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杨探案集》 第1页 [悬疑惊悚] 《忘杨异事/忘杨探案集》作者:陶子【完结】 作品简介: 多年前,洛阳何府一名年轻小厮,被人发现吊死在宅院的井棚上。此后,午夜时分,常有人听见死去小厮佩戴的铜铃声,忽近忽远;走在夜间无人的迴廊,还隐隐能听见惨烈的尖笑。 事隔多年,何宅大小姐生辰当日,离奇暴毙。书生惠若林为找寻外甥女的下落,委託了推理奇才周忘杨。一系列的骇人事件开始频频出现。 洛阳郊外,食尸草内惊现人骨!四肢残损的诡异女孩、貌合神离的何氏夫妇、神出鬼没的古怪管家、半路失踪的僕役夫妻。 重重凶气逼近何宅,随着周忘杨的介入,诸多恐怖谜底将一一揭开。 作者简介: 陶子,女,双子座。 自小偏科,文强理弱。却因错填志愿,误入理工科,自此坠入无边苦海。 大学期间,利用大把光阴(因课程听不懂,故时间为充裕)投身小说创作中。高中时期便于中国台湾发表多部言情小说,阴差阳错投身于悬疑小说的创作、组稿中,自此一发不可收拾。笔下作品相较传统悬疑小说,人物情感更细腻、充实。 忘杨异事之深宅风云篇(上) 一、何府深宅 初春,三更天。 洛阳城内的积雪渐化,寒意逼人。 寂静的街道上撇过两个身影,后面那人赶得急了,伸手去拽前面的人,小声道:“若林,你有没有觉得自打我们进城起,就一直被人跟踪?” 惠若林没有回话,只是加快步伐。 奔跑中,他果真感到背后有个物什紧紧跟随。他们快,那东西也快,反之亦然,像一双无形的手潜伏在后,越逼越近。 放眼街道的两边,家家关门闭户,走在大街中央,就如步行于一个没有尽头的巨大墓穴。 被追的感觉愈发真实,施笙小心翼翼地回头张望,忽然意识到在他转头的同时,有一抹黑影即刻缩入街角,迅速而狡猾。 “你看,雪地上只有我们两个的脚印……” 这话让惠若林不禁头皮发麻。 明明感觉被什么紧跟着,为何地上却只有他二人的脚印? “再走快些,找到我姐姐家就安全了。” 眼看前方有户人家亮着灯,孤光一束,却给旅人带来无尽的温馨。惠若林强压住心底的不安,快步向前。 “夜这么深了,为何不找家客栈投宿?夜路走多了,总要碰上……” 施笙不敢把那个“鬼”字说出口,慌乱的心情让他有些煳涂,忘了他们早已盘缠用尽。之所以马不停蹄,夜里也赶路,是怕露宿街头,第二天路上又多出两具冻死骨。 前方,那户亮灯的人家越来越近,施笙稍觉心安,不料下一刻就听一声悽厉的哭喊从里屋传了出来。 地滑加上受惊使得施笙失足跌倒,想要撑地站起来,又受眼前一幕惊吓,他大喊道:“鬼!” 被他一喊,若林忙向房下看去,只见那户人家的窗外靠了一个肥硕的人影,佝偻站着,活像泥塑。 听见有人声称撞鬼,靠窗的胖子很是气愤,侧目骂道:“乡巴佬,人鬼都不分!大吼大叫的,要是把周先生给吼走了,看我不叫人打断你的腿!” 借着屋内投射出的亮光,若林见这人身穿绸缎衣裳,身边还放了锦盒,想必是个有钱人。 惠若林先把施笙扶起,问那胖子道:“请问屋里发生了什么事?为何方才有人大哭?” 那胖子本不想搭理,许是站得太久,百无聊赖,便回了一句,“还能有什么事?死人了呗。” “原来你家在办丧事……” 施笙刚一插嘴,立刻被胖子啐了一句,“呸!你家才办丧事呢!我是来找周忘杨的。” 惠若林本想藉机问路,忽见大门敞开,一个十来岁的小童从房内走了出来。 胖子一见此景,立即来了精神,兴奋道:“出来了!周先生出来了!” 若林与施笙面面相觑。 莫非那人苦苦等待的就是这个孩童? 不等两人多加思量,那小童已自行否定了他们的猜测,他说道:“徐掌柜,周先生说了,他不想接你这笔生意。你若还总撞鬼,就自己多去行善积德,烧烧香吧。” 徐老闆一听这话,立马捧上锦盒:“周先生是嫌定金不够?没关系,他只要肯开价,我就肯付!就连这家穷人死了亲人,他都肯出面相助,为何对我见死不救?” 小童不理他,自顾自要回房。 那胖子便上前拉住他,又哭又喊,如同家中死了人的是他。 此时,房外的吵闹又引来屋里的一个人,那人看似年过弱冠,眉目生得十分俊逸,身型偏瘦,中等个子,一双眼睛极其漂亮,眼线上勾,恰是俗称的丹凤美目。 “周先生!”徐老闆跑到来者面前,急道,“求您想法子撤了我的阴阳眼吧,终日看到些鬼魅在眼前晃,日子没法过啊!” “你的阴阳眼不该由我治。”那周郎手指纤长,他指指前方一个药铺,“明早等人家开市后,你去买些巴豆,服上三天,自然眼清目明。” 徐老闆疑是周郎损他,为了请动他,自己三番五次相邀却连连碰壁,硬着头皮又求了一阵,他却仍不为所动,竟还伸了个懒腰。 第2页 不得已,徐老闆只得讪讪离去,临走前低骂一句,“哼!真是给脸不要脸!” 徐老闆骂完离开,周郎发现还有两人愣在跟前,打量了他们一眼,道:“看二位风尘僕僕,不是本地人吧?” 这周郎言谈举止虽冷淡,却又透出一股傲骨气息,施笙对他印象不坏,先行道:“在下施笙,刚来洛阳。刚才那人像专程来等公子,不知能否问问是为何事?” “敝姓周,双名叫忘杨。”凤目一转,周忘杨道,“我略通推理之术,但之前那位却误以为我可怪力乱神,要我帮他不再撞鬼。” 惠若林对别的不感兴趣,一听周忘杨说他懂得推理,便问:“刚走到这里时,我总觉得背后有东西跟着,时近时远。回头望时,发现地上却只有自己的脚印,周先生能不能解释这是怎么回事?” 周忘杨看了看惠若林,目光波澜不惊,随后低首,轻声吩咐小童。 他一说完,那孩子便朝街角跑去,半道上就开始低头细瞅,不久又跑了回来,“先生,真是你说的那样!” 唇边漾起一抹淡笑,周忘杨气定神闲地问:“想必两位是读书人吧?” 不等对方回答,他又道:“寒窗十载,残灯苦读,难免伤了眼睛。你们眼神不好,那雪地上除了人的脚印,还有梅花状的印记。” “梅花状印记?”惠施两人均是大吃一惊。 “你们远道而来,如是探访亲人,必会带些礼品。洛阳四面不临海,怕是你们中的谁携带的鱼干引来了野猫。” “对,对!我包袱里是有一捆鱼干,准备送给何夫人的。若林说她最爱吃海鱼……” 施笙一乐,话就多了起来,不过他所言的内容却让周忘杨微微皱眉。 “你说的何夫人可是洛阳何府,何福松的夫人惠蕾?” “正是。”施笙说着,推了惠若林一把,向周忘杨介绍,“别看我们模样寒酸,何夫人可是他的亲姐姐呢。” “原来如此……”周忘杨轻道,语气意味深长。 惠若林见他像是知道何府,忙问:“周先生可知从这儿该怎么去何府?这地方巷子太多,我们又是初到,实在摸不清方向。” “往东不远有间客栈,二位今晚先在那里休息。明日一早,我会亲自带你们去何府。” 周忘杨说完,见两人一脸尴尬,猜出他们囊中羞涩,又让小童点了些钱递去。 若林施笙连连道谢。 周忘杨一笑了之,想起半夜有人前来找他,说是家人暴毙,衙差看后说是得病而死,亲属信不过,非要请他过去再作定断。 最终得出结论,人确实是害了重病,回天乏术。 想自己并非仵作,也非捕快,却常要应邀调查这些事,全因自己在洛阳已是家喻户晓。 给了盘缠,交待了明日见面的时辰,周忘杨带着小童离开,还没走出几步,又听后方有人唤他,回头看去,是那叫作若林的青年。 若林向周忘杨微微颔首,以示礼貌,“周先生古道热肠,连素不相识的人都愿慷慨解囊,为何那姓徐的老闆说自己双目不净,你却不肯帮他?” 周忘杨闻言一笑,云淡风轻,“我已告诉他解除的方法,就是去药铺买些巴豆,服下即可。” 那徐老闆富得冒油,身形大腹便便,脸却浮肿干黄。想他为人抠门,常在工钱上压榨工人。上个月还有人在做工时,突然跌倒,活活累死,他却连丧葬费也拒出。 底下工人个个义愤填膺,必定是谁忍无可忍,在他茶饭中下了迷惑心志的药物,导致他成天精神恍惚,捕风捉影,看见一件晾晒的长袍,也能当成鬼怪吓个半死。不过这些周忘杨都没去解释,他说完转身便走,背影秀颀,如同画中之人。 翌日一早,周忘杨与小童赶到客栈,并带来两身体面的长袍让若林和施笙换上。 “今日是何家大小姐十岁的寿辰,你们可有准备贺礼?” 听周忘杨问,若林一愣。 自姐姐惠蕾嫁人以来,他们便天各一方,再没碰面,哪会知道外甥女的寿辰? “纸笔我已带来。你们谁更擅长书法,就写幅‘寿’字吧。” 周忘杨一挥手,小童立刻把捲轴铺到案上,开始磨墨。 若林心中感激他想得周到,谢过之后,走到桌前,挥毫泼墨,迅速勾出一个“寿”字。 诸事准备妥当,周忘杨带了人直接去往何府。 洛阳何家经营的是铸炼宝鼎出售古董的生意,交往之人非富即贵。仅站在门外看那阔气匾额威严石狮,便可猜想到府邸内的大气华丽。 此时,何府门前正热闹非凡,一名年轻少妇与一个年轻后生正忙着招唿宾客。 施笙问若林道:“你看,那女子是不是你姐姐?” 虽已十多年没见,但惠蕾的模样若林还是没忘,他摇头道:“不是她。” 周忘杨走在前头,听到身后两人的对话,插了一句,“算起来那人当是你的小姑子,何府的二小姐何福燕。” 三人上了台阶,走至门口。 年轻后生认出了周忘杨,欣喜道:“您莫非是雪月楼的乐师周忘杨?” 第3页 “正是在下。”周忘杨表明了身份,便请那后生代为通报,就说何夫人的弟弟远道而来,已在门前等候。 那后生看若林眉目生得与夫人确有几份神似,正要赶去请人,却被何福燕拦下。 “急什么?大嫂何时叫来个穷亲戚,我怎不知道?” 何福燕冷冷一问,问得若林一阵心凉,见施笙想要理论,忙拉住了他。 “究竟是不是亲戚,二小姐何不请夫人出来看看?我也是昨夜碰巧遇上他们,真要是有人冒名顶替,直接扭送衙门便是。” 周忘杨彬彬有礼,何福燕却像有一百个不愿意,打量了若林几番才吩咐那后生,“阿跃,去把夫人找来。” 末了,还外带一句牢骚,“真是什么人有什么亲戚。” 看到若林有些落寞,周忘杨的小童挤到他身边,古灵精怪地招招手,待若林弯下腰,他便在他耳边低道:“何福燕是洛阳城出了名的老姑娘,二十七八了还嫁不出去,你别和她一般见识。” 若林暗笑小童人小鬼大,也不知那刻薄的口舌是不是周忘杨教出来的。 耳畔,小童像又说了什么,他却已无心再听,目光全锁在了一名向他走来的妇人身上。 缤繁头饰绸衣缎服掩盖不了岁月的痕迹,姐姐已不再是记忆中的双十妙女。 此刻,惠蕾在丫头的陪伴下到了门前。何福燕头一个扯开嗓子,说:“大嫂,这人说是你弟弟,怎也没听你提起老家有亲戚要来……” 惠蕾没理何福燕,自顾自盯着若林,许久才道:“没想到你这样记仇,姐姐当年说了一句气话,真就隔了十多年才与你相见。” 仅听这一句话,若林就觉眼眶酸涩,他低下头,“书塾已经解散,若林无能,没法养活自己。” 孩提时做事总是有欠考虑。 若林想起父母早逝,惠蕾一旦出嫁,家中便只剩下他一人。当天,迎亲队伍已至村口,他竟盗走家中所有积蓄,交予书塾先生,说姐姐不管他了,他要住在先生家潜心学习。 吉时已至,惠蕾却披着吉服四处寻找弟弟。当得知若林躲在先生家后,她头一次如此气急败坏,跑去抓了便打。 “你要是嫌弃我这个姐姐,今天不跟我一块儿走,就这辈子也别来找我!” 这是惠蕾出嫁前,留给惠若林的最后一句话。 而后的岁月,因为那份共同的倔犟,惠蕾不曾回乡看过,一年半载才来一封家信,若林也真就乐得耳根清静,苦读了十几载,直至先生过世,书塾解散。 现如今,他虽不至于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但也逃不出“百无一用是书生”的命运。若林没有一技之长,在家乡靠帮人写信为生,若不是实在走投无路,也不会厚颜来投靠姐姐。 不过,惠蕾应该还没原谅他吧,要不然,自己上路前寄来的信,她也不会不回。 眼下,亲人重逢,若林向惠蕾介绍了同来的好友施笙后,不忘提及周忘杨,他道:“姐姐,周先生与我萍水相逢,却为人慷慨,若不是他,昨夜我和小笙还得在路上挨冻。” 惠蕾看向周忘杨,道:“今日是小女喜儿的生辰,先生不妨留下喝杯酒。” 早已料到会被邀请,周忘杨随即让小童递上一个木匣,道:“区区贺礼,就当是给喜儿小姐用来玩耍。” 惠蕾打开木匣,里面装了一把精緻的长命锁。正逢僕人领着何喜儿向这走来,她便唤道:“彭跃,把小姐带来谢过周先生。” 唤作彭跃的后生搀着十岁的何喜儿走来。到了众人跟前,他蹲下身,对何喜儿指指若林与周忘杨,道:“小姐,那是舅爷和周先生,快叫人。” 何喜儿生得并不可爱,两眼隔得太开,叫人想起那神话里的角色“眉间尺”来。她呶了呶嘴,却不肯开口。 惠蕾催道:“怎么不叫人?娘是怎么教你的?” 这不催还好,一催反倒把何喜儿催得哭了起来,小嘴一歪,涕泪一把,愈发难看。 “啊呀!我这头最经不得听这孩子闹!”何福燕一抚太阳穴,又唤彭跃,“你倒是快哄哄小姐啊,她不就听你的话吗?” 彭跃拍拍何喜儿的背,轻道:“乖了,不哭不哭,阿跃陪小姐玩。” 何喜儿倒也听彭跃的话,趴在他肩头上一颤一颤,渐渐平息了哭泣。 周忘杨若林一行被弄得啼笑皆非,施笙想起带来的鱼干,递给惠蕾,当是见面礼。 收到那袋鱼干,惠蕾有些意外,笑道:“这家乡的特产我嫁来洛阳后就没再吃过了,今天一定要加道菜。”说罢,她又吩咐丫头收好鱼干,带若林和施笙去客房安放行囊。周忘杨主僕则由彭跃领进前厅品茶。 若林与施笙跟着那丫头穿过长廊,何府的早晨鸟语花香,很是宁静,廊外的假山湖泊皆被笼罩在一层清雾中。 那丫头回头说道:“两位从夫人的家乡赶来,一路辛苦了,我是夫人的贴身丫头,往后叫我玉珠好了。” 她正说着,忽见另一名丫头手持行囊,慌慌张张地从房里跑出,连忙上前拦下,“一大早的,你提了东西要去哪里?” 那丫头也不避讳,急道:“玉珠姐,你就当没看见我,让我走吧。这几年来,我们睡过安稳觉吗?这何府除了人住,还有鬼住!” 第4页 “住口!”玉珠一跺脚,“夫人的弟弟刚到,你别吓唬客人。昨儿夜里,我见你收拾行李就觉得不对劲儿,一定是嫌天冷夜路不好走,才选在白天出逃。” “我也想过不走,可昨夜我打水洗脸时,又听到铜铃声。那是彭翎戴过的东西,他都死了十年了!” “别说了!给我回房去,再想逃,休怪我告诉彭管家!” 玉珠把那丫头推回房里,关上门,转而向若林施笙解释道:“这丫头和我住一间房,时常疑神疑鬼,她说的话,两位可别往心里去。” 若林与施笙对望一眼,都觉奇怪,却又不便多问。 玉珠岔开话题,“舅爷怎会认识周郎?” 没等若林回答,施笙抢先问:“周忘杨到底是什么人?怎么好像大家一个个都认得他?” 玉珠笑道:“施公子初来洛阳,有所不知。这位周先生,我有幸在街上见过一次,正逢有人请他去府上捉鬼,他说他只管兇案,世间哪来什么鬼神,鬼自由心生罢了。” “管兇案?这么说来,周忘杨是衙门的人?”若林问。 “不,周郎这儿与别人不一样。”玉珠说着,指指自己的脑袋,“据说他睿智过人,推理之术无人能及,衙门破不了的悬案,只要请他来,没有解决不了的。不过听说,周忘杨为人散淡,像是闲云野鹤,不愿附庸在谁之下,乐师才是他的谋生行当。” 他们边说边走,到了厢房。玉珠帮二人分别收拾了两间房,又忙着去厨房拎水沏茶。 若林走到房外,恰巧碰见施笙也站在廊上,听他感慨道:“你姐夫的生意做得确实大,这么大个府邸,就是修也得修上一年半载!” 若林一笑,放眼观望廊外的景色,指向远处的一口水井,道:“你看,那小丫头提桶水整个人都趴到井沿上,失足跌下去可不得了。” 施笙听了,忙问:“在哪儿?” “不就在……”话未完,若林却突然放下手,面带紧张道,“她刚望了我一眼,手没拉稳,掉下去了!”说罢,他立即叫上施笙,飞快向水井跑去。 两人到了井边,伸头一望,井下一片寂静,一丁点儿水声都没有。 施笙猜疑道:“我说,你会不会看走眼了?” 眼神再不好也不至于漏看一个人。若林不甘心,沖井口喊了两声,仍没见回应,可他明明看到一个女孩落井,她望自己的那一眼,仔细想来,竟是面含微笑。 后方,玉珠提了热水来唤。施笙劝若林道:“走吧,准是你眼花。” 真要有人落井,必定拼死挣扎,可眼前的水井毫无动静,若林虽感疑惑,却又说服不了施笙,只得跟着回去。 何喜儿的寿宴设在夜间,白天却已宾客满堂。洛阳城内将近半数的名流都冲着与何福松的交情,赶来为他女儿庆生。 中午时分,施笙跑来若林房里,两人一同吃过午饭。 若林知道惠蕾忙碌,不敢叨扰,本想去找周忘杨,忽听门外传来一声咳嗽,又见玉珠低首靠到门边,恭敬地唤了一声:“老爷。”他心想定是姐夫何福松来了,便催促施笙一同起身去迎接。 何福松年过半百,比惠蕾大上十多岁,与大多富商一样,他的体态也微微发福,气度却还不错,一进房便盯着两个青年左右打量,一下子就认出了哪个是自己的小舅子。 “像!你长得和你姐姐真是像!”何福松拽着若林的手,热情十分,“我和她成亲都十几年了,内弟怎么现在才来洛阳?” “舅爷这就叫无事不登三宝殿,要是混得好,谁稀罕咱们这儿啊!” 何福松身后跟着何福燕,若林虽只与她见过两面,却已看出此女个性尖酸,也不知这些年来,惠蕾有没有受她的气。 正愁不知如何接话时,门外又走进一个干瘦的老头,对何福燕道:“二小姐,阿跃替您请的裁缝已到了府上,您何时过去量身?” “哦?这么快就来了!还是阿跃办事利索,我那房里啊,连个聪明的丫头都没有。这不,好的都给大嫂挑去了。”何福燕瞅瞅玉珠,又向何福松发了几句牢骚,这才离开。 “我这妹妹直肠子,说话带刺儿,内弟可别见怪。”何福松笑道,“你们姐弟都这脾气,有事就爱自己扛着。家中困难,早来洛阳就是了,我这就吩咐人到店里走一趟,安排两个差使。” 若林看姐夫为人实在,连忙和施笙一起谢过。 何福松摆摆手,介绍起门边的老头,“这是何府的管家,彭德海。今后内弟有何需要,知会他一声便是。” 彭德海手如藤蔓,脸上皱纹亦像干涸的土地,他两眼浑浊却聚光,盯得若林一阵发憷。 见过了小舅子,何福松便失陪,前去应酬宾客。 彭德海留下,对若林道:“我与我的两名犬子已在何府服侍多年,舅爷若有吩咐,尽管开口。” 他的声音沙哑苍老,若林一怔,片刻才道:“那就劳烦管家了。你刚说你的两个儿子都在何府做工,若我没猜错,彭跃便是其中之一吧?” 彭德海道:“舅爷说的正是,阿跃是老二。老大彭翎十年前偷了府上几千两银票,老爷宅心仁厚,没去报官,他却自己想不开,在井棚上悬樑自尽了。” 第5页 这话说得若林一惊一咋,支吾着问道:“是……正对着客厢的那口井吗?” 彭德海低首沏茶,没说话。 玉珠见状,接话道:“舅爷不必害怕,当日彭翎上吊的井棚现已拆除了。” 被她这么一说,若林知道定是那井没错,又追问了句:“何府内除了喜儿,可还有十岁左右的幼女?” 玉珠摇头,“这般大的孩子只有小姐一个啊。” 彭德海沏完茶,抬头,“莫非舅爷还看到了别的孩子?定是舟车劳顿,看走了眼。” 施笙知道若林说的是之前一幕,插话道:“哪来的孩子?我和你站在一起都没看到!” 见众人都不相信,若林只得不语。 到了夜间,何府院落内张灯结彩,数十张圆桌旁高朋满座。 若林又遇周忘杨,见他独自坐着,也不与别人搭话,便同施笙坐到他边上,问:“先生为何一个人?服侍你的小童回去了吗?” 周忘杨侧目瞥他一眼,“嗯”了一声,语气冷淡,与之前热心的态度大相迳庭。若林正感奇怪,忽听四周的人声小了,只见众人纷纷起身,向同一处看去。 想不到何福松竟有这般大的面子,就连洛阳知府李培林也请到了府上。此刻,李培林正在何福松的陪同下步入花园,洛阳名流逐一上前与之寒暄。 院中弥散着浓郁的山兰香,不禁令周忘杨浑身一颤。 兰之芬芳,每每闻到,记忆便会跃到那个血腥的午后。一张苍白的女人脸赫然出现在眼前,她紧握一枚兰花状的髮簪,双目垂泪,口吐鲜血,一寸一寸向自己爬来,艰难含煳地开口:“忘杨,不要去……” 忽感身子被人推了一下,耳畔的痛苦呻吟陡然消失,周忘杨抬头,听若林道:“先生与其一个人喝闷酒,不如同我与小笙一起坐去主桌吧。” 主桌设在院落中央,席上坐有何福松一家四口和知府李培林。 等另三人入座后,何福松见了周忘杨,道:“这不是周先生么?早知你会来贺小女的生辰,就不敢请那些乐师班门弄斧了。” 惠蕾随即将周忘杨资助若林施笙一事告诉何福松,又对坐在边上的女儿说:“喜儿,快向周先生行礼,让先生收你为徒,跟着他学琴。” 细小的眼睛瞄了瞄周忘杨,何喜儿一声不吭,垂下了脑袋。 “你这孩子……” 惠蕾正要训斥,站在她身后的彭跃抢先劝道:“夫人莫动气,小姐怕生,等和周先生熟了她话也就多了。” 周忘杨一瞅何喜儿的粗短十指,心道这哪是块抚琴的料,就算让琴圣教她,只怕也奏不出个名堂来。 由于协助衙门屡破大案,就连知府李培林也认得周忘杨。李培林身形黑瘦弱小,没穿官服,更少了当官的气质,此次又见周忘杨,他问:“不知周郎故乡兰岭镇的案子可有眉目?” “兰岭镇?就是那个二十年前,在一夜间上百个村民离奇失踪的鬼镇?” 施笙话一出口,立刻被若林用肘撞了下。意识到自己有失礼节,他赶紧噤声端坐。 “多谢大人记挂此案,可惜苏州府衙尚无消息传来,我这里也是一筹莫展。”周忘杨话题一转,“先不提案件,今日小姐年满十岁,何夫人又与胞弟重逢,也算是双喜临门。” 何福松顺话客套了几句,最后盯着妹妹嘆了口气,感慨就剩她的终身大事八字还没一撇,而这一嘆却遭来何福燕一记白眼。 菜餚上桌,院内的谈笑声渐渐大了起来。若林见周忘杨举杯频频,心中却揣着之前他说的话。 兰岭鬼镇! 这个如雷贯耳的地方,从幼时起便时常听人念叨。 那是一个处于苏州近郊小镇,人口三百,由于家家栽种山兰而得名兰岭镇。然而,二十年前的一天,镇上的村民却无缘无故地尽数消失。由于当地人大多自给自足,故当个别出外经商的村民回来时,整个兰岭镇已没了生的气息。 老人妇孺壮丁……所有的人都凭空失踪了。每一户均大门敞开,有的灶上还留有烧煳的瓦锅,圈里的牲口也因无人餵养而奄奄一息。 兰岭镇的兰花凋谢腐烂了,没了山兰的芬芳,只剩下阵阵恶臭,那是死亡的气息。 而这一切,却还只是恐惧的开始。 之后回到镇里的村民也相继暴毙,苏州府衙派出十余名捕快前去调查,想不到踏入兰岭镇不久,也一个个死于非命。 此事越闹越大,最后不得不惊动朝廷,派人驻守在兰岭镇外。 这一守便是二十年,据返乡的老兵称,时常在夜晚听到兰岭镇的荒山内传出诡异的嘶咬声,像是恶鬼食人的声音。而这二十年里,但凡有大了胆子踏入小镇的人,要不就有去无回,要不就重疾缠身,出来后不久就命归西天。 久而久之,兰岭镇便成了所有人谈之色变的鬼镇。 若林不禁疑惑,要说兰岭镇的人都已尽数死绝,那周忘杨又是怎么回事? 二、欢宴兇案 宴席摆至一半,何府僕役抬上一个半人高,以红布遮盖的物什。何福松命人揭开红布,露出一口朱红宝鼎,鼎身栩栩如生地雕有跃门鲤鱼,鼎足附有怒放牡丹。何福松轻轻一叩,那鼎随即发出一声空灵声响,缭绕院落,久久才散。 第6页 “我命人铸造这口宝鼎时熔入了一只麋鹿神兽,故而此鼎微含麋香,外壁赤红的色泽也是绝无仅有。” 宾客不禁啧啧称奇。何福松所说的麋鹿神兽,绰号“四不象”,乃是传说中姜太公的座骑,长于低洼沼泽,狡猾难捕。这份寿礼果然非同凡响。 何福松叫来何喜儿,让她端详宝鼎。摇曳的灯笼下,何喜儿望着那口油亮红鼎,蓦然间看见一副连着皮肉的骷髅挣扎在宝鼎表面,痛苦地向她伸来一把血骨。 “啊啊啊……” 突如其来的尖叫令在场众人为之一惊,惠蕾起身把何喜儿带回桌边安抚,然而她受到了巨大惊吓,非但不听安慰,还咧嘴大哭起来。 那哭声惊天动地,吵得不少宾客头顶血管直凸。何福燕更是捂着前额,发起牢骚,“这小祖宗怎么又闹开了?阿跃,快帮忙让她别哭啊!” 彭跃连忙过来安慰何喜儿,也是好一阵劝哄,她才止住了哭。 若林坐在姐姐左侧,只感被外甥女吵得耳膜胀痛,偷瞥一眼周忘杨施笙,亦是一脸隐忍。他有些忍俊不禁,无意间一抬头,却见迴廊拐角隐约像是站了一个人。 酒宴上的热闹非凡与拐角处的灯火阑珊形成鲜明对比,若林定睛望去,一看之下竟全身一颤……那,不正是白天坠井的小丫头么? 糟糕的视力令他看不真切,只得去拉右侧的施笙,说:“你看那里,她就是我说的掉下井的小丫头。” 可惜,他还是晚了一步。 当施笙转头之际,那女孩已消失不见,若林不免又被扣上了“疑神疑鬼”的帽子。 施笙看他一脸不甘,又把事情原委告诉了边上的周忘杨,见对方听得目无表情,也没了评论的兴致。 另一边,李培林放下筷子,何福松立即给了惠蕾一个眼色,她便牵着平静了的何喜儿绕到李培林座旁,让她背两首唐诗给李大人听。 何喜儿嘴里还含了东西,为了背诗,不得不大口吞咽。李培林笑着拍拍她的后背,道:“不急不急,慢慢来。” 岂料他不说还好,刚一说完,何喜儿便痛苦地捂着脖子呃呃干咳。 “这孩子像是被噎着了,快拍她的后背!” 听李培林一说,惠蕾赶紧拍打何喜儿的背,口中喊道:“你吃了什么?快吐出来……” 拍打之下,何喜儿痛苦依旧,她左右挣扎,一张脸从红到白,渐渐没了血色。 众人大惊,纷纷簇拥而来,可无论如何拍打,那块嵌在何喜儿喉咙里的东西就是吐不出来。她唿吸急促,眼珠上翻,身子勐动了几下竟栽倒在地,昏厥了过去。 “快叫大夫!” 听何福松大吼一声,彭德海带着几个僕人飞快地跑出院落。 何福松四下搜索,蓦然间,他的目光停留在惠蕾座位前的一盘鱼干上,疑惑道:“难道喜儿吃了海鱼?” 小姑子何福燕在边上顿时哭了起来,“大嫂平日里处事精细,今儿个怎么也这般不上心?何家就喜儿这一根独苗,这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那鱼干是施笙带来的,何福燕瞥向他和若林,又哭哭啼啼道:“舅爷来看大嫂,来便来了,还带什么东西?这又腥又咸的鱼干,喜儿本就有喘病,吃了怎么受得了?” “瞧福燕这话说的,喜儿有喘病,我还能把鱼干餵进她嘴里?”惠蕾冷笑,反将一军,“你这个做姑姑的不也就坐在她边上么,就没留意她误吞了什么?” “姑姑哪赶得上亲娘?大嫂还没留意着呢,怎倒怪起妹妹我了?” 姑嫂二人一番唇枪舌战,何福松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另一头,彭跃抱着何喜儿,不住唿唤。彭德海则领着大夫匆匆赶来,大夫即刻唤人将何喜儿提着腿倒吊而起,又是一番拍打。 连续拍打过后,何喜儿突然一阵抽搐,众人原以为人就要甦醒,不料她脖子一仰,又一次昏死过去。 大夫见状,唤人将她放回原地,取出针袋就地施针。针尖入体,何喜儿只是痉挛了一下,又没了反应。大夫摇了摇头,抽出金针,转向何福松无奈道:“何老爷请节哀,令千金已是回天乏术。” 何福松如何也想不到女儿十岁的生辰竟然成了忌日,他牢牢地拉住大夫,求他治活何喜儿。何福燕则扑到何喜儿身上,大声恸哭。惠蕾一怔,向后倒退一步,撞到一个坚实的胸膛,她勐的转头,看见彭跃愤怒的眼睛。 若林同样感觉到彭跃的恨意,赶紧上前扶走惠蕾,像对她说又似在说给彭跃听,“我留意着了,喜儿从头至尾没吃过鱼干!” 在何府上下一片混乱之际,周忘杨走至何喜儿身侧,蹲下端详。 死者面色发紫神情扭曲,双目因过度充血而略有弹出,这均符合气管阻塞而亡的死状。 周忘杨小心翻过何喜儿的身体,她后颈处留有一个血点,是先前大夫施针所留。后颈有一穴位掌控气管舒张,在此施针是为让何喜儿的气管扩张,好使卡住的食物掉落而出。 刚欲起身,一个细节忽地跃入周忘杨的眼帘。他发现何喜儿的棉衣背后有一处脱了线。那棉衣是由上好的料子所制,且看磨损程度当是一件新衣,又怎会脱线? 第7页 趁众人依旧围着大夫,他将手伸入何喜儿的棉衣内,迅速一拭。抽出后,两指一拧,顿时皱起了眉头,他蓦然回头,眼神犀利,直直瞪向后方一群人。 是谁? 是谁在分秒瞬息间,杀人于无形? 红事转白事,何府大小姐死在了自己的寿宴上。 翌日清早,若林无意间听到僕役们私下议论,说何喜儿死时的神情太过骇人,和十年前在井棚上吊的彭翎很像。不像是被噎死,而像是空气中生出了一双手活活掐死了她……若林刻意走开,徘徊在院落内,忽又听见假山后传来压抑的争吵。只听何福燕的声音在低骂:“喜儿自小不受那女人待见,一定是她杀了她!” 一声男子嘆息过后,何福燕又骂:“嘆气!你只会嘆气!我早说过让你带喜儿走,你偏不听。不过还好,那女人已不能再生,何府的家产她休想多分到一个子儿!” 何福燕口中的“那女人”无非是说惠蕾,若林没想到她们之间竟有如此大的隔阂。他向后一退,踩到了石子,假山后的两个人闻声迅速离开。 回过身,若林又是一怔,只因一身丧服的惠蕾正站在他身后。 “姐姐,他们……” “你跟我来。”惠蕾像没听见假山后的咒骂,神情肃穆,转身便走。 若林跟着她来到一间厢房,房内墙上挂有风筝,案上摆有泥人,被褥帐帘上都绣有女孩喜爱的花草图案。 惠蕾站在一面墙前,说:“姐姐到了洛阳后心里却一直在挂念你,我的脾气,你也清楚。出嫁那天,你如此气我,若不是你主动负荆请罪,我是绝不会去给你说软话的。但我不想我的女儿不知道她还有个舅舅,特请来城里最好的画师,照我的臆测,拟了一幅你成人后的画像。” 她说着,指了指墙,“那画原就挂在这里,也不知怎么,后来就莫名其妙地不翼而飞了。” 白色丧服的映衬下,惠蕾显得十分疲惫。她从宽大的衣袖中取出一叠银票,塞入若林手中,“走吧,拿着这些钱离开洛阳,和你那朋友一起做些生意。” “姐姐,你怎么了?”若林不解,推拒了一下,银票散落地下。 “傻弟弟,这宅子里有多少人因为这东西而咬牙忍受,你却还不要。” 惠蕾拾起一张银票忽然狠狠撕碎,切齿恨道,“你知道么?那个躺在灵堂里的丑丫头根本不是我的女儿!喜儿不是这样的!” “什么?”若林大惊,忙问,“你说死了的那个女孩不是喜儿?” 惠蕾的目光渐渐柔和下来,低道:“喜儿胸前有颗硃砂痣,那是我亲眼所见。她出生那日,我因分娩疲惫,昏睡了三天三夜,醒来后再看到的女婴却没了那颗痣。我说这不是我的女儿,却无人相信,所有人认为是我当时体弱看走了眼。” 狸猫换太子? 若林深吸了口气,听惠蕾继续道:“这十年来,我之所以留在这里,是为有朝一日找到亲生女儿。” 她轻抚小腹,哀怨道:“为了怕我多分家产,何福燕不惜在我的饭菜中下毒,致使我终身不得再育。” 若林扶住摇摇欲坠的惠蕾,问:“那你为何不报官?” 惠蕾无奈一笑,“这何府就是一个炼狱,杀人不见血,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要报官何来证据?”她突然一把抓住若林,落泪道,“现今,也不知你那外甥女身在何处,能否吃饱穿暖……如果你愿意留下,务必要帮姐姐找到她。” 若林听得难受,心如刀绞。 何喜儿去世第三日,何福燕终于说动何福松,以孩子死得蹊跷为由延迟发丧,并请官府介入调查。何喜儿的尸首用石灰加以保存,以备检验。 若林由何福松带去了何府的铜器总号,接手帐房一职。施笙则在分号当班,由管家彭德海引领带去。 仅隔了两个昼夜,何福松却衰老了许多。他将若林向店里的伙计作了介绍后,便准备离开,走前叮嘱道:“内弟在这里干活,有什么不懂尽管开口。工钱的事,昨夜你姐姐已与我商议好,绝不会亏待你。” 若林谢过姐夫,他不愿成为何府的累赘,所以珍惜眼前的差使,渴望自食其力。说是来做帐房的,不过掌柜的并没把帐本拿给若林。前来店里看货的客人也不少,若林却无事可做,困意连连。 休市用午饭时,一个小工主动坐到若林边上搭话,“舅爷,你刚到何府,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儿?” 被他问得不着头绪,若林暗忖:莫非何府的怪事在这城里已成了街头巷尾众所周知的秘密?他定了定神,问:“小兄弟这话从何说起?” 小工说话爽快,直截了当道:“管家彭德海的大儿子彭翎十年前吊死在井棚上了,据说他死后阴魂不散,何府上下半夜都听到过铜铃声,‘翎’字偕音铜铃的‘铃’,那铜铃是彭管家让彭翎从小佩戴的。” 若林正听得起劲,不想小工却被掌柜的唤走干活。 到了下午,若林依旧清闲,他实在坐不住,直接去找掌柜的,道:“麻烦您拨点事给我做,上午不是有客人买了铜器么?不如让我送去。” “这等重活哪敢劳烦舅爷!” 掌柜的暗嘆自己接了一个烫手山芋,思前想后一番,道,“要不,您帮我到西街商行问问他们是否有新货送到?” 第8页 那间分号正是施笙当班之处,若林遵照掌柜的话,离开店堂,步行而去。 经过集市时,路上人流如梭,小贩高声叫卖,一辆推车从若林身边擦过,险些撞到他,推车人回头骂了一句:“寻死啊?走路眼睛看哪里?” 若林正要理论,身体忽又被人冲撞了下,他一定神,只见眼前站了一个灰头土脸的妇人。 那妇人抱着一个婴儿和一包草药,把孩子往他怀里一塞,求道:“公子,钱夫人要抢我的孩子,求你救救我们母子……” 若林向后望去,果真有个贵妇和一群家丁大喊着追赶而上。 那姓钱的贵妇仗着家丁撑腰,嚣张无比,冲来掴了穷妇人一巴掌,骂道:“哪里来的野女人?光天化日,居然厚着脸皮说我儿子是她的!” 见穷妇人被打,着实可怜,若林便抱着婴孩上前拦道:“这位夫人怎可随便打人?这孩子尚幼,话也不会说一句,难凭你一面之辞就证明你是他娘。” 钱姓贵妇一瞅若林,见他书卷气极浓,手无缚鸡之力,尖声道:“我家上月才给孩子办的满月酒,宾客济济,谁都知道这是我儿子!你小子不清不楚的,别大白天站坟地里和鬼打交道,没一句人话!” 怀里的婴孩已被穷妇人又抱了过去,若林见她对孩子又亲又哄,甚是疼爱。他本以为自己辩才不差,但面对街井泼妇,舌头还是打了结,愣了半天才道:“口说无凭,你得证明!” 吵闹声引来路人围观,钱夫人倒也不怕抛头露面,咬牙道:“证明什么?孩子身上哪边有痣,哪边有胎记,我全一清二楚!” “说不定你早在他出生不久就抢了来,时至今日,当然知道他身上有什么特徵。”若林把话顶了回去,又去安慰那穷妇人,“大嫂,莫怕。你尽管说,把他们抢你孩儿的经过说清楚。” 穷妇人怯生生地望着他,开口道:“孩子满月前,钱夫人带了大笔金银说要买他,被我断然拒绝,没想到她见我体弱多病,又恰逢丈夫出远门,就让家丁抢人。我今日冒险潜入她家,把孩子救了回来。” “胡说八道!”钱夫人一声尖叫,催促身边的家丁,“去!把孩子给我抢回来!” 她态度蛮横,围观者中也有不少人看不下去,纷纷站到了穷妇人一边,谴责起另一方。 家丁看众怒难平,不敢贸然抢人,钱夫人气得大叫:“要证明吗?大不了滴血认亲!” “算了吧,放了你的血,既便再一滴狗血,同样也能混在一块儿。” 喧譁中,一个清亮的声音赫然响起,非常动听,仿佛干涸大漠流过的一股清泉,明朗夜空划过的一颗流星。大家的视线都聚集在那声音的主人身上,周忘杨的到来就像註定要揭开谜底。人们相互说道:“是周先生!他来了,总算可以搞清谁是孩子的生母了……” 髮及腰间,青色长袍配上白狐围脖,把众人眼前的周忘杨衬托得清秀至极。 此刻再见,若林忽觉有些失神,分明是同龄人,他与周忘杨却相差甚远。 “周忘杨?”钱夫人被他一损,也顾不上动怒,“你来得正好,也省得我去请。你快说两句话,让我把孩子抱回去!” 完全忽视钱夫人的存在,周忘杨看向若林,见他臂上戴有黑纱,道:“节哀顺便,替我问候何老爷与夫人。” 自从带自己到了何府后,周忘杨便与初识时有所不同,说话举止都冷冰冰的,若林摸不着头脑,只道:“多谢先生记挂。” 周忘杨嘴角一扬,浅浅一笑,接着去问那穷妇人:“大嫂,你说你这孩子是快满月时,钱夫人才提出要向你买的?” 那妇人似乎不敢看周忘杨,点头称是。 “钱夫人一定不承认有这回事吧,那就给大家说说生下孩子后,是不是一直由你身边的人照顾?” 喧闹的街市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人们都在听周忘杨问话,这是一种在无形间散发的人格魅力,他语气慵懒,像在调笑,毫不拘谨。 钱夫人向他走去,直至面前才说:“不错,我儿子出生后就一直由府上的乳娘带着。”她一说完,就飞快往对方手里塞了些什么。 周忘杨把手一抽,挣脱了开来,两锭银子即刻掉落在地。 剎那间,人群譁然,人们像是看清了真相,更加激烈地指责起钱夫人。不过周忘杨像没听见,随便问了一个路人:“你觉得她们谁是孩子的母亲。” 那人道:“大概是那穷人吧,搞不清,要不让她们两个抢。” “谁抢不到,就证明谁是孩子的生母吗?”周忘杨微笑,“生母必会心疼扯痛孩子,也就不敢用力去夺。只是这法子太老,戏里都唱过了,现在让她们抢,谁都不会真的动手。” 众人纷纷摇头,陷入疑惑。 周忘杨样子悠闲,成竹在胸,又问那穷妇人:“我刚在人群里听大嫂说自己身体不好,又见你怀里揣着药材,可否让我看看是什么药?” 穷妇人稍有犹豫,最终还是把药递去给周忘杨过目。不料,他看后竟皱了眉头,亮目中浮上一缕复杂的神色。 这时,周忘杨的侍童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拽拽他的衣袖,道:“先生!我们还有好些东西不曾採购,再耽搁下去,天黑前就回不去了。” 第9页 周忘杨低头对小童道:“你去附近药铺转转,看看是否有人正在寻人。” 那小童本是催他,但听了吩咐,立刻扭头钻出人群。周忘杨则走向那穷妇人,在她耳边低语几句,随后抱走了她怀里的婴孩。 若林看向穷妇人,她的目光从惊诧到落寞,最后一瞬,竟有一丝可怕的恨意从眼中折射而出。 这个眼神,周忘杨不曾看到,却令若林不寒而慄。 身旁,人们正七嘴八舌地猜测着,“听到没有,周先生和她说了什么?” “怎么把孩子从她手里抱走了,莫非钱夫人才是生母?” 议论终结在周忘杨的一句话中,他把婴孩抱还给钱夫人,道:“带回去好好照顾他,别再出什么闪失了。” “不,那是我的孩子!谁拦我,我就杀了他!” 眼看孩子到了别人手里,穷妇人突然发狂,歇斯底里地冲来抢夺婴孩。她的神情一下子变得狰狞可怕,婴孩被她拽住了细小的胳膊,又拉又扯,被弄得哇哇大哭。 “来人啊,把她拉开!别弄痛我儿子!” 见那女子模样兇狠,连钱夫人也害怕起来。家丁七手八脚地去拉,好不容易把穷妇人扯开,她却如野兽般横冲勐撞,抓住一个家丁的手臂就咬。 “快把孩子抱走,别让她看到再受刺激!” 周忘杨一喝,孩子的乳娘反应不慢,从钱夫人手里接过婴孩,躲进人群中。穷妇人看孩子不见了,突然停止了挣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伏地大哭。 这时街上已是人头攒动,唯有她所处位置的四周空空荡荡,穷妇人刚才的疯狂举动已让其他人不敢接近她。 另一头,钱夫人惊魂已定,她走向那落魄女子,啪啪甩去两巴掌。 “不要脸的贱货!下回再敢抢我儿子,我非要……咳咳……” 未骂完的话结束在变调的咳嗽声中,钱夫人的瞳孔内映出另一女子那张灰白的脸。对方掐住她的颈项,像要置她于死地,双手越收越紧。 “女儿” 千钧一髮之际,一名老妪的叫唤忽然传来。 憎恶的神情从穷妇人脸上一抽而走,她开始惊慌失措地寻找声音的来源。 人群自行让出一条道儿来,只见小童领着一个老妪缓缓走来。那老妪眼中带泪,手拿一根长绳,绑住穷妇人的双手,哽咽道:“娘带你去抓药,还没抓全,你怎么就跑了?那不是你儿子,我们家的孩子已经死了,你要记住!” “死了……死了……”穷妇人的双眼没有焦距,不断重复一句话。 这一刻,若林才真正明白过来,原来这名女子竟有疯病! 老妪向周忘杨衷心道谢,“多亏周先生让侍童前来找我。我女儿的婆家半年前失火,只有她一人苟活,可怜她日夜思念自己刚出生的孩儿,抑郁成疾,现今只要看到襁褓里的婴孩,就会以为是她的孩子。” 眼前这幕母绑病女的情景着实可怜,周忘杨嘆了口气,捡起原先钱夫人塞给他的两锭银子,交与那老妪,“老夫人替她请个好大夫吧,设法把这病根治。” 老妪连连道谢,转而又向钱夫人致歉,随后牵着那疯癫的女儿离开。 人们看够了热闹,也跟着散了,若林见周忘杨向钱夫人走去,同样也是低语了几句,她立刻脸色大变,眼神飘忽。但这一次,周忘杨只是站在街边,目送钱夫人与家丁匆匆离开。 若林终于忍不住问:“先生是如何得知谁是孩子的生母的?” “惠兄对这感兴趣吗?”周忘杨淡笑,“平心而论,整件事我并没作什么推理,只是随口说了几句话,试她们一试。其实要查这二人谁是孩子的生母,只需多花时间找两家的街坊打听,必可知晓答案。不过这件事被我撞见了,要立马知道答案,速战速决,只得兵行险招剑走偏锋。” 若林不插话,听周忘杨继续道:“那穷妇人说自己经常抱病,手里又捧着药,大部分人都会觉得这理所当然,很少有人会想去看一眼她到底拿的是什么药。” “先生,那婆婆说她原是陪女儿抓药的,那女子手里拿的一定是治疯病的草药,对不对?”视线下方,小童问道。 周忘杨点头,“但这一点尚不可证明得疯病的就是她本人,直到她后来发狂,我才敢肯定。” 若林依旧等着,等周忘杨道出那句最关键的话,即他在穷妇人耳边说了句什么才刺激到她。 看出对方心中所想,周忘杨掸了掸颈上的白狐围脖,像在吊人胃口,片刻才道:“家添男丁,十五岁起须缴人头税。我只是说了句,孩子刚抱来不久,夫人可别忘了帮他去官府报备,将来年龄一到即刻缴税。” 纠缠在心头的结应言打开,若林推算,如是亲生母亲,必在儿子坠地不久就去官府报备。回想周忘杨分别问那两人,孩子是否在满月前跟着她们,原来用意在此。 “可我不明白,照先生的推断,钱夫人如是孩子的生母,为何她又要塞钱买通你?” “我说过孩子是她的吗?”周忘杨不答反问,“钱夫人离开时,我与她说了同样的话,她立即慌了神,想必现在正差人去官府报备了。” 第10页 若林难以置信,惊讶道:“那……也就是说,这孩子她也是抢来的?”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种大户人家如无子嗣,不必用抢。” 有些听不惯那满不在乎的口吻,若林道:“要是这样,周先生岂不是仍没说出真相?” 周忘杨一笑了之,“送阁下一句处事格言: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你可否想像潦倒到卖儿度日,那日子过得如何非人?这婴孩待在钱家可得锦衣玉食,继承家业,想必就是他亲生父母也更愿看他这样活着。你我不是他的父母,无权去揭穿什么。” 若林无言以对,周忘杨又道:“我还有事在身,今日就在此拜别惠兄了。” 听他要走,若林忙说:“周先生请留步!你……可否帮我找一个人?” “谁?”周忘杨回头。 “我的外甥女何喜儿。” 周忘杨闻言微怔,即刻又转为微笑,“惠兄如真想请我帮忙,大可来我的住处找我,把事情说个明白。” “先生是住在雪月楼吧。”若林接话道,“那我近日定会来访。” 何喜儿原已死在寿宴上,自己尚未说明原委,周忘杨却并没有任何诧异。若林见他挥了挥手,带着小童步入了街边的商铺中。 三、风花雪月 因为路遇“夺子”一事耽搁了不少时间,待若林赶到西街商行,与施笙一起盘点完新货,再赶回总号时已将近傍晚。他本想留下清理帐目,掌柜的却已先行打发,“舅爷辛苦了,早些回府吃饭吧,店里的事有我操持就成了。” 看对方假惺惺地奉承,若林也不勉强说要留下,收拾了东西,准备离开。 此时户外天色已暗,他刚踏出店门,就见门外泊了一顶轿子,周忘杨的侍童正站在边上与轿夫谈笑。 看见若林出来,那小童叫道:“我家先生说今晚正好有空,惠公子若有事相谈,现在便可随我去雪月楼。” 若林想到自己现住亲戚家,进出总得打声招唿,不免有些犹豫。 小童则等不及,过来拉他,“还磨蹭什么?普天之下,能解何府之谜的人确实不止我家先生一人,不过论起你能不能遇上就说不清了。” 自从惠蕾提到死去的小姐不是她的女儿起,若林便心事重重,或许凭周忘杨的头脑真可以找出蛛丝马迹,还原真相。 如此一想,若林掀帘入轿,小童也跟着钻了进去,坐在边上。 轿子被抬起,一颠一颠地走,一路向闹市行去。若林心道,大伙都说周忘杨是雪月楼的乐师,想必他是住在酒馆客栈一类地方。 正想着,轿子已被卸肩放下。 小童先走了出去,给轿夫结了钱,对若林道:“惠公子请随我来。” 不料若林刚一下轿,就被一群莺莺燕燕包围住,几个浓妆艷抹的女子扭着细腰左右夹击,上来搂住若林,问:“公子一表人才,可是一个人来?” 脸颊即刻滚烫,若林赶忙推却。他望着眼前那幢灯火通明的小楼,门口站了不少摇着绵扇的风尘女子,正门上方高挂着一块牌匾,书有“雪月楼”三字。 “走开走开!他可不是你们的客人!”小童上来扯开那些女子,替若林解了围。 有关风花雪月一词,现在听来已淡去了它的原解,转为暧昧之意。雪月楼内红灯绿酒交错觥筹浅笑低吟……若林跟小童穿梭席间,不时会被一阵女人香所围,只嘆大千世界,诱惑纷繁。 雪月楼共有两层,底楼算作大堂,摆席品酒。二层间间厢门紧闭,正是寻欢作乐的真正场所。小童带着若林走到底楼的一张圆桌前,道:“惠公子再稍候一会儿,我家先生就快出来了。” 约是过了一炷香,楼上平台处总算走出几个女子,她们手拿纱帘把整个二层都罩了起来。从下望去,只可朦胧看个大概。 若林听见邻近几桌的客人鼓掌道:“好!终于等到周郎出场了!” 再看那二层,已有人搬上一张琴案,摆了一把古琴,焚上薰香,待一切准备妥当,那千唿万唤之人总算出了场。 仍是那抹清瘦身影,周忘杨落座案前,原本嘈杂的大堂居然剎时鸦雀无声。他的目光始终停留于琴身之上,微微抬手,长指一挑琴弦,轻柔之音随即而出。 这段古琴抚得如梦似幻,声音不卑不亢,仿若山涧清泉。不似北方那类听了只感黄土万丈飞的激昂曲调,周忘杨弹奏的曲子极尽委婉,让赏乐之人仿佛看见一幅小桥流水粉蝶飞舞的情景。 若林料定这曲子必是吴越之音,只有那以水滋养的灵土上才会有这类靡靡之音。 一些记忆重现脑海,若林想起一个同样抚得一手好琴的人。她见多识广热情爽朗,酒量胜过鬚眉,论及诗辞歌赋也绝不落于人下。 那名女子叫作穆清素,若林在家乡时,仅与她有一面之缘,听她唱过一曲歌谣。 穆清素是个如风般逍遥的女子,天地之大来去无踪影。时隔许久,也不知她现在过得如何。 就在他走神的间隙,周忘杨已一曲奏罢,楼下众人如从江南而返,情不自禁,掌声雷动。 若林远望帘后那人,竟略感惭愧。这样看似完美之人究竟出自何处?他的父母是谁,家中是否又有兄弟姐妹? 第11页 雪月楼二层,周忘杨同样望见了若林。何喜儿暴毙当日,他便发现她是被人杀害而死,今日又在街上偶遇若林,对方竟要他寻找何喜儿的下落,看来这何府的秘密还真是不少……心头杂念一多,周忘杨不慎碰错了琴弦,古琴吱一声发出了一个不和谐的音调。他刚想重新起调,忽听楼下有人喊:“怎么回事,周郎?月事不顺,找不到调了是不是?” 这话说得小童大为恼怒,他替主人抱不平,低低骂道:“去你妈的!你全家才月事不顺!” 若林看那喊话之人满脸酒气,打着饱嗝,推开怀里的女子,向二层喊道:“周忘杨,你别躲在那帘子后面。人家说你俊俏得不像话,爷儿觉得你是个女人扮的,你下来把衣服脱了,让我验验……” 哗! 一杯凉茶从天而降,不偏不倚浇在那痞子脸上,倒醒了他的酒。那人怒髮冲冠,吓飞了身边的姑娘,指着二层大骂:“周忘杨,我操你祖宗……” 尚未骂过瘾,又一盏茶水飞摔而来,痞子再度迎面被泼,这次他竟大声惨叫:“妈呀!怎么是开水?烫死我了!” 纱帘背后,周忘杨的声音轻扬而来,“在下老家远在姑苏,你真要对那入土的先人有兴趣,不妨搭船前去。” 他这一句话立即引得轰堂大笑,惟有若林生性腼腆,有些接受不了这样损人的段子。 地痞被他气得眼冒金星,勐一拍桌子,大骂着准备上楼揪人,可不等他走到扶梯口就被几个彪形大汉左推右搡,扔了出去。 任何一家妓院都有看场子的人,雪月楼也不例外。 小童看周忘杨已离开琴案,向房中走去,便对若林说:“公子,我们可以上去了。” 登上二楼,一路步至最后一间雅阁,小童叩门,轻道:“先生,我把惠公子带来了。” “进来吧。”里面的人回应道。 进入厢房,若林发现这里又与外面的情景大为不同,香鼎烟炉书柜案台字画对联,无处不是一派书香气息。 屋子的主人这一刻坐在案前,道:“有劳惠兄夜来拜访,我白天不爱受人打扰,只有晚上抚过了琴后才有空。” “你为什么在这里做乐师?”若林不解。 周忘杨请他坐下,亲自沏茶,“我除了懂些推理识些音律外也别无特长。不做乐师,公子还想我饿死不成?” 喝了一口周忘杨泡的清茶,若林直想摇头。 听听这话说的,只懂推理音律……如果连周忘杨这样的人都要饿死,那自己不如现在就一头撞死算了。 “你要我找何喜儿,莫非何家的大小姐还另有他人?” 面对周忘杨的一针见血,若林也不作隐瞒,随即将惠蕾所说的话转述。 周忘杨听后,长眉一锁,“照何夫人所说,真正的何喜儿出生不久就被调换,那何府中谁最有可能设下这个瞒天过海的骗局?” 想起惠蕾与何福燕素来不合,若林沉吟道:“姐姐曾提到何福燕在她的饭菜中下毒,以致她终身不能再育。” “你怀疑何福燕?”周忘杨看向窗外,沉默了半晌,突然语出惊人,“这么说来,寿宴上死了的丫头可以排除是被她杀的了。” “什么?”若林勐地站起身,“喜儿……不,那丫头是被人杀死的?” 周忘杨给了小童一个眼神,他立即心领神会,走去屋外守着,以防旁人走过时听见。 待人出去后,周忘杨看向震惊不已的若林,道:“听说那假小姐死后,何福燕说动何老爷报了官。若推测十年前是她换走了夫人的孩子,现在又把人杀了,这纯属画蛇添足,多此一举。她大可以好好利用那个傀儡,帮她敛财。” 见对方诧异不减,周忘杨接着道:“那丫头并非自己噎死的,而是有人在她身上做了手脚。” “你是说兇手在众目睽睽下杀了她?”若林狐疑,“这怎么可能?” 周忘杨没再接话,若林看出他不肯透露太多,反问道:“先生既然不愿多说,为何又告诉我那丫头是被人所害?” “惠兄远道而来,与何府又从未有过交集,怎么看也不像兇手。何况……”丹凤眼一斜,周忘杨道,“这世上没有一个兇手会为了混淆视听,而把赌注押在周忘杨身上。” 他懒洋洋地靠在座椅上,另起话题,“何府园中的那些山兰,你可还有印象?” 不明白对方怎会提及山兰,若林点头,“那有什么特别吗?” 修长手指揭盖品茶,周忘杨娓娓道来,“半个月前,我听闻何府内栽有几株极品山兰,此花每串结有二十七朵花苞,不多亦不少,花苞颜色各异,一串之上共有二十七色,绝不重复。” 稍作停顿,他接着道:“极品山兰的种子可遇不可求,十分珍贵。那日我本想问何老爷如何得到这花,不想却发生了命案。” 若林记得,知府李培林曾提到周忘杨的故乡在苏州兰岭镇,随口问:“先生何以对那极品山兰感兴趣,莫非这与兰岭鬼镇有关?” 话一出口,他立即反悔。 多年来,那一夜间蒸发掉所有村民的兰岭镇在世人口中早有了“鬼镇”的代号,只是在倖存者面前提到这个代号,不免有些伤人。 第12页 幸好周忘杨并不介意,开门见山道:“不错,兰岭镇盛产极品山兰,村民将此视为礼物,赠予外人。我四处寻访,排摸了不下上百株极品山兰,就为找到当年从兰岭镇得到种子的人。” 言及兰岭镇,若林难忍好奇,问:“既然兰岭镇的村民均在二十年前无故失踪,为何先生还……” 见周忘杨直视而来,他又不敢再问。 对方反倒直言不讳,“因为在我出生前,我娘与姨娘姐妹两人便搬离了兰岭镇。” 耳畔好似响起江南的细雨轻风,一抹纤纤背影站在花丛间,周身散发着山兰的芬芳,她向自己张开双臂,低唤道:“忘杨,快来……” 而当年幼的自己兴奋而去,对面那张倾城容颜却瞬间风化,变作一具腐尸。她仍站在花丛中,却嘤嘤在哭,血从口中喷涌而出,不住挥动干瘪的手,示意他赶紧离开,挥着挥着竟连手也掉了下来。 姨娘! 周忘杨勐地握住座椅扶手,深吸一口气。 他又看到了!每每闻到山兰香,每每忆起兰岭镇,姨娘的影像便会浮现脑海。 如此骇人,如此悽惨…… 若林渐渐明白,初遇周忘杨时,他的慷慨热情均是为进入何府确认那极品山兰是不是出自兰岭镇。回想他对待绅贵们的冷淡态度,在洛阳城内的驰名程度……此人根本就是个睚眦必报的厉害角色。 这般一想,若林忙道:“倘若先生能找到喜儿,我愿替先生奔波,寻遍天下极品山兰,直至你揭开兰岭镇的真相为止。” 周忘杨失笑,“时候也不早了,轿子也已在楼下等,我今夜就同你去何府吧。” “今夜?”若林吃了一惊,他请周忘杨调查一事还没与姐姐商量过,就这样带人过去会不会显得唐突? “择日不如撞日,既然受惠兄之託,我就一定会尽力找到何府千金。” 哪怕是她的尸骨! 周忘杨边说边围上白狐围脖,只是最后一句话,他不曾说出口,而是在心中念叨。 周忘杨做事素来雷厉风行,吩咐小童留下后,便与若林飞快地出了雪月楼,分别坐上两顶轿子向何府方向行去。 何府的朱红大门看起来又沉又重,令人横生窒息之感,若林所坐的轿子先行抵达,等到周忘杨赶来后,便与他一同入府。 二人绕至一间石亭时,若林停下,道:“周先生请在此稍候片刻,我请你来此调查一事,还不曾与姐夫姐姐提过,让我先知会他们一声,再带先生进去。” 周忘杨点头,看着若林快步离开。 孤身站在何宅大院内,其间的亭台楼阁九曲迴廊在这月黑风高的夜晚看了,不觉心旷神怡,只感阴森恐怖。 四周无人,寂静非常,周忘杨独自坐到了石椅上,听见亭外池内的金鱼咕咚一声,冒了个头,像是不欢迎他的到来。 暗夜下,他目光如炬,静静审视过身边的一景一物。 假山鱼池花坛水井…… 仅在这区区花园就有数十处可以藏匿尸体的地方。观察间,周忘杨的目光停在一口水井上,井边的地上还留有当年筑井棚的凹陷痕迹。 莫非这就是传闻中,那个叫彭翎的僕役上吊自杀的地方? 正思虑着,周忘杨忽感不寒而慄,就在当口那一瞬,他本能地察觉到在这院子里潜伏着一双眼睛,正紧紧盯着他! “谁?” 自己的直觉从不会出错,周忘杨蓦然起身,转了一圈。 话音在院中留下一个小小的回音,周忘杨走出了石亭。与许多大户人家一样,何宅挂了不少灯笼,但终因面积过大,还是显得昏暗。 来到水井边,周忘杨放下水桶,打上水来。 出于习惯,碰上可疑的水井,他总要检查一番,泡有尸首的井水是略带粘稠的,皮肉腐烂后生成的液体及蛆虫都将导致井水变质。 把手伸入水桶后,周忘杨微微松了口气,何府的井水掺杂的不过沙土之类,并没有他所担心的那种粘稠,但当他正要把手伸出之际,却又惊觉指尖被什么东西绕住,挥之不去。 摇曳的灯笼下,周忘杨抬起手,看见了缠在手指上的几缕头髮。他站起身,再度向井口望去,井下一片漆黑,惟有冷风灌入时发出的古怪声音,听起来像是有人正伏在井下痛苦地呻吟,令人汗毛直立。 转过身时,周忘杨发现若林正背朝他,站在后方的走廊上,便问:“惠兄回来了?需要我先去见过夫人和老爷吗?” 不料廊上那人没有反应,站了片刻,却向长廊的另一端走去。 “惠兄?” 周忘杨快步追去,那人总算回过头来,疑惑道:“周先生,你怎么在这里?” 听这声音,周忘杨总算反应过来,眼前这人并非若林而是施笙。今夜,他穿了一身与若林一样的淡紫长衫,且他俩体态相近,背影相像,又逢光线过暗,难怪自己会把人认错。 “我与若林有约,在这里等他。”周忘杨寒暄道,“施公子这两天在何府过得可还习惯?” 施笙摆手道:“何府供我食宿,还请我去分号做帐房,哪儿还能说不习惯?不过……”他一顿,“就是听说这宅子里闹鬼,也不知是真是假。” 第13页 说话时,施笙站在走廊的拐角处,身后一片黑暗。周忘杨看着他,本想说些什么,却突然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此时此刻,在施笙的背后,他清楚地看见一只惨白的手悄悄伸出,像从墙上凭空长出来一般! “施公子小心!” 喊出声的同时,那只手已勾住了施笙的咽喉,勐地将他拖进了拐角。周忘杨疾步追去,从一扇木门的缝隙内看到施笙两条被拖在地的腿! 奔向木门的那一刻,它已被紧紧关上,里面传来施笙的惊叫。 “施笙!”周忘杨大力敲门,却不见里面有任何回应。 他有几分恼怒,是谁这么大胆,竟当着他的面夺人? 向后倒退几步,周忘杨勐冲而去。 冲撞下,木门轰然倒下,光线虽不好,但还是能看出这是一间储物房,屋内杂乱不堪,破旧的家具堆得老高,而房中已没了施笙的踪影。 耳畔忽又传来一阵呻吟,那声音略显压抑,周忘杨寻声看去,发现这间厢房设有门道,通向了别处,他即刻穿行而过。 这一次,他又回到了走廊上,而令他心惊的是施笙已横躺在了走廊的地上。周忘杨见状,迅速蹲下身,把手伸向施笙的鼻下。 幸好!还有唿吸! 他扳过施笙的脸,细细看过他的颈部,确定没有掐痕后,又端看起他的两只手,发现右手指甲中带有一些血丝。 莫非刚才的那声呻吟是施笙在惊恐之中,抓伤了袭击者,对方受痛而发出的? 抱定这一想法后,周忘杨豁然开朗。 不远处传来叫唤声,一名女子撑灯走来,问:“谁在那里?” 来者是何府的丫头玉珠,她一见施笙倒在地下,立刻慌了神,看了看周忘杨,问:“你是谁?施公子他怎么了?” 周忘杨未答她话,只是盯着她瞅,脸颊颈项双手,所有暴露在外的皮肤,他都一一扫视而过。 “姑娘,可否劳烦你把衣裳解开,让我检查一下?”周忘杨一字一句说道。 听了这唐突的要求,玉珠被惊得说不出话来,眼看对方一步步逼近,灯笼下,她渐渐看清了那人的样貌素雅着装秀颀身形,精緻五官中数那双丹凤亮目最为吸引人。 玉珠喃喃开口,“你是……周先生?” 城里认识自己,而自己不认识的人确实不少,周忘杨目视玉珠,淡道:“正是。” 得到这一回答,玉珠心头一颤,尽管她对周郎十分钦佩,不过面对解衣之求,还是恕难从命。伸手拽紧了领口,她连连摇头,“莫非先生怀疑施公子晕厥与我有关?我刚在房中独自收拾东西,听见这里有动静,才会走来看看的。” “独自一人?也就是说没有人证?” 周忘杨偶尔喜欢玩这字面上的游戏。击溃一个人的理智,得出所说话语中的真实成分,有时必须耍些小手段。 两人僵持间,正逢若林寻声赶到,见了周忘杨,刚想问他为何人不在石亭,目光一瞥,看到了倒在地上的施笙,顿时大吃一惊。 “这是怎么回事?小笙他怎么了?”若林边问边扶起施笙。 “他刚才遭到了袭击,可能是被吓晕了。”周忘杨蹲下身,朝着施笙的人中按压而下。 施笙有了痛感,总算甦醒了过来,他头一侧,第一眼看见若林,立刻大叫:“有鬼!有鬼要害我!” 若林一震,“这……这都从何说起?” 周忘杨道:“今夜无月,我错把施公子当成了惠兄,与他说话时,在长廊的拐角处,亲眼目睹他被人拖进了储物房。”他接着又问施笙,“你可还记得被拖进去后的情形?” 揉了揉太阳穴,施笙心有余悸,“我当时是被人从后拖着的,实在看不清那人的模样……” 而经周忘杨一说,若林发现施笙身上那件淡紫长衫分明是自己的,问:“小笙,你怎么穿起我的衣裳来了?” 施笙显得有些尴尬,“今日我从商行回来时,一不留神摔了一跤,连长袍都扯破了。你也知道,我从乡下来时没带什么像样的衣裳,就到你房里拿了一身。” 对于衣着装扮,若林并未有过深究,只是他偏爱紫色,衣袍的颜色大多以此为主。赶路时,他不捨得拿出来换穿,今日要去商行工作才从行李中选了一身。施笙的身形本就酷似于他,再穿上式样差不多的衣裳,难怪连周忘杨也会认错。 几人正说着,又逢惠蕾提着竹篮打此经过,看见众人围聚于此,她先是一愣,下意识地揽了揽臂上的竹篮。 “姐姐,你刚去了哪里?我有事找你商议……”若林向前一步,却见惠蕾的竹篮里装的竟全是纸钱,问,“姐姐是要祭拜何人吗?” 惠蕾动了动嘴唇,尚未说话,忽听周忘杨低喝一声:“谁?出来!” 阴暗处传来细微的移动声,周忘杨话音一落,又一个人走入了几人的视线。 众人一看,见是彭跃,听他说道:“今日是家兄的忌日,我正准备去井边烧些纸钱给他。” 施笙听后,愈发紧张起来,“忌日?难不成刚刚袭击我的就是……” “施公子的指甲中带血,我推测是他情急之下抓伤了袭击者。”及时打断了施笙的胡思乱想,周忘杨又将之前的情形叙述了一遍。 第14页 凉风吹来,吹得廊上的灯笼直摆,周忘杨问惠蕾:“夫人刚才是不是到纸扎铺筹备纸钱去了?有没有与人同行?” 惠蕾摇头又点头,随即看向身后的彭跃。 彭跃目光一斜,低道:“我是从纸扎铺回来时看见夫人的,因为不想让她知道我也要去祭拜兄长,便一直尾随其后,没有现身。” 证明了这二人不在场后,周忘杨看向玉珠,道:“我追到储物房再奔出,发现施公子后不久,姑娘你就出现了,于情于理,都不能不怀疑你。” 看周忘杨不肯放过自己,玉珠急着向惠蕾求援,“夫人,不是我!我与施公子无怨无仇,为何要加害于他?” 此时的惠蕾已恢復平静,她问道:“周先生的意思是?” “把她的衣服解开,看看身上是否带伤。” 这话一说,就连苦主施笙也觉不妥,向旁边的若林说:“这么做会不会太过分了?人家一个姑娘家……” 不料,周忘杨不等他说完,就抢先站到他面前,急急说道:“你今晚是保全了性命才说出这样不知轻重的话。皮肉轻伤慢则半个月,快则只需三四天就可痊癒,错过机会,放走了犯人,下次你可不会还这样幸运!” 没想到周郎的脾气并不与他的相貌一样好,施笙被他一喝,也有些后怕,结巴道:“谁……谁说我不知轻重?那就……就让她脱……” 玉珠一听这话,心下更凉,拉住惠蕾的衣袖低泣起来。 若林也有些看不下去,刚想去与周忘杨说情,忽见他蓦然转身,望向自己,严厉道:“惠兄既然请我来帮忙彻查,那从今往后,何府的怪事我就不得不管。如若现在连你也要阻拦我,那还不如另请高明。” 惠蕾见局势如此,吩咐彭跃:“阿跃,你去把就近的厢房打开,我带玉珠进去,替她检查一下。” 这方法算是两全之策,却又遭到周忘杨反对,他道:“夫人与她主僕一场,我对你俩感情深浅并不清楚,这么做还是不妥。” 惠蕾道:“玉珠跟在我身边多年,理应不会做那样的事。” 周忘杨不听她的,径直向玉珠走去,当众扯过她的双手,迅速撩起衣袖端看。剎时,两条白如莲藕的手臂在视线前一晃而过,答案即刻沉入心底。 “周先生,你……”玉珠目中含泪,咬唇道,“玉珠一直敬你在洛阳远近闻名,听说你擅于推理,却不想竟是这样……” 若林忙道:“都怪我不好,没直接把周先生带去见姐姐,才发生了这么多不快。” 此刻,周忘杨却松了口气,演了这么久的戏,只看了刚才那一眼就可排除犯人是玉珠了。接着,他对她作揖道:“错怪了姑娘,实在抱歉。” 玉珠不理他,抹着眼泪向惠蕾行礼,推说身体不适,跑着离开了。 四、鬼丫头 惠蕾让彭跃跟去,安慰她几句,自己则对若林道:“我知道你想替姐姐分忧,查明喜儿的死因,不过这府上已经够乱了,就不要再无是生非,找出些事来了。” 她此言分明话中带话,周忘杨也不介意,装作无知,道:“何夫人说得在理,既然施公子安然无恙,今夜之事就先告一段落。”他说完,拽了若林就走,仿佛这大院是他家一般。 处在姐姐与周忘杨之间,若林感觉自己两面不是人。出了长廊,走至前院,他见周忘杨若有所思,便问:“你之前如此斩钉截铁,要叫玉珠宽衣检查,怎么后来只是掀了她的袖子,就确定犯人不是她了?” 周忘杨侧目,长发随风而起,道:“遭人从背后勾住颈部,被袭者本能的第一反应便是双手伸向咽喉,企图松开束缚。施笙受袭时间之短,不可能与对方发生打斗,他抓伤了犯人,伤口不在别处,只会在前臂上。” 想起玉珠光洁无伤的手臂,若林又问:“既然只需撩袖就可得知真相,你怎么又提出要她解衣?” 周忘杨哈哈一笑,“我见那丫头模样不错,想藉机饱饱眼福。” 见若林表情抽搐,周忘杨摆摆手,“戏言罢了。先前你们还未赶到,我让玉珠姑娘宽衣,意在吓她,方寸大乱是正常举动,倘若对答如流爽快答应,反倒是值得怀疑。后来你们几人赶到,我见人多,就顺便试试大家。” 看了看若林,他又问:“你可还记得之后来的几人里,谁的反应最为反常?” “我姐姐?” 忆起惠蕾提着竹篮经过时,眼里闪现的诧异与犹豫,若林微微一惊,“不会是她!彭跃都说一路看着她从街上回到何府了。” “你别这么急着下结论,行不行?”周忘杨一斜眼,“我只问谁反应最为反常,何时又说你姐姐袭击施笙了?” 若林仍显着急,“要不是这意思,那你刚刚那一问不就没什么意义嘛?” “意义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见分晓的。兄台切记,心急喝不了热汤。” 见周忘杨拂袖走开,若林又跟去,在后道:“只要先生能查出喜儿的下落,在下万死不辞。刚刚玉珠误会了你,先生可别放在心上。” 第15页 前方那人驻足笑了笑,“被女子说了几句,何必无痛呻吟?你不说,我都快忘了。” 这时,身侧的月亮门外传来声响,随后就见何福松被彭德海扶着进了院落。若林见到姐夫,赶紧把周忘杨带去,道:“姐夫,我请周先生来一同调查喜儿的事。他头脑聪慧,胜过常人,一定能找出真兇。” 何福松像是喝了不少,带些酒气却一脸哀愁,他看了一眼若林身边的俊朗青年,低语一句:“有劳周先生了。” 周忘杨低声说道:“何老爷请节哀。” “老爷思女心切,借酒消愁,喝了许多,先让他回屋里歇息吧。”彭德海搀扶着何福松说道。 何福松苦笑一下,转而又对周忘杨说:“先生替人办事,定金素来不低,不知这次开价多少?” 周忘杨道:“我这回并非受何老爷之託,关于报酬一事,你从若林那里打听到,我无从阻拦,不过直接问我,就实在不便道出。” 此话被若林一听,立刻暗骂自己煳涂,怎么光想着找真正的喜儿一事,忘了问周忘杨要多少报酬? 酒气泛上来,何福松干呕了一声。彭德海立刻道:“老爷,还是先回房里喝些醒酒汤吧。” 何福松点点头,又与若林周忘杨说了几句,便由彭德海扶去了厢房。 若林嘆了口气,岔开话题,“先生要不要先随我去前厅用饭?” “不必了。”周忘杨挥手谢绝,“我一到何府就有人被袭,看来事情比想像中更为复杂。我需检验一下那位假小姐的尸首,不过此事须先知会一下衙门的人,明晚我再来何府。”话一说完,也不等若林多问,他便风风火火地离去。 彭跃离开众人的视线后,并没有去找玉珠,而是进入了何家大小姐的灵堂。 一个时辰前,他塞给看守的僕役一坛好酒,此刻那人已斜靠在门边酣然睡去。彭跃唤了他几声,那人翻了个身,呢喃了一句,依旧昏睡。 绕过那人,彭跃进入了灵堂,在一口小小的棺材前,点燃了带来的纸钱。火光下,彭跃的眼波动盪,低低哭了起来。 门外传来脚步声,彭跃一颤,赶紧擦了擦脸,向后看去。 走进灵堂的人是何福燕,她走来,拉起蹲在地上的彭跃,道:“阿跃,我们走吧,离开何府,离开洛阳。这些年来,我攒的钱足够我们这辈子丰衣足食了。” 彭跃一愣,侧首看向边上的棺材,低道:“可我岂能让她死不瞑目?” 何福燕急了,拉着彭跃的胳膊摇晃,“但总不能因为喜儿,我们一辈子就耗在这个鬼地方吧。我已经一天也等不下去了,我们去江南或者去京城也行……” 她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她的计划,却被彭跃生生打断,“你怎会如此薄情?躺在棺材里的可是你的女儿啊!” 何福燕顿了一顿,道:“我的女儿叫了我整整十年姑姑,你以为我心里好受?彭跃,我长你三岁又是你的主子,按说是一百个不可能,但我偏偏给了你,你以为这十年的感情都是假的么?” 看彭跃不出声,何福燕的心又软了下来,捧起他的脸一阵亲吻,道:“随我走吧,就我们两个,好不好?” 彭跃回过神来,一把推开她,“不行,我不是你!不能看着我的女儿被人害死而无动于衷!” “你的女儿?”何福燕冷笑,“傻小子,十年前你不过十三四岁,还真以为那事儿就一次一个准?” “什么意思?”彭跃的瞳孔勐地一缩,“你是说……小姐其实不是我的女儿?” 被他慑人的眼神一惊,何福燕向后退了一步,继而道:“我一时千头万绪,前言不搭后语,喜儿她……的确是你的女儿……” 见对方没再反问,何福燕趁胜追击,“我用你我的女儿换走了亲嫂嫂的孩子,把何家真正的大小姐寄养给路人,如此偷天换日,还不是为了让我们的女儿过得好一点儿?可她死了,不容更改了,我们还必须活下去。我知道何福松的秘密,他不敢拿我怎么样,趁现在赶紧走吧……” 像是没听见何福燕的话,彭跃张开嘴,木然问道:“我问你,我哥……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伴随着剧烈一颤,何福燕险些站不稳,她看着眼前的彭跃,他不再有过往的温柔,整张脸阴沉无比,一双眼睛变得格外犀利,这眼神令她不寒而慄,她不禁一步步向门外退去。 “别走!” 彭跃抓住何福燕的手,却听门外传来看守僕役的呵欠声。趁他失神之际,何福燕迅速抽出手,逃了出去。 这一夜,何府大宅内除了何福燕与彭跃彻夜难眠外,若林也是整个晚上不曾阖眼。周忘杨走后,他便到前厅用了晚饭,准备回房就寝。 走过重重回廊时,整座府邸死寂无声,寒风掠来,若林微微一颤,隐约看见长廊的尽头像是蜷缩着一个活物,正在蠕动。 “嘿嘿……” 伴随着一个可怕的笑声,若林的心也被悬了起来。他清楚地听见那声音源自他的前方,带着些许阴森,一时辨不出男女。 难道是袭击施笙的人? 夜已经很深了,整条长廊别无他人,若林不敢向前,只觉嵴背冰凉。 第16页 僵持间,一个人形物什突然从长廊的尽头匍匐爬出,渐渐逼近。眼看此景,若林被惊呆在原地,竟忘了后退。 虽是爬行,那东西的速度却十分惊人,转眼便到了几丈之外。若林这时才得以看清,那东西确实是个人,只是贴地爬行。 “你……是人是鬼?”鼓足了勇气,他颤声问道。 匍匐在地的人形支撑着站了起来,它站得如此吃力,两条前臂已扭曲变形,从手肘处反方向支出,站立的双腿同样无法併拢,像个极丑的“八”字。 看了那人的面目,若林又是一惊,正是他在何府两度看到的小丫头! 那丫头抿唇笑了笑,莫名地,若林竟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似乎在很久以前就见过这女孩。她应是无法直立行走,最多只能艰难地站着,向外支出的四肢已成了爬行的有利工具。 见她这般悽惨,若林顿生恻隐之心,一时竟忘了害怕,问:“你的手脚怎么会这样?” 丫头不说话,只是瞅着若林微笑。她头髮蓬乱,脸颊骯脏,身上却穿了身极好的花袄。若林正要再问她话,那丫头却突然伸出手,从怀里掏出个东西递来。 迟疑了一下,若林还是接了过来。那是一个普通的布包,包身上却绣了一个“翎”字。 翎? 若林蓦然抬首,难不成这是彭翎的东西?他正想细问那丫头从哪里得来这布包,她却已趴回了地上,飞快地爬走了。 一切突如其来,要不是手里真真切切拿着那布包,他真要以为自己做了场梦。若林迅速返回厢房,坐在油灯下,将那绣有“翎”字的布包小心地打开,里面装的是一把铜制的工艺梳,那梳子应是作观赏之用,做工极其考究,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若林把玩了两下,发现梳嵴上有条细缝,他试着拨了拨,那铜梳竟像盒子一般分成两半,从中又掉出一把金灿灿的梳子。 这莫非是金子做的? 若林心中念叨,拿起仔细端详,相比外壳,这金梳的做工更是精益求精,极细的梳嵴上竟还雕出数十朵绽放的牡丹,梳柄上还嵌有数颗璀璨宝石。 那个四肢畸形的小丫头究竟是谁?她怎会有彭翎的布包,又为何要将这把金梳拿给他? 脑中瞬间膨胀出多个问题,若林思前想后仍一片茫然。 东方破晓,一夜飞逝。 若林以手支腮昏睡桌旁,微一颤动,醒了过来。厢外传来说话声,他便迷迷煳煳地走了出去。 院落内站着何福松夫妇与施笙,若林手握布包,刚想把昨夜遭遇畸形女孩的事告诉他们,脑海里却突然掠过一双有神的丹凤眼。 不知为何,忆起周忘杨的谨慎作风,若林话到了嗓子眼又吞了下去,他将那布包往袖子里一塞,才上前与几人打招唿。 何福松昨夜喝酒甚多,看起来还没休息好,此刻一脸疲态,精神不济。 惠蕾劝他:“你一个晚上也没睡上几个时辰,我才要差人再准备些醒酒汤,你怎么就起来了?” 何福松苦笑,“不碍事,我还赶着去知府衙门去见李大人呢。” 所谓一物降一物。若林见姐夫没了往日的富商气度,对姐姐倒很是恭敬。施笙问何福松是否要他陪同前去,何福松摆了摆手,自行离开。 惠蕾看了看若林,道:“近几日发生太多事,姐姐无暇与你多聊。你已经长大了,也是个翩翩公子了,可有意中人?” 若林心跳应言一急,答:“还没有……” “哪里没有?夫人有所不知,在老家,有好些个姑娘中意若林,不过他只对穆清素情有独钟……”施笙原想接着说,因被若林死死瞪着而放弃。 “穆清素?”惠蕾重复道,“这姑娘家世如何?喜欢的话,我请人去说就是。” 施笙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支吾道:“她……她是个唱曲儿的……” “那不行。”惠蕾斩钉截铁,对若林道,“你的婚事定要好好斟酌,不论门当户对,就说这才子佳人的韵事,世间又有几对能白头偕老?” 瞅了一眼嘴快的施笙,若林不愿在这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上兜圈子,说:“若林还不想考虑成家之事,姐姐不必为此操心。” 惠蕾还要说话,却见彭德海领了一人步入院中,那人面如寒霜,略带一丝清高自傲,不是周忘杨还能有谁。 “夫人,衙差今早已来通报,称周先生也要参与大小姐一案。”彭德海佝偻着背,说明情况后,请示惠蕾道,“那我现在就带周先生前去灵堂?” 周忘杨道:“验尸尚不忙,要等衙门的仵作到后一同进行。我今日来,主要是为追查到底是何人袭击了施公子。” 提及此事,惠蕾想起昨夜与若林说的最后那几句,矛头却是指向周忘杨的。此刻,她微带歉疚,道:“真是劳烦周先生了。”说罢,她一侧身,见若林打了个呵欠,问,“你怎么也是一脸憔悴?也睡得不好?” 下意识地拢了拢袖子,若林惦记那把金梳,愣了下才道:“若林不累,倒是周先生从昨天起就为喜儿的事奔波,他一直作息规律,还是让他去我房里休息下吧。” 熟识周郎的人都知道他性情古怪,有时会冒些无名火,闹个小别扭,说话也直来直去,扎人得很。如果惠蕾不在场,周忘杨或许会直接回若林一句:你怎就知道我作息规律了? 第17页 好在他还有所顾忌,只道:“惠兄说笑了,我这人越是碰上悬案,反倒越是精神,就算三天三夜不阖眼也无碍。” 他刚一说完,忽听花园边门外暴出吵闹声。门外那不速之客气势汹汹,又是捶门,又是大喊,听声音估摸来者是一个十八九岁的热血少年。 “开门开门,快还我大哥大嫂!今天你们一定要给我个说法!” 若林很是不解,疑惑地看向惠蕾,只见她柳眉紧皱,脸上带了些怒气。 门外的叫嚷声越来越响,惠蕾实在听不下去,大喊道:“隔三岔五就要来闹一次,给他银子也打发不走,实在是太过缠人。人呢?人都去哪儿了?彭管家!” 语落,彭德海立马来到她跟前。 惠蕾吩咐道:“你出去应付,好好与石松说说,他大哥很早以前就带春枝离开了。至于他们夫妻到底有没有回老家,这已与何府无干,劝石松别总来此死缠不休。” 彭德海听了吩咐后,点了点头,迅速向边门走去。 大门开启后,外面即刻传来推搡的声音。叫作石松的男孩很是激动,几次欲冲进府来,不过渐渐地,冲突的声音小了下去,直至完全安静。不久,彭德海又折了回来,说是已经把事办妥。 若林忍不住问:“姐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惠蕾嘆气:“春枝原是喜儿的乳娘,几次与我提出要辞工返家。我见喜儿与她也有些感情,一直没同意,直到半年前,春枝的丈夫石山从开封找来,硬是把她接走了。” “可他们夫妻离开东家后,家里人却左等右盼,不见人归,所以才找来了何府?”周忘杨照着思路说下去。 惠蕾轻声说是,接着道:“我猜是他们嫌老家太穷,另寻地方过日子去了。可现在倒好,反而弄得我府上不得安宁。”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周忘杨暗忖这何府实在是个是非之地,非但有这离奇自尽夜半闹鬼之事,现就连出了这宅子的人也不得太平,居然会在半路上失去了音信。 天已大亮,惠蕾让若林先去洗漱,吩咐彭德海把周忘杨施笙带去前厅用早饭。 周忘杨推却说已经吃过,惠蕾知道他性情别扭,只得改口,“招待不周,那就请先生过去喝杯清茶吧。” 到了前厅,早膳当前,施笙坐下后赶紧动箸吃饭。 待若林赶到后,见周忘杨坐在桌前若有所思,自顾自喝茶,本想与他借一步说说那布包之事,却又觉得时机不对,无从开口。 食不知味地吃了几口点心后,若林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先生今日都待在何府里么,还要不要去衙门?” 脑中思绪忽被打断,周忘杨有些不耐烦,道:“暂时不用过去,我说过我白天时间自由,不爱受人干扰,雪月楼抚琴的工作也是到了晚上才做。” 想要表达的意思丝毫没有说清,边上施笙也已吃完早饭,催促他一同去店里当班,若林无奈,只得再找机会与周忘杨细谈。 第二日当班,若林依旧清闲得慌。整个商行里,就属他这帐房形同虚设,因为他是老闆的亲戚,大伙待他都带了些敬畏,除了掌柜的有时过来与他客套上两句,其他人几乎都不与若林说话。 浑浑噩噩地耗至傍晚,他仍然站着,无所事事。睡得不好加上工作无趣,使得整个人昏昏欲睡,若林百无聊赖,反覆摆弄帐台上的纸笔。 他想起惠蕾诉说遭遇时悲痛的神情,想起何福燕尖酸的话语,想起那个素未谋面生死未卜的亲外甥女……究竟在这偌大的深宅内,还隐藏着何等兇险的秘密? 思绪神游之际,若林隐约感觉有人步入了店堂,站到了他的帐台前。 来者问:“你们这店里可有春秋时的酒樽?” 若林心不在焉,没有抬头,直接道:“春秋的已无存货,汉代的倒还留有两对。” “汉代的不必看了,我只对周天子时代的东西感兴趣。” 这客人很是偏执,语气像极了那个霸道专制的周郎。若林心情颇为不好,本想几句话打发走那人,可当他抬头一看,整个人即刻愣了愣。 “当班才两日,怎么就无精打采的?” 视线前方,一双深不见底的丹凤亮目正望着自己,若林没料到周忘杨会来,嘆道:“先生有所不知,我这个所谓的帐房不过是个闲职罢了。” “是不是闲职,就看做事之人的态度如何。”周忘杨并非为开导若林而来,说了那一句后,他又道,“就快打烊了,你可否随我回雪月楼一趟?我几天前收到书信,我的一位故友说要来洛阳,估算一下时日,今天应是到了。” 此去正好可与周忘杨讲那绣有彭翎名字的布包,若林立即答应,又问:“被先生称作故友,只怕也是位能人贤士吧?” 周忘杨的目光原还停留在店内的器皿上,听他一问,视线相对,道:“你可听说过关中总捕头冰龙?” “龙捕头?”若林连忙点头。 传说八百里秦川之上有位龙姓捕头,此人办案铁面无私,当年他的结髮妻子杀了人,最终也被他绳之以法。百姓为赞扬其如寒冰般透彻的处事作风,敬称他为“冰龙”。 “冰龙与我认识多年。”周忘杨道,“十年前,何府管家彭德海的长子彭翎上吊时,他正好身在河南,对此事略有耳闻。过了五年,我来到洛阳,他曾对我提过此案。” 第18页 “五年前?”若林插话,“先生初到河南时多大年龄?” 话被打断,周忘杨瞥他一眼,“那时候刚过加冠二十,有什么不妥吗?” “没有没有。”若林赶紧摆手,心中不免又对周忘杨多了些敬佩,想不到他在二十岁时,就已游走于外了。 遇上冰龙,无疑对寻找喜儿一事有所帮助。若林精神为之一振,“这一整天,先生在何府有何发现?” 周忘杨答:“正午时,衙门的仵作也到了何府,同我一起检验了何喜儿的尸首,发现是有,不过还不到时机告诉惠兄。今日与人赔了半天的不是,嗓子都说得有些疼。” 看若林满面疑惑,周忘杨接着说:“昨晚,我刁难了玉珠姑娘,让她受了委屈。若不尽早与她讲和,只怕以后要不到她的真话。” 任何一起案件都有相对应的证人,不过想要套得证人真正的言辞,有时却并非易事。周忘杨明白,像玉珠这样长期待在何府的佣人,是寻找真相的一大突破口。 很难想像周郎低声下气与人道歉的样子,若林暗暗一乐,大着胆子向掌柜的请示,是否可以提前离开。掌柜的乐得若林不在店里,听他要走,立马说好。 两人出了店堂,到了雪月楼门口,那里仍是一派蝶飞莺舞的景象,女人们依旧浓脂艷抹,站在楼前搔首弄姿。 周忘杨发现若林有些不自在,他是一个清贫的读书人,实在难以适应这类场合。没有多说什么,周忘杨只是举步绕离了正门,就连若林在后叫唤,他也没有回头。 眼看到了雪月楼正门口,却见周忘杨调头而走,叫他又不得回应,若林无奈,只好跟去。前方那人已驻足停下,若林抬头一看,竟已到了雪月楼的侧门,比起先前的情景,这里明显安静了许多。 若林不解,问:“先生为何要带我绕个圈子?” “往这里走清静些,没人叨扰。”周忘杨说着,便推门上楼。 若林没想到仅是自己不经意间流露的一个神情,就已有人猜到他的心思。望着周忘杨清瘦的背影,他不禁微微一笑。 周忘杨先至二层,刚一转入走道,就被人勐撞了一下。他低头一看,见是自己的小童,问:“什么事毛毛躁躁的?” 小童本是一脸着急,见到周忘杨,立即展颜,“我正要去找先生!先生的师妹托友人捎来话,说她在四川办事,突然接到师门之命,要她立刻赶回苏州,问先生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长眉一挑,周忘杨未答,只问小童:“红蝎的朋友走了没?” 小童点点头,“来了一会儿见先生不在就走了呢,不过她说会在洛阳城待上一段时日,晚些再来拜访先生。那姑娘原在一楼等,无事可做就抚了一段琴,她的琴声同样也是出神入化,连东家都被引出来了。我请她留下姓名,她说她姓穆,叫作穆清素。” “穆清素?”一听这名字,若林的心顿时轻颤了一下。 弱水三千,穆清素便是那与众不同的一泓秋水。 若林还记得在家乡的茶寮里与她的初次邂逅,仅是那一曲歌谣,几句谈笑,就已让自己心神嚮往,倾慕万分。 身侧,周忘杨听若林那一声反问,猜出他与师妹的朋友有些渊缘。他对此事并不感兴趣,又问小童:“冰龙到了没有?” 小童一拍脑瓜,说:“就顾着说刚刚那事,我倒忘了冰龙捕头了。他刚到不久,就在房里等先生,他这次来,身边还带了一个年轻人。” 周忘杨不再多言,直接向最后一间雅格走去,门被推开之际,正巧与坐在房中的冰龙对上目光。看到故友两鬓微白,极显沧桑,周忘杨不禁有些感慨,走进屋里,道:“大哥这些年在外餐风饮露,确实辛苦。” 冰龙年逾不惑,气魄非凡。他起身,走至周忘杨面前,道:“我日夜在外奔波,可比不得小四你这般闲暇的生活。” 若林跟在周忘杨身后,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关中总捕头,只觉浑身似被一种强大的气势压迫着。 冰龙,这个足以震慑半个中原的名字,果真配得上眼前这名非同一般的男子。 五、冰龙 不用周忘杨介绍,冰龙见了若林便主动道:“这位兄弟想必是小四的朋友?” 若林有些受宠若惊,忙道:“在下惠若林,无字。前些日子才刚与周先生结识,托他寻人。” “惠兄弟是读书人吧?”冰龙笑着说,“哈哈,洛阳人都敬称周郎一声先生,却不知他的小名也是难听得很。” 冰龙说话风趣,若林想起他刚才唤周忘杨为“小四”,不知趣地问了周忘杨一句:“是不是在家里排行老四,才叫了这个小名?” 对于“小四”这一称唿,就连周忘杨的小童也不曾听过,也跑来插一句:“原来先生还有小名啊?” 周忘杨脸色不好,冷冷道:“别问我。” 冰龙大笑,“看看这火爆脾气,还是一点儿都没有改。你们不知道,周郎的师父平阳子道人座下共有五名贤徒,三男二女。忘杨因为排行第四,所以叫他小四。” 若林“哦”了一声,本想发表些议论,却又碍于周忘杨态度冰冷而作罢。小童方才被他一训,也识趣地不再插嘴,麻利地倒来了茶水,请几人坐下。 第19页 师门往事早已被尘封在记忆深处,刚听小童说起师父要招人回去,现又经冰龙一提,周忘杨反倒不知如何接话,他端起杯盏,默默喝了一口,却没留意那茶味是甘是苦。 许久不见周忘杨,再聚时,冰龙难掩兴奋,“我前阵子刚去过苏州,你二师兄梁胤平与三师姐桑茵五月初就要完婚了,他们还一直念起小四你……” 冰龙话未说完,忽被一记碎裂之声打断此刻,周忘杨手中的杯盏已经掉落在地,碎成两半。 若林有些看不明白,座位对面,那一双可抚出优美琴音的手,这一刻竟在微微颤抖。而那双手的主人正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淡道:“那真是恭喜他们了。” 冰龙墨瞳一亮,问:“恭喜?莫非我消息有误?苏州城里,人人皆知平阳子座下有对金童玉女。排行第三的医女桑茵,学的是妙手回春之术,据说她豆蔻之年就立下誓言,说是此生嫁郎只嫁周四郎。” 嫁郎只嫁周四郎…… 那不过邻人美好的设想罢了。周忘杨苦笑一下,至于桑茵,她……从来就没立过那样的誓言。 不愿在这一话题上多作停留,他转问冰龙:“听侍童说,大哥来时身边还有一名年轻人,这会儿怎么不见他人?” 一旦论及感情,周忘杨必定闪烁其辞。冰龙心中嘆气,也不好再问了,只得转入正题,“那位小兄弟这些日子疲于奔命,劳累不堪。我已让人另开了房间,让他先去休息一会儿,不过他心事重重,应当睡不着。” 冰龙语落,忽向房门瞅了一眼,接着开口:“石松小兄弟,周先生已经回来了,你要是有话,就进来与他说吧。” 一听“石松”这个名字,周惠两人纷纷想起今早在何府花园外叫嚷,后被彭德海赶走的男孩。只可惜,当时他二人只闻其声,未见其人,也不知石松长得什么模样。 正觉好奇时,就见房门被推了开来,一名浓眉大眼的农家少年走进房来。 那男孩穿着落魄,却一脸悲愤,像是怀着极大的冤屈。他四下一打量,目光停在周忘杨身上,随即竟双膝着地,跪下大哭了起来,“先生一定要救救我大哥大嫂!” 那少年哭声悲痛且是跪在地上,周忘杨见状,连忙扶起他,“你我素未谋面,受这一拜,我当之有愧。” 石松一抹眼泪,急道:“冰龙捕头说先生心思缜密,能破常人所不能破的奇案。我不拜你,还能拜谁?” 周忘杨背后,冰龙道:“我清晨刚进城时,看见一个男孩倒在地上。本以为他是晕厥街头,走近一看才发现他竟是醒着的。” 石松看向冰龙的眼神充满感激,道:“我那时万念俱灰,倒在路边,心想要是能在睡梦里冻死也落了个干净,幸得后来被龙捕头劝起。” 眼前的农家少年年纪轻轻,脸上却已镌满苦痛。周忘杨对他说道:“今早我在何府,恰巧听到你上门寻人,其实就算不是大哥带你来,我也会去找你。”说完,他便望了若林一眼。 “小兄弟一早敲砸何府边门,说要讨回你大哥大嫂,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若林同样深感疑惑,“他们不是半年前就离开洛阳了吗?就算没有返回开封老家,也不能说人就一定留在何府啊。” 听见有人偏袒何府,石松紧握双拳,瞪着若林,“看你与那何夫人眉目间有些相像,难不成你是她娘家的人?” 周忘杨挡在若林座位前方,对石松说:“他虽是惠蕾的弟弟,但与你一样也是初来乍到,何府怪事与他无干。” 小童也在边上着急地催促石松,“甭扯别的了,快说说你大哥大嫂的事!” 当真要揭开心头创疤时,石松又一下子哀怨了起来,他嘆道:“我大嫂春枝原是何府千金何喜儿的乳娘。去年,她连续寄来几份家书,说想辞工回家。” “可何夫人却以府中缺人手,她把何喜儿照顾得不错等诸多理由,拒绝让她回开封?”周忘杨问。 石松点头,“因为东家不肯放人,大嫂始终脱不了身。直到半年前,她实在忍无可忍,又写信回来说何府内阴魂不散,时常闹鬼,让我大哥上洛阳一起说动东家,带她回去。” 周忘杨听后,道:“照惠蕾的说辞,是说你大哥确实带着春枝离开。洛阳至开封,就算是步行,最慢一个月也能到达,至今不归且还杳无音信,说起来确实有些古怪。” 若林问:“会不会是他们夫妻到外地谋生去了?” “不可能!”石松叫道,“我大哥大嫂不会一声不吭,连个口信也不传给我就搬去外地!” “后面的事,就由我来说吧。” 一个低沉的男音在房中散开,冰龙稳坐椅中,开口道:“我遇上石松,听完他的遭遇后,当即决定带他到东城门打听。开封位处洛阳以东,六个月前,他大哥石山大嫂春枝如真是回了老家,必定要经过那里。” 眼前众人都静心听着,冰龙续道:“我让石松把他兄嫂二人的模样作了个详尽描述,可碍于时间过久,驻守城门的将士想了半天,还是回忆不起六个月前是否有一对像他描述的那样的夫妻从此经过。” 第20页 “啊?那岂不是白忙活了?”听到这里,小童不禁大失所望,第一个叫了起来。 冰龙扬唇一笑,高深莫测,让人感觉他像是居高临下。 “那一刻,正当我也觉得此事无望时,石松又想起一条重要线索,那便是他大哥石山左手多出一指,共有六指。经他这一说,城门士卒立即有了印象,称那天暴雨肆虐,有对夫妻打伞到了城门口,很是狼狈。那丈夫对妻子体贴有加,见她髮髻乱了,还亲自替她重梳。也是得以这一动作,才让他们注意到那人手有六指,回想了一下石松所说的体貌特徵,与那对夫妻确是极其吻合的。当时那女的还很惊慌地说了句‘我把梳子漏在何府了。’” 周忘杨插话:“一把梳子不值得她这么大反应,到底是什么梳子?” 这一问,勾起了若林的话,他道:“我昨夜得到一把做工极好的工艺梳,外壳是青铜所制,梳嵴上有条缝,打开后里面还暗藏了一把镶宝石的金梳。最奇怪的是那把梳子是放在了绣有彭翎名字的布包里。” “有这等事?”周忘杨问。 若林点头,却碍于其他人在场,无法细说那四肢残损的女孩。 见众人都没再说话,冰龙接着之前的话题,道:“那对夫妻等到雨停才出城,城门士卒称那时约是傍晚时分,我估算他们步行不到半个时辰,天就要黑。这半个时辰的路途中,所经官道很是荒凉,几里内只有一间驿站。石山来接妻子时,已经走过一遍,肯定知道这些,势必会在那家驿站投宿。” 周忘杨接着道:“但等大哥带着石松赶到驿站询问时,掌柜的翻遍六个月前的所有住宿记录,均无记载说曾有一对姓石的夫妇入住过?” “小四分析得不错。”冰龙道,“照现状来看,只可推测石山春枝是在出城后的半个时辰内离奇失踪的。” “依冰龙捕头的说法,石氏夫妇确实已出了城。” 若林存有私心,只求那两人的下落不要与姐姐家沾上关系,反覆掂量后,道:“如果不是遇到歹人的话,我仍然认为他们是到别处生活去了。” 石松瞪了他一眼,突然拉住周忘杨,急切道:“先生定要信我!我来何府要人并非无缘无故,自从我大哥去接大嫂,长达两个月未归后,我就觉得不对劲儿。有一夜,我梦见大嫂站在一座深宅中掩面而哭,而大哥则搂着她,像在安慰。两个人都背对着我,我唤了一声,就见他俩缓缓回头,竟是双目垂血,肉身腐烂……” 说到这里,石松一时语塞,顿道:“只有冤死的人才会流下血泪,那个噩梦做得太过逼真,像是亡灵託梦。那夜过后,我在开封老家便坐立不安,深感不祥。而当我第一次进入何府宅院时,顿时惊得说不出话来那宅院竟完完全全重叠了梦里的一切!大哥大嫂既然选在此地託梦,那他们的失踪必定与何府中人有关!” 当石松说完他的梦境后,厢内一时无声,死一般地寂静。他仍然紧紧拽着周忘杨的衣袖,不肯松手,等他开口答应请求。 “依我看来,想要重现你大哥大嫂当天出洛阳后的情景,就须再度出城,沿相同的路线重走一遍。”望了一眼昏暗的窗外,周忘杨道,“今日天色已晚,与当日时辰不符,不如明天傍晚你我几人约在东城门,一起出城看看。” 得到这一答覆,石松大喜,悲痛之色总算得以舒展。 周忘杨接着对冰龙道:“大哥身居朝廷要职,到这风花雪月之地会我已是诸多不便,稍后让小童去客栈订两间上房,送你和石松过去。” “小四处事周道,就按你说的办。”冰龙说着,又看向若林,“那明日惠兄弟可要一同前去?” 若林重重点头,“春枝待在何府多年,找到她与石山,势必有助替喜儿洗刷冤屈,我一定要去。” 周忘杨转向若林,道:“今夜我还须去趟何府,正好与你同行。” 他说罢,便亲自将冰龙石松送出雪月楼,吩咐小童去找最好的客栈让他们休息,自己则与若林再度赶往何府大宅。 二人回到何府后,正巧碰上玉珠。她已与周忘杨冰释前嫌,此刻见他颔首一笑,又向若林道:“舅爷回来得晚,老爷夫人已经用过晚膳了,怕你在外没吃,特地让我留了些菜,我现在就去热热,送到舅爷房里来。” 她做事心细,看周忘杨也在,食盒内装来的饭菜碗筷便均是双份的。心知那周先生来自江南吴地,还额外加了一壶绍兴女儿红。 寄宿亲戚家,若林不忘礼节,回来后先去见过姐姐姐夫,折回厢房时,看见周忘杨正信手翻阅着自己带来的破旧书册。若林蓦然想起他没有太多积蓄,一旦对方找到真正的喜儿,自己也没钱支付报酬。 “昨日我姐夫提到先生替人办事要收定金,不知这次是多少?” “我说过要问你收钱了吗?”周忘杨不抬头,站在案前,继续看书。 “我与先生也非至交,无偿办事总不太合适吧?”若林战战兢兢道。 这话总算让那双丹凤亮目移了过来,周忘杨波澜不惊道:“那就一百两吧。” “一百两?”若林大惊,“我哪里去凑这么多钱?” 第21页 对方惊讶的反应全在周忘杨意料之中,他淡道:“何府的事我一直很感兴趣,况且我来此办案,还想弄清那极品山兰究竟出自何处。这次对你例外,定金报酬可在弄清真相后一块儿结算,你只要记得欠周某人一百两即可。” 虽是如此,若林还是一头冷汗。 这个周郎在价钱那一刀上还斩得真狠!自己念了十几年的书,自是两袖清风,现在居然已放债在外一百两。 若林坐到桌边,问:“听先生说彭翎死时,冰龙也在洛阳,对那案子他可有什么看法?” 桌上一灯如豆,周忘杨道:“因为冰龙也不曾亲身参与此案,只是与同僚谈话时得了些消息。他告诉我,那日几个衙差把彭翎的尸首扛下井棚时,发生了一桩怪事。” “什么怪事?”若林问。 周忘杨倒也不急,提壶酌了一杯女儿红,举杯轻啜,道:“血。” “血?什么血?”若林追问。 “冰龙说,那几个衙差在把彭翎解下井棚时,有个人的佩刀滑出了刀鞘,恰巧割破了尸体的手臂,血涌出来流到了地上。那时,天际雷声滚滚,一道闪电噼来正中井边的一棵老树,带火的树枝落下,掉在血上,那火竟像被风吹过一般旺了起来。” 若林托腮,疑惑道:“这火碰到了彭翎的血怎会越烧越旺?” 圆桌另一侧,周忘杨神秘一笑,随即将手中的酒杯微微一倾,半杯女儿红已被泼到了地上。他接着拿起桌上的烛灯,蹲下身将火苗向地上贴去,那酒迅速就被点燃,烧了好一阵。 若林见状一惊,“难道说彭翎死前喝了大量的酒?” 周忘杨坐回圆桌,夹菜吃饭,半晌才道:“事隔十年,死无对证。我也没见到尸首,不可随便下定论。” 若林不死心,又问:“那你觉得他到底是不是自尽的?” “若是被人掐死再吊上井棚,这一方法太过愚蠢,死者脖子上的手印将清晰可见,但并无人提到这点,我想彭翎即便是遭人杀害,也绝非是用这一方法。”周忘杨放下筷子,“但要说他死前喝了大量的酒,我就搞不明白为何其他人都没发现。足以让血燃烧,绝非喝了一壶两壶,这么多酒下肚,尸体又怎会不带一点酒味?” 看着地上焦黑的痕迹,若林问:“那桩案子当年是由谁办理的?” “洛阳知府李培林。” 周忘杨又倒了一杯酒,品上一口,“你姐姐称,何福燕因怕她多分家产,而下毒令她无法生育。照这思路推测,我想何夫人一定也认为是何福燕换走了真正的何喜儿。她可曾与你提过怀胎十个月内,何福燕的其他古怪举动?” 如同嚼蜡般地送了些米饭入口,若林摇头,“这倒没有,姐姐只说她怀上孩子后,何福燕便说要去郊外的庵庙清修,替何家的子孙消业积德。这一去便是一年多光景,直到孩子满百天,她才回到何府。” “呵,就她那副口舌心肠,想必也不会费这工夫。”周忘杨把玩着手中的杯盏,喃喃道,“这么说来,惠蕾怀胎至分娩,何福燕根本没待在府里,若要调包婴儿只需在她嫂子临盆那几天忙些罢了,为何她一走就是一年多?” 放下杯盏,他又道:“事隔十年,惠兄现让我来寻真正的何喜儿,有一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认识至今,像是从没见识过这样考虑他人感受的周忘杨,若林把身子向前挪了挪,道:“先生请直说。” “惠蕾说何喜儿出生时胸口有颗硃砂痣,寿宴那天死去的丫头身上没有。但我猜,你姐姐的亲生女儿只怕也不是这何府的大小姐。” 若林闻言一震,追问道:“此话怎讲?” 看他模样着急,周忘杨也不卖关子,直接道:“彭翎之死重叠着何喜儿的出生,两者的关系应当非比寻常。” 若林听后摇头,“听彭管家说,他的长子彭翎是因偷了何府上千两银票遭发现,过意不去才上吊自尽的,他与喜儿又有什么关系?” “恕我直言,昨夜你姐姐前去祭拜彭翎,撞见我们后眼神闪躲,就怕被人看到她篮里的纸钱。如果她要避嫌,大可带上两个丫头,甚至叫上彭氏父子一同去祭拜,之所以孤身一人就是不想让人知道。若是遭调包的何喜儿是惠蕾与彭翎的私生女,那一切就顺理成章,说得通了。” “你!”若林一拍桌子,气得说不出话来。 这个狂傲不羁的周忘杨,说话怎么也没个遮拦?线索在他口中一绕,竟将姐姐的声誉也绕了进去。 “要想探出真相,中间不免要出现上百种假设。我这人心直口快,望你尽快适应才好。” 不说“不要见怪”,不说“多多包涵”,周忘杨只让若林习惯他的说话方式。 若林不悦,道:“假设也要基于证据之上,无凭无据,实在是……” 周忘杨不给他长吁短嘆的空隙,又往下说:“在这何府中,奇怪之事除了何喜儿的真假外,还有那隔几夜就能听见的铜铃声。玉珠与我提过,彭翎生前一直戴着一串铜铃,走动时会发出声响,是他父亲彭德海所赠。而他死后,那声音却仍会在何府大宅内响起,惠兄入住后,可曾听见过? 第22页 若林道:“我来这里不过几天,倒没听见过那铜铃声,不过听丫头们的谈话,好像确有此事。” “那今晚,不如你我熄灯静候,听听那鬼魅之声肯不肯赏脸出现。” 周忘杨风趣至极,倒把这一恐怖之事说得浪漫起来。见若林惴惴难安,他便聊起别的来,问他原在家乡做些什么。 相比周忘杨的作为,若林有些惭愧,只是简单地提了些过去之事,言语间还是被对方察觉出他郁郁不得志。 “怀才不遇并不可怕,只要你坚信自己有才便可。” 周忘杨想起方才阅读的手抄书册,若林那字体隽秀唯美,恰是应了那句“字如其人”。不过当着本人的面,他是不会轻易夸人的,只是调侃道:“除了前途,我看惠兄还有一事缠在心头,难分难解。” 见若林一愣,周忘杨接着说:“想必你是念着哪一家的姑娘,又不知她芳心何许,是不是罗敷有夫吧?” 这话一说,若林恨不得找个屏风把自己的心彻底遮闭,不让周忘杨再多洞悉。他忍不住问一句:“这……周先生是如何而知?” “哈哈,我随口一说,你居然自己承认了。”周忘杨大笑,“惠兄莫急,所谓天涯何处无芳草,那女子真若回绝了你,也不必心灰意冷。” 几句话间,自己已在他股掌中被把玩得不识南北。 若林气不过,道:“她可没有回绝我。”话一出口,立即心虚。 穆清素确实未曾回绝过,是因为他从未向她开口表示过,又何来回绝之说? 桌对面,周忘杨仍拿若林取乐,“是么?难不成像西晋那段广为流传的化蝶传说一样,门户不相对?” “不是不是,都不是。”若林不耐烦了,干脆反问,“为何这一话题总停留在我身上?周郎你才貌出众,想必红颜知己泛滥成水,怎么不谈谈你的风流韵事?” 没想到被这一问,周忘杨突然收了笑容,垂下眼,说:“我没有心爱之人。” 他态度转变之快,瞬间变得黯然神伤,任谁都能察觉得出那话有假。 若林心软,不愿在别人伤口上撒盐,语气一转,道:“那一定是你自身过于优秀,要求高,看不上人家。” 正要接着往下说,忽见周忘杨直视而来,神情严肃。 赫然间,若林只感头髮就快竖了起来,此时此刻,他听见门外传来一串铜铃摇晃声! 那声音由远渐近,又由近渐远,不觉轻快,空剩阴森。周忘杨唿一声吹灭了桌上的残灯,静静端坐,侧耳倾听。那声音像是离得无限遥远,又似无限临近,叮呤叮呤如同冥府传来的招魂之铃。 彭翎的阴魂不散? 这一刻,若林大气不敢出,黑暗之中,唯独可见对面人的纤瘦身形。 叮呤……叮呤…… 诡谲的铃声徘徊于外,除此以外,整个何府像一座空宅般寂静。里面的人都已睡着,又或许是都蜷缩着,不敢动弹,任那可怕的声响在院落中肆虐。 周忘杨听力甚好,精緻的耳垂微微一颤,他已辨出那声音确实是配饰一类东西所发出的。黑暗的房间内,他与若林无声相对,却都绷紧了神经。 外面那铜铃声渐渐小了下去,直至全无。候了片刻,仍旧无声,周忘杨估算了一下时间,应是持续了半炷香不到。 復燃烛灯后,若林问:“我要不要出去看看?” “不可以。”周忘杨正色道,“昨晚施笙被袭,你没注意到一个细节吗?他穿了你的衣服,背影酷似于你。” “你的意思难道是?”若林一听,脸色大变。 “不错,我怀疑犯人真正想袭击的人是阁下你。”周忘杨悠悠道,“那人从背后出手,看不清施笙的脸,等拉到储物房后才发现搞错了对象,随即弃人逃走。” 若林的心被说得扑通扑通直跳,他眼神游移,问:“可为什么是我?我才刚到几天。” “许是爱,许是恨,许是你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东西,又许是为了声东击西,障我耳目。”周忘杨语气悠然,显然把这看成雕虫小技,他起身向门边走去。 若林问:“先生要去哪里?” 周忘杨回头,“既然报酬定了一百两,我也须尽职尽责才行。这凶铃刚散,说不定鬼魅未走,我这会儿出去,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撞上。” “我也去。”若林怕周忘杨反对,补充道,“你说那犯人真正想害的是我,那我留在房里也不安全,还不如一起到院里转转。” 周忘杨一笑,也不说话,直接出了厢房。若林跟来,走在他身侧,两人出了厢房,见院落中有火光,烟雾中,还可看见一人蹲着,正在烧纸。 “清明?冬至?中元鬼节,还是又到了谁的忌日?”周忘杨径直向那人走去,自问自答道,“昨天何夫人与彭跃到井边祭拜彭翎,却不见彭管家,想必是把哀思放到了今夜。” 二人走近一看,发现焚纸的的确是彭管家。他没有回头,听到有脚步声,只问了一句:“是舅爷和周先生吧?” 若林上前问道:“彭管家刚刚在这里有没有听到什么怪声?” 第23页 眼前的火堆映照出彭德海满是褶皱的脸,他不时往火里抛扔纸钱,用木桿挑一挑火头,不答反问:“怎么了?” “没什么。彭管家在这里烧纸,是不是在忌拜令郎彭翎?”周忘杨问。 彭管家嘆了口气,“当年我刚刚丧妻,阿翎身染重病,阿跃也还在襁褓里,乞讨到何府门前。是老爷收留了我们父子三人,请大夫医好了阿翎的病。没想到他成人后却反咬一口,偷了何府的钱……唉,昨日才应是他的忌日,我这个做爹的却实在没脸祭拜。” 周忘杨道:“听说彭翎自尽前,已将赃款还出,何老爷也已不计前嫌宽恕了他,他何以还要上吊?” 纸钱燃烧殆尽,彭管家边收拾边道:“怪他自己不好,为人贪慕虚荣。起先,他与我说,想在东家捞一笔钱后离开洛阳。我当他一时煳涂,骂了几句也就没放在心上,谁知他真就做出那样忘恩负义的事来。 “当时商行正在锻造一批新货,老爷几乎押上尽数家产,那一千两的银票也是在外周转借来的,丢失后万分心急。 “那天,正逢知府李大人也在府上,派人稍一搜查,便查到是阿翎偷了去。东家人对我们这般好,即使查出了是他所为,老爷也没过多责怪,但他自小性情古怪,竟还是没能想开。” “你刚才说东窗事发那天,李培林也在何府?”丹凤眼微微一亮,周忘杨道,“何府的生意做得大,交往的均是达官贵人。我听说,连李大人也是商行的常客。” 彭管家点头,“李大人算得上是商行的大买家,每年都会购置大量古董用以赠人收藏。” “呵呵,没想到李大人除了要做父母官外,还对古董如此钟情。”周忘杨一笑,忽然话题一转,“彭管家,我看何府内的几株兰花甚是特别,就不知是何品种?” 幽静的夜色中,暗香浮动,却带着阵阵诡异。周忘杨并没忘记他送若林进何府的初衷是探寻那些极品山兰的出处。 忘杨异事之深宅风云篇(下) 六、兄妹分歧 一双浑浊的眼睛看向走廊上的山兰盆栽,彭管家道:“那便是极品山兰了,此兰每串只结二十七朵花苞且颜色各异,是今年过年时,李大人送给老爷的。” 周忘杨低喃:“听说这极品山兰十分珍贵,普通人难得一见,也不知李大人是如何得来的。” 彭德海弯腰收拾着纸灰,道:“听李大人说,这些山兰是得皇后娘娘所赐。他去年进京,带了些珍贵古董入宫,深得娘娘喜爱,随手一指,便把御园内几十盆极品山兰赐给了他。” “如是皇后所赐,李大人应当好好珍惜此兰,何以又转送给了何老爷?” 彭德海道:“老爷当时也这么问,李大人却说是皇后娘娘的意思。娘娘厌恶此花,但看它乃世间极品,既然皇宫用不到,不如让大臣分发给别人。” 问到此处,线索像又断了。 周忘杨不知这批从皇宫运来的山兰,到底是不是源自兰岭镇。 一阵凉风卷过,未收拾好的灰烬急急飞散,园中灯笼的火光骤然一暗,鬼魅般的铜铃声再度响了起来! “阿翎?”彭管家直起腰,四处寻找铃声的来源,“你还有什么不满么?为何一直留在何府里阴魂不散?” 那铜铃丝毫没有理会他的意思,依旧执着地响着,声源飘忽不定。彭德海捂着耳朵不愿听,可那声音却像与他作对般越逼越近。 眼看就要响至跟前,彭德海两腿一软,栽倒在地。与此同时,那铜铃声也猝然停下,沉静片刻后,渐渐远去,好似一个虚无的人戴着铜铃离开一般。 “你守着彭管家,我去看看。”周忘杨一声低喝,立即寻声而去。 若林不敢怠慢,连忙弯腰询问彭管家是否安好。 周忘杨行动迅速,跟着铜铃声纵身跃入长廊,他又向前跑了几步,蓦然驻足。 声音消失了? 莫名出现,凭空消失,倒真像传闻中鬼怪的行径。 来回踱了两步,周忘杨闭上眼睛,月光如洗,投照而下,使他的周身仿佛泛着淡淡光华,耳垂微微一颤,他赫然睁眼。 不对!那声音依旧存在,就在头顶上方! 他勐地抬头,只见一抹黑影盘踞樑上。遭他盯上后,黑影飞快地沿梁而行,迅速逃离。 那东西移动极快且是在樑上倒吊着爬行,从下望去,犹如一只硕大的蛛蜘,不像人可以办到。周忘杨注意到只要它一动,那令人不寒而慄的铜铃声就会跟着传出。 他一路紧跟,不觉间,彭翎自尽的水井竟突兀地出现在视线前方。 樑上的黑影无法摆脱周忘杨,又一次跃到地下,飞快地向井口爬去。周忘杨不再贸然上前,只见那黑影竟攀上井口,纵身跳了下去。 莫非真是彭翎的亡魂? 在井边站了片刻,不见任何动静,周忘杨便小心靠去,到了井口,他向下张望一眼,微弱的月光下,井内伸手不见五指。他上身微微前倾,向井内探去…… 唿吸! 他清楚感觉到就在这漆黑的井下,还有一个急促的唿吸。 周忘杨想要直起身的一剎,一双僵直的手忽然从井口伸出,一把抓住周忘杨的双臂。原就前倾的身子立即失衡,他想攀住井沿,不想底下那双手的力量竟如此之大,对方又一次施力,竟将他整个人拉下井去! 第24页 若林把彭德海扶到一边的石凳上休息,看他喘息逐渐平稳,推算周忘杨离去已有半炷香的工夫,道:“管家既然没什么大碍,我就去找周先生了,他去了那么久,也不知情况如何。” 彭德海拉住他道:“舅爷不可轻举妄动!鬼魅在暗,我们在明,你这一去,危险重重。” “可是,周先生他……” “周忘杨为人狂妄,先前是他自己决定去追,舅爷千万不要以身犯险。” 闻言,若林一甩衣袖,硬是脱了身,“彭管家对周忘杨了解不深,并不清楚他的为人。他虽脾气古怪,却是外冷内热的侠士个性,何况他入何府也是因我而起,于情于理,我都不能不管。”说罢,若林便撇下彭德海,向方才周忘杨离开的方向赶去。 他原想叫上几个人一同寻找,但细细一想,那铜铃声响得如此诡异,惊动众人怕是又将传闻扩大,于是把心一横,独自去寻。 前方便是长廊拐角,若林看见一道投射在地的影子微微一动。他心下一惊,放轻了脚步,慢慢向前,人未贴至墙壁,忽被一双冰凉的手捂住了嘴。 “是我……” 低微的声音从对方口中传来,若林睁大了眼,吃惊地望着全身尽湿的周忘杨站在他面前。 “你怎么……” 还来不及提问,若林已被周忘杨拽到了拐角另一侧,看他将食指放至唇边,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若林屏息,不敢吱声,顺着周忘杨的视线转过头,他望见一扇华丽木窗,透过窗户可清楚看见厢房内燃了几盏烛灯,何福燕背对窗户,取出一件红裘披风繫到了肩上。 “这……”若林想问,但看周忘杨目不斜视,只得把话吞回,接着朝木窗望去。 此时,何福燕已吹熄了烛灯,惠周二人等待片刻,又见她出了厢房,左右张望了几眼,向院落的边门走去。 何福燕一走,周忘杨于后立即跟上,夜深风寒,他的衣袍都已湿透,本该冷得打哆嗦,但他却像毫无感觉般我行我素,没有一丝异样。 眼看那身红裘出了边门,周忘杨转头低声对若林道:“你这小姑子夜晚外出,想必是有什么重要之事,你我先跟去看看。”他说完,便向边门轻轻走去,推开一道门缝,确定没被何福燕发现后,才与若林一同侧身而出。 他二人尾随何福燕来到一家酒楼,远远看着她步入二楼的一间雅阁。何福燕一路以披风后帽遮面,赶路迅速,显然是不愿被熟人撞见。周忘杨站在酒楼门外,拍了拍若林,“好了,现在知道她人在二楼雅阁,接下去就看你的本事了。” 若林微愣:“这该如何是好?” 周忘杨扔去一锭银子,“你把这个拿给掌柜的,告诉他,你有些特殊嗜好。” “啊?”若林一时没反映过来,待他回过神时立刻一脸尴尬,“不行不行,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这么做有违君子之道。” 周忘杨淡笑,“难不成惠兄要我亲自出马?还是说你觉得我才像那类有特殊嗜好的人?” “不是,先生可别误会。我只是拉不下那张脸,让人误以为我欲求不满,以偷窥为乐……” 被周忘杨以轻蔑的眼神盯着,若林实在不好意思再觅藉口,只得硬着头皮走进酒楼,将那银子往帐台上一扣,掌柜的眼睛一亮,立即殷勤搭话。若林在他耳畔吞吞吐吐说了半天,才把意思表达清楚。 掌柜的心领神会,笑得谄媚,立即带他步上二楼,边走边轻道:“这位客官好眼力,那间雅阁本店只此一间,若有女子出入,不是贵族名嫒,也是绝代艺妓。” 话正说着,他已推开了雅阁边上的一扇房门,进到房内,将门关上,道:“这间厢房虽然不是雅阁,但收的房钱却也不比隔壁那间低。” 若林知道掌柜的话里的意思,也不啰唆别的,只问:“那暗孔在哪里?” 掌柜的猥琐一笑,走到一面墙前,移开上方的字画,用手一拨,好端端的墙面竟立马掉下了一块,一个小洞顿时露了出来。 “客官尽请放心,这个暗孔虽与隔壁相通,但在雅阁内有盆栽遮挡,对面的人绝对不会察觉。他们待上多久,您就能看上多久。” 掌柜的一席话说得若林面红耳赤,挥手将他打发了出去,一个人站在房中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须臾过后,房门微响,周忘杨走了进来。丹凤亮目四下一瞟,立即找到那个暗孔,他笑道:“惠兄为何在此愁眉苦脸?错过了隔壁的好戏,可就再也没得看了。” 若林重重嘆气,见周忘杨走向暗孔,他咕哝一句:“真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话已出口,又觉不妥,本已准备被人嘲弄一番,却听周忘杨疑惑道:“何福燕夜出何府,难道就是为了见他?” 若林赶紧凑到暗孔前,朝隔壁看去,透过盆栽枝叶的遮挡,只见一个微微发福的背影站在一身红裘的何福燕身侧,那个背影如此熟悉,不禁令他勐然一愣。 是姐夫? 目光游移着,若林一头雾水。 究竟是什么事让何氏兄妹不便在府里说,夜晚相约到了这里? 第25页 正值疑惑当口,隔壁就传来声响,何福燕先发制人,拿起桌上的一杯酒一饮而尽,又将那白玉杯掷回桌面,冷道:“长话短说,你把我的钱藏哪儿去了?” 何福松摁住她的肩膀,作势让她先行坐下,笑吟吟道:“按说你找到如意郎君,说要出嫁,我这个做哥哥的高兴还来不及,只不过近几个月来,商行的生意不尽人意,我只好先借用你那十万两的嫁妆钱。” “不问自取也叫借用?”何福燕冷笑,“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清楚何府的底细?你与李大人的交易哪一笔不是赚得盆满钵满?” 何福松嘆气,“福燕,你真是有所不知,我与李培林的买卖并不是你所知的那样……” “少和我扯这些。”何福燕打断他,“那个府邸,我待了二十多年,多待一天也浑身难受。我把女儿给了你,她死得蹊跷,我也不想多加追究,我只要我应得的那笔钱!” 一墙之隔,若林闻言一震,唿吸顿时加重。 姐姐猜的果然不错! 他虽也怀疑过死在寿宴上的丫头不是姐姐的亲女儿,却也没想到她竟是何福燕所生。 肩头忽感一阵冰凉。周忘杨把手放在若林的肩上拍了拍,示意他保持冷静。他的手带着寒意,若林看他浑身依旧湿漉漉的,豁然起身,从铜盆架上取来一方干帕递去,小声道:“你不冷么,怎么弄得这么狼狈?快擦擦吧。”说着,他又脱下自己的外袍,放到了桌上。 “这个暗孔做工巧妙,你我正常的说话声不会传入雅阁。” 周忘杨使了个眼色,让若林继续观察何氏兄妹的动静,自己则走到桌边,用那方帕拭干全身,换上了若林的外袍。 “他们还说了什么?”片刻,周忘杨问。 暗孔前,若林闻言毫无反应,只是浑身颤抖。周忘杨意识到有事发生,连忙拉开僵硬的他,侧耳去听。 此时,雅阁内传来何福燕尖锐的嗓音,她一扯桌布,将酒菜统统掀翻在地,指着何福松道:“我跟了你十多年,你答应分给我的家产何时兑现过?现在我要走,你竟把我的积蓄全部偷走,来断后路。何福松,你到底还是不是人?” 被她破口一骂,何福松敛了笑容,一张脸阴沉了起来。 何福燕歇斯底里地在雅阁内走动,喘着气道:“我瞒了阿跃,说女儿是我和他所生。其实那丫头长得像是歪瓜劣枣,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和他像,也只有他会深信不疑。何福松,你也忒一毛不拔了,我为你生了个女儿,那十万两我存了好些年,你竟连一个铜板都不留。” 说话时,两种激烈的情感在何福燕胸中碰撞。她厌恶她的女儿与何福松,每每见到就仿佛在提醒自己受过多少屈辱,至于彭跃,这是她内心唯一柔软的地方,是她的致命伤。 周忘杨拧眉,从何福燕的话里推断,那个死去的丫头是何福松与她私通生下的。兄妹乱伦,一旦生子必是个先天残缺的怪胎,那假小姐虽是丑了些,却还不至于如此。 难道说何氏兄妹本就不是亲生的? 对面,何福松的一句话应了周忘杨的猜测,他冷冷一笑:“福燕,话别说绝了。你不过是个养女,何家人把你带回来前,你只是青楼里被人踢打使唤的丫头,锦衣玉食这么多年,已经是祖上烧了高香了。” “呸!养女就该受你糟践?”何福燕唾弃道,“还有你那不中用的老婆,费尽心机就想将我净身撵出何府。没想到自己先着了我的道儿,喝了三四年的毒药,生不了孩子也上不了床,我看这何家就快绝后了……” 听了这话,何福松像被咬了一口,挥手扇去一记耳光,将何福燕打得一嘴是血。他几步上前,拽着她低吼:“你以为我看得上你么?起初,不过是酒后错认,谁知你竟怀了个鬼胎,以此要挟说要分家产。之后,不是你背着我把惠蕾害得做不成女人,你以为我会碰你一根头髮么?” 往地上重重吐了口血沫,何福燕轻蔑说道:“上青楼好歹还要付钱,你何福松腰缠万贯,却连个嫖客都不如,嘴里嚷着不要碰我,却偏偏碰了十多年!” 唇齿之间又有鲜血涌上,她切齿道:“把我的十万两吐出来!莫非你忘了还有什么把柄在我手里?” 雅阁那头气氛剑拔弩张,若林在房内也已热血沸腾,他来回踱了几步,自言自语道:“他们……他们怎可这样对待姐姐?” 见他有冲去与另两人理论的架势,周忘杨上前拦下,“莫动,要不就功亏一篑了。” 岂料他刚阻止了若林,门外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便听有人轰一声踹开了雅阁的房门,随即便是掀桌后盆盘掉地的嘈杂声。 此时即使不通过暗孔,也能隐约听到雅阁内传来的低吼,那是一名男子的声音,带着满腔的愤恨与怒火,他在怒斥:“何福燕!你把我骗得好苦!” 周忘杨知道说话的人是彭跃,咬牙低道:“煳涂!早不闯,晚不闯,非到了话在何福燕嘴边的时候闯进房!” 若林一听,意识到自己先前鲁莽,不知所措地问:“现在该怎么办?” 周忘杨抛给他一个“静观其变”的眼神,径直走到桌边坐下。 第26页 雅阁内,彭跃紧握双拳,指骨发白,一双通红的眼睛紧紧盯住那身红裘,他像有千万句话想问,想说,想骂,可颤抖的嘴唇这一刻竟吐不出一个字。 何福燕万万没有料到彭跃竟会闯入,呆在原地,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阿跃,你怎么……” 她话未说完,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勐地上前拉住彭跃,也不顾何福松是否在场,紧张道:“我只想把那十万两要回来,和你远走高飞!那些话全是为了让他还出银票才编的,阿跃……你千万不要误会!” 视线前方不断晃动着那身红裘,彭跃忍无可忍,霍然将何福燕推倒在地,怒道:“住口!事到如今,你还想瞒天过海吗?” 彭跃后悔,后悔在十年前答应了何福燕那个偷天换日的提议。回想那个所谓的小姐,他隐忍着为人父的情感宠了十年,疼了十年,她死后,他在灵堂内却连哭也不敢放声,全因他以为小姐是自己的女儿。 没想到……没想到…… 回忆过去种种,彭跃只感像被一块巨石压住了胸口,难以唿吸。 另一头,何福燕被他一推,亦感万念俱灰,她从地上站起,又一次拉住彭跃,却被他勐地掐住了喉咙。 “先生,再这么下去会闹出人命的……” 隔壁厢房内,若林目睹了一切,他生性纯良,一时忘了何福燕对惠蕾的所作所为,担心起她的性命安危来。 周忘杨上前看了一看,心道:雅阁处于二楼中间,两边的厢房只怕都有暗孔。先前与若林尾随何福燕来时,已是万分小心,应当不会有第四人在后。这么说来,彭跃应是跟踪何福松而来,隐蔽在了雅阁另一侧的厢房内。 丹凤亮目微微一转,他道:“心数十下,若他还掐着不松手,何福松也不为所动,你马上下楼叫掌柜的上来把人拉开。” 若林老实巴交,立即照做,当他数到四时,见站在一侧的何福松正慢慢向门边移去。 这一迹象很快被彭跃发现,他立即松开何福燕,伸手抓住何福松,质问道:“我哥到底是不是悬樑自尽的?” 被他慑人的眼神一瞪,何福松顿时紧张起来,吞吞吐吐道:“此事……此事官府不是早有定夺了么?” “废话!真如李培林判的那样,我还会问你么?”彭跃的眼中燃烧着一团火,将他昔日的温润和善一併烧毁,他抓着何福松的胳膊,将他逼到古董架前,狠狠撞去。架上的古董随之掉下,一地狼藉。 “当日,衙差的配刀不慎划破我哥的遗体,血流在地,被带火的树枝一碰竟燃了起来。这些年来,我时常想起那怪异的一幕,只有血中带酒才会遇火便着,但他的酒量我再清楚不过,三杯下肚必定昏睡不起。”彭跃顿了顿,揪住何福松的衣领,“是不是你做了什么手脚?那些从京城运来的古怪药材是做什么用的?” 何福松想说话,却碍于咽喉处的手越收越紧而青筋暴起,双目充血。 “那……那些……药材是……是……” 浑身的血像被挤压到了肩膀上方,欲沖而出。就在何福松快要窒息之时,几名衙差突然涌进房来,数把配刀纷纷出鞘,剎时指向了彭跃。 “彭跃,你意欲杀害你家老爷,人赃俱获!”为首的一名衙差身形矮小,却气焰狂傲,他反手一勾,将彭跃架到了身前,以刀相抵。 “他没有想杀人!燕捕头手下留情!” 害怕彭跃就此被带走,何福燕上前拉扯,发上珠花掉地,长发跟着垂落,她也顾不得整理,拉着衙差苦苦哀求。 掌柜的打楼下跑来,进了雅阁,看见杂乱一片,就怕这伙人在酒楼里闹起来砸了东西,赔笑道:“我见几位官爷风风火火而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为首的衙差不理掌柜的,只问彭跃:“你是不是要杀你家老爷?” 彭跃斜眼看他,淡道:“你觉得是,那便是。” 一墙之隔,周忘杨冷冷一笑,“真是笑话!还有抓人的问被抓的是不是想杀人。” 若林问他:“那矮个子衙差是什么人?” “燕鹰,李培林手下的捕头。”如波的目光突然一窒,周忘杨问,“先前,雅阁内的争吵你可听得清楚?” 若林道:“通过暗孔倒能听得真切,但若只待在房里,除彭跃刚闯入时听到些动静,之后就听不清了。” 周忘杨点头,掌柜的之所以赶来,是因多名衙差气势汹汹冲上楼,并非听到吵闹声。倘若因为后者,在彭跃掀桌时,他就该上楼。既然掌柜的身处一楼都不曾发现雅阁内的冲突,这帮衙差又怎会从天而降? 难道说……还有第三个暗孔? 周忘杨抬起头,瞬间找到了答案,不屑道:“做李大人的下属果真不易,春寒料峭,还要伏在屋顶监视。” 他纤长的手指拨弄着桌上的瓷杯,心说:想不到何氏兄妹的这次碰面竟吸引了三路人,分别潜伏在雅阁两边的厢房及上方屋顶。他怨彭跃踹门踹得不是时候,但现在至少弄清了何福燕知晓不少秘密。 雅阁那头,何福燕对几名衙差软磨硬泡,说尽好话。 第27页 燕鹰瞅了一眼面如土灰的彭跃,道:“既然何小姐替你求情,想必其中有所误会,那今日之事就暂不追究,下不为例!” 何福燕连声道谢,边上的彭跃依旧面无表情。若林将这幕情形转述给周忘杨,他听后,立即挥灭桌上的烛灯。眼前蓦然漆黑,若林正觉奇怪,却被周忘杨一把拉到榻上。 “躺下。” 黑暗中,柔中带寒声音低低转来。 “我……这……”若林想问,却又被勐地一拽,平躺睡下。 此时,几名衙差已从雅阁撤出,迈出几步,燕鹰瞟了瞟边上的厢房,问掌柜的:“这间房里住了什么人?” 掌柜的心怀鬼胎,就怕暗孔之事暴露,忙道:“是对外地来的一对夫妇,打了尖在此住宿,现在应该已经歇息了。” 燕鹰身高不足六尺,却有一双犀利的眼。他一步步逼近厢房,正要伸手推门时,另一名衙差突然赶到,称知府李培林有急事召众人回去。报信人一路寻找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燕鹰闻言,收回手带人离去。 衙差走后,彭跃发出一阵干笑,像喝醉般失魂落魄地下楼。何福燕在后,急急追去。何福松与掌柜的结了酒钱,赔了银子也跟着离开,惟有那漆黑的厢房中,若林依然心跳剧烈。 待其他人都离开多时后,他轻声问:“万一燕鹰那时真的推门而入怎么办?” 黑暗中,周忘杨侧脸的线条细緻如雕,他嘆道:“还能怎么办?唉,名誉尽毁……” “先生!”若林低斥,“你就别拿在下开玩笑了,你有太多事都没向我解释。先前,你去追那铜铃声,为何湿透了衣衫才现身?而后你为何又要跟踪何福燕,像是猜到她今晚必会外出?” “因为一个怪物。” 得知答案,若林微颤。 身旁,周忘杨尚无起来的意思,他仰面躺着,“我追赶那声音到了井边,从樑上跃下一个四肢并行的怪物。它跳入井后,我上前端望,不想也被拽了下去。” 若林听得心惊肉跳,问:“后来呢?” 窃听一事告一段落,落井后的寒意这一刻才像解了封印,暴发而出,周忘杨打了个寒颤,“后来自然是落了水。” 他嘴唇微微发白,还记得当全身被刺骨的井水笼罩时,一只粗糙的小手突然从上方拉住了他。 “我被怪物拖下井后,从它身侧掉进水里。许是它只想以此警告,并非要我绝命于此,最后还是伸手把我拉了上去。” “它不是也在井里吗?如何将你拉上去?” 回想那怪异的一幕,周忘杨也感到难以置信。那怪物看来分明如此弱小,想不到臂力却无比惊人。它可以用四肢攀附房梁迅速移动,可以单手缠住井绳,另一手紧拉住他一点一点爬出井口。 “我确实是被它拉上来的。”周忘杨一顿,“它的脚上绑了一串铜铃,传闻中彭翎阴魂不散的声音就是因它的走动而产生。奇怪的是,那怪物虽然举止怪异,形体骇人,却长了一张乖巧的脸,身上穿的也是上好的棉衣。” 听闻此言,若林脑中瞬间重叠出那个塞给他布包的畸形女孩。 周忘杨继续道:“它应当不会说话,故我问了几次,它都没有开口,只是死死盯着何福燕的窗子。我问,你可认得那房里的女子?它竟点了点头,但仍望着那扇窗,像要把它望出个洞来。我本想再套出些话来,想不到它又扭头翻入了井中。” “那小丫头……莫非住在井里?”若林揣测。 周忘杨忽地坐起身,“你怎会知道她是个小丫头?” 一直苦于没机会与他细说那畸形女孩之事,这次若林抓住时机,将入府后几番碰上她的情景一併告诉了周忘杨。 “不知为何,几次见那丫头,她都沖我微笑。我竟有种似曾相识之感,好像很久以前就见过她。”若林喃喃道,“你说她出入水井都来去自如,会不会就住在水里?” “哪怕她有三头六臂,只要下半身不是一条鱼尾都不可能住在水里。”否定了若林的猜测,周忘杨道,“但那口水井确实古怪,必要时还得下去一探究竟。我看这丫头对何府地形极为熟悉,像是久居在此,她的存在理应有人知晓。” 两人静默片刻,周忘杨点燃烛灯,叫来小二将自己的衣袍拿去烘干,又对若林道:“以免撞上何福松他们,你我等过了四更再走。” 四更过后,他二人回到何府,一夜寂静,偶有几声猫叫时远时近。 七、食尸草 翌日傍晚,结束了当日的工作,若林走出商行时,见周忘杨已在对面的茶寮等候。他飞快上前,与之会合。 他二人今日与冰龙石松相约,一同出城,寻找石氏夫妇失踪的线索,到了城楼东门时,冰龙与石松也已抵达。 若林站在周忘杨身侧,看他一脸肃穆,没话找话道:“既然要重现当日情景,我们不如把自己想作石氏夫妇,这样才可身临其境。” 周忘杨侧脸看他,“当家的除了想到这点以外,还有何等高见?” 被他这么一唤,若林尴尬得不知所措。 周忘杨继续戏弄他,“当家的不是要身临其境吗?怎么又不说话了?” 第28页 他二人拌嘴,形势往往总是一边倒。 冰龙以长者的口吻劝道:“小四,惠兄弟为人老实,你别总欺负人家读书人,况且石松也在这里,你说话戏嚯也要有度。” 站在最外侧的石松像没听见其他人说话,全然沉浸在焦虑的情绪中。周忘杨敬重冰龙,不再开口,而若林则接不上话,只能痴笑。 城楼士卒个个认识关中总捕头冰龙,待他与他们寒暄一阵后,天色也逐渐暗了下来。 “半个时辰……”站在城门外,周忘杨面对通往开封的官道,悠悠说道。 由于十多年未经整修,那条道路崎岖荒凉,如同一具毫无生息的尸体。夫妻同行本是惬意之事,即便天黑,也不会走得过快。四人模拟当夜情景,打着灯笼出城,徒步慢行。 一路走来,已是过了许久,却无人开口打破沉默。 天色已完全漆黑,空中无月,要是没打灯笼,必是伸手不见五指。周忘杨视线一斜,忽见一座石亭孤伶伶地矗立风中,立即问身侧的若林:“你不觉得走到了这里,夫妻俩应该要说些什么吗?” 若林当他仍在打趣,讪讪道:“先生莫再作弄我了,要是被小笙听到,我这辈子定都要活在他的嘲笑中。” “谁有那工夫作弄你?”周忘杨把目光移向石亭,“如果你是丈夫,看见那座小亭,就不问问内子是否要坐下喝口水吗?” “好,好!我问我问……”若林不明就理,只是例行公事,结结巴巴地问周忘杨,“你……你渴不渴?要不要,喝……喝点水?” 周忘杨没去回答他,已径直向石亭走去。 前方,冰龙驻足,恍然大悟,“小四的意思是说当天下雨路滑,石山春枝看见这座亭子,应会进去休息。” 四人一同进了石亭,跳动的火光映照下,所有人的脸均显得忽明忽暗,闪烁不定。 周忘杨对石松说:“这个石亭可算作一道分水岭,从东城门到此地,你大哥大嫂应还没有偏出正常路线。” 石松难掩紧张,问:“那他们到底人在哪里?” 此刻,石亭四周一片黑暗,不知名的生物正潜伏在暗处低啸。一阵刺骨寒风掠来,徘徊亭中,瞬间吹熄了四盏灯笼。顿时,众人眼前一黑,若林下意识地去拽边上的周忘杨,手到之处,竟是冰凉的石凳。 “先生!”若林一急,起身喊道。 “惠兄弟莫慌,小四他还在这里。” 黑暗中,冰龙冷静的声音响起,他动作迅速,很快点亮了一只灯笼。微弱的灯火下,他们看见周忘杨已站到了石亭外。 “周先生发现了什么,是不是与我大哥大嫂有关?”石松大喊道。 对面那人毫无反应,这一刻,周忘杨正死死盯着前方,他吃惊地看见在杂草中间横生出两条青绿色的人手,迎风而招,意在引他过去。 凉风又袭,这一次竟发出鬼嘶一般的尖鸣。合着风声,周忘杨仿佛听见两个悲怆泣血之声正在唿喊他。 杂草上的青绿人手仍在挥舞,如同一个巨大的磁场,周忘杨的身体被勐地吸了过去。他的手不受自己控制,勐然伸向了那长在草上的绿手,一把握住! 束缚身体的力量瞬间解除,周忘杨勐地回过神在他掌中握着的是两片酷似人手的枝叶。原以为惊诧会就此告一段落,可就当看清这一枝叶的同时,他的瞳孔疾速缩小! 他认得出,那是食尸草! 一种以禽畜尸体为肥料,吸取养分后疯狂生长,生出酷似人手枝叶的怪异植物。 他忽感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上心,在这株食尸草底下究竟埋了什么动物的尸体,才让它生得如此茂盛? 漆黑的夜空下,狂风大作,如兽啸如鬼泣。 脚边传来野狗的低吠,周忘杨向下一看,只见一条蜷缩在杂草边的野狗瞳仁鲜绿,正喘着粗气,一步步向后倒退,好像正被什么东西逼迫着。 狗乃通灵之物,双眼可看见一些活人所无法目视的东西,比如说鬼! 他周忘杨从不信鬼,只信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只信善恶到头终有报。他手握食尸草,用力一拽,将那人手状的古怪植物连根拔起。 什么都没有! 想要一看究竟,必须掘开土层。 他走回石亭,另外三人都等着他开口。周忘杨坐下,道:“一切等到天亮再说。” 石松心急,原想插话,却被冰龙拦了下来,听他道:“小四说要等到天亮,自然有他的道理,石兄弟不必操之过急。” 方才周忘杨跑出石亭后,冰龙也注意到了那株古怪植物。多年的办案经验告诉他,那株食尸草下所埋的尸体八成就是那石氏夫妇的。 倒春寒的季节,坐在户外十分寒冷。周忘杨不动声色,闭目凝思,他不愿现在就去掘土寻尸,一是碍于黑夜难以操作,二是担心石松发现亲人被弃荒野,精神崩溃。 心脏突然抽痛了一下,周忘杨立即捂住胸口,呻吟了一声。 “先生怎么了?哪里不适?”若林见状,忙问。 他看着周忘杨抬起头,片刻之间,一张脸竟已苍白得不像话,在这寒夜里,竟还满头是汗。 “我没事……”周忘杨死撑着,声音却已颤抖。 第29页 冰龙也觉事态不对,坐到周忘杨边上,执起他的手,在灯笼下一看,惊道:“小四,你的手心有黑斑,这是……” “大哥不要说!”周忘杨急道,“你也知道,我师妹最擅长的就是调制这些玩意儿,我自己可以摆平。” 完全没听懂那两人打的哑谜,若林去看周忘杨的手,原本白皙的皮肤上果真聚集了一块块黑斑,他急问:“龙捕头,先生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他的手会这样?” “小四不让说,我也没法子。”冰龙摇头,“惠兄弟还不知道周郎师门之事吧。他上有两个师兄,大师兄得师父平阳子的棋艺真传,战遍神州,堪称国手,二师兄学的是书画技艺,书法绘画同样是天下难觅对手。你知道小四的强项是什么吗?” 若林还掂记着周忘杨的手,随口答了句:“不就是推理之术吗?” “那倒是小四与生俱来的。他师父传授给他的,却是琴艺。”冰龙笑道,“三个男徒包揽了琴棋书画四门技艺,平阳子的两个女徒倒也不甘示弱。三师姐桑茵可谓女中华佗,她走过之处就如观音垂柳,逢病必愈。” 另一边,石松也听出了兴趣,说:“想不到周先生的几个师兄妹都这般有本事,那他的五妹呢?她学的是什么?” 这时,周忘杨终于明白为何冰龙会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去提及他的师门。 有些无奈自己大意,他只得听对方徐徐道出:“小四的师妹余飞鸢,最得意的本事就是用毒!” “你中毒了?”冰龙话音一落,若林立刻醒悟过来,问周忘杨道。 “掌心现黑斑,我中的应是毒中下品‘黑寡妇’,没什么大不了。”周忘杨紧攥双拳,硬把掌心的黑斑逼了回去。 若林心有不安,问:“这毒会不会危及性命?” “我会飞鸽传书给我师妹,在她没寄来解药前,我死不了,会帮你找到何喜儿的。” “但苏州离洛阳这么远,万一信鸽送不到,你不就有性命之忧?”若林越说越着急。 冰龙宽慰他,“惠兄弟还不了解小四的为人,他不愿速速解毒,是为引蛇出洞。如真的等不到五妹寄来解药,必要时,我会再请江湖上的用毒高手替他解毒。” “好端端的,怎么会中毒呢?”石松血气方刚,一拍石桌,喊道,“一定又是何府里有人在搞鬼!” “比起搞鬼,对方更爱作弄人。”周忘杨笑了一笑,向若林道,“‘黑寡妇’每到夜晚发作最勐,我四肢酸麻,不便赶路。天亮前,你回城一次,带几把铲子过来。” “让惠兄弟守着你吧,我和石松去拿即可。” 冰龙解下披风,披到周忘杨身上。四更过后,他就与石松遵照周忘杨的话,回城去拿铲子。 天蒙蒙亮,偶闻鸟鸣。 掌心的黑斑时现时退,周忘杨记得师妹曾对他说过,倘若中毒却无解药,缓解的最好方法就是均匀唿吸,切勿跑动,心神荡漾,以免毒性走得更快。 “那位穆姑娘的琴声,当是极其动听吧?” 忽听有人提起穆清素,若林一怔,“还好,与先生不分伯仲。” 周忘杨神情淡然,若林便大着胆子问起别的来:“先生的三师姐是怎么样的女子?” 他没有忘记在雪月楼的那一幕,当冰龙提及桑茵要与他人完婚时,周忘杨的失态已表明了一切。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你问桑茵?”周忘杨深吸一口气,遥望远方,“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天下女子无人可与她比。” 倘若此刻若林正在喝茶,他定会一口气尽数喷出。冷漠如周郎,想不到竟也会用那样的修辞去形容一名女子,可见她确实非比寻常。 这时,正逢冰龙与石松归来,冰龙手里只拿了一把铲子,走入石亭,对周忘杨说:“石松走到半道上就起了疑心,问我拿铲子挖什么。我不便回答,到了东城门,他已心急如焚,不肯费时间进城,只问城楼士卒借了一把就又折了回来。” 冰龙背后,石松焦急高喊:“周先生,你告诉我!拿铲子过来究竟要挖什么?” 事到如今,周忘杨也不想再作隐瞒,他走到石松面前,指向石亭旁的食尸草,嘆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大哥大嫂应该就埋在那下面。” 此言刚落,石松如同五雷轰顶,差点栽倒。他难以置信地看向那堆像是长满人手的杂草,一步一步,艰难走去,到了草前,开始机械地挖掘。 若林于心不忍,捡来一根树枝,帮他一起刨土。 杂草除尽,还剩泥壤,石松挥汗如雨,奋力去挖。他愤怒而又紧张,害怕而又渴望知道答案。 蓦然间,手中的铲子哐当落地,石松的痛哭声随即爆发,凄凉万分,一下子惊走了路边的飞鸟。 若林同样呆在了原地,在他视线下方的泥地里,一只六指手骨已经显露而出! 石松像是着了魔,扔掉铲子,直接用手去刨。连心十指已被磨出血来,他依然停不下来,他挖出了两具森森白骨,只剩骨骸,衣衫皮肉都已全部腐烂,必是于此埋葬了许久。 “大哥……大嫂……” 第30页 空气中,瀰漫着令人作呕的腐臭,石松像是失了嗅觉,捧着那两把白骨失声痛哭。 震惊与惋惜充斥着在场每个人的胸腔,散之不去。大哭过后,空剩彻心透骨的仇恨,石松蹲下身,轻轻放下两具尸骨,忽又蹿了起来。 “我要去血洗何府,让他们血债血偿!”发红的双眼噙满绝望的泪水,石松转向冰龙,绝决道,“大哥莫要拦我,等我宰了仇人,自会到官府投案!” 此刻的他已万念俱灰,但求同归于尽。 若林心存惋惜,怕他做出些傻事来,赶紧劝道:“你别太冲动,现在这人已成了白骨,辨不清面目,说不定不是你大哥大嫂……” 这话本是废话,越说到后来,他越没有底气。 这世上被人谋害后,抛弃荒野的死尸确实不少,但石山特徵鲜明,要说这六指尸骨不是他的,可能性近乎于无。 石松像一根木桩般被钉在了地上。若林推了推他,想不到下一瞬,竟被对方勐撞了一下。 “去死吧你!都到了这份上,还要替你姐姐家狡辩!” 若林本就弱不禁风,遭到这突来一袭,他身子一倾,跌坐在地,胸口又狠狠吃了几记闷拳。他耳畔嗡嗡作响,晃荡的视线中,只见冰龙疾步走来,拉开了石松。 “别拦我!让我先杀了这个道貌岸然的书生,替大哥大嫂报仇!” 虽有冰龙拦着,但石松却依然激动,几欲冲来。 若林呆呆地怔在原地,一只纤长的手从侧面伸来,他抬头见是周忘杨,便拉着他站了起来。 周忘杨看他惊魂未定,安慰道:“委屈你了,我应该料到尸骨重见天日后,石松将会大受刺激,对你有所威胁。” 对面,石松依旧死死挣扎,无法冷静。他年少力量大,且又是悲痛至极,冰龙不敢出手伤他,只能蛮拉,险些也要拦不住。 周忘杨快步向前,停至石松跟前,竟噼手给了他一巴掌,响亮至极。 “你若这般沉不住气,把这里当成江湖武林,想杀就杀,想砍就砍,当时又何必给我下跪?” 那一巴掌过后,石松一撇脸,竟喷出一口血来。 冰龙看了暗暗惊讶,想不到小四如此瘦弱,腕力却也不可小觑。 周忘杨勐地拽过石松的衣襟,连拉带拖地把他带到尸骨前,大声道:“你看看,这两个就是你的至亲!他们遭奸人所害,弃尸于此,你见后竟连真相也不愿去查,就自暴自弃!等你满手血腥,落得身首异处时,要让他们情何以堪?” 冰龙会意,也劝道:“况且,你此去何府说要血洗,必定会有无辜者死在你手里。那时,你与那杀害你大哥大嫂的兇手又有何等区别?” 石松像是痴了,他远望苍穹,满目血丝,突然怒目圆睁,长啸一声。那声音饱含仇恨,仿佛可以撕开天空,令闻者皆感心碎。 “我现在可否为你的亲人验尸?”周忘杨问。 石松木然点头,像一具失了灵魂的躯壳。周忘杨轻轻嘆息,与冰龙一同走到坑前,端详那两具白骨。 “这应该不是为财劫杀。”周忘杨掬起一把土,张开五指,一块块碎银铜板从他的指间随着沙土一同滑落,叮噹作响。 冰龙也觉贊同,大手一挥,端起一具较小的骨架,细细一数,道:“春枝的胸骨上起码有二十多处刀痕,就不知她的致命伤在哪里?” 每一具尸骨都会表达,周忘杨就有这听尸说话的本领。他翻过石山的尸骨,在左面肩胛骨处找到一道极深的刀痕。 捅穿胸腔,直插心脏,削骨三分,可见下手之狠! “这里便是致命伤!”周忘杨抚过白骨,指间微感冰凉,“他们夫妻是被人从身后突袭,一刀直刺心窝。那一刀虽致命,但却不至于立即就死,兇手趁他们残喘之际,又绕到正面,朝胸腹部勐刺。” 冰龙闻言,又察看了春枝的尸骨,果然发现她的肩胛左骨也缺了一块,补充道:“照腐烂的程度来看,约已死了将近六个月。” 周忘杨道:“冰龙大哥,石氏夫妇一事请暂且保密。我猜他们之死与何府的另几桩怪事都大有关系,如果官府现在就介入,反倒会打草惊蛇。” 冰龙深锁剑眉,点了点头。 验罢尸体,周忘杨又问石松:“现已弄明白你大哥大嫂的死因,你要不要为亲人操办后事,让他们入土为安?” 石松肿着半边脸,径直走到坑前,把两具白骨平稳放好,以手推土,轻轻掩埋。他口中念念有词,哽咽道:“大哥大嫂沉冤待雪,不可现在就入坟!一定要抓到兇手,祭他们在天之灵!” 尚未找到兇手,亲人却已尸骨尽寒。石松悲不能言,只得先把兄嫂暂留在这荒郊野外,重新掩埋。 四人安置好了石氏夫妇的尸骨,冰龙见不远处有条小溪,便与几人过去净手。周忘杨蹲在水边,见若林与石松都心事重重,便悄悄与冰龙商量:“稍候我们几人回城,石松就拜託大哥了,他受了极大的刺激,要是没人看着,怕是会惹出事端。” “小四放心,我会多加开导他的。”冰龙转望若林,又问周忘杨,“惠兄弟说委託你是为寻人,可是也与何府中人有关?” 第31页 周忘杨道:“不错。他与何夫人怀疑何喜儿出生时遭人调换,前不久死去的小姐是个冒充的,要我设法找到真正的何喜儿。” 冰龙领会意思,转而道:“春枝的死,大约是她知道太多而遭灭口。在何府下手的话,造成失踪则很麻烦,于是兇手就等她丈夫石山赶来,双双出了城才杀人。” “大哥言之有理。”周忘杨掬起溪水又侧手倾倒而下。 很少见他满面忧郁,冰龙问:“是不是觉得这案子有些棘手?” 周忘杨仍在戏水,眼睛却看向了一旁的若林,“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我有些担心下一个目标将是惠若林。” 冰龙一震:“此话怎讲?惠兄弟也受过袭击?” “犯人认错了人,让他的同窗受了惊吓,逃过那一劫,实属侥倖。” 心脏又被刺痛,体内之毒再度发作,周忘杨紧咬牙关,奋力抵抗,不让任何人发现。 四人一同返城,冰龙带着失魂落魄的石松与周惠两人在城门口分开。这时天已大亮,街上的人也多了起来,若林颈上还留有淡淡的掐痕。 周忘杨问:“惠兄是要直接去店里当班,还是回何府一趟?你昨晚一宿未归,回去少不了要挨惠蕾一顿骂。” 若林不接他的话,木然问道:“先生,你老实告诉我,如果喜儿死了,尸身会在哪里?”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周忘杨驻足停下,直截了当道:“和石氏夫妇一样,被埋在了某个地方。” 早先看见的两具白骨给若林太大震撼,让他不得不担忧起何喜儿的下落。 边上,周忘杨打了个哈欠,他为收集线索,将近两个昼夜未曾休息。若林见状,道:“现在正是用早膳的时间,不如我请先生去吃顿饭……” 周忘杨看他一眼,“不必了,我吃不惯北方的谷物,在你姐姐家的那几顿饭算是上等膳食了,我却是硬着头皮吃的。” 若林想起周郎是苏州人氏,听的是吴侬软语,喝的是西子湖水,那吃的,应是些精緻菜色。他又问:“那先生在雪月楼,平日里都由谁负责你的饮食?” 周忘杨并不贪图若林那顿饭,随口答了一句:“他们也做不出江南风味,每个月会垫付我伙食费,到姑苏阁订餐。” 他话一说完,忽听若林拉住路边一名摆摊的小贩,问:“这里到姑苏阁怎么走?” 盛情难却,周忘杨最终还是坐到了姑苏阁的店堂里。 小二早已熟识这位赫赫有名的老主顾,殷勤地上去招唿,见他边上多了一张生面孔,打趣道:“先生的小童怎么变了个模样?一夜之间,人俊朗了,连个儿也长了不少。” 周忘杨调笑:“小二哥净说胡话,比起这位兄台,我那小童可要机灵多了。你把平日里我最喜爱的几样东西统统上一遍,让我这位朋友也尝尝江南的点心。” 苏州的糕点以精緻闻名,颜色缤纷,口感细腻。不过若林才吃了几块,却已没了胃口。 周忘杨问:“很甜吗?你不喜欢?” 若林摇头:“我并不忌口甜食,只是……只是想起那两具人骨,实在是吃不下去。” 对方模样难受,周忘杨暗嘆幸好没叫夹肉的糕点,他刚想吩咐小二给若林上一壶清茶,忽听一阵悠扬的琴声从邻桌响起。他侧耳倾听,那琴声绝美动人,如诉如歌,像在讲述一个美丽的故事,仅是这短短几音便已让他为之一振。 而此刻,若林也已全然失神,视线落在店堂角落,那背身抚琴的女子身上玫红衣裙焦尾古琴,不言不语却已是仪态万千。 “是她……”若林低道。 坐在角落的那名女子旁若无人,继续弹奏,似是人琴一体。她的琴音盛大澎湃,绕樑而震,周忘杨一听便知是关中的曲调,手指不禁跟着这激昂的旋律,在桌上轻轻叩击。 女子奏罢,听者仿若经歷一场听觉的洗礼,意犹未尽。 周忘杨毫不吝啬地鼓掌叫好,“有幸听到这般天籁之音,实属三生有幸。能一人奏出如此盛大仙乐,想必姑娘就是穆清素吧?” 周郎与那奏琴人本是背对而坐,此刻同时起身,向后望去。 人如其名。 穆清素高洁典雅,气质袭人。以相貌来看,应与何福燕同龄,相较之下,却比她端庄数倍。 “阁下模样俊逸非凡,又懂音律识人,莫非就是大名鼎鼎的推理奇才周忘杨?”穆清素问时,无意间瞥见了与周忘杨同座的若林,立即抱琴而来,落落大方道,“你可是若林?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若林急忙点头,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才道:“穆姑娘怎么也在洛阳?” “天大地大,我不愿据于一地,就到处走走。” 虽已不是妙龄少女,可穆清素身上那种韵味却正是要到这二十七八的年龄才可体味。她说话时带些傲气,有那么一点儿像惠蕾。 等她再度望向周忘杨时,忽道:“周郎唇色不对,必是中了毒。” 周忘杨蓦然来了兴趣,问:“依穆姑娘所见,我是中了什么毒?” “掌心呈黑斑,遇寒时四肢酸麻,当是毒中下品‘黑寡妇’。”穆清素将怀中的焦尾琴搁于桌上,从玫色红袖中取出一只玛瑙小瓶,“这是红蝎赠我的百花散,服下后,可解上百种简易之毒。” 第32页 周忘杨望着那装有百花散的玛瑙瓶,眼前蓦然浮现一个身穿红衣的少女。 红蝎红蝎,毒性至极,妖异非常。 他知道,百花散之所以如此命名,是因师妹在炼制这一解药时,共选了百余味草药。 穆清素暗怪自己愚笨,笑道:“见周先生中了毒,我一时忘了你是红蝎的同门师兄,居然拿她的解药赠你作人情。我刚从蜀地游歷而来,正逢红蝎也在那里办事,听说我下站将到洛阳,她托我向先生捎个话,说接到师门飞鸽传书,要她尽快赶回苏州,问你是否也要回去。” 穆清素以为周忘杨也有百花散,正要收回,坐在一旁的若林急道:“穆姑娘,周先生已与师妹多年不见,他身上并无解药。” 穆清素性情率直,听后干脆把解药塞到周忘杨手中。 掌心的玛瑙瓶微微带热,周忘杨问:“五妹既然连这百花散也愿赠予穆姑娘,可见交情甚深。你们近日见过面,她还好吗?” “红蝎她……一点儿也没变。” 平淡一句话到了穆清素嘴里,只显伤感,那句“一点儿也没变”更是拖长了语音,满是哀嘆。 “是么?我走时她才十四岁,果真还是没变……” 凤眼微垂,周忘杨眼中也满是落寞。 穆清素岔开话题:“有缘在此遇上二位,不如坐下多饮几杯。” 周忘杨挥手:“来日方长,我与若林还有要事在身,今日就在此作别穆姑娘了。至于师父令弟子回苏州之命,我尚未收到,暂且不会回去。穆姑娘若与红蝎还有书信来往,请代为转告。” 他与穆清素作别,见若林还痴痴地站在原地,赶忙结了帐,叫他一同出了姑苏阁。 八、金梳 身处大街时,若林这才想起自己承诺说要请客,结果却让周郎掏了腰包。他急着把钱还回去,本以为周忘杨会推拒不要,上演一幕亲朋送礼时,如同打架的客气画面,不料周忘杨却若无其事地收了钱,这反让若林有些不舒服。还觉得自己虽与他认识不过几日,却也算历经一番风浪,应该会亲近些才对。 “刚刚那顿饭钱就从你欠我的一百两里扣吧,算是我请你。”冷不防,周忘杨冒出一句话。 若林说了声“哦”,一时间,之前的惆怅也一扫而空。 两人一起朝何府方向走去,周忘杨看着前方,道:“惠兄若真要知道这桩兇案背后的真相,必须先答应我一件事。” 他语气很是沉重,若林不禁也严肃起来,“是何事?” “如若日后,你发现惠蕾行为异常,不可对我有所隐瞒。”周忘杨侧目,“我看得出你对穆清素很是倾慕,一部分原因是因她与你姐姐在谈吐相貌上皆有几份相像。” 与惠蕾分离的这十六年来,若林苦心读书,他不懂人情世故,不知世态炎凉,对情爱的理解还很懵懂,水中望月,雾中赏花。 他沉吟了片刻,答应了下来。 当两人赶至何府门口时,都感到有些不对劲,只因这时宅邸大门敞开,大批邻人正围聚门口小声议论。 几名衙差从府中走出,周忘杨挤入人群,拦住他们:“是不是这宅子里又发生了什么事?” 衙差一见周郎,个个精神一振,有人答他:“周先生来得正好,何家的二小姐何福燕上吊自尽了,尸体还未曾搬动过。” 若林也挤了过来,满脸震惊。 仅是一夜! 竟又凭空多了一个亡魂! 周忘杨一咬牙关,疾步走进院落,进门时见彭德海正朝着何福燕厢房的方向张望,目无表情,他心道:这管家行事古怪,待人处事却极其冷静,须多加观察才是。 背后,若林也追了上来,两人来到前厅,看见何福松正与知府李培林交谈。 何福松眼睛又红又肿,一见若林,忙道:“内弟啊,先来见过李大人。这两天风沙大,我这眼疾又犯了,现在疼得厉害。唉,今早是彭跃发现的尸体,福燕这孩子……没想到她竟这般想不开。” 李培林站在边上,比何福松瘦上几圈,他对若林道:“看惠兄弟一脸疲态,可是刚从外回来?” 若林正愁如何去答,周忘杨已抢先替他解围,“若林对音律十分感兴趣,昨夜到我那里探讨琴技,相谈甚欢,忘了时辰。” 细小的眼睛忽地一转,李培林瞅了瞅周忘杨,寒暄道:“这不是周先生么?城里人说哪里有人死,哪里就能看到周郎,看来真是不假。” 这话怎么听都不像赞美,周忘杨一扬嘴唇,“李大人想必也是为了别的事才来得何府,正巧赶在我之前,和死人撞在一起了。” 何福松听不得周忘杨嘴快,得罪李培林,急道:“周先生不要胡言!” 李培林摆摆手,“不碍事,谁不知道周先生是直肠子,直来直去惯了。你倒是说说,怎么知道我起初并非为案件而来呢?” 周忘杨上下一打量李培林,说:“朝廷命官出外办事,自然穿戴官服,李大人这一身便装,任谁看了都知道是来找何老爷闲聊的。” 李培林哈哈笑道:“不错,我是昨夜来的何府,向何老爷购些青铜古玩。” 第33页 另一边,若林的后背忽然被人拍了一下,他扭头一看,见是施笙愁眉苦脸地站在后方。 “若林,我们回老家吧。我后悔了,饿死总比吓死好!这里闹鬼不算还死人……” 何福松听了这话来火,也掺和进来,“施兄弟说哪里话?我何府虽说是死了人,但还是能让远亲过来撂脚的。你不愿待,走便是,拉若林做什么?” 周忘杨与李培林说完了话,各自离开。若林夹在何福松与施笙中间,被拉来扯去,吵吵嚷嚷,终于忍无可忍,勐地抽身甩开他们,沉声问:“我姐姐呢?” 被他少有的冰冷态度一怔,何福松顿道:“由玉珠陪着,在房里休息。” 不再理会其他人,若林快步来到惠蕾的厢房。 玉珠一见他,忙说:“舅爷总算回来了,夫人受了惊吓,什么东西都不肯吃。” 惠蕾坐在床头,视线空洞。若林坐到她身侧,轻道:“姐姐,莫怕……” 目光聚焦到若林的脸庞,惠蕾幽幽道:“我虽然恨她,但没料到她也死了。这府邸看来是太平不了……” “不会的。”若林拥住惠蕾,低声安慰,“有他在,必定会水落石出。” 话分两头,当周忘杨赶到何福燕的厢房时,尸体仍悬在樑上,未曾解下。 上吊之人死貌均显骇人,何福燕的脸已扭曲发紫,充血的眼球弹暴凸出,像要坠下,神情似笑非笑,极其恐怖。分明还是明媚的早晨,但看了房中这一幕,却让人有种堕入黑夜之感。 这时,门外走来一人,六尺之躯微微一滞,开口道:“为何有闲杂人等在这里出没?” 周忘杨回头,见是燕鹰。 想他虽在洛阳声名远播,却并非官场之人,插手案件若真碰上官府阻挠,还真是比较棘手。正觉踌躇之际,门口又传来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 “闲杂人等?燕捕头是说我义弟周忘杨?他探案能力之高,放眼天下都找不出几个,怎会是闲杂人等?” 冰龙气魄慑人,他一步跨入房中,先礼后兵,随即取出一块令牌,对燕鹰冷道:“此物是当今圣上所赐,令牌在手,神州各地捕快,京城之外的刑案官员均听我令。” 他话中意思再清楚不过,就要周忘杨在场,协助调查。 今早,周忘杨的侍童出外採购,经过何府大门时,恰巧听闻里面死了人。他聪明伶俐,立即赶去客栈,向冰龙禀报,请其赶去何府助他家先生一臂之力。 一见令牌,燕鹰不得不收了气焰,同意周忘杨留下。 李培林此时也从另一方向走进厢房,他在外听见了冰龙所说的话,碍于那块御赐令牌,亦是不能有意见。 随后,两名衙差带着何福松与彭跃一同而来。彭跃一脸憔悴,凝望着悬于樑上的何福燕,眼神呆滞。 李培林唤他:“彭跃!你把今早发现尸体的情形再如实说一遍。” 彭跃像是没有听见,动也不动。 燕鹰立即喝斥:“彭跃,大人在问你话!” 这一声怒喝总算令他的视线落到了李培林身上,彭跃愣了一愣,木然开口:“今早,珠宝行的伙计来到府里,说小姐让他带几对耳环过来。我叫伙计在前厅等候,自己则去小姐房里请她出来,在走廊上碰到了老爷,他见我叫了几声都无人回应,推开门后,发现小姐背朝房门,仍在榻上歇息。 老爷说,既然她没醒,就让那伙计再等一会儿,接着他便亲自去了厨房,让下人准备几道开胃点心,给李大人当作早膳,而我则回到前厅。大约等了一炷香,那伙计称店里还有事,急着要走。为留住他,我再度赶到小姐房间,推开门时……便发现她已悬樑了。” “昨夜,燕捕头陪同本府来到何府,原打算当晚就走,后因我身体忽感不适,便在此留宿一宿。” 彭跃话中提到早膳一事,李培林听后,立即加以解释。随后,他又道:“何福松早上与你在死者门前分别后,去到厨房,已有多名下人为其作证。你发现尸首时,可有旁人在场?” 彭跃微颤,低道:“没有……” 燕鹰适时插话:“启禀大人,属下前天晚上在一间酒楼碰上何氏兄妹与彭跃。当时彭跃意欲袭击何福松,被何福燕劝开后,情绪仍不稳定。会不会因为此事,他便迁怒到了死者身上?” “这尸还未验,可否先别急着揣测动机?” 一个恬静如水的声音接话而上,众人的视线都落到说话的周忘杨身上。 冰龙与他对视一眼,遂命人把尸体解下,平放于地。 周忘杨上前,扳过何福燕僵硬的脖颈,一条泛青见红的勒痕醒目地烙于皮肉之上。他问:“以燕捕头之见,这尸痕是因何造成?” 燕鹰不屑一笑,似在嘲笑周忘杨连这也不知道。 “尸痕呈线状均匀分散,并非像手掐那般粗细不一,应当是被绳子勒住造成。” 周忘杨对此并无意见,他简单检查了一下何福燕的尸首,在她的左腕处发现一条长且粗糙的伤口,道:“这手腕上的伤口又该作何解释?” 李培林道:“若当自尽的案件来办,大概是死者去意已决,之前还试图割腕,没有死成才选择悬樑。” 第34页 “真是去意已决又怎会连腕也割不下去?”周忘杨反问一句。 他握着死者的左手细细端详,那口子虽长却很浅,破裂之处皮肉微微翻卷,伤口并不整齐,不像利刃所致。 冰龙看了尸体左腕的伤口,也感疑惑,“要真是割腕,那器具又是什么?” 四周的衙差分头在屋内翻找了片刻,均是一无所获。 周忘杨绕到死者脚边,发现何福燕右脚的绣鞋,无论鞋面还是鞋底,均沾了不少粉尘,而左脚的鞋却是干干净净。 她到底去过哪里,竟能让两只鞋有所不同? 周忘杨起身环视厢房一圈。平心而论,何福燕的闺房布置得也算雅致,精美的木雕妆檯被擦得一尘不染,包金边的木柜上摆满了各式水粉手饰。 视线最终落在了一张半人高的红木边桌上,那是一张三脚边桌,放在厢房偏中间的位置,上方搁了一只青铜小鼎,用来摆放薰香。周忘杨向鼎内看了一眼,一丝疑惑之色从英俊的脸上一闪而过。 衙门的仵作这时也已赶到,查看尸体后,道:“从僵化的程度来看,死了还不到一个时辰。” 李培林道:“根据彭跃的供词推断,死者应是他与何福松离开后,在房内死去的。至于究竟是不是自缢,还得再作调查。现将尸首抬回衙门,用以石灰保存。”他向冰龙所站的方向看了看,又不冷不热地问:“龙捕头,你看这样办可好?” 冰龙浓眉微皱,道:“何府既为死者身亡地点,不如先将遗体保留在此,请人轮留看守。抬回衙门只怕挫碰了尸体,产生新的痕迹,造成误导。”说罢,他蓦然抽出腰间配刀,在何福燕的前臂飞快一划,刀身顿时一片殷红。 周忘杨见状,立即领会其中的意思,唤人道:“拿盏烛灯来。” 衙差将烛灯交到周忘杨手里,他点燃后,将火苗凑近冰龙的刀。火舌掠过带血刀身,微微一颤,并无变化。 “燃不起来?”冰龙问。 周忘杨点头。 与十年前彭翎的尸体不同,何福燕的血并不能助燃火焰。 办案步骤受到冰龙干扰,李培林心里难受,表面依旧客气,他点了几名下属留下看守,又问燕鹰:“你刚去盘问何府众人,进展如何?何福燕缢毙前后,他们均在哪里,做了些什么?” 燕鹰拱手道:“回大人,除彭跃以外,何氏夫妇府内其他僕役及一名叫作施笙的青年,均可互相证明死者气绝期间不在现场。鑑于彭跃前晚在酒楼的举动,外加无人证明何福燕缢毙的现场是否如大家现在看到的那样,属下以为,应将他先行收押,再作审问。” “言之有理。”李培林沉吟片刻,又转向冰龙,“不知龙捕头意下如何?” 冰龙看向彭跃,当矛头再度指向他时,他不再辩解,只是冷冷一笑,自行走到冰龙跟前。 “你想入大牢?”冰龙问。 彭跃淡道:“待在这里不过是个更大的牢笼罢了。” 得到默许,李培林立即令人将彭跃双手反缚,先行带回衙门,又让几名衙差火速去置办石灰,保存何福燕的尸首。 待他诸事安排妥当,冰龙道:“李大人,审问彭跃一事,我可否旁听?” 关中总捕头,辖区虽在关中,却有一块御赐金牌可以调令各地刑官,李培林别无选择,只得答应。 待一干人离开后,周忘杨问那留守的两名衙差:“何福燕死后,是谁来衙门报的官?” 一名衙差答道:“是何府丫头玉珠,一张脸吓得全白了。”说着,还干笑了两声,“弟兄们随她到了何府,直接进入这间厢房。随后,李大人与燕捕头也相继赶了过来。” 周忘杨挑眉,随即又问:“你们可知,李大人一般向何福松购置些什么古玩?” 说话的衙差摇了摇头,边上一人回忆道:“听说大人常会送同僚一种名贵梳子,不知是不是向何家商行买来的。” 记忆飞快地跳回雪月楼,周忘杨想起在那里,冰龙提到石氏夫妇出城时,春枝曾说她忘了一把梳子在何府。而若林也说起过他从畸形女孩处,得到一只刺有“翎”字的布包,其中装有一把金梳。 这和李培林用来送礼的梳子,是否又有联繫? 他看似漫不经心地问:“再名贵不过也是把梳子,用来送礼,是不是寒酸了些?” “先生这话就说错了。”那衙差继续道,“我有回和燕捕头一块儿喝酒,从他那里听到些传闻。据说李大人用来馈赠官员的梳子是由纯金所制,上面镶了数颗西域宝石,还配有一个精心铸炼的青铜外壳,是不可多得的珍宝。论起价值,可比一块翡翠玉石来得值钱。” 听过衙差一番话后,周忘杨点头。一股阴冷霍然笼罩全身,他知道是体内的毒性又一次发作,赶紧取出百花散服下。 不久,又有几名衙差扛了石灰木棺,走进厢房,处理保存何福燕的尸首。 初春节气,天气仍旧寒冷,呵气成雾。周忘杨很喜欢这种天气,因为尸体可以摆放更长时间而不起变化。 门外传来小童的叫喊声,周忘杨起身要唤,身子却勐地一颤。他向手掌看去,上方已布满了黑斑。 第35页 清秀的凤目游移着,周忘杨心想,自己明明服了百花散,中毒症状怎会分毫不减? “难道我中的根本就不是‘黑寡妇’?” 正感眩晕之际,一双手及时扶住了他。 小童抬头,惊诧道:“我刚才碰见小惠,他说先生中毒了,我还不太相信,难道这是真的?要不要我写信给红蝎,她认得天下所有的毒物,一定会有解药!” 周忘杨训他一句,“没规没矩的,红蝎也是你叫的?她现在应身在四川唐门,我过后会写信给她,你找驿使加急送去。” 随后,他便与小童一同去了若林的厢房。到了房里,周忘杨提笔写信,寥寥数字便把中毒症状及服用百花散无效一事说清。 小童接了信,深感肩负重任,随即离去。周忘杨接着等了小半个时辰,终于等到一脸疲惫的若林归来。 “你姐姐如何,没大碍吧?”见若林唇角干涩,周忘杨提壶替他倒来一杯茶。 “情绪稳定了许多,也肯进食了。” 不眠不休两个昼夜,若林也已万分劳顿。他接过杯盏,道:“听玉珠说,何福燕从昨天早上起,就把自己关在房内大哭大闹。何福松劝过两次,都被轰了出来,只有彭跃去了,她才会平静片刻,一直闹到昨天半夜,哭哑了嗓子才昏昏沉沉地睡去。不想,到了早上竟又悬樑了。” 自从得知何福松背叛过惠蕾,若林对他便再无好感可言,说话时也直接以姓名相称。 周忘杨听后,问:“玉珠有没有告诉你,何福燕在哭喊什么?” 若林答道:“无非是咒骂何福松不仁不义,盗走她十万两嫁妆钱之类。要挟说,若不尽早还她,便要把所有事都抖出来。” “可惜她尚未抖出来,人却已经死了。”周忘杨转念一想,又问起别的,“你来洛阳前,是否与何福松或是惠蕾通过书信?” “寄了一封给姐姐,可却石沉大海,未得回信。”若林一嘆,“姐姐不予答覆,定是她有所为难。现如今,我已得到了关照,也就没在她面前旧事重提。” “还记得信的内容吗?”周忘杨起身,拿来纸砚,“惠兄可否让我看一看,你当日是如何写这封家书的?” 周忘杨的微笑似有一种安神的作用,若林虽已睏乏至极,可这一刻却也不忍心拒绝他。于是,执笔沾墨,一边回忆一边写下自姐远嫁,十六载未曾相逢。人云长兄如父,汝待弟更胜己出,然却令汝只身赴豫,实乃弟之任性所致。年岁如梭,汝为人母,弟思之犹甚。闻汝得一女,闺字喜儿,必与汝聪慧相当。但望汝恕弟不争,为人愚钝,不擅变通,终日郁郁不得志,少言寡欢。此番欲与同窗施笙共赴洛阳,施为人好学伶俐贤俊,与弟较之过无不及,势必助汝。久别再逢,弟念及其此,甚感雀跃。 若林写罢,周忘杨执信细读,末了,问了一句:“惠兄这信里可有不实之处?” 昏昏欲睡的若林本已神游在梦乡边境,听周忘杨一问,顿时睁眼,“不实之处?没有啊!” 周忘杨微笑道:“人在推荐朋友出任职务时,总会将其美化一番。惠兄信中对施笙的描述为‘为人好学伶俐贤俊’,说句老实话,施公子给我的印象并非如此。” 若林打了个哈欠,“先生不了解小笙,他胆子是小了点儿,不过还是挺能干的。” 将书信叠好,周忘杨忽然换了话题,“大户人家,三妻四妾本是司空见惯。何福松虽是有愧惠蕾,但却一直未立偏房,想必他心中挚爱的仍是你姐姐。你寄出家书却不见回復,我猜也是他从中拦截,原因是你信中提到的那位优秀同窗。何福松已至半百之年,他生怕会有年轻男子扰乱他的生活,闯入惠蕾的心。” 想到自己初到何府时,姐姐的神情像是全然不知情。若林心中忐忑,不禁有些认同周忘杨的猜测。 “你有没有听说过,两年前震慑一时的焚尸案?” 当年那起焚尸案发生于关中,威慑面极广,周忘杨自信若林有所耳闻。 看对方点头,他便接着说:“那起案件中,死者无一例外均是与人有染的不贞女子,验尸所示,她们死前并未遭到姦淫。不过每一具女尸都有一处共同点,那便是她们的面部均被大火所烧,焦煳不堪。” 睡意明显去了大半,若林想起,在老家曾听从外归来的乡邻说起过,那段时日,关中可谓家家谈此色变,终日人心惶惶。 “不过最终,焚尸案的兇手还是被冰龙所擒。据说,当时有位翩翩公子曾在关中出现,与冰龙共商此案,但他却是惊鸿一现,案子告破之日,便功成身退。难不成那个人就是先生你?” 对于以往的荣誉,周忘杨并不放在心上。 提及焚尸案的意途并不简单,他道:“焚尸案的兇手是一位颇有口碑的大夫,他自小受后母凌虐,又亲眼目睹其与姦夫鬼混,自此便对这类女子恨之入骨,杀后仍感不快,还要毁她们的面容。” 两人隔桌而坐,若林神情一变,像被吓到一般。 周忘杨继续说道:“死在焚尸案的兇手手下的,均有令人不齿的过往。而何府内死去的人,则皆与那把梳子相关。” 第36页 结论一下,若林张了张口,道:“装有梳子的布包上刺了一个‘翎’字,春枝出城时说过一句忘了带梳子。要说彭翎和石氏夫妇之死与这还有些关系,那何福燕该如何解释?” “她不是嚷嚷着知道若干秘密,不给她钱,就要尽数抖出来吗?现在看来,她口中的秘密很有可能也与梳子有关。” 漂亮的凤眼微微一斜,周忘杨道:“惠兄你须多加小心,现在你手里也有梳子,照此发展下去,如不尽早水落石出,你将成为新的目标。” 抿了抿干涩的唇,若林从袖中取出布包,把梳子递给周忘杨端详。 拨开外部的铜壳,里面的金梳玲珑小巧,梳嵴上的牡丹雕花栩栩如生,梳柄上宝石璀璨耀眼,确实精緻贵重。 “李培林从何福松处购买金梳赠人,按说再正常不过。但这若是桩普通买卖,彭翎与春枝也不会如此重视。”周忘杨掂量着手中的金梳,双眸忽然一亮,叫来若林,耳语几句,后又以正常的音量道,“那样东西,你须设法帮我找到,这中间必定要费些周折,切记小心。” 若林会意,“我刚进来前,看见何福松正要出去,不如我让玉珠先把姐姐扶去院里,我去他们的房里找找。” 周忘杨点头,两人便走出房来。 若林径直向何福松与惠蕾的厢房而去,周忘杨在院中等了片刻,远远看见玉珠扶着惠蕾出来。只不过,她二人没走两步,惠蕾便将玉珠打发离开,独自一人向水井走去。 见状,周忘杨立马跟去,背身站在离她几尺外的廊柱后。 那口井,亦是何府诡异的地方之一。有人在此自尽,有人在此焚香,甚至还有人可能活在那口井里。 微微探出半边脸,周忘杨听到惠蕾正低低哭泣。像是害怕被人看见,她很快又抹干了眼泪,从腰间取出一把剪子,剪下自己的一缕头髮,接着一挥,将手中的髮丝飘落空中。 周忘杨不懂她此举目的何在,只听她失落说道:“何福燕死了,阿跃也被带走了,知道太多,终究是难逃一劫的……” 不远处,又有人走来,惠蕾赶紧换了神情,匆匆离开。 周忘杨不动声色,从长廊中走出,见那过来之人恰是施笙,连忙叫住他。只可惜,施笙除了眼神不好,听力貌似也很不佳,自己一连唤了他三声,他却仍朝反方向走去。 眼看人越行越远,周忘杨心有不悦,干脆几步上前,一把扯住对方的领子,也不顾他“哎哎”大叫,一路大步流星地向客厢迈去。 踏进施笙房中,周忘杨这才松了手,问:“有剪子吗?” 被人一路又拖又拉,好不容易才得以喘息,此刻一听周忘杨要剪子,施笙立刻紧张起来,“要剪子干什么?人又不是我杀的!” 这是何等古怪的逻辑? 要剪子和他是不是兇手有什么关系? 周忘杨只恨这时不能仰天长嘆。这个脑子里缺筋的施笙,亏得若林还在家书里把他推荐得这般优秀。 跟前那人像木头般杵着不动,周忘杨只得自行翻箱倒柜。只可惜,施笙的房里确实没有剪子,他找出一把匕首,唰一下割断了自己一撮头髮,将它递给施笙。 自始至终,施笙都是睁圆了眼睛看着周忘杨所做的一切,他的惊讶在对方递来头髮时达到了一个顶峰。 “这个,这个……我绝不能收。周先生,我知道你聪明绝顶,人又生得俊俏,但你我都为男儿身……” “赠人青丝究竟是什么意思?”紧握手中的头髮,周忘杨只要一个答案。 这一问总算让施笙有所醒悟,他回过神说:“哦,是这样。在我们家乡,如果你要是把自己的头髮送给别人,那就代表以身相许,生死相随。” 闻言,手中的髮丝飞散而下。 如此说来,惠蕾爱的真是死去的彭翎? 九、中毒 翌日,官府传来消息,称彭跃已招认与何福燕面上虽是主僕,私下却早有私情。此次何福燕欲携十万两与人成婚的对象,也便是他。 消息一出,何府上下一片譁然。 数名衙差再度进入何福燕房中,大肆搜查,却不见那十万两的踪影。因何福燕死前一夜,曾有人听见她叫骂,是何福松盗走了钱财,衙差们又对何福松盘问了一番。 一夜过去,他的眼睛愈加红肿,听了衙差们的来意,立刻道:“几位差大哥尽请四处去搜。我何福松在洛阳虽称不上富甲一方,但也不会吝啬到连自家人的钱财也要盗用。不瞒各位,福燕说要嫁人,我早已打算将分号交给她打理,其价值何止百万两,又怎会在意那区区十万两的嫁妆?” 几个衙差眼神一撞,都觉得他此话说得有些道理,但仍分头对何府几家店铺进行了搜查,并无收穫。何福燕死后的第三日,另一个流言又在府内不胫而走。 许多人都开始怀疑彭跃,怀疑他私吞了何家小姐的钱财,怀疑他为此设计杀害了何福燕。 对此流言,若林大为着急,向掌柜的告假后,匆匆赶去雪月楼。 他到时,正逢冰龙也在,若林顾不上喝口茶,急着对周忘杨说:“先生,那夜在酒楼里,我亲耳听到他们争吵,何福松虽未亲口承认是他盗走了那十万两,但言语之间,也有抵赖之嫌。若他没有偷,何必又要心虚?” 第37页 冰龙嘆道:“昨日把彭跃押走后,李培林对他进行审训,我在边上旁听。那时,他并未透露太多,可惜我突然接到同僚密报,称有一兇犯潜入洛阳,须立即将之捉拿归案。我前后离开大牢不过三个时辰,回去时,便得知彭跃已招认了他与何福燕的关系。” 将白狐围脖系上颈项,周忘杨道:“照此下去,只怕到了明天,他便要招认那十万两就是被他偷走,挥霍一空。到了后天,那就是要亲口招认,杀死何福燕的兇手就是他自己了。” 他边说边向门边踱去,问冰龙道:“大哥可否安排我们进大牢与彭跃会一次面?” “此事不难。”冰龙站起身,“若再拖上几日,彭跃经受不住拷打,事态真要变成小四说的那样。” 若林担忧清白之人要受冤屈,焦急道:“那事不宜迟,现在就去。” 明明还值正午,衙门的大牢却像笼罩在一片乌云下,阴暗沉重。 冰龙问值班的衙差:“李大人何在?” 衙差道:“大人连夜审训犯人,害了风寒,已回府休养。” 听闻此言,三人皆感时机正好。周忘杨瞥见那衙差襟前露出银票一角,心说,看来已有人先一步去见了彭跃。 牢房大门被打开,一股阴湿的气息扑面而来。下了冰冷的台阶,若林刚迈开一步,就感一个活物从脚底勐地挣脱,逃窜而去。他惊得出了一头冷汗,而后听见几声鼠叫,心虽放了下来,胃里却又一阵阵泛起噁心。 在墙上火把的照耀下,迎面走来一个佝偻老者。那人见了若林,恭敬地唤了一声“舅爷”,便擦身而去。若林听出是彭德海的声音,想要寒暄,他却已提着食盒走远。 三人继续向前,到了关押彭跃的牢房。冰龙命人将牢门打开,只见彭跃正缩在墙角,地上彭德海送来的饭菜,他一口未动。 “彭跃!龙捕头前来审你,还不赶紧站起来?”衙差喝了一声,见角落那人不动,上前将他一把拽起。 这时,三人才发现彭跃已经折了一条腿,身上的布袍也已破烂不堪,底下的身体则满是伤痕。 伴随着沉重的喘息,彭跃靠着墙勉强站立。 若林看他如此可怜,心有不忍,“你为何不吃饭?撂到了明日,你爹又提食盒过来,岂不浪费?” “我爹不会再来了。”彭跃摇头,“他说,我已经得到太多了。” 冰龙挥手,将开门的衙差打发下去。 周忘杨忙问:“你爹方才与你说了什么?” 彭跃望向他,突然高声大笑。笑罢,他悽然道:“周先生,别人说你睿智机敏,国士无双,这样的人为何不早十年出现?” 由于无法直立,彭跃靠着墙渐渐滑坐而下,他目无焦距,像在说给周忘杨听,又像在说给自己听。 “十年前,何福燕谎称怀了我的孩子,因为我与她身份悬殊,根本无法结为连理。她说,我们的孩子一旦出生必会为奴为婢,遭人唾弃。 “此时,正逢夫人同时有喜,何福燕便想出一条毒计,以清修之名在外安胎,为抢在夫人临盆前产子,她不惜服下催生药汤。待小姐一出世,便让早已买通的产婆前去调包。” 周忘杨打断他的话,问:“她可曾与你说过,换走婴儿后,如何处置真正的何喜儿?” 彭跃望天,清瘦的脸上满是内疚,“她与我说寄养给了一个路人,然而……” “然而她根本没那么做,而是杀了喜儿?”阴冷的牢房内,若林却紧张得浑身冒汗,焦急地等着彭跃说话。 膝盖处的一阵剧痛,令彭跃不禁抽搐了一下,他紧咬牙关,片刻才说:“何福燕虽然贪婪,却还未到杀人的地步。她并不在意何喜儿到底被谁收养,她与我说,当日,她根本没过问此事,一切都交给了何福松去办。” 若林向后退了一步,依然不能理解,“假小姐是何福松与何福燕的女儿,可他也是喜儿的爹,为何还会纵容此事?” 彭跃望着他,许久许久,才惨笑道:“舅爷,你真是单纯善良,不识人心人性。呵呵,想必周先生和龙捕头都已明了,只有像你我这样愚钝的人才会迷惑不解。” 没直接回答若林的疑惑,他接着道:“三天前,何福燕告诉我,真正的小姐并未被人收养,她出生不久便被何福松拧断了四肢,扔去后山餵狼……” 视线动盪了一下,若林道:“你说……喜儿一出世便被……” 拦住想要上前的若林,周忘杨对彭跃说:“这些年来,你虽对何喜儿心有愧疚,但想到自己的女儿过上了锦衣玉食的日子,也就选择了缄默。可你万万没想到,真正的何喜儿也是你彭家的骨血,她是你哥哥的女儿!” 言语化作一支利箭,同时穿入彭跃与若林的胸膛,两人顿时都愣在当场。 周忘杨继续道:“何福燕知道你心地善良,怕你得知何喜儿的真实身份后,会感到愧对彭翎,而把谎言揭穿。所以,她隐瞒了孩子的去向,并默许了何福松斩草除根的行径。” “不会的……”若林连连摇头,“姐姐怎会……这不可能!” 第38页 周忘杨回头瞪他,“若是不会,何福松怎会同意用不伦之女调换自己的亲生骨肉?惠蕾又怎会将自己的头髮在井边抛撒?” 被他问得气血攻心,若林答不上来,却仍在不住摇头。 “不伦之女?” 一声悽苦的笑从地下传来,彭跃长嘆一声,“为了那个不伦之女,我竟协助那对兄妹,毁了阿翎的女儿……幸好苍天有眼,她并没死。” 若林大喜,“你说喜儿没死?” 彭跃点头,“何福松把她扔去后山时,断其四肢,却未要她的性命。他就是想让那孩子活着被狼叼食。” 若林唇齿轻颤,紧握拳头,“而后呢?” “偏偏那孩子命不该绝,婴孩调包之事均被我爹暗中得知。他一路跟到后山,待何福松走后,抱走了重伤的喜儿。” 冰龙说:“而你爹以为假小姐是你的女儿,也就是他的孙女。故他虽对何福松恨之入骨,却也并未揭穿整件事。” 彭跃将头向后靠去,缓缓道:“对我爹而言,与其两个孙女都不得善终,不如成全其中一个。他今日来此对我说,这十年来,我已欠阿翎父女太多,现今我要死了,无人再可帮我……” 勐地紧握地上的杂草,彭跃切齿道:“只是他不知道,那个做了十年大小姐的丫头根本非我所出!欠阿翎父女的又何止那十年的富贵,就算立即打入地狱也不足为过……” 听他言语中已显厌世,周忘杨道:“是否该入地狱,非你一念之间就能定夺。你可知道,何喜儿现在身处何方?” “我当日默许他人将她换走,以致她遭受重创,险些丧命。今日,爹又怎会信任我,把她的行踪告诉我?” 此话如同一壶凉水浇灭了若林的希望,不过,一些碎片却在心底渐渐拼凑。 十岁童女,四肢皆被拧断……会不会……就是那递给他布包的小丫头? 回想起几番见她,那种似曾相识之感,竟是因为她生得与惠蕾十分神似。 牢房内一阵静默,周忘杨想起在酒楼窃听时,彭跃与何福松争执间提及过一种从京城运来的药材,于是便问:“当年,彭翎尸体内的血液可助燃火苗,是不是生前被人下了药?” 有些惊讶他连此事也注意到,彭跃道:“不瞒先生说,这一点,我早怀疑过了。何福松与李培林有生意往来,每逢李培林进京,就会捎些奇珍异宝馈赠给他。我监视了何福松一段时日,发现每当他收到那药材,便会立即藏匿起来。” “你说他们间有生意往来,那帐本现在何处?” 周忘杨问得一针见血,三天前,若林已着手寻找帐本,可找遍了何福松的厢房及几家店铺均一筹莫展。 彭跃不答反问:“先生为何认为我会知晓?” 周忘杨道:“握有何福松最多把柄的人是何福燕,她为了挽回你的心,自然会把她知道的种种秘密告诉你。” 苦笑了一下,彭跃道:“所谓秘密,可让她悬尸房梁,令我身陷囹圄,几位真要知道?” 视线上方,周忘杨与若林冰龙互望一眼,忽地露出一抹云淡风清的微笑。 如此沉着,如此淡定。 他道:“请说吧。” 待三人走出大牢时,户外乌云渐散,明朗了不少。周忘杨走了几步,忽感胸腔刺痛,一路蔓延至咽喉,用力一咳,嘴角竟有黑血渗下。 “先生!” 若林作势要扶,却被周忘杨勐地推开。 “别过来!”周忘杨长眉紧皱,掌心迅速涌上黑斑。 冰龙见状,忙问:“小四!你的毒怎么还没解?” 若林急道:“怎么可能?穆清素已把百花散给先生了啊。” 抹去嘴角的血迹,周忘杨深吸一口气,紧握双拳,再度将毒逼回体内。他道:“我中的并非‘黑寡妇’,已让小童寄信给红蝎,解药一到便无碍了。” “那……万一你师妹赶不上呢?”若林追问。 “赶不上什么?”周忘杨不作停留,继续向前,“赶不上我毒发身亡?” 若林一惊,“你真会有性命之忧吗?红蝎在哪里?不如我亲自去找。” 冰龙拍拍他的肩,“惠兄弟莫急,小四处事自有分寸。红蝎与他情同手足,一旦得知师兄有难,必会设法援助。” 三人原打算前往何府,走了不足百步,三名衙差突然从后追来,一人拱手对冰龙道:“龙捕头,李大人身中剧毒,疑是在何府遭人下毒,今早已将何家人统统带回衙门审训,现须带走惠若林。” 说罢,另两人便要来押若林,遭冰龙配刀一挡,听他道:“周先生与我也一同过去。” 李培林中毒一事,因尚无证据证明是何府中人所为,故无法建立卷宗,对何家人的审训也就没在公堂进行。 待周忘杨等人到达衙门正厅时,只见李培林佝偻在太师椅上。何福松惠蕾施笙彭德海及何府上下二十多名僕役一同站着。 此刻,何福松不敢再提朋友情谊,他看见李培林摊开的手掌上满是黑斑,低道:“大人,您再想想,来我府上之前……” 第39页 “不要与我提之前!”李培林一喝,“本府三天前夜访何府,期间饮水用膳都在那里。原是当晚就走,不料与燕捕头均感心口胀痛,便又留宿一晚。现在想来,必是那时就已中毒!” 周忘杨看了一圈,果真未见燕鹰。想必相较李培林,他中毒更深,发作得更为勐烈,已不便审训他人。 相隔两日,何福松的眼睛依然肿胀,眨两下都疼得厉害,此刻他额上冒汗,不知所措。 掌下像活动着一条黑蛇,时隐时现,李培林咬牙,很是难受。他没料到竟有人算计到了他头上,他细小的眼睛一亮,道:“何府怪事频出,定是有人在暗中捣鬼。本府现要查封何府,稍后派人将你等押回,此事水落石出前,统统不准出府!” 不料他此话一出,立马就蹦出一个不买帐的。 周忘杨了解完事情原委,正欲离开衙门,背后即刻传来李培林冷冰冰的声音。 “周忘杨,你莫非没听懂本府的话?”李培林一改平日的客套语气,低着嗓子道,“本府说要查封何府,押人回去,没准你离开。” “李大人,我与惠若林是你自感中毒的第二日才到的何府,时间地点上都说不通,我们不会是向你下毒的人。” 周忘杨悠然转身,他的眼中像总有一缕轻蔑,令李培林极为不满。他冷道:“据传,你近日与惠若林走动甚近,理应一同扣于府内。但看在你精通推理,在洛阳也是名声赫赫,我就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你若是找不出下毒者,这何府的上上下下,连同你都得背上谋害朝廷命官的罪名!” 谁人不知谋害官员是何等大罪,在场的几个小丫头听了这话,立即抽噎了起来,周忘杨却依旧淡然。 拜託,他又不是吓大的。 找出兇手与下毒者是没错,但没必要说限期内找不到就要连他也降罪吧,退一步说,何府的事与他何干,不过是受若林之託罢了。 周忘杨虽是这般想,可好胜的个性却令他抬起头,一字一句道:“好,就以三天为限。三天内,为便于我取证,我与惠若林须出入自由。”语毕,他大步跨出正厅。 冰龙在一旁扬唇一笑。 以小四的性情,若将他逼急了,无论是谁,他都不会放在眼里。 出了衙门正厅,周忘杨侧目见若林已站在身旁,道:“你不必担心李培林的威胁,就照彭跃给的线索去找帐本。” 若林担心周忘杨的身体状况,却又碍于他的脾气不敢多问,只得默默握拳,兵分两路,出了衙门。 望着那愣头愣脑的书生离开,周忘杨长吁了口气,线索在脑中一条条梳理。 现今,李培林也中了那症状极似“黑寡妇”的毒,兇手要害他周忘杨,无非是想把真相永远遮盖,那对李培林而言,动机也是一样的吗? “呵,可那狗官一脸贪相,也不像会对案情有所帮助的人。” 话一说完,周忘杨不禁又觉自嘲,想他最恨别人以貌取人,怎么连自己也冒出这种话来。 傍晚,一天期限接近尾声。 周忘杨不在深宅何府,反倒大驾光临现身在了雪月楼内听众席上。忙碌了一天,他总算得以偷闲,到老东家这儿听听别人奏琴。 仰望二楼平台,穆清素已坐到了她的焦尾琴前。周忘杨心中暗贊若林眼光不赖,他所心仪的女子确实与众不同。事因穆清素身上盘缠用尽,也不惧世俗眼光,大方下榻雪月楼,在此献艺攒财。 她的琴声苍劲有力气势磅礴,正舒缓了周忘杨这一日来的辛苦操劳,一曲奏罢,他又是头一个拍手称好。 “能令小四你也不吝掌声,这位穆姑娘的琴声果真非同一般。” 圆桌另一边,冰龙已经坐了过来,周忘杨几杯酒下肚,话也多了起来,调侃道:“琴音如人,能奏出这般壮丽旋律的女子,如果能早认识她几年,我大概也不会仍是孤家寡人了。” 冰龙知他是酒后胡言,笑道:“是么,我看不见得。你自小只恋慕桑茵一人,天下女子谁能与她相比?” 这句玩笑话说得有些过分,周忘杨只喝酒不接话,半晌才问了一句:“石松呢?怎么不见他跟着大哥?” 不料他一提石松,冰龙嘆了口气道:“他身子不适,正在屋里休息。” “怎么了?”周忘杨听出冰龙话中有话,立即追问。 二楼平台,穆清素琴音又起,仿佛在眼前打开了一幅山河画卷,听得底下的客人个个如痴如醉。 与此同时,只有一人已踏着那壮丽的音乐出了雪月楼。原先坐的圆桌旁,仅剩下冰龙一人举杯独饮。 期限第二天,知府李培林早早差人到了何府,传唤何福松惠蕾周忘杨三人前往衙门问话。 何氏夫妇无奈,由惠蕾搀着何福松步出厢房。 何福松的眼疾非但没好,还有加重的趋势,现在的他双眼红肿,看人只得眯缝着眼,连走路都需要人搀扶。 而另一个被传唤的人一向有晚睡晚起的毛病,故当小童大清早就嚷嚷着,说要去衙门时,周忘杨只是翻了个身,说道:“三天时间未到,我不去。” 昨夜他夜赴何府,再度检验假小姐与何福燕的尸体,折腾到晨曦微亮时才阖眼。怎肯一睡下就被人叫醒? 第40页 小童虽小但却机灵,知道先生脾气够烂,人际关系向来不好,可那李培林是大官,得罪了总是麻烦的。于是他便不依不饶,趴在周忘杨床边又拖又拉,“先生,快起来。我看那李大人尖嘴猴腮的,不像好人,你过去多瞅他两眼,说不定能瞅出端倪来。” 好说歹说,周忘杨总算起了床,与何氏夫妇一同出了门。 他们三人前脚一走,若林后脚就潜入了何福松与惠蕾的卧房。加上此次,这个厢房他一共来了三回,却迟迟没能找到他与李培林交易的帐本。 若林昨日从衙门归来,趁着其他人未回,他已找了一遍,却苦于时间紧迫,没能发现彭跃所说的密道入口。 耳畔,彭跃的声音依然清晰,他说:“何福燕告诉我,何家先人在洛阳白手起家后,遭到盗匪觊觎,故在建造府邸时,特地命人挖了一条密道,用于珍藏家族珍宝,必要时还可容人避难。那批古怪药材及帐本均在密道内。 “密道的出口起先共有两个,却因先人突患重疾,临终前只说出了其中一个,就隐藏在何府歷代当家所住的卧房里。至于另一个出口,就不得而知了。” 站在房中,若林一时没有头绪,想他一介儒生,读了十多年的书,哪会做这找密道的活儿?但现在情况紧急,他只好硬着头皮开始翻找,推敲每一寸墙体,细看每一件陈设。 没有,还是没有。 若林有些急了,将架上的书册统统捧下,想要归位时,却不慎掉了一地。积压的烦躁这一刻终于爆发,把怀里的剩余书册重重一摔,若林靠着墙一屁股坐到地上。 怎么办?他根本无计可施。 或许让他这百无一用的书呆子来帮忙,本就是桩错事。 若林抬手撑住胀痛的额头,却不慎撞到了身旁的边桌。边桌来回晃动,致使上方的茶壶跌落,他赶紧伸手去接,虽是保住了茶壶,壶中凉水却仍洒了一地。 若林站起身,想找抹布来擦,弯下腰时,却见地上的水竟已干了大半。他心有疑惑,立即将散落在地的书册置回书架,再从外重新提来一壶水,倾倒在书架下方的地砖上。 果然! 水又一次吸入地砖,消失速度之快,不比平常。 若林蹲下身,探首去看书架底部,可那下方一片漆黑,看不真切。于是,他便伸手去摸,发现书架的底层并非固定的,而是可以移动的。 一阵欣喜过后,若林用力扳动底层木板,顿感身下的地砖轻颤了一下,随之书架下多块地砖忽然向内摺叠,折成一排向下的阶梯。 若林反应不及,顿时顺着阶梯滚下。 待他捂着头站起来时,竟见上方的阶梯居然又闭合了起来,仅剩的一点光源被遮,底下立即变得一片漆黑。 想要唿救,张了张口,还是没喊出声来。若林知道,此刻他身处的必是彭跃所说的何府密道,一旦被人发现他来过这里,计划就将全盘打乱。 思及周忘杨曾被拉入水井,九死一生,自己现在不过是陷在密道,尚不知如何出去,怎就能这般没出息地想要放弃? 坚定了信念后,他扶着墙小心向前,走了将近十余步,膝盖勐地撞上一个硬物。若林吃痛,向前一摸,触及一张几案。 案面光滑干净,并无积灰,推算应是有人经常出入这里。摸索间,若林握到一盏油灯和几枚火石,立即打火将油灯点燃。 灯中火苗晃动着,照亮了所处密道的一角。若林举灯环看一周,见密道两侧堆满了各式古董珍宝,他随手拿起一只酒樽端详,便认出那是商代宫廷所用之物。 所谓密道,却并不深长,目测约长十余丈。 放下酒樽,若林又看向了左侧的一个木箱。庆幸木箱没有上锁,他走去打开箱盖,只感一阵刺眼,定睛去看,只见箱内满是金梳,光亮耀眼。 若林心下一想,既然这用来交易的金梳放在这木箱中,许是帐本也在其中,于是便将金梳一把把拿出木箱,不多久便真在箱内找到一本书册。他将之取出后,翻开看了几页,顿时眼前一亮。 这正是周忘杨要他寻找的帐本! 若林一阵欣喜,将帐本收好后,正要寻找出密道的方法,方又想起彭跃提到的可疑药材也在其中,立即回过头,再度寻找。 由于密道并不很大,不出片刻,他就在角落处发现一袋可疑果实。那东西表面看来像是干货,又像草药,若林认不得,见袋子上印有“长安”二字,便从中取出了几颗,打算离开后再作辨认。 将那果实放入衣袖时,不慎掉下一颗,若林正欲去捡,却见那果实滚到入墙角后,竟凭空消失了! 揉了揉眼,若林举灯蹲到墙角,只见角落处有个小洞,那果实必是从这里掉了下去。若林把手覆上小洞,似觉有风从洞中穿出。 一个念头剎时跃入脑海在这密道之下会不会还别有洞天? 不多迟疑,若林扭头,找来一个金质手杖,也顾不上它是否价值连城,对着小洞迅速挖了起来。洞口被越挖越大,所挖泥沙纷纷掉入洞中,这也进一步证明了若林的猜测。当他气喘吁吁地扔掉手杖时,原先蚕豆大小的洞口已可以容人探进一个脑袋。 若林伸头去看,没想到那遭到破坏的土层却突然坍塌,他整个人也随之跌落而下。 第41页 一阵失衡过后,落地一瞬,若林只感双腿剧痛,他一时无法站立,倒在地下,隐隐听见一串脚步声越逼越近。 还有人在密道内? 意识正在模煳,就当脚步声落至身边那一刻,若林一撇头,不省人世。 雨停,天色已黑。 周忘杨与何氏夫妇在衙门里被问了一天的话,总算得以归来。 整整一天,李培林与燕鹰只在上午出现了一次,不久就通通离去休养,由手下的衙差继续问话。 相较昨日,今天的李培林眼圈下凹,面如土色,中毒的迹象愈发明显。 问周忘杨话时,接手的衙差很是客气,想从他那里套些现成的线索,不料周忘杨口风紧得很,几个时辰下来,他只谈风月,只喝茶。 三人一同走进院落,何福松饱受眼疾之苦,脚下一个不稳,跌了一跤,口中骂骂咧咧道:“当官的真不是个东西!想他李培林在我这里得了多少便宜?现在出了事,没想到他连一点儿情面都不讲。” 惠蕾扶起丈夫,低声安慰。 周忘杨顾不上他们夫妻俩,自行去找若林,问他今天是否有所收穫,可找遍前厅客厢,都不见其身影,就连施笙和小童都说从下午起就没再见过若林了。 难道他在寻找证物的途中碰上了麻烦? 周忘杨一急,毒性即刻游走,胸口勐地又抽痛了一下。他颓然回了客厢,关上房门时,忽见门下的缝隙处陡然一黑。周忘杨心知这必是有人站在门前,遮去了廊上灯笼所致,于是他勐地打开门怪的是门外竟已空无一人,只有一本书册和几颗果实静静地躺在门前。周忘杨将之拾起,翻看了两页书册,又将那果实在鼻下轻轻一晃,顿时紧皱眉宇。 “帐本?药材……” 看似无人的走廊,只有一人可将这两样东西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自己的厢房门口。 望着无星的夜空,周忘杨豁然一笑。 十、重见天日 期限第三日,李培林劳师动众,在大批衙差的陪护下来到何府。 他之所以没有直接抓人上公堂开审,一因证据尚还欠缺,二因给了周忘杨的最后一分薄面。不过,今天对方要还交不出兇手,衙差便会立即押走何府所有人,大刑之下,总有人会先行松口。 此时,前厅内,何府从主到仆再度聚到了一起,其中唯独缺了惠若林。 施笙见好友仍旧不在,看了看周忘杨,不敢问他,想又找小童问问情况,却也没见着人,只得作罢。 另一头,周忘杨的目光正在李培林与燕鹰的身上来回穿梭,只见他二人不时咳喘,两只手都已黑得不像话。他深知,这几日来,他们少不了求医问药,可身中的无名怪毒却没有丝毫减弱。 “何福松!”燕鹰站在李培林身侧,先行喝道,“李大人与我在你府上中了毒,现已事隔多日,你是时候作个交代了!” 相比李燕二人,何福松同样病得不轻,他仍由惠蕾扶着,眯着肿成核桃般的眼睛,嘆道:“我实在是不知道啊……” 啪! 李培林怒拍几案,吓得众人皆是一颤。他吼道:“周忘杨,你出来!三天的期限已到,你出来说是谁下毒害的本府!” 他话落,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那抹秀颀的身影上。 周忘杨从人群中站出,正色道:“大人不必心急,在揭露何人下毒前,我先要告诉各位何福燕与何喜儿是被谁所害的。” 此话无疑是往滚油锅里撒了一把盐,引得众人议论纷纷。 李培林又是一拍几案,前厅迅速安静了下来。他挑眉问:“哦?她二人是被人杀死的?” 周忘杨微笑着点头,转而道:“劳驾大人派人先将尸首抬上,我可立即解释给诸位听。” 随后,衙差将二人的棺木搬入前厅,抬出尸体,抹净尸身上用以保存的石灰。 周忘杨先走至一具小的尸体旁,道:“当日,何喜儿在寿宴上暴毙,是因食物阻塞气管,唿吸衰竭而死。” 闻言,李培林冷道:“何喜儿的死因,本府早在她暴毙之日就有定夺,你怎么……” “她虽说是被噎死,却并非自己造成,而是被人暗算,致使其气管瞬间收缩而亡。”周忘杨打断了李培林的话,翻转尸体,使其面部朝下,找出后颈的一个小孔,说,“何喜儿颈后有个血点,是大夫为救其性命施针所致。” 在场有些好奇的人赶紧凑去,看到小孔,有人回忆道:“不错,我记得那大夫是用针刺在小姐的脖子后面。” 周忘杨接着道:“针灸学上记载,人体掌控气管舒张的穴位就是位于颈后。既然有张,必然有收,与这颈后穴相唿应的是位于背心中央的另一处穴位,刺激之下,可使气管瞬间收缩。” 周忘杨纤长的手指从死者的后颈缓缓移至背心中央,指着尸体棉衣上一个脱线处,道:“兇手就是从这里将针刺进何喜儿体内,使其气管剧烈收缩。疼痛惊吓中,她无法表达,无法唿吸,痛苦而终。” 前厅内一阵寂静。 半晌,燕鹰问:“既然你说是针刺激了死者的穴位,那兇手又是何时下的手?” “废话。” “你!不得无礼!” 第42页 冷眼扫了一下燕鹰,周忘杨道:“大夫救人,在颈后施针,若非即刻见效,他还不如直接开方煎药。这几日来,我已走访数家医馆,并让人在我身上施针,得出结论:这两处穴位一旦受到刺激,便会立竿见影,马上舒张收缩。这般推论,那何喜儿是何时被噎到的,兇手便是何时下的手。” 话音落,惠蕾一阵惊唿,她难以置信地看向李培林,喃喃道:“是他……是他拍了喜儿的后背……” “大胆!”震怒之下,李培林剧咳不止,他涨红了脸,瞪着惠蕾,“本府记得何喜儿被噎之时,你也曾替其拍过后背!” 案发情景在众人眼前重现。当时主桌上的主客皆已入座,惠蕾带着何喜儿到李培林身旁,让其背些唐诗。何喜儿口中含了食物,之后被噎,这期间,接触过她身体的只有李培林与惠蕾二人。 “想要搞清是谁将针刺入死者体内,其实并不难。”周忘杨撕开尸体上的棉衣,“我曾几度观察过何喜儿的尸体,奇怪的是,入棺后,她背后的针孔竟还有血会渗出。我想,必是有截断针遗留在了她体内,致使尸体一经搬动,针孔就会渗血。” 说着,他令衙差用刀切开留有针孔的皮肤,众目睽睽下,果真从死者背上取出一小截断针。 “试想将一枚针刺入人体内,针末同样尖锐,若以掌相推,必会伤了自己。”周忘杨起身环视一圈,下了结论,“所以,想要飞快地把针刺入,兇手手中必有一枚类似顶针的东西。” 他说完,走去执起惠蕾的手以示众人,“何夫人虽为名门贵妇,但她生于乡村,早年干农活磨粗了双手,我猜也是这一原因,她便从不在手上佩戴饰品。案发当天,亦是如此。” 周忘杨的话得到了玉珠的附和,她道:“周先生说的没错,夫人的首饰多的是玉钗珠链,却从没有手镯戒指。” “这么说来,单凭何夫人一只手,是无法把针推入死者体内的。”周忘杨随即走向李培林,一把握住他漆黑的右手,“相反,李大人拇指上的这枚白玉扳指,宽厚圆润,倒和刺绣时用的顶针有些相像。” 李培林原先发黑的脸蓦然一白,他勐地抽回手,正色道:“周忘杨,你这话可是怀疑本府杀了何喜儿?除了刚才说的种种假设,你可有其他证据?若是没有,诬陷朝廷命官要担何等罪名,你心里应当十分清楚。” 周忘杨一笑,心平气和道:“大人莫急,待我将何福燕被杀一案解释清楚,证据便会纷至沓来。” 言罢,他又走到何福燕尸体旁,执起死者的左手,将腕上的伤口露于人前。 “何福燕悬樑那日,我便奇怪她腕上为何有道不平整的伤口。李大人称,许是她急于寻死,上吊前还试过割脉,只不过,试问什么刀如此锈钝,竟把伤口割得这么粗糙? “当时,衙差曾在房中翻找过,却并未找到任何刀具。而我却在悬挂死者的房樑上发现一根支出的钢钉,钉头带有血迹皮屑,我用猪皮试着用力刮蹭钢钉,皮上留下的伤痕与何福燕右腕上的竟如出一辙。 “只是,诸位一定想不明白,何福燕明明是吊死的,为何左腕会被樑上的钢钉所伤?” 众人纷纷摇头,表示不解。 周忘杨面向燕鹰,问:“燕捕头,莫非你也不知?” 燕鹰低咳一声,没有说话。 凤目微弯,周忘杨移开目光,道:“那是因为死者被吊死后,尸体曾被藏在房樑上。当彭跃与何福松第一次推门而入时,何福燕就已经被杀,兇手将她放下来时,她的左腕被那钢钉划破,才有了那道伤口。” 边上,何福松回忆道:“可当我与彭跃推开门时,福燕明明就躺在床上,怎会……” “何老爷。”周忘杨侧首,目光如炬,“你确信榻上那个背朝你们的人真的是何福燕吗?” 此问令所有人为之一怔,随后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是啊,我记得阿跃曾说,他和老爷叫了小姐好几声,她都没有反应。脸也没有露,话也没有说,说不定那人根本不是小姐!” “如果不是小姐,那就是兇手么?” 热议至关键处,大家又停了下来,等待周忘杨说话。他看了众人一圈,突然开口,“何老爷,你的眼睛到底怎么了?为何一天比一天肿?” 被他一问,何福松浑身一颤,说道:“大概眼睛里掉进了脏东西。” “所谓的脏东西,应该是香灰吧?”周忘杨一笑,“何福燕死时,脚上穿的两只绣鞋一只干净,一只沾了粉尘。我起先不明白为何会出现这种情况,可等我看到边桌上的薰香炉,一切就明朗了。那香炉内的积灰并非段状,显然有人将其打翻,再放进去过。是因何福燕被人吊起,挣扎间踢倒了边桌,香炉飞起,积灰弄脏她的一只鞋,并大量飞进你的眼睛里所致。” “你血口喷人!”何福松矢口否认,气得发抖。 前厅红木椅上,李培林唤了几名衙差,对何福燕的尸首厢房再作勘察。片刻后,李培林阴着嗓子道:“来啊!先将何福松扣压!” 数名衙差上前,要绑何福松,他先是喊冤,后又盯着李培林切齿道:“真是无毒不丈夫!李培林,你果然心狠手辣,连我也不放过!” 第43页 眼看何福松要被押走,周忘杨插话道:“大人少安勿躁,虽说何福燕是被何福松所杀,但兇手并不只他一人。难道大人忘了榻上那个装扮成死者,迷惑了彭跃的人?” “这么说来,另一个兇手是名女子?”李培林问。 “既是装扮且又只显一个背影,为何非是女子才行?”凤目看似不经意地向燕鹰瞥去,周忘杨道,“只需身材矮小,无论男女均可办到。” 燕鹰听出他将矛头指了向自己,问:“你说有人假扮何福燕,可当彭跃二度推门发现尸体时,房中只有死者。房外的走廊上不时会有僕役经过,兇手若是何福松或彭跃还说得过去,毕竟他们与死者关系密切,进出她的闺房也十分平常,可换作……换作……” 好好一句话却突然打了结,燕鹰一连两个“换作”还是没把话说完。 “换作是你的话,从何家小姐的房里走出来就很古怪了是吗?”周忘杨替他补充说完,“燕捕头说得不错,兇案现场就何福松而言,是间敞开的厢房,他杀了人走出房门时,不必担心僕役撞见。就算被人看见,只需藉故把人叫来,让其看一眼床上另一个兇手的背影就行了。 “但对于你,那却成了一间密室,什么藉口也解释不了你怎会从何福燕的房里走出来。于是,你将计就计,干脆选择留在了厢房里。” 周忘杨侧头,从人群中找到玉珠,问:“大家发现何福燕吊死后,可是姑娘你去报的官?” 玉珠颔首:“正是。” “这不是很奇怪么?”周忘杨摇了摇头,“身为捕头的燕鹰就在府上,不是他回衙门召集仵作衙差,却让一个小丫头去。官府的大队人马未到之时,有谁见燕捕头现身过?” 何府僕役一併摇头,无人记得那段时间见过燕鹰。 “听衙差说,燕捕头是在他们赶到何府,进入死者厢房后才出现的。其实所谓出现,无非是他趁众人不备,从樑上轻轻跃下。几位刚去勘察过厢房的差大哥应该注意到,何福燕房中樑上的积灰有厚有薄,若要认真甄别,必会找到与燕捕头相同的鞋印!” 豆大的冷汗从燕鹰额上滚落,周忘杨乘胜追击,“那日,你与何福松一同吊死了何福燕,其间,何福松不慎被香灰伤了眼睛。随后,他退出房去,你则留下把尸体扛上房梁,再穿上何福燕的衣衫躺下。 “何福松假借死者之名,约来珠宝行的伙计,接着彭跃便跌进陷阱,去喊何福燕。在走廊上看似偶然地碰上何福松,二人一同推门,看见了你的背影,让彭跃错估了死者的死亡时间。 “何福松称,要让死者多休息一会儿,以此支开彭跃。他离开的这段时间,燕捕头你则又换回装束,并把樑上的尸体垂直放下,只可惜你办事太不小心,竟没发现死者左腕上多了一条划痕。接着,你便跃上房梁,守株待兔,等着彭跃过来发现尸体。 “因他是单独一人看到尸体,供辞可疑,加上他与死者关系暧昧,很容易误导他人,产生彭跃杀人的假象。” 停顿了一下,周忘杨不再盯着燕鹰,他从袖中取出几颗果实,分别递给李培林与何福松。 “何老爷不曾想到,何福燕在死前一天,把何府密道之事告诉了彭跃。这几颗果实就是从密道中找到的,经我辨认,这是西域邻国赠予我朝的贡品,名叫醉果。服下此果,就如贪杯豪饮,吃不到十颗人就会酩酊大醉。十年前,彭翎死前便是吃了醉果,以致他神志不清,被人所杀。” 一声嘆息从人群中发出,众人回头,见是何府管家彭德海。 其实,帐本与那几颗从天而降的醉果到底是不是从密道内找出的,周忘杨并无太多证据,他又赌了一把。 之前,若林一直在寻找密道的入口,现今尽管他人失踪,但两样物证的神秘出现,却让周忘杨有种直觉,觉得它们就是来自密道。 不出他所料,看见醉果的那一刻,何福松放弃了抵御,他凸着血红的眼,瞪向周忘杨,声音突然变得极其阴冷,“不错,这些醉果是李培林进京时带回来的。” 红木座椅上的李培林急得跳脚,“何福松你好大的胆子!本府何时送过你这等东西?” 何福松不屑冷笑,无视他的存在,又问周忘杨:“你知道彭翎因何而死吗?” 周忘杨纤长的食指指向惠蕾,道:“因为她。” 这时,惠蕾的脸上已经没有一点儿血色,她像被钉在原地般不能动弹,听到周忘杨在说:“赠人青丝代表以身相许。何夫人把自己的头髮抛洒在吊死彭翎的水井边,是何意义,不言而喻。” 这一席话在僕役中掀起狂澜,大伙都交头接耳议论着。 周忘杨看了看失魂落魄的惠蕾,又对何福松说:“非但何夫人心中怀念的是那死去的彭翎,她的女儿也是同他所生。然而,这一切最终还是被你所知,于是便与何福燕合谋,用你俩的不伦之女调换了真正的何喜儿,将那女婴扔入后山餵狼。” 噗! 气急攻心间,一口鲜血蓦地从惠蕾口中喷出,她难以置信地摇着头,忽然扑向何福松,死命摇晃,“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你杀了喜儿?是不是你杀了她?” 第44页 这一刻,还有一人站在角落瑟瑟发抖,暗自饮恨,那便是何府管家彭德海。 他没有料到,自己所成全了十年的孙女居然不是次子彭跃的骨肉,竟是出自那对无耻兄妹。 彭德海后悔! 早知如此,他在十年前就该揭发真相,也不会让喜儿饱受那暗无天日的痛苦。 惠蕾像疯了般对何福松又抓又打,衙差上前,将其拉开。周忘杨又对何福松道:“虽然你除掉了彭翎,却终日惶恐不安,就怕惠蕾身边再有年轻男子出现。就连她弟弟从家乡写来的家书,也被你给私自截下,你在担心他信里提到的那位优秀同窗,也就是施笙,怕又有男人会闯入惠蕾的心扉。” 施笙听了这话,终于明白为何之前若林写来的家书会石沉大海。 被雪藏的真相正一点一滴破冰而出,何福松仰天大笑,道:“不愧是周忘杨,说吧,你还知道什么?” 不必他提醒,周忘杨也不会客气,他道:“你之所以要杀何福燕,是因为……” 不料,他话没说完,就被李培林抢先打断,只听他阴阳怪气道:“既已确定何福松是兇手无疑,本府与燕捕头所中之毒必定也是由他所下。来人!先把何福松押走,回衙门后严加审问!” 像要玉石俱焚的古怪神情在何福松脸上掠过,他冷道:“大人,您忘了,我本不想杀彭翎,只想把他逐出何府,是您的秘密被他发现,才赠我醉果,逼我痛下杀手!” 李培林一瞪身边的衙差,“都愣着做什么,还不扣人?” “李大人且慢。” 趁衙差尚未动手,周忘杨又站了出来,“大人先前要我揭露是谁下毒害了你与燕捕头,我还没能说完。何福松杀彭翎,是因他与惠蕾存有私情,但这仅是其一,至于其二是因为彭翎知道了一件东西的存在……” 李培林摇手道:“周忘杨,本府让你指认兇手,现在犯人已经现形,你不必再说!” “这可由不得李大人你!” 一个低沉的男音从门外传来,众人望去,只见周忘杨的小童与一名威严魁梧的男子跨进了前厅。 “冰龙?”李培林身子一缩,眼看形势扭转,只得咬牙坐着,听周忘杨继续说下去。 “彭翎知道的那件东西正是我手上的这本帐本。”周忘杨举起书册,“这本帐本记录了何家商行与李大人交易的所有记录,其中还包括成本回扣的清算。 “一把金梳,何家商行以天价五十两每把卖给李大人,每年供货一百把金梳,也就是说李培林每年要投五千两纹银在何家。” 瞥了焦躁的李培林一眼,周忘杨又道:“可帐本上还记录着,何福松每年给予李大人的回扣竟是五千五百两,这岂不是颠覆了买卖的主次关系? “卖家给出去的钱竟比买家的多出五百两,加上金梳的原料及加工费用,前后一算,何家商行每年共要倒贴一千两。这是为什么?” 最后一问显然是抛给何福松的,周忘杨不说话,等他说话。 另一头,何福松低声道:“那五千五百两内,整数部分是我为李培林清洗的钱财,原封不动地还给他,剩下的五百两是他对我的要挟。事因商行曾进购大批赝品,我是靠卖假货维繫商行运作的。 “此事被李培林得知后,他没有直接揭穿,条件就是让商行替他清洗赃款,将他贪赃所得,化为正当钱财。” “普通官员月俸累加,每年哪会多出五千两用来挥霍?”冷龙哼了一声,“李培林,你贪赃了朝廷巨款,钱太多,直接拿进家里怕人起疑,便想出了买古董这一方法。外人哪里知道那小小一把工艺梳竟要五十两,你每年购进一百把,五千两花出去,又由何福松乖乖给你送回来。 “你照顾何家商行的生意,别人登门致谢,送些礼金可谓再正常不过,只是别人不知那竟是连本带利地一块儿送回来,每年你还净赚了五百两和那一百把金梳。李培林,你这如意算盘打得可真谓绝妙!” 细小的眼睛来迴转动着,李培林开口,想要狡辩,却又被周忘杨以高一度的声音盖过。 “当年,彭翎曾在商行帮忙,我猜他早就怀疑起‘金梳’这桩亏本买卖,私藏了一把,想做调查。机缘巧合中,他又看见了这册帐本,被你们后发现后,要杀人灭口。彭翎也意识到自己处境危险,故他想索要一笔财产,携家人离开何府。” 周忘杨说罢,冰龙又道:“李培林,其实彭翎死后,你才是最怕何府人员离开的人。你害怕那些要走的僕役看透你的秘密,所以每个人离开前,都会被你调查一番。 “假小姐的乳娘春枝在离开前,捡到了当年彭翎私藏的金梳,悟出了个大概。本来她已快逃出魔掌,却在城楼下祸从口出,说了一句忘带走梳子,而这句话传到了你耳中。我已问了城楼守卫,春枝夫妇出城那天,你与燕鹰也在城楼待了许久。” “呵。”李培林惨笑,“本府作为洛阳的知府,偶尔体恤一下守城将士也不足为过吧。” “那确实不足为过,可大人体恤到城楼就差不多了,何必又要跑到洛阳城外去体恤两具尸骨?”周忘杨将手张开举起,道,“李大人,燕捕头,中了食尸草毒的人不只你二人,还有我,还有石山的弟弟石松。” 第45页 此话犹如晴天霹雳,震得李培林与燕鹰皆是一颤,紧握住自己漆黑的手。 “之前我和你们一样,以为自己中的不过是普通毒药,但服下解药后却毫无效果。我那日在郊外触摸过酷似人手的食尸草,石松则是在挖掘的过程中沾了毒。那晚,冰龙与惠若林均是等他把草除光后,再帮的忙,所以他二人没有中毒。” 周忘杨一步步逼近李培林,勐地抬起他的手,摘去其拇指上的白玉扳指,一道深深的伤痕赫然呈现。 “李大人,你担心尸体遭人发现,前往郊外检查,不想却中了毒。相比之下,你的双手黑得最为厉害,是因拇指上的这道伤口。毒素由此侵入,势如破竹,锐不可挡。” 话锋一转,周忘杨又说回前一桩案子,“怪只怪你用这扳指把针刺进那假小姐体内时,用劲过勐,针末伤到了自己。你们要杀何福燕,这很好理解,是因她知道太多且还蠢蠢欲动,想要以此要挟。至于你为何连那小丫头也不放过,我想定是她误打误撞听到了你与何福松的机密对话。” 周忘杨嘆了口气,道:“其实那孩子天生愚钝,就算你不灭口,她也不会把事情说出去。” 失了气焰的李培林蜷成一团,勐然剧咳,他用手一挡,咳出一掌的血来。 何福松无奈地摇摇头,“李培林,你真要比我狠上百倍。” 心狠手辣? 李培林心道:自己花了多少心思才爬上今天的位置,杀几个人怎么了?以他的官位像周忘杨这样的人,都可以安个罪名整死他。 只不过,冰龙在场,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来人,先把李培林燕鹰何福松押回衙门!李培林身为洛阳知府,知法犯法,此案应移交京城刑部处理。” 冰龙一声令下,衙差们不敢迟疑,迅速将三人捆绑押走。 真相像是已经大白,前厅吵吵嚷嚷,一片闹腾。 惠蕾跑到周忘杨跟前,焦急地问道:“若林呢,怎么不见若林?是不是他们把他也杀了?” 一张斯文的脸浮现在周忘杨眼前,他心说:是时候救他出来了,也不知这一个晚上,他的情况如何了。 他侧过身,叫住正要离开的彭德海,“管家慢走,我这里有样东西想要物归原主。” 彭德海脚步一滞,回头道:“先生请明示。” 把那刺有“翎”字的布包递去,周忘杨说:“这布包属彭翎所有,既然他已亡故,此物应作遗物交给他的女儿,喜儿。” “什么?”惠蕾听了,先是一懵,后又拽着周忘杨追问,“周先生……你是说喜儿她,她还活着?” “何夫人。”周忘杨拍拍她的手,“我想令弟现在应与令千金在一起,帐本与醉果那两件证物也是经喜儿之手,送到我房前。你出于对若林的思念,照着臆测,让画师绘了一幅他成人后的画像。此画之后不翼而飞,是因彭管家将它盗走,给了真正的喜儿。” 彭德海嘆气,无奈道:“当年我尾随何福松至后山,亲眼见他折断喜儿四肢,弃于草丛。我将她捡回,偷偷抚养长大。就恨自己错把那假小姐当作另一个孙女,让她享尽荣华,见她自小吃穿不愁,我愈发感到愧对喜儿,因此经常偷些玩物衣裳,拿去给她,那幅画像也是其中之一。” “因为那幅画像,让喜儿很小时就对舅舅有了印象,她心里一直喜欢着若林。”周忘杨轻嘆,“别说玩伴,除了爷爷,她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故当她初见若林,看到那陪着她长大的画中人步入现实后,她忍不住几番出现,接近若林。可因她形体骇人,又不擅表达,每每总是惊吓到对方。” 施笙在边上说道:“原来那晚袭击我的是喜儿,因为我穿了若林的衣服,所以她认错了人。” 周忘杨纠正他的话,“不是袭击,喜儿只是想和他待在一起,可她会说的话并不足以道清她的情感,才会直接拉人,产生误会。彭管家心中憎恨何福松害了他的儿子与孙女,却误以为假小姐是彭跃之女,故而只得隐忍。他让喜儿戴上彭翎的铜铃,夜晚才将她放出,走动时发出声响,这也就是大家总在夜晚听到鬼铃的原因。” 惠蕾听完,眼中含泪,面向彭德海问:“管家,他说的……是否属实?” 彭德海苍老的身躯剧烈一颤,抬首时,竟已老泪纵横。 惠蕾连连发问:“喜儿在哪里?她现在人在哪里?” 彭德海不答,只是默默往外走。 十年了,实在是太委屈这孩子了,让她躲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整整十年。 昏暗的房间没有窗,四周极其潮湿。 若林醒了,睁开眼睛,入目的是一盏老旧的烛灯。 潮湿,无尽的潮湿。 若林觉得很不舒服,就连他身上盖的棉被也是湿乎乎的。很快,他便紧张了起来,他记起自己在密道内找到了帐本与可疑果实,并发现密道下还有玄机,后来在挖掘中,密道坍塌,接着听到有人向他走来…… 那他现在在哪里? 若林勐地起身,看见房间一角蹲着一个小丫头。那丫头背对着他,看不清脸。若林问:“姑娘,这里是哪里?” 丫头不回话,若林下了床,走到她身后拍了拍,“姑娘?” 第46页 那丫头慢慢回头,一瞬间,若林像被烫到般抽回手。 又是那给他布包,四肢皆损的女孩! 对于她的身份,若林心中也有猜测,他问:“你……到底是谁?” 小丫头望着他,张了张嘴,却好似没有发出声音。 “你说什么?”若林听不真切,问道。 “舅……” “什么?” “舅舅……” 心,勐然间一沉。 若林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女孩,这一次,他越发觉得女孩与惠蕾惊人地相像,而在她半敞的胸口处,确实有一颗硃砂红痣若隐若现。 “你是……喜儿?” 丫头从怀里拿出一幅画像,抬起畸残的手,艰难地指指画中人,又指指若林,清晰地发出两个音:“舅舅!” 若林的视线有些模煳,他从不知道喜儿竟活得这般悲惨。 恐惧一消而散,他上前拉住喜儿的手,“这是哪里?舅舅带你出去。” “井。”喜儿说了一个字。 “井?” 若林大惊,再问喜儿时,却发现她咿咿吖吖,竟组织不起一句完整的句子。 难道……这孩子被彭德海收养后,再也不与人接触,连话也说不上几句? 如此一想,若林更加辛酸,他重新打量所处的房间,发现此地简易得像个洞穴。 洞穴? 若林灵机一动。 彭跃曾说,何府密道共有两个出口。一处藏在何福松的厢房内,而这另一处会不会就是那口水井? 他见土黄色的墙上有个类似窗户的小洞,外部隐约传来水流声。心说:自己和喜儿应是处在水井内,只不过未及水面,是在井壁一侧所开的暗室内。 想不到那何家先人所设的另一个密道出口,竟是这般隐蔽,想要出去,必须拉着井绳向上。周忘杨说过喜儿的臂力大于常人,想必就是夜夜进出水井而练就。 “喜儿,你跟着舅舅,我们必须离开这里。” 洞口很窄,只能容一人通过。若林让喜儿跟在他身后,当他爬出小洞,抬头可见井口时,只听井上一片嘈杂。有人在喊:“我看到舅爷了!他真的在井里,快放绳子!” 紧接着,一根麻绳被抛了下来,若林立即拽绳向上。何府众人此时都站在了井边,等把若林拉上来后,何喜儿也跟着露出了头。初见阳光,她飞快地以手遮眼,长久的黑暗生活已让她畏惧白昼。 见她趴在地上,如蜘蛛般四脚并用,爬着前行,人群“啊”一下散了开来。何喜儿爬至彭德海跟前,怯生生地躲在他脚边,低唤:“爷爷……” 像是听见有人正在哭泣,她扭头去看,只见一名中年女子正掩面而泣。 见状,若林不禁哽咽,“喜儿,那是你娘。” “娘?”歪了歪脑袋,何喜儿显得有些迷茫。 天际雷声滚滚,雨滴坠落,落上众人面颊,宛若淌下的眼泪。 人说六月飞雪必有奇冤待申,那在这寒冷初春,震响这阵阵春雷,势必告知沉封的真相已经大白。 兇案告破,周忘杨本应回到雪月楼,只不过穆清素尚还没走,琴师这一职位并不缺人。他坐在何府院落内,见冰龙走入月亮门,问:“石松怎么样了?百花散只能缓解食尸草的毒,真要根除,还是要等我师妹寄来解药。” 冰龙道:“他服下百花散,已经睡下。等红蝎解药一到,还要替李培林燕鹰两人解毒。李培林贪赃杀人一案现已递交刑部,石松是死者家属,也要进京作证。我刚得到消息说彭跃已被释放,但他不肯回何府,拖着病体不知去向。” 周忘杨嘆了口气,“事已至此,逃避又有何用?但愿他能尽早看开。” 无意间,冰龙看见院内的山兰花,问:“小四,这兰花像是极品山兰,你可有调查过?” 周忘杨无奈道:“不瞒大哥说,我初到何府就是为查这极品山兰。现在只知这批花源自皇宫,是去年皇后赐予李培林的,到底是不是出自兰岭镇则全然不知。” 看他一脸落寞,冰龙宽慰道:“流落在外的极品山兰,世间并不多见,我们一株株追查,总有一日会找到线索的。” 脑海中,姨娘惨死的景象又渐渐浮上,周忘杨点头,蓦然握拳。 应若林再三挽留,周忘杨又在何府住了一夜。 翌日清晨,他本还未醒,却被一阵“咕咕”鸟叫吵醒。周忘杨不胜其烦,起身一看,见是一只红尾信鸽停在窗台上。 此鸽周身雪白,唯有尾部羽毛呈红色,正是师父平阳子送给红蝎的赤羽鸽。据说但凡赤羽鸽见过的人,无论该人走到哪里,它都能准确无误地将信送达。 周忘杨心头一热,解下鸽子脚上的两个纸卷,打开其中一个,内附一行清秀楷书:四哥,听你描述,所中之毒当属食尸草。解药奉上,一粒可解。另,桑茵大婚将至,师父请你与冰龙速回苏州。 红蝎字 看后,周忘杨立即开启另一个纸卷,里面包着数颗小丸,他吞下一粒,站在窗口久久未动。 大婚将至? 她终于还是要嫁人了。 闭上眼,周忘杨看见一片荷塘,塘内开满荷花,白中透粉,温柔如斯。一座小亭屹立于荷塘中心,四处青烟升起,如梦似幻。亭内站着一个宛若天仙的女子,长发垂腰,半收半披地束拢在后,轻轻一笑却已媚倒世间众生。 第47页 他勐地睁眼,强迫自己不再去想,穿上外衣,赶去衙门,将剩余的解药交予冰龙。 当天傍晚,周忘杨要回苏州的消息传入何府。惠蕾手执木梳,细心打理着若林的头髮,问:“你真要随周先生同去江南?” 相隔一夜,惠蕾经歷了太多,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她特地请来大夫为喜儿诊脉,今日一早,又亲自同玉珠一起去了集市,替喜儿购置了好些东西。 此刻,得知弟弟要走,惠蕾终究放不下心来。 若林安慰她道:“先生替我们找到喜儿,我欠他大笔报酬,总是要设法还上的。姐姐放心,若林可以照顾自己,至于小笙,就让他留在何府帮你打理家业吧。” 惠蕾笑道:“好,就依你说的办。不过有一事我始终觉得奇怪,却一直没机会与你说。” 若林长眸一亮,问:“姐姐何事觉得奇怪?” “我记得我们村一共几十户人家,只有惠郭上官徐四个姓,那施笙又怎会是你的同窗?” 啪! 话落的同时,惠蕾手中的木梳突然掉地,而她则震惊地瞪大了双眼,向后退去。 “你不是若林,你是谁?” 她清楚记得,若林脑后有块伤疤。那是他们小时候在街上玩耍时,一辆马车向她疾速驶来,若林为救她,飞扑而来,自己被马车撞飞后磕伤所致。 但……眼前这个人,他的脑后什么也没有! 若林捡起梳子,递还给惠蕾,笑着看她,“姐姐,你在说什么?我不是若林,还能是谁?” 这抹微笑如此阴冷,甚至带着残忍,这是惠蕾所不熟悉的微笑。 门边,另一个身影挤身入房,施笙缓缓走来。与过去大大咧咧的个性大相迳庭,今日他也换了一副浅笑的神情。 “夫人忘了我们村除了惠郭上官徐之外,还有一户姓施的人家?”与若林相视一笑,施笙目光一冷,“从今往后,我会代若林陪伴夫人,将您视作胞姐。” 惠蕾转身想跑,可厢门被风一带,“吱嘎”合上。接着,院落内的木门也一扇扇“砰砰”关上,最后,何府大宅前的朱红大门也被重重关上,地上扬起了厚厚的尘土……当周忘杨收拾完行嚢,准备离开洛阳时,有个人偏偏说要来送。 对此,周忘杨没有意见,可送君千里终需一别,出了洛阳城,那人还没有任何要走的意思,就让他有些疑惑了。 “不劳烦惠兄送了,你走了这么远,还是早些回去吧。” 见周忘杨正视前方,看也不看自己,若林忙说:“托先生的福,何府大案告破,我感激不尽。往后,你就叫我若林吧。” 对于若林的心思,周忘杨早已一清二楚。 想他自尊心那么强,拖欠的那一百两报酬不靠自己双手打拼,尽早还给自己,他是绝对不会死心的。 冰龙走在另一侧,道:“小四,我看惠兄弟这么重诚信,不如就和我们一同下江南吧。” 闻言,前方一蹦一跳的小童回过头来,“是啊是啊,他待在他姐姐那里,做得再大,产业也是人家的,像捡了便宜一样。要还钱,靠自己嘛。” 小童那话说得尽管不好听,却正中若林的心坎,他用力点了点头,徵求周忘杨的意见。 “洛阳至苏州岂是三五天可到的,你的行李呢?” 此问无疑表明同意自己一起前去,若林高兴道:“哦,我怕带着行李出门,先生不同意。昨晚就先把东西寄存在城外的客栈,等你答应了再去拿。喜儿由我姐姐照顾,何家商行现交由彭管家和施笙打点,我本来就是推荐他来这里做事的。” 想不到这穷书生还有耍小聪明的时候,周忘杨点头,算是首肯。 四人继续前行,经过一座凉亭,亭边被挖出一个大坑,石氏夫妇的尸骨已被石松带走,重新厚葬。 狂风突卷,飞沙扬起,前方的路剎时变得难走起来。 若林回头,洛阳城内的那座深宅早已远去。 拾:重见天日 期限第三日,李培林劳师动众,在大批衙差的陪护下来到何府。 他之所以没有直接抓人上公堂开审,一因证据尚还欠缺,二因给了周忘杨的最后一分薄面。不过,今天对方要还交不出兇手,衙差便会立即押走何府所有人,大刑之下,总有人会先行松口。 此时,前厅内,何府从主到仆再度聚到了一起,其中唯独缺了惠若林。 施笙见好友仍旧不在,看了看周忘杨,不敢问他,想又找小童问问情况,却也没见着人,只得作罢。 另一头,周忘杨的目光正在李培林与燕鹰的身上来回穿梭,只见他二人不时咳喘,两只手都已黑得不像话。他深知,这几日来,他们少不了求医问药,可身中的无名怪毒却没有丝毫减弱。 “何福松!”燕鹰站在李培林身侧,先行喝道,“李大人与我在你府上中了毒,现已事隔多日,你是时候作个交代了!” 相比李、燕二人,何福松同样病得不轻,他仍由惠蕾扶着,眯着肿成核桃般的眼睛,嘆道:“我实在是不知道啊……” 啪! 李培林怒拍几案,吓得众人皆是一颤。他吼道:“周忘杨,你出来!三天的期限已到,你出来说是谁下毒害的本府!” 第48页 他话落,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那抹秀颀的身影上。 周忘杨从人群中站出,正色道:“大人不必心急,在揭露何人下毒前,我先要告诉各位何福燕与何喜儿是被谁所害的。” 此话无疑是往滚油锅里撒了一把盐,引得众人议论纷纷。 李培林又是一拍几案,前厅迅速安静了下来。他挑眉问:“哦?她二人是被人杀死的?” 周忘杨微笑着点头,转而道:“劳驾大人派人先将尸首抬上,我可立即解释给诸位听。” 随后,衙差将二人的棺木搬入前厅,抬出尸体,抹净尸身上用以保存的石灰。 周忘杨先走至一具小的尸体旁,道:“当日,何喜儿在寿宴上暴毙,是因食物阻塞气管,唿吸衰竭而死。” 闻言,李培林冷道:“何喜儿的死因,本府早在她暴毙之日就有定夺,你怎么……” “她虽说是被噎死,却并非自己造成,而是被人暗算,致使其气管瞬间收缩而亡。”周忘杨打断了李培林的话,翻转尸体,使其面部朝下,找出后颈的一个小孔,说,“何喜儿颈后有个血点,是大夫为救其性命施针所致。” 在场有些好奇的人赶紧凑去,看到小孔,有人回忆道:“不错,我记得那大夫是用针刺在小姐的脖子后面。” 周忘杨接着道:“针灸学上记载,人体掌控气管舒张的穴位就是位于颈后。既然有张,必然有收,与这颈后穴相唿应的是位于背心中央的另一处穴位,刺激之下,可使气管瞬间收缩。” 周忘杨纤长的手指从死者的后颈缓缓移至背心中央,指着尸体棉衣上一个脱线处,道:“兇手就是从这里将针刺进何喜儿体内,使其气管剧烈收缩。疼痛惊吓中,她无法表达,无法唿吸,痛苦而终。” 前厅内一阵寂静。 半晌,燕鹰问:“既然你说是针刺激了死者的穴位,那兇手又是何时下的手?” “废话。” “你!不得无礼!” 冷眼扫了一下燕鹰,周忘杨道:“大夫救人,在颈后施针,若非即刻见效,他还不如直接开方煎药。这几日来,我已走访数家医馆,并让人在我身上施针,得出结论:这两处穴位一旦受到刺激,便会立竿见影,马上舒张、收缩。这般推论,那何喜儿是何时被噎到的,兇手便是何时下的手。” 话音落,惠蕾一阵惊唿,她难以置信地看向李培林,喃喃道:“是他……是他拍了喜儿的后背……” “大胆!”震怒之下,李培林剧咳不止,他涨红了脸,瞪着惠蕾,“本府记得何喜儿被噎之时,你也曾替其拍过后背!” 案发情景在众人眼前重现。当时主桌上的主、客皆已入座,惠蕾带着何喜儿到李培林身旁,让其背些唐诗。何喜儿口中含了食物,之后被噎,这期间,接触过她身体的只有李培林与惠蕾二人。 “想要搞清是谁将针刺入死者体内,其实并不难。”周忘杨撕开尸体上的棉衣,“我曾几度观察过何喜儿的尸体,奇怪的是,入棺后,她背后的针孔竟还有血会渗出。我想,必是有截断针遗留在了她体内,致使尸体一经搬动,针孔就会渗血。” 说着,他令衙差用刀切开留有针孔的皮肤,众目睽睽下,果真从死者背上取出一小截断针。 “试想将一枚针刺入人体内,针末同样尖锐,若以掌相推,必会伤了自己。”周忘杨起身环视一圈,下了结论,“所以,想要飞快地把针刺入,兇手手中必有一枚类似顶针的东西。” 他说完,走去执起惠蕾的手以示众人,“何夫人虽为名门贵妇,但她生于乡村,早年干农活磨粗了双手,我猜也是这一原因,她便从不在手上佩戴饰品。案发当天,亦是如此。” 周忘杨的话得到了玉珠的附和,她道:“周先生说的没错,夫人的首饰多的是玉钗、珠链,却从没有手镯、戒指。” “这么说来,单凭何夫人一只手,是无法把针推入死者体内的。”周忘杨随即走向李培林,一把握住他漆黑的右手,“相反,李大人拇指上的这枚白玉扳指,宽厚圆润,倒和刺绣时用的顶针有些相像。” 李培林原先发黑的脸蓦然一白,他勐地抽回手,正色道:“周忘杨,你这话可是怀疑本府杀了何喜儿?除了刚才说的种种假设,你可有其他证据?若是没有,诬陷朝廷命官要担何等罪名,你心里应当十分清楚。” 周忘杨一笑,心平气和道:“大人莫急,待我将何福燕被杀一案解释清楚,证据便会纷至沓来。” 言罢,他又走到何福燕尸体旁,执起死者的左手,将腕上的伤口露于人前。 “何福燕悬樑那日,我便奇怪她腕上为何有道不平整的伤口。李大人称,许是她急于寻死,上吊前还试过割脉,只不过,试问什么刀如此锈钝,竟把伤口割得这么粗糙? “当时,衙差曾在房中翻找过,却并未找到任何刀具。而我却在悬挂死者的房樑上发现一根支出的钢钉,钉头带有血迹、皮屑,我用猪皮试着用力刮蹭钢钉,皮上留下的伤痕与何福燕右腕上的竟如出一辙。 “只是,诸位一定想不明白,何福燕明明是吊死的,为何左腕会被樑上的钢钉所伤?” 第49页 众人纷纷摇头,表示不解。 周忘杨面向燕鹰,问:“燕捕头,莫非你也不知?” 燕鹰低咳一声,没有说话。 凤目微弯,周忘杨移开目光,道:“那是因为死者被吊死后,尸体曾被藏在房樑上。当彭跃与何福松第一次推门而入时,何福燕就已经被杀,兇手将她放下来时,她的左腕被那钢钉划破,才有了那道伤口。” 边上,何福松回忆道:“可当我与彭跃推开门时,福燕明明就躺在床上,怎会……” “何老爷。”周忘杨侧首,目光如炬,“你确信榻上那个背朝你们的人真的是何福燕吗?” 此问令所有人为之一怔,随后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是啊,我记得阿跃曾说,他和老爷叫了小姐好几声,她都没有反应。脸也没有露,话也没有说,说不定那人根本不是小姐!” “如果不是小姐,那就是兇手么?” 热议至关键处,大家又停了下来,等待周忘杨说话。他看了众人一圈,突然开口,“何老爷,你的眼睛到底怎么了?为何一天比一天肿?” 被他一问,何福松浑身一颤,说道:“大概眼睛里掉进了脏东西。” “所谓的脏东西,应该是香灰吧?”周忘杨一笑,“何福燕死时,脚上穿的两只绣鞋一只干净,一只沾了粉尘。我起先不明白为何会出现这种情况,可等我看到边桌上的薰香炉,一切就明朗了。那香炉内的积灰并非段状,显然有人将其打翻,再放进去过。是因何福燕被人吊起,挣扎间踢倒了边桌,香炉飞起,积灰弄脏她的一只鞋,并大量飞进你的眼睛里所致。” “你血口喷人!”何福松矢口否认,气得发抖。 前厅红木椅上,李培林唤了几名衙差,对何福燕的尸首、厢房再作勘察。片刻后,李培林阴着嗓子道:“来啊!先将何福松扣压!” 数名衙差上前,要绑何福松,他先是喊冤,后又盯着李培林切齿道:“真是无毒不丈夫!李培林,你果然心狠手辣,连我也不放过!” 眼看何福松要被押走,周忘杨插话道:“大人少安勿躁,虽说何福燕是被何福松所杀,但兇手并不只他一人。难道大人忘了榻上那个装扮成死者,迷惑了彭跃的人?” “这么说来,另一个兇手是名女子?”李培林问。 “既是装扮且又只显一个背影,为何非是女子才行?”凤目看似不经意地向燕鹰瞥去,周忘杨道,“只需身材矮小,无论男女均可办到。” 燕鹰听出他将矛头指了向自己,问:“你说有人假扮何福燕,可当彭跃二度推门发现尸体时,房中只有死者。房外的走廊上不时会有僕役经过,兇手若是何福松或彭跃还说得过去,毕竟他们与死者关系密切,进出她的闺房也十分平常,可换作……换作……” 好好一句话却突然打了结,燕鹰一连两个“换作”还是没把话说完。 “换作是你的话,从何家小姐的房里走出来就很古怪了是吗?”周忘杨替他补充说完,“燕捕头说得不错,兇案现场就何福松而言,是间敞开的厢房,他杀了人走出房门时,不必担心僕役撞见。就算被人看见,只需藉故把人叫来,让其看一眼床上另一个兇手的背影就行了。 “但对于你,那却成了一间密室,什么藉口也解释不了你怎会从何福燕的房里走出来。于是,你将计就计,干脆选择留在了厢房里。” 周忘杨侧头,从人群中找到玉珠,问:“大家发现何福燕吊死后,可是姑娘你去报的官?” 玉珠颔首:“正是。” “这不是很奇怪么?”周忘杨摇了摇头,“身为捕头的燕鹰就在府上,不是他回衙门召集仵作、衙差,却让一个小丫头去。官府的大队人马未到之时,有谁见燕捕头现身过?” 何府僕役一併摇头,无人记得那段时间见过燕鹰。 “听衙差说,燕捕头是在他们赶到何府,进入死者厢房后才出现的。其实所谓出现,无非是他趁众人不备,从樑上轻轻跃下。几位刚去勘察过厢房的差大哥应该注意到,何福燕房中樑上的积灰有厚有薄,若要认真甄别,必会找到与燕捕头相同的鞋印!” 豆大的冷汗从燕鹰额上滚落,周忘杨乘胜追击,“那日,你与何福松一同吊死了何福燕,其间,何福松不慎被香灰伤了眼睛。随后,他退出房去,你则留下把尸体扛上房梁,再穿上何福燕的衣衫躺下。 “何福松假借死者之名,约来珠宝行的伙计,接着彭跃便跌进陷阱,去喊何福燕。在走廊上看似偶然地碰上何福松,二人一同推门,看见了你的背影,让彭跃错估了死者的死亡时间。 “何福松称,要让死者多休息一会儿,以此支开彭跃。他离开的这段时间,燕捕头你则又换回装束,并把樑上的尸体垂直放下,只可惜你办事太不小心,竟没发现死者左腕上多了一条划痕。接着,你便跃上房梁,守株待兔,等着彭跃过来发现尸体。 “因他是单独一人看到尸体,供辞可疑,加上他与死者关系暧昧,很容易误导他人,产生彭跃杀人的假象。” 停顿了一下,周忘杨不再盯着燕鹰,他从袖中取出几颗果实,分别递给李培林与何福松。 第50页 “何老爷不曾想到,何福燕在死前一天,把何府密道之事告诉了彭跃。这几颗果实就是从密道中找到的,经我辨认,这是西域邻国赠予我朝的贡品,名叫醉果。服下此果,就如贪杯豪饮,吃不到十颗人就会酩酊大醉。十年前,彭翎死前便是吃了醉果,以致他神志不清,被人所杀。” 一声嘆息从人群中发出,众人回头,见是何府管家彭德海。 其实,帐本与那几颗从天而降的醉果到底是不是从密道内找出的,周忘杨并无太多证据,他又赌了一把。 之前,若林一直在寻找密道的入口,现今尽管他人失踪,但两样物证的神秘出现,却让周忘杨有种直觉,觉得它们就是来自密道。 不出他所料,看见醉果的那一刻,何福松放弃了抵御,他凸着血红的眼,瞪向周忘杨,声音突然变得极其阴冷,“不错,这些醉果是李培林进京时带回来的。” 红木座椅上的李培林急得跳脚,“何福松你好大的胆子!本府何时送过你这等东西?” 何福松不屑冷笑,无视他的存在,又问周忘杨:“你知道彭翎因何而死吗?” 周忘杨纤长的食指指向惠蕾,道:“因为她。” 这时,惠蕾的脸上已经没有一点儿血色,她像被钉在原地般不能动弹,听到周忘杨在说:“赠人青丝代表以身相许。何夫人把自己的头髮抛洒在吊死彭翎的水井边,是何意义,不言而喻。” 这一席话在僕役中掀起狂澜,大伙都交头接耳议论着。 周忘杨看了看失魂落魄的惠蕾,又对何福松说:“非但何夫人心中怀念的是那死去的彭翎,她的女儿也是同他所生。然而,这一切最终还是被你所知,于是便与何福燕合谋,用你俩的不伦之女调换了真正的何喜儿,将那女婴扔入后山餵狼。” 噗! 气急攻心间,一口鲜血蓦地从惠蕾口中喷出,她难以置信地摇着头,忽然扑向何福松,死命摇晃,“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你杀了喜儿?是不是你杀了她?” 这一刻,还有一人站在角落瑟瑟发抖,暗自饮恨,那便是何府管家彭德海。 他没有料到,自己所成全了十年的孙女居然不是次子彭跃的骨肉,竟是出自那对无耻兄妹。 彭德海后悔! 早知如此,他在十年前就该揭发真相,也不会让喜儿饱受那暗无天日的痛苦。 惠蕾像疯了般对何福松又抓又打,衙差上前,将其拉开。周忘杨又对何福松道:“虽然你除掉了彭翎,却终日惶恐不安,就怕惠蕾身边再有年轻男子出现。就连她弟弟从家乡写来的家书,也被你给私自截下,你在担心他信里提到的那位优秀同窗,也就是施笙,怕又有男人会闯入惠蕾的心扉。” 施笙听了这话,终于明白为何之前若林写来的家书会石沉大海。 被雪藏的真相正一点一滴破冰而出,何福松仰天大笑,道:“不愧是周忘杨,说吧,你还知道什么?” 不必他提醒,周忘杨也不会客气,他道:“你之所以要杀何福燕,是因为……” 不料,他话没说完,就被李培林抢先打断,只听他阴阳怪气道:“既已确定何福松是兇手无疑,本府与燕捕头所中之毒必定也是由他所下。来人!先把何福松押走,回衙门后严加审问!” 像要玉石俱焚的古怪神情在何福松脸上掠过,他冷道:“大人,您忘了,我本不想杀彭翎,只想把他逐出何府,是您的秘密被他发现,才赠我醉果,逼我痛下杀手!” 李培林一瞪身边的衙差,“都愣着做什么,还不扣人?” “李大人且慢。” 趁衙差尚未动手,周忘杨又站了出来,“大人先前要我揭露是谁下毒害了你与燕捕头,我还没能说完。何福松杀彭翎,是因他与惠蕾存有私情,但这仅是其一,至于其二是因为彭翎知道了一件东西的存在……” 李培林摇手道:“周忘杨,本府让你指认兇手,现在犯人已经现形,你不必再说!” “这可由不得李大人你!” 一个低沉的男音从门外传来,众人望去,只见周忘杨的小童与一名威严魁梧的男子跨进了前厅。 “冰龙?”李培林身子一缩,眼看形势扭转,只得咬牙坐着,听周忘杨继续说下去。 “彭翎知道的那件东西正是我手上的这本帐本。”周忘杨举起书册,“这本帐本记录了何家商行与李大人交易的所有记录,其中还包括成本、回扣的清算。 “一把金梳,何家商行以天价五十两每把卖给李大人,每年供货一百把金梳,也就是说李培林每年要投五千两纹银在何家。” 瞥了焦躁的李培林一眼,周忘杨又道:“可帐本上还记录着,何福松每年给予李大人的回扣竟是五千五百两,这岂不是颠覆了买卖的主次关系? “卖家给出去的钱竟比买家的多出五百两,加上金梳的原料及加工费用,前后一算,何家商行每年共要倒贴一千两。这是为什么?” 最后一问显然是抛给何福松的,周忘杨不说话,等他说话。 另一头,何福松低声道:“那五千五百两内,整数部分是我为李培林清洗的钱财,原封不动地还给他,剩下的五百两是他对我的要挟。事因商行曾进购大批赝品,我是靠卖假货维繫商行运作的。 第51页 “此事被李培林得知后,他没有直接揭穿,条件就是让商行替他清洗赃款,将他贪赃所得,化为正当钱财。” “普通官员月俸累加,每年哪会多出五千两用来挥霍?”冷龙哼了一声,“李培林,你贪赃了朝廷巨款,钱太多,直接拿进家里怕人起疑,便想出了买古董这一方法。外人哪里知道那小小一把工艺梳竟要五十两,你每年购进一百把,五千两花出去,又由何福松乖乖给你送回来。 “你照顾何家商行的生意,别人登门致谢,送些礼金可谓再正常不过,只是别人不知那竟是连本带利地一块儿送回来,每年你还净赚了五百两和那一百把金梳。李培林,你这如意算盘打得可真谓绝妙!” 细小的眼睛来迴转动着,李培林开口,想要狡辩,却又被周忘杨以高一度的声音盖过。 “当年,彭翎曾在商行帮忙,我猜他早就怀疑起‘金梳’这桩亏本买卖,私藏了一把,想做调查。机缘巧合中,他又看见了这册帐本,被你们后发现后,要杀人灭口。彭翎也意识到自己处境危险,故他想索要一笔财产,携家人离开何府。” 周忘杨说罢,冰龙又道:“李培林,其实彭翎死后,你才是最怕何府人员离开的人。你害怕那些要走的僕役看透你的秘密,所以每个人离开前,都会被你调查一番。 “假小姐的乳娘春枝在离开前,捡到了当年彭翎私藏的金梳,悟出了个大概。本来她已快逃出魔掌,却在城楼下祸从口出,说了一句忘带走梳子,而这句话传到了你耳中。我已问了城楼守卫,春枝夫妇出城那天,你与燕鹰也在城楼待了许久。” “呵。”李培林惨笑,“本府作为洛阳的知府,偶尔体恤一下守城将士也不足为过吧。” “那确实不足为过,可大人体恤到城楼就差不多了,何必又要跑到洛阳城外去体恤两具尸骨?”周忘杨将手张开举起,道,“李大人,燕捕头,中了食尸草毒的人不只你二人,还有我,还有石山的弟弟石松。” 此话犹如晴天霹雳,震得李培林与燕鹰皆是一颤,紧握住自己漆黑的手。 “之前我和你们一样,以为自己中的不过是普通毒药,但服下解药后却毫无效果。我那日在郊外触摸过酷似人手的食尸草,石松则是在挖掘的过程中沾了毒。那晚,冰龙与惠若林均是等他把草除光后,再帮的忙,所以他二人没有中毒。” 周忘杨一步步逼近李培林,勐地抬起他的手,摘去其拇指上的白玉扳指,一道深深的伤痕赫然呈现。 “李大人,你担心尸体遭人发现,前往郊外检查,不想却中了毒。相比之下,你的双手黑得最为厉害,是因拇指上的这道伤口。毒素由此侵入,势如破竹,锐不可挡。” 话锋一转,周忘杨又说回前一桩案子,“怪只怪你用这扳指把针刺进那假小姐体内时,用劲过勐,针末伤到了自己。你们要杀何福燕,这很好理解,是因她知道太多且还蠢蠢欲动,想要以此要挟。至于你为何连那小丫头也不放过,我想定是她误打误撞听到了你与何福松的机密对话。” 周忘杨嘆了口气,道:“其实那孩子天生愚钝,就算你不灭口,她也不会把事情说出去。” 失了气焰的李培林蜷成一团,勐然剧咳,他用手一挡,咳出一掌的血来。 何福松无奈地摇摇头,“李培林,你真要比我狠上百倍。” 心狠手辣? 李培林心道:自己花了多少心思才爬上今天的位置,杀几个人怎么了?以他的官位像周忘杨这样的人,都可以安个罪名整死他。 只不过,冰龙在场,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来人,先把李培林、燕鹰、何福松押回衙门!李培林身为洛阳知府,知法犯法,此案应移交京城刑部处理。” 冰龙一声令下,衙差们不敢迟疑,迅速将三人捆绑押走。 真相像是已经大白,前厅吵吵嚷嚷,一片闹腾。 惠蕾跑到周忘杨跟前,焦急地问道:“若林呢,怎么不见若林?是不是他们把他也杀了?” 一张斯文的脸浮现在周忘杨眼前,他心说:是时候救他出来了,也不知这一个晚上,他的情况如何了。 他侧过身,叫住正要离开的彭德海,“管家慢走,我这里有样东西想要物归原主。” 彭德海脚步一滞,回头道:“先生请明示。” 把那刺有“翎”字的布包递去,周忘杨说:“这布包属彭翎所有,既然他已亡故,此物应作遗物交给他的女儿,喜儿。” “什么?”惠蕾听了,先是一懵,后又拽着周忘杨追问,“周先生……你是说喜儿她,她还活着?” “何夫人。”周忘杨拍拍她的手,“我想令弟现在应与令千金在一起,帐本与醉果那两件证物也是经喜儿之手,送到我房前。你出于对若林的思念,照着臆测,让画师绘了一幅他成人后的画像。此画之后不翼而飞,是因彭管家将它盗走,给了真正的喜儿。” 彭德海嘆气,无奈道:“当年我尾随何福松至后山,亲眼见他折断喜儿四肢,弃于草丛。我将她捡回,偷偷抚养长大。就恨自己错把那假小姐当作另一个孙女,让她享尽荣华,见她自小吃穿不愁,我愈发感到愧对喜儿,因此经常偷些玩物、衣裳,拿去给她,那幅画像也是其中之一。” 第52页 “因为那幅画像,让喜儿很小时就对舅舅有了印象,她心里一直喜欢着若林。”周忘杨轻嘆,“别说玩伴,除了爷爷,她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故当她初见若林,看到那陪着她长大的画中人步入现实后,她忍不住几番出现,接近若林。可因她形体骇人,又不擅表达,每每总是惊吓到对方。” 施笙在边上说道:“原来那晚袭击我的是喜儿,因为我穿了若林的衣服,所以她认错了人。” 周忘杨纠正他的话,“不是袭击,喜儿只是想和他待在一起,可她会说的话并不足以道清她的情感,才会直接拉人,产生误会。彭管家心中憎恨何福松害了他的儿子与孙女,却误以为假小姐是彭跃之女,故而只得隐忍。他让喜儿戴上彭翎的铜铃,夜晚才将她放出,走动时发出声响,这也就是大家总在夜晚听到鬼铃的原因。” 惠蕾听完,眼中含泪,面向彭德海问:“管家,他说的……是否属实?” 彭德海苍老的身躯剧烈一颤,抬首时,竟已老泪纵横。 惠蕾连连发问:“喜儿在哪里?她现在人在哪里?” 彭德海不答,只是默默往外走。 十年了,实在是太委屈这孩子了,让她躲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整整十年。 昏暗的房间没有窗,四周极其潮湿。 若林醒了,睁开眼睛,入目的是一盏老旧的烛灯。 潮湿,无尽的潮湿。 若林觉得很不舒服,就连他身上盖的棉被也是湿乎乎的。很快,他便紧张了起来,他记起自己在密道内找到了帐本与可疑果实,并发现密道下还有玄机,后来在挖掘中,密道坍塌,接着听到有人向他走来…… 那他现在在哪里? 若林勐地起身,看见房间一角蹲着一个小丫头。那丫头背对着他,看不清脸。若林问:“姑娘,这里是哪里?” 丫头不回话,若林下了床,走到她身后拍了拍,“姑娘?” 那丫头慢慢回头,一瞬间,若林像被烫到般抽回手。 又是那给他布包,四肢皆损的女孩! 对于她的身份,若林心中也有猜测,他问:“你……到底是谁?” 小丫头望着他,张了张嘴,却好似没有发出声音。 “你说什么?”若林听不真切,问道。 “舅……” “什么?” “舅舅……” 心,勐然间一沉。 若林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女孩,这一次,他越发觉得女孩与惠蕾惊人地相像,而在她半敞的胸口处,确实有一颗硃砂红痣若隐若现。 “你是……喜儿?” 丫头从怀里拿出一幅画像,抬起畸残的手,艰难地指指画中人,又指指若林,清晰地发出两个音:“舅舅!” 若林的视线有些模煳,他从不知道喜儿竟活得这般悲惨。 恐惧一消而散,他上前拉住喜儿的手,“这是哪里?舅舅带你出去。” “井。”喜儿说了一个字。 “井?” 若林大惊,再问喜儿时,却发现她咿咿吖吖,竟组织不起一句完整的句子。 难道……这孩子被彭德海收养后,再也不与人接触,连话也说不上几句? 如此一想,若林更加辛酸,他重新打量所处的房间,发现此地简易得像个洞穴。 洞穴? 若林灵机一动。 彭跃曾说,何府密道共有两个出口。一处藏在何福松的厢房内,而这另一处会不会就是那口水井? 他见土黄色的墙上有个类似窗户的小洞,外部隐约传来水流声。心说:自己和喜儿应是处在水井内,只不过未及水面,是在井壁一侧所开的暗室内。 想不到那何家先人所设的另一个密道出口,竟是这般隐蔽,想要出去,必须拉着井绳向上。周忘杨说过喜儿的臂力大于常人,想必就是夜夜进出水井而练就。 “喜儿,你跟着舅舅,我们必须离开这里。” 洞口很窄,只能容一人通过。若林让喜儿跟在他身后,当他爬出小洞,抬头可见井口时,只听井上一片嘈杂。有人在喊:“我看到舅爷了!他真的在井里,快放绳子!” 紧接着,一根麻绳被抛了下来,若林立即拽绳向上。何府众人此时都站在了井边,等把若林拉上来后,何喜儿也跟着露出了头。初见阳光,她飞快地以手遮眼,长久的黑暗生活已让她畏惧白昼。 见她趴在地上,如蜘蛛般四脚并用,爬着前行,人群“啊”一下散了开来。何喜儿爬至彭德海跟前,怯生生地躲在他脚边,低唤:“爷爷……” 像是听见有人正在哭泣,她扭头去看,只见一名中年女子正掩面而泣。 见状,若林不禁哽咽,“喜儿,那是你娘。” “娘?”歪了歪脑袋,何喜儿显得有些迷茫。 天际雷声滚滚,雨滴坠落,落上众人面颊,宛若淌下的眼泪。 人说六月飞雪必有奇冤待申,那在这寒冷初春,震响这阵阵春雷,势必告知沉封的真相已经大白。 兇案告破,周忘杨本应回到雪月楼,只不过穆清素尚还没走,琴师这一职位并不缺人。他坐在何府院落内,见冰龙走入月亮门,问:“石松怎么样了?百花散只能缓解食尸草的毒,真要根除,还是要等我师妹寄来解药。” 第53页 冰龙道:“他服下百花散,已经睡下。等红蝎解药一到,还要替李培林、燕鹰两人解毒。李培林贪赃杀人一案现已递交刑部,石松是死者家属,也要进京作证。我刚得到消息说彭跃已被释放,但他不肯回何府,拖着病体不知去向。” 周忘杨嘆了口气,“事已至此,逃避又有何用?但愿他能尽早看开。” 无意间,冰龙看见院内的山兰花,问:“小四,这兰花像是极品山兰,你可有调查过?” 周忘杨无奈道:“不瞒大哥说,我初到何府就是为查这极品山兰。现在只知这批花源自皇宫,是去年皇后赐予李培林的,到底是不是出自兰岭镇则全然不知。” 看他一脸落寞,冰龙宽慰道:“流落在外的极品山兰,世间并不多见,我们一株株追查,总有一日会找到线索的。” 脑海中,姨娘惨死的景象又渐渐浮上,周忘杨点头,蓦然握拳。 应若林再三挽留,周忘杨又在何府住了一夜。 翌日清晨,他本还未醒,却被一阵“咕咕”鸟叫吵醒。周忘杨不胜其烦,起身一看,见是一只红尾信鸽停在窗台上。 此鸽周身雪白,唯有尾部羽毛呈红色,正是师父平阳子送给红蝎的赤羽鸽。据说但凡赤羽鸽见过的人,无论该人走到哪里,它都能准确无误地将信送达。 周忘杨心头一热,解下鸽子脚上的两个纸卷,打开其中一个,内附一行清秀楷书:四哥,听你描述,所中之毒当属食尸草。解药奉上,一粒可解。另,桑茵大婚将至,师父请你与冰龙速回苏州。 红蝎字 看后,周忘杨立即开启另一个纸卷,里面包着数颗小丸,他吞下一粒,站在窗口久久未动。 大婚将至? 她终于还是要嫁人了。 闭上眼,周忘杨看见一片荷塘,塘内开满荷花,白中透粉,温柔如斯。一座小亭屹立于荷塘中心,四处青烟升起,如梦似幻。亭内站着一个宛若天仙的女子,长发垂腰,半收半披地束拢在后,轻轻一笑却已媚倒世间众生。 他勐地睁眼,强迫自己不再去想,穿上外衣,赶去衙门,将剩余的解药交予冰龙。 当天傍晚,周忘杨要回苏州的消息传入何府。惠蕾手执木梳,细心打理着若林的头髮,问:“你真要随周先生同去江南?” 相隔一夜,惠蕾经歷了太多,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她特地请来大夫为喜儿诊脉,今日一早,又亲自同玉珠一起去了集市,替喜儿购置了好些东西。 此刻,得知弟弟要走,惠蕾终究放不下心来。 若林安慰她道:“先生替我们找到喜儿,我欠他大笔报酬,总是要设法还上的。姐姐放心,若林可以照顾自己,至于小笙,就让他留在何府帮你打理家业吧。” 惠蕾笑道:“好,就依你说的办。不过有一事我始终觉得奇怪,却一直没机会与你说。” 若林长眸一亮,问:“姐姐何事觉得奇怪?” “我记得我们村一共几十户人家,只有惠、郭、上官、徐四个姓,那施笙又怎会是你的同窗?” 啪! 话落的同时,惠蕾手中的木梳突然掉地,而她则震惊地瞪大了双眼,向后退去。 “你不是若林,你是谁?” 她清楚记得,若林脑后有块伤疤。那是他们小时候在街上玩耍时,一辆马车向她疾速驶来,若林为救她,飞扑而来,自己被马车撞飞后磕伤所致。 但……眼前这个人,他的脑后什么也没有! 若林捡起梳子,递还给惠蕾,笑着看她,“姐姐,你在说什么?我不是若林,还能是谁?” 这抹微笑如此阴冷,甚至带着残忍,这是惠蕾所不熟悉的微笑。 门边,另一个身影挤身入房,施笙缓缓走来。与过去大大咧咧的个性大相迳庭,今日他也换了一副浅笑的神情。 “夫人忘了我们村除了惠、郭、上官、徐之外,还有一户姓施的人家?”与若林相视一笑,施笙目光一冷,“从今往后,我会代若林陪伴夫人,将您视作胞姐。” 惠蕾转身想跑,可厢门被风一带,“吱嘎”合上。接着,院落内的木门也一扇扇“砰砰”关上,最后,何府大宅前的朱红大门也被重重关上,地上扬起了厚厚的尘土……当周忘杨收拾完行嚢,准备离开洛阳时,有个人偏偏说要来送。 对此,周忘杨没有意见,可送君千里终需一别,出了洛阳城,那人还没有任何要走的意思,就让他有些疑惑了。 “不劳烦惠兄送了,你走了这么远,还是早些回去吧。” 见周忘杨正视前方,看也不看自己,若林忙说:“托先生的福,何府大案告破,我感激不尽。往后,你就叫我若林吧。” 对于若林的心思,周忘杨早已一清二楚。 想他自尊心那么强,拖欠的那一百两报酬不靠自己双手打拼,尽早还给自己,他是绝对不会死心的。 冰龙走在另一侧,道:“小四,我看惠兄弟这么重诚信,不如就和我们一同下江南吧。” 闻言,前方一蹦一跳的小童回过头来,“是啊是啊,他待在他姐姐那里,做得再大,产业也是人家的,像捡了便宜一样。要还钱,靠自己嘛。” 第54页 小童那话说得尽管不好听,却正中若林的心坎,他用力点了点头,徵求周忘杨的意见。 “洛阳至苏州岂是三五天可到的,你的行李呢?” 此问无疑表明同意自己一起前去,若林高兴道:“哦,我怕带着行李出门,先生不同意。昨晚就先把东西寄存在城外的客栈,等你答应了再去拿。喜儿由我姐姐照顾,何家商行现交由彭管家和施笙打点,我本来就是推荐他来这里做事的。” 想不到这穷书生还有耍小聪明的时候,周忘杨点头,算是首肯。 四人继续前行,经过一座凉亭,亭边被挖出一个大坑,石氏夫妇的尸骨已被石松带走,重新厚葬。 狂风突卷,飞沙扬起,前方的路剎时变得难走起来。 若林回头,洛阳城内的那座深宅早已远去。 忘杨异事之毒心计篇(上) 十一、无头殭尸 黎明,天蒙蒙亮。街市空空荡荡。 桐山镇位处安徽与江苏交界,穿过了桐山镇,就能到达江苏境内。也因如此,每天都有南下北上的大批人流出入小镇,导致人口不足一百的桐山镇上,竟开了十家客栈,赵二所在的喜来客栈也是其中一家。 客栈大门正对着一座牌坊,今日,赵二起得格外早,刚摆完大半笼的包子,稍一抬头,就见牌坊旁闪过一抹黑影,他心中不禁泛起嘀咕:怎么这么早就有客人到镇上了? 手里的活儿没停下,他探头向牌坊望去。 一看之下,捏着的包子却滑了下去,赵二像傻了般盯着前方,一对眼珠子瞪得极大,就差没掉出来——牌坊下,一具身体正在向他走来,一步一步,由远及近。 这一刻,迎面来的哪怕是狼是虎,也比眼前那东西要好上几倍。 晨曦太暗,暗得赵二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他前方站了一个“人”,只是那“人”项上无首,竟是靠身子硬生生地支配着四肢,僵硬而来。 此时,那半人半尸的怪物与赵二相距不足二十丈,它突然停下,虽然没了头颅,却让赵二深感自己正被它盯着。 “殭尸!无头殭尸!” 赵二顾不上店外的包子铺,撒腿就往店堂里跑,回头时,只见那无头怪物也朝着店门的方向沖。他吓得面无人色,勐地拴上门栓,又推来桌子抵住,自己则躲在墙角瑟瑟发抖。 时间分明只过了片刻,他却像煎熬了一个时辰。许久没传来声响,赵二猫腰走到门口,将耳贴上大门,不料门竟又从外被“咚咚”敲响,他咽了口唾沫,拉开门栓,开了条小缝向外瞅,一看没人,心下大惊,立即把门重重关下。 “餵!你这人怎么做生意的?竟让客人吃闭门羹,快开门!” 听那叫门的声音像一个孩子发出的,赵二大着胆子又一次把门打开。视线所及,是位宛若兰芝的俊秀男子,清瘦但却挺拔,精緻的五官中,数那双丹凤亮目最为传神,令人看了,情不自禁甘愿臣服在这目光注视下。 “您是……周先生?” 赵二这一问煳涂了周忘杨,身侧,小童抢先说:“知道是我家先生还不快把门打开?你倒好,还把人关外面。” 赵二摸摸脑袋,心想准是自己太过紧张,开门时只顾看前方,没注意到敲门的是个个头儿不高的小鬼。他赶紧緻歉,把人引进店堂。 随周忘杨一同进店的,除了小童外,还有另两名男子。一个看来三十多岁,腰上配刀,赫赫威严;另一个则是书生打扮,斯文儒雅,背上的竹箱内还支着一根竿子,竿上吊灯,应是读书时拿来照明用的。 那书生名叫惠若林,当日,他与同窗来到洛阳投奔亲戚,岂料入宅第一日,外甥女便暴毙寿宴;每到夜晚,竟还能听见死去僕役曾佩戴的铜铃声响……提及他与周忘杨相识,倒算是萍水相逢。 在洛阳,人人都敬称一声“周先生”的周忘杨,擅奏乐,好推理,本职工作是风花雪月之地的琴师。空闲之时,便会随心情接手案件,只不过破案须收报酬,于是,当何府的兇案水落石出后,若林就欠下了巨债一百两,只得跟着周忘杨回到苏州老家.挣钱还债。 四人一同坐下后,周忘杨问:“掌柜的莫非以前见过我?” 赵二麻利地沏茶,“几年前,您到这桐山镇,也是住在我这喜来客栈。” 也是在这样一个春季,赵二记得有位客人独自坐在一角,桌上搁了把古琴,他长得那样俊俏,却十分忧郁,只饮酒不说话。 赵二上前问他要去哪里。那客人说,天下之大,走到哪里算哪里吧。接着他就奏起他那把古琴,琴音无比动听,却悲怆哀怨。 周围有人认出他来,议论说:“那不是周忘杨么?平阳子座下的四徒弟。听说他抚得一手好琴,脑子又聪明,在苏州屡破奇案。” 握着温热的杯盏,周忘杨记得自己是二十岁时离开苏州,时光如梭,转眼竟已隔了五年。 正回味着,桌上已摆满了酒菜,赵二一边上菜一边道:“这些都是有人订下,款待先生的,还请各位慢慢享用。” 圆桌一侧,配刀的男子道:“小四,算来这已是第五家了。” 周忘杨自顾自喝茶,“冰龙大哥不必担心,有人替我们一路结帐,岂不惬意?” 第55页 另一侧,若林也坐不住了,“掌柜的,是不是有人在我们到前,为我们结了房钱?” “对啊。”赵二回忆道,“昨日,有支镖钉在客栈内樑上,附了一张字条和十两银票,说是明天会有位姓周的公子和他的朋友在此投宿,让小人好生招待。” 洛阳至此,周忘杨一行不断受人恩惠。总有人抢在他们前,在客栈预付了钱,招待几人。 “这位朋友对我们的行程了如指掌,出了桐山镇,就进入江苏境内,我看这幕后之人也差不多该现身了。”周忘杨不以为然,既然有人付帐,他也乐得把好酒好菜往肚里装。 身侧,若林面露担忧,“无缘无故,怎会有人在我们身上投银子?也不知是敌是友。” 小童打趣道:“小惠,要是不想别人替咱们付钱,那你折算一下,把你那份转还给我家先生好了,慢慢抵完你欠他的一百两。” 见若林真拿出纸笔清算,周忘杨哭笑不得,“零钱收着麻烦,你欠我的银两,等你攒够了一次还清吧。” 若林“哦”了一声,收了纸笔。 他知道周忘杨的脾气很烂,许多要求近乎无理,但他的心肠很好,只是表面看起来冰冷一点儿罢了。 在洛阳时,如果不是周忘杨介入,自己的外甥女或许依旧活在暗无天日的井里,何府内的亡魂也无法超脱……冰龙看若林一脸疲态,关切道:“惠兄弟,车旅劳顿,你脸色不好,吃完饭就早些休息吧。” 冰龙,原名龙飞扬。十六岁便于衙门当差,直至晋升为关中总捕头,官拜正四品。因其办案铁面无私,清廉如冰,百姓赠其“冰龙”美誉。 若林一直敬重冰龙,谢过后,立即举筷吃饭,正要端碗喝汤时,他忽地一愣,就在刚刚一瞬,似乎有一条滑滑的东西从腿边掠过。 仅是一下,却让他汗毛直立。 那种触感,那种长度,莫非是……蛇?! 这么一想,若林更是惊恐万分,他急忙低头,赫然发现长凳腿上真的缠了一条青蛇。那蛇蛇头呈三角状,腹部青色稍浅,尾部焦黑,正是含带剧毒的竹叶青。 若林想动,却又怕惊了那蛇,手中筷子掉落在桌,眼睁睁地看着那条竹叶青一寸寸爬上衣摆。 正愁不知如何求救,边上突然伸来一双手,若林要开口,却听耳旁“嘘”了一声,眼角余光瞥去,只见周忘杨已站在身侧,拉住自己的衣袍下摆,慢慢地把竹叶青引到他的手臂。 蛇正向周忘杨慢慢移去,若林忙道:“先生,小心!” “闭嘴。” 周忘杨勐一用力,将青蛇整条扯下,扔在地上。望了一眼惊魂未定的若林,他道:“上楼洗把脸,我有位朋友要引荐你认识。” 事情发生得太过迅速,令若林一下缓不过神来,恍惚着去到二楼厢房,到了铜镜前一看,发现嘴角竟粘了米粒。 若林不禁尴尬,洗了脸又匆匆下楼,只听小童正质问赵二:“你这什么客栈,还有人蛇同住的道理?” 赵二看着地上的竹叶青,被那一吐一牧的蛇信子吓得不轻,连连道歉:“客官莫气,客栈是天天打扫的,大概这几日天气潮湿,才引来这么多蛇虫鼠蚁。” 小童还要与之理论,就听木门被咚咚敲响,赵二犹如惊弓之鸟,勐然一颤。 周忘杨对他说:“掌柜的,是我的朋友来了,劳烦你去把门打开。” 赵二还顾虑着早上撞见殭尸一事,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向店门,哆嗦着将门开出一条缝,眼珠子一瞟,迅速又关上,惊道:“怪了,没人!” 岂料他话音一落。敲门声又起,赵二死活不敢再开。 无奈,周忘杨只有自行走去,将门一拉,完全敞开。 若林在后平视望去,果真不见门外有半个人影,却听周忘杨道:“红蝎,好久没见.别来无恙?” 视线向下,若林看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站在门口。 “小妹一切都好,有劳四哥挂心了。” 那丫头梳着一尾及腰长辫,一袭红衣,肩背一个竹筒。她抬头望着周忘杨,那双明亮的大眼中透着从容、淡定,这不像一个孩子应有的眼神。 在洛阳时,若林曾听冰龙提起过周忘杨的几个师兄妹,五妹余飞鸢,绰号红蝎,据说她认遍天下诸毒,擅长调配各类毒药。只是若林没想到,红蝎年纪之小,小到竟和周忘杨的侍童差不多。 红蝎跨入店堂,看到冰龙,恭敬道:“冰龙大哥,久违了。当日不是大哥火海中搭救,红蝎不会有命活到今日。” 她说完就欲跪拜.被冰龙一把扶起。 “红蝎不必行此大礼。” 掌中握住的稚嫩手臂上爬着一道狰狞的灼痕,冰龙的记忆中,红蝎是个坚强的女孩,当他把她从满是火舌的废墟中抱出时,她的眼中没有一滴眼泪。 红蝎谢过了冰龙,又走向若林,打量了他一阵,才问:“公子贵姓?” 若林答道:“敞姓惠,无字。” 红蝎一笑,“四哥自小不爱交友,惠大哥能和他一路同行,一定是他的知己口巴。” 若林原想解释之所以跟来苏州,只为还清欠款,但见红蝎的目光已看向了小童,只得作罢。 见那小童目不转晴地盯着自己,红蝎笑问:“你是不是在想,这就是人称红蝎的余飞鸢?怎么看起来比你大不了多少?” 第56页 小童狐疑地点点头,不料红蝎竟忽然朗声大笑。她的笑带些妩媚,似又夹带忧伤,笑得周忘杨和冰龙不禁嘆气。 末了,红蝎拍拍小童的肩,“其实我大你将近十岁,不过,我是不会老的……” 话音一落,唿”一声,客栈木门被勐地吹开,冷风灌入大堂,使得话尾那句“我是不会老的”像有了回音,缭绕房梁,久久不散。 “掌柜的!快上一壶好茶,我要和大伙好好叙旧。”红蝎吩咐完赵二,自行挑了一张靠窗的圆桌,招唿几人坐下,“我经过安徽的几个州郡时,听当地人说撞到过无头鬼.可我眼福太浅,一路走来都没能看到。” “有!确实有!” 红蝎语落,立刻有人高声应接。众人看去,只见赵二紧张不已,提着茶壶的手已是瑟瑟发抖。他咽了口唾沫,说:“我今天早上就看到了,就在门口牌坊下,那像是个人,但没头,还会走……” 周忘杨听后,长眉一皱。 无头殭尸? 难道还没进苏州城,就有这等怪事候着他解决? 冰龙也来了兴致,朗声道:“这世上哪有什么鬼怪?所谓无头鬼不过是死者的尸首受到蛊术操纵罢了。” 这话让若林吃惊不小,他问:“什么蛊术这么厉害,竟连尸首也能操纵?” 此问引来红蝎一声笑,她说道:“惠大哥有所不知,操纵尸首的蛊术年代久远,早已传入中原。像那流传于湘西的民间赶尸队,能今死尸在夜间行动的东瀛阴阳师,都算是这类蛊术的操纵者。说起来,冰龙大哥的妻子对此也十分了解。” 她的话像是打开了一个应被尘封的话匣,惹得圆桌上一时无人说话。 关中总捕头龙飞扬,当今圣上授其令牌,神州各地捕快均可听他调动。然而,有一事却是这位意气风发、高高在上之人永远的伤疤。 若林记得,在河南老家时,就对冰龙的妻子杀人一案有所耳闻。 据传,冰龙的结髮妻子左梦霜因杀人而遭官府通缉,冰龙拒绝迴避该案,主动请命要将左梦霜捉拿归案。之后,又传左梦霜从关中南下逃亡到苏州,在一客栈中被丈夫冰龙擒获。 那一夜,左梦霜为避惩戒,放火烧店,企图制造混乱后逃走,不料最终葬身火海,化作一具焦尸。 昔日旧事如今回忆起来,画面依然清晰如昨。 冰龙缓过神来,先行打破僵局,“梦霜祖籍湘西,她是略通赶尸之术……” 仅是一句,却掩不住对亡妻的怀念追忆,顿时令在场众人心生惋惜。 冰龙冰龙,果真如一块寒冰,清澈见底却又冰冷无情。案犯哪怕是自己的至爱亲人,他也绝不会心软。 左梦霜葬身火海一事,对周忘杨而言,同样记忆犹新。 那晚,年幼的红蝎因为偷吃雪梨,进到客栈花园盗取,误陷火海,最终被冰龙救出。 周忘杨忘不了清查客栈残骸时,当冰龙挖到一具手戴银镯的焦尸时,所爆发的那一声长啸,悲痛欲绝,令人扼腕。那只银镯是冰龙送给左梦霜的定情之物,绝无仅有,世间只此一件。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红蝎吐吐舌头,问周忘杨:“四哥,之前我寄给你食尸草的解药,你服下后还有没有不适?” 周忘杨不答反问:“五妹,你何苦这一路暗中相助又不现身?” 在洛阳时,周忘杨曾写信给红蝎,托她寄来食尸草的解药,不料信鸽不出几日就挟药而来。此鸽是师父平阳子的宝物之一,能像猎犬一样识味寻人,周忘杨以此断定师妹离洛阳并不遥远。 红蝎摆手说:“你这人疑心太重,我奉师父之命出外办事,正赶上二哥与桑茵大婚,就沿途回苏州,不早不晚比你们快上三五天,提前安排住处也纯属方便大家。” 红蝎牙尖齿利,语速极快。她话刚说罢,就听户外淅淅沥沥,竟是下起了春雨。 “本想趁早赶路的,现在看来是要等到雨停了。”她望了窗外一眼,随口道。 到了下午,雨势稍减。客栈内又陆续来了几拨人,赵二忙得不可开交,叫来妻子一同招唿客人。忙了一阵,他忽觉腹中绞痛,想要如厕,立即把手里的抹布交给自家婆娘,一路小跑着赶往茅厕。 喜来客栈的茅厕共有两间,赵二随便进了一间,顺手带上门板。 那门板是用木枝捆绑而成,半人多高,上下皆不封闭,只能遮住中间。赵二正蹲着,忽见门前站了一双脚,他忙道:“客官是要如厕?我边上那间茅房还空着,您去那边吧。” 谁知,他话已说过,门外那人却不为所动,依旧站着不走。 赵二心中纳闷,抬头一看,却不见门板上方有人。按说,以这双脚的尺寸来看,绝对是个成人,又岂会矮得连头都超不出门板? 除非…… 蓦然间,赵二浑身一抽,难道说……是那无头殭尸又来了? 他小心翼翼地提起裤带,轻轻推开门板…… “啊!” 一阵尖嘶过后,赵二险些栽入坑中——门板之外,一具无头的尸体正直挺挺地站在眼前! “轰——” 伴随着落地时激起的水声,那具尸体突然倾倒而下。赵二吓得浑身战慄,他不敢开门,躲在茅厕中,把满天神佛的名号一一念了个遍。 第57页 不远处,人声渐近,赵二听见老婆正在叫骂:“这个死鬼!大白天的喊什么喊?” 赵二探了探头,发现外面站了不少人,才敢将门打开。 “我……我又看见无头殭尸了!” 听他如此一说,周忘杨与冰龙顿时一怔,他二人先前在店堂内听见尖叫,立即赶来,没想到果真是与殭尸有关。 赵二随后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我之前在茅房内解手,发现门板下面露出了一双脚,而上方却没露出头,心里一惊,就推门去看,谁知……谁知真就是那无头殭尸!” 疑是他乱说胡话,赵妻又要开骂,却被冰龙阻拦道:“他说的确实不假,从泥地上的痕迹来看,那东西像是跌倒过,然而地上却只有头部以下的泥印。” 顶着细雨,几人向下看去,只见泥地上确实印出一个人形,惟独缺了头部的线条。 “想必这里真有殭尸出现。”红蝎步来,走到冰龙与周忘杨身旁,解下背后的竹筒,“这竹筒中装有各类毒蛇,供我制毒来用。怪的是,我到达桐山镇后,筒里的蛇就一条条消失不见了。” “你养的蛇一旦察觉附近有毒就会四处寻觅,就如蜜蜂寻花一样。”周忘杨接话道,“据说,死尸会动除了被人操纵外,还可能是中了尸毒。红蝎的毒蛇之所以逃走,莫非是发现了尸毒的存在,急于寻找?” 后方,若林也走了过来,想起那条缠在自己身上的竹叶青,不禁打了个寒颤。他霍然明白,为何之前红蝎还没露面,周忘杨就知道她即将出现。 原来,一路上他早已怀疑是红蝎安排住宿,现又在客栈中发现并非江南毒蛇的竹叶青,断定这附近极可能另藏毒素,才将竹叶青吸引过来,而能拥有这些毒蛇的,必定就是红蝎。 雨停,天际渐渐亮了起来。 冰龙道:“小四,早在安徽之时,就有人声称见到了无头殭尸,看来它也像在赶路。继续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我看还是尽早回到苏州为妙。” 一旁,赵二担心殭尸还会再来,抓着脑袋不知如何是好。 红蝎劝他道:“不碍事,经我一路打听,看到殭尸的人都只撞上过一次。你就算运气再差,也不会再碰上了。” “正如大哥所说,那殭尸像是远道而来,应当不会在一处久留。”周忘杨揉了揉太阳穴,继续道,“现在上路,不出一天,应该就能抵达苏州。胤平、桑茵大婚在即,既然天空放晴。我们就准备启程吧。” 午饭过后,众人又静候了一会儿,不见任何怪事发生,便纷纷提了行装,出门上路。 入到江苏境内,一路景致与记忆中的画面一一重叠。可惜周忘杨无心赏景,一路无话。 这几日,姨娘的影像经常浮现在眼前,她时而妩媚浅笑,时而亲切和蔼,时而竟浑身是血……一边垂泪一边挥手,示意自己不要靠近。 五年了,为寻找姨娘的下落,为揭开兰岭镇的秘密,他已离乡五年了。不曾想回来时,依旧迷茫,就连一丝线索也没能找到。 俊雅的脸庞带着失落,周忘杨靠在车内,很是疲惫。途中,若林说了两个诙谐段子,本想博他一笑,却遭白眼反馈。 出了桐山镇后,众人马不停蹄,继续赶路。次日一早,又从驿站租来一辆马车,车夫拍着胸脯保证,天黑前必定能进苏州城。 傍晚时分,夕阳如血。 马车仍穿梭在重重山林中,若林在车厢中闷得难受,掀帘坐去了车头,眼看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他与车夫说:“大叔,上路前你说入夜进不了苏州就不牧车钱。你看,现在太阳就快落山了,你可要抓紧些才是。” 尚未入夏,车夫额头这一刻却满是汗水,他焦急道:“这条去苏州的山路,我起码走了十多趟,今天怎就走不出去了?” 他随后抹了把汗,口中念念有词,低喃道:“我这老煳涂,怎么把这事给忘了,清明乃是鬼门大开的日子,不宜出行,我怎就载客上路了……” 夜幕降临,山中不时发出怪鸟低鸣,车夫越赶越急,越急越乱,迟迟找不到出路。 若林原想安慰几句,不料衣袍下摆被人拽了一拽。他疑是周忘杨叫他,回头望向车内,却见里面四人均在闭目养神。 正觉奇怪,衣袍下摆又被扯了一下,若林低头去看,不想就是那一眼,竟让他狠狠倒抽了一口凉气——此时此刻,在他的座下竟有一只血淋淋的手扯住了他的衣角! 恐惧如毒汁般浸入血液,若林脑中一片混乱,那血手从马车底部伸来,莫非……车底下吊着人? 深吸一口气,若林再度低头—— 没了!那只血手消失了! 马车依旧颠簸向前,若林安慰自己道,定是赶路太累,产生了幻觉。所有的臆测在他望见下摆上的血迹时,尽数崩渍,那个血手确实存在!真真切切地拽过他的衣角! “停车!” 不等车夫反应,若林已拉动缰绳,马儿一声长嘶,车身轰然停驻。 小童探出头来,没好气道:“小惠,你疯啦,干吗突然停车?” 若林没回头,低道:“车下有人……” 周忘杨、冰龙及红蝎一听,顿时困意全无,纷纷下车。 第58页 若林立即指着衣袍上的血迹,将先前的惊魂一幕告诉众人。不等他说完,周忘杨已点燃灯笼,俯身检查车底。 “下面什么都没有。” 冷冷一句令若林如陷冰窟,他连连摇头,“不可能,绝不可能……” 小童发起牢骚,“你这书生就爱疑神疑鬼!我们早上不是经过一个集市么,那里有好几家内铺,你身上的血肯定是那时候沾上的。” 小孩子的安慰并无太大分量,冰龙也蹲到车旁,俯首去看,接着摇了摇头。 车夫催促道:“快上车吧,再找不到去苏州的路,今晚上大伙真要在山里过夜了。” 虽是回了车厢,可氛围却平添了几分紧张。红蝎抱出周忘杨的古琴,轻轻拨弄,低声吟唱。那曲子哀怨惆怅,悽美十分,众人静心去听,只听红蝎悠悠唱道:“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听她唱完,冰龙一时语塞,许久过后才开口,“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红蝎抬头,“叫作《越人歌》,红蝎愚笨,不像四哥擅长抚琴奏乐。我只会奏这支《越人歌》,是穆清素教我的。” 周忘杨立即用肘一撞若林,调侃道:“你钟意的女子果然非同凡响,我只道她擅奏磅礴大气之声,没想到连这软绵绵的吴越之音也算精通。” 恐怖画面仍在若林脑中挥之不去,他没有接话,依旧发愣。 周忘杨一笑,不再戏弄他,闭目小憩,可就在闺眼那一瞬,他忽感哪里出了细微的不妥。 丹凤亮目又一次睁开,周忘杨警惕地环顾四周,目光最终停留在自己身上,他将双手反转朝上,顿时瞳孔一缩—— 他的衣袖内侧同样沾有血迹! 周忘杨断定,这是刚才他把手伸到车底时所沾。这么说来,车下真的有人? 流血毖定带伤,一旦带伤又何来体力盘踞车底? 莫名地,一股寒意升上嵴背,周忘杨顿觉浑身一冷。迷惑之际,又听厢外一声尖锐长嘶,马车再度猝然停下,接着便是车夫的失声大叫。 “无头鬼!无头鬼索命!” 车上几人迅速下车,微弱的月光下,车夫已是面色惨白,他指向前方一片齐人高的草丛,结巴道:“那边……我看见有具没头的身子从那边经过……” “你看清了,真是无头殭尸?”红蝎急问。 车夫傻傻点头, “身子是人,但却没有头。今天是清明,看来真是撞见鬼了。” 看了看前方的草丛,周忘杨举步要走,却被人一把拉住,他转头,看见一张满是担忧的书生脸。 “先生.别去……” 若林摇头,周忘杨却一笑置之。 那抹笑容虽浅,却有一种抚人心境的功效,乐师周郎为人苛刻、严谨,认识他到现在,若林记得曾在何府内见他这般微笑过。这微笑透着对接近真相的自信,甚至还涵盖些许王者之风。 若林情不自禁地放开了手,任由周忘杨迈向草丛。冰龙吩咐其他人留在原处,自己则飞快地随周忘杨而去。 暗夜中,二人步入茂密的草丛,一时没有头绪,不知从何找起,索性闭目倾听,以声寻源。 “大哥,你信这世上有鬼吗?” 耳边风声大作,闭上了那双有神的丹凤眼,周忘杨的感观依旧清晰。 “真要有鬼,还要我这样的捕快何用?只要人一死,都可以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了。”冰龙语气轻松,双耳却已高度戒备起来。 下一瞬,他骤然振身而起,脚踩草尖,向西北方飞跃而去。 见他行动,周忘杨即刻跟上,拨开面前的杂草,大步迈去,跑了十多步,只见前方豁然开朗,竟是一块平地。 一个人形躺在平地中央,像是死去一般。周、龙二人缓缓靠去,发现那人形完整无缺,并非无头,这才松了一口气。 二人对视一眼,又向地上那人靠近,凭藉月光向下看去,皆是大吃一惊。 “是她?” 周忘杨承认自己有个坏习惯,见人不动时,他会第一时间去试对方的鼻息,确认此人是否已死。指尖感觉到微弱的气息后,他道:“人还活着,不过受了重伤。” 冰龙捡起那人身边的一把焦尾古琴,递给周忘杨,又将那人打横抱起,说:“穆姑娘身体冰凉,应是伤得不轻,先把她带出草丛再说。” 十二、夜泊寒山寺 出了草丛,若林与红蝎见状,也是一惊。 把昏迷的穆清素抱上车后,冰龙转头道:“红蝎,你来替她检查,看看究竟是哪里受伤。” 红蝎点头.迅速上车。 片刻过后,她跑了出来,说:“清素身上有多处抓痕,伤口发黑,还有些溃烂,是中了尸毒的迹象,若不及时解毒,性命垂危。” 若林忙问:“那有法子救她吗?” 红蝎嘆气,“尸毒的解药需以梅花为药引,我虽知如何救她,可苦于身边没有梅花,兑不成解药。” 周忘杨问:“五妹,你说穆姑娘身上有抓痕,那尸毒是不是由此感染?” 第59页 红蝎称是,接着说道:“尸毒就如其名,源于死尸。” 冷风过境,吹得所有人又是一阵心颤。 想那死尸身上的毒,如何通过抓痕渗入活人的体内? 除非……那死尸会动! 夜色剎那间浓烈,四周的山峦似在旋转,一阵钟声猝然响起,钟音之空灵,迴荡山涧,好似无限邻近,又好似无限遥远。 “寒山寺!是寒山寺的钟声!”车夫兴奋地跳上车头,“我们进入苏州近郊了!” 钟声又鸣,在这荒郊野岭恰恰给了众人动力,等大家尽数登车后,车夫快马加鞭,试图尽快找到寒山寺所在。 马蹄声声,车轮滚滚,这一次,马车行驶得十分顺畅,不远处的钟声在几人耳畔也越发清晰。 当马车顺利泊在寒山寺外时,车夫像是劫后余生般高兴地撩开车帘,告诸其他人:“谢天谢地,我们总算到了!”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千年古剎屹立于前,不禁令人心生肃穆。 下了马车,周忘杨叫住小童,亲自走去叩门。守夜的小僧提灯前来开门,一见他便问:“施主可是周忘杨?”周忘杨心思缜密。尚未答话的瞬间,已在心中猜测了一番。忽然,瀰漫在目中的疑惑纷纷散去,他正视开门的小僧,“在下正是周忘杨,家师平阳子是不是在贵寺做客?” 小僧双掌合十,“阿弥陀佛,平阳子道长正与住持在静心殿品茶。他称他的四弟子远道归来,今夜应当路过本寺了。”说着,那小僧便将寺门敞开,让几人步入寺内。 周忘杨边走边对小僧说道:“小师傅,我们车上有位姑娘中了尸毒,须以梅花作为药引解毒,贵寺中是否种有梅花树?” 听见有人负伤,那小僧立刻道:“本寺后院栽有数棵梅花树,寺中有名小师弟喜爱以此制作干花,我先带诸位施主到静心殿见过住持和平阳子道长,他们定能解除尸毒。” 静心殿外,冰龙将穆清素从车上抱下。另一名寺僧则带领车夫,牵马去马棚餵草。 小僧叩响殿门,道:“住持,周施主一行到了。”说罢便推门入内。 周忘杨等人到了房内,只见巨幅“禅”字下,一名身披袈裟、眉目慈蔼的白眉老僧正与一名年近花甲、仙风鹤骨的道人悠然品茶。 那道人也不抬首,而周忘杨与红蝎一见他,则异口同声叫了声“师父”。 平阳子继续品茶,淡道:“忘杨,五年不见,为师都快忘了你的模样了。” 周忘杨低头,“忘杨不才,在外颠沛至今,琴艺还是无所精进。” 略一抬首,平阳子望见冰龙怀中的女子,见她身有抓痕,昏迷不醒,他忙道:“龙捕头,这女子中了尸毒,须尽快解毒。此毒会传染他人,你切勿与她靠得过近。” 冰龙心生敬佩,暗道平阳子不愧为周忘杨、红蝎之师,仅是一眼,就已看出穆清素身中何毒。 此刻,白眉老僧也站了起来,念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老衲法号弘静,乃此寒山寺住持.诸位施主先请移步内阁。” 众人跟随弘静大师而去,周忘杨走在平阳子身后,想起师父曾提过,他与弘静大师虽在修为上各有不同,却是二十多载的至交。 步入内阁后,冰龙将穆清素安置榻上,弘静大师立即吩咐小僧去备梅花,作为药引。 红蝎道:“师父、弘静大师,这位穆姑娘是我在外结交的朋友,她为人正直豁达,云游各地,四海为家。刚才我已为她作了检查,她身上伤口虽多,但毒未攻心还能救治。” 红蝎人如其名,一身红衣,外貌虽是孩童模样,气质却已非同一般。 对于她的实力,平阳子深信不疑,眼看形势紧迫,他说道:“既然如此,飞鸢,你绝不能有半点差池。如若尸毒入心,中毒之人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重任在肩,红蝎重重点头。 随后,其余人纷纷退出内阁。 平阳子对冰龙道:“龙捕头一路劳顿,大驾光临,赶到苏州。我座下的两名徒儿对你十分仰慕,大婚在即,他们二人念起龙捕头,非要请你前来。” “道长言重了,胤平与桑茵的婚事,即使他们不请,我也要亲自过来贺喜。”寒暄过后,冰龙又问,“道长,那尸毒要是解不了,中毒之人是不是也将化作殭尸.危害四方?” 夜月下,寒风乍起。 “不错。”冰冷的两个字从平阳子口中说出,“一旦化作殭尸后,就无药可救,须立即毁掉头颅。” 冷静的话语,此刻听来却格外残忍。弘静大师捻动念殊,轻念佛号。 “龙捕头可曾去过朝延在各省设立的麻风村?” 寒风掠动平阳子的衣角,他浓眉深锁,嘆道:“相比那麻风病,这尸毒则更为兇勐。毒性入心后,人便丧失意识,逢人见畜就要扑去抓咬,被伤之人如不及时解毒,又是另一番轮迴。二十三年前,蜀地四川尸毒爆发,四处可见半人半兽的殭尸。朝廷派兵镇压,浴血奋战了整整十个昼夜,却眼看一名名将士被殭尸所伤,又变殭尸。” 平阳子说罢,弘静大师再念一声佛号,道:“当年,老衲与道长同去四川,兑了数千味草药仍旧解不了尸毒。” 第60页 周忘杨问:“那最后是何人兑出了解药?” 念珠在弘静手中不停转动,他未答,只是转头望了一眼身后的静心殿。 “难道是红蝎?”若林忍不住喊出了声。 小童一拽他的衣袖,低道:“笨!就算她不会老,那也是二十三年前的事了,倘若她那时就会兑药,还用叫我家先生师兄吗?” 平阳子看向若林,笑道:“小兄弟误会了住持的意思,不过兑出尸毒解药的,确实是与飞鸢大有渊源。那正是中土制毒世家,蜀中唐门,也就是飞鸢的外公家。” 听到平阳子正在与自己说话,若林不禁有些紧张,问:“道长是说红蝎的母亲是唐门千金?那后来怎么样,那解药管用吗?” 平阳子道:“那时殭尸横行,如此下去,国将不国。朝廷下令火攻蜀地,只要是被殭尸袭击过的人也要一律烧死。此令一下,天下譁然。这时,唐门当家人唐劲对外宣称已兑出解药,中了尸毒的人,只要尚未变异,都可以救治。” 蜀中唐门,歷代江湖都赫赫有名的制毒世家。 清明之夜,寒山寺的庭院内,一段尘封的歷史又一次被揭开。 从平阳子与弘静的叙述中,周忘杨等人得知,当年唐门配出解药后,四处分发,治好了大批感染者。可惜好景不长,不久,一条惊人的消息就在江湖上不胫而走。传闻称,尸毒的起源是因唐门利用死尸制毒,使得尸体变异,化作一具具骇人殭尸。 这则消息经多方相传,不久就传到了朝廷那里。迫于民间压力,刑部着手搜查,恰恰又在唐门地窖内发现数十具用来制毒的死尸。 至此,无论唐门中人如何辩驳,都已得不到天下人的信任。唐门声威一落千丈,终落得门庭冷落,衰败萧条。 所谓龙游浅滩,虎落平阳。 家族失势后,更有鸡鸣狗盗之辈对唐家的镇门之宝——传说中可令人起死回生的神药“浴火凤凰”心存觊觎。 唐门中人日夜严守,年復一年,反让“浴火凤凰”愈加神秘,使得世人对它愈加趋之若鹫。 终于有一天,那起死回生的神药凭空消失,下落不明。急得老爷子唐劲气急攻心,一连吐了好几口血,他召来所有唐门中人,令他们火速分布各地,寻找“浴火凤凰”的下落。 那一年,同样是清明,身为唐门大小姐的唐嫣青带着年幼的余飞鸢,来到寒山寺上香。弘静大师见这女香客一身侠客装扮,久跪佛前不起,定晴一看,发现她竟满面泪痕,痛不欲生。 弘静上前问:“女施主,何事如此忧伤?” 唐嫣青见是住持法师,开口问:“世人都恨我唐门中人,我却被唐门中人所恨,大师可否指点我如何解脱?” 弘静听了唐嫣青的叙述,知道她最怕女儿受到牵连,便告诉她可将孩子寄养在一名道长那里。而那个人,正是周忘杨的师父,平阳子。 为表感激,唐嫣青将尸毒解药的配方赠予弘静与平阳子,并留下唐门独传的数万种制毒秘方,请求平阳子等到余飞鸢长大,一一传授给她。 那日之后,唐嫣青此人便在世间销声匿迹,犹如蒸发。 流着唐门血液的红蝎对用毒有一份天生的敏锐,仅用三年时间,就熟记那数万种配毒及解毒的方法。然而,在她体内另一个残忍而古怪的变异正在暗中进行——红蝎不会老! 十三岁那年,当娘离开她后,她的外形就再也不变。身高、体形、声音……少女的特徵不曾在她的身体上出现,除了那双剔透的大眼睛日渐深邃外,其他一切如旧。 十载春秋飞逝,她看起来却毫无变化,仍是个小孩子。 听到这里,第一个发出嘆息的人是若林,他摇头道:“纵观古今,多少人嚮往长生不老,但谁又料想到,相貌一旦永恆,恰恰也是一种不可言说的痛苦。” 弘静大师也嘆:“解尸毒歷时长久,各位施主不如先去厢房歇息。”说完,就让小僧将周忘杨等人带去寺院客厢。 到了客厢外,冰龙与小童先把行囊放入房中,若林背着竹箱也正准备进屋,却听周忘杨在后唤了一声。 “若林。” 如果没记错,这似乎是周忘杨头一次这样叫他。最早之前是“惠兄惠兄”那么喊,熟悉了后,则变得离谱,直接称唿他为“哎”、“餵”、“那个谁”……此刻被人叫了真名,若林竟还有些感动,他回头,“怎么了,先生?” 周忘杨欲言又止,微微窘迫的样子更是难得一见。 许久,他问:“你还喜欢穆清素吗?” 这个问题本属隐私,由周忘杨问出更是古怪至极。 若林一愣,对于穆清素,他的好感生于家乡的茶寮,生于那时的谈笑风生问,可几个月来,他已渐渐淡忘,若不是再次相见,脑中穆清素的样貌都已朦胧。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若林一时拿捏不准答案,移开双目,说:“我不知道……” 严肃的脸庞恢復到往常的玩世不恭,周忘杨说道:“我只想告诉你,如果红蝎解不了她身上的尸毒,她将化为殭尸。到那时,她必须死。” 再度对上那双凤目,若林只觉在那寒冷的瞳眸下,隐藏着最温柔的情感。莫名地,他问了一句:“如果换成你呢?心爱之人化为殭尸,你会不会杀了她?” 第61页 前方的身形微微一滞,周忘杨并未理会若林,径直走进厢房。 所谓情爱,若林只在书中读过,从未真正领悟。他独自站在房外,毫无睡意,长舒了一口气,转身漫步寺院。 推算时间,现已过了午夜,寒山寺内一片寂静。若林不敢走入佛殿,叨扰神明,只在室外行走。路过一间瓦房时,只听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他侧目看去,那瓦房与寺内佛殿相比,外观十分简陋,应作储物之用。可在这夜半时分,就算是老鼠,也不至于弄出这么大动静。要说是寺僧在搬运物品,则更说不过去,怎会有人在大晚上连盏灯都不点,就入室搬东西? 若林觉得蹊跷,大着胆子向瓦房走去,透过门缝向房内张望。可惜,微弱的光线令他什么也看不清,然而,就他在转身那一瞬,背后的木门却吱噶一声敞开了,若林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瓦房不大,几乎可以一目了然,房里堆了不少蔬菜,看似一切正常的地方,怎会发出怪异声响? 一时看不出什么端倪,若林刚欲离开,那窸窸窣窣的声音猝然又响。 此刻,他身处房中,再次听见,顿感毛骨悚然,只因那声响正在移动。 爬行! 一个贴切的词跃入脑中,若林竖耳去听,只感附近有个物什正在爬行,离他越来越近——赫然间,所有的声响全部消失,若林唿吸一室,只感一股寒气正从鞋底慢慢渗来,仅是一层之隔,那物什就在他脚底的地面下盘踞! 他视线一瞥,发现墙角还有个方形的入口,心想是这储物房定是设了两层,上层摆放时令蔬菜,下层避光性较好,估计是用来存放腌制酱菜。 鬼使神差地,若林迈动双腿,向那入口移去,他探头去望,看见下层放了不少瓦坛。与此同时,潜伏在暗处的物什像是发现了他的存在,爬行声迅速向他而来。 砰! 突然间,一双血手勐地伸出,直直搭在若林所在的一层地面,距离之近,仅与他相隔一尺。 血液像在剎那间逆流,若林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不只因为那双血手,更因为入口那本应探出人头的位置竟空空如也,被血手支撑而起的,是一具项上无头的身体! 那怪物颈部的动脉垂拖在外,几乎挂到胸前,令人看了顿觉噁心。 强压住恐惧,若林喘息着向外跑去。 无头殭尸?! 他看见无头殭尸了! 嗓子像被封住般,想喊却发不出声音,若林一路狂奔,误打误撞间,竟到了静心殿的后门,想起红蝎与穆清素还在内阁,立即撞门而入。进屋后却不见两人,他又向里走了几步,揭开竹帘,看到一名女子背对着他,坐在桌边。 “穆姑娘?”若林低唤。 四周一看,不见红蝎,若林心想,许是她已解了穆清素的毒,向平阳子復命去了。 前方,那女子仍坐着不动。若林不安,又向前迈了一步,立即惊得不敢再动,只因女子身旁的圆桌上撂着一面铜镜,透过那面镜子,他看见一张狰狞、扭曲的脸! 想逃的同时,那女子已飞身扑来,一把掐住若林的脖子。她青面獠牙,目光噬血,大张的血口中翻滚着鲜绿的唾液。 “你……是……穆姑娘?” ——心爱之人化为殭尸,你会不会杀了她? 曾问周忘杨的问题,换作自己来答,答案则是否定的,别说心爱之人,哪怕是个陌生人,他也不忍下手。 他不爱穆清素,先前烦恼的问题现已得到解答。如果眼前的怪物真是她,自己心中除了怜悯外,再无其他。 怪物的獠牙一寸寸逼近,若林已没了力气抵抗,闭目那一瞬,他忽感被人重创一下,所有的恐怖景象竟全部消失。 身体似乎没了知觉,但感官却依旧存在。像是走过了一条冗长的地道,当若林浑身一震,勐然坐起时,发现自己竟躺在客厢的床上。 梦?一切是梦? 厢门被推开,若林一阵紧张,忙问:“谁?” 来者没答,淡淡说了句:“你不解外衣就睡,怎么也不见着凉?” 再见周忘杨,若林松了口气说:“原来是先生,我刚做了场噩梦,现在还心有余悸。” 周忘杨道:“只怕不是噩梦那么简单,你的鞋底满是污泥,有些还未干涸,真要是梦,除非你还梦游了一场。” 心勐地一沉,若林大惊,刚想将事情原委向周忘杨诉说,却听他说道:“你准备一下,我们就要离开寒山寺了。昨晚,红蝎已解了穆清素身上的尸毒。” 解了尸毒? 那他昨晚经歷的一切,真是噩梦?可鞋底还没干的污泥怎么解释? 若林的疑虑完整地映在周忘杨眼底。 “怎么了?”他问。 若林坐在床沿,抬头道:“我昨晚在寺中撞见了无头殭尸,还在静心殿中看见……看见穆姑娘也变成了殭尸。” 深邃的凤眼微微一亮,周忘杨一怔,随后道:“你想多了,那只是梦。” “如果是梦,那为何我鞋底到现在还有湿润的污泥?” “我说了,那是你梦游。” 眼看周忘杨转身要走,若林急得站起身,“说实话,我怀疑红蝎。” 第62页 前方那人没答话,脚步却停了下来,站在门前不动。 若林又道:“自从我们在桐山镇上碰上她后,就一路被无头殭尸尾随,接着又遇到了身中尸毒的穆清素,这其中必定藏着阴谋……” “说完了么?”周忘杨不回头,“说完就收拾行装,准备上路。” 被他这话一击,若林气得脸色煞白,怒道:“周忘杨,你这是徇私偏袒!亏得这么多人将你奉作神人,敬称你一声周先生,你简直……简直卑鄙无耻!” 若林原要接着再骂,不料脸上竟啪一声,挨了一记掴。面对周忘杨突然挥来的那一掌,若林又惊又怒。 岂有此理! 他说的明明都是实情,凭什么被打?真要打起来,自己也不见得一定输给周忘杨。 目视那双怒气沖沖的眼,周忘杨正色道:“红蝎的能力,我很清楚,她在制毒、兑药方面算是能手,但并不懂赶尸,所以无头殭尸在她出现不久就跟上我们,无非是个巧合。归根结底,我只能说你的怀疑太过无凭无据,一旦说出口,就是含血喷人。那一巴掌,我算是替红蝎打的。” 若林仍半信半疑,没好气道:“那我要先见到穆清素才行。” 周忘杨一扬手,做了个“请便”的手势,气得若林瞪他一眼,出了厢房,就朝静心殿的方向走去。 殿外,当若林看见小童扶着憔悴的穆清素出门时,不由一愣。 他呆着没打招唿,倒是穆清素大方一笑,“若林,我刚听小童说了,周先生帮你破了何府的兇案,你的心事也总算了了。” 面对寒暄,若林充耳不闻,他问:“穆姑娘,你真的没事了吗?你不是在洛阳雪月楼做琴师么,怎么跑来苏州了?” 穆清素要答,却忽地咳嗽起来,小童代她说:“穆姑娘也收到了先生师门的请柬,她在我们动身不久后,也辞工上路,昨晚进入苏州近郊时,已值傍晚,因找不到地方投宿就继续赶路,没想到在山路上碰到了殭尸,被抓伤后就晕厥了。” 静心殿内,弘静大师、平阳子、冰龙与红蝎也相继走出。 穆清素回首,望见众人,忙道:“诸位的救命之恩,清素铭记于心,千言万语.无从言谢。” 看她已无大碍,平阳子与弘静点了点头,笑而不语。 红蝎上前握住穆清素的手,“不是才谢过么,怎么又说这见外的话?若不是要为我师兄师姐贺喜,你也不会千里迢迢跑来这里。” “我一生游走四方,或许也是命中注定有此一劫。”穆清素一嘆,目光转向冰龙,“之前,我晕死在山野,多亏龙捕头与周先生鼎力搭救,清索不知何以为报。” 冰龙一摆手,“惩奸除恶、救死扶伤,本就是我分内之事,不足挂齿。但我看穆姑娘气色依旧不好,不如在寺内多休息几日,胤平与桑茵也定能谅解。” 弘静与平阳子亦表示贊同,几人协商,让穆清素先留在寺中,等身体完全康復后,再去给新人道贺。 众人中,唯有若林心中忐忑。他张望了一眼四周的佛殿,仍觉在这肃穆的表象下暗藏杀机。 不行!穆清素不能留在这里! 想要开口的同时,肩膀忽地被人拍了下,若林不猜也知道,必是周忘杨到了。 周忘杨把竹箱勐地抛去,不看若林,直接对平阳子说:“师父,可以动身了。” 平阳子道了一声“好”,众人不再耽搁,除穆清素外,均带上了行装,准备离寺。 此次,平阳子座下的两名高徒成婚,弘静与他有二十年的交情,难得动身离寺,亲自登门贺喜。途中,小童好奇地问道:“师父在苏州住的是什么地方?” 他此问本是要问周忘杨,却见他和若林二人各走一边,脸色极差,像没听见自己的问话,只得望向了红蝎。 红蝎说道:“师父在苏州的宅院名为水榭,二哥、三姐、四哥和我都住在那里。” 小童又问:“那你们的大师兄呢,他不住在水榭吗?” “童儿,放肆!” 周忘杨一声唤,吓得小童三魂去了两魂半,识趣地不敢追问。 小童身旁走的是平阳子,他拍拍小童的头:“你那先生脾气不好,他担心我生气,倒比谁都生气在先了。” 他哈哈一笑,又道:“忘杨,事隔这么久,那人的所作所为,为师早已看淡,你也不必放在心上了。” 红蝎也笑,接着向小童解释:“大师兄叫作江霆,是江南首富江家的独子,他原跟着师父学棋。师父看他自小就占有欲极强,本想通过棋艺令其心性有所收敛,只可惜,他冥顽不灵,十几岁起,就开始打理几大赌坊,放债鼓励别人豪赌,以利滚利,害得许多人抵了房契,卖了妻儿还想翻本。 “江霆的赌坊做的都是伤天害理之事,而这都不是令师父最失望的。之后,他为了一株据说可以令人起死回生的灵芝,特地赶到湘西收购,但他去迟了一步,到时那灵芝已被广东的另一名富商买走,他不甘心,千万百计打听到那趟镖的路线,竟雇杀手半路劫镖,杀人越货。送镖的人共一十有五,只有一人侥倖逃出,告到官府那里,却因江霆财大气粗,买通了证人,只得判他无罪。” 第63页 小童听得入神,又问:“那后来怎样了?” “怎么样了?”红蝎一顿,“后来他依旧做着他的江家大少,锦衣玉食,为所欲为。他手下养了一批暴戾的打手,为首的一个叫作鄂虎,脖子上有一个雷电状的刀疤。” 平阳子话题一转,又问红蝎:“飞鸢,你此去四川,可曾见到唐门当家人?” “昨夜顾着替清素解毒,未能向师父禀告此事。”山风吹来,轻拂那翩翩红衣,红蝎道,“在我抵达唐门时,老爷子唐劲已不知所终,唐门中人在蜀地放出消息,鼓动当地人一同寻找,依然未果。我在当地候了将近一个月,后接到师门的飞鸽传书,要我赶回苏州,这才放弃。” 有关自己的身世,红蝎自小就十分清楚。 她是唐门大小姐唐嫣青与山野少年的私生女,唐门所不能容纳的身份。她从未踏入过那阔匾高墙的唐门大院,也从未见过那位高高在上的外公——唐劲。 十载飞逝,红蝎的样貌却毫无二致,仍是个孩童的模样。这次,平阳子让她远赴蜀地,去见唐门当家人唐劲,一是为爱徒的婚事宴请宾客,二是为让红蝎认祖归宗,得到唐家人的认可。 不想,唐老爷子竟不知所终。 平阳子轻嘆一声。略显惆怅。 众人抵达水榭时,未到正午,若林与小童皆是初来乍到,故而一进大门,就被眼前的秀丽荷塘所折服。 水榭,顾名思义,是指建在水上的宅合。远远望去,那荷塘中的一座凉亭正应了这宅院的名字。 步入庭院,平阳子对周忘杨说:“这个时候,你师姐应当还在西荷厅坐诊。” “忘杨多年未归。不如我先去向三姐问声好。”周忘杨转头,让红蝎前去安排客人的厢房,随后便独自向西荷厅走去。 推开木门的一剎,扑面而来的药香令周忘杨微微一颤,他抬起头,望见悬在樑上的巨幅丹青。 那画上的人是桑茵,她青丝飘逸,一席绸裙随风而摆,眉目之间尽显柔情。荷塘月下,仿若那广寒宫的嫦娥,柔中带媚,美丽至极。 这幅丹青绘得极具神韵,将桑茵那一颦一笑刻画得入木三分。周忘杨知道,这必定是出自梁胤平之手。 惟有深爱,才能在画中注入浓厚的感情。 厅内,三五个病家正坐着等待就诊。周忘杨环视一周,目光落在大厅角落的一幕纱帘上,那帘上隐约勾勒出一缕倩影,周围前来就诊的人正一一减少,周忘杨却像浑然不知般站在原地不动,直到其余人都已走光,帘后那人轻唤了一声“到你了”,他才如梦初醒。 坐到纱帘前方,周忘杨一时不知要说些什么。 此时,如葇荑般的手已从纱帘内伸来,纤纤五指落在他的脉上,没多久,帘内人道:“从脉象上来看,你气血过虚,平日可有畏寒的毛病?” “桑茵,是我……” 语音刚落,纱帘立刻被掀开。 多年不见,桑茵眼前的周忘杨已褪去了离时的青涩,变得愈加内敛、成熟。 “忘杨,你还好吗?” 这一问像一道复杂的难题,不知如何去答。 五年来,自己四处流离,饱经坎坷,其中辛酸又如何以一句“好”或“不好”来涵盖? 强扯出一抹笑来。周忘杨道:“我很好……” 柳眉微皱,桑茵想起忘杨刚被送来水榭的日子。 他一直是个孤傲的孩子,无形中散发出高人一等的气质。他从不主动与人说话,师父让他习琴,他就日夜只与他的古琴为伴。 胤平幼时,在学堂遭人诬陷,称其偷了同窗的银两。苦于胤平为人老实,有口难辩,越抹越黑,哭丧着脸回到水榭。那天正逢师父不在,桑茵记得自己只是忙着安慰他。第二天,当她赶到学堂时,竟发现忘杨已先她一步将真正的盗贼找出。想他小小年纪,竟有勇气在学堂内舌战同窗,推理得头头是道。 直到那时,桑茼才知道忘杨的辩才竟是那样出色,这么多人与他争辩,形势却是一边倒。而他也不像表相上那样对诸事都漠不关心,只是擅于掩藏罢了。 “桑茵!你要的龙牙草我给你採回来了!” 远在童年的思绪被一个爽朗的男音拽了回来,桑茵向门口看去,只见梁胤平身背一筐龙牙草兴奋而归。 满是欣喜的神情在看到周忘杨时,微微一变,梁胤平道:“原来是小四回来了。” 周忘杨起身,正视那满头大汗的男子,“二哥是上山採药了么,怎么弄得这么狼狈?” “哦,桑茵说近日止血的药草紧缺,我正好去山上採风,就顺道摘了些回来。”梁胤平说完,捲起袖子抹了抹脸。 桑茵走来,帮他把肩上的药筐卸下,埋怨道:“药草没了,我们进货就是,何必冒险去采?你看你,还说是去採风,哪有连画具也不带,背了个药筐就去採风的道理?” 清秀的脸庞露出了憨厚的笑,梁胤平低喃:“你别动气,我真是顺道儿……” 西荷厅内,听着他人你侬我侬,周忘杨感觉自己是个多余之人,他咳嗽一声,“二哥、三姐,忘杨此次回来,同行的还有龙捕头、我的侍童和一位在洛阳结识的朋友。快到苏州时,又相继碰上红蝎、师父和弘静大师。我先回房稍作收拾,回头再向两位好好道贺。”语毕,也不管梁胤平和桑茵有何话说,直接举步离开。 第64页 出了西荷厅,周忘杨深吸了一口气,心中郁闷总算解了大半。他望向荷塘,忽见一个人影正处凉亭之上,鬼鬼祟祟,也向他这边张望。 好死不死,那人眼神与他一撞,立即转身要跑。 周忘杨赶紧追去,在后喊道:“站住!” 被他一吼,那人果然站定不动,等到周忘杨步入亭子后,那人解下腰间的一块玉佩,道:“这是我姐姐所赠,差不多能抵了欠你的钱,你收下。” 周忘杨瞅了一眼玉佩,淡道:“成色差了点,卖不到一百两。你想走,还得把余款还清。” 看着若林满脸不甘,周忘杨一笑, “你要还记恨那一巴掌,我让你打回来也可以。” 若林不屑地哼了一声,“你早知我不会下手,何必要用这话来搪塞?” “既然没魄力下手,就别打不还钱就走人的主意。” 望着周忘杨悠然而去,若林只恨不能吐血三尺,大吼一声“天理何在”。 无奈,欠债还钱本就天经地义,尽管气得牙痒痒,他也只得跟着周忘杨,继续待在苏州。 十三、殭尸新娘 大婚定在三天之后,红蝎陪着桑茵置办了所有嫁娶之物,雇了轿夫、大厨,确保大婚之日不出差池。 由于娘家、婆家都在水榭,省去了许多旁枝末节,将为人妻的桑茵也腾出了不少时间,继续坐诊。她在师门中排行第三,师父传授她的是救人医术。在桑茵的房内挂有一块“观音垂柳,妙手回春”的牌匾,是受病家所赠,表彰她医术高超,救死扶伤。 正午时分,众人齐聚正厅。 平阳子与弘静坐于上座,将穆清素的情况转告给梁胤平、桑茵,称她还需静养几日,稍后才能赶来。 梁胤平这时已换了身衣服,还原了本来的斯文形象,他担忧道:“这无头尸下落不明,始终是件坏事。今日袭击了穆姑娘,也不知明日谁还会再染尸毒。” 红蝎与他相隔一几,听了也嘆道:“放眼整座苏州城,能解尸毒之人也只有弘静大师、师父、师姐和我,真要蔓延开来,仅凭我们几人之力绝对掌控不了局面。” 正说着,厅外有人高喊:“平阳子道长,有贺礼送到!” 众人向外看去,只见几个工人抬进两口木箱,放到正厅中央,卸下打开,一口木箱中装了一尊耀眼的红珊瑚,珊瑚角上还镶了数十颗名贵珍珠,一看就知价格不菲。而另一口木箱一经开启,更是晃眼得厉害,里面竟直接装了白花花的纹银。 “呵……好大的手笔。”平阳子冷冷一笑,吩咐工人,“劳烦各位把这两箱贺礼搬回江府,我的两位徒儿高攀不起。” “区区两份贺礼不过是我的一片心意,师父何必如此见外?” 一个男音从堂外传来,一名手持摺扇的华衣男子随后步入大厅。 若林原在古董行里做过帐房,见那男子手中的摺扇印有唐寅之印,暗暗盘算那扇子如是真迹,起码也值一千两。 再见江霆,平阳子犹如面对陌路人,自顾向为边上的弘静大师沏上茶,问:“无事不登三宝殿,江少爷大驾光临到我水榭,不会只为送两份贺礼这般简单,究竟有何贵干?” 平心而论,平阳子座下三名男徒的相貌、气度均是高人一等。 周忘杨宛若天人,无可挑剔的俊美自是不用说,相比之下,梁胤平则与若林有些相像,一袭书卷气,温和亲切。 此刻站在众人面前的江霆亦是风流倜傥,他长眸一瞥,向上座的弘静作揖道:“江霆见过弘静大师。” 接着,他又环视一周,礼貌道:“二弟、三妹、红蝎、冰龙大哥,许久不见.诸位可还安好?” 当长眸落到周忘杨身上时,不等江霆开口,小童则抢话道:“这位大哥,天还不热,就摇一把摺扇附庸风雅,不嫌累么?” 江霆笑看小童,“这孩子伶牙俐齿,想必是小四的侍童吧?” 周忘杨不答他,坐在椅子上揭盖饮茶,许久才问了句:“江公子手上那把唐伯虎的扇子,拿去典当少说也能买下水榭外的半条街,你真要有心给我师兄、师姐送贺礼,又何必这般吝啬?” 江霆哈哈大笑,“没想到小四还是这样眼尖,我确实还准备了十箱珍宝送给两位新人。但并不像师父所想,我这么做只是念在大家同门一场,过来讨杯喜酒喝。” 厅内的氛围越发紧张,梁胤平宅心仁厚,见不得这么剑拔弩张,劝道:“别争了,大师兄……呃,江公子不过是来道贺,也没什么不妥。三日后的戌时,不妨来水榭观礼。” 桑茵同样心软,也跟着点了点头,又不安地望向平阳子。 “罢了罢了,你俩的婚事要请谁就随了你们的意吧。”平阳子挥了挥手,说道。 对座的弘静捻动佛珠,低念一句:“阿弥陀佛。” 江霆一收摺扇,转向梁胤平与桑茵,恭贺道:“好,那我三日后再来观礼。先向二弟、三妹道一声恭喜,祝你们永结同心,百年好合。”接着又作一揖,扬长而去。 三天后就是大婚之日,这三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若林到街上支了个小摊,替人写信。偶有上了年纪的婆婆过来,口述了半天,末了,却怎么也想不起牧信人的住址。 第65页 若林一催,老人直接犯了心绞痛,被他扶回水榭找桑茵医病,忙活了两天,他却是一文钱也没赚着。 桑茵看若林心地善良、老实巴交,安排他到梁胤平的画坊帮忙。梁胤平自小就在平阳子处学习丹青、书法,造诣颇高,他与若林个性相近,不久就把对方当作知音,一同探讨书画。 这三天中,周忘杨与冰龙也不清闲,两人一到苏州,当地知府齐愈安就前来拜访,请他二人协助调查几起悬案。 白天,周忘杨在外四处奔走,到了夜晚,就独自一人坐在水榭的凉亭内,端望月色下的荷塘。 这夜,空中突然雨花纷飞,周忘杨紧了紧领口,依旧坐着不走。记忆之门渐渐开启,眼前浮现出一个漂亮的小男孩,他生得这般俊俏,却没有朋友。 从学堂归来时,总有几个坏小子拦他的路,挑衅道: “这就是那新来的私生子啊,长得倒挺标緻。听说他娘是只狐狸精,也不知和谁生下了他,还寄养在一个道士那里。” 小男孩面无怒色,不知从何时,他已学会把怨恨深埋内心,淡道:“亏得你们多番打探,就为知道一个私生子的来歷。我还以为这世上。只有忠心的狗才会这样殷勤。” 话落,颊上被啪啪啪几声甩了数个巴掌,小男孩一撇头,将嘴里的血一口喷去,吓得坏小子们骂骂咧咧地作鸟兽散。 他从来就这样固执,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有时,连师父也不能谅解,罚他跪在庭院内的雨花石路上,弄得膝盖上青肿一片,到了时辰,想要直起身,却连站也站不稳。就在快要跌倒时,一双纤细的手伸来扶住了他。小男孩侧目,看见一袭白裙的桑茵。 见四周无人,她飞快地往男孩手里塞了个馒头,压低嗓子道:“快吃吧。” 周忘杨握着手里的馒头,送到嘴边咀嚼着。看他一口口吃下,桑茵悄悄地离开,她走了几步,忽然回眸,浅浅一笑。 那一刻,幼小却倔犟的心勐地一颤,周忘杨愣在原地,嘴角尝到些许咸味,从不轻易掉下的眼泪竟像决堤般滚落。 凉亭外的雨越下越大,周忘杨以手托腮,想起二十岁那年,同样在这样一个雨夜,事因桑茵上山採药,却迟迟未归,他与师父、梁胤平、红蝎四人外出分头寻找。 偶然看见一个洞穴内传来光亮,周忘杨寻光而去,果真在那里发现了桑茵。那时,她竟是在为一头受伤的母狼包扎断肢。 桑茵说这狼刚产下五只幼崽就被捕兽夹所伤,它一死狼崽也必死无疑,她一定要治好它。 想她一介女流,既不会武功,也不懂兽语,但那土狼却像通了人性般毫无敌意,偎在她腿上,像是见到了主人。 望着她利落地处理伤口,素来冰冷的丹风亮目中闪现过一缕温柔。 洞外雨雾蒙蒙,周忘杨原打算等雨停后,与桑茵一同回水榭。他坐在岩石上,往火堆里加柴,没过多久,全身忽然一阵战慄,胸口也跟着抽痛起来,周忘杨喉口一甜,竟吐出一口暗红的血来。 桑茵见状,忙问:“小四,你这血的颜色不对,上山后有没有被什么毒物袭击过?” 疼痛渐渐剧烈,周忘杨捂着喉咙,发不出声来。桑茵上前拉开他的手,细细端详周忘杨的颈部,勐地一惊,“你颈上有被花斑蜘蛛咬过的痕迹,伤在动脉上,难怪毒走得这么快!” 大雨、山路,外加周忘杨的中毒症状已经显现,如要带回水榭医治将会困难重重。桑茵急中生智,翻出药筐中的一株草药,对周忘杨道:“小四,你忍着些,我现在帮你把颈上的毒吸出来,再用这万年青敷上。不过万年青药性极强,用药后,你会觉得很冷……” 桑茵微微一笑,接着道:“但有我在,你不必怕。” 又是那笑容,重叠了童年时的回忆,温柔似水,如此亲切。 感官正在麻木,周忘杨说不出话来,只觉被人轻轻拥住,一双柔唇捕捉到他颈部的伤口,轻轻吮吸,一次次,一点点,不厌其烦地将毒血吸出。 敷上万年青的一瞬,钻心的痛立即袭来。周忘杨勐地蜷缩起来,身体正在变冷,像被关入冰窖一样。 怎么办?再这样下去,他会冻死。 忧虑之际,一具温暖的胴体贴合而来,周忘杨本能地与之相拥。 “别走,我不想总是一个人……” 仅是一句,却将所有的脆弱展露无遗,要让一个固执之人道出这句话来,需要经歷多少辛酸苦痛? 翌日醒来,两人相对无话,把几只狼放回山涧后,一起回了水榭。 当晚,周忘杨来到平阳子面前,坦承道:“师父,我想娶桑茵为妻。” 不料平阳子竟摇了摇头,“桑茵已与为师先行谈过,她说如果你来提亲,要我告诉忘杨你,她待你胜过手足,一心只把你当弟弟看。” “忘杨,那晚我只是为了救你,忘了吧……” 五载过后,桑茼曾经的这句话已不会再伤害到自己。一道晨曦投射而来,周忘杨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大婚之日定在今天,今天过后,他就该看淡一切,解开那纠结了太久的心结。 戌时,天色渐暗。 桑茵换上吉服,坐在铜镜前,由红蝎为她梳妆。 要盖喜帕时,红蝎调笑道:“师父已拟定了路线,三姐由水榭出阁,再嫁入水榭,迎亲队伍会到街上敲锣打鼓走一遭,再把你和二哥送回来拜天地。现在他们就快来啦,你这新娘子别苦着张脸,倒是笑一笑啊。” 第66页 红唇微抿,桑茵笑了笑,问:“五妹,你有没有看见忘杨?” “四哥?”红蝎指指窗外,“应该和惠大哥在庭院里吧。” 户外,鞭炮声响,唢吶高鸣。桑茵若有所思,盖上了喜帕,由红蝎搀扶而出。 到了门外,一身新郎装扮的梁胤平翘首以盼,正准备去扶桑茵上花轿,忽然听道她问:“忘杨在哪里?” 周遭的宾客皆是一愣,连那喜庆的乐音也因为这一问,戛然而止。 梁胤平脸色一变,低声道:“桑茵,你找小四……” “去把他找来!” 毋庸置疑的语气令梁胤平在原地怔了一怔,他望见小童挤在人群中,随即道:“去把你家先生找来。” 小童看出此事非同一般,调头就跑,片刻过后就把周忘杨、若林和冰龙一同带回。 走到那一身吉服的新娘身边,周忘杨问:“三姐有何吩咐?” 桑茵不答,只是伸出纤细五指在周忘杨的掌心轻轻一搭。松开手,她侧身搭上樑胤平的肩,道:“胤平,送我上轿吧。” 此举令在场众人大为不解,更有甚者已是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梁胤平不吭声,低头拉着桑茵,扶她坐上花轿,接着走到迎亲队伍前方,坐上花马,拍马出门。 乐音又起,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出了水榭。 周忘杨感觉手心有液体流下,正是因为桑茵触碰所致。抬起手,沾在掌心的鲜血赫然呈现,一股不祥的预感剎时笼罩住他。 为什么? 为什么桑茵要弄破她自己的手,又在他掌心留下血迹? 见周忘杨脸色有变,若林问:“先生不放心的话,不如我们跟着迎亲队伍一同出去?” 周忘杨眼睛一亮,后又淡道:“反正绕一圈也要回来,我可听不得那唢吶在耳边这么没完没了地吵。” 知道他嘴硬得很,冰龙也劝,“小四,桑茵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急着把你找来,找到后却又一言不发,我看此事绝不会这么简单,我们还是跟着为妙。” 其实不必另两人说,周忘杨也决定要随迎亲队伍而去,只不过有时候,让别人为自己铺一下台阶还是有一定必要的。 于是,他吩咐小童留守,与冰龙、若林立即迈出水榭,追赶花轿而去。 由于吉时定在夜间,红蝎特地僱人在队伍需经过的街道上张挂彩灯,确保花轿所到之地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虽值夜晚,街市上仍簇拥了不少人。街头巷尾都在议论,平阳子道长座下的女大夫要出嫁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她要嫁的是自己的同门师兄,人称江南第一画师的梁胤平。 此刻,梁胤平坐在花马上,对邻里的夹道欢唿充耳不闻,脑海都被桑茵上花轿前的举动所占据。胸中像有面小鼓正在咚咚作响,桑茵叫来周忘杨,碰了下他的掌心,究竟用意何在? 难道说……他二人余情未了? 不会不会! 桑茵已经委身嫁他,他又怎可这么不信任? 这般一想,梁胤平恨不得甩自己一耳光。 “这是怎么回事?白天时,我明明在这里挂了灯,怎么现在一盏都不见了?” 马下传来红蝎的问话,让马背上的梁胤平如梦初醒,他前后一张望,发现队伍已经走出街市,两侧已不见了看热闹的邻里,前方只有一条漆黑的胡同。 吹唢吶的汉子仰头问:“新郎官,这条胡同里可是叉庄啊,白天是我陪着余姑娘过来挂灯的,现在灯都不见了,不是个好兆头。你看……是不是要绕道走?” 梁胤平拿不定主意,转头去看红蝎,她立即领悟意思,跑到花轿旁,揭开轿帘,问:“三姐,我们要不要绕过前面的胡同?” 桑茵侧首,轻柔的声音从喜帕下传来,“不必,让队伍继续向前走。” “可是,师姐……” “五妹不必担忧,所谓白红喜事,成亲、老死本就是人生两大要事。师父让胤平与我走这义庄胡同,意在要我们有始有终、白头偕老。所以,这条路必须走。” 周忘杨几人站在花桥后方,见红蝎与桑茵对话后,又招唿队伍前行。冰龙不禁赞赏,“桑茵外袁柔弱。想不到也是个不忌讳世俗的直性子。” 周忘杨接话道:“不错,要是忌讳世俗也不会嫁给同门师兄了。” 他话一出口,却见冰龙和若林脸色一变,都有些尴尬,反问了一句:“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没有没有……先生言之有理,确实如此。”若林连连摆手,心中却暗暗为周忘杨高兴。他深知周忘杨说话刻薄,但这一态度,他愿一视同仁地摆在桑茵与梁胤平的婚事上,证明他已走出过去的阴霾了。 队伍继续前行,进入胡同那一刻,喜庆的红色与奏乐都变得诡异起来。 敲锣的小哥疑神疑鬼地张望四周,推了推身边的敲锣人,低声说道:“你觉不觉得这条街阴森森的?成亲怎么往这条路走啊,弄得跟结阴亲似的。” 身边那人同样胆子不大,被他一吓,更是害怕,骂道:“去你娘的!你这是在咒新人死,小心被人听到了,打断你的腿!” 手中的铜锣已敲乱了节奏,那小哥瞪着眼睛打量四周的矮房,生怕里面的棺材中蹦出个什么来。 第67页 哐当! 一记铜锣坠地声突然响起,刺耳异常,随即又听一人尖声高喊:“啊!人手!” 周忘杨三人在后听到惊唿,立即冲去队伍前方,只见敲铜的小哥跌坐在地,脸色煞白,断断续续道:“刚才……刚才有只黑猫跑过去,嘴里叼了……叼了一只血淋淋的人手!” 一时间狂风大作,吹得所有人汗毛直立,就连梁胤平座下的花马也不安地喘起粗气,他强压下心头的不安,说道:“这条胡同是个义庄,有死尸也不足为奇,大概是哪一具被野猫叼了手。” 周忘杨沉吟道:“一般来说,义庄的尸首都放在棺木内保存,不太会有被猫狗撕咬的可能。” 梁胤平干笑两声,“好啦,不管怎样,我们还是快些走出去吧。” 队伍继续前行,像为壮胆似的,吹打的乐音比先前响了许多。抬花轿的四名轿夫也不敢怠慢,一路快行,走到一段石板路时,前头的轿夫刚踩了一脚,立刻意识到不妙,转头急唿:“不好,这石板薄得很,下面是空心的!大家别……” 话没说完,后头的轿夫反应不及,继续向前,那花轿一被抬至石板路上方,底下的石板就轰然坍塌,四人及坐有桑茵的花轿一同跌落而下,斜卡在路中。 “新娘子掉下去了,快救人,快救人!” 黑灯瞎火的胡同内,人群一阵骚乱,七手八脚地拥向花轿。梁胤平大惊失色,赶紧下马,向队尾奔去。 周忘杨长眉一皱,心道:那叼手的野猫出现得不早不晚,把他与冰龙、若林从后吸引来队伍前,后方就出了事。 莫非,是中了别人的调虎离山之计? 另一头,梁胤平跑到了斜歪的花轿旁,却苦于簇拥的人太多而无法进入,急得团团转,直到四名轿夫相继跳上来,正准备合力把花轿抬出大坑,他才高喊道:“桑茵还在里面,别伤着她!让她先出来!” 人群让出一条道来,梁胤平摘掉新郎札冠交给旁人,跃入了大坑,踩着断石碎砖,走到轿门旁,问:“桑茵,你有没有受伤?” 轿帘随风动盪了两下,里面却没有任何回应。 梁胤平一急,直接掀开轿帘,黑暗中,他看见一个人形坐在轿中,这才放心道:“还好,你没事就好……” 他准备拉桑茵出来,手伸到一半时,却剧烈一颤——眼前,新娘放在膝上的双手竟有一只残缺不见,血已染深了底下一大片吉服。 “桑茵!” 梁胤平大喊一声,轿中之人身子崩得笔直,依然不动。梁胤平深吸一口气,探身入花轿,按着新娘的肩头摇了摇。 冷! 异样的冰冷从吉服底下渗透而来,惊得梁胤平迅速抽回手,“桑茵,你……怎么了?” 喜帕下的头颅微微转动了下,一股腥臭随之而来。 狭小的空间内,一声声古怪的磨擦声充斥着梁胤平的耳膜,那声音听起来,好似飢饿多时的野兽唾涎猎物所发出的磨牙声。 心头一阵战慄,梁胤平刚要退后,一只青绿的手却猝然卡住了他的咽喉。紧接着,新娘头上的喜帕顺势落下,一张爬满蛆虫的脸顿时显露! “殭尸!” 梁胤平左右挣扎,奋力一踹,终于把那殭尸踢回座位,连忙调头跑开。 跃出了断裂的大坑,他咳嗽连连,红蝎挤身到他旁边,焦急问道:“二哥,究竟怎么回事?” “殭尸……咳咳……花轿里坐了具殭尸!” 他话音一落,只听“轰”一声,花轿右侧的窗框里硬生生撞出来一个“人”,直接压倒了边上的一名轿夫。 众人反应不及,就听那轿夫高声惨叫,只见那怪物竟像野兽般,嘶咬着轿夫的肩头。 “全部后退,不要被殭尸所伤!” 冰龙一声令下,人群迅速向后倒退了几尺。 若林看他提刀而去,也大着胆子向前迈了两步,被周忘杨一把拽回,质问道:“你过去做什么?找死?” 那殭尸感觉到有活人靠近,暂且放开了被咬得皮开肉绽的轿夫,转而又向冰龙扑来。冰龙身子一侧,避过攻击,电光火石间,刀已出鞘,他回身一挥,刀刃落在那殭尸的肩头。 要是换作一般人遭此一击,早就鲜血直飙,但那怪物中了一刀却连哼也没哼,反而飞快转身,使得刀尖顺势捅进了胸膛,而它竟穿过刀身,一步步向冰龙逼近,刀刃磨骨的声音清晰可闻。 “冰龙大哥,要降殭尸必须毁掉它的首级!” 关键时刻,一抹娇小的身影跃入众人眼帘。红蝎朝着殭尸奋力跃起,从袖中倏地抽出一条绳状物,一下缠住了殭尸的颈项。她整个人都挂在殭尸身上,勐地向下一拉,使得那插在殭尸胸膛的刀破腔而出,将它的上身完全剖开。 巨大的腥臭味惹得众人纷纷掩面,甚至有人直接弯腰呕吐。 殭尸倒在地上,虽被开了胸膛,依旧挣扎着想要站起,红蝎眼明手快,再次用绳勒住它的颈项,不断施力,意在将它的头颅生生勒断。 不知何人跑去义庄拿来了一盏白灯笼,打了火石点燃。一时间,人们纷纷看清,红蝎手里握的哪里是一条长绳,分明是她养的毒蛇。 第68页 “别杀它,它可能是桑茵!” 梁胤平想要扑去。却被其他人一把抱住。 大伙七嘴八舌地劝道:“新郎官,想开些,你要是中了尸毒可就和那怪物一样了!” “是啊!别过去。万一染上就麻烦了!” 梁胤平不依不饶,望着那腐化的头颅在红蝎的绞缢下,一寸寸地向下垂,他心如刀割,声嘶力竭地喊:“别杀它,我求求你们别杀它,放它一条活路……” 细嫩的手腕一颤,红蝎掌中的蛇啪啪断成四截,而那颗头颅也随之耷拉而下。 红蝎不敢迟疑,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砸向那颗头颅,见殭尸终于不动,她才气喘吁吁地站起来,“二哥莫怕,这根本不是三姐。” 听她这么一说,梁胤平总算平静下来。 众人放开了他,一同向那殭尸靠去,忽然有人叫道:“这不是王翠姑么?城东的那个寡妇,孤苦伶仃一个人,上个月一病不起,殓葬都是左邻右里给办的。” 边上,立即有人接话问:“这具尸体的脸部已开始腐烂,这位兄弟怎么认出来的?” 那人看问话的是周忘杨,马上道:“王翠姑的左脸有一大片红斑,几乎盖掉了半张脸,这事大伙都知道。现在脸虽是烂了,但那片红斑还是看得见的。” 说话时,胡同的另一头渐渐亮了起来,另一队人马高举火把,迈了进来。 为首那人身材修长,手中摇了一把摺扇,边走边说:“胤平,我刚去了水榭,看迎亲队伍还没回来。我估算着吉时就快过了,就问了师父队伍所行的路线,带人反方向寻找过来,你们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 梁胤平见了他,急道:“江公子来得正好,桑茵她不见了!” 平日里的梁胤平,本是个温吞水的个性,说话也是慢条斯理。这次他却像是换了个人一样,飞快地把花轿坠坑后,桑茵失踪、王翠姑化作殭尸之事一一告诉江霆。 江霆听完,目光一斜,看向周忘杨:“小四,此事你怎么看?” 周忘杨冷道:“花轿坠落后,我没能看到最初现场,问我,我怎会知道?” 知道自己语气不好,但周忘杨并无悔改的意思,他气,气桑茵与梁胤平都是天下少有的傻瓜。 江霆是何等人? 吃人不吐骨头的事,他不知干了多少,亏得这对夫妇自小就与他结识,还认不清他的本质.把他当成师兄。 红蝎知道周忘杨在计较什么,上前低语:“四哥,现今三姐生死未卜,我们不必与那姓江的一般见识。还是找到人要紧。” “嗯,我自有分寸。”周忘杨淡淡说了一句,接着举起右手端详。那只抚琴的手漂亮、修长,在火光的映衬下,掌心那片干涸的血迹异常显眼。 望着周忘杨掌心的红,若林疑惑道:“桑茵为何要在先生的手心沾上鲜血?会不会是为了留下某种记号?” 凤目赫然一亮,周忘杨转过头,“你说记号?” 若林尴尬一笑,“我只是随口说说……” 再次看了看掌心,周忘杨顺手拿过身边一人手里的火把,跃入大坑,走到轿前,执起轿帘仔细察看。 如果若林说的没错,那在这帘子上应该还会有记号出现……周忘杨低头仔细检查,终于在轿帘的边缘又发现了血迹,他口中默默念叨:“下一个……下一个记号又在哪里?” 搜寻的范围从花轿延伸到了断裂的石块上。很快,一块悬在地表下,颜色略深的断石引起了周忘杨的注意,他将火把靠近,凑到那断石上嗅了一下——没错,那上面沾的正是鲜血! 抬头目视上方众人,周忘杨道:“桑茵是自己走出花轿的。” 十四、断指 这话立刻引得上方众人议论纷纷,待到人声稍稍平静,周忘杨接着说:“迎亲队伍离开水榭前,桑茵弄破了手指在我掌心上留下血迹。现今轿帘上、石板路的断层上都留有鲜血,她-临上轿的举动,是为暗示我发生意外后,她其实已经金蝉脱壳。” 冰龙在上,问:“这么说来,只要找到桑茵留下的血迹,就能找到她的去向?” 梁胤平心急如焚,焦躁道:“好端端的,她为什么要离开呢?王翠姑的尸体又怎么会从坟里爬到这里来?” “想毖她有难言之隐,又或是受人要挟,被逼在花轿下坠后,趁乱与殭尸互换位置。当前,继续寻找桑茵留下的记号是关键。”见周围的人都要行动,周忘杨从坑中跨出,高喊道,“慢着!” 大伙立即静了下来,等他说话,周忘杨正色道:“其他人都可以去找,但江霆的人马必须原地不动。” 江霆笑了笑,“这么些年来,大家都对我有所成见,想必是外界流传的一些谣言引发了误会。清者自清,我和我的手下可以不动,火把你们拿去,尽快找到三妹才最要紧。” “那真要多谢江公子鼎立相助了。”周忘杨毫不客气,说罢就叫迎亲队拿了江霆手下的火把,到周边寻找。 若林正要跟去,却听倒在地上的轿夫呻吟连连,他一侧肩头刚被殭尸啃咬,已是血肉模煳。若林看不下去,蹲下身刚要检查他的伤势,红蝎从边上一把握住他的手,道:“惠大哥别碰他的伤口,小心染毒。” 第69页 她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只瓷瓶,拔出瓶塞,在轿夫鼻下晃了晃,那人立即不再哀叫,头一仰,直接昏睡过去。 “你给他闻了什么?”若林问。 “摄神散。”红蝎答道, “结合了麻沸散与蒙汗药的功效,可让人在瞬间内失去知觉,药效强烈,立竿见影。”接着,她又把背后的竹筒取下,从中摸出一只蝎子来,将它放到轿夫肩头。 若林又是一惊,“这是干什么,以毒攻毒?” “不错。”红蝎盯着下方的蝎子,看它爬到轿夫的伤口贪婪地啃食起来,才道,“这蝎子爱吃腐肉,被殭尸咬过的人,伤口会迅速腐化。蝎毒正好可以减缓尸毒扩散,足以撑到我把人带回水榭疗伤。” 脑海中,忽地闪过方才红蝎绞杀殭尸的一幕,若林兀自一颤,低问:“余姑娘,我知道你身染怪病,无法生长,就不知体力上是不是也和孩童的体力一样?” 红蝎抬头,“惠大哥这么问,莫非还有其他的意思?” 她的眼晴瞬间变得无比犀利,若林被迫移开目光,“余姑娘多虑了,恕我冒昧。” 此时.一侧的瓦房内忽然冲出一人高喊:“找到了!这里的门上也有血手印! ” 若林藉机起身,跟着其他人向瓦房跑去。到了门边,周忘杨走来,一抚门框上的鲜红,两指一捻,随即点了点头,带领众人一同跨入义庄。 义庄内停放了二十多口棺木,神台上的牌位则多不胜数,乍一看,阴森非常。大伙人挨人站着,不敢声张,周忘杨与冰龙对视一眼,道:“这间尸房没有后门,如果桑茵从正门进入。应该就在这里。” 有人提议:“不如我们叫唤两声,新娘子听到了,自己会出来的。” “活人怎么能在死人堆里乱叫呢,搞不好新娘子没找到,还唤出些脏东西来……” 众人正踌躇着,不知如何动手,忽又全体一颤,只见尸房最角落的那口棺材的顶盖竟自行动了起来,一寸一寸,慢慢开启。 梁胤平见状,正要奔去,却被周忘杨拦去了身后。 “小心,这说不定也是殭尸!” 他此话一出,众人立即倒退,纷纷远远站着。随着顶盖砰地坠地,所有人皆是屏住了唿吸,紧张不已。 “胤平……” 微弱的唿喊从棺材内传来,梁胤平一听那声音,立刻跑了过去,将躺在棺材中的人小心扶起,急道:“桑茵,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会在这里?有没有受伤?” 他一连三问,桑茵却是一个也未答,只是抚上樑胤平的脸颊,将他的脸仔细看了个遍,又侧首望向周忘杨等人,良久才问了一句:“你们……还好吗?” 仅是这一问,周忘杨已听出了些端倪,碍于此地人员太多,他便道:“既然新娘已经找到,我们还是早些上路为好,别让在水榭的宾客等候太久。” 梁胤平心系桑茵的安危,也表示贊同,将人抱出棺材后,也不敢再让她去坐什么花轿,直接一起带上了马。 江霆在外,看见桑茵已被找到,走到花马旁,舒了一口气,道:“三妹,你刚才失踪,弄得大伙大为紧张,幸好只是有惊无险。” 梁胤平说道:“江公子到了水榭,看我们迟迟未归,特地向师父打听了迎亲路线,赶来帮忙。” 桑茵一颔首,“让江公子担忧了,稍后到了水榭,务必要多喝几杯。” 受伤的轿夫被扶上轿子,王翠姑的尸首被人抬进义庄的空棺内暂作安置。迎亲队伍再次上路,向水榭行去。 返回水榭时,没了鞭炮、吹打,与刚出门时的热闹景象大相迳庭。经歷了殭尸换新娘一事后,所有人的心里都悬了一块石头,不曾放下。 新人下了花马,也顾不得婚嫁礼节,直接一同步入大堂。 平阳子坐在厅堂前方,见梁胤平、桑茵面色憔悴,像是惊魂未定,但碍于在场宾客众多,不便多问,只道:“大家都已久候多时,你二人先拜堂吧。” 梁胤平与桑茵点头称是,携手走至平阳子跟前,跪下。 三起三拜后,桑茵由红蝎搀扶而出,入的却并非洞房。她二人一跨出门,就快步向西荷厅走去,为那名身中尸毒的轿夫解毒。 庭院内的酒宴上,经多方相传,迎亲队伍在义庄所遇的怪事,立即被传得人人皆知。大伙谈尸色变,一听寡妇王翠姑入棺的尸体竟化作殭尸再现天日,一时间,人人自危。 若林与周忘杨同坐一桌,见他举杯豪饮,酒至杯干,终究放心不下,抢过他的酒杯,说道:“借酒消愁也要有个限度,你这不是在作贱自己吗?” 十几杯酒下肚,周忘杨就有这千杯不醉的本领。 他斜眼看了看若林,心中暗暗叫屈,自己这一下午都应酬着前来道贺的宾客,忙得连杯水都没顾上喝。到了晚间,又跟着迎亲队伍走了一遭,赶上一出殭尸换新娘的戏码,现在人总算坐到了这饭桌上,却偏偏没茶。 想不到,现在就连以酒代萘,多喝几杯也要被人指责,莫非真想渴死他不成? 不过这些,周忘杨都没与若林道出,看到酒杯被抢,他干脆让小童端来桌上的整盅甜汤,又是一饮而尽。 第70页 若林坐在边上,眼晴瞪得极圆,惊嘆道:“乖乖,看来先生是铁了心图醉,连这酒酿丸子都喝得这么起劲。” 周忘杨险些尽数喷出,定了定神才问:“刚才在义庄,你与红蝎说了些什么? ” 想起那个犀利的眼神,若林心下一惊,压低了嗓子说:“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我真有些怕红蝎……” “理由呢?”周忘杨继续喝汤。 “说不上来,总觉得她不像个普通的小丫头……” “唐门当家人唐劲唯一的外孙女:与母亲遭仇家追杀,亡命天涯;十三岁起无故不再生长……你觉得有这样经歷的女子,还会普通吗?”周忘杨侧首,反问若林。 知道他不爱听无凭无据的臆测,若林干脆闭嘴不言。 酒宴尾声,不少宾客起身告辞,梁胤平一一拱手言谢。 平阳子与弘静中途离席,这时,正从西荷厅方向走来,周忘杨一见二人,立即起身,“师父、弘静大师,那位轿夫伤势如何?” “阿弥陀佛。”弘静合掌道,“经道长座下两位高徒所救,那位施主已无性命之忧,已被熟人抬回家中。” 此时,冰龙也从另一桌走了过来。 周忘杨刚欲细问,忽见梁胤平架了一人,歪歪扭扭而来,定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江霆。 “师父,江公子他喝醉了,我看今晚就让他留宿水榭吧。”害怕平阳子反对,梁胤平又道,“江公子过去就不胜酒力,今日胤平大婚,他一高兴多饮了几杯,不想弄成这样……” “喝醉了就让他的人送他回府,水榭怎能住得下堂堂江大少?” 像是受了周忘杨的真传,不用他开口,小童已为他说出心中所想。 “那个……”梁胤平看了周忘杨一眼,道,“江公子知道师父不喜欢他张扬,他的家丁刚在喜宴上都只喝了杯喜酒,就纷纷告辞了。江公子说,胤平和桑茵大婚,不想劳师动众,就留他一个人即可。” “成何体统!”平阳子盯着醉醺醺的江霆,片刻后道,“罢了罢了,胤平,你扶他去客厢休息一夜吧。” “是,师父。” 梁胤平应了一声,正要扶走江霆,恰逢桑茵与红蝎自西荷厅走出。他夫妻二人吉服尚未换下,却已发生这么多事,眼神一撞,都是无奈一笑。 小童眼殊子一转,道:“梁大哥,你在这儿和大伙说话吧,我送江公子去客厢。” 梁胤平虽想却又不愿直言,隽秀的脸上露出僵硬的笑,“不敢麻烦小兄弟……” “麻烦什么?不就一个醉酒的人么。”小童边说边把江霆往自己身边拉,他个子不高,只能连抱带顶地撑着对方的腰,走了两步开外,他挣扎着回过头,“你们放心吧,我会照顾江公子的。” 梁胤平心想小四为人挑剔,这孩子平日里跟着他,必定十分机灵,应当出不了什么乱子,便也不再推却。 小童与酒醉的江霆已走远,周忘杨看向桑茵,问:“三姐,你究竟受什么人要挟?” 他此问目标明确,像已知晓了大半,桑茵一顿,说:“外面风大,不如大家先到我房中小坐。” 于是,众人便一同踏入西荷厅,穿过诊疗堂,进入后方卧房。一进屋,桑茵立即打开柜子上的一个铁匣,从中取出一封信来。先行递给了平阳子。 “师父,今日一早,这封信就出现在我枕边。我看后又惊又怕,实在是事出有因,被迫无奈才瞒着大家,因想到忘杨擅长推理,非同等闲,我就弄破自己的手,在他掌上留下血迹,希望他能看懂我的用意,设法找到我。” “原来如此……”听了桑茵的说辞,梁胤平执起她受伤的手,怜惜万分。 平阳子执信,弘静站于他身侧,两人读罢,纷纷眉宇紧锁,又将信交由梁胤平传阅。 梁胤平接过信,沉声念道:“夜间途经义庄,花轿坠落之时,务必下轿,藏匿到义庄墙角空棺内。如若告之他人或不照办,梁胤平、周忘杨之性命则如断指。” “断指?”冰龙警觉地问道。 桑茵一嘆,又从铁匣取出一物,放到桌上。 众人一看,皆又一惊——那竟是一截满是血污的手指。 周忘杨走去,拿过梁胤平手中的书信端详,若林与冰龙也立即站到他两侧去看。那信件字体潦草,纸上还沾了些许血迹。周忘杨细看后,道:“信上所有横的笔划均是从右至左,看来是为掩盖身份,故意用了左手。” 他接着走到桌前,拿起那截断指,“这断指的指甲护理得十分光亮,指末还戴了一枚银戒,从粗细、长度来看,是从女子左手上砍下的小指……” 拿捏间,断指上的一块硬块赫然引起周忘杨的注意,将之翻转后一看,那截小指的外侧竟有一个老茧。 护养得如此好的一双手,怎会起茧,位置又为何是在手指外侧? 莫非…… 游移的视线突然向下,周忘杨张开自己的左手——果然,自己的小指外侧同样起了茧! 就像弓箭手的虎口一定会有擦伤一样,小指外侧的老茧则是抚琴之人长年拨弄古琴,必会留下的一个特徵! 第71页 “这截断指是穆清素的……” 桑茵的话猝然证实了周忘杨的猜想,此时,她眼圈微红,轻嘆:“我认得断指上的那枚尾戒,这是清素云游到大漠时,跟当地人买的银饰。她一共购得三枚,另外两枚分别送给了我与红蝎。” “什么,清素出事了?”红蝎踮脚问周忘杨,拿过断指,仅看一眼,顿时一颤,“是……确实是这枚尾戒。” 若林脑中剎时浮现当夜在寒山寺时,他梦见化为殭尸的穆清素,忙问弘静:“大师,穆姑娘不是在贵寺静养么,怎么会……” 弘静轻念佛号:“阿弥陀佛,刚有寺僧飞鸽来报,称穆施主在昨夜离奇失踪,众僧耗费一日找遍整座寺院,仍不见……” 话未说完,弘静突然向前一栽,幸被梁胤平与桑茵一把扶住。 见弘静的面色陡然变白,梁胤平疑是他担心穆清素的安危,宽慰道:“大师不要太过担忧,有我四弟在,必定能找到穆姑娘。” 不料,弘静却毫无反应,整个身子直直向下倒。梁胤平立即将他扶至榻上,由桑茵把脉。 “师父,大师脉跳猝减,必是体内气血梗阻,是心肺劳损之状。”桑茵摁着弘静的手腕说。 平阳子立即吩咐众人打开门窗,又道:“大师年近古稀,时常犯病,我曾为他调配过护心药物。飞鸢,你去大师的客厢找找,找到后速速带来。” 冰龙站出来,说:“道长,让红蝎在这里协助桑茵,由我去吧。” “也好,那就劳烦龙捕头了。”平阳子道。 冰龙离开后,片刻工夫,就取了药瓶折回。 弘静大师身披袈裟,手握念珠,躺在榻上不住喘息。桑茵扶起他准备餵药,却发现房中的茶具已被全部收了起来。由于今夜她本应在洞房就寝,原来房间内的用具也重作归置,只得让红蝎出外端来茶水,再让弘静大师服下药物。 过之不久,桑茵再度把脉,总算松了口气,“大师的脉象已趋于平稳。” 平阳子道:“服了护心药后,人在两个时辰内甦醒,病情才算真正被控制住。今晚就由我在此为大师守夜,你们都出去吧。” 众人想要替换他,都遭拒绝,只得退出卧房。 到了庭院时,冰龙道:“照桑茵所说,书信和断指都出现在她枕边,而信中又提到迎亲队伍会在夜间经过义庄。这么说来,那幕后之人应对水榭内的情况十分了解。” 周忘杨贊同道:“之前,红蝎在外张挂灯笼,这一举动,若被有预谋的人看到,必定能猜到迎亲是在晚上,而所有挂了灯笼的地方就是迎亲需走的路线。” 若林听了周忘杨的分析,接着道:“所以,有人就在天黑前,取走了挂在叉庄的灯笼,并在石板路上做了手脚,以致五人重的花轿一旦抬上去,石板就会自行断裂。” “不错。”周忘杨点头,后又陷入沉思。 幕后之人以王翠姑的殭尸换走桑茵,究竟出于什么目的?难不成只为让他看一出离奇的好戏? 夜已深,湖心凉亭内的灯笼投来光亮。 红蝎瘦小的影子斜在地上,她说道:“王翠姑出殡那天,我分明看见她的几个邻里运着棺木向坟场行去,她又怎会变成殭尸重现天日?” 众人一时不得要领,个个烦闷不已。 冰龙嘆道:“之前我在洛阳与穆姑娘有过几面之缘,没想到再遇时,她竟已身中尸毒,晕厥荒野,现在更是死生未卜,兇险重重。” 晚风拂动着桑茵的裙角,她也跟着嘆气,“当我怀疑那截断指是清索的手指时,已经吓得六神无主,本想尽快把此事告诉大家,实在是碍于信中威胁,怕那幕后黑手会对胤平、忘杨不利,只好照他说的去做。” “三姐,这事不怪你,我想清素也能明白。换作是我,重要之人的性命受到威胁,也不会顾忌太多。” 红蝎的话说得周、梁二人与桑茵均是一阵尴尬。周忘杨与梁胤平对视一眼,皆又移开了目光。 无言之际,周忘杨一侧首,恰好看见小童从客厢的方向走来,唤道:“童儿,江公子的酒醒得如何了?” 小童闻声快步跑来,答道:“人还没清醒,在房里吐了一地。这不,我出来打水收拾收拾。” 周忘杨拍拍小童的脑袋,说:“嗯,今晚你可要把江公子照顾好。” “放心吧,先生,我不会离他半步的。”小童说罢,立即打水回房。 冰龙嘴角一扬,暗贊周忘杨醉翁之意不在酒,让小童照料江霆,无非是派一个看似不起眼的内线前去盯梢。 眼看众人都显疲态,周忘杨说道:“时辰不早了,诸位不如先回房休息,一切等到明日再从长计议。” 梁胤平与桑茵这对新人都受了不小的惊吓,已是万分劳顿,向另几人道别后,携手离去。 红蝎回房前,拉住周忘杨的手说:“四哥,清素与我、三姐情同姐妹,你一定要设法救出她!” 桐山镇上惊现的无头尸、姑苏城外被抛于山野的穆清素、寒山寺内若林的诡异梦境、出现在桑茵枕边的威胁书信及迎亲路上殭尸换新娘的戏码……所有的一切凑在一起,缠在脑中,像一团尚未理出头绪的乱麻。 第72页 周忘杨拍拍红蝎的手,意外碰到她的小指外侧也凸起了一个茧,问:“五妹近日也在习琴?” 红蝎抽回手,“四哥忘了,在进城的路上,我用你的古琴奏了一首《越人歌》,那是清素教我的唯一一支曲子。”说完,她便朝厢房走去,脑后的麻花辫随着走动一摇一晃。 待冰龙也离开后,周忘杨举步也要走,就听若林在身后问:“先生的家人除了平阳子道长及几个师兄妹外,可有其他人?” 周忘杨脚步一顿。反问道:“为何问起这个?” “因为穆姑娘失踪后,无论是梁大哥、桑茵、红蝎,甚至是平阳子道长,都将寻人的希望寄托在先生身上。”若林走到周忘杨面前,道, “这令我不禁想起当日在洛阳,我身处何府凶宅,走投无路,夜访雪月楼请你帮忙。我与先生结识时日不算短,只知你幼时被母亲与姨娘带出兰岭镇,避过浩劫,却不知这样出色的英才,是不是还有兄弟姐妹?” “你这般问,莫非最想听到我说家中有位漂亮九妹,尚未婚配,与若林你年龄相仿,正好可以促成一门婚事?” 何人不知“家有九妹”的典故出自晋末那则化蝶传说,所谓九妹,无非是祝英台委婉的表白之辞。 英台就是九妹,九妹就是英台。 若林害怕自己无意中又开罪了周忘杨,平白无故遭他拐着弯子戏弄。 “莫怕莫怕……说笑罢了。”见若林脸色有变,周忘杨轻笑,“我是家中独子,并无兄弟姐妹,我不知生父是何许人,至于我娘,她现在长住普陀山清修。在我很小时,就被送到水榭,寄养在师父门下。” “那……”若林试探问,“你娘没告诉你是什么原因吗?” 记忆的伤口被触碰,一些零碎的画面在周忘杨眼前,如走马灯般浮现。 那是一张冰冷、严肃的脸,记忆中,娘好像从不会向他笑。她对他永远是那样严厉,会突然逼他跪下,训斥道:“不要忘了!我给你取名忘杨,是要你学会忘却,忘却那个人!” 忘却谁? 是要他忘却,还是娘自己不能忘却? 画面一转,周忘杨唿吸一窒。他看见那些长舌妇人围在自家的院子外,她们喋喋不休,用最恶毒的语言掷向姨娘、掷向年幼的自己。 “看吶!那女人的姐姐是个狐狸精,不知和谁生下个私生子!” “姐姐是个骚货。妹妹一定也好不到哪儿。你们看她那双眼睛,生来就像为勾引男人似的。” 娘在时,这帮妇人不敢如此放肆,因为娘很厉害,她们只会趁娘不在时,对姨娘指指点点。 人言,像一柄无形的尖刃划入心灵。周忘杨看见姨娘在哭,她每天都像在等待着什么,从满怀希望到彻底绝望,日復一日,直到她突然失踪,渺无音讯。 周忘杨略微的失态,落入若林眼中,他连忙致歉,“是我问多了,先生不要在意。” “我娘确实没告诉我原因……”陷入了自身的回忆,周忘杨幽幽说道。 无论日子过得何等艰辛,娘却从未掉下过一滴眼泪。可为何她会不顾姨娘的反对,毅然将他送到师父这里? 凤眼微微一眨,周忘杨感觉有些讽刺。 弱冠之年,他就开始浪迹江湖,一路北上,受千百人敬仰,到头来,却连自己的身世也不清不楚。可眼下,他无暇思考太多关于自己的事,习惯性地带上漫不经心的面具,揉了揉肩膀,说:“在雪月楼睡了太久的高床软枕,躺回水榭的木板床还真有些不习惯。” 若林看他精神不佳,道:“那先生回房歇着吧,我方才多喝了几杯,现在仍然头晕目眩,想到凉亭吹吹冷风,醒醒酒。” 周忘杨闻言便走,迈了两步,又回头说:“如果实在晕得厉害,就去厨房喝些浓茶。” 得到周忘杨的关照,好似一件非比寻常的大事,若林一笑,“多谢先生。” 忘杨异事之毒心计篇(下) 十五、夜袭 话分两头,洞房内,关灯花烛正在不住垂泪。 桑茵坐在梳妆檯前,将发上的琳琅髮饰一一摘下,垂下了一头瀑布般的青丝,轻轻梳理。她望着镜中的梁胤平,见他坐在红帐床头若有所思,问:“胤平,你在想什么?” 梁胤平侧着头,不答,像是没听见。 桑茵放下梳子,解下绣霞吉服,坐到他身边,问:“怎么了?” 柔美的五指抚上樑胤平的膝头,他一怔,勐地拽住妻子的手放到心口,急道:“桑茵,你不知在义庄你失踪后,我整个人几近崩渍。答应我,以后别再涉险做傻事了,好么?” 桑茵眼中含笑,默默点头,夫妻二人相拥而坐。 抱着那具柔软的胴体,梁胤平轻抚桑茵的长髮,低道:“我知道你心里还放不下忘杨,他自小比我出色,所有人都觉意外,医女桑茵最终嫁的竟不是周四郎。” “过去的事,我早已忘记,胤平你又何须放在心上?”靠在梁胤平的肩头,桑茵轻道,“先前你我拜了天地,桑茵现在已是你的妻子了。” 梁胤平一嘆,“我又何尝不想不再介怀,只是……我看得出,忘杨对你还有眷恋,而你……你心里也是舍不下他的。” 第73页 “忘杨那时年轻气盛,错解了我对他的感情,但这些年,他漂泊在外,也懂了不少人情世故,已不会对我再有非分的念头。”桑茵抬头,看了看梁胤平,“我心里放不下忘杨,也只是把他当成师弟来看。” “师弟?”梁胤平苦笑,“我看,就连那写信威胁的幕后黑手也不认为你待他只是师弟,那人不提红蝎,不提师父,为何偏偏对你说如不照办,只殃及我和小四?刚才在院里,红蝎说得对,为了重要之人,谁都会不顾一切。五年前,你在药山上迷路,第二天与小四一同回水榭,接着不久他就远走他乡……那个晚上,你们……真没发生什么事?” 末尾一问像是重锤般打在桑茵心上,她松开环在梁胤平腰际的手,正视他道:“胤平,我们自幼失去双亲,今有师父见证,结为连理。上有苍天,我桑茵如在那一晚与忘杨有过苟且之事,我当年就会嫁给他。现在我做了你梁家的媳妇,我对你的心意,你应该清楚。” 梁胤平使劲摇了摇头,后悔自己的口不择言。 “桑茵,我今夜太过高兴,酒后胡言,你别往心里去。”梁胤平语无伦次道,“我……是怕忘杨对你余情未了……所有人都说你们是金童玉女,我……” 桑茵捂住梁胤平的唇,“我知道你喝多了酒,什么也别说了,我去给你端碗醒酒汤来。” 见妻子并未太过介意,梁胤平松了口气,“那我等你回来。” 桑茵微笑点头,不经意间,她瞥向梳妆镜,一张腐烂、可怕的脸在镜中的窗外一闪而过,桑茵勐地一颤,立即转头看向窗外——户外是漆黑的夜,并无其他。 “怎么了?”见桑茵不动,梁胤平问。 “可能是太过劳累,看花了眼。”桑茵取来披风,又关照道,“现在还未到初夏,夜寒露重,你不要和衣而睡,我去去就回。” 出了洞房,无人的长廊,披风在身后唿唿摆动,桑茵才走了十多步,忽听背后像是夹了些细碎的脚步声。 难道是胤平不放心,跟了出来? 此次,桑茵放低自己的脚步,细细去听,而那背后那声音像知道她有意倾听.一时间竟消失不见。 心头涌动着不安,桑茵忍不住向后望去,背后是她之前走过的漆黑走廊,可无形中,那被人尾随的压力却时刻紧迫。 “胤平,是你么?” 低微的声音迴荡在长廊上,无人回应。 桑茵不禁加快了步伐,朝湖心亮灯的地方行走,勐一转身,心脏剎时被提到嗓子眼,在她前方竟已站了一个人。 微弱的光线下,那人的面容从阴影中显出,清秀的脸庞同样带了惊讶。 “梁夫人.你怎么在这里?” 看到来者是若林,桑茵舒了口气,见他面色带红,道:“你也是喝多了,想要解酒吧,厨房内有浓茶和醒酒汤,你去喝些就能清醒。” 若林一抹脸,说:“多谢梁夫人,周先生刚也这么说。我已照他的话去过厨房了,估计这会儿还没起效。” 桑茵闻言,扬唇一笑,继续向厨房,边走边道:“若林,你与忘杨是如何相识的?” 若林本要回房,但听桑茵问话,便跟在她身侧,说:“若林不才,原想去洛阳投奔亲戚,到后的头一晚就在街头邂逅了周先生。等我到了姐姐府上,才知那所大宅怪诞不断,夜半时常闹鬼,搞得人心惶惶。而我唯一的外甥女也遭人调包,生难见人,死难觅尸。 “请动先生出山费了不少周折,但当他介入后,不出十日,就与龙捕头一同将兇案破获,并找到了我失踪了多年的外甥女。” 桑茵问:“我看若林你到了苏州,一直在为钱财犯愁,莫非是你欠了忘杨银子?” 若林点头,“先生帮我如此大忙,那一百两的报酬,我一定要凑齐还给他,所以也就跟来了苏州。” 桑茵微笑,“忘杨这次回来,我曾问他在外以什么行业谋生。他说师父传授他的琴艺,已让他无论走至神州何地,都能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而探案是他与生俱来的才能,我想,要不是他真心想交你这个朋友,绝不会为那一百两白银,让你陪他一起回苏州。” 想到红蝎曾也说过类似的话,若林挠了挠头,“不管怎么说,那笔钱我还是要凑齐还给他的。” 湖心到厨房还有些距离,若林看了看桑茵,借着没醒透的酒劲问:“梁夫人,若林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直言无妨。” 得到许可,若林道:“像我这样的外人都看得出周先生曾对梁夫人你一往情深,在他人眼中,周忘杨聪明绝顶,相貌更是可比潘、宋,为何梁夫人没选择他?” 此问涉及私隐,要不是喝了酒,若林绝不会问。 晚风掠来,吹动桑茵的披风,她脸上并无愠色,说:“你问话时称唿我为梁夫人,其实,这已回答了你心中的疑惑。” 好似一语点醒梦中人,若林忽有恍然大悟之感。 世间情爱都讲一个情有独钟,两情相悦方能修成正果。管他旁人何其富贵、潇洒,君若独爱那清贫放牛郎,亦是刻骨铭心,至死不渝。 第74页 见问话之人神色释然,桑茵撩起袖子,白皙的手臂上竟爬有一条长长的疤痕,她道:“这条疤是有一年我从屋檐上跌下后,压碎了底下的花盆所致。起因是我望见屋檐上有一只折翼的燕子,就叫了胤平与我一同上房,但还没救下那燕子,自己却不慎跌落,只有一只手攀在屋檐上。 “千钧一髮之即,胤平抓住了我。我对他说快放手,要不他也会掉下去,但胤平却责怪自己,他说: ‘我怎么就让你也上了房顶!’可惜他太过文弱,根本没有臂力将我拉上倾斜的房顶,我还是在往下坠。我想挣脱他的手,他却握得那么紧,最后两人还是一起掉了下来。 “我的手臂被花盆的碎片割伤,胤平挣扎着坐起来,握着我的手不住责怪自己,接着他捡起一块碎片竟往自己的手臂上也划了长长一条口子。我说:‘梁胤平你怎么这么傻?你没欠过我,为什么在自己身上偿还?’胤平一愣,说:‘谁说不欠,我看是上辈子就开始欠,还欠了不少。’我急了,凶他道:‘你要是喜欢我,就去跟师父说,我嫁给你当老婆。如果没有那回事,就别说什么欠啊还的! ’ ” 这看似平淡的对话,听在若林耳中,却已明白了桑茵的用意。 他们夫妻二人手臂上的那道伤痕便是永结同心的信物,划破了皮内,代表彼此长久以来的爱慕终于被捅破。 桑茵讲了这么多,若林的酒也醒了大半,只感自己那一问十分冒昧。他目光一斜,发现桑茵背后的荷塘正荡漾着诡异的涟漪。 夜深人静之即,此地没有水乌,没有落水的石子,何来水纹? 而那水波一圈一圈,越来越大,越靠越近……就像有人潜在水中向他们慢慢靠近! “噗噗……” 水中传来气泡声,犹如溺水将死之人最后的挣扎。若林暗叫不妙,急忙去叫桑茵:“梁夫人,小心!” 话音刚落,桑茵背后的荷塘即刻水声大作,掀起几丈的水花,二人站在原地震惊地看到一具湿淋淋的殭尸从塘内一跃而出。 那殭尸面部被乱发所遮,眼睛却像能看到一般,将头颅转向若林与桑茵的位置,口中不时发出嘶吼。 “快走!” 若林拉过大惊失色的桑茵,飞快向亭外跑去。 半人半尸的怪物立刻张牙舞爪地追来,好似急于追到猎物的野兽。 由于荷塘离任何一处的寝厢都有一段距离,而桑茵毕竟一介女流,受此惊吓,跑了几步,就已不住喘息,面色惨白。而背后的怪物却如饥似渴,一只藤蔓般的手长长伸着,竟一下扯住了桑茵的披风。 桑茵尖叫一声,向边上的若林喊道:“你先走!” 若林不听她劝,急中生智,迅速解开那披风的结,拽了桑茵又跑。眼看即将到手的猎物再度脱逃,那怪物不住磨牙,扔下披风,发疯似的继续追赶。 两人跑至一间厢房时,桑茵忽然道:“进去!那是胤平的画室,先到里面躲一阵!” 画室共有两间,外间作画,内间储物。 两人进到外间,立刻重重带上门,接着又推来桌椅抵住。估算着殭尸就快赶到,整个厢房都瀰漫着死一般的沉寂。 “那东西应该是沖我而来,连累你了……”桑茵语带感伤道。 “梁夫人说哪里话,你妙手仁心,治好了这么多人,怎会有秽物想要袭击你?”若林侧首,“就算不为那些病家,你也是周先生的亲人,而他有恩于我。危难时刻,我当然要与你共同进退。” 说话间,殭尸已追到门外,两人隔着窗户,就见一个歇斯底里的剪影在外疯狂冲撞,抵在门后的桌椅已不堪撞击,正一寸寸向里推进。 形势严峻,若林上前用力顶住桌椅,但活人的力量总归有限,长久对峙,始终敌不过那不知疲倦的殭尸。画室外,那可怕的头颅随着门缝大小的变化,时进时出。 桑茵见若林就快支撑不住,急道:“若林,你先随我去内室暂避,那扇门是由一整块巨木所制,不会这么容易被撞开。” 二人随即逃入内室,将厚重的木门大力推上。 门外,一阵刺耳的磨地声传来,那是殭尸撞开第一扇门,推动桌椅所致。 “梁夫人,外面那东西穷凶极恶,你我定要坚持到有人来救!”若林暗自握拳。 “砰……砰……” 一阵平仄、无起伏的敲门声剎那间悬起内室中两人的心。 桑茵万分紧张,一双大眼中空剩下化不开的恐惧,她低声说道:“尸毒横行蜀地,距今已有二十多年之久,怎会又有殭尸现身苏州?” 门外的敲门声依旧持续,像持着一种蔑视的态度,对于猎物势在必得。 桑茵一抚脸颊,自己竟已满面是泪。 因为恐惧,这本就无可厚非。 还是因为…… 黑暗中,她再度看了看手臂上的伤痕,要是过不了今夜这一劫,殭尸入内,直接咬破她的咽喉.那就再也见不到胤平了……许久过后,敲门声终于停了下来。昏暗的内室中,唯一的一缕光线是从窗外投入的月光,桑茵只感唿吸困难,她慢慢走向画室内唯一半开的窗,将脸贴靠过去……突然,一只惨白的手勐然从外伸来,一把勾住了桑茵的脖子,用力向窗外拖拽。桑茵额头撞在了窗框上,立刻流下殷红的血来。 第75页 若林见状,赶忙上前,使劲儿去掰那条湿漉漉的胳膊。扯弄间,他赫然发现那条手臂居然残缺小指! 顿时,他整个人都忍不住战慄。 难道说……他在寒山寺所做的噩梦全部属实,那立在窗外的殭尸就是穆清素? 桑茵颈子被勒,渐渐叫不出声。若林大惊,手上力道猝然加重,就听“咔”一声,那条冷冰的手臂竟被他生生折断。 没有痛楚,没有尖叫,对殭尸而言,除非毁灭了首级,至于其他伤害,哪怕就是砍断了四肢,它还是会像蛆虫般蠕动着向你拱来。 “这手……她是清素?” 看见那缺失小指、软软垂下的左手,桑茵也有所觉悟。 像是听到里面人的对话,此刻,窗外传来一声声寒彻心扉的笑声,悽厉刺耳。那是一个女人诡异的笑声,带着无尽的诅咒与怨恨。 远处传来梁胤.平的唿喊,桑茵慌忙道:“糟了!胤平从房里出来找我了!他不会武功,我要出去引开殭尸!” 若林阻拦道:“现在出去就落入殭尸之手,实在太过危险!” 桑茵焦急地坚持,“我绝不能让胤平过来。”她说罢,强行将若林推到一边,打开木门,跑至外室,绕过地上的桌椅,出了房门。 她刚一离开,窗户上的剪影也跟着移动起来。 若林看了又急又惊,赶紧也跟了出去,他一到门外就见长廊的另一头,梁胤平也正往这里走,而桑茵正站在原地大喊:“胤平,不要……” 那一刻,梁胤平眼睁睁地望见一个僵硬的人形飞跃而来,直直地朝桑茵扑去。妻子背朝那怪物,正面对他,竟忘了逃避,梁胤平只感天旋地转,灵魂出窍。 分秒间,一条长绳飞甩而来,在那殭尸就快触及桑茵的一剎那,将之迅速绊倒。 “三姐、惠大哥,你们赶快离开。” 红蝎的及时出现今局面整个扭转,殭尸被她拖拽在地,口中不住嘶吼。红蝎收紧长绳,边跑边拉,左右撞击,想在奔跑中直接把那殭尸的头颅扯下来。不料,跑了不到十米开外,眼前突然白光一闪,一道剑气袭来,拖扯用的长绳立即断成了两半。 “要留活口。” 一个黑影飞身而来,跃至红蝎面前,她定晴一看,来者正是冰龙。 “冰龙大哥这话说错了,这殭尸本就已死,并无活口之说。” 红蝎收了半截绳子,正要上去再作解决,冰龙突然举剑阻拦,“我来!”接着,他手持长剑,向那匍匐在地的怪物步步逼近。 森森剑光在殭尸面部一晃而过,它像被烫到般往后蜷缩。 要使殭尸毙命,必须一剑挑爆首级,冰龙举剑,刚要刺下时,又听一人大喊:“别杀她,她好像还活着!” 冰龙斜目,十字长廊的一侧,一抹俊逸的身影正迅速走来。 看见周忘杨赶到,红蝎忙说:“四哥,不能再耽搁了,那不是活人,是殭尸! ” “可她左手的小指已被砍去,应该是穆姑娘!”若林喘着粗气喊道。 梁胤平这时已跑到了桑茵的身边,发现她额上淌血,心痛至极,连连询问是否还有别处受伤。 趴在地上的殭尸这一刻成了困兽,低嘶着,少有动弹。 周忘杨听到若林的话,走至冰龙身侧,两人眼神一撞,即刻达成协定。随即冰龙迅速上前,手中的长剑飞快一挥,剑刃从那怪物的面前闪过,精准无误地割下遮挡在它面部的头髮。 “真是她?!” 乱发后露出的面孔,让冰龙不由得一惊。不料,他稍一走神,那怪物竟藉机跃起,对着他的手腕顺势重推,长剑即刻被飞甩出去。 “怎么会是清素?” 看到那张扭曲却又熟悉的面孔,红蝎同样震惊万分,她手握长绳,却愣在了原地,不知所措。 众人眼前的穆清素已丢失了往日雍容,她站在十字长廊中心,脸色青灰、眼神嗜血,如兽一般。 周忘杨见她猫腰半蹲,蓄势待发,充血的眼睛环视一周,最终落到离众人位置都较远的惠若林身上。眼睑突然一跳,在周忘杨行动的同时,穆清素也已飞扑向若林。 过于突然的袭击令若林猝不及防,他来不及后退,眼看那如爪的枯手就要触及自己,霍然间,又一股力量从身侧冲来,勐地将他撞翻在地。 “先生!” 倒地的一刻,那双近在咫尺的凤眼因为受痛,不禁牢牢闭上。若林的脸颊忽觉有液体滴下,视线向上,只见那残缺的手骨竟直接插入了周忘杨的肩膀,不住流血。 长眉又是一皱,肩上的手被勐地拔出,周忘杨心知她改变了方向,又要袭击他人,立刻起身。 不出他之所料,趁众人震惊之际,穆清素又将矛头指向了梁胤平,她口中淌下绿色的唾液,正要飞扑之即,身上湿淋淋的衣袍却被人扯住。穆清素扭头,发现阻挡她的人又是周忘杨,嘶吼一声,把他勐地甩向了梁胤平。 冲撞之下,周忘杨与梁胤平同时摔到了樑柱上,两人直起身子时,都感头晕目眩,可没等人站稳,那殭尸却再次冲来。 冰龙见状,立刻振身而起,可他离得较远,人未到之际,那殭尸却已出手。 此刻,桑茵突然出现,挡在梁胤平与周忘杨面前。 第76页 明明是一瞬而过的画面,却像被放慢了数倍,在她背后的两人一同错乱了心跳,想要推开她,伸手却已没了机会。 椎心的疼痛从颈部蔓开,桑茵低吟一声,跌坐在地。这时,穆清素正伏在她的肩膀之上,咬破了她的脖子,贪婪吮血。 “桑茵!” 周忘杨与梁胤平同时喊道,想要靠近,却听一个气若游丝的声音努力说道:“求求你们……别过来……” “三姐!”红蝎站在另一头,束手无策,眼泪已在眼眶中打转。 带着铁锈味的液体滑入穆清素的口中,淌下食道,她忽然瞳孔一缩,像清醒了一般奋力将重伤的桑茵推开。她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唇角,发现手上沾满鲜血时,痛苦地摇了摇头,紧接着,迅速转身,跳出长廊,向院中逃去。 “你们照顾桑茵,我去追她!”冰龙语毕,跟着跃入黑夜,尾随而去。 几人凑到桑茵身边,她的颈项处已一片殷红,梁胤平立即撕下衣袖,捂住桑茵不断涌血的咽喉,眼眶顿时通红。 “二哥莫急,你先去我房中把解毒用的药匣搬去洞房,再折一枝梅花来,我以此为药引,趁尸毒还没伤及三姐的五脏前,将它彻底清除。”红蝎说罢,一抬眼,看着若林,“惠大哥,你来帮把手,把三姐背回房里。” 为救妻子性命,梁胤平替桑茵迅速包扎,随后快步赶去红蝎房中取药。而若林却心中迟疑,顾忌碰触异性身体,有所不妥。 “我来吧。” 他踌躇间,周忘杨已把桑茵背起,飞快向洞房走去。他的右肩还在流血,若林见了,心里更不好受,责怪自己不够机灵,害得周忘杨负伤染毒,他微微握拳,急忙跟去。 周忘杨把桑茵扶上床榻后,梁胤平也拿了药匣匆匆赶回。 红蝎取出一盒牧靡膏递给若林,道:“三姐伤得较重,上半夜我须留守洞房。弘静大师旧疾復发,情况仍不稳定,想必师父也走不开。现在只能劳烦惠大哥先行照看四哥,到了下半夜,我会来他房里,替他解毒。” 若林应了一声,又看看周忘杨,徵询意见,见对方点头,便随他一起出了洞房。 周忘杨捂着受伤的肩,走在前头,若林于后,一同步入卧房。 若林忍不住道:“是我对不住先生,害你……” “你不觉得奇怪么?”房内烛灯未灭,周忘杨打断他的话,“寒山寺、义庄、水榭,我们共三度遭遇殭尸,惟独叉庄那次,有人提前通知。” 若林疑惑,“先生的意思是?” 周忘杨撕开右肩的衣料,接过若林手里的牧靡膏,敷上伤口止血,“桑茵称在大婚前收到断指与信件,逼她在义庄发生意外时,弃轿离开,那之后与她调换的殭尸可能是爱人操纵而来。” “既然那截断指已认定是穆清素的,那她会不会也被人控制了?”沉思片刻,若林问。 “当日在寒山寺,你我几人都见穆清素已经神志清醒。现今她非但尸毒未解且还变成殭尸伤人,确实令人费解。”自行把伤口处理好,周忘杨道,“明日,你与我去一趟义庄,检验殭尸。” 语落,他一挥手,“好了,你出去吧。” 若林上前要看他的伤口,“可你的伤……” “别碰我,出去!”面色剎时泛青,周忘杨背过身,陷入掌心的指甲也渐渐变黑。先前,遭穆清素一击,他自知必定柒上尸毒无疑,一旦毒素攻心,他就将无法自控,伤及无辜。有人留在这里,则极不安全。 若林一怔,见周忘杨身体起伏,剎时间明白了他的用意,忙道:“我去找红蝎!”他飞快转身,将门一开,就见冰龙站在房外,忙问:“龙捕头有没有抓到穆清素?” 冰龙沮丧摇头,“夜太黑,她跃入荷塘后就销声不见了,为防她上岸逃走,我在周边观望了许久,依旧没见人上来。我猜这荷塘并非死水,穆清素已潜出了水榭。” 见周忘杨背对而立,冰龙问:“小四,你伤得如何?” 若林替他答道:“血是止住了,但因毒已入体,再不及时解毒,先生也要变成殭尸。”他说着就要向房外走, “我这就去找红蝎,还请龙捕头照看先生。” “惠兄弟且慢。”冰龙一把拉住若林,又将房门重新合上,“有件事,人多了不便讲。这里现只有我们三人,我不妨先将假设和盘托出,与你们一同分析。进入桐山镇后,掌柜的赵二就与我们提及过无头殭尸,接着红蝎赶到。之后,我们在前往寒山寺的途中,救起受了伤的穆清素。而在义庄,王翠姑的殭尸更是替换了桑茵,坐进了花轿。以这种种事端来看,这些殭尸像是沖我们而来,在这背后,必定有人做了精心谋划。” 经冰龙一提,若林回忆道:“在寒山寺中,我曾做过一个怪梦,梦见自己撞见无头殭尸,逃跑中误入静心殿,发现穆清素竟已青面撩牙,也成了殭尸。现在看来,那个梦很有可能是真的。” “哦?”冰龙沉吟道,“但倘若不是梦境,惠兄弟又怎会全身而退,安然无恙?当夜,在静心殿内照料穆清素的红蝎又去了哪里?” 第77页 若林嘆了口气,“早先,我与先生说起这事时,也因解释不通这两点,而认定所见一切只是梦境。我记得发现穆清素变异后,我大惊之下,忽然被人重击后脑,醒来时就已躺回了厢房的榻上。” 剑眉一皱,冰龙沉声道:“若排除惠兄弟、我及小四,那每每出现就会惹来殭尸的人,就只有红蝎了。” 冰龙语落,房内一时无声。 下一刻,房门忽然被叩响,一个清甜的声音在外问道:“惠大哥,我四哥怎么样了?三姐的伤势已经得以控制,我带了药匣过来替四哥解毒。” 红蝎的嗓音与她的外貌匹配,不过十多岁的样子,却让若林硬是听出一身冷汗来,他站在原地,不知如何反应。 此时,之前至终没开口的周忘杨却向门边走去,他步履稍显躏跚,想必体内之毒已比回房时更深入了几分。打开门后,周忘杨转身向房中另两人道:“大哥、若林,我身中尸毒,现不便与你们同室太久,二位劳顿了一日,也请尽早歇息。” “可是……” 若林要插话,却被冰龙推了一把,听他道:“既然如此,那我与惠兄弟就先行回房,这里就交给红蝎了。” 心中虽有担忧,但碍于周忘杨已发了话,若林只得随冰龙离开。 他二人走后,红蝎关上房门,说道:“三姐已无大碍,现由二哥陪着。”她边说边把周忘杨扶到桌边坐下,从药匣中取出一只蝎子放在他裸露的肩上,低道:“四哥,得罪了,伤口的腐内必须用此物来清除。” 肩膀上方,蝎子爬至伤口,贪婪啃食。周忘杨紧咬牙关,虽不吱声,额上却已冒出细密的冷汗。 身侧,琴音忽起,委婉轻柔,仍是那支熟悉的《越人歌》。为分散师兄的注意力,红蝎和着琴音,问:“这次再见四哥,一路上频发怪事,始终没机会好好倾谈。不知你外出这么久,可有紫兰姨娘的消息?” 桌旁那人没有答话,只是微微摇头。 红蝎又道:“不要灰心,以四哥的才识,迟早会查清兰岭镇村民消失之迷,找到紫兰姨娘,一家团聚。” “红蝎。”凤目微微一斜,周忘杨问,“寒山寺内,你有没有替穆清素解毒? ” 闻言,琴音戛然而止,红蝎反问:“莫非四哥不相信我?” 灯下,周忘杨的侧影清雅修长,却笼了一层寒冰之气,让人难以接近。依然是那种冷冷的语气,他说:“回答我便可。” 红蝎道:“那夜。我于静心殿内阁替清素解毒,不敢有半点差池。第二天清早,清素也与大家问了安,后因身体虚弱,才决定在寺内静养几日。而这几日,我身在水榭,忙碌师兄师姐大婚事宜,对她为何会化作殭尸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停顿了一下,她接着道:“莫非四哥觉得自从遇上我以后,就有殭尸一路尾随。因此怀疑我?” 伤口的腐肉快被蝎子啃噬干净,周忘杨像已习惯了疼痛,脸上的神情归为平静,“我只是照例问问。” “依我看,四哥也当问问冰龙大哥是否懂得赶尸。” 见周忘杨转过头来,红蝎与他四目相对,“大哥之妻左梦霜祖籍湘西,对驾驭死者之术可谓十分擅长。她后因拒捕,葬身火海,但冰龙与她夫妻情重,说不准左梦霜生前曾把赶尸的方法传授给他。” 要使殭尸彻底不动,取下首级后,还须将头骨击碎。想起客栈掌柜赵二所说的怪物,是具无头尸,周忘杨问:“无头尸之所以可以行走,莫非是有人保存了它的头颅?” 他的猜测得到红蝎的认同,她道:“只要头颅完好,殭尸就能活动,赶尸之人也能继续控制。我无意冒犯冰龙大哥,只是中土懂得操纵死尸的人少之又少,他的亡妻恰是其中之一,不得不令人生疑。还有那个神通广大的江霆,他的手下可是在你们赶到桐山镇前。就挟持了赵二妻儿。有钱能使鬼推磨,他虽不懂赶尸,却也可以高价从湘西、甚至是从东瀛请人来操纵。” 周忘杨未在假设冰龙是黑手的猜测上加以评论,只说道:“江霆为人贪得无厌,他要是捲入此事,必是在这之后隐藏着巨大的利益。只是我还没看出,几具殭尸,又有什么财可图?” 一侧,红蝎离开琴案,走到周忘杨身边,将他肩上的蝎子收回药匣,又取出一包赤色粉末,加以梅花花瓣敷上周忘杨的伤口,进行包扎。她低声问:“四哥,你可还记得我十八岁生辰那日,你从洛阳捎来的玄女轻纱裙?” 看出周忘杨并无印象,红蝎又道:“不记得是么?那本是应该的。那年四哥北上寻亲,无暇记得那些小事。师父、二哥和三姐备宴给我庆生,是三姐怕我没牧到你的贺礼,心中失望才假借你的名义,送了那身衣裙给我。” 望着那双渐渐落寞的眼睛,周忘杨意识到红蝎要说什么,拍拍她的肩道,“坚强些,天无绝人之路,你的病总有办法治好的。” 坚强这东西,或许是在别人劝慰说要坚强时,才最容易崩渍。 稚嫩的脸颊上忽有热泪滚下,红蝎落泪道:“想我比两位师兄不过小上几岁,可走在街上却像叔侄一般。四哥,如果我真能长大,真能穿上那身玄女轻纱裙.那该多好。” 第78页 纤长的手指轻轻拂去红蝎的泪珠,周忘杨微笑,“莫哭,再哭可真就长不大了。” 红蝎被他弄得啼笑皆非,但总算是牧了眼泪。她又检查了一遍周忘杨的肩膀,看他面色有所好转,道:“差不多四更天了,我先去厨房熬药,好让你和三姐明早就能服下。” 房门轻轻合上,周忘杨不禁轻嘆。 冰龙的痛苦在于忠爱难以两全,亲眼目睹妻子惨死眼前;自己的痛苦在于无论破多少案,却仍找不到极品山兰的线索,致使姨娘生死未卜;若林的痛苦……或许若林现在已不再痛苦,自己不是帮他破了何宅兇案了么? 但红蝎的痛苦却像综合了许多人的。 在母亲的庇佑下,她虽一次次躲过追杀,内心的恐惧却早已挥之不去。母亲的无故失踪,则让那原就千疮百孔的心再度渗血。幼小的身体上则被印上了一个诅咒——无法长大! 与之被一同遏制的,除了那无法穿上纱裙的身体外。应该还有许多许多……十六、嘆墙 十六、嘆墙 当周忘杨睁开眼时,红蝎正托腮坐在桌旁小憩。 听到有动静,她立刻醒了过来,将汤药送到周忘杨床边,“刚才我已把药送到三姐那里,二哥说她睡了一宿,气色好了许多。这药须空腹喝,四哥赶紧服用吧。” 周忘杨道了一声谢,端碗喝下,接着起床洗漱。 忽听廊上有人急匆匆跑来,到了房前,直接推门而入,气喘吁吁道:“先生,你快去西荷厅看看!” 来者是惠若林,见红蝎也在房内,他勐地意识到自己有些唐突,缓了口气才道:“今早,我本想去荷塘,看看穆清素是不是还留在水榭。经过西荷厅时,却见大门敞开,我一时觉得古怪,就穿过诊疗堂,看看道长和大师是否在里面,可等我一过去,却发现后方的卧房从门到窗,竟都被泥煳上了。” “泥?”红蝎问,“你说得是不是原来搁置在诊疗堂内的观音土?” 若林称是,又道:“我曾听姐姐说,在我未出世前,村里闹过饥荒,许多灾民就靠吃土充飢,这土一旦大量下肚,就会不断膨胀,直到把人撑死为止。她当时还特地捻了些教我识别,正是煳在门窗上的那种土。” 周忘杨微斜凤眼,“前些天,我听桑茵提起,有批饥民流落到苏州。她见他们以观音土为食,立即告诫此物不能食用,并替他们治病、疗伤,还给了一笔盘缠,留下了那些人携带的观音土。” 说话间,周忘杨已向房外走去,另两人在后急忙跟上。他心里忽感不安,泥土封墙,怎么想也觉诡异,师父与弘静大师还在房里,他们会不会遭遇不测? 当三人到达西荷厅时,正逢江霆、小童与冰龙从另一头走来。 小童一见周忘杨就道:“先生来得正好,早上江公子说嗓子疼,让我来诊疗堂抓些沉香、薄荷。我抓完药,无意间一瞥,就见堂后卧房的墙上灰黄一片,探头一望,竟是被泥巴封得严严实实。” “谁会做如此怪异之事?道长和大师还在里面,怎会没有发现?” 冰龙那一问让周忘杨更为不安,他瞥了江霆一眼,心道:昨天小童彻夜与他同在,应当没时间去做这桩怪事。 众人步入西荷厅。此厅分为两用,前半边是桑茵替人坐诊把脉的地方,后半边砌出一间大屋,则是她的卧房。 到了卧房前,只见外墙竟都被泥土所封,连门窗的轮廓也只能辨个大概。红蝎在外高喊两声,却不见里面有任何回应。 “没用的,不把泥墙凿开,师父和大师根本听不见。”江霆用摺扇敲了敲墙面,“泥还比较湿,应是煳上不久,不如先把门凿开?” “不行。”冰龙打断道,“卧房外的门窗墙面都被泥土所封,想必是有人想藉此制造密室。要是从门窗凿击,怕是要破坏出入口原状。” 说着,冰龙走至门窗之间的一堵墙道:“如果不是鬼魅,常人都无法穿越墙体,这墙应该没有文章可作,从这里凿入卧房较为妥当。” 随后,他令其他人离墙几丈,提起随身配刀,以刀柄勐击墙体。几下过后,便有泥砖掉落,露出一个小缝,冰龙凑前一看,眉宇顿时一结,手里的力道不禁加大,片刻就凿出一个可容人探进半个身子的洞来。 红蝎与小童身形较小,先行钻入房中,忽听红蝎惊唿一声“师父”,冰龙心知不祥,以刀代锤,迅速将墙打穿,与周忘杨等人一同跨入。 入到房中,顿感周身寒冷。 众人四下一看,只见卧房内部,附有门窗的墙面也被观音土所封。两面煳泥,门窗夹于中间,无论从外还是从里,显然都不能打开。若非凿穿墙体,这卧房就将毫无光源,漆黑一片。 案旁,平阳子垂首而坐,红蝎正拉着他不住叫唤。 屋内昏暗,若林立即点上烛灯。周忘杨则走向榻边,伸手放在弘静口鼻处,片刻后道:“大师圆寂了。” 此言一出,另几人都是震惊万分,愣在当场。 周忘杨接着翻看弘静的身体,道:“大师全身已凉,尸斑却不明显,约是死于昨晚三更之后。乍看下,并无明显外伤,因为什么而死,现在还无法明确。” 第79页 红蝎闻言,愈加紧张地去推一动不动的平阳子。 冰龙上前,一试平阳子的鼻息,道:“道长唿吸虽弱,但并未完全消失。”他说罢,飞快以掌相推,拍击平阳子后颈。此处穴位要是遇到刺激,气管就会自然舒张,使人气息顺畅。 一击之下,平阳子低喘一声,却仍没清醒。江霆想要近他身侧,却被红蝎用手一挡,听她道:“走开。” 遭她冷言对待,江霆也不动气,脸上还带了几分焦急,道:“师父怎么样了?要不要让桑茵过来?” 若林明白红蝎心中担忧,道:“这里门窗被封,满屋子浊气,大师又已圆寂,在此医治道长实在不便。不如我先将他背到诊疗堂,再去把桑茵找来,看看道长情况如何。” 见周忘杨点头,若林立即背上平阳子跨离卧房。红蝎想要跟去,走了两步,忽觉脚下踩到一样软物,捡起后发现是一块蜡染残片。 “蜡染?”她疑惑道,“这类布料江南根本无处可买,我也没听桑茵提起有人送过她蜡染.怎会凭空出现在这里?” 周忘杨这时无暇去顾蜡染,他吩咐小童道:“童儿,你即刻起程,去寒山寺报丧,会有寺僧前来接大师的遗体。”随后,他又俯下身,与侍童耳语几句。 那孩子听了,默默点头,就向屋外走去。 周忘杨侧身,望向被观音土里外覆盖的那堵墙,自言自语道:“为何他要这么做?” 看着亲手凿开的出入口,冰龙也感奇怪。 破墙前,卧房内只有平阳子与弘静大师,冰龙不知周忘杨口中的“他”是指这二者中的谁,还是说……是指隐藏在幕后的第三人。 “唯一有出口的墙,两面均被煳了泥,但这门窗一旦被封,屋里的人又要怎么出去?”江霆一样不解,“既然弘静大师圆寂。可以在房内封墙的人理应只有师父,可连外边也被封上就怎么也说不通了。” 一侧,冰龙目光微动,回忆道:“以土封墙,形成密室,这类手法,我记得二十多年前也发生过一桩类似的案件。我当时身在四川缉拿要犯,听当地捕快说,山腰上有间土屋,三面墙贴着岩壁而建,而露在外的一面墙则被煳满了黄土,封住了土屋的一门一窗。 “衙役们拨开黄土后,仍无法将门打开,弄出一备缝隙后一看,发现土屋内的砍柴青年已七孔渗血,惨死家中。为保存兇手进出时留下的痕迹,衙役们也是选择凿开门窗之间的那堵墙,可进展没多久,他们就惊觉里面竟也被黄土煳了起来。兇手杀人后,倘若离开土屋,只能煳上外墙连同门窗,要想连内墙一同煳上,除非他人还留在土屋之内,可那里面除了砍柴郎的尸首外,确实没有其他人了。” 深吸一口气,冰龙嘆道:“这桩案子最终成了悬案,在当地更是闹得人心惶惶,称此案活人难以办到,许是山鬼作祟,兽妖杀人。那堵两面被土所封,没能破解的土墙,也得了一个雅号,叫作‘嘆墙’。” “嘆墙?”这一耐人寻味的名称令周忘杨微微一震。 二十多年前的离奇手法,今在水榭上演,其中会不会又有某种关联? 思虑间,就听屋外传来脚步声,周忘杨心知是若林与梁胤平夫妇赶来,立即步出卧房。 大婚第二日,桑茵却已经经歷劫难重重,她体内尸毒虽解,却因伤口是在颈项上,而伤了元气,此刻脸色依旧苍白如纸。 赶来西荷厅的路上,若林已将事情说了个大概。故桑茵一到,也没多问,立即替平阳子诊脉,后又取来参片,置入他口中。边上,梁胤平递来银针,桑茵接过后,将之扎入平阳子的腕部脉门。 “师父?”桑茵轻唤,座椅那人却动也不动,她柳眉微皱,面向其他人道:“师父脉象极弱,气血凝聚,只有一息尚存。我现以参片、针刺施救,虽能保住师父性命,但究竟要到何时清醒,还是未知之数。” “依三姐看,师父怎么会昏迷不醒?”周忘杨问。 虚弱、焦急、忧心使得桑茵的双唇毫无血色,她拧转着平阳子脉门上的银针,说道:“医经中记载有种叫作‘寐死’的伤,受伤之人将终日昏睡,虽有气息,却不能言语行动,因无法进食而最终油尽灯枯,衰竭而死。” 红蝎急问:“昨天是二哥三姐大婚之日,师父明明还神采奕奕,怎会在一夜之间变成这样?” 桑茵道:“一般而言,人要是寐死,必是之前躯体受到重创,脏腑俱损,虽不会立即就死,却已无力甦醒。” 不经意间,桑茵的视线落至平阳子的左耳,长睫随之陡然一颤,她道:“有人在师父的死穴扎过针。”说罢,她立即仔细查看了平阳子面部、耳后及脖颈。 顿时,美目之中蒙上了一层水汽,梁胤平见桑茵身体颤抖,想要去扶,却听她道:“胤平,你替我看看师父百会穴上有没有被针扎过?” 梁胤平应了一声,拨开平阳子的头髮,仔细看后,道:“百会穴上也有针孔。” 眼眶中的水雾终于化泪掉下,桑茵哽咽道:“所谓死穴,人体共有九处,分别是百会穴、神庭、太阳穴、耳门穴、晴明穴、人中、哑门穴、风池穴及人迎穴。这九处穴位要是用针扎,针入三分则痛不欲生,针入五分则痛断肝肠,针入七分则气血逆转,一旦针入九分,轻则昏死不醒,重则暴毙当场。” 第80页 冰龙听后,附合道:“经桑茵这么一说,针扎死穴,我记得曾见人刑训时使用过,针一入穴,那犯人就把自己的舌头生生咬了下来,都谈不上刺了几处,扎了几分。” 周忘杨在一边像是想到了什么,独自走回后方卧房。若林随即跟了进去,进到房中,只见周忘杨取来烛灯,检查了弘静的面、颈部后,道:“大师圆寂前也被人在死穴扎过针。” 若林立即把其他人叫入房中,经桑茵检验后,证实弘静死前也被人扎针死穴,使其筋脉尽断,重伤五脏。 梁胤平站在妻子身侧,道:“师父与大师深交二十载,绝不会针刺对方死穴,弄成这般局面,难道说他们是遭了别人毒手?” 红蝎望着屋外木椅上的平阳子,道:“要是有人对师父和大师的死穴施针,大家理应听见唿救,怎么会这一夜都这么太平?师父为什么没出声,我暂且想不出原因,但事发前,大师曾突发心疾,会不会是他所服用的护心药暗藏问题?” 这话今冰龙顿生尴尬,他道:“那药是由我去他厢房取来,经桑茵之手,让大师服下的。此药本是平阳子道长所配,应当没有问题。何况,之后因卧房内没有水送药,不正是红蝎你出外端来的茶水?月黑风高,要是碰上精通武艺的高手,微风一掠,就能在你的壶里下药。” 不知不觉间,自己先前一席话,已把冰龙捲了进来。红蝎转而道:“红蝎只是就事论事,并没有怀疑大哥的意思。倘若大师与师父真是先被人迷晕,如你所说,连我也脱不了干系。” 若林先前虽对红蝎也有怀疑,但他做惯了好人,这时打起圆场来,“事情现还不清不楚,大家不必相互猜忌。照我说,这件事最奇怪之处还是那堵嘆墙,兇手究竟是用何种方法,才能用泥封住两面门窗,自己再消失不见的?” 这一问同样使周忘杨备感疑惑,他突然想起红蝎提及的那块蜡染,便向她要来查看。 此时,西荷厅外传来叫唤,一名虬髯大汉跟着走进厅来,那人身材魁梧,脖子上的一道雷电刀疤格外显眼,远远望见江霆,就大声唤:“少爷!您昨晚一夜未归,等到早上仍没见人,我特地赶来看看……” 红蝎斜他一眼,轻蔑道:“大门好好关着,哪个洞里钻进的野狗在这叫唤?” 大汉穿过诊疗堂,站到卧房外,听见有人骂他,怒道:“你这疯丫头骂谁是狗?我快到水榭时,正好有个小崽子从门里走出来,才得以进来。不是我家少爷在这,你当老子稀罕来吗?” “鄂虎,住口!” 被江霆一喝,那大汉只得噤声,额上青筋跳了一跳,忍了气站在一边。 周忘杨仍在端详手中的蜡染,忽地,他抬头,将之递给若林,“你认得那么多古董,看不看得出这东西出自哪里?” 若林接过后,来回翻了几个面。 桑茵站在他身旁,看那布料与其他蓝底白纹的蜡染像是并无区别,道:“这蜡染江南虽是买不到,但要找出究竟出自哪里,却是大海捞针,实属不易。” 无疑,这块蜡染虽在桑茵房中捡到,却不是她的东西。 若林摇头,“说难其实也并不太难,放眼神州,就属湘西、云南、贵州三地的蜡染最为驰名,当地的女子会以这种布料制成头巾、围腰、衣裙等。但这三地的染色工艺略有不同,在图案上也有各自的喜好,只要翻阅蜡染书籍,核对这布上的花纹就能推断它出自哪里。” “既然如此,那明天就劳烦你到城西的关雎书院跑一趟,院士骆渊亭曾与我一同探讨琴艺,也算有些交情。你就说想借书库一用,查查有关蜡染的书册。”周忘杨说完,又面向江霆道,“家师伤及性命,水榭不便待客,江公子请回吧。” 江霆吩咐僕役道:“鄂虎,你回去置办几盒人参、灵芝,速速送来水榭。” 鄂虎一梗脖子,颈上的刀疤愈发狰狞,他应了声,便随江霆打道回府。 待那两人走后,周忘杨替弘静大师罩上白布,安置于卧房内。因其死因可疑,遂通知官府,知府齐愈安派来了数十人,围着西花厅大肆检查了几番,也不得“嘆墙”要领,留下了三五名衙差继续勘察。 平阳子陷在座椅内,依旧昏迷不醒,被四名徒儿抬回他的卧房。为防他独自一人再遭毒手,梁氏夫妇寸步不离,谨慎看护。 转眼到了黄昏,若林从早起以来就粒米未进,此刻不禁饿得飢肠辘辘,但看桑茵与红蝎都心事重重,他不想让她们生火做饭,再添麻烦,决定自己外出买些干粮带给大家。 不料刚要迈出水榭,就听大门被人砰砰捶响,一个尖利的女音在外大喊:“姓惠的!你个不要脸的兔崽子,给老娘滚出来!” 若林原要伸向门栓的手像烫到般缩了回来,剎时一愣。 姓惠的?免崽子? 百家姓里,与他同姓的本就稀缺,在这水榭之内也丛定只有他一人姓惠,那门外妇人是在骂他?可……自己才到苏州几日,怎会无缘无故惹上市井妇人? 短短一瞬,若林的脑子就已乱作一团糨煳,可那妇人才不管他何时方能冷静,继续捶门叫骂:“姓惠的,你这道貌岸然的穷秀才!以为自己多识两个字,就敢勾搭好人家的姑娘。我女儿为了你,在家哭成了泪人,你别偷吃了不擦嘴,今天不给我说个明白,老娘就坐这儿不走了!” 第81页 一门之隔,若林呆若木鸡,他张开口,“我”了一声,又把话收了回来。 门外的妇人像是听到了声音,即刻激动地大喊起来:“大家来评评理啊!我闺女多好一个姑娘,让这臭小子给勾了身子,勾了心,他现在却想两手一撇,缩起头来当王八.叫我们母女还怎么活?” 听她越说越离谱,若林调头要走,却见周忘杨站在身后几尺之遥,他立刻假装镇定,讪讪一笑,“谁啊,这是?在外大吵大闹的……” 周忘杨抬了抬下巴,戏嚯说:“不错啊,才来半个月,借我的帐还没还清,倒又欠上桃花债了。” 若林急着摆手,“我……根本就不认得她。” “光认得她女儿不就行了。” 眼看自己越描越黑,若林急得快要跳脚,“我到水榭后,成天跟着梁大哥在画坊帮忙,哪有功夫结识什么姑娘?” “没工夫结识,别人为何找你,不找我?” 被周忘杨一激,若林只感空中飞雪,连唿冤枉。 喧闹声把冰龙、红蝎与两名衙差引了过来,大家一听事情原委,纷纷一笑。更有一名衙差劝道:“小哥,你怕什么?谁不知江南美女多如牛毛,娶个回家当老婆,亏不了你。” 见若林一脸为难,红蝎道:“惠大哥不像那些任意妄为的人,要是你真没做过,何不打开天窗说亮话,和门外那婆娘当面对质?” 冰龙与红蝎之前有些不快,但这时,他也认可这一提议,“惠兄弟是不是碰上诈术了?你不必太过担心,真要是对方无中生有,就将她直接扭送官府。” 经他二人劝说,若林总算有了些底气,走去刚拉开门栓,宅外的妇人立即挤身门内,一把扯住他。 “你这小子!我女儿柳细细到画坊赏画,你见她生得漂亮,就动了非分之想,专写些淫诗秽辞给她,还把她给……给……呜……” 妇人呜咽着说不下去,若林立即解释,“柳小姐确实每天会来画坊,但我与她对话不超十句,清白如水啊。” “我呸!真要清白,细细能在家哭得死去活来?”妇人一插腰,指着若林怒道,“你要真没做过,敢不敢跟我去见细细?” 心里虽是委屈,但若林深知自己口舌笨拙,并非市井妇人的对手,他瞅了瞅周忘杨,“先生,你看……” 冰龙也帮着说起好话,“水榭由我们守着,小四,你就陪惠兄弟去一趟吧。真有什么变故,有你在,也能应付得来。” 周忘杨本要推却,但听冰龙也开了口,总算勉强答应,陪同哀声嘆气的若林,跟随妇人一同出了水榭。 三人一同穿过了五条街,前方那妇人蓦然驻足,转头道:“周先生,您要看的戏,我可演完了,要没别的吩咐,咱们谈好的报酬是不是该……” 她话没说完,若林却已把眼睛噔大了一圈,只见周忘杨取出一锭银子,递给那人,客气道:“有劳了。” 妇人得了打赏,立即用牙咬了咬银子,随后欢欢喜喜地钻入人群,快步走远。 看懂了眼前的戏码,若林顿时怒火中烧,质问周忘杨:“那人是你请来的戏子?” “柳细细经常出没画坊,是因为她倾幕二哥的才情,却苦于他心中早有所爱而无法释怀。” “你……”若林抬手,又重重甩下衣袖,“周忘杨,我又哪里得罪了你,要你不辞辛劳,编个薄情寡义的故事拿来诋毁我?” 话一出口,他转念一想,突然又有所领悟,试探道:“你这么做……是不是为了让我们找到藉口离开水榭?” 周忘杨不答他话,只道:“委屈够了?还觉委屈的话,要不要我帮你贴张告示,把你清白如水的为人公之于众?” 没有道歉,没有解释,周忘杨说罢,自顾自向前走。若林一时间摸不着头脑,只得悻悻跟去。 前方那人一路向西,待他驻足时,若林也随之停下,一抬头,一块大气的匾额悬于上方,匾上龙飞凤舞写有“关雎书院”四个大字,匾角处拓有题字者的印章。 望着那块匾额,若林惊讶道:“泓治之印?莫非这匾上的字是由圣上所提?” 当今天子朱杨铭。年号泓治,花甲之年膝下共有四位皇子。传闻泓治皇帝为人严谨,处事从不张扬,关雎书院可得他题字,必是与众不同,大有来头。 周忘杨点头:“关雎书院是江南最负盛名的书院,出了举人、进士无数,来此就读的学生也多为官宦之后,一旦学业有成,多半是子承父业,跻身朝中,平步青云。” “你不是说让我明早再来书院,借阅有关蜡染的书籍,怎么现在就……”恍然间,若林忽地明白了周忘杨的用意,小声问,“先生是不是怕有人抢先一步拿走书籍,让我们查不出那块蜡染的来歷,所以才藉机离开水榭,到此瓮中捉鳖?” “你太过抬举我了。”风眼微微一斜,周忘杨道,“嘆墙如何砌成,我现是一头雾水。弘静大师命丧水榭,师父则昏迷不醒,兇手何人,又因何杀人,我更是毫无头绪。前来书院,与其说是瓮中捉鳖,不如说是赌赌运气,守株待兔。” 第82页 自负如周忘杨,哪怕是听来毫无把握的事,经他之口说出,却凭添了几份希望。夕阳下,霞光沐浴,使得周忘杨全身散发出淡淡的光华,竟有一份惊心动魄的俊美。 一缕复杂之色蓦然滑过若林眼底,只因那眉目、气质赫然重叠了另一个人。 见身旁人神色有变,周忘杨问:“怎么了?” “呃,没什么……”恢復到原来的无害神情,若林道,“只是想起一位故人,他与先生长得倒有几分神似。” 世间相像的人多不胜数,周忘杨没兴致知道那些,应了一声,便迈步进了书院。 院士骆渊亭,年逾半百,儒稚和蔼,一见周忘杨立即令人奉上好茶,要与之好好叙旧。推却了院士的一番好意,周忘杨将来意道明后,骆渊亭立即带二人登上了一座阁楼。 “这间阁楼原用来堆放旧书,后因扩建书库,旧书都被搬了过去,这里也就被弃之不用了。”支开阁楼木窗,骆渊亭指指下方的书库,“阁楼正对书库,从这里观察何人进出书库则再清楚不过。” 周忘杨谢过骆渊亭,答应来日与他切磋琴艺,又让若林赶快去书库翻找书籍,核对残片花纹,自己则留在阁楼着手监视。 转眼到了天黑,推算若林已去了半个时辰,周忘杨不敢懈怠,依旧侧身站在窗边,谨慎地注视书库。正觉疲惫之际,一抹纤细的黑影如飞燕般,翩翩落在下方的房檐上,婀娜的剪影在夜色中如同精緻的水墨,那人略一侧首,熟悉的面容令周忘杨微微一颤。 桑茵? 她为何会在这里? 疑惑当口,指尖不经意碰到了支杆,木窗嘎地发出一记声响。 “谁?”窗外的女子霍然回头,她轻功了得,几步间就踩着房檐站到了阁楼窗外,勐地一掀木窗。 阁楼内,周忘杨并未退避,四目相对下,他立刻觉察出异样。 不对,这不是桑茵! 尽管她二人的五官如出一辙,但桑茵不会武功,她的眼神也不会如此……媚惑。 此时,那女子已半个身子探进房来,原来警觉的神情在望见周忘杨的一刻,化为道不尽的万种风情。 “啊……”她忽地跌进了窗框,与周忘杨撞了个满怀。一股浓郁的花香立即迎面袭来,想要避让,她的双臂却如蛇般灵巧,主动环上周忘杨的颈,一对红唇则在他耳侧呵气如兰,“光站着干吗,还不扶我一把?” 要是碰上若林,他或许会责怪自己大逆不道,恨不得开膛剖腹,证明自己并无非礼之意。但换成周忘杨,他却是动也未动,只道:“姑娘要想多挨近一会儿,在下也没有意见。” 曼妙轻功在与他对视后立即变得弱不禁风,但好歹他周忘杨也在那风花雪月之地干了几年的乐师,女子的那套把戏,也算是见惯不怪了。 许是头一回碰上如此淡定的人,那女子微怔一下,抬起了头。 光线虽暗,但因靠得过近,周忘杨还是能看清她的面容。眼前之人样貌酷似桑茵,却是截然不同的两重气质,眸媚唇艷,眼睑尾端各扫一撇桃红,美目一转,更是百媚千娇,楚楚动人。 见那双凤目目不转晴地盯着自己,女子嫣然一笑,“先生这样看我,莫非想说,我与你的哪位知己长得相像,好似曾经见过?” 此话本是带些嘲弄,周忘杨心说:事实却正是如此,不只有些相像,而是一模一样。 女子轻轻一个转身,退到阁楼窗边,道:“以先生的相貌、气度,想必在这苏州城寻你不难,我今夜还有要事,后会有期。” 语落,她启窗要跃,忽听一个柔中带寒的声音在后问:“姑娘可否留下姓名? ” 艷唇稍稍一扬,女子轻笑,“花魅影。” 如同一只缤纷的彩蝶,她随后支开窗,纵身黑夜,飞檐远去,瞬间就已没了踪影。 望着漆黑的天际,周忘杨不禁一嘆。 这等高手惊现苏州,怕是江南要经歷一场变数了吧。 十七、浴火凤凰 周忘杨独自又等了片刻,背后的木梯上传来脚步声,他回头,见若林归来,问:“如何,查出那块残片出自哪里了吗?” 若林原是要答,却闻到阁楼内残存的暗香,心觉奇怪,但看周忘杨没有异样,也就放下心来,摊开布片,说:“先生看这上面的图案像什么?” 阁楼内无灯,借着月光,周忘杨再度细看那块蜡染。布片上的图案像是某种兽类,有几分像龙,却长着凤尾,中间的身子则扁平有壳,酷似玄武。 “是不是觉得这图案像龙,像风又像龟?”不等周忘杨说话,若林已自行说道,“这种图案叫作‘龙风龟’,常被湘西苗疆一带人用于蜡染。龙凤龟是当地人所信奉的神兽,龙象徵男子强壮英勇,凤代表女子贤淑善良,龟则代表平安长寿。而贵州、云南两地并没有龙风龟的传说,则更不会将之染上布料。” 如此说来,红蝎在事发卧房里捡到的那块蜡染是出自湘西苗疆,而与当地有过接触的人就是……疑犯的名字在嘴边唿之欲出,周忘杨的耳垂突然一颤,他迅速抬头,沉声低道:“房顶有人!” 若林被他说得不敢动弹,半晌过后,轻声问:“走了没?” 第83页 不料,他刚一开口,就被周忘杨用力一拽,飞快地拉向木梯。合着急促的脚步,身后的木窗跟着重重一响,若林回头,就见一人飞身而入。 发现有人藏身阁楼后,那人急起直追,速度极快,犹如闪电,十几阶的木梯仅凭一跃.就到了楼下。 出口就在前方,若林整个人被周忘杨一扯,先行推了出去。他剎时想起,在穆清素化作殭尸对他发起攻击时,也是周忘杨替他挡去了一击。危难时刻,能令周忘杨对他屡伸援手,除了为留他的命,还那一百两的报酬外,或许还因为他已把他视为良朋知己了吧。 这念头冒于分秒之间,分秒过后,若林勐地转身,介入周忘杨与闯入者中间。 “先生,你快走!”若林侧首低吼。 岂料他话音一出,追赶之人竟立即驻足,接着开口,“是小四和惠兄弟?” 他一问过后,周、惠二人都是长舒一口气,若林抹了抹额头的冷汗,道:“原来是龙捕头,真是虚惊一场!” 冰龙同样诧异,“你们不是随那妇人,与她女儿评理去了吗?怎会人在关雎书院?” “还不是周先生想的损招,请人扮了柳细细的娘前来叫骂,实则是要从水榭脱身……” “大哥夜访关雎书院,莫非也为看看到底何人会来书库窃取蜡染书册?” 未说完的话,被周忘杨生生打断,若林马上意识到自己说了太多。周忘杨之所以大费周章,请人上门演戏,可见要防之人也身在水榭,怪自己一时嘴快,竟一下点穿。 冰龙像也听出了什么,还好他并无芥蒂,凝重道:“不错,我听小四说,要在明日让惠兄弟到书院查阅蜡柒书籍。当时在场人多,要是那块蜡染残片真是兇手不慎遗落,丛会枪在明天之前到书院销毁证物。不料黄昏时,你二人又因故离开水榭,天黑仍未回来,我只好一人潜入书院,看看是否有人前来盗书。” “我与若林傍晚到了柳家,几经劝解,才让柳家小姐开了金口,得知她真正中意的是我二哥。听说他要与桑茵成婚,柳细细一时想不开,心生郁闷,终日以泪洗面。她娘又是个厉害角色,见女儿受了委屈,问不出个名堂,就自己胡乱一番臆测.倒把若林卷了进去。” 周忘杨说着,目光移向若林,他不敢迟疑,立即接上说:“对啊对啊,这人要是走起霉运来,真是喝凉水也塞牙,多亏先生替我解围,还以清白。” “我在众人面前要若林明日再去取书,也是为诱疑犯入瓮。谁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被柳家小姐耽误了一个时辰。虽没等到疑犯前来,但算是弄清这蜡染出自哪里了。” “哦?”冰龙眉头一紧,“是哪里?” “湘西苗疆。” 若林在边上沉吟了一番,“要说去过湘西的,应只有江霆一人了。他与道长虽师徒缘尽,当也不至于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与弘静大师更是不曾往来,要说他是这幕后黑手,为的又是什么?” “为的是永生不死。”浓眉未得舒展,冰龙低道,“你们还记不记得在寒山寺内,住持与道长提及的唐家镇门之宝,可令人起死回生的‘浴火凤凰’?” 眸中忽有水波一漾,周忘杨心说,江霆曾为一株灵芝杀人越货,以他的财力地位,美色、金银都已是阅尽千帆,能令之大动干戈想要求得的东西,‘浴火凤凰’当位列其一。 “可‘浴火凤凰’早已下落不明,唐门中人奔赴各地寻找都没有结果,又怎会与大师和道长扯上关系?” 身侧,若林问出周忘杨心中所想。 三人一同步到门外开阔处,冰龙道:“我曾听江湖上的朋友说起过,‘浴火凤凰’此药只有唐门歷代当家人方知如何使用。老爷子唐劲虽未正式宣称,将由谁接任当家人,但他只有一个独生女,叫作唐嫣青,也就是红蝎的娘。当年蜀地殭尸横行,唐劲很可能迫于时局已将用药方法告知女儿。接着,唐嫣青挟女来到苏州,在弘静大师的指引下,把红蝎託付给平阳子道长后,再无音讯。 “事隔多年,许是有人探得了当年往事,心想唐嫣青既然连亲生女儿和唐家数万种制毒秘方都愿交託给大师与道长,那也极可能透露有关‘浴火风凰’的线索。” “想要重生,必经烈火。”若林一嘆,“真要像龙捕头推测的那样,是因‘浴火凤凰’而起,那所谓起死回生的神药,想不到带来的却是一场浩劫。” “‘浴火凤凰’也好,唐嫣青也罢,均是出自一处。”意识到冰龙话未说尽,周忘杨干脆挑明,“莫非大哥认为所有的事都与唐门有关?” 话已至此,冰龙也不再绕弯,直截了当地说:“小四,说句实话,我还是怀疑红蝎。一则,唐嫣青是她生母,多年不见,最后见其之人恰是大师与道长。红蝎想要寻母,必是向他二人逼问下落。 “二则,她十三岁起,外貌不再变化,终日以孩童的面目出现。要是刨根问底,追究责任,抚养之人必是首当其冲,她全然可以怀疑道长知道了什么隐情。何况近几年来,红蝎与道长到底感情如何,你游歷在外,也不尽然皆知。” 第84页 “那要怎么解释西荷厅卧房中的那块蜡染?”凤目恢復到以往的波澜不惊。周忘杨问,“还是说,大哥认定红蝎早已暗中勾结了江霆,合力谋害了师父与大师?” 被他一问,冰龙却是面色一变,“要说合谋,其实也不无可能……”没有继续往下说,冰龙突然另起话题道,“小四,我来此之前,还去了义庄一次,本想看看王翠姑的尸首还有没有变异,却意外发现她的肩膀竟被人剜去了一块内。” 想起那具惨不忍睹的殭尸,若林顿觉胃里翻腾了一下,听周忘杨在边上问:“从伤口看,是何时被剜去的?” “伤口处虽微有腐烂,但切割平整,绝非自然形成,相较四周紫黑的皮肉,更是一点沙泥都没沾,推算是在我去前不久被剜下的。” 冰龙话刚说罢,不远处猝然响起一声惨叫,惊恐得难以言喻。 说话的三人纷纷警觉起来,迅速向发出叫声的方向看去。视线前方是一拱月亮门,就见一个学生模样的男子连爬带滚地跌进院来,语不成调地惊唿:“救……救命!有……僵……有殭尸!” 另一方向,院士骆渊亭也听到喧譁,提灯赶来,一见那学生,立即斥责道:“展儒!傍晚不是出了告示,今夜不得出入书库,你怎么……” 骆渊亭本要接着训斥,却突然愣在了原地,无法说话。此时,一个人形正穿过月亮门,慢慢逼近而来。 那人走路的姿势极其怪异,像被人拧断了脖子,头颅只靠一层皮连着身子,走一步,脑袋必是重重一颤,像要随时掉下。月光虽暗,却也能看清那人外露的皮肤已烂了大半,眼眶处甚至有白骨露出,怎么看也不像活人。 “院士救我!”唤作展儒的学生踉跄着奔向骆渊亭,边跑边急道,“学生明日有篇文章须上交批阅,本想今夜来书库抱抱佛脚,没想到黄昏时出了告示……要是我知道是因为有殭尸在此,打死我也不敢来啊!” 眼前这场面,骆渊亭同样大为受惊,赶忙去唤周忘杨:“周先生,那到底是什么怪物?” 细看那人的面部。左脸上的红斑依然可见,周忘杨心下一惊:难道王翠姑的殭尸还能走动? “是王翠姑!她不是在义庄被毁掉头颅了吗?怎会又能动弹?”震惊之下,若林本能地挡在了周忘杨身前。 身侧,冰龙拔出配刀,先行护住院士与学生。前方的殭尸曾被红蝎以石头重击头部,现在它颅骨开裂,血混脑浆流了一身,像是个奄奄一息的活人,它缓缓走到周忘杨跟前,竟双膝一屈跪倒在地。 落地那下冲撞,使得王翠姑头颅掉下,滚了几圈,落到了叫展儒的学生脚下。他立马弯腰干呕,一股酸水向咽喉直逼而上。 不顾若林的阻止,周忘杨走去,捧起地上的头颅,将它放还到殭尸的手中。 冰冷的殭尸手捧头颅,如枯枝般地跪在周忘杨跟前,浑浊的眼睛那一刻竟像有了神,盯着上方的人不放。 “你究竟是谁?”周忘杨问。他的嗓音如此动听,听不清是温柔还是严厉,却令地下的殭尸为之一颤。它努力张嘴,像要诉说什么,变调的声音最终化为一声长啸,悽厉得像要将这黑夜一剪为二。 周忘杨心中明白,殭尸早已没了生命,在他面前崩渍的实则是操纵殭尸的人。他之前所问,也是要那幕后人作答。 嘶喊过后,王翠姑缓缓起身,仅存的一条手臂向外一挥,竟是作了个“请”的动作。周忘杨转头宽慰了院士骆渊亭几句,让他与学生先行离开,暂时不要惊动其他人。 骆渊亭对周忘杨应付怪事的能力早有耳闻,虽担忧他的安危,但顾虑到有学生在场,以免祸及无辜,还是领着瑟瑟发抖的展儒迅速离去了。 王翠姑的殭尸像看懂了旁人已走,随即捧着头向外行去,周忘杨三人立即紧跟而上。 殭尸在前带路,它项上无首,人头被捧在胸前,模样十分骇人可怕。要不是亲眼所见,实在难以相信身首异处之人,竟然还能直立行走。 三人跟着殭尸出了书院大门,它一路向后山方向行去。关雎书院因院舍规模庞大,置地建房时便选在了较为偏远的城西,此时已值深夜,幸得路上没有行人,才没使得更多人受到惊吓。 王翠姑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它身后三人则默默跟着,心中各有思虑。当它转身面朝三人时,已到了后山深处。王翠姑背后屹立着一棵参天老槐,夜里风大,唿啦一吹,枝叶巨颤,犹如一只张矛舞爪的魔物。 若林仍不放心,道:“先生,这里人烟稀少,会不会其中有诈?” 周忘杨没答他话,只问王翠姑:“你引路来此,是为告诉我们什么?” 知道它无法回话。周忘杨耐心等看着它要如何表达。不料,到了老槐树下后,牵制着王翠姑的力量竟一抽而走,它如木桩般杵在原地,动也不动。周忘杨上前一触,那具满目疮痍的躯体随即轰然倒下,他跟着蹲下身,解开尸体衣领处的扣子,果真发现肩膀上陷下一个大坑,露出下方的连骨肌肉。 剜去肩膀上的皮肉,这么做为的又是什么? 一片树叶至上飘下,落在周忘杨肩上,明明轻柔得可以忽略,他却勐地浑身一颤。 第85页 若林剎时也有所感悟,回忆说:“我记得大婚当日路经义庄时,轿夫也是被殭尸咬伤了肩头,是红蝎用蝎子清除了他肩上的腐肉。现今,王翠姑的肩膀被人剜了内,莫非是为隐藏被蝎子咬过的痕迹?” 红蝎…… 一个身着红衣,扎着麻花辫的女孩在周忘杨脑海中闪现,她正扑闪着大眼,对自己微笑,亲昵地唤道:“四哥……” 失神之下,一阵物体移动的声响蓦然响起,凤目立即警惕地打量四周,周忘杨急道:“小心!那幕后人已不再操控王翠姑的尸首,想必又有殭尸要来。” 就在这时,泥地上突然显出一道人形黑影,那影子稳稳站在枝杆上,手腿清晰,唯独本该是人头的地方却什么也没有。 树下三人齐齐抬头,就见又一具无头尸直挺挺地站在老槐树上,身形魁梧,应当是具男尸。 “我见过它!”恍然间,若林斩钉截铁道,“就在寒山寺里,我曾被它追击,一路逃至静心殿,又撞见变成殭尸的穆清素。这些事都不是梦境,千真万确地发生过!” 上方,那无头尸跃下树干,它虽然没有头,但身体朝着三人,犹如正在注视他们。紧接着,那无头尸又转向老槐,蹲下身,双手成爪,在树根处奋力刨着什么。 不到片刻,它的指甲就已脱落了大半,更有几根指头直接露出了白骨。要是换成活人,怕是早已疼得死去活来,那无头尸却依旧我行我素,用力挖掘。 待它停手时,老槐底部已被刨出一个一尺深的坑来。周忘杨三人上前一望,均又吃了一惊——在那老槐树下竟埋了一颗人头! 平静了一会儿,无头尸又动手把人头从坑中取出。它直起身,将头一点点上举,最终停在了自己的肩颈上方。 要说恐惧,此时远不比惊讶来得汹涌。若林诧异道:“难道说,这颗人头原就属于那具无头尸?” 冰龙走去,对比了头颅与颈项的伤痕,点头道:“初步看来,切口基本吻合,应属同一个人。” 此刻,无头尸仍高举头颅。从外观来看,死者的年龄约是七十岁上下,一头花白乱发纠结着鬍鬚,怒目圆睁,干裂的嘴大张着,神情像是恐惧至极,又像是难以置信。 与无头尸匹配的人头重见天日,在场三人却无一人认得,但显然,幕后人的意图是想让周忘杨清楚无头尸的身份。 “这位朋友,你一路操纵无头尸跟踪我们进入苏州。夜宿寒山寺那晚,你令无头尸追击若林,现今想来,也是为通过他,让我知晓你所要诉说之事。胤平、桑茵大婚之日,是你取走了义庄内的所有灯笼,在石板路上动了手脚,并捎去穆清素的断指,要挟桑茵离开花轿,再操纵王翠姑的殭尸大闹一场。现今又将我引来这里,这般不辞辛劳,到底是有何事相告?” 正前方,无头尸默默站着,它像有千百句话想说,却是一句也开不了口,惟有身体剧烈起伏着,告示着操纵它的幕后之人已是热血沸腾。 周忘杨想要靠近,却见它猝然抽搐起来,手中的头颅顿时落地,身体像饱经酷刑般痛苦地蜷缩起来。颤动下,一枚硬物从它身上掉出,周忘杨眼疾手快,立即将之收起。 “不好,是赶尸人出事了!”冰龙全身一震,目中满是担忧,“小四,这幕后之人要是一死,现有的线索就都将化作泡影!” 周忘杨意味深长地望了冰龙一眼,一个名字随即沉入心底——左梦霜,冰龙的结髮妻子。 或许,十年前,那场看似无情的烈火併未焚毁他们夫妻间的情谊。 无头尸倒在地下,痉挛了一阵,终于不再动弹。细密的汗珠蒙在冰龙的额头上,看殭尸不动,他眉宇一皱,愈加不安起来。 三人一同在老槐下静候了一炷香的时间,仍不见地下的两具殭尸有任何反应。 周忘杨先行开口,“看来,那赶尸人遇上了什么麻烦,今夜想必不会再操纵尸体了。” 为避免两具殭尸经受暴晒雨淋,三人以树枝挖出两处浅坑,将它们作了掩埋。倘若真要有人再行赶尸,殭尸身上的土层已被刻意铺薄,也能轻易破土而出。 三更过后,三人才返回水榭,得知平阳子依旧昏迷,伤情并无起色。小童赶去寒山寺报丧,仍未归来。梁胤平则购置了大量冰块,存放于事发卧房内,延迟弘静大师的遗体的腐坏。 夜深露重,江南首富江家的府邸内却并不宁静。此刻,江霆手持摺扇,立于九曲桥上。 江南园林甲天下。苏州园林甲江南,而江府的园林庭院在苏州也是首屈一指。无论是固中叠石、花木、书条石,还是厅堂内匾额、楹联与雕刻,任何一样都可称为珍品。 只不过…… 望着这满园珍宝,江霆只觉一阵空虚。他一开摺扇,冷冷问道:“谈得怎么样?对方有没有告诉你,‘浴火凤凰’到底在谁手里?” 身侧,鄂虎答道:“说了,在那个女大夫手里。” 江霆一改之前的和善态度,气急败坏地踱了几步,原还端正的五官剎时变得阴暗、纠结,咬牙道:“混帐!竟敢利用我!” 固内传来古怪的乌叫声,那是江霆饲养的丹顶鹤。分明是如此圣灵之乌,此刻啸唳,却平添了几分阴鸷。 第86页 水榭之中,应只有他一人到过湘西一带,蜡染的出现,必是对他极为不利。与其如此,不如直接夺得“浴火凤凰”,哪怕周忘杨再有本事,也敌不过那些甘为他江霆作替死鬼的众人。他们有人欠下了巨额赌债,有人终身卖入江府为奴为婢,有人家中穷得贩卖妻儿……只要他们声称,自己抢夺了“浴火凤凰”,便可脱离苦海,鸡犬升天。 一抹残忍的笑浮上江霆的嘴角,他对鄂虎耳语了几句,随后又直起身子, “三天内,我要得到‘浴火凤凰’,你能否办到?” “能!”鄂虎摩拳擦掌道,“三天内,定当为少爷夺得‘浴火风凰’!” 江霆闻言,顿时仰天大笑,他张开双臂,整座宅园都像在他的臂腕之中。江南江府,富可敌国,但倘若无法永生不死,这些财富依旧是要化为粪土。 所以…… 江霆勐然收手,紧握成拳。“浴火凤凰”,他势在必得! 天明时分,若林踏着晨曦,早早地赶去画坊。 大婚之日,桑茵受到要抉,被迫与殭尸互换,之后弘静大师与平阳子又均遭遇不测,梁胤平分身乏术,已无暇顾及画坊的生意,一早就来拜託若林,去张贴歇业告示。 若林抵达画坊时,却见店门敞开。他心说:要是有贼光顾,也不至于正大光明地连门也不关,难不成是胤平还有事务需亲自处理,先他一步到了画坊? 若林心中疑惑,跟着跨入店堂,浓郁的茶香随即扑面而来,墙上梅、兰、竹、菊四幅水墨轻轻一扬,像在诉说煮茶人已等候他许久。 店内一侧,摆放着一扇屏风,上方画有一弯恬静的河流,洛神则如出水荚蓉般立于河面,她身材纤盈,轻纱缥缈,手如柔荑,肤似凝脂,绝关的面容恰与桑茵如出一辙。 这时,一抹倩影自屏风后走出,好似宓妃洛神从画中现身。 若林乍一见桑茵,问:“梁夫人也是来打点歇业事宜的?” 桑茵微微摇头,示意若林坐到案边,“今天我来,实则是有要事想请若林你相助。”她一边亲自沏茶一边说,“此茶名为碧螺春,出自苏州太湖的洞庭山。煮后,展叶放香,味甘生津,非一般茶所能比拟。” 若林谢过桑茵,举盏品茗,跟着说:“夫人有事需我帮忙,吩咐一声即可,何须如此客气,糟蹋这上等名茶。” 岂料桑茵一听这话,蓦然起身,走至若林面前,幽幽跪下。 若林大惊,赶忙扶她道:“梁夫人这是何苦,我怎么受得起?” 桑茵目中眼波荡漾,沉吟说:“我自问万分唐突,倘若一旦有人知晓你接手了这个秘密,只怕后患无穷,甚至危及性命。但师父已危在旦夕,念我无法割捨一己之私,实在不想胤平、忘杨与红蝎再牵扯其中,故只能恳求若林你替我保管几样东西。” 虽是听得云里雾里,但若林仍感到事关重大,把桑茵劝说回座后,他说道:“周先生几番救我,欠他的恩情早非金银可以偿还。梁夫人既是先生的师姐,我也自然把你当作亲人看待,你有重託,若林定当竭尽所能,替你达成。” 像还陷在自责的情绪中,桑茵微微颔首,没有接话。 若林只得先行岔开话题,看向一侧的屏风,问:“胤平所画的洛神,与夫人你大为神似,莫非是以你为原型绘制的?” 桑茵将视线移向屏风,面上忧愁稍稍淡了几分,摇头说道:“说出来怕是你要笑话,胤平之所以画了这幅洛神图,是因为在太湖上真的看见过。据他说,那日他去湖上採风,却逢大霉,本想让船家摆渡回岸,却见有个人影在对面的船上,定晴去看,发觉是名年轻女子。在她的船即将远去时,蓦然回眸,虽是惊鸿一瞥,却让胤平惊讶得说不出来话,只因那女子居然与我长得一模一样。” 若林道:“或许在胤平心目中,仙子的模样本就与夫人如出一辙,也就难免在那雾湖之上惊见洛神了。” 纤美的十指提壶斟茶,桑茵说道:“若林说笑了,其实我本就有个孪生姊妹,可惜自幼失散。故当胤平提及看见与我极像之人时,我即刻赶到太湖,与他一同在附近打听了整整三天。却依然杳无音信。胤平称他绝没看走眼,想必我那妹妹确实到过苏州。” 从桑茵的叙述中,若林得知,她出生在苏州近郊的一个小村。早在她姐妹二人四五岁时,有一日清晨醒来,家人惊觉小女儿的床上竟空空如也,而窗台边则留下了几只狐狸的脚印。 邻里们均断定,是山里的狐狸叼走了孩子。自那日起,桑茵的父亲便天天上山寻找,不料祸不单行,一日大雨滑坡,他不慎坠下山头,肋骨尽断,在家中挣扎了一宿,仍旧回天乏术。可怜桑茵的母亲未解失女之愁,丧夫之痛却又接踵而至,她日夜以泪洗面,抑郁成疾,不久便也撒手人寰。 “之后,我身染风寒,因无钱医治而终日咳喘不休,本以为就快追随爹娘而去,幸得被师父所救。他带我来到水榭,根治了我的痨病,并教我识别草药,通晓医术。”桑茵顿了顿,接着说, “这么多年来,我也曾四处打探妹妹的下落,但始终不见任何眉目,要不是胤平说起那湖上之人,想必我也就快放弃。” 第87页 “夫人妙手回春,堪称江南名医,认得你的人数不胜数。孪生姊妹外貌大多十分酷似,倘若令妹在苏州久留,也必会有人认出她来。”安慰了几句,若林又想起桑茵先前说到的重要之事,便问:“对了,夫人说有几样重要物品需我保管,不知是什么东西?” 浓密的眼睫覆上桑茵的双目,她深吸一口气,像做了个重大的决定,跟着从袖中小心取出一个精緻的木匣,递给若林。 “这匣内装有一本手札及一只玉鼎,鼎内装的,便是传说中可使人死而復生的‘浴火凤凰’。” 若林握着木匣的手不禁一颤,惊讶道:“‘浴火凤凰’怎会在夫人这里?” 桑茵轻嘆:“此事说来话长,匣内的两样东西都是余夫人的遗物,她在手札中详尽记叙了‘浴火凤凰’的用药方法,并把当年蜀地殭尸肆虐的前因后果及何以来到苏州,又怎会把木匣交我保管的原因皆写在其中。无人时,你可以慢慢翻看。” 若林知道桑茵所说的余夫人,正是红蝎的生母唐嫣青,他不解地问道:“如此说来,这木匣何等重要,夫人怎可将它託付于我?” “知道这两样东西在我这里的,只有师父与弘静大师。现今,他二人均遭人毒手,我猜兇手就是冲着‘浴火凤凰’而来,如不将它尽早转移,若是有一天,我也……” 桑茵没有说下去,若林却已明白了她的苦衷。将木匣收入怀中,他说道:“夫人无须过虑,我定当恪守秘密,不今第三人再捲入其中。” 桑茵谢过若林,心中仍满怀歉意。 若林取出一块玉佩,说:“胤平与夫人喜结连理,只怪我囊中羞涩,不能送上厚礼。这块和田玉我本想抵押给先生,却因为凑不齐一百两,而遭他拒绝。夫人如不嫌弃,就收下,当是我送你和胤平的贺礼吧。” 桑茵推却了一番,但看若林执意要给,只得牧下。手中的玉佩由两条锦鲤相绕而成,意在表现相濡以沫,她收好玉佩,起身说:“我这次来见你,是瞒着胤平的,再不回去他必定要着急。多谢若林赐赠美玉,我们定会好好保存。” 又一番道谢后,桑茵随即向店外步去。阳光投来,她背影如画,竟渐渐模煳起来。 “梁夫人……”不经意地,若林唤了一声。 桑茵回头,“还有何事?” 经她一问,若林又想不起要说些什么,随口道:“哦,没什么。时辰尚早,路上行人不多,夫人回去时需多加小心。” 桑茵点头,接着转身离去,秀丽的身影在晨曦中愈发变淡,直至全无。 你们应已猜到花魅影便是桑茵失散多年的孪生妹妹,许多年后,当若林面对花魅影时,曾提起那天之事。他说,你姐姐要走时,我似乎意识到她要遭遇什么,只可惜我没能阻止。 太湖之上,洛神正在吟唱輓歌,为了苏州城中,最善良、最美丽的女子。 桑茵消失了,像一片湖上的朦胧水雾,天晴之后就魂飞魄散,无影无踪……十八、破解 十八、破解 把画坊稍作收拾后,若林挂上歇业牌,关上店门,小心翼翼地取出木匣,打开。他手捧玉鼎,端详片刻,只觉一阵沁人心脾的芬芳渐渐渗入百骸,放下后,他接着翻阅手札,入目是几行俊秀小楷。 仅用一炷香的间,若林就粗略看完,他长嘆了一口气,掩上手札,将之和玉鼎一同放入木匣,收回怀中。 出门后,若林有些神情恍惚,好似还沉浸在唐嫣青的记叙中,难以自拔。转入拐角时,他忽感脚下磕到了什么,低首一看,竟是方才送给桑茵的锦鲤玉佩。 “梁夫人?” 若林四下张望,一阵风钻入小巷,冷冷清清,除他一人外,再无别人。 户外明明已经一片晴朗,但身处置满冰块的卧房内,却一阵阴寒。 弘静大师贵为寒山寺住持,由于长年食斋,参禅悟经,加之室内摆放的冰块,两天过去,遗体并无太大腐变。 此刻,周忘杨正立于房内,面朝“嘆墙”。 所有的出口,无论里外,均被泥土所封。一堵墙,两个面,要是都煳上了泥,门窗无法打开,那对师父与弘静大师施针死穴的人,又该如何进出? 周忘杨一抚“嘆墙”,手到之处,墙面十分平坦,可见两面的泥都煳得极其均匀,若非两个人站在屋内和屋外一起操作,换作一个人,绝对没办法独自完成。 因为无论是先封哪一面,剩下的另一面,都必须穿过墙体去封,而这时门窗都已被堵死,进出又该从何谈起? 周忘杨情不自禁地轻轻一嘆,备感无奈。 难不成在这“嘆墙”之下,无论是谁都只有嘆息的份? 无措之际,正逢红蝎提着装满冰块的水桶进到房内。弘静大师的遗体仍卧于榻上,床下撂了数只装有冰块的木盆,以确保房内温度不会上升。 红蝎把提来的冰块分批倒入木盆,侧首问:“四哥可有头绪?” 周忘杨没答她,走至榻前,端望下方的冰块。红蝎瞅他半天反应,提了水桶,正欲离开,就听周忘杨问:“这木盆内的冰本已化了一半,何以你重新倒入后,又凝结了起来?” 第88页 “哦,这是二哥购置冰块时,顺带讨了些硝石。这东西一旦溶入水中,就会大量吸热,使得水温骤降,从而结冰。” 周忘杨听后,转身走到案边,随手取来一只镇纸,对着木盆内的冰块凿击了几下,冰面即刻被凿出几个浅坑。 红蝎像是明白了他的意图,立即出外又提来半桶加有硝石的冰块,倾入木盆。过之不久,新倒进的冰块与盆中的相凝结,覆盖住了被凿出的浅坑,冰面再度变得平整。 眼见此景,周忘杨蓦然回首,紧盯后方的“嘆墙”,他像在剎那间得知了答案,转瞬过后,那双凤目随即又黯淡了下去。 在这“嘆墙”之上,果真有一扇隐形之门可供人进出,出入的机会只有一次,就是给予缔造者本身的。 “红蝎,去帮我把冰龙找来。” 周忘杨的声音里,听不出太多的情绪。红蝎应了一声,接着跑出房去。 片刻过后,冰龙赶到西荷厅卧房,问:“小四,红蝎说你似乎有所发现,是不是找到了什么线索?” 冰龙身后,红蝎也跟着进了卧房,她步行速度不及成人,故而稍迟了些。 周忘杨抬眼,开口一句却不是去答冰龙,他道:“五妹,我与冰龙大哥有些要事商谈,你暂且迴避一下,出去时,将西荷厅的门带上。” 红蝎闻言一怔.但仍退了出去。 卧房内的氛围同温度一样极为冰冷,半晌无人说话,最终还是由冰龙打破沉寂,他问:“小四,究竟出了什么事?” “龙捕头。” 熟悉的称唿从周忘杨口中唤出,却显得如此生疏。冰龙望向他,目中竟带了一缕疲惫。想他龙飞扬十六岁起入六扇门当差;双十之年屡破奇案,名扬天下;而立时为护圣上朱杨铭,以一挡十,被刺客刺穿胸腑;到了四十,得御赐令牌,封为关中总捕头,官拜正四品。但面对眼前那人,仅是一个称唿上的变化,自己就已方寸大乱。 他知道了多少了呢? 冰龙在心中臆测。 周忘杨,果真是个厉害的角色。相识至今,他就如一片望不尽的瀚海,永远不知究竟蕴藏了多大的能量。 “你有何事要问?”定了定神,冰龙道。 周忘杨也不绕弯,开门见山问:“昨夜,在关雎书院碰见大哥时,你称到那里之前,曾先去了一趟义庄,发现王翠姑的肩头被剜去了一块内,可有此事?” 冰龙不答,片刻才道:“小四,有话不妨直言。” 平静的目光渐渐变得深邃,周忘杨又问:“大哥有没有觉得奇怪?从水榭到寒山寺,不过半天的脚程,我那童儿前去报丧,已经一日一夜,为何还没带着寺僧赶来?” 冰龙仍没做声,周忘杨接着道:“水榭门外有棵松杉树,树龄近百,高约十五丈。我儿时曾爬到树上,本是游戏一场,却意外发现隐藏在树干上,能看清水榭内的所有人进出。昨日。我当众吩咐侍童前去寒山寺报丧。实则是让他爬上松杉,监视其他人的举动。恰巧他出门时,撞上了鄂虎,那厮进到西荷厅叫嚣时,也提及此事,更让在场众人以为小童已出门,去了寒山寺。 “傍晚,我与若林离开水榭,小童仍旧驻守在松杉之上,他身形较小,隐藏于树上不易被发现。下午时,我也曾拜託胤平,在水榭挂满灯笼,入夜时统统点亮。我对他说,是因为师父与弘静大师遭遇不测,事态依旧不明朗,为避免夜深路黑,再有人遭袭,所以要把整个宅院统统照亮。而这么做的真正原因,其实是为了让小童在夜里也能看清,何人离开了水榭。” 视线对面,冰龙的脸庞冷峻如霜,他突然开口:“于是,你便知道了,我是在昨日戌时才出的门?” “不错。”周忘杨接话道,“关雎书院远在城西,义庄方向则与它南辕北辙。大哥抵达书院时,距离天黑还不足半个时辰,若是戌时才从水榭出门,又怎会赶得及去两个地方?” 凤目中似是燃烧着一团火焰,周忘杨继续说道:“然而,尽管你不曾抵达叉庄,却清楚地知道王翠姑肩上被剜去了内。之后,她的尸体被人操纵,赶尸到书院。又将你、我、若林三人带去后山,这一切,现在想来,你应早已知晓。至于你为何清楚此事,想必是与那幕后的赶尸人大有渊源。” 目中的烈火剎时熄灭,化作一潭望不到底的湖水,周忘杨低下头,“当年死于客栈大火中的人究竟是不是左梦霜?穆清素的真正身份又是什么?” 周忘杨一连两问,然而冰龙知道,这本就是一个问题,且发问人心中已有答案。 “你可有证据?” 反问,并不理直气壮,反而显得极其无奈。 周忘杨豁然抬头,素来平静的脸庞难得地挂上了焦急,“大哥办案二十载,应当知道个中轻重。倘若有人遭人要挟,迫于无奈为虎作伥。到头来又有多少可得善终?”他说着,步向“嘆墙”,在被冰龙凿开的出口上,捻起些许泥土。 “所谓‘嘆墙’,用的其实是一种简单却也高超的障眼法。当我师父与弘静大师均失去知觉后,那封墙之人就可着手施工。他先在房内,用观音土覆盖住整个墙面,包括所有门窗,弄平整后,再到房外封住外侧的墙体。” 第89页 感觉到背后的目光,周忘杨并未停顿,又道:“至于此人如何通过那堵密封的墙,到达房外,简单说,实际上是所有看到‘嘆墙’的人,自己关闭了那扇门。出口一早就存在,但当墙体被击穿,众人进到屋内,发现里面的墙也被煳上后,就自行忽略了那扇原本存在的门。” 指向那个被冰龙所凿破的门洞,周忘杨说:“封墙人煳上卧房内的门窗后,就在墙体上开了一个能容他钻出去的洞,随后他清理了砖石,跨到房外,再以砖石砌好出口,最后用观音土将外墙的门、窗一同封闭,这中间当然也包括那个人为凿出的出口。” 周忘杨转身,看向床榻边的木盆,“就像这盆中加了硝石的冰块,可以覆盖掉原先的凿痕一样。墙被击穿之后,也能重新砌起,只是冰与冰相结,常人难以辨别新旧,但要是换作墙,则可一目了然,故而必须以泥土遮盖。这么一来,那扇通出‘嘆墙’的‘门’就会消失无踪,这也就是为何‘嘆墙’必定要用泥土封上两面的原因所在。” 视线上扬.面前的冰龙仍旧一言不发。 周忘杨跟着沉默了一会儿,片刻后道:“不过,封上开口后,还会留下一条尾巴,就是墙内侧的开口位置,并不能均匀地煳上泥土。所以……” “所以,必须以原先的开口处,作为二度进入的位置,再次将墙打穿。这样一来,内墙唯一的痕迹就会被破坏得一干二净。”冰龙突然打断周忘杨的话,自行道,“而鼓动众人以门窗间的墙体为入口的人,则是我……” “大哥……”周忘杨低道,“是何人要挟你?” 冰龙魁梧的身躯微震,仍旧问:“你可有证据?” 周忘杨缓缓摊开掌心,一块蜡染残片赫然入目。他说道:“此物出自湘西苗疆,众人之中,除了江霆曾去过那里,还有一人也有机会接触到,而那个人就是你。左梦霜籍贯湘西,拥有这类民族配饰本就平常不过,假设自你夫妻二人分离后,你就将她所用过的物品珍藏起来,这块蜡染就是其中之一。” 周忘杨勐地挥灭桌上的烛灯,房内顿时一片昏暗,他执起蜡染,铺于桌面,一道翠蓝色的萤光蓦然出现在布片上,细细打量,竟是一截手指的形状! “这块蜡染沾过血,虽经清洗,表面看不出来,但只需用白醋加以烈酒浸泡,原有血迹的地方就会散发萤光。”周忘杨勐一握拳,“那截血指印指末有茧,显然是身为琴师的穆清素才有,而这块蜡染则很可能是左梦霜的。穆清素之所以断指后,曾用你所携带的蜡染包扎,是因你二人关系本就亲密,她便是你的结髮妻子,左梦霜。” 话尾三字让冰龙豁然抬眼,直视周忘杨,听他继续道:“左梦霜不顾你的反对,执意砍掉手指,促使桑茵与王翠姑在义庄互换,此举是为了引我注意,追查殭尸何以形成。然而她自己也深受幕后黑手胁迫,身中尸毒,几度难以自控,时常沦为半人半尸。 “若林称,他曾在寒山寺静心殿内撞见变成殭尸的穆清素,回顾诸事,他所说的应当确实发生过。而后,他遭人重击,晕厥过去,又被送回了厢房。要说袭击若林的人是那幕后黑手,就显得动机不足,对方如是利用左梦霜赶尸,目的达到后,要能借众人之手把变成殭尸的傀儡剷除,则为上策,又怎会放弃大好机会,打昏目睹一切的若林?” 冰龙的嘴角微微扬起,扯出一抹笑,“你认为是我?” “只有你。”周忘杨下了结论,“无论在动机上,还是体力上,只有你的条件才最吻合。你早巳猜出那幕后黑手想要除掉左梦霜,一旦有人发现她成了殭尸,她就将成为众矢之的,遭人扑杀。所以,你必须截住若林,在失控的左梦霜尚未伤害到他之前,将他击晕,扛回房中,让他误以为自己作了一场噩梦。实际上,你出手其实是为了左梦霜,万一她真的抓伤了那个白面书生,就算他再怎么单纯,也绝不会轻信那只是梦境。 “而你夜入关雎书院,也一早作了两手准备。如若我在,左梦霜赶来的尸体就将引领我们揭开无头殭尸的真实身份:若我不在,你就潜入书库,提前销毁蜡染书籍,以此掩盖那块蜡染的出处。” 蓦然间,一阵掌声幽幽响起。 冰龙鼓掌道:“不愧是小四,推理得头头是道。事到如今,你可有猜出那幕后黑手究竟是谁?” 关键一问,却令周忘杨猝然语塞。 纤长的指伸入衣缝,取出一件精巧的暗器,他道:“这支镖以纯金打造,共有五处尖刃,呈花瓣状展开,镖上镶有五种宝石,刃身黑绿,涂的是毒物‘幽兰草’。此物是从那具无头殭尸的身上掉出,我已在书库中查得史料,这是制毒世家唐门当家人才可拥有的梅花镖。” 看似答非所问,却已是回应了冰龙。 一直以来,冰龙一再怀疑的,左梦霜一度暗示的幕后黑手都直指一个人……红蝎! 周忘杨长吸一口气。红蝎十三岁时迁入水榭,成为最小的师妹,师父曾说,她从未曾踏入过唐门。 如果无头殭尸的身份真是唐门当家人唐劲,又是什么不共戴天之仇,要逼得她弒杀外祖父,斩去头颅后,逼迫穆清素赶尸到苏州? 第90页 弘静大师与师父遭人针刺死穴,一死一伤,难道也是拜她所赐? 冰龙制造“嘆墙”一举,是否同样是被她所迫? 唐门的镇宅之宝“浴火凤凰”与殭尸之间,又有何种联繫? “小四。” 视线对面,冰龙正转身步向房外,“你若认定是我砌出‘嘆墙’,且与穆清素本是夫妻,大可直接告知衙差,我冰龙定当协力破案。”言罢,他便大步流星地跨离卧房,独剩下周忘杨凝望着案上的蜡染,沉默不语。 黄昏过后,树上的鸟儿仍未归巢,黑压压地立满枝头。红蝎提了食盒,走至周忘杨的卧房门前。 “四哥?”她轻轻叩门,不见回应后,便推门进到房内。 周忘杨的卧房陈设简洁,边桌上的一盆墨兰静静地释放着幽香,正如这房间的主人一般,孤傲素雅。 周忘杨并不在房中,红蝎把提来的饭菜放到桌上,不经意间,看见了桌上的青花瓷杯,她小心地将之握在掌心摩挲,接着放到唇边,亲吻瓷杯的上边缘……房门忽然一响,周忘杨跨入房来。红蝎勐地一颤,手中瓷杯随即落地,她尴尬一笑,“我做了饭菜,看大家都有事要忙,就逐个给你们送来。” 周忘杨身后,若林也跟着进了房,红蝎边收拾瓷杯碎片边问:“我刚把饭菜送到惠大哥那里,你怎么也不吃完?是不是我做的饭菜不合你胃口?” 若林显得心神不宁,听见问话,半天才回过神来,摇头说: “不是。我今早到画坊打理歇业事宜,忙到下午才吃饭,所以现在还不觉得饿。” “歇业的那点儿杂事在画坊内就可做完,怎要跑去户外待上个半天?” 一侧,周忘杨正走到桌边坐下。 若林摸了摸自己的脸,只感面颊疼痛,想必是吹了一天的冷风,已冻得红肿。他咳嗽一声,说:“哦,我今早到了画坊后,发觉钥匙遗失在了路上,就找来一根铜丝试着捅了捅,不想竟又把锁眼堵了。” 他干笑两声,继续道:“之后,我又去到集市,找来锁匠,想让他帮忙开锁。不料他到了画坊,说锁眼被封死,他也无技可措,说罢就要走。我当然不肯,和他说了好一阵,最后直接把铜锁砸了,换了一把。可那锁匠生得贼眉鼠眼,我怕他私藏了新的钥匙,心有不安,又跑去了另一处……” 话到一半,桌边那人突然看了他一眼,若林立即识趣地闭嘴。 今晨,当他离开画坊时,捡到了刚送给桑茵夫妇的和田玉,玉上的一条锦鲤更是被摔断了鱼尾。玉碎向来不是什么好兆头,若林在周边找了半个时辰,仍不见桑茵踪影,便偷偷回到水榭,恰巧撞见梁胤平也在寻找桑茵。 若林心知不祥,再度出门,折回画坊附近,打听了整整一天。临近傍晚,他忐忑不安地回到水榭,不料桑茵仍旧未归。 收拾完毕,红蝎提着空食盒要走,却被周忘杨拦下道:“迟些再走,我有几件事想要问你。” 像是知道他话中的几件事,一旦问出口,便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红蝎干脆放下食盒,坐边周忘杨边上,说:“四哥请讲。” 凤目中蓦然笼起一阵大雾,正当周忘杨要开口之际,梁胤平的到来,却令在场三人一同绷紧了神筋,只因他神情焦躁,面带愁容,一进厅堂就道:“桑茵失踪了!” 听闻此言,周忘杨与红蝎皆是一惊,却不及若林的过度惊慌,他本能地向后一退,竟连边桌上的墨兰也给撞翻。 周忘杨扫他一眼,正巧看见若林腰间的玉佩碎了一小块。他暂且压下心中疑惑,问梁胤平道:“何时的事?” 梁胤平双眼泛红,目中写满担忧,回忆道:“今早,我去师父厢房照料,本想替换桑茵,却发现她不在房中。我道是她去了药铺进货,可等到中午仍不见回,我随后跑遍了她常去的几家药铺,都说今天没见她来过。我又猜是不是有人突然害了重病,夜访水榭,把桑茵请去出诊,可回头一想,她做事向来精细,哪怕当时没能留下字条,到了病人家中,也会差人捎个口信回来。左等右盼,眼看就快天黑,却仍是一点消息也没有。” 红蝎听后,同样担忧,她道:“眼下,重伤师父的兇手未露原型,又有殭尸侍机偷袭,水榭还十分危险。二哥说是今早发现三姐不见了,会不会早在昨夜就被人掳了去?” “不会。” 红蝎话音刚落,就听有人接话而上。众人顺着声音看向若林,听他支吾道:“那个,今天清晨……我出门去画坊时,恰巧碰上过梁夫人。她……行色勿勿,像有要事要办.并未被人挟持。” “你见过她?”梁胤平连忙走到若林身前,追问,“可有看清她去往哪个方向?身上穿的什么衣服?” 若林开口,发出一个“她”字,忽又合上了嘴。他心存苦衷,想起桑茵把木匣交给他时的嘱託,最终还是把话吞回了肚里,轻道一句:“那时天还未亮透,看不真切……” 梁胤平长嘆一声,跌坐到圆凳上,他自言自语了几句,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站起身:“水榭不是来了几个衙差么?我这就去他们说说,一同去找桑茵。”他说完,就向房外跑去。 第91页 房内,若林道:“先生,我突然想起桑茵出门时,是朝石桥的方向走去。或许,我是说……如果我们到那里多问些人,可能会有线索。” “石桥?”周忘杨凝眉,“那不正是去画坊的路?” “呃……正是。” 若林欲言又止,周忘杨也不逼他,侧首对红蝎道:“冰龙大哥还在客厢休息,你先去通知他出外去找桑茵。胤平情绪急躁,难免要出纰漏,稍后,你陪他去见知府齐愈安大人,请他派人帮忙寻找。” “可是师父他……” 不等红蝎说完,周忘杨已先行打断她,“不要让我再说第二遍,做好我交代的事即可。” 对于周忘杨的冰冷态度,若林早已领教过很多次,但如此对待红蝎却是从未曾有。 此刻,红蝎的眼中满是落寞,她低声道了一句“是”,便飞快出门。 若林试探问道:“要不要我留下来照顾道长?” 他话刚问完,就听廊上传来小童的声音,他正在高喊:“先生!我把寒山寺的长老请来了.他有法子救师父!” 此次,小童为监视水榭中众人的出入,迟了一天赶到寒山寺。返回水榭前,他提前飞鸽传书给周忘杨。称寒山寺四大长老之一的弘渡法师可以治癒“寐死” 在小童的引领下,一袭佛衣的弘渡法师踏进房来,周忘杨立即上前行礼,“周忘杨见过长老。此次,贵寺住持弘静大师下榻水榭,却不幸遭人所害,实属晚辈未能尽到保护之责。现今,我师父平阳子也深受重伤,我在此厚颜来请长老以德报怨,救我师父一命。” “阿弥陀佛。”弘渡法师白眉白须,合掌道,“住持师兄精通筋络、穴位,可自如封解穴道,岂会死于针扎?” 此话令周忘杨顿时警醒。桑茵的医术是得师父真传,对于各类穴位,师父也应了如指掌,哪怕真是遭人针刺死穴,又怎会丝毫不作抵御? 难不成……那兇手还徵得了他二人的同意? 又嘆了一声佛号,弘渡法师道:“贫僧此次前来,共挟十名弟子一同超渡住持师兄归寺。如今,平阳子道长仍命悬一线,当以他为优先,劳请周施主带贫僧前去。” 谢过弘渡法师后。周忘杨立即将他带到平阳子房中。 进了房后,几名寺僧将平阳子扶坐而起,弘渡上前看过伤势后,对周忘杨说:“道长伤得虽重,体内却有一息顽强支撑,贫僧定当竭尽所能,保他渡过此劫。” 周忘杨再度言谢,正想上前细看情况,却被一名寺僧拦住道:“周施主不必过分担忧,此地有长老与我等即可。替道长疗伤期间,还请不要打扰。” 周忘杨应了一声,随即退出房去,吩咐小童留守房外。 若林一路跟着他。此时听周忘杨道:“师父现有长老看护,处境安全。现在你我就朝石桥方向去找桑茵。” 若林用力点头,二人即刻出了水榭。 十九、仙子之殇 在画坊附近的寻找,一直进行到深夜。周忘杨越发觉得若林向他隐瞒了什么,但几他开口询问,必是极有针对性,可若林却能精准地道出时辰、地点及桑茵的装扮。这与他对梁胤平所说的“天暗,看不真切”则互相矛盾。 子时将近,最晚打烊的店家都已按上了门板,空荡荡的街道只剩下周忘杨与若林。 “陪我去一趟灵岩山。” 周忘杨开口之际,若林赫然发现他竟已噪声沙哑,忙问:“先生,你没事吧?要不要先回去休息?” “不毖。”周忘杨低咳一声,径直向前。 灵岩山位于苏州西南,因其山巅建有的西施馆娃宫而驰名神州。入山时,周忘杨向守山人借来两支火把,以便行路。 多年前,也是在这灵岩山上,是他找到了正为母狼疗伤的桑茵。现如今,她不在水榭,不在药铺,不在画廊,不在他所打听过的每一个地方……那她会不会是突然想到了医治“寐死”的方法,急须药草,上山採摘? “桑茵!”周忘杨高声一唤,引来阵阵回音。 若林在后,也帮着一同叫唤。两人一路从山脚寻至山腰,忽见一个洞内闪有亮光,纷纷心头一热,走入后,只见一簇蓝色之火正在洞内跳跃。 若林见状,向后退了一步,惊道:“是鬼火?!” 他转身要走,岂料周忘杨却丝毫不惧,直接向那蓝焰步去。 “尸身腐烂后,骨内的物质极易自燃,烧着之后就是你看到的这副光景。盛夏季节,要是去往坟地,见到这类蓝焰更是司空见惯。”周忘杨边说边在蓝焰附近寻找,看看它究竟出自什么尸骨。谁知他刚一动身,那蓝焰就像长了眼睛似地在他身侧打转,好似见到了故人一般。 眼见此景,莫说若林,就连周忘杨也有些诧异,他微微抬手,那火焰就如一只通体银蓝的蜻蜒,跃至他手心上方,接着又迅速移向洞内一角。 周忘杨将火把移向角落,那里卧了一具土狼的遗骸,他走去翻转遗骸,只见狼骨的右后腿上留有一排锯齿状的伤痕,恰是捕兽夹所致的旧伤。他随即细看所处的山洞,只感眼前的一景一物唿应着记忆中的画面,恍然问,他惊觉这竟是五年前,桑茵救下母狼的那个山洞。 第92页 有人说,鬼火是死者游荡在凡间不愿离去的灵魂。周忘杨不信鬼神,但当他望见那簇燃烧殆尽的蓝焰。却感到一阵不祥。 这副狼骸是要向他预言什么吗? 就在此时,若林腰间的玉佩无缘无故断线落地,啪一声,摔成两半。见他神色微变,周忘杨问:“这玉之前为何缺了一角?” “啊?”若林搔头道,“我怎没注意到,大概不小心磕到了吧……”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若林不敢正视那双凤目,眼神瞥向一侧,“没有。” 二人僵持了片刻,原本的宁静突然被一个悽厉的女音击碎——不远处,红蝎正声嘶力竭地哭喊,她高声在唤:“四……哥!” 周忘杨寻声而去,心跳得如此之快,仿佛随时就要踊出胸膛,他飞快地赶到红蝎面前,竟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红蝎抽噎着,半晌才哽咽道:“太湖上浮有一具女尸,经衙差打捞上岸后,发现是……” 她话要出口,却听周忘杨突然插话:“你怎会知道我在灵岩山上?” 抹了抹眼泪,红蝎道:“当年四哥在山中寻回三姐,这次她再度失踪,我也是心存侥倖,到了山下,正巧碰上住在山脚的守山人,他称有人向他借过火把,听其描述的相貌,我心知是你无疑。” 一问过后,周忘杨陷入长久的沉默。 身后,若林也赶了过来,一见红蝎未干的泪痕,也是不愿开口,半晌才问:“是不是桑茵出事了?” 红蝎晶莹的眼泪如决提般涌出眼眶,哽咽着点了点头。 一阵狼嚎突然响彻山涧,哀怨悲伤,令闻者也不禁红了眼圈。 剎那间,时光倒流,周忘杨望见桑茵站在水榭的凉亭之上。她素纱白衣,好似天仙,微微一笑,却是倾国倾城。 然而,这幅画面正在淡去,淡至失色,淡至全无……眼前仍是那漆黑的山路,周忘杨动了一动嘴唇,却没能发出声音。他低下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努力平息咳喘后,他轻声说道:“带我去。” 桑茵的遗体被搁置在知府衙门的尸房内,待三人赶到时,就见梁胤平扑倒在遗体一侧,泣不成声。 此时的梁胤平仿佛经歷着万箭穿心,无论他如何唿唤,妻子都没有任何反应,偏偏她的面容如此安详。好似睡着一般。 尸房内,数十名衙差一字排开,随后进来的是苏州知府齐愈安。 齐愈安年近五十,神情肃穆。自周忘杨与冰龙一行回到江南后,曾多次受他之邀,参与了本地的几桩悬案,并成功告破。故当他得知消息,立即亲自赶来,见到周忘杨后,道了一句:“周先生请节哀……” “多谢齐大人。”凤目落至遗体上,周忘杨的神情平静如水,“可有查明死因是什么?” 对方一如既往的冷静令齐愈安不禁心生佩服,他道:“仵作尚未赶到,先生要不要先行验尸?” “不行!” 齐愈安话音刚落,就听梁胤平高声怒吼。他颤抖着面向众人,一字一句咬牙道:“谁也不准动她!” 齐愈安心知此人便是死者的丈夫,一时不知如何处理,只得徵求周忘杨的意见。 “把他带走。” 周忘杨的语调毫无起伏,却今四周的衙差愣了一愣。 片刻后,他们像回过了神,纷纷上前拖拽梁胤平。想不到那人看似文弱,竟有这般大的力气,几个人连拉带拖,辗转几次,竟又让他跑回了遗体旁。 门外,冰龙赶到,一进尸房就听见梁胤平歇斯底里地高喊:“周忘杨!你有什么资格去碰桑茵?你这卑鄙小人,别以为我不知你心里在想什么!” 梁胤平悲奋至极,死命挣扎,几个衙差竟也制不住他。眼看他就快挣脱,又要扑去,幸得冰龙在后,眼疾手快地对他后颈一拍,梁胤平顿时失去知觉,昏厥在地。 对于那些尖锐的话语,周忘杨一概充耳不闻,他侧身对齐愈安道:“齐大人,基于死者是名女子,验尸时,可否让其他人迴避?” 齐愈安颔首,即刻勒令衙差退离尸房。 若林不得已,只得与红蝎一同架着梁胤平离开。 众人走后,冰冷的尸房内只剩下周忘杨、冰龙与齐愈安。周忘杨走向长案,去解桑茵的衣襟。冰龙见他手指微颤,沉声问:“小四,要不要我来?” 周忘杨摇头,他用力闭目,像要把所有的悲伤统统封闭回去。睁眼时,凤目中的骇浪终于化为圈囤涟漪,他再度伸手,解下桑茵的外袍与亵衣,仔细检验后,道:“体表并无明显外伤,死前应是没有遭受殴打。” 他接着执起桑茵的双手,仔细看后,说道:“死者十指自然微张,与溺毙之人双手成拳、成爪的特徵不符。” “那……死因到底是什么?”齐愈安问。 周忘杨抿了抿干涩的唇,把双手放到那具冰冷的身体上,用力摁了摁桑茵的胸、腹两处,不见任何变化后,道:“死者肺内、胃中均无积水,可以证实她在入水前就已气绝。” 他说着,正要接着检验,不料,忽有鲜血从桑茵的口中大肆涌出,顺着面颊蜿蜒至颈。周忘杨见状,长眉随之一紧,目中滑过一缕难以置信的神情。 第93页 桑茵之死,难道说是…… 他伸出手抬起桑茵的下巴,慢慢开启她的双唇……入目是一片刺眼的鲜红,红得视线也好似动盪了一下,意料中的结果却令周忘杨沉默了许久。须臾过后,他说道:“死者的舌头已经断为两截,裂口处留有齿印,应是咬舌自尽。” 显然,这一结果连齐愈安也感意外,他琢磨道:“依本府看,会不会是遭人割了舌头?” 冰龙在边上摇头,“咬舌之所以能置人死地,是因舌断后,咬舌者仍然紧闭双唇,不让血液外流,以致大量倒涌入肺,窒息而亡。咬舌之痛,痛过竹籤插指,倘若有一线生的渴求,必是不能达成。要是换作遭人挟持,任谁都会本能挣扎,但桑茵面目安详,唇上又没任何伤痕,应当不是被人挟持。” “可是要说是咬舌自尽,为何尸体又会在太湖中?” 齐愈安此问,正中疑问中心。 周忘杨再次检验了遗体,忽觉桑茵的双手与以往略有不同,仔细回想过后,他意识到是指甲被修短所致。印象中,桑茵的指甲圆润光滑,微微超出指尖,而遗体上的指甲则明显短了许多。 “死者的指甲被人修剪过,若是遭人谋害,兇手的身上应当留有抓痕。” 语落之时,一片灰黄色的颗粒忽从桑茵的衣褶中落出。周忘杨拿起端详,随后递给齐愈安,“照外观来看,这应是中药中的天竺黄。此物可治风热、中风,但药性甚重,若非经常接触的人,一旦触碰了天竺黄,身上就会起疹。” 齐愈安轻捻手中的天竺黄,道:“如此说来,要是桑茵死有蹊跷,是被人所逼,她很可能抓伤过挟持者,才会被人剪了指甲。而她生前曾大量接触药物,衣褶内又残留有天竺黄,被她抓伤之人不仅会留有伤口,身上理应还会起疹。” 尸房内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周忘杨抬手重重地击在墙面。他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痛恨自己。明知危险就在身边,却依然无法守护他人。 齐愈安看出周忘杨心中的愤恨,跟着道:“事已至此,本府这就下令在苏州境内盘查可疑人员,身上带有抓伤并起红疹的,全都带回衙门问话。” 冰龙道:“天竺黄的起疹周期不过三到五日,而抓伤至多也就半个月就会痕迹全无。如要盘查,定要抓紧时日。” “盘查之事就有劳齐大人派人处理了。”周忘杨开口道,“验尸已经完毕,能否容我在此独处一会儿?” 齐愈安应了一声,准备离去。冰龙随后走来,拍拍周忘杨的肩头,示意他尽快振作。 将他二人送出尸房,周忘杨顺手掩上了门,他走到桑茵身侧,静静地望了一阵,又将她的长髮捋顺后,拢成一束,放至胸前。 他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关雎书院的阁楼。在那里,他曾邂逅了一名酷似桑茵的女子。虽说天下之大,本应无奇不有,但那份相像却如叠影般令人深感不可思议。 或许,她二人还真是姐妹也说不定……周忘杨抬起微颤的手,用衣袖轻轻拭去桑茵唇边的血迹。不知为何,血水非但没能擦净,竟还越扩越大,他一抹脸颊,才知自己竟已泪水潸然。 门,蓦然轻轻开启,周忘杨豁然转身,就见一个人影进到了尸房。人影陷在黑暗中,光看身形,他就已认出了是谁,低道:“你终于愿意现身了……” 那人走入烛光下,穆清素的面容赫然显现,她左手断缺一指,半条手臂又遭折断,模样甚是衰弱。 “衙门禁地,你不问我是如何进来的?”穆清素走至长案边,望见桑茵颈项的咬痕,想起这正是拜自己所赐,一时感慨,长嘆一声。 “穆姑娘身为关中总捕头之妻,原就习得了一身好武艺。此地不过是州府衙门,守卫自然不会森严到能挡住你的去处。”周忘杨道,“这一路来,你多番给我暗示。现今.我已了解了大概,但还有三个问题想请你来答。” 背对着周忘杨,穆清素道:“你问。” “第一,桑茵为何自尽?” 岂料此问一出,穆清素却苦笑了一下,“想必在你心里,早有了数种解释。就连是何人挟持了她,动机又是什么都猜得滴水不漏,但你却想不明白她为何要死……” 顿了一顿,穆清素道:“你不懂,但梁胤平却会深知,这便是深爱与否的区别。她之所以选择死,是为断了挟持者的希望,秘密在她的口中葬下黄泉,就不会再拖累她所深爱之人。如此简单的问题,我花了十年都没能看开,她却是如此决绝,叉无返顾……” 第一问结束后,周忘杨沉默了片刻,才道:“你之前为避免身份暴露,牵连冰龙,一直不肯以真身相见,何以今天会来找我?” “从我暗示你的第一天起,就知道你有能力纵览全局,只是没想到会这样快。”穆清素转过身,战慄着面向周忘杨,“兔死狗烹,我已到了无可利用的田地,离死自是不远。经过这些时日已来,我也明白了自己所要达成之事,想要成真,纯属痴人说梦。” “既然如此……”周忘杨接上道,“你愿不愿意指认幕后黑手?” 第94页 嘴角扯出了一抹惨澹的话,穆清素直视着那双凤目。没有说话。 出了衙门后,若林与红蝎扛着昏迷的梁胤平回到水榭。二人进了宅院,合力把梁胤平安置到新房的榻上。房内,大红的“囍”字格外鲜艷,却不知那对新人却已阴阳两隔。 红蝎替梁胤平诊了诊脉,说道:“不碍事,二哥的脉象还很平稳,一两个时辰后就能清醒。” 把梁胤平的手放回棉被后,她起身要走,才迈了几步,突然听若林在后喊道:“‘浴火凤凰’在我手上!” 红蝎回头,一脸茫然,“惠大哥在说什么?‘浴火凤凰’贵为唐门的镇门之宝.怎会在你那里?” 若林不答反问:“你所做的一切不都为报復唐门,独占‘浴火凤凰’吗?” 被他如此一激,红蝎终于沉下脸来,“倘若你说的确实属实,何不大方献出‘浴火凤凰’,让弘静大师与我师姐起死回生?” 话落,她转身开门,又听若林在后唤道:“收手吧,你娘也不愿看到你终日活在仇恨之中。” 前方,那双红色的女靴稍稍顿了顿,最后仍是大步远去。 望着那个远去的娇小身影,若林忍不住握拳,心中暗自下了一个决定。 晨曦微亮,平阳子房内的烛火烧至了底盘,终于熄灭。 榻上,一具虚弱的身躯微微颤动了一下,守护在侧的一名小僧立即高声道:“师父,平阳子道长有反应了!” 弘渡法师应声走来,细看了平阳子的九处死穴,随后捻他眉心的银针,推入三分,同样以针刺之法,试图使之清醒。 “噗!” 一口浊血自平阳子口中喷出,一阵战慄后,他竟是微微睁开了眼睛。 “阿弥陀佛。”弘渡法师合掌,“我佛慈悲。道长深受重伤,现能平安醒来,渡过此劫,亦是冥冥中自有註定。” 此刻,平阳子虚弱万分,面如枯稿,他努力张口却发不出声来。弘渡立即今寺僧奉上復原药物,让其喝下。 待周忘杨回到水榭时,天已大亮,他正要赶去平阳子处询问情况,就见小童兴奋地跑来,听他高兴地喊道:“先生,师父醒了!” 周忘杨闻言,快步赶去厢房。 房内,冰龙与寒山寺众僧皆在,这时的平阳子已能靠坐于榻,周忘杨看到他手握纸笔,一问才知,师父歷经“寐死”,此番甦醒,却已丧失了言语的能力。 榻上,平阳子起笔书写,先行谢过了寒山寺众僧,后问:诸位预备何时将弘静大师的遗体移回寒山寺? 弘渡法师道:“昨夜,已有三名弟子为住持师兄诵经超度。由于住持师兄是遭人所害,众弟子预备将其先行入棺,待到兇案告破后,再起程运棺。” 平阳子像是重重嘆了口气,然他声线尽毁,却是听不清嘆息之声。 ——不必追查了。针刺弘静大师死穴的人正是我。 白纸上,这几字跃然呈现。此话一出,莫说寒山寺众僧与冰龙,就连周忘杨也是一震。 按着胸口低喘了一阵,平阳子继续写道:十年前,有位施主找到我与弘静大师,称她身中剧毒,每晚发作,犹如百蚁噬心,痛不欲生,央求我与大师替她把毒逼出体外。可当我二人帮她把毒逼净,不料,她却大口吐血,血色纯黑,竟是比先前中的毒更为勐烈。 那位施主临终前,递给弘静大师一张字条,告诉我二人,她其实一心求死,只因在人世还有至亲割捨不下,而不甘自尽。于是,她便使自己同时身中两种剧毒,相互牵制,一旦解除其中之一,就将毙命当场。那两种毒药性极烈,在江南能替她解毒的只有我与大师。 她虽是自愿赴死,然则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与大师同为出家之人,却手染血污,实在有背修为之本,故约定偷生十年,十年之后,就替对方施针死穴,偿还血债。 长长的一番话,平阳子共写了三张白纸。 当周忘杨将他所言统统念罢,走到平阳子身边,道:“师父可曾记得《道德经》有云: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笑不足以为道。” 平阳子明白他此话何解,想要打断,却因无法发声,而只能听他说道:“师父曾以此话教导过我,大智之人一旦闻道,就会尽力遵循,甚至捨生取义;凡夫俗子倘若闻道,则会踌躇不前,摇摆不定;难以教化的人即使闻道,也会弃若敝屣,践踏嘲笑。但要是连这类庸俗之辈也能轻易参透,那也称不上什么道了。师父和师姐都是人中上士,这点,忘杨又岂会不知?” ——桑茵她…… 平阳子的口形呈现这三字,他听出了周忘杨的话中之话,面露悲痛,执笔写下:忘杨,为师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你了。 “红蝎杀了唐劲。” 周忘杨简短的一句话,却令所有人直视而来。 此刻,周忘杨只是看着平阳子,“您派她远赴唐门,本是为了认祖归宗,但有些仇恨并非时间就能沖刷。红蝎此去,目的是为復仇,她杀了唐劲后,斩去头颅,又逼迫穆清素将之赶尸回到江南。穆清素,原名左梦霜,正是冰龙曾大力缉捕的结髮妻子。” 众人闻言,又齐齐望向冰龙。他则立于原地,面若寒霜,一言不发。 第95页 周忘杨继续说:“当年,客栈失火,冰龙在废墟中找到一具佩戴银镯的焦尸,对外宣称左梦霜已葬身火海。而就在那日,红蝎也恰巧经过客栈,有机会目睹到一切。她之所以能今左梦霜为其赶尸,能让冰龙为其制造‘嘆墙’,想必也是以左梦霜的性命、冰龙的名誉作为要挟。” “要说左梦霜没死,那就出现了另一个问题,那具烧焦的女尸又属何人?”周忘杨沉吟道,“要解此谜,仍须回到失火当日,那时红蝎的母亲唐嫣青已经不知所踪。唐门曾因制毒酿下殭尸横行的弥天大祸,师父先前所说的那位一心求死的施主,应当就是唐嫣青。这么多年来,我从没见师父出外拜忌过此人,倒是每年清明会到坟山上,替一座无名冢扫墓。要是没有猜错,那本就是座空坟,唐嫣青死后,遗体就被冰龙夫妇所盗,并利用它促成金蝉脱壳之计。这些要是被红蝎看见,她自然是不肯放过冰龙与左梦霜。过去,曾听师父提起,红蝎自小从未踏入过唐门,怨恨应当也就源于此处……” “不仅仅是这样。” 就在这时,门外又多了一人,众人回头,看着若林挤身房中。他手捧一个精緻木匣,说:“这只木匣是桑茵失踪前转交予我的,里面存放了唐嫣青的手札及唐门镇门之宝‘浴火凤凰’……” 他正要说下去,突然被周忘杨一把扯住衣襟,重重撞至墙面。 视线对面,凤目中正燃烧着烈焰,周忘杨斥问道:“你为何不早说?” 本该躲闪的眼睛这次竟目不斜视地直对周忘杨,若林道:“桑茵为何会死,你心里应该也明白了八九分,这也是她为何不把这只木匣交给你们的原因。” 若林用力一抽衣襟,摆脱了周忘杨的桎梏,接上前话,“二十三年前,蜀地殭尸横行,其真正原因确实如江湖上所盛传的那样,是因为唐门中人以死尸制毒,造成异变而产生。唐嫣青在手札中写道,那时她虽为唐门千金,却尚未接触过如此诡异的炼毒方法,起先,她并不知情。 “由于长期受到家族的控制,唐嫣青生性叛逆,她时常留恋山涧,不愿返回家中闺房。也正是在山林之中,她邂逅了一个名叫余少毅的青年,两人互生倾慕,日久生情。有一日,唐嫣青私自领了余少毅入唐门游玩,不知不觉间,走至地窖,恰巧让他二人撞见唐劲与唐门的几位长者正以死尸提炼新毒。那些死尸个个面目狰狞,见到活物便疯扑勐咬,虽有铁链禁锢四肢,却依然极其可怕。 “当年唐门名震四海,如果被人知晓他们以尸体充当工具,并不慎变异出殭尸,定会名誉扫地,遭千夫所指。于是,唐劲便下令追杀余少毅,而唐嫣青身为未来的当家人,自然不会遭到灭口。但她日夜担忧心上人,终于有一天,趁下人不备,逃离唐门,找到了余少毅,与之结为连理,一同跋山涉水,隐居去了另一座山林。” 说到这里,若林轻嘆:“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唐门的杀手还是找到了他们,以‘嘆墙’的手法除掉了余少毅,想必也就是冰龙大哥曾说起的那桩二十多年前,发生在蜀地的悬案。唐嫣青看破了‘嘆墙’的手法,因其身份原因,侥倖脱离虎口,独自逃亡。 “唐劲自认为除掉了余少毅,就可解除后患,却又从杀手处得知消息,唐嫣青已经殊胎暗结。为保家族声誉,他再度派人追杀,非要斩草除根,扼杀红蝎。那十三年来,唐嫣青为保护女儿,四海为家,立誓要与家族不共戴天。 “为炼一种控制人心境的毒药,唐门继续以死尸试验,不料十三年后,东窗事发,几具殭尸分食了看管的僕役后,逃出地窖。自此,蜀地就捲起了一阵血雨腥风,无数活人被殭尸撕咬后,变为殭尸,如此循环,周而復始,整个蜀地尸毒肆虐,仿佛成了人间炼狱。 “此时,唐嫣青深感机会已至,就将尸毒源自唐门一事告示天下。而后,唐门成为众矢之的,唐嫣青趁乱潜回,盗走了传闻中能令人起死回生的神药‘浴火凤凰’。她原想用此药令余少毅復活,但得知‘浴火凤凰’的真谛后,唐嫣青决定随夫仙逝,并把她的女儿红蝎寄养在了平阳子道长门下。” 若林说完时,众人眼前那幅血肉模煳,却又可歌可泣的画卷像是仍未合拢,引得嘆息一片。 周忘杨问:“红蝎之所以十三岁起就不再生长,是不是因为她与母亲长得太像?唐嫣青为避免她长大后,被唐门中人认出,而用毒封锁了她的身体?” 若林称是,又道:“此毒须每月摄入,唐嫣青既已决定求死,自然无法完成,所以她拜託了当年只有十六岁的医女桑茵。” “‘嘆墙’的手法,起初是唐门中人杀害余少毅所用,后被唐嫣青看出了破绽,如今重现水榭,却并非红蝎所用。”当着众人的面,周忘杨转向冰龙,“大哥,事到如今,你仍不愿挑明谁是这幕后主使吗?” 众人望向冰龙,他神色平静,道:“此事要只涉及我的官职,我冰龙可今日就负荆请罪,辞官入狱。但若涉及她性命……小四,恕我无可奉告。” 周忘杨摇头, “为保你‘冰龙’的美誉不受玷染,左梦霜改名换姓,四处漂泊。这些年来,你夫妻二人相聚之日屈指可数,且不能以真身相见。这等日子,你又问没问过她是不是想过?” 第96页 语落,他击掌三下。随后,房门开启,一名女子在小童的引领下,站到了门外。 冰龙侧首,蓦然间,向来冷峻的脸庞顿时多了几缕温柔,口中低低念着两个字:“梦霜……” 十年来,这是左梦霜第一次以真面目出现。相比穆清素,她显得苍老许多,一头青丝之中已是夹了几根花发。 左梦霜向丈夫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一叠血红的书信,径直走向周忘杨,递给他,道:“这叠血书可供先生作为证据。十年前,我失手杀人,为避惩戒,独自策划了盗尸之计。唐嫣青在寒山寺上香的那个清明,我恰恰就在她身旁。同是天涯沦落人,我在神明脚下失落,她在蒲团上落泪,她不曾注意我,我却一直在关注她。 “随后,她与住持的对话,我也听得一清二楚。得知她有轻生的念头,又见她与我身形相像,就一直追踪她的动向,直至道长与住持替她解毒后,她随之死去,我在寒山寺禅房的屋顶上都看得一清二楚。你师父与住持想要救她,却是无力回天,待他二人相继离开,替唐嫣青准备后事时,我便跃入房中,盗走了她的尸体。” 左梦霜说至一边,突然浑身痉挛。冰龙想要上前,被她一手挡住,道:“我所中的尸毒已经深入五脏,无法再解,就让我一次把话说完吧。” 岂料,她此言一落,冰龙更是勐地拽住她的双臂,目中尽是难以置信。 四目相对,左梦霜微笑道:“这么久以来,连累你了。有夫如此,夫復何求……” 她转而对周忘杨继续道:“那叠血书中,详尽记叙了红蝎如何威胁我去往四川,帮她把唐劲的尸首赶回苏州。她处心积虑地寻我多年,与她相识后,我虽是处处小心,但还是被她识破了身份。唐门之所以要用死尸制毒,是为了提炼一种可以操纵活人行动的毒药。红蝎与唐门一脉相承,也像她的祖父一样急功近利,隔了十年,唐门后人故技重施,她也想利用死尸达到控制活人的目的,王翠姑便是她的道具之一。 “我利用王翠姑大闹婚礼,是为引起你的怀疑,不料红蝎先下手为强,把殭尸的头颅砸开。可惜,她未能完全毁掉就收了手,使得我能再利用这具死尸赶往关雎书院,把你带到后山,辩认出唐劲的尸首。 “另一面,冰龙也遭到红蝎逼迫,按她所说,砌造‘嘆墙’,把平阳子与弘静大师封在屋内。他到时才发现他二人已遭毒手,虽知这是红蝎设下的‘借刀杀人’之计,但他不敢违背,仍旧按她说的去做。岂料,这丫头真就有蛇蝎般的心肠,她盗走了冰龙那块带血的蜡染,假装是在案发地拾得,要把杀人的罪名嫁祸于他。” 左梦霜的面色正在不断变青,她深吸一口气,无法继续。 周忘杨问:“至于王翠姑肩上被剜去的一块皮肉,也是你为指引我尽快联想到红蝎.而故意这么做的?” 左梦霜艰难地点了点头,此刻,她的体内像是困着一头野兽,随时就会撕掉外壳,沖闯而出。寒山寺众僧在旁,看她面色有变,纷纷警觉起来。 冰龙见状,立即将左梦霜揽至身后,侧首道:“莫怕,我带你走,无论你是人还是殭尸。” 一抹淡笑在唇边漾起,左梦霜努力控制住抽搐的双手,从发上取下一支髮钗,幽幽道:“桑茵的归宿早该是我的选择,那首《越人歌》,我怕是没机会再奏了,若有来生,还望仍能碰上飞扬你。”话落,她举起髮钗,朝着太阳穴的位置勐刺而去。 冰龙欲拦,而那支髮钗却已从左梦霜的侧面直刺而出,暗红色的血浆流涌而出。左梦霜最后望了冰龙一眼,剎时间,整个人便倾塌而下,倒在他的肩头。 “阿弥陀佛!”弘渡法师转动捻珠,低眉默念。明明厢房站了好些人,一时间竟静得可怕。 冰龙默默闺上左梦霜的眼,将她抱起,缓缓走向房外。他步履蹒跚,好似在那一瞬却已老去了十岁。 二十、死亦为生(全书完) 二十、死亦为生 黄昏,漫天金黄。 湖心的凉亭上,红蝎正靠在亭柱上,低低唱起那支《越人歌》,曲调悲怆得令人窒息。 “为何不带衙差来?”感觉到背后有人走近,她沉声问。 好似周忘杨生来就有一股逼人的傲气,遥不可及,虽然站得如此之近,红蝎却依旧觉得隔了千山万水。她清了清嗓子道:“平阳子甦醒,左梦霜自尽,这些惠若林都已告诉了我,他劝我去官府自首。现在,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师父与弘静大师,是被谁所伤?” 静静回味那个声音,红蝎闭上限,记不起是在何时,耳边萦绕的都是周忘杨的声音,他的一言一行则无数次浮现在梦中。 “是江霆。” 红蝎转身,动盪的眼波中跳动着周忘杨的身影,道:“是我利用江霆想得到‘浴火凤凰’的贪念,诱骗他以针刺死穴的方式逼平阳子与弘静说出药的下落。江霆之所以能脱离你侍童的监视,是因为我把‘摄神散’给了他,此药常人一闻便会昏睡过去。江霆套不出那两人的话,只能返回客厢,你那童儿一觉醒来,看他人还躺在榻上,就自作聪明地以为自己只是打了个小盹儿。” 第97页 周忘杨想起,来凉亭前,若林曾向他提起,在义庄时,曾亲眼看见红蝎使用‘摄神散’,把受伤的轿夫迷晕。 微风轻拂,掀起红蝎的衣角,她道:“我告诉江庭,无论能否问出药的下落,必须在‘摄神散’药效消失的半个时辰内回到客厢,之后的事,就由我来安排。想必他太想得到‘浴火凤凰’,竟是拖到了最后一刻,然而平阳子与弘静却真是到死也不肯告诉他,才让他气急败坏之下匆忙离去,竟未觉察出平阳子没死。” “你可知师父和大师为何没有抵抗?” 红蝎不语,周忘杨不容她避退,同一句话又再度问了一遍。 “因为他们杀了我娘。”泪光猝然消失,一抹残忍从红蝎的眼中掠过,“我娘死的那天,我偷偷跟着她来到寒山寺,见她进了禅房,就躲在窗外的树丛中守候,是我亲眼看见平阳子与弘静替我娘疗伤后,反让她口吐毒血而亡。想他二人医术超群,要不是故意为之,怎会让她毙命当场?唐门造就殭尸,罪孽深重,任谁都想杀几个唐家人以泄愤恨,但我娘根本不曾参与其中……” 一册陈旧的手札递到红蝎面前,周忘杨打断她的话,“你娘写的制毒密方,你怕是早已看了千遍,她的笔迹应当十分熟悉。这本手札也是她的遗物之一,原本是托桑茵保管,我现在转交给你。” 红蝎狐疑地接过手札,颤着双手翻启书页,一目十行。 一旁,周忘杨继续问:“桑茵之所以会死,是不是你告诉了江霆,‘浴火凤凰’其实一直在她手里,才使他迫不及待地将她绑走?” 目光像是被锁在了那本手札上,红蝎答也未答,一双手却是越颤越勐。 眼中忽有怜悯闪过,周忘杨道:“以死尸制毒,是为控制活人,你虽恨唐门,却为其重抄旧业。红蝎。控制人心真有这般重要?” 另一面,红蝎像是没有听见,她战慄着翻阅手札,直至完全拿捏不住,致使手札飞落,她也像失了灵魂般跌坐在地。忽然间,她抬首大笑,笑声悽厉,末了,她望着周忘杨说:“你可知‘周郎顾’的典故?” 也没管周忘杨到底知不知道,红蝎自顾自说下去:“传说周瑜文韬武略,相貌俊美,还奏得一手好琴。无数女子为博他一顾,故意弹琴拂错调。唐门制毒,是为掌控人心,号令天下,而红蝎制毒,却只是为了一人……” 红蝎从怀中取出一只剔透的琉璃瓶,将它握在掌心,道:“我娘在手札中写道,她千方百计得到‘浴火凤凰’,想要復活我爹,发现了此药的真谛后,最终决定放弃。现如今,操纵活人的毒药,我已炼制而成,却深知虽可带走周忘杨的身,他的心却仍高高在上,永远触及不到……” “去自首。” 上方那人的话重重打在红蝎的心头,她勉强直起身。低问:“如果我不曾手沾鲜血,如果我可以正常长大,你会不会……爱上我?” “永远不会。” 周忘杨背过身,语气冷得犹如坚冰。 红蝎大笑,笑得痛断肝肠,撕心裂肺。 早知自己到死也不会在他的心中留下丁点儿痕迹,早知自己不配拥有“去爱”的权利,却还是像飞蛾般扑向这万劫不復的深渊。 而如今,哪怕是他付出那么一点儿惋惜,一点儿垂爱,一点儿虚情假意……自己都不至于如此绝望。 砰! 琉璃碎片四溅,绚烂的红色毒液洒了一地。 红蝎掷碎了那瓶可以操纵活人的毒药,一步一步,缓缓向凉亭外走去。 “你要去哪里?” 身后,周忘杨在问。 “你放心,我不会逃走。”红蝎紧握手札,边走边道,“我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看完我娘的手札。” 眼眶中再也涌不上泪水,这只会徒增可悲,红蝎头也不回,却不见周忘杨紧握双拳,手心因深陷入掌指甲,而殷红一片。 从衙门归来后,梁胤平已是两天滴水未进。现今,真相大白,然桑茵已逝,却不容更改。若林包了几块糕点,走去洞房,本想劝梁胤平吃些东西,不料在外叫了几声,里面却没传出任何动静。 若林一急,干脆推门而入,谁料房门一开,就见一条白绫系绕樑上,而梁胤平则摇摇晃晃地垂在了眼前。 手上的糕点掉了一地,若林赶忙沖入房中,扶起踢倒的圆凳,踩上去,手忙脚乱地把梁胤平解下。 由于来得及时,一阵拍打过后,梁胤平一口气喘了上来,他一撇头,晃荡的视线内映出站在门外的周忘杨,一时千头万绪,无地自容,只怪若林道:“谁让你来救我?” “你要是死了,哪怕真到了酆都极乐,桑茵也不会原谅你。” 听到此话,梁胤平唿吸一室,抬头望向若林,等他开口。 若林嘆气,随后道:“桑茵对我说:‘若林,你还年轻,不懂情为何物。你可知道,我这一生做过最错的事是什么,做过最对的事是什么?最欣慰在何时?最伤心又在何时?…他顿了顿,接着说:“我说我不知道。桑茵笑了笑,她道:‘我这一生最大的错事就是误了忘杨,让他错解了我对他的感情:做过最对的事,是我接受了胤平,找到真爱。最欣慰的是成亲三起三拜时,我把自己完全献给胤平,此生此世,除他以外,不会再有他人;最伤心的,是胤平误以为我与忘杨曾有旧情,丧失自信。他不知,桑茵早已心繫夫君,哪怕是往后我死了,也希望他能活得快乐,又怎会钟情别人?’“‘浴火凤凰’虽能重生,但因它而死的人却不计其数。桑茵是为了不让你牵连其中,才选择把秘密永远封存。”若林说着,把梁胤平扶坐而起,从怀中取出一只玉鼎。 第98页 “没有桑茵,如果你无法独活,何不试试用‘浴火凤凰’让她復生?” “若林?” 洞房外,周忘杨的声音赫然响起。他已通本看过唐嫣青的手札,深知“浴火凤凰”的用药后果,不料,若林一挥手,意在让他不必多说。 周忘杨长吁一口气,竟也没再多言。 “浴火凤凰”,药如其名,用药后,会如凤凰般展翅重生。据手札中记载,此药不须口服,不必针扎,所谓“浴火凤凰”实质上是一种薰香,用药时,必须是死者生前的挚爱之人与死者同处一间密室,点燃后,歷经一个时辰,等到玉鼎内的薰香彻底燃尽即可。 周忘杨徵得了知府齐愈安的同意,令衙差们先将其余尸体移去别处,腾出尸房,让梁胤平对桑茵使用“浴火凤凰”。 梁胤平进入尸房后,周忘杨步到齐愈安身侧,道:“多谢齐大人鼎力相助。”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何况本府也想见识一下传闻中的神药,是不是真能让人起死回生。”齐愈安静候了一阵,又侧了侧身,对周忘杨道,“昨日,本府接到朝廷官文,称敬阳殿下已从京城起程,推算时日,半个月内就将抵达苏州。此次,四皇子造访,想必是有什么大事。” 齐愈安低咳一声后,又道:“冰龙今早前来与我辞行,称他已向朝廷递交了带罪辞官文书,赴京受审,要本府向你道一声珍重。” 若林站在周忘杨身侧,忆起昔日冰龙与周忘杨一同破获奇案时的意气风发,不禁感慨。 “左梦霜已死,虽是阴阳相隔,但冰龙不必再为其遮掩身份,可以告知天下,独为她一人至死不渝,这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周忘杨负手而立,无奈道,“只可惜,对于有的人,哪怕有再严谨的推理,哪怕所有人都知道兇手是他,却一样束手无策。” 意识到周忘杨在说江霆,若林疑惑道:“怎会毫无办法?只要红蝎肯指认是江霆为夺神药,杀害了道长和大师,而后又派人挟持桑茵,不就可以定他的罪了? ” 边上,齐愈安也是无奈一嘆,“惠兄弟怕是还不清楚江家在江南的势力,只要他肯下重金,就会有许多人为其作证,甚至还有人为了偿清赌债,甘愿替他顶罪。届时,指证他的证据在大量人证面前,反而会显得微不足道。” 若林愤慨道:“这等败类,难道真就让他逍遥法外?” “想要扳倒江霆。除非他得罪更大的势力,但这概率微乎其微。”周忘杨自嘲地笑了笑,“除了天谴,确实没有更可行的方法。” 他语落,枝上的鸟儿呀一声飞散而去,空剩下一树的绝望与寂寥。 许久过后,尸房内始终没有传出一点儿声音,齐愈安令人在外摆了几张坐椅,以便休息。日落西山,一个时辰转眼飞逝,衙差们纷纷点上了火把。 齐愈安问:“周先生,你师兄差不多该出来了吧?” 周忘杨闻言,看向若林,而他却已经起身,拿了火把,径直向尸房走去。 到了房前,若林犹豫了一下,随后推开了大门,其他人跟着围聚而来。点有烛灯的尸房内,桑茵依旧卧于长案上,墙角处,玉鼎内的薰香已经燃烧成灰。在她身侧,梁胤平伏在案边,面色迷茫,犹如刚刚甦醒,他疑惑地看了看桑茵,转而又面向众人,开口说:“请问,这是哪里?这位姑娘怎么了?” 众衙差一片唏嘘,有人窃窃私语道:“怎么回事?不是说能让死者復活吗,怎么人还躺着?” “奇怪?这人说话为什么颠三倒四的,难不成是失忆了?” “这里是苏州知府衙门,你叫梁胤平,是我师兄。”周忘杨从人群中走出,站到梁胤平面前,“师兄擅长丹青绘画,在江南远近驰名。上个月,扬州一位员外为其千金招婿,特地请你前去作画,画像一出,就引得远近数十位乡绅前来提亲。师兄功成身退,却在返回苏州的途中遭遇劫匪,重伤之下晕死过去,后被路人发现.报了官才被抬入衙门。” 梁胤平听得似懂非懂,又去看周边的几名衙差。 他们大多领悟了周忘杨的意思,纷纷搪塞道:“是啊是啊,梁公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那帮劫匪已被统统擒获了……” 目中仍有疑问,梁胤平转向桑茵,问:“那姑娘为什么躺在案上?她也遭遇了劫匪吗?” “她是我的表妹。”若林接话而上,“本是来苏州探望姨娘一家,与梁公子同搭了一辆马车。想必是歹人觊觎她的容貌,然她性情刚烈,为保清白毅然咬舌自尽……” 梁胤平步向桑茵。静静地凝望她的面容。莫名地,一阵极大的悲伤涌上心头,竟觉眼眶也变得湿润起来。 真是奇怪,明明素不相识,为何自己会如此伤感? “今妹坚贞不屈,实为女子楷模,还请兄台节哀顺变。”转过身,梁胤平安慰起若林来。他随后又问周忘杨:“你说我们本是师兄弟,我受了伤,脑中一片空白,实在想不起来。我们在苏州住在哪里?家中还有何人?” 周忘杨淡笑,“我与师兄、师父同住水榭,师父平阳子共有你我两名弟子,师兄习的书法绘画,忘杨学的则是奏琴拂弦。” 第99页 “忘杨?”梁胤平回忆着这个名字,接着道,“经你一说,我似乎有些印象。” 沐浴烈火,方得重生。 世上并无起死回生之药,所谓重生,指的是对生者的一次救赎。“浴火凤凰”的真谛在于它能抹去生者对死者的依恋。 忘却便是重生,放下即为再世。没了痛苦,没了回忆,便会迎来一轮新生…周忘杨突然明白,当年唐嫣青之所以没使用“浴火凤凰”,是因为她不想忘记余少毅。如果梁胤平知道真相,他也会断然拒绝吧。 只是…… 他默默地望向案上的桑茵,在心中轻道:以你的个性,定是乐意胤平好好地活在世上,对不对? 苏州郊外的茶寮内,一名头戴斗笠的大汉正坐在木桌旁饮茶。小二见他杯中茶水快干,赶紧上前沏茶,问:“这位客官,这是要赶往哪里去?” 那大汉压了压斗笠,喝道:“倒你的茶!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被他一斥,小二满腹委屈,本要提壶就走,无意间,却发现那大汉的手上被抓出了几道印记,忍不住又道:“客官手上这抓痕是怎么回事?莫非在家与婆娘打了架?” 不料,大汉听了这话,起身一把拽住小二,“给老子闪到一边,再要多话,休怪对你不客气!” 谁知那小二竟也不怕,突然抬手,掀开他的斗笠。 没了遮掩,那大汉的面容暴露于外,只见他惊愕的脸上布满红斑,细细一看,竟连留有雷电疤痕的脖子上也长了一些。 下一刻,五六名捕快装扮的人突然逼向茶寮,小二立即跃入他们之中,高声道:“鄂虎!你为虎作伥,受江霆之命,绑走医女桑茵,期间你被她抓伤,感染天竺黄,浑身起斑。现要将你带回衙门,例行审问!” 众衙差身后,一个俊秀的身影缓缓步出,鄂虎一见,立即咬牙切齿,“周忘杨!又是你!” 此刻,周忘杨气定神闲,他道:“齐大人早已安排了多名衙差,分守在苏州的各个出入口。我查出你祖籍陕西,江霆要是让你离开苏州,必是西行,就同他们一起在城西等你。真可惜,你不过是江霆的一条壁虎之尾,他可以成功脱身,你却要遭受严刑拷打,不死想必也要半废。” 鄂虎闻言,青筋暴起,忽然从背后抽出一把长刀。 众衙差正要一拥而上,谁承想,又有数十名黑衣人从外围包抄而来。鄂虎见状,立即满面兴奋,“少爷!是少爷来救我了!” 哪知他刚要再喊。咽喉就被一把长刀割破,随后几名黑衣人围着鄂虎一人一刀,片刻就把他捅得浑身飙血。 “江霆!你……你竟要杀人灭口……”鄂虎口中涌血,跪倒在地,抽搐了几下.终于不再动弹。 衙差们眼看黑衣人纷纷逼来,立即分出一人,先行护住周忘杨。 那人道:“周先生,想必这些都是江霆雇来的杀手,他们人多势众且个个心狠手辣,我们不宜正面与之交锋,先行退避为妙。” 周忘杨亦知情况不妙,跟随衙差步步后退。 前方,黑衣人们目露凶光,犹如群狼般慢慢逼近。随后,一顶八抬大轿落至茶寮正前方,江霆摇着摺扇步下,他悠然踱步,跨过鄂虎的尸体,直视周忘杨,“小四,想你聪明一世,何必为了一个女人,非要找人为她陪葬?鄂虎的命,即便是要送给你,我也不会皱一下眉头,但代价是你也必须葬身于此!” 说罢,江霆一收摺扇,前方的黑衣人剎时纷纷跃起,朝周忘杨等人飞扑而来。千钧一髮之际,只见几只铁钩横空而来,直接勾住黑衣人的颈项,将他们齐齐拖拽在地。 形势骤变,江霆一惊,蓦然回头:“谁?是谁敢和我作对?” 话落时,一阵青雾突然铺天盖地笼来,周忘杨心知不祥,想要掩面,眼睑却已沉重得无法抬起。耳边,其他人相继倒地的声音此起彼伏,他挣扎着走了几步,仍是晕厥了过去。 青雾散去,一双黑靴步到周忘杨身侧,一只修长的手伸来,试了试他的鼻息,确定没有大碍后,又向江霆走了过去。 迎面的一桶冷水今昏迷的江霆猝然醒来,睁眼之即,他顿时一颤,只因上方的那张脸戴了一张骇人的雪白假面。 那张假面做工十分诡异,除了双眼的位置外,其余地方一片雪白,应是嘴唇的地方凹陷而下,形成一弯长长的弧线,看似笑得十分阴森。 江霆起身,只见那假面的身侧站了四名青袍男子,襟前、袖口均刺有飞鱼、流云,人人腰上配了一柄铁钩,钩爪仍在滴血。江霆随之环视一周,发现其他人都已昏迷倒地,唯独他的杀手个个颈项爆裂,横死当场。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江霆试着找回先前的气势,却苦于浑身无力,连话也说得十分含煳。 “富甲一方的日子不是很好吗?” 假面一开口,那声音竟是十分耳熟,江霆努力回忆着,突然间,他面带诧异地瞪大了眼,“你是?你是……” 话未说尽,心口剎时多了一柄铁钩,江霆来不及唿喊,只见一颗跳动着的活物从自己的胸膛被硬扯而出。 心脏?! 他被活生生地掏出了心脏! 第100页 坠地那一瞬,江霆圆睁着双眼,耳边依旧迴响着那个熟悉的声音。 “杀人掠财,叱咤江南都不是你的错,我要是你,家中堆有金山银矿,想必还要变本加厉。你错就错在有眼无珠,不识时务,周忘杨的性命岂会了结在你的手里?” 周忘杨?他到底是谁? 最后一个疑问从江霆脑中闪过。越来越多的血正从胸口的大洞中涌出,很快便漫了上来,遮住了他的面颊……眼看江霆与他的手下都已死绝,一名青袍男子走到假面身侧,轻声道:“魏大人,敬阳殿下几日后便会抵达苏州,想必也是来寻周忘杨的。” 不远处,一节枯枝的断裂声蓦然响起,另三名男子闻声而动,不出片刻,就逮回一个身着红衣的小女孩。其中一人低首道:“大人,是个小丫头,如何处置? ” 雪白的假面缓缓侧来,隐藏在后的那双眼睛幽幽地望着那女孩,道:“杀了,她可不是普通的小丫头。” 听到那声音,红蝎顿时愣在当场。先前她站得远,只看见那人的手下杀了江霆,却没能听见他们说话。 之所以来到这里。是她早就料到江霆会对周忘杨不利,就一路跟到城西近郊,果真发现这里暗藏埋伏。红蝎本想在暗中以毒镖飞射江霆的杀手,谁知螳螂摘蝉,黄雀在后,危难之时,竟有人出手相助,但现在看来,他们也绝非善类。 望着假面背后四人的装扮,红蝎惊问:“流云、飞鱼……你们是大内的人?” 假面仰头大笑,“不愧是唐门后人,果真比一般人要有见识。” 再听他的声音,红蝎豁然睁大了眼,此时一柄铁钩已经捣入她的体内,翻搅一阵,随之连肉带血地硬扯而出。“是你?!竟然……是你!”如厉鬼般伸着如爪的五指,红蝎想要去揭开那张假面,手却慢慢垂了下去。 身体在剧烈的摇晃中渐渐有了知觉,周忘杨听见有人正在焦急唤他:“先生?先生.你醒醒!” 长长的凤目微微睁开,入目是若林满是担忧的脸。昏迷前的景像一一跃入脑海,周忘杨勐地坐起身,四下一望,只见几十名衙差正在清点死者,原先与他一起吸入青雾而晕倒的弟兄也都甦醒了大半。 “先生,你怎么样了?有没有什么不适?” 若林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周忘杨望向他,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若林答道:“今日,分守在城西的衙差没能按时回来復命,齐大人料定必是有事发生,立即派遣其他人赶来。我也是接到消息,刚刚赶到,来后就见这里死尸遍地……” 一匹白布蒙上了江霆扭曲的脸,周忘杨看着衙差将之抬走,问:“江霆死了? ” 若林点头,“经仵作初步检验,他是被利器掏了心。先生,你说,这……会不会就是天谴?” 像是没听清他之后说了些什么,此刻,周忘杨已站了起来,目光全然落在前方一具娇小的身体上,他踉跄而去,蹲下身,难以置信地轻唤:“红蝎……” 脑中像是缠了一团乱麻,周忘杨想不出她为何会在这里?又为何浑身是血? 他颤着手启开红蝎的眼睑,还好……瞳孔还没有放大,她应该还活着。 刺目的光线令红蝎渐渐有了知觉。 终于,她终于留了一口气,等到了现在。 在望见周忘杨的一剎那,红蝎试着努力张口,唇齿之间尽是鲜血。她颤抖着抓住周忘杨的双臂,艰难地说道:“四哥,你……要小心……要小心他……” 最后那几个字,像是一把利刃插在咽喉,红蝎无力再说,使劲向上仰着头,死死地盯着后方,她的眼角流下泪来,而这泪竟是血红血红的。 所有的怨恨与责怪,这一刻都烟消云散,剧痛袭上周忘杨的胸口,他抬手,轻轻合上红蝎的双睑,转过头,望见若林无声地站在他身后……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