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清之门》 第1页 [悬疑惊悚] 《肃清之门(出书版)》作者:[日]黑武洋/译者:江裕真【完结】 作者: 黑武洋 出版社: 木马文化 副标题: soshite syukusei no tobira wo 译者: 江裕真 出版年: 2006-07-01 内容简介 毕业典礼前夕,最后的末日审判即将到来!由极恶学生组成的3年d班,导师近藤亚矢子,在毕业典礼前夕,绑架全班学生,对于企图反抗的学生,一一举出其所犯下的重大恶行,毫不留情的予以处决。为此东京警方,派出精锐部队企图抢救人质,却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上,死伤连连。这一场震惊日本社会的血腥事件,将如何了结? 编辑推荐 《肃清之门》是青少年犯罪的问题,是一个国家一个社会的问题,欲望撕裂了原本和谐的人际关系,自私和偏狭视道德为无误,共同富裕还遥不可及,共同毁灭却此起彼伏!联想到李某某这样的孩子,何为正义? 在加害者与被害者之间?何为公平? 生命的消逝是他人眼里的器官,悲悯与人次无处可寻,被金钱估值为数字,如同身处无间地狱! 千错万错都是别人的错,而不是自己的错。心存侥倖而缺乏自省,是肃清之门彻底打开的终极原因! 痛失爱女的女教师!血债血偿的復仇! 比《大逃杀》更深刻,比《告白》更惊悚! 毕业的季节,审判的开始! 毕业典礼前夕,最后的末日审判即将到来! 极恶学生组成的三年d班!绑架全班学生的近藤亚矢子! 试图抢救人质的东京警方!震惊日本的重大恶行! 作者简介 1964年出生于琦玉县。日本一桥大学毕业。原本服务于银行,后踏入映像世界。曾在电视剧剧本的公开徵选活动中入选,作品并经nhk播放。2000年以《肃清之门》获得第一届日本恐怖悬疑大赏(horror-suspense恐怖悬疑大赏,由新潮社、幻冬社、朝日电视台联合主办,奖金1000万日币,该届评审委员为大泽在昌、桐野夏生、宫部美幸)正式出道。 前言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这是中国古代先贤的教育思想,而在现代化演进的今日,教育的功利性日趋严重,逐渐为科技理性、大众娱乐、实用主义所冲击。如同卡夫卡笔下无法施救于病人、流浪于荒野之上的《乡村医生》一样,教师似乎也不知道该如何施教于学生,以至于自己的价值观和生命观被学生所改变,从教育者转变为被教育者,甚至是被宰杀中的“沉默的羔羊”。 本书作为日本当代小说中畅销一时的作品,自出版以来一直被读者、文学评论家、社会学家、教育家和思想狂人所关注,通过对日本一所学校一个班级学生与老师的全景式观察和显微式的解剖,折射出教育在社会的商业化推动中的重大缺陷。小说中,教师开头便被学生捉弄侵犯,只有忍气吞声,其后,肃清一切的杀戮开始瀰漫在教室内外,如同《沉默的羔羊》中的食人博士,天使变成恶魔,殿堂成为地狱,復仇代替训诫,而更加悲惨的是,生命的消逝成了他人眼中的奇观,悲悯与慈悲无处可寻,每个人都被金钱估值为数字,如同身处无间地狱。 近年,在革命作为信仰逐渐淡出歷史之后,拜物与享乐正成为新型的宗教,人性的变异也越来越司空见惯。由此,本书的译介可以说适得其时。初看起来,本书讲述的似乎是一个偏激的“精神病”復仇的故事,其以暴制恶的方式不容于法律,报復社会、自绝于人类的做法令人唾弃,而细读下去,则可以发现这是“现代病”“社会病”的总爆发:欲望撕裂了原本和谐的人际关系,自私和偏狭视道德为无物,在规则与法制都无暇顾及的未成年人领域,惊天的犯罪行径令每个了解真相的人颤慄不已——“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之后,共同富裕固然遥不可及,共同毁灭却是此起彼伏。 在欧美与日本的图书市场,悬疑惊悚小说一直是主要的畅销品种,但本书的不同之处在于,作者没有专注于视觉刺激性和暴力的动作描写,相反,更多的是反思悲剧形成的社会原因,期待世人警醒。以通俗的故事来反映当代人的生存状况,以社会新闻事件所引发的舆论关注,来探讨社会转型期间人性扭曲的种种病态,是作者潜藏心底的唿唤——“救救孩子”的同时,也是在拯救自己、拯救属于我们的这个时代。 本书採用台湾木马文化出版社2006年出版、江裕真的译本,除修改了个别不符合大陆语言习惯的字句外,基本保持了台版翻译的风格。台版宣传语中,出版商将其称作“《大逃杀》的姊妹作”,但其实二者还是有所不同:《大逃杀》批判的,是何谓正义——在杀人与被杀之间;而《肃清之门》批判的,是何谓公平——在加害者与被害者之间。大多数人都会本能地认为,千错万错都是别人的错,而不是我的错。心存侥倖而缺乏自省,是肃清之门彻底打开的终极原因。 序曲 感觉还很新的车站大楼,从楼梯的方向吐出了许多准备回家的男女老少。油漆与沥青的独特刺鼻气味,仍不时从建筑物的墙壁以及通往总站铺好的道路散出来。有条笔直而略嫌狭窄的道路,由总站往北延伸。道路两侧是旧时样貌的老商店街,给人脏脏的感觉。不可否认,如果把这栋以再开发为名义新建的车站大楼,拿来和脏乱的商店街相比,不禁会让人感慨世界变迁的快速。 第2页 十二月的太阳早已下山。冷空气从脚底到头髮末梢,把人整个紧紧包住。放学回家的高中生亚希经过了商店街,街上的每家店……明明没什么信仰,却还是把店面弄得很有圣诞节的气氛。除了装上五颜六色的灯泡、用棉絮充当装饰的雪花外,还频频播放热闹的音乐,拉大嗓门招徕客人,想引起路人的消费意愿,不放过任何做生意的机会。这是年底的常见光景,即便进入了二十一世纪,还是一如往常,没有长进。 亚希半路走进一间蛋糕店。这家店的老闆娘继承了先生的遗志,和两个孩子一起把店经营得有声有色。在商店街上,蛋糕店的歷史算是比较悠久。或许是从先生那儿学了不少东西,她的技术好到可以当个真正的蛋糕师傅。亚希觉得,和其他蛋糕店比起来,这家店最特别的就是海绵蛋糕与奶油蛋糕。从小,只要一到生日或圣诞节,母亲一定会买这里的蛋糕给她;即使不是特别的日子,如果有特殊原因,亚希也会和母亲一起坐下享用这家店的蛋糕。她最喜欢的口味一向都是蒙布朗。 现在刚好是店里生意最好的时候。空间本来就不是很大,这下更是挤得不得了。空调的暖气与人群的热气一下子迎面涌来,扑绕全身,让亚希原本紧绷的皮肤跟着松弛下来。 “阿姨!” 亚希伸着身子,隔着几个人头向陈列柜那边的老闆娘打招唿。看到穿着制服的亚希,老闆娘的表情柔和了下来。 “亚希,你下课要回家了?” “是呀,放学后和朋友去喝了咖啡。反正明天开始就是寒假了。” 亚希的态度活泼大方。老闆娘脸上笑容不减,但还是小声说了她一下: “你可别太让妈妈担心呀!” “我知道。” “有带预订的提货单吗?” 亚希举起一张小小的纸片给对方看。老闆娘招了招手,把她叫到收银机旁边。 “我还在烦恼……巧克力口味很好吃,但水果口味好像也不能错过……奶油蛋糕也是一定要的……” 亚希把提货单交给老闆娘,扭着身子依序细看陈列柜里的装饰蛋糕,一面喃喃自语。 “嗯,那我要这个。” 老闆娘走到后面,拿出一个稍大的蛋糕盒交给亚希。亚希接过蛋糕,露出微笑。 “谢谢。” “你这么能吃呀?” 面对老闆娘的玩笑口吻,亚希很有自信地回答: “我一个人也能吃光光呢。” “真的吗?” “因为太好吃了嘛。” “真让我开心啊。” 看着亚希无忧无虑的笑容,老闆娘不禁又微笑起来。 “路上小心喔。” “嗯,拜拜。” “谢谢光临,欢迎再来喔。” 转身背过老闆娘的温和眼神,亚希把蛋糕盒高举过肩,小心翼翼穿过店里的客人。老闆娘突然又叫了一声: “亚希!” 亚希下意识回过头来,只见老闆娘满面笑容说道: “圣诞快乐!” 亚希呆了一下,腼腆地回了礼: “圣诞快乐!” 店门外,空气冷到好像要把人切成两半。亚希觉得,自己原本全张开的毛孔,这下可又甦醒了,整个收缩了起来。 ——赶快回家。 亚希抓住外套领子,脸下半部埋在围巾里头,稍微加快了脚步。 经过几家店面后,在与岔路连接的转角处,亚希看到某个清凉饮料的gg,据说是国外的厂商。旁边站了个身穿红色衣裤与帽子,蓄着白色鬍子,身材看来却年轻得奇怪的圣诞老人。他右手拿着特种营业的gg看板,沉默地呆站着。仿佛周遭的喧闹与他无关,一个人远离了人群的热闹气氛,伫立在寒冷的空气中。左手则拿着五六个吹好的气球,不知道是不是宣传用的。那人就这样一动也不动,只有手上的气球受到冷空气的吹拂,微微左右摆动着。亚希看了觉得很有趣,不由得偷笑起来。在低到盖住眼睛的帽子与十之八九为了防寒才贴的假鬍子之间,一双眼睛有了反应,骨碌碌地动起来。亚希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你笑什么笑!” 圣诞老人说道。他自己可能觉得这样讲已经够吓唬人了。可惜因为音调太高,少了那么点威严,听来就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亚希不想和他有什么瓜葛,假装没听到,打算离开。不料男子从后头瞪着她,对着亚希的背大吼,分贝不输给周围嘈杂声音。 “你什么东西!竟然把人家当笨蛋取笑!” 亚希加快脚步,但那声音还是跟在后头。商店街里客人或路人的视线,像被推倒的骨牌一样,从亚希的胸前看到背后。 “喂,你这傢伙!那个淫乱的女高中生!别逃呀!反正你应该也在援交吧!也让我上一下嘛!可以吧?” 扛着特种营业看板的圣诞老人,一面乱讲着猥亵的话,一面跟在亚希后面走着。亚希很害怕,打算干脆跑掉。但圣诞老人的动作更快,绕到她前面,以看板挡住去路。他把看板往旁边一拉,露出了脸。 “你竟然假装没看见我!你讲话啊你,餵!” 第3页 男子卷着舌快速说话,然后又把脸往前靠,直勾勾盯着亚希,好像要直接看穿她的眼睛似的。亚希动也不动,把脸转过去,不想和他的目光接触。不过没多久,圣诞老人满身的杀气与紧张感突然消失了,声音甚至还有点亲切。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亚希不自觉抬起头,眼前是和刚刚完全不同的温柔眼神。 两个人就在道路正中央,面对面互相看着。来来往往的路人为了闪避他们,往左或往右绕开,留下“干吗挡路”的眼神,逐一离去。圣诞老人抓住亚希的手,把她拉到路旁。不知道为什么,亚希看着他的眼睛,不再觉得害怕。圣诞老人应该在寒风中待了相当长的时间,手像冰一样冷。 “我们在哪儿见过吧?” 两人站在道路一角,圣诞老人又冒出这句话。 “有见过吧?” 亚希指着圣诞老人的白色鬍子。 “鬍子……” “啊?” “你戴着鬍子,我看不清楚你的脸。” 圣诞老人听了,才把用橡皮筋挂在脸上的络腮鬍拉到喉头以下,也把粘在人中上面的鬍鬚扯了下来。很明显,这不是大人的脸,而是一个让人觉得乳臭未干的年轻人。 “你对我没印象吗?” 男子指指自己的脸,亚希摇了摇头。 “没有。” “骗人!” “没有,真的没有……” “真的假的?再看仔细一点儿啦,快,好好看清楚。” 男生把自己的脸往亚希靠过去,好像两人很熟一样。 “那个……” “想起来了吗?” “……你这样,是在搭讪吗?” 男子的表情变了。看来虽然精明,却多少还留有一点儿孩子气。 “搭讪?少开玩笑了!我可是不得已才打扮成这样的啊!是尚志哥拜託我的咧,他用‘求求你’拜託我的!我也想到涩谷或池袋那种地段比较好的店去呀,可是尚志哥照顾过我,他那样求我,我实在拒绝不了……今天明明是圣诞节,我竟来做这种蠢到不行的零工,真是的,我做不下去了!” 男子到最后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口中念念有词骂着。 另一方面,从男子的长相、态度以及用词判断,亚希觉得对方的年纪应该和自己差不多。接着她又看到了男子抱在手上那个颜色鲜艷的俗丽看板,色情按摩中心的gg,上头有让人想入非非的用词,眨着眼的女性画像……要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打这种工……亚希试着想像眼前这名男子的来歷,以及叫尚志的那号人物。 “你怎么和我一样一个人啊,今天不是圣诞节吗?” 男子一开口讲话,亚希又回过神来。 “一般人在这种节日,都会和男人一起过吧?” “我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吧。” 亚希不服输地回了嘴。平常她根本不会搭理这种男人,现在竟然完全乱了阵脚,为这种事认真起来,实在和平常不太一样。 “是吗?那不会太寂寞吗?首先,你那个蛋糕要和谁一起吃,就是个问题。你该不会说要和家人相亲相爱地吃吧,都这把年纪了。” 男子用手指叩了叩亚希小心翼翼提着的蛋糕盒。亚希连忙把蛋糕盒移开。 “我要和我妈一起吃,不行吗?和你没关系吧?” 亚希斜瞅着男子。男子脸上露出瞧不起的笑容,又追问下去。 “然后你爸还会送你礼物是吧?” “……” “这种一家和乐的戏码,你到底要演到几岁呀?” “我没有爸爸。他死了,所以不能一家和乐。” 亚希看来有些失落,小小声说道。男子的眼神突然正经起来,不过马上又消失了。 “是哦?嗯,这种事也是会碰到的,嗯……” “……” 不知道是不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严肃的情况,男子像是乱了方寸,呆站在那里。亚希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尴尬的场面,只好也待在原地。商店街还是一样热闹,只有这两人所在的空间,有如气涡,处于与外界不同的气流中。 过了一会儿,大概是觉得待在这儿很尴尬,男子轻咳了一声,默默把鬍鬚贴回鼻子下面,下巴的鬍子也摆回了原本的位置,又变回圣诞老人。 “这个,送你。” 说完,他递出一个红色的气球。不知道什么原因,气球表面印着一只微笑的米老鼠。 “很好笑吧?是米老鼠耶,和特种营业根本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嘛!尚志哥说这样子气氛比较好……” 亚希找不到理由拒绝。 “谢谢。” 亚希接过绑着气球的线。红色的气球在她脸庞的斜上方轻轻飘浮着,米老鼠也左右摇摆。 男子又对她露出笑容,然后扛起看板,走入人群,折回原来的地方。 真是很难描述清楚的一段时光。 ——为什么会这样呢?自己竟也失去了对陌生人的警戒心。难道真的像那个人说的,以前曾经碰过面吗?……不,真的没有印象。然而,我却对他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完全不会觉得害怕。这种感觉到底是打哪儿来的呢?到底…… 第4页 亚希一面目送着圣诞老人的红色帽子消失,一面这么想着,再次朝回家的方向走去。 远方,圣诞老人突然夸张地举起一只脚,停住不动。站在他前方的上班族一脸歉意,低头向他赔不是,似乎是踩到了他的脚。那人提着彩色包装、绑上缎带的礼物,陪笑地道歉。然后,笑容冻住了。圣诞老人突然用头去撞他的脸,动作之敏捷,让人想到猫科动物。那人的脸往后一仰,脚跟大大绊了一下,手中的礼物掉到地上,鼻子下方也开始染红。虽然那个上班族不断闪躲,但圣诞老人还是一把抓住对方的领口,不由分说,硬把那人拖到巷子里去。 两人的身影消失后,街道又回復往常的热闹景况。 走进新落成的住宅区,方才车站前的复杂感觉就像是海市蜃楼一样,整个淡了下来。亚希一手拿着蛋糕盒,一手拿着气球,赶着回家去。唿气变成白色的,等距排列的街灯投射出白光照着地面,更添寒意。 亚希眼前出现了小小、细细的白色东西,飞舞而降。 ——雪? 圣诞节又刚好下雪,亚希觉得这真是太幸运的一件事了。难怪比昨天还冷啊。远处传来大声喊着“下雪了”的稚嫩声音。飘荡在空中的白色,一眨眼就变多了,而且雪与雪间的距离愈来愈窄,让没有星星的黑夜不再只是一片黑。 突然间,远方忽地传来一阵小小轰隆声,让人打从肚里微微震动。不多时,仿佛瞬间移动似的,高低交错唿啸着的声音出现在亚希背后,划破了夜的寂静。数道机车大灯从亚希后方,对着她照射出几道长长的影子。亚希反射性地往前跑,右转拐入人行道。 才一会儿的工夫,五辆机车催着引擎,发出惊人的声音,一辆辆驶来。其中四辆驶入车道,另一辆则突然转弯,骑上人行道。轮胎吱吱作响,速度也变得更快。 亚希感觉到背后有亮光,继续往前逃。她绑着带子的侧背包,在腰部周围激烈晃动着。她没有太多时间思考,只是一脸惊恐。在吵得吓人的巨大引擎声中,微微可以听到男子的怒骂声。 “闪边啦,妈的!” 亚希本能地往旁边一站。就在机车紧贴着她、像风一样从旁边唿啸而过时,不知道是机车的哪个部分,或是哪个骑车的人碰到了亚希。她连哀号的时间都没有,身子便被弹飞出去。为了稳住自己而不自然地踏出去的脚,却未能成功发挥支撑重量的功能。她全身奇妙地扭曲,两手像游泳一样在空中抓着。飞掉的蛋糕盒整个翻了过来,掉在地上。处于运动状态中的亚希仿若无计可施,背部着地,后脑撞上人行道的水泥块。一种难以形容、又钝又干的声音,在亚希的耳朵深处响了起来。 那辆机车穿过栏杆的缺口处,从人行道进入车道后,追着前方的飈车集团而去。机车时而左倾、时而右倾地大幅摇晃,车体擦碰地面发出细微火光。男子的嬉笑声、机车的声音突然间都变小,慢慢地听不到了。 亚希的眼睛模煳地张着。她像断了线的木偶,双手双脚无力地张开。从制服裙子下方露出来的双腿,看了让人觉得冷飕飕的。 在离她一段距离的地方,蛋糕盒歪斜地平压在地上。 亚希的瞳孔放得大大的,失去了光辉。在没有温度的水泥地上,动也不动的右手中指上勾着线,另一端的红色气球保持在不高不低的高度,无处可去:气球上,米老鼠的笑容停在那儿。 寒冷的空气与地面簇拥着亚希,急速夺去她仍活着的证明。她的脸慢慢变白,一开始掉在肌肤上还会融化的雪片,渐渐保持原本的形状,停留在她脸上。此刻,亚希已完全成为失去生命的纯然肉块。 不久前还生气勃勃走着的亚希,已经不在了。等在前方不远处的是地狱。那儿什么都没有,只有时间的残酷而已。 第一章 人真正铭记于心的,会是什么样的事呢?我认为,那一定不会是什么能轻易说出口的事。会在心底留下深切印记的事,在短暂的人生中,并不常见。应该是货真价实只有“一生一次”的绝对性事物,却到了能彻底颠覆我们人生观的地步。现在的我,对到目前为止的自己,强烈感到羞耻。回顾自己活过来的道路,很明显的,我的生活方式并没有坦然面对自己。我深深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 我的亚希,为什么是你呢?为什么在全日本那么多活着的年轻人里头,会是你发生这种事呢?为什么天上那个大家所称的神,偏偏选上了我打从心底爱着而且需要着的你,硬把独一无二的你带到我够不到的遥远天际去呢?把两个人紧紧握住的手硬生生拉开,难道有那么开心吗?我们不过正细细体会着朴实而微小的幸福,到底有什么理由,非要对我们做出这种极其残忍的恶劣行径呢?我们明明只是在偌大世界的一角过着每一天,静静地相视而笑,从没给谁添过什么麻烦啊。 直到现在,我都是对外界伪装起自己而活着。我自行定下界线,认为自己的性格应该就是那样,自己的人生应该就是这样,毫不勉强地创造出父母、老师或社会所一厢情愿想像出的我。另一个我,也就是另一个人格类型,必须一次又一次努力压抑自己,穿戴虚假的外衣与面具,将赤裸裸的自己藏起来而不致受伤,同时继续扮演外界人们都会满意的我,从来没有休息过。以前我都想着,这样就好了,没有关系,这么做也是无可奈何的。这样做,比较会有人称赞我。而且有些时候虽然不自由,事实上却很快乐。 第5页 我的亚希,唯一能让完全像机器人的我,在体内流动起人类感情与血液的,只有你。我几乎早已忘了自己过去的所有事情,但你出生之后发生的种种,我可是全部记得哟。生下你之后,我才第一次变得比较像人吧。对你而言,这样的我或许是沉重的负担。不过,你一直是我的全部。我什么都不是,但当我的孩子,你却仍旧率真诚实、不闹别扭,乖巧地长大。你那么优秀,那么开朗,不论对谁都一样亲切……你做我的女儿,真是太可惜了。 这样的你,现在已经不在了。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也就没有什么好怕的了。到了这步田地,我也完全没有再勉强忍耐下去的必要。最近的人,特别是年轻人,大部分都是想做什么就去做。虽然说这多少是时代价值使然,但在某种角度上,我还是羡慕得很。不过我也会觉得,虽然不是绝对学不来,但这还是一种和我无缘、因此我难以模仿的能力吧:现在,我总觉得有人在背后用力推着我,要把在心底深处抽痛着、全无伪装、叫作“我”的生物,完完整整地解放出来……改变自己,不要再回头看了。从现在起,我或许会变成你不认识的妈妈。所以,我求你。在这段期间,请你暂时不要看着我…… 我的亚希,闭上眼睛的你,看来就像睡着了的风一样,当时你应该很痛、很难受吧……还下着雪,你应该很冷吧……就你一个人躺着,应该很寂寞吧,应该很饿吧,你本来是想和我一起吃蛋糕……请你等我一下,我终于可以一边咀嚼着无底的绝望,一边站起来了。现在,我想起了你那温暖的笑容。我知道了,亚希,我知道了……我可是把你生下来的母亲啊。 听过老鼠集体自杀的事吗?它们会因为恐慌等等的外部因素,而对“种族能否生存下去”产生危机感。心生害怕的它们,会充分发挥“非留下子孙不可”的本能。一点也不夸张,它们惊人的繁殖力,能以等比级数的速度繁衍子孙。不过,一旦数量增加过多,它们又会出于生态平衡的理由,为了调节整体的数量,而做出集体跳海自杀等行为,以了结自己的生命。就像盪到一端后一定会再往反方向盪回来的钟摆一样。现在人们的内心失序,或许正是因为在狭窄地球上以极高速度繁衍的人类,为避免再做出更多破坏环境与戕害自然的事,而启动了防卫本能。它先是减少生存者的数量,再让活下来的人能继续活到下一个时代。我并不是要正当化这件事。我只是觉得,自己不是例外,同样是这遍及全地球的大规模运动中,微小的一部分。 时代似乎已经走到它应该来的地方了。在这个世界上,事物大致都会依照“诞生一成长一成熟一衰退”的循环走着。没有例外。若把它套用在歷史上,似乎也适用。结出来的果实再怎么好吃、再怎么有营养,如果放着不管,也一定会腐败而掉落。绝对没有人能阻止。我们当下能做的,充其量只是减缓它的腐败速度。不过这样一来,就非得除去让它腐败的害虫不可了。请不要认为我只是突然关心起这个社会,实在是因为已经有太多好人难过哭泣了,如此而已。 还有,我不会有事的。我很好,你可以安心。我已经整理好心情了。否定过去的自己,这样就能毫不迷惘地迈步向前。 最后,我的亚希,我要谢谢你。有你当我的小孩,实在是太好了。我打从心底感激这种幸运,以我前所未有、丰富而深切的爱…… 第二章 这所高中连接旧馆与新馆的二楼空中通道上,两个男学生笑闹着走过来,就像这里是自己家一样大声交谈,声音响遍整条通道。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人来打扫了,到处都是烟屁股与零食的空袋子。两个男学生随意晃过去,脚边结成绵状的灰尘随之往上飞舞。不知是否因为早就习惯这样的环境,他们对此似乎没什么感觉。 走廊上,好几扇出现裂缝的窗户都贴着胶布,暂时权宜使用;墙上许多地方,以魔术油漆或喷漆,画上红、蓝、紫等颜色的夸张涂鸦。校方似乎已经重新涂盖它们好几次,白色的墙壁因而带些斑点。即便一次次涂上去的油漆都是白色,但每次的颜色不尽相同,使得色调出现微妙的变化。再加上厚度与光泽的差异,光线因此产生复杂纷乱的折射,样子更显悽惨。有些地方还稍微看得出被油漆盖住的不雅文字。不过,这些都只是对过去学校还愿意投注的心力,所留下的一些纪念而已。现在的墙壁上已经闻不到油漆味。若没有站在马梯之类的东西上、手就够不到的高处,有人灵巧地画上凯斯·哈林或巴斯奇亚风格的图案1,很有早些时候的外国街头风。 『1凯斯·哈林(keith haring)与巴斯奇亚(jean-michel basquiat)都是纽约涂鸦艺术家凯斯·哈林常以自由奔放的线条,勾勒出中空人形,但在三十一岁时因爱滋病去世、巴斯奇亚不到二十岁,就在纽约地下铁及曼哈顿下城的建筑壁面即兴涂鸦,但二十七岁时就因吸毒过量而去世。』 闲聊着的两人,其中一个像在开玩笑打闹,用力戳了对方一下就跑开,被戳的那一个边骂边在后面追着。 前面那个学生正要转弯时,好像撞到了什么,突然停下脚步。后面追着跑的学生也慌慌张张踏住脚,破口大骂: 第6页 “很危险耶!干吗突然停下来!” 语毕,他探头往前看了看。 走廊上,老师近藤亚矢子倒在那儿。她的眼镜飞了,lv的手提旅行袋掉在地上。亚矢子一边呻吟,一边坐了起来。两个学生用不带感情的轻蔑眼神盯着她看。 如果亚矢子是还年轻的女老师,他们可能会嘲弄一下,想引起老师的注意。但她已经四十多岁了,谁也不当一回事。没有人会找她讲话,她讲话也不会有人搭理,即使上课的时候也是这样。此外,由于不太擅长表达自己的感受,多少也受到其他老师的疏远与排挤。简单说,她在这学校完全被忽视。不过换个角度看,正因为是这样的环境,所以她这种个性的人,才得以继续担任老师的职务。换句话说,虽然在学校里遭到忽视,但这也正表明了她是个没有害处、不会影响大家安全的人。不过话说回来,由于周遭充满了“你干吗待在这儿,没必要吧……”之类的质问眼神,这儿的生活除了痛苦还是痛苦。亚矢子对这些事不但已经麻痹,甚至认同。她觉得自己就是这样的人,这都只是她的义务。她安于这样的自己,也安于绝望了。 这两个男同学交换了一下眼神,正要离去时,刚好注意到地板上的旅行袋。那是他们没看过的款式。 “咦,这不是lv吗?” “好像是新款式呢!” 两人的眼睛一亮,身子靠了过去。但亚矢子的动作更快,用奶油色的套装盖住了袋子。 两人的表情大变。迟钝的亚矢子动作竟然这么快,真是出乎意料。 亚矢子保持着蹲低的姿势,少见地盯着两人看,说道: “赶快回自己的教室去。” 她的眼神毫不退缩,直勾勾地盯着他们。这两人反而感到不知所措。和她面对面直视,在校园里还是第一次。甚至她还要求学生进教室。亚矢子的目光强而有力,气势压制着两人。 “啧!” 似乎想要装没事,其中一个丢出这个字。两人从亚矢子身旁穿过去,装帅似的先后瞄了她一眼。但刚刚那种与昨天以前完全不同的氛围,仍使他们觉得非常奇怪。 亚矢子站了起来,拍拍衣服上的灰尘,捡起掉落的眼镜,仔细检查了一下,又重新戴上。提起lv旅行袋时,她若无其事转过头,刚好与那两个学生目光交触。原来他们也正在走廊另一端停了下来,观察着亚矢子,脸上的表情清清楚楚写着“真是搞不懂”。 d班教室位于新馆最高层、三楼的最左侧,里头混乱的情形,实在很难和一般的高中班级联想在一起。他们完全没有十八岁青少年该有的沉稳等特质,幼稚的程度和读小学的小毛头没什么太大差别。穿着擅自加工修改、型号不一的制服夹克;头髮颜色五花八门,有长有短,甚至还有光头——虽说是短髮或光头,但和挥洒汗水的运动青年那种短髮与光头当然不同,而且每个人的髮型都不一样。耳朵、鼻子,甚至舌头上,都挂着闪闪发亮的金属东西。有人把唇膏或可携式游戏机丢过来传过去。教室后面,几个男的围住正互相瞪视的两个人,大声喧闹着。还有零星几个人正拿着手机讲电话,不过仔细一看,其中也有几个入神地听着md随身听,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门开了,亚矢子单手提着lv旅行袋走进来。这袋子虽然大到与这教室有点不搭,但和往常一样,没有任何学生注意到。亚矢子静静在讲桌前站定。孩子们仍继续胡闹着。亚矢子抬起原本朝下的视线,环视整个教室。 靠窗那排座位的最后面,奥村进太郎本来正静静拿着颇厚的文库本读着,这时似乎注意到了什么,把书合上。似乎可以穿透的嫩白脸颊,浮现淡淡的粉红色。洁净而稚嫩的模样,和同年纪高中生特有的汗臭味或粗枝大叶完全相反。 他稍微用手弄了弄柔顺的头髮,一闪一闪地眨着眼,出声和隔壁的金泽直子说话,音调略为轻而高。 “嘿,你看。” 绑着马尾的直子正埋头擦指甲油。她朝指尖吹了吹,心不在焉地回答: “看什么?” “你看近藤。” “啊?” “近藤。” “kondo?那是新式的保险套吗?”1 『1“近藤”音为kondo,与保险套的英文condom发音相近。』 “白痴!你看就对了!” 直子终于把视线从指甲移开,朝进太郎用长下巴指着的方向看去,瞧见亚矢子正一个个看着学生。 “然后呢?” “你不觉得怪吗?” “哪里怪?” “哪里……反正就是怪。” “就是怪?什么啊?” “有什么地方和平常不一样。你看,她已经四十好几……那种表情,还有那件亮颜色的套装……” 全班二十九位同学,只有这两人的四只眼睛看着亚矢子。亚矢子坚定沉稳的视线朝这儿转过来,进太郎赶快往窗外看去,直子也把视线移回指尖。虽然朝不同的地方看,两人仍继续交谈。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倒是放低了声音。 “你想太多了。” “是这样吗?” “明天不是毕业典礼吗?嗯,应该是因为再也不用看到我们这些麻烦人物,所以觉得安心了吧。一定是的。” 第7页 进太郎用眼角余光往讲桌的方向看。 “我发现她今天不是穿裙子。” 直子也偷偷瞄了一下。亚矢子站在讲桌正后方,看不出来是不是穿裙子。 “是吗?” “嗯,近藤本来都是穿裙子的。” “喔?没想到你还会观察她呀。你是那种喜欢比自己年长、只哈老女人的人吗?” 进太郎噘着嘴、托着腮,没有回答她。直子似乎露出担心的表情,但马上又把注意力转回指尖上。她摊开双手看看每个指甲,同时把注意力往亚矢子的方向集中,以单调的声音继续说道: “应该是心境的变化吧,最后一天上课了嘛……” 说完,她露出调皮的表情,把肩膀靠近进太郎,语气暧昧小小声说道: “喂,那傢伙当处女很久啰,一定是的。你要不要施个好心,侵犯她一下呀?就当作是毕业的纪念嘛。” 进太郎皱起脸。 “住嘴,我一点儿兴趣也没有。” “她不穿裙子而改穿裤子,可能也是为了以防万一哩,怕被你们这些人袭击。” 直子扑哧一声,闷在嘴里偷笑。 “别说了,光用想我就要吐了啦。” “请安静。” 好像有什么声音。是亚矢子。 “各位同学,请安静。” 这回算是很清楚了。不过大家一如往常闹哄哄,完全没有收敛的意思。通常亚矢子都不会管学生,只自顾自地低头开始上课或进行班级活动。 不过亚矢子这次却没有低下头。不,仔细一想,更重要的应该是,她已经很久没用这种口吻和学生讲话了。这微小的变化,只有进太郎和直子注意到。 亚矢子再度环顾整个教室,然后背对大家,指甲慢慢在黑板上用力刮着。 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但使整个心脏纠结在一起的难听声音,绕着整个教室挥之不去。奇怪的声音呈波状扩开,驱散了每个学生原本任性发出来的声音。从教室前方开始,学生们没有任何动作,脸却一个接一个转向讲桌。 亚矢子的手离开黑板时,全班一片静默。忘我听着随身听的两三个人,也感受到周遭的异常变化,拿下了耳机。 全班同学都因为亚矢子突如其来的举动而呆住了。 接着,在全班二十九位同学面前,亚矢子满怀感慨、语重心长地说: “各位同学,很难得大家都在,平常大家很少像这样聚集在这里。我要感谢各位,谢谢。” 亚矢子向大家鞠了躬。学生没有反应,大多数都把头转开。 ——又不是因为你才来的。 这些人满脸厌恶的表情,似乎正是这样想着。 不过,一脸正经八百的亚矢子对此完全不在意,反而更加自信坚定,严肃地和大家讲话。 “各位同学,明天的毕业典礼到底有几个人能参加呢?这得看未来的二十四小时才能知道了。” 亚矢子的用字遣词突然变了。再也没有柔弱的感觉。全班同学看着她,都觉得莫名其妙。一直以来都觉得很鸟、完全不想理会的级任老师,现在说起话来竟然变得坚定自信,的确让二十九位同学吃了一惊。但对于这唐突发言背后的真正用意,他们就完全猜不透了。 亚矢子露出像要融化的笑容。是笑容,清新的笑容。平常那种观望四周、有时甚至会观察对方脸色、像小动物般的不安眼神,现在完全消失。这一年来,学生第一次看到她的脸上挂着笑容。 “你们现在是人质了。” 钟响了。黑板上方圆圆的办公用钟指着十二点。亚矢子的嘴角往两边张得更开,白色的牙齿都露了出来。 最后一道钟响的回音渐渐消失时,教室里终于骚动起来,四处爆出笑声。同学们相互对看,指指亚矢子,然后肆无忌惮地敲桌子,看起来相当开心。 没和大家笑成一团的,只有进太郎和直子,两人凝视着亚矢子。看着教室里的学生笑成一片,亚矢子的笑容完全没有变化。在某种意义上,这似乎意味着她游刃有余。她身上有某个地方起了变化,某个地方很奇妙,某个地方变得和平常不一样。 久我丰原本坐在讲桌前的座位上,狂笑好一阵子后,倏地站了起来。他在全班同学中算高的,少说也有将近一八五。对于连一六○都不到的亚矢子来说,“抬头往上看”是再正确不过的形容了。从学生的方向看去,丰的巨大身躯把亚矢子整个人遮住。 丰渐渐憋住笑,不屑地低头往下看,从高处向亚矢子说: “喂,老太婆,你在开什么玩笑啊?” 亚矢子仍然保持笑容,抬头看着丰。 进太郎直觉事情不太妙,说道: “丰,别这样。” 丰连头都没转过来。嘲讽的口笛声与笑声响遍整个教室。 “很有趣嘛。反正都要毕业了,就让我放手去做吧。” 直子从旁阻止进太郎,但他不为所动,以更强硬的语气说道: “丰!” 就这么一句话,整个教室又安静了下来,也没有人再讲什么煽动的话。光从这一点,就能知道进太郎在班上有多少分量。人不能光从外表判断,这就是个好例子。只有另外一个小圈圈的领导者白井龙彦,坐在靠走廊那排的最后一个座位上,不以为然地盘着双手,绷着脸观看事情的发展。一直以来,白井龙彦尽量避免与进太郎进行无谓的对抗,也没和他起过冲突。不过如果有机会,他当然还是会想呛呛进太郎。 第8页 即便如此,丰还是没有答话。他只像最开始一样,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连直子都觉得奇怪,直盯着他的背后看。 周遭的同学也开始觉得奇怪,看了看丰,又看了看进太郎。教室里充满前所未有的紧张感。 “久我同学,请坐。” 亚矢子发出干干的声音。丰像慢动作一样,往椅子上坐了下去。丰一坐下去,大家就看得见亚矢子的脸了,她还是保持着微笑。当丰完全坐定,进太郎和直子总算知道发生什么事。 亚矢子的手里握着一把大大的求生刀,尖锐的刀锋正对着丰。 “开什么玩笑,妈的!” 坐在后方的加纳雅行大叫一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亚矢子的眼睛随即往那边看去。同一时间,丰伸出手想抓住亚矢子,但亚矢子的动作更快,右手迅雷不及掩耳,横向划了一下。 鲜血从丰的喉头大量涌出。他啊了一声,用手压住喉头,但血还是从指间往外流,喷到邻座的儿玉秀之脸上,很像小颗金平糖1的图案。秀之维持着原本的扑克面孔,用指尖在左脸上摸了一下,染红了手指。 『1一种糖果,表面有很多的突起小糖粒。』 丰的膝盖跪在地上,头往后仰,勐然倒下。身体一阵阵痉挛好几回后,就动也不动了。以眼睛张得开开的脸为中心,液体从喉咙上大大切口流出来所形成的海,很快越变越大。 邻近座位的学生,个个惊吓到说不出话来,但脸上却又不像是亲眼看到朋友死去的表情。不知道是因为对“死”没有什么具体概念,还是因为太迟钝,他们只露出了“突然发现有什么东西意外弄丢了”那种“啊!”的神情。 反观亚矢子,虽然没在笑,却显得从容不迫。 回到现实中的雅行,整个脸涨红了起来,失声大叫: “你这傢伙!” “等等!” 雅行还没来得及听到进太郎的话,往前一踏,事情就发生了。亚矢子用指尖抓着刀,手腕像装了弹簧一样举起来,利落地把刀射出,动作毫不冗赘。刀子一直线飞出,毫釐不差地刺穿雅行的心脏。雅行一脸难以置信,握住从胸前突出来的刀柄,脸部向下,往桌子与桌子之间的走道趴倒,造成的冲撞力使刀子更深入体内,他闷哼一声,就断气了。 同一条走道上,横陈着丰与雅行的尸体。 剩下的二十七位同学全都像冻僵般,一动也不动。 制敌机先的亚矢子从容不迫跨过丰的尸体,走到雅行旁边,用脚尖钩住他的肩膀,往上一踢。雅行的尸体转了半圈,变成脸朝天花板。 刀子没入雅行胸部的肋骨间,直至刀柄,他的表情仿佛刚刚好停在大吃一惊的瞬间。“自己竟然就这样在这里死掉了……”他的脸看起来,像是连这句话都还没有讲完。 不一会儿,亚矢子漠然看着地面,脚踩着雅行的肚子,想把求生刀拔出来。雅行的胸大肌卡住了刀,要拔出来比想像中费力。亚矢子的手腕一使力,随着一阵滋滋的声音,刀身露了出来。拔出一半后,剩下的部分就很顺畅地滑了出来。充当栓子的刀子一拔掉,雅行的血就汨汨往外流。 这段时间里,周围的学生其实有机会可以设法制伏亚矢子,但他们都只在一旁观望。眼前已经死了两个人,任谁都不想当第三个。 亚矢子用雅行的白衬衫擦着求生刀上的血,抹掉血渍后,才向聚在教室后方的学生说: “大家都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好。” 亚矢子右手拿刀,仿佛一有什么动静就可以马上举起来。离开自己座位的学生不想刺激亚矢子,赶紧以最快的动作回到座位上。 亚矢子一脸满足地笑了笑。 “真累人呀。” 说完,她一边往讲桌走去,一边用左手取出插在后腰部中间的专用刀鞘,把刀子收好。先前她把刀子藏在背后,光从套装上半身是看不出来的。 亚矢子在讲桌前站定,像是威胁大家,怕别人不知道似的,把刀鞘插在肚子的部位,一身“我随时会拔刀”的气势。 接着她把放在地上的lv旅行袋移到桌上,打开拉链,伸手取出一台笔记型电脑,在桌上放好。她先把插头插到黑板下方的插座,再把电线接到电脑,坐到椅子上开机。 近藤亚矢子是国文科老师,戴着再适合不过的银框眼镜,走路时一定拿着几本厚重的辞典;上课的内容则是古文、汉文等有如外国语言的课程,这年头的小孩子都敬而远之。学生对她的印象,说好听一点儿,是“被同伴独自遗忘在不同时代的外国人”,不觉得自己会和她有什么交集。然而,此时此地的她,却身体前倾凝视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游刃有余地打着字。她这个模样已经大大超出学生们的理解范围了。至少面对眼前这个人,他们无法断言就是自己认识的近藤亚矢子…… 教室里已经有两具尸体了。也还有二十七个活体。置身于此的亚矢子完全没有怯意,仍旧以自己的步调主导事情的进展。丰满是鲜血的尸体,横陈在靠近她脚边的地方,她看也不看,或许只当是路边的石块吧。 “你到底想怎样?” 语气很冷静。亚矢子停止操作电脑,朝声音来源看去,眼神与坐在最后面的进太郎相接。 第9页 “什么想怎么样?” 进太郎没有动作,眼睛环顾教室,又把视线放回亚矢子身上。 周遭学生纷纷露出好奇打探的眼神。 “我是指现在这种状况。”进太郎说。 亚矢子的身子稍微往前探,睁大了眼问道: “你不高兴吗?这年头,在学校里发生杀人事件,大家却完全不在乎,这种事情已经不稀奇了。学校里的孩子这么多,却似乎越来越不安全。” 她露出略带讽刺的笑容,继续说着: “这种事你不是老早就知道了吗?最危险的不是别人,就是你们这样的学生啊。” 进太郎好像没听到她的话一样,回到原来的问题。 “我是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刚刚不是讲了吗?” “讲什么?” 亚矢子不理他,转向电脑。 “我问你刚才讲了什么?” “……” “你还不回答?我的两个伙伴都已经变成这样子了!” 声音带着怒气。受到进太郎怒骂声的刺激,坐在中间的佐佐义博倏地站了起来,朝亚矢子大骂。 “你什么东西!明明是个俗辣,在那里得意什么!小心我把你绞成碎肉!” 亚矢子对这番话有了一点儿反应,看着义博。怒火中烧的义博紧紧握拳,全身微微颤抖,只差没有飞扑过去。 ——单细胞的傢伙。 亚矢子一脸无可奈何,小声地嘆了口气。接着把手伸进lv的旅行袋里,像拿文具一样,毫不扭捏地取出一把手枪。周围的人顿时不寒而慄。 义博吞口水的声音清晰可辨。 亚矢子以让人讶异的熟练度检查这把自动手枪,确认过弹匣与滑套后,解除了保险。这把枪的大小约莫十五公分,就算女性拿在手中也不会觉得太大。 亚矢子保持坐姿,左手撑住拿着枪的右手,摆出射击姿势,虽然是电影中的常见动作,她做起来却极其顺畅,毫无迟滞,完全不是那个缺乏运动神经、迟钝又笨拙的亚矢子。 亚矢子瞄准站在那儿不敢动的义博,说道: “朋友被杀,你很不甘心吗?” 义博看着直接对准自己的枪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嘴唇明明一张一闭,却只听到彻底干掉的咻咻声。 亚矢子继续说: “若真的是朋友,你要追随他们一起去吗?这么说起来,佐佐同学确实和他们两人一向很要好。真正的友情,不就是这样吗?” 义博这会儿不是因为怒气,而是出于恐惧,全身一阵阵地微微发抖着。由于说不出话,只能拼了命摇头,希望传达出“不”的意思。 “哎呀……真是可惜。” 不过亚矢子只是说说,手枪依然对准义博,没有移开的意思。 就在亚矢子向义博说话时,直子维持看着正前方的姿势,小声向进太郎说道: “喂,那把是真货吗?” 进太郎同样闷住声音回答: “从这里看起来……我也不能确定,不过……” “不过什么?” “我记得看过类似的东西……应该是马卡洛夫吧。” “马卡洛夫?” “有点像托卡列夫的另一个版本。我在事务所那儿看过一次——” 只讲到这儿,进太郎就把后面的话吞下去了。因为亚矢子的枪口突然水平移动,瞄准了他。 即便枪口对着自己,进太郎的表情还是没什么变化。他仿佛若无其事,往上挑了挑自己美丽的头髮。 “飈车族奥村同学,你的伙伴久我与加纳两位同学已经不在了。明天就是毕业典礼,实在很遗憾哪。” “不就是你杀的吗?” 进太郎像是恶作剧被发现的小孩一样,一脸不服地说道。 亚矢子又微微笑了笑。 “你不害怕吗?” “又不是没碰过这种事。” 进太郎毫不在乎地回答。 “真是了不起啊。一把枪对着你,还能这样,不愧是头头。” 即便如此,亚矢子的眼睛还是没有离开后准星。 “不过呢,他们两个人的死,并不是我的错哟。我只是因为差点被他们两人突然袭击,为了自保而已。我并没有错。” “这样也算理由?” 面对进太郎的质问,亚矢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你说得对,这不算理由。不过,我只是借用你们年轻人平常使用的藉口而已呀——并不是自己害的,自己完全没错……” 突然间,手枪像滑开一样,往旁边一横。先是“砰”一声,然后又“砰”了一声。枪口周围看得见薄薄的烟,弹出来的空弹壳在地上发出咔啷、咔啷两声。 一群人下意识闭上眼睛,捂住耳朵。进太郎回过头去,看到吉元茂身体靠在椅背上,头往后方弯曲,脸朝着天花板,而土屋广幸则头先是急速往后一折,又因为反作用力,正从椅子往下滑。 广幸的身体就这样从进太郎的视线中消失,仿佛叠在雅行上头,眉间流出一道血,一命呜唿。这是同一条通道上的第三具尸体了。吉元茂也是一样,人还坐在椅子上,魂就归了西天——座位后方,真田美和微微呻吟了一下,因为被射中额头、眼睛与嘴巴开得大大的吉元茂的脸,就在她面前。 第10页 吉元茂的座位旁边就是义博。他人还站在那儿,奋力撑住差点软掉的力气,眼睛满是血丝,直视着亚矢子。这种事情他太有经验了,被人瞧不起,实在难以咽下这口气……义博胃里突然涌上一阵噁心,他用少许口水吞了下去。 亚矢子把枪口移向进太郎,丢下一句话: “这样就公平了吧,白井同学?” 然后又把声量放得更大,再次高喊着: “是不是呢?白井同学!” 白井龙彦紧咬住臼齿,动也不动,瞪着亚矢子。茂与广幸都是龙彦的伙伴。 亚矢子保持与进太郎对看的姿势,突然以温和亲切的口吻向义博说道: “佐佐同学,你坐下。” 就像拔掉原本撑着的支柱,义博的腰杆突然放松,咚地跌坐在椅子上,全身因用力过度造成的僵硬不见了,一脸失魂落魄。 这时响起一阵脚步声,教室的前门开了。 “刚才的声音到底是——” 探头进来的中年男子话讲到一半,察觉到教室内的异常气氛,吓了一跳。所有人都沉默地坐在位子上,规规矩矩看着前方。这群吊车尾的学生从来不曾这样安静规矩。绝对不可能。中年男子不经意地往讲桌看去,和坐在椅子上的亚矢子眼神交会。她微微笑了笑。 “久候多时了,梨田老师。” “怎么了吗?” 梨田这么说着,往教室走进两三步,然后停住。桌子与桌子之间的地板上,露出穿着运动鞋的脚。他停在那儿,一脸“发生了什么事”的表情,看着亚矢子。亚矢子露出笑容点点头,像要扫去他的不安。梨田战战兢兢地继续往前走去,好像被吸过去一样。 “啊!” 梨田发出莫名所以的叫声。本来被学生与桌椅挡住,因而看不到的悲惨光景,直映入他的视网膜。交叠在一起的三件制服,以及数量极多的鲜血…… 亚矢子悠悠站了起来,梨田这才发现,她的右手握着一把枪。 前门附近,几个梨田班上好奇而跑来观看的学生,这下全都惊慌失措地逃了出去。 “门,给我关上。” 亚矢子握了手枪催促着。梨田照她的话,背对着门关上它。 “近藤老师,你……” 梨田的声音像是从声带硬挤出来的一样。 “请到这里跪坐好。” 亚矢子指指讲桌旁边。梨田走了过去,面向着学生,跪坐下来。待在这个位置,再怎么不情愿,也会看到那三具尸体。他把脸别开。由于恐惧与寒意,牙齿发出嘎答嘎答的声音。梨田此刻终于意识到,自己原来闯入了多么严重的事态之中。 亚矢子站在梨田背后,以明快的语气控诉他的罪状。 “这所高中已经腐烂到极点,你不这么觉得吗,梨田老师?老是说学校经营最优先,却宠学生宠到不像话。的确,学生人数每年都在减少,所以必须尽全力招揽学生,这个我理解。聊胜于无嘛,不管是怎样的学生,只要他付得起学费,就是学校的金主、学校的贵客吧。但因此对孩子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纵容态度,却也让他们任性到这种地步,不是吗?再这样下去,学校的治安会变成什么样子?” 梨田拼了命不让自己叫出来,也好不容易利用这段时间,仔细看了看整间教室。他清楚知道,其中一个叫吉元茂的学生有了异状。吉元茂虽然坐在椅子上,额头却有一条红色的线顺着右眼,往脸颊延伸。那是被枪打的伤口。 亚矢子把玩着手枪,一面在梨田周围踱步。 “这所高中在社会上的评价很低,进来就读的学生,水准也就高不到哪里去。尤其我担任级任老师带的这个三年d班,更是所有坏傢伙的大本营。都是人渣!” 亚矢子的语气越来越带怒意。 “你不是学年主任吗?为什么让我来带这种班级呢?你是看我不爽吗?一定是这样的吧!一定是!开什么玩笑!我呀,我每次都被迫抽烂签,好几年都是这样,每天每天都像活在地狱一样呀!” “不是的,这个——” “我不要听你的藉口!” 梨田想设法平静对方的情绪,所以像是要说“了解”一样,稍微轻轻地举起双手。如果反抗,只会导致最糟的后果。 亚矢子一次把情绪释放出来,又再度深深吸了一口气,站到梨田背后。她声音的语调变了。 “梨田老师,现在我要进入正题了。你利用老师的身分,把学校女学生的肚子搞大,对吧?” 梨田的脸颊一阵痉挛。 “你在胡扯什么——” 梨田话还没讲完,枪就抵上他右边的太阳穴。他一阵恐惧,身子缩了起来。亚矢子在梨田耳边,以怜悯的声音继续说道: “我可是知道的哟,一清二楚。谎言或藉口,我听多了。” 亚矢子握枪的手使了力,把枪口勐力一推。 “我可没做……那种事……” “咦,你还不承认是吗?我不是讲了,我手上有所有的证据。怎么样?还是你要我直接扣下扳机?” 亚矢子把为防止走火而放在滑套上的食指移到扳机上。 第11页 认了命的梨田,大大点了好几次头。 亚矢子一脸镇定。她把枪口抽离,再次在梨田四周踱步。 进太郎、直子与龙彦三人都确信,亚矢子已经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也就是说,不能再把她当成过去那个亚矢子对付。她紧绷着脸,从脸颊到下巴的线条,似乎变得很明显。还有,这是她第一次穿裤装。应该是因为穿裙子就无法随心所欲做任何动作吧,这让人感受到她的决心。从腰部到腿部的肌肉,清楚看得出来曾经受过锻鍊。最明显的是,她全身的迟钝感消失了。为什么到现在才发现呢?刀子和手枪,以及快速而顺畅的动作……不过最大的变化在情绪,她竟能冷血到这种地步——而且不是普通的冷血。 “对于自己看上眼的女学生,就胁迫她就范维持关系,放任自己的欲望,做出荒淫行为;又因为疏于避孕,结果让同一个女学生怀孕两次。更可恶的是,你还用暴力让她两次流产。算起来,你杀了两个婴儿,夺走了他们的性命。由于今后你再做出这种事情的可能性极高,为了防止你再这样杀人,也为了保护那位高中女生的生命与生活安全,我要在此採取紧急处置。” 说时迟那时快,亚矢子突然转到梨田正前方,扣下扳机。子弹咻的一声,梨田的后脑喷出脑浆,当场死亡。飞散的肉片与鲜血,点状喷散到后面的白色墙壁上。 亚矢子的脸颊也被喷到一滴血。她一面以指尖擦去,一面对着脸上开了个洞、陈尸在地的梨田说道: “你那粘满泥巴的双手,玷污了老师这份神圣的工作……你是老师中的大败类。不,你根本只是人渣。” 说完,她一脚踢开梨田的脸。 看到亚矢子这么激动,学生们这下子完全明白,自己是很难从这里脱身了,绝对不是开玩笑。 亚矢子转过头来,环顾每一个学生。 “我只讲最后一遍。你们现在已经是人质了。谁敢反抗,我通通杀无赦——” 亚矢子这句话快要说完时,走廊上传来吧嗒吧嗒的脚步声,似乎有人前来察看。脚步声停了下来,教室里的学生,自然把注意力转到墙壁那一头。 亚矢子留神注意,蹑着脚走近教室门边。穿运动鞋这样走着,刚好把自己的脚步声完全消去。坐在第一列靠走廊位置的宫本浩明,看着近在眼前的亚矢子,不禁想着到昨天为止,她的脚上都还是老女人穿的那种凉鞋。 亚矢子的侧脸首次出现神经质的表情。她全神贯注听着外面的动静,然后抓准时机拉开门。走廊上一个男老师屈着身体像要刺探,似乎正准备拉开门。时间真是抓得刚刚好。这个还很年轻的老师一抬头,就看到手中拿着枪的资深老师亚矢子站在那儿。突然这样被发现,他吓到腰都软了,屁股像滑行一样向后退,还从亚矢子的膝盖缝间,看到梨田的尸体。他惊叫了起来,完全没有大人的稳重模样。 这个年轻男老师,也是平常看不起亚矢子的人之一。亚矢子走到走廊上,像是炫耀一样,举起手枪,秀给他看。 其他远远站在走廊中段观望的老师与同学,一听到尖叫声,就像发生了雪崩一样,一股脑儿作鸟兽散,争相向楼梯逃去。过去以高傲态度无情对待亚矢子的那个男老师,也拼了命地逃走。 ——只会狐假虎威。 亚矢子轻视地笑了笑,走进教室,关上门。教室里的学生也听得出来,外头的人都已经走了。被丢在这里的自己,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呢?每个人的脸上,都流露出“不愿意去想这件事”的表情。 亚矢子目光锐利地看了大家。 窗外的嘈杂声越来越大。应该是所有老师与同学全都跑到校舍外避难所造成的声音。 亚矢子把手枪放在讲桌上,用电脑叫出某个画面后,略为看了一下进太郎,然后读出里头的内容。 “飙车族‘美射纹’,一九八五年成立。现在的头头、第九代总长,奥村进太郎,旗下有五十名以上的成员。成员就读私立宝岩高中三年d班者,有总长奥村进太郎、副总长根本敏夫、特攻队长佐佐义博、加纳雅行、久我丰等共五人。该组织上头,还有个已遭警方锁定的黑道组织‘萨林会系平间组’,专门收取保护费。很多该飙车族先前的成员,现在都变成这组织的一分子……” 进太郎的脸色变了。 敏夫与义博的眼神也变了。 亚矢子敲着键盘。 “组织名‘雷且尔’,二○○一年创立。现在领导人,第三代,白井龙彦……二○○二年夏天,与敌对组织‘幻影’对抗后获胜,吸收对方成员,成为东京都内少数有实力的组织。现在成员数约六十人,在私立宝岩高中三年d班就读者,有领导人白井龙彦、副手小泽康郎、土屋广幸、吉元茂、大久保忠教等五人。虽然组织歷史不长,仍属新兴势力,但前成员独自开拓专门管道,供不法滞留日本的外国人使用,经手毒品、卖春、伪卡等项目,范围甚广……最近时常与黑道组织发生小冲突……” 龙彦以尖锐的眼神看着亚矢子。 康郎与忠教也藏不住自己受到冲击的情绪。 亚矢子看着进太郎与龙彦,说道: 第12页 “两边我都各挑两个人杀,没有任何不公平。” 接着她按了键盘,向进太郎说: “久我丰与加纳雅行,两人常厮混在一起。去年八月三日晚上九点半左右,两人自行骑车出游时,在杉并区的天沼,撞死蓑田好女士(七十八岁)正牵着散步的两只博美狗‘豆豆’与‘波可’。其后,一人独居的蓑田女士,由于意气消沉,失去活下去的力气,在十二月十一日,追随自己的爱犬而去。包括其他的罪行在内,为预防今后他们可能再次导致他人的不幸,我採取了紧急处置。” “开啥玩笑啊!为那种无聊事——” “无聊?” 亚矢子盯住突然插话的义博,眼神锐利。 “无不无聊,取决于当事人的感受。事实上,两只爱犬是蓑田女士生存下去的意义所在。浑然不知此事的外人,请不要擅自以自己的价值判断轻率认定。还有,我就是讨厌飈车族。我恨他们恨到骨子里。” 义博还想回她几句,但是嘴巴没有发出声音。 接着,亚矢子看着龙彦,敲着电脑。 “土屋广幸与吉元茂,四月二十一日、七月十三日、八月五日,共三次,两人因为缺少玩乐的钱,在路上抢人财物,共计得手十九万八千元左右。四月时遭袭的鹈饲慎司先生(四十四岁),右侧头部被重击,身体左边半身不遂。七月遭袭击的山县晃先生(三十一岁),右腕受了重伤,必须截肢。八月遭袭击的下柳浩三先生(五十八岁),脸部被痛殴,左眼失明。下柳先生特别惨,受伤一阵子后入院治疗,再度失去了意识,在十一月时去世,非常令人遗憾。他们遇袭后的生活以及家人的负担,着实令人同情。而且三个案子到现在都还没抓到犯人。基于这两人难以计数的其他罪行,以及为防止更多不幸发生,我採取了紧急处置。” 亚矢子的语调如机械人般,毫无抑扬顿挫。 龙彦实在按捺不住,终于开口了。 “你这傢伙,这种情报,哪里来的?” 亚矢子看着龙彦,嘴角微扬笑了笑。看到她那种似乎什么事都知道的泰然表情,龙彦一肚子火。 “死老太婆!我们没有一次是因为想杀人而袭击对方!根本没有那样的意思,只是他命不好死掉了,就这样而已嘛!那些人自己运气不好,是运气的问题!我说你呀,又有什么权利突然干这种事?” 亚矢子点了好几次头,然后把身子转向全班同学。 “你说‘没有那样的意思’?这种说法我早就听烦了。犯人在犯案后都会这样讲,这根本不能算理由。被害人可是以为你要杀他们的呀!这叫他们怎么受得了呢?运气不好?什么都用运气来解释,往生者可是会死不瞑目的哟。知道吗?不管有没有杀人的意思,但都是因为加害者任性且愚蠢的行为,才害别人死掉。如果你要和我讲权利,那我也要问:你们又有什么权利扭曲别人的人生,或是中途斩断别人的人生呢?被杀害的人都死了,现在就算要主张‘自己有活着的权利’,也都不可能了!” 讲完这番话,她举起手枪,下了命令: “儿玉同学、藤井同学、安齐同学、宫本同学、佐佐同学。现在有久我同学、土屋同学、吉元同学、加纳同学、梨田老师等五具尸体,你们一人去处理掉一具。” 五个人一时没法马上站起来。亚矢子单手拿着枪,往前跨出一步,语气勐烈强硬地说道: “给我弄!” 有四个人反射性地站了起来,还撞到桌椅,发出巨大声响。只有儿玉秀之眼神空洞,还坐在座位上。 “秀之!” 坐在走廊那头最前面、也是秀之右手边的宫本浩明,抓着秀之的肩头,使劲摇着。秀之依然故我。亚矢子慢慢走过来。 浩明一面注意亚矢子手中的枪,一面抓住秀之的手,急着想把他拉起来。 “你在做什么啦!秀之!喂,快站起来!” “一切都无所谓了,反正就是这样。” 秀之的声音有气无力。 “反正很无趣,我本来就对未来的日子不抱什么特别的——” 亚矢子一句话也没说,毫不犹豫,直接开枪打穿秀之的额头。坐在后面的安齐史生桌子上,零散地撒着鲜血与头颅里面的东西。浩明抱着横倒下来的秀之尸体。 “啊——啊!” 浩明几乎要抓狂,失声大叫。 “你到底做了什么好事!?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亚矢子用手枪握把底部敲击浩明的侧脸。秀之的尸体掉到地上,浩明的背也重重撞上墙壁。 教室再次回復宁静。亚矢子回到讲桌前,再次操作电脑,眼睛盯着屏幕。 “八月二十九日,有人在私营电车信王上冢线上行的铁轨上摆设石子,造成电车翻覆,导致七人死亡、六十八人轻重伤。那时碰巧是暑假,又刚好是八点左右的回家尖峰时段。许多家庭原本全家快快乐乐坐车旅行去,结果演变为这次的惨剧……” 讲到这里,亚矢子看着浩明。浩明,还有其他学生的脸,全变得苍白。 亚矢子像是想要徵求同意,一字一句强调着: “对自己的人生感到绝望,那是自己的自由。可是,不能因为人生很无趣,没有好玩的事,就去践踏别人的人生。儿玉同学的行为,不过是用来满足自己的一种游戏而已,但多少人却因为他的游戏而死去。这种愚不可及的行为,他不知道已经做过多少次,这样应该不能再放他进入社会了吧?基于级任老师的职责,我有义务阻止他毕业。採取紧急处置,自是理所当然。” 第13页 亚矢子讲到这里突然停下,口气强硬地问道: “有人有异议吗?” 浩明看着已经殒命的秀之,怅然若失地回答道: “证据呢?你有吗?能证明是秀之干的吗?” “你不是和他很要好吗?应该听他讲过什么吧?不是吗?” 亚矢子平静地说道,语气中带有哀怜。 浩明嘆了口气,看着亚矢子。她说的是真的。虽然已不记得时间和地点,但平常一副扑克脸的秀之,有次确实快活地拉他闲扯淡,这种情形相当少见。秀之那一脸满足的表情,到现在都还牢牢刻在浩明的某个记忆角落里,包括他到底干了什么好事在内—— “你还好像与有荣焉似的,臭屁的向后藤同学、三原同学以及熊谷同学讲过这事吧?你们一面在体育器材室抽大麻,一面轻率地谈着。隔墙有耳、隔门有眼啊!根本不知道有人正在某个地方听着呢!更何况人都是喜欢搬弄是非的……总之,秀之就像是你杀死的一样。” 亚矢子斩钉截铁地说着,浩明终于无言以对。他的举动已清楚说明事实的真相究竟如何。教室里的其他人,也对亚矢子一件件揭发事实,感到茫茫然。出于偶然的缘分坐在同一间教室里、也都交谈过的同学,本来以为彼此已经有些熟了,但实际上自己完全不了解对方。就这样,学生们彼此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现在他们最担心的,是自己到底会怎么样。亚矢子到底掌握了自己的什么秘密?讲白一点儿,下一个会是谁?大家都是等待判决的囚犯。每个人就像是走在狭窄的道路上,不知道埋着的地雷何时会爆炸—— “宫本同学,宫本同学!” 浩明终于把脸转过去,看着亚矢子。亚矢子冷静地把枪指向他,用原本那种严肃的口吻命令着: “你来搬儿玉同学的尸体。” 一会儿,浩明把秀之的手臂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站了起来。亚矢子又看了看靠走廊那一排的学生。 “小泽同学、堀野同学,你们也来帮忙。” 她每念一个名字,枪口就跟着移动。这两个人无法拒绝,一脸消沉地站了起来。 “所有的尸体都从最后面的窗户丢出去。”语气很不耐烦。 不过大家却停止了动作——丢出去? “快一点儿!” 根本没有回嘴的余地。但只见亚矢子一脸悲伤,脸上的表情和所讲的话,实在不搭轧。另一方面,即使再怎么觉得残酷,只要敢反抗,毫无疑问,只有一死。 安齐史生与藤井洁相互看了看,瞄瞄梨田的尸体后,再次对望。他们只用眼神沟通。从距离上来说,史生的位置比较靠近。他垂头丧气,跨过久我丰的尸体,朝梨田走去。 通道上的三具尸体通通堆在一起,只有加纳雅行的头朝着黑板。最上面的,是额头被子弹开了一个洞的土屋广幸。 小泽康郎抓住广幸的手臂,将雅行与广幸两具尸体分开。失去气力的广幸,眼白上翻,盯着天花板,软趴趴在地板上滑行。 堀野聪看着广幸的双腿往后滑去,才抓起雅行的双脚。他告诉自己,不必看到雅行的伤口与死去的表情,算是不错的了。雅行充满怨念的脸在地板上滑着,他的双手高举过头,身体在地上拉出一条粗粗的红线。 藤井洁看着久我丰,踌躇了一下,毅然决然抓住丰的手腕,拉离讲桌。他出血的程度不输给雅行,重重的身体很难拉得动。走走停停,他那带有脂肪的血液,在地板上印出一层层有浓有淡的膜。 扛着秀之的浩明为了不让自己滑倒,小心地走在后面。史生则继续拖着梨田的脚踝。佐佐义博也把座位上的吉元茂扛在自己肩上,往后头搬。本来是相互敌对的团体,甚至还几度发生冲突,现在这些事却一点儿都不重要了。因为,亚矢子监视的眼神,正目不转睛地发着光。 沉默的教室里,只听得见布的摩擦声与脚步声。 最先到达窗边的康郎回头看看亚矢子。亚矢子什么也没说,只有对准了他的枪口,对他加诸无言的压力。 进太郎略为转头朝后,与康郎对看了一下。在这种状态下,已经不分什么敌我了。 现在马上抵抗,只会以失败收场。康郎扳开窗栓,拉开窗户。三月中的风还是蛮冷的。窗户一打开,应该在避难的其他学生,却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阵骚动声。眼前是无人的旧校舍,但往地上一瞧,却发现建筑物前面有十几个围成一圈、朝这里观看的学生。其中还有人出于看热闹的诡异心态,举起手发出欢唿声。焦虑的康郎,看着脚边的广幸双眼张开着,好像还想说些什么似的。康郎伸出手,帮他合上了眼。后面还有一排人正等着。十分悽惨的送葬队伍。康郎抱起广幸的尸体,往窗下一丢。就像穿着制服的娃娃从高处往下掉,咚的一声,正下方的水泥地上,躺着不自然弯曲着手脚的“前广幸”。 看热闹的那群人发出了“喔——”的呻吟声,也有人没品地拍手,好像自己在参加什么活动一样。前来把学生拉回去的老师们大声叫骂,要他们离开。 康郎一脸悽惨地看着亚矢子,质问道: “为什么……要做……这么残忍的事……” 第14页 亚矢子的脸色完全没有变化。 “那他又为什么对别人做出那么残忍的事呢?” 康郎没有回答。 亚矢子似乎并不期待康郎会说什么,冷漠地继续命令: “快点弄。” 后面的人一个接一个,把尸体往地面丢。久我丰的尸体一个人无法扛动,还是由两个人合力搬的。在全无温度的灰色水泥地上,深蓝色夹克的制服堆得像山一样。 一有尸体往下掉,远处学校师生聚集的地方,就会传出叫声。不过随着次数的增加,声音也越来越小。肉压碎的声音、骨头折断的声音。体会到真实事态的严重性,他们连话也讲不出来了。 就在史生准备把最后一具尸体——梨田——往下丢时,仿佛幻听似的,从远处传来警笛的声音。就在同一时间,亚矢子大声叫了起来: “安齐同学,快点!” 焦急的史生把梨田的尸体往窗框那头推了下去,从底下传来掉落时小小的撞击声。 “回到座位坐好!” 只剩史生一个人留在窗边,他小跑步回到座位上。亚矢子跑到靠近窗户的那一排,下了命令: “你们这一排,把窗户牢牢闩好,拉上窗帘!彼此确认一下别人的动作!如果到时被我发现有任何一扇窗户没锁好,全员一起负连带责任!” 靠窗这排有五个人慌张地站了起来,急忙把窗户闩好。不过,最后一个座位的进太郎却动也不动。 “喂,奥村同学!” “干什么啦!” “你还搞不清楚状况吗?现在不是耍帅的时候了吧!” 小小的责难声刺穿了他的胸口,其他人也都死盯着他看。像是要给他最后一击,亚矢子拿起枪,瞄准进太郎。 警笛声已清清楚楚传入每个人的耳朵里,就是大家都很熟悉的那种警笛声。不过它越是大声,越是让人陷入某种错觉,仿佛警笛声正催促着他们,赶快把手边的事情做完一样。 进太郎无可奈何地站了起来。一共六个人,确认过窗闩确实闩好后,拉上了窗帘。这样外面就看不到教室里的情形了。 ——她打算据守在这里吗? 进太郎一面拼命思考,一面坐回位子上,盘起双臂。 “你在怕什么呀。” 直子不屑地笑了笑。进太郎看也不看她一眼,说道: “你很吵耶。” “宫本同学,打开电灯。” 在亚矢子的指挥下,浩明按下开关,打开了日光灯。 第三章 两辆黑白色的警车一面鸣着警笛,一面闪着警示灯,开进了学校。本来站成一面墙的学生,分成了左右两半,毫无来由地大声欢唿。老师们试图高声制止,要为数众多的学生安静下来。但对于已经兴奋到跳起来的人,劝阻似乎没有任何效果。 警车门一开,走下来六个穿着黑色或灰色西装的男子。略为年长的刑警眼睛瞪得大大的,势压全场。 一位六十岁左右的男子与另一位中年男子一脸苍白,向刑警靠近,深深鞠了躬。 “我是校长真岛。”“我是教务主任铃木。” “我是三鹰署的仓田,稍后要请各位描述详情。是哪位报案的?” “呃……是我报的案……实在是,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偏偏又在我们学校……而且还是老师……实在是……惹出这样的大事……” 真岛像被附身一样,看着某个方向不断讲着,让仓田不耐烦。 “校长!” 强而有力的声音让真岛回过神来。 “啊,是,不好意思。呃,胁坂!” 胁坂就是最后看到亚矢子的那个年轻男老师。他充满警戒心地低着头,来到一旁;脸上略微泛红,似乎有些激动。 “他就是目击者……” 仓田和缓地对胁坂说着: “事件的现场在哪里?可以告诉我吗?” 从空中鸟瞰,这所高中是盖成一个h字形。进入校门后,先是一块宽阔的空地,也就是他们目前站着的地方;再往前是旧校舍,更里面则是新校舍,两栋建筑物在二楼有走廊相连结。 “在……那里。” 胁坂指着旧校舍对面的新校舍三楼左侧。 “听说是一个持有枪枝的老师占据了教室。那老师叫什么名字?” “她姓近藤,名叫亚矢子。” “近藤亚矢子。是女的吧?年纪呢?” “我想大概四十五到五十岁间吧。” “还有其他疑似犯人的人吗?” “不好意思,我不清楚。” “你看到的,确实是手枪?” “对,梨田老师被打中了,倒在地上。” “教室里的学生呢?” “应该每个人都在那里。明天就是毕业典礼,今天早上大家进行最后的排演,d班同学很难得也全员到场。我记得曾经在体育馆一个个点过名字,没错。” “有几个学生?” “呃,d班是二十九个学生。” “也有学生被枪击吗?” 第15页 “嗯,我有看到血。” “有学生死掉?” “可能……有吧,详情我就不太……” “你看到几把手枪?” “一把。” “什么样的手枪?” “这个我就不……” “是不是常在西部影片里看到、装填子弹的地方是圆圆的那种手枪?” 仓田带着手势,想问出是不是左轮手枪。 “嗯,不是。是在国外电影中常看到的,怎么讲呢,那种整个扁扁平平的,感觉很利落的。” “是这样啊。你还看到什么其他的武器吗?” “没有,我只知道她手上拿着枪,其他我就……” “多谢你,佐藤!”仓田朝另一个人叫了一声。 刚刚依序把学生赶到校门外的其中一个刑警,这时如脱兔般快步跑了过来。 “你再详细询问他一下。” 胁坂行了礼,由佐藤带走。 仓田再度朝三楼的d班教室看了看。整间教室完全被窗帘包住,看不到里头的情况。他走向警车,拿起无线麦克风。 “三鹰2唿叫警视厅。到达现场后,确认了888。兇器是手枪。嫌犯人数不详。目前被害者似乎已有数名。重复一次,已确认888——” “仓田先生!” 一阵细高的声音唿叫着。是拿着双眼望远镜的同事,正站在方才仓田与胁坂交谈的地方。仓田一脸疑惑地走到他旁边。同事把双眼望远镜交给仓田,指着某个地方。 “你看那里。从这里望过去,刚好是树丛挡住的地方……d班教室最右侧窗户的下方。” 同事的脸露出前所未见的严肃模样。仓田的脖子陡地一冷,接过望远镜。 三年d班的教室完全被窗帘给遮住。把望远镜从最右边的窗户直接往下一转,水泥墙壁很快在镜头的圆框里由下往上移动着,一直到望远镜在靠近地面的地方停住为止。绿色或褐色占满大部分画面……后面好像有什么东西。 叠了好几层的颜色才刚进入眼帘,仓田突然露出愤怒的眼神,转头看着那些连书包都没拿、就被强制提早放学的学生身上的制服。仓田又把眼睛移回双眼望远镜上。一样的颜色。没什么好说的了。 在校舍与操场间,种着一些分隔用的树。也就是说,如果不走到这么里面来,是看不到那个地方。也难怪从操场那头,看不到这样的惨剧。仓田放下双眼望远镜,手微微颤抖着。事情早已註定要往最严重的方向发展,而且已经开始启动了。 ※※※ “把手机装到这里面。” 亚矢子拿出一个透明的垃圾袋,将它拉了开来,发出沙沙的声音。 “岩松同学与田部同学,你们两人收集全班同学的手机。电源一定要关上。” 说着,她把垃圾袋递给两人。右手的枪依然带给大家压倒性的存在感。面对这把杀人兇器,任谁都无力抵抗。如果有谁待在这儿却毫无惧意,那么他要么是早在兇险环境中训练出胆量的箇中专家,要么就是全无经验、不知道要害怕的无知孩子,再不然就是嗑了什么药,脑子空荡荡,失去了判断力……无论是哪一种,都不是一般的状况。现在,不管平常情绪多么易怒,多么容易表现出来,只要脑子里还有一点儿常识在,一定都会马上明白不要和这把具有十二分杀伤力的武器作对,那太愚蠢了。 岩松由纪江与田部明久也只能照做。两人拉着垃圾袋的边缘,往来于桌子与桌子之间。学生们一个个从书包或口袋里拿出手机,关掉电源后,丢到塑料垃圾袋中。亚矢子一面伸展着脖子,一面朝教室后方的座位说话。 “金泽同学。” 金泽直子看也不看她,玩弄着自己的指甲。亚矢子的语调十分低缓。 “你想死一次看看吗?” 直子抬起头。亚矢子的表情有如能剧面具,拿着手枪,摆出射击姿势,以不容回嘴的态势说道: “去拿拖把,把地板上的血抹干净。” 一时之间,两人互盯着对方看。微皱着眉头的直子不服输地站了起来。亚矢子丝毫没有放松,把枪口往直子的方向移动。 直子有个在酒吧担任妈妈桑的母亲,父亲则是“入内岛组”第五代组长,是遭警方锁定的黑道组织——“真垣联合”——的下属单位。但在户籍上,直子的父亲那一栏是空的。如果以老式的说法来讲,她算是妾生的女儿。她那种“虽是情妇的女儿,但仍旧有黑道当后盾”的气质,不管她喜欢与否,都对周遭的人形成一股有形与无形的影响力。 亚矢子之所以要压住金泽直子、奥村进太郎与白井龙彦这三个首脑,是因为知道这么做,就可以全面掌握这最糟的一班。学生就算再无视于她的存在,还是会把这些该看到的地方看得清清楚楚。 由纪江与明久机械式地收着手机。坐在正中央那排的真田美和告诉两人:“我今天没带。”两人跳过她,继续收着手机。 放清扫用具的柜子在教室后方,不过门早就被人破坏了,里头只有一个已经变形的水桶,一根从中间断掉的拖把,以及两块又脏又旧的破抹布。光是叫直子拿起拖把,就已经快到她自尊的极限了。她依然露出不情愿的态度,拉着拖把在地上抹。黏黏的红色汁液像蜡一样,让褪了色的地板重现光泽。 第16页 ※※※ 一辆闪着警示灯的便衣警车鸣着警笛,在通往宝岩高中的住宅区路上紧急行驶。现场周边,已经有穿戴警盔、防护衣与警盾的全副武装机动队员固守着。规模这么大,若加上陆续前来的后援部队,最后可能会出动高达三百名的警力。电视台不知道从哪里听到消息,已经有一辆转播车在路边停了下来,想要现场连线。在转播车的前方,摄影机与记者想靠近一点拍摄,结果和筑起人墙阻挡的机动队员起了冲突。面对这样的骚动,想当然尔,看热闹的又围成了一圈。 三辆便衣警车与一辆特殊无线警车,在封锁线的地方停了下来。路上整齐地排着写着“警视厅”三个黑字的红白色障碍物。队员构筑起一道人墙,不动如山。第一辆车的后车窗摇了下来,露出一张脸色温和的中年面孔。他向走近车子的一名队员简单打了招唿,说了几句。车内这男子披着一件素色夹克,长得一脸“凡事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而这样的外表,却和他口中讲出来的话极不搭轧。 “警视厅搜索一课警一班。我是班长弦间重光。警一班包括我在内是十个人,现在要通过,共有便衣警车三辆、特殊无线警车一辆。” 说着,他以大拇指比着后面的车。他说话内容虽然不甚客气,语气却很和缓,就像在住家附近散步时碰到熟人,若无其事地聊着天气一样,十分轻松。 警视厅搜查一课的特警班,是只有在发生特殊犯罪案件时才出动的特别小组。绑票、炸弹,以及包括这次挟人质占领一地在内的各种挟持事件,都是他们负责的范围。不过或许是因为警方内部也和他们划分得很清楚,所以他们的存在有如包覆于面纱之下,十分神秘。 其中特警一班更是专门处理占领事件。想当然尔,不太受到现职警官的重视。 “噢,辛苦了!” 队员们迅速向弦间回礼后,紧张吆喝着解除封锁,又拿着无线对讲机说了些话。原本像念珠般串起来的队员从中间分开,路上拉起来的“禁止进入”布条,也因为松绑而垂到地上。 从行驶中的便衣警车往左窗外看,凹成研钵状的操场从眼前经过,不一会儿就看到位于旧校舍左侧那栋发生问题的新校舍。在三楼最左边的教室,正如同通报的讯息,窗帘是拉上的。 不再鸣放警笛的便衣警车与特殊无线警车,就像在《十诫》里分开的海中间行走一样,穿过两旁高度警戒的警力,一辆一辆驶近现场,然后一个左转,穿过校门进入校园,停了下来。旧校舍玄关前面的空地上,已经停有几辆当地警方与机动搜查队的车子。此外,现场也看得到机动队的卡车或装甲车。校门内外,到处都是穿着制服或便衣跑来跑去的警官。 仓田跑近便衣警车,不等里头反应,就先把门拉开了。一脚踏出车外的弦间伸了一下腰,用手搓了搓自己的脸,睡眼惺忪地眨着眼。 “我是三鹰署的刑事仓田。” 仓田恭敬地行了礼。跟在他后面的佐藤也做出相同的动作。 “我是特警一班的弦间。” “久候您多时了。没有任何人进入校舍里。” “多谢。” 弦间那辆车的驾驶席走下来一人,其他两辆则各有三人,共计六人。没有窗户的无线车也有两个人下了车。九个人不发一语,围着弦间。有几个人还背着大大的黑色背包,每个人的衣着都不相同。他们穿的不是引人注目、颜色鲜艷的衣服,反而像是哪里的工作服;也有人穿着牛仔裤。这些没有共同点的人,实在不像为达成特殊任务而特别挑选的军团队。 另外一个身着西装的威严男子,缓缓走到弦间面前。他的体格不错,高矮胖瘦适中,是这次带领整个机动队的警备部管理官镰田诚。 “好久不见了呀,弦。” 看到声音的主人,弦间的脸和缓了下来。 “又是你。还活着啊?” “彼此彼此。好几年没见了。” “从那场葬礼以来,已经将近两年了。” 弦间极其干脆地回答着,脸上满是笑容。 “……是哦。” 镰田的表情扭曲了一下,眼里突然浮现悲伤的神色,但很快消失,回復原本那张难以看出感情的岩石般脸孔。 像是要打住两人的交谈,仓田把话题拉回来。 “这位是校长真岛。” 真岛向他点了头,弦间也像要让他安心似的微笑着。真岛讲了一段很像是藉口的话。 “真不凑巧,理事长到海外视察去了,要到明天才——” 弦间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此时此刻,我们最需要像您这种会贴近现场的人。什么监护人会、什么监职位项目助理、什么理事会,等等,在这里全都帮不上忙。那群伟大的人,就请他们好好研究研究如何照顾好学生今后的心理感受。我不需要他们。” 过去经验所培养出来的彻底务实主义,促使弦间说了这番话。就像以前的忍者,一瞬间的判断就决定了生死。在解读决策讯息时,一定要彻头彻尾保持冷静,绝对不要过度坚信某事或是落入幻想。 只是,弦间的说法还是太过了点儿。仓田以和缓的口气开口说话,似乎想要打圆场。 第17页 “那么,就麻烦您带路。” “啊,好的。” “状况如何?” 真岛带着大家往旧校舍玄关走去,仓田也跟在后面,同时回答弦间的问题。 “嫌犯是这里的老师,名字叫近藤亚矢子,年约四十五。她是三年d班的级任老师,教的是包括汉文、古文在内的所有国语科目。目前无法确定有无共犯。d班所有学生都成了她的……人质。” 仓田一口气说着,但谈到“人质”的时候,用词不自觉含混起来。因为人质的数目已经减少了。 “老师挟持全班学生当人质,真是难以想像啊。” 弦间喃喃自语,与仓田并肩而行。前方的真岛一脚踏入玄关,警铃突然大作。两人一脸不解,先后退出来。真岛慌张折了回来,从口袋里拿出一把钥匙,插进玄关大门,打开一个金属制的盖子,啪地一声切换了开关。 “这是什么?” 面对仓田的疑问,真岛尴尬地答道: “呃……这个叫,金属探测器。” 大家都没有讲话。 “请进来。” 真岛越来越窘,逃也似的进入了校舍。大家仔细看着搭配玄关门框做的金属探测器,陆续通过。走在最后面的镰田苦着脸说道: “我还以为这里是美国的高中哩!这学校里该不会还有监视器吧……” 真岛听到这番话,刻意把头往后一转,说道: “没有。” 镰田露出了“这样呀”的表情。但对于真岛接下来的说明,大家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监视器装是装了,但全被学生破坏光了……” 一行人在旧校舍的走廊上急步前进,每个人的眼睛都盯着墙上看。上头的图画、字,毫无意义的线,以及喷上去的颜色,都让他们惊讶不已。走廊尽头的天花板上,确实装了监视器,但只是残骸而已。电线遭人切断,还垂了下来当纪念。金属探测器也好,校舍内部荒芜的样子也罢,都将每个在场的人原本对校园存有的印象破坏殆尽。时代会变,场所也会变。现在是什么时代?这里是哪里?这是我们所知道的现代日本的样子吗? “唉呀,真是丢脸,这些东西……” 缩在后面的真岛说着。弦间下意识地看了看身旁的仓田,说道: “你还没讲完。” 弦间这么一催,仓田重振精神。不过怕太大声会在校舍内起回音,仓田放低了音调。 “目前已知嫌犯手中的武器是一把自动手枪。至于有几颗子弹,以及有无其他武器,则状况不明。” “自动手……” 在弦间斜后方走着的副班长野村武史,像想起什么似的咕哝着。最近有关手枪的事件,确实明显变多了。光是这几个月来由一般人所犯下的枪击案数目,已经超出了以前所能想像的范围。原来连学校老师也能轻而易举弄到手枪了吗……不,都到这步田地了,我竟还把老师这种职业想得很神圣,自行断定他们和一般人不同,而特别尊敬他们。这样的我,或许已和时代脱节了。但话说回来,不管社会再怎么堕落,大家还是会打从心底幻想,希望至少老师这个职业,不要也一起堕落。但老师既然是社会的一员,社会上的人弄得到手枪,老师自然也可能弄得到手枪……等一等,这里的学生又如何呢?野村想起刚刚通过的金属探测器,不禁打了个寒战。 跟在正后方、年纪尚轻的柴田道夫脱口而出: “最近可以轻易弄到的自动手枪,会不会是马卡洛夫?以俄国和中国为首的一些共产国家大量生产马卡洛夫,已经有过剩的手枪流入东京都内,可以用比以往便宜的价格买到。虽然劣质品很多,但据说中阶层的黑道组织正计划大批买入。” 柴田一口气讲到这儿,弦间马上对他说: “在刑案现场,推测是没有用的。” “是。” 柴田像泄了气一样回答。走在他前面、似乎和他年龄相近的土屋英司,马上敲了一下这位学弟的额头糗他。伙伴们都失声大笑。 真岛带头,一行十四人小心翼翼踩上楼梯。这里的墙壁也是颜色纷乱,不过已经没有人去注意了。弦间向仓田说道: “继续讲吧。” “好。已经全面查过近藤亚矢子这个人的资料,不过没有前科。” “校长先生,近藤亚矢子是什么样的老师?” 弦间突然叫住真岛。真岛把脸往后一转,用手背擦了擦汗,回答道: “呃……她很文静,很客气。如果用二分法,她是那种几乎不谈自己看法的老师,甚至完全不骂学生。这样的老师,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呢?大家都想不透……” 一行人到达三楼,压低了身子,由野村带头,在走廊上前进。弦间走在真岛身旁,继续问着: “她平常的样子如何?有没有什么特别奇怪的地方?” “没有,她相当认真。不过私生活面,我们就不太清楚了,大家和她几乎没有私交。” “原来如此。这么说,也有可能是毒品的影响了……” 第18页 “就是那间教室,窗帘拉着的。” 仓田用手指着。 来到走廊尽头的一行人抬起头,看着窗户对面映在眼前的新校舍三楼。左侧的那间教室窗帘全拉上了…… “关于被害者已有数名这件事——” “班长,你看那个。” 仓田把双眼望远镜交给弦间,苦着脸,指着地上。弦间拿着双眼望远镜往下一看,陷入沉默。 镜头的圆框里,最靠近这边的是和新校舍平行、差不多到膝盖高度的树丛。对面的花坛沿着建筑物,绵延了两公尺左右。再远一点儿的地方,为了让学生可以穿着拖鞋直接走出来,有片从建筑物向外突出的水泥地。 那块水泥地上有尸体,以不自然的姿势倒在那里的学生尸体。颜色单调的水泥地,有好几个地方染成了红黑色,尸体则杂乱地堆得像山。 弦间移动双眼望远镜,用眼睛计算着。 ——被害者有四个、五个……有穿西装的。应该是最初报案时提到的那个老师吧。 特警一班的其他人,也察觉了实际状况。他们是被人从三楼丢下来的。学校里的学生成为牺牲者,而且还死得这么悽惨。这样的刑案现场,他们前所未见! “好过分!” 柴田的声音带着震惊。 弦间看了看手錶。一点八分。他的表情已经失去沉稳。 “学生的额头上有弹痕……嫌犯有什么要求吗?” “没有,目前还没有。” 仓田不安地说道。 弦间把双眼望远镜还给仓田,捏着下巴思考着。 “班长!” 副班长野村好像要请求指示一样,往前踏出一步,眯眯眼闪着光。其他成员都保持蹲下的姿态注视弦间。弦间也看着他们。 “嫌犯在提出要求前,已经对人质下手,究竟是享受变态乐趣的杀人魔呢,还是想先杀几个人质,让外界知道他是玩真的——” 说到这儿,弦间一面往回走,一面向真岛问道: “教职员办公室在哪儿?” “在二楼,刚好是这里的正下方。” 弦间深深点了头,边走边下命令,声音虽小但很清楚: “就以那里为基地。校长,请找担任广播社顾问的老师过来。我们用校内广播来向嫌犯喊话。大平!” “是!”的一声,头髮很短的大平往前一步,年纪大约三十五岁,看来十分干练。弦间对真岛校长说道: “他叫大平,由他陪您去。麻烦你了。土屋!” 弦间紧接着又下了命令。土屋应了一声,迅速来到弦间身边。 “任何情报都好,你再找所有老师做一次笔录。学生的相关资料也要。” “是!” 走到没有窗户的地方后,大家一个个站了起来。一行人一起走下楼梯。弦间继续指挥着。 “高崎!” “是!” 身为特警一班精锐的高崎孝树来到弦间身边,好像要和他换班一样。 “你找机动队员帮忙,把那里的遗体处理一下。” 语毕,他看着楼梯上的镰田。 “镰田,麻烦你挑几个精英啰。” 被分配到任务的镰田插着手臂,声音有力地回答: “我会从先遣和后援的队员中挑八个人。” 弦间点点头,充满魄力地看着高崎。 “小心一点儿。不要太多人靠近。运回遗体后,先确认被害者的人数与姓名,并把遗体上的子弹送去做弹道比对,查查其他刑案中有没有相关资料。” “知道了!” 高崎马上回答。 战士们再度蹲低,在二楼的走廊上往回走。 “潮田!柴田!” 两人应了一声,靠近弦间。 “你们找两个地方监视。但不要疏于警戒自己的四周。” “是!” 潮田政三和柴田齐声回答着。最后,弦间环视部属的脸,下达命令: “其他人在基地待命!所有人携带枪枝及无线电!用s1频道联络!还有,请各位务必了解,在没有指示之前,严禁靠近或进入新校舍!完毕!” 接着,弦间深深点了头。一行人解散。 “我想了解这所学校的建筑物构造。” 弦间走进教职员办公室时说道。 ※※※ 外面大大骚动起来。走近窗边的亚矢子,一面注意教室里的学生,一面将窗帘拉起一点点,窥视着外面。 在无人校地另一侧的道路上,穿得一身黑的机动队员变成数不清的黑点,一下集中一下分散,像水稻害虫浮尘子一样蠢动着。 旧校舍的二楼……教职员办公室的门时开时关,十分忙碌。亚矢子知道,自己即将交手的对象,正固守于前方那栋建筑物里。走廊上的窗框,看得见双眼望远镜与人头。往屋顶上一瞧,还有个人蹲在栏杆后面,也以双眼望远镜监看着这边。 亚矢子放下窗帘,视线转回室内。剩下的二十四个学生,全都露出不知该看哪里的烦恼神情。他们一想到接下来的命运,脑海中唯一浮现的画面,就是那可怕到不行的黑暗正张开大口摩拳擦掌,准备吃掉自己。到今天以前,每天都把别人当成猎物的他们,现在却成了任人宰割的猎物,才开始体会到这真正的恐惧。不过,还早呢……真正让人不寒而慄的,才正要开始而已。 第19页 亚矢子在刚才下令,要每个人监视自己前后左右的同学。她说,如果有谁做出任何一点儿奇怪的举动,坐在四周的人就是共犯。光是这番话,就足以让每个人怀疑东怀疑西了。到今天以前,他们满脑子都觉得“不必去管别人的感受”。内心的思考模式,或许也因此受到了影响。原本的怀疑可能只有污渍般小小的一点,但接着就会产生小疑问,进而让猜疑心越来越重。最后终至让人在充满猜疑的大海中载浮载沉,痛苦不已。 黑板上方挂着的校园广播喇叭“嗡”地响了一声,传来吸鼻子的声音。接着,有人用手指戳了戳麦克风,测试它能否使用。 学生全都抬头往上看。亚矢子仍把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同时侧耳倾听。 喇叭传出毫不装腔作势的木讷声音。 “我是警视厅的弦间。人在三年d班教室的近藤亚矢子老师……请您务必让我与您讲几句话。如果您有什么正感困扰的事,请告诉我。我自己也是个没什么特点的普通人,或许老师会觉得我只是个陌生的大叔也说不定。不过,我认为自己可以和您谈上话。讲什么都行。老师您现在有什么感想,有什么想法,可以讲出来听听看吗?” 这是一种尽可能不刺激对方,又试图进行沟通的讲话方式,可以引犯人出声、露脸,进而看透他们的想法。对方若做出任何反应,多少算是多了一点儿进展。即使失败,也不会刺激嫌犯生气。警方怎么样都不希望因为什么事,而使嫌犯自暴自弃,让人质陷入险境,否则一切就泡汤了。救人第一,这是人质事件不变的铁则。 亚矢子似乎看穿对手正说些言不由衷的话,闭上眼冷笑了一下。 隔了一段时间,弦间的声音又重复类似的内容,只是稍微改变一下句尾与用词而已。 亚矢子似乎充耳不闻,从lv旅行袋拿出了东西后,又把袋子放回地上。她拿在手里的,是一个携带式的监看屏幕。她毫不在乎地把手枪放在讲桌上,和笔记型电脑一样,将屏幕插上电源、拉起天线,接着打开。学生们只知道那是小型电视之类的东西,至于屏幕的画面是什么,他们当然是看不到的。 屏幕上以广角镜照出d班教室前方的走廊与窗户。目前画面中并没有正在移动的东西。有了这个,谁要是想从走廊或窗户入侵教室,马上就能知道。那是亚矢子在走廊尽头天花板与墙壁交会的角落,预先装好的高性能小型监视器。讲桌上并置着笔记型电脑与携带式屏幕。 接着,亚矢子在两只眼镜脚绑上带子,这样眼镜即使剧烈晃动,也不会从脸部松脱。然后她又从lv旅行袋中拿出全褐色的透明护目镜,嵌在眼镜外侧。这不但可以防止眼镜受损,还能避免面对催泪瓦斯或烟雾、闪光弹等攻击时,直接失去视觉;也就不会发生眼球遭到直接攻击,眼睛因严重受损而渐渐失灵,致使形势不利的状况。 亚矢子满意地坐回座位上,拿起手枪。接下来就要展开漫长的持久战了。 第四章 站在广播麦克风前方的弦间,看着后方的大平。大平身旁站着的真岛也连忙搓着双手向大平看去。担任广播社顾问的老师也一样,心情平静不下来。身处非比寻常的刑案现场,那种忧虑感让这两个老百姓精神紧张。大平正等着在二楼走廊窗户监视d班教室的潮田以及屋顶上的柴田,用无线电回报。广播室也在同一栋旧校舍的三楼。 大平的喉咙四周缠着黑色皮带般的东西,内部接触到喉头的部分,安装了特殊的麦克风,具有侦测喉头振动以转换为声音讯号的功能。左耳也塞了个耳机,因此即使声音再小,还是可以与对方交谈。由于从外表看不到麦克风,旁人看了会觉得就像在自言自语些什么而已。 大平的眼睛动了。过一会儿,他的嘴也动了。 “了解……没有反应。” “唔。” 弦间以轻松口吻应道,再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眼睛一闭,看来就像在打瞌睡一样。 四人身上压着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沉重压力。 “试着暗中侦察,确认现场状况。” 弦间讲完,眼睛一张,把椅子转了过来,依序看了看两位老师。只有大平一人感到很意外,看着弦间。弦间的眼神,透露出他对这个提案的坚持。大平觉得他是认真的。 “校长,目前最重要的是确认内部状况。不知道敌人内部的情形,就无法因应。” 弦间打开原本关上的无线电,唿叫着: “土屋。” “是,我是土屋。” “报告你那边的结果。” “好的。有关近藤亚矢子,所有老师的印象都一样,认为她很文静、很客气,个性阴郁。听到这次事件是她干的,他们都难以置信。虽然动机仍然不明,但她曾受过学生的嘲弄,所以有可能是出于怨恨也不一定。手枪方面,目前并不清楚她是从哪里弄来的。是否有嗑药习惯这点也还不清楚。还有,共犯部分,由于今天早上进行了明天毕业典礼的预演,二、三年级学生以及级任老师们,都集合在体育馆。所以若有外人想入侵,是很容易的。完毕。” “校长,您这里有没有什么近藤亚矢子的资料?” 弦间出其不意向真岛问道。真岛原本没看到弦间挂着的麦克风,正讶异地观察弦间怎么好像突然和墙壁讲起话来。被这么一问,真岛连忙慌张地回答: 第20页 “啊,有。以前的履歷表应该收在某个地方……我想是归档在校长室里吧……” “小田切。” “我是小田切。” 人在教职员办公室的小田切刚回答着。 “你到校长室去找近藤亚矢子的资料,找到后向我报告,并比对辖区的情报,看看是否确实。特别是她的家庭成员。” 与时间的拔河……通常要说服嫌犯,请家人来诉之以情也是一种有效的方法,很像日本人的作风。 “了解。” 弦间看着真岛。 “校长,请您到校长室去。有个叫小田切的会帮您找档案,麻烦您了。” “我知道了。” 动作敏捷的大平拉开广播室的门,真岛一晃一晃地走出去。 在作为基地的教职员办公室,除去刚离开的小田切刚外,只剩下黑田直道、关登志也,以及副班长野村武史三人了。 “高崎。” “是,我是高崎。” 高崎孝树的遗体收容部队在旧校舍一楼待命,他的声音透过无线电传到三人耳中。耳机里,弦间的声音问道: “准备好了吗?” “已经准备好了。” “打算怎么做?” “由我与两名机动队员共三人,靠近遗体弃置的现场。其中一人以盾掩护,我和另一人把遗体运送到他所在的位置,再由其他四人来回将遗体运送到旧校舍。剩下的两个人,则将遗体从旧校舍运送到车辆那里。完毕。” “了解。等候执行命令。” “了解。” 弦间略为压低声音说道:“高崎。” “嗯。” “你听好,我们现在还不了解嫌犯底细,行动一定要慎重,绝对不能大意。也转达给其他伙伴知道。了解吗?” “了解。” “土屋。” 在另一个地方对老师们作笔录的土屋出声了。 “我是土屋。” “你和高崎会合。” “了解。” “潮田、柴田。” 沙哑与圆润的声音各自回答了: “我是潮田。”“我是柴田。” “暂时先待命。以无线电追踪高崎那边的状况。” “潮田了解。”“柴田了解。” “野村。” 基地目前的负责人野村以喉头的麦克风回答: “我是野村。” “你试试看能否侦察内部的情形,确认现场状况。” 空气当场凝结。“会不会太性急了呢……”大家都想着同样的事。两人看着野村。野村确认两人的想法也和自己相同后,以坚定的口吻探询: “现在做,时机会不会还太早?” “已经死了几个学生了。若无法掌握嫌犯状况,我们就束手无策。” 弦间说得确实没错。 在特警班里,班长的命令就是绝对。这种编制是为了要应付紧急事态,因为没空让你慢慢来,所以有必要速战速决,当场应对状况,临机应变採取行动。但即便如此,一旦牵涉到人命,还是不容轻率做出决定,应完全善用到目前为止的所有经验、知识与情报,当下深思熟虑后,由领导者做出指示。就因为这样,领导者一句话便有他的分量在。其他成员都知道这一点,也很信任他。正因为他们能像这样贯彻由上而下的命令系统,才能全心投入赌命的工作,冲破难关。 弦间与特警班的成员间,当然已培养出钢铁般的坚强默契。不过他们与弦间长久合作下来,也凭着自己的才能与技术,累积了不少实战经验。因此,不只是野村,就连其他伙伴也觉得,弦间的指令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斟酌过后,虽然知道很失礼,野村还是大胆进言,继续说了下去: “是否该等嫌犯做出回应后,再决定是否进行内部侦察?” “她心中若怀有恨意,那么目标可能就是孩子们。如果真是这样,她可能完全不会理睬我们,直接在教室内就把事情解决掉。” 关登志也仿佛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低下了头。也就是说,她不是要向外界要求什么,而是出于私怨,才在教室里杀人。这是让人几乎不敢去想的一种可能。 “她会不会嗑药?” 如果是嗑药,那又是另一种状况了,应该花些时间小心处理才行。 “死者之中,有几个人都是额头一枪毙命。嗑药的人不太可能做得到……不过倒是可以确定,她绝非等闲之辈。” 一阵沉默后,弦间继续说道: “现在教室里还有二十名以上的人质。如果她只是挟持其中一人占领教室,情况当然就不一样。但不管她还有没有其他目的,人数这么多,她不会在乎少一个的。已经有孩子被杀了,现在可以说分秒必争。” 这意见的确中肯。教室里的人质,不过是一张张不同花色的牌而已。对嫌犯来说,她只要最后留下一名人质,就等于拥有黑桃a了。在那之前,她可以随意洗牌,想摊牌就摊牌。所以必须尽可能让嫌犯不要乱洗牌,再设想该如何解决这次的事件。 第21页 在场的三个人相视无言。没有人有异议。野村也下定了决心。 “基地,了解。” “谁要去?” “我去。” “不,我去。” 面对弦间的询问,黑田与关马上报了名。两人都受过充分训练,也有过实际处理的经验。野村可以算是参谋,面对班长时,他常是唯一会陈述意见的成员,很受班长信赖。特别是班长如果出了什么事,他可以接手指挥,是很重要的职位。 听到两个人都说要去,弦间沉默了。基地里的成员都等着他的命令。一阵沉思的寂静后,弦间说话了: “绝对不容许失败。” 弦间只讲了这句话。三个人都相当了解,这句话代表着何等重大的意义。嫌犯本人、动机、武器,每个部分几乎都状况不明,而现在就是要潜入这样的险境中。面临的危险有多大,实在无法估计。 在他们受过的训练里,曾经以数年前开始经常发生的美国校园枪击、挟持人质等事件为参考,把学校假想为事件发生地。训练中也附有处理手册。不过在日本,发生于住家、银行或交通工具的案例要比学校多得多,因此训练时也比较把重点放在那方面。此外,即便校园暴力事件不断以各种新的样貌发生,但像这种在校内挟持人质占领教室的事件,倒是史无前例。 弦间的沉默意味着,他也很想去,却由不得他。 “了解。那就由野村与黑田前去。” 野村毫不迟疑,斩钉截铁说道。 “了解。” 弦间只回答了这么一句话。负责处理特殊事件的军团长,以及他的得力助手……就算不说出口,两人还是能彻底了解对方内心的想法。这是外人没有介入余地的默契。 野村看着黑田。黑田什么也没说,目光如炬地回看着他。野村向他点了点头,又看着剩下的关。 “关,基地交给你了。” “是。” 特警一班十个成员现在的分工状况——班长弦间重光与大平彬在旧校舍三楼的广播室,副班长野村武史与黑田直道准备对新校舍三楼的d班教室进行内部侦察,高崎孝树与土屋英司属于新校舍前的遗体收容部队,潮田政三与柴田道夫分别在旧校舍二楼走廊与屋顶监视d班,小田切刚在校长室里与校长一起调查近藤亚矢子的资料并做验证,关登志也在充当基地的旧校舍二楼教职员办公室。每个人各自扮演着自己的角色,等待时机到来。 ※※※ 教室里还是一样安静,仿佛窗外的骚动与这儿无关。就连有人稍微调整一下身体重心导致椅子发出的轻微咯吱声,听起来都大得很。哪里一有声音,亚矢子的锐利视线就会移过去。在现在这种状况下,动作太醒目是很不明智的。学生都自动拘谨着身体,只留下眼睛还骨熘熘地转来转去。仍旧保持自在的,只有进太郎、直子、龙彦三人而已。这三人到底从目前为止的人生经验中,培养出了什么样的性格呢?他们是天生如此,还是后天环境造成的?不过在研究这问题前,应该先想想,关于人的本质,到底是性善说比较对,还是性恶说比较对…… 突然间,广播喇叭又响了起来。 “近藤老师——” 和刚才一样,是那个讲话不急不徐的中年男子。他的声音打破了静谧,学生先是吓了一跳,继而又全神贯注听着。亚矢子也丝毫不敢大意,侧耳倾听。 弦间的语调不太有情感起伏,缓缓说着: “……我是刚才来打扰过的……警视厅的……弦间。老是来给您添麻烦,真不好意思。不过,我希望可以……和老师您……见上一面,直接听听……您想说什么……” 弦间对句子的切割,超出了平常讲话时的必要程度。亚矢子觉得他讲话的口吻变了。想到这儿,她突然觉得哪里怪怪的。有种不好的焦虑感在她心底深处,不断扩散开来。 面对弦间单方面不断询问,原本沉默以对的亚矢子,在看到屏幕时,脸色突然变了。画面上照出来的走廊墙角,一瞬间好像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她凝神细视。 弦间依然透过喇叭讲着话,亚矢子则把精神集中在画面的某个点上。学生们对她的举动大感好奇。一直耐心凝视屏幕的亚矢子,勐然一怒,眼睛睁大了起来。有人从楼梯那儿穿过走廊!他身体的一部分在画面上一闪而过。 ※※※ 野村与黑田两人小跑步通过连接新旧校舍的二楼通道,到达新校舍后,从楼梯爬上三楼。他们弯低了身子,把身体靠在楼梯右边的墙壁上,目标是右侧尽头的教室。新校舍是为容纳大量学生而增建的,但随着入学人数逐年减少,已改为特定科目专用的教室,有些甚至在最近成了没人使用的空教室。学校之所以失去活力、充斥着废墟般的气氛,不光是因为学生的破坏或乱涂鸦,或许也和教室的这种状况有关。黑田只露出左眼,看了看走廊。走廊上的左侧有三间教室,右侧的一整排窗户,反射出明亮的光线。不过教室挂着门牌的,只有最后一间的“3-d”而已。前面这两间应该不是常用的教室。d班在学校里,就像被隔离起来一样。 第22页 野村以无线电唿叫和弦间一起待在广播室的大平。 “野村与黑田,到达三楼。” 这么小的声音,都还让人有种似乎在走廊上产生回音的幻觉。连吞口水的声音也都必须慎重。 “大平,了解。请开始。” 耳机传来大平的声音,感觉上也很紧张。野村与黑田在那儿等待着开始行动的时机。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直升机的声音。应该是媒体报导用的直升机吧。这是第一台,然后越来越多。野村在心底某个角落祈祷着,希望这种刺耳声响不会触怒嫌犯。 不久,校内广播传出了弦间的声音。他那会让人留下印象的音调,也在无人的走廊上带着回音扩散着。 两人以眼睛互打暗号后,黑田先以低姿势,像小白鼠一样斜着穿过走廊,拉开第一间教室的后门,滑了进去。野村迅速确认走廊前后的状况,也跟着跑了过去。这间教室已经改为视听教室专用。教室里,也听得到弦间的广播声。两人不出声地穿过桌子与桌子之间,来到前门。他们打算以相同手法穿过隔壁教室,靠近d班。 黑田缓缓地打开门。走廊上,只有弦间的声音而已,隔壁教室并没传出什么声音来。黑田确认过左右两边,敏捷地靠近隔壁教室的后门。就在这时候,一股力量急急扯住他的皮带,用力把他往后拉。 黑田的身体被拉回到原本的教室,跌了一屁股,看到野村结实的背部。是野村勐力把他拉回来的。现在,野村正眯眼看着走廊。 野村伸出一只手,制止了爬过去想和他说话的黑田。接着,野村又从腰间取出一个小型的携带式显微望远镜,窥视走廊前端。 ——难道走廊上有什么吗? 黑田非常紧张。 野村回头向黑田示意,把携带式显微望远镜交给他,让出位置来,脸色十分苍白。 错身时,野村小小声说道: “走廊尽头墙壁,左上。” 黑田心惊肉跳,在门的地方拿起显微望远镜观看。透过镜头放大的窗户玻璃上,映照出大片的初春阳光。他把显微望远镜往左一转。以黑体字写着“3-d”字样的门牌,在圆镜头的正中央微妙晃动着。那东西藏得很巧,大概刚好在门牌对面一带的左边角落。黑田稍微把头一放低,就看到了一个黑色的小东西。 黑田勐然缩回身子,看着野村。野村皱着眉,点了点头。小型监视器!黑田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校长说过,学校里设置的监视器,全都被学生破坏殆尽了。这样的话,那又是什么?不祥的预感在全身游走,而且几乎可以断定是真的。 野村站了起来,以手示意黑田不要动,维持原来的样子,自己则回到教室后方。黑田有点半泄气地蹲在那里。一定是小型监视器。错不了的。嫌犯用那个来监看走廊上的状况,以防我们有什么行动……的确,这不像嗑药的人,也不是毫无计划的冲动性犯罪,而是准备周详的计划。 黑田的眼底浮现一幅悲惨的景象。惨遭杀害、散落一地的尸体……这个嫌犯深不见底的黑暗内心,一瞬间在他脑中闪过。 更让他不寒而慄的是,自己会不会已经被嫌犯透过监视器看到了。不对,如果是从那个角度拍过来,毫无疑问,自己百分之百应该在移动到视听教室门口时,就已经被拍到了。两人还在楼梯口时,天花板上的水泥横樑挡到了视线。放置监视器的那个角落,刚好就是他们看不到的死角。 “我是野村。” “我是大平,请说。” 黑田的耳机传来野村与大平的对话声,让他顿时回到现实中。现在不是沮丧的时候。他往教室后方看去。 弦间的声音依然透过喇叭继续传出。此时,野村在教室后方尽可能慎重其事,躬着身子,以不让人听到的低音量和大平交谈。 “走廊尽头的角落,有个疑似监视器的东西。” 大平吸了一口气。野村又继续说了下去。 “我们恐怕已经被发现了。” “先等一等。” 语毕,大平那头的无线电陷入沉默。野村与黑田一动也不动,等待着大平回答。 突然间,弦间的广播似乎还没说完就停止了。两人的四周勐然陷入一片寂静。自从进到这间教室后,听觉就变得十分敏锐,甚至超过了必要的程度,连直升机的任何一点儿声音,也干扰不了他们。现在,就算是一根针掉到地上,他们也听得见。 “我是弦间。” 耳机里传来弦间流畅的声音,能让人心安的声音。就好像班长在背后守护着自己一样,让人信心大增。光是这样,就足以让黑田回復冷静了。 “我是野村。” “我向校长确认过了。那不是学校的监视器。你们被发现了吗?” “恐怕是的。” “这样啊……” “实在很对不起。” “有想到怎么做吗?” 或许在取得联络时就已经想好了吧,野村毫不迟疑地回答: “我想试着接触看看。” 黑田怀疑自己的耳朵。要这样直接踏进敌人阵营吗…… “可行吗?” 弦间的语调完全没有改变。 第23页 “外观上来看,是相当高性能的监视器。她准备得这么周到,而且目前为止都还没提出任何要求,应该有什么企图才是。这个嫌犯轻忽不得,她一定不笨。所以还是先设法确认一下教室里的状况比较好。” 黑田的背部肌肉一阵紧绷,当场站了起来。野村冷静而不矫饰的声音仍继续着。 “不管怎样,嫌犯已知道我们靠近这里了。这时撤退,只会给她不必要的刺激,可能会让事态更为胶着。应该当它是个机会。” 弦间约莫沉默了十秒,又以和先前相同的语调说道: “了解。方法是?” “我会用s。” “……可行吗?” “可以。” “了解。所有成员都会支援你。别忘了无线电。” “野村,了解。” “野村!” “是。” “……绝对不要逞强。” “是。” 语毕,野村回头。黑田站在那儿,脸上的表情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像是要让他安心一样,野村露出了笑,走近黑田,开始脱掉装备。黑田也慌张地帮忙。野村把心爱的柯尔特政府型手枪交给黑田,说道: “接下来麻烦你了。” “好。” 野村把无线的超小型发报机,贴在上衣夹克的袖子内侧,妥当藏好后,站到门的附近。祈祷着不会有事的黑田没有说话,只站在他身后不安地等着。 “和心爱的人见面去啰。” 野村轻松说着,大大地吐了口气后,举起双手,走到走廊上。一步、两步……他自在地走到距监视器某段距离的地方,正对着它,停了下来。 “我是警察!请务必让我和你谈话!如你所见,我没有带武器!” 他盯着小监视器的镜头,大声地说道。 走廊上突然冒出声音,好像有人在外面。学生们心神不宁起来。不过亚矢子却一点儿也不慌张,看着屏幕冷笑了一下。 “可以吗?我两手空空,会慢慢走!” 走廊上,男子的声音迴荡着。屏幕的画面中,野村正慢慢地、慢慢地接近而来。一知道有人靠近这里,学生们到刚才为止所暂时敷衍装出来的乖巧外表,稍微开始瓦解。 嘎的一声,亚矢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学生们很快又安静下来,亚矢子的眼神让他们备感压力。她拿起手枪,朝后门瞄准。 “现在,我站在后门的前面!” 这次的声音,很明显更靠近了。毫无疑问,对方就站在门的另一边。亚矢子右手拿着枪,左手支撑着,稳稳站在那儿,眼睛放在后准星的后面。 “我要开门了,可以吗?” 野村的声音说道。但亚矢子什么也没说,只保持着瞄准的姿态。 学生的脸仍然看着前方,但全身的神经都集中到门外去了。不过他们不敢转头去看。亚矢子都已经做好开枪的准备,谁要是敢稍微动一下,枪口就会转到自己这里来。 “可以吗!?请让我进去教室里……我要开门了哟!我开门了……” 他真的把门一点一点地拉开。拉到一个大人的身体那么宽的程度,就停住了。接着,举起双手呈高唿万岁状态的野村,缓缓移进了教室。 亚矢子的枪还是那样拿着,但是把原本正瞄准的眼睛移开了后准星。 野村与亚矢子站在教室前后,首度碰面。仅仅数秒的时间内,野村的眼球忙碌地转动着,将教室里的样子尽收眼底:所有学生,讲桌上放着的笔记型电脑与携带式屏幕,还有戴着褐色透明护目镜的亚矢子,只有她一个嫌犯,她手中的手枪,身上没穿着类似防弹背心的东西……他一面确认每个细节,一面也观看整个环境,深深烙印在眼底。 “我没有骗你。你看,我没有带武器。” 野村这么说着,两手慢慢打开上衣夹克,把腰部附近也秀给她看。 亚矢子以左手示意他转过去。野村点了点头,把上衣往上拉,同时转了过去,让她可以看清楚。 转回正面的野村,再度举起双手,看着亚矢子微笑。 “我是警视厅的野村。你是近藤老师吧?” “是。” 亚矢子那双藏在护目镜与眼镜深处、勉强看得见一点点的眼睛露出笑意。 两人脸上洋溢着与这场合毫不搭轧的安稳笑容,互相对视着。 ——单纯的狂人气味并不存在。 野村根据自己到目前为止所碰过的犯人样貌,以及监视器、电脑、屏幕,还有眼前看到嫌犯沉着的样子等状况,再综合自己的直觉,做出了这样的判断。即使她犯下这样的事件,已杀了几个学生,野村还是觉得自己的判断没错。 亚矢子很快别开视线,举起手枪。 “你是普通刑警吗?” “……为什么这么问?” “每次一有这种事件,应该都会派装备更完全、属于特殊部队或类似单位的人来才对……” 美国的swat或英国的sas等特殊单位,是根据各自的歷史背景,或该国犯罪的严重程度与多样性而设立的。但日本的特警班之所以存在,基本上原因并不相同。就国外来说,一方面任谁都能轻易拿到杀人兇器的枪枝;另一方面,又因为与其他国家的微妙互动,以致不时发生恐怖活动……国外发生的穷凶极恶犯罪,程度大概和战争差不多。不过现在的日本正急速朝那个方向发展,倒也是事实。无论如何,眼前这个女老师,确实就拿着一把手枪。 第24页 特警班在和犯人交涉时,以保护人质为最优先,所以会穿着看不出身份、尽量不会刺激对方的服装。但是在强行攻坚的时候,就和sat一样了,全副武装是必须的。顺便一提,所谓的sat,就是在发生恐怖攻击或人质挟持等事件时,在实际上负责运作的日本特殊奇袭部队。营救人质之类的作战,就是由他们专门负责执行的。 亚矢子翻起眼珠看着野村。 野村缓慢地说起话来。 “老师,只有你一个人吗?” “如你所见。” 亚矢子耸耸肩回答道。 “理由,可以告诉我吗?” 亚矢子坐回讲桌的椅子上。野村的双手慢慢放了下来。 “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 亚矢子抬头看了一下天花板,环顾教室,咕哝地回答: “你觉得,孩子们的犯罪为什么会增加到这种地步?甚至兇残至极?还有,为什么孩子们会越来越觉得‘犯罪没什么不对’呢?” “……” “他们不好好与他人相处……只是过个团体生活,就异常排斥……一碰到困难,不起身面对却逃走……可是又对自由与权利认知错误,只一味坚持着要满足自己的欲望……还有,只要事情的发展无法如自己所愿,马上就恐慌起来。全都是一群以自我为中心的人——” 说到这儿,她从座位站起来,把手枪朝着学生转了一圈。 “这个班上的学生,全部都是那样的傢伙。待自己宽厚、不严厉、姑息。这些孩子到底干过什么勾当,你想像得出来吗?你大概会说自己可以想像得到吧,因为你是警察嘛!可是呀,实际的情况,可不是那么简单而已……这个学校,可不是那么简单而已……” 亚矢子一口气讲到这儿,大大地嘆了气。野村若无其事地插了嘴。 “可是,你却做出这么残酷的事——” 亚矢子的枪敏捷地指向野村。野村又举起了双手。 “看吧,我就说你根本什么都不懂。呃……你叫……” “野村,野村武史。” 野村从容地回答。 “对,野村先生。结果你还是没搞清楚状况。你还是没能脱离过去以来对于孩子这种生物的幻想。他们已经不是二十世纪的孩子了,是二十一世纪所生下来的怪物哟,在这里的这群傢伙!” 亚矢子瞪着学生。他们并没有露出太过害怕的表情,反倒入神地听着她讲述心中的想法,而且好像讲的不是他们一样。亚矢子这才发现,竟要到这步田地,自己才能体会到这个班上的学生有多么不知羞耻。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面对野村的质问,亚矢子嘴角勐地一笑。 “这个嘛,要干吗好呢……” “请你冷静下来。现在还不会太晚,还来得及。” 不过,亚矢子的回答,却显示出她误解了野村的建议。她的眼神诡异地亮了起来。 “说得对,现在还来得及,还不晚。我不能把这些怪物放到社会里去。果然是如此。我不能让他们在明天的毕业典礼上毕业!我要负起身为这一班级任老师的最后责任!现在,我要再一次发誓!” 亚矢子大叫着,声音充满了愉悦。相形之下,学生们都僵硬起来。野村狼狈地说道:“不,请你等一下!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有何贵干?” 亚矢子打断了他的话。她的表情已经完全冷漠下来。 现在再怎么试图说服,她似乎也听不进去。野村认为已经无计可施,于是在心中做了决定,向亚矢子提出建议。 “我来代替他们当人质,怎么样?” 亚矢子露出狐疑的眼神,看着野村。 “这是怎么回事?” “你能不能放走这里的学生们……” “……” “我求你。” “你和他们非亲非故,竟然说要代替这群无可救药的傢伙?” 野村大胆地点了点头。 亚矢子感到很不可思议,看着野村与学生。不久,她放下原本已摆好射击位置的手枪。 “真是了不起啊……警察这种工作……为了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居然可以豁出性命……我佩服你。” “近藤老师,求求你。” 亚矢子似乎思考了一下,嘆了口气,耸耸肩。 “我知道了。” 教室里的沉重空气稍微化解了开来。野村说道: “多谢你。那个……我的手可以放下吗?” 亚矢子点了点头。野村总算也安了心,把手放下。不过才没多久,她又把手枪瞄准了野村。他再度举起了手。亚矢子说道: “我准许你来代替。但是,只能选一个人。” 野村和全班同学都吓了一跳。 亚矢子按了按电脑,叫出一个画面,然后看着画面讲了一个名字: “林小织同学。” 林小织吃了一惊,抬起头来。亚矢子看着坐在靠窗那排中间一带的她。 第25页 “你。回去吧。” 不知道是因为同学们瞪视的眼神刺穿了她,还是因为觉得恐怖,小织一动也不动。亚矢子把枪口对准她。 “回去。” 她一面说着,好像就要扣下扳机。野村像是要撵走她一样,在旁催促着: “赶快站起来!快!” 听到自己身后的野村声音,小织听话地站了起来,带着同学们羡慕的眼神,走到野村旁边。野村满脸笑容,想去除她的不安。 “外面有我的伙伴在。不要担心。” 小织好像快哭出来一样,不停鞠着躬,头也不回地直接拉开门,走了出去。 第五章 在旧校舍二楼走廊上监视d班教室的潮田,听到黑田传回“救出人质一名”的消息。潜入似乎成功了。他变换无线电频率,以喉头的特殊麦克风下达“go”的指令。这频率是潮田与高崎为预防其他声音干扰而暂时设定的。潮田把双眼望远镜往下一转,就看见收容部队在收到他的指示后所展开的行动。 高崎孝树与两位机动队员一面用两片盾牌搭筑成墙,一面采低姿势接近树丛。不过按照计划,应该是一名队员在树丛旁筑起盾墙,高崎与另一名队员把遗体搬到那儿,再由其他四名队员两人一组,来回把遗体搬到旧校舍,最后由旧校舍那儿剩下的两名队员与土屋英司运到车上。 窗户虽然关着,还是听得到不知何时聚集而来的几架报导用直升机,反覆在上空飞来飞去。他们应该是想实况转播地面上正在进行的遗体收容作业,但拍到的画面无法就这样直接播放。由于靠近目标拍摄特写镜头,只要看到制服,大众多半就能推测出那是学生的遗体。即便看不清楚脸部表情,若不经处理就直接传送出去,还是会引发争议。所以最可行的方法是,直升机上的记者以不输螺旋桨的模拟声音推波助澜,制造现场感,然后把空拍画面当成真人真事改编的戏剧,由后制人员同步在尸体的部分打上马赛克,再播放到家家户户去。这是游走于媒体伦理边缘的实况转播。还有,在特别报导节目的摄影棚里,主播和评论家应该会看着画面,擅自讲些有的没有的事情。每次都是这样。潮田隔着玻璃抬头看了一下天空,一脸沉闷地舔了舔嘴唇,再度拿起双眼望远镜监视。 三人来到树丛前。潮田一下用双眼望远镜观看,一下又用肉眼直视,持续交替监看着d班教室与收容部队。 “真像是电影啊。” 潮田抬头看着左上方,突然一惊。教务主任铃木似乎是上完厕所回来,一面拿手帕擦着手,一面像是看棒球赛的观众一样,漫不经心而毫无防备地呆站在那里。潮田抓住铃木的手,把他往下拉。 “你在干什么!?” 潮田小声斥责着。突然被人规劝的铃木,惶恐地用手抓着窗框,放低了身子。 “啊……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怎么了?” 是高崎的声音。没空管铃木了。潮田的注意力又回到地面上。三人聚集在树丛前的几公尺处。 “抱歉,没事。请继续。” “可以继续了?” “对,继续。” “了解。” 三人缓缓跑到树丛前。 铃木不知道是本来就多话,还是想化解尴尬气氛,或者只是想把自己的失态搪塞过去,总之,他发着抖,讲了一段听来八竿子打不着边际的话题。 “唉呀,事实上那片种植用地被学生破坏得很严重,园艺社的泷口老师还因此大发雷霆……” 潮田虽然把大部分的神经集中在地面上,但拜严格训练之赐,还是留下几条神经负责听觉功能。这些神经把听到的东西送到脑子里之后,潮田不由得把视线移开地面,看着铃木。 “你刚才说什么?” “呃……” “那个,不是花坛吗?” 看着潮田指着的地方,铃木摇了摇头。 “不,那是种植用地。” “种植用地!?” “是的。不管我们种什么,学生都会擅自拔掉或踩烂……为了不让他们进去,才种了树丛的,可是没有用……结果,去年就没种了……” 潮田一面听着铃木的话,一面高速运转着思考迴路。 ——那不是花坛?种植用地?去年就没种了?我还以为那一定是花坛呢……那么,土里面黑黑的是什么?很明显是最近有人…… 潮田大惊失色,看着下头的三个人。高崎留下两名筑盾的队员,开始要越过树丛了。他两脚开开,右脚已经踩进种植用地中央,左脚举在半空中。 铃木则悠闲地继续讲着。 “要是拿来当花坛的话,范围也太广了吧——” 他的解说在这里被打住。潮田脸色大变,朝窗户下方的高崎大声叫道: “停下来!” “砰!”一声,传出巨大的爆炸声响,泥土变成一道惊人的烟柱。地面整个摇晃着,震动的空气让窗户惨叫不停。潮田与铃木因反作用力而踉跄摇晃。不知道什么东西变成的细微粉尘,勐烈撞击着潮田身边的窗户玻璃。 第26页 一时之间,大家还弄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潮田连忙抓住窗框往外看。爆炸引起的强风吹飞新校舍一楼的几片窗户,玻璃碎掉了。闪闪发着光的碎片,在学生们的尸体上飞散着。潮田的视线在那附近游移着。倒在地上的盾牌与两名队员。飘在空气中的烟。缺了一块的树丛。变成波浪状的花坛,不,种植用地的土。还有……看不到高崎的人。不成人形,好几个让人觉得是身体部位的东西,一块一块散落在那儿。 ——地雷。 因为太过震惊而大受打击的潮田,整个人往后坐了下去。身旁呈虚脱状的铃木坐在那里尿了出来,相当丢脸。 ※※※ 黑田保护着小织,在通往旧校舍的通道上急行。爆炸当时,他们人刚好在通道尽头。他注视着窗外,把小织交给待命的队员后,直接返回d班去。好像有什么东西爆炸了,这是确定的。虽然他的脑海里浮现各种想像,但由于现在有非完成不可的职责,只好一面驱散不断跑出来的不快景象,一面像逃离噩梦似的按原路跑回去。 外面传出巨大的声响,同时由下往上出现一股冲击力,让窗户玻璃啪啦啪啦地震动着,窗帘也像波浪拍打一样晃动着。学生们都吓了一大跳。用力保持站立姿态的野村与亚矢子,眼神无意识地对上。亚矢子的嘴角右端勐地往上一扬,眼角往下一斜——她笑了。 野村伸脚想走向窗边。 “不许动!” 亚矢子尖锐的叫声盖过巨响渐渐散去的余音。野村呆站在那儿。 学生们像失了神,紧抓着桌子。亚矢子悠闲穿过教室,走到野村身边,从容不迫地说道: “似乎出现老鼠了呢。” “……” “你们有人想搞些什么小把戏是吧?” 野村拼命否认。 “他们只是想把一楼那些遗体运送回去而已!” “那干吗要偷偷摸摸地做呢?” “你的意思是要我们置之不理吗?” 野村的口气逐渐粗暴。不过亚矢子却和他完全相反,只有条有理淡淡地说道: “警视厅那个人是不是叫弦间先生?他利用校内广播和我讲话,分散我的注意力,换取时间。趁这空当,野村先生,你就从走廊接近这里;而在地面上,又有你的同伴试图靠近这栋建筑物……我可不记得答应过你们可以做这种事哟。” 野村担心着窗外,忍住悲伤。 亚矢子平顺地抬起枪口,正对着野村。 “与其花精神担心同伴,还是想一下你自己吧。” 亚矢子的话让野村的眼睛动了一下。亚矢子把左手插在腰间,像教训学生一样继续讲着。从这种很像老师的举动来看,可以知道她真的是老师。大概是因为教了很久吧,才会变成这种模样。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准许林小织与你交换吗?” 亚矢子作势瞪了野村一下,没等他回答,又继续说了下去。 “因为下一个就轮到她了。所以你现在才会代替她待在这里……不过既然你不是她本人,就没什么必要跟你讲做出紧急处置的理由了吧?” 亚矢子说着,露出灿烂到不行的笑容。在爽朗笑容的背后,似乎对于即将展开的炼狱充满期待。不知道是不是凭直觉看穿这点,野村的眯眯眼锐利了起来。 “代替人质被囚禁于此……真是了不起。啊,请别误会,我不是在讽刺你,而是真心这么觉得哟。” 亚矢子的表情稍微正经了一下,但随即又变回无忧无虑的笑容。 “不过呢,虽然我称许你的勇气,但野村先生,你其实应该在心底某个地方,并不把我当一回事,认为我不会真的对你开枪吧?你那样是太高估我啰——” 亚矢子原本插在腰上的左手,现在撑住了握着手枪的右手,眼睛也与枪身成为一直线。 就在被无情的手枪瞄准的同时,野村根据自己刚刚的判断,开了口: “天花板的四个角落——” 枪口点头致意,吐出了子弹,传来空弹壳弹出的声音。野村右边的大腿上冒出鲜血。他呻吟了一下,以右手压着伤口,右膝也跟着跪了下来。指缝间流出来的红色,一口气扩散开来。 ——竟然开枪打警察! 龙彦听到自己正后方的野村遭枪击,虽然脸依旧朝着前方,眼睛却瞪得大大的。 进太郎侧眼看亚矢子偷笑了一下。他想着,警察如果认真起来,亚矢子这傢伙也会完蛋。 即便大腿中弹,野村仍强忍痛苦,试图站起来。他咬着牙,失去光泽的眼睛仍逃不过亚矢子的视线。亚矢子首次露出感嘆的表情看着野村。 “你呀,真的是很了不起呢……” 话一说完,她的表情又严肃起来,缩起身子,往前踢向野村的脸。被她这样一踢,野村穿过开着的门,从室内直接摔到走廊上,背部朝地跌倒,后脑重重撞了一下。 亚矢子走近教室后门,以悲哀的眼神低头看着嘴巴与鼻子染成深红色、倒在走廊上一动也不动的野村。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亚矢子反射性地把脸转过去,眼神与慌张停下脚步的黑田相接。黑田虽然以眼角余光认出了倒在走廊上的野村,却无法把眼睛从亚矢子身上移开。不知为什么,亚矢子面无表情,拿着枪的手也垂了下来。她缓缓转动脖子,先是看着地上的野村,继而又慢慢转向黑田。黑田的全身肌肉仿佛丧失机能般,全身动弹不得,连眼珠子都无法转动。不能动,先动的话就会被杀……这是黑田出于本能的恐惧。 第27页 亚矢子沉着脸,向黑田说道: “还说什么要代替人质,我看一定是来刺探教室状况的。” 她又转为和缓的笑容说道: “由于你们是外人,所以我特别优惠。” 说着,她又看了一下动也不动的野村,拉上后门,消失在教室里。 走廊上又回復寂静。 野村倒在冰冷的走廊上。黑田终于从全身的紧绷中获得释放后,将视线固定在亚矢子消失的门上,脸色苍白异常地小跑步到野村倒下的地方。 ※※※ 旧校舍二楼的走廊上,从教职员办公室飞奔出来的一群人,茫然看着外头的一楼。 负责监视的潮田,看着被人拖着救走的两名机动队员,也看到土屋大大地晃手指挥着。 三楼走廊上,弦间与大平跑出了广播室;远处的校长室前面,小田切与校长真岛也跑了出来。每个人都紧贴在窗户旁。 “该死的傢伙!” 大平痛骂着,继而无言以对。 有人用力敲打着墙壁。是弦间。 “我怎么那么……怎么会这样……这么笨……真是大笨蛋!” 弦间满脸通红,罕见地表露出自己的情绪。这一方面是责备不听忠告、轻率行动的高崎;一方面也在责骂自己的愚昧无知。 他们的耳机里,仍不断传来亚矢子若无其事的说话声。似乎一切都被她看穿了。特警班的成员看着眼前伙伴被杀的惨剧,虽然很想痛哭,却还是一字不落地侧耳倾听教室里的声音。 “你那样是太高估我啰——” “天花板的四个角落——” 枪声响起。咔啷的空弹壳声。野村的呻吟。 “你呀,真的是很了不起呢……” 接着传来几声撞到什么的声音,无线电的声音就消失了。 发生了什么事?所有成员都想到了其实不敢想像的不祥景象。屋顶上,柴田咆哮着。 不久,在d班教室的最后面,一扇窗户的窗帘晃了晃。在这样的骚动中,最先注意到这个现象的,是仍没忘记要善尽自己监视职责的潮田,没多久,其他成员也都注意到这扇出现异状的窗户。 最旁边的窗户打开了,看得到一件奶油色套装的上衣。 潮田拿起手边准备好的数位摄影机,拉长了镜头靠过去。看到了。一个女人。戴着眼镜与护目镜。右手拿着一把枪。她探出头来,确认过地面的爆炸状况后,一脸满足地大大点了个头,招摇地消失在窗帘后头。 “副班长,右脚中弹!受伤!” 黑田传来的无线讯号,让大家知道野村并没有死,但由于出血甚多,仍然大意不得。野村就在失去意识的状态下,交由救护班带离这所高中。 教职员办公室里,充斥着愤怒与嘆息,大家一次被夺走了两个重要的伙伴。高崎孝树的尸体碎成好几块,在地面飞散,死状悽惨;野村武史则还在生死交界处徘徊。无处可发泄的哀嘆,沸腾起一股诡异的热气。 弦间大声喝叱着: “大家冷静下来,头脑保持清醒!” 这一声大喝,让室内又回復到原先的沉着状态。不过,每个人的眼底,仍闪着不安的眼神。 黑田温柔地保护着胆怯的林小织,来到弦间前面。弦间请小织坐在椅子上,自己也坐在她面前。小织的眼神像无处可去的小狗一样,恐惧地看着弦间。 “你还好吗?” 弦间态度自然地向她说话,语气虽然单纯,却能进到人耳朵里去。他的眼神仿佛在说,任何事我都会帮你阻挡。小织总算能正视弦间,对方正微笑着,像是要化解尴尬。 “很可怕吧?不过现在你可以安心了。” 小织轻轻点了点头。 “就算只有一点点也好,你是不是记得些什么呢?教室里头,是什么样的感觉?” 小织低着头。 “嗯?怎么样?任何事都可以,再怎么小的事都可以。希望你可以回想起自己看到了什么。” “……” 弦间有耐性地注视着小织。小织回想着,断断续续地说道: “近藤老师……戴着太阳眼镜那种颜色的护目镜……讲桌上放着好像是文字处理机还是电脑的东西,旁边还摆着一台不知道什么东西……” “那东西是什么形状?” “四四方方的……接着电线……她最后拼命地看着那东西……” 弦间与黑田对看。那是监视屏幕。 “然后……呃,一开始是什么状况?” “老师走进教室里……那时候刚好十二点的钟响了……她说,今后二十四小时,我们都是她的人质……” “人质?二十四小时?” 小织点了点头。 弦间看了看手錶,刚过两点半。他稍微思索了一下,又说:“请继续。” “她说,谁敢反抗就杀了他……不过,老师前面那个座位的久我同学,好像顶撞了什么……然后,他的喉咙就……被刀子……” 讲到这儿,她讲不下去了。应该是因为被迫回想那言语难以形容的悽惨情况吧。 第28页 ——竟然还有刀子啊! 黑田生气地瞪大眼睛。隔没多久,弦间转换了话题。 “教室里,还有什么其他东西在吗?” “那个……好像有什么东西固定在那里……那个……” 说着,她指指房间天花板的四个角落。 “那边和那边和那边,还有那边……角落的地方……” 弦间把脸靠过去。 “那东西是什么形状?” 小织侧着头想。 “我不太清楚。因为它是用类似白色胶布的东西贴在白色的墙上……” “大小呢?” 小织一面回想着,一面用两手比出一个大约十五公分乘以十公分大小的东西,但因为充其量只是推估而已,她不太有信心地歪了歪头。不过,弦间像是突然想到什么,用力抹了抹脸。一件自己不希望去想到的东西。特警班的队员跟他相处久了,或多或少知道他这个动作的意义。这是弦间想平復自己的焦虑时,下意识会做出的动作。 弦间对面的小田切,把一张纸交给三鹰署的佐藤,加强了语气说道: “这是全班同学的名册,请拿去fax。三鹰署那里状况如何?” “人质的家属似乎开始集合到三鹰署那里了。” 小田切以手指弹了弹对方收下的纸张。 “请他们不要漏掉,每一家都要联络到。还有,要彻底查验,确认到那儿集合的人到底是不是他们的家人。搞不好有可疑分子想趁机混进来。” 为求谨慎,小田切多做了补充。 “知道了。” 无线电设备旁的队员突然叫出声。 “弦间班长!” “什么事?” “特别对策总部的佐久间刑事部长!” 弦间轻轻地咋了咋舌。刑事部长直接打电话来,这可是例外中的例外。一旦有杀人事件或强烈影响社会的犯罪发生——这次的事件正属此类——在调查开始的阶段,尚未逮捕犯人甚或还不知道他的身份时,警视厅与辖区分局会共同在该辖区成立特别对策(或搜查)总部,其中的领导者就是特别对策(或称特搜)总部部长,通常会由警视厅的搜查课长或管理官担任。所谓的刑事部长,讲难听一点儿,就像统领这些团队的大头目,一般而言,应该是不会直接接触刑案现场才对,但这次他却大老远跑到辖区这里来。有权设置特别对策总部、安排总部成员的,是警视总监。或许正因为是发生在学校这种特殊场所的犯罪,警视总监才会神经质到这种地步吧。 此外,警察这种行业,也非常重视组织的纵向联繫。特警班基本上也隶属搜查课长所掌控的搜查一课。现在刑事部长跳过这样的联繫,直接与特警班长接触,让这儿也感受得到总部里的急迫气氛。 不过,现场有现场的规则在,这个叫弦间的男子,一向以现场的原则为优先。管你是谁到这里来,他的态度都不会变,也因此深获部属信赖。但相对的,虽然他很有实力,上面却出现过一些疏远他的动作。 “部长说要您报告一下现场状况!” “告诉他我人不在!” 面对弦间的冷淡口吻,队员呆愣愣地张着嘴。 “呃?……啊,是!” 弦间看也不看来通报的队员,直接站了起来,拉来黑田,和他咬耳朵。 “这孩子就交给你了。你另找一个房间询问她教室里的状况。到现在为止,里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大大小小都别漏掉。特别是问她已经身亡的那些死者的名字。现在这孩子是我们唯一的情报来源,知道了吗?” “是。” 弦间对着小织微笑。黑田轻轻把手靠在小织肩上,说道: “你可以安心了。走吧。” 好像快被这奇异空间压缩起来的小织,如释重负唿了口气,虚弱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弦间目送两人离去后,跑到特警班其他成员聚在一起的地方,在正中央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这儿的队员共有:弦间、大平、土屋、关,以及小田切五个人。潮田与柴田依然分两个地方监视着d班。 “那,开始吧。” 站在前面的关,开始操作录音带。倒好带后,野村的声音传了出来。那是大家在生死交关的险境中,多次共患难的弟兄声音。场景从野村与亚矢子紧张地交手开始,到野村提议交换人质、而让林小织安然离开教室为止。野村副班长赌上了性命,因而使一名女学生获救。 ——野村副班长现在仍持续奋战着,不让生命之火熄灭。不能让他的牺牲白费。我们也要一起奋战,而且要获胜。获胜的话,副班长也…… 在场的所有人都下了这样的决定。关强自压抑着快要喷出来的怒气说道: “如各位听到的,嫌犯对自己班上的学生,怀抱着相当的恨意。这可以视为她的犯案动机。” 录音带传出地雷爆炸的巨响。瞬间的光景歷然浮现在眼前,一起前往现场担任收容部队的土屋,紧紧闭上了眼睛。眼里浮现的,只有高崎的笑容。他强忍着溢出的泪水,不让它滴落。现在什么都还没解决,要哭也是之后的事。在场的每个人都这么觉得。 第29页 录音带传出教室内充满震撼的骚动时,关说话了: “或许各位不太熟悉,但以爆炸的规模来看,我想应该是加强过的压力型伤人地雷。” 伤人地雷的目的不是用来杀人,而是使敌人受伤、让他们因处理伤势而分散人力,进而达到减少敌军人数的效果。 录音带传出亚矢子与野村的对话。亚矢子冷酷地讲完一段话后,枪声就响了。 关暂停了录音带,说道: “副班长在最后一刻讲的,‘天花板的四个角落——’” 弦间插嘴表示意见: “获救的那个女孩也有提到,在天花板的四个角落,似乎有大概这么大的东西,以白色胶布贴在白色墙壁上。” 弦间又插着手问道: “关,你怎么想?” 关睁大了眼。 “会是炸药吗……” “不会吧……” 小田切喃喃自语了起来,但关的表情很认真。在场的每个人都想起不久前,自己身旁轰然响起的地雷声。已经知道嫌犯设置了地雷,如果说她没准备爆炸物,似乎说不太过去。弦间催促着关继续播下去: “放一下影带。” “是。” 关点了点头,对土屋使了个眼色。土屋透过紧急准备的两台电视,播放潮田与柴田以数位摄影机拍摄的画面。不知是生气还是兴奋,柴田的手抖得很厉害。 画面上出现以不同角度拍摄、从窗户看到的亚矢子脸部。低头看着地面的她把脸往正面转过来时,土屋按下了暂停。运气很好,护目镜的反射消失了。看得出她的眼神。 “她是近藤亚矢子,错不了的。也给黑田确认一下。” 说着,小田切把找到的亚矢子履歷表与辖区警局fax来的情报,一起交给弦间,其他人则拿到复本。从上头附的大头照来看,嫌犯确实是近藤亚矢子没错。年龄四十五岁……来到私立宝岩高中服务,已经快二十年。说起来算资深教师了。 “嫌犯在平常的私生活中,是用别人的户籍与居民证,不让自己曝光。更详细的资料,现在正请他们尽速确认中。” 小田切说完,在关的示意下,土屋继续以慢速播放两部影片,在某个地方又停了下来。亚矢子的手上,牢牢抓着一把手枪。 “是手枪。这画面已经截取下来了。” 关一边说明,一边靠近屏幕。所有成员都站了起来,围着画面。 “那,麻烦你了。” 操作屏幕的人收到指示,把画面的某个部分放大。反覆操作几次后,画面变成不清晰的手枪特写。 “现在提高解析度。” 原本模煳的轮廓,渐渐变成清楚的形状。大家都探出身子,看着鲜明化处理后的画面。关环视伙伴们的脸,平静地说明道: “虽然无法判断原产国,不过我想应该是马卡洛夫……” “可以装填几发子弹?” 弦间问道。关迅速回答: “弹匣里通常是八发。若再加上膛室里的一发,最多可以到九发。从留在副班长体内的子弹去查,应该就能迅速知道过去有没有刑案和这把枪有关。” 弦间面对大家说道: “黑田目前正在帮获释的林小织做笔录,记述她的详细证词。现阶段已经知道的是,嫌犯只有近藤亚矢子一人……她拿刀子割学生的喉咙、用手枪射穿学生的头。她对刀枪的使用非常熟悉,即使面对身为警察的野村时,也一点儿都不慌张。连防闪光护目镜、地雷、监视器都准备好了。从这样无懈可击的状况来看,林小织所看到、副班长想告诉我们的,在天花板四个角落的可疑物品,应该可以判断就是爆炸物。不过这实在很难想像是一介教师所为,就是……” 全员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重压力中,无言以对。弦间努力装着若无其事,补充道: “无论如何,今后别再把对方当成单纯的生手。还有,教室里的爆炸物到底是定时炸弹还是遥控炸弹,还无法判定。嫌犯似乎想以二十四小时为期限,挟持人质。如果从这点来判断,就有可能是定时炸弹,时间或许就是明天正午。但如果是有开关在手就能引爆的遥控炸弹,那么这时断定它为定时炸弹,又会是相当危险的事。还有……若假设它是遥控炸弹,就可能会和我们的无线电波产生反应,而不小心引爆。因此,为求谨慎起见,从现在开始,一律严禁在新校舍范围内使用无线电。” 全员深深点了头。 “土屋,以上这些事,请你稍后转告黑田、潮田和柴田,要他们务必做到。” “是。” 弦间看了看天花板,又一个个看了四个人的脸,再度开口,眼底反射出强烈的光芒。 “嫌犯提到‘二十四小时’,如果把她对学生的怨恨当成动机,搞不好是想在明天中午之前,对全班同学行刑。假若这是她的目的,那么她就应该没有什么想和我们交涉的事情了吧。这样问题就会变得很棘手。” 不光是弦间,在这儿的每个人,表情都充满忧虑。心情正沉重的当下,尖锐的电话铃声偏偏在这时响了起来,让人更不由得精神紧张。办公室里所有的电话,好像都忘记要停下来似的,不停地响着,里头可能也有恶作剧或开玩笑的电话。不过,当媒体开始报导这所学校的人质挟持事件后,警方就忙着对此做出回应,一刻也不得闲。 第30页 弦间把大平叫到身旁。在特警一班里,他算是要接野村位置的人。现在野村既然退了场,大平肩上所负的责任,想必也就更大了。 “等这次的事件告一段落,再联络高崎的家人。” “知道了。” “如果有什么万一,联络的事就交给你了……” 太平瞠目看着他。弦间还是一样的表情。“万一”是指弦间自己的“万一”……弦间这种有所觉悟的想法,像风一样吹拂着大平的胸口。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大声叫了起来,划破现场的混乱。 “班长!” 弦间隔着成员们的头,伸长脖子,露出脸来。有个辖区刑警一看到弦间,双手压住电话听筒,以僵住的表情继续说道: “嫌犯打来的。” 他的声音很低,淹没在周遭的嘈杂中。不过看他的嘴形,弦间可以很清楚知道他在讲什么。 “肃静!” 弦间说着,成员们也分头把基地里的各种杂音排除掉。安静下来后,大家看着弦间与紧握听筒的刑警。从刑警的表情判断,并非等闲小事。就在这样的气氛中,弦间连忙走了过去。其他打来而尚无人接听的电话声此起彼落,是这时唯一的背景音乐。 弦间站在刑警前方说道: “你确定吗?” “对方提到她放走一个女学生。” 弦间的眼神变了。这是外面的人肯定不会知道的讯息。 弦间的右手小指立了起来,这个暗号代表了嫌犯。无言的紧张感很快扩散开来。大家迅速准备录音,谁也没有出声。特警班成员们慌张地把塞耳式或头戴式耳机戴上。 隔了好一段时间,弦间接过听筒,开始讲话。 “餵。” “录音工作准备好了吗?” 她那成竹在胸、厚颜无耻的声音传了过来。弦间并不回答,反问道: “你是近藤亚矢子老师吗?” “听你这声音……我记得你好像是……警视厅的……弦间先生吗?是你透过校内广播对我喊话的?” “没错,我是弦间。” “引发爆炸的人,是你的伙伴吗?” 稍微隔了一下,弦间回答道: “那是我的部下。” “伤势如何?” “很遗憾……” 对方也稍微沉默了一下,然后说道: “造成这种憾事,真的很对不起。” 她低沉的声音真的充满了悲伤,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感觉。成员们不知不觉面面相觑。哪个才是嫌犯真正的面孔呢?她该不会是多重人格吧?大家被困惑的波浪所吞没。 亚矢子又自顾自地讲了下去: “好了,言归正传,我要求赎金。” 突如其来的正面进击。大家都怀疑自己听错了——动机是钱? “你们听到了?” “……听到了。” “现金五亿元,请准备不连号的万元旧钞,然后用铝合金提箱装好。” 没有过度妄想,是十分具体的金额。亚矢子的声音飘然持续着。 “五亿元对二十几个人质来说,算是很便宜的赎金了吧?每个家庭也不过两千万元上下而已。这所高中明明水准很低的,却只有学费水准不输给其他高中。所以这些学生的家庭,理应过着不错的生活,存款如果没有到两千万元的程度,就有点说不过去了……我知道了,就这样吧,凑个整数,请每位学生家里准备两千万元好了。” “请等一下。你这样讲,这里也无法马上回復——” 亚矢子不愿听弦间说完,直接打断: “你们可别搞错。我不是在请你们帮忙,而是命令你们。我有必要等你们回復吗?” 讲完,她的声音激动了起来。 “我认为,孩子的教养确实还是父母的责任。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逐步累积起来的人类最根本的部分,如果父母不教,是要让谁来教?” 接着,她又以不容辩驳的语气,斩钉截铁说道: “他们给我添了这么多麻烦,收这点钱,算便宜了。” 弦间连忙看着手錶,确认时间。 “还有十分钟就三点。银行要关了。” 亚矢子完全不当一回事地说道: “那么,就请警视总监、财政部长或是首相或随便谁都可以,请他们直接联络日本各地的金融机构,把营业时间延长到三点以后,怎么样?不是有所谓超乎法律规范的措施还是什么的吗?啊……还是说这种程度的东西,不应该用那么夸张的字眼来形容呢?反正就是这样。社会的规矩或制约,都和我无关。马上就要他们去准备吧!期限是……唔……今晚七点好了。在这时间之前,要亲属们带着钱到学校集合。然后,再准备三个铝合金提箱、一辆range rover休旅车,把油加满。对了,车上可别装什么能够追踪地点的gps、那种类似发报机的东西哟。有劳你们了。” 亚矢子一直随心所欲讲着自己想讲的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胸中交错着不甘愿与愤怒,弦间低声咕哝着什么,像变了个人似的,手发着抖,差点没把听筒捏碎。一个平常温和亲切的人,表情竟变得这么严峻,格外让周遭的人感到害怕。不过,特警班的成员都认为,弦间体内那股充满愤怒的热风越是吹过来,就越让人觉得他是个靠得住的班长。 第31页 弦间闭上眼,深唿吸了一下。他脸上高涨的情绪,顿时烟消云散。 “那么……至少让我们把地面上的遗体运回来吧,可以吗?一直那个样子躺在那边,实在太可怜、也太残忍了。你不觉得吗?” “……” “求求你。请让我们把遗体运回来。拜託你。”弦间带着恳求的语气。 亚矢子回答道: “你们要不要去查一查,这些学生以前是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搞不好弦间先生会完全改变刚才的想法喔。” 敌人的声音好像在下达最后通牒,突然变成读不出情感的单调语气。 “从今以后,请不要再用校内广播做什么唿吁了。让我的头嗡嗡作响,只会增加心里的不快而已。因为这种事而害学生没命,应该也不是警察的本意吧。以后都由我主动联络。还有,包括窗户与走廊两侧在内,没有我的允许,严禁靠近本教室。你们警察如果擅自做出什么举动,只会害学生少活好几年而已。你们应该知道我不是在开玩笑……就让我好整以暇地坐在这儿,观赏接下来的骚动吧。啊,不快一点的话,银行就要关门了,事情会变成无法挽回哟。要找有力人士帮忙,我想动作要快一点儿了。如果有什么万一,被骂的可是你哟……弦间先生。” 电话就这样挂断了。 弦间到最后已经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但不只是他,特警班的其他成员,也都在准备重听电话录音前,在脑中反刍着嫌犯刚才的指示。 ——铝合金提箱三个……她确实是这么讲的,而且似乎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这应该是因为她原本就对于箱子多大、多重等等,早就有了相关的知识。赎金也肯定不是单纯突然想到才讲出来的。 还有一个地方让人觉得怪怪的。她明明对人质讲过“二十四小时”这几个字,但面对警方,她却把交付赎金的时间定在不上不下的晚上七点。这代表着什么意义呢?她只是单纯想利用这种策略,让警方没有充裕时间吗?确实,现在即便来得及联络金融机构,也不会有足够时间记下钞票号码当线索。 小田切冷不防自言自语起来。 “……观赏……骚动……” 大平看着小田切,他的表情好像是想不通什么事情一样。小田切常会有一些与其他成员不同的观点,弦间对此相当赞赏。这可说是他与生俱来的特质。弦间认为,以小田切的才能与实力,已经足以在不久的将来,率领特警班。这么优秀的部下冒出来的话,弦间一向不会不当一回事。听到小田切的这些话,弦间似乎也在沉思着什么。大平的心里闪过一阵无边的不安,反覆在脑中想着小田切的话。 嫌犯在拉紧窗帘的教室里,要怎么观赏、观赏什么?她能看的,顶多只有d班前面走廊上的监视器吧?想到这儿,大平停止了思考。监视屏幕……屏幕的画面……难道上面看得到电视?看得到吗!? 几台报导用直升机在校舍上方不厌其烦地盘旋着,接二连三发出来的噪声,让一行人震耳欲聋。 第六章 亚矢子微微一笑,将手机从耳朵上拿开。接着,她把这支五颜六色的手机放进脚边的垃圾袋。这么多手机,用也用不完,她完全不缺少与外界联络的工具。 亚矢子一面用手枪前端搔着太阳穴,一面露出灿烂的笑容,看着学生。 “我已经向各位的父母亲要求赎金了。现在我很期待,不知道到底能收到多少钱。期限是今晚七点。只有那些真的想救你们一命的父母,才会奋不顾身,拼死拼活去筹钱吧。” 亚矢子恶作剧般地微笑着。 “这班上到底有几个同学的父母,是真正爱自己的孩子呢……这样应该就能弄清楚了吧。” 龙彦咬牙切齿,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愤怒。她是想害我们抬不起头来吗?竟然这么嚣张,让那种臭老爸出这个钱,谁受得了。讲什么恩不恩情的,狗屁啦!他紧紧握住双拳,指甲深深陷入手心里。 另一方面,进太郎还是一样冷静。就像精密的机械针对每个点做细密检测,他也让眼睛与耳朵全面启动,试着推测自己目前所处的立场与状况、什么事正如何进行着,以及亚矢子真正的阴谋究竟何在。不过再怎么想,“自己仍与死亡为邻”这点,似乎没有变。但是反覆在脑中想着各种可能性,其实就等于在思考如何才能活下来。 直子闲得发慌,小小伸了个懒腰。亚矢子锐利的目光看到了。 “你很悠闲嘛,金泽同学。” “还好啰。” 亚矢子的右手悄悄抬了起来。直子看着枪口,很难得变为乖巧的眼神说道: “你知道,如果我受伤的话,你会怎么样吗?” “你说呢?” “你会被杀的哟,会无处可逃的。不管你躲到天涯海角,一定会有人把你找出来杀掉。他们很难缠的。” “……你在说你爸嘛。” 面对亚矢子短短一句回答,直子装出一脸恐吓的表情,看着她。 直子的话让全班同学吓了一跳。以前从来没人问过她的出身或她家人的事。听过关于她的传言,大家都会没来由地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迫,因此都有默契,不去乱问。但此刻的直子却出乎意料,自己讲到有关父亲的事,连邻座的进太郎也感到意外。 第32页 “你这样说也对。确实,你爸爸在另一个王国里似乎很有地位。原来如此……” 看起来亚矢子并没把直子的威胁当一回事,陷入思考。接着,她好像想到了什么: “那就由你父亲来带领每位同学的父母吧。” 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意料,直子吓唬人的外表也一併消失。 亚矢子无视于整个人呆掉的直子,从垃圾袋成堆的手机里摸出一支蓝黑色的直板手机。亚矢子一面装模作样地秀给直子看,一面以手指轻弹吊饰末端的黑色小球。 “竟然用黑珍珠,真是奢侈呢。你父亲送你的吗?” 接着,她向嘴巴半开的直子问道: “你父亲的电话几号?” 直子露出吃惊的表情,决定假装不知道。 “即使没住在一起,至少也会互相联络吧。” “……” “你要为了区区一个电话号码而死吗?想必你父亲也会很感嘆吧。组长的独生女,竟然因为这种无聊到不行的理由而白白死掉。” 直子本来彻底垮了下去的双颊,又紧紧绷了起来。亚矢子都讲得这么白了,应该没有必要再怀疑了,她是来真的。直子看着亚矢子,亚矢子的眼睛也直盯着她。直子又移开了视线。亚矢子钩在扳机上的右手食指,慢慢弯曲了起来。陷入绝境的直子,嘴唇反射式地吐出电话号码。不看电话簿就能流畅背出号码,表示她其实与父亲常常联络。 亚矢子听着直子讲号码,眼睛还是直盯着她,只用左手在手机上一个个按出号码来。按下最后一码,她满意地把耳朵靠了上去。如果直子是因为“有父母宠我”而感到满足,她的父母也因为“有女儿可以宠”而感到满足的话,那么要让她父亲乖乖依照指令行事,就不是什么难事了,而且效果更好,事情也会更顺利。况且在这种状况下,也刚好可以看看,原本各自满足于扮演父母与女儿角色的他们,心情会产生什么样的变化。这可又是另一种乐趣了。 “喂,我是令千金直子在宝岩高中的级任老师。我叫近藤亚矢子……” 明明是嫌犯,竟然还用这种客气口吻讲话。 “……是的……她很好,还很有精神呢。您想听她的声音是吗?不过直子小姐似乎因为没脸见您而不想接电话耶……” 讲到这儿,亚矢子开心地窃笑着。直子伸长了耳朵,却又努力不看亚矢子,拼命想维护自己的面子。 ※※※ 此时三鹰署正陷入大骚动,一片混乱,就像一锅被打翻的大杂烩一样。媒体为追踪三鹰署尚未对外详细说明的事件内容,蜂拥而至。负责对媒体说明的几位警官围成人墙,努力抵挡他们进入署内,同时又要像鹦鹉一样,不断大声重复喊出上面交代的台词。 “案情目前还不明朗!我们正在调查!” 辖区警局目前都只有片段的情报,并没有到足以召开记者会的新内容。假如贸然对外说明,也只会在面对记者的尖锐质问时暴露丑态。特别对策总部里头的所有成员,目前都只能忍耐地等着。 ※※※ 弦间给了现场人员指示、交代事情该怎么做之后,总算有空把目前为止知道的讯息——包括一部分已先行呈报上去的情报在内——透过紧急接好的直通热线,向特别对策总部的佐久间刑事部长报告。一开始,佐久间因久候而焦急的声音,不断从听筒那边传来,但是当弦间向他报告目前发现的异状后,佐久间就没有再出声了。电话那头大概是接上喇叭,听筒里,弦间听得见自己所讲的每项对策,都在佐久间背后透过喇叭大声播放出来。他尽可能保持平常心,把事情交代清楚。 包括嫌犯本人的相关背景(含最新发现的部分)与武装情报(无论是否已经确认过)、定为二十四小时的挟持时间、嫌犯要求赎金、金额以及交款期限,还有,已有五名学生、一名老师以及特警班成员一人丧生的消息……野村副班长重伤,但换得一名学生获释……死亡学生的姓名尚待调查……轻率尝试靠近教室的话,嫌犯就会对学生下手……最后,弦间也表示,希望获得各县市警力的协助,尽快紧急招集sat,以及组成狙击部队,同时也希望媒体在报导上能有所节制。 若是遥控式炸弹,或许就只能以狙击的方式解决了,不过这当然是真的没有办法下的最后手段。在日本警察的歷史中,因人质占领事件而射杀犯人的例子,屈指可数。多年以来,警方内部培养出,或者说难听一点儿,累积起来的精神——“要不断试图说服嫌犯、要以人质安全为第一考虑、要在不伤及嫌犯的状况下逮捕嫌犯”,屡屡让警方在打算射杀嫌犯时紧急踩剎车。到底怎么做才对,实在很难说。不过,人质成为牺牲者的例子,过去确实也有。以这次的案子来说,已经有六个老百姓和一个警官,合计七人丧命。即便如此,或许上级还在犹豫吧。身为警方一员的弦间,也只能提建议而已。还有,嫌犯搞不好正在看电视。一般来说,发生绑架之类的事件时,为了第一优先考量肉票的安全,媒体通常都会自制,暂时不报导或採访。这是关于报导的协议。否则一旦电视或报纸等媒体一五一十报导了犯罪行为,不但会让犯人因为看到报导而心情受影响,也可能危及被害者的性命。之所以有这样的协议,是以前曾经发生的绑架撕票案所带来的教训。不过,报导协议充其量只是媒体针对警方的要求,在同业间订定的东西而已,并非警方与媒体间的协定。所以对于已经开始报导的媒体,也没有办法叫他们立刻停止报导。另一方面,嫌犯的确有可能从电视上获得一些情报,不过有时候也会被警方反过来利用——事实上,各电视台的空拍画面,对嫌犯来说,是最棒的监视器影像了。只要转个频道,就能完全看到警方接近现场的样子。但警方有时候也可以活用这种画面,反过来欺骗嫌犯。不过,问题在于,那些竞相报导的媒体,到底能赋予多少期待?说实在话,到目前为止,警方并不认为媒体已经好好配合了。真实状况是,由于无法要求媒体停止报导,所以只能向他们强调人命关天,并迅速提供手边的情报,先藉此取得他们的理解,才有办法请他们在报导上有所节制。除此之外,别无他法。由于这次的状况实在极为复杂,警方高层相当头痛。 第33页 电话那头,佐久间向弦间表示对失去部属一事感到难过,并说了一些慰勉的话,要弦间再接再厉,就切断了电话。不过说实在话,嫌犯布下的防卫线坚强到这种地步,警方处处掣肘,接下来也没有什么能做的。弦间好像被打垮了一样,放下电话,坐了下来,把背靠在椅子上。椅子吱吱地响了一声。跟在一旁的大平也只能站在那儿,束手无策。目前顶多就是静观事情的发展了。两人心中间歇交杂着逐渐开始扩大的绝望与挺着不倒的希望,以及诚挚的祈祷。 大平看着窗外,随风摇曳的树木映入眼帘。由于已将所有棘手问题报告给佐久间,大平的心因此整个空了下来。但突然间,心里又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那是他在目前各项重要事实中,找不到答案的疑问。难道是因为受到时间与各种条件的限制,自己才变得这么无法冷静?或许,失去了一名伙伴,也在自己心里造成很大的阴影?眼前的弦间应该也是这样的。他从没看过弦间显露这么疲劳的神色。不过若是去照镜子,自己的神色应该会比弦间更为疲惫吧。大平隐隐在心中自问。 ——将近五亿元的巨款如果运到学校,嫌犯要如何用车子运走呢?她真的要从这么细密的包围网中逃走吗?嫌犯的头脑似乎很灵光……她会用这种后果明显可期、像小孩子一样的幼稚方法吗…… ※※※ 三鹰署玄关前的道路上,一辆黑色奔驰的轮胎吱吱作响,停了下来。前门打开,走出两个穿着西装的男子,集合在其中一扇后车门外。其中一名男子毕恭毕敬地开了门,车子后座走出一位像是社长级人物的男子。男子的头髮整个往后梳,还夹杂着一些白头髮。不过,他拉了一下领带后,抬头瞪着三鹰警察署招牌的眼神,却不是普通的兇狠。在他之后,车里跟着又下来一个穿着套装的娴淑中年女子,充满坚强意志的眼睛里,满是红红的血丝。 两个男子往前一站,踏入媒体堆里,一男一女则走在后面。警官压住眼前两名男子的胸口,说道: “这里不能进去!” 其中一人在警官耳际说了些话,又转头看看后面。那对中年男女点了点头,向警察致意。 “只允许家人进入。请在进门处报上名字。” 警官交头接耳讨论了一下,侧开身子,让男女两人进入署内。注意到此事的记者,对着他们的背后,声嘶力竭地叫喊。闪光灯、摄影机、麦克风…… 两人经确认身份后,被带到二楼内侧的会议室。进门处,还有另一个警官再做一次确认。他手中拿着的档案夹内,有着三年d班的名册,名册看起来印得不是很清楚,靠边的地方小小地写着每个学生家里的电话。男子一下就认出,那是传真过来后再影印的。警官以平静语气询问学生的名字,男子回答“金泽直子”。警官用手中的红笔在名册下方的某个名字前面打了个勾。 “请进。” 警官说道,打开了会议室的门。进门时,男子若无其事瞄了一下那份名册。除了“林小织”那一栏,其他由上至下的每个学生名字前面,都已经打上红色的勾勾。看来他们两人是最后到的。事实上这对男女并非夫妇,当然也就住在不同的地方。男子由于受人之託,来此之前先去处理了一些小争执。在情妇十万火急地打了直拨电话给他之后,才知道有这样的事情。他急急列出解决争执的程序交代给下属,又开车去载情妇。时间就是这样花掉的。 两人身后的门被关上。偌大的会议室里,有五十位以上的学生家属。里头摆着几张简单的桌子,桌上朝向这头摆了五台电视,分别播放不同频道的特别报导。警方并未事先告知家属,就把他们留在这儿,与外界隔开。大家悄悄坐在一排排的椅子上,向着前方,动也不动。不时听到一些啜泣声。这样的景象,看起来还真像在守灵。 男子把直子的母亲留在座位上,很快走到房间前方,面对在场的所有家属,站定身子,眼神也越来越锐利。坐在铁椅上的家属,都因为眼前突然出现的这名男子,而感到十分紧张,睁大了眼,心里想着:“怎么了,是不是警察又有什么新情报?”男子咳了一声,以正经到有点诡异的态度开始讲话。他似乎受过训练,发出的声音非常清楚。 “我和各位一样,也是宝岩高中三年d班的学生家属。我是金泽直子的父亲。” 也难怪他眼神兇狠。这男的是黑道组织“真垣联合”底下“入内岛组”的组长,入内岛直心。但不知是不是在意女儿和自己不同姓,他并没有报上自己的名字。 看到他侃侃而谈,本来低着头的家属一个个又都抬起了头。守在房间一隅的年轻刑警想阻止他擅自发表演说,走了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客气劝阻着。突然间,入内岛用右拳打中刑警胸口的鸠尾穴,刑警啊地叫了一声,身体往前一屈,入内岛又用手刀往他延髓的地方敲了下去。刑警就这样倒在地上昏了过去。大概是为了体贴家属吧,这房间除家属以外,就只安排了这么一位刑警。这么一来,身在这特殊空间的,就只剩下学生家属了。 入内岛非常镇定。他把电视声音转小,又对大家介绍自己。这次,会议室里的每个人都看着他。他环顾饱受惊吓的家长,开始讲话: 第34页 “事实上,在开车前来的途中,那个挟持人质占领教室的嫌犯,直接打了电话给我——”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她说,孩子们在她手里,想救回孩子的话就付赎金。” 家长们面面相觑。为什么警方都没告诉他们?到底发生什么事?有个父亲似乎是紧急从公司赶来,他一面拉着西装里皱巴巴的领带,一面站了起来。 “付赎金……这是怎么回事?” 在场的家属都有相同的疑问,每个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入内岛身上。入内岛不慌不忙地继续说: “嫌犯是三年d班的级任老师,和电视报导的一样。不过犯人告诉我……由于警方束手无策,只好隐匿情报,拖延时间……为了使事情快点有进展,她才打电话给我。” “会不会是恶作剧?” 一位母亲带着不安的神情问道。 “我的手机出现来电者的号码,那确实是我女儿的手机号码。为求谨慎,起先我还拒绝和嫌犯说话,挂断电话后,再拨我女儿的手机,结果……就是打给我的那个嫌犯接的。” 他的话越听越像是真的,大家渐渐开始相信他。警方把他们安置在这种地方,切断了与外界的接触,却又不告诉他们最新情报,电视播出的内容也只是不断重复而已。大家藏在心中的挣扎、不安与焦虑,正需要一个出口,所以没过多久,警方就变成大家宣洩情绪的牺牲者。 入内岛放高了声音: “嫌犯是这么说的——警方很无能,不值得相信。媒体播放的情报,都不是真的,他们只是自己将片段的讯息组合起来,加点儿想像后捏造出故事而已。为什么?因为作为他们情报来源的警方,根本掌握不了状况……” 在场的每个人都屏气凝神,一字不落地听着入内岛转述的话。讲到这儿,他大大唿了口气: “即便如此,但是到底该不该把嫌犯讲的话照单全收……我也觉得烦恼。所以要请大家一起想一想。嫌犯的要求是每个学生家属都要支付赎金。” “要多少赎金?”“犯人讲了什么!?” 家属们情绪激动,入内岛举起双手要大家冷静,继续说道: “我先讲一下嫌犯告诉我的事情。她挟持了三年d班,目前已夺走一名老师、一名擅自靠近教室的警察,及五名学生的性命。到这里为止,都和电视播放的内容一样。” 沉痛的哭叫与哀嘆声此起彼落,大家争相问入内岛问题。 “那五个学生是谁?” “他们五人的名字是?” “电视也只报导说有学生丧生,却老是不讲名字!” 到目前为止,媒体直升机的空拍画面,并未靠近堆叠在地上的遗体。即便电视台收到特写画面,也没有足够资讯可以判别死者到底有谁。如果直接播出未经查证的内容,只会徒增混乱。因此,所有的特别报导,都没有直接说明,到底哪些学生已经遇害。 面对排山倒海而来的问题,入内岛摇了摇头。 “嫌犯说,这个要去问警察。” “警察知道名字吗?” “已经有一名女学生获释了!她应该非常清楚!” “对啊!那五人到底是谁,获救的女学生应该知道!” “那警察应该来告诉我们才对啊!” “他们是刻意隐瞒的吧!?” “干吗这样呢?” “赎金的事不也都没告诉我们吗?什么重要的事都不跟我们讲!” 入内岛压抑着焦躁的心情继续说: “没有时间了!我来告诉大家该怎么做!” 大家似乎都体认到目前状况的险恶,安静了下来。 “嫌犯似乎已经提出要求了,每名学生的赎金是两千万元,她要不连号的旧钞……没错,这就表示——她已经和警方讲过这件事了。这是嫌犯自己讲的!” 家长们听到这样的消息,都觉得晴天霹雳。警方竟然没把这么重要的消息告诉他们! “期限是今晚七点。现在已经超过三点了,但犯人说,她已经要求警方设法让金融机构延长营业时间,并要我尽快把这要求告诉家属。” 大家纷纷看着自己的手錶,心中涌起一股无言的愤怒。时间已经剩下不到四个小时了。 “……各位,你们觉得怎么样?” 一名男子以压过入内岛的音量叫道,声音响彻整个房间: “你又觉得如何?” 入内岛看着这名男子。由于情势使然,现在的黑道组织,除了小喽啰之外,干部们早就不再以“一看就知道是黑道”的装扮示人了。如果因为像这样的其他事情,进到警局来,却因为太招摇而被盯上,那可就太笨了。另一方面,这也是很现实的问题。现在光靠在黑社会里混,是生存不下去的,因此大家势必要另外创造出一张可以在外面世界活动的脸。不这样做,根本就混不下去。入内岛也是,只看他现在穿着名牌西装的时髦整齐模样,实在让人很难联想到,他是个率领知名黑道组织的组长级人物。不过,可能也因为早就出生入死、身经百战,入内岛那强烈眼神所散发出来的气味,已足以让一般人也嗅得出来他是道上弟兄。奇妙的事情发生了。在目前这种非常态的环境下,正是这样的魄力,才得以赢得大家的信赖,让众人不再莫衷一是。 第35页 入内岛对着刚才出声的男子讲得更白了: “如果你认为是骗人的,那就拉倒。但万一这真的是嫌犯的要求,动作不快点就没时间了。银行现在应该还有一些客人,可能还没有打烊。” 大家都闭上嘴,拼命在脑子里思索着。入内岛的声音响遍了整个会议室: “嫌犯在一小时前就告诉警察她要大家筹措赎金的事了,警方却没有任何反应……似乎是因为这样,嫌犯才根据自己的判断,在人质的家属中选了我,作为联络的对象……看起来,大家到现在都还完全不知道关于赎金的事嘛。” “你认为打来的就是嫌犯本人吗?” 一个声音高亢的女子问着,入内岛回答道: “我想是的。何况刚才我已经讲了,请各位想想,万一是真的,该怎么办?” 过了一会儿,另一个女子又问: “针对那两千万元的钞票,她有什么特殊要求?” 入内岛看着大家,客气地说道: “请各位注意听好,可以吗?我照着嫌犯所讲的,转达给各位。她要大家到银行窗口办理定存解约,提领不连号的一万元旧钞,凑足两千万元。然后,每一千万元,也就是十束百万元的钞票,以十字封条包成一捆,所以一共会有两大捆一千万元的钞票。每大捆钞票的包装上,要找两个接缝处,盖上该银行及其分行的出纳印章。” 光是从亚矢子随口就能告诉人质家属这么详细的要求,就知道她有多难对付了。也就是说,亚矢子很清楚,在所有学生家属往来银行的分行帐户中(无论是一家银行或多家银行),都可以提领到共计两千万元的定存。还有,每一千万元包成一捆,在计算与搬运上都很方便,任何金融机构的分行都能轻易做到。“钞票捆”一旦变成像积木一样的一整块,就算警方想搞鬼,他们也只能看到最上面与最下面的钞票而已——除了最上面以及最下面两张钞票外,警方无从得知其他的钞票编号。还有,为了谨慎起见,她还要求各分行在接缝处盖上出纳印章,用意就是彻底排除警方可能採取的任何行动。 大家都开始抄写起来,入内岛也应某些人的要求,又把相同内容重复了一次。 “然后,请大家带着钱,在七点之前,到宝岩高中去。” 隔了一会儿,另外一位女子站了起来。她邻座的丈夫本想出声阻止,但她还是以批评的口吻责备道: “如果一切交由警方处理,等于是对孩子见死不救。” 这位坚信自己的小孩仍活着的女子讲完后,迅速从后面的门走了出去。她的先生无暇细想,追了出去。仿佛有人招手似的,坐在前方的一对夫妇,也跟着走了。接着,又有好几对夫妻也站了起来。到最后,好像比赛一样,整批人就这样穿出大大开着的门,来到走廊上。入内岛也走到直子的母亲身旁,抓着她的手臂,与其他家长一起走出会议室。 “亲爱的!” 面对后头一脸悲观的女子,入内岛说道: “你打电话给平明银行,请他们在我赶到之前先别打烊。然后,请他们准备好两千万元不连号的旧钞。” 他又看着女子的脸,再叮咛了一次。 “你听好,我会亲自过去,知道了吗?” 入内岛不等她回答,就离开了现场。处于这种状况下,任谁都只有一个念头。走廊与楼上,以手机联络金融机构的生气声或怒骂声此起彼落。不知道是不是钱不够,也有人向亲戚调头寸。大家都必须从其他地方把钱汇到同一个分行的帐户中,凑足两千万元。有位女性因为压力而感到极度不安,不知如何是好,抓着警官问道:“我该怎么办?”但那位警官也没有办法给她明确回答,一直不断讲着“请冷静”之类、完全无法发挥安慰作用的话。周围的家长们怒气溢于言表,从两人面前走过。人质、期限……那名女性终究还是在家属们的催促下走了出去。周围的人都急着离去,女子连留在这儿的勇气也没有了。在一片喧扰声中,从四面八方赶来的警察,都拼了命想阻止家属们离开,但没人搭理。 此时,直子的母亲正透过手机,以不输周遭音量的尖锐声音,仔细告诉平明银行的分行行长,入内岛要亲自前去的事。一名警察走近,正想向她讲些什么,却被她抢先开口质问: “为什么不告诉我们赎金的事!” 这位警察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什么赎金的事。类似的争执场景不断发生,接到报告的三鹰署署长藤崎公一基于职责,穿着制服带了几个部下出现。署长想当然是三鹰署的第一把交椅,但因为特别对策总部设在这里,里头有来自警视厅的搜查一课课长,甚至连刑事部长都插手了,所以也就全权交由他们来指挥。虽然署长也以辖区警政单位代表的身份,担任了特别对策总部的副部长,但充其量只是挂名而已,实际运作还是由警视厅负责,没有他直接出手的余地。即便如此,三鹰署内部的监督工作,毕竟还是署长的义务,所以他必须展现威严,做好自己的工作。然而,家属们的激动情绪已经极为高涨,好不容易终于有个阶层够高的人露脸,大家全都把矛头转向他。 “为什么不告诉我们真相!”“太离谱了吧!” 第36页 家属撂下这句话,又一个个急急离开,就像一群发了狂的蛮牛。员警再怎么伸出双手、跨开双脚阻挡,仍止不住一股脑儿往外涌去的人潮。堤防溃决了,一波又一波无止境袭来的水流毫不留情,见人就沖,从二楼走廊往楼下流去,消失了踪影。玄关前面,警方人员仍试图阻止家属离去,甚至还叫前方的其他员警帮忙拦人。 不过对警方来说,有个部分运气不错:就在这样的骚动发生时,原本等在玄关那儿的媒体,大部分都因为即将召开的记者会,而被警方带到其他房间去了。三鹰署的建筑物外,现在只有几位暂时等候在那儿的记者。他们看到家属如江水决堤般涌出,正想上前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却在警官们的强硬保护下,无法得逞,连追上去都没办法,只能口没遮拦地痛骂架住自己的员警。 三鹰署内的通道上,藤崎一人散乱着头髮,还掉了一个扣子,一脸失魂落魄地站在那儿。直子的母亲缓缓来到他面前,问道: “你是警方高层的人吗?” 署长回过神,回答她的问题: “嗯……我是署长。” 她的声音充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语气。 “赎金的事,为什么不告诉家属呢?” “……您是在哪儿听到这消息?” “是犯人联络我们的。” 署长的脸色渐渐回復了神色。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她没回答,继续质问: “你们不是连有哪些学生已经遇害都不晓得吗?” “不是的,那个是——” “是犯人自己这么说的哟。” “可是,现场的警官他们并没——” “到底是哪些学生已经遇害?” “……” “到底是谁?” 根据来自现场的报告,的确有几名学生已遭杀害。但到底是哪几名学生,警方也不清楚。还有,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是经歷什么过程,才变成最后那样的悽惨死状,都不能在尚未全面釐清前,就随便把不完整的讯息告诉家属。否则,只会让大家越来越害怕、越来越不安而已。 事实上,警方体谅小织受到惊吓,并没有赶着完成做笔录的工作。也因为这样,资讯的收集就花了比较多的时间。还有,大概就是阴错阳差吧,就在家属们下定决心,一一离开三鹰署,回去筹措赎金的时候,学校那边才打了一通指名找佐久间部长的电话。这段极其机密的电话内容,想必也包括了已遭杀害的学生名单,还有死者到底是怎么被杀害的。也就是说,其中也包括了关于嫌犯所用武器的情报。事情发展至此,外界总算大略知道,那个密室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赎金的部分也是。照理说,警方在考虑因应对策前,说什么都应该先排除万难,即刻通知家属才对。不过换个角度想,亚矢子之所以直接向家属开口要求赎金,搞不好只是为了想让警方更加慌张。另一方面,她又可以把金融机构能否延长营业时间的责任,推到警方身上。结果,警方因为把心力花在和金融机构交涉上,受制于亚矢子搬出来的什么首相啦、财政部长这些随便讲讲的话,因而无意识地萌生出官僚本能,变得凡事只听上头意思办事。不幸的是,那些委以重要决策的人,通常都会对这种上司与自己间的从属关系很敏感。在这种状况下,警方这边也就没人会想到,要从家属的角度看事情。就因为这样,有些动作也因而做得慢了些。 在整幅拼图之中,有几片早已精准嵌进会让这次事件掀起巨大波澜的地方。这是因为几个纯粹的偶然刚好交叠在一起吗?还是这是亚矢子预先得知敌人的心情与想法,因而拟定的策略?这到底是偶然还是故意的呢?亚矢子对警察以及对家属讲的话,有些地方是有出入的。不难察觉,这些部分很明显是她所玩的花样。无论如何,亚矢子不但行动快,而且让人无法摸透。 在每个亚矢子玩花样的地方,都存在着时间上的微妙差异。她只要稍微在时机上动点手脚,就能弄出深不可测的鸿沟。警方与家属间的互信,就这样被她玩弄离间掉了。无论她真正的用意是什么,事情总之已经发展成这样的局面。 直子的母亲完全不期待能从署长口中,问到遇害学生的姓名。 署长咕哝着,硬从喉咙挤出声音: “实在非常抱歉,我们无法告诉您。” “我已经不相信你们了。” 直子的母亲穿过署长身边,打算走掉。 “请等一下!” 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仍继续往前走着,断然说道: “请你们依照嫌犯的指示,要金融机构延长营业时间!大家都已经去解约提钱了!” 说到这儿,她又停下来,回过头,睁大了眼。 “孩子们现在命在旦夕!拜託你们可别出纰漏!听到了吗!?” 她不等署长回答便走下楼梯。署长整个人只听到她鞋跟发出的声音。 事件发展至今,警方终于召开第二次的正式记者会。负责主持记者会的,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长尾形清治,内容则是弦间告诉过佐久间刑事部长的几项讯息。此外,这次记者会的重点,是关于嫌犯要求赎金这部分。还有,目前所公布的伤亡名单里,只有该高中的梨田老师与两名警官,总共三人而已,五位男学生的姓名依然不详。也就是说,孩子已经遇害的家属,到这一刻都还全心全力筹措着赎金。现在连所有家属在哪里,警方都无法完全掌握,被骂无能也是活该。不过,警方也不能在没有直接告知家属前,就公布遇害者名单。想当然尔,这点受到了媒体的强烈抨击。但警方仍以“唯一目击证人林小织状况尚未恢復,因此无法完成笔录”为理由,表示目前还不知道哪些学生已经遇害。警方希望能在明知很离谱的状况下,还是先撑过这场记者会再说。他们也不能告诉媒体,手中已经握有校方提供用来判断被害者身份的资料(名册、团体合照等),只能想尽各种办法,以前述“林小织尚未完成笔录”的万用说辞,打发所有提问的媒体。幸好,遇害学生被人从三楼丢到一楼的时候,媒体都还没有到达现场。只要没进到校园内部,就看不到那让人想别过脸去的惨状。此外,只要空拍能彻底做到自制,机密至少可以保密到晚上七点吧……当然,这是假定媒体在空拍方面会有所节制,否则也只能算是一厢情愿而已。 第37页 虽然媒体记者提出各种尖锐的质问,但由于目前整个案子还不明朗,警方就算想讲也讲不清楚。 嫌犯的确要求了赎金。但她却先是说要挟持人质二十四小时,之后又把赎金的交付订在今晚七点这种不早不晚的时间点。她所做的事情,乍看之下好像相当冲动,但进一步细想,某些部分的安排似乎又是经过事前的精心规划。这让原本已经十分模煳的案情,更增添阴森气息。 ※※※ 听取佐久间刑事部长的报告后,警视总监上呈东京都知事,透过警察厅,要求县警协助。另一方面,首相则透过财政部长及内政部长,紧急通报金融机构临时延长营业时间至晚上七点,银行atm一天所能提领的额度绝对不到两千万元,所以非得到银行柜檯提领不可。待做成此一决定并通报各金融机构后,已经是下午将近三点半的事。对于不管做什么都需要印章的官僚来说,可说是少见的高效率。结果,大多数银行在接到家属打来的电话时,行里的营业窗口都还有客人,并未打烊,所以各分行自行研判后,帮家属解掉定存,将钱汇入帐户,然后等家属赶到分行,并没有发生想像中可能出现的大混乱。不过,若能预先得知家属们所有的往来金融机构究竟有哪些,就可以避免把所有分行都卷进来的大骚动。看来警方势必要有心理准备,因为这样的失误有可能在将来成为遭人弹劾的素材之一。 基地那里,正等待着掌握指挥权的特别对策总部下指令。待在基地的所有人,也已经知道家属们无视警方、近乎暴动的行为。就像散弹枪射出来的子弹整个飞散,家属们已经脱离了警方的掌握,四散而去。目前,警方正以家属的居住地及任职公司周围为中心,在关东附近各县县警及东京都内各辖区警网的协助下,一一确认家属们的行踪。这么做的部分用意,也是希望透过警方的力量,保护家属们免受媒体採访的干扰。据说在一些地方,还发生警方与媒体间出现小摩擦的事情,两者间的互信也开始出现明显裂痕,越来越难收拾。 弦间把一切事情委由特别对策总部处理。此刻的他,除了一点一点承受时间一分一秒流失的折磨,也每隔一段时间就抖起脚来。嫌犯已经拒绝由这边进行主动联络。特别对策总部自从传来“静观现状,发生任何变化时迅速回报”的指令后,也已经过了一小时了,到现在音讯全无。这实在让人不禁怀疑,警方高层到底有没有集思广益讨论本案案情,设想出得以打破此胶着状态的具体对策。 和先前一样,大家的耳朵里还是只有直升机的轰轰声。要求媒体自制的成效似乎不彰。在阴郁的沉重气压中,小田切悄悄走近,把刚从电子邮件收到、关于近藤亚矢子的资料交给弦间。 “这是辖区警局与县警局提供的嫌犯最新资料。嫌犯目前没有家人。她是以井川圭子这个名字,一个人住在杉并区的公寓里。根据相关人士的证词,她本来有个名叫亚希的独生女,但在去年十二月去世了。不过……” “不过什么?” 弦间一面说着,一面看着手边的资料。小田切也读着资料,继续说道: “……亚希死亡时只有十七岁,是私立叶丽女子高中的二年级学生。” 说到私立叶丽女子高中,那可是史上有名的杰出高中。连刚跨过三十五岁大关、单身的小田切,都听过这所学校的名字。它是一所升学高中,以排名来说,它紧接在坊间所谓三大女子名校之后。小田切一面在脑袋里搜寻藏在某个角落的知识碎片,一面说道: “死因是后脑重击到人行道的水泥块,导致脑挫伤。那是目黑署的辖区内。当晚发现她时,经判断应该只是意外事件;但由于发现人行道上留有些许轮胎痕迹,辖区警局推测,有可能是在飙车族活动时遭受波及所致……后来搜查持续进行,在事件发生后的第九天,有两个十六岁的少年前往目黑署自首,遭警方逮捕。事故那天刚好是圣诞夜。入夜后下了大雪的那天。” “啊啊——是那天吗?” 弦间深深皱着眉头,眼睛眯了起来。发生在圣诞夜那天,应该格外让人难受吧。原本应该是母女开心而热闹的一晚才是……而且还是失去前途无量的独生女……她的心中想必相当悲伤。弦间从这个角度思考着,暂时把嫌犯所犯下的重罪摆在一旁。 “孩子的父亲呢?” “这个……父不详。” “不详?” “是的。据资料所示,近藤亚矢子并没有过结婚记录。” 这么回答后,小田切也觉得纳闷。从他以前大略读过关于近藤亚矢子的资料来看,她是最不可能未婚生子的那种女性。 “未婚生子呀……” 弦间也露出大感意外的神情。 “后来,她在今年从位于目黑的大厦搬到杉并区去。” 说到这儿,他把资料大概中间的部分指给弦间看。弦间顺着看过去。 “嫌犯的父亲近藤高志在七年前,六十二岁时自杀。原本担任私立高中的校长。嫌犯之所以选择当老师,可能也和她父亲有关。” 弦间断断续续读出数据里的句子。 “五名男学生受到警告后愤而拔刀相向,两名教师受重伤,两个月才康復……这么说起来,当老师也是在卖命呢!近藤高志校长为了对校内的暴力事件负起责任,辞去校长一职……后来在家里上吊自杀,这样呀……” 第38页 弦间翻到下一页,随口读了出来。 “母亲近藤保子,五年前住在圣玛丽奴医院,病死在那儿……死因是胃癌……享年六十二岁,和她父亲在相同岁数去世……” “嫌犯的双亲并无兄弟姐妹。祖父母的兄弟姐妹也很少,全都已经往生了……应该没有什么亲戚还和她有往来的。” “女儿死了,嫌犯就完全变成孤零零的一个人了,是吗?” 弦间脸上露出苦涩的表情。 第七章 对于将来要做什么,亚矢子在心中并未特别有过什么梦想。她只想一直当个好孩子,不要做出让父母操心的事,希望父母称赞而已。她一心只想如此,认为只要能完美地做到这些事就可以了,这和自己要从事什么职业并无关联。只要能继续当这样的孩子,继续受到父母的认同,就足以证明自己的存在了。除此之外,她不会特别去拿任何证明书、笔迹或是护照来证明。 还有,这里所谓的父母,其实主要指的是父亲。近藤高志是个一辈子从事教职、流着百分之百纯正血统的老师。毋庸置疑,他把教职视为自己与生俱来最神圣的事业。他的人生都投注在学校里,而且完全不会后悔。他的个性原本就十分严格,不容任何谎言、隐瞒或坏事存在。到后来他越来越执着于这样的想法,以致成为某种类型的洁癖。由于对工作认真到不行的性格,他把自己的生活重心全放在学校里,从来没关心过家里的事。 亚矢子绝对不会自己跑进父亲书房里。幼时的她一直记着,不可以去打扰父亲完成困难的工作。从更小的时候开始,母亲就不断灌输她这样的观念。 “不可以打扰爸爸工作喔!”“亚矢子真是好孩子。” 母亲保子是个顺从丈夫的温柔女性,给只关心学校事务的丈夫最坚定的支持,可以算是优良妻子的楷模。 如果以比较极端的眼光来看,这是一对暴君丈夫与奴隶妻子的组合。不过毕竟当年的时空背景与现在并不相同,再者两人也相处得很好,所以并没有太大的问题。夫妻之间的事,只有他们自己明白。两人之间,也存在着稳固的爱情。从小,亚矢子就不断观察两人的相处模式。 ——父母与环境,会不知不觉对孩子造成各种影响…… 二十世纪末,已有越来越多年轻人,因为幼儿时期心理形成时受到周遭的某些影响,而在其后的成长过程中为此所苦。进入二十一世纪后,情况变得更明显。到底是这种人真的变多了,还是这些人原本就存在,只是从先前的潜藏状态浮上了台面呢?目前没有人知道答案。不过,在研究青少年为何做出犯罪行为时,有个经常被提及的原因。 ——创伤。 总有人像笨蛋一样,永远只记得一件事。他们把年轻人之所以犯罪的原因,全都归咎是“创伤”所引起,将它拱上了王座。连和“创伤”真正意义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也全都算到它头上。年轻人只要一出了什么事,动不动就把创伤挂在嘴边,想用这两个字摆脱所有问题,藏匿住背后导致事情发生的其他事实或原因。像是在自我辩护,认为只要把一切丢给“创伤”两字,做什么事就都没有错了。 年纪尚轻、无法依自己意志做任何事、下任何决定的孩子,只能在父母的支配下,生活在父母设定的环境中,靠父母养大。然而,随着身心的成长,孩子渐渐有能力自己去做一些事。重要的是,在他们有自主行为能力后,应该学会如何面对痛苦与困难。透过这样的过程,才懂得考虑自己该负的责任。父母若是在孩子具备判断能力之前那段“光靠自己无法做出任何事”的时期,就完全帮他们决定好未来的人生走向,使得孩子们受到限制,之后他或是她的人生,会变得怎么样呢?应该就会以此为藉口,从自己的人生战场中临阵脱逃吧。 然而,对当时的亚矢子来说,事情倒不完全是如此。她安于享受自己的生活,对双亲并未怀抱任何怨恨。虽然这或多或少和她成长的时代背景有关,但毕竟是她自己决定要照单全收的。她觉得这样子并没有什么不好,也不会一出事就把责任推给父母,她的生活方式更不是为了双亲或其他任何人,而是出于自己的选择。亚矢子深深认为那是自己独自做出的决定。 这样的亚矢子,只有一次违抗双亲的经验—— 在她就读筑波大学的时候,就已经决定将来要当老师。这并不是因为双亲(尤其是父亲)特别告诉过她什么,她也没和朋友或学长姐商量过。看着父亲背影长大的她,确定教师是很值得从事的工作,才做出这样的决定。对于女儿的想法,父母并未有什么提点或主张。高志对于女儿选择从事和自己一样的工作,或许曾在心中暗自窃喜也说不定。总之他对此事只字不提,只讲了一句“很辛苦哟”而已。 当过实习老师后,亚矢子曾到公立高中担任四年的教职。接着,她就被挖角到目前服务的私立宝岩高中来——后来她才知道,当时宝岩高中的校长与父亲近藤高志,是大学时代的朋友。挖角的事,也有一点儿父亲的意思在里面。当时校长找高志商量,是不是有什么人选适合成为新聘教师时,高志犹豫了半天,讲出了亚矢子的名字。校长虽然对自己的朋友厚着脸皮提名女儿为第一候补人选,感到非常惊讶,但他也知道,这位老朋友是不会随便夸赞或推荐人的。出于这样的缘由,亚矢子换工作到宝岩高中去。挖她前去的校长在两年后下台,成为升学中心的顾问。从那时开始,宝岩高中就被少数高层所掌控——二十年前左右的宝岩高中,老师和学生既积极而开朗,那是现在完全无法想像的状况。然而好景不常。一旦开始自甘堕落,腐败的速度就快得吓人。这所高中已变成让人不胜唏嘘的样子,就是最好的证明。另一方面,虽然眼看着这所高中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然而亚矢子踏实正直的性格却没有任何改变,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第39页 ——一直到事情发生。 那是某个闷热夏天晚上发生的事。在快要放暑假的时候,担任高一级任老师的一群人,为了消暑,跑到车站前面的屋顶啤酒屋去。酷热与倦怠感,就连大人的神经也跟着迟钝起来,头脑变得不清楚。高中生就更不用说了,对处处是诱惑的他们而言,暑假正是犯罪温床滋长丰润最好的时期。正因为校园内的暴力事件不断增加,照理说,应该更早摘除罪恶之芽才是。参加暑期社团活动的学生还可以放心,但对于学生在休假期间的其他言行,就不能不多加注意了。有人提议,应轮班到特别热闹的地区巡逻。但也有人持反对意见,认为没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抓着啤酒杯高谈阔论,老师们的热情不断涌现。四月才刚到职的亚矢子,小口小口地喝着喝不惯的啤酒,同时讶异于这群老师充满活力的表情,想着能来这所高中教书真好。 在屋顶啤酒屋的啤酒大会结束后,一位女前辈又强烈邀约她继续玩乐。高一的女老师只有这个中年女子与亚矢子两人而已。顾虑到今后还要一起相处,如果只是和对方客套地往来,可能不太好。亚矢子即便不擅与人往来,但这种程度的事情,她还是谨记在心。恰巧这位女前辈开始醉了,咕哝地数落着亚矢子以前老是拒绝她的邀约。亚矢子听到她已经开始有些胡言乱语,心想这次大概没办法再不讲情面地推辞掉了,于是打电话告诉母亲,自己会晚一点儿回家。 女前辈带亚矢子到打击练习场去。亚矢子看到已有年纪的女性竟然爱打棒球,待在那儿。但前辈可不管她,扛着球棒就走进了打击区。投球机以相当快的速度投过来一球,前辈却仿佛经验十足,在空中划过球棒,轻轻松松就把球打了回去。前辈到刚刚为止都还醉到站不稳脚步,现在却展现难以置信的灵巧动作。只见她一面利落地挥着球棒,一面说道:“偶尔来这儿打球,可以把每天累积下来的讨厌事都忘掉。” 在前辈的催促下,亚矢子和她换了手,进入打击区。第一次握住球棒的她,面对快到不行的来球,只能瞠目结舌。前辈隔着铁丝网,在亚矢子背后不停给意见。到后来,渐渐有办法让球棒碰到球了,似乎开始抓到了挥棒的时机。一旦心无杂念,集中心神打球,就会陷入忘我的境界。用这种方式一扫闷气,还算不坏。额头上流下豆大的汗水,跑进了眼睛。妆都脱落了,她却一点儿也不在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亚矢子已经打到浑然忘我。接着,也不知道是第几球,她大棒一挥,发出了清脆的金属声。这是球第一次画出弧形,往前飞去。 打出去了!亚矢子叫着,边往后看了看。前辈已经不在那儿,倒是有个突然被她这么一叫而吓一跳的男子,瞪大了眼睛站在那儿。亚矢子也跟着僵住。等着使用打击区的男子,突然天真地拍起手来。 这是亚矢子第一次遇见津山文之。亚矢子并非没和其他男生交往过。即使家里门禁严格,但歷经高中、大学时代,交往过的对象虽少,总还是有。虽然她不擅言辞、怕生,乖巧而畏首畏尾,却不是不食人间烟火。不过成为社会人士后,很久没有认识心仪男生的机缘了。在这样的环境限制下,如果问为什么可以在这种地方和对方认识,大概也只能说是两人碰巧情投意合吧。 津山那年三十岁,是个服务于大公司的上班族。他说,自己只要一碰到心烦意乱的事,就会来这里挥棒,发泄无法满足的欲望。津山穿着短袖衣服,结实的肌肉清楚可见,只要一用力挥出球棒,就能轻松把球打到外野铁丝网的地方。因为流出大量汗水,隔着被濡湿的白色衬衫,能看到他背上的肌肉。亚矢子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靠近如此让人窒息的男子气概,于是昏了头。 隔天开始,亚矢子只要一有时间,即使只有自己一个人,也会跑到那家打击练习场去,次数很频繁。在假装是偶然第三次遇到他后,两人就熟了起来;之后若再碰到,彼此一定交谈。津山造访打击练习场的频率,也从那天开始急剧增加。虽然亚矢子有时也会和前辈一起去,但只要是这种时候,津山就会察觉到亚矢子异于平常的样子,而有所顾忌,不和她交谈。亚矢子看着津山的表现,觉得他相当替人着想。就因为这样,两人成了情侣。 她每星期只有两三次,可以和忙于工作的津山见面,也大概都是平常日的晚上。两人能在周末外出游玩的次数,半年下来屈指可数。即便如此,亚矢子还是觉得很满足。只要想到他,每天就觉得很充实。原来恋爱可以为生活带来这么多干劲,这是亚矢子早就忘得一干二净的。 那是两人开始交往快要半年的事。那天晚上,亚矢子一回家,就看到一个女人在家里等着她回来。那时只有母亲保子一人在家,出于担心,才请同为女性的她进屋里坐,但她却一直没说话…… 她告诉亚矢子,自己是津山的妻子,名叫裕美。接着她突然跪在亚矢子面前,哭着哀求亚矢子和自己的先生分手。面对这样的晴天霹雳,亚矢子既困扰又不知所措,到现在都记不起来,自己听完那番话后,究竟做出什么反应。仔细想想,津山从没邀请亚矢子到他家里去。关于此事的回忆到这里中断,下一幕跳到自己跪坐在父亲面前,低头挨着难听责骂的画面。 事到如今,她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了。她知道再讲任何一句话,都只会火上加油。亚矢子对父亲激烈的说教左耳进、右耳出,同时全心全意想着津山。 第40页 津山声称自己会和妻子分手。亚矢子看着他的眼睛,真心相信了他。她忍受父母的责骂,离开了家。这是她第一次没和父母住在一起。亚矢子与津山两人租了公寓,开始同居。她深信,只要能和津山在一起,路上再怎么充满荆棘,也都走得下去。 就这样,每天充实地过着。津山为了顺利与裕美离婚,花了好大的功夫,歷经千辛万苦,终于重拾自由之身,前景大好。两人的眼前,只看得见笔直的平坦大道。所有阻碍他们的事物,都已不復存在。 两个月后,在毫无预警之下,裕美跑到学校,出现在亚矢子面前。她刻意向亚矢子展现微凸的腹部,说她已经怀孕了,孩子的爸爸就是津山…… 从那时起,让人无法成眠的噩梦就此展开。裕美每天都打电话给津山,而且一天好几次,不然就是在公寓前面等他回来。以现在的用语来讲,她就像有些病态的“跟踪狂”,净找些理由追逐着自己的前夫。当然,津山也知道裕美怀孕了,亚矢子没办法,只好答应津山,让他不时和因精神不稳定而状况不好的前妻碰面,充当她的商量对象。因为是自己让裕美怀孕,津山一方面实在无法刻薄以对;另一方面也把这当成是原谅自己的藉口,说服自己接受。同为女人,裕美可比亚矢子不要脸、难对付多了。津山在和自己同居后,还和裕美维持性关系,亚矢子大受打击。他虽然告诉亚矢子正在积极办理离婚,却还是和妻子上床。不过,亚矢子对津山的感情,已经到了无法自拔的地步。她听着津山的话、看着津山的眼睛,打算再相信他一次。努力想要相信他。事实上,事已至此,也只能选择相信他而守候下去。再怎么满心担忧,都只能自己往肚里吞。 可惜的是,两人越常见面,就越是爱对方。况且,裕美还怀了津山第一个孩子,状况就更加不同了。看着她越来越大的肚子,津山的心动摇了。这种微妙的变化,已经无法停下来。 只要和津山结了婚,或许情势可以改变也说不定。但是,夺走有妇之夫、破坏别人家庭的愧疚感,裕美哭丧着的脸,挥之不去的罪恶感,狠狠责备自己的父亲,只知道在一旁抽抽噎噎的母亲保子……这一切的一切,都扰乱着亚矢子的心,让她心力交瘁。她其实只希望让津山回復自由之身而已。不过亚矢子这种“只想将津山从裕美的栅栏里救出来就好”的想法,未免太过天真。满足于当时状况的她,并没有讲出结婚两个字。况且,津山正把心思花在处理离婚的事上头,因此也不难理解,他为何无法下定决心马上结婚。还有,事情之所以会变成这样,亚矢子全都归咎在自己身上。即使别人不时讥讽,说她做人好过头,但她还是无法对津山或对裕美强硬。她的心渐渐病了。 结果,津山一句话也没留给亚矢子,就离开了公寓。虽然他曾一度与裕美达成分手协议,但因为拗不过裕美的固执与强硬,再加上对方以孩子为武器,他终于心软,完全受裕美摆布。他也想不出不伤人的理由,只能选择默默离开这里。 津山带走他的东西。亚矢子只能在空旷的房间里,一个人号啕大哭。 渺小的一叶扁舟,正遭受波涛汹涌的海面风浪强劲拍打……自己就坐在船上,任人玩弄。既然事情已经如此,现在也只能紧抓住小船,等待风平浪静了。她每天以泪洗面,上班时间就到高中教书,回到公寓则暗自啜泣。 亚矢子之所以决定自己站起来、决定以自己的力量再活一次,拭干眼泪继续走完人生,是在她知道自己体内也有了小生命之后的事。谁也靠不住,谁也靠不得。父母如是,津山亦然。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孩子。是我一个人的孩子。我会坚强,我会更加坚强让你看。我说到做到。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要。 第八章 不知哪里突然演奏起《米老鼠进行曲》,但声音马上又中断了——原来是手机的来电铃声,和此刻紧绷气氛不甚相称的轻快电子合成乐。亚矢子停止短暂的回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夕阳西下,窗帘外面已经变暗了。亚矢子朝耳朵刚刚听到、依稀记得的位置找寻着,目光停在教室中央靠后的地方,瞪着坐在那附近的四个人。她依序盯着三原真一郎、真田美和、根本敏夫、坂田谦二四个人的眼睛,好像要看透他们的内心。四人就像中了定身术,动也不敢动。 亚矢子拿枪指着他们,说道: “你们四个,双手放到桌面上。” 四个人都把双手放到桌子上。亚矢子指挥靠窗那排座位最前面、比邻而坐的田部明久与岩松由纪江。 “去搜他们四个人的东西。” 明久与由纪江是刚刚听从亚矢子命令,负责收集全班手机的人。两人照着亚矢子的话,把四个人书包里的东西倒在桌上。全都是学校里用不到的东西,但却没有亚矢子要找的手机。明久与由纪江一脸困惑,看着亚矢子。亚矢子冷冷说道: “看看桌子里面。” 真一郎把椅子往后拉,让明久把手伸进桌内摸了摸,将东西全都拿到桌上。里头只有沾满灰尘、看来没怎么在用的课本,以及堆成一叠类似讲义类的东西。由纪江把手伸进美和的桌子。那一刻,两人眼神交错,美和的脸好像在说“惨了”,微微歪了歪。由纪江的指尖似乎摸到什么。她抓着那东西,慢慢把手伸出来。是一支银色手机。 第41页 亚矢子脸上完全没有笑容,挥了挥手中的枪,要由纪江把手机拿过来。由纪江看了美和一眼,走到亚矢子那儿,交出了手机。当事人美和的脸色,看来带些苍白。 “你们两人待在那儿不要动。” 听到亚矢子的声音,明久与由纪江静静站着。 亚矢子开始用左手操作手机。她眼神尖锐地看了看美和,然后把视线落在手机画面上。 〖给小步我现在变成人质了很酷吧状况真的很糟好像真的会被杀掉一样〗 简讯还没打完,就在这儿中断了。亚矢子把内容读了出来,心里实在是服了写出这些东西的人。真是太没大脑了。相较之下,自己可是出于背水一战的决心,才採取行动。还真是丢脸啊。 美和使用藏在桌子里的手机,想和外面的人透过简讯联络。想必很擅长使用已成为生活必需品的手机。她趁亚矢子不注意时打开电源,盲目地以指尖摸索,灵巧打出文字。就在打到一半时,刚好被抓到,而且内容还是向友人炫耀。真让亚矢子哑口无言。有趣就好,快乐就好,什么都不重要。亚矢子可不觉得自己是在参加什么余兴活动,过了好一阵子,她终于开口了: “原来如此。你才打到一半嘛,在送出简讯前,就有人打来给你了呀!话说回来,你实在很笨……” 最后那句话,到底指的是美和打开手机传简讯的事,还是指她所传的简讯内容,或者是说她没有将手机转成来电振动模式,学生们实在不知道。 亚矢子握着手机,大拇指灵巧地动着,似乎是跳到另一个画面去。她看着画面,眯起眼来。 “打来干扰你的,不就是你要传简讯去的小步吗?” 说到这儿,她一脸悲伤地看着美和。在刚刚的来电记录上,来电者的名字就写着“小步”。而且小步还用照相手机传来彩色的照片简讯,照片中小步比着v字手势露出笑容,还是一脸傻样……亚矢子抓着手机,往美和的座位走过去。她一边瞄着手机画面,一边很快地动着拇指,枪口则准准正对着美和。四周的紧张气氛越来越浓。亚矢子把手机靠到耳朵上,半带笑意地说道: “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会打电话来啊……真不会挑时间!” 这次的校园人质事件,应该已经是众所周知的大事件。略有常识的人大概都知道,谁要是打电话到人质的手机,只会让当事人陷入极其危险的境地。可以想见,对方是个以半好玩的心情打过来、爱看热闹的那种人。 美和诧异地看着亚矢子打电话给小步,像是事不关己一样。亚矢子走到美和面前站定,对着手机说道: “你叫小步是吗?” 电话那头,有个女生一边嬉闹着一边回答。她的声音很诡异,讲话的间隔很长,还带有鼻音。看到来电号码,她还深信是美和回电给她。无视于小步很high的语调,亚矢子沉重地说道: “因为你的多事,你的朋友真田美和就这样死了。都是你刚才打给她的那通电话害的……” 美和的表情产生些微的变化。原本以为不属于这世界的“死”这个概念,现在却像风一样飞舞到自己眼前。对此,她多少有些讶异,原来死是这么暧昧、这么缥缈的一件事。 亚矢子单手拿着枪,右手手指用了力。同时,她也斩钉截铁对小步说道: “小步同学,是你杀了真田美和……真可怜……” 枪口火光一闪。接着手枪又以亚矢子的身体为轴心,变换了方向,然后规则地冒出两声枪响。即使是单手握枪,子弹还是正中目标。亚矢子很快把射击完毕的手枪插回腹部。明久与由纪江头上开了个大洞,血汩汩地流着。两人的身体撞到桌子后,直接倒在地上。美和则是趴在桌上死去,鲜血唿应着身体的抽动,从她前额的伤口喷了出来,把她的金髮染得红红的、湿湿的。 手机那头的小步没有说话。亚矢子又补了一句: “你就一辈子背负害死真田美和的歉疚吧!” 小步没回答,直接切掉电话。 亚矢子深深嘆了口气,关上手机电源,回到讲桌。半途经过由纪江倒在地上的尸体,她还像跨木材一样轻巧地跨过去。 小步既然是美和的朋友,想必也不是什么好学生。不过亚矢子仍偷偷企盼,希望这件事多少可以成为小步心中的痛。现在的社会,不了解他人内心痛苦的傢伙实在太多了。开玩笑也不知道拿捏分寸,不管出了什么事,都觉得自己是无辜的,轻率地把原因推给别人或社会,一点儿也不知道要反省或道歉。讲难听一点儿,生锈的琴弦多少都还能用来弹奏;对于没脑子的傢伙,如果不採取这种强硬手段,他是不会觉醒的。即使只能让他闭着的眼睛张开一半,也确实能减少被他伤害的人。 教室里睽违几小时的残忍景象再度出现。大部分的学生看都不敢乱看,把视线从亚矢子身上别开。仍继续盯着她看的,只有进太郎、龙彦与直子三人而已。三人的脸因为突如其来的遗憾而扭曲着—— 亚矢子回到讲桌,从旅行袋中不知道拿出什么来,放到桌上。由于被电脑与监视屏幕挡住,大家看不到究竟是什么东西。她慢慢摸着手枪握把底部,拔出弹匣,然后悠闲地装上新弹匣。咔嚓一声拉了一下滑套,她看着三人的眼睛笑了起来。这让三人捶胸顿足。 第42页 ——已经射完一排弹匣了! 接下来的程序就和之前一样。亚矢子严厉地使唤最靠近尸体的三个学生,做必要的处理。 ※※※ 是多心吗?似乎听到几声枪响。不过由于上空有直升机发出噪音,所以也不是很能确定。天色已经暗了,这些在大家头顶盘旋的碍事者,还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真是麻烦。 “这里是潮田。我好像听到什么声响。” 薄暮之中,潮田透过双眼望远镜看着三年d班,这样说道。人在校长室的弦间一面来到走廊上,一面回答潮田。大家从耳机中都听得到。 “我也听到了……是枪声吗?” “无法判定。” “柴田那边怎么样?” “直升机太吵了,我听不见。” 人在旧校舍屋顶的柴田怒不可遏地回答。 三年d班的窗帘依然紧闭着。 “黑田这里也听到了。三声,好像什么东西破掉一样的声音。” 这是黑田的说话声。做完笔录,他请负责的警官把小织送回辖区警局。就在他往回走的时候,也在走廊上听到声音了。 特警班成员听到这些对话,都一一从基地跑到走廊上。 “确实听到三声吗?” 面对弦间的提问,黑田答道: “三声没错。我想,那是枪声。” 黑田如此说道,此时基地前面,已经看得到他小跑步的样子了。 潮田的前面,摆了两台分别以三脚架固定的双眼望远镜与数位摄影机。他把视线由望远镜移往数位摄影机。这是台高感度的数位摄影机,镜头范围内就像大白天一样明亮。关开启了预先设置好的屏幕。在场所有人吞了吞口水,透过数位摄影机的画面观察d班动态。有人掀起教室右边的窗帘。隔着玻璃町以清楚看见,有个穿着奶油色衣服的人出现了一下。 ——那是嫌犯! 空气顿时凝结。窗户开了。三原真一郎露出了脸。在场的所有人都无法马上认出他的身份,但却有极其不祥的预感。真一郎把田部明久的尸体往下丢,根本敏夫接着把真田美和的尸体抛了出去——那是女学生。最后是坂田谦二。大家的脸都扭曲了起来。这次他抱着的也是女学生,岩松由纪江。 “班长!” 弦间转过头去,负责联络事宜的男子,从基地的门露出脸,眼睛差点没掉出来。 “嫌犯来电!” 弦间反射性地沖入室内,拿起听筒。 “我是弦间。” “你们看到了吧?” 这是弦间第一次疾声痛斥亚矢子。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他们反抗我。” 弦间压抑着想发作的情绪,恳求亚矢子。 “拜託你。请你不要再加害孩子们了。赎金确实已经在准备了,我们会遵守约定的。麻烦你。” ※※※ 亚矢子在讲桌的椅子上坐下,拿着美和的手机讲电话。教室后方,直子露出难看到不行的脸,拿拖把抹着地板。随时间过去,鲜血深深渗入地板,变成十分难看的紫黑色。不是大家的错觉,教室里真的充满了血腥味。只要门窗不全部打开,这种气味就不会消失。 亚矢子右手放下枪,操作起电脑。叫出内容后,她像军队里部下向长官报告似的,以毫无起伏的语调读着。 “有事情向各位报告。真田美和。我明明叫全班同学交出手机,她却把自己的手机藏了起来。这是抗命,最差的一种行为。还有,这孩子因为援助交际,与相当人数的男生发生性关系。光凭这点就足以处罚她了,但问题不是只有这样……念珠菌感染、淋病、疱疹、菜花、披衣菌、hiv,以及各种併发症……她成为感染的来源,到处把性病传染给别人。和她发生过关系的男子,最惨的还可能因而丧命。虽然无法得知,她本人知不知道自己已有这些症状,但如果就这样置之不理,不必太久的时间,她也会没命的。这是她自作自受,没办法。不过这事情我们不管。我主要是因为不想让受害者继续无谓地增加,才不得不阻止她。我所做的紧急处置,已顺利斩断根源。” 讲到这儿,亚矢子停顿了一下,然后像诅咒一样继续咕哝着: “我原本就最讨厌米老鼠的。用那种音乐当作手机的来电铃声,实在太没水平,太差劲了……” 亚矢子又在电脑叫出另一个画面,同时回復到原本那种说明式的口气。 “田部明久。我要他收集全班同学的手机,他却没有贯彻我的命令,这是第一点。第二点,出于单方面的爱慕,他执着地打电话给私立神乐女子高中二年f班的榊良子同学,两人并不相识,却自私地希望对方接纳他,但遭到拒绝。于是从去年五月起,他变身成跟踪狂,制作网页以及利用传单、电话、传真等方式,不但诽谤、中伤她,连她的家人也一併遭殃。为了怕被抓到,他精心设计,使用假名或利用陌生人的名字,行径相当恶劣。他散布不实讯息的范围包括被害人全家就读的学校、服务单位、住家附近的店家、车站前面、电话亭等诸多地点。榊同学全家在身心上受到的伤害,难以计数,甚至害他们转学、换工作或搬家。由于他到现在都还一直这样做,迫使我必须做出紧急处置。另外补充一点,榊同学全家目前还不知道,跟踪狂就是田部明久。” 第43页 亚矢子的手指熟练地动着。 “岩松由纪江。她无法贯彻我的命令,和田部明久犯下相同的过错。连这么简单的事都无法做好。这种只会对社会带来危害的人,其存在价值是零。有如恶魔的她会在通勤电车中,假装碰到色狼,然后向被她诬赖的上班族索取金钱。事后还寄信到对方的公司继续威胁,榨干对方。她和几所高中的女生一起组成这样的团体。她们会选择注重社会名誉的人为目标,如果对方断然否认自己是色狼,她们就把事情闹大,一状告到铁路警察那儿去。这一年来,因为这样的诬赖与勒索,而使生活受到影响的,就多了西泽和人先生、柏木睦郎先生、唐川明先生、楠本昭次先生、曾我部周二先生等五人。她们胁迫的对象,通常在三十人到四十人左右,名字我就不一一报出来了。不留点儿事情给警方处理,可就太失礼了。啊——” 亚矢子冷不防抓起讲桌上的手枪,以连续动作举枪、瞄准,直接向走廊那侧开枪。空弹壳飞了出去。 太阳穴被子弹打穿的是及川奈津子,她坐在靠走廊那排、宫本浩明后面的位置。奈津子的右脸重重撞到墙壁,然后就这样静止不动。血花喷了出来,洒在墙上。浩明被这声毫无预警的枪响吓到,抬起了肩膀僵在那儿。奈津子后面的小泽康郎,在这么近的距离内看到她鲜血外喷,神色惊慌。 亚矢子重重放下枪,手又伸向电脑。不久,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地讲起手机来。手机那端,弦间好像激动地讲着什么,但亚矢子全无仔细聆听之意,眼睛由左至右地盯着画面。 “再追加一个。呃,及川奈津子。她是岩松由纪江的好友,两人一起行动过好几次,所以必须负起相同的罪责。完毕。” 弦间仍持续责难着亚矢子。亚矢子等对方讲完,以难过的口气说道: “我讲的到底是真是假,你应该是半信半疑吧。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妄想过度、中了邪、发了疯的女人?不过……事实就是如此。这些事的确发生在年轻人之间,而且还持续进行着。他们在背地里做的事,不但大人无从得知,警方实际能掌握的部分,充其量也只是冰山的一角而已……” 好像硬把苦处往肚里吞,亚矢子吞了吞口水,把手机自耳朵移开,准备挂断。但她似乎又听到了什么,再把手机放回耳边。 “你刚才讲了什么吗?” 手机那头的弦间已经恢復冷静。更正确地说,这是因为他不能让亚矢子把电话挂掉。这是他的信念。 “有没有什么需要我们送过去的东西?像是吃的、喝的……” 亚矢子冷淡地回话: “才一天不吃不喝,不会死的。” “什么东西都行。你看看需要什么,我们就帮忙准备。” 制造与嫌犯接触的机会,希望藉此让目前僵持的状况有所进展,案子就可能因而出现得以解决的契机。弦间努力不让自己与嫌犯间的对话画下句点。 “这个嘛……那么请准备几个携带式马桶好了,就这样——” “等一下!” “……” 过了一会儿,弦间又开口。这次他放慢讲话速度。他声音中的威严,并非刻意假装。 “请你不要生气,我有事请教。” “什么事?” 停了几秒。弦间又以平静的语气再度开口: “……你那里有爆炸物吗?” 对警方来说,嫌犯是否持有爆炸物,是极关键的癥结所在。无论警方打算採取何种策略,爆炸物的有无,将会大大左右整个执行的流程。这个问题,是弦间自己决定提出的。从某种角度来看,去问嫌犯手上持有什么武器,实在笨得可以。不过,观察到目前为止的发展,亚矢子并未以持有爆炸物为由,做出任何胁迫的举动,这是特警班感到难以理解的地方。因为,无论是要完全让警方无法接近,还是要向家长要求赎金,最有效的方法,应该还是这种能在一瞬间就夺走学生性命的爆炸物才是。只要讲一句“我手中有炸弹”作为威胁,警察就无法不顾一切地强攻。还是说,其实只是警方想太多,自行判断她有爆炸物,但嫌犯其实根本是因为没有爆炸物,所以才绝口不提?通盘考量后,弦间虽然知道这样做,可能会导致不必要的危险,但还是下定决心,开口问她。 亚矢子沉默了一下,不屑地笑了好几声。 “这个嘛……你说呢?” 说到这儿,她迅速切掉手机电源,把视线移回靠走廊那头的学生,命令道: “宫本同学……不,小泽同学……不……” 她似乎在想要由谁来处理奈津子的尸体,但浩明与康郎之前已经各丢过一具尸体到楼下了,不过教室里最前面的一列,现在只剩下靠走廊的浩明而已,其他人都已死亡。中间一带也有四人已经死亡,那边现在完全没有学生,一大块被清出的空间,让人感到残酷。再加上刚杀掉的奈津子,一共已有九名学生惨遭杀害。 亚矢子看了看奈津子的尸体附近。坐她旁边的安齐史生已经做过了,再隔壁的藤井洁也一样。她的视线在康郎后面的女生那儿停了下来。 第44页 “横山同学。” 横山明日香一脸厌恶地看着亚矢子。真的,这个班级上的人,头脑都有问题。就举佐佐义博当例子。学生在发现枪口对着自己的时候,多少会展现出他们知道事态严重性的样子,不想被杀掉,也因此不会在当下违抗亚矢子所下的严厉命令。另一方面,看到同学在自己眼前惨遭杀害,照理说,应该很快就会出现害怕或绝望的表情与态度才对;但在这些人身上,却看不到预期中的情绪。这让亚矢子不太高兴。虽然她所做出来的事已超出常人的范围,但是在精神上,整个教室里头最认真的,搞不好还是她自己。这一瞬间,亚矢子突然觉得自己的行为毫无意义。 “你来搬运及川同学。” 明日香看看亚矢子手中的枪,缓缓地站了起来,眼神像在说“不是因为你交代才去做,而是因为你手中有那把枪”。这是亚矢子第一次要女学生负责处理尸体。史生站了起来,人往旁边一侧,让明日香过去。明日香来到矮小的奈津子身旁,抓住她的手臂。从太阳穴流出来的血,在明日香制服的肩部附近,染红了一大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很讨厌沾到血,明日香反射性地放开了手。 亚矢子嘆了口气,向背对自己的她说道: “你也想死吗?” 明日香没有动作。坐在前面的浩明站了起来,想把奈津子拉起来。亚矢子杀气腾腾的警告随之而来: “真的是——很任性啊!” 浩明吓了一跳,停住了动作,小心翼翼地回头看向亚矢子,脸上像能剧面具一样,完全没有表情。他紧咬嘴唇,以生硬的礼貌口吻说道: “……我只是想要帮忙她背而已……请原谅我……” 他的双手插到奈津子腋下,抬起尸体,看着明日香。面对自己无能为力的严酷状况,明日香也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背过身,背起奈津子的尸体。奈津子的双手无力地下垂着,每往前一步就摇呀摇的。明日香完全藏不住脸上的厌恶。 抓着拖把的直子与背着奈津子的明日香,在教室后面擦身而过。两人并未互看对方。 三年d班的女同学,除了林小织已经获释外,已经有美和、由纪江、奈津子三人被杀,只剩下桥本梓、横山明日香、浦上泉、金泽直子四人。 第九章 太阳已完全西下,时间也超过晚上六点,七点的期限已经近了。学校周围尽是不寻常的喧扰声。为了不刺激嫌犯,警方并未使用探照灯之类的东西,整栋新校舍只有三年d班那间教室,隔着窗帘缝隙泄出光亮,其他部分全是暗的,相较之下非常醒目。在警方要求下,媒体的採访用直升机数量虽然一度变少,但不知为什么,目前似乎又多了起来,再度在空中喧嚷。所有直升机应该都没有打灯,只以高感度摄影机持续拍摄现场,所以只看得到直升机的尾灯与机影。这些尾灯包围住整栋新校舍,辉映出一轮光亮。当然,这是从地面看到的景象;若是从空中鸟瞰,明暗间的落差想必更显着。 学生家属一一现身,把筹措来的两千万元放在包包里。在完全隔绝媒体採访的严密保护下,他们坐着各辖区县警的巡逻车前来,在警方引导下,鱼贯进入旧校舍旁边的体育馆。很可惜的是,警方先向接到嫌犯来电的入内岛询问,确认过关于赎金的详细要求,详细讨论后,不得不遗憾地决定,不在用于支付赎金的纸钞编号上变花样。有鑑于嫌犯的高度智慧以及这次行动的危险性,实在不宜过度冒险。警方再度尝到极度的挫败。 天色变暗后,由警方内部七名射击高手组成的特别狙击部队,在弦间的指挥下各就各位。其中有六人是从机动队员、其他特警班及sat挑选出来,第七人则是特警一班的黑田直道。所有成员都以整齐的黑色制服包住全身,全副武装,监视着三年d班。这次的状况可以算是空前的危机。但即便如此,下令强攻,也就是下令射杀嫌犯的可能性,依然非常低。已经有好几人遇害了,不过上面也只是骂声“怎么这么无能”,就没有下文。只要射杀令不出,狙击手就只能瞄准嫌犯非要害的地方打。要这样做,就必须配合突击部队一起攻击。先以狙击手封住嫌犯的行动,再抓住极短暂的机会,一口气以人数优势冲进教室……不过以这次事件来说,在拿捏冲进教室的时机时,有必要採取更慎重的态度,因为嫌犯很可能在教室里设置了爆炸物。只要稍微射偏,嫌犯可能拖着所有人质同归于尽。如果是这样,直接瞄准嫌犯的要害不是比较好吗?不,现阶段原则上还是只能留嫌犯活口……这是上面的指示。这种矛盾与两难,对警方的机动性尤其造成干扰,让他们只能在现场一直拖延,最后变成不治的癌症。更重要的是,到目前为止,对于嫌犯的样子,警方只隔着窗帘缝隙看过两次而已,而且每次都只有几秒的时间。行事谨慎的嫌犯,下次还会出现这样的动作吗?如果会,又会是什么时候呢? 特别狙击部队的七人之中,有两人在旧校舍的三楼走廊,同栋楼的二楼走廊也有两人。另有两人守在连结两栋校舍的二楼通道,黑田则待在通往新校舍三楼走廊的楼梯。不管怎么分配,目前都还只是个形式而已。“行动”的指令,要等迫在眉睫的时候才会下达。不过到底要如何判断是不是已经“迫在眉睫”,这就不知道了。 第45页 为了预防突发状况发生而影响情势,从各县市警局与警视厅的sat挑选出先发部队二十人,一半安排在旧校舍二楼的基地处,另一半则在新校舍的楼梯悄悄待命。由于有直升机空拍,所以不能跑到屋顶上,以免被嫌犯发现。至于其他sat成员,目前应该是在另一个与三年d班教室情境相同的地方,进行各种可能的模拟,反覆演练如何以不同的作战方式,冲进去救出人质。 弦间把特别对策总部关于赎金支付的指示转达给大家。现场的紧张程度急速上升。 在充当基地的教职员办公室隔壁,弦间正从大平那儿听取持续从各处传回来的嫌犯情报,两个人沙盘推演各种可能性。 从有限时间内清查到的结果来看,找不到嫌犯与手枪、生存刀,或(最糟的状况下)爆炸物之间,有什么可能的关联。大平左思右想,向弦间说道: “实在不能理解。警方搜索嫌犯住处,用尽了各种可能方法,却还是无法查出她到底如何弄到那些东西。” “唔。” “这么缜密的计划,很难相信是她一人策划出来的……” “可能有其他共犯吗?” “嗯……” 两人闭口不言。大平刚才和弦间交谈时,脑袋还持续思考其他的事情。嫌犯在与班长讲电话时,对于有没有爆炸物这事,既没肯定也没否定。 “班长……” “嗯?” “我想谈谈爆炸物的事。” 弦间盯着大平。 “……为什么嫌犯要用那么拐弯抹角的说法呢?” 嫌犯只回答了“这个嘛……你说呢?”面对弦间的套话,嫌犯给了这么一个装模作样的答案。这代表着什么意义?是她手中没有爆炸物,但假装有吗?这样的话,小织与野村副班长在天花板四个角落,看到安置的可疑物品,又是什么? “你有什么看法?” “……我认为确实有爆炸物。” “我也这么认为。那东西,好像要引诱别人做什么。” “引诱吗?” “嗯,她希望警方会判断没有爆炸物,因而採取强行突破等行动,到时她当场引爆,炸掉整个教室。” 大平的眼睛眯了起来。 “这是指……” “嫌犯已经有一死的觉悟了。她在设想最糟糕的状况时,也把警方这个因素算进去了。警方若认为有爆炸物而不敢攻击,那很好……若认为没有爆炸物而发动攻击,也没关系……” “……” “也太认真了吧……这嫌犯……” 这么一来就不能太草率,不能轻易就考虑强攻的方式。不要单纯只用一种角度判断敌人。大平深深开始感受到,里头也混有心理战的色彩。 直升机螺旋桨的扰人迴转声,此刻听来格外碍耳。 “怎么比刚才还多架啊?” 弦间茫然地伸出手指计算着。 “等一下再用强硬的态度去和媒体讲一次,请他们节制一下採访。” 两人沉默下来。内线电话响了,大平拿起话筒。 “嗯……是吗,知道了。家属全都到场了吗?好的……死者家属呢?了解。” 他放下话筒,转向弦间说道: “扣除九名死者与已获释学生,其他十九名学生的家属已经集合在体育馆,也都准备好赎金了。” “这样啊。” 说着,弦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边走边问: “铝合金提箱呢?” “准备好了。” “车子呢?” “也准备好了。” 弦间深深点了头,走出房间,大平跟在他后面。 “……记得通知那四名后来遇害学生的家属。” “是……” 警方已把校方持有的学生大头照,与嫌犯来电告知的死者名单慎重比对过,确认了四名新牺牲者的名字。为求谨慎,他们还找来以胁坂为首的三年级各科老师,观看由潮田等人所拍摄的影片,才确定出死者的身份。虽然空拍影像曾经因为媒体的现场实况转播,不小心把画面传了出去,但目前已请媒体节制。包括后来这四人在内,共计九名学生的家属,在抵达学校时,就被带到特别安排的小巴士里。一直到刚刚,才确定他们已经全员到齐。 “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啊……” 弦间嘲弄地咕哝着,大平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心想:“为什么是由我来告知死者家属这个噩耗呢?” 大平终究还是告知待在小巴士里的九家人,他们的孩子已经往生的不幸消息。车上传来一阵低低的啜泣声,是一个老奶奶哭了出来。明白显露自己情感的,只有她一人。其他家长与其说是难过,不如说陷入呆滞状态。是因为大受打击吗?就算是这样,他们的表情也太平静了点儿。大平讶异地看着他们。为什么这些家长表现出放下心中大石的感觉呢?坐在最前面的中年夫妇紧紧握着彼此的手,男的眼中含泪发愣,女的低头掩着脸。两人的肩头到刚才为止都还僵着的,此刻却放松了下来,就好像刚刚放下多年背负的重担一样……大平的确这么感受到。这是不是因为他们平常为了管教孩子,神经早已磨损殆尽,而现在让自己像一脚踏进地狱般挣扎受苦的深刻烦恼,终于结束了?大平在心底的某个角落,想着这个连自己都觉得愚不可及的想法。即使如此,他却仍闷闷不乐,觉得事情或许真的就是这样也说不定。 第46页 ※※※ 由于担心家属们若进入校舍会觉得很难受,所以警方把他们都集中到体育馆来。不过只有这么几个人待在那么大的体育馆里,也实在让人觉得有点悽惨。在这里,一有什么声音就会响遍全场,因此充满着空虚感。他们在演讲台前临时摆设的钢制椅子上坐了下来。周围有十几名警察严密戒备,来自特警班的土屋就在其中。而家属这边,当然也包括入内岛等人在内,脚边都放着提包或背包,里头应该是装着钞票。 突然间,家属一阵骚动。入口处的人墙分了开来,弦间来到了这里。跟在他后面的,是校长真岛与教务主任铃木。这是校方人员首度在家属前露脸,但家属并不知道这两人就是校长和教务主任。三鹰署的仓田与佐藤也跟在后面走了过来。 真岛往前踏出一步。 “……敝姓真岛,是这里的校长。这次敝校老师惹出这么大的事件来,本人至感抱歉。” 说完,他深深鞠了躬。在知道这人就是校长的那一刻,家属瞬间朝他投了白眼。 “你现在道歉,有个屁用!” 一名男子的怒骂声,在体育馆偌大的空间中扩散迴响。 弦间示意仍在道歉的真岛站在原地别动,代替他站了出来。 “我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弦间重光,是这个刑案现场的总指挥。” 听到他充满威严的语调,一行人都看着他。仿佛代替家属发言似的,入内岛问了一个在场人人都想问、却又因为害怕而不敢问的问题。 “来这里的途中,新闻说又有四个学生遭到杀害……他们叫什么名字?再者,目前为止到底有哪些人遇害,为什么都不说呢?” 弦间发现全场只有这名男子看起来比别人冷静,因此一直看着他。入内岛的双眼含着一股就要倾泄而出的力量。弦间一直猜想此人的来头。 “或者,你们该不会还不知道死者的姓名?” 所有家属都等着弦间回答入内岛的问题。 “……惨遭不测而丧命的学生一共九名。警方已经带领这些死者的家属到另一个地方集合了。” 大家面面相觑。本来心情一直绷得紧紧的,这会儿总算能静下心来,好好观察这个地方。确实,家属人数减少了许多。几张曾在三鹰警察署看过的面孔,现在都消失了。 “……也就是说,现在在这儿的家属……” 弦间像是要让家属安心似的点着头,回答道: “你们的孩子都没事。为避免混乱,一直没能告诉各位。在此深表歉意,请各位原谅。” 弦间的头迅速往前低了下来。 家属们的忧愁原本宛如天候不佳的海面上掀起的巨浪,此刻浪头消失,变成海面上的小水纹,回復平静。但接踵而来的,是平静中又慢慢绷起的紧张。接下来才是真正开始与嫌犯交涉的时刻。 弦间看着手錶后说道: “时限快到了。麻烦各位照嫌犯的要求,把赎金集中在体育馆的办公室。我会一家一家叫名字,请各位先准备好。” 语毕,弦间往办公室的方向走去。此时一名男子声音高昂地叫住了他: “请等一下!” 弦间看着他,其他警方人员也望过去。男子站了起来,身旁的女子坐在椅子上,斜垂着肩颤抖着。 “……坦白说……我们筹不出两千万元,还差两百万元……前些时候临时多了些开销……在那之前还超出这个数字的……现在就差……两百万……” 另一个男子也大声说道: “我们夫妻也是!两千万元,没办法筹到……我们该怎么办才好!怎么办!” 现场陷入一片寂静。又出现一个女子的声音: “……那个……说出来或许有些失礼……可以请你们向集合在另一地点的家属商借一下吗?” 这话的意思是向那些孩子已经遇害、心里正难受的家属们商借,用他们所带来的钱作为赎金。在场有几个人先后开口说道: “……这么做……也太残忍了吧……竟然去向孩子刚往生的家属借钱……” “可是,如果那些钱可以救回其他孩子的性命,他们应该会借……” “……先尽可能向他们请求看看再说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要拜託人……也得顾虑一下对方的心情呀!” “这样的话,你的钱借他不就好了!” “问题不在这里好吗?” “不就是这样吗?” “喂,等等!” “大家要救回自己的孩子都已经费尽心力了!没办法再管别人!” “你是要见死不救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不能这样乱套!” 精神已相当疲累的家属,渐渐失去理性。闷烧了半天的火种,因为彼此不客气相互指责,而越烧越大。 正当他们吵成一团时,小田切突然出现弦间身边,小小声不知说了些什么,然后递给他一支手机,一脸事情非比寻常的表情。 第47页 听了小田切的话,弦间脸色大变,接听那支手机。家属们无视于警方的安抚,仍继续吵得口沫横飞。在小田切的指挥下,警官与老师们开始安装带来的线路。小田切一面斜眼看着安装工作,一面把手上的麦克风交给弦间。弦间好像对着手机小小声地讲了些什么,然后像整理心情一样,用力闭了一下眼睛,低着头,把手机靠在麦克风上。 “各位!” 麦克风低沉发出“嗡”一声之后,体育馆内的喇叭传出了亚矢子的声音。由于是透过手机,声音多少有点沙沙的。 突如其来的广播,让家属们的激烈舌战像浪潮退去,先是降低了音调,继而消失。 “我是犯下这次校园人质挟持事件的嫌犯!已经快接近七点的时限了,请各位差不多该准备赎金了!各位为了自己可爱的孩子,想必都已经筹备妥当两千万元了吧?那么,请各位带着钱站起来!” 只能听而不能答话的家属一起看着弦间。弦间苦着脸,轻轻点头。亚矢子的声音带着回声。 “你们都站起来了吗?没问题吧?” 家属们依照她的指示,提着装有赎金的公事包或背包。 “警察先生,麻烦你们把准备好的铝合金提箱放到大家面前!” 三个警官从演讲台旁的休息室,拿出预先藏好的三个铝合金提箱走了过来,在地上排成一列,打开盖子。亚矢子的声音随即继续说道:“那,弦间先生!麻烦你边计算边将钞票放进箱子里,不要算错!一共是四亿六千万元赎金,分别包成四十六个一千万元的钞票捆!” 剎那间,家属间小小声地喊了出来——四亿六千万元?大家面面相觑,又看着弦间。在场每个家属带来的赎金全部加起来,绝对不到四亿六千万元。 弦间也面无血色,把手机凑到耳朵上。他压抑着愤慨,向手机那头的亚矢子说: “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好每个学生两千万元的吗?” “没错呀?二十三个学生加起来不就是这个数字吗?” “这里一共只有十九名学生的家属!” 说着,弦间看着家属,家属的视线也全都朝向弦间。 “在我提出赎金要求的那个时间点,讲的就是二十三名学生的家属。我是针对这些人来要赎金的。” “可是你后来又杀人了,不是吗?” 弦间忍不住大声起来。但亚矢子回答的声音,却一点儿也不带同情心。 “那是学生自己不对!” “你这傢伙——” 亚矢子的语调突然冷了下来。 “你很自以为是嘛……可以不要用这种口气和我讲话吗?我可是客客气气和你说话哟。” 就像有人硬把冰块压在脖子上一样,这时要是比气势,很明显是对方赢了。一时无言以对的弦间,再次体认到目前敌强我弱的情势。 “……那你要我们怎么做?” “把手机靠近麦克风!” “可是——” “快一点儿!” 在嫌犯的恫吓下,弦间只好无可奈何把手机放到麦克风旁。亚矢子的声音再度响遍整个体育馆。 “赎金的总额就是四亿六千万元,不折不扣。但是里头的比重我不在意。每一家究竟出多少钱,不是我关心的。只要有四十六捆一千万元,合计四亿六千万元的话,就都ok。” 体育馆内陷入一片寂静。亚矢子又质问起家属来,语气略带一点儿恶作剧的成分: “以常理来说,学生已经遇害的家属没有理由再出钱。他们没有这样的义务。不过,你们非请他们出钱不可……各位,要不要考虑一下,诚心诚意找死者的家属拜託看看呢?七点一到,把赎金四亿六千万元装到三个铝合金提箱中,和死者家属一起到旧校舍前的广场集合。range rover的休旅车也请停到那里去。要是金额不够,我会二话不说,把他们全都杀掉;如果无法准时在七点完成,我一样也会杀光他们。” 她勐然切掉了手机。 距七点只剩三十分钟左右了。别说是说服死者家属,先前还有家属连赎金都没有带足。况且犯人已经指示,每家的赎金是两千万元,因此实在不太可能还有家属携带超过这数额的现钞来。再怎么计算,总金额都不可能有四亿六千万元。怎么办?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 “小田切!” “是!” 现在已经进退两难了。弦间把手机还给小田切,沉痛地说道: “大平现在正和九名死者的家属讲话,你去告诉他这里的状况,协助他拜託死者家属帮忙提供赎金。还有,要他也查清楚,那些家属一共带了多少赎金来。” “是!” 看着小田切正要跑走的背影,弦间迅速补充道: “还有,谁都好,赶快去问总务部,在警视厅管辖的预备金帐号c里头,有多少钱可以拿来应急。我想可以暂时拿来补足不够的部分,渡过难关。” “了解!” “……不过可能来不及了……” 弦间没什么自信地喃喃自语后,转向学生家属,郑重说道: “没有时间了。请各位排成一列,告诉我们姓名与金额。就从第一排开始依序进行。” 第48页 弦间的手由左至右划了过去。一对夫妻与老人家共三人,提着皮制的包包,不安地在铝合金提箱前站定,大家也鱼贯地排在他们后面。男的向弦间说道: “……坂田——谦二……” 有个不知何时跑到弦间身旁的机动队员,在学生名册上勾了一下姓名。在弦间的催促下,谦二的父亲从包包里取出两捆钞票,每捆都是一千万元,以十字封条包起来。另一名机动队员清点着每捆钞票里是否确实有十束一百万元的钞票,并将钞票收进铝合金提箱里。採取这种机械性的分工作业方式,才不会花费太多时间。弦间一面默默看着作业进行,一面向接下来的家属询问学生姓名。一对夫妇抱着gi的波士顿包回答道: “……大久保忠教……” 说完,两人整个沉默下来。这对父母似乎没筹到两千万元。弦间以不带感情的声音,询问他们手边有的赎款金额。 死者家属已经知道,其他家属在赎金方面需要他们的协助。不过,纵使大平不断努力说服,一直讲到时间都快来不及了,最后还是没有任何死者家属答应帮忙出钱。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如果还有更多充裕时间,或许还能试图改变死者家属的想法。当然,他们或许也会在意,如果拒绝提供协助,世人会以何种眼光看待他们。不过一直到最后,大平还是没有因此半胁迫他们帮忙。他实在无法这样对待死者家属,那很像在刚失去孩子的家长伤口上洒盐。 不过,死者家属之所以不愿帮忙,也有一些大平本来没有想到的原因。其实在一开始,大平告诉这些家属孩子已遭杀害的消息时,四周笼罩着的微妙空气,就已经透露出讯息了。 因为孩子,这些父母受责任所苦,原本的生活就已经变得乱七八糟,甚至还必须面对孩子可能已经遇害的事情。待在这样的人间炼狱里,制造一切痛苦的恶魔,现在已从这个世上消失了。想当然尔,这样的事实,会使平常全身紧张兮兮的他们,整个虚脱掉。从现在起,他们总算可以过着平稳的日子了。这样的一群人,还会去在乎只是外人的其他学生吗? 自己的孩子都被杀了,还要无条件为了救别人的小孩——代替那些筹不出赎金的家属们——而付出钱来,实在太困难了……这是警方的想法。没错,会这么想是很理所当然的。不过,实际的情况并非如此。首先,死者家属一定会想到今后的生活。那么,这笔没派上用场的赎金,就不可或缺了。还有,即使他们过去一直不愿正视,一定还是多少听过关于三年d班学生离经叛道的负面风评。看看现在的自己,虽然基于为人父母的使命感,为了救孩子而四处奔波筹措赎金;但在孩子离开这个世界后,自己却多少有点松了口气的感觉。这是不容否定的事实,也是九组死者家属之所以不可思议地产生归属感与契合感的真相。若真是如此,到底该不该帮别人付赎金呢……如果帮别的家长出钱,到底算不算是为他们好呢?不是的—— 死者家属并不是在长时间考虑后,才获得这种结论;或者应该说,这是一种近乎直觉的想法。但无论过程如何,到最后,死者家属仍旧拒绝帮人出钱付赎金的请求。大家并未互相商量,就一致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时间到了。最后大家只凑到三亿六千九百万元,有五名学生家属凑不到足够的钱。由于零头的九百万还不到一千万,无法包成一捆;也就是说,对于嫌犯所要求的四十六捆千万元钞票,只凑足了三十六捆,还差十捆。虽然已尽了最大的努力,但警方的支应款项还是来不及帮上忙。用假钞票的意见,并不是没人提过。赎金是放在铝合金提箱中的。嫌犯若想亲眼确认现钞,不是得把铝合金提箱搬到教室去,就是非得离开教室亲自到楼下来不可。如果是前者,就必须有人负责搬运提箱,才能让嫌犯亲眼看到纸钞。如果是后者,嫌犯就必须远离多名人质,并把自己暴露在警方面前。虽然她可以带一两个学生出来,但这样一来,教室里的其他大多数学生,就没有性命危险了。若能把嫌犯从占据地点引出来,至少能让事态好转。从她要警方准备range rover休旅车这点来看,也是这个做法的可能性比较高。套一句这类事件里的常用说法,嫌犯领取赎金时,是逮捕他的最好时机。这样的话,放些假钞在里面,至少争取一点儿时间,应该是妙计才对。总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好。 然而弦间却没有这么做,大平也认同他的决定。由于他们和嫌犯直接交涉过,嫌犯的见识、急智、眼力、聪明、敏锐程度,他们已经领教过许多了。对这样的嫌犯使小把戏是没有用的。她极讨厌有什么事情,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进行着,这会造成她情绪化。因此,若是使用假钞,很容易增加刺激她的危险。先不管嫌犯决定要人把钱运上去,还是她要自己下来看,这种敷衍的手法,只会带来反效果,可能让她毫不犹豫杀光人质。在这点上,弦间与大平的看法相同。 即使嫌犯行径疯狂,他们发现她还是可以讲道理。如果诉诸道理,也许仍有和她商量的余地。 七点整——旧校舍前的广场上并排着几辆车,有一大块空间里,站着二十八名学生家属、弦间与大平两人、校长真岛及教务主任铃木,还有三个铝合金提箱、租来的range rover休旅车一辆。警方的几台大型照明设备,从四周围住这儿,把现场照得灯火通明,在黑夜里格外醒目。广场的上空,仍有直升机往来盘旋着。 第49页 弦间手中的手机响了。手机仍依惯例,装有小型麦克风。潜伏在警车内的大平,戴着头戴式耳机,按下录音键。 “……我是弦间。” “时间已经到了。” 亚矢子声音平淡地说道。 “钱已经照你的指示,全部准备好了。” 亚矢子沉默了几秒。 “……真的已经凑足四亿六千万元了吗?” 她宛如直接抓住别人心脏,尖锐地发问。弦间的喉咙动了动,回答道: “……其实,这件事,我们想和你商量一下……” “你等一下。” 讲到这儿,亚矢子又沉默了下来。不,正确来说,她似乎是把手机移开,和别人讲话。和她讲话的是谁呢?亚矢子再度和弦间用手机对答。此时,她和别人交谈的话尾,隔着手机,传到了弦间的耳朵。 “……我现在就请他们放人。弦间先生——” “嗯。” “外面那条路的封锁处,有三名nhk的员工。请放他们进来。” 弦间的眼神变了。监听中的大平也和附近的机动队员面面相觑。 “……nhk的员工吗?” “对。摄影师一人、照明师一人、播报员一人。” 真是败给她了!原来嫌犯早就打算透过电视实况转播,来确认赎金等物品。对于警方的重重限制感到苦恼的电视台来说,这可是独家新闻。没有比这更好的独家消息了。原本只能趁警方不注意时迂迴採访,这下想必顺利多了。嫌犯那台屏幕,果然能够收看电视节目。 “……你想做什么?” 面对弦间的询问,亚矢子以强硬口吻下了命令: “给我放人!现在、马上!” 弦间给大平一个手势。大平点点头,要一旁的机动队员通知入口处,解除严密封锁,放三名电视台的工作人员进来。 不多时,手持麦克风的年轻女性、扛着电视摄影机的中年男子,以及拿着小灯的年轻男子,露出有点不好意思的表情,走了过来。女子穿着套装,两个男的则穿着工作人员的外套与牛仔裤。灯光的电源是电池,但有条长长的缆线从摄影机连了过来,照明师正努力把线拉顺,警方只好无奈地帮他忙。负责播报的女性,好像在电视上看过。她经常出现在屏幕上,有时候在谈论经济或教育等硬到不行的节目担任主播,有时候则在探讨社会问题的记录节目中负责介绍。虽然年轻,但她掷地有声的评论与尖锐的切入角度,累积了支持她的固定观众群。 电视的实况转播……大平感觉被人摆了一道,同时看着弦间。 弦间假装镇定,透过手机说道: “刚才他们三人已经到了。” “那么请把手机靠在巡逻车的扩音器上。” 弦间走到附近的巡逻车那里,小田切很快出现在身旁,弦间伸出两根手指向他挥了挥。这是准备行动的暗号。如果嫌犯拿屏幕观看电视转播,那么那台屏幕暂时就无法用来监视,因此正是靠近现场的绝佳机会。小田切点了点头,正准备离去,但弦间马上又抓住他手臂,要他先别走。 “我的屏幕画面可是会切换的。给你们一个忠告,最好不要趁隙想干些什么傻事。” 好像不论我们做什么,她全都知道。敌人未卜先知,对所有事情全都事先打好预防针。弦间再度伸出两根手指,折弯了两下。这是中止的指令。小田切也做出相同动作,和弦间再次确认后就离开了。 弦间直接进入巡逻车里,手机紧紧靠着车内的麦克风。 喇叭传来亚矢子从手机传出的声音。 “那么,弦间先生,请把铝合金提箱全部打开。枝川先生,摄影机麻烦一下。” 亚矢子轻易地讲出摄影师的名字,由此可知,电视台已经与亚矢子交涉到何等程度了。可能是双方私下达成某种协议,理应报导现场氛围的播报员,拿着麦克风,却不发一语。 有如门神般站在铝合金提箱旁的警官们,朝车内的弦间看了看。弦间微微点点头。警官们把提箱横摆,分别打开盖子。摄影师枝川把摄影机靠近右侧那个最先打开的提箱。钞票捆就装在里头。 “三木小姐,从里头随便选三捆……那捆……还有右边那捆……不要……不要……好,就这一捆。把这三捆立起来。” 播报员三木听着巡逻车喇叭传来的亚矢子声音,从那个提箱里选择了三捆一千万元钞票,立了起来。印有福泽谕吉肖像的钞票正面,包着十字型的粗封条。在封条交叉的两个接缝处,盖着银行的出纳章。正如亚矢子所要求的。 “接缝处拍清楚一点。” 摄影师分别对各个接缝处拍特写。看得到上面有今天的日期与“某某银行某某分行”字样,三捆钞票的银行与分行名称都不同。可以确定,这三捆一千万元的钞票,是来自不同银行的不同分行,而且都是今天封捆的。 “……把中间那捆的封条撕掉……看一下各叠钞票内部……小心不要拍到号码……” 三木撕掉封条,从里头拿出一叠百万元钞票,一面注意着遮住号码,一面在摄影机前把这叠钞票从左下角向外摊开。里头都是真钞,没拿报纸或草纸等东西充数。 第50页 就在随意抽检的方式下,三木把右边、中间、左边三个铝合金提箱都仔细检查过了。 利用电视播映,进行细密到这种程度的钞票真伪检验,实在出乎警方意料。如果没根据弦间的判断,而对钞票动手脚……光想想就让人打寒战。警方高层想必会有好几人因而丢官吧! 接着,在亚矢子的指挥下,摄影机开始拍摄range rover休旅车的内部。灯光巧妙挤进车内,跟着镜头照过去。三木转了一下插在车里的钥匙,发动引擎,前方仪錶板亮了起来,出现各种鲜艷的颜色。汽油也依要求加满。置物箱是空的,车内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电视台工作人员出了车外,三木关上车门。 此时,亚矢子的声音转变为强烈的质问口气。 “对了,赎金看起来似乎有缺?” 本来还以为她只专注检查钞票的真伪,没想到连总金额短少的事,她也没有疏忽。她把检查目标从钞票转移到车子,原本还以为运气好,可以就此矇混过关……结果只是警方做了一场好梦。 喇叭再次传出声音,亚矢子命令摄影师枝川拍摄三个铝合金提箱。 “……一共少了十捆一千万元的钞票,高达一亿元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四周整个静了下来。 接下来和亚矢子对话,需要格外细心应对。弦间心里相当紧张。他把手机移开麦克风,放到自己耳朵上,两人开始单独对话。 “麻烦你听我讲一下。坦白说,死者家属并不愿意提供赎金,很遗憾……” 双方静默了一下,亚矢子说道: “原来如此……不过目前也还有十九名人质,所以加起来也应该是三亿八千万元才对哟。铝合金提箱里,只有三十六捆千万元现钞,也就是三亿六千万元……” 亚矢子很干脆地扣掉死亡学生的赎金,干脆到令人咋舌。弦间知道现在是重要关头,脑子拼命思考着。 “我们一共收到三亿六千九百万元,零头的部分——” 如果九百万元的钞票在没包成一捆的状态下,直接放到箱子里,那么一看就会知道赎金不够。事实上,就像刚才所说的,警方还稍稍期待嫌犯会疏忽掉,所以故意不把九百万元放进去。但事已至此,就有必要说明了。 弦间总算想到理由。当他正想告诉嫌犯“因为零头九百万元不够包成一捆,所以才没有放到箱子里”的时候,亚矢子声音变尖锐了。 “有家属筹不到赎金,对不对!” “……” “给我把手机凑到麦克风上。” “请等一下!有些家属怎么筹都筹不到——” “同样的话不要让我重复讲,你这傢伙……” 弦间不得不闭上嘴巴。嫌犯的口气从未像现在这么粗暴过,连正在监听的大平,也怀疑起自己的耳朵。弦间把手机凑到麦克风上。亚矢子的声音回復到原本的平淡语调,说: “接下来,把三个铝合金提箱搬到range rover休旅车的后座,找一个人开到操场正中央停放。那里有石灰写着的×字记号,应该马上可以找到。然后驾驶给我离开车子。车子开到那里后,一律禁止任何人靠近……以上的作业,就麻烦弦间先生吧。” 没听到先前弦间与嫌犯对话的家属们,暂时松了一口气。他们以为,这样就表示交涉成立了。 电视台的工作人员退离铝合金提箱几步。枝川的摄影机希望能把过程都拍进去。弦间关上提箱,一个个搬到休旅车的后座。然后他坐到驾驶座上,握住方向盘。他同时也指示四周的车子离开,净空出通往操场的下坡路。在同事的注目下,休旅车安静而平稳地发动,往无人的操场驶去。照明用的大型聚光灯跟着车子跑。枝川的摄影机也从最佳角度,捕捉穿过眼前的车子。 操场很大,隔着对角线,有两个钻石形状的棒球场,足以同时举行两场比赛。虽然由于光线黑暗等因素,从上面这里,看不到操场上有什么×字记号,但在视线中变小了的休旅车,还是在操场正中央停了下来。 “直接离开车子。” 监听中的大平听到亚矢子从手机传来的命令时,负责驾驶的弦间已经往这里跑了过来。嫌犯所要求的休旅车与赎金,已经依照命令安置好了。 大平也用车内的电视进行确认。画面中是休旅车的大大特写。嫌犯应该也正观看着相同的画面。 弦间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把手机凑到耳朵上。 “已经全部依照你的要求做了。” 亚矢子又讲了些什么,弦间苦着脸,又把手机凑到麦克风上。亚矢子的声音透过喇叭,再度播放出来。 “是哪些家长筹不到两千万元的?” 一口气又跌到了地狱的深渊。家属们一脸铁青,看着车里的弦间。弦间又对手机说了什么,最后似乎投降了。手机又靠到麦克风上。 “各位,请告诉我,是哪个家长的赎金不够。” 播报员三木把麦克风移往家属的方向,但他们的眼睛全都往下看。 “不从实招来的话,我就要杀掉一名学生。对了,我先声明一下,谁如果擅自切掉转播,我也会杀学生的哟,nhk。嗯……我再问一次,到底是哪一家的人完全不爱孩子,薄情到无法准备好这么重要、事关孩子性命的赎金?” 第51页 家属们什么也说不出口。 “再不讲的话,搞不好死的是你自己的小孩喔。听到了吗?好吧,那就没办法了。呃……那就杀女孩子好了……浦上泉同学……” 听到这句话,浦上泉的双亲反射性地抬起头来。三木把麦克风递到两人面前。 “你就受死吧。要恨就恨你父母!” “等一下!” 泉的父亲大叫。 “我说!是后藤先生!” “你说什么!” 人在后面的后藤克洋的父亲,一把抓住泉的父亲胸口质问着。泉的父亲也毫不让步: “我有听到一些!你们不够两千万元对吧?” “哪有这种事!” “你真的敢这么说吗?你这样乱来,搞不好会害死我们家孩子!你的意思是我在说谎啰?” 很可惜,克洋的父亲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穷于言辞的人,只好诉诸武力。两人开始互殴。现场充满男子的怒骂声与女子的尖叫声。 一点儿小小的裂缝,足以瓦解彼此毫不团结的一群人。事情变成这样,原本就没有利害关系的警察,即使有能力阻止家属打架,却也没有立场直接介入。美其名为爱,里头却是自私与任性。只顾自己方便而恣意而为的人,原来如此丑恶、恶毒,让人不忍卒睹啊!因为爆料而开始互骂,最后演变成打架的暴力事件。不久,家属赎金凑不足的学生名单,缩小到五个名字,争吵随之结束。 ——后藤克洋、大久保忠教、桥本梓、白柳良成、藤井洁。 教室里这几名学生透过亚矢子屏幕传出来的声音,应该也知道整个过程了。至于他们是否有什么想法……就不得而知了。 这五名学生的家属被其他家属推出来,在最前面排成一列。摄影机一个个拍着这些已有岁数的人,好像他们是游街示众的罪人一样。有人咬着嘴唇,有人披头散髮,有人脸上浮肿……但他们的表情千篇一律,都是诚惶诚恐,充满惧意。 亚矢子的声音突然冒了出来,询问道: “各位赎金不足的朋友,我给你们一个机会。在各位之中,有没有愿意牺牲自己来代替支付赎金的?只要哪个学生的父母两人一起来当人质,我就放掉那名学生。” 五名学生的家属吓了一跳,面面相觑。他们全都清楚知道代替林小织的野村副班长,最后的下场是什么。那表示只要一个不小心,就可能马上被杀掉。不,副班长还是个陌生人,如果是学生的血亲,那么代表的意义可就不一样了。即便用的是“代替当人质”这种委婉的说法,但意思就是“代替孩子受死”。 “有没有人愿意?他们不是你们最心爱的宝贝吗?不想救他们吗?” 没有人出声。也没有人往前站出来。 “哎呀呀,怎么啦。只要愿意举手当人质,小孩就获救啦。我都这么讲了。” 场面还是没变。刚才还为此吵翻天的五组家属,现在连脸也没抬起来。 亚矢子的声音带着窃笑,似乎早就知道结果如此。 “弦间先生,这就是现实啊!钱可以出,但自己的命可不能交出去。自己最重要,无法为了救孩子而牺牲。他们对小孩的爱,只有这点程度而已……不,反过来说,这个班上的学生,也就只值这么一丁点儿的爱吧。当他们的父母,有这种孩子,想必也吃了不少苦。虽然孩子会变成这样,有部分责任是在父母身上……但即便如此,还是让人同情……” 亚矢子突然转变为安慰的语调。此时她讲话的对象,似乎从弦间变成了学生。手机那头,亚矢子淡淡地继续说: “……你们的存在,真的是很悽惨呢!不知道你们是自始至终都没人爱呢,还是中途才变成没人爱的?真可惜,没有趁父母还爱你们的时候就变好……看起来,各位的父母已经不理你们了。要恨就恨你们的父母吧……” 到最后,亚矢子的口气还带了点怜悯。和学生讲完后,亚矢子直接挂掉电话。 五组家属后方的其他家属,这会儿又突然冒出谴责声,此起彼落。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们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焦虑,却又找不到出口,才会一有对象就发泄出来。而站在家属旁边、有如袖手旁观的校长与教务主任两人,就成了他们的出气筒。这些家属需要的是代罪羔羊。 炮火集中在真岛与铃木身上,可以说什么难听的脏话都有。想当然尔,他们被谴责的重点,简单讲就是“责任在雇用了这种老师的学校上头,校方应该设法解决,不顾一切负起责任才对”之类的事。家属各自以不同的用词与口气,或威胁或哭泣地责备着两人。真岛只是一味地忍耐,但看到校长的可怜样,知道干校长有多辛苦的教务主任铃木,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 “那你们做父母的,自己去顶替孩子当人质不就好了!什么事都推给学校帮你做,结果出了事情就直接骂学校!他们可是你们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耶!你们对孩子是不是该多些责任感啊!除了学校的工作,我们也有自己的家庭、也有父母和兄弟姐妹啊!为了别人而牺牲自己的性命,我们哪做得到?不要把责任全都推给学校!” 第52页 这下糟了。对正在气头上的家属讲这种情绪性的话,正犹如火上加油。现场吵成一片。差点遭池鱼之殃的三名电视台工作人员,连忙保持安全距离,并以长镜头拍摄大家吵架的模样。警官们一起过去,硬把大家拉开。家属们心中累积已久对警方的不满,也在这时爆发出来。 “警察都在做什么啊!”“你们就只有袖手旁观,看着孩子们一个个丧失宝贵生命而已啦!”“到目前为止,你们到底做过什么啦?”“保护老百姓的生命安全,不是警方的工作吗?”“对呀!捨命为我们服务,理当是警察的使命!”“我们都有缴税啊!”“赶快想办法啦!餵!”…… 弦间所坐的巡逻车,也一下被包围起来。土屋钻进人群,挤了进去;血气一上沖,讲出了真心话: “警方不可能在明知会被杀的状况下,还前去送死!任何人都不能这样命令我们!” “那个女老师的家人呢?”“把他们叫来这里!”“对啊!叫他们来劝!”“以牙还牙!把她的小孩带来这里威胁,她也会怕!” 这些做父母的不断说出失去理性而冷酷的难听话语。大平为使混乱情势稳定下来,把近藤亚矢子现在是孑然一身的事,告诉大家。在场的每一个人,因而都不知道自己的气该往哪里出,陷入四处碰壁的苦闷中。大家只能照嫌犯的意思去做了,别无他法。 巡逻车里,弦间像虚脱了一样,陷入茫然。突然,手边的手机响了起来。看了看屏幕,他有印象,是嫌犯用过的手机号码。不过正确来说,应该是她使用过的某个学生的手机号码。 “大平!” 听到弦间的叫声,人在家属群里的大平转过头来。身处这种骚动中,他还是没漏听班长的喊叫。弦间指着手机,翘起了小指。 ——又是嫌犯!? 想到这儿,大平开始行动。他拨开家属构成的人墙走向警用车,坐入车内,戴好头戴式耳机,然后给了弦间一个已开始录音的手势。弦间接起手机。 “那边看起来相当混乱嘛。” 她讲得一副隔岸观火的口气。 “都是拜你所赐。” 弦间略微讽刺地说道。亚矢子毫不在意,改变了话题。 “对了,我希望那三位电视台的工作人员,到这间教室来。” “……工作人员?” “是的。因为我有点事情想告诉这个世界与社会……不会超过五分钟。只有他们三人可以来哟!听到了吗?还有,不要打开校舍的灯。” “我们已经照你讲的做了!快把人质……” “不会超过五分钟。还有,先前和你讲过的携带式马桶,就请他们带十个来吧。麻烦你了。” 她又自行把电话挂掉。大平与小田切来到弦间身旁。家属间的小争吵,目前依然没有停歇的迹象。土屋与警官们充当人肉盾牌,阻挡一窝蜂想靠近三人所在巡逻车的家属们。 “这次又要演讲了是吧?” 接着小田切的话,大平满是厌恶地丢下一句: “她是想当英雄耍耍帅吧!……她是女的,那就是想当女英雄……” 弦间似乎正想着什么,但也不忘交代两人: “把nhk那三个人叫来。” 第十章 三年d班教室前,一片漆黑的走廊上,凭藉着照明师的灯光,走来三个人:播报员三木公惠(她拿着装有携带式马桶的纸袋),一手拿着麦克风,表情紧张;肩上背着沉重电池、手上拿着照明设备的吹野哲;以及将连着冗长缆线的摄影机扛在肩上的摄影师。不过这位摄影师却不是nhk的枝川恆雄,而是弦间重光。他披着与吹野相同的工作人员外套,低低戴着及目的棒球帽。 警方把nhk的三位工作人员叫来,简单询问他们与嫌犯往来的状况,得知嫌犯虽在事前以电话联络时,就知道这三位工作人员的名字,但却不清楚他们的长相。不过由于之前的实况转播,这些人的面孔或许早就被她看到了。但只有一个人被看到的概率接近于零,那就是负责摄影的枝川……弦间请枝川教导摄影时最必须知道的几项要点后,就顶替枝川上场。 弦间拿着摄影机逐渐靠近教室,同时若无其事地让画面带到走廊尽头的那台监视器。弦间隔着取景器看到什么,收看实况转播的观众就会看到什么。各媒体的相关人员,现在应该都紧盯着弦间所拍的画面,希望从中获得什么情报。处于一切讲究资讯的现代,即使这么一个画面,警方也可以和拍摄的媒体一起掌握现场的真实样貌。不过,问题在于,让警方能掌握现场状况固然重要,但弦间若太过明目张胆地拍自己想拍的东西,恐怕会引发大众的不安。例如教室里是否有爆炸物,到目前为止,都还没有在记者会上说明过。因此,若针对警方需要确认的监视器,拍摄太多镜头,可能就会有媒体相关人员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至于特写,那就更不用说了。 正盯着电视看的,恐怕不只警方而已。电视圈所谓的“黄金时段”即将开始,这是一天中收视率最高的时段。许多观众都会在这时候看电视,更何况是实况转播这种能煽动大家好奇心、由记者独家潜入刑案现场拍摄的刺激事件。毫无疑问,nhk的收视率肯定超过百分之九十以上。无论要向世界或社会说些什么,都是绝佳的时机与管道。 第53页 三人在d班的后门前站定。想当然尔,走到这里的过程,早就被监视器拍了下来。如果那监视器有夜拍功能的话。 “请!请进来!” 里头传出亚矢子的声音。播报员三木拉开门,踏进教室。学生没有转头看他们,只挺直了背,整齐地坐在座位上。教室里有股嗅得出来的血腥味。三木略微皱了皱眉,半张着口,改用嘴巴唿吸。摄影师与照明师跟在她身后。此刻,近藤亚矢子正笑眯眯地坐在讲桌那里。这一瞬间,嫌犯的模样透过电视画面,清楚传送到全日本各地。不知道是早已成竹在胸,还是意识到有摄影机在,她现在并没戴着那副防闪光的护目镜。讲桌上,看得到一台笔记型电脑与一台屏幕的背面。 “啊,携带式马桶嘛。请放到收纳清扫用具的那个柜子里。” 听到亚矢子的话,三木朝已经半毁坏的清扫用具柜看了看。里头有一把柄断了一半的拖把,用来拖地的部分已经变成红黑色。三木不由得苦着脸,把手提纸袋放在水桶上。 为了尽可能拍摄到更多情报,跟在三木身后的摄影机,将镜头朝嫌犯转过去。嫌犯头顶上的天花板两个角落,确实有东西。跟在最后面的照明师吹野拉上门,只留下一点儿缝隙让摄影机的缆线通过。 亚矢子看着屏幕,确认过现在是实况转播后,一脸满足地点点头,站了起来。她右边的耳朵戴着耳机,声音似乎是由此传入她的耳中。这样子,学生们就不会知道亚矢子与警察、家属之间,在目前为止的交涉过程中,到底讲了什么事。 亚矢子的右手握着一把马卡洛夫。在她套装腹部的地方,可以看见生存刀特有的刀柄。再怎么端详,她的样子都不过就是个普通的中年女性而已。她那温柔的笑容也是如此。正因为有这样的落差,才更在大家心中激起难以述说的恐惧。三木诚惶诚恐地在十分靠近亚矢子的地方站定。亚矢子左手拿着一瓶奶茶口味的“午后的红茶”迷你宝特瓶。她吸了一口饮料,润润喉之后,把瓶子放在讲桌上,左手灵巧地盖上瓶盖,然后首度以尖锐的视线,看着这三个人。 亚矢子与弦间的视线在空中短短交会,又自然而然地错开。 亚矢子向他们说了声:“双手举起来。” 三人除了拿着器材的那只手外,都举起了另一只空无一物的手。亚矢子右手拿着马卡洛夫,左手在三人身上来回检查着。没人携带可疑物品。器材也没有异状。 “我先把话说在前头。” 亚矢子缓缓地面对摄影机,准备发言。三木急忙把麦克风凑过去,灯光也照着她。亚矢子完全没瞧三木,眼睛只看着摄影机说道: “请各位警察不要自作聪明,想利用这个机会攻击教室。还有,严禁任何人擅自中断摄影。听到了吗?制作人冴岛先生、导播大津先生……nhk董事长高野谦介先生……” 说到这儿,亚矢子从下半身套装的左边口袋,取出一个小东西,向摄影机展示。她手中拿着的,是一个按钮般的东西,形状很像可以远距开关汽车引擎的遥控器。 不过亚矢子并未说明这是什么,又很快把它收回口袋里。知道的人就知道……这是她的用意。她又将电视台人员的名字念了一遍,再次叮咛不得擅自中断拍摄或播映。全国观众想必都已经牢牢记住这些人的名字了吧。如果半途停止播映,人质遭到杀害的可能性很高。如果真的发生悲剧,电视台这些人将逃不过大众的谴责。亚矢子丝毫没忘记要先为此打好预防针。电视台当初答应来这儿,美其名曰是出于“追新闻的记者精神”,事实上却是忠于自己“追事件的狗仔精神”。现在他们想走也走不了。这也像是买了彩券,翻过来却发现是最烂的小奖一样。 “好,那枝川先生,请你拍一下这个。” 亚矢子招了招手,把弦间叫到讲桌旁。桌上屏幕与笔记型电脑的画面清楚可见。屏幕里,正播映着现在拍摄出来的影像;旁边的笔记型电脑画面上……有三个人的脸。 “特写一下。” 亚矢子指指笔记型电脑。摄影机拉近了镜头。此时桌上屏幕的画面,也跟着变成和笔记型电脑一样的画面。 ——彩色的液晶画面中,有三张年轻面孔,以及“本松晃弘”、“八下田修”、“服部尚也”三个名字。三人都是十八岁。 亚矢子以低沉的语调为画面做旁白。讲话的节拍听起来像是努力压抑着情感。 “我的女儿,在去年的圣诞夜,被飙车族的车子撞到,因而死亡。她和我相依为命,是个十分乖巧的小孩……有两个飙车族少年跑到警局自首,说自己是犯人……两人都是十六岁……说什么这样算是业务过失致死,我认为那根本就是杀人。但法律却保护加害者……家庭法院很快裁定,将两人送入少年感化院……不过,他们受到何种处置,其实没有什么差别,因为真正的犯人,还另有其人……由于年纪越轻,就越可能酌量减轻责罚,所以身为飙车族首脑的这三个人,威胁两个小弟,用‘这样很有种’之类好听的话,要求他们顶罪……撞死人了还假装没事,等快要查到自己身上时,就毫不在乎地推代罪羔羊出来,实在是既无耻又狡诈!还有,警察无视于搜查过程的瑕疵,就这样交差了事,也让我为之傻眼……这可是不折不扣的杀人事件,最后的判决却只偏袒加害者那边。而且因为两人未成年,所以包括事件的内容、过程,还有两名少年的长相、名字,外界全都不得而知……死者家属就只能躲在黑暗的角落,无计可施……” 第54页 摄影机依然拍摄着三人的长相与姓名。 “……请各位看好这三个人的长相……他们已经是大人了,却一点儿也没有大人样,只学到怎么做坏事。他们满脑子尽是怎么混日子的小聪明,把责任全推给别人或大人,出了事一律宣称和自己无关,然后躲在安全的地方偷笑……这种小孩的父母,头脑实在是不清楚,他们没教好自己的孩子,任由这样的傢伙在外撒野,又把责任全部算到老师头上……法律、法院判决、媒体等,只会保护这种加害者,却眼睁睁让被害者自己难过悔恨……大家都把事情想得太轻松了,说什么要给他们重新站起来的机会,说什么他们会这么做都是有原因的。也不想想,等到这种傢伙重新站起来回到社会,还会有多少人受到他们的伤害?还会有多少人因他们而哭泣?对于这类自称家庭成长环境有问题、自称太年轻还不成熟,或是只在表面上装出反省样子的年轻加害者,相关的机制或机构常给予过于宽厚的保护;但相对的,被害者的感受却没人重视。从司法、法律、舆论、时代潮流到社会情势,加害者与被害者受到的对待,都有着难以弥补的差异……好像曾有知名的律师说过,在评判一个人的时候,不能感情用事。他说得没错,我们的确不能单凭感情用事。但难道就可以完全无视于感情的存在吗?人是感情的动物,这不是我牵强附会。如果法院的判决不必有血有肉,那就全部电脑化,直接对照资料库中的判决先例,机械式地做出判断,不就行了!……回过头来讲学校。这个班级也是这样,如果无可救药的学生只有一两个,或许我还可以设法矫正。可是,明明全班同学全都已经烂到骨子里去了,却还是要求我孤军奋战地教导他们。我做得了什么呢?这些孩子每个都一样,总是闹别扭,总是对人与事感到不满,总是在出了什么事情时就逃走……在这种老是对你冷言冷语的地方,面对这样子的一群人,若还期待他们会有什么回应,就太笨了。难道我说错了吗?” 亚矢子内心的吶喊,以及这三个人的长相与名字——不管当事人乐意与否,都已经在nhk晚上七点的全国新闻联播中,公之于世;现在全日本的每个角落,大都已经知道这些事情。即使只有这样,也足以让这三个人受到各种形式的社会性制裁。她似乎达成报仇的目的了。 三木出其不意地发问。她的职业病又发作了。 “所以,这就是您犯下这次事件的最终目的吗?” 可以在这个电视史上史无前例的刑案事件现场,代表全体国民向嫌犯发问,三木的声音掩藏不住兴奋,微微颤动着。 摄影机仿佛要唿应三木的问题,转向亚矢子。 亚矢子瞄了三木一眼,又转过去看摄影机。 “在此,我想对这三个人发出通缉令。请各位在明天中午十一点四十五分,把这三人带到这所高中的操场来。死活不拘,方法不限。只要在时限之前能把这三个人的尸体送到操场来,就算过关。奖金就是目前放在操场上的三亿六千万元。请再拍一次这三个人。” 真是劲爆的发言。把赎金当成奖金,要大家找出杀害自己女儿的真兇。摄影机再度拍摄秀出三人长相的电脑画面。亚矢子则灿烂地微笑着,催促观众参加这场游戏。摄影机又给这三人的长相特写镜头,亚矢子的解说则继续充当旁白。 “‘慧美汰芙’是个以都内北部为主要活动区域的飈车族组织,本松晃弘、八下田修、服部尚也这三人则是主要成员。为使游戏公平起见,我只能给各位这么多情报。充当奖金的钱,全都是没有记录编号的旧钞,所以绝对不会追踪到你们身上,可以安心使用。我手中有人质,所以能保证你们安全离开这里。如果你们在离开操场时有警察追踪,我就杀掉人质。请各位不用担心,尽管放手,把这三个让人恨透了的恶人找出来,带到这里。不过,我要给各位一点儿建议。虽然人数少一点儿,分到的钱比较多,但也容易在回去时被警方盯上。相反的,如果是一大批人一起行动,虽然每个人分到的钱会比较少,但却有利于追捕这三个人,也能更容易将他们运送到这里来。离开操场的时候也是,大家一起往不同的方向跑掉,被盯上的风险就会分散。我再说一次,我可以保证各位安全离开这里,但还是要请各位小心再小心。听好了吗?即便有三十六个人一起前来,每个人还是可以分到一千万元,所以绝对有挑战的价值。” 这是nhk的全国联播,而且收视率超乎想像地高。现在如果还是二十世纪,会参加这种愚蠢游戏的人,应该没多少。然而当下的时代已经不同了,很多人不是凡事都要有参加活动的感觉,要有玩游戏的感觉,就是心里有着想打破无聊日常生活的心愿;也有人像得了“想出名症候群”,做什么事都好,就是想引人注目……国会这阵子刚通过少年法改正方案1,现在正是趁新法实施前,还可以一展身手的最后时机。不只是孩子可以参与,心智不成熟、还像小孩一样的大人,或是缺钱的大人,人数应该也都不少。总之死活不拘、方法不限,所以可以玩的方法有好几种。亚矢子又在独奏会的尾声时,再补充了这么一段话。 『1日本自民党、公明党与保守党有鑑于青少年重大刑案日渐增加,提出了少年法改正方案,并于2000年11月28日,在众议院正式通过,于2001年4月起正式施行。改正内容包括刑事处分年龄由十六岁降至十四岁等。』 第55页 “当然,我没有限制谁不能参加,所以警方若要加入,也很欢迎哟。请各位警察多加油,不要输给老百姓。我再重复一次,时间是明天上午十一点四十五分整。对了,把他们三个带到这里的人,请务必携带手机。我会用电话直接和你联络,做最后的确认。还有,我也要事先给守在宝岩高中附近的警察一个忠告。若是有人把我通缉的三个人带到这里来,请不要干扰他们,也请无条件放他们进来。听到了吗?好,现在开始!” 亚矢子大叫后,马上小声要吹野把摄影机的缆线拔掉。吹野很快把缆线从机身上拔了下来。从教室传出的影像,就在这里中断了。讲桌上,监视屏幕的画面突然消失了一下,又跳回摄影棚里。对于亚矢子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画面里的主持人和评论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像播错内容似的,整个画面静悄悄。 就在不久之前,以那三人为目标的全国版追缉游戏开始了。话说回来,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瞄准猎物的国民与试图阻止的警方之间展开的斗智,也算是另一种终极游戏。 转播结束,吹野关上照明设备。 亚矢子出其不意询问坐在最后面的进太郎: “奥村同学……‘慧美汰芙’……你听过吗?” 进太郎仍旧一副扑克脸,在嘴里咕哝着答道: “有听过名字。都是一些没头脑的……水平低劣的傢伙。” 亚矢子略带悲悽,微微笑着,像是要表现出她再同意不过。 “……被你捷足先登啦!” 隔了一会儿,有人不甘心地说道。亚矢子把视线移往进太郎前方。同样与进太郎坐在靠窗那一排、座位在中间一带的熊谷学,露出极为可惜的表情,看着亚矢子。他的头髮有点自然卷,在近视眼镜的深处,内双眼皮的眼睛眨呀眨的。 亚矢子带着柔和的眼神问他: “什么事?” 熊谷学用力抓着后脑,强忍住难为情的笑意,说道: “……电视转播,我也考虑过要这么做……可是被老师抢先了,真是……完全没想到会这样。” 亚矢子温柔的眼神,催促他继续说下去。熊谷学又抓抓头髮继续讲着,头皮屑直往桌上掉。 “……这三年来,都没碰过什么开心的事……所以,我原来本想利用明天的毕业典礼,占领学校……” 熊谷学在班上一向属于安静型的学生,突然讲出这样的内容,让全班同学大吃一惊。在刚进学校第一年的第一次实力测验中,他拿到全学年第四名,但此后就一直退步……最后退到这个最差的班级来。后来的两年半,就一直都待在d班。 “……我本来想挟持所有的老师当人质,然后一个一个杀掉……大家应该都会哭着要我放过他们吧……我要以全知全能的神的名义,杀光有如恶魔手下的老师们;我要找来电视台,透过实况转播,让全国认识我、知道我的名字……我可是断然拒绝接受什么少年法的呢……我才不要那么懦弱,而要堂堂正正地去做……到目前为止,还没人干过这么轰轰烈烈的事吧!我的名字将会永远写在日本歷史上……这不是很令人期待吗?可是却被近藤老师你抢先了……你早了一天……只要等到明天,绑架整个毕业典礼的我,就可抢先了……之前在网路上拼命搜寻资料,才偷偷做好的细菌炸弹,本来想明天带来的……好不容易做的炸弹没用到,真是可惜啊……” 熊谷学以一种“最爱吃的蛋糕被人家先吃掉了”的语气抱怨着,也毫不隐藏自嘲的笑容。电视台的两个人愕然盯着熊谷看,只有弦间仍保持冷冷的眼神。 “你本来并不像待在d班的那种学生……你本来明明可以把书读好……” 亚矢子带着些许的哀怜说道。熊谷学不屑地笑了笑: “我的实力大概就是这样了……父母对我的期待也只有这样……从以前,他们就一直说……除了读书,我就一无是处了……他们还说,我和这些笨傢伙待在同一班,实在很丢脸……这样的人生能好到什么地步,应该很明显了……再这样下去,已经猜得到未来会如何了……如果不做些什么,长这么大不就没意义了吗?老师,你知道柯特·柯本(kurt cobain)吗?” “不知道……” “他是大概十年前的一个传奇音乐人……我也想和他一样,与其毫无意义地赖活着,还不如一口气激烈燃烧,烧尽人生而亡……” 说到这儿,他笑了,以充满挑衅的眼神瞪着亚矢子。 “我的杀人名单上,第一个就是老师你哟……” “是吗?那可真是可惜呀……” 亚矢子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朝熊谷学的脸开了枪。弹壳弹出来,硝烟味直冲鼻孔。子弹打入熊谷学的双眼间。脸部中央遭毁坏后,熊谷学直接趴在桌上,安静了下来。 极冷的空气让室内冻结。亚矢子敲打电脑,叫出熊谷学的画面,一边看着,一边温柔地喃喃自语: 第56页 “……这样,就不会再有年幼的小孩与婴儿,莫名其妙遭受刀器的攻击了……” 她直视熊谷学,眼里满是悲伤神色。已往生的他,鲜红色的液体在脸部下方的桌面扩散着。 “熊谷学应该希望有人阻止他吧,一定是的……这样子,他就可以安稳沉睡了……虽然暴力性的残酷行为仍旧于法难容,但在完全没有秩序的这一班里,至少他还曾为此烦恼。就凭这一点,他或许算是比其他同学好了……” 亚矢子像是在祭拜,说完后,又是满脸笑容。她把自己的屏幕切换到教室外的监视器画面,取下耳机。接着,亚矢子右手的枪,抵到了播报员三木的额头上。三木手上的麦克风咔啷一声掉到地上,脸色苍白,牙齿打着寒颤。亚矢子微笑说道: “你……在还是个没什么学养与经验的新手时,就把自己当作是主播一样,极其武断地批评过各种教育问题,对吧……我父亲当过校长,为了对校园层出不穷的暴力事件负起责任,他自杀了……不了解教育实际状况的人,都只会从局外人的角度谴责校方。你知不知道有多少学校的相关人士因而受伤、嘆气,因而感到愤怒?……由于你单方面的指责与追究,我的同行里,因此被社会抛弃的,还不只是区区一两个人而已……我一直想好好训诫你一番……” 亚矢子从一开始就知道三木公惠这个人,而且十分清楚她的背景。根据警方后来对电视台所做的笔录,在嫌犯的要求下,电视台这边先提供她几个男女播报员的名字——全都是有一定知名度的主播或新闻播报员——再由她从中挑选。但这只是表面上如此。电视台以为候选名单是自己提的,陷入了“主导权在自己手上”的错觉,而且也如此向警方报告。其实亚矢子早就锁定了三木。她判断电视台的名单中一定有三木,所以才假意先委由电视台提供名单,解除他们的警戒心,再装成三木是自己偶然挑中的。事实上,亚矢子原本就希望是三木来,结果也真的是这样。 枪口发出声响。三木喷出血肉,应声倒地,再也没有爬起来过。 “这是第一回、也是最后一回教训你……” 亚矢子说着,胸口昂然一挺,低头看了看倒在地上的三木。照明师吹野亲眼目睹身边连续有人遭到杀害,整个人都僵住了。弦间的右手紧抓着摄影机。为迅速捕捉任何动作,他略为曲膝,不敢大意。亚矢子看着吹野与弦间。吹野怕眼睛一别开就有可能被怎么样,所以就像被吸住一样,直勾勾看着亚矢子。弦间也正视着她。亚矢子挥挥枪说道: “可以了。你们两个回去吧。” 她以厌烦的口吻说道。 吹野像突然泄了气,整个人呆在那儿。弦间轻拍他的肩,直接从背后推着他,走向教室后门。此时弦间虽然没看着取景器,却继续悄悄地拍摄着教室里的样子。 “站住!” 在快到后门的地方,亚矢子高音调的声音飞了过来。就在这一瞬间,弦间勐地把吹野往门那边推去。枪声响起。弦间急忙扭了一下身体,左肩却从后面被子弹射中。他正面撞上墙壁,反弹倒在地上。从肩上掉下来的摄影机,摔在地上坏了。亚矢子迅速摆好姿势,枪口对准吹野。已早一步打开后门的吹野大叫一声,跃向黑漆漆的走廊。亚矢子小跑步追上去,手伸到门外瞄准。不过,突然从明亮的教室看向完全没有亮光的走廊,视力再怎么好,也无法马上适应,只能看到紧急铃的红色灯泡发出微弱光线。另一方面,出于直觉她也在这一瞬间,感到前方似乎有危险。错不了的,警方的人确实正往走廊正前方的楼梯靠近。听到枪声,不知道他们会採取什么行动。如果太过焦躁,跑到走廊上追击,可能会不小心把自己送上等在那里的敌人手中。听着迴荡在走廊上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她啧了一声,关上后门,回到教室里。 教室里,弦间的背部靠着墙,重重坐在地上,两脚往前直伸,唿吸微弱。亚矢子慢慢向他走近,弯下腰,看着掉在地上的摄影机。里头装着带子。这台摄影机是可以同时拍摄与录影的二合一机型。亚矢子按下退带键,取出录影带。接着她身子一转,站了起来,右脚在弦间的左肩上踢了一下。“啊!”弦间出于剧痛,大叫一声,脸上不由自主冒出冷汗。亚矢子身子往前一弯,以手枪前端弹飞弦间的棒球帽,仔细看着他的脸。正确来说,这是事件发生至今,亚矢子和弦间第一次脸对脸正面互看。亚矢子的怒气无处可泄,把枪口抵到他的眉间。 “我不知道警方和你们说了什么……为什么老是做这种蠢事呢?” 说着,亚矢子把左手里的录影带在弦间面前挥了挥。弦间动也不动,忍耐着左上半身阵阵袭来、言语难以形容的疼痛。只要讲任何一句话,嫌犯可能就会发现他是弦间本人——或许他只是担心这件事吧。亚矢子把枪口往弦间的左肩移动,压在上头,然后渐渐增强下压的力道。弦间的口中时而发出模煳的呻吟,但始终没有讲出任何一句旁人听得懂的话。她更加用力,残忍地把枪压得更进去—— 突然间,一只肥肥的手臂从后面伸到亚矢子脖子的地方,一瞬间勒住了她的喉咙与颈动脉。录影带从她左手滑掉。快窒息的亚矢子用力摇着头,收紧下巴前端,卡入对方腕关节仅有的一点儿空隙中,确保气道顺畅,好不容易回復了唿吸。就在此时,失去生命危机感与死亡造访的恐惧同时朝她袭来。另一个人的双手正面抓住她拿着枪的右手。是坂田谦二。他抓着亚矢子的手腕,想让她无法开枪。为了挣脱,亚矢子剧烈地晃动全身,枪口忽左忽右动来动去,腿也朝四面八方乱踢。这种挣扎方式,是为了暂时避免更多敌人前来,毕竟现在对手还只有两个人。她的唿吸受到压迫,血流停止,意识模煳,但仍以后脚跟踩到后方敌人的脚背。或许是对方有点害怕,原本紧紧勒住的手腕略为松了松。机不可失,她以左手扯开腹部生存刀的刀鞘扣子,反手握住刀柄,往外大大一挥。刀鞘飞了出去,露出生存刀发亮的刀锋来。她直接把刀斜斜往后方敌人的腹部插去,身子迅速一弯,大喝一声,脖子终于挣脱了对方手腕的夹制。亚矢子连咳嗽的时间都没有,膝盖撞向前方坂田谦二的胯下,抓住对方位于自己右手边的腕关节,往反方向将他甩倒在地,再从上方勐踹一阵。谦二呻吟着。亚矢子的手枪不断移动,找寻目标,最后瞄准双膝着地的大久保忠教。在他侧腹的地方,刀子深深没人,直至刀柄。大久保忠教摸着刀柄,不知如何是好,一脸惊恐,狼狈不堪。他的皮肤组织因为刀子转了一圈而遭受严重的破坏,外扩的伤口滴出鲜血,在地板上形成红色的图案。 第57页 亚矢子痛苦地咳了两声。受到惊吓的忠教看着她,那是一张惊恐万分充满稚气的脸孔。完全没考虑后果的他,只凭藉一己的幻想,却没有做好评估,才导致这样幼稚的后果。这是他自找的。他应该不知道吧,种什么因就得什么果。现在忠教必须亲身去体会。 亚矢子全身散发怒气,扣下扳机。兇恶的子弹准确打中忠教额头的正中央。忠教倒了下去,背部着地。接着她转过头来,站在谦二身旁。地板上的谦二还压着胯下,左右翻滚着,像是诉说全身的痛苦。亚矢子眼睛也不眨,枪口冒出火光。原本还挣扎着的谦二,这下整个人都不动了,耳朵流出血来。亚矢子又回头跑到靠近忠教头部的地方。毫无疑问,他已经停止了唿吸。但亚矢子抹着喉咙四周,又对他开了一枪。随着一阵难以形容、带有柔软感的声音,忠教的脖子喷出了血。原来,她瞄准了喉咙。第一枪明明不可能打歪的,她却对同一个人开了两枪,这还是第一次。 地板上并躺着忠教与谦二两具尸体。他们袭击亚矢子到底是事前商量过,还是偶然产生的共识,没有人知道。 分出胜负后,学生们又自动地面向正前方,回復到不动的姿态。寂静充满整个教室。亚矢子的手摸着膝盖,低着头,满眼血丝,又激烈地咳了几次。接着,她把对自己安全至关重要的马卡洛夫,插在下半身套装腹部的地方,然后踩着忠教的肚子,从忠教的侧腹拔起刀子。血汩汩地流了出来。在忠教的白衬衫上抹掉刀子两面的血渍后,她身子一转,捡起地上的刀鞘。此时,满脸冷汗的弦间和亚矢子目光对上了。弦间的眼神略为失焦,亚矢子则正激动不已。她把刀子收回专用刀鞘后,再次看看弦间,弦间的嘴唇因为痛苦而往两侧垂了下去,眼睛也闭上了。他到底仍有意识,还是已经昏了过去呢……无论如何,现在的弦间已经一动也不动。这时候,亚矢子的表情与动作中令人害怕的氛围,才终于散去,完全回復原本的冷静模样。她把坏掉的摄影机与缆线等丢到走廊上,关上门,然后在地板上敲烂录影带,抽出里头的带子,搓成小球。 亚矢子大大喘了口气。她按摩喉咙一带,转动着脖子回到讲桌,把刀子放在桌上,又大大地咳了一声,开始以原来的冷漠语调说着话: “这是首度来自各位的反击呢!请各位不要客气,多反抗一些,没有关系,我很欢迎。如果是一整批人涌上来,武器就算再多,我也难以招架……不过,我要提醒各位。如各位刚才所见,最先冲过来的人,一定会被我杀掉。各位要有这样的心理准备……” 说到这儿,她像是要吞掉所有还活着的学生一样,一个个看着他们的脸,然后又摸着腹部的手枪,露出一无所惧的笑容。 “好,让各位久等了。终于到了发表名单的时间。” 亚矢子从容不迫,往讲桌旁的椅子一坐,透过监视屏幕,确认走廊与校舍并无异状。其间,她喝了几口迷你宝特瓶的奶茶解渴,然后才开始向所有学生说话。句子与句子之间,她都略做停顿。 “有些家长要救孩子的命,却筹不出绝对必要的赎金……我略作退让,提议他们代替孩子当人质,他们却又拒绝了我这慈悲的好心建议……这些被家人抛弃、悽惨、悲哀又可怜的学生是……” 她以锐利目光看看大家的表情,报出了姓名: “后藤克洋……大久保忠教……桥本梓……白柳良成……藤井洁……以上五位同学。” 除了已经死掉而无法说话的忠教,亚矢子所点到的其他四人,都只是眼睛空洞地看着亚矢子。他们的眼神不带任何特殊情感,也感受不到生命力。亲生父母都置他们不顾了,他们的情绪却仍完全不受影响。这是什么样的孩子啊?他们有什么存在意义呢?他们的存在意义到底在哪里?感到空虚的亚矢子,越来越不解。她的手伸向电脑,叫出这些人的资料页面。 “后藤克洋……记不记得,在你一年级时,有个私立五高志高中一年b班的学生,叫长谷部贵春的?……那年冬天,他放学搭民营地铁回家时,被电车撞到,因而死亡。那天下的雨带着雪,横吹而来的风十分强劲,是连伞都差点撑不住的天气……他并未留下遗书,平常的生活也没有什么不寻常之处,所以经研制,是不小心跌落月台,运气不好,才被驶来的电车辗毙。在父母与校方都没有异议下,由警方以意外死亡结案。不过……事实不是如此吧?” 克洋以指尖拨弄嘴唇旁的唇环,脸像能剧面具一样完全没有表情。他事不关己地回答道: “啥?什么事?我是完全不知道呢。” 亚矢子缓缓端详克洋,又看着画面。 “5月的时候,你偶然在涩谷碰到长谷部同学,后来就和两个伙伴联手恐吓他,勒索金钱。你们看出来乖巧的他是只肥羊,不但夺走他一点一滴存起来的压岁钱和零用钱,还要他每天以参加课后活动为名,瞒着家里和学校打工,再全部抢走他打工的薪水。你们因而到手的金额,将近两百万元。他被你们欺凌,每天帮你们做牛做马;最后耐不住疲劳与痛苦,选择自杀。父母与学校都没注意到这件事,算你们运气好……不过,与其说他是自杀,应该说是你们杀了他,才比较接近事实。你说呢?” 第58页 “我都讲啦,我不知道!” 亚矢子没管他,继续说道: “那两个和你一起联手欺负他的,是三原真一郎与坂田谦二。你们三个人到现在,都还持续向其他人做出这样的行为。” 被点到名字的真一郎面无表情,看着亚矢子。无言以对的谦二则在教室后方,陷入无止境的沉睡。 亚矢子敲打着电脑,切换到另一个画面。 “大久保忠教……‘雷且尔’的成员。收受他人报酬,把对方委託对象的姓名、兴趣嗜好等各种个人情报,公布在各大网站留言板上,不停毁谤中伤对方,出于个人私怨,想让对方无法在社会上生存下去。大久保忠教就是这种代办业的首脑。他的做法卑劣,藉由多个海外网络服务供应商,充分利用网络的隐匿性行事,所获资金全数流入‘雷且尔’。他所攻击的目标,从学生到社会人士都有,范围广泛。一般民众因他而家破人亡、无法正常过着到公司上班等社会生活的,不下数十人。其中有个中年男子遭公司开除,为了付贷款,只好在‘大姐饭店’拿浴衣的带子吊在通气孔上,上吊自杀,以获得死亡保险金。他叫大泽雄二。” 忠教也和谦二一样,在教室后方永无止境地陷入深深的熟睡中。坐在忠教空位旁的“雷且尔”领导人白井龙彦,则用力把眼睛闭上。 “桥本梓……乍看之下很正经、纯真无邪,事实上却完全不是这样。她仗着自己是女生,充分以此为武器,欺骗了身边的男女老少,私底下却做着各种不道德的买卖。如果卖的只是名牌包包或时钟的仿冒品,那倒还好,还算可爱;但她主要经手的,却是迷幻药、海洛因、古柯硷、lsd、moma、大麻、大麻脂、稀释剂、甲苯……要什么有什么……连国中生、国小生也是随随便便就卖给他们……因此引发多少事件,实在难以估计。因为吸毒成瘾而造成的杀人、伤人事件或交通事故等等,光是知道的就有三十多件……” 亚矢子视线看到的桥本梓,就像魂飞魄散的行尸走肉。她有中等长度的黑髮、几乎不用化妆的细緻皮肤,以及一副娃娃脸。不过由于双颊凹陷,常让人以为是不是生病了。亚矢子继续读着电脑画面: “在她后面牵线的,是根本敏夫……他让桥本梓染上毒瘾,变成自己的人……让桥本梓无论在肉体上或精神上都离不开自己,只能待在自己身边……根本同学……没有错吧?” 坐在金泽直子前面的敏夫看着天花板。直子轻踢着敏夫的椅子,以尖锐的口吻质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 敏夫下定决心不回应。直子仍继续咄咄逼人。 “好傢伙,你们是什么关系!?” 说完,她又转向旁边的进太郎: “进太郎!这事你也知情吗!?” 桥本梓隔壁的堀野聪,硬把桥本梓白衬衫的袖子往上拉。她几乎没什么抵抗。在她两边的肘关节内侧,看得到蓝黑色的注射痕迹,红肿成长长的一条,已经开始变成蟹足肿了。 进太郎是“美射纹”的现任总长,敏夫则是有如他右手的副总长。“美射纹”为了赚取上缴给“萨林会系平间组”的钱,什么坏事都去做。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最有赚头的毒品相关部门。正因为如此,总长都会交给最信任的人来做。所以进太郎就让敏夫负责这一块,放手让他自己管理。这部分的收入相当多,又没有太多麻烦事。此时,进太郎的白色脸颊,已经整个泛红。直子察觉到进太郎的变化,表情不自觉僵硬起来。这是进太郎情绪爆发的前兆,大家都很少看到。进太郎好像快哭一样,稍微吸了一下鼻子,对着斜前方的敏夫背后问道: “敏夫同学……这是怎么回事啊!?” 敏夫回答不出来……他不能够回答。 敏夫与直子交往的事,即使没公开讲出来,全班每个人都还是知道。但小两口间的拌嘴,并不是进太郎此刻所关心的事。进太郎真正介意的是,他完全不知道桥本梓这条销货管道的存在。他决不容许有人背叛。 进太郎倏地站了起来,一把抓住敏夫的头髮,拿他的脸去撞桌子。只听得咚的一声,敏夫的鼻骨毁了。 “奥村同学!” 亚矢子叫着他,但进太郎根本听不进去。他右手抓着敏夫的头髮,拉起敏夫的脸。敏夫的鼻子变形了,一部分鼻骨穿过皮肤,露了出来,随着唿吸,鼻血从鼻孔与嘴边一阵阵冒了出来。进太郎右手往后一蓄势,又抓着敏夫的头往桌子撞去。咔隆一声,发出与先前不同的声响。进太郎随即又抓起他的头髮。桌子和敏夫的脸上,已经整个染红,像涂满了番茄酱。就在进太郎第三度要抓着敏夫的头髮去撞桌子的时候——枪声响起,敏夫的头往后一晃,连进太郎的右手都感受到轻微的冲击。进太郎放开敏夫的头髮。额头开了个大洞的敏夫,脸部重重跌到桌上,再也没有起来了。 进太郎一脸亢奋地看着亚矢子。她站在已没有主人的田部明久的桌子前,举起手枪,与进太郎对峙。 “奥村同学,回你的座位去!” 进太郎皮肤上的红色很快消失。激情已经烟消云散。他觉得很丢脸,用力弯着嘴唇,甩掉手里的几根头髮,坐回座位。 第59页 此时出现一阵奇怪的声音。是桌椅移动的嘈杂声。原本坐在讲桌正前方的藤井洁,突然隔着已成死人的久我丰的桌子,斜斜沖了出来,急袭亚矢子。亚矢子被他一撞,背部撞到黑板。藤井洁顺势,双手掐住亚矢子的喉咙。 “给我死吧!去死吧!死傢伙!” 藤井洁的眼睛散发一股妖异感,满脸欢欣,长发散乱着,双手使上了劲。 ——低沉的一声枪响! 藤井洁眼睛睁得大大的,身体往后一倒,两手颓然垂了下来。亚矢子右手的手枪发射子弹,打到他的心脏附近。他用左手摸着自己的左胸,有着黏黏的鲜红色液体。他知道自己被打中了。白眼一翻,藤井洁的身体垮了下去。亚矢子冷酷地看着脚边的尸体,又朝右侧看去。想往这里扑过来、却在半途僵住的白柳良成,一个人在坐着的学生前方弯着身子。亚矢子以枪口对准他,同时后退到讲桌的地方,从讲桌里不知摸出什么东西来,轻轻朝良成挥了挥。是弹匣。她以指尖弹出一发子弹,掉到了地上,这弹匣就全空了。良成终于知道为什么了。 亚矢子杀掉负责收取同学手机的田部明久后,曾经更换过弹匣。到那时为止,她开枪用掉的子弹数是八发。虽然弹匣的最大装填量可能比八发还多,但一个人如果要挟持人质,实在不太可能使用已经开过几枪、子弹没有装到满的手枪。一般而言,都会先装满子弹才犯案。只要假想是自己要犯这种案子,就可以马上明了这个道理。至少自己会选择这么做。进太郎、龙彦与直子都是在冷静思考后,才获得这样的结论。藤井洁与白柳良成则或许只是单纯以为一个弹匣就只有八发。即使过程不同,不过大家都获得了相同的结论。新换上的弹匣,夺走及川奈津子、熊谷学、播报员三木公惠等人的性命,又伤了摄影师弦间……在这之前,还杀了坂田谦二与大久保忠教。她对着忠教开了两枪,所以到那时为止,已经用了七发。不久前,她又射杀了根本敏夫。算起来,应该已经打完一排弹匣才对。藤井洁与白柳良成当时就是这样想的。 只要谁的名字被亚矢子看着电脑点名叫出来,无一例外,全都死亡。因此接下来一定会轮到自己!两人因为不够周延的思考,误判当时是绝佳的反击机会,才会採取行动。 ——先下手为强! 藤井洁深信不疑,以为手枪里已经没子弹了,才一跃而出。但里头事实上却还有子弹。就这样,他难以置信,不断问着为什么,倒在地上,失去了性命。 亚矢子在以第七发子弹射死忠教后,就已经回到讲桌,拿掉只剩一发子弹的弹匣,换上全新的弹匣了。 良成半笑着。他的嘴里缺了门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吸食稀释剂还是什么而溶掉了,看来很丑。好不容易,他才用难以置信的语气说话: “……你太贱了……” 亚矢子只回答了他一句话: “……你太嫩了……” 枪口轰的一声,毫不迟疑宣告了他的死亡。也是心脏中弹。白衬衫上开出红色花朵的良成,似乎想往后、以手撑住桌子,但终究却撑不住,整个人重重摔在地上。 亚矢子缓缓把手枪插回腹部,沉着地在电脑上叫出另一个画面,像是在说“这些都是小case”。 “藤井洁……白柳良成……真是有缘啊,这两个人常常一起行动的……他们用电话交友骗出一些男生,以暴力把人家打得半死,抢走他们的财物。虽然那些老大不小还毫无警觉心、受骗上钩的男子,多少也有错,但这两人却一直以暴力加害于人。他们兇残的程度,已经超出人类应有的理性。光是要花两个月才痊癒的受害者,就有十八人。现在这些人的家庭,无论在精神上、肉体上或经济上,都因而备受很大的困扰。负责用电话交友把人骗出来的,是岩松由纪江与及川奈津子,她们可以因此分到所获款项的一部分……这两名女学生,刚才已完成紧急处置……” 亚矢子抬起脸,看着学生们。教室后方有谦二与忠教的尸体,以及昏过去的弦间;偏后面的座位,敏夫的尸体趴在桌上;敏夫斜前方,有同样是上半身趴在桌上死去的熊谷学的尸体;亚矢子左脚脚跟旁有三木公惠的尸体,右脚脚跟旁则是藤井洁的尸体;旁边的桌子与桌子之间,是良成的尸体。 “坂田谦二、大久保忠教、根本敏夫、藤井洁、白柳良成等五人,也已经完成了紧急处置……” 亚矢子拿下眼镜,指尖在双眼之间缓缓按摩着。她先是拿出手帕,仔细擦拭镜片,哈了几口气后又继续擦,再就着天花板的日光灯光检查,确实满意后,才把眼镜的带子绑到后脑,重新戴上眼镜,牢牢固定好。在她做这些举动时,学生们只能干瞪眼看着她。 亚矢子全身放松,直直地站着;伸展了几次右手手指后,手又垂了下来。 “大家——不要乱动。” 她只讲了这些话,就陷入沉默。 她想干什么……进太郎凭着本能绷紧神经,两脚使上了劲,同时也稍微把身子从椅子上提了起来,屏住唿吸。如果接下来要杀的是自己,进太郎打算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做些事情。 第60页 教室里,听得见窗外的直升机声,以及警察、媒体、看热闹者的嘈杂声,通通混在一起。亚矢子动也不动,连眼睛也没眨。不知道她到底在看哪里,看不出她目光的焦点是什么。教室陷入寂静,只听得见学生的唿吸声。但似乎却感觉不到亚矢子在唿吸。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现在这个样子,到底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突然,亚矢子迅速拔起腹部的手枪,速度快到大家眼睛都跟不上。一声枪响,最远的桥本梓满脸是血,从椅子跌到地上,第二个中弹的三原真一郎右眼开了个洞。只有唯一有预感的后藤克洋狂吼一声,往亚矢子冲去。子弹毫不留情,近距离地深深嵌入他脸部的正中央。克洋倒了下来,叠在尚有余温的藤井洁尸体上。 亚矢子突然用嘴巴大口大口唿吸着。熟知格斗的人都知道,在殊死斗时,为避免因换气造成些微的晃动,以及避免让敌人察觉到自己的唿吸,格斗者都会减缓唿吸、甚至暂停唿吸。手枪也好,刀剑也好,出力时是在停止唿吸或唿气的时候,而吸气时则基本上是使不上力的。所以除了要尽量不让对手察觉到你吸气的瞬间,也要同时看准对方吸气的瞬间,予以攻击之。眼前的一介女老师,功力已到达这种境地。 此刻她激烈的唿吸,决非单纯出于亢奋而已。只有在每天展开的无规则格斗中,有过这类敏锐体会的学生,才能明白此时亚矢子大口唿吸背后的含义。 进太郎缓缓地大大吐了一口气,坐回椅子上,一面想着,由于对方手中有枪,隔着一段距离,果然还是比较不利。 教室里的实况转播结束不到一小时,已经死了九名学生与一名电视播报员。房间里到处都是尸体,呈现一片醒目的红色。血液那种独特湿润感的腥味,让空气变得湿湿的。教室变得相当空旷,倖存下来的学生只有区区十人。原本的二十九人,在短短八小时内,减少到剩下三分之一。 亚矢子拿下还有两发子弹的弹匣,换上全新的弹匣,这回她刻意让学生看着她做这些事,似乎是给他们无言的压力。旅行袋中好像还有不少备用的弹匣。她到底还能撑多久,到底准备了多少新子弹,大家都猜不出来。 “那么请各位收拾尸体。已经没必要往楼下丢了,直接集中到教室后方即可。” 亚矢子要十名倖存者分工,搬运十具尸体。放眼望去,已经没有任何人露出不满的神情。连原本毫不掩饰抗拒心态的金泽直子、白井龙彦与奥村进太郎也不例外,大家都只把真正的想法藏在心里。 分母的绝对值越来越小,自己成为目标的概率也就越来越大。死亡已成为现实问题,仿佛就在近身处,大大张开双手等你前去。现在大家只能避免无谓胡闹、避免无谓被亚矢子盯上,同时也持续努力,不放过任何可能逃离此劫的渺茫机会。不管怎样,如果照现状继续演变下去,到明天中午之前,一定还会有人被杀。但到底是某些人被杀、还是全部都会被杀,只有神知道——这三人尤其这么想。 亚矢子把手枪收回腹部,坐回讲桌的椅子上。她一面斜瞅着监视屏幕,一面从讲桌下方的塑胶袋里抓出一支手机,按下电话号码。 “弦间先生呢……你是谁……好,大平先生,你就行了。负责照明的那个工作人员从教室逃跑了,你们应该已经从他那里听到消息了吧?这样就容易讲了。我又杀了一名学生,名字是熊谷学。还有播报员三木公惠也被我杀了……我有正当理由,觉得他们理应受到这种对待,所以才据以採取紧急处置的……没有,只有他们两人而已……摄影师枝川先生还好好的哟……嗯,确实,后来我又开了好几枪。你们听到啦……这个嘛……没有没有,我只是吓吓那些不听话乱吵闹的学生而已。我很清楚,人质是确保我安全的东西,当然是越多越好啦。我决不会一不高兴就随便滥杀无辜的,请转告弦间先生,他可以放心,可以相信我。” 亚矢子冷静讲着电话,看着眼前的学生们默默把同学的尸体拖到教室后面。由于短时间内连续好几人相继死亡,活下来的人里面,有几个也不知不觉开始思考着死亡、意识到死亡。同学一秒前心脏还在跳动,一秒后却停止。这不禁让人想到,人在不同的时刻,拥有的东西竟完全相反,真的是很无常。不过这种想法,却随着自己接触到越来越多变成尸体的同伴,而渐渐薄弱。随之蔓延的,是对生命力的麻痹感,开始把死亡当成是别人家的事,不再做过多思考。这是下意识发挥出来的自我防卫手段。不这样的话,他们的精神可能会遭受严重打击,人格也会出现问题。这种自我防卫机制,让学生得以和纯粹的野兽有所区隔,也算是一种让他们还像个人类的表徵。 直子拖着地,浦上泉与横山明日香则用面纸或由尸体脱下来的制服夹克擦桌子。 “……我再说一次,绝对不要做无谓的事,或是想耍什么花样,可以吗?那,就这样。” 亚矢子切断手机,放回袋子里,慎重地戴上护目镜。看了一下学生的工作状况后,她戴上耳机,观看屏幕中的临时特别报导,这是原本各电视台的节目表中并未安排的。即将来临的夜晚,应该是第一个大关卡吧。睡魔与过度松懈,都可能让人大意失荆州。如果只是任由时间就这样过去,则无疑是自掘坟墓。亚矢子调整设定,让监视屏幕每隔数秒就自动转换频道,这当然包括走廊上的监视画面。各电视台的特别节目,不管是摄影棚的谈话、录影带的播放,还是从哪里现场连线,一定都在画面的一角有个小小的子画面,好播放直升机的空拍影像。画面中,亮到不像晚上的新校舍,以及停在操场上的休旅车,都看得清清楚楚。看起来并无任何可疑人影。 第61页 大平在旧校舍二楼的基地切掉手机,咬着的下唇整个变白了。嫌犯所讲的那些事,到底该不该照单全收,全部当真呢……弦间班长似乎没事,这可说是唯一欣慰之处。班长就在里头,或许到时候会变成警方攻入现场的突破点也说不定。 基地的临时指挥就委由大平负责了。副班长野村身不由己地退场,班长弦间又自愿潜入现场。不管是年纪或经验,大平都很适合,再加上弦间也拜託过他,所以就由大平来接手。学生家属由小田切负责后续工作;黑田现在是狙击手的一员,人在新校舍的楼梯处;潮田与柴田仍持续监视着三年d班;关与土屋两人则待在基地。 如果嫌犯的话全部可以採信,则死亡学生人数一共是十人。嫌犯杀掉熊谷学与播报员三木,以及打伤摄影师枝川(其实是弦间),都是她自己招了的……她讲的东西,也和逃出来的照明师吹野的证词一致……如果根据这两点来判断,认为嫌犯的话还可以信,也不能算太离谱。如嫌犯自己所言,人质数目的减少,对她来说是减分。这会让警方对她的印象大打折扣,也会把自己逼入死胡同。不过话说回来,嫌犯对人质也怀有恨意。虽然她借着人质,一直提出新的要求,但也不能据此断言,她就完全没有杀害人质的动机。无法确定这一点,让以大平为首的警方,相当苦恼。 外面的街上,不分地点,正在进行那三人的搜捕大会。悬赏的总金额可谓空前绝后,高达三亿六千万元。警方也找来所有可用的警力投入本案,全力找寻那三人的下落。不过想当然尔,警方是为了保护那三人不被民众找到。民营媒体本来就比公营媒体更常做现场连线转播,此刻当然更是二话不说,全力报导这场警民同时出击的大混战。虽然主战场在东京都内,但关东各县的地方电视台也都全面配合,以带有浓厚综艺色彩的方式报导本事件。警视厅透过管辖广电产业的内政部,明确要求各电视台在内容上要自制,但各台节目依然故我,并无任何调整。nhk也持续进行深入报导,丝毫不输其他电视台。 对于越播越辛辣的各家电视台,大平难掩心中焦躁。关来到大平身旁,悄声说道: “虽然电视台高层不肯松口,但我终于查到实情了。” “你说。” “好。事实上,nhk与关东五大民营电视台,在今天下午三点左右,似乎曾秘密接到嫌犯打去的电话。” 大平的眼珠差点没掉出来。下午三点,那不就是家属、媒体和警察正为赎金吵得不可开交、陷入一片混乱的时候吗?情况那样混乱,嫌犯自己却已沉着设想接下来的发展,提早走到下一步,做好布局了。关继续说道:“嫌犯指名找各台负责相关报导的制作人,直接向他们提出要求。她威胁道,任何形式均可,但播映的画面中,一定要包括空拍影像在内。而且她还把燃料问题都考虑了,严格要求各电视台要派两台直升机轮流拍摄,绝对不能让影像中断。嫌犯掌握了他们相关的个人资讯——像是住址、家庭成员、小孩就读的学校……她全都一清二楚……她似乎也对这些人暗示,应该知道如果把这事告诉警察,她可以用很多方法报復对方的家人。这些制作人说,自己感到相当恐惧,而且嫌犯也真的杀了人了。还有,他们也判断,这种程度的播映内容,应该还在自己能裁量的范围内,所以明知道可能会违反广电规范,还是只能照嫌犯的要求去做,别无选择。” 这傢伙的头脑真是清楚……大平佩服得五体投地,喃喃自语道: “难怪啊,採访用直升机的声音,一直没减少过……” 两人都想着同一件事,陷入沉默。 总之,嫌犯擅于活用情报,对状况的判断也极冷静。警方这边透过弦间班长以摄影机拍摄、再现现场播出的电视画面,即使大略知道了教室内部的情形,但若无法得知目前教室里的状况,实在让人头痛。不管是攻坚还是待命,都必须先掌握情况,才能做出判断。嫌犯虽然筑起铜墙铁壁,但警方也非得排除万难,穿越她的防卫线,靠近现场,努力察知窗帘那头的情报不可。如果做不到这一点,绝对没有胜算。 要侦察三年d班教室里的状况,最好的做法就是像之前野村副班长所构想的那样,先潜入隔壁教室。即使拍不到画面,只要听得到d班教室里的声音,已经很好了。不过,只要监视器还在,就不可能通过走廊到达那边。如果从走廊的窗户呢?不行,监视器一定拍得到整条走廊,太危险了。最靠近监视器的窗户应该是死角?不知道,一切都很难讲。从实况转播时弦间拍摄的画面来看,监视器既暗又远,无法判断有些什么功能,应该避免孤注一掷的危险。那么教室的窗户呢?也不行,有高达六家电视台持续播放着空拍影像。新校舍外的四面八方,可说通通都已入镜了,而且随便都有一家以上的电视台,从窗户那头由上往下,拍着d班的教室。所以如果新校舍屋顶出现可疑人物,嫌犯马上就会知道。 难道没有什么方法了吗?有没有什么好方法呢? 三鹰警察署的特别对策总部,虽然找来知名学者及各领域的专家,持续讨论有效解决事件的策略,但至今并未拟出任何解决方案,只能任由时间消逝。待在特别对策总部、曾几度出于焦躁或亢奋、有过热烈讨论的警官们,从最高层到最基层的巡查,神经都已疲惫不堪,陷入沉默。至于直接前往现场、类似野村副班长或特警班成员高崎孝树曾採用的方式,完全没有考虑的必要,因为嫌犯仍持续悍拒直接与警方接触,连想对她喊话都不可得。 第62页 不管是嫌犯所在现场的附近,还是因为发生于辖区内、所以负责指挥的特别对策总部,或者是在外头殷切期盼着的家属,都完全陷入束手无策的胶着状态……漫长的夜晚,现在才刚要开始。 第十一章 即便已过午夜,依然没有人有睡意。教室里的无人座位数量众多,好像明天这里就要因罹患传染病的人数过多而停课似的。全班的倖存者,除了已经获释的林小织以外,只有区区十人。 男生有:奥村进太郎、白井龙彦、宫本浩明、安齐史生、佐佐义博、小泽康郎、堀野聪等七人。女生有:金泽直子、浦上泉、横山明日香等三人。教室后方共有十具尸体,像浮木一样堆在一起,占据的空间,比想像中还多。血腥味与尸臭混在一起,隐约让人觉得,气味仿佛已从堆积如山的尸堆,飘到脚边的地上。说不定几秒之后,自己就会变成那种样子。背后堆着尸体,实在让依然倖存的学生们心情好不起来。 某种程度的紧张,会让人类的基本机能乱掉。即便如此,学生们的基本生理机能却还是在。肚子饿就别提了,喉咙的干渴让学生越来越难以忍受。但亚矢子却连这点东西都不给他们。一开始有人壮胆向她抗议过,但她的回答一直都是“忍耐到明天中午”。不久,随着倖存人数的减少,抱怨声也越来越听不到。乖一点儿的话,至少还能享受仅有的一点儿活着的感觉;若是顶嘴,等于是向这样的机会诀别。 进入第二天,开始有人想上厕所。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抗拒的生理现象。不过,一来自己长大后,就没有再和老师报告过“想上厕所”;再加上向这个难搞的老师恳求,只会引来别人的目光,多屈辱啊!即便如此,想上就是想上,没办法忍的。横山明日香终于率先含泪举了手。一人沦陷后,其他人就全部沦陷了。人质们顾不得丢脸或在意别人的眼光了。大家都跑到教室后方,背对着前方上了厕所。每个人的自尊渐渐被摧毁。是偶然还是亚希子的预谋呢?携带式马桶刚刚好就是十人份,不多不少。 至于亚矢子,或许早为决战这天做了准备,身体早就习惯了,完全没有这方面的问题。当然,她也确实小心控制着水分的摄取,而且应该在昨天中午进来教室前,就先上过厕所了。为打下敌人的主城,她花费精神与时间,踏实地从外围的护城河开始攻起。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她锻鍊身体、控制饮食、精熟武器、收集情报。毋庸置疑,是非比寻常的觉悟、坚毅与执着,才能让她做到。 距尸堆不远的地方,弦间躺在那儿,双眼从先前就没张开过。但从他仍微微前后起伏的胸部看来,灵魂还在他体内。他的生命之火,还能燃烧多久呢…… ※※※ 从电视报导通缉令算起,已经将近十小时了,但那三个成为追捕目标的人仍旧行踪不明。夜晚的大街上,充满神色诡异的人们,每个人都漫无目的,四处徘徊。只要电子邮件与网路传出三人在a地出现的消息,大家就一窝蜂跑去,下次又换成b地……这样的事不断重复。有明显知道是假情报的谎言,也有全无可信度的传言,全都交错在一起……没有一件讯息有明确的证据支持。一下子说在哪里看到了那三人,一下又说看到人但追丢了,等等,各种谎话或骗局在街头巷尾泛滥。出于血气之勇的暴力事件,也在各地频传——全都是因为误会或认错人而发生的。此外,并未传出警方已经找到人并给予保护的消息,也没听过有人抓到他们的具体情报。三人是不是销声匿迹、躲到哪里去了呢……或者,他们已经落入谁的手中,只是在时限到来之前,先把他们关在某个地方呢? 喧扰中,设于三鹰警察署的特别对策总部,在总指挥佐久间刑事部长的特别命令下,找来nhk与东京都内各民营电视台共六名代表。这是清晨五点时的事。不用说,这次会议自是极机密。 佐久间一开始就先来个夸张的声明,说这不是请求也不是乞求,而是首相基于状况紧急所下达的绝对命令。他又断然表示,接下来要谈的事,仅限在这个房间里谈论,只要走出这里,希望大家全数忘记……没有第二句话。总之,目前的事态极险恶,嫌犯说不定已在教室里装了爆炸物。只要她被逼到无路可退,可能就会按下按钮引爆。走廊上,她装有小型监视器;窗户那头,有电视台的直升机空拍影像,可以透过手中的屏幕监看;校舍周边则埋了地雷。这意味着要靠近d班教室,是相当困难的事。只要做出疑似靠近的举动,马上就会影响嫌犯对警方的信任,而可能选择结束一切。要在嫌犯注意不到的状况下靠近现场,似乎只能设法从空拍影像下手了。 各电视台的六名代表,都非常清楚事情的危急性。当时近藤亚矢子在实况转播的电视画面中,刻意秀出来的东西,搞不好就是爆炸物的引爆开关。但到底要怎么从空拍影像下手呢?实时转播的影像,又能拿来做什么?六个人想破了头,面面相觑。佐久间向坐在一旁的搜查一课长尾形清治点点头,尾形接着说道: “所以,我们希望各台能录下一小时左右的空拍画面,再由所有电视台一起在电视上重新播放。” 听不懂。大家脸上浮现疑惑的表情。尾形谨慎挑选用词,一面以真挚的态度继续说道: 第63页 “犯人在意的,是新校舍的画面,在意有没有人想从地面靠近校舍,以及新校舍的屋顶有没有人……也就是把空拍当成监视器的替代品。所以她才会威胁各位,在电视播映画面中,一定要嵌入空拍影像。虽然一共有六家电视台都空拍,但当然,各架直升机拍到的影像角度一定不同。犯人相当深谋远虑,一定会在各台间切换,以确认新校舍周边的状况。虽然也可以请各台全都不要拍到新校舍,但若没有一台转得到新校舍的画面,又太不自然了点儿。这不但违反犯人威胁各位的用意,如果被她发现,一定会认为警方有什么阴谋在。即使运气好,犯人一时没注意到,但若要让sat从屋顶或二楼攻入现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也无法让他们抓到进攻时机。” 脸色红润的佐久间把头探了出来,说道: “目前的当务之急是,让特殊部队的成员潜入三年d班隔壁的教室,再透过各种方式收集现场情报。因此,希望各电视台可以拿预先录下的画面,充当即时画面来播放。由于各台空拍画面拍的都是学校附近,不会有太大变化,所以只要没有太特别的事发生,嫌犯很难区分眼前看到的影像,到底是即时画面还是录影画面。十二点的时限越来越近,希望各位能够协助。” 语毕,佐久间与尾形深深鞠了躬。没有人拒绝。警方的用意已充分传达出来了,各台代表全都一口答应。 “不过,要提醒各位两个必须注意的地方。” 尾形伸出两只手指。 “其一,影像请以该校的新校舍为中心来拍摄。刚才讲过,嫌犯是透过空拍画面确认自身安危。希望各台的影像不要有太大差别。如果画面中有太醒目的东西,嫌犯看到后可能会记在脑子里。一旦在播放录像画面时被她发现,一切就付诸流水了。所以希望各位能在不至于引起嫌犯不满的范围内,尽量从远一点儿的地方拍。还有,能否不要再拍地面上的遗体了?如果非得会拍到,麻烦加个马赛克……可能有点强人所难,但还是希望各位帮忙。” 第一点讲完了……六个人露出恳切的表情,点了点头。 “还有一点——录影时间与重新播放的时间,请各台一定要统一。因为要装成是即时画面,所以在拍摄同一件东西时,千万不能有任何出入,也绝对不能有时间差。在此先把时间确定下来,请各位记一下。” 六人从胸口的内袋或包包里拿出笔记本。 “好了吗?根据天气预测,今天早上是晴天。由于阳光的照射角度不同,时间越早就越容易露馅。因为光看影子的长度,就知道是早晨时的画面。所以要等到影子没那么长时,再把画面录下来。录影时间定在早上九点四十九分,到早上十点五十一分为止,约一小时。请直接录下即时播出的影像。重新播放的时间,定在早上十一点到中午十二点为止的一小时。播放时用的影像,是原本早上九点五十分到早上十点五十分的部分。一秒都差不得。请各位一定要彼此对好时刻。还有,为求谨慎,麻烦同时录制两卷以上的录影带。” 大家诧异地看着尾形。尾形清了一下喉咙,继续说道: “因为快到正午了……如果事件顺利解决,那么没有问题,十二点之后就切回正常的空拍画面即可。不过——” 尾形讲到这儿,停了下来。六人等着他讲下去。 “——视现场状况的发展,”尾形的眼睛看着天花板,“有可能必须继续播放录制好的画面……” 仿佛察觉到大家的不安,尾形露出笑脸,看着每个人,以让人觉得“不必担心”的柔和声音说道: “不过,这真的只是为求谨慎而做的准备。我们的行动,还是会以‘正午之前完全解决这次事件’为最终目标。” 六人一面抄下重点,一面相互确认。也就是说,警方会在播放录影画面的早上十一点到正午为止的一小时内,让这次事件完全落幕。为此,电视台这边可能还有不少细节必须敲定,例如在这之中要严禁摄影棚与直升机现场连线,等等。 最后,佐久间又补充道: “除了这边六家电视台的直升机,我们会禁止其他传媒的直升机在现场盘旋。能否解决这次事件,关键就在各位的配合了。请不要忘记这一点。麻烦你们了。” 结束会议后,六人在搜查一课成员的陪同下,直接前往各电视台。各台间的协调(直升机的飞行高度、速度、航道、所用镜头的厘米数……),现在才要开始。 ※※※ 天色开始变亮了。亚矢子托着腮,看着自动切换频道的屏幕,轻咳了一下。一片沉寂的教室里,学生们原本看着下方的视线,又都集中到亚矢子身上。亚矢子冷静地微笑,说道: “早安。” 没人回答她。大概是并不期待有人理她,亚矢子很快拿下护目镜与眼镜,按摩眼睛四周。接着她站了起来,抽出腹部的手枪,放在讲桌上,伸伸背、做做屈伸运动,去除全身肌肉的僵硬。面对心情舒爽、伸展着脚腱、准备迎接今后战斗的亚矢子,学生们看着她的眼神就像看到异形一样。 进太郎紧紧咬着牙。关在这所监狱已经超过十七个小时,现在或许是唯一一次最可能成功的机会了。但对坐在最后面的他来说,距离太远了。龙彦和直子也这么想着。在这三人眼中,坐在前面的七名学生,从背影看来都像气力用尽、脱皮后留下的空壳一样。除了他们三人,每个人早已失去斗志。 第64页 亚矢子的体操告一个段落,戴上了眼镜与护目镜,把手枪插回腹部的地方,笑道: “机会时间。” 亚矢子比较着十个人的脸,爽朗地说道: “剩下来的十位同学,高中这三年内应该都犯过罪。你们有没有打算把它讲出来呢?谁如果真心告解出来,我就放他走。” 有几名学生眼里散发出光芒,生命力的小小火光点了起来。亚矢子又像搔痒似的煽动着他们。 “谁想要稍微谈谈的,请举手。怎么样?可以离开这里哟?可以保住性命哟?” 大家脸上露出迷惘的表情。只有坐最后一列的进太郎、直子与龙彦三人,认为这么好的事必定有诈。 “没有人要讲吗?要截止了哦?没关系吗?” “等一下!” 坐在靠走廊这排中间一带的横山明日香,露出烦恼的表情,举起手。亚矢子以柔和的笑容向明日香点了点头,又看着其他学生。 “想离开这间教室的,只有横山同学一人吗?其他人都不想走吗?可以回家哦?” 仿佛受到这番话的鼓励,坐在同一排最前面的宫本浩明,也稍稍举起手来。自己家、我的家、自己的房间……最近越来越少回去的自己的家……不知为什么,这些旧时记忆一口气冒了出来,让他感到鼻酸。连幼时的各种印象都復活了,不由得令人感伤。这个与尸体共存的特异空间,他受够了,再差一步就要精神分裂、人格崩溃了。 亚矢子开心地对两人说道: “那,横山同学与宫本同学,请往前。” 在她的敦促下,两人离开座位,来到讲桌旁。明日香站在右边,浩明站在左边。亚矢子凝视着两人的脸,以神谕般的口吻说道: “准备好了吗?请把到目前为止你们犯下的罪过之中,自己觉得最严重的一件老实讲出来。可以吧?好,那从横山同学开始。” 明日香的脑子里,冒出来好几件事。她从中挑了一件,谨慎选择用词,开始告解。 “呃……我……每次到涩谷或新宿等地,都会向人讨钱、要钱……那个……” “是向朋友要吗?” “……呃……不认识的人……” “所以是恐吓取财啰?” “……” “金额呢?大概的数字即可。一共多少?” “……一百万元……再多一点儿……” “你认为这是自己犯过最严重的罪了吗?” 明日香着急地点点头。亚矢子似乎想着什么,眼睛看着她,然后又看向左边浩明的眼睛。 “宫本同学呢?” 浩明小心翼翼张开嘴,希望不要讲错什么。要是惹亚矢子生气,可就得不偿失了。 “……我和……儿玉秀之,会去偷车子里的东西……值钱的东西,就卖给收赃物的业者,拿那些钱去玩……” “你们都卖些什么东西?” “……什么都有……从汽车导航系统、汽车音响到轮胎……” “破坏过几台车?” 浩明歪着脖子答道: “……不知道……我也没数……” “这就是最严重的事了吗?” “……是的。” 亚矢子转过一半身子,操作着电脑。两人忍不住看了看画面。电脑屏幕中,出现明日香的彩色大头照,旁边写着她详细的个人资料。亚矢子按了一下,叫出接下来的画面,在某个写有文字的地方停了下来。 “横山同学,你记得在自己上下学的途中,有一家小小的文具店吗?店名叫作‘金城文具店’,由一个老婆婆独自经营。” 亚矢子讲着和她的告解无关的话题,明日香感到有点困惑。 “我再描述一下,你应该就记得了。往车站的回家途中,弯向儿童公园的岔路前,有一家门前有邮筒的店。” 明日香想起来了,她的眼睛动了动。亚矢子确认了她脸上表情的微妙变化,继续说道: “那家店小归小,但在附近的风评却不错,是家正派经营的店。可惜的是,被顺手牵羊的情形越来越严重,损失金额越来越大。虽然老婆婆有个儿子,但由于不想造成儿子的困扰,还是自己一手撑起店来。在她健康出问题、前往医院接受治疗时,你趁她不在,偷偷打开她的金库和收银机,偷走她的钱……你知道那家店倒闭了吗?” “……” “老婆婆向银行贷款周转。应该是发现没办法偿还,又不想麻烦儿子,所以就割腕自杀了……你偷东西的习惯实在太严重了。为什么你到现在还锁定这种正派经营的店,不停犯案?” 明日香的脸完全低了下去,看着正下方的地板。亚矢子的手指又在键盘上按了按。 “宫本同学……关于区立滨清水小学,你有什么记忆吗?” 浩明诧异地看着亚矢子。 “也难怪你记不得……对你来说,那只是无数小学里的其中一间而已……这是去年2月的事。该校所饲养的兔子,全被野狗咬死。有人破坏笼子的锁,把野狗放进笼内。十二只全死了。事实上,有五只是被野狗吃掉的。负责饲养的三名低年级生大受打击。其后,又有好几间小学所养的动物,遭受到同样的命运。后来才发现人为直接破坏的痕迹。” 第65页 读完这段文字后,亚矢子瞪着浩明。浩明的脸色开始苍白,眼神也变得无力。 “你对动物的虐待,是越来越残暴了。连在路旁看到别人养的狗都要杀,而且还不止一次两次吧?再这样下去,不久,你会变成连人都杀了吧……十之八九……” 亚矢子看着明日香,又看了看浩明。两人的眼神完全失去神采。亚矢子的语调变冷了。 “我应该讲过,要把你们自己犯过最严重的罪讲出来……为什么事情都到这种地步了,还要编这样廉价的谎言呢?” 浩明的肩膀微微颤动,恳切地望着亚矢子: “……饶我一命……求求你……” 明日香也好不容易才从嘴里挤出话来: “……我什么都愿意做……饶我一命……” 亚矢子的冷淡语气还是没变软。不只没变,甚至更冷酷无情了。但同一时间,她也首度表现出一个高中老师以人生前辈的身份,对后生晚辈说教……有些事,真的是做了之后就无法挽回……这一刻,亚矢子的脸变成教育者的模样,也带着教育者的热情。 “到今天为止,你们可曾听过别人如此向你们恳求?你们可曾把他们的恳求听进去吗?” 两人回答不出来,痛苦地扭曲着脸。 “这世界上除了法律,每个人的心中,都还有一些共通的行为规则。既然你们拿出了自己专用的行为规则,我也一样,就用我自己的行为规则……” 亚矢子拿起讲桌上的刀鞘,迅速拔出生存刀。两人瞪大了眼,看着那把刀。 “横山同学和宫本同学死掉后,会有几个人为你们哭呢……亲兄弟姐妹?亲戚?五六个人左右吧?再加上朋友的话就更多?你们有会为你们哭泣的朋友吗?不过……你们两人死了,可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松了口气呢!” 说到这儿,亚矢子的话突然停住,右手的生存刀简洁地横着划了过来。刀尖由右往左反射出一道光。锐利的刀锋在两人喉咙的地方划出一大道伤口。明日香反射性地压着脖子,鲜红的血从她的指间涌了出来。左边的浩明伤口比较浅,但亚矢子的刀又反方向再来一道,切断了他的颈动脉。结果浩明流血的速度,比明日香还快。两人相继跪到地上,全身抽动着倒了下去,不久就静止不动了。 亚矢子用脚边浩明的制服夹克擦了擦刀上的血,把它收回专用刀鞘中,大大伸了个懒腰。在她的命令下,两人的尸体由安齐史生与小泽康郎搬到已经堆积成山的尸堆上,让尸堆又增加了一些高度。直子拿起已经过度使用而失效的拖把,无意义地在地板上擦拭残留的鲜血。后面的弦间依然躺在那儿,脸色苍白、嘴唇失去色泽,努力与游走全身的寒战搏斗。 第十二章 太阳露出了脸,四周洋溢有别于晚上的活力。一大早天还没亮时,就在另一地点接受好几次模拟训练的sat后援部队,悄悄来到学校。从三年d班教室那儿无法看见的旧校舍一楼美术室这边,正针对最终的计划,包括后援部队在内,做最后的商量。 计划的执行时间,定在早上十一点到正午为止,就在所有电视台播出预录空拍影像的时段,刚好一小时。在这一小时内,要把事件整个解决掉。 位于基地的代理班长大平,透过特别对策总部,数次徵询警视厅能否狙击(等于射杀)嫌犯。但答案一直都是“不行”。上头的原则一直没变,既要求优先考虑保护人质性命,又希望警官能不顾危险,沖入现场,活捉全副武装的嫌犯。虽然隐约让人觉得不合理与矛盾,但即将到来的时限可不管这些,照样逼近。再不採取行动,警方很可能受到舆论的严厉指责。决定命运的瞬间毫不留情,正一分一秒到来。 教室里的八名学生彻夜未眠,一直坐在椅子上。亚矢子也自始至终没露出想睡觉的神情,双眼在浅褐色护目镜深处发着光,持续盯着监视屏幕看,好像永远看不腻。她的毅力与执着心,真是令人折服。偶尔,她也会放下盘着的双臂,把手指关节折得咔咔作响,似乎要藉此安定心神、自我控制。 太阳西沉又东升的这段时间里,由于没有新的进展,电视的特别报导节目整晚都反覆播放着相同的画面。但为延续临场感,仍不断穿插播报和事件相关的讯息,包括嫌犯亚矢子的为人,事件发生至此的过程汇整,犯罪动机的预测与对嫌犯所持武器的推估,有关私立宝岩高中的内幕,亚矢子在nhk实况叙述自己女儿的死亡事件、她所追究的三名飙车族(虽然在nhk的实况转播当时,不得已,把这三人的本名与大头照公开了,但现在照片的眼部当然都加了马赛克处理,或以横线盖住。姓名也不予公布,只以少年a、b、c称之),以及来自事件相关地点或热闹市区的现场连线等等,最后连被害学生的私事都变成报导内容。随着天色渐亮,节目的主要内容,又变成探讨警方何时展开与嫌犯的直接攻防。精神心理学家、社会心理学家、教育评论家、军事评论家、电视台专属评论家……他们把观众过去已听过无数次的纸上空谈,再度搬上檯面,像是在寻求自我慰藉一样。 春天的阳光刺眼地照耀大地,稳实、明亮、暖和、灿烂,就连新校舍一楼的水泥地上,悽惨地被丢在那儿一整夜的九名学生与一名老师的尸体,也受到阳光一视同仁。只有时间似乎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迳自照着自己的规则持续前行。从夜晚到白天,学校上方的六架採访用直升机,像画出一个大圆一样,顺时针缓缓地盘旋着。它们通常先空拍一圈后,才在固定地点逗留。过了一段时间,随着燃料用尽(也可能只是假装没油),空中的直升机全部飞回来换班,由另一批资深摄影师带着屏幕与录放机搭上直升机,准备执行计划。各直升机在拍摄上,都花了不少心思,以避免画面拍摄的角度与大小出现太大的差异。他们尽可能不去拍到地面上的遗体,但必须带到操场上的休旅车与周边的警备状况……拍摄中同时接受警方指示的各机摄影师,也会相互联络,尽量交替拍出几近相同的画面:为此,从天一亮,他们就一直维持超慢速,到了预计开始录像的上午九点四十九分后也一样。 第66页 开始录影——各电视台也跟着确认了上午九点五十分那一刻、也就是要用于重新播放的最一开始的画面,这是为了确定自家的直升机在九点五十分时从空中往下拍的位置,好让画面在从即时画面切换到录影画面的瞬间,前后能够衔接起来。 三名飙车族的行踪依然不明。虽然大家都没明说,但是走在东京都内最繁华的大街上,每个人的眼睛都会忍不住盯着擦身而过的年轻男子,想看看是否就是电视上或违法网页中讲的那三个人。 后援的十五名sat成员在小田切的指挥下,穿过连接新旧校舍的通道,在新校舍的楼梯附近进入待命状态。在这之前,他们已与先发部队会合。身为狙击手的黑田也在其中。根据大平的规划,在走廊或楼梯的各重要据点设置了联络专员。考虑到可能不小心引爆爆炸物,大平仍严格遵照弦间的想法,不在新校舍内使用无线电。 位于基地的大平面前摆了七台屏幕。他一面观看六家电视台的现场画面,一面等待着时机到来。决定攻坚时,特别对策总部的总指挥佐久间会打专线电话通知。剩下的那台屏幕,是用来观看负责监视的潮田用摄影机拍出来的影像。目前画面中的特写,是透过窗户所能看到的d班样子。大平的旁边是负责所有设备的关。在体育馆里一夜担心到天明的人质家属们,现在则由土屋接替小田切,负责一切事宜。 早上十点左右,三年d班传来搬拉与撞击桌椅的声音。驻留在三楼楼梯附近的人员都听到了,声音持续好一阵子。人在那儿的黑田直觉判断,是嫌犯要求学生搬动桌椅,堆成挡墙,用来堵住门窗。他也听到东西摇晃的声音。黑田将此事通知基地。状况似乎更加麻烦,黑田不禁皱起眉头。潮田将监视工作交给机动队员,和土屋一起前往校门附近。 过了上午十点三十分。后援的十五名sat队员,根据先前大平的指示,全数开拔至通往屋顶入口前的楼梯口,由小田切担任指挥官。另一方面,配置在旧校舍二楼的两名狙击手,也小心翼翼地移动位置,到旧校舍屋顶入口前待命。如果要狙杀嫌犯,位置越高越有利。略为生锈的铁门开了条细缝,稍稍可以看见门那头长时间在屋顶水泥地上持续监视d教室的柴田。也就是说,柴田所在的位置,是观察d班的最佳位置。媒体的一台採访用直升机,按计划,缓缓飞离柴田上空。 上午十点五十一分,录影完毕。直升机上的即时空拍仍持续进行。电视台这边立刻开始把录影带往前倒。最重要的课题即将到来——将即时画面切换到录影画面。还有九分钟。六台直升机里,也使用带上去的录放影机与屏幕,自行试播着录影画面的开头部分。同行的摄影助理在开始的画面按下暂停,画面在屏幕上秀了出来;摄影师则必须尽可能调整录影带影像,使它接近上午十一点时的画面。同行的导播则和电视台保持联络。各电视台的工作人员之间,也相互报告彼此的状况。数度交换意见后,大家已经大致掌握住,在将近十一点的时候,应该要在哪一带飞行。即便如此,各电视台的直升机能否与录影画面中的位置一致,也是赌注。各台都接受了警方的指导,学习关于画面切换时的手法,以尽可能骗过嫌犯的眼睛。以嫌犯手中的监看屏幕等级来说,应该无法同时观看所有的节目。就在画面切换的那一刻——嫌犯能看到的,只会是某一家电视台的画面。 六架直升机估算着时间,充分运用空中逗留等技巧,在巧妙的合作下保持一定的高度飞行。至于最后选定的机身位置,在一番努力下,似乎也挑得还不错。 上午十点五十九分——三十秒前,录影带已经转到要开始播放的画面。事前除了向摄影棚里的主持人提过此事,以及知道实情的制作人、导播、几名副手以外,为避免人多口杂而出错,其余的工作人员完全不知情。直升机的位置大致ok。即时画面与录影画面也尚称吻合。此时所有电视台的空拍画面,都不是主画面。有四家电视台正进行摄影棚内的对谈,两台正播放其他画面,所有空拍画面都只是画面一角的子画面,而且两台在右上、一台在右下、一台在左上、两台在左下,故意分散开来。 ……五十九分三十秒。各电视台的录影画面同时启动。时间码从09:49:30:00开始。 ……五十九分三十三秒。首先是tbs电视台,在拍完主持人独自一人的画面后,悄悄切换为gg。空拍画面在主持人右下角占了一小块,但此时仍为即时影像。 ……五十九分四十七秒。东京电视台以新校舍屋顶的空拍画面为背景,播出节目贊助商的gg。播放gg时,并没有空拍画面出现。幸好嫌犯并未特别要求电视台,连gg都要搭配空拍画面。可能是她认为gg才一两分钟的时间,警方不可能做得了什么;也可能是因为这次的事件轰动全国,特别节目都是原本节目表中所没有的,因此各台同时播出gg的情形也减少了。即使五家民营电视台同时进gg,也还有nhk。嫌犯或许认为这样子没什么问题。 为避免徒增出错的可能性,警方决定,要其中两家电视台在gg播到一半的时候,趁机完成即时与录影画面的切换……五十一秒、五十一秒、五十三秒…… ……五十九分五十八秒。正在播其他画面的nhk与富士电视台,其子画面的即时空拍影像突然出现噪声,看来像是电波状况不稳,而非连线中断。日本电视台与朝日电视台正在播评论节目,对谈相当热烈。来宾各约十人左右。助理导播不时将远景画面、数人画面与一人特写画面做切换,画面切换时,并没有放上即时空拍的子画面。这只是一点小瑕疵——看起来似乎是如此。当然,画面上的来宾可不管这些,彼此激辩的言辞依然此起彼落。 第67页 ……上午十一点。所有电视台都把即时影像的线路,切换为录制影像的线路。 ……十一点零分两秒。在特写某评论家的同时,朝日电视台的子画面在主画面上原来的相同角落復活了;日本电视台则选择在镜头特写助理主持人拿图表出来时处理。好像完全没事一样,nhk和富士电视台的空拍画面再度回復正常,感觉上就像电波又回復稳定一样。子画面里的空拍影像,全都是上午九点五十分两秒时拍摄的东西。隔了一会儿,tbs播完gg。再隔了一会儿,东京电视台也回到摄影棚的画面。两家电视台现在的子画面,都已经是录好的空拍影像了。 所有电视台都完成切换。没有问题。 透过专线电话,总指挥佐久间的声音,传到位于基地的大平那里。 ——开始行动。 大平向在场的所有人伸出两根指头,挥了挥。冻结的空气又活络了起来,门口附近的机动队员,也向站在走廊那头的另一名成员挥了挥两根指头。那名收到讯息的队员,则同样朝着联络通道那头的新校舍,挥挥两根手指。接下来,只要按照讯息传递游戏的要领去做就行了。几秒内,这个无言的讯号就传遍了在新校舍内待命的所有成员。同时大平也以无线电通知旧校舍内的伙伴开始行动。 在旧校舍三楼待命的两名狙击手打开窗户,把枪口往外伸。二楼联络通道的两人中,一人转向d班的正面,另一人则从窗外爬到联络通道的上方,开始匍匐前进。屋顶上的两人打开门,扛着枪,以低姿势靠近柴田。即使已到最后关头,该做的动作还是不能马虎。 新校舍的屋顶入口处。在楼梯间原本看着楼梯下方的队员,这时抬头看看小田切,挥了挥两根指头,小田切也向所有成员做出相同动作。像是早就等得不耐烦,他与十五名队员推开门,往屋顶沖了出去。门发出悲伤的声音。一行人小心跑着,不发出脚步声。在探头往下确认过d班隔壁教室的窗户位置后,他们用绳索把三名队员往下吊。绝对不能发出任何细微的声音。行动一定要慎重再慎重。 其中一人单手拿着枪,在d班正上方的墙面站定,直接探出半个身子,枪口朝下。在遥远的地面上,看得到遭人丢弃的学生尸体。这么悽惨的光景,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压抑不住的感慨与正义感,无止境地从心底涌出。或许也是因为他年纪尚轻,才会有这样的热诚吧。上级还是没有下令狙击。虽然现在吊在半空中,另有任务,但他决定,只要嫌犯的肩膀或头部伸出窗外,他一定开枪。 此时另有队员拿双眼望远镜,看着对面的旧校舍屋顶。负责监视的柴田就在那儿。他正朝这边观察吊挂着往下方移动的队员,以及d班的状况。只要d班一有什么异状,他会马上向这边送暗号。双眼望远镜的镜头里,出现了一名狙击手,在柴田身旁坐下。把望远镜往旁边一移,在隔了一段距离的地方,看得见还有另一名狙击手等在那里。 吊挂着往下方移动的三人,彼此维持着同样的间距,朝d班隔壁教室的玻璃窗靠近。经过确认,没有一扇窗是开着的。很可惜,所有窗户都闩上,管理的人实在十分细心。最右边、也就是离d班最远的队员,开始破坏玻璃。他只锁定窗闩附近,割出一个圆圆的形状。最左边的队员则在墙面上走着,小心地靠近d班。从窗帘的厚度来看,人影可能会透过去。窗帘并无缝隙,所以无法看到里头的样子。从外头探看,隐约可以看到窗帘的某些部分被桌子压住,紧贴在窗上。似乎正如黑田的判断,嫌犯以桌椅构筑起一片挡墙。这名队员抓着绳索往上爬,在d班窗户最上缘的地方,装上一台高感度的小型麦克风。有了这个,里头的对话会在窗户造成微妙振动,继而就能转换为声音。装在这个位置,即使会透过窗帘而露出小小的阴影,但只要对方没特别注意,应该是不会被发现。另一名也是吊着往下移动的队员,已经将隔壁教室的窗闩一个个从里头拉开,窗户因此全被悄悄打开了。左边这名吊着的队员,手上拉着麦克风纤细的线路,沿途找了三个地方,将线路贴上胶带固定后,从一扇窗户进入d班隔壁的教室内。这扇窗户自此禁止通行,后续的其他队员,则从别的窗户悄悄滑进教室。这名队员从背上的装备背包取出各种设备,小田切则与其他队员检查黑板附近的状况。和d班相接的是一道厚厚的水泥墙,走廊上则有监视器。若想从d班的窗外下手,也会马上被发现。如先前所想,这里没有任何位置可以装设显微望远镜,好观察隔壁的动静。当下也只能先设法听到d班教室里头的声音了。此刻小田切正等待安装工作完成。 d班教室里,亚矢子把八名倖存者集中到教室前方,分成前后两列。前半四人、后半四人。其他的桌椅则用来筑起两层挡墙,挡着前后两扇门及窗边。教室的后方,除了堆积如山的尸体,还有倒在那儿的弦间。原本看着监看屏幕的亚矢子,瞄了一下手錶,唐突地向八人开口说道: “这场大戏眼看就要落幕了。真是奇妙!连你们这种人渣,也因为还有一条命在,而变得很有用处。这么说来,你们的性命,与你们夺走的那么多人的性命,似乎变得没有太大的差别……” 说到这儿,她脸上充满哀伤的表情。所有人都无言以对,连进太郎、直子与龙彦也露出了疲劳的神色。至于其他五人,神经早已被紧张与疲惫撕成碎片。 第68页 每次一看到这些孩子,亚矢子就会意识到,主宰他人一切所带来的狂喜感确实存在。对于成为猎物的对象,你可以完全不当他是个人,想对他做什么就做什么。这种恶魔般的美妙感受,在她到目前为止的四十多年人生中,还是第一次体会。那种难以言喻的优越感……快感……以及可以尽情虐待别人的想法,本质上就来自这个部分。然而,相对的,某种空虚感也会在这时涌现。即便如此,目前的自己,也只能继续走着这条属于妖魔鬼怪的道路上。走到这步田地才回头,一切努力都将化为乌有,那些死在她手里的孩子们,也等于是白死了…… 亚矢子的手指在电脑上游走。 “堀野聪、安齐史生……你们这两个纵火狂。纵火其实是深藏在人们精神深处的邪恶想法。它和难治的怪病一样,再犯率也很高……烧起来的大火,那么有趣吗?让你们那么兴奋吗?消防车很酷吗?你们爱听那种鸣笛声吗?看着大家陷入慌乱,很好玩吗?” 说着,亚矢子看向坐在前面那列的两人。他们心不在焉,把她讲的话当成偶然吹过的耳边风。 “你们俩很喜欢拿摄影机或相机,从远处拍摄烧起来的建筑物、四处逃难的人们,以及忙于救火的消防队员,对吧?为了怕被别人看见,你们绝对不会自己跑到火灾现场去。已经拍下来的东西,想必很多吧,居然还在网路上与喜欢纵火的同好交流作品、交换情报,或是大言不惭地吹嘘自己,还讲得挺高兴的。如果你们不过是出于兴趣才这样玩,那还真是让人目瞪口呆。你们所烧掉的住宅、建筑物……十四栋。被火放身,或因为火灾相关事故而受重伤的——八人。烧死的——三人。” 亚矢子再度看着聪与史生,两人都没有反应,四只眼睛显得十分混浊。亚矢子深吸一口气,吐了出来,然后变换电脑画面。 “小泽康郎……‘雷且尔’的副队长,直属于白井龙彦,两人共同率领全队。你把所有骯脏事都丢给其他队员去做,从不弄脏自己的手……不……去年十月,你在深夜的池袋碰到两个对你说教的中年人,结果你对他们暴力相向,是吧。其中一人身受重伤,两个月才痊癒。另一人……现在依然昏迷……到今天为止,你应该也害死过几个人吧?” 坐在史生隔壁的康郎,动着眼睛,看着亚矢子,眼中似乎有些微的情绪跳动着。但那到底是惊吓、愤怒还是难过,实在无法分辨。康郎的眼神突然没了力,朝地上看。亚矢子对他这没种的样子有点失望,把视线移往康郎隔壁的泉。泉的眼神也和死人一样,只集中在地板的一个点,动也不动,眨也不眨。亚矢子的手伸向键盘。 “浦上泉……你和几个国中同学,常锁定短大女生或粉领族攻击她们,目的是赚取游玩费用。从三年前的夏天开始,你就经常干这种事。光是被我发现的,就有很多……如果全部加起来,到底会有多少件呢……有人的脸因为肿了,接受整形手术后还留下明显的伤口与痣……结果自杀了,是个二十六岁的粉领族……她被解除婚约、被公司辞退、罹患社交恐惧症而把自己关在家里,同时也对未来感到绝望,最后才变成那样……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缺钱玩乐、想弄钱而造成的……” 泉没有任何动静。她到底有没有听到亚矢子的声音……亚矢子的脸色越来越严厉。 “怎么啦?以前大家不是对自己的意见、想法与行动很有自信吗?不是很看不起我、当我是白痴、老是嘲弄我吗?你们不是以为自己最伟大、以为世界绕着自己运转,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自信吗?还是说,在面对比自己弱的对手时,你们的自信才会出现?” 面对亚矢子的挑衅,前面那列的四个人,连回看的勇气都没有。碰到弱者的时候,他们就一副强者模样,展现自己的力量,为所欲为。他们会根据对自己有利或不利的局面,决定当下要做弱者或强者;也会利用自己有如鬣狗般的嗅觉,不停向恶魔那边靠过去……孤寂与喟嘆,在亚矢子心中游走着。 “现在的社会与法律,都很照顾犯了罪的孩子,却不在意他们做了什么事。面对身为加害者的孩子,只以教育为中心,採取保护主义。但若谈到现在这时代最需要什么、什么最重要,我认为应该是要让他们知道,自己到底犯下什么样的错,也就是对自己犯的罪要有自觉。要让孩子对自己犯的罪有更强烈的自觉,就应该透过刑罚,好好让本人负起该负的责任才对……不过,这只是我以一个有常识的成年社会人身份,所提出来的参考意见……” 亚矢子面向大家,以更激烈的言辞说道: “这个班上的学生,碰到事情马上就诉诸自己的规则。所以我也决定,要拿出自己的规则对付你们。我会依我的规则处罚你们。所谓的大人,相较之下,比小孩子会忍耐。各位应该很清楚,在法治国家里,如果人人为所欲为、肆无忌惮行动,社会会变成怎样吧?不过,忍耐也有个限度,它毕竟是有限度在……我决定亲身教导各位,一旦超越了那个限度,会发生什么事。我要让你们知道,大人认真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第69页 亚矢子无意间看向屏幕,满意地笑了笑。她等这一刻,已经等好久了。 隔壁教室里,小田切戴着头戴式耳机,集中精神,听着小声到几乎难以辨认的说话声。虽然他也对学生干下的诸多坏事,感到惊讶万分;不过话说回来,嫌犯的理论倒是前后一致,贯彻到底,没有任何破绽。毫无疑问,她的行为的确非比寻常,但却不能说她是精神有问题。他记下刚才听到的学生姓名,并试着抹去脑海中所能想到的最糟场景,不过却挥之不去。 ※※※ 校门处,前后五辆机车挟着一辆客货两用车,慢慢朝这儿驶来,几道警笛声也跟着响起。员警间一股骚动渐渐扩散。因为那些骑机车的人装扮甚怪,全都穿着灰色的长袖汗衫与长裤,并以黑色滑雪帽包住整颗头,只露出眼睛、鼻子与嘴巴。这些人为了赚奖金,仔细想好对策,才以这身看不见脸的打扮来到这儿,等候多时的nhk摄影机马上靠近拍摄。这也是亚矢子事前交代的,说是给他们的独家新闻。这群人来到旧校舍前的空地上,停了下来。警方由潮田代表,走近客货两用车。车窗的内侧用隔热纸挡住,潮田的脸反射在黑色的窗户上。 车子的滑门向一旁拉了开来。第二排与第三排的椅子上,坐着四个人,拉开门的人,装扮也和那群骑机车的一样。他敏捷地下了车。潮田连忙看着车里乘客的长相,里头确实就是嫌犯透过电视公告大众的那三个人——本松晃弘,八下田修,以及服部尚也。他们的表情怅然若失,手上铐着的手铐,不知道是真货还是玩具。三人的脸上不是割伤就是痣,是抵抗所留下的痕迹吗?他们的样子和照片稍有不同,似乎是为了逃亡而改变外貌。三人原本最大的特徵是长发,现在已经剪短,头髮也从红色或金色染成了黑色或褐色。三人穿着和照片上相近的衣服,虽然颜色不同,但还是那种薄薄的夹克与运动服。潮田看了看开车的人。从背影来看,一样也用滑雪帽盖住了头。摄影机靠过来了,巨细靡遗拍着车内的样子。潮田迅速在脑中计算后,又验算了一次。若将车上的两人包括在内,用滑雪帽包住脸的,共有七个骑机车的,两个坐货客两用车的,合计九人。 潮田胸口的手机响了,是刚刚看到电视画面的嫌犯。他屏住唿吸,接起手机。对方的声音自顾自讲了起来。 “我已经确认过了,确实就是这三个。现在你听好。不许警方干扰那群人。知道了吗?把你那支手机交给他们带头的人。” 潮田稍微安了一下心。如果她问为什么弦间不在,可就麻烦了。潮田压着手机的通话孔,向这群诡异分子问道: “谁是带头的?” 和车内三个标的物同座的男子举起了手,但没有出声,真是深谋远虑。潮田把手机交给他,仔细看了看在场的所有蒙面人。从体型、动作来看……全是男的,没有女的。年纪也很轻。身高有高有矮。表情嘛,当然看不出来。 盖住脸的男子把手机凑到耳朵上,亚矢子的声音传了过来: “你们还真能找啊,也赶在时限前把他们带到这里。现在改用你自己的手机回拨给我,目前这支手机上可以看到我的号码。” 亚矢子直接切掉电话,正在监听对话的土屋为之扼腕。带头的人从汗衫口袋拿出自己的手机,照着潮田那支手机上的号码拨号。潮田一脸发生什么事的表情,凝视着他。亚矢子接起那人拨去的电话。 “把警察的手机还给他。那只手机有人监听。” 那个带头的看了一下手中这支警察的手机,由下往上抛,把手机丢还给潮田。潮田接住了。现在潮田终于了解发生了什么事,神色逐渐僵硬。 “好了吗?现在把那三人载到操场上的休旅车那里。” ※※※ 此时已经过了上午十一点四十分。嫌犯现在一半的神经应该放在操场那边,注意力是分散的。人在隔壁教室的小田切,一面看着液晶电视的转播,一面监听三年d班传来的声音,同时也在脑中拼命思考。现在我们来到隔壁教室了。再来该怎么办呢?嫌犯不会现身,时限又越来越接近。虽然嫌犯现在是以nhk为主要收视对象,但只要客货两用车直接开到操场,嫌犯迟早会发现其他电视台空拍的地面影像中,看不到那台车子。该不该试着和嫌犯接触呢?如果要和她接触,又该不该在这儿大胆向她喊话?要是这么做,嫌犯会不会如先前预告的,开始杀人呢?或者,还有其他的方法吗? 五辆机车与客货两用车缓缓驶过下坡路,进入操场,路的两旁站满了警察。这几辆车子朝着孤独停在操场正中央的休旅车驶去。不久,所有车子都开到了休旅车的旁边,停了下来。 带头的在客货两用车内监视着那三人,这时手机传来了亚矢子的指令: “十一点五十五分的时候,打到我现在和你通话的这支手机。那时我会下达最后的重要指示。” 带头的连忙从司机那儿拿过手机,把亚矢子的电话号码登录起来。亚矢子说道: “这是我个人的手机,谁也不知道号码,知道的只有你。这是为了避开警方监听。凡事小心为上。现在把那三个人带到休旅车的前座。在约定的时间到来之前,你就在那里等着。你的手錶准确吧?电话要刚好五十五分的时候打来哟!在那之前,绝对不要做出什么无谓的事。太早打或太晚打都不行。如果你那么做,教室里的人质会全部遇害。你们不但得不到奖金,警方还会控告你们帮助杀人罪哟。听好了吗?那么,到时候再说。” 第70页 手机那边的亚矢子自顾自讲完后,切掉了电话。她似乎什么都瞭然于胸,就连对方一句话都没讲,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带头的有不好的预感出现,以颤抖的手切掉手机。 开车的蒙面人问道: “她说什么?” 带头的没理他,走下客货两用车,大步走近休旅车。他穿过已经下了机车、围在那儿的同伙,上半身探进休旅车后座,伸手去拿铝合金提箱,把扣环往外一拉——打不开。带头的啧了一声。 车外的伙伴满怀期待。带头的离开车子,忍着怒气告诉他们: “竟然锁着!” “你说什么?” “这是怎么回事!” “我都讲了嘛,提箱锁着!” “等等,怎会这样!” “这样子钱要怎么办呢!钱咧!” 所有人开始七嘴八舌,吵了起来。 “餵!你们几个是在紧张什么鬼啊!” 语气锐利。所有人朝这句话传来的方向望去,声音是从客货两用车里传出来的。三人中的本松晃弘明明是阶下囚,却还一脸窃笑看着他们。他讨打吗?——本来以为他会被揍,但带头的却没动手,反而一脸失望,走近客货两用车,说道: “铝合金提箱竟然锁着啦!” 晃弘以铐着手铐的手搓搓鼻子下缘,止不住笑地问道: “然后呢?那个女人讲了什么吗?” “……她说五十五分整的时候,再打到她的手机去……那时她会下达最后的重要指示……” “原来如此……可能她要到那个时候,才会讲出钥匙在哪里吧……那我们怎么办咧?” “她要我把你们三个移到休旅车去……” 晃弘把脸转向坐在内侧的八下田修与服部尚也,两人也笑着回看他,点了点头。晃弘向带头的说明: “你听好,我们可是你抓来的俘虏啊,不要忘了!” 三人演得像真的一样,从客货两用车走下来。那群蒙面人包围了这三个人。带头的还刻意戳戳三人的肩膀或背部,把他们推进休旅车的前座。 “这样还真是累人呀。” 最后进去的尚也,把身体挤进狭窄的座位,一面说道。晃弘很快解开自己的手铐,把钥匙递给身旁的修,然后把拉到喉头的拉链往下拉,脱掉黑色的夹克,在拥挤空间内灵巧地把它从脚边抽掉。里头穿的,和围在车子四周的傢伙完全相同,灰色汗衫与长裤。修和尚也两人也一样,在外头的衣服下,都有相同的装扮。三人把手铐与脱下来的衣服在脚下藏好。蒙着脸的伙伴在外面围成人墙,从外面是看不到车里的。 “还有几分钟?” 晃弘一面问着,一面从汗衫下拉出黑色滑雪帽,戴在头上。他们剪短了头髮,搞不好就是为了戴这个。 “还有大概十分钟。” “时间有对好吗?” “有。” 车内的晃弘、修与尚也,这下和其他九人的装扮完全相同。如果全部混在一起,谁也分不出来。 三人知道自己像通缉犯一样遭人追捕后,决定反其道而行。不,可以说正因为他们太笨,才会不假思索,在脑海里闪过这种没人想得出的计划。他们计划与“慧美汰芙”的成员,一起夺取这三亿六千万元的奖金。那可是以自己的人头为目标的奖金啊。与其任由别人抓到自己,眼睁睁看人拿走这笔一生难得一见的巨款,还不如自投罗网,拿到这笔奖金。三人与在场成员加起来一共十二人,每人预计可以分到三千万元。只要服装相同,同样蒙面,就分不清谁是谁了。若急速逃离现场,别人一时之间也分不出人数对不对……出于直觉,思路简单、愚蠢的三个人,只想到这么多。 车外好像有谁在随便放话,一下说拿着铝合金提箱直接跑掉不就得了,一下又说待在这儿让人相当不安,实在受不了。尚也骂了那傢伙一声: “白痴啊你!” 修一面调整滑雪帽上露出眼、耳、鼻的洞口位置,一面说道: “电视可是在实况转播喔。这么显眼的事,谁要是敢做,会在离开这里前就被警方逮捕了。我想钥匙应该就在这辆车的某个地方吧,不用太着急啦。” 完全变装后的晃弘与尚也,开始在车里找起钥匙。 ※※※ 即使听得到声音,但从整个过程来看,小田切仍无法判断嫌犯的用意何在。她拿学生当人质,占领教室,杀害了几名学生与同事,对与她接触的警方表露对学生的恨意,又要求了赎金。然后又以这笔巨额款项为奖金,透过电视,要全国人民帮她找到杀害女儿的三个犯人。现在已经有人把三名犯人带到这儿来,与三亿六千万元现金一起待在休旅车里。嫌犯还要那群人五十五分再打给她。她到底想干吗?时限就要到了,她要利用之前的这段时间做什么呢?更重要的是,她打算怎么逃走……猜不出来……完全猜不出来。 小田切透过监听,从嫌犯口中听到她的手机号码。但如果在约定时间外和她联络,剩下的十八名人质——事实上已经变成不到一半的八名——就会惨遭毒手。他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了。d班的教室里用桌椅筑起挡墙,由此可见,嫌犯希望能在警方接近时,挡住警方。也就是说,反过来想,嫌犯心中已经有所觉悟了,她知道警方可能已经兵临城下,来到教室门外了。因此,警方只有在嫌犯注意到电视画面并非即时影像前,主动出击。 第71页 小田切站了起来,小小声向队员说道: “我去说服嫌犯。” 紧张的感受一下子升高。所有人都围在他四周。 “……没有时间、没有办法了。我们必须自己创造突破点。” 小田切脱去全身装备,一面说着。脑海的一隅,浮现野村副班长的脸。为保持平常心,他将双手手指伸展了几次。其中一名队员以手电筒做暗号,通报对面栋的柴田。 小田切高举双手,双脚慢慢踏入走廊。他对着前方的监视器,冷静发出声音。 “近藤老师!我是警方的人!请务必让我和你说话!如你所见,我没有带武器!” 说着,他当场转起圈来。 突然间,枪声响了,连续四发。小田切脸色大变,沖向d班教室的后门。他反射性地拉开门,推倒层层堆叠起来的桌椅,视野因而扩大了。 “别过来!” 在教室后方倚墙而坐的弦间,使尽吃奶力气大叫着。小田切像冻僵了一样,呆站在那儿。他对着紧跟着他从隔壁教室冲出来的sat、位于楼梯处的其他sat队员以及黑田,做出“暂停”的手势。所有人都站住了。弦间所穿的工作人员夹克,从左肩到腋下,都染成了红色。弦间死命挥着手,有如兽类嘶吼般,大叫着: “赶快撤退!拜託你们!” 教室内一片地狱景象。在弦间身边,包住尸体的制服已变成一座圆圆的小山。教室前方,前面那列的四名学生,全数头部中弹殒命。这是什么状况啊?自己只是靠近教室而已,她就杀害了四个学生。而且活着的学生只剩下四个!才只有四个人!嫌犯以自己的步调,一步步执行处决的动作。小田切瞪着嫌犯。亚矢子把坐在后面那列左侧的进太郎,抓到自己前面,左手从背后绕到他脖子上,枪口压在他太阳穴的地方。她的眼睛因为激动而充满血丝,看起来似乎快要扣下扳机。进太郎弯着膝,脸色吓得白到不行。坐在椅子上的其他三名学生,从背影看去就像人体模型一样僵硬。弦间喘息着说道: “拜託你们!赶快撤退!” 亚矢子看了看弦间,又凶暴地瞪着小田切。 “把门给我关上!” 面对亚矢子的尖叫,小田切只能屈服。他以愤怒的眼神瞪了亚矢子,向后方比出撤退的手势,自己悄悄拉上门,往后退去。走廊上又像潮水消退,回復到无人的模样。回到隔壁教室的小田切,急忙戴上头戴式耳机。 弦间与亚矢子面对面,看着彼此。这是弦间首次出声。嫌犯是否认出弦间的身份了?被迫退回场外的员警们都担心着。 装有实弹的手枪压在进太郎的头上,他总算体会到恐怖的感受。亚矢子的食指只要稍稍一动,他就会在这世界上消失。死亡如此迫近,时间拖得越久,他就越无法不去想到死。眼睛看不见的恐惧,正无止境地持续扩大。进太郎死命与这种扭曲的情绪搏斗着。 ——难道我就这样死了吗!? 进太郎的眼睛动来动去,像是无意识地寻找着什么。突然他的目光停在某一点上。吸住他目光的,是龙彦的眼睛。 离他最近的直子,眼睛满是放弃与绝望。义博的眼里,则只有恐惧与萎靡。唯有离他最远、靠走廊的龙彦,仍不失冷静。 两人面对面看着对方的眼睛,这还是头一遭。他们都明白,只要双方的视线对上,事情就势难善了。因为只要一对看,就再也无法别开。不别开视线,就只能互砍。因此对于敌对组织的首脑,两人都只看过对方的侧脸而已。 龙彦的眼神仍带有积极向前的力量。也或许是进太郎的眼神,将龙彦的力气引了出来。 ——真有力的眼神啊。 进太郎这么想。龙彦也这么想。这是眼睛与眼睛的对话。 龙彦右手悄悄伸进桌子里。不知道这原本是谁的桌子,希望有什么东西在里头……他的指尖碰到硬硬的东西。 亚矢子与弦间彼此凝视着对方。此时她的注意力,似乎没放在学生身上。亚矢子像是想告诉弦间什么,轻轻吸了口气。说时迟,那时快! 龙彦勐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同时以极为精简的动作丢出了某样东西。就在零点几秒的时间内,亚矢子把枪口转向龙彦。同一时刻,进太郎身子一沉。亚矢子出于本能,往旁边一倾,龙彦丢来的旧原子笔笔头擦了过去。进太郎从制服夹克的袖口,弹出偷偷藏着的陶瓷小刀,利用反作用力,伸直膝盖,把刀子由下往上一挥,在亚矢子右腕内侧划出一个伤口。 亚矢子手中的枪飞了出去,右腕喷出血来,稍稍呻吟了一声。进太郎抓住机会,身子一个反转,右腿瞄准亚矢子的侧头部高踢过去,但却在快踢到的时候,被亚矢子的左腕挡住了。 ——挡住了? 真是小觑不得。进太郎心中涌起一股“怎么会”的感嘆……男的也就算了,这种中年女人居然—— 亚矢子右手抓住左手腕,用双手竭力保护头部。但她所承受的重量级攻击,仍使双手麻掉;被划了一刀的右腕,血像薄雾一样四散;好不容易站直的双脚也支撑不住,突然一个踉跄。 进太郎抢先一步踏稳,陶瓷小刀瞄准亚矢子未设防的心脏一带。约莫就在她把双手缩回胸前的时候,刀子已刺入她手肘附近的下臂部位。已经没什么好痛,也没什么好怕的了。此刻,争斗心至上。即便会让小刀刺得比手腕处的伤口还深,重新站稳的亚矢子还是主动往前冲去。她的肾上腺素到达顶点,痛觉已失去意义。她靠近进太郎,不给他太多时间,以连续动作,由下往上,垂直踢向进太郎的胯下;急攻得逞后,脚又马上缩了回去……她已经相当精熟于如何攻击男生。进太郎低吟一声,跪了下来。在他背后,亚矢子看到一个横向移动的影子。是龙彦,他想跑去拿飞到教室后方的手枪。亚矢子也一个箭步往前沖。她使劲拔出左下臂的刀子,用力一丢,刀子刺入龙彦的右腿。龙彦的脚一绊,但仍借势扑向手枪所在地。亚矢子并不认栽,一样扑了过去。 第72页 龙彦的起步时间比较早,但距离手枪比较近的,却是亚矢子。那把枪就掉在唿吸零乱的弦间前方。两人盯着那一点,身体在地板上滑行,彼此间的距离也一口气缩短。 亚矢子这边比较快,或者该说是那把刀让龙彦的速度变慢,滑行的距离也因而变短。右手抓住手枪的亚矢子,马上坐了起来,瞄准龙彦。龙彦没碰到手枪,趴在地上停住,看着近在咫尺的枪口。 亚矢子移动了枪口,朝龙彦后方大吼: “不许动!” 亚矢子的叫声,让趁乱已逃到门前的直子因功亏一篑而饮恨万分。 狂风暴雨过后……教室又回復了宁静。亚矢子的枪口微微颤动。她的右腕又开始滴出血来。 亚矢子一把抓起护目镜,丢了出去。激烈的痛苦与寒意让她的嘴唇发抖着。即便如此,她还是一脸得意地取笑龙彦: “真可惜哪……给我回座位……金泽同学也是,回到座位上!” 只差一步。刚才只要手碰到门,就有一赌运气、奋力逃走的机会。直子转过头来,带着死灰般的表情。 “该死!开什么玩笑!” 直子以少见的激烈语气怒骂着;那股态势,似乎是想不顾一切往这边冲来。 但亚矢子的音量与威严更胜其上。 “我可要开枪打你脸了!” 亚矢子恐吓着,炫耀般秀出其他人势难抗衡的兇器,这已足够压制直子正想抵抗的情绪。急速颓萎下来的直子,眼中也失去了兇勐的感觉。亚矢子的枪催促着,直子一脸沮丧,没劲地走回座位上。 亚矢子丝毫不敢大意,修正了一下枪口的角度,回到龙彦这边来。龙彦压抑心中的痛恨,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亚矢子压抑住自己肌肉与关节的疼痛,也平顺地站了起来。 “为什么不逃走?”亚矢子向龙彦问道,“你的位子应该是最靠近门口的吧。” 亚矢子让蹒跚的身体保持平衡,看着龙彦。 龙彦抿了一下嘴。 “没杀死你,我怎么有脸走!” 亚矢子摇晃的身体突然止住了。 就在龙彦还来不及反应,亚矢子的迴旋踢重重踢向他的脸。 龙彦的鼻子和嘴巴染成鲜红色,在地板上滚了几圈。亚矢子气定神闲走近,对着他的侧腹,又是一踢,命令着: “赶快回去坐好!” 龙彦下半脸都是血,乖乖爬回右边的座位上。 亚矢子一面斜眼看着他,一面从口袋拿出手帕,左手与嘴巴并用,将手帕紧紧绑在右腕上。白色的手帕转眼间变成红色。每当亚矢子一出力,套装左下臂处的伤口就会流出血来,加快手帕上血液扩散的速度。 进太郎仍然跪倒在原来的地方。谁都一样,被打到无法锻鍊的弱点,也只能举白旗投降。他在地板上弓着背,与剧烈疼痛搏斗着。亚矢子走近他,把枪口往他头上一抵,说道: “起来!真丢脸……你怎么啦!不行了吗!” 进太郎整脸都是汗,看着亚矢子。亚矢子一脸不屑。进太郎燃烧起残余的斗志,每唿吸一次就鞭策一次自己,终于站了起来。 “……已经……够了吧……” 低沉的声音——亚矢子把进太郎抓过来靠近自己,身子转向教室后面发出说话声的地方。 是弦间。他痛苦地半睁着眼,看着亚矢子。 “……够了吧……” 听到弦间的话,亚矢子把马卡洛夫压在进太郎头上,反问道: “你在说什么!” 弦间喘着气,手往后一转,伸到夹克内侧,从背后取出自动式手枪。是一把贝雷塔。这把枪到底是怎么带进来的?进太郎的意识虽然渐渐模煳,脑海中却仍掠过这样的疑问。但很快地,“事态有了变化”的想法取而代之,迅速占满整个脑袋。弦间右手的枪瞄准亚矢子,说道: “把枪丢掉。” 亚矢子眼睛睁得大大的,勉强装出微笑: “原来如此……不过,该把枪丢掉的,应该是你吧,弦间先生。” 剩下的四名学生一听到弦间这名字,都吓了一跳,这名字有印象……是警察!逃出去的希望再次重燃。 “你已经逃不掉了。放弃吧!” “……” 亚矢子抓着进太郎的头,看看左手的手錶。弦间的枪口仍未离开亚矢子。过了一会儿,大概是妥协了吧,亚矢子把枪口从进太郎的太阳穴上移开。四名学生的紧绷情绪,一瞬间缓和了下来。得救了……进太郎深信着。不过,亚矢子却把嘴巴凑到进太郎耳边,然后一面看着左手的手錶,一面以只有进太郎听得到的声音说道: “……两年前,由于‘美射纹’的飙车行为,一辆救护车因而卡在大车阵里。使得遭受交通事故、正在送医途中的一名女孩,因而不治……” 进太郎不知道亚矢子突然讲的是什么事,双眼忽左忽右微微动着。亚矢子随手抛出枪。手枪在空中转了一下,掉向弦间。弦间放开自己的枪,右手接过亚矢子的马卡洛夫。不知为什么,弦间仍把马卡洛夫对准了亚矢子。 第73页 “……那位才九岁的小女孩,名叫……弦间静香。” 伴随着亚矢子发干的声音,弦间的枪口很明显往进太郎移去。 ——弦间静香?……弦间? 进太郎似乎想到了什么,半开着嘴。 “真的假的?……” ※※※ 操场上,“慧美汰芙”的成员不耐烦地等着约定时间到来。修从车内向车外的伙伴提醒着: “差不多该准备旅行背包了。钱分好后,就马上从这里逃跑。自己要跑的路线,记得再确认一次。” 其中一人进入客货两用车内,拿出藏在座椅下的旅行背包,其他成员则围住休旅车。带头的蒙面人看了看手錶,向其他成员说道: “时间到了,我要打啰。” 他按下亚矢子告知的号码,把手机凑到耳朵上。对方的铃声响了起来。第三声响到一半,对方接了。 ——突然间,休旅车下方出现一片火光。“碰!”的一声,是爆炸的声音。强烈的冲击波随之而来。火柱把休旅车轰到半空中,爆炸声一声接一声。由于休旅车加满的油箱被点燃,车子在空中转了几圈后就爆炸解体,变成全红的火块。随着休旅车爆炸,地面上的其他炸弹也被引爆,往上捲起更巨大的气团。火焰像烟火般喷了出来,弄焦整片天空,黑烟与土烟往上飘舞着。此刻,休旅车、客货两用车、五辆机车、在那里的十二个人,全都在这场惊人的异变中化成尘埃。大地嘶吼着,大气则以同心圆方向,向四周播撒透明的大波浪。 突然袭来的强风,让空中的直升机也差点失去平衡。新旧校舍屋顶的队员们,死命站稳双脚,压住耳朵,眯住眼睛,愕然地看着这一切。刚才正以特写镜头拍摄休旅车的电视摄影机,画面就像冒出火花一样,变成一片白。摄影师连忙把镜头拉远,才发现满是火焰与黑烟的惨剧已经上演。 由于新校舍窗户遭受强烈震击,窃听用麦克风的精密机能瞬间遭到破坏。小田切和在场的其他人都跑到窗边观看。 巨大的冲击使教室为之震动,让人不知道究竟是地震,还是什么东西从天上掉了下来。窗外不时传来惊人的爆炸声。 亚矢子当场弯下腰。同一时刻,弦间朝进太郎的脸开了枪,接着又朝椅子上的龙彦与直子后脑各开一枪。外面传来的震耳欲聋巨响与窗户玻璃的剧烈振动,掩盖了这几声枪响。 ……中弹的一瞬间,进太郎张大了双眼,看着弦间。但他的膝盖马上重重往下一沉,腰部变得无力,身子转了半圈,倒在地上。龙彦趴在桌上死去。直子的头部稍稍前后晃动了一下,披头散髮,从椅子上侧着往地面倒下去。 坐在直子与龙彦间的义博,脑中一片空白。外面传来了大爆炸的巨响,教室里也跟着发生了一些事。至于是什么事,他或多或少感觉得到。一开始他不想看,但最后还是斜着眼,望了望左右两边。龙彦的后脑开了一个洞,趴在全红的桌子上;桌面的红色扩散开,沿桌缘往下拉出一条线,垂到地板上。直子不在桌旁,但桌上却有红色的点状物。进太郎也从视野消失了。原本屈着身体的亚矢子,缓缓站了起来。 ——他们三人……他们三人已经死了。是被人射杀的。还是这个叫弦间的警察干的!为什么会这样?他完全不明白。但另一方面,他却不觉得自己的后脑有什么异状。身体也不觉得痛。这样应该是还活着吧。 至此,所有成为人质的三年d班学生,已全数遭到杀害,除了义博……就在操场传来的巨大声响逐渐平息时,弦间忍住呻吟,缓缓站了起来。他把刚刚射过几枪的马卡洛夫丢回给亚矢子。亚矢子接住枪,迅速用进太郎白衬衫的下缘,擦掉弦间留在枪上的指纹,随即又瞄准了义博。她一步步往前,最后把枪口抵到他额头上。 操场的巨响渐渐平息了。随之传来警方、媒体与看热闹的人发出的嘈杂声。亚矢子站到义博面前。她吞了吞口水,看着天空,以高亢的声音说道: “人的生命,必须尊重……人的生命,比世界上所有的事都重要……每个人生命的重量,应该没有差别……这些说法,经常可以听到。然而,每个人生命的重量,其实还是轻重有别的。对我来说,女儿亚希的生命,比任何人都还重……为什么是我的女儿呢?为什么把那么乖的女儿带走……为什么不是你们这些傢伙出事呢?毫不在乎地为害社会,带给他人的尽是悲伤与绝望……那种连生存价值都没有、一点儿都不重要的生命,却充斥在这个班级里……死者的人生,当场就结束了。但下手害他们的人,却只要表面假装反省,暗地里不以为然,就可以带着蛮不在乎的表情,过完剩下的人生……只有死者吃亏。这种蠢事,真教人难以接受呀!当时,亚希的脸……躺在雪中……压扁的圣诞蛋糕……米老鼠的气球……红色的气球……有多冷、多痛苦……” ——雪。 ——圣诞蛋糕。 ——米老鼠的红色气球。 突然间,义博的脑海浮现一张原本以为已经忘记的少女脸孔。一个看来很聪明、有点虚幻的高中女生,对他露出一抹微笑。她拿着装有圣诞蛋糕的盒子,以及自己送她的红色米老鼠气球……细微的记忆迴路,总算恢復畅通。 第74页 不会吧……当时的那个高中女生……她说要一起吃圣诞蛋糕的那个妈妈……该不会就是眼前这个臭老师吧…… 被枪口抵着额头的义博,什么也没说,在心底咕哝着。 亚矢子停了下来,看着义博那异常苍白的脸。 “佐佐义博同学……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你留到最后一个吗?” “……” “时间明明很充足,结果你的父母却没来这儿救你回去……你被他们抛弃啰!我告诉你一点儿有趣的故事吧……我女儿的父亲……我从小就告诉那孩子,爸爸在她小时候就死了,但事实上她爸爸却还活着……她的爸爸,就是佐佐同学的父亲呀……” 这是义博第一次正眼看着亚矢子。他的双眼充满血丝。 “一开始我也没注意到。因为你的父亲和母亲曾经离过婚。不过,你母亲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你,义博同学。她以孩子为诱饵,把你父亲从我身边抢走了。后来他们再婚时,就决定让你用母亲的姓‘佐佐’,所以我才没发现。他们应该也没认出我来吧。高中没有家庭访问,你反正也不会和父母聊学校的事嘛。我想他们应该连你学校的导师是谁,都没兴趣知道……不过,当他们从电视上看到我的长相和名字后,应该就知道嫌犯是谁了。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没来找我。我想他们大概也没告诉警方,这点我很确定……真是讽刺啊。你父母明明因为你才会二度结婚,现在他们却没打算救你……他们已经不爱你啰。” 义博心中涌起另一种感慨。 ——也就是说,当时碰到的那女孩,就是我的妹妹。虽然生母不同,但还是我妹妹…… “佐佐义博……你跟看上眼的女高中生搭讪,花言巧语诱骗对方,再把迷药混在酒或果汁里给她们喝。等她们昏迷后,你就偷走她们的财物,强姦她们、找人轮姦她们,还把过程拍成影带或照片,威胁她们不得声张。其中有些还被你转卖,流通到地下色情影片市场去……因为你弄错迷药的种类或用量,有些女孩因此昏迷一辈子,或是大脑因而产生后遗症。也有人被你丢弃在荒郊野外而冻死……其他一些女孩……则因为你而堕胎,或是因为强暴的打击而自杀……还有……” 亚矢子已经完全是用背诵的了。她看也不看电脑屏幕,陈述着义博的罪状。 义博额头上的枪口,又压得更紧了。 “你不配当个人,没有权利活下去……你只有死去的义务……你毕不了业,恭喜你……” 放在扳机上的手指,扣了下去。 枪声。硝烟。因后坐力而回弹的枪身。退出来的空弹壳。已打完所有子弹而退到最后面的滑套。义博的体内流出红色的兽性血液,前往地狱之门,邪恶的灵魂也脱离他的躯体而去。 他的躯壳从椅子上滑落,倒在地上。 ※※※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结束啰……我的亚希……谢谢你…… 亚矢子的脸半哭泣着,看着弦间。她从套装下半身的口袋中,取出小型遥控器,握在左手。接着,她不出声地说了一段话,嘴型缓缓改变着。 ——承蒙您的照顾。 弦间微微笑了笑,对她点点头。他也没发出声音,只以嘴型说道: ——接下来就交给我吧。 就这样,弦间举起握在右手的贝雷塔。 ※※※ 不能怪他们。操场上的大骚动,让d班隔壁教室的每个人都为之仓皇失措,不知如何是好。不过,小田切虽然也感到着急与焦虑,但也只有他仍在意着三年d班的状况。一想到有人质因为自己而死去,他行动与思考都迟缓了下来。面对自己的无力与无知,他甚至想朝自己的头部开枪。虽然他试着指挥队员们,但仍隐约在心底某个地方感到空虚。 ——d班教室内出了状况,弦间与亚矢子对峙着,不久后操场就发生大爆炸,巨大的冲击使窃听麦克风失去了功能。现在,隔壁的教室里到底发生什么事—— ——枪声响了。所有人马上被拉回现实。又是一枪。是隔壁!小田切本能地握着枪,跑到走廊上。 “小田切!” 是弦间的声音。 小田切不顾一切扑进教室。弦间侧着身体,痛苦地站着,一把枪从他垂着的右手掉到地上。他差点跌倒,小田切连忙跑过去,支撑住他的身体。小田切站在那儿,往黑板的方向一看,嫌犯的额头上开了个洞,正靠着讲桌,坐在地上。 她的表情十分柔和,就像已经看开一切,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她的眼神也很单纯,嘴唇呈现平滑的曲线,就像正准备要微笑一样。这一切,都和她握在右手的马卡洛夫十分不搭。 队员一个个全都沖了进来现场的惨状让他们无言以对。弦间对小田切说道: “……我是不得已的……嫌犯的左手……握着遥控器……小心点……” 第75页 小田切点点头,收起自己的枪,向后面大吼。 “救护班,快点!” 一名队员弄掉挡墙,拉开一部分窗帘,并向旧校舍回报“事件已经解决”的消息。 另外两名队员负责照顾受伤的弦间。两人从左右两旁撑起他的手臂,准备把他抬出教室。弦间制止了他们,向小田切问道: “野村现在……?” “刚才已经传来通知,没有生命危险。我想,或许副班长会讲些逞强的话,说他从明天起就可以开始復健了吧。” 小田切露出安心的表情回答道。 “是吗……” 弦间也像是全然安了心一样,闭上眼。接着他又睁开眼睛,带着遗憾的神情,以颤抖的声音请求小田切: “高崎的事,就麻烦你了……全都是我的责任……恳请你多给予帮忙……拜託了……” 小田切没有说话。他强忍着泪,好不容易才举手向弦间回礼。弦间把身子靠在左右两名队员身上,慢慢走出教室。 小田切目送班长离去,又回到身为警察的专业表情,抬头看着教室天花板的四个角落,有什么东西以白胶带贴在那里。那是爆炸物吗?他穿过一具具学生的尸体,来到嫌犯面前蹲了下来。当场死亡。他小心拉开嫌犯握着的左手,里头有个小型遥控器。他头往后转,向所有人叫道: “爆炸物处理小组还没到吗?” “现在正赶来这里!” 小田切凝视这只小型遥控器,观察着,心里觉得怪怪的。学生们与嫌犯,也就是本次事件的当事人,除中途获释的一名学生外,已经全部死亡。操场上那群人也没有人生还。在超过半天的时间里,这间教室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嫌犯到底说了什么?嫌犯真正想做的、真正想讲的,到底是什么?所有细节,恐怕只有弦间知道了,小田切这么想着,站了起来,转到讲桌那头,看到电脑画面中有某位学生的大头照与经歷,以及一些巨细靡遗的调查结果,包括他什么时候、在哪里、和谁一起、做了什么事。这上面一定有一些线索,可以查出动机之类的东西。这是嫌犯最重要的遗物。监视屏幕里,各电视台的节目,每隔几秒就切换一次,也能够看到走廊上的状况。警方慌张混乱的样子,清清楚楚地映在上头。 ※※※ 日后回顾这次前所未有的少见惨案时,即使是最后人在现场的小田切,当时也无从推论出,特警一班班长弦间在整个事件中扮演的角色。也就是说,是他设法让杰出的野村副班长前往现场,使其他同事无法听取野村的意见,好让自己能完全掌握整个特警班;他控制了与特别对策总部的联络管道,以及与媒体间的关系;他用计让警方误判;在关键的铝合金提箱上,对锁头动了手脚;又因为自己前往现场,使警方行动迟缓下来……而且,直接锻鍊、指导亚矢子,提供她刀枪、教她怎么使用的,不是别人,正是弦间。当然,他也早有觉悟,这次事件后,上头可能会把他调离目前的职务。 即便自己的计划彻底成功,躺在救护车里的弦间,仍持续陷入无止境的苦恼中。虽然他早设想过可能会出的状况,却还是害一名前途无量的成员失去宝贵生命。即使高崎孝树自己也有疏忽的地方,但责任却完全在自己。承受着无穷无尽的自责念头,弦间不断追问自己: “到底是谁的错……是社会的错……是法律的错……是加害者的错……是死者家属的错……最不应该的,到底是谁呢……” 满满的苦恼,绝对不会容许弦间在救护车上昏过去。 终曲 由于十二点前不久发生的大爆炸,使得和学校有段距离的林小织家,到现在都还感受得到声音与空气的振动。该教室的倖存者小织于获释当天,到三鹰警察署再次接受侦讯后,在父母的陪同下,于深夜回到家中。虽然当时就有记者及电视台摄影机等在家门外,但到了第二天,媒体的数量却急速成长。所有媒体都想访问倖存者的看法,以玄关为中心,围住了小织家。爆炸声传到那里时,各媒体都乱成一片,连忙与学校的现场或所属媒体联络,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小织在家,从二楼透过窗帘的缝隙,观看着楼下的情形。这时候她还不知道一个事实:那一刻,自己已是名副其实、唯一从那地狱生还的人质了。那种学校,现在怎么样都不重要了,都和她没关系。毕业典礼应该会延期举办,不过她也没有意愿再到那所高中去了。 小织回到桌前,面对电脑坐下,伸手去拿桌上的一张磁片。昨天毕业典礼预演过后,正要回到教室时,亚矢子在走廊一角,把这磁片托给了她。 小织一直受到梨田老师的折磨。她堕了两次胎,原本以为毕业就没事了,所以她一直忍耐着,谁知道照情况来看,即使毕业后,噩梦也不会有停止的迹象。难道要一辈子活在这样的地狱中吗?她没有朋友,也无法告诉父母,只好努力找寻可以逃去的地方。她不断烦恼着,还想过要自杀。在学校里被大家忽视、谁也不和她讲话的老师亚矢子,与没有人可以商量的学生小织,就像磁铁一样,相互吸引,开始交谈。小织因为有人可以信任而感到开心,亚矢子也因为第一次受到学生的信任而感到幸福。 第76页 “我来帮你全部解决掉。” 亚矢子自信满满地向小织说着。结果昨天亚矢子什么都还没做,梨田就自己傻傻地自投罗网。亚矢子的承诺,轻而易举就达成了。现在轮到小织来执行她对亚矢子的承诺了。 小织把那张磁片插入磁碟机,开启它的内容。屏幕正中央要求她输入密码。她把亚矢子口头告诉过她的密码,输了进去。 ——“氦24” 小织伸手拿书架上的国语辞典。由于极少使用,这本辞典就和新的差不多。她查了查“氦”这个字。 “氦”……元素符号he,原子序2,是原子量4.0026的气体元素。空气中带有极少量的氦。它是第二轻的气体,仅次于氢,而且不与其他元素化合。 ……极少量……轻……不化合……所谓的24,是指24小时吗?国文老师近藤感觉上并不那么精通化学,竟然会意外与元素名称搭上关系……小织虽然不太能理解,但光就字面意思来看,她觉得自己对老师藏在密码中的心情,似乎明白了那么一点儿。 解除密码保护后,画面上出现除了小织以外,d班全体同学的大头照、个人档案,以及他们所犯的罪,还有决定杀掉这些学生后,亚矢子心情上的变化与动机。她对于社会、法律、法院判决、警察、媒体、父母、学校、年轻人的意见,也都写在里头。此外,对于整个人已经卖给恶魔的自己,她早有乖乖接受制裁的心理准备了。里头隐约写到,她已有觉悟,要以自己的死面对这次犯下的事件。小织把最后一页在屏幕上秀出来,其中的最后一句话写得像密码一样。 “two down,four to go.”(两个结束了,还有四个) 所谓的“两个”,是指牵涉这次校园挟持事件的亚矢子与弦间失去亲人的事件。这暗示了另外还剩下四个事件。由此可以清楚得知,亚矢子还有同党在。亚矢子突然变得判若两人的理由,并非只是因为弦间对她的教育与训练,以及协助她取得武器而已。对电脑设备的精通、非有特殊管道无从得知的多样化情报收集、对各种爆炸物的知识,以及游击式的心理作战,等等,若没有相当于各领域专家的人物协助,绝不可能在短期内达成。不管这批人是和亚矢子抱着相同目的也好,是弦间所介绍的人物也好,或者只是透过其他管道认识……无论如何,她背后有着强力智囊团,是毋庸置疑的。而这段英文也暗示,不论是以什么样的形式和这次事件搭上关系,未来可能还是会发生类似的事情,而且高达四件。 小织当然不会想这么多。她摊开亚矢子和磁片一起交给她的一张便条纸,上面写着一个电子邮件帐号。亚矢子指示过她,等一切结束后,也就是今天正午过后,就把东西寄到这个邮件帐号去。 寄到那个帐号去的情报,会透过帐号的主人传出去,传到日本与全球各国的政府、相关机构,以及各大媒体。日本的教育现况发生了什么事……日本的年轻人现在是怎么生活的……日本做父母的、当大人的,是怎么对待孩子的……日本对教育有什么看法……全球都会这么问日本。这或许会成为国与国之间讨论的话题吧。 小织看着墙上的钟,发现已经十二点两分了。她就在浑然不知自己要做的事是何等重要的情况下,对着电脑坐正。 ——本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