠梨,一旦怀霜登基,也算是在这一世里报了他的恩情,便要随棠梨与流年带着六十三支洪涯遗众归回洪涯。 明日,便是那举国欢庆的登基大典。同时,也应该是他与尚自昏迷的槐江的婚礼。而那个人,却是一如既往得像消失了一般,没有音信。 不行,我勐地从地上坐起,今晚我一定要做最后的确定。是了,再给彼此一个机会,最后一次,若结果如昨,我便应了这命运和爱情的反覆无常,乖乖地随棠梨回去。要怨便只能怨爱神从来不给我眷顾。 我给怀霜打了声招唿,便直直朝着镇国公府而去——那个曾经我那么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堪折苑没有丝毫的变化,院内的梅花枝桠正是枯萎。我的记忆仿佛回到了好久之前,我初到人世的模样。 轻车驾熟地来到他的房门前,如同曾经许多次一样,破门而入,这便是我的风格。 我早已料到沈霁云会在屋中,他二人看着我这样旁若无人地闯了进来,也不惊讶。霁云如往常一样自觉地退出了房间,我心里其实对她很是愧疚,但是愧疚等一会儿再来发作,现在是要爱憎分明解决问题的时候。 苏风华正准备宽衣上床,我径直便走了过去,在他面前站定,眼睛都不眨一下,将他盯紧,一字一句问道:“你要六瑞,究竟是想做什么?你今天不说,我便不走。” 我就是这么一个无赖之人,几千年来我都是这么赖过来的。 他对我的出现除了一开始脸色微微变化外,再没有其他反应,继续宽着衣,道:“第三遍说,时机成熟的时候,我一定会告诉你。” 又是时机成熟?无涯说,“人和”是时机成熟的先决条件,要把没有变成有,把一变成二。我已经受够了那所谓的“时机成熟”,现在我便要把这不熟的通通变熟。 我眼神里闪着狡猾的光芒,拉下他的衣服,什么都豁出去了,便道:“我知道,不过时机马上就会成熟了。” 我主动凑上去亲吻他的唇,这是我第二次干这种丢脸丢到南天门的事。但是不同的是,上一次他是憎恶地嫌弃,而这一次却是对我的主动受宠若惊一般,若有若无地回应。 我顺势便揽住他的腰,其实他脱得已经差不多了,于是我便自觉地动手脱起我的衣服来。他的回应十分热烈,很快便反客为主,将我直接扔到了床上。 他一手帮我扒着衣服,一手在我的背上流连不止。我懒懒地发出些许柔媚的□□,想要更好的迎合着他,他却是微微一愣,眼神里突然掠过一阵不安的情绪,随即迅速从我身上坐了起来,下床,穿衣。 我躺在床上看着自己差不多已经半裸的身体,羞辱感再一次如泉涌一般袭变了全身上下。这是第三次!第三次与他激情缠绵到最关键的时候,总是无法“从没有变到有,从一变到二。” “他的心里有一扇门,那里面关着的,才是他毕生所爱吧……” 沈霁云的话在脑海里轰然响起,毕生所爱?我这般作践自己,究竟是为了哪般?槐江,你赢了,赢得很彻底。为了得到这个人,可以抛弃性命,而若是我,自问没有这样决绝的勇气。 我曾经天真地以为,付出足够多的爱,便能得到对等的回报。哪知在爱情里本就不存在所谓的公平,我给了他我所有的感情,天秤便瞬间倾倒向那一边,最后连拿都拿不回来。而自己却是空空如也,什么都没得到。失去了爱情的同时,还失掉了尊严,失掉了从今往后不復存在的勇气。 我闭上眼睛,淡然地抹掉眼角滑落的泪水,努力支撑着虚弱的身体坐起来,将衣服一件一件穿好。走到他身旁,将他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他的髮际,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樑,他的唇,他什么表情也没有便可以震慑我的那张脸。我要好好看清楚,因为以后,兴许便再也没有机会能够这般近地看他。 “你心里的那扇门关着的,究竟是槐江,是霁云,还是冥神司幽?” “我把你的心还给你,你可以放我走了……” 我们都没有赢,只是都输了给了所谓爱情。 ☆、第59章 第十七枝 如墨(三) 若说尘世里还有什么捨不得,除了我要生生世世报恩的怀霜以外,便只有那真诚待我彼此惺惺相惜的未无涯。想到无涯从苏夕鸾手里救下我还仿若是昨日之事,如今,我却不得不去与他告别。 怀霜的登基大典并没有布置得十分隆重,因为必须要为大行皇帝守孝三月,所以即便是如此盛大的典礼,也是一片白布渲染,色彩一律不能鲜艷。 第68页 我在清晨里来到无涯的住所,本以为他会忙着穿戴前去主持典礼——好歹也是大虞的国师——却不料他只是独自坐在院子里,闭着眼睛,正在汲取这天地间最为纯净的朝露。 那一袭白衣垂地,神态淡然清雅,仿佛周遭的一切都是对他的亵渎。 “新帝登基,你等这一天不也等得很辛苦么?怎么不去观礼?”他轻描淡写地开口,眉间是少有的好奇。 我赶紧收起一颗苦涩的心,对他俏皮道:“你不也没去?还是堂堂国师呢,不以身作则,却在这里贪图安逸。” 我走过去端起他面前的茶杯,一饮而尽——好苦! 我放下杯子,忍不住伸出了舌头,抱怨:“什么茶这么苦?你的爱好真是越来越特别了。” “这是朝露,”他微微笑了起来,将茶盏举到一片树叶之下,“是天地之间最纯净的气息,无色无味,又怎么会苦呢?不过是你心里苦罢了。” 我愣了愣,这话听上去特别耳熟。没想到一杯朝露就暴露了我的心情,我强装镇定,清了清喉咙,道:“是啊,心里特别苦,因为我是来和你道别的。” 显然也是没预料到,无涯略微有些惶惑地看着我,半响,脸色稍霁,竟又兀自笑了起来,“我猜到你迟早要走,只是没想到这么快。苏风华,你可捨得?” 我抬了抬眼,没有答话。彼时风中伴着夏日里独有的荷花香气,轻轻拂过我们身旁。 “这些日子,脑海里浮现的东西越来越多,主人似乎在冥冥之中为我指引。”他背过身去,望向虚空,背影落寞而无力,“我想,我也差不多要离开了。” 我忍不住落泪,就像与他相识相知已经千万年,如今要分别,彼此各奔东西。我跑过去从后面抱住他,将眼泪在他的背上悉数蹭干,不舍道:“无涯,你是这清风白云之子,你本不属于人世,所以,请不要为人世所留恋。不管你以后出了什么事,只要到洪涯来唤我一声,上刀山下油锅我都陪你走。” 他转过身来沖我温柔地笑,揩干我的泪水,“一言为定。快些走吧,否则我怕等一会儿,你就走不了了。” 我知道他的意思,这里,还有我最最不舍和深爱的人。只是,那人却深深伤害了我,搞不懂他的心,无法得到他的全部,厌倦了这样的猜来猜去,索性便就此抛下,和着我曾经对尧光的感情,一同留在人世。 棠梨对我们的回归似乎一直都特别着急,我几次想回头去看,都被她厉声打断,“姑娘!你就忘了吧,都这份儿上了。柳年大人为了渡化的任务,一把老骨头差点都被折腾断,你还在这里惦念些儿女私情,心里不愧疚么!” 我愧,当然愧!从我落入凡尘的那一刻起就开始心中有愧,只是当年尧光救了我,让我足足在梦境里愧疚了三千年。累积起来算的话,二者之间的愧疚感可能不相上下。 此刻棠梨正带着我往十里山而去,那一处是万年附近地势最高的地方,仙气最是凝聚。我左右看了会儿,竟然没有发现一直是棠梨跟屁虫的清商,好奇道:“清商呢?” 棠梨的神色沉了沉,有些遗憾,“他要留下,我并不是他的中心,他来凡尘的目的,也不是为了我。” 我渐渐明白过来,清商既然是苏风华的龙吟琴魄,肯定是不能离开的。只是棠梨不知道其实我知道了,而我也不知道棠梨究竟还知道些什么。 当初我将渡化任务拜託给柳年的时候,便没想过他会出什么差错,只是没有想到他会做得这么好,如今尚且还留在人世的仙民,已经只是原先六十三支部落的十分之一不到,而其余的人,都已被柳年一一地送了回去。 我知道每一次渡化都要消耗大量的灵力,若是用我自身的力量,可能连一个人也渡不了。除了身上有几件珍宝,带了一只勉强只能当坐骑使的神兽以外,现在的我,与一个平凡之人并无二异。 许久没见柳年,他还是那么冷静与阴沉,不过约摸有些憔悴的容颜让我感受到他着实为渡化消耗了不少力量。待我回到洪涯之后,定要请五位长老好好嘉奖他一番。 “太子妃殿下,如果没有其他问题,我们就开始吧,玄清之石的力量已经越来越弱。”柳年捧起那一枚水晶般的石头,在他手中闪烁着熠熠的光辉。 我自是知道,此一回到洪涯,想要再入凡尘,便有如登天之难。只是那人竟然还没出现,宛若我们之间这些日子以来都是陌生人。 “再等一下吧。”不知道还在等什么,我心里仅存的一点点希望让我不愿就此离开。棠梨也不再阻我,任由我坐在山头吹着冷风,看着太阳一点点升起,再一点点落下,要等的人却始终没来。 “太子妃,太阳下山后,玄清之石的力量会更弱。”柳年适时地开口,我知道他这是催促的意思。登基大典兴许已经结束了,不知道此时,他又在做着什么? “走吧。”我终是落寞地开了口。 柳年将我的手与玄清之石紧紧握住,需要我集中精神,才能打开承云梯,通往洪涯境。然而我却惊诧地看着身边半点反应也没有的棠梨,道:“棠梨,快把手放上来呀。” 棠梨后退两步,摇着头,“姑娘,棠梨骗了你,我并不属于洪涯。” 其实我一早便猜到她是神界的人,却不曾料到她会拒绝和我一起走。这些日子以来,我已经将她当成了自家姐妹。她这么突然地要离开我,一时之间我哪里接受得了。 想要松手,可是柳年却紧紧将我抓住,不断在我耳边提醒:“太子妃,集中精力。” “姑娘,忘了苏风华,忘了尧光太子,忘了棠梨,你一定要好好的。”棠梨仰头看着我越发向上升的身子,泪水泉涌而下,跪倒在地。 可是……怎么能忘记!这一片凡尘里,有我深爱着的人,有我欠了生生世世恩情的人,有我最信任的朋友! “太子妃!”我根本无法集中精神,迷迷煳煳中只听得柳年在一旁不住地唤我。而我的脑海里,却是想起了那一日在梅花林里为他跳舞的场景。寒梅瓣瓣落在龙吟琴上,琴弦里浮动着古奥朴质的音律。那一刻的似曾相识,我现在才终于想起,似乎是对谁有过的承诺,若是他消散在了风中,只要他抚起琴,我便能踏着那熟悉的音律找到他。 “皎皎梅芳,逆雪而香。伊人何往,为君离殇。” 不知是不是幻觉太深,我竟然看到虚空之中有一人踏着云向我漂浮而来——墨冠玄袍,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孤傲高绝。他走近我的身边,一手扶住我摇摇欲坠的身体,一手轻轻抚上我的脸颊,望着我,有着无限的温柔,“想要跑哪里去?” 我对上那深黑色的眸子,看了许久,才渐渐清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苏、苏风华?” 他骤起眉头,摇了摇头,纠正我:“叫我长琴。” 我还未回答,便听得下方一阵不可思议,棠梨借着虚空之力向我而来,茫然而诧异地看着苏风华,嗫喏着问:“你、你刚才说什么?” 第69页 苏风华转头看着她,“好久不见,少司命君。”随即又望着我,一脸责备的神情,“你怎么不等我把话说完就跑了?我需要槐江,是因为她正是‘六瑞’之一,帝女魃。”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故事终于要连完了tat虽然没人看,但是要有始有终~ ☆、第60章 第十八枝 承云(一) 传说中的那一场旷世之战,蚩尤神让风伯和雨师降下大风雨,人间灾难不断。神帝没有办法,只能牺牲自己的女儿——帝女魃——降下大旱,才得以阻止这场大难,灭了蚩尤神嚣张的气焰。听说帝女魃原是赤水中的一名女神,喜着红衣,本名叫若,生性善妒,面容也丑陋,十分不招神界之人的喜爱。而她化为魃之后,又在人间布下大旱,凡是有旱情之处,必是帝女魃所经过之处,所以又不招凡人待见。 却没料到,洪涯之上的第一美女槐江,竟然是鼎鼎有名的“六瑞”之一,帝女魃。若不是苏风华亲口告诉我,我一头撞死也不会相信这个事实。不知算是运气好还是差,身边之人竟然个个都是九天之上的神祇。刚才苏风华叫棠梨什么来着,少司命君?难不成我昏睡的三千年里,算是在积攒人品? 不过我还好,十分镇定。而棠梨一看便是没经受住真相的考验,两只眼睛圆滚滚地瞪着苏风华,嘴巴张得比碗口还大,许久都无法相信。 “你……你你你竟然知道自己是谁!还知道我是谁!” “我还知道清商是谁。”苏风华不遗余力地再给了棠梨一个惊吓,果不其然,棠梨直接倒抽一口气,坐倒在地。 “那你也知道她是谁?”棠梨突然用手指住我,苏风华的眼里骤然聚起一股莫名的疑惑和思索,棠梨却赶紧捂住了嘴,转开了话题,“我是说、是说……你怎么会记得?你轮迴之时没过冥界?” 我拍拍棠梨肩膀,将苏风华曾经告知我的故事又给她说了一遍,她才恍然大悟,却又不可思议,“司幽姐姐竟然……竟然……难怪冥界之主会换人。” “那……”棠梨向我看了看,又小心翼翼问道:“那你还记不记得……献儿是谁?” 献儿!这名字好生熟悉,像是在梦境里时常出现。 苏风华听到这名字,像是极度痛苦的模样,神情骤然萧索,手掌也渐渐握紧,沉思了很久,没有结果,“不记得了,但仿佛是很重要的人。” 棠梨长长舒了一口气,宽慰他:“别紧张,你忘了献儿很正常,他是你万万年以前养的那只猫。” 苏风华半信半疑,恢復了冷静,将棠梨瞅着,“少司命君这么得空,三界里的旧帐都翻完了,闲着没事下凡鼓捣什么?” 棠梨一声大叫,赶紧便要去捂苏风华的嘴:“别说——你不想看我死得那么快,就别说了。神界的规矩,你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么?” 我自是知道她所说的神界的规矩,便是不能向凡人透露任何有关神界的事情。这个我并不在意,我现在比较在意的是,柳年兄站在这里听我们讲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已经听了很久了,却半点反应也没有,这完全不符合他的立场呀。 我望了望他,想想我要说的话,不禁脸部抽搐,“柳年,我可能,不和你回洪涯了。一众仙民,便拜託你了。” 我只有一命的时光,不知道还能活多久,只想趁着这些日子,能日日与所爱之人在一起,不想让生命留下遗憾。但是我听着自己那话,也想给自己一嘴巴子——不负责任。然而其实,我太子妃的名号只是一个虚壳,不过是借着它来使自己更有号召力罢了。如今使命已经悉数完成,洪涯之上又有五位长老能够话事,哪里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呢?接下里的日子,我只想为自己打算得更多一些,想更放纵自己一些。不想考虑大虞、洪涯,甚至槐江、霁云,只想真真切切地与这个人在一起。 若是无涯,他一定能懂我。然而柳年却是向我低下了头,神色沉重,“太子妃殿下,若您相信柳某,就请无所顾虑地生活。这是柳某千年来欠给洪涯的人情债,现在是时候一笔还清了。” 我热泪盈眶地沖他点点头,第一次面带荣光地打量他:“柳年,你当得起洪涯境‘一剑’这个名号。” 从十里山回来,我不知应该住去哪里。苏风华一脸正经地看着我,道:“除了镇国公府,你还能去哪里?” 他居然会主动让我回苏府,我当然是愿意,连忙羞答答地点了点头。 “少司命君呢?”他问向棠梨,棠梨瞥了他一眼,趾高气扬道:“我家姑娘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没想到隔了近一年,我竟然又回到了镇国公府的西苑。苏夕鸾仿佛一早便知道我要回来似的,站在门口迎我。看到棠梨也在,笑嘻嘻的一张脸立马沉了下来,“你怎么也来了?我们府上不欢迎你。” 棠梨沖她眨巴眨巴眼睛,道:“你要是欢迎我,我就告诉你当初我给你算的姻缘。” 夕鸾一听,脸翻得比书还快,牵着我的手一下便拉住了棠梨,喜道:“欢迎欢迎,怎么会不欢迎呢。” 我不由在心里将她鄙视了一下,做人实在太没有原则。 碍于神界的规矩,清商不能回到龙吟琴中。但在此之后,他便成了苏风华的贴身跟班兼跑腿,被苏风华差遣的同时还要被棠梨奴役,被棠梨奴役的同时也顺带受我使唤。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真是资源的合理利用,一点不浪费。 其实抛开其他不说,清商长得一副小白脸的好皮囊,虽然平日里嬉皮笑脸没个正经,但是就冲着他这股肯当奴才的劲,勉强也算一个值得託付的好人。 “你最后为什么没和他在一起?”我夹起一块鱼,对他们俩之间的感情相当好奇。 棠梨放下筷子,问我:“姑娘,你可知道人这一辈子最幸福的是什么?” “不知道,”我寻思了一下,“我最幸福的事情就是有鱼吃。”说完将鱼扔进嘴里。 棠梨笑得明朗,“人最幸福的就是可以守住爱情,因为他们一生不过百年,到死的时候两人依然相爱。但是神却不同,万万年的光阴过去,谁还会记得当初彼此是因为什么相爱?” 我不由地点点头,世人只道是羡慕神的长生,却不知道长生也有长生的苦恼,是谓长生劫。 说起这个话题不免有些沉重,我想了一下,便提起了另一个稍微轻松一点的话。 “‘棠梨,六瑞’聚齐,是不是会有什么不同寻常的用途?例如起死回生什么的?” 棠梨自个儿吃着饭,漫不经心道:“倒没听说过能起死回生,不过‘六瑞’神物是神帝当年遗落在凡尘的灵介,压制着共工神的——”说到此,她马上愣了一下,随即抽了自己一嘴巴,慌张地看了我一眼,道:“‘六瑞’神物是不可能被聚齐的,万万年来,这都是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第70页 从她掩饰的眼神里,我准确地抓住了一个关键的词——共工。 从前只听闻过他是水神,并且他的神迹已经消逝在太虚之中千千万万年,“六瑞”怎么会跟他扯上关系? 我心里装着沉甸甸的疑问,前去探望槐江——自从怀霜登基之后,她便被人送到了镇国公府。怀霜没有对她食言,即便她已经听不到也看不见。然而苏如墨却是坚持不能让槐江嫁进苏家,她是先帝的遗孀,应该被供养在宫中,怎么能改嫁?还是嫁给臣子!这在坚持正道为官三十载的苏如墨看来,是绝对不可以的事情,即便要违抗皇命。怀霜拿他没有办法,便只能将人送到苏府,其他事情也强求不得。苏如墨挑了几个最得力的丫头去伺候一个整日闭着眼睛过活的人,便不准其他人靠近槐江半步,以免逾越了君臣之礼。 这,便正合苏风华的意。 于他而言,槐江最好就是这样安安稳稳地被关着,他还省了个心眼去对付她。 槐江已经如此状态在床上躺了一月有余,伺候的丫头见着是我,都纷纷退下。我仔细将这个睡着了的人打量一番——当真是倾国倾城之容,谁又曾料到她的前生,会是人人深恶痛绝的帝女魃?应龙、《六壬》、《遁甲》、夔牛、帝女魃……“六瑞”中的六种神物,苏风华已经得到其五,独独便只差一柄绝世神兵轩辕之剑。 “不是夕鸾来告诉我,我还不知道你居然没走。”一个清风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诧异地回过头,看见无涯正用温暖和煦的目光看着我,满是微笑。 此番回来,还没来得及进宫去看无涯,能在这里见着他,心里仿佛便踏实了许多。 “你怎么来了?”我笑着问他。 “我奉皇命前来,带着太医和巫官来给槐江诊治。”四五名太医站在他身后,我识相地走了出去,喃喃:“皇上对槐江还是很上心啊看来。” 无涯点点头,“槐江帮了他那么大一个忙,上心是应该的。” “可还能治好么?槐江不比凡人,她是仙人的体质。”我担忧着问。 “中毒太深,她似乎没有给自己留什么后路,吞了整整一瓶鸩毒,能留一口气已经是万幸。”无涯语气之中也是惋惜。 我不由一怔——一整瓶鸩毒!凡人若是只沾一点,也是要命的毒药。 一阵无语,我突然想起棠梨提起的共工神,也许无涯对此会比我知道的更多。 “无涯,你可有听说过共工神?”我装作一副不过随便聊聊的语气说道。 他微微侧过头来,似乎对我会提起此有些惊异,“水神共工,当然听过。不过这些年来,天地里早已经没有他的神迹。” 我失望地点点头:“我还以为你会知道得比我多一点,原来彼此彼此。” 他面无表情,又道:“但是有传闻火神祝融已经找到了復甦共工神的办法,只是……” 我好奇问:“火神祝融为什么想復甦共工神?” 无涯突然脸色大变,极为痛苦,蜷缩着蹲在地上。我不知道他刚才是想到了什么,但是这痛楚定然是突如其来毫无徵兆的。他后面的半句我根本没有听到,他已经苦不堪言,挣扎着捂住脑袋。 我慌了,连忙拍着他的背安抚他不要想了,“算了无涯,想不起来不想了,快别想了。” 在我的轻轻安抚下,无涯渐渐缓和了下来。只是我还在纳闷,祝融神为什么要帮共工?算了,权且就当他们俩关系好吧。 “水神共工是火神祝融之子,你不知道吗?” 无涯有气无力地望着我说了一句,我瞬间便有种被石化了的感觉,“他们是父子?” 我真不知道,原来共工是祝融的儿子。这么说来……苏风华和水神共工岂不是兄弟关系?我的神,我这又是和大名鼎鼎的水神共工扯上关系了么?我心里默默赞嘆了一下,我攀到的还真是一尊大神呢! 但若是这样……五千年以来无数的画面开始在脑海里迅速交织,我仿佛抓住了一条关键的线索,只要将这些画面串联起来,就算苏风华不告诉我,我也能猜到他要“六瑞”神物究竟是做什么了。 “天神即将降下怒火,要洪涯交出曾经与神帝大战的蚩尤神与刑天神的转世,否则便要血洗洪涯。” “她在很久以前便被打入阿鼻地狱,直到下一次天地之战时,才能被放出。” “‘六瑞’神物是神帝当年遗落在凡尘的灵介,压制着共工神的……” 我误以为苏风华是尧光转世的原因是缘于他手腕上的一条红色印记,而尧光真正的转世不是苏风华却是怀霜……传说中记载炎神帝以及他的跟随者三次讨伐神帝,均以失败告终……下一次天地之战……太子长琴,水神共工,火神祝融……‘六瑞’是神帝遗落凡尘的灵介。 我站起身便跑,已经没有精力管尚自痛苦的无涯,我迫切需要知道真相。 一路筋疲力尽地奔跑找到苏风华,他正坐在月下独自抚琴——照样是没有任何音律的琴音。我径直便走过去,右手“啪”一声拍住了琴弦。他抬起头来莫名地看着我,本以为他会生气,不料却是一脸的温柔,看得我怔怔出了神。 “怎么了?”他淡淡地问。 我抖擞了一下精神,觉得不可因为美色误了心智,肃然问道:“聚齐‘六瑞’,便能找到水神共工的神迹,是不是?” “蚩尤神与刑天神的精魄转世,便是水神共工,是不是?” “他先是转生成了尧光,因为救我落入了轮迴。所以,怀霜的体内聚着的,其实是共工神的神迹,是么?” “‘六瑞’是神帝遗落在凡尘的灵介,所以你必须要毁掉‘六瑞’,共工神才能甦醒。是也不是?” “而共工神甦醒的任务,是进行第四次对神帝的征伐。所以曾经,天神那么急于要找到蚩尤神与刑天神的转世精魄,不惜血洗了整个洪涯。其实,必定会有下一次天地之战,那是一早就註定好了的,是也不是?” 我气都没有歇一口将此全数吐出,不给他任何打断我的机会。与其说是在问,不如说这是我的总结陈词。我终是把那些纠缠在一起的复杂问题理得清清楚楚,正是无比自得的时候。只是我不想他点头,因为若我的推测全部正确,那便意味着不久的将来,人间界将会生灵涂炭,化为废墟,又一次天地之战,一如洪涯曾经的惨烈。 苏风华神色沉稳,波澜不惊,仿佛没有任何事情可以使他害怕。他缓缓拨开我的手,风轻云淡地看着我,问:“你可知道方才你拍断的那首曲子,是什么?” 我根本就没听见他的琴音,当然不知道是什么。 “是一首征伐之曲,叫做《战台》,我已不记得是多少年前,我所信奉的神帝亲自所创。你心里平和,自然便听不见这曲。但在我心里,这曲子的意境仿佛越来越近了。”苏风华兀自说着,眼神清远,似乎穿透了我直接看到了未来。 第71页 他没有否定我,我便知道我定然是猜中了。 “所以,你需要槐江,是因为你终有一天要杀了她?”我正视着他,这个问题无可避免。 “是。”他点头,继而又开始抬手抚琴。月色之下,这绝美之人如此雅致地动作,却是在昭示着一场蠢蠢欲动的战争即将拉开序幕,我甚至不知道这场战争会何时开始,如何开始。我只知道,一旦共工甦醒,天地之间将是一场惨不忍睹的浩劫,不管谁输谁赢。 难道三千年前的洪涯殇乱又要在人间重演?遍地都是尸骨,不敢低头去看,因为不晓得哪里便有你的亲人朋友。天空之中除了红色再无其他,看不见阳光,连星辰也被无情地遮蔽。世界里便只有天火如雨,人们声嘶力竭的叫喊与求救。有人抓住我的腿,我却因为要躲避密集的天火没办法救他。 我曾经以为,那是我这一生中经歷的最痛苦的劫难。但是现在我想,也许那最苦的还没有到来。 ☆、第61章 第十八枝 承云(二) 这几日里每晚苏风华都会到我的房里来睡,即便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只是将我紧紧地圈在怀里。我知道他心底有一处不能碰及的疼痛,痛得他已经自觉删除掉与之相关的一切,所以不管是多么缠绵,我们始终没办法走到那一步。我自私地容忍着他心里已经忘记的那个最爱的人,那个被他用心门关起来的人。只要现在能和他在一起,那便是我的幸福。 呵,我自嘲地笑了一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竟然也变成了沈霁云。 但是今晚,那个几日里连公文都要带进我房间里来读的人,却迟迟没有过来。我第一次为一个男人守门,心里又是幸福又是期待。但是这种期待等得久了,便成了一股子焦灼。难道会是因为方才我在月下识破了他,所以他今夜索性不想见到我了,想来男人都是十分小气的。 我怒了,穿上衣服正要去锁门,苏风华却正好推门进来,和我撞个正好。我捂住额头,抱怨地瞪了他一眼,只见他也抬手揉揉下巴,一脸不满。 “你以为你锁了门我就进不来了?”他好笑似的把我揽进怀中,我脑袋里便没考虑那么多,一把就推开了他,也说不出怎么就有些气,“你不也把门锁了么?反正我是进不去。” 仿佛是听出了我在暗示什么,他无奈地扯起了笑容,“这只是一个心障,我迟早会克服它的。” 我背过脸去,不相信他。他索性两手将我环住,在我耳边吹气:“现在就试试?” 我赶紧躲开,不想那种尴尬的事情第四次发生,反正一暂时是变不成二的,不要变成零就不错了。 “不要。我今晚用脑过度,我要睡觉了。”言罢我便躺上了床,合上眼。 他吹熄烛火,慢腾腾地爬上床来,暗夜里的声音犹如鬼魅,“脑袋和身体没什么关联的。” 我躲着他的抚摸,几乎缩紧了墙角,怨道:“你别每次都把我挑逗起来,然后自己却怎么也没办法碰我,这样大家都不好受,又是何苦?” 夜里十分安静,我的声音似乎是大了一些,听上去像是极度气愤。其实我没那么气,只是撒娇过度。 许是听出了些端倪,他也不动作了,默默在我身旁睡了下去,脸朝着外面,用背对着我。我不禁产生了些许好奇,趴在他背上,小心翼翼地问:“这么多年,你……都没碰过女子么?” 我心里怀揣着一份喜滋滋的高兴,期待着他的点头,哪知他却沉沉地说:“我只是不碰身边对我有心的人。” 我唰的腾了起来,佯怒:“那你碰过很多其他女子么!” 他将我一把揽入怀中,抚着我的头髮,淡淡道:“即便是神,也是正常的男人。只是我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会有种背叛感。” “她一定是你心里很重要的人。”我有些落寞,他却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哄小孩子一般温柔,“不说这个了,快睡吧。” 我眼睛骨碌转了两圈,想着这正是吹枕边风的好机会。 “不说这个,我们来说说你哥哥的事情吧。” 他没说话,只仿佛迷煳之中回应着我,从鼻腔里“嗯”了一声。 我赶紧道:“苏……长琴,你爱你的爹娘么?” 他闭着眼,看上去极为疲倦,“我没有娘,也不知道算不算有爹。” 我鲜有听到对火神祝融一家子的八卦,但是天家这些人情冷暖,却着实不能用凡界的眼光去看待的。正如棠梨所说的,万万年的时间而过,沧海也会变成桑田,更何况最是脆弱的人心。 我语带安慰:“没关系,你还有我。” 他堆起笑容,应和着我。我赶紧追问:“那你爱我么?” 他丝毫没有犹豫,回道:“当然。” “如果有一天你失去了我,你会痛苦么?” “我不会失去你的。” 我一时忘记了苏风华的强大和自恋,板着脸道:“如果万一反正就是失去了,你会痛苦么?” “……会。” 对此反应我相当满意,便清了清喉咙,觉得面前之人已经活了可能不止我的十倍那么长的时间,肯定也是懂道理的。 “你想想看,若是你哥哥被你唤醒了,他又那么暴戾,天地之间难免就是一场大战。那么多的小孩,他们要失去父母亲人和朋友,假设他们还有自己深爱的小姑娘,小姑娘们都死了,他们该多伤心多痛苦啊。天下之人都是这么痛苦,你忍心么?” 他不置可否,淡淡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说的就是这个道理。这是天劫,是大荒开天以来就註定好了,不由我说了算。不过,不在其位不谋其职,你无需多管此事,安安静静呆在我身边就行了。” 他此番言论表达了两个意思,第一个意思他用了非常有文化的句式,我没听懂,但是第二个意思我却一下就抓住了中心意思,那便是此事与你无关你就不要瞎操心了。 当晚我睡得极为不好,只感觉天地之间有一股浑浊的气息正在暗暗酝酿,只待我醒来便要毁天灭地,而我却不能为力。梦中那一袭红衣的女子再次出现,狰狞着脸,正在坠入万丈深渊。 这样迷迷煳煳的日子一过就是一月,这一月里天气越发的炎热起来,然而却是阴晴不定,五月的雨开始淅淅沥沥。这些日子,我仿佛与世隔绝了一般,除了每晚见到的苏风华以外,连棠梨也极少见到。 这让我十分焦虑。犹记得三千年的踏雪国中,天火来临之前,也是如此——大家似乎都在忙着什么事,而灾难却就在一个谁都不确定的时候突然降临。唯一不同的是,那一年的踏雪之上,飘着的是漫天的大雪。而如今的万年城中,却尽是落得悽厉的雨滴。 怀霜祭天之行的时候,正是我无所事事满心焦躁又无能为力的第三十一天,我被邀请以洪涯太子妃的名义参加皇帝的祭天礼。 第72页 出门之前,我隐约看见棠梨在门口缩着头,似是要唤我。她小孩子心性重,我只当她是在游戏,玩笑道:“可要一起去?听说祭天十年一次,特别壮观。” 她难得有些安静,摆摆手,询问了我一些芝麻绿豆的小事,撒腿便跑。我轻轻一笑,召出孟槐,登云而去。自从怀霜当上皇帝以来,就禁止了国中降魔者任意扑杀洪涯妖物的规矩。如今我可以随意出入随意幻化,要去哪里只需招来孟槐,着实为我省下不少钱。然而不得不提的是,我打心眼里认为孟槐其实只是一只坐骑兽,若不是狐仙不姜当初弄错了,便是这小崽子的娘当年蹲错了窝下错了蛋,造成了千万年来的误会。 祭天之地是一处宽阔的原上,视线的极尽之处是一座高约百尺的祭台,按照大虞祖制,皇帝要独自徒步走到祭台之上,虔诚祭拜,献上祭品以及唱诵祭歌。 彼时雨水正盛,一脸惶恐的巫官为怀霜撑着伞。根据自古以来的说法,祭天之时下雨,乃是不祥的徵兆。巫官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已经在此处开坛做法达一个时辰,淅淅沥沥的雨仍旧下个不停。再这么下下去,别说头上乌纱,兴许脑袋不保。 无涯乃是当朝国师,这个时候怎么也该表示表示,他却一脸事不关己的样子站在怀霜身旁,半天没有反应。直到这巫官们全体束手无策,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所谓群众一致的目光就是强大的命令,无涯嘆了口气,淡淡然道:“皇上,祭天可以开始了,待您走到祭坛之时,这雨水自然就会停止。” 我怔了怔,不太信他,难道无涯还与天上的雨师有什么交情?我都不信的事情其他人更是不信,纷纷向他投去怀疑的眼光。 无涯不卑不亢,道:“若是皇上走到之时雨还未停,无涯甘愿受罚。”末了,还加一句,“怎么罚都行。” 巫官们高兴了,心里想的怕都是罚你退位让贤。自从钦原之事开了先例以来,这些巫官们像是有了统一目标,坚信着两条信念,一是再铁的饭碗只要别人来帮你砸,始终可以砸烂;二是长相好是在宫里能做大官的必要不充分条件。 怀霜信了,示意了一下巫官们准备,自个儿抬起脚来便走。自从我知道了他的体内正是孕育着水神共工的灵之后,对他便是又爱又恨。命中注定那天地之间的第四次神战必是由他开启,却又是註定他就是当初为我挡了一箭轮迴的尧光。我无法想像将来要率千军万马与天神作战的暴戾之人就是曾经在梅花树下看着我微笑的尧光,就像世人都无法想像一只穷凶极恶的老虎本来应该呲牙裂齿地追着小白兔扬言“我要吃了你”,却在突然某一瞬回过头来对着正在看戏的你温柔地一笑,那该是多惊悚的事情! 那段距离很远,怀霜手捧长香,一步一顿,一顿一喝,悠扬婉转的祭歌在雨声中渐而传来,越来越飘渺。一众臣子跟在他身后,随着唱词有序地节奏前行。终于到了祭坛的时候我已经浑身湿透,髮丝上挂着雨滴。然而出奇的是,绵长了将近一月的细雨竟然在此时戛然而止,恰恰就中了无涯的说辞。 无涯真不愧是神人,真所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若知他有这项本事,那一早便要把他请过来,免得这一月的雨下得我心烦意乱。 怀霜对着无涯露出了肯定的笑意,走上祭坛,这里拜拜那里拜拜,嘴中念念有词,鼓捣了有一炷香的时辰,那些繁琐而冗长的任务才一一完成。 然而就在此时,一道别人都看不见的黑光从天而降,正正就打了祭坛之上。我之所以知道他们都看不见,恰是因为这奇异的光束与三千年前在洪涯降下的天火完全一模一样——果不其然,祭坛在一个剎那间就燃烧起来,吓退了在场的所有人。 宫人们扶住怀霜退下祭坛,却只见无涯一人站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之中。我急了,冲着他不停地喊,他却恍若未闻。只见他不知捏了个什么诀,浑身闪现出道道金光。神情依然是淡定自若,如沐春风。 暴雨骤然袭来,雷电纵横,一道一道的霹雳直愣愣地打在地上。彼时乌云重新聚拢,一时之间仿若天翻地覆,一场无可阻挡的灾难即将到来。雷声轰鸣中,一些害怕的官员慌忙四下逃窜,然而却仿佛有意为之,他们所躲之处,便有道道霹雳紧追而来。 怀霜紧皱起了眉,也开始有些束手无策。 只见无涯依然淡定自若,两眼放空,神识像是游走在了天地之间,瞳仁骤然定住,张口竟然唱起了歌。 当然,与其说那是歌,不如说那是咒语一般的念叨,然那力度却是铿锵。他本来和悦的面容突然变得狰狞,一步一步竟向着怀霜走去。 那时我的心里便有了强烈的感应——他定是识别出了怀霜体内那个藏着的灵魂。 越来越近,怀霜没有丝毫移动,只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眼露凶光,青筋毕现。 待那一番歌声缓而靠近的时候,我才隐约地听见身后一个矮小的巫官张大了嘴,不可思议地惊唿一声:“承云,承云之歌,他居然会如此古老的神曲……” 承云之歌!神帝亲创,是为百乐之祖。如今还在世的远古神祇里,能唱此歌的也不过寥寥数人。 我勐地打了一个激灵,不敢相信地看着那个尚自歌唱的人,若是他,若真的是他……怎么可能! 我这才想起些许,环顾了四周一圈,抓住身边的巫官厉声问道:“苏风华苏将军呢?” 他被我吓得讷讷,半天没说出话来。我又是着急又是郁闷,声音便更大:“苏风华他人呢!” 巫官颤微微道:“小、小人不知,只知苏将军这一月以来都甚少入宫,连皇上……也不怎么见着他。” ☆、第62章 第十九枝 可能(一) 我冒着风雨赶回苏府的时候,正是天上的雷鸣最猖獗之时。孟槐驮着我飞过一片雷雨交加之处,我心里只默默念叨着我从未杀人放火踩死蚂蚁并且堪称孝女,天雷千万不要噼我。 我一路夺门而入,在还没闯入堪折苑之时被苏夕鸾阻了下来。她瞅着我看看,急道:“这是怎么呢?一个两个的都是这么急匆匆的。” 我没闲工夫与她扯,问道:“你哥呢?” 她迷茫道:“我也不知道,我还想问你呢。” 不愿多耽搁,只怕时间已经不多,我拨开她,她却从背后扯住我,“槐江醒转了。” 一听这消息,我更急了。她哪个时候不醒,偏偏就要在这节骨眼上醒。我已经被这些事情弄得晕头转向,她若还要来横插一脚,我该拿她怎么办。 “她人呢?”我问。 苏夕鸾将我领到一处陌生的偏院之中,指了指里面,小声道:“从醒过来便一直跪在父亲的面前,跪了一天了。起先父亲还受之惶恐,现在估计也随着她,这桩子事可够得一屋子丫头们八卦了。” 夕鸾表示对这一类含情脉脉的苦情剧没有兴趣,转身要走,我嘱她要是看见了苏风华,立马要来此处告诉我,随后便趴在墙角根里,像野猫一样偷听。 第73页 听了约莫有半柱香的时辰,才明白原来竟是为了要苏如墨成全她对苏风华的一片苦心,允了她嫁进苏家的心愿。我当时心里一阵感慨,虽然平时里并不待见槐江,却没料到她居然也有如此一片赤诚之心,想要得到父辈们的成全。 然而心里也是说不出的苦涩,若她知道苏风华将她要过来的目的便是杀她,真不知她要作何感想。若是我,还不如一头撞死免得脏了对方的手。 然而说着说着,那屋子里却突然沉寂了下来,间或能听到槐江急促的唿吸之声。苏如墨也真是顽固不化,瞧着这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再心肠硬的人也该是时候软了,他却仍然咬紧牙关不松口。我真想冲进去对苏如墨说,你就当做善事吧,她日子不多了。 一阵冷场之后,槐江却突然扯着嗓子冷笑了三声,听得我寒毛直竖。 “俗话说先礼后兵,槐江在这里给苏大人好说歹说整整一日,您就是不肯承给我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那就别怪槐江无礼了。” 苏如墨真不愧是苏风华他亲爹,风格简直如出一辙,朝着槐江吐了两字:“请便。” 我心下一颤,大道不好,难道槐江要出手伤害苏如墨,正准备现身相救的时候,却不料槐江又开口道:“苏大人敬酒不吃要吃罚酒,槐江这就给您斟上一杯,让您自个儿品味品味这酒到底有多苦。” “亏您一生为大虞鞠躬尽瘁,最后却是为他人做嫁衣,亲手将那位正主推了下去,扶了位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上台,槐江在此给您谢过了。” 我浑身一冷,意识到她想做什么,方才还在为她同情的心一下子扔得老远,只想冲进去堵住他的嘴。然身体却突然不受我控制,动弹不得,我远远看见槐江朝着我讥诮一笑,才知她是早就发现了我。 “你说什么——”苏如墨一个后退,几近失声。他毕竟不是苏风华,没有他儿子的面瘫性格。何况,若是他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于他而言不啻于致命的打击。 槐江阴阳怪气笑了两声,“你以为沈临云有那个脑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在皇上的药里做手脚?一切不过是我的神机妙算,就算那三个字——刚刚好。”她转而笑得更是妖冶,“刚刚好他就想让皇上早点死,刚刚好他就想杀我,刚刚好派出的就是那三名贴身侍卫。还有……刚刚好就能让大人您查到。” 我早已是猜到了真相的人,听到她这耀武扬威般的语气也想吐血,更别说那一把年纪活脱脱就是一老顽固的苏如墨了。他一生里最是以清廉正直为官,如今这一番话,不禁是他政治生涯里致命的污点,更是将他过往的功勋一竿子全部拍死——若不是他的介入,皇帝之位岂能那么容易就易主。殊不知,自己的权力已经被他人利用,且这人,极有可能还是他的亲生儿子。 “你以为……你以为你编造出这件事来,我就会屈服于你?”苏如墨不敢正视她,极力不愿意承认,“那些证据都是我亲自搜查而来,做不得假,不可能做假!” “怎不可能?”槐江掩嘴一笑,“您要不信,去问问您那宝贝儿子,他可什么都知道呢。” 我用尽了全身的灵力,趁着槐江笑得花枝乱颤之时,一下奔进了房中,赶紧扶住已经连连踉跄的苏如墨,大喝一声,“你闭嘴!” 只见这头髮花白的老人已经脸色苍白,嘴唇不住地颤抖,盯着我的一双眼睛里空洞无物,只喃喃低语,“这不可能,不可能。我被他们利用了?太子殿下并没有弒君,也没有鸩母,不过是二皇子串通她的一个阴谋?” “大人,我只是给您送了个信,其他的那些线索都是您自己查出来的,那讨伐的檄文也是您自己写的,百官也是您号召的,我们可没做什么。”槐江索性捡了一张椅子坐下来,看着眼前这老人无力地在她跟前蹲下,满怀着无奈的憎怒,而更多的,却是苍白的祈求。 “这不可能!不可能!是我错了?是我错了吗?”两行清泪滑落,我努力想搀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心里也是十分难过。想这清廉半生,秉着无愧于大虞无愧于先帝的念想,才撰了那一篇字字珠玑的《讨太子临云檄》,而现今,又恰是他这所谓“问心无愧”将他推向绝望的边缘。 不过我想,那最致命的一箭,还是在苏风华的手中。他也许从未想过,最后将他逼上政治绝路的,会是自己的儿子。 “大人,”我已不晓得如何安慰,替他揩干沟壑纵横的流水,“您没有错,错的是人无所止尽的野心。” 他却是怔怔地看着我,半响没有吐出一个字来,随即瞳孔一散,身子一斜,要伸出的手还未够到我的肩膀,整个人便昏倒了过去。 我唤来府里的丫头将苏如墨接回房间,便一手拎起椅子上得意洋洋的槐江。怎么可以……即便苏如墨不肯答应她嫁进苏府,她为何要用如此残忍的手段来报復! “你……那么想嫁给他,”我一字一句,攫住她的眼睛狠狠凝视,“就不怕他恨你么?” 槐江却是苦笑一声,拨开我的手,脸上尽是嘲讽,“怕,当然怕,他不是要杀我么?我能不怕么!” 我一怔,原来她竟然知道…… “你怎么——”我小心退后两步,手里紧紧捏起了诀。 她把弄起桌上的笔砚,笑着:“我只是睁不开眼,但是意识却是在的。苦心经营了那么久,得到了什么?”她缓而抬起眼斜瞥着我,一个伸手向我扑了过来,步步逼近,神色狰狞,尖利的指甲深入我的脖子,咬牙切齿,“为什么,为什么你总是可以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得到一切!以前是,现在也是!” 我被她弄得生疼,只无力地咳嗽,好不容易聚集起的灵力正要向她反击,她却突然松开了手指,泄了气,“你放心,我不会杀你。我只是,不会让他得逞——” 我尚未从她的攻击中反应过来,她已从怀中霎时掏出一柄闪着异样金光的匕首。光芒刺得我连忙遮上眼睛,她却将匕首对准了自己,我伸出的手还没够到她的身子——千钧一髮之际,两道光芒从我身后穿透而来,直直便将那匕首打落在地。 关着的门轰然弹了开来,苏风华从雨中走了进来。看到他的那一剎那,仿佛是看到了地狱里的刽子手,只会给人带来绝望,还有死亡。 “你现在还不能死,不过离死不远了。”他一把扯起槐江的身子,将她扔进身后两个降魔者的怀里。片刻不做停留,转身欲走,像是完全没有看见我。 我忙不迭地叫住他,“你、你——轩辕之剑,找着了么?” 我多么希望他此刻能够回过头来看我一眼,就一眼,他便能看到我眼里那既是害怕又渴求的目光。 “你明明知晓,又为何要问我?” 我低头,苦涩道:“你不能杀他。” 他偏着头,阴霾之中,我能看见他沉郁的侧脸,“但他非死不可。” 第74页 我沉默无语,只觉得心中有一块沉甸甸的东西终是要做出抉择。我以为可以一直逃避,却不料越是往后,情形便越是清晰。命运无情地抛给我一次不能兼得的机会,我只能含着泪割捨掉其中一个,即便那曾经是我最果敢的坚持。 我抬起头时,门前已经没了苏风华的身影。屋外是瓢泼的大雨和电闪雷鸣,我却在这悲情的天气里冲进了雨中,连天也为我声泪俱下。 ☆、第63章 第十九枝 可能(二) 雨中的万年城是凄迷而苦涩的。许是知道在不久的将来,这里将成为神战的修罗场,人间的炼狱,我看着街上往来的人们,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怜悯与同情。 想起了曾经的踏雪,祥和、安宁,却在一个朝夕化为灰烬。 突然,一个小小的力量抓住了我的脚。我怔怔停了下来,回头一看——一个总角的孩子穿着破烂的麻布衣服,双手环着我的脚,一双迷濛的眼睛正望着我。 我蹲下来,抚开他沾湿在脸上的头髮——他有着好看的鼻樑,紧紧抿住的嘴巴,眼睛很大,还有一弯淡淡的眉。若是生在富贵人家,一定会有许多小姐中意。 不过这也没什么所谓了,神战一旦开始,生命便都如蝼蚁一般低贱。 我怀着最后一点的同情,从袖中掏出了一些碎银,递到他的手上。那孩子却奇怪地摇摇头,我纳闷了,这小乞丐模样的孩子不是要钱,那是要什么? 正当此时,身后一个利落的声音响起,“他不是不要钱,只是嫌钱不够,你若都给他,他自然就放手了。” 我苦笑一下,掏出身上所有的银两和金株,通通递到他面前,他果然露出了满意的笑,慌忙抢过钱,连谢谢也未说一句,转身就跑得老远。 我转过身,看着身在雨中却滴雨未沾的清商,疑惑道:“你怎么知道的?” 清商故作高深似的笑了笑,道:“西方梵境的佛陀在成佛之前,有一次路过一片树林,见到一只老虎飢饿不止,竟然想吃掉自己刚生出来的孩子。佛陀不忍心,便自己脱光了衣服,躺在地上,餵食老虎。但是老虎太饿,连吃他的力气都没有。于是佛陀只能从山上坠崖而下,摔死在了老虎面前,老虎便带着它的孩子将佛陀吃掉。” “这是佛陀以身饲虎的故事,我等凡人,岂能和佛陀相比?”我羞愧地沖他摆摆手,以为他是要借这个故事来夸我慈悲。 不料清商却道:“佛陀以自己的身体救了老虎,但老虎今后又必然会蚕食其他动物,佛陀救虎即是杀生,不救也是杀生,那佛陀究竟是救对了呢,还是救错了呢?” 这倾盆大雨里,满世界的人皆是在我们身边来来回回穿梭不止,绽起的水花不时打在我的衣襟之上。而清商这平日里嬉皮惯了的人却在这里与我说起了佛理。 周围仿佛都静止下来,我内心澄净,茫然地摇了摇头。 “没有对错,佛曰:‘救下他,再感化他。’”他往已经跑远的小乞丐的方向指了指,“这是同一个道理。只有倾注所有,才能成为扭转结局的唯一可能。” “……只有倾注所有,才能成为扭转结局的唯一可能。”我嘴里喃喃,心里某一处像是有了主意。我抬起头来正视着他——这个一直守护在棠梨身边的俊朗男子——神情笃定,两眼闪烁着光芒,这般潇洒恣意。若他早些做出这副模样,棠梨说不定就对他重燃爱火了。 “清商,谢谢。”我沖他微微一笑,抬脚便奔跑起来。我还有想要用自己的努力改变的东西,还有想要守护的人,还有拼尽所有也愿意独自承受的结局。 无涯,曾经都是你保护我,现在我也要保护你一次。不要问我为何会在苏风华和无涯之间选择了后者,正如无涯所说,我也不知道,只是仿佛有非这样不可的理由。 ……以及那,倾注所有才能扭转结局的唯一可能。 只是彼时的我太过专注,没有看到清商脸上那抹似有似无的苦涩。很久以后我才想起,那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我很庆幸我最后对他说的一句话是“谢谢”,不管是我自己还是替棠梨。 我第一次见到无涯的时候,他对我说,他与清风白云一样,不知来处,没有归途。 这样古奥又高深的话语对我而言,实在很难理解,所以我一直当无涯是神一般的存在,虽然他确实是神,还是神帝抛入人间的轩辕剑的剑灵。 神都是不死的,他们只会经歷天人五衰,然后幻化成世间万物继续存在。然而就在怀霜一剑顶住无涯的下颚之时,我却真实地感受到那死亡的气息阵阵拂来——我赶到宫里要找无涯的时候,他已经被带往刑场。一次失败的祭天,因为无涯怪异地举动,令百官震惊,怀霜留不得他。 我带着孟槐站在云端,俯视下方正在发生的一切。若怀霜真的一剑刺过去,我拼死了老命也要保住无涯。然而只怪自己太高估了沈怀霜的力量,他体内的灵还未甦醒,此时的他不过是一介凡人。一个普通的凡人以为拿了一把好剑便能刺死一个神灵,那是洪荒万年以来都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更何况,无涯对怀霜已经早有杀意。 “你究竟是谁?是神,还是魔鬼?”怀霜持着剑,侧着脸,身上是帝王的黄袍,而一脸的怒容,却是那样茫然与卑微。 四周的大臣和巫官都是慌了,胆战心惊地想上前阻止,却又害怕,哆嗦着腿不住哀求:“皇上使不得啊,切莫靠近此等妖孽,危险,危险啊!” 无涯负手而立,如沐清风,一身白以未染,与怀霜比起来,他却反倒更像君临天下的王者。只是这王,眼里尽是对苍生的怜悯。 “回答我!”怀霜几近咆哮,怒吼一声,吓坏了在场所有人,却唯独无涯依然但笑不语。只有我,能看清他悲悯的眸子里,那缕若隐隐现的杀意。 “皇上——”一声苍老而有力的唿喊突然从远处传来,我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一白髮老者拄着金杖,蹒跚而来。嘴里念念有词,唿喊之后,却是一个拜倒在地,在抬头的瞬间,我才看清那正是被废的前国师钦原,没想到他竟然还在宫里。 “皇上,切莫亵渎了神灵呀!” 人人都说钦原疯了,整日胡言乱语。但我想他应是最清醒的人,在无涯第一次入宫为槐江治病之时,他就看到了他的真身。由此可见疯子与真谛者果然只有一线之差。 然而怀霜毫不理会,握着的剑没有丝毫放松。突然一个霹雳从天而降,闪电般的速度砸在无涯与怀霜周围,将怀霜弹开到数丈之外。彼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我就快看不清下界,便闪身奔入了风中,落在地上。 巫官和大臣们在这空旷之中四处乱窜,像是找不着北的苍蝇。混乱之中,我只听见不远处钦原那仿若震天动地的吶喊:“天有异象……神祇降临,众生迴避!神祇降临,众生迴避!” 这声音极具穿透力,天上地下仿佛都为之一振。 第75页 我也想迴避,但要有得回呀!突然而来的迷雾完全遮挡了视线,像是坠入了魔障之中。我都已经如此,更别说其他凡人。 电光火石之间,一股旋风般的力量奔驰而出,苍空之中突然出现了五道诡异的斑斓颜色,一道利剑出鞘的声音刺破苍穹,霎时金光乍现,照亮了阴霾了一月的半边天空。 若这是灯火会,此等情景,定然是压轴大戏要上演了。 ……我勐拍一下自己脑袋,觉得自己实在容易想太多。抓起孟槐就要朝着那道金光而去,然而脚步还未移动,便被一股直扑而来的强大力量拂得老远,不堪地摔在地上,一时竟没了撑起的力气——我一直知道无涯很强,却不知道他竟然强及如此。 焦急之中,我只任由自己大喊出声:“无涯住手——” 然而我的唿喊毕竟毫无用处,若是有用,我不知已经挽救了多少无辜生命。 不好的预感其实已经出现,难闻的血腥气息在粘稠的雾气之中无情而来。待到云雾拨散开来之时,我才意识到这是一场怎样快得只在眨眼间便结束的杀戮——满地皆殇,除了我一个跪坐在地上的活人之外,再无其他生命的迹象。 未无涯,他双眼血红,一身白衣染满了鲜血。就像一把沉睡了千万年之后出鞘的剑,岿然不动地凝视着他的杰作。 那一刻,我才终是掉落了泪水,彷徨中找到怀霜的尸体,抚开他的头髮,找不到应该说与他听的话。 就算他是共工,就算他曾经也是不怀好意地接近我,就算他做错了一切,他却是为我挡了那一箭的轮迴。曾经我没有救到他,现在我依然无法阻止他赴死的命运。 我想让每一个身边的人都活着,但我却怕他们立刻就要一个一个在我面前死亡。 “你是无涯吗?”我抬起头,问他。 他一双血红的眼睛看着我,继而对我弯下了身子,“我是。时辰到了,我终将赴死。” 泪水模煳了双眼,他的神情在我眼里变得狰狞,“那这些人你为何要杀?他们都是无辜的。” “神战一旦开启,他们迟早要死。”他对我依然恭敬,话语平稳,“轩辕剑一旦出鞘,必饮人血,我代表杀戮,这就是真正的未无涯。” 我努力地摇着头,想否定他。大风唿啸不止,吹乱了我的胡言乱语。然而他的话却是清晰:“献儿,保护着你手中的力量,在适当的时候,为神帝祭献吧……” 我慌忙要去抓住眼前的人,他却是越来越远,“你说什么?无涯,无涯,你叫我什么?” 然那虚无的声响没有减弱,反而越来越强:“献儿,保护着你手中的力量,在适当的时候,为神帝祭献。” 大雨滂沱,电闪雷鸣中,白衣的无涯越来越远,而一道黑影却越来越近——他坐在悬乎于空中的软轿之上,帷幕半遮,露出他玄色的衣袂和飘散的长髮。盘腿而坐,膝盖之上,是那把举世无双的龙吟古琴。 ☆、第64章 第十九枝 可能(三) 苏风华渐行渐近,周身被一股妖异的气息围住,四方中央,是四件浮于虚空之上的法器——应龙之珠、《六壬》、《遁甲》以及夔牛角。 而在那一团黑气之侧,却是一抹鲜红的亮丽——槐江身着血红嫁衣,闭着眼,双手合十,随着苏风华移动的软轿木讷地前行。 我神识一震,他终是圆了她这个念想。难怪她的脸上没有痛苦,满是幸福——帝女魃,爱了太子长琴千千万万年,现在终于能为他穿上嫁衣。于她而言,兴许没有遗憾。 “长琴,此一前去,恐前尘不再,你现在居然连看都不愿看我一眼?” “若,我的眼里从未看到过你。” 那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最后能得到你的人,终将是我,就算你的眼里无我,我也是甘愿的。 是这样想的吧,若,你是这样想的吧?我的头突然疼得厉害,心里一股灼热的气息缓缓涌动。我用手拼命地捂住头,一个力量将我全身捞起,按倒在地,大喝一声,“姑娘危险!” 我这才反应过来,怔怔地看着抱住我的棠梨,问:“你怎么——” 然而话还未出口,看着不远之处那奔入修罗场的少女,浑身只感到一阵无力,喉咙里像是哽咽住了千般眼泪,嘶哑不出声音,“夕……鸾。” “别看!”棠梨抱住我的头埋入怀里,我挣扎着要过去,只是怎么也提不起力气。 苏风华眼里的悲悯稍纵即逝,随即与无涯共同奔入了虚空之中。 我已经无力抬头去看他们的战况,只能颤颤巍巍伸出双手要去将夕鸾的身体抱起,唇齿已经抖动地厉害,“夕鸾……夕鸾,你怎么那么傻。” 我悲恸不能自已,眼泪已经掉不出来,只是头痛得厉害,几欲炸裂。 棠梨轻轻抚着我的背,在我耳边说道:“我曾经不愿告诉她姻缘的结果,就是知道会像今天一般,她为爱而死。而亲手终结她的……竟然是她爱戴的兄长。这般悲情,我说不出口。” 我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将夕鸾在雨中凌乱的髮丝抚得整整齐齐。 “姑娘不必伤心,她的下一个轮迴,活得很好。” 我不知道棠梨是否是有意安慰我,只是愿意去相信,她是善良无辜的人,这不该是她有的结局。 “清商已经归位,无涯不可能是长琴的对手。”棠梨望向空中一白一黑两道光芒,我随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黑色越发的强大,白光渐而缩小,终于成了一点,消散在空中。 耳际响起了无涯最后的叮嘱:“保护好手中的力量,在适当的时候为神帝祭献。” 黑云密布,风捲残云,天地一剎那间没有了丝毫的光亮,犹如末日降临。风中响起了令人振聋发聩的声响,绝望又无助。我知道,这便是苏风华弹的那曲《战台》,我现在终于听见了他的琴音。 “时辰到了,‘六瑞’齐毁,又一场天战已经来临。” 我头痛欲裂,记忆如同潮水一样狂涌而来,我一幕一幕地将它们看完,如同身临其境。 “吾儿,汝与叛军私下勾结,欲夺吾万世江河,汝可知错?” “父神,献儿没有想过助叛军夺位,献儿没有错。若要强说错,便是错在与长琴相爱。” “罪不悔改,罚汝落入凡尘一世的轮迴,去看看汝心中的爱究竟价值几分!” “……” “共工……”我如同没有了神识,脱口而出。 天空之中却有一人应我:“凡人,如何叫吾名?……神女,神女……” 我心中的爱究竟价值几分?我曾经以为,尧光为我挡住一箭轮迴的时候,那是无可挑剔的百分之百的爱,然而他却是共工之灵,当初梅林里的相遇,真假让人难辨。后来,我又以为,苏风华为我跪在大殿之上时,那爱也是满满,只是当与復甦共工相比较,这样的爱又显得微不足道。 第76页 即便是我自己,曾以为可以为爱抛却一切,却不料爱始终要屈服于现实。 在清商、怀霜、夕鸾、无涯相继消散之后,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因为爱他,支撑多久。 从梦中醒来的时候,我只想伸手抓住唯一可以信任的东西,唤了一声:“棠梨。” 艰难地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然躺在苏府西苑的床上,周围一片寂静,宛若刚才的一切只是一个噩梦。 我的意识已经不太能够承受住整个身体的重量,勉强地下了床,只觉得这六月的夏日里却是冷得出奇。我推开窗,才发现寒冷的原因——纷飞的大雪簌簌下落,宛若寒冬腊月。 六月飞雪,人间究竟有怎样催人泪下的冤情? “棠梨。”我又是唤了一声,空寂之中没有半点人响,天地之间仿若就我一人。 我回过头,才看见桌上那封安静躺着的信,而在我拆开的一瞬间,心口的血终是忍不住喷涌而出,一下就染红了棠梨那娟秀的笔迹。 我握着那信无法言语,浑身只是不住的颤抖,伸着的手一阵搜索,想要找到可以支撑我的东西——没有了,再也没有了。连心都土崩瓦解了,身体就如行尸走肉,没有了方向。 我穿着单薄的衣服,跨门而出。静谧无人的西苑里扎满了雪,这情景,真是像极了千年之前的踏雪之国。 神识仿佛已经不受我支配,在看到那人一身墨色玄袍缓步向我靠近之时,我情不自禁往后一退,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却是退无可退,没处躲藏。 他是恶魔,是修罗,是我无可避免的劫难。 “天地毁灭之后,若只剩下你我两人,你还愿意随我一起吗?”他神色如常,像是一个礼貌性的问候,拉着我的手,柔声地问我。 雪花飘落在他的肩头,本是那样静谧与美好,然而在我的眼中,一切都是过往和虚无。 “我不愿。”我低下头,不忍看他。 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不止无涯、槐江、夕鸾、棠梨这些为我们而死的人,还有千千万万年,人心最抵不过的时间。 “为什么!”他握住我的手生疼,眸子里闪过丝丝怒意。 “因为她不止是踏雪国的殷殷,”有清冷的声音从虚空中传来,直入耳际,“还是神帝之女,青衣献。” 雪花深处,走出的人却是沈霁云。她目光平和地看着我们,有如神祇。 “冥神司幽……”长琴探寻着问出了口,只看见女子云淡风轻的笑容飘散在落雪之中,“你难道忘记,第四次天地之战一旦开始,我就会被释放出来。” 我霎时明白过来,原来霁云的爱便是司幽的爱,不争不抢默默守候,与其说是奉献,不如说是赎罪。 “你不记得献儿,是因为我曾经的一念,出于嫉恨,留住了你所有前世的记忆,却独独拿走了你对献儿的感情。所以霁云是我赔给你的心甘情愿,也是我唯一的救赎。” 天地间,白雪皑皑,世界一片静谧,宛若只我三人。我感觉自己像是化身成了一片飘忽的羽毛,纵身投入一场盛大的翩然起舞,却不知风的尽头,终将落地。 “你难道忘了,即便我消散在了风中,只要我一抚琴,你也会踏着音律找到我。这是你曾经承给我的诺言,你怎么可以忘记!”记忆里,长琴绝望的容颜在我面前逐渐变得朦胧,只听得他仿若嘶吼一般,拉住我不断滑落的身体。 “对不起,我无颜以对那些死去的朋友,这一世里我已不知该用怎样的立场继续爱你。我很累。” “我家姑娘,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棠梨已经离去。我是司命神雍和之女,当年父神因为一个预言,造成了洪涯被毁的恶果。我正是想要为父神弥补他的错,才化身成为朝云国的花仙,想要帮你重建洪涯。只是心不由我,我不能看着共工神的觉醒,也无法伤害清商。若长琴知道了是我一直在与神界沟通,将你们的信息出卖的话,我必定逃不脱他的琴下之剑。不想看到清商为难,也不想看到这即将毁灭的世间,棠梨宁肯选择自行消散。 请不要伤心,神不会真正死去,我会化作绵长的风,鲜艷的花,淅沥的雨……只要你能看见的地方,都有我的存在……棠梨绝笔。” 大雪纷飞天,我踏进堪折苑内那几株梅花下。拾级而上,漫步在幽静的梅园,立于花影飞雪之间。雪落梅间,我舞动起如絮的轻盈,期待着宿命中最后的结局。 踏雪而来,乘风而去。灵魂找不到归宿,泪水模煳了双眼。淡淡冷香间,隐约只看见那些惶惶岁月里稍纵即逝的繁华身影。 哭不出声来,耳畔除了簌簌的雪落,便是从远方悠扬而来的古奥朴质的琴曲,不绝如缕,直扣人心。那曲子哀婉,缠绵,诉说着点点滴滴的爱意。我拂袖起舞,踏着这音律,最后为他告别: “皎皎梅芳,逆雪而香。伊人何往,为君红妆。 落落红棠,朱玉其裳,伊人何往,为君迎唱。 萧萧竹坊,琴瑟尤常,伊人何往,为君听竹。 凄凄柳阆,青絮正长,伊人何往,为君离殇。” 意识中的最后一刻,大雪兀自飘零,鼻尖是悠悠转转的冷梅香气。一青衣长袍的人踏雪而来,扶起我的身子。眼角终于滑落了两滴清泪,低落在雪地之中,染成一片一片的血红。我挣扎着从八罗袋里掏出两颗正在闪烁着点点银光的珠子,艰难地翕合着嘴唇: “柳年……我将最后的一命,交到你手中,希望你如曾经一样,不要辜负我。” 我看不清他的容颜,只道是已经完成最后一个心愿,可以安心地闭上眼。却在最后一霎,眼角可及之处,一头红色的小豪猪使劲在我的发间蹭着,眼里是隐约的泪水。 随后,便陷入不知未来的长眠。 “在适当的时候,为神帝祭献。” ☆、第65章 第二十枝 终章 传说中的第四次天地之战,共工神所向披靡,挥军直指天帝颛顼。颛顼却是已有准备,召来盟军,与共工二人从天上战到凡界,又从凡界战回天宫,搞得人间生灵涂炭,怨声载道。 共工神勇,铁骑所踏之处,皆是一片废墟。颛顼力所不敌,就在连连败退之际,天边却突然出现了两支远古神族——逐鹿与夔牛。 颛顼有如神助,几个来回之后,形势来了个大逆转,将共工打得七零八落。共工辗转逃到西北方的不周山下,此时跟随他的队伍,已只剩仅仅一十三骑。他举目望去,不周山恰是一根撑天之山,若是此山断裂,颛顼的统治也终将覆灭。 神勇的共工走投无路,破釜沉舟,一头撞向了不周山。霎时天昏地暗,日月星辰偏移了原来的轨道,大洪水从西北方奔涌而来,这场旷世之战才宣告终结。 “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鰲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苍天补,四极正;□□涸,冀州平。” 第77页 《太平广记·神卷》 三千年后,中土之国,帝都秦川。 “听闻盛京秦川之中,有一大户人家姓苏。”茶馆之中,一白袍长者鹤髮苍眉,执起的摺扇遮住半张侧过的脸,“姓苏不足为奇,却说这苏家的长子娶了一个貌美如花的妻子。” 茶客们屏气凝神,静静听来:“妻子漂亮也不足为奇,又说这妻子生了一个不足月的七星子。生得七星子本也不足为奇,奇的是传说这麟儿一生下来,空中竟有凤凰连着鸣叫三声,八邻里但凡是能飞的鸟,都往他们家里蹿,足足蹿到那孩子满月的时候,才相继散去。” “莫不是神仙转世?”茶客之中有一人惊唿,老者抿了口茶,摇了两下摺扇,缓缓道来:“苏家公子可不这么认为,他找来高人道士一算,皆说这孩子必是妖孽所投,留不得。” “啊?那可怎样是好?”茶客里竟还有女客,听到此,皆是为那孩子可怜。 “怎样是好?丢掉是好呗,难不成要养个妖怪在家里?”又有茶客尽相附和。 老者点了点头,继而道:“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苏家公子抱着自己刚满月的儿子跑到郊外的树林里,将他放在树下。临走前,与他儿子说道:‘我平生没干什么亏心事,怎地摊上你这么一个孽种。’ 小婴孩儿一听自个儿爹说自己是“孽种”,瘪着的一张嘴哇啦啦便大嚎起来。苏家公子狠了心要丢掉这孩子,任他哭得喉咙都快破了,硬是不理,转身就走。” “这孩子委实可怜。”妇人怜悯道。 老者执起扇子摇了摇头,道:“黑漆漆的树林里,蛇虫鼠蚁就不提了,若是跑出一只熊来,那可真是要命的东西。不过却说这孩子福大命大,不知从哪里居然跳出来一只黑猫,通体黑得锃亮,只在四只脚爪之处,是一小片的雪白,脚足之上,宛若梅花点点。” “可是踏雪寻梅?”茶客里突然便有人听出了端倪,问到。 老者不急不缓,也不答他,自顾自道:“这奇猫竟然将苏家的小婴孩儿叼了回去放在他家门口,放下便跑。待苏家公子开门之时,只看到自个儿儿子又安安稳稳地回了来,却不知是一只猫所救。 “他没再狠下心,便将小婴孩儿捡了回去,又找来高人道士一算,却又说这孩子如此福大命大,恐怕不是妖孽,而正是天神转世,丢不得,丢不得。” 茶客们听得心慌慌,忙问:“这一会儿留不得,一会儿丢不得,这婴孩儿到底是个啥?” 老者又是捧起茶喝了一口,慢悠悠道:“这孩子渐渐长大,两岁能弹琴,三岁能赋诗,四岁能作文,五岁便能与他爹谈论家国大事,恰恰就是个神童。” “如此厉害?”有茶客忍不住惊唿出了口。 “还不止,却说这苏家神童只一抚琴,便有一只黑纹白爪的黑猫循声而去,轻轻趴在他的脚下,像是能听懂他的琴艺。” “……这是猫的报恩。”茶客里有一戴着黑色斗笠的神秘人,突然发出了声响,“这种猫有个雅号,叫做‘踏雪寻梅’,报的正是前一世里欠给此人的情。” 老者全不理会,继而道:“苏家神童像是知道他爹曾经要抛弃过他,长大以后,对他爹一直态度都特别不好,甚至有一个半仙算说,苏神童将来定会气死自己的父亲,是个忤逆子。” “……后来呢?后来呢?”茶客们皆想知道神童有没有气死自己的老子,满是好奇。 老者嘆了口气,话中带着些许悲悯:“果不其然,没过多久,这苏家神童突然便说要娶那只循琴而来的猫。你们说说看,你家爹知道你要娶只猫,能不气死么?” “哎呀!”众人皆是又奇又嘆,这人与猫的恋情却是闻所未闻,慌忙附和,“要气死,当然得气死。” “说书老头,你这书说得也委实有些玄乎了吧。这踏雪寻梅本是神奇之物,报恩之说我姑且就信了。但这人猫竟然会相恋,如此奇异之事,你怎会知道?该不会是瞎编乱造骗得我等茶费吧?”其中一年轻茶客不免口有轻鄙之词,只见那白袍老者不气也不急,两道苍眉微微一蹙,随而展开,哈哈大笑。 书已说完,茶楼对面正在办着喜事,不妨前去道个喜讨杯喜酒吃吃看。便迈开脚步,身形矫健,走到门口,才道了句:“活得久了,自然便知。” 茶客们只是一怔,还未回过了神,门口便只有午后的阳光几缕,哪里还有那白袍老者的踪迹。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完结了!!!!!!!!!!虽然没有人看t t自挽!!自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