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修仙大学的转专业可能性》 第1节 《论修仙大学的转专业可能性》 作者:玄知 文案: 此文又名《修仙大学转修实录》、《法皇》。 从剑系一姐到法系一姐的故事—— 莲华界有个传说:他们的温(zhuang)文(bi)尔(ru)雅(feng)的法皇陛下,原本是个凶残可怕的剑修…… 长孙仪表示,心很累。 明明前一天还是昆山剑派的剑道绝才,后一天就成了人人喊打的叛门逆徒。 明明前一天还是惩奸除恶的正道英侠,后一天就成了包藏祸心的魔道奸细。 明明前一天还是平易近人的内门首徒,后一天就成了残害同门的杀人凶手。 剑骨俱废,亲友相残。 然而最悲惨的是,被个学法的病秧子捡回了无相山……从此开始了背书的苦逼日子。 * 多年后,有人采访法皇陛下。 “请问从云端坠入泥潭,再从泥潭爬上云端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长孙仪:“我从云端下来过吗???”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爽文 主角:长孙仪 ┃ 配角:蔺如霜、凤无惜太多了懒得写 ┃ 其它: 第1章 问罪(一) “一罪——” “盗取圣剑。” 月悬峰庄严恢弘的执法堂内,昆山剑派四位顶尖剑修齐聚一堂,缀天峰的掌门道合元君望了眼堂下的人,又与身边站着的分地峰主韩朴对视了一眼。 而二人前方,一前一后则分别站着月悬峰主兰清微,九枝峰主段无尘。 四峰齐聚,宣读罪名的执法弟子额上隐隐沁出冷汗,却还是咬咬牙,一口气念了下去。 “二罪——” “勾结魔修。” 殿内其余在场的弟子倒吸了一口冷气。 “三罪,残害同门。” 三件重罪,历历数来,字字铿锵。 长孙仪被迫弯膝跪地,心道:遭! 被押进殿内的时候特意留意了一番,整个执法堂也不知被下了多少层禁制——这阵仗,恐怕连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果真是动真格了,昆山五峰,除了星落峰受伤修养的道灵元君,缀天、分地、月悬、九枝四峰之主都来了,在场的也都是这四峰的核心弟子…… 可最糟糕的也就是这点。 虽然同辈之中,属她修为最高,又最没架子,对请教之人不吝指导,可以说极得人心,因而昆山弟子人人都叫她一句大师姐,但她并非缀天峰掌门道合元君的弟子,而属星落峰一脉,师从掌门师妹道灵元君,到底名不正言不顺。 此次论罪,其余四峰皆到场,却独独差了星落峰的自家人,想也知道必不能善了。 盗取圣剑、勾结魔修、残害同门。 这三罪,无论哪一件单独拎出来,都尚存疑虑,犹可周旋,可惜连在一处,相互关联,就不由得使人毛骨悚然,心生猜忌。 如果昆山剑派的大师姐早就已经勾结魔修,那么这么多年来,她的一举一动是否都别有目的?盗取圣剑又是否为魔道指使? 掌门道合元君立在堂上,心中的怀疑忌惮来回翻转,怎么也压不下来。 堂堂的昆山首徒,绝代剑才——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肃穆冰冷的执法堂内蔓延,上首的兰清微凤目一凛,冷声一喝:“长孙仪,你可知罪!” 身为执法堂的执法长老、月悬峰之主,兰清微向来以严苛面目示人,纵是长了一张清艳出尘的芙蓉面,昆山弟子也多惧怕她的威严。 随着兰清微的一声高喝,堂内诸人从沉思中回神,纷纷把眼神投向今日的主角—— 长孙仪沐浴在兰清微冰冷的目光下,忍不住苦笑了一声。 这三个罪名,哪一个都不能轻易辩解,光是第一条就几乎让她浑身长了嘴也说清。 谁知道圣剑竟然自个儿跑到她剑府里来了! 所谓剑府,乃是剑修体内开辟,供灵剑存放的一处身内芥子世界,一般而言,剑修的剑府是只能存放自己的本命灵剑的。 可谁知半月前,她在洗剑池涤洗本命灵剑时,冷不防莲华圣剑就从剑池中央飞了出来,蹿进了她剑府里! 圣剑所在,自然是下了层层禁制的,寻常弟子莫说进洗剑池了,百里内都无法靠近,同辈弟子中,也就只有修为威望最高的长孙仪,才有此殊荣,畅行无阻。 这第一罪,如何脱? 难道要她说“圣剑看她亲切,只是来她府中做做客” ? 这话说出来,别说他们信不信,依兰凊微这严苛的性子,就要一巴掌打下来了!道微元君向来恼她镇日嬉皮笑脸没个正行,带坏自家好徒儿,眼下问罪,自然丝毫不留情面。 瞥了眼迟迟不开口的长孙仪,段无尘笑着打圆场:“兰师妹,你先别着急,到底要给长孙师侄一个自辩的机会。” 昆山五大主峰缀天、分地、月悬、星落、九枝各成一派,但除分地峰的韩朴辈分高了一辈外,其他四峰峰主乃是同辈,段无尘性子向来温和,与各脉都有交情,兰凊微也不能不给他几分薄面。 长孙仪不动声色地看向负手沉凝的掌门道合元君,眼底泛起微不可察的嘲讽笑意,左右按着她肩膀的弟子得令松开压制的手,她也没动:“诸位师叔,此刻圣剑确实在我剑府内。” 兰凊微哼了一声:“你想说什么?” 长孙仪笑道:“我想问师叔一句话,若圣剑确实是弟子所盗,此刻既然被抓了个现行,弟子将它交给师叔,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是不是能将功补过?” 兰凊微怔了一下,冷声道:“自然。” 虽说道微元君的严苛是出了名的,但她赏罚分明也是出了名的,她为人刚正,却非不近人情,听长孙仪这么一说,面色倒和缓许多:“既然你知错了,那就把圣剑交出来吧,圣剑贵重,不容有失。” 这三百年来,昆山剑派在莲华界各派之间的声望可谓是达到了巅峰,被五大上宗列为五宗之首,原因之一,便在于这把镇派之宝,莲华圣剑。 这是当年以身合道的莲华圣尊留下的七圣器之一。 莲华界以圣尊名讳为名,是为了纪念圣尊舍身祭道的精神。她留下的圣器,各派大能追寻了近万年,然而除了昆山的道灵元君得到的这把莲华圣剑外,其余六者皆无下落,圣剑之珍贵更是可想而知。 甚至有传说称,若得圣剑认主,一步成仙亦非难事。 可惜时至今日,也未有人能使圣剑认主,所以自莲华圣剑被道灵元君带回来后,便一直待在洗剑池之中,受万剑朝拜。 长孙仪无奈道:“弟子知道把剑交出就可以将功补过,如今却还跪在此处,不正是因为,非是弟子不想,而是不能吗?” 她要是能把剑拿出来早就拿出来了,至于还让这祖宗一直待在剑府里吗? 一旁仙风道骨的分地峰主韩朴眉头大皱,怒道:“信口雌黄!” 段无尘却略带惊异地“哦”了一声,笑道:“照师侄所言,莲华圣剑是认你为主了?” 他相貌生的温柔清俊,是昆山公认的性子最为和气宽容的剑修,也是公认的最不像剑修的剑修。 长孙仪看他一眼,眼神中竟也带些诧异:“段师叔说笑了,弟子自认没这个本事让圣剑认主……多谢师叔给我自辩的机会,我只是想让兰师叔知道,弟子如果有这个本事盗取圣剑,自然也有这个本事让它出来。可我无法操纵圣剑,盗剑之名未免太过武断,说不准就是圣剑在洗剑池呆腻了,偶然兴起来我府中做做客……” 段无尘似笑非笑道:“做客?这个说法倒新奇。” 韩朴冷冷道:“段师弟,这等胡言乱语,何必理会!圣剑做客?笑话!” 沉默良久的掌门道合元君终于开口:“若是认主,也未尝没有可能。” 段无尘轻笑一声:“但若说认主,却不见长孙师侄——一步登仙啊。” 他提这种没影的传说,想来也是不信莲华圣剑是认了长孙仪为主。 韩朴也跟着冷笑反驳:“长孙仪多年洗剑,不见莲华圣剑认主,怎么偏偏这一回认主了?而且又这么巧,就在星落峰的魔气爆发之后?若不是勾结魔修用了邪术,就是她暗中修炼魔道功法,恐怕她对圣剑,觊觎已久了!” 有盗取圣剑的罪名在前,所谓“勾结魔修、残害同门”似乎也成了长孙仪早就心怀歹意的证据。 自星落峰冲天魔气爆发之后的半个月以来,门内弟子多有死伤,星落峰一脉自然是执法堂监视的重点,执法堂查了许久,却仍然不见眉目,道合元君等人虽怀疑是门内有人魔修作祟,但到底怀疑不到长孙仪身上。 以她的功绩地位,这种没有确切的证据的罪名自然和她扯不上干系——可坏就坏在圣剑不请自来,让一切矛头都直指向长孙仪。 的确,如果不是在星落峰魔气爆发之后发生此事,以长孙仪的天资,圣剑认主也未必没有可能,而圣剑若真能在她手中发挥效用,于光扬昆山剑派亦是有益。 可惜时机不对,她身上的嫌疑洗不清,事关圣剑未来,昆山不会容情。眼下她拿得出圣剑,自然一切都好说。 “争论无用。”兰清微见几位师兄各持看法,思索片刻,冷声道:“长孙仪,你若此刻请出圣剑,还能从轻发作。” 长孙仪摊手道:“师叔当真抬举弟子了,弟子若能有办法请出圣剑,此刻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兰清微冷冷道:“既然你请不出,我替你请!” 她素手一掐指诀,本命灵剑自剑府彪射而出,霎时漫天剑影齐发,直射站在堂下的长孙仪—— “认主与否,也不冤枉你,以事实辩驳吧!” 昆山五峰之主修为无一不在分神之上,兰清微含怒一击,虽意在试探,却未曾留手,何况剑修之能,越级而战绝非笑谈,长孙仪不过金丹大圆满的修为,怎敢硬接? 眼见剑影逼至眼前,一刹那的威压压得长孙仪额上冷汗叠出,她剑指结印,体内剑气自发成罩,却在顷刻间被庞然剑气破开。 气浪轰然炸响,元极殿内的琼玉地砖禁不住猛裂的一击,乍然碎裂飞散,自长孙仪颊边擦过,划出三道鲜明的血痕,长孙仪随气浪倒退数尺,半跪在地。 她伸手抹去唇角的血迹,苦笑:“兰师叔,你下这么狠的手,是怪弟子先前偷喝了您珍藏的佳酿?” 她的本命灵剑凝尘早被没收,体内剑府中莲华圣剑亦好似睡着了般,不为所动。身为一名金丹期的剑修,在分神大能的一击下,有剑许能挡下一二,然而无剑可用,她也只有吐血的份儿了。 第2节 兰清微不妨她还有心思油腔滑调,禁不住怒上眉梢,欲再动手,却被段无尘拦下:“师妹,此刻可不是你教训晚辈的时机。” 段无尘说到这里,向一直沉默不言的掌门道合元君看去:“掌门师兄,你怎么看?” 兰凊微含怒一击,可未曾留手,长孙仪却仍是硬扛着不召出圣剑,也许圣剑确实不能为她所驱,也许是她铁了心不肯交出。 但无论是哪一种原因,也仅只于此了。 长孙仪交或不交,圣剑是一定要拿出来的,不管用哪种方式。 韩朴也跟着看向道合元君:“道灵重伤闭关,不能教训弟子,我们也该替她管教一二,给她弟子改过之机,然而长孙仪不知悔改——” “勾结魔修、残害同门在前,盗取圣剑在后,罪愆深重,不可轻饶!” 第2章 问罪(二) 折腾了这么久,总算到了正题。 连日的死伤使得门内人心惶惶,而无圣剑镇压的洗剑池更是有所异动,各脉老祖对此颇有异议。 不管长孙仪如何得人心,也不管她天资如何,到底不过是个金丹期的小辈,得失权衡不必细说,一个长孙仪,还不值得他们抗下这些压力。 道合元君沉声道:“既然如此……” 长孙仪打断道:“掌门师叔,无凭无据,您当真要定我的罪吗?” 虽是这么说,她在来此之前心中就早已有了定论,只是仍怀抱一线希望,不信他们为了一把谁也不认的“圣剑”,颠倒黑白,不问是非。 韩朴冷然道:“圣剑在你剑府内,就是最好的证据!” 长孙仪抬眸:“那么,诸位师叔认为我会为了一把不能用的剑勾结魔修、残害同门是么!” 最后一句,隐隐有恻心之意。 昆山修剑百年,而至如今,各脉虽有隔阂,年轻一辈弟子之间却都有交情,从入门之始,一同修炼一同游历,她能走到今天,亦少不了长辈的教导,叫这几人一声师叔,她是真情实意的。 可是——就是一把剑,就为了一把剑! 好一把莲华圣剑,硬生生劈开这一团和睦,劈开这同门相亲的假象,暴露出埋藏在煌煌名门大派下最深层的不堪! 兰凊微皱着眉头张了张嘴,终是无言。 “谁说没有证据?” 一道清脆悦耳的女声传来,众人朝声音来处看去,只见韩朴身后一个眉目灵秀的黄衫少女朝他们行礼:“诸位师叔,盈儿有话要说。” 韩朴略带惊讶:“盈儿?你要说什么?” “伯父。”自称“盈儿”的少女是韩朴的亲侄女:“我……” 韩朴见她一脸忐忑,安抚道:“本尊在此,你大可直说,不必担心。”伴随这句话的还有他向长孙仪投来的冰冷眼神。 长孙仪倒不在乎分地峰主的冷眼,左右到了这个地步,除非师尊出关,否则她免不了要担上这些罪名。 何况韩盈的要说的话……确实是证据,还是她无可抵赖的证据。 当时心软,怜香惜玉留她一命,此刻却成了自己的催命符。 “长孙师姐,你还想隐瞒吗?”韩盈上前几步,紧盯着对面的长孙仪,每个字都咬得清清楚楚,姿态看起来正气凛然:“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少女衣袖一掀,莹润如玉的小臂上一抹深深的剑痕:“想必众位师兄弟,都不会不认得凝尘剑的招式吧?” 凝尘是长孙仪的本命灵剑,彼时学成下山,她在骧阳魔窟仗剑救下三千百姓,荡平骧阳无数妖魔,凝尘一剑成名,昆山门下,人人都认得这把紫色的灵剑,这个好穿紫衣的女剑修。 可是修道之人,再大的伤口也留不了几天,何况长孙仪当时留了手,这伤早该好了才是,痕迹留至今日,打的什么算盘可想而知。 长孙仪一时间心灰意懒,不再说话。 却听兰凊微沉声道:“你手臂上这一剑,并不曾伤及要处。” 她虽厌及长孙仪为人轻浮,却最讲证据,长孙仪的其他两项罪名有待商榷,今日众人的目的还是要取回圣剑,兰凊微并不忙于给她定罪。 莲华圣剑不容有失,他们赌不起,昆山更赌不起!所以她同意审问长孙仪,拿回莲华圣剑。可是这不代表她不会给长孙仪申辩自证的机会。 但是她这么想,却不代表其他人也是一样。 “兰师叔,韩师妹所言不虚,只是另一处剑伤在她心口,女儿家不便示人罢了。” 一道冷淡的嗓音响起,道合元君犹在沉凝,却没料到自家徒弟倒站了出来,开口就是指证长孙仪的罪名。 长孙仪脸色突然变得玩味:“原来是靳寒……师弟,怎么?你也要来作证?” 证明她勾结魔修、残害同门? 面如冠玉的冷漠青年看都没看她一眼,径自道:“长孙仪一击不成,被韩师叔赐给韩师妹的灵器挡下,欲再下杀手时被我发现拦下,这一道剑痕才落到了韩师妹的手臂上。” 若是站出来的是别人倒算了,却是靳寒,道合元君脸色微变:“寒儿,你可知道你说的是什么?长孙仪她……” 他这弟子性子冷,天赋却是一等一的,虽说修为比不得长孙仪,然以他的资质,也不过时日的问题罢了。 韩盈见了靳寒出头,眼波一转,雪白的脸颊上悄然爬上红晕:“若非靳师兄相救,盈儿只怕此刻早已成了长孙师姐剑下一缕冤魂了。” “冤魂”二字,分明怨怼。 长孙仪听他们摩口膏舌,肆意污蔑,忍不住大笑:“靳师弟,好一张嘴,好个英雄救美!你为什么不说,我为什么要对韩师妹……” “下手”两个字还没说完,靳寒就冷冷打断:“自然是因为我和韩师妹撞破了你和魔修勾结的真相,你怕事迹败露,痛下杀手!” 长孙仪笑意一收,半晌,叹了口气,这下她是真的不想辩解了。 连靳寒都能面不改色地说谎,那么她的自辩还有什么意义? 韩朴捋捋胡须,脸色一沉:“盈儿,此事你怎么不曾对我说——” 韩盈微微低头,好不可怜:“长孙师姐毕竟是道灵师叔的关门弟子,我不想让伯父为难。” 一派的善解人意。 “弟子发誓,所言非虚。”靳寒对上道合元君的目光,面色不改:“我若不出面作证,恐怕今日无人能定她的罪,昆山门下弟子多受此人蒙蔽……” 他回过头,冷冷看着长孙仪:“谁料温和宽善的面具后,只是一张写满阴谋算计恶毒嘴脸罢了。” 靳寒身为掌门首徒、执法堂的首席弟子,证言的可靠性自不必说,此话一出,殿内就起了争端,门内弟子吵成一团,兰凊微施了好几回禁言术,众人方才再度安静下来。 长孙仪在门内声望甚高,连执法堂定下她盗剑之罪,门内都有替她不平的弟子,若无此事,待长孙仪成就分神,接手掌门之位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这样一来,身为掌门首徒的靳寒,地位便颇有些尴尬了。 道合元君对这唯一的弟子自然心疼,想来想去,靳寒不善说谎,长孙仪也不曾辩解,韩盈身上的伤恐怕确实是她所为,纵使届时道灵出关,他也有交代。 只可惜了长孙仪,以她的天资和平素温和的性子,原想着弟子与她结为道侣也是一桩幸事…… 罢了罢了。 道合沉默良久,终是道:“此事,一概交由执法堂处置罢。” 当下兰凊微也不好再言,她接过昆山令,见道合元君离去,转身道:“既然如此,长孙仪,你可还有话要说。” 长孙仪淡淡道:“我便是说出韩师妹受伤的真相,有靳师弟在,恐怕也成了我颠倒是非。”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她早就明白,今日不会有人给她自证的机会,事情还没查清楚便急哄哄地要定她的罪。真正的祸端,还是她剑府内的莲华圣剑。 一步成仙的诱惑,谁能抵抗? 莲华界除了一个据说以身合道的莲华圣尊,万年来再无人飞升过,若圣剑未曾对任何人表达认主的意图,有心人尚可压制,可惜它却有认长孙仪为主的意向…… 那么,既然能认她为主,那么自然也能认其他人为主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只听上首韩朴道:“兰师妹,这等叛门贼子,还请你万勿心软。” 兰凊微不言,段无尘叹了口气,眼带悲悯:“有此逆徒……若是道灵师妹得知此事,难免伤心,依我之见,还是瞒着她为好。” 长孙仪也跟着叹气:“是呀,兰师叔,若师尊知道这件事……” 听长孙仪提及道灵元君,兰凊微原还略带几丝迟疑的眉眼瞬间一沉:“孽徒,不必提你师尊!念在你多年来为昆山立下的功劳份上,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执法堂弟子听令!废其剑骨,开剑府……请回圣剑!” “长孙仪——逐出昆山!” 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长孙仪仍是倒吸了一口冷气,心慢慢沉了下去。 长孙仪记得,她入昆山,已经一百二十年了。 十年筑基,不到百年结丹。 也曾是人人歆羡的天骄。 休说昆山,整个莲华界这样的天才,也是屈指可数。更遑论剑修的战力,长孙仪原本的真实战力,恐怕不下于元婴。 然而…… 剑骨一废,她便终身再也走不了剑修之路。 剑府一开,金丹即碎,百年修为尽化烟云。 修为一废,大限即至,这个处罚,与死何异? 第3章 逃离 长孙仪忍不住想笑,伴随这讽刺笑意而来不仅仅是尘埃落定的酸楚,更是不甘和悲愤! 百年光阴!百年修剑!昆山年轻一辈的第一人! 兰凊微不再看她,而是转头吩咐弟子执法惩行,靳寒上前一步,主动请令:“兰师叔,由我来吧。” 他虽出身缀天峰一脉,却在结丹之后入了执法堂,以他的天资修为,自然是当之无愧的首席执法弟子,处罚交由他来施行,倒也名正言顺。 兰凊微复杂地看他一眼,骈指一点,顷刻封了长孙仪丹田:“好,就由你来行刑吧。”说着便大袖一扬,一枚闪耀着熠熠华光的翡翠令牌落到靳寒手中。 长孙仪扯了扯嘴角,感受着周灵力骤然一空,对上靳寒黑沉的双眸,轻笑:“靳师弟,你下手可要轻一点啊。” 都这个时候了,还没个正形,兰凊微眉头轻皱,索性眼不见为净。 靳寒不为所动,抬手一指,执法堂独有的刑枷倏然缠绕而上,长孙仪双手被缚住,长链那端由靳寒一扯,人便不由自主地被带走。 第3节 昆山门规甚严,月悬峰的执法堂是门中弟子们畏惧的存在,执法堂深谙杀鸡儆猴杀一儆百的道理,违反门规的弟子皆是在执法台上受刑,令观刑者身有触动,更不敢轻易违反门规。 眼见执法堂弟子押送长孙仪离去,段无尘微微一笑道:“兰师妹,请回圣剑后,是否该再将它奉回洗剑池呢?” 兰凊微皱眉道:“自然。”她探究地盯着对面清俊出尘的道尘元君:“若不送回洗剑池,段师兄认为圣剑要怎么处置?” 韩朴插嘴道:“圣剑既然有所异动,恐怕是有认主之兆。” 兰凊微眉心一跳:“依韩师叔的意思,圣剑该认主了?” 韩朴比另外四峰之主皆要长上一辈,因而兰凊微等人不免要敬他几分,但这话说得太着急,尤其在长孙仪一事上……便是她再不喜欢长孙仪,那也是她看着走到今天的小辈,如此急晃晃地要说圣剑认主,未免让人寒心。 韩朴道:“这也是为了昆山,这么些年来觊觎圣剑的人数不胜数,这次连魔修都打起了它的主意,若是再有下回,我们还能拿得回圣剑吗?” 兰凊微话里隐隐带上三分冷意:“这是韩师叔的意思,还是掌门师兄的意思?” 察觉出二人有争锋相对之意,段无尘笑着打圆场:“韩师叔担忧的也不错,只是依师叔的意思,圣剑该认谁为主呢?” 韩朴冷冷道:“自然是咱们四脉各凭本事。”言下之意昭然。 兰凊微抬眸:“师叔是把星落峰排除在外了?” 韩朴冷笑:“星落峰上下勾结魔修的罪名还没洗清,有出了长孙仪盗取圣剑一事,他们有什么资格?” 段无尘皱眉道:“可圣剑毕竟是商师妹带回来的……”圣剑本是星落峰峰主道灵元君商逸灵所得,眼下却乘着她重伤闭关的时候废了她的首徒,还乘机夺了圣剑,未免有乘人之危的嫌疑。 韩朴不耐道:“那又如何,为宗门大计,她焉有反对之理?” 饶是兰凊微和商逸灵宿怨颇深,也不由得冷笑了一声,韩朴说的冠冕堂皇,实则是这些年被星落一脉压制许久,心头早有怨言罢了。 昆山五脉之中,缀天峰有靳寒,月悬峰有凤无惜,星落峰有长孙仪,就是九枝峰也有个楚传, 唯独分地一脉人才凋零,后继无人,韩朴急于提高实力,她可以理解,但吃相这么难看…… “请师叔与掌门师兄商议,若得掌门之令,我自然遵从。” 兰凊微长袖一拂,径自离去。韩朴脸色清白不定,段无尘无奈一笑:“师妹性子直,还请师叔见谅,我去送长孙师侄一程。” 说罢,段无尘亦转身离去。 按靳寒等人的速度,他们此刻也该到了执法台,开始行刑了吧?可惜了一个剑道天才…… 他怎么会眼睁睁看着天才凋零呢? 当然要助她一臂之力。 段无尘微微一笑。 月悬峰终年长夜,不见日光,峰顶唯有一轮清寒的明月斜挂天际,但这自然不是真正的明月,而是月悬一脉的法宝月华镜,月华镜有遮蔽日光,吸收月华的能力,月悬一脉修月华之力,剑气清寒,长期沐浴月华下,更是有洗涤一身浊气的功效。 月悬一脉心法讲求明心见性,所以他们对己严苛,不容杂理,执法堂设在月悬峰,峰主更肩堂主之位,堂下弟子也多是来自月悬一脉。 冷冷月色下,清光长照,执法台上似乎还残留着森森血气,然而一眼望去,连云壁堆砌而成的高台却光可鉴人,不见一丝污秽。 而不知是什么缘故,这一场刑法,却没有观刑者,执法台周围空无一人,高台上只有行刑的执法堂弟子以及被刑枷缚住的长孙仪。 长孙仪望了望天际高挂的月华镜,含笑道:“靳寒师弟,我想问问你,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呢?” 是的,讨厌。 或许在昆山弟子眼里,这两峰首徒之间看上去都十分客气,但实际上,长孙仪却能感受到这人对自己的深深厌恶。 长孙仪自认虽然不是什么绝色佳人,长相却也还过得去,至少不丑,而且她既不刁蛮,也不狠辣;既不冷漠,也不高傲——不但不冷漠高傲,她还可以说得上平易近人。 比起清冷的凤无惜和目中无人的楚传,难道她不是讨喜得多吗? 靳寒冷眼相对,此刻眼里的厌恶再无掩饰,长孙仪笑着叹了口气:“你说说,你平常掩饰的多累呀,我又不是看不出来。” “好歹我也要死了,多少给个理由吧?” 是因为她抢了他掌门首徒的风头? 还是因为她更受门中弟子的欢迎? 或者又是她什么时候得罪过靳寒? “没有理由。” 靳寒没有兴趣回答她的疑问,只将昆山令拍入执法台中,“嗡”的一声剑鸣,台上剑匣自动大开,一柄雪亮肃杀的长剑冲天而起,直指长孙仪。 执法剑。 这柄剑对剑修来说,是个闻之色变的存在,之所以在剑修之中声名赫赫,是因为它的作用——破剑府。 也不知道那名炼器师当初是对剑修怀着何等的怨恨和恶意,打造出了这柄法器,虽说它只对元婴之下的剑修有效,破不开元婴以上大能的防御,但对此时的长孙仪来说,足够了。 长剑划空,落到靳寒手中,长孙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靳师弟当真无情啊……” “长孙仪。”靳寒的每个字吐得很慢,却很清晰:“你盗取圣剑的时候,就该想到这一天了。” 语毕,掌中长剑扬起,执法剑似乎也因为要摧毁一个天才的剑修而发出激动的嗡鸣。 千钧一发之际,长孙仪却微微扬起了眉,笑了:“靳师弟,你是不是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有吗? 当然! 为什么到了这一刻,长孙仪还能如此冷静,她凭什么如此冷静?! 这一剑落下,必然废她剑骨,夺她修为!百年苦修终成黄土——她怎么还能够如此云淡风轻,从容不迫? 她甚至还能发自内心的微笑。 看到这个笑容,靳寒落剑的手,都不由得顿了顿。 长孙仪踏入修道路时,已是双十年华,这个年纪,比他们这些自小拜入山门的弟子晚修行了整整十年。 然而十年筑基,不到百年结丹,这个显耀的天资却远远地超过了所有的弟子,锋芒毕露。 她是由星落峰的道灵元君从凡间带回来的,没有人知道她从前是什么身份,也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入了道灵元君的眼,但她天赋奇高,处事公平,为人又温和典雅,上下弟子无有不赞誉的,甚至很快,她就成了所有弟子的大师姐。 所以此次行刑,甚至不许门中弟子观刑,就怕有弟子冲动救人,坏了计划。 靳寒原来一直认为,她的笑容虚假得令人厌恶……然而眼前的这个笑,笑得淡而清醒,却又似乎同之前的笑容没有什么不同。 眼前人有一双罕见的琥珀色瞳孔,长眉凤目,看似温和,然而这眉眼轮廓里却又隐隐透露着尊贵的气韵。 修道之人,难见几个丑的,长孙仪自认平常,却也仅仅是她自认的平常。 她甚至没有意识到,她的温和,反而更加透露出一种高不可攀。 一刹那的笑意,一刹那的莲花开落。 靳寒的这一愣神很短,但是对于长孙仪来说却长的过分,她笑意加深,交睫间指尖一弹,身上的刑枷瞬间脱离,靳寒修为本就在她之下,长孙仪一得挣脱,再不恋栈,顷刻旋身而去。 毕竟同属四峰真传,靳寒意外只在一瞬,含怒出手,执法剑一击重落千钧,熟知长孙仪硬生生避开剑府接下这一剑,丝毫未减缓速度。 眨眼之间,人已在执法台外。 靳寒扬剑欲再出手,此刻忽然手腕一痛,只能眼睁睁看着长孙仪捏碎了手里的千里遁光符! 她怎么会——她居然早有准备! 审问之前长孙仪早已被收走了储物袋和芥子空间,她的千里遁光符是藏在何处,如何躲过了各峰主元神搜查! 执法台上除剑之外禁止一切法器和符器,她刚刚那么多话,想必是为了拖延时间,解开兰凊微对她下的封禁。 还有刚刚手腕上那一击……是谁所为? 然而,最让靳寒没想到的是,长孙仪竟然选择了逃! 她居然会选择逃! 如果让长孙仪得知靳寒的想法,恐怕也只会付之一笑。 为什么不? 既然这个昆山已不再是昔日的昆山,既然这个昆山已不再是她心中的昆山,既然不逃就意味着被掩入尘土中,背负一身骂名,再无法得见天光…… 为什么不? 第4章 相送 很显然,靳寒错估了她……或者说长孙仪在他心中被美化的太过,使他完全没有朝这个方向去想。 在他心中,长孙仪就该是个宁折不弯、宁死不屈的人。就像凡人界那些被奸佞害死的直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一死正乾坤。 这就是不了解一个人的后果。 长孙仪处事向来深思熟虑,做好一切最坏的打算,尤其这件事来得蹊跷,在被审问之前关入思过崖的这段时间里,她已经有所准备,哪怕遇到最坏的情景——比如此刻,她也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剑修仗剑而行,剑道不容其他旁门左道,唯从执剑之心,是以剑修是莲华界公认最穷的修士,昆山剑派上下行剑道,仍能跻身莲华界五大名门正派之列,靠的是超强的战力,而非其他。 当初随着莲华圣尊的消失,整个莲华界法道没落,所以与之相关的符道也逐渐被淘汰。 当初以阵法、炼器、御兽、剑修、符修为主的五大宗门各自占据一方,可如今莲华五大上宗以符修为主的万符宗和以阵法为主的千阵门已成了历史的尘埃,早已被主修丹道的瑶华宫和外来的佛修密宗显宗取代。 彼时寻常的千里遁光符,到现在已是千金难求,长孙仪手中拥有的这一张,恐怕也是过去在某个大能留下的秘境中得到的。 储物法器皆被拿走,千里遁光符无法避开分神大能的耳目,然而长孙仪早有准备,关在思过崖的半个月,她仍然可以接触外人。 于是,这张底牌,就被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人藏入了执法台。 靳寒自然想不到,她会算到这一步,纵使被逼到绝境,仍有生还之机。 可就算如此——他的第二剑也足以打乱千里遁光符的作用,若非那无端而来的一指横加干涉,长孙仪逃得不会这么容易! 是谁?那指剑气竟会如此熟悉…… 月悬峰顶,无声夜风中,一阵轻微的波动,来人去亦无踪。 靳寒百思不得其解,冷着脸吩咐:“回去,禀报掌门。” 其余弟子诧然道:“可是靳师兄,咱们不该先告诉兰师叔……”剩余的话语,也消失在靳寒冰冷的眼神里。 这边要忙着把长孙仪逃脱的消息报上去,而随着五彩华光消逝,长孙仪被千里遁光符传送到千里之外,她遥遥望了昆山剑派被云雾遮蔽的山门一眼,喉中血气再忍不住,喷了枝头满叶。 “靳寒对我很有误解啊……”她喃喃了几句,眼神定在昆山的方向,久久不动。 昆山是一处连绵不绝的山域,每一座山都隐在云雾之间,看不分明,只能依稀分辨清最高的缀天峰。 缀天峰孤峰突起、壁立千仞,其余分地、九枝、月悬、星落四峰巍然屹立,各据一方,如众星捧月一般,牢牢守卫着中心的如一把利剑直插云霄的缀天峰。 第4节 在过去的许多岁月里,从缀天峰下来时,总能体会到会当凌绝顶的豪迈与执剑登峰的锐气—— 然而长孙仪此刻看去,也再也没有昔日的好心情。 解开兰凊微所下的禁制自然不简单,短时间内除了以燃寿的手段来解,别无它法。 但左右都是死,她或许还该感谢兰凊微,没有下死手,否则她不会逃得那么容易。 她该走了,千里遁光符只有一张,而以昆山对莲华圣剑的重视程度,他们必然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找上门来,届时更是讨不了好。 长孙仪低低咳了几声,等到体内混乱的灵力平复下来,正打算离开这处地方,刚没走几步,又顿住了。 昆山附近杳无人烟,充裕的灵气使得这一处地方长满了灵植,就在一片葱郁青碧之上,一抹孤绝的白影挺直如翠竹,背对着长孙仪。 长孙仪怔了片刻,笑了。 “无惜,你来了。” 外界相传,世有双玉,独现昆山。 昆山门下虽有层出不穷的人才,然而能被赋予双玉的美称的,也不过最为显耀的两人而已。 紫衣凝尘长孙仪,白衣含翠凤无惜。 即使在长辈看来,凤无惜这样的才是合格的剑修,然而长孙仪能力摆在眼前,他们也不得不承认,剑修也许可以有另外一种形态——虽说不合主流。 外人眼中,这合称昆山双玉的两人关系应当是很微妙的,一是因为两人的师尊素有旧怨,不合已久;二是这两人年龄相当,修为亦不分仲伯,只是凤无惜甚少出现于人前,不如长孙仪得人心。 不过她们真实关系如何,别人不清楚,长孙仪自己还是清楚的。 尽管她们两个性格南辕北辙,却是彼此难得的知交好友。 听到长孙仪的声音,来人转身,端丽的俏脸冷若冰霜:“受伤了?” 这句话里不辩喜怒,长孙仪却早已习惯,她笑着摆摆手:“小伤,只是……靳寒似乎留了手。”说到这里,她心中也不免带上些疑虑。 依着靳寒那恨她欲死的态度,那第二剑怎么可能如此悄无声息?是他留手,还是有人帮忙? 凤无惜的眉心也微不可查地一蹙。 长孙仪暂且放下心中疑虑,含笑道:“这次多亏你帮忙,否则我恐怕逃不过这一劫了。” 是的,帮忙。 藏在执法台上的千里遁光符,是她逃离昆山最关键的一步。 而这一步,是凤无惜为她铺好的。 凤无惜摇摇头,打量着对面的人。长孙仪要逃出月悬峰,自然没那么容易,又燃寿解开禁制,眼下狼狈的很,不只面色苍白得可怕,执法剑落在她肩上的伤更难以愈合。 不愧是剑修闻之变色的法剑,哪怕并不伤在要害,也足够令长孙仪重伤了。 凤无惜没有打量太久,她眉梢一动,素手轻拍,嗡然一声,剑光出鞘! “你……” 长孙仪诧然之即,只见一抹紫色的剑影飘然落到手中,然紧逼而来的,却是凤无惜毫不容情的含翠剑影。 “拔剑!”凤无惜长喝。 “无惜!”长孙仪不可置信地避过剑势,凝尘在掌中嗡鸣,却始终未曾出鞘。甚至于凤无惜第二剑逼至眼前,她闭上眼,只觉心中冰凉。 含翠剑却忽然在眼前停了下来,伴随着凤无惜一声轻叹。 “长孙仪,拔剑!” 长孙仪睁开眼,定定地看着她,眼前人冷漠骄傲,一身正气,如潇潇青竹,飒然挺立。 她手中浓绿喜人的含翠剑虽收锋敛芒,仍不掩绝俗圣气,出世神光。 长孙仪明白凤无惜此举的含义。 早在被关入思过崖的时候,她的凝尘剑就被执法堂收走。而凤无惜约在此地等她,还带来了她的凝尘剑,长孙仪可以就此离去,凤无惜却脱不了干系。 若就这么放长孙仪离开,她必当被当成盗剑的同谋。 但既然做了,凤无惜也绝无后悔之意。 “无惜……”长孙仪目光复杂,两人相视,彼此都有一份默契。 剑修之路,一往无回,从心而已。 长孙仪从凤无惜平静的眼神中看出了她的坚定,于是垂眸一下,下一刻—— 凝尘出鞘! 漫天的紫色剑影与碧色剑影交织,铺展出一副奇幻瑰丽的彩色图画,两柄剑,一者强势锐利无人当,一者诡谲难测起波澜。 铺天盖地的剑意携裹着灵力翻滚席卷,伴随着两柄灵剑清越的长鸣,苍翠茂密的灵植尽扫一空! 旗鼓相当。 若有人能亲眼见这两人人之间的一战,唯一能得出的评价便是…… 惊艳! 在金丹期便有此剑意,昆山开宗立派万年以来,还未曾有过,也不知道他们如果亲见这一战,会不会后悔为了一把传说中的剑,而放弃如此天赋奇绝的剑修! 只听得一声直冲云霄的锐利嗡鸣—— “锵”! 伴随着一抹飞溅的猩红,战声亦终止。 都说世有双玉,独现昆山。 当初昆山剑派将仅剩的两块万年昆山玉,赐给了共立奇功的昆山双秀,用以炼制二人的本命灵剑。 含翠千锤百炼,百年磨一剑;凝尘剑出无形,神乎其技。 一个历经千百次战斗,凝聚剑心;一个惊才风逸,领悟剑之本真。 凤无惜捂着受伤的右臂,淡淡道:“我输了。” “要不是你最后收手……”长孙仪笑了笑:“我似乎下手太重了。” 凤无惜需要这伤做交代,以证明她技不如人,并非有意放走长孙仪。 尽管未必能管用,但凤无惜必须为此做个交代。 长孙仪心头一酸。 凤无惜向来不是多愁善感之人,事既已办妥,便再不留恋,她把长孙仪被没收的储物法器交给她:“你走吧。” 她顿了顿,还是忍不住道:“我师尊她……抱歉。” 身为执法堂道微元君兰凊微的亲传弟子,凤无惜在此事亦有身不由己之处。 长孙仪不以为意:“又不是你的错,还没多谢你来送我,对了,你回去以后别怪兰师叔……这也是她的职责所在,她也是为了你好。” 九枝峰的楚传不想蹚浑水没有出现,而凤无惜则是被兰凊微阻拦不得出现,但即使如此,她也没有眼睁睁看着长孙仪无端受冤。 执法台上的千里遁光符、昆山之外的相送……已经够了。 听见凤无惜低低地应了一声,长孙仪挥挥手:“我走了,你快点回去吧。” 凤无惜望着她的背影,突然叫住她:“长孙仪。” 这个声音有点轻,长孙仪却听得分明,她停步回头,轻笑:“怎么,舍不得我啊?” 凤无惜无视她的厚脸皮,冷着脸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在外要小心,别泄露了圣剑在你身上。” 长孙仪失笑:“好,好,我记得了。” 凤无惜皱了皱眉,一面思索:“还有,少开那些轻浮的玩笑,在外面不要装模作样……” 听到这里,长孙仪连忙打断她:“等等!无惜,你说的这真的是我吗?” 凤无惜浑然不听她狡辩,自顾说了下去:“你这样,会被打。” 长孙仪:“……”她在凤无惜心中到底是个什么形象?!她什么时候惹是生非过了? “好了好了,这么啰嗦,无惜,这可不像你了。” 凤无惜顿了顿,想着再没什么交代的,微微一叹:“珍重。” 长孙仪点点头:“珍重。” 彼此都明白,此去天涯路远,归期难定。再者前路千难万险,步履维艰。 而故友一别,何日重逢啊。 第5章 追杀 当初莲华圣尊是凡界出身,她合道以后,莲华界中,无论是魔修还是道修,皆不敢妄自插手凡间事,即使是魔修,也不敢光明正大的危害凡人。 莲华一界之广,辽阔无疆,漫无止境,正魔两方的宗派和几大修真世家皆有大大小小的凡人国度依附。 告别了凤无惜,长孙仪初步的决定,就是去凡间躲一躲。 她一入世,只要不在附属昆山的国度内,昆山想要再找到她,无异于大海捞针。 以她目前的修为,离开宗门外出炼心是常事,如果不暴露身份,自保是没问题的。 昆山地处极西,多见山林,长孙仪御空而行,无边碧色自眼中飞掠而过,她抚过肩上的伤,看着指尖淡淡的血色,心中蓦然一阵空落。 丧家之犬啊,当真是丧家之犬。 早知会有这么一天……她该同师尊告个别的。 不过当初道灵元君自伽蓝秘境重伤归来,就匆匆闭了关疗伤,之后长孙仪就遇到了魔气骤然爆发,莲华圣剑无端入她剑府的事,她也根本来不及给师尊留下任何消息,就被执法台关进了思过崖。 凤无惜此番相助,必然会留下痕迹,好在兰凊微再不留情面公正严苛,对这看得跟眼珠子命根子一样的宝贝徒儿也下不了狠手。 只恐怕在下一回五门大比之前,凤无惜是出不了昆山了。 长孙仪随手咽下一粒固元丹,感受着肩上一直作痛的伤。 执法剑据传是以十大本源之火中的南明离火所炼制,试过它的威力才知道所言非虚,非但伤的了剑修的躯体,就连元神都感受到轻微的烧灼感。 要想治愈这伤,还需设法得到瑶华宫特有的玉髓寒冰灵液。 她摩挲着瘪瘪的储物袋,叹了口气。 第5节 剑修就是穷啊! 哪怕凤无惜担心她外出行走不便,还在里面塞了不少灵石丹药,但是两个剑修加起来的身家也不会高到哪里去……光是那枚千里遁光符就够让她肉疼了。 咦? 怎么多出来的除了灵石丹药,还有十来件防御极高的法衣? 旁的女修么,再是刻苦修炼,法衣总有几身。凤无惜她若没有她那爱徒如命的师尊打理,恐怕这辈子就那一件白色法衣了。 所以这必然不是凤无惜放进去的。 多半是楚传罢,他懒到一定境界,又高傲到一定境界,衣服却骚包地每日一换,生怕别人看不着他这只花孔雀。 只是没想到…… 长孙仪原本以为这向来置身事外的家伙不会插手,哪想到他竟也在其中参了一脚。 她唇边总算泛起一丝笑意,还好有这些人在,昆山总还没有走偏到头,否则…… 长孙仪正想得出神,忽然一股凉意直冲背脊。 什么人? 出于剑修最敏锐的直觉,长孙仪手中一握凝尘,以攻为守,悍然出剑! 汹涌的剑意澎湃恣肆,击起一阵又一阵疯狂的气浪,长孙仪一剑未休,又出一剑,铺天盖地的剑影毫不留情,冷冷冲向未知的敌人! 然而,这摧枯拉朽般的剑气割裂了层云,割裂了风雨,却在到达那人的身前时,却骤然间冰消瓦解,四散开去。 分神大能。 长孙仪心头一紧。 却听得那人温和含笑的语调悠然响起:“师侄的敏锐,真是令人欣慰啊。” 在这平淡的一句话里,长孙仪感受到了浓浓的杀意。 凝尘紧握在手,长孙仪凝视着对方脸上温和的笑容,唇际也勾起一个轻淡的弧度:“段师叔,好巧。” 本来按理,靳寒上报掌门道合元君,再发下通缉令,也不会有这么快。 何况,她身怀圣剑,昆山绝不敢光明正大地对她满界通缉,他们瞒着圣剑失踪的消息还来不及,绝不会暴露圣剑在她身上的消息。 即使要通缉她,也多半是以“勾结魔修、残害同门”的罪名。 段无尘恐怕是一直跟着她了。 何等大意! “巧?”段无尘玩味地重复这个字,半晌,倏然一笑:“是不是巧合,想来以长孙师侄你的聪慧,应当心知肚明了。” 长孙仪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一面回应道:“段师叔高估我了,师侄可是个再愚钝不过的人,师叔所行为何,我怎么知道呢?” 她当然知道。 段无尘一向以温和仁慈形象示人,可这不代表他本性就真的温和仁慈了。 缀天分地、月悬九枝四峰,都想要她身上的莲华圣剑。 然而掌门道合元君对她的逃离尚不知情;兰凊微被凤无惜绊住脚;韩朴则是想不到这一点—— 唯有段无尘会在这个时候出手! 他一直跟着她,也许早已料到了她会逃,即使没有料到,他也会帮她逃离昆山! 因为——只有她离开了昆山,才是他最好夺走圣剑的时机。 纵使执法台取回了长孙仪身上的圣剑,也未必轮得到他,但若是放长孙仪逃走,在其余几人尚未反应过来之时,他便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杀了长孙仪,取走圣剑! 一个叛离山门之人,就算死了,又有谁会为她找上门呢? 何况,他并不打算把长孙仪的死讯泄露出去。 就让一个死人,担负起占有圣剑的罪名吧。 “师侄,”段无尘叹了口气:“你何必再装傻呢?我本无恶意,你看,若非我阻拦了靳寒师侄,你也不能离开得这么顺利。” “如今时间已晚,若是你自己主动交出圣剑,我便让你离开,如何?” 事实上,若非方才段无尘担心凤无惜在场,贸然出手会惊动兰凊微,他早就动手了。 留她一命到现在,已经够久了。 长孙仪平静道:“我这条命都悬系在师叔一念之间,若能这样,再好不过。” 她顿了顿,伸出手,在段无尘微笑的注视下,似乎要引出体内的莲华圣剑—— 却在下一刻,凝尘剑影瞬动,袭向长身玉立的道尘元君! 既然逃不了,那便一战! 凝尘凝尘,凝万物九天之尘,合为一剑,剑影散乱如尘埃,虽细碎如星,却无处不在。 段无尘笑意不变,而是拊掌大赞了一声“好”,而后长袖一摆,这诡谲无形的剑气便冰解云散:“师侄,你如此辜负本尊好意,那便怪不得我了。” 话语落下,九枝一脉相传的长灯剑气如昊昊玄晖,光晕万丈,剑未现身,灼热的剑意已引动体内南明离火残存的气脉,长孙仪喉头一甜,元神撕扯般的剧痛。 饶是长孙仪早知金丹与分神之间有如天堑,心头也不觉涌起一阵心悸。 彻骨的冰冷…… 这是面临死亡的气息! 然而在彻骨的冰冷之下,长孙仪感到一种由衷的愤怒。 何时起,门内德高望重、襟怀坦荡的前辈会走到这一步? 九枝一脉,挥剑为斩不平,挥剑为除不义,因而有行雷霆之势,光大浩然之气,所行之处百邪退散,万魔俱惊,因而剑灯长明。 昔日九枝峰主剑下,斩落过多少邪修魔孽? 而如今,这一脉相传的长灯剑却为了执剑者的私心,行冥晦之举! 莲华圣剑究竟是正是邪,若有了它便能一步登仙,那么前人千年苦修,万年练剑又有什么意义? 长孙仪心思一定,纵使二人修为天渊之别,掌中凝尘仍一往无前,毫无惧意。 为剑修者,百战不退! 段无尘眉间浮起不耐之色,骈指一点,长灯剑意随心一动,刹那间冲破来者剑府,他将手伸入长孙仪剑府中,一握,一拉—— 猩红的血花溅落一地,一柄覆满血色的长剑自她剑府内被悍然扯出。 长孙仪脸色一白,凝尘刺出! 却见段无尘信手握住袭来的凝尘。 剑在他掌中,自剑尖起,绽出一道一道的裂痕。 “砰”! 剑毁! 相伴百年的本命灵剑发出无声的哀鸣,顷刻间化为飞灰,长孙仪再忍不住,喉中喷出一口压抑多时的淤血。 她倒落在地面上,只能看见段无尘手中,华光内蕴的莲华圣剑剑身之上,流淌下一条又一条殷红的血迹。 金丹碎了…… 机关算计,仍是逃不开这个结局。 模糊的视线里,是段无尘高高扬起的莲华圣剑。 斩草除根,两人至此早已仇深似海,他绝不可能放任她留着这条命。 长孙仪指尖深深陷入地面—— 不甘! 不甘! 怎能就此死去! 破碎的剑府、化为飞灰的金丹,被南明离火撕扯的元神,剧烈的疼痛皆令她意识模糊,她的朦胧间看着那柄被人趋之若鹜的圣剑被段无尘举起,劈落! “铮——” 电光火石间,天外忽传一道筝音,似惊雷炸响,惊醒了长孙仪,她诧然抬眼,极力想要挣扎,寻觅着这道忽然闯入的声音。 是谁?谁会在此弹琴? 谁会干涉这一幕? 然而,段无尘却似没有听到这一道筝音一般,执剑之手毫不犹疑,冷然落下。 鲜血飞溅之后,天地皆静,段无尘确认剑下亡人的确再无声息,微微一笑,漠然离去。 而在段无尘离开不久,有人踏着流云一般从容的步伐,走近了这片被鲜血侵染的区域。 “长孙仪……” 大袖卷起的微风,拂过血泊中女子的脸庞,她被几乎鲜血染成红色的眼睫,忽然动了一动。 第6章 法修 月悬峰上,凤无惜遥望远方,她并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因而没看多久便打算回头。 然而,却在回头的一刹,凤无惜心头一悸,强烈的不安席卷而来,同时手中含翠发出凄厉的嗡鸣,好似在悲悼远方逝去的什么。 凤无惜垂眸想要安抚相伴多年的灵剑,然而却是徒劳无功。 “长孙仪——”她定定神,就打算再次离开,视线却被前方不远处的身影阻拦。 “师尊。” “你还知道有我这个师尊!”兰凊微满脸怒色,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这个向来听话懂事的徒儿,竟然会违逆她的命令,私下帮助长孙仪脱身:“你好大的胆子!” 凤无惜握紧手中的剑,眉头微蹙,却不辩解:“师尊,抱歉,徒儿必须离开一趟。” 含翠不会无缘无故有此异样,两块昆山玉相伴万年,彼此早有牵绊,如果不是凝尘剑遇到了什么危险,它绝无可能发出如此悲声。 “你哪儿都不许去。” 第6节 兰凊微冷下脸,她怎么会不知道这个徒儿心里想的什么,也不知道长孙仪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让她一而再、再而三不顾门规师令,想到此处,她皱紧了眉,芙蓉面上反而收敛了怒色,平静道:“这次就算了,你从执法堂领上三十鞭,我不会再计较。” “师尊。”凤无惜声音里染上些许急切:“待徒儿归来,自当任师尊处置,可是……” 见凤无惜毫无悔意,兰凊微不再多话,信手一指,月悬峰上空骤然一亮,凤无惜瞬间便被她收入月华镜中,空中只残留一句带着恳求意味的“师尊”。 “若无我令,谁也不得放她离开。” 兰凊微见执法弟子们躬身应了一声“是”,脸色这才好看几分。 “你何时结婴,便何时能出来。” 无惜修为已是金丹大圆满,以她的天分,近十年内结婴并非难事…… 她绝不容许无惜被长孙仪拖累。 长孙仪出什么事,与她何干? 兰凊微眺目远望星落峰的方向,眼中一片冰冷。 星落峰。 万星盘内,趺坐的女修倏然睁眼,一双深邃的黑眸泛着莹莹华光,似蕴无垠星空。 她抬手,掌中现出一盏本命魂灯,灯盏燃着微弱的光芒,盏中火焰微微颤颤,似乎马上就要熄灭。 “仪儿出什么事了?” 商逸灵收拢魂灯,感受着空空如也的丹田,重又闭上双眼,引动体内灵力,冲击金丹—— 纵使没有万全把握,可仪儿命在旦夕,她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出关! 凡人的国度总是充满着忙碌温暖的气息,一大清早就能感受到鲜活的生命力,各家各户屋顶升起袅袅炊烟,临街的巷道漂浮着豆花和烧饼的香气,伴随着吆喝声,钻进人的鼻子耳朵里。 早起贪玩的垂髫小童成群结伴地开始游戏,清脆的童声念唱着歌谣,唤醒了榻上沉睡的人。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长孙仪眉头微微皱起。 她……还没死吗?之前她在做梦不成? “误逐世间乐,颇穷理乱情。九十六圣君,浮云挂空名。” 童稚的声音似乎带着新生的力量,长孙仪眨眨眼睛,简洁素白的帘帐映入眼底,临街的窗户似乎开着,卷进春日的微风,微风拂过面庞,使人心忽然沉静下来。 但是在她打算撑起身体的那一刻,才发现刺骨的疼痛的确存在,她撑到一半,又“砰”一声倒了下去。 “嘶——” “醒了?” 淡淡的两个字在房中响起,这声音带着微微的沙哑,却透着一抹奇异的风流,他说话的韵律十分独特,使人想起兀立危峰上,山风吹过苍翠孤松,泠泠琅琅。 “醒……”长孙仪艰难地转身看过去,第一眼注意到的不是人,而是周围的环境,这是一间相当简陋的房舍,简简单单地放着几件常用家具,想来是凡人城镇中哪处小客栈。 但是当她看到那个人时,却什么环境都不入眼了——原因无他,唯美而已。 眼前人正站在窗前,微微侧对着她,长孙仪轻轻啧了一声,险些连痛都忘了。 皑皑高山雪,皎皎云中月。 长孙仪视线从他一身墨染般的黑衣、银白的长发,落到他脚下的鎏银边的玄色长靴上,又从他缚住双眼的绸带,落到他手里握着的一卷竹简上。 这竹简被过分宽大的袖子盖了半截,却遮不住苍白的长指。 长孙仪扯了扯嘴角,叹了声可惜—— 可惜,是个瞎子啊。 似乎猜到长孙仪在想些什么,男人转过脸,淡淡道:“我不是瞎子。” 不是瞎子?不是瞎子为什么要遮住眼睛? 不过怎么说都是救命恩人,就算是有什么古怪的爱好……咳,她无意冒犯救命恩人的隐私。 长孙仪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毕竟身上被戳了这么两个洞,金丹也碎了,眼下灵力运转一周,都叫她额头出了一层冷汗。 “你最好不要运转灵力。”男人从窗前迈步过来,微微低头,似乎在观察她:“届时伤养好了,你还能活上两年。” 隔得远还好,隔这么近,长孙仪险些被这祸国殃民的美色晃得眼花,然而下一刻就被他的话引起了注意:“两年?” 两年…… “两年,嫌少?”男人的语气听不清情绪,长孙仪扯开嘴角,冷不防扯动伤口,又倒吸了口冷气:“不少了,能多一刻,都是偷来的。” 他沉默了片刻,伸出手指点在长孙仪眉心:“两年确实太短了些。” 这手指冰凉的过分,然而长孙仪却并未有感受到丝毫不适,反而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似乎源源不绝的生命力自他手中,流进了她的体内。 生命力……长孙仪蓦然一惊,正要阻拦,却见他移开了指尖。 “蔺如霜。” 他走到桌边落座,尽管双眼被两指宽的绸带缚住,仍然精准地找到了茶壶的位置,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长孙仪心想,他居然真的不是瞎子。 虽说修仙之人元神强大,即使看不见也无大碍,别说手边的茶壶了,元婴期之上的修士,即使是千里之外的一块石头,也能看得一清二楚,长孙仪不应如此惊讶。 但是这个人……他从头到尾给长孙仪的感觉,都不像个修士。 蔺如霜么? 心里思考着未来的处境,长孙仪一时间没有开口,经过蔺如霜方才那一举动,她已可以成功撑起半边身体,半靠在枕头上。 不是说她不感念蔺如霜的救命之恩,但是她眼下成了这个样子,保命都难,更别提还他恩情。 何况,这样的人,需要她报恩么? 以昆山在莲华界数一数二的地位,作为真传弟子的长孙仪对正魔两道各派各家的大能都有所了解。 可她对于眼前的这个人,却毫无印象。 像他这样的人,自然不是什么无名之辈,晕厥过去之前听到的那一道筝音,似乎能勾织出幻境,连段无尘都瞒了过去。 这样的人物,这样的手段,她竟然从来没有听说过。 因为出神,她也没注意到自己的视线正对着蔺如霜的脸。 “你是不是在想,怎么才能活的更久一点?”半晌,蔺如霜总算开口,打断了她的盯视:“想要活得久,当然不是难事。” 他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茶,姿态雍容。 长孙仪险些以为他喝的不是什么客栈里的冷却的粗陋茶水,而是天上的琼浆玉液,否则怎么会有这么装模作样的姿态? 她该让凤无惜来这看看,好叫她知道,这世上还有比她更欠揍的存在。 “那么,”她眉梢微扬:“恩公有什么条件?” 要说她相信这人的话嘛……她当然相信,但是经过了这么些事情,她同时也相信好事不能平白从天上掉下来。 要得到什么,就要拿什么来交换。 蔺如霜似乎被她这句“恩公”噎了一下,但是很快就恢复了状态:“如果你能在两年之内找到无相山这个地方,你就能活下去。” 无相山?长孙仪没有多问,而是摸了摸伤口,轻轻一笑:“可是我的目的,并不只是活下去。” 她要的不是苟延残喘的活。 如果只是为了这个,她不如死在执法台上。 她要的是干脆利落的报复,是撕开昆山伪善的面具,是从尘埃中爬起来,证明剑修之剑,不该行阴谋算计! 蔺如霜问:“你想如何?” 长孙仪低头,她的伤口被处理过了,法衣也换了一身……也是,之前的法衣自然挡不住分神剑修的一击,凝尘已碎,剑柄上嵌着的昆山玉之令却被她紧紧地捏在了手中。 “我想重新握剑。” 纵然剑府已碎,她也想握剑,痛快劈开段无尘那张笑脸。 蔺如霜摩挲着手里的竹简:“握剑?”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似乎从这两个字中听出了蔺如霜的微妙的情绪。 “你不适合握剑。”他的语调平淡极了,然而却带着可信的力度:“也不该握剑。” 伤重至此,更握不了剑。 长孙仪险些笑起来——他居然说她不适合握剑?长孙仪自认她在剑道上虽不是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天才,但整个莲华界,蔺如霜又能找出几个人——比她适合握剑? 她反问:“敢问,我适合什么?” 蔺如霜放下茶盏:“你适合学法。” 长孙仪:“……” 先不说法修已经没落了近万年,他让一个剑修去转法修,这念头可真够异想天开的。 察觉出长孙仪的抗拒,蔺如霜轻笑了一声:“要么等死,要么学法,你不会有第二条路。” 金丹可重修,剑府却不可能重补,她要重新走剑修的路子,绝无可能。 要么就规规矩矩到凡间当个废人,眨眼成一抔黄土;要么破釜沉舟,改换法修,报仇雪恨! 蔺如霜的语气如此笃定,长孙仪一时间找不出反驳的理由。 然而让她学法—— 第7章 疗伤 有人说过,长孙仪是个非常识时务的人。 这种识时务具体表现在她对自己的处境总是接受的很快,并总能够在绝境找出一条生路。 这种性格似乎与剑修相去甚远,但她身上总还是有剑修的某种特质。 只不过,这种特质常常会被她遗忘,只有在某种时刻才能凸显出来,比如生死关头,比如做重要决定的时候那一份果断。 “不学。” 长孙仪果断地拒绝了蔺如霜的提议。 第7节 先不提法修的皮脆肉嫩,就杀伤力这一点来说,法修的攻击也是远远不够看的。 先不说她有没有那个天赋,光是弃剑修法的难度,也不知道等到何年何月才能大仇得报。 说不准段无尘都飞升了,她还不过入门呢。 所以,蔺如霜的提议她连想也未想,就直接拒绝了,即使到最后真的无法重新握剑,抛弃肉身,转修鬼道——说不准还来得快些。 连长孙仪之眼界,都对法修一途并不看好,可想而知,莲华界法修之道在大部分修士眼里到底是没落到了何种程度。 蔺如霜放下手中的竹简,慢慢抬起了手,长孙仪眉心一颤,难道她不转法修,他还有意见不成? 难道蔺如霜救她是为了传承法修之道吗? 也是,瞧他的模样,看上去倒真有些像传说中的法修…… 长孙仪在这走神,蔺如霜却没停止动作,他当然并不是像长孙仪所想,要取她性命,修长手指落到肩头的缎带上轻轻一扯,那双被掩住的眼睛便露了出来。 他的眼睛失去遮挡,长孙仪才注意到,这人的右眼角下,竟落了一颗青色的泪痣。 原本清冷的相貌,盖因这泪痣的点缀,好似冰冷空茫的雪原上刹那间开了一朵盛放的妖罗花,于无声处透出极端的艳丽来。 妖与仙,只在一刹。 蔺如霜抬眸,淡而远的眼波从从容容地在她脸上流过:“不学?” 长孙仪:“……” 遭了! 要说凤无惜对长孙仪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看上去八面玲珑、圆滑世故并且油盐不进的长孙师姐,不仅有弱点,而且足足有三个弱点。 长孙仪此生有三怕,一怕强者的眼泪,二怕说谎者的真心,三怕…… 三怕美人的眼波。 之所以放到最后,正因为这是她最不能抵挡的。 啧。 于是只能垂头丧气:“学。” 说完这个字,她甚至能想象到对方眼里的笑意,不由更沮丧了。 他还不如把眼睛遮起来呢。 蔺如霜似乎对她了解颇深,闻言也没有惊讶,他将缚眼的缎带收起,慢慢道:“你既然已经醒了,那么就可以开始疗伤了。” 疗伤? 他不说还好,长孙仪还可以借着对方那颠倒众生的美色来麻痹自己,可他一旦提起,这身上的伤似乎也要迎合美人一般,强烈地昭示着自己的存在感。 蔺如霜重新握起竹简,转身道:“随我来。” 她还能走的了么? 长孙仪正想开口,然而她不常向人求助,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她尝试着落脚,整个人重新站起时,已然出了一身冷汗。 但到底站了起来。 蔺如霜没有走远,他背对着长孙仪站在门边,没有回头,似乎在等她,即使没有回头,他显然也清楚长孙仪的一举一动,知道她站了起来,才再度提起脚步。 时间尚早,整间客栈里没有多少人影,柜台后的店小二撑着脑袋打盹,连两人的离开都没有注意到。 长孙仪跟在蔺如霜的身后,一路走来人烟渐少,看来这恐怕不过是个小镇子,也不知它所属的国度依附于哪家的地盘。 这么想着,她也问了出来。 莲华界正魔两道之间虽时有摩擦,但还算太平,正道以五大上宗为首,接下来则依次是萧、沈、姜、孟四个修真世家以及大大小小的门派;而魔道则是无花谷独树一帜,麾下所有魔修皆由魔尊沈病梅差遣号令。 蔺如霜沉默片刻:“不知。” 长孙仪被这个答案噎了一下,这可真够随意的,救了她这么一个麻烦之后,连自己落脚的地方都敢不清楚,不是太自负就是没脑子,但想也知道,蔺如霜必不是后者。 她清咳一声:“那我们去哪儿?” “……不知。”蔺如霜道:“你跟着便是。” 这位不会是个路痴吧?她确保自己有这个毅力跟他兜圈子,但不确保自己的身体能再撑下去,这两个洞还在呼呼漏风呢。 蔺如霜没有回头,长孙仪却听得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知道是不是在为这两个“不知”解释:“凡人一生,至多不过百年。” “在修真人眼中,一个闭关转眼又是一朝,还不及一朵灵花的开落。” 所以知道与不知道,又有什么区别? 纵使此刻叫着这个名字,熟知百年一过,又经了几番变迁? 长孙仪看不到他的眼睛,于是便不曾察觉,那双澄透的眼眸里,此刻竟是一片空茫。 “这么说来,恩公是一直远避红尘修行?”长孙仪没听进他的解释,她的伤口疼的厉害,便随口应付地接着问道。 恩公…… 他默然道:“蔺如霜。” 长孙仪:“……” “蔺先生。”长孙仪从善如流地改了个称呼,其实她并不关心他叫什么,那张脸的印象太深刻,她在心底直接把“美人”两个字当做了对方的代称,但他既然不喜欢“恩公”这个称呼,那么换一个就好。 原本叫前辈更合适,只是想来对方也未必喜欢这个称呼,长孙仪斟酌了片刻,折中一下,取了凡人对师长的称呼。 这下蔺如霜没有再做声,看上去是勉强满意了。 渐渐人烟尽散,一路循溪而去,两人不知走了多久,只见林间翠色在茫茫烟雾中隐去,脚下不知名的繁花如豆,越往前方越能感受到一股冰凉入骨的气息,再走不远,一潭数十丈宽的冷泉出现在两人眼前。 峻峦削岫,错立如交牙,石色青碧,白浪飞溅其上,水声哗然。 不知是不是这冷泉的作用,长孙仪觉得被南明离火烤灼的元神都有了清凉感。 蔺如霜止住脚步,平静地回望她:“还愣着做什么?宽衣。” 长孙仪指了指冷潭:“你是说……但南明离火非玉髓寒冰灵液不能相克……” 蔺如霜顿了顿:“谁告诉你只有它可以疗愈?” 但也不会是你随便找一个不知道的小镇子,又随便在边上找的一个小池子就能疗伤的呀!当南明离火这么随便可以克制的吗? 算了…… 蔺如霜虽然行事古怪,但到底救了她一命,不过泡个池子,死马当作活马医罢了。 她并没在意一旁的蔺如霜,径自宽衣。 修道之人大都心性淡漠,何况以他自己的美色,也用不着贪别人的便宜。再说她身上破这两个洞,恐怕也没什么美感可言了。 她不在意,蔺如霜却及时避开了目光,他抽出袖中的缎带,重新缚住双眼,背过身去,在一旁的青石上落座。 自遇到蔺如霜以来,所思所见都只能归纳成一个“奇”字,奇怪的筝音,奇怪的手段,奇怪的疗法…… 这就是,法修么? 长孙仪解开最后一层法衣禁制,抬脚浸入潭中。 刹那间,清凉新甜的气息盈满肺腑,斜飞的石壁送来一道道寒冷彻骨的浪花,浪花哗啦啦打在弧度优美的双肩,又自肩头滑落。 因有南明离火的存在,以及原本金丹剑修强韧的体魄,长孙仪非但不觉寒冷,反而有一种舒适的快意。 她仰头承接寒泉的洗礼,冰冷的泉水打湿的黑发浮在清透水面上,流翠般的长发似沉浮的水草,极轻又极温柔地将她缠裹。 除了水声,谭边唯剩一片清寂。 这种感觉……这种似乎万物都伴随在她身侧的感觉…… 有什么念头飞快从长孙仪脑海中飞过,但她一时之间,也无法抓住。 水流缓缓经过她秀逸的双眉、狭长的双眼,自挺直的鼻梁划至流丽的下颔,长孙仪勾起唇角,任由它一滴滴洒落锁骨中。 她沉浸于这玄妙的感受中,便未曾注意到身后蔺如霜的举动,他握在手中的竹简不知何时已经展开,浮在半空,铺展的简书之上,黯淡的墨色细小字迹仍见铁画银钩,凛然不可轻视。 而简书之下,银发黑衣的男人紧闭双目,缚住双眼的黑色缎带忽然一亮。 紧接着,缎带上无数刻画繁复的纹路一笔一笔亮起银光—— 蔺如霜指诀缓掐,指尖无数莹光闪动,而简书之前,缓缓浮起一道一道墨色的痕迹。 撇、捺、横、竖…… 每一道笔画出现,便伴随着轻轻一道奇异的筝音,蔺如霜抿紧苍白的双唇,毫不为筝音所扰,径自掐下一个个复杂玄奥的指诀。 待他终于停手,墨迹赫然组成一个大大的字,在半空中飞速旋转漂浮。 愈! 字一形成,蔺如霜信手一指,墨字便飞快的划过,只留下一道虚影,就撞进了长孙仪体内。 瞧不起法修么? 蔺如霜收回竹简,向飞瀑下的长孙仪看去。 明明已缚住双眼,然而潭中人的眉眼在他心里却足够鲜明。 长孙仪…… 一旦领略了万法的奥妙,天下纵有道千万,何能入眼? 谁还记得,当初以身合道的莲华圣尊,是个法修呢? 第8章 秋水 “喂,你听说了吗?” 人声鼎沸的酒楼里,三两一桌的散修就着灵酒美食,开始高谈阔论。这是散修们最快交流信息的方式,他们既无门派庇护,出门行走总要警醒些,若消息不够灵通,怎么避得开惹不起的人和事? 当下便有人捧场:“哟,张兄,我说最近儿风平浪静,原来是不见你这个百晓生呐。” 显而易见,那个引起话题的散修在此地很有名气,他一开口,周遭人都十分给面子地停下了谈论。 那散修颇为得意地笑笑,清了清嗓子,正色道:“这可是件大事儿……那个昆山双秀你知道么?” 另一个散修豪迈地喝了口灵酒,大笑道:“紫衣凝尘长孙仪,白衣含翠凤无惜,这大名如雷贯耳,张兄你当谁没见识呢?” 他口中的张兄嘿嘿一笑:“这名门子弟要出名当然比咱们强得多,不过嘛,有幸拜入上宗,不惜福可不行!瞧瞧,听说啊,那长孙仪勾结魔修、残害同门,事发后就叛出了昆山,现正逃亡在外呐!” 第8节 “这、这不会吧……”方才接话的大汉咋舌道:“以那长孙仪的正派作风,勾结魔修?” “谁知道呢?”那张兄哼笑道:“说不准,人家本来就是魔道派来的卧底呢?” 话虽如此,但昆山双秀的美名却不是如此简单得来的,当初长孙仪入红尘行走,凝尘一剑荡骧阳,紫衣掠影破魔山,多少人还记得这个传说? 再者,即使她真是卧底,沈病梅愿意派出如此天赋的修士到昆山做卧底,还卧底卧成了分神元君的真传,那可真是图谋甚大啊。 此刻事发,当真只是谋害了昆山几个不起眼的弟子么?恐怕不只是这么简单罢。 姓张的散修目光在众人身上绕了一圈,冷笑道:“别说我没提醒大家,昆山可是连夜发出了通缉令,要以浮生剑换取长孙仪的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众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面面相觑。 昆山好歹是万年大宗,虽是以剑修为主,没有其他几宗那样富得流油,但也不是没有拿不出手的宝贝,用浮生剑作通缉的赏金,只怕连出窍大能都会心动。 虽说剑修以本命灵剑最为主,但也不是不能用别的剑,何况浮生剑不仅是天级法器,最妙的一点是,它不仅限于剑修所用,只要认主,便可自动护主,抵得过分神一击,分神之下,更是无所披靡。 用作悬赏一个金丹大圆满的修士,昆山这大手笔……即使剑修可越阶而战,那长孙仪最多也不过是元婴期的水平罢了。 这当中,不会有什么猫腻罢? 虽说心有顾虑,但富贵险中求,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自己没有这个机缘?何况借此举说不定还可以交好五大上门之首的昆山剑宗……怎么想都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此时此刻,则更无人探究这件事的有什么猫腻了。 角落里一桌单独坐了个眸光疏淡的青年,长发高挽,具收束在脑后,露出一张秀逸的脸,狭长眉目盼顾间,却自得一份潇洒风流,只可惜穿的一身灰扑扑,衬不上这好容颜。 他此刻观察着众人的反应,摩挲着手里的酒杯,了然的一笑。 当然,事不关己,谁管真相如何呢? 那张姓散修见冷了场,眼珠一转,又开口道:“不过嘛,现如今谁也不知道长孙仪去了哪里,咱们这些人也没见过她,就算浮生剑再好,恐怕也未必轮得到咱们,咱们还是顾好自个儿吧!” 楼中大多不过是筑基的修为,这等消息不过听过便罢,虽有几个金丹的散修动过念头,可心里也清楚,以这样的报酬,不等他们动手,那些中等以上的世家和宗门都会打起注意,即使想要参与,也怕做了别人的炮灰。 此言一出,便有不少人附和,楼中重又热闹起来。 这世上可没几个人是傻子。 青年仰头喝下杯中灵酒,把灵石放在桌上,便要起身离去,就在此时,一道匆忙的人影急急闯入,修真之人耳目何其灵敏,一眼过去便把来人上下打量了好几回。 那看上去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身上还透露着初出茅庐的稚气,眼神清澈,举止有礼却掩不住急切的味道,显然是修真世家养出来的后辈。 是头肥羊! 先不说这华光璀璨的法衣,就是这腰上挂着的佩身玲珑玉、脚下蹬着的飞云靴、发冠上簪着的万年参山天乌木,无一不在叫嚣着“我是肥羊,还不快来宰我”的讯息。 最重要的是,他身上不过是筑基期的气息! “肥羊”不知道是不是没注意众人垂涎的目光,亦或是注意到了也不在意,他环视一遭酒楼内的众人,皱眉道:“此处可有金丹期的前辈?晚辈有事相求。” 二楼最角落有几个修士互相对视一眼,其中一个清瘦的中年道者一展拂尘,点点头,另外一个瘦小的女人便站了起来:“这位小友,有何事?” 察觉看不透那女子的气息,少年目光一亮,拱手道:“晚辈乃是萧家子弟,随家中兄姐出来历练,前日经过城中,听闻此地不远处的青檀山上一座寺庙中有妖魔作祟,为害山下百姓,家姐便带我们前去探查,谁知……” 他说到此处,眼神黯了黯,轻声道:“庙中果有一个魔修,只是那魔修修为深不可测,恐在金丹或之上,家姐为护我和兄长,为魔修所擒,晚辈想请前辈出手,若能救回姐姐,萧家必有重谢。” 萧家? 此城名为东景,地处莲华极东,乃知莲华往东是瑶华宫和四大世家中孟家的地盘,东景城之主就是瑶华宫的门下,只是此地偏僻,往往不被瑶华宫所重视,寻常修士也嫌弃此地灵气稀薄,不肯在此多留。 这少年也算是倒霉,这种地方碰到高阶修士的概率可说是微乎其微,还偏偏是个魔修,可这种事偏偏叫他姐弟遇上了,这个酒楼算是东景城中修士最为聚集的地方,但纵使如此,金丹之数,也不过一手而已。 但他提到萧家,便引起了诸人的重视,连此前打量他的放肆目光也收敛了不少。 那瘦小女子问道:“你说的可是东孟南萧、北沈西姜之一的萧家?” 东孟南萧、北沈西姜自是指出于莲华界四方,各成一派的修真世家,莲华界中,这四家可说是除正道的五大上门及魔道的无花谷外,数一数二的修真势力,便是在整个莲华界都有着一定的影响力。 因而这“萧家”二字一出,女子的语气也郑重了几分。 少年点点头,语气隐隐透着傲然之色:“正是。” 那一直未曾发话的中年道者花白的眉毛一颤:“小友,你姐姐是……” “萧秋水。” 纵使心中急切,少年还是掩不住对这个名字、亦或是叫这个名字之人的骄傲:“家姐正是萧秋水。” 角落里站着的灰衣青年,又缓缓坐了下去,他重新倒了杯酒,摩挲着杯身,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萧秋水。 “两脸夭桃从镜发,一泓秋水照人寒”的萧秋水。 自然,这一听就是个美人的名字。 而这人也不出意外的会是个美人——这个人当然是个美人,大名鼎鼎的萧秋水,这里的散修可以不知道几大上宗分别有哪些大能,但一定知道萧家的萧秋水。 响当当的莲华界第一美人。 此言一出,几乎整个酒楼都惊动了。 中年道者捋了捋胡须,以他的年龄,自然不会为第一美人这个名头所动,他更重视的是,这个名字所代表的意义。 萧秋水乃是萧家老祖唯一的女儿,那萧家老祖虽说风流,平生不知招惹了不少桃花,却只得了这么一个女儿,自然爱之若宝,视若掌珠。 何况这个女儿不仅天生聪慧、相貌过人,也继承了萧家血脉,天赋过人,前年刚满一百三十百岁,就结了金丹,乃是萧家年轻一辈的领头人。 总而言之,萧家对这个孩子自是极为看重的。 若不是东景城实在太过偏僻,资源太过稀薄,没有几个势力看得上眼,这少年也不会求到这些散修头上。 若有大些的势力驻扎城内,他只要报上萧家的名头,就不愁找不到相助之人,何须对这些散修低眉顺眼? 不过,以萧秋水的贵重身份,纵使被魔修带走,身上自然也会有保命的底牌或者联系家长长辈的法器,只是萧家人赶过来还需要一定的时间,恐怕这少年不放心罢了。 这桩生意,有益无害。 中年道者没有考虑太久,就应了少年的恳求,一行人很快就消失在众人视线内。 灰衣青年微微弯了一下嘴角,轻轻“啧”了一声。 萧秋水啊…… 那双琥珀色眼睛里,露出了几分迟疑。 第9章 难题 去,还是不去? 算了……跟上去瞧瞧。 萧秋水不仅是美人,还和她有些关系,就算帮不上忙,也不该无动于衷。 长孙仪拂去落在袖子上的酒渍,叹了口气,还是追了上去。 没错,这灰袍青年正是方才众人口中议论的长孙仪,她自两天前在东景城落脚,与蔺如霜告别之后,就一直在思考下一步的路。 据离开昆山已一月有余,她跟着蔺如霜也不知七绕八绕绕了多少个地方,最后竟然横跨了莲华界,自极西的昆山来到了极东的瑶华宫领域内。 没想到东景城偏僻到这个地步,昆山的通缉令早已在一月前发出,然而消息到现在才传到东景城,这当真是…… 她身上破的那两个洞早已经愈合,只是失去的修为可不是那么简单就能补回来,先不说剑府彻底消失,再也不能被她自己的神识所探知,就是丹田内,也是空荡荡的一片。 现如今长孙仪身体里只可怜地剩下一点儿细微的灵力,在经脉中流转。 在旁人看来,这不过是个炼气期的修士罢了,压根不必放在眼里,随手就可灭杀。然而她紧紧跟随的这一行人,修为最高的也有金丹大圆满,也不曾发觉她的存在。 这还是多亏了蔺如霜教给她的隐灵诀—— 但就长孙仪看来,这是他所教的唯一有用的东西,余下的什么火球术、祈雨术、万物生春术……这听上去就像那些进阶无门的炼气期修士才会用的玩意儿,并没有什么杀伤力,顶多能骗骗凡人界中普通百姓。 这些术法练得让早已习惯了出手如同砍瓜切菜一般轻易的前剑修·长孙仪十分憋屈。 这些术法不就是那些小宗门给外门弟子练的那些基础法术么? 可惜再如何憋屈,那眼波一动,长孙仪也就只能举起双手投降,谁让她不但欠了人情,还抵挡不住对方的美色。 何况,这些术法看似简单,却不是那么好练——长孙仪不知是她自己身体的缘故还是术法本身的缘故,以她这前天才剑修的眼光看来,这些术法原本只要灵力催动就可以使用,招来火球或是令植物发芽都该轻而易举。 然而事实却是,她无论试多少次,火球术都只有一朵小小的火苗,祈雨术只有小范围的毛毛雨,万物生春……倒是让蔺如霜身边开满了狗尾巴草。 她还记得蔺如霜那个一言难尽的眼神。 最初时长孙仪尚且认为蔺如霜是个淡泊出尘的世外高人,但一个月相处下来,也足够她摸清那家伙的一些特质了,与其说他冷漠淡然,不如说,他是对于外界事物处于一种迟钝的状况。 不仅如此,那还是个病秧子。 要说长孙仪是如何发现的……就要追溯到她泡完冷泉之后,蔺如霜便开始咳嗽,咳到最后甚至还会动不动陷入沉睡。 而他那双眼睛,虽说不是瞎子,却是时灵时不灵,经常会有看不清的时候。 传说中法修身体不好,但是不好也是相对于剑修这一类的武修来说的,比起普通人何止好了千万倍? 因而长孙仪对“身体不好”这个词还没有具体的概念,直到遇上了蔺如霜。 这样一个救命恩人,让她不止担心他的身体,还开始担心自己未来的前途。甚至于开始怀疑他口中“无相山”的存在。 没错,直到现在,他也不曾告诉长孙仪,该如何找到他口中的“无相山”。 蔺如霜在两日前与她分开时,只交给了她一本《万法源记》,并要她在三月之内完全记下。 可是当长孙仪翻开之后,竟只有第一面存在字迹,其余皆是空白。 而这第一面,也只写着这样一段话。 “君姿彩雄润,器韵修明,逸调与清风并流,气岸共温云俱上,余甚喜之。” 长孙仪:“……” 不知道为什么,她只觉得眼瞎,而且看出一股浓浓的调戏意味。 这不会是谁写给蔺如霜的吧? 但最引人瞩目的,其实是这段话下落款的时间——显示的是应天丙申年庚子月戊辰日。 应天。 这是……莲华界前一个纪年啊。 自莲华圣尊合道,重安天下太平以后,莲华界就开始重新纪年,自这一年起,恰好是第一万年。 第9节 至于莲华圣尊合道所谓何事,仍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的说是因为外界大能来犯,意图夺取莲华一界气运;有的说因域外天魔入侵,圣尊方以身合道,阻断两界联系。 不管真相如何,如今知道一万年前之事的修士已寥寥无几,哪怕是叱咤魔道的沈病梅,纵有渡劫修为,在许多大能眼里,也不过是个只修行了千余载的小辈。 沈病梅尚且如此,其余世家宗门可想,恐怕这其中的真相,也只有依旧屹立于莲华界顶峰的昆山剑宗、御兽宗和琢玉门知道罢了。 他们在万年前便是莲华界的各地赫赫有名的一方势力,自圣尊消失后,更是抓准时机,一跃成了莲华界内人人顶礼膜拜心向往之的名门大派。 萧家起于莲华圣尊合道之后,至今传承数千年,虽说终究不比五大上门,但依旧是莲华南境的庞然大物,也算是底蕴深厚了。 只看这少年,虽少经世事,经验浅薄,但遇事不乱,还能及时为萧秋水找来外援——即使未必能救出萧秋水,也能有所拖延,不至于令萧秋水无从依助。 而看他年纪轻轻,就是筑基的修为……虽说修士不能仅靠外表判断年龄,但依这一行经验老辣的金丹真人来看,这少年的年纪绝不可能超过三十岁。 不愧是修真世家,随便一个小辈也如此出色,看他一身玄阶以上的法器,想来也颇受家中宠爱。 隐在众人之后的长孙仪收回其他心思,紧紧跟了上去。 “几位,家兄正在城外等候。”少年虽说是寻几人帮助,行止却不带一丝卑微之气,纵使修为不如这几人,却径自走在前方,颇有掌握主动的意思。 意识到这少年身上隐隐的傲气,中年道者神色不动,瘦小女修微微皱了眉,不虞之色一闪即逝,也未多言,反是那中年道者身后几个青年模样的筑基修士嘴里泛起些许苦涩,表情中透露了些许不满。 同是筑基修士,他们可没有这样的胆子敢如此忽视金丹真人,这就是修真世家的底气不成? 不过是命好会投胎罢了,修真之路只有资源也不会长久—— 就在众人心思各异间,一个负伤的青年修士出现在几人面前,只听得那少年唤了一声大哥,中年道者拂尘一扬,颔首道:“这位便是萧庭萧公子吧!” 萧家的年轻一辈,也不是只有萧秋水出名的,在萧秋水之前,这个萧庭也曾是萧家年轻一辈的骄傲,只可惜萧秋水资质太好,天分太高,容貌太甚,以至于其余人的都被她的锋芒盖了过去。 萧庭在一百八十岁那年结成金丹,本也算优秀,可惜有个后来居上的萧秋水……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看上去萧家这些小辈之间并无龃龉,否则萧秋水也不会舍命相护,这两兄弟也不会这么担忧。 “阿彦,你回来了。”萧庭见小弟果然请来了帮手,眉头一松,然而目光落到几人身上打量了一番,又皱了起来:“敢问……可有元婴期的前辈?” 最藏不住心思的青年修士大声道:“你这小弟明明说的是金丹期,怎的到了这里,又成了元婴期?你当元婴期是大白菜,说有就有不成?” 中年模样的道者凛眉道:“宋潘,不可放肆!”他的目光在萧庭的伤口处停留一瞬:“萧公子,老道玄城子,我这徒弟不懂事,请你万万不要放在心上。” 萧庭显然比弟弟萧彦世故得多,他听了这话,苦笑了一声,正色道:“玄城道长见谅,萧某也是急坏了,秋妹在那魔修手中,也不知是否会受什么折磨……” 玄城子看了眼身后另一个落魄书生模样的修士,皱眉道:“萧公子,老朽这里加上萧公子你便一共四个金丹,你先前话中之意,莫非是金丹期也奈何那魔修不得吗?” 能在这样偏僻的东景城中修成金丹的修士岂是易于之辈?他一听便知萧庭话中之意。 四个金丹真人尚且不够,可见对手之棘手,难道……那魔修还是元婴修士不成? 始终未曾开口的落魄书生抬起眼睛,阴测测道:“若是元婴期的大能,恕在下惜命,不敢奉陪。” 修士之间等级分明,每一级之间都可说是天堑鸿沟,若真是元婴,他们焉敢插手,又不是剑修可越阶而战,寻常金丹哪敢得罪元婴,别说四个,就是十个金丹期也不过送菜,若当真如此,萧家的名头再响亮,那也还是命更重要。 萧庭摇摇头,当然不是元婴。 他之所以退而求其次让萧彦出面寻求金丹真人,是因为知道这东景城中仅有那么一个元婴真君——便是东景城之主,瑶华宫麾下的一名女修。 而萧家和瑶华宫的关系,可算不上好。 这说来又是一桩笑谈——瑶华宫的首徒易又晴曾是上一位莲华第一美人。 名为宋潘的筑基弟子冷哼一声:“既然不是元婴,依我师父金丹大圆满的修为,还有何可惧?” 还问一声是否有元婴真君,只是仍然不免抱着渺茫的希望,因为…… “那魔修,只怕是半步元婴。” 此言一出,四下皆静。 半步元婴! 半步元婴是什么概念,这已是领悟了元婴法则的存在,只差度过雷劫便能进阶。 古往今来,金丹与元婴之间的界限不知卡死了多少修士,纵使是金丹大圆满,也压根不能同半步元婴相提并论。 除非此地有能越阶而战的金丹剑修,否则,他们如何能敌? 第10章 召火 元婴修为已算是达到开宗立派的最低标准了。 半步元婴虽说修为不如真正的元婴真君,但他们几个加起来,取胜之数恐怕也不过五成。 没有绝对的把握,他们可未必能爽快地涉险。 玄城子面色微沉:“萧公子,你当真确定那个魔修是半步元婴?” 萧庭正色道:“不敢欺瞒各位,依我和秋妹的实力,纵使是金丹期大圆满也不至于落得如此狼狈。” 想来也是,若同为金丹,就算那魔修手段再怎么诡谲,他们也能及时逃走,萧秋水不至于落到他们手中,只有可能是半步元婴了。 原本按照萧秋水的受宠程度,她外出行走,萧家不可能没有安排元婴期在暗中守护吧?竟然请到几个陌生修士头上…… 长孙仪背对着众人,懒懒倚在树干上,只手枕在脑后,漫不经心地想。 要不就是保护她的元婴修士出了什么状况,要不就是这两兄弟说谎……然而玄城子确定了这萧庭的身份,这两人看着也不像说谎。 还是说,这是萧家想要让这些小辈历练历练? 半步元婴呐……如果放在一个月之前,她还可以帮一帮他们,但现在这自保都难的情况,也只能见机行事了。 她没关注萧庭到底开出了什么条件,这几个人都走到这里了,自然不会轻易打道回头,再说了,那魔修是个半步元婴,又不是真正的元婴。 如此作态,只是想要多讲些筹码,届时向萧家多要几分好处罢了。 长孙仪等他们谈好条件,驾驭飞舟驶向青檀山时,才从树后转了出来。 “……啧。”剑修太穷也是没办法的啊,毕竟可以御剑,压根想不到需要飞行法器,可她现在既没有剑,也没有可以御空飞行的金丹期修为…… 想到被毁了的凝尘,长孙仪摸摸颈上挂着的晶石,目光黯了黯。 好在之前到达东景城时就极有先见之明地买了路观图,慢慢走过去好了。 总直觉,那本《万法源记》需要某种契机才能显现,因此她一路走来也都是依据感觉行事,这一回也是如此。 何况,且不说萧秋水值不值得她冒这么大的险,曾经身为剑修的她,若不敢迎难而上,怎能在修仙路上走得长久? 而且,他们此去恐怕是徒劳无功,即便晚上一步,也无不可。 并不是说她不看好这些人,别人不清楚她的真实实力,长孙仪却知道自己的的水平,好歹是曾败过元婴修士的剑修,眼光到底摆在那里,那几个金丹修士虽看似以玄城子为首,但那落魄书生才是最厉害的。 他之所以藏拙,恐怕是不想出尽全力,留张保命的底牌。 她也曾是和半步元婴交过手的人,如何能不清楚其中利害? 单凭他们的实力想要从半步元婴的魔修手中救回萧秋水,除非血战。可关键在于他们人心不齐,且是为利所驱,怎么可能救得了人呢? 与其指望他们,还不如指望萧秋水自己。 等长孙仪按着路观图的找到青檀山时,天色已暗。 山下的几个小村子十室九空,只剩下几个走不动路的老者苦苦熬着日子,村庄里弥漫着衰朽腐烂的气息,厚厚的尘土里还夹杂着浓郁的血腥味。 灵气越是稀薄的地方,凡人反而愈多,普通百姓可能终极一生也碰不到修真者的影子,这对于他们来说,也未尝不是一种幸事。 长孙仪并不心急,她一路走来便一路照顾还尚存的老人,即使此刻不能带他们离开这处险地,也尽可能地考虑他们的安危,将他们安置在尽量安全的地方。 她从老者口中得知了村庄破败的原因,与她所想的相差无几——几乎所有的青壮和妇孺都是被杀了,这些老人之所以还活着,那是因为没有杀他们的价值了。 如此残暴,可见这魔修的手段,萧秋水落到他手中,若不能自救,恐怕是凶多吉少。 就算那魔修听过萧家老祖萧长洲的大名,可他已经掳走了萧长洲的女儿,仇既结了,也就无所谓深浅——左右萧长洲不会放过他。 既如此,何不一了百了? 除非……他留着萧秋水还有其他的目的。 毕竟是传说中的第一美人。 哪怕是对萧秋水抱着复杂感情的长孙仪,想到那种可能性,也不由得心生怒意。 她定了定神,借着幽微的月光徒步上山,沿路见到萧庭一行人留下的痕迹,长孙仪沉吟片刻,还是追了上去。 虽自信于隐灵诀的作用,但是在未知面前,不免要多加防范,此刻不是冒险的好时机,死而复生一回,她比谁都要珍惜这条命。 一路追到山间的寺庙之中,长孙仪谨慎地四下观察。 年久失修的庙宇早已斑驳落漆,四面门墙摇摇欲坠,只有清冷的月光从屋顶破开的瓦缝照进来,长孙仪跨进大殿,老旧落灰的蒲团上残留着印记,想来他们不久之前在此落脚,后来又离开了。 没有交战过的气息,是没找到人? 她抬头,凝望着上首慈眉善目的佛祖金身,虽然金漆已经剥落,仍依稀可辨庄严法相。 明明是人人叩拜的救世主,不知为何,却让她心中升起了浓浓的不悦之感。 佛像结着说法印,覆盖着金漆的两手置于胸前,右掌与左掌相反,左右诸指轻触。 长孙仪深吸一口气,极力稳定住翻涌的情绪,上前一步,慢慢扭动佛像的左掌。 伴随不知何处传来的一声洪亮的佛偈,佛像眼底闪过一抹诡异的红光,那双结着说法印的手掌赫然变成了合什的模样! 长孙仪屏住呼吸,只听见 “隆隆”一声,那佛像竟自中间一分为二,露出了掩盖在佛身下的一条密道。 浓郁的血腥味铺面而来,长孙仪目光落到漆黑一片的密道里,迟疑了片刻,便果断地走了进去。 随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寺庙大殿,佛身重新合而为一,一切回归正常,除了那双金漆彻底剥落,只剩下石铸模样的瞳仁不断闪着幽幽的红光。 “滴答、滴答——” 浓郁粘腻的血腥气在周身缠绕,不必深想也知道从头顶上滴落的是什么东西,长孙仪缓步前行,神识仿佛陷入一片朦胧的雾里,查探不到任何东西,只能凭借着感觉行走。 她也不是第一回对付魔修了,然而这么诡异的情况还是第一次遇到。 都说魔修的花样多,果真又有了新见识。 不行,再不能这样走下去,这条血路仿佛无穷无尽,而且体内的灵力也在被逐渐腐蚀,再不采取行动,只怕会气空力尽而亡。 可是,该用什么方法呢? 若她还是剑修,不过一剑而已。 但现在…… 长孙仪回忆着祈雨术、火球术以及那一堆狗尾巴草,再一次陷入了沉思。 第10节 不然,轮着用一遍? ——想也知道狗尾巴草不会有用啊! 在此刻,她忽然回想起了蔺如霜的话。 “天下万物相生相克,凡为生灵,便都有克星。” 长孙仪抬杠道:“那非生灵呢?” “……也有。”蔺如霜慢悠悠道。 那一句话为什么要分成两句说啊? 长孙仪想到这里,摸了摸鼻子——血雾能够蚕食修士体内的灵力,这必然不是无灵之物,那魔修到底是炼了个什么怪物? 干想无益,长孙仪说动手就动手,催动体内仅有的灵力,掐动指诀。 不管召出什么火,都好歹来一朵吧!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毫无声息…… 长孙仪盯着指尖沉默片刻:“……啊,念错了。” 然而下一秒,她就被指尖蹿起的一朵紫色火苗惊了一惊。 她方才真只是调节心态而已!根本没有念对法咒! 毕竟从一剑破万法的天才剑修落到个普通炼气修士都不如的地步,面对以往轻而易举就能解决的困窘无可奈何,长孙仪心里的落差感不肖说,她也做好了面对失败的打算。 这火到底是哪来的?好生霸道,硬生生抽空了她体内的灵力,害的她的丹田都开始隐隐作痛。 也罢,既然被她招来,也是缘分。 长孙仪信手一弹,指尖紫火便顷刻间飞出,落到血雾之中。 下一刻,星火疾燃,“唰”地点亮了血雾,一片烤灼的炙热感烧的血液不住翻滚,颜色猩深的血雾被烧的“嘎吱”作响,竟开始凄厉的尖叫! 初时弱小的火焰几乎呈现燎原之势,鲜亮的紫色虚影在血海中漂浮,似乎在撕扯着不住尖啸的血雾,流溢出极为美丽的华光。 然而,紫色火焰纵有这么大的能量,却像有意识般护着召它而来的长孙仪,在一血一火激烈的缠斗之后,那血雾似乎终于罢休认输,狠狠地裹住看戏的长孙仪,“砰”的一声把她扔出了自己的范围。 夜林人寂,莽莽群山深处,一片连绵的血雾像是如同深红色的海洋,被群山相拥,血色的浪花拂过之处,草木尽为凋零! 突然,这一片翻涌不息的血海竟从中部乍然裂开了一道缺口,像一张大开的嘴,吐出了自己无法消化的食物。 被吐出来的“食物”反应极快,她迅速地在半空翻了个身,稳稳落到了地面。 紧接着,一朵暴涨了一圈的紫火也被血海扔了出来。 这紫火似乎也有灵智一般,极为依恋地蹭了蹭长孙仪的手指尖,绕着她飞了一圈,在她面前停下。 长孙仪:“……” 她微微挑眉,试探着问:“吃饱了?” 紫火整个跳了跳,似乎在点头。 长孙仪:“下次有吃的能再叫你吗?” 紫火欢快地蹭了蹭她,长孙仪也露出一个愉悦的笑容:“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那么……这就是我们的暗号了。” 紫火绕她再转一圈,欢快的点点头,飘走了。 原来这个火球术真的是召火术啊…… 原来蔺如霜教的真的不是那些小宗门弟子学习的火球术啊…… 第11章 魔修 深觉误会了蔺如霜的长孙仪弯起嘴角,笑了笑。 显然她没把蔺如霜的话全听进去,当然换做谁被这么一个美人授课,都未必能全神投入的。 当时他说的是—— “法咒乃是延请外物的媒介,法修修炼对敌往往靠的不是自身,而是诚心请天地之间有灵之物为己所用,借一物克制一物。” “依照你现在的状况,恐怕也不会诚心,因而这些法咒在你手中施展出来,也不过是最为基础的术法,没什么大用。” “你要记住,修为越高的法修,就越不受法咒的束缚,他们往往是调动体内灵气与天地五行灵气沟通,感召五行之灵为己所用……” 修仙讲究资质,区分有无修仙资质的最基础要求是有否五行天灵根,当然,除了金木水火土的五行灵根之外,还有二种或三种五行属性混在一起,被异变和升华的变异灵根如雷、冰等,修炼速度不下于天灵根。 但还有一些人,没有灵根也可以修炼——比如鬼修、比如天生剑体,身具剑府之人,这类人和其他修士的修炼之道截然不同,沟通天地灵气的法门也不一样。 长孙仪一入仙途便是剑修,她并不十分清楚身具灵根之人是怎么样修炼的。 有灵根的修士依照自己的灵根属性收纳属性相同的灵气,按理说,这些人才应当更适合修炼法咒,成为法修。 然而,他们似乎并不清楚……或者说,清楚但不重视法咒的运用。 许多法咒需要各种灵气相互配合,而往往属性越单一,他们所能用的法咒便越少,于是威力便越小。 剑府被废的长孙仪是一个毫无灵根之人,却能在短短时间内自发掌握沟通五行灵气,掌握法修之道,这一点若是让莲华界内的大能知道了,恐怕又是一桩腥风血雨。 蔺如霜说她是天生的法修,这点并不是骗她的。 他说长孙仪无法再修剑,更非无稽之谈。 长孙仪并不是天生剑府,她的剑府乃是后天强行开发,在此过程中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莲华界之中,无灵根而后天开剑府的人不是没有,但是那些人往往在结丹之后就再无寸进,只不过是想凭着金丹修为再多活千年罢了。 长孙仪在离开昆山之前,修为已几乎是半步元婴,只待碎丹成婴——可以说,她是后天开剑府必止步金丹这个说法的例外。 而在法修一道上,她更是个例外。 长孙仪不知道,召来紫火并不是法咒的作用——按照她那种乱来的念法,根本不可能召出什么东西,能恰巧召来紫火,纯粹是撞了大运。 她所掐指诀自发引动体内灵气寻找五行之中的火源,而刚好附近就有刚刚生出灵智的奇火,好奇地跟着召唤而来,长孙仪这才能逃过一劫,不至于被血海吞噬。 好歹有了张保命的底牌,长孙仪心情轻松了许多,她看了一眼盘踞在头顶上方不住翻滚的血雾,伸出手—— 血雾飞快地缩了三丈远,下一刻,“咻”地消失在她眼前! 长孙仪:“……” 血雾离开,冰凉的夜风重新聚拢吹拂,山林深处灵气乍然一清,长孙仪吐出一口气,目光在四下一转。 离开。 此时的长孙仪并不知道,在她被血海吐出之时,百里外的高峰上,一个左手持金钵、右手握禅杖,身披袈裟的青年僧人,赫然睁开了眼。 那双血红的眼珠里似有黑气缠绕,透着阴鸷和冰冷的气息。 “什么人——竟敢破坏善信的大计!” 他似乎是怒极,托在手里的金钵倏然放大,倏然变小,不住地嗡鸣,蠢蠢欲动着要将冒犯主人威严的蝼蚁绞杀。 他身边,一道清冷悦耳的声音讽刺地响,起:“呵,邪魔歪道,注定天地不容,你们佛家不是最信因果?你欠下如此血债,就不要怕报应。” 僧人阴森森地盯着身前长发悉垂,遮住半张容颜的女修:“好个伶牙俐齿的第一美人,萧秋水,你难道还指望被我放走的那两个小虫子来救你不成?” 他想到这里,眯起邪气横生的双眼,咧嘴一笑,话语从白森森的齿间透出,带着无尽的血腥之气:“你不必紧张,现在时机还没到,等时机一到,我自然会让他们在黄泉路上,与你相伴!” 话音一落,他扬起金钵,口中颂念着《大悲咒》,并将禅杖一抛数尺—— “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 伴随着庄严圣洁的一道佛咒,两人头顶上方遮天血海几乎将月色掩埋,魔僧召回禅杖,扔出金钵,金钵在半空止住,从钵中发出一道金色的华光。 下一刻,血海竟悉数被它收入钵内! 萧秋水冷眼注视着他的举动,再次尝试着运转体内被封禁的灵力,却依旧是徒劳无功。 魔僧收回了血海,怒火渐渐平息下来,他看着对面的女修,冷笑道:“白费功夫,你若安安分分呆着,善信可以考虑留你一分神智。” 萧秋水冷冷道:“然后被你炼成傀儡?” 她顿了顿,想到之前此人诡谲莫测的手段,还有被他收入钵中的血雾,心中十分凝重,语气不由自主地讽刺起来:“既然你不怕他们找回来,又为什么像只过街老鼠一般躲躲藏藏?” “啪!” 禅杖一挥,萧秋水赫然被他一耳光打飞数尺远,魔僧眼里浮起阴冷的血丝,一步一步走到萧秋水面前,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试图激怒我——愚蠢的行为。” 他伸出手,捏着女修的下颔,强制抬起她的脸,冰刀一样的目光从她脸上寸寸刮过。 “第一美人啊……” 被握在他手里的那张脸,被清而透的月色一映,竟染出凄艳的颜色。即使右边半张脸上留下了鲜红掌印,也依旧显得肌肤莹白如玉。 最为动人的,还是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睛。 一双瞳人剪秋水,不愧秋水之名。 “这么美的一张脸,做成傀儡该有多浪费呢?”青年僧人仔细注视着眼前这张脸,眼神中几乎透露出迷离一般的幻梦:“你说,我留着你的神智,借你的身体去帮我做事——” 月光,越发的明亮了起来,然而这明亮并不像寻常的月华之色,反而夹杂着一段深红的,血一般的颜色。 僧人感受着这诡异的光影,怒气渐渐平复下来。 “阿弥陀佛,激怒善信能给你什么好处?——罢了,左右时机将到,我便拿你祭旗,铺我成婴之路!” 他扬起法杖,就要动手。 然而这一刻,一道道青翠的碧影从四面八方划来。 “刷!” 无尽的碧色汇聚成一道薄纱,决然隔绝了萧秋水与对面之人,而被钳制的女修乘此机会,竭力挣脱控制,周身灵力急速运转,皆汇聚于脚下…… 走! “该死!是萧家的天水碧澄诀!”僧人勃然大怒,一道禅杖毫不留情地重重挥出,直击御空而行的女修! 他小看了这女人,竟然还叫她找到机会积蓄灵力施展萧家的天水碧澄诀! 萧秋水……当真敬酒不吃吃罚酒,找死! 萧家数千年来庞然不倒,所依仗的就是这部直指大道的天阶功法,天水碧澄诀。 第11节 而萧秋水身为年轻一辈天赋最高之人,生来就是单一水灵根,修炼这部水系功法相得益彰,而她也不是空有美貌没有智慧之人,受制于人,也能绝地求生。 风急,人更急。 萧秋水极力催动体内残余的灵力,额头上布满冷汗。 在半步元婴面前,金丹当真没有一点抵抗力吗?那为何剑修便能做到越阶而战,他们只能束手无策? 她心中深知,此人留她至今,是因为他的功法特殊,碎丹成婴必须借助外力,他是要依仗无尽冤魂来消磨天雷劫。 他既然是半步元婴,早该渡雷劫,恐怕之所以拖延至今,就是因为雷霆是克制妖魔邪祟的最佳利器,以他之血债,很有可能在雷霆下灰飞烟灭! 若能把金丹期的天眷之子炼成怨魂,足够他渡过雷劫了。 希望庭兄他们能够尽快禀报家族,此人的厉害她已经领教,她竭尽所能存下一点灵力,强行发动天水碧澄诀,拖到雷劫到来。 “哪里逃!” 萧秋水的打算虽好,然而魔僧虽被她甩在身后,那只禅杖不消片刻便追上了她。 金色的禅杖在半空中一划,雷霆般的一道青光霎时劈下! “轰——” 青光落下之刻,萧秋水捻指化诀,幻化出一朵朵碧色的灵花,灵花迎上青光,一瞬间开落后,青光消弭,然而同时她体内灵力也彻底用尽消散。 失去灵力的依仗,萧秋水闭上双眼,从峰顶重重落了下去。 “啊呀,天上掉了个人下来。” 第12章 相助 飞来横祸。 长孙仪自觉什么也没干,她只是好端端的走在路上,结果刚抬起头,映入眼帘的就是一道急速降落的身影。 说起来被血雾吐出来之后,长孙仪便再没遇到什么其他的危险,但她不会真以为上天对她如此眷顾了,看眼下,不就有一个难题在等着她吗? 所以,是接,还是不接? 长孙仪沉默地数到三,还是伸出了手,接住了从天而降的女修。 她低头,惊鸿一瞥。 却见女修及其冷淡地推开她,甚至都没看长孙仪一眼,就要离开。 “等等——”长孙仪握住她的手腕,眉梢微微扬起:“往这边。” 她也没等对方回应,径自拉着萧秋水施展着飞行术法,飘往另一个方向。 她在山下绕了半天不是白绕的,青檀山的地形已经大致被她摸清了。 如果她猜的没错,先前的金佛塑身应该是个圈套,一旦进入就会被其中的单向传送阵传送到青檀山深处的血雾之中。 之前那些人要么是没发现这个金佛塑身的异样,要么是用了别的法子从血雾中脱身,但不论是哪种……也是奇怪,萧秋水都自己想办法逃了,他们却直到现在还未见人影。 没错,长孙仪显然清楚,这个从天而降的女修十有八九就是萧秋水,且不说这深山野林也不会这么巧合多出一个绝世美人,就说她这被追杀的行色匆匆的模样,也不会有第二个人了吧。 “还敢逃!” 一声暴喝如雷霆炸响,长孙仪喉头一甜,又默默咽下。 金丹真人的速度岂是她们一个炼气修为和修为被封的人能及的,只消片刻就见魔僧追上来的身影,长孙仪神念一动,脚下生风,迅速地带着萧秋水在白雾霾霭的山林间移动。 “放开,这样谁都走不了!” 身旁传来一句冰冷的呵斥,长孙仪并没动怒,微微一笑道:“我倒是可以放开,只是——你还走得动吗?” 青檀山深处道路曲折,萧秋水双眉紧蹙,咬牙拉不开对方的手,只能无奈地被带着在林间飞驰。 奇怪,明明只是个炼气修为的修士,怎么她的灵力可以用这么久?以那冥妄半步元婴的修为,竟然总是棋差一步,紧追不着。 萧秋水与那魔修相处一日有余,虽未清楚对方来历,却知晓了他自称的法号为冥妄。 “我说美人,就算不出力,也别拖后腿罢?”长孙仪一边疾驰,一边飞快地观察四周的环境,似乎全然不在乎身后紧追不舍的魔僧,一边飞快地扔下一根根褐色的木棍。 一、二、三、四…… “你到底是什么人?”萧秋水不再白费力气挣脱她的束缚,反而冷静下来。 长孙仪轻笑一声:“这重要么?” 就在两人对话间,一道青光再次袭来,长孙仪不闪不避,硬生生受了这一道攻击,脚步也不曾乱上一分。 五、六、七…… 萧秋水被她护着拉到怀中,眼睁睁看她挡去了那禅杖的青光,表情蓦地复杂了起来。 自打出生以来,凭借着合体大能之女的身份和这张脸,献殷勤之人数不胜数。但此人分明和她素不相识,又只是个炼气期的小修士罢了,凭什么帮她呢?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见义勇为不成? 八、九、十、十一…… 就在长孙仪全神贯注于仍下一条条木棍之时,第二道攻击紧随而至,冥妄显然对有人敢在他的眼皮之下把猎物带走这件事十分愤怒,尤其是紧追不上的情况,更是暴怒。 这一回,青色华光蕴含着毁灭的气息,散发着璀璨耀眼的光芒,以一种悍然霸道的姿态自天外,袭来! 极度危险的预感在长孙仪心中蔓延。 “小心!” 十二! 成了! 长孙仪吐出一口浊气,接住了萧秋水,这第二道攻击是她硬生生抗下的,她显然是不肯再被长孙仪护着,妄自挺身而出。 萧秋水“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抬眸道:“快走。” 长孙仪轻叹一声,笑了笑:“不用了。” 她无视萧秋水疑惑催促的目光,停下了脚步,在与冥妄半步之遥时,指诀一掐:“开!” 伴随着细不可闻的飒飒声响,山中的白雾越发的浓重了。 而隐在浓浓白雾中的树影,也静悄悄地发生了诡异的变化,它们排布的位置似是暗含了某种规律。 就在长孙仪掐下指诀的前一刻,冥妄还在她们眼前,而后一刻,那披着袈裟的阴冷人影却已不见了。 萧秋水难得错愕:“他——” 长孙仪放开紧抓着她的左手,拍了拍右手上的灰,径自抬步:“我也不知道能困住他多久,还是赶紧逃吧。” 说来这还是当年别人用在她身上的方法,长孙仪天生过目不忘,尽管剑修之道除了剑别的都是歧途,但她还是在与不同的修士的对战之中,学到了一些还算有用的小法门。 她当初与没落的千阵门中一个金丹期修士有过一次交手,对方以十二根小圆棍为基础,看似杂乱无章的摆设之后,便轻易困住了金丹期的长孙仪。 ——虽然只有半刻钟。 听说阵修也是法修的一种,只是因为专研阵法而独成一派。但蔺如霜说他们这样是走偏了道,阵法再强大也只是法的一种,万法通自然一法通,而一法通却未必能通万法。 简而言之,就是他们会的东西太少了。 对于当时长孙仪来说,剑修就是这点好,完全不必算计,只凭剑心行事,一剑下去,万法皆破。 所以纵使她看出了阵法的生门,也没在意,凝尘随心而发,那修士口中的“十二都天门阵”便应声而破。 但对一般修士而言,同等级的持阵者开了“死”、“灭”两门,便是轻易无法找到破解之法。 按照长孙仪如今看上去不过炼气的修为,要困住冥妄绝非易事。 好在她只求拖延时间,并不奢求能困住冥妄太久。 长孙仪一边赶路一边解释,萧秋水明白事情轻重,便也不再追问,任由长孙仪往她身上丢了个隐灵诀,勉力追上她。 真是个倔强的美人啊…… 长孙仪见她分明受了严重的伤,身上灵力几乎为无,却一直紧紧跟在她身后一言不发,毫无求助的打算。 那禅杖第二击的威力分明不是第一击可比的,没想到萧秋水会去挡—— 啧,头疼,真是讨厌不起来呢。 是因为她的性子和凤无惜有点相似吗? 长孙仪忍不住笑了笑。 她笑自己落到这个地步还来冒险插手别人的安危,之前甚至连萧秋水的面都没见过,纵使有那么一点血缘关系,也不至于为她冒险。 何况,风流多情的萧家老祖也只承认过萧秋水那么一个女儿,长孙仪是哪个角落里的人,他恐怕都不会注意上一眼。 “到了。”长孙仪停下脚步。 出现在两人面前的是一个黑漆漆的山洞,高度与宽度大致相当,然而走进里面却别有洞天,伴随着紫色的热焰,一股浓郁的火系灵气扑面而来。 尽管是和自己属性截然不同的灵气,也让伤势颇重的萧秋水感觉好了许多。 长孙仪让萧秋水先进到洞内呆着,自己则在洞口,观察着远方的动静,眉头微锁。 萧秋水说冥妄即将渡劫,因而要杀她炼魂,凭借金丹修士惨死之时的怨气抵消天雷劫,被他们这么一拖,这个冥妄应当要渡劫了吧。 可是为什么还是一点异动都没有? 她并不清楚隐灵诀是否能逃过此人的耳目,所以寄望于他能够在此时渡劫,如果真的如同萧秋水所说,一旦雷劫到来,他手中并无金丹修士的冤魂抵挡,就很有可能身死道消。 伫立片刻,长孙仪在山洞前设下蔺如霜所授的隐匿阵法,转身进了山洞,她之前想到紫火这等天地灵物自能寻到最安全灵气最好的地盘,就同它商量借用了一二。 这个地方,恐怕就是它初诞之所了。 萧秋水正在趺坐调息,长孙仪也随意坐在了她对面,毫无顾忌地打量美人的一张绝色的脸。 第一美人啊…… 虽说在长孙仪看来她比之蔺如霜尚且逊色了一些,但应当还是良好地遗传了萧家老祖萧长洲的好相貌。 不像她,随她娘。 这说起来是个十分遥远的故事了。 故事起因于萧长洲的修炼功法,与萧家大多数人修炼的功法天水碧澄诀不同,萧长洲的功法乃是自某一秘境得到,而这本名为‘星辰风’功法的有个奇异之处,就是以情入道。 所以自打萧长洲修炼以来,就在体验不一样的爱情,他的感情阅历之丰富,教人可谓是叹为观止。 第12节 长孙仪的母亲长孙涵阳,不巧就是萧大能的某一任情缘。 她本身是一个凡人国度的女帝,在某一次率领文武百官打猎的时候捡回了据说重伤失忆的萧长洲,两人方一见面,便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于是,就有了长孙仪。 但萧长洲毕竟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情场老手,失忆时尚且能柔情蜜意,但一旦恢复了记忆,记起了修士的强大自由,又怎么会继续留在凡人国度中当一个皇夫? 就算是女皇,也不过是个凡人。 不过萧长洲一方大能,怎么干的出抛弃妻女的事?女儿虽然没有修仙资质,妻子也只是个凡人,萧家也不缺养这两人百年的资源,接回去就是了。 在凡人界再至高无上,也比不过修仙世家的一个小管事。 出乎意料的是,长孙涵阳果断地拒绝了。而在这之后,这位长孙女皇也不曾再立过其他皇夫,只一心教养长孙仪承接她的皇位。 长孙仪曾经问过自家母亲其中的原因,萧长洲虽说不上负心,但也不至于教她念念不忘吧? “唉,曾经沧海难为水,见过你爹那么美的人……”伴随着长孙陛下一个嫌弃的眼神:“其他人怎么下得了嘴?” 长孙仪:“……” 行吧,虽然她早就记不得自家爹长啥样了,但她娘的眼光她可是领教过的,眼高于顶不是说说而已。 因着和萧秋水这么一层关系在——尽管对方未必知晓她的存在,长孙仪也还是插手了这件事。 她出自凡尘之间,纵使修了仙,那前二十年都是彻彻底底的凡人,还被当做一国储君教养了整整二十年,有些做派被她刻在了骨子里,无论如何都改不了了。 左右这个妹妹算不上讨厌,她做不到视若无睹。 第13章 雷劫 如果问长孙仪,对她来说修仙有什么好处,那她必然只有一个答案。 大饱眼福。 这不是说凡间就没有美人,但修仙人么,只要不丑,气质都能补得上来,就算是魔修,也有一种或妖娆或阴森的美态;何况正道修士,身上总带着或清冷或缥缈的气质,使人望之心折。 所以当这公认被评选出来的,年轻一辈之中最美的女修就在眼前时,长孙仪索性放开了忧心和思虑,干脆一心一意地欣赏起美人来。 对面的女修肌肤胜雪,霞裙月帔,有飘然若仙之态。 尤其是这闭目趺坐之时,更显得高贵无尘,凛然不可侵犯之姿。 长孙仪嫌目前的姿势坐久了太累,又从容地换了个角度,继续欣赏。 萧秋水不是没察觉到对面那肆无忌惮的眼神,因此心情颇有些复杂。生就这么一张脸,遇上这种事情也是无可避免的,但身份摆在那里,那些男修之中,眼神敢这样明目张胆的,却还没几个。 没错,男修。 长孙仪为了避免被人认出,这一路上都有乔装,眼下正是个普通青年男修的模样。 她是偶然兴起来救人,并没有设想过什么姐妹相逢抱头痛哭的场景,所以除非萧秋水主动开口询问,否则她能闭嘴就闭嘴。 她心知自己那点毛病,看见美人就心软,萧秋水可不是一般人,被她察觉出什么可不大好。 萧秋水久等不见她开口,柳眉微蹙。 不过是个炼气期的修士而已,哪来的胆气? “阁下救我一命,还未问过阁下大名。” 纵使是如此狼狈的情景,名门世家的矜骄仍旧刻在骨子里,她习惯了高人一等,也自负于还得起这救命之恩,因此哪怕暂时寄人篱下,也不改态度。 “啊……”长孙仪似乎才从她的美貌中回神,闻言笑盈盈道:“萍水相逢就是有缘,道友不必执着于姓名。” 萧秋水眉头皱得更紧:“无缘无故冒险救人,却不肯说出名字,阁下难道不知这样的行径十分可疑么?还是说——你有什么目的。” 如果换做平日,面对这种大胆的打量,她早已不耐而去,可他先前救她一命,总不好如此丢开手。 这年头,做好事还要被怀疑。 长孙仪啧了一声,萧秋水还是不开口更可爱,这一张嘴,那点好氛围都被她赶光了。 姐妹啊…… 不过长孙仪心中清楚,就算对方知道了她的身份,她与萧秋水也不可能像寻常姐妹一样彼此关怀照料——她还记得自己是怎么踏上剑修一途的。 在故国毁于一个修仙者的迁怒之前,长孙仪从来没想过修仙,更没想过当剑修。 长孙仪同萧家的恩怨更多的是出于对萧家袖手旁观的怨恨。 彼时她上萧家求援,却被无情拒之门外,因为对方是孟家的人,是他们的世代姻亲。 那个三管家是怎么说的来着? “念你身为老祖血脉的份上,萧家可留你一处容身之所,只是那些凡人不过蝼蚁,命数有定,你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如此轻蔑的眼神,如此高高在上的姿态。 蝼蚁? 好一个蝼蚁! 自此横剑西岭,为护蝼蚁而登昆山。 凝尘一剑,她的凝尘,凝的是天下尘埃,凝的是无尽故土,凝的是凡尘人世啊…… 天生凡骨又怎么样? 没有剑府又怎么样? 没有灵根又怎么样? 她可以自开剑府,她照样能够修仙。 因而关于“姐妹”二字不过一闪而逝,长孙仪换了个客气疏离的态度:“当时我恰好经过,哪怕不救道友,恐那魔修也不会放过我罢?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依道友的修为,若是不计后果自爆,我也落不了好,不是么?” 听到这个理由,萧秋水眉头松了松,冷声道:“倒算你有眼力。” 以当时的情况,她要是袖手旁观,那可能也跑不了——谁知道冥妄会不会以为她和萧秋水是一伙的?反正于他而言,不过是个炼气期的蝼蚁罢了。 长孙仪轻声一笑,没有再开口,她自然不会告诉萧秋水,她是听闻了她被掳的消息特意过来的。 行事只求问心无愧罢了。 但—— 她怎么会认为萧秋水的性子同凤无惜有些相似呢?无惜嘴硬心软,可眼前这个,浑身上下都布满了萧家人的痕迹。 那种……令人熟悉又令人厌恶的痕迹。 长孙仪顿时失去了所有欣赏美人的兴致,她懒洋洋放松了身躯,从储物法器中掏出那本《万法源记》翻动,除了第一张书页上的那一段话,余下的仍是不见丝毫字迹。 到底要如何才能看到剩下的内容呢? 莲华界的功法少有像这般书写在纸上的,多是以一块块金玉简书留作传承,只要探入神识试一试,简书载体便会主动选择是否传下功法。 萧秋水瞥见她的举动,问道:“你是法修?” 她话中隐隐带了些不可思议,也许对她来说,是真没想到,这个机智果断的修士,竟然会是个毫无前途的法修。 然而没过多久,萧秋水就露出一个明了的眼神——察觉对面之人既无灵根也无剑府,有实体也不是走鬼修的路子,那就只有一条路了。 “是。”长孙仪平静道,神色间不见愤懑亦不见忧虑,只径自翻动着空白的书页,思考还有那种方式没试过。 她之前把书扔进水里浸过、放在火中烤过、甚至用石头砸过,可是这一本书竟也有“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冈;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的气质,就是不为所动。 被这种气质折服的长孙仪也没兴趣在萧秋水面前绕弯子了,她如今就是个法修,并没有什么好否认的。 哪怕法修向来被歧视。 法修。 想到此处,萧秋水收回了放在长孙仪身上的注意力。 她原本打算送几本功法给这人修炼,但既然没有灵根,也就只能罢了,换成一些地阶法器,就算还了她救命之恩。 莫怪乎萧秋水这么想,法修可谓是入门最低,也最没有前途的一种大道了,没有灵根和剑府的人想要修仙,要么抛弃肉身走鬼修的路子,要么,便是法修。 而此界中的绝大多数法修,终其一生,也不过炼气期到头罢了——甚至还算不上修士,连寿命都无所延长。 于百余年结丹的萧秋水来说,眼前这不过几十年寿命的修士,不过千万年修道途中的萍水一面罢了,她一个闭关出来,便会化归尘土。 既然如此,连名字也不必问了。 萧秋水重新将精力放在解开冥妄给她所下的禁制上。 就在此时,洞外忽然传来一阵巨响! “轰——” 伴随着轰隆隆的雷声而来的,是几乎照亮半片天空的一道电光。 长孙仪与萧秋水对视一眼。 雷劫! 终于来了! 萧秋水坐不住,率先一步离开山洞,长孙仪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随之跟了上去。 经过一阵修养,萧秋水体内也恢复了些许灵力,两人飞上山顶,注视着来时的方向。 这处山洞距离萧秋水落下的山谷已有百里,但她们毕竟是修士,远方动静也多少看得清,何况是如此险恶的雷劫。 只见漆黑广阔的无垠天幕之上,一道道青紫色的电光粗壮如同蟒蛇身,以肉眼难及的速度一道道落下,砸在了远处的高峰山。 倏然间,厚重猩红的血雾在那远处高峰的上方开始蔓延,很快就笼罩了方圆百里,浓郁的血气弥漫了整个青檀山。 长孙仪早吃过这血雾的苦头,幸好她们脚下的这处是紫火的诞生之地,那血雾似乎也学乖了些,未敢太过靠近。 萧秋水眉头紧锁:“他这是要……” 长孙仪叹道:“这血海中集合了千人的怨气,但雷劫一来……怨气应当就此被雷劫消解了。” 山下数千百姓的性命,不过是替这魔修抵过一劫而已。 “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长孙仪若有所思:“这个冥妄,竟然知道运用天道法则规避雷劫。” 尽管他最后背负的因果终究要偿还,但他毕竟有了这个意识。 莲华界中,有多少修士知道,可以锻造至阴至邪的东西来抵抗至清至圣的天雷呢? 第13节 长孙仪的表情渐渐凝重起来。 这当然不是个好消息,至阴至邪之物的诞生总伴随着邪念和杀戮,若修士为一己之私,用残害凡人或者其他修士的性命的法子来炼制邪器,消解雷劫威力,这个莲华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结婴雷劫要一千百姓,恐怕还不止。 那么分神呢?大乘呢?飞升……呢? 长孙仪低低地叹息一声:“希望……这只是个例。” “什么?” 长孙仪方才的话隐在一道雷声里,萧秋水未曾听清,她见长孙仪摇了摇头,便把目光重新投向天雷落下之处。 只见惊雷似乎被这血海惹怒了一般,来势汹汹,毫不容情,它挟裹着毁天灭地的无匹气势,似要将这阴祸彻底毁去! 六九雷劫! “竟然是六九雷劫。”萧秋水冷笑道:“恐怕是天道也不容许这等魔修活在世上,破丹结婴。” 似乎也要印证萧秋水的话一般,天雷愈劈愈狠,那笼罩青檀山的血雾在一道又一道霸道凛然的雷声下消弭于无形,在第三十六道雷落下之时,彻底散去! 萧秋水柳眉越发舒展:“还有十八道雷劫在后,他当是必死无疑了!” 长孙仪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正想点头,然而在那一瞬间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目光一凝。 “不好!” 第14章 浮现 雷霆落下之地,烽烟迭起,血雾散尽之后,两人皆印象深刻的那支禅杖忽然间飞上高空,而冥妄先前捧在手中的金钵也随之冲上天际,不住地放大、再放大—— 然而惊讶长孙仪的并不是那放大的金钵,而是金钵笼罩下的几缕青色的魂魄。 “这是——”萧秋水惊声道:“这其中,最少也有一个金丹修士了吧。” “最少”两个字,从萧秋水自己口中吐出,也不由得带上了郑重之意。 “这些金丹修士的神魂,是哪里来的?” 这附近荒无人烟,早就是这魔修的地盘,早不见晚不见这些修士来趟浑水,如今却出现了金丹修士不成? 哪里来的? 长孙仪慢慢垂下双眼,没有回答萧秋水的疑问。 她方才还在想冥妄为何迟迟没有追上来,如今已然心知肚明。 不是她不自信,而是长孙仪明白,那个十二都天门阵也许根本拖不住半步元婴多久,最多半刻他就要追上来。 但他没有追上来,那必然是被什么人拖住了脚步。 这个时候会出现在青檀山的金丹修士,除了萧庭兄弟以及他们请来的几个修士,还能有谁呢? 应当是她带萧秋水离开不远那时,冥妄在破开十二都天门阵之后,遇上了来找萧秋水的萧庭一行人。 不止如此,他还很快地杀了至少一个金丹修士,至于那几个筑基期的玄城子弟子,恐怕也成了一缕冤魂。 萧秋水恐怕是因为修为被封,又在逃命状态下,所以并没有注意到,彼时长孙仪之所以能带着她逃开,除了设下阵法之外,还有那根本不输冥妄的速度。 曾经的昆山首徒,双玉之一,便是失却了金丹,眼力和经验仍在。 何况她还拼着丹田受损的后果,暂时纳入紫火,借紫火的灵力,硬生生把修为拉回原本的境界。 只不过这些,长孙仪不能也没有必要说出口,就像此刻,即使她知道死在冥妄手中的金丹修士可能是萧庭,她也闭口不言。 但长孙仪不说,不代表萧秋水想不到,她念头一转,脸色已是大变:“莫非是庭哥!” 思及此处,她反而没有了身处险境时的冷静,就要向远处山峰飞去。 “等等。”长孙仪拦住她:“你眼下还没有解开禁制,难道你打算去送死不成!” “那又如何?” “轰——” 又一道紫色的粗壮雷电劈下,那巨大的金钵上出现了一道道破碎的痕迹,很快就在接二连三的雷光下化作灰烬散去。 紧跟着,那几道幽幽的魂影飘上了天空,禅杖突然大亮,杖顶燃起青色的火光,给人一种阴森的感觉,虽说它仅有半块手掌大小,却透着一股恐怖的气息。 这时,长孙仪体内的紫火忽然跳动了起来,表现出十分兴奋的情绪。 她丹田被烈火一灼,忍不住脸色发白。 远处,在这青色火光的烤灼下,那几缕魂魄发出了凄厉的哀嚎,一种极为愤怒不甘的情绪引得雷霆越发明亮恐怖。 萧秋水乘长孙仪因疼痛放松了钳制,脱身飘然而去。 她的禁制,不知何时已解了。 “……”长孙仪叹息着轻笑一声:“还是小看了她。” 萧秋水的禁制何时解的? 恐怕在她们离开山洞的那一刻就解了,只是瞒着她罢了。 长孙仪可以燃寿解开兰凊微设下的禁制,萧秋水自然也有她的办法。 只是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就不是长孙仪能管的了。 “好啦好啦,”她竭力安抚着体内的紫火:“你既然不肯离开我,那就听我的话,那玩意儿再好吃,也不能随便吃啊。” 她自然明白,紫火对那禅杖上的青色火光十分感兴趣。 这家伙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似乎对一切有能量的事物都有着强烈的吞噬欲望,之前那禅杖发来的一击便是被它吞下的。 此刻长孙仪也隐隐猜到,这禅杖上的火光恐怕是某种鬼火,对魂体有特殊的伤害,那片血雾的炼制也少不了这青色火光的一臂之力。 人也救了,萧秋水想要再去送死,她也管不着了。 只是眼下冥妄极有可能渡劫成功,她之前所为也必然得罪了他,就算她现在就逃走,又能快的过元婴大能的速度么? 难题啊…… 每当这种时候,长孙仪就会十分怀念昔日那个持剑纵横四方的自己。 她摸了摸颈上挂着的昆山玉令,微微一笑。 怕什么? 因为她现在只是一个法修么? 可是无论剑修还是法修,长孙仪仍然是长孙仪。 她没有死在分神大能的剑下,如今还怕区区一个元婴么? 长孙仪还记得那日疗伤过后,她问蔺如霜。 “听说万年前,法修之道盛行,为何如今世人眼中,法修却不入眼呢?” 万年之前,阵修、符修、音修、画修、儒修等皆为法修,人才辈出。 然而至今,除了阵修,符修,其余的法门,早已不见了踪影,纵使有人以乐器、毛笔的模样做法器,也不过是法器的外形罢了,根本没什么讲究。 至于阵修、符修,早被归为旁门左道——所谓阵、符也不过是一种战斗工具罢了。 “因为他们走错了路。”蔺如霜道:“法修之所以没落,正是因为他们把一切旁门左道都归为法修,而法修之道的巅峰,并不仅仅是掌握一门技巧而已。” “那是什么?” “如果我知道,”蔺如霜道:“我便不必来找你了。” 长孙仪笑道:“找我?难道我知道吗?” 蔺如霜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接着道:“当初莲华圣尊在合道以前,曾留下十六字真言,据说参悟之人,便能真的飞升成圣。” “难道不是像她一样合道吗?” 长孙仪没有问是哪十六个字,以她自己的入门水准,就算知道了也没用,何况等她未来到了莲华圣尊那个地步,她又用得着别人的经验吗? “你记住,”蔺如霜继续无视她的问题:“法修的强大,不在于自身,而在于——无论是哪一种修士,皆可为法修所驱策。” 无论是哪一种修士,皆可为法修所驱策…… 长孙仪一念之间,猛然惊醒! 她当时对蔺如霜的话不以为然,因为他此言分明是将法修的地位置于众修之上,长孙仪原本是剑修,自然还有剑修的骄傲,怎么肯接受这样的言论? 可如今,她已慢慢地接受了自己法修的身份,开始尝试着去理解蔺如霜话里的深层含义。 一个被她抛在脑海深处的法咒,渐渐浮出水面。 驱策令。 手中《万法源记》一书猛然大亮,苍白的书页无风自动,惊雷闷响,“轰”一声,在长孙仪头顶上空炸开! 好在远处雷劫未停,也未曾有人注意到,在遥远的天际上,隐隐一道亮光飞快地划过。 “轰——” 第五十一声雷响! 除了雷劫落下之地外,其余被乌云笼罩的天幕已经驱走了黑暗,一道道金色的曦光自云层外穿透,一一将大地,点亮。 太阳即将出来了。 天光破云,长孙仪紧紧盯着的《万法源记》浮上半空,翻动终止于某一页。 三个鎏金的晦涩难懂的古老字体在雪白的一页纸上,终于浮现。 长孙仪奇异地发现,她竟然能够看得懂这些字。 ——驱、策、令。 紧紧随之而来的,是三十二字法咒,长孙仪一个一个看过去,口中吐出法咒真言。 “魂兮魄兮,为吾所驱。” 远在百里之外的高峰上,几近于虚无的几道魂魄似乎受到感召,身上浓郁的怨气在无声而神秘的咒语安抚之下,渐渐散去。 “天兮地兮,借吾以力。” 八字叠出,念出的咒唱玄妙而渺远,长孙仪未曾意识到,她方才被紫火灼过的地方在这一刹那恢复如初。 第14节 “阴兮阳兮,铸吾太极。” “轰隆隆”的雷声愈发响亮,不知是针对着那孽果缠身的魔修,亦或者念唱着消失已久法咒的女修。 “混兮沌兮,赠吾太虚。”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六九雷劫最后一道天雷落下,惊天动地的一道雷光似要将一切,湮灭! “轰隆——” 雨收云散,天光大亮。 然而,青檀山的众人所不知道的是,在三十二字驱策令为长孙仪念出的那一刻…… 莲华界四方,皆为惊动! 昆山终年积雪的禁地之中,一个红色眼瞳的稚龄女童看着天空,目光怅然。 “这是……” 南境。 “驱策令!” 白发苍苍的老妪颤抖着身躯,不住地喃喃:“一万年,一万年了啊……” 与此同时,高楼中抚琴的少妇、棋馆悉心雕琢棋子的儒生、酒馆里唾沫横飞的说书人、醉心笔墨的画师、海边豪饮的狂客、台上扬袖的舞姬、花海假寐的少女……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望向了遥远的东方。 独立于莲华界之外的华美宫殿最高处,停放着一台漆黑的棺木。 半晌,倚着棺木,黑衣银发的男人睁开了眼睛,眼角泪痣愈发动人。 “果然是……天生的法修啊……” 四方反应不一,而一无所知的长孙仪趺坐山巅,吸收着源源不断的金乌之力。 百里外的高峰上,雷劫过后,烟雾渐渐散了开来。 第15章 又晴 东景城城主府内,原本的城主之位上却坐着另一个身着宫装的女修,东景城主坐在她下首,表情恭谨间又透着忐忑。 而宫装女修另一边下首,是个青色大袖的秀美女子。 她笑意纯柔,目光明澈,乌压压的黑发简单地挽成单髻,簪了一支白色的流苏步摇,流苏流云般从发上垂下,映衬着颊边晃动着的碧色水滴状长耳坠,笑意比春风更为动人。 “又晴,你怎么看?”宫装女修对上她的笑靥,语气都轻了几分。 易又晴沉吟片刻,笑道:“长孙仪被逐出昆山一事,弟子以为,其中定有蹊跷,当下师尊和师叔们若想弄清楚内情,还是先将人找到为好。” 浮生剑对旁人来说或许珍贵,但对于同为五大上门之一的瑶华宫却算不了什么。 他们更为好奇的是,原本身为年轻一辈昆山第一人——亦或者说五大上门年轻一辈第一人的长孙仪,到底犯了什么忌讳,以至于…… 被如此毫不留情面的逐出昆山、天下通缉。 没错,城主府内来的正是瑶华宫的高层,这宫装女修本姓为郑,乃是瑶华宫的出窍长老之一,现下之所以在东景城,是为了护送易又晴前往南境的御兽宗挑选飞行灵兽。 自二十年前易又晴外出行走不慎重伤之后,她每次离开宫内,瑶华宫主便对这唯一的爱徒放不下心,每每必定要指定长辈护送她出门。 对此易又晴也很无奈,然而也不好拒绝自家师尊的好意,不过修养多年,她的伤不仅好转,反而因祸得福,修为增长的极为迅速,二十年前结丹,至如今已达大圆满之境。 “内情……”郑长老嘴角勾起讽刺的弧度:“不管是什么内情,昆山这回可丢了大脸了。若不是莲华圣剑,昆山这些年还敢这么嚣张!” “莲华圣剑,”易又晴沉思道:“我总觉得,长孙仪被驱逐通缉这件事,恐怕和莲华圣剑脱不了干系。” “你是说,”饶是身居高位已久,轻易不见喜怒的郑长老也不免倒吸了一口冷气,面露喜色:“莲华圣剑被……” 易又晴微微一笑:“又晴不过是猜测而已,具体的,还要找到长孙仪再说。” 毕竟是见惯风浪的出窍大能,郑长老喜悦不过片刻,转而道:“说来昆山没有了长孙仪,十年后的五门大比,你便能少个阻碍,第一之名,该由你收入囊中了。” 她言语之间对易又晴颇为信任,又表现出无上的期许,可见瑶华宫上下对易又晴的重视。 不似昆山五峰五脉相互独立,瑶华宫乃其宫主柳梳风的一言堂,身为宫主唯一的亲传弟子,易又晴的天赋、智慧、处事之道无一不是宫中最为顶尖的。 所以,即使知道这个弟子的修为远不及自己,郑长老对她的话也报以十分信任。 听这郑长老提起五门大比,易又晴摇摇头,温和道:“郑师叔,就算没有长孙仪,昆山不是也还有个凤无惜?即使不提凤无惜,楚传、靳寒也无一可小觑。” 她们口中的五门大比,是五大上门每百年一次的修为比试。 五门内修为在金丹之上的年轻一辈若能拔得头筹,便可登上合道台,领悟莲华圣尊留下的道法真言碑。 听说昔日登上合道台的五门修士,后来无一不是一方大能,其中佼佼者更是当今的第一人,莲华界唯一的大乘修士。 因而,不论是年轻一辈,亦或是五门高层,对此都极为重视。 郑长老听到“凤无惜”三字,似乎也觉得棘手,她长叹一声:“楚传、靳寒么,倒不必太过在意,凤无惜……我听闻她也已金丹大圆满,如今正在闭关冲击元婴之境,此人倒是你强劲的对手。” 她说到这里,忽然一叹:“倒是长孙仪,可惜了……” 郑长老也亲曾见过这风姿秀逸的女剑修,在她眼里,长孙仪可比昆山那些个眼睛长在脑袋顶上的剑修讨人喜欢多了。 甚至可以说,大部分瑶华宫的女修,都对她相当的有好感。 毕竟,即使女修们再看淡外表,也不会讨厌别人投来的欣赏赞叹的眼神,何况长孙仪还不吝真诚的赞美。 似乎猜到郑长老在想什么,易又晴也不由得回忆起同长孙仪唯一的一次见面。 “这位便是美名满天下的易道友了?果然名不虚传。” “不敢,早闻双玉之名,今朝拜会,又晴十分有幸。” 长孙仪轻笑一声,问她:“又晴?是那个‘但朝朝、才雨又晴’的又晴?” “是。” 不知为什么,这两个字从她口中念出来总有一种莫名的温柔亲切。 易又晴摇摇头,想起对方那双剔透的琥珀色瞳孔,猜测大抵是因为长孙仪这瞳色太清透,很容易叫人生出好感来。 但长孙仪,可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啊。 但朝朝、才雨又晴。 “人生飘聚等浮萍。”她心中默默念道,这本是自己的名字由来,然而这首诗,却和长孙仪如今的际遇,意外的相似。 郑长老感叹只一瞬,没有注意易又晴的分神,转而吩咐东景城主,要她注意东景城内有无长孙仪的踪迹。 正在二人对话间,她忽然皱起眉,“咦”了一声,诧然道:“城中附近有金丹修士结婴?” * “秋妹!” 萧秋水赶到之时,便听见一声惊喜的呼唤,她循声望去,萧庭萧彦两人正在她身后不远处,尽管浑身浴血,性命倒是无碍的。 “庭兄、彦弟!” 她神色一松,唇边便浮起了欣喜的笑意,哪怕萧庭兄弟二人对她的容貌早已见惯,也不由得发出一声赞赏的叹息,更别提那些只听过她的名字,未见其人的修士了。 玄城子拂尘一扬,打断了他们的对视:“几位,现在可不是叙旧的好时机。” “这几位是?”萧秋水从几人身上扫过,心中一动:“可是庭兄请来救我的道友?” 既然萧庭萧彦二人安然无恙,萧秋水多少也能猜到,之前所见的金丹魂魄,恐怕就是这行人之中的一员,虽知道这些人是为救她而来,但知道陨落的不是萧家人,她还是不免松了口气。 “正是!”萧彦不等兄长回答,就急急地插嘴问道:“秋姐姐你是如何从这魔修手里逃出来的。” 萧秋水目光一凝,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自己心中对那个炼气期的法修有着淡淡的不喜,或许是因为他过于轻浮的态度…… 因而萧彦问起时,她并没有立刻说出那人的存在。 不待她回答,玄城子身后,书生模样的修士目光阴沉地开口:“都说如今不是二位叙旧的时机,我等被那魔僧重伤动弹不得,待他雷劫一过,我们几人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本来他们一行数人,如今却只剩了他与玄城子两个,包括瘦小女修在内,皆陨落在那魔修手中,这桩买卖,可真是拣了芝麻丢了西瓜。 现在看来,命都保不住了,芝麻能不能捡到也还要另说。 隆隆雷声在几人头顶响起,萧秋水皱眉道:“我先带几位到东景城中,宋城主亦是元婴期大能,若是他敢在城中放肆,宋城主必不会袖手旁观。” 易又晴和萧秋水的第一美人之争实际上不过是好事者挑起的争端,她们两人若是在意此点,也到不了今日的修为,萧家和瑶华宫结怨也算不得深,她们不至于这点忙都不帮。 东景城主虽是元婴修为,但秉性软弱,不过是因着瑶华宫才得了个城主的位置——但被发配到这么偏僻的东景城,她的能力也可见一斑了。 这也是之前萧庭不曾考虑请她出手的原因——当时尚且还不到最坏的地步,她极有可能拒绝。 但如今之计,他们也别无他法,那好歹也是个元婴期修士,在东景城的地盘里,她总不至于连一个刚进阶的魔修都不敢对上。 “既然如此,便快走吧!” 被人如此命令,萧秋水不悦的皱起了眉,但终究情况危急,她也没有计较,体内灵力运转,无尽碧影环绕如纱,她轻喝一声“走”,一行人便很快消失不见。 临行前,萧秋水往来时的方向望了一眼,很快便回过头去。 雷劫结束在即,再回去找他恐怕也来不及,这人若是聪明,应当尽快离开青檀山到东景城避难。 何况,之前她也为他挡过冥妄一击,并不算十分对不起他,若能再见,再补偿他也不迟;若不能,也是天意如此她,无须介怀。 就在众人离开不久之后,冥妄炼制的修士神魂慢慢变得黯淡,缠绕于魂身上的阴冷黑气也被驱散,冤魂上反而透出一种隐隐的圣光来。 “该死——” 冥妄冷冷地盯了那些不对劲的魂魄一眼,一双血气森森的瞳孔里浮现出阴戾的气息。 心知这些魂魄已无法再为他阻挡雷劫,他毫不迟疑,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口中念诵经文,再召法器。 就在最后一道惊天动地的劫雷落下时,一串乌黑的佛珠自他怀中飞出,一百零八颗念珠四散开来,形成一道又一道防御的屏障。 “轰隆——” 雷声终于落下。 烟尘散尽,渡过雷劫的冥妄唇边挂着冰冷的微笑,慢慢走了出来。 “善信还没有多谢几位的相助,几位就敢这么走了么?” 第16章 遇上 第15节 全心吸收金乌之力的长孙仪睁开了眼睛,金色华光遍洒遍周身,她沐浴在温暖的日光下,感觉整个人舒适到了极点。 长孙仪懒洋洋地内视丹田识海,眼皮忽然跳了一下,她把这归结于自己的惊讶——可不是惊讶吗? 一下子跳到筑基期,怎么可能不惊讶。 况且,她不仅直接迈过了筑基的门槛,体内伤势也几乎痊愈了。 不过念出一道驱策令,感受了一下天地之力而已。 不过蔺如霜先前说过,法修的修为是最没有意义的,因为其他道途的修士修为越高,自身便越发壮大,而法修修为再高,强大的也不是自身素质。 因此长孙仪也没特别在意,好歹她也是硬扛过元婴大能的剑修。区区筑基而已,还不至于让她惊讶,她在乎的是驱策令的具体用法,三十二字真言四个法窍,分别有各自的作用。 她并不认为那几道魂魄被驱策令净化,冥妄就会陨落在雷劫下,这魔修必然还有后手,雷劫一过,他必然会全力寻找这些得罪过他的人的踪迹。 而现在雷劫已过,萧秋水始终没有回来——看样子她是不会回来了,早猜测到这个结果,长孙仪并没有失落,她拂了拂《万法源记》书页上不存在的浮尘,站了起来。 也没什么,对萧秋水的救命之恩,足以让长孙仪彻底放下这桩心事了。 今日之后,无论她是敌是友,再遇到什么,都和长孙仪无关了。 山巅上,沐浴在晨光里的长孙仪撑着下颔,微微笑了笑。 她如今要思考的是,要如何对付冥妄此人,打是不可能打过的,不管蔺如霜口中的法修再如何逆天,但她现下不过是个筑基期的修士,硬杠元婴期的魔修,不是勇敢,而是脑子有病。 但是刚刚收获了不少东西,要怎么验证法修的威力呢? 话虽如此说,长孙仪神情十分舒然,并没有半点紧张。 元婴修士的神识何等强大,一寸一寸覆盖过来,长孙仪把书册收起,回忆着刚刚那道法咒真言的威力,没有隐藏的打算。 “哦?这里还有只小虫子?” 果然,正在以神识追搜萧秋水等人下落的冥妄发现了长孙仪的位置,他眯起细长的魔魅双眼,跨上一步,眨眼间就来到长孙仪身前。 “奇怪……你竟然一下就筑基了。” 冥妄当然对这个敢设阵困住他的蝼蚁有所关注。 不……或许不能说是蝼蚁。 他平生,可未曾见过哪个修士仅在练气修为就能逃过半步元婴的追杀,更何况,还在短短一日内,就突破了? 这样的人若是蝼蚁,那么蝼蚁未免也太强大了。 直觉告诉他,这个人身上必有古怪。 长孙仪不动声色地微笑:“毕竟在下天资聪颖,机遇来了,挡也挡不住。” 不料对方竟敢这样回话,冥妄少有地一愣,出于这人身上的古怪,他本也并不打算立即要他的命,反而饶有兴致地问道:“天资聪颖?那么,聪颖的你是否知道,你拼死救下的萧秋水,早已弃你而去,离开了青檀山。” “自然知道。”长孙仪不以为意道:“虽说都是命,但毕竟人家的命贵,自然不可一视同仁,理解、理解。” 听闻此言,冥妄唇边笑意渐渐敛去,面色一冷:“你倒有几分意思,可惜,这番话着实令人不喜。” 长孙仪扬起眉梢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我原本以为阁下会认同我的话——毕竟阁下也命贵,否则,怎么会有数千百姓的命来挡你的劫呢?” 察觉出长孙仪话中含义,冥妄双眼一睁,似是没料到对方胆子居然这么大,他重又勾起冰冷的笑意,不再掩饰心中的杀意,威压骤临! “找死!” 啧,元婴修士的威压啊,当时兰凊微书分神大能的压力都没让她后退一步,区区一个…… 大话还是不能说的太早。 长孙仪顶着筑基的修为,默默地退了半步。 冥妄手中禅杖一敲,山巅开始震荡,乱石飞溅,高崖倾倒。 而在混乱坍塌中心的两人,一者神情阴森,一者虽然额上见汗,表情却不动如山。 “你是在替萧秋水拖延?”冥妄唇边笑意愈发森然:“可怜你痴心一片,若你能为我所用,我倒是可以考虑留你一命。” 咦? 长孙仪没想到对方迟迟不动手居然打的是这个主意,她身上有什么特质,特别吸引魔修吗? 之前她还未到东景城的时候,就听说魔尊沈病梅放出话来,欢迎长孙仪入他无花谷,共襄盛举。 但—— “阁下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对魔道不是很了解……何况如我这般命贱之人,不该浪费阁下那所剩无几的善心。” 就在拒绝之言吐出那一瞬间,禅杖早已袭至,不同于昔日半步元婴时的压抑和收敛,雷劫已过,冥妄再不顾忌,就要一击取她性命。 来了! 就是这个时候! 长孙仪掌中昊光熠熠,圣洁庄严无匹的金乌之光展耀而出,玄秘真言缓缓道来。 “东方之日兮,载锡昊光——” 在冥妄惊异的眼神中,禅杖被迫从他手中脱出。 而他眼中,被昊光笼罩的青年眼中含笑,看起来温和如邻家少年,却又遥远如神祗高居云端。 “地力之华兮,守吾四方。” 刹那间,正在崩塌的山峰以最平缓的速度停止了塌陷,林间残存的蚁兽停止了奔逃。 这一幕颇为惊骇,不过短短几句真言,便止住了大地动荡。 “你是法修!”冥妄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正统的法修!” 长孙仪诧异于他居然对法修有所了解,却抑制住了开口询问的念头,在敌人面前暴露弱点并不是个好的选择。 “正是。”她眉梢一扬,点头承认。 却见冥妄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连头上的戒疤都似乎隐隐透着黑气,他冷冷瞥了长孙仪一眼,不再与她纠缠,直接离开。 法修不会轻易杀生,而正统嫡传的法修更是天生受天地山河之灵的保护,由他们口中念出的法咒真言才有驱动生灵万物的作用,并不像长孙仪和其他修士所以为的那样,没有灵根与剑府无法修仙之人,才会走上法修之路。 正统的法修,无一不是多年修善果,行走红尘,感悟天道,感化万灵为自己所驱使——昔年莲华圣尊,就是这样走上至尊之位的。 而像长孙仪这般,刚弃剑从法就能受到天地之灵喜爱的,还从未有过。 如果有法修知道这件事,恐怕也不由得嘀咕一声—— 这家伙上辈子是积了什么德? 虽说筑基的修为所能驱策的力量不过尔尔,但冥妄心知,自己也奈何不了这人。 不论这人是法修哪一脉的人,那背后的人都是冥妄惹不起也不想惹的。何况,以这法修这样的天赋,必然是被他身后之人予以重视的。 如今莲华界看不起法修,殊不知,那些真正的法修,哪一个不是通天彻地的变态的怪物—— 就是他这套应对雷劫之法,也是从某个法修那里领悟来的。 长孙仪新学了对敌之法,却不想对面是个识货的,居然转身就走,害得她英雄无用武之地。 曾为半步元婴的剑修,长孙仪也大概有所计较,她如今的实力自保无虞,甚至可以说非但无虞,还有伤人之力。 总之,虽说现在她必然制不住冥妄,但冥妄却未必能伤的了她。 不过即使再被天道钟爱,她也不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好不容易吸收的金乌之力被挥霍一空,为了补偿地华之力,长孙仪体内的灵力也被抽空了。 而《万法源记》上显现出来的驱策令虽不曾消失,但她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念出驱策令三十二字八言中的半句,只能使用此章下附属的十二条小法咒——恐怕是修为不够。 至于为什么第一次能发挥它的威力,长孙仪至今还没想清楚。 帮萧秋水拖住冥妄,足够她们逃入东景城,也算仁至义尽了。 长孙仪松了口气,正打算离开安顿一下山脚的老人,她此时杀不了冥妄,最多只能做这些了。 就在这时,一道惊人的威压在青檀山内延展开。 “魔修!速速受死!” 云鬓宫装的中年美妇御气而来,长袖一卷便携来半际云川,阻断了魔僧的去路。 正是瑶华宫赫赫有名的天阶功法,舒云诀。 而在她身后,一道道颜色各异的流光飞速随来,长孙仪仰着头一个个看过去,眼皮直跳。 她这是倒了什么大霉! 不是说东景城内修为最高的不是元婴期吗?来的居然是个出窍大能,还是个老熟人。 流年不利! 萧秋水她们居然遇上了瑶华宫的人,不是说瑶华宫和萧家关系不好吗?! 尤其是那在道青色的身影一映入眼帘,长孙仪就恨不得自己从没来过这个鬼地方—— 易又晴怎么会出现这里? 若来的是别人她倒还不怕,可却偏偏是聪明绝顶的易又晴。 若是教她看出什么端倪…… 第17章 暴富 冥妄离开到一半,眼前忽现渺渺云川,随即,出窍大能威压降下,瞬间封锁了他所有生门。 他的脸色,慢慢变得难看起来。 东景城怎么会出现瑶华宫的出窍修士? 冥妄恐怕想不到自己的运气会这么差,为了避开天雷死劫,他特意选了灵气稀薄的东景城,打算以邪器之力卸去天雷之威,渡劫结婴。 但是,事情并不如他所想象的那么顺利。 先时以凡人炼邪器时被萧秋水兄妹发觉,险些被打乱计划;再是萧秋水被人救走,还牵扯出了久不出世的正统法修一脉;最后还遇上瑶华宫出窍真君…… 殊不知,天道法则,一啄一饮皆有定数,他祸害无辜弱小的生命替自己挡灾,或可一时平安,但也在无形中欠下了孽债,接下来的路必不平坦,甚至可以说,步步死关。 萧秋水等人在回城途中,正巧遇上了赶往青檀山探查情况的郑长老一行人,即使两方都没什么好脸色,但事关魔修杀害东景城所属下的百姓,瑶华宫也不免要出这个头。 于是,便有了这样的场面。 易又晴落在郑长老身后,一双秀目盈盈生光;她身边萧秋水神情冷静,柳眉微锁,却不夺明艳绝尘。 第16节 这两个前后第一美人站在一处,简直要把四方万物的灵韵揽尽,直教人叹惜天工造化,偏偏要把一切钟灵毓秀留给这二位绝代佳人。 开窍大能开路,数个元婴真君和金丹真人压阵,前路后路皆被堵死,冥妄却不见一丝畏惧之色,冷笑道:“瑶华宫好大的阵仗,善信领教了。” 话音落下,禅杖腾空,一道道幽绿的鬼火自禅杖中飞出,落到身前云川之上,不过片刻,云川便被燃烧吞噬殆尽。 郑长老冷冷一哼,一言不发,只再伸出素手,拨动漫卷云烟,直击对面的冥妄。 出窍和元婴斗法,遭殃的是长孙仪。筑基的修为,当然不会被郑长老放在眼里,但易又晴可未必会忽略她的存在,虽说她算萧秋水的救命恩人,她们不至于要她的性命。 但她现在最不想的,就是和易又晴见面。 以这位的聪慧,想必多少猜出她的被逐与莲华圣剑有关。 圣剑不在她身上,但现在的她长了八张嘴也解释不清。 要想证明清白,除了重新杀回昆山,把那个藏头露尾的伪君子段无尘拉出来揭开他的真面目,别无他法。 长孙仪行事果决,不打算做的事就绝不会做,哪怕她印象中的易又晴绝不是卑鄙之人,但不代表她背后的瑶华宫不会想要从她身上谋取什么。 她只剩下不到两年时间,如果找不到蔺如霜口中的无相山,连性命也保不住,不能再多管闲事了。 因而,郑长老甫一到达,长孙仪便找了个最近的藏身之处,将阵盘一摆,施动隐灵诀,隔开了外界的探查。 易又晴打开法器行云伞,信手一抛,绘着浮云纹路的法器瞬间放大数十倍,流转出浅浅金光,形成一个巨大的护罩,牢牢护住了伞下的人。 “萧道友,你是在找什么吗?” 注意到萧秋水心不在焉的状态,易又晴笑意温柔地道:“有郑师叔在,他必然逃不了的,萧道友请放心。” “没什么。”萧秋水回过神来,垂下眼:“此事还需多谢易道友。” 要不是易又晴开口,郑长老还不是特别乐意出手,显然,瑶华宫还是有些芥蒂的。 只是那个人,是早就离开了,还是……? 罢了。 萧秋水收回目光,不再关注。 不过她不关注,不代表别人会不感兴趣。 “这里似乎有交战过的痕迹?”易又晴顺着她方才寻找的方向细细看去:“还残存着些……很令人舒服的灵气。” “或许吧。”萧秋水应道:“先前可能也有落单的修士。” 她并不希望被易又晴知道自己是被个炼气期修士救走的,连萧庭二人她也未曾透露。 这件事除了冥妄,谁也不会知道——而冥妄,也必死了。 听到萧秋水这么说,易又晴猜到什么,也不再追问。 前方两人打的天崩地裂,各自手段齐上,以萧秋水易又晴二人的神识尚能抵挡的住他们交战时的威力,因而也未曾远离,能如此近距离地观摩元婴修士以上对敌的手段,对她们来说也是一个机缘。 元婴与出窍之间虽说只差一阶,但除剑修外,元婴之上每一阶都是天壤之别,何况郑长老已是出窍后期,对上一个方结婴不久的魔修,在一出手时就注定了结局。 不过几息,就见冥妄倒飞数十丈远,倒在碎石间,奄奄一息。 “哼。” 郑长老神念一动,眨眼来到冥妄身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袈裟着身的魔僧,凤目一眯,就要抹去他的生机。 “等等,”心知性命难保,冥妄做着最后的挣扎:“我……可以告诉瑶华宫、一个躲避天雷劫的……” 郑长老迟疑片刻,然而下一刻,一道华光瞬至眼前,陨灭了冥妄生机。 “你!” 留在他睁大眼睛里的最后影像,是一张温柔秀美的容颜。 易又晴无奈地叹了口气:“身为修士,本就是逆天而行,躲避天雷劫听来诱人,但是若连直面天罚的勇气都不能有,又如何证得大道呢?” 郑长老不妨易又晴先她一步下了手,哭笑不得:“又晴,你当我会中他的计不成?” “自然不是,”易又晴摇摇头:“师叔向来睿智清明,但此人是魔修,诡计多端,又晴一时心急,还请师叔不要怪我。” “再者,”她顿了顿,望着萧秋水笑道:“能看到他死不瞑目的模样,也好教萧道友出一口气。” 萧秋水愣了愣,皱起眉,心道难怪这易又晴能交游广阔,又如此受瑶华宫重视,光凭这面子功夫就是别人学不来的。 她淡淡道了声“多谢”,便不再说什么。 冥妄躲避天雷的方法,之前在场的众人心中多少已有猜测,他们各自的念头虽未曾出口,但保不准就有人想要尝试。 然而易又晴一番话,便教几人都心中一凛,不敢轻易再涉及此法。 众人远去,谁都没有发现,在冥妄神识消散之前,一道黑光不知不觉地远远遁走,却在遇到一团紫色火焰时,被一口吞噬了。 唯有易又晴转过头,若有所思地往那个方向望了一眼。 她耳际,长坠着的碧色水滴漾出轻柔的弧度。 这正是被长孙仪扔出去放风的紫火,她想着反正这小家伙是天地火系灵气汇聚生成的灵物,大多修士根本察觉不到它的存在,一直在她丹田里闹腾不是事,干脆放它出笼子自个儿玩。 察觉到青檀山重新恢复平静,长孙仪这才露面,她摸了摸在手掌心打滚的紫火,叹了口气:“我要走了哦。” 紫火卷住她的手掌,似乎在留恋,长孙仪虚虚地揉揉它的火苗,微笑道:“如果舍不得,要和我一起走吗?” 没反应? 长孙仪不想勉强这刚产生灵智的小家伙,戳戳它的身子,就要切断和它的神识联系。 紫火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干脆一头撞进她识海中,坐着不走了。 长孙仪:“……” 她失笑出声,顺着方才他们交战的痕迹找到冥妄咽气之地,易又晴为人谨慎细心,这魔僧的尸体已被烧做飞灰,禅杖应也被他们带走处理了。 她的目光在这片碎石间一寸寸逡巡,落到某处漆黑的烧灼痕迹上,略略一定。 长孙仪伸出手,捡起了一颗乌黑的佛珠。 “密宗的修士啊……” 思索片刻,她把佛珠收起。 长孙仪把山下的老人都安顿到最近的村子里,便离开了。眼下的东景城有这些人在,她不可能再凑到她们跟前。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萧秋水没有透露她的存在,但这对长孙仪来说反而是件好事。 如今只剩下一件事令她头疼。 ——无相山,到底该怎么找? 道法有言:“绳绳兮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相之相,是谓忽恍。” 无相。 没有形迹的山,要她从哪里找出它的行迹呢? 长孙仪想了许久,仍旧找不出半点头绪。 不过她想不出,不代表不能找别人帮忙,莲华界中有这么一个地方,号称可以买到一切你想要的东西,包括消息。 万珍楼。 以前么,作为一个贫穷的剑修,长孙仪听到这个地方都要绕道走,不过她现在是法修了,来钱的方法可多了去了。 她回忆了一下千里遁光符的符文模样,露出了一个马上要暴富的愉悦笑容。 当年那个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长孙太子殿下,在度过了剑修百余年枯燥粗糙的修炼生涯后,终于看见了重回美好生活的曙光。 长孙仪热泪盈眶。 第18章 没钱 长孙仪之前从极西赶往极东,这次没有坚决不和人群接触的蔺如霜策划路线,她成功花费十块中品灵石搭乘了万珍楼麾下的飞行灵舟,花了十天时间赶赴莲华界正中心的央天城。 央天城是个十分独特的城池,它同依附于五大上宗四大家族或是无花谷的散修城池不同,央天城并没有依附任何势力,因为听说城池背后依靠着莲花界内唯一的大乘修士,因而没有势力敢插手,只有万珍楼一家独大。 而万珍楼只做生意,只谈买卖,在他们看来无论是正道还是魔道,都是可以交易的对象。 总而言之,他们行事只讲利益,不讲情分。在正魔两道眼中,它是个中立的存在,谁也不会轻易得罪。 莲华天地之内,正道势力四面分散占据四方,昆山与姜家地处极西,瑶华宫与孟家则在极东,御兽宗和萧家则在南境,极北雪峰上则是禅宗密宗以及四大名门中的沈家。 而魔修势弱,除了西南的无花谷外都不成气候。 五大上宗最不显耀的琢玉门位于央天城与瑶华宫之间,与央天城、瑶华宫关系都很好,长孙仪乘灵舟途径琢玉门时,透过那一片渺渺茫茫的云泽,从高处下瞰,琢玉门所在之处,竟是巨大的“琢玉”二字。 玉不琢,不成器。 琢玉门,它还有一个别的称呼。 器宗。 “千阵门和万符宗都被取代,但是琢玉门仍然能够保持着原本的繁盛。”长孙仪嘴里咬着只灵笔,微微一笑:“这才是聪明人啊。” 阵法和符篆不重要吗? 当然不是。 事实上,阵盘和符篆都是修士对战中的底牌,长孙仪离开昆山就多亏了那一枚千里遁光符,甚至困住冥妄也是靠着十二都天门阵。 但是,这些保命手段都可以被法器替代,修士交战,总不能凡夫俗子一样赤手空拳地迎上去罢?对敌时除却神魂威压和功法攻击,还要必不可少的法器。 甚至于外出行走,为了避免灵气消耗,飞行灵舟总是要的,防御法器和攻击法器更是必不可少。 有些法器结合了阵盘和符篆,还能发挥出更大的威力。 也许,现今仅有的符师和阵法师,全已都在器宗门下。 所以长孙仪才感叹器宗的聪明,或者说不是聪明,而是它始终走对了路,不会像符修和阵修一样随手可弃。 如今又联合了圆滑强大的万珍楼,何愁资源不足? 如今在辅助战斗方面能和器宗一较高下的,应当是瑶华宫这个丹修宗门了。 别看易又晴像是一心修炼的模样,她本身早已是六品丹师,收复了传说中的九天玄火,行走在外,人人轻易不敢得罪。 长孙仪对她颇有些忌惮,所以离开青檀山后,就毫不迟疑地缴纳了灵石登上了前往央天城的飞舟。 百珍楼本部在央天城内。 第17节 按说各地都有分部,长孙仪大可找上最近的一处,但东景城这太过偏僻的地方是没有的,即使找上最近的地方也还是瑶华宫范围内,她担心易又晴察觉出什么。 总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央天城中鱼龙混杂,正适合她打探消息并藏匿踪迹。 十日时间对于修士来说不过弹指,不过长孙仪仍旧是抓紧时间想办法画出了三张千里遁光符,为了避免符成那一刻引来雷劫惊动飞舟上的其他人,长孙仪还欠着最后一笔,打算进了城落脚下来再完成。 每次画完大半符案的长孙仪都察觉自己的灵力被抽调一空,好在也有助于她精纯灵力,她也没太放在心上。 如果有符师知道她这么干,恐怕惊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所谓绘符,并不是一张符摆在你面前照着画就能绘成的,如果这么简单就能制符,那岂不是人人都是符师了? 符师与其说是绘符,不如说是将天地灵气安排协调,禁锢在一纸符篆上,以达成不同的效果,比如雷光符,就是符师以自身为媒介,将金系灵气与水系灵气导入符篆,制成的符篆便出现了纹路。 因为每个符师的处理手段不同,制成的同一种符也会有不一样的威力,按理来说,以长孙仪这种纯瞎蒙的画法,她根本不可能画出成功的千里遁光符。 但偏偏,她绘符的时候,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力量,帮助她自发调动吸取符篆所需要的灵气,这就导致了一个结果。 她根本不知道制符,然而她的符制得却比任何一个符师都完美。 想起蔺如霜的一句“天生法修”,长孙仪似有所悟。 她当然清楚自己的方法不对,但是这样随意的制符之法也能成功,是不是正是因为她是天生法修。 啧,她本来还以为自己是天生剑修来着。 然而敢自开剑府的长孙仪本就是一个异数,别人不敢不屑不尝试的事情,她只要打定主意,统统要尝试。 长孙仪下了飞舟,摸着瘪瘪的储物法器,买了灵笔符纸、缴纳了乘飞舟的费用,其实也就所剩无几了。 她根本就不知道,符纸居然也要那么贵! 可是当下,还有一个更大的难题在等着她。 剩下的灵石不够缴纳入城费了。 长孙仪惆怅地翻着储物袋里的东西,楚传塞来的法衣凑了红橙黄绿青蓝紫好几个色儿,身上这身灰扑扑的还是从角落里翻出来的,其他的除了紫色没几个符合她的审美,干脆买了得了。 她主意打到一半,又叹了口气。 罢了,卖了也撑不了多久,还是早日习惯用法修的手段谋生,不能像以前那样灵石不够用剑凑,剑凑不了卖个透。 仰头望去,央天城城门高达百尺,顶端淬金石打造的三个隶字大字流光溢彩,辉芒熠熠。 淬金石锻造牌匾,奢侈、奢侈。 听说多年前昆山有位剑修,为补本命灵剑找淬金石找遍了莲华界,最后经过央天城的时候一回头发现苦求多年不得的灵矿居然被如此浪费地用来打造城匾,当即气得一口血吐出来,险些走火入魔。 城内外来往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不同于偏僻落后的东景城,进出的有许多筑基,甚至时常可见金丹期。 然而长孙仪只能站在门口眼巴巴看着,十分忧郁。 入城缴费这个规矩是针对散修的,那些名门大派的弟子出入根本不需要交什么灵石,光从这一点上,长孙仪就感受到了央天城浓浓的恶意。 难道要她在门口叫卖符篆吗? 可是……千里遁光符还没画完啊。 就在这时,她听到门口有人询问道:“请问有前辈愿意护送我们兄妹去朝雨城吗?若能送达,必有重谢!” 长孙仪眼睛一亮。 她循声看过去,那个询求护送的修士是个骨龄绝不超过二十的少年,看着不过炼气五六层的修为,他口中的妹妹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岁,更是堪堪炼气二层。 两人衣着普通,相貌清秀,看起来不像是什么名门子弟,修为又这么低,所以没几个人理会他的询问,想来是不相信他能给出什么丰厚的报酬。 但是长孙仪并不需要什么不菲的报酬,她只想凑够进城的灵石,届时再把符篆交托万珍楼拍卖换得无相山的消息就足够了。 央天城与朝雨城相距不远,只是途中要经过无生林,据说这无生林中有不少筑基期甚至以上的凶兽,就这两个修为低微的小家伙,恐怕没走几步就要被凶兽给吞了。 想到这里,长孙仪正要上前询问他们能给出什么报酬,就见两三个筑基修士向这对兄妹走了过去。 “小子,你能给出什么报酬啊?” 为首一个体格膘壮的大汉拧出一个冷笑,凑近少年,眼睛却盯着躲在少年身后的女孩:“把你妹妹当做报酬,如何?” “你!” 少年先前显然被保护的不错,没经历过什么人心险恶,他皱着眉后退几步,却牢牢地护住了身后的小妹,不肯让开一步。 见他敬酒不吃吃罚酒,大汉高高扬起拳头,就要砸下,以长孙仪的眼力,自然看得清这一拳夹杂了灵力,这一招下去,少年不死也残。 她伸出手,就要掐动指诀。 千钧一发之际,长孙仪背后一麻,她指诀掐到一半,一抹乌黑的枪影贴着她的侧脸擦了过去。 长孙仪没有动手,因为她明白,这一击并不是冲她而来,尽管只差一点,就要擦破她的脸颊。 精准的把控力。 她的视线再回到那对兄妹面前时,顿住了。 刚刚那个跋扈凶恶的大汉的脑袋被一柄枪穿透,钉在了地面上。 在长孙仪眼中,那柄枪不过是件凡器,通体乌黑,唯有枪刃一抹银白,没有丝毫的灵力波动。 然而就是这么一柄凡器,冲破了筑基修士的防御,一击毙命。 耳畔传来了过路人的窃窃私语。 “这赵黎还真是倒霉啊,居然惹上了这个煞星。” “这下有好戏看了,这煞星居然要为这两个小家伙出头?” 煞星? 长孙仪饶有兴趣地顺着乌枪飞来的痕迹看去。 “哒、哒、哒。” 伴随着坚定有力的脚步声,“煞星”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众人面前。 第19章 从夜 那是个身量修长的黑衣少年,两道剑眉斜飞入鬓,一双眼睛亮的惊人,鼻梁挺直,轮廓冰冷浑身煞气,不带半点人气。 长孙仪目光落到他脚下,少年蹬着的是一双似铁非铁的黑色长靴,举步生风,走起路来有一种说不出的干脆利落。 “朝雨城?” 长孙仪不过一晃神,“煞星”就从她跟前走过,在大汉尸身前站定,信手一提,那柄乌黑的枪就被他拔了出来,倒提手中,冷淡地问那对兄妹目的所在。 问话的少年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回话:“是,前、前辈愿意护送我们前去吗?我愿付一百中品灵石作为报酬。” 一百中品灵石,够她进城了!长孙仪眼睛又亮了亮,然而这桩生意被那黑衣少年抢先了一步,她这下站出去,难不成要和他打一架吗? “煞星”嗯了一声,点点头,扛起枪就要提步,先前跟着那两个大汉的人在见到他那一刻就跑得不见人影了,周围来往的人似乎对他也有所忌惮,并没有阻拦。 不行,大好机会…… “等等。” 长孙仪并没思考多久,上前拦住了他们,她对上那双明亮乌黑的双瞳,微微一笑:“我瞧这位小兄弟也不到筑基修为……虽说你实力强悍,但听说无生林中危险防不胜防,光靠武力可是不行的。” 没错,尽管他一枪便抹杀了一名筑基修士,但仍然不过是个炼气期。 然而既然有这样的实力,能越阶杀人,却还止步于炼气修为…… 长孙仪猜想,恐怕有两个原因。 一则,他无剑府。 二则,他无灵根。 无剑府无灵根却依旧想要修炼,终身恐怕也将止步于炼气期了。 “你想——”黑衣少年露出一口白牙,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和我抢生意?” 啧,白瞎了这张英气俊俏的脸蛋,人倒是还挺聪明。 长孙仪眨眨眼睛,笑容更甚:“话可不是这么说,这两个孩子尚且年轻没什么经验,你一个人照顾恐怕难有余力,我愿替兄台分担些压力。” 少年眉头一挑,原本就冷冽的神情愈发不耐:“小白脸,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我的生意可不是谁都能抢的。” 他信手一横枪,枪尖直面长孙仪。 长孙仪:“……”小、小白脸? 一口老血。 二人身高相仿,然而少年周身煞气浓浓,态度更是极为不善,长孙仪不肯轻易放弃,那把枪便直指着她不肯移开,场面一时僵持。 许是见长孙仪为人和善,加上对那个少年也有些惊惧,那兄妹之中的兄长迟疑片刻,终于鼓起勇气看了一眼黑衣少年,对二人道:“两位前辈若不嫌弃,能否一同护送我和妹妹,报酬我再加一百中品灵石。” 他看不透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青年的修为,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他是筑基期以上。 尽管少年听过“煞星”之名,但他也希望能多一重保障,有个筑基以上的修士保驾护航,再好不过。 “成交。” 不等那少年张嘴,长孙仪飞快地答应下来,笑容可掬道:“小道友放心,我和这位‘煞兄’一定把你们安全送到。” 煞兄? 左右没分走自己的报酬,黑衣少年冷冷一哼,率先信步前行,一边冷冷抛出两个字。 “从夜。” “从夜?”长孙仪琢磨着这个名字,一边招呼这兄妹两人跟上,一边打蛇随棍上。 “从道友是哪里人?” “道友也是为了进央天城吗?” “我叫……我叫孙一,道友之前去过朝雨城吗?” “……” 从夜额上隐隐蹦出几条青筋,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忍耐着一枪过去捅死对方的冲动,喝道:“小白脸,闭嘴!吵死了!” 长孙仪:“……” 第二次听到小白脸这个称呼,长孙仪有点内伤,她当年也是响当当的剑修,一剑劈开山河的那种,虽然现在不能拿剑了,但是体魄还在! 第18节 瑶华宫的师妹们都说她很给人安全感的。 凭什么说她小白脸! 不过这样一闹,那兄妹两人反而放松了许多,没法和从夜交流,长孙仪倒是轻而易举地套出了这对兄妹的信息。 这二人兄长名为苏小楼,妹妹叫苏小雨,原本家住央天城,父母皆是筑基的散修,靠接万珍楼的任务为生,然而不久前在一次任务中陨落了。 他们兄妹的父母留下不少东西,恐怕引来祸患,所以打算投奔附近朝雨城中的小叔叔。 从夜看上去不爱说话,对长孙仪态度尤其冷淡,长孙仪在被无视了好几回又被叫了好几回小白脸之后,终于放弃了套交情的打算。 几人赶了半天的路,终于到达了要去朝雨城必经的无生林。 “你们之前可曾打探过林中有什么需要避开的吗?” 跨进无生林的前一刻,长孙仪正问苏小楼是否打探过什么消息,就见从夜等都不等,直接大步走了进去。 “这家伙……” 长孙仪摇摇头,也不再细问,忙带着二人跟了上去。 她之前并没有来过这个地方。 彼时年轻一辈的剑道第一人,又怎么会把这种丝毫没有名气的历练之地放在眼中,听说里面修为最高的,也不过是金丹期的凶兽,敌不过昔日她一剑之威。 但是重修道途,步步皆是历练,长孙仪不得不打算好每一步。 她的命很贵,起码现在很贵。 初生牛犊不怕虎,这个从夜倒是毫无畏惧。 “既然接了这桩生意,那么在交易结束之前,无人可越我身前一步。” 似是清楚长孙仪的腹诽,从夜忽然顿住了脚步,头也不回地扔下这么一句话。 不允许任何人越雷池一步吗? 苏小楼看着前方那并不巍峨的身影,忽然间感到一股豪气涌上心头,而苏小雨眨着大大的杏眼,眼里也浮上敬慕的情绪。 明明不过炼气修为,却敢如此狂妄么? 长孙仪怔了一怔,失笑。 哎呀,虽说狂妄地过了头,但还是这样的人讨人喜欢啊。 高可参天的巨木遮住了日光,得不到日光照耀的地面只剩下枯败的残枝落叶,踏上去沙沙作响,偶有一两束阳光照下,落在地面成了一个小圆斑点。 然而,除了这偶然窥见的阳光,大体上都是漆黑而空寂的,甚至可以说,除了这排列地异常齐整的古木,他们就察觉不到任何生命的存在了。 长孙仪走在最后,打量着周遭的环境,她和从夜出乎意料的默契,一人在前方开路,一人则在最后观察保护。 一个奇异的念头浮上脑海,长孙仪拧紧了眉,更加戒备。 修士基本视力极佳,几人行走在林间也没有太多障碍,只是林间灵气稀薄,令几人颇感不适,出乎意料的是,从夜走在最前方,看起来丝毫不受影响。 体质原因吗? 长孙仪若有所思。 环境太过冷寂,长孙仪不开口,苏小楼兄妹二人也不敢说话,只有从夜走路时那似铁非铁的长靴敲击在地面上的声音。 “哒、哒、哒。” 就在这极富韵律、极尽干脆的步伐声中,突然闯进一道古怪的鸣叫。 “暻——” 从夜眉头一皱,毫不迟疑地扔出手中长|枪,只听得一声闷响,从天而降的东西“欻拉啦”扑了苏小楼一脸腥臭的血液。 “这是什么东西?” 苏小楼连呸几声,刚刚他张大嘴看着长|枪飞出去,没料到自己倒了霉,淋了一脸的血,长孙仪含笑给他丢了个除尘诀,笑眯眯地向从夜道:“力气不错。” 她多少理解了那些称从夜为“煞星”之人的感受,明明一个什么功法都没学过的炼气修士,力气却是逆天,难怪他们都不愿意招惹。 但是…… 长孙仪专注地观察着落到地面被一枪劈成两半的鸟兽,这鸟像极了她曾在御兽宗见过的万寿图中锋鹫。 锋鹫,头裸,后颈无羽,颈基部是纯黑的皱翎,两翅如刀锋,普通筑基修士的防御也可以被它双翅划开。 然而,这只被从夜一枪劈成两半的锋鹫,颈基部却是血红的颜色。 好在这种飞行恶兽是单个出现,如果成群结队扑过来,他们可未必能对付得了。 长孙仪正这么想着,却见从夜绷直了身体,神情凝重。 “我怎么觉得,背后毛毛的。”苏小语拉着兄长的衣摆,语气弱弱地道:“孙大哥,是不是这只凶兽还有同伴啊?” 话音落下,林中突响起“扑棱棱”一片刺耳的扬翅声…… 定睛看去,黑暗空寂的恶林深处,一双双鲜红的眼睛如同嵌在了漆黑的幕布上,而幕布,包围了戒备的四人。 “……” 长孙仪眼角一抽。 她转过头,正巧对上从夜看来的眼神。 怕什么来什么,这下好了。 第20章 弹剑 但是,对方这是什么眼神? 这个“我就知道小白脸看到这种场景一定会吓得脸更白哈哈哈哈弱鸡躲远点”的倨傲眼神…… 这绝对不是脑补,而是对方大大咧咧毫不遮掩的真实心态。 饶是长孙仪向来好脾气,都有点郁闷。 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过这煞星吧? 就是抢生意,也没多占了他那一半吧? 殊不知,从夜对她的讨厌完全是气场不和。 自打长孙仪改修法修以来,她自己都不曾察觉自己身上的气质有了翻天覆地的改换。 从前她是剑修,剑修之道一往无前,因而她再怎么温和客气都无法掩饰一身锋锐逼人的气质,一个眼神便能挑起对手的战意。 而现在…… 剑府一碎,加之法修亲和天地的特质,她看起来就十分温润无害,加上自小养出来的不自觉高贵气度,不像个修仙人,反像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 这样的形象,在从夜眼中,可不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 “你最好站在原地别添乱。” 扔下这么一句话,从夜抬手抽回钉在死去锋鹫尸身上的长|枪,一个跨步挡在众人身前。 就在他手握长/枪的那一刻,黑暗中虎视眈眈的锋鹫群似乎感到了危险的讯息,蜂拥而上! 长孙仪啧了一声,立刻扔出阵盘护住了苏家兄妹俩,她没有学习过符篆,也就只会画千里遁光符,但因为和阵修切磋讨教过,倒学了几个一般防御的阵盘。 事实证明,这种对剑修来说乃是“身外之物”的东西,在低阶修士身上倒能起很大的作用。 长孙仪给自己施了个隐灵诀,安抚了阵盘内踌躇不安的两个小家伙,盯着身前那个浴血奋战的身影,陷入了沉思。 锋鹫的个体实力不算高,也就是筑基初级,依照从夜这变态的防御和天生的战力,简直是单方面的虐杀。 尤其是他的每一招一式,长/枪每一次挥出,力道和角度都运用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这种修炼方式…… 别人看不出来,不代表长孙仪看不出来—— 这不就是,凡人中的高手吗? 在凡人中,有许多无剑府无灵根却怀抱变强念头的人,往往会走上这么样一条路。 他们不懂修炼功法,也无法吸收五行灵气,便把主意打到了提高肉身强度上。 这和修士心中的锻体有异曲同工之妙,但修士肉身强度往往会随着修为的提高而逐渐加强,锻体属于多此一举,久而久之,也没有哪个修士会吃饱了撑着特意去锻体了。 凡人往往不得其法,他们淬体的作用无非是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偶有那么几个幸运儿误打误撞引灵入体,也不过最高炼气三四层罢了。 就好比从夜。 长孙仪昔日身为储君的时候,身边也有那么几个“高手”保驾护航,但这些凡人眼中的高手,也不过是修士可随手碾死的存在。 在修士眼中,凡人弱小如同蝼蚁,蝼蚁是强是弱,也不过是蝼蚁而已,就算体魄再强大,在一个金丹修士的神识威压下,也要烟消云散。 可是从夜似乎是一个例外。 锋鹫似乎也意识到了无法对这个可恶的家伙造成伤害,他们翅膀煽动的风刃只能划破从夜的衣服,就算偶尔在他皮肤上划出几道血痕,几个眨眼就恢复了。 “变态的痊愈能力啊。”长孙仪感叹道:“如果不是知道莲华界内没有开智的灵兽,我都要觉得这是头妖兽成精了。” 她要是有这么强的防御和痊愈力,可能当初也不会惨兮兮地只能转法修了。 他的对战,丝毫不讲究什么斯文优雅,只求效果,甚至于可以说是暴力冷血的,随着一只只锋鹫的性命被无情收割,鼻端的血腥味愈发浓厚,方才被他所感动的苏小楼兄妹二人都忍不住恐惧了起来。 “刷拉——” 又一只锋鹫被他一枪劈成两半。 快、狠、准。 惊艳! 长孙仪瞥了眼瑟瑟发抖的苏小语,又把目光投注到从夜身上,眼里是掩饰不住的欣赏。 她当初学剑时,最高兴地就是看到这种干脆利落的招式,尽管她自己不是这种风格。 长孙仪是什么风格? 诡计多端,战术百出。 难怪师长们最开始不认同她的剑修之道,本来么……长孙仪自己也不怎么喜欢。 但是一个人习惯了谋算,习惯了以弱胜强,风格要改换过来很困难,原本这百年来和凤无惜的一次又一次对战中,她的剑意变得越来越光大磅礴…… 第19节 可惜,一夕风云变,长孙仪也想象不到自己未来的剑意能变成什么模样了。 如今转了法修,她这些日子学的都是些防御性质的术法,比起剑修一言不合拔剑灭敌的快意,法修无疑憋屈了许多。 算了算了,不能出手就不能出手吧。 包围他们的锋鹫越来越少,长孙仪既然承了“小白脸”这个外号,就很不客气地吃起了软饭,反正从夜看起来乐在其中,她也不是故意不提醒他…… 锋鹫的杀手锏,并不只是那对锋利的双翅呢。 一枪,横扫无尽血红的双眼,明明只是一把凡器,却在主人的手中爆发出了无限的威力。 枪意有如雷霆,锋刃处,被涓涓血流洗的愈发明亮! 从夜好像不知道什么是累字,来得愈多,战得愈勇。 无人可越我身前一步…… 这句话,并不是说说而已。 锋鹫似乎也察觉到这一点,被同伴的血腥气引发出的兽|性击的它们依然扑棱棱前赴后继地冲过来,然而却有大半锋鹫飞上了参天古木,收束双翅,引颈高吭—— 一声长唳,惊空遏云! 锋鹫之所以是锋鹫,不仅是它双翅如锋,更因它长唳亦如刀锋! “啊!” 最先受不住的是阵盘内的苏小语,刀锋般的长唳首先穿破防御,冲撞进她神识之中,刚刚引灵入体的小姑娘怎么受得了这种神魂攻击,当下双耳流血,晕厥过去! “小妹!” “小白脸——” 从夜咬牙,他也受到锋鹫叫声影响,身上连连落下了好几道伤都来不及管,只回头冷冷盯上长孙仪。 他就知道,这小白脸怀恨在心,所以没有提醒他。 但是不知道哪里来的直觉,他并不认为,她会眼看这兄妹俩受创而袖手旁观。 所以,为什么还不出手? 音攻,要用音攻破。 长孙仪叹了口气。 她并不是没想到这苏家兄妹两个受不住锋唳音攻,但是,她必须做好准备。 长袖一拂,她给阵盘里的苏小楼施了个昏睡诀,再扔了个阵盘加固防御。 接下来,她摸了摸颈间的昆山令,将它拿了出来。 “凝尘……” 随着她修长指节一寸寸拂过晶莹如玉的昆山令,再落到虚空处时,一道紫色的虚影渐渐在她面前汇聚…… 汇聚成一把,三尺余长的剑光虚影。 凝尘剑的虚影。 “让一让啊。”长孙仪似笑非笑地看一眼前方的从夜,顿了顿,轻声一叹:“你口中的小白脸要发威了。” 她的指尖落到剑身虚影上,轻轻一弹。 “铮——” 剑音如琴音,弹剑如拨弦。 这一拨是雷霆奔涌,这一声是风振林木,这一弦是响遏行云。 剑音如织,连绵成一曲,先破锋唳,再破音关。 数道接连不断的弹拨如潮浪奔涌,数道清冽的剑声似金戈交击,涌动出一曲热血沸腾的旋律! 剑音入耳,从夜竟然不自觉地被曲调的旋律激起了汹涌的战意,掌中长|枪随心而动,被破坏锋音攻击的锋鹫在这样激烈恐怖的枪意下,几乎要四散而逃。 长孙仪拨弹剑身,凝尘与她心意相通,尽管只剩下作为剑柄的昆山令,却也极尽努力地还原出昔日的盛景。 “你在弹什么?” “剑。” “剑?剑也能弹吗?我只听说过弹琴……话说剑修可真无聊啊,我上昆山,连把琴都看不到。” 身为储君,琴棋书画于她不仅是一种爱好,更是一种熏陶。 横剑上昆山,她抛弃了琴棋书画,就好像抛弃了这些过去。 她的国,她的家,她的子民。 然而有人告诉她。 “你可以弹剑。” 指尖连续拨动,长孙仪闭上眼睛,叹息般地道:“无惜呀……” 与此同时,遥在万里之外的月悬镜界内,魔气涌动。 凤无惜睁开了双眼,魔气在周身萦绕,她昔日明亮澄清的黑色瞳孔,也变成了属于不详的鲜红之色,光洁的额头上也爬上红色的纹路,隐隐看去,似乎像是什么鸟兽的长长的翎羽。 她低下头。 浓绿喜人的含翠剑立在她身前,发出了带着喜悦的嗡鸣。 “怎么了?” 像是回过神来般,她问。 含翠剑飞起来,蹭了蹭她的手心,凤无惜微微一愣,周身黑气皆尽散去,瞳孔慢慢恢复成正常颜色,额头上的纹路也在同一时间消失殆尽。 “长孙仪……” “你活着真是太好了。” 第21章 变故 解决了令人头疼的锋鹫,长孙仪掌下凝尘剑的虚影渐渐消散,重新变回一块晶石的昆山令落入掌心。 她把昆山令重新系在颈项上,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以她现在的实力,驱音动法还是有点困难啊。 这是《驱策令》三十二字八言中下附属的十二条小法咒之一的御音术,需要借助有灵之乐器,召感天地灵气,化音为物,对攻击修士的神魂很有效果。 长孙仪没钱,更没有所谓“有灵”的乐器,但她还有凝尘,虽然凝尘受损严重,却到底是随了她百年、开了智的剑灵,当做乐器用似乎也无不可——反正以前也没少把凝尘当做乐器使。 毫不心虚的长孙仪体会到御音术的威力,想起蔺如霜手中那把琴,轻轻啧了一声,有点心痒。 那一定是好东西。 倒不是说长孙仪贪求别人的法器,只是她生来就这么些个爱好。 一好弹琴,二好美人。 当她是长孙太子时,这不过是些小事,何况这么高雅的爱好,没人拦着她,但自打上了昆山以后,剑修修炼十分枯燥,想弹琴不能弹,想赏美人…… 嗯,美人各个都很凶悍,一言不合就要拔剑,实在不合她的口味。 没想到世事轮转,变化无常,有朝一日她能重新奏乐,竟然是转为法修之后。 法修不擅长直接动手,却能借助外物强大自身,那把琴必然是蔺如霜的趁手灵器。 长孙仪十分眼馋,却不只因为那把琴的强大,而是因为那把琴实在是把好琴。 琴材佳,琴弦亦佳,如此垂涎,对于长孙仪这个老琴客来说,是情理之中。 “这首曲子倒不错,”从夜拭着枪尖的血色,问道:“叫什么名字?” “柏舟。”长孙仪回过神来,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支着长腿倚着树干懒洋洋道:“你听过这首曲子?” “没有。”这名字娘兮兮的。 从夜皱起了眉,见她这幅不修边幅毫无形象的模样,轻嗤一声,也随意找了个地方落坐,即使体质再特殊,他毕竟不是真的不会痛不会累,杀了半天的锋鹫,到现在已经是苦撑。 不知为何,从夜总觉得她弹剑奏乐时有一种高不可攀的距离感。 那时高贵的气度仪态,和眼下这个随意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小白脸,虚的倒是挺快。” 长孙仪笑了笑,没有理会从夜的讽刺,从夜心里大概在想什么,她也知道。 心之忧矣,我歌且谣。 一个人的时候,唯有乐声能使人平静。 在很多年前,那漫长的、东躲西藏的岁月里,她背着琴匣,只有在深夜,在望不见尽头的江流中,在船头感受着四面八方寒彻入骨的风,弹琴奏乐。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 只有那个时候,长孙仪才能感受到昔日慈爱的母亲、拥戴着她的百姓和繁华太平的故国江山依然还在身边,她不是流亡的可怜人,而是有国有家的太子殿下。 而在平常,多狼狈的苦困她都尝过,形象早就被抛在脑后,哪能像往日一样维持着优雅仪态呢? 没有人知道,一个国破家亡的凡人,是如何千难万险、艰苦跋涉找到传说中开剑府的材料,登上昆山的天梯,成为耀眼夺目的昆山双玉之一。 有人轻而易举得到的东西,与她而言,是天堑鸿沟——不过那又如何? 她到底是越过了。 如今就算再跌下来,她依旧能重新爬上去。 两人恢复了些力气,从夜瞥一眼扔在昏厥中的苏小楼兄妹两人,面无表情道:“他们怎么还不醒?” 长孙仪打了个哈欠:“神魂受损,不吃丹药靠他们自己痊愈,没那么快醒过来。” 又不是谁都像从夜一样那么变态,受到锋鹫两种攻击还跟没事人一样。 从夜哼了一声:“现在的小辈,真是毫无上进心。” 长孙仪打量了一下从夜的模样:“……” 还说别人是小辈,你和这苏小楼差不多修为——估计也是差不多年纪,长孙仪心中好笑,摇摇头,感慨这孩子倒喜欢装老成,像苏小楼兄妹这样天真的性子才算正常嘛。 第20节 昔日的太子殿下恐怕忘记了,当年她比这些人还小时,就开始理政了。只是因为修仙之人的年岁长,从夜苏小楼这样的才算是小辈。 长孙仪当了一百多年的剑修,对年龄大小的判断倒是全靠近修真界的观点了。 从夜皱了一会儿眉,又道:“恐怕待会儿还有更多的凶险,你若是有丹药——” 长孙仪不客气地打断:“穷,没有。” 正打算说“喂给他们两颗好赶路”的从夜嘴角一抽,不可思议地望了过去。 亏他看着这小白脸金尊玉贵的,哪成想居然这么抠门,不就是两颗丹药吗? 长孙仪笑盈盈道:“你也说小辈缺少磨炼嘛,当然最好靠他们自己克服啦,对了,丹药我是真没有,把你那眼神收起来,没见过穷鬼?” 从夜:“……”还真没见过。 长孙仪道:“看你这模样,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呀,两颗复灵丹值两块中品灵石了,咱们钱都还没到手,就先倒贴进去了,他们若还不醒来,一人扛一个走不就行了?” 论口舌从夜还真抵不过在诡诈狡黠的长孙仪,两人休息了半天,这兄妹两人还没醒,长孙仪率先就背起了苏小语前方开路,从夜黑着脸拎着苏小楼,跟着长孙仪走。 也许真是从夜倒霉,长孙仪开路时,倒没有碰上什么危险,后日半夜里这兄妹俩也前后醒了,他们行动起来就更快了些。 刚醒过来时苏小语还有些懵懂,发觉自己正趴在长孙仪背上,小姑娘脸红红道:“孙大哥,你们真厉害,锋鹫都被你赶跑了。” 从夜:“……” 为什么前面还有个“们”,后面就没了?他可记得这小白脸就弹了首曲子而已,那些鬼东西不是被他干掉的吗? 磨了磨牙,从夜冷哼一声,倒也没有开口为自己正名,反而是苏小楼小心地觑了眼他的脸色,呵斥妹妹道:“小语。” “大哥。”苏小语似乎也察觉到自己有点区别对待,不好总待在长孙仪背上,主动要求下来,长孙仪把她放下,她便三两步走到兄长背后,不时探头。 在场没有金丹以上的修为,金丹之下不能御空,他们一路也只能用走的,长孙仪虽然速度堪比金丹,但是为了不暴露,也保持着筑基的速度。 除了刚进无生林时遇见了锋鹫,他们后来这一路上运气好的过分,既没有遇到其他历练的修士,也没有遇见其他恶兽。 然而,越是风平浪静,长孙仪心中就越是不安。 从夜似乎也察觉到了林中的诡异,神色始终戒备,身体也始终紧绷着没有松弛一分。 “除了这无生林,难道从央天城到朝雨城,再没有其他路径可走吗?”长孙仪问道:“以往路经此地的修士,可曾留下什么经验?” 苏小楼摇摇头,皱眉回忆着父母的话,他脸蛋圆润未褪,两条眉毛皱成一团时有种稚气的可爱:“我爹曾说,如果不到金丹期,最好不要轻易走这条路。” 金丹期以上可以御空而行,央天城与朝雨城相隔不远,最多飞行两日就能到达,所以万珍楼也就没有设交通灵舟,大部分修士都是随金丹期或者乘自己的飞行灵器来往,从无生林上飞过。 至于走……应当也没有金丹修士会闲的没事干会选择从无生林走过。 所以,传说中经过无生林的修士……寥寥无几。 或者说,没有人活着出来过。 苏小楼显然不清楚这件事,他父母也不过筑基而已,没有到达这个层面,想来也没有告诉他。 央天城城门前来往的或有知晓此事的修士,但事不关己,竟无人提醒几人此中危险。 这兄妹两人能找到从夜和长孙仪这两个人护卫,可以说是歪打正着,运气逆天。 这二人,一个体质逆天,武力强悍;一个是曾经的半步元婴剑修、如今受天地钟爱的法修。 如果换做普通的筑基修士,不用说走到这里,他们早在刚踏进无生林之时,就葬送在那群锋鹫翅下了。 走到第七天时,长孙仪望着前面交错的树影:“这段路应当不太远了,林中似乎有什么禁制,我们的速度越来越慢了。” 从夜支着枪,冷冷道:“禁制?破得开吗?” 长孙仪摇头道:“凭你的蛮力也有点困难,这个禁制不是阻拦性质的,我觉得这片林子有点像……” “像什么?” 长孙仪没有再回答,她仔细地观察着树木排布的顺序,越看越觉得这些古木生长的诡异,不似天生地养的植物,反而透着一种奇怪的气息。 这种气息…… 她不再走动,而是站定。 像是那天遇见的血雾,不断吸收人的灵力和生气,只是这片林子吸收的慢上许多,让人几乎不能察觉。 但是越向前方,灵力被吸收的速度就越快,所以在感受到这一点时,长孙仪就不再走了。 “你有办法了?” 见长孙仪面色凝重,却没有忧虑的样子,从夜挑起凌厉的眉峰,虽是问句,语气却极为笃定。 长孙仪看他一眼:“有是有,但你们接下来无论遇到任何事情,都不要发出声音。” 她最初对上血雾时没有办法,一是因为血雾中找不到出路,二是没有学过驱策令。 现在这片无生林能找到出口,又学了驱策令,长孙仪自然不再束手无策。 几天下来,苏家兄妹对他们极为信服,因此长孙仪一说,他们就保证绝不发出声音,破坏长孙仪的谋划。 淡淡一笑,长孙仪敛眉抬掌,结印! “天地借法,阴阳颠转!” 第22章 沉没 在长孙仪念出法咒的那一刻,几人身上的生机似乎被尽数抽去了一般。 苏小楼好奇地动了动胳膊,胳膊竟然发出卡拉拉的脆响,好像下一秒就要断掉。 “一旦出声,法咒便会失效。”长孙仪道:“这个样子虽然有点像行尸,但能瞒过林中禁制,出口离得不远,咱们快点出去吧。” 苏小语乖巧地点了点头,长孙仪笑着揉了揉她的发顶,给自己施了法咒,率先引路向无生林的出口行进。 一行人走起路来卡拉拉地响,身上却都萦绕着一股死气,看上去说不出的诡异。 穿过排布整齐得异样的高大古木,众人向两行笔直古木中突兀出现的空白小道上走去。 从夜皱眉断后,对自己肢体的僵硬感觉十分不满,他习惯了依靠自己强悍的肉体,突然间手脚失去控制,总有种说不出的不适感。 这个家伙古里古怪的,他没听说过谁能还有这种手段,能将人体的生气转化为死气…… 长孙仪可不管从夜在想什么,在她看来,从夜同她一样身上都遍布着诡异之处,谁也别说谁。 随着目的地的距离越来越短,巨大的树木渐渐被几人抛在身后,从外界照进来的阳光越发清晰地填满了前方的大地,黑暗逐渐消失,苏小楼感受着身体上的暖意,脸上浮起喜悦之色。 然而,就在此时,一片漫无边际的沼泽地,突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淤黑恶臭的沼泽地上,残存着堆积成山的白骨,枯朽发黄、似乎一碰即碎的古木枝条…… 以及密密麻麻漂浮在沼泽地上方,长而圆的,白色、淡黄色,赤褐色甚至黑褐色的飞蚁! 这是噬灵蚁吗? 《万兽图》记载,体白,成群出现,可吞食血肉生灵,元婴之下,除了身怀天火的修士,根本无从抵抗,一旦靠近,顷刻间就会被他们吞噬陨落。 难道之前那种被吸收灵气和生气感觉是这些噬灵蚁散发出来的? 不、不对,之前的锋鹫就不像《万兽图》中所记载的那样,颈基部是血红的,这些噬灵蚁似乎也变异了,只剩下少部分白色,余下皆是向黑褐色变化。 都变异了不成? 看见这样的恐怖景象,苏小楼险些惊叫出声,幸而苏小楼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她的嘴。 可是,几人现在不能开口,更不能使用灵力,要如何跨过这片危险重重的沼泽地呢? 长孙仪目光沉凝,抬手示意身后几人停步,她目光四下扫过,将地上的枯枝扔进了沼泽中。 只见枯枝尚未落到沼泽地里,就有无数噬灵蚁包围上去,不过片刻,枯枝就被吞噬殆尽! 苏小语到底未经世事,经验不足,忍不住轻喊了一声。 不好! 只听得她惊惧的一口冷气过后,暴露的生气瞬间引来了蠢蠢欲动的噬灵蚁! 法咒效力顿消,长孙仪拧眉叹了口气,索性放弃隐匿生气,从夜随之而上,挡在众人身前,冷哼一声,拔枪扫落扑面而来的噬灵蚁。 他一个人哪杀得了铺天盖地却又小如草芥的飞蚁?长孙仪顾不得许多,召出紫火。 紫火一出,噬灵蚁便似乎有所顾忌,然而白色的有所退却,余下颜色的噬灵蚁仍旧前仆后继,毫不畏惧地扑上前来。 “这样不行,得冲出去,只要过了这片沼泽就出了无生林……” 这片林子诡异的过分,连紫火都恹恹不乐,不像在那片血海那里,看见什么都想吞噬。 并且,明明没有噬灵蚁靠近,她仍旧察觉体内的生气在飞快地消散,想来从夜几人也是一样。 从夜冷冷道:“那就冲出去。” 长孙仪本意是要他引路,然而却不见从夜动作。 他要断后?越在后方越是危险。 她皱紧了眉,让紫火开路,紫火蔫蔫地晃了一圈,烧落一片噬灵蚁,不住往前,留出一片安全的区域。 生气一点一点被吞噬,几个呼吸间,长孙仪体内灵气就被消耗一空,苏小语坐在地上,几乎连站也站不起来,她修为最低,根本毫无抵抗力。 再不走,就再也走不了了! 把苏小语拎上,长孙仪往沼泽地上扔下法衣,她储物器里没剩下什么宝贝,丹药灵石几乎都被用光了,只剩下楚传塞给她的那一堆五颜六色的法衣。 本来还想用作纪念的…… 罢了,不用这些法衣,没有缓冲,她一踏上沼泽地就要被吞噬。 苏小楼两人紧随其后,一行人眼见着即将冲出去,却听苏小语凄厉地喊出声。 “大哥!” 长孙仪手中忽然一重,苏小语的左脚竟然深深陷进了沼泽中,而小姑娘的手正紧紧拉住半陷在沼泽地中的兄长,从夜则陷得更深。 用作缓冲的法衣,已经几乎被尽数吞没,出口已在咫尺,长孙仪欲先将苏小语送出去,却似乎碰到无形的屏障,将他们牢牢困住。 心念一转,长孙仪深吸口气,再度施展阴阳巅转诀,奋力将手里的苏小语扔了出去。 “从夜!”第二次施术更是艰难,泥沼吞噬也离她越来越近,眼见从夜以近乎变态的力道扯出苏小楼扔到她手中,被长孙仪送了出去。 欲再度施术,长孙仪蓦然惊觉,已无余力,指诀掐到一半,手指却僵硬下来,再动弹不得。 紫火在一旁急切地打转,她苦笑着叹口气:“看起来咱们要一同葬在此处了。” 第21节 “谁要和你一起死?” 却听得从夜一声冷哼,长孙仪眼前忽划过一道乌枪的影子。 那是一把凡铁炼成的枪,枪刃雪白,枪身乌黑,看上去平平常常,却因为主人的不同,而拥有了独特的气质,让它看上去强大且坚韧。 明明可以避开,但不知为何,她没有避。 蓦然一痛,长/枪狠狠穿过她的肩膀,以悍然无匹的姿态,冲出! 飞越数尺,余劲未息。 似曾相识的招式,一次杀人,一次救人——却都是为了保护。 在这一刻,长孙仪似乎隐隐听见九天外传来了一声响彻云霄的龙鸣。 长孙仪咬着牙艰难地拔出肩上的枪,回头看去,从夜距她不过数尺,然而大半身躯已然被沼泽吞噬,他的脸上不见一丝惶恐,甚至还有心情交代一句。 “小白脸,记得把他们安全送到——” “从夜!”长孙仪根本没注意听他的话,染血的手一探入沼泽区域,噬灵蚁便察觉生灵之气,成群结队地冲上来,争先恐后地想要吞噬他们眼中的美味。 “走!” 只来得及留下这个字,从夜干脆的让自己完全被沼泽吞噬。 长孙仪收回手,不在沼泽范围内,噬灵蚁便如同扑在了透明的结界上,扑啦啦落了一地。 她想的果然没错,这些东西是无法离开无生林的。 或者说,有生命的东西一旦进入,就再也无法离开无生林。 然而长孙仪身上没了法咒,按理说她根本出不来,但是…… 是那把枪吗? 她低头,看着肩上慢慢愈合的伤口。 “从夜……” 被扔得远远的苏家兄妹终于反应过来,却只见得最后沉没的从夜身影,急得两眼通红。 “从夜大哥!” 苏小语眼泪汪汪地看向长孙仪:“孙大哥,从夜大哥他……” 长孙仪沉默。 没想到,他竟然会用这样一种方式,践行自己的诺言。 苏小楼红着眼道:“都怪我,从夜大哥若不是为了救我,也不会……” 如果不是他踩错地方,从夜也不会为了护着他一同落尽沼泽。 苏小语咬着唇瓣摇头道:“大哥,是我的错,如果我没发出声音,孙大哥和从夜大哥也不会……” 长孙仪及时制止他们的自责:“好了,事发突然,非你们本意。” “只不过一百中品灵石而已……”显然这个借口没有安慰的效果,苏小楼低着头,黯然道道:“从夜大哥……” 长孙仪道:“他为的并不是报酬,而是承诺。” 她从前,也曾听过这样的故事。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扪心自问,长孙仪绝做不到这个程度。 不过是一桩交易罢了,但显然从夜并不这样想,他说出了“不让任何人越他身前一步”的诺言,便也以性命践行了这一点。 长孙仪想,她可没和他交易啊。 这样一个人,就这么死了么? 长孙仪盯着从夜沉没之处片刻,终于开口:“走吧。” 苏小楼抬头:“可是……” “他的承诺就是要把你们平安送到朝雨城。”长孙仪道:“你们要辜负他的牺牲吗?” 说完这句话,她也不等这兄妹两回答,把枪往身后一背,一手拎起一个,用最快的速度把他们待到了城门。 不比央天城的繁华,朝雨城也不过是个散修城池,瞧着秩序亦不如央天城严整有序。 “孙大哥,”想了一路,苏小楼总算勉强恢复了平静,以他们现在的实力,显然不可能为从夜做什么,然而这个恩情,欠下的这份因果,他们却铭记在心:“这些是给你们的报酬。” 他给出的,不只一百灵石。 长孙仪眉头微挑:“都给我?” 虽是这么说,但她并不觉得那家伙会这么容易陨落。 苏小楼点点头:“还有从夜大哥的,但从夜大哥已经……我希望孙大哥能替他保管好,就当是,他完成了自己的承诺。” 他说着,声音渐小:“我知道,这些报酬远远抵不上你们的付出,但这份恩情,我会永远记在心中的。” 长孙仪扯起嘴角笑了笑,没想到这孩子倒是个心思通透的。 目送兄妹二人进入朝雨城,长孙仪返回原路,御空飞上九霄,面无表情的地凝视着占地广阔的无生林。 在高处才看的分明,这片古木林并不是杂乱无迹的,俯瞰下去,反而像个巨大的星芒。 而在星芒的中心…… 长孙仪叹了口气。 她察觉的出,这恐怕根本不是简单的险地,这片无生林不是自然生成的……应当说,它是个巨大的容器,他们经过的那片地方,只是容器的外围罢了。 地下镇压着什么呢? 从夜又是否进入了这个秘境?如今是生是死? 长孙仪有预感,如果要探查这处秘境,恐怕她要花费不少时间。 而她,只剩下不到两年的时间了。 去,还是不去? 第23章 无相 从夜应当是不知道此处是个秘境,但以他特殊的体质,还有那诡异的武力,说不得可以安然无恙地走出来。 长孙仪想,入城费已经到手,她现在应该做的是,赶紧回到央天城,入城向万珍楼打探无相山的消息。 可是她两条腿还是不受控制地走回了沼泽前。 “欠人东西,总归是不舒服啊……”长孙仪看了眼手里乌身银刃的长枪,把它收进储物法器里,又把视线落到从夜沉没的地方。 她如果底牌全出,多加谨慎,从夜也许不会需要牺牲自己完成承诺,但是出于谨慎的考虑,长孙仪未出全力,以致于…… “算了。” 长孙仪直觉这个秘境,是继续堪破《万法源记》的机遇。 当初一则驱策令,就足以令她从炼气期直跳到筑基期——那还是她未能完全领略驱策令的情况。 如果能更有精进…… 双目一阖,长孙仪重踏险地,任凭那池诡异的沼泽将她慢慢吞没。 就在泥沙沉没的瞬间,噬灵蚁扑聚而上,却比不上泥沙吞没的速度,它们似有顾忌,在靠近沼泽的那一瞬间,像是突然诞生了智慧,逃离了可怕的险境。 人影消失,古木林重回静谧,密密麻麻成群结队的噬灵蚁停留在沼泽上空,静待着误入的甜美羔羊。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金乌沉没,就在灿烂华美的余晖消散的那一刻,四方皆有法器之光亮起。 谁也不知道,莲华界四方势力竟在此时此地,齐聚。 东方,空气无声漾起一阵阵涟漪,远远望去,竟是一座巨大的画舫,画舫为舟,灵气如水,长长的木桨划开无形的灵气,荡起碧绿的波澜。 而画舫之上,一排浅青宫装的女修如姑射之仙,长长的飘带随风飞舞,真似九天仙女下凡尘。 当中最为出色的两位站在一位云鬓的宫装美妇身后,一者清雅如月辉,一者绚丽如曦光,似要夺去天地造化,日月精华。 西方,数道剑光如虹,劈裂天穹,带着剑者无可匹敌的气势,御剑而来! “没想到瑶华宫的道友,倒是最先到了。”带队的白衣剑修微微一笑,态度温润:“郑师妹,许久不见,风姿更甚以往啊。” 来者正是瑶华宫与昆山两大上门,先前易又晴与萧秋水在东景城各自收到长辈传讯,令她们快速赶到央天城秘境,她们便没有分开,同路而行。 郑长老斜睨他一眼,笑道:“段师兄才是,多年过去,剑道应更有所成。” 段无尘好脾气地摇头,也不计较她话中的讽刺,他把目光落到郑长老身后的两个女修身上:“听说易师侄伤体痊愈了?看来这次师侄因祸得福,修为反而更上一层楼了。” 易又晴施礼道:“多谢段师叔关心,又晴天资驽钝,实在惭愧。” 她的眼神也跟着在段无尘身后定了定,眼熟的只有靳寒与楚传两人,而凤无惜现下正在闭关,想也是不会来的。 至于长孙仪…… 思及此处,她冲着段无尘身侧那个一身五彩华衣、贵公子模样的青年笑了笑,目光又转过一边面色冷淡的靳寒:“楚师弟、靳师弟,许久不见了。” 靳寒颔首回礼,楚传则懒洋洋掀开眼皮,笑了一声:“哟,是易师姐啊。” 他气质慵懒里带着矜贵,可惜穿了一身花里胡哨,看着不像个样子,十分古怪。 五大上门互相以修为排辈,好比昔日,虽则长孙仪年龄并不比他们大,却是昆山的大师姐。 易又晴修为比他们高,又身为瑶华宫掌门继承人,是瑶华宫当代第一人,因此除长孙仪凤无惜外,楚传和靳寒在她面前,也要叫一声师姐的。 就在众人寒暄时,易又晴把萧秋水介绍给了昆山诸人。 这次除了五大上门外,萧沈姜孟四家亦得到了秘境大开的消息,央天城更是此地主人……另外,想来魔尊也要分一杯羹。 是以这两派虽然来了,一来却不好轻易入内,成为众矢之的;二来央天城之人也不曾到,他们不知如何打开禁制进入秘境。 如果长孙仪在场,一定会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蹚这趟浑水,搞什么甘苦与共,她就该好好地去万珍楼找她的无相山,而不是四面八方都是老熟人。 两派打着机锋,不一会儿,就见两张巨大的羽翅遮住了半片漆黑苍穹,一声嘹亮的长鸣响彻天际,众人昂首而望,只见巨鸟背上上站着几个手执魂链的修士,御兽而来。 御兽宗! 而北方,莲台开路,梵光随身,禅宗密宗的修士齐齐合十高唱梵音,降落在地。 第22节 “阿弥陀佛——” 随着这两宗来的还有沈家和孟家的子弟,都由分神大能坐镇,驾驭灵舟,与两宗同时到达。 乘着易又晴随郑长老寒暄之时,萧秋水四面张望,柳眉轻蹙:“怎么不见姜家的人……” 她微微叹口气,说不清心底是失落还是什么,再抬头时,看见自西方而来的数道灵光,才松了口气,脸上不自觉泛起笑意。 “看来,是我们来晚了。” 不远高空上,姜家少主大袖一扬,袖里乾坤甩出数道人影,皆高冠博带,看来贵气风流,竟都是些青年才俊。 然而其中最为青年才俊的,也还要数姜家少主。 他在二百岁那年结婴,引动八/九天雷,至如今已是三百岁,修为亦到了元婴期大圆满,据说已经半步脚踏入了出窍。 素有天骄之称的姜澈温文有礼地向各家问过好之后,温和的目光落到萧秋水身上:“秋妹,你来了?我之前听说你受伤了,如今可还有大碍?” 他指的自然是萧秋水被魔修掳走一事。 萧秋水眼睫微颤,垂首低声道:“我无碍,多谢……关心。” 一旁半闭着眼的楚传眼瞥两人这做派,轻嗤一声,没说话。 这两家似乎有议亲的打算——也不知道修个仙,为什么也搞得像凡人联姻似得。 没意思,没意思,还没有凡人有意思。 凡人里面也属长孙仪最有意思,可惜,修真路上,容不下有意思的凡人。 楚传抱着双臂,懒洋洋地想。 “楚师弟在想什么?” 一道温和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楚传笑着掸了掸袖上不存在的灰,懒声道:“在想,还挺无聊的,易师姐也不喜欢人多热闹的场合吧。” 易又晴不知何时脱离了瑶华宫众人,走到他身侧:“楚师弟的品味依然独特呢,对了,尚且不知道昆山出了什么事,贵派的圣剑可还安好?长孙师姐她……” “圣剑啊……”说到这里,楚传眉心一跳,笑容僵硬了片刻:“洗剑池呆着呢。长孙师姐,不知道,我和她不熟。” 易又晴笑着问了一声“是吗”,便不再开口。 果然是圣剑出了问题啊…… 楚传警惕地离她远了一点。 就说修仙的人没意思,有些蠢得过分,有些呢,则聪明地过分……太聪明了,也无聊。 四宗齐聚,四家皆至,只差琢玉门、央天城万珍楼以及魔道之人了。 正说着,只见天光大亮,财大气粗的万珍楼众人站在闪闪发光的金色灵舟上,与之交好的琢玉门也同乘着这艘灵舟,缓缓飞至。 听说这是琢玉门特意为万珍楼打造的,为了满足万珍楼主的喜好,特意广集天下金灵晶,就为了打成一艘通体华贵的金色飞舟。 除此之外,灵舟上还有一百三十二个古阵盘,三千六百道符咒,可挡大乘一击。 莲华界只有一位大乘高手,因而这灵舟是怎样的存在,可想而知。 所以,就算它金光闪闪俗不可耐,也无法掩盖这飞舟的价值。 除了孟家少主冷笑着说了一声“依然这么没品味”之外,众人皆无反应,只做没听到,并不与他接话。 在场的没有笨人,万珍楼突然召集四方同入界前大能秘境,不管他们有什么目的,但他敢分享出来,各派就已经占了便宜了。 所谓界前大能,乃是对莲华界纪年之前的高阶修士的统称,如今已没什么人晓得万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莲华圣尊麾下的一大部分高阶修士会陨落消失…… 不论如何,他们留下的秘境,必然会有不少机缘。 这是个大人情,就算有人腹诽万珍楼的品味,也没人在此刻触他们霉头。 就是这孟家少主行事实在鲁莽,看来昔日长孙仪做的事,还是让孟家大伤元气了。 就在众人心思各异时,万珍楼的金色灵舟终于落地。 有那么几个圆滑之人迎了上去。 “张楼主,许久不见……” “楼主风采更甚往昔啊……” 一番寒暄之后,为首的楼主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自己身后抱着金算盘,眼睛细长的年轻女修,拱拱手,一笑。 “诸位,今日召集各位同探秘境,实因关系重大——” “除昆山寻到圣尊的圣剑之外,圣主的法器,已经多年没有消息了,然而此次,在下却得到可靠消息,无生林禁制下方有一秘境,而秘境中,曾出现过圣主法器的痕迹。” 此言一出,便是哗然! 段无尘抚剑的手微微一顿,他抬头,率先问道:“这的确是件大事,但是除了七圣器之外,圣主法器众多,并非件件珍宝……敢问张楼主,不知出现的这件法器,是圣主的哪一件法器呢?” 那名张姓楼主抚了抚胡须,环视一周,察觉到众人蠢蠢欲动的情绪,志得意满道:“不瞒诸位,这曾出现的圣主法器,就是七圣器之一的——” “莲华无相扇!” 第24章 风波 无生林前风波暗涌,而在界外界,高高的丹陛之上,黑衣银发的人十指拨弦,连番急奏。 琴是好琴,是长孙仪眼馋了许久的好琴,可调非好调,声声肃杀,金戈交错,奏的是一阙无上杀曲,好在弹琴的手夺天造化,美不胜收,否则这一幕,就不仅会显得肃杀,而且透着凶戾。 弹了很多年的琴,却仍是弹不成一首好曲。 缚住双眼的奏曲人终于停下对琴的摧残,却是因为被琴弦割破手指。 蔺如霜一手扯下绸带,面无表情地盯了指尖上染着的鲜红血液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喉间的痒意,连声咳嗽。 咳着咳着,他忽然发作,把案前的琴扔的极远,鸦青色的长睫慢慢垂下,闭上眼时,眼角的泪痣越发夺色。 琴案旁,赫然摆着一本泛黄的琴谱,上书“莲华希声”四个大字,是龙飞凤舞的行书。 莲华希声谱。 若是有莲华界之人看到这本书,也恐怕会认为这是哪个听说过圣尊故事的凡人假托圣尊之名写的琴谱,而不是圣尊的手笔。 如果是圣尊手笔的话,这本书不可能如此平凡,而这书留不了多久,也将化为灰烬。 任谁都知道,莲华圣尊,琴艺超绝。 但琴艺再超绝又怎么样?人都死了。 蔺如霜咳了一会儿,慢慢的站直身,又走到被他扔远的琴面前,弯下腰,重新抱了起来。 “你的脾气还是那么坏。” 出乎意料,发出声音的竟然是蔺如霜手里的那把琴。 莲华界中,除了剑修的剑,少有法器开灵,而蔺如霜手中,竟然有这么一把已开灵的琴,这琴中的器灵甚至看上去十分聪慧。 那是个清脆的童声,听起来十分稚嫩,蔺如霜似乎早已习惯它能说话,闻言只是道:“怎么突然醒了?” “嚯!被你这么粗暴地一砸,谁还能不醒吗?” 蔺如霜听着这气急败坏的声音,忽然笑了笑,他原本相貌便已是天人之色,这一笑间却颇有妖魅之态,若是有人在此,绝对可切身体会一把什么叫做颠倒众生。 “你是因为感受到了什么才醒的吧,清歌。” 好在器灵清歌不懂分辨人类的美丑,它打了一声哈欠:“感受到什么?我不是被你砸醒的吗?” “别装傻了。”蔺如霜道:“你知道些什么。” 被一言道出,清歌方才哼了几哼,反而道:“长孙仪进了无生界,还有,我似乎感受到老黑的气息了。” 被“老黑”这个名字噎了一噎,蔺如霜默然道:“这么说来,之前那道气息……” 他抚摸着琴身,想起之前听到的那声龙鸣,眉心渐渐皱起。 “妖皇,怎么会在莲华界内……是她的谋算吗?” “不知道!” 清歌才透露了一句话,就又暴躁起来,亏它还是古琴诞出的器灵,本来是一副优雅端庄的性格,这么些年来却被蔺如霜蹂/躏成了这幅模样…… 它苦哇! “还有!我都告诉你没事别弹琴了,你你你你弹得像个什么样子?太难听啦!要是主人还在……” 蔺如霜眸色微沉,按琴的手微微一紧。 “你你你,你是蔺如霜吗?” 清歌被一威胁,顿时气焰全失,小心翼翼地问道。 “蔺如霜?” 听到这句话,黑衣银发的男人垂眸一笑,将它放回琴案上,负手远眺:“我不是蔺如霜,还能是谁呢?” “该出门了。” * “莲花无相扇!” 此言一出,众人心中各怀心思。 沉默未能持续太久,孟家少主孟广奇已然沉不住气,嚷嚷道:“我有一话不得不说,昆山已经得到了莲华圣剑,这回圣尊其余圣器现世,昆山仍要参与……堂堂昆山,竟然贪得无厌,还要与我们争抢不成?” 蠢货! 各方势力见他出头,皆忍不住在心中讽刺,圣器抢不抢得到还要另说,单以孟家如今的实力,就敢杠上昆山,不可谓不愚蠢。 众所周知,孟家与昆山曾有旧怨,这旧怨由来并不久,两方生怨的关键人物——是长孙仪。 长孙仪之所以能力压群英,成为昆山甚至于莲华界年轻一辈第一人的来由,也是出自于此。 彼时这位惊风秀逸的女剑修金丹初成,初下昆山,就遇上了魔修残害骧阳城无辜百姓一案,她未惧险恶,只身闯入骧阳城,凝尘一剑锋芒毕露,剿灭了数百金丹魔修。 甚至于,当她查出根由,证实是上一位孟家少主勾结魔修为祸骧阳城之后,持剑直入孟家,把参与其中的孟家修士砍瓜切菜般砍了个干净。 其中包括了十来位元婴修士和两名出窍大能—— 与她同行的,是后来并称昆山双玉之一的…… 凤无惜。 第23节 敢问天下英杰,谁有如此悍勇? 就算现已是半步出窍的姜澈,也不敢说自己敢于对上两名出窍期的围攻,而长孙仪不仅敢,还做的轰轰烈烈肆无忌惮,根本无惧于对上孟家。 虽说对上那两名出窍大能时,长孙仪自己也被打了个半死,甚至险些碎了金丹,还是其师尊道灵元君和月悬峰的道微元君二位分神元君出手,灭杀了两个出窍修士的神识,把长孙仪凤无惜带回了昆山,孟家损失了一个少主和数十个元婴期上的大能,也是元气大伤。 恩怨就此结下。 此举尽管是义举,但毕竟损害了五门四家之间的情谊,尤其是长孙仪一声招呼都不打就直接打上门去的行径,令与之交好的萧家等十分不满。 先时长孙仪有昆山庇护,现在她叛逃出昆山,孟家想来暗中也派出了不少子弟寻找她的踪迹,要报此仇。 四家屈于五大上门之下,轻易不敢结仇,就算有再大的怨气也只能压下。 孟家这个少主胆子倒是大,压根就没考虑过会不会得罪昆山。 熟知内情的众人对孟广奇的话并无意外,各自在心里感叹他的不智是一回事,对他的发言态度又是另一回事。 不过逞口舌罢了,能用大义劝退昆山再好不过,因而孟广奇话一出,其余三家之主默认之下,响应者众。 “是啊,段峰主,昆山已经有了莲华圣剑,你们可不能欺人太甚!” “段峰主,须知欲壑难填,你们有了圣剑,还要争抢其他圣器,莫不是想要把圣尊七圣器统统收入囊中?” “在下敬昆山为第一上门,上门该有上门的气度,不可一而再、再而三……” 这也是他们的心声,这是圣尊的七圣器之一,怎能不眼热? 来到此地的都是竞争对手,当然能少一个是一个。 张楼主捋了捋短须,眯着眼微笑,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竟是任由昆山众人成为众矢之的,并不替他们解释一二。 然而,段无尘又岂是易与之辈? 白衣剑修摸着手中长剑,九枝剑气无声自发,昊然辉光如金乌耀尘,灼热的剑气下,众人神魂皆感灼烫。 感受到分神剑修的剑气威压,一时之间风平浪静,哪还有人敢再说什么。 段无尘微微一笑,长眸微垂,开口:“诸位,听我一言。” 来到这里的修士都是各派精英,处事老练,见他如此强行作态,心知不可能凭借口舌舆论把人排除在争抢之外,都很识相地闭了嘴。 知晓威胁奏效,段无尘收剑回府,负手道:“昆山是接到了万珍楼张楼主的消息,方才赶到此地同入秘境,如果诸位有异议,为何不向张楼主提出呢?” 瑶华宫的郑长老哼笑一声,似是对段无尘所言感到十分好笑。 昆山毕竟是昆山,五大上门中的最强者,立派最久的剑道大宗。 瑶华宫自始至终保持沉默,琢玉门、御兽宗、禅宗密宗更是始终噤若寒蝉,不发一语,五大上门看上去同进同退,默契十足。 讨伐的都是四家中人——想来长期居于五大上门之下,他们也不满已久了。 段无尘没有理会郑长老的冷笑,他环视一周,突然笑道:“想来日前长孙仪叛逃昆山一事,诸位都有所了解,可诸位不知道的是,长孙仪除了勾结魔修叛出山门之外,还盗走莲华圣剑,如今昆山,也不知圣剑下落……” “什么!” “长孙仪盗走圣剑?” “竟有此事,然昆山到现在才公之于众……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这个消息带来的震动不下于万珍楼主方才提出的莲花无相扇。 长孙仪盗走圣剑、叛逃在外,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当下有两样圣器流落在外,即使得不到莲华无相扇,也有得到莲华圣剑的机会。 只要找到长孙仪,杀了她。 第25章 无生 易又晴垂下眼睫,颊边的细长耳坠漾起动人的弧度:“楚师弟,令师尊此言,可与你先前告诉我的不符啊。” 楚传的脸色有一刹那变得极为难看,但很快他就恢复了漫不经心的模样:“啊……是吗?没办法,师尊嘛,自然可以说,但我们这些普通弟子若是泄露了这个消息,执法堂的处罚可不是说说的,你说是不是,靳师兄?” 靳寒也皱起了眉,门内早已下令,不得泄露圣剑失落的消息,段无尘此举是违令了,可他是长辈,又是一峰之主,靳寒等人自然阻止不了。 段师叔为何要透露这件事?因为无相扇现世? 易又晴观察着这两人的表情,点点头,似乎接受了楚传的说法,笑意未改,垂下的长睫却掩去了复杂的眸光。 先有圣剑失落在前,后有无相扇出世在后…… 近来圣尊七圣器频频异动,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看来平静了万年的莲华界,又要风起云涌了。 看够了热闹的万珍楼主清了清嗓子,终于开口主持大局。 “诸位,圣器出世,非同小可。今次请各位一同来此,也是因为万珍楼发现的这处秘境十分诡异,不可以常理论断,要打开秘境需要各位的配合,希望诸位同心协力,不要在找到圣器之前自乱了阵脚。” 只不过一个消息就让这些人耐不住了,要是无相扇真出世,还不知道是怎样的腥风血雨。 一番话说下来,五大上门率先表态,同心合力共寻圣器——左右按他的说法,元婴之下才能进入,纵使条件苛刻,在场大能皆不得入内,但这些小辈若得圣器,出秘境以后也是保不住的,届时还不是各凭本事? 张楼主见状才道:“据已探知的消息,这个秘境只容许元婴以下修为的修士进入,并且必须封住灵力之后才能被传送进去。” 因而,竟无人有异议。 谈定条件,昆山、琢玉门、瑶华宫、御兽宗和禅宗密宗及四家领头者纷纷运起灵力,无生林无形禁制在刹那间被合力冲击,挣扎片刻便破碎开来。 禁制一破,无生林中潜藏的锋鹫和密密麻麻的噬灵蚁便刹那间解放,冲了出来,然而在场大能无数,不消片刻这两种变异的灵兽就化为飞灰,悄然散去。 那名张楼主御空飞上九霄,扔出一枚金光闪闪的圆盘,只见昊光如日,所照之处古木似有意识一般齐齐分裂两侧,广袤的无生林中央裂开下沉,露出一条巨大的混沌般的缝隙。 秘境入口! “请照先前所安排,元婴之下的小友们封禁灵力,入此秘境!” 吞没了长孙仪两人的那片沼泽,不知何时消失了,原先所处的位置上只剩下一片荒骨,而沼泽,似乎从来没有出现过。 “萧道友,在下先行一步了。” 易又晴笑着向萧秋水一颔首,飞身而入。 萧秋水眉头微蹙,也打算紧跟其上,手腕不知何时一紧,她难得愣住,回头看去,对上姜澈关切的目光:“秋妹,此行还望保重。” 刚刚那一瞬间,她还以为…… 萧秋水连忙回神,接过了姜澈递来的护身法器,点头道:“姜大哥放心,我有分寸。” 元婴之下的修士,姜澈自然不在此列,他无法随同进入秘境,只能殷殷交代,看上去十分担忧。 站在一旁的楚传勾了勾嘴角,懒洋洋踏前一步跟上众人的步伐,忽觉脚下有异,他移开脚,目光一定。 这是…… 脚下踩着的,赫然是一片残破的法衣。 * 不管外界如何风云变幻,莫名其妙被沼泽吞进另一空间的长孙仪正饶有兴致地探索着未知的秘境。 这个早已被万珍楼之人守住,据说需要各方势力配合,需要封禁灵力才能进入的秘境,无声无息地迎来了不速之客。 要是被万珍楼之人知道,他们集结一界众人合力才打开的秘境竟然轻而易举地被长孙仪发现进入,也不知道会不会气的吐血。 那片沼泽似乎专门为长孙仪和从夜两人而开,否则怎么会在长孙仪被吞没以后,也随之消失? 长孙仪也是不了解万年前大事的群众一员,除了莲华圣剑之外,她压根不清楚其他几件圣器叫什么名字,否则必然会对无相山与无相扇的关系产生怀疑。 这是一处死寂的空间,然而死寂却不代表着空荡。 看不到尽头的秘境之中,有花有木,有虫有鸟,甚至偶然还能看见灵兽的影子…… 可是,这里每一处都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死寂感,像是无形的死气弥漫在这个空间的每个角落。 这里的花草树木甚至灵兽,乍眼一看,状似和外界的没有什么区别,但是长孙仪从中感受不到一点生命的痕迹,好像这些都只是装饰,是一层表象,花木鸟兽,都是人造的傀儡。 “真是奇怪……从夜去了哪里?” 长孙仪安抚着识海中怏怏不乐的紫火,这小家伙在她进入无生林之后就表现出了很鲜明的抗拒,现在更是没有了半点动静,在此之前,它一直是很活泼的。 看来紫火是帮不上忙了。 无生林。 无生者,是谓不生不灭,乃佛教语。 入无生林之前,长孙仪想过这“无生”二字的含义,这片秘境似乎也隐隐切合了此语,所以长孙仪的生死倒转诀可以让她逃过一劫。 这里与其说是秘境,不如说,是一个死去的空间。 之前冥妄炼制出的血雾只不过是吸收能量罢了,而这个秘境中,对任何生命都是排斥的。 有生命的生灵对毫无生命迹象存在的地方也是有排斥感的,长孙仪自己也受了不少影响。 这里没有一点灵气,也没有一点生气,别说是修士了,就是凡人进来也会觉得不适。 自打离开昆山以后,长孙仪对不能使用灵力这件事已经习以为常了,她曾经是个凡人,并不那么依赖灵气。 只不过这片天地都是死的,活的东西一进来,要么被它同化,要么被它排斥出去,无论是哪一种结果,都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冥冥中似乎有一道声音在说—— 活着的,不属于这里。 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从夜,从这个鬼地方出去。 可这里也并没有看到从夜来过的痕迹,难道从夜已经被同化……或者,被排斥出去了? 想到这里,长孙仪头疼地揉揉额角,提步继续往前走,没法用灵力,那就意味要靠两条腿走出去,然而这里大的一眼望不到头,该要走多久? 没奈何,左右没有人可以商量,长孙仪只能走,好在捡回了筑基的修为,不用担心辟谷的问题。 秘境的天是灰蒙蒙的,无日亦无月,偶然经过的“灵兽”没有丝毫神智,只有在撞到长孙仪身上,感受到那微弱的生气时,才会停下来,露出一种近似于迷茫的眼神,然而很快,在长孙仪离开后,这些“灵兽”就恢复了跑来跑去的状态。 没有一点攻击的意图。 长孙仪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周遭的环境太过死寂,就算山水花鸟的外表看起来有所不同,但没有生命的东西,终究无法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这段路似乎很长,但两边景色变换飞快,就在长孙仪感觉两条腿变得越来越沉重的时候,眼前豁然一亮。 这是一条河。 视线内,这条河并不很宽,两岸是白色的细沙,细沙铺排的地方寸草不生,以至于这白色也是黯淡的,反使黑色的河水更加鲜明。 第24节 这条河如同一匹缎子,装点在辽阔的平原上。 一条漆黑的长河,竟然成了这片死寂的空间里,唯一亮眼的颜色。 就在她靠近河岸的瞬间,无数细小的白色沙子在眼前骤然凝聚、成形—— 不过几息,一叶小巧精致的小舟就出现在河面上,白色的小舟飘荡在黑色的河面上,看上去十分可爱。 然而,长孙仪却并不觉得可爱,她盯着这出现方式极为诡异的小舟,脸色凝重。 不论是谁,要使死物成形,都要凭借外力,而这叶小舟的出现,长孙仪竟一点儿波动都没有察觉。 这秘境到底是由谁开辟,竟然可以不动用外力凝聚成一界? 若非人所造就,是自然成形……那么,又为什么处处透着人造的痕迹? 她还没来得及细想,几道脚步声传来,长孙仪心头蓦然一惊。 有人来了! 难道又有人误入了这秘境不成? 走至此处,视野开阔,长孙仪无处可躲,索性自己一直以来都是易容,不必担心一照面就被察觉。 “你是何人?为何独自在此!” 转身抬眼的瞬间,长孙仪眼皮一跳。 孟家! 第26章 隐恨 无生界外, 在各派元婴之下的子弟离去之后,一道声音乍然响起。 “莲华无相扇?” 这句话, 明明响在身侧,却又似遥远冰冷的九幽传来, 透着说不出的神秘诡魅,竟叫人听不出是喜是怒。 在听到这句问话的瞬间,众人皆屏气凝神,眉头紧皱,如临大敌——显然他们都明白这声音的主人,并且对这声音的主人十分忌惮。 天外忽起琵琶弦响,细听来, 声声幽怨, 似孤鸿悲号,翔鸟嘶鸣,诉不尽平生凄厉。 鬼魅般出现的一顶血红软轿, 瑰艳地飘荡在黑暗的苍穹之上,而最为惊骇的是,抬轿的不是人。 而是四个晶莹雪白的骷髅架子。 骷髅的眼眶里燃着幽绿的火焰, 软轿四周飘飞的血红帘幕印在漆黑的天幕上,竟有一种苍天泣血般的哀艳之美。 软轿出现,琵琶声停,一片静谧中, 轿内之人一声轻笑:“怎么, 诸位, 不欢迎本尊吗?” 风声哗然,轿帘被狂风掀起,有人身着红衣,懒倚长榻,怀抱漆黑的琵琶,笑盈盈地向下方看来。 轿内人有一双狭长的眉眼,瞳仁极黑,不知是否是这瞳色黑得过分的缘故,致使他清秀的脸庞也显出了不同常人的妖异,而自眼角起,斜斜延伸出的一枝梅花纹路,也是衰败的。 眼前的色调似乎只有红、黑、白组成,乍眼看去,色色分明,分明至一眼入魂。 声名远播的无花谷之主,魔尊,沈病梅。 被众人忌惮排斥的无花谷中人,在秘境关闭之后,终于姗姗来迟。 然而,却是孤身而来。 即使是渡劫期大能,敢于独身闯入正道群集的无生林,不可谓不狂妄。 而引得在场之人纷纷侧目凝重,更可见其实力。 瑶华宫最先做出应对,郑长老眯起秀目,戒备道:“原来是魔尊大驾光临,看来莲华无相扇的消息十有八九是真的了。” 沈病梅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漫不经心地拨动着手中琴弦:“这可未必,只是本尊还没见过传说中的莲华圣器,当然要来凑个热闹。” 凑热闹? 在场众人不由腹诽,谁会相信堂堂魔尊只是来凑个热闹,莲华圣尊的七圣器何等珍贵,就算他已是渡劫大能,也未必不动心。 莲华圣尊留下的七样绝顶圣器,如今又称为始君七圣器。 除了莲华圣剑之外,其余六者已万年没有现世,能记得圣器之名的修士,如今不是高阶大能,也是一派高位。 因而,莲华七圣器之一现世的消息一出,无异于投下一枚重磅□□,引得各方势力蠢蠢欲动。 莲华圣剑也是近数百年前才自伽蓝秘境中现世,为昆山剑派所得。数百年来圣剑虽未认主,但也给昆山带来了莫大的好处。 昆山洗剑池内的万剑皆受圣剑洗练,养出了一批又一批的天阶灵剑。 不认主尚且如此,那么认主的圣器,是否真如传说中一般,能够让人……一步登仙? 御兽宗为首苍颜白发的老者冷笑道:“魔尊这个热闹,可让我们心惊胆战啊。” 这人是御兽宗内门的长老,乃分神修士,虽修为不及沈病梅,但其麾下有一头合体期的灵兽,因此对上魔尊也有十分的底气。 沈病梅垂下眼帘,轻轻一笑,眉目舒展间,眼角衰败的梅花纹路显得愈发凄艳诡异。 “万珍一令达天下……且不说我是接讯而来,就算本尊要做什么,有万珍楼主在此,尔等有什么好怕的?” 那张楼主笑道:“魔尊过誉了。”他稍稍一顿,方向众人解释道:“莲华圣器事关天下,不是一人之事,在下邀魔尊来此共襄盛举,也是无可厚非,圣器认主不择正魔,还需诸位各凭本事!” 沈病梅冷眼旁观,见状笑意越发放肆。 段无尘看向沈病梅,忽然笑道:“日前在下听闻,魔尊放言欢迎长孙仪入你无花谷……我倒还想问问魔尊,长孙仪是否早就是魔尊麾下,莲华圣剑又是不是魔尊指使长孙仪所盗,如今圣剑……” “怕是已经到了魔尊手中罢。” 好口舌! 是非倒转,短短几句话,率先发难,将矛头直指沈病梅! 果真是昆山,也只有昆山,才有敢于直接对上魔尊的底气。 昆山,可不止一个渡劫期大能啊…… 段无尘做好两手准备,在他眼中长孙仪已死,若是在场之人久未能寻到长孙仪的踪迹,那么就是为沈病梅所包庇,圣剑必然是到了魔尊手中。 左右么,与昆山、与他段无尘是没什么干系了。 魔尊定定地看他一眼,笑容愈发艳丽:“听起来挺有道理,可惜,本尊又不是剑修,又不喜欢用剑,要来有什么用呢?” 段无尘紧追不放:“在下怎么知道,魔尊为何要指使长孙仪盗取圣剑呢?” 沈病梅不答反问:“你们昆山应当很重视这把剑吧?你说是在长孙仪手中?有意思,本尊本来不感兴趣的,依你这随口就给本尊定下的罪名,这剑——本尊似乎不得不要了。” 段无尘淡淡道:“圣剑乃昆山之物,魔尊还是尽快归还才好。” “本尊倒不知,这剑何时到了我手里?”似乎也觉得无趣,沈病梅一言否认,懒懒拨动着琵琶弦道:“听说,圣剑不同于无相扇,乃是汇集天地正气所炼,又怎能为魔所用,你这话说起来,真是冤枉人呐。”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脸色顿时怪异了起来。 当初昆山得到圣剑,便大肆宣扬圣剑之威能,说什么是圣尊汇集天地正气所炼化,但谁不知道,莲华圣尊造剑,听说和圣尊的莲华圣主琴用的是同一块材料,一块万年香椿木。 不是说木材不能锻造绝世之锋,但至少也要用什么梧桐木罢。 这用料也太普通了些。 就这样一把木剑,不过是沾上圣尊的威名,随圣尊日久,因而有了威力,又有圣器认主可“一步登仙”的传说,才广受众人追捧。 根本没什么魔道不能用的说法……要知道,广结好友的莲华圣尊,就有十分要好的魔道修士。 所以,沈病梅用这话来反驳段无尘,不可谓不埋汰。 只是这两人自说自话,推来推去,在场之人听得云山雾罩,一时间也分不清谁真谁假,圣剑又是否真的被沈病梅夺走了。 段无尘到底好修养,并不发怒,只装作没有听见,反而谆谆劝道:“魔尊既然知晓,那岂非更该早日归还圣剑,毕竟魔尊口口声声,此剑对你无用。” 沈病梅再度大笑,只是这笑声并不爽朗,听来竟有种夜枭般的凄厉。 笑声落,他眉梢一冷:“对我无用么?可是它对长孙仪有用,为了麾下再添一员大将,我不该要么?” 如他所料! 虽是这么想,段无尘面上却仍旧不动声色:“魔尊此话,是终于承认长孙仪乃是你的人了?” 沈病梅睨他一眼,蔑视道:“这把剑是逸灵所得,就算给她的徒儿又有何不可?反而是你们昆山留了这剑这么多年,也没见认主,可见无能。” 在他口中,道灵元君和昆山竟不属于同一阵营。 听他提及商逸灵,言谈之中对昆山还如此轻蔑,饶是段无尘再深的城府,眼中也不免漏出几分情绪。 “魔尊你——” “本尊如何?你昔日久居逸灵名下,要叫她一声师姐;现在见她修为落下闭关不出,便肆意欺压她一脉……这所谓名门正道,又有什么好呆!本尊便是要让她长孙仪入魔道,你又能怎样?” 段无尘冷笑道:“长孙仪残害同门叛离昆山,通缉令是执法堂所下,即使是道灵,也不能对此有什么异议。倒是魔尊袒护长孙仪的行径……难不成是因着见长孙仪此举,与魔尊叛出沈家之举如出一辙,惺惺相惜不成?” 在场一直低调地似乎不存在的沈家人再也不能装作没看见,纷纷将视线投到冲突的两人身上。 沈病梅恍若未闻,依旧笑意张狂:“哦?说得如此大义凛然,只是不知,逸灵出关之日,你们又是否能扛得住她的怒火……” “败军之将?” 段无尘终于忍耐不住,铮然拔剑! 总算激得他露出狐狸尾巴,沈病梅蔑然之意更甚,大袖一挥,率然出手! * 无生界内的长孙仪,并不知道外界两个大能攀扯着就要打起来,冲突的中心还是自己和自家师尊。 她正面对着孟家之人,心中一念百转。 正道五门四家,长孙仪忘了哪家也不会忘了孟家。 眼前的一行人中,方才开口询问的那人正是孟家子弟,长孙仪昔日打上门去,同大部分孟家嫡系都打过照面,想来他们对长孙仪印象亦是十分深刻。 孟家的功法正好与萧家相反,是火系灵力为主的炎天烈日诀,不知是否是功法的缘故,以至于他们行事霸道,出手从不留余地。 骧阳一事查出孟家的鬼祟,直接挑上孟家,长孙仪问心无愧。 但上门寻仇,她确实是带了私心的。 陨落在她手中的数十名孟家修士,除却参与勾结魔修为祸骧阳的,还有……灭她故国的两人。 是那两名出窍大能,孟家供奉着的嫡系长老。 长孙家立国千年,连出了七代明君,得天厚爱,国重火德,天道嘉赏,龙脉成了火系的山河龙灵,护佑万民。 第25节 当时孟家的少主突破元婴在即,却迟迟找不到契机,孟家四处寻访,最终找到她的故国,那两名出窍大能,开口就是要抽取帝国龙脉,为少主结婴所用。 长孙涵阳当然明白这是个不能拒绝的要求,然龙脉一旦消失,国内必然天灾频发,生灵涂炭,她必须为此做好准备,安顿百姓。 然而长孙涵阳为百姓顾虑而生的迟疑,不敌修士的颜面。 萧姜沈孟四家虽互相有盟约,但暗中也较劲已久,孟家少主孟广行与姜家少主姜澈年龄相近,姜澈却率先一步碎丹结婴,孟家找寻契机良久,焉能多等? 区区一个小国的百姓罢了。 国破家亡只在出窍大能的手掌翻覆间,长孙仪自此背上国仇家恨——孟广行对结婴的迫切正如她对孟家的恨意,也是一刻都不能忍。 此恨,不如一剑诀。 眼前这两个孟家人是孟广行那一脉的嫡系,也是逃过长孙仪剑下的漏网之鱼,当时孟家在场的修士齐出,长孙仪当然来不及干掉所有人。 不过没关系,罪魁祸首早已陨落她剑下,孟家少主的位置也换了个人坐。 长孙仪毫无异色地对上来人,不动声色地扫过他身后几人,目光在落到青衣大袖的秀美女修脸上时,瞳孔却骤然一缩。 易又晴! 她站在那里,笑意纯柔,目光明澈,明明相貌出色,给人的感觉却好似一缕微风,十分不引人注意。 长孙仪知道,她的美是无可非议的。易又晴的相貌并不是第一眼的惊艳,而是越看越动人,换做平时她肯定移不开目光了。 可是她现在一点也不想欣赏。 她想方设法躲开了瑶华宫一行人,远远跑到了央天城,为什么兜兜转转还是教她遇见了易又晴? 长孙仪压下波动的情绪,微微一笑,应道:“原来是孟家的道友。” 问话的孟家修士冷哼道:“你认识我?” “在下沈仪,我与族人走散了。”长孙仪收回目光:“这秘境好生诡异,几位是从哪里过来的?” 这一行人里,除了易又晴和孟家的两人之外,还有个高冠博带的,应是姜家人,另外一个颇为眼熟,是萧庭。 于是长孙仪面不改色地为自己套上了一层沈家人的身份 这秘境是什么来头,姜孟萧三家居然都在,瑶华宫也插了一脚,不知道一同来的还有没有其他门派。 不论如何,这三家肯定是装不了,他们还会不认得自己的族人吗?套个沈家的壳子,总不会立刻漏出马脚。 四姓中只有沈家远在北域,最为神秘,长孙仪并不认为他们会起疑心,当然这个“他们”里面,并不包括易又晴。 萧庭打量她道:“阁下是沈家人?我怎么从没见过。” 长孙仪苦笑道:“我修为不高,资质也平平,不敢在外面走动,这回也是跟着族兄们出来长长见识,让几位见笑了。” “我许久没去沈家做客了,信月身体可还好?” 是关心,也是试探。 就在几人因她合理的回答放松戒备时,一道轻柔的女声如同春风拂过耳畔,长孙仪眉峰一动,笑道:“少主近些年不常在外走动,我也许久没见过少主了。” 四姓名门之中,属沈家最为低调。 姜家有姜澈,萧家有萧秋水,昔日孟家也有个尚且拿得出手的孟广行,而沈家这数百年都没有任何消息传出,就是定下了个病恹恹的少主沈信月,也没什么人关注。 但是不巧,听说沈信月与易又晴是至交,长孙仪方才听到易又晴的问话,险些就忍不住想动手。 就知道以她的敏锐谨慎,不会那么轻易相信长孙仪编造的身份。 易又晴长叹一口气:“她的身体实在教人担心,这些年,沈家当真辛苦。” 长孙仪深觉多说多错,只跟着露出忧色,却不再开口。 沈家这次来的都是些没什么名气的子弟,见眼前人看不出有什么不妥,萧庭脸色缓和了几分,把目光落到河上的小舟,眉峰一蹙:“这是……” 长孙仪一声“等等”还没脱口,萧庭已经踩在了岸边的细沙上,只见他脚下数不清的沙砾快速飞起,落到河面上方,不一会儿就凝聚成了第二艘白色的小舟! “这是什么鬼东西?”另一名孟家子弟把手按在腰间,攻击法器蓄势待发。 “先等等。”萧庭摇摇头,向长孙仪问道:“这两只小船都是在靠近河岸时出现的?” 长孙仪点头,先前她就打量过,这船极小,顶多容纳她一人,而且看起来是感应到她的靠近才形成的。 一叶舟,载一个人? 这个秘境中明明没有任何的灵力波动,然而这小舟却似设定好了般,在人一靠近时就出现。 这是怎么做到的? 现在想这个也没有用,那冲动的孟家弟子已经不耐烦地靠近了河岸,黑色的河面上很快就出现了第三叶小舟。 “管他是什么,这一路走过来什么都没有,不上去看看,谁知道会错过什么?” 说着,他已经跨上了离他最近的那叶小舟。 “哎——”萧庭阻拦不及,只眼睁睁看着他动作,易又晴走上前来,柔声道:“孟道友说的也不错,左右我们也没别的地方可去了,就算有危险也不在这一时。” 她止步在长孙仪身边,抬眸凝视她:“沈道友,你意下如何?” “我?我听诸位的。”长孙仪一副很没有主见的样子:“大家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吧。” 高冠博带的姜家弟子冷笑一声,似是瞧不起长孙仪的做派:“易道友,他不过是个筑基初期,你何须过问他的意见。” 长孙仪想,自己似乎没什么地方得罪了这个姜家人吧? 殊不知,易又晴对她过分亲切的态度才是□□。 外界一致认为易又晴性格温柔,但修士的温柔并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温柔,她举止再柔和,态度一摆出来,也是无声的疏离。 毕竟是瑶华宫之主唯一的弟子,五大上门的天骄,方才一路同行,她对这些人一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何曾见她主动询问过什么。 在这姜家人眼中,长孙仪不过是小小一个名不经传的筑基子弟,怎值得易又晴另眼相看? 世家自有一套辨析骨龄的方法,在他眼里,长孙仪年过百岁,堪堪筑基初期,浑身上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了。 “这小船虽有古怪,却没什么威胁,大可不必放在眼里。” 说罢,他傲然上了小舟。 易又晴并不为他的话所动,她再看了一眼长孙仪:“我亦决意登舟,沈道友,请。” 怎么就盯上了她哟…… 长孙仪苦笑拱手:“请。” 一登舟小船便开始自动行驶,已经登上小船的姜孟三人已经走得远了,长孙仪易又晴两人随之在后,倒是萧庭有几分风度,最后弃岸登舟。 因为登舟的时间相差无几,二人的船只并流而行,长孙仪趺坐船头,仿佛没有注意到易又晴不时的打量。 她的目光光明正大得过分,长孙仪瞬间体会到了当初自己用这种眼神看美人时,被看之人的心理感受。 忍耐,却无法说什么。 “沈道友。”易又晴垂下眼睛,任由耳际坠着的水滴般的碧绿晶石漾出粼粼光影:“你对这个秘境有何看法?” 按理来说,舟行于水,应当有风,可是这诡异的黑河之上,非但没有风,连吃水都没有,更别说涟漪了。 低头看去,只见镜面一般的河面,倒映出几艘白色的小舟。 虽说是白色,但这小舟的白却似乎有些诡异,长孙仪对这颜色十分敏感,总觉得这像是…… 人的骨头。 有什么看法? 长孙仪心头一动。 就知道易又晴没那么好打发。 她抬起头,慢慢思索道:“秘境之中,好像……”好像感受到身边佳人鼓励的目光,她鼓起勇气接着道:“好像没有人气。” 长孙仪努力维持着“初出茅庐不经世事”的名门弟子人设,她知道易又晴的直觉十分敏锐,但是……易又晴的性子,怀疑就只是怀疑,没有明确的证据,她绝不会胡乱开口。 “原来沈道友也发现了。”易又晴叹道:“也不知道,莲华无相扇,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样一个地方。” 什么? 听到这个消息,长孙仪强行压抑着脸色的波动,但这个消息太惊骇,绕是长孙仪再镇定,脸色都不由泄露出了些许惊疑之色。 莲华无相扇? 拜莲华圣剑所赐,现如今她跟本听不得她一听“莲华”二字,也不想和莲华圣尊沾上半点关系。 一把木剑就引起了腥风血雨,再来个听上去极为高级的圣器,长孙仪也不想接触。 因此,长孙仪一听到“莲华”两个字就心道不妙。 何况“莲华”两个字后面,还跟着“无相”。 蔺如霜打的什么主意? 莲华无相扇,也是始君七圣器之一不成? 她与圣器是有什么孽缘吗,为什么走到哪里都要碰上? 就是这片刻的僵硬,被易又晴收入眼底。 温婉柔美的女修低下头,看上去娴静极了,长孙仪心沉浸在乱麻中,没有发现身边人微微弯起嘴角,若有所思地笑了一笑。 小舟在河面上以一种十分稳定的速度飘行,一行人之间始终保持着恒定的间距。 长孙仪平复情绪,顺着易又晴的话道:“对啊,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莲华无相扇毕竟是传说中的东西……” 易又晴微笑道:“是呢,但如果消息是假,凭借着一个莫须有的名头把五门四家无花谷聚集一堂,万珍楼的胆子未免太大。” 五门四家! 甚至连无花谷都参与其中! 长孙仪定定的看了眼低头的青衣女修,眸中闪过异样的光彩。 易又晴是在提醒她什么吗? 短短一句话里,不但透露了参与此事的势力,甚至告诉她主导者,易又晴究竟是什么意思? 两人原本只见过一面,长孙仪并不认为她们之间有什么深厚的交情,之前她对易又晴的多处避忌,只是出于对她的看重。 易又晴的直觉实在敏锐得可怕,长孙仪在很早就发现了这一点,但是她向来不认为自己会和她敌对,因此也一直没放在心上。 一旦敌对…… 见长孙仪不语,易又晴不以为意,而是接着道:“说是金丹修为以上入不了秘境,我却觉得未必如此,万珍楼说不得还有后手。但各派想来……相比莲华无相扇,他们更想要的是长孙仪手中的莲华圣剑。” 第26节 长孙仪:“……” 电光火石之间,她想起那张令人厌恶的脸。 段无尘! 她抬眼,正对上易又晴睇来的目光,那双眼睛温和宁静,清透中隐藏着智慧的光芒。 “是啊,段峰主透出的消息,倒是分散了不少敌意。” 这次昆山必然是段无尘带队,因为除了既得利益者,昆山不会有人向外透露圣剑一事,防止圣剑真的落到其他人手中。 只有段无尘会抓住这个机会,让所有人把注意力放在长孙仪身上! 就算其余各峰要追究,那他也大可说是为了昆山,不得已而为之。 昆山已无圣器,那么无论有什么圣器现世,大家便各凭本事分一杯羹,不必讲究什么公平了。 好算计! 当世之内,除了长孙仪,还有谁知道……圣剑,已经落到段无尘手中呢? 就是长孙仪,在他眼里,也已是个死人了。 听到长孙仪的回答,易又晴眼里的笑意真切了些:“以我等目前的实力,无论是圣剑或是无相扇,对我们来说皆是烫手山芋。秘境之中虽封禁了灵力,难以伤及彼此性命……但我想,还是不要为这些起什么争端为好。” 长孙仪默然片刻,笑着说了一句“多谢”。 然她心中却在苦笑,不起争端? 她当然也不想起争端,可是很明显,这把扇子就关系着她的命,不抢也要抢。 易又晴想来已经知道,她并不是沈家人,或者更多。 但不管易又晴是否察觉出什么,也不管她说这些是为了什么,长孙仪记住了这份善意。 正道的大势力几乎倾巢而出、同时参与圣器无相扇之争;段无尘透出长孙仪盗取圣剑的消息;秘境内皆为元婴之下,入者皆封禁灵力,但万珍楼可能有后手…… 在周围几人听来十分正常或者说懦弱不进取的一番谈话,对于当下一无所知的长孙仪来说,却十分珍贵。 行在长孙仪二人前方的姜家修士闻言,反对道:“易道友此言差矣,莲华无相扇乃是圣尊的遗宝,圣尊何等英才,留下的法器也必然玄奥莫测!若有幸窥得其中真妙,对于修仙一途亦有助益,我等修道之人,怎可轻易退却?” 长孙仪轻笑一声,惹得那人怒视一眼,易又晴笑意微收,温声道:“姜道友说的也没错,只是我们也从未见过传说中的莲华无相扇,不知从何找起。再则,此等法器必然有灵,要像圣剑一样自行择主,不好强求。” “是呀。”长孙仪看他一眼,接着道:“我这等修为,是不敢妄想的,倒是姜道友或可一试,以道友修为心性,说不定便得了圣器青眼。” 昆山与姜家同在莲华西域,长孙仪或多或少听过此人的名声,这个叫做姜泽的,是姜家仅次于少主姜澈的天才,两百岁的金丹大圆满,虽比不得长孙仪,明面上却和楚传靳寒等人不相上下。 与他天赋同时出名的,是他目下无尘眼高于顶的高傲个性。 对付这样的人最好顺着他,长孙仪不欲无端结仇,轻飘飘捧他几句也就罢了。 果见姜泽冷哼一声,回过头去。 虽然秘境中没有灵气,但一行人也没有闲着,趺坐养息,时间过得飞快,小舟飘行终有止时,长长的黑色河流越往下游河面越广,直至看不见两岸的边际时,舟也停了。 此时的河流已不再是河流,而是看不到边际的黑色海洋,放眼望去,四处茫茫,黑色的海水与天相接,镜面一般的海面上无风无浪,亦无涟漪。 诡异,说不出的诡异,而更诡异的是,海面的中心,有一座巨大的岛屿,是之前看到的白色的细沙堆成。 岛屿上无花无木,只有一座直插云霄的黑色高塔。 小舟把他们送到海岸上,便重新化成细沙,回归岛屿。 长孙仪踏上岛屿之时,便感受到无处不在的浓郁死气。 但不知是否是她当前日薄西山,生命微弱的缘故,她并没有感到十分难过,反观一同而来的姜、萧、孟四人,都是一副难以忍受的表情。 修士修道,修的是长生之道,在生灵之气充溢的环境中才能如鱼得水,而这秘境和他们习惯的地方截然相反,他们到了这里,就像鱼失去了水,虽不会立刻就死,但终究不会好过。 她再去看易又晴,只见青衣女修唇畔仍然挂着温柔的笑意,看不出有没有被这死气所影响。 萧庭站了片刻,勉强适应了浓厚的死气:“我想一同进来的其他人,也是被小舟送到了这个地方。” 看这片广阔无垠的海洋就会明白,这应当是四面八方的河流最终汇聚而成,被传送进来的修士,如果不是直接被送到了岛屿上,应当就会被那白色的小舟送过来。 “那还等什么,直接进塔看看就是了。” 孟家的两人最先等不及,直接向高塔的方向走去。 如果大家都被送到这里,那他们肯定晚了一步!之前进来的那些人,还不知道得到了什么好处! 长孙仪抬头,望着那座高大的黑塔。 塔的材质看不出是金是玉,似是砖砌而成,为东西向,共计九层,高可参天,由下而上逐层递减,通体比例均衡,气势凝重。 黑色的塔身上缠绕着银色的纹路,纹路玄奥复杂,盯久了甚至觉得神晕魂厥。 这些纹路……似乎在哪儿见过。 就在长孙仪冥思苦想时,萧庭也和姜泽、易又晴商定,一同向黑塔走去。 见长孙仪迟迟不动,易又晴转身唤了一句:“沈道友?” 姜泽看她注意力时刻不离长孙仪,不禁冷哼了一声。 “来了。” 惦记着自己的软弱人设,长孙仪笑得十分腼腆,看得姜泽一阵厌恶,索性转过头不再注意她,易又晴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塔离得不远,看上去也绝非幻象,长孙仪跟着几人走进塔中时,尚且觉得奇怪。 就这么进来了? 没有危险,没有阻碍吗? 她回忆起方才入塔时,塔前匾额上,铁画银钩的,两个锋锐古奥的字体。 “无生”。 无生林下无生塔,那么这个无生到底是什么含义…… 无人生还? 这两个字也极为眼熟,像极了她《万法源记》中的驱策令…… 是了! 那两个字和驱策令——当是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 她想起来了,黑塔塔身上那似曾相识的纹路,不正和蔺如霜那件黑色法衣上的花纹,如出一辙吗? 若说先前长孙仪还抱着侥幸心理,认为莲华无相扇的出世是假消息,无相山也和无相扇没有关系,但现在事实摆在眼前,她不得不相信。 莲华无相扇,就是她活下去的关窍! 蔺如霜……他是否早有预料?以他的本事,难道也想贪求莲华圣器不成? 长孙仪厘清思绪,抬步跨进最后一道门槛,突然一声怒喝闯进耳中。 “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若不肯把升塔令交出来,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升塔令? 这三个字牢牢吸引了长孙仪的注意,她不再迟疑,迈进宽广的第一层塔殿。 塔殿中心,被一行人围住的黑衣少年目光凝冷,手中牢牢抓着一面银框黑底的令牌,面对着众人的逼迫,脸上看不出丝毫的畏惧。 相反,那双亮得惊人的黑色瞳孔里,爆发出炽热的战意。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森冷的白牙。 “想要,就从我手里抢啊!” 第27章 升塔 看见从夜的那一刻, 长孙仪复杂地叹了口气。 就知道这皮厚的家伙不会那么容易死。 显然让长孙仪牵挂了许久的家伙,并没有注意到新进来的无关人士。 他脸上的笑容挑衅又张扬, 浑身上下都写着跃跃欲试。 围着从夜的一行人长孙仪没什么印象,但看见之前同行的两个孟家人也步入了围攻的行列,长孙仪很快知晓了他们的身份。 都是孟家人。 这真是一个热衷于四处找茬的家族, 想想看——姜家清高不染尘俗、沈家低调不问世事、萧家稳重处事周全, 也就孟家一天到晚蹦跶。 长孙仪尚且记得,孟家在数百年前实力可是四姓第一, 甚至能与五大上门相抗衡了, 然而近年来却越见衰微,可见物极必反, 盛极必衰,他们家似乎还是不懂这个道理, 这么久了这嚣张的个性仍是没什么改变。 易又晴行事向来温和平易, 察觉到从夜修为,又见孟家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上前一步开口道:“等等, 请问几位孟道友, 升塔令是何物, 你们为何因此起了争端?” 见易又晴出面, 他们虽有些不满,倒还是给面子地解释了一番。 这升塔令, 顾名思义, 就是登上无生塔上一层的令钥。 长孙仪闻言, 打量着这第一层塔殿内的环境,果然没有见到盘旋至顶的内阶梯,高阔的殿顶散布着许多银色的晶石,晶石散发出柔和的辉芒,将整个黑色的内殿照得亮如白昼。 这座塔,未免也太单调了些。 除了八面墙壁上八扇出入的洞门外,找不到任何可以探寻进入的地方,唯一有可能离开第一层的线索,就是从夜手中的升塔令,据说只要将灵识探入升塔令,就可以离开。 易又晴看了眼战意满满的从夜:“难道只有这位道友手中这一枚升塔令吗?” “自然不是,”在塔内等候的不只有四家,瑶华宫的女修们好容易等来了自家大师姐,连忙道:“师姐,这座塔里每新进来十个人,殿顶就会落下一枚升塔令,我们这里也有一枚……之前御兽宗的几位师兄师姐、萧家的秋水道友还有密宗禅宗的几位小师傅都上去了。” 易又晴接过师妹递来的升塔令看了看,皱眉道:“那其余人呢?” 她记得瑶华宫来的不只这些人。 几人对视一眼,道:“我们算过,进来之后若超过六个时辰没有拿到升塔令,人就会在原地就会消失,师妹们都不知是被传送离开了,还是……” 不知所踪,就代表着生死不明,易又晴唇边的笑意早已消失,面色变得凝重起来,然只不过片刻,她便恢复了镇定,转而向孟家几人道:“既然如此,这升塔令应是各凭本事,几位欲以少胜多,没有这个道理。何况他只有一枚升塔令,诸位就算抢了,要怎么分呢?” 以前了解不深,如今发觉易又晴的心性在这一辈中殊为难得,在这种情况下,可不是每个大宗弟子都愿意站出来为不相干的人说话的。 从夜不妨还有人替出头,忍不住看了眼易又晴,目光微凝。 长孙仪毫无存在感地站在角落,默默地算了算,他们方才一行进来了六个人……那么,只要再来四人,就会再出一枚升塔令了。 这殿内还有沈家人在场,她这下不好引起众人注意,这个从夜……拿了升塔令不赶紧走,居然还想打架! 第27节 长孙仪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不过,在场之人都封禁了灵力,应该没人打得过从夜吧。 虽说不是很担心,但长孙仪也不想让他惹事。 在这里是打不过,可是出去以后呢?且不说他们出塔之后会恢复修为,就说外面等着多少大能,不是他们能硬碰的。 名门子弟招惹起来,就是麻烦。 好在有易又晴出面,情况很快稳定下来,只是出乎长孙仪预料,孟家竟还是有人带了脑子的。 “如何分暂且不说,只一点,他不是五门四姓中人……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鬼祟之人,有什么资格与我们争夺升塔令?” 不是五门四姓之人? 此言一出,旁观的人也不得不出面,易又晴锁着眉正待开口,一道冷沉的声音已然响起:“不是五门四姓中人,难道你是魔道之人?混进此处有何盘算?” 靳寒! 长孙仪霍然抬眼,盯着从外界走进塔内的冷肃剑修,凤眸微眯,唇角慢慢勾出微妙的弧度。 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靳寒此人,她原本认为自己对他还是有些了解的,虽然心高气傲,眼里揉不得沙子,但也讲究是非黑白。 可是,自昆山执法堂一事之后,她开始犹疑。 此人究竟是被人所蒙蔽,才会出面冤枉她所为;还是真的,对她除之而后快。 眉目冷峻的靳寒缓步而来,一身剑意无声自发,身后还跟着两个昆山的弟子。 从夜感应到他的威胁,忍不住咧了咧嘴,满身戒备,战意愈浓。 方才被个姑娘打断,他不好计较,打不了架,这回……总该成了吧。 对视一眼,一触即发。 “一、二、三。” 长孙仪默默地算到。 算了,既然对手是靳寒……从夜要战便战罢。 “接住!” 感受到从夜身上的战意,靳寒拔剑的同时,长孙仪长/枪平平一扔。 “你——” 诧异于长孙仪的出现,从夜目露惊讶,却及时纵身接下,枪身一旋,直指靳寒! “什么魔道正道?我不知道!你若也要这升塔令,便——来战!” 靳寒冷笑一声:“狂妄。” 莲华界的修士,在双方皆无灵力的情况下,唯有剑修能战。 那些靠闭关领悟升级,凭借灵力交锋的世家子弟、或是凭借旁门左道搬弄诡计的魔修……在这样一种情况下,焉能比得过剑修? 交睫间,两人身形瞬动,来往之间刃光交错,看得人一时眼花。 但渐渐地,他们都从看好戏的状态中脱出,表情凝重起来。 从夜手中那把枪虽看似平凡,却足以在众人都无可奈何的无生塔内留下浅浅的痕迹…… 怎能不让旁观者心凛? 靳寒的实力他们即使没亲身体会,也大都有所耳闻,这人是什么怪物,居然与他战至此步! “锵!” 甚至于,占了上风! 勉力挡下从夜力敌千钧的一枪,靳寒额上溢满了汗珠,他自成为掌教嫡传以来,何曾如此狼狈过? 上一回这种不甘却无力的心境,还是在凤无惜身上体会到的。 连长孙仪都不曾让他落到这种境地——此人,凭什么? “无趣!” 两器相交,只听得“当啷”做响,一瞬不查,靳寒手中灵剑被□□扫落,落地有声。 一片寂然。 无生塔内不能动用灵力,他们在此便是一群普通的凡人,其中实力最强的就数昆山,而如今连昆山在此修为最高的靳寒也不敌此人,孟家就是再跋扈,也不敢再次要他交出升塔令。 只是,虽然压制住念头,脸上到底不甘。 以他们的骄傲,竟被一个炼气期的废物扫了面子。 靳寒脸色阴晴不定,身后昆山弟子替他捡起灵剑,他也不去接,只是冷冷道:“纵使你有一身诡异蛮力,可在此时逞能,然一但出了秘境,正道绝不容你猖獗!” 言下之意,已将从夜归为魔修邪类。 从夜冷哼:“看来你是没打服了,再来!” “等等!”见从夜战兴再起,长孙仪上前一步,一把扯住蠢蠢欲动的从夜,转向靳寒道:“靳道友,这话可不能乱说。” 靳寒的视线,总算转到这给从夜递枪之人身上来。 同伙吗?魔道之人果然令人生厌。 长孙仪察觉他的视线,眉峰一挑:“天下那么大,谁说除了五门四姓中人,就只有魔道之人了?” “万珍楼身为东道主,难道还没有加入的资格吗?” 闻言,旁观的易又晴眉头一松,垂眸轻笑。 长孙仪继续优哉游哉道:“昆山管天管地,除魔卫道,但也不能这么不讲理呀。” 靳寒听出她话语里的讽刺,面色更冷:“你言下之意,你们是万珍楼的人?” 他才至岛上,不知长孙仪才冒名成沈家人,这下听她自称万珍楼之人,纵使恼怒,却也不好再说什么。 反倒是姜泽萧庭二人反应过来,察觉长孙仪话中的漏洞,后者尚且稳重,没有即刻开口,前者却像被踩了尾巴似的,跳出来指着他大声道:“你不是沈家的人吗?” “沈家?” 沈家人面面相觑,他们家什么时候多了个谁都不认识的族人。 长孙仪面色不变,就在众人发觉不妥,意欲动手时,却见她目光落到殿顶之上,嘴角一勾。 “四。” 倏忽间,殿顶晶石骤暗,唯有一块泛着银色光芒的令牌从天而降,长孙仪早有准备,骤然跃起,一把抓在了掌中。 “还不快走!” 她一把将从夜手中的升塔令往他脑门一拍,与此同时将神识探入自己刚拿到手的升塔令中,华光一闪,两人瞬间消失在原地。 就在他们不见的刹那,殿内重现光明,众人的第一反应不是去看殿顶,也不是追究长孙仪从夜两人下落,而是清一色将目光落到一个人身上。 刚把另一只脚放进门槛的楚传:“……” “哟,怎么啦?都来迎接我,哎呀真是深感荣幸啊……” 易又晴看着他身上这件花花绿绿的法衣,十分温和地一笑:“是啊,大家都在等第十个人呢。” 第十个人? 楚传莫名其妙地看向靳寒,却见他这位向来冷冰冰不讲人情的靳师兄,脸色黑的可怕。 易又晴把手里的升塔令递还给自己的师妹,让最初得到的人先行升塔离开。 她若是要,自然会自己动手,没道理拿师妹的。 没有升塔令之人,不知被送到了哪儿,也不知是生是死,现在时间尚早,六个时辰还没到,大家还能保持冷静。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里的人恐怕会越来越急躁,那个时候,就更不会讲什么道义礼法。 免不了要动手了。 说起来,那个人倒是好算计。 易又晴微微一笑。 无论是她还是其他人透露出来的信息,看来都被她牢记在心了。 十个人,人数一满就即刻动手,远离是非争端,更避免了动手的必要。 那个人…… 所以你,究竟,是不是长孙仪呢? 第28章 问心 随着华光消逝, 升塔令在渡人升塔时重新化为齑粉,附回到第一层殿顶, 等待着引渡下一个来者。 而被送入无生塔第二层的人,却已失去了知觉。 迷迷茫茫, 似生于混沌。 周身的环境十分令人安心,浑身上下似乎被某种名曰爱和期待的情绪包裹着,舒服得令人不想动弹。 是在哪儿?隐隐约约似听到一双男女的对话。 “唉,说来,你想好给孩子起什么名字了吗?” “就叫秋水吧。” “秋水?你这么确定,这就是个女儿了?” “我希望是个女儿,两脸夭桃从镜发, 一泓秋水照人寒——这孩子的眼睛, 必然像你。” 一切似乎近在咫尺,却又隔着时光的长河,从遥远的彼岸传来。 不知过了多久, 只觉得一阵巨力挤压,痛楚几乎把人撕碎,似乎要将她从这世上最安全的地方带走。 “为什么要出去?为什么要我离开这里?” 她心中似乎这么想着。 第28节 痛、痛——然而即使再痛, 也不得不被无法抗拒的力道,推拒离开这温暖的环境。 一阵响亮的婴啼过后,长孙仪豁然睁眼。 “刚刚那种感觉……” 长孙仪低头打量,入目是熟悉的双手, 忍不住松了口气。 她险些还以为自己被无生塔送去投胎了, 重新成了个婴儿——虽然这倒算是另一种延寿之法, 只是回忆起刚刚听到的对话,还是不免庆幸。 要是时光倒转教她投胎成了萧秋水,那可不是什么好消息,长孙仪并不想再当萧长洲的女儿,更不想成为萧秋水。 何况,若她成了萧秋水,谁又是长孙仪呢? 只是方才那道女声,为何与母亲的声音如此熟悉,难道萧秋水的母亲,也是这样的声线吗? 虽则这一生坎坷了些,但有滋有味、有喜有悲、有痛苦隐忍也有快意恩仇,只要她不死,未来还将更加精彩——她并不想经历其他人的人生。 被送入第二层之后,从夜便与她失去了联系,但想来依他的体质,不会这么容易受伤出差错。长孙仪举目望去,入眼是逼仄的四面黑壁。 这种设计,当真是像个棺材,空间内混沌无光,难怪会给人一种压抑的感受。 闭眼一笑,她伸手去探,在身后摸到一枚形状熟悉的令牌。 果然! 长孙仪毫不犹疑,灵识探入,随着升塔令再度引渡上第三层。 塔,本为佛教之物,是佛教高僧的埋骨建筑。 听说在莲华纪年之前,佛修之道本不突出,因为法修之道颇为昌盛,万法皆有入道者。 彼时甚至有人认为,佛法亦是法,佛修亦是法修的一种——天下皆法,佛似也不那么重要了。 今日听来,这言论何等猖狂! 剑修生涯太过单调,长孙仪不是个闲的住的人,闲暇时除了广阅群书之外,就是与凤无惜一起弹剑下棋。 她对佛宗多少懂得一些,若她所想没错的话,她在第二层的奇遇,应是佛家所说的生之苦。 佛家云人生八苦,即是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 八层,正合人生八苦。 那么第一层的升塔令,所选之人非智即勇,或是智勇双全之人;纵有例外,也是得天眷顾的幸运之人——唯有这样的人,才有坚毅的心性,方能经得住每一层苦难的考验。 而生之苦,想来是其中最为简单的。 塔内不设任何威胁,只有对心性的考验,可想而知,若能通过考验,于修士的心境也是莫大的好处。 长孙仪猜测,即使是第一层六个时辰之内未得到升塔令的修士,也不会有任何性命之威,最多是被送出塔外。 无生塔名为无生,除了会源源不断产生死气隔绝生气之外,却处处透着生机,也不知道它的炼制者是哪一位界前大能,竟有如此胸怀和慧心。 相反,在无生林设下禁制的人,却毫无仁心—— 之前在无生林内遇到的锋鹫和噬灵蚁,应是被禁制所困,生灵有进无出,导致它们发生异变,想尽一切方法在死气浓厚的无生林中寻求生路,不过是为了活命罢了。 无生塔之主与设下无生林之人,绝非同一人! 但想来,长孙仪还是要感谢一下那设下禁制的人,若非无生林之故,她也不会有机会得知无相山的消息,还能如此轻易进入塔中。 长孙仪闭眼睁眼间,眼前景色瞬变! “陛下,祭神殿已布置完毕,您可要去看看……” “陛下!陛下不可啊!生老病死乃是人间常事,怎可以人力改之!陛下——” 恍惚间是故国景色,大气庄严的乾坤殿中,高座龙椅的人着玄衣冠冕,有一张十分熟悉的脸。长孙仪盯着那张脸——她认得出,那是她的脸,只是看上去苍颜白发,十分衰老。 这一刻,似乎有什么声音在心中响起。 “朕乃仙师之子,怎会轻易老去?任何阻止朕的人,都该死!” 不忿、不甘、不平。 “把他给朕拖下去!” 衷心耿耿的老臣被带离斩杀,龙椅上的女帝开仪仗,入祭神殿。 数百少女排列齐整,只待她一声令下,就要为女帝的青春容颜香消玉殒。 这是…… 老之苦。 如果故国未曾陷落,自己未曾走上修仙之路,那是否就是她的未来? 身为修士之子,却天生凡骨,纵为一国之君,却不得长生。 这如何公平! 眼见年华老去,容颜不再,尤重颜色的长孙仪,是否就要违逆天命,以人力扭转乾坤? 长孙仪似游离身外,又似身处其间,她像是旁观者,却又被老朽的躯体束缚,与这一幕共沉沦。 就在女帝将要一声令下时,只见高高丹陛上,老朽的女人一刹间坐直身躯,抬眼之时,琥珀色的瞳孔里尽是清明,挺直的背脊写满威仪。 是昔日风骨。 长孙仪轻轻笑了一声,又长长一叹。 “我有这么不怜香惜玉吗?” 她喜欢的美,是这样一成不变的美吗? 春生秋杀,天地之化也。 一言落下,升塔令再度出现! “咳、咳咳咳——” 再睁眼,长孙仪就被自己身上发出来那撕心裂肺的咳嗽惊呆了。 病之苦吗? 原来生病是这样痛苦啊,感觉身体的每一寸似乎都不属于自己,哪里都在痛,然而,更难过的是,被病痛所扰,不得自由。 “该喝药了——” 面对友人关切的目光,是不忍她失望。 “你不能死啊——” 承载亲人的不舍,是不能轻易舍弃生命的无奈。 她想起和蔺如霜分别之前,有一回不小心碰到他的手,冷得像冰。 从外表看上去,蔺如霜除了时不时的失明和咳嗽之外,似乎与普通人没什么不同,若说有,就是他比普通人更加强大。 然而实质上,他的身体却极为脆弱,受伤极难痊愈,而且十分容易生病,有好几回不经意之间,都能察觉到他似乎在隐忍着什么痛苦。 “还真是病秧子呀,只是,修道之人也会生病吗?” “……”蔺如霜道:“只要是生灵,都会经历病之苦。” “这我明白,可是久病总是不好受的。” 何况蔺如霜看上去不止久病,还是重病。 “病,总比死好。” “哦?”长孙仪问他:“你认为病的不死不活,也比死好吗?” “有坚持的东西,有人盼着你活着,那么,哪怕多活一刻也是好的。” 长孙仪收起回忆,盯着手里的升塔令。 生、老、病——三苦皆过,然而死之苦,她却没有这个自信。 如果甘于赴死,她又何必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入无生塔、寻无相扇? 然而她已到了无生塔第四层,也绝无可能就此放弃。 手中一紧,华光再现。 升塔! 出乎意料的是,料想的死之苦并未在第五层出现,长孙仪意识回笼的瞬间,入目赫然是一张刻骨铭心的脸。 她站在被熊熊烈火燃烧的高楼上,身着厚重的帝王冕服,仪态雍容,然而远远望向长孙仪的眼神,竟是如此温柔和慈爱。 那是双,和自己极为相似的琥珀色眼睛…… 回忆重现,长孙仪心中骤然一痛。 母亲! 此苦之名,爱别离。 * 就在长孙仪陷于人生八苦之时,无生界外,风云皆止。 “一年将过,也不知道他们还要在里面待上多久。” 郑长老眉头紧皱,望了眼秘境的入口,依他们合力,最多也只能再撑持秘境之门一年,若是再过一年,他们还不出现,那么恐怕……便再难出来了。 之前那些弟子,都陆陆续续自秘境中出来,各门也从他们口中了解到无生塔内之事。 现如今,除了已知的昆山的靳寒、楚传二人,瑶华宫的易又晴,御兽宗和密宗禅宗各两名核心弟子,也就只有萧家的萧秋水和姜家的姜泽了。 琢玉门不知为何没有参与,而万珍楼进去的却不知是何人,甚至还有听被传送出弟子所说的,那两个来头不明的修士,皆至今没有出现。 这些人……恐怕都是变数。 郑长老心中发愁,望了眼在昆山保护下趺坐疗伤的段无尘,又看了看好整以暇、甚至还有闲情弹奏琵琶的魔尊,无奈苦笑。 谁能想到,昔日区区一个资质平凡的沈家子弟,在堕入魔道之后,能有此成就。 纵使剑修有越阶而战之能,但差了两阶的距离,又岂是越阶而战能弥补的? 就算无相扇真的现世,有此人在,他们又真能得到吗? 与其得到圣器却得罪魔尊,她倒宁愿这圣器的消息是假的,反正她们的底蕴不如昆山,对圣器也不似昆山那般看重,便权当是又晴来此历练罢。 各门派各有思量,而在远处高峰上,有人负琴而立,摘下缚眼的绸带,淡淡地注视着无生林的方向。 第29节 “时间,快到了。” 第29章 挑衅 无生塔第八层, 从夜拄着长/枪,百无聊赖地等待着他人的到来。 等易又晴和靳寒、禅宗密宗两个修士闯过重重关卡来到第八层时, 都不免惊了一惊。 易又晴反应最快,抿唇一笑,温和道:“没想到是道友拔了头筹。” 她从第一层离开的顺序晚于靳寒, 却先于靳寒一步到达第八层, 纵使靳寒再如何自负,也不得不承认, 易又晴的心境当真完美无缺。 这恐怕也是人生经历之故, 易又晴长于瑶华宫,门内皆待她真情厚谊, 前途更是宽广,生、老、病、爱别离、怨憎会、五阴炽盛之苦, 她无甚感触, 也就无从言苦。 “上这个塔,”见是易又晴发话,从夜倒是很给面子:“有什么困难吗?” 殊不知, 在他自认为十分正常的回答, 在靳寒听来却十分刺耳, 他冷冷一笑, 讽刺道:“无心无念之人,登塔如此轻易, 又有什么奇怪?” 从夜用黑漆漆的眼睛盯了他一会儿, 眉梢微挑, 问道:“承认自己不如别人厉害,对你来说很难吗?” “你——” 易又晴强忍笑意,摇摇头:“二位,”她稍稍一顿,柔声道:“既已到此处,离最后一层不过一步之遥,何须做无谓的口舌之争。” 她怕两人听不进这劝导,连忙转向禅宗密宗二人,开口转移话题,问道:“两位小师傅,我有一事暂且不明,可否请教?” “易施主直言无妨。” “这无生塔,除第一层之外的八层,想是对应了人生八苦,只是为何生苦、老苦、病苦之后,却不是死之苦,反而打乱了顺序?” 她心境圆满,也不担心自己的经历和别人不同,坦言自身在经历生、老、病三苦之后,又分别是爱别离苦、怨憎会苦、五阴炽盛之苦。 这样一来,第八层和第九层应当对应求不得之苦和死之苦了……那第八层应当经历的是求不得之苦,亦或是死之苦呢? 还有,明明之前都是一个人经历考验,为什么到了第八层,却有这么多人同时在场。 禅宗的小和尚智明念了一声佛号,赞道:“易施主果然洞察入微,可惜,善信惭愧,也不知为何这八苦打乱了顺序。” 他们佛修磨砺心性,本不惧于这八苦的考验,没想到却还是慢了易又晴一步,更不用说那看上去就等了许久的枪者,话里不可避免地带上赞叹之意。 “还能是为什么,”从夜环抱双臂,哼笑道:“无非是前塔主恶趣味。” 他虽是这么说,眼里却浮起了几分疑惑的情绪。 在靳寒反驳之前,易又晴及时开口断绝了两人吵架的可能性:“道友的想法也不无可能,只是这第八层,却不知是哪一苦了。” “求不得吧。” 华光消散,说话的人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看上去无精打采,一身花花绿绿的法衣似乎都带了褶皱。 在他之后不久,萧秋水、姜泽和一名面目陌生的女修也接着现身。 “楚师弟,还有几位。”易又晴一一颔首打过了招呼,问道:“楚师弟何出此言?” “这还不简单吗?”楚传倚在黑色的塔壁上,毫无仪态:“我们是为何而来,大家都心里有数。当下所有人最为求而不得的就是无相扇,都被困在这里,不久都求而不得了吗?” “原来如此,善信惭愧,竟未曾堪破此欲!”智明恍然大悟:“楚施主当真聪慧,果然是师傅所说的有慧根之人,可惜……” 楚传眼角一抽,吓得困意立刻不翼而飞,撤退好几尺:“什么慧根!我对做和尚没兴趣,你别过来啊!你们这袈裟也太难看了!” 遇到这种事情,他的拒绝的理由竟然是袈裟难看。 那面目陌生的女修忍俊不禁,易又晴也摇头失笑,只有靳寒深觉丢脸,面色难看到了极致。 昆山门下,竟还有这种奇葩。 萧秋水没有笑,她蹙起一双柳眉,面色端肃:“那这么说,若不放下对无相扇的相求之心,大家都要被困在第八层不成?” 如果有人不想要无相扇呢? 这个念头一出,她自己很快摇了摇头,如果不想要无相扇,众人怎么会出现在此? 这第八层岂非无法可破…… 易又晴微微一叹:“想来的确如此,这么一说,不想要无相扇的人,反而有很大可能得到无相扇了。” 虽是这么说,她看上去却丝毫不紧张,反而有兴趣打量起那个面目陌生的女修来。 “这位道友看着面生,莫非是万珍楼之人?” 抱着金算盘的女修眯起细长的双眼,看上去极为慧黠。 思索没多久,她眼珠一转,笑眯眯拱手:“在下傅书未,万珍楼中堂之主。” 姜泽冷笑道:“既然傅道友才是万珍楼之人,那之前自称万珍楼的——”他说到这里,冰刀似的目光直指从夜:“就是冒名顶替的两个小人了!” “唰——”枪尖直指姜泽,从夜冷冷扯开唇角,面无表情:“谁冒名顶替?” 他瞥了眼傅书未:“你问她,我不是万珍楼之人吗?” 傅书未眼神一凝,苦笑:“从兄,你还在生主上的气不成?他也是为了你好。” 从夜收回长枪:“那只是你的主上,不是我的。” 谁也没想到,从夜竟是真的出自于万珍楼,一时之间,塔内气氛诡异,靳寒和姜泽两人也都无言,在众人心思各异时,御兽宗的两人也姗姗来迟。 只是,为许多人所关注的一个人,却一直未曾出现。 人生多苦,别离最苦,生离尚且可以聊慰,死别却最难割舍。 长孙仪明明知道这只是幻境,只是考验。 时间流转,直到一声渺远的琴声打断,长孙仪这才将目光落到掌中的升塔令上。 他竟也在? 她并不是没有放下,只是尚存不舍。 能多看一眼也是好的,但——时间终究不允许。 灵识探入,升塔! 怨憎会苦一念即过,五阴炽盛亦不过瞬间。 仇恨,从不会影响她的心性。 眨眼之间,已入第八层。 “小白脸。” 等待许久的从夜一眼发现长孙仪的身影,嘴角一咧就是嘲笑:“你速度太慢了。” “是你!”萧秋水则是第二个反应过来,她先前认为此人很大程度上逃不过冥妄的手心,却没想到她不但成功逃走,还能混进这个秘境之中,甚至还认识了万珍楼之人。 这和她所料想的普通散修差异深远。 他究竟是什么人? 长孙仪没来得及回答,她在看见第八层中众人之时,眼皮就狠狠地跳了跳。 啧,为达目的,她这秘境一路可是得罪了不少人呐。 不消说萧秋水,还有因易又晴招惹来的姜泽,因从夜招惹来的靳寒。 在几人恨不得把她身上烧穿一个洞的探究视线下,她没迟疑多久,就来到了从夜身边。 这家伙虽然看他不顺眼,却最是单纯直白的一个,何况两人已有生死之谊,在场众人意图不一,她倒宁愿相信从夜。 见她走近,从夜哼了一哼,竟然一把拉过她,破天荒地压低声音问道:“唉,你们说的什么八苦啊?和登塔有关吗?” 长孙仪:“……” 啊? 这句话的信息量略大啊。 她环视一周,见好几人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们这一处,修道之人神识何等强大,虽然塔中无灵力,但动用神识并不需要灵力,自然一个比一个的耳聪目明。 你声音再小有什么用? 长孙仪深觉责任重大,从夜没有防人之心,可她有啊! 从夜那句话,□□裸地昭示着,他未经历八苦之考验。 那他是怎么上来的! 人生八苦,自是对人而言,从夜登塔一路却对此丝毫不知,难道他真不是人吗? 可他话都说了—— 姜泽也不管和他的旧怨了,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从夜:“不历八苦,你是怎么上来的?” “升塔令。”似乎很不耐烦他的插话,从夜冷冷回道:“你怎么上来的,我就怎么上来的。” “你!” 心知对话瞒不过在场的人了,从夜索性不再隐瞒,大大方方地向长孙仪道:“他们之前说不想要那什么破扇子的人才能到第九层,你想要吗?” 素来沉稳冷静的易又晴也不免将注意力放了过来,傅书未动了动嘴,似乎想要阻拦什么,张开嘴又放弃了,她明白这家伙的个性,可不容许别人质疑他的所为。 虽说对莲华无相扇的所求,众人彼此心照不宣,但也没有谁会如此大咧咧说出口。 似乎一旦露出了对无相扇的欲\求,就会遭来众人的敌对,甚至自己所在一派都要成为众矢之的。 想,却又要遮遮掩掩。 依照长孙仪的城府,本该掩饰,然而四目相照,看着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却终究败下阵来。 “对,我想要。” 她为此而来,出于性命考虑,本该顾虑再顾虑。 但在这样一双直接透彻的眼睛注视下,竟无不可对人言。 话一出口,靳寒冷笑,姜泽目露不善,楚传懒洋洋睁开双眼,傅书未陷入神思,萧秋水惊疑不定,佛宗二人闭目合十,御兽宗更是眼露戾色。 唯有易又晴,目露了然之色,笑着叹了口气。 从夜点点头,又问道:“他们还说,下一层有那什么死之苦,你怕吗?” “死之苦。”长孙仪轻笑一声:“谁不怕?” 但是,不入死关,焉得生机? 第30节 “好。” 从夜长/枪一旋,握在左手中,伸出右手,将一物递出。 呈菱形的黑色令牌,纵横交错的银色纹路。 长孙仪怔住。 已登上第八层的众人如何不知道他手中的东西是什么? 那是——升塔令。 登上第九层的升塔令!原来在场之人,还真有不想要莲华圣器的人! 姜泽气得险些一口血喷出。 居然是这家伙! 从夜像是察觉到他们的憋屈,转过脸来,露出一个挑衅的微笑,枪尖一挑。 “现在,还有人要抢吗?” 第30章 旧事 “……” 无生塔第八层内, 一片寂静。 从夜咧嘴露出一口明晃晃的白牙,漆黑的眼底烧出一团战火, 蓄势待发。 他手里那张令牌递出许久,没见长孙仪来接, 从夜直接扔到她怀里,挑眉:“不是说想要?” 长孙仪捏着令牌,半晌,苦笑。 这家伙还真是……让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要走快走。”一时没人动作,从夜站直身体,转头不再看她:“进来很久了。” 他们身在八苦之劫中不知时光流逝,从夜却清清楚楚地记得, 自己在这里呆了将近两年时间。 从夜不是傻子, 他明白这些人的来意,就算此时占了便宜,但一旦离开这里, 他们必然讨不了好。 但——那又如何? 他偏要相逆而行,事事顺着别人的意,可不是他的作风。 心知从夜态度坚定, 长孙仪不再迟疑,忽然一声“等等”打断她的动作,抬眼看去,只见萧秋水面色微冷, 直言道:“你当真想好了, 要与天下正道对着干?依你的修为, 得罪众人并不是明智之举。” “我若是你,绝不会做这么愚蠢的事情,与其和众人相争,你不若把升塔令交出来,我想各门都不会亏待你。” 哪怕说这话的是个女人,从夜都想直接动手了,反正对方也不是全无实力,瞧那身板,应该挨得住他几枪吧。 啧。 长孙仪按下从夜动作,指尖拂过令牌纹路,微微笑道:“是否在萧姑娘眼中,我没资格与你们相争?” 萧秋水怔了怔,姜泽见状冷笑道:“自然没有资格,且不说其他,一个藏头露尾的小人,凭着谄媚强者得到不属于你的东西,你——” 长孙仪没有理他,而是继续向萧秋水问道:“如此看来,萧姑娘,我之前的出面相救,在你看来,是否也是愚蠢之事?难道我把升塔令交给你们萧家,就是明智之举了?” “我是为你好!”她眉眼间染上怒色,还带着自己也察觉不出的复杂情绪:“情势如此,你偏要和众人作对吗?何况,我并未说让你交给萧家。” “和众人作对?” 长孙仪盯了她片刻,倏然一笑,摇摇头,直接将灵识探入令中。 她从来不和“众人”作对,无论孟家也好、昆山也罢,甚至是现在所谓的正魔两道。她对抗的不是层出不穷的敌人,而是起伏坎坷的一生。 她只和命运作对。 可惜这一点,萧秋水是不会明白的。 眼见长孙仪如此作态,萧秋水十指捏紧,目光冷沉,却也不再开口,在长孙仪离开的那一刻,她就明白,这一趟无生塔之行,萧家注定一无所获。 尽管其余门派也是如此,可无形之中的挫败感始终令她不快。 傅书未叹气,尽管上第九层的是长孙仪,但给她升塔令的却是从夜,她才承认了从夜的万珍楼身份,这下可好,明明什么都没拿到,恐怕还要分担不少迁怒。 亏呐! “我说从兄,你这也未免任性了些罢。” 从夜睨着她冷笑:“我乐意。”顿了顿,他又道:“还有,万珍楼又当真是为那什么扇子而来吗?” 傅书未哑口一瞬,然而很快反应过来:“从兄这说的是什么话,万珍楼虽说没有占据圣器之心,但如果得到了扇子,也可以和各家谈谈生意嘛。” “那你着什么急?”从夜抬眼,环视一周,见无人想战,手下败将靳寒更是压着剑戒备,却无战意。 他又垂下眼睛,冷声道:“何况,上第九层的,又不止她一个。” 什么?还有谁上去了? 众人大惊。 楚传笑眯眯地提示:“易师姐在那个灰扑扑的人离开之后也走了哦,你们都没发现吗?” 可惜此时无人注意他口中“灰扑扑的人”这个“幽默”称呼,靳寒的关注点本一直在从夜身上,听到楚传的话脸色一沉,一句话像是从齿间挤出。 “那你为何不早说!” 楚传无辜眨眼:“你们有问吗?而且大变活人很明显啊。” “……” 果然是想打死他。 其他人的反应暂且不提,升塔令引入第九层,长孙仪眼前兀然出现一个巨大的“卍”字封印。 第九层塔虽也宽广,却比其下诸层小了许多,昂首望去,“卍”字封印下散落着金色华光。 华光佛气沛然,光芒所照范围内,隐约可见是一处凹陷的地棺,然而地棺里藏着什么,却看不清。 只能感受到,源源不断的死气,从中散发出来。 这死气,连佛印也无法阻挡。 八面墙壁依旧是浓沉的黑色,然而,上面却不似其下诸层刻画的银色纹路,而是八面密密麻麻的佛经梵文。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 长孙仪认得,这是《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塔本就是佛教高僧的埋骨处,难道这无生塔第九层中或许真是供奉着某一位的高僧的舍利或者肉身金佛? “无生究竟是什么意思?不生不灭?” “或许可以这么说。” 一道柔和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长孙仪并未惊异,反而笑了笑,叹道:“果然是你。” “如何猜到是我?”易又晴凝望着长孙仪平静的侧脸:“长孙……陛下。” “与其问我为什么猜是你,我反而更想知道你是如何认出我的,连相识多年的靳寒都没发现我的身份,只不过一面之缘的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长孙仪收回打量塔壁上梵字的目光,问道:“以及长孙陛下这个称呼——” 连昆山都只有自家师尊和凤无惜知道她的来历,更别提他门之人了。 “一面之缘?”易又晴怅然道:“对你或许是,但对我可不是,我早在很久之前就见过你了。” 长孙仪这下是真的怔住。 易又晴摇摇头,目光似乎落到很远的地方:“我自幼生长在瑶华宫,自有意识起便开始修道,资质之故,修炼于我等同于凡人的吃饭喝水,没什么难度,却也没什么意思。” 她说到这里,微微一笑:“再好的天赋,不够努力也终究成不了材,或许师尊也嫌我惫懒,赶我出宫到南境海外,堑渊海外山历练,我记得……那还是一百多年以前的事了。” 长孙仪撤去易容,露出原本的瞳色和模样,琥珀色的眼瞳中满是复杂的意味。 昔年,她确实远赴万里之外,为登仙道,寻堑渊海外山,求得一线机缘。 易又晴知道她想起往事,柔和一笑,并不停顿,继续说了下去。 “我在那里遇到了一对主仆,与其说是主仆,我倒觉得像是相依为命的亲人……她们两人都是凡人,为了修炼的可能,想要找传说中的试剑石开剑府,在此之前,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长孙仪平静道:“当人到绝境之时,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想尝试。” “你成功了。”易又晴低声道:“我那时觉得,有人为了信念,尚能付出如此代价,而我什么都有了,又怎能不珍惜?” “我还记得那位玄姑娘,她……” 长孙仪闭上双眼,易又晴一语扯动心中的隐痛,而她至今不敢接受也不愿接受,玄曦光为了保护她,跌落万丈深渊,生死不明。 她至今不相信玄曦光已死,固执地认为她只是消失不见,话本中不是一直这么说吗?落入悬崖总有奇遇,可惜后来她多次出海,去堑渊海外山寻找,却始终不得她的踪迹。 易又晴道:“抱歉提及此事,我记得她在临死前唤你陛下,要你代她好好活着,所以……” 玄曦光身为长孙一脉悉心培养的暗卫,先主已逝,长孙仪就是她的信仰。 她本名玄夜,长孙仪嫌这个名字太过单调,给她改成了曦光,希冀她并不只生活在黑暗。 玄曦光向来寡言少语,只在最后看出了长孙仪的悔愧和痛苦,破天荒地说出这种让她自觉大逆不道的话。 仆为主死,在她看来理所应当,岂不知故国覆灭,一路相伴,她对长孙仪来说,更像是亲人。 “所以,我确实要好好活着。”长孙仪再睁眼时,情绪已然沉淀:“你能登上第九层,是不求无相扇?” 易又晴对上她的目光,点点头,耳际长琉璃水坠在佛光映照下,一刹生光。 “我所求的,是还你一份引道之因果,此求可得,升塔令就出现了。” “多谢。” 易又晴轻笑一声,抬眸看着那卍字封印道:“不必言谢,若不嫌弃,就叫我一声又晴何妨?” 长孙仪从善如流:“既然如此,又晴,请你后退一步。” 易又晴依言后退:“无相扇莫非在此棺内?” 长孙仪摇头:“不知,先试一试能不能破封印。” 话语落下,她指诀掐动,赫然是一道攻击法诀! 别的地方确实没有灵力,但这一层塔内可是有佛法封印的,长孙仪果然巧慧,竟能借封印之力转为灵力为她所用。 以彼之力攻击其自身,易又晴眸光一动,见那攻击落到封印之上,竟使封印一刹间变为无形! 第31节 在这一刻,她们也看清了棺中里的景象。 里面并没有什么扇子的痕迹,只有一个身着黑色法衣的女人静静躺着,双目紧阖,毫无声息。 突然,佛光重现,易又晴目光一缩。 “小心!” 重新聚拢的佛光凝为一束,重重向长孙仪袭来! 第31章 出塔 无生林内已成剑拔弩张之势, 随着时间的流逝,最后留在无生界内的各家子弟一一被传送出来, 在最初就被淘汰的孟家空待将近两年时光,少主的脸色难看得可怕。 留在无生塔第八层的御兽宗两人、禅宗密宗两个小和尚智明思明、姜泽、萧秋水、昆山靳寒楚传二人以及傅书未和从夜一一被送出之时,面对的就是几家仙门大佬的盘问。 从夜不屑口舌之争, 任凭姜泽等人添油加醋的叙述也只是抱着双臂冷眼旁观, 傅书未重新回到万珍楼主张痕身后,低声将来龙去脉一一说清。 若说易又晴是自凭本事, 那么送出升塔令的祸首从夜就是个来捣乱的, 既然傅书未承认从夜乃万珍楼麾下,各门目标便直指万珍楼, 要他拿出说法。 瑶华宫的郑长老嘴角微微一抽,虽说有万珍楼在前替她们挡了风头, 分担了大部分怒火, 但易又晴的本事……光凭这孩子的气运,得到圣器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瑶华宫怎么说也是五大上门之一,闹起来也不是不可一争, 只盼这孩子不要犯傻, 这个时候讲什么君子风度。 “若说万珍楼之人会随意将令牌拱手相让, 我是不信的, 如此作态,使本尊不得不怀疑这是你们早已定下的计划。” 首先发难的便是御兽宗, 苍颜白发的老者面色冷厉:“张楼主莫要忘了, 之前我们谈好的条件——” “何长老, ”张痕及时打断,随即道:“此事是我万珍楼的疏漏,但结果与之无甚相干,只要那人一出来,圣器归属凭借各位本事。” “另外,楼中人行事冒犯,我必会给诸位一个交代。” 从夜冷笑:“冒犯?我怎么不知和人交手叫冒犯?” 段无尘解除结界,领着昆山弟子上前,一袭白衣依旧纤尘不染,绝尘脱凡:“张楼主,看来贵楼门下子弟颇为桀骜啊,你打算如何交代?” 张恨目光一瞬阴沉,从夜觉察不好,身体却不受控制地走向他的方向,直至近前,脑中骤然一空。 “你——” 长\枪尚且来不及出手,他人已倒下,傅书未及时接住失去意识的从夜,探手一碰,察觉他手背都布满了细密的汗珠,然而武器仍是牢牢握在手中。 何苦呢?明知道无法挣脱束缚,却一次又一次地尝试。 只听张痕冷冷道:“如何处理,你应该知道,把他带回中堂。” 傅书未眼皮一垂,那双细长精明的眼睛刹那间掩去所有思绪,她不动声色地应是,借扶着从夜的瞬间将东西收进储物法器之中。 那是一枚通体漆黑,其上爬满纵横银色纹路的菱形令牌。 升塔令。 山下的动静逃不过山上人的眼睛,蔺如霜依旧遮住眼睛,感知着微弱的妖族气息。 “真的是妖皇唉!妄想收复妖皇……他们居然敢这么做!” 清歌惊叹的语气里充满了看戏的欢乐,蔺如霜视线一移,盯着那带着妖皇御空离开的女修,若有所思:“你不出手?” “啊?”清歌佯装无辜的声调:“出手?” 它才不出手呢! 粗暴的妖皇和蔺如霜一样讨厌,不,比蔺如霜还讨厌——起码蔺如霜只是弹琴难听了点,顶多摧残它的灵魂。 可完全不通风雅之道的妖皇,险些把它砸碎了。 蔺如霜沉默片刻:“你不必装傻,我知道你不喜妖皇,但妖皇之尊,不该受此折辱,你去帮忙。” “你有这么好心?”清歌这句话明显地展示出不可思议:“我记得你也不怎么喜欢这家伙吧。” “……”蔺如霜敲敲它的琴身:“两回事,另外,让妖皇尽可能不要再出现在长孙仪面前。” “靠!”自诩风雅的清歌没意识到自己越来越不风雅的表现,如果它能化作实体,脸上的表情必然十分悲愤:“这才是你的目的吧。” 明明遮住了双眼,清歌却还是觉得蔺如霜的落在它琴身上的眼神有如实质:“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她把你送给了我,我就是你的主人。” 有着罕世美貌的病弱法修嘴角微微弯起,是一个妖异得过分的笑容。 感受到威胁的器灵化作飞光遁去,蔺如霜重新将神识笼罩无生林内,任凭山巅的风吹乱银发。 两年期限,即将到期。 张痕已然做出惩戒,哪怕只是表象,但众人终究不好追究,左右等人出来再抢也是无妨,苦撑着秘境开口的各派不敢放松,毕竟秘境一旦关闭,想要再次找到入口难于登天,他们还期望着里面仅存的两人出现。 沈病梅冷冷看着这些自诩正道的名门世家,这些人如同荒原上贪婪的饿狼,在遇到猎物时便张开了阴森的獠牙。 无非也是弱肉强食,终究可笑。 面对这么多人的殷殷期盼,承载着众人渴望的目标人物终于出现。 “还以为一出来就是一言不合拔刀相向。”长孙仪十分泰然,还有闲情和易又晴聊天:“没想到诸位前辈如此大义,多亏诸位,否则我和又晴只怕要困死在界内。” 易又晴对上郑长老的目光,微微一笑:“又晴让师叔失望了。” 张痕并不掩饰对长孙仪的打量,听出易又晴话中之意,径直问道:“那么,得到无相扇的就是这位道友了?” 长孙仪嘴角一勾道:“如果我说我没有得到……” 在场之人的眼神同时变得十分锐利,却听长孙仪悠悠然接上了下半句话:“恐怕诸位也是不会信的吧。” “既然无人相信,那便用不着先礼后兵,直接动手吧。” 何等挑衅! 暗藏的心思被无情捅破,在场之人不少面色变得十分难看,御兽宗何长老暴怒一喝“小辈狂妄”,几乎就要动手。 情势岌岌可危,长孙仪环视众人,笑意愈深。 从夜不在,自是最好,她听易又晴说过之前发生的事,他身为万珍楼之人,之前已经是违抗了。 吃过一次圣器的亏,长孙仪受够了教训。 他们口上大义,实质这不过是一场机缘的争夺,没什么口舌好费,不如直接动手。 易又晴微微垂眸,含笑一礼,仪态举止,赫然是先前众人对前第一美人的评价。 萧萧肃肃,林下之风。 “今日,容又晴为你开道。” 长孙仪颔首道:“有劳。” 易又晴温和一笑,引动体内灵力,赫然风雨大降,无数风刃雨刀成为最有利的武器,洒向四面八方的来人。 瑶华宫核心一脉的天阶功法,沐风梳雨诀。 有她出手,瑶华宫自然不会轻易动手,即使她本人没有得到无相扇,但如果这个人逃过一劫,那易又晴也相当于结识了无相扇之主,多了一个额外的助力。 不动手对瑶华宫来说,也没什么损失。 “秋妹,你还不动手!若是放任他们离开,你回萧家必然要受到惩处。”姜澈见状,唤了声仍在出神状态的萧秋水,大袖一拢,也加入战局,搅动风云。 灵力来去肆无忌惮,一刹就是玄黄翻覆,四野陵夷。 禅宗密宗不修掠夺之道,瑶华宫因易又晴不出手,琢玉门和万珍楼在此时竟也突然出了状况匆匆离去。 而今剩孟家、姜家御兽宗、昆山动手。 萧秋水捏紧指节:“我……” “易又晴尚是金丹,另一人也不过筑基,你还在迟疑什么?” “金丹吗?”应付着众人围攻的易又晴眼睫一垂,长长睫羽在脸上投出十分温柔的影子:“被小瞧了啊。” 长孙仪微笑,既然如此…… 指尖掐动复杂指诀,天地规则之下,有人在瞬间冲破界限。 “天下诸法,供我驱策!” “元婴期!” “是、是出窍!” 只见易又晴修为叠叠攀升,不过眨眼之间,已过出窍。 她们在无生塔内究竟有什么奇遇? 无生塔的奇遇吗? 易又晴似乎想起什么,忍俊不禁地勾了勾嘴角。 无生塔,第九层。 死之苦。 与浩然梵光该有的正气截然不同,这个“卍”字封印一旦被触碰,就似乎触动了某种禁忌,无处不在的攻击布满了整个第九层。 在那一刻,似乎也触动了她身上的某个开关,长孙仪闭上双眼,段无尘一剑斩落的阴影似乎还在眼前,死亡的感受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长孙仪!” “暂且别过来。”长孙仪及时制止易又晴举动,垂下眸子,轻轻一笑:“怎么?还不愿意出来吗?” 出人意料的一幕,在那无数昊光攻击落到长孙仪身上之际,忽然一本书影划过,飞至半空,书页收揽数不尽的佛光,哗啦啦作响。 《万法源记》。 收录“卍”字佛印的书,在雪白的页面上赫然出现一个金灿灿的梵字,随着梵字的进入,驱策令下属三十二真言之后,又浮上了几条相似的法咒。 “居然……消失了。”易又晴失笑道:“看来,如果进来的不是你,恐怕无相扇最终谁也得不到,只会随着塔被历史掩盖。” 长孙仪摇摇头:“未必,在我看来,你和从夜都能拿走。” 易又晴道:“但我和他都不想要。” 两人走至棺前,同时蹙眉,明明从棺中女修身上散发出来的死气十分浓厚且源源不绝,但当她们二人靠近时,却也没什么不适的感受。 长孙仪凝视着女人的脸,那是张很难说明美丑的容颜,若说不美,但她脸上每一寸都生的恰到好处;然若说美,这张脸又太过僵硬,不似人的鲜活容颜。 也许是死气之故,让躺着的人看上去丝毫没有属于人的特质。 第32节 而这黑色法衣上的纹路,也和蔺如霜身上的如出一辙。 同款法衣? “无相扇究竟在何处?” 易又晴干不出来搜身之事,长孙仪也没做过这种坏事,思索片刻,她微微一笑,正色道:“姑娘,你若不把东西交出来,就别怪我……” 话音刚落,只见一块扇形的吊坠自女人颈间落下,悠悠飘到长孙仪手中。 易又晴:“……” 在玉石扇形坠子落在长孙仪手中时,棺中女子也像是完成了托付,黑衣上的纹路骤然黯淡下来。 “这……” 长孙仪沉默片刻,把人装进了储物器里,对上易又晴不赞同的目光,她眨了眨眼,解释道:“我觉得她和我认识的一个人可能有关,还是带出去问问吧。” 反正这姑娘看上去也不像是个人,与其说是个人,不如说是用于装载死气的容器。 还是漏了口子的那种。 她们在塔中的经历暂且不提,长孙仪这手段一出,易又晴修为骤然攀升,在场之人忍不住忌惮,忌惮之余,便是更深的渴望。 萧秋水终于下定决心,天水碧澄诀一出,绿色的纱雾遮蔽了易又晴的视线。 易又晴轻声叹息一声,素手拂过之处便是澄明。 她对长孙仪的了解可不只表面,连过往经历也知一二,之前长孙仪对萧秋水所说一句“相救”,想来就是在青令山的时候。 有这么一个重情义的姐姐,即使萧秋水不清楚,长孙仪对她也有救命之恩……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叹声一毕,再无留情。 而长孙仪这边,人压制已久的怒火和对圣器的渴求更是再无遮掩,何长老再无保留,直接甩出灵兽袋,袋中合体期的黑金巨蟒眨眼间扑至眼前,张开血盆大口就要将人吞噬。 千钧一发之际,狂风大作,原先还是晴空万里,不一会儿就笼罩住数层乌云,雷霆乍响! 长孙仪身前赫然出现一柄巨大的折扇,随着惊雷的落下,徐徐展开。 扇面云遮雾绕,上面绘的似乎是茫茫群山,又似滔滔江水,细看来有亭台楼阁,再细究又如同九天霄汉……重重光影掠过,最终成为一片空白。 而这片空白里,突然出现了一条巨大的黑金巨蟒。 此举明明白白昭示着……无相扇,已然认主! 段无尘再按捺不住,九枝剑已落入手中。他之前顾忌心思诡谲的魔尊,始终没有亲自动手,就是担心让沈病梅渔翁得利。 但此刻如何等得?这人竟然能让无相扇认主,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长孙仪一扇收了御兽宗的合体期灵兽,雷霆手段一时震慑,然而她并未乘胜追击,而是折扇收束,握在掌中,径直对上执剑斩来的段无尘。 “一道法诀便能让人修为攀升,此人必有古怪!” 长孙仪目光一凛,无相扇在手,便隔绝大部分剑气与威压,长孙仪从容应付,看似再无昔日狼狈之态。 不退直进,折扇开合之间,无损无伤。 九枝剑气的浩然之意不足先前十之二三,想来在段无尘与沈病梅一战之下有所损伤,长孙仪显然意识到这一点,眸色微沉,唇际忽然绽起莫测笑意。 无相扇在指尖一旋,长孙仪并不展扇,明明该作风雅的扇子,在她手中赫然成了一柄伤人的利器。 双面为刃,扇影凝尘! 熟悉的剑气引动心中最深的隐秘,段无尘不由大惊。 “是你!——” 长孙仪收回折扇,陌生的眉眼一刹变换,又很快恢复伪装。 但在那一瞬间,已足以令段无尘看清她的模样。 狭长凤眸温柔勾起,长孙仪脸上,是再温和不过的笑意。 “段师叔,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第32章 吃瘪 “长、孙、仪。” 一字一句如从齿间挤出, 段无尘脸色倏然变换,九枝剑横空一斩, 气浪翻涌。 面对着杀身仇人,长孙仪反而比对方更为冷静, 无相扇在手中一展一合,已经卸去滔天剑气,她微微垂眼:“段师叔可是在想,昔日不能将我斩于剑下,这一回必然要我无力回天?” 段无尘笑意森然:“师侄还是如此聪慧,你既已料到自己今日的结局,竟然还敢在我面前出现吗?” “我今日必死的结局吗?” 轰然一声, 无相扇收纳的合体期黑金巨蟒竟骤然扑出, 面对分神元君的无上剑气,反射性勃然咆哮,段无尘旧伤未愈, 即使有越阶而战之能,在此一击之下,也消耗大部分灵力, 满身剑意骤然溃散,倒飞数尺。 长孙仪徐徐展开无相扇,巨蟒竟从容跃回扇内,青年形状雅丽的长眉梢头卸去三分冷意, 重又变得柔和深沉起来。 “师叔, 我原本的确今日必死, 可惜福大命大,上天眷顾,我是死不了的。” “哈哈哈,福大命大?你以为你杀得了我?” 扇顶抵在段无尘剑府的位置,长孙仪垂眸悲悯的姿态依稀可见,九枝剑重重从空中跌下,压进地内数尺,剑柄仍不住摇晃。 即使琢玉门、万珍楼已然离去,萧、姜、孟三家被易又晴拦在身后,还有御兽宗在一旁虎视眈眈。 出于同为五上门的考量,瑶华宫又在一旁观战,御兽宗不会对易又晴出手,却把目光牢牢封锁在长孙仪身上。 何况长孙仪刚刚还收了御兽宗长老的一只本命灵兽,他们即使不计较圣器的得失,也要讨回这个脸面。 然而,段无尘和此人的交手始终掩藏在一片云雾之后,叫人看不分明。 在两人交手之时,无相扇就已撑起厚重的结界,将所有人的视线在隔绝在外。 法修体质柔弱,即使无相扇认主,长孙仪也不可能在剑修手下一点影响都不受,何况对方是修为远高于她的分神元君,在两人对话间,长孙仪已然压制不知喉中的血气,却任凭一抹细细的血线溢出唇角,一滴滴落下。 感受到敌人的鲜血,段无尘笑意更甚。 长孙仪点点头:“我当然是杀不了师叔的,师叔虽然因为伤势过重被我踩在脚下,可控制自己自爆的能力还是有的,万一我动了杀念,师叔要拼个鱼死网破,那么即使我有无相扇在手,也不能幸免。” 踩在脚下—— 段无尘神色骤然阴郁,然而剑府位置,无相扇的威胁犹然在目,只能听长孙仪含笑道:“但不教师叔感受一番长孙仪昔日的恨意,我如何心甘?” “你!” 尚未来得及反应,剑府传来撕心裂肺的痛楚,段无尘何曾受过这等屈辱,心中一狠,神识一动,几乎就要自爆,却见长孙仪在他将要引动之时,慢慢收回了手。 剑府对于剑修而言至关重要,若失了金丹或元婴,尚可再修;可若没了剑府,即使能再拿剑,也只是个花架子。 剑修之所以能越阶而战,靠的就是和主人相伴而生的本命灵剑,剑府是维系剑修和灵剑之间独一无二默契的存在,剑府一失,灵剑也会逐渐失去灵智。 凝尘剑灵靠着昆山玉勉强维持着一线灵智,却也只是暂时的,长孙仪只能让它尽可能保持着沉眠,不至于这么快消散在天地间。 段无尘如何不知道剑府的重要性?他们剑修本就没有灵根,若再没了剑府,不说剑道之途,修道也难于登天,以剑修的骄傲,宁可拖着敌人同归于尽,也不会让剑府被毁。 “只是让师叔感受一下而已,”长孙仪嘴角带着十分和善的微笑:“毕竟师侄也深知狗急跳墙的道理……何况师叔能不顾多年情分,长孙仪可不是绝情之人,今日是不会要师叔的命的。” 段无尘冷冷道:“你待如何?” “圣剑应当被师叔藏的很好吧?”长孙仪信手一挥,无相扇消失在掌中:“我只是想和师叔做个交易而已。” “交易?” “当然,师叔不答应吗?还是想马上揭破我的身份?——我倒希望师叔对我这个身份保密,否则一旦揭露,我不介意就此投入魔尊麾下,并宣扬一下圣剑归属的。” 揭破长孙仪的身份,就算众人得知她已被无相扇认主,有魔尊在场,她也大可在众人逼迫下投入无花谷,更大可说出圣剑的真正下落。 “只要师叔替我保守秘密,我也会替师叔保守秘密,这样在我取你的命之前,你还有机会令圣剑认主,不是吗?” 赤\裸裸的威胁摆在眼前,饶是段无尘已算心机深沉之辈,也不能不含恨应下。 感受着身体越来越重的伤势,长孙仪慢慢擦去唇角的血迹,狭长的眼睛弯出浅浅的弧度,眼里闪烁着难辨的笑意。 “还请师叔令昆山出面,拦下在场诸位。” 段无尘目光一闪:“拦下?” “对了,希望师叔别打小主意,我这可是给你一个赎罪的机会。” 长孙仪回头见他从地上挣扎着站起,笑着补了一句:“毕竟昔日必死之局,我都能从你剑下捡得一条生路,可见我也是有后台的。” 至于那个后台到现在还没出现这件事……她当然不会说出来。 明明知道长孙仪动用这股力量决计撑不住太久,却碍于桩桩威胁,偏偏不能有所举动,段无尘心中几欲吐血,却只能眼睁睁看她打开结界。 在御兽宗多番努力都没打通的云雾结界瞬间消散,白衣剑修手持长剑,衣上染血,而乌衣长发的青年手持折扇,毫发无伤。 见众人向她望来,长孙仪含笑一颔首:“诸位,有缘再会啦。” 不待回应,乌衣青年已纵身越空而去,何长老气得脸色难看,正待下令要追,却见昆山弟子齐齐拔剑,拦了上来。 “段无尘!你这是何意?” 何长老哪里想到出手阻拦的竟然是刚刚动手的段无尘,他想要召唤灵兽,又突然想起自己的巨蟒早已被纳入无相扇内,气得险些跳脚。 就是靳寒也不明白段无尘此令含义,楚传早在开战时就躲在了角落一副“我很困要睡觉”的模样,连自家师尊动手都一点兴趣也没有,这个时候反倒一副好弟子的形象,蹭的拔出剑挡在何长老面前。 “我家师尊做事,何须你御兽宗置喙?” 段无尘冷冷瞧了自家弟子一眼,再对上何长老时已恢复昔日的温和表情:“英雄出少年,圣器也是有缘者得之,如此争抢未免失了名门气度……” 何长老冷笑:“那你方才出剑又是昆山的名门气度了?同为五大上宗,昆山此举未免霸道。” 两大上门在吵架,三家见状,自然收手,易又晴看了眼长孙仪离开的方向,任凭修为一再降落。 出窍、元婴、金丹…… 金丹初期! 易又晴原本是金丹大圆满的修为,只消一步就要跨进元婴,见状郑长老骇的脸色大变,连忙赶上来仔细询问:“她莫不是用了什么邪法,你、你这孩子当真是傻!做什么替那人阻拦?得到扇子的又不是你,修为一瞬攀升两阶——你当真不要命了!” 郑长老方才就想出声呵斥,但她看着这孩子长大,哪里不知道她的决心坚毅?但易又晴不是会拿自己开玩笑的人,郑长老便勉强按下心焦,谁知她还真拿自己开玩笑了! 易又晴摇摇头,温声安抚。 长孙仪当然不是牺牲别人为自己铺路的人,她并非是因为长孙仪法咒修为跌落,而是其他原因,她在出塔的一瞬间就已落至金丹,只是刚刚他们动手太快,郑长老不曾察觉罢了。 摸了摸大袖中的青色石头,易又晴长长叹了口气。 第33节 两大上门口舌之争未能持续多久,旁观的禅密两宗素来是劝架的好手,一个个阿弥陀佛扰得众人头痛,何况,人已逃走,这人能得此机缘,不是有本事就是气运逆天,他们未必能再追得上了。 除了何长老损失合体灵兽一只外,索性没有弟子损伤,也只能当是白来一趟。 倒是段无尘十分可疑,莫非刚刚那人已经把无相扇交给昆山了不成?否则段无尘怎会如此相护? 段无尘被这视线一看,哪里不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可要解释却无从解释,他当然可以揭开长孙仪的身份,但…… 他为什么要放走昆山正在通缉的长孙仪呢? 因为昔日情分? 谁信! 你昆山通缉令都出来了,说她拿了圣剑,这个时候还让长孙仪再拿了无相扇,然后又放跑她—— 那昆山自编自导的帽子,可就摘不掉了。 留下长孙仪,她可以说出圣剑所在的真相……毕竟没了剑府就是最好的证明,还能带着无相扇投奔魔尊,谁奈她何? 放走长孙仪,就让昆山背上众人的怀疑,白白吃了一个闷亏,甚至不能透露她的身份。 两害相较取其轻,饶是段无尘做好了选择,此刻却也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憋闷。 当初他自己甩锅甩得很开心,现如今自食恶果,也为长孙仪背了锅。 教昆山换一个人来此,都不会如此狼狈,偏偏是有把柄在她手中的段无尘…… 好算计! “诸位纠缠不放,却不知不在场之人最为可疑。” “你的意思是,魔尊?” 不知何时出现又不知何时消失的魔尊也不是没有可能。 提到魔尊,段无尘目色又阴郁了几分。 若说他当下最恨的,尚且不是长孙仪,而是沈病梅。 如果不是与沈病梅一战伤重至此,他堂堂分神剑修,又怎么会轻易被筑基期的长孙仪踩在脚下?纵使有无相扇的影响,他起码也能不受长孙仪的威胁。 剑府中隐隐作痛,段无尘忍下恨意领着昆山众人回程。 临行前,楚传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打了个哈欠,心道。 “长孙师姐,师弟我可算仁至义尽了。” 第33章 借琴 一开始时被众人遗忘的魔尊阁下早已不在无生林现场, 其实当下大伙儿也不怎么在意了,不管拿了圣器的到底是昆山的还是无花谷的, 或者纯粹是运气好,那也没办法,煮熟的鸭子飞都飞走了, 他们还能怎么办? 以及毫无存在的沈家, 就那几个金丹期的小辈,也没睡放在眼里, 当下便很快散的散、走的走了, 尤其是瑶华宫对易又晴的情况十分关心,哪里还有心情再待? 魔尊神识老远就关注着无生林的是非, 他有兴趣去搅一搅风云,再叫那个年轻人拿出扇子来欣赏欣赏, 奈何眼前拦他的人打也打不得, 碰也碰不得,令人十分头疼。 “我说大侄女,人都已经走了, 你还拦着我干什么?” 他口中的“大侄女”面不改色, 脸上表情沉稳而端肃, 连眼神都是平静的:“还望九叔不要胡闹了。” “胡闹?” 他沈病梅成为魔尊以来, 何等威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谁人不惧?然而在他大侄女眼里, 居然就得了个胡闹的评价。 “信月, 本尊记得你不好的身体,而不是脑子吧?” 沈信月依旧稳稳站在他身前,一袭牙白的简朴法衣,却依旧掩不住雅重清贵的气质,在外界眼中身体不好名声不显的沈家少主不仅容貌出色,气度更出色。 “你不会是为了那个易家的小丫头来拦我吧?” 大侄女越长越大越不可爱了,虽说小时候也是一副沉稳持重的小大人模样,但到底没有这么死板无趣…… 魔尊微微眯起双眼,眼角衰败的梅花纹路隐隐泛起一丝凄艳的残忍:“你以为,我不会对你出手,就不会对你身后的沈家人动手吗?” 闻言,沈信月眼皮都不掀一下,只淡淡道:“如果九叔打算一错再错,信月必然全力阻止。” 沈家的灵舟停在不远处,想来沈信月也是不久前才至,沈病梅没了叙旧情的心思,直言道:“你这回来,就是打算阻拦我抢那劳什子扇子的?之前我在别处搅天搅地时可没见你出来阻拦,这会儿倒有意思……” 沈信月道:“我知道九叔是有分寸的,自九叔入无花谷以来,魔道行事多见收敛,是九叔的功劳。”说到这里,她及时停住,以免再说下去让这位长辈恼羞成怒。 堂堂魔尊,除了武力值让人心塞之外,居然没做过几件坏事。 顿了顿,沈信月接着道:“圣器一件接一件现世,九叔想来看得出此事背后必然有人操弄,我不希望九叔也参与其中。” 沈病梅不住冷笑:“哦?这么说来,你是知道什么内情喽?” 沈信月没有立即回答,只注视着远方的无生林。 她身后沈家子弟齐齐垂首持剑,其中不乏元婴期的年轻才俊,然而,各个衷心敬服之态尽显。 如果让任何一家看到,都恐怕要大吃一惊——这位他们认为毫无威胁的沈家新主、修炼废物,竟然对沈家有如此强大的掌控力? 无生林下方秘境早已关闭,被打破的禁制不再束缚林中变异的凶兽,呈阵法排布的古木重新恢复生机,不再只凭借上空的金乌之力获得生长。 自此之后,四时风雨,昼夜朝露,万里浮尘,皆成养分。 大战之后,重见天日的阳光照在女修鎏金发冠上,映出一片耀眼的金芒。 “有人告诉我,圣器合一之日,就是莲华界打破屏障,升仙之路重启之时。” * 长孙仪对不在眼前的这番对话毫不知情,她奔出数百里之外,也不知道逃到了哪个山坳坳里,不过也没什么关系,只要没人追上来,她便没什么危险。 只是没想到逃出来比她想象的容易得多,万珍楼和琢玉门不知道跑去哪儿了,禅宗密宗那群和尚不会动手在她预料之内,倒是她先前一直防备的沈家却不见踪影,还有那个爱看热闹的魔尊…… 她知道自家师尊和魔尊有些交情,却不曾想过去投奔他,一来她并没见过传说中的魔尊,没打过交道就很难信任,二则听闻此人心性难测喜怒不定,以她的性格,未必能忍。 就在她停下休息之时,熟悉的脚步声从她身后传来,很明显对方也并没有掩饰的想法,长孙仪不自觉地松了口气,轻笑道:“我还以为你不打算出现了。” “报酬还没拿。” 明明遮住了双眼,蔺如霜的行动仍然与正常人毫无差异,黑色大袖自颊边拂过,带来淡淡的凉意,像是昼夜交替之时,滚在荷叶上的露水气息。 长孙仪止住踉跄的脚步,回神,看着空空如也的双手:“哎,我的扇子——” 蔺如霜手伸到一半,又慢慢收回:“还不肯松手的话,你是不要命了?” 以她目前的修为,根本无法全力驾驭无相扇,就算再有天赋,没有实力也是空谈。 无相扇在传说中自成一界,莲华圣尊信手一挥就能劈山裂海,而放在长孙仪手中,哪怕以全身修为来喂圣器,也不过发挥十之二三的威力罢了。 刚刚一役根本就是强撑,索性她逃得及时,否则不要说保命,就是被圣器反噬也有可能。 而直到蔺如霜拿走的前一刻,无相扇还在吸纳长孙仪丹田灵力,这架势简直要把她榨干,若非蔺如霜动手,长孙仪尚且无法脱手。 毫无灵力波动时,无相扇的扇面是空白一片,然而扇骨却极有质感,像是什么野兽的骨头磨成,且被雕刻了繁复华美的镂空纹路,骨质随着时间的流逝微微泛黄,看上去却不显得野性,反而给人一种奇异的舒适感。 长孙仪饶有兴致道:“我看上面该挂个扇坠,但是不知什么材质比较合适。” 蔺如霜展扇的手一顿,随后面无表情地继续动作,扇面被徐徐展开,长孙仪一句“小心”尚未出口,原本空白的扇面赫然出现了一只黑金巨蟒,勃然扑向开扇之人。 隔着层布都能感受到蔺如霜的眼神,长孙仪轻咳一声,只见对方伸出苍白修长的手,骈指一点,可怜的蟒蛇瞬时化作一条黑色的小蛇,嘶嘶吐着信子,不一会儿就被蔺如霜扔回了扇子里。 “对了,你之前不是说无相山吗?怎么……” 疑问还没说完,远远就有一道华光飞来,器灵童稚的声音遥遥传进耳朵里。 “清歌完成任务啦!” 砰的一声砸在两人中间的清歌竖直而立,像极了邀功的孩子,语气里充满愉悦,如果它有手,此刻必然是两手叉腰的骄傲神情。 长孙仪咦了一声,眸中充满好奇之色,她对这把琴垂涎已久,自然认得出,虽然想过琴已有灵,但没想到这器灵竟聪明到了如此地步。 “清歌?”她摸了摸琴身,又怕惹得琴主人不满及时收回,满眼赞叹:“这孩子竟如此聪慧。” “是的呀,美人,呃——”话说到一半就被万恶的魔头打断,蔺如霜那双讨厌的手一按,清歌只能哭唧唧趟下,整个琴散发着生无可恋的气息。 蔺如霜淡淡道:“这在你眼里也算聪慧?” 长孙仪:“这孩子名为清歌……”她理智地不选择和对方辩论一把琴的智商,转移话题时脸上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莫非是你仰慕者所赠?” 自把玉钗敲砌竹,清歌一曲月如霜。 像是把隐藏的温柔全部倾泻在一把琴中。 蔺如霜顿了顿,忽然轻轻笑了一声,在清歌的胆战心惊中开口:“不是。” “是情敌。” 长孙仪:“……” 试探无果,实在判断不出他对琴的喜恶,而且蔺如霜这样的人,会收情敌的琴吗? 长孙仪只能直接出声询问:“那可否偶尔借我一用。” 清歌喜得几乎要跳起来扑进长孙仪怀中,蔺如霜在它还没动作时就冷冷按住,无情地背回身后:“不借。” 长孙仪尚且理解,清歌却忍不住大怒指责道:“你居然不考虑我的意见,太任性啦,怎么能说不借就不借!” 蔺如霜微笑道:“我是主人,我说不借,就不借。” 长孙仪:“……不借就算了。” 也没人规定他有借琴的义务,只是这个相处方式实在叫人无语,明明一副世外高人仙风道骨的模样,和家里的器灵相处起来竟还是小孩子脾气。 片刻后长孙仪终于想起自己之前未竟的话题,正要重新问话。 “无相扇为圣器,却还不如清歌,不见器灵现身,你看得上?还有无相山……” 话到一半,苦撑许久的身体终于脱力,长孙仪只觉眼前一片模糊,喉中的腥气愈发浓烈,在感受到山风送来的那阵冰凉的霜露气息之时,终于晕厥。 “……” 撑到现在才倒下和一开始就倒下,究竟有什么区别? 还有,就这么怕他拿走无相扇…… 蔺如霜弯下腰,摸索着扯下缚眼的绸带,将她抱了起来:“还是这么一副死要面子装模作样的臭脾气。” 无相扇浮在半空中,在蔺如霜一步一步靠近之时,慢慢化成扇形的群山,很快群山被云雾遮掩,一阵风过后,群山亦消失不见。 第34节 第34章 结婴 昆山直耸入天的中峰缀天峰顶终年云霞缭绕, 高大庄严的缀天正殿,远远看去, 好似浮在云间。 自下往上望,云雾便隐隐约约, 遮蔽其间,然自下往上往,则可一览登山而小天下的无限风光,使人心胸开阔。 “之前也来过不少次昆山,每每瞧着,还是单调了些。” 瑶华宫一行人由门内弟子领着直登昆山缀天峰,郑长老跟在黛色宫装女修身后, 似乎对昆山的景色早已看惯, 然倒也容着自家弟子观赏。 不同于昆山,瑶华宫的景色颇有小桥流水的情调,似乎要和瑶华宫一脉相承的典雅温和相匹配, 处处透着圆融悠然的意蕴。 “剑修……”黛色宫装的女修冷着一双动人的杏眼,面容看似稚嫩,然一身气质却冷淡老成, 稚嫩与老成摆在一处,却并不觉不和谐。 来者正是瑶华宫之主,柳梳风。 听出自家宫主状似平常的话里的嫌弃意味,郑长老轻咳一声, 强行忍住笑意, 柳梳风也不是第一次看不上昆山的品味了, 又尤其不喜欢昆山的行事作风,她向来不喜踏足昆山地界。 然而此次五门大比定在昆山,柳梳风就算再不喜欢,也不得不来。 引路的弟子也是难得见这么多高阶女修,一路闷着头引路不敢说话,柳梳风一行自然不会纡尊降贵同小辈说什么,郑长老不由叹道:“可惜了又晴,之前分明……” 自八年前无生秘境一行,易又晴的修为跌倒金丹初期之后,便停滞不前了,五门大比,各家弟子卧虎藏龙,都有各自的本事,她若想要夺冠,原先也不是轻易之事,这下,就更难料了。 易又晴这些年一直在外游历,虽说必会参与五门大比,却未和门内同行,眼下自然不在他们身侧,瑶华宫一行也没什么兴致赏景,很快便消失在登山梯上。 许多外门弟子将其余小门派的人送至山门后,就要重新离开缀天峰,五门大比几日之后便要开始,无法参与大比的外门弟子在外门掌事安排下为山门迎客,也是极为忙碌。 “没想到咱们还能赶得上这种盛会!” “是啊,五大上门轮流为主,五百年才轮一回,上一回大比听说在御兽宗,咱们自是无缘得见。” 外门弟子多是资质普通的剑修,虽有剑府,养出来的灵剑却威力普通,自然比不上内门的天骄,向来是对内门低着一头的,然而门内盛会,不少小宗小派也前来观礼,他们在这些人面前倒受了许多尊重,因而心情极好。 “你说这回大比,谁的夺冠之机更大?” 一行弟子背着剑,齐齐往山下走,其中身着云雾纹路法衣的弟子抢先道:“这还用问?自然是咱们缀天峰的靳师兄。” 他是缀天峰的外门弟子,自然要为缀天峰的首徒叫好,另一个弟子听了不满道:“靳师兄是厉害,可咱们凤师姐也不会输给他,师姐闭关十年,就是要冲击元婴,靳师兄十年前也没有金丹大圆满的修为,如何就一定是靳师兄了!” “我觉得楚师兄……” 此人一出,众人齐齐摇头:“楚师兄那个懒鬼,怎么可能!” 又有人叹道:“叹道,我也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昆山虽然为五门之首,凤师姐她们也厉害,但琢玉门的宿云惊宿师兄、御兽宗的仲澜师兄、还有禅宗密宗的智明、智远两位高徒、瑶华宫的易师姐……” “这回姜、孟、沈、萧四家也来观礼,说不定他们也是打着参与的妄念!” “这怎么可能?掌门和长老们必然不会答应的。” “谁知道呢?这四家一直认为圣尊的合道碑应属全界,并非昆山独有,五门大比选择冠首领悟合道碑真言一事不够公平。” “什么公不公平!他们实力本来就比不上五大上门,更别提昆山!” 提起凤无惜的那位弟子道:“姜家少主听说实力已达半步出窍,孟萧两家的继承人也是金丹期,他们如果参与,咱们昆山……” 走在其中一直没发话的弟子突然道:“若是长孙师姐在就好了。” 云雾纹路法衣的弟子眉头一竖,喝道:“禁言!你还想挨罚吗?都说了,昆山上下不容提起此等叛、叛……” “叛逆”这两个字,他努力了许久,终究说不出来。 他还记得自己曾向长孙仪请教剑法,这位声名在外的双玉之一没有一点架子,态度十分诚恳温和,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是长老他们所说的心术不正的叛徒呢? 然而审讯当时,他们这些外门子弟根本无法参与,听说除了星落峰,其余四峰也只有核心的弟子在。 但是四峰之主都认定了她的罪,应当……应当真是如此。 为长孙仪说话的这人名为盛鸣,他们这些人多少知道他的身世以及他与长孙仪的渊源。盛鸣资质尚可,当初选入山门时不过炼气期,也有不少真君想要收他为徒,然而此人有一个身体很差的凡人母亲。 修道之人哪里讲究尘缘,只要进了昆山,他大可换些丹药给老母也算了了生养之恩,谁知他性子如此古怪,为了照顾母亲竟不愿意入昆山,险些惹怒了那名元婴真君,还是长孙仪出面,让他在外奉养母亲终老,只可惜因此一事,他也进不了内门了,只能留在星落峰做个外门弟子。 “我才不相信大师姐会做这样的事!” 虽被同伴喝止,这弟子还是咬紧了牙,死死握住双拳:“我不信长孙师姐会勾结魔修、残害同门,她必然是被冤枉的!”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沉默,几峰核心弟子之间互有较劲,剑修向来高傲,对压在他们头顶的长孙仪这位“大师姐”心中多少不服,关系也没那么紧密,然而在外门弟子眼中,这位大师姐不仅为人和善风趣,还对他们多有指教。 她接下的门内任务,无论是带领内门弟子还是外门弟子执行,从来没有死伤,只有一回她和凤无惜为百姓挑上孟家,也是她自己伤了个半死。 若说众人怀疑门内有勾结魔修的奸细,也决计不该怀疑到她头上啊。 “笑话!” 就在众人静默无言之时,一道甜美的声线夹杂着怒火响起:“长孙仪勾结魔修、残害同门早有明证!长孙仪无非就是个两面三刀的小人,用点小恩小惠收买人心,你们就傻傻信了,难道师尊们还会冤枉她不成?” “韩、韩师姐!” 来者乌发轻挽,鬓边长长坠下琳琅的流苏,一袭鹅黄法衣衬得女修肌肤晶莹如雪,若忽视她脸上的愤怒表情,竟有种清丽娇弱不胜衣之态。 来者正是分地峰之主韩朴的侄女,韩盈。 她昔日作证证明长孙仪残害同门,哪里容得昆山弟子对自己有半分质疑,岂非说明她不如长孙仪受欢迎得人心? 盛鸣眼眶发红,张嘴反驳:“什么笑话?我说的是真话。” 他身边的弟子及时拉住他的手臂,上前一步道:“韩师姐,我等知错。” 冷眼撇过那不甘低头的弟子,韩盈轻哼一声,扬起下巴道:“你们这些人胆敢质疑执法堂的决断,依我看……” 她的视线在盛鸣身上绕了一圈,冷笑道:“莫不是你们和长孙仪也有勾结?跟我去执法堂!” 众人惊得后退一步,连连求情,执法堂执法严苛,为长孙仪声张,少不得要挨几鞭子,那不是普通的鞭子,执法鞭针对剑修,一鞭下来,对修为损伤极重。 因而韩盈话一出口,便有人向盛鸣投去埋怨的眼神,韩盈心中这才解气了几分:“怎么?怕了,你们当真没眼色,长孙仪哪里比得上靳师兄,就是那个凤无惜……” “好吵。” 她正说的兴起,躺在树上一声花花绿绿法衣的年轻贵公子掏了掏耳朵,面无表情地坐起身来,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往树下望了一眼。 谁也没想到,楚传今天居然好兴致,跑到缀天峰的大门这儿来睡大觉了,他向来不是只爱九枝峰的九枝树、星落峰的星落枝吗? “楚师兄。”韩盈连忙收了之前凛然跋扈的姿态,咬了咬唇,小心翼翼地向树上人行礼:“师兄怎么会在此?” 楚传睁着一双没睡醒的眼,哈欠不断:“这里的树比较隐蔽,能遇到很多秘密,睡在这不是很有趣吗?” 韩盈面色变了一变,又瞪了那盛鸣一眼,像是把他的模样记在了心里,又咬牙向楚传道:“楚师兄,伯父让我上缀天峰有事,我这便不耽误了。” “啧,”楚传笑道:“有事还有闲情抓人去执法堂……” “楚师兄!你别太过分,我这一回五门大比未必会输给你!” 她在三年前也已结丹,加上韩朴对她的宠爱,给了她不少法器,综合实力她也未必比不上楚传。 楚传挠挠头:“赢我很光荣吗?你要是赢了,”他指指西边,“那边那个,才比较光荣吧。” 西边赫然是月悬峰所在。 韩盈道:“兰师叔言明,凤无惜……师姐不结元婴不得出关,届时她能否出关参与还未可知。” 楚传恍然大悟般笑道:“这样啊,你确定她大比之前结不了婴喽?” 韩盈皱了皱眉:“一百五十岁不到的元婴修士寥寥无几。” 言下之意,分明不以为然。 孰知话音一落,天现异象,滚滚乌云聚拢,遥遥便有震撼人心的声音响起—— “轰!” 元婴雷劫,降临在月悬峰上! 韩盈不可思议道:“怎会……” 然而一番不平之情尚未涌起,另一峰上,同样的景象随即出现。 星落峰! 闭关已久的道灵元君,重新结婴了。 第35章 出关 昆山月悬峰主亲传弟子凤无惜以及星落峰主商逸灵接连突破元婴, 昆山云霄上雷霆聚拢,各峰皆为护持, 兰凊微甚至直接从缀天峰赶回,为弟子护航。 虽事发突然,昆山上下仍不见忙乱, 甚有泱泱大派的风范, 只有正和琢玉门主谈笑风生的段无尘僵硬了一瞬,又很快恢复过来。 商逸灵出来又怎么样?也不过是元婴的修为, 又怎么能和堂堂分神元君平起平坐? 魔尊留下的伤早已养好, 除了长孙仪留下那一道令他剑府时不时隐隐作痛的伤,以他的修为何至于恐惧一个重新结婴的商逸灵? 靳寒跟随在掌门道合元君身后, 望向月悬峰的方向,抿紧的双唇几不可见地一扯。 她, 结婴了…… 而昆山剑派的山门之前, 刚信誓旦旦方言的韩盈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楚传揉揉鼻子,笑得十分微妙。 就是一行不敢得罪韩盈的外门弟子, 也险些笑出了声, 好在还知道后果, 连忙忍住了。 其中执法堂下属的弟子遥望霄汉, 面露骄傲之色,那是他们月悬峰的大师姐, 在诸峰核心弟子之中最先突破元婴, 这等天资实力, 他们自然与有荣焉。 韩盈咬着牙,正要说些什么好歹挽回颜面,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女声。 “请问……诸位,可否引我入昆山?” 那道女声非常独特,不可否认十分动听,但有点年沉日久的沧桑味道,众人循声望去,黑衣的女修身材修长纤细,一头墨发披散如星河绵延,毫无束缚,只有右耳鬓边别了一朵半绽的浅黄的彼岸花。 独此一色,殊为惊艳,使得那双漆黑如潭,显得有几分死寂的双眼,看来也有几分生动了。 这女修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自己丢脸的时候来,韩盈目光一冷,之前恼羞成怒的怒火顺理成章地发泄到了来人身上。 “你当昆山是什么地方?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去不成?” 看上去修为平平,最多也不超过练气期,虽说昆山也请了些五门四家之外的小门小派,但到底上不得台面,就是赶走了又怎样。 黑衣女修不知道是没听出来她的讽刺还是装作没听懂,径直看来的眼神甚至有些懵懂:“我是纹疏斋的弟子,受师尊之命前来观礼,我知道昆山除了灵兽,不能把宠物带进去的。” 韩盈气了个倒仰,这女人莫非是个傻子?连讽刺也听不懂,什么纹疏斋?她听都没听过!还想进昆山! 盛鸣倒是很快从脑海角落里扒拉出来了纹疏斋的信息,这个门派之前显赫过,如今却已经没什么人注意了,全派上下掌门加上弟子也不过三个人。 然而在许久之前,这个门派却是个大名鼎鼎的存在。 第35节 万符宗。 纹疏斋是万符宗的最后一系,确实是昆山邀请的宗门之一。 但即使之前万符宗是比昆山还要煊赫……如今门人,连昆山大门都未必进得去。 之前再显赫,也埋在了历史的尘埃里。 盛鸣看了黑衣女修一眼,咬了咬牙:“纹疏斋的确是昆山邀请来……” “闭嘴!”韩盈冷眼道:“你身为长孙仪爪牙,自身尚且难保,还要来管别人的闲事?莫不是看上了她,没想到昆山门下还有色中恶徒!” 受此羞辱,盛鸣焉能容忍,紧紧握住双拳,剑府内灵剑蠢蠢欲动。 “什么色中恶徒?是在说我吗?” 场面一触即发之际,有人摇着扇子,摇摇荡荡自远处走来,一袭深蓝长袍,行步如风,脸上浮着笑意,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挑,顾盼间自在风流。 明明是不输于谁的好相貌,看在别人眼中,却偏偏一身气质颇为轻佻,一眼就知道不正经,手中折扇正面写“风流”两个墨汁淋漓的行书,背面隐约可见是衣衫半褪的绝色美人。 楚传见了他,连哈欠都不打了:“卫兄——” 对方也凑上来握住楚传的手亲亲热热笑道:“楚兄——” 两眼一照,赫然天雷勾动地火,一发不可收拾,韩盈眼皮跳了跳,自牙间挤出两个字:“卫、恒。” 修真界有一种存在,叫做修二代。 这种存在在四家十分常见,然而在五大上门却不多,出名的几人,便是韩盈,楚传和卫恒。 不过韩盈生父也不过元婴修为,主要是仗着分神的大伯在昆山娇纵霸道;楚传生父则是九枝一脉的前任传人,段无尘的师兄,本也是分神大能,可惜他很早便陨落,听说,段无尘本不想收徒,是为了照顾师兄血脉才将楚传收为亲传弟子的。 他们这样的,终究不算真正后台硬,不像卫恒亲父乃是御兽宗渡劫期的大能,麾下更有一头大乘期灵兽,难得的是,他不仅修为高,对着唯一的独子却爱若珍宝,卫恒虽然不上进,修为也不过筑基大圆满,却无人敢轻易得罪。 与他不上进同时出名的,则是他风流浪荡的性子,人人都知道,他最喜欢在外拈花惹草,偏偏自诩风流不下流。剑修对这种家伙向来没什么好印象,只是碍于他的身世,众人顶多背后讨论一番。 这样一个人,不知为何,偏偏同昆山的楚传成了莫逆。 在韩盈看来,就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两个纨绔子弟兴趣相投,有什么奇怪? 楚传倒是记得他为什么同此人相识,是因为卫恒其人,实在胆大包天,之前来昆山,方见面就宣称对长孙仪一见钟情,开始死缠烂打,长孙仪倒没什么,有空时甚至有兴致和他唱个双簧。 可惜他浪过头,又盯上了凤无惜,又是一连串的死缠烂打,凤无惜没有理他,只觉不耐,忍着没有动手,然这踩着了长孙仪的底线,昔日的昆山大师姐微笑着找了个理由,一脚把人踹进了洗剑池里,修二代险些被洗剑池里的万剑捅成了蚂蜂窝。 好在长孙仪尚存着点良心,见势不好又把一边打瞌睡的楚传踹了下去,有剑修安抚,洗剑池这才恢复宁静,这对可怜的难兄难弟,也自此成了好友。 卫恒摇着扇子笑眯眯和好兄弟打了个招呼,视线一转,落到黑衣女修身上,目光一亮。 “这位姑娘好生面熟。” 卫恒上前几步,伸出扇子含笑一勾女修下颔,将她一张漂亮的脸看了个通透,女修也不恼,行事像是慢了半拍,乌漆漆的眼里满是漠然。 “怎么称呼?” 女修眨了眨眼,慢吞吞道:“我叫莫平生。” 眼见卫恒风流本性赤裸裸暴露,楚传又懒洋洋爬回树上:“你自个儿小心点,别惹了桃花劫。” 风流的某人不以为意,扇子一展,笑盈盈勾了女修纤腰,含情脉脉道:“平生,在下对昆山也十分熟悉,可容我为你介绍一番?” 莫平生看了眼腰上的手,又抬头定定地看他一眼,卫恒不知为何有种不妙的预感,连忙状似君子地松开,伸手道:“请。” 她这才点点头。 韩盈对卫恒的行事早已看不惯,眼下更是满脸鄙夷,连盛鸣的麻烦都懒得找了,只冷笑道:“卫恒,昆山请什么人入山,可不是你能决定的,这个女人不能进,你若执意要带她进去,就等着吧!” 她同卫恒的旧怨也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卫恒虽说风流,却不是不挑的,对韩盈这类两面派他就没什么兴趣。 在师长那边一副乖巧懂事的模样,对待外门弟子却十分跋扈,他就不巧先看到了第二种情况,自此对韩盈便不怎么感冒。 因而韩盈此言也没让他停下脚步,卫恒风度翩翩地摇着扇子带着佳人扬长而去,韩盈哼了一声,也随之离开。 星落峰上的劫云在几人对话间早已散去,道灵元君毕竟是道灵元君,虽没了分神修为,结婴于她也不过小菜一碟,何况这是她第二次结婴,早已轻车就熟。 一道星辉般的耀芒自星落峰上方划过,一路落进缀天峰中。 缀天峰正殿里,掌门道合元君早有预料,请各派离开安置,只留下昆山诸人,静静等待着数年不曾露面的道灵元君,等她…… 兴师问罪。 虽说心中早有准备,当缀天峰正殿大门被一剑劈开的时候,道合元君眼皮还是忍不住跳了跳,他清楚这个师妹的性子,十分不好打发,即使他有了说法,道灵会不会信还是两回事。 余威散去,衣袂猖披,眼若星辰的女剑修手持长剑,慢慢从殿外走了进来。 “几位师兄,许久不见了。” 自打她在外遇险,修为一路从分神跌到筑基,已经闭关十几年了。 然而不过这十几年,她就又从筑基修回了元婴! 便是段无尘再如何自我安慰,此刻也不由得心生忌惮。 道合元君闭了闭眼:“道灵师妹,你方才出关,应当好生巩固修为,何至于如此焦急……” “我不急。”商逸灵提着剑,弯着嘴角笑:“急的人,好像是你们。” 韩朴冷脸怒斥道:“道灵,众人是看在你劳苦功高的份儿上,才不追究你教徒失职之罪,你此番无礼举动,难道还想为长孙仪那叛逆张目不成!” 商逸灵理也不理他,只横剑一扫,剑上瞬间化蕴万千星芒,直指道合元君:“我收着的魂灯数次生灭,可见仪儿在外吃了不少苦头,你们这些老不修,欺负一个小辈,竟也做得出来?” 道合元君道:“不日便是五门大比,纵使有什么事也要待此事完结再说,道灵,你别让本尊失望。” 商逸灵眉梢一动:“师兄,你认为,这次的五门大比能顺利吗?” 段无尘在一旁温和笑道:“师妹,你莫不是在威胁掌门师兄?” “威胁?”星辉剑一声嗡鸣,竟使几人灵剑都颤了颤,似乎没看到他们大变的脸色,商逸灵听着自外而来的动静,天生含笑的眉眼渐渐冷下:“我教的徒儿,我清楚。” “这一次,她一定会回来。” 话音落下,兰凊微与身负含翠的白衣剑修,同时踏进殿来。 第36章 秘密 兰凊微步伐微微一顿, 垂下双眼,芙蓉面上罩起一层寒霜, 没有说话。 凤无惜跟在她身后,也注意到了仗剑而立的道灵元君, 只不过商逸灵始终背对着她们,不曾回头。 段无尘却不会放过这对师徒,果断祸水东引:“长孙仪之案是执法堂裁决,你要找麻烦,不如先向兰师妹问个清楚。” 商逸灵原本沉下了脸,闻言忽然笑了,她相貌只堪堪生的平凡, 甚至透着几分狷狂的味道, 偏偏一双眼似蕴化星辰,眼中染上笑意时更是过分夺目,造就十分颜色。 掌中星辉自万化一, 在广阔的大殿之中闪耀,天降星辰,划出绚烂无比的银河一弯, 段无尘瞬间变了脸色,这道剑气是冲他来的。 他当然不是没有防备,只是星落一脉,从来就是一化万千的剑意, 对九枝剑气有所克制, 何况商逸灵并不是直接针对他, 而是想要借这一剑验证什么。 果然,将段无尘的异动尽收眼底,商逸灵上前一步,轻笑道:“段师兄,看来你在仪儿手中吃了不少亏呀。” 段师兄这个称呼,从她嘴里吐出来,有种说不出的讽刺。 长孙仪师从星落峰门下,凝尘剑意也是一化万千,万千合一的路子,她之前借无相扇将凝尘残存的剑意打入段无尘剑府,相同的剑气便能引动他的旧患。 段无尘掩了眼中异色:“我知道师妹心中对我们有怨恨,不知这一剑,你可解气了?”他硬生生受了这道剑气,越发显得商逸灵无理。 “当然没有。” 韩朴冷着脸道:“道灵!对同门动手,便是星落一脉的惯性不成?” 商逸灵叹了口气,她知道,自己的徒儿比自己讨喜得多,人缘也没有这么差。 说来,这些人针对长孙仪各有各的目的,反而是这么多年了韩朴还保持着这股蠢劲儿,目的也最为单纯,只因为恨屋及乌,将这股对她的嫉恨厌恶波及到长孙仪的身上。 她依旧懒得理会韩朴的话,率然转身,沉声道。 “凊微。” 兰凊微抬步向道合元君走去,对她这声似乎毫无反应。 就在她与商逸灵擦肩而过时,星辉剑芒重新亮起。 一剑,直入兰凊微肩头。 “兰凊微。” “师尊!” 凤无惜脸色一变,连忙上前扶住兰凊微,只见自家师尊肩头的灵剑渐渐化作万千星辉,回到商逸灵剑府之中。 “咳。”兰凊微面色不变,擦掉嘴边的血迹。 商逸灵定定地看了她一眼:“怎么,做了亏心事不敢还手?” “师叔——”凤无惜皱起眉,顿了顿,终究没有指责什么,只问道:“长孙仪,可还好?” 她已经隐隐猜测,长孙仪之前受此污蔑,或许……与她相关,而昆山这么快定下长孙仪的罪名,说不定,师尊也是其中的推手之一。 商逸灵目光落到她身上时才缓了缓:“放心,仪儿死是没那么容易死的。”安定下凤无惜的担忧,她又扬起嘴角,轻嗤一声。 “师妹,你可真是令我失望。” 言毕,她直接离开缀天峰大殿,只留下一行人脸色不定,韩朴黑着脸骂了好几声荒唐,道合元局高坐上方,拧紧了眉头。 段无尘看了眼兰凊微肩头慢慢愈合的伤势,微笑道:“她倒是对兰师妹仍有情分,不曾下重手,只是……” 兰凊微转身吩咐凤无惜道:“无惜,你先下去。” “……是。” 待殿内只剩他们四人,段无尘方才开口:“看来道灵是打定主意,要为长孙仪洗清罪名。” 他们都没有料到,商逸灵如今虽只元婴的修为,她此时的剑境却已及大乘了。 可想而知,如果没有那场意外让她修为跌落,如今商逸灵就真正是昆山的第一人。 道合和韩朴先前都没有出手阻止她动手的原因,也是出于对她剑境的惊讶。 良久,道合元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淡淡道:“此次大比,本尊会请示圣灵……可否天下共举。” 韩朴怔了一下,掌门这话的意思是,这次大比让各门皆可参加不成? 道合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离开。 商逸灵回到星落峰,指尖一指,星辉剑便自剑府中跃出,重新沉浸在星落峰上方缓缓流动的银河之中,无声闪烁着光芒。 第36节 道合、韩朴、段无尘、兰凊微。 商逸灵早就清楚,很久之前,昆山暗处就隐隐有了异动,是自己三百年前带回莲华圣剑之后,那异动才渐渐被镇压。 然而她没料到,此举竟从此给她带来了许多麻烦。 她不相信这些人当真认为长孙仪会勾结魔修盗取圣剑,他们针对长孙仪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道合看似置身事外,但有没有参与其中,她现下还不敢肯定,而段无尘是什么性子,她再清楚不过,他心性已偏,十分容易为不轨之人所驱使,可惜此人行事极为小心谨慎,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也不知做了多少事。 韩朴则是蠢到了头,他那炮仗脾气,别人随便挑拨两句,要他指向何处便指向何处,要说什么极恶的念头倒是没有。 兰凊微…… 商逸灵闭了闭眼,面无表情地把手中玉佩捏的粉碎。 昆山五峰景色各有不同,缀天峰终年浮在云雾间,分地则荒芜如沙漠,九枝峰遍布叶如烛火的九枝树,月悬终日长夜,星落则笼罩在一片银河霄汉下,除了给自己带来深厚阴影的洗剑池,卫恒几乎带着莫平生走遍了昆山一遭。 中途他殷勤地问佳人要不要与自己共寝一室。 “共寝?一室?” 卫恒以扇遮面,一双眼睛深情款款,自携风流:“是啊,他们给我安排的洞府在星落峰下,星落峰的银河如此壮观……良辰美景,难道平生你要辜负不成?” 黑衣女修点点头:“是啊。” 卫恒噎了一噎,维持着风度叹息道:“好罢,可是昆山可未给姑娘准备休息的洞府,你到此处,岂不是要露宿荒野?” 这么一个美人,放在外面吹冷风可不大好。 莫平生眨了眨眼:“这里不是荒野。” 法器御空飞行,行至莫平生口中“不是荒野”的山峰。 他们如今所处的位置乃是低于五峰之下的一处山峰,天地四时在五大上门里来说只不过是随手一布,不比凡间的四季规律,放眼望去,山峰上耸立着十二根巨大的石柱,石柱排布成一座巨大的阵法,看上去有点简陋。 满山布满积雪,天降密密麻麻的雪花形成帘幕,风雪几乎遮住了人的眼。 卫恒左瞧右瞧,怎么看都很荒凉啊。 “有人来了。”卫恒自顾纠结,女修却不同于之前的迟钝,十分迅速地将他拉进一处被皑皑白雪覆盖的石柱之后。 两人方才藏好身,茫茫雪原就开始无声颤动,令人战栗的剑意自天而降,落到十二石柱正中,很快就被四处波纹般的红色涟漪化去。 “何事前来?” 妖异的女声似乎还带着稚气,不过多久,正中的石柱上,隐隐现出一道人影,极尽目力却也只见得一条模糊的影子。 道合元君收起缀天剑,露出一个几乎可以称得上恭敬的表情。 “圣灵大人,此次大比,是否该改换规矩了?” 女声再次响起:“哦?如何改?” “合道碑乃是天下修士仰慕之地,而这万年来领悟真言的修士也只在五门中选出,恐怕有失公允……” “那便让天下修士一起。” 不妨对方答应得如此爽快,道合沉默一瞬,圣灵不耐道:“你可以离开了。” 道合应声而去,他去后不久,那道模糊的身影仍未消失,又来昊光熠熠,段无尘现身圣灵架下,垂首道:“大人,你可是答应了掌门的提议。” 妖异的女声哼了一哼:“自然。” 段无尘道:“道灵直言长孙仪会在此次大比现身,莫非她们已有所联系?” 圣灵道:“那又如何,她要洗刷罪名,就要在天下人面前大出风头,我给她这个机会……参与大比之人,在我搜魂咒下无一幸免,届时,你应当知道怎么做。” 段无尘露出冰冷笑意:“属下明白。” “若是再杀不了长孙仪……” 段无尘指尖一动,低着头,表情愈发恭敬:“大人放心,长孙仪必会借旁人的身份混进昆山,只要大人找出她,我绝不会让她有再次逃离的机会。” 大雪绵绵,无声落地,来客接二连三离开之后,那道身影也渐渐消失在石柱的正中央。 两人从石柱后绕出,迅速离开。 回到星落峰昆山为他们安排好的洞府中,卫恒把扇子在指尖转了一圈:“昆山背后藏着这么大的秘密,长孙仪这罪背的不冤呐。” 莫平生自带他藏身之后就一直没有反应,直到回到星落峰时目光才恢复明亮,卫恒上下打量着她,轻呵一声:“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躲过了那两个大佬神识的?” 女修平静地看他一眼,嘴角一扯,赫然是一个令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微笑。 “洗剑池的池水,你还怀念吗?” 第37章 视线 昆山掌门一令之下, 天下哗然,五门大比本是五大上门之事, 其余门派自然要上门问个清楚。 御兽宗等其余四门联袂而来的时候,道合元君正在对得意弟子交代大比变动的安排, 没了长孙仪,凤无惜又是必然要承接执法堂之责的,掌门继承人之位毫无意外地落到靳寒头上,在道合元君的默示下,这段时间以来,一切皆是由他出面安排。 对四门的反应早有预料,道合元君也不意外, 他心中已经有了应对, 控制合道碑的圣灵大人之命,他们即使再有异议,也再也不敢反对, 否则,这不是明着吸引天下修士的仇恨吗? 柳梳风面无表情问:“圣灵怎么会下这样的命令?” 原本的五门大比,是从五门中年轻一辈金丹期上的天骄中, 择取第一人入合道碑下领悟道法,这一次怎么忽然莫名其妙改了,不限修为、不限五门之内,只要骨龄在三百岁以内的修士皆可参与。 这不是捣乱吗? 原本除了第一人入合道碑, 往后推十人则可以在合道林外沐浴圣光, 得天启道, 五门中人本就为这十一人的名额常有摩擦,现在放宽条件,还嫌竞争不够激烈的? 禅宗密宗的老秃驴向来只会念阿弥陀佛,这一次也是被其余三门的人硬扯过来的,柳梳风则是嫌这件事太过麻烦,要问个清楚。 琢玉门虽低调,却对异状极为敏锐,亦想要一探究竟。 “昆山近些年来愈发霸道,可见是不把我等放在眼里了。” 御兽宗的态度才是气势汹汹,八年前无相扇一事已使得两派间有所嫌隙,这一回道合元君更是直接越过众人做了决定,他们哪能咽的下这口气。 道合元君负手,居高临下地望着御兽宗之主,目光微微一沉:“印兄,你待如何?” 这些年他时常隐居幕后,行事偏重沉稳,却不代表已失了剑修的傲气, 印桀冷笑:“你昆山怎么下的令,便怎么收回去!” “昆山之令,不容更改。” 道合元君没有废话,凛然剑意自剑府透出,悍然的气息昭示着强大的灵剑之威,感受着这股掣天撼地的剑意,纵使修为已至分神,印桀身后也不由得渗出冷汗。 道合久不在外走动,他们到如今才知,他的修为竟早已突破分神,已达渡劫了。 而剑修之道,可越阶而战。 也就是说,他此刻面前站着一个堪比大乘的高手。 情势比人强,柳梳风蹙起双眉,稚嫩的脸上写满了严肃:“不能收回,总有原因吧。” 道合元君长叹一气,转身道:“寒儿,你先出去。” 殿内只留下五门之主,靳寒应声退下,眼见议事正殿大门在他眼前合上,他在原处站了片刻,直接往论剑峰上而去,他知道凤无惜已经出关,一定会有许多内门弟子前去向她请教。 论剑峰上出乎意料的热闹,五门四家内许多有名的弟子,甚至于其余宗门和散修能及时收到消息的,皆站在了此地。 卫恒一脸飘忽地摇着扇子走进来的时候,论剑台上正站着他极为熟悉的讨厌鬼仲澜和他求而不得的女神凤无惜,莫平生跟在他身后,乌漆漆的眼睛里透露着茫然的意味。 仲澜其人,和琢玉门的宿云惊,本来应该同昆山的长孙仪、瑶华宫的易又晴处于一个层面,可是前者凶名太盛,后者美貌程度太过,知名度狠狠压下了这两个据说十分出彩的弟子。 想来他们对此也不是没有意见的。 凤无惜垂着双目,含翠已然出鞘,被她握在手中,脸上是一贯冷淡的表情,她对面的仲澜则满脸铁青,两人之间火/药味极其浓厚。 卫恒随手扯了个面熟的弟子问话,对方也是忍了很久了,见有人打听便非常热情地告知事情发展。 莫平生茫然的眼神渐渐恢复一点生气,定定地盯着台上两人,没有移开。 “先前仲澜师兄带着御兽宗的弟子前来挑衅,说什么昆山明面上是剑修,但就没有能打的……” 卫恒嘴角一抽,仲澜没有什么别的讨人喜欢的地方,原因就在于他整个人傲的没边了,从前就只把长孙仪看做对手,长孙仪出了事,他就一脸巅峰寂寞,哪能不看得人想打他? 他的骄傲不是没有道理,他突破元婴的年纪虽比凤无惜晚了几十岁,在御兽一术上却极有天赋,麾下甚至有三四头元婴期的灵兽,围攻起来可以说十分占便宜了。 那弟子还在叽里呱啦分享:“凤师姐开始也没理他,但他又说长孙师、长孙仪为了盗取圣剑隐瞒修为,潜藏在昆山,不过是个小人,不值一提,凤师姐就生气了,对他说‘拔剑’,于是场面就变成了这样……” 看他眼里闪烁的星星,卫恒也能感受到他对凤无惜说拔剑就拔剑这干脆利落的表现十分倾倒,别说他了,卫恒自己也很倾倒。 毕竟是他第二个一见钟情的女剑修……想着想着他那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就开始变得和表情一样飘忽,直到对上“莫平生”黑漆漆的眼睛里的威胁时,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总觉得这张脸下一刻就要露出那种令人恐惧的笑容,他怎么还敢走神! 似乎对他十分识趣的态度感到十分满意,黑衣女修这才垂下双眼,重新表现出懵懂的模样。 卫恒倒觉得,事实上也不用演,收敛所有情绪的时候,她便十分不引人注意,何况这具身体本身的气质就十分没有存在感,实在不用太过谨慎。 在台上的两人早已动手,含翠剑影漫天,如青竹的强韧剑意之下,仲澜放出的灵兽虚影几乎被摧枯拉朽般地斩灭! 一剑,风倾万里。 和长孙仪不同,凤无惜自生来就被赋予极大期望,在长孙仪出现以前,她与瑶华宫的易又晴一样,一样顺风顺水,从来没有任何挫折,也没有人及得上她。 这才是昆山剑修才应有的风骨,不像长孙仪,走旁支小道,终不成气候。 靳寒站在台下感受着身体中的战栗,眼里隐隐透露出狂热的情绪。 没有了长孙仪,凤无惜的眼睛里,才能看到别的对手! 不,她应该明白……长孙仪,根本不配与她站在一处。 兀自沉浸战栗中的靳寒没有发现,人群中的黑衣女修,向他投来了探究的目光。 * “啧。” 没想到靳寒针对她的原因居然是无惜。 长孙仪从琴案后站起,无相扇在指尖一旋,又从容一展扇面,那是她从卫恒那里学来的把玩扇子的招式,在卫恒身上是轻佻风流,在她身上却有种说不出的自然。 蔺如霜倚在门上,面无表情道:“你又趁我不清醒来玩弄清歌。” 长孙仪一噎:“什么叫玩弄,你改成拨弄可以吗?” 说得好像她做了什么天理难容的坏事一样。 第37节 “你感觉怎么样了?”她不想和任性的美人研究词语的正确用法,话中透着忧虑:“这一回你又睡了两年,我可没听说过这种奇怪的病症,你始终不肯开口……” “我心中有数。”蔺如霜低咳了几声,走到她身边落座。 无相扇本体乃是一座山,只是炼化之后可以幻化成扇,据蔺如霜所言,莲华圣器在莲华圣尊手中时本就没有器灵,有也是后来遇到机缘才会诞生,无相扇没有这个机缘,威力却不容小觑。 他们现在所在便是无相山之中,莲华圣尊是个很有雅趣的人,她在山中建了一所巨大的庭院,庭院之中奇花异草奇珍异石数不胜数,亭台楼阁堆叠有致,显现在扇面上时更显得巧夺天工。 长孙仪在此住了八年,为了背扇内藏书,几乎一步都没踏出去过。 而蔺如霜自打安顿好她之后,就开始时不时沉睡,还问她要了那具从无生塔中带出来的棺材。 长孙仪只好把那具毫无气息的躯体扒拉出来,让蔺如霜躺了进去。 “说起来,你不会也是个死人吧。” 在无相山内,长孙仪没再见过蔺如霜遮住双眼,这话一出,就见对方淡而远的眼波飘了过来,他的情绪虽然淡,却还是有的。 “或者说,你用的是一具和‘莫平生’一样的身体?” 蔺如霜正在慢条斯理地将手里的竹简摊开,闻言淡淡道:“不是。” 但是否决了长孙仪的疑惑之后,他却不肯对这个问题多回答一个字,长孙仪目光围着他转了几圈,笑道:“这回清醒,你还要再睡吗?” 蔺如霜摇摇头:“不必了,时间暂且够。” “时间……你是指什么时间。” 蔺如霜定定看了她一眼,忽然伸出手捏住她下巴,长孙仪不妨他有此举,被他得了手,半晌才回神,反手牵住他双手,眯起双眼:“你——” 她喜欢美人,但不代表喜欢美人放肆,甚至反客为主。 “这张脸,”蔺如霜也不在意,任由她把自己手锁住,反而因为这个姿势,更加方便地将目光一寸寸从她脸上划过,羽睫轻垂:“太容易引起她的注意了。” 那视线,像把刀似的。 第38章 答谜 凤无惜和仲澜的一场比试, 以方出关的惊艳一剑告终。 论剑峰上, 昔日的昆山双玉直接亮明了实力,凤无惜冷冷凝视着手下败将, 淡声道:“不要让我让我从你口中再听到对她的半句诋毁。” 技不如人,仲澜再是骄傲也无话可说,只是他还真没想到, 她居然如此护着长孙仪。 可是即使他不说,还有别人会这么认为,这些年长孙仪藏头露尾毫无音讯, 若不是心虚, 为何不露面? “无惜还是如此令人心折啊……”卫恒抓着扇子直勾勾盯着凤无惜离去的背影, 女剑修始终背脊挺直, 如一杆不易摧折的青竹。 “是吧, 平生。” 平生这两个字, 意味深长。 他回头,去看黑衣女修的表情,然而只看到一张懵懂茫然的脸, 卫恒摇了摇扇子,啧啧一叹。 长孙仪又离开了。 卫恒心知长孙仪必然是用了秘法驱动这具身躯,她本人此时未必在昆山之内,只是借这具身体行动罢了,昨日听到的秘闻令他心中隐隐不安, 总觉得自己卷进了什么不得了的是非当中。 他的梦想只是混吃等死和美人谈情说爱, 可不想掺和进这堆麻烦里。 不暴露长孙仪的身份已经是他能给出的最大帮助, 多的他也帮不了,这也是冒着风险的,万一那个圣灵的搜魂术能查出莫平生的异状,把人带进来的他也会被直接扫进长孙仪同伙的范围里。 那可不太妙。 正如卫恒猜测的那样,长孙仪本人确实不在昆山,自无生塔中带出来的身躯帮了她一个大忙,使得她不必刻意遮掩就可以察觉昆山的风吹草动。 一道驱魂咒,长孙仪只是分出一缕神魂在“莫平生”体内。 最先长孙仪是出于对棺中女修法衣上眼熟花纹的考量,所以将带出来,想要询问蔺如霜此人与他是否有什么联系,但蔺如霜至今没有透露半分。 眼下她正在和蔺如霜对峙,长孙仪向来享受美人的眼波,但蔺如霜落在她脸上的眼神像是变了个人似得,锋利非常,她沉默着松开钳制对方的手,重新在琴案后落座,信手拨弄一曲小调。 她对蔺如霜始终保持着防备的态度。 的确,对方助她良多,如果没有蔺如霜出手,她也早已死在段无尘剑下,如果没有蔺如霜指点她寻找无相扇,她也不会修为精进飞快,甚至有重回昆山查清真相的底气。 可是,蔺如霜的目的是什么呢? 她始终觉得对方对她态度十分诡异,似乎想要极力漠视她,却总是忍不住打量她,像是拿她和什么人作对比。 难道她真的和蔺如霜有旧,这辈子总不可能了,或许是上辈子? “她?你是在担心我被什么人认出来吗?” 这人总是神神秘秘的,相处起来并不那么愉快,尽管如此,长孙仪还是扯了扯嘴角,情绪却没有半分透露。 听着柔和的曲调,蔺如霜脸色渐渐也柔和下来,终于收回目光:“你不好奇吗?为什么一夕之间,昆山就对你出手了。” 严格来说,她在昆山呆了不过一百余年,在结丹之前一直很低调,只有在结丹后下山干了几件大事闯出了名头,昨日看到的那个圣灵,也是她第一次注意,她并不清楚自己怎么得罪了对方,居然对她如此在意。 她被逐出昆山一事,是否也有这位‘圣灵’的影子。 想了想,长孙仪停下弹琴:“你听说过‘圣灵’的名号吗?” “圣灵……”蔺如霜似乎对这个名字有印象,但是他睡得太久,很多事经常遗忘,一时间也想不起来,因此想了许久才想起来:“哦,就是那个五门大比,掌控合道碑的圣灵。” 没想到蔺如霜居然对此也有所了解,长孙仪把那日见到的情景和他说了一下,蔺如霜一向没什么强烈情绪,此刻的居然表现出一种微妙的态度。 “看来你被逐出昆山,是她的缘故。” 将身体陷入椅背中,长孙仪把玩着手中的无相扇,微微垂下双眼,遮住了琥珀色的眼瞳。 这明明是个十分懒散的动作,由她做来却自有一种风流雍容的气度。 “蔺如霜,你知道内情——我并不认为自己什么时候招惹了这位‘圣灵’大人,她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对付我,你方才的表现很奇怪,我和什么人长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脸,让她认为我是她的仇人?” 蔺如霜没料到她居然在此时直呼自己的名字,一时间有些恍惚,然而只不过一刹,又恢复了正常的情绪。 “莲华界以莲华之名开始,已经万年了。” 长孙仪把玩着扇子的手一顿。 她知道蔺如霜的来历不浅,对方信手拿出的一本《万法源记》就令她几次死里逃生,上面还记载着莲华纪年之前的遗迹,说不准也是界前大能。 “昆山至今,也已万年了。” 蔺如霜毫无掩饰,似是没有注意到长孙仪的异样,她慢慢将竹简卷起,声线平缓:“现今莲华界,年龄在万年以上的,寥寥无几,能活着这么久的修士,若不能飞升,寿也将尽了。” “但是你口中的圣灵不一样,她是在莲华纪年之前的存在,能活这么久,因为她非是器灵,也不是鬼修,而是一道心魔。” 长孙仪的心渐渐沉了下去:“谁的心魔?” 蔺如霜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又慢慢垂下眼去,他银白的长发缎子似的垂下,遮住了半张脸颊,也遮住了眼角淡青的泪痣。 “莲华圣尊的心魔。” 谁也不会料想到,掌握合道碑的,居然真是莲华圣尊留下的存在。 万年来,她掌控着无数修士的通天仙途,五大上门无一敢违逆她的指令。 莲华圣尊曾经以身合道,供给莲华界万年太平,使昔日灵气匮乏的莲华界变得资源充足,修炼进阶不如以往困难,然而她的心魔遗留至今,在这个被天道和莲华打造的笼子里遗患无穷。 之前只有五大上门知晓她的存在,现在,她要进入天下修士的视线中了。 长孙仪心中突然蹿起一股寒意,她从没有料到自己会卷进这样一场阴谋当中,蔺如霜既然已经知道圣灵的真实身份,却始终冷眼旁观,任由对方在莲华界中搅天搅地…… “她以我为敌,莫非我长得和莲华的仇人一模一样……你又为什么要救我?” 长孙仪听到自己这么问。 蔺如霜看着自己苍白的手指,听见她的问话,微微闭上眼睛。 等待万年,参悟天机,把自己弄成了一副不死不活的模样。 这一万年的等待,他似乎已经记不清最初的原因了,长孙仪这么问的时候,他闭着眼睛想了许久,才从脑海中找出一个模糊的答案。 “因为,一个承诺。” 蔺如霜答应了谁的承诺,长孙仪不得而知,她分出的一缕神魂在莫平生的躯壳上,任凭昆山安排,看上去毫无异样。 有那位圣灵在,难怪段无尘的心性会变得如此不择手段,就是不知道道合元君他们是否从来没有察觉不妥…… 她始终对昆山留有感情,不说师尊的存在,就是凤无惜和楚传两人的性格,也使她一直相信昔日昆山的风骨,若罪魁祸首是莲华的心魔,那么一切似乎都可以解释的通了。 圣剑的异状可以由她指使,无惜入魔是不是也与她相关? 尽管心中藏着许多疑惑,长孙仪却还是耐着性子等待时机,在昆山的安排下,所有参与五门大比的修士纷纷进入圣灵所在的拥雪峰,接受所谓“圣灵”的圣光洗礼。 她对这个圣光洗礼不置可否,卫恒熟知内情,对此颇有些担心,顶着莫平生壳子的长孙仪对他摇了摇头,径自走向十二石柱范围之内。 即使清楚对方的身份,然而如此大范围的搜魂,长孙仪不信她真能细致入微。 她要找的,是长孙仪的神识。 可是莫平生,本就是个死人。 或许在长孙仪法咒驱使下行动如常人,但她体内毫无生气,只要长孙仪收回分出的神念,搜魂术再怎么厉害,又能搜一具没有灵魂的肉身吗? 黑衣女修站在角落里,一双乌黑的眼瞳中渐渐失去神彩,卫恒咬了咬牙,还是摇着扇子走到了她的身边。 如果搜不出来,自然再好不过,但如果搜出来了,无论他在不在长孙仪身边,都会被牵连。 乌泱泱的修士排列在拥雪峰山巅之上,皑皑白雪确实拥雪成峰,修为稍低的弟子几乎感觉整个人都被冻住,在修为由高到低的顺序排列之下,千余名修士将视线投向正中的石阶之上。 风雪忽然大了起来,说不出的寒意将山峰笼罩,一条模糊的影子出现在众人眼中,站在第一排的凤无惜忽然心中一悸。 易又晴游历许久,刚刚赶到昆山就被带进了拥雪峰,她注意到左前方的凤无惜眉头紧皱,心中不由多关注了几分。 因此,她也没注意自己大袖下,那块青色的石头,忽然闪出一道华光。 第39章 身世 拥雪峰上, 模糊的人影高居圣石阶, 众人仰望时风雪大急,几乎遮蔽住他们双眼。 如果说凤无惜和易又晴彼此并不熟悉, 她们几乎有着同样的身世,都是自幼儿时便被自己的师尊带回宗门,只是一个在昆山, 一个进了瑶华宫,一东一西,只见过寥寥几面。 注意到易又晴的目光, 凤无惜微微侧眸, 投来一个询问的眼神。 “无事。”易又晴本想告知她自己之前遇到长孙仪之事, 但是这明显不是一个说话的好时机, 顿了顿, 她柳眉微蹙, 眉宇间显出几分忧色,柔声道:“我觉得这里有种熟悉的气息,今天来之前有人为我卜了一卦, 说我此行有危,我心中有点不安,还望你不要介意。” 第38节 凤无惜怔了怔,道:“安心。” 易又晴微微一笑,点头, 指尖细细抚摸过石头光滑的纹路, 重新把视线放到那道给人以深重威压的身影上。 她离开无生界之时, 从无生塔第九层中飞出的这块青色石头,使她修为跌落,却给了她一种奇异的安全感。 百年前的五门大比,她尚未达金丹之境,也就无缘得见这位圣灵大人,同理,长孙仪凤无惜也只是听过这个名字,却不曾了解。 这座拥雪峰,在昆山道合元君撤开结界之前,她们根本无法察觉此处有异。 拥雪峰常年积雪,除了山顶一道凛冽剑意寒透入骨之外,并没什么奇特的地方,昆山将此设为禁地,并设下结界,外人即使经过,也会忽略拥雪峰的存在,然而长孙仪却凭借直觉,利用楚传进入昆山,发现了昆山的秘密。 “赐尔机缘,沐吾圣光——” 随着唱念,一道道红光在十二道巨大的石柱间隙之中,席卷! 光如波涛翻卷如浪,迅速自在场数千名修士身上,扫过。 卫恒捏紧折扇,感受着被此光扫过时的不适,看到身后“莫平生”垂首镇定的模样,松了一口气。 不论长孙仪是怎么办到的,她终究没有被发现,这次回来她肯定做了准备,何况听到段无尘与这个圣灵的密谈,没有十足的把握,她怎么敢动作。 然而,长孙仪万万没想到,尽管问题并没有出在她的身上,这场搜魂之举,仍有变数。 遥遥传来的女声怪异莫名,凤无惜听进耳中,不知为何心中蹿起一股吞噬之意。 她的情绪渐渐变得暴躁,本以为已经压制的异状再次浮现,清亮澄透的双眼泛起通红的血丝,额上翎羽时隐时现,若有人注意到她此时的动静,必然惊骇。 “不——” 含翠剑在剑府之中挣扎嗡鸣,被主人情绪感染而躁动不安,凤无惜身体僵直,易又晴见势心知不妙,连忙上前压制住她的双手。 “多、多谢……”凤无惜紧闭双眼,额上布满细汗,捏紧的手背上迸出细细的青筋,看上去忍得极为辛苦。 “但、请放手……” “什么?”易又晴尽量为她梳理身体内暴蹿的灵力,虽意外于凤无惜的状况,但她向来机敏,总能及时应对:“放心,我的卦象不是应在你身上” 然而,凤无惜冷然睁眼,拔剑。 “轰——” 阶下一举一动何曾瞒得过高居圣阶的魔影? 下一刻,风雪翻卷,天地改换! 再一睁眼,卫恒连忙松开黑衣女修的手腕,长孙仪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把这具身体带出来,他算是完成任务了。 事情十分顺利,女修眼中重新恢复情绪,驱魂咒下,“莫平生”张嘴问道:“没什么奇怪的地方吧?” 就在她问出这句话之后,无相山中,长孙仪颈间骤然发烫。 “凝尘?” 只剩昔日作为剑柄的昆山玉令豁然跃起,挣开束缚,直至昆山! “是……无惜!” 面对莲华圣尊的心魔,长孙仪自然不敢小觑,这八年来她在心中想过无数次,每一步该如何动作,要怎么将计划进行下去,她早有安排。 然而,这个计划,不该牵扯上无惜! 既然如此,便不必再等了。 与此同时,数千名修士陆续被逐出拥雪峰,为她魂魄所驱使的“莫平生”久等不见凤无惜出来,就要重新踏足拥雪峰。 “哎——”卫恒连忙拉住她:“你干什么?” 长孙仪闭了闭眼:“你去找道微元君和我师尊,告诉她那天我们听到的一切,无惜被留下,我……” “你疯了?”卫恒道:“我们什么证据也没有,她还是圣灵,你是叛逆,你打算做什么!” 话语落下,他看见眼前的黑衣女修骤然僵直了身躯,眼中失去光彩。 无相扇之内,蔺如霜垂眸,不见如何动作,无形结界却牢牢束缚住了长孙仪。 “此时就对上那个存在,不智。” “我救你,不是为了让你那么轻易送死的。” “可那是无惜,”长孙仪指尖轻颤,极力维持着冷静,咬着牙道:“那是无惜呀。” 长孙仪知道她此刻的状态无法说服蔺如霜放开自己身上禁锢,只能一遍遍默念净心咒,使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 “蔺如霜,”她道:“我不能再失去任何人了。” 如果她能轻易放弃凤无惜,早在十年前昆山向她问罪的时候,就直言凤无惜才是魔气爆发的原因,而不是咬紧牙关,任凭数罪加深。 那时,凤无惜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的异状,是长孙仪掩盖下这件事,将她交给兰凊微,而兰凊微也为了弟子的名声,将此罪加诸在她头上。 她担下了。 长孙仪曾为储君,改不了收买人心为自己铺垫的习惯,一举一动都有自己的目的,收揽人心自有一套,所以昆山外门弟子不少都是她的拥趸,广受爱戴。 凤无惜不一样,她看似独来独往,冷漠不好接近,但极为细心,也暗中帮过不少有困难的弟子,她自小长于昆山,虽然不善表达,却将昆山看得极重。 她入昆山以来,满腔激愤,满心痛苦,掩盖在一张平静温和的面孔之下。 是凤无惜一剑一剑化去她的仇恨,是凤无惜陪在身边,教她弹剑,涤荡心尘,是凤无惜慨然相伴,与她一同杀进孟家,不计性命,报她一国之仇。 可以说,她的师尊道灵元君,也未必有凤无惜重要。 蔺如霜端茶的手,顿了一顿。 我不能再失去任何人了。 这是……她的心声吗? 原来,那个时候,她是这么想的吗? 长孙仪定定地看着蔺如霜,目光坚持:“或许你觉得我这么做会功亏一篑,但如果我不去,我才会后悔。” 已失的故国,逝去的慈母,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玄曦光,视同挚友的凤无惜,恩同再造的师尊。 她只剩下师尊和无惜了。 蔺如霜伸出手,按住胸腔,他似乎感觉到自己的心正在跳动。 他已经很久没有一种活着的感觉了,可是这个时候长孙仪的目光,令他想起一段早已被遗忘的旧事,他觉得十分痛苦,可是痛苦这种情绪,他并不想要。 “你要救凤无惜?” 蔺如霜再次摊开竹简,一枝漆黑的笔在掌中化现,银白的长发重又遮住他的脸颊,那颗青色的泪痣隐隐闪光,似泪。 “她不会有事。” 有人安排好一切,为的就是不要再失去。 原来如此。 “莲华的心魔,离不开拥雪峰,也暂时伤不了人。” “依莲华的性格,当察觉自身可能成为天下祸患的时候,便已开始着手准备,莲华界安稳至今,当是因为,那道心魔被封印在拥雪峰,不得踏出一步。” “她毁不了自己的心魔,也绝不会让心魔伤害……人。” 尤其是她在意的人。 “那心魔为什么要针对无惜?” 长孙仪松开紧握的双手,疲惫地长出一口气。 蔺如霜闻言轻垂了双目,淡淡道:“有一种种族,名为‘饲’,以心魔为食。” 电光火石间,长孙仪领会了这句话的意思。 圣灵应该是发现了无惜的身份…… “在成年之时,‘饲’一族中长辈,会在后辈体内种下种子,使后辈自身产生心魔的同时,也拥有了吞噬其余心魔的能力。” 在最初之时,“饲”一族的人天生净体,能感受他人的爱恨喜乐,将一切负面情绪,纳入己身。 长孙仪在凤无惜多年相伴下,渐渐少怨、少恨,不能说不是一件幸事。 “可是莲华……”莲华圣尊的心魔,又是凤无惜目前的修为能对付得了的吗? “不能,但心魔也动不了她。” “你该担心的是,昆山在她驱使下像当初对你一样,对待凤无惜。” 笔尖落到简书上,终于解开长孙仪身上的禁制。 长孙仪毫无迟疑,径直离去。 掩饰着莫平生的异状,卫恒揉揉鼻子,一时不知如何时候。 拥雪峰上的情况,真有那么糟糕吗? 凤无惜一剑斩出,面对的不是易又晴,而是高高在上的圣灵虚影。 “小辈猖狂。” 怪异的女声尖锐的笑意响彻天际,不见虚影如何动作,空气中凝成巨大的威压,重重袭向一剑含翠的女剑修。 凤无惜在这一击之下,重重倒飞出去。 易又晴飞身追出,妖异的女声冷哼一声,一道红光化作巨手,就要将两人压成粉碎。 然而,就在巨手离开一定距离时,十二石柱有如受到触动,轰然一亮! 一道一道金色的昊光,自中心亮起,与接下来十一柱连成一线,组成一道金色的巨网,织成复杂的纹路,困住了模糊的虚影! “啊!” 女声尖叫。 “莲华、莲华、你该死!莲华!” 莲华圣尊为困住自己心魔,穷尽毕生心力,留在人间的一道保障。 十二玄奇伏魔阵。 第40章 归来 第39节 一声尖啸, 整座雪峰几乎战栗, 凤无惜喷出一口血沫, 洒在手中竹般青翠的长剑上, 隐隐透着诡异的光。 “你没事吧!” 易又晴随后赶至,连忙扶住她,拥雪峰上的其余修士皆被送出, 只剩下了她们两人, 十二玄奇伏魔阵牢牢将圣阶上的虚影困住, 凤无惜再也忍耐不住, 额头浮现出华丽的红色翎羽纹路。 “当啷”一声,长剑脱手。 “你、先离开。”凤无惜垂眸, 冷声重复道:“先离开。” “离开?” 不知何时, 十二道巨大的石柱又恢复了黯淡,好似方才那道牢不可破的大网只是一场梦, 妖异的女声在两人身后响起, 凤无惜伸出手, 重新握住雪面上的含翠。 “你以为逃得了吗?” 长孙仪不在,便拿你祭血! 一串尖利的长笑响在耳畔, 凤无惜脑中嗡地一声,双目充血, 再也隐忍不住脑中嗜杀的念头,再度, 横剑! 世降污秽, 吾必斩之! 易又晴心中一跳:“凤无惜!”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拥雪峰外, 环绕着缀天峰降下的一座云楼,云楼最高处,道合元君负手而立,身后两侧分站瑶华宫、御兽宗、琢玉门,佛宗两支的分神大能。 萧、姜、沈、孟四姓族长在下一层观礼,他们本来只是带着自家子弟前来长见识,然后习惯性要求分一杯羹,但没想到这回还真分成了,人人看上去都心情愉悦。 兰凊微冷着芙蓉面,远远站在角落里,压制着心中的不安,两道柳眉中间皱成一团。 段无尘正含笑拭剑,淡声笑问:“道灵,你还记得几日前说过的话,我们今日打赌如何?” 伴着四面凛冽的山风吹乱肆意披在肩头的长发,商逸灵一双星眸紧紧盯着下方拥雪峰上的动静,指尖慢慢拂过星辉剑柄上镂空的刻痕。 “赌——你的命吗?” 段无尘冷眼一眯,正欲握剑,眼前忽然数道人影闪现,被“圣光”洗礼的弟子纷纷被扔进云楼和其余山峰之上。 “出什么事了?” “怎么回事?” “对啊,怎么突然就出来了?” 兰凊微诧然抬眼,神念迅速扫过。 柳梳风也同时抬眼,正巧对上愁眉不展的兰凊微,两人一怔,都升起同一念头。 怎不见无惜? 又晴呢? 道合元君微微皱眉,沉声安抚:“想来是圣灵大人已经为你们开灵降慧,不必惊慌,待所有弟子离开,便可……” 一句“开始大比”还没出口,忽见结界散去,环绕拥雪峰的云楼和四面山巅之上,众人目光之下,风雪渐息,满目雪白之中,一滩红色的血迹艳丽惊人! 凤无惜站在风雪里,手中碧绿的长剑,不断在雪面上滴落着血花。 众人眼中,向来温文柔和的女修阖着双目,倒在皑皑雪原之上,看上去毫无声息。 一片哗然。 哗然中,圣阶上的虚影发出一声冷笑:“昆山门下,潜藏着魔修,幸而本尊提前发现,及时将众人送走,可惜还是教她伤了人。” 柳梳风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任谁看见自家弟子被别人伤了,生死不明,也不可能平静,瑶华宫数道光影飞快掠过,然而更快的则是兰凊微。 怎么可能? 她将无惜压在月华界内十年,没有接触任何外人,无惜出关时自己也探查过了,不会轻易再度失控,十年前她尚且没有伤人,十年后便控制不住了吗? 甫一落地,柳梳风怒掌即出,冲着凤无惜拍去,兰凊微拔剑拦下,冷喝道:“柳宫主,真相未明,还请你暂歇雷霆!” “未明?真相摆在我眼前,堂堂昆山执法堂长老,不是号称最为严苛公正吗?如何,今日你要包庇弟子吗?” 柳梳风说话时将自家弟子揽入怀中,冷眼看着对面僵直而立的凤无惜,女修一身白衣早已染上斑驳的血迹,瞳色如血,原本光洁的额头上红色翎羽的纹路艳丽非常。 而最无法令人忽视的,便是她周身魔气。 昆山随后赶到,靳寒看着似乎变了一个模样的凤无惜,瞳孔骤缩。 怎么可能? 这是昆山许多人心中升起的念头。 靳寒能相信半途修剑的长孙仪是魔修,却无法相信自小生长在昆山,资质卓绝的凤无惜也是魔修。 “不可能!” 商逸灵叹了口气,对柳梳风道:“让我看看。” 迟疑片刻,柳梳风还是将手中的爱徒交到对方手中,昆山她也只信得过商逸灵,她对又晴的剑伤一无所措,剑伤还得剑修来看,只能寄望于她有没有办法了。 至于报仇…… 她目色一冷,把目光转向一旁的凤无惜,对伤害自己弟子之人,她自是极其痛恨,但当下最要紧的是又晴,先救回又晴,她便杀了此人。 凤无惜一动不动,似乎被鲜血震慑,她忽然抬头,抬步,走向兰凊微道。 “师尊。” 山崩于前色不变的道微元君也几乎被她凄冷的目光所摄,几乎要在她的目光下后退。 “十年前,入魔的是不是我。” 凤无惜执剑,前行。 “你是不是知道,是我。” “你让她替我,背负了罪名。” 商逸灵专心治疗手中的易又晴,似乎没有注意他们这边的动静,然而众目睽睽,一切真相尽收束眼中,这两句话一出,哗然更甚。 凤无惜没有理会,她在被关入月华界内时曾有一段时间的恍惚,而后很快便清醒遗忘,但界内只有她一人,足够她想清楚长孙仪十年前一案的异样。 早就应该问的,不该自欺欺人。 只是……毕竟是她最尊敬的师尊啊,还是为了她。 “那些昆山弟子……”她低头,看着染上鲜血的双手:“也是我所杀么?” “师尊!” 兰凊微骤然抬眼,冷声道:“不是你,昆山弟子不是你所杀!” 郑长老自小看大的弟子还生死不明,哪里容得这句话,她连连冷笑道:“那入魔的就是凤无惜了,好一个昆山执法堂长老,为了自己的弟子信口污蔑其他清白的弟子,长孙仪可真是冤呐,白白……” “她盗取圣剑,怎能说冤枉?” 靳寒欲伸手拉住凤无惜,女剑修回头,是一道冷到极致的目光。 从来都是这样,凤无惜,即使是狼狈的此刻,只有他信她的此刻,也没有将他放在眼里。 凤无惜走至柳梳风面前,掀起法衣,拜下。 从来坚韧刚直的剑修,今日,折腰。 “你这是什么意思?”柳梳风冷笑:“求我原谅?” “错已铸成,”凤无惜垂眸道:“我必偿罪。” 她奉上不断嗡鸣挣扎的含翠,闭上双眼。 长孙仪尚且未曾出现,便已洗刷了两项罪名,段无尘心中一凝,目光落到圣阶上的虚影,又松了一口气。 她有莲华无相扇又怎样?在圣灵此处,她即使有莲华无相扇在手,也只是一把没用的法器罢了。 只是,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不是说寻出长孙仪吗? 为什么又动了凤无惜…… “好啊,”柳梳风道:“既然如此,我要你拿命来偿!” 她扬起含翠,欲斩下去,兰凊微眼神一凛,月华剑蓦然出鞘,直指对面的柳梳风:“住手!” 分神元君之战,看得元婴之下的小辈神魂剧痛,各派大能纷纷护持,情况成了一团乱麻,道合元君冷眼看向圣阶上的虚影,剑府中缀天剑意迸发,云楼内一时威压深重,几乎没人敢动作。 “魔修不可留。” 阶上的圣灵重又开口,段无尘目光闪动,含笑应是,九枝剑落在手中,分神元君毫无保留,信手一斩。 凤无惜长跪在地,似乎接受了这个惩罚,只有一杆挺直的脊梁,尚存一线傲气。 一夕之间,有负师恩,有负善念。 她以为对的,都是错;她不敢面对的,终究要面对。 长孙仪,十年前的你,是怎样的感受呢? 一斩将落之际,横空出现的年轻修士转眼间将凤无惜拉开,空落的剑气呈无可匹敌之势,落到拥雪峰上,失去了目标,瞬间消弭。 段无尘喝道:“孽徒,尔敢!” 一身花花绿绿法衣的楚传摸了摸鼻子,将凤无惜放到一边,他刚才就在柳梳风和兰凊微交手的边界掠过,手心都是冷汗。 “我说师尊呐,事情不是还没查清楚吗?”他顶着一头冷汗开口:“咱们不查一查,万一又是个长孙仪……” “对啊对啊,万一又是个长孙仪——”卫恒拖着死寂的躯壳,费力的穿过慌乱的云楼,终于赶到:“来来来,让长孙仪给你们说。” 段无尘冷下双目,这个时候出现的长孙仪…… 只见卫恒把手里的女修往前一推,众人纷纷看去,连凤无惜也终于有了反应,抬眼看来。 扯什么呢,这是长孙仪? 段无尘冷笑一声:“盗剑之徒,焉敢归来?” 然而,在他话音落下那一刻,黑衣女修忽然伸出手,手上一道灵符,渐渐在七彩的华光中化为灰烬。 这是——千里遁光符! “是呀。”光影下,紫衣女修背着琴,望着久别的昆山:“盗剑之徒,焉敢……归来?” 以千里遁光符离去,便以千里遁光符归来。 第40节 第41章 圣剑 “是长孙仪。” “长孙仪!” “真的是长孙仪哎……” 昆山、五宗、甚至其余门派, 认识她的人都瞪大了眼睛, 不可思议地看着山巅负琴而立的女剑修。 她居然真的敢回来? 她为什么不敢回来, 凤无惜对道微元君的质问已经证明长孙仪不曾勾结魔修, 也没有残害同门,至于盗取圣剑—— 谁知道呢?谁又有证据是她盗取圣剑,而非圣剑认主, 被昆山栽赃? 一刹那间, 众人心中已经转过数个念头, 却见紫衣温文的女修没有去看半跪在地的凤无惜, 也没有去看圣阶旁的段无尘,只是冲着商逸灵的方向, 躬身, 一礼。 “徒儿不肖,让师尊担忧了。” 正打的激烈的兰凊微柳梳风停下手, 落回山巅, 看向突然出现的长孙仪。 商逸灵冷着脸骂了声:“逆徒。”又顿了顿, 长叹道:“罢了,回来就好。” 长孙仪唉了一声, 微微一笑,眼里却没有丝毫笑意。 她的目光落到易又晴的伤处, 商逸灵停下手中的动作,向柳梳风道:“还有口气, 你们瑶华宫的定元丹给她服下, 暂时稳定她的伤势吧。” 柳梳风点点头, 小心给易又晴服下丹药,眼看女修的气息渐渐平复,长孙仪注视着她们的动作,道:“又晴的伤,我有办法,还望柳师叔暂且冷静,我会给师叔一个交代。” 凤无惜终于将目光看向长孙仪:“我……” 郑长老冷冷道:“我们瑶华宫可没有谁为谁替罪的规矩,是谁的错,就该谁负责。” “是。”凤无惜道:“凤无惜以命起誓,必让她恢复如初。” 长孙仪看她一眼,笑道:“郑师叔你真是太高估我了,我也没有那么高尚,又晴的伤我确实有办法。今日之事,诸位难道不觉疑惑吗?为何无惜会突然伤人,把自己的‘魔修’身份暴露在众目之下,不是傻吗?” 段无尘冷声道:“自然是魔修无法避开圣灵大人的慧眼……” 长孙仪含笑道:“段师叔。” 段无尘目光冰冷。 他之前在长孙仪手里也吃了不少亏,此刻已有了警惕,四方势力混杂,并不像十年前的昆山,可以由他推动局面,想到此处,他握紧了手中的九枝剑柄。 长孙仪似乎没有注意他的杀气,喊完人,径自说了下去:“我先前还认为段师叔虽手段虚伪狠辣,却不失为一介枭杰,今日所见,方知段师叔不过是别人家养的一条狗,只能……” 话语未落,一击即出,段无尘快得几乎无法察觉的一道剑气,自天而降,将一句话隔成两段的同时,也几乎要把人割成两段。 “长孙!” 凤无惜伸手拔剑,含翠还未握在手中,只听得长孙仪一声轻笑,手一拍,身后古琴便落在了怀里。 她伸手,拨弦! “嗡——” 急弦如雨,错指如风,紫衣女修携一把琴,随意趺坐,一手抱琴,一手弹拨,赫然是一段绝调,曲调荡延如波,涟漪散开,剑意也随涟漪消散。 山巅上,有人以琴对剑,好一段飒飒风姿。 风流自在,不似对战,意态悠然,如月下赏花奏乐,湖边荡舟采莲。 就是在这样一段曲调里,分神元君的极致一剑骤然荡开、散去! 云楼之上,群山之中,见过没见过长孙仪的修士睁大一双眼,愣愣地看着昔日凝尘一剑荡骧阳的女剑修。 竟然是这么风雅的一个人! 但是,她不是剑修吗?为什么不拔剑! 不是说是十年筑基、百年金丹的天才剑修吗?为什么不拔剑? 那是什么琴?不是说剑修是最厉害的修士吗?为什么分神大能的剑气,竟然都透不过一把琴,那到底是什么厉害的法器,居然能挡下分神剑修的一击! 凤无惜终于握住含翠,定定地看向专注于琴中的长孙仪,此刻她想得不是长孙仪为什么不拔剑,而是—— 她一直想弹琴,而今终于能有把琴了。 第二剑亦失落,段无尘眸中戾气愈盛,这种情况之下,别人也许认为长孙仪手中的法器厉害,但同时也会认为他段无尘浪得虚名。 但是这把琴——到底什么来头? 错失了这一剑,再一剑要伤她便不是那么容易了,满目星辉斑斓,商逸灵执剑在手,指着他冷笑道:“这一回,她可不是没人护着的小可怜,任人欺负了。” “何况无尘,你的剑,钝了。” “道灵,你也要像凊微师妹一样,包庇弟子吗?” 沈家族长怔怔地看向抱着琴的长孙仪,道:“法修啊,居然是法修,居然有法修现世了……” 同时面色复杂的还有御兽宗和琢玉门,他们对法修的了解比这里所有的门派都来得深,当初莲华圣尊在的时候,可是号称天下万法无一不法的,阵法符法是法,御兽之法、炼气之法、炼丹之法甚至佛法…… 怎么可能! 姜澈正色道:“沈伯父,法修是指符修和阵修吗?但长孙仪可并没有用阵法和符……她倒是拿了千里遁光符,难道这是她自己所制的吗?传说中的法修当真无一不精吗?” 千里遁光符倒确实是长孙仪自己画的,之前她还没来得画完拿去卖就出了一堆事情,最后她在无相山里画完了,在这倒是排上了用场。 这么多问题,但到底是个可塑之才,不像那边孟广奇听他说起法修就一脸轻视。 少年人,轻视法修可是会吃亏的。 沈族长摇摇头:“如果法修真的无所不精,那还修什么仙?直接可以成仙了。天下道法万千,法修只是其中一种罢了,他们会的多是因为他们掌握了规则……” 说到这里他闭了嘴,掌握规则比精通多种法道难多了,因为这讲究的不是刻苦,而是天赋啊。 天底下,唯一能称得上真正的法修的,也不过一个莲华圣尊罢了。 拥雪峰上,一曲终了,长孙仪放下琴,含笑转向自她出现就一直不曾开口的圣阶上的虚影:“圣灵大人,敢问我弹得如何?” 妖异的女声似乎在笑,那笑声远而冷,长孙仪静静听着,十分耐心地等她评价。 “你弹得如何?” “你弹得如何?” “哈哈哈哈哈哈哈……” 转瞬间,结界重新合拢,原本拥雪峰上的数十人被送走,风雪寂寂里,长孙仪凝视着圣阶下的段无尘,又看了看圣阶上的模糊影子。 “原来如此啊……” “怎么回事?”被莫名传送离开,商逸灵赫然转身,星辉耀芒,待要重新劈开这座结界,道合元局沉声开口:“道灵,够了。” “够了?”商逸灵笑意讽刺:“师兄,你既然在最初就冷眼旁观,那就冷眼旁观到底吧!” 柳梳风冷笑:“本尊向来尊敬圣灵之令,可是这尊敬险些折了我的徒儿,我倒要问问圣灵阁下,该给我什么解释。” 凤无惜在离开之时,就重新提剑,一剑一剑,恨不能劈开结界,兰凊微疲惫地长出一口气:“我……也要一个交代。” 一个交代?给谁的交代?谁给的交代? 兰凊微没有说,只是对上商逸灵的眼睛,两人同时出剑。 星辉月华,天幕之降! 十二玄奇伏魔阵已然黯淡,长孙仪微笑着,将视线从圣阶上的虚影,落到圣阶下的段无尘身上,这一回笑意终于弥漫到了眼底:“原来如此啊……” “圣灵”道:“长孙仪,你还是这么聪明。” “是啊。”长孙仪微笑:“十年前我觉得昆山很危险,所以即使有洗脱罪名的机会,我也依然甘愿负罪而逃。” “可惜敌不过圣灵大人狡诈,”她低下头,轻柔地拂过琴弦,笑意微收:“这一回,你没能在参与大比的弟子中找到我,及时改变了主意,于是用伤害无惜来引我现身……我清不清白不重要了,这件事还有疑点也不重要了,只要我死了,你才能心安,是吗?” “真聪明啊。” 段无尘听着两人对话,面上重新浮起笑意:“原来大人所计为此,无尘惭愧。” 妖异的女声大笑起来:“长孙仪,本尊知道你得到了莲华无相扇,可惜你该明白,那是本尊的东西,在这里,你又能做什么呢?” 她被十二玄奇伏魔阵所困,无法伤人,可是整座拥雪峰都在她的掌控之下,这段时间之内,便足够段无尘取她性命了! 长孙仪点点头,也笑。 “对啊,我本来打算借机会在大比中胜出,最后在各派弟子面前揭破段师叔所为的,只是没想到段师叔背后还有一个你,逼得我不得不提前出现,改变主意……” “你早就知道我会来啊。”长孙仪叹气:“真了解我。” 圣灵的笑意越发凄厉:“你不该如此重情的。” “你手中的莲华圣主琴确实防御极佳,可惜终究也是本尊的东西……段无尘,本尊赐你圣剑,你便再用圣剑,送她去死罢!” 段无尘应声“是”,随着他的一字落下,一把圣光凛凛的长剑自雪峰之下飞出,瞬间天地失色,风雪骤停。 是极端的静。 “哦,原来是莲华圣主琴。” 长孙仪按琴,长叹。 “你以为,你真的是莲华圣尊呀。” 第42章 洗罪 原来清歌也是圣器啊…… 刚刚得知手中琴真实身份的长孙仪小心摸了摸琴身:“无相扇果真没法用了, 既然清歌你这么厉害, 要保护……” 忘了, 清歌帮她找人去了, 这会儿只留琴身在, 没办法回应她。 段无尘吃够了教训,这回完全没有被她转移注意力,长孙仪笑了一声,喃喃道:“又被发现我在拖延时间了。” “锵!” 琴身横挡, 线条流畅锋利的剑身落到琴身上, 却无法在上面留下任何痕迹,长孙仪唉了声:“段师叔怎么连声招呼也不打,欺负我不能用剑吗?” “锵、锵、锵!” 急得欲花人眼的剑式在山巅舞动,长孙仪步步退后, 一把琴在手中周转横旋,卸去无匹剑气。 第41节 在此极端危险的情况下,她居然还有心思一面退,一面高喊:“剑修啊, 剑修欺负法修啦——” “长孙仪!” 段无尘神色越发不耐,圣剑在他手中一时用得不如本命长剑九枝顺手,但这是他的机会, 圣灵说了, 只要杀了长孙仪, 圣剑必会认他为主! “唰!” 锐利的剑身狠狠压在琴弦上, “嗡鸣”杂乱, 被压制的琴弦绷至极点,似乎下一刻就要被剑隔断,圣剑之威随着人与剑的默契愈发圆融,剑气铮瑽,几乎移山换壁,翻转乾坤! 捉眼一瞬,长孙仪松手,抛飞手中琴。 “嗡——” 圣阶上的虚影大笑连连:“在本尊掌控之下,你如何能……” 后半句噎了回去。 如何能……操控莲华圣主琴? 在她这里,长孙仪用不了无相扇,为什么能用圣主琴? 为什么? “哈——因为你不是真的莲华啊!” 趁着圣灵这难得的走神,紫色的宏光似涟漪拨动,高飞的琴,接琴的人,霎时远去数丈,长孙仪伸手,落座,抚琴。 “都说了法修不行啊,法修怎么能近战?……” 她的手,本来是用来弹琴写字下棋操控人心的,后来握了剑,握了百余年。 现在握不了剑了,倒是可以重新弹琴写字下棋操控人了。 按琴,开口。 “魂兮魄兮,为吾所驱。” 琴声伴随着法咒流出时,天光大亮,炽盛的日光几乎照的人睁不开眼,在这样的炽煌煌亮堂堂的光明中,一切魑魅魍魉似乎都无法遁行,一切鬼祟伎俩都要在清气中消融。 “天兮地兮,借吾以力。” “……” 一道久违的,轻易用不出来的,驱策令。 明明是晴天烈日,万里无云,太阳热得几乎要将人融化,却突来惊雷乍响,好似天罚! 云楼之巅,谁也没察觉的黑衣白发人随意盘坐,抬头望天,皱皱眉头:“这个时候用驱策令,没问题么?” 应该是没问题的,他自我安慰地想。 当初驱策令出现的时候,该知道的人就已经知道了。 驱策令出,万法皆随,那些人也要找上门来了。 长孙仪骤离、抚琴、唱咒看似复杂,却只发生在一瞬,待至圣至强的一道剑气袭来时,黑衣的无生之人似乎被赋予了生命,瞬移而至,拦住了段无尘的攻击。 被忽视的一具躯壳,在此刻发挥了无与伦比的作用。 “刷!” 剑气所在,莫平生如影随形,这是一具没有丝毫生气的躯壳,再强大的剑气也伤不了她分毫,她不会死、不会伤、更不会痛。 在她靠近的时候,段无尘只觉自己身上源源不断的生气被抽离,吸收。 什么手段? 这是什么邪类魔物? “长孙仪你果然是勾结魔修,才会如此……”才会有如此层出不穷的手段! 段无尘杀意更甚,凛冽的剑气将拥雪峰劈开一道道深不见底的裂痕,却又很快在阶上虚影的操控下恢复。 长孙仪将手中弦拉至几乎绷断的地步,被弦割裂的手指上有血珠顺着弦滑落,落如盛放的花。 “这个时候就不要扣帽子了,也没人看得到啊,段师叔。”长孙仪按弦,弦拉得太紧,嘶哑的曲调里暗藏杀机:“成王败寇,这是我生下来就在学的。” 她也想当一个很有傲骨的剑修来着,本来什么帝王心术,宫闱倾轧,她都忘记的差不多了。 谁让他们不像超凡脱俗的修士,心性反而比凡人还要不堪。 啧,真可惜。 黑衣女修的躯壳不遮不挡,圣剑之威却损伤不了她分毫。 “你能撑多久?”段无尘镇定道:“你的修为也不过金丹,现在还是在硬撑吧,今日你若杀不了我,你必死无疑。” 分神元君可不是那么好杀的。 血迹淌遍琴身,长孙仪似乎没看到自己的双手已经鲜血淋漓,只笑道:“段师叔,你不了解法修,法修不是这么算的。” “哦?” “法修这么弱,怎么能直接和剑修战?我只要撑住,就赢了。” 长孙仪抬头,看向毫无异样的天空,她知道,这只是结界内的景象而已。 而结界外,异变的天气使人心惊,柳梳风一夫当关,插着腰冷笑:“你们谁救得了我徒儿?救不了就谁也别动,长孙仪我要活的!” 道合元君目光沉凝,道朴气得脸色清白不定,印桀冷眼看热闹,宿云惊在琢玉掌门耳侧说着什么,佛宗垂眸默诵佛偈,四姓之人各有心思,一时场面凝滞。 而凝滞之后,则是天地崩裂。 异象只出现一刻,久违的月华星辉之景再现人间,昆山两锋之主,在多年隔阂后再度联手,星辉耀芒,月华泻地,寂寂然是一片美景良宵。 双剑之合,只为劈裂结界下的,大夜弥天。 在她们身后,凤无惜握紧含翠,碧影纷纷如竹刀叶刃,坚持不懈地斩落尘嚣。 血线顺着手腕一路蜿蜒,剧痛的剑府与含翠剑之间的联系越发困难,不计其数的剑气劈在无形的结界上,一道、一道、又一道。 长孙仪知道,这是一场豪赌。 赢了,杀段无尘,她生。 输了,她死,被圣灵吞噬。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弹了多久的琴,死寂的莫平生不知疲惫,但强力驱动圣主琴的长孙仪却已敢神魂枯竭,驱策令一出,使得莫平生不必驭魂咒也能行动如常人,伴随着琴曲进行攻击,可一旦琴曲听了,她也不会动了。 不能,停啊…… 清歌怎么还不回来? “锵!” 怪物!什么怪物!为什么受了这么多剑却还能没事? 段无尘也不是没见过魔修手下的傀儡,即使再不知伤痛也会有弱点,可是这个没有丝毫生机的女修,似乎在遗弃生气的同时,将自己的弱点也一并抛弃了。 一个古怪的死人,她不腐不灭,不毁不伤,没有感情,却有极为强大的肉体。 谁能掌控她,就像掌控了一个无人可当的法器! “轰!” 拥雪峰上无形的结界,忽然一震,长孙仪精神也为之一震,外界有人想劈开结界! 是师尊?是无惜? “圣灵大人!” 段无尘也注意到了上方的异动,如果这一回还杀不了长孙仪,以她这诡谲莫测的境遇,接下来动手便会愈发困难! 结界上的裂痕重新恢复。 “废物!”圣灵一声厉喝:“去!” 话音落,段无尘手中圣剑脱离,横空! “唰!” 在她号令之下,强悍的圣气裹挟翻覆玄黄之威,径直穿过莫平生身躯,直指拨弦急奏的长孙仪—— 长孙仪扯起嘴角,笑容温和,她停下了弹琴,想起路上赶来时,问蔺如霜的一件事。 “十二玄奇伏魔阵过了万年,还能剩下多少威力,我想,莲华圣尊不会这么傻,只做一道保障吧?” “……” “你不是很了解她吗?” “……或许吧。” 或许还有一道保障。 赌吧。 一声熟悉的冷哼自界外响起,与此同时,茫茫雪原深处,一股惊人的剑意,直冲天际! 那是一种很玄妙的剑意,似乎本就存在于这片天地间,镇守这一方太平。 当发现太平不存在,剑意便自发出现了。 “云虚!恪律剑!怎么可能!怎……”圣灵只来得及发出这么短短一句话,就在这练匹般的剑光下,沉寂无声。 虚影虽未被毁灭,却被镇压地如此轻易,这圣灵口中的云虚不知道是何等惊才绝艳的人物。 残余的剑意蔓延,使人想起一句诗。 “乾坤有清气。” 外界剑声铮铮,被镇压的圣灵再无余力护持的结界被剑劈开,尔后…… “唰!” 强悍!锋锐!霸道! 黑色的枪影顺着缝隙,一枪直袭。 “锵!” 长孙仪面色不动,任由两道影子交错,圣剑擦着她的右臂钉入雪原,而长\枪擦着她的手背,穿透了段无尘的肩头,将他狠狠钉在了石柱之上。 久等的人,终于来了啊。 东曦既驾,开云见日。 第42节 长孙仪仰头,顺着日光看出去,与云楼之巅的人目光相对。 “我赌赢啦,”她张嘴,无声道:“你对莲华的了解,连我也不如呀。” “完成任务!” 稚嫩的声音打断了两人对视,长孙仪高兴地拍了拍手里的琴:“清歌,你回来啦。” 清歌自从一不小心被她套出从夜的消息之后,就一直很沮丧,压根不敢靠近蔺如霜,这回还十分积极地说要帮长孙仪报仇,黑心的长孙仪当然笑纳。 蔺如霜垂下双目,渺渺云川沉浮,长孙仪再抬眼的时候,云楼之上只留一片霭霭白雾。 长孙仪笑了笑:“清歌,帮个忙吧。” 圣剑在雪原上渐渐消失,长孙仪背琴,起身,走到奄奄一息的段无尘面前,那把看似平凡的长\枪的不仅穿透了他的肩膀,甚至压制了他的神念。 长孙仪含笑,伸手,落在他的剑府处:“段师叔。” “长孙仪,你敢!” 长孙仪目光温和,看他的眼神令段无尘觉得似曾相识……对了,正是十年前,他毁了长孙仪剑府时的那种,居高临下的眼神! “我没了顾忌,当然没什么不敢的。” 素指如刀,直破对方剑府,握住剑柄的手,微微一拉。 “不——” 被斩破的结界轰然散开,长孙仪向四周一望,手里的圣剑扯到一半,还在滴血。 她叹了口气,笑道:“诸位。” “盗剑之罪,弟子洗清了。” 第43章 白费 说完这句话, 长孙仪再无迟疑, 用力将圣剑扯出。 “唰啦——” 段无尘浑身被剧痛席卷, 恨意不甘绝望的情绪在狰狞的面孔上显露,分神元君的神魂肆意攻击,却在即将蔓延出拥雪峰时被无形消弭。 熟悉的脚步声哒哒传来, 似铁非铁非黑色长靴踏在结冰的山峰上,每一步都踩得极稳, 长孙仪含笑看着他走进, 信手将钉在段无尘身上的长\枪□□。 段无尘到落地面, 已毁的剑府时刻提醒着他, 他已不再是剑修,甚至无法再修道了。 只差一步,只差一步!只要长孙仪死了,圣剑便能认主! 猩红的眼中,充满了恨意。 长孙仪却不再看他,反而伸出手,向来人道:“许久不见了, 从夜。” 黑衣少年抬起下颔,冷冷瞥了长孙仪一眼:“你也太没用了。” 是啊。 长孙仪叹息着想, 都是没有灵根没有剑府的人, 她被蔺如霜忽悠去了学法, 到现在也没见什么光明前途, 每次打架都弄得自己一身狼狈, 圣器说的那么厉害, 半点用场也没派上。 而从夜则不一样,人生就像开了挂似的,段无尘分神剑修的体质,他一枪扔过来就穿透了,怎么比? “不过我找你来并不只是为了帮我打架,”长孙仪道:“你帮我看看又晴怎么样了,据说这伤你能治。” 从夜挑眉。 据说?据谁所说? 自然是蔺如霜。 但长孙仪没有解释。 她一开始被蔺如霜下了禁制出不了无相扇,担心他不放她出来,才会那么着急。 不过长孙仪并不是只凭着一腔热血做事的人,她在赶来昆山的途中通过莫平生的眼睛目睹了一切情况,便也做好了准备。 凤无惜在圣灵的刺激下伤了易又晴,剑伤在心口,现如今只能勉强保住一线生机,瑶华宫主掌心托着的魂灯明灭难定,一张稚嫩可爱的笑脸也黑成了锅底。 听长孙仪说起易又晴的伤势,从夜沉默片刻,点头。 “我去看看。” 在他们对话间,商逸灵兰凊微二人重新回到了拥雪峰,道合元君看着圣阶上消失不见的虚影,冷声道:“长孙仪,圣灵何在?” 韩朴黑着脸看着地上的段无尘,似乎想要说什么,被道合元君看了一眼,把话噎毁了肚子里。 她毁了段无尘的剑府,找出圣剑,已然明明白白地昭示着这两人间的恩怨,一连串的事发生在天下修士的眼前,勾结魔修的不是她、残害同门的不是她、盗取圣剑的也不是她。 在众人眼中,昆山何其可笑。 然而道合元君此刻既没有问及她与段无尘的恩怨,也没有对她这一番举动进行质问,而是将天下人的视线转移到消失的圣灵身上。 姜还是老的辣。 圣剑落在了长孙仪手中,连道尘元君都折在她手下,圣剑归属已无需置喙,然而圣灵消失,意味着合道碑无法开启,那么这好不容易允许天下修士参与的大比,又有什么意义? 利益所趋之下,即使长孙仪是冤枉的,可面对着这个让他们失去悟道机缘的人,他们又会为她出面不平吗? 不过也许他是真的关心圣灵也说不准呢? 长孙仪笑叹了声“高明”,顿了顿,应道:“掌门师叔,弟子不知。” 韩朴怒道:“不知,你怎会不知,方才就只有你和段师弟在此,段师弟如今被你……”这句话甫一出口,他就心知不好,道合元君刚把话题挪到圣灵失讯上,他又绕了回来。 果然,长孙仪即刻笑道:“韩师叔也说了,方才我和段师叔一同在此,你们为什么不问段师叔呢?” 道合元君道:“既然盗剑元凶是道尘,他有错在先,说的话不足为信,本尊心知你对昆山昔日给你定罪仍心怀怨恨,只是圣灵之踪事关天下,还望你暂息愤恨。” 长孙仪哦了一声,比划着手里的圣剑。 还真没想到自己竟然走了眼,道合这个掌门之所以如此成功,心计之深不容小觑呀。 御兽宗看久了热闹,印桀才冷笑着开口:“长孙仪,合道碑悟道一事事关重大,莲华界已经多年没有出过大乘修士了,依你这般天赋,若能于合道碑下悟道……” 好嘛,威逼利诱。 垂了垂双目,长孙仪笑道:“弟子当真不知,方才我和段师叔正酣战,突然出现一道剑气镇压,圣灵大人就不见了。” 实话,实说。 “圣灵”是莲华圣尊心魔的事,她并没有说。 不是不想说,只是这个场合不合适。 莲华界公认,心魔乃是天下至污至秽之物,要以天下至清至圣之气消除,可是这么多年来,从来没听说过有人修有至清至圣之道。 佛修那边可以寄望一下,无惜的体质也可以期待一下,那道剑气的主人也可以找一找,甚至莲华圣尊…… “莲华的心魔若能轻易消除,她也不会将她留下了。” 蔺如霜的告诫言犹在耳,长孙仪只能选择性的实话实说,没有透露心魔对她的敌意。 心魔的危害,莲华难道不知道么? 如果连她自己都解决不了,还能指望谁来帮忙。 长孙仪就不信,老奸巨猾的道合元君没有半点察觉这所谓“圣灵”的不妥。 也不知道是不是意识到这一点,道合元君大袖一挥,昆山令出,各派弟子按令散去。 旁观了这么久,他们各自门内想必也需要讨论一番,只剩昆山五大上门随后至缀天峰正殿,再行细问。 哦,还有个外来的从夜。 好在柳梳风拉着他看易又晴的伤势,否则长孙仪出去十年,认识的这桀骜不驯的美少年,就要被商逸灵的目光洗礼三百遍。 回了缀天峰,道合元君反而不急着开口,韩朴盯着长孙仪手中圣剑,含怒道:“长孙仪,既然你不曾盗取圣剑,便将圣剑归还昆山吧。” “还?”长孙仪笑了一声:“韩师叔要我归还圣剑?” “正是如此,你既已非剑修,圣剑也留之……”他说到这里,总算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不对劲!长孙仪不是剑修,那她是如何败了分神剑修的? 长孙仪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语气说不出的温和:“韩师叔,你恐怕忘了,莲华圣尊乃是法修。” 圣器之所以受人追捧,就在于它只是法器。 圣剑也是法器,既然是法器,那么不是剑修也能用。 剑修的剑,是剑修寻找适合自己的材料进行锻造,蕴养在剑府内,与主人日日相伴,心灵相通,剑与人愈相合,剑修的修为便越高。 其实剑修的修为,也和法修一样,不是和修炼其他功法的有灵根的修士那样算的。 结婴之前,剑修和有灵根的修士一样,锻造洗练的是身躯,但是剑修的锻造更刻苦,更狠,这才有了剑修越阶而战的说法。 而结婴之后,打磨的则是剑心。 若说多年前段无尘的修为可当分神,然自从他失却剑心,越走越偏,就已经落了下乘。 否则,长孙仪又岂能真的伤的了他? 在此之前,长孙仪也并不清楚这一点,但是看到段无尘握住圣剑,还不如他用九枝剑和她那一战的威力时,长孙仪就察觉到了。 “法修打造的剑,就只是一把剑而已,和琢玉门锻造的刀枪剑戟,没有任何区别,甚至没有器灵。” 长孙仪看着为圣剑费尽心思的段无尘,突然睁大了双眼,笑容愈发温和:“始尊七圣器,圣剑其实并不是之一,只是其中一件的附属罢了。” “不、不可能!”段无尘握紧了双手,喘着气瞪着她道:“怎么可能?我亲见过圣剑威力,怎么会……” 长孙仪看着他疯狂的模样,惋惜地摇了摇头:“看样子这件事,圣灵大人也并不十分清楚,否则她怎么会掌控不了莲华圣主琴呢?” 拍了拍身后琴,长孙仪笑道:“清歌。” “把剑收回去吧。” “好哒!” 欢快的童声响起,却见琴横飞在半空,发出一声悦耳嗡鸣,嗡鸣一响,圣剑似乎受到感召,唰得一声,流星般在空中飞过,没入琴身。 “瞧。” “七圣器之一的莲华圣主琴,其实名为净我琴,它不只是琴,而是有琴有剑,剑在琴中。” 段无尘死死盯住半空中契合完美的琴与剑,半晌,忽然疯狂地大笑起来。 第43节 汲汲营营,百般算计,为了一把不该剑修用的剑。 哈哈哈哈哈哈哈!可笑! 长孙仪叹了口气:“清歌净我,终于见面啦。” 清歌说,它琴名为清歌,剑名为净我。 七圣器中,跟在莲华身边最久的便是这把琴,它伴随在莲华身边,伴随她走过了最后一段时光。 清歌说:“我被主人送走的时候,净我还没有锻造好,但是时间不够了……” 相隔万年,琴与剑终究合二为一。 无相扇内。 清风拂乱书页,最终停留在残旧破损之处。 蔺如霜支着额头,看灯下模糊的字迹。 “小榻琴心展,长缨,剑胆舒。” 他摸了摸眼角的泪痣,长出一口气。 “原来是琴中剑啊。” 第44章 换心 “怎么可能?” 然而事实摆在众人面前, 他们也不得相信, 被供奉在昆山洗剑池三百年的圣剑,压制昆山万剑的圣剑,只是一把琴中剑, 它甚至没有灵智, 根本不像他们所想的那样, 圣剑认主,万剑臣服。 相较于圣剑, 长孙仪想到的则是圣灵被镇压之前喊出的那个名字。 云虚,恪律剑。 那到底是怎样的剑修呢?又是怎样的一把剑呢?能压得住莲华的心魔的剑意, 那个人…… 长孙仪十分好奇。 道合元君淡淡道:“既然如此,圣剑便由你处置吧。” 话虽如此, 可她当着众人的面直接点出圣剑并不适合剑修, 原本对圣剑就怀有念头的其他宗门却不见得不会起什么心思,何况他们方才眼睁睁看见了这莲华圣主琴的威力。 以长孙仪现今这微弱的修为,有琴在手, 都能抗住段无尘的剑意,若是他们能得到…… 长孙仪怎么会不清楚他们的眼神,揉了揉额角,道:“清歌,你先回去吧。” “啊?好吧。”清歌虽然有点担心, 但还是依言听从了, 它之前趁着蔺如霜沉睡时, 漏嘴说出了从夜的身份, 这回又帮长孙仪把从夜找过来帮忙,对上蔺如霜可心虚的很。 但再怎么心虚,也还是要回去面对的。 把清歌送走,长孙仪扫了眼表情莫测的五大上门诸人,笑道:“琴是弟子借来的,如今也该物归原主了,何况琴已生器灵,师叔师伯们还是多考虑几分,避免得不偿失呀。” 有灵有主之物,即使花费心思得到,也很有可能不为己所用。 “另外,也不必段师叔交代,数年前无相扇出世,所得者是我,也正因段师叔有虚心,不敢揭破我的身份,才让我得以脱身。”长孙仪顿了顿:“如今长孙仪剑府已毁,不敢称昆山子弟,只是一介散修罢了,诸位要夺无相扇,大可上门。” 如此坦然,反教众人心生忌惮,她若是没有依仗,绝不敢这么坦白,那琴的主人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段无尘哈哈冷笑几声,被随后进来的执法堂弟子押解去了执法堂,凤无惜始终站在兰凊微身后,视线随着被押走的段无尘消失不见后,又回到长孙仪身上。 长孙仪淡声道:“段师叔毁我剑府,我便以相同手段偿还,很公平。” 凤无惜点头:“是,而我欠你的,也以此偿还。” “无惜!” 兰凊微和长孙仪同时变色! 尽管她们两的反应很快,却仍旧抵不过凤无惜的果断,她将手从剑府拿开时,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一双澄透的眼睛却慢慢褪去了血色,恢复平静。 含翠发出一声凄厉的嗡鸣,然而一寸寸消逝的华光过后,也只留得一柄昆山玉。 长孙仪知道剑府之毁有多痛,她阻拦的指诀掐到一半,凤无惜已然动手,她根本来不及阻止。兰凊微怒上眉梢,握剑的手却忍不住颤抖。 她看着自己的得意弟子跪地请罪,眉眼间的怒色一点点沉敛下来:“无惜,你惩罚的不是你自己,而是我,是不是?” 凤无惜垂眸:“请师尊降罪。” 兰凊微厉声道:“我说了,杀害昆山弟子的人不是你!” “那是谁?”凤无惜定定地看她道:“不是我,也与我有关不是吗?师尊,你帮我隐瞒这么久,已经够了,弟子不该继续拖累师尊……” “是我,”兰凊微颤抖着嗓音道:“是我将目睹你入魔的弟子杀害——” “师尊!” 长孙仪闭了闭眼,插嘴道:“兰师叔,韩师妹和靳师弟可已经作证是我。” 她难得有不带一丝笑意的时候,可是听着兰凊微的坦白,长孙仪总觉事有不对,如果是兰凊微所为的话,那她看到的事发当场的韩盈又是怎么回事? 兰凊微径自道:“韩盈不知内情,是我引她入彀,将事情嫁祸在长孙仪身上。” 身为执法堂长老,门中弟子一言一行很难逃得过她的耳目,韩盈对长孙仪和凤无惜嫉恨已久,略施小计就能将事情嫁祸到长孙仪身上,当时恰巧有靳寒经过,于是靳寒也成了证人,让长孙仪再无回转之地。 是吗? 长孙仪不动声色地看向韩朴身后的韩盈,双面人韩师妹此刻自然是乖巧的,低着头似乎愧对她的模样,但她方才明显听到韩盈松了一口气。 但是兰凊微主动认罪,言辞毫无漏洞,长孙仪即使凭着直觉,也能感受到不对劲。 道合元君道:“凊微,实在令本尊失望。” 兰凊微低头:“道微认罪,请掌门责罚。” “虽然你是出于一腔爱徒之心,但杀害弟子,此后所为更是有负执法堂声名,然念在你千年来对昆山劳苦功高,本尊封你修为,押你入陈渊峰关押千年,你可有异议?” 兰凊微摇头:“无,只是无惜……” 陈渊峰之下毫无灵气,是昆山昔年陨落的剑修剑意残存之处,她这一去,便是要以凡人之躯,经受千万剑刃摧身之苦。 但她此刻,只还惦记着凤无惜。 道合元君沉声道:“她虽不曾伤人,然一入魔道,就非我道中人,便逐出昆山,以作交代。” 瑶华宫郑长老嘴角边浮起一抹讽刺的笑意,人和人从来不一样,凤无惜入魔,兰凊微杀了昆山十数名弟子,道合轻飘飘一句有功,便保了她性命,而看昆山上下,还没什么异议。 昔日长孙仪可没有这个待遇。 长孙仪听着道合元君对兰凊微的处置,一言不发,她口中叫着师叔师弟,是因为她还有商逸灵这个师尊,并不代表她还打算留在昆山,她最大的仇也已得报,并不在乎兰凊微所受什么惩罚。 要报仇的,该是那数十个被杀害弟子的亲友,她担心的,只是凤无惜。 兰凊微任由昔日归属她的执法堂押下,经过缀天峰正殿大门时,站在门边的商逸灵忽然出声问道:“真的是你吗?” “……”对上她的视线,兰凊微没有回答,只是转过头,踉跄着走了。 商逸灵闭上眼睛,轻轻一哼。 傻。 替人养女儿就算了,还要替一个摆明了利用自己的人担罪,怎么不傻? 长孙仪这里终究问不出什么,发生如此大的变故,昆山也焦头烂额,一件事折了两峰之主,又损失了一个凤无惜,圣灵踪迹更是一无所知,大比也办不成了,可谓元气大伤。 这时候,方才离开的执法堂弟子匆匆赶回来,禀声道:“掌门,不好了,方才楚师兄突然出现,把段师叔带走了!” 凤无惜赫然抬眼,却见长孙仪表情平静,没有半分意外。 你早就料到楚传会出面救走段无尘吗? 救? 体会到凤无惜眼神含义,长孙仪忍不住笑了笑,看见兰凊微的处置,她便知晓昆山会待段无尘怎样宽宏,这可不是她乐见的。 与其让段无尘留在昆山,不如让楚传将他带走。 楚传做事的时候往往别有意图,他带走段无尘,可未必为了救他,说不定是…… 杀他。 道合元君拱手告退,看了昆山这么久的热闹,其余几门总算有点识趣的离开,商逸灵早在进正殿前将柳梳风师徒和从夜引去星落峰安置,于是长孙仪凤无惜一出来就直奔星落峰。 洞府内瑶华宫众人围成一团,从夜笔直地抱着枪观察榻上气息微弱的易又晴,瑶华宫主的眉头自打徒弟受伤开始就始终没有松开,这会儿却沉得住气,任由他思考。 长孙仪没想到她在正殿待了那么久从夜还没注意,难道蔺如霜弄错了?毕竟从夜看上去就一付不会治病的样子……长孙仪的不信任也是有道理的。 “我说从兄,你治不治得了?治不了直说,我不会笑话你的。” 从夜听着这话就气不打一处来,冷冷哼了一声,瞥她一眼:“有什么难的?我自然会。她的伤在心,这颗心没用了,换一颗心不就好了?” 长孙仪简直被他这理直气壮惊呆了:“若是像你说得这么简单,你怎么还不动手?” 闻言柳梳风的目光就落到凤无惜身上,何种打算可想而知,长孙仪眼皮一跳,正要开口,从夜却看了凤无惜一眼,道:“她不行,不是同种族的,用不了。” 长孙仪准确捕捉他话中含义:“不同种族?” 也对,一个是人,一个是“饲”…… 从夜毫不犹豫点头:“毕竟是龙之心,不是那么好找的。” “卡啦”一声,柳梳风把手边的石桌按了个粉碎。 这可是剑心石啊。 长孙仪啧了一声,目光落到易又晴身上。 早知道从夜是什么妖皇,但是又晴……怎么会呢? 这么风度翩翩温文尔雅的女修,简直很难让人把她和粗暴的妖兽扯上半分关系。 “不过很奇怪,”从夜道:“她虽然给我一种同类的气息,但这具身体的的确确是个人类,她这段时间有什么异样吧。” 郑长老道:“异样?确实自从无生塔出来,又晴的修为便层层跌落,现在……” 说到这里,她悚然一惊。 怎么会,只有练气期? “那就是了。”从夜一笑,哼道:“龙之心找上门,注定时间到了,要换心了。” 而且不止该换心了。 第44节 言毕,他信手一砸长/枪,枪尖落地时,一块青色的石头自易又晴袖下飞出,落进了她心口。 第45章 卦修 心石融合, 易又晴心口伤处被快速的修补着,然而在这过程中, 女修一张清丽绝尘的脸上却充斥着痛苦之色, 两道弧度温柔的眉重重拧起,看得人也跟着皱眉。 就在她的伤口修补完好的那一刻, 一道青色的虚影自她体内出现,直啸九天。 “吼——” 盘旋在天际的虚影角似鹿、头似驼、眼似兔、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鱼、爪似鹰、掌似虎、耳似牛,正是万寿图中记载的青龙之影! 青龙虚影一出,巨大威压降临,星落峰中弟子皆被这突如其来的气息压得喘不过气,长孙仪眉峰一动, 瞬间抛出无相扇, 空白扇面化作巨大的盾牌, 护住星落峰上下, 也隔绝了那一瞬间四面八方探来的神识。 她无奈摇摇头:“你动手之前也不说一声。” 从夜冷声一哼, 抬高了下巴:“不过是道虚影,何况青龙性情向来宽悯慈悲, 也不会轻易伤人。” 宽悯慈悲吗?长孙仪对上空中盘旋青龙的双眸,那双黑色的瞳孔里果真不见兽类的凶悍冰冷,甚至弥漫着温柔宁静的气息。 又晴哪怕是条小青龙,也还是条温柔的小青龙呐。 《万寿图》中载,万兽之首, 龙凤为先。只是莲华界中从来没有开智的妖兽, 所谓的龙凤传说, 也不过是传说而已。 开智并不是说拥有智慧的妖兽,而是指可以化形的妖兽,别说长孙仪,就是瑶华宫之主的柳梳风,修道数千年,也不曾见过可以化形的妖兽。 若非眼前站着个据说是妖兽的从夜,柳梳风险些要以为她们是在愚弄自己。 感受着传说中神兽厚重的威压,长孙仪抿起嘴角,浅淡的眼瞳中浮起一层忧色,青龙盘旋长啸不久,就俯冲回到易又晴体内,消失无踪。 柳梳风眯起大眼睛,语气不善:“又晴为何还不醒?” 郑长老则皱紧了眉头,长叹道:“这换了龙心的又晴……”还是又晴吗? 从夜把枪尖回转,抓了抓下巴:“哪有这么容易醒?她的魂魄乃是龙魂,不知道为什么投胎成了人,这具身体虽然根骨还可以,可是哪里能承受青龙的力量?” 凤无惜抬起眼:“如此说来,她除了龙心,还要换回龙身吗?” 赞赏地看了凤无惜一眼,从夜点点头:“想不到小白脸虽然没什么本事,结交的人倒都挺顺眼。” 长孙仪微笑道:“你之所以看我不顺眼,恐怕也是因为你看得顺眼的人都护着我,看我顺眼罢?” 这句话说的饶舌,从夜却听得很懂,不由冷笑:“像你这般惯会装模作样的人,哄骗别人对你顺眼有什么稀奇?” “你连哄骗都不会,”长孙仪并不动怒,笑着一叹:“难怪老是对我阴阳怪气的……” 从夜磨了磨牙:“小白脸!” 长孙仪拍了拍凤无惜的肩头,道:“无惜,你想怎么做?” 凤无惜回眸,两双看不出情绪的眼睛相对,彼此已经明了。凤无惜上前一步,凝声道:“前辈,易道友为我所伤,是我的责任,我会替她找回龙身,来向她赔罪。” 她牢记着自己已被逐出昆山的事实,五大上门之人再不是自己的师叔师伯,只是她的前辈……并不认同她的前辈。 柳梳风稚嫩的面孔虽依旧冰冷,盯着徒儿的眼神却十分温和,听到凤无惜的话,她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看着榻上的名为徒,实则视同亲女的易又晴,沉默许久。 虽说知晓这孩子是命中有这一劫,但凤无惜伤了她,始终是事实。 凤无惜没有着急,自出关以来,她与圣灵一战、劈拥雪峰结界、自毁剑府,至此已是伤痕累累,但她对自己的伤视若无睹,仿佛失去的剑府和难以痊愈的伤痛并不存在。 怎么可能不存在呢? 长孙仪几次要先为她疗伤,却都被她拒绝,心知凤无惜必是为伤了易又晴而自责,长孙仪也不再强求,因为如果是她自己,恐怕也不能心安理得地疗伤。 柳梳风对易又晴一腔关切之心,凤无惜感同身受,她比谁都更能体会柳梳风此刻的心境,无论瑶华宫主答不答应,无论她对自己做什么处置,凤无惜都毫无异议。 师尊已经做错了,身为她的弟子,她不能再错。 良久,只听柳梳风淡淡道了声“好”。 凤无惜垂首道:“多谢前辈。” 对易又晴的安置双方都没有异议,长孙仪凤无惜走出洞府,从夜瞥了她们两人,很直接的离开,摆明了是想给她们留出说话的空间,长孙仪看了眼他的背影,笑了一笑。 星落峰上依旧是旧日风光,深蓝色的天幕上挂着一条宽阔无垠的星河,无数星星汇聚成璀璨的银色河水,接镶至遥远的东方,长明的天火静而远,照的峰中上下,心也温和下来。 山巅的星落枝星星点点环布,树下的石桌上积了一曾薄薄的灰,长孙仪施了个除尘诀,桌面一净,两人相对落座,不约而同抬头仰望星空。 “每次在星落峰,都能感觉心中安定。”在星光下,凤无惜素来冷淡的神情似乎也柔软几分:“可惜,以后也许不能……” 长孙仪笑了笑,自储物法器中拎出两坛酒,信手将一坛扔进对方怀里:“今朝有酒今朝醉,不必想太多,无惜,天底下还有很多你没看过的地方,就当是外出散心也未为不可。” “外出散心吗?” 凤无惜抱着酒坛,看着对面的长孙仪。 一袭紫衣的女修拍开封泥,举起酒坛,抬头。 清冽的酒香环绕在侧,透明的酒线自坛中倾倒而出,落入她口中——这么豪迈的动作,由她做来,都有一种别样的风流。 她们谁都没有提起兰凊微,凤无惜也没有问长孙仪怪不怪她,她没有察觉自己师尊的意图,也没能发现长孙仪为她做了什么。 她知道长孙仪不会怪她。 解了心中惆怅,长孙仪放下酒坛,琥珀色的眼瞳中蕴起笑意:“说起来,咱们昆山双玉先后被逐出昆山,这名头不能用了,你要不要来随我学法,组成法道双姝?” 凤无惜怔了怔,长孙仪看着她,指着她嘴角笑道:“你总算笑了,我这次回来,不怕别的,只怕你此后不会笑了,本来就这么一副冷淡的性子,若连个笑也没有多可惜,你啊,是不知道自己笑起来多好看……” 凤无惜摇摇头。 长孙仪抚掌道:“冰雪消融,万物生春。” “我很快就会离开昆山。”凤无惜拿出残破的昆山玉:“只是可惜,今后我和你一样用不了剑,也就无从再与你一战了。” 她方才去看了一趟兰凊微,对方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给了她一本功法,关于“饲”一族的修炼功法,她非是人族,剑府也是兰凊微帮她开的,没了剑府,她还有别的修炼之道。 只是此后,也是与剑道无缘。 长孙仪也摘下颈上系着的凝尘,两人相视,彼此都笑了起来。 悲怆、怅然、无奈、释然。 “我会把它们补齐的,”长孙仪支着下颔思索道:“就算我们不能用,但我们好歹也是昔日赫赫有名的昆山双玉,现在自己不能修剑,收个弟子总无妨吧。” 凤无惜道:“那好,届时就由你我二人的弟子一决高下。” 长孙仪大笑。 “对了,楚传——”凤无惜说到此处:“先前不曾细问,你不担心?” “有什么好担心的。”长孙仪敲了敲酒坛,眯起双眼,似笑非笑地长叹一声:“这小子忍了这么久,好不容易让他等到这个机会,就算是还他人情了。” 而被她们谈论的楚传并没有离星落峰太远,甚至不曾离开昆山。 等段无尘从昏迷中清醒时,楚传叼着根灵草,罕见地没有打盹瞌睡,而是抱着双臂,抬头看着金灿灿的太阳。 与星落峰截然不同,九枝峰九枝木遍布山峰上下,远远看去似一团燃烧的火焰,天空中亦是金乌高挂,段无尘缓了许久,朦胧的视线中才出现自家徒弟的身影。 他不由松了口气:“你做得很好,这一回……” “好吗?”楚传低头,瞥了眼段无尘洞开的剑府处,歪了歪头:“可是师尊看起来不怎么好。” 何止不怎么好,他剑府已毁,此刻不过是个废人,楚传一句话就戳了他的痛楚,段无尘脸色扭曲一阵:“孽徒,你放肆!” “师尊,”楚传低头,看着对方洞开的剑府,好奇地伸手按了按:“你是怎么还认为,到了这个地步,我还要对你言听计从任你差遣呢?” “你……” “当初,你受到圣灵的青睐,得她点拨剑道,从一个资质普通的外门弟子,一飞升天,进入九枝峰,成为我爹的师弟,在他陨落后当了九枝峰主……”楚传笑了笑:“听起来挺励志的。” 段无尘瞳孔一缩:“你知道了!” 楚传摸摸鼻子,无辜一笑:“我知道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爹是怎么死的,我也不知道圣灵给你委派了什么任务,我更不知道你的修为是怎么来的……” “我这么说,你信吗?” 段无尘恨至极点,唇边不住溢出鲜血:“你早就知道,竟还伪装成一无所知的样子,忍得很辛苦吧?哈哈哈……日日在本尊这个仇人面前卑躬屈膝……” 楚传摇摇头:“不辛苦啊,”他说到这里,露出一个十分乖巧的笑:“我看着师尊一步步往上爬,看得还挺高兴的,因为你爬得越高,摔得越痛,怎么样,机关算计皆是白费的滋味?好受吗?” “楚!传!” 楚传长长叹了口气:“我早就知道师尊有这么一天的,见到长孙师姐的第一面时,我就知道了。” 段无尘哈哈大笑,神情癫狂:“哈哈哈,你、你早知长孙仪——” “是呀,”他露出一个怀念的神情:“帝尊之姿,紫气东来。要伤害这般气运之人,往往没什么好下场的。” “我、不信命、不信……” “哈哈哈哈,不信!” 楚传没有再说话,他静静地等着,等待着脚下这个人,灵气逆脉,癫狂而死。 不远处,有人捏着嗓子在唱戏,楚传听了一会儿,认出是卫恒的声音,想来也是,除了他还有谁整天闲着没事干,除了调戏美人玩他的风流道就是唱戏,还诡异地唱的不错。 楚传听了一会儿,依稀辨出是什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卫恒要是在凡界弄个戏班子,他一定去捧场。 半饷,他在袖子里掏了半饷,掏出一个卦盘,摸摸鼻子:“我剑道的天赋真的不怎么样,还是当个江湖骗子比较适合,是吧,师尊。” 没有人再回答。 第46章 公道 五门大比之前有多瞩目, 收场就有多狼狈, 昆山数千年来占据着莲华界第一宗门的位子,却在长孙仪一案上暴露其短。 公正严苛的执法堂长老包庇弟子, 九枝峰主栽赃嫁祸弟子盗取圣剑, 昆山双玉之一的凤无惜方结婴就因入魔被逐出昆山, 圣灵失去踪迹……桩桩件件,让人看了场大笑话。 凤无惜离开星落峰, 沿路回月华峰时, 遇上了不少听闻消息后赶来的弟子。 “什么昆山双玉, 我等当真是看错你了!” “你怎么还敢留在昆山,滚出昆山!” “凤无惜,替我师弟偿命来!” 一道道剑气从对她失望、满怀愤恨的弟子掌中发出,自星落至月华峰这漫长的一条路上, 雪亮的剑光罗织成剑网, 阻断她的去路。 第45节 凤无惜垂下眼睛,站直身躯, 似乎没有看到他们布下的剑网, 只是径自抬步, 前行。 “休走!” 星落辉芒、月华清冷、天剑浩正、九枝灿烈、分地厚重,五中不同风格的剑气组成难以跨越的天罗地网, 凤无惜每踏一步, 脸色便苍白一分。 她没有还手, 也没有还手的欲望。 代师受过, 弟子之责。 百余年昆山, 百余年困于昆山,她始终是弟子心中的标杆,是正统的剑道传人,是长孙仪之前的昆山首徒。 剑气越发凛冽,越走越能感受到这些弟子们散发出来的恨意,一路踏来,一路血色。 “收手!” 就在一名弟子忍不住心中恨意,执剑就要冲上去取她性命时,盛鸣匆匆赶到,厉声高喝道:“诸位!收手!” “盛师兄,凤无惜已经不是我们昆山的人了,她……她还害得我师兄……” 其中一名月华峰下属的外门弟子声音哽咽,他和自己师兄的感情向来很好,昔日执法堂定下长孙仪之罪,发出通缉令时,他还接了通缉令外出寻找长孙仪的踪迹,只为了报师兄之仇,为此还三番两次和拥护长孙仪的盛鸣发生了冲突。 如今才知道之前恨错了人,罪魁祸首却是他一直敬仰的月华峰首徒,这让他更加悲愤。 如果长孙仪没有回到昆山揭露真相,他是不是还要认敌为友,继续被执法堂所蒙蔽? 盛鸣看了眼一身血色的凤无惜,原本清冷骄傲的女修此刻眼神沉寂,背脊却始终挺得笔直,没有在接二连三的攻击下摧折半分。 他不由一叹。 如果……如果凤无惜可以选择的话,恐怕她宁可在入魔那刻就离开昆山,而不是让挚友背负罪名,让师尊为了替她隐瞒违背原则伤害人命,让易又晴伤在她的剑下。 说到底,错的本来不是她,可偏偏要背负这些罪孽的最终却是她。 “我知晓你们心中不平,只是杀人的并不是凤师、凤无惜,你们怪在她身上,这是什么道理?” “可如果不是她,师兄师弟他们怎么会死?” “还有我师妹……她才刚刚筑基出关啊,她好不容易筑基,她一直仰慕着凤无惜,想成为和她一样的剑修,可是,恐怕她到死也不知道,害死她的人,就是这个人!” 凤无惜脸色又白了一分,她默然片刻,向挡在自己身前的盛鸣道:“是长孙让你来的?你走吧。” “凤师姐……”盛鸣迟疑道:“此事并不是你的责任。” 的确是长孙仪让他护送凤无惜离开,然而他自己也不愿看到凤无惜为了不属于自己的错付出生命的代价。 “我明白。”凤无惜冲他颔首:“请你离开吧,我不会死在这里。” “哼!说的轻巧,这时候装什么好人,你以为不还手就行了嘛?你杀了我师妹,就休想活着踏出昆山一步!” 那弟子说到痛处,拔剑就要刺来,剑拔至一半,一道冰冷的剑气瞬间冻住了他的右臂,他咬牙抬眼向阻拦了自己的人看去,微微一怔。 负剑踏来的黑衣青年冷着脸,剑气轰然炸开,那弟子连连后退几步,咬牙道:“你!” 盛鸣行礼道:“靳师兄。” 靳寒没有理会,只是冷冷道:“滚。”伴随这句冰冷话语落下的是属于元婴剑修的霸道威压,这一行修为最高也不过筑基大圆满的弟子哪里抵挡得住这剑意,却仍旧不甘这么离去。 凤无惜定定看他一眼,忽然垂眸,对这些要取她性命的弟子,弯腰一礼。 “凤无惜以命立誓,自始至终我绝无杀人之意,然时至如今,我只能查清真相,给你们一个交代……” “若违此誓,人神共诛之!” 她不信师尊会这么做,她也不信自己会杀害与她一同生长于昆山的弟子性命。 如果要交代的话,就是好好活下去,像长孙仪一般,查清真相,作为交代。 “你……” 众人面面相觑,脸上也浮起踌躇之色。 凤无惜珍惜昆山之情,而昆山弟子对她又何尝不熟悉?初时恨意在时间积淀下越发浓厚,以至于他们对她出手。 但凤无惜,真的是这样的人吗? 盛鸣见状,连忙劝说道:“诸位师弟,长孙师姐的事情你们也看到了,你们当真相信凤师姐会是这等罪大恶极之人?你们因为迁怒杀了凤师姐,和栽赃嫁祸的九枝峰主和月华峰主又有什么区别?” 这句话终于起了作用,要动手的几个弟子被他说动,当先一位咬着牙,剑握在手中,始终刺不出去,最终只能收手,愤然转身离去,其余人见状,也纷纷落下几句话后,随之散去。 “凤师姐……”盛鸣松了口气,转身向凤无惜道:“请让我护送你离开。” 凤无惜摇头:“不必了。”她将目光转向靳寒,盛鸣跟着看去,想着他们或许有话要说,于是点了点头也离开了。 “为什么?”靳寒沉声道:“为什么不还手?这并不是你的错,你也不欠长孙仪什么,为什么要为了她毁了剑府?” 凤无惜静静道:“靳寒,相识百年,你终究不了解我。” “凤无惜,”靳寒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你到底明不明白,我……” “明白什么?”凤无惜道:“你总是觉得长孙仪不配习剑,不配站在你我之上,可是在我看来,她比任何人都知道为什么要握剑。” 靳寒脸上露出不甘之色:“你认同她的剑道?她的剑不过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歪门邪道,永远躲躲藏藏……” “你错了。”凤无惜没有激动,她的情绪依然平静:“剑之道,不在于用剑的方式,而在于用剑的目的。” “天底下是需要公道的。欠了什么,就该还什么。” “她握剑是为了公道,而你,你是为了什么呢?靳寒。” 靳寒怔在原地,视线随着凤无惜挺直的背影渐渐远去,那个人染了一身血色,形容憔悴狼狈,却总掩不去清冷风姿,坚韧如竹。 “哈,公道……” “公道。” 长孙仪收回视线,又仰头,倒酒。 “无惜呀无惜,人生得此一知己,还有何求?” 别人都忘记了,长孙仪却始终记得,自己是为什么踏上剑修之路。 踏遍四海寻拭剑石也好,闯进无生塔得无相扇也好,不是为了长生,不是站在众人之上,是为了无辜牺牲的百姓,是为了繁华鼎盛的故国的殒灭,是为了苦心修剑复仇的自己…… 求一个公道啊。 身后风声簌簌,长孙仪嗅到属于冰雪的气息,觉得自己似乎醉了。 倒了半晌,发现酒喝完了,长孙仪叹了口气,“砰”的一声把酒坛往身边一放,靠着星落枝的躯干,撑着额头,低低问道:“蔺如霜,你的情敌是莲华吗?” 轻慢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蔺如霜走路总是有声音的,但这声音不同于从夜的干脆悍然,而像是沉淀在树梢的风,宁静而柔和。 听到这个问题,他似乎走了神:“什么?” “清歌呀。”长孙仪笑道:“你之前告诉我,清歌是你的情敌送你的。如今我知道清歌是莲华圣主琴了,那么,它既然是莲华送你的,不是正意味着莲华圣尊就是你的情敌了?” 星落峰的山风是总是冷的,长孙仪以前在山巅练剑的时候总喜欢小酌几杯,她原本一直像个凡人,凡人冬日煮酒御寒,这成了她的习惯。 她转头去看蔺如霜,对方身形修长,广袖被风吹起,看着颇为清瘦,银白长发在银河照耀之下,散发着清冷的光泽,好一个世外谪仙人。 这个男人与这个世界总显得格格不入,永远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除了她以外,好像不在意任何人,也没有人认识他。 “要不要也饮一杯?” 遮住了双眼,蔺如霜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他上前一步,没有像她一样席地而坐:“不必了,喝酒误事,我不喜欢。” 长孙仪笑道:“我就没见你喜欢过什么,不喜欢弹琴、不喜欢喝酒、不喜欢剑……你有什么是喜欢的?” “有啊。”蔺如霜摩挲着手里的竹简:“我喜欢过一个人,不过……” “不过因为莲华是你的情敌,你争不过她?” 蔺如霜:“……不是。” 顿了顿,他又道:“你对这个很感兴趣?” 长孙仪笑了笑:“我对莲华很感兴趣,毕竟这么厉害的人……可惜众人只知道她的尊号,却不知尊者大名。既然她是你的情敌,你想来对她也很了解,那是个怎么样的人?” 蔺如霜道:“你想知道吗?” 长孙仪挑眉:“当然。” 蔺如霜握紧了书简,又慢慢松开:“……长孙仪。” 诧异于他突然叫自己的名字,长孙仪回过头:“怎么?” 蔺如霜摇了摇头:“没什么,莲华她……” 长孙仪追问:“她什么?” 蔺如霜顿了顿,慢悠悠道:“她,是个……混账吧。” 第47章 离去 长孙仪把储藏的剩余佳酿喝了个干净, 也没再从蔺如霜嘴里套出什么话来,这个人一直让她觉得矛盾, 他的气质太疏淡, 令人感觉高不可攀遥隔云端,可是相处起来却觉得任性得不像个炼心的修士。 他不愿意说, 长孙仪也没办法,她认为自己和莲华必然有某种联系,但她并不是那么在乎这种联系,如果她身上有什么秘密的话……该来的总会来。 凤无惜离开了昆山,道别时,长孙仪弹剑相送。 而从夜来得突然, 去的也很干脆, 长孙仪不曾问他去向, 多少明白他是在逃开什么人的追捕, 清歌之前说, 它曾帮从夜逃脱了一个人的束缚,虽然逃了, 但从夜属于妖皇的修为尚未恢复,没法回去报仇雪恨,只能暂避一时。 “你若是有什么麻烦,我不介意帮忙。” 姿态高傲的少年拄枪冷笑:“像你这么弱的小白脸,还是算了。” 一腔好心喂了狗, 长孙仪挥挥手, 眼不见为净, 卫恒来找长孙仪的时候,她正在检查星落峰弟子们的基础课。 “剑不是这么挥的,”她揉了额头,做了个示范:“剑脱胎于矛形兵器及短匕首,两面都是刃,你当刀一样用万一伤了自己怎么办?” 把剑还给小弟子,摇着扇子看戏的卫恒引起了长孙仪的注意,她向卫恒走过来,含笑问道:“其余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你怎么还在昆山?” 卫恒嘿了一声:“我还想问你呢,你不是已经转为法修了吗?怎么还教人练剑?” 长孙仪现身时以琴对剑,被所有人看进了眼里,人人都知道她转了法修,短短十年,改修法道,她竟也重结了金丹,沈家族长对此十分感兴趣,还特意上门讨教了一番。 将不能说不好说的删删减减,长孙仪也没有藏私,最后沈族长十分热情地邀请她上门做客,她笑着婉拒了。 御兽宗得知了她就是夺走无相扇的人,之前她又拐走了御兽宗的灵兽,因此长孙仪去向何长老还灵兽的时候,很是受了番刁难,还是印桀直接站出来和她打了一场,算是恩怨了结。 卫恒当时正在和瑶华宫一名女弟子谈情说爱,如今才得知消息,就掩不住好奇心跑来问胜负。 “我什么时候输过?” 第46节 卫恒想起她那一脚的威力,对印桀表示了一番同情,追问道:“那既然事情已了,你还打算一直留在昆山吗?” 明眼人都知道,她并无过错,相反还是昆山有愧与她,又正因为昆山有愧与她,她又不再是剑修,因此长孙仪此刻在昆山的地位十分尴尬。 长孙仪笑了笑,将目光落到练剑的弟子身上。 问松岩是星落峰外门弟子习剑的地方,这些练剑的弟子若是放在凡间,大都不及弱冠,在莲华界内也年岁尚小,他们每一个都穿着纹有星落辉芒的黑色法衣,腰间银色系带紧束,手里紧握长剑,看上去精神抖擞,神采飞扬。 “我当初也是从这里走出来,拜入师尊门下的。”长孙仪负手,低头,视线里,弟子们掌中齐整的银芒划出美妙的弧度,还不够凌厉。 她先解答了卫恒第一个问题:“有点怀念当大师姐的时候。” 卫恒合起折扇,神情微妙:“你真的打算留在昆山?” 他对这个问题紧追不放,长孙仪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摇头:“当然不是,我留在昆山做什么?” 卫恒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楚传跑了,凤姑娘也走了,我还以为你这么有责任感,打算肩负起昆山后一辈的担子……” 长孙仪微笑道:“原来在你眼里我这么有责任感?” “毕竟你之前可是昆山的大师姐——”卫恒扇子一甩,说到这里,目光发亮:“遥想昔日,多么意气风发,引人瞩目。” “哦,”长孙仪道:“现在不是了。” 一派之兴亡,如果只能建立在几个人身上,那么这个门派是绝对没有前途了。长孙仪并不认为昆山是自己的责任。 问松岩上的弟子早课散了,长孙仪也转身走了,卫恒一路跟着她直往山下走,忽然眉头一挑:“这好像不是回你洞府的地方啊?” 长孙仪“嗯”了一声:“我并不打算回洞府,先去换点东西。” 换东西? 直到眼前出现一个熟悉的人影时,卫恒方才明白了长孙仪话里的意思,早知道长孙仪是去见宿云惊,他就不跟着来了。 万珍楼非常好事,不仅把生意做遍了莲华界五洲四海,还设了什么天地榜,剑道榜,丹道榜、才子佳人榜等等一系列分门别类排好的榜单,每十年更换一次,萧、易二人的第一美人之争就是由万珍楼门下定夺的。 虽说一心修炼的正统修士们常常对此嗤之以鼻,但也拦不住广大人士在枯燥无聊的修炼生涯里产生的好奇心。 以卫恒的俊美风流,更是常年占据着美男子榜前三的位置,但基本无缘第一,自打宿云惊结丹出世后,他连第二也无缘了,卫恒对此早耿耿于怀。 长孙仪哪里不知道这家伙的毛病,卫恒见了宿云惊就不痛快,不过这件事与她又没什么干系,她直奔琢玉门所在,打算和他们做个生意。 “长孙师妹。” 早在之前五大上门之内,有资格叫她一声师妹的,也只有大了她百余岁,结婴修为的宿云惊了。 琢玉门低调,一般不爱在外宣扬什么声名,左右一宗上下都是火系灵根的炼器师,修仙之人少不了法器,不会轻易得罪他们,他们也不必像昆山一般宣扬什么声名。 身为琢玉门年轻一辈最出色的炼器师,又有这么一身温润出尘的气质,再加上一张俊逸绝俗的脸,宿云惊不可避免地受女修青睐,只是他不像卫恒肆意风流,无论是谁有心,一概以礼相待,也算是变着方式的拒绝。 昆山想要再炼制一批灵剑,琢玉门接了这笔生意,没有这么快离开,眼见长孙仪的到来,宿云惊脸上露出了真心的笑意:“你能回到昆山,也是幸事,我正打算想找你叙叙旧,只是担心你没空见我。” 长孙仪笑了笑:“诸事杂陈,让宿师兄见笑了。” 她师尊之前说过,这十年来宿云惊一直在打探她的消息,他不信长孙仪会叛离昆山,几次传讯商逸灵,想要问清真相,长孙仪念他这份情,态度十分客气。 “你没事就好,何须客气。”宿云惊叹道:“这回你如此冒险,实在教人担心,今后你若有事,我愿意助你一臂之力……” 卫恒摇着扇子,用力咳了几声。 看了卫恒一眼,长孙仪笑道:“多谢宿师兄。” 她没再耽搁,直言来意,八年来没能卖的出去的符篆,一并给琢玉门做了生意,反正他们和万珍楼关系紧密,炼器也好,放在楼中售卖也好,总是用得出去的。 交接完毕,她也没有多说什么,只向宿云惊告辞。 宿云惊皱了眉,问道:“等等,长孙师妹,你打算离开昆山吗?” 长孙仪站住,回头道:“是,往后长孙仪只是一介散修,还望以后上琢玉门拜访,师兄不要将我拒之门外。” “怎么会?” 长孙仪微微一笑,没有再留,宿云惊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再张口时已看不清长孙仪的身影了,他看着手里的符篆,无奈地笑了笑。 也许,这份心意对她来说,是避之不及的。 卫恒摸了摸下巴,转了身出去,有点幸灾乐祸。 昆山双玉昔日名动天下,仰慕者亦不盛数,他也是男人,当然明白这两人的吸引力。 只是长孙仪何等圆滑敏锐之人,怎么会看不懂别人的心思?但她始终客客气气地,半点没放在心上,对方也只能保持距离,不敢越雷池一步,生怕连朋友都没得做。 天底下那么多可爱多情的女孩子,何必吊死在一棵树上?尤其是这等凶悍的女剑修,哪怕她不修剑了,也改不了霸道果敢的性格,怎么可能被轻易打动。 要求他人庇护的,就不是长孙仪了。 “你就这么打算离开昆山了?” 卫恒跟着跟着,越走越不对劲,这不是离开昆山的路吗? 长孙仪含笑道:“有钱、有人,时间正好,不就够了?” “不是,这么突然……”卫恒徘徊了几圈:“你不告别一下。” 长孙仪跃上宿云惊换来的天阶飞行灵舟,昆山群峰落在身后,卫恒仰头看去,灵舟之上,女修一袭紫袍,负手而立,广袖飘飘,唯腰间一条玉带长垂,更显得腰身细瘦。 真难想象,她曾是个剑修。 “该告别的,都已经告别过了。” 卫恒道:“你打算去哪儿?” 长孙仪没有说话,她的目光始终遥望着南方,琥珀色的瞳孔中,满是怅然。 每隔二十年,她都要南下出海,寻找一个也许再也不存于世的人,这已经成了她的习惯。 去南方吗?卫恒似乎领会到她此刻的心情,也不再开口,任凭长孙仪驱动灵舟,消失在渺远的天际。 半饷,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南边不就是御兽宗我的家吗?对了,这回秋水姑娘没来,难道萧长洲又出事了?……唉,长孙仪,你等等啊!” 缀天峰上,从正殿走出来的道灵元君也看着南方,长孙仪离开的方向。 她心有所感,这一回,这个孩子的离去……她将真的不再属于昆山。 道合元君沉沉开口,语气透着疲惫:“师妹,你这回太冲动了。” “冲动?”商逸灵淡淡道:“如果不这么做,你恐怕到现在也不敢确定,那位传说中的剑君还活着吧。” 若不是她出关时,长孙仪及时传讯给她,要她告诉段无尘长孙仪将归来复仇,引得段无尘直接寻上幕后黑手,她们师徒根本就不知道,原来这背后操控之人,让她感到威胁的存在,就是受人敬仰的圣灵。 长孙仪之前向她问及云虚,商逸灵便心知肚明了。 “你早就知道,却任凭事态发展,就是为了确认那一道剑气。” 虚无缥缈的传说,抵得上相伴相处千年的情谊吗?他明明有机会阻止兰凊微做下错事,却任凭她走上歧路。 商逸灵哈哈一笑,信步而去。 “昆山,昆山!亡矣……” 第48章 喜事 相较于昆山的风云变幻, 南境显得风平浪静, 这些日子以来,甚至还有些喜气洋洋的味道。 原因无它, 正是因为萧家这一辈最为杰出的修士, 有莲华界第一美人之称的萧秋水, 即将要与姜家未来的族长姜澈结为道侣,前几天姜家将十三件天阶法器作为聘礼的事情, 轰动了整个南境, 如此大手笔, 可见姜家对这未来主母的看重。 长孙仪好不容易甩脱卫恒——其实也用不着甩,风流道上的浪子压根没什么节操,赶路枯燥无聊,他不知从哪儿又勾搭上了个筑基的女散修, 跑去谈情说爱了。 入主城之后, 为了避免扎眼,长孙仪收起了飞行灵舟, 天阶的法器到底不常见, 何况飞行法器。 主城街道川流不息, 不时有灵驼兽架着华丽的马车自街上掠过,四处可见配着短刀或长剑等武器的修士, 或者摆摊卖海外特产灵植的散修, 城中不少店铺印着万珍楼的名号, 店内门庭若市。 莲华界西域地广人稀, 昆山独树一帜, 但是南境与堑渊海外山不过一海之隔,不少修士周游历练都要途经南境,因而南境竟也有不下于央天城的繁华,御兽宗和萧家盘踞南境数千年,早就成了南境的庞然大物,这回萧姜两家联姻,来往的修士不管是不是真心祝福,看上去都是一剑喜色。 城中还有萧家的子弟在派发喜饼,听说是用堑渊海下三千丈采得的灵藻制成,有畅通灵力的功效。 长孙仪来往南境海外数次,对这条路已经驾轻就熟,原想同往日一样直接寻一个散修队伍出海,不过卫恒一走,蔺如霜便现了身,此刻跟在她身边,似乎对城内的热闹颇感兴趣,甚至还领了人家一块喜饼,引来了萧家弟子的注意。 没办法,他的风姿太过出众,拿饼的态度又相当理所当然,最关键的是,他拿起来观察了一下,还想给放回去,眼见那弟子皱起了眉,长孙仪连忙扯过蔺如霜的袖子,把饼塞回了他手里,笑着道了一声恭喜。 那弟子面色才缓和了下来,又递了一块饼出去:“二位是第一次来南境吧,七日后秋小姐与姜少主的双修大典,你们可以来观礼。” 长孙仪含笑谢过,那弟子本来有些看不起这两个没见识的外境人,然而长孙仪态度太好,他也不愿意结怨,摆摆手让他们离开,继续派发喜饼。 刚转身,长孙仪眼疾手快地避过蔺如霜向她嘴里塞来的灵藻饼:“唉等等,这不是你要吃的吗?” “……” 长孙仪从他脸上看出微妙的嫌弃情绪,也跟着无奈:“你不吃,你拿人家的干什么?看着好玩?” 蔺如霜背上的清歌发出小声的嘲笑:“他都快一万年没吃过东西了,可能怕没办法消化吧。” 长孙仪抽了抽嘴角,萧家派发喜饼是仿照凡界的做派,实际这喜饼修士入口就会化作灵力,哪用得着消化,蔺如霜面无表情地拉起琴弦,清歌哀嚎一声,讪讪闭了嘴。 不是为了吃,就是纯粹的好奇了……长孙仪忍住笑意,把喜饼放进了无相扇,叹道:“没想到你还会对这个感到好奇。” 不过说起来,她还没修仙的时候,虽是一国储君,但皇室血脉薄弱,少有喜事,也没机会见过这种风俗,倒还有些兴致。 蔺如霜惹了笑话,依旧面不改色,好似这件事没有发生过,遮住双眼的绸带在进城前被他摘下,那张出色的面孔,即使在美人如云的修真界也十分醒目,他似乎对城内喜气洋洋的气氛十分好奇,一路没有掩饰目光。 长孙仪提醒道:“如果你不想在将出的美男子榜上看见自己的大名的话,最好还是收敛一点吧。” 蔺如霜转过头看她:“美男子榜?” 长孙仪给他介绍了一番,蔺如霜沉吟片刻,淡淡道:“没关系,不会有人认识我,也无人知道我的名字。何况,留影石对我无用,他们如果想录下什么,注定会失望。” 这么一说,好像他不存在似的。 长孙仪摇摇头,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忽然升起些许凄恻之感。 长孙仪对蔺如霜的了解,只限于他透露出的那部分。 她只知道,蔺如霜是界前之人,与莲华相识,他不能时常在外行走,每过一段时间就要寻找特定的地方陷入沉眠,身边相伴的,也只有一把琴。 他没有朋友,甚至没有人认识他。 难怪总觉得他与这里格格不入,他也从不主动干涉任何事情。 蔺如霜没有注意她的心绪变化,淡而远的眼波流转过城内一角:“修士的双修大典,也和人间的成亲一样了吗?” 转了转手中的无相扇,长孙仪道:“我没参加过,怎么,你想观礼?” 第47节 蔺如霜摇摇头,看上去对别人的婚礼没有兴趣,长孙仪突然想起一件事,询问道:“你似乎对莲华界很不熟悉,但是救我那一回,你怎么知道那里的寒潭可以为我疗伤?” “有些东西变了,有些东西没变。”蔺如霜平静道:“我不熟悉的,只是一万年以后的……莲华界。” 长孙仪恍然,一万年前,莲华界还不叫做莲华界,万年来改变的东西太多了,一万前的寒潭或许也有名气,一万年前南境还没有萧家……现在的莲华界里,没有他的朋友,也没有人认识他。 “算了,”长孙仪叹气:“反正也不急,我们留下来观礼吧。” 萧家。 藏书楼内,被众人道喜的主人公之一静静地站在书架前翻书,脸上不见喜色。 “秋姐!” “噔噔噔”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沉思,萧秋水垂下黛青的长睫,转身。 “彦弟,你回来了。”她掀起裙摆,在一旁落座,为萧彦倒了一杯灵茶:“你这回去昆山大比,可还顺利?” “秋姐……” 萧彦心中一涩,萧秋水被幽闭在萧家,这么久了,现在连消息都无法及时收到了。 那些人当真可恶! 不就是见老祖失踪,生死不明,就认为秋姐失了势,萧致那个小人,还趁秋姐为魔修所虏的时候,联合家中长老定下少主之位,逼得秋姐只能外出寻无相扇…… 这回萧姜两家的婚事,尽管早有商议,可未免也太突然,他们都没过问秋姐的意思,未免欺人太甚! 见他久久不言,萧秋水蹙起一双柳眉,问道:“彦弟,到底出什么事了?” “秋姐,那无相扇是为长孙仪所得。”萧彦将自己在昆山的见闻一五一十相告。 这回大比,萧秋水被萧致寻了个由头留在了萧家,而他随族长带领弟子前去昆山。 萧致在昆山时不知道和姜澈说了些什么,姜澈直接就派人来了萧家下聘,他回到南境时,木已成舟,也来不及通知萧秋水了。 “长孙仪……”萧秋水沉默片刻,笑了笑:“原来是她啊。” 如果那个人就是长孙仪,那么似乎一切都能解释的通了,而自己当时对她说的话,现在想想,似乎就是个笑话。 长孙仪怎么可能放弃!她当时也是被逼至绝境了,却还能九死一生回到昆山,揭露真相。 “秋姐!”萧彦见她走神,急切道:“这回姜家下聘……” “嗯。”萧秋水合上书页,明艳至极的脸上露出一个动人的微笑:“我知道。” 萧彦道:“秋姐,你、你愿意的吗?” 本来该是她承接萧家,成为萧家之主。而现在,她只能嫁到姜家。 不是说不好,只是当初能和五大上门弟子相提并列的英才,是堂堂分神大能的女儿,是莲华界的第一美人,在今后,只能屈居于姜澈之下…… 她难道甘心吗? 他这么想,也就这么问了出来:“秋姐,你甘心吗?” 萧秋水脸色一变。 大袖下的拳头被慢慢捏紧,萧秋水极力稳定下翻涌的心绪:“为什么不甘心?” 她似乎是在反问萧彦,又似乎是在反问自己:“为什么不甘心?” 萧彦愣了愣:“可是,可是你是长洲伯父的女儿,是萧家的骄傲啊。” 就算要结为道侣,也该成为一族之长之后,萧秋水与姜澈平起平坐,而不是像萧家那些被嫁出去联姻的女儿,那些人天资不够,只能为联姻而存在。 可萧秋水乃是最纯粹的水灵根,不出意外的话,有生之年突破分神轻而易举—— “啪”的一声,杯子在地上摔了个粉碎,萧秋水定定地看向萧彦,沉声道:“这种话,你不要再对对其他人说。” “但,”萧彦愣愣道:“这不公平,秋姐你为萧家付出了这么多,他们怎么能这样对你?” “够了!”萧秋水起身喝道:“彦弟,你年岁小,不知轻重,这些话我就当做没有听到,你先走吧,让我静静。” 萧彦动了动嘴唇,还是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藏书楼中一片静谧,萧秋水重新落座,撑住了额头,面露苦涩。 甘心吗?怎么可能? 可是父亲,你到底在哪里? 第49章 请客 “你挑的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没过多久长孙仪就后悔了, 她到底为什么要说出那句话?婚礼有什么好看的, 能比她找人的事情重要吗?最关键的是…… 蔺如霜实在太会花钱了,长孙仪头疼地捂住了眼睛, 心简直在滴血。 万珍楼的角落里, 一堆毫无灵力的东西静静躺着落灰, 人来人往的眼神中,没几个看过来的, 即使有人好奇地看上那么一两眼, 也是看傻子一样的表情。 他们都知道这里也有东西卖, 但这些凡物看上去没什么用,价格却高的惊人,大伙儿都不是傻子,自然无人问津。 当了百余年剑修, 长孙仪早学会了精打细算, 自认为这回卖的符篆够用很久了,还不够蔺如霜败的, 这个家伙简直像没见过世面一样, 买了一堆杂七杂八不知道有什么用的工具, 如果不是蔺如霜一脸认真的表情,她几乎以为他是故意的。 这败家爷们! 蔺如霜放下手里的旧纸:“……修补书画的工具。” 也不知道万珍楼到底是做的什么生意, 怎么连凡间的纸也拿来倒卖?这买的恐怕是情怀吧。长孙仪无奈道:“你要修补书画, 不过是道法诀的事情, 用得着那么麻烦吗?” 蔺如霜重新低头, 对比着几种旧纸的年份:“不一样, 那几本书只是凡界的东西,我不是莲华,没有办法单靠法诀补好,何况……” “何况什么?” “何况她也根本不希望这些东西流传下去,她的愿望,没有人能违背,我只能尽可能延长这几本书的寿命。” “不能违背?”长孙仪微微挑眉,正想反驳,想莲华圣尊这合了道,也就是半个天道了,天道的意思,想要违背,那不正是逆天吗?她轻轻一啧,咬牙道:“那你也差不多得了,卖的这些东西也够你修补了吧?” 蔺如霜看着脚边付过账堆成小山的工具,回过神来:“我习惯了。” 见他总算收了手,长孙仪松了口气,却听得他淡淡地问道:“你是不是没钱了?” 长孙仪:“……” 这句话的意思是,他……他想要什么! 这不是凡间,她也不是一国储君了,当年一掷千金为搏美人一笑的历史已经离她远去,蔺如霜这句话恰好戳中长孙仪痛楚,她僵在当场,满心怨念。 之前的符篆大部分换了天阶的飞行灵舟,她现在说不上穷,当然也绝说不上有钱。 “不,”长孙仪深吸一口气,淡定道:“怎么会?” 钱嘛,不是省出来的,是挣出来的,大不了她当场画几张符篆来抵,这有什么?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人过得快乐才是最重要的。 就在她不断地说服自己的时候,蔺如霜静静地盯着她片刻:“你没发现吗?” 长孙仪温和微笑,平心静气地等他下文,她习惯了这家伙说话一次只说半句,只要等着就好了,他自己会把下一句补全的。 “无相扇内灵石法器堆积如山。” 长孙仪:“!!!” 她还真是,没有发现。 但这也不能怪她,无相扇虽然在她手中,她却从来没有身为主人的自觉,只是偶尔想起来或者实在不得已的时候才拿出来用。 这或许也和蔺如霜有关,无相扇看似认她为主,可蔺如霜却能随意进出,甚至比她还清楚扇子的作用和里头有什么,这让她一直觉得这扇子只是蔺如霜暂借她用,且那八年里,她只顾着看扇内藏书,尚没心思发掘其它的东西。 “我并非无相扇之主,你既然得到了它,你就是它的主人,里面的东西你可以随意处置,不必过问我。” 身边属于霜雪的气息变的愈发淡了,长孙仪微微一怔,抬眼去看,只见蔺如霜低头对比着两方砚台,色如早樱的唇勾出一个浅淡的弧度,连眉目也温和下来。 他在笑。 啧……是嘲笑她不成? 万珍楼二楼之上,忽然一阵嘈杂,腰间挂着南境分堂令牌的中年男修相貌精明,此刻脸上挂着和气讨好的笑容,半弯着腰,笑意殷切。 “芸小姐,真是对不住,让你白跑一趟。” 众人循声望去,映入眼底最醒目的是一条浅碧的长裙,裙摆如水波荡漾,漾开一片粼粼的光,腰间玉色的流苏垂至裙尾,被风一吹,飘然若仙。 南境堂主一边告罪一边引路,他口中的“芸小姐”虽不见正脸,却看得清身后跟了浩浩荡荡的一行人,看上去排场十足,一楼中来往的修士见状连忙屏气凝神,纷纷退让,让出了一条路。 角落里的伙计交头接耳:“这芸小姐看了这么久,还没选出满意的礼物。” “毕竟是秋水小姐成亲的贺礼,芸小姐身为她的晚辈,想来也不能随意,贺礼需要更用心思才是。” “切,谁不知道芸小姐……” “嘘,你不想干啦?” 走至楼梯拐角处,这位“芸小姐”的正脸才出现在众人眼中,长发挽了惊鸿髻,发上的环翠叮当作响,少女容颜清透,一双杏眼漆黑明亮,却掩不去十足的傲气。 有人低低地吸了口气,“芸小姐”目光看过去,嘴角微微一勾。 “芸小姐这当真是……恐怕再过几年,容颜便不输秋水小姐了吧!” “毕竟是姑侄……” 那些人的讨论,怎么逃得过修士的耳朵,萧芸听了,笑容越发夺目,她一面姿态优美地往下走,一面转过头对南境堂主吩咐:“我知道了,也不是怪你,毕竟姜家下聘下得急,秋姑姑不日就要出嫁了,你好歹给我上点心,五日之内若是不叫我满意……” 说到这里,她的目光顿住了。 视线里,黑衣银发的男人手握书简,指节修长,银发不曾遮掩住的半边面容上笑意未褪,容颜美得惊心动魄,使人想起林下清风,山间明月,却又在一刹间朦胧。 是雾里看花,看不分明。 “那是……” 她愣了许久,再要细看时,人已经不见了,南境分堂之主还在耳边喋喋不休着告罪,萧芸柳眉一动,脸上显出几分怒色:“来人!” “小姐。” “方才在一楼中的人,你都给我查清楚!” * 在萧芸看过来的时候,蔺如霜就收了买好的东西,广袖一拂,带着长孙仪离开了万珍楼。 “不是说还要再买什么东西么?”长孙仪问道:“怎么突然走了,是那个‘芸小姐’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吗?” 第48节 她纵使不关注,也听到了伙计们的谈论,那个“芸小姐”恐怕也是萧家人,还是萧秋水的侄女,这么从血缘关系来说,也是她的侄女了。 不过这个侄女长得似乎有点眼熟啊,这一举一动,看上去也在模仿着什么人。 不过历经了萧秋水一事,萧家和她也没什么关系了,她又不长在萧家,也从来没见过那个传说中的父亲,萧家在她眼里,好感度还不如沈家。 长孙仪只是随意一想,并不是很在意, 蔺如霜沉默了一下:“被她看见了。” “看见你吗?”长孙仪笑道:“有不少人注意到你,这个萧芸有什么不同,让你连想买的东西也懒得买了?” “有,”蔺如霜垂下眼:“目光令人不喜。” 长孙仪清咳了一声,摇摇头,蔺如霜的风姿,恐怕炼无情诀的女修也要侧目,何况是这种养尊处优广受宠爱,要什么有什么的世家贵女……倒也是,再留下去引来萧家的注意,虽然她不怎么怕,但是麻烦,还是越少越好。 她笑了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过你不喜欢,那咱们就走吧,反正你也说了,扇里法宝灵石堆积如山,我们出海是不用做什么准备了。” 蔺如霜没有异议,然而待两人走到城门口,打算离城出海的时候,一行萧家子弟身姿齐整,束手而立,当先一人负手含笑,冲她点了点头。 “长孙姑娘,没想到你来了南境,惭愧,未尽地主之谊,怎不见你上门叨扰,莫非是看不起我们萧家吗?” 青年男修容貌英俊,脸上的笑容恰到好处,话却显得不怎么友好。 最关键的是,长孙仪觉得自己并不认识他。 她这么想,便也这么问了:“你是?” “在下萧致,”男修眼中飞快闪过一丝不悦:“长孙姑娘贵人多忘事,昆山一别,姑娘近来可好?” 昆山来了那么多人,谁能全记了?何况,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被她放在眼中的。 长孙仪微笑道:“实在抱歉,没来得及和萧兄认识,不过眼下我还有要事在身,还望萧兄见谅,待我归来,必登贵府叨扰一番。” 萧致摆摆手,萧家弟子迅速散开,堵住去路,长孙仪微微眯眼,笑意略收。 “唉,长孙姑娘不必着急嘛。”他笑了笑,态度强硬:“近来萧家有喜事,长孙姑娘何妨留下一同参与,之前不认识,这不正是你与我萧家结交的好机会。” “请——” 几近于墨色的翠色延展开来,在萧致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浓稠碧绿的丝线绕成巨网,将长孙仪两人困在其中! 第50章 战力 “我还真没见过这么热情的主人家。”长孙仪扯下腰间的无相扇, 在指尖旋了一圈:“请我去做客吗?” 城门上悬挂的牌匾“南境”两个字雄健洒脱,城门下的守卫早已散去, 萧家弟子将内外围得水泄不通,蔺如霜阖上双眼, 表情不变:“那你要去吗?” 蔺如霜不出声, 存在感便低的惊人, 萧致心中浮起几分骇然,诧异于自己先前竟然没有注意这个人的存在, 明明有这样出色的外表, 他刚刚目光扫过,却压根没有放在心上。 或许说,不是萧致没有注意,而是蔺如霜刚经历令它不喜的目光, 此刻更不想让人注意到自己, 于是萧致就真的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还是下次吧。”长孙仪笑了笑,旋转的折扇在指尖停住,修长的手指稍一分错,“啪”地一声—— 无相扇开! 萧致凝神静气,昆山一战, 长孙仪虽硬抗了段无尘一剑, 但那一战众人并没有看见, 最后致命的那一枪也是横空出世, 并非长孙仪所发。 尽管再三告诫自己不要小看对方, 但还是不免认为, 与分神一战能立于不败之地,必然是她手中圣器的缘故。 听说她手中不仅有莲华无相扇,还有圣主琴,怎么不叫人眼热?只要得到其中一样,何愁他萧家不能崛起! 只是不能着急,需要徐徐图之…… 想到此处,他心中越发火热:“长孙姑娘,得罪了。” 随着萧致一掌挥下,浓稠的墨绿色巨网骤然暴涨! 涨至数十丈后自天而降,意却不在敌,而在于, 困! “这么好客,令人头疼啊。”她揉了揉额头:“不过无相扇就是防御的法器,我暂时还没发现它什么攻击的效果,你们可能要失望了。” 头顶的气罩绷至极点,骤然下压! “轰——” 折扇盘转,卸去轰然炸响的气旋,长孙仪微微一笑,心神一动,空白的扇面忽然灵光闪烁,细碎的光圈最后聚合,赫然是一道紫色的火焰! 这孩子自打从无生界内出来就一直怏怏不乐,直到进了无相扇才像重新活过来似的,一进去就不肯出来,长孙仪只好将它养在无相山中。 不过想来这些东西,它应该会喜欢。 紫火咆哮而出,一旁的蔺如霜长睫微微一动,“咦”了一声,睁开双眼,定定地向那团燃烧的火苗,相较于长孙仪最初召唤出来时巴掌大的那么一点儿,紫火如今长胖了一圈儿,但看上去还是不足以令人警戒。 然而,就在这小小的一团接触到墨绿色的灵气罩网上时,绿色的液体仿佛受到了惊吓,顷刻间从长孙仪两人头顶裂开,往回缩去。 紫火绕着长孙仪转了两圈:“啾!” 按五行之道,水理当克火,可是萧家的天水碧澄诀在这团火焰上却几乎占不到便宜,明明是这么小的一团,却几乎让所有弟子心中产生惊惧之感。 “这是,”萧致身后的弟子上前一步道:“少主,这、这绝不是普通的灵火,能让我们感到不适的,只有——” “天火!” 与此同时,蔺如霜略带诧异的目光也落到了长孙仪身上:“焚天紫火,还是刚出生没多久的,你是从哪儿找来的?” 也许十年,在他眼里也是没多久。 “之前忘记和你说了,”长孙仪安抚似的揉了揉火团,转头道:“青檀山那儿遇到点麻烦,召火诀召来的。” 蔺如霜按住额头,回忆了一下之前他临时交给长孙仪保命的那几个法诀,那时候她不是只能变出狗尾巴草吗?祈雨召火也几乎没什么效果。 该说不愧是天生法修吗,遇到了危险,连老天都在帮她。 “天火……”萧致沉默了片刻,这个长孙仪手里还有多少底牌,她手里的圣器暂且不说,就是这突然出现的天火就足以压制他们萧家的天水碧澄诀。 问话的弟子低声问道:“少主,是否?” 长孙仪合起折扇,任紫火在无相扇扇顶上幻化出两只脚蹦蹦跳跳,她眉眼含笑,看上去再亲切有礼不过:“萧少主,在下是真的赶时间,这样吧,待我回程必然上门拜访,并把贺礼补上,至于其他……若有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说完这句话,长孙仪两人便从碧色灵罩范围内迈出,往城门口行去。 “等等——” 长孙仪甩扇把紫火扔回了扇里,脚步未曾停歇。 萧致低头掩去眼中的阴郁之色,一声厉喝,转身:“今日,你休想踏出南境城一步!” 强悍的气旋席卷而来,数千道风刃刚劲十足,几乎凝成实影,铺天盖地卷来的杀千道风刃裹挟杀意,细微处,风刀之中,甚至可见隐约闪动的银色电流。 长孙仪小声叹了口气,停住脚步:“无奈啊……” 她的背后,看上去毫无防备。 萧致微微眯起双眼,他之前名声不显,正是因为,在辈出水系灵根、以天水碧澄诀名列四家之一的萧家,他的灵根却是风雷双系灵根,其中以风系为主,雷系为辅,而萧家,没有此类灵根的高阶功法。 但是现在,可不一样了。 长孙仪,你有天火可以制衡天水碧澄诀的威力,那么转修法修的你,风雷刀,又能怎么避呢? 萧致慢慢勾起嘴角,却在下一瞬,瞳孔一缩! 视线里,本该毫无防备的长孙仪足下一踏,身影瞬间消失在原地,看似无处不在的风雷钉入地面,雷声噼里啪啦,银芒闪烁,将南境城门下,万年海渊沉玉铺装的地面劈得焦黑! 可想而知,这一击若是落到长孙仪身上,她该如何伤重。 但,长孙仪人呢? “唰——” 还来不及催动灵力发动下一个灵诀,令人寒毛直竖的威胁感自身后传来,萧致眼神一厉,信手握住腰间的灵璧甩出,堪比出窍的一击直冲身后,却在一道展扇合扇的声音传来之后,消弭无踪。 “现在的小辈,战斗经验还不够丰富啊。”折扇抵住萧致后心,长孙仪无奈道:“你家长辈要你来请我做客的时候,应该不是这么吩咐的吧。” 已经二百余岁,在长孙仪口中却成了“小辈”,这对萧致来说是莫大的羞辱,他的脸色一阵青白,想起父亲不要动武的交代,脸色更加难看。 “你的速度怎么会,这么快?” 就是如此!她现在也不过金丹修为,然而,他几乎没办法察觉她的速度! 这么快?长孙仪笑了笑。 她当年金丹被毁,剑府被废的时候,都还能跑得过冥妄。 要不然靳寒怎么会这么看不上她呢?她身为剑修,动手时却不在乎剑意的较量,反而注重于奇淫巧技,比如剑招的算计,比如暗袭的技巧,比如……速度的练习。 外人不清楚,当年两人同为金丹,靳寒却输给了她,就是输在了速度,所以他才会这么不甘。 只是这种速度的差距在高阶修士眼里可以无限量的缩小,他们神念一动,身便随心动,所以她和段无尘一战,速度根本没有优势,确实可以说,她是借圣器和从夜之力讨回公道的,萧致那么想也没错。 对她来说,达到目的就好,何必在意过程,何况她又没做什么坏事。 “我曾经是个剑修啊。”只听得长孙仪继续道:“看来是我和段师叔打得太简单,你们觉得我很好对付……不要小看我啊。” 金丹大圆满的修为,就敢这么狂妄,别看她打段无尘打得那么容易,就谁都可以忽视每阶之间的差距。 萧致既不是法修,又不是剑修。 “……” 萧致握紧了拳,是他小看了长孙仪,她成名多年不是说着玩的,当年金丹期杀灭数十元婴修士,硬抗孟家出窍修士的战绩绝非虚言。 也的确如长孙仪所说,因为她和段无尘那一场依仗外物太过,使得他忽视了长孙仪的真正实力。 长孙仪撤开无相扇,从萧致身后绕出,蔺如霜负手观战许久,淡淡问道:“可以走了吗?” 说到底萧致和她也没什么大仇,何况打了小的来了老的,不划算,长孙仪摇了摇扇子,正欲点头,然而脖子僵了片刻,她果断转身,冲萧致温和地笑了笑。 “不过,不打不相识,”扇子在手中一拍,她的笑容看上去十分真诚:“我现在打算去贵府上做做客,就是不知道萧少主欢迎不欢迎了。” 萧致:“……” 眼看萧致黑着脸在前方开路,长孙仪垂下双眼,过程中,目光似不经意从城门一隅掠过。 在一行人离去后,角落里赫然出现两道人影,城门恢复秩序,来往过客匆匆,即使不经意撇过,也只留下了一道模糊的印象。 先是一道沧桑的中年男声:“老七,看起来这孩子还有两把刷子嘛。” 随后一道优美的女声响起:“那又如何?虽然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得到的,但是……” “驱策令,不属于她!” 第49节 第51章 反转 萧府凭海而建, 占地广阔,遥遥望去,似一座蓬莱仙宫浮在海中, 整体青白色的建筑承接天幕与近海,长孙仪被引进会客堂, 等待已久的萧家族长萧瀚捋着长须, 冲她颔首笑道:“小子无礼,让长孙姑娘见笑啊。” “这是哪里的话?”长孙仪抬手一礼:“是我经过府上未来拜会,失礼的是我才是。” 两人言笑晏晏寒暄了几句,彼此心照不宣,萧瀚丝毫未提起她与萧致之前的不快, 好似这件事没有发生过,长孙仪应答得体, 也仿佛只是一个上门拜会的小辈。 但他们都心知肚明, 对方必然另有打算。 不动声色的试探之后, 萧瀚哈哈一笑。 “二位连日赶路, 必然辛苦, 致儿——”他向萧致吩咐道:“你带长孙姑娘他们先下去休息,他们上门做客,我们萧家必然要好好招待一番,尽一尽东道之谊。” 萧致应声“是”,带着长孙仪穿过重重楼阁, 直向灵气最充裕的一处, 一张脸虽还有些僵硬, 但看上去已经从之前的失败中恢复了过来。 他的视线转向蔺如霜:“这位……” 长孙仪笑道:“安排到我旁边即可。” 萧致点了点头,也没说什么,对几个仆从吩咐了几句,就离开了,长孙仪看着他的背影,摇摇头:“看上去生嫩得很,真不懂待客之道。” 蔺如霜随手挑了间屋子,开门打量了一下,眉头舒展开来:“你发现了?” 长孙仪跟进去,顺手关了门:“你早就发现了,也不告诉我一声。”如果不是她躲避萧致的攻击时将神识范围扩张到极致,还没发现不妥,那两个人的威胁,可比萧家大得多,但不知出于什么缘故,暂且还没有出手。 不过……长孙仪沉吟,那两个人早晚都会按捺不住,找上门来。 “迟早的事。”蔺如霜倒了杯茶,向她推过来:“你就是为了避开他们,才答应来萧家,那两个人……其实不用太过放在心上。” 驱策令出必然引得四方云动,他早有预料,十年前长孙仪最初引动驱策令时,一定有人也探查过了,只是最近,他们才确认了使用驱策令之人的身份,进而找上门来。 但那些人是不是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驱策令,并不是人人都有资格用的。 “你认识?”这家伙之前不是说没人认识他……哦,对,没人认识他,不代表他不可以认识别人,长孙仪想了想,解释道:“萧家得知我在南境的消息,就出动了一个金丹期的萧致,摆明了是不想得罪我,不想得罪我——却一定还要我上门,那就是有求于我了。” 求她帮忙吗?可是当年她求萧家出手的时候…… 不过一路进来,怎么没见到那个三管家? 蔺如霜垂了垂眼:“你不怕别人有求于你,你怕别人不想求你,只想硬来。” 长孙仪轻轻一笑:“哎,你这话说的对我很了解么。” 不再用剑后,她的性子也渐渐恢复成原来那样,不同于剑修的锋芒毕露,法修修心藏锋,若非必要,她一般不太乐意动手。 谁见过一国太子动不动喊打喊杀的了? “有商有量再好不过,”长孙仪替他打开了窗户,这间屋子视野极好,自内向外望去,蔚蓝无垠的海面波涛翻涌,卷起雪一般的浪花,宽阔的景致令人心旷神怡:“我啊,真的不喜欢一言不合就下杀手。” “头疼。”这么说着,她却弯起了嘴角,琥珀色的眼瞳里浮动着复杂的情绪:“一个个的都那么不冷静,动不动就抢,修什么仙呐,没学会做人,就想做仙了。” 长孙仪在看海,蔺如霜却在看她,明明解决了仇恨,离开了昆山,理当轻松,他却能从长孙仪身上感受到沉重的负担。 蔺如霜知道她为何如此,虽然长孙仪没有明着说,可是玄曦光的生死、易又晴未复的伤势、从夜逃避的追捕、凤无惜神秘的身世……以及她自己和莲华之间复杂的联系,都是压在她心头的忧患。 他静静道:“有人一生来就要修仙,他们不知道除了修仙,还可以有其他的选择。” 如果人人都修仙,那么不修仙的自己,何其危险?只有拥有可以支配自己命运的能力,才能选择自己想要的一切。 长孙仪笑了笑,转而道:“萧家有求于我,必然有所原因,他们想求我什么呢?圣器?还是法修的身份?” 萧秋水这场婚事来得突然,据她所知,萧家属意的继承人应该是萧秋水,现在却换成了风雷灵根的萧致,甚至还要把萧秋水嫁出去。 长孙仪猜测这件事有两个可能,一是萧长洲出事了,二是萧秋水不能给萧家带来更大的利益,或者……兼而有之。 她轻轻叹了口气:“看萧瀚的态度,想来,说不定是萧家的天水碧澄诀出了问题。” 就在长孙仪和蔺如霜谈论萧家目的的同时,萧家另一侧的藏书楼内,萧秋水面对着满脸愧色的萧庭,苦笑了一声。 萧庭长出一口气:“抱歉,秋妹,我还是没能找到长洲伯父。” 萧秋水摇摇头,明艳动人的脸上一片郑重:“庭兄,这不怪你,我还要多谢你这几年外出替我寻找他的踪迹,爹爹他的状态我是知道的,要找到他并不是那么容易,你尽力了,何谈抱歉?” 萧庭顿了顿,有些迟疑道:“秋妹,我听说族长请了长孙姑娘上门做客,她为人正直果敢,也很聪明,你不如找她帮忙周旋,你若是就这么嫁到姜家,和交……” “和交易有什么区别”这几个字,最终没有说出口。 长孙仪要是知道萧庭对她居然用“正直”做评价,不知会作何表情,好在她也不知道,萧庭是打心里这么认为。 和其他小看长孙仪的人不同,萧庭眼中,敢为自己的公道,从天下人手中夺走无相扇、闯昆山向分神剑修邀战的长孙仪,无愧于昆山双玉之名,是值得萧秋水求助的对象。 姜家以十三件天阶法器下聘的事情传遍整个南境,但只有两家人知道,其中最重要的是名列天阶法器榜第一名的璇玑聚灵塔,萧家为的也是璇玑聚灵塔。 萧致提出借用姜家的璇玑聚灵塔,姜澈自然不可能轻易答应,萧家对这个法器势在必得,不得已之下,只好用萧秋水的婚事作为交换。 “姜少主还真是对姑姑一片痴心呢。” 萧致当时微笑的脸在萧秋水脑海中挥之不去,然而要她向长孙仪求助…… “不必了,我和她并无交情。”萧秋水咬了咬牙:“既然和姜家的婚约是早就定下的,那么早嫁和晚嫁,也没什么区别。” “秋妹!”萧庭道:“你怎么能那么想?姜澈他在这个时候答应萧致的提议,和答应一桩买卖有什么区别?他若是为你着想,就不该趁火打劫。” 何况,这个婚约并没有定下,最初只是几个长辈的打算而已,而且只是提过一回罢了,自萧秋水百岁结丹后,也很少人提起了。 姜澈这个时候答应用萧秋水的婚事换取璇玑聚灵塔,可以看得出他到底将萧秋水置于何地,如果真的喜欢,就不该不考虑萧秋水的处境。 看似情深,然而以天阶第一的法器相换,姜家众人又会对萧秋水有什么好脸色?买来的第一美人? “天水碧澄诀功法不全,璇玑聚灵塔也只能起一时之用,萧家既然想请长孙姑娘帮忙补全,那么让她为你说一句话……”萧庭道:“我与长孙姑娘虽不相熟,但我想,她绝不会不帮这个忙的。” 何等讽刺! 萧秋水想,她昔日任由长孙仪牵绊住冥妄的脚步,无异于看她送死,后来又出手与她争夺无相扇,在此时……她还要去求长孙仪,替自己说一句话。 她怎么能去求她? 哈—— 见萧秋水久久不回应,萧庭皱紧了眉,径自起身向外走:“我知道你不想求人,无妨,我帮你。” “庭兄!” 可惜萧秋水此时修为被禁,更被限制在一定范围内,她追出去,只能看到萧庭的背影:“庭兄!” “秋水。”听到她的动静,一个气质高贵的女修自楼中步出,精致的柳眉微微蹙起:“还有几日你便要出嫁了,你不安心在待着,这是做什么?” “娘。” 萧秋水转身看见来人,勉强舒展了眉目,低声道:“娘,你身体不好,还是回去休息吧,我没事,这就回去了。” “嗯。”见女儿懂事,女修满意地点点头,上下打量了一番女儿:“你也不用担心,姜家对你这么重视,你一嫁过去就是家主夫人,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有什么事,尽管吩咐萧三去办。” 她说着,一面唤道:“萧三——” 话音刚落,腰悬金令的中年男修就出现在两人身旁:“夫人,秋水小姐,有什么吩咐?” 萧秋水向来对母亲带回来这个陪嫁的管家不怎么喜欢,然而眼下她也只有吩咐萧三去追萧庭。 萧三躬身谦卑地应了声是,很快退下。 希望他能及时拦住萧庭,萧秋水压了压眉头,不知为何总有些不好的预感。 第52章 拒绝 萧庭找上门, 长孙仪颇有些诧异, 她记得自己和萧庭没什么交情, 突然找上她这件事, 十分耐人寻味。 听他说明来意之后,长孙仪感到十分好笑。 “萧道友, 你是出于什么理由认为我会管这件事?”她翻阅着从萧家送来的几本琴谱,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自己的喜好,于是投其所好。 长孙仪一边翻,一边漫不经心地道:“这不是很明显吗?不管这婚事是怎么提起的,一个愿娶,一个愿嫁, 不就够了?令妹尚且没有不乐意, 你倒是比她还着急。” “我也知道这请求有些为难, ”萧庭沉默了一下, 急切道:“但毕竟事关秋妹一生幸福, 她性子高傲, 不愿主动求人,我……” 长孙仪看着琴谱, 心想萧庭此人,平生过得还是太顺了。 他凭什么以为,凭这点微不足道的交情,就能让她开口, 想来萧秋水也没告诉他自己在青檀山的内情, 否则他还有脸上门吗? 另外, 萧家有求与她,果然是为了天水碧澄诀一事,只是萧瀚一干人想徐徐图之,尚且没想好怎么开口,萧庭这傻货却直接捅到了她面前,萧致他们若是知道,不知该作何表情。 想到此处,她随手将手中琴谱扔到一边,笑了一笑道,打断对方的话:“萧道友,尚且不说我对你们萧家的天水碧澄诀残缺一事无能为力,就是你所求,我一介外人,怎好干涉?” 萧秋水还没嫁,谁知道她会不会过得不好,为了这种可能而找上门,实在可笑。 “说得难听些,这种鸡毛蒜皮的事——” “与我何干?” 萧庭微微一愣,长孙仪却没兴趣与他客气,含笑送客:“话说至此,我也不留了,请吧。” 仿佛这个时候才回过神来,萧庭心中颇为关切的事情,在长孙仪眼中,却不值一提。 仔细想想似乎也正是如此,他陷入了一个误区,修仙之人,怎么会如同凡人婚嫁一般?既结为道侣,感情淡薄了也该彼此扶持,哪有严重到他找一个外人帮忙的地步? 想到此处,他也没脸继续留下,只好告辞。 “等等——”长孙仪抵着额头,忽然一笑:“对了,我到萧家做客一事,目前知道的人恐怕不多,不知是谁向萧道友提起了我,甚至让你想到找上我帮忙做说客?” 萧庭瞳孔一缩:“……是我结识的一位挚友。” 长孙仪“哦”了一声:“想来你那位挚友对令妹十分仰慕,不知是何人?说不定我也认识。” “好友只是一介散修,长孙姑娘应当并不认识。”这么说着,萧庭的脸色却十分难看。 “散修?”长孙仪点点头:“那他对你们萧家的事情,十分了解啊。” 萧庭听了这句话,抿紧了唇,他这些年一直在外打探萧长洲的踪迹,突闻好友传讯说萧姜两家定下婚事,才匆匆赶回。 回到萧府之前,那位好友忧心忡忡地说起了两家之间的交易,还提起了萧家请长孙仪上门的打算。 “要是长孙仪愿意帮忙补全天水碧澄诀,那么萧家就不必为了璇玑聚灵塔,不得已将秋水嫁到姜家了。” 萧庭只是天真了些,但并不蠢,长孙仪稍一点拨,他就发现了其中不妥。 是啊,好友并非萧家人,怎么会对萧家的打算这么清楚? 第50节 送走了满腹疑惑不安的萧庭,长孙仪站在高楼上,居高临下地望着随后匆匆赶来的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修,蔺如霜推门而出,目光跟着她落到下方看似不起眼的中年男修身上。 长孙仪拂过无相扇扇骨的纹路,面无表情。 原来这位三管家,还在当着他的管家呢。 只见萧庭对他说了几句话,楼下两人便离开了,蔺如霜微微皱眉:“这样的人,也值当你放在心上?” 长孙仪哈地笑了一声:“小人物?有后台的小人物从来都不是小人物……倒是,我也有走眼的时候。” 蔺如霜会意:“萧秋水?” “是呀,”长孙仪笑着叹了口气,眼里却不见半丝笑意:“她在冥妄一事上也表现的……能屈能伸、能忍能狠,我之前,为什么没有注意她呢?” 长孙仪此刻甚至怀疑,即使她当时没有出手,萧秋水也不会出事。 “先前她几乎稳坐萧家少主之位,手腕自然是有的,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地被另一脉打倒?任由他们摆布,即使一时失势,也一定还有底牌,如果我所料没错,几日后的婚事……有热闹看了。” 萧秋水有这样一副容颜,自然给她带来了许多益处,只看她自己乐不乐意用自己这个优势罢了,只要她想,那些倾慕她的人,她的裙下之臣,就是她的助益。 如果长孙仪猜的没错的话,不仅萧庭口中的好友是她的传声筒,就是姜澈,也被她玩弄在股掌之间,一心倾倒。 “我的出现对她来说恐怕意外,但情况还在她的控制之中。她不希望我插手修补萧家的天水碧澄诀,于是干脆利用我与她的旧怨,借萧庭之口,打消我会帮助萧家的任何可能性,在萧庭等人的眼中,这个妹妹却还是受害者的姿态……” “性情高傲……” 听说萧秋水已经闭门不出,可现在看来,她手下还有不少能臣干将。她必然清楚萧瀚一脉的打算,所以才能用最快的速度阻拦他们的计划。 这么看来,修补萧家的天水碧澄诀一事,对萧秋水有害无益了——这是为什么?她自己难道不也是修炼这部功法吗?功法出错,对她有什么好处? 暂且压下这个疑问,长孙仪击掌,不掩赞叹:“别的不说,这份心计,真是不可小觑。” “萧家内部的争斗,你应当没什么兴趣才是。”蔺如霜道:“为什么突然对此上心?” 为什么对此上心? 长孙仪垂下双眼,收敛了唇边的笑意:“因为,我有一个疑问,留在心底很久了。” 蔺如霜没有做声,静静地等长孙仪吐露。 萧府建在海上,府内或多或少弥漫着海的气息,空气里有些淡淡的咸涩,长孙仪并没有沉默许久,她把目光停留在萧三离去的方向,终于开口。 “长孙家虽说立国千年,却远在边陲,并不瞩目,在广袤的莲华凡间界中,也算不得强盛。山河龙灵之事更是每代帝王才知晓,除非元婴期之上的修士前来亲自探查,否则根本发现不了,孟家到底是为什么如此巧合地——找上了我们?” 没有证据的事,她向来不做定论,但怀疑,始终埋在心里。 “我娘的存在,我的存在,难不成碍了谁的眼吗?” 长孙仪站得随意,却自有一番风流仪态,两人选了萧府客居最高一层,未被阻拦的海风肆无忌惮地吹拂,打乱了她鬓边的发,遮住了她意味不明的双眸。 如果萧家只是袖手旁观,她尚且不至于心存恨意,但如果萧家有人是引发此事的始作俑者,那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上一辈的恩怨,和萧秋水无关,我本来想着萧秋水嫁到姜家之后,我再动手,但她既然不肯放弃萧家,那么……” “免不了,和我亲爱的妹妹,交个手了。” 俯瞰之下,茫茫海雾像是一个又一个的谜团,浮动在她周围。 蔺如霜嗅到了久违的杀气。 这杀气并不像是她对段无尘那般,为讨公道而生,而给人另一种,微妙的、似曾相识的感觉。 那是一种高高在上的,随心而发的怒意,惹动她怒火的人,必将受到惩罚。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有时他认为,长孙仪一点儿也不像那个人;可有时他又觉得,长孙仪和那个人简直一模一样。 有情多情又无情。 长孙仪并不知晓他此刻在想什么,打量着第一次有机会踏进、甚至是被请进的萧府,她的感觉十分讽刺。 萧家这么些年,恐怕没人还记得,萧长洲还有另一个女儿吧,毕竟在他们眼中,那只是个凡人所生的凡女,这么多年过去,估计连名字也记不得了。 何况天底下同名同姓的人太多,昔年唯一见过她的萧家人也只有萧三,区区一个凡女,萧长洲自己尚且不重视,又怎么会被萧家人看在眼中? “或许他们都认为,百余年过去,那个凡女已经死了吧。”长孙仪思索片刻:“啊呀,这么一说……” “有意思,真有意思。” 蔺如霜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怎么做? 既然来了,那么一时半刻也走不了了,长孙仪指诀一掐,无相扇骤然化为无形结界,笼罩住两人的气息。 “我想,这几天萧家应当十分热闹,我不介意……”长孙仪道:“给他们的热闹,添一把火。” 第53章 悟道 萧长洲乃是萧家当前辈分和修为最高的, 因而被众人尊为老祖, 同他一个辈分的天赋有好有差,有些寿终或者陨落了, 留下来的, 大都是出窍期的修为, 在萧长洲之下。 要不然怎么说五大上门就是死死压在莲华界众修头上的一座山呢?不提高阶修士如云、可越阶而战的昆山, 就是走丹道的瑶华宫、炼器的琢玉门、御兽的御兽宗甚至修心的佛宗两支,都有一层又一层的底牌, 而四大家凭借自家血缘相互依托,能撑得住场面的高阶修士也就那么几个。 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出窍、分神、合体、渡劫、大乘九个境界,整个莲华界大乘期修士的就那么一个, 还已经很难见到踪迹, 而五宗渡劫合体期的老祖虽不轻易露面, 却还是有的。 就连无花谷的沈病梅也是渡劫期大能,四姓之间, 修为最高的,也不过是分神。 这么看萧家明面上, 也只有一个据说是分神巅峰的萧长洲。 长孙仪心道暗地里或许也有不怎么露面的大能, 否则萧长洲失踪一时,其余萧家人非但不着急,还有闲情争夺家族资源,敢对付萧长洲的女儿, 自然有一定的底牌。 萧长洲辈分这么高, 萧秋水的辈分自然也高, 她年纪虽然小,却同现今掌权的萧家族长萧瀚同属一辈,所以萧瀚的一双儿女萧致萧芸都要叫她一声姑姑。 身为族长,一族资源自然由自己掌握,萧瀚天赋平平,是没什么突破出窍境界的可能了,而他一双儿女中,萧致不是水系单灵根的修士,无法修炼天水碧澄诀,之前只能靠着一本低阶功法修炼,始终在筑基大圆满卡着,萧芸虽说是有水系灵根,又难以相容的水火双灵根。 因而出于萧家未来考虑,将族长之位让给萧秋水,让她享受一族供奉资源,早日成为高阶修士庇护萧家是正确的道理——如果萧致没有突然得到机缘,一举突破金丹的话。 厘清了萧家两脉之间的之间的恩怨,长孙仪越发觉得萧家有意思,按理来说,天水碧澄诀出了问题,着急的应该是萧秋水,然而把注意打到她头上,请她修补天水碧澄诀的却是萧瀚一脉,为的是什么? “还有,他们是为什么笃定我能修补,就算有无相扇在手,我也只是一个小小的金丹修士,怎么会有这么大本事呢?” 长孙仪这么问的时候,蔺如霜正卧倒在一团软枕里,银白的发丝半泻于地,足可称得上颠倒众生的脸上带着微微的倦意,一双夺人心魄的眼睛也半阖着,愈发显得眼角的青色泪痣妖魅动人。 这悠闲自在的姿态让满腹思绪的长孙仪看得颇有些无奈,但转念一想,这家伙睡了那么多年的棺材,恐怕也觉得骨头酸,现在喜欢睡软床,也是人之常情。 就是……怎么都给人一种祸国妖妃的气质,不过这位“祸国妖妃”在大王谈事情的时候他不会煽风点火罢了。 “小小的金丹修士……”听到长孙仪对自己的描述,蔺如霜纡尊降贵地睁开眼看了看她:“你对正统法修的地位有什么误解吗?” 长孙仪在昆山已经表露法修身份,被众人看在眼底,心思各不一。 不同于五大上门对法修的讳莫如深,四姓虽然不怎么瞧得起法修,但也极力收揽法修人才,只不过现今走法修路子的大都是半吊子,甚至说不上“法修”,而被打上了“法修”烙印的万符宗和千阵门都已经没落,几乎找不到他们的传人了。 “正统法修悟的是天地运行规则,修炼到巅峰,休说补全一部功法,就是再造一界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这还是长孙仪第一次从蔺如霜这里得到有关法修的定义,她微微一怔,诧异道:“可若是如此,岂不是人人都想成为法修吗?” “法修虽然强大,也是在后期,何况就是确认了有法修的天赋,也未必有成为法修的心性。” “有捷径可走,谁愿意走一条几乎没有可能实现的路呢?”蔺如霜沉默片刻,坐直了身子,一面思索一面道:“修士求长生大道,本就是与天争命,如果花费光阴,而至大限,却什么都没有悟到,岂不是白费功夫?” “即使是在法修辈出的应天界,能走到巅峰的,也是万不存一……那样的存在,可以说是,真正的天之骄子。” 长孙仪也知道,莲华界万年没有飞升的修士,修士虽也想极力进阶延寿,但对心性却不那么看重了,毕竟没有飞升的希望,最终也不过是多活一段时间。 与其炼心避世,不如随心所欲,甚至许多人耐不住性子,用旁门左道提高修为,强大自身延长寿命,怎会愿意打磨心性就为了那几乎不可能的未来? 蔺如霜接着道:“你应当很好奇,明明御兽宗、琢玉门、瑶华宫和四家都是灵根修士为主,为什么四家就是比不过这三门吧?” “的确,”长孙仪点头:“若说灵根有优劣,四家里必然有灵根不下于这三门的,为什么偏偏他们低了一等。” 蔺如霜道:“修士要强大自身,看似逆天,其实是顺天而行。有灵根之人,天生就有这种优势,他们感悟天地五行灵气运行规则,如拥有水灵根之人,就将水的规则运用到极致,只是不同天赋的人感悟的方法不同,也就诞生了不同的水系功法。” 所以说有单灵根的修士才被看重,多种灵根要修炼,就要领悟越复杂的规则,有的人天赋摆在那里,终其一生也只能领悟其中之一,比不上单灵根的简单专注。 不过他们已经把毫无灵根的却想修仙的人甩出一大截了。 要悟道,何其之难也?不必掌握一界运行,只要能领略那么一点,即使是其中一部分的规则,都足够用了。 一种五行灵力运行的规则,都足以花费修道之人的毕生修为,前人将自己悟出来的功法流传后人,虽说避免了后人蹉跎时光,却也同时减弱了他们自己悟道的可能性。 所以,天水碧澄诀残缺怎么办?好办,找一个正统的、专门悟道的法修来帮他们补。 “四姓之人自认不输给五大上门,可是他们却不清楚,五大上门明着不提法修,实际却想两不耽误,在修炼功法提升修为的同时,以另一种方式悟道。” “昆山悟剑道、瑶华宫悟丹道、琢玉门炼器之道,佛宗更不必提,御兽门……”说到这里,他微微皱了皱眉:“虽然驱使其他生灵有违天和,但如果走得正了,说不定是最能感悟天道的。” 长孙仪恍然道:“那么这四家是一直重视前人功法,虽说也是修炼,可到底是前人余荫……他们或许也察觉这样不妥,才这么想要招揽正统法修。” 说到这里,她又笑了笑:“不过,一心二用真的好么?” 先用别人悟出来的规则修炼傍身,再自己悟道?虽说很保险,但除了昆山一直专注修剑,佛宗专注跳出六道,其他三宗,一心多用,未必能成功。 蔺如霜垂下双眼,又倚了回去:“有个一心多用的莲华在前面做了坏榜样,他们想当然吧。” 他一批评起莲华圣尊,长孙仪就不吭声了,自打他上回直言莲华是个混账之后,她不知道为什么,总有种心虚感—— 真是莫名其妙! 想到此处,她揉揉额头,想起萧致古怪的进阶。 高傲如萧致自然不会甘于人下,他用的方法,说不定也和冥妄夺人性命以挡天雷的法子有异曲同工之妙。 “或许萧致的进阶,还有后患。”长孙仪拧眉思索道:“说不定那就是萧秋水的底牌之一。” 蔺如霜慢悠悠扯出绸带,缚住双眼:“还有两天就是萧姜二人的双修大典,你想好怎么给萧家添一把火了吗?” 这几天萧瀚对他们招呼的无微不至,难怪虽然天赋一般,却稳坐家主之位,这份圆融就是其他四家不能比的。 长孙仪似笑非笑:“我听出你想看热闹的情绪了。” 蔺如霜不置可否:“我只是提醒你,萧长洲未必回不来,有他庇护,你想再动手就晚了。” 萧长洲?长孙仪神情一凛,她心知,蔺如霜不会莫名其妙提起萧长洲,他这么说,必然是十有八九知道了萧长洲的踪迹。 “他还没死?” 短短四个字,蔺如霜已然心领神会:“看来你对他并不抱有父女情怀的期待。” 长孙仪没有理会这句话,她垂眼思索一阵:“天水碧澄诀若是能被我修补好,那么,想来我的地位也将水涨船高。” 五大宗门倒也罢了,四家出于对法修的需求,即使不会对她卑躬屈膝,也必然不会让她出事。 第51节 蔺如霜道:“那么……” 长孙仪淡淡道:“不过,这是有条件的,他们得拿人来换。” 单凭客套想要换取萧家的未来?那是不可能的,她要的,当然是利益交换了。 第54章 惩罚 长孙仪提出的条件, 萧家自然欣然接受。 不过区区一个管家而已, 长孙仪既然承诺为他们修补好天水碧澄诀, 别说一个管家,就是十个也没问题, 更何况萧三虽然姓萧,却并不是萧家的人。 萧长洲风流多情, 名正言顺称为萧夫人的只有一个, 名为乐正雅, 也是南境本地一个大家族的子弟,她遇见萧长洲时也是金丹修为, 竟也为萧长洲诞下了一个天赋绝佳的女儿。 按理说修为越高, 越难有子嗣, 因而四家之中,除了一心修道的不沾情爱的,往往会在修为低时就生下后代。 尽管两人没有举行双修大典,但因萧秋水的缘故和萧长洲的身份, 她始终受萧家供奉, 是萧家承认的老祖夫人。 不日就是亲女大婚,乐正雅虽说近些年一直疗养, 却还是上上下下撑着打理一应事物, 然而,当她发觉使用得力的萧三不见踪影时, 闹得整个萧家都不得安宁。 正趺坐修炼的萧秋水得知这件事, 连忙赶来安抚, 猜测萧三也许是有私事暂时离开,然而乐正雅只是一直摇头,神情狂乱,失去了平常高贵的仪态。 “不、不,萧三一定是出事了!” “是……一定是那个恶魔,那个恶魔把他带走了!” 萧长洲踪迹全失,萧瀚对乐正雅母女也就是面上功夫,他一面敷衍神情激动的乐正雅,一面皱着眉想,长孙仪和萧三到底有什么恩怨。 希望这个恩怨,不要牵连到整个萧家才是—— 萧三睁开眼,进入视线的一道修长挺拔的背影,一身紫色法衣的女修负手背对他而立,黑发松松束成一束,柔顺地披在身后,却看不清模样。 “你、你是什么人?” “三管家贵人多忘事,”只听那人缓缓道:“我不想搜魂,还望你配合,有问有答。” 她转身,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天庭饱满,长眉秀逸,鼻梁高挺,然而最为引人注目的却是一双罕见的眼睛瞳色……是琥珀色的。 萧三瞳孔一缩。 真的是她,这双眼睛,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那时的长孙仪明明只是一介落魄的凡女,面对修士,眼中始终没有一点卑微。 身为萧府三管家,这些年他却因两脉斗争之故,只能受限在萧夫人麾下驱使,在萧庭找上长孙仪之前,他甚至不知道萧家来了一个“长孙仪”。 可即使知道了,他也不敢和长孙仪打照面,甚至祈求这并不是百余年前那个求上门的凡女,若是放在原来,以他的忠心,以长孙仪低下的身份,他必定宁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可是这些年来,他午夜梦回,始终不敢想到长孙仪这三个字。 “你很怕我?” 长孙仪垂眸,按下心中的疑惑,指尖掐动,萧三原本已是一身冷汗,随着长孙仪掐动炼魂之咒,他脑海内剧痛无比,似乎有无数只寒冰如髓的针扎进神识,厉声道:“你不是已经报仇了吗?为何、为何还是不肯放过我……” “报仇?”长孙仪淡淡道:“罪魁祸首,除了孟家,难道没有其他人了吗?” 之前长孙仪入昆山就是为了艺成报仇,她对昆山出于利用的心态,却得了良师益友,因此十年前昆山虽然对她不起,她也只诛了首恶段无尘,没有计较其他。 她结丹下山,以为杀了孟家的人就是报了仇,之后重伤回山,还打算从此潜心修炼,谁知又发生了盗剑一事。 想到此处,她声音越发冰冷:“自我上门求助之后,便追杀不断,这难道同你们无关吗?” 她没有忘记自己远赴堑渊海外山一路的追杀,玄曦光也正是为了保护她避过追杀才会掉落万丈深渊,她这么些年来也未曾放弃寻找。 “我们犯的错,已经得到惩罚了!”萧三哆嗦着道:“你……” 果然如此! 沉积多年的疑问得到了解答,她不必追问,萧三已经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长孙仪越听越觉荒唐。 隐在幕后的真相,一步步地浮现在水面。 只是为了乐正雅可笑的嫉妒心,出于对长孙涵阳的嫉妒,她派出了乐家人将山河龙灵的消息送到孟家手中。 先前,长孙仪之所以没有来萧家探查,一是因为她当时想要先诛首恶,熟料之后修养数十年,又剑府被废、寿命不足,让她无暇对上萧家,二是如果萧家当真插了一手,无非印证着萧长洲,或许对长孙涵阳真的有情。 否则乐正雅怎么会不计较他先前那些红颜知己,却一定要长孙仪母女的命呢? 谁能想象,高高在上的修士也会处心积虑算计凡人、嫉妒凡人呢? 长孙仪闭了闭眼:“你说的惩罚,是什么。” 蔺如霜等在外,他和长孙仪现已经离开了萧府,这件事在萧府之中也的确不那么好办,而长孙仪也好奇乐正雅对萧三失踪的反应,如果她十分在意的话…… 长孙仪的一切艰难坎坷,都从故国覆灭而起,一旦她知道这件事不是巧合,而是阴谋,会有什么反应可想而知。 蔺如霜慢慢地摩挲着手里的书简,缚住双眼的绸带上的银色丝线隐隐亮起光芒。 这桩仇恨不能放下,长孙仪就永远不可能在法修一道上走远,一个被七情六欲支配的人,就永远只能是众生中的一个,怎么能飞升成仙,怎么能理智地看待无情的规则呢? 算不到未来,花了这么多年,依然不曾参透天机,要预知未来何其艰难,莲华、莲华!你到底做了什么安排?你不想要你的道了吗? 依稀是她酒后伏在他肩上那一句喃言…… “如果可能的话,”她说:“我还是想做人呐。” “嘎吱”一声,门被推开,绸带上的纹路亮光迅速隐去,长孙仪不曾发觉,她的眼中还尚残存着一点猩红,身上的杀气也未散去。 “萧家那边,什么反应?” “一团乱。” 长孙仪点点头,没有说话,屋内的中年男修依旧是惊骇的神情,仿佛恐惧着什么,但这份恐惧,显然并不是长孙仪带给他的。 人心之恶,早有预料。 她顿了顿,忽然大笑起来,那笑声极为凄厉,然而却藏着极为深重的悲哀,蔺如霜静静地站在她身侧,沉默相伴。 笑声渐歇,长孙仪方道:“我搜了魂。” 她伸出手,指尖凝练的是一团记忆,然而长孙仪此刻却几乎有种近乡情怯之感,不敢探视分毫,萧三明明已经交代,她却依旧强行将他魂魄抽出,要他灰飞烟灭。 至于乐正雅已经受到的惩罚…… 长孙仪低低一笑,眼里却弥漫着冷冽的杀意:“他说有人报了仇,我来晚了一步。” 十年前,长孙仪叛离昆山,也正是萧长洲失踪之时,在南境占据一方的乐家被人灭了满门,连方出生的稚子也没逃过一劫,而当时正在娘家的乐正雅用了可以抵挡分神一击的法器,才被萧三保护着逃走,两人捡回一条命,却自此不敢迈出萧家一步。 据说凶手灭门手段极为残忍,他杀人乃是虐杀,历经各种酷刑,最后乐家上下,魂魄都被练成了厉鬼。 虽说除了佛宗,其余修士无轮回一说,一旦死去,便是身死道消,世间再不留痕迹,只有凡人才有投胎转世的可能,但魂魄若不散,转鬼修也是可以的。 而被炼成厉鬼,别说修炼了,便只剩下满腔怨恨,神智全失,除了高修渡化,只能受人操控。 这分明是魔修的手段,萧三却认为自己才是幕后主使者,因而一开口就是求饶,可见心中的恐惧。 蔺如霜道:“或许是有人借你的名义,灭了乐家。” 有人借她的名义,灭了乐家吗?如果真有这么个人存在…… 长孙仪下定决心,打开萧三旧忆! 记忆中,乐家府中一片血色,尸山血海,散乱的尸堆之中,忽然伸出一双手。 那双手并不白净细腻,反而像干枯的老树,粗糙恐怖。 手伸进一个死尸的体内,随意搅了搅,随手抽出一根带着血肉的骨头,反手又捅进了背后偷袭的一个乐家人身上。 一块块骨头被挑出,一段段经脉被信手抽出,被手的主人随手揉捏成了武器,乐府中回荡着哀嚎,一幢被血色浸染,看不清字迹的帆旗飘在半空,四周冤魂环绕,凄厉非常。 万事不经心的蔺如霜,也变了脸色。 “那是——” 长孙仪在意的却不是那个诡异莫测的帆旗,她死死盯着那双手,或者准确来说是那双手所指的方向。 一道黑色的身影随着手的指令动作,一个个乐家修士手段齐出,却都抵不过这个人信手一撕。 看得出来,那是个女修。 黑衣女修一路厮杀,走到一个孩子面前。 乐家那小小的孩童已经忘记了动作,整个人僵在原地,长孙仪不知为何,也跟着丝毫不敢动弹。 却见那黑衣的女修忽然抬头,似乎看向了她的方向,随后,又垂下眼睛,静静地摸了摸孩子的头。 孩子闭目倒下。 难怪萧三会认为乐家一案是她主导,因为这个人…… 长孙仪红了眼眶。 “曦光——!!!” 第55章 寻仇 千里长街, 自南境城一直绵延到海上,一片漂空的浮岛。 一道道浮云作阶,环绕在岛屿周围,岛上雕梁画栋,云山雾绕, 好似玉宇琼楼, 这是为了萧、姜二人双修大典, 早在半月前就开始修建的。 长天已黑, 似望不到尽头的长街装点着喜庆的红色玲珑法灯, 不必系挂在哪里, 借着灵气就漂浮在半空, 水晶的灯壁印着各色图案,照在路上,点亮一片红色的长河。 宾客来往如云,萧家族长早在城门口迎接了姜家族长,此时两家人在岛口接待宾客, 脸上喜气洋洋。 卫恒坐在筵席上,嘴里叼着个带着枝条的灵果, 满脸惆怅。 “好好的美人儿, 就这么嫁人了,可惜, 真可惜!” “萧姜两家本就是通家之好, 这两人也是金童玉女, 一对璧人, 萧姑娘不嫁人,难道留着你糟蹋?” 仲澜观望着来往的宾客,看了一会儿又皱眉:“没见昆山的人。” 心知这家伙最喜欢打架,五大上门里唯有昆山是爱动手,他便盼着昆山来人,卫恒撇了撇嘴:“给不出圣灵的下落,昆山恐怕还焦头烂额呢,那有什么心思参加两个小辈的婚宴?” “别说昆山了,就是瑶华宫、北边的那两个、琢玉门不都没来吗?” 仲澜心想也是,早知如此,御兽宗何必让他也来?就让卫恒一个人来好了,双修大典有什么好看的……想到此处,便听卫恒大声道:“来了来了!主角来了!秋水姑娘真是一如既往的仙姿玉质,明艳出尘!” 不只他一人,旁边的宾客见到来人,也随之哗然,萧秋水美名在外,仰慕者数不胜数,如今在她的双修大典上见到她的风姿,赞叹之余,也不免遗憾。 如仲澜所说,今日大典上相许成双的,是金童玉女,一对璧人。 姜澈一身大红礼服,守在结侣台上,鲜艳的红色着在他身上非但没有显得艳俗,反而目清神秀,雅人深致。 第52节 即使平日再怎么稳重,此刻也不免眉眼含笑,想来十分欢喜,对面台下,红衣的新人被簇拥在众人之间,萧夫人替她理了理鬓发,看着貌美绝伦的女儿,表情颇为满意。 红色的凤冠似嵌在一团绿云之中,余下的长发垂泻如流水,映得那张难画难描的倾城容颜愈发精致夺目,萧秋水一步步踏上结侣台,脸上却不见喜色。 “秋水……”对上姜澈温润的双眸,萧秋水听得他缓缓道:“你放心。” “多谢。” 萧瀚没有注意台上两人的对话,他拱着手向来宾说了一番感谢的话,转身,示意两人可以敬告天地,结为道侣。 萧秋水微微转身,目光落到萧瀚父子身上,又从萧致身上,转到满眼嫉妒的萧芸脸上。 她抬手,拨下发上的凤冠,凤冠落地的清脆声骤然响起,萧瀚脸色一变:“秋水,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萧秋水素手一抬,顷刻间,身上爆发出惊人的气息,狂乱翻卷的灵力撕破一身红衣,露出她惯常的青色法衣:“我并不打算照你们的安排。” 宴中的宾客不妨发生好好的婚宴居然发生了异变,神情各异,萧家人匆匆赶来,却在萧秋水威慑的眼神中一一退却。 萧秋水的举动并不是萧瀚变色的关键,他注意到的是:“元婴期!你何时突破的元婴期?” 要知道,萧秋水今年不过一百三十余岁,这个年纪的元婴期,几乎可以登上天骄榜第一! 他死死地看着眼前比自己整整小了数千岁的堂妹,又想到两百余岁靠着秘法才结丹的儿子,一种强烈的嫉妒和不甘席卷心头,几乎使萧瀚脸色扭曲:“秋水,不可任性!你这么说,把姜少主置于何地?” 姜澈却似早有预料,温和一笑,正色道:“萧族长,我尊重秋水的意思,至于璇玑聚灵塔——” 他抬了抬手,十三名双手托着天阶法器的姜家子弟依次上前,当先一位手中捧着小巧的璇玑塔熠熠发光。 姜澈将塔递给萧秋水:“我本就愿把她给秋妹,而不是拿着法器来换她,”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深情地看一眼萧秋水:“惹她不快。”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萧秋水这些年与其说是不得已困守萧家,不如说是她做的一场戏,假装无能为力,假装认命,硬生生骗了他!难怪他收拢萧秋水的势力会收拢地这么快,竟是她有意为之。 “预取之,必先予之。” “这些年,萧族长难道没有觉得自己过得似乎太顺了些。” 长孙仪言犹在耳,萧瀚想起那日和长孙仪交易时,她对自己意味深长的一番话:“我知道,萧族长欲补齐天水碧澄诀,是为了拉拢大部分萧家长老,但是请萧族长小心,有人并不希望你做到这件事。” 萧家数千年底蕴,天阶功法并非只有一部天水碧澄诀,但因萧家初代长老和大部分子弟都是水系灵根为主,没有比天水碧澄诀更适合他们修炼的法门。 然而,除了萧长洲,萧家已久不见分神大能,最高也不过出窍,萧长洲之下修为最高的一位在出窍巅峰停滞数百年,始终不见突破。 最终他们发现,并非自身缘故,而是天水碧澄诀始终就不是一部完整的功法!萧长洲之所以能突破分神,乃是因为他修炼的是星辰风! 为了弥补天水碧澄诀不足所造成的缺漏,璇玑聚灵塔乃是萧家必得之物,虽不能治本,也能缓解出窍长老们运行功法时的痛苦,这才达成了将璇玑聚灵塔换取萧姜两家联姻的条件。 萧瀚原本还在想,到底是谁不愿见到萧家补齐天水碧澄诀,如今哪里不清楚,除了萧秋水,还能是谁? 因为璇玑聚灵塔,就是萧秋水的囊中之物,一旦破坏了补齐天水碧澄诀的计划,萧家的长老必将站到萧秋水一脉这边。 好算计! 萧瀚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反而冷静下来,他捋了捋长须:“秋水,你不乐意大可直说,何须如此?让萧家在天下人面前颜面无光,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萧秋水冷笑道:“让萧家颜面无光的人不是我,而是你萧瀚一家!” 话音落下,她手中忽然闪现星芒,原本挂着弯月的天幕刹时间一片乌黑,萧秋水骤然一击,直向—— 萧致! 轰然一声,萧致惨嚎,他身上不知何时燃起了幽蓝的灵火,萧秋水接着道:“十年前,我外出查探萧致突然结丹的原因,得知真相,只待今日,在众人面前揭破。” “以他无天阶功法修炼,却能在三百岁内结丹,便是因为夺取了妖兽的妖丹……他结的,与其说是金丹,不如说是妖丹!” 莲华界灵气充裕,然而心性不足,便结丹不易,这也就导致,天赋卓绝者可以百年结丹,剩下的在三百岁寿尽之前结丹,就是大幸了。 然而妖兽内丹并不能用在修士身上,否则会有天罚,萧致是怎么做到的? 萧秋水道:“勾结魔修,妄用禁术,萧瀚,你将萧家置于何地?” 萧瀚正欲否认,却见一道幽蓝的刀光,自海外横空飞来。 一刀,夺命! 夺的是萧致的命,而随着刀气的散去,一颗滴溜溜的妖丹也忽然飞远。 浮空岛上的宾客,似乎听见了海啸声,浪潮数起数伏,有如海的脉搏跳动。 一道人影着蓝衣,踏浪而来。 那是个女修,手握长刀,乌发在脑后合拢一束,长至腰,一双修长的眉毛下,蓝色的眼睛深邃而渺远,那是海的颜色。 而这个人,看起来也和海一样神秘、包容、大气。 “夺去我妹妹的妖丹,就要用命来偿。” 这句话无疑印证了萧秋水所言非虚,来者的刀气浩瀚壮阔,似海浪沉浮,一刀自千里外夺命,这样神秘厉害的人物,绝对不是萧家可以招惹的。 只是她说“妹妹”,难道这女修,是妖兽开智化人了不成?怎么可能,莲华界怎么会有开智化人的妖修? 仲澜感受到对方身上强悍的气息,心中一悸。 真的是妖啊! 萧瀚面色几变,到最后几乎是灰败,他摇摇头,一个出窍期的萧家长老倏然现身,怒不可遏地骂了一声“孽障”,萧瀚倒飞数尺,咬牙道:“四长老,你莫要忘了,我为你办好了天水碧澄诀一事,你怎能、怎能?……” 萧秋水冷冷道:“你以为长孙仪当真有如此能为,修补好天阶功法?” “这……” “我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能为。” 话音传来,萧秋水赫然抬眼,不可思议地看向天际。 乌云剑散,弯月下,有人冯虚御风,任凭长发被风吹散、吹乱:“你们萧家的门内事解决干净了,现在,换我和你们的恩怨了。” “本来想送二位贺礼,来迟了,不过也不晚……” 漆黑的天幕忽然裂开,有什么自九天之外,狠狠坠下—— 砸在了结侣台上! 烟尘弥漫,卫恒往后跳了一步,揉揉眼睛,瞪着台上那个乌黑麻漆的东西,那居然是、是一抬棺材! 没错,那的确是一抬棺材,棺材砸在岛上时,几乎整个浮空之岛都晃了晃。 棺木大开,一个面带恐惧的中年男修双眼暴突,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萧家人大惊,乐正雅看见棺中的人,顾不得仪态,大声尖叫起来。 “我来寻仇。”却见月下御空的紫衣女修拍了拍手,似乎想拍去手上不存在的尘埃:“本来觉得一本功法换条命还可以,但我现在觉得亏了。” 她抬手,一本碧光莹莹的竹简出现在掌中:“再加个条件如何?一本完整无缺的《天水碧澄诀》,换你们萧家的无关人士不插手。” “请萧夫人,偿命——” 第56章 厌恶 这是萧秋水第一次见到长孙仪的真容, 尽管她想过长孙仪应该是怎么样的,但不管是哪种形象,都没想到会是这个模样。 在她心里, 这个人虽有胆识,却太过天真烂好心, 并不适合在修真界生存, 现在,她要推翻这个结论了。 因为, 这股浓烈的杀气,证明了一切——她说的是真的!她是来找母亲报仇,可是长孙仪和母亲有什么恩怨?若有恩怨,为何当初又要冒险救她? “长孙姑娘!”萧瀚脸色一喜, 却见长孙仪看也没看他一眼,显然没有站在他这边的意思, 心又沉了下去。 乐正雅本是半入癫狂之态,被一旁的侍女扶着摇摇欲坠的身躯, 然而听到“长孙”二字时,却忽然恢复了神智,不敢置信地向被月色笼罩的女修看去。 长孙仪没有兴趣干涉萧家的内斗, 她直奔目标, 眼神落在可以做主的萧家四长老身上:“如何?考虑好了吗?” “这天底下,绝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做到这件事——” 萧四长老眼神一厉, 出窍巅峰的威压瞬时压下, 长孙仪姿态从容, 他却似反受到了什么魂念一击,脸色大变。 怎么会这样? 虽说早知法修莫测,然而她对自己的神识攻击毫无反应的情况,还是让萧四长老心中不安,权衡利弊之下,尽管知晓长孙仪在逼他站队,他也只能咬牙应下,在对方冰冷的目光下起心魔誓,长孙仪大袖一挥,手中法诀瞬间没入萧四长老体内。 下一刻,她手中扇影忽现,飞身直向乐正雅。 萧秋水阻止不及,天水碧澄诀一旦被修补顺利,她手中的璇玑聚灵塔便再无作用,当下长袖一甩,率然飞出。 “长孙仪,你敢!” 气浪翻卷,二人对掌一击,浮空岛顷刻剧烈动弹,一声巨响炸开,空中纠缠的人影分离片刻,长孙仪抹去唇角震荡而出的血迹,淡淡道:“星辰风,果然名不虚传。” 此言一出,萧家人赫然睁大了双眼,萧瀚摇头道:“怎么会是星辰风,她修炼的明明是天水碧澄诀——星辰风是暗系灵根才能修行的,不、不对,你也是双系灵根!难怪!” 这么多年,她恐怕修炼的不仅是天水碧澄诀,还有星辰风,同时修炼两种功法,却依然能如此年轻就突破元婴,这是何等天才! 早知如此,他何必…… 一段惊骇之语,引得众人面色各异。 对长孙仪一言道破自己修炼的功法似早有预料,萧秋水咽下喉中的腥气,目色凝重,她根本摸不清长孙仪的门路,方才两人同时出掌,她汇聚了毕身灵力,对方却轻飘飘卸去,让她觉得一掌好似打在了棉花上,毫无作用。 “你来势汹汹,到底与我母亲有何恩怨?” 长孙仪抬眼,冷电般的目光直射仍处在惊讶间的乐正雅:“看来萧夫人并没有对你泄露一星半点——” 感受到萧秋水的目光,乐正雅张了张嘴,似要说什么,却终究没说出口,只是看着长孙仪的眼神中明晃晃地写着厌恶。 这个孽种!这个孽种!她怎么敢! 长孙仪勾起嘴角,眼神一刹那间,涌上嗜血之意:“杀母之仇,如鲠在喉!” 萧秋水毫不知情,长孙仪也不耐和她纠缠,再一击被萧秋水和姜澈合力拦下时,她厉喝一声。 “滚!” “长孙仪!” 萧秋水再欲插手,却忽见云外之天,海外之陆同时涌起一股巨大的气旋,两道气息碰撞在一起,被长孙仪抬指一点。 手指若拈花,气旋便在指尖收拢、旋转! 她屈指一弹,混沌一般的气旋便落于脚下,长孙仪提起足尖,微微一踏。 一道道玄妙的纹路在脚下浮现,亮起璀璨的光芒。 天地两仪…… 第53节 乾坤盘! 萧秋水只觉自己明明依旧扑至阵前,却忽然天旋地转,再度睁眼,乐正雅和长孙仪竟同时消失不见了。 收回妖丹,一旁的蓝衣女修本欲离去,却在乾坤阵盘出现时愣在了原地,向来冷静包容的蓝色瞳孔里浮起疑惑的情绪。 她没注意到的是,自己身后不远处,黑衣银发的缚眼之人,皱着眉念出了自己的名字。 “颜近澜……” 卫恒摇着扇子,一脸惊奇:“这又来的是哪一出?天下这么大,长孙仪怎么走到哪都是仇人?” 仲澜没应他的话,只顾盯着一闪而过的乾坤盘出现的地方:“难道这就是无相扇的用处,果然玄妙!” 外界反应乐正雅浑不在意,一片混沌之中,她看着对面的长孙仪,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情绪。 “你居然没死。” 乐正雅的冷静略超乎长孙仪的预料,但这与她的打算并没有冲突,见到真凶,马上可以取人性命,长孙仪反而冷静了下来:“十年前,乐家灭门一案,是何人所为?” 萧三记忆里始终没看到对方的真容,但乐正雅当时已是元婴修为,应当比萧三看得更多。 只要一掐指诀,她就可以杀了乐正雅,但目前对方是她寻找玄曦光的唯一线索,恨意虽浓,却仍能压制。 长孙仪的理智,始终是她最强大的武器。 “你不知道?” 在长孙仪面前,这位众人眼中名正言顺的萧夫人似乎极为在意自己的仪态,她挺了挺背脊,轻轻将鬓角的发丝理顺。 她听出了长孙仪话里的意思,之前是因为对长孙仪的厌恶抵过了恐惧,此时知道对方并不是乐府灭门的幕后使者,连恐惧之情亦不存了。 在萧夫人眼中,这个孽种始终是低贱、无能的凡人之女,只要她一声令下,对方就被追杀得如同丧家之犬,哪怕此刻她不知有了什么机缘站在了自己面前——那又如何? 这张脸,真是令人生厌! 她的眼神定了定,似乎回想起什么:“你知道么?当我知晓长洲和一个蝼蚁成亲生子时,我是怎么想的吗?” “只是一只小虫子,”她一笑,伸出手指,轻轻吹了一口气:“一捏,就死了。” 长孙仪没说话。 孟家灭国肆无忌惮,乐家受命千日追杀,自此改变了她的命运。 百年分离,玄曦光落到魔修手中,受了多少苦难?又是不是与对方做了交易,才有了乐家灭门一事? 乐正雅也不在意对方的不捧场,她收回手,怅然地叹口气:“可惜,我不能让长洲知道这件事,那样他一定会生气的,他只要知道,孟家才是凶手……”乐正雅眼神一厉:“就够了。” 长孙仪“哦”了一声:“你怎么想,干我屁事,我再问一遍,灭乐家的人是谁?” 不妨长孙仪是这个反应,乐正雅眉梢一凛,眼底忽现怒色:“似你这般粗鄙的人,也配为长洲的血脉?果然和你那个低贱的母亲一样……” 长孙仪冷下脸,瞬间移动至她面前,伸手——狠狠地掐住了她的脖子。 事实证明,再怎么高贵的女人面色青紫时也高贵不起来。 “我娘高贵还是低贱,不是你说了算的,还有,我对你那狗屁倒灶的无聊情爱没有兴趣,”长孙仪道:“再给你一次机会——” “灭、乐、家、的、人、是、谁!” 什么仪态,事关长孙仪自己的时候,她便有一万分的耐心,甚至和敌人互相讽刺几句,也乐在其中,然而事关在乎的人,她哪有闲情装模作样,还和对方聊什么爱情的心路历程。 理智是什么? 要什么风度? “你,”乐正雅艰难地自喉中吐出断断续续的话:“你、你想知道?我更、不会说!” 她早在自己的神魂上下了禁制,她死了,长孙仪也别想知道什么。 长孙仪眼神一凛,周身煞气愈浓,就在此时,她忽感阵盘动弹,悍然无匹的重击落在身上,被她切割隔离的空间几欲裂开! 是渡劫期的大能。 这种感觉—— 她并没有想多久,已然确认对方的身份,蔺如霜之前的告诫她还记得,两个小辈的双修大典,来的最多也就是各派的出窍长老,这个时候赶回萧家的大能,除了得知爱女亲事的萧长洲,还能是谁? 没想到,他居然突破分神了! 五脏六腑感到剧烈的痛楚,唇际的血不断落下,她闭了闭眼,在心中狠狠骂了一声。 她没明确地讨厌过什么人,段无尘也算不上。 然而此刻,她却有一种极其恶心的感觉,浮上心头。 她娘到底什么眼光? 被她扼住脖子的乐正雅似乎也感受到什么目光瞬时如水一般,潋滟温柔:“长洲……回来了,也是,秋儿的亲事,他怎么会不回来……” 众人眼中阵盘若隐若现,然而阵中之人却被混沌的灰气遮去,看不出是何种情形。 萧秋水的眼神落到阵盘上,眉间拧出皱痕,看上去忧愁盈身,看得姜澈一阵心疼,萧秋水却并不看他,反而是转身,露出信赖的神色。 “爹。” “放心。” 朦胧月色下,一袭广袖长袍的男修眉横丹凤、鬓若堆鸦,更显俊逸风流。 若说蔺如霜艳调与清风并流,他则是醉玉颓山,几乎将人间可想到的一切艳色加诸在一张面孔上。 卫恒几番把他和自己对比,终究不得不承认,这个老祖宗始终占据着美男榜第一的位置,不是没理由的。 萧长洲眯起凤目,抬起双手,欲再攻击。 同时,蔺如霜也动了动手指,然而指诀掐到一半,忽然咦了一声。 第57章 莲华 被不断攻击的阵盘亮光几度明灭, 长孙仪没放开手,垂下眼, 对上那张脸。 不得不说,这个女人有骄傲的资本, 纵使在美人如云的莲华界, 也可赞一声绝色, 可是素来爱惜美人的长孙仪并没有任何怜惜之意, 她的杀意越发强横,手上的力道也越来越大。 四肢百骸似乎被人搅乱重新拼接,她却好像没有感觉一样,除了喉中不断溢出的血腥气, 长孙仪甚至没有弯半点腰。 “在他打开阵盘之前,我可以杀了你。”长孙仪道:“我已经给过你机会。” 掌下人是她的砧上鱼、刀下肉, 阵法之内, 任由她摆布, 阵外萧长洲纵有渡劫之能, 也救不下他的萧夫人。 乐正雅竭力道:“那你还等什么, 有、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她自诩高贵,却忘了,修真途上却是以修为论高低。 昔日她将人视为蝼蚁,今日她自尝恶果,却丝毫没有认错之心。 长孙仪想, 杀人而已, 就是要她魂飞魄散也不是难事, 可是杀了她,自己就满足了吗? 乐正雅一心求死,长孙仪反而冷静了下来:“你以为你死了,萧长洲会永远记住你?” “你没有直接动手,这是你的聪明之处。”长孙仪道:“你是不是认为,就算你此刻死在我手里,你手上没有染一丝鲜血,错的人是嗜杀霸道的孟家、是为虎作伥的乐家,和你无关……” “是不是?” 高高在上的修士一声令下,无数凡人国破家亡,受烈火焚身而死。 “若无你挑拨,百姓尚能存有一线生机。” 为嫉妒之心,害无数人命,也没错吗? 乐正雅睁了睁双眼,却发觉眼前一片朦胧,竟叫她几乎看不清这个孽种的神情——但她知道,这个孽种长得和长孙涵阳那个贱人十分相像,若是萧长洲见到她,必然会软下心肠。 “是又如何?我没错!” 她怎能容许,叫这个孽种分走秋儿唯一的父亲?长孙仪若杀了自己,长洲还会认她这个女儿吗? “黑白颠倒,黄钟毁弃。”长孙仪闭上双眼:“整整一百三十七年了。” 此话一出,她身上的气质,忽然变了。 乐正雅浑然不觉,她颤抖着,几乎有些兴奋地想…… 长孙涵阳!纵使是死,我的秋儿也必然会死死压着你那孽种! 为长洲诞下如此优秀的秋儿,是她毕生的骄傲。 “杀了我,”想到这里,她心头涌起一股巨大的得意之情,几乎让她压抑不住放声大笑:“长孙仪,动手啊!” “……” 颈间的力道骤然一松,乐正雅一时脱力,重重地倒落在地,无力的喘息着,她费力抬眼,想要看清楚长孙仪此刻的表情,却忽然感受到一股战栗之意。 心底不由自主地浮上敬畏之情,随着时间的流逝,那种心情越发强烈,几乎使她恨不能顶礼膜拜。 怎么可能! 她心中的孽种,像是忽然变成了神龛上,受人供奉的神明。 然而那种高不可攀,无法触摸的感觉,又是她确确实实在长孙仪身上感受到的。 长孙仪睁开了眼,最初时,琥珀色的双眸里写满了挣扎,残存的念头促使她开口:“不必手染鲜血,也可以令人痛苦,这是你教给我的。” 这句话越说越冷静,说到最后,长孙仪眼底,只剩一片漠然。 “自今起,我要你夜不能寐,寝食难安——” 乐正雅想笑,却不知怎么,心中却起惊悸,似乎冥冥之中,有什么,开始应验。 “我要你永受烈火焚身,钻心蚀骨之苦——” 明明只是一句话而已,乐正雅却真的感觉到浑身上下有烈火烧灼,剧烈的痛楚让她不住惊叫,她不可置信地伸出手,袖子却已然消失,原本洁白无瑕的藕臂上爬满了烧灼的痕迹。 若是有人看见,必然会惊骇于眼前这一幕,原本高贵优雅的萧夫人,此刻面如恶鬼,似从地狱中爬出。 随着她一字一句吐出,乾坤阵盘剧烈动弹,似乎无法承受这股巨大的法则之力,几欲崩毁。 最终,紫衣人眼中残存的恨意渐渐散去,唇角竟然弯出一抹恰到好处的弧度,琥珀色的澄透眼瞳疏离而悲悯。 言出,法随。 “轰”的一声巨响,乾坤阵在她脚下炸开,一圈圈灵气如涟漪荡漾,几乎要将整个浮空岛崩毁,萧长洲见状,正要动手,却见不受控制的灵气如同受到母亲的安抚,乖乖的在撞到人之前,收拢,散去。 割裂的空间重现人前,萧长洲第一眼望去,一声“涵阳”尚未出口,惊人的心悸油然而生。 第54节 修为越高,几乎可以说离天道越近,萧长洲修为已是渡劫,面对此情此景,尚觉惊惧,旁人不知内情,只感觉自己情不自禁地想要向阵盘中心的那人下跪。 在场修为低的,已然不由自主地五体投地,顶礼之情溢于言表。 她身上没有什么高阶修士的威压,却教人打心底不敢反抗,似乎抬头看她一眼,都是亵渎。 这站着的人,或许不该说是人,而更像是神,是道。 天道。 无人敢再言,在场还能勉强撑持的人只手可数。 裂开的阵盘中心,紫衣人伸手,淡淡拂了拂,躺在她脚下颤抖挣扎的人,便如同一粒尘埃般,被她拂去。 看见伤痕累累的母亲,萧秋水瞳孔骤缩。 可她连动手的念头都无法升起! 无法在这个人面前…… 可是这个出手的人,到底是谁?她绝不是长孙仪,长孙仪不可能给人这样的感觉! 可如今还能完好无损站着的人,除了萧长洲,便是横空出世的蓝眸女修,以及不远处紧握书简的蔺如霜。 众人屏息之间,未曾发觉紫衣人眼中划过一丝怀念。 她的目光像是一阵风,风过了无痕,只有听风的人才能感觉。 “近澜,”这是和长孙仪一样的音色,偏偏自她口中吐出,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令人悠然放怀的玄妙之力:“许久不见了。” 颜近澜将海渊刀重收入鞘,清亮的声音响起,高傲的妖修毫不犹豫俯首,躬身道:“陛下。” “不要多礼。”她说:“我许久没见到活着的你了。” 这话说得有些奇怪,颜近澜眸光闪动了片刻:“陛下……”顿了顿,她还是在对方温和宽容的目光中问道:“我重获新生,是您的安排吗?” “啊,”紫衣人笑了笑,有些无奈:“近澜,你为什么一定要问出来呢?既然重新活了过来,那就好好活着吧。” 颜近澜沉默片刻:“近澜领命,请陛下恕罪。” “你总是这样。” 她的目光似乎迟疑了许久,才放到蔺如霜身上:“你的眼睛……怎么会这样?” “没有瞎。”蔺如霜冷冷道:“莲华,长孙仪呢?” 此言一出,众人不由心颤——莲华圣尊合道万年,怎么可能还有意识,还会在长孙仪身上出现? 如果不是方才感受到了法则之力,蔺如霜压根想不到,莲华会这时在长孙仪身上出现。 言出法随……掌握了这等法则的人,除了莲华,不作他想。 “长孙仪?”她默然片刻:“我不就是长孙仪吗?” 人群里,卫恒用扇子拍了拍手:“这来头!” “不要装傻,”蔺如霜难得露出郁躁的神情:“你明白我想说的是什么,这具身体根本承受不了你的法则之力,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一回,她的目光在蔺如霜身上留了更久,可惜他此时看不见,也顾不上感受。 “我有很多遗憾,如霜,我只想不再有遗憾。” 似从天外传来的玄妙之音渐渐转小,她的脸庞沾染了更多的尘世气息,不再悲悯如天神,说到最后,反而有种说不出的复杂。 “只是,我没有算到你……” 没有算到他? 蔺如霜想要问个清楚,身前的人却骤然失去支撑的力气,沉沉倒下,蔺如霜伸手接住倒落的身躯,微微皱了皱眉。 颜近澜敏锐察觉到,蔺如霜的情绪骤然阴郁了几分。 随着长孙仪身躯的倒下,那股令人心悸的感觉也彻底消散,众人只觉脑中一乱,再度睁开眼时,都感觉一阵莫名其妙。 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阵盘破了,然后呢? 然后……是,形同恶鬼的萧夫人!和昏倒的长孙仪。 两败俱伤? 不,看起来萧夫人惨一些。 萧长洲竭力抵抗,却终究无法阻止记忆从脑海中抽离,天道之意谁能违抗?他虽为渡劫,离飞升仍旧差的远。 长孙仪眼皮动了动,慢慢睁开眼睛,她感觉有种说不出的疲惫,一腔怒火还未散尽,身体剧烈的疼痛便也不值一提。 萧长洲目光落到长孙仪身上,那句“涵阳”终于脱口而出,萧秋水却没关注父亲的失神,见乐正雅奄奄一息,她心中怒恨横生,厉喝:“长孙仪!” 抬手挥出凌厉一击,尚未触及长孙仪便被萧长洲一袖挥散,萧秋水不可思议道:“父亲!” 然而,在她心目中威严冷漠的父亲,脸上却露出了一种几乎可以说得上小心翼翼的神情。 “长孙?你姓长孙?” 第58章 名字 长孙仪伤成了这个样子, 其实并不像多留, 她知道自己刚刚一定忘记了什么事,可在场之人的表情却像是她才从乾坤盘里出来, 压根察觉不出什么异样。 萧长洲目光略带了几分急切,长孙仪却达也懒得答, 萧秋水扶起痛苦尖叫挣扎的乐正雅,为她披了件法衣,却被神智不清的萧夫人尖叫着扫开。 烈火焚身、烈火焚身,她身体的每一寸都几乎沉浸在烧灼的痛苦之中, 哪里忍得了丝毫碰触? 姜澈见状, 急运璇玑聚灵塔,塔散华光,落到乐正雅身上,她这才恢复了些许神智, 却依旧不能容忍痛苦,眼一翻晕厥过去。 萧秋水咬牙道:“爹,娘已经成了这样……” 你怎么还能有闲情问罪魁祸首叫什么名字? 然而萧长洲闻言,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面如恶鬼的乐正雅。 说实话, 他其实已经记不清这个女人的相貌了, 也许是他刻意遗忘, 也许是他心里已经容不下第二张脸, 萧秋水的提醒, 也只是让他想起一段不是那么美好的过去。 尤其是当长孙仪站在他面前时, 更令他痛恨起自己过去的高傲。 “你是涵阳的孩子, 是不是?” 是了,他离开的时候,涵阳已经为他生下了一个女儿。 他那时因为恢复了记忆,又正听说界外天圣器现踪,于是便暂时离开了涵阳,把她们母女托付给萧家,可惜后来波折连连,他也就此与涵阳天人两隔,没想到,再度相见时,这孩子已经这么大了。 萧长洲想到此处,皱了皱眉,他记得这个孩子并没有修真的天赋,如今看来,却并不是如此——长孙仪这个名字,他也略有耳闻。 昆山双玉之名广传天下,如何不清楚?但当时不过以为那是个天赋出众的小辈,天下姓长孙的人那么多,他从不曾想过,这会是他的孩子。 因为…… “你娘给你另起了名字吗?”他说到这里,眉眼间似乎有些怅然,这情绪摆在如此惊艳的一张脸上,哪怕旁观从头看到尾、略微咂摸出几分真相的女修看了,也不由得心生动摇。 虽然知道他风流无情,然而冲着这张具有巨大诱惑力的脸,也怪不得有人对他如此痴心。 萧长洲长叹道:“我曾同她一起为你定下了一个名字,我们说好,你该是叫秋水的,不过……她那脾气,怪我也是应该的。” 听到这里,萧秋水脸色煞白。 长孙仪冷眼看着,面无表情。 她将之前的讥诮、不耐、烦躁的情绪统统收拢起来,听着这些话,心情没有一丝波动,好似眼前的是个陌生人。 长孙仪不知道吗? 两脸夭桃从镜发,一泓秋水照人寒。 听起来是个很美的名字,可长孙仪只想冷笑。 之前在昆山时,她同楚传曾有一番密谈。 “我有一件事想问,之前无生塔中八苦,生之苦,你遇到了什么?” 楚传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回忆片刻,摸了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还能是什么?感觉自己在娘胎里就被那对恩爱的夫妻糊了一脸,我爹娘也真是的,一点都不管他们会对还没出生的我造成怎样的伤害!” “……” 长孙仪不是傻子,他这么说,她也就明白了当初自己听到那番对话,那根本不是萧秋水的身世,而是她的。 那番对话也不是萧长洲与乐正雅所说,而是与长孙涵阳说的。 然而这件事,她从头到尾,都没有作为攻讦她们的武器,透露给萧夫人母女半分。 如果告诉她们,告诉萧秋水,你只是我的替代品——无论对乐正雅还是萧秋水来说,都是莫大的打击,可她没有。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 她来找乐正雅报仇,只是因为她欠下的命债,并非为了毫无意义的争风吃醋,她甚至不想借萧长洲来打击这两人。 萧秋水何辜? 不得不说,尽管对方在有些方面无情,然而心机手腕、修为天赋,无一不是人中龙凤,若能有这样的孩子,可以说是天下大部分父母心中的骄傲。 她什么都不清楚,以自己的家族、自己的姓氏、自己的父亲为荣。 可从头到尾,却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浮空岛上,明明威压已散,众人对于莲华突然出现的记忆也不复存在,却依旧是一片冷寂,这短短一番话中,隐含的信息令人十分唏嘘,就是向来嬉皮笑脸的卫恒,也忍不住正经了神色。 长孙仪尚存一分怜悯,身为父亲的萧长洲却毫不顾虑萧秋水的感受,若说萧秋水之前对自己的名字有十分的自豪,如今便有十分的厌恶! 长孙仪闭了闭眼。 “杀母之仇,不共戴天。” 再度睁眼时,长孙仪径直对上萧秋水恨怨的目光,对方那双秋水一般动人的眼睛似乎装不下心中翻涌的不甘,情绪装的太满,恨意化作两行血泪,滑落双颊。 她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无处不在的同情眼神。 一股阴冷的气息瞬时缠上了长孙仪。 长孙仪没有移开目光,微微扬起下颔,神色冷峻:“因令堂之故,我的母亲惨死于火海,我今日之举,无愧于心。” “但,若你要报仇,长孙仪随时欢迎。” 长孙仪心知肚明,恐怕在今天这一面后,她与这个同父异母,有一半血脉相连的妹妹,就真的是—— 不死,不休。 第55节 她不打算再留,蔺如霜也冷静了情绪,他指诀一掐,书简上的笔便在手中轻旋。 却见萧长洲眉峰一凛,欲阻拦两人去路。 “你说什么?涵阳之死……” “萧元君。”长孙仪神情冷到了极致:“你恐怕误会了,我并不是你的女儿。” 蔺如霜将毛笔横空一划,纵横四笔,空间骤然混沌,竟直接裂出了一道隐约的长路。 他回头,看了长孙仪一眼:“走。” 长孙仪踏前一步,一只脚消失在了众人眼前。 萧长洲看着她的背影,牵制的灵气却好似被什么阻隔了一般。 只听得长孙仪坚定又冷淡的话语传来。 “我名……” “长、孙、仪。” 萧秋水死死地盯着两人消失的方向,瞳孔中,一片漆黑。 与此同时,堑渊海外山上,又多了几具横死的尸体。 有人持着一幢血雾环绕的帆旗,触摸帆旗的手枯槁可怖。 “呀,”雌雄难辨的声音忽然响起:“有人解开了我的咒。” 他身后,一道黑色的身影僵硬地跟随,一举一动不似生人,反而像个傀儡。 “曦光,”这人咯咯的笑了几声:“你不好奇是谁解了我留在乐正雅身上的咒吗?” 那可真是强横的法则之力呀,在这样的法则下,余者皆要避散呢。 沙哑的、如同在朽木上切割的声音响起。 “玄夜。” “哦哦,”那人又咯咯几声笑:“忘了,曦光只有你的陛下能叫,可是我偏要叫你曦光,你能怎么样呢?” 说到这里,他似乎被这句话逗乐,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而身后的人眼神死寂,毫无反应。 笑了很久,他忽然道:“哎呀,你想不想见你的陛下?” 依旧没有回应,他也不在意,自顾说了下去。 “我很好奇哟,你们见面会抱头痛哭吗?” 萧家的是非恩怨,在长孙仪眼中已有了了结,一离开萧家,她的身体就再也支撑不住,只能任由蔺如霜召出莲华无相山,带她进去养伤。 之前听蔺如霜所说,无相扇之所以能延她寿命,就在于无相扇和无生塔截然相反的特质,无生塔聚拢死气,而无相扇中则收纳生气。 所以受了这么重的伤,长孙仪也只能乖乖被拎进无相山中。 长孙仪被四肢百骸、五脏六腑、甚至脑海中的撕裂感折磨的死去活来,本就痛不欲生,结果还不够,蔺如霜的脸色就没好过,这冷暴力让她不由自主地愧疚……简直是精神和肉体双重折磨。 “你可真有本事。” 顶着一张颠倒众生的脸,蔺如霜却丝毫没有包袱,任凭自己露出难看的表情:“我说过多少次,《万法源记》的最后一页不是你现在能看的,你不是向来很能忍吗,如今却忍不住了?你就是杀了她又如何?” “……”长孙仪低着头,她原本也以为掌握的够用了,然而在那一瞬间却被情绪支配,不由自主地用出了言出法随。 “可是,”她道:“我真的忍不住啊。” “你知不知道,若不是……”蔺如霜顿了顿,下半句话还是没有说出来。 长孙仪却敏锐地抓住了他这句奇怪的话:“若不是什么?” “若不是你走运。”蔺如霜垂了垂眼,掩去了复杂的情绪:“你回不到无相扇,就该当场魂飞魄散。” 长孙仪哦了一声,看起来丝毫没放在心上,蔺如霜知道自己再怎么严令禁止,她也不会听自己的,想要再说什么,也觉得没意思。 他从来,就阻止不了长孙仪的心意。 “事情已经过去了,就别再追究了。”长孙仪眨了眨眼睛:“与其说这个,你不如解释解释,那个一直等在无相山外面的小姐姐是怎么一回事,她是怎么追过来的,又为什么一直守在外边?” “看上你的?” 蔺如霜:“……” 这个人,有什么资格问这种问题? “不。”他这几个字几乎是从齿缝里吐出:“看上你的。” 第59章 海皇 守在山外的颜近澜盯着手里滴溜溜旋转的妖丹。 时移世易, 没想到沉眠万年, 她还有重新醒来的机会。 颜近澜知道这必然是陛下的安排, 她的残魂被阵法守护在堑渊海之底, 集一境灵气养润万年, 方得天地养化,修补魂魄,重聚龙身。 能做到这件事的,除了合道的陛下,还能是谁呢? 陛下当年合道, 除了庇护万千生灵之外,恐怕也有她们的原因。 原本她的魂魄已经要灰飞烟灭,性命却仍是被硬生生拉了回来,除非天道垂怜,愿予一线生机。 天道至公, 生死有定,她注定要死, 然而——天不肯垂怜,陛下就替了天。 陛下虽有成圣的修为,但她明白, 陛下心中挂念着一个人, 不愿舍情入道。 颜近澜目光落到隐在茫茫海上的无相群山, 海风如织, 却在经过蓝眸妖修时的时候放慢了速度, 似乎不敢惊扰, 远近的海兽几乎对她成朝拜之势,奉若君皇。 颜近澜本不是莲华界的修士,莲华界也的确没有开智的妖修,她现身寻上萧致报仇的举动几乎惊动整个御兽宗,甚至隐隐惊动了许多隐世多年的老家伙。 那颗妖丹,本是深海中一条电鳗所有,她龙身潜藏海下,皇者之躯,即使有阵法存在,不免引来海中四方妖兽窥伺,多亏这条电鳗照顾多年。 然而还没等到她苏醒,这孩子一个不慎,就被一个卑鄙的人修杀害窃取了妖丹! 她的苏醒只是近日,一醒来就追查杀害电鳗的修士,她对莲华界了解并不深刻,何况颜近澜即使知道了这一举动会引来什么麻烦,也不在意。 那又如何? 万妖一界,以龙为尊。 蓝龙掌一界水域,又被尊称为…… 海皇。 即使比不上妖皇黑龙之尊,她的实力亦不容小觑,她出身万妖界,自掌一境,除了实力,身份上几乎要与妖皇平起平坐,如今她在乎的,也只是陛下的安危。 她好奇的是,陛下的意识怎么会在那个女修身上苏醒?而除此之外,令她感到疑惑的就是那未曾谋面,却似乎也是陛下旧人的蔺如霜。 莲华圣尊历千劫、平九州、扶三界,方得证道。 天下生灵,她一视同仁,即使莲华圣尊是人修出身,在受她恩惠的万妖界妖族眼中,那也是个伟大的存在。 当遇到莲华之时,她方登海皇之位,在她眼中,莲华圣尊运筹帷幄,温和睿智,从未见过她愤怒的样子。 想到此处,她目光微微恍惚起来,随着她的情绪变换,她身上的威压也渐渐消散,敏感的海兽终于散去,而无相山内仍无异动。 不论如何,她还活着,陛下还有重生的希望,那便够了,何况她在莲华界内还感受到了妖皇和又晴的气息。 若能重聚五龙之力,天下有何可惧? 波涛翻涌,白浪起伏的堑渊海上,只有她站立的一处有如平面,海面之下碧蓝的海水似乎不再流动,只为了承载这个特殊的存在。 铅云聚散,偶尔有一线金光洒在海面上,照亮。 女修有一张与人类同,却透露出几分妖异的脸,分明是美的,却有一股不敢叫人直视的压迫感,然而那双如海洋一般的瞳孔却是包容的、宽广的。 十分矛盾。 忽然间,颜近澜收敛了眼中的柔和情绪,属于皇者的威严骤然压下。 “什么人!” 她身后不远处,白发苍苍的老妪支撑着拐杖,佝偻着背,站在一只巨大的海龟上,冲她跪下,行伏拜大礼。 “老婆子来贺您新生啦,”她沙哑道:“蓝大人。” * 长孙仪并不知道颜近澜这一番官司,蔺如霜也不知该如何解释颜近澜怎么追上来的,又为什么紧追不放,面对着长孙仪一番古里古怪的眼神,他硬生生咽下一口气,冷着脸道:“你身上奇怪的事情还不够多吗?多来一个颜近澜又有什么关系。” “我能察觉到,”长孙仪说:“她对我并没有任何恶意,但真是奇怪,我并不认识她。” 蔺如霜想了片刻,摸索了一下,把装死的清歌丢出来。 “解释。” 这器灵哭了一路,哭得他脑仁都疼了,一路叽叽喳喳埋怨自己不放它出来见它的主人,蔺如霜忍了许久,终究忍不住把它抛了出来。 长孙仪的目光也落到它身上,只听清歌哼唧了许久,发觉敷衍不过去了,只能小小声道:“妖皇开始不也是不认识你嘛?又晴姐姐最初也不认识你呀……这个姐姐,你就当新认识了一个朋友嘛。” “我和她并没有说过话,也不认识她。”长孙仪戳了戳清歌,含笑道:“说罢,你和她有什么渊源。” 蔺如霜眉头松了一下,又重新蹙紧。 他心焦于长孙仪的身体状况,暂时没有想到这一点,无论是从夜或者是易又晴,都毫无之前的记忆,所以他们即使和长孙仪有所联系,长孙仪也不过认为是巧合,相交相识顺理成章。 但是颜近澜,明显记得莲华,她这样贸然靠近长孙仪,是否会引发异变?他可记得,莲华意识苏醒之时,她可是在场的,而在此之后,她也没有失去任何记忆。 清歌支支吾吾不肯说,长孙仪左看右看看不出什么来,最后只能叹气,蔺如霜眉梢一扬,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淡淡道:“她走了。” 长孙仪狐疑地看他几眼,蔺如霜毫不心虚,光明正大由她看,长孙仪摇摇头,不再追问,转而道:“先前,你说乐家灭门之人手里拿着的那幢帆旗,乃是莲华圣器之一的召灵幡——” 莲华七圣器,如今现世的除了净我琴、无相扇之外,还有五种仍未有线索,蔺如霜这个消息不可谓不惊人,她料到自个儿必然一路和莲华圣器纠缠不断,得知这件事也只有“果然如此”的心情。 她如今知道,净我琴不是莲华自己用的,她锻造出来是为了送人的,而清歌也是目前唯一有器灵的圣器;无相扇只做防御储蓄和疗养,显然并没有费什么心思。 而且,莲华将无相扇放入无生塔中,目的是为了什么? 塔内还有青龙之心……与其说无生塔最后一层是为她准备的,她反而觉得那其中的一切也许是给从夜或者易又晴的。 蔺如霜不知她在怀疑无生塔存在的意义,解释道:“召灵幡,又称莲华令主旗,听说旗上绘以莲花七叶,色色不同,是莲华用以号令天下生灵的。” 无论是驱策令,还是《万法源记》上的一切真言法咒,有莲华令主旗的辅助,才相得益彰。 第56节 然而长孙仪初见这柄圣器,便泛起一阵反感,不只是因为上面缠绕的邪气,更因为……曦光,或许就是受制于它之下。 所以她闻言也只是嗯了一声,继而问道:“除了这三样圣器,剩下的四样都是些什么?” 蔺如霜回忆了一下,这下不等他开口,清歌就兴奋地介绍起了自己的小伙伴们:“还有老黑老白!” 长孙仪嘴角抽了一抽,蔺如霜揉揉额头,解释道:“是莲华天玺棋,棋子分一黑一白,黑子……应当是嵌在妖皇的枪上。” 妖皇的枪上?长孙仪迟钝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蔺如霜指的是从夜那把长\枪。 那把看似平平无奇、毫不起眼的枪? “至于白子,”他顿了顿:“我也不知道,或许也被送人了。” 长孙仪没有再急着追问其他圣器的下落,因为这么推算,莲华锻造的圣器,基本都被她送人了,这是她对友人的心意。 蔺如霜道:“说是七圣器,但我也只知道其中五种,另两样我不知她做了什么安排。” 莲华净我琴、莲华无相扇、莲华令主旗、莲华天玺棋……算算只有四件,长孙仪静默片刻,问道:“第五样是什么?” 蔺如霜抱着清歌站起来,平静道:“第五种,我一开始就把它给你了。” 长孙仪瞳孔一缩。 《万法源记》! 蔺如霜道:“《万法源记》又名……莲华万法策。” 想到自己带着这祖宗到处犯险,也没见蔺如霜收回去,她不由得道:“这应当是她送给你的,你就这么让我带着随便乱跑?” 想到自己当时看不起法修,更对这本书毫不上心的态度,长孙仪心态有点崩。 早知道这是莲华圣尊的手札—— 好吧,她也未必会高兴学法。 蔺如霜正打算离开,都走到一半了,闻言背影一僵,清歌似乎也不敢吱声,静静地躺在了蔺如霜怀里。 良久,他才道:“这不是她送给我的。” 所以给长孙仪,也只是,物归原主罢了。 除了清歌,她其实什么也没给他留下。 她的琴谱也好、手札也罢,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他费尽心思找到的残章片语拼凑而成的。 第60章 海外 萧长洲重新归来,无论他是不是对乐正雅心怀芥蒂, 萧秋水总归是他的女儿。渡劫老祖撑腰, 萧家势力轻而易举地重新洗牌, 然而谁也不知道的是, 在长孙仪离开萧家的那一晚, 一行萧家弟子备上厚礼, 前往孟家。 原本秩序井然却因功法之故而气质偏向柔和的萧家, 不知是不是经历了一番鲜血, 变得肃杀而死寂。 萧秋水站在窗前,手里握着一把金剪,低着头细细弄着一盆灵花,灵花开得猩红, 细细的枝条深深嵌进土壤中, 远远望去,似燃烧的血。 “小姐。” 有人深深地弯下腰,不敢抬头看她一眼, 自打那件事以后,萧秋水的作风截然一变, 在吃过几次教训之后,服侍的人也把握了分寸, 不敢触她半点眉头。 黑色的长袍静静逶迤在地,低头的人视线里只见得袍角绘满的红色绣纹, 看不出是什么法咒, 莳花弄草的女人为了更好地动作, 放下金剪,任一旁的侍女帮她将宽大的袖袍卷起,露出一截霜雪般的皓腕。 她向来着素衣,尤爱天澄碧,然而不想,换了一种风格,容色越发显得惊心动魄,侧脸看来时,红唇笑绽如花。 美,却也妖。 手下不敢抬头,也慎而没有抬头,不至于被这魅惑人心的气质迷惑迟钝,而能恭顺有礼地将一切事物禀报:“老祖自夫人那里出来,便不知了下落,老祖修为高深,属下等不敢跟,还望小姐降罪。” “咔擦”一声,萧秋水剪断灵花枝条,闻言轻声一笑,声音里也透着几分诱人的气息:“不必追,他除了去昆山求证,还能去哪儿。” 手下把头垂的更低了。 “夫人呢?”萧秋水问:“情况如何了?” “姜少主已经在想办法减轻夫人的伤势,但——” 但是效果并不明显。 不必听他后半句话,萧秋水也知道结果,她手中力道一重,盆中开得最艳那朵鲜花不甚被减去半边,只留下大半残片。 她伸手挥退手下,不一会儿,又有人来禀报:“小姐,少主来了。” 令人惊讶的是,萧家萧瀚一脉被萧秋水清洗,却将萧家少主之位留给了她的女儿萧芸,虽说大家都知道这当家作主的是谁,萧芸不过是个空头少主,但面上的尊敬也还是要的。 “让她进来吧。” 萧芸略带迟疑地走进,萧秋水随手扔了金剪,见这个侄女儿仍是一副广袖长裙、仙气飘飘的打扮,没说什么,只是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姑姑。” 若说萧芸对原本的萧秋水有三分向往七分嫉妒,那么她对现在的萧秋水便是三分嫉妒七分恐惧,尽管对方并没有杀了萧瀚,然而废去一个修士的修为,和杀了他又有什么区别? 萧芸踌躇了许久,终究还是接受了萧秋水的条件,没办法,那是她根本无法拒绝的条件。 她向来嫉妒萧秋水的容貌气度,更羡慕她有无数的裙下之臣,平日一举一动都有意无意地模仿着萧秋水。 “怎么,找到你的意中人了吗?” 若说萧秋水那天有什么收获的话,除了知道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之外,也就只是发现了这个侄女儿对长孙仪身边那个男人的痴迷眼神,这个发现让她手下留情了。 “不曾,”萧芸想到那个令人难忘的笑容,咬了咬唇:“不过,我派去的人在海上逡巡时发现了那个妖修,却不敢靠近。” 不知为什么,那个妖修一入海域,更显得高深恐怖,萧秋水蹙了蹙眉,随意嗯了一声,她不在乎什么妖修不妖修的,但她觉得那个妖修同长孙仪脱不了什么干系。 打发了萧芸,萧秋水同时迎来了第三拨客人。 且是不速之客。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双男女,其中的中年男修胡子邋遢,却有一股落拓豪迈的气质,而女修则长发负琴,双手交握在小腹前,仪态端庄。 “你就是萧秋水?” 女修声线极其优美,如琴音清冽,萧秋水耳闻这个名字,眸色不自觉深了一深,却听这女修讽刺一哂:“小辈,你听不惯我叫你名字?” 男修哈哈一笑,打圆场道:“青年才俊、青年才俊——七娘,你别上来就这么不客气嘛!” 察觉出这两人难以捉摸的修为,萧秋水压下那一丝不悦:“两位前辈夤夜前来,多有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男修这下眼疾手快地压住了身边同伴的肩膀,笑眯眯道:“小姑娘,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也不管自己两人大晚上未请而来算不算得“明人”,十分爽快就道:“我们来这儿找你,是打算和你做个交易!” 萧秋水勾起红唇笑了笑:“交易?” “没错,”女修也放下了嘲讽的心情,直接道:“你应该很感兴趣的交易。” “我们的诚意,是帮你杀了长孙仪。” * 不知道之前暗中观察她的两人已经打算出手,长孙仪在无相山中养好伤势,便再未耽误,直向堑渊海外山。 每件圣器之间隐隐有着联系,长孙仪凭借无相扇指引,一路南行。 数百年前,她与曦光在海外山上分离,一道万丈天堑就此阻隔生死。 海外山,海外山,海外山上瑶台飞鸾。 群山掩映,夕岚如烟。 每一座山皆有各自的姿态,有的似仙人指路,有似天狗望月,有似仙龙盘玉柱,姓有不同,意有相类。 与莲华界五门四家划分鲜明不同,海外山上鱼龙混杂,仙凡难别,正魔不辩。既有逃难寻宝而来的海外客,也有繁衍多年的本土居民;既有外出游历的正道修士,也有浑水摸鱼的魔道修士。 要在这样复杂的环境里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长孙仪过去百余年中,来过四五回,却每次空手而归,毫无所获。 如今想来,曦光是否知道她的消息,却不愿意见她呢? 山间小道上三三两两挤着摆摊卖法器的修士,还有些会点粗劣把戏的凡人挑着山间采来的新鲜果子,买的十分便宜,一块下品灵石就能换一大框,长孙仪付了灵石,却只挑了几个。 堑渊海外山别的不多,就是机缘最多,除此之外,这里物饶丰富,尤其是山间的各类果实,是本地的一大特色。 能看到仙凡和平共处的场面,也只有在堑渊海外山了,想当初她和曦光刚到这里,身无分文,就靠着曦光的武力采摘,而她来叫卖。 从一国太子混到卖野果的小摊贩,说上去有些凄惨,想一想还是挺有意思的。 长孙仪咬了口果子。 尤其是在那种时时刻刻沉浸在追杀的压力中时,能像个走摊小贩一样为生计奔波,反而是最好的发泄渠道。 倒是曦光总是用惭愧的眼神看她,这傻姑娘,有什么对不起她的,生活条件不好? 能活着就是最大的安慰,与生相较,旁人的嘲弄不过是调剂,酸甜苦辣统统尝过,才知自在啊。 蔺如霜不知道为什么,抱着他的琴又陷入了沉眠,原先说好的最近用不着睡的,结果等她养好伤,好嘛,人都躺在棺材里没了气。 她多少猜出蔺如霜修炼的方向,莲华应该是掌握万物生灭的法则,而蔺如霜则是想要掌玄机,通天命,他以为自己不知道,然而长孙仪何等敏锐,早已察觉,每当蔺如霜缚住双眼时,就是他在测算什么的时候。 可惜,他似乎算的东西有点大,每次验算天机都要耗尽心力,没多久就要陷入沉睡。 天机……哪是这么好算的? 她想了想,把剩下的果子丢进了无相扇中,继续往前走,熙熙攘攘的上下山人群里,有一对叔侄似乎在对话。 “大侄女!快看快看,这是不是很像你?” 这人说话的语气有点阴惨惨的,听起来总有些幸灾乐祸的感觉,长孙仪不免注意了几分,却见一个红衣纤瘦的男青年在个凡人小贩摊子前挑来挑去,最后高高举着个木雕的老虎,背对着长孙仪。 这木雕老虎恐怕是别人用来哄孩子玩的,这青年倒是摆弄的高兴。 但是,用老虎来形容自己的侄女,哪怕是木雕的,也未免…… 缺心眼了吧。 这不是骂他侄女母老虎吗?长孙仪一时好奇,想要看看他那“母老虎”的侄女究竟是个什么模样,目光逡巡了一周,最后落到他身边那个被侍卫簇拥着,姿容出色,气质雅重清贵的女修身上。 女修面无表情,不知道是忍耐还是真的不以为意,闻言也只是道:“来人,为九叔付钱。” 那青年立刻跳脚:“喂喂喂,你别以为这点小钱就能收买我啊!” 长孙仪抽了抽嘴角,如果这样端静的姑娘也能被叫做母老虎…… 唉,算了,知人知面未必知心,长孙仪摇摇头,抬步继续走,人流一时拥挤,她离开的不快,隐隐约约听见那对叔侄终于放弃了争论,或者是做叔叔的单方面被侄女镇压,之后则是响起什么“召灵”、“莲华”的字眼。 长孙仪停住了脚步。 第57节 第61章 导游 热闹的摊子前, 青年摸了摸眼角, 想也知道此刻眼角是光洁一片, 他独特的纹身呐, 大侄女可真没品味,一点都不懂得欣赏。 这个大侄女也真是, 无论他怎么激她都一副冷静沉稳的样子, 像个泥塑的木偶, 一点意思都没有。 他把木老虎收进袖子的乾坤袋里, 哼了一声,阴测测的嗓音里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本——” “大侄女”静静地看他一眼。 沈病梅咽下了后头那个“尊”字,牵强地、执拗地:“本——大爷不想陪你玩过家家了, 莲华的召灵幡听说就在这个地方,你别跟着本——大爷碍手碍脚!回家去回家去!” 沈信月对他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折身对下属吩咐了几句, 又向他道:“九叔还有什么想买的, 不要客气。” 沈家别的没有, 就是钱多。 万珍楼看着客似云来,买卖开遍了整个莲华界,沈家却在沈信月的带领下,深谙闷声发大财的道理,没什么人知道, 他们在不动声色地开遍了卖法衣法饰的店铺, 专门赚女修的钱。 沈病梅一口血压在喉咙里, 恨不得喷他侄女一脸。 他缺的是钱吗?他缺的是自由!自由!就是再亲密的叔侄关系, 也受不了这孩子成天到晚盯着他防止他做什么坏事啊! 不对,他什么时候做坏事了? 沈信月把他青紫不定的脸色收进眼底,沉吟道:“九叔看来是不好意思,也罢。” “沈一,你去把整条街上的木雕都买下来,让人送去九叔府邸。” 姿态十分之果断霸道,让人不容拒绝。 他的府邸? 他唯一的府邸不就在无花谷吗?要是让他那些手下看到堂堂魔尊买了这么一堆玩意儿,威严何存?威严何存呐! 沈病梅眼前一黑,可是对着自家大侄女,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最后只好让步:“不是,我说,大侄女,你到底要干什么?你直说!” 眼见着沈病梅终于摆出了些妥协的态度,沈信月这才看了他几眼:“九叔若能安分在无花谷呆着,不徒劳追寻莲华圣器,你我皆大欢喜。” 沈病梅当然知道这一点,若换做其他,他都能退让,偏偏就是这一件要求,他不可能答应。 八年前无相扇现世,他口头说着没什么兴趣,实质如果真的没兴趣,他何必亲身前去?要不是被这混账侄女拦了下来,不久前又知道拿走东西的是长孙仪,他现在还在到处追查无相扇呢。 “我之前已告诫过九叔,族中前辈有言,七圣器自有天命,不过——都和你无关。” 这话说得十分冷血无情,尤其在沈病梅听来无理取闹:“我不是为了什么一步成仙的劳什子谎话,我也不知道沈家那消息怎么得来的。” 沈病梅简直要被这坚持不懈阻挠自己的侄女弄疯了:“你年纪轻,根本不知道,当初伽蓝秘境……” 说到这里,他及时住了嘴,反应过来,险些被套了话。 孩子长大了,不好糊弄了。 沈信月派属下在摊子前大包大揽的土豪行径引起了不少注意,有些灵醒的本地散修小心翼翼凑了过来,笑容可掬道:“二位大人,可是第一回来海外山?咱们海外山灵气充裕,环境优美……” 沈病梅眼角抽了抽。 也没办法,沈信月这样的举动,本地人看来,除了第一次游历堑渊海外山的生客,没哪个傻子会买一堆毫无灵气的东西,连叫价也不叫。 这样的修士,在他们这些人眼里,浑身上下都写满了两个字。 肥羊。 名为赵缺的筑基修士最喜欢这种土豪,他们不熟悉环境,行事又大方,随意打赏一笔就够他好几年修炼了,赵缺就是靠着给外来大家子弟做导游解说,凑合着修炼,竟也跨过了筑基的门槛。 导游? 沈信月虽确是头一回来海外山,但她何等眼力,怎么不明白对方的来意。 赵缺喋喋不休、天花乱坠地介绍着导游的作用,在讲解各峰历史,海外山主要势力之余,还能领着他们去寻机缘。 只是价格略贵,沈信月想了想,一日就要中品灵石百块,显然是把他们当肥羊宰了。 不过…… 沈信月看了眼捂着额头一脸丢脸的沈病梅,点了点头。 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 既然九叔执意要趟这趟浑水,那她就帮他死心。 赵缺没想到对方这么好说话,两颗小眼珠忍不住转了转,嘿嘿两声:“不过,这位仙子,咱们可得先说好了,有些地盘是有主的,你如果要去,那……” 他伸出手,捻了捻手指头,意思很明显。 “那你就要坐地起价,”一道声音插\入:“是不是?” 这话一出,赵缺险些跳起来——哪里来的愣头青,这么不懂规矩?她难道不知道,本地人谈生意的时候,是不能插话的。 被这句话夺取了注意力,沈家叔侄不约而同转头看去。 神妙清和,霞透天光。 紫衣青年负手而立,脊梁挺直,笑意散漫风流。 沈信月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方,却还是没找出什么改容易面的痕迹,她同沈病梅出行,也是为沈病梅换了一身面目,反倒是她自己从不曾现于人前,于是真容露得坦荡。 她察觉不出什么违和,殊不知,长孙仪自萧家一事后,虽然在无相山内养好了伤,气质却也发生了不小的改变,更有绝俗气,和易又晴向她形容的长孙仪有所差异。 赵缺也被这风姿摄了一摄,而后才想起,这家伙是想坏他生意,连忙道:“这位仙子你可千万别听他胡说!” 他显然看清了这对叔侄中做主的人是谁,只向沈信月解释:“咱们海外山虽说广阔,可有些山做了大能的道场,自然不能随意进出,纵使有什么机缘,也不是谁都可肖想的……” 沈病梅阴惨惨地笑了一声。 “当然!”赵缺被笑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紧接着道:“在下修为低微,却厚颜敢说交游广阔,要进去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大能道场,进去总是要打点一二,可不是坐地起价!” 长孙仪似笑非笑,任由他给自己解释,她和曦光险些吃了这种亏,说是带她们去寻机缘,实则只是骗钱,这些人若知晓机缘在何处,也不会沦落到靠这种手段讨饭吃的地步。 不过除此之外,他们还是有些用处的,混迹本地多年,别的不说,也有些交际,对本地势力也是一清二楚的,有他们引路,的确可以避免一些麻烦。 但是这两人,像是怕麻烦的人吗? 沈病梅早听不惯大能道场收钱的做派,在魔尊阁下看来,若真是大能,何至于任人参观自己的府邸?还让这些小鱼小虾浑水摸鱼。 放他无花谷试试看,非他谷中人,谁敢擅闯? 他正打算打发了这小修士,沈信月却按住了他的手,淡淡道:“我也用不着你带我们去找机缘……” 长孙仪眸光一动,只听得沈信月继续道:“你只要告诉我们,近些时候,海外山哪里发生了什么新奇的事情,带我们去看看就好了。” “这……” 赵缺不知为何,反而没先前那么积极,沈信月见状说了声“报酬少不了你的”,他这才咬了咬牙,点头。 长孙仪挑了眉:“等等。” 赵缺怒目而视,这家伙连这等生意都不让他做不成?长孙仪见他一脸防备,无奈笑了笑:“我没其他的意思,只是想问两位能否允我同行。” 沈信月定定地看了她一眼。 长孙仪顿了顿,向赵缺笑道:“报酬另算。” 就算讨厌这家伙坏了自己生意,赵缺也不会和钱过不去,征得了沈信月的同意后,几人相互介绍了姓名——当然基本是化名,赵缺就和长孙仪跟着一行人上了沈家的灵舟。 看着豪华的灵舟,赵缺暗自叹了几声有钱人,一面引路一面介绍。 “几位来得巧,近日的确有几桩异事,这头一件就是神水峰花砾门死人的事儿,要我说啊,这花家这百来年就像被诅咒了一般……” 赵缺说到这里,简要介绍了一下神水峰花砾门的地位,海外山虽然散修居多,倒也有几股成形的势力,花砾门就是其中之一,门中有分神大能坐镇,门中人也能横着走,海外山中除了他们积年的对头凌霄派,基本没人敢惹。 “开始时,花砾门还以为是凌霄派中人所为,可后来发现其中一位弟子的尸体十分古怪,竟干瘪地不像话,像是被人吸光了浑身精血……” “这不像是凌霄派的手段,”赵缺说到这里,买了个关子:“反而像是魔修……几位当是从本界而来?” 他们海外山的人一般将海对岸称为本界,沈一看了沈信月一眼,点了点头,赵缺嘿嘿一笑,这才接着道:“他们都说是本界的魔尊所为。” 沈病梅眼皮一跳,笑容愈发阴惨了。 长孙仪道:“他们?那赵兄……” 赵缺又嘿嘿一笑,微微抬起下巴:“我可不这么认为,魔尊是何等样人物?杀几个弟子还需要躲躲藏藏吗?” 沈病梅这才哼了一声,算他有眼力。 “在下听了些消息,”赵缺压低了声音:“那杀人者,乃是个面目枯槁、手持帆旗的老叟!” 第62章 夜探 长孙仪听过自家师尊对魔尊阁下的评价, 当时拿着绣绷绣花的道灵元君拔出绣针, 眯起眼睛道:“他啊,大概是个怂货吧。” 就像别人不知道狂妄的道灵元君最大的爱好是绣花一样——尽管她老是嘴硬说自己是为了锻炼眼力,看似冷血无情的魔尊阁下也有这么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当然, 不小心从师尊嘴里挖出这个秘密的长孙仪深藏功与名, 绝不希望消息从自己嘴里透露出去惹来魔尊恼羞成怒的追杀。 出于对魔尊的了解,赵缺的说法得到了她的认同, 长孙仪信得不是未曾见过面的魔尊, 而是自家善于识人的师尊。 但是……这个形容。 枯槁的老人。 杀人的帆旗。 长孙仪回想起搜魂萧三所得的消息, 那双手粗糙干瘪,看上去有很大的可能是个老人,但事情, 真的有那么顺利吗? 除了花砾门灭门一案之外,赵缺也介绍了海外山几个门派近来发生的矛盾, 但这些小斗争都没怎么引起长孙仪一行人的兴趣,化名沈七的沈信月招招手, 沈一会意,给赵缺递上一个储物袋。 小个子的精瘦修士目光亮了亮, 连忙去接, 手伸到一半被沈一看得一头冷汗, 缩回手讪讪道:“当然, 几位来历不俗, 定然是看不上这些的。” “但……”奇异的, 他额上的冷汗出得更多了, 似乎这个消息对他来说也很要紧,并且有一定的威胁,令他这样混得开的本地人不敢轻易吐露。 沈一收到沈信月的示意,又加了一个储物袋,这回一点刁难都没有的把东西给了赵缺。 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只是区区一个消息。 赵缺神识一探,被储物袋中的法器灵石惊了一惊,不过片刻他就咬了咬牙,下定心思般,将声音压得更低了。 “若换了别人,我是绝不会说的,但要是几位嘛……说给几位也无妨!” “那老者手中的帆旗,听说乃是传闻中的莲华圣器,”敢拿人家的报酬,就要付出相应有价值消息,赵缺说完这个消息,反而显露出一种得意的神情,又带着几分惋惜:“可惜几位来得晚了些,不然还能赶在花砾门之前找到他,如今——” 长孙仪看了他一眼,问道:“如今怎么样?” 第58节 她没有沈一那样的属下,在自己袖兜里摸了摸,反手扔了一张符篆给赵缺。 赵缺原本有点不以为意,然而拿起手中符篆一看,脸色瞬时恭敬了起来。 好在之前虽说有点小口角,但终究没有得罪这个人,能随意打赏一枚千里疾行符的人,即使不是什么大家子弟,后台也绝对不小! 千里疾行符虽不比千里遁光符珍贵,却也仅在它之下。 顾名思义,这张符可以帮助修士将原本的速度提高十倍,疾行千里,实在是逃跑保命的最佳利器。 想到这里,他心头热了热:“就在今日,花砾门把杀人者缉拿回了山门!” 这个消息原本被花砾门掩的密不透风,然而这世上那真有不透风的墙? 不过若换了别人,哪有这么快就探听到这个消息?如果不是他有个在花砾门当内门弟子的大哥,他也是不清楚的。 他要让这几位金主知道,他赵缺!可是对得起这个价格的! 沈病梅本不想和这种人打交道,显得自己没品,但他大侄女再一次用钱打了他的脸——告诉她,有钱,什么都能打听到。 沈信月没关注自家九叔复杂的脸色,眼中染上些许笑意,对长孙仪颇有些惺惺相惜之感——比起无头苍蝇似的四处乱转,她更相信自己的眼光。 没有人会比本地人更通晓内幕。 这个赵缺看似奸猾贪财,但能在比自己修为高的人手中混的如鱼得水,还能拿到法器财宝,除了他们脾气好之外,显然是赵缺也自行经过了判断,也有一定的眼力和胆识。 长孙仪注意到她的目光,也回以一笑,两人相视的画面颇为美好,沈病梅看得眼睛有点痛,他连横了长孙仪几眼,开口道:“那花砾门在何处?带我们去转转?” 他问得十分不客气,赵缺眼神闪了闪,十分迟疑:“这……” 长孙仪笑了笑:“阁下在花砾门应该有些关系吧?我想沈九兄也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上门做做客,能将持圣器的行凶者捕获归案,花砾门实力想来十分雄厚,在下十分仰慕,即使是进不了内门,在外门转转也是无妨。” 早在之前,长孙仪迟疑是否该靠近沈家叔侄之时,便是赵缺帮她下的决定。 因为这个赵缺乃是花砾门的外门弟子——或许连外门弟子也称不上,但他腰间的确是挂着花砾门的令牌的,沈家人不知道,长孙仪又怎会不知? 正因为长孙仪第一眼就察觉出了此人身份,知道他和一般骗骗钱财的本地导游不同,又察觉出赵缺的意图,她才顺水推舟,干脆地加入了沈家人的行列。 即使不说这百余年来往数次,就是百年前来寻试剑石的时候,她也对海外山颇为了解了,纵然这了解没有十分,也该有七八分。 花砾门的势力占据海外山也有千余年,是个分神散修开创,只是他修为遇到了瓶颈,开宗立派后便时常游历闭关,不过打着这位大能的名号,花砾门也的确没什么人敢来招惹。 这个门派与外界常有沟通,会做点交易,善于搜集信息。 但要说把行凶者缉拿归案—— 长孙仪想到乐家的灭门惨案,那等恐怖的气息,不由轻轻一哂,就算花砾门那位分神元君出手,行凶者有召灵幡在手,他们也未必真能将他缉拿归案。 可,这消息也绝非空穴来风,到底如何,还是要上门去看一看才知道。 长孙仪猜的没错,赵缺的兄长是花砾门内门弟子,他自己天资低微,看在他兄长的份儿上,却也在外门混了个不大不下的位置,其余外门弟子也时有奉承。 但,再被奉承,长孙仪沈信月给他的东西都足够他百余年无忧了,就是他兄长要突破,有这些资源也够了,真出了什么事,大不了收拾包袱跑路! 长孙仪说得客气,赵缺也知道不妥,然而沈信月一堆又一堆钱财砸下来,财帛动人心,他也忍不住昏了头,一咬牙,心一横,应下了这个要求。 一行人来到花砾门,沈信月收起易惹人注意的灵舟,任由赵缺给他们安排。 其中一名引路的外门弟子看他们一眼,凑近了赵缺,压低声音道:“赵师兄,最近门内可不容许外人乱走!你这……” “知道知道!”赵缺给他塞了灵石将人打发了,又回头和他们喋喋不休吩咐:“几位如果真的想要拜访或者游览门内风光,还请暂过几天,好歹消息都透出去了再说……” 什么消息,不言而喻。 长孙仪与沈信月对视一眼,片刻后她收回目光,笑意温和道:“赵兄放心,我们这段时间一定安分,不会让赵兄为难。” 嘴上答应的十分爽快,实际上呢? 等到金乌没入海平面,整座堑渊海外山岛都陷入一片黑暗之时,两道人影不约而同地蹿出了外门弟子居住的院子。 长孙仪摸了摸下巴,转头看了眼自己身后的青年,含笑打了个招呼。 “沈九兄,真是巧,你也来散步呀?” 她等到夜深人静是为了这个氛围,即使修士不必睡眠,但人的惯常作息摆在那里,总要休息。 因此,她也没换什么装,倒是这个沈久,特意换了一身黑衣,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去做贼。 以修士的眼力,难道还真的…… 不对,此人的修为,恐怕花砾门还真没几个人察觉得出。 沈病梅眼角一抽:“巧什么巧?别以为本——大爷不知道你打得什么主意,你也是为莲华圣器而来?” 说到“本”字时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阴惨惨的声音压得极低,简直比鬼修还更渗人。 长孙仪叹了口气,说的这么直接,她也没法反驳不是? 纵身一踏,凭风而起。 即使心知未必是真,但只要有一丝见到曦光的可能性,也让长孙仪不由心神动摇。 沈病梅一哼,也向另一个方向而去。 彼此都有搜寻的方法,长孙仪白日时随意问了弟子几个简单的问题,掐指一算,勉强算出了花砾门的大牢方位。 沈病梅则动了动耳朵,用听。 他少时乐感极强,尤其钟爱琵琶,却被家人嗤为不务正业,然而沈家人心中的正业却阻止了他的道途,自他踏入魔道以来,修为反而一日千里。 可惜的是,他这么强的耳力,却没听见,在自己离开不久之后,有人透过半开的窗户盯着他离去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 沈一为沈信月披上流光熠熠的厚重金雀银蚕织就的披风,躬身道:“要去阻止吗?” 沈信月摇了摇头:“有这个人插手,九叔拿不到的,再说,又不一定是真的召灵幡。” 她的表情有些无聊。 沈一应了声是,又问:“对了,之前探查到此处有龙身的消息,您看……” 沈信月想到这里,稍微一顿:“不是又晴的龙身,但我觉得,也有些熟悉感。” 这是为什么呢? 第63章 道 花砾门门如其名,派中多山石花木, 整座山峰铺满了各色花木, 纵使在夜里, 也一片流霞如织,光景菲菲,万分绚烂。 长孙仪在半山腰一片桃花林里打了好几个转, 琢磨出一点意味,长指一伸一捉, 无相扇就被她攥在了掌中。 以花木作阵, 不得不说这开宗立派的花砾门之主很有想法。 天地浑成, 万道自然, 千阵门多年衰落,她先前不知缘由, 然而入法修一道以来, 长孙仪多少明白了其中的道理,阵法本是借天地之妙,起辅助之用,千阵门在后期忘却初心,极力想要以人力造阵,强夺世间灵物,这衰落的其实不怎么冤。 只是莲华珠玉在前,其余阵法再怎么看都有点班门弄斧的味道, 长孙仪一眼看出薄弱之处, 或许也是和设阵之主并无意为难有关, 这个阵只能困人,不能杀人。 其实长孙仪应该是在和沈病梅争抢先后的,但她反而在原地研究起了这不甚高明的阵法,一点着急的心情也没有。 沈病梅行至一半,神识扩展范围内已经没有了另一个人的踪迹,他迟疑片刻,却丝毫没有减慢速度—— 跟不上更好,多一个敌友不明的人在侧,未免增添许多麻烦。 目不斜视,身如流星,流动的气息静淡如微风,丝毫没有惊动花砾门的巡夜弟子。 他最讨厌这乱七八糟五颜六色的花,年幼时因着自己的名字不知道被族人取了多少外号,登上魔尊之后更是将大本营更名作无花谷,花砾门这名字和这漫山遍野的花木简直和他犯冲。 强行忍耐着掀翻整山花圃的欲望,一路听风辨识,眼前终于出现了一座巨大的法殿,法殿内外设满灵阵,守卫森严。 但是守卫森严是要相对别人来说的。 如果换了其他人,恐怕是有那么点头疼,然而沈病梅渡劫修为,天下间能被他放在眼里的人物也不过只手之数罢了。 有这等实力,作风自然小心翼翼挨不上边,他改头换面选择夤夜出行只是为了不惊动大侄女,至于其他……他做都做了,大侄女还能拿她怎样? 原本死寂无声的夜里,一道凄厉的琵琶声惊破九霄! 孤鸿海上来,池潢不敢顾。 “什么人?!” 收殿的弟子蓦然大惊失色,但依着掌门先前吩咐,却都渐渐镇定下来,三五成阵,竭力抵抗这不速之客的靡靡之音。 “有外来者擅闯!结阵!” 夜色下,青年抱着琵琶慢慢抬起头,阴惨惨地一笑:“有用吗?” 他的眼角,慢慢绽出一朵凄艳的梅花,又在顷刻间衰败下来。 那双漆黑不见底的眼睛似乎爬上了嘲讽的笑意,沈病梅笑着俯视法殿前困守的弟子,指尖落到琵琶弦上,一拨。 强横的灵力席卷如龙,霎时掀翻十里风浪,引得整座山颤动、崩塌! 法殿内,嵌着烛台的石壁上被人画下了一层又一层法阵,幽青的烛火明灭不定,石台上,老翁拿着酒葫芦,刚灌了两口,就被突如其来的震动惊得喷了出来,他也不恼,拿着不知多久没洗过的袖子擦了擦脸,哈哈一笑。 “惜花呀,你的花园要被人掀翻啦!” 出乎意料的,被叫做惜花的既不是个貌美的女人,也不是个阴柔的青年,那是个一脸正直的中年人,一头长发紧紧束在儒巾里,隐约露出几缕白发。 听到外面的动静,他似乎也没听见,依旧专心地把阵法画完。 这个老酒鬼实在是太狡猾了,他出面应敌,总要做好完全的准备,免得敌人尚未俯首,反而让这老酒鬼逃了。 酒翁瞪了瞪眼,搔了搔凌乱打结的头发,“嘿”一声:“你至于嘛?惜花呀,好歹念着我们多年的情谊,也相信相信老头子嘛!” 贺惜花画完最后一道法阵,板着脸道:“那你说,你将召灵幡藏在了哪里?” 酒翁无赖道:“老头子我都说了,人不是我杀的,召灵幡我也从来没见过!” 贺惜花道了一声好,也不和他歪缠,转身出了法殿迎战。 沈病梅差不多都要把整座山掀翻了,他一双手拨动琵琶弦如揉弄风云,一挑一抹就是地动山摇。 “轰——” 就在整座山即将崩毁的刹那,贺惜花伸出双手,微微一托,无数鲜花自花圃中飞起,一朵朵七彩缤纷的花练成一条线,有如针线般,顺着中年书生的手指印之下,飞快地修补着山的裂缝。 沈病梅目光微微一亮:“这手段,有意思!” 贺惜花冷冷一哼:“魔尊大驾光临,是来投案自首不成?” “本尊没做过的事就是没做过,今日你乖乖把召灵幡交出来,本尊还能留你一命!” 一言不合,贺惜花不再争辩,率然出手! 第59节 沈病梅抱着琵琶信手拨弄,曲不成曲、调不成调的凄厉乐声一出,受不住的弟子瞬时捂着耳朵在地上打起滚来。 贺惜花手一摆,一朵花在空中翩然起舞,渐渐化作一个俏丽的少女,少女裙裾微微一旋,化去凄厉音波。 外头打得天崩地裂,里头酒翁砸着嘴道:“乐修?倒是和七娘一个路子的,就是不知道谁更厉害些……” “哎呀,七娘那心性,肯定是比不上这个小后生的,人老咯老咯,惜花也没那么谨慎了,小娃子,你可没必要戒备我老头子吧?” 长孙仪自转角绕出来,笑得一派清风朗月,清正坦率:“老前辈说笑了。” 抱着酒葫芦的老翁微微怔了一下,灌了两口酒,嘟囔道:“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竟然是个正统的法修?” 长孙仪眼波一动,没有出声。 见她这么沉得住气,连问也不问一句他这句话,老翁哈哈大笑,看不出脸色是失落还是欣慰。 “小娃子,你可真阴损呐,让别人给你绊住惜花,自己偷跑进来,啧啧啧,这作风——”酒翁啧了半晌,竖起大拇指:“老头子欣赏!”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长孙仪笑容温和:“只可惜,老前辈这里并没有我想要的东西,今日这一趟,还是白来了,告辞。” 长孙仪乃天生法修,对人的善恶都极为敏感,她感受不到这个老翁身上对她有一丝恶意,也感受不到一点孽果,如果说这人是伪装的话,能伪装到这个地步,瞒过她的眼睛……那她也认了。 他绝不是杀人者,而这个地方,也丝毫感受不到召灵幡的气息,不必细想,长孙仪也知道,自己是被误导了,这个老翁说不定只是一个饵,所谓没有消息透出,也只是表面上。 花砾门要借此引出真正的杀人凶手。 既然和曦光无关,长孙仪毫不迟疑,转身就走。 “嘿……”酒翁瞪了瞪眼,这娃儿,可真是谨慎。 但是,让她就这么走了? 长孙仪身形一动,酒翁攻击已至,他大笑几声,有着完全不同于邋遢外表的精神气,那似乎永远也喝不完的酒葫芦中飞出一道道酒刃,透明的酒液似有形实无形,逼得长孙仪不敢硬接。 这个人的实力——长孙仪心中微微一沉。 来不及藏拙,一道道法诀像是不要钱掐出,长孙仪素来好酒,酒翁葫芦中的酒液化作的刀刃被她躲过,落地是却散发出一阵清冽的酒香。 长孙仪素来爱酒,却从未感受过如此香醇的酒气,只是微微吸上一口,似乎都要醉了。 醉了…… 不对!迷茫只在一瞬,下一刻,无相扇疾旋而出,刹那间斩断连绵不断昏昏醉人的酒香! “轰”一交手,无形气爆炸开! 她眼神一凛,握扇在手。 “唰!” 再一击,长孙仪毫不留手,招招逼迫,无相扇做指、旋、展、合如臂使指,竟无形牵引出天地异变! 闷雷阵阵,天罚将至! “无相扇!”酒翁瞳孔一缩,险些没躲过长孙仪的法诀,他神色变了几变,最后深吸一口气,大叹道:“长孙仪……天命呐!” 重修法途,不过十年光阴,便结元婴,修炼得这么快……也是,自十年前看到驱策令现世,他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他还没找上门,这孩子就已经出现在他眼前。 琴棋书画诗酒花,向来奉行莲华圣尊之法修行。 然而七道之中,早现分歧,将她的身份暴露在惜花这里倒没什么,但是七娘和老五那儿,向来不服一个突然冒头的娃儿得了圣尊传承,一旦知道她的行踪,肯定是会追上门不善罢甘休的。 他们恐怕如今已经身在海外山了,要是顺着这气息来的话…… 酒翁又灌了一口酒,避过无相扇一击,喝道:“你要在这里度雷劫吗?” 长孙仪何尝感受不到天道的压迫,这一回的雷劫不像她金丹劫那般,在蔺如霜庇护下的轻松,竟透着一股隐隐的杀意,似乎要将不该存在的东西—— 彻底抹杀! 那威压如此厚重,长孙仪握扇的手开始颤抖。 酒翁看她终于停了手,舒了一口气,酒葫芦被抛在半空,赫然化作半个巨瓢,他领着长孙仪的后领,以绝不符合外表的敏捷速度,往上一跳。 “走!” 第64章 挖坑 这个时候, 颜近澜正在御兽宗做客。 白发苍苍的老妪趺坐在蒲团上,半阖的双目渐渐睁开,修士与天争命, 哪怕到了这个年纪, 眼睛也是澄明的,她却不然, 一双眼珠早已浑浊,浑身上下都布满着衰朽和苍老的气息。 这个老人——或许修士里没有这种称呼, 但她的确老了,恐怕再过不久, 她就要寿尽而终, 兵解转修了。 “让大人久等了。” 她有一把苍老的、沙哑的声音,情绪却是平和而欣慰的。 老妪低低咳嗽了几声:“老身年纪大了, 没有什么精力, 能在寿终之前等到大人,是老身的幸运呐。” 颜近澜一双深邃的蓝眸静静地看着她,妖修寿命极长,而龙身为万兽之中的皇者, 更是难以理解体验人类的苍老,可她却很有耐心, 哪怕这个老妪把她叫走, 坐下来刚要聊时自己反而睡着了, 让她一等就是十来天, 她也没什么急切的情绪。 “人上了年纪就是啰嗦, ”老妪感叹似得说了那么一句,便言归正传:“大人一定十分好奇,老身为何认得你——其实老身撑持至今,乃是为了完成对莲华圣尊的承诺。” 听到这里,颜近澜问道:“你是界前之人?但我未曾在陛下身边见过你。” 莲华纪年之前,是为应天界。 浩浩三千界,无数修仙人,然而其余小世界灵气匮乏,只有五大世界灵气充沛,能飞升得道。 应天、万妖、冥无、延觉、云虚五界,其中互有联通,其中应天界沟通其余四界,位于正中,无数甲子以来,惊才秀逸之辈数不胜数,其余四界常有修士跨界游历修行。 颜近澜之所以能与莲华结识,也正是因为此。 老妪咳了几声:“老身受陛下大恩时,大人已经陨落了。” 颜近澜微微一怔,老妪没管她什么反应,只是继续说了下去:“说来莲华圣尊盛名已久,然而老身见到这位陛下时,却觉得十分诧异,那哪是什么翻云覆雨通天彻地的万法之尊?那只是个孤家寡人罢了。” 她浑浊的目光散乱片刻,回忆起那个离去的身影,那无疑是个天生的至尊,也注定了是个孤独人。 “你……”颜近澜皱起眉,微微不悦。 老妪笑了笑,似乎也看出了她的不悦,恐怕在这位海皇的心中,莲华是不容冒犯的,但她也不以为意,只道:“陛下于老身有恩,老身便承诺陛下,为她做一件事。” 在她答应之后不久,风云变幻,那个当之无愧的第一人以身合道,便有了后来的莲华界。 旁人都说她是为天下众生,但她明白,她也是为了挽回心底最深处的遗憾。 以她一人之身,换亲友归魂,换事事周全。 蓝色眼睛里情绪如波涛翻涌,颜近澜心跳骤然快起来,忍不住追问:“她要你做什么?” “她要我守护几位大人,直到你们重生苏醒。”她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只可惜,老身英明一世,却教出了一个逆徒,他自老身这里学到的本事,竟然敢用在从夜大人身上,大人若见到他,不必留手。” 龙身重聚,不可能没有一点动静,万年来,海下的龙身却始终被保护得很好,可见她付出了何等心力。 即使近几年的不太平,她也已经做的够多了,此刻还遗憾悔恨自己没把徒弟交好。 界前无数流派,无数道途,飞升者不计其数,御兽宗追根溯源,本是界前祖师与灵兽结盟,共同飞升的功法,妖修与人修平起平坐,心意相通,互为犄角,只是后来有人心术渐偏,演变成了人主妖仆的关系。 那个孽徒本质没学到,却走起了歪门邪道,打上了妖皇的主意。 他不知道,哪怕龙游浅滩,也绝不是他可以操控的! 颜近澜目光一沉,然而她有海一样的心胸,知晓了前因后果,让她无法责怪眼前的老人。 感受到她的情绪,老人反而微笑起来:“老身如今苟延残喘,已无力管教,若大人见到妖皇阁下,便替老身道一声歉罢。” 颜近澜沉默片刻,点头道:“好。” “还有投胎转世为人的青龙大人、金龙大人也已经有了消息,大人若要寻找,可分别往东、北两方去寻……” “老身今日对大人说这些话,并非邀功,也不是为了别的,我几日前才发现大人已经苏醒,如今有一事想提醒大人,希望为时未晚。” “千万,千万不要让七圣器合一,否则,陛下……恐怕、恐怕将彻底消失,再无回归之日。” 话到后来,她沙哑的声音渐渐低落下来,似乎每一个字都是疲惫的。 “什么!” 颜近澜还未从这个消息中回神,却见老妪欣慰地、释然地闭上了双眼。 十年前的驱策令,只让她多撑了一段时间。 然而为一个承诺累持万年,也该结束啦。 刚伸出手,眼前老妪身躯瞬间化作飞灰,湮灭而去,颜近澜抿起唇角,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异样的情绪。 这就是人吗? 可以为利益所诱,倏忽而变心,也可以为一个承诺,付出毕生时光。 她想起昔日的莲华对她提的一个问题。 “近澜,你不喜欢人族吗?” “人族虚伪狡诈,冷血残酷,”颜近澜似乎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连忙道:“陛下例外。” 莲华笑道:“物有不同、人有不同,不要轻易评判呀,又晴和信月可是一直很喜欢人呢。” 颜近澜握起海渊刀,有点了悟地道:“所以陛下,又晴和信月转生为人,我……却让你付出了更大的代价吗?” 残魂修补、重聚龙身和转世为人哪个更容易?颜近澜不知道,但她知道,陛下从来不喜欢勉强别人,也绝不违背任何人的心意,她不愿成为人,所以便没有成为人。 陛下勉强的,永远只有她自己。 没有惊动御兽宗,老妪似乎也没有什么要留给这个她留待了一生的宗门,颜近澜御空还海,归途中,茫茫海面上,遥远的另一端,忽然响起惊雷! 而老妪提起的另一个对象,此时正在挖坑。 凤无惜擦了把额上的汗珠,看着从夜把地底挖了个底朝天,而作案工具的长\枪丝毫没有磨损,只有上头嵌着的黑色晶石不住闪烁,看起来竟有点像抱怨。 她额头上的纹路随着功法的修炼越发鲜艳,情绪却不再难以控制。 地底极坚,从夜挖了半天,眸光动了动,他抬起头,感应到天地的异动,不由得哼道:“那个惹祸精小白脸,这回玩的挺大?” “长孙?”凤无惜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皱眉道:“她出什么事了?” 她离开昆山,在寻找易又晴的龙身途中,遇上了从夜,嘴硬心软的高傲少年虽未明说,凤无惜却多少清楚他与自己同行的原因。 长孙仪不放心她孤身独行,恐怕请了他帮忙。 从夜嘴上没答应,实际还是帮了忙。 第60节 考虑到从夜与易又晴之间特殊的感应,凤无惜欣然谢过,两人就同行寻找青龙龙身。 从夜抬了抬下巴:“有那个人在,应该死不了吧。” 枪上的晶石闪烁地更厉害,他嘴角微微一扯,露出个森冷的笑容:“小白脸这么热衷搞事,不吃点苦头也说不过去,别叫了,”他拍了拍自己的枪,对凤无惜道:“继续挖,我觉得这回一定有收获。” 凤无惜点了点头,没有说,这已经是他们挖的第十个地方了。 至于从夜这么执着于认为青龙之身被埋在坑里,原因究竟是什么……凤无惜顿了顿,没有细想,总觉得如果问了,这少年说不定会恼羞成怒。 ……只是长孙,当真希望如从夜所说,有人庇护。 备受关注的长孙仪正趴在葫芦瓢里,不断地颤抖,额头上漫出一层又一层的汗珠。 “这个雷劫!”酒翁吱哇乱叫道:“你这是得罪了哪个神仙?这是非要你死不可呀!” “放——放我下去!”长孙仪极力维持着嗓音的平稳,一道惊天动地的雷声击打在葫芦瓢上,瞬间将坚固的葫芦瓢劈开了裂缝,酒翁一个心疼,连忙拎起长孙仪扔出了葫芦。 “……” 长孙仪艰难的,抽了抽嘴角。 说扔就扔,也不问她有没有准备好,这话想到一半,又一道雷劫劈下! 酒翁哎了几声,连道晦气,可这么把长孙仪扔在这小海岛上,好像也不太好—— 不好个屁!谁知道她的雷劫这么恐怖,这个时候不走还打算等到什么时候? 葫芦刚刚驱动转了个身,酒翁脸色就是一僵。 怎么是这家伙! 一道似远似近的诡异铃声骤然响起,有人拄着帆旗,咯咯地笑。 “来的不巧,”他道:“曦光,看到了吗?你的陛下,还是这么无能啊。” 虽是这么说,他却始终未曾靠近雷劫范围内。 长孙仪仰面躺在海岛上,几乎意识朦胧的脑海里,闪过一幕幕陌生的画面。 “轰——” 又一道雷声劈下。 似乎所有的声音和画面,都渐渐远去。 那是什么? 第65章 记忆 眼前浮现的画面, 似乎是某个人的记忆。 气势宏伟的山门前,一群脑袋光溜溜的佛修垂头丧气地离开了万法宗。 “这是来的第几趟了,还不死心呢, 也是, 现在学法有点晚了,回去学佛不好么……” “唉, 这法修哪有什么晚不晚,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莲华就是半道学法, 出身之故,也绝对比咱们这些人容易。倒是那个蔺如霜, 不知道走了什么运道叫祖师爷捡回来了, 就他那资质,哼。” 先前说话的修士拢了拢宽大的袖袍, 一捋胡须, 摇头也不说话了。 所以说人和人就是不同,天底下又有多少个修士开宿慧的? 长孙仪出自凡界,初诞之日,延觉寺的禅明大师托梦其母太师夫人, 言她乃是佛前莲花,受点化而转世, 甫一出生, 满界池塘莲华盛放, 太师夫妇对好不容易得来的小女儿爱如掌珠, 给她取了个小字。 莲华。 延觉寺乃是延觉界佛修留在凡界的道场, 长孙仪自幼聪慧持重,少年老成,又开宿慧,小小年纪就被延觉寺接走,说她注定与凡尘无缘,要早断亲缘。 于是入延觉界、修佛法似乎也顺理成章起来。 可惜的是,正当延觉界的苦灯大师欣慰于自己又培养了个佛修的好苗子,道途后继有人之时,这位天之骄子,早开宿慧的佛法传人,挥一挥衣袖,明目张胆离开了延觉界,投入应天界万法宗门下。 这恐怕是近段时间以来最热闹的消息了,修养向来非常好的苦灯大师,眼下被各界大能瞩以同情的目光,一张慈和的老脸都被看出了三分委屈。 对话的两个修士想起这任性却令人惊艳的天才,都忍不住摇头:“你说,好端端修佛飞升不好吗?佛身不别男女,难道她是没办法不别男女,成就佛身吗?” 拢着袖子的修士翻了个白眼:“谁知道,算了,修法的有没有她,与咱们这些小人物又有什么关系?着急的不该是那个……” “哎哎,噤声。”同伴扯了扯他的袖子,他顺着同伴的目光看去,一身张扬红衣、面孔绝俗的少年冷着脸御风飞驰而过,不禁撇了撇嘴,不说话了。 同伴叹了口气:“年纪太轻,容貌太盛,被人捧惯了,现在恐怕正不服气呢。” 乘风奔云的少年连眼神也不侧一下,不知道是倨傲还是没有听到他们的议论,他一路直奔万法宗悬星阁,交了宗门任务,转身要走的时候,一阵莲香自身旁飘过,有人袖袍飘飘,云也似的,擦肩而过时,像被一阵风吹走了。 那是蔺如霜第一次见长孙仪,或者说,莲华。 “喂。”他顿了顿,转身叫住她的脚步,恰好与对方对视,蔺如霜不由怔了怔。 他没想过,会有人的眼睛是这种颜色,像是经过无数岁月凝结成的琥珀,澄透明净。 “你就是莲华?” 失神只在刹那,蔺如霜很快回过神来,微微抬起了下巴,下战帖:“明日子时,论道场见。” 莲华笑问:“你要同我比试?” “不然呢?”他哼道:“人人都说你悟性好,我当然要看看你悟性好在哪里?” 琥珀色眼眸的法修想了想,伸出手,云袖滑落时露出腕上一串佛珠,蔺如霜注意到这个细节,皱起眉:“你这……” 那只手经过他的脸侧,落到他的肩上。 蔺如霜就看着她露出了一个看得人冒火的笑容。 “你先剃度出家感受一段时间,也会悟性好的。” 说完这句话,她很干脆地转身,摆摆手,飘进了悬星阁:“我打不过你,我现在还没学会召火术呢。” 这么敷衍!召火诀是什么低阶法诀,是个法修都会,她怎么可能没学会? 蔺如霜气得踢了大门一脚,却忘了悬星阁前设了好几层阵法,他这一脚下去,非但没有消气,反而被禁制弹飞了三丈远。 少年郁闷了半晌,愤愤离开了,也就没发现,悬星阁楼上,刚拒绝他切磋要求的对象,笑趴在了窗前。 “真有趣,我就说……”她一手揉着眼睛,一手揉着肚子:“虽说都是入世悟世出世的道途,但法修可比佛修有意思多了。” 长孙仪其实没骗他,她真的刚刚才入门,召火诀只召出一团指甲盖大小的火苗,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一出去人人都认识她。 这家伙倒有意思,刚刚居然忘记问他名字了。 多年后蔺如霜总算明白,莲华还真不是骗他的,她真不会低级的法诀,但她用不着召火,也会有许许多多开智的灵物向她聚拢。 天生的法修,就是那么让人嫉妒。 但此刻,这位令人嫉妒的法修正做着乱七八糟的梦的同时被天道追着劈,匆匆赶到的颜近澜化出巨大的龙身,把长孙仪牢牢守护在内。 然而,一道又一道恐怖的天雷落下,原本漂亮莹润的蓝色龙鳞渐渐变得焦黑暗淡,酒翁看了几眼,摇头道:“这样不行啊,喂,小龙崽子,你这好不容易修炼成人,再给你劈几下,可就不好玩了。” 蓝色的巨大竖瞳静静地看他一眼,尾巴一卷,再度把天雷甩远。 酒翁对面,中年大汉与背着琴的优雅女修与他对峙,他们是持帆人到来之后不久出现的。 女修看了眼正历经雷劫的一人一妖,冷声道:“老酒鬼,我知道你和贺惜花不同,不会插手争抢莲华圣尊留下的东西,你让开,咱们便不为难你。” 酒翁喝了口酒,挠头道:“七娘啊,咱们认识这么多年了,你也知道,老头子最识时务喽。” 背着琴的七娘缓和了脸色。 酒翁却接着道:“不过就算我让开了,你们也靠近不了这天雷啊。” 如果长孙仪被劈死了,他们再过去又有什么用,如果她没被劈死,那肯定有什么大造化,到时候就不一定是他们对付得了了。 七娘冷笑道:“圣尊之物,怎会轻易损毁,届时她人陨身灭,圣尊手扎自会现身。” 这个小七娘,都这把岁数了还这么天真,要真能挡,她怎么不祭出莲华无相扇? 酒翁“哦”了一声,指着另一边道:“那我倒乐得看戏,不过七娘,你想好要怎么和这个人争了吗?” 他手指所指的另一端,正是手持帆旗看戏的人。 如果长孙仪看见他的脸,说不准会大吃一惊,那根本已经不能说是一张正常人的脸,尽管脸上嵌着一双明亮漂亮的眼睛,鼻梁高挺,五官都是极美,合在一起,却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 好似这些是从不同的人身上摘下,拼起来的,看似年轻,却和衰朽苍老的身体一点儿也不搭配。 “曦光,”他的笑声古怪,似乎没看见身后人极力挣扎想要摆脱帆旗束缚的动作:“你看,这个老头想要祸水东引了,来,你去向这两位好好解释——” “我只是带你来见你久违的故人,可不是要和他们争什么呀。” 话是这么说,他却不是这么做的,手上帆旗一摆,黑衣女子便成了他手中最好的刀,径直劈向威胁的所在。 那是,酒翁! 然而,就在她手中短匕划出凶猛杀气,恐怖如斯的灵力即将到达酒翁后心时,骤然转向,向七娘两人席卷。 持帆人“哎呀”一声:“曦光,你不乖哦。” 明明对面两个可以联盟,酒翁才是大敌,这孩子还是违背了他的命令。 真是,不乖哦。 不乖的娃娃,就要被丢掉。 随着话音落下,玄曦光眼中暗色弥漫,仅存的一线灵智在眼中挣扎,她何尝不知道违背命令的下场,但是,她要解决任何对陛下的威胁。 酒翁“嘿”了几声,也不知怎么动作,玄曦光渐被漆黑占据的眼瞳,止在了那一步,酒翁拍拍胸口缓了口气:“小姑娘的情,老头子记住了,帮你一把!” 他高喝一声,酒液自葫芦中飞出,变幻做无数细丝,缠绕上玄曦光四肢。 持帆人道:“你要替曦光解咒吗?没用的哦。” 酒翁哈哈道:“老头子倒要试试!” 而就在此时,背琴的女修凤目一眯,琴已飞至身前,拨动。 正在解咒的酒翁脸色一变,上当了! 七娘天真个屁!天真的是他才对。 这两方何时联手的?牵制住他,然后动手杀长孙仪? 琴音如刃,杀意尽付! 一支乐,只奏一字。 第61节 “杀!” 她是不能靠近雷劫,也不能靠近长孙仪,但她更不敢冒着风险,让手札损毁。 两全之策,唯有在雷劫结束前,将长孙仪杀死! 长孙仪一死,雷劫必然散去。 这大概是传说中,名正言顺地替天行道呢。 就在她嘴角渗出笑意时,海上空间一阵扭曲,很快出现一道裂缝,有人站在裂缝前,也解下了身后的琴。 “我不是乐修。”蔺如霜垂着双眼,道:“不过,乐器自己厉害就够了。” 第66章 相见 花砾门中飞沙走石, 贺惜花和沈病梅战在一处, 几乎不相上下。 越是不相上下,便越难区别胜负,酒翁带着酒葫芦跑了, 这两人还一派专心地斗法。 眼见天现异动, 沈信月率然起身,飞向高峰, 眼神准确地看中天际流光, 她看了眼山顶动荡的地方, 低叹一声“傻货”。 “可要去追?”沈一问。 沈信月站在夜风中,拢了拢身上的披风。 “算了,”她开口道:“既然萧少主来了, 何不现身一会?” 话音落下,黑暗中缓缓泻出一片红色纹路的衣角, 纤细的身影缓缓步出,萧芸跟在萧秋水身后, 低着头没有吱声。 沈信月瞥一眼:“哦,对了, 哪位是萧少主?” 萧秋水也不恼, 只盯着手上鲜红的丹蔻, 微微一笑:“百闻不如一见, 沈少主?” 沈信月定定看了她一眼。 只听萧秋水道:“有缘相见, 恰好, 我想和沈少主谈一笔交易。” 金乌将升, 此时堑渊海上,琴身直旋,蔺如霜抬掌一按,广袖一甩,清歌自行飞至天际,属于古琴低沉悦耳的旋律,轻松敲散无边杀意。 七娘瞳孔一缩,一股强烈的战栗感自心底升起。 法修一道,原本只有钻研天地规则,是看山、赏水、叛生死、测未知,是听起来玄而又玄的一系列自然之道。 可是不是人人都有这个天赋的,法修之中有莲华那样的天才,也有许许多多的普通人,他们没有剑府、没有灵根,穷极一生也未能寻觅一线天机,得道飞升只是妄想。 尽管万年前的应天界人才辈出,但法修得道的无一不是天之骄子,而在这条登天大道之上,多少在半途折戟沉沙的法修,不得而知。 然而,自莲华始,一切得以改变。 她将万物为法,万法皆法,法道化为万物,佛是法,魔也是法;练剑是法,砍柴也是法;五行是法,生死也是法;琴棋书画诗酒花是法,柴米油盐酱醋茶也是法…… 自此之后,有人以乐入道,有人以书画入道,有人以医入道,天生万物赐于人,自生之初,无不可为道,区别只在于有人混沌一生,顺道终老;有人灵机警醒,知道寻道。 然而万年过去,在有心人的掩盖下,莲华开创的道途知者也寥寥无几了,七娘等人因缘际会知晓各有机遇,得到莲华留下的只言片语,自凡入道,他们这些人,是因为莲华改变了一生的命运,对莲华遗留下来的任何事物都看得极重。 在七娘看来,如今法修没落,他们这些人就是法修的希望,他们是莲华的正统传人,圣器应当属于他们,没人能比他们更有资格。 她以乐入道,自负天资卓绝,在七道之中更是独特的存在,莲华圣尊为人风雅,但琴棋书画诗酒花之中,偏爱琴棋,七圣器之中,清歌琴和天玺棋更是占据了一袭之地。 她和老五棋绝达成默契,琴棋两圣器,该是落在他们手中的。 十年前驱策令现世,七道传人都有感应,只是一直没查到是谁,又错过无相扇现世,直到长孙仪回昆山,再度借莲华圣主琴引动驱策令,七道才确定了她的身份——真正的莲华正统传人。 这怎能让人接受?她既然是剑修,难道不该好好当她的剑修,为何还要和本就艰难的他们争抢道途? 于是长孙仪成了他们的目标,只可惜她在昆山时他们不好下手,后来长孙仪离开昆山,进入萧家时,冥冥中又似乎有什么扰乱她的识海,让她和棋绝不敢轻易动手。 好在和萧秋水联手,从这小女娃口中探知道长孙仪的目的地是堑渊海外山。 要怪就怪长孙仪过度自负,任凭萧秋水在她身上留下追魂香。 她无惧于萧秋水上门寻仇,也就不在乎萧秋水掌握她的行踪——可是,她就不怕,萧秋水将她行踪暴露出去吗? 还是说,这都在她掌握之中? 如此高傲,难怪那个女娃对她恨之入骨了。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初次会面,压根还没有和长孙仪对上,就要与她志在必得的净我琴一较高下,那个男人绝不是乐修,却能掌控净我琴。 这于她来说,何等屈辱! “嗡——” 无人抚琴,却一弦绝响,有如天籁的琴音在海面如烟般袅袅散开,引得无数海上飞行灵兽振翅欢舞,无垠大海在一刹那间,风平浪静,只有微微的涟漪,卷起碎雪一般的细小浪花。 此曲定人心。 既然不能为她所用,那么就毁掉吧! 手中力道愈重,无边杀意似没有尽头,浮在海空之中的净我琴似乎没感受道这股浓烈的杀意,响起的每一声都凝定而安抚。 蔺如霜看着无人而奏的清歌,目光微微恍惚了一瞬。 法修之道本就是后天修行的道途,很难比有灵根剑府的修士战斗力高,也比他们更难悟道,就算万法宗乃是应天界弟子最多、也最为显耀的宗门,但有资格飞升者万中无一,许多心志不坚的修士往往在半途滋生心魔,坠入邪道,害人害己。 万年前,万法宗绝崖松下,蔺如霜看着悠哉弹琴的莲华,冷冷道:“你倒是逍遥,还有这种闲情逸致。” 莲华反而道:“你这么愁眉苦脸,又是为了什么?” “三师兄为人所害,滋生心魔……”他道:“你就一点都不难过吗?” 他口中的三师兄是万法宗主的第三个弟子,按入门的先后顺序,他们都要叫上一句三师兄,他修为不俗,为人也好,蔺如霜听说了这件事,始终不能开颜,无从倾吐,反而找上了三番两次戏弄他的长孙仪。 万法宗行事极为开明,带艺投师也可开欢迎之门,却对心性入魔者不留余情,一旦滋生心魔,即使再出众的弟子,也只有一个死字。 琴声未歇,空谷余音涤荡心尘,琥珀色眼眸的女修声音也似融在松风中的回音里,听起来渺渺茫茫,不抵人间。 “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命数有定,心志不坚,也怨不了任何人。” “我不如你学问好,也不如你悟性高。”他按住她弹琴的手,不想看到这人置身事外的模样:“我没有看过什么经书,也没读过什么诗书,没办法这么轻飘飘一句话就,如果不是因为眼睁睁看着悦师姐被折磨至死,他也不会、不会……” 修法之人,更易如此,前期脆弱的身躯、不够强大的战力,在面对危机时,更痛恨己身的懦弱无能。 这种无能挽回的痛苦,是心魔滋生最好的养分。 “我记得你和他关系并不亲密?” “这不是亲不亲密的关系,佛法渡人,而法修却……如果法修注定是这样一条非生即死的不归路,”蔺如霜问她:“你入法修一途,有意义吗?” “始终置身事外,万事万物皆不上心,只专注于自己,这就是你心中的法修吗?” “长孙仪,如果只能眼睁睁看着在乎的人死在眼前的人是你,你又会怎么样呢?” 那个人把一切看得太通透,通透到近乎无情的地步。 万余年以前,这个问题没有答案,而时至今日,他似乎知道了长孙仪的答案,可他反而不敢相信这个答案了。 清歌净我。 他还记得莲华当时对他的微笑,还有那个近乎悲悯的眼神,半生修佛,对她不是没有影响的,人世总轮回,爱恨由心起,像她这样无爱无恨,便不受轮回爱恨之苦。 “如霜,你要拉我入凡尘吗?” 是啊。 凭什么有人能生来就通透简单,永远像个神龛一样高高在上,无情无欲无忧无虑呢? 可是…… 可是现在,他后悔了。 他后悔了啊。 净从秽出,或许正是因为莲华是秽中唯一之净,她一入世,就引得无数人飞蛾扑火,天下动荡。 净我琴绝俗声律涤荡之下,雷劫中心的长孙仪眉间折痕渐渐散开,神情变得安稳下来。 七娘手中琴弦越拨越紧,几乎勒痛纤纤十指,她睁大双眼,看着毫无损伤的净我琴,心中渐渐冰凉。 “五哥!你还愣着干什么!”一声厉喝,她面无表情地按住琴弦,任凭一双手鲜血横流,溢满裙衫。 看似爽朗的高大中年汉子朗声一笑:“七娘别着急,老酒鬼,咱们会上一会!” 他大掌一挥,指尖便捻起了两只棋子,棋子于指尖信手一弹,瞬时一化十,十化百,百化万千,黑白虚影如流星飞矢,疾向借酒解咒的酒翁。 两枚棋子瞬化百万雄兵,棋绝甫一出手,就是绝招,一招既罢,他还向微笑不动的持帆人笑道:“沐兄,你为何还不动手?” 沐簪雨笑得越发欢快,诡异的声调如同鬼嚎:“百余年相伴,曦光,你真要违抗我不成?” 四肢被透明酒丝拉住,解咒的痛苦肆意席卷,两股力量在几乎被炼成傀儡的身体中拉锯不断,玄曦光却垂眸低眼,一声不吭,似乎没感觉到半点痛苦。 酒翁轻叹一声,沐簪雨这些年,精进不小,又有这么一面旗子在手里,更不好对付,只是这小女娃儿这么有骨气,他不好意思轻易放手。 沐簪雨不动手,为的不单单是于他来说也莫大威胁的雷劫,还有一旁静立不动的蔺如霜,明明看起来苍白病弱,却偏偏给人一种巨大的威胁感。 可是,错过这次机会,下次这奸诈的老酒鬼还有那个与莲华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长孙仪,有这么好对付吗? “轰隆!” 不知雷劫中心发生了什么,这一道雷的威力似有减弱之意。 沐簪雨遗憾地叹了口气。 “哎呀,”他咯咯笑起来,听着反而有些哭意:“曦光,不是我想杀你,你太不听话,教我伤心呐——” 他一挥帆旗,围绕这旗帜的黑红色雾气骤然荡开,隐隐露出被血色浸透的几叶莲华,冥冥之中咒言轻响,玄曦光眼瞳刹那一片漆黑。 酒翁险险避开了无数黑白虚影,手中连着玄曦光四肢的酒丝中途折断了,咒法来不及解除,他大喝一声“不好”,汗如雨下。 蔺如霜目光放过来,已半掐的指诀犹豫许久,难以抉择。 半空中,清冽低沉的琴声似涟漪一圈圈持续不断地荡开。 就在困兽一般被囚禁在身躯之中的残魂几乎消亡之时,最后一道雷劫落下,即将触碰长孙仪二人时骤然转道,袭向海岸上的沐簪雨! “轰——” 他急急祭出手中帆旗,银蛇般粗壮雷电劈去连绵不绝的黑红雾气,最终在触碰到旗面之时只剩下手指粗细,闪过一片电花之后悄然散去。 浑身焦黑的巨大蓝龙掉落海中,重化人形,一身肌肤看上去惨不忍睹,像是劈成了焦炭,卷曲的长发也像被烤焦了,在透蓝的海面浮着。 之前雷劫的余势激起了一片水雾,雷劫中心,长孙仪站在海面上,换了身完好的法衣,无奈地把颜近澜捞进了无相扇里。 第62节 水雾散去,长孙仪长袖一拂,连接玄曦光四肢的酒丝重新续上,她握着透明的丝线,一步一步迈向半跪在地的玄曦光。 棋绝原本乘着酒翁分神再度出手,两人战得正酣,他和七娘此次和沐簪雨联手,除了欲取真正的召灵幡,还有对付长孙仪。 找上沐簪雨,是因为他们都知道沐簪雨手中的召灵幡似有缺陷,而酒翁手中也有一面相似的召灵幡,他和七娘都认为这面可能才是真的,沐簪雨性情怪癖,只有这样的条件才能打动他。 至于长孙仪,那都是沐簪雨顺带的,他们也没想到这两人会恰好在一处。 而又恰好他们有志一同要对付长孙仪和酒翁,这才有了今日的狙杀。 可惜的是,长孙仪避过了这诡异雷劫,本来可是个好时机。 玄曦光眼中覆盖的黑色重新散开,恢复正常,然而由于瞳孔黑色太深,显得眼睛越发黑白分明,几乎像是初诞的稚子。 她认真地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脸,称得上死板的声音慢慢唤道:“陛下,你找到我了。” 一刹那,长孙仪眼中浮起一层朦胧的水光。 暌违已久的主仆二人重新相见,几乎有物是人非之感,彼此负着血海深仇,不敢或忘。 她知道,长孙仪也知道。 沐簪雨不会无缘无故上乐府灭门,他是借着玄曦光对乐府的恨意,让玄曦光和他做了交易,他用玄曦光养就召灵幡的凶性与杀气,用灭门的孽果养成傀儡,要将她炼化成一具无灵无识的凶兵。 只是他没料到,玄曦光心性如此坚定,竟然没有被百余年的杀孽摧垮心智,虽为他所操控,却始终保留着一道信念。 天下至纯至真,才能养就天下至凶至戾,沐簪雨挑选凶兵材料已久,恰在堑渊海外山遇到最佳的材料,出于一时好奇和看戏的心态,他并未将长孙仪杀死,只将主仆二人分离。 沐簪雨一直挂在脸上的诡异笑容渐渐消失。 失败了啊。 长孙仪盛名越烈,他就让玄夜越痛苦。 明明同是国破家亡之人,年龄相类,相貌皆不俗,却一个在天,享无上荣光,身份高贵;一个在地,只能为他人而活,隐在暗处不得见光。 堑渊堑渊,哈,恰如其分,就是天堑之渊呐。 长孙仪来海外山多少次,他就让长孙仪与她多少次擦肩而过。 玄夜啊玄夜,怎么会有人甘愿只做一道影子呢? 他还是失败了。 蔺如霜静静地在一旁看着,持帆人脸色几近扭曲,却瞬时间感受到了这道目光,这眼神太冷太静,太清太透,似是能看透一切恶意。 蔺如霜收回目光,凶兵难养,却不是养不成,此人玩弄人心,却终究没有看透人心。 要凶兵使灵智空无,必使它受最难以忍受之苦。 对玄曦光来说,长孙仪扬名天下、意气风发不是她的痛苦,而是她的喜乐。 长孙仪的痛苦,才是她的痛苦。 雷劫已散,清歌不必涤净安抚长孙仪,便专心致志应付着弹琴的七娘,原本优雅端庄的女修满身鲜血,指上已露出森森白骨,神色狂乱不平,几乎有入魔之态。 长孙仪蹲下身,摸了摸玄曦光的头,声音哑了哑,却笑了:“曦光,你不乖哦。” 是和沐簪雨一样的话,却分明是不一样的感受。由沐簪雨说来,只是阴风过耳。 玄曦光怔了怔,不解其意,只看着长孙仪慢慢的哦了一声,说:“陛下,曦光还活着。” 她应着长孙仪的话,活着。 活着!这样的活着! 长孙仪心中一痛,杀意骤起! 要被天道几乎抹灭的意志重重压向沐簪雨,眼见情势急转而下,持帆人当机立断,不管不顾,转身飞速离开。 长孙仪慢慢站直了身躯,冷笑一声。 “哪!里!跑——” 第67章 魔尊 一声“哪里跑”, 喝得人心一颤,沐簪雨面不改色, 召灵幡一动, 招引万千阴兵阻挡长孙仪的追捕。 所谓阴兵, 乃是他以修士元魂炼制的魂傀,借以召灵幡的控制力,将冤魂厉鬼收为己用。 自海面望去,一大团黑压压的怨气缠绕在透明的魂魄上,看起来面目狰狞的鬼魂不染生人气息,百里之内, 一片死寂。 长孙仪冷笑一声。 想跑?哪有那么容易? 长袖一挥, 万法源记飞入上空, 刹那间天地失色, 铅云含怒, 无数金光自凌乱翻动的书页间炸开, 像是又要引动降雷。 古奥、玄秘、又似曾相识的法咒自长孙仪口中吐出, 被清歌一弦激得吐血掉落的七娘瞪大了眼睛, 激烈交战的酒翁和棋绝也停下了动作。 在这样的威压下, 他们只觉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无形的敬畏感袭上心头。 这就是……驱策令的威力吗? “阴阳借法……” 被更改顺序的《驱策令》,信口而来, 却有种不容违抗的气势, 长孙仪抬掌, 两指捻合, 无形的灵气大肆涌来,在她指掌间乖乖拢作一团。 “魂兮魄兮,为我所驱!” 弹指一挥,万千阴兵粉碎无形,化作虚无,千里奔袭的沐簪雨喷出一口鲜血,在长孙仪即将捻动第二道法诀时,将召灵幡一挥,阴冷的一击尚未出现,长孙仪已至他身前。 瞬移! 沐簪雨五官扭曲,看着越发诡异,他看着自己手中的召灵幡,又看了看长孙仪的双手。 那是一双修长、白皙,完美如水晶雕刻的手。 就是这么一双手,无视了帆上缠绕的鬼气,搭在了旗面上,让他所有的手段都失效了! “想跑去哪里?” 看似轻轻一扯,紧握在他手中的召灵幡已经到了长孙仪手里,他不住喘息,阴森的眼神透着极致嗜血的病态情绪。 沐簪雨咯咯笑道:“我还是小看你了,还以为……” “还以为什么?以为‘她’不出现,你就有一战之力?”长孙仪一只手慢慢拂过黑色的旗面,随着她手的动作,缠绕在旗上的阴气渐渐散去,传说中的莲华令主旗终于显露出真容。 漆黑光亮的旗面上,绘着七色莲,只是除了红色,其余六种颜色都是黯淡的,长孙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你这么怕‘她’,却看不起我?你这么聪明,难道不清楚,我就是‘她’吗?” 沐簪雨笑得越发放肆:“她?你?哈哈哈……你以为自己就是她?可笑,可笑!你怎么比得上她?你如果就是她,怎么会如此无能!” 长孙仪目光仔仔细细地从他面上划过,半晌,笑了笑,手中用力。 “撕拉——” 刹那间风起云涌,伴随着长孙仪果断地将手中令主旗一撕为二,沐簪雨脸色一变,只觉自己整个人也要被她一分为二! 他疼的身体曲卷成一团。 之前他对旁人千百倍的折磨,还他己身! 被长孙仪撕毁的令主旗随之灰飞湮灭,天地间不留一丝痕迹。 不可能!怎么会!怎么会! 下一刻,长孙仪伸出手,欲取面前人性命,然而就在碰到沐簪雨之时,一声“是你!”让她的手微微一顿。 空间一阵扭曲,长孙仪眼前一花,佝偻卷曲地如同打碎拼接的人——这种模样或许不该再称之为人的家伙,诡异地消失了在自己眼前。 长孙仪沉默片刻,身形一动,重新回到玄曦光面前,依旧保持着跪姿的玄曦光仰起脸眼巴巴看着长孙仪:“陛下英明神武。” 长孙仪:“……” 她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曦光总是这么不合时宜的懂事。 然而情绪散去,她又觉得心疼,玄曦光受了这么多的苦,长孙仪并不是不能立即取他性命,只是沐簪雨看起来身后还有重要人物,杀他容易,找出幕后人却难。 “你先起来吧。” 维持着旧时模样的清秀少女点了点头,从恭敬的跪姿重新站直,习惯性地站到长孙仪身后。 长孙仪心知一时半会儿改不了她的毛病,也没说什么,她目光四处一转,落到离自己最近的蔺如霜身上,两人对视了一眼,半晌,长孙仪弯了弯嘴角:“醒了?” “发生此异动,纵使无相扇也难避动荡。” 他看不出长孙仪现在的想法,摸不准她到底在雷劫中发生了什么,按他先前的计算,长孙仪本不该这么快再渡雷劫,这雷劫威力也不该这么强大。 恐怕是之前莲华的意识突然醒来,才会引起变动。 花砾门之主贺惜花、沈病梅和沈信月到来时,事情已近尾声,沐簪雨被不知名人物救走,弹琴的女修七窍流血生死不明,棋绝想要带她离开,却被酒翁缠住不得逃脱。 刚刚打断了长孙仪动作的一声“是你”,就是自沈病梅口中脱出的。 恢复真容的魔尊看上去神思不属,表情极其难看,然而顺着长孙仪的目光看去,他不由一惊,露出敬意来。 “前辈,你怎会在此?”沈病梅顿了顿,又看了眼四周情况,狭长眼睛微微眯起:“方才的雷劫又是发生了什么事?” 长孙仪看着号称“无人认识”的蔺如霜,挑了挑眉。 蔺如霜轻咳一声,淡淡应了一声,他临时惊醒,不知道长孙仪遇上沈家叔侄,若是知晓,他必然早早避开。 原因无他,沈病梅被家人驱逐,入乐修一道,是他偶来兴致指点的,他不怎么精通乐理,教给他的是莲华留下的乐道功法,在正主面前,未免尴尬。 长孙仪有点头疼。 长孙仪头疼的倒不是别的,虽然她与沈病梅没怎么见过面,但魔尊阁下是她师尊的好友,到底属于她的长辈,蔺如霜来这么一出,辈分有点乱,她一时不知该怎么问话。 沈信月长孙仪四目一对,看见那双琥珀色眼眸,她未起诧异之色,反而道:“九叔知道方才逃走那人是何身份?” 长孙仪的身份她早有猜测,自然不至于惊讶,倒是沈病梅那一刹那的异样她比较疑惑。 沈信月向来关注自家九叔一举一动,深恐他行差踏错,眼见他认识如此邪性之人,忍不住皱眉。 “知道。”沈病梅得不到蔺如霜回应,也不在意,事情来得突然,他也眼睁睁看着长孙仪一把撕了召灵幡,此刻回答地有些有气无力:“那是前一任魔尊,本尊怎会不知?” 他看了眼蔺如霜,又道:“本尊刚入魔道时见过他一面,只是我当上魔尊之时正恰是一千多年前,沐簪雨失踪,魔道群龙无首,陷入混乱……” 而他也乘此机会,一统无花谷,成了新的魔尊。 沈信月沉吟道:“前任魔尊?就是出自瑶华宫的那位,梳风簪雨的沐簪雨?” 这一任瑶华宫之主是柳梳风,沐簪雨乃是她的师兄,只是数千年前便叛离了瑶华宫,坠入魔道,成了上任魔尊。 第63节 沈信月和易又晴多年相交,瑶华宫的情况她比旁人知道的更多,但对此人也仅限于知道,却不知沐簪雨为何入魔,又因何失踪。 长孙仪点点头,笑道:“看起来,要问问又晴了。” 沈信月眉头舒展开来,也微微一笑:“只是不知道,凤道友,又晴的龙身又放置在何处?” “啊……”长孙仪揉了揉眉心,向海岸的另一端望去:“我不知道,你们都认识我,可是我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 什么都不记得吗? 蔺如霜微微一哂,没说话,也顺着她的眼神看去。 如果什么都不记得了,那便是下意识的举动。 就在长孙仪的目光落在遥远的东方时,一声嘹亮清脆的龙鸣赫然动九州! 长孙仪目光所望之处,有人小心翼翼把棺材板掀开,长出一口气。 成了! 看着被埋在花谷之下,栖身于巨大棺木中的青龙龙身,从夜长出口气的同时,眼皮一跳,磨了磨牙。 凤无惜感受着额上隐隐流动异光的纹路,青龙龙身所在之处,气息太过清澈,让她一路汲取净化心魔而疲惫的神识也隐隐得到抚慰。 眼见从夜满脸不忿,她怔了怔,关切道:“你怎么了?这龙身莫非有什么问题不成?” 从夜盯着安然闭眼的那具庞大躯体片刻,哼了一声:“没、有、问、题。” 没有问题? 可是看他的表情,明明是有很大问题的样子,凤无惜不欲易又晴因此有所差错,想了想,征求道:“我并非不信任你,只是此事关乎又晴姑娘的平安,这龙身当真没问题吗?” 凤无惜连番追问,从夜表情反而缓和了几分,他拄着手里的长\枪,抬着下巴道:“放心,我说没问题,有问题你就找我。” 蹙了蹙眉,凤无惜点点头,不再追问,与其说她信的是从夜,不如说是长孙仪。 她信长孙仪看人的眼光,听到保证,便再不迟疑,小心将易又晴躯体从一旁放进龙棺之中。 瑶华宫看在商逸灵的保证之下,点头让她寻找龙身,但半路遇上的从夜却不知如何从瑶华宫那儿要出了沉睡的易又晴人身。 他们带着易又晴一路寻觅,虽说走了些弯路,可没想到事情会那么顺利。 凤无惜不由松了口气。 她是松了口气,却没看见在她转身安置易又晴之后,从夜咬牙切齿的狰狞神情。 怎么没有问题?! 没有问题就是最大的问题—— 好你个莲华,这么区别待遇,凭什么本君就是被你随意找了个地一埋,醒来都从雌龙变成了雄龙,而别人……不,别的龙性别不说,好歹都是有棺木的! 不公平! 醒来之后天都变了,要不是蔺如霜找上他,他连记忆都没了! 莲华!这事一了…… 等!我!找!你!算!账! 第68章 伽蓝 昆山。 “你也要走?” 商逸灵靠在引枕上绣完最后一针,而后坐直, 把成品放到一边, 淡淡问了一声。 楚传抱着他的卦盘笑嘻嘻道:“嘿, 这段日子多谢师叔收容, 眼下他们也不找我了, 我正好趁着这个机会离开昆山。” 扬了扬大袖, 商逸灵挑眉道:“你爹的剑法,你真不打算继承了?” 楚传翻了个白眼。 “我说师叔,这又不是皇位,还来个父死子继——” “说实在的, 给人算命看卦有意思多了,你看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柔弱模样,和剑修的形象一点也不符合,反正天也快变了, 我留下来也没什么意思。” “哦, 你卦象显示,昆山吉凶如何?” 楚传怔了一下, 肃正了脸色道:“大凶之兆!师叔,师侄给你一个真诚的建议, 乘着现在咱们还能跑,赶紧跑吧!” 商逸灵笑了笑, 拍了拍着他的肩膀:“滚吧。” “好嘞!” 不符合剑修的形象吗? 可是一心二用、甚至只将注意力放在另一条道途上的楚传, 如今已是结婴的剑修, 而他实际上实力, 更无人清楚。 这样一个天才,也离开了昆山。 星有仪,月无惜,连天寒,昊昊九枝传。 这四个孩子,本来是昆山最骄傲的希望,如今却一一背负着各自的命运,离开了生长养育他们的地方,就算留下一个靳寒…… 即使是天骄与天骄之间,也是有差距的。 商逸灵负着双手,仰望着漫天星海,好不容易打发走了那个令人厌烦的萧长洲,又有一大堆烦心事。 萧长洲在伽蓝秘籍中得到《星辰风》后半部,这本功法据他所说乃是莲华所创。 伽蓝意指僧众所居之园林,一直以来掌握在北境禅密两宗手里,却为何与莲华遗物息息相关?她自其中得到的圣剑、萧长洲得到的功法、沈病梅终日追寻的圣器……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早知道事情会进行到如此地步,她就不该将圣剑带回昆山,发展出这般后续。 师兄真是老糊涂了,放着这些前途无限的年轻人,反而去追寻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即使真正有这样一个人存在,又能如他所愿吗? 剑道至尊吗? “恪律剑出,举世皆浊吾独清……听起来真是令人向往的存在啊。” 商逸灵伸手探入天河,灿光熠熠的星辉剑入手,她的面色也变得庄重沉凝。 昆山数千年,早已成了归属,从人间一个普普通通的绣娘成为莲华界威名震八方的剑修大能,又教出了一个不平凡的弟子,她这辈子,过得其实挺精彩。 “凊微,希望这一回,你可以做个正确的选择。” 陈渊峰下,无声五色,笼罩在一片混沌之中,兰凊微阖目趺坐,青丝披爻流泻在后,愈发衬得一张芙蓉面明艳多姿。 自被押下陈渊峰之后,五感不复,六识不存,已经不知道过了多少个日夜。 这般空寂寂的孤独,若是换了普通人,只怕不消多久就要陷入疯狂。 可是她是兰凊微,皓月星辉的兰凊微。 好比昆山双玉的出现,昆山每一代皆有杰出的人才,她同商逸灵是天生的对手,如星与月相互辉映,月失星辉便单调,星无月光则黯淡,两者难以分离。 商逸灵有多耀眼,兰凊微就有多耀眼。 不过是趋近于无声的寂寞,又称得上什么痛苦? 就在她闭目静修之时,陈渊峰下空间一阵扭曲,一个不成人形的东西滚到她身前,打破了近乎死寂的气氛。 兰凊微赫然睁眼。 纵使修为被废,她一身令人战栗的剑意犹如弦月之钩,于温柔中透出清冷肃杀,睁眼刹那,剑意纵横! “什么人!” 久未开口,她的嗓音变得有些沙哑,却依旧是久居高位的威严气势,不容违逆。 脚边扭曲的人形显然无法回答,然而那旋涡般的空间依旧存在,有人撑着无形的屏障,自混沌旋涡中跃出,微微一笑,露出尖尖的虎牙,语气甜蜜。 “凊微。” 一直以来,她都能维持着最基本的平静,可这个人一句温柔甜蜜的昵称,让兰凊微顷刻间变了脸色。 “你怎么又来了?这又是什么人——” 俊美的青年眨了眨眼睛,不急着回答她的问题,反而凑近了她的脸庞,眼神深情又宠溺,似要将她溺毙在一潭心湖中。 他捻起兰凊微耳边一缕青丝,置于鼻前深深一嗅:“凊微,你还问我为什么又来了?我想你呀。”他深知,听到这样坦率直白的情话,眼前人即使脸上没什么表情,她的耳尖也必然是通红的。 兰凊微微微垂下眼帘。 素来庄重威严的执法堂长老没有第一时间喝断来人的无力,似乎已经足够证明些什么,她放纵着青年的一举一动,半晌,才道:“凤缜,你还没有告诉我,这是什么人?” 名为凤缜的俊美青年松开了手,无奈一笑,他笑时颊边绽起一个浅浅的笑涡,看得人心都软了。 “凊微,咱们好不容易才见一面,你一直问别人……”他顿了顿,又笑道:“罢了,知道你总是这么不解风情,这个人么,自然是重要人物。” 兰凊微趁着他暂且远离的间隙又看了地上之人几眼,蹙起柳眉:“这是魔道中人?” 凤缜点头笑道:“知道你不喜魔道之人,不过——”他话未说完,兰凊微已然动手,看清了脚下人的面容。 “沐簪雨?你怎么会和他有所联系!” 听着这类似质问一般的话语,凤缜笑容不变,只是微微低下头,看起来颇有些无奈:“凊微,你知道我族中人以心魔为食,自然免不了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尤其是魔道中人……” 兰凊微面色缓了缓,皱眉道:“你带他来此,所为何事?” “他惹上了不好惹的人物,陈渊峰地理特殊,我只好让他暂避于此。”凤缜解释道:“你放心,我会好好处理的。” 处理? 十年前的处理,就是杀害数十弟子性命,将一切嫁祸在长孙仪头上。 广袖下的十指捏紧,兰凊微竭力使自己忘却这段往事,凤缜的笑容依旧温和明亮,浑似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坦然无愧的。 “对了,”说到这里,俊美的青年目光怅然了几分,他天生有一股自然亲切的气质,叫人忍不住靠近,尤其笑起来时张扬热烈的少年情状,更让人想不到他已是修行多年的存在:“无惜把剑府废了?唉,这孩子,怎么这么傻?” “也是,你养她长大,她一直都很像你。” 听凤缜这么说,兰凊微眼神不由得柔软起来,凤缜见状顺势揽她入怀,抚着她单薄的背道:“凊微,虽然无惜不是你的亲生女儿,但她由你抚养长大,就等于是我和你的孩子……” 两人相拥,看不到彼此的神情,兰凊微静静听着凤缜的安抚,唇角终于泄出几分笑意。 然而她的眼里,却慢慢浮起了一层泪光。 崖下一番情深意切,互诉情衷,崖上星光骤然汇聚,衣袂猖披的女剑修执着绣帕,从剑身上轻轻擦过,一瞬,剑身绽寒光。 她在等。 第64节 等一个找死的、该死的、令人作呕的混账、人渣、骗子。 她的等待并不久,不一会儿,笑起来露出尖尖小虎牙的青年出现在她面前,商逸灵盯着他看了许久,笑了。 “这股人渣味,”她道:“还是和原来一模一样。” 凤缜笑了笑,眼神依旧深情脉脉:“灵儿,你要是和凊微一样听话该有多好?不然上一回,我就不让人下那么重的手了。” “不过你还是如此令人惊艳,修为跌落谷底,在短短十几年内就重新结婴,甚至还有了突破,你要感谢我才是。” 十余年前受到偷袭修为跌落的真相就在眼前,商逸灵闻言面色不变,继而道:“我记得自己并没有得罪沐簪雨,原来他是受你指使。” “没办法啊,”凤缜笑道:“谁让你,发现了我的真面目呢?你如果和凊微一样,我不是不能留你一命的。” “你出现在我面前,而不是直接见过凊微后离开昆山,你的目的是什么?” “真聪明,”凤缜长叹了口气:“真是不想杀你啊,可是你一定会拦着我吧?” “我要的是,你们昆山上下的命——” 商逸灵冷冷一笑,剑锋倏起! “那么,就拿出你真正的实力吧!” 一语落,一拂广袖,一剑压下。 一剑化万千,万千如星落。 星落一脉最神秘、从不现于人前的大千剑…… 此刻,现世。 与此同时,星落峰一脉属下所有弟子汇聚陈渊峰,举剑合阵,六角星芒剑阵攻势—— 起! * 东方龙啸清越,青龙所在,带来无限生机。 盘旋空中的巨大龙身引得灵气汇聚,片刻后重化人身,易又晴踏在花圃中,向从夜施了一礼,笑意盈盈。 “君上,许久不见了。” 尽管重生的妖皇君上换了个性别,但向来体贴温柔的易又晴绝不会戳他伤疤,从夜表情微缓,点了点头:“你没事了就行。” 易又晴笑了笑,目光转到一旁的凤无惜身上,刚要道谢,却见凤无惜闷哼一声骤然跪倒在地,额上纹路发出诡异的光芒。 这种强烈的不安——是怎么一回事? 第69章 直面 凤无惜的反应十分异常, 易又晴伸出手指点在她眉心,探知着她体内的灵气流转,面色凝重。 半晌,她收回手, 问从夜道:“君上,过往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 自融合妖身之后, 她以往清丽绝色的容颜也增添了几分妖异的气质,尤其是眉角盘踞的一抹青色云纹,对比沉定宁和的眼神,好似琼枝逐水, 清妩同佳。 打量了她几眼, 找回了点熟悉的感觉,从夜收起长\枪, 拧着眉想了一会儿:“最多一半吧?怎么了?” 易又晴摇摇头,长叹一口气:“那你可还记得,冥无界的‘饲’之一族有一种十分独特能力, 修为最高的‘饲’为一族之长,能够调动全族人的能力为己所用, 这样一来, 他的能力可以在短时间内拔高数倍。” “现在无惜的情况, 就像是被抽调了一身修为, 但莲华界……怎么会有其他的‘饲’族之人?甚至还是一族之长。” 说到这里, 易又晴唇边弧度苦涩了几分:“旁人不清楚, 我却是再清楚不过的,陛下以身合道,封锁应天界……为的,不就是将‘饲’之一族隔绝在外吗?” 从夜其人,最不喜弯弯绕绕,心机盘算,能用武力解决的他一般不会用别的方法。 但他也不是只想着硬碰硬的,有实力时,当然一切都可以用实力解决,如果实力不够,却还上赶着硬碰硬,那只是找死。 他只找过一回死,为了莲华。 找死的下场就是一觉醒来天翻地覆,那个诓他的混蛋莲华也没落得好,所以易又晴提及‘饲’之一族时,他稳住了自身的厌恶之情,也看在凤无惜的面上,没有动怒。 他看了眼易又晴怀中的白衣女修,凤无惜乃“饲”之一族的人,却和他印象中的“饲”族之人没有相像之处。 “饲”族中人以心魔为食,靠心魔壮大修为,自身亦养就心魔,他们行事不计手段,甚至会选择心志不坚的修士下手,养成他们的心魔好提升自己的修为。 万年之前应天界中甚至谈“饲”色变,只因这些修士知晓,如果被“饲”看中,那么他们心魔已成,再也回不了正道,即使入魔,也注定死路一条。 彼时应天界地位最高的万法宗甚至立下严苛规定,弟子若生心魔,必逐出门墙,令他们自我了断,既不败坏本门清誉,也不使“饲”族阴谋得逞。 易又晴心知从夜必然是想起了这么一段历史,于是静静等着,并不做声。 她伸手拂过怀中女子额上纹路,怅然一笑,耳际长长的流苏坠子轻轻延荡,明明身为妖兽之中的皇者,她举手投足间却依然带着人族独有的风韵。 从夜回忆了一下,嗤笑一声:“万年之前,莲华和那一伙儿渣滓可是势如水火不同戴天的关系,没想到万年之后,反和个‘饲’族之人成了至交好友,你说等她想起来,会不会……” “君上。”易又晴不赞同的摇了摇头:“天生万物,自有两面,善恶皆存,纵使是在众人眼中罪该万死的‘饲’族,也有无辜清白的存在。我想陛下不会因为身份之差而产生偏见,万年前她不会,万年后也不会。” 从夜怔了一下,嗤道:“行了,我知道你向来维护她。” 易又晴看着他别别扭扭的态度,眼角泻出三分笑意,眸中却是暖的:“君上,我知道你只是说说而已,即使我们身为妖族,在陛下眼中,不一样视同一律吗?我想,在陛下心中,君上也定然是她的朋友。” 视同一律,听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尤其在人族眼中,往往都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但长孙仪不。 她说一视同仁就是一视同仁,无论人、妖、魔、佛,在她眼中只有两种,一种是有道之人,一种是无道之人。 有道之人可渡,无道之人不可渡,仅此而已。 从夜哼了一哼:“你别替她给我灌迷魂汤,我欠了她人情,自然会还。不过在此之前,我还要找她算算账。” 易又晴闻言,笑而不语。 说是欠人情,其实早在许久之前,在她们为莲华界付出生命之时,她们欠长孙仪的人情,已算还完了。 万年之前,“饲”之一族何等猖狂,连自负天道偏爱的人修都不敢触其锋芒,只是延觉佛界的佛修一历心魔便轮回转世炼心,应天人界的修士也对他们有了提防,冥无界养人心魔壮大修为的计划受阻,便将阴谋转向了万妖界的妖修。 妖修寿命极长,幼年时兽性懵懂,及至成年期,相较心思复杂多变的人修来说,性子也是单纯的。 而往往愈单纯的生灵,就愈容易被不怀好意者引诱走偏,冥无界的“饲”族人将目标放在懵懂易引诱的妖修身上,可谓是走了一步好棋。 他们计划的很周密,行事也很顺利,万妖界内许许多多的妖修被引诱生出心魔。 无论是她下辖的东方青龙一境,还是南边的海皇所属,甚至西方白龙管辖之内、北方金龙统率领地和中央妖皇至尊麾下,入魔者数不胜数,而他们妖修看重血脉联系,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后辈断送性命。 可是看着他们入魔嗜血,发狂伤害其他族人,也是不行的。 “饲”族计谋得逞,五龙却无能为力,那几乎是万妖界最为晦暗的一段历史。 好在天留一线生机,使莲华生降,她阻止了万妖界没落的未来,却与此同时让自己进入了“饲”族视线。 想到此处,易又晴蹙起了眉,目光忧虑道:“这一回‘饲’族再度出现,来者不善,我想他们针对陛下一定有所计划,只是万年过去,这一族如今不知道成长到了何等地步,只怕更不好对付了。” 从夜冷笑道:“鬼祟小人,有何可惧?” “君上坦荡无畏。” 易又晴确定凤无惜无恙,先将人收入空间之中,青龙一族对空间之道向来精研,易又晴自辟一处空间,也好令凤无惜无法被外界探知。 做完这件事,她向从夜一礼,语气严肃道:“只是‘饲’之一族,不可等闲视之,陛下以身合道这万年来,莲华界众修不受心魔所苦,修炼容易,无从炼心,心性早有偏差,修为也不比从前,若一旦此界天道产生裂缝,‘饲’族再临……” 那将揭起怎样的腥风血雨,不言而喻。 从夜哼笑一声,吐出一口气,对上易又晴担忧的眼神,扯了扯嘴角:“你考虑的没错,不过……” “长孙仪这小白脸这么折腾,现在的天道,已经产生裂缝了吧。” 这一番对话长孙仪并不知道,她在堑渊海外山,刚进花砾门做客。 琴棋书画诗酒花七道之中,琴修七娘和排行第五的棋绝与众人观念不同,产生了分歧。 据贺惜花所说,他们本是被御兽宗太师叔祖秦羽选中,传授莲华圣典的。 “秦羽?”勉强养好伤的颜近澜站在长孙仪身侧,皱眉问道:“御兽宗的那位老妪?” 她在离开御兽宗前隐隐听到门中弟子惊叫,说是秦羽元君兵解,但陛下安危在前,她无法回头去追究秦羽究竟是不是这老妪。 但贺惜花此言一出,颜近澜基本可以确定他们所认识的,必然是同一人。 想到对方不只为陛下守护她们多年,更做了这么多准备迎接陛下不知何日的回归,她心中不免黯然。 尤其是,陛下好像将一切都忘了。 沈信月拍了拍她的肩膀,无声安慰,她们多年不见,彼此却默契于心。 颜近澜面色缓了缓,正要说“我没事”,沈信月却示意沈一不知从哪儿掏出个储物袋,拿在手中摸了摸,最后摸出个木偶老虎,递给颜近澜。 沈病梅:“……” 颜近澜:“……”她忘了,这个好友向来恶趣味,与又晴同出一脉的腹黑,这种别致的安慰,也只有她能想到了。 玄曦光有点好奇地看过来,沈信月感觉到她的眼神,在袋子掏了掏,又摸出一个积木蛇,递过去问:“你也要?” 玄曦光说了一声“谢谢”,没接,去看长孙仪。 长孙仪揉了揉眉心:“你喜欢就拿着,咱们现在有钱了,这个还是……买得起的。” 玄曦光点点头,收下了。 “此言差矣。”沈信月道:“陛下,情谊三千,怎可用铜臭侮辱?” 长孙仪刚喝了口茶,险些没喷出来。 “秦前辈交代,若有朝一日驱策令现世,便是我们认主之时。”一番插科打诨没影响贺惜花说正事的心情,他垂首,神色恭敬,甚至没有看地上那两个与信念背离的同道:“既然主上现世,属下及花砾门必为主上所用。” 长孙仪笑了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她将目光一转,旁边的酒翁一面抠着脚一面喝酒,长孙想着自己刚在这家伙的酒葫芦里坐了一会儿,一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此刻她无疑是众人眼中的焦点,她看酒翁,所有的视线便一瞬间集中到了酒翁的身上,他装傻也受不了这数十只眼睛的打量,只好放下酒葫芦,挠着脚道:“那个,我不掺和,都别看我啊!” 长孙仪这会儿没什么心思和他纠缠,直言问道:“令主旗呢?” “什么令主旗?”他放下抠脚的手,又去挠头,一边挠一边道:“你说沐簪雨手里的旗子吗?那不是被你撕了么?” 长孙仪道:“少蒙我,令主旗没这么水,一撕就烂,那是假的。” 蔺如霜在一旁冷眼看着,听闻此言,抬了抬眼皮道:“你早知道那不是真的令主旗?” 长孙仪摸不清他这句话是不是试探,无奈一笑:“我不知道,但是以沐簪雨修为之高,若是真的莲华令主旗,威力必然不止于此。” 蔺如霜顿了顿,没再开口,长孙仪不想说的事,无论如何是打探不出来的,他不再开口,却负了手,大袖之下,指诀连番掐动。 第65节 棋绝身材高大,委委屈屈地蹲在地上看着十分落魄,此时看长孙仪不好应付,不忘拖酒翁下水:“我说老酒鬼,你就别藏了,你们主子都出现了,你还不快快奉上令主旗,也像惜花一样,讨个恩典。” 他们都没想到沐簪雨手中的召灵幡不过是个假货,早知如此……罢了,早知如此,他们也未必会甘心奉一个小娃娃为主。 七娘在旁边冷笑一声,酒翁险些跳了起来。 长孙仪半阖了眼,不以为意,说是秦羽给她留的人手,但她从未听说过这位御兽宗太师叔祖的大名,驱策令现世十年来她也从未接触七道中的任何一个,说是任她驱使,但人人都有自己的想法,终究不能勉强。 但令主旗她是必然要拿到手的,他们即使有自己的心思,也不能强占别人的东西吧? 棋绝二人几番出言相激,酒翁终于忍不住跳脚道:“你们以为那是什么好东西?秦前辈说过——” 长孙仪道:“既然不是好东西,你藏着掖着又有什么意思?” 贺惜花道:“纵使秦前辈不允你交出,然而她亦有交代,一切以主上命令为准。” 长叹半晌,酒翁终于耐不过长孙仪的坚定,他在腰边系着的布袋子里摸了摸,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下,掏出一把破破烂烂的幢帆。 玄曦光眨了眨眼,念上头的字:“铁算……无疑?” 长孙仪:“……” 沈病梅抽了抽嘴角:“不是说莲华令主旗旗面为玄色,上绘七叶莲华,莲叶色色不同……这个不是江湖骗子的把戏吗?” 盯着酒翁手边随意扔着的破幢帆,长孙仪漫不经心道:“没错,是了。” 是了?是了! 玄曦光看了一百多年的召灵幡,沐簪雨手中那面旗子说不上漂亮,但也不至于如此寒酸——可说这话的是她家陛下,而她家陛下是不会错的,于是玄曦光抱着她的积木蛇,郑重点头。 “陛下英明神武。” 沈病梅差点从座椅上摔下去,却看长孙仪身边,他家大侄女一脸平静,她旁边那妖修更不靠谱了,还满脸赞同。 赞同个鬼啊!这要是莲华令主旗,他的名字倒过来写! 不过……他没想到逸灵这徒弟神神秘秘的,看上去颇有些大来头,否则他这骄傲的侄女也不会如此心悦诚服,而前辈也不会一路保驾护航。 沐簪雨再怎么也是魔道上一任领头人,长孙仪说杀就杀,这等实力,也不容小觑。 她一路与莲华圣器关系紧密,恐怕真如侄女所言,他不该牵涉进去。 蔺如霜忽然站起,淡淡说了一声“我有要事离去”,便已不见踪影。 沈信月瞥了瞥他的背影,询问道:“陛下——” 长孙仪没说话,只是皱起了眉。 酒翁既然交出了莲华令主旗,长孙仪也不过多为难,棋绝和七娘交给贺惜花关押,长孙仪和玄曦光久未见面,正好相叙,之前听到彼岸东方的龙鸣,长孙仪已放下了半颗心。 颜近澜见其余人皆已离去,一直紧蹙的眉头终于松开,上前一步道:“陛下,我有一事禀告。” “之前御兽宗的秦羽令我转告陛下,万勿让七圣器合一,否则……”否则你将彻底消失,再无回归之日。 可是这话能说出口吗?眼前的陛下是否是万年以前的陛下,而消失的又会是谁呢? 七圣器合一? 沈信月诧然道:“为何,我得到的消息乃是……圣器合一之日,就是莲华界打破屏障,升仙之路重启之时。”说到这里,她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悚然一惊。 莲华界打破屏障,那么以身合道的莲华圣尊又该是什么下场? 如今的七圣器,圣主琴、无相扇、令主旗、万法策、天玺棋都各自有了下落,其中三样都在她身上,几乎可以说,七圣器集齐之日不远了。 沈信月和颜近澜得到的消息虽然有所差异,但都指向同一个结果。 七圣器合,一界打破。 现在七圣器虽未合,但对莲华界一定有影响吧。 长孙仪怔了一怔,率然起身。 “不好!” 长孙仪意识到不妥的时候,昆山已经死伤惨重。 商逸灵拄着剑,浑身浴血,她一袭法衣已经烂的七七八八,露出狰狞的伤口。 然而她对面的青年,依旧维持着甜蜜动人的微笑,毫发无伤。 这样的差距,几乎令人绝望。 星落一脉的动静,缀天峰自然不可能毫无反应,靳寒咬着牙长跪在地:“师尊,星落一脉的弟子已经十不存一,商师叔她恐怕撑不了多久了,您为何还不出手——” “以卵击石,此乃不智。”道合元君负手背对着他,肃声道:“寒儿,你该长大了。” “师尊!” 靳寒眼中血丝盘踞,他定定的看着自己向来敬爱的师尊,他总是如此镇定稳重,仿佛什么都不能令他失色。 从前,他认为这是强者的气度,而今,他知道了,这只是懦弱者的伪装! “我不知道什么是以卵击石。” 他站直身躯,转身,往陈渊峰的方向。 “我只知道,唇亡齿寒,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我只知道,剑修之道,要勇往无前无愧于心。” 他站直身躯,转身,往陈渊峰的方向。 “我只知道,唇亡齿寒,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我只知道,剑修之道,要勇往无前无愧于心。” 凤无惜,这是你教给我的,今日,我做给你看。 第70章 目的 商逸灵自入剑修之道以来, 还从未感受过如此绝望的情绪。 这个看似无害的男人只是站在那里,寸步未移,她的围剿几要一败涂地。 可是,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剿灭昆山,怎么可能? 这段时间以来, 她一直未曾动手,就是段无尘, 她也只是威慑了一番, 虽说是长孙仪主动说明要自己报仇,但她为人师尊, 也该替徒儿出头。 压抑至今,只为今日计。 凤缜的能耐她早有猜测,但始终未能领教, 十年前长孙仪遇到的污蔑她也有所猜测,等待至今终于等到了他出现, 只是没想到, 养精蓄锐这么久,却还是伤不了他分毫。 凤缜可惜道:“你何必?只是徒劳罢了。” “你要昆山上下的命。”商逸灵擦去唇角血迹,嘴角一扯, 笑道:“我也是昆山中的一员, 你明知道,我这个人, 最不喜欢坐以待毙了。” 凤缜笑容微微敛起, 唇际笑涡浅浅:“好罢, 那就别怪我念旧情了。” 他一抬手,额上鲜红欲滴的翎羽纹路顷刻间混沌流转,再是数百个修为低的弟子瞬间被扭曲狂悍的风暴卷进去,尸骨无存! 商逸灵目呲欲裂,顾不上虎口深深的伤口,再次抬剑劈落,劈落无数星河,这一势极美,却也极凶,闪烁的星芒直向凤缜面门,却见他微微一闪身,如此惊艳的一剑瞬间落尽扭曲的空间里,成空。 同时,她周身被反噬的剑气割裂出数道伤口,再添新红。 又是这样,遇上这种手段,纵使剑修的剑再利,面对算不出下落的敌人,也是无用之功。 不过,即使今日陨落于此,也……无甚可惜。 段无尘之事一过,在她的强势下,为补偿计,星落峰、九枝峰、月悬峰三脉的弟子都由她安排,其中有希望继承道统的弟子已交由楚传带走了。 剩下的弟子,都坚定了信念,归于星落峰,为昆山,拼却此战。 星辉剑再也无法支撑主人身躯,新伤旧患同时爆发,商逸灵一身狼狈,跪倒在尘埃里。 凤缜轻轻一叹,掌中凝聚一团混沌元气,正欲趁机取她性命,忽然自天而降一道冷芒,他笑了笑,信手一弹,黑衣青年手中灵剑瞬断,他飞出三尺之外,极力撑起身,却终究忍不住转过头,吐出一口猩红。 来者正是靳寒,他携一腔胆气而来,却不想败的如此轻易,这个人究竟是什么修为,为什么弹指一挥间,就有如此大的威力? “靳寒?”商逸灵不想这孩子竟会在此时出现,他甫一照面就被凤缜毁了伴生灵剑,然而状态却比原先坚定有力。 商逸灵咬了咬牙,竭力站起,靳寒和长孙仪的恩怨是他们小辈之间的事情,只要不是生死大仇,她这个做人师叔的就有保护弟子的责任。 凤缜咦了一声,却没动手,他轻轻一嗅,又笑了,颊边梨涡深了深。 “我闻到了心魔的味道,只可惜,现在有点淡了。” 他低下头,去看那狼狈的年轻剑修:“嫉妒的味道可真美味了,怎么,现在你不嫉妒了吗?真是的,人修就是这点不好……遇到什么人被劝解一番,好端端的心魔说散就散。” “你说他们可不可恶,他们又不是你,凭什么站着说话不腰疼?”他压低了声音,蹲下身,话语温和中带着哄诱的味道:“一个凭空出现的家伙,轻而易举地占据了你的位置,而你只能步步退让,如此理所当然,难道不该嫉妒吗?” “她算什么,是不是?” 靳寒双目通红,被人揭破沉埋心底的嫉妒,他在恼羞之余,更觉愤怒,灵剑虽折,剑意未者,通天之剑携一身傲骨,自九霄而降! 凤缜一笑,挥袖间散去凌厉的攻击,靳寒仍遭剑气反噬,浑身血脉暴张,身形直向陈渊峰下落去。 他这个状况掉下去,只怕不死也残。 商逸灵连忙挥剑止住他下落,提起来扔到一边,在这个时候,沉默已久的昆山长老大能统统现身,一道道绝世剑意自外袭来,冲向陈渊峰上,从容自若的俊美青年。 “总算来了,我还以为你们一个个活成了万年王八,怕死不敢出来了。” 当先一个仙风道骨的白衣剑修冲商逸灵微微颔首,闻言只侧过眼冷冷道:“擅闯昆山者,死!” 他性子干脆,一言即落,攻击便至,商逸灵见到来援,非但没有松一口气,反而急切道:“几位师祖,你们怎么出现了?” 其中一位眉目柔和的女剑修道:“不出现,难道看着你们这些小家伙送死吗?” 分神阶段乃是一道分水岭。 他们都是修炼数千年的剑道大能,修为基本在合体之上,而其中大部分都是渡劫期修士,剑修虽说可越阶而战,但到他们这个境界,已经没什么对手了,因而只专注磨砺剑心。 炼心何其难也,他们中间有的游历多年,有的闭关多年,只留了一道神念在昆山,他们已不太关心外物,除非昆山遭遇灭门之危,几乎不再现世。当此之时,如果不是收到了昆山危机的讯息,怎会匆匆出现? 凤缜最不喜这样的修士,他们心智坚定,不好对付不说,更重要的是,他们很难生出心魔。 对“饲”来说,不能成为食物的修士,很难得到他们的好感——当然,这些修士也不想得到他们的好感,毕竟谁喜欢自己成为别人的食物呢? 乘着他们缠斗的间隙,商逸灵连忙问道:“几位师叔,莫非是掌门召集你们回来的?” 那眉目柔和的女修点头道:“灵儿,这么大的事你也不通知我们,若非道合召集,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昆山覆灭吗?” “遭了!” 明知背水一战,非死无疑,商逸灵都未曾变色,而在群援毕至之时,她反而惨白了脸色。 她不安的预感很快得到证实,百里之外,倏然间地动山摇,一道漆黑的影子迎接着九天雷劫,赫然降世! 第66节 庞大的魔气笼罩了整个陈渊峰上方,商逸灵苦笑。 如果长老们未曾回来,说不准还能保住一命,可他们回来了,就注定要和昆山共沦亡。 可事已至此,已无回转的余地,商逸灵再次想起徒弟长孙仪在离开前,迟疑许久,告诉她的那句话。 “师尊,你且小心。拥雪峰下压着的不是圣灵,乃是莲华圣尊的心魔。” 在知道凤无惜身世的那一刻,在知道莲华心魔这件事的时候,她就在等着这一天。 “饲”已心魔为食,莲华圣尊的心魔,凤缜又怎么会放过? 凤缜引诱兰清微,将女儿交给她抚养,恐怕也是打着莲华心魔的主意,然而他没想到,这个女儿被凊微养的太好,非但迟迟无法激发心魔种,还不能及时修炼“饲”的功法。 他将女儿送过来时,自己应当无法在莲华界自由出入。 商逸灵的猜测并非无迹可寻,她最初遇到凤缜时是在伽蓝秘境,凤缜并不是只引诱了兰清微一人,彼时进入伽蓝秘境的女修,皆是他的引诱对象。 虽说商逸灵最终没能上钩,但他的挑拨最终还是让她和师妹凊微的感情有了裂痕。甚至在百余年前,凤缜不知通过什么方式将女儿送到莲华界,交给兰清微抚养——这么大的事情她都不得而知。 商逸灵不知道他为什么如今可以在莲华界自由行走,为今之计,只有尽力阻止他得到莲华圣尊的心魔。 一旦让他吞噬了莲华心魔,昆山上下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就在心魔现身的刹那,凤缜终于不再留手,他拖延这么久,为的就是心魔成功脱离阵法,现在计划成功,他也没耐心和这些人交手了。 混沌气轰然炸开,十数位剑修大能无一逃脱,纷纷受创,凤缜飞入长空,含笑伸手,手中混沌气顿时化为锁链,欲要缚住庞大的心魔之身。 就在锁链靠近心魔时,月华满地,星河流光。 触手可及的心魔之身,在他眼皮底下,被收入了一道法器中。 月华镜。 商逸灵撑着剑,眼中星辰闪烁。 这一回——凊微,你做出选择了吗? 凤缜一直镇定的笑脸,变了。 陈渊峰下,墨发披爻的兰清微缓缓走上来,一路走,一路滴下鲜红的血花。 在不久之前,凤无惜也曾在昆山星落峰下,这样走过。 凤缜盯着这个出乎预料的变数,似乎走了新发现,他眼神亮了亮,没动怒,反而笑得开怀。 “我就说嘛,凊微,你怎么变得没意思起来,原来还藏着一手啊。” 兰清微站定了,先看了一眼商逸灵,才将视线落到凤缜身上。 她问:“明明韩朴受你操控,你大可以暗中带走莲华心魔,为什么要惊动整个昆山?” 凤缜笑着看她,没说话。 兰清微没等他回答,自顾说了下去:“因为你不仅要拖住昆山其他人,让韩朴动手放出莲华心魔,而且你是真的想覆灭整个昆山,是不是?” 凤缜道:“凊微,你还是那个凊微啊。” 兰清微笑了笑。 这一笑冰消雪融,艳若桃李。 “你要的是什么,养成一个心魔吗?” “你要养成我的心魔,对不对?” 如果她在陈渊峰下,错过了这场屠杀,那么待她发现这一幕,该是何等痛苦绝望。 届时,心魔自生。 “原来我从头到尾,都只是你的食物而已啊……” 商逸灵看着她,眼中似有心疼。 凤缜忽然叹了一口气:“这么说,你是不听话了?” 被发现意图,也就意味着这条心魔养不成了。 凤缜有些意兴萧索。 他也没等兰清微回话,眼中终于露出几分不耐,手中混沌之力悉数随掌力拍出。 “凊微!” 商逸灵的悲呼戛然而止。 一掌,夺人性命。 兰清微始终控制着月华镜,莲华心魔不是那么好压制的,她在陈渊峰下突破禁制,已然消耗了一身修为,如今更是悬着一口气,不肯放开月华镜。 她道:“凤缜……” “放过无惜。” 最终,她只这么说。 为他背叛一次,已经够了,昆山啊…… 终究是我的家。 第71章 剑尊 兰凊微一倒下, 月华镜便再压抑不住涌动的魔气,只顺着主人的遗志径直飞向商逸灵。 商逸灵虽极力控制, 奈何她自己也重伤至此,快速将月华镜封入星辉剑内, 她呕出一口鲜血,目光沉沉。 凤缜无奈道:“你们啊,何必徒劳呢?” 说话间, 韩朴领着韩盈自峰外飞来, 毫不意外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站到了凤缜身后,脸上的表情不再古板冲动,反而有种说不出的冷静。 显而易见,他早已成了凤缜的内应。 道合元君同时现身,面目凝重。 商逸灵冷笑道:“道合师兄,如何, 可等到了你所谓的剑道至尊现世?” 靳寒闻言惊讶抬眸,只见道合元君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他似有所悟,忍不住苦笑一声。 商逸灵只冷笑,笑到后来, 两眼都笑出泪花。 冷眼旁观,置身事外这么多年啊…… 那眉目柔和的女剑修拄着剑爬起来, 讶声道:“剑道至尊, 道合,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身为掌门,你竟然眼看弟子死伤,你——” “凌师祖,你此刻责备也是无用。” 商逸灵打断了她的责备,擦去眼角的泪花,慢慢爬起来,挺直了背脊道:“我这位掌门师兄,可向来有他自己的道理呢。” “拥雪峰上的圣灵之异,他早有察觉,而峰上的一层莲华阵法封印之外,还有一层剑气封印,那道剑气果然绝世无双,他追求至高剑道已久,怎会不见猎心喜?” 商逸灵顿了顿,又转向道合,古怪一笑:“师兄,你放任韩朴做这些小动作,放任他放出莲华心魔的过程中,那位剑道至尊,出现了吗?” 道合元君脸色一沉:“道灵!你根本不懂,莲华界根本不是剑修修炼的地方,吾等即使有再高的天赋,因着莲华竖子,也根本不可能飞升!” “那你要去哪里修炼?云虚界吗?” 云虚界正是昔日五界之一,不同于应天界的百花齐放,云虚界一界修剑,剑道辉煌。 “太师叔!” 说话的“太师叔”正是最先赶到的白衣剑修,他听得道合这番话,只有冷笑。 他乃昆山修为最高也是年岁最长的存在,对一些过往了解更多,此刻听到如此可笑的想法,脸色冷的像块冰。 “若无莲华圣尊,” 他冷冷道:“凭你的资质,早就被‘饲’族吃了!” 凤缜看他们吵架,刚刚萧索的情绪很快变成了趣味,他看得起劲,忍不住插话:“云虚界?你们有点意思,原来莲华界不都是井底之蛙,还有知道云虚界的剑修啊。” 道合沉着脸:“这一回,是我错算,只是无论云虚剑尊存不存在,昆山都不应再囿于莲华界内……” 凤缜抚掌大笑:“说得好!捅破你们的天……外面的世界才更精彩呐。” 一番耽搁,商逸灵终于到了极限,手中星辉剑也再度发出哀鸣,月华镜在哀鸣中崩裂,庞大的魔气再次冲天而起! 凤缜微微一笑,终于动手,前一道掌气直欲催商逸灵性命,后一道则重化为锁链,盘卷而出! 他之前当然有闲情看戏等待,因为他知道商逸灵也撑不了多久,他只需要等一等,猎物自然会出现。 “道合!你可知若让他得逞,莲华界会有怎样的下场!” 眉目柔和的女修怒斥了一声,现在还有一战之力的人除开已经背叛的韩朴不算,只剩一个道合,而这位昆山掌门依旧冷眉肃目,神色不动,好似事不关己。 “莲华界会有怎样的下场,与我何干?” 的确,的确事不关己,因为他和凤缜的目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都是一样的,都是要打破莲华界的屏障,让莲华界可以通向未知的外界。 凤缜对他的心思了如指掌。 可惜万事万物都有变数,不是什么都能尽在他指掌间的。 再度延伸的锁链生长到一半,就像碰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般,骤然退缩。 凤缜咦了一声。 道合还在说:“既然诸位师叔寄望于莲华,那不如看看,她守不守得住莲华界吧!” 不是谁都甘愿困守一方,明知道离开这里才能有所精进,谁愿意做一辈子笼中鸟呢? “呵。” 一声意味不明的笑,响在众人耳畔,饶是道合这般心机深沉之辈,也不由得变色,他转身寻觅声音来源,凤缜微微眯起双眼,也笑了笑。 此刻琴音忽起,护住了受掌的商逸灵等人,商逸灵晕厥之前抬头看去,熟悉的琴身映入眼底。 是长孙仪那时用的清歌。 陈渊峰原本是一片寂静,可是在来人出现的那刻,静止的风开始流动。 来人衣玄衣,银发如缎,映照在青冥的天色下,显得遥远而寂寥,玄衣上道道银色的纹路依次点亮,如同繁复的花开在一片黑色的土地中。 他伸手,解开脑后的系结,任凭缚眼的绸带随风飘落,一双冷寂的眼睛里不露分毫情绪,唯有眼角下的青色泪痣透出几分妖异。 白衣剑修目露惊讶。 蔺如霜并没有在意,他踏空而立,负双手于身后,面前展开的竹简上,每一个字迹流窜着炫目的华光。 第67节 之前凤缜快要到手的莲华心魔聚拢成一团,轻易被镇压在这一卷小小的竹简下。 凤缜道:“是你啊。” 俊美青年脸上依旧笑得甜蜜蜜,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对面的男人,身体微微绷紧,这是他特有的习惯,当遇到重视的对手时,凤缜永远是正视对方的。 这是他忌惮的表现。 “现在离开,我可以饶你一命。”蔺如霜的双眼淡淡盯着眼前那一团魔气,似乎感觉不到凤缜的目光。 计划被一而再、再而三地破坏,哪怕再好的性子也不免会有情绪波动甚至恼怒,可凤缜偏偏不是正常人,他身上非但感觉不出一丝怒气,甚至还显得十分高兴。 “蔺如霜——”他笑着道:“我听说过你的名字,只身闯冥无界盗走玄冥石,当真厉害。” 蔺如霜懒得说话,他对除长孙仪之外的人向来没有什么耐心,此刻心情更是十分不好,不过凤缜并不介意他的冷淡,笑容依旧耀眼如暖阳。 “你要和我动手吗?可是你现在的大部分力量,应当都在支撑着莲华界的天道吧?你一旦动手,此界天道崩塌可就不好了,你确定要杀了我吗?” 蔺如霜眼不抬:“杀你,没这么大的影响。” 即使对方坐上了“饲”族族长之位,凤缜在他眼里依然是一个小辈。 莲华界对外的封印,乃是莲华合道封成,而莲华如今转世现身,天道自然有所缺漏,出现裂痕,凤缜才得以在莲华界自由出入。 长孙仪以为他沉睡时是因为测算天机耗力过剩,其实这只是原因之一,他每次沉睡,更多都是因修补护持天道。 不过是为了换她回归罢了。 “为了让莲华回归,你真是煞费苦心啊。”凤缜道:“你用玄冥石把自己炼成了半死不活的怪物,难道就能够代替合道的莲华了?” “可那又怎样?她还是不会看你一眼,万年之前不会,万年之后更不会……” 不愧是善诱人心的“饲”,每一句话都毫不客气地揭开人心最深处的隐痛,蔺如霜终于抬眸,竹简一卷,将压制的心魔卷起,重新收回袖中。 “真可怜呐,你在那高高在上的法皇陛下眼中,算得上什么呢?” 蔺如霜抚平广袖,一抬眸,淡淡一笑。 没有人能操控人心。 就算在长孙仪眼中他什么都不是,凤缜三言两语又能动摇得了什么? 玄袖一卷,清歌已至身前,琴音无拨自奏,蔺如霜目光柔和了几分,右掌一握。 凤缜身躯绷紧。 来了! 只见九天之上,一把凛然的剑,自玄衣人的琴中抽出,挟裹着磅礴无匹的锐气,锵然作响! “铮!” 剑行,人行。 交手一刻,已分不清响的,是琴还是剑;而对战的,是人还是影,古雅的琴音此刻显得铿锵铮然,每一道旋律都悍然有力! 这琴音,是剑者的助力。 这是…… 白衣剑修喃喃道:“剑法双修!” 莲华圣尊炼器之时,竟是因为这样的匠心吗?可是法修和剑修,怎能混为一谈?法修融万道,剑修破万法,这两者如何能一起修炼? 堑渊海外山。 长孙仪的表情很难看,颜近澜还从来没在这张脸上看过这么难看的表情,莲华陛下何等城府,轻易不见喜怒,如今看到陛下这样情绪外露的表现,她觉得有点不好。 沈信月倒觉得很有意思,她向来把莲华当做人来看,可是莲华却不像个有七情六欲的人,虽说修士摒除情欲,可是不是让人修成面瘫,总会有表情。 蔺如霜跑得快,她虽然隐隐感觉到什么,但也只是感觉罢了,偏偏那个能掐会算的,一个字都没有透露。 能惊动他的只有和莲华有关的东西,除了莲华圣器,也就只有心魔了? 昆山出了什么事? 天道裂缝,接下来必然有更多的危机。 她的瞬移只是短距离的,即使此刻动身赶回昆山,恐怕到了那里时也是尘埃落定,菜都凉了。 沈信月道:“我刚刚收到又晴传讯了,君上有意帮忙……” 长孙仪摇头:“从夜此刻修为未复,且他还面临着一个强敌,不妥。” 她没有迟疑太久,在无相扇中翻找片刻,长出了口气。 长孙仪摸出了一条陈旧的剑穗。 沈信月与颜近澜对视一眼。 长孙仪怀念地看了看眼前的旧剑穗,笑了一笑:“本来不想惊动她的,可眼下没办法了。” 沈信月心念电转,难得睁大了眼道:“陛下说的莫非是……” “恪律剑,云歆迟。” 第72章 自嘲 莲华并不是一个爱麻烦别人的人, 她有事情一般喜欢自己解决,因为她有这个能力, 而这么多年来她也一直做得很好。 但每个人都有例外, 而莲华陛下的例外, 就是云虚帝君, 她可以独自撑起大部分负担,也可以独自解决大部分麻烦, 当不能的时候,她也有一个可以求助的选择。 长孙仪虽然很不想把自己和莲华圣尊联系在一起,可是被雷劈了那么一下, 她就是再不愿意承认自己是莲华转世,也不得不承认了。 颜近澜听到这个名字,也沉默了下来。 莲华圣尊在五界之中大名鼎鼎,于万妖界, 她是一界恩主;于延觉界,她是叛逆的佛子;于冥无界, 她是破坏“饲”族扩张的仇敌;于应天界,她是高高在上的法皇陛下。 但是于云虚界来说, 莲华圣尊再如何厉害,她也只有一个身份。 云虚帝君的朋友。 彼时还有一个说法, 叫做剑中恪律, 法中莲华, 这个说法五界公认, 所以, 能和莲华相提并论的剑道至尊,无疑是此刻最适合的求助人选。 “昆山上镇压的莲华心魔,万年来受制于莲华的法阵和恪律剑气,”长孙仪道:“如果心魔破阵而出,必然会惊动歆迟。” 虽说认了自己转世的身份,但长孙仪言谈间还是习惯把莲华和自己区分开来,在她看来,前日事前日了,纵使担起莲华的责任,也并不意味着她就是莲华。 沈信月笑了笑,长孙仪的心情颜近澜或许不能体会,她却感同身受,重头再来,人物已非,失却记忆重新长成,即使记起了原先的身份,也不会轻易认同。 毕竟人,是活在当下的。 长孙仪对上她的眼神,怅然一笑,重新将目光落到手中的剑穗上:“我想,如果是莲华,此刻也会联系上她,邀她一助吧。” 只是也不能干坐着等待,无论如何,该尽快赶回昆山。 撕破千里疾行符的瞬间,指诀轻掐,残旧的剑穗洗去岁月的尘埃,重亮如新! 昆山留下的心魔是莲华与云歆迟合力镇压的,如今万年已过,阵法残破,剑气衰减,又有外人相助,终于让心魔有了破阵之机。 旧血未干,还残存着一口气的弟子们还来不及未同袍收尸,硬生生忍住喉头的哽咽,仰头仰望这一场惊世对决。 琴声作剑声,声声铮然;剑声合琴声,剑剑悍杀! 白衣剑修身虽不能动,一双眼睛却紧紧盯着几乎看不出行招的二人,他始终想不明白,为何剑与法本不能相容,合纵威力却如此巨大。 这样的存在,应当不但是界前大能,而且还是界前大能中数一数二的人物。 凤缜一惊过后,已然想出了其中端倪,及时因应,才没有被当空一剑灭杀陨落,他朗笑一声,寻了个空隙道:“蔺前辈,有她为你炼制的莲华圣器在手,确实该无所畏惧——” “不过,你剑法双修,为的难不成是超越云虚剑尊吗?哈哈哈……” 这是“饲”族向来的手段,窥测一二分人心,便可在战中起到极大的影响,多次与“饲”交战,蔺如霜本该无视这种手段,可是出剑的手,仍免不了慢上一慢。 “你又去和云歆迟论剑了?” “是啊,她说我的剑不下于她——不过,这个世上,一个剑尊就够了。” 如果她的眼睛里只能看得到旗鼓相当的对手,那他只好成为她的旗鼓相当。 只可惜,这么多年了,她还是离他这么远。 其后数剑,再无迟疑,蔺如霜一式如万式,剑影变化万千,凤缜发觉窥探之术遇到阻拦,应对吃力之下,目光渐沉。 凤缜落入下风,韩朴也开始动手,一剑地动山摇,白衣剑修冷冷一笑,功法行至极端,强行冲破禁制,燃寿为念,长剑如松,骤然刺出。 “锵!” 与此同时,韩盈的目标也落在昏迷的商逸灵身上,可惜得逞的笑容尚未升起,已被强撑伤体的靳寒阻拦。 “靳师兄?”韩盈眉头皱起,目含冷意:“你要与我为敌。” “不是我与你为敌,”靳寒惨笑一声,剑光如练匹,乍然倾泻:“是你不该与昆山为敌!” 一言不合,拔剑相对。 而万里层云之上,凤缜手中混沌气渐渐消散,原本沉冷的面色却慢慢恢复轻松,笑容也重新升起。 “对付我,蔺前辈的确有所把握,可你能压制莲华心魔多久呢?放她出来,恐怕莲华界也是一场浩劫,不如两权相较取其轻,将她给我,何况你取我性命,只怕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办到的,这段时间,足够“饲”族做很多事了。” “我一时半会儿也消化不了如此庞大的力量,”他笑得十分腼腆:“前辈不如赌上一赌?” “不。” 蔺如霜握紧了剑,袖袍下苍白的手腕,滑落一串串血珠。 “我赌,你拿不走。” 他不再压制,信手一抛,原本历经万年不曾损毁的竹简此刻已是处处腐蚀成灰,被几次三番压进法器的圣灵已是怒不可遏,方一现身就挟裹着无穷怒火,要将整座昆山吞噬。 凤缜瞳孔一缩:“疯子!” 他这个疯子面前,蔺如霜竟也荣幸得到这种评价。 但在凤缜眼中,蔺如霜若不是疯子,怎么会不但没有削减心魔实力,反而让她增强至此! 没错,蔺如霜将心魔收入竹简中时,非但不是压制,反而是增强了她的力量,若说刚刚被放出的心魔因为多年压制只剩了二三层实力,到现在……她就是个祸世魔物。 若说凤缜方才还有抓住心魔的把握,如今他竟不敢尝试了,不但不敢尝试,更不敢与她正面相对。 那可是莲华的完整形态的心魔啊! 白衣剑修正与韩朴缠战,见状分神之下受了一剑,他连忙挥剑抵挡,一面道:“这位前辈,你怎能放出这等魔头……” 第68节 凤缜冷笑道:“这有什么好奇怪,恐怕在蔺前辈眼中,莲华界也没有一个莲华重要,你赌赢了!” 扔下一句话,凤缜不再纠缠,而是往后一退,混沌圈出,他扔下了韩朴叔侄,径自遁逃。 庞大的魔气终于成形,但是最先惹怒她的“饲”族已经离去,她便把视线放在了蔺如霜身上。 嘶哑古怪的女声响起:“蔺如霜,你助我恢复,然而你压制我之过,我不能不究,你帮我杀了昆山之人!便作罢。” 蔺如霜没有看她,也没有应,他拢了拢袖子,仰头,望向天际。 那是一个等待的姿态。 他在等。 “没有人能威胁我。”蔺如霜淡淡道:“你也一样。” 成形的模糊女身大怒,就要扑向他,就在此时,苍天之顶骤然撕裂,出现了一座山落。 渺渺远山,皑皑白雪。 远远望去,是一片空茫茫的白,唯有白的尽头染了些令人目醒的青,那是群山深处透出的青。 大雪覆盖了整片山落,冰冷洁白的禁区,透着凛然高远的气息,不容人靠近。 云虚界的剑修尊此山为圣山,以界为名,就叫云虚山,传说那里有剑道之极的存在,只是寻常剑修靠近尚且不能,更别提拜会传说中的人物。 而今日,这片山落似乎有所不同,它接邻莲华界,出现了。 静落无声的鹅毛大雪压住了山间的一切生灵,却压不住一把剑。 不,或许这不是剑,而是个人。 从终年不见晴朗的云虚山缓步迈出的人,着雪衣,负霜剑,一身肌肤剔透明净,若非那一头乌发翩飞如瀑和点漆般的双目,直说是冰雕雪铸而成,也未为不可。 她踏步而来的瞬间,身后便降下了茫茫大雪,寒,而那凛冽的寒意随着她的脚步一直蔓延至方圆千里,意在彻骨。 当她行至近前,一身气势更是锋锐无匹,直教人目不敢视,分不清这彻骨的,究竟是冷,还是她身上绝俗的剑意。 一身傲骨寒霜意,独占枝头避春风。 原本嚣张不可一世的心魔,在这道身影之下,几乎可见地开始颤抖。 道合元君也在颤抖,然而他的颤抖是因为激动,他几次张嘴,都喊不出那个名字。 来人没有等他喊名字,她只是将一双点漆般的双目,静静地扫过遍地血染的陈渊峰。 然后,挥出一剑。 一剑,清气满乾坤。 就在这样一道剑气之下,成形的心魔瞬间散如尘埃! 蔺如霜同时掷出竹简,残损的竹简裂散成片,每一片落地就是一道新的阵法,十二重阵法重重压下,被凤缜忌惮的莲华心魔,最后重被压制。 蔺如霜自嘲地笑了笑,他的猜想得到证实,长孙仪的确恢复了记忆,也如他所想地联系云歆迟—— 是啊,无论什么时候,她第一个想到的,都只有云歆迟。 看着空空的手掌,蔺如霜一声叹息未出,清歌已落进他怀中,破天荒的蹭了蹭。 抬起头,清气满剑的女剑修已然消失,蔺如霜背起清歌,昆山的大战已落下帷幕,韩家叔侄被无情抛下,被乘胜追击的白衣剑修等人废去了剑府,留作审讯。 道合元君尚未回神,追寻的传说就已经不见,他战栗在残存的剑气下,双目通红,却没发现自家徒儿冷淡的目光。 这、就是恪律剑尊啊! 白衣剑修探查了商逸灵的伤势,愁眉许久,向蔺如霜问道:“前辈,这孩子……” 蔺如霜看了一眼,垂下双目:“等。” “等?” “对,等……长孙仪归来。” 第73章 回山 收到长孙仪消息, 易又晴自瑶华宫出来,面色沉重。 从夜在瑶华宫外等了许久, 看到她的身影方从树上跳下来, 长眉一挑:“怎么了?” 重新觅回龙身, 她安然无恙, 自然要回瑶华宫报个平安,尤其沐簪雨一事须得向柳梳风请教, 以及天道不稳一事,更要通知瑶华宫之人做好准备。 她们面临的,将是万年之前, 人人谈之色变的“饲”之一族,何况这万年来,莲华界中人还未吃过心魔的苦头,没有警惕性的话…… 很有可能一败涂地啊。 “君上, 劳你久等。”尽管心头存着些许烦忧,她还是抿起唇角, 笑着温声回道:“任谁想到‘饲’这样的对手,都会头疼吧。” 从夜睨着她的愁颜, 双手环胸,似笑非笑道:“莲华这心思想得可够远的, 让你和信月投身为人, 又给你们安排了个那么顺风顺水、受人疼爱的身世, 无形之中让你们多了人族的牵扯, 倒是为莲华界又多设计了几层保护伞。” 这黑心胚子, 肯定是知道莲华界终有再面对“饲”族的一天,于是做了这么些安排,易又晴、沈信月如今算来都是莲华界的人,不可能袖手旁观……他万妖界的能臣干将,现在倒统统成了她的拥趸。 哼。 “君上!”易又晴拧起眉,而后意识到这口气太过强硬,于是慢慢放缓了语调:“你何必这么说,若是陛下当真这么想,她为何不让你也沾上人族因果?” “君上骄傲,不愿与人族扯上关系,恐怕陛下也是尽了全力,替你寻了一副未长成的黑龙幼躯,慢慢养就。” 从夜怔了怔,没说话。 但若是说没有与人族扯上关系,也不尽然,既重生于莲华界,那么一路上总不了避免遇上各种各样的人。 易又晴知道自家妖皇君上看着直白莽撞,实则心细如发,他的表达也向来一针见血,尤其是对莲华的言行,更不留情面。 她明白,莲华不是不可能起过这个念头,可是在为莲华界留下一线生机的同时,她也尽力做到了两全。 何必苛责?人无完人,她从不将莲华看做完人。 易又晴说到这里,黛青色的长睫微微一垂,似乎是想起了万年前的惨痛一役:“君上黑龙之躯何等骁勇?也在那一役之中血染中州,支离破碎,如今你我能重临人世,陛下已是做了最大的周全,她事事安排妥当……” 她并没有一味替长孙仪说话,顿了顿,反而舒展了眉头,笑了:“我想,君上也是明白的——不,我就不该上您的当,替陛下说了这么些好话,君上只怕早有成算,您总是嘴硬心软,话说得不好听,待陛下遇上什么,却也总是第一个挺身而出的。” 从夜没恼,他讨厌的其实是莲华那副不食烟火的模样,觉得她太装,于是她做什么,都要挑两句刺。 轮口才和亲和力,谁也比不过青龙的,他嗤了声:“不等一个我,还有歆迟呢。” 易又晴有点想笑,想了想,又收敛笑意,长长一叹:“剑尊这么些年,七情六欲越发淡薄了,剑道绝巅我为峰——她替云虚界撑了这么多年,轻易离不得,恐怕也未必帮得上太多忙。” 如果说“饲”之一族没打过云虚剑修的主意,那是不可能的,然而不同于莲华圣尊的呕心沥血,云虚剑尊对付心魔的手段简单粗暴。 她纳天下清气于己身,化己为剑,镇守云虚界内,有她在一日,“饲”族就要对云虚界退避三尺之外。 云虚界内剑修感念她的恩泽,就算羽化飞升,也不忘照拂一二。 易又晴怅然道:“相较于剑尊,陛下做了这么多,依旧两面不讨好,实在叫人心酸。” 从夜扬了扬下巴,抬步就走:“有什么好心酸的?自作自受,说的就是她。” 易又晴无奈摇头,见从夜离开的背影,问道:“君上欲往何处去?” “先收拾了那个敢把老子当妖奴的傻叉——” 莲华界唯一的大乘元君,在他口中,成了个傻叉。 咧了咧嘴,从夜森冷一笑:“再帮那个自作自受的混账,干、架。” 说他是口是心非还真的口是心非……要和“饲”族干架? 现在就看莲华界能撑多久了,易又晴将耳际的长发捋到耳后,送别了从夜,她转移目光,笑意柔和。 她的方向,是昆山。 这一役,昆山陨落了二分之一的弟子,原本热闹的问松岩上人影寥寥,而在此战后,道合元君也不知去向,其实就算他不走,以他袖手旁观的行径,昆山也再容不下他。 白衣剑修叶谭明是昆山辈分最高的太师叔,见状只有再次担起了昆山的担子,商逸灵这一辈,道合不见踪影、韩朴背叛师门、段无尘心性偏斜且早已陨落、兰凊微也死在凤缜掌下,细细算来,竟无一落得好。 而他们各自的弟子,也几乎散尽,叶谭明想到昆山眼下的境况,饶是数千年修行,也不免嗟然长叹。 细细算来,一个得用的商逸灵伤势过重,只是吊着一口气罢了,叶谭明看不出具体伤势情况,问及蔺如霜,也只得来一个等字。 眉目柔和的女剑修垂首自洞府退出,对等候在外的白衣剑修道:“师兄,蔺前辈已经在调息了。” 叶谭明点了点头:“曼卿,这段时间要辛苦你了。” 苏曼卿柔和一笑,怅然道:“谁知道道合竟然存了如此心思,不过……云虚剑尊果然不负其名,这等气势,也难怪道合……” “曼卿!”叶谭明喝了一声,严厉道:“万万不可起这等心思,道合不明事理,你却不能同他一样。昆山本就是莲华圣尊保下来的,咱们只有感激的份儿,没有埋怨的道理。” 苏曼卿眉头蹙了蹙:“既如此,为何她的心魔还成了举世皆知的圣灵?我们却无人知晓。”还任她招摇撞骗了这么多年。 叶谭明长叹一声,踌躇片刻,终是道:“任谁付出一切,却被看作是心怀叵测之辈,也会心生魔障吧。” 心生魔障的长孙仪回到昆山时,昆山上下已经挂起了白幡。 沈信月拢着披风,唇色苍白,沈病梅啧了好几声,叱道:“都让你先回沈家呆着了,这会儿来凑什么热闹?奇怪,昆山怎么又冷了这么多。” 到了现在沈病梅还是很难接受自家大侄女的金龙身份,没办法,谁家金龙会是个病蔫蔫的女孩子?而且金灿灿那种颜色,多俗气。 “歆迟来过,残余剑气未消,自然是冷的。”长孙仪也注意到了沈信月的异状,问道:“信月,你的龙身出了什么差错?” 以金龙的体质,不可能畏寒至此。 她和易又晴一样,都是转世为人,而今既然有万年之前的记忆,那么应当是龙心回归。 可是,沈信月未得到龙身,这就很令人疑惑了。 颜近澜看了眼沈信月,道:“陛下,信月的龙身不在北方。” 原本依照莲华的安排,青龙在东,也正是东方的瑶华宫;黑龙在中,也即中心的央天城;蓝龙在南,深埋堑渊海下,还托了御兽宗秦羽的照看;金龙在北,所属的是佛宗域内。 龙心人身,易又晴当时便沉睡不醒,也难怪沈信月身体虚弱至此,她反而奇怪,为什么沈信月还能行走如常,而仅仅只是虚弱而已。 长孙仪眉间蹙了蹙,回忆片刻:“的确应当在北方,沈家也在北方,你既然得了龙心,不可能没有感应到龙身。” “龙心?”沈病梅眼皮跳了跳,不可思议地道:“不会就是那颗破石头吧?” 他这么说,显然和那块“破石头”有着不得不说的故事。 沈信月则看起来很平静,解释道:“沈家有颗传世金石,先辈有言,金石择定沈家继承人,此前沈家族长都是可以靠近金石之人,”顿了顿,她看一眼沈病梅:“九叔也是,可惜他认为用石头决定继承人的说法太荒唐,叛逆之下离家了。” 就因为这位长辈的任性,沈家只好让下一辈再行测试。 沈病梅有点心虚地摸了摸眼侧衰败的梅花纹路。 第69节 这一次测试可想而知,龙心遇到龙魂,自然有所反应,龙心就直接撞进沈信月身体中。 沈家很委屈,选个继承人,却接二连三遇到这些事情,这被金石点中的小辈想来更是了不得,于是也不管究竟是什么原因,也费尽了心思养着。 这么些年哪怕其余三家嘲笑沈家选了个病秧子做继承人,他们就还真是咬死了,不换了。 沈信月继而道:“陛下,沈家先人也是你的安排吧。” 是莲华的安排,长孙仪想这么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正色再问道:“你当真没有感应到龙身?” “不曾。”沈信月道:“佛宗与陛下有交情,你将龙身安置佛宗,应当不会有意外才是。” “交情……”长孙仪凝望着在昆山缀天峰等待的众人,闭了闭眼:“人心易变,何况是过了万余年。” “我倒想知道,‘饲’这一族在这么多年,又做了多少手脚。” 第74章 心意 “饲”族做了什么手脚先不论, 光是昆山的情况就足够让人火大。 长孙仪面对着昏迷不醒的师尊, 耳边听着太师叔叶谭明的陈述,捏着无相扇骨的手都泛了白。 “有劳二位师叔祖, ”她道:“依你们所言,‘饲’族是绝不可能轻易放弃打消莲华心魔的念头, 昆山其余的弟子, 还望你们妥善安置。” 以她的辈分, 说这种话本是不合适的, 但是她的身份有待商榷, 叶谭明苏曼卿二人不好将她当做小辈来看, 温言也和声应下。 沈病梅脸色早已难看的不行,他虽然身处魔道,不怎么好和商逸灵见面,但多年相交,情谊匪浅, 眼睁睁看她落到这种境地, 焉能不生气? 耳朵动了动, 把一个名字记下, 沈病梅语气阴森森道:“凤缜?” “凤缜——”沈信月道:“‘饲’族最高等级的族人才能拥有的姓, 看来此人地位不低。” 叶谭明叹了口气,他对“饲”族并不了解,只能寄希望于她们, 他看了眼重伤不醒的商逸灵:“你师尊的伤势, 恐怕不是轻易能治好的。” 长孙仪点点头:“我明白, 多谢太师叔。” 叶谭明数百年前便离开昆山外出游历,此前还不曾见过长孙仪,以她如今莫测的修为,实在很难将她看成昆山的年轻一辈。 不过长孙仪就是有这种力量,一句太师叔说的毫无违和感,还透着隐隐的伤感,苏曼卿的目光不由得更柔和,叶谭明知道,自家师妹一定是母性又发作,如果不是他眼神制止,说不准她这会儿就开口安慰长孙仪了。 也不看看这是什么人,若长孙仪真是莲华圣尊的转世……想到此处,他张了张嘴,还是道:“蔺前辈正在休养,你是否……?” “……”长孙仪头疼地揉了揉眉心:“请太师叔带路。” 蔺如霜在昆山显然受到最高礼遇,被安排在了缀天峰灵气最充裕的洞府中,长孙仪随苏曼卿找来的时候,他并没有如叶谭明所说的修养,而是坐在缀天峰最高的山峰上,走神。 传说中冷情的太师叔向她眨了眨眼睛,长孙仪一愣,失笑,再打算说什么,白衣剑修挥一挥衣袖,离开了。 长孙仪的笑声惊动了发呆的蔺如霜,他抬了抬眼,看了眼长孙仪的方向:“此人资质不错。” 他对叶谭明评价的口气有种理所当然的味道,在他眼中,莲华界能称得上资质不错的人寥寥无几,大多是徒有天分没有心性,看来叶谭明心性的确不错,竟能得他一句赞誉。 长孙仪笑道:“你这口气,听起来老气横秋的。” 蔺如霜睨她一眼:“我比他多活了那么多年,这么说有什么奇怪的吗?” 这样的对话对于长孙仪来说反而轻松,她并不是很想面对莲华和他之间的恩怨,像先前那样的相处再好不过。 “你对你师尊的伤势……你心中应该有数,集齐五龙之力或可一解,他们妖族不受心魔困扰,对‘饲’族扰乱心智的混沌元气也有压制,万年前一战,‘饲’族死伤惨重,这回卷土重来,想必做了十全准备。” 长孙仪道:“我明白。” “玄曦光虽然尚存一线神智,但她受沐簪雨操控多年,身体几次接受炼化,应当还有后患,你可以问琢玉门门主寻求解决之道。” 长孙仪愣了愣:“嗯。” “此前兰凊微将沐簪雨压进了月华界中,你若想从他口中问出什么关于‘饲’族的消息,可以去找叶谭明。” “……”长孙仪眼神暗了暗:“好。” 这个“好”字,说的有些艰难,尤其是兰凊微之死,令人十分唏嘘,昔日月华星辉何等风采,她却一步错、步步错,落到这个下场,只能说造化弄人。 而更令长孙仪担忧的是,凤无惜若是得知了这件事,该是怎么样一种心情。 凤缜的身份,凤无惜的身世,已然水落石出。 长孙仪本来以为自己这辈子的生父已经足够教人失望,没想到还有凤缜这样的存在,她沉默许久,想了个不知道合不合适的形容:“真是一山还比一山高啊……” 蔺如霜:“……” 他原本一直面色冷凝,被她这么一说,竟有些啼笑皆非,抿了一会儿唇,还是笑了。 这一笑里含了淡淡的释然,一刹云开雨霁。 “长孙仪,”他想了想,还是道:“你其实不必将莲华的过往,放在心上。” “你是不希望我背负起她的担子吗?” 长孙仪并不意外蔺如霜会提起莲华,毕竟她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准备,但她没想到的是,蔺如霜会这么说。 “我不知道你记起了多少过往,但我知道,你觉得自己和她不一样。” 蔺如霜平静道:“所以,你大可按照自己的心意活着,不必为她转世的身份所束缚。” 长孙仪眼神有点意味不明。 蔺如霜并没有察觉她的眼神,只接着道:“她做的已经足够,她并不欠此界中人什么……” “可是,” 长孙仪道:“即使我什么都不做,‘饲’族也不可能放过我,毕竟我可是他们的仇人呐。” 长孙仪说到这里,笑意渐渐收起,她找了个地方盘腿坐下,缀天峰直插九霄,最高峰上也是云海渺渺,两人对坐,被云海一隔,容颜忽隐忽现。 蔺如霜垂下眼睫,淡淡道:“他们不会成功的。” 语气虽淡,却透着无形的肃杀。 长孙仪道:“是吗?” 蔺如霜心头一跳,他原本已经想好了说辞,但长孙仪的态度却难以捉摸,他原本认为,长孙仪并不愿意承认莲华的身份,不愿意沾染莲华的因果——那等于抹杀了她自己的存在。 但如今,他有些摸不准了。 难道……也是,她不相信他的能力,她……从来没想过靠他解决问题。 明明已经了悟,明明已经将一切感情割舍了,可是这一刻,为什么还是会感到疼痛锥心刺骨? 这一声质疑之后,长孙仪显然还不过瘾,她温和声线里含着笑意,话却如刀。 “也对,你活了这么久,‘饲’族有所布置,你也有所布置,你眼看着莲华心魔招摇撞骗,发展壮大,是为了将它作为诱饵,引出‘饲’族,真是好巧妙的心思。” “无惜乃是‘饲’,你早就知道,甚至那日阻拦我,你是不是也想将她给莲华心魔祭旗,一来解决一个‘饲’族,二来好让心魔壮大脱离?” “你指点沈病梅,在伽蓝秘境中暗示他寻齐莲华圣器,是不是也想让七圣器合一,打开莲华界?” 随着长孙仪一声声质问,蔺如霜习惯性地想要去摸他的书简,却摸了个空,他极力压抑着喉间的腥痛,唇色惨白。 半晌,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他的书简已经被他用作镇压莲华心魔了。 他带着喉中的血腥,张了张嘴,说:“是。” 长孙仪顿了顿,问:“你是不是想要让莲华回来?” 蔺如霜这会儿脑中一片空白,被长孙仪好几个“是不是”刺激的不轻,也没察觉她说了什么,就径自道:“是。” 长孙仪扯了扯唇角:“既然希望,那你为什么让我不必成为莲华呢?” 她心中有点酸,不知道是为他,还是为莲华。 蔺如霜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他指尖颤了颤,闭上了眼。 长孙仪道:“七圣器合一,莲华界的确会打开,事实上,在几件圣器逐一接触时,莲华界就已经不稳了,而现在‘饲’族却还没有大肆攻入……” “是你在支撑吗?” 蔺如霜骤然睁眼,这会儿云雾渐淡,长孙仪难得从这双看起来永远淡而冷的眼睛里,读到了慌乱。 “蔺如霜,你知道自己刚刚对我说的那几番话像什么吗?”长孙仪顿了顿,一笑:“像遗言。” “你对曦光的情况很熟悉,甚至指点我去寻找琢玉门,你和他们有联系?……你用玄冥石把自己炼成了什么呢?和曦光一样,还是和莫平生一样的人性凶兵?” “不,都不同……” 长孙仪道:“你的目的是什么,代替莲华合道?你把她换出来,要牺牲自己吗?” “你看了莲华写的镇天手札,所以要把自己炼成镇天石?” 蔺如霜擦去嘴角渗出的血线,轻轻一笑:“莲华。” 这一回,他直接用了这个久违的称呼。 他向来把莲华和长孙仪区分得泾渭分明,此刻却觉得自己分不清了。 活了这么久,把自己活成了记忆中莲华的样子,但其实,他终究不如她。 所以,也难怪,她总是看不到他吧。 银发的青年明明是在笑,双眼中却透着无限悲哀。 “你是在嘲笑我吗?” 笑他天真,笑他自不量力。 “不。” 长孙仪站直了身子,上前几步,弯下腰,与他对视片刻,伸出手。 她捏着这张足可颠倒众生的脸,温柔地、小心地替他擦去唇角的血迹。 长孙仪微微垂下眼睫,遮住透着复杂情绪的琥珀色眼瞳,笑了笑。 “我是在,遗憾啊。” 第75章 剖白 长孙仪很遗憾。 在莲华的记忆中, 蔺如霜永远鲜衣怒马, 鲜活张扬,何曾想过他会像现在这样死气沉沉? 万年前莲华处事, 从未曾考虑过将蔺如霜牵扯进来,也就没发现, 他竟因此耿耿于怀, 自卑至此。 是的, 自卑。 恐怕他自己也没有察觉。 第70节 蔺如霜则是僵直了整个身躯, 可是他清晰地感觉到那两根纤长的手指的温度, 这并不是错觉, 眼前人分明洞悉了一切,再瞒下去,必显得十分可笑。 “长孙仪。”他的声音沙哑:“你记起了多少?” “不多,也就是七七八八吧,不过, 也足够了。”长孙仪放开他的下巴, 在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再度伸手, 拭去蔺如霜眼角的泪痕, 他恐怕自己都没发现自己心情激动至此。 是有多委屈呀。 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蔺如霜脸色一变,苍白的面孔染上些许红晕,长孙仪看得有点想笑, 又有点伤感。 如果说没有被莲华影响, 是不可能的, 她虽然极力想将二者区分,但终究免不了渐渐同化,那些过往太过深刻,哪怕以莲华昔日的淡漠性子,也不可能不受影响,更何况现在更像个人,更加重情的长孙仪。 “我并不介意成为莲华。” 莲华合道以后,莲华界看似平和,却仍旧掩不了那股衰朽的味道。 正道大能可以为了成仙诬陷暗杀自己的后辈,修真世家固步自封,修为是他们压迫欺凌弱者的筹码,各大宗门之间各有阵营,各自勾结,他们早已忘却了修炼的初心。 如果成为莲华能改变这一切,似乎没什么不好。 长孙仪说到这里,沉默了一会儿,笑了起来:“说起来,我这辈子,本来并不想修仙,也不想成仙。” 如果不是一场大火将一切付之一炬,她恐怕还在好端端地当着一个普通的人间帝王,渡过修士眼中短暂的一生。 入仙途,除了报仇,只是为了掌握自己的命运,为了有足够强大的力量不受人摆布。 在今天之前,她仍旧未找到自己修仙的意义。 为了长生么?可长生多无聊;为了纵横四海么?可是当一念通达,四海具在眼底,那还有什么探索的意思? 正因为人之渺小,方更能感悟体会自然之奥妙,凡人千姿百态,比一味清心寡欲高高在上的修士有意思的多。 蔺如霜忽然道:“抱歉。” 长孙仪转头去看他,只看见一个低着的脑袋,银发青年垂着眼不敢看她,好像真的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道歉?” 蔺如霜并没有迟疑,他像是下定了决心:“在这一世之前,我还想办法,让莲华转世过许多次。” 可是人力怎能抵过天道?莲华应天之意合道,天道不会容许她脱离,于是每一世,她都必然要历经人世无数危难折磨,最终走向死路,还归天道。 一次又一次的期盼,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每一次她的死亡都令他痛不欲生,无论他做什么努力,在暗中如何保驾护航,都是无用功。 最终他再不敢靠近莲华转世,也不敢轻易再令她脱离天道。 这一回是例外,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计划还要推迟,应当等到他殉身天道之后,莲华就可以脱离束缚,羽化飞升。 她却自行转世了。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与自己有关,当他被清歌从沉睡中惊醒,踏出棺木循着圣剑的吸引来到昆山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蔺如霜甚至还想过这是不是“饲”族的阴谋,不过很快长孙仪就打消了他的怀疑,如果是“饲”族之人,绝不可能这么顺利找到无生塔的存在,也不可能轻易得到无相扇认可。 “你是对我道歉,还是对莲华?”长孙仪道:“如果是对我,那么这么说来,如果不是你,应该也不会有我的出现,如果是对莲华……” “那么,她应当不会怪你。” 蔺如霜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哼了一声:“有区别吗?” “……” 没区别吗?她记得蔺如霜一开始分明划分得很清,现下却正正经经把她当莲华看了。 长孙仪轻轻啧了一声,对蔺如霜只剩下了无可奈何:“你怎么……这么固执啊。” 明明万年前不将他扯入与“饲”族的恩怨中,是为了保护他,可蔺如霜偏偏认了死理,认为自己无能才会被撇到一边,一次又一次地尝试让莲华重回人间。 什么看不起他?分明没有。 他自怨自艾脑补了这么多年,长孙仪想想都替他难过,可是仔细想想,又觉得万年前的自己处事也不尽如人意,或许是习惯了一肩抗,从来没有想过找别人替自己分担,也从不将困难诉诸于口。 莲华在众人眼中,是无所不能的,天塌下来了,还有莲华扛着。 “固执的是谁?” 似乎想清楚了什么,蔺如霜冷笑一声,也不摆出平日的冷淡模样了。 “你安排好了一切,为了补偿替你血战而死的万妖界五龙,你合道,她们重获新生,天玺棋你给了妖皇;令主旗你给了秦羽,你想留给蓝龙;万法策也送了沈家那个缺心眼,打算留给金龙;无相扇——如果不是我,你恐怕也是打算留给青龙的……” 无生塔的设置,恐怕早在莲华安排之内,她知道易又晴和沈信月的心性,她也知道这两人同时转世为人,必会结交为挚友,她们同入无生塔,有沈信月手中的万法策在,易又晴也能成功得到无相扇。 可是她没想到,他会打乱这些安排吧。 蔺如霜难得一次性说这么多话,似乎要将心头的压抑多年的质问吐尽。 “……就是清歌,你也给了我。” “你是不是就等着万年之后,莲华界的人再也不想受你庇护之时,让七圣器合一,打破天道,让她们回到万妖界,依旧感念你恩情的同时也出手帮助莲华界?” “甚至于你的心魔,你是不是也计划好了,无相扇在易又晴手中,她可以联系上云歆迟,有剑尊在,有你施恩的昆山在,不会让‘饲’族得逞。” 先前她问了多少个“是不是”,他一一还给她。 “长孙仪,你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可是,你自己呢?” 你自己呢? 合道万年,呕心沥血。 这些计划里,万年之后,谁都好好的,只没有了一个长孙仪。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 “如果我不做这些,你呢?” 是不是就要随着莲华界天道的破灭,就此消失在尘埃中,消失在众人的记忆里。 蔺如霜不后悔,但长孙仪—— 恐怕在她心中,他仍是多事吧。 说不动摇,是骗人的,长孙仪看着他的表情,心想:蔺如霜怎么变成了这样? 莲华造的孽,她如今拿他毫无办法。 “先前,在萧家时……” 长孙仪道:“莲华说,没算到你——” 漏算了一个蔺如霜,事情也就真的不受莲华控制了。 长孙仪下半句话还未说完,二人同时感应外界的动静。 是苏曼卿,眉目柔和得不像个剑修的女子面带歉意地看着眼前出现的两人,想了想,还是道:“青龙抵达昆山……无惜也回来了。” 缀天峰正殿,三龙万年之后,终于重聚。 “又情。” “又情。” 分别来自两位好友的呼唤令易又晴舒展了眉目,然而很快她就想起刚刚进入昆山,分道扬镳跌跌撞撞往月悬峰祭拜的凤无惜。 刚展露的笑意收了收,易又晴因此破天荒没注意到,沈信月颜近澜尚未褪去的、几乎可以说意味深长的眼神。 她们方才还在谈论蔺如霜的来历,如今易又晴赶到,必有正事,也就不好和她分享有关陛下的新发现。 “信月,近澜。” 她冲着两位好友点点头,记忆恢复不久,她也并未有什么久别重逢的怅然,相处起来还似旧日。 “不见君上?” 沈信月用看似端庄的动作望了望周围,没看见半个影子:“我们没见过君上新形象呢。” 颜近澜嘴角一抽。 易又晴:“……” 就是知道你们的反应,妖皇阁下才不想来见你们吧。 她无奈笑了笑,正色道:“信月,你龙身有不妥之处吗?” 颜近澜将她们的猜测说了一番,易又晴顿了顿,脸色骤然古怪了起来。 “你们,” 她道:“你们没想过,难道陛下也没想过……找韶白问问吗?” 五龙性子各有不同,易又晴温柔体贴,颜近澜沉静包容,从夜高傲霸道,沈信月端庄睿智,不管怎么说,都是非常可靠的性格。 但物极必反,她们之中,偏偏出了个非常不可靠且热衷于恶作剧的存在。 白龙,司韶白。 第76章 道歉 “按理说, 君上在中心央天城、近澜在南境堑渊海、信月在北方沈家, 我在东方的瑶华宫,”易又晴道:“应该说或多或少都有迹可循。” “可是韶白竟然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我可不信她是最后一个出现的,以她的性格, 在一个地方怎么呆得久?我直觉她应当早就现世了。” 但是无论是司韶白这个名字或是有关白龙的消息, 竟一点儿都没透出来过。 沈信月拢了拢大氅, 陷入沉思, 司韶白素来爱恶作剧, 万妖五龙之中, 自己苏醒记忆最早,但也不过一百来年的事,如果司韶白早就现世,不可能不来找她。 这么想着,她也直接提出疑点。 “又晴说的没错。” 长孙仪的声音响起, 易又晴目视来人, 优雅地行了一礼, 笑道:“陛下安然无恙, 我总算放心了……陛下之前找过韶白吗?” “韶白的龙身安放西方, 同近澜一般,汲取一境灵气,重聚龙身。”长孙仪向她点点头, 继而道:“我记得是将她龙身压在星落峰下, 但是如今, 星落峰下丝毫没有白龙的气息,或者说,在我入昆山那时,她就已经不见了。” 沈信月颜近澜对视一眼,彼此都是持重之人,未露出什么愁色,易又晴闻言只叹了口气,无奈道:“这么说来,她很有可能被人带走了?” 长孙仪拍了拍她的肩,温声道:“你不必着急,韶白古灵精怪,最是机灵,我看倒未必是她被人带走了,反而有可能是自己离开的,可惜如今师尊重伤昏迷不醒,不能向她问一问。” “商师叔的伤势十分不乐观吗?” 哪怕是重新拾回了青龙身份,但多年人族生涯还是给她造成了不少影响,因此哪怕她的修为远远高于柳梳风商逸灵等人,也依然习惯旧日称呼。 “我会找出治疗的方法……只是没想到这么大的事情,师尊竟然瞒着我。” 昔日昆山待长孙仪如此无情,眼下有所劫难,又怎么好让长孙仪出力?想来道灵元君心中有数,因此坚决不让爱徒涉入此事,她并不知道长孙仪与莲华的关联,纵使想让徒儿避开,目的也终究落空了。 见长孙仪微蹙的双眉,易又晴微微一叹,转而道:“我来时恰巧遇上楚师弟,他说商师叔交代他带领一些弟子到瑶华宫安置,商师叔既然早就有安排,那么她恐怕也下定了决心与昆山共存亡——如今事已至此,只能尽力挽回,陛下切勿太过烦忧。” 说到这里,易又晴含笑道:“这个楚师弟,当初为我卜了一卦,说我必然有血光之灾……倒还真被他说准了,好在如今没事,否则无惜姑娘岂非愧疚终身?” 长孙仪笑了笑,易又晴的安慰总是十分恰到好处,转移话题更是不着痕迹。 第71节 这或多或少与她的能力有关,青龙在处,万物欣欣向荣。 她唇际的弧度柔了柔,就听蔺如霜在后头轻轻的哼了声。 长孙仪一哂,忘了这个还没哄回来呢。 蔺如霜并不惮于做恶人,径直点出长孙仪必须面对的事实:“对于凤无惜,你打算如何处置?” 无论转世多少次,莲华这毛病还是改不过来,一意把事情揽在身上,恨不能事事周全。 佛教她渡人,她不只渡人,还渡妖,甚至面对“饲”族,她也留一线生机。 可是“饲”族就是“饲”族,与莲华有深仇大恨的“饲”之一族,本就与她处于对立面,今日名为至交,明日战场交手,又该留几分余地? 即使她如今心性坚韧,堪为知交,那以后呢?若“饲”族大举进攻,她能抵抗得住族人的手段,不与他们沦为一同吗? 虽诧异于这银发黑衣青年说话的不客气,易又晴却也不得不赞同他的看法,只是她与凤无惜相处更多也了解更多,不想轻易下结论。 沈信月颜近澜不明事理,彼此面面相觑,感受到长孙仪不怎么开朗的心情,一时无言。 半晌,长孙仪定定地看他一眼,蔺如霜的底牌之前悉数被她揭开,眼下竟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态,看见她的目光,也不闪避,只抿紧了唇,正视回去。 长孙仪收回目光:“我会去见无惜,”她转过了身,话语透着坚定:“蔺如霜,我相信她。” 说完这句话,她径自抬步,踏出了缀天峰正殿。 她的身影从来挺拔坚韧,迈步的姿态从容风流,盘绕云纹的广袖被缀天峰上的气流浮动时,好似隐在一团云雾间,只能远观不能近前,怕惊散了云中仙。 相信……凤无惜? 蔺如霜本该感到恼怒或是失望,可是他看着这道背影良久,直到她渐渐消失在视线里,终于长叹了口气。 这……就是莲华啊,打定主意,从不回头,从不折腰。 他没什么兴致和莲华以命换命而重生的这几只妖兽相处,也未久留,熟知离开不久,沈信月就忽然很感叹地道:“红颜未老恩先断……哦,不是。”她想了想蔺如霜的银发,又摇摇头道:“君恩如水向东流,得宠忧移失宠愁。” 颜近澜:“……” 易又晴:“……”这狭促鬼!哭笑不得之余,她又瞪了眼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沈信月,就知道她这端庄的壳子底下满是黑水。 可惜这么温柔的眼神毫无威慑力,沈信月反而一本正经道:“相识这么久,我还从来没见过此人在陛下身边出现过,说来他和陛下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倒是听过他的名字——不过不管什么关系,”易又晴叹道:“我只盼着陛下心愿圆满,凤无惜……或许我该相信陛下的眼光吧。” 长孙仪离开缀天峰,并没有马上去寻凤无惜,兰凊微死于凤缜之手,对于凤无惜来说是何等打击,她心知凤无惜此刻必然不愿被打扰。 她现在想要见两个人。 两个,本来不被她放在眼中的昆山旧人。 原本秩序严谨的执法堂一片死寂,只留下几个金丹修为的弟子留守在外,叶谭明亲自审讯,听闻长孙仪的来意,未曾迟疑便放她进入。 “多谢太师叔。” 白衣剑修目光温和,闻言道:“当初选道合为掌门,是我们几个走了眼,没料到他竟起了这个念头,甚至一直放任‘饲’族动作……” 长孙仪笑道:“眼光这种事,也怪不得太师叔吧。” 她这种态度,叶谭明反而轻松几分,他摇了摇头,不再说什么,让她进去了。 执法堂地牢内灯火通明,昆山没有折辱弟子的意图,连地牢都不带一丝阴森气,她之前在这里住过几天,还有些熟悉,原本要顺着通道一路走到底,却意外发现一间牢房中正坐着个熟人。 靳寒。 此前的恩怨她一直没有算,因为相较于段无尘,靳寒听令行事,没有他也会有别人在执法台动手,二来他受韩盈利用,被嫉妒蒙蔽心智,前程已定,没有对付的价值。 简单说,靳寒入不了她的眼,于是让她连报复的心情都升不起来。 顿了顿,她抬步要走,靳寒却突然叫住她。 “长孙仪。” 他的态度出乎意料的平和,似乎被这一场变故磨去了所有傲气。 按理来说,道合元君的过错不该推到他身上,他更是违背了师令出战,重伤至此,他此时应当在自己的洞府好好养伤,而不应该出现在执法堂地牢内。 然而他却自请入执法堂思过受惩。 可是叫住了长孙仪,他却迟疑了许久,喉结动了动,一声艰难的道歉最终还是吐了出来:“对不起。” 长孙仪轻笑了一声,没有应,她懒得和他计较,不过这句道歉倒令她高看了几分。 昆山这些年轻一辈里,她背负国仇家恨,楚传亦小心翼翼生存在仇人手下,两人对剑也因此没那么专注,靳寒自然对他们很看不惯。 相较于她和楚传来说,靳寒环境单纯,被长辈寄予厚望,显得过于天真了,也不如凤无惜心思灵透。 他自小长在昆山,资质过人,心高气傲,遇到的最大挫折就是长孙仪,因为一败而念念不忘,被嫉妒遮住双眼,看长孙仪总带着偏见,又因为这份偏见,行差踏错。 现如今历经多事,他为人处世总算有了些许长进,心性倒也磨炼了出来。 轻而易举揣测了靳寒的心思,但……这些都与她无关了,她没有必要包容对方的错误和成长,闻言只顿了一瞬,再次抬步前行。 靳寒没有强求,他看着身前断裂的灵剑,重新闭上双眼。 地牢尽处,浑身浴血的韩朴叔侄二人被捆仙锁束紧四肢,叶谭明没有留情,他们的剑府早已被废,长孙仪到来的时候,韩盈眼中瞬间迸起厌恶的光,语气森冷。 这淬毒般眼神若能杀人,长孙仪恐怕早就死了几百次了。 “你已不是昆山的人了!”她道:“有何资格审我?” 长孙仪看她一眼,淡淡笑了笑:“我不是昆山的人,那你是吗?” 韩朴喝了一声“盈儿”,原本刻板木讷的眼睛紧盯着长孙仪,杀意无限,长孙仪打量他几番:“你们是‘饲’族中人?” 韩盈冷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不是的话,我就只是来看两个蠢货。”长孙仪丝毫不觉得这句话有多不像她该说的,念到后来,语气一转。 “是的话,那么十年前的残害同门一罪,我这个受害人,无惜这个受害人,岂能不——” “讨回公道?” 第77章 决裂 韩盈微微一怔, 而后哈哈大笑起来。 “公道?什么公道, 成王败寇也算公道吗?实力不如人,就该去死——” 长孙仪没有生气, “饲”这个种族不同于人族,他们的秩序就是弱肉强食, 甚至因为他们本身因心魔而壮大, 不仅蚕食他人心魔, 更要自身养成心魔。 因而“饲”族之间不讲真情, 他们甚至多为彼此憎恶厌烦, 实力高的就能统率处置实力低于自身的族人。 韩盈现在一说, 长孙仪反而确认了她的身份。 “所以你现在实力不如我,也该死了。”长孙仪点点头,淡淡一笑:“我原先就很奇怪,你身上总给我一种违和感,原来是修为不到家, 看看令伯父, 比你老成多了。”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们的?”韩朴再无掩饰, 直接问道:“我们身上, 并无‘饲’族的气息。” 叶谭明几番审问, 只以为他们是被“饲”族引诱,而长孙仪一来,就看穿了他们的身份。 长孙仪道:“你们觉得我是如此大度之人吗?兰师叔一力担下罪责, 我就信了?” 她不找靳寒算账是因为他是被利用的, 然韩盈可不是, 但那时她已感觉自身和莲华有着牵扯,自然对韩家叔侄对付她的目的有所猜疑。 放长线,钓大鱼,只是当时的她还未曾料到敌人如此棘手,棘手得让她来不及作布置,以至于昆山伤亡至此。 如今记忆回笼,长孙仪自然知晓,与自己有着深仇大恨的“饲”族,才会如此费尽心机地对付自己。 那时回昆山五门大比,恐怕他们就想着以段无尘为饵,释放出莲华心魔,只是未曾料到,除了十二玄奇伏魔阵外,更有恪律剑气压制,使得计划失败。 长孙仪淡淡道:“不愧是善于伪装的‘饲’,昆山潜伏数千年都未曾露出马脚。” 韩盈一双杏眸闪动着不怀好意的光:“长孙仪,论善于伪装,我们不过是低阶‘饲’族,身为皇族的‘饲’可更胜一筹,你不是和凤无惜深情厚谊吗?她修炼‘饲’族功法,必然会变得和我等一样。” “我等着你手刃她的那一天,哈哈哈哈哈哈哈——” “饲”族之间相互嫉恨以至于此,她与凤无惜同为“饲”族,身份有云泥之别不说,更恨对方无知无觉,知情知意,她却要在黑暗中沉沦。 韩盈一番挑唆,其心可诛,长孙仪眼神一冷,再不掩饰心中杀意。 既然身份识破,挣扎也是无用,心知今日逃不过一死,韩朴冷笑一声,放话道:“长孙仪,‘饲’族既已现世,不久之后,必是你的死期!” “是吗?” 眼神冷到极致,长孙仪唇边却渐渐浮起笑意。 “可惜,你们都看不到了。” 话音一落,她负着的双手绕至身前,临空画咒,广袖滑落的同时,圣印倏起! 源源不断的清圣灵气汇聚在她双掌,纤长十指掐动,饶是韩朴韩盈二人心有准备,却还是在这至清至极的一印之下,哀鸣咆哮。 万法策骤然出现,临风翻动,最后在两团冲天的黑气消亡瞬间,翻至…… 诛魔印! 赫赫三字金光大放,笼罩在无匹圣光下的两人身化飞灰,捆仙锁失去目标,自半空掉落于地。 地牢内重归于死寂,长孙仪收回手,叹了口气。 挑拨她与无惜的关系吗? “长孙仪!” 将动静听了个十成十的靳寒扑到囚门上,原本他道了歉,便一直沉默着,如今耳闻凤无惜身份,又听了韩盈一番话,忍不住面露心焦。 “无惜不可能会像他们一般!你——” 要相信她。 剩下的话,淹没在了她睇来的眼神中,靳寒看着长孙仪澄透清明的目光,半晌,惨然一笑。 他或许会质疑长孙仪的资质,但他不会质疑她和凤无惜之间的感情。 长孙仪垂下眼帘,袖手而去。 * 月悬峰上再不见月华,只空留着一柄黯淡的月华剑矗立峰巅,为失去主人而哀鸣。 风声寂寂,只有一人长跪于地,空对坟茔。 凤无惜不记得自己跪了多久,好像只有一刹,又好像是一辈子。 第72节 她本以为,即使再也回不了昆山,即使再不是剑修,自己和师尊也总有再相见的一天,谁知最后一面竟成永远,回忆起这些年中,师徒二人不知何时已无了脉脉温情,只留怨怼。 身世!身世!好不堪的身世,如果她身上流着的血是今日的祸端,是师尊的催命符……那么她又何必存在? 光洁的额上隐隐浮现血红的翎羽纹路,凤无惜闭上双眼,划下一行血泪。 日落月升,只是这个月,再不是月华峰上清冷瑰丽的月了。 不知是何处传来了箫声,呜咽凄凉,一缕缕飘至心头,久久萦绕不散。 昆山弟子死伤逾半,而一入修途,便再无轮回,他们送别师兄弟,也只能借一把箫寄托哀思,聊作慰藉。 凤无惜重重叩首,过后站直身躯,向着月华峰下行去。 “去哪儿?” 有人手持折扇凭空现身,身上还带着未散的血气,是熟悉的面孔,凤无惜却感到了一种陌生的气息。 然而,凤无惜对她的陌生感还未蔓延,就在长孙仪的目光中悄然散去。 紫衣女修手中折扇一展,挑眉道:“打算不告而别?” “之前已是人人生厌,”凤无惜道:“我不该留在昆山,也无颜留在昆山。” 若非在半途中接到消息,她本不打算再入昆山,只在百里之外等着,而今入山祭拜师尊,已经过了。 现如今昆山上下,只怕对“饲”族中人恨之欲死。 “我知道,我不会勉强。”长孙仪道:“但不告而别,你打算往何处去?” 凤无惜默然片刻,脑海中浮现出她先前昏迷时突然出现的地图,目光微微一沉。 长孙仪与她何等默契,见状已然揣测到一二。 “又晴姑娘已同我说过你前世与‘饲’族的恩怨。”凤无惜移开目光。 长孙仪了然道:“所以呢?你打算和我一刀两断?” 凤无惜摇头:“如今你我身份已成对立,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会被利用,成为对付你的一柄利器,我想还是暂别的好。” 长孙仪笑了:“我也是这么想,所以我不会阻止你,也不想对你产生戒心。” 凤无惜闻言眉头微松,她们都是十足冷静之人,百余年默契在心,从不牵绊对方脚步。 却听长孙仪道:“我今日来,是来请你帮忙的。” “帮什么?” 买了个关子,长孙仪却不急着回答,她自无相扇中取出一抹翠色,剑锋倏出瞬间,风摇剑身,剑身弯而不折,正如一竿青竹,萧萧肃肃,端直无双。 递上长剑,长孙仪笑道:“请人帮忙之前,总要表达一下诚意,你看我的诚意如何?” 久别的剑意萦绕周身,一瞬心气澎湃,凤无惜握住剑柄,听着灵剑喜悦的嗡鸣,眼中已有泪光。 昔日分别之时,她将含翠交于长孙仪,心中已隐隐有所预感,一别再见,或成最后一次并肩,然而长孙仪重炼灵剑,使含翠重复如初—— “别悲观。”长孙仪微微一笑,目光中隐隐有些怅然,却很快隐去:“不到最后一刻,你永远不知道结果,就好像……” 就好像莲华合道之时,亲朋故友都已弃之而去,她怀决然之心,却没料到万年来,始终有人等待着她。 那些因无能挽回而生的心魔被她分离在外,万年来,竟不断收纳外界负面情绪壮大,而至如今,已经说不上到底是莲华的心魔,还是半个莲华界的心魔了。 五门大比,各门参与弟子都有所精进,恐怕就是因为被所谓的“心魔”吸纳了心魔而修为上升,但实质并未真正静悟炼心,因此这修为也掺了水分,不过相比之下,没有参与的四家,修为自然不如。 凤无惜道:“昔日毁去剑府,我本以为再无执剑之日。” “有剑心,便能执剑。”长孙仪笑道:“我认识一个人,没有剑府,却成了剑道最顶尖的存在。” “是那位云虚剑尊吗?”凤无惜有所耳闻,她收起含翠,道:“我想,你若是莲华圣尊转世,恢复记忆后,或许……不会是我认识的那个长孙仪了。” “不过现在,”她道:“我知道,你并没有变。” 长孙仪笑了笑:“我始终都是我。” 只是不同的人,看到的不同罢了。 凤无惜不再追究这个问题,肃声道:“你要我帮什么忙?” 长孙仪目光落在陈渊峰的方向,负手,神色微敛,一双澄透的琥珀色瞳孔竟在此时看不分明。 来赌一把吧。 “人人都认为我们终有一日要站在对立面……我不想让他们失望。” 长孙仪慢慢合起折扇,脸上神情难测。 “那么,我只好请你,与我决裂——” 第78章 闭关 缀天峰上, 云雾缭绕。 基本被长孙仪猜出了所有计划, 想要再在她眼皮下继续进行已是不可能了,蔺如霜支着额头, 愁眉不展。 清歌在不远的石桌上嗡动,童稚的话音里难得带上了安慰:“主人那么聪明, 肯定有办法的, 她这次转世你不是也没有料到吗?” “……” 蔺如霜没有答话, 指尖自圣剑身上划过时不经意划破手指, 好在及时反应过来, 只划破些许皮肉, 渗出几颗血珠。 然而,他心中却骤然一惊,长身而起,眉心打成了个死结。 为什么总觉得不安? 清歌本来自弹自唱得开心,却和蔺如霜同时有了异样的反应, 整个琴身竖起, 跳到蔺如霜身边道:“我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我刚才感应不到主人了!” 蔺如霜指尖掐动, 可是这一刻他只算到一片空白, 却好似被人蒙蔽了天机——当世能做到这一点的人,除了长孙仪,不做她想。 她要干什么! 来不及细思, 银发在风中一动, 人已奔出。 “怎么了?” 略带疲惫的女声响起, 蔺如霜还未行到一半,眼前已出现长孙仪身影,紫衣女修一手握着折扇,一手负在身后,正往星落峰上行去,见瞬行的黑色身影在眼前停下,她笑了一笑,问道:“你这是打算去哪里?” 蔺如霜目光仔细地从她面上一寸寸打量而过:“方才你做了什么?” 不等长孙仪回答,修士敏锐的五感已察觉不妥,他眼神一厉,冷声道:“你受伤了!” 山风送来腥甜的血气,蔺如霜眼神下滑,落到她染血的袍角上,黑衣上纹路隐现明光,他微微抬手,却被长孙仪按下。 长孙仪无奈地看他一眼:“你装傻不好么?” “如你所见,”她叹了口气,将背在身后的手伸到蔺如霜面前:“我方才同挚友割袍断义,受了点轻伤。” 残破的广袖掩不住狰狞的伤口,一道新添的剑伤在修长白皙的手臂上鲜红刺目,难以愈合的伤口上不断渗出红色的鲜血,沿着手臂的线条一路滑到指尖,又从指尖滴落。 “你——” “让你给说准了,”长孙仪垂下眼帘,蔺如霜看不清她此刻的心绪,只听得她淡淡道:“‘饲’族的确善于伪装,我本就不该寄望于简薄的人心。” 人心易变,谁能猜得准呢? “……”明明提出要长孙仪戒备凤无惜的人是他,可是看到长孙仪真的与凤无惜反目成仇,蔺如霜也无法松下这口气。 他定定地看了长孙仪一眼,握住她受伤的右臂,微凉的指尖落在伤口上方,源源不断的灵力自指尖逸出,熟悉的灵气蹿入体内,修补着苍白指下狰狞的伤口。 “以凤无惜如今的修为,不可能伤得了你。”蔺如霜声音微凉:“你留手了?” 蔺如霜移开指尖,伤处已止住血流,长孙仪收回手,半侧着脸,神情淡淡。 “毕竟相交多年,情谊难消。”长孙仪道:“这一剑,正好与她一刀两断,互不相欠了。” 她说着,苦笑了一声:“本来在你面前信誓坦坦,说自己相信她,结果却正好相反。我本不欲你知道我的失误,这才干涉了天机,隔绝了清歌的感应,不过……没想到还是被你发现了。” “蔺如霜,我没有你想象的这么完美,我也有看错人、做错事的时候。” “长孙仪……”欲要安慰,又不知何从安慰,蔺如霜眉头始终不得舒展:“凤无惜——” 凤无惜三字,字字杀意凛然,长孙仪感知蔺如霜心意,眼帘一抬,正色道:“我放她出了昆山,就当是还她昔日助我离开昆山的恩情,你也不必替我追究,待到下次战场相对,我绝不会对她手下留情。” 蔺如霜怔了怔。 长孙仪不再看他,自顾步向星落峰,即使已算不得昆山之人,但长孙仪的洞府始终保留在道灵元君洞府之侧,灵气浓郁。 “劳烦你和又晴她们说上一声,我须闭关一段时间,让她们这段时间将昆山之事通知其余四门,另外……暂时不要和‘饲’族对上。” “曦光身体的事情,我也交给了信月。” “至于昆山这段时间的安危,就麻烦你了。” “轰隆”一响,洞府阖上,眼睁睁看着石壁落下,蔺如霜在原地静静站了许久。 长孙仪有事托付给他,他本应感到高兴才对,但是……她出手遮蔽天机,真是因为不想让他知道她看错了人吗? 凤无惜…… 蔺如霜目光一收,终于离去,他习惯于相信长孙仪的计划,未曾发觉,石壁之后,紧紧倚在墙上的长孙仪骤然放松了紧绷的身躯,顺着石门滑落,跪倒在地。 压抑许久的腥气不断上蹿,长孙仪喉头一甜,刹时喷出一口鲜血。 身边渐渐化出一道黑色的身影,在身影出现瞬间,洞府中赫然充满了死气,唯有她右耳鬓边一朵半绽的浅黄色彼岸花是唯一鲜活的气息。 长孙仪再度抬起头时,琥珀色双瞳中已然充满了阴郁的气息,周身更是缠绕着源源不断的黑气。 手臂上原本愈合的伤口重新裂开,这次滑落的鲜血泛着浅色的金光,然而,圣气浩然的金色之中,却又隐隐缠绕着些许猩红的颜色。 黑衣女修弯下腰,是一个恭敬的姿态。 长孙仪闭上双眼,抹去唇角血迹,声音沙哑:“平生,麻烦你了。” “是,陛下。” 如果卫恒身在当场,必然惊掉下巴——明明说好的只是一具傀儡,此刻竟然有了自己的意识。 * “饲”之一族的所在,并不如凤无惜想象中那样阴森可怖,而恰恰好相反,掩映在群山峻岭中的宫殿十分宏伟,宫门宫墙相对排列,气势壮阔。 凤无惜浑身浴血,踏入这所宫殿之时,神情平静,眼神里似乎还隐隐透着嘲讽。 高高丹陛上正坐着高冠博带的青年,青年笑容灿烂甜蜜,看起来十分无害,只可惜丹陛两侧分列的“饲”族中人皆呈洞洞属属之态,使人对他丝毫轻视不起来。 第73节 “无惜。”丹陛上的人很没有架子,见着一身鲜血染红白衣的女修,目露心疼,连步下了丹陛,伸手就要去摸她的头:“怎么伤成了这样?” 凤无惜略一侧首,避开了。 “凤缜,”她淡淡道:“你召我还族?” 知道对方的身份,却依旧直呼其名,凤无惜态度冷淡,言辞亦是简短至极。 闻言,丹陛两侧自有人跳出来,严辞批判:“凤无惜,你这是什么态度?饲尊乃是你亲生父亲,你怎能直呼其名?” 凤无惜看了说话的人一眼,却没像他想象中那样诚惶诚恐地告罪,那人眉头一皱,正要开口,凤缜笑吟吟地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动作。 “无惜,你受苦了,”凤缜不在意凤无惜的冷淡,依旧言笑晏晏:“不过你的话说的不对,对你,不该用‘召’,而是‘回家’。” “对了,你还没说你怎么伤成了这个模样?你多年不在我的身边,我可要好好补偿你,谁敢伤你,爹替你出气!” 凤无惜冷着脸道:“谁伤的我,你不清楚么?单是我流着你身上血脉这一条,昆山已容不下我——” 她身中莲华圣印,以凤缜的眼力,不可能看不出来。 凤缜几次三番的谋算,已让她无方寸容身之地……回家?说得好听,但凡他有一点真心,都不会有这番作为。 “逼我离开宗门,逼我与挚友反目,你不必说得那么好听,我回‘饲’族,只是为了有朝一日报杀师之仇,你若不想丢掉性命,最好忘了这身可笑的血缘关系!” 这一刻,凤无惜漆黑的双眸中浮上浓浓的厌恶之情,凤缜笑意一僵,片刻又道:“我知道,你对爹有所误解,不过来日方长,你总会明白爹的苦心。” 凤无惜冷笑一声。 “来人,带你们少主下去疗伤。” 眼看凤无惜离开,凤缜脸上的笑容重新恢复,之前跳出来试探的下属躬身道:“饲尊,少主对本族十分厌恶……” 甚至对自己的亲生父亲也是恨意浓浓,这样的人,怎能让她成为“饲”族少主? 凤缜哈哈一笑:“凤时,你别忘了,我们可是‘饲’族。” “饲”族中人彼此厌恶憎恨素来平常,就算是身负相同血脉,也可以憎恶敌视……反正能让自身更加壮大。 “不管她愿不愿意承认‘饲’族身份,只要她会怨会恨,就能成为‘饲’族最强大的武器。” 说到这里,凤缜顿了顿,眯起双眼,颊边笑涡深了深:“何况,无惜可是很聪明的呢。” 凤无惜若是装模作样,假托借口,说自己嫉恨长孙仪而与她反目,说不介意凤缜杀师之仇,“饲”族会信她吗? 与其用谎言进入“饲”族,被众人防备,不如实话实说,直言恨意,反而让他们放下戒心。 “饲尊英明,只是她同长孙仪反目一事,不知是真,还是假?” 这时,另一人自殿后垂首而入,在凤缜身前低声说了几句话。 凤缜静静听完,笑叹了一声:“哦?竟真的打了一场?长孙仪受伤闭关?” “饲尊,这……” 凤缜负起双手,桃花微一闪烁:“有意思,真有意思,无惜不愧是我的血脉,这份果决和胆魄真是令人欣赏,不过,不论她们是真反目或是演了一场戏——” “最后的结局,可未必如她所能控制的呀。” 第79章 魔修 中域, 朝雨城。 与央天城仅有一林之阁的朝雨城内, 人心惶惶,虽说朝雨城平日没有央天城繁华, 但也是修士来往如织,如今却人气凋零, 只能见到几个零星的低阶修士罢了。 不过, 万珍楼旗下的酒馆之中, 还零零散散坐着几个最低都是出窍期的修士, 依照他们的修为, 做个一宗之主或者投入五大上门麾下做个长老也是足够的, 放在平常,哪里能轻易见到。 “周兄,你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一个浓眉虎目、肌肉虬结的大汉虎着脸,两道浓粗的眉毛几乎打成了死结。 “还能是怎么回事,”闻言, 他对面白发苍苍的老者拭了拭杯沿, 垂着松弛的眼皮道:“天要变了。” “这些‘饲’族, 未免也太嚣张了!” 三日前, 央天城出了一场大事。 隐于万珍楼幕后多年的真正主人, 莲华界唯一的大乘修士秦寻元君遭妖修重创,至今未醒——不过袭杀他的妖修也没落得好,二人战至后来难分轩轾, 那妖修遭到第三人攻击受伤, 如今也正在逃命养伤。 “他们嚣张也罢了, 却毫无原则,背后偷袭……元君和那妖修之战,若真是光明正大的二对一也没什么,偏偏是背后偷袭,这要是让天下人知道了,元君岂非要遭人耻笑!” 他们这些人正是万珍楼供奉的客卿长老,秦寻元君和那妖修的大战他们自认无能,插不进手,但那妖修如今恐难有再战之力,他们自然要为元君出力,不然岂非辜负了万珍楼多年来毫不吝啬的丹药法器供奉? 如今打头修为最高的,正是说“天要变了”的白发白眉老人,他乃是秦寻元君麾下修为最高的人,如今已是分神大能,秦寻被妖修重伤,追击的任务,他当仁不让。 见一行人似有不满,老者把手中杯子往桌上一敲:“好了,元君毕竟于我等有大恩,不该我们管的事不必多理,都打起精神,那妖修最后就在朝雨城出现,尽早找出他,我们也好向元君交代。” 大汉心里嘀咕道:什么大恩,也不过是拿人钱财,□□。 不过不论这“饲”族到底是从何处冒出来的,暂时也对付不到他们头上,至于那个妖修,更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任凭他们你死我活,再好不过。 只是…… 自央天城万珍楼一战之后,那妖修遁逃,“饲”族也在万珍楼的庇护下,开始肆意劫掠修士——或许不该说他们受到万珍楼庇护,而是他们早就同万珍楼有所勾结。 这也正是朝雨城近来人气凋零的缘故,“饲”族不轻易动央天城及其交好的琢玉门,但是对周边的散修城市却没什么顾忌。 劫掠修士,目的恐怕也是为了修炼,但这也太明目张胆了,近些年来无花谷在沈病梅约束下安分许多,他们倒比这些魔修更猖狂。 不过那又如何,修真便是如此,弱肉强食,修为不够亦无宗门庇护也只能做他人砧板上的鱼肉,知趣点的,不如早些跑了。 这一行人有心知肚明的,却不乏装聋作哑之辈,他们为万珍楼驱使,本就是看重外物之人,自打接受了万珍楼供奉的第一天起,他们就下不了这条船了。 君不见,五大上门及四家都没什么反应吗?——听说昆山都被杀了个七七八八,那位“饲”尊的手段,真不是常人可以对付得了的。 他们说罢,又重新放出神识搜查,这一两天来,这个过程已不知重复了多少遍,可惜日夜不息地搜过了整个朝雨城,唯恐一丝遗漏,他们都没有察觉到那妖修的气息。 而就在此时,酒馆前大摇大摆的走进来一个白衣女子。 她这一身白衣,不是寻常的女修所着那般仙气渺渺,而是一身白色的皮甲。 皮甲恰到好处地包裹在身躯最为玲珑的两处,大刺刺地露出线条流畅的臂膀和一抹纤腰、两段纤细优美的大腿,足下蹬着一双同色的长皮靴,野性十足。 唰唰唰,众人的眼神迅速的放在了她的身上。 就在万珍楼一行人仔细打量着突兀出现的陌生女修身上时,楼外一个娇小纤细的身影匆匆地离开了。 她跑得不快,却在城中七绕八绕,绕过了好几个府邸,最终走到一户简单的院子前,推开门走了进去。 这是个年纪很轻的少女,即使是在难以靠外表分别年龄的修真界,也极易知晓她年岁不高,无他,少女眼神太过稚嫩清澈,修为也不过炼气期,看上去绝不会超过双十年华。 “小妹!” 见到少女回来,等候许久的俊秀年轻人眼神一亮,连忙迎了上去:“你总算回来了,怎么样?” “我没事,他们还没走,后来我趁着他们不注意回来了。”说到这里,少女眼眶一红:“大哥……从夜大哥怎么样了?” 这一双兄妹,正是长孙仪十年前与从夜一同救下的苏小楼和苏小语二人。 世间一饮一啄自有定数,昔日从夜对他二人的救命之恩,十年后让他自己缓了一口气。 苏小楼摸摸妹妹的头,没有立刻回答,只道:“咱们先回屋。” 屋中有法器遮蔽气息,可以确保从夜身上的妖修气息暂时不被那些人发现,但这只是暂时的,这个隐匿法器太过消耗灵石,若是那些修士在朝雨城中再待上几天,法器失效,从夜一定会被发现! 房子中有法器,院子里却没有,苏小楼这些年来有所长进,故十分谨慎,不肯轻易露出马脚。 兄妹俩进了屋中,从夜浑身已不再泄露血气,但他受创严重,到现在还没醒。 榻前坐着个身材纤长的女修,听到脚步声转过头,声音沙哑道:“如何?” 若叫长孙仪看到,必能认出她,正是在无生塔中有过一面之缘的傅书未。 苏小语惭愧道:“傅姐姐,他们还没走。” 她非常内疚,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没用,也不会只能眼睁睁看着从夜昏迷不醒。 要是她修为再高一点也好呀,好歹能离开朝雨城,去找从夜大哥的朋友帮忙。 傅书未脸上虽没笑意,语气却很安抚:“这不怪你,谁也没想到万珍楼竟早已和‘饲’族勾连。” 这么久以来,她一直在查万珍楼的怪异之处。 万珍楼的幕后主人秦寻元君出自御兽宗,却不知为何,甚少提起御兽宗,而御兽宗也当没他这个人似的。 大家都猜测,恐怕秦寻元君和本宗之间确实有些龃龉之处。 想到这里,傅书未细长的眼中闪过一道冷光,别人不知,她还不知吗? 她本是也是御兽宗的人,更是秦羽元君的徒孙,当初秦寻叛师,她假意随之而去,实则是接到秦羽元君授意,想办法救出被秦寻控制的妖皇。 除此之外,她更是秦羽选中的琴棋书画诗酒花七道之一,书之一道的继承者。 可惜秦寻对她仍有防备,从夜对人族戒备心亦重,十年前无生塔一事,秦寻不知从哪儿得知莲华圣器即将出世,以莲华和妖皇的交情,妖皇十有八九可以得到,故让从夜去替他取得。 可惜他没有想到,从夜当时虽记忆全失,却依然保留着对莲华的守护欲,硬生生把东西让给了长孙仪。 后来蔺如霜让清歌出面,解除了秦寻给从夜所下的禁锢,这才让从夜恢复记忆,而她也顺势让妖皇打伤自己后离去,她则继续留在万珍楼,暗中潜伏。 “傅姐姐……”苏小语语气惶惶道:“这样下去,从夜大哥可怎么办啊?” 怎么办? 傅书未抽了抽嘴角,她也没想到妖皇居然是这么个性子,固执成这样,竟敢孤身独自前来与秦寻一战! 这怎么行! 果然秦寻早有准备,见事不好,傅书未无奈之下,只有暴露身份带着从夜逃至此处,被苏家兄妹藏了起来。 现在的莲华界可不是万年前的莲华界,从夜也不是万年前那个妖皇了,他这般果断肆意,连个后路也不留……还是太过骄傲了。 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傅书未想起十年前那个寥寥一面的女修。 莲华界最近的异动,让她基本确认了长孙仪的身份,虽则这些年她不曾与其他六道打交道,但十年前的驱策令现世,她可是清楚的。 身为莲华圣尊,总不可能对妖皇见死不救吧。 “我们现在暂时无法离开朝雨城,”傅书未道:“也无法向外传递消息,现在,也只有……等人从外部突破了。” 传说中的陛下啊,你可不要让我失望。 在苏傅几人耐心等待转机之时,朝雨城一处府邸的高楼中,一名黑衣女修深深陷在软卧中,四周或倚或躺着各色美人。 其中一名美人伏在她膝上,姿态柔顺,却看不清脸,只能看见她右耳鬓边簪着一朵浅黄的彼岸花。 第74节 她一手支额,令一只修长洁白,宛若艺术品的手正搭在美人顺滑的发上,慢慢替她梳拢,动作温柔,其余美人见状,不免露出羡慕的神情。 “大人。”府邸主人殷勤道:“大人住得可还喜欢?” “喜欢啊,”她懒洋洋地笑,抬起头:“还要感谢主人盛情款待。” 一双莫测的眼中,魔气冲天。 第80章 箭杀 “那就好!”府邸主人心中一悸, 眼前这女人是昨天来的,一来就盯上了他这个小小的符篆馆, 一路没人拦的下她,好在她没有伤人性命, 他只好小心应对招待,战战兢兢唯恐她发怒。 想到这里, 馆主心中哀嚎——画大人怎么还没回来,朝雨城最近连连出事,他一个元婴期, 也吓得连门都不敢开, 再这么下去,这小符篆馆非倒闭不可。 可是画大人的行踪向来不定, 尤其最近偏爱上了画天地风光, 在莲华界四处乱跑,他讯息是传去了,他即使接到,也未必能这么快赶回来…… 他数遍了莲华界正魔两道的大能, 都没摸清这位大人的来历, 难不成是最近十分猖狂的‘饲’族中人?想到这里, 他看了眼女修周身围绕的斗艳争辉各色美人,心中讪讪,谁能想到, 这些都不是真人呢? 府邸主人打了个哆嗦, 他眼睁睁看着这位大能随意抽了一幅美人图, 轻轻一点,便生出了画灵——也用不着他派人伺候了。 “朝雨城戒严,为的是什么,你可知道?” 府邸主人在这里心思百转,冷不防听到上首女修问话,一时习惯性地抬头,却被那一双令人心惊胆战的眼睛看得浑身发冷,他连忙深吸一口气,压住了心头的恐惧,再添了三分恭敬。 “大人,是三日前秦寻元君与一不知名妖修一战,妖修遁逃,万珍楼说他消失在朝雨城,现正在派人追查。” 只听得上首女修“哦”了一声,又问:“妖修?” 府邸主人一怔,连忙露出微笑:“莲华界历来不曾出现过可以化形的妖修,此妖却不同寻常,不知为何足堪化形,先前在央天城常见他行走,我们都以为他是人修,都奇怪为何他修为如此地位,万珍楼也待他十分客气……他在几年前无端失踪,谁知如今一出现,就对上了秦寻元君,将央天城闹了个天翻地覆。” 这段话说的十分客观,并不带什么感情,这是他自己知机,未弄清真相之前绝不表现喜怒好恶,可以说是个十分成功的商人。 其余人恐怕则未必,她在朝雨城一路走来,人心惶惶多见埋怨,都道是从夜闹出的事情,带累了旁人,甚至引出了难对付的“饲”族。 秦寻作为莲华界修为第一人,虽说没有什么明显的功绩,但他的修为摆在那里,又出身于五大上门之一的御兽宗,于莲华界许多修士来说,他在一日,众人便可安心一日,若有什么危机,有他顶着,就没那么容易轮到自己身上。 可是这个盘踞天榜第一的大能,却输在了一个妖修手下,并引起了“饲”族劫掠的连锁反应,自然让人心中不安,对从夜生出怨怼之心,也是顺理成章。 这些过惯了安生日子的人,就好比刚放出笼中的金丝雀——要如何应对这残酷凶险的自然呢? 听完这段话,长孙仪抬了抬手示意府邸主人离开,片刻后,四周缠绕的美人也如烟雾般散去,平摊在桌上的空白案卷上,重新出现鲜妍明媚的几道身影。 桌角摆着的沙漏渐渐流逝,长孙仪半阖了双目,苍白的薄唇勾出一抹冷笑,不复澄透的眼眸深黑如潭渊,眼尾末端不知何时染上了淡淡的红晕,凭自生出一股诡魅的气息。 她膝上的女修微微抬起头,似乎是在关切。 “无妨。”长孙仪动作未停,依然温柔地梳理着膝上人漆黑如缎的长发,似要借这个举动平复心中不断翻涌的恶意:“平生,你听见了吗?” 莫平生趴在她肩上,侧耳细听,片刻后答道:“陛下,我听见了。” 听见无数心魔的呼号了。 “饲”族会这么快下手,不出预料,他们动作越早便越有优势,积蓄的力量便越强,拿无人管束、不涉及任何势力的朝雨城下手,是一个很正确的决定,一来渲染惶恐的气氛,二来即使是距离央天城最近的琢玉门感到,也要花费不少几日时间。 这段时间,足够“饲”族扬威,杀鸡儆猴了。 相信到现在,莲华界各方势力也收到了消息,琢玉门不久也该到了,他们……会怎么做呢? 是与万珍楼一般,与“饲”族同流合污,沆瀣一气,还是决然下手,拼一线生机? “陛下。” 莫平生双眼丝毫不起情绪,却依稀能感受到长孙仪心中的不平静,却不知如何安慰。 她产生灵智并不久,不如清歌那般通人智,对许多东西都懵懂无知,对上这般懵懂无知的眼神,即使长孙仪此刻沉浸在满心恶念中,心也不免软了软。 莲华圣器之六,无生塔。 恐怕任谁也想不到,十年前现世的,不仅仅是作为防御治疗存在的无相扇,还有与无相之生相对的死界之塔。 无生塔无生亦无念,能最大程度地收拢压制她心中的恶念。 秽中生净,死中尤生,昔日将这一具人傀取作平生,置于无生之界万年,终成死之灵。 长孙仪抚过着她的发丝,眼神邈远,望着死寂的朝雨城上空。 “这场赌局,谁输谁赢呢?”她笑了笑,周身黑气缠绕:“好友。” 从夜看似莽撞的一战帖,却拉开了这一场戏的帷幕,“饲”族早晚要和人族对上,于“饲”族来说,这一天越早越好。 可焉知,对人族来说,不是越早越好呢? 万年之前,死伤惨重的不只是她这一方,那些苟延残喘的老对手们,无论对她还是对五龙,都是恨意滔天,他们心里恐怕期待莲华界破期待很久了。 修为越高,天道保护下,外界修士修为压制便越大,有她和蔺如霜撑持着,高阶“饲”族暂且不能进来,但心急的人未必忍得住,宁可压制修为受天道责罚也要过来的。 从夜这一回,到底是吃了谁的苦头? 想到从夜,心中压制的恶念又蹿了上来,长孙仪指尖拂过微红的眼角,凤目微眯,她此时正在“闭关”,不能现身,从夜这一劫,怎么解呢? 指尖缓缓掐动,半晌,长孙仪突然笑了一声。 “真巧啊,得来毫不费工夫。” 在朝雨城中修士的万众期盼中,“饲”族肆虐的第四日,琢玉门中人终于到来。 大宗门弟子毕竟大部分存有侠心,又被宗门庇护,鲜见险恶,心性是有的,因此短时间内,“饲”族也无法讨到便宜。 “饲”族举动既一时受到牵制,修士们心中便多了些安定,朝雨城不复前几日空荡死寂。 苏小楼兄妹二人隔日再次外出探查时,城里平静了许多,但他们不敢随便放轻松,对手毕竟是修为远高于他们的万珍楼客卿长老,一个不慎,便是陨落。 相较来说,他们反而不受“饲”族关注,一来他们修为低,另外他们都是心思通透之人,性子纯澈,不是捕猎的对象,一眼就看到了底。 “大哥,”苏小语发觉朝雨城重复生机,却并没有感觉舒服一些,她皱着眉头,呐呐道:“我觉得,‘饲’族似乎也不像大家说的那样可怕,他们带走杀死的,许多都是邪魔外道,心术不正之人……” 苏小楼连忙环视四周,见没人注意他们俩,方松了口气,这种话可以说,但不能被大家听见,现在正是人族与“饲”族冲突敌对之时,她这个说法,在旁人听来是在替“饲”族开脱,若是叫人听见,他们也落不得好。 “你只是没看到他们险恶的一面,”想了想,苏小楼对妹妹小声道:“确实他们祸害的有不少邪道,但也有无辜之人啊,你看昆山那么多弟子,说杀就杀了。” 苏小语闻言,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了。 琢玉门派人守住了朝雨城,按理说,出于琢玉门和万珍楼两家交情,他们也该彼此打个招呼。 苏小楼兄妹原本想着,如果万珍楼一行尚未离去,琢玉门既然来了,肯定会上门拜访,他们正好趁着这个机会,看看万珍楼的人走了没有。 谁知到昨日之地一看,酒馆内封锁戒严,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 苏小楼兄妹面面相觑。 琢玉门弟子守在酒馆前,身背各色法器,面色凝重,苏小楼不敢擅自打听,只能离开。 酒馆中,宿云惊低头看着排列齐整的十四具尸体,准确来说,是他们喉咙口如出一辙的伤势。 其中黑脸大汉的眼睛暴突,白发白眉老者的脸上,也满是不可思议。 空间里弥漫着诡异的寂静。 他们都死了。 修士修为一旦到了元婴,便没那么容易陨落,何况其中还有分神大能,一击即杀,可见实力和……武器的强大。 琢玉门炼器最为在行,又怎么看不出来伤势?只是毕竟惊骇,宿云惊放下手中的箭头,叹了口气。 这自然不是伤口上取下来的,是琢玉门根据伤口炼制的凶器,琢玉门其中一名弟子听他叹气,连忙道:“宿师兄,是箭头有什么不对之处?” 宿云惊摇了摇头,温润俊秀的脸上显露出凝重的表情:“不是,形状没有不对,但我们炼制的箭,威力肯定远远不足。” 他这么一说,众人都点头。 “师兄可曾看出,莲华界有谁用的法器是这样的,且威力非凡?” 宿云惊道:“没有,但是我想……” “这样威力的法器,非莲华圣器莫属。” 第81章 是谁 万珍楼酒馆面前既然被琢玉门弟子守卫森严, 想来是出了什么事, 苏小楼兄妹不好当着这些弟子眼皮子底下打听, 本打算打道回府, 转过身, 却见一个着青衫, 踏白靴的风流公子站在一边, 负着手打量着他们。 苏小楼心中一紧, 好在青衫修士及时开口, 一出声便唤道:“……小楼?”他的声音清朗动听,目光一转,又到了苏小语身上:“小语?” 苏小语看着青年背后负着的一卷画轴, 想了想, 目光一亮, 叫道:“小叔叔!” 苏画紧蹙的眉头这才松开,他多年游历在外, 上回见苏小楼时,这孩子不过十一二岁,苏小语就更小了。 虽说苏小语叫他小叔叔,但苏画与苏小楼兄妹的父亲只是同为一族,血脉算不上近, 不过他们父亲临死前传讯将兄妹二人托付给他,他多少要尽些职责。 苏画受人之恩, 承接了七道的画之一道, 这些年风起云涌, 注定了不可能长待朝雨城。 十年前,苏画本打算好好安置他们兄妹,谁曾想东方倏然出现驱策令,事情发生的突然,他只好将这两个孩子交代给下属,让他把这兄妹俩接过来,谁曾想央天城早有人打上这两个孩子的主意,害他们不敢等到人来接就自行离开了央天城。 好在他们最后平安到了朝雨城,也找上了他的下属,苏画放下了心,传讯交代下属照顾好这两个孩子,自己则继续追查莲华相关的消息。 只是他运气不怎么好,每次都慢上一步,想到这里,他飞扬的眉眼也耷拉下来,斜撇了两个侄儿一眼:“你们来这儿看热闹来了?” 修士记性好,他印象里苏小楼两人年幼的模样,在心中这两个还都只是孩子,心性尚幼,来这儿应当是看热闹的。 苏画原本在堑渊海外山,找上了酒翁和贺惜花,且依旧很郁闷地和长孙仪错过,现在都还没和自家主子搭上面,此次若非朝雨城出了事,又兼之下属一直传讯急催他回来,他说不准还跟去了昆山。 苏小语正想解释,袖子却被兄长一扯,她顿了顿,仰头露出个甜美的笑脸:“小叔叔,你怎么才回来呀?” 从夜之事,只有他们兄妹知道,从夜于他们两个有恩,于苏画却没有,苏小楼自然不敢轻易透露,万一招来替从夜灾厄可不好,于是连忙拉住了妹妹。 他们相依为命多年,自有默契,苏小语会意,连忙招呼,苏画闻言略有些愧疚,他对这双侄儿的确没有尽到足够的责任,便也不追究他们来此的原因,温声道:“罢了,我们叔侄许久未见,我先带你们进去。” 苏小楼一怔,连忙带着妹妹跟在了苏画身后,向酒馆内走去,只见琢玉门弟子对苏画十分熟稔的模样,兄妹俩对视一眼,都知机地不吭声。 苏画踏进酒馆,目光一扫,宿云惊正与同门分析万珍楼修士的死因,见他进来,面色一缓,唇边含了些笑意道:“苏兄?你回来了?” 琢玉门炼器,习惯于将阵法符篆融于法器,三者一体发掘出最全面的作用,于是同一些符篆馆和阵法馆都有交情,苏画名下开了不少符篆馆,两人早已熟识,兼之二人性情相投,说一句好友也不为过。 不曾想一进门就看见一堆尸体,苏小语瞳孔一缩,险些惊叫出声,好在已有了历练,声音还没发出就吞回了肚子里。 这些在他们眼中不好对付的大能,就……这么死了? “我的两个侄儿,年龄尚幼,怕是被吓着了。”苏画向宿云惊介绍了一番,见对方颔首,微微一笑,将视线落在死的十分整齐的修士身上,皱起了眉道:“这是怎么回事?” 宿云惊叹道:“这些陨落的皆是万珍楼的前辈。” 第75节 他顿了顿,看向一旁面色黑沉的出窍修士,这正是朝雨城堂下的万珍楼之人,他们万珍楼的客卿长老在自家万珍楼的地盘上出了事,说来叫他们如何不恼怒?遇到此事不追究到底,他们面子里子都没了。 这不,连忙找上琢玉门的人,向他们求证死因。 苏画诧然道:“这些都是出窍以上的大能,竟这么容易就陨落了?” “杀人者修为高深,乃是其一,另外……”宿云惊解释道:“杀人的法器有这样的威力,除了莲华圣器,我不做它想。” “莲华圣器”在他口中出现了两回,那脸色难看的万珍楼修士冷冷道:“莲华圣器?那么杀人者,莫不是长孙仪?” 如今天下皆知,握有莲华圣器之人,只有昆山的长孙仪——虽说她如今已算不得昆山的人。 “钱飞道友!”宿云惊皱眉:“且不论长孙仪和万珍楼并无深仇大恨,她没有行凶的动机,再者,她手中的莲华圣器只是无相扇和净我琴,无论哪一件,都不会造成箭伤。” 莲华七圣器,长孙仪手中过了明路的只要无相扇与净我琴,堑渊海外山的动静并没有传来,除了苏画,此处也无人知晓,莲华圣主旗也到了长孙仪手中。 前事已定,长孙仪与莲华圣器如此有缘,他们自然会生疑,是不是还有别的圣器已被她所得。 “她既然能拿到这两样圣器,谁知有没有可能得到第三样?”这么想着,钱飞的脸色越发阴冷:“哼,何况谁不知,她杀昆山的段无尘,从夜也是出了一份力的,两人既然有此交情,她自然要出面替他张目!” 昆山一事过去许久,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万珍楼消息素来灵通,当时秦寻元君就要出面逮回这不听话的孽畜,然不知是何原因,却未成行,后来从夜离开昆山又不知所踪,万珍楼只好作罢。 可惜这孽畜,万珍楼放他一条命,他反而不知好歹,主动找上门求死。 “昆山之事,钱道友想必也有耳闻,”宿云惊目色微冷:“长孙仪现下正在闭关。” 怎么可能出现在朝雨城替从夜张目? “闭关是真是假,谁知道?” 见讲不通道理,宿云惊脸也沉了下来,此人无非是因为事情发生在他管辖之处,不敢担责,所以才极力将视线转移到长孙仪身上,好逃避万珍楼上层的责罚。 只凭一句莲华圣器的揣测,何其可笑! 然而有时候,不经意的话反而很可能是真相。 苏画旁观许久,冷笑一声,丝毫没给钱飞面子:“第三样?”他顿了顿,摇头嘲笑道:“世人皆知,莲华圣尊爱好风雅,是个文质彬彬的法修,如今出现的圣器,还不能证明吗?她最为锋利伤人的半个法器,也不过是把木剑,还是把琴中剑。” 他们七道所知更多,除了无相扇与净我琴外,还有召灵幡与天玺棋、万法策,但无论哪一种,都不可能造成这样的箭伤。 要真是莲华圣尊倒好——他这都错过多少次了! 钱飞一噎,却不知如何解释此点,想到秦寻元君的怒火,他的脸色一阵衰败。 这些尸体不仅是嘲笑,还是明晃晃的警告——连秦寻之下的第一人都如此轻易陨落,他们万珍楼派出再多的人,也无能挽回。 到底是谁替从夜张目? 杀人者一时无法查明,人暂时散去,苏小楼兄妹忙着回去告诉傅书未这个消息,苏画原本打算带这两个孩子一起,然而想到下属给他传来的消息,说有不知名魔修登门,只好放他们自己离开。 回到小院时,看傅书未脸色比昨日轻松许多,苏小语忍不住问:“傅姐姐,你知道了?” “知道什么?”傅书未一愣,只听苏小楼道:“追杀从夜大哥的人啊——他们都陨落了。” 陨落?傅书未眼皮一跳,心道这莲华陛下的动作可真快,然念头还没转完,苏小语已经开口,语气惊叹:“从夜大哥的朋友真是厉害……” 她细细说了今日所见。 “箭伤?” 一句疑问在身后响起,傅书未抬头,看着踏进院子的黑衣少年:“君上,你怎么出来了?” 从夜手拄长\枪,下巴微扬,神态傲然:“小伤,哪用得着躺那么久?” 你那也叫小伤……傅书未嘴角一抽,不过到底给他的面子,没有说破,苏小语目露惊喜,苏小楼稳重一些,笑道:“从夜大哥醒了就好,那位用箭的前辈是你的朋友吗?” 用箭的朋友…… 从夜眼皮跳了跳,咧嘴,露出一个自己也未察觉的僵硬的笑。 苏画对自己开的符篆馆向来不怎么上心,只是好歹是自己的地盘,被别人说端就端了,说出去也没面子,顶着下属“大人总算回来了”的哀怨眼神,他一路踏上高楼,步步带着杀气。 下属欲哭无泪跟着他的步子:“画画画、画大人,你千万别冲动,那位大人看着就不好惹,你们有事好好说、好好说,啊——” 一个“啊”字千回百转,卡在了眼前的景象上。 门无风自动,向两侧而开。 然而,门后已是空无一人。 第82章 韶白 荒山,野岭。 四处不见人影, 明晃晃的太阳高挂天际, 照的人眼晕, 书生背着书箧行走在灰尘漫天的大道上, 满头满脸的汗珠, 他抬头望了望天空, 又拭了把汗,长吁一口气。 朝雨城外万里之下, 乃是一处凡人国度, 灵气稀薄, 修士少有经过。未开拓的黄沙道上,除了书生, 来往不见人影,书生在几乎于无的树荫底下暂歇片刻, 重新打起精神,打算上路。 这时, 却突兀地传来一阵歌谣, 似有人正在远处哼着小调, 这声音低妩靡离, 似远还近,悄悄骚\动着人的心弦。 “伸手摸姐面边丝,乌云飞了半天边……” 女声轻轻哼着, 与此同时, 极富韵律的脚步声沙沙地响起, 应也是踩在黄沙道上,书生一时听入了迷,一时竟未发觉这是首艳曲。 只听得女声依旧似哼似笑着唱道:“伸手摸姐小眼儿,黑黑眼睛白白视……” 她连唱了好几句,书生这才反应过来她唱得是什么,一时脸涨得通红,连连道:“世风日下,这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哎呀,”他自觉声音不高,谁曾想已被人听到,艳曲的余音还未散,一声笑已经响在耳畔:“不成体统吗?” 转眼一看,一双水蒙蒙的眼睛近在咫尺,眼大而圆,眼尾却微微翘起,平添三分风情,青黛的睫毛如羽,眨眼间便勾起一条魅惑动人的弧度。 她的肌肤并不是雪白的,反而像是新酿的密,光洁顺滑如凝脂,笑起来时眼睛弯如弦月,神情天真动人。 看见书生的眼睛,她似乎惊叹了一下:“你的眼睛——” 书生视线下移,惊得连忙移开脑袋,连连退后几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无他,这凭空出现的青年女郎穿了一身白色皮甲,却露着一双矫健优美的臂膀,美妙的锁骨线下拥雪成峰,她颈上带着一条粗陋的红绳,吊坠却泛着不同寻常的金色光芒,只是隐没在峰峦中,看不清楚。 书生念叨着非礼勿视,视线再往下,见着一抹不盈一握的小腰,哭丧着脸再向下,又是两条纤细笔直的大腿。 都说他们这种人,荒野独行很容易遇上狐狸精,可是这样不拘小节的狐狸精,他消受不起,还是放过他吧! “什么是体统?”显然对方并未听到她的心声,一袭白甲的女郎抬腿向他走近了些,微微弯腰,隐没的吊坠滑出来,书生茫然看去,依稀辨出形状。 这个金色的……是龙吗? 女郎低头看了看,把吊坠塞了回去,紧追不放地问道:“你还没回答我的话,什么是体统?” “礼仪规矩,就是体统!”书生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大义凛然道:“身为女子,怎可,怎可如此……” “哈哈哈哈哈——” 人类的规矩啊,总是这么有意思。 她摇摇头,大笑着离开了。 书生瞬间瘫软在原地,愣愣地看着远去的女郎背影,他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但此刻脑海中逃出生天的讯息已让他手脚疲软,难以动弹。 过了一会儿,他总算找到了不对劲的地方,如果那是什么狐媚精怪,为什么身上却有一种猛兽的威仪呢? 瘫了许久,书生踉跄着站起,他打算赶路,被这半路的奇遇耽搁许久,天色已晚,尽管没了力气,但夜宿荒郊野岭,他也没这个勇气。 谁知,幸运并没有眷顾他,书生走了没几步,身上又冒出了一层冷汗,他顿了顿,发觉再怎么努力,连根手指也抬不起来,再度欲哭无泪,只好放弃尝试。 “刚刚此地,可有什么人经过?” 这一回响起的女声清润中透着微微的沙哑,说来奇怪,在他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身上的禁锢便莫名消失,他鼓起勇气循声望去,一时心悸。 如果说刚才那个女郎轻佻肆意,那么眼前的黑衣女子则是克制禁欲,她一袭广袖长袍,负手睥睨,狭长的眼尾有着淡淡的红晕,一双眼睛却诡异摄人。 书生一个激灵,不敢再看,移开视线才发现她身边也站着一个女郎,只是存在感太低,他即使看见,也未曾注意,亦有着隐隐的惧意,不敢靠近。 “有、有一个。” 他在方才那个女郎身上感受到猛兽的威仪,却在这个黑衣女子身上感受到至尊的气度,一时分不出高低,却谨慎地回话,描述了一下刚才离开的女郎形象。 说话时暂且忘了恐惧感,他抬头想要劝上一两句,虽说这两个女子看上去也不好惹,但之前那个女郎的威胁看起来更大些。 长孙仪看到他的眼睛,怔了一下:“你叫什么名字?” 被突然问及名讳,书生反射性地应道:“小生长孙彦……” 长孙仪垂下眼帘,笑了笑,点点头:“多谢。” 她结印,指尖在他额间一点,华光一散,书生已然消失在原地。 书生还没反应过来,再睁眼已是百里之外的目的地,他赶赴的都府。 “今天的事,还真怪。”他拍拍衣角的沙,见时间还早,慢吞吞找客栈入住。 送走了书生,霞光已蔓延天际,长孙仪望了望前路,莫平生牵着她的袖子,问道:“陛下,他和你的眼睛一样啊。” 一样吗? 莫平生心性懵懂,不知分别,她和那个书生只是瞳色一样罢了。 只是她如今心中充满恶念,使得瞳色也发生变化,不如原来纯净了。 听说长孙家也本是一位飞升仙帝的血脉,一族中人的标志性特征就是琥珀色双瞳,万余年前的长孙家虽沦为凡脉,但依旧延续至今,她自己转世重生,也是投胎在长孙家后人身上。 方才那个书生,应该也是长孙家遗脉。 “结个善缘。” 也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长孙仪伸出手,指尖摩挲着掌心的箭头:“示威示到我头上,她这胆子还真是越来越大了。” 莫平生没有说话,她很沮丧,懂得东西太少,跟不上陛下的思路,好在长孙仪也不指望她回话。 这支箭径直射入苏画府邸,长孙仪一路追至此地,已是心头有数。 在人间兴风作浪,难怪一直没有她的消息。 打定主意,长孙仪长袖一甩,两人身影消失在原地。 特意引人至荒山野岭,是为了更好的打一架? 长孙仪满足她这个要求。 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黄沙道,女郎哼着十八摸,看起来姿态悠闲,脚步轻快,似未察觉身后紧追不放的两条人影。 第76节 倏然光影明灭,女郎抬头瞬间,眼前已是物换景移。 灰蒙蒙的界内毫无生气,一座耸入云霄的高塔现于眼前,塔上悬匾,匾上“无生”二字玄奥难解。 她嘻嘻一笑,眨眨眼睛,看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女修,语气戏谑:“你是新来的吗?” 莫平生歪了歪头,似有不解。 她懵懂的模样看得女郎心头恶趣味大起,上前一步,想要捏捏对方的脸,结果在靠近一刻,感到了至极的危险! 触碰瞬间,只见耸立的巨塔赫然缩小落在了莫平生手中,源源不断的死气环绕住女郎身形,化作黑色的锁链困住她的行动。 万年的养孕,已让她与无生塔密不可分,塔即是她,她即是塔。 女郎不恼,只笑。 “这是陛下的新法器?不知道和旧法器比起来,哪个更……” “强!” “强”字落下,她已挣破手中束缚,一脚后退半步,手中化出一道弓影,线条优美的手臂绷紧,拉弓,上弦。 这是一把很美的弓,其上镶嵌着数十颗明珠,但只有领先白色那颗最为耀目。 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 只见无匹势态化作悍然箭意,冲天而去!她要对付的不是莫平生本人,而是将她束缚在内的无生界。 轰然一声,结界乍然破裂,女郎眼睛亮了亮,笑嘻嘻道:“陛下的新法器,没有原来的厉害啊,陛下的炼器一道退化啦!” 云消雾散,留待原地的还是漫漫黄沙,女郎挽弓之姿飒爽利落,莫平生身影出现在一边,抿了抿唇角,低下了头。 “不好意思,欺负了你。” 口中这么说,她脸上却没见半点歉意,女郎摆手收弓,正要踏步离去,身形骤然一僵,瞪大了双眼。 手持幢帆的黑衣女修早等候在原地,布下了天罗地网。 那个破帆旗,陛下居然还在用…… 用“破帆旗”的长孙仪淡淡看她一眼,扬旗,抬手,结印。 莲华圣印! 玄奥印文落下,她四周倏然亮起阵法纹路,将女郎困在了其中。 方才还笑嘻嘻的脸瞬间露出了委屈的表情。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失策了! 将她的表情变化收入眼底,长孙仪抬眼,一笑。 “还要往哪里跑?” “韶白?” 第83章 还身 一声“韶白”,久违的几乎要让人落泪, 司韶白当场一愣, 就这一瞬, 长长的幢帆在黑衣女修手中微微一旋, 朝她铺天盖地地砸了下来。 半饷后, 只能听得司韶白的求饶声,收拾了闹腾的白龙,长孙仪这么久以来,难得地神清气爽。 就说这破幢帆讨厌了,都一万年了,陛下怎么还不换武器啊! 长孙仪拄着幢帆,微微松了口气,龙身的防御何等强大,她单靠圣印加强力道就耗费了不少体力, 此刻只能靠着帆旗杆子撑住身体,喘了几口气。 不给这家伙一点颜色看看,她就不知道什么叫做听话。 相较于颜近澜、沈信月对长孙仪的顺服,易又晴对长孙仪的推崇备至,从夜的嘴硬心软,司韶白可以说是最桀骜叛逆的。 易又晴等人记她的恩,愿意尊她敬她, 但对于司韶白来说, 恩情是恩情, 实力是实力, 一码归一码,但她不像从夜那样,不服就光明正大邀战——莲华又不好战,怎么会轻易应战。 司韶白印证莲华实力的方式,就是偷袭,长孙仪本没有放在心上,轻描淡写躲过也就罢了。 熟知当时,在她眼里还是个幼崽的司韶白为达目的,日夜不息,勤耕不缀,不是……是死不悔改,觑着个机会就放冷箭。 这家伙简直是龙族中的异类,浑然不知道骄傲为何物,滑不留手难以对付。 纵使好修养如莲华,也最终忍无可忍,挑了个隐蔽的地方,把这家伙杆杆到肉好好修理了一顿——对,用的就是她驱使天下生灵的莲华令主旗,也就是司韶白心中的破幢帆。 莲华本就领悟生死大道,若她飞升,必掌轮回,令主旗是她最早的法器,天下生灵莫不仰视,自动遵从令旗挥斥,白龙也难以避免,即使莲华没有驱动法器,但光是旗上的气息对她都有压制作用。 这简直是她的噩梦。 讨不到好,狡猾的白龙眨了眨大眼睛,眼泪汪汪地朝长孙仪看去,一脸可怜:“陛下,我错了!” 莫平生好奇地看着她,司韶白浑然不觉得自己求饶有什么丢脸的地方,豁的出去卖的开,长孙仪暗暗的想,幸好从夜高傲自负,不像司韶白这样豁得开,否则她可要头疼死。 万妖五龙都有自己独特的魅力,长孙仪收了手,莲华令主旗凭空散为微光消失不见,可是周身的阵法还是没有解开,司韶白肩膀一垮,沮丧道:“陛下……” 长孙仪理了理裙裾,身后黄沙自行凝结成一座坚固的椅子,她从容落座,淡淡看着司韶白:“说吧,什么时候离开昆山的?” 她要让事实告诉她,装可怜也没有用。 司韶白嘴角耷拉下来,眼中雾蒙蒙的:“就……一百多年前嘛。” 难怪她始终没有感觉昆山有什么不妥,之前猜对了,长孙仪点了点头,莫平生再度乖巧地跪下来,伏在她膝上,黑发蜿蜒落地,长孙仪抬手梳理着她的长发,借此稳定心绪。 唉我也好想被顺毛呀……想到一半,司韶白这才反应过来,她没有毛,只有一身龙鳞。 惨! 顿了一会儿,长孙仪道:“别的倒也罢了,信月的龙身你该还给她,偷走了算怎么回事?” “啊?龙身,我不知道啊,信月的龙身不见了吗?”司韶白瞪大眼睛,装傻。 长孙仪目光落到她胸前的吊坠上,司韶白眼睛瞪得更大,捂胸尖叫道:“陛下你变了,你在看哪里——” 长孙仪:“……” 她凭空一握,令主旗在手中成形,是无声威胁。 这小混账,混迹人间一百多年,好的没学到,倒不知道学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早知道她对人界这么感兴趣,长孙仪早就送她去投胎了,省得她见天儿兴风作浪。 好在之前从酒翁手里把令主旗扣回来了,否则这家伙还不知道怎么对付呢。 司韶白一见噩梦阴影就蔫了,她委屈兮兮地解下颈上的吊坠递过去:“谁让信月之前坑我嘛……” 五龙之间也不是全然和谐,除了和谁都能交好的易又晴,颜近澜偏僻少言,从夜傲的没边,沈信月腹中黑水比谁都多,再加上个年纪最小,皮到极点的司韶白,简直可以想见他们五龙相处时的画面。 其中最令人头疼的还是司韶白,在易又晴加了几层滤镜的眼中,其余三个都有优点,但对于司韶白也是手足无措的,沈信月底子里看热闹不嫌事大,不知撩拨过司韶白几回,这小混账即使再奸猾,也免不了吃亏。 虽说他们的感情摔摔打打也就出来了,但司韶白这么做,如果是还沈信月一击,也还是过了。 长孙仪看着她掌心的金龙吊坠,没接,实际上,她并不相信司韶白的话。 “你真的是因为之前被坑而还击,才拿走信月的龙身的吗?” 司韶白眨了眨眼睛,低下头:“是啊,陛下,我知道错啦,你别关着我了,呜……” 莫平生好奇地学:“呜——” 司韶白:“……”遭了,遇到克星了! 长孙仪难得见这小混账真的吃瘪,纵心中被恶意侵袭,眼中都不免泛出笑意,这一笑,连眼中凝聚的墨色都散去几分,不再那么诡异摄人。 她不再绕弯子,直接点明道:“韶白,我这一回的投胎,应该和你有关吧。” “你带走信月的龙身,是不愿意五龙复归原位?因为你找了从夜、近澜、信月和又晴,发觉最好从信月的龙身上下手,只有信月不会因此出事,对吗?” “五缺一,五龙不复位,那么天道便不会因此而动荡——”说到这里,长孙仪眼皮跳了一跳:“蔺如霜,是不是找过你?” 司韶白抬起头,满脸紧张。 看司韶白的反应,长孙仪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她以为自己已经把蔺如霜的秘密挖的差不多了,谁曾想,他竟然还有东西藏着。 长孙仪差点被气笑了,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居然敢联手瞒着她,蔺如霜也就罢了,司韶白呢?她可不是那么轻易被人驱使的,就是合作,可能性也很小,因此她当时还未曾想到这一点。 “我这一回转世不是蔺如霜动的手,他试过很多回,没有把握之前不敢再轻易尝试了,”长孙仪冷笑了一声:“是你从他这里打听到了这个消息,摸到了方法,瞒着他暗中做的?” 谁知道,蔺如霜实验了许多次的转世都没成功,司韶白一次就成功了——想来不知道是她运气好还是莲华终于看不过去,受不了他们这么折腾,顺水推舟如了他们的愿。 让天道低头,也是够有本事的。 司韶白心虚地咧了咧嘴角。 “你……你真是,胡闹!” 长孙仪一旦发现端倪,那么就真的什么都也瞒不过她了,司韶白还没见过她这么疾言厉色的模样,听到呵斥,她垂头丧气,收回一直平展的手,扭过头去,似在赌气。 这还是她们两见面以来,司韶白第一次明显露出真实情绪。 莫平生扯了扯长孙仪的袖子,无声安抚,长孙仪指尖动了动,勉强压住沸腾的怒火,长叹一声:“韶白……” 她问:“为什么呢?” 哪怕过了这么些年,司韶白在她眼中也还是个幼崽,对待这个幼崽,她的耐性前所未有的好,司韶白不答,她也不催,只静静地等着。 司韶白沉默了许久,才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道:“我也想陛下回来呀。” 这句话很平静,还不如她之前言笑无忌时感情丰富,长孙仪一时怔愣,她膝上的莫平生似乎感受到司韶白心中的酸楚和委屈,也跟着红了眼眶。 面对两双兔子般的红眼睛,长孙仪吐出一口气,说不上此刻是喜是悲,只觉心好似被浸泡在温水里,暖洋洋的;水里又加了点醋,有点酸。 五龙之中,司韶白其实是粘长孙仪粘的最紧的。 彼时“饲”族侵入万妖界,性情懵懂的妖修极易受到引诱,为“饲”族捕猎,彼时初涉生死轮回之道的长孙仪费尽心力,结合佛法之道,创设归元印,一旦有妖修生出心魔,便以归元印让妖修恢复本真,重新从不知事幼年期修炼。 也就是回归幼年,妖修不似人修,他们按血脉论高低,且幼年期、成长期、成熟期三个阶段之间差距极大,幼年期时兽性压倒一切,一切全凭本能。 一道归元印虽然让它们白费了多年修行,但与其丢掉性命,便宜“饲”族,寿命漫长的妖修宁愿重新来过,她这一举使“饲”族的心血付之东流,长孙仪焉能不被“饲”族恨之入骨? 那时,司韶白也不过成长期,因为父母在与“饲”族的战火中陨落,她年纪轻轻就坐上了西境龙皇的宝座。 妖兽不善于表达,她找麻烦的举动反而是一种变相的依赖,于她来说,莲华不只是万妖界的恩人,还是她的师长和姐姐,一直包容她爱护她,伴她成长。 长孙仪抬手,捂住眼睛,数不清第几次叹气。 “算了,拿你们没办法——不过,信月如今应该到琢玉门了,她的龙身,你亲自还给她。” “陛下!” 感受到司韶白急切的目光,长孙仪放下遮住眼睛的手,起身,替司韶白解开阵法,揉了揉她的脑袋。 第77节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放心吧,这一回,我不会出事的。” 第84章 风起 长孙仪的话看上去很没有说服力, 司韶白还欲说什么, 长孙仪已决断道:“我若出事,难道还要你们再费一会功夫把我从天道里拉回来?放心罢, 而今你们都在,我也不会轻易放任自己出事的。” 司韶白这才放下心来, 大而风情的眼眸一闪,忽然笑道:“陛下,‘饲’族那些家伙又出来闹腾了,我去把他们解决掉吧!” 长孙仪无奈地看她一眼:“……你以为说解决就解决吗?他们准备了一万年, 朝雨城的异动,不过刚刚开始而已。” 她不必算也知道, “饲”族必然还有后招,他们擅长的不是正面的武力对决, 而是藏在幕后搅动风云。 司韶白睁大眼睛道:“那就让他们这么嚣张吗?” 长孙仪没有立刻回答, 朝雨城的劫掠不过是开胃小菜, 事实上,“饲”族不是那么冲动的性子, 那些被他们劫掠走的修士真的丧命了吗?未必。 方入莲华界,他们万万不愿意从一开始就成为众矢之的,他们最喜欢的, 就是欣赏人族从希望转为绝望的过程, 最爱看见的, 就是人族遭受背叛的脸孔。 “不, ”长孙仪道:“我有另外的任务, 交给你们。” 长孙仪一番交代过后,司韶白乖乖听话去琢玉门向沈信月归还人身,而与朝雨城仅千里之隔的央天城内,城主府中,重伤的秦寻已经清醒。 这还是他入仙道以来,第一次丢这么大的脸,原以为胜券在握,谁曾想却被自己眼中势在必得的猎物反戈一击,素来顺风顺水,无人违逆的大乘元君此刻脸色铁青。 “从夜呢?”短短三个字,似从他喉中挤出,说不出的恼怒。 窗边人闻言似笑非笑地看向秦寻,目光嘲讽——这就是长孙仪在莲华界这个铁盒子里养出的最强者,喜怒形于外,还真令人看不上眼。 “接了我一掌,跑了。” 不曾想屋中还有一人,秦寻心中一惊的同时,表情变了变,他本欲寻手下征询从夜的下落,没想到这人竟近在咫尺。 以他大乘期的修为,也未曾感知到此人神识气息,秦寻虽说发号施令惯了,但终究不是蠢人,否则也不可能一路修到莲华界的巅峰,心态微一调整,他冲窗边人颔首道:“凤呈道友,多谢你为我疗伤了。” 但他的礼貌仅止于此,面对这个身份修为不明的“饲”族人,他也有自己的骄傲,秦寻自认说一句道友,已是抬举。 “只是,道友竟也没能拿下那孽畜?” 凤呈何尝看不出他的态度,闻言讽刺地勾了勾唇角,冷淡道:“孽畜?堂堂万妖界之主,一界妖皇,想收他为妖仆——你也不怕折了手。” 秦寻怔了一怔。 凤呈看得好笑:“难道你竟不知他的身份?不知道便敢随意出手,当真是艺高人胆大啊。” 秦羽昔日收他为徒,指派他关照央天城下黑龙血脉复苏,结果他生了异心,监守自盗,因此而叛出师门,倒还真没弄清楚从夜身份,然此刻闻言,秦寻非但不觉后怕,心中反而越发火热。 要是能收妖皇为妖仆,举目飞升指日可待,那他再有何惧? 轻而易举看出对方心思,凤呈也不挑破,消灭莲华,秦寻可是个不错的棋子,他心魔已生,早晚都逃不过“饲”族手掌心,与其早早吃了他,不如放他在莲华界,搅起人族内斗更来得有益。 这百余年来莲华界天道不稳,“饲”族趁机潜入,最先接触的人族修士,秦寻便是其中一员,身为莲华界巅峰之人,最迫切的念头恐怕是破界飞升,而非死守一界,空等寿终,他怎会不盼着再进一步? 若说有谁期望着搬开莲华这座大山,秦寻无疑是其中之一,这可是他们的最佳盟友。 凤呈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依旧如常:“如今妖皇已不知所终,除此之外,你追踪妖皇的属下也皆尽陨落了。” 秦寻眼睛微眯,掩去了眸中的志在必得,凤呈的话并没有动摇他的心思,思索片刻,秦寻问道:“他被凤呈道友你所伤,竟还有余力伤我下属——”顿了顿,他面色冷沉:“莫非是昆山的长孙仪出手?哼,要不是那日凤呈道友你阻拦我,这个小辈早已死了。” “……”凤呈嘴角微抽,此人修至大乘,除了和莲华心魔签订契约之外,恐怕凭的就是一腔阴险毒辣的心思,要说智慧,恐怕还真没有。 那日从夜现身昆山,秦寻就迫不及待要去抓捕了,若不是他拦着,只怕秦寻早已成了蔺如霜的剑下亡魂。 有蔺如霜在那儿镇着,连“饲”族都不敢轻易动手,秦寻还真是不知者无畏。 “杀人的不是长孙仪,乃是万妖界五龙之一的白龙皇,她手中的弋阳弓号称能射日月,区区几个分神修士,如何能在弋阳弓下逃出生天?” 深吸一口气,凤呈勉强耐着性子,口气里却掩饰不住细微的讽刺道:“还有小辈……你道长孙仪是小辈?哈,那可不是什么小辈?” 刚才被堵了一回,秦寻难得乖觉起来:“那她是什么人?” 说到这里,凤呈讽笑终于收了起来,他沉脸,肃声。 “她是莲华。” 秦寻脸色大变。 与此同时,南境亦有人在进行着相同的谈话。 凤缜嘴角梨涡深深,笑容灿烂地望着对面的女子,态度亲切温和,浑然不在意对方的一心两用。 站在他对面裁剪枝条的女修容颜绝色,气质甚至透露出几分妖冶,她此刻手里正拿着一把小金箭,细心地裁剪掌下的盆栽。 正是萧秋水。 良久,她才道:“长孙仪是莲华转世?” 凤缜陶醉地弯起了双眼——真是美味的气息啊,她心魔的气息当真诱惑,这还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感受到如此纯粹的心魔之气,唉,强行忍耐着,平静地和她对话,已是尽了他最大的力气了。 尤其是提到长孙仪时,这甜美的气息就更加浓厚了,可怜的小姑娘,她不知道自己心魔的气味已经暴露了自己的心情吧?还伪装着平静。 早在看到她弑母之时,他就知道,这一定是个美味的食物。 美名其曰是替母亲解脱痛苦,可是呀,可怜的孩子,你瞒得过自己,却瞒不过自己的心魔呢。 “人人都道莲华圣尊大公无私——”凤缜微微笑着:“可是有谁知道,功标青史的莲华圣尊,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私心。” “她合道,为的不过是使五龙重生,为此封闭了莲华界,使莲华界成为五龙复生的容器,”凤缜叹息道,语气里说不出的怜悯和诱惑:“万年来,一个又一个无法打破界限羽化飞升的修士,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寿终而死,魂飞魄散。” “啧啧,好一个莲华,成全了自己的声名,将一界生灵瞒在鼓里——” “你有什么证据?”萧秋水打断道:“没有证据,谁会信呢?” 上钩了。 凤缜低低一笑,会问证据,就代表她信了,并且还要因此付诸行动了。 “证据?……五龙现世,难道不是最好的证据吗?” 萧秋水手下一顿,金剪已划破指尖,伤口处溢出鲜红的血珠,她盯着手指的伤看了一会儿,慢慢地垂下了眼帘。 “杀了长孙仪,屏障自会打破,届时修炼会更加轻易,飞升也不再是不可能的。” 说完这句话,凤缜起身,告辞离开,临到门前,忽然转身笑道:“对了,萧姑娘,你之前想要联合四家向长孙仪发难是吗?不过沈家——可不是你的盟友呀。” 萧秋水豁然抬眼。 他怎么知道自己之前的打算……如果沈家是站在长孙仪那一侧,那么她和沈信月的交易,岂不是个笑话? 离开南境的时候,凤缜笑盈盈地望着宽阔无垠的堑渊海,感慨道:“人啊,真是这世界上最为丑恶的东西。” “你说是吗?无惜。” 在他身后数尺外,站着一袭白衣的清丽女修,她背脊挺直,目光淡然而冰冷。 一路跟着凤缜前来萧家,甚至已游说了孟、姜两家,如果说现在还不清楚“饲”族的打算,那是不可能的。 凤无惜道:“你在说谎。” 断绝修士飞升途径,以莲华界作为五龙复生容器——都只是凤缜虚构的谎言罢了。 修至大乘方有可能飞升,但是修为最高的大乘修士,寿元也有数万年,什么眼睁睁看着寿元终结却无法飞升?根本是无稽之谈。 凤缜叹道:“无惜,你为什么不信我呢?”顿了顿,他笑道:“不过,此刻你想向长孙仪通风报信吗?可是你们已经决裂了,她会信你吗?” 凤无惜不答,她不会报信,也没必要报信,因为凤缜用的并不是什么阴谋,而是赤裸裸的阳谋,无力可阻。 如果天下人都信了,长孙仪必然成为天下人的眼中钉,不除不快。 那么问题来了,他们会不信吗?人心善弄,只要提供一个看似合理的猜疑,就有无数人理所当然的奉为圭臬,丝毫不求证便相信了。 凤缜想必也是知道此点,才会如此轻易地让她知晓这个计划。 笑容亲和灿烂的青年划空而去,未曾发觉身后,自己血脉相系之人,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容。 谁入了谁的套,还说不准呢。 第85章 云涌 莲华界很快刮起了一阵风。 这阵风的由来, 正是以万珍楼秦寻元君为首, 联合四家之中的萧、姜、孟三家引动的。 首先就是在朝雨城, 被劫掠走的修士竟悉数安然无恙地被放了回来,他们口中透出的消息,便是莲华圣尊为一己私心, 封闭一界复活万妖界五龙, 因而万年来没有一人飞升。 而“饲”族天赋, 乃是净化心魔, 心魔也同样是他们的食物, 他们为了突破莲华界的封印耗费不少力气,所以情急之下才动手抓了一些修士, 净化他们的心魔,但他们可并不曾伤害其中任何一人。 昆山弟子死伤无数,乃是因他们为莲华所迷惑,执迷不悟,为虎作伥,“饲”族是在不得已之下才为之, 可惜哪怕如今见血, 他们仍旧不肯醒悟, 维护莲华。 莲华颠倒乾坤,蒙蔽世人, 复生的五龙就是最好的证明, 只有消灭莲华, 才能有飞升的可能。 最初修士们嗤之以鼻, 问:“胡言乱语,莲华圣尊早已合道,你怎么杀?” 被放回来的修士拍着胸脯信誓旦旦:“昆山的长孙仪,就是莲华的转世,莲华不仅复活了五龙,如今自己也活了过来,这岂非是明晃晃证据了,原本她就是必死无疑的,美名其曰合道,恐怕是我们这些人的气运让她复生了!” “那五龙呢?我怎么不知道咱们莲华界还有龙了?” “你还没听说吗?瑶华宫的易又晴便是青龙转世,还有之前重伤秦寻元君的那妖修乃是黑龙,之前萧家出事,也有一个化形妖修现世,那恐怕也是五龙之一!” 修士一旦陨落,焉有轮回?可莲华和五龙居然能转世重生,这其中必然有什么秘法,法修手段何其多,莲华号称法中之皇,就是用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禁术,旁人也不得而知。 听见的人一开始便是不信,然而三人成虎,这些言论甚嚣尘上,愈演愈烈,似乎也就由不得人不信了。 散修暂且还没那么大的力量聚拢成团,但三家已事态汹涌,欲寻上除昆山之外的几大上门,要他们领头出面,向昆山要求交出长孙仪。 “一派胡言!” 而在苏家小院内,黑衣少年一掌拍碎了半面院墙,眼中冷意摄人。 苏小楼苏小语兄妹面面相觑,他们把近来的消息告诉了从夜之后,对方的表情就一直这么难看,浑身的战意燃了又燃,终究被他死死压了下去。 他清楚,这么出去宣泄怒火,才是中了对方的计! 人族一群傻叉!合着这目的不明的“饲”族倒成了他们的盟友、救世主,一直护着他们的莲华反而是个小人,伪君子?上下嘴皮一碰,他们就信了——就像万年之前那样,被人一煽动,他们就合力要莲华去死了。 “饲”族善于伪装正派玩弄人心,自始至终都没变过。 应天纪元时,长孙仪为万妖界妖修创出归元印,得以克制“饲”族一事传到应天界,人人都对她满怀期望,期望她将归元印传授给人族,好惠及人修。 可他们也不想想,人心何其复杂,归元印对妖修有用,乃是因为妖修始终为兽类,归元印使其归还兽性,兽性不识感情,才能不被魔念支配。 第78节 若换做人,归元印便不合适了——人生来便有七情六欲。 何况即使能用,人又愿意为了这种可能,舍弃自己多年修炼,重头来过,换取一段未知的人生吗? 可即使阐明了其中道理,他们也未曾轻易放过莲华,有人认为她既然能为妖修创出克制之法,那么也一定能想办法为人斩除心魔,纵莲华有心钻研,也不胜其扰。 更有甚者认为,她不该帮助妖修,因为这样一来,“饲”族便将目标全都放在了人修身上,加大了人修的伤亡——总而言之,莲华根本就不该替妖修创造出归元印! 殊不知,一念起,心魔已生。 当越来越多修士陷入对莲华的怨怼之情时,应天界,已成为冥无界“饲”族的捕猎场。 这是“饲”族最终的计划,他们成功了,以人心之脆弱,心性清净污垢的修士十不存一,他们肆无忌惮地在应天界盘中餐里,挑选自己看中的食物,壮大修为。 人修与“饲”族之战就此开启,万妖界为还莲华之恩,也因为她们给莲华带来的麻烦,心生歉疚,五龙皇悉数出动,参与此战,最终两败俱伤,几近陨落。 莲华更因为这场因果,为将“饲”族悉数逐出应天界,付出累世功德,自身吸纳一界修士心魔,请云歆迟出手镇压之后,以菩提身合道。 从此后,莲华界修士,修炼再不受心魔所苦。 他们中的有些修士,甚至不清楚自身有没有心魔,反正有心魔也能照常结丹成婴,只要修为到了就能进阶。 有没有心魔,又有什么关系? 前事种种,终究酿成一腔怒火,从夜大笑起来,眼中却第一次透出悲凉。 他是替莲华悲凉。 你们不是要斩除心魔吗?好,莲华做到了,她满足你们了! 可是你们还不满足吗?是不是要她托着你的腰把你送上仙界才满足呀? 傅书未也是头一回听到万年前莲华合道的完整真相,听到后来,不禁低下了头,不知是为众生羞愧,还是为她自己。 “那无人飞升的缘由是……” “莲华从来就没有拦着什么人飞升,”从夜冷笑一声:“哼,自己种的因,就要自己尝苦果,没有心魔固然是好事,但不历炼心,心境跟不上修为,便永远都差那么一层,更不可能飞升了。” 傅书未微微变色。 从夜此刻对人族的厌恶已臻至极点,哪怕身旁都是还看得顺眼的人,此刻他也不愿待下去了,一声龙啸几震凌霄,少年化作一条黑色巨龙,竖瞳睥睨间龙尾一摆,御风而去,眨眼便盘旋九天。 “妖皇——” 欲追寻,高傲的妖皇乘风破云,再也看不见了,苏小楼皱着眉叹道:“傅姐姐,我们该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傅书未苦笑,这个时候她已没什么考验莲华圣尊的心态了,只觉自己先前的想法及其可笑。 如果莲华圣尊寒了心,不愿意再管莲华界的修士,那她的考验又有什么意义?她……又有什么资格去考验她? 傅书未对眼下情况无能为力,竟萌发出上昆山寻长孙仪出面力挽狂澜的想法来。 就在她心绪低沉之时,青衫白袍的画师身负画卷,推门而入,苏小语瞳孔一缩,惊道:“小叔叔!” 苏画狠狠瞪了他们一眼,心道我改天再和你们两个小崽子算账,又看向傅书未:“老六,你本事不小。” 傅书未此刻没有心情和他斗嘴,只淡问道:“借你宝地一用,你也要计较?” “我哪来得及计较这个,我家这两个小崽子自作主张,我身为长辈,当然也要负责人。”苏画哼了哼,抬掌,示出一枚令牌:“我今日来找你,是为这个,圣尊有令,你接不接?” 傅书未怔了片刻,目光一亮,连忙道:“接!怎么不接!” 暗流涌动,最先成为众矢之的的上门之一,乃是瑶华宫,原因很简单,瑶华宫少宫主易又晴可是青龙转世,他们要和莲华撇清干系的话,为表诚意,自然要用易又晴祭血。 但柳梳风柳宫主并没有这个打算,不只她没有,瑶华宫上下也没有。 瑶华宫的丹道昌盛,不到关键时刻众人也不敢硬来,因而瑶华宫看上去依旧风平浪静。 自昆山回转,至瑶华宫时,易又晴便听到了这些消息,身为近来的瞩目人物,她丝毫不见一点压力,依旧泰然自若,神情如常。 死而复生吗?她们其实算不上死而复生,因为她们陨落之时,并不是魂飞魄散,只是魂魄虚弱几近消亡,长孙仪虽然是借莲华界东西南北中四境为她们重聚龙魂和龙身,但对莲华界内修士并没有影响。 那是她付出自己几乎成圣的修为来的,否则这么多年,莲华界灵气怎会不见一点稀薄? 可是这些人,会信吗? 微微一叹,将手中月华镜递给柳梳风,易又晴柔声道:“师尊,此人的身份目的,还要劳您审问了。” 月华镜内关押的自然是沐簪雨,长孙仪没向她交代什么,但已易又晴的聪明,在长孙仪将月华镜递给自己时,她便知道该怎么做了。 瑶华宫的人,自然该瑶华宫来处置。 柳梳风点了点头,目光柔和地看着自己的爱徒,或许对天下人来说,这是妖修青龙皇,可对自己来说,又晴始终是那个熨帖可爱的小姑娘,她将她抚养长大,早就将这孩子看成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她道:“你这番奔波,恐怕已经累了,早些下去休息,其他的,师尊知道怎么做。” 易又晴心中一暖,依言退下,柳梳风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良久,才拂过月华镜,将镜中人放出。 “师兄,”盯着脚下扭曲得不成人形的男修,柳梳风扬起唇角,冷冷一笑:“你寻到你自己的道了吗?” 一万年了,观莲华合道,自此入魔的你,如今寻到你自己的道了吗? 第86章 佛宗 公理和正义, 从来站在大多数人的立场。 无数修士涌上其余几大上门的同时, 也向昆山发难,甚至有自视修为够高,足以应付死伤泰半的昆山的修士想要擅闯, 可惜离昆山大门没到百里,就被一股强大的威压震慑,不得靠近。 最初他们以为是昆山开启了护山大阵,后来才知道,是有大能坐镇昆山, 为首的合体散修与他一个照面, 便心生战栗,心生服膺。 既然无法硬来,那就只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熟知他说了大半天交出莲华的好处,非但没有让对方有一点软化,反而还动了怒气。 原本只是不让他们靠近昆山, 后来他放开了禁止, 可以靠近了,接近者却非死即伤。 真是奇了怪了,这等大能, 知道杀了莲华就有望飞升, 不应该高兴才对吗?怎么还生起气来了? 于是发难的修士们不敢再轻举妄动, 只好僵持着, 期寄于同伴们能说动其余上门前来昆山, 处置长孙仪。 而昆山缀天峰上,见山下恼人的讨厌鬼们终于没了动静,蔺如霜抽回分出的神识,覆住双眼,手中不断掐算,片刻后,又喷出一口鲜血。 清歌在一旁急得嗡嗡铮鸣,琴弦自行拨动静心曲,却是徒劳无功,它气得跳到蔺如霜身畔,急切道:“你别再算了,再算下去,你不想活啦!” “怎么可能……” 蔺如霜脸色苍白,唇色更苍白,他尤不死心地掐算着,不知多少遍后,才喃喃道:“怎么可能还是死劫!” 天算一道,是他在莲华合道之后,开始钻研的道法。 万年前,人修与“饲”族一战爆发前夕,莲华对他说,想要回延觉界请参佛法,看有没有破解此劫之道,请他陪同。 那时他惊喜于莲华的邀请,并没有想太多,便与她一同到了延觉界。 然而,这个可恶的骗子、混账,借口参看佛言,却自己只身回去,将他困在了延觉界! “我这一去,恐怕要一段时间,你可要耐心等我啊。” 当时他没来得及多想,随意点点头:“我知道了,你也别着急,此难非一时半刻可解,我会等你的。” “这把琴,”她将一把新刻的瑶琴递过:“它叫清歌,你暂且替我保留着吧。” 长孙仪罕见地避开了眼睛,但他当时并没发觉异样,因为在琴上感受到相识的至清剑气,他忍不住皱眉问:“这道剑气……” “啊,”她怔了怔,似没想到蔺如霜对这剑气如此敏感,于是道:“我让歆迟帮我砍了截木头……” “哦。”听到这里,他想着这是云歆迟给她的东西,就没什么兴趣了。 蔺如霜冷着脸打断了她的话,把她赶去参看佛言。 然而蔺如霜没想到,这是他与莲华的最后一面。 而这一等,就是一万年。 正因为清歌是由云歆迟的恪律剑斩木为材,莲华花数千日夜雕刻成形,他才能净化压制邪心魔念,涤荡人心,对“饲”族,甚至也有压制的作用。 后来清歌净我琴剑合一,他知道了清歌这个名字的意义,蔺如霜才渐渐明白过来,似乎万年前,自己错过了什么。 这就是莲华为他炼的法器,除了莲华,几乎没人知道他是剑法双修。 万年前,他夺取“饲”族玄冥石自炼己身,就是有清歌保驾护航,奈他不得;万年后,凤缜与他正面相对,也是清歌发挥了大作用。 这一回,见他又入魔障,清歌别无他法,只好祭出琴中剑,剑意所至,心霾渐散,蔺如霜心智渐渐恢复清明。 蔺如霜走上天算之道,为的就是万年前的心结,这么多年来,他总是忍不住想,要是自己提早知道了莲华的打算,是不是就能阻止她了?要是他能提前识破“饲”族的阴谋,是不是事情就不会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可惜这个答案,永远没有结果。 天算算不得人心,好比如今,事情再一次演变到了这个境界,他无论怎么算,长孙仪的死劫还是摆在那里,这让他几乎绝望。 难道他做错了吗?他不该将她再拉回人间……如果她不回来,那么“饲” 族也不会有机会入侵,她也不会遇到这些,能仍旧做着天道,被万世景仰。 遥望星落峰的方向,蔺如霜心中酸楚难言,明明隔得这么近,他却总觉得,她依旧远在天边。 人人都盯准了昆山,然而几乎没人知道,站在风尖浪口的长孙仪此刻,却身在北域。 北域终年积雪,然而北域的雪却被列入了莲华三奇之一。 因为北域的雪,是暖的,甚至给人以心静身安之感。 也正是这种环境,以沈信月龙心人身之躯,才能一直呆在沈家,安然无恙。 踏入久违的佛家宝地,长孙仪倒还有些心绪起伏,然而对上熟悉的一群光亮脑袋,这起伏便慢慢平复了下来。 澄透的香茶倒入杯盏之中,小沙弥恭敬地奉到贵客手里,低声讼了一句佛,悄然退下。 长孙仪一手捧着茶,一手抚着膝上莫平生的长发,眼帘微垂,看盏中茶叶打着旋儿。 半晌,她抬眸,看向对面的禅宗之主,神慧禅师。 慈眉善目的神慧手结佛印,眼神清透从容,似将一切了然于心。 他不说话,长孙仪也不急,品了品手中茶水,不置好坏,片刻后,只道:“韶白那丫头,给你们添麻烦了。” 沈信月的龙身,是她托付给佛宗的,司韶白乱来一场,恐怕给这群佛修带来了不少麻烦。 神慧微微一笑:“白龙皇颖悟绝伦,心性大善。” 长孙仪笑了笑:“韶白之事搁下不提,我倒还没问,伽蓝秘境一事,你们这顺水为之,倒顺得很利落嘛。” 沈家家主垂手静立长孙仪身后,眼观鼻鼻观心,似乎不存在。 之前在昆山,他就怀疑长孙仪是莲华转世了,但到底不能确认,后来信月发函传回消息,他才确定了。 面对这万年前的法皇传说,说不紧张是骗人的,好在之前刷了一波好感,长孙仪对他态度不错,沈家家主十分自得于自己的先见之明。 长孙仪做客佛宗,他也有幸陪同。 第79节 佛修之道,不似其他,他们讲心性,修功德,功德圆满,方能得证大道。 也因此,佛修自有一套斩心魔,明心见性的法门,因而“饲”族大肆作乱,也不敢犯道佛修的地盘,如要问如今何处最为宁静,就要数北域了。 但他们要躲清净,还没问过长孙仪同不同意。 “唉,”神慧禅师一叹:“菩萨于法,应无所住。” “佛子,你着相了。” 沈家家主听得一头雾水,长孙仪看他一眼,清声道:“我已经不是佛子了。” 神慧之言,她不是不懂,佛眼中,众生皆平等,好比昔日她为妖修创归元印,好比她为应天界修士合道,所以她如今她如今问及佛宗立场,便不妥了。 因为在佛眼中,“饲”族亦是平等,莲华护着人修妖修,却绝了“饲”族生途,于她佛道修行并无好处,佛宗为“饲”族开方便之门,是用心良苦,也是天道昭彰。 昔日应天界之鼎盛,万法皆存,有剑修大派,如昆山的前身;有法修之源万法宗,也有延觉界设立的禅宗密宗两支佛宗。 以她当时的身份,说是延觉界的佛子也不为过,神慧这么称呼也没错,佛修愿意让莲华往万法宗,与其说是她的主动,不如说是顺她心意,同时促进佛与法双方的交流。 佛修要得大道,见心明性,功德圆满缺一不可,莲华心性有了,却不入尘俗,不经磨练,不得功德。 莲华的合道本是大功德,她若能看开,早已立地成佛,不受凡尘约束,也不会再和“饲”族有所沾惹,可她偏偏没有看开。 神慧长叹道:“佛子,何不放下?” “放下”二字,说来简简单单,做起来却难如登天,长孙仪轻轻一笑,又轻轻一叹。 “若是我能放下,何至于此?” 蔺如霜万年的等待、司韶白低低一声:“我也想陛下回来”、秦羽半生守诺、从夜几人的战死、凤无惜的信任、玄曦光的忠诚……历历在目,焉能忘却? 昔有人斩三尸而成圣,若她斩去挂念,亦可脱胎就此飞升。 神慧长叹,却不再劝,人族与“饲”族的生存争夺战,佛修既然标榜平等,便不会插手,长孙仪心知肚明,她来这里,也并不是为了劝他们站队。 五大上门之中,昆山自不必说,其余四门,瑶华宫不会与“饲”族同一战线,御兽宗她也有所安排,佛宗虽是中立,但长孙仪却要他们也发挥中立的作用。 “我不要你们出手对付‘饲’族。”长孙仪放下茶盏,指尖一挑,一道紫色火焰蹿上掌心。 “我只要你们找一个合适的时机,用焚天紫火,为我证道。” 第87章 诗道 拜访完佛宗, 长孙仪像是了却了一桩烦心事, 沈家家主跟随长孙仪身后,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圣尊,虽说御兽宗乃是秦羽前辈支延至今的, 但如今秦羽前辈已逝,他们的立场……” 长孙仪听得出他话中担忧,事实上,他们要站在“饲”族一方也不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她先前和御兽宗也算有些过节。 “放心。”她心中计划已定, 神情从容:“我并不是要求他们必须站在我这一方, 只要他们能知道,‘饲’族绝没有他们自己说的那样好心,待一切尘埃落定之后,能及时因应,不要被‘饲’族打得太惨了。” 两族之争,并非一家一姓之事, 她希望这些天真的修士们, 不要傻得真以为死了一个莲华,事情就能得到解决。 沈家家主自然也明白其中道理,几大上门还好, 底蕴深厚, 对万年之前的真相即使明白的不全, 也不会轻信“饲”族。 可是萧、孟、姜三家就未必了, 他们久居人下, 盼着出头已经许久了,纵使和长孙仪没有旧怨,他们也会选择这条路的,何况他们和长孙仪的旧怨还不浅。 无论其他三家和沈家究竟多么合不来,但毕竟并列其名数千年,沈家家主也不希望看到他们沦为两族之争的棋子……只可惜,如今他说什么,他们恐怕都要在这条路上走到底了。 摇摇头,不再去想其余三家的结局,沈家家主叹道:“那万珍楼早和‘饲’族勾结,而他们一向和琢玉门交好,这是否会影响琢玉门的立场呢?” 琢玉门毕竟地位特殊,尤其琢玉门主那个老狐狸,他也是打过交道的,最是个八面玲珑之辈,沈家家主忧心忡忡,没看到长孙仪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角。 “由不得他们。” 心底的恶念在佛域清净地被暂时压制,恢复清透的琥珀色瞳孔里泛起淡淡的冷意,长孙仪遥望中心方向,笑道:“他们……会站在我们这边的。” 沈家家主愕然:“这是为何?” 莫平生转头看他:“沈少主在琢玉门。” 这和信月有联系?沈家家主一时想不明白其中关窍,然而在佛域遥望之时,莲华界中心庞然威压冲天而起,耀眼的金色光芒自九天而降,一身高昂的龙鸣引四方云涌,沈家家主瞳孔一缩,赫然明晰长孙仪话中之意。 长孙仪令司韶白将龙身转交沈信月,沈信月在琢玉门化龙,动静自然瞒不过天下人,这样一来,就算“饲”族明白其中内情,可被他们愚弄的其他莲华界修士却不知道。 他们只知道,包庇长孙仪的昆山、包庇易又晴的瑶华宫、包庇金龙的琢玉门——都不可信任,至于琢玉门说没有包庇金龙,谁信呢? 要是没有,怎么金龙会在琢玉门现世,他们一定也是莲华的同党! 被这么坑了一把,琢玉门即使有嘴也说不清。 沈家家主沉默片刻,而后苦笑道:“只是这样一来,信月的身份就瞒不住了。” 本来也瞒不住,长孙仪淡淡地想,别人不知五龙名姓特征,“饲”族还不知道吗?既然迟早都会暴露,那么不如由她来决定迟还是早。 对待御兽宗,因着秦羽的缘故,长孙仪倒还给他们留了几分情面,没有强求,然而琢玉门万年前受她恩德,延绵至今,没道理还摇摆不定,置身事外看热闹罢? 应天万法宗内,丹器兽符阵五峰各据一方,她一法通而万法通,彼时备受四方青睐,各方都争她为弟子。 长孙仪本来性淡,去哪儿都无可无不可,由着宗主指派她入器峰修行,只是以她当时的天资造诣,已无人能指点她了,她交好的,也只寥寥几人罢了。 后来她修至顶峰,人人恭称一声法皇,她不在意虚名,却要担下这份至高无上的责任,应天人族“饲”族之战最终,腥风血雨,横尸遍野,器峰因她在的缘故,最大程度地保留下来,而她关于炼器的手札也遗留给了他们。 其余几峰,她只来得及挽回些许,这也是为何,琢玉门长盛不衰,而阵峰设立的千阵门、符峰的万符宗等却没落了,兽峰的秦羽断尾求生,孤身出走设立御兽宗,反而让御兽一法得以绵延。 而丹峰——她记得战斗力不高的丹峰悉数陨落,只留下了一个炼药的小童子。 她将所有一切都已安置,彼时五龙已皆尽陨落,双族死伤亦难以估量,战至最后,两族立下血海深仇的同时,也险些忘记了为何而战,长孙仪渡世之举终成空谈,心灰意冷之下,舍身合道。 最初的时候,还有许多修士锲而不舍地怨她、怪她,到后来,她将心魔吸纳己身,伴随着自己的痛苦一同剥离,封印在了昆山之下。 幸存的修士不再受心魔所扰,渐渐恢复清醒,竟开始感激她,一代一代之下,传说愈□□缈,他们为了纪念她,竟将此界以她道号为名,改作莲华。 沈家是她一位朋友所设,她算到信月的生机应在沈家后代身上,于是将万法策和金龙之心托付给朋友,将龙身压在北域佛宗之下。 因为法道所有书册悉数毁于战火中,后来法修渐渐没落,莲华虽身处天道,但还有自己的几分意识,疑惑于法修没落的现状——她分明将万法策留给了沈家,以万法策为根基,丹器兽符阵皆可延伸,只是没想到,是蔺如霜拿走了这本书,才使法修一道不见天日。 至于她留给秦羽的几本手札,在当时也还只是偏门,琴棋书画诗酒花七道是她的一个设想,并未完善,秦羽替她挑出那么些传人,也终究是不容易。 长孙仪没有回答沈家家主的话,这其中的道理他自能想通,只是一时想不开罢了——他无法接受莲华圣尊竟如此冷情,信月与她相交至深,她却将信月同置于风尖浪口。 可既然她不解释,沈家家主也只好噤声不言,倒是莫平生转头看着他,定定道:“你被‘饲’族影响了。” 沈家家主大惊,连忙向长孙仪望去:“圣尊,我——” 长孙仪摆了摆手,淡淡道:“你不必解释,这是正常的,这是‘饲’族的能力之一,他们以心魔为食,为了更好地养成食物,凡他们所在,人族很容易被影响,将一切向不好的方面想。” 但没有被种下魔种的“饲”族,却是拔除心魔的利器,好比昔日的凤无惜。 沈家家主意识到什么,惊道:“这附近……”难道有“饲”族所在? 长孙仪垂了垂眼,唤道:“平生。” “是,陛下。”余音未落,莫平生已闪电般蹿出,长孙仪单手结印,空间骤然一顿,莫平生探手摸了摸,不一会儿已领着一个身形矮小纤细的人影过来了。 沈家家主纳罕道:“这莫非就是‘饲’族?”这抓的也太容易了。 长孙仪无奈看他一眼,难怪之前沈家急着定下继承人,沈病梅跑了就轮到沈信月,此人心性尚可,却还是有些感情用事了。 那矮小人影怒目而视,长孙仪瞥过一眼,就知他并非“饲”族高等血脉,低等血脉要靠心魔生长,他恐怕是因实力太弱,其他好地方轮不上他,才被“饲”族派到大家都不肯来的佛域。 眼下运气更是不怎么好,被发现还被莫平生逮住了。 “陛下,怎么处置?” “先将他扔到无生塔吧。” 莫平生点点头,依言将小个子扔进塔中。 长孙仪在佛域风平浪静地休养时,其余四方却掀起了一阵一阵的波澜,琢玉门金龙现世,五龙已出现四龙,让“饲”族的言论有了更有力的佐证,琢玉门也被架在了火堆之上。 西境姜家距昆山最为接近,最先发难的修士就有他们的一员,姜家内,姜澈与姜家家主相对议事,门外一片森严。 这时,却有一个面色惨白如纸,浑身死气沉沉的女修肆无忌惮的从议事堂门外而过,其中一个守卫的弟子皱起了眉,正欲说什么,旁边的弟子连忙扯了他的袖子,摇头。 让她经过也没什么,这位小姑奶奶可是个怪人,身为少主亲妹,她资质其实也不输姜澈,可她一天到晚别的爱好没有,偏偏就喜欢研究尸体,浪费了自己的木系天灵根。 还真是没愧对她的名字,姜诗。 姜诗并不知道这两个族子的腹诽,她走回自己的院子,打开门,一具具棺材整齐地排列在地,她脸上出现了一个浅浅的笑容,刹那间淡化了脸上的僵硬,目光温柔。 然而这一幕,怎么看怎么有些诡异。 姜诗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多么诡异,她看着自己院子的尸体,目光灼灼,心生喜悦。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琴棋书画诗酒花——其余六项都有传人了,你叫姜诗,正好选了诗吧。” “……诗怎么修炼?” “此诗非彼诗,我听闻你爱剖尸,想来对驭尸一道有兴趣罢?”老妪道:“莲华圣尊最初的设想,你可敢尝试?” “什么设想?” “人会有心魔,死人可不会。” 第88章 起势 炼尸之道,多为魔道修士的手段, 如今之所以有道魔之分, 乃是因二者修炼汲取之力不同, 道修汲取灵气,魔修汲取魔气,除此之外他们修炼的手段,也与正统道术偏离,除却炼尸,还有采补、制毒、养蛊等等。 在万年以前, 这类修士乃是“饲”族最好的下手对象, 可惜也许正因如此, 除非逼不得已,无人愿意堕入魔道, 然而莲华合道,隔绝“饲”族, 同样也让魔道修士有了成长的空间,魔修亦不受心魔所困。 尽管莲华为平衡正魔两道, 使魔修遭受的天雷之威更为霸道, 魔道修士进阶往往较之正道更为艰难,所以高阶魔修寥寥无几,但相应的,每一个高阶魔修都心智极坚, 修为强悍, 不好对付。 长孙仪也想到了这一点, 因为魔修的特质,他们必然不愿见到“饲”族的出现,何况有沈病梅在,无花谷的立场可想而知。 姜家虽不是什么名门正派,但也扫清界限不与魔修为伍,姜家二小姐却是个异类,违抗家族,走旁门左道——尤其是这等和魔修沾边的邪术,她被家族放弃和忽视,也是自然而然的。 姜诗惨白的面孔浮上一层激动的红晕,然而在这偏僻的小院之中,除了她一人的呼吸声,什么也没有。 她一心于炼尸之道,那些什么陨灭莲华的大计与她无关,她也并不关心,她唯一想证明的,就是她这么多年来做的,都是有用的。 “天下之法,只要应用得当,大可超脱于人的固有纲常,”沙哑的女声似在耳边回荡:“囿于陈数,便永远不可能革故鼎新,你之道,总有一日会昭彰于天下。” 父兄为人蒙蔽,引狼入室,姜诗心中明白,她劝不了他们,也没办法劝阻他们,但是,她可以给姜家,留一条后路。 她因不曾正心修炼,这么多年还依旧停留在炼气期,区区炼气修为,寿数不得长久,可她仍旧活着,活着看到了这一日。 姜诗向来冷寂无波的双眼,泛起明亮的光。 第80节 南境的御兽宗,今日迎来了几位不速之客,御兽宗之主印桀冷笑着看这两个暌违已久的人,尤其是那一边抠着脚丫子一边往嘴里倒酒的老头子,不仅眼睛疼,脑仁更疼。 “敢问你们二位,来此有何要事?” 酒翁哈哈一笑,感慨道:“我说印老弟,咱们认识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这幅臭脾气?” 印桀虽不是秦羽门下,但对于门内的太上长老做的事,也有些了解,她点出琴棋书画诗酒花七道人物,虽不知为了什么,但怎么说也是给御兽宗留下了人脉,何况这些人,或老或幼,皆各个不俗,他最初之时,也起了结交之心。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这些人脾气个顶个的怪,唯一一个看上去好说话的酒翁,实则也是个不靠谱的烦人性子。 听完酒翁的话,他嘴角一抽,转向一旁儒袍文雅的贺惜花,只听中年文士模样的修士淡淡道:“印宗主这段时间以来,恐怕有不少客人上门吧。” 印桀眉头微微一挑,贺惜花说准了,这段时间的确有不少人上门向他游说,但他已经打定了主意不插手莲华之事。 有秦羽太师叔祖的情分在,想来这位圣尊阁下也不会追究他们的选择。印桀不知道“饲”族话中真假,但纵使有假,也该有一分真,否则谎言根本不可能散播地如此迅速。 比如,昆山的长孙仪就是莲华转世;比如,这些年来无人飞升和她有关。 御兽宗不会出面上昆山逼迫长孙仪,但他也想看一看,莲华界大开之后,会为这死水一般平静的世界带来怎样的改变。 印桀自认自己骨子里就是个赌徒,他对一成不变的现状已经不满良久,如今有一个改变的机会近在咫尺,他即使不推波助澜,也乐于见到一些不同。 酒翁看出了他眼中的野心,忍不住哈哈一笑:“印老弟,你不会以为我们是来劝你的吧。” 印桀不置可否,他知道这些传承的七道和莲华有着一定的联系,他们是否会为莲华做说客也说不准。 “我不知二位来意,但我主意已定,若是二位是为劝我而来,大可不必。” 琢玉门和瑶华宫那是被莲华坑了,没办法,但他御兽宗,明面上可和莲华没什么关系。 贺惜花面色不变:“印宗主放心,我们来此不为劝说,只为提醒。” 印桀“哦”了一声。 “印宗主理当知道,这一场胜负与此界未来息息相关,如果莲华圣尊赢了,那么便一切如常;如果她输了,面对‘饲’族,印宗主……或者说,御兽宗准备好了吗?” “你这是威胁?” 贺惜花摇了摇头:“不,是提醒。” 印桀脸色青白不定了许久,直至送走了酒花二人,依旧沉默负手站在堂中,眼中情绪翻涌,仲澜在旁久侯,忍不住轻声道:“师尊?” 印桀骤然回神,他咬了咬牙,最终向得意弟子道:“你让卫恒过来!” 仲澜诧异:“师尊?” “除了安排在瑶华宫的那些昆山弟子,剩余的皆可入驻御兽宗……你让他告诉楚传,这件事,我同意了。” 时光飞速流逝,眨眼半年过去,然而事态却未曾平息,反而愈演愈烈,随着“饲”族相助之下,越来越多的修士进阶,同时许多低阶魔修也忍不住这等诱惑,投入征讨莲华的大军——这诱惑实在太大,连沈病梅一时也无可阻拦。 人人都道,莲华藏匿昆山不敢露面——这等行径,不是心虚还是什么? 守在昆山的蔺如霜脸色一日比一日苍白,但他始终不曾放手,讨伐大军也始终不能靠近昆山一步。 他想,长孙仪必然是料到了这一天,他宁愿她永远地闭关下去,也绝不希望她再度面临这样的丑恶。 想到那个无论算了几次的结局,“死劫”两个字始终压在蔺如霜心头,她如果知道这件事,是不是依旧会选择牺牲自己? 他不允许,如果重来一次还是这样,那么他这万年来的所为,又有何意义? 与御兽宗百里之隔的萧家,依旧是海一般的色调,此刻却似乌云笼罩,埋下了一层又一层的阴影。 暗室内,萧秋水凝视着结界内的萧长洲,微微地笑:“父亲,你知道吗?那是莲华圣尊,真的不是你的女儿呢。” 萧长洲赫然睁眼,看着离自己几步之遥的人,目光冷淡,不像在看女儿,反而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发觉这么多年来,他真的没有好好看过、了解过这个女儿——直到他从昆山回来,打算再度逼问乐正雅当年的事情,却惊讶地撞见这孩子,亲手掐死了自己的母亲。 而后她不曾惊惶,反而回眸冲他微微一笑,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将他禁锢在此。 凭借他渡劫期的修为,竟也挣脱不开。 他是真的看不透这个孩子了,昔日她的乖巧懂事,难道都只是伪装吗? 似乎感觉不出父亲奇怪的目光,萧秋水柔声说道:“父亲,你的女儿长孙仪,早就和长孙涵阳一起魂飞魄散了——现在占据那个身体的,只是莲华圣尊而已呢!” 萧长洲面色一冷。 “你这么多年行踪不定,甚至我被抓走也没有现身,是因为你在找冥界入口吧?你以为凡人有轮回,长孙涵阳投胎转世了,而你想找到她的转世?” “可是啊……冥界入口不是那么好找的,你去过多少极阴之地了?找到没有?” 说到这里,萧秋水语气中隐隐带上了兴奋,那双秋水一般的眼睛流光闪动,美不胜收:“你知道是为什么吗?是因为莲华!” “她封闭了莲华界,所有人都是她的笼中鸟,杀了她,我们才能走出去,你才能找到冥界入口,才能和长孙涵阳再续前缘!” 尽管她容色惊人,然而这个模样,却和疯子无异。 静静看了萧秋水良久,萧长洲方道:“秋水,你杀了你的母亲,要我如何信你?” 萧秋水瞳孔一缩,冷声道:“杀了母亲?不,我是在救母亲,是让她解脱,你看——”她伸出手掌,一颗漆黑冰冷的阴珠出现在掌心那显然是神魂凝聚而成的。 萧长洲一愣,他没想到萧秋水竟然还会这么做,让乐正雅脱离肉身,凝聚魂珠,但这样一来,除非夺舍或者转为鬼修,乐正雅再无别的路可走。 可无论哪一种,只要莲华在,她都摆脱不了烈火焚心之痛。 萧秋水道:“母亲是因为莲华的法咒变成这样的,只要杀了她,母亲就能解脱,父亲,这是与你我都有利的事,你帮帮我吧?” 她的眼神里,竟然有着期待。 萧长洲沉默良久,终于摇头道:“不。” “我知道那是我的孩子,即使是莲华圣尊转世,她依然是我的孩子,我不会认错自己的孩子。” “为什么!” 期待在顷刻间破碎,萧秋水神情骤然狂乱了起来,一声声“为什么”,似泣血,似悲鸣,却打动不了生父的心。 萧秋水闭了闭眼,再度睁眼时,瞳孔漆黑如渊,再也看不出任何情绪。 “好、好,”她道:“你不愿意,那么我只好如你所愿,让你们一家团聚。” 转身离去,再无挂碍。 百多个日夜的发酵,势终酿成,万珍楼、萧、孟、姜三家以及天下正魔无数修士鸣锣开道,向昆山而去。 一战,触之即发。 第89章 结局(一) 大批修士涌入西境昆山域内,心怀汹涌, 似是赴往一届再难相遇的盛宴。 杀人盛宴—— 他们杀的, 乃是被他们供奉于神坛之上万年的第一人, 莲华, ;撼动的, 是长久以来高居云端的第一上门, 昆山。 缀天峰正殿上,叶谭明、苏曼卿以及不久前恢复清醒的商逸灵正在商讨对策, 向星落峰的方向看了眼, 苏曼卿柳眉轻皱, 柔和眉眼中微露愁色:“蔺前辈的状况一日不如一日,他还撑得住吗?” “恐怕撑不了多久。”商逸灵才从星落峰出来, 对那里的情况最是清楚,她身上的伤乃是“饲”族所伤,轻易难解, 长孙仪找齐五龙之后, 司韶白除了给沈信月送龙身, 然后和大伙儿依次聚了聚,按长孙仪吩咐取五龙之气为商逸灵疗伤。 不过在这过程中,她的重点是挑衅了一下从夜、和易又晴腻了一日、和颜近澜试了试身手…… 最后才慢悠悠假装是被蔺如霜叫来的,给商逸灵疗伤, 而今商逸灵恢复如初, 她也不见了。 叶谭明沉默片刻, 叹道:“这大半年来辛苦蔺前辈了, 若不是为了长孙仪,他大可不必为昆山耗费至此。” 苏曼卿道:“可惜蔺前辈不曾透露万年之前的事情经过,否则咱们还有挽救之机。” 商逸灵道:“恐怕不是因为他不想透露,而是即使说了,又能怎样?人总不惮于将旁人往最坏的方面想,哪怕莲华是为众生合道,但此刻她挡了众生的路——无论真假,她就是要被除去的。” 反正死莲华一个人,又算什么? 叶谭明心下一叹,论看透世情,他和师妹还不如商逸灵这个小辈,昆山对“饲”族自然警惕,可是对人族呢?真要下手吗? 半晌,也只能苦笑一声,他即使不愿动手又如何,立场至今,已不是说两句话就能解决的事情了,非要动手不可,除非…… 除非长孙仪此刻现身,主动去死。 可是能这么做吗?复杂目光遥望星落峰方向,叶谭明心中怅然。 “罢了,我们早已做下了决定,剑修之道……”叶谭明坚定目光,声音铿锵有力:“虽千万人,吾往矣!” 抬掌,令下。 昆山之内,剩余弟子皆严阵以待,神色肃然,一眼望去,大部分都是金丹以上的弟子,留下的这些本就是门内精英,送走的才是未经历练、尚且稚嫩的门派未来。 这半年来,他们经历的战斗和磨炼远比前半辈子多得多,也得到了飞速的成长,身为剑修,他们已然算得上是合格,可是此一战,他们面对的不只是心怀叵测的“饲”族,还有被“饲”族欺骗的人族同修。 盛鸣手握长剑,目光迷茫,他有一瞬间也在想,是不是“饲”族说的话是有道理的,长孙仪,不,是莲华是否真为了一己之私?合道之说是真是假? 如果是假,她为何始终不肯现身说明呢? 他走了片刻的神,身旁已传来一道冰冷的声音:“时值大战来临之刻,你还有心思迟疑吗?” 盛鸣微微一怔。 靳寒与长孙仪的恩怨,他再了解不过,他本以为,昆山为了护着长孙仪对上整个莲华界修士,靳寒必有异议,但盛鸣万万没有想到,自靳寒从执法堂地牢出来之后,竟一句话都没反对,甚至比任何人都服从这项决议。 “昆山已经错过一次了,”靳寒冷冷道:“这一回,决不能错第二次。” 悉心教导自己的师尊与同门反目,离开了昆山;而他厌恶的长孙仪却是被冤枉的……甚至他一直看不起的楚传也正为了昆山的未来四处奔波。 真心假意,有时候,真的难以分清,不过历经数事,他已学会了不再看待表面,而是以心来看,这虽难,却并不是做不到。 何况事至如今,真假已经不重要了,不仅仅是因为长孙仪的为人,不仅仅是因为长孙仪乃是莲华转世,更因为他相信如今的昆山,剔除腐肉,重焕新生的昆山。 靳寒负剑走至众弟子身前,放眼冷睨山下群修。 “师叔祖有令,诸位师兄弟,随我开山,迎敌!” 长剑一倾,冷冷寒光流泻于地,泻出一片肃杀和坚定。 这一刻,剑心已成。 昆山弟子整装待发,星落峰上,蔺如霜负手背对着长孙仪闭关的洞府,静静地等待。 腥咸的血气弥漫在周身,绣着繁复银色纹路的黑袍被鲜血浸透,血线顺着宽大的袖沿滴落,蔺如霜却似已感觉不到痛。 相比那个结局,这种痛楚算什么呢? 他是守护长孙仪的最后一道关卡,在她平安之前,决不能倒下。 清歌原本清朗童稚的声音已渐渐变得沙哑:“主人怎么还没出关呀,清歌很累啦。” 第81节 这半年多来,那些修士围攻昆山的次数不知凡几,哪怕他们修为再高,也经不起源源不断的攻击,几近一界修士的力量同心齐力,为了搬开他们前进的拦路石,往这个角度来想,竟觉得有些讽刺。 “再等一会儿,”蔺如霜指尖温柔地拂过琴身,语气轻柔:“再等一会儿就好了,你不想保护她吗?” “好!” 昆山山门之前,靳寒领着众位弟子开启护山大阵,护山大阵需求的灵力太多,他们之前一直靠着蔺如霜的威压震慑四方,可今日之战,蔺如霜未必能再保障整座昆山,于是留待已久的护山大阵终于发挥了作用。 四项屏障渐渐环护五峰,正在四面结界即将环绕包围缀天峰上之时,惊见冲霄剑气化作巨大剑影,自长天,一剑挥落! 结界自中心一击,四散破碎,轰然炸开! 众人大惊:“这是……” 靳寒脸色一僵,不可思议的目光直射剑气之主:“师尊!”他一声惊呼,随即想起道合元君已不再是昆山掌门,如今他们师徒,已是敌人。 而护山大阵,身为原昆山掌门的道合元君怎会不清楚其中弱点,他缀天一剑落下,已击碎昆山弟子的保命符,靳寒心中一痛,冷锐目光对上道合元君狂热的视线。 “寒儿,”众弟子看着昔日威严的昆山掌门,道合元君也看着他们,沉声道:“我念你们为莲华所惑,再给你们一次改过之机,只要你们做出正确的选择,早日回头,今日……” 他的视线落在靳寒身上:“你我师徒二人,便不必兵戈相对!” 靳寒低头,沉默一瞬,再度抬头已不愿赘言,只嗡然一声,寒光出鞘! “今日,该回头的是你!” 神识所触,昆山弟子与道合元君带离的剑修已然开战,商逸灵几人见势不妙,身形一动,现身围攻人前,却被姜、孟、萧三家之人拦下。 “几位前辈,”姜澈含笑,彬彬有礼道:“及时醒悟,犹未晚矣。” 商逸灵淡淡撇过他一眼:“醒悟……”她摇了摇头,此子被萧秋水《星辰风》一术困织,落入情劫不自知,此当醒悟的,还不知是谁呢? 叶谭明战意炽盛,便无他话,长剑一起,寒芒瞬动,苏曼卿等人随之而动:“无需赘言,来战!” 一时间,缀天之刚、分地之厚、九枝之浩然、月华之冷、星辉之艳,五种剑气交织,执剑者意随心动,不肯退却。 他们这些长老本就自五峰而出,修为早在分神之上,商逸灵因祸得福,修为亦有所进益,然这三家之人,却也不知有了什么际遇,竟和他们战得一时难分输赢。 昆山剑修已被牵绊,昆山无人守据,散修们亟欲乘着这个机会冲进昆山,天外忽来一声凄艳的琵琶弦响,如孤鸿悲号,翔鸟嘶鸣,诉不尽平生凄厉。 声波在昆山大门前炸开,拦住众人去路。 血红软轿载着浑身似没骨头的魔尊,血纱飞舞,却遮不去他眼角衰败的病梅。他背后乌泱泱一群无花谷的魔修开始动工,他看上去反而清闲得多。 “老商,”苍白手指懒懒拨弄着琴弦,沈病梅抱着琵琶,轻声一笑道:“没想到,咱们还有再并肩作战的一天,你的绣花针呢?” 商逸灵大笑:“怎么,你要我绣什么?” 广袖一挥,猖披衣袂击出猎猎风声,如织剑光中隐现一双星辰般的美眸,眼眸的主人毫不客气的横剑扫开眼前强敌,手指拂过剑身,刹那间,星辉耀芒:“我没带针,不过,我的剑,也可以绣一副。” 沈病梅笑道:“绣一副什么?” “绣一副血流成河!” 他们对话无避众人,昆山弟子见她豪气,俱是精神一震,剑行愈发凛冽,勇往直前。 孟家家主对她早已恨之入骨:“商逸灵,你休得嚣张!” 战趋激烈,星落峰自峰底开始震荡,未曾现身战场的“饲”族不知何时已闯入昆山,一路奔赴山巅。 他们搅乱一池水,可未曾忘记自己最初的计划。 除掉长孙仪,这才是他们的目的所在。 秦寻、凤呈现身星落峰,蔺如霜自然有所感应,然而也不过淡淡投来一瞥。 一个是莲华界当今第一人,另一个则是“饲”族顶尖高手,可是到了他面前,这两人竟好似路边的一块石头,身旁的一朵野花,半点不入他的心。 秦寻何时受过这等轻视,就是凤呈,对他也维持着面上功夫,于是见状不由冷笑一声,召出麾下数头渡劫修为的灵兽,他一声令下,灵兽猛然向蔺如霜扑去! 然而,蔺如霜身不动,眼不动,神亦不动。 只闻“铮”一声清响,数只巨大灵兽瞬间被击飞出去,秦寻心中一惊,脸色顺便,不等他再说什么,凤呈已笑着前行一步,语气微妙道:“不愧是莲华陛下所炼的圣器,果真厉害。” 蔺如霜无声看他一眼,凤呈便再也前行不得,他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却并不着急,反而向蔺如霜笑道:“许久不见了,蔺如霜。” 蔺如霜不答,倒是清歌哼道:“你还没死啊!” 它还记得这个“饲”,乃是万年前“饲”族高级血脉中的佼佼者,也参与了万年前那一战,后随着其余“饲”族被长孙仪驱逐回到冥无界,蔺如霜夺取玄冥石的时候,也与他交过手。 只可惜,他当时并没有胜过蔺如霜,只是而今蔺如霜耗损至此,他竟也不敢动手吗? 就这胆子,难怪让族中的年轻小辈坐上了族长之位。 似是知道清歌在想些什么,凤呈开口道:“我今日来,并不是为了和你动手的,相反,我是来告诉你真相的。” “你以为长孙仪还在你身后闭关吗?可是她早已离开了昆山,此时已不知去向。蔺如霜,我真是可怜你,可怜你被她蒙骗至今——” 蔺如霜终于有了反应,他握紧了拳头,自崩裂血管中渗出的鲜血落得更加欢畅。 只听凤呈笑道:“我们族中探子探到,半年前她便去往了佛域,你猜猜,她是去干什么呢?说不定她早就已经从佛域的伽蓝秘境回到了延觉界,回去当她的佛子了……” 恐怕没几个人知道,长孙仪竟然真的放着昆山不管,假意闭关,实际上却离开了昆山。 这心软的性情,当真是万年来不改,她没杀那个探子,可就给了他们知道真相的机会呢。 凤呈继而道:“应天界算什么?既然这些人不领她的情,她又何必再管这些蠢货呢?你又算什么?只不过是个好哄骗的傻子罢了,傻得替她担下责任,傻得以为自己能保护她……” 蔺如霜豁然抬头,眼中血色蔓延,他盯着凤呈,一字一句道:“她、在、哪、里?” “你不是以为她在你身后的洞府中吗?”凤呈不答,只笑:“你不如打开看看如何?你不是心中早已有所猜测吗?为什么不敢打开?” 哈,杀蔺如霜,未必不能,只是这未免也太便宜他了,不让他尝尝心碎欲绝的滋味,不将他物尽其用,就太可惜了。 清歌连忙道:“你别听他挑拨,我能感觉到,主人一直在洞府中的——” 这句话,却中断在蔺如霜一挥袖之下。 洞府轰然而开,可是正如凤呈所说的那样,里面早已人去楼空,只有一座静静的小塔躺在其中,塔上刻着“无生”二字。 清歌“啊”了一声。 片刻后,众人视线中,塔化飞灰,再也不存。 蔺如霜喷出一口鲜血,惨白的脸上不复昔日风情,只有浓浓的悲哀。 原来,还是在骗他啊。 下一刻,他人已消失在星落峰,秦寻欲追,却被凤呈拦下,面目妖魅的“饲”族冷冷笑道:“这是我和他之间的恩怨,我来处置。” 说着,凤呈瞥了眼被蔺如霜落下的清歌,轻轻一笑:“你不是好奇莲华圣器的威力吗?这不是大好的机会?” 秦寻目光一亮,凤呈不再理会他,身影一闪,人亦消失在原地。 昆山弟子渐渐寡不敌众,尽管战意仍炽,却终究心生疲惫,这种疲惫,在见到凤无惜率领“饲”族到来之时,升到了顶点。 一袭白衣的凤无惜依稀是从前的清冷气质,然而她额上浮起的血红领域纹路以及血红的双瞳,却明晃晃地显示出了她与人族的差异。 “无惜,我的孩子……”临行前,凤缜意味深长的一段话响在耳畔:“不论你是真心还是假意回来,当你踏上‘饲’族的那一刻,你就已经回不去了。” 回不去吗? 身旁唤她为“少族长”的族人眼含贪婪和战意,等待着人族两败俱伤,他们便能享用战利品。 这样的族人,这样的身份…… 牵制道合元君的靳寒瞳孔一缩,正中了道合一剑,若非道合尚且顾念一线师徒之情,他此刻已然陨落。 盛鸣诧然道:“凤……她竟然也来了。” 昆山弟子们心中升起绝望的情绪——长孙仪、凤无惜,他们昆山昔日的骄傲,如今一个成了修真界容不下的存在,另一个也走在了敌对的道路上。 凤无惜没有看他们,只是静静的等着,身体站得笔直。 白衣含翠已经来了,紫衣凝尘还会远吗? “少族长,”身旁的族人兴奋道:“人族真是愚蠢啊!” 愚蠢? 或许吧。 昆山渐有不支之时,心中竟渐渐升起一股愤恨之意,他们为什么要为了长孙仪如此卖命,为什么要为了长孙仪与同修相战,万一他们说的是真的呢? “饲”族影响人心的作用发挥出了成效,三家收到通知,姜澈环视一周,高声道:“昆山乃是受人尊敬的名门正派,只不过是为莲华所惑,才与同修兵刃相见,只要诸位交出莲华,便可回头!” “交出莲华!” “交出莲华!交出莲华!交出莲华!” 声浪汇聚,响彻云霄,昆山和无花谷之人节节败退。 于是云霄之上,有人轻而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真是迫不及待啊,”她道:“那便如你们所愿罢。” 第90章 结局(二) 在她出现的一瞬间,战声倏止, 商逸灵抬眸看去, 咬牙道:“这个傻货, 跑出来做什么?” 可惜长孙仪并没听到她的心声, 她自云端漫步而下, 衣袍翻卷如一片紫色的云, 于是她亦如一片不可捉摸的云,随风飘下。 在场有识者亦有不识者, 但来者天生一股尊贵气韵, 不必言说, 已是震慑。 传说中的莲华圣尊,舍身合道的莲华圣尊。 叶谭明松了一口气, 莲华圣尊既肯现身,那无论结局如何,昆山未必会有事了, 他们也算……仁至义尽。 但长孙仪这般出现, 是做好了什么准备么?她打算用什么来证实“饲”族的言论俱是说谎呢? 凤无惜眼里浮起一层释然, 她定定地看向长孙仪的方向,没有说话,“饲”族在一瞬怔愣震慑之后,迅速反应过来。 “莲华!” 百里之外, 萧秋水也望向她的方向, 目光冰冷。她始终在后指挥, 不曾插手三家与昆山的战局, 因为她在等长孙仪,等她出现——对死敌,自然要全力以赴。 就算她是莲华圣尊,那也是万年前的事情了,转世重生,她的修为绝无可能在短短时间内成长到昔日莲华的地步,如此一来,这也是对付她的最好时机。 就在萧秋水上前一步,打算动身时,却觉身形一僵,庞大的威压袭来,眼前青光绽开,纤细的身影出现眼前,来人气质温和平静,目光落处,自能安定人心。 她耳际水滴状的长耳坠轻轻摇动,晃出一片碧色波光。 易又晴。 第82节 若不是萧秋水知道她的身份,也会认为,这是一个人——她身上没有一点妖修的气息,言行举止更与蒙昧不开化的妖兽搭不上边,昔日万珍楼评判之时,认为她修养极佳,有君子之雅,是内外如一的绝代佳人。 易又晴是比人更像人的妖,而她,是比妖更像妖的人。 “你要拦我?” 易又晴长长一叹,柔声道:“萧姑娘,陛下并不欠你什么,何况你即使这么做,令堂也是回不来的。” 萧秋水伸出手,眼里露出冷然之意:“她欠不欠我,不是你说了算的,如果你要拦我,那就休怪我——动手了!” 两条同样纤细、同样优美的身影,在西域群峰之上,乍然交锋! 星落峰巅,无尽烂漫星河已被商逸灵收进星辉剑里,之余一片昊昊青空,秦寻目光落在染上尘埃的琴身之上,脸上是志在必得的神情。 此琴为他奏御兽曲,再好不过。 他伸手,指尖即将触碰到琴身刹那,天外寒芒疾射,悍勇而霸道的一枪,割裂长空,也割裂了秦寻触碰的手。 龙啸震天,化作一道强悍颀长的身影落下,激起无尽尘浪,秦寻一惊,目露骇然之色。 这把枪,是他!短短半年,他的修为竟又有进益! 步入成熟期的黑衣青年握住枪,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 “想要领教一下莲华圣器的威力?那么,不如试试这把枪如何?” 长\枪之上,深嵌的黑色莲华天玺棋闪耀着灿烂的光芒。 “伸手摸姐面边丝,乌云飞了半天边……” 黑棋异动,引起不远处白棋的共鸣,白光盛放,属于兵器的冷调打断了司韶白哼唱,拍了拍背后的弋阳弓,她停下了哼歌,目光向前方移动。 欲逐蔺如霜的凤呈忽感威胁将临,他半途停下,一寸寸地搜索着四周的痕迹,片刻后,他垂下眼帘。 年轻的女郎勾着嘴角,两条修长的手臂弯出优美的弧度,挽弓如满月。 凤呈收回目光,抬步瞬间,一只白身赤尾的箭,自远方——疾射! 三龙现身,昆山山门之前,战势已缓,所有目光紧盯着出现的长孙仪。 她给莲华界带来了绵延万年的传说和安定,但这种传说和安定一夕之间成了一个谎言,为了打破这个天大的谎言,迎接一个真实的世界,他们才会同心协力,齐聚于此。 可如果,这个谎言才是谎言呢? 不过已没有人愿意想到这个可能,事已至此,他们也只有一条路走到黑,长孙仪不死,莲华界便一日不得安宁! 长孙仪知道这些目光里,包含善意的,寥寥无几。 “交出莲华之后呢?”长孙仪叹着气,淡淡道:“你们知道,如何杀我吗?” 她身系天道,天不死,她就死不了,这些人的目的又何以达成? 此言一出,散修们面面相觑,他们有如一盘散沙,若不是“饲”族联合万珍楼、前昆山掌门道合元君以及其余三家带领,他们也不可能同心至此,听闻这个问题,也只有将目光递向一系列领导者。 “长孙仪。”迟迟不见踪影的凤缜终于现身,一张俊美的脸上笑意和煦,梨涡深深:“我等既然揭露你的真面目,自然有办法杀你。” 孟家家主冷笑着道:“饲尊,你此刻还多什么话,既然有办法,还不快动手!” “‘饲’族对付心魔,自有一套手段。”凤缜不恼,笑眯眯向众人解释道:“莲华心魔为祸万年,如今镇压在陈渊峰下,你们合力放出心魔,‘饲’族便能将心魔与其主,一同消灭!” 靳寒已是精疲力竭,他半跪在地,再无力举剑,道合元君站在他面前,视线却看着长孙仪的方向,闻令颔首,领着众人前往陈渊峰。 凤缜笑意越深,却见长孙仪神色不动,他心中一顿,眉心微蹙。 她竟一点也不着急吗? 随即他便得知了真相,忍不住面色一变——压在陈渊峰下的心魔,竟不知何时失去了踪影,长孙仪将心魔移去了何处?没有心魔,纵是“饲”族,也难以奈何她! “圣尊好手段。”他笑道:“竟早已预料到我们的计划,提前移开了心魔。” 此言一出,众人对长孙仪越发厌恶忌惮,若非心中有鬼,她为什么早早的留好了后手? 这神情看得沈病梅心中发笑,留下后手有什么不对吗?难道还要留下心魔等着他们来杀才是对的不成?说来说去,都不过是一句自私罢了。 叶谭明松了一口气,自凤缜说出那番话时他们便提着一颗心,如今知晓长孙仪早做了准备,他们放松的同时,也不免疑虑,那心魔是他们眼睁睁看着恪律剑气与蔺如霜的法器简书一同镇压的,长孙仪是何时带走的?他们竟一点儿也没察觉。 “那该如何是好!” “是啊,凤族长,难道我们要放过她不成?” 长孙仪静静地看着众人讨伐的一幕,这些人口中历历数来她的罪过,说的有鼻子有眼,若非主人公正是她自己,她说不得也是要信的。 凤缜算盘落空,笑容却不减丝毫。 没有心魔,便只好为她再造一个心魔了。 “无惜,”他叹息般地呼唤自己的女儿,笑意慈蔼:“莲华界的未来,便掌握在你手中了!” 说话同时,指令已达,凤无惜眼神一凝,不受控制地攻向长孙仪! “饲”族有一术,身中魔种的族人,可以祭身为心魔,附入人修身内,随族长驱策,凤缜牺牲其他族人并不是不行,只是机会只有一次,除了不受长孙仪防备的凤无惜,其他人又怎么可能成功! 牺牲一个凤无惜,便能完成“饲”族大业,这买卖,也足够划算。 他的指令进行的太快,长孙仪反应亦倏为惊人,眨眼间,两人已然交手。 “无惜,”长孙仪心知此刻的凤无惜难以自主,招招逼命,欲寻祭身入魔之机,但她琥珀色的瞳孔中依旧平静:“你还记得我们之间的赌约吗?” 凤无惜目光出现挣扎之色。 长孙仪道:“世有双玉,独现昆山。虽然你我二人身份今非昔比,但……” “凤无惜!”她高声一喝:“拔剑!” 十年前一战,无人有缘得见;十年之后,她们便把这一战,展现在世人面前! 随着长孙仪一喝之下,凤无惜有一瞬间脱离控制,她紧抓那一瞬间,锵然一声,含翠已出现在手中。 与此同时,长孙仪亦长袖一挥,袖落,剑出! 紫衣凝尘,白衣含翠,两道身影,两把令人惊艳的长剑,此刻重现人世,兜兜转转一道,似重归正途。 漫天的紫色剑影与碧色剑影再度交织,两柄剑,依旧一者强势锐利无人当,一者诡谲难测起波澜。 含翠千锤百炼,百年一剑;凝尘剑出无形,神乎其技。 但似乎又多了些什么。 含翠不再一味刚直,竟也学会了婉转;凝尘在诡谲之外,另添了三分雅正超然。 商逸灵怔怔看来,惊艳同时,眼中却忽现泪光。 如果,如果长孙仪依然是长孙仪,凤无惜依然是凤无惜…… 凤缜笑意已失,不受控制的武器,在他手中渐渐重归正轨,凤无惜眼中清醒之色已失,两道交织的剑影已不再是平分秋色,含翠剑一声长鸣,狠狠刺入长孙仪肩头。 靳寒瞳孔一缩,却见长孙仪放开握剑的手,凝尘重新散为尘埃。 她眉目舒展:“这一回……我是真的还清了。” 脸上笑容再度出现,凤缜正要驱动功法,却见连接长孙仪与凤无惜的那柄翠绿色长剑,在一瞬间绿意近墨,几乎化为黑色。 “那是——” 可他已来不及反应,更无暇他顾,只因为一把湛蓝的长刀,如一道宽阔的海,隔断了他的去路。 蓝色妖瞳湛然生辉,迟到的颜近澜握刀,横斩! 该死! 该死的莲华,该死的长孙仪!他中计了,陈渊峰下的心魔早已被她纳入体内,她正等着这个时机,让凤无惜将这个强大的心魔吞噬殆尽! 若是让她们成功——该死! 他的失态只有一瞬,却很快平复下来,凤无惜不过百余岁,即使天赋再高,也吃不下这等强大的心魔,她若无法控制,别说提高修为,连性命也未必保得住! 长孙仪却并不忧虑,半年前她闭关前夕,瞒过了所有人,将剥离的心魔放出阵盘,重新纳入己身,这过程虽然痛苦,压制也十分困难,但要彻底消灭心魔,却是必须的。 随着含翠剑身颜色变得越来越黑,长孙仪心思越发澄明,她能感受到自己的修为随着心魔被吞噬,也逐渐消失。 即使不明白凤缜的计划成功没有,但观眼下情况,道合却知道必然不能让长孙仪成功,他横剑,欲打断长孙仪,却已经来不及。 额上纹路鲜红欲滴,一时间大量恶念入体,凤无惜竭力睁眼,撤开恢复翠绿的含翠,看向长孙仪。 长孙仪笑了笑,绘写着“铁算无疑”的帆幢渐渐化现在手中,这面令主旗帜有它独特的功能,当年莲华修为巅峰之时,几可用它号令天下生灵,只是这等逆天之物,终究有它的限制,即使是莲华,状态良好时也只能最多使用一次,何况如今的长孙仪。 可她依然掷出帆幢,一印出,镇压凤无惜体内蹿动的恶意,守护的同时,也止住了她的行动。 凤无惜心里升起不安的预感:“长孙仪!” 动作的不只是道合,萧、孟、姜三家齐齐上前——凤缜一行既然已被牵制,那他们不管怎样,都要出手,不管这杀不杀得了长孙仪。 就算是天道又怎样?万一能杀了长孙仪,他们这一行也不算枉费。 在界外之界,蔺如霜死死盯着黑色的棺木,瞳孔中一片血色,自从找到长孙仪开始,他已经很少回到这个地方——尤其这半年来,他没有离开昆山一步。 有人来过了,而他炼制保存在此的镇天石,也失踪了。 他突然一顿,厉声喝道:“谁?滚出来!” 身后,玄曦光静静站着,低声道:“镇天石有用的,你别生气。” 蔺如霜冷笑一声:“是你——你若不想死,就尽快把镇天石交出来!” “……陛下把镇天石给了信月姑娘,”玄曦光道:“你放心,陛下不会有事的,她说你别总想着替她,你辛苦了大半年,好好休息。” 玄曦光的声音相当平板,转述的话本是安抚,她说起来反而像是命令,蔺如霜静静听着,指尖僵冷。 “为什么,”蔺如霜沙哑道:“为什么?” 为什么不给他留下替她的机会?天道将倾已成不可逆转的趋势……长孙仪连他替她死的机会,都不愿留给她吗? 不会有事吗?可他如今,已不愿意相信长孙仪的承诺了。 玄曦光能感受到他此时的心情,有点无措,但她不太明白蔺如霜为什么不相信陛下——她没被长孙仪骗过,可蔺如霜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次被骗了。 他以为长孙仪闭关是为了尽早恢复修为,所以他守着;他以为长孙仪不会再骗他了,所以他守着。 她这么做,还想去送死不成! “别拦我——”蔺如霜双目猩红,玄曦光沉默片刻,不敢再拦,她在心中默默地道:陛下,曦光失败了,他心系陛下,曦光拦不住。 见她退却,蔺如霜疾往昆山。 凤缜与颜近澜久缠不下,长孙仪也受到了多人围攻。 心知再继续下去,对“饲”族越发不利,凤缜目光闪动道:“海皇,你们滞留莲华界万年,恐怕已不知晓万妖界的情形了吧?” 第83节 颜近澜动作一顿。 凤缜抓准机会,笑道:“人间说国不可一日无主,你们离开万年,万妖界便也混乱了万年,难道你们不想打破此界,早日归去吗?据我所知,万妖界五境万年混战,天道亦将崩陨,你帮了莲华,却累得自己故土不复存……值得吗?” 他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到这个时候说,就是为了计划着逼她们五龙入魔,即使他们有归元印,可是一旦用了归元印,她们也不再构成威胁。 然而颜近澜握紧海渊刀,湛蓝的妖瞳对上长孙仪目光。 “陛下,我们从无后悔。” 长孙仪笑了:“我知道你们不曾后悔,可是……你们已不该继续耽误了。” 旁人可以飞升离去,或者如“饲”族一般,通过伽蓝秘境离开,可是五龙不行,她们受此界天道庇护重生,天道不死,她们便永远无法离开。 长孙仪环视一周,依旧从容:“不劳烦诸位动手,只是即使赴死,我也该为自己,挣个公道。” 随着她话语一落,南境海域之上,东方瑶华宫地界,同时华光冲霄,天地震荡,雷劫降临! 道合诧然道:“那是……” “有人飞升。”长孙仪回答他:“你看,即使我在,亦有人可飞升啊。” 所以她阻碍莲华界之人飞升的说法,如何成立呢? 第91章 结局(完) 堑渊海上,酒翁抱着他的酒葫芦, 哈哈直笑:“秦羽, 你交代的老头子给你做完了!老头子……不留啦!” 这笑里, 似含悲怆, 似乎亦是叹息。 贺惜花看着无畏迎接雷劫的酒翁, 也难得露出一个笑容, 他抚了抚身边花妖少女柔软的头发,轻轻一叹。 即使是仙, 也不能够让修士死而复生。 秦羽本可飞升的, 只是承诺在前, 为了长孙仪的托付,她宁可硬生生放弃了飞升的机会。 “怎么会!长孙仪没死, 怎么会有人飞升?”狼狈倒地的秦寻望着南境的方向,不可思议道:“我才是莲华界第一人!飞升的应该是我!是我才对!秦羽——你偏心,你偏心……” 一腔怨恨尚未吐完, 身躯已被一枪穿透, 神魂具散。 从夜冷冷拔出长枪, 面无表情道:“吵死老子了,废话真多。” 他踹了清歌一脚:“还不赶紧起来,找你主人去。” 而东方瑶华宫,刚刚结束了沐簪雨性命的柳梳风, 也迎来了飞升雷劫。 郑长老躬身在旁, 含泪听柳梳风将一切托付给她。 简单嘱咐之后, 柳梳风仰望长天……万年了, 原来她与沐簪雨纠缠了这么久。 昔日应天界万法宗丹峰,其实剩下了两个小药童。 莲华寻到的,是沐簪雨。 彼时她将这孩子安顿好,便舍身合道,此举对一个孩子来说,何等壮烈!沐簪雨亲眼目睹,从此心心念念,一意追求莲华之道。 初时,他尚且记得光复丹峰,与柳梳风彼此扶持,相依为命,互生情愫,共同创立了瑶华宫。 可惜后来,他发觉柳梳风无论各种道法天赋,皆高于他,渐渐失去本心,甚至研究出一种邪法,夺取了柳梳风修为,彻底堕入魔道,二人就此决裂,瑶华宫也被柳梳风抹去了关于他一切。 “如今,我与师兄的孽缘已结,心结已解,又晴……也有自己的路要走,该是我离开的时候了。” 雷劫已至。 郑长老率领着瑶华宫弟子,共同目送柳梳风,渡劫飞升! 西境,正与萧秋水交手的易又晴目光有一瞬间的怅然。 无法见师尊飞升前的最后一面,没去送送她,实在遗憾……不过,只要她们都好好活着,那便终有再相逢之时。 萧秋水冷冷道:“你既不取我性命,为何不让我离开?” “我本来便不是为了取你的命,”易又晴道:“萧姑娘,何必执迷不悟?回头吧,令尊一定在等你。” “要我回头……”萧秋水喃喃道:“已经晚了!” 这厢,司韶白拔掉了凤呈身上的箭矢,继续哼唱:“伸手摸姐冒毛湾,分散外面冒中宽……” 嗯哼,当年就是这混蛋偷袭,她才不小心中了他的道,这回也让他尝尝偷袭的滋味儿——可惜,他没办法再像她一样,报复回来啦。 飞升雷劫很快散去,两人亦飞升而去,天降甘霖,却不过一瞬就停止,不知何时起,自北方天际燃起了一道紫色的火焰。 最初的紫炎是只占据了一片天空,然而很快,火势便蔓延越烈,抬头望去,似乎已不是天,而是海。 火海。 北域雪山之上,神慧禅师手结佛印,收起金钵,默诵佛偈。 “菩提本自性,起心即是妄……世人若修道,一切尽不妨。常自见己过,与道即相当。” “离道别觅道,终生不见道……欲得见真道,行正即是道。” 随着念诵声,慈悲者渐渐远去。 “自若无道心,闇行不见道……若见他人非,自非却是左。他非我不非,我非自有过。” 火势蔓延迅速,眨眼至西境,凤无惜拼命敲打着屏障,可惜令主旗的压制和保护因为主人的坚定意志,没有丝毫动摇,旗帜笼罩的范围内,庞大的力量不断搅碎凤无惜的经脉血肉,又一次次地替她洗骨换髓,要她脱胎换骨。 “长孙仪!” 道合元君心中的不安越发强烈,炽烈的火焰似乎要将天地笼罩其中,焚煮一切。 “这是……”素来城府深厚的道合忍不住声音颤抖:“焚天紫火!” 所谓焚天,并非虚言,待焚天紫火历经万万年而长成,确实能吞噬一界天地,莲华身系天道,也唯有焚天紫火能将她杀灭。 要使焚天紫火成长到能吞噬一界的威力,不知要经过多少千万年的等待,因而一旦有焚天紫火诞生,就预示着一界天道将在久远之后崩塌。 但紫火一旦长成,众人必将有所感应,这正在燃烧天道的焚天紫火,竟像是突然出现一般——道合绝对不会认为它是突然出现的,这必是以禁术喂养长大的焚天紫火……应当是莲华的手笔。 可是为什么呢?这么做对她有什么好处……难道她真的不想活着吗? 长孙仪仰头看去,似乎听到了紫火不受控制的哀鸣,她长长一叹,歉疚地探出神识安抚它,却任由它将属于自己的痕迹吞噬。 九天之上,规则已现出缝隙,金龙飞于其上,口中衔着镇天石,悲亢高鸣! 她回头,金色的竖瞳凝视着已被重重紫色火焰覆盖的莲华界,有晶莹的水光,自大大的眼瞳中划过。 “你们该回去看看了,这是你们身为王者的责任。” 长孙仪的话回荡在耳畔,她将镇天石交给了自己,也就是将万妖界的安稳交给了自己,沈信月不再留恋,灿烂夺目的金色龙身穿过规则裂缝,盘旋而去! 紫火所在,将一切灵气吸纳,失却了灵气的修士,也不比凡人厉害到哪儿去,他们只能跑,慌不择路地奔跑。 火越来越大,且不时有紫色的火焰落下,片刻就将周遭数里吞噬殆尽,此时此刻,已无人敢再分心交战,他们忙着逃跑,一面绝望地想,难道长孙仪是怨恨他们的逼迫,想要拖着整个莲华界一同陪葬吗! 但很快,这个念头便消失了,面对着恐怖且吞噬一切的火焰,负手站在缀天峰最高处的长孙仪没有袖手旁观,她手一扬,无相扇顿时化作遮天蔽日的扇影,护住了一界生灵。 慌忙逃路的修士们发觉不再受到紫炎的威胁,忍不住抬头望去,巨大的扇影替他们撑住了坍塌的天,牢牢护住一界。 一瞬间,他们似乎明白了什么,眼现泪光。 苏曼卿喃喃道:“这……”然而后半句话似乎怎么也吐不出来,咽的喉咙生疼,眼睛发烫。 叶谭明替她接上了,声音也带了些颤抖:“传说中的……莲华圣尊呐。” 商逸灵在一旁跳脚,气得眼泪差点留下来:“这个傻子!傻子!别人都这么对她了,她还在为别人考虑,你说她是圣母转世吗?” 就连死,也不肯牵扯无辜,焚天紫火吞天噬地,她若是心狠一些,扯着所有人一起陪葬又如何? “这就是俗话说的‘就算天塌了,也有高个子顶着’吗?” 一个昆山弟子扯着嘴角,想要舒缓一下紧张的心情,却在同门眼中看见了自己泪痕斑驳的一张脸。 那是长孙师姐啊,她离开昆山时还教导他,剑不是刀那么用的,剑是双面刃……伤人,亦伤己。 易又晴已经停手,没有了阻碍,可萧秋水已不再打算前行了。 “为什么?”萧秋水问:“你们不是都重视在乎她吗?为什么她要送死,你不拦她呢?” 易又晴看着上方的火海,目光温柔而怜惜:“因为陛下累了,她不要做莲华了。” 凤无惜半跪在幢帆前,眼角划下一条细细的水迹,她知道长孙仪是为什么,因为长孙仪本来就不打算一界同葬,她这么做,是为了让五龙回归故乡,平定万妖之乱;是为了不牵扯莲华界无辜生灵;是为了她们这些她在乎的人,能够平安。 这是长孙仪啊! 她从来不负任何人,只除了…… 除了,蔺如霜。 一声惨笑近在咫尺,响在身后,长孙仪背影一僵,一时间不敢回头,但她嗅到了浓郁的血气,忍不住转身看他。 “长孙仪。” 蔺如霜凝视着她的眼睛,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依旧澄透明净,这种颜色,似乎一眼就能望到底,可是…… “你又骗了我一回。” “我不在意你骗我了,”蔺如霜伸出手,将她的手牢牢握紧:“可是你能不能好好活着?” 男人苍白的脸上,依稀可见昔日的清逸无双,此刻却悉数染上了浓浓的悲凉,长孙仪触摸到他掌心的湿腻,低头看去,鲜红的血迹几乎刺痛双眼。 “我以为我能算得到你在想什么,我以为你说不定可以为我留下,可是你的眼中是不是只有你的道,你总要舍身求道……那,我呢?” 明明这个人就在眼前,可他总觉得,她是抓不住的,即使此刻握紧了她的手,她也总有一日会松开。 “对不起,我……” “没有对不起!”蔺如霜手掌用力,将她拥入怀里,长孙仪还来不及反应,却已感受到他的身体的温度,比冰还要冷,瘦的可怕——若不是宽大的黑袍掩盖,只怕一眼便能看出,这已是凡人病入膏肓的模样。 “那是你的紫火,你可以让它停下来的,一切都还来得及,长孙仪——” 可是比这还要震撼她的,却是他埋在她肩头,洒下的湿润。 “就当是我求你!”他话里隐带泣音:“我求你好好活着,我求你。” “蔺如霜,”长孙仪扶住他的肩膀,指尖缓缓擦去他眼角的泪痕:“有一件事,我之前就想做了。” 话毕,她不曾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吻了上去。 说不上什么感觉,只是这个吻隔着万年前的血与火,终于在今日得到昭彰,两唇相触,她感知到的是血的味道,苦涩,又惋惜。 蔺如霜彻底僵住,却又忍不住在这突如其来的、幻梦般的一吻中迷茫缭乱,长孙仪伸手,掩住了他的眼睛。 第84节 长孙仪此生有三怕,一怕强者的眼泪,二怕说谎者的真心,三怕美人的眼波。 这三怕中,蔺如霜占了其二。 “苦灯,佛有情吗?” “佛有大情。凡夫情见,是小情。佛无凡夫情见,而有大情,大情无情,无情而无不情。” “那……若是佛有了小情呢?” “那便不是佛了。” 长孙仪松开蔺如霜,垂眸,用袖子替他拭干净唇边的水迹,笑意淡而真实:“如霜,我对你始终存有一份私心。” “你等了这么久,可我却想问问你,能不能,再等我一回?” 蔺如霜道:“若你再骗我呢?” 长孙仪笑了笑:“事不过三。” “……好,我等你。”火已烧至近前,终于覆盖了一界天空,蔺如霜眼睁睁看着长孙仪身躯越发透明,终究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挽留,最终却只抓住了一片虚无。 “事不过三,你要记得。” 身旁传来清歌蔫蔫的声音:“蔺坏蛋,你再丢下我,我就和主人告状!” 天道陨,一界开始动荡,发挥了最大功效的无相扇瞬时化作飞灰,消散回天地,吞噬完天道的紫火归还大道,等待无数年之后的再临。 然而,就在天道崩陨,长孙仪身影散去的那一刻,无数惊讶绝望的声音响起。 “我的修为!我的修为——怎么可能?” “怎么会!这难道是逆天的惩罚吗?” 一界动荡,可天道重生完整不知还要多久,昔日天道规则下,不受心魔所苦,进阶顺利的修士们统统修为倒退,只除了少部分心境修为匹配的修士,余者皆回到了他原本的境界。 道合亦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修为一夕之间跌落到出窍,再无法保持冷静,呼号道:“不可能!不可能!” “这是‘饲’族的阴谋!一定是‘饲’族的阴谋,他害我们失去了圣尊的庇佑!” 在天道崩陨之刻,黑、蓝、白、青四道龙影已经御空离去,还归故土。 没有了莲华的莲华界,对她们来说,已经没有了价值。 只剩下“饲”族与人族,迅速反应过来的人修愤怒之下,已开始寻“饲”族动手泄恨。 然而,这正中凤缜下怀,尽管计划起了波折,但莲华依旧是那个善良到愚蠢的莲华,护住了人修的同时自然也护住了“饲”族,她一死,“饲”族又有何惧? 一声令下,莲华界之外等候已久的“饲”族大军泱泱涌入莲华界内,横扫战场! 修为倒退,心魔亦生的众修怎敌养精蓄锐已久的“饲”族大军?一时之间,竟一面败如山倒,几乎成了“饲”族一方的屠宰场! “这该如何是好!” 出战许久,已是精疲力竭的叶谭明也开始不知所措,苏曼卿望了望缀天峰:“蔺前辈……” 可是,那个身影亦已然不在。 失却了长孙仪的莲华界,他又如何肯留? “求人不如求己,”叶谭明道:“我昆山,永远是莲华界的第一上门——今日,我等以血为证!” “以血为证!以血为证!” 血流漂橹,横尸千里,姜、孟、萧三家和万珍楼引狼入室,结果亦首当其冲,成了“饲”族的首要捕猎对象。 眼见族人横死,姜澈双目通红,只觉悲愤欲绝,欲要自爆鱼死网破之际,却见一道矮小的身影,出现在了姜家人身前。 “四方浮尸,为我号令——” “姜诗!” 苍白憔悴的少女转过头,她脸上陌生的自信笑意,使得姜澈目光通红:“大哥,这一回,我不是废物了!” 与此同时,东方青光连闪,送走了柳梳风的瑶华宫众人在新任郑宫主的领导下,悉数来援。 “瑶华宫!瑶华宫来了!” “还有咱们昆山的弟子啊!领头的那个,是楚传师兄吗?” “楚传师兄也回来了!” 片刻之后,南境御兽宗众人,亦御兽来驰,印桀负手,召唤出数头灵兽,高声喝道:“我莲华界受你蒙蔽,此一战,我等必要你‘饲’族,付出代价!” 贺惜花在他身后,不再赘言,抬掌瞬间,以花作杀! “杀啊!” 而万珍楼正在惶惑恐惧之际,只见久别叛楼的傅书未重新出现,她手持一卷书册,凌空一抛,哗啦啦翻动之时,依稀可见《万法源记》之名。 莲华万法策! 随后琢玉门中人也御器而至,宿云惊转向一旁的苏画:“苏兄,多谢你与我一同劝说门主。” “我尊陛下之令,理所应当。” 陛下吗?宿云惊神情一定,抛却往日绮思,赴往战场! 四方来源,西境之战不再是一面倒。 果然,莲华即使离开,也留下了后手。 凤缜冷冷一笑,再度号令之下,莲华界外,剩余“饲”族大军再次大肆涌入,杀之不尽的敌人,成了一道巨大的阴霾,笼罩在每个人心头,尤其是随着同袍的死去,敌人的实力也越发壮大。 却见北境突现一道通天巨塔,九层塔直插云霄,塔出现的瞬间,“饲”族竟无法再度引诱人心、战无不胜。 随即,天即忽现出一柄巨大的权杖,与权杖同时现身的,是一袭白衣的负剑者,只见她将权杖随手一抛,权杖便见风即长,很快顶住了坍塌的天,也迅速补全破碎不堪的天道。 尽管她随后便消失不见,但她的出现,亦令“饲”族不由心生畏惧。 “那是什么?” “那是云虚剑尊!”“那是无生塔!” 这两个异样的出现,使得莲华界之人战意重燃,他们虽不明白这是什么,但他们却能从中感受到支撑的力量。 苏画高声道:“那是莲华圣器,一定是莲华圣尊为我们留下的庇护!” 他这句话似乎成了所有人的救命稻草,瞬间,战况再度扭转。 “是圣尊啊!圣尊没有放弃我们!” “杀啊,杀了这些该死的‘饲’族!” “莲华七圣器,天元杖。”傅书未喃喃道:“莲华陛下——你是否早已料到了今日。” 代替天道的天元杖、出面震慑的云虚剑尊、影响“饲”族的无生塔,和“饲”族未来的领导人……凤无惜。 既然将身后事安排的如此妥当,那么你,一定还活着吧。 帆幢下,凤无惜睁开了双眼。 她睁眼的这一刻,战局,彻底改变! …… 史载,莲华界纪元一万一百八十一年,人族与“饲”族一战,大胜。 新生的“饲”族之主嗜父而登位,拔出了所有“饲”族身内魔种,自此“饲”族再不能杀人夺取心魔,只能凭借净化之心食用心魔,以提高修为,彼此互惠。 两族签订“莲华条约”。 战后数年,莲华界恢复了昔日宁静,亦不断有人天命已至,渡劫飞升。 人间,央天城不远处的一个凡人国度内。 从状元一路爬上太师的长孙彦长孙大人,在生了六个儿子之后,终于得了一个小女儿,女儿诞生之日,正值夏季,一国之都,无处不盛放莲华。 于是太师大人给掌珠取了个小字。 莲华。 =============================end================================ 第92章 番外(一) 陈国太师府后花园内, 倚在莲池水榭长廊下的长孙仪扔掉手里最后一点鱼食, 拍了拍手。 这不是贵族女郎应有的仪态,偏偏由她做来, 就有一种优雅从容的气质, 远远望去, 如果忽视旁边喋喋不休的高大身影的话,这是一幅相当优美的图画。 “仪儿你别生气,他陈秩有眼无珠,二哥替你出气!你……”身形高大仪表堂堂的青年正是太师长孙彦大人的二子, 而他口中的“陈秩”乃是陈国当今唯一的皇子, 一国储君。 然而在他的表情看来,他对对这一国储君的态度不见尊敬, 只见怒火。 原因无他, 正是原本皇室将太子妃内定为长孙太师之女, 而太子陈秩却一声招呼都不打就毁约另聘, 换做谁家都该生气。 何况这是长孙家唯一的女郎, 自由受尽宠爱——虽说在长孙父子眼中,这个女儿妹妹不像想象中那样软绵绵娇滴滴,可到底贴心温柔, 比那些个讨债鬼儿子弟弟们强得多。 兄妹两人如出一辙的琥珀色瞳孔,只是紫衣女郎的双瞳更加清透浅淡,一眼望去似能看到底, 却偏偏不可捉摸, 这样矛盾的感觉, 直教人心中惴惴。 “有什么好气的。” 长孙仪提步,沿着回廊慢走,长指拂去大袖上的褶皱,袍裾翻卷如流水,翩然雍容,这等姿态,在长孙二公子看来,他的七妹,长孙家这颗唯一的明珠,就该是天生的人上人。 陈秩侮辱谁都不要紧,但不该侮辱他家的明珠。 “这等言而无信之人,怎堪为储君!还有,他竟敢说你、说你——”二公子顿了顿,气得脸红脖子粗,却愣是没把后几句话讲出来,怕妹妹伤心。 长孙仪摸了摸下巴,有点无奈,她知道自己的风评,也就不奇怪陈秩的做法。 兄长们什么都好,就是老把她看作易碎的瓷娃娃,说实在的,陈秩长什么样她一点儿印象也没有:“反正陈国就他一个皇子,他不是储君也没人当储君了。” 长孙二公子:“……”是的,自家妹妹就是这样,总是让他噎得慌。 不过看她这么轻描淡写的,应该也没将毁约的太子放在心上。 “何况,”长孙仪停下脚步,回首笑了笑,意味深长道:“二兄,比起太子妃,我对至尊这个位子……倒是更感兴趣些。” 二兄心思十分粗犷,是诸位兄长中唯一把她当成寻常女孩来看的,这话一说,他一定需要时间消化一下,这段时间应该不会来烦她了。 “……”长孙二公子。 他揉了揉耳朵,片刻后,成功忘掉了自家老七那大逆不道的言论。 第85节 看着紫衣乌发的女郎信步远去,举手投足的风流姿态,直把朝中所谓的什么玉树公子贬成了渣渣,在水榭书房中看了半天好戏的长孙三公子缓缓踱步出来,拍了拍自家二哥的肩膀,表示同情。 好在二哥自我调节能力还是不错的。 长孙二公子见了他,道:“老三,仪儿不计较,我却不能咽下这口气,要是老四在就好了,他鬼主意最多……” 长孙三公子闻言,眼神黯了黯。 四弟一心怀揣江湖梦,前些年玩了个离家出走,直至今日之前,长孙家都没有找到任何消息。 ……不过就在方才,一只纸鹤飞至书桌前,带来了这个让人头疼的四弟的消息。 纸鹤口吐人言,谈及四弟寻仙问道,拜入昆山。 修真之事离凡界甚远,修士轻易不入凡界,除了一百多年前那个极东的小国被修真世家一夕毁去,轰动了凡界,否则修士的传说,都要销声匿迹了。 可是别人不清楚,长孙家就和那个被灭的国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修士寿命何等漫长,若是被那灭国的罪魁祸首知道了长孙一脉尚有人在……那长孙家能逃得过吗? 他们比谁都更不希望和修士扯上关系。 三公子沉默不语,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而总算摆脱了絮叨二哥的长孙仪例行外出,陈国人人都知道,太师府上唯一的女公子,十分爱好美人,这出阁的贵族女郎不仅混迹于市井之中,就是勾栏瓦肆,也见过她的踪迹。 长孙彦也记得长孙一族中女子应当享有的崇高地位,与陈国的风俗不同,故国历来出女帝,而如今纵使故国不再,他也不舍得拘束了这唯一的掌珠,由她随心而为。 然纵使太师大人权柄在握,也杜绝不了百姓们背后的议论,这些议论倒也不见得是恶意,毕竟长孙仪的怜香惜玉十分风雅,和污秽沾不上边儿,相比之下,朝堂之上,对长孙仪的异议反而要多上许多,风评极差。 这也是为什么太子对她恶感满满,毁约另聘的原因了。 哪家贵族千金不是仆妇成群,守在后宅端庄矜持,偏她离经叛道,不肯安分守己。 长孙仪丝毫没有放在心上,她弯了弯嘴角,颇为玩味地想,就算对她再怎么讨厌,也不该摆在明面儿上,她身边护短的人,可要叫太子殿下吃不消啊。 笑盈盈的长孙仪自然地和周遭买糖葫芦的小贩、推着货车的货郎、还有躲在善堂屋檐下纳凉的老乞丐打了声招呼。 一国之都,天子脚下,乞丐也比别的地方的人过得舒服。 “七姑娘好啊!” “长孙姑娘早啊……” “姑娘又去看望霓裳啊!” 霓裳本是乘风楼里最美的舞姬,身处风尘,却有一颗善心,时常慷慨解囊,帮扶老幼。 只可惜她半月前得罪了朝中权贵,不肯折腰,险些被打断了一双腿,长孙仪一掷千金为红颜,替霓裳赎身,为她治病,这件事早已在百姓间传开,因而人人见她,都多了一抹善意。 言善容易,行善却难,更别提是为了底层的小人物向上层讨公道,他们没法做些什么,打破这份无奈,但对长孙仪尊敬几分,却还是能的。 长孙仪一一含笑回应,好容易走到乘风楼不远处,眸光微微一凝——这条路她这段时间走过不少趟,来往的街亲商贩她几乎都有印象——可在前方药铺门前,却多了个算命的。 该算命的卦师看起来青年模样,容貌俊秀,只是眼睛半阖着蹲在地上,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时不时打个哈欠,拨弄着面前的卦盘,右手拄着一杆写着“铁算无疑”的幢帆。 那幢帆破破烂烂,看起来年头不短了。 而在这时,卦师也正好揉着眼睛抬头,向她看来,四目相对,青年眼睛似乎亮了亮:“算命不?千金一卦,绝对真实可靠!” 第93章 番外(二) 这是……把她当冤大头蒙呢?看来她千金一掷为美人的消息, 这家伙是打听清楚了。 长孙仪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角。 青年背后汗毛一竖, 清咳了几声:“看在你我有缘的份上,先送你一卦, 问吉问凶?” “不问吉, 也不问凶。”长孙仪拂了拂长袖, 好整以暇:“我倒是想问问姻缘。” “……”楚传抽了抽嘴角,凝视着眼前的卦盘,表情微妙:“姻缘啊,这个姻缘——” 为什么她现在都是个凡人了, 他还是算不出什么——长孙师姐给人的威胁感依然浓厚, 他不动声色地擦了擦汗,决定仔细措词。 不是, 转个世而已, 居然问起了姻缘。 “姑娘你红鸾星动, 姻缘所应, 正不巧是你眼前这位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在下——我。”正在楚传苦心措词时, 一道含笑的磁性嗓音自两人身边响起,来人折扇一展,吸引住了长孙仪的目光。 “哦?” 长孙仪目光落到来人身上, 笑意更甚,楚传跟着看过去,眼皮直跳。 卫恒!自己找死, 不要拉上我啊! 长孙仪好美人, 这没有错。 但是, 她也是有挑的。 这张风流多情的面孔映入眼中,长孙仪笑了笑,伸出手指了指右前方的护城河,语调温和地对他道:“你看到了吗?” 卫恒心中浮起不祥的预感,但这预感尚未完全占据脑海,他仍旧不怕死地拎着嘴角笑得十分诱惑:“看到了,那是?” “那是,”长孙仪微笑,抬腿:“你的归宿呀。” 长腿横扫! 卫恒还来不及反应,一击挟裹着冰冷的风袭来,他措手不及之下,被一脚踹进了护城河中。 楚传背后一麻,揉了揉额角,替昔日的难兄难弟默哀。 即使是转世了的长孙师姐,依旧不那么好对付啊,卫恒竟然还敢趁着这个机会调\戏她——真是不要命了。 长孙仪收回腿,视线落到他身上,慢悠悠扯了个温和的笑,问:“还算吗?” 楚传一蹦起来,后退几步,连忙摇头:“不算了,不算了。” 长孙仪点点头,收敛了几分笑意,转身径自离开,她感觉不出这人身上有什么恶意,但也不怎么想搭理,也就未曾发觉,对面不远处高高的酒楼中,也有两人含笑望来。 易又晴摸了摸耳上垂着的长坠,柔声道:“陛下如今的性子,真是活泼。” “……”沈信月抽了抽嘴角,无言以对,听说长孙仪先前也曾一脚把卫恒踹进洗剑池内,如今那个不怕死的家伙胆大包天,想来是十分怀念旧事了。 易又晴放下窗边的帘子,遮去自己的目光,笑吟吟道:“你说,陛下发现我们了吗?” 沈信月支着下颔思索片刻,摇头:“陛下既转世为人,恐怕不欲我们再度打扰。” 所以恐怕她就算发现了,在众人没有恶意的情况下,可能也当做没发现。 反正陛下的性子,是谁也摸不透的。 这藏得倒是紧,如果不是那个长孙家的四小子机缘巧合之下拜入了昆山,她们得了昆山的传讯,如今还不知道在哪里找呢,这些年,压根就摸不到陛下的踪迹。 从今日起,恐怕围观长孙陛下的转世生涯会成为许多人的兴趣了……被一界修士明暗关注保护的陛下,能忍多久呢? 沈信月嘴角微微一弯。 对坐半晌,易又晴眼皮跳了跳:“韶白呢?” 易又晴挂念的司韶白,此刻正趴在陈国皇宫一座隐蔽的假山后,挽弓,眯着妖异美丽的双眼,轻轻一松弓弦。 “嘭”的一声,其中抬辇车的内侍一个不慎一崴,辇车上仪态高贵的太子殿下措不及防摔了个狗吃屎。 随即似乎没听到这太子殿下的暴怒问罪声,罪魁祸首,一界龙皇司韶白,道貌岸然毫不心虚地收起长弓,拍了拍手,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哼,看不起她家陛下,等着倒霉吧。 走两步,司韶白朝着前头放风的颜近澜招呼道:“咱们妖皇阁下说什么了没有?” 还能说什么,除了跳脚指天怒骂自家一群不靠谱只想看戏的小伙伴儿们和长孙仪那对狗男女之外,妖皇陛下只能磨着牙继续处理万妖界的烂摊子。 颜近澜表示沉默,沉默——是无声的同情。 这皮痒肉厚的白龙,是没法治了。 另一头,一道黑色的身影自东宫转瞬闪过,玄曦光自宫墙上跳下,谨慎地收好了手里的匕首,论及宫闱隐私,谁都不及昔日的暗部头头,莫平生仰头,乖巧坐等。 等到盟友,那双幽幽看不出一丝儿活气的漆黑瞳孔突然一亮。 她的视线落到玄曦光身上。 玄曦光颔首。 莫平生随着点点头,干涩的声音传来,有种说不出的诡异,然而她说话的语气,偏偏极其天真:“夜路走多了,总是会遇到鬼的。” 玄曦光道:“对。” 随着两人对话结束,一丝森然的黑气肉眼难见地随风卷进大内之中。 一对干坏事双人组悄悄地走了,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丝云彩,可怜陈国太子殿下好不容易度过坐轿摔跤、走路绊倒、喝水呛到的一天,终于心神俱疲心力交瘁地上床睡觉,半夜还被个男艳鬼纠缠半宿,噩梦连连。 青白蓝金四龙好容易会和,在乘风楼对面围观她们的长孙陛下受百花簇拥,四面相觑之后,易又晴问道:“你们谁知道,蔺如霜哪去了?” 此人这么些年渺无踪迹,她们都知道了长孙陛下的消息,他不可能不知道吧。 其余三龙眼神交错,表情微妙,齐齐摇头。 …… 太师府邸中,天真烂漫的长孙家六公子抱着一堆书画,带着新结识的好友上了门,稳重的大公子头疼地看了看自家六弟,又看了看六弟身边银发乌衣的泪痣美人。 美人背着琴,一掀眼帘,露出流光溢彩的一双眼睛,脉脉动人。 大公子从头到脚打量了他,心塞地重复问了句:“你再说一边,你是来干什么的?” 美人薄唇一张,吐出两个字。 “卖身。” 第94章 番外(三) 依旧是渺渺远山, 皑皑白雪。 经年霜雪的云虚山依旧静谧无声, 冰冷圣洁,只是在茫茫雪山深处, 多了一抹紫色的身影。 流丽的紫色长袍在雪面堆砌如一团紫色的云, 与对面几乎与雪色融为一体的身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时不时传来的棋子敲打在棋盘上的声音,为寂寞的没有一丝生气的云虚山增添了不少鲜活的气息。 长孙仪手中把玩着冰雪捏成的棋子,纤长的手指微微一翻,棋子便成了墨一样的颜色, 她将棋子扔到同样用冰雪捏成的棋盘之上, 冰雪相击,清脆醒然。 “歆迟, 该你了。” 云歆迟手中也拿着一粒雪白的棋子, 握在冰雪一般的手掌间, 一时间竟分不清她的手是不是也由冰雕雪铸。 第86节 她捏着棋子, 不动声色地敲了敲棋盘, 很显然,一心剑道的云虚剑尊并不怎么擅长此道,长孙仪爱好风雅, 每次见面偏要扯着她落一两子,这盘棋自打她们相识以来,就没下完过。 长孙仪也不急, 端起一旁的茶盏, 微微一挑眉, 盏中剔透可人的一捧碎雪顿时化作一泓清透的茶水,被她饮入喉中。 在云歆迟这里,是没有什么待客之道的,但云歆迟向来大方,云虚山巅上仅有的一捧瑶池雪在长孙仪下帖子之前被她收进坛中,只为备给长孙仪。 友人的心意入腹,长孙仪眼中的漆黑逐渐散开,还原本初的琥珀颜色,云歆迟放了棋子,声线如冰:“你何时飞升?” 飞升吗? 长孙仪笑了笑,一时没有回答,她在做好所有的安排、布好所有后手之后,在所有人意想不到之下,便离开了莲华界之北域,前往了云虚山。 她心知需要给“饲”族排布的时间和机会,要让让他们放心入彀,必须万无一失,可自己体内压制的一界心魔随时会引动,唯有在云虚山至清之气压制之下,长孙仪才能保持清明。 “不破不立,”长孙仪指尖慢慢拂过衣袖,垂下长睫,唇边勾起一丝笑意:“我原本以为,我的道乃大情无情之道,可是,兜兜转转,我终究脱不开人间小情。” “苦海无边,”长孙仪道:“情海,亦无边啊。” 云歆迟道:“看来,还要等一段时间,才能在神界看到你了。” 许多不知内情之人都以为,云虚剑尊为云虚界舍弃飞升,永恒守护一界,殊不知,若真是如此,凭借一个舍弃飞升的剑修,云虚界怎会无人敢冒犯? 以她之天之纵横,剑道至极,与寻常修士早已不同。 剑尊阁下本已飞升,如今留待云虚界内的,不过一个身外化身罢了。 剑道无情,看似已经无可牵挂,可实际上,她似乎对人间,似乎还存有一些留恋。 神界不能轻易插手下界之事,但云歆迟的身外化身乃是她飞升之时脱离而出,承载了本体的一切感情,不属于规则约束之内。 “歆迟,”长孙仪笑道:“你等的人,还未出现吗?” 云歆迟不答,只垂下了眼睑,长孙仪也不再追问,以云歆迟的能耐,若还找不出她想要找的人,那就代表这件事十分困难,从很早以前她就察觉六道轮回不全,她最初炼制无生塔,也是为了补全六道轮回,找出去冥府的一条路,帮云歆迟找人。 而相应与之交换的…… “天元杖在云虚山上镇养万年,可堪一用否?” 莲华七圣器,除净我琴、黑白天玺棋、万法源记、无生塔、无相扇、召灵幡外,便是从未现世的天元杖。 圣器甫一出世,便被长孙仪托付给云歆迟,纵使是身外化身,但云虚山内已属神域,天元杖在其中能得到最快最好的奉养,届时补全天道护持一界,自有其作用。 无相扇、召灵幡届时亦自有用途。 云歆迟看了长孙仪一眼,颔首道:“差不多了,你离开之日,我会送来。” 闻言,长孙仪便将最后一丝忧虑放下,云歆迟这么说,就意味着她的全部安排都万无一失了。 无生塔已被证实有牵制心魔的功效,被她联通了冥府轮回;净我琴、黑白天玺棋早已赠于他人,各有其主,万法源记被她留给了傅书未,想必待她离开之后,莲华界的法修一道,也能得到补全。 “长孙,”云歆迟凝视着她舒展的眉眼:“希望你,不要和我落得一样。” 有些事尚可弥补,但是错过的人,很可能永不再回来。 在这一方面上,她对蔺如霜依稀有些同病相怜。 莲华界、万妖界之因果,早已两清,可是除了这些因果之外,长孙仪是否看得清,她自己心中对那人的情谊呢? “我不知道这一次的结果会不会如我所愿。”长孙仪:“如果……他放下了我,届时,请你在神界,替我照拂他一二。” 这一劫,她总不能逃避,那些遗憾,是否能补全——只能看蔺如霜的执着,到底有多深了。 “若他还愿意等呢?”云歆迟问。 “那我怎么也不会放过他了。” 若他就此放下她,以他的修为,便是一念飞升,若他仍旧愿意与她执手,这一回,她绝不放弃。 长孙仪信手捡起一颗棋子落盘,轻笑道:“这一回,咱们又只下来两三子。” 云歆迟道:“那么下一回,只有神界再下了。” 自佛道始,自人道终。 长孙仪不再答复,起身一拂长袖,提步远去,在她身后,相对的两座雪椅、一盏空杯、雪落星棋,渐渐在她的远去中,重新化作雪水,融化,又冻结。 飞雪纷纷,掩盖一切来客的痕迹,云歆迟也转身走进云虚山更深处,两道身影,一者步入停滞又寂寞的时间尽头,而一者,再度走回莽莽红尘。 自红尘中来,就要回到红尘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