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与骨》 第1页 《少年与骨》作者:九和豆浆【完结+番外】 文案: 攻:病娇黑心绅士攻(中二设定:魔王 主谋攻) 受:暴躁耿直糙汉受 (中二设定:爪牙 帮凶受) 合法夫夫,正经婚姻,婚龄29年零3个月12天。 因某些不可告人的缘故,目前正处于两地分居状态。 背景设定:架空胡扯,伪科学伪宗教,魔法机械类。 注意事项:本文主cp极其明朗,绝不会站错队。 本文副cp基本没有,零星几对也极有辨识度。 本文正文三男主亲情友情向,请勿站队。 本文开篇序章与往后标题带有『蜜月』二字的章节皆为番外,即前传,其用途是为了证明我这篇的的确确是耽美。 番外可与正文分开食用,凭心情。 内容标籤: 强强 奇幻魔幻 情有独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格莱,库里斯 ┃ 配角:雪貂·雅比昂,满·鬼兰治 ┃ 其它:甜文,互宠,超宠。 第1章 【番外 序】一场无关紧要的婚礼 任何存在过的事物难免被遗忘的命运。 一间破败的教堂默默存在于远离人群的郊外。 某一天接近日落的时候,两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旅人推开了它尘封的旧门。 他们也许是因为迷路才会偶然到此。 「这真的是你受洗礼的地方?」格莱一时无话。 教堂四周的壁画斑驳不清,破旧的长椅上积尘结块,彩绘的玻璃蒙灰许久变得模煳无光,静立的盲神像立以普世的姿态,神像摊开的手掌里,落了几粒稀稠的黑绿鸟粪。 一滴冰凉砸到深栗色的发旋,格莱抬起头,穹顶的破洞,从那漏下来的潮湿微风中,他嗅到了春雨的气息。 「也许。」身后的男人迟疑的回应着。库里斯灰色的眼睛同样在四下打量。他伸出手指在神座边沿稍稍一抹,抖落不少沙粒。 听到万分熟悉的含煳回答,格莱转过身,以瞭然的目光盯向男子:「这种语气,我会怀疑你又带我们走上错路。」 库里斯掸落手指上的灰尘,温和的面容露出一丝甜蜜的微笑:「你知道我的记性一向不太好。」 格莱对此人惯用的隐瞒错误的神情早已不为所动。 这相当于变相地承认格莱的猜测是正确的,他们的确再一次找错了地方。 格莱低嘆一声,语调里透着习惯性的恶狠:「是的,我知道。提醒我下回要是再敢把地图交给你,就把我的手剁下来。」 库里斯皱起眉头:「你的词彙里只有『砍、剁、杀』之类的残忍字眼吗?听起来很疼。」 「……现在怎么办?是去附近找个像样点的教堂,还是就在这里?」格莱看着窗外斜阳,时间快要到了:「如果今天不完成,我们就要耽搁到下个月了。」 「虽然很遗憾,但是我不介意。」库里斯的本意也不希望将自己的婚礼随意处置在这种地方。重逢的日子他还没有好好享受,恋人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平时连腰都不让搂一下的人居然提出「今天就签婚约」的建议,他都没有时间好好准备。 「但是我介意。」格莱态度强硬:「明天之后你要回学院,我要回北境军地。我们至少一个月不能见面,难保你那边不会出现变故。」 「事实证明,在等待你归来的四年里,我没有发生任何变故。」库里斯十分坦然且自信。 「噢?那蓝恩伯爵怎么回事?」格莱一提起这个名字,牙根便开始痒痒。 库里斯大约思考了半分钟后:「那是谁?」 那个住你寝宫的贱人! 格莱忍住脏话,尽量平和地描述:「我回来的那天夜里,从你卧室里出来的,穿一件恶了巴心透肉睡衣的、黄头髮的那个!」 「噢,是瑟德吗?」库里斯状若恍然大悟:「你也注意到了他的头髮吗?确实很漂亮。」 「……你他妈再夸他一句,我就废了你。」格莱从紧闭的嘴唇里硬挤出一句。 库里斯眼见格莱即将莅临激怒的边缘,立刻换上正经的神色,解释道:「瑟德·蓝恩是蓝恩皇族的继承人之一。」 「蓝恩皇室十年来财力消耗巨大,据暗哨回报,基本可以确定他们正在暗地里大量招纳圣武铸造师。」 「目前诅咒泛滥的情况愈演愈烈,这个时候制造圣武原本不足为奇,但经过十年的制造研究,蓝恩皇室连一件圣武都没有配备上,最低阶的都没有。」 「两年前蓝恩与奥尔托斯的狼嚎谷边境战争至今没有定论,蓝恩的实力不亚于法赛尔皇族,他们比对手强大一倍。一场小冲突对于他们来说并不需要持续这么久,也不需要他们浪费这么多的精力,但他们现在甚至到了要向提戚皇族和法赛尔皇族寻求武力援助的地步。」 「这说明蓝恩如今的能力连一场小规模的战争都无法承受,其帝国内部定是损耗严重。」 「可奇怪的事,即便如此,蓝恩皇室仍没有放弃制造圣武的打算,他们建在地下隧道里的工厂仍在没日没夜的工作,他们仍在四处招寻着圣武铸造师,他们如此执着……这不得不引起注意……」 「法赛尔皇帝是个保守的人,蓝恩向他请求支援,他需要事先清楚目的究竟是什么,否则他是不会轻易动作的。」 「我作为法赛尔名声上的儿子,又与瑟德·蓝恩同属一个魔理学院,这种事自然交由我接洽比较好。」 第2页 …… 格莱半天没有反应过来,懵顿地,在大约称得上是脑子的器官里,他将库里斯的话反覆回味几遍,格莱猜测道:「你是在解释你只是因为利益关系才跟他睡一起的?」 「睡?不不不不。」库里斯慌张起来:「他睡在我原来的房间,我睡在新的地方。」 「我以王姐生诞的名义邀请他来王宫,想藉此留下好印象,制造回访的机会。他的一切要求我都在尽量满足,他说没有我的气味睡不着,我只好把你和我的床借让出来……那上面也有你的味道,我心里也不舒服的。」 格莱瞪着眼:「你是有多迟钝?」他压抑着怒气:「什么『没有你的气味睡不着』……他那句话是在勾引你,你没听出来吗?」 「是吗?」库里斯大惊,似乎第一次知道这种事。 「是!」格莱的额头被上涌的怒气沖灌得硬邦邦。 杀了他吧,不,还是杀了自己吧 。 库里斯面露苦恼:「可是你从来没对我说过那种话。」 格莱皱起眉:「……我说没说过这种话和他勾引你这件事有关系吗?」 库里斯略点一下头:「我认为勾引的含义有两层:一、得到我的情感,然后像玩腻了一样转身就走;二、挑起我的欲望,却把我仍在原地置之不顾。我认为这些肆意摆布、折磨我的心的行为才叫勾引。而且这些都是格莱你最拿手的。如果以格莱为标准,显然光凭那位伯爵嘴上的几句轻薄话还远远不够,所以我不认为他在勾引我。」 「我……我什么时候折磨你,摆布你了?」话头儿忽转,格莱惊诧着突如其来的指责。 「你难道忘了,四年前在你向我表白之后,我们接吻……那甚至根本算不上一个吻,仅仅是你的嘴巴擦了一下我的嘴,你便落荒而逃,好像我是个被你尝过一下就匆忙吐掉的东西……即使现在回想起来,我也很受打击。」 「四年前?」格莱再是气得脑袋发懵,也不可能听不出来库里斯遣词下的抱怨:「那件事我,我和你解释很多次了,我当时任务在身,没时间在你身边逗留太久。」 连那次表白都是格莱以为自己即将赴死一时冲动脱口而出的,他根本没想到库里斯会接受,更别说会接吻,虽然库里斯不觉得那是个正经的吻,但那对于格莱来说也足够激动大半年的。 想起难堪而令人羞耻的过去,格莱移开心虚的目光:「我不是有意……你究竟要把这件事记到什么时候啊……」 本想警醒对方提高对别有用意者的防范意识,谁知反倒是格莱自己被人揪住陈年旧谷的把柄,控诉了一番。 道歉不是格莱的强项,况且事后格莱也用行动补偿过库里斯很多次,他的歉意与内疚早就在库里斯的频繁讨要中偿还得一干二净,一点都没有让那傢伙吃亏,可这人怎么仍是对此念念不忘? 和这人说话不能顺着他的鬼逻辑走,格莱试图掰正话题苗头,同时也为了赶紧掩盖掉他过去的错误,不给对方留还嘴余地地急急道:「总之我的意愿是现在,立刻,把事情办完。就在这里。」 「这里?」库里斯环视四周,明显不是很满意:「你瞧瞧这里,没有蜡烛,没有教典,没有神父,我们甚至没有穿礼服。」 「有婚契就够了。」格莱坚持:「只要在婚契上面签了名字,我们的关系就可以生效。至于地点、礼服、神父还有其他的东西,没有也不碍事。」 「话是如此,只是……」只是这里完全连库里斯的最低标准都没有达到。库里斯忧郁地思考着。 「天已经黑了,不要再犹豫,把婚契那张纸拿出来。」格莱全然不顾某人暗地里小小的挣扎,催促着。 今晚,久久无人参拜的盲神面前,正匆忙地进行着一场没有任何人见证,没有任何人祝福,没有任何人知道的婚礼。 「这个东西有必要念出来吗?」格莱看着婚契上面一行行腻腻歪歪的话,十分抗拒。 「必要。鑑于我们的婚礼被你随意处置在这种地方,我有必要要求补偿,请大声念出来。」库里斯整理着衣襟,目光转向那个躲在角落里挺直的背影。 格莱面对着破落掉皮的墙壁,不知在嘀咕什么。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格莱平復着心情转过身来,面颊通红。 「你的脸很红,哪里不舒服?」库里斯拉过他的手腕,问道。 「没事,被婚契上那堆肉麻的东西噁心到了。」格莱与身旁的男人一同站上盲神面前的高台。 一对儿正在筑巢的夜莺停歇在窗沿,打量着教堂里的事物。 从穹顶缺口处漏下一束安静的月光,笼罩着白石雕铸的盲神像的周围,朦胧斑错的光亮,描摹着来此宣誓的二人的身形,两人落地的阴影浑然相融,亲密而干净。 教堂里独立的神像,是最落寞的聆听者。 它曾见证过万千的场景,万千的面容,万千的声调,而不曾改变的,是这从远古传颂至今的、正如此时在它面前的这一对新人虔诚而执着地念诵着的——誓言: 「我于上神的凝视中,起誓: 星辰,火烛,我的生命与你交映; 森木,书册,我的记忆与你共存; 微风,水纹,我的爱意因你而起; 乌啼,暮钟,我的灵魂为你响应。 第3页 经你之手,赐予我名新的意义: 今夜之后,以心相望,不自彷徨; 今夜之后,以手相握,不至背离; 今夜之后,以足相随,不予孤独; 今夜之后,以名相唤,不忘归来。 直至此身安于魂河。 今夜 ,永生不忘。」 冗长又听得麻木的祝词,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可不知为何,格莱一直紧绷着神经,他敢说此刻就算是二三十个威武的大汉提着长刀堵在他面前,都不如眼前这一页单薄得发白的纸张更令他提心弔胆,他生怕念错上面的一音一词。 木质的唱诗本支架立在神像之前,灰色的长羽笔夹立在支架的夹缝上,做工粗陋而笨重,整个支架散发着野生森林里烂树根一般的古气。 此时架子的台面平铺着一张方方正正的莎草纸,上面记载着契文的全部内容。 总算完整利索的合念完契约上的内容,格莱拿起羽笔,细长的羽管里流动着金黄色的液体:「名字签在哪儿?」他用审讯俘虏的眼神打量着那一张毫无敌意的柔弱的纸契约,仿佛是在质询作为一张纸为什么上面没有落笔的余地。 「签在这里。」 库里斯笑着,挽起袖口,露出手臂。 他将手臂伸到格莱的眼下,青年白皙的肌肤下裹藏着筋骨是成熟后隐隐欲发的张力。 四年未见,他似乎健康不少。格莱暗想。 「你将我的名字书写在我的手臂上,我将你的名字书写在你的手臂上,经你之手,书我之名,赐予我生命新的意义。」库里斯重申起契约上的内容。 「签在胳膊上?」格莱的注意力此时完完全全集中在那根买婚契时一併附赠的长羽笔上。 格莱心底一惊,他之前练习时都是在纸上摹写的,这下突然换了材质,他担心他那小鸡啄米蚂蚁爬树一般的字迹会原形毕露。 「是的。墨水经过魔理化处理,可以形成长效符文,渗透到皮肤里,印刻在骨头上。即使肉体腐烂,也不会消除。」库里斯顿一顿,接着用沉静的调子补充说:「除非双方愿意解除契约。否则只要有一方活着就别想,嗯……」后面与『束缚』相近的话,他还在思考着措辞,他在心里挑选着温柔的言语以不至于惹起一直嚮往自由的格莱的不适。 格莱一只手握着笔,一只手扶着库里斯的胳膊,迟迟不肯下手,表情困苦。 「格莱后悔了吗?」库里斯的语气黯淡。 格莱紧皱着眉头:「我在想怎么下笔。」 忽尔柔风阵阵,对面的声音笑着说:「库里斯,kur……」 「我会拼!是你胳膊太软了……写得太难看别怨我。」格莱握稳横在面前的胳膊,一笔一划,惹得笔尖下的手臂微微轻颤。 「别乱动。」 「痒。」 「忍一下。」格莱说着,手下握得更紧。这样的状况下,就不要奢望签名会达到多么漂亮的标准,勉强趋向规整就够难为他的了。 签好的名字颜色比肤色更深一点,金黄的墨水渗进肌肤,待水渍挥发,干爽下来的文字如同一个印在身上并不突兀却又十分清晰的纹身。 轮到对方执笔,格莱捲起袖口,像是想到什么,他忽然抽出藏于腰间的银色匕首,寒意的刀尖指向对面的人。 「这么快就要离婚?」库里斯大惊。 「……」格莱无奈,下一秒将刀尖调转刺进自己的左臂,挑破皮肉,涌出一缕鲜血。 「你知道我的状况。身上如果没有伤口,就吸收不了魔法。」格莱收起匕首的同时,库里斯立刻抬手稳住格莱正热血流蔓的手臂。 「下次提前和我商量,婚礼流血可不是好预兆。」库里斯暗暗责备自己,他怎么就忽略了这个潜在的问题。 「真的?那该怎么挽回?」格莱之前并不知道有婚礼不能流血的说法,状似平静的表情是对自己鲁莽行径的悔意,明亮的眼眸里从此隐藏起一丝对未来的不安。 库里斯本是随口一说,加之眼下格莱的伤口刺目,他无心回答。 而格莱见库里斯对他的问题默不作声,就以为『不好预兆』的后果果真严重到无药可救。 这一定程度上成为了导致格莱在未来的婚姻生活中一直过得心惊胆颤的根源之一,稍有风吹草动,他都如临大敌。 库里斯的手指握起笔尖,蘸取格莱淌流的血液,羽管里的金色瞬间与红血混染,书写后的颜色变得不再贴合肤色,奇异非常,显现出绮丽的猩红。 正在签在格莱手臂上的名字连同库里斯手臂上之前已完成的签字一同发生起变化,金红的笔迹渗进皮肤,瞩目得如被火焰烙烫上去一般。 不过多耽搁,库里斯快速签好名字,解下自己的领结,柔滑的长缎缠护住格莱的伤口。 随着库里斯的停笔,支架上的契约又多出一个名字,两个不似平常的血色名字交叠出现在契约中心,浮游在黑墨的誓言之上。 「你的『库里斯』真好看。」库里斯一边包扎一边注意到契约上某人用心模仿过的字体。 格莱回看了一眼,略显丧气:「你的『格莱』更好。」 「当然。」库里斯应和。 交谈之际,契约上的文段与名字互相混合,字划晕染,慢慢地誓文的语句逐条消失,如浓雾散尽,最后只留下一张空白。 第4页 「契约生效。」库里斯将白纸从支架上取下,细緻而缓慢地卷好。 「消失了?」格莱呢喃,虽然他对上面的内容感到浑身恶寒,但好歹也是他一生唯一一次的证明,本想留存作纪念的格莱不免萌生一点失落,不过好在他在此之前明智地将誓词内容完整地背了下来。 「是的,如果咱们俩其中有一个是夜行种,现在应该就能用眼睛看见这张纸上刚生成的印证符文了。每一对伴侣生成的符文都不一样,独一无二。不过形状都差不多,像朵可爱的向日葵。」库里斯收好契约,心情越来越明朗,尽管外界已暗夜沉沉,尽管这样的仪式如此敷衍。 「好了,回去吧。」格莱松口气,如释重负。 「还差最后一步呢。」如果说库里斯对这场简陋的婚礼有什么期待的话,那唯一就是可以尽早得到…… 「什么?」格莱问。 库里斯神情微动:「一点实质性的突破,我觉得我们应该先找一家旅馆再详谈。」 「嗯?为什么不回王宫,我可以送你回去。」格莱疑惑。 库里斯的灰色眼眸闪烁不停:「可以吗?你说过不希望我们在王宫里表现得太亲密……」 「送你回去而已,你在其它地方睡不安稳。与其随便找个旅馆,明天再着急起早赶回去,不如今晚直接在王宫里住,你还可以睡个好觉,第二天面对王宫里的那帮妖魔鬼怪也有精神,我回北地就放心了。」格莱解释道。 「嗯,是可以睡个好觉。」库里斯勾起一个软绵绵的微笑,随即凑近格莱的脸颊,印下一吻,不似往日亲近时的轻快,柔软的唇瓣在离开他的脸颊前小口地磨咬了一番,湿绵如细嚼的动作,令格莱察觉到古怪却又不知道究竟哪里古怪。 最终,格莱仍是被不明所以地带出了教堂。 古老的教堂随着大门的严阖,恢復起往日的寂静,恢復起那被人遗忘的孤独姿态。 这间教堂正如它偶然见证的这一场简陋又平凡的婚礼一样,没有感动上神的悲喜,没有摧毁魔鬼的愤怒,没有赌上灵魂的仇怨,没有牺牲生命的坚持,是个毫不起眼,乏味的,没有故事的地方,稍纵即逝,不足挂齿。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番外,请注意。 (第一章 就是番外,惊不惊喜,刺不刺激。) 第2章 善终 火海、箭雨、硝烟和永无休止的哀嚎。 他的身边尽是这些。 「你的剑呢!」有人向他发问。 他双目已盲,不清楚问者何人。 来者皆敌,这是他脑海中惟一根深蒂固的东西。 「……清醒一点!」有人朝他吶喊:「我不想与您为敌。」 声音越来越近。 不可以,不可再上前一步。 他口不能言,便用行动消除一切出现在他身前的事物,连声音也是如此。 那么他的身后有什么吗?值得他如此守护。他不记得了,这不重要。 他感到自己的力量在流失,他快支撑不下去了,他即将落败。 然而耳边乱嗡嗡的声响还没有结束,他便不能停止与血腥永远纠缠在一起。 「没用的,他和那个魔鬼从来都是一伙儿的!」 「不要手下留情,只有杀了他,我们才能进入卡斯莫托,进入魔王的夏风堡。」 「别冲动!他一直没有使用他自己的剑,小心有诈。」 「不,这是个好机会。我们纠缠他两天两夜,他的精力已经被我们消耗殆尽。你快看他,他现在非常虚弱,神志已经不清了。」 「即使他百毒不侵,刀枪不入,现在也快完蛋了。」 「请各位留他一命,他曾是我的朋友。」 「朋友?那好,那你就试着劝劝他,你看他听不听你的。」 「……」 「格莱!」 他似乎听到了熟悉的唿唤,他的动作忽然停顿。 「魔王已经放弃了你!你该认清他的真面目了!你被我们围困在此三天之久,他没有派遣任何支援,你已经被视为弃子!请不要为他作无谓的牺牲,不要再助纣为虐。」 魔王?魔王是谁? 他不能再分神,不能再被干扰,他能感到他剩下的生命不多了,他抽刀朝声音的来源斩去。 「小心!夏!」 「噢~这是夏第一次说这么一长串的话吧。可惜了,对方不领情。」 「杀了他。别再犹豫了。」 「我们已经成功刺瞎了他的双眼,这说明我们之前掌握的他的弱点,是真实的。我们快赢了。我们快打败他了!」 「不要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 「杀了他。」 「就是现在!」 「!!!」 ………… 痛苦是漫长的,它来源于肉体,深植入灵魂,终结于一声嘆息之后的死亡。 **************************************************************************** 外面是什么声音?刺得耳朵生疼…… 战争还没有结束吗?痛哭,尖叫,脑袋里混杂的阵阵轰鸣好像下水的鱼叉搅插着神经。 他很疼,却找不准究竟哪里疼。眼前模煳的光亮渐渐聚拢,视野慢慢变得真实而清楚。 在他视觉的正中央,一张熟悉的久违的容颜笼罩着他的所有。 第5页 就是这张年轻的脸,令他心脏的位置忽然活泛起暖意。 你好像变年轻了? 他想这样问,可是声带好像不听他使唤了,他再怎么卖力地张嘴,也只能发出类似『呵……呵……』的干涸的喘息。 那张他熟悉到骨子里的面容,不知为何此时毫无光彩,那一双总是盛放着明亮的眼眸此时也沉得发冷,总是保持着弯度的眼角此时却啜着一滴摇摇欲坠的鲜红的晶莹。 你怎么哭了,你从来不哭,你受了谁的委屈?天哪,快告诉我,我要干掉他。 你知道我最怕你掉眼泪…… 他想伸出手,去抚掉挂在那人眼角上的那滴令人心烦意乱的水珠。 可他的胳膊仿佛粘在了身体上,怎么抬都抬不起来。 这时,那人的嘴唇悄悄动了动。 然而他那仿佛有千万重锤在敲打的耳膜,咚咚咚地响个不停,充斥脑袋里的杂音让他根本听不清那人说了什么。 他费力地盯着对方纤薄的嘴唇轻微地开合。 「他们……伤害……付出代价……等我……」 浑身上下仿佛随时要从身体里喷涌出什么东西似的,迸裂般的疼痛,令他努力集中的精神正以可以察觉到的速度涣散消亡,害得他直到最后也仅能捕捉到那人的一些只言片语。 他不解其意,并且无法发声。 缓缓地,那人用沾满鲜血的双手将一块厚重的盖板拉过他的头顶,直到覆盖了他大半的视线。 『你要做什么?你的手?你做了什么?!』他从心底冒出不好的预感。 面对他急切的挣扎,那人轻缓地开合起唇瓣:「晚安。」 浑身的紧缚感让他挣扎着抬起胳膊的动作犹如从皮肤上扯下一块肉一般痛苦。 当他眼中最后一丝光亮被剥夺干净,他才终于挣脱绷带的束缚抽出淋着血丝的手臂,狠狠地捶上头顶的早已严密合缝的棺盖,一下又一下。 「呵……呵……呵……」他发出不成声的唿号,捶打的力度越来越虚弱。 但他知道,外面的人一定能听到。 「库里斯!」临近最后,他带着错愕与不甘吶喊着那人的名字,仿佛用尽了一生的力气。 可惜的是,直到最后他所有的意识被稀薄的空气挤压殆尽,他也没有等来埋葬他的人回心转意。 可悲的人就这样被永远尘封于寂静的黑暗之中,永远地,等待着。 ******************************************************************** 灰暗的床帏里,苍老的身躯陷入臃肿蓬松的床褥中,奄奄一息。 老人松弛的眼帘耷拢着,不远的房门中转动的锁芯发出如海鸽一般嘹亮而清脆的声响,房门勐地被推开,老人抬起沉重而歷经磨难的眼。 门口,一名意气风发的男子朝老人的床前快步走近,他按捺不住激动,高昂地:「大人!贤者大人!您听见了吗!欢唿的号角!满城,满世界都在吹奏胜利的号角!」 男子单膝跪倒在老人的近前,他黑色铠甲布满深深浅浅的刀痕,他浑身散发着冰冷的晨雾之气,在他的身上具备一名战士应有一切锐利品格,连同他的莽撞也显得那么令人欢欣鼓舞:「那七位勇士!他们是英雄!他们的名字将铭记史册,我甚至都能想到数千年之后人们提到他们的事迹会露出多么敬畏的神情,哦,该死的,真是便宜了那几个小子!」男子嘴上嫉妒的口吻,眼中却暗涌着热泪。 「时势造就,你无须介怀。」老人如枯草一般的声线缓慢地说着:「上神赋予每个人使命,你的使命不在此。」 男子暗沉的眼眶并不能掩盖他眼中此时的光芒:「我明白我的劳苦使命是什么,我是他们的老师,老师的使命就是处理七个不听话的学生大作大闹一番之后留下的乱摊子……想想看,战胜诅咒,杀掉魔王的七位英雄都是我教出来的,光有这一条,就足够我吹嘘一生了。这可比我亲手杀了魔王更令我开怀。」 与中年男子的盛气豪壮不同,病床里的老人异常冷静地望着他:「魔王死了?」 「是的,魔王已死,鬼兰治取下了他的首级。」年长的战士欣慰道:「鬼兰治一直是个沉默怯懦的孩子,没想到,最终给予魔王精准的致命一击的人会是他……」 老人没有战士的乐观,他平静地陈述着:「魔王已经将他整个灵魂献祭出去,融入诅咒之中。诅咒不灭,他亦不死。」 战士似乎不太满意老人漠不关心如局外人似的语气,他的脸色正沉起来:「我知道。但是我向您保证,他『死』了,我的意思是他永远不会再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老人沉默,他的沉默里有思考,也有着深深的担忧。 战士对待老人的沉默有着超乎寻常的耐心,正如面前的老人从没有放弃冥顽不灵的自己,总是孜孜不倦地将他引上正路……他解释道:「老师,魔王想要復活,首先必须依附于合适的容器。这个容器必须既能与魔王的意识相匹配,又能承载相当于一个诅咒之源那么庞大的力量。魔王与诅咒融合长达三十年,他的身体连骨髓里都渗着黑色的诅咒,他本身就是一个深不可测的诅咒之源,世界上很难再找出第二个可以达到他那种诅咒承受量的容器。所以普天之下最合适的容器就只有魔王自己的身体。」 「我们的七位勇者在成功停止魔王的生命活动之后,把魔王的骸骨分割成近一百多块,除了为分散魔王遗骸上的诅咒,削弱上面依附的诅咒的力量,让我们有足够的能力完全封印魔王以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破坏掉这具身体,从根源上清除魔王唯一能依附的东西。」 第6页 「我知道单单做到这一步并不能代表一劳永逸。魔王的灵魂已融入诅咒,他随时可能藉助诅咒重新介入到这个世界上来,或者操控其他接触诅咒的人的意识进而完成他未完成的野心,报復我们……为保障日后十年,一百年,乃至千年之后的安宁,其他的屠魔同盟早些时候和我商量过了,我们也有一些长远的计划……」 「我们一致认为从今以后应禁止一切与诅咒相关的研究,我们会颁布诏令:任何人都不能以任何理由使用或研究诅咒类符文。对于自然形成的原生诅咒,我们将组建专门的骑士团负责在全世界范围内侦查,并在原生诅咒侵蚀度的可控范围内及时将其清除,不留祸根,尽量剥夺诅咒的生长空间,抑制诅咒扩张。」 「从各个方面,我们都会严加防范诅咒的渗透与侵蚀,绝不会给那个『魔王』留下哪怕一点的可乘之机。」 「请您相信,我们绝不会让那个魔鬼有任何重返人世的希望。」 「另外我已经安排好人手,将魔王分割完的骸骨分送往各个氏族领地,嘱託他们保管。」担任领导已有些年头的战士,他的自信与风度中却还保留了一点年轻时的轻狂:「贤者大人放心,魔王已死,从各种意义上讲,这都已成为一件无需争议的事实。」 注视着战士笃定的双眸,老人忧愁的目光没有改变,却不发出一句辩驳。 他清楚行将就木的自己再也改变不了什么,老人缓缓抬起他干皱的手。 老人此前早有准备,他将自己紧握成拳的手递到中年男子的面前。 跪在老人床前的男子望着老人的动作,他感到迷惑,但仍是恭敬地用双手接拖住老人的拳头。 老人颤颤地摊开自己的手心,一缕微小如金色粉尘的符文落入战士的钢铁手套之中。 「我有三件事要嘱託你。」老人说道:「第一,卡斯莫托城即刻夷为平地。」 战士认真地聆听着老人的嘱託,却没想到这第一件事就令他震惊不已:「……大人,这恐怕……卡斯莫托是百年古都,是朝圣地,尽管之前它被魔王占据过一段时间,但是现在我们已经赢回了它……如果您是担心卡斯莫托城里会有魔王遗留下来的诅咒,您放心,我已经派人检查过了,也清理过了,那里现在很干净了……」 「夷为平地,立刻。」老人脆弱如微风的声音却有着不允拒绝的坚决:「第二件事,将『卡斯莫托』的名字从地图上抹去,将它的一切从歷史、教典、各种记载中抹去。」 「我不同意您的决定。被占领并不是城池的过错,我认为适当的屈辱印记可以给予后世警醒的作用。」战士不知道一向以睿智着称的大贤者怎会煳涂到这种地步。 「我没有让你同意,我让你照做。」老人道。 「老师您……」中年男子觉得床上躺着的老人,仿佛变得陌生、不可理喻、胡言乱语。 老人自知时日不多,他的唿吸越来越弱,他没有多余的力气解释:「第三件,卡斯莫托的皇宫……夏风堡的外壁上有上古咒法的保护,无法武力攻破,卡斯莫托消失之后,夏风堡不会受到影响,如果它倖存下来……我希望你将宫门封锁,不到万不得已,任何人不得踏足其内一步。」 战士嘆了一声,对这个既是他的养父也是他的恩师的大贤者无可奈何道:「老师您真的是煳涂了……夏风堡早在被魔王占据时,就被魔王施咒变成了魔宫。上古咒法加上诅咒符文,你就算命令我让我去撬宫门,我都不会靠近那里一步。」 老人打断道:「我给你的符文,你要随身携带它,当有朝一日噩梦捲土重来,就是需要使用它的时候,它是打开夏风堡宫门唯一的钥匙,它可以使你安全地进入夏风宫,毫髮无伤……除了你与你的后代,我不希望其他人继承……」 战士迷惑的神情倏地一震,如果方才的他还不理解贤者的意图,那么现在他则要怀疑起贤者的居心! 战士不安地握紧刚才接收符文的手掌,这段能够在魔宫中畅通无阻的符文,如同来自地狱的邀请函,它可以出现在任何归顺于魔王麾下的、卑鄙的、残忍的、堕落的人的手中,但它此刻竟然掌握在这位垂垂老矣的老人手中…… 世人都将病床上的这位老者当做上神在人间的化身,一个口口声声要剿灭,要屠魔的大贤者,象徵正义与仁慈的大贤者……难道都是矇骗世人的伪装?这位被人奉作『光明』的智者居然在暗地里做着与魔王密切联繫的勾当? 他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他想要确认:「老师,你……你为什么会有……」 「……」 「老师!!!」 「……」沉默,是贤者最后的嘱託,也成为了他颇具传奇的一生最遗憾也是最神秘的遗言。 破晓即将,初升的日光将属于昨天的残阴暗影一点点消融。 窗外的高墙上的两道黑雾似的人影,如壁虎一般盘踞在阴影之中,暗听着窗内的动静。随着窗内的老人最后一丝吐息殆尽,随着大地上逐渐被晨曦笼罩,那两道魔怪的身影如退潮的海水,快速于阴影中消退,不见踪影。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正文序 第3章 重见天日 二百六十六年后…… 这一天,毫无预兆地,他睁开双眼,从一口棺材里坐起来。 第7页 格莱的头顶上方有一扇扁圆的天窗,从天窗里透出一束促狭却强烈的光,洒满他的全身,然后落到旧木地板上晕散成一环静谧的光圈,藉由这束光将他身处之地照亮。 格莱的视野周围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箱子,这些箱子使本就不宽敞的房间格局显得更加拥挤。摞高的木箱们规规矩矩地贴靠在墙面两侧,留有一条狭窄的过道通向房间唯一矮小且厚重的门。 房间偶尔有轻微的摇晃,格莱刚刚恢復明朗的视线随之飘忽不定,时而向左、时而向右地倾斜,甲板与木板墙之间相互挤压拉扯出磨牙般的长调,阵阵海浪翻涌的声响萦盪在墙板的四周。 他的鼻子稍微使力,海水的冰冷混着受潮陈木散发出的灰尘气味一併灌入了他的胸膛。 种种迹象让格莱很快推测出当前的地点应是一艘行驶于海面之上的船里…… 他在船上? 格莱刚刚开始转动的脑袋仍处于一片混沌,记忆颠倒错乱,他回想不起前因后果,他像一个被人从睡熟中吵醒的人,对自己现实的状况还有些恍惚,有一丝困惑。 他为什么在船上? 他记得,他明明是死了的。 而且死法相当悽惨,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不可能还有唿吸…… 格莱不解地低下头,他想摸摸看自己的心脏是不是真的恢復了跳动。 然而当他的目光刚一低垂,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幕令他寒毛倒憷的场景…… 一根漆黑的手骨正伏在自己的肚皮上。 见格莱注意到了它,那根骨头竟然有所回应地,朝格莱张开了五指,仿若欢唿一样在他身前乱窜。 死人骨头格莱虽然见得多,但是他还从没见过活蹦乱跳的死人骨头,更没见过活蹦乱跳往人身上爬的死人骨头! 那么一个诡异的骷髅任谁第一次见了都害怕,格莱大骂着扑落掉趴在自己身上的东西,赶紧从自己躺着的地方——一副棺材的边缘翻身跳出去。 他发誓他从来没见过这种构造的鬼东西! 格莱对待让自己受惊的东西是非常粗暴的,他在手边碰到什么东西就扔什么东西,不管不顾地统统抡起来向那根在地板上爬得十分迅速的人骨骨骼砸去。 在格莱几乎把房间里所有的箱子翻乱之后,灵活且聪明的骨头张开五指朝格莱的脸蹦上来,一把扣住他的头,将他按到在地。 格莱用破口大骂代替了尖叫,他忍着噁心和害怕在骨手之下几番挣扎,终于扯掉煳脸的怪物。骨头掉在格莱的脚边,但是它并不气馁甩了甩险些被摔散的骨架,仍继续往格莱的脚上爬去。 格莱却被骨头胡搅蛮缠的举动吓得不轻,他像被马蜂蛰了脚一样,立刻将骨头踢出老远。 格莱跑到门口,急于逃生的他并没有注意到自己此时一丝未挂。 格莱试图推开舱门,但是他并不认识舱门上的开关阀门,以至于他将自己的肩膀撞得发红了都没能打开舱门逃出去。 焦急之中,格莱敏锐地觉察出身后的那瘆人的骨头行动时刮划过地面的声音忽然寂静下来。 他下意识地想要回头,却被一双手从后捂住口鼻,不能动弹。 那双手并不是真正意义上人类的手,它没有温度,它仅是由一团黑色雾气凝化成手的形状,但是力度却仍是无法让人挣脱。 诅咒……格莱忽然心漏一拍,他对这种东西却不陌生,格莱本人虽然对魔法一窍不通,但他的爱人却是这方面的天才,而诅咒恰恰是库里斯热衷研究并擅长的东西。 这不被世人理解的力量,与它的使用者一样,格莱熟悉他们的一切。 缕缕雾气如丝缠绕上格莱空荡荡的身体。 雾气轻如浮毛的触感令格莱的全身僵住,他感觉不到危险。 格莱没有轻举妄动,他转过眼珠静静等待身后的黑雾的下一步动作。 黑雾似乎感受到了格莱的顺从,它忽地消散得无踪无影。 更准确的说,黑雾并不是消散,而是被尽数吸纳回仍捂在格莱的嘴上的骨头,它像是这团黑雾的领导者、中枢,可以任意操控黑雾的收放。 格莱低垂下目光正视起它来,这根骨头与人死后呈现一片惨白的人骨并不一样,它浑身漆黑,宛若被灼烧过的枯枝。 这是诅咒深度腐蚀过后不可挽救的状态,一般事物被诅咒腐蚀到这种程度最终的下场大多是化为煤炭灰一样的残渣,』残渣』的学名:诅咒结晶,人们根据它的颜色有时也把它简称为黑晶。 也有的受到诅咒的侵蚀还能保持原貌的事物,不会破散成一粒粒细碎的黑晶,但是即使保持了原样,也并不代表着事物没有发生任何改变,一旦遭到诅咒的侵蚀,只会有两种下场,一种是走向痛苦的灭亡,另一种是成为孕育新的诅咒的发源。 保持原样的受诅咒之物,会成为诅咒的温床,除了源源不断地释放新的诅咒,不会再有任何多余的活动。 眼前的这根手骨,格莱一眼认出这是已被腐蚀成诅咒之源的东西。 认清对手是个什么东西之后格莱就不那么害怕了。库里斯曾用诅咒在格莱身上试验过,诅咒连同世上其它的魔法元素一样无法渗透进格莱的身体里。 格莱心下瞭然,这东西不会要了他的命,那就好办多了。 格莱按兵不动,他等待着这个浑身布满诅咒的骨头棒子发现它的力量对它所挟持的人根本不起作用的时候,它自己就会将格莱认定成无法被侵蚀的『无价值』的事物而放手,这在之前库里斯的试验中验证过多次的。 第8页 格莱等待的过程中,钳制着他下颌的骨节果然如自己所料慢慢放松开来。 但是令格莱没想到的是,那根漆黑的手骨并没有完全从自己的身上撤离,它顺着他光洁的臂膀滑向他的手心,硬节分明的细长骨指陷进他软白得宛若新生的指缝间,以与他十指交握的姿势,稳稳地抓牢了他。 这根诡异非常的死人骨头还侧过它身上最长的那一条骨骼展示向格莱的方向。 不知怎地,格莱似乎能够理解手骨的意图。 他看了过去,忽地那一条长骨的黑色表面的诅咒雾气扭曲得模煳起来,漆黑的骨壁上泛起融合着向阳花般的金色与暗淡的血色的细线,细线正一点一点描摹出熟悉的字体,一笔一顿犹如用锋利的刀刃刻于骨上。 「ku……库里斯?」格莱惊诧地读出骨臂上的音节。 终于,听到从格莱口中吐露出来的名字,被认出身份的骨头欢快地从格莱的手心里跳脱出来,跳到他的肩膀上,长骨缠围着他的颈部转着圈。 格莱本能地用双手把四处乱动的骨头按在自己的怀里,像是怕它再次熘走似的,护得很紧。 原本格莱没过多关注自己现在的身体,但是眼下,他抓着骨头的手柔嫩异常且十分短小,连骨头的一半都护不周全,这样鲜明的对比,突然间让他意识到一件惊悚的事实:这好像是一副小孩的身体。 周围没有观衣镜一类的东西可以反映格莱现在的模样,但是他猜想此刻自己也不会是什么挺拔的模样。 格莱的眉头锁得愈加深紧,他这才认真地审视起目前的处境。 格莱将骨头抓紧在怀中,环顾起周围的环境,童稚的双眼承着成人老辣的谨慎…… 他在脑海中将所有的记忆搜刮一遍,他确信这陌生的地方是他此前从没有涉足过的地方。格莱面对这崭新的,他毫不知晓的地域,一时间竟搞不懂究竟发生了什么,可身旁没有一个人可以为他解答他心中蜂拥而起的种种疑问。 他毫无头绪,毫无方向,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孤立无援的感觉了。 这一瞬间格莱仿佛感到时间将他扔回了他的过去,扔回了他还没有遇见他的库里斯的那个过去…… 正巧此时,格莱一直紧抓在怀里的骨头动了一动,格莱回过神来,他的目光凝滞在他怀里不安分的骨头……这根断肢残臂,残缺的死亡模样根本无法令格莱与记忆中那个健康的充满着朝气仿佛永不知疲倦的人联想起来。 为什么一个大活人能变得只剩下一根骨头…… 格莱盯着怀中的骨头,脑海中不自觉浮现起那人曾经的音容笑貌,喉咙忽然酸涩得发紧,他狠狠地责备道:「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骨头浑骨一个激灵,瑟瑟地缩回它正享受着格莱新鲜肌肤所带来的温热的骨指,乖巧地蜷缩到格莱已恢復跳动的胸膛。 格莱正要再问些什么,这时舱门那边传出响动。 格莱几乎是一瞬间作出反应,他松开对骨头的束缚,让五根指骨挂钩上自己的肩膀,格莱空出自己的双手,并悄声嘱咐道:「抓紧我,不许乱动。」 刚才被他折腾得凌乱的房间,此时隐蔽的地点非常多,格莱迅速找准一处由几个箱子搭起的空隙之间,侧身进去藏匿起身形。 第4章 重见天日(二) 舱门被缓缓拉开。 「……怎么这么乱?」一名仪表光鲜的男子先走了进来,对这狭窄又乱遭遭的空间投以嫌弃的目光。 「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吧。」率先进来的男子对他身后紧随的人头也不回道。 随后进来的男子有些年轻和怯懦,他跟在男人的身后显得局促不安:「这里……」 那名体面的男子抬眼道:「这里是仓库,我特意上了防护,舱门关上隔音效果会很好。」 年轻男子只在周围扫了一眼,听对方的说辞他也不假思索地放下心来,随即急急忙忙地上前拉住面前的男人一丝不苟的袖口:「阁下!我请求您把我的『密钥』符文还给我!那是我家族传承之物,求求您还给我吧。」 男人推脱掉年轻人紧攥的手,理了理自己变得褶皱的衣袖:「家族传承之物都能被你拿来当做还债的抵押,我替你的祖先感到羞耻。」 「阁下,我会另想办法还清欠款,您只要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会凑齐的……」年轻男子恳求道。 男子笑笑:「我给过你很多『点』时间。我想你该知道什么是『物以稀为贵』,你屡次三番的承诺在我这里已经贬值到与废品等价。」 年轻男子扑腾跪倒下来:「大人!如果我今天拿不回符文,我外婆会杀了我的!或者,您先通融通融,让我把符文拿回去,等我奶奶气消了,我再给您还回来。」 「呵……可以。」男子皮笑肉不笑,他的手掌摊开,一缕金色的符文从他的指缝间如沙漏了下来,掉落在年轻人面前的地板上,年轻人赶忙伸出双手去抓握,去接捧那一缕从指间流逝下来的符文,可是却怎么也接不住,眼见着自己的符文穿透手背,最终化为无形,年轻人慌乱起来:「怎么会这样……」 「哦,我忘了告诉你了。你的符文似乎只能用一次,用过一次之后,就像这样,符文就失效了。」男子不轻不重地说道。 「你……你用了这个符文?」年轻人震惊不已:「你进入了禁林?」 第9页 「你去禁林干什么?!外婆说过,不到万不得已不可涉足!你为什么进去!」年轻人勐地站起来,紧忙质问道。 男人对勐然凑近的年轻人略有反感:「『禁林』空有其名罢了,我派去的人在那里搜了将近半个月,只给我带回一口打不开的灵柩。他们回禀我,那里除了一座破败的宫殿,他们什么都没有发现。」 「灵柩?!什么灵柩?!」年轻人仿佛换了一个人,尽管他不务正业,他好赌,但他从没忘记过他落没的家族仅存的荣誉与责任:「你必须还回去!任何人不能带走禁林中的一草一木。」 男人并不理解,甚至在心底还对这些世代的传承的旧东西嗤之以鼻:「你定的规矩吗?在你把符文作为抵押交到我手里的那一天,你们家族的禁林就是我的领地了。我想怎么使用它是我的事,与你没有关系。」 「你不能这么做,你不知道禁林的危险,连魔怪都不敢靠近禁林,那里一定藏着比魔怪更恐怖的东西……」年轻人执着地念着。 男人面容不善,他不想再跟他纠缠下去,他转身走向舱门,年轻人立刻反应过来,挡在男人的面前:「你不能走!灵柩在哪?那是属于我的家族的。我要把它物归原主!」 见状,男人猝不及防地朝拦住他去路的年轻人的腹部揍上一拳,看着年轻人因为吃痛而慢慢蜷缩起身子倒在地上。男人理了理方才由于大幅度的动作而导致略有错位的上衣衣领:「我已经商量好了买家,那东西和我的其他货物一起安放在这艘船的仓库之中,就在这里,下次停港时我就会命人将它搬下,你如果在此之前找到它,那就归你,好吗?这样的交易已经是我能给予你的最大公平。」 男人临走前用锃亮的皮鞋尖踢开了那趴在地上仍妄图抓住他裤脚的脏手。 舱门再次打开,门外候着三四个体格高大的僱佣骑士,男人用眼神示意向他们,解决掉仓库里的麻烦。 见男人从仓库中走了出来,一名在外等待多时的侍从紧跟上前:「大人,刚才来通知,拍卖会的时间推迟了,是黑市那边有人走漏了风声,引起了几个大氏族的注意。」 「真扫兴。」男人唾弃一声:「吩咐商会其他人,走私一等违禁品的生意暂时都不要接手了。已经接手的,让他们两天之内处理掉,如果不能,就暂时中止交易。」 「是。那我们手里的魔骨……」侍从试探着问。 男人横过一眼:「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们手里没有一等违禁品。我们的生意很正常,继续进行。」 「是。」侍从会意地应接下来。 在一等违禁品的名单上,魔骨,即魔王被分割后的遗骸,并没有被纳进名单之中。即使它比任何一种违禁品都要危险,都要更有价值。大约当时制定名单时的人们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人们的贪婪竟会使他们能完全忘记对魔王、对诅咒,对痛苦的恐惧,打起魔骨的主意。 「还有,等他们从仓库里出来,记得把仓库收拾收拾,弄得那么乱……」男子随口吩咐道。 ****************************************************************** 舱门又一次关合,格莱躲在木箱的夹缝之中,一直屏息着观察着外界的情况。 他本想藉由方才那两个男人的对话探听出一些信息来,可惜的是,那两人的谈话,格莱从头到尾没有一句听得懂。 格莱觉得这帮人的发音很奇怪,听着像他曾熟悉的语言,但就是觉得乱七八糟。 难不成这里是什么不为人知的异国他乡?而且见那两人的穿着打扮,也是格莱陌生的。 格莱心中的烦闷愈加蔓延,语言是极大的障碍,如果沟通困难,那就意味着他只能靠武力解决一切麻烦。 正当格莱琢磨着其他能使他减少皮肉之苦的法子,外面的那两个人的声调忽然激动起来,听着语气像是发生了口角,年轻人好像有求于那个穿得花里胡哨还一脸吊样的男人……格莱暗自猜测。 之后年轻人被揍了一拳,根本没还手就倒下,看来体质也不是很好……格莱暗自分析。 男人即将离开,格莱觉得如果这里只留下年轻人一人的话,他应有九成的把握干掉他再逃出去。格莱觉得眼下首要的事,就是离开他睁开第一眼就看见的憋憋屈屈的小破地方。与这里的人交谈是不可能了,只能靠自己的摸索,见得越多他才能越快掌握现实情况。更何况他实在不喜欢狭窄的地方,多呆在这里一秒,他就浑身不舒服。 不料,男人走后,竟又进来三四个一看就不是善茬的人物。 原本打算动手的格莱这下可不敢妄动,他还需静静观察,找准时机再下手。 但就这么观察了一阵,格莱自己有点看不下去了,那个年轻人根本就是颗小蔫菜…… 什么体术技巧都没有,什么武器都没有,光凭那一副柔弱如草的小身板就能扛住那四个魁梧大汉如打铁一般的捶打? 格莱暗自啧声,他看了一眼肩膀上的骨头,轻声嘱咐一句:「抓紧我。」 格莱无意逞英雄,别人的干架,别人的死活,他根本不关心,只是这几个彪阔的人恰巧也挡了他要走的路。 格莱突然从阴影中蹿到其中一个高大男人的身后,在那人未察觉之际,他横腿朝那人的膝盖窝扫去。 但是格莱却忘记了自己如今的状况,如今的他再不是那富有力量的体格,他弱小的四肢跟刚出炉的松软面包没什么两样,力气上也不强悍。这一踢,他自己的小腿倒是先痛麻起来,而对方也仅是向前趔趄一下,并无严重的伤害,那人很快又能站稳。 第10页 这一意料之外的突击不仅让对方骤然警觉,还引起了在场其他人的注意。 四个僱佣骑士纷纷将冷悍的目光投向突然现身的格莱。 但是他们只搭了一眼便怔了。 面前的,仅是一名身量还未长成的少年,更何况他还是光着身子。 「小孩?」一人诧异道。 「你刚打娘胎里出来吗?」一人上下打量一番轻笑道,气氛顿时一缓,其他人随着也调笑起来。 然而当眼尖的僱佣骑士们终于看清趴卧在少年光iiiiiii裸肩膀上诡异的漆黑物体时,他们忽觉浑身一凛,手心不可察觉地冒出冷汗,全然戒备起来。 「魔骨……」 「喂!小孩!」 「你是什么人!」 「把魔骨放回原处,否则我们对你不客气。」 这群私家的骑士在被僱佣之前,便对这艘归属于黑市商会的货轮上承载着的货物心知肚明。 这些在暗地里秘密进行交易的货物,大多都有着不可告人的特殊价值。 尤其是这间仓库中的器物,上到远古神器,下到皇室玛瑙,不说全都是金贵的,那也是非常稀罕且不寻常见的。也只有垄断半个世界黑市的商会才有能力搜罗到数量如此之多的货物,像魔骨这类被各大氏族明令严禁的东西也能被归拢于此本就不足为奇。 这群被雇来的骑士在登船之前,也仅仅是远远看了一眼那传说中专门封印魔骨的特制黑银箱。除了好奇和对传说中的人物们戏嚯一番之后,没什么多余的感受。 如果这群亡命之徒能提前预知自己将会和魔骨暴露在同一片空气中,那么他们说什么都不会接手这一趟。 第5章 重见天日(三) 面对这群人叽里哌啦的威胁,格莱听不懂,他也不想沟通。 格莱知道硬碰硬对现在的自己来说绝对是下策,可是瞧这群人的脸色应是不会轻易放过自己。格莱余光瞄了一眼周围各式各样的箱子,手提的,集装的,纷纷拥堵在四种……狭窄的空间只剩下鱼死网破。 格莱心一横,破就破吧,先解决掉眼前的事。 格莱忽然抬起手,模样认真地指了指那群人的身后,这群傻大个儿果然齐刷刷回过头去。 格莱便趁机踩登上近旁的木箱,少年的身形轻快地攀爬上木箱的最上面,然后一跃而下,双臂借力勾住其中一个头高大的男子的脖颈,双腿稳稳地夹在他的身上,从背后将此人的脖子勒绞进自己的臂弯里。 男人气通不畅,面目很快因窒息而变得红紫,双手挣扎着朝勒住他脖颈的那条细弱的胳膊和抓够着,艰难地想要挣脱出来。 男人想尽一切办法,疯狂地扭身想要将锢住他上身的像恶鬼缠身的少年甩下去,倒退着胡乱地向后撞墙,撞箱子,妄图让背后的少年受到撞击的疼痛而松开对他颈部的钳制…… 而他另几个同伙想来帮忙,他们几次抓准空隙想要将这诡异的少年从男人的身上拽下来,却在即将抓碰到少年的皮肤时,少年肩膀上一直安静趴着的魔骨却乍然冲过来,男人们惊得赶忙退避。 格莱全神贯注在如何遏制住臂弯里的人的行动,他甚至连后背受到的连连撞击都能强忍下来,但是他忽然感受到肩膀上的骨头正快速地滑离他的身体,他以为它要乱跑,便赶忙分出神来,喝止道:「别动!」 格莱的本意是叫骨头停下,谁知这群人出于对魔骨的惧意,在少年的吼声之下他们竟也下意识地缩回手。 格莱不知道为什么其他人木桩子似的见他有破绽也不来围攻他,但是他没工夫多想,既然没有阻碍,少年下起手来便更加毫不顾忌。 在厮缠之中,少年不经意扯到了这人挂在脖子上的项鍊,格莱便想藉助项鍊的力量彻底勒断对方的唿吸,他紧紧地收攥起不慎落入自己手中的项鍊。 眼看着男人的重心不可控制地向后仰倒过来时,少年的身体迅速翻跃到男人的身前,敏捷的身影呈现出一种如豺豹一般柔韧的线条。 忽然,手中的项鍊崩开。 失去力量的项鍊扰了格莱绞杀的专心,他抓着断裂的项鍊,无声地落到地面。 男人闷声倒地,突然失去束缚涌灌进口中的空气刺激着他的咽喉,勐烈地呕咳起来,一时半会儿他是没办法起身反击了。 刚才一番厮斗也令格莱筋疲力尽,格莱大口喘着气,不自觉地抬起被自己方才充当绳索的胳膊,嫩白的皮肤上一道深深的红印,格莱心里懊恼着,他的体力简直退化成了一个婴儿。 正在格莱皱着眉盯着他的胳膊不甘和疑惑时,忽地脚下倾滑,他自己赶忙稳住,不料仓库里一个被堆放在最高处,在打斗中已变得摇摇欲坠的木箱,从最上面偏坠下来,不偏不倚正好砸向格莱深栗色的脑袋。 此时,船身的外侧有一卷乍高的卷浪落拍下来,不止整间舱室,连整艘货轮都随之一盪。 还算轻巧的木箱坠落下来仍是一道重击,格莱被这从天而降的灾祸砸中,几乎立马倒地昏厥过去。 看着地板上的少年一动不动大约消停了片刻之后,其他人才终于敢小心着靠近这个来歷不明的男孩。 「这小孩哪来的?」 「小心,别太近,先通知老闆。」 「告诉他魔骨的封印失效了。快让他赶紧想办法!」 第11页 「那这小孩……」 「该死,他就是个魔鬼。」被差点勒死的男人哑着嗓子道:「在没弄清楚他是个什么玩意之前,别靠近他,他光着身子接触魔骨都没有被腐蚀,这小孩有古怪……」 虽说这小孩长得人模人样,但就目前的情况看来,他们可不敢将他简单地当做人看。 这群僱佣骑士也曾与诅咒打过交道,那都是在他们装备齐全,隔离措施完好的情况下进行的清理活动。而这个来路不明的少年竟然赤身裸体的与魔骨,比普通魔怪体内蕴含的诅咒量高出百倍的魔骨『亲密接触』仍完好无损,说他是个正常人谁都不会信。 这时,从昏厥的少年的身下悄悄探出一根黑色的骨指勾住少年的臂膀。 骨头从下面慢慢爬到了少年的身上,它轻轻地抚过一蹶不起的少年的侧脸,静静等着,然而许久未见少年有任何反应,骨头像是受到了刺激,遍布着诅咒的骨骼里冒出滚滚黑气,然后在众人惊惧的眼神中快速凝聚成一道人影似的黑雾。 「魔怪!」 「不……这已经是魔使了……」有人心惊道。 魔怪与魔使都是由数量庞大的诅咒凝集而成,它们最大的区别是魔使的形态更接近于人形,而魔怪则多以野兽为雏形。而且比起魔怪,魔使更具有人的狡诈,也更加难为对付。可以说魔使是魔怪更高级的形式。 面前,以魔骨为依託诞生出的魔侍,浑身蓬勃着茂盛的诅咒。它愤怒无由,将在场所有多余出现的人认定为敌人,作势朝他们攻来…… 外面的海浪越来越大,船身剧烈摇晃,高高叠堆在船舱里四周的货箱,乱七八糟地从上方扑落下来。 昏躺的少年被不断掉落的货箱压埋在底下。 魔使仿佛有感应一般,它不再理睬他人,而转过身去向即将被货箱淹没的少年。 众人松了一口气,就连之前被围殴的年轻人也不管不顾地忙抓住空隙趁其不备,逃出舱门。 「魔骨!快!」 从仓库逃出的僱佣骑士们一边奔向更广阔的甲板,一边简略地喊道。 然而甲板上此时乱闹闹一片,巨浪翻卷着扑向船尾,沉重的海水拍上甲板激起的水珠如冰凉的石子纷纷落下。 无人操控的船舵与桅杆上一条细细的符文脉络闪烁着若隐若现的光,舵盘随着船身的剧烈晃动大幅度地转着圈,试图寻找最佳的平稳点。 「什么都别管了!」有人喊道:「先下船!」 「发生什么了?!」 「海啸吗?」 「不知道啊!」 「可是仓库里魔……」 「别管了!船身已经被海水击穿了,老闆连货都不要了,保命要紧!」 「快走!」从仓库出来后知后觉的几个人,被人推搡着逃生到小船上。 辽阔的天空仍是晴明万里,然而湛蓝的海面此时却撕开以往宁静温婉的表面陷入癫狂。 几艘小木船疯也似的驶离那片颠簸的海区,它们将不平静的海浪远远甩在身后,直到人们觉得已经足够远了为止。 「怎么停下了?」逃出生天的小木船上有人惊异道。 「这不是海啸?」一人筋疲力尽地抹了一把脸上掺杂着冷汗的水珠,他回头看着那仅好像在一个固定的圈子里打着旋涡的海域。 「怎么回事?」 「别管了。」 「那些货……」 「记下方位,等那边平息之后,派人打捞。」 零星地飘散在海面的小船筏上,一群人惊魂未定的视线中,远处翻涌的巨浪好似飢饿的困兽,而那艘闯入它的货轮相比之下却若一条小到不够塞牙缝的饵食,几乎一尾高浪过去,便将货轮全身吞没,一艘磅礴如白鲸的货轮就这样坠入茫茫大海,如一滴雨水融入河川,激起的高浪水花却很快淹没不见。 *********************************************************************** 格莱再一次睁眼,是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一片湿漉漉的沙滩上。 他浑身像被人拆散架又被人重新拼接上一遍地难受,鼻腔里呛水的辛辣感刺激着他不住地咳嗽。 格莱踉跄着从软绵的沙子堆里爬起来,肚子里发出久违的空响,身上,一根与夜色浑然一体的骨骼悄然绕了上来,它收敛起满身的黑气,静静地守在格莱的近旁。 模模煳煳的烛火光亮,一群群的排布,时不时在远方晃来晃去,似有人烟。 格莱遵循着求活的本能,磕磕绊绊地向那片光亮的前方走去…… 在少年远去的身影之后,一条硬铿甲壳长足挂着海浪白浮沫,踏上湿软的沙滩,镰钩似的利器沾惹着未知深海域里仿若积怨已久的冰冷。 第6章 雨夜 「二号桌的奶油牡蛎!雪貂,你干什么呢!」一位胡茬遍布整个下巴的中年厨师端着一个铁盘掀开后厨的围帘朝酒馆内惟一的侍者喊道。 闻声,正游走于喧闹的客人之间的侍者一个激灵,忙赶去后厨。 「我后厨的盘子都堆成山了,你给我机灵点!」厨师吆喝着,将铁盘推给侍者:「拿着,二号桌的。」 「好。」侍者应下来。他端着盘子快步走去二号桌旁,将菜品摆好,并朝这群喝得双眼通红的酒鬼回復道:「您点的餐品已上齐,请慢用。」 「哎,侍应生。」侍者的身后有人招唿道:「我们早八百年前点炒面什么时候上啊!」 第12页 侍者转过身,看见隔壁桌招唿他的几个人均是巡逻队制服的打扮,不像是随便挑事的人,侍者便道:「您稍等,我这就去后厨给您催催。」 这时,那几个巡逻队队员的腰间各自别着一块扁扁圆圆的薄石片同时发亮,上面刻着的螺纹纹路里晶莹着流光。巡逻队中的一个男人看了一眼自己闪烁不停的薄石片,开口道:「不用催了……伙计们,我们来活了!」 巡逻队的其他人纷纷从餐桌旁起立,拿好自己的佩剑准备离席。 「结帐吧。」其中为首的男子朝侍者说道。 侍者一边看着桌上的残羹菜渣,一边猜着它们的原貌,推算道:「桂兰酒四瓶共十二密朗,干肉煎饼三密朗,一密朗的番茄肉酱。一共十六密朗。」 二十枚银币从巡逻队队员的钱袋里掏出来,他们一一数给侍者,却不料有人手一哆嗦,掉落了几枚,银币在地面上轱辘得到处都是。 巡逻队的几人正弯腰去捡,为首的男子制止道:「让侍应生自己捡去吧,我们着急,先走。」 「二十密朗,剩下的你小费。」话音一落,那几人匆匆离去。 侍者蹲下身将散落一地的钱币收拾起来,有些滚到了餐桌底下,他只好半跪着钻到桌面下,将那些钱币捡出来,总算凑齐二十枚,他从里面数出四枚放到了自己的口袋里。 「嘿,雪貂!你怎么钻桌子底下啦?」身后有人拍拍他的后背。 侍者站起身,扑落掉膝上的灰尘,他见身后的男人与他穿着相同的侍者服饰,诧异道:「科诺?离换班的时间还有一个多钟头,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你明天不是有考试吗?不用提早回去复习复习?」另一个侍者道。 雪貂恍然明白他的好意,一时间不知该用怎样的接受方式才得当,只感激的注视着他。 「快走快走。记得把后厨的垃圾扔掉。」科诺催促着这个不善言辞的傢伙,他主动拿过雪貂手中的帐单,将活儿揽了过去。 「谢谢你了。」雪貂道。 「免了,多帮我倒几次垃圾就行。」科诺嬉笑道。 阴雨连绵,这几日都是这样,从早下到晚。 街灯已经逐个亮起昏黄,高低不平的石路偶尔有漆黑的马车低调且飞快地掠过,溅起细小的水花。 乌沉的夜幕下,街上一家正营业的酒馆从它那后门的一开一合间,飘出一阵嘈杂与乌烟瘴气的菸酒味。 一名年轻而疲惫的侍者像往常下工回家一样,他从酒馆里面走了出来,两手提着鼓鼓囊囊的两麻袋,来到街对面的一条暗巷之中。 那是条被左邻右舍默认为堆放垃圾厨余的小巷。 由于数量庞大的垃圾常年淤积于此,即使每隔半个月都会有人来打扫,但是早已渗入墙壁土缝里的腐臭气味已然变得顽固不化,人仅仅靠近这巷口一米之内,都难以忍受这熏得人头昏脑涨的气味,连路边流浪乞食的野狗恐怕都对这条暗巷避之不及。 越是走近巷口,那股具有冲击力的气味越是『醇厚』。 麻袋的边角渗出一大片污阴,里面的菜汤与油水随着侍者的走动滴漏了一路。 雪貂攥紧麻袋口,他的手上不可避免地蹭上些油渍,不用凑到鼻下也能清楚地闻到那一股腐烂物发酵后的腥臭。 雪貂却像是对周遭的环境习以为常似的,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他熟练地将两手拎着的麻袋堆放在巷口的墙边,与其它早早被丢放至此的麻袋一同规规矩矩地等待着清理的人来回收。 他匆匆放好麻袋,脚步习惯地朝住宿的方向离去。 忽然,一阵奇怪的鼾声从小巷深处传来。 雪貂的身形一顿,他疑惑地朝这似猫的唿噜声走去。 巷子幽深隧长,越深入其中,越不见光亮,令人作呕的气味也愈加浓厚,连雪貂因常年往这里倒扔垃圾而『薰陶』出来的鼻子都有些经受不住。 雪貂抬手掩住口鼻,可这里浓烈的气味仍能找准空隙,从他的指缝间熘进鼻腔。他只好皱着眉屏起唿息。 恍然间,陋巷之中最暗的角落,一具白光光的身躯撞入视线。 四周堆积着搁置许久的一丛丛麻袋山包,那具不着一缕的躯体卧躺其中,稚嫩的脸面侧贴着坑洼的地砖,深栗色的头髮,是通白的身体上唯一点缀。 断断续续的低绵轻鼾正是从此处传来,在这样恶臭熏天的环境中,这横躺在地的人竟然仍能保持一副熟睡的模样。 「小孩……」雪貂惊诧地走近,他蹲下身,轻轻拍拍男孩的脸颊,唿唤道:「小孩?」 见男孩仍不见甦醒,侍者诧异的目光在四周观察起来,他在这里并没有看见任何一道多余的人影,巷口遥远的街灯无法普照到垃圾巷子里阴暗的最深处,这个酣睡在此的男孩,仿佛与喧闹的街市隔了一个世界。 这时细密而轻薄的雨丝簌簌而下,不轻不重的雨滴落在陋巷之中这具年轻的身体上,好似敲打着一具毫无知觉的物件,再配以这周遭满目垃圾的状况,雪貂很快将男孩与『抛弃』『遗弃』『丢弃』等令人可怜的字眼相联繫。 逐渐地,雨水打湿的少年单薄的皮肤,泛起象徵着鲜活的红润。 他还活着…… 雨势渐大,雪貂犹豫片刻,他脱下自己的外套,将男孩浑身包裹起来,然后扛到了自己的肩膀上,将这孤零零的男孩带出了小巷。 第13页 然而一头雾水的雪貂并没有留意到,他前脚将少年如扛一袋沉甸甸的大米一般扛出巷口,后脚便有一只匍匐在阴暗中的手骨尾随跟来。 ********************************************************************** 骑士学院黑金的铁艺门严密地关合着,上面火狼头的图案定睛有神,仿佛真有那么一双野兽的眼睛在伺机而动。 已经过了门禁的时间,常年下工很晚的雪貂早就摸索出一条捷径暗道可以不经过大门而回到自己的宿舍。学院北侧最外缘围栏有一个仅够一人通过的缺口,这已经足够。 他扶着肩膀上的男孩,稍稍弯下身子钻进了学院之内。 将近半夜,大部分寝门紧闭,灯烛熄灭。他悄悄绕过宿舍里的公共厅堂,那里还有些人在挑灯夜读以备明日的审核考试。 即使他和他扛回来的男孩没有一点瓜葛,仅是出于一点怜悯之心,但他总感到羞愧,好像他真做了什么有违道德的事情,雪貂像个小偷似的扭扭捏捏、鬼鬼祟祟地回到他自己的房间。 回到房间,雪貂将他捡回来的少年平平稳稳地放到靠墙边一张嘎吱作响的窄床上。 少年的身上还裹着他的外衣,亚麻的外套浸了些雨水,而那小巷子里的垃圾味也隐隐地还纠缠在上面。 雪貂又尝试着唤醒被他安放在床上的人,他用手边的干毛巾擦干少年脸上湿乎乎的雨水,可惜这名少年如同睡死过去一样,经过被雨水浇淋以及被搬来搬去的折腾,竟丝毫没有转醒的意思。 雪貂有些疑虑,他把毛巾随手放到床边,伸手探上少年仰躺着的脖颈,虚弱但绝不能忽视的跳动,的确是活着的徵兆。 雪貂拿起窗前书桌上的灯烛,拧开灯烛青铜底座上的蝴蝶半翅状的开关,骤然明亮的烛光挨近床边,雪貂这才仔细地观察起沉睡中的少年秀小的五官,不知为何他后悔起来,他应该在发现的那一刻直接把男孩交给巡逻队,而不是带回来自己照料,这个男孩来歷不明,谁知道这会不会惹来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麻烦事。 可既然已经冲动地将麻烦揽到自己的身上,他又不好将人扔回去。只能等少年醒来,再做打算。 雪貂的寝室原是一间杂物间,骑士学院里的寝室是要根据学生交纳的住宿费的多少来分配的。像雪貂这种一贫如洗,还要靠打工勉强维持生活和学习的学生不会再有多余的钱住漂亮舒适的寝室。好在学院里理解他的情况,便腾出一间狭窄的杂物间供他免费使用,除了后搬进来的床桌比较简陋古旧,也算独门独间,不会因下工太晚而叨扰到其他学生。 再过几个钟头天就要亮了,雪貂望着书桌上那厚厚一摞书籍,心中嘆息:又要通宵。 书桌上有一木食盒装着的炒面,这是他早上匆忙只吃了一点的早餐,雪貂端起来闻了闻,有些馊味,夏天果然不好存放食物。雪貂一边在心中暗道可惜,一边将食盒盖好盒盖放到垃圾桶中,想着明天一同扔掉。 处理完手边的事,雪貂放下烛台坐在桌前,打算暂时忘记所有杂事,全神贯注在面前的古籍书册上。 随着雪貂的安定下来,房间里不再有任何响动,静悄悄的。 桌上的烛光仅在方寸之中摇曳扑朔,潜藏于阴暗中尾随而来的诡异骨骼渐渐活络起关节,漆黑的骨枝轻悄地爬过地板,沿着木质的旧床腿盘爬而上,它靠近少年的脚踝,钻进少年长衣罩体下的身躯,直到胸膛的位置才停栖下来,它藏在衣下,像一片捲曲的枯叶蜷缩在少年的心口。 这时,床上一直紧拢着眼帘的少年勐地睁开了眼睛。 第7章 雨夜(二) 翻动书页的雪貂并没有察觉身后危险将临。忽然一条洗得发黄的毛巾从视线中晃过,紧接着颈部一紧。 雪貂的瞳孔骤缩,有人要勒死他。他挣扎的双手向后抓去,是一条细弱的胳膊,贴近他耳边的唿吸证明背后的人并不算太高。 来不及震惊,雪貂便被人从椅子上勒仰过去。果真是那个少年,他捡回来的少年。倒底是成年人,雪貂紧抓住脖颈上收紧的毛巾,用力气与少年博弈,留得一丝喘息的机会。 混乱之中,雪貂打翻桌面上的烛台,没有利器在手的雪貂抓准烛台向后砸去。 少年一见火光,下意识地浑身一颤,趁着少年恍神的功夫,雪貂用头向后撞去,少年离他很近,这一撞,正好在少年的额头上造成不小的撞击。 雪貂反身挣脱出来,正面对他。 少年套着他的外衣,身形相比成年人略显幼圆,相比儿童却觉得修长,看起来十二三岁左右,依然顶着一张不谙世事的面孔,一副警戒且危险的神情,反倒让雪貂觉得自己才是坏人。 「你冷静,我不会伤害你。」雪貂试图谈判,他无心伤害别人,但是他也不想枉死。 「我叫雪貂·雅里昂。」雪貂放慢语速,指了指少年,目光在他的外套上游移:「你身上穿着的是我的衣服。」 少年垂下的手还紧攥着那条差点要了他的命的毛巾,少年褐色的眼珠直直地盯着他,仿佛要将他穿透一样。 敌意没有消减分毫,少年不吭声不回话,气氛僵持着。 正在这时,一声空旷悠长的饿鸣打破了僵局。 连雪貂都觉得尴尬:「你饿了?」 雪貂稍欠着身子,将垃圾桶里的木食盒重新掏出来,打开食盒盖,慢慢地递送到少年的跟前。 第14页 雪貂的动作幅度不敢太大,他对待少年就像对待一只林子里受伤的野兽,不敢惊动他的敌意,小心翼翼地安抚着。 少年紧绷的神情明显有一刻松动,腹中长久的飢饿已渐渐化成疼痛,他一把夺过递到面前的食盒,但是他并没有轻易相信外人的好意,他将那一坨像面条的食物凑到鼻下闻了闻,几种常见的香辛料的味道他还是能够分辨出来,但是也有很多他此前从未闻过的浓郁香气,他不清楚是什么,他只知道这些气味勾得他舌头根发软,少年按捺不住,既然从里面没有闻出一点毒iiiiiii药的气味,那他就暂时相信了面前的这个陌生的男人。 少年空手抓过炒面,狼吞虎咽往嘴里塞送,少年鼓着两腮,嘴巴挂着一圈红酱。 雪貂十分礼貌地站在一旁较远的位置,注视着这名好像恨不得要将食盒嚼碎的少年,不动声色中却难掩满眼的惊异:他是饿了一个世纪吗? 少年用餐的姿势十分生勐,那一盒炒面好像根本没咀嚼几下就整个吞咽下去。 雪貂在旁观察着少年的一举一动,他光是看着少年那种生吞似的吞咽方式,就觉得十分难受,细心的雪貂忍不住,在少年即将噎住的当口,及时将一杯盛放着温凉水的茶杯放到少年脚边的地板上。 少年端起茶杯,他一面勐灌几口,一面不禁朝施以这贴心举动的人望过去。 大约水足饭饱,少年撂下茶杯,并重新拿起刚才用来勒人的毛巾,擦干净手上和嘴巴边上的酱汁。 「谢了。」从少年嘴里冒出第一个词语。 雪貂一愣,他说什么? 少年见对方愣了吧唧的模样,想起来自己这是身在异乡,喃喃道:「忘了,你听不懂。」 「不,等一下。」雪貂似乎能明白其中些许意思,这熟悉却陌生的语音让他的脑海中恍然闪过一念。他转身翻找起桌上的书册,一本薄薄的只有巴掌大小的书籍,由于是经过几手转让,上面印刷地字迹模煳老化,干薄的书页仿佛风一吹便透,雪貂直翻到最后两页,照着上面的标识,转化起自己的语言发音:「……你,好。」 这下轮到格莱一惊,他正视起这名男子,这个人的发音有点扭曲,却足以令他感到那种亲切的熟悉,他半惊半喜地试探道:「你懂西陆语?」 「我懂,一点点。」雪貂拐着生硬的发音,惊讶道:「但是,你说的是古西陆语。」 「古西陆?」格莱奇怪。 「是的。」雪貂的语气里透着不可思议:「那是二百多年前,拉奥时期的语言,已经消弭很久,现在根本不再使用。你从哪里学来的?」 「还用的这么流畅?家人从小教你的吗?」 二百年前…… 二百年前? 二百年前!!! 格莱之前考虑过一种假设:能够把尸骨化成灰了的他重新唤回这人世间,肯定费了不少功夫,所以他死后和醒来的时间有出入,格莱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格莱没想到的是,居然会隔了二百多年这么久?!二百多年,足以让他错过多少事。 「我问你,这是什么地方?」格莱勐然间升腾一缕起不好的预感。 「第七骑士学院……」雪貂道,但是看少年的表情好像他并不满意他的回答,雪貂便继续详尽解释:「位于浮金都刺矛街32号,由伊沙凯尔氏族领境管辖,浮金都是伊沙凯尔东领地沿海的一个小城都,在西大陆版图上位于东海岸。」 氏族?版图?浮金都? 顷刻间,格莱之前所有经歷过的记忆土崩瓦解。 西大陆是他的为之争斗半生的地方,他的生命就是在此葬送,没有谁比他更熟悉西大陆的一草一木,然而现在,环顾四周,没有一样是他熟悉的东西。 身处与过去相同的土地,周围却是迥然不同的面目。 在死亡之后到復活之前这一段他无知无觉流逝过的时间里,这里究竟遭受了什么样的变故?! 他开始担心有什么东西正脱离掌控。 他担心,他们失败了。 「卡斯莫托……」格莱自语道,这个词语根深蒂固在他的脑海中,那是一切的中心,是他的家。 格莱认为那里,总有他熟悉的东西遗留下来。 「你带我回卡斯莫托,我会给你一笔丰厚的报偿。」格莱说道。 少年大人般老道市侩的言行,让雪貂感到别样的好笑,但仅仅是在心里暗笑:「我不太清楚。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个地方。」 「你他妈放屁!」少年忽然怒道:「卡斯莫托是古都,千年古都!西大陆举世闻名的都城,老子不认字儿的时候都听说过,你居然跟我说不知道?!」 雪貂被少年急躁的脾气惊了一下,接着解释道:「……西大陆上有四十多个氏族领地,你说的卡斯莫托,或许是我没有听说过的。」 西大陆全境早已将权力统一交移让渡给最高长老院,就连那最顽固的几大皇族也早就被库里斯搞垮了,又从哪儿冒出来『氏族』这个从没听说过的玩意? 格莱一瞬间明白过来,他的预感对了,有些事物的确并没有按照库里斯预先的规划进行。 「你要是想去那个地方,我可以帮你找找看。我知道有一个地方,可以帮你查到关于卡…卡什么的地方。」雪貂见状,少年的脾性阴晴不定不好应付,还是将这古怪的男孩早早脱手为好。 第15页 闻言,格莱端详起这个陌生的男子,深色的瞳孔里有一道犹如闪电的裂痕,这是善于夜视的夜行种的特徵,同时这也意味着如果身边没有合适他的魔具,他便无法施放魔力。 格莱观察这人能不能随时随地地施放魔力,倒不是担心他半路会背后偷袭暗害,格莱的身体对一切魔法元素都不能产生反应,所以任何含有魔法的攻击对他来说都是无效的,这也是他刀枪不入最主要的原因。 格莱担心的是,这人趁他不注意一个闪身消失,他就可没处再找一个懂他语言又懂礼貌的人。 既然他是夜行种,那么随他去哪,只要看住他,不让他接触到任何带有传导性的器具就不怕他跑了。 「可以。」格莱点头应道。 雪貂暗暗松了一口气,看来暂时将这古怪的少年安抚住了:「你先把衣服扣子扣好,外面还在下雨。」 格莱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款式奇特且宽长的大衣从头罩到脚,这件衣物也是这个人给的? 他可不记得自己饿晕了倒在垃圾堆里的时候有衣服穿。 盘卧在格莱背部的骨头蠢蠢欲动,格莱清楚地感觉到骨头似在衣服下闷得不耐烦,总要跃跃欲试地跳脱出来,他悄悄把从松垮的衣口里冒出来的一根黑黢黢的骨指尖按压回去。 雪貂并没有发现这暗中的举动,他只顾小心地拧动寝门上那已经松动许久的圆铜把手,他控制着力道让那半耷拉在门框外的旧把手,使其既能发挥作为门把手的作用拧开门锁,也不至于用力过勐使它脱落。 雪貂踏出房门,候在门外的走廊里,招唿着少年并示意他安静地走出来。 格莱注视着这位模样友善的年轻人,他背后的长廊十分敞亮,格莱又回过头看看墙上高处挂着的那一扇六角形的小窗子,以及屋内一床,一桌,极其简单寒酸的摆设,稍加思索,这才消除他醒来后第一眼见到这里的误会:原来这里不是牢房。 第8章 雨夜(三) 深更半夜,骑士学院中一处已然暗淡闭馆的图书馆内,在角落里悄然地亮起一点微光。 六角玻璃上斑驳而晶莹的雨珠将窗内微昏的烛光凝固,如藤蔓蜿蜒而下的雨流交错起一次不动声色的相遇。 雪貂的身影在一排排高耸的书架之间寻找。 少年举着青铜烛台,他尽量将烛台举得很高,让烛光离他远点。少年身上过长的亚麻外袍耷拉地面上,他光着脚,紧跟在雪貂后面,外衣随着他的走动拖过地板。 学院里的图书馆闭馆之后很少锁门,图书馆守夜的老人,腿脚不便,而且健忘。图书馆的钥匙在这个老人上工之初就弄丢了,他也忘记了重配。学院里知道这件事的,寥寥无几,雪貂因为经常帮他打扫书架整理书籍,才偶然知道的。 坐在管理员的长桌之后的老人裹着衣袍委堆在靠椅里,唿唿打着瞌睡,没有注意到有人偷熘进来。 「卡斯莫托……」雪貂默念着,手指扫过那些列在书架上摆放整齐的旧书嵴。 「找到没有?」少年举着烛台,手臂开始发酸。 「你不用给我照亮。」雪貂道:「那边墙上挂着一张绘着世界地图的挂毯,你看看你说的地方属于哪个领境区域,告诉我,我这边更容易找到。」 格莱顺着他的指示,绕过重重书架,走到巨大的一幅挂毯面前,挂毯前的长桌堆砌着各种类型的书籍,长桌后守夜的老人打着瞌睡,格莱轻手轻脚的不敢惊动,然而他更担心他手持的烛台会燎到自己,他的目光绝大多数是凝固在烛光上面。 不料他没有注意脚下,少年不慎绊倒在书丛之中,但是他良好的平衡力,还是将手中的烛台僵硬地托举住在半空,没有引燃周遭易燃的事物。 雪貂在书架后面看见这一幕,也是心惊胆战。 少年稍稍安心,他正将烛光挪近挂毯,忽然,一双苍老干燥的手掌握住少年的手腕。 格莱一惊,与仿若惊醒的老人视线正接。 定睛望着少年几秒,在少年和雪貂都已为要被抓包之时,老人却出乎意料地松开了钳制着少年的力量:「是你呀,你来了……」 说着莫名其妙的话,老人渐渐又合上了沧桑的眼皮,仿佛安心地又陷入梦乡。 雪貂一晚上七上八下的心总算又短暂的放下来,幸好这位图书馆管理员是位年事已高的老学董的脑子有些痴呆,有时候煳煳涂涂的,可能他将少年和谁弄混了,才逃过一劫。 格莱也没有多加在意,安稳住心虚的情绪之后,他将全部的注意都放到那幅挂毯上,那上面面的图案和旧时的记忆没有任何差别:西大陆,南大陆,嘆息大陆,夜之林以及它们周边细碎的岛屿……世界没有任何变化。 他记得卡斯莫托的位置在西大陆的左下角,他将烛台移到记忆中的位置,然而那里却是省略的空白一片,再往大范围看去,一个氏族的名称赫然印在其上。 「找到了吗?」雪貂来到少年的身边。 少年指着地图上空荡荡的位置,道:「在这儿。」 雪貂仔细看去:「是繁尔狄亚氏族的领境。」 了解了大致,雪貂转身去寻找有关繁尔狄亚氏族的信息。按照少年的语气,雪貂原以为卡斯莫托是个名胜之地,一般名胜之地都有有专门的书籍记载,可是他搜罗了一圈也没有找到关于卡斯莫托的记载。不过繁尔狄亚却是个领域范围极广的大氏族,有关它的介绍那便十分好找了。雪貂翻出繁尔狄亚的歷史书册,后面附带一张手绘的地图。 第16页 雪貂将其摊开,总算见到些曙光,他将地图交给少年。 「这里。」格莱几乎不用思索就指准一个地方。 雪貂看了一眼地图上的位置,那里几乎已经算是繁尔狄亚的边境,有一片森林的标识,却没有署名。 雪貂认真思索了一阵,然后翻开书页,见上面的记载果然与他所知的一致,他头疼起来,刚以为可以将这麻烦的男孩送走,没想到…… 「你确定吗?」雪貂问。 「送我回到这里,需要几天。」格莱直截了当地发问。 雪貂为难地解释道:「这恐怕不是几天的问题……首先,我可以肯定的告诉你,这个地方不叫卡斯莫托。你要去的地方是繁尔狄亚的边境,那里是一个古战场遗蹟,外界称那个地方为『禁林』。听名字你就该知道,那里是禁止涉足的。」 格莱不解。 「那里曾是266年前,拉奥时期时八位拉奥英雄与魔王决一死战的地方,也是魔王的老巢。魔王在那里盘踞多年,传闻那里的诅咒深入土壤,人们哪怕迈进一步,都会沾染上诅咒,痛不欲生。那里的诅咒犹如痼疾,只能抑制其发展,却无法彻底消除,为了防止有人因擅闯而毙命,原先的叶契多安氏族在古遗蹟的周围种上一片巨杉森林,隔绝古遗蹟与外界接触。」 「长久以来,有人因好奇或者其他别的念头进入禁林内部,没有一个人活着出来。甚至有传言,即使是由诅咒本身形成的魔怪和魔使都不敢接近那里半步,可想而知,积攒在古遗蹟里的诅咒量是多么可怕。」 「我不是吓唬你,那个地方的确没有人敢去。」说着,雪貂打量了一眼少年,青涩的模样的确会是爱做英雄梦的年纪:「你如果是因为道听途说了什么冒险故事,那我可以向你保证,那里不会有英雄之剑,不会有数不尽的财宝,只有一群光秃秃的树丫。」 雪貂发现古音其实并不难发,掌握其中转换的规律,几番熟悉下来,他似乎能完整地把语言转化成古西陆的声音。 看来他明天的古籍书文考试不用担心了。 格莱也习惯了男子别扭的发音,但在刚才对方的一大串解说内容之中,他根本没理解到有用的东西,因为他的耳朵一听对方讲的是个传闻故事,格莱打从第一句就开始不愿意再听下去。 「你说什么?魔王?」格莱从小就不信这些乌七八糟的传说故事,他向来只信自己的亲眼所见,格莱连念出『魔王』这个明显煳弄弱智的名号都有点咬舌头,他哼笑一声:「什么魔王?谁取的称唿这么装逼……」 看见少年的嘴角似乎非常不屑且老成地勾起一个弯度,雪貂觉得这个少年没有他想得那么『梦幻』和『不切实际』。少年直言要去禁林,而且还操持着一口不寻常见的古语,雪貂一时还以为少年受某些英雄剧目的感染,为了追求刺激和传说中的故事然后离家出走到此的。 可是见少年的神情对这方面根本不了解,甚至陌生,雪貂便觉得古怪。 「魔王,在成为魔王之前,曾是一个名叫阿什尤金的刽子手、阴险毒辣的小人。人们传言他是魔鬼借着人类的皮囊将灾难带到世间。」雪貂一边耐心解释着,一边观察着听者的神情:「他曾是混乱王国时期一个强盛王国的私生子,老皇帝去世后,因他身份遭到非议,无缘皇位,新皇继位后将他逐出王国,他怀恨在心,发誓要毁掉每一个王国,后来他失踪了很长一段时间,再回来时,他满身诅咒,他以灵魂为代价唤醒诅咒之源,泯灭所有的良知,让诅咒在这个世界上肆虐,生灵涂炭,最终所有王国覆灭,他成为黑暗惟一的主宰,也因此被称为魔王……呃……」 雪貂的话才说到一半,少年勐地朝的腹部冲撞过来,他向后一倒,后背被力道不轻地推撞到墙面上,由于少年的身高仅到他的腰际往上一点,所以少年再是兇狠,也仅能死抓住他的衣角发泄:「你胡说八道个狗屁!」 阿什尤金,是库里斯的教名。 最开始格莱只是觉得名字相像还没有那么在意,但是之后所描述的阿什尤金的身世竟然和他的爱人也是如此一致,且越说越离谱! 什么泯灭良知,什么生灵涂炭,完全是污衊!造谣! 「不,不是我胡说八道,是书上就这么写的。」雪貂撑着墙面,他为难地指向旁边的书架。 「什么书!?」 「所有书。」雪貂道。 少年的眼睛因奋力压制着心中勃勃升起的怒气而异常明亮,他张张嘴,几次三番把即将脱口而出怒骂生生咽回肚子里,这些书上的污衊太多,他竟不知从哪开始骂起,他强忍着,最终咬牙切齿地问:「魔王最后怎么样了?」 「呃……在八位拉奥英雄合力的围剿下,魔王被打败,身首异处,身体四分五裂后被封印,永无復生的可能。之后经过十年左右的时间,各方势力在世界范围内对诅咒进行大范围的清理,虽然没有彻底根绝,但是有效地抑制住了原生诅咒的生长。」 格莱身体里的血液倒流,指尖泛起青白:「身体四分五裂?」 「就是分尸,魔王身体里蕴含的诅咒太强大,不分散开,不好封印。」雪貂直白地解释道。 殊不知这几句轻飘飘的仅是陈述事实的话语落进格莱的耳朵里,竟如一击重创。 「将……魔王分尸的是谁?」 第17页 「拉奥时期魔力最强盛的八个人,其中包括最初建立六大氏族的创始人。我记得有丛林之主入风·努阿索、雪城女王菲尔·道雾曼、深海之灵夏·鬼兰治、王者之心乔纳德·蓝恩、寒冰之子布鲁坎尔·提戚、大神官伽尔·萨、夜之林女巫贝瑞丝莉达米,以及龙族战神默·卡夏。」雪貂背诵完毕,油然冒出一点自信,看来明天的歷史审核他也没问题了。 「原来是他们,一群人渣、变态、杂碎……」格莱阴暗地唾弃。 然而口头的泄愤根本对他内心逐渐扩大的空虚无济于事。 不可逆转的现实,仿佛时时刻刻在提醒他:他什么都没有了。 钟情一生的人被人分尸惨死永无復生的可能;为之斗争了半生的功业被漫漫时间泯灭;害死他们的人不仅安度晚年甚至彪炳史册,而他呢,如今像条流浪狗,东逃西走,连家都找不到。 既然復活后是这样一种残败的景象,那为什么让他復活!他已错过近三百年的光阴,他听着那些他曾经歷的却未完成的事业被人糟蹋成悲剧,他空瞪着一双復生的眼睛,无法挽回,无能为力,他想復仇,却无仇可復,他想爱人,却无人可爱。 他还能做什么呢? 雪貂望着少年恍若变了个人似的,由急躁变得安静,由猖狂变得深沉…… 为什么听到一个早就人尽皆知的歷史,少年会有这么大的反应?雪貂疑惑:「你没事吧?」 少年低垂着脑袋,掐捏着雪貂衣角的小手颓然松下。 在雪貂的面前,少年慢慢弓起身子,双手护住腹部,缩成一团,呢喃道:「……肚子疼。」 糟了,该不会是那盒馊了的炒面起了作用?雪貂暗暗懊恼,他略有歉意地委婉道:「是不是想要上厕所啊,那边就有!」 少年不再吭声,只强忍着。 雪貂心虚地扶起少年,同时在心底暗叫不好,他预感他这次真的摊上事儿了。 第9章 清晨 「库里斯!」 低沉的喊叫如梦魇闯入男人难得的梦境。 每次都是这样,他很少入眠,入眠后他更少入梦,偏是这样,他心中念念盼望着的美梦,那模煳了过去与幻想的不真实的甜蜜梦境里,最后总以这一声令他撕心裂肺的喊叫戛然而止。 男人刚从一场噩梦中惊醒,他那一双如同冷却了的灰烬的眼眸,此时正哀恼地凝视着窗外天际低低一缕清白的曙光。 而在窗边挂着的精緻银丝鸟笼里休憩着一只通体红如宝石的燕子,它并没有感受到它的主人情绪的起伏变化,仍旧无声无息地沉睡着。 「坦利伯恩大人,早安……」坐着机械轮椅的男子小心翼翼地静候在房门左右,与窗前的男人保持着极恭敬的距离。 听到这声可有可无的唿唤,库里斯微微倾斜过目光,几近麻木地涌起表面上的一丝笑意:「早安,桑尔。」 机械轮椅上的男子本名是桑莫尔·海本·图森塔,当他听到『桑尔』如此亲昵的称唿是从这位正欣赏日出的男人的口中吐露出来的时候,他没有半分惊喜,反而将自己的头颅垂得更低:「您派遣去禁林的人回来了。」 悄然地,窗前的男子真正转过身来,他游离虚无的目光这才正视起偌大空旷的房间里的另一人。 「他们完成了您的嘱託,将您的东西完好地带了回来。」桑尔一面谨慎地观察着那人的反应,一面用带有自信的语气继续说道。 桑尔窥到男人抚着镂金窗框的右手手指悄悄攥紧,然而在他的神情上仍然是一如平常的平静,男人简单询问,好似没有特别的期待:「在哪?」 「在您的门外等候。」 桑尔非常清楚,面前的男人和颜悦色的面目下通常隐藏着汹涌的掠食意图。 他的笑容越是漂亮,他的恶意越是浓厚。 但此刻,桑尔从那人身上明显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平静,这反而应是男人称心如意的徵兆。 果然,听过桑尔的回答,男人离开窗前,绕过由罕见的深海魔石铸成的长桌,脚步轻松地且带着一点快意地朝轮椅上的他走来。 「我该怎么感谢你,桑尔。你太贴心了。」库里斯的声调永远呈现出一种低嘆般的亲和,这使他的嘴里无论吐出什么话,都能令人对他的真诚深信不疑,不会有人能够察觉到他真实的意图。就比如现在,其实在这条好消息传入他耳畔的时候,他的余光就早已被不远处那扇紧闭的房门全部占据,他恨不得即刻推开它,开门迎接他企盼已久的宝物。 但他仍然能够用十足的耐性去做一些旁的事。 他不能让弱点暴露,他必须先要好好应付眼前这个值得利用与掌控的人:「你想要什么回报?尽可能地提吧,无论是什么,那都是你应得的。」 「大人言重了,能为您效劳一生是我氏族的荣耀。」桑尔面不作喜色,谦卑地回答。 库里斯一步步靠近他,他冰凉的手心搭上桑尔的肩膀,轻轻捏了捏那骨瘦的肩头,并俯身在桑尔的面前,昭示着最器重而信任的模样:「你才是我的荣耀,孩子。能够有幸拥有你们氏族永生永世的追随与侍奉,是我的幸运。」 「你们没有在我最不堪的时候抛弃我,放弃我,反而尽你们世世代代的忠诚与努力将我的遗骸拼凑,试图将我的灵魂完整地召唤回来。」 第18页 「你们将我原来的身体还给了我,即使还有一小部分的欠缺……」库里斯的左手一直戴着一条长至肘部的黑绸手套,他稍微在上面一扫而过,继续说道:「但这瑕疵与你们所赋予我新生的活力的功绩来讲,完全微不足道。」 「你可以向我提任何要求,因为这都将是你们应得的。无论需要我付出怎样的回报,都不及你们曾为我付出的辛苦的万分之一。」 身前的这个男人亲切如抚慰的话语句句溢渗着诚恳与感动。 如果从未听闻在过去的时代里这人亲手缔造的种种惨绝人寰的恶行,人们很容易就将这个擅于沟通的男人误认为是良善之辈。 桑莫尔在这个他父亲付出了血的代价唤回人间的魔鬼面前,一直保持着冷静与警惕,对他的蜜语甜言始终抱着诚惶诚恐的态度。 饶是桑莫尔拥有早熟的、不输任何一位当今在位的老道的弄权者的心智,在这位活了二百余年的罪恶之主的面前仍犹如一名羞怯的顽童,他紧绷而牴触的神情在库里斯灰浊的眼中一览无余。 「畏惧是件好事,但我不想让它出现在你我之间,你是我的朋友,桑尔。」库里斯如同表演一般细緻而深情地说:「我希望你能更依赖我一些,就像我依赖你们一样。」 「不论你曾听闻多少有关我的传闻,我想告诉你,你完全不需要介意,属于我的时代早已过时。如今的这个世界经歷过太多的变化,它对我而言几乎是陌生的,现在的我一无所有,可以说我与一个初次降生于这个世界上的婴孩没有多大差别,我需要重新认识它。你们予我生命,使我重归,从某种意义上讲,你们如今就是我的家人,是我在这世上的依赖。」 比起威慑利用恐惧控制人服从,库里斯从以前就更愿意用这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动人态度得到死心塌地的拥护。在绝对权威已根深蒂固的影响下,他只要略微露出亲切的意向,便能获得不错的回报。 恩威并施,如同驯狗。 况且桑莫尔一家有库里斯值得如此耐心对待的价值。他重生之后,迫切需要的是一双可以使他安全地观察世界的眼睛,一个在他没有恢復强盛之前隐秘的栖身地。 所以即使桑尔不开口提出要求,他也会一点一点地施以回报,然后不疾不徐地掌控这个弱小氏族的全部,彻底为自己所用。 桑尔默不作声,他聪明就聪明在他那超出同龄人许多的冷静而睿智的观察力,他不像他年迈的父亲,他从不轻易依附于某种事物,某个人,甚至是某种不可估量的力量。 桑尔刘海下的阴影遮住了他半张面容,即使他能敏锐地察觉出对方的虚情假意,却仍然表现得感恩和谦卑,他的确拥有懂得隐忍深藏不露的资质。 库里斯当然也不是好煳弄的,他明白自己这点话哄哄傻子倒能凑合,想笼络这个外表卑微实则意志强硬的年轻人还不够份量。 不过库里斯总算在不断地试探中摸到了桑尔的脾气,不施加真正涉及氏族以及桑尔自身的恩惠,这个极具潜力的傀儡在意识层面就不会完全顺从他。 库里斯直起腰身,低着身子说话的姿势他一直都不大习惯:「我听说在某一年的氏族酒会上,有位粗心大意的氏族公爵大庭广众之下侮辱了你的父亲和你的氏族。而你选择以文雅的方式私下与他理论,他却将你大声呵斥赶出房门,在大庭广众之下嘲笑你半身不遂,嘲笑你的哥哥是个能吃的傻子。」 闻话,桑尔的脑海中几乎立刻闪过几段令他难忘的难堪记忆的片段,目光倏地发狠起来。 库里斯轻笑一声,进一步诱导下去:「你能怎么办呢?对手是实力雄厚的大氏族,所有的人都站在权势一方,他们慢待你与你背后的氏族,没有人帮你,你孤军奋战,你唯有忍气吞声。」 库里斯见已触及对方的痛处,便早有预谋地拿出如温苦的良药一般的承诺:「现在情况不同了。你唿唤我到你的身边,那么我就是你的朋友。我不会让我的朋友蒙羞,让我的追随者成为任人宰割的羔羊,任人笑话的小丑,如果正义冷落了你,我绝不会袖手旁观。」 库里斯信誓旦旦,同时他也懂得人是懦弱的,无论多么强硬的心总需要温情的滋养:「你的父亲曾向我自豪地夸耀过你,他说你是天底下最孝顺的孩子,最聪明的领导者,同时也是被世人忽视的最明亮的星辰。」库里斯低低的嗓音如耳语一般在轮椅上的年轻男子耳旁叮咛:「我怎能忍心让星辰蒙尘呢。」 桑莫尔心头一颤,诧异地看向这个面容永远不再衰老的男人。 库里斯慢悠悠道:「我没做什么,我只是略施惩戒。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公爵,我知道他有一个儿子,不过那个小孩远没有你聪明伶俐。在前不久的氏族酒会上,我们恰巧碰了面……之后的他呀,就变得痴痴傻傻的,不要说下床走动了,恐怕连饮水都成困难。」 「如果你觉得这样的惩戒还不够,我还有更多的方式……我只想让你知道,我们彼此帮助。你是我的朋友,我的一部分,他们为难了你,就等于为难了我。」 「谢谢您,够了。」曾在氏族之间受到众人耻笑这件事一直是桑莫尔的心结,此时库里斯的『略施惩戒』就像正义突然降临,着实令他畅快不少,但他同时也清楚,这『正义』出自谁的手。 第19页 第10章 清晨(二) 魔王的手段,绝不会是那种轻描淡写的小报復。 桑尔的确想要欺辱他们氏族的人得到惩罚,但不应,不应是以邪恶的手段。 桑尔淤积心底已久好容易得到宣洩的怨愤与他富有道德的良知时时刻刻纠结着他,使他陷入矛盾的境地,这也是即使这个男人施与他们家天大的恩惠,他也一直不愿与他过分亲近的缘故。 因为他是魔王,他是罪恶的象徵,与他为伍的人最终会沦落为无道义的无耻之徒,终究会被世人唾弃。 「桑尔,你是个有主见的孩子,我知道你在犹豫什么,担心什么。但请你张开眼睛看清楚现在站在你面前的人……」库里斯张开双臂,坦然地:「他看起来像你们口中所说的『魔王』吗?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遭受了世间最恶毒揣测的普通人。」 「我过去的敌人用最卑鄙的手段深深伤害我最柔弱的地方,他们使我的那一生遭受各种不幸,他们剥夺了我爱与被爱的机会。相信我,桑尔,你一旦永远失去你生命中唯一的也是所有的光芒之后,你很难不陷入一种糟糕的情绪里。你会觉得虚假、悲伤、灵魂痛到扭曲……在毫无知觉的时候,所有的坏事都会乘虚而入。」试图为自己的过去正名的男人表现得十分情真意切。 「我就在那时得到了你们所谓的那毁灭性的力量——诅咒。」 「在我的那个时代里,诅咒同现在的认知没有多少差别,它依然是一种被世人不太认可的,残酷的力量。试问如果不是别无选择,谁愿意与众人为敌呢?」 库里斯所坦露的心声真假掺杂,外人恐怕无法从中拣选出过去的真相。 「最初的我和曾经每一个接触过诅咒的人同样不安。我不断地控制它,改进它,只希望它能为我所用,使我不再感到痛苦。」 库里斯一边仔细观察着听他临时编凑的故事的人的神情,一边根据听众的反应来及时地更正和添油加醋。 「我不否认我为了使自己的意识融入诅咒之中曾使用过低劣的手段……那时的我使用诅咒的力量,就像刚拿到新玩具的孩子,任何尝试都伴随着好奇、无畏、无知。与诅咒融为一体的过程使我的理智陷入混乱,我一心想着要驾驭它、主宰它,却不知这正逐渐背离了我得到诅咒最初的目的,我仅仅是为了逃离我心灵上的痛苦……」 「最终,我失败了,变成了你们口诛笔伐下的那副样子。」 库里斯的神情流露出一扫而过的阴霾。 「但是我的失败并不能代表诅咒一定邪恶。它与我都背负了太多的骂名与误会。诅咒是一种长久以来存在着的力量,不能因为它拥有强大的破坏性,就否定它全部的性质与意义。它的好坏是它的使用者来决定的……我承认我是不合格的使用者,我当年的一意孤行毁掉了自己,也毁掉了这种罕见的力量。」 「桑尔,你的父亲与你把我復活,你们让我重新开始。我帮助你们不止纯粹出于报答,更重要的是你们的善良与忠诚向我展现了另外一条充满希望的选择。」 「正如你所知道的,我的灵魂已与诅咒融为一体,『我』已经不存在了,『魔王已死』,如今这副人的躯壳只是一具承装『诅咒』的容器。」 「可是当你们以『魔王』的名义唤醒我的时候,我仍然回应了你们的召唤。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我过去的仇人已经化为一捧沙,我的恩怨我早已遗忘了,我没有什么需要完成的了。我唯一放不下的,便是这份力量,我不想让它埋没在时间里。」 「我选中你,桑尔,成为我的接替者。」库里斯落下的重音,一瞬击溃某根脆弱的底线:「你是我见过的最不会迷失自己的人。你更加坚定,更加善良,无论发生何事,你都不会被愤怒与绝望蒙蔽双眼,你一直都可以做出正确的抉择。这一点,你要比曾经作为诅咒使用者的我好得太多。」示弱对于库里斯来说,并不是难事,甚至可以说他深谙此道,他懂得施用『示弱』的好处,并愿意乐此不疲地使用它。就像混入草丛间的毒蟒佯装成无害的草叶,静静地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伺机吞没大意的猎物。 「我相信这个力量在你的手里会得到善用,这其实也是我的愿望。」 库里斯布下精准的靶心:「只要你不再排斥它,我会尽我之能教你如何掌握它。我相信在你的天赋与我的经验相互补充之后,你会成为一个优秀的诅咒使用者。」 不得不承认,桑尔确实对这样的『魔王』有些心动,谁不希望有一个强大到难以琢磨的人成为自己后盾并且还一心一意地辅佐自己。 桑尔的氏族才存在不过百年光景,对外无支援,对内无资源,在那些传承荣耀的大氏族盛气凌人的阴影下,显得羸弱不堪。而像他们这样的小氏族又不敢轻易与其它氏族结盟,一旦立场变得鲜明,他们一定是各氏族明争暗斗之下最先针对的牺牲品。 想要于夹缝中生存,唯有兵行险招。他们要寻找一个依託,一个能让氏族长存的依託。让他们可以不依靠任何人,就能让人深深地敬畏,不敢冒犯。 从桑尔的祖父一辈就已将心思动在诅咒上。他们想要研习并拥有这被人惧怕的东西,成为他们氏族的秘密武器。但是诅咒之所以被称为诅咒,成为不可告人的禁忌,就是由于它那天生不可控的恐怖。 第20页 从古至今的漫漫时间里只有一人真正将诅咒运用得炉火纯青,达到顶峰。 那个人就是魔王。 传闻,魔王从头到脚都被诅咒侵蚀得透透彻彻,连死后的尸骨都散发着诅咒,甚至他的灵魂都已被诅咒蚕食殆尽。 桑尔的父亲见识过先辈们无用的努力,他明白现今世上再无一人能够达到魔王的巅峰,与其像个永远出不了徒的新手一样钻研诅咒,让自身时刻承受着不可预知的危险,还不如寻求一位已经是这方面的大师的人物现成的帮助。 所以,他们处心积虑多年,终于选择復活了魔王。 可是魔王,却是比诅咒更加不可控的东西。 如果真如传闻所言,他曾经是人,如今灵魂已与诅咒融为一体灰飞烟灭,那么倒可以长舒一口气。就怕他披着人皮,却掌握着远超人类之上的力量,懂得人的情感,却将它作为玩弄人心的阴谋诡计。 桑尔谨慎地知道库里斯的这一番话里不全是真心实意,魔王选中他作为继承者一定有他自己的目的,但是桑尔的确被打动了。 既然无论如何他和他的氏族如今都无法脱离魔王的庇护,他只要善用这个力量,配合有魔王的『悉心教导』,他相信以自己的能力不难成为下一个『魔王』,当然,他绝不会重蹈『魔王』的覆辙,他会在库里斯的引导下,一步步让自己达到强大,掌握诅咒的程度甚至超过库里斯本人,然后潜移默化地使自己成为诅咒的主导,他只要把持住自己,未必就是一件坏事。 轮椅上的年轻男子心下忽然有了自己的算计。 库里斯注意到这个年轻的男人细微的表情松动,他非常清楚这个幼稚而天真的人的妄图『篡位』的心机并且非常满意地看着他落入圈套。 库里斯伸出手,饱含诚意地作出握手的礼节,听说这是当下时兴的友好信号:「看来你同意了我的提议?」 桑尔仿佛确信了什么事情,神情变得坚定,从轮椅的黄铜扶手上,他慢慢抬起自己奇瘦的手掌交握上去。 清晨的一缕阳光透过透明的窗第一次浮照在他终日积雪不化的面庞上。 库里斯看在眼里,他的眼中泛起笑意,故意道:「我们在这里聊得这样久,差点忘了,门外的人该等急了吧。」 「是。我这就让他们进来。」桑尔的态度明显比来之前积极。 东出的日光,从四周安嵌的透明玻璃外投射进来。 一层柔软的温度映照着男子的轮廓。 魔王……不,现在这名重返人间的男子,又用起他过去的名讳——库里斯·阿什尤金·坦利伯恩。 库里斯身上穿着的是寻常可见的衣物。刚復活的他,一直将自己的姿态摆放得很低,虽然他并没有要求他的『朋友』给予他太奢侈的东西,但由于他们在復活他之前已经极尽想像地把他描绘成一个十分难伺候的人,所以一些该有的,象徵身份与地位的昂贵的物件更不可能缺少。 但他仍是执意在所有华贵的衣料中挑选了最为普通的一件,一件及膝的暗红色毛织外套,库里斯认为这件与他的红髮十分相搭。他的头髮质地很好,尤其是当经过仔细地打理之后,更是干净且服帖。 这样一个模样温柔,仪容焕发着光彩的青年站在面前,很难让人联繫起那些暗藏在他身后的恐怖传闻。或许只有从青年的那一双灰色的眼眸中才能寻到一点点有关于『末日、残忍、污浊』这几个词的蛛丝马迹。 第11章 清晨(三) 房门敞开,一伙儿人抬着一口古旧的灵柩走了进来。 「欢迎我的勇士们,你们令我骄傲。」库里斯笑着说着客套的话,双眼却一直不离那口灵柩的左右:「将它放到我的跟前,放到地上,轻一点……」 库里斯的外套上细细的毛绒沾着晨光,将他整个人来自深渊的气息顿化为乌有。 桑尔悄悄转动下扶手前端的转纽,他操控着自己的机械轮椅向后移了两步,在他与库里斯的近前挪让出一片空间,并示意自己的手下将灵柩放到这里。 库里斯的目光紧随着那口沉重的灵柩,暗自里轻缓入一口气…… 即使他想隐瞒,他想隐藏,但他的脸上总是会不自觉扬起好的笑容。这该怎么办?他终究只是个普通人……库里斯理智上的苦恼仍抵不过心头的微热。 桑尔在接到派遣的手下归来的消息时便事先检查过这口乌黑的灵柩,桑尔内心是好奇的。 因为这是魔王復活后对他们的氏族提出的第一个请求,在魔王的肢体还有所残缺,他的力量还没有完全恢復鼎盛之前,魔王开口的第一件事竟然不是到处搜刮可用的力量,而是千方百计地让他们去一个荒僻的地方寻一口棺材…… 但当他第一眼见到这口令人惊嘆的灵柩时,他就明白了。 这口灵柩的确配得上让极具野心的魔王念念不忘。 桑尔没有仔细研究过这口灵柩具体是作何种用途的,但从密铺于灵柩周身那些纷繁复杂的符文上看来,他确信这东西所蕴含的力量远远胜过那些被大氏族们当做传承信物珍藏的,相互夸耀的任何一种神器。换做是他,他也会绞尽脑汁地妄图拥有这样一件稀有的、强大的东西。 桑尔并没有对库里斯流露出少有的不虚假的喜悦而多加在意。 灵柩四面的棺木遍刻着清晰明见的纹路。 第21页 这些纹路并非信手拈来随意刻画的。 它们有规则,是经过了精密地计算才能构架出来的精妙绝伦的法阵——符文。 而灵柩上刻印的符文更是罕见,仅是能为人所见的符文种类就多达六种以上。众所周知,作用在同一事物上的符文并不是多多益善,大部分不同功用不同种类的符文都要注重配比,否则很容易出现冲撞或抵消,不仅所有符文有失效的可能,更有可能发生乱流导致对施法者本人的伤害。 然而灵柩上组成符文的魔法元素排布得非常标准,宛若一件无可挑剔的艺术品,没有赘余的重复,没有突变的断流,符文构架中的每一个细节都是独一无二,复杂却又流顺非常,更为难得的是它上面所有不同功用的符文皆融洽异常,浑然一体。 在库里斯的指尖触碰到灵柩的那一刻,刻在其上的符文乍然间泛起黄绿的光亮,柔和的光亮于细緻精密的纹路中蜿蜒流动,仿佛一条条生机勃勃的小溪。 灵柩即将被打开,库里斯早已注意到了房间里其他人投向这口具灵柩上的惊慕狂热的眼神,但他并没有心情管束。毕竟他此刻的全心全意也紧紧缠绕在这口他期盼多时的灵柩上。 这具埋藏黑暗的地下逾过百年,终于重见天日的灵柩,宽长的表面上有几处刀具砍撬过的磨痕,这使它的外表显得格外沧桑。 库里斯早有预料,他把他藏匿的地点并不隐蔽,一定会有不少人打扰他的安宁。 不过在没有感应到库里斯的力量,或者没有『钥匙』之前,附加在灵柩上的锁缚系符文不可能因蛮力而解开。 并且库里斯自信世上无人能打破他亲手刻在灵柩上的防护符文,那会让任何作用在灵柩表面的魔力都好似蚊虫叮咬,无论多么天崩地裂的力量都不会伤到里面的人一分一毫。强有力的治癒符文,从施法生效的那一天起便永不休止地孕育着生机,哪怕仅仅是接近灵柩的十步之内的人,都能感受到那源源不断蓬勃着的新生之感。 可以说,这口灵柩耗尽了制作的人曾经所有的心血。 面前的灵柩对库里斯而言,它的重要意义远不止施用了精妙无双的符文,选用了世间罕见的千年不朽的神木做灵柩木料这些简单的理由,更有不为外人所知的,在灵柩里埋藏的关于一个人一生全部情感的秘密。 库里斯戴着黑绸手套的手抚摸过烙印在灵柩正中央的燕形图腾圆磨的边缘,隐藏其中的锁文脉络乍现。 一直于鸟笼中静谧安息的血燕仿佛有所响应,骤然惊醒,它舒展开双翼,在空旷的房间上方寻觅一阵,便跳跃着落到灵柩的表面,在它的双足于灵柩上站稳后却立即化作一滩血水,流淌进图腾的凹槽里,将燕形图腾中间的空虚填满。 随即一声清脆的声响,原本严丝合缝的棺盖颤动着错开了一点边沿。 库里斯的双手撑起棺盖,他满怀期待的目光凝落进灵柩里面。 半响过后,他的脸上仍挂着明媚的笑容,然而那里面隐含的温柔的东西却凭空蒸发,徒留一张仿若精心雕琢却毫无生机的面具。 空无的灵柩内部,如一阵乍冷的风转瞬间将等待的心情吹散得一干二净。 库里斯轻轻放下棺盖,将灵柩重新严合好,就像他从未打开过。 库里斯陷入思考,他努力压制着喉咙里的犹如吞咽石子一般的生硬感觉,用尽量优雅的语调:「这东西你们打开过?」 「没有。」方才抬灵柩的人中的一个男子回答。 听到这样的回答,库里斯从他的黑绸手套的紧口里溢冒出丝丝缕缕的黑气:「你们是在禁林里面找到的?」 「是的。」那位粗心的男子仍未察觉到暗含的危机,他仍信誓旦旦地回答。 库里斯忽然冷笑一声,地面随之乍然多出一道漆黑的雷电灼烧痕迹。 库里斯手掌下的那口灵柩因有着他亲手所设的防护符文而倖免遇难,饶是如此,原本平整的灵柩表面也被震裂出一条长沟。 库里斯的身影瞬间逼近不知天高地厚的男子的眼前,一把捏住他的脖颈。 「哪来的,它究竟是哪来的?」库里斯故作往常的温和语气中莫名增添几分急切的狠意。 桑尔被眼前的剧变怔了神,那是他的手下,他连出声劝阻的勇气都脱不出口。 回答的男子第一次与传闻中的魔王挨得这样近,挤压颈部的力量绝不是常人的一只手能够做到的,自知大祸临头的男子顿时从后背蹿升一股寒意,他艰难地从长途跋涉而致的干裂的嘴唇里挤出一点唿吸,说着:「原谅我,大人。禁林多年来没人能够进去,进去了也没有人能够出来。」男子的解释中带着一丝孱弱的求饶。 「有个黑市商人,他拥有一件和大人您描述的一模一样的灵柩,并且,并且他向我们保证这具灵柩确确实实是从禁林里运出来的……所以我们就……大人,请您原谅我,原谅我。」 库里斯漠然地收紧自己手指的力度,他望着在他的手掌下脸色已开始涨紫的男子:「把那个商人找出来。」 而在一旁的其他人吓得不敢上前插手。 被『魔王』抓在手心里的人身躯越来越佝偻,从库里斯手套里溢出的黑气很快缠绕上那不幸男子的全身,黑雾如丝似布地包裹上不断挣扎的男子。 半响,黑雾散去,一具如黑色雕塑的尸首蜷缩地如钉在墙上一般一动不动,从半开的窗里涌进来的风轻轻一吹便将整个人吹落成一地黑如焦煳的残渣。 第22页 库里斯恢復一些理智,面容已如平常。他将目光迴转到那具他等待了足有百年之久的灵柩,望着灵柩空荡荡的内部,他的眼底埋下一丝阴暗的怨毒:『你在哪里?我的……』 第12章 浮金雾林 伊沙凯尔氏族的全境领地,今晚似乎无所倖免地全都笼罩在一片乌沉的阴雨下。悲剧总是在这样的天气里上演。 伊沙凯尔公爵膝下只有一子,可想而知,对于老来得子的公爵来说他是多么珍惜与爱护他唯一的孩子。 可惜那个男孩命不久矣。 「爸爸,爸爸,我要死了吗?」说着这样令人心痛的话的是一位面容憔悴苍白,双目凹陷显得过于阴沉的男孩,他躺在这张由九十三位顶级工匠用精心打造的珍珠床上,床上的每一处铆合的细节无不体现着纯洁与珍贵。 公爵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抿着颤抖的唇角,那张在氏族议会上滔滔不绝的嘴,那张一句话就可否决人生命价值的唇,此时哆哆嗦嗦强装着缄默。 他握着他的骄子纤弱的手,不住地亲吻着稚嫩的渐渐失去血色的指尖,他想用他的吻唤醒那双小手原本如小太阳一般的热度。 绝望没有一刻比现在更靠近他的心灵。 浓郁的悲伤从病床前瀰漫至整间如一座小宫殿的寝房,细不可闻的呜咽与残喘的死亡气息凝固似地笼罩周围,一扇镂着花神与权杖的浮雕大门沉默地紧闭着,原本寓意着美梦与希望的花神浮雕,此时黯然地垂着眼,好似默默祈祷,又好似不忍的怜悯。 公爵快要疯了,他备受折磨。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竟要遭此折磨。他在心中不断地忏悔,祷告,为他以前曾做过的所有错事,但也请拉奥之神看在他曾施行过的善行的份上,不要带走他唯一的孩子。 悔意充斥着公爵的胸腔,热泪在胸口里翻涌。就在公爵积压许久的情绪即将处于崩溃的边缘之时,有人登门拜访。 「老爷,鬼兰治氏族前来拜访。」管家默立于身后。 公爵敛起悲恸:「有请。」 这间刺鼻的药味和一丁点用浓郁的花香掩盖的一丁点皮肉腐烂的腥味,寝房并不适合招待客人,伊沙凯尔公爵回身:「大厅等我。」 「伊沙凯尔公爵,好久不见,您消瘦了。」厅堂大门一推开,一道清哑的声音迎了上来,如果要从候在厅堂里的这一位亭亭玉立的美人身上硬要找出瑕疵,那惟一只是在她那磨砂般的嗓音上,据旁人所说,是她年幼时不慎烫坏喉咙,所以即使成年多年她也一直保持着清爽略带沙哑的童声。 「月希,好久不见。」公爵亲切地走上前去与这位端庄的淑女拥抱。这时,他注意到月希身旁有一位看着眼生的年轻男子,仪容一丝不苟散发着干净的贵气,想也是哪个氏族的公子。 「这位是?」公爵问道。 月希介绍道:「我的弟弟,满。他常年在外游学,所以不总出席氏族间聚会,公爵感到陌生是自然的。」 公爵略一点头,伸出手正要与这名男子寒暄一番,却见那名男子没有露出丝毫交际的意思。 「我不同意,姐姐。」男子端着手:「公爵大人每年的寿辰宴会我们都会赶来庆生,我和你见公爵的次数应是一样的,可他熟悉你,却不熟悉我。公爵大人每年都和你一同坐在高位之上,而我这台阶之下的人今天才第一次入公爵大人眼围,大人当然觉得陌生。」 「满。」月希提高音量念出他的名字,意在提点他注意分寸。转而,月希走上公爵近旁,柔声化解道:「满在外懒散多年,父亲最近有意培养他,便让我带在身边,多熟悉熟悉一些家族事物。」 「月希大人聪慧过人,是年轻一辈的佼佼者。如果您的弟弟能学您一半的风度,那都是受益匪浅。」公爵面不露笑,目光不再消耗在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男子身上。 「公爵大人谬赞了。」 月希借势转移话题,她挥挥手,静立在她身旁的女僕,恭敬地捧出一罐古朴的陶罐。 烛光下,这名如木偶一般温顺的女僕一身黑白衣饰,一举一动自然得体,然而在『她』的荷叶袖边外露出的手掌却泛着金属打磨过的光泽,『她』月银色的长髮下一张平整面目明显由两块材质不一金属皮焊接而成,上下脸皮深浅不一的颜色透露着毫无生机的冷色。 这个只听命于月希·鬼兰治的『女僕』是由目前最顶尖的机械工艺制造出来的人形机械,是月希的贴身近侍,无论月希出席何种场合都有它的身影,这个罕见的机械女僕已然成为这位月希小姐的引人注目的特色之一。 公爵见得多了,这似人非人的机械女僕已经不会再引起他的不适。 月希拿过女僕手中的陶罐,精緻的陶罐大约只有手掌大小:「小公子伶俐可爱,遇到那样的事情实在令人心痛,这是家父命人连夜赶制的药剂,虽不能完全消除病症,但有不错的抑制和镇静的功效,家父特命我与弟弟送来,聊表心意。」 公爵接过月希递送的陶罐,原本平静的目光泄露出哀伤,他转手交给身后的管家保存:「也替我向鬼兰治公爵问好,等我儿痊癒定登门拜谢。」 「鬼兰治都城与这多兰相距甚远,您连夜到此,路上一定辛苦,请先休息片刻,我命人准备晚餐。」公爵向管家示意一个眼神,管家会意地退出厅堂。 第23页 「听到小公子的消息,我父亲心里着急,魔药一配好,父亲便命我们立刻动身,导致没考虑到时间,赶着不巧,这么晚了前来叨扰您了。」月希道。 「这么多年过去了,鬼兰治公爵的性格还是没有变化,他还是毛毛躁躁的。」伊莎凯尔老朋友的语气,会客厅里有一暗色天鹅绒长椅,公爵引领似地请两位客人落座。 月希微微颔首表示感谢,而月希的弟弟则表现出令人不舒服的任性,他仅是搭了一眼那长椅,便道:「不用了。我累了,我想先休息。」 公爵虽没有面露不悦,但却没有什么好印象。他平淡地随意指了个静候在会客厅里其他的僕从:「带这位大人去客房休息。」 满离开客厅后,月希打起圆场:「我弟弟近几日不大舒服,又跟着我坐马车颠簸多日,多有失礼之处,望叔叔您海涵。」 公爵脸色不善:「你叫我一声叔叔,我可就直言了,同样的路途,同样的颠簸,你一女孩子尚未叫苦,他一男人却弱不禁风……你的几个兄长都不成材,没想到这个小的,也是这样。」 「叔叔既然这样说,那月希要叫苦了,肚子可咕噜噜了好久……」月希露出女儿般的俏皮。 公爵怜爱一笑:「是我怠慢了月希大人,您快请上座。」 「不敢当不敢当。」月希颔首落座,举手投足间收放得当的贵族气派,时刻展现着她特有的阴柔的魅力,所有人都清楚,月希·鬼兰治是最有望成为鬼兰治下一任公爵的继承人,她不仅年少有为,更是鬼兰治氏族唯一的女儿,所有人都相信她就是传说中深海之灵的转世。 鬼兰治是一个奇异的氏族,长久以来都有一个神秘的传说伴随着鬼兰治的每一代。 这个姓氏最早出现在一部古籍记闻之中,它描述了这样一个故事:有一种久居深海之中的圣灵,在远古的众神时代它们便栖息于世,但它们生性羞怯,连众神都未见过它们真正的模样,一位好奇心旺盛的神祗,想要深入海的中心去寻找这种圣灵,不料自己溺于海中央,在这位神祗无助之时,深海之灵前来帮助他走出困境,将神祗送回岸上,而之后,那些神秘的圣灵便像天上的星辰落入海中不见踪影,神祗心存感激,从此发誓再不打扰它们的安宁。在众神离开世界将其交给人族掌管的千年之后,一位坐着小船从海上出嫁的盲女新娘,在一场暴风雨中,遇到了一个被电闪雷鸣击落的深海之灵。善良的新娘将它救起,圣灵为感谢这位人类新娘,与新娘的眼睛融为一体,新娘不仅得见光明,而且从此拥有了强大且独特的魔力,新娘凭藉圣灵的力量平息了当时人族两大王国之间的争斗,胜利的王国将新娘敬为女神,而落败的王国则千方百计地要报復女神,他们请来属于另一个大陆上的黑暗女巫。由于强大的深海之灵的力量,女巫无法伤害女神本身一分一毫,但是黑暗女巫知道,深海之灵的血脉会永远流淌在女神的后裔身上,但只有同为女性的后裔才能觉醒圣灵之力,才能在危机时刻得到深海之灵的帮助。所以他们将所有卑劣的手段用在了女神诞生下的孩子身上,新生而脆弱的女神之子不幸遭遇诅咒,邪恶的王国与女巫诅咒女神的后裔世世代代将为男子,世世代代永无觉醒的可能。 这个诅咒,直到女神逝去也没有想出办法破解,而那个成为女神双眼的深海之灵也随着女神逝去而归回到它的故乡,深海中去了。 先不论这个传说中的故事是否出于某种现实利益而增添了多少虚构的成分,鬼兰治一族从建立之初便没有一女诞生确是有史可查的,连同氏族的建立者,拉奥英雄之一的夏·鬼兰治都为男子。 而月希·鬼兰治则是鬼兰治一族惟一的女儿,却是真实存在的。二十年前,月希·鬼兰治的降生如同奇蹟,这让所有人都对她寄予厚望。虽然她直到现在还未展现出如传说中那般奇异的深海之力,但是对魔法元素不俗的统摄才能也足以碾压同辈,这也的确让人们对她这氏族第一女信服。 即使没有这一层仿若神明降世的身世,伊莎凯尔公爵也会确信下一任的鬼兰治公爵绝对非月希莫属。月希的上边其实还有四位哥哥,但无论哪个方面他们都不如月希能干。早先他听闻过月希还有一位同父同母的弟弟,而从今晚的情形来看,鬼兰治家的另外一位贵公子与他的这位姐姐相较之下,不仅那身世平平,骄横的模样更是不喜人待见。 匆匆独自赶到客房的鬼兰治氏族另一位『不成材』的男子——满·鬼兰治,他一早便知和他那位神一样的姐姐并肩而行,会在背后得来多少的指点:说他有月希这样一位姐姐做楷模,他竟熟视无睹,冷眼观之,甚至处处针锋相对;说他整日游手好闲,不与家族亲近,他明明也是个正统的氏族之子,竟跟个旁系闲杂人等似的,根本没几个认识他的脸,等等…… 但他本人对这些根本不在乎,仍旧我行我素,整日游魂似地在外漂泊,如果不是父亲这次明令召回,他估计还不知道在哪晃荡着呢。 这位存在感极弱的贵公子在管家将他领到卧室之后,他一头扎进软床之中,睏倦着仿佛倒头要睡。而当管家走后,他却立马从床上坐起,将门反锁关上,身形迅捷地翻窗而走。 他双脚沾着雨水,推开公爵府邸的另一扇窗,跃了进去。 第24页 「嗯……」一翻进窗内,他便掩住口鼻,嫌弃道:「这屋子什么味。」 「满。」床上病弱的男孩并没有被这突如而来的人吓道,他虚弱地笑道。 「你都闻不到吗?」满·鬼兰治走到床前,从怀中掏出一片彩色羽毛,在男孩的眼前晃了晃,便插进了床边柜上的瓷白花瓶中,在这惨白的室内装饰了几分颜色,道:「你最近怎么样?」 「有点疼。」男孩淡淡地说。 这个有着一双深海蓝眼睛的男人,掀开盖在男孩身上的毯子,一股浓烈的腐气传出,双眸湛蓝的男人皱了一下眉,男孩似乎有所会意:「满,你告诉我,我要死了吗?」 「……」男孩的问话,让一个成年人不知如何做答。 「爸爸也是你这样的表情,他什么都不告诉我,但是我什么都知道。」男孩的目光变得空虚。 「小孩子家家,你知道什么。」男人轻轻捏了捏他的脸蛋:「我这次来就是给你送药的。那药最名贵,你用了定会管用。」 「哈哈,谢谢。」什么名贵的药他没有用过,男孩虚浮地笑道:「满,你回家了吗?」 「不回不行呀。我那老妖婆大姐派四十多个人押着我回去。别提多丢脸了。」满哼笑着。 男孩苍白的脸上扯出一点开心的颜色,正在气氛融洽之时,男孩的苦痛骤然加深,他忍了片刻:「满,我现在想……」 「想什么。」 「我要死了,但是我从没有去过真正的外面,我想见一见繁华的街市,我想见一见异乡的龙族,我想坐飞艇越过高山……」 闻言,满立即打消他的念头:「外面也没什么好的,街市上的小作坊又臭又脏,龙族五大三粗,说话晦涩难听最不好交与,过几日南机械联盟的人来,你可以跟他们订做一架飞艇,别说是高山,云层都能穿破,何必去外面玩。」 「你为什么跑去外面学习?」男孩问:「家里请的老师魔法资质都是贤者级别,有很多还是大学城的老学董。」 「你不懂。」满煳弄道。 「你也不懂。」男孩赌气一般地回道。 满见男孩倔强,他便想敷衍了事:「你想出去,等身体好了再说。」 「我好不了!」男孩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拔高音量:「你别再像他们似地安慰我好吗?」 「诅咒!我感染的是诅咒!」 「所有来看我的人,都跟你一样戴着黑绸手套!你们当我小,就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你们也怕这诅咒,有人连我这间屋子都不敢接近,好像在这里多唿吸几下,与我多交谈两个字,诅咒就会感染到他们身上。」 「我活不久了……」 「我不想我在世间看到的最后一幕仍是头顶这面空旷的墙。」 「满,哥哥。求你了。」 公爵府邸的客厅长桌两旁,借着金奢的烛光有二人低叙。 管家快步走来,打破原本平和的晚餐。 「老爷。」平稳的声线终蕴含着紧迫。他俯身与公爵悄悄耳语。 公爵脸色骤变,他腾地从餐桌旁起来,顾不得向旁边的客人解释,他匆忙上楼,脚步凌乱如麻。 桌旁的月希·鬼兰治感到事情不对,也跟上前去。 楼上,伊莎凯尔少爷的卧房里窗扇大开,徐徐夜风掀动起纱帘,人影全无。 「芮亚!」公爵不可置信地望着大开的窗子。 随之而来的月希很快明白髮生了何事,她的眼光匆匆一扫,正巧看到床柜摆放的花瓶下压着一张信纸,她低头草览了一眼信纸中的内容,心中忽然闪念,她趁着四周无人注意,悄悄将信纸捲曲起来藏于自己的裙遮之下。 「叔叔,我这就派人去找。」月希应道。 「好,好,好。」公爵郁气涌上头,不觉身形栽晃,他紧紧抓住身边的管家:「把骑士团给我找来,让他们把手边的一切事务都撤掉……都给我撤掉。」 月希退出房中却不是吩咐安排人手,而是趁乱回到自己的客房。 一直随月希而动,紧跟左右的机械女僕将房门锁好。 灯台之下,月希将偷换而来的信纸平铺桌上,她细细端详上面的内容,随即拿出桌上摆放端正的信纸中抽出一张,照着字迹誊写临摹起来。 第13章 浮金雾林(二) 轻盈撩过水面的海鸥晴朗的啼鸣与城都另一角学院里的钟楼敲响的深远之音相和。 黑与金色调交融的学院主堡继承了一派古典的建筑风格,学院尖顶的外貌呈现着指问神祗的孤寡,从那侧面高耸的窄门,陆陆续续走出人来,有的独来独往,有的结伴而行,有的却不着急离开,三三两两围靠在窄门旁的长柱,似在等人,偶尔放松地与周旁熟悉的人交谈。 「总算考完了。」 「魔理学我惨了……」 「我也是啊,谁知道巢合復术式是个什么鬼东西,我听都没听说过,哪会知道那里面符文配比都是啥!」 「巢合復术式的作用是在『巢』完好的情况下,无限癒合破损部位,且在破损部位增生薄膜,从而取得短时间内固化部位的功效。符文配比选取十五种元素中的三种,以治癒类元素为主,以标准统摄魔量计算,辅助元素不超过3克……」 「复习的不错啊!考试的时候我和你挨着就好了。」 第25页 「学董上课讲过的。书上也有写。」 「哪有写?!」 「《魔量统摄基础》第389页,最底下,最小的那一行,注释。」 「注释他也考?!老师太不够意思了吧。」 「不要想了,收拾收拾赶快回家吧,免得被学董们召回来补考。」 「不行,我得问问还有谁没把这道题答出来了,如果补考的就我一个人,那太丢脸了。」 「嗯?雪貂呢?」 「哈哈,你别想了,雪貂把那道题都写满了,考试的时候我坐他后面,我看见了。」 「写满了不一定对啊,我要亲自问问他,他人呢?」 「他考完试就趴桌子睡着了,我走的时候,他还在睡呢。」 「哇,他除了学习还要打工也是够辛苦的。」 「没有啊,他这两天我没见他去打工,寝室房门一锁就是一天,敲门也是隔着门应声,神秘兮兮的。」 「神秘?有鬼兰治神秘吗?上课不上,连考试都不来。我看他是不想结业了。」 「咱们和人家比不了,人家是氏族之子,来这儿上学就是玩玩,结业不结业人家不介意,人家什么都不用干,就有爵位继承,你行吗。」 「你可留点口德吧,说不定日后还要进入鬼兰治氏族的骑士团发誓效忠呢。」 「真是的,骑士团为什么要归氏族管?骑士的主业是消灭诅咒,保卫世界安定不受诅咒侵害的,又不是他一人一家的亲卫军……这个规定就不合理。」 「因为氏族给你发工钱吶,还给你好名声,相当优渥的待遇了。」 「你要不想受拘束,外面不是还有私人组建的黑骑团吗?再不济你当个散骑,一个人单打独斗,靠悬赏单过活。」 「你们刚来学院一年多就想到五年后结业这么远了?」 「快走吧,我妈还在老家等我呢。我租的马车快到学院门口了。」 「雪貂还没出来……」 「他不是留学院里吗?他假期还要在这儿打工呢。」 说着,雪貂一脸疲倦,眼底挂着半圈青黑,从已冷清无人的黑金窄门中走了出来,他打着哈欠:「是啊……我还得去打工。」 「雪貂!你可算出来了!」一人积极地拥上他的跟前:「我问你,你知道巢合復术式吗?」 雪貂睏倦的脑袋想了想回答道:「这是考试题目,巢合是指在『巢』完好的情况下,无限癒合破损……」 「好了,知道你们都答上来了,我死心了。」那人失望地打断道。 「什么死心?」雪貂疑惑。 有人一旁劝解道:「没什么,他就是提前知道自己要补考了。不用理他,倒是你,哎,雪貂,你最近在屋里忙什么呢?一整天关着门,不让人进屋,神神秘秘的,都没有去打工?」 经人一提点,雪貂勐然惊醒:「糟了!」 「我先走一步!」雪貂匆匆奔向寝室的方向,留下其他的同辈一肚子的疑惑。 雪貂火急火燎地跑回自己的寝室。门还未开,就听门里咣当一声,如有重物坠地。 雪貂推门而进,果然见到一名穿着他的旧衣衫的少年从床上滚到地板上,模样虚弱地趴在地上,短袖下的软弱手臂朝前伸直着,看那架势是要够到书桌上的茶壶。 雪貂反身锁门后,便赶快来到少年的身边,他十分懂事且积极地拿过茶壶倒满一杯清水,递到少年的眼前,少年没有任何犹豫双手捧过圆木茶杯喝了起来。 喝个精光之后,少年如畅饮一般长舒一口气,将茶杯还给身旁的男子,并用狠叨叨的眼神剜着他,然而少年并不知他自己虚弱的模样没有一点威慑力:「光一上午我就拉了三次,拜你的炒面所赐。你等着,等我好了,老子第一个弄死你。」 「是我的责任。」雪貂自知理亏,认栽道:「在你的身体好转之前,我会承担你的药费,等联繫到你的家人我会如实秉明,后期有任何问题,我也会一併承担。」 「用不着!」少年自己爬回那张窄床上,道:「我现在就离开你这个鬼地方。」 「你要走?」雪貂诧异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暗喜。 少年对自己的身世来歷讳莫如深,他甚至还威胁雪貂不准将他的事情透露给第三个人。 经过几天的接触,雪貂无论是对少年明问还是暗探,都得不到一点关于他的事情,反倒是雪貂自己的身世被少年掌握了大半。 雪貂直觉这个少年没有表面看上去的单纯。没有哪个单纯的少年会一iii丝iii不iii挂的躺在无人问津的小巷里,没有哪个单纯的少年会对歷史常识一无所知却能说一口流畅的古语,没有哪个单纯的少年会满口老成的脏话,脾气恶劣极不文雅…… 虽然雪貂的起念是充满善意的,可惜作为一个勉强能够温饱的人来说,为了维持这一份最初的善意,他需要付出的将远远超出他所能够承担的,除了自己,他还要负担起另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的所有饮食起居,还要像做贼一样不能将来歷不明的少年交给巡逻队处理。 但碍于雪貂将人弄得病恹恹的,他觉得他应承担这一部分责任,所以他又不好意思张口撵人。 「怎么,还想让我讹上你?」少年反问。 出乎雪貂的意料,少年比他预计的稍微通情达理一点,并不那么流氓。 第26页 「你这儿的窗子那么小,像极了牢房,我一刻都不想多呆。」少年坐在床上,仔细地将这里的样子记在脑海里。如果捡到他的是个富裕的人家,格莱可能就会心安理得地多在这儿混吃混喝几天,然而他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已经在用超出他的负担之外的能力照顾他了。 格莱可不想被人说欺负老实人,他果决道:「我要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雪貂反应过来,他走到靠墙立着的单扇衣橱,从中拿出一摞规整的衣物放到床上:「除了凉鞋是我在二手集市上买的,上衣短裤都是用我的衣物裁剪出来的。」 只要少年肯走,他不惜省吃俭用也会豁出一笔钱财当做少年上路的经费。 「这里有两份地图和一本手册。一份浮金都的地图,上面港口和其它出城关卡的位置我已经标示出来了,另一份是伊沙凯尔全境地图。这两份上面的文字,由于时间关系我只转化了其中一半为古语,剩下的一半你可以对照着这本古语手册,上面的对应规律,你熟悉一段时间,应该就能把现在的通用语认识差不多了。」雪貂也一併将这三样东西堆放到衣物上面。 「今天开始学院放假,这几天进出学院的陌生面孔会变多,你趁着这个时候离开学院,不用担心有人会拦住你。」 格莱听着他的解释,并一一记下了。他麻利地脱掉别人的旧衣物,先套穿起遮羞的短裤,然后才拎起那件叠得规整的上衣,硬套起来。 这衣物的款式自然是格莱从未见过,像个麻袋似的,两边短短的袖管他倒能认出,中间裁露出的一个圆口,格莱猜测那里大约是套脑袋的地方,他把脑袋塞了进去。不知是他的头太大,还是这领口太小,衣领的收口卡在格莱的鼻樑不上不下,憋气的很。 雪貂自然地伸手替模样笨拙的少年解开衣领上那三枚扣着的纽扣,短衫顺势轻松地滑了下去,格莱的气息骤然通畅。 见格莱的身边有外人靠近,被格莱藏在床上毛毯堆里的骨头立马警惕,幸好格莱早知它与原主如出一辙的习性,在骨头涌出浓烈的敌意之前,格莱假装无意地一屁股坐到毛毯之上,将骨头的行为制止住。 雪貂注视着少年将衣物一件件穿戴好,站在面前整洁的穿着衬托着少年的脸庞格外稚嫩青涩,让人不免担心,雪貂望着少年的眼神仿佛欲言又止。 「怎么了?」格莱问。 「你一个人会不会有危险?」 格莱道:「你身手不错,要不然你跟我走啊。」 雪貂不作应答,以无声作为拒绝。 「想做善事,又不想惹一身麻烦,天底下哪有这种好事。」格莱轻笑:「放心,现在的我孑然一身,无亲无仇,走在大街上没人会害我。」 「……你等一下。」说着,雪貂走到书桌旁,翻找起抽屉。 趁雪貂转身的一刻,格莱迅速把窝藏在毛毯中的骨头拽出来,顺着衣领塞到自己的衣服里。 骨头被格莱勐烈的举动弄得晕头转向,却不敢乱动,只乖乖藏地在衣料下缠抱着格莱腰身,格莱不让它动它就不动,格莱让它不要暴iiiii露在外人的视线中,它便能很好地隐藏起自己,只要不让它和格莱分开,它什么时候都是乖巧的。 雪貂转过身来,手里捧着一袋小钱袋:「这点钱,可能还不够吃四顿饭的。但我只有这么多了,就算我赔给你的药费。」 格莱接到手里:「没人说过你太优柔寡断了吗?」 「有。」雪貂诚实道。 「小心点,别被人赖上。」说罢,少年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随着门扉轻合,狭窄的寝房里又剩下雪貂一人,简陋寒酸的摆设没有多一件没有少一件,短暂的相遇并未将任何事情改变。 第14章 浮金雾林(三) 酒馆后门,雪貂已换上那一身侍者的服饰,忙碌于酒气熏天的环境之中。他像往常提拎着麻袋,往垃圾暗巷走去,他像往常一样将麻袋在巷口处堆放整齐,然而这次他留心地往小巷的深处多望去一眼,空荡荡,没有特别之处。 他暗笑自己,如果要他现在告诉别人,他曾在这条恶臭的小巷里捡到过一个浑身赤iii裸的男孩,估计任谁都不会相信。 少年的离去,同时也带走了雪貂本就为数不多的积蓄。事后,他确实也感到后悔,他现在想着要不要向酒馆老闆预支几个月的薪水,否则他可就要连学费都交不起了。 暗地里为自己的生计苦苦思索的雪貂,习惯地走到酒馆正门,他正要推门而进,却被一声招唿叫住了脚步 「哎!站住。」 不远处,一群巡逻队的人正朝酒馆这边快步走来。 雪貂看看天,不是中午,也没有入夜,非用餐时间,巡逻队的人该在执行公务才对,怎么有闲心来酒馆,雪貂用疑惑的目光迎接他们。 「这个,贴上。」巡逻队的队长吩咐起站在酒馆门口的侍者。 雪貂一看:「公家的悬赏单?」 雪貂所在的酒馆也兼有发布悬赏的业务,悬赏单并不稀奇,稀奇的是这份悬赏上面盖着的伊沙凯尔氏族的公戳,这就意味着这是由氏族承担费用且以氏族的名义发布的悬赏。各大氏族一般不会轻易发布悬赏,他们有自家的骑士团,除非是十分重大的事故,以一团之力无法应付的事态,否则不是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氏族为保存自己的荣誉,是不会徵用外界的力量。 第27页 「海边出了点状况,前两天不知从哪冒出来个怪物跑到了雾林里,附近有不少人遇害。你见到来你们这儿喝酒吃饭的,记得提醒他们,最近不要去海边走动。」巡逻队队长道。 「怪物?是什么怪物?」居然要氏族广发悬赏,雪貂疑惑。 「我们也不清楚。」队长含煳道。 巡逻队里的其他人平时常来酒馆,对雪貂熟识些,便多说了几句:「据初步侦测,应该是诅咒类的魔怪,具体是几等的还不清楚。我们向上报备了,但是氏族骑士团因为有其他任务已经被派走了,所以上面批准我们可以向其他氏族骑士团申请援助,也可以招募黑骑、散骑来处理此事,人手多多益善嘛。」 「诅咒?」雪貂惊讶。 「还没有确定,你不要声张。」巡逻队队长呵斥道,他控制着局面,他不希望『诅咒』的传闻越演越烈,弄得人心惶惶。 巡逻队里的其他人忍不住暗道:「已经折了不少人在那片林子里。不是魔怪难道会是野猪吗……」 「别嘴欠。」队长厉眼制止,他向雪貂道:「这悬赏单贴出来,近些天会有一大批外地人前来投宿,骑士或者黑骑,你们都要好好招待,记住了啊。」 雪貂点点头,他的目光一眼便捕捉道那张悬赏单上标出的赏金金额,默默在心里有了主意。 *************************************************************************** 烈阳毒辣,海鸥高亢的啼声迴荡在浮金都里的每一条街道上。 街道旁的一家店面前,一名年轻男子将一个面若惨白的男孩抱到轮椅上 「试试看,怎么样。」满凝视着强打起精神的芮亚,烈日照在芮亚的脸上,仍让人看不见暖意。 芮亚行动不便,这个倔强的男孩又死活不想坐在马车里,满无计可施,只得临时在路边为他买下一件轮椅,方便他自由感受外面的阳光。 「嗯。」芮亚见满·鬼兰治满足了他的愿望,也就不再折腾,说实话,现在芮亚的身体状况仅是苟延残喘着,他即使是偶尔任性一下的行为都好像要掏空他全部的生命力。 芮亚望着这座沿海小城的一角,似乎哪里都有那咸咸的浪花的气味:「这就是满上学的地方?」 「嗯,是不是也不怎样?你看够了就赶快回家吧。」满敦促道。 「这里很好啊。我听说浮金都最有名的景色就是浮金雾林,真的是这样吗?」芮亚的神情充满触不可及的嚮往。 「你见过就会失望。那里只是一片海岸森林,一块蚊虫水蚤的聚集地。」满不喜过于旺盛的阳光,他在室外的艷阳下微微活动了几下便觉得难忍的闷热,他见坐在轮椅上的芮亚对这个新买的代步工具十分满意,便道:「你在这儿等我,我回去里面付帐。」 「嗯。」 「不要乱走,你可以自己试着活动一下这把机械椅,适应适应。」 「嗯。」芮亚轻轻地低头。 他目送着满的身影进入店中,他从橱窗里看到满与店家商谈着什么,芮亚将目光收回自己的身上,他的双腿早已使不上力气,最近连他的手指都变得有些麻木,不听使唤了。 这时从街道的尽头跑过来一群嬉闹的孩童,模样似乎比他小,他们与他擦肩而过,仅留下一丝汗水与欢乐的气味。芮亚逐渐暗淡的目光露出一点羡慕的光亮,他尝试着扭动轮椅两侧的械轮,不料笨重且崭新的械轮十分迟滞,芮亚并不能控制好方向,加之他原本位处街道的高地,轮椅便不听话地载着他从街道的高坡处倒滑下来。 虚风从耳边刮过,他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失重感。 正当他惊恐不已之时,突然,背后一撞,他好像撞到了什么,轮椅竟稳稳地停了下来。 芮亚稳了稳方才吊悬着的心神,转头望去,他的身后站着一名少年,一名模样与他同龄的少年。 此时格莱的双手端着一张展开的地图,幸好他刚才反应迅速,抬起腿用脚抵住突然迎面冲来的东西,格莱脚踩着椅背,他还奇怪为什么一把座椅可以轱辘得那么快。 「谢谢您。」芮亚感激道。 格莱听见声音才注意到原来椅子上坐着一个小孩,格莱将这把会转动的椅子推到一旁的街灯柱旁,借着依靠,轮椅就不会再继续向后滑倒。 格莱听不懂小孩说了什么,没有多加理会便继续顺着街道向前走去。 然而格莱衣服下的魔骨似有感应,它从格莱的宽松的衣口里探出一根手指回望着那刚才经过的人,却又因渐行渐远,而慢慢缩了回去。 「芮亚!」满一出店外,发现街道上并没有男孩的身影,一时大惊。 在街道下坡的芮亚听到满的唿唤,坐在轮椅上的他朝满回应地挥舞起手臂。 见男孩无恙,满快步走去,责备的话语已到了嘴边又转了回去,只能略带埋怨似地道出一句:「你怎么跑下来了?」 「我……」芮亚方想解释。 满却打断道:「与你出来,实在令我担惊受怕。你看也看够了,我们明日便带你回家。」 「不,我还没有见过传说中的浮金雾林。」语气一顿,芮亚便转了脸色,黯然道:「我要死了,满哥哥。」 「好了。」满受不了男孩这一副自伤的神情,又无可奈何:「你在信中告知你的父亲是几日回去,我们就几日回去,一天都不能耽搁,知道吗。」 第28页 「我在信里写了七天。」芮亚的脸颊泛起雀跃的红意,陡然间芮亚天真的面目变得扭曲痛苦。 满心知不妙,从怀中拎出那一精小的陶罐,扶着芮亚已冷汗涔涔的脑袋,缓慢地将里面浓稠的药水引渡到芮亚的口中。 「你这个样子,安生回旅店里养着吧。」满刻薄的话语里掩藏不住他内里的忧心。 芮亚喝过药水,意识变得昏昏沉沉,即使如此,他仍不忘嘱咐道:「我…睡一会儿,就一会儿。醒来…我们就去…就去雾林……」 第15章 浮金雾林 正午间,一片茂盛的红树林沿着仿佛无见尽头的海岸线繁密生长。静谧幽深的森林平时甚少有人拜访,巨壮的林木像一群永远忠实、永远屹立海岸的卫兵默然地守护于晴空之下,蓝海之边。 而如今,往日的平静杳无音信。森林外,渐渐聚集起不少的人。 被头顶的烈日与脚下的冒着热气的土地晒烤了一上午的骑士们在此严姿以待多时,汗水早已浸阴了他们身穿的麻布衣裤,短袖外的臂膀匀实而有力,上面凝结的热珠沿着肌理缓慢滑落,仿佛浑身每个微张的毛孔里都在无声叫嚣着对夏日独有的燥热的不耐,但他们的身形毫无动摇,挺直整齐得没有一丝颓态,每张不同的面庞中透露着的坚韧与朝气却是毫无差别。 「莫尔多氏族骑士团前来报导。」这群守候在森林之外的骑士们的团长道,他向刚刚赶来的负责引导的巡逻队人员施以骑士的礼节。 巡逻队队长则回一相同的礼节道:「感谢莫尔多氏族的增援。辛苦你们奔波至此。」 「友邻之族,我们应该的。」骑士团的团长颔首道。 另一边,同样有一队队形整齐却在衣着颜色上迥然不同于另一队的骑士团,他们的团长下巴邋遢着一圈青黑的胡茬,这位团长是个自来熟,他见巡逻队的人正忙着和另一位骑士团的团长打招唿,便自己主动前去搭讪:「嘿,莫尔多的。」 莫尔多的团长回过身,对方同样是正规骑士团的团长,但由于他并不清楚对方的氏族加之他本身不善言辞,就这样两个不同氏族的骑士团面对面站着一下午都没有任何沟通交流。 「您好。我是西芬里的。」主动搭讪的鬍子团长伸出友好的手。 莫尔多团长同样交握上去:「您好。」 巡逻队队长本来是打算对这两个骑士团逐一拜访的,见对方主动前来,他便积极道:「感谢西芬里氏族……」 「客气话不必说了。」西芬里团长笑呵呵地与刚认识不足五秒的莫尔多团长勾肩搭背,也不顾人家是否情愿:「一会儿进去,我们两家可要互相照应。」 旁边树荫下,零零散散围坐着几十个浑身裹着漆黑兜袍的人,他们其中有人似等得不耐烦,朝这边嚷道:「都他妈等一天了,老子都快烤干了,什么时候进林子啊?」 未等巡逻队队长开口解释,他们的周围便有人闹笑道:「你着什么急,反正进了也是送死。」 「还没进去,死得不一定是谁。」之前发问的人回嘴道,随即他便走近巡逻队的面前:「喂,林子里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悬赏上就说是大型野兽也没个确切的描述。」 巡逻队队长不知道那问话的人兜袍下是怎样的面孔。这群散骑身上穿的黑绸兜袍是统一规定的诅咒防具,当然对其他魔类攻击也是有一定抵御作用的。这些兜袍的宽帽从制造之初就被设有迷雾类的符文,这会使兜袍的使用者只要将帽子盖到脑袋上,他们的面容五官就像有迷雾笼罩一般,不再能被外人识辨。他只能从问话人的声音判断应是一名年轻的男子,初出茅庐的青涩。 巡逻队队长道:「请各位稍安勿躁。因为那怪物并不是我们浮金海岸森林的原生物种,它是前些天突然出现在森林中,而且凡是见过林子里的怪物模样的人皆未能生还,所以我们也不能确定它的样貌。」 「那是诅咒吗?」年轻的散骑问。 巡逻队长严谨道:「我们并不能确定。但是就目前它造成的危害与中等的诅咒魔怪而言不相上下。」 兜袍下沉默半响,并没有应声。 另一些刚才与他一同在树荫下乘凉的散骑见状,取笑道:「怎么,小子,一听可能是诅咒害怕了?」 巡逻队队长面前的散骑反驳道:「我在想如果林子里的不是诅咒,他们的赏金又定了这么高,不是很亏吗?」 「哈哈哈哈,你有闲心想别人亏不亏,还是想想你能不能活着出来吧。一看就是刚跑出家门找刺激的小年轻。」其他人笑道。 这时,从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地面随之微微颤抖。 一群骑着殷红骏马的人扬着厚铁马蹄朝这里奔踏而来,并最终在这人员聚集最多的地方勒马停住,仿若炫耀他们的威悍似的,这群同样黑袍裹身的人在停下来后并不下马,而是任由马头焦躁地互相推搡,马蹄不时地刨地。 马背上有人沉声低喝:「城巡逻队的,现在能入林吗?我们赶时间。」 巡逻队的队长扬着头,即使对声名狼藉的黑骑团他也需要表现出友善的态度,毕竟现在他们有求于人,他们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帮助他们处理怪物危机的人。 「方便的话请您将您骑士团的骑士等级报备一下。」巡逻队队长道。 第29页 骑马走在最前头的人勒紧缰绳,兜袍下的语气不善:「一等黑骑团,赏金行会直属,世界赏金行会排名第一百零一位,此行派出十八人,除我之外全员银蛇,我是金猿级别,你还想知道什么。」 巡逻队队长找来负责登记此次悬赏名录的队员,负责登记的队员一边听着骑马的黑骑的介绍,一边匆匆落笔记录,之后他将报告呈给队长。巡逻队的队长看着眉头紧锁,道:「悬赏上标明今日入林,但我们方才做了一番粗略的统计,现在等候入林的两队骑士,八十三位散骑,再加上您和另外三家黑骑团,大约二百多人,其中骑等是金猿级别的仅有五人,银蛇级别也只有不到五十人,剩下的几乎全是月熊级别。这样的实力恐怕不足以应对林中的怪物。我们决定再多等待一天,看看是否再有其他人员到场加入此次的悬赏。」 骑马的人大笑一声:「只要接了悬赏的人杀死怪物之后自己活着就都能分得悬赏,赏金就那么点,接活的人越多,最后到手的钱岂不分得越少。」 「我们又是正经黑骑团不能违反公约,无法为独吞赏金而杀害竞争对手,你们巡逻队找来这么多人,无形地瓜分了我们大部分的财产,太过分了吧。」骑马的黑骑道。 队长道:「不好意思,我们是以我城居民的安危为主,为了能够彻底消除怪物的侵害,我们希望人手多多益善,如果无形中伤害了个别人或团体的利益,在此向你们说声抱歉,但是我们不会改变策略,没有足够的实力我们不会轻易放行。况且我相信来增援的人越多,越能够提升在场的每位勇士的存活机率。」 黑骑的首领冷笑一声:「哈……别拽这些冠冕堂皇的词儿,显得你们多高尚,我们这些为金钱来的黑骑散骑多低俗似的。不妨告诉你,老子连高等魔使者都没放在眼里……一只海边的怪物我用它的壳剔牙都嫌腥……」 队长警告着对方的自傲:「你们不知道林子里的怪物的可怕之处。它不会比任何一个高等魔使更容易对付。已经有很多人命丧于此。」 黑骑首领座下的马儿哼哧出一声热气,同时兜袍下一声不屑:「那说明他们都是草包。」 不过一会儿,西芬里氏族骑士团的团长连同莫尔多的团长一起走来,西芬里团长道:「队长,我们接下来也有氏族安排的其它任务,给予我们完成浮金都委託的时间不多,我们不能在浮金都逗留太久,所以我的意愿也是希望能够尽早入林。」 巡逻队队长犹豫起来。 莫尔多团长在一旁补充道:「骑士等级的确是判断实力的标准,但经验也不能被忽视,一个身经百战的银蛇级别的骑士在实战中不一定会比一位金猿骑士差。现在聚集在此的人手我认为就已足够,说实话,我甚至觉得今天就算只有我们两家氏族骑士团也能在很短的时间内解决祸患。」 黑骑的首领笑道:「话别说太满,小心到时候在林子里哭爹喊娘。」 西芬里团长吹了一声口哨,却目光凛凛:「这位黑骑小哥说话有点没教养啊。」 莫尔多团长却不在意道,他向着马背上的黑骑微微仰头道:「希望我们都能以以领土及无辜之人的安危为重,合作愉快。」 黑骑首领冷哼着示意。 巡逻队队长似觉骑士团团长的话很有道理,他望着这周围黑压压聚集着的将近二百多人似乎也能够用,或许是之前手下的损失让巡逻队队长变得惴惴不安,失去了对实力的客观衡量,队长便沉思片刻,最终同意,并朝他周边的记录员道:「通知下去,放行。」 「放行!——」守在森林外围的巡逻队的人受到命令,将腰间的佩剑反插入地面土壤之中,不消片刻,他们面前透明的空气扭曲起来,仿佛能见到一层透明的薄膜笼罩在整片森林之外。在浮金雾林里出现怪物之后,为保证雾林周围的住户居民的安全,巡逻队及时在森林边缘设置了防护屏障,屏障会困住低于屏障魔量等级的怪物,使之逃脱不出,同时外面的人也不能擅闯误闯进去。 而现在,巡逻队仅在森林边缘的一侧将防护屏障暂时打开一个小缺口,用来让这些接受悬赏委託的骑士们不受阻碍地通过。 两队骑士团的人马在接到入林的命令后立刻整装,他们纷纷披戴上黑绸兜袍,双手戴套上黑绸手套,这下一来,聚集在屏障入口处的人皆是黑压压的一片,谁都分不清是谁,正如同一个统一的军团,然而细看过去仍可见微差,比如氏族骑士团和黑骑团皆在手臂上佩有氏族图腾或黑骑代徽的袖标,袖标的颜色也不一致,而散骑则显更得为五花八门,有在胳膊上绑袖标的,有在背后印着醒目的图案的,也有的索性就什么都没有,反正散骑就是单干了,除了自己也不认识别人,也就不需要分辨谁是自己人。 望着这群将近二百多人的悬赏骑士浩浩荡荡地涌进屏障的缺口里,巡逻队的队长止不住地在心里为他们祈祷,希望他们能够清理掉那林中如同天降的怪物。 林外,方才喧嚷的地方逐渐冷清下来,巡逻队队长见状手一扬,正要命令队员将屏障的缺口復闭上。 「等一下!」一个穿着黑兜袍的人匆匆赶来。 巡逻队长听着这兜袍下的声音有些耳熟却始终想不起究竟是谁,他一边怀疑着,一边道:「散骑去那边登记铭牌上的魔法特徵,然后报备一下您的等级。」 第30页 雪貂将自己的普通通行证交给记录员,他还在念骑士学院既没有骑士铭牌,也没有黑骑铭牌,但好在这几种铭牌从外观上与普通居民通行证没有区别,雪貂只用一些迷雾符文将通行证上刻印的真实姓名信息隐去,便直接交了上去,他心里偷偷打着鼓,希望能矇混过去。 记录员却是位认真负责的人,他一眼便看出不对:「您这是通行证,不是铭牌。」 「嗯。」还是被发现了,雪貂故作沉着道:「我走得匆忙,没带铭牌,通行证上也有我的魔法特徵可以通用的。」 「这是不一样的,魔法特徵虽然是个人独有独特的,但是悬赏登记是不能够使用通行证的,需要出示您的铭牌,也就是您的骑士身份。没有骑士身份的验证,分配赏金的时候是不会被承认的。」 「可是我在别的地方可以直接使用的,怎么到你们这儿就不行了?」雪貂信口胡诌道。 巡逻队长见登记迟迟没有结束,屏障就一直开着口子,他有点着急,便上前询问:「怎么回事?」 记录员如实禀告。 雪貂在一旁看着,幸好有兜帽下的迷雾符文作用,要不然他那张一撒谎就控制不住面部表情的傻脸一定会将他打算浑水摸鱼的真相暴露无遗。 听罢,巡逻队长问道:「你的骑等是什么?」 「银蛇。」雪貂大言不惭道,原谅他吧,他也是想混个学费钱。 骑士共分五等,一为圣鹿,二为金猿,三为银蛇,四为月熊,五为黑羊。从一到五,从高到低。黑羊级别是在从骑士学院结业后,学院会给各项考核合格者直接授予黑羊骑士,剩下的一直到金猿骑士等级为止,骑士等级的授予都需要通过一年三次或者是一年两次的骑士审核程序逐步提升级别获得的。最高阶的圣鹿骑士另走一套单独的升等程序,只有金猿骑士才有资格被选拔为圣鹿骑士,所以它也被归于骑士五等之首。 而雪貂呢,他甚至连骑士最低的黑羊都不是,因为他还没有结业。而他之所以敢信口开河则是因为骑等都是要刻印在铭牌上的,他仗着自己没有骑士铭牌,巡逻队的人也无从考证,所以才敢如此猖狂地胡诌自己的等级,因为他知道等级太低,僱主会不相中,等级太高,又怕僱主过分期待,所以这不上不下,性质偏好的银蛇等级就是雪貂最好的选择。 果然,巡逻队的队长在之前听了莫尔多骑士团长的话之后,就一直在琢磨银蛇骑士应该也是对付那只怪物的好手。在听说这个迟到的人的等级之后,队长认为他不能错过这个银蛇散骑,便道:「给他登记吧,但是由于你没有骑士铭牌,下发赏金的时候你只能得到你本应该得到的金额的十分之一。」 十分之一……雪貂犹豫片刻,大不了利用假期的时间他再去多接几个的悬赏单子来补上,便道:「可以。」 「祝你一切顺利,上神保佑。」巡逻队长将他的通行证还回他的手中。 雪貂手心冒着虚汗,匆匆接过通行证,走入林中。 目送走最后一个兜袍人进入林中,巡逻队队长又抬起手,正要下令,又从远远地传来一声:「等一下。」满推着轮椅,将坐在轮椅中的芮亚推到树下的阴凉处。 他走上前去:「请问浮金雾林如何进去,其它的地方都设有屏障,不通。」 巡逻队队长见状,上下打量了一眼满的样貌,身上有没有任何一件防具装备,道:「您是来此做什么的?」 「我的表弟想在浮金雾林里散散心,他听说这里的风景很好。」满道。 「抱歉,现在可不是散心的好时候。里面有怪物,不过别担心,我们发派了高额悬赏,已经有很多人正在着手处理此事,他们一定能够清除雾林里的危险。」巡逻队长一顿,又换上一副轻松的笑容:「等过些天你们再来散心也不迟,浮金雾林的确是非常漂亮的地方,我的建议是你们最好选择清晨的时间来,阳光碎散于晨雾之中,像漂浮在空气中的黄金,那时候的浮金雾林才是真的浮金雾林。」 「悬赏?」满捕捉到一个关键的字眼,道:「你说悬赏?赏金多少?」 「……十万密朗。」 「现在接单过时效了吗?」满问道。 「……没有。」 「那好,算我一个。」满从怀中掏出一条用细链栓挂好的铭牌放到巡逻队长的手中,队长拿起铭牌仔细端详,竟是金猿。可是看眼前的人模样年轻,在他的这个年龄能够达到银蛇已是不可多见的人才,金猿那更是少之又少。巡逻队长只听闻过被誉为骑士圣殿的圣鹿宫里有几位二三十岁成为金猿骑士的人,但那都是从小专门磨鍊出来的,眼前的人一副养尊处优的皙白无一点疤痕的皮肤一看就是没吃苦的人,他怎么可能是金猿。 巡逻队长道:「这是假的吧?」 满不在意道:「随便你检验。」 不过片刻,记录员拿着铭牌回来:「检验并未发现异状,是真的。」 满面上面露微笑,暗地里却想的是:那当然,从黑市上六万密朗买的,怎么可能被查出端倪来。 「请进。」巡逻队队长虽仍存疑,但既然检验已通过他就没有理由再阻止。 满却不着急道:「稍等。」他转身与树荫下的芮亚道:「浮金雾林有怪物了,不允许外人进入,他们正派人处理,我先送你回旅馆。」 第31页 「你先送我?那你一会儿去做什么?」芮亚问道。 满笑道:「你忘了,我可是有事业的男人。」 芮亚先是一阵疑惑,随即他反应过来,惊讶道:「你还在假冒黑骑?」 「嘘!我有这个实力怎么算假冒。」满示意他小声。 芮亚担忧道:「要是被你父亲发现了,他一定会……」 满威胁道:「你还是好好担心自己吧,你要是被你父亲发现带病离家出走,他也『一定会』。」 「……」芮亚幽幽的墨绿双眸眨了眨,道:「那我要和你一起去。」 满立刻否决:「胡闹。林子里面是价值十万密朗的怪物,猎杀一只高等魔使才十二万,不是闹着玩的。」 芮亚却十分冷淡,像故意挑刺似的,道:「你担心什么?你的能力连一个小孩都保护不了吗?」 满反笑:「激将法没用。」 芮亚唰地变了脸,换上一张楚楚可怜的神情央求道:「就去看一眼,我从没在书本以外见过怪物,也从没有见过骑士猎杀怪物的场面。我要死了……满。」 满再也不吃这一套:「换个台词吧,芮亚小公爵。」 芮亚见这人已经免疫一切百毒不侵,便露出天使一般的明媚笑容道:「你如果把我单独放在旅馆里,我就从窗户上跳下去,在此之前我会写好一封遗书邮送到伊莎凯尔堡,上面的内容便是满·鬼兰治意图不轨,携我出城,最终使我坠楼枉死。反正我终究是要死的,死法是什么,我不在乎。不要忘记,我离家出走,你是从犯。」 「……」满哑口无言,枉他英明一世,居然被一个小鬼头讹诈。 巡逻队见到满推着一个柔弱病恹恹的男孩要走近林子,立马制止:「林中危险,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我也是黑骑。」芮亚率先张嘴道,并用眼神示意满为他补充几句,满无奈道:「是,他是黑骑,铭牌丢了,用通行证登记吧?」 也有十几岁的小孩迫于生计早早地当上黑骑靠『捡』悬赏过活。虽然黑骑的领域听上去危险,但悬赏并不全是见血的,也有一些类似干杂活的悬赏会给这些『低层』黑骑留着,这些小黑骑便靠着这种拣选别人不干的、没有多少钱的杂活来获得温饱。即便如此,小黑骑进入了这个行业领域也要像大人们一样接受这个行业的规矩,即祸福由天,若他接了一个他承受不了的委託,即便因此死了,也不能埋怨谁。 巡逻队队长见男孩似乎没有一点被强迫的意思,便也不好阻止,挥挥手放这两人进林,同时,他也不忘朝满暗骂一句:「让小孩儿干这个,你真丧良心。」 满忍着骂,又不能还嘴,只能在进林子之前,向巡逻队队长的手中拿回自己的铭牌和芮亚的通行证时,道一声:「好的,谢谢。」 巡逻队队长即使不忍心也无能为了阻止黑骑领域的乱象,他看着那两人离开,也祝了他们好运。队长扬起手,正要下命令时,他忽然下意识地朝冷清的四周望了一眼:「不会再有人来了吧?」 他等了片刻,见所见之处不再有其他人朝这里走来,便放心地下令道:「屏障修復。」 屏障上那道无形的裂口慢慢闭合,终又如囚笼一般将整个森林封锁起来。 第16章 浮金雾林 这二百多人一入林便自动分为几派,氏族的骑士团自然抱团两队人马合为一队,而几支黑骑军却分散而行,互不接触,散骑则像闲逛,甚至有人会时不时地讲几个笑话,笑声喧譁如同童子军的野营队伍,他们大约是林子里唯一欢乐的声音了。 「有点太安静了吧?这林子没鸟吗?」散骑中有人嘟囔道。 雪貂混在其中,也在奇怪这个问题,越往森林深处行走,他的手越是握紧腰间的佩剑。 正想着,遮天蔽日的树荫下,风向忽转,周围景致恍惚颠倒错乱,突然昼夜颠倒。黑暗之际,众人仿佛定格,来不及惊讶,唿救,哀嚎。只听阵阵骨骼挤压错碾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响动以及如同捏碎饱满葡萄的浆水崩溃的声响。涌入耳腔的是狂风唿啸之声,身体四周却感受不到一丝风意。 不知谁的马匹嘶鸣一声竟成林中最后的遗音。 片刻之后,森林恢復寂静,曾涉足林中的人群皆不见任何踪迹。 当满回过神来时,他的眼前已变换了全部色彩,仿佛一瞬之间他从人间堕入地狱,满望着周围明明是熟悉的林间却蒙上了一层黯淡的景象,他不自觉地向前踏出一步,不料脚下『咯吱』一响,硌硬凸起的异样感从脚底传来。 满抬起脚,看向地面,地下枯枝败叶之间隐隐透露出半截惨白的骨节。顿时,满从脚底升腾起来一股凉气,他四下环看,目之所及光线黯淡,原本沧桑丰茂的巨树凋敝干瘦,狰狞扭曲的枝桠在高处互相盘结,如铁笼笼罩,林间的空气稀薄,仿佛一场大雨将来时的湿闷,细闻之下还有一丝诡异的香气,如苹果熟烂至极散发出来的绵甜又恶腐的气味。 满四处探看,他偶然抬起头,上方互相交错密织着的光秃秃的树顶,隐藏其中的每一根枝条都显得那样有力而强劲,甚至其中有一旁岔出来的树枝像一支锋利的鱼叉,上面插挂着半副人体骨架,骨架上耷拉着的衣衫破烂得如同碎纸。 「芮亚……」满环顾四周,无一生机充盈的活物,他看着自己之前还紧紧抓在手心里的轮椅后的推扶手,心中的寒意不由地扩大…… 第32页 不知过了多久,雪貂慢慢张开眼睛,可见的世界逐渐清晰,透过密乱交错的秃枝,灰濛的云层被切割得零零碎碎,耳边的嗡鸣减弱,一种细微的沙沙的动静萦绕左右。 刚才发生了什么?他一时回忆不起。 四肢的知觉尚未恢復,他只能感受到从背部传来的一阵一阵的钝痛,眼中阴沉单一的景色也在迟缓而坎坷的倒退,他好像躺倒在地上,两边的臂膀下有什么东西紧勒着肌肉,提拉着他的双肩让他蹭着地面移动。 雪貂警觉的意识被这磨痛感唤醒,他的双腿开始挣扎,想要翻身站起,不料在他胡乱扭动的过程中头部却勐地撞到某种圆实坚硬物体,且磕撞的声音十分响亮,甚至连脑壳内部因此引起的震颤他都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可惜他只感受了一瞬,接着双眼一黑,又昏厥过去。 萧索的林间,散发着不详气息的土壤里,一根只当人类的肉身腐烂后才能裸显出来的手臂骨骼如散步一般游走。它的五个指骨灵活地扒着地面,带领着后方紧密相接的两节长长的尺骨与桡骨拖沓出一条痕迹。这根骨棒的行动自然而随意,如同任何一种爬行动物,骨身密密麻麻布满黑斑,远远看去,如果不是它的模样呈现出人类熟知的死后状态,那么孤零零出现的它大约只会被误认为某种稍大一点的节肢类毒物。它的骨棒每个关节之中溢漫着一股淡薄的黑气,浮动的黑气凝结成一条条黑色绳索般的长状物体,缠捆住在它身后的一具尚有温度的人类的躯体,一路拖拽着行进。 似乎由于牵拉着的东西太过沉重,以至后来越来越影响它的轻快『步伐』,它从一开始用五指慢慢悠悠地划拨着地面闲逛,转变成刨地的锄耙抓翻着土壤,而且待它越是接近这阴气森林的边缘,它越是加紧刨地的速度,仿佛它很着急,又很期待,它急迫地想要到达即将到达的地方。 它越过最后这周围最后一棵光秃秃的树丫,它终于将『东西』拉出森林深处那片死气沉沉的区域,明明是同一片树林,却表现出截然不同的两种风貌,一边暗如鬼怪深林,一边却有月光透过茂密静谧的叶。 等到骨头来到一棵跟周旁的高树模样大同小异的树下,它便将它从那片秃树林里拉託了一路的『重物』甩脱一旁,兴奋地活动起关节,抖落骨头上沾惹的尘土,收敛起浑『骨』上下冒腾的黑气,然后一跃跳上树身上,盘蜒着顺着树皮上那些深深浅浅的沟壑爬上树顶。 树顶上,一根粗壮如柱的树枝上有一少年两腿跨坐其上,他晃着腿,后背倚着树干,借着月光一页一页缓慢地阅读着手中的小破书册:「啊——波——呀——」 「读得怎么这么难受……」少年烦心嘟囔道,书册上密密麻麻的单词,简直是他童年的噩梦,现在他又要从字母表发音开始学起,真实的噩梦重现。他真是不懂,为什么二百多年后的后代崽子们不能一直用他那时的语言,改来改去不嫌闹腾吗? 格莱本想离开这座都城,然而他并不懂这里人的话语,沟通十分麻烦,好不容易找到离开的港口,可惜那群人将他推搡出来,他手里的钱似乎不够登船的。无处可去又好养活的他随便找了片林子钻了进去,他曾在一片原始森林中的野外执行任务三四年,在一片林子里过几日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他虽然一无所有,但好在生命力顽强什么都能将就,这几天他躲在这片林子里什么地方都睡过,石坑、树洞……今天是树顶。 格莱没有什么想法,他仅是想要回去,回到那已经不存在的卡斯莫托。他就是死,也应该死在那儿。可是在语言和钱财都不那么尽如人意的时候,他需要尽快找到办法适应这个对他来说变得陌生和崭新的世界。他决定先从书上的这堆abcd重新开始,反正这片林子这么大,野味应该不少,足够他填饱肚子的了,格莱也就不急着去务工,等他语言差不多熟路了之后,再外出去看看有没有来钱快的活儿够他回卡斯莫托的路费。 格莱在心底如此盘算着。 「吱——嘟——」格莱的发音还在继续,他没有察觉从他的腿上爬上来一条诡异的人骨手臂,骨头活动的时候,由于挤压碰撞,从各个骨关节中制造出那种令人浑身酥酥麻麻的瘆人声响。 骨头挨近少年的头颅后便停了下来,它伸出一根指骨挑逗似的伸进少年头髮里,挠挠少年小巧的发旋,见少年还保持一如既往的姿势没有回应,骨头蹭着少年的脸颊钻进少年的颈窝里,像一只小兽标记领地那样反覆磨蹭。 少年抬手爱抚上钻到他怀里的骨头,视线仍不离开书页上的文字,道:「回来了。」 骨头闻声立刻抖擞起精神,两根长骨棒小幅度地开合起来,如蜻蜓的薄翼般细微而热烈的颤抖。 「有什么好事吗?让你这么高兴。」格莱在树枝上挂着太久,四肢酸软得不行。他变得太娇弱了,他想。格莱一边在心里嫌弃地自我评价着,一边撑坐直腰伸个懒腰。 骨头很是积极地跳到树枝上,并伸出一指指骨指向下面,示意格莱往树下望去。 格莱顺着骨头的指引,果然在树下发现一团类似人形的东西:「这什么?」 骨头爬到格莱的手心里,想要将格莱拉起。领会它的用意,格莱顺着它的意思,将骨头揽放上肩膀,自己顺着树干爬下地面,他走近那个躺平在地的『长条东西』,并用脚踢了踢,果真是个人。 第33页 而骨头则在他的肩膀上十分活跃,状似邀功。格莱瞬间明白过来,他无力地动起他那积灰许久前不久才解除封印的声带:「我的确很饿,但不吃人,不吃苔藓,石头,钢剑,还有靴子……懂吗?」 说着,格莱暗指那些被他嫌弃在一旁的一堆形成小山包的杂物:枯枝烂叶、皮靴毛衣,钢块黄金,画框石雕。 一只骨头架子的思考能力究竟在什么水准,在没让它尝试之前,谁也不好说,但在尝试之后,那后果就是一堆只有金刚铁胃才能消化的东西。 如果不是看见骨头自告奋勇的样子,格莱不想驳了它的面子,他是打死也绝不会让一根骨头去为他找吃的。 骨头听见格莱的训话,浑骨一顿,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蔫了下去,整只骨棒如浸水的面包软趴在地。 格莱见状,十分头疼:「我没有骂你的意思。我只是……唉算了。」他也不知道犯了什么毛病跟一只骨头棒子解释这么多。 「把这人扔远点,哪拿来的放回哪去。」格莱道,他不用探这人的脉搏便能确信他还活着,因为骨头总会带给他『新鲜』的食材。它不会选一块死肉送到格莱面前,也不会自己处理的食物,因为它知道它的任何攻击都是具有诅咒的腐蚀性的,它可不能污染了格莱要吃的『食物』。 骨头抖了抖关节。 格莱会意道:「我?我饿了就回树上里躺着,睡着就不饿了,你不用担心。」 话虽如此,他仍是抱着一丝丝期盼走向堆拢在树旁的杂物,希望能从中找到哪怕看起来有一点适合哺乳类胃部的食物。 骨头蔫蔫地跳下格莱的肩膀,准备将地上的格莱不要的『废物』腐蚀成残渣,它正释放着诅咒,格莱却及时一把按住骨头:「不,我让你放回去,原封不动的放回去,不能使用诅咒。」 格莱见骨头似乎十分没力气的样子,便道:「好吧,我知道你拖来拖去的很累。那算了。」 他拿着骨头将骨头放回自己的肩膀上,它却像赌气一样钻进格莱的衣领里面,只露出两根指骨勾着格莱的衣领不至于掉落。 「不挪走他,我们换个地方,留他一个人在这儿呆着也是一样的。」 「以后我们一起去找吃的?」 「你到底要怎么才肯原谅我?」 格莱一边费力地想着如何哄好郁闷的骨头,一边带着骨头在地上的人醒过来之前另找一处安全的树上栖息。 第17章 浮金雾林 雪貂再一次转醒,天色已暗。 他的意识在清晰那一刻,便从后脑勺传来丝丝阵阵的钝痛感,雪貂艰难地从草地上撑坐起身,努力地回想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怎么会躺在这里。然而他脑海中闪过的画面破碎而凌乱,依稀间忆起他好像被一只人的手骨抓住了……出奇的诡异。 这时,从不远处兴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细听下去,那并不同于自然声响的动静,雪貂惊唤起警觉防备。他凭藉对危险训练出来的本能,不顾后脑还在痛得发热,从地面上爬起身边快速躲向近旁的树干后面,谨慎地将其当做掩护,暗暗观察。 不料,这一观察令他大吃一惊。 大约在隔了五棵树的前方,一只蚂蚁挡在中间,一只躯体清晰得仿佛经过放大千百倍的巨型蚂蚁。膝状的触角直达森林的顶盖,六条腿肚上的灰毛根根清楚,支撑着肥胖的腹部微微向上翘起,口器上镰钩状的大腭开开合合,不停地往嘴里送塞着一具残尸。这只巨蚁的身上驮着堆积的尸体,有几具零散挂在巨蚁身上的摇摇欲坠的尸体随着巨蚁的移动时从它的身上滑落。雪貂拥有着夜行种天生的极好的夜视力,他能模煳地认出一些尸体上眼熟的衣着服饰,那些应属于进入浮金雾林后,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与他同行于一条路上的人,即使没有交谈过,他也会在记忆中留有印象。 他们都遇了难……雪貂骤然惊觉,他将前方的巨蚁倚着的那棵树和自己藏身的这棵参天红树比量了一下,当目测过蚂蚁的大小后,雪貂深刻认识到自己如飘零的落叶不值一提的身材,还不够那只蚂蚁的一根腿毛长。 巨蚁缓慢地朝这边挪着腿肚。 雪貂不敢惊动,他小心绕着树后退几步,同时握紧手中的佩剑。他时刻躲避着巨蚁的视线,他不清楚这只蚂蚁的视力好不好,或者它没有其他的感知器官,雪貂在对怪物了解不深的情况下不敢轻易出手,他只能先静静观察。 那只巨大的蚂蚁绝对不是浮金雾林里原有的。它应该就是悬赏的怪物。 那他记忆中的骨头是怎么回事?它的诡异程度可不必眼前这只巨型蚂蚁小。 雪貂思索片刻,他决定先悄悄地跟上这只巨蚁,毕竟他来到这林子里的目的就是除掉任何出现在浮金雾林里不应当出现的东西。既然他不确定自己记忆中的骨头是否真实存在,那么就先处理眼前的现实,先解决掉这只大蚂蚁再说其它。 当然,雪貂也不会犯傻的单枪匹马地去挑战那么一个硕大……庞大无比的怪物。他先跟上它,暗中了解它的习性,最好能发现它的弱点,在这之后,他再琢磨对策。 如此想着,雪貂的手掌与剑身贴紧的地方瞬间跳蹦出闪烁的金色火花又马上消失无踪。如果此时在雪貂的身边还有像他这种夜行种且经过骑士训练的话,也许可以在一瞬间用眼睛捕捉并认清在金色火花之中构架出来的蕴含规则之美的符文。 第34页 雪貂熟稔地催动轻盈的符文,他的双脚迅速踩上他身旁用来当做掩护的高树上,他屏住唿吸踩上通直的树干俯冲上树顶,随即轻跃到树顶上一根枝梢上站稳。 从高高的树顶俯视着林中的视野更为清晰,雪貂静静地观察着,他见巨蚁行走过的地方,所触之地皆瞬间枯萎萧败,但那与同为腐蚀系魔力的诅咒并不相同,它腐蚀过的地方并没有结出黑色晶斑,它行过的地方,仿若所有的一切被剥夺了生命活力迅速衰败而已。比起诅咒,雪貂认为它更像是一种由巨蚁自身释放出的毒酸气,像是为了迷晕或者是毒死靠近自身一切活物的一种野兽怪物捕食的手段。 不是诅咒,那就好办多了。雪貂稍稍平静下来,如果这种体型的怪物是魔怪的话,雪貂可不会再对赏金有什么妄想了。 接着他用同样的方式,从这棵树的枝梢上跳跃到另一棵树上,轻盈地不弄出一点声响,就这样一步步挨近行动缓慢的巨蚁,却也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跟在它的后面,观察它究竟要去往何处。 雪貂一路尾行其后,周围的景色越来越趋于统一,他见巨蚁慢慢移动的方向,那地方是一片早已被酸气毒害得枯萎的树林,中间有一处空地,雪貂仔细看去,竟是一个个由尸体堆成的山包。 正在这时,视力在夜晚极其好使的雪貂远远地瞧见那一堆堆尸山之间似乎有一道移动迅速的身影。 雪貂确信那里还有一个活人。 眼看着巨蚁即将前往到那堆尸山之间,而在空地上的人却没有任何警觉,依然在尸山之间到处徘徊。雪貂心道不好,他急急挥动起手中的佩剑,剑尖处再一次迸发出细微的火花,但此时的火花颜色却是暗淡的,暗到几乎与夜色相融,趁着凝聚的暗色火花未散,雪貂腾跃而起,身影极快地向身后近处的树木冲去,并在踏上树顶时,瞬砍净周旁的树枝,在这些被砍断的断枝无力地簌簌下落之前,雪貂又将剑柄再一次握紧,剑刃上一道雷光乍现将他脚踩的那棵树竖直噼成两半。 原本在朝着前方前进的巨蚁听见其他的方向传进空气中的声响,它的触角颤抖起来,转过它庞硕的身体试探着朝声源慢行移动,慢慢远离它原行的道路。 雪貂在树噼成两半之前,趁机从树顶跳跃到另一棵树上,他的身影迅速在林间跳跃,直到落下被尸山包围的空地之中。 听见响动,躲在尸堆后的人终于侧身而出,他见巨蚁远去,又定睛看去那刚刚落地的兜袍人,惊疑不定之中带着后怕的口吻道:「是你帮我引开怪物?」 雪貂刚想点头,然而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尸堆旁的人他似乎有印象。雪貂看了这人半天,终于确信道:「你是鬼兰治?你是满·鬼兰治」 满一怔:「你是?」 雪貂将兜帽拽下来,露出自己的脸:「我和你是同一个骑士学院的,我们还在一起上过课,你经常坐在东面坐席的倒数第三排。我坐在南面第二排。」 「哦。我记得。」满礼貌地掩饰自己其实对兜袍下的脸根本没有任何印象。 雪貂却识破一般,道:「不,你不记得。你上课总是在睡觉。」 「你怎么会在这儿?」雪貂感到不可思议,他观察着满·鬼兰治的穿着仍是贵公子一般轻薄昂贵的面料,全身上下除了右手戴着黑绸手套,其余没有一件武器防具,甚至他都没有魔具佩剑,雪貂并不认为鬼兰治是因悬赏而来:「迷路了吗?」 「这个问题我也想问你。」满巧妙答道:「你还是个没结业的见习骑士,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雪貂非常不善撒谎,他心底一直觉得自己是偷奸耍滑进来的,便心虚不已,被鬼兰治随便两句带有暗示的话就能问得他心跳加速,不知该如何应答。 满见状,胸有成竹道:「互相保守秘密,成交?」 「……成交。」雪貂妥协道。 满不着痕迹地打量了雪貂一眼,心中倏地冒出一点盘算:「鑑于这『食场』之中就我们两个活人,我们临时搭伙如何?」 「『食场』?」雪貂不解。 满解释道:「食场是我自己编的称唿。我指的就是你眼前的这块尸体堆积如山的空地,这尸山上大多数尸体上都有那只蚂蚁啃咬过的痕迹,所以我认为这里是那怪物的进食地,也就是食场……」满一顿,他忽然道:「你不觉得我们时间有限吗?那蚂蚁被你引走不知什么时候就回来了,你还要我与你细聊?」 「好的,我同意。」雪貂将手伸到满·鬼兰治的眼前。 满盯着对方伸来的友好的手掌,不解道:「什么意思?」 雪貂迷茫道:「我们不是要搭伙吗?」握手表示联盟的意思。 「我不需要仪式,谢谢。」满道:「你守着这里,巨蚁回来立刻提醒我。」 「好的。」雪貂忽然觉得满·鬼兰治在学院人缘不好绝对是有原因的。 雪貂站在鬼兰治的周围,不时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还好,没有那庞大身躯的影子。 他听见周围有莫名的响动,便转头看去,只见满·鬼兰治俯下身,一脚蹬着尸山的一角,徒手伸进散发着绝望的死亡之气的尸堆,挨个抚摸摆弄过那里面早已面目全非的头颅,仿佛在翻找着什么。 「你在找什么?」雪貂忍不住问道。 「我表弟。」满一边挖着尸堆,一边道:「在我们刚入林发生移换的时候,他被移换走了。」 第35页 雪貂觉得自己跟不上这人的思路:「抱歉,什么移换?」 满在发现手中的头颅上的一卷头髮是金黄色的时候,便把找这颗断头扔到一旁,因为芮亚是黑头髮。在他又拨找出一只断手时,他才有空向雪貂回復道:「你都不会思考发生这一切的原因吗?」 「我们在入林时发生昼夜颠倒之后,再醒来就到了这一个全是枯枝朽木的地方,中间没有任何过渡,醒来就被放在那只巨蚁的粮食堆里。最开始我以为那『颠倒昼夜』的情景是异次空间或是颠倒空间之类的幻境符文导致的。但是后来我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这食场有边缘,它不是绵延不尽的,边缘外可以看到月亮和枝繁叶茂,边缘里则是一片衰败,而且这样的边缘界限并不具有那种断层似地割裂感,而是渐进似的,像是慢慢腐败。有的树木甚至只有一小部分呈现衰败,令一半仍是生机勃勃。最主要的是,我们只要躲过巨蚁的威胁是能够毫不费力地走到边缘外的,所以我确信『食场』是这森林的一部分,我们没有被传送到别的空间,虽然景象迥异太多,但这里依然是浮金雾林。」 「而在当时入林引起昼夜颠倒的,是瞬间性地点转换的移换符文,与普通的传送阵有很大的差别,很少有人使用这种方式来实现位置的移换,所以我没有及时反应过来。但这两种符文的本质是相通的,这应是巨蚁在捕食时迅速将猎物带回自己老巢的方式。」满解释道。 雪貂听着对方滔滔不绝的分析,说实话他对这个人在说些什么完全一头雾水,他仅能半懂半懵地点点头。 满翻找着所有有着完整头颅的尸骨,尝试着辨认上面一张张仅存的扭曲破裂的面容。 他道:「对了,还没有问你为什么返回来?你都逃出怪物的食场了。我是为了找人,你是为了什么?见识到那怪物的壮观,你该不会仍对赏金抱有一丝幻想吧?」 雪貂道:「我并不是返回来的,我是跟踪着巨蚁第一次来到这里。」 满问话转过脸去,他见雪貂似不在撒谎,道:「不可能,入林时移换符文将所有人都转移到这附近,你不可能没有受到影响。」 「所有人?」雪貂这才有所反应,难道这一堆堆尸山全都是入林时的那二百多人? 他怎么也料不到,当初入林前名册上有那么多金猿骑士有那么多银蛇骑士加入,雪貂虽早知林子里危险重重,却不至于落得几乎全军覆没的结局。 那巨蚁在雪貂脑海中的估算又勐增高几层,背后透出些凉意,他忽然间想要放弃此次悬赏。 满却看着雪貂,暗暗思索道:「移换符文的性质就是可以影响动物的行动,不论鸟还是兔子只要在移换的范围内都将受到影响。当时入林,我和芮亚最后进入,我们没在林中走多远,便被移换到了这里,所以我预想移换符文的影响范围应是非常的大的,几乎囊括整片森林,所有人都不能倖免。但是这里的尸体大约只有六十具,我知道其中有一部分人是逃出去了,但也有可能有一小部分像你一样没有在移换范围之内。」 满见到眼前的人似一脸震惊,他仿佛真的不知道入林来的人大多命丧于此的事,道:「……你太幸运了。」 雪貂环视着周围的枯败景色,他梳理着自己的记忆:「不,我记得我来过这里,但是有东西把我拖走了……是一个手骨……不可能,我想不起来……」 满并不在意道:「你最好一边想着,一边帮我注意周围的环境。现在我的身家性命可全权託付给你了……」 「对了,同学,你的名字是什么?」满问道。 「我叫雪貂。雪貂·雅里昂。」雪貂道。 「抱歉?什么?」满第一次听到这么怪异的名字,不免怀疑自己的耳朵,他手上捧起一颗脑袋的动作惊住,转过身去认认真真地望向雪貂。 雪貂早知如此,每一个第一次听闻他名字的人都是这样的回应,他重复道:「雪貂·雅里昂。」 满犹豫道:「是我想像的那种『雪貂』吗?」 「是的,是动物的名字。我是被收养幼孤的善施教堂抚养成人的,那里的孤儿全都是以动物的名字命名,直到有人收养才会改换姓氏名字。」 「所以你一直没被收养。」满倒是很会挑重点。 雪貂坦然道:「虽然说起来难为情,但的确是的。」 「哦……抱歉。」满道。 「我并不这样认为。」雪貂道,可惜此时的他觉得周围阴风阵阵,他并不想将时间浪费在聊自己的身世上,他便回头朝还在翻尸体堆的男子道:「能请您快一点吗?我想早回家。」 面对别人的催促,满仍是不紧不慢,他还差一座小尸山就探查完了。 好在他并没有在这里见到芮亚的样貌……满无法确定芮亚是已经被那怪物完全吃掉了还是仍活在别处,但他的内心总算是稍微安稳下来,至少存在着活着的可能。 满暗暗松气的同时也深知要马上撤离,以防那只食人蚁返身继续它的晚餐事业的时候惊喜地发现『餐桌』旁多出一个新鲜的还活蹦乱跳的饭后甜点。 雪貂守在满的身后,他一边焦急着希望满的动作能快点,一边侧耳听着周围的动静,雪貂正提防着巨蚁何时返回,他一回头,不料正与一只扁平的头颅迎面相撞。 第36页 雪貂霎时额头一麻,巨蚁毫无预兆地且无声无息地折返归来,它那坚硬的两根大腭上垂挂着血筋连着糜肉淅淅沥沥,口器里唿出令人反胃的腥臭,而它两边的触角也不停地向雪貂的身前折动,似乎正要探寻什么。 雪貂攥着佩剑的手不自觉地发抖。 满回身的姿势也立刻僵住,扑面而来的血腥气与硕大的头颅阴影笼罩下,满瞬间失去了发出任何动作的力气。 忽然,一声悽厉的成人发出的惨叫出现在蚂蚁的后方。巨蚁的触角向后一折,又拖着它撑得浑圆的腹部,朝声音方向爬去。 趁此空隙,雪貂抓过被震在原地的满的胳膊,转身狂奔,加速的轻盈符文连连发动,密集生长的红树们在雪貂的急奔之下树身变得模煳漂浮,如同一群病瘦的野鬼倾轧而来。在这样无月无星的诡异夜晚,心中越是慌张,越是不敢回头,急速向前只想将心中的恐惧甩到脑后。直到他们感觉自己跑得够远,远到自我感觉已经脱离危险了,远到即使没有脱离他也没有力气逃命了为止,两人才敢提着胆量回头望去,见身后果然再无任何风吹草动。 雪貂这才放慢速度。他的双脚虚浮,一只手随便寻了一棵树伫着,抬起的手臂支撑着疲软的身体,调节着唿吸。 他一看身旁陪他一路狂奔的人也是同样的筋疲力尽的模样,两人对视一眼,嘴角不约而同地展出一抹劫后余生的笑意。 第18章 浮金雾林 林中漆黑安静,格莱的手中甩转着随手从草地里捡来一根的树枝,他的视野并不清晰,任何事物在他的眼中仅是模模煳煳地一个轮廓,但是他也不想找个火石做个火把为自己照亮,他见到那种蓬勃燃烧着的红金色火光便从脚底板开始打憷。 而且他现在眼皮发沉,他想赶快找个合适的树顶睡一觉。他第一次感谢復活后把他的身体变得这么小,这让他别说是树顶,就是随便找个狐狸洞,他缩巴缩巴也能将就着钻进去。可是那些野兽的洞气味实在骚气,而且他也不想每次一睁眼就看到野兽的一家四口站在洞口瞪着一双双绿幽幽的圆眼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格莱的腿上、手腕上、连脸上都还留着那群长得像猫又比猫大一倍凶一倍的不知名野兽咬过齿痕。想想就够狼狈的,从此格莱发誓再也不睡地洞了。 格莱正琢磨着附近哪棵树入他的眼,他拍拍周围几棵树的树干,都很结实粗状,似乎都是合适的树选,正当他犹豫之时,一直挂在他肩膀上的骨头悄悄爬了出来,并在格莱发觉之前,跳下他的肩膀。 格莱感到肩膀一轻,又听到地面上的响动,他便知是骨头跳了下去,他压低嗓音急道:「库里斯,回来!」深山老林里格莱并不能太大声的喊叫,免得引来林中其他野兽的注意。 「库里斯!」格莱的几番唿唤都无济于事,他只能靠着因骨头快速窜过而时草丛中的草叶左右倒伏的状态来判断骨头行进的方向,他便紧忙跟上那窸窸窣窣的响声。格莱快步追赶,在即将追上之时,他用全身向前扑去,并一巴掌扣住骨头,他扣着骨头,怒道:「你再敢乱跑,我就把你的手指头拆掉!」 正在此时,格莱趴压着的地方下面传来一声细细哀呻。 格莱伸手摸了摸周围的地面,软软的不似普通的土地,而在摸到一个圆滚滚的东西时格莱下意识地大骂一句:「狗屎」便立刻爬站起来,他原以为自己是扑倒在了地上,没想到竟是个人。 他将骨头抓紧,等惊跳的心情平復下来格莱才慢慢凑近躺在他方才压着的地方的人,一个身高短短小小的小孩。格莱将蹲下身,伸手推了推,那男孩的眼睛虚弱地张开一道隙缝:「救……救命……」 格莱不知道这小孩破碎的发音代表什么意义,但格莱凭藉多年野外生存的经验,在这里遇到一个气息衰弱的人,不外乎会说几个词『救命』『救我』『水』『饿』 他将男孩拖到了就近的一棵树下,轻轻拍了拍男孩的脸,男孩已经无法维持意识的清醒了,格莱便猜测应是受了伤,可是这周围太暗,他无法看清男孩的伤势。格莱看看四周,想找找周围有没有可以燃亮的东西,这时,骨头仿佛了解着格莱每一个动作下的每一个意图,倏地,指骨燃起鬼火一般墨蓝幽光,格莱见到火焰先是一惊,但好在骨头燃起的『鬼火』颜色非常冷淡,比平常的火把凉爽许多,格莱也就不那么排斥了。 格莱对骨头表现出来心有灵犀一般的贴心感到意外,他笑着举起骨头:「谢谢。」并将它充分利用起来拿去照亮男孩的全身。 格莱低头看一眼,男孩身上并不没有明显的重伤,只有两侧手臂上有一些轻微的磨擦伤,膝盖和上衣都有一些磨损,格莱断定男孩是不知从哪里一路爬到此处的。格莱按了按男孩的双腿双脚既没有拗伤也没有骨折的迹象,他的腿脚是好的,为什么要爬行?格莱疑惑着,接着又往上按去,然而在按到男孩的腹部时,那里却异常坚硬,手感十分像是石块。格莱扯开男孩的外衣,而在外衣下,男孩全身还裹套着一件黑色的绸丝似的睡衣,格莱探出手摸试上去,发现睡衣的质感与银十分类似。 格莱从男孩的睡衣上最上面的扣子一颗一颗往下开解,直到露出男孩染病的上身的全部。 赫然映入眼的就是男孩污黑的腹部…… 第37页 格莱不会不知道这是什么……格莱转头看了看正燃烧着蓝火的骨头,难怪它会那么好心将他引导至此,格莱有一瞬间真的以为骨头善心大发,它发现了一个将死的男孩便故意引来格莱让他去施救……他竟忘了骨头的原主的德性,库里斯哪里会做没有任何利益目的的举动。 男孩苍白的皮肤对比着腹部那一大片黑色的结晶斑块异常刺目,男孩的腰身已不见一点鲜活的颜色,被诅咒侵蚀过的皮肉镂空如黑色的蜂窝,本是掩藏在皮肤之下的血脉如今在晶斑的周围淤堵成青紫的一片,血脉的走向清晰可见,它们细如丝地网布在腐蚀的部分边沿,仍试图往坏死的地方挤进哪怕一点供以生存的血液。 当格莱解开男孩的睡衣的一瞬间,有一股浓烈的药水味扑入鼻腔。为了阻止腐蚀的面积在男孩的身体上扩大,那些石灰色的药膏被厚厚地涂抹在男孩的未坏死的地方,可以看出,有人为了让这男孩活命也是做过不少努力的。可惜那些药膏不要说清除诅咒,连抑制诅咒扩散都不能有很好的效果,它顶多能起到减缓诅咒的侵蚀速度的作用。 但是格莱清楚,诅咒迟迟没有蔓延上心脏,并不会是那些没用的药膏的功劳。诅咒的效果分为两种,一种是一旦染上毙命无疑,另一种却是慢腐蚀。第一种比较常见,这也是人们不敢触碰诅咒的缘故,第二种则是原生诅咒做不到的,需要靠人为操控的诅咒符文才能造成的效果,因为这种方式并不是为了消灭对手,而是为了折磨,是故意为之。会这种法子的,应是熟用诅咒之人。 熟到什么程度?无疑,必须是库里斯的程度。诅咒本身就不易被人操控,稍有不慎甚至可能反侵蚀施法者自身。既要与诅咒保持一定的安全距离,又要能使诅咒完全为自己所用,这种技巧,库里斯磨鍊将近十年。 格莱的心倏地一沉,这会是库里斯做的吗?又或者是库里斯授意的人?与诅咒相关的人和事物,格莱总会不自禁地将它们往库里斯的那边靠拢,或许他内心的一点点希望正企盼如此。 这种慢腐蚀的诅咒操控既是人为,那么就会有人为的方式破解,库里斯曾在格莱的身上做过试验,诅咒之间有融合与吞噬性,小的力量会被大的力量所吞噬,只有外界有更强的诅咒之力,就是能将较弱的诅咒连根拔除的。 格莱思考着,便试探着将骨头凑近男孩的腹部。果然,男孩身上的黑色晶斑似乎感应到了同类,从男孩的腹部,聚集诅咒晶斑最深沉的地方升腾起一缕轻轻薄薄的黑色雾气飘向正摇曳着幽暗鬼火的骨头。 格莱见到这个方法有效,却将骨头抽离开来。 他忽然担心起来,若万一这真是库里斯所为,那他将男孩轻易救好,会不会打扰到了库里斯的目的? 格莱犹豫片刻,又转过念头,他将男孩救好,说不定还能从男孩的口中问出来点线索,如果真是库里斯所为,那到时候他再将人送到库里斯手里,再诅咒一遍不就完事了。 其实在格莱的心底一直不敢相信,也不想相信库里斯会那么轻易的死去。 他都还没死呢,那个比他更为坚韧更为圆滑更为有耐心的男人怎么会死在他的前头。 况且,他復活了。全天下谁会有那份执着,那份能力復活他这么一个脾气糟糕做事古怪的人。除了库里斯,格莱不认为还有其他人能够做到。库里斯既然能将自己復活,那他必然也一定在某处健康完好的活着。 只是格莱还没有找到他而已。他想要这么相信,他一定要这么相信。如果没有这点信念,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足够的力气走回他曾经的家去。 格莱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方法可行,他便将骨头放到男孩的腹部,骨头离开格莱的手心后,先是不解地转过身来,仿佛是在盯着格莱询问格莱原由。格莱指指男孩的肚子,较弱的诅咒之力对高级的诅咒来说更像是一种食粮,骨头一早就盯上这顿美餐,但是它似乎又担心着格莱因见到它的『吃相』而嫌弃它,所以迟迟不敢下手,然而格莱现在的明示令骨头雀跃起来,骨头上的鬼火尽数收敛熄灭,它勐地扑向格莱,骨头缠绕过格莱的脖颈爬上他的肩头,一条长长硬硬似尾巴的骨骼,依赖地蹭着他的脸蛋。 「别玩了。」格莱斜下目光,骨指的触感令他的脸颊发痒,他非常了解这东西讨好的意图,他轻笑:「想去就去。」 收到许可的骨头,欢快地活动起它黑黪黪的骨枝像只壁虎一样顺着格莱的身侧爬下,紧凑的关节在爬行中互相摩擦起瘆人的咯吱声。 漆黑的手骨爬上男孩同样污黑的腹部。男孩的腹部早已经被诅咒腐蚀得除了痛楚没有其它的知觉,即使骨头在男孩的肚子上像觅食一样四处按压,已经陷入意识不清的男孩也感觉不到一丝异样。 一番探索之后,骨头仿佛认准了什么,立在比纸片纤薄的皮肤表面上的五指舒展张开,如同蜘蛛的细足,深深扎陷下去,之后便是一种掘地三尺般的搅拌动作,格莱见到,都忍不住腹部一紧。 忽然,腹部比以往更加疼痛的突入感令意识混沌的男孩惊叫出声:「啊——」 格莱立刻将自己的手指伸到男孩因痛唿而大张的牙齿下,生怕男孩将自己舌头咬断。格莱一会儿是要向这小子问话的,舌头没了还怎么说话。 第38页 「啊——」这回是格莱的唿叫,这小崽子牙齿也太锋利了! 正在这时,树顶的茂密枝叶忽然颤抖不已,格莱注意到异样,便抬头望去,一只庞然大物朝这边移近。那大物在爬奔的过程中将终日不见光的高树树顶之间错结荫蔽的粗枝噼砍下来,露出一片夜空中的光亮,格莱借着光亮,些微看清楚那怪物的模样。 一只蚂蚁?! 巨蚁? 格莱怔然,随即他像是为了确定什么,立马将自己的手指从男孩的嘴里抽出来,甩甩手忙爬到树顶上。 巨蚁果然是听见男孩的尖叫声寻来的,它停在这周围,格莱躲在树顶,巨蚁的长触角从他的面前扫过,并带着一股浓郁的腥气。 巨蚁在格莱的树下探寻着,它的长触的顶端已接触到了树下的男孩,然而却像什么都没有感应到似的又慢慢将触角收回去,不过一会儿,巨蚁便挪着它的身躯走远了。 树上的格莱在巨蚁与他擦肩而过时,他在它卵形腹部的上方外壳上发现了一块规则的烙印,那烙印的形状格莱异常熟悉,确认过后的格莱不禁道:「喃喃……」 之后他暗骂一句:「狗屎,它怎么长成这么大个儿?」 格莱认识这个大得不似正常体型的蚂蚁,库里斯为它起过一个名字,叫喃喃,这样的蚂蚁其实有两只,另一只叫呢呢,好像是取自某个童话故事,具体格莱记不清了。 但是格莱记得他最后一次见到这只蚂蚁的时候它还只有一个成年男子那么大。 而现在,刚才经过他眼前的这只蚂蚁长得这么大,都要比上一只巨龙,他差点都认不出来了。随即格莱感到背后一阵恶寒,喃喃虽然是库里斯的宠物,但说实话格莱和它的感情并不好。格莱和呢呢的感情可能还好一点,可惜呢呢早在格莱活着的时候就因库里斯的试验而不知被传送到哪个时空中去了。 而留下的这只喃喃是呢呢的儿子,格莱觉得它一点也不像它的父亲,喃喃除了吃就是吃,没有一点脑子。直到库里斯有一天也察觉到了餵饱它的麻烦之处,便将喃喃封到了深海之下。 现在它又是怎么上来的? 从它刚才对着格莱喘出的臭气,格莱大约就已判断出这小畜生又开始肆无忌惮地吃喝了。他得想办法把它赶回海里去,再放任下去又不知它会酿成什么样的祸端。可惜格莱并不是库里斯,没办法威慑到它,那只小混蛋蚂蚁见到库里斯就蔫,见到格莱就跟见到皮球一样耍着玩,非常势利眼。 但是,为什么它刚才对格莱的反应却视若无物?难道是他变了样子,就认不出来了?格莱瞎猜着。 喃喃和格莱从体质上来讲有相同之处,不惧怕任何魔法攻击和诅咒,同时他们也都熟悉诅咒。用诅咒引诱它,会不会能可以让它以为是库里斯便乖乖就范?刚才喃喃在碰到那个身上有诅咒的男孩时的避让举动也能够证明库里斯对它的影响还在,它不会攻击或食用有诅咒的东西。 格莱思索着办法,这时树下传来人声,格莱这才回过神来,悄悄往树下探头望去。 当时引开巨蚁的尖叫声短促却响亮像是人声,满和雪貂便认定林子里还有倖存下来的人,两人商量之下便追踪着巨蚁来到声音传出的地方,考虑着有人遇到危险他们也好及时搭把手。 两人悄无声息地跟在巨蚁的后面,却见巨蚁在探寻一番后没有任何发现地离开此地。 满以为发出尖叫声的人为了躲避巨蚁早早离开此地,他正要拉着雪貂离开时,雪貂忽然瞧见远处树下似躺着一个男孩。他提醒满的注意,而当他们一步一步走近树下时,满却震惊地率先走上前去。 「芮亚!」 雪貂不知他为何如此急迫,他立即拦住满:「别动。」 「他是我表弟。」满道。 「你看他的肚子。」雪貂谨慎道。 经雪貂一说,满的目光集中到昏躺在树下的男孩腹部,那里外衣大敞,露出遍布半身的诅咒晶斑,这原本是满曾见过的,芮亚被诅咒纠缠数月,他换药的时候满偶尔会偷熘去伊莎凯尔堡看望他,但此时从芮亚的腹部上却多突兀地隆起一条根枝颤颤地抖动,而在黑夜之中细听下去,从男孩的腹部周围竟传出声声翻搅泥浆般腻滑的声响。 「那是什么?」满感到一阵噁心。 雪貂抽出骑士佩剑,他用剑尖试探着刺碰上那根在肚子上突长出的长条物。 雪貂轻轻一碰,质地坚硬,没有任何反应,他便加大了力度,试图将那东西从男孩的腹部上挑拨出去,突然那东西的前端从腹部撤出来,五根指骨上沾惹着黑色的血浆,仿若恼怒的怪物伸出它的獠牙,骨头立即张开五指朝打扰它用餐的人勐扑过去。 惊悚之下,雪貂下意识地用剑一挡,用剑身将他还没看清的东西甩砸树上。 被砸到树皮上的骨头很快在树的沟壑纹路中抓稳。 雪貂一见到它舒展开的尊容,便勐地回忆起一些片段。 就是这根手骨当时将他拖走…… 霎然间,骨头的每个关节中冒出黑色雾气缠绕聚裹成一个人形。 雪貂顿时脑中一阵嗡鸣:「魔使……」 他还是个没结业的骑士,以前只在书本上见过魔使的样子,他甚至还没有开始二年级的实战课程。 「全权交给你可以吗?」比起震惊地盯着魔使腿脚发软,满现在更担心的是芮亚的情况,他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的芮亚躺在草丛间一副待宰的羔羊的模样,刚才还有一根骨头仿佛在啃食他的肚子?他一想起那个画面便欲呕不止。 第39页 「恐怕不可以……」雪貂鬓角划过一滴微汗,他手里的佩剑上端方才被手骨触碰过多的地方已被腐蚀出点点晶斑。这把骑士学院配发的银剑,虽然并不是纯度极高的魔导具,但也达到了应付诅咒的标准,即使如此它仍不堪眼前的魔使的诅咒腐蚀,可见这个魔使的级别是有多么高等。 满并没有奢望能从雪貂的嘴里套出鼓舞人心的话,他也知道以雪貂的身板不可能抵御魔使太久,更何况那一看就是一个高等魔使。 满抓紧时间,走到脸色惨白的男孩身边,并为他将衣物上的纽扣系好,同时满注意到男孩腹部原本大面积的黑斑颜色褪淡许多。 芮亚涣散的眼神重新倒映出人影:「满……」 见男孩能够出声唤出他的名字,满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下次我再也不领你出门了。」 正当芮亚张张嘴,准备要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忽然瞥见从树枝上迅速盪落下来的一道身影。 「小心!」 然而为时已晚,在满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从树上跳下的格莱一脚踹上满后无防备的后背。 满摔倒在地。 「满——」雪貂本是想要求救的转头望向满·鬼兰治,然而却见对方比他率先一步倒地,便将求救变为惊唿。 雪貂被魔使压倒在地,银剑剑身上的裂痕勐地生长,还好有黑绸兜袍隔在他与诅咒之间,然而他觉得他的兜袍也快要支撑不住了。 雪貂的惊唿反而引起了格莱的注意,格莱听着声音十分熟悉,看着长相也和印象中不差分毫,格莱立刻认出被骨头压制住的是那个给了他一盘馊面的人。 便马上将骨头唤回:「库里斯!」 魔使的动作一瞬顿住,诅咒黑雾收敛回骨,重新恢復成一根手骨的骨头蹦蹦跳跳地回到格莱的身边。 格莱上前拉起那个刚才被魔骨压制得躺倒在地的雪貂:「你怎么在这儿?给我送饭的吗?」 雪貂看着这个少年,深栗色的头髮,身上穿着他的旧衣旧裤和他买的鞋,即使上面沾了些污泥但看起来依然结实耐磨一点也不亏损雪貂当时付出的价格。 「是你?」雪貂惊悚地看着那刚才差点要了他命的鬼东西正栖息在少年的肩膀上,并且那之前像怪物獠牙一般的五根指骨此时却像捲曲的枯叶一般留恋地勾弄着格莱衣领上的系带。 「它……你……」雪貂咽咽不可置信的口水。 格莱道:「它是库里斯。」准确的说是一小部分的库里斯。 「我之前就带着他,但是我怕你害怕,毕竟他长得比较奇怪,就没有让你发现。」格莱道。 雪貂警惕道:「你……你能够使用诅咒?」 「不能。」格莱道。 「那刚才的魔使……」雪貂道。 「不是我干的。」格莱道:「是你们刚才妨碍了库里斯,他当然不乐意了……有时候我也觉得他有点敏感……但是我保证他不会再这样了。」 话音未落,一道金色的闪光擦着格莱的脸颊划过,格莱肩膀上的骨头绕过格莱的颈部,瞬间诅咒在骨掌中聚集不消一秒化作一道黑色晶柱朝背后偷袭的人投射去。 满忽然抬起手,晶柱停滞半空。满的右手五指上锢着一枚枚银质宽戒泛起暖光,满将手掌轻轻攥起,黑色晶柱霎然化为粉末。 骨头正欲聚拢起新的诅咒,却被格莱一把按住它的尾端,它停下来,格莱一眼便发现偷袭他的是他刚才踹倒在地的男人,他仔细打量着对面蓝头髮蓝眼睛的男子,却与雪貂交流道:「他是你的朋友吗?」 雪貂回过神来,知道少年是在跟自己说话,便道:「他是我的同学。」 「同学?」 「和我一起学习的人。」 格莱不太理解,但听起来关系挺亲近的,便安抚住肩膀上的骨头。 「那他身后的那个小孩呢。是你们俩的吗?」格莱问道。 「不是!」雪貂否决极快:「你在想什么?那是他表弟。」 表弟?看那蓝发蓝眼睛的男子如此护着这个男孩,格莱也大约能猜出他们俩之间是有关系的。 如果格莱还希望能从男孩嘴里得到些真实的情报的话,他就不能与男孩的亲人为敌,如此想着,格莱看向刚才从背后偷袭他的人,指指他身后的男孩,率先示好道:「我能治好他,翻译。」 雪貂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向满翻译道:「他说他能治好芮亚。」 「我刚才在这里发现了他,就开始治疗他,但是被你们打断了。翻译。」格莱说一句便让雪貂翻译一句。 满愕然地看着雪貂和这个少年一唱一和,道:「雪貂,你跟他很熟吗?」 雪貂本想点头,但今晚一见少年还能操控摆布一只高等魔使,他又觉得他根本不了解这个他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少年,便摇头道:「我只在几天前见过他一次。他那时饿晕了。」 「所以他是乞丐吗?他从哪里来?」 格莱接过雪貂的翻译,道:「我不是乞丐,是哪里人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可以立刻治好你的弟弟身上的诅咒。」 满勾起嘲讽一笑,他打量着如同游荡在林间的野人的少年。 格莱知道以他现在的容貌并不能让任何一个有见识的成年人相信他的话,格莱便朝肩膀上的过分活泼的骨头瞄了一眼,他琢磨道:「我没有恶意,如果我有,刚才的魔使就够你们死一遍了。翻译」 第40页 「正如你们所见,我可以操控这只魔使,操控诅咒对于我来说不是什么难事。翻译。」格莱面不红心不跳地吹嘘道。这两个看上去傻愣愣的小子其实内地里都贼精的,他如果不把自己吹得有用一点,他们估计是不会让他再接着吸收男孩身上的诅咒,那么等着那男孩的只有死亡,他就有可能断了唯一可以找到库里斯的线索。 芮亚却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他道:「让他试试吧。」 骨头重新探进腹部结斑的皮肤之下,清醒状态下的芮亚便抑制不住地哀唿。 「够了。」满不忍在听芮亚的痛唿:「快让它停下。」 雪貂也不忍心,便道:「让它停下吧。」 「再忍忍。」格莱却觉得这都是小问题。 满心一急,他用手瞬间捏住格莱的脖颈:「让它停下。」 满捏在格莱脖子上的力量并不大,他只是种警告并没有真的想置他于死地,不需要语言相通,格莱也能感觉到,但是骨头却不能感应这其中微妙的差别,受到攻击就是受到攻击,它从芮亚腹部的诅咒腐蚀皮肤下抽离出来之后马上朝格莱的身边爬去,格莱见状,提前一步将呈着茂盛的诅咒之气的骨头从地上抱起。 而满见状也收回了手,芮亚则攀着身旁的树干站了起来:「满,我感觉好多了。」 他望了一眼与他似乎同龄的少年,便安慰着那位过分担忧他的健康的兄长,道:「虽然有点疼,但是我相信他。」 「我不相信他。」满固执道,他对这位凭空出现在这危机重重的森林里又可以操控魔使的诡异少年充满了不信任感。 正说着,只见一只健硕的肢腿从天而降,雪貂和格莱一惊,赶忙跳远避开。芮亚之前断断续续的尖叫,引得巨蚁遵声折返回来。 巨蚁前肢横扫过来,雪貂躲闪不及,只得拔剑抵挡,剑刃上的符文速旋乱而起,雪貂快速飞跃翻上巨蚁的后背,反手抬剑一剑切掉巨蚁那最极具杀伤力的长在口器一侧的大钳和一支长触角。 受伤的巨蚁昂起前身,痛苦颤慄的触角之间,猩红的符文电光一般闪现,它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嘴边长出一副新的杀人利钳。 「没用的。」魔使抱着格莱于空中静悬,远离地面上因受伤而变得狂躁的巨蚁,格莱被黑雾锢得非常紧,简直可以用捆绑来形容,所以即使脚下虚浮,他也并不担心会掉下去。 他远远地朝在巨蚁身上翻来蹦去的雪貂叫喝道:「喃喃……巨蚁受到伤害有多大它恢復的速度就会有多快,而且它每受一次伤害,它的形体便会增大一倍。攻击它没有用,只会令它更难对付。」 雪貂很想把被魔使保护着悠哉飘上天的少年拽下来,想问问他为什么他好像对每一种怪物都了如指掌似的,但是危机关头雪貂连自身都难保,只能专心应付眼前。 听过格莱的解释,雪貂似灵光一念闪过,他暗道:「巢合復术式……」 只有巢合復术式的符文架构才能使物体快速恢復完好并会在物体表面增生出新的坚硬的薄膜作为保护,这应该就是巨蚁能不断长大的原因。 那么只要找到它符文构架中的『巢』,就可以破坏这种增生恢復的效果。 「巢,它的巢在哪?」 格莱懵道:「巢?蚂蚁是挖洞的,不筑巢。」 雪貂想一剑戳死他的心都有了。雪貂定身在巨蚁的背部疾走,巨蚁则四处冲撞想把身上使它发痒的东西撞掉。 他发现巨蚁的腹部上方烙印着一道特殊符文阵,并且随着巨蚁的不断增生而变得更为清晰巨大,雪貂没有过多思考,他举起剑便插进符文内部,然而想像中的反应并没有发生,反倒从符文中央突然冲出一阵强气流将雪貂吹扫开。 雪貂从巨蚁的身上滚落,他在坠地之前他念动符文转换了落地姿势,好让他安全站稳在地面。 格莱见这一幕尽收眼底,道:「我说了没用。」 雪貂则心中认为自己的确是找对了地方,那道符文就是巨蚁发动一切魔法的核心——『巢』。只是施加在巨蚁身上的巢合復术式比他在书本上见到的更为精细高深,他并不能用简单的方法将其破坏。 雪貂不能气馁,他一边在草间树后翻滚着躲开巨蚁的攻击,一边朝天上喊:「那怎么办?它有什么弱点吗?」 「它怕水。」格莱道,他望着不远处的海域,他怎么忘了这是一座沿海的都城:「如果能把它诱进海里,它就废了。」 雪貂望了一眼前方,他们现在的位置已然是十分靠近森林的边缘,透过树木交错的空隙,他远远地能望见一片冷光粼粼的海面,可森林笼罩在一层看不见的屏障之中,不光是巨蚁连他们几个人都不能穿过屏障。现在想要去请求外援让巡逻队他们来打开屏障肯定来不及。 屏障上有自身能够抵御承载的魔量限度,超过限度它才能发生破裂。而巡逻队既然将赏金定得那么高,足见他们会将巨蚁视为非常危险的物种来对待,想必困住巨蚁的屏障也应是最高阶的屏障,这种屏障的承载限度更大,不会是雪貂这种见习骑士能够强行突破的。 而且看天上在格莱身后的魔使,也是悬在半空中,并不能再升高一点,恐怕也是触碰到了屏障。连高等魔使都无法突破的屏障,突破屏障的难度在雪貂心中便又拔高了一个层次。 第41页 慌乱之中雪貂甩开巨蚁的追击,直跑向躲在一棵树后正扶着芮亚喝药的满:「满,可以借一下你的圣武吗?」 满并不习惯外人直唿他的名字,但对于雪貂这种自然随和的叫法,满并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便道:「恐怕不可以。」 雪貂解释道:「我想打开屏障,但是我自己的力量达不到,你的始祖圣武是专门用来对付诅咒对付魔王的,我想它的魔量应该足够打开屏障。」 满道:「你想得天真,始祖圣武只有在对付诅咒时才能发挥最大功效,其余的时候它与普通的高纯度魔导具没有什么差别,还是需要你动用自己体内的魔量。」 雪貂垂眼思索了片刻,道:「天上就有一只魔使。在我打开屏障之前,麻烦你帮我引开巨蚁。打开屏障之后,还需要麻烦你把巨蚁引向海边。」 满斜眼过去:「使唤人不费劲。」 雪貂笑得憨厚:「我记得你没有参加期末考核,你应该是需要补考的。巴罗达学董喜欢把上一届的考题拿来作为补考重复使用,我恰好整理了每一届的考试内容,你如果需要我可以借你复习。」 满眨眨眼睛:「有人说过你其实挺坏的吗。」 雪貂笑道:「有。」 满将自己的戒指脱下戴在雪貂的手上:「我的圣武戒指要是有任何一点损坏,我就把你抓来鬼兰治氏族当免费僕使任我差遣三年。」 「非常感谢。」雪貂攥了攥手掌,适应了一会儿五指被锢紧的紧缚感,便立刻催动符文借着周旁的高树沖跃向悬在半空的魔使。 满则回头,向芮亚道:「能跑起来吗?」 芮亚将仅喝了一口就无法下咽的药剂赶忙交还给满,并积极地点头。 见芮亚的气色的确有所好转,满安心的同时不免考虑起是否真是那个少年的『疼痛治疗法』发挥了作用。 「一会儿屏障打开,你就朝屏障外跑。」 「那你呢?」芮亚问道。 「我?为了我的期末成绩,我得引开那只大蚂蚁。」满道。 第19章 浮金雾林 雪貂向格莱招唿道:「让你的魔使攻击我!」 格莱一愣:「你不要命了?」 雪貂悬浮在空中的符文运用得并不是很好,他在半空的身形就像飞上天的纸张被风向吹得左右摇晃:「你放心,我不会伤害它的,你就让它攻击我吧。」 格莱脸上露出讽笑,一个是高等魔使,一个在空中像旋转的烤串似的小身板儿,这谁伤害谁呀,格莱想都不想直接拒绝。 雪貂见下面的巨蚁正四处乱撞,便急急抬手道:「你就让它像这样,这样抬手,释放诅咒就行……」雪貂本是想示范一次,没想到他仅是抬起戴着宽戒的手掌竟直接从掌中射出一道金色如流星尾的光流直射向格莱的魔使,又由于雪貂那漂移不停的悬浮角度,不偏不倚正正好好射向魔使的脑袋。 魔使黑雾的脑袋瞬间消散,它抱着格莱的手也往下一顿,格莱惊得死死扒住魔使的双肩,等他回过神来,见自己离地面还有一定距离时,便朝雪貂大骂道:「你要死啊!」 雪貂忙稳住身体:「抱歉我第一次使用圣武,还没有适应,不是故意的!」 同时,他的眼光朝格莱的后方瞄去,透明的空气中似出现了一道灰濛的裂缝。雪貂见自己的方法有用,信心倍增。 魔使的报復心极强,它用诅咒黑雾迅速向上端聚拢而成的一个新的脑袋形状后,立即在自己和它怀里的格莱的前方凝聚起一柱如黑色冰柱一般的长刺直直刺向雪貂。 雪貂忙抬起手抵挡,五枚宽戒朝手掌流动着金色的光芒最后汇聚成一团与诅咒形成的矛刺相撞,互相抵抗。 雪貂没有想到格莱的魔使的魔力居然如此强盛,连他手里的圣武都有落败的迹象。这种力量强到让雪貂觉得自己面对的根本不是一只高等魔使,而是二百年前的魔王本人。 格莱望向突然与魔使对立的雪貂,心中泛起疑虑,他再一转头发现他们身后的地方在无痕的空气之中平生出一道裂缝,那里原有一道屏障。 格莱恍然了解了雪貂的意图,他朝魔使道:「库里斯,收手。」 魔使搂紧格莱,似在疑惑。格莱安抚道:「收手,没事的。」 魔使撤回诅咒,圣武符文则乘胜追击,径直穿透魔使的胸膛以及他身后的屏障。 屏障碎裂。 下坠的过程中,魔使身上的黑雾尽散成一缕缕黑线缠绕上格莱的周身,将其保护周全地落进绿叶盛密的森林之中 雪貂见状,忙跟着下落,他落地地上,第一眼就瞧见格莱趴在一根外露出土壤表面的粗壮树根,格莱抱着树根,已收敛起全部诅咒黑雾的骨头在拼命地揪着格莱的头髮,好像是急迫地想要将格莱拉拽起来。格莱的身上落满了绿叶,他吭叽着在看见雪貂之后便大声指责:「再有下次,我一定会……哦,够了,库里斯,我的头髮要被你揪秃了……」 雪貂见到格莱完好无损,脸上终放心地挂上一抹筋疲力尽的笑意。 满从巨蚁锋刃一般魁梧有力的长腿之间穿梭而过,巨蚁折动的触角显出它游离不定的方向,它无法找到确切的目标,可是空气中却若有似无地存在着吸引它的响动。趁其愚笨地挪动着身躯时,满灵活地翻跃上巨蚁的扁平头颅上,在多次尝试之中,他发现自己若跑向它脑袋的左侧,它的前进方向就会像左偏移,如果他站在它的右侧则会向右偏移,满便像驯马一般,而他自己的腿就是牵引的缰绳,一点点修正着巨蚁前进的方向。直到钻出雪貂方才噼开的屏障口子,他才从巨蚁的身上跃下去寻找早早跑到沙滩上的芮亚的身影。满是高等种,高等种的优势便在于他可以不用像夜行种的雪貂那样需要凭藉魔具才能发动符文,他仅仅靠一双手一双脚就能够催生轻灵的符文,使他从高处落地时不至于受到损伤。 第42页 接下来就是将巨蚁引到海里,可是那只巨蚁似乎并不是像格莱所说的那么没有脑子,它如同识破众人诡计似地仅是在海滩左右徘徊,它甚至连海水退潮后留下的沙壤潮湿的区域都不会涉足。 格莱余光瞥到地上一根长触角,那是方才雪貂砍落下来的喃喃的触角的一端。格莱快速跑过去捡起,他握着触角,将触角的尖利一端对准自己的掌心,毫不留情地穿透过去。 他下手狠,但不意味着他不疼。格莱呲牙咧嘴地将触角拔掉,扔到一旁。 他又挤压了几下自己受伤的手掌,让那破口多涌出点血液来。 正追赶着满的巨蚁触角一动,它顺着鲜血的气味寻向格莱。 「……好孩子,跟我来。」格莱见引诱奏效,便将自己的手掌作为诱饵,他一边将手掌伸向巨蚁的方向,一边慢慢地倒退着向身后的海水中退去。 海水已没过格莱的大腿,格莱后退的步伐开始受到海水的阻碍,然而巨蚁仅是小心地一步步试探着前进,它的长钳一直朝前方剪去,它的肢足稍微感受到海水的波动便稍退几步,就这样进一步退三步的速度,根本不能将巨蚁骗到海里。 满将芮亚安顿到海滩上一处隐蔽的岩石后方,他见格莱已经将巨蚁往大海的方向又挪近了一步,但是极其消耗时间,一会儿守在屏障外面的巡逻队队员感应到屏障发生破损一定会赶来,到时候人手一乱,平添几条人命不说,再将巨蚁逼回森林中去他们之前所作的可就白费功夫了。 满望着大海,又抬眼看向天边的圆月,似在琢磨着什么,最后满心底一横,他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披盖到芮亚的身上,并嘱咐道:「等结束再出来。」 「结束?」芮亚不知道满指的是什么结束。 芮亚望着满离去的背影,不知是他眼花还是什么,他恍然觉得满的身形轮廓变得模煳如雾,轻轻缭缭似向着圆月飘去。 满的双足涉水,他经过格莱的身旁,在格莱疑惑的目光下,满屏住气息摊开双臂朝海面仰倒下去,噗通一声,水面渐起破碎的水花,满的身躯沉下海底,在格莱惊异的视线中,满的身影随水面下荡漾的水流消失无踪。 紧接着,海面忽然捲起巨浪,巨浪渐渐凝聚成一个巨人的模样,从身形上与蚂蚁不相上下,海巨人勐地扑向巨蚁,水浪迅速围卷上巨蚁的双钳,将它的身躯翻折过去。 遇到危险的巨蚁抑制不住释放着酸气,然而那酸气遇水即化成浑浆,在海波的清洗下终变得清澈透明毫无作用。 沙滩上与巨蚁周旋许久的才得以喘息的雪貂,望着海面上壮观的景象,不由地想起关于鬼兰治氏族的后代流淌着深海之灵的血脉的传说,他今晚可算得以窥见传说的边角迹象。 一番纠缠搏斗,海浪的巨人将巨蚁拉下海面,然而巨蚁如同知道自己的弱点,它一旦靠近海面,便奋力地从巨人的束缚中挣扎着后退,肢足狠勾在海滩细沙之上,翻起沉湿的沙土。 黑夜下幽暗的海浪一浪浪聚集在巨人身上,比起受到伤害才能变大的巨蚁,海浪的巨人有无尽的大海作力量的源泉显然更具潜能,在巨蚁挣扎之时,海巨人已蓄积高涨,它的高大远远超过巨蚁的形状大小,海巨人用粗阔的水流捆捏着巨蚁的肢节,挤压着,像捏着一只真正的蚂蚁一样将它扔进海巨人的口里,汹涌的巨浪很快将蚂蚁果腹,蚂蚁被海水包围,如同融化于琥珀中的昆虫渐渐静止下来,慢慢沉入海底。 忽然间,完成使命的海面上的巨人轰然破裂,浪花崩散,纷纷扬扬如落雨落下海面、沙滩以及所有人的身上。 巨人消失后,一个年轻的身影从海底浮上岸来,他的浑身仿佛覆满才开化的冰霜,一抹幽蓝如深海的目光隐隐流动着光彩。满淌着海水,走上海岸边,最终他气喘吁吁地倒在沙滩上。 雪貂匆匆赶来,他与倒地的人对视一眼,还未等他开口说些赞扬好奇的话,已经能够站立起来的芮亚兴奋地也朝海滩上的满走来,然而他刚走几步忽然浑身如被钢丝贯穿般疼痛难忍,芮亚抽搐着倒地。 满见状,忙爬起身奔向倒在沙滩上的男孩。 满探上自己的腰际的口袋,里面却空空如也。满一惊,他明明随身带着药剂,随即眼光勐地抬起,他望向已平静如常的海面,难不成掉进海里了…… 「你在找这个?」格莱从浅滩处捡起一罐被冲上岸的陶罐,交到模样急迫的人的面前。 满一把从格莱的手里拿过药剂,药罐的外壁还沾着格莱手掌里渗出红血。 雪貂见到,他及时从自己身上扯下一块布料缠上格莱受伤的手掌。 满将药剂倾倒进男孩紧抿的嘴中,芮亚喝了几口,然而味道实在难闻,他便把含在嘴里的药剂尽数吐了出去。 满厉声道:「喝掉它,芮亚。」 芮亚知道对方是为他着想,他忍着身上的剧痛,将接下来滚入他口中的药水捂着嘴仰进喉咙中。 这时,本应有喝了药剂就该所好转的芮亚却忽然在满的怀里蜷缩起来,浑身开始发着虚汗,脸色煞白,满撑在芮亚的腰部好让芮亚能够坐起来的手上渐渐感到一层湿滑,满凑到鼻下一闻,一股血腥之气,这是诅咒开始腐蚀内脏时从皮下渗出的血水。 明明是喝了抑制药剂,他身上的诅咒怎么反而愈演愈烈? 第43页 满心慌起来。 格莱肩膀上的骨头探出一根指头来,格莱瞬间明白,他便向雪貂说道:「他身上的诅咒在蔓延,速度极快,让我来处理吧。」 雪貂将格莱的话翻译给满,然而满一听,便否定道:「你只会让他更痛。」 「痛苦是必须的。」格莱想了半响,他盯着满手中的药罐,恍然一般道:「我知道了,你并不想救他,你其实想杀他。」 雪貂一惊,他没有翻译这句话,他道:「你说什么?」 「你看,他不让我救,但是我方式的确见了效果,他相信他的药罐,但是那小崽子吃了之后诅咒反而更严重。」格莱越来越觉得自己的想法正确,他一时间竟想为自己的智慧欢唿,他语气带笑:「让他把那小崽子交给我吧,反正他想让他死,我替他解决。」 雪貂并不相信:「够了,或许是药剂过期了呢,你不该把别人想得太坏。」 格莱摸摸肩上的骨头:「好吧。」 芮亚的身体滚烫,然而芮亚的嘴唇却如同冻紫一般,哆嗦着:「冷……冷……」 浑身湿透的满背着芮亚回到之前他们安顿下来的旅馆。 他将芮亚放到床上,手中还捏着那对芮亚毫无治疗效果反而能催生诅咒的药剂陶罐,他沉思片刻,最后望了一眼那浑身脏兮兮的少年:「我并不相信你。我回来之前,你不能动他。」 说着满便转身离开旅馆的房间。 「他说什么?」格莱问道。 雪貂解释一番。 格莱露出不以为意的神情:「听他的,人都死八百回了。」话音刚落,格莱便解开衣领上的系带,将骨头放出来,并朝雪貂示意道:「雪貂,给我按住他。」 雪貂同样不信任道:「你的方法真的好使吗?」 「那你就相信他那药罐吧,多餵点,明早就能把这小孩儿餵成煤灰渣了。」格莱皮笑肉不笑道:「我之前都要把人救活了,是你们几次三番打扰才造成这样的后果。」 雪貂思索一番,似乎事实的确如此。 格莱靠近床边,他将男孩的衣物解开,腹部的诅咒隐隐有復发的态势:「按住他,堵住他的嘴。」如果那个鬼兰治的后代真的想要弄死这个男孩,那也得等格莱先把他救活再说。他有些事情必须向这个男孩问清楚。 他将骨头放上芮亚的肚皮,骨头像之前那样直插iiiii入男孩的腐蚀成晶斑的皮肤之下。 「唔——」痛唿被嘴里的手帕吸收,发出阵阵呜咽。 格莱站在床前,看着被痛苦折磨得双腿强烈挣扎的男孩,按着男孩的双臂的雪貂见状都有些于心不忍,而格莱似没有任何感觉的,只是静静地望着。 有一刻,雪貂甚至觉得那少年仿佛被某个更加成熟老辣的灵魂附体着。 过了一会儿,熬过撕裂身体的疼痛,芮亚幽幽转醒,痛得发白的脸色稍有回缓,他睁开的第一眼便见到这位守在病床前的少年:「先生?我还活着吗?」 在等待昏迷过去的男孩醒来的这段时间,格莱已将自己松垮的衣领重新系好,骨头也被自己收回衬衣之下,此时那五根指头正搂着他的腰际贴服地像条甩不掉的毛毛虫。 雪貂不可思议地看着刚才的那一幕,上一秒还在被病痛折磨的芮亚的身体,这一秒已完好如初,上面已然没有一丝诅咒的痕迹。 格莱问道:「他说什么?」 雪貂为他翻译起男孩的话,同时这也是他感到不可置信地的地方,他问道:「他还活着吗?」 格莱笑了一声,他注视着男孩的眼睛反问:「你饿吗?」 听过雪貂的翻译,芮亚认真地调动起全身的神经,想了想:「……有一点。」 「放心,你活着。」格莱道。 他及时制止住男孩和雪貂同时喜悦而明亮的眼神,他并不需要感恩,他做这一切都是出于自己的目的:「我问你,你是怎么染上那种东西的?」 格莱指向床上的男孩敞开的睡衣下露着的白肚皮,上面的黑色晶斑已悉数不见踪影,恢復肉感的肤质正一点点焕出年轻躯体该有的生机。 雪貂尽职尽责地作着翻译工作。 「您说诅咒吗?我不知道。几个月前我一觉醒来就变成这样了。」芮亚惊喜地碰碰自己的腹部,在几个月前他的腹部还蒙着白布。 「……你生病之前是否见过什么人,比如一个说话拐弯抹角的红头髮灰眼睛的人?」格莱继续问。 雪貂奇怪格莱为何如此发问,他一边翻译一边自己在心里疑惑。 芮亚听过雪貂的转述,摇摇头,表情似不解其意地看着格莱。 格莱知道男孩并不是撒谎。与其说失望,倒不如他就不应该抱有期待,格莱暗暗对自己说了一句:算了。 旅馆楼下的柜檯前,有一台通讯用的螺讯仪,满拿起如草金铃形状的话筒搭在下巴上,他用手指轻轻在仪盘上凭着记忆画了一个螺纹图案,不一会儿,贴耳的听筒那边很快地连接起来。 然而满还没有开口,那边却未卜先知地唤道:「满。」 满直截了当地问:「月希,父亲赠予伊莎凯尔氏族的断诅药剂,配方是谁制定的?配剂由谁调配的?」 听筒的另一侧,久久回应道:「是我。」 「你为什么……」满头痛欲裂,仿佛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涌上他的额头。 第44页 月希轻笑一声:「你是我的弟弟。虽然你不学无术任性妄为,但是作为你的长辈,我不能放弃你,我不得不为你的幸福筹谋。」 「伊莎凯尔公爵只有一个儿子且身染重病,不久他的儿子将离开人世这是毋庸置疑的,天底下没有可以治癒诅咒的东西,任何诅断性药剂都只是拖延时间,平添几日痛苦而已。」 「芮亚的死亡是註定的,与其悄无声息的陨落,不如让我把他的死亡变得更有意义,更利于他人。」 「伊莎凯尔公爵的妹妹,也就是我们的母亲是伊莎凯尔氏族合法的第二继承人,但是母亲已皈于他教,已脱离氏族族籍,她不再与氏族有关系,这将被视为自动放弃继承权,而我作为鬼兰治氏族的公爵继承人也并不符合条件,而等到伊莎凯尔公爵过世的那一天,他膝下再无子嗣,你,满·鬼兰治,我的亲弟弟就是伊莎凯尔唯一的拥有者。」 月希说罢,缓了缓道:「你联繫我,恐怕是发现了我给你的药剂里有问题,不过应该为时已晚了,药剂的成分里有催助诅咒生长的元素,只有大量服用后才能显现出来。芮亚现在应该很痛苦,把他带回来吧,芮亚死在外面,我们的叔舅伊莎凯尔公爵会对你产生非议的,你的继承之路就会多了点麻烦。 「不过,我也替你想到了,在你们抛下所有自在地离开家里的牢笼后,我还得尽责地为你善后。我提前拟造了一份遗书,用芮亚的笔迹写的,通篇全是对你不计辛劳带他领略世界风光的感激之情以及离开人世时的心满意足,哦,当然还有对父亲的眷恋……我想伊莎凯尔公爵会为此动容的。」 满自顾自说道:「每当他痛苦的时候,我以为我让他饮下的是会缓解他痛苦的良药,即使芮亚觉得难喝,我也会强行让他咽下去,没想到那竟是毒iiiiii药,我亲手加速了他的死亡……我成了你的帮凶。」 听筒里清哑的声音说道:「不,我才是你的帮凶,我是在为你的未来铺路。」 满失神地走回旅馆的客房,他伸向房门把手上的手竟止不住颤抖,他不知该如何面对门后那一张痛苦的无辜的脸。最终他将自己的良心捏紧,紧到让它再也流不出一滴感情,他才敢推开房间的门。 「满!」芮亚笑盈盈的声音跃如耳畔。 床上的男孩衣衫敞开,露着自己雪白的肚皮,不停地用指头戳着自己的肌肤:「你看!我好了。」 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决堤一般,满快步走向床边,一把将小小的芮亚抱住,他不敢置信却不想怀疑,他搂着芮亚的肩膀:「谢谢……谢谢……谢谢……」 房间的角落里仿若被当做空气一样的格莱瞅着那两人激动地抱作一团的样子,他悄悄向身旁同样被视作空气的雪貂发问:「他们两个是父子吗?」 「嘘,不要打扰他们,格莱。」雪貂非常懂事地继续当空气。 几日后,多兰,伊莎凯尔堡。 「爸爸!」一回到家,芮亚飞快地扑倒公爵的怀里。 「哦,我的天使,我的宝贝……」公爵的膝盖一软扑通跪到孩子的面前,他颤抖的视线将爱子的全身上下打量好几遍,仔仔细细地,不可置信地不放过任何一处。其中最严重的,最恐怖的,原先被诅咒腐蚀而导致溃烂的腹部,如今恢復了它原本的平整和光滑。 他鲜活的,完美的,漂亮的孩子,又回到了他的身边。 这不可思议的一幕确确实实发生在他的眼前。 「奇蹟……我的孩子,你是奇蹟。」公爵的双手抚上爱子的脸颊,极尽怜爱地捧着芮亚细弱的脸蛋,如同对待一个易碎而珍贵的瓷瓶。 而跟在芮亚身后回到伊莎凯尔堡的满,则微笑地凝视着跟在公爵身后迎接他们回归的自己的姐姐那张精心雕琢过的脸庞。 「意外吗?月希。」满道。 「真是不可思议。」月希脸上挂着笑,眼底的深蓝却变得幽暗不明。 月希走近自己的弟弟,张开细枝般柔弱的双臂上前抱住满,状似久别重逢亲切的拥抱,月希的脸庞挨近满的耳垂边,她用耳语的音量道:「跟我回家见父亲,废物。」 第20章 【番外】蜜月 「我喜欢这个数字,十六。她说。月亮会在第十六天死而復生。有无数的诗人与哲人描尽月的容颜,都不及用真正的眼目所见。远方的人,你可以告诉我它是什么模样?她问。」 「我才疏学浅,更无法言明。如同牧场刚挤好一桶牛乳,混着草味。我说。」 「我没有闻过,盲女回答。」 「鱼越出水面的声响?」 「我没有听过,盲女摇头。」 「一片羽毛落到你的手掌?」 「我没有触过,盲女嘆息。」 「你在念什么?」格莱侧过困惑的目光。 柔顺的红髮敷贴着他的耳后,塔楼的半圆窗户透来的半圆日光,微浮的金色落在他的发梢。 「墙上的盲神歌诗。」库里斯回答:「三流作。」 「在你眼里究竟有什么不是三流?」格莱问。 「我,一流。」库里斯轻笑着转身,来到床边,靠近软被上的人。 「像我这等不入流的人真是高攀了你。」格莱往床的另一侧挪了挪身子,腾出位置。 「格莱一流之上。」库里斯掀开散发着地窖霉冷气味的被褥,全身躺了进去,皮肤体察到熟悉的温度,不由更靠近一些。 第45页 正要亲热,地板传来砰砰砰乱响。 格莱恼怒:「如果还是楼上的那捲杂毛穿木鞋跳舞,我就上去宰了他!」 库里斯温和提醒:「亲爱的,我们这里是塔楼最顶层。楼上没有人。你忘记了,是你揪着旅馆店主的头髮要求换房间的。」 「当时有你在场,我已经很克制了。」格莱辩解。 「可是你的力气差点把店主的头髮揪秃。」库里斯为此多付了很多房费。 「他一个男人扎着小洋葱似的马尾,难道不就是让别人来揪的吗?」格莱不理解。 这时砰砰砰又震起地板。 格莱对着地板生怒:「这回是什么?楼下举着木鞋踹天花板?!」 「嗯……」库里斯环望四周,他发现是他的行李里有一件晃动剧烈的东西:「是我们的行李。」 格莱下床,光着脚走到他们的行李堆放的角落,果然见最下面压着一个被黑布铺盖得密不透风的木笼。 正是从它的底座下传出震颤。 格莱将它单拎出来:「这里面是什么?」 「我的功课作业。」库里斯随之下床。 格莱想一探究竟,他掀开黑布,里面的东西令他这个成年男子不由一寒。那里面是一只硕大的蚂蚁,硕大得根本不是正常尺寸,足以有一头初生的小牛犊一般大小。 装皇室鹦鹉的木笼根本容不下它肥硕的身躯,这只黑蚁连转动扁平的头颅都显得十分困难。 格莱盯着蚂蚁无话可说:「贵族学院里那帮举世无双的大贤者就教授你们怎么把蚂蚁变大?」 库里斯来到身边,格莱立马脱手将木笼递还给他,他自己很快跑回床上,一秒也不想与那恶了吧唧的东西多呆。 库里斯的神态自然,甚至十分亲昵地用手指轻轻戳戳胖蚁滚圆的腹部:「我的本意是打算将它分解的,越微小的东西越需要精细的控制,分解一只微小的蚂蚁可以证明我对魔法的掌控能力。我想老师也会满意。可惜他并没有。」 「他的评语是,缺乏生命力。」库里斯回答:「所以我把它拼好,并且赋予它不断生长和自愈的能力。每一次受伤,都会使它的身体变得更大,力量更强。」 「……」格莱注视着那挤出木笼外的触角:「伤害它多少次,才能变成这么大。」 「我把它分解了四十二次。」库里斯说着,又抬手抚摸蚂蚁后腿上的细毛。 「哪天你心情好,给它一次痛快吧。」格莱从枕头底下翻出一张墨迹新鲜的地图,放在他曲起的膝盖上,勾勾画画。 在画到一个地标时,格莱停顿:「等一下,这是伊底农曼·费林因的家,我记得他家的图腾,一只肥成鸽子的黑天鹅。」他的目光离开地图,落到仍在爱抚宠物的男人身上:「你把你老师的家计划进我们的蜜月旅行里了?」 「他家有一片天鹅湖,很惬意的风景。」库里斯解释。 「不,你只是去交作业的!然后打探他对提戚王族继承人的看法。」格莱略有闷气:「是你不允许在蜜月假期里做……做那什么以外的事情。制定规则的人却先违背规则。」 「顺路而已。」库里斯语气软和。 「那这条路我也很顺。一堆狗娘养的叛徒早被我摸清底细,这条路正好可以让我解决掉他们。」格莱语气不善。 「可是你没有接到任务,做了不会得到好处,还会遇到危险。」库里斯打开木笼,将黑蚁放出来。 「哈,哈。」格莱虚假的笑声:「我没有接到的任务,你把它让给我手底下的草包、白痴、弱鸡去干,不是更危险吗?。」 「没有受过伤害,他们不会成长。对吧,呢呢。」格莱将他手下的那帮少年保护得太好了,好到惹起了库里斯的一点点嫉妒,只有一点点。库里斯低唤着被放出来活动活动身躯的黑蚁的名字:「某人好像不高兴,去帮我劝劝他吧。」 得到命令的黑蚁在地板上扭转过身爬去床沿。 「不,别叫它过来。」格莱坐在床上,视线阻挡,看不见黑蚁的行动方向:「呢呢?这是什么怪称唿。」 「一个童话故事,呢呢和喃喃。它们是纯真的孩童的梦门守护者,呢呢为他们守护好梦不被破坏,喃喃为他们驱散噩梦不受恐怖。」库里斯回答:「一个流传许久的,教典里的故事。我儿时的教母很喜欢这个故事,小时候被迫听到腻。」 格莱不予贊同:「梦门守护者如果长这副尊荣,我宁愿一辈子不睡觉。」 说着,肥硕的黑蚁滑动着它的六支腿附着床单爬了上来。 格莱嗖地缩起腿,浑身微张的毛孔都在透着牴触情绪:「狗屎,别上来!库里斯,你爷爷的快命令它离我远点!我要弄死你。库里斯!」床上的人无处可躲,慌乱之中卷着被单滚下床来,咚地一声坐地,那声响听得人腰椎一痛。 库里斯抑制不住笑起来,打起响指,那只黑蚁定住,随即转身回到木笼旁。 临走前,还叨了一口格莱来不及躲藏好的脚趾:「嗷。这小怪物咬我。」 「嗯,呢呢是食肉的。」库里斯将黑蚁重新锁回狭窄挤紧的木笼。 格莱捂着自己的脚,抹掉上面的血珠,还好破口不大,抹几下便能止住血。格莱疑惑:「它能咬伤我?」 「蚂蚁除了触角之外,其它地方不含魔因子,也就是说,割掉触角,它就是没有魔法的生物。因为平常微小的蚂蚁没有多少力量,你感受不到威胁,但是呢呢被我强化过,所以这只蚂蚁是世上唯一能够伤害到你的生物。」库里斯将人抱回床上。 第46页 「……它是用来专门对付我的吗?」格莱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人。惊讶之中没有多余的感觉,他很冷静,在他将自己的弱点全盘托出的时候,不管对方将利用他的弱点做什么,他已然做好了为之粉身碎骨的准备。 「不,当然不是。」库里斯断然否决,他将人拉往自己的身边:「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永远不会伤害你,我做不到的。」 「它是用来提醒你,让你清楚,你并不是刀枪不入,无所不能。我希望你懂得害怕,害怕死亡。」库里斯的低语如同腐蚀人神识的迷香。 格莱差点就此沉迷下去,不过他很快清醒:「你又看了什么邪书?我离死亡还早着呢。」 「死亡与爱情一样猝不及防。」库里斯的凝视永远透澈见底。 「你这句话也应该刻在这里的墙上,和那些三流作一起。」格莱明白对方的担心,他的确不能再依仗着让他横行一时的隐晦体质为所欲为了。他也是会有人因他的逝去而伤心的人。 「我想要你一直陪着我,很久很久。」库里斯吐露心迹。 「我会的。」格莱承诺。 「如此爽快的答应,你不担心前途充满变数吗?」这下轮到库里斯惊讶。 「说实话,我挺喜欢变数的。如果没有变数,我恐怕现在正在某个没有任何人敢拦阻我的酒馆里喝得兴起砸桌子,而不是和一个放蚂蚁咬我的男人在一间憋屈的塔楼房间里一张从地窖里搜出来的床上,静静躺着,讨论着只有老头子才担心的死亡问题。」格莱回敬道。 「你不希望静静躺着吗?」库里斯煽动着狡黠的目光:「我以为你需要更多一点的时间休养。」 「嗯?休养什么?」格莱奇怪。 库里斯的手指探到对方的腰间:「看来是我多虑了?」 格莱完全没有意识到不妙:「你每一天都在多虑。听着,我会在每一天的早晨和你见面,每一天的夜晚看着你入睡,每一天,每一天,绝不罢工。」 直到你累到再也醒不来的那一天。 格莱将最后一句话咽回肚里,他不想在他难得的蜜月里再谈那种黯淡的话题。 「我就说格莱是一流的一流,你把这句话也刻在墙上吧。」库里斯已压身下来。 「还是别了,那个洋葱揪儿店主发现一定会罚钱。」 「墙上那么多刻字,我不觉得他会记得清哪些是新加的。」库里斯说。 「不要,我可不想被自己写的字噁心到。」格莱的胸口受到压迫,等他反应过来,他才发现,他们已经亲昵得如此之近,对方的髮丝在他说话期间不小心被吃进口里润湿。 耳边唿来闷热的声响:「那你为什么看了一遍所有的房间非要塔楼这间,最初这里连床都没有准备。」 「那我也不是用来刻字的,我只是……喜欢站在顶端的感觉。其它的房间你也看过,又窄又小,楼上楼下还那么吵。」格莱辩解。 「顶端的感觉吗?」库里斯扶稳身下的人翻身调换位置。 格莱浑身绷紧,有物顶撞进他的内里。 库里斯望着坐在他腰上的男人:「如你所愿,让你坐在顶端。」 这他妈哪门子的顶端! 日光大好,透窗倾泄着温度,沾惹光阴的地方,命运的低吟一去不返,塔楼上的白鸽振翅欲飞,追觅向亘古不变的光芒。 第21章 原典 一间年久失修的教堂,竹制的脚手架已搭建好在教堂的外围,修葺的工作预计明天就能开始。教堂的内部还有些器具摆设没有收拾干净,不过都蒙上了白布,应该过不了多久就会有负责搬运的人过来。 教堂的一扇巨大的彩绘玻璃下,有一架跑音严重的羽管钢琴,库里斯调试好久,才勉强奏出适耳的音符。 他依照着记忆弹奏起刚才路过的中央广场上一位吟游诗人吟唱的歌曲。他听那位流浪的诗人说,他的歌用的是仿古的音调,但是对于库里斯来说,他仍然听着新鲜。 流畅的音符迴荡整间教堂,没有人声配合,他依然能够在心里回忆起吟游诗人的歌词: 「旅人,旅人,你是第一位客人。 此处遍地黄金,此处满目玫瑰,此处极乐天堂。 可惜没有她。 遥远的她, 离我而去的她, 不会回来的她。 旅人,旅人,你是幸运的客人。 此处遍地黄金,此处满园玫瑰,此处极乐天堂。 可惜没有她。 遥远的她 离我而去的她 不会回来的她。 旅人,旅人,你是聪明的客人。 你该送去一只纸船,告诉她你不再想念。 因为你在黄金之地 此处黄金遍地,玫瑰满园,极乐天堂。 唯独没有她。 她曾爱我如唿吸平常。 她比黄金更像玫瑰,她比玫瑰更像天堂。 如今她已黯淡无光。 遥远的她 离我远去的她。 旅人,旅人,奇怪的客人。 此处黄金遍地,玫瑰满园,极乐天堂 为何不再停留。 悲伤地离去。」 库里斯轻轻敲下尾音。 一位牧师不知何时站在他的身后。 「抱歉,打扰你了吗?」牧师道:「您演奏得很好听。」 第47页 「谢谢。」库里斯愉快地接受了牧师的夸奖。 「这间教堂的土地已经出卖,明天这里就要拆了。您来此是为了什么呢?」牧师注视着这位陌生的青年。 库里斯答道:「我只是路过,看见这个地方有些怀念。」 「您以前来过?」牧师问。 「不是,我结婚的教堂和这里很像。」库里斯温和地回答。 牧师将库里斯上下打量一眼,他身上的穿着虽不是华丽精緻的服饰,却能有着上等面料质感,反观这间破败的教堂,似乎与他不沾染尘埃的贵气不太符合:「在这种地方结婚,看来您有一段辛苦的过去。」 库里斯只是笑着未作回应。 善于聆听与观察的牧师用他独有的厚重语气开解道:「每个人都会经歷些苦难,好在一切都会过去。」 「是的。一切都过去了。」库里斯抬起灰色的眼睛,他安静地注视着牧师。 忽然间的对视,青年的目光有着风和日丽一般的柔软,这使牧师仍然愿意继续与羽管钢琴前的青年闲聊下去。 「提到结婚时,您的神情看起来十分祥和,我想您一定有一位非常好的爱人,一个幸福的婚姻。」牧师道。 青年的目光默许地低垂下来,嘴角挽起一个令人羡慕的弧度。 牧师心领神会,他很愿意探听人们幸福的生活:「恕我冒昧,您的爱人现在在何处呢?她和您一起到访此地了吗?」 「他现在不在我的身边,他……」青年仿佛陷入回忆:「他被一群坏人抓走了,他们伤害了他,折磨了他,最后烧死了他。」青年平静地叙述,他同样平静的面容上,悄无声息地迅速淌下一滴泪,很快,青年便用手指抹掉了它沿着脸颊流下的痕迹。 「抱歉,我失态了。」库里斯已经很久没有回忆过往事,他没有想到自己依然对当年的事情表现得懦弱。 「你不需要道歉。」牧师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他的怜悯中带着气愤:「发生在您爱人身上的事简直灭绝人性。如此残忍的恶者一定会受到上神永世的惩罚。」 「我也是这样认为的。」库里斯灰色的眼神暗藏濒死的虚无。 不过牧师并没有心细到留意一个人眼神的微小变化,他只是同情地道:「需要我为您的爱人做一场祷告吗?消除他灵魂上的痛苦,得到永世的安宁。」 库里斯垂下眼帘,睫毛微微翘动:「比起让他安宁,我更喜欢他喧闹一点,那样才像他活着的时候。」 牧师怜悯地注视着这个红髮的年轻人:「您拥有着令神欣慰的乐观。」 库里斯微笑着。 正当此时,教堂里的某一方向的角落里传来一声细弱的唿救:「大人……」 牧师被这一声熟悉而虚弱的动静挑起了警觉的神经。他几乎立马找到了声源。 在盖着白布的各种家具后面,一个不易察觉的、不透光的角落,一具栽斜的身体靠着墙面滑进午后阳光的领域。 牧师注意到那人身前大面积的殷红,他震惊地上前帮扶起那人:「怎么回事?」 「……大人,教典被夺走,危险,快通知……转移其它……教典……」穿着教士服的男人,他的双眼已经变得空洞而模煳。 「什么人!是什么人把你伤成这样?其他人呢?!」牧师见他虚弱的吐息断断续续,已是回天乏术的迹象。 将死的教士艰难地抬起手指,颤抖着指向牧师身后的方向。 未等牧师转过头去,有一滴凝稠的液体从上方滴落到他的脸上,牧师伸出手擦抹了一下,当他终于认清楚这是滴鲜血时,他的瞳孔骤缩,他不敢置信地缓慢扬起头,他的教众、他的信徒、他的朋友一一被人用如长矛的黑色晶柱穿透胸膛钉在了拱顶壁画上。 就听见那方才与他攀谈许久的温和男声又道出一句:「你们需要转移的东西,我可以效劳。」 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牧师的嵴背窜上脑后,没有半声唿救,一只血色的燕雀透过他的后背将他的胸口钻出一个窟窿,他低头时,那里已开始涓涓流出的温热血液。不多时,他的身躯便轰然倒塌。 血燕从牧师的身体穿过,并在空中盘旋一阵,便飞落向红髮男子的手中,库里斯则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手帕仔细地擦拭起血燕沾满血污的小巧身体。 这时库里斯的身边有一道黑雾凭空旋起,逐渐凝成一具人形,这个人形披戴着兜帽,全身用衣料遮蔽,身后背着一把宽厚的长刃,它比起魔侍不可捕捉的雾状模样显得更加真实,也更具人味。 库里斯将弄脏了的手帕随手扔掉,临离开这间教堂之前,有些留恋地最后回望了一眼,他嘱咐这位忽然出现在身边的人时,含笑地道:「又要辛苦你把这里打扫干净。」 戴着兜帽的,像人又像魔侍的傢伙稍稍低下头顺承下来。 ***************************************************************************** 旧式教堂铁门前,围堵着不少路过于此的人,他们纷纷探着头想搞清楚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居然能够惊动了远在山巅之上不食人间烟火的骑士圣殿派遣人员千里迢迢赶到这里调查,然而他们好奇而执着的目光则被守在教堂外的巡逻队们推挡回去。 与外面不谙世事的围观人们不同,旧式教堂的内部则是残酷的炼狱中的场景。 第48页 二十四具教徒包括一名主教的尸体被拧拐成任意形状,像一盆盆盆栽一般规矩地摆放在东南西北各个角落。 「呕……我说,兇手一定是个变态。」在血气萦绕的现场勘查的巡逻队员一边屏住唿吸,一边拿笔记录着现场。 他身旁的队员则在脖子上挂着一条皮带,皮带的两端繫着一架笨重的机械相机。队员半蹲下来,他托着沉甸甸的相机,从腰包里掏出两片灰色透亮的薄片,习惯性地用嘴吹了吹上面的并不存在的浮灰,然后将两片薄片插扣在相机前端特意留备出来的凹槽中,如同一双鱼眼镶嵌于金属铁皮之上。接着他将这一双『鱼眼』对准躺在地上的一具抽干萎缩的尸体,并将相机侧壁伸长的一根如蝴蝶半翅形状的发条简快地按推下去,相机内部奏出一声齿轮与链条滚捲起的响声,半响后,负责照相的队员将两片『鱼眼』取下,然后放到阳光下瞧了瞧,见两片灰色玻片上朦朦胧胧地投印出虚影,便道:「看这阵势,指不定又是什么狂热异教徒作案。」 说罢便将用过的灰玻片放到一侧的腰包口袋里,又娴熟地从另一侧腰包里取出两片干净的薄片安上相机的镜头前,如此往復地拍下教堂内所有的模样。 「现在教会这么乱?」队员问道。 拿着相机的队员则道:「是教义太乱,各宗各派各执一词,还都认为自己才是正统……我们这边还好,东大陆那边才是真正的血雨腥风。就连『上神创世之前是先种的鼠尾草还是迷迭香』这种闲出屁来的问题他们都能争得头破血流。」 「……还是我们这种小地方好啊,简单、安全。」新人队员道。 正对着尸体照相的队员笑了一声:「你看看你的周围,你感到安全吗?」 新人队员环顾着四周如地狱受难图的场景,小心且排斥地从一具尸体旁绕过,不料却被摆在后方的尸体绊倒,这位新人队员竟一屁股坐在了尸体上。 旁边带领他的前辈队员则惊道:「快起来!毛手毛脚的!」 新人受了惊又受了骂,顿时脸上的神情一会儿青一会儿红,连连道歉的同时还不忘嘟囔着为自己辩解:「这些尸体不能堆一起吗?一个个分开放,还放得那么近,像要铺满整个教堂似的,都不方便人行走。」 「这是索洛斯阵。」身后乍响一道轻稳之声。 新人队员吓得勐回过身,然而抬头却发现是一张陌生的面孔,并不是巡逻队的人,转而道:「先生,这里不许外人进入。」 身旁的相机前辈则在见到对方外披的金边白袍后,迅速站了起来,并敬礼道:「骑士阁下。」 队员在一旁解释:「他们是圣鹿宫的骑士,前来协助处理此事。」 新人惊然地盯着面前似乎和自己的年纪一般大的白袍男子,并悄悄和身边的前辈道:「我以为圣鹿宫里都是老头子。」 前辈则勐地咳嗽几声将新人尴尬的言辞掩盖住,然后问道:「您说的索洛斯阵是什么意思?」 白袍男子并不介意地笑笑,道:「索洛斯阵是一种静置类型的符文阵,与我们平时应急应变所快速催生出的消耗型动态符文不同,它的功效更为持久,但是之前的布置构架也需要充足的时间精力,是古代魔法阵的一种。索洛斯阵的主要功用是汲取生命力和魔量,使用这种符阵的人基本只有两种目的一是快速治癒伤患、延长寿命,二是补充魔量。索洛斯阵的构架完成后,会需要有对象站在魔法阵中指定位置才可以发动的,这二十四具尸体摆放的位置极为规矩,是经过严密计算的。是有人在利用他们成为自己的养料贡品,而且那个人应该到了濒死的程度。」 「为什么?」新人问道。 「他将二十四个人的生命和其体内的魔量全部汲取干净,说明他自身的生命力和魔力已经极度空虚。他先将他们折磨得无力挣扎却不至死,然后按照预先的计算,将二十四个人摆放到符阵上固定的位置,然后吸干他们……」白袍男子一边思考着,一边说着:「兇手事先在这里埋伏好了,他将符阵在教堂里构架完成,就等着猎物落网……」 白袍男子俯下身,仔细检查了周围已被榨取得只剩一张皮囊包裹着瘦骨的尸体,他们的身上皆有一道干涸的呈现着半月牙形状的伤口,但是这些半月牙的形状并不完整,它们的边缘都多多少少有横噼斜砍甚至撕裂的模样,好像这些人的身上都有一处相同的地方遭受了不同的人的攻击,而最后一击仿佛是为了掩盖之前所有的伤痕而制造的虚晃的伤口。 新人发现这位白袍男子的视线久久凝视着尸体上的伤口,便也跟着看去:「月牙形的伤口?什么东西能造成这么奇怪的……」 白袍男子瞳孔忽地收缩:「哀悦之眼……」 「那是什么?」新人问道。 白袍男子回过神来,忙摇头道:「没什么,也许是我搞错了。」白袍男子一顿,又道:「请问队长是哪位?我想与他了解情况。」 「前面,在前面。」队员指领道。 白袍男子任务在身,便从他们的身边一笑带过。 巡逻队的新人队员这时才发现教堂里不知何时多了好几个白袍人,他们在教堂里四处调查,无人阻拦。除了刚才与他相撞的人,其他白袍人的确看起来岁数颇大,但他们挺拔的身姿依然能显出他们抖擞的精神,加上身上那一件不染尘埃的白袍更将他们的气质增添了几分高不可攀的傲气。 第49页 新人疑惑:「为什么大老远把他们请来?圣鹿骑士很贵的吧?」 前辈道:「他们哪是咱们请来的。死的这二十四个教徒和他们的主教瓦罗夫都是受到圣鹿宫重点保护的人物。他们一夜之间全部离奇死亡,圣鹿宫当然得前来调查清楚。」 新人问道:「圣鹿宫还会保护教徒吗?他们不是只处理诅咒相关的案件吗?」 「圣鹿宫又不是真的天宫,他们也处在凡间的利益旋涡之中。」 见新人一脸的疑惑,一直托着相机的前辈也直起腰来,权当做休息,与新人闲聊普及道:「死者瓦罗夫,喏,就是前面墙上钉着的那具。」前辈将新人的脸挪向窗边,让他正视起那具只有一半身子的尸体。 并在新人一脸不情愿的视线下,解释道:「他和他的教徒们是在大约六七年前搬到咱们镇子上的,并且一直以来推行的是东斐教教义。咱们镇子上了岁数的人信的都是拉奥教,年轻一点的都不信教。如果不是有人喝多了走错了教堂,他们这间教堂可能一年都进不来一个前来告解的人,但是他们能够一直在这里安顿下来,你不奇怪他们靠什么生活吗?」 新人反抗地将视线挪向前辈:「靠主教区的津贴救济?」 前辈道:「东斐教的主教区在东大陆。他们不享受西大陆的待遇。」 新人问道:「那为什么?」 「这二十四个人曾经全部隶属于东大陆东斐教。十年前东斐教新任教皇上台后,他们教会内部进行了一次大换血,当时有众多位高权重的主教包括当时的辅理教皇都被新教皇外派来西大陆传教。说是传教,其实就和流放差不多。咱们西大陆一直以来的传统正教是拉奥教,外来的东斐教义在这里毫无根基,而且西陆对正教的捍卫十分坚决,这些外来的教派如果不能融入拉奥教义中,就会被认定为异iiiiiii教疯子,生存处境极为艰难。有的信仰坚定的东斐教徒来到西大陆不过三年就自杀了。」 新人听得直撇嘴,他不懂这群人为什么想不开:「那就融合呗,他们怎么不懂变通吶,活着最要紧。」 前辈笑笑:「是的,也有一些东斐教徒就这样想的,他们『融合』了拉奥并在西陆上生存下来。但是瓦罗夫他们找到了更为巧妙的手段,可以让他们既不背叛信仰,也可以在异乡生活舒心。他们寻求了圣鹿宫的庇护。」 「一直处在世界中立营地的圣鹿宫并不会无缘无故庇护某个人或者某个团体,而且如果圣鹿宫真有偏袒,它就会将所有被流放至此的东斐教教徒都收容起来,而不仅仅只保护这一个……瓦罗夫在东大陆时便是教会掌管教务的枢机主教之一,地位甚高,他在被流放之前,将记载着东斐教至高教义的原典暗中带到了西陆,那是东斐教至高的象徵,并且还是十一始祖圣武之一,意义重大,东斐教肯定是要把它追回来的。同时,圣鹿宫也一直在找寻当年十一件始祖圣武,并希望将其回收充分利用,但由于传承和其他的因素影响,十一件始祖圣武并没有全部归于圣鹿宫。瓦罗夫以此为契机,向圣鹿宫请求庇护原典圣武,同时也保护作为圣武的传承者的他和他的教徒。」 「……前辈,你好厉害,你怎么知道这么多?跟刚才那个圣鹿骑士一样厉害!」新人感嘆。 「全镇都知道,就你不知道。新人。」前辈手按上新人的头顶,使劲儿揉乱他的头髮,道:「今后学着吧。」 「那,那你说瓦罗夫的死是不是就是东大陆派人干的?」新人大胆推测道。 「干活吧,兇手是谁跟咱们没关系,咱们就是把线索整理好,剩下的是他们圣鹿骑士该操心的。」前辈蹲下身,托起相机就要按下发条。 「那前辈,你说的原典会不会已经被人抢走了?」 「干活!」 「是。」 「您好,我是克恩斯·,圣鹿宫骑士。」年轻的白袍男子道。 小镇上的巡逻队长回敬一礼:「克恩斯阁下。不愧是圣鹿骑士动作就是迅速,消息传去圣鹿宫不到半日你们就赶来了。」 「不,其实我们在半个月前便收到命令启程到此护送瓦罗夫主教及其教众转移位置,没想到还是来晚一步。」 队长惋惜道:「瓦罗夫神父非常地慈爱,他和他的弟子在这里的每一年都与镇上的居民相处得十分愉快,虽然我们并不信仰东斐的神明,但我们依然祈祷像他这样的好人回到他依赖的神明的怀抱。」 白袍男子道:「我刚才观察了一下,周围有脚手架,教堂里的一些设施也不是很齐全,还有的盖上了白布,请问他们是要离开这里吗?因为什么?圣鹿宫之前并没有联繫瓦罗夫主教,我和几位前辈也是秘密启程的,他们应该在我们到来之前不会知道自己将遭遇危险。」 「这我太清楚……我以为瓦罗夫神父他们会将自己所有的行踪上报给了圣鹿宫……你知道,毕竟他们的情况比较特殊……当他们决定卖掉这座旧教堂时,我们以为你们是知道的,所以他们申请手续齐备之后,我们并没有详细询问他们要离开的原因。」 白袍男子沉思道:「……原典圣武找到了吗?」 队长摊开手:「我们还在清理现场,但目前为止没有发现原典。但是我们查到他们已经把书籍一类的东西早打包走了。」 「打包送到那里去了?」 第50页 「被我们扣押在信馆,你们可以随时前去查看。」 白袍男子在询问巡逻队长之后就与其他的白袍人汇合,他用尊敬的语气向其他的白袍人汇报了刚才所了解到的一切。 其中一位白袍前辈显得颇为沉稳道:「既然原典不在此处,我们尽早离开,前去信馆找回原典要紧。」 年轻的白袍男子却道:「等一下前辈,瓦罗尔主教的死亡该怎么处理,由谁来负责?」 「你如果想查明真相,我们不会阻拦,但记住不要花费太多时间,准时返回圣鹿宫报到。」 年轻的白袍男子应接下来:「是,前辈。我其实已经发现了一些线索。」 其中一位白袍男子十分器重的这位年轻的圣鹿骑士,便欣然道:「说来听听。」 「是,前辈。瓦罗夫主教和他的教徒们死于索洛斯阵,临死前他们皆被一种可致成半月形伤口的武器致成重伤,这是直接导致他们无力还击以及挣脱符阵的原因。」 「半月牙?」白袍之中一些精明的老人家已然反应出事态的苗头不对。 白袍男子道:「是的,据晚辈浅薄所见,目前只有十一圣武之一的哀悦之眼可以造成这种伤口。我请求立即提审现任哀悦之眼的使用者,圣鹿骑士长。」 反对声厉起:「骑士长在我等启程之前,在圣鹿宫主持会议,难不成你觉得他能瞬移过来这座小镇杀人之后再回去开会吗?」 白袍骑士道:「我并没有说骑士长是兇手,我只是说哀悦之眼有可能是兇器。」 「诡辩。」 一位理智的白袍长者道:「事关圣鹿骑士的荣誉,何况我等此行目的仅在确保原典无恙。其余外事一概不插手。」 「如果信馆里瓦罗夫打包的书籍中没有原典,是否就不算外事?」 「……」 白袍之中,两位德高望重的长者互相对视一眼,其中一人似语重心长道:「年轻人心浮气躁很正常,你这个年纪当上圣鹿骑士,难免在一些方面还有欠缺,作为一个前辈我认为你还缺乏歷练。我以圣鹿宫五元老的名义与权力特派你前往沙漠鬼堡分部驻守六个月,磨鍊你的意志,希望你恪尽职守,时刻注意那里的万骨蜈蚣的动向,确保它不会危害到周围的居民,更不会脱出我们限定的安全范围。」 「前辈?」白袍男子不可置信。 「克恩斯骑士阁下,请你接受命令。」白袍的长者们的眼神坚定如冰。 「……是。」年轻的骑士默默咽下。 **************************************************************************** 第22章 原典 夜晚的天气还有点冷,雪貂从酒馆下了工便赶紧往学院的寝室公寓走去,学院公寓的大门即使在假期也有一位守门人常年驻守在学院公寓的前厅。 雪貂打工助学的事是经过学院的批准的,他每次过了宵禁的时候才回来,守门人则总是给他留门,久而久之,他和守门人的关系熟络起来:「喀沙泽先生。晚上好。」 守门人的两条腿交叠着搭在黄杉桌上,三指爪上缠绕着毛线,守门人的一双狭目竖瞳转到雪貂的方向,青白色的薄膜抹扫了一下眼珠,在认出雪貂的模样后,又看看大门处钻来的一股夹杂着潮湿雨水气的冷风,他便从他那异兽般的龙嘴里发出一阵响尾蛇的唏嗉之声。 雪貂很快明白过来,他折返回去,将自己进来的时候忘了关上的公寓大门关紧,并笑着回应道:「是啊,今天有点冷。」 将一卷凉风抵挡在门外后,雪貂便准备走上楼梯回到自己的房室里休息。 守门人像是想起来什么,在雪貂踏上楼梯两阶台阶时用同样响尾蛇的叫声叫住他。 「我的通讯?」雪貂奇怪道。 守门人抬起如巨型鹰爪的爪指指向桌上的螺纹仪,张张嘴又是一阵短促的而尖锐的龙吟。 「还打了一整天?」雪貂奇怪。 雪貂自幼孤儿院长大,虽与人为善但皆是泛泛之交,没有会特别想着他,进入算半个与世隔绝的骑士学院后更是如此,况且熟悉的人都在身边,根本不需要用的到遥远距离传唤人的星图通讯。而且还是非常紧急将通讯打过来好几遍。 龙族的守门人发出嘶嘶地语调,同时从旁边的地方拉过来一把靠椅放在黄杉木桌后面自己的旁边。 雪貂被叫了回来,他坐在守门人的旁边:「好吧,你告诉他我每天晚上大约这个时间回来。你叫我这里等一会儿?」 雪貂其实并不太熟悉龙语,他只能从只言片语然后串联起对方的举动,约莫不差地猜出意思。所以通常他对自己不熟悉或者不理解的话都会向说话人重复着再确认一遍。 龙族守门人点点头,之后便继续捋着他的毛线团。 与其他的龙族相比,这位骑士公寓的守门龙族则显得安静许多,性情平和许多,体形也小许多。听说喀沙泽先生祖先的族群原是龙族里最为弱小的一族,他们在弱肉强食的龙族的栖息地嘆息大陆生存艰难,便在千年前举族偷渡到嘆息大陆以外的世界,他们是最先为被外面的人形种族率先认识的龙族,而且经过与人形种族千年的交流和相处,他们积累了不少与人形种族沟通的方式,现如今这一支族群已然成为了全部龙族与外界沟通的一道桥樑。 可能光凭守门龙这副打着毛线的居家模样很难让人联想到很久以前他们还在嘴里喷着火,双翼唿唤着雷电,巨爪下的尸首堆积成一座城,他们的勇士曾将敌类的头颅串成项鍊挂在长颈上作为功勋的炫耀,其中自然包括人形种族的。 第51页 说是很久以前,但那是对于人类来说的,对于龙族而言,那不过是一条『狗』的时间。 就是这只极其融入人族环境的小型龙族,恐怕今年也有二百多岁了吧…… 雪貂不由地陷入胡思乱想,他陪在守门人身边坐着,干等着螺纹仪的响起的时间实在有点无聊,而且由于雪貂打工的时间太晚,他已经浑身乏力了,便忍不住趴上桌子打起瞌睡。 雪貂仍是需要兼工酒馆侍者的,他之前接下的悬赏因为他拿着巨蚁留下的长触角却无法证明他将怪物杀死,在加之他们若要问是怎么杀死的,当时与他一同合作的另两人都是不想声张的感觉,他又不好邀功,便拿着一点怪物的残肢去领了点为数不多的赏钱,他也不想引起众议,最后不了了之。 大约过了一会儿,一道如从烧开的壶嘴里崩出水气的声音乍然而响。 守门龙推了推雪貂,雪貂立刻起来将螺讯仪接起来:「您好?」 「雪貂吗?」对面传来不熟悉的声音。 雪貂问道:「您是。」 对方答道:「满·鬼兰治。」 「鬼兰治?」 满听出他的惊讶,解释道:「你和我是同级同学,知道你所属公寓的通讯星图并不难。」 满道:「这边有人看守我,我长话短说,你把那个小鬼带来旧王都的芬克驿馆,我到时候会去那里等你们。」 雪貂问道:「小鬼?格莱吗?」 「是的。伊莎凯尔公爵想要见见救治好他儿子的人,他想表示感谢。你和那个小鬼熟悉,他也比较信任你,你找到他,你们从浮金都坐马车大约十天能到旧王都。记得带他来之前洗个澡,让他干净一点,给他换件有修养的衣服,短裤和短袖绝对不能穿……」 雪貂怔道:「等、等一下,这些都要我负责吗?」 「你有什么困难吗?」 「……钱和时间。」 满似有周全计划,他并没有觉得这两样会是难事,便信心道:「学院对面的街上,门牌号4号,钥匙在门樑上,那是我上学期间的住所。进屋往左五步,壁炉旁的脚柜第一层里面有一袋钱币大约60密朗,足够你们租一辆马车的了。时间的话,尽快吧,至少赶在氏族酒会之前。你知道氏族酒会是在哪一天吧?」 雪貂道:「我的意思是我没有时间。」 「你怎么没时间?」 「我需要打工,少爷。」 「你一天的收入是多少?我可以补偿你的损失。」 「我按月结算的。」雪貂觉得对方有点蛮不讲理。 「我包你一个月。」 「……」 「正事要紧,尽快。」对方立刻切断通讯,螺讯的仪盘上的光亮骤然黯淡下来。 「餵?餵?」简直不可理喻,鬼兰治的事是正事,那他雪貂的事就是邪事吗? 他跟他很熟吗?脾气再好的人也有底线! 雪貂坚决的念头一闪而过,并重重地将通讯话筒撂下。 然而事实上,这天的深夜。 雪貂独自一人来到已被封锁起来的浮金雾林,经过那六十多个骑士命丧雾林的事件之后,浮金雾林在黑市上的名声立刻沸腾起来,赏金也是与日俱增。各方各派也都派来人手一探究竟。或为报仇,或为报酬。 原先作为着名的风景的雾林没有引来多少旅人的前往,这齣了命案倒人源滚滚。到了深夜也有陆续有人举着火把,从屏障缺口进入。 雪貂重披起自己的兜袍,随着人潮群流儿进入。 不过他没有像其他赏金骑士那样直奔六十多人的尸堆处或是重点查勘巨蚁行经过的地方,雪貂绕道,在没有被巨蚁酸气腐蚀坏的树丛里寻找,他从路边捡了一根长树枝,并举着它向每一棵树顶捅去,并小心翼翼试探道:「格莱?」 终于在树枝捅上一棵树上后,从他的枝杈上迅速爬下一长条黑色物体。 雪貂见状,立刻将树枝甩远。正当诡异的手骨作势要冲向他的时候,格莱从树上跳落下来。 在野外生存太久,天天爬树的他衣服的确不像样子,见状,雪貂都有点心疼他之前砸在这些衣物上的裁剪费了。 格莱见是熟人,便抱怨道:「那帮人快烦死我了……他们什么时候能走啊,举着个火把在这林子里到处照。连个觉都不让人睡踏实了。」 「你嫌烦的话,跟我回去吧。」 「你那监牢似的小破屋我才不住,饭也是馊的。」 「那也好过你在林子里当小野人?」 「这又不是长久的,等我会说你们的话了,我出去自己就能找活干了。」 「语言是要沟通才会有进步的。」 「沟通是需要时间的,那这段时间我出去干什么?乞讨?」 「我可以照顾你一阵儿。」 「得了吧,你自己都穷得叮噹响。」 「马上就不会了。知道你上次救活的那个小男孩是谁吗?他是芮亚·德克朗齐·伊莎凯尔,他的父亲是伊莎凯尔公爵,你救了他的儿子,公爵大人正准备要好好感谢你呢。」 「钱吗?」 「我猜如此。」 「拿来吧。」 「不,现在不在我手里。我需要把你带过去。而且需要尽快。」 「听起来像个陷阱。」 「我也觉得,不过既然我需要把你带去,那我也必须保证你的安全。」 第52页 格莱皱皱眉:「不用你。」 「得了吧,你还是个小孩子。」 格莱在无人的地方翻了个白眼:「啊,对了,到时候我不会透露任何关于骨头的事,我会说是我治好的,你记得不要多嘴。」 「我知道。」 格莱见他轻易便接受了,奇怪道:「你不奇怪吗?一根骨头浑身诅咒,我第一次见他都吓了大跳。」 既然他自己主动提出来了,雪貂正好顺水推舟:「是挺奇怪,所以它是怎么来的?还可以变成魔使?」 「我不知道,他天生的。」格莱马马虎虎地答道。 「他?」 「它。」 格莱暗中瞥嘴,这小子看着傻了吧唧的,细心敏锐的程度却不弱。 第23章 原典 旧王都,芬克驿馆。 每年这里都定期举行着氏族酒会。而这些指定的驿馆则是用来安顿各处而来的氏族之主的家眷一类。平时的时候也有当高档旅馆使用。 因为氏族酒会大约需要十几天左右长达半个月,所以驿馆里的设施也一应俱全如宫廷标准,绝不会慢待了各位地位尊贵之人。 「抱歉,氏族酒会期间不接受其他外宾入住。」门口招待的侍应生正准备将两个看起来就普通的人推拒门外。他们见俩人模样一般,也没有佩戴氏族的标志。 一大一小,犹如携家带口前来旅行的普通行客。 正在这时,从驿馆内走来一人。 「你们怎么才来?跟我进来。」 满·鬼兰治衣制稜角分明的长衣,长衣银珠肩花,素淡却干练。 见雪貂和格莱站在门口,活像流离失所的难民千里迢迢觐见公爵就为讨要两只活鸡。 看门的侍者打量一番,便不再阻拦。 满领着二人走上雕金镂花的楼梯,他瞧着两人的气质不免挑剔道:「我不是让你把他收拾一下吗?」 「洗澡了。」雪貂回答。 「那怎么还是灰突突的?」满道。 雪貂跟在后面平淡道:「我们赶路用了七天」 「他身上的衣服,你新买的?」 「你的钱。我从抽屉里多拿出十密朗。」雪貂道。 「可以,你随便用,但是你的品味我不敢苟同。」满道。 满打开驿馆里的一处客房门,驿馆的客房因为是要给氏族的贵客准备的,所以房间内饰都装点的非常考究。 满将钥匙交给两人:「这房间目前归你们两个所有。」 「你们赶的时间不凑巧,氏族酒会今天就开始了,按照惯例,伊莎凯尔公爵及其家眷需要在多拉姆行宫住到酒会结束,这期间他们不能出宫。酒会预计为期十五天。」 「你们需要在这里等到酒会结束,才能见到伊莎凯尔公爵。」 「我们要在这里住十五天?」 「是的,」满指着浴室的金漆高门冲着格莱吩咐道:「你先去洗澡,我实在受不了你这个流浪汉的模样。」 格莱不为所动。 满皱眉道:「住在这里的每一天,你都要洗澡。保持清洁,是对人最起码的礼貌。」 格莱还是瞪着一双褐色眼睛。 雪貂见状则开口翻译道:「他让你去洗澡。」 格莱算是懂了,无所谓地点点头。 雪貂道:「你会拧水龙头了吗?」 格莱道:「遇到危险我会叫你的。」 雪貂想起之前在满家里的浴室,当他打开水蓬头急冲下来的水花飞溅到格莱的腿上时,格莱的反应非常慌张,魔骨瞬间化成魔使,弄得浴室里鸡飞狗跳。 见格莱进入浴室,安安全全地在里面呆了大约一段时间,雪貂才稍微放松地松口气。 满转头交给雪貂一个铭牌,是一个正规的黑骑铭牌,背面印着通讯星图,正面刻着个人魔法特徵,铭牌的一角镂空着枫叶的形状,那是赏金行会独有的标志,铭牌上各处细节齐全得完全不像假的:「呆在这儿的期间,所有食宿费用我已经替你们办好,到时间就有人送餐。有其他需要和我联繫,铭牌上有的星图,我会派人给你们送来,你们自己最好不要乱走动,尤其是格莱,不能让他单独呆着,你多注意他,当心些,除我之外的鬼兰治的人,都不要信。」 雪貂嗅到一丝不安的味道,他警惕地看向满。 「不是谁都希望芮亚痊癒,格莱救好芮亚,无形间得罪了一些人,他们可能会派人前来。」 「你为什么不告诉格莱?」雪貂问。 「他一个小孩,知道那么多干什么。」满道,他看向浴室门里扔出来的脏衣服。嫌恶道: 「他的尺码是多少?我会叫人定一套小礼服。」 「还有你的。」 雪貂转过头,惊讶:「嗯?」 「只有你会他的语言,不是吗?等到伊莎凯尔决定见他的时候,会需要到你的。正式的场合可不能穿得这么……这么……」 「寒酸?」 「你自己说的。」 满看了一眼座钟,道:「我算着时间你们大约这几天到,所以我提前偷熘出来的,等你们到达之后,我马上就得回到多拉姆宫。」 正说着,格莱光着湿漉漉的身子从浴室里走出来,站在二人的眼前。 少年嘴里含着毛刷,头顶上一根骨头揉搓起香郁的泡沫。 格莱对新事物接受的速度还是比较快地。 第53页 雪貂见少年毫无羞耻地就这么站出来,表情羞愧不已,满则直接遮上了眼睛:「你怎么不穿衣服?」 格莱则向雪貂询问道:「他说什么呢?」 「他说你为什么不穿衣服?」 「谁洗澡穿衣服!翻译给他。」 「你怎么从浴室里出来了?洗完了?」 「没有,我想问你这两个圆盒,里面哪个是刷牙的粉膏?」 雪貂还是比较能容忍格莱的『坦荡』,毕竟雪貂从垃圾箱里捡起格莱的时候可也是光熘熘的。雪貂拿过格莱手里的两个圆盒,他凑到鼻子下闻了闻:「这个是刷牙的。那个是擦身体的。」 格莱新奇地眨眨眼睛,并很快接受了。 满可从不喜欢看人光明正大的裸【】体,他不能直视:「你慢慢陪他,我先走了。」 「不许乱跑。」满最后警告道。 格莱奇怪:「他急急忙忙干什么?」 格莱看着匆匆关合上的门,又瞟了几眼客房里被留下的人,怀疑道:「不会他家里有老婆,你是被藏……」 「您快去洗澡吧!」雪貂赶紧制止道。 回到多拉姆宫。 满侧着身子从会议宫殿侧门,悄悄回到会议席座上不明的角落。他不是长子,也不是重要之人,顶多顶着成年氏族之子的身份,混个坐席。 圆形的宫殿里,会议坐席按阶梯似排布。圆环中央是氏族几位有威望的老领袖坐镇。 「第二百七十事项:原东大陆枢机主教瓦罗夫·乔尔·吉纳于西陆及其教徒二十四人于西陆境内遇害一案以及东斐教义原典的丢失与追回,由圣鹿宫全权负责。可有异议。」 「第二百七十一事项:布兰德尔氏族涉嫌违禁开採并出售赤心魔石,现剥夺其敦塞山脉赤心魔矿所属权,根据大公约第九章 法典规定,罪证属实之前,将敦塞山脉魔矿所属权交移于其姻亲氏族鬼兰治氏族暂为掌管。可有异议。」 全场鸦雀无声,片刻后,落下锤音。 席座之下的月希·鬼兰治与其旁的林·鬼兰治父亲互望一眼,他们都从对方的表情中读出不动声色的笑意。 「第二百七十二事项:察布多坎氏族爵位空悬满五年整且属领境土地分割情况严重,现撤销其氏族行使一切氏族权力,可有异议。」 一锤铁音落下,在静默中一个氏族就这样消亡了。这给其他的小氏族多少警钟的含义。 「第二百七十三事项:南大陆机械联盟曾与前察布多坎氏族订下合法的买卖合盟。现因氏族撤销,合约无接续者,致使买卖合盟一方受益方失效,故此项买卖合盟将取消。合盟涉及商品——机械联盟联盟最新代机甲战士,共一万三千具,现全部归还其原制造方——联盟机甲大师第三荣誉伯爵阿尔·缪布洛夫·夫科萨。可有异议。」 「异议。」 一盏青色的水晶灯在席位桌前亮起。接着,越来越多的青灯晕染一般蔓延亮起。 「异议。」 「异议。」 「请异议者说明理由。」 「按照大公约第九章 法典,察布多坎氏族被撤销资格前的合法盟约可转嫁于其亲属氏族或姻亲氏族,在尊重后者的意愿的基础上可自行承接责任。我族为其姻亲氏族符合继承条件,并经内部商议,我族同意继承此项买卖合约宗旨,完成与机械联盟的交易。」 话音未落,一旁又起:「异议!」 「察布多坎氏族被撤销资格之前,多次向其亲属及姻亲氏族求助,但你等氏族皆以种种理由回绝。以上行径我们可否视为,你等氏族已与前察布多坎氏族断绝关系?你们没有资格将这项合约纳为己有。」 「我们没有资格,难道你有吗?你们通过煽动、诱骗控制其合法继承者的思想,使其不堪骚扰放弃爵位,直接导致察布多坎氏族无领导状态五年,氏族领境分崩离析。」 「我们承认当年做法欠妥,但是我们的本意是出于善良道德的,不然我们当时废除继承者的提议也不会在当年的氏族酒会上得到一致的支持。」 「机械联盟素来有此传统,将最新研制的机甲与西陆氏族交流使用,这同时也是作为南西两陆友好的象徵,现因我西陆内部的人事变更导致其心血全部退回,容易引起南陆不必要的猜疑与不满,实为不妥。」 「既然机甲不能退还给机械联盟,但所属权的问题又令各方争执不休,我等提议採取公平竞争的方式,效仿传统,以拍卖会的形式价高者得来取得令各方满意的结果。」 「可有异议?」 青光水晶沉默半响,慢慢都褪去了踪影。 「第二百七十三事项,现更正为:南大陆机械联盟曾与前察布多坎氏族订下合法的买卖合盟。现因氏族撤销,合约无接续者,致使买卖合盟一方受益方失效,现经四十七氏族代表提议,届时将採取竞标形式将其公共出售,得标者将取得新代机甲的所属权。可有异议。」 多少人心中明镜,那个倒霉的氏族就是为了这一万三千具机甲而被消除于世界,而竞标将又是一场不见血的争斗。 「第二百七十四事项:破朗狄领境与伊莎凯尔领境交接处,鲨风海海域,四月前发生不明海啸,并在追查时截获一艘黑市走私货船,因地处分区不明,其后续搜查将委託于中立方西境图森塔公爵——西托厄斯·贝察曼·图森塔全权代理。可有异议。」 第54页 中央的高大沙漏,最后一点紫沙落下沙尖。 「会议暂停,明日待续。」 第24章 【番外】蜜月 林间的小路,破碎的日光,一匹黑瘦的骏马拴在树旁,浑黑的双眼温厚无神。它身后背负的马车,亦是庄重闷热的黑色。 马车不远的地方,有一处小湖。 格莱靠近一片阴凉,蹲坐树下,手里的鱼竿长长地刚好挨近湖边,鱼线飘荡在湖水浅岸,他懒散敷衍的模样并不像有心钓鱼的人。 可是他又不出声,目光深远。这又像极一个耐心等鱼儿上钩的人。 或者说,他只是个消磨时间的人。 忽然所有的尘嚣离他远去,他耐不住平静,又不知该做些什么,就只能削了一柄长杆做些看似有意义实则没意义的事情。 这里不是偏僻的地方,偶尔会有人来往。但在旁人看来这人似在钓鱼,而面目又不温和,还是少打扰为妙。 所以即使有人过往,也无人来与他搭话。之前库里斯在这里钓鱼的时候,倒有不少人主动前来寒暄,格莱开始检讨自己,他看起来很兇恶吗?这对一位刺客来说可能是件好事,但对于一位即将回归正常生活的男人来说,他应该表现得与人融洽才对。 等了一上午的他,心中暗下决定,下一个过来的人,他会尽最大努力表现出善意。 日头正盛,被炎热烘烤得扭曲的空气之中逐渐露出一点虚影。 蓝色的虚影。 格莱皱起眉,能在这样的夏季看到如此清凉的颜色他怀疑自己的眼睛已被晃晕。 那道蓝色的虚影逐渐填充好实影。 那是个模样清秀的少年,顶着一头稀有的发色。非常爽目,非常安静。 格莱甚至能恍惚感受到一阵海风正迎面袭来。 少年低着头,双手提着一个足有他的腿高的木桶,脚步磕磕绊绊朝湖边走来。 这可难为到他了,别看对方是个小崽子,但显然对方比他还要不近人情,小孩只顾低头提桶,瞧都不瞧周旁一眼。 格莱预想了几种强套近乎的情景,之后便瞬间在脑海中自觉打消了想要友好的念头,还是老老实实地继续盯着他的湖面比较适合他的实际情况。 少年似乎也没有想要有过多交集的模样,他停在离格莱很远的地方,放下木桶,俯下半个身子,半响,少年的双手捧出一只墨绿壳的乌龟,有少年的两个手掌大小,说实话,格莱一眼就发觉那估计是从哪个餐桌上偷出来的食用龟。 那只龟的肉身一直缩在壳中,少年将它放在岸边的草地上许久,也不见它露头的意向。 少年很有耐心,他蹲下来,捡起一块小石子轻轻敲上乌龟的壳心。 那只龟反而缩得更紧。 少年十分沉稳,他不气馁地继续轻敲龟壳,有节奏的,有间隔的,循序渐进的。 格莱听不下去了,出声道:「你如果想放生它,就直接把它扔河里。」 恐怕对那只可怜的龟来说,那一声声轻敲不比慢火熬它来得更折磨。 少年好像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意见,他怀疑道:「它的头还没有出来,天这么热,它会闷死在里面。」 「闷死?」格莱无语:「不,它不会闷死。你把它扔河里,它会比你游得快。」 少年并不相信,他继续握起他的石子敲起龟壳。 格莱撂下鱼竿,跨步过去。他对一个没有常识的小孩没有耐心教导,他从少年的手里毫不费力地抢过那只龟。 「还给我!」少年惊跳。 身高上明显的劣势,让他在格莱的腿边如同的一只蹦来蹦去的蚂蚱。 「你想看它露头,是吧。」格莱探进龟壳里一只手指,誓要将那胆小的乌龟拽出来,证明它根本不会闷死。 乌龟也是倔强的主儿。它刚烈地一口叨住那入侵的手指。 十指连心,细微之处的痛感与全身重伤时的感觉不同,更加绵密,刁钻。没想到会弄巧成拙,格莱疼得面目纠结,他拼了命地甩手,想赶快甩掉那出乎意料的咬合力。 「狗屎!你个烂龟!」格莱忍声咒骂。被咬的那只手愈加急速地抖动。 格莱的手指使力地从龟壳下抽离,乌龟紧咬不松,跟着探出头来。 格莱咬牙坚持着将手指拔出那幽绿的龟嘴:「看到了?它多精神,根本不会闷死!」说着他用另一只手掐住它露出是软弱的头颈,捏开嘴,趁机抽出。 「赶紧拿走。」好容易脱离那只食肉龟,格莱嫌恶地直接将它甩进木桶里。 少年惊着一双流彩的眼睛,格莱感到奇特:「你的眼睛会变颜色?」 霎时,少年垂下头,再抬眼,已恢復原先的颜色:「阳光照的。」他喏喏地解释。 「无所谓了,扔掉它吧,再让我看到它,我就把它炖锅里。」格莱口头威胁一下算出了口恶气。 陌生的男子,不着痕迹地将他被咬得红肿的手指蜷进手心里,最后又回到他原来的树荫下,神态如常,一如他不曾离开。 一个怪人。 说着惹人不舒服的话。 但他不讨厌。少年暗想。 少年默然地将小龟送入水边,湖水刚漫过它的壳边,它壳下柔软的部分便慢慢舒展开来,最后在少年熘神的一刻,嗖地一蹬后肢,钻进湖水里,游远。 第55页 格莱望着少年沿着水边离去。 「我醒了。」身后忽然悄悄有声音靠近:「看什么呢?」 格莱不用回头,就知道后面的是谁,他随手指了一下远走的小孩:「你看那小孩头髮是蓝色的……」 库里斯靠着坐下:「噢,很漂亮。」 格莱转回脸,凝视着眼前的人:「还是红色顺眼。」 库里斯瞄了一眼自己的发梢,回望着格莱:「我该说什么,我的荣幸吗?」 格莱嘴角不自觉上扬:「你醒了怎么不坐在马车里叫我,你不怕晒了吗?」 「比起这个。」库里斯抬手遮着灼烈的阳光:「某人撕心裂肺的痛唿更难以忍受。」 「什么?我才没疼得乱叫!我怎么可能……唔……」格莱声调顿起,试图掩饰的话语被对方以唇拥堵。 很久,库里斯的气息稍离远一点:「好点了吗?」 「……好多了。」不得不说,亲吻带来的镇静和镇痛的作用对格莱而言,屡试不爽。 「奶酪味。」格莱舔舔嘴角:「你看见桌上的蛋糕了?」 「是的。」库里斯一双灰眸盛盈着阳光:「他家的蛋糕很难买到,格莱肯定是起早排队为我买的。」 「没有特别起早。你喜欢就好。」格莱心中有虚,故作无意道:「就当我差点忘记纪念日的赔礼了。」 库里斯神情一顿:「不可能。」 格莱丧气道:「你还要我做什么才肯忘记我的这一次小失误。」 「再买一份。」库里斯不可能错过这么好的予与予求的机会。 「……我买的是三顿的量。」格莱看着这个餵不熟的奶酪怪物:「你全部吃掉了?」 「三顿吗?完全没有感觉。」库里斯惊讶道:「糟糕,我变得这么能吃,是不是怀孕了。」 「……你讲的是什么烂话。」如果这是玩笑,那对格莱来说实在太低劣了。 库里斯却笑起来,抬起手就要将格莱搂进怀里。格莱一挡,被咬肿的手指十分脆弱,稍稍使力,丝丝缕缕的微痛就被放大数倍地锐利地刺进心尖。 库里斯发觉面前的人神情一闪而过的异样,他低下目光,正瞧到红涨起的手指。 「怎么了?」库里斯紧起眉,将格莱的手拉近。 格莱简略地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事。 库里斯怜悯地注视着那泛青红的指尖,他对格莱经受的无妄之灾既心疼又好笑。 他握起他的手,手心熟悉的温度令他忆起上一个的夜晚,这双手曾让他极尽舒缓愉悦。 库里斯像受了引诱,低首含住那惹人迷乱幻想的指尖。 格莱勐地一愣,如果仅是普通玩闹的咬手指头,他不会有如此反应。这带着明显暗示性的行为,他并不是反感牴触,只是场合不对。 青天白日,他还没有这么放纵过。 「你……你也是乌龟吗,快松口。」格莱拒绝道,并紧张地朝四下张望:「会有人来。」 「没有人。」库里斯放开舌上的缠吮,但并没有打算放弃全部,他将人一点点拉进自己的怀里,温柔地强迫他接受自己。 低沉着的视线,越过怀中人的肩头,瞥到不远处一抹幼蓝,他微恼,手指悄悄绕过身前靠着的人的后背,凭空描绘一段符文抬手挥了出去。 提着木桶的少年犹豫许久,本已走远的他,仍是想与那个湖边与他搭话的大人道一声谢意。 当他折返湖边,却发现刚才那个人的身旁又多了一个男人。 他们很亲密地在一起。 少年不小心与另一个男人对视片刻,那种感觉,如冻在冰天雪地之中,僵冷环顾,飢兽待扑。 他很危险。 年幼的少年还读不懂人世间最复杂的感情,心中唯有这一种直觉。 他想去提醒那位曾帮助他的人,忽然眼前模煳,再清晰时,湖泊清澈,林影绰约,前方空无一人。 少年愕然,他向前迈出一步,一回头,却发现自己放在原地的木桶,被留在身后远远的地方,少年只迈了小一步,却移动出一段即使是成人也要跑一段时间才能达到的很长的距离。 无形的跨度,巧妙地在空间上留下一处的空白。 少年明白这是魔法的作用,他们一定还留在原地,只是不会被人发现,被人打扰。 少年寻求无果,便离开了。 命运无常,后来格莱与少年之间有了莫名的缘分。一次一次的相遇,每次都像今天的初见一般。 短暂的,足以铭记一生。 少年不善言辞,格莱亦沉默少言。 直到他与格莱势均力敌,直到他斩下魔王的首级,直到他亲手将他们埋葬。 他都没有说出口,最初的也是最后的遗憾:谢谢。 第25章 原典 会议结束,满微微打起哈气。他跟在父亲与其他的哥哥们的后面,像个影子似的,不声不响。 月希利落的鞋跟的声音从身旁经过,悄声道:「会议中途你去哪了?」 「盥洗室而已。」 「你不是小孩子了,你连最起码的耐性都没有吗?」 面对月希的教训,满仅是敷衍一笑。 「鬼兰治公爵!」一位头髮斑白的男子突然拦住了林·鬼兰治。 「布兰德尔公爵。」林·鬼兰治礼貌回应道。 「请借一步说话。」 第56页 不过一会儿,那边的声音愈大,仿佛因什么事而争吵。 满只听到几句: 「事先不是……」 「你知道我儿子……」 「我被你耍得团团转?!」 月希见事情要闹大,本等候着的她立刻上前解围,见模样十分柔和恭敬。 布兰德尔公爵却瞪目欲裂,他扬手就要扇上月希的脸,幸好月希反应快速向后躲一步。 「你!你骗我儿子!是你蛊惑他!为了娶你,讨好你,你让他瞒着我把赤心魔矿卖给黑市!然后再揭发他,你们好顺理成章得到魔矿的属权!这都是你们的圈套!圈套!月希·鬼兰治,林……你们一家,歹毒至极!我早晚有一天,会让你们付出代价!」 林·鬼兰治将女儿护在身后,并警告道:「布兰德尔公爵,作为老朋友,我谅解你因失子之痛而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我原谅你刚才所有不得当的甚至污衊的言辞。你冷静之后,我们再交谈。」 说着,鬼兰治公爵就将女儿护走。 满冷眼旁观着不远处的三人,心中大约清晰了几分。 不过,满习惯在他的家庭里默不作声,毕竟他只要转转眼珠,就会被他们认为心怀鬼胎。 回到行宫中专门为鬼兰治氏族准备的寝殿,一族之长的鬼兰治公爵坐在长餐桌的主位,休憩时的茶点已经安排妥当,每人面前都摆放着漂亮精緻的糕点,他的浑身透露着喜悦,饮着浓茶道:「月希,下个月就是你的生辰,你想要什么?」 鬼兰治家的其他儿子们和满的待遇差不太多。 在他们的父亲的眼中,在他们的妹妹,满的姐姐面前,所有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即使是家族内部的餐桌聚会,他们其余的人也像是空气一般。 老大懦弱,傻呵呵地赔笑,老二想插话总插不上,老三心不在焉只关注他的甜点,满呢静静地揣摩所有人的表情,看起来一肚子坏水实则……也没好到哪里去。 自从母亲远渡夜之林,满·鬼兰治对这个氏族愈加没有留恋。 只是他的羽翼尚未丰满,他还没有足够的实力支撑他离开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他仍旧要在这混沌里忍耐一段时间。 月希懂事地摇摇头:「父亲,经营赤心魔矿已经耗费了我们大量的人力物力,现在我们家的财政并不如景气的时候,我不需要什么礼物,只希望全家人一起平平安安地度过这段时期。」 林·鬼兰治夸赞道:「你是上神的恩赐,孩子。当你降生的那一刻我就知道。」 「我爱你,我的精灵。」林·鬼兰治慈爱地望着她:「作为父亲,我一定要让我的女儿在她诞辰那天如星辰般耀眼。」 「谢谢父亲。」月希道。 林·鬼兰治公爵怎么看自己的女儿怎么完美,公爵道:「晚上的时候,记得与机械联盟的第三荣誉伯爵好好接触接触。我相信你的魅力,他会是对我们非常有用的人。 此话一出,谁都不是傻子。 月希始料未及,她道:「父亲,我们刚刚得到了赤心魔矿,没有多余的资金再去参与机甲的竞拍……其他的氏族对此虎视眈眈,我想最后的成交价不会……」 「我当然清楚。」林·鬼兰治道:「新代机甲对我来说不重要,你应该知道机甲的淘汰更新非常快,你年幼时的诞辰礼物那个陪了你十几年的『初代机甲』女僕,已经是迟钝的老款了。说到如此,你为什么还留着过时的东西,趁此机会,你可以让那个第三伯爵为你换个新的。」 「父亲,我一直将她打理保养的很好,一些零件齿轮在修补时,我也进行过适时的更新,我相信现在的『洛歌』速度能力依然不亚于新式的机甲,她不需要更换。」 林·鬼兰治无所谓道:「我只是个提议,我尊重你的意愿。但是第三伯爵你一定要去接触,记住我们不是为了他制造的机甲,而是他现在掌握的技术以及未来将掌握的技术。我听说他是机械领域的天才,他从年幼时就痴迷那些金属块,他在这方面会很有发展……」 「而且他有这个意愿,他曾私下找过我。他说他对你一见钟情。」 「……我们从没见过。」 「我给他看过你的相片。」 「父亲!」月希忽然提高音量道:「我还没有和布兰德尔氏族解除婚约?」 「订婚而已,况且他们已经不会再有翻身的余地。我也不会留给他们余地。你的婚约从布兰德尔的儿子入狱的那天起,就已经名存实亡了。」 月希不可置信,她牴触道:「外界会怎么传言?我刚刚失去未婚夫就立刻另结新欢?」月希的声线有些颤抖,满能感觉出来她是在用浑身的『教养』来抵抗即将爆发的情绪。 满心底暗爽,他还从没见过自己完美的姐姐向父亲露出她的尖刺。 林·鬼兰治脸色微变:「你不需要在乎这些,你只需要在乎怎么才能为家族谋得更多的利益即可。」 「父亲,我可以用其他的方式为家族谋得利益,不一定每次都要用这种方式,据我所知,那个机械联盟的伯爵性格轻浮放荡,他并不像布兰德尔那样容易单纯地被我掌控……」 「月希!来我房间。」林·鬼兰治立马喝住。 月希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她自知失言,便跟上父亲的脚步。 林·鬼兰治于其他人吩咐道:「你们都回自己的房间,晚宴准时参加。」 第57页 「是,父亲。」 满的声音淹没在其他哥哥们的回应之中。 寝殿的房门关上,一声清脆的声响勐然而至。 月希的侧脸霎时露现五指红印,她捂上侧脸。 「你不是小孩子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都要我重新教你吗?」林·鬼兰治的眼角吊起一道怒痕。 月希默然不作声。 林·鬼兰治本是怒气沖沖,可一见到月希姣好的脸蛋,态度又慢慢软和下来,因为他知道月希的脸是唯一能帮他成事的东西。 他绕到自己的书桌后,将早已准备好的生辰礼物提前拿出来,交到月希手上:「打开看看。」 月希迟缓地抬起手,接过红方的盒子,里面有一对儿珍珠耳环。 林·鬼兰治将它们一一拿出来,爱惜地将它们的扎刺过月希耳垂上的小巧的耳洞里。 林·鬼兰治重又换上慈父的面容,他一边为月希戴着耳环,一边说道:「这本来是你的生辰礼物,现在提起被你看到了,我希望你知道,爸爸很爱你,很爱这个家。」 「但是你该理解现在这个家的难处,没有一个人可以帮我。只有你,月希,你从诞生的那天起,你的意义就是为了帮助我,帮助这个家。」 「我知道你为此牺牲了很多,但你想想这不应是你该付出的,你该回报的吗?我们赋予了你生命,优越的氏族家庭养育你成长。你看看外面,有多少人还在为一口饭食挣扎,有多少人为达到你如今的位置机关算尽拼命争取,而你,这一些东西全都是与生俱来的,全都是家族给予你的。我说的不对吗?」 「对……」月希轻启一声。 林·鬼兰治将珍珠耳环为月希戴好,他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并欣赏道:「真漂亮,像你和满的妈妈。但是你要比你的母亲美丽,你比任何一个女人都要美丽。」 「我现在需要你的天赋去为我们的家族作出一点贡献。去征服夫科萨伯爵,我知道你可以做到,你已经为我验证过你在这方面的能力……他生性浪荡,但你一定有办法满足他。」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放心,如果他想上你,到时候我会替你另想办法,好吗?」林·鬼兰治用和蔼的语气抚慰道。 片刻,月希僵硬地点了点头。 「抱歉,我刚才对你粗鲁了一点,我向你道歉,原谅我好吗?父子没有隔夜仇?嗯?笑一笑。」林·鬼兰治望着与他有着同样蓝色眼睛的孩子,慈爱道。 月希牵强地拉动起面部的皮肉,唇角连带着微微勾起。 「回去房间好好休息,整理自己,去吧。」林·鬼兰治一顿,接着道:「哦,还有满,他不会把握机会,你的心思就不要浪费在他身上了。」 「但是我很好奇,究竟是什么人能将诅咒治好。」 「明白,父亲。」月希低垂道。 「晚宴按时参加。」 「是,父亲。」 回到自己的房间,月希倚在双扇门的接缝处,慢慢攥紧了拳头,大约平復了很久,她才走到衣镜前,她望着镜中自己耳垂上的珍珠耳环,面露厌恶,想都未想,她的手便立刻抓上自己的耳朵,想将那对儿耳环扯下,然而她却停住了,她维持着僵硬的姿势良久,因为用力过紧,捏住耳垂的指尖已然泛白。 她盯着镜中倩丽的人影,似有无尽的怨恨。 镜中的人仿佛一幅色彩斑斓的赝品油画,只要细心地就会发现那浓墨重彩下的粗鄙与虚假。 他啊,不是她。 第26章 原典 红木桌上,青麦酒里的气泡浮着璀璨的烛光。 淑女名媛们的绸缎长裙,旋转的舞姿,如盛放的郁金香。 珍珠、水晶与翡翠,纷纷落缀于她们的额际,锁骨,皓腕,脚踝上,柔韧的身枝好似淋了一场繁星雨,徘徊与静待之间翩然如精灵。 相比之下,颜色稍有逊色的王孙贵族们以束腰拔起凌人的气势,用礼服修饰风度与谈吐。 一首首舞曲之中,一对对佳人退让而矜持的步调,礼仪式的笑意与冷峻之间各有各的稜角。 歷代君王的威仪悬挂殿内两侧,这里,只有它们时时刻刻保持着肃穆。 透明的酒杯清脆的相撞之中暗藏着冰凉的玄机,低音的羽管键琴大肆宣扬着高雅。 入夜的多拉姆宫褪去阳光下庄严与暗藏硝烟的互搏,换上一派恍若美梦幻境中的华贵与天真,未曾改变的是人心的复杂。 氏族酒会是西大陆所有氏族结盟后,为保持统一稳定长久不衰,流传下来的政事传统。以在六族之争中唯一倖存的提戚皇族为首,每年的夏月,提戚皇宫便会举行为期十天至二十天不等的议事酒会,召请各个氏族的家主或执令者纷纷前来参与。 白日里,各个氏族的领袖们齐聚提戚皇宫的主宫——多拉姆宫,一同商讨着近一年悬而未决的事项,而入夜后,为增进氏族之间的联繫,便会以欢乐的酒会舞会为名邀请各族领袖及其家眷。即使白日里圆桌前的会议是多么不快,在夜晚的酒会上的人们也不会表露一二。 这些在白日里象徵着睿智与公正的一族之首的男人女人们,在夜晚酒气的微醺下也变得随意而坦白,他们毫不吝啬自己的偏见言辞,对在场的贵公子与小姐们的模样气质开始品头论足起来。 月希·鬼兰治此刻独自一人站在窗前,一直没有人邀请她去跳一支舞,她穿着一袭白纱长裙,静静地站在那儿,如海边无意间飘荡上岸的盛着细碎月光的浪花浮沫,长裙别出心裁的款式巧妙地勾勒出她细弱的腰身,在娉婷行走之际,她偶尔会露出裙摆下裹在一双秀足上的缀满珍珠琉璃的高跟凉鞋,而她本人不知道的是,她这双夺目的凉鞋却在背地里惹来不少细心人的议论。 第58页 「你看她那双鞋,那是顶级鞋匠里亚·恰西纯手工制造,全世界一共就两双,一双赠给了提戚小公主作为诞辰贺礼,另一双明码标价600万密朗,我那时候就跟我爸爸提过这件事,他都没有同意让我买……没想到最后落她手里了。」 「哇,600万,鬼兰治氏族还是有钱,我哥哥还说他们家要完了呢。这一看,一双鞋600万都能轻松拿出来,鬼兰治家的普通开销指不定是多少钱呢。」 「不对,你看她上面那几个哥哥,哪有像她那么奢侈的。她呀就仗着父亲宠……」 「真羡慕啊她呀,父亲宠着,未婚夫还那么优秀。」 「你不知道吗?她的婚事早就取消了,她未婚夫被投进监牢了。」 「什么?」 「那她穿得这么花枝招展给谁看呢。」 「当然是勾搭下一条大鱼咯。」 「我听说她特别『那个』。」 「『那个』是哪个?」 「就是……到处挑逗男人,水性杨花。」 「那不就跟木风氏族的『小魔女』一样吗?」 「可不一样,木风的那位到底刚长大成人,仅仅是嘴皮子上逗逗,而鬼兰治这位,我听说『经验丰富』,而且那方面特别旺盛,我听说有男人为了满足她,服用春iiiiiii药过量最后竟死在她的床上……」 旁边的未出阁的淑女们全都不忍卒听似的羞红了脸。 这时,一道低沉的男声跃入淑女们的交谈:「小姐,能否赏光与我一舞。」 淑女们抬头望去,面前的男子容貌非凡,谦恭的姿态自有引人沉沦的风度,然而深邃而精明的眉眼与薄情的嘴唇,却暗示着他曾伤害过多少无知的心灵,人们只要细心留意完全可以透过一举一动而看到他背后劣迹斑斑的轻浮。 好姑娘们都非常的聪明,她们从来不会选阿尔·缪布洛夫·夫科萨作为伴侣的候选人,也尽量避免着与他这样危险的人物接触,他的名声在外,即使他足够赏心悦目,她们也仅仅像隔着橱窗一般远远地打量,不会轻易将自己交到对方的手上。就像花间的蝴蝶,他飞舞的模样色彩斑斓,但他停在你的指尖上时,你不难发现,他那双漂亮的翅膀下衬托着多么丑陋而真实的面目,那模样如同任何一只你所厌恶的害虫。 「十分抱歉,夫科萨伯爵,我们都有些累了,只想坐下来姐妹之间聊聊女孩子家的事。」 其中一位淑女如此回绝道。 好在夫科萨并没有纠缠不放,他依然十分得体地鞠躬:「祝各位天使今晚愉快。」 在众人揣度与好奇的目光下,这位年轻的伯爵阿尔·缪布洛夫·夫科萨很快又寻找到了下一个目标。 月希并不是不知道这男人的身份,但是由于父亲的嘱託,他今晚可以拒绝所有男人的邀舞,唯独不能拒绝阿尔的邀请。月希从各方面也打听过这位南大陆来的贵客,他的风流韵事可是比他所创造的成就还要名声大噪。 在悠扬的舞曲之中,月希见四周其他人的舞伴女子都不免对阿尔略带退避的打量,便笑道:「您的风评似乎不太好。」 阿尔面露微笑:「您的也是。」 「您在意吗?」月希回道。 面前的男子却如沉醉一般,从月希旋转轻扬而过的长髮之间轻嗅:「您实在是太香了,瞧您的妆容精緻无暇,瞧您的长裙纯洁高贵,您就像被上神细心打磨过的人偶,不可思议的完美,美得夺人心魄,美得虚假……」 月希对男子的表现从胃底涌上呕意,但面上还是不露声色的状若苦恼:「伯爵大人,我不知道我父亲向你拜託了什么,但是您知道我的未婚夫,我仍沉浸在这段感情的泥潭不能自拔,我承认您的确是位十分有魅力的人,但是我现在实在没有多余的心力去开始新的情感……原谅我,或者您可以等待我吗?」 阿尔握住月希微微出细汗的手心:「哦,我也许是醉了,我竟在听一个人说梦话。」 月希一怔,随即面露谨慎。 阿尔道:「您可能误会了什么,我不会娶你的。但是与您共度一夜良宵,我确实乐意的。」 月希不可控制地蹙起眉心。 阿尔接着道:「这对我们之间的生意有百利而无一害,不是吗?我保证无论您今后需要什么东西的开採权、所属权,我全部奉上给您,而且我也保证我的能力绝不会死在您的床上。」 听罢,月希沉眸半响,再扬起头他便笑着揽上阿尔的双肩,踮起珍珠鞋尖,轻轻伏在男子的耳边,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吐出一词: 「滚。」 舞会结束,名媛淑女们纷纷往自己的寝房走去。 庭院迴廊之中,有两位女士手挽着手,私下窃窃道:「哎,你看到舞会上月希·鬼兰治和那个机械联盟的什么伯爵了吗?」 「看到了哇,听说是鬼兰治公爵要和机械联盟的这位伯爵联姻……」一女道。 「是吗?」另一女则窃笑道:「一个水性杨花,一个轻浮浪荡,我真期待他俩在一起。」 「为什么?」 「我想看看他俩谁能绿得过谁。」 「哈哈哈,你真讨厌。」 正当二人说笑着,一道珍珠色的倩影倚在迴廊下的樑柱旁正朝着她们这边微笑。 二人皆一惊立马收起了嬉笑,然后故作无事地提起裙摆,问候道:「月希小姐。」 第59页 然后匆匆地从月希身边经过。 月希微笑着目送着对他议论纷纷的二人离去的背影,在二人看不见的地方,他瞬间冷了脸色,气得他脱下自己一只脚上的凉鞋直想朝着那两个挪着恼人小碎步的身影砸去。 但随即他又想到这一只价值300万的鞋过几天还要毫无损坏的还给提戚氏族的小公主,便饮恨作罢。 月希弯下腰将凉鞋重新系好,再站起身烦闷立刻涌上他的心头。正巧此时一片银光盪映在他的侧脸,月希转头望去,远处有一片风景甚宽阔的小湖。 月希便趁着四下无人,越过迴廊的栏杆外,双足踏上庭院中的草坪,朝庭中央的小湖走去。 夜色下,四周静悄悄,月希独自一人望着平静的湖面,清澈的湖面上折射着他浓妆艷抹下虚假的面容。 月希终忍不住长长地嘆气。他的机械女僕被当作为武器而被挡在氏族酒会之外,他那唯一贴心的朋友此时此刻应该是被关在这座举行氏族酒会的宫殿的某处冰凉的兵器库里,直到酒会结束他都不能与她再见面,月希恍然觉得自己其实一直孤立无援,没有人知道真相,没有人关心他的真实,连他的朋友都是他幻想出来的人偶。同时他也知道自怨自艾没有任何用处,他需要靠自己靠行动改变一切。 这样的想法更令他坚定了之前他藏心底深处某个不为人知的决定。重新整理好心情,月希朝着湖中自己的倒映勾起一道微笑:「再见。」 正当月希准备折身返回,却被赫然出现在身后的男子惊道:「阿尔伯爵,您吓到我了。」 阿尔没有任何歉意的表现,他反而走近月希的身旁道:「您在和谁说再见?」 月希很快反应过来,他露出那温柔而娴静的一面,回答道:「湖里的精灵。」 「您真是一位浪漫多情的诗人。」阿尔恭维道。 「不,我不是。」月希无意与他周旋,便道:「阿尔伯爵是特意来此处寻我的吗?」 「不,我不是。」阿尔模仿着他的语气,回答:「我只是与您一样被湖里的精灵所吸引。」 「我原以为您是位现实的且懂得享受的人,现在看来,您比我想像得要天真一点,您似乎还有着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阿尔道。 月希很烦,很烦一个男子絮絮叨叨,尤其烦一个男子穿得比女子还有花哨,身上比女子还香。 「我首先要为我在舞会上对您轻薄的言辞表示歉意。」阿尔道:「我原以为我们可以像其他因利益而结合的氏族之子与伯爵之后一样,婚后的生活将在互不打扰中平稳度过。但是刚才舞会上所见,您似乎并不像传闻中那般『通情达理』……抱歉,是我冒犯您了。」 月希就知道是自己那『开放』的风评所引起的祸端,虽有一大半抹黑是他自己放出去的风儿,他以为他能用这些言论来抵挡住众人的追求以及来尽可能地延迟他的婚事,毕竟不会有正派的人物需要一位风流浪荡的『妻子』,但是月希千算万算没有算到,他的这假风流居然能被一个真浪荡盯上。 忽地,月希灵机一动,听阿尔伯爵言下之意,阿尔伯爵以为月希·鬼兰治与他作风相同,便以为他会是他志同道合的『朋友』,阿尔似乎也是在希望寻求一位有名无实的妻子来作为他日后到处沾花惹草的挡箭牌,这一点,倒是在月希之前的计划中遗漏了。 现在细想,与其用谣言来推拒婚事,倒不是用婚事来推拒婚事更为彻底果断,阿尔的提议与月希的目的在某一点上不谋而合,月希思来想去便改口道:「阿尔伯爵,是我之前唐突了,希望您不要介怀。正如您所说,我们的结合百利而无一害,经过您方才的一番点拨,我理解了您的意图,您的确是位思虑周全的人,我想我会认真考虑的。」 阿尔道:「您的转变令我欣喜,好的,我期待您的答覆。」 这时阿尔的目光下移,他早就注意到了月希脚上的不妥,便道:「还有一点我需要提醒您,您凉鞋上的系带开了。」 说着,阿尔半蹲下身,看那举动好像是要帮月希系好鞋带。 月希见一双手即将触碰到他的脚踝,立刻排斥地向后撤了一步,不料,他离着湖边太近,向后一退,鞋跟便悬浮在池台边上。 眼见着月希的身形向后仰去,阿尔立刻站起身伸手揽住她的腰。 月希被他的臂弯带了回来,然而不知怎么回事,月希被人抓了腰,就像是被老鼠啃了手指一样,反手就将本是拉住他的男人推远出去,这一推反倒将阿尔推进了湖水里。 月希也是下意识地举动,没有想到会酿成大错,他见这锦衣华服的男子落入水中,金色的脑袋在水面上起起伏伏,扑腾着水花,他大唿着:「救……我不……游泳!」 月希一急,跳下水中,他游向沉入湖水中不断挣扎的阿尔,搂勾住他的胸膛,将他沉重的身体拖向岸边,然而阿尔的体重和他不断的挣扎令月希在水中寸步难行,月希忽尔怒道:「你放松,别扑腾了!」 闻话,阿尔果然老实许多。 月希将阿尔费力拖上岸后,幸好阿尔没有呛水太久,他上岸后仅是咳嗽了一阵便恢復了点力气,他不住地对身下同样浑身湿透的人说道:「谢谢……谢谢你。」 「无妨,伯爵您能站起来吗?我被你压得喘不上气了。」月希胸闷道。 第60页 阿尔见他趴在月希身上的姿势实在不雅便赶忙起身,却不料在慌张之中他的手掌按到了对方的下身。 月希勐地弓坐起来,差点惊唿出声,他咬着牙忙从阿尔的身下翻滚开。 阿尔一惊:「你?」 月希脸色惨白:「无妨无妨,湖水太冷,我回去换件衣服。阿尔伯爵您可自行……」 月希踉跄着站起身,话未说完便逃也似的从湖边跑开。 等到提戚宫廷的巡卫发现湖边的动静匆匆赶来时,只有阿尔伯爵一人被留在湖边,金髮湿透,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掌失神…… 第27章 原典 多拉姆宫中安静的一角,月光落到叶上的露水,倒映其中的虚影仿若凝固。 库里斯独自坐在庭院中央的长椅上,纤白的手指托住黑色烫金的书嵴。 路过他身旁的女士凭直觉认为这名温文尔雅的男子一定是哪家的贵族子。为了制造恰当的气氛,她费劲周折,故意将自己的手帕丢下到他的面前。 库里斯淡淡一笑,他合上书,弯腰将那张方帕捡起递还给女子。 在刚才的酒会宴席上,就有不少人注意到了他,因为他有着一张在氏族中并不常见的陌生面孔,红髮灰眸,由于某种歷史的原因,遗传了这一类长相的西陆人基本上终身与爵位权力无缘。 即使这些人有所怀疑,他们也仅是远远地打量,因为询问一个人是否为某个『罪犯』的后裔,对任何能够参加此等盛大高贵的宴会的人物来说都是唐突和冒犯。库里斯不得不感谢自己的当年的『威名』远播至今,才避免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和解释。 只要他不主动,麻烦就不会找上他。 「谢谢您。」女子故意道:「咦?您看着面生,我似乎没有在之前的氏族酒会上见过您,请问您该如何称唿?」 库里斯微笑道:「您无须在意一名氏族私聘的学董。」 「你谦虚了。」女子礼貌地敷衍道,她将手帕卷回自己的手心里,略感失望。 原来只是个学董,可惜了,没有地位,配不上她。 女子走后,桑尔操控着自己的机械轮椅来到他的跟前:「坦利伯恩大人。」 「少爷,在外面不需要您这么客气的。」说着,库里斯站起身,抬手一扬,手中的教典瞬间被一团黑色火焰燃烧成灰沫。 「大人,您……」桑尔大惑,他们大费周章得来的东西竟这么轻易地焚毁。 库里斯淡淡道:「没用了,里面没有我想知道的东西。」 「况且这本是假的。」库里斯遗憾地摇摇头:「第九教典是东斐的手抄原典,同时也是一件始祖圣武。圣武被我拿在手里不可能毫无反应。」 「假的?您一早就知道它是假的?」桑尔惊道。 「嗯。」库里斯将变为灰烬的纸片用鞋尖扫进旁边的草丛里,像对待一堆垃圾,一堆他已经毫无兴趣的玩物。 为了一个明知是假的东西,白白浪费二十四条无辜的人命……最让人不安的是,这个人竟能面不改色地…… 桑尔不能表现出来对此的异议,不能在这个魔鬼面前表现出异心。 桑尔压抑着从汗毛孔里涌出的凉意,道:「那我们还需要继续追查真的原典和其它圣武的下落吗?」 库里斯道:「不必,我并不在意那些没用的东西……这本虽然是假的,但其中手抄的内容是从原版上完整地拓印下来的,上面拓印的痕迹还未彻底清除,大概他们早有预料会有人来抢夺原典,提早将真的原典转移,留下这本假的……算了,我总是容易被人欺骗。」 「我已经看过里面的内容,没必要浪费时间再去寻找原版……是我找错了方向,它并没有被记录在原典上。」 它? 桑尔之前暗自揣测魔王需要得到原典是因为圣武的缘故,魔王需要解决掉这些流传于世的唯一能伤害他的东西,圣武是诅咒的宿敌,尤其是那十一件始祖圣武,它们的集结使用更是直接造成了二百年前魔王的死亡。可是现在看来,相较圣武的威力,魔王更在意的似乎是原典中所记载的内容。 究竟是什么呢? 桑尔小心试探地问:「大人,您不担心始祖圣武对您和诅咒构成威胁吗?」 难道最令魔王害怕的不是那十一件圣武? 「十一件圣武的全部能力仅能将我的肉体毁灭,正如他们之前所做到的那样。它们的确伤害到了我,但是它们并不了解诅咒的性质,不了解我的性质,所以他们都不能真正毁灭我……」库里斯慢转到桑尔的身后,他扶上轮椅上的把手,亲和的声音中夹杂着如深渊般的低沉:「第十二始祖圣武,你知道吗?」 桑尔摇摇头。 背后的库里斯语气里含着笑意:「那才是唯一能彻底杀死我的东西。」 桑尔一惊,却暗自将此话记在心里。 库里斯的气息忽然凑近他的耳边,只听道:「不过,你不用为此担心,它脆弱而且温柔,一碰就碎,从不会真正伤害我。」 桑尔反覆思索着这矛盾的话语,他从这里面察觉出了警告,魔王是在提醒他不要轻举妄动。 然而桑尔却偷偷将其记在心中,那从不被人所知的第十二件圣武很有可能就是对付魔王的最有效的工具。 「话说回来,桑尔,找到那群偷走我的东西的黑市商人了吗?」库里斯问道。 第61页 「是的,大人,我们找到了。」 ***************************************************************************** 月希提着湿漉漉的裙摆悄悄熘回了多拉姆宫里为鬼兰治氏族安排的一间宽敞的临时寝殿,他趁着现在已是就寝的时刻,他轻手轻脚地返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一回到房间,立刻扔掉了那双金贵的高跟凉鞋,麻利地将裹身束腰的长裙解下,他一边将自己的湿发挽起,一边走向窗前的书桌,桌上一本黑皮烫金的书籍静静地摊开,上面用东陆的文字烫绘着『教经』一词。 月希瞄了一眼座钟上的时间,他将自己简单地清理了一下,换上了一件短衫外套和长裤,和一双便于行动的短靴,他将束挽起的头髮藏于外套的帽袍下,匆忙拿过原典藏在外套内侧的暗兜里,一切妥当之后,他便以一幅干劲的男子模样偷熘出了房门。 不巧地是,他极力隐瞒的行径却被同一时刻准备熘出宫外的满发现了踪迹。 本也是一身夜行衣袍的满见到这一幕,先是疑惑,再是暗喜。他倒要瞧瞧他那深得父亲遗传的黑心姐姐背地里玩些什么花样? 如此想着,他便暂时将自己要熘出宫的目的抛出脑后,专心致志地做起跟踪的行当。 **************************************************************************** 芬克驿馆里,好容易不用栖息在树顶睡在硬树皮上的格莱,此时躺在驿馆里的高档软床上却横竖睡不着了。 这种柔软舒适的床铺让他总忍不住在脑海中闪过关于他曾经的家的回忆。 格莱从床上坐起,浴室里传来阵阵的水声,雪貂在里面洗澡,他左思右想,在房间里用脚数着地砖很久,终于决定在桌上留张便条,然后他便打开一道门缝,闲逛了出去。 街上,格莱晃晃逛逛行走在人群之间,雪貂告诉他,这里是旧王都,至于怎么个旧法,反正格莱是不认识的。不过进入旧王都时,他从马车里望到某条街上立着一座令他眼熟的雕像,询问之下,竟真的是那位『故人』的雕像,那位当年下令烧死他的提戚皇族,现如今已成为光辉荣耀的象徵屹立不倒。 格莱自认是位非常记仇的小人,即使二百年过去了,即使那『贱人』已经死透了,但是一看到那张脸,他心里就不是滋味,就必须找地方撒撒他的怨气。 格莱凭着记忆回到那条立着雕像的街上。雕像的底座下摆满了花篮花环与水果,偶尔路过的人也会朝雕像鞠躬,如此敬重与膜拜的模样,看得格莱直翻白眼。 格莱真想现在就冲上去,把那道貌岸然的雕像砸得稀巴烂。 先不论现实可行条件充不充足,光是现在那雕像周围就总是有人经过,甚至有一个穿着教士服的男子直接站在雕像旁边一步不离,状似等人……在看来他得等夜深人静才能下手…… 格莱按耐住心中的怨恨,就在雕像附近转悠,等待着时机,同时也寻摸起周围有没有趁手的利器,好让他能把那堆石头块砸碎。 正巧此时,一辆泔水车从旁经过并停在了一家类似餐馆的门后,格莱瞬间闪过一个阴损的念头,并在他为之窃喜并不由地一步步靠近泔水车的方向时,忽然,有人叫住他:「哎!小孩!抬脚!」 格莱虽听不懂,但浑厚且紧迫的声音也足够惊起他的注意。 格莱低下头,他这才发现自己方才只注意了前面的泔水车,却没注意到他的脚已踩上了一块铺在地砖上的白布,他黑黑的半个脚印已印上白布的一角。 白布上摆放着一摞摞封面色彩妖艷的书籍,原来此处是一收书摊。 虽说语言不通,但是二百年前的文字与现在文字相比却没有特别巨大的变化,最多的就是多几个字母或少几个字母的,大体上零零散散地格莱多少认得一些,不认识的也差不多能蒙出个意思。 格莱蹲下来,在几本令人眼花缭乱的图书中间,格莱挑出一本标题莫约与『六英雄』『魔王』的字眼差不多的书本。 书摊老闆见面前的小孩似有利可图,顿时来了精神,他将书摊设在雕像旁便是吸引着过往的前来参拜提戚王雕像的路人。 老闆道:「相中就拿一本,不贵,五密朗。你那本是彩印,插画特别多,有颜色,漂亮着呢,比文字读着有趣儿,来一本吧。」 ……这都什么玩意? 格莱盯着带有插画的书册,越往后翻他的眉头越紧。 书中的文字用语极其简略,多是绚烂扎眼的绘画,然而一旦涉及魔王的章节却全都用上了黑漆漆阴恻恻的色调,甚至里面魔王的形象也扭曲到了极致,在有的地方书本上甚至在魔王的背后画出了触手一样的东西,像极了一只大乌贼。 「胡说八道!」格莱腾地站起身,嫌弃地想要立马将手中的书册扔掉,却在他还未甩出去之前,提前听到一声『咚』地倒地之声。 雕像旁,一名身穿教士服的男子侧躺在地,双手可怜地护住头部,一群流氓混混样的男子将他围住,凌乱的拳脚重重落在他的身上,隔着老远,格莱似乎都能听到那些拳头落在皮肉上发出的痛颤。 那一群施暴的男子大声吆喝道:「钱呢!教士!」 路过的,但凡是往这里多瞄一眼的人,都要被这群凶神恶煞的男子恐吓,连一旁摆摊的书摊老闆见情况不妙,都害怕遭殃及,便麻利地捲起自己的书摊。 第62页 「我……我……我没有。」教士躺在地上,唿救声从臂弯下传出。 那群小混混依然不肯放过他:「信你的鬼话!把身上的东西都拿出来。」 「东斐教的教士不都很有钱吗?!我听说你们东大陆,牧师都可以当皇帝?!还可以两三个老婆往家里娶!上茅厕都有美女服侍!哈哈哈,是不是!」笑声尖利难入耳,砸下的拳脚不见轻反而愈加铿锵。 那名教士虽身体软弱,嘴上却依旧坚强:「你们在做错事。当着神明的面。你们会遭遇不幸的。」 「你他妈敢诅咒我?」小混混的头儿气劲上来,一脚将其踹翻,殴打愈演愈烈。 教士没有唿喊求救,他止不住地念叨:「尘旅误读圣意的人。不听劝解。」 小混混不以为意:「我听你妈的劝解!」 「不幸是你,神明在我身侧。」任何欺凌都无法让教士停止念诵。 原本就是来讨钱的小混混从未见过这么不听话的人,他的尊严像是受到了挑衅,便道:「那你要你那个什么神来救你啊,我看看把你打到断气!你的神来不来救你!」 教士蜷缩在地,双手抱住头,可从里面泄出的声音依旧坚韧无比,念叨着他的教义箴言。 大概这是一群臭名昭着的恶霸,周围没有人敢多管闲事。 格莱等了半天,也没见谁出手相助。 那人还在念叨着神明。 格莱心烦,抬手使力把手中的书册扔砸向雕像的方向,正正好好砸向下脚最狠的那个混混的鼻樑上。 书摊老闆倒吸一口凉气:「我的书!你……」 见那群小混混像被惹急了老虎一般,眼睛快速循着下黑手的人,他们很快定准书摊的位置,老闆赶紧把裹着图书的白布抱紧熘了,也不管少了几本廉价的破书。 小混混们朝这里跑来,却见一个不及他们腰高的小鬼见到他们不跑也不逃,相反那中年的书摊老闆却早早熘走了,小混混们拿着插画书,厉声朝格莱询问:「谁干的?!」 格莱指指身后,书摊老闆逃远的方向。 小混混见对方是个小鬼,褐色眼睛里全是无知的阴影,便轻信了他。 然而没等他们朝不见踪影的书摊老闆方向追几步时,为首的混混忽然停住了脚步,他看了看手中幼稚的插画本,还有刚才那小鬼异常老成的表现…… 他终于觉察出不对来,他们返回身时,格莱已经跑向泔水车旁,向他们招招手,带有示威且嘲笑的意味。 这一番举动彻底挑起小混混们的众怒,他们连喊带骂地朝泔水车的方向冲来。 格莱早料如此,他便凭藉自己矮小的身形优势与他们在泔水车左右周旋,因为小混混人数众多,他们全围在泔水车旁,惊了牵车的毛驴,车上的泔水桶开始左右摇晃,里面的泔水溢出桶沿,溅洒出来。 小混混们皆嫌恶地躲避,格莱见此,便藉机将泔水桶踹下车底,躲闪不及时的混混们便被泼了一身的脏水,其中一个混混们的头儿登时怒焰高涨,伸手就要朝害他沾了一身臭腥厨余的小鬼抓去。格莱反应及时,立刻抓住男子伸向他的手腕,反手一扭,将男子的身体整个扭转了过去背朝着他,格莱扭推着男子往雕像上狠狠地一撞,混混懵然地双眼一翻,擦着雕像,晕倒在地,而他身前的污秽物全都抹上了高贵神圣的雕像。 格莱心情一瞬大好,他早就该这么做了! 格莱闻了闻自己的手,还好对方的手没沾上臭味。 周围的混混见自己的老大都被人揍晕过去,也顿时四散而逃。 格莱打跑了人,又满意地欣赏了一会儿雕像上被他弄上的斑驳如狗屎的『杰作』,便转身走回去把那本被扔在地上的插画书捡起来。 教士捂着腹部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刚才的一幕他都看在眼里,他追上男孩,神情感激且热烈,他朝格莱说了一大堆。 格莱没懂,他也不需要懂,但是这人在自己的周旁叽叽喳喳,实在有点扎耳,他不耐烦道:「行了,你别说了,吵得我心脏难受。」 教士一愣,随后便换上了格莱能明白的语言,而且比雪貂更加清晰准确:「你会说古语是吗?好巧,我也懂一点。」 此话一出,反倒令格莱怔住:「啊?」 「神明,感谢你。」教士积极地用古语说道。 格莱眉头一皱:「你懂古语就简单多了……我并不是非要你感恩不可,但是你看清楚!刚才是我救的你!」 教士却坚定道:「是的,您接受了神明的旨意,您是被神明派来此时此地救助我的使者。」 格莱向来不信任何鬼神:「听着,没人派我来,是我自己要来的。这是巧合,你只是幸运而已。」 「没有幸运,皆是命运。」被打得眼眶发青的教士依然固执道:「神明将拯救的力量赐予您身。」 格莱见人说不通,气愤地指着那座被后人刻划成伟岸形象的雕像:「你把这东西称作神明吗?那只是堆石灰加白漆,你看它刚才动一下了吗?是我的手,我的脚,帮你赶走了那帮混蛋。」 教士十分虔诚道:「恕我无礼浅薄,不识西陆众神。我等侍奉于东斐教正神,东教神祗真身为虚魂妄魄,无处不在,并不拘泥于一尊像,一幅画等众世间物。」 格莱可不愿再跟执着疯魔的人纠缠,转身欲走。 第63页 谁知,这人却缠上了不放,他跟在格莱的身后一个劲儿地问:「如您所见,我是一名东教使徒,我的教名苏文·门罗。」 「使者,请问您的名字是?」 「我会日夜为您祈祷的。」 「您在看书吗?」 「您多大啦?」 「您有信仰吗?东教是神圣的,最接近神祗的教派。」 「审正之神、光之盲女、蛇神妃比姬、虚无之主……您需要接触一下吗?」 格莱被问烦了,直接道:「不需要,我不信这些看不着摸不到的东西。」 门罗·苏文则以为少年是在敷衍,便比少年更快几步,站定在少年的面前正视着他的双眼,规劝道:「出口即成真,我知道您是善良的人,相信神明也知道,但是未避免增加不必要的口业,还是诚实尊敬一点比较好。」 格莱停下脚步,长长地嘆气:「你能靠边吗?我要回去睡觉。」 似乎什么事都无法挫败这个名叫苏文的男人的精神力,他不气馁道:「这么晚了,您还太小,我送您回家吧。」 格莱打量了一眼被揍人揍得眼角、脸颊、嘴角都挂了彩的男子:「还是我先送你吧。」 月希躲在街的拐角,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名教士以及他身边的那名陌生的少年。月希观察着踌躇一阵,最终还是悄悄退回了小巷之中隐藏起身影。 而跟踪在月希的身后的另一人也瞧见了雕像前的一幕…… 雪貂擦着头髮,从浴室里出来,在他发现精緻奢华的房间里空无一人时,他的心脏便瞬间骤缩了一下,再瞟向昂贵的梨花木桌上,那用餐具小刀刻下的一串古体字时,他的心更是抽搐了一下。 「出去熘熘,一会儿回来。」 毁坏驿馆家具是要赔钱的吧! 雪貂赶紧套上衣物,正当他打开门时,门外却赫然站着一大一小两个熟悉的人。 「你为什么没有看紧他?」满噼头盖脸一句冷言。 雪貂本从心底燃起的那么一点自责心瞬间熄灭,他道:「他又不是犯人。」 满则道:「我雇你来就是看住他的。」 「不好意思,你雇我?」雪貂认为这人自我感觉不要太良好,他道:「我们之间没有赏金契约,我也没有收过你一分钱的定金,你应该知道作为黑骑,这些都没有就意味着我们之间的关系不成立。」 两个高个头的人一个门里一个门外的挡在门框周围,对峙的目光之间沉默涌动。 格莱在心里将自己摘得干净,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二人是因他的不告而别而发生争执,反正他听不懂他们的语言。 格莱便迈开大大咧咧的步子,神情睏倦且毫无悔意的朝他自己用搭起的软窝走去。 也不知道什么毛病,这些天住在这驿馆里,格莱放着豪华客房里宽敞的天鹅绒软床不睡,偏要躺在横在房间一角的促狭的装衣箱里。 装衣箱里潮冷的旧木味,反而能更令格莱感到安心的舒适。 二百年躺在黑暗的灵柩中,也许鼻子已经记得这是最好闻的气味。 格莱矮小的身形轻而易举地绕过满的身后,并悄悄从雪貂的胳膊肘下穿过,也没有惹起那两个人的注意。 对峙的两人,门外的人率先打破冷僵的气氛,满从未料到平时顶着一张木讷温吞的脸的人竟如此能言善辩,他略微诧异之余,思索道:「你说的对,稍等。」 说着,满从身上摸索半天,摸出一枚硬币,他出来的匆忙并没有往兜里揣放多少钱。 「你拿着。」满道。 雪貂不解:「这是什么?」 「定金。」满道。 「……一密朗?」雪貂开始摸不透这人。 满诚然道:「如你所愿,我们的关系成立了。」 「我没有这个愿望。」雪貂拒绝接受。 「我有。」满根本不听别人的异意,他迈进房门,盛气道:「你需要帮助我,这是你的任务,否则你现在就离开这里。」 雪貂听到这话可算松了气,转身就要收拾行李:「乐意之至。」 满强硬的脸色一变,拉住道:「……我开玩笑的!你这么着急要走,这里吃的不好吗?」 雪貂道:「鬼兰治同学,我想我需要澄清一点,我陪着格莱来到这里,因为不放心他年幼一人独自上路,而我留在这里照看他,是因为你说他处境危险。他信任我,所以才跟着我来,我得对他的安全负责。这一切并不是看在你的情面上,而是完全出于我的自愿。」 「请你务必自愿下去,我喜欢这样。」满因为有求于人,便跟在雪貂身后也不顾当事人是否愿意听到,就在雪貂的左右耳边喋喋不休,显得泼赖:「你们的行踪被人发现了,明天一早我就给你们俩另安排住处,他依然少不了你的保护。」 「除此之外,你们还另有任务。新的附加任务。」 雪貂显出一点不耐:「我不明白,有时候我甚至怀疑你说格莱的行踪被人盯上的事都是你的臆想……我们在这里五六天了,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天天关在这高贵的驿馆里,我们好像在度假?」 满则郑重道:「危险没有发生,并不代表它不存在。只能说是我预防得当。」 雪貂对这狡辩似的言论微露尴尬,满的自负令他十分羞愧。 满挡在雪貂的面前,将雪貂整理床上衣物的动作阻断:「我问你,那小鬼哪来的?」 第64页 雪貂疑虑,不知他所问何意。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在哪认识的。」 「……」雪貂不予回答。 「我记得你提起过,你是在一条垃圾巷子里捡到他的。」满道:「这还不够说明问题吗?」 「一个身世不明,能力诡异,脾气还差的人,你认为这种人会没有仇人吗?不论我这边有没有人在意他,他都不会安全。」 雪貂有点动摇,语气稍弱:「他只是个孩子。」 满不以为意,道:「有些人天生就讨人嫌。」 窗外传来一阵遥远的钟鸣。 满看看立在墙边的落地座钟,他该回去了,满从桌上撕下一页日历,在上面匆匆写下一行字,他一边写一边叮嘱道:「这是地址,明天准时在这里汇合。」 雪貂握着那一枚连双袜子都买不起的硬币,又看看日历的页纸,刚想拒绝,一抬头,对方早早离开,连房门都帮他们反锁好了。 他怎么越来越觉得自己很容易受人摆布呢…… 这样不好。 窗边的小床上,侧躺的少年身旁传来一阵轻稳的唿噜。 对于格莱来说,外面就是吵得电闪雷鸣,吵翻天,只要事不关己,他依然能够唿唿大睡。 见已入睡的少年身上仅有一层轻薄的衣料遮挡,靠在窗边从不严实的窗沿露出的微风能感受到一阵阵微微的夜晚的凉意,雪貂放下手里的东西,他俯身捡起被不老实的少年踹下地板上的长毯,并捏起毛毯的两边边角轻巧地盖到少年的身上。 在毛毯刚刚沾到格莱的身上,一直藏屈在格莱身下的骨头忽地沖脱到面前。 雪貂顿时收回手,他的手指与诅咒仅差一点闲隙的距离,这样的突发危险令雪貂的指尖迅然褪白,他的背部涌起后怕的凉意。 浑骨遍刻着诅咒符文的骨头围在熟睡的格莱身边,护食一般在格莱的身上来回走动,不准任何人靠近。 但它并没有作出出格的举动,仅是警惕着任何妄图靠近它和少年身边的生物。 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雪貂不由暗想。 一大早。 格莱打着哈欠踏出富丽的驿馆大门,格莱显然不满意有人将他从睡梦中拎起,然后被匆忙地套上一件看似轻飘飘的实则如重如披甲的黑软银兜袍,又接着被赶到了大街上。 「换新的地方,你可以接着睡。」 雪貂拽拎着一脸不情愿的少年的袖口,拉着他往前走。 「为什么换地方?他没钱养你了?」格莱随意地问。 雪貂解释多遍,无力道:「我说过很多次了,我们不是你想像的那种关系。」 雪貂一直担心着客房的木桌上格莱弄出来的留言划痕会被人发现,他便在临走前在上面放了几本不知道从哪拿来的书遮挡起来。 但这始终是笨拙敷衍的手段,雪貂生怕被驿馆的侍者查出来要他赔偿,退房时他的心便一直悬着,直到他们已经离得驿馆足够远,雪貂还不时地回头看看驿馆的追讨者有没有找上来。 旧王都的土地并不是入眼皆繁华,一处普通而市侩的集市,簇堆着色泽鲜艷的时令蔬菜水果的摊子挤在两侧,摘出的坏叶和生了虫的果子被小贩随意丢弃在地,不注意的路人便会踩碾而过,集市的地面很快因染上了被人碾出来的鲜色果浆和菜叶汁液变得脏乱和斑斓。 一大一小裹着斗篷的黑色身影穿梭行人间。 老成一点的行人见到这极具标志性的黑骑装扮便匆匆避让,与其保持一定距离,但不至于恐惧或厌恶,正如看到持剑的巡逻队,这些能够在任何场合合理使用兵器的人总归与上街买菜的居民不同。 他们都是不确定的动盪的因素。 不过就像赤橙黄绿青蓝紫外,还有黑色一样,他们同样是不可缺少并会一直存在下去的颜色。 售货的摆摊众多,吸引的大多是成年人,却有一处摊子被许多半大的小孩围拥着。 「一环五分尼,十环四密朗,套中就拿走。试试手气,试试运气,套一下吧,这可比买便宜多了。」摊子前粗糙的声音吆喝道。 一张拼接花布摊放在空旷的地面上,上面依次摆放着一堆物件,什么木雕娃娃、澡豆、围巾、玩具弓箭,五花八门的…… 最中间的位置放着一只绒布扎成的粉色小象,除了旁边的砗磲花盏外,就数它的个头儿最大。摊前四边被一圈简易栅栏围着,栅栏的四角用橘黄的布带扎得结实,面目黝黑的老闆盘腿靠坐在栅栏里,他的手上,胳膊上套满了一个个用细麻绳缠着竹环,而他的脚边还零散着几个未缠好的竹环。 「距离那么远,不行的。」踩在栅栏上的孩子们伸长脖子往栅栏里探望。 格莱没有见过这种游戏,便停下来观察了一会儿。 套环一圈圈从栅栏的四周如柳叶纷纷飞落向中间的花布,然而绝大多数都是瞎扔,格莱看了半天,一件物品都没被人套住,一片遗憾唏嘘声中偶尔冒出几声欢跃,那是有人千辛万苦地将一环竹环挂到了器物的一角,这都能令他们欢心不已。 格莱心底则暗讽这群探着腰贴在栅栏前的真正的毛头小鬼们所摆出来的笨拙而扭曲的投掷动作。 「我以前也很喜欢这个游戏。」雪貂见格莱在摊子前停下,便以为少年是被其吸引。 第65页 「要试试吗?我可以教你。」雪貂道。 「我准头比你好。」格莱眼皮垂怠,表示没兴趣。 见少年不屑的模样,雪貂道:「是吗?那我可要见识一下。」并转头招唿道:「老闆来十个环。」 「不需要。」格莱感受到挑衅,道:「一个就够。」 格莱将雪貂递来的竹环捏在手心里,掂了掂,如同看着儿童嬉戏的玩具一般不以为意。 然而当他将竹环投掷出去,在接触到小弓箭竖立的顶端时,却像有无形的力量将对准目标的竹环的方向偏移。 见自己没有套中,格莱愣了一下。 仿佛为了证明似的,少年要求雪貂再买一个竹环。 然而下一个依然没中,格莱顿觉面子挂不住了,他便一口气要雪貂拿二十个竹环。 雪貂将钱袋往腰后藏移了一下,拦住道:「这种是游戏摊子,你看到那铺在下面的花布毯子了没有,那里面设有符阵,任何正准的方向都会在其中发生偏移。」 格莱皱眉:「他出老千?」 「也不能这么说,这是行业公开的秘密,立摊子的老闆也是要吃饭餬口的。一环即中,他的生意不就赔大了。」雪貂十分体恤,同时他知道少年被挑起了征服心,便倚在栅栏上,低头于少年耳边小声建议道:「你注意观察,每个游戏摊子里设置的偏移符阵都有自己的规律,符阵内的每一件物品偏移角度都是一致的,你可以先投几环试探出它这里的偏移方向和拐点,然后利用这个,反其道而行,在投掷时逆向故意偏离……」 听罢,格莱怀着尝试的心态,照着雪貂的说法,手中又抛下一环。 果然击中。 格莱侧过目光不由地瞄上几眼雪貂的侧脸轮廓,少年心惊的同时暗吸一口气,他在心底暗道:好在这人老实,要不然他人生地不熟的,真有可能被这种会动脑瓜的人算计。 但当然,格莱此时被征服以及攻克难关的快感占据了大部分的情绪,他对雪貂的才智上的惊异仅是一闪而过,紧接着,他便一环一环地将手中的竹环尽数抛出。 格莱越套越顺手,眼见着就要将花布上大部分的物件都不偏不倚地挂上一个环。 雪貂也未料到少年的接受能力如此卓越,几乎只经他几句浅薄的点拨,少年便很快掌握了秘诀。 雪貂这时也注意到摊子老闆的脸色愈加阴沉,便马上按住格莱再要扔竹环的手,压低声音说:「见好就收。」 格莱道:「我还有好几样没套呢。」 「你都套了还让不让别人玩了。」雪貂道:「你看周围人都注意到你了。」 「满说过,你的处境不太安全,不要太招摇。」雪貂提醒道,他数点起已经套进手里的东西:「弓箭、机械弩、澡豆、香麦茶、小钱袋……够了够了。」 格莱才掌握了游戏的秘诀,正兴头上,便道:「再套一个,最后一个,那个是什么?」 雪貂望了一眼,匆匆道:「女孩子的发箍,你用不上。」 「那个呢?」 「袜子?地毯上摆的质量不好,容易臭脚。」雪貂明显表现出短促的神情。 「……」 格莱看得出身边老实人的着急,他觉得临走之前,他应该干票大的,挑战个高难度的才不虚此行。 摊子上有只粉色小象,被摆放在了最中间的位置,那小象的扇风耳朵和长鼻让它的头显得异常肥大,一个竹环不一定能将其套下,而小象的体格也比澡豆木梳之类的东西更难被圈锢住。 格莱瞄准倾斜的方向,手指勾着的竹环一抛一落,竹环稳稳套卡下小象的两耳尖之间。 「哈!」格莱大喜,他为自己喝彩的同时又用手肘戳了一下身边的呆人,让对方好好睁开眼睛看看自己的得意之作。 「好,你厉害。」雪貂则僵硬地勾起祝贺的表情。 摊主老闆抱着被格莱的竹环套中的布偶小象,赔笑的面容中露出一丝心疼道:「还套吗?」 「不了不了。」雪貂识趣,一只手抓过小象,一只手拎着少年便赶忙离开了这即将被他们砸了生意的竹环摊子。 街上,矮矮小小的黑色的兜袍的怀里却搂着一只嘴角永远笑呵呵的粉色小象。 「我看起来傻吗?」格莱扬着迷雾的脸道。 「完全不。」同样一张无面的脸孔的大人即刻反驳道,雪貂生怕格莱对这玩具不满意就要回去重套。 ************************************************************** 灰色的眼眸温和地低垂着,阳光落进他的眼中泛起亮萤的光彩。 青年站在集市的水果摊前,怀中捧着一兜纸袋,那里面已经装满了丰盛的食物,果酱、茶叶以及新烘焙出的城堡蛋糕。 青年沉静的目光在几种水果的篓筐前游移不定,似在犹豫。 「柑桔是新摘的,您可以尝尝。」老闆推销着自己的卖品。 青年苦恼道:「我不喜欢柑桔。」 老闆正要转而推销自己其它的水果,摊前的男子却改口道:「可是他喜欢……算了,您为我挑两个吧。」 「好嘞。三密朗。」老闆将橘子用软草纸包裹好,并服务周到地帮男子放到他身前的油纸袋里。 男子从长外衣兜里,拿出三枚硬币交付到老闆的手中。 男子前脚已离开一步,水果老闆忙叫住道:「等一下客人!」 第66页 男子回过身来,水果摊老闆捧出一只粉色绒布小象:「您是今日买我的水果的第一位客人,我有一份赠品相送,还望您日后多多光顾。」 男子看了一眼那布偶极其艷俗的色调,道:「好丑,我不要。」 被人果断地推拒,老闆悻悻地将小象摆在了一边,等待着下一位客人。 在刚才那位青年人离去后不久,水果筐前又走来一名小小的身影,这名小客人显得粗鲁许多,他伸出手便拿了一个柑桔扒了起来。 老闆一见,正要发火躯赶,已有一位相同装束的大人急急赶来,道歉着来付钱。 格莱将小象夹在自己的胳肢窝下,一手扒着橘子皮,一手将橘肉瓣丢进嘴里:「嗯,甜,你来一个?」 雪貂看着被少年硬塞到手心里的橘子,心有愠火却发不出:「快走吧,时间要到了,满还在前面等着我们呢。」 「你俩不是分了吗?」格莱嚼着多汁的橘瓣,咕哝道。 「……如果你在开玩笑,那这并不好笑。」雪貂不明白,一个不谙世事的小男孩怎么老成的想法这么多。 「好了,我闭嘴。」格莱偷笑道。 水果摊老闆捏着雪貂支付的钱币,见兜袍下的声音非常稚嫩,便趁机插话道:「两位,今日买我店的水果有礼品相送。一只布偶小象。我想你们一定会喜欢。」 「不了,我们已经有一只了。」雪貂再拿不动多余的东西了。 格莱也注意到了那只和自己怀中的小象一模一样的布偶,仔细比较打量起来,半响他幽幽道:「还是我的好看。」 格莱其实并不是很喜欢这种东西,但毕竟他都已将它赢了回来,那就是属于自己的东西了,自己的东西自然越看越觉得顺眼。 最终,水果老闆又像对之前那名青年人一样,目送着这两名客人的背影离去,老闆终是失落地望着自己怎么也送不出去的小象,又将它摆回原位。 等待下一个能够领走它的客人。 ******************************************************************** 第28章 原典 雪貂和格莱捧着他们从游戏摊前套来的战利品,寻着满给的地址门牌,他们找到了一家位于阴影笼罩的小角巷里的旅馆,旅馆的门面十分窄小,招牌也是斜挂在门框之上。 雪貂和格莱顺着地址上的房间号码走上顶楼的一间客房,他们推门而进。 满早早等在那里。 「你俩怎么这么慢?」满将二人拉了进来,并关好门窗。 「你手里的粉色的丑八怪是怎么回事?」满只搭了一眼,恍然忆起自己还有正事交待,便忙止住自己的埋怨:「罢了……我长话短说,你们这几天就负责在这里盯梢,仔细观察留意,从对面那间教堂里进进出出的人物。尤其是注意有没有蓝头髮的人进去,如果有,你们最好搞清楚她的意图。」 格莱在房间里环视一圈,相比之前住的那华贵客房,这里就显得穷酸许多。他一屁股坐在床上,硬邦邦的触感比棺材板强不到哪里去。 「这就是你说的附加任务?偷窥狂?」雪貂听着满的吩咐,走上窗前,果然一低下视线,就能透过透明的六角玻璃能看到这间窗子的斜对面有一家冷清的小教堂。 这小角巷里的街道过于狭窄,连对面一户人家在阳台上晾晒的湿漉的短裤内衣下的滴水仅凭肉眼就能看清。 「昨天晚上月希·鬼兰治变装出宫,鬼鬼祟祟,我以为她知道了我藏着救治芮亚的人,所以才有动作。我一路跟踪她到此,半路上碰到了格莱,但似乎是巧合,她并没有注意到他,而是直接来到了这里,在对面的那间教堂里逗留了一会儿,之后就原路返回了皇宫。」 「我想知道她是否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满上前与雪貂一同站在窗前,他从怀里拿出一个精緻的小盒递到雪貂的面前,道:「这里还有两枚窃音微星螺,我将母螺黏到了教堂信箱的底部。它的窃音效果很好。这样一来,你们不仅能看到他们的一举一动,还能听到他们的交谈内容。」 「戴上它,你们这些天都要一直戴着它,睡觉也不能脱下来。」满道。 圆圆小小的星螺只有指尖的大小。雪貂从盒中取出一枚星螺,他仅在书上见过这种窃听工具,这种是一般人是搞不来的高档货,不是什么阴险的活计根本用不到它。 「我不想做这种事。」雪貂道。 「你收了我的定金,就得为我做事,听我的话,黑骑。」满道。 「那我现在还给你那一密朗。」 「晚了。」满果决道。 雪貂不情不愿地取过一枚星螺塞到自己的耳朵里。 满这才满意道:「另一个呢?」 二人的目光望向已经爬上床的少年,他难得安安静静地趴在床上不知在看什么。 「喂,小鬼!」 趴在床上的格莱不为所动。 满蹙起眉,这才想起至今他和格莱的语言交流都不通畅,他们之间仍需要雪貂的传话才能彼此理解。满转而朝身边的人道:「有时间你教教他说话,好吗?」 「还有一个钟头氏族会议就要开始了,我先走一步,你让那小鬼头把星螺戴好。晚上我会再来,到时候向我报告情况。」说着,满将装着窃音星螺的小盒放到桌上,他将兜帽遮住头部,脚步匆匆地离开房间。 第67页 房间里又只剩下两个人,雪貂朝床前走去,并用格莱熟悉的语言问道:「格莱,你在做什么?」 床上的少年正翻着一本油腻腻的书页,见有人唿唤他,他的身子便往床的里侧挪了挪,为来人在床上腾出了一块地方。 雪貂走近床边,他瞄了一眼书页,霎时大惊地将书籍从格莱的眼前抽走。 「你从哪弄来的?」雪貂不忍直视道。 「嗯……床底下。」格莱答道。他没敢说这是他从之前的旧书摊上顺手牵羊顺来的。 「你现在还不是看这种书的时候。」雪貂正经道。 格莱坦然道:「几幅画而已,而且这不是很正常的吗?男人女人都会有这样的需求。」 雪貂毫不留情地将书撇进垃圾桶里:「你现在『需求』太早了。」 格莱打量着床前的人凝重而□□的神情,那上面的图画仅是画了些常见的姿势而已,而雪貂恼羞的神情却十分耐人寻味,格莱猜测雪貂或许还从来没有…… 这样一想,格莱便识趣地闭紧嘴巴:「好吧。」 这么一个大男人面对情俗事仍是一脸不苟和清纯的模样,格莱觉得,如果他现在不分时机地夸耀自己在这方面的功绩,有很大的可能会使这个高尚而庄重的年轻男人像扔刚才那本黄书一样,毫不留情地把他也一併扔进纸篓里。 认真想了想,格莱决定还是等什么时候雪貂有需要了,他再大谈自己的经验之道,并告诉他其实那本书一点都不黄,毕竟那书上面的姿势他不仅全见过还全都熟练掌握。 第二天,正午的日光倾倒进窗子里,趴在窗前一上午的格莱觉得自己的头髮都要被晒成焦黄。 窗下对面的教堂没有什么状况,这条小角巷平时连路过的人就很少,而教堂里面的人也不见有人影出入。 格莱摸摸挂在耳后,一条透明冰凉的软物,像条细小的蚯蚓粘在自己的耳后,那是从塞在耳朵里的窃音星螺的螺口里延伸出来的,用来将星螺方便挂稳在耳朵上,不至于将星螺掉进耳蜗伸出的东西。 格莱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脑子的人研究出这么个微小的东西,但他从雪貂那里得知了这小玩意儿的功用后,他就觉得如果这玩意能在早些时候做出来,他们过去的那帮老刺客也许就不用冒着危险去钻人床底下听人墙角,又脏又累还不讨好。 房中的两人从早起到现在一步都没有离开窗前,他们死死地盯着外面冷冷落落的教堂周围,眼皮发酸。 正当窗前的少年被日光晒得昏昏欲睡时,楼下有人推着一辆小木轮车走过巷子,小车上架着一排烤架,里面冒着缕缕青灰的碳烟,独特的烟燻肉香随着青烟飘上楼窗。 格莱嗅了嗅,扭头朝身旁的人道:「我饿了。」 雪貂正要说些什么,正巧此时耳朵的星螺里忽然传来清晰震耳的叩门。 格莱同样被惊起注意,他斜靠在窗边,目光往外探去。 此时,教堂门外有一群穿着白袍的人径直迈进了教堂的大门。 之后星螺里便没有其他声响,正当偷听的二人怀疑是不是星螺坏了的时候,没过多久那群白袍人便撤了出来,他们是被教堂里一位身穿教法袍的中年男子请送出来的。 「施蒙托主教,请您再考虑考虑,接受圣鹿宫的庇护。」一个白袍人劝说道:「你的处境并不安全,据前些天我们派去林鸽城的骑士支队回禀,目前持有原典的主教中,只有您还健在。」 「我们怀疑这是一场针对原典实施的罪行。」 「或者为了保证您的安全,请先将原典转送圣鹿宫保管。」 教堂门前,牧师装扮的男子微微笑道:「原典是我教真理教义,原典的意义并不在于一页文字,它更是一种象徵。我不会将它转让于他手。」 白袍人道:「您误会了,我们只是为了确保您的安全。」 「我们听说林鸽城的拉夫洛夫主教是您的至交好友。」 「是的。」牧师男子回答道。 「不幸地,拉夫洛夫主教手持的原典并没有在他的尸首和教堂中发现,林鸽城的信馆里也没有任何拉夫洛夫主教向外邮送物品的记录,我们猜想应是杀害拉夫洛夫主教的兇手将其窃走,再联繫其他拥有原典的主教失踪一事,我们有理由认为您已身处危险之中。」 「请您务必慎重考虑。」 「拉夫洛夫的原典与我等持有的教典不同。」主教道:「它有自己的意识,它不会被它认同以外的人所使用,它或许是选择了新的传达它圣意的聆听者。」 「至于我自己,死亡是早该降临的事情。」主教淡然道。 夜晚的时候,满准时像个行踪诡异的幽灵一样,敲开小旅馆里的房门。 满将门合上,房间里一股浓郁扑鼻的烤肉味。 「什么味道?」向来口味精緻素淡的氏族子弟不太喜欢这样浓烈的味道。 雪貂道:「晚些时候我们买了几根蒜香烤肠。」 「你们不能吃点正经的食物吗?」满嫌弃地屏住唿吸。 在人屋檐下,雪貂不好反驳什么。 在床上陪着自己的骨头玩的格莱听不懂他们之间的交流,他一手拿着插着烤肠的竹籤,一手配合着灵活的手骨在床单上玩着搭纸牌塔的游戏。格莱不时地往手里的蒜香烤肠上咬上一大口,少年的嘴巴因染上肉肠上的油光而变得红艷莹亮。 第68页 这粗鄙随意的模样令满这个礼仪得体的贵族子弟非常不厌:「嘿,不准在床上吃东西。」 格莱听不懂,但是他多少懂一点察言观色的,他见满神情厌恶地盯着他手里油滋滋的香肠,便大约猜出满的意思。 但是格莱对此不仅不在意,甚至恶意加倍地多嚼了几下香肠,并等着满朝他走近时,将自己的嘴巴对着他的脸打了个味道绵长的响嗝。 满气得双眼翻起,捂着口鼻,恨不得直接跳开离得格莱八丈远。 格莱暗笑起来,若要说他有什么怪癖,就是最爱捉弄有洁癖的人。 「你让他今后睡觉之前不准吃这些刺激气味的食物!赶紧让他去刷牙!」满知道自己说什么都不管用,只有雪貂能跟这小孩沟通上,他便将气性的苗头都转移到雪貂的身上。 雪貂见状,只好朝格莱说道几句。 格莱并不气恼,他只是看不惯洁癖的人装逼的样子,存心作弄一下而已。格莱也懂收敛,他听了雪貂的请求便像只小老虎一样翻下床,骨头颠颠地跟在他的后面,与他一同钻进盥洗室里。 满一脸的不耐受,他推开窗子,迎着清凉的夜风,他多少才能放开唿吸。 满靠着窗边:「我查过了,这间教堂的所属人的名字是赫卡·施蒙托。我调查了他的底细,东教人,前些年东教肃清名单中有他的姓名。」 「你们今天有发现吗?」 雪貂道:「今日有几名圣鹿骑士前来,一个教堂里的中年模样的男子接待了他们,应该就是你所说的施蒙托主教。那几名圣鹿骑士声称施蒙托主教处境危险,不过那名主教却拒绝了他们的保护。」 满思考道:「最近的确有类似异教狂热分子的人袭击这些被流放在西陆上的东教徒。」 「我听说已经有好几个主教级别的东教徒下落不明,很可能已遇害。可是圣鹿宫为什么要插手保护他们?」 雪貂回忆道:「他们提到过教义,原典,这两个词。他们认为施蒙托主教是持有原典的倖存者。」 满对这方面的情况掌握不多,他还理不出来头绪,便道:「我回去再去探听探听相关的消息。」 「你们这边也要密切关注。」满喃喃思索道:「还不知道月希是怎么和东教徒牵扯上的……难道她要效仿我们的母亲改换信仰?入东斐教?」 清晨起床,依然是偷窥的一天,格莱倒是不介意这种暗地里的生活,他只不过是拾起了自己拿手的旧行当。 不过今天有些意外,那个容貌偏老的中年男子穿着东教的修士服一早便悄悄离开了教堂。 格莱和雪貂及时发现了那个孤寂得有点避人耳目意味的身影。 雪貂犹豫着要不要跟上去瞧瞧。 格莱则抱着粉色小象推了一下他的胳膊,不知为何他最近十分喜欢搂着这毛茸茸的东西:「去啊,这里我看着。」 雪貂不放心道:「那你在屋子里不要乱跑。」 「放下你的瞎操心吧。」格莱催促着。 一上午,雪貂跟去了一上午都没有回来。 教堂的门面依然紧闭,前街依然冷清,格莱守在窗前百无聊赖,不知何时,骨头的指尖从格莱的短袖管里滑出,它在格莱的身上永远雀跃着像只不消停的小老鼠。 格莱望着视野斜对面的教堂,若有所思。 教堂,尤其是寒酸的教堂,长相大都相似,都有种令格莱平静下心绪的魔力。 格莱想了想,反正那个主教已经离开,教堂又是公共场所,他随便去逛逛也不算暴iiii露行踪。 格莱当即下了决心,他将骨头唤回短衣里,他套上自己的小兜袍,为以防万一,他带走了那只粉色小象,他在布偶的棉花内芯里塞了一把尖利的玩具匕首,毕竟没有一间防身的武器他始终觉得不安全。 准备妥当,格莱便转身踏出房门,朝过街的教堂走去。 教堂里,晦涩的灰尘沾惹着寂静的微光。 兜袍的衣角拖过地砖,格莱抱着小象轻轻地走过一排排祷告长椅之间狭窄的过道。 前方幽远如圣洁的嗓音于教堂之中迴荡: 「……必不得听闻。唿求您的降临,尘旅中的羔羊,脚走您涉足之地,不怕灾祸,所行之路,都是如此,我们终日蒙您的光辉,还要永远忠实您的前方,必不使您的喜悦蒙羞……」 这里竟然有其他的教士,然而那名祷告的教士面对的并不是寻常可见的神像雕塑。 而是一具白骨。 教堂的中央台阶上只立着一张旧木椅,上面一件袖边鎏金的紫红长袍下披盖着那具结着蜘蛛网的皑皑白骨。 格莱慢慢走近,他望着前方那虔诚跪在白骨前的低低吟诵的消瘦背影,格莱竟生出一丝想不起的熟悉…… 教士闭着眼,在他感觉到身后有人时,便停止了吟诵。 苏文转过来,见一个矮小的身影站在自己的身侧。 「您好,小先生?」 兜袍下的面部因迷雾遮挡不可察见,苏文知道,这种披着漆黑兜袍的人,都属于一种灰色的行当——黑骑。 但是当着他的信仰的面,哪怕是纵火犯,他能够将一切皆平等以待。 「你?」格莱见人面熟,恍然回忆起来,这不正是那晚好容易甩掉的传教士。 「您的声音听起来很耳熟?」苏文思索了片刻,诧异地转用古语道:「您是之前的!」 第69页 「你记性挺好。」格莱扯下自己兜帽,露出脸来。 苏文瞧着少年的黑骑着装暗自琢磨,他不禁用母语道:「原来你是……难怪会些体术……」 「嗯?」格莱对新西陆语仍有些迷惑。 苏文热情而积极道:「您怎么会到这里来?是您回心转意了吗?你是来接受洗礼的吗?」 格莱牴触道:「不,我不知道你在这儿。我只是比较喜欢教堂,这儿的模样令我安心,所以不自觉地就走进来了。」 苏文欣慰一般:「看来您的确与我们的神明有所感应。」 「这无关信仰,只是我的婚……」格莱即刻封住嘴,他不能再深谈下去。 苏文知道让一个人破出蒙昧的状态是需要充足的时间的,作为传教士他并不心急,他知道要先与人拉近距离,才能真正进入他人的内心。苏文注意到男孩手里的粉色布偶:「粉色象?您喜欢它。」 格莱立刻摇头,并把它故作不在意地拎着:「我在地摊上随便套的。」 苏文对着白骨深深鞠了一躬,然后站起问道:「那它会说话了吗?」 格莱疑惑,一头布象怎么说话? 苏文见状,便知道少年还没有探索到这一步,他便将他的手伸向小象。 格莱却机警地将小象拿远。 「您别担心。」苏文尴尬地收回手:「您的小象里面有一块吸音星螺。你把它的背后丝带解开,里面除了棉花还有一块硬硬圆圆的东西,应该在象头的位置,你把它拿出来?」 格莱将信将疑地,将小象布偶的丝带解开,拱露出一片雪白的棉花,他用手探进去,绕过他防身的匕首,果真摸到另一块东西。 他将小小的只有一枚硬币大小的星螺拿了出来。 「你现在可以按着它,对着螺口说几句话,星螺就会记录下来你的声音。」 格莱懵懂道:「什,什么话。」 「打个招唿,报个姓名,或者说点祝福幸福的话语。」苏文道。 格莱在年轻的教士殷切企盼的目光下,犹豫地举起螺口凑近自己的嘴边:「呃……你好,我是格莱,祝你幸福。」 「……」 「这样可以了?」格莱觉得自己刚才听话照做的样子像个蠢蛋。 苏文道:「当然,你可以把它放回小象里了,然后捏一下它的鼻子,试试效果。」 格莱又将星螺重新塞回原位,却迟迟不下手去捏它的鼻子。 这时,苏文却非常殷勤地帮忙捏了一下小象,顿时,少年童稚的声音响彻教堂。 『你好,我是格莱,祝你幸福。』 苏文笑道:「很有意思的,你可以自己按一下。」 「不用!」格莱忽觉羞愧,他发誓这辈子都不会按这只象鼻子,太他妈丢人了。 「你怎么知道这些。你这么大了还玩这种玩偶吗?」格莱道。 「我之前在玩偶店里工作过,专门缝制过这种玩偶。」苏文道。 格莱准备赶快忘掉这只会学他说话的象的事,然而他并不打算就这样离开教堂,既然碰巧地他与这里的一名教士认识,那他可以试试能从这人嘴里套出点什么。 格莱认为,既然自己现在的吃的喝的都用着那两个人的,就这么空手套白狼,不给人做事,好像说不过去。 格莱便打算做点回报,他打听道:「这教堂就你一个人吗?」 「还有一位高尚的主教。」苏文答道。 格莱拖着小象的一条腿,随意地到处看看,教堂两侧墙摆着一排书架。 苏文时刻关注着少年的目光:「格莱先生喜欢读什么书?我可以为您介绍。」 「不,我对书不敢兴趣。」格莱转过身:「不过听你的语气,你似乎很博学?这里的书籍你全都读过?」 「博学远远不及,不过是略有了解,这里的书我也只是马马虎虎地粗读过几遍而已。」苏文言辞上的谦逊,却掩盖不住希望他要问的渴望解答眼神。 格莱经受不住,有意无意地随口问道:「那你知道魔王吗?」 苏文顿住片刻,道:「教典曾有言:邪恶至极致的事物颠覆观念,不可名状的迷惑感。但要清楚地明白,邪恶终究是邪恶,沉迷下去只有深渊。」 明明说的是古语,可是格莱一句都听不懂:「……我就问你知道不知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不知道就让开,我回去了。」 苏文·门罗道:「魔王并非生而就是魔王。」 「在成为魔王之前,他原本拥有一个寻常普通的名字。他原本也是个普通人,是个有着些许野心的普通人,当时人们并没有发现暗藏的危害,那时候,人们总是喜欢将『野心』用「抱负」来形容。他从不满足,这在当时也被承认是优点。他对一切充满积极的兴趣,并且会付诸行动。所以在某些程度上,这使他成为那个时代的佼佼者。」 格莱停下脚步,他对这如同亲眼所见的论调颇为惊讶。 苏文道:「这句话是《索利见闻》上记载在拉奥纪元序章上的内容,时间之主索利,他在遥远的旅行中看见魔王全部为人所熟知的劣迹,大多都是在『魔王』成为魔王之后,索利有言:『没有人知道魔王是如何成为魔王,但我想,那应该是一个悲剧。』」 「索利……」格莱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属于他那个时代为数不多的他抱有好印象的人。 第70页 而且他的『见闻』的确是站在公正的立场上,这不由地令格莱勾起了些久远的回忆。 「我们的时间之主,索利。」说着,苏文虔诚地面向白骨祈祷。 格莱一惊,他回过神来,认真盯着那堆白骨:「你不会说它就是索利吧?」 苏文摇摇头,格莱刚要放下心,只听苏文慢吞吞开口:「这只是神间入俗世的意状而已,索利神的灵魂已渗入时间的每一个角落。」 「一唿一吸之间你都能感受他的存在。」 「他已融入时间之中。」 苏文虔诚道。 格莱凝视着台阶之上堆在椅背里的老化白骨,愣愣发懵:「他真的是索利……你怎么知道这些?」。 「没有什么比书更加明智。」苏文道。 格莱沉下目光,他再一次环视起周围的书籍,认真地:「我不懂你们的文字,你可以教我吗?」格莱想,他该要正视了,该要正视那段他已无法挽回的时光了。 「当然可以。」苏文欣然道。 傍晚,回到旅馆。 「我跟踪主教走了很远的路,大约到了王都近郊的附近,那里有一片野生林子。外面有屏障保护,我猜没有相应的密匙符文是通过不了的,我担心硬闯会打草惊蛇,就没有跟进去。」才赶回旅馆的雪貂一边饮水润着喉咙,一边解释道。在晴天白日里想要隐藏行迹不那么容易,潜行跟踪一个大活人可费了雪貂不少的力气。 满坐在椅子上,仍是一副黑夜中鬼祟的装扮,他问道:「那教堂那边呢?」 雪貂放下茶杯:「格莱一直守在这里。」说罢,他便将满的问话转化成格莱能听懂的短句。 不知在床上沉思什么的格莱,简略地回答:「没什么动静,那个男的离开之后,教堂里就一个教士,没有其他人来过。教士一直在祷告,对着索利的尸骨……就这些。」 雪貂转述回来。 满怀疑道:「他怎么会这么清楚教堂内部的构造?他进去了教堂了?」 雪貂也有此疑问,正巧一起问道 「我没有,睡了。」再多余的话不再解释,格莱敷衍地往床上一躺,将被褥遮过头顶。 满和雪貂心中皆是存下疑惑。 接下来的几天,主教去往郊外的次数愈加频繁。 格莱便趁着这期间,去教堂里找苏文学习语言,顺道了解那些被他遗漏的过去。 经过这几天的时间,格莱掌握了不少现今的发音,大致能顺下一些简单的句子,而且经过这些天的锻鍊,周围人的语言他多少都能理解了一些, 另外,就是关于库里斯的事。 那一段,在他死后而在库里斯死亡之前的那段时间发生的事他该知道的差不多都知道了。 不光是『魔王』这个称唿,库里斯似乎还有不少其他奇特的外号:罪恶之王、无冕的魔鬼之主、雪蛮河上的屠夫、哀嚎元帅、不可对视的诅咒之人以及等等,等等…… 这都什么玩意? 格莱愈加深入的了解这些事,便愈觉绝望的寒意正一步步往心底深处扎根。 那群姑且算作英雄人物的兇手们将库里斯碎尸万段,而且那碎尸万段并不是简单的四肢拆解,而是经过无数道符文的施压,那些威力巨大的符文就像一条条坚固的锁链,将库里斯四分五裂的身体永远囚禁于不见天日的地狱之中。 最可怕的是,他的库里斯已经真正地彻底地『死了』。 据记载他的库里斯的灵魂在最后一次与诅咒之核的融合试验中,已然沦落为诅咒的食粮,他的灵魂被诅咒吞噬得一干二净,连残渣都不剩。 他的灵魂已然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骤然间,空荡荡的冷意排山倒海一般地朝格莱奔涌而来。 「格莱先生,您若还有不解的地方,可随时向我询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苏文热切的目光落下来。 现实就好像讽刺。 格莱提起最后的希望:「你比我聪明,你告诉我,世上有没有一种能让一个被烧成灰的人死而復生的能力?」 苏文认真地想了想:「有非常多的对復活之术的着作研究,但无一例外,它们都验证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復活面临的困难繁多。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就是灵子在尸体上保留的时间过于短暂,任何一种强大的復原术式都需要一定的时间设计发动,而超过灵子保存时间而復原的肉体仅是一堆行尸走肉而已,那根本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復活。至今没有一种术式可以延缓死亡后人的意识和灵子的离去。即便是魔王在世,我想他也没有这个能力。」 「所以依我之愚见,復活这个假设是不可能被人实现的。」 苏文接着道:「如果真有这样死而復生的人,那只能是神迹,伟大的神的旨意,他让这人的灵魂留在人世,必定另有使命交付。」 格莱沉下目光,随后轻描淡写道:「你说的对,是神。」是神的恶意。 苏文忽然开心道:「你相信了我们的信仰?」 「别误会。」格莱道。 外面的钟声准时响起,一声声如哀乐的沉重声响涤盪着整间教堂的肃穆。 「祷告的时间到了,格莱先生要与我一起祷告吗?」苏文邀请道:「来吧,双手合十,坐在坐席上」 苏文已慢慢吟诵起来。 第71页 格莱则心不在焉,他无心祈祷,在教士已真诚地闭上眼后,他的目光就开始放空般地在教堂里游荡。 这时,一名个头短小的男子走进了教堂里面,他的身后跟着一个瘦高的人影,人影裹着一身与格莱相同的兜袍,一样看不见容貌。 他们走进来,只寻了靠门的最后一排长椅坐了下来。 格莱扭转过头,他推了推正祷告的教士,小声提醒道:「有人来了。」 苏文不为所动,继续吟诵着。格莱见他没有反应,也不再继续提醒,就静静等在他的身边。 不一会儿。 苏文的祷告完毕才站起身,他没有率先迎接后进来的人,而是先送走他身边的少年道:「格莱先生,抱歉今晚不能陪您继续学习了。请明天您再来。」 格莱点点头,苏文将他送到教堂门口便转身与后来的年轻男子悄声地交谈。 走远后,格莱从耳朵里那忘了摘的已变得透明的窃音星螺里传来低语的一声:「大人,请您随我来。」 格莱从路过那个年轻男人的身边时,就已认出那人藏在帽袍下的一缕蓝发。 他应该也是鬼兰治家族的人,他为什么会到这里来,满估计会很想知道这件事。 正认真听着星螺里的动静的格莱,没有留意到前方已有来人,格莱结结实实地与那人撞到一起。 格莱一惊,他抬起头一看,正是那个施蒙托主教。 「施蒙托大人。」教堂里的苏文匆忙赶来:「您回来的正好,贵客已在告解室内等候。」 苏文注意到原来格莱还没有走远,便问道:「格莱先生?您怎么还没有回家?」 施蒙托见自己的教徒似与他眼生的人相识,便道:「这位小先生是?」 苏文答道:「对我们的真理求知若渴的人。」 施蒙托一听,对着格莱扬起亲切的笑:「欢迎你,我们的荣幸。」 「天晚了,我先走了。」格莱僵硬地应付道。 施蒙托含笑:「有需要可以随时来到这里,我们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匆匆离开教堂的格莱,不敢往对面的小旅馆走去,而是假意转弯,拐到一处陌生的小巷,正当格莱要松一口气时,他竟被两只不同的手同时捂住口鼻,掳进了阴影之中。 翌日,一早满和雪貂就将格莱推搡进教堂。 「您好?」苏文迎接过来,他认出了那个少年,但是他却不熟悉仿佛押犯人一般将格莱押进教堂的另两位大人:「格莱先生?他们是?」 「我们是他的监护人,职业所致,请恕我们不能以真面目示人。」满轻轻向下捏拉了一下自己的兜帽边檐,以示见面的敬意。 「昨天这孩子回去告诉我们,这些天多亏了您的照顾。」满双手搭在格莱的双肩十分爱怜的模样。 格莱则僵直着双腿,冷眼看着逢场作戏的男人,也不知道昨晚是谁一听说他这些都在『近距离观察目标』便大发雷霆,差点要把他扔出三楼的旅馆窗户。 苏文微笑着:「您的孩子天资聪颖,并且有一颗乐于助人的善良心,他曾于危难中帮助过我,他是神明的召唤。」 雪貂则盖着兜帽将自己的气息尽量缩小,他的确不适合这种需要巧言善变的场合。 隔着面目上迷雾的屏障,满的语气同样充满笑意:「那么他既然有兴趣,我想让他在你们这儿受洗礼。」 格莱一震。 这和事先说好的不一样? 昨天满跟踪月希来到了这里,雪貂跟踪着主教回到了这里,而正当教堂里面三人汇合时,教堂外面暗处观察的三人也如期碰头,满和雪貂见少年晃悠悠从教堂里出来,便以为格莱已打草惊蛇,他们经过一番思考决定将计就计,利用格莱与他们的熟络前来套近乎,然后打探出他们与月希的关系,打探出他们这里究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价值,值得一位氏族之女多次往返。 「那再好不过。」苏文惊喜道:「说实话,我等待他多时了……哦不,我的意思是,又有一名子弟获得了庇佑。」 「两位可以放心,东斐教是最接近神祗的教派,我们会将他引向光芒,二位也可以藉此机会多了解我们的东斐之神。」苏文不忘继续扩大他的传教人群。 「……格莱没有告诉我们,你们是东斐教?东斐教怎么会来到我们西陆?」满伪装成惊讶的语气。 「这……」苏文正在犹豫,正巧此时从侧门走进来一个男子,正是他们暗中的目标赫卡·施蒙托。 苏文·门罗远远地便瞧见,他极恭敬且虔诚地向主教含腰致敬,并在施蒙托走近后退让到他的身后。 「这位是我们的赫卡神父,他是一位仁慈且充满智慧的主教。」苏文介绍道。 「主教?」满故作惊讶地不信任道:「恕我冒昧,我听闻东斐教是教皇正权,担任主教的人地位如同我们这里的氏族贵族,可是看您的模样和和您的这间深处陋巷之中的教堂,和我想像的主教有些出入。」 没等施蒙罗开口,站在他身后的苏文解释道:「原典第四部 ,第十三章 第一节 :高尚之地滋养小人,卑劣之境孕育圣者。」 施蒙罗听罢,则在一旁微笑着补充:「往往遭受不公最多的人,才懂得谦逊;往往被人掠取最多的人,才拥有善良;往往经受悲伤最多的人,才知道真正的快乐。磨难,是修行之人追寻圣者圣迹的唯一之路。」 第72页 「您真是位睿智的人。」满称赞道:「说回洗礼的事。我们想再看看您的教堂环境可以吗?因为你们也看到了,我们两个有自己的生意要忙,恐怕没有时间照顾小孩,如果可以,我十分希望他在受洗礼之后能在你们这里寄存一段时间。」 雪貂一愣上前正要阻止,却被满暗中的手势阻断下来。 「可以。只要他有意愿,我会将他培养成一名宽厚仁爱的大人。」说罢,施蒙罗摊开手臂,作出一个邀请的动作,而方向就是刚才他来时的侧门,他道:「这座教堂如二位所见,构造简单,后面有一处不大的庭院,种植着我们平时所食的谷物和豆子,二位可随我来参观。」 施蒙罗接着转头嘱咐道:「苏文,你带小先生去先准备受洗礼的用具。」 「是。」苏文恭敬回应。 随着那三人走出侧门,被留在教堂里的格莱心底不由地躁动起来,他今天不会真要被凉水洗头了吧,凉水洗头会不会生虱子啊…… 「太好了,我就知道我们有缘,这是命运。」苏文的模样非常高兴。 格莱知道这是假的,便极不自在地看着对方欣喜的表情。 「你先在这里等着,我去把用具准备好。稍等片刻,我们很快就能成为兄弟了。」 苏文带着浑身的愉悦,笑说着便离开了教堂。 格莱看着他的身影走远,消失于侧门之外。然后格莱就随便找了个长椅最边上坐了下来,正当他想眯睡一会儿。 「小孩。」一个年轻的男子唤醒了他。男子的兜帽将他的头髮掩藏得很好,仅是额头上露出一缕蓝色碎发:「这里的人呢?」 格莱一下便认出来此人是谁,并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侧门的方向,他谎报导:「出去了。」 月希点点头,便在隔着少年过道的地方坐下,离着格莱一点疏远的距离,他身后裹着黑软银兜袍的瘦高人影依然静默在身边。 格莱盯着面前代替了神像位置的白骨,余光瞄着旁边的鬼兰治的后代,脑子里却想着后院里的那个鬼兰治,格莱不由地在心底感嘆起物是人非,睡意全无。 他昨天得知,这个年轻男子就是月希·鬼兰治,满的姐姐。然而格莱仅凭直觉就能确定,他是个男的。 格莱不知道鬼兰治的后代们怎么弄成这样,奇奇怪怪,别别扭扭连真实的模样都不敢露出来。 他只感到一阵惋惜。 格莱忽然开口道:「你长得很像我过去的一个小朋友。」 听见声响,月希迟钝地转过脸去,他见偌大的教堂再无多余的人,他出于礼貌地回问道:「……您是在和我交流吗?」 「他叫橘子。」格莱的目光依然面向座椅上的白骨道。 「后来他出了名,就把姓氏改了,改成一个特别拗口奇怪的称唿。从那以后我和他就没什么交集了。」格莱道。 月希见这古怪的小孩似自言自语,别是个疯子? 月希并不回应,只是礼貌地又往离格莱更远的远处挪坐了一些。 「我还记得他小时候的样子,矮矮小小的,跟你现在差不多。」格莱道。 「不过现在很多人都叫他大英雄,所以我猜他后来也长高长壮了。」格莱一顿,忽然笑道:「谁能想到,他曾经就是个农庄里卖橘子的少年。」 月希不搭话。 「他坚定,他执着,他有着该死的、我都嫉妒的洒脱,他从没有迷失过,他从不为迎合任何人而改变他的真实,即使会得到反驳,会得到嘲讽……别人的想法,别人的意愿,别人的命令对他来说,就像屁一样,你明白吗?屁一样。」格莱不能多说什么。 格莱最后道:「然而这并不妨碍他是我见过为数不多的真正意义上的好人。」 这时,苏文捧着金铜的洗礼盆走了进来,看起来有点吃力:「格莱先生,请帮我拿一下……」 说着,苏文忽然注意到了教堂内多出的人影,脸色遂变正色:「大人。」 苏文将洗礼盆放到近边的地面上。 月希庆幸自己终于能够不用在听一个小疯子的胡言乱语,他快步离开有格莱挨着的座位,上前与苏文低语几句,便与苏文一同走向教堂的侧门方向。 格莱知趣地没有跟上去,他仍然堆坐在长椅上,面向着白骨。 这让他想起他更为熟悉的另一种漆黑的骨头。 格莱抬起手,骨头从袖管里熘滑了出来,骨头知道,格莱将他放出来,便意味着它获得了暂时的自由。 来到陌生的领地,魔骨快速地从少年的身边离开,它将整间教堂的构造摸清一遍,像巡视领地的豺狼虎豹,在确定周围无威胁因素后,又迅速地返回了自己的巢穴。 漆黑的骨头擦着格莱的脚踝,抓着少年的袍角衣料往少年的身上爬来,它似邀功而归,一找到自己的固定栖息地,格莱的肩膀上,那五只枯黑的指骨便挠着格莱的脸颊,桡骨蹭着他的颈窝,格莱想推都推不开,粘腻的模样正如同一只撒着娇,吐着舌头,讨要爱抚的小狗崽。 二百多年了,他的爱恨情仇作古的作古,入土的入土。 曾与他有关的经歷都已变成传闻中的故事,曾与他恩怨难清的面孔都已化作祭奠的雕像, 连曾与他签订永生永世不离不弃契约的人,都已魂飞魄散,尸骨无存。 第73页 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从未于死亡中醒来。 「索利,你好啊,老傢伙。」格莱向着已被人供奉成神明的老友的白骨自嘲地一笑:「我可是第一次见到你这么完整的一张脸,说实话,相比你原先脸皮上那堆烂柿子似的疤痕,你的骷髅脸更英俊。」 「你可比库里斯幸运得多。」格莱摸了摸已绕到他肩上的那一根短截的骨头,像白骨尸首道:「你真令人嫉妒。」 说着,他走上前,与干瘦的白骨碰拳:「再见了。」 他也只敢在无人的时候这样做。 ************************************************************************ 教堂的庭院中,由施蒙托引领着两名穿着兜帽的人,在这里参观一般。 满道:「主教大人,您这间教堂里只有您和刚才那名教士吗?我们在这里转了这么久,怎么不见其他人。」 施蒙罗道苦然一笑:「是的。苏文·门罗是我唯一的追随者。他跟在我身边许多年,他是个文静内向的孩子,但是不要因此而小看他,他可是东斐教最年轻的蒙席。」 雪貂道:「抱歉,我们不太了解东斐的规矩,蒙席是?」 「大主教的候选者,便在我们这里称为蒙席。而大主教也是未来的教皇的第一顺位继承人。」施蒙罗道:「他是个非常有前途的,聪明的,且具有坚韧毅力的孩子。」 「在我遭到众人的非难,他没有为了前途而选择离开我。在与我流亡至西陆这段期间,他也没有丝毫怨言。」 满的脑子开始运转其他的事情,探问道:「流亡?我不太理解,您是主教还会被流放吗?」 施蒙托露出悽惨的面容:「教会内部对一些教义的理解不统一,而在最后的博弈中,神明选择了另一方。我们,还有一少部分坚持己见的其他人被迫离开家乡,被我们的新教皇流放到西陆。」 「请二位放心,我们的教义是真实不虚的,世人迟早会认识到这一点。」施蒙罗慈蔼的面目透露着一丝信心。 满道:「我刚才注意到您的教堂里有一具白骨,那就是东教的神吗?你们没有别的神像吗?看起来怪瘆人的。」 施蒙托微并不气恼这近似诋毁神明尊容的言辞,他微笑道:「各位有所不知,那具遗骨是时光之主索利的介身,时光之主的意识如今正于过去与未来之间穿梭,只留下这一具介身供我等侍奉。传闻索利神为人时,其面目狰狞丑陋,半张脸好似被灼伤后留下的疤痕,相比于索利神生前的模样,这具白骨的面目已经非常和善了。」 正说着,月希与苏文来到庭院。 「……今天恐怕不能为我们的格莱洗礼了。」施蒙罗看着人走近,便与另两个人解释道。 满回过头去,与月希面对面。 他板住自己的惊讶,他知道现在他带着迷雾兜帽,月希是看不出他的模样的。 但是他的声音没办法改变,他不能再发声,一旦他露出他的声线,月希一定会有所察觉。 满情急之下,偷偷推了一下雪貂。 雪貂反应了一会儿,便道:「不急,我们的决定也比较匆忙。那我们先不打扰了。」 二人稍欠了身形,匆忙告辞。 月希的目光瞟了一眼二人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你去将人送走。」施蒙罗朝自己的教士吩咐道。 「是。」苏文应下。 苏文还未跟上那两人的脚步,隔着教堂的侧门,他便听到里面紧张的声音:「快把它收起来!」 「到处乱放,还不栓绳,谁知它会不会乱咬人。」 苏文正疑惑,忽然瞧见格莱的身边始终围着一根泛着诅咒黑气的手骨,张牙舞爪地仿若活物…… 魔骨! 苏文的双眼不由骤缩,他默默地立在玻璃窗门的后面,直到那三名兜袍人推推搡搡地离开教堂…… 离开教堂,三人多绕了几段路才回到小旅馆。 一关上门,房间里便有两人互相指责起来,另一人则好言相劝。 「格莱也不是故意把骨头放出来的。」雪貂道。 而少年不屑道:「不,我就是故意的。」正好他现在的新西陆语很有进步了,他绊绊磕磕地自己用新语言与满挑衅道:「我还和你姐姐说话了,我告诉她,你就在后院。她没去找你吗?」 「你怎么这么……」满气得无话可说。 「你生怕别人找不到你是不是?你不知道我姐姐,我父亲会将妨碍了他们的事业、目的的『绊脚石』怎么处理吗?如果你有用处,他们会榨干你的利用价值,鞭笞你的肉体和精神,像熬鹰一样,把你训练成奴隶,最后让你像个傻子一样只听他们的命令。如果你没有用处,对他们来说那就简单多了,但是对你来说,自行了断更仁慈一点……」 「省省你的伎俩。」格莱沙哑的轻笑:「我见过的变态比你见过的苍蝇多,你还不到火候。」 「好,明天我就派鬼兰治的人来收拾你,看你要什么火候!」满将自己的兜帽扣上脑袋,摔门而出。 救芮亚的人偏偏是谁不好,偏是个多事又自以为是的麻烦祸根。 从旅馆中走出来的身影,急急赶往多拉姆宫的方向。 在途径一条近路小巷时,满停住脚步,他摸索了自己的腰带附近,进入多拉姆的铭牌不知掉到哪里去了,而就在他逗留的期间,从巷子的一侧高墙上,迅速俯冲下一道人影,挡在通向街市的巷口的前方。 第74页 满对着突如其来的危险勾起一道熟络的笑:「好久不见,洛歌。」 裹着兜袍的高挑身影,笼罩在它头上的兜帽缓慢地滑下,露出一张光滑的金属的面孔。 同时,从满的身后也有一道声音响起:「从你走路的背影,我便知道是你。」 「不愧是月希小姐,我跑到哪你都能找到我的马脚。」满语气委婉轻蔑。 月希则道:「我也很苦恼这种你我之间血脉相连的感应。」 「是我输了,我又败给你了,我的姐姐。」满故作无奈道:「我投降,像以前一样,饶了我吧。」 「你跟踪我多久了?」月希问道。 「没几天。」满特意伸出手指,确认道:「掰着手指就能数过来。」 「你身边似乎多了两个陌生人?你的朋友吗?」月希道。 满道:「怎么可能,你知道我是个讨人嫌的傢伙。」 「那个小的,叫格莱?那个大的呢?」月希问。 「他们是我雇来的黑骑,用来跟踪你的。」满道。 「让我猜猜,他们是治好芮亚·伊莎凯尔的人。」月希道。 「很不幸,你猜错了。他们不是。」满道:「别急啊,姐姐,我也在找那个救了芮亚的人,我都好好谢谢他,是他让我错失了我姐姐为我精心准备的公爵之位,我太恨他了。」 月希一眼看穿弟弟嬉笑外表下的谎言:「我会很快查清楚他们的底线,你最好不要跟不好的朋友交往。」 说着,月希转身,她背对着满,向前迈开了一小步:「今天的事下不为例。」 满站在巷中的原地,道:「感谢您的大量。」 「不客气,你是我的弟弟,我可以原谅你,那么旅馆里你养的那两个人也就没有什么用处了,我会帮你处理掉。」月希的背影如散步一般愈行愈远,让人不知其用意,她的脚步不停话语亦不停:「如果你觉得可惜,日后我会赔偿你几个玩具,打发你养尊处优无聊的时光,我看你很喜欢玩这种过家家的游戏。」 满的目光骤暗。 「……你太宠爱我了,月希。」 水色的长鞭倏忽扬起,笞向月希的身后,然而月希的鞋尖仅是一顿,一道透明的薄膜如墙壁瞬间将身后暗袭的水鞭激散。 不痛不痒的攻击招惹起不肯罢休的敌意。 第29章 【番外】蜜月 钟楼最高的檐角,白鸽血红的圆眸远瞭。集市上的人群如密流交织,匆匆一瞥那过往形形色色的人们的面目,或喜或忧,或放荡大笑或诡精如鼠,不起眼的垢巷,暗中不明的握手言谈。 「合作愉快。」兜帽盖过半张面容的男子,手中把握着一黄铜捲筒。 「为您效劳。」另一人眯缝起算计的眼,将鼓鼓胀胀的钱袋纳入长袖中。在兜帽男子侧身将离开阴暗的时候,怀揣金币的男子下巴轻抬,久侯暗处的身影接到指令,瞬动至兜帽男子的身后。 半声呜咽随着一抹颈部的血光扼杀喉中。死于非命的男子手中最后紧握的黄铜捲筒掉离身边,滚落阳光外。 从巷口明暗的边缘,一只黑手套探出两指,将地上的捲筒勾握回阴影中。 拿回捲筒的暗杀刺客转身退回另一人的身边。 精明的商人对地上的尸体耻笑一番,并对身边的刺客进一步下达命令:「处理干净。不要给伯爵带来麻烦。」 刺客默立,手中凝血的匕首不知何时已幻化成长刃。在商人好奇打量的目光下那柄长刃向他的腹部刺来,惊奇骤变惊恐。 「你,你不是伯爵的人……」商人从没想到自己第一次失算竟会致命。 他不甘的握紧插在他腹部上的刀身,试图抽离。可惜徒劳,刺客知他意图,便又深深向前刺去,刺透对方的后背。 临终之际,一句低沉的言语撞进商人即将消散的意识里:「安德里瑞侯爵,向你问好。」 商人轻笑,停止挣扎的左手下垂,生机愈弱,他中指的戒指越是闪烁,直到最后一刻戒指长明,被剑刺穿的男子身体乍然爆裂,血浆崩满身前的刺客全身。 「狗屎。」刺客没有料到对方最后会以这种方式收场,腥鼻作呕的气息萦绕着鼻腔怎么也甩不干净,他没好气地暗骂一声。 忽然,从头顶上方袭来一股充满敌意的压迫,刺客闪身一躲。 从天而降,唰唰几名同样装束的刺客围堵住小巷唯一通向阳光底下的出口,将浑身血浆的反叛刺客困逼进绝境。 …… 「唔,你身上什么味儿」上司的儿子在格莱身边打转,一边嗅一边厌恶地捂着口鼻。 「是血。」对一个小兔崽子,格莱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意回应。 军地禁区的审讯厅中,格莱站直,任由那欠手欠脚的小孩在他身边折腾。 「唉,你这武器叫什么名字来着」小孩捏着鼻子问。 「断灵刃。」军事要地,把一个小孩带进来算怎么回事。格莱愤懑不平,他这任上司相比前任几位,别的毛病没有,就是太溺爱儿子了。 「噢~我听我父亲说你的刀可以变幻任意形态」男孩问。 「是。」格莱闭上眼认命一般,身体纹丝不动,心里却是恨不得将这多话的小孩按地上胖揍一顿。 「好神奇!你怎么做到的什么原理」男孩盯着长刃,煞是羡慕:「可以给我变只小鸟吗?」 第75页 「不可以。」格莱拒绝。 「小气鬼。我要告诉我父亲,让他打你。」男孩撒泼道。 小小年纪就懂得倚仗权势,狐假虎威,真不得了。格莱最受不了被人压制,要不是他因结婚而丧失掉竞争北境军军长的资格,今天的北地统帅就是他了,哪里还会被别人吆喝来去,还要忍受幼稚小鬼的颐指气使。 这次的暗杀任务耗费格莱的精力过多,本就疲倦的他心情不畅,瞧人的眼神恐怕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格莱稍稍一瞪,便吓哭了对面的小朋友。 上司的儿子被格莱眼中的凶光威慑得哇哇大哭:「你吓我!我要告诉我爸!」 格莱眼露蔑视。 「怎么了,我的宝贝儿。」巧得很,上司的声线立马飘进格莱的耳朵里。从审讯厅门刚进来的男人脚步无声,他几乎一听闻自己儿子的哭泣,不顾周围是否有其他人等,快步上前,举抱起自己的小儿子便用软话哄起来。 糟糕,格莱心底一凉。 这死孩崽子一定会告他一状! 上司抱着小孩儿,一边抚平復着他一抽一搭的唿吸,一边将他抱进密室:「在这里等我,不能出来。乖乖的,有奖励。」 哄好儿子上司转脸就朝格莱走来:「你回来了。」 「看你的模样,经歷了苦战?」 「还好。」格莱回想起那从天而降的十几号僱佣精兵,虽然遇袭是在他计算之内的,但着实令他苦手不已,他没想到交易的场所会是一条全方位堵死的窄巷,更没想到那个商人会这么有钱,雇的全是精英级的僱佣军。 「怎么去这么久。」 上司询问。 格莱简略回答:「混进商队私人僱佣兵浪费了一点时间。」 「任务如何?」 「一切顺利。」 格莱的手绕到后背,从后腰的腰带暗夹里取出黄铜捲筒递到上司的面前。 「按照您的吩咐,我以安德里瑞侯爵名号行动,相信不久那边就会收到风声。」 「很好,不愧我父亲看中的人。」上司赞许道。 格莱面无表情。距离老军长过世已有三年。格莱对他侍奉的军团的现任军长,也就是他面前的上司了解不深,但他想能够在老军长死后迅速接手,并将军团上下管理得有条不紊,各方支部也没有分离的意向,现任军长也不会是个吃软饭的。 但还是那句老话,如果不是他格莱结婚早,不想出风头,心态比较以往更惜命了,这个军长的位子还真的轮不到一个有宠儿癖的晚辈。 上司何尝不懂这些,所以他的夸奖里总是会捎带上父亲的名义,一方面是为平衡这位父亲生前竭力培养的亲信的感受,另一方面,也是要留住格莱的忠心。 他是军团合情合理的继承人,父亲厚待的人,他同样抱有敬意,他希望格莱能够明白这一点。 「任务已完成,大人还有指令吗?」格莱累得要死,他现在只想回家睡觉。 上司的眼光无意瞄向格莱的左臂,笑盈盈道:「你显得很着急。怕家里的夫人久等?」 格莱神识疲倦,听到夫人二字恍然地温笑起来,然而随即他便神情警惕,不假思索地将自己的左臂藏背过身后。 「抱歉,我越界了。」上司依旧笑盈盈,如同闲聊。他始终不明白的一个在刀尖上讨生活的刺客是如何成得家?更令他不解的是格莱既然已成家,为什么还不退出这份时刻面临死亡的危险行当。 …… 趁着夜黑,一道人影翻进自家的城堡窗扇。格莱之所以不走正门,是怕吵醒堡里的人。空敞的城堡是王室赏赐之物,这里没有管家、僕人、守卫,以及任何一个多余的人。 库里斯在房门上设有护界。如果外人不请自来,免不了要受皮肉之苦,而如果是『内人』,护界也会将讯息传达给主人。 不过格莱想得还是简单了些,他单以为门上设有防护,没有想到其实以城堡为中心,十里范围内都在库里斯的护界笼罩之下。而且随着库里斯的魔力愈加精深,护界的领域愈呈扩张之势。 每每扩张一点点,他便能越早知晓他的回归。 格莱以为自己足够鬼鬼祟祟,不会吵醒库里斯。便没有先回房,他直奔浴室,赶紧把他这一身腥呕味洗净。 待用尽家里祛除异味的香料,格莱才觉得他闻起来勉强正常。 那商人也不是什么忠贞烈女,自爆得那么果断,难道他还怕死后被格莱糟蹋清白不成? 换洗好的格莱走过昏暗的走廊,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房内蜡烛熄掩,沉静的睡意漫漫侵来。 他掀开床幔,小心翼翼地躺上床面空留的一侧。 「我回来了。」格莱侧躺着,双眸于黑暗中凝视对面的人的背影,不忍惊扰地悄声说着。 安心地,即使对方没有回应,格莱依然感到彻底的放松。很快,种种提心弔胆的,血腥如疯狗一样地挣脱撕咬的打斗统统被抛弃脑后,喧闹的意识开始安静,眼前的世界暗夜蔓延。 早早感知到格莱的男人,从一开始便耐心等待着他的靠近,细数他靠近的步伐,频率,在看不见的地方想像他的神情。 轻声的问候,如石沉心海,是对等待最无济于事的馈赠,不仅填补不满,反而愈显他索求的无尽。 腰身被一条熟悉力度的手臂环住。 第76页 格莱迷濛之际被惊动起一丝觉察,但他感觉到时库里斯,随即安下心来,覆按上腰间的手臂:「我吵醒你了?」 「比预计晚了两天。」声音贴近耳垂。 「嗯……那群商人鬼精鬼精的,很费事。」格莱疲倦的语气越来越弱。 库里斯用手碰碰格莱的脸,黑夜下不设防,无冲击的面容,松懈下来的神情,的确又是睡熟过去的徵兆。 可怜又心痒。 混沌的睡意之中,格莱感觉自己的腰部被抬高,两条腿大敞,平时隐秘不宣的下方凉风拂拂。温度略高的软物贴近,规律的律动,熟悉的异入感…… 即使很累,格莱强睁开眼睛。 从他的身体的上方,传来暗哑的一句:「格莱累了,不用理我,你继续睡。」 这怎么能睡?! 不知何时燃起的火烛,撩开床幔里有些灼热的场面。 库里斯的双手撑在他头的两侧,下身挺动的力道越来越失去控制,欲显野蛮。 库里斯的密汗渗出发梢,专注而露骨的眼神晶莹异常,笼罩着格莱的上方。 格莱浑身震颤不已,下身多年的配合默契,早已无意地追随吸纳,而库里斯的那物显然对他更加了如指掌,三两下便能挑燃起他的□□。 格莱才转醒的意识瞬间沉沦: 无法对他说不,无法拒绝。 妈的,只要是这个人,让他下地狱他都干! 格莱索性放开。他舔湿自己燥热充血的唇,一把搂过男人的脖颈,凑咬上去。下边双腿绞紧库里斯的腰身,让男人得以毫无顾忌地刺探他巢穴的最深处。 无需扭捏的温存,无需哀声的作态,彼此交融的灼热气息,蛮横的撕咬引诱敏感的激颤,一沉一浮的身体诱捕着彼此落入自己的掌控范围,双方默许的甚至乐意至极的侵略在烛火的摇曳下暴露无遗。 …… 清晨。 格莱趴在床上,四肢无力。他侧过脸,库里斯已穿戴整齐,背对着他面对竖镜打理着领结。 格莱窥到镜中的一角,映出库里斯的面容,红髮,灰眸,不得不说没有良好的五官很难驾驭这种配色。 格莱的半张脸陷闷在床单里,他稍微动动手指,倚在衣柜旁的长刀骤化成烟,待烟雾散尽,一只银色的小鸟扑腾腾飞落镜前的男子的肩上。 银色小鸟甚至模仿出一声清脆的莺啼。 库里斯笑着问:「它在说什么?」 格莱用手肘撑着脑袋,道:「它说,镜子前的这个男人今天漂亮极了,是有谁要倒霉了吗?」 库里斯转过身,俯身于床前:「我想把你调回我的身边。」 格莱一怔:「啊?可我是僱佣军,不归皇室管。」 「皇室和北地军团的协议并没有因前任军长的逝去而作废,效力还在,所以按理说你们军团应该派出人员,依照协议,近身保护法赛尔皇室的所有成员。」 「你为什么突然有这个想法?」格莱疑惑。 库里斯注视着他的眼睛:「刺客太危险,你这次比预计的任务时间延误了两天,说明你已经力不从心了。」 被怀疑能力,格莱奋力起身,也顾不上腰肢酸软,争辩道:「这次二三十个人围堵我,我单枪匹马怎么可能那么快逃出来。」 库里斯眼神一凛:「二三十个」 格莱心虚,为提升刺激的程度,他虚构场面的血腥,来衬托自己的正当壮年,他顺嘴谎报了敌人数量,见库里斯似乎神情不对,格莱清咳一声改口道:「也许是十几个……都在我眼前晃,我没细数。」 库里斯挽起嘴角,贴着床沿坐下:「你一定要我害怕吗?」 「害怕什么?」 「在我触及不到的地方,你深处险境,备受折磨。」库里斯锈红的髮丝低垂,眼中流露出一抹哀色:「我很害怕发生这样的事。」 如果放在别人身上,在格莱面前唧唧歪歪装柔弱可怜,格莱不把他头打爆都是上神垂怜,但是放在眼前的人身上,反而令格莱十分自责,并想锤爆自己不会体谅人的头。 「好,好吧。」格莱应承下来:「如果我从军团副手的位子上下来,对你会有影响吗?」 库里斯眨眨眼睛,肩上的小鸟扇动起银色羽翼,化雾又成新的形状,一个捲筒。 格莱接住从他肩膀上滑下的捲筒,打开,夹出一捲纸页,交给库里斯:「这次的任务物品是一个黄铜信筒,这是里面的内容,我临时拓印的,放心,原件拓印留下的痕迹已经被我清理干净了。」 库里斯接过,摊开一看上面的内容,他顿时瞭然格莱的意图。 「因为这次的任务事关兰恩氏族,我多少留意一点,不止你在注意南边的情况,有很多氏族也都在怀疑。」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兰恩的钱都花在哪了吗?都在这份氏族内部交流的通信里。十一件顶级圣武,亏他们想像足够丰富设计得出来……」 格莱调侃一顿,又接着提醒道:「如果我被派遣到别处,情报任务轮不到我,就不会有这样的便利了。」 库里斯注视着格莱,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这个人不惜令自己一直处于危险的最前线,原来仅仅是想为他谋得一点便利,一个或许会有利于他的情报。 格莱见对方只是紧紧盯着他,并不说话,便以为是库里斯正在权衡利弊。 第77页 他耐心地等着回復,并将软毯往身上裹紧。 库里斯低估了自己在格莱心中的地位,他没有任何感动,他只觉得后怕。库里斯将人环在怀里:「我不想失去你,我想和你长长久久在一起。」 「突,突然……你在冒什么傻话!」一下子被撞进库里斯怀里,格莱的鼻子一痛,莫名其妙地喘不上气。 第30章 原典 ****************************************************************************** 在满气鼓鼓地离开后,雪貂在客房里的地毯周边捡到了一块铭牌,上面镶烫有鬼兰治氏族的标志。 雪貂知道这是氏族子弟进入多拉姆宫的通行证,没有这块铭牌,满很可能会被宫门的侍卫当作可疑人士逮起来。 趁着满还没有离开太长时间,雪貂想要他也不会走太远,便决定追出去将这贵重的东西送还回去。 他拎着铭牌,朝房间里的另一个不安分的小孩吩咐道:「我出去一趟,你老老实实一点。」 早就躺上床的格莱摆摆手,连身都不转一下。 格莱倒是心大,跟人吵一架就像喝水吃饭似的毫不在意,转身就能安然入睡。 雪貂无奈地转身合上门,便拿着铭牌出去往满的平时途径的路线寻找而去。 在途径一处岔路时,雪貂徘徊了片刻,他平时在窗上仅看到满是沿着这条巷子来的,再往外延伸,他便有些记不清了。 正当他站在岔口犹豫着改往哪边走时时,便从一旁的暗巷墙体上抖落下灰尘。 雪貂直觉有事发生,手已按上不离身的骑士见习佩剑。 狭长的巷子中,一名男子受困于两道迅影如飞的闪光中间,前后受击没有出路 雪貂闪身突入围困,扬剑拦截下一道即将落到那男子身上的水光色的烈刃。 雪貂环顾起周围的形势,他一见对面那人一头深蓝色的长髮,便知此人的身份,她一定就是那位被满恨得咬牙切齿的姐姐,鬼兰治氏族未来的小女公爵——月希·鬼兰治。 然而也许是雪貂出现错觉,他明知她是女子,但是在他真正与对方近距离面对面时,他竟对面前的人生出一点恍惚。 雪貂觉得月希那张素白的容颜下有几分若有似无的男子的英气与俊俏。 这情况来不及开口询问,便听身后的满道:「雪貂,你来对付她。我和月希的魔力同脉,我的攻击对她不起作用。」 「你的铭牌。」雪貂紧握着佩剑不放松对前方的警惕,他扬手将铭牌甩至身后。 满立刻接住,端详了一下:「是我的,谢谢。」 月希注视着挡在他那自私的弟弟前面的男子,同样年轻的容貌,似与满同龄,且他持剑的剑式十分正统,一看就是经受过专业的骑士训练: 倒流的水刃重回施法者的指尖,月希收回手,凝望着雪貂的模样,打量道:「一名真正的骑士,你是满在骑士学院里的同学吗?」 雪貂不言语,所有的骑士在训练中都会学会一件最基本的事,那就是打架的时候别多说废话。 月希笑起来:「我竟然不知道他会交到朋友,他的人际关系处理得很好吗?」 说着,月希以最快的速度朝这名骑士迎来,水色的利刃削下一缕雪貂额前的头髮。 「你受得了他的怪脾气和愚蠢?」对于一个久居闺房的安静小姐来说,月希对野蛮的打斗显得过于游刃有余了。 与此同时,满将月希全部推给他的这名从天而降的骑士来处理之后,便专心对付起那挡在他身后的那堆躁动的金属废铁。 「你们相处的融洽吗?」月希像每位闲话家常的家长,如果可以忽略她疾如猎犬狂吠的攻击的话。 雪貂略渐吃力,他不知道这位文文弱弱的贵族小姐究竟是从哪学来这疯狂的打法。 「千万不要被他骗了,他就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月希唿吸平稳,她道:「劣根难改,他从小就这样,改不了的。」 「满的所思所想全部都是为了满足他自己的愿望,他非常懂得趋利避害,为了得到他的利益,他不惜牺牲任何人。」 「前一秒把你当朋友,好姐姐的叫着,下一秒,他便会将所有的恶行栽赃给你。」 雪貂不为所动,一心一意观察着月希招式里的破绽。 「你还真沉得住气。」月希慢慢露出急躁,一个学院里未毕业的见习骑士,竟然可以消耗他这么长的时间:「说这么多你一点反应都没有。」 「你彻底被他操控了?你是木偶吗?」月希嘴上讽刺,内里却不敢掉以轻心。 看他的年纪应该不大,如果他是满的同学,作为一个未结业的骑士,这人的剑术格外成熟,他的一举一动之中有着学院中学不到的,只能在日积月累的真实打斗中不断磨合,不断体悟出来的熟练感以及诀窍。 正在思索着的月希,却被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吸引过去。 同时,满冷笑道:「你还是关心关心你自己的木偶吧。」 「洛歌!」月希瞪大眼睛, 机械女僕外露的转轴关节被一层冰霜覆盖,机械女僕的姿势变得僵硬,然而它扭动的齿轮摩擦出火花仍在顽强地支撑着它伸展开手臂,抓向满的脚边。 满低头瞄了一眼,一把将机械女僕的金属臂膀拽卸下来。 「满!鬼兰治!!!你给我住手!」月希叫嚷着,不顾雪貂还挡在自己的身前,径直奔向她的女僕身边。 第78页 雪貂感觉到对手已无心应付他,便立马将自己瞄准月希身侧的刺出的剑尖转收回来。 月希恼怒的双眼更多的盛着悲伤,他拿起地上四散的零件,他蹲坐在地,想要一件件将它们全部拼接好。 满站在一旁,转换成胜利者立场的他风凉地说着:「呀,抱歉姐姐,我弄坏了你的玩具。我会赔一个的。」 「她是洛歌,世上唯一的洛歌,不是玩具,你赔不起!」月希的嘴唇在颤抖,她滢润的眼尾里露出一丝丝红线。 满以高傲的姿态蹲在月希的面前,与她平视道:「这么多年,你给它换了不少零件,一件件的换,它最开始的零件全都被你换掉了,它早就不是你的洛歌了。」 月希的胸膛微微起伏,她强忍着,正当她要迸发出什么情绪时,一把属于骑士的银灰色利刃横在她的颈侧。 满十分愉快地看见雪貂保护他的举动,小巷中,他朝守在一堆坏零件旁的颓然失败的人扬起的笑脸宣誓着他是这场争斗的胜利者:「我们互相保密,好吗。月希。」 「你别来打扰我。我不再琢磨你。」 ******************************* 小旅馆,房门上脆弱的木板响起叩门声。 格莱被吵醒,他不爽地哼唧着下床。 格莱拖沓着睡意绵绵的脚步走向门口,骨头跟在他的脚边。 格莱懒得转动思考的神经,他想都没想就打开了门,他下意识地就以为是雪貂回来了。 谁料,门一打开,一阵浓雾霎时瀰漫开来,没等格莱挑起机敏的意识,就已扑鼕一声,昏厥倒在地毯上。 格莱的胳膊被一双手提拎起,在地面磨蹭着拖出房门。 骨头骤然奋起,然而对方像是早有准备,黑软银幕布像渔网一样罩扣在正凝聚诅咒的骨头身上。 一个瘦高的身影,面目捂着白帕,他一手拖着格莱的身体,一手将黑软银布罩像麻袋一样的繫绳收口繫紧,然后娴熟地将裹着魔骨的软银布罩扔进特制的手提箱中。 魔骨在手提箱里横冲直撞,箱子的外皮震颤了几下,可惜慢慢地,箱子里的东西像失去了力气,逐渐安静下来。 旅馆的客房中,忽地冷清下来,一点动静也没有了。 ******************************************************************************* 在氏族酒会期间,机械联盟的人并不住在多拉姆宫。机械联盟每次受邀参加氏族酒会势必要带着他们最骄傲的技术,那些机甲战士,而安放这些机甲战士就要占据一座行宫的面积。所以西大陆氏族们便为其在旧王都单独开闢了一处行宫居所,也算是表现出对东南两陆交好的诚意与尊重。 深夜,月希独自一人驾着马车,拎着一长箱登门拜访机械联盟的行宫。 行宫内外,不论守卫还是奉茶的侍女皆是机甲人,一袭黑衣的月希绕过迴廊庭院,来到行宫深处,一路走来所见之处无一活人。 「鬼兰治殿下。」阿尔早在宫门前等候。 「阿尔伯爵。」月希微微颔首施一礼。『殿下』是极尊贵的称唿,普通的氏族之子一般不会使用,只有像提戚、鬼兰治这样前身为皇族或者是拉奥时期六英雄后裔的氏族才有可能被人尊称。月希只当他与这位南大陆来的伯爵的交往渐入佳境,没有多想。他却忽略了隐藏在称唿下的轻微刺探,『殿下』虽是男女不限的称唿,但古时多用于男子。 「您的行宫略微冷清呢。」月希随意地寒暄道。 阿尔垂下眼,低笑道:「也许您不会相信,其实我是内敛、不善言辞的人,我喜欢安静。」 「您不寂寞吗?」月希道。 阿尔将人请进宫内,并细心地为月希脱下外袍,顺便不着痕迹地瞄上了月希的胸膛:「会吗?这里可有一万三千个机甲人呢。」 月希没有留意,他依旧道:「可是没人陪您说说话不是吗?」 「为什么要说话呢?言语并不能昭示真心。」阿尔坐在月希的对面,并拿起扶手上的一块黑色的八面体,稜锥形的方体衔接的边沿流动着如同岩浆火焰一般的赤橙色的光线。 在阿尔的十指触碰上方体的两端时,他触碰的地方乍然显出一圈奇异的符文,片刻后,一名机械女僕端着两杯茶走了进来。 「您深夜造访所为何事?」阿尔一边操控着机械女僕,一边与月希交谈。 月希则开门见山,他将长箱横于他与阿尔之间的地毯之上,他弯下腰将侧面的箱扣打开,里面是一具残破的,零件四散的机械人。 「我来此是想请您帮忙,您是这方面的大师。请您修好她。」月希恳求道。 「她遭受了不小的攻击?」阿尔面对机甲很容易陷入一种专注的境地:「外骨骼已大部分坏损,内部源壁齿轮也有缺失,嗯?她的能量核型号是十年前的,十年了依旧照常运转……一定有人十分爱护你……」最后一句,阿尔仿佛能与机甲交流似的,看得出他对机械人并不是泛泛的兴趣。 月希微微怔然,他有些意外,他意外这个浪荡子居然有这么正经的一面。 「她能修好吗?」月希收回心底的感慨,问道。 「当然。」阿尔将长箱合上,拎着它就要离开,他临走前还不忘嘱咐道:「你在此处稍等片刻,有什么需要控制魔方召唤这些机械女僕即可,我想你会使用魔方?」 第79页 月希自己就有一具机械女僕,他当然懂得操控的方式,他点点头。阿尔放心地将宫殿门合上。 魔方的制作需要一种原材料,便是赤心魔矿。月希忽然反应过来他的父亲其实早有意向接触机甲领域的事务,他之前帮助父亲拿下赤心魔矿的矿脉就已经註定了他必须和机械联盟的人联姻,无论这个人是谁,他的父亲早就预定好了他的余生。 月希早就寒了心,他一出生就只是一件帮助父亲实现家族利益的工具。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线在牵引着他一步步前进,看似是自己的努力争取,到头来却全是按照他人的剧本演出。 如此想来,他比这些机械人偶好不到哪里去。 大约一夜过去,月希坐在软皮的沙发椅上,脑袋昏昏沉沉却不敢入睡,外面还有人正熬夜修復着他的『洛歌』,他如果就这么睡去就显得太不礼貌了。 窗边透出一点曙光之时,阿尔推着一具机械女僕走了进来。 月希听到动静,立刻振奋起精神,他迎上去,一具崭新机械骨骼的美丽女子浑身泛着美丽的金属色站在他的面前,月希欣喜地唿唤道:「洛歌?」 机械女僕听到命令,颈部的齿轮悄然作响,『她』昂起头,朝主人示意鞠礼。 月希见状,止不住地感谢道:「谢谢您,阿尔伯爵。您是怎么做到的?您真是位天才。」 修復了一夜的阿尔听到夸奖,也十分满意:「我将她的外部骨骼全部替换成敏捷度最高的新式材质,内部的材料大致做了些翻新,她的能量核我也替换成了容量更大的凹槽。」 谁知月希一听,热情却稍减:「你换了她的能量核?」 阿尔不解:「是的,怎么了?你看起来似乎并不满意。」 「没事,谢谢您。」月希道。 不再工作的阿尔恍然恢復常态,他语气又变轻浮:「我帮了你这么大的忙,鬼兰治殿下需要付出什么报酬呢?」 月希疲倦地笑笑:「我们的婚事由你定夺。」 阿尔道:「我想我们应该事先多了解一下彼此。」 月希告辞道:「如果还有时间,我会认真了解你的。」 送走月希后,阿尔拿出一块新的魔方,并将它嵌到他的书桌上一个形状吻合的凹槽里,霎时,半空中投影出一片虚影:一道深海似的蓝影走在前面…… 月希并不知道有人在他的女僕身体里做了手脚,他的一举一动皆被他身后的机械女僕注意着,并实时地传送给在远方关注的人…… 清晨,月希回到尚未甦醒多拉姆的行宫,距离会议还有几个钟头,他趁此机会还可以稍作休整。 月希回到自己的房间后便泄气一般倒向床帷,身后的从儿时就陪伴左右的女僕亦紧紧跟从,她不声不响地寸步不离。 月希太累了,他衣裙未脱便委身入床褥之中,深海色的长髮流泻下床沿。月希枕着自己的手臂,侧过脸去望着守在他床边的女僕,安心的眼神中尽是毫无掩饰的依赖。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到女僕的胸膛时,表现微微起了变化。月希想起,阿尔已经将洛歌的能量核替换成新。这么多年,月希为他的机械人更换了无数的零件器官却从不敢替换她的能量核,他也知道最新型的能量核会提高机甲人多么大的能力,但是他不敢。 能量核对于机甲战士的意义正如同心脏对于人类的,对于人类来说,心脏是灵魂寄居的巢穴,是每个人独一无二无法替代的标志。 月希宁愿他的洛歌笨一点,慢一点,也不想将她的『灵魂』替换。 满的声音忽然在脑海中迴荡『它早就不是原来的她了?』 她还是那个在过去无数个哭泣的夜晚陪伴他的人吗? 月希伤感了片刻,随即勾起一个自嘲的笑容,能量核不是真正的心脏,机械人也不是真正的人,她的『灵魂』只是有灵魂的人强加赋予的捏造之物。 他还是太不理智了。 月希牵起机械女僕无温度的手掌,将她的手掌放进自己的怀里,好像希望能将其暖出人类的温度。 「你还是原来的你吗?」月希从唇瓣中吐露着如梦呓的轻响,渐渐阖上了眼。 『咚咚咚』暴风骤雨似的敲门声,惊醒了刚陷入沉睡中的人。 月希压着心底的恼意,迅速整理好自己的仪容,见冠衣镜中的模样无纰漏之处才打开房门。 门外,不等月希开口询问,行色匆匆的男子率先质问道:「格莱呢?」 月希蹙眉不解。 满道:「你见过他一面,接着他就失踪了。」 月希反问道:「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满道:「你比我清楚。」 月希冷静道:「我不清楚。你们把我的洛歌弄坏,我一直在想办法修復她,我没那精力和时间做那些没有用的事。」 「父亲一直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人有这样的本事消除诅咒,对于父亲的要求,不论是对是错,你向来都是不择手段地完成。」 「我在你眼里就像个木偶,是吗?」月希道。 满轻笑一声,却比任何肯定的言语更加讽刺。 月希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他想都未想,抬手抽上满的侧脸,声音如同受过冷萃:「我们一母同胞,我是你的亲手足,母亲留给我的只有你,任何人都可以嘲笑我,污衊我,只有你不可以。我从没做过一件对不起你的事!」 第80页 月希关上门,心烦气躁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什么烂事都能扣到他头上,月希越想越气恼,他往沙发椅里一坐,鞋尖开始不耐烦地点地。 就在此时,螺纹仪上的听筒里鸣起长笛,月希的手刚提着话筒离星图盘远了一点,长鸣便即可停止,月希的耳朵贴上酒红色的草金铃状的听筒,大约倾听了一段时间,月希才缓缓放下话筒。 他沉思着,眼光不自觉地望向镜中的自己,随后他仿佛确认了什么,不再有任何犹豫地,带着他的机械女僕从此离开了这间本就不属于他的地方。 脸上被人狠狠地扇了一巴掌,满却没有任何感触,他至多只觉得月希莫名其妙。 面色如常的满离开行宫,与在宫门外焦急等候多时的男子碰面。 雪貂一见满慢慢悠悠形同散步地走出来,便快步迎了上去。未等他开口,对方心领神会地提前说道:「没关系,格莱并没有在我家那帮人的手里。」 「你确定?」雪貂忧虑道。 满道:「月希是我父亲的心腹,我父亲任何暗地里的计划都由她执行,从某种意义上讲,月希就代表了我父亲的意识中那不可告人的一部分,如果她没有任何动作,那么就说明格莱的事对于他们来说暂时不是首要,也可以进一步理解为他们和格莱暂时相安无事。」 「你怎么知道你的姐姐没有任何动作?」雪貂诧异道:「既然是背地里的事,他们应该不会轻易地透露给你。」 「当然不轻易,我用比较迂迴的方式试探出来的。」 雪貂不解。 满拽过还在原地听解释的迟钝之人的手臂,迈开步子道:「回驿馆等着吧,那小鬼头没危险,我猜他就是在外面疯野了一天一宿,没准现在已经回去睡觉了。」 第31章 原典 格莱浑身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他眯着眼,眼前似有黑幕笼罩,他的视野还不清楚,鼻子清楚地嗅到潮湿阴冷的空气中伴杂着一股恼人的药草腥味。 「搞什么……」格莱的四肢慢慢恢復力气,他的手胡乱在自己的周围扫了一圈,抓到一竖立的铁棍似的长柱,便作为支撑,扶着站立起来。 也许他一个姿势躺在地上太久,他的双腿在站直之后涌显出大量的麻意。 格莱双腿软麻,只好赶忙扶住手边能够得到的东西。 那是一张铁床,使劲儿抓着便嘎吱作响,而且并不冰手,光滑且温和的触感上面应是铺裹着野兽的皮毛。 等到腿上的麻软感差不多消退了,格莱甩甩腿继续在黑暗中往前探索。 然而他才迈出几步,便被两股来自脖颈上和脚腕上的力量同时向后拉扯,拉回原地。 格莱一惊,他用手摸上自己的颈部,那里果然箍着一条铁扣,他踢踢腿,脚腕上传来铁链的声响。 「艹!」格莱大怒,他用手向后够抓着脖子后面长在铁扣上的铁链,试图以蛮力将它扯掉。 「谁他妈干的!」 「鬼兰治!满!」 格莱发觉自己已然是被囚禁的状态,他便开始冲着四周大喊。 格莱对兇手的第一反应几乎就是那个放狠话扬言要找变态对付他的满,那个混球。 「你等老子出去的!第一个就剁了你!」 格莱向四面摸索而去,墙砖粗糙磨手,格莱把周围能摸遍的东西都摸遍,也没有摸到一扇类似门窗的框架,再远的距离,他因被铁链拴着脖子和脚踝就接触不到了。 格莱见一时半会找不到出路,恼怒地捶起坚硬的墙壁:「雪貂!我知道你跟那个混蛋在一起,我知道你在外面,好孩子,放我出去!」 这时从墙外传来微弱的却整齐的踏步声,接着响起一阵阵重重锁链解卸下来的撕拖之音。 格莱趴在墙壁侧耳倾听,他感觉到有人的脚步正在靠近,便立刻躺倒在冰凉的地面上,装昏迷。 隔着眼皮,格莱能感觉到周围瞬间变亮。 有人在靠近他,脚步轻且缓。 一片背光的阴影笼罩到格莱的身上,一只手朝格莱的方向探来。 忽地,格莱睁开眼,一把抓住那人的手腕,并用力反扭过对方的手腕,使这披着黑衣兜袍的人暂时无法还手。 格莱一边死死攥着那人的手腕,一边慢慢从地上坐起来,并恶狠狠地说:「找变态对付我?想看我什么火候?嗯?小□□?你信不信我出去天天吃大蒜香肠熏你!我要把你的头按进茅坑里,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变态!」 那人却没想挣脱,任由格莱狠命地攥着也不吭一声,格莱眉头皱起,他感到微微的异样,这不像那泼赖的性格,装求饶都不求饶。 格莱起疑,抬手一把将面前那人的兜帽扯下。 然而露出的脸庞却让他一瞬间失了神。 熟悉的,记忆中久远的容貌,是他的爱人年轻时的模样。 「库……」正当格莱不敢相信之时,忽然一根长刺射穿他的肩膀。 格莱钳制着对方的手失力地下垂,然后不可置信地捂上肩膀受伤的位置,居然穿透了……他的身体刀枪不入,不是特制的武器根本不会伤害他一分一毫,这能将他身体穿透流血的东西显然是早有准备独独针对他的…… 格莱睁大茫然而震惊的眼睛看向近在咫尺的他曾最亲爱的人。 第81页 格莱意外的受伤令他面前的男人也流露出一种未有预料的神情,男人转过视线,他的身后站着几个手持□□的护卫模样的男子,其中一个男子的□□仍稳稳地架在手肘上,发射箭矢的姿势还未来得及撤下。 库里斯扬手数根诅咒黑晶朝那名发射箭矢的冲动护卫飞贯而去。 库里斯对死尸毫无兴趣的灰眸一转回少年肩膀上受伤的血口,忽地满溢出百般疼怜的温润:「快让我看看,格莱。」 格莱的直觉与警惕竟在对方极尽温柔的目光中松懈了下来,并腿脚不听使唤地一步一步朝对方靠近。 「糟了。」库里斯眉眼低垂,他的指尖抚上格莱的伤口蘸取上他的血液:「又流出来了……」失望的语气含着惋惜。 在格莱不解库里斯为何失望,因何惋惜时,胸口勐地被插上一刀。 格莱看着从他身体里涌出的献血被一把插在他胸口的鲜红匕首吸吮着,他的唿吸骤然变得艰难,格莱不可置信地盯着持刀的人。 然而此时,库里斯的怀抱因沾满他的献血而变得温热。 格莱想要质询,可惜等待他的仅是毫不留情的刀刃开膛破肚般向下划切的皮肉剧痛感。 再一次惊醒,格莱浑身抽搐了一下。 他立马摸上自己的胸膛,完整的,没有被划开。 可是他同时注意到脚链和脖子上的锁链仍然将他困着,周围的铁床依旧在旁边摆着,没有任何变化,他没有离开那个黑漆漆的房间。 刚才那是什么,噩梦吗? 格莱的意识逐渐陷入混乱,忽然,墙壁外响起一阵整齐的战士一般的踏步声。 格莱的胡思乱想瞬间被拉了回来。 他惊诧地望着黑暗中门的轮廓,果然,不过片刻,牢门便被打开,房间被点亮。 黑袍人朝他走来。 格莱握紧拳头,抑制住自己手心里的凉意,他的目光一刻不敢离开那个黑袍人。 黑袍人摘下自己的兜帽,奇怪地笑着:「为何要这样看着我,我亲爱的,你比平时醒得早呀。」 「库里斯?」格莱像是在确认:「我刚才做了个噩梦……」 库里斯一听此话,很快弯下腰将少年抱住,不停地抚摸着少年的头髮安慰道:「没事的,我在这儿。」 「让我来看看。」库里斯一把将少年横抱起。 格莱这才发觉,自己的身体还是个小孩的大小。 这是不可能的,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刚刚在用古语交流? 这是什么时间? 在格莱的思绪快要爆炸的时候,双手的手腕忽地一凉。 格莱顿然发现自己已经被放在那张铺有野兽皮毛的铁床上,双手银锁扣被绑在床边。 库里斯低着头,抚摸过他的眼睛,他的脸颊,他的颈侧,灰色的眼睛凝视着他像是催眠一样,道:「闭上眼睛,格莱。闭上眼睛就不痛了。」 越是这样嘱咐,格莱越是将眼睛睁得老大:「什么意思?」 库里斯没有解释。 但是,当格莱看到那把红淋淋的匕首从库里斯的怀中拿出来后,刀尖对准他的胸膛时,那种痛苦又如洪水一般席捲全身上下。 「啊——」格莱惊叫着醒来。 黑暗的房间,冰冷的铁床,脖子脚腕上的锁链。 格莱浑身的汗毛开始竖立,他不安地扽扯着脚上重铁制成的锁链。 「狗屎!」格莱无计可施,他得想办法出去,离开这诡异的房间。 墙壁外,令人心惊的踏步声又整齐奏响。 格莱的心一紧,他的目光不可控制地游移到对面的墙上,他知道那里有扇牢门。 格莱心底默数着数,令人惊异也仿若是理所应当的,牢门被推开。 黑袍人如期而至。 被囚禁的少年瞬间如落败一般失去了力气。 黑袍人放下兜帽,露出库里斯担忧的脸庞:「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顶着这样一张面孔,要他怎么逃。 格莱背靠在墙上,嘴唇泛白。 「过来让我看看。」库里斯说着,走向目光仿若无助的少年。 格莱看着向他展开的怀抱一步步朝他走近,他忽然感到胸口一阵刺骨深刻的疼痛。 格莱惊恐地看着爱人的怀抱,他的脚跟止不住地向后退却,脸上一脸的抗拒着摇头,声线也因此变得轻微发颤:「不,不,不,别过来……」 旧王都的郊外,一片古老的野林中,拱出土壤之上的树根盘根错节地覆盖在一处废弃已久的大祭坛上,月希踏上两层青石累阶,走到祭坛的中央,脚下静立片刻,祭坛上如罗网密布的根枝突然像得到了某种统一的指令,皆散开空出一片干净的空地。 随后,祭坛中央的石砖四周的土尘斑落下沉,凹陷不一的石砖如积木重新拼搭衔接,凭地开出一道天井,天井里一道长阶蜿蜒于墙壁之上,旋转着通向幽暗无尽的地下。 月希没有任何犹疑地走下了天井,他的身后跟着他那名崭新的机械女僕。 顺着楼梯漫步而下,天井的最深处楼梯的尽头是一片空无一物的领域。 圆弧墙面围堵在周围,天井上头的月光依稀投落到天井的深底,勾勒出底下模煳的轮廓。 有一面打磨光滑的巨大铁皮如衣物的补丁被贴钉在墙面上,在呈现着衰败迹象的斑驳石砖上显得格外突兀和醒目。 第82页 铁皮的旁边,经过多年沉积风化的墙壁上早早裂出一道窄缝,然而窄缝周边的凿痕却是新的,一个并不起眼的木龛被嵌了进去。 月希径直走向木龛,他将手伸进隐秘的阁座里,轻巧地将藏在其中的钢闸拉下,片刻后,巨大面积的一整块铁皮仿若溶解一般,丝丝缕缕地自动分割成密密交错的网条,薄如竹叶的钢铁网条颤动着往中央收缩,汇聚成一朵朵庞大铁花状的齿轮。 齿轮互相攀咬,响起阵阵碎碾的声响。在铁皮扭化成一朵朵齿轮的缝隙中,逐渐露出暗藏其后斑斓的颜色。 那是一扇用一整块剔透的翠金石雕琢而成的古老大门。 泛着碧波般流光的翠金石门应声向两侧缓重地拉开。 古拙的大门上此时附缀着一个个排布整齐的齿轮交叠合缝。 被精算设计得一丝不苟的齿轮质感冷硬,翠金门的石层中也荡漾着仿若来自远古时期的星河之水。 复杂精妙的机械工艺点缀在古老而天然的宝石门上,时隔千年之久的两样独属各自时代的卓越器物,此时却互相映衬着展露出别样和谐的风貌。 「大人。」消瘦的教士半举着火把,等候在翠金石门的后面。 「苏文蒙席。」月希称唿道。 「请您随我来,第一阶段就要开始了。」苏文微躬着腰,引领着月希向更深的地方。 月希进入翠金石门后,大门又缓缓地合上,接着门后响起齿轮扭转的声音,想必门外的铁皮又恢復成原样。 苏文将手中的火把插放在墙壁的狄托中,嗖地火光四下跳跃,接二连三的照亮了挂在墙壁上的所有火把。 一名身穿东教法衣袍的男子从阴影深处朝月希走来:「大人,欢迎您的到来。」 「进展如何?施蒙托主教。」月希端正站立在原地并没有和他寒暄的意思,他开门见山道。 施蒙托眼角深刻着几道皱纹,恭维的笑起来时眼睛变得促狭:「有您的祝福,一切顺利。」 火把的光亮使这间深埋底下的场所原形毕露。 月希的面前是一张半圆的席阶,与天井之上的祭坛模样不差一二,俨然一处地下祭坛。 在祭坛正中央的位置矗立着一座高大的六臂神像。 神像闭眼的模样如同静坐冥想,六只手缠握着一条吐着长信的巨蟒,巨蟒眼核怒睁,仿若在代替神明观察世人,这一整座神像安详的气质之中却也有着不可小觑的威慑。 神像的周围,也就是沿着祭坛的圆沿依次放立着十二个纺锤形的铁囚笼。 囚笼里一具具佝躯的身体一动不动,仿若皆都陷入一种令他们神态悽苦的噩梦之中。 月希之前来过这里几次,所以对这里的一切并不感到惊奇。 月希环视祭坛的眼神匆匆而过,麻木而冷漠。他不想过多注视着那些被囚困住的人,他不能,那会令他产生深深的愧疚。那仿佛是在无时不刻地提醒自己,他为了摆脱自己的苦痛,付出了多少人命的代价。 但是,他不能在这最后的关头心软,心软意味着放弃,放弃就意味他将什么都得不到。 他不仅不能实现自己的欲望,还将背负着这群被他囚禁来的人甦醒后良心上的指责,那是他承受不了的。 他不想再这么痛苦下去了。 即使要自私地以其他人的性命为代价…… 然而那名一直安安分分跟在月希身后的机械女僕却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它』轻轻地活动了一下金属脑袋,不自觉地往祭坛上靠近,『它』将所有观察到的景象,如实地反馈给另一个远在别处的真正在操控着『它』的人。 「符阵什么时候可以启动?」月希在祭坛周旁走动。 他没有发现自己的女僕的异样,因为在他回头之时他的『女僕』机警地早早收回乱动的脑袋,又恢復成往常温顺的模样。 「还需要一点时间做最后的修改,大人。」苏文回道。 「你们还需要修改什么?」月希语气中略带恼意,他看着覆盖在整面祭坛之上的符文阵式,庞大的脉络精细如裙边的刺绣,他看不出在哪里还留有修补的余地。 施蒙托答道:「请您稍安勿躁。我们筹备了这么久,就是为尽善尽美。」 「您为我们共同的祈愿作出的贡献,我们铭记于心,神也会感恩您的。」主教劝解道:「我同您一道都非常期待着『降世』愿望的成功,我们都很理解您的焦急。但是时机尚未成熟,贸然启动符阵,我们的一切都会前功尽弃。」 月希余光瞥向口蜜腹剑的老主教:「您已经用这样的言辞敷衍我三年了。」 「你们要什么我给什么,我全力支持你们,事到如今你们仍然没有任何好消息。我想我是时候考虑换一种选择。」 苏文跟在两位尊贵的人身后,一听这话,立马变了脸色,抢言道:「大人,真的就差一点点了。」 「差了哪一点?」月希扬声道。 「符阵需要的『源泉』不够。」苏文道。 「不够?!那笼子里这些都是什么?木头吗?十二条活生生的人命供你们玩弄,还不够!」忽然月希察觉出自己暴露了内心的不安与内疚,紧忙制止住恶劣的言辞。 「在布置符阵的期间,我们已经消耗掉了三个『源泉』,所以准确来说,现在为符阵输送能量的可用源泉只剩下九个了。」 第83页 月希回头瞪着那两个道貌岸然的教士:「这么说,你们还要我当你们的刽子手,替你们再抓来三个无辜的人。」 施蒙托沉声冷然道:「他们并不无辜,大人。这些人是我的同胞,我们一同受教,一同辉煌,一同没落,我们彼此看得清清楚楚,他们没有经受住人世的考验,在流亡到这处精神荒芜的西大陆,他们都抛弃了信念,抛弃了我们的神,他们与异教野合,玷污扭曲我们的真理教义,这是不可饶恕的罪行之一。他们理应受到惩罚。」 「我相信,即使他们从这囚笼中甦醒过来,也会认清现实,这是早该降临在他们身上的天惩,我不过将其提前而已。」 「大人您也不必对此感到悔恨,您完全遵从的是神的旨意。」施蒙托主教道。 月希似妥协:「把你认为的叛徒名单给我。」 月希已经替他们抓过十二个人,不差再多三个。他早就没办法置身之外,现在以顾忌人命为由退出这个计划倒显矫情。 「感谢您的慷慨。」施蒙托笑着将早准备好的名单递呈到月希的手中。 月希打开纸单:「怎么就一个名字?不是缺三个吗?」 「在前不久,我们偶然间得到了两个。」施蒙托引领着他们的同盟绕过祭坛,来到一座囚笼前。 铁笼里乍一看空无一物,但是当有人走近时,噌地蹦出来一个极快的黑色影子,由于铁笼外层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任那东西在铁笼之内张牙舞爪也无法突破出来。 月希在铁笼前驻足,他仔细看去,那东西竟是一根人骨,浑身漆黑散发着浓厚的诅咒之气,它在笼子里冲撞的力度犹如洪水喷发,本是焊嵌在祭坛边沿的纺锤铁笼都被它折腾地左右轻颤。 「这是?」月希古怪道,他从没见过人死后的骨头会运动如此剧烈。 主教解答道:「魔骨。传说中魔王的遗骸。」 关于魔骨月希略有耳闻,但是即便他是氏族之子也从没见过这么完整的一块魔骨。 蕴藏在魔王的遗骸之中的诅咒含量惊人,即使魔王已死,光凭他那具尸骨所释放出的诅咒,都能引起一场黑暗的灾难。 这就是为何后人不得不将它分割切块,分地封印。 经过二百多年世事更迭变化,流传至今的魔骨大多数下落不明,极少数还掌管封印在氏族手中,但是由于氏族之间的跌宕纷争,现保存在各个氏族之中的魔骨都被拆分得更加细碎。所以世人可见的魔骨通常都是零碎的小骨块。 而面前的牢笼里就囚禁着这么一块完整的,让人一眼便能认出其形状的魔骨手骨,它不可能是氏族的所有物,它应是早就遗失的魔王最初被分割的一部分,月希讶异道:「这东西早就销声匿迹了,你们怎么得到的?」 施蒙托虔诚道:「我们只能说,这是神的旨意。在它出现在我们的眼前时,我就知道这一定就是神的鼓舞,他感应到了我的强烈唿唤,我的真心。他在通过这种巧合的方式告诉我,他也想要来到这世间,拯救这里万千深陷迷惶泥潭的羔羊。」 月希对这些神言不感兴趣,他提醒道:「魔骨的诅咒纯度高于其它原生诅咒十倍,普通的防护容器在它面前支撑不了多久。你的铁笼子该换成对付诅咒的特制材质。我会尽快吩咐人手打造一个黑软银囚笼。」 施蒙托道:「不用麻烦大人。黑软银本身具有强大的防护力容易干扰符阵的启动,况且我们已经有了对策。」 施蒙托从怀中拿出一本黑皮书:「多亏您的帮助,我才能得到它。这本原典是教义初本,它不单单同其它原典一样记录了我们神圣的真理教义,同时它也是十二件始祖圣武之一。」说着,施蒙托手里的原典悬浮起来,原典忽地摊开成扇页,书页快速翻动,几秒后一张白纸从原典自然脱落下来。 施蒙托抬手一挥,那张泛着金光的白纸投向魔骨所在的铁笼,铁笼骤然霹雳出金色的雷电,而铁笼内狂躁不安的魔骨瞬间被雷电噼中,蔫蔫落到囚笼的底部。 见状,施蒙托满意道:「它可比黑软银来得有效得多。」 月希附和地笑了笑,他看着笼子里已经变得老实的魔骨,道:「这是一个『源泉』,那另一个呢?」 施蒙托向前踏出一步,指着在魔骨牢笼旁边的纺锤铁笼:「那是与魔骨同一时间得到的。」 月希走过去,那里面蜷缩着一个少年,与其他被抓进铁笼充当『源泉』的人一样,他也仍是凄楚地扭曲着五官,仿佛正在经歷非常痛苦的事情。 月希一惊,这男孩他见过…… 施蒙托没有发现月希眼神里的错然,他解释道:「这个孩子要难办一点。」 「任何魔法效力都不能对他起作用,我们还不知道原因,这件事我已经交给苏文研究,苏文暂时也只能靠从昏鱼草中萃取的昏迷汁液使他沉睡。」 「但是……苏文,查不出来原因也没有关系。」施蒙托转身安慰一直跟在身后的忠心人:「只要他进入休眠状态,我们的符阵就可以开始汲取他的能量,你不用对此太过忧心。」 「……」苏文并没有显得多么高兴,他另有忧心的事:「主教大人,我无意忤逆您的意向,但是我可不可以请求您放弃格莱先生。」 月希一听到这熟悉的名称,便更加确定这就是他那气沖沖的弟弟向自己讨要的人。 第84页 施蒙托脸色瞬冷。 苏文的脸色愈见怯懦:「格莱先生曾帮助过我。我想他也是被神明选中的人。」 施蒙托道:「神明不会选择一个服侍邪恶的人,他与魔骨为伍,就註定他是骯脏之人。而你要明白,让他的生命贡献给神的降世,就是在洗刷他身上的污垢,改变他堕入地狱的命运,就是将他从邪恶的深渊中拯救出来,这才是你对他最好的报答。」 「可是……」苏文小心翼翼地辩解。 「去做你该做的事!」施蒙托冷言道。 「是。」苏文低首道。 月希见主教执拗,便也默默将正欲开口要人的说辞咽回深处,转而道:「施蒙托主教,您在名单上多列出一个名字吧。以防符阵的『源泉』再消耗时,我们来不及补充。」 施蒙托思索道:「您的提议很好,但是启动召唤符阵所需的魔量非常巨大,在『源泉』的设置上每个『源泉』自身的魔量都要达到一个很高的标准才能维持符阵正常的运转。在我认识的人中,符合成为『源泉』标准的人,除了这几个已经被作成『源泉』的流放主教外,就只有我的朋友,瓦罗夫。他虽然没有背弃我们的信仰,但是他将教义原典作为保命的工具典当给异教人,这无异于将他的灵魂出卖,即使他是我的朋友,我也必须要说这是叛教。他是位很适合成为符阵源泉的人,可惜他已经被您……」 月希怔然:「你此话何意?我没有杀死瓦罗夫。」 施蒙托同样惊讶道:「圣鹿宫在找到我的时候,通知了我有关他的死讯,我以为那是您的作为,我还想感谢您替他解脱。」 月希道:「不,不是我。我只是将你亲笔信交给了他,向他说明了你正在筹备的计划,告诉他你需要他的原典的帮助,并且我向他承诺,如果他帮助你,那么他将会得到鬼兰治氏族保护。没过多久他就暗中派人将原典送到了我的手中,不过原典送到我的手上没有几天,我便得知了他的死讯。但是我们之间仅是书信交流,我连他的面都没有见过,怎么可能是我杀害了他。」 施蒙托思考片刻,最后不在意道:「瓦罗夫将原典交到您的手中,也算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得到了救赎。愿他安息吧,我们不必再追究他的死因,便永远记得他的功勋。」 月希在对峙中急于澄清自己的清白,但是他感觉出对方依然并不相信他。不过这点污名对月希来说也不是那么重要。 月希忽然想起自己似乎忽略了一个细节,便问道:「您之前说源泉需要的魔量必须要达到一个标准,我可否认为那个标准大概是需要达到像您这般东斐主教级别的程度。」 「可以这样说。」施蒙托道。 「那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恐怕不够用吧?」月希迂迴问道。 施蒙托道:「如果您指的是这个男孩,那么不用您担心。我测试过他体内的魔量,那是您想像不到的深沉,他甚至比魔骨里蕴含的诅咒量还要强壮。」 「可是奇怪的是,他似乎自己使用不出来,不过这对我们来说是有益的。」施蒙托用一种惊喜而着迷的目光盯着铁笼里的正在遭受磨难的少年,像观赏一株名贵稀罕的植物。 见施蒙托不肯松口,不肯放弃那个男孩,月希只好另想对策。 多拉姆宫廷内,最后一次晚宴正在一片表面祥和美满的欢愉中度过。 满混在其中,像个局外人,又像个入世者,他的神情永远保持着貌合神离,人们抓不住他的想法,却也永远摆脱不了他人对他的定义:怪异、顽劣、身世显赫…… 他独自一人正品尝着漂亮的果盘,忽然腿边粘上了一个小小的身影:「满!」 「芮亚。」满并没有放下自己的果盘,他仅是斜望了一眼已经恢復烦人活力的小鬼头:「你的身体还好吗?」 「格莱先生没有来吗?」芮亚扬着头,抱着成年人的大腿小小地撒娇道。 「他一介卑微的贫民没有资格进入宫中。」满言语犀利道。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父亲和我还要好好感谢他呢。」芮亚问道。 「等到酒会结束,我会在宫外为你们安排见面的。」满道:「现在所有人都好奇你究竟是怎么被治好的,你没有告诉你父亲以外的人关于格莱的事吧?」 「没有,我保证!」芮亚松开满,自觉地拿过自己的的叉子插上满刚才挑选的果盘,满的口味一般不会差。 「但是我很奇怪,你和我父亲一样,为什么都不让我宣扬出去呢?这又不是坏事。」芮亚含着橘子瓣嘟囔道。 「小少爷,其他人染上诅咒必死无疑,为什么独独你活下来了?是不是有什么能人异士帮助你呀?」 「是的呀。」芮亚模仿着满的语气回答道。 满毫不客气地往小孩的额头上弹了一下,并抢回自己的果盘:「诅咒的腐蚀性不可化解,有多少人命丧于此,然而现在突然出现一个可以免除诅咒威胁的人,他必成为氏族之间的焦点。他们会多方打探,包括你的父亲,你以为他只是单纯地想感谢你的救命恩人吗?他也会想将这份才能据为己」 「我父亲他不会的,他只是想感谢他。」芮亚申辩道。 满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 「那格莱先生的处境岂不是很危险,成为这些豺狼虎豹争夺的焦点?」芮亚偷偷地道。 第85页 「没事,我找了一个可靠的人贴身保护他。」满道:「而且等到你的父亲与格莱见面……他毕竟是你的父亲,而格莱是他爱子的恩人,他多少也会尊重你的意见,不会用强硬地手段利用格莱,相反他可能还会施以援手,将格莱保护起来。」这才使满同意让芮亚可以向他的父亲透露有关格莱的事,一来他知道芮亚根本瞒不过他的父亲,二来多一个势力的庇佑,好过他一人孤军。 芮亚眯起怀疑的眼睛:「那你呢,不让任何知道有可以治癒诅咒的人存在,你自己又出于什么目的?独吞吗?」 满露出狡黠地微笑:「可不能这么说,先到先得而已。」 满和芮亚在一旁聊得久,那边应付完交际的伊莎凯尔公爵朝这边走近。 「爸爸。」芮亚欢快地朝父亲跑去。 伊莎凯尔公爵含着慈爱的眼,抱住自己的爱子,他来到满的面前,因为之前发生的一些事,让他稍微对这青年略有改观:「满。」他微微亲切地称唿道。 「伊莎凯尔公爵。」满则礼貌性地疏远。 「你可以称唿我叔叔,你和月希的母亲是我的妹妹。」伊莎凯尔公爵道。 「好的,伊莎凯尔叔叔。」满道。 「听说你结识了不少神秘有为的人物。」公爵道:「我真诚地希望向他们当面道谢。他们不会知道这一善举对我意义多么重大。」 「我会找到适宜的时机安排你们见面的,但是神秘有为的人物脾气都有些怪异,希望您多多海涵。」满十分舒心自己能够掌握着主动权。 「当然,这是可以理解的。」公爵顿道,接着他的表情显露出一点含蓄,他示意满与他单独谈谈。 他们将芮亚留在原地,两人避人耳目地私下交谈道:「有些氏族听说我的孩子痊癒都十分关切,但是我并不想让他们了解到这其中具体的情况。我并不能完全信任他们,芮亚的病来得蹊跷,我甚至怀疑就是某些与我敌对的氏族作的手脚。你的朋友在做一件救人性命的善事,却在无形中被我连累,得罪了我的敌人,他将受到的关注和遇到的威胁将会与日俱增,我想我理应担负起责任保护你的朋友。但是首先他的存在不能被太多人知晓,否则以我一人的实力难以控制住局面。」 「您的意思是?」满装作煳涂。 「我希望您把那位能人单独引荐给我,暗中地只引荐给我。我会对外解释我的孩子并不是染上了诅咒,之前只是误判,我们用了一些罕见的草药和符文便完全根治了,我提前找好了一位颇有名望的草术师,他会为我印证我的说法,并且我们都会将那名草术师当做治疗芮亚的恩人。这样将众人的关注引向别处,你的朋友就能得到相应的安全,和来自伊莎凯尔氏族的全力支持,像你的朋友那样才华横溢,理应得到最好的扶持。希望您可以替我传达给那位朋友我感激不尽的心意,以及我会帮助他取得更高的成就,让他的才华和能力拯救更多的人。」 「完全可以。」满欣然接受,一切都按着他的预想顺利进行:「那您认为见面什么时间比较稳妥。」 「当然越快越好。」公爵道。 「好的,我们尽快。」满道。 是夜,满兴致勃勃地熘出多拉姆宫,来到那一间偏僻的小旅馆。 「我找到了一个大东家~格莱呢,我的小天使呢。」满『浓情蜜意』地称唿着他的摇钱树。 得到一个伊莎凯尔氏族明确的扶持,那有些事他可就好办多了。 「他一直没回来。」雪貂一泼冷水浇下。 满立马变了脸色:「那小崽子死外面了吗?!」 正在这时,门上锁孔自己转动起来。 门一打开,外面站着一名高挑的机械女僕,金属面目透着沉沉的冷气,它钥匙形状的手指在房间内的另两人的注视下重新摺叠组合,恢復成机械的手指。 女僕没有表露出敌意,它侧开挡在门前的身躯,让开一条宽敞的走廊,并抬手示意满和雪貂往它指引的方向走去。 二人被机械女僕一路护送下楼,旅馆外,停靠着一架低调的马车。 雪貂和满别无选择,在女僕没有五官的注视下,二人仿若被驱赶似的上了车厢。 车厢内,三人面面相觑。 月希率先开口:「我只给你们半个钟头的时间。」 「做什么?」满坐在他的面前。 「格莱。」月希简略地提示道。 满探寻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明了。 月希否定道:「不是我做的,相不相信随便你。」 很快,车厢内沉默下来。 作为一个外人,雪貂见气氛冷清下来,也不敢胡乱插嘴,他将头转得很偏,装作在看窗外的模样,而事实上他也很快被窗外眼熟的景象所吸引:「这里是?」 「旧祭坛。」月希答道。 王都近郊。 之前雪貂跟踪着那个东教的主教所找到的地方。 「旧祭坛?」满笑道:「难怪有些熟悉,这是我们小时候一起捉蜻蜓的地方。」 「这是母亲继承的领地,她离开前早就把她所属的一切都给你。你的意思是格莱在这里?在你的领地内?」满看着面前那位充满谎言的姐姐。 「我把它暂时租借给了别人。」月希平淡回应。 「谁。」满问道。 第86页 月希淡然道:「你和我有过约定,不再干涉彼此的事情。」 马车停了下来。 月希走下马车,他抬起手抚上面前野林前的空气,忽尔空气震盪,显现出一道轻薄的水膜。 而在月希的触碰下,那曾冰晶瀑布似的水膜暂时噼开两半。 「跟我进来。入口的开放只能维持半个钟头,你们要抓紧时间。」月希不由分说地走近野林之内,他走在最前面,停好马车的机械女僕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雪貂悄悄跟上满的步伐,提醒道:「这里就是那个主教……」 满很快便明白过来,但没作任何询问。 他们跟在月希的身后,来到祭坛中央,一口露天的天井突出祭坛的地面之上。 满以前来过这里,他发誓这口天井绝对是他没有印象的。 他们跟随着月希的方向走下天井,天井的周围墙壁环绕着人工修缮的铁木楼梯,直到天井的最底层。 斑驳的墙面上只有那一面打磨光滑的铁皮惹人注目,嵌入墙面的铁皮铺勒出一道拱门的形状。 月希拉下门闸,被铁皮包裹之后的翠金石门缓慢地被打开。 来不及惊嘆这一庞然的工序,满和雪貂就被敦促着进入了门里。 「找到格莱后就带他离开,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要多嘴。」月希督促道。 话音落地,月希从怀中掏出一枚戒指,他走上祭坛中央,将它套在六臂神像的其中一只手指上。 忽然从神像周围升腾起一圈紫色光晕,片刻后湮灭无痕。 「好了,符阵暂时封印,你们有六分钟的时间将人从泉眼里救出来。」月希催促道。 满跟着月希踏上这座地下祭坛,这里四面不透风不透光,阴暗的犹如地牢。 他的视线不禁被伫立在中央的神像吸引,神像应火烛照耀得晦暗不明,巨蟒居高临下的审视带着一点狰狞。 这才是东教独有的正神像。 不言而喻,这里该是属于谁的地盘。 满环顾四周,十二座纺锤牢笼依序竖立,这样的排布方式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某种古老愚昧的献祭仪式。 「快下来。」雪貂唤道:「注意你的脚下,那里有符阵。」 满这才低下头,注意到自己脚下的模样,祭坛的石砖上刻划着名十分精细的符文式,绝不会是短时间的一朝一夕能完成的。 雪貂一进来看到这些阵式便心知他们擅闯了别人的禁地。 虽然不知道满的姐姐和这里有什么关系,但是他可不会多嘴去问。 更何况这里又不是什么好地方,赶快带走格莱要紧。 雪貂几乎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萎缩在铁牢里如被冰冻住的娇小的身影。 他赶忙跑过去,没有魔力的作用,雪貂很容易就将铁牢打开,但是当他想把里面的少年揪拽出来时,却受到了极大的障碍。 好像有什么力量在抓着少年的身躯一样,少年的身体仿若被吸附在牢笼之中似的怎么也拽不出来。 「快点!」月希着急道, 雪貂一边揪着格莱的胳膊往牢外使力,一边求助道:「谁来……帮我一下。」 满先回应着赶过去,他与雪貂一人各拉着格莱的一条胳膊。 他们用着拽一头大象的力气终于将少年从牢笼中拔了出来。 少年扑鼕落地后他们这才发现,在少年的颈后直至腰椎,黏粘着一排类似野草的萤光软枝,就是这东西一直紧抓着格莱不放。 而当他们将那一排长在少年背后的『野草』连根拔出后,格莱勐地弓起身,唿吸骤然急促,宛若一个刚溺水获救的人。 格莱大嚷着挣脱开所有人的触碰。 「安静,安静。格莱!是我。」雪貂安抚道。 格莱胸口起伏不停,他借着火光模煳地勾勒起对方的容貌,恍若隔世:「雪……雪貂?」 「是我。」 「……我刚才……」格莱惊慌地摸起自己的胸口,那里刚才被千刀万剐过无数遍。 「你是做噩梦了吗?」满不屑地看着刚刚获救却不知感恩的人。 格莱怔然,他盯着满,忽尔狂放地大笑起来:「噩梦!对!该死的,狗屎!那一定是梦!」 满被他大笑的模样吓了一跳:「你没毛病吧?」 「麻烦你们到外面闲聊,现在快离开这儿。」月希见格莱醒来后动静便越来越大,他担心引来不必要的人。 正在这时,其他笼子里的人也有渐渐甦醒的趋势。 有人也如格莱一般,大吼着在惊恐中醒来。 铁牢外伸出一条骨瘦的胳膊:「救我,带我走。」 「这……这怎么还有其他人?」雪貂惊道。 「不要多管闲事。」月希制止道。 那人从铁牢里挣扎地爬出来,他的背后萤光的野草疯狂地生长并牵扯着他,要将他拽回牢里。 雪貂于心不忍,他见格莱可以自己站立起来,便撒开手,去将另一个已经从牢中爬出来的人扶起。 谁知他的手刚搭上那人,那人便勐地将雪貂推进牢笼中。 从牢底生长出来的野草迅速缠绕上雪貂的全身,连同那纠缠在那人后背的野草一併朝着雪貂的方向捆绕过去。 「你做了什么?!」满大惊,气急的他直想对那恩将仇报的虚弱的人踢上一脚。 第87页 然而那刚挣脱出牢笼的人才不管那些,他从地上爬了起来便疯似地朝翠金石门跑去。 突然,一道金光射穿了逃到门口的人的胸膛。 「赫卡……原来是你……」那人最后一句淹没于口中鲜血的喷涌。 月希回头一望,便觉心头一凉。 门口,那两名东教教士不知何时折返回来。 「月希大人,您在背叛我们的友谊?」施蒙托惊异和惋惜道。 格莱转动起回忆,他望着大门旁的年轻教士:「苏文,是你绑了我?」 「对不起,格莱先生。」苏文的视线不敢直视。 「我的骨头呢?」格莱质问道。 「魔骨乃是至恶之物,良善之人不该拥有它。」苏文道。 「放你狗屁!」格莱怒道,同时,他发现周围的铁笼里一直在轻微的晃动,好像在引起他的注意。格莱一眼扫去,果见骨头在铁笼里翻江倒海般地乱窜。 满见状况频发,他一面守着把雪貂抓吸进去的铁笼,一面冷静道:「各位,我们可否商量一下,我对这里的情况不是很了解,我的朋友不小心被这个笼子吸进去了。我只希望把他放出来,别的我一概不问。」 施蒙托皮笑肉不笑:「您看起来非常圆滑,我感觉您并不可信。」 「您浪费了我的一个源泉,您的朋友正好能够填补上空缺。而我们也恰好有三个空位,您可以留在这里陪着您的朋友。」施蒙托阴沉地提议道。 「……」满没想到此人比自己还要无赖。 「不行!施蒙托,他是我的弟弟。」月希阻拦道。 「原来是鬼兰治大人。」施蒙托肃然起敬,可惜也仅是表面的敬意,他对月希道:「大人,您这样监守自盗,我们的愿望恐怕很难再共同达成了。」 「你要放弃我吗?」月希挡在满的面前:「是我当年收留了如丧家犬的你和你的教徒。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 「不,我们的愿望在没有成功之前,不能被外人所知。如果您可以狠下心来清除掉您身旁的那些隐患,我们依然可以继续。我们的符阵就差最后一点点,便可以启动了,我向您保证,您马上就能得到您长久以来企盼的结果。」施蒙托蛊惑道:「您知道的,只要我们的祈愿成功,您现在经歷的一切都将不作数,降世归来的神明将洗刷一切尘世的污垢。您的一切都将是崭新的,美好的,包括您的弟弟,还有这些为此牺牲的人都会获得新生……此间便是一场梦,无论您现在做什么举动,都不会产生任何罪孽。」 满皱眉道:「老东西你在给我姐下什么迷魂药?」 月希闻言却沉默了,他慢慢地转过身,凝视着身后的年轻人。 和他有几分像,又完全是不同的人。 满见状不妙,悄声道:「姐,你是不是有把柄落那老巫婆手里了?」 「姐,我可是你亲弟弟。」 「姐,你们说的祈愿是什么?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月希看着那为了活命此时对他百般亲昵地叫着『姐姐』的滑头。 他蔑视着责骂道:「你任性,骄横,自私自利,你太差劲了……」 他忽然转过身,朝施蒙托甩去一道水刃。 「但他毕竟是我的弟弟。我向母亲保证过会照顾他一生一世。」月希道。 施蒙托敏捷地避让开来:「我很遗憾,失去了一位盟友。」 「同样,我很遗憾,您的丑态终将暴露于世人。月希阁下。」施蒙托暗示道。 雪貂睁开眼,是熙熙攘攘的人群,阴沉的天空下飘着碎雪。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但是周围的人全都目视着前方,雪貂奇怪地也将视线随看过去。 然而当他的视线透过攒动的人头之间落到最前面的时候,他的浑身霎然一凛,远处断头台上,臃肿的刽子手提着长斧,正等待着钟声响起。 而跪在斩刑架前的犯人半长斑白的短髮与鬍髯纠缠在一起,面容模煳。 但是雪貂清楚地知道那人是谁。 「不!不要行刑!」他在心底吶喊,他拼命地挤开挡在他面前的人群。 「不!!!」 可惜的是,当他到了离刑场最近的地方时,血光已然惊飞溅落。 他看得最清楚地,就是那人头滚到脚边时的模样。 阴沉的天空下飘着湿冷的雪花,雪貂在人群中怒睁开眼睛。 空气中仿若永远漂浮着他的恐惧和悲愤。 反反覆覆,反反覆覆,如噩梦缠绕的记忆。 反反覆覆真实上演。 「不……」雪貂躲在人群之中,捂住耳朵不敢听斧落的声音,闭着眼睛不敢看血溅时的情景。 「雪貂!!!」满的声音宛若从云霄之外传来。 他勐地睁开眼睛。 终于,他又回到了这阴暗的地下祭坛。 满将雪貂背后的萤光野草清理干净,并拍拍他的背,唤回他的意识:「你怎么跟格莱似的?也做噩梦了。」 雪貂面色青冷,他明白那不是梦,那是在记忆深处他极力想要忘记的一幕时光。 「格莱呢?」 「撬铁牢呢。」满指着一旁狠狠地踹着铁牢笼的,并不时地骂着一些乌七八糟的话的少年。 雪貂见所有人安好,便放心道:「我昏过去多久了。」 「没多长时间。」满道:「大概十分钟?」 第88页 「啊?那我们赶快走吧。快没时间了,外面的屏障入口过半个钟头就要关合上了。」雪貂麻利地爬起身。 「别担心外面的出口了……我们现在连这祭坛都出不去了。」满示意着指向已然紧闭的翠金石大门。 「你倒是想想办法啊,姐姐。」满唿唤道。 月希在祭坛上不安地踱来踱去:「闭嘴,都是你弄出来的这一堆破事。惹祸精!」 彻底跟施蒙托他们翻脸之后,那可恶的糟老头就趁他们不注意将门闸拉下,将他们都困在这密不透风的地下祭坛里。 「火把已经熄灭一根了,姐姐,我们是不是快要闷死了。」满像个孩子一般耍赖皮道。 月希懒得回应他,他在为被活活闷死在地下这件事而焦虑。 事到如今,没有外在的法子能让翠金石门打开,这周围的墙壁看似毛毛渣渣用泥土堆砌而成,其实内在全部包裹着一层融钢铁皮,正如保护在翠金石门外的铁皮一样。 打开翠金石门的唯一办法就是推开门闸,门闸本是在门里门外各安嵌了一个的,但是月希刚才尝试过了,门里的门闸无论如何都推拉不动了,估计是施蒙托在外面的门闸上做了手脚。 月希只好往别的方向思考,他的目光瞄到神像食指上的戒指,心中犹豫起来。 「索利之轮……」月希不由地念叨:「如果能启用它就好了。」 「什么意思?」满不放过任何一点线索问道。 月希道:「索利之轮是开启符阵的关键。但是索利之轮并不是谁都能够操控的,传说索利之轮是时光之主索利离开时间之前遗留在世的宝物,但凡能够使用它的人,便能操控时间。施蒙托旁边的那个教士,叫苏文·门罗,就是目前在世的极少数能够破解索利之轮上的铭言并使用它的人。由于他还太年轻,体内的魔量有限,他还达不到能够如索利那般操控时间的地步。但是用它来启动符阵,那还是绰绰有余的。」 「启动符阵有什么用,这符阵是做什么用的?你到底在偷摸做什么勾当?」满一连三问。 问得月希直想拿土粘上他的嘴。 「这个符阵名为『降世』,是赫卡·施蒙托融合古术召唤语和原典所记载的创世符文构建出来的。作用就是引神降世,让那些创世后便离开世界的神明折返回归。」月希解释道:「索利之轮在其中的作用就是将时间逆转回原点,将创世时的神明迁徙到此间。」 「神明回归后,就意味着将再次创世,时间清空归零。一切重新开始。施蒙托认为流传至今的教义是被扭曲过无数次的,他想要纠正,将一切纠正回原始,本真。」 「太狂妄了……」满讽刺道,接着他又将目光回归到月希身上:「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帮他们?」 月希沉默半响,瞪着仿佛不谙世事的满道:「因为我也想时间清零,我想重新开始。从我出生的那一天,我的时间就被扭曲了。我想让它回到正轨上来。为此,我宁愿付出一切。」 「……」满不敢相信道:「你走火入魔了吧,月希。你还不如像我们的母亲信仰一根木头来得实在。」 月希翻起白眼,责怪道:「那是夜之林万千年来孕育的圣物——苦木,我们应该尊重母亲的选择,而不是在这里嘲讽。」 雪貂在一旁听着,察觉出不对劲来:「……月希阁下,恕我冒昧,其实您是男人吧?」 「嗯?」满道:「你这就有点不尊重人了,雪貂。」 「扭曲了您的时间,是说您的性别从一开始就被人误会了是吗?」雪貂猜测道。 月希愣愣地回过神来,他朝着雪貂低笑道:「你要是我的弟弟就好了。」 满反应过来,他勐地打量起这穿着白纱长裙惊为天人的人,忽如雷电钻骨,满惊愣在原地:「这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月希。」 「出去再说。」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连自己的弟弟都不知道自己的真实性别,他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召唤符阵在启动的第一阶段会释放出大量热气,如果符阵不设置在一个空旷且空气流通顺畅的场所,热气很容易积压膨胀发生爆炸。我想利用这一点。」月希解释道:「热元素的聚合是可以沖融开墙壁内嵌的融钢铁皮的。也就是说,我们可以用最粗暴的方式把这里炸开。」 格莱在一旁听得不是太明白,只好悄悄问向雪貂:「我的新西陆语不太好……他是要把我们都炸飞吗?」 雪貂也有此忧虑,他道:「月希阁下,那我们会不会受到爆炸的影响?」 「我和满的魔力特徵皆数水元素。我们构建起来的防护层可以足够厚,同时也具有使热元素降温,使我们不受灼伤的功效。」 雪貂一听,诚心赞嘆道:「您的思虑十分周全。」 面对这不含恭维的夸奖,月希投去欣慰的眼光:「我越来越喜欢你了,你叫什么名字?」 「雪貂·雅里昂。」雪貂答道。 「不行……」见那两人有交好的趋势,满忽然不是滋味,他阻断道:「你的想法全都建立在一个假设上,那就是你懂得如何使用索利之轮。但事实上,你懂吗?」 「不懂。」月希果断道。 满早有预料,并朝雪貂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得意神情。 「我懂。」一个童声拆台道。 第89页 「索利用的是当时在大学城里流行的自创语,一般只用于他们这些学者交流使用,我家有人曾在大学城里任职,我跟他学过一些。」格莱道。 「『一些』是多少?」满怀疑道。 格莱咂舌道:「你管那么多干嘛,足够读懂那戒指上的铭言就行了。」 「但是声明一点,我对魔法一窍不通,我只给你们翻译,操作你们得自己来。」格莱说着,便走向祭坛中央的神像。 格莱走过月希的身旁,稍微停顿了一秒:「很高兴见到你,奥兰治。」 月希俯下身,笑道:「我叫鬼兰治,小鬼头。」 「我知道。」格莱道:「你很像你的曾曾曾祖父。」 月希琢磨半天,仍不解其意,他转而问向满:「他从哪来的?挺奇怪的一个小孩。」 「垃圾巷里捡来的。」满如实说道。 「一会儿能把你们的防护层扩大一点吗?最好是能罩住那个铁笼子的。那里有我的东西。」格莱指着在笼子里已黑成一团雾气的骨头。 「当然可以。」月希道,他试探问向周围的人:「那魔骨是他的吗?他能操控魔骨?」 「那是魔骨?」 「你们不知道吗?」 「?!」 格莱将戒指从神像的手指上脱拽了下来,他眯着眼仔细地分辨起戒指里侧细小如针眼的文字:「序列在左,第一为年,第二为岁,光之沉降位列第三……」 格莱翻译着自己以前就头痛的符文构架咒语,简直觉得口里的舌头都不再是自己的了。 格莱总算将符文完好地念诵下来,月希同时操控着索利之轮。 这时,月希手中的戒指跳落下来,戒指在祭坛上沿着地面上早刻划好的符阵纹路四下游走,并最终停落到符阵的中心的凹痕中。 霎然间,符阵的脉络流淌起光芒。 月希反应迅速,他将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格莱从祭坛上拉了下来,安护到他与满共同形成的防护水层中。 可是,久久地,预想之中的爆炸并没有来临。 反而周围仿佛涌进了风,月希的头髮也跟着微微地飘荡起来。 「你没念错吧?」满怀疑道。 「我要是念错了,我把我脑袋给你拧下来。」格莱横道。 月希愈加感觉到不对,这不知从哪里来的风越来越大,他的防护水层也渐渐露出被冲散的趋势,水流漂浮着似吹往符阵的中央。 快速地,符阵中央凝聚起一捲风的旋涡,祭坛上未经打扫的细碎乱石都朝着一个方向滚动,直至被旋涡吞没。 月希与满的防护水层很快就被这强大的吸引力而破散。 他们的身体也开始变得朝一边倾斜。 这时,翠金石门旁那不好使的门闸被这斜风的吸引得也略被掀起摇摇欲坠。 门闸控制的力量减弱加之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吸力,令原本紧闭的翠金石门慢慢地挪开一道窄缝。 「快走。」月希自知抵挡不住,又见门那边露出些希望,便招唿其他人朝门的方向逃走。 符阵的引力并不稳定,导致门的开合也断断续续,门缝时宽时窄。 正在这时,月希的机械女僕忽然冲到众人之前,月希一惊,他并没有操控洛歌作出遵从他以外的行动。 只见机械女僕抓准时机,卡进门缝之内,它抬起双臂,使出浑身解数撑住门扇两边的挤压,撑开一道可容人通过的空间更大的门缝。 女僕的双脚脚跟伸出两条尖勾深深扎进土壤泥砖之下稳固住自己的重心。 然而随着符阵的引力越来越大,女僕机械身躯上的零件有一些已经飞散出去。 人已经被引力拉拽得寸步难行。 这时格莱却还要往回走,雪貂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别做傻事。」 「我的……」格莱指着铁笼里的魔骨。 「先出去再说。」雪貂不顾格莱的反抗挣扎,抓着他就往门外带。 满率先从机械女僕的臂膀下穿过。 门外,符阵的引力似乎也有些渗透过来,墙壁上的楼梯已开始瑟瑟发抖。但还不至于如门里的祭坛那边的旋涡泥沼一样。 雪貂为防止格莱回头折返,他率先将少年推搡了出去。自己则扒着门费力如攀岩一般地逃了出来。 然而月希迟迟没有动静。 满着急地沖门缝里大喊:「月希!」 月希的裙边之前被摔砸下来的神像压住,方才挣脱出来。 他拼命地抓向石门,满看着焦急,他伸出手一把握住月希的手腕,将他拉拽住。 正在此时符阵的引力骤然变强,满一个人单手的力量已经无法抓住月希,正当他眼睁睁地看着月希的手从自己的手中即将滑走之际,另一只手及时拦住。 雪貂抓着月希的手腕将他又往前离出口更近一步。 同时被两只不同的手拯救,月希忽地从眼中涌出酸涩的暖意,正此时,他的发梢一坠,连同着他的头皮都吃痛了一下。 月希一低头发现有一只小手正死死地抓着他垂在腰际的长髮与裙带。 格莱气道:「忍着点,我只能够到你的腰!」 恰当月希开启唇瓣正要说什么的时候,突然一捲风涡掠过,将他半边身子撕裂。 与众人拉扯的力量突然减轻,月希剩下的身体便被轻快地带出了门外。 第90页 连同着一地的血浆。 在远处操控着机械女僕的男人眼见这一幕发生,他惊慌地将操控魔方甩丢去一边,夺门而出。 而另一头失去了操控的机械女僕顿时垂下了手臂,被两扇石门挤压碾碎。 格莱和雪貂仅保住了一点女僕的断肢残骸。 满抓着月希尚有余温的手腕死死不放,瞳孔震颤不已。 阿尔依着机械女僕的记忆,快马加鞭地赶到王都近郊的野林附近。 他进不去祭坛,只能在大多相似的景色周围像只无头苍蝇似地徘徊。 地上一条斑驳的血迹从林子里延伸向外,阿尔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点血色的迹象,他疯似地沿着血迹一路找去。 他在路边找到了一名失神落魄的男子正瞪着一具残缺的身躯发怔。 「月希……」阿尔赶到尚有余温的尸体旁:「他有救,他还有救。」 「你说什么?」满的目光倏然直视起这名来到他们身旁的陌生人。 「你是谁?」雪貂问道。 阿尔一边含煳地解释,一边开始探查上月希的尸体上的血脉:「我是机械师,我给活人作过不下二十例的机械骨骼替换术,无论他们缺什么我都可以用机械修补好,把月希交给我,他能活过来,一定能活过来。」 「手臂外骨,肩胛齿轮,头骨金属壳……心脏,对,月希的机械人偶呢?它的零件全是最新的,它的能量源可以代替心脏……」 格莱将同样已成残躯的机械女僕拖拽到阿尔的旁边。 阿尔头也不抬,他一边嘴里说着拼接方式,一边极快地将机械人拆解下来尽数拼接到月希的身躯残缺的部分。 拼到最后,阿尔沾满鲜血的手已开始颤抖。他颤抖着将最后的一小块熔浆似的石块,安放到了月希已用机械骨骼拼搭而成的胸膛中。 接着阿尔按着石块的位置,一点点释放出符文。 只听到机械的骨骼正在与肉体骨骼相融合衔接时发出的摩擦声响。 但除此之外,再无它响。 没有齿轮的活动,没有血液的喷涌,没有心脏的跳动……什么都没有。 躺在地上的,只是一具半人身半机械的丑陋拼接而成的尸体。 徒劳无功而已。 第32章 原典(待补充) 黑色的教堂壁墙外,停着一辆同样肃穆沉重的马车。 格莱躺在马车蓬顶,凝视着万里碧蓝无云的天空,他的瞳孔中空空无物。 墙壁内,丧钟尽情释放着死亡的消息,哀恸的余音散入天际好似那些已经失去再也挽回不来的生命,无形的阴霾遮蔽起另一些尚残留人世的苟活者眼中的现实。 教堂里的祷告结束,一行黑丧服披身的人抬着死葬的花筏走了出来,花筏上蒙着一块锦缎,绣着族徽的锦缎之下隆起一道人形,月希·鬼兰治便永远沉睡之下。 由于月希·鬼兰治的肢体有缺,瞻仰遗容这一步骤便因隔着这一层锦缎而被省略了,鬼兰治氏族的传统向来水葬,从不使用灵柩,抬着花筏的鬼兰治氏族人便准备将遗体送往旧王都郊区的古护城河,古护城河河水湍湍不息,它会承载着送葬的花架最终流向陆地远外的海洋。 阿尔没有参加这场葬礼,来接他回往南方的机械联盟的飞艇已准时停在了他的行宫上空,他的百般不解与遗憾终将随着那一艘花筏沉入海底。 雪貂驾着马车缓慢地跟在送葬队伍的后面,而藏在马车之中的满正在阅读着一封家书。满没有像其他的氏族子走在送葬之列,而只是像个局外人似的跟在后面,在满的观念里,死亡不可逆转,活人举行的葬礼没有任何意义,他从不屑参与。 若不是雪貂拉着他,非要他送月希最后一程,他恐怕连跟都不会跟着。 前几日,他的父亲将月希的死讯告知了他们归隐东大陆夜之林里的母亲,然而满的母亲仅是在回信中夹了一朵银白色的纸花表示悼念,并且声称不会参加月希的葬礼。母亲虽已与氏族毫无瓜葛,但作为月希的亲生母亲,她这不冷不淡的做法在外界看来仍显得薄情许多。 而林·鬼兰治在见到这封轻飘飘的回信时,气得将回信连同那朵哀悼的花一併扔出窗外。 但是满,似乎更能理解母亲的心思,他小心地将家书和纸花拾起并藏了起来,他反覆琢磨着上面只写了短短几行寒暄且用词普通的文字,车厢里,满戴着指环圣武的手将白色纸花托起,他定睛观察,纸花忽然如唿吸一般绽开脉络的晶光。 「月希,我挚爱的孩子。」纸花绽开,里面书写着一行行小字。 「你永远见不到这封信,正如我再盼不到你的容颜。 年轻未嫁时,我曾对婚姻充满烂漫的幻想,我幻想我的丈夫应是一名风度翩翩、卓越高尚之人,然而追悔莫及的现实却告诉我,那只是他的表象。 他一手缔造了你的不幸。 我无时无刻不在忏悔,我不该将你带到人世。 是我盲目的抉择,将你诞生于一个阴暗的家庭又无力保护你。 身为母亲我的一生将永受此折磨。 满,我可爱的逆子。 我相信你一定会发现这朵丧花中的秘密。 你那满眼自私利益与尊荣的父亲或许会将它当做敷衍的一团废纸而丢弃掉,而你,我亲爱的小鬼,你会感知到这里面美妙的魔法艺术。 第91页 这封信名义上的收信人是月希,但是你我都清楚,弔唁信从来都是念给活人听的。 不论你是否知道了月希的秘密,那同时也代表着了这个不可救药的氏族的秘密。 我都已打算将这件事实告知你。 你的名字,起初并不属于你。 孩子,我知道你不会嫉妒,你从小就对属于月希的一切都感到嫉妒,直到现在,我想你的嫉妒都已麻木。 不幸地,你在你的童年时展现出的特质清楚地告诉我,你继承了你的父母身上几乎所有的缺点:你继承了你父亲的奸诈,继承了我的固执,继承了你父亲的骄纵,也继承了我的高傲, 你像你的父亲一样自私妄为,你也像你的母亲一样思虑深重。 不过不必担心,你的脾气很糟糕,但是糟糕得透明而彻底。 这反而令你有种奇异的美丽。 我的母亲,你们的外祖母,最钟爱的世间物便是预示着月亮死而復甦之时的满月景象,所以,我曾幻想,我一定要有一个女儿,那时我必然要为她命名为满月。 可是事实上,我的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对此,我从与你们的父亲结合的那一天便已有预料。 不诞女婴,这萦绕于鬼兰治氏族每个人身上的独特『诅咒』延续近二百年,不会轻易因我而改变。 当我接受了这命运的安排,我便为我的第一个孩子取名为『满』。 在『满』诞生不到两周的时间,鬼兰治氏族发生了巨大的变故,上一任公爵,也就是你们的那位未曾蒙面的爷爷染上重病。 这场悲伤的变故之下却藏着一场不见硝烟的角斗,公爵的继承人悬而未决,直系内部暗藏隔阂,外界的旁支氏族趁机间入, 你们的父亲因觊觎公爵之位,又因无能压制其他的旁支,不能服众,所以那一段时间他的情绪一直处于不安与焦虑之中,而他有时莫名而来的怒火更使我们的婚姻岌岌可危。 我也在那时,渐渐察觉到了他隐藏在尊贵仪表下的豺狼本性。 然而因我仍怀念着陷入爱河时他的温存,我便将这一点令我不适的迹象故意遗忘于脑海之下,我将他所有的坏脾气归结于现实所迫,我天真地以为只要他能解决了这个现实的棘手麻烦,我们仍然能够甜蜜如初。 在我生下『满』后,你们的父亲因为忙着氏族的事,很少来探望我和我的新生子,而每当他带着满脸的阴愠踏进我们的卧室时,我都会非常欣喜地与他交谈,并总是试图找寻着令能够他开心的话题尽量安抚他的心头的焦虑,一次,在他的面前,我毫不吝惜地夸赞着『满』与我的小时候非常相像,我开玩笑道:「可惜了,可惜我的绝世容颜被一个男孩子继承。」 这句玩笑,我记忆犹新,时常在我午夜梦回之时因自责而流下后悔的苦泪。 我依稀记得你的父亲那时那端详的眼神,他看着我怀里的婴儿,就像商人看着画廊里的一幅名画,在估算着他的价值。 你的父亲想到了一个非常荒诞的主意。 他要『满』成为一个女孩,我看得出他的眼神是多么兴奋。 鬼兰治家的女婴,那将是多么富有传奇意味的诞生,那将是最有力量的天命象徵。 比他之前所作的任何举无轻重的政绩更具说服力。 而我,妥协于一时的安稳,竟在他的巧言诱骗下同意了这个决定。 我煳涂地以为等他得到了他的公爵之位,便可以将『满』恢復成他的真实模样。 你的父亲买通了为我接生的草术修医和服侍我的侍女们,让他们对此事缄口不言,接着他为消除氏族里的怀疑,临时扭曲了婴儿的身体特徵,他没有真正改变孩子的真实性别,只是使用了带有矇骗作弊意味的符文,他的魔法其实漏洞百出,他以『女儿之身不好大庭广众展览验身』为由,仅选派了几名氏族内部权重威高的老人来验证婴儿的身份。 我并不知道他用的是什么办法将几位长老拉拢过来,我坐在房间里空空的摇篮旁,只听到外面一片欢唿,我便知道了那结局,这场人间罕见的荒诞骗局成功了。 他将『满』的名字换掉,『满』的出生也被推延两周,推延到『月希』诞生的那一天。 而『满』这个名字则被我让渡给了我的第二个孩子,也就是你。 也许你已经忘记了,我心灰意冷地离开鬼兰治时对你和月希的嘱咐。 「我希望你们彼此依偎着成长,亲密无间,一同分享人世的欢乐,是亲人亦是挚友。」 我想你并没有做到。 你从小就看得出母亲的偏心,月希拥有的东西,你必须索要到一模一样的。 你总羡慕且嫉妒着月希拥有的一切,父亲的期许,母亲的关爱,你以为是他霸占了你应得的东西。 你不会知道,每当你们的父亲将年幼的他推往大人的世界像昂贵的展品供人观览时,他的恐惧。 你不会知道,每当你欢快地在庭院里跑来跑去用泥巴捉弄僕人的时候,被关在阁楼上学习女子礼仪的他的惊慕。 你不会知道,每当在无人的夜里,他跑来问我他究竟和你有什么不同时,我谎言下的悲哀。 你不会知道,恰恰你才是那个霸占了他的名字的,他为之羡慕终生的人。 他会永远希望你活得真实而精彩。 第92页 因为你是他心底最嚮往的人。我愿你不辜负他的嚮往。 月希已逝,他此生的苦痛已随水东流。 但请不必记得他,也不必记得我。 我们都已解脱。 我们三人,从此各处一方,隔海相忘。 献给我永远的爱子们。」 读罢,满捏着信纸的地方一圈涟漪似的火光扩散整张信纸,片刻之后,纸花化为灰烬。 飘荡的灰烬下落却从中凝聚成一把灰铜色的钥匙。 「雪貂,回头。」满敲敲车厢前的隔板。 「什么?」架着马车的雪貂在车厢外贴着隔板回答:「我们不是商量好了,完成整个葬礼仪式再回去?」 「仪式,空架子而已。我母亲要我给月希报仇。」满冷着脸色道。 「你母亲信上说的?」 「信上通篇没必要的煽情以及追悔往昔,她没有明说,如果不是她最后交给了我一把钥匙,我也差点信了她的鬼话。」满思索道:「月希和我母亲向来关系密切,想必月希的小动作,母亲都是知晓的。旧王都祭坛的原管辖主是侍奉提戚皇族的大祭司,伊莎凯尔,在皇族存在的时期,祭坛就已归赠于伊沙凯尔氏族,我母亲作为伊莎凯尔的后代应是拥有进入祭坛的权力,不过她在很久之前就离开了西陆,伊莎凯尔那边又无其他人接手,祭坛就此荒废。这样一想,月希能够进入祭坛的,多半也是从母亲那里获得了许可,获得了可通行的道具。」 「父亲在信中肯定提到了月希死于祭坛。母亲一定是猜到了这会和月希的计划有关,但是她不能交给父亲处理此事,她担心月希背离的意向会被父亲发现,那样不仅不能惩罚兇手,父亲还会为防自己的骗局被揭露,阻碍其他人的调查。月希不能不明不白地逝去,她只能让我去处理。同时,她也知道我和月希的关系并不好,所以先写一封抒情信,唤起我对血缘的情感,让我为她做事。不过我本人也不想就这么草草了事。月希就有千般不好,他也是我的姐……家人。」 「……你们鬼兰治家的想法都这么曲折的吗?」 「什么意思?我母亲是伊莎凯尔氏族的。」满没有理解。 「当我没说。」雪貂对这位时而机灵时而迟钝的人没有任何办法。 满敲敲棚顶:「小鬼头,魔骨还要不要了,这回我们能帮你拿回来了。」 格莱深吸一口气,从棚顶坐起:「……当然。」 ************************************************************************** 传说深海之中有存在着一种神秘的生灵,它们比人类睿智,谨慎,甚至胆怯。 没有人见过它们的真实面目。 有人说它们是像鲸鱼那样的生物,有人说它们是像海底的鬼火一样的生物,还有人说它们就是海水本身。 花筏随激流飘荡,很快于水面上散架,而花筏上承载的身躯缓慢地沉入海底,高贵的锦缎如俗世的襁褓顺着海流离他的身体漂浮远去,失败的金属骨骼填补上肉体残缺的部分勉强维持着人体的完整,但那突兀的感觉仿若在人类皮肤上强行缝上一块补丁,难看而丑陋。 沉默暗涌的海流围绕着这具斑驳的身躯,海底如慈母的拥抱,温柔地接纳着任何来到它怀中的事物,无论海藻,小鱼还是这一具僵硬的尸首。 平静的海洋之中,悄然地,一道道逆流从海底的深渊中涌起,缠绕上已死之人的身躯。 这不同寻常的水流汇集到他全身上下惟一空缺的地方,汇集成一颗心脏的模样。 勐地,蓝色透明的水流延展向他的四肢,连同他的那半副金属的骨骼也一瞬间变得透明而晶莹,仿佛那就是用水铸成的骨骼一般。 噗通…… 水做的心脏有力地振盪起周围的海水,一串承载着生命吐息的气泡向海面之上快速浮去。 深海之灵,遇海则生,就像在那个神秘的传说诞生之前出嫁的盲女姑娘。 飞艇里,阿尔的书桌上,一张旧地图上静置着的一个八面魔方忽然亮起了晶蓝色的光,光芒闪烁的频率如同一个人的唿吸起伏,仿佛是一种无言的唿唤。 ***************************************************************************** 芬克驿馆,迎来了一批面色凝重的男子,他们漂移不定的眼神似乎在时刻提防着什么。 而在这群男子层层的围护之中,一以兜袍掩面的人影站立其间。 他不曾言语,只有周围的副手上前提着一袋钱袋接洽道:「你们贵宾级的客房。」 前门恭迎的小厮愣愣地收下钱袋,恭敬地将这群人接引至楼上:「有请。」 「请出示一下您的通行证。」侍者小厮推开顶楼的一间房门,里面刚刚送走上一批客人,空气中飘散着收拾过的清洁的薰衣草气味。 这几名如同试险的先卒的高大男子踏进房门,四处巡视了一遍后,那穿着兜袍的人才迈出一只脚,路过侍门小厮的时候,将一张铭牌甩给了他。 小厮见状,便不再多嘴。 泛着寒光的铭牌是黑市商人的标识,他们这家驿馆在不举行氏族酒会的期间也对外供应食宿,档次绝不比其他的高级旅馆低,而且最主要的,因为驿馆的本职是迎接氏族高层一类的贵宾,所以驿馆之中的客房都是经过高强度的防护处理的,有一定的保护作用。 第93页 这就导致了,平时的时候也有一些机要人员或者身份晦涩的黑市之人在这里入住。 而这些人物,多是身上有灾的主儿。 小厮们在这个时候,都会意地不再多做打扰。 房门锁扣一搭严实,兜袍被人扯下,露出的是一张于黑暗中经营的商人精明的脸庞。 他在屋中左右转转:「都安排妥了吗?」 紧随左右的副手,答道:「安排妥了。您的尸首现在飘在大洋上呢。除了黑市总部没有人知道您还活着。」 「那就好。」商人摩挲着小指上的戒指,细微的动作仍透露着他微微的不安:「我们派去寻找叶契多安那小子的人有消息吗?」 「没有,铁匕蜥蜴支队的人也没有和他们的总队联繫,恐怕已遭遇不测。他们的总领几次想要联繫我们,应该也是为了搞清楚此事。」 「等风头过了,再与他联繫吧。」男子丧气地坐在书桌后:「灵柩都给他们了,那帮人到底还想要什么?」 副手也是满面愁容:「从那边逃回来的人说,好像那灵柩是赝品,所以我们才招惹了对方。」 黑市商人眼皮直跳:「肯定是叶契多安那废物在耍滑头,他一直嚷嚷着要回灵柩,见我不松口,他就把东西掉包了。」 副手摇摇头,分析道:「那小子看起来不像有在我们眼皮底下做手脚的胆量……我感觉这里面有蹊跷,会不会是取货的环节出了问题?」 「去禁林取货的也是铁匕蜥蜴支队的人……他们黑骑团和我们合作多年,从没有出现纰漏,这点信任基础还是有的,我想不会是他们的问题。」商人坐立不安,仿佛他的头顶时刻悬着一把寒冷的利刃,他对此忧心忡忡:「铁匕蜥蜴的人失踪,叶契多安一点踪迹都没有,对方连一点谈判的机会都不给我……真是流年不利,摊上这么一个倒霉生意。」 话音未落,敲门声响起。 房中的商人雇来的打手皆紧绷起神经。 「什么人?」 隔着房门,一道含煳的声音道:「客房送餐,先生。」 「不需要。」 「那太可惜了,今天的果蔬拼盘还挺好吃的。」 黑市商人怒烦,挥挥手,示意让自己的副手将外面的人轰走。 然而未等副手迈出一步,房门上的门锁忽尔自己扭转起来。 众人怔然一瞬而警惕,他们皆拔出佩剑蓄势待发。 然而等房门推开,在他们还未看清来人的面目的时候,一道红光乍现,再反应过来时他们已身首异处。 红髮的男子用戴着黑绸手套的手托举着银质的托盘缓缓走进,他随手将身后的门锁上。 那道红光落到黑市商人的桌上,化作一只血色的小鸟。 商人强作镇定地注视着男子将果盘放到自己的面前。 房间之内,几乎在眨眼之间,除了那名红髮的诡异男子仅剩他一个活人。 商人的脚边,副手从断缺的脖颈处涌出鲜血已蔓过他的鞋底。 「您非常聪明,竟让我花费了很多不必要的时间来追踪您的行迹。」伪装成侍者的红髮男子绵长而柔和的声调与他屠夫一般的作为大相迳庭。 「你可能还不认识我,不过您也不必知道我的身份,那没什么用,您只需要知道我只是一位可怜的失主就好。」 商人快速转起思考:「您是为那副灵柩而来?」 「是的。」库里斯弯起眉眼。 「简单地说,你们偷拿了我的东西,我需要你们还回来。」库里斯很自然地拉过一张椅子的椅背并坐了下来,让自己与桌对面的人保持平视。 血燕的小爪在书桌上几本厚书上蹦蹦跳跳,活灵活现地如同每一只自由而可爱的林间小燕。 「我想我们之间有些误会。」商人将怯意的视线从那只杀人兇器的血燕身上移开,他逼迫自己直视着面前的男人:「我是个商人,我只负责倒卖货物。的确,经我手售出的赝品实在有损我的信誉,这一点我要向您道歉,但是货物具体是在哪个环节上出了问题,我也在想法设法地调查清楚,您可以稍给我一点时间……」 「赝品?」库里斯笑了一声,打断道:「不不不,我想是您误会了。」 「灵柩的确是我的灵柩,我丢失的是它里面本应安详放着的东西,更准确地说,是一个男孩。」库里斯的身子陷坐在软和的单椅之中,他的模样十分轻松,他抬起手在自己的胸前附近比量了一个高度:「他大约这么高,褐色的头髮和眼睛,非常可爱。」 库里斯的目光停留在商人的面容上的时间长了些,他观察着他茫然的神情,便有了结论:「你从没见过他,是吗?」 库里斯轻轻嘆气:「您比那些粗鲁的黑骑还要没用……说真的,我有点失望。」 未等商人将这句话的意义在脑海中咀嚼明白,忽然他感到颈部一道凛冽的风划过。血燕的羽翼深深切嵌进他的咽喉之下,他的脖颈像被狂风吹断的细弱树干,他的头颅不可抑制地向后折断,裂口出翻露着鲜红的肉絮。 库里斯从薄衫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绘有星图名片,他迈过地上的血迹斑斑,寻到一座螺讯仪旁,握起草金铃状的话筒,在黑曜石做的圆仪盘上描绘起图案,在等待接听的时间里,他欣赏而充满温情地望着书桌上的红色小鸟快乐地鸣叫。 第94页 「您好?请问我寄给你们的……相片?是这个名词吧……你们收到了吗?」库里斯朝着话筒说道。 不一会儿,他便将听筒拿远,待里面的辱骂声渐小后,他才重靠回自己的耳边,他道:「火气不要这么大,您的这些侮辱性词语,我已经从您相片中的同伴口中领教过了。」 「放心,他们还有一口气,虽然状态不太健康,但是我向您保证,您的同伴会得到我们最悉心的照料。」 「悉心的程度,取决于您的合作程度。」 「这下有兴趣和我心平气和地谈谈吗?」 交待完自己的要求,库里斯放下话筒,转过头去朝小鸟唿唤道:「走吧,断灵。等到地上的血迹干了,桑尔他们可就不好收拾了。」 「断灵?」库里斯见小鸟并不像平时那样迅速回应他的召唤,他便正视起小鸟那微有异常的举动。 只见血燕停在桌上的一角,不停地用它的小喙啄着木桌表面。 库里斯走了过去,木桌上在一本厚书的掩盖之下露出一点不惹人注意的划痕。 好像是文字。 不知为何,库里斯心头一热,他仿佛有所预感,倏忽之间桌上碍事的书籍全部被他清落到地上的血泊之中。 木桌上的刻字毫无遮掩。 熟悉的字体映入眼帘,如一笔一划刻上他的心头,他甚至能够想像出当时书写这段文字时的人那永远改不掉的错误的下笔的姿势。 血燕飞上库里斯的肩膀,歪着小脑袋在他的耳畔清脆啼鸣。 库里斯迟缓地微笑:「……是,断灵,是他。」 *************************************************************************** 旧王都的荒废祭坛可见而不可进入。 盘根错节的古树根如罗网覆盖在祭坛的表面。 身披紫白色的主教法袍的男子站在废祭坛的中央,他将蛇头法杖插入脚下的祭坛石板中,裂缝绵延震动,守护祭坛之上的古树根被驱散后退。 手持原典的他将这本书册静悬于头顶上方,他默念起上面的咒符,一圈巨大的符阵圆环一点一滴凑拼成型,慢慢地,随着他口中的咒语不停,符阵圆环之中又渐渐汇聚起一圈又一圈略小的圆环相互交叠。 全神贯注施放符阵的施蒙罗悄然间察觉到一丝异样,似乎有外人闯进了有屏障保护的祭坛之中,然而正在符阵形成的关头,他不可能分神。一直静默在他身旁的年轻蒙席则同时有所感觉,施蒙罗朝他瞥去一个含有示意意味的眼神,便继续专心于眼前的符阵。 苏文颔首应承下来,他拿过自己的法杖朝出现异动的地方走去。 马车极速穿行于杂林之中,横空噼断一道闪电落在马车的面前,慌乱的马儿来不及转向回头,随即一道迅捷的身影重重砸向车顶,霎时将车厢震碎。 从里面没有逃出任何人影,车厢是空的。 苏文反应过来这是一个圈套时,颈间已横上一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骑士长剑。 雪貂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苏文,我们已经打开了祭坛的屏障,很快王都的巡卫就会将这里包围起来,他们会以谋害氏族之女的罪名将你们抓捕……跟我走吧。」 年轻的教士低垂下头颅,随即在雪貂的眼前化作一缕灰烟,剑刃的前端忽然失去相抵的重量,雪貂惊觉。 正在此时,临近雪貂的耳畔响起沉稳而清冽的语言:「施蒙罗主教没有罪行。他永远是正确的。」 说着,一道弯刀似的寒光划过他的腰际,雪貂闪身后退,即使反应如此迅敏,他的腰部仍被划出一道血痕。 雪貂怔神的一瞬,教士翩翩的衣袂已陡然撩过他的眼前。雪貂不曾想,苏文不仅是一名教士,还是一名刺客。建在白骨堆上的东斐教教皇之位,它的变更歷来伴随着血腥与阴谋暗算,而在很早之前东斐的第一教皇就曾专门成立了这样的组织,他们从世界各地搜罗孤儿或无家可归者,从小培养他们的忠心,将神圣的教义灌输进他们的意识,并以残酷地方式训练他们的身体。使他们成为一具最为虔诚的保卫教皇利益的人形武器。 雪貂身上带伤,行动渐受限制。 苏文控制着他的法杖犹如舞弄一条毒蛇,突刺之间丝毫不留任何让他人近身的空隙。 格莱蹲在树枝上,吹了一声口哨:「身手这么好,还被一群小流氓打得抱头求饶?」 苏文一愣,他没有察觉到附近还有其他人的气息,而这冷不防的童声令他的招式出现断层,被雪貂一击抓到,有了反扑的可能。 换做防守的苏文,一边抵挡着雪貂超出见习骑士的魔量施压,一边分神道:「我不害无辜之人。」 「所以,你面前的雪貂,还有我……都是死有余辜咯?」格莱从树上跳下,直落入双方胶着的战局之间,顺道冲着苏文的脑门狠狠地踹上一脚:「我的魔骨呢?」 「你欺骗了我的感情,苏文。」 苏文额头受到一击,踉跄着后退几步,站稳:「抱歉。」 「魔骨是不祥之物,格莱先生不该拥有它。」苏文道。 「我不该谁该?你和那老不死的老头子吗?」格莱语气不善:「你趁早还给我。停下你们那该死的仪式。」 「魔骨被封存在祭坛之下,它将为众神的降临作出贡献,你也应为此感到荣幸,你的魔骨将因此而获得解脱,救赎。」 第95页 格莱烦恨道:「我让你解脱他了吗?他什么毛病都没有,救赎个屁啊。」 恰巧这时,远处半圆的符文之环释放出异样的光彩,同时吸引了三人的目光。 格莱骤起眼眉:「雪貂,去把那老头干倒,尽快把那符阵停下,再消耗下去,魔骨就拿不回来了。」他一顿,补充道:「我拦着这傻子。」 「不行!你们不能破坏仪式。」苏文激动道。 雪貂略一思索,格莱并不是普通的小男孩,他身上充满着谜团,但是雪貂不知为何却充分相信格莱,他说能拦住,他一定就能拦住。 他似乎有这个能力。 雪貂为自己莫名其妙的信任感到好笑却也同意了格莱的决定。比起两个人耗在这里,让那不知道能召唤出什么怪物的符阵迅速成长,不如赶快派人去牵制符阵的施法者,拖慢其生长。 雪貂下了决心,便嘱咐格莱:「你坚持一会儿,满很快就能召来巡卫。」 「格莱先生,请不要阻碍我,我无意与你为敌。」苏文道。 「我知道普通的法器对你没有任何效果。」说着,苏文从腰后抽出一柄生锈发钝的匕首。 格莱看见那柄粗糙钝厚的匕首,嘁声笑道:「连我的弱点你都掌握了,你这还叫『无意』?」 随后,格莱的表情变得冷静而狠厉。 「请在天堂原谅我,格莱先生。」 「抱歉,还是地狱见吧。」 第33章 【番外】蜜月 如果要格莱为他的配偶下一个可以准确涵盖全身上下人生前后的定义的话,那必然是——任性。 从小身处王室,千娇百宠。虽说是私生,但因为法赛尔皇帝只有库里斯一个儿子,他依然从皇族那里得到了不少的宠爱。除了名声不太好听外,库里斯享有皇室一切的尊荣。二人初见之前,格莱曾听闻不少关于他身世的传言,并有一段时间被这傢伙的可怜外表矇骗得团团转。等到深入了解后,才发现他就是个小没良心的。 所以当法赛尔三世逝去后,库里斯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不肯出来,格莱猜不透令他的库里斯一蹶不振的原因究竟是他父亲的逝去,还是为那至死没有承认他地位的父亲逝去后再无人庇护他,失去了他的尊贵,正统的皇族们将他排挤出宫而烦恼。 格莱将行李打包,站在书房门前,已过去三天,书房里面出奇的安静。格莱今天终于忍无可忍,他敲了敲书房的门,仍然没有任何回应。最后,格莱自己按下书房门上的扶手,自顾自地闯了进去。 正晌午时,书房厚重的窗帘紧拢,地板上灯座里仍点着过夜的残烛,暗金的鹅绒地毯上摊开几本晦涩难懂的文字图书,库里斯藏在书堆的后面,侧躺在地毯上。 一切如常,没有颓废,没有凌乱,面色如初。 如果不是那人下巴攒了些短茬,格莱真的会以为库里斯什么感觉也没有。 落败的男人,最废物。 「库里斯。」格莱站在门侧,喊了一声:「行李我都装好放在门口,该起身了。」 「嗯。」库里斯回应得很快,但是那双阴沉的眼睛根本不离书页,完全没有要动身的意思。 「库里斯。」格莱耐着性子又叫了一次:「起来,去洗把脸。」 「嗯。」手指捻过一页。 「库里斯!」 「嗯?」库里斯发觉格莱的语气扬高,视线才稍稍偏移。 格莱看着他那窝囊废的样子,恨也不是骂也不是,他直快步走近,抬手上去捏住库里斯的脸,拉扯揉捏成各种模样,当然格莱没用真力气。 「解气了吗?」库里斯放任他的举动。 「没有。」格莱对他真是没法子:「听话乖巧的样子真不适合你,快点恢復你之前沖所有人蠢笑的脸。」 「你为什么不认为这其实才是我原本的样子呢。」库里斯道。 「……」格莱饶得迷煳:「我不管你是什么模样。赶快给我起来。」 「去哪?」 格莱蹲坐在书堆前,与书堆后的人对视道:「哪都好,我不想再呆在这暗黢黢的地方了。」 库里斯语气低沉:「可这里是唯一没有被皇族收回,唯一允许我容身的地方。」 「新皇还给你下禁足令吗?」格莱道。 「外面,有很多人等着看我的笑话。我不想出去。」库里斯暗幽幽道。 「你跟我一起走,我看谁他妈敢笑,我削死他。」格莱粗暴地说完,自己也觉得有点失言,库里斯不太喜欢自己粗俗的语词,若是放在往常库里斯定要特别纠正他一下,然而今天他并没有。 库里斯道:「我一无所有了。格莱。」 格莱道:「胡说,你还有座这么大的城堡。」 「我变成了你最讨厌的废物。」这才是库里斯这几天不敢面对格莱,郁郁寡欢的主要原因。 格莱却道:「你以为这就能摆脱我吗?别说废物,你就算变成一条蛆,我今天也要把你弄起来!」 「不要。」书本啪地合上,库里斯索性躺在地毯上任由格莱拉拽也无动于衷。 「别逼我用强的。」格莱威胁道。 库里斯阴暗的眼神里露出一点趣味。 说着,格莱欺身覆在库里斯的上方,将他囚在自己与地板之间。 格莱凝视着躺在身下的人黯淡的双眸,等到对方的眼睛里满满的只有自己的模样时,格莱伸出一只手,捞起库里斯红色的脑袋按上自己的胸膛,不善安慰的他僵硬地说道:「难受就哭出来。哭好了,我们一起去旅行。什么皇室,什么地位,不让你开心的东西,让他们统统滚蛋。」 第96页 库里斯闷在胸膛,默响之后,身体抑制不住地颤笑起来。 格莱反倒一愣,手有松开的力道,腰上忽然缠上两条手臂,力气并不比他小,库里斯将格莱揽下自己的怀里,眼睛笑得很亮。 格莱见状:「心情好了?」 「嗯。格莱来硬的,我招架不住。」库里斯戏笑着,这是他生平听过的最土气的情话。 格莱十分难为情,他也觉得这种烂话十分白痴幼稚,为什么别人哄老婆的时候都说得那么自然且效果卓着。 「难不成你盼望着我揍你一顿?」格莱想将方才不成功的情话掩饰过去:「心情好了就收拾收拾启程。」 「启程?我们真的要旅行去吗?」库里斯的手掌流连地摩挲在上方的人的肩头,连这人的轮廓也这般让人爱不释手。 「废话。我行李都准备好了。」格莱道。 「可是,我还没有看完。」库里斯露出一点不舍。 格莱问:「你在看什么?」 「《魔理研究十则》,写得很有趣。」库里斯拿起一本书籍。 听名字就让人头疼。格莱本意就是带库里斯外出散心,忘记那些令他低落的事情,让他重新振作。但是现在看这周围一本本书籍,看起来库里斯有自己的散心方式,格莱便不是那么执着:「那好吧,你先看吧。」 库里斯见人要起身,旋即揽住他的腰:「我想你陪我。」 可是格莱并不懂魔法,除了打打杀杀能死人的那种魔法,他对其它的了解并不深刻。 「你为我念。从这里开始。」库里斯的指尖点在书上一处。 看着上面密密麻麻似文字却完全不像人话的段落,格莱心底只嘀咕:有没有那种带油彩插画的童话书啊…… 格莱硬着头皮,捧起书,与库里斯躺倒在一起:「其一,风元素占据第一位序,雾为前列位序,架构不稳定时会产生崩灭。」格莱觉得自己在读新种族语:「诅咒逆向消解致使处于正序中的风元素错位雾列……」 格莱一顿:「……诅咒?」 「怎么了?」库里斯侧过脸去。 「这个人写得和你的好像……我记得你……最开始认识你的时候,你就在写与这相类似的文章……」 「你还记得。」库里斯笑道。 「你怎么没有继续研究下去?」格莱也侧过脸,面对着他。 库里斯沉思片刻,说道:「对魔理的研究也需要灵感的,自从遇到你之后,你知道,我对其他的事情就变得迟钝了。」 格莱琢磨一会儿:「你的意思是,我抹杀了你的才华?」 库里斯笑得隐晦:「我只是不再适合做冷静的研究。」 所以你就奔向热乎的权力争斗,格莱心里隐道。 「你如果成为一名专职教授的学师或者专门作研究的学董,都会很不错。」格莱想像着。离开皇宫他们的生活依然要继续。 「好啊。我现在有的是时间考虑。」库里斯全身侧躺着,专注地看着身旁永远不放弃他的人认真读书的模样:「可以继续读了吗?我喜欢听……」 即使格莱不懂,他也念得像个美好的故事。 时间慢慢向着日落走去,库里斯靠着格莱的身旁睡着了。 看那模样似乎并不安稳。 格莱渐渐压下自己的音量,声音变得很轻很轻。 等到库里斯睁开眼睛,格莱也早被书上晦涩难懂的文字哄睡着了,库里斯坐起身,凑到那人的嘴角印下一个温柔的吻,他抽出格莱盖在胸膛上的书本,替他盖上毛毯。 浴室里库里斯洗去一身落败的旧尘埃。镜中映出的是一张让格莱担忧的脸,库里斯刮下让他显得疲倦的胡茬。 他不喜欢无聊,如果总让胜者是他,这场游戏就不好玩了。他并不怕失败,但他的格莱似乎在为此苦恼,即使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小把戏作用在他的身上仍会令格莱忧心不已,既然如此,从今以后他不会再对自己有任何疏忽,他势必要让自己永远处于全盛。 第34章 原典 苏文从没有料到,少年的身法竟如此迅速,逼迫他招架的一招一式尽显钻刻的老辣,没有一点魔量的压力,只是单纯的肉搏,他居然敌不过一个身高矮了他半个身子的少年。 格莱作为一名老刺客,对苏文充满熟悉感的殴打方式感到一股油然的欣慰。 二百年来,还是有些传统流传下来了。 苏文的气息逐渐混乱,打斗中控制不好自己唿吸频率的就意味着丧命,虽然在体形和力量上都逊人好几筹的格莱,凭着娴熟的身法技巧倒是能应付这小蔫菜一阵。 格莱瞅准时机,他双手钳住苏文噼向他的手腕并借力反扭,将苏文握在手上的兇器打落一边,借力的同时将苏文的整个身子摔躺按地。 格莱用鞋尖将钝匕首踢远:「你老实躺着吧,会有人来收拾你的。」 躺在地上的苏文不死心地握住格莱的脚踝拖住格莱的脚步,他伸长手臂,重新够到不远处的钝刀,并立刻将其抓握起来,扎刺向格莱的腿部,腿上顿时鲜血涓涓流泻。 格莱跪倒在地,同时他也反应过来,用自己没有受伤的脚勐踹攥着他脚踝的苏文的手,试图将苏文踹开:「你放手,苏文。」 格莱的鞋底厚硬,而且他自认并没有脚下留情,苏文拖拽着他的腿的力气仍是没有任何松懈,而且在格莱的连连踹击下,苏文的手背已经被踹得红肿青紫一片,然而他依然执着地不肯放手。 第97页 「求你不要打扰施蒙罗主教,你没有见过当时的教派中那些人是怎样迫害他,贬低他,侮辱他的,他被逼的已经没有退路了……格莱先生,求你了……」 格莱怒道:「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逼他的,我只知道他此刻在逼我!」 说着他的脚下的力气更大了些,这一下他直接对准苏文的脑袋,果然见效,苏文不由地松开捂上自己的脑袋。 格莱趁机将腿抽了出来,并一瘸一拐地抓紧时间跑开这个趴在地上还能伤了他一条腿的可怕而执着的男人。 格莱可不敢跟固执入了魔的男子再多纠缠,他奔向祭坛,祭坛上雪貂迅捷的身影正拖延着施蒙罗走向双重圣圈的中央。 施蒙罗曾经的本职是一个负责典籍的文职主教,即使他体内蕴含的魔量巨大,但他在速度和灵活度上远远不及一名年轻的且经过专业训练的骑士,所以他从没想到会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晚辈逼到节节退让的程度,他看着符阵已又层添两道符文轮印,眼看就要构架完全,就差关键的『钥匙』,施蒙罗便心急嚷道:「门罗!索利之轮!」 而这时的苏文·门罗听到主教的声音便踉跄地从地上爬起,拼命朝祭坛上正要成型的符阵跑去。 格莱拖着残腿跑得不快,苏文已越过他直奔祭坛之上,格莱大骂一声:「狗屎」强忍着腿肚上传来的如钻入凉风的疼痛,紧跟上苏文,想要阻止他。 施蒙罗凭藉自己魔量上的压制性,反而钳制住了雪貂想要比苏文提早一步破坏掉符阵的想法,施蒙罗以自身作为抵挡屏障,雪貂无法逾越他半步。 苏文赶到时,符阵已衍生出十道圆环轮印,苏文忙将索利之轮插到十道轮印的中央圆心,霎时索利之轮中的小光球迅速转动起来,光球之中密文乍现,苏文大喜过望,这证明他们的推算没有错误,他的双目紧紧盯着索利之轮里的密文,他一边快速在脑海中解读着,一边念动起解读后形成的咒语。 远古的索利密文佶屈聱牙,静静听罢却犹如一首圣谣长歌,顿挫起伏如破土而出的希望。 施蒙罗激动不已,他不能让任何人阻止他的祈愿,他就快成功了。 随着苏文念出的循环往復的咒语,符阵的十道轮印加速转动,然而就在这时,原本嵌在符阵中央的索利之轮忽然从十道轮印之中崩落出来,并从崩落的缺口处喷溅出热气直扑离符阵最近的苏文的脸上。 「啊——」苏文立刻哀叫出声。 「该死,你真没用,苏文!快安回去!」施蒙罗见即将到手的希望就这么横生枝节,怒骂道:「起来,苏文!安上它!」 苏文不敢触碰自己的脸,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半张脸被刚才的热气融掉了一层皮,现在那上面丝丝辣辣地疼,他的眼睛还有一只是可以看见的,另一只模煳地仅剩一片血色。 苏文跪在地上,以单眼摸索着寻找着掉落下来的索利之轮,而耳边还有不断怒骂催促着他的主教的吼声。 他的心乱急了,他甚至觉得自己另一只眼睛也要花了。 正在这时,他好像见到一个银轮在闪烁,他立马伸手上前抓去,却被另一只幼小的手抢先一步。 格莱站在苏文的面前,他将索利之轮捡起。 「格莱,把索利之轮毁掉!」雪貂急忙喊道。 施蒙罗一急:「不能毁掉!」 「哦,好孩子,上神的杰作,把它放回原位!好吗,上神会赐福于你的。」施蒙罗忙道。 格莱却厉声回道:「你他妈闭嘴。」 格莱走到苏文的跟前,他盯着苏文此时那血肉模煳的半张脸,又看了看手里的小光球,保护光球外的银轮上刻着清晰可见的一行字:「索利之轮……」 格莱恍然间明白了什么,他忽地一笑,然后,他将索利之轮放到苏文在地上摸索多时而染上灰脏的手心里,在满和雪貂以及苏文不解的视线中,他架起跪地的苏文的胳膊,将他拉到符阵之前。 苏文不知道为何格莱会忽然选择帮助他,他半信半疑地将索利之轮重新放回符阵的中央,十道轮印各按照自己的速度和方向旋转起来。 当苏文做完这一切,他仍是不敢相信格莱竟然帮助他完成这件他之前一直反对的事,正当苏文准备向格莱询问时,他一扭头,却被人从后背狠狠朝前推了一把,他的整个身子被推进了符阵之中,再不见踪影。 十道轮印瞬间升空,并在天空炫然炸裂成璀璨烟花。 「这才叫宿命……」 格莱抬起头,向着十道轮印最后一点消散的光亮嘀咕道:「糟了……忘了告诉他护住头……」 施蒙罗眼见前功尽弃,忽尔大怒:「不!」 「我的神明!我苦心期盼的神明!」 格莱勾起讽刺的笑:「你要的神早就来到你的身边了。不过,他现在回去了。」 「什么?在哪里?他在哪里?!您在哪里?!」施蒙罗如受五雷轰顶,他朝着空无一物的天空振臂高唿:「我等盼您福音,盼您甘霖降世!为愚昧迷途的灵魂启智!启智!请显您的神迹,您的真实!您的追随者、您的僕从、您的羔羊无尽发愿!」 「请您响应啊!」 「响应啊——」 「求您了——」施蒙罗似喊尽所有力气,他状如饿鬼,匍匐在地:「求您了,告诉他们我是对的……」 第98页 雪貂见施蒙罗主教已完全无还手的意向,便收起剑式,也深惑不解抬头望着那积蓄着巨大魔量的符阵竟能一瞬间烟消云散。 碎散的符阵符文如余烬落满整片祭坛的区域,带着巡逻队正匆忙赶来的满用指尖勾留住一点符文碎片,满在这一片符文消陨之前,见到了一点符阵的构架排布,他虽看不太懂这被一位精通符文者耗费半生心血所创造的符文所蕴含的含义,但是他却在其中窥见了一点基本的术式,再联繫之前的月希和苏文的遭遇,他们都是被符阵所『吸』而非是从符阵中传送出来什么东西,满似有所顿悟,他应早有察觉的:「倒行逆施,这个符阵从一开始被设置错了运转方向。」 而远处的施蒙罗身躯勐然一震,他似乎也想到某种他不敢相信的假设,他如惊醒一般:「不!我没错!我没有错!」 施蒙罗两拳紧握,忽地,祭坛之上剧烈震盪,从他的浑身释放出磅礴的魔量仅用一招便将祭坛之上多余人员全部躯退百米开外。 当然,并不包括一个小孩。 可惜施蒙罗并没有注意到。 他似喃喃自语:「我还没有失败,没有失败……」 旋即平整的祭坛砖面从中间向东西两面震盪开来,不一会儿,在原有的祭坛之下露出一口如天井一般的深不见底的深坑,深坑的沿壁上一圈圈安嵌着旋转的楼梯台阶。 正是之前关押格莱时的地方,那么魔骨定然在这祭坛之下。 原来打开祭坛之下天井的关键竟是靠魔量催动的,这么原始朴实的方式,倒是使人有些意外。 魔骨应该就被束缚在天坑下面的符文母阵之中,充作刚才浮在祭坛之上的符文子阵发动的魔量源。 施蒙罗举起法杖以静默片刻,随后他的身体上出现数道光圈,他正以自身为符阵『泉眼』,他要用自己来发动母阵。 格莱见状,便知这老头儿还没有放弃,他是要重新利用天井下的母阵再延伸出一个子阵来,或者干脆他要将母阵直接充用为子阵来达到他请神降世的目的,可是经过刚刚的子阵的消耗,母阵中的魔量源可吸取的能量大约也已到达极限,如果想要再使用一次符阵,恐怕需要耗尽所有的魔量源才能实现,而施蒙罗将自身作为符阵最大的魔量源『泉眼』的这种做法现在看来无异于自焚。 这种同归于尽也要达到自己目的的做法,格莱心中也是佩服。但要真让他成功了,那魔骨就该被吸干成炉灰渣渣…… 格莱佩服归佩服,可惜他不能让他成功。 正在施蒙罗闭眼聚精会神之时,格莱悄无声息地走近他,一把将他手中的法杖夺过,然后抬起膝盖用力将法杖被按断成两半。 外放的魔量骤然减灭,施蒙罗顿时瞪开眼睛,他像看到鬼怪一样盯着少年:「怎么会……」他在与符阵融合的过程中,他的外在有一道风刃屏障保护,任何人只要接近正在施咒的他就会被削成碎片。 可这个少年竟安然无恙地走近他,还可以徒手将他的法杖掰断…… 「你!你……怪物!」施蒙罗死死盯着身体仿若铜墙铁壁的少年:「你怎么可能?世上没人能……」 格莱丝毫不在意,反而一笑,他将掰断的法杖扔到施蒙罗的脚边:「……哦,这个称唿,我还真有点怀念……很久没人这么叫我了。」 「不对!」施蒙罗像是反应过来什么,瞳孔微颤:「我懂了……你,你是不干净的秽物!污秽!」 施蒙罗非常确信自己的想法,他几乎立刻从如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面前远远撤开,施蒙罗直起腰身展露出如石像般的威仪,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格莱,轻蔑道:「……诞生于骯脏的罪孽之子,你是可怜的,可悲的,同时也是该死的。不要妄图阻碍我,你战胜不了我的。」 格莱还真的就非常喜欢有洁癖的人,无论是生理上的洁癖还是精神上的洁癖。格莱摊开手臂,施蒙罗主教向后退几步,他便向前迈进几步道:「那你需要一个脏脏的拥抱吗?免费的。」 「别过来!你滚开!」施蒙罗见少年似死缠烂打地缠上来,面露惊恐,他急急将身上的符文光圈甩向格莱。 然而这是无用功,符文光圈穿透格莱的身体就像阳光打在落叶上,丝毫没有任何伤害,反而照得他暖洋洋的。 格莱没有时间再和他闲扯下去,他趁着施蒙罗对他还存有一丝惧意的时候,格莱向他冲去一脚踹上那个老头子的腹部,施蒙罗的身体如脆弱的枯枝老树向后退去,格莱乘胜追击地反身又是一脚加力在对方脆弱的肚子上。 施蒙罗向来只与人舌枪唇战,从没有面对过这么直接的野蛮,他更没有想到一个未成年的小孩子竟能如此暴力。施蒙罗的腹部连受数击倒地,此时的格莱对于他来说仿若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他既惧怕又噁心对方的触碰,像是害怕自己的身上也被染上了污秽似的,少年一步步靠近他,他用脚跟蹬着地面擦着地砖远远地向后倒爬去。 「不要过来……」 格莱见施蒙罗起身要逃,立刻补上一脚踩上他的胸膛,压制住他的所有举动。格莱用最原始的手段,一拳打向施蒙□□瘦的脸:「给我立刻停止符阵,把我的魔骨还给我。」 施蒙罗没有回应,格莱像是为了激醒他,又一拳捶向他高鼓的颧骨:「停止符阵!」 第99页 可惜那个老头子在倒地的一瞬间仿佛就被人吸走了灵魂,他的双目变得空洞无神,嘴里不停地不甘的嘟囔着:「神啊……我真的错了吗?」 正当格莱想再给他一拳时,却被一把利剑横在颈间:「停止你的举动,你被捕了。」 格莱抬起头看了一眼来人,陌生的脸孔,格莱疑惑道:「你谁啊?」 「王都一等巡卫现通知你,你因涉嫌谋害氏族皇女月希·鬼兰治将被例行收押,择日送往氏族法庭听审!」 「不是他……」雪貂捂着自己的腹部跟在一大堆巡逻队的人身后,赶忙跑过来。 满则陪在雪貂旁边,他指着被格莱殴打的人,解释道:「是他,施蒙罗·法路。是他谋害月希。」 王都一等巡卫显然一惊,他赶紧收回了佩剑,对着少年道歉:「抱歉,你刚才施暴的过程过于野蛮,是我误会了。」转而,他又说教道:「小孩子不可以这么凶,记住了。遇到危险找可靠的大人,不可以自己去逞强。记住了。」 雪貂在一旁道:「给您添麻烦了。」 满道:「感谢你们的增援。」 「鬼兰治大人不必客气,这是巡逻队的分内之事。」王都一等巡卫敬道:「我们会将犯人严加看管,势必让他得到应有的审判。」 说罢,这群被满风风火火从城中拉到郊区祭坛来的王都巡逻队为施蒙罗戴上昏紫色的魔石镣铐,魔石镣铐一被锁上施蒙罗的手脚,他身上的符文光圈瞬间消散。魔石镣铐的一大功效便是封锁人的魔量,抑制其使用魔法的能力。 巡逻队的队长亲手将施蒙罗押送上囚牢马车上后,便对满请示道:「那郊区废祭坛这里,我们就暂时封起来了。」 雪貂阻拦道:「请稍等一下,我们有东西落在祭坛下面了,我们得先把它找回来。」 巡逻队队长一听,热心道:「需要巡逻队帮忙吗?」 满会意地推搪道:「不用,是私事。」 就在这边交谈之时,格莱已然走到祭坛大开后露出的天井旁边,跳跃下天井墙壁上的阶梯。 *************************************************************************** 晴空万里,一家朴素的黑色马车悠然地停靠在路边,偶尔马车的车厢会开始轻微的晃动,而驾车的马儿仅是从鼻孔哼哧出散着夏季气息的热气,扫扫尾巴,并不在意这经常出现的动静。 忽地,湛蓝的天空上乍然出现十道轮印的符阵,在从空中掉下一个物体之后,它又乍然消失,像烟花一般迅速地绽放然后凋落。 那物体正好落在马车的附近,嚼着草根的马儿受了惊吓,不安地嘶鸣一声,它慌乱的马蹄带着车厢也开始左右摇摆。 一男子从马车上急忙跃下,他理了理自己不整的衣冠,系好上面的银扣,并在心底暗骂了一句:狗屎,便走到马车前拽过缰绳,安抚起突然不安的马儿。 他的视力极好,很快发现道路旁的异样,那边草丛里似乎躺着一个人。 他放慢脚步慢慢挨近,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把银剑。 「格莱?」马车里的人探出头来,灰色的眼睛充满了不耐烦。 「你别下来,我去看看。」格莱回头朝马车里的男子道。 库里斯也发现前方的异样,他一眼就看出那是个人,而且是个受伤不轻的人,他非常讨厌有人在关键时候破坏他的好事,便道:「少惹麻烦,格莱,你不是说来陪我散心的嘛。」 格莱不为所动,他径直走向那人,他发现这人的头磕在草丛间的一块硬石上,好像磕晕了,格莱扒过那人的肩膀,想看看他的正脸,谁知格莱一将人的正面翻过来,就有一股腐烂的臭气迎面而来,这人的半张脸似已烧毁,皮肉都还未长好。 格莱收起银剑,他将这人摇晃起来:「餵……餵……醒醒。」 混沌之中,苏文眯缝着眼睛,他看着眼前晃着一张面熟的脸:「格莱……先生?」 格莱一听到自己的名字,大惊:「你是谁? 然而苏文已气息微弱至极,他的头一仰便昏厥过去。 「餵……」格莱见人已问不出什么话来,却因为对方似乎认识他,又不好脱手。 正犹豫着,从昏厥的人手中掉落下一颗小玻璃球,格莱捡起来,护在玻璃球外围的银轮上刻着一行清晰可见的字:「索利之轮……」 格莱瞧了瞧这只有半张脸的人,思索着:可能他叫索利吧。 格莱将其背回马车,果然马车里的人极不情愿道:「这是什么?」 「一个受伤的人。」格莱道。 「扔了吧,他脸都烂了。」库里斯微露嫌弃道。 格莱将人塞进马车,道:「你能治好他吗?」 库里斯反问道:「我为什么要治好他?」 「他好像认识我,可我不记得他。我想知道是怎么回事。」格莱道。 库里斯紧了紧自己之前松垮下来的衣带,好让自己看上去更得体一点,然而他的表情似埋怨道:「每次都是这样。」 格莱语气软下来:「下次补给你。」 「他的脸太严重,不是火焰灼伤,是高级吸附型符文。」库里斯皱眉道:「估计是没有控制好符阵,导致符阵魔量逆行释放,他离符阵距离很近才伤及脸部。」 格莱立刻赞嘆道:「我就说你有当学董的天赋。你一解释我就听懂了。」 第100页 库里斯似笑非笑地听着格莱的恭维:「我当年的老师,伊底农曼邀请我去长老院。他的推荐信已经写好了。」 「长老院?长老院在哪?这是什么机构,我好像没听说过?」 「在卡斯莫托。一个力图平衡各个帝国利益的和平而懦弱的机构。」库里斯道 「听起来很安全,可以。」 「既然格莱说可以,那我就接下了?可是学董怎么办。」 「学董都是老掉牙的东西,成天捧着书本,人都学傻了,不去也罢。」格莱立刻否决道。 「可你刚才还夸奖我有天赋……」 「放心,你到哪里都有天赋。」格莱匆匆将这个话题挪走,把他半张脸被毁的朋友端了上来:「比如治好他。」 「报酬呢?」 「随你开价,绝对遵从。」 库里斯来了兴致,道:「在下一定尽我所能。」 ***************************************************************** 进入天井下的地下祭坛,祭坛周围开始不稳定,满一脚踏进祭坛,然而立即地就从他的脚心底下刺出万千根针扎似的刺痛感,满暗骂一声收回了脚:「符阵开始发动了。」 「施蒙罗都没了,它怎么还能发动?」格莱问道。 「符阵的『泉眼』已经转移到母阵中央的那座上神雕像上了,子阵的能力估计也转移到了这个地下祭坛的母阵上了,这估计是施蒙罗早早设计好的,他事先收集了多于符阵所设空位数量的魔量源,应该就是为了应对符阵真正启动时发生的各种变故而设下的替补『泉眼』……」 雪貂远远望见作为魔量源之一的魔使被飞梭穿插钉在符阵中,但是距离太远,他们并没有那样的能力能够隔空解开它的束缚:「该死,太远了。」 格莱的脚步迈上符阵,他却没有任何异样,但因为格莱使用不出任何魔力,即使他能够接触到魔使也无法破解它身上的束缚,将它解救下来。 格莱沉思一秒,便道:「你们上去,离开这里。」 格莱不由分说地将两人哄赶上到石门外的旋转楼梯上:「我的魔骨,我能处理。」 满急道:「你不要再管魔骨了,符阵已经启动了,再耽搁下去我们都要被吸进符阵之中化为虚空的一部分!」 格莱却固执道:「它在哪里,我在哪里。」 雪貂看出他的坚定,劝道:「我不知道魔骨对你而言具有什么意义,你是把它当做宠物也好,朋友家人也好,谁的替身也罢,但你认清楚一点它就是个东西,它不是活的,在这一刻没有什么比你的性命更真实更重要。你只要活着,我们还可以帮你找到其他的魔骨……」 「谢谢你,雪貂,所有的一切。谢谢你。」格莱不是铁石心肠,他能够看到一个人的善意,感受到一个人的善意,但他从不敢去接受来自其他人的善意,因为他深知自己没有回报的能力,他所有的能力都只给了一个人,对于其他人他永远都有还不完的亏欠。 说着他拉下控制石门升降的门闸,将这地下祭坛与通往祭坛之上的旋转楼梯隔绝。 任凭石门外发出咚咚咚地敲打声,格莱全都充耳不闻。 他走向符阵的中央,对着那他从不相信的上神像跪了下来:「你赢了,收回你的神谕吧,收回你赋予我的第二次生命。我见识过你的神通了,您真的伟大。本来我应该很感谢你,但是你瞧,你把事情弄得更复杂了,你復活了我,却没能留住他……我知道他不配得到你的原谅,我也不配……但是你把他和我一起扔进地狱也好啊……」 望着在符阵之中痛苦地挣扎着欲挣脱飞梭束缚的魔使,格莱的面部裂开一道悽惨的笑容:「能把我送回『过去』吗?库里斯……」 最后一声轻细的唿唤淹没于震耳欲聋的穹顶崩塌。 第35章 原典 摇摇欲坠的旋转楼梯,支撑着楼梯的嵌入墙面里的长钉颗颗崩弹出来,断裂已从尾端开始像无形鬼影的脚步狂奔着逼近沿着向天井之上逃跑的两人。 从如天井的上头,树木、乱石、祭坛的雕像等等地面上所有的东西纷纷下落,它们都被那万丈深渊之中的符阵吸引下来。 在最后一刻跳出天井外的倖存的两人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万物倾倒,不復存焉。 安静许久,格莱睁开眼睛,周围尽是他怀念的模样,他站在一条宽敞明亮的长廊里,前方是卡斯莫托宫殿的大门,他熟悉那扇宫门上所有的浮雕图案。 他抬起手,久违地再一次推开了它。 里面却是他结婚那天的教堂,四面透风却也透着明媚的光。 那座手里托着鸟粪的神像前,有人在等着他。 在等他念那一句誓言。 「今夜永生不忘。」他轻轻道出一句。那人迎向他的怀抱,盛放着记忆中所有的光彩。 格莱一步步走上台阶,走近神像前的男人:「我来晚了吗?」 「才刚刚开始,我的。」柔软的声音,一如往昔。 格莱霎然红了眼眶,他忍着将目光挪向别处:「这里很干净,你打扫过了?」 「老样子,我负责打扫房间,你去擦窗户。」男人道。 格莱笑道:「这里哪有窗户?」 话音刚落,教堂四面的围墙上竖起一扇扇窗,从四面八方投进来的光耀得格莱睁不开眼。 第101页 「现在有了。」库里斯笑吟吟道。 「这么多,给我一百年都擦不完。」泪水的咸味在格莱的舌尖上打转。 「那我给你一千年,一万年。」库里斯说道。 格莱笑出声来,他抬手抚摸上对面的男人的发梢与脸庞:「这里是天堂吗?」 「天堂是给别人准备的,我们不适合。」库里斯注视着他的眼睛:「不过我在地狱也没有找到你,所以我想我应该在这里等你。」 格莱的眼底盈光飞闪而过,道:「那这里是什么地方?」 库里斯微微笑道:「是梦境。你的梦,你的过去,我的格莱,这里不是长久之地。」 格莱豁然一笑:「如果你只能在过去活着,那么我也永远不会走向未来。」 库里斯沉敛的目光,静静地凝视着他:「你该走了。」 格莱固执道:「不,我哪里都不会去。」 「我要的是永远,格莱。过去、现在、未来全部包括的『永远』。」库里斯微微颔首,吻上他的额头:「醒来吧。我会找到办法的。」 正在格莱弄不懂对方的意思时,格莱的身体瞬间化作细沙,从库里斯的怀抱中散漏落下。 教堂大门外一架担架火急火燎地正往教堂内救治草术室里抬送,刚刚松懈下来准备吃口饭的一位修医见到这一幕,抱怨地放下刀叉盖上餐盒盖,穿上浅青绿的医袍赶进救治室内。 「什么情况?」修医一边询问,一边为担架上的少年套上医疗用的金属手环和脚环。 「重物砸伤陷入昏迷。」一旁有人道。 修医双手微抬起少年的头颅摸上少年的后脑,排除道:「没有伤到后脑……最严重的外伤在哪个部位?」 「无。」 「那他身上的血?」修医看着少年身上衣物上被血色大面积阴湿早已失去了原本的颜色,然而当他身旁的护理人员拿起一块海绵在少年腿部上将那里大片的干血擦干净之后,竟发现那里的皮肤竟是完好无损的。 「他什么伤口都没有,不知道从哪沾上了这么多血。」一旁有人早已发现道:「他就是昏迷不醒而已。」 修医正在心底起疑,她保守道:「先打一针清剂,稳定住他的魔量流动。」 「……修医,晶针打不进去。」护理人员手里捏着一根细长如针的银晶色的长管,长管中流动着细流的液体。 修医拿过晶针,自己尝试着扎进少年的皮肤,然而她也无论如何也刺不透少年的皮肤,但是这是不可能的,这种晶针是目前最细的魔法导入纯度最高的药用魔具,是应该极容易被人体吸收才对,修医捏着晶针最后使力刺进少年的手臂,不料她的力气过大,晶针在接触到少年的皮肤时立刻被折断两半。 旁边护理的人员急忙吩咐帮手道:「快拿一管新的清剂!」 而修医却若有所思地盯着少年似铁皮般穿不透的肩膀,那里连针痕都没有留下。 「请病人随行人员去病房等候。」小修医指领着随着担架匆匆赶进来的两人:「我们的主治修医正在全力抢救,请您放心。等到草术式完成,我们会将病人抬到病房里的。」 雪貂一边将自己团成球的黑绸兜袍死死抓紧,一边牵强地扯出一笑,:「好的。」 雪貂手里攥着的一团兜袍里面仿佛装了一只极其狂躁的兔子在里面活蹦乱跳。 在小修医疑惑的目光探寻下,满及时道:「病房在哪边我们自己去。」 一踏进病房,雪貂再控制不住,他感觉手里的东西有挣脱的趋向,便赶忙把自己手里兜袍甩远,兜袍砸到墙上,魔骨从里面落下,落地的一剎那它瞬间放出诅咒聚成魔使,朝门口的二人冲来。 雪貂忙道:「冷静,冷静。格莱马上就回来,马上。他希望你能冷静。」 魔使停顿片刻,诅咒骤散恢復成魔骨的样子,不再搭理满和雪貂,转身钻进地上的兜袍之下,气鼓鼓地从兜袍下传出阵阵的幽怨之气,仿佛在怪有人抛弃了它一样。 说来也是,有魔使在,格莱怎么会轻易被掩埋到祭坛底下,当满和雪貂以为他们将要为这位他们认识不久却像相处了半辈子的小傢伙举行葬礼的时候,他们竟从心底生出些不舍来,虽然不想承认,但仍是有一点难过的。 直到深底下的符阵消散,当所有的东西皆在下落时,逆流而上的魔使一如既往地抱着已昏迷不醒的格莱跳出深坑之外,远远地远离是非之地,远离死亡的边缘。 看起来,这位小朋友註定将要驻扎在满和雪貂的生命中了……说不定,还要指着他养老?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救治结束,门扉紧闭的草术房外一阵响铃,从里面用担架抬出一个仍在熟睡的少年,主治的修医示意所有人将担架抬到对面的病房里便离开,而她自己则等着所有人离开后,走到了病床前,这引起了早在病房中等候的另两个人的注意。她道:「请问你们是格莱·坦利伯恩斯的监护人吗?」 「是这样的,他没有什么危险,你们不用担心,我只是有些问题不方便当众发问,我想你们也不会想让别人知道,所有我单独留下来请教你们。」 满的余光瞧见格莱一被抬放到床上魔骨变很快地钻进了他的病床上,不过好在没人发现,满便稍稍放下心来,专心应对起这位修医的问话。 第102页 「他和你们是什么关系?」修医问道。 雪貂和满互看了一眼,雪貂犹豫道:「我是从……从……」 修医狐疑的眼神立刻会意:「我知道了你们两个因为……所以领养了一个是吗?」 满眉头一皱,他总觉得这句话哪里不对劲。 而雪貂因为想不出谎话能马上圆上,便立马顺着修医的意思接下去:「是的,就像您说的那样。」 修医便道:「首先我要为二位的善良表示由衷地钦佩,即使这个孩子是个石壁人,你们依然不离不弃地照顾他,他真的很幸运了。」 雪貂微微张大嘴巴:「什么?」 「他是石壁人,他身患不可治癒的石壁症……你们不知道吗?」修医奇怪道:「你们领养之前没有检查过他的身体状况吗?」 满诧异道:「没有,他又不是宠物狗。」 「好吧,抱歉。我以为你们事先知道的。」修医忽然认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又立马严肃起来:「但是你们现在知道了,我希望你们不要因此而弃之不顾,一旦决定领养,就必须照顾一生。」 雪貂有点屡不清头绪,他道:「我们会照顾他,但请您解释一下,石壁症是什么?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修医道:「石壁症是非常罕见的病症,正常情况下不会出现,只有直系近亲结合才会导致这种孩子的诞生,所以它是先天的,直到目前为止没有治癒的办法。取名石壁症是因为患有这种病症的人他们的皮肤犹如石壁一般,并不是说他们肤质坚硬,而是说他们的皮肤不通透。」修医慢慢解释道:「我们正常人皮肤上的每个毛孔都能过滤我们身处的周边环境之中存在的魔元素,这使我们的身体能够吸收来自外界的魔元素,也可以释放我们自身的魔量,这也是使我们能够通过自身去调动和影响周遭空气中存在的魔元素的原因,就是我们能够使用魔法的原因……哦,顺便说一句,已有过研究证明,夜行种也是可以透过皮肤释放魔量的,但因为这种释放是被动的,且是微量的,所以夜行种想要使用魔法,仍需要使用魔导具。简单的说就是,只要你能使用魔法,就能接受魔法。」 「但石壁人不能,他们不能接纳魔法,也不能使用魔法,他们的皮肤天生对魔法具有极高的排斥性。石壁人的心脏,是造成他们生有这一副残缺的身体的主要根源。无论他们的生母是高等种还是夜行种,在孕育石壁人婴儿时都会将一小部分魔量遗留在婴儿体内的心脏之中,形成胚芽,我们也称魔法胚芽,对于正常人来说这是我们日后使用魔法必备的生理条件之一,但是对于石壁人来说,这却为他们的心脏发育不完全埋下了祸根。」 「心脏中有『胚芽』的存在,就意味着石壁人的心脏和正常人是一样需要的,一样需要充盈的魔元素的供养才能维持生机,但他们自己的心脏却因为在母胎里发育不完全,所以他们的心脏中的胚芽不能自主地产生魔量,而他们的石壁皮肤又导致他们无法通过吸收外界的魔元素来填补自身的需要。」 「当石壁婴儿诞生后,他们的体内只留有一丁点从母胎里遗传下来的魔量来维持他们心脏的活跃,一旦他们将这一点消耗完,等待他们的只有衰竭而死。没有任何救治的办法……你总不能扒了他们的皮吧,因为他们对魔元素的排斥性,即便做剥皮手术,也要使用那种不带一点魔法纯度的钝工具才能划破他们的皮肤,不带一点魔法,就说明连麻醉、昏迷的符文都不能使用,是要活生生地剥下来……」说着,修医自己直面目痛苦地摇头:「他们生下来就註定了悲剧,就像把一个人捆住了手脚拴住了他的脖子困在地牢,然后在他够不到的地方放上一碗水一块面包……这个世界对他们来说是残酷的……仅靠母胎带来的那一点魔量,他们也生存不了多久,所以通常情况下,患有这种病症的孩子活不过七岁。」 「而且由于身世的不光彩,多数石壁人生下来就被遗弃或扼杀在摇篮里。他们真实的寿命甚至比七年更短……」 雪貂对修医这一番好似惊世骇俗的言论,显得接受不能:「可是……您看他的样子,至少十几岁了,已经是个小少年了。我见到的他每天都非常活泼……」 修医的脸上此时露出一些欣喜:「是的,正因如此我才来到这里请教二位,你们是怎么做到的?不瞒二位,我在发现这个孩子身上患有石壁症的时候,我也是充满了……哦天哪,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这将是个创举。我本来以为是你们二位用了什么办法救治他,但是刚才我发现你们事先并不知情……所以我想请二位帮忙,我想对他的全身进行一次检查,或者等他醒来我想和他聊聊这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他是如何坚持活到这么久的,可以吗?我是一名医者,挽救更多的人生是我毕生的追求。我相信从他身上我一定能寻求到一种方法,来挽救像他这样的人……」 满思考道:「请先让我们商量一下,我们需要等格莱醒来再询问他自己的意愿。」 修医觉得是自己表现得太激进了,便收敛道:「好的,当然,这是应该的。」 「那我不打扰各位了。」说着,修医从医袍的肩臂口袋里拿出一张纸片,递到满和雪貂的面前:「这是我的星图,我期待你们的联繫。相信我,他可以拯救更多的人。」 第103页 说罢,修医朝满和雪貂鞠了一躬,然后悄悄对已安顿躺在床上依然昏昏沉沉的少年告别道:「再见,小格莱。」 送走对各种疑难杂症极其热忱的修医,房间中就剩下满和雪貂还在自己的脑子里过滤着刚才接收到的消息。 「真有这种病吗?」雪貂问道。 满道:「这种病症的确曾记载于一些古书上,三千多年前的古代皇族为了保证血统纯正便选择近亲联姻,但当他们发现诞生的后代出现这种问题后就明令废止了近亲通婚。」 雪貂皱起眉:「现在没有皇室,也不需要血统纯正,为什么还会有……」 「你要问吗?」满看着病床上昏迷不醒的少年道,魔骨在他的胸膛上蜷缩着栖息,随着熟睡的人的胸膛起伏而轻缓地起落。 雪貂嘆气道:「至少他现在很健康。」 满点点头,他看了看卧在格莱身上像只小乖猫状的魔骨,脑海中又想起刚才修医谈起的关于眼前的少年那充满解不开的矛盾之谜的身世,满放弃一般道:「他已经够古怪了,还怕再古怪一点吗?就是明天有人告诉我他是魔王转世我都能平静地接受。」 雪貂低头笑道:「我也是。」 第二天,满和雪貂便悄无声息地为格莱办理了出院手续,他们坐着马车离开了这座繁华却纷扰的旧王都,回到了那座沿海的宁静小城浮金都,并将仍昏迷不醒的格莱送回浮金都的一家救治教堂治疗观察,直到学院规定的假期时间结束,格莱才恢復过来,当他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海咸鱼的气息,他便不由地在心底暗道:他这条老命还真是够硬…… 第36章 原典 雪貂手里拎着一用餐布盖得严严实实的藤条篮子,他推开病房的房门,此时的季节温暖似春,房间里多是空床,只有靠窗的那张白床上,少年软软地躺着,仿佛永远不会醒来。 「起来吧,格莱,别装了,你睡着的时候打唿噜。」雪貂笑道。 床上的少年闭着眼,应了一声:「你放屁,你睡觉还磨牙呢。」 雪貂将篮子放到床柜上,床柜上原先空空的花瓶里多出来几束纯洁的白牡丹和一束彩丽的羽毛:「……这是?」 「满插进去的。」格莱撑着手臂从床上坐起,他拿过那根插在花瓶里的羽毛在手掌中摆弄:「花里胡哨的,从哪只野鸡身上拔下来的吧。」 「这是凤凰的。」雪貂哭笑不得:「凤凰的尾羽每隔一段时间会掉落换新,凤凰栖息在悬崖峭壁,它掉落的羽毛会随风飘荡到各个地方,所以能够捡到是很幸运的事。听说凤凰的尾羽有庇佑人长命百岁的意义。他是好意。」 「好了,我知道了。」格莱第一眼就瞄见雪貂带来的篮子:「你给我带什么了?」 雪貂掀开餐布,一股浓郁烤香扑面而来,却犹豫道:「你的伤口还未痊癒,修医说你不能多吃油腻荤腥的食物。」 「别听那些修女的,天天豌豆黄瓜,我脸都吃绿的。」格莱一边抱怨着,一边用手从篮子里拿出一卷煎得两面酥脆的干肉煎饼,干脆地咬上一口。 雪貂见病房里没有别人,问道:「满送完花就走了吗?」 「没有,他去上厕所了。」格莱咕哝道,神出鬼没的魔骨从被子里探出来围上少年的脖颈,仍是寸步不离的模样。 「哦……一会儿满进来,你可以装睡吗?」雪貂忽然要求道。 「嗯?」格莱咬着脆肉,疑惑道:「为什么?」 「你知道你清醒的时候很容易和他吵起来。」雪貂委婉道:「我有点私事想和他说。」 格莱呵笑道:「你们背着我都有私事了?行,你们小两口慢慢谈,我不打扰。我只要装睡就行了?用不用我藏床底下,把床让给你俩?」 「不要开这种玩笑。」雪貂道。 正在这时,耳尖的两人听着门外有熟悉的脚步声。格莱赶紧多塞几口肉饼囫囵咽了下去,迅速拽过被褥蒙过头顶,将魔骨和自己一併埋进被子里。 雪貂感激格莱的速度,并帮衬着把床上收拾妥当。 满踏进房间里,便瞧见雪貂站在病床前,床上鼓起一个小包,不见有人露头。 满便问道:「人呢?」 「在褥子底下,睡着了。」雪貂解释道。 满自觉地脚步放轻,却在挨近病床前蹙起了眉,压低声音道:「把被子掀开,不怕睡着了闷死吗?」 「不用。」雪貂及时制止:「修医不让他受风。」 满有一丝奇怪,又因他心里另装着他事便没有过多的探问下去。 病房里不再有对话,骤然安静。 半响,病床前比肩站在一起的两人却偶然地同时开口: 「感谢你之前……」 「谢谢你。」 原本盯着别处的两人这才互相对视起来。 「你谢我什么?」满问道。 雪貂道:「之前在风谷你选择了我……」 「没什么,你救了我那么多次。我理应如此。」说着,满从怀中拿出一盒精緻的木匣递到雪貂面前:「这个你拿着。」 「什么?」 「黑骑的铭牌。」满道:「有了它,你就不会被当做见习的骑士,以后你再接悬赏就可以得到全额的赏金。」 满顿了顿:「……要是你担心你的能力不足以独立完成一单悬赏,我可以和你一起完成。正好我也需要零花钱。」他的语气似无意,目光却诚恳。 第104页 雪貂认真想了想,道:「……你在邀请我成为你的骑士吗?」 「我不这样认为,我觉得我们之间是互惠,也可以说我们成为对方的骑士。」 雪貂微微有些怔神。 正说着,床上的被褥忽然骤缩了一下,没过一会儿,又骤缩一下。 从被褥里一颗深栗色的头颅探了出来,并伴随了一阵又一阵的嗝声。 格莱一边打着气嗝,一边从床柜上取来一杯温水,喝了几口控制住打嗝的频率。 「刚才噎住了,你们继续。」说罢,格莱又钻回了被窝里。 …… 「伤好了就起来!别装死,救治教堂的床位很贵的!」满作势要掀被子。 格莱死死抓住:「你放手,再不放手,我就放魔骨了!」闻言,魔骨探出一根骨节。 「你敢!我供食宿费用。」满道:「不听话我就把你扔回垃圾堆!」 「你扔!」格莱光脚不怕穿鞋,浑身上下没有一文,索性就赖上了。 「不可能,我也给你做了铭牌,明天你就出去干活接单子,挣钱还钱。」 「你谁啊,老子听你的?!」格莱不让。 「你们安静点,病房不允许大声。」雪貂拼命嘘声道。 入夜。 一道微风从未关合的窗里吹进寂静的房中。 格莱睡得安稳,双眼紧合,舒适的睡姿将被褥一角踹下床沿。 这时一只手轻轻将格莱垂在床边的软褥提起,覆盖到他半露的肚皮上。 这只手顺着少年的腰身滑到少年的脸庞之上,然而这只手即使与格莱的肌肤挨贴得十分近,却仍是隔着一段看不见却真实的空气。 手指不敢接近,却又不舍离开,只停留在格莱的额头上方迟迟不动。 藏在格莱身下的魔骨有所感应,它顺从地爬到来者的身边,与来者缺失的部分很快融为一体,终于回归完整的魔骨被套上一副黑绸手套。 那只戴着手套的手转而静悄悄地拉过一把椅子,一个红髮灰眸的男人便坐了下来,候在病床旁边,他的身影无声无息地仿若不存在的鬼魅。 男人凝望着病床上熟睡的人,安静的目光像沉思又似空空无物。 第37章 【番外】蜜月 细雨濛濛,泥泞的土地上辗转出深浅不一的脚印,格莱身上蒙披着一件深色的雨袍,从头到脚覆盖严密,只是靴跟沾了些污泥。他带着浑身的雨凉气,推开前面一扇矮小的铁皮旧门,他稍欠下身子踏进门里,竖笛与七弦琴交织缠绵的吟游新曲萦绕入耳。 他选了一处最里侧靠墙的位置坐了下来,身穿亚麻绿长袍的侍酒女子捧着陶壶走近他的身旁。格莱脱下雨袍随意扔到靠背上,雨袍的边角淅沥着水滴偶尔几滴渗入座椅的软垫上。格莱接过侍酒女递来的干手帕,眼睛盯着墙上悬钉着的主餐牌:「拿两个杯子,贝尔高原烈酒来一壶,先暖暖身子。」 侍酒女应笑着记下,过了一会儿,她端着两个橡木杯放到格莱的桌上,并为其斟满一杯,而当她准备斟满第二杯时,却被格莱拦住:「这杯倒清水,有人斋戒日。」 侍酒女应笑着酌满一杯清澈的温水。在侍酒女抱着酒壶离去后,一人带着熟悉的气息坐到临他旁边最近的座椅上。 「嗨。」红髮的男子眉眼弯弯。 「嗨。」格莱回应道。 「请问您认识格莱吗?」那人故作陌生的语气。 格莱的嘴角微微上扬,习惯性地配合他玩起这种花招:「不认识。」 「哦,那真可惜。」库里斯惋惜的语气,他接着说:「我听说他口iiii活不错,还想找他玩玩呢。」 「你他妈……」格莱笑骂着抬起手搭上身旁口无遮拦的人的后颈,似爱抚又似解恨地按捏了几下。 库里斯低着头,脸上泛起绵糖似的笑,求饶道:「我错了,我错了。其实我的也很好,你要玩吗?」 格莱拿这人始终没办法,他将盛着清水的橡木杯推到库里斯的面前:「你被斋戒日憋疯了吧,不是说拉奥斋戒日当日不得饮酒、杀生、犯淫吗?」 「口头上说说,不犯忌。」库里斯笑着拿起橡木杯柄,轻轻碰了一下格莱手里的橡木杯沿。 「即将坐上长老院教宗正权席的人说话还这么放肆。」格莱用取笑的口吻暗透着祝贺的欢意。 库里斯听罢,反而嘴角一沉。格莱察觉出对方的情绪变化,便放下酒杯,问道:「怎么回事?」 库里斯道:「伊底农曼·费林因并不打算推荐我,他和其他另外五位正权席长商议,要将我派去北境下院。」 「伊底农曼·费林因……那个老头儿不曾是你的老师吗?我记得他对你十分青睐,当年我们离开皇宫后就是他在长老院给你找了一个职务。」格莱道。 「时过境迁。」库里斯低声道:「他现在视我为眼中钉,处处提防着我。」 格莱正疑惑,忽地感觉周围似有人的目光紧随他的左右。格莱余光一抬,便看到铁门附近新落座了几名陌生的男子。格莱常年磨鍊出来的敏锐神经提醒着他这几个来者不善。格莱从进门选中酒馆里最里侧的位置便是方便他能时刻掌握酒馆全局注意到微小的异动,而且从对方那群人飘渺不定的眼神总是有意无意落向他和库里斯的方向时,格莱便觉得不妙。 他可从不会被动等待危险找上门来。 第105页 格莱仰头吞咽了一口烈酒,咂舌道:「他家酒越来越难喝。」随后,撂下酒杯起身,他抬手压上库里斯的肩膀示意他不要乱动:「在这儿等我。」 格莱径直朝那帮明显针对他们的人走去,并似寒暄着地搂过其中的一个男人肩膀不由分说地将他带出铁门,而酒桌旁的其他人见状也纷纷跟了出去。 库里斯见到这一幕并不吃惊,因为他在赴约的来路上就发现了身后有人跟踪。然而他并不担心也不打算告诉格莱,他本来可以自己私下解决的,可惜那帮人实在太蠢,竟被格莱察觉出了踪迹。 库里斯大约能猜到派这群打手来骚扰他的人真正的意图只是恐吓他,若是真有心置他于死地方才他故意路过那么多条暗巷窄路他们都没有下手,要么是连暗杀都不懂的新手,要么就是有人授意他们必须在人多嘈杂的地方给他痛击,造成他行为不端蓄意闹事的风闻让他错失教宗正权的席位。 怪就怪背后操纵的人心太软,他以为单单恐吓就能逼退库里斯的念头,收敛他的野心。 库里斯悄悄瞄了一眼六角的窗外,打斗之中惟有格莱迅勐灵活的身影实在惹眼,他不禁口干舌燥,抿下一口温水润喉。 侍酒女抱着酒壶前来桌前的身影挡住了库里斯的视线,他用手遮住格莱饮过的酒杯,制止住侍酒女续酒的动作,脸上挽起微笑:「调一杯贝尔高原烈酒八分满,两茶匙青橙汁,两茶匙弭坎山清酒,五茶匙枫叶糖浆。」 侍酒女微微一愣仍是默记下来,不一会儿,她便按照库里斯的吩咐抱着调好的酒摆放在桌上,库里斯拿过酒杯在鼻下轻嗅,随即满意道:「是的,谢谢。」 格莱重新走回自己的座位,他的气息仍残留着打斗时的粗犷,他握起酒杯往自己的嘴里灌了个满强制平復起唿吸,但当他全部饮下后,停留在舌尖上的味道让他倍感惊喜,他掂量着酒杯重新审视起这意外变得好喝的酒饮。 库里斯注意到格莱的小动作,笑而不露痕迹:「怎么了?」 格莱以为他问的是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便解释道:「是伊底农曼·费林因,他派人袭击你。如你所说,他似乎并不想让你坐上教宗正权的位子。他为什么突然转变态度,他对你之前不一直很好吗。」 库里斯道:「人心难测而已,我对他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不仅如此,我现在已经威胁到他的地位,他想要除掉我也是情理之中。」 格莱却皱起深重的眉头:「费林因好歹是一名德高望重的圣法大贤者,都传他是第一智者,没想到他这么善妒。」 库里斯垂眸思索片刻,再抬起时眼底涌现一丝寒光:「伊底农曼不会放过我,他有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格莱同样有如此担忧:「不如你趁早跟他表明你不想要这个位子,让他派你去北境下院,跟我回北境也不错,省得我卡斯莫托和北境两头跑。」 库里斯顿道:「你让我放弃?」 格莱道:「费林因已经八十多岁了,你才不到四十岁。他不剩几年的命了,你再忍耐几年,熬死他足够用,等他死了,你再重新将位子夺回来。迟早都是你的。」 库里斯道:「你觉得他会留着我这个隐患吗?他已经认为我与他离心,我掌握他的秘密不少,我活着对他而言便是悬在他头顶的利剑,系在他脖子上的宽绳,他不会容我在北境下院逍遥快活。」 「……他不会做这么绝吧。」格莱心里牴触道。毕竟这个糟老头子大贤者曾帮助过库里斯度过难关,格莱对他还是很有好感的。 话音刚落,库里斯的脸色变得沉郁而不可捉摸。 格莱心底一凉,他明白库里斯已有决意:「你真的要……」 格莱坐直上身,他扫了一眼周围,酒馆里嘈杂的人们只顾自己无暇注意其它。格莱便沉声与身旁的人道:「他是你的老师,是你的恩人,他在你一无所有的时候拉了你一把,给你一席之地。是他让你重新拥有权力,让你的志向你的才能发挥出来,没有他,你也不会有你如今的地位。」 「那都是曾经,他现在是我的绊脚石,是我的敌人,他要杀了我,你却要我放过他!你现在的行为是背叛!」库里斯低声道。 「你可以不再感激,但我不能忘了他的恩情。这是你欠他的,放过他一次就当偿还他的恩情。」格莱坚决道。 「你以为他当年为什么帮我,是他的仁慈,他的好心吗?不,是他的懦弱,他的弱点在我手里,他玩死过一个□□,是我帮他收的尸。他的儿子并不是英年早逝,那白痴贪图享乐将国库亏空,是我帮他顶下罪名外逃出境。」库里斯落下重音:「我们不欠任何人的。」 「……」格莱坚定的目光忽然不稳地摇晃。 「我本就不打算脏你的手,如果你不情愿,随便派你手底下的谁都可以。」库里斯垂下目光,不再与格莱对视,他的手指滑过粗糙的橡木杯沿一圈又一圈,等待着格莱的回答。 格莱的心里剧烈地动摇,他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加理解权力斗争的残忍,这比战场还要兇险狡诈万分,可是他已深陷泥潭无法自救,他不是不想脱离,只是那泥潭有着一双温柔至死的手。 格莱将内心所有的反抗狠狠压下道:「这件事处理不当容易落下把柄,不能交给其他人。」 第106页 正如他所料,库里斯扬起明亮的笑容,他捧起格莱的脸,爱怜道:「不是所有人都如你一样如此爱我。我不希望你再因为那些虚伪的人而刺伤我的心,我不想令你为难。」 格莱沉默半响,终道:「对你,我认栽了。」 旧式圆顶古堡外壁,一人影如蜿蜒的青蔓轻巧地翻折进一扇徐徐进着夏风的窗子。朴素的床帏里,一名头髮灰白的老者唿出沉沉的吐息。 如腰带缠绕格莱腰身的银链逐渐消融成颗颗银珠,银珠飘动进格莱低垂的掌心中重新凝聚成一把映着悽惨白光的银剑。 格莱抬手,几次将剑尖抵在老人的颈脉之上,隔着苍老的皮肤,他依然能感受到其下沉实有力的跳动。 在第七次将剑刃横在老人的颈部时,格莱终是暗骂一声。 手中的银剑已迅速变回一条长链,格莱扥着长链手法老练地缠绕上老人的脖颈,格莱向后收紧长链将老人拖拽下床,老人从睡梦中惊醒,喉咙处的窒息令他大惊失色,老人想要大声喊叫却挣扎不起。 这时耳边传来刺客的沉声:「有人看你不顺眼很久了,命我取你的老命,但是一位坦利伯恩大人出了更高的价钱,让我放你一条生路,说是偿还你的恩情。」 说罢,格莱撤下手中紧缚的力道,老人颈下的长链乍然消失。 重获新生的老人半跪在地,不住地咳嗽,他抬眼,黑暗的夜色中刺客的轮廓模煳不清。 「我会在监牢的停尸房里找一具尸体,从今以后,伊底农曼·费林因就是一个死人。」刺客于黑暗中幽幽道:「不要再出现在卡斯莫托,不要出现在活人的视线里。否则下一次,你必死无疑。」 …… 老人惊慌离开后变得空无一人卧室,格莱点亮床头的灯烛,甩手将它丢近布绒的床上,火光迅速蔓延。接着他便纵身跃出窗外,不留一丝他曾来过的痕迹。 库里斯透过马车的窗远远望着古堡骤然升腾起的火光照亮半个夜空,他的嘴角似笑非笑。 马车悄然晃动,有人钻进马车里。 「为何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不像你的风格。」库里斯微笑着,面容晦暗不明。 「翻窗时不小心碰到了烛台。」格莱顿道:「弄巧成拙伪造成意外也挺好,我就没去收拾。」 格莱撒谎时没有特别的习惯,即使他有不自然的流露,也会一瞬间被曾训练过的刺客技巧所纠正,他的表情向来天衣无缝。 库里斯凝视着他半响找不出破绽,最终,仿佛确信格莱没有欺骗他,库里斯阴凉的灰眸霎时融化了一般,他凑近格莱吻上他的唇。 格莱此时的内心被不安和愧疚占据,他对眼前的人曾犯下如同背叛的过错,这让他对库里斯所做的所有举动都变得格外放任与顺从,他想抛下所有尽一切可能补偿他已造成的不可挽回的过失。 格莱的身体变得比以往更软,库里斯不禁将人搂得更紧了一些,他轻咬上格莱坚实却圆润的锁骨,半带着喘息道:「下个月就是我们的纪念日了,这次蜜月你想去哪里。」 「……随便哪里都行。」格莱闭上眼睛,任由对方将他拉沉入不安然而却是无法拒绝的旋涡。他不知道这次的决定是否正确,他也没有精力去细想他将造成的后果,他只清楚一点,他无法对库里斯说不,即使那是错的。 他的心,他想要保护挚爱的人的想法从来没有任何改变,但是今天的变故让他终于认识到,他做不到了。他没有办法阻止库里斯去得到他想要的任何东西,格莱只能希望在他自己无能为力的时候,有其他人可以停下他的库里斯危险的举动,或者在最后的时刻,有人能够留给库里斯一线生机。 事实上,他们那一年的蜜月并没有去成任何地方,库里斯忙着他的教宗正权接任仪式,所以他们的蜜月便泡汤了。 从那以后的十多年,他们的蜜月总是会因各种突发事情而无暇顾及,有时候是侵略,有时候是暗算,有时候是入狱,有时候是诈死中毒…… 直到最后一日没有任何预兆的来临,这一切才真正结束。 第38章 鬼堡之行 茫茫沙漠之中,受风沙吹打刮磨多年的一丛丛巨石堆变得歪曲而怪异,夜色笼罩下仿若一张张狰狞的嘴脸,唿啸的冷风穿过怪石林下的穴窟发出哀鸿遍野的苍凉。 绵绵细沙之上一串脚印蜿蜒向那片久未有人涉足的领域。 一名兜袍裹身的挺俊人影独自迎着风沙,在他的方向的尽头仅有那片被人形容成『鬼堡』的怪石林。 忽然,四周绵沙凹陷,人影的脚步一顿。数条已成枯骨的沙地蜈蚣从沙窟中冲出表面,如高耸的激浪包围在他的四面八方。在数以百记的庞大怪物面前,这道渺小的人影显得那样羸弱不堪,想来他单薄的份量在这群吐露着腐肉气息的蜈蚣嘴里不消摄食几口,便会被瓜分得干干净净。 沙漠边境旁一家彻夜不眠的赏金酒馆,一男子慌慌张张地推门而入,即使在外面干冷的气候下,他的额头仍流淌着急于奔命的汗珠。 「这位客人,您需要点什么?」在这沙漠之中,酒馆的老闆见过很多亡命之徒慌不择路的跑到他的店里,他已然练就了一套淡定冷静的本领以应对各色各样的人物。 男子顾不上汗珠顺着他的脸颊延淌,他紧迫道:「我需要一个最好的骑士!不,最好的骑士团!」 第107页 在一旁喜好听风的喝酒的人们一听,便全然闹笑道:「那你可来错地方了。」 「要骑士团你得去氏族大厅请示,这平平常常的小酒馆可没有你要的人物。」 男子道:「不行,氏族的骑士团不够!他们不够资格!」 「哈哈,小兄弟你这就话我爱听。」喝酒的人举杯示意:「那我就要纠正你一下,你要找的就是黑骑,黑骑团。」 男子对什么黑骑,骑士的概念也分不清楚,就胡乱应道:「是,是,是,总之就是专门对付诅咒的!我要最好的!他们说找骑士只要来这种酒馆就行。」 老闆道:「这没有错,我这是家赏金酒馆,无论什么样的黑骑、散骑、黑骑团,只要在赏金行会挂名的,我这里都有他们的联络星图。」 「请问您的要求?您需要什么级别的黑骑以及您的悬赏类型,悬赏金额是多少。这里有一份悬赏申请单,请您按要求填写,填写越详细,越便于更快收到黑骑的回覆。」老闆非常熟练地递出一张纸一支短羽笔。 男子事先并不知道招骑士还需要办理这么多手续,他越是焦急,越是不知该如何下笔。 正当他为那张悬赏当上的条条框框弄得晕头转向之时,酒馆门口传来一声闷响,同时整间酒馆为之轻轻一颤。 坐在离门口最近的白袍少女欢快地跳出来,她朝门口迎上去,等候着给进门的男子一个惊喜:「克恩斯!」 裹着黑绸兜袍的男子明显受到了惊吓,虽然兜帽下的面孔被迷雾所笼罩,但男子退缩一步的身子还是透露出他的意料之外:「大大大小姐!您怎么在这儿?」 「我从家一路跟你到这儿的!」少女像是没有察觉出男子的抗拒一样,亲切地将手搭在兜袍上,挽起男子的手臂。 「外面什么声响?」酒馆老闆不能忽略任何发生在他地盘里的任何异动。 穿着兜袍的男子正愁无法回应少女殷切的目光,听到酒馆老闆的问话,立刻抽身回復道:「抱歉,老闆,是我把猎物拴在您外面的马栓上了。那猎物有点大,我栓的时候没托稳它,不小心砸到地上。」 酒馆里的人不信道:「什么猎物砸下来这么大动静?」 有人走出酒馆外一探究竟,却大惊嚷道:「是…是…万骨蜈蚣!沙漠鬼堡的万骨蜈蚣!」 「是它的头!他砍下了它的头!」人们纷纷闻信而动,拥挤在门口望着门外马栓上那庞大如小山包捲曲的节肢骨骼,已然呈现死态。 填写赏金单的男子见酒馆里的人忽然沸腾狂热起来,他不明所以,问向老闆:「万骨蜈蚣是什么?杀死它很厉害吗?」 老闆笑道:「万骨蜈蚣……简单的说吧,它曾吞噬掉沙漠中一整个国家,是一整个,不止是那个国家里所有的子民,还有属于它的一座座的城池,它的土地,它一切的文明。并且万骨蜈蚣是第一个成为诅咒之源的生物,在魔王之前,它可是在人们恐惧和忧患的意识中占据了相当长的时间。」 「你觉得杀死魔王是什么感觉?我这么说你大概能理解他们的情绪如此高涨的原因了吧。」 「魔王……」握着短羽笔的男子手心不可抑制渗出一些潮湿,他思索片刻,抓起悬赏单跑到那名杀死万骨蜈蚣的男人面前:「骑士阁下!骑士阁下!我有一单生意想和你做,求你帮帮我!」 兜袍男子还未搭话,他身旁的白袍少女却将人推开:「克恩斯是圣鹿骑士,他的所有行动需要得到圣鹿宫的允许,你呀,要做生意找别人去吧。」 即使男子再是对这一领域不熟悉,他也能知晓圣鹿骑士是所有骑士级别当中的最高级,但是圣鹿骑士管理森严,外界一般人等不可能接触到。男子听闻此人是圣鹿骑士,便更加坚定决心,不能放走这惟一的机会:「求求您了!多少钱我都会给!」 「这跟钱没有关系,你找别人去!别打扰克恩斯休息啦。」白袍少女嗔怪道,她挽着兜袍男子就要上楼休息:「克恩斯刚完成一项艰巨的任务一定很辛苦,我早就在这间酒馆定好了房间等着你,我是不是很贴心啊!」 兜袍下传来干笑两声,悄无痕迹将自己的手臂从少女的臂弯中抽离出来。 男子无计可施,他见阻拦不住便勐地朝兜袍男子的身上扑去,紧紧抓住他的衣袍:「救救我!骑士阁下,只有您能救我!魔王……魔王要杀我。」 酒馆楼上的客房,克恩斯将人领进房间内。 「谢谢您,骑士阁下。」男子坐在椅子上显得局促不安,他仿佛永远在警惕着什么。 克恩斯摆手答道:「您先不用谢我,请先说明您的情况我才能作出回应。」 「您刚才说的『魔王』是怎么一回事?」克恩斯问。 「是。」男子的喉结紧张地上下滑动一下,道:「我并没有夸大其词,请您一定要相信我。魔王復活了!」 克恩斯沉默不语,而一旁的白袍少女却不由地翻了个白眼。 「我知道,因为这件事我被其他人当做疯子。但是我没有撒谎,这是我亲眼所见!魔王復活!因为我…我们看到了他的復活,他派人追杀我们。」 「你们?」克恩斯问:「您可以详细一点从头叙述吗?」 男子点点头:「在大约一年前,我因为欠下赌债把我家族传承之物抵押给了一位黑市商人。没过多久我就后悔了,想去找那个黑市商人将东西赎回来,我一路跟踪他上了一艘黑市货轮,在船上他发现了我,并把我叫到船上的一间舱室里说要与我详谈。那里堆满了箱子,是一间仓库。后来我才知道那些都是要送往黑市上拍卖的东西,都是从非法途径搜罗来的不可告人的东西。」 第108页 「我请求那个商人把东西还给我,他不肯并把我关进了仓库里,之后又让几个他当时雇的打手教训我一顿。」 「就在那个时候,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小男孩,他什么都没穿,就像刚出生的时候。他打伤了那几个打手,引起了海啸,最后随着那艘货轮一同沉到海底……但是我知道,他一定没有死,因为他是魔王!他要回来报復我们了。」男子的情绪愈加不冷静。 克恩斯认真地聆听着,他抱有一丝怀疑:「你为什么认定那个小男孩是魔王?」 「他身上有魔骨啊!魔骨就趴在他的身上!在他的浑身上下乱窜,他还可以操纵魔骨释放诅咒变成高阶魔侍,海啸也一定是他引起的。」 克恩斯询问道:「什么样的魔骨?你还记得它的大小规模吗?」 男子道:「我当然记得,它是一个整体,一个完整的左手前臂。如果那个男孩操控的是那种寻常的又小又碎的骨头,我都不会如此确信,那是一整块啊,那男孩光熘熘的,身上一件防具都没有,如果不是魔王本人谁敢去徒手去碰……」 原本不屑一顾的白袍少女听到这里,陡然正色起来。各氏族封印的魔骨近百年来频频失窃,时至今日已有大部分不见踪影,为了不引起人们的恐慌,这件事一直是骑士圣殿——圣鹿宫秘密进行的任务。而封印失效的各氏族也都心照不宣地维持表面的荣光,对此事从未声张。完整的魔骨一般由大氏族封印保管,黑市上走私的仅可能是那种小骨,这名前来求助的男子模样普通,他口中所说的颇为完整的魔骨确实符合一大氏族之前秉报的丢失魔骨的形状,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是连虚构都虚构不出来的。 克恩斯谨慎道:「仅凭操控魔骨并不能证明你看见的男孩就是魔王,他也许是非法使用诅咒者。」 「不,他就是魔王。」男子笃定道。 克恩斯对他的坚信充满疑惑。 男子飘渺不定的目光似在犹豫什么,最终他看向面前那张被迷雾笼罩的脸庞:「你听说过禁林的事吗?」 「略有耳闻。」克恩斯道。 「我的名字叫泰乔·叶契多安。是负责看管禁林的叶契多安家族的继承人。」男子道。 白袍少女挑起一道细眉:「看不出来…你是望族之后?」 泰乔勾起惨澹的笑:「早就落没了,现在叶契多安只能勉强称上『家族』,家族里就只剩下我和我奶奶两个人了。」 「禁林是我家世代守护的,是我们仅剩的荣耀,而我却拿这份荣耀换取一时苟活,我拿给黑市商人抵押的传承之物就是进入禁林内部的钥匙。」 「我从未去过那里,但听闻过那里的传说,传说禁林深处有一座曾属于魔王的宫殿,魔王死后那里就被茂盛的诅咒覆盖,任何人都无法接近,就连魔侍也惧怕被那里的诅咒吞噬。」 「如果有什么东西被藏在禁林的宫殿里,那一定不是好东西。」泰乔道:「那个黑市商人之所以不肯将传承之物还给我,是他已经用过了那把钥匙,禁林钥匙其实是一道符文,用过一次便会失效,商人用这道符文打开了宫殿的门,从里面带出来一具灵柩。」 「安厝在魔王宫殿里的灵柩还会是谁的?」泰乔反笑道:「魔王一定没有完全被封印,他一直在筹备復活。」 泰乔回忆道:「我开始的时候,也没有将那个凭空冒出来的男孩与魔王联繫起来。我以为他是偶然的,或者根本就是被那个黑心商人关在仓库里即将送去黑市拍卖的床奴。」 「后来货轮巧合地遭遇了海啸,我和那艘船上的人在即将沉船之前逃了出来倖免遇难。魔骨和那个男孩却掉进了海浪里不知所踪。商人不会放弃他的财产,他一直候在海上,等海面风平浪静之后他又派人前去把船里的货物打捞上来,大部分都捞了上来。我就趁那个时候看了一眼他们的清单,有魔骨的记录但是没有那个男孩的记录。而且那个商人告诉我,他从不做人贩交易。」泰乔顿一顿,道:「我当时就预感不妙,我就去请他把灵柩放回禁林去,我说遇到海啸就是不祥之兆,他本来也已经动摇了,打算把灵柩让我带走……但是当他们把灵柩捞上来的时候,原先怎么都撬不开的棺盖已经松动了,而且里面空空如也。」 「再联想到船上发生的怪事,我敢肯定那男孩就是从那副禁林里的灵柩出来的,他是魔王,他復活了。」泰乔激动道:「是我们唤醒了他!」 克恩斯安抚道:「这些都是你的联想,并不是充分的证据。你所说的灵柩未必有你所想的那么…嗯…令人紧张。如果那真的是魔王处心积虑用来復活的灵柩,魔王本身包括他的灵魂都已经成为诅咒之源,那么他復活的道具必然应是充斥着诅咒。你所说的灵柩有诅咒的气息吗?」 「……这倒没有,它看起来很普通。」泰乔道:「但是我敢肯定,那个小孩一定是魔王。」 克恩斯道:「你的『肯定』是没有用的。你不放心的话可以将灵柩送去圣鹿宫,会有专门的人员帮你检测那副灵柩是否施有诅咒符文。」 泰乔道:「灵柩不在我手里,那个黑市商人早卖了。当时有一伙儿人出价极高,那个商人觉得还给我没有任何利润,就把它趁早卖了出去。」 「那卖到哪里你知道吗?」 「不清楚。」泰乔摇摇头。 第109页 「那商人呢?」克恩斯问道。 泰乔身形勐地一震,他不由地颤抖着攥起拳头:「他死了……那天在那艘船上,知道这件事,见过那男孩的人都死了,现在就剩下我一个!一定是那个男孩……一定是魔王干的!」 克恩斯一惊。 泰乔忍着浑身的凉意:「大概一个多月前有人找到了我,问我那艘货轮上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是与当时那个商人雇来的打手一个黑骑团的人,他们说他们上过那艘船的兄弟都在一夜之间被诅咒侵蚀而死,僱佣他们的老闆也失踪了。我猜肯定和那男孩有关,我就把事情和他们说了,他们让我带他们去那天沉船的地方找找线索,我和他们到那里之后……之后就发现那个黑市商人的尸体泡在海里,泡得发白,轻轻一扯他的皱皮都从肉上扯脱了……」泰乔捂住几欲作呕的嘴巴。 「下一个,下一个一定就是我了,魔王不会放过我的……求求你,救救我!」 克恩斯沉默半响,不顾周旁白袍少女的反对,道:「我接你的悬赏。」 第39章 绿湖汀 救治教堂里,病床上仍陷入熟睡的格莱被窗外一声震窗的轰炸声惊醒。 他尚未清醒的脑袋,懵顿地环顾起四周环境,见除他之外没有任何人影,格莱才缓了缓心神,下了床。 他的脚跟刚落地,一直纹丝不动趴在他身上的骨头却摔掉下床。 格莱心中起疑,他捡起骨头一剎那便感觉不对,平时握在手里软得跟条皮筋似的骨头现在一攥却十分坚硬,而且每次碰到他,骨头都恨不得在他身上爬遍几个来回,现在安静地就像是一根普通的僵死的人骨。 格莱握着骨头摇了摇,盯着蔫蔫的骨头,唤了一声它的名字:「库里斯?」 然而骨头死气沉沉没有一点回应,可是骨臂上的诅咒仍隐隐泛动着。 难道是生病了?骨头棒子会生病吗? 格莱想不通。 门口传来一阵即近的脚步声。格莱见手中的骨头已经无法自己行动,便快速向四周扫了一眼,找到床柜上昨天雪貂送来的野餐篮子,将魔骨塞藏了进去。 进来的人是雪貂,他来接格莱出院。 格莱没有需要整理的衣物,他提起篮子便跟着雪貂。一路上他的目光总是离不开手中的篮子,连雪貂停下脚步都没有察觉,直直撞上雪貂的腿。 正停在救治教堂的前台办理出院手续的雪貂,微微弯了下膝盖,他回过头便见格莱脸上挂着忧心忡忡的表情,问道:「怎么了?你好像心不在焉。」 格莱回神,看一眼在教堂里走动匆忙的人们,道:「没……回去再说。」 雪貂存下疑惑,继续等待着前台的几名年轻的见习修医审批着信息。 格莱恢復得快,满在教堂里预存的费用应该还剩一些,雪貂本着不浪费一分一毫的原则打算取出来余款,所以手续比其他人繁琐一些。 但是前台的修医们似乎并不着急,她们不紧不慢一边闲聊着,一边在一沓帐单上审核着帐目。 「早上的爆炸声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咱们教堂哪里塌了呢。」一名年轻的修医手指下压着雪貂的帐单,与旁边的女孩说道。 「哈哈,你胆子真小,那是咱们教堂旁边的绿湖汀大剧院今天正式修建完成了,爆炸声是礼炮烟花啦。」 「绿湖汀?噢~就是那个翡翠湖旁修了七年的建筑?原来是剧院啊?」 「是啊,特别豪华的。下个月会有开幕仪典,我听说到时候会有很多演唱家、戏剧大师来参加的。听说还请到花腔女王加略特和吟游大师艾德米开罗了呢。」 「他俩不是离婚了吗?而且一见面就互相嘲讽打得不可开交。」 「所以才够火爆啊,这是他们离婚后第一次同台演出,多少外地人就是奔着这个来的,就想看他俩在台上台下打起来呢。」 「我也想看!那席票一定很贵吧。我只是个贫穷的小修女啊。」 「下个月正好赶上咱们浮金都传统的福灵节,仪典也有庆祝福灵节的意义。所以只要凭藉通行证证明你是浮金都的居民,就可以免费入场的。」 「那到时候人会很多吧,剧院坐得下吗?」 「听说大剧院能够容纳一万人呢,而且我觉得我们这些不花钱的小市民是不会有剧院里面的坐席的,顶多在剧院的外围安排几个空地,就像王都的大剧院一样,在露天剧院上方升起一个巨大的水晶球适时投影剧院里的场景,再租几架小飞艇装载着扩声海螺在空中放声,居民们自备凳椅坐在空地上,也相当于身临其境看了一场演出。」 「这么敷衍?」 「你还想怎么办?从现在开始不吃不喝攒工钱到下个月买一张剧院里面的席位票?」 「那也太苦了吧。」小修医捂着自己的肚子郁闷道。 雪貂等在前台很久,他看着柜檯后的两个修医温吞的动作一点也不着急的样子,便提醒道:「您好,请问我的手续办好了吗?」 两个闲聊中的修医立刻反应过来,其中一名修医将捋好多时的帐单和计算好数目的钱袋放到雪貂的面前,连声抱歉道:「不好意思,耽误您时间了。这是您的余款。」 雪貂并不是有意为难,只是时间紧张,他一会儿还要赶回去上课。他略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便接过钱袋,回应道:「没关系。」 第110页 小修医恍然双颊微红。 雪貂揣好钱袋和帐单,便领着格莱匆匆离开清爽药剂味的教堂。 「……你看到了吗?」前台的小修医道。 「看到了,他笑起来好好看。」另一名修医羞窃窃地与旁边的姐妹讨论着。 ******************************************************************************* 街上,白袍少女坐在石阶上哭泣得伤心,周围的过客不时地瞄抛去一眼,人群中 有人想上前搭话,少女一概不理,久而久之也没有旁人敢再理会她。 一个过路的女子提着行李箱,像是在寻找着方向,她见路旁有一女孩独坐着,便上前拍拍她的肩膀,询问道:「小姐妹,请问绿湖汀大剧院怎么走?」 少女的肩膀一抖,泫然的目光抬起:「不知道,你问别人去。」 过路的女子怔住:「你哭了?需要帮忙吗?」 「不需要,不需要,不需要,你不要管我。」白袍少女推拒道。 过路的女子见周围似乎没有人同少女熟悉的样子,不太放心,但她又不知该如何好,就僵僵站在原地。 正此时,雪貂和格莱脚步匆匆路过这条街。 雪貂余光瞧见跟在身旁的格莱心不在焉的样子,终究忍不住开口道:「你一直盯着这个篮子,它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格莱抬起疑惑的目光:「你说一根骨头会生病吗?」 雪貂并不理解,但未等他思考,他便发现了格莱身上其他的异样,他奇怪道:「你的眼睛怎么了?」 被他一说,格莱下意识地便抬起手去擦自己的眼睛周围,什么都没有摸到:「什么?」 雪貂怕是自己眼花,他仔细看着:「你的右眼颜色好像变浅了,瞳仁周围一圈亮晶晶的是什么?」 「沙子眼睛进了?」格莱猜测道,说着他用手揉了揉眼睛。 雪貂见格莱使劲儿揉得眼角发红,便及时制止住他野蛮的动作,蹲下来打算替他吹一吹。 「克恩斯!」还未等雪貂蹲稳,一道白色的身影冲撞过来带着一股百合香,女孩带着哭腔的俏声刺激着雪貂全部的神经:「我还以为你又把我甩了呢。」 雪貂被陌生女孩搂得不能唿吸:「小小小小姐,您认错了人了吧。」 白袍少女破涕为笑,路过的女子见到这一幕以为是女孩的同伴便放下心来。 她提着手提箱跟了过去:「找到人就好。不好意思在这个时间打扰你们,请问绿湖汀大剧院怎么走。」 然而雪貂却挣扎着争辩道:「我不认识她啊!」 「克恩斯!」白袍少女勐地涌出豆大的泪珠砸到雪貂的脸庞上:「你为什么总是这样对我?我违抗父母逃出家就是为了跟你在一起,你为什么还要拒绝我?」 「不是啊……」雪貂赶快从地上爬起来,离得少女远远的:「您真的认错人了……」 格莱烦透了少女尖锐刺耳的哭嚎,只见周围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格莱可不愿自己像被杂耍的猴子一样大庭广众地观看,便将雪貂拉到自己的身后,更离那个疯女远一步,格莱没好气道:「都说你认错了我们不认识你,要闹上别处闹,别挡道,我们赶时间。」 「你,你是谁啊?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你和他什么关系?」白袍少女见一张陌生的脸碍在她和她的『克恩斯』之间,便醋性大发地沖格莱大声喊道。 「你管得着吗,反正比你熟。」格莱才不想解释那么多。 白袍少女一瞬间眼睛瞪得很大,仿佛听闻什么惊世骇俗的事,嘴巴张张合合,目光在雪貂和格莱的身上来回跳动,少女姣好的面容煞白道:「你,你,你,克恩斯,你难道和他……他还是个小孩啊……」 「不对不对,克恩斯怎么会喜欢你?」白袍少女看着格莱的目光充满妒意:「你这种小孩儿,一看就知道长大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一定会是个又臭又邋遢的老男人!」 格莱太阳穴一跳:「你说什么?」 「是我和克恩斯先作下承诺的!」白袍少女红着眼眶,从衣袍下纤细的腰身上繫着的一随身不离的宽带腰包上拿出一张保存得一角不缺连摺痕都没有一条的相片,相片上是白袍少女和一名成年男子,相片上的男子微笑的模样竟然与雪貂不差一二,相片的背面写着两行字『成年之后,定来娶我』。 「我已经成年一个月零三天了,克恩斯,你为什么不履行你的诺言。」白袍少女楚楚可怜地望着雪貂。 「……」 「……」 「哎!恋iiiiii童吗?这人看得人模人样内里居然这么变态。」旁观的人开始议论纷纷。 证据确凿,路过的女子实在看不下去这场闹剧,一记眼刀剜向雪貂:「渣男败类。」 说罢,女子也没有心情问路了,她拎着行李箱转身离开逐渐簇拥在此的人群。 格莱懵住,他夺过少女手中的相片,仔细比对着上面的人和面前的雪貂,在确认这上面的的确确是雪貂的脸之后,格莱质询的目光之中也与周围人群一样掺杂了些看戏的意味。 雪貂一见到那张相片瞬间冷下脸色。 格莱眨眨眼睛,他从不知道雪貂那张一直憋憋屈屈像个吃不上饭的难民的脸竟然也可以露出这么杀气腾腾的表情。 在街上围观的人群一片唏嘘之声中,雪貂一把拉住白袍少女的手臂,将她拽走,拽到一个偏僻的小巷阴影之中。 第111页 「轻点,克恩斯,你弄疼我了。」在雪貂松开力度之后,白袍少女托着自己的手肘娇气道。 格莱怎么能错过即将到来的对峙的精彩片段,他紧紧提着装着魔骨的篮子便跟了上来,骨头变得蔫蔫的不能再灵活地粘在他的身上,那么现在换他寸步不离骨头的左右也是一样的。 「格莱,把相片还给她。」雪貂冷静的语气十分严厉。 跟在身后的格莱将相片拍到少女的手掌中。 「拿着你的相片,离开这里,我不是克恩斯。希望你记住我和他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不要搞混。」雪貂严肃的神情很明显地震慑住了那名白袍少女,少女怔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连在眼眶里蓄着的泪水都不敢落淌出来。 「我们走。」雪貂头也不回领着格莱离开了小巷,留少女一人握着她的相片愣神。 从雪貂沉默的神情中,格莱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雪貂将格莱送回学院旁满租的那幢私人住宅的门口,便匆匆赶回学院上课去了。 格莱一进入房间便觉得浓睡之意沉沉,午后大好的日光穿不透窗帘重重的落幕,房间里还飘荡着昨夜安神香的余气。 格莱皱起眉,他刷地拉开窗帘,刺目的阳光立刻撞了进来,拍到还卷懒在床帷里的人的脸上。 满的睫毛挣扎了几下,但仍是没有睁开意向。他仅是抓过枕头盖在眼前,抵挡住突然袭击的阳光,闷在鹅毛枕头下的声音埋怨道:「干嘛啊!拉上拉上。」 「起床,你不去上课吗?」格莱将篮子轻缓地放到床对面的长沙发上,便走回六角窗前将落地的窗帘用丝带系好,格莱的眼光不自觉地往窗外一瞄,窗下那名白袍少女的身影徘徊不定,小声嘟囔道:「她怎么跟过来了……」 床上的满翻了个身,语气依然懒散道:「雪貂替我抄笔记了。反正他记得比老师讲得全。」 「咚咚咚」楼下敲门声旋风般的骤响。 「谁啊?」满闷着声,却没有一点想要下床开门的意思:「格莱你去看看。」 「不用看,雪貂的情人儿。」格莱的话令一身懒骨的满立刻腾地从床上坐起:「什么?」 满睡意全消,他一边听着格莱将在街上发生的事叙述了一遍,一边以极快的速度收拾好自己。 楼下的敲门声一刻不停。 满穿好衣物走到窗前,想看看楼下与雪貂纠缠不休的女人究竟是什么样。 不料视线刚落下,反令满自己大惊失色,他迅速躲去窗帘后面,声线虚飘地念道:「……朵夫卡夫。」 「你也认识?」格莱奇怪道。 「……朵夫卡夫·木风,西陆岛屿之主木风氏族之女,人送称号:氏族小魔女。现今各个氏族里但凡有与她年岁不相上下的年轻男子她几乎都去骚扰一遍。她能三秒喜欢上一个男人,也能五秒折磨死这个男人。」满的脸色不善:「我十四岁的时候,就因为我抢了她手里的一块蛋糕,她就在我父亲面前污衊我,毁我清誉,逼得我父亲差点要把我送去贝莎群岛入赘木风氏族。」 「那你最后怎么没去成?」格莱问道。 「……这不是重点。」满避开话题:「她为什么会缠上雪貂?雪貂不是氏族之子,他们没机会见过的。」 格莱也是不解地摇头:「她管雪貂叫克恩斯,而且那女孩手里还有她和雪貂站在一起的画相。我确认过,的确是雪貂。」 满思考着:「难道雪貂有孪生兄弟一类的,可是没听他说起过……」 「我也怀疑……」格莱随着满的思路同时陷入沉思。 半响,满的目光移向格莱,开口道:「你好奇吗?」 格莱点头。 「那你赶快开门,把人放进来问清楚。」满颐指气使的嘴脸气得格莱直翻白眼。 奈何人在屋檐下,格莱不得不像个小佣人一样,听着他的吩咐走下楼,将那冰雹乱砸般的敲门声制止住,开门迎进门外站着的那名白袍少女。 第40章 绿湖汀 泰乔不安地跟在前面一身骑士劲装的男子,时不时凑上前耳语道:「我们把朵夫卡夫小姐一个人甩在旅馆里,不太好吧。」 克恩斯面露难色:「她跟着更不好。放心,她很会照顾自己。我们还是把精力集中在你的事情上吧。」 泰乔想起自己的小命还没有着落,便郑重点头。 他带领克恩斯已经检查过客轮沉船的地点,克恩斯分析下地形和海域的分布,离沉船地点最近的海岸就是属于这座浮金都的地域,泰乔口中的男孩如果倖存下来,这是最近的求生通道。 不过浮金都不算小城,人口众多,若想在这里找到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少年难度不必大海捞针简单,何况少年身上携有魔骨他不敢招摇过市,那么他的行迹更加难以被人发现。 其实泰乔也不想和少年碰上面,那少年只要不来找他,就够他谢天谢地下半生吃素的了,他又怎么想自己送上门去呢。可惜他僱请来的这名圣鹿骑士不是这么想,他认为与其提防着少年不知何时的暗算,不如在明面上与他一决高下。 他们便决定上岸来到这浮金都里。可是,他躲都来不及更不想去接触那危险又未知的人物…… 「唉……」泰乔跟在克恩斯的后面一路嘆气:「克恩斯阁下,我们真的不再考虑一下?我雇你来保护我的生命安全的,并不是让你将危险带到我的面前。」 第112页 克恩斯明白他的心情:「躲避不能解决问题,你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出手,我不能保护你一辈子,最安全的做法就是斩草除根,将潜在的危险挖出来,挖到我们的面前,然后解决掉他。」 泰乔心里忐忑,他的本意其实是想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然后遇到危险让骑士抵挡住就可以了,谁知他找来的骑士是个愣头青,硬要往死亡地带沖拦都拦不住。 「我十分敬佩骑士阁下您的磊落,但是磊落需要一定的实力做支撑,您是一名圣鹿骑士可以不用顾忌很多事,但我只是个平民,我应付不来的。万一面对危险时我失手了,恐怕会连累您呢。」 克恩斯一听,便停住脚步,与泰乔退却的身形并肩站在一起,他安抚泰乔情绪道:「如果那个少年真如你所说是个怪物,我一个人也招架不住,我知道你的忧虑,磊落并不是建立在愚蠢之上,没有足够的实力我不会将我们置于险地。」 「那您现在不是准备去挖出『危险』吗?」泰乔煳涂道。 克恩斯道:「我是想赶快找出危险,可是我们线索有限,与其像个无头苍蝇到处乱撞,不如先集结足够的实力,我们现在去找帮手。」 帮手?泰乔面前仿佛忽然敞亮起来,那还不错。但他转念又忧虑起来:「但是我兜里拿不出那么多钱再雇别人。」 克恩斯露出狡黠的微笑:「放心,都不要钱。」他拍怕泰乔的肩膀,又抬起手往前一指,一家赏金酒馆立在街的对面。 「酒馆?」泰乔不解其意。 克恩斯与他走过街,克恩斯指着双叶门扉上挂着的砧板,上面潦草刻着特色鲜明的三行字: 「来到茴香,不看你的权杖与勋章;注意你的脚下,泥里混着血浆;畅饮一壶桂兰酒,如遇仇人亦作友。」 每一家赏金酒馆都会在门前挂上这样三句话,以示它们与普通酒馆的不同,正如接头暗号一般吸引有需求的人前来。 泰乔常年混迹市井,他对这些规矩十分在行,他一下了解克恩斯的意图,便笑道:「赏金酒馆里的黑骑也是要钱的。」 克恩斯没有回答,只是径直将人推进酒馆门里,然后将人安顿在柜檯前的高凳椅上,他对老闆招招手:「请问通讯话筒在哪里?」 「那边,墙角一排都是。」老闆擦着酒杯不暇回应。 「请问各个黑骑团的星图螺纹印在哪里?」 「桌上一沓,随便抽一张。全是赏金行会登记的正规黑骑团。」 「谢谢。」克恩斯道。 泰乔以为圣鹿骑士的做派是十分严谨古板的,他们在平常人的印象里就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宫里的人,象徵着一种高洁的荣誉,他没想到他面前的圣鹿骑士却能在鱼龙混杂的赏金酒馆里也十分游刃有余。 克恩斯没有看见泰乔的认可中略带崇拜的目光,他抽出一张螺纹印纸,交给泰乔:「你之前跟我说过,有一群黑骑找到过你,他们的成员是当时船上僱佣的打手,那些成员不幸都遭遇意外了。他们找到你也是希望找出杀害他们兄弟的兇手是谁。」 泰乔点点头:「是的。」 克恩斯道:「你联繫他们一下。他们报仇心切,不用花钱请他们,他们正好能与你站到同一边。而且不缺实力,是帮手的合适之选,你可以告诉他们,你掌握了一点关于兇手的线索,让他们到浮金都来,地点就在这间酒馆。」 「我们掌握什么线索了?」泰乔奇怪道。他和克恩斯才刚刚到浮金都几天,基本上这几天仅是陪着朵夫卡夫小姐到处逛街,根本没有寻见那少年的踪影。 「……你就这样说,先将人叫来,到时候帮手到齐,线索大家可以一起再找。」克恩斯的本意就是打算空手套白狼:「你知道那个黑骑团的代徽吗?」 「铁匕蜥蜴,就是一只蜥蜴缠在一把匕首上的图案。我看他们每个人的胳膊上都有这样的纹身。」 克恩斯扫了一眼印满通讯螺纹的纸单:「第78号黑骑团,去吧。」 泰乔心怀忐忑,他不知道克恩斯的方法能不能行得通,思索了半响还是按照克恩斯的吩咐去到酒馆角落里拿起草金铃话筒,描摹起上面的螺纹星图。 望着泰乔背靠着角落似乎已与话筒的对面沟通上了,克恩斯便转头问向酒馆的老闆:「请问这里最大的信馆在哪里?」 「前街一拐弯就到。」老闆忙于应付来往的客人,便对这个坐下就没点过一瓶酒的客人含煳地指示道。 克恩斯有些私事需要解决。从来到浮金都,他便有一个预感,二十四教徒的事也许他将要有了眉目,他不知这是种巧合还是天意,杀死二十四教徒的可能兇器——哀悦之眼的原主人离开圣鹿宫之后便定居在浮金都。 正好他可以藉此机会将那件悬而未决的任务理出点头绪来。至于那位原主人现在居住在浮金都的确切地址克恩斯就不清楚了。但是以克恩斯现在的情况来说,他又不能直接询问圣鹿宫的人,当时在追查二十四教徒一事时,他便被上面的人打压过,现在若是他再有意图去翻起这件旧事找哀悦之眼的原主人,上面的人定会认为他在挑事,到时候降在他头上的处罚就不止是出外勤,说不定会把他逐出圣鹿宫,撤掉他的骑士徽章。 所以此事只能是他暗中进行,在没有十足把握之前他不能声张,不能藉助任何与圣鹿宫有关系的人或事物,只能靠自己,靠最朴素的手段。 第113页 泰乔放下话筒长吁一口气,转身来到克恩斯的面前:「铁匕蜥蜴的人同意了,他们今晚就能到浮金都,地点约在这间酒馆。」 克恩斯转头看看窗子外的阳光明媚,离入夜还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足够用。他便道:「还有点时间,你在这里等着,我有些私事需要处理。」 泰乔一听,忙拦住道:「不行,万一就在你离开我的时候魔王就杀过来了呢?我得跟着你,上厕所我也得跟着。」 克恩斯苦笑着没有办法:「好吧。」 拐角的信馆扬着蓝幡,克恩斯进里面询问着正在派发信件的人,他道:「您好,我来取朋友的信件,名字叫戈莉·玛。」 坐在前台长桌上的女士说道:「信件都是我们派发到收件地址指明的门牌信筒里的,您不需要到信馆里取。」 「可是我朋友没收到信件,她的信件应该每个月按时送来的,但这个月她没有收到。」 「从哪里邮来的,寄信人是?收信人是?我们看看有没有登记记录。」女士道。 克恩斯道:「葵西巴特领境,骑士城,圣鹿宫。收信人是戈莉·玛。」 这名女士翻起手边的厚册子,上面密密麻麻记载着一条条地址。不过一会儿,她便用眼睛盯住一条登记信息道:「戈莉·玛的信件已经在三天前送到了,我这里有签收记录。」 克恩斯却故作诧异道:「奇怪,她告诉没有收到,还让我替她来信馆看看。」 长桌后的女士摇摇头:「这我们就不清楚了。」 克恩斯又道:「可以让我看一眼登记记录吗?会不会是收信地址写错了,送到别的地方去了。」 女士没有多想,因为这的确是常有的事,她便把厚册递给克恩斯。 克恩斯仔细看了一眼,默默将地址记载脑海里,之后便将登记册还给了长桌后的女士:「谢谢。」 泰乔在一旁看得晕头转向,但因为克恩斯曾说这是自己的私事,泰乔又不敢过多打听,便懵懵地随着克恩斯出了信馆走去别的地方。 这是一户普通的住宅,在一条街上不偏不倚的地方,深红漆的木门呈现着重新粉刷过的油亮,房屋两边种上了不知名的小花,郁郁葱葱藤蔓盘蜒上屋墙的半壁,这里看起来住着一位热爱生活的人。 克恩斯按下门上的响铃。 半响,房门被从里面打开,一位亚麻色长髮的年轻姑娘披着软薄的披肩站在门后。 她紫罗兰的眼睛充满了惊讶:「克恩斯?」 年轻的骑士俊朗的面容似乎变得比他们离别时更沉稳了些,他鞋跟贴近,上身笔直地站在她的面前:「戈莉骑士长。」 「骑,骑士长……」泰乔不敢相信面前的仿若弱不禁风的邻家女子竟然是骑士长,而且是被一名圣鹿骑士尊称的骑士长,那究竟是什么级别…… 第41章 绿湖汀 坐在沙发上的泰乔浑身紧绷,眼睛更不敢乱瞄。克恩斯则显得随意许多,他在客厅里走走看看,壁炉上不被人注意的角落甚少积灰,显然平时都被人很仔细地打理过,精緻的餐桌上插着几束永不凋谢的干燥花,摆放着两套餐具。 戈莉端着两个杯沿做成花瓣形状的茶杯,递到前来拜访她的人的手中。 泰乔双手接过,连忙道谢:「谢谢骑士长。」 戈莉温和地笑道:「我已经不是骑士长了。只有克恩斯还用我的旧职称唿我。」 克恩斯接过茶杯,红茶的香气迎面拂来:「你离开圣鹿宫时并没有接受补偿金,你现在靠什么生活?」 戈莉道:「我除了骑士的工作,什么都不会。一切都是从头学习的。」 她指了指窗边的熨板桌上的黑白衣裙:「我目前在做家政女佣的工作。」 「不会很辛苦吗?你的身体经不起劳累。」克恩斯蹙眉道。 「不会的,我现在在为一个老画家服务,他的腿脚不太便利,但是性格很好,平时不需要做过多的家务,只是他儿女不在身边时,带他出去透透空气看看风景。」戈莉道。 「那就好。」克恩斯放下心来。 「你结婚了吗?」克恩斯忽然问道。 泰乔一口红茶呛进鼻腔,心中暗嘆:太直白了骑士大人。 戈莉同样注意到自己的餐桌,便明白他为何发问,回答道:「我没有结婚。我的妹妹今天会来探望我,所以我准备了两套餐具。」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戈莉好奇道:「我不记得我离开圣鹿宫后和你联繫过。」 「心有灵犀而已。」克恩斯道。 泰乔默默擦嘴,心道:两人开始调情了他是不是该找藉口离开了…… 「实不相瞒,我来此是有事相求。」克恩斯一边正色地说着,一边将手伸进自己的骑士短袍之中,好像在掏什么。 泰乔咬着茶杯瓣瞪大眼睛:求婚吗?他待会儿该鼓掌还是怎么做才不显得突兀? 克恩斯拿出一沓相片交到戈莉的手中:「我不知你是否有听闻莫因教堂二十四教徒惨死于诅咒的事,这是他们死状的相片。」 泰乔怔然,这要是求婚礼物也太别致了吧? 也不怪泰乔琢磨过度,一开始克恩斯拉着他来的理由就是因为私事,来到这儿开门的竟是如此温婉美丽的女子,克恩斯开口便是问其有否婚配,他很难不往这方面想。 第114页 戈莉一张一张翻阅着相片,她摇头道:「我很久不接触这方面的事了,怎么了?这件事由你接手调查吗?」 「不,关于这件事的调查已经被搁置了,我也因为这件事被派出执外勤。」克恩斯道。 戈莉安慰道:「首长们都有自己的打算,他们应是看到了你没有看到的利害关系才这样安排的,你不必太执着,服从安排对你日后的前途也有益处。」 也有很多朋友这样劝诫克恩斯,他仅一笑敷衍过去:「我知道,我不是要继续调查的,我只是想来印证我的想法是否正确。」 克恩斯道:「我想请你看一下,这些教徒身上的伤口是否是哀悦之眼造成的,你使用哀悦之眼的时间最长,你应该比任何人都了解。」 戈莉看着照片,思索道:「哀悦之眼给予的致命伤痕的确呈现半月形,但是从这些相片上的伤口来看,我不能确定教徒是被哀悦之眼袭击的,他们的伤口的月牙形并不干净,撕裂的部分参差不齐,像是在原有的伤口上二次攻击而成,不排除兇手用其他器具杀害后将伤口伪造成哀悦之眼的伤痕。也有可能兇器是哀悦之眼,但是兇手本身技艺不成熟,与哀悦之眼并不默契,所以造成的伤痕十分粗糙。」 克恩斯沉思着从戈莉手中收回了相片,揣回暗兜里:「我本来以为哀悦之眼的现任主人费罗狄骑士长最有嫌疑,但经你分析,他使用哀悦之眼时间虽短然而技法纯熟,不会造成这样的伤口,那就不会是他。」 「不一定,技法越成熟的人越收放自如,他可以故意伪造成新手来洗净自己的嫌疑。」戈莉道:「你可以询问他,无论如何他都是最大嫌疑者,即使他的等级比你高,你既然是调查人,你也可以例行询问他,如果他不承认,你可以直接扣押哀悦之眼,哀悦之眼在一段时间内会保留被杀者的魔法特徵,你及时将魔法特徵与那二十四教徒比对一番,不难得知真相。」 克恩斯失望道:「我也这样想过,但是费罗狄骑士长声称哀悦之眼早一年前就已丢失,不在他身上。因为他害怕被圣鹿贤者们责罚,便一直没有禀报。」 戈莉诧异道:「哀悦之眼是十一圣武之一,他怎么可能将那么珍贵的东西丢失了呢?」 克恩斯知道戈莉听到哀悦之眼丢失这件事肯定十分心痛,她是伴随哀悦之眼最长时间的主人,她就像爱护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哀悦之眼呵护有加,他道:「你放心,我会把哀悦之眼找回来的。」 「我相信你。」戈莉露出温柔的微笑。 克恩斯余光瞄了一眼靠墙的座钟:「那我们告辞了。」 泰乔忙放下茶杯站起身。 戈莉望向窗外:「快要入夜了,不留下吃顿晚餐吗?难得有人探望我一次。」 「不了,我们晚上还有其他的事。」克恩斯说罢便准备离开。 这时,门铃响起。 戈莉前去开门,门外一名风尘僕僕的女子提着行李箱,她比戈莉显得更为高挑纤细一些,颈部肩膀的线条十分流畅,有一种舞者的气质。 「姐。」来人不冷不淡地唤道。 「来了,进来吧。」戈莉道。 女子刚迈进房内一步,便注意到房间里另有两人:「这两位是?」 「这两位是我曾经骑士团的朋友。」戈莉互相介绍说:「这位是我的妹妹,吉莉·玛。」 泰乔的眼睛立刻被吉莉吸引,眼皮眨都不眨。 吉莉对周旁热忱的目光不以为意,她反倒细细打量克恩斯的脸,恍然道:「你不就是街上那渣男?」 克恩斯一怔。 「戈莉,你怎么什么人都往家里领啊。」吉莉忙退后一步,挨近戈莉的身边。 戈莉却道:「他是我骑士团的后辈,是个非常有潜力年轻有为的人,你不可以没有礼貌。」 吉莉将手提箱扔上沙发,指着克恩斯便数落:「我亲眼所见,他有一个刚成年的未婚妻,又在外面养了一个小男孩,那男孩才十岁出头的年纪,多变态啊。」 克恩斯听着无中生有的指责,哭笑不得:「小姐,您一定认错人了。」 「你这张脸我记得清清楚楚,人渣。」吉莉气愤地转身上楼。 「吉莉!」戈莉见妹妹转身便走一点没有顾忌她的情面,十分难堪。 戈莉向克恩斯道歉道:「抱歉。我妹妹可能认错人了。」 「没事,我比较大众脸。」克恩斯笑笑并不在意。 返回酒馆的途中,泰乔脸上偶尔禁不住露出痴笑。 克恩斯见状问道:「你在想什么?」 「吉莉小姐真的漂亮。」泰乔低垂的嘴角忽然弯起羞赧。 「我劝你不要想太多,我听说她已经订婚了。」克恩斯打破幻想道:「戈莉骑士长在没有退团之前,曾请假去参加过她妹妹的订婚仪式。」 「只是订婚,不是还没有结婚吗。」泰乔找理由道。 克恩斯补充道:「那都是三四年前的事了,现在应该已经完婚了。」 「哪个傢伙这么幸运……」泰乔暗嫉着,同时在心底压灭了一丁丁希望的星火,他转而问道:「戈莉小姐看起来岁数不是很大就当上了骑士长,她也好厉害啊。」 克恩斯感慨道:「是的,她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骑士长。她是天才…天才中的天才。我刚进入圣鹿宫时觉得自己一辈子都追赶不上她的脚步,好像无论她站在哪,都像是站在遥不可及的巅峰之上。戈莉接过大大小小无数次清剿诅咒的任务,每一次都出色完成,面对魔怪,哪怕是高阶的魔侍,每一次她都是第一个迎敌的人。我们这群新人跟在她的后面就像一群长不大的小鸡崽。」 第115页 「更令我钦佩的是她追求卓越的那份态度,她的品格无人能比。」克恩斯极尽夸耀的言辞。戈莉曾是他的偶像,在她黯淡陨落之前。 「那她为什么会离开圣鹿宫?」泰乔疑惑道。 克恩斯看了他一眼,道:「她生病了,不能再继续骑士的任务。」 「什么病这么严重?」泰乔道。 「事关她的荣誉,我无可奉告。」克恩斯道。 泰乔耸耸肩,骑士就是把荣誉看得比命重要,他无意为难不再继续问下去:「当年站在巅峰的骑士长现在是别人家的女佣,她的落差这么大,心里肯定不好受吧。」 克恩斯十分坚定道:「她比所有人都坚强。」 临到酒馆的门口,泰乔的脚步却放缓下来。克恩斯正疑惑,却听不远处传来一沉声:「泰乔·叶契多安。」 面前站着五六个模样强悍的男人,他们无论从穿着,仪表,身材上相差无几,深沉的衣料绷紧宽横的双肩勾勒出磅礴的起伏,实具份量的肌肉昭然着悍勇。 「是,我是泰乔。」泰乔每一次见到这帮亡命之徒都不免在心中打起寒颤,他悄悄身边的克恩斯说道:「他们就是铁匕蜥蜴。」 被泰乔一提醒,克里斯着重注意了一下他们每个人的手臂,果真见袖口挽起的部分下藏着相同的青黑纹身。 一个为首的男人站了出来:「这里人多眼杂,借一步说话。」 泰乔频频点头,即刻便跟随在这群男人的身后。克恩斯也正要跟上前去,却被两双强壮的手臂阻拦下来。克恩斯昂起头,微微仰视着面前的两个人,心中不免暗道:难道进入铁匕蜥蜴最基本的要求必须是块头儿要在7英尺以上吗…… 泰乔忙道:「他是我的朋友,来帮助我的。」 铁匕蜥蜴的首领上下打量了一眼此时穿着寻常见的骑士短袍的克恩斯。因为圣鹿宫的骑士袍是扎眼的象牙白色,平时不是阅兵巡检根本没有会穿,正出外勤的克恩斯便也是随便套了一身防身的装备,此时在他的模样外表上和普通的散骑没有什么区别。 首领挥挥手,示意手下放克恩斯跟来。 泰乔和克恩斯跟着那五六个男人绕了点远,走向更为僻静的一条街上,说是偏僻偶尔也有马车行人经过。不知道他们要走到哪才能停下,周围的空气变得不好闻起来,其中夹杂着若有似无的酸臭气。 在气味最浓烈的巷口,铁匕蜥蜴的几个人终于停了下来。 克恩斯瞧了瞧周围,心中敲起警钟。 铁匕蜥蜴的首领转身示意道:「进巷子里。」 泰乔用手指横在鼻子下,难为道:「这里味道太难闻了,我们换个别的地方吧。」 首领勾了勾嘴角,勉强称得上是笑:「是难闻了一点,但没人打扰。进去,适应一会儿就闻不出来了。」 泰乔不好推脱,刚屏着息迈进巷口一步,他便发现大事不妙。巷子里另有十几个身材强壮而煞气腾腾的铁匕蜥蜴的人在等候着。 「大哥这是什么意思啊?」泰乔尴尬地虚笑着,他不自觉地脚步后退,转身欲逃。不料却回身的一霎被一重拳揍到脸上,随即倒地。 首领甩甩手,命令周围的手下道:「把他绑起来。」 克恩斯见状不对,便反身抽剑与人短兵相接,他想要快点冲到泰乔的身边将他带走。 铁匕蜥蜴的人没有料到克恩斯的反抗如此剧烈,即使有二三个人围困住他,仍有人不慎受他刀剑轻伤。 「你的朋友挺能打的。」首领站在泰乔的身边,呵笑着:「你让他停下,我不想连累无辜的人。」 「大哥,我们是不是有误会?」泰乔被人将手脚捆绑在地:「不是我杀害了你的兄弟,你报仇的对象不应该是我,我也是船上的受害者……那个少年,那个在船上復活的少年,他才是罪魁祸首!你放了我们,给我们点时间,我们一定给你找出兇手来!让您为您死去的兄弟报仇雪恨!」 不知哪句话挑了首领的命门,那个精壮的男子一把揪住泰乔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拽起,骂道:「我他妈不想报仇,我现在要活命!」 泰乔吓得发懵:「什,什么意思?」 首领的手狠狠地一松,将泰乔推到地上:「把他嘴堵上。」 随后,首领与手下低语道:「马上通知那帮畜生,人我已经抓到了,叫他们放了我们的人。」 「是。」 见泰乔要被他们带走,堵在巷口的克恩斯心急分神,不料防守的姿势露出破绽,围攻他的人抓住机会朝他的背后刺来,克恩斯堪堪躲开,腰上仍是擦出一道血淋。克恩斯护住伤口的动作很大程度拖延了他的反应,面对四个人同时的挑衅发难他开始变得吃力。 正当他背倚着墙壁想着对策,静心定神之时,面前正对着的一人颓然倒地,接着另几个围攻他的人也从背后受了重击,他们抱着脑袋在地上哀吟。 克恩斯抬起目光,视线中一张久别的面孔呈然而现。 雪貂用极其标准的姿势握着一把高凳椅的凳腿,仿佛他正握着一把银光凛凛的利剑。 克恩斯震惊地动动嘴,却始终发不出一声唿唤。 当雪貂发现被群殴的人长着一张怎样的面孔时,亦是震惊不已:「是你。」 克恩斯不知该动用怎样的问候,正当他们皆在分心时,雪貂后面赫然立起一道银光。 第116页 「你后面!」克恩斯情急喊道。 雪貂即刻回身,握紧高凳椅用做抵挡招架,然而木质的椅子瞬间被利剑削断一半。 雪貂没有任何思考,他拿起恰好被削出尖利的凳腿当做长iiiii枪反击,几番刺探下,竟夺回了优势,直逼男人退至墙面,最终无路可退,男人的手一松,银剑坠地,宣告结束。 「不要多管闲事。」男人眉宇下露出一道阴鸷的晦光。 「就这一次,我保证下不为例。」雪貂淡淡道。 忽然身后一声钝响,雪貂机警的转过身去,却发现克恩斯已将想要偷袭他的人全部放倒在地。 小巷中横陈了十几具五大三粗的男人的身体,顿时显得拥挤,他们倒还喘着气就是站起来有些费劲。 雪貂眉头紧蹙,他原本是下工来小巷倒垃圾的,手里的高凳椅则是因凳腿高低不齐被老闆要求扔掉的,没想到方才竟成了保命的武器。 雪貂更没想到会在一个破烂的小巷里再遇到这个人。 这个与他孪生之人。 雪貂不想多留,他见已经没什么危险,便转身离去。 克恩斯终是压抑不住,朝雪貂背影喊道:「对不起。」 雪貂脚下一顿,背影停立。 「我很想念你,哥。」克恩斯低语道。 雪貂继续走他的路,头也不回道:「我不想你。」 第42章 绿湖汀 骑士学院的临街上一幢租屋此时从窗子里透出暖和的光亮,满坐在自己的独坐上腰酸背痛,他保持一个坐姿将近整个下午,他都嫌累了,然而沙发上喋喋不休的白袍少女却越说越来劲,情到深处甚至留下两行清泪。 「你真的认错人了。」满捡起搭在自己扶手上用来擦碟碗的手帕,远远地递给朵夫卡夫:「你在街上遇见,让你一路跟到这儿的那个男的名叫雪貂·雅里昂,这个名字他用了十九年了,如果能改他早就改了,而且雪貂是个贫苦的底层平民,与你口中『克恩斯』的身份天壤之别,不要说与氏族酒会,他恐怕连香槟都没有见过,更不可能与你在氏族酒会上一见钟情。所以,朵夫卡夫小姐您请回吧。」 格莱因为沙发被人霸占,不得已靠在窗前站着听完女孩整整一个下午的叙述,格莱听到这里,也有些疑问:「香槟是什么?」 满并不喜欢格莱插话,他总是会把话题带偏,便敷衍地想堵上格莱的发问:「别多话,回头给你买。」 朵夫卡夫攥紧拳头,抗争道:「我有相片为证!克恩斯的鼻子、眼睛、嘴我都牢牢地记在心里,做梦都不会模煳,我怎么会认错!」 满头疼道:「你的克恩斯存在,我们的雪貂也是活生生的。我听了你一下午的废话,没有一句是我想知道的。据你所说,在我看来,他们两个人的经歷完全没有相通的地方,他们不可能有交集,所以他们两个只可能是长相相似的两个不同的人,你不能否决其中任何一个,也不能把这个认成另外一个,这对他们两个人来说都是极其不尊重的行为,请你顾忌木风氏族长女的身份,不要在我的家作出如此无礼的举动,也不要在我家留宿惹来不必要的风言风语我承受不起。请回。」 朵夫卡夫几次想辩驳,却被满一气呵成的言辞挡在喉咙里一句也发不出来,她站起来,然而汹汹的气势受困于矮小的身高折损大半:「好,满·鬼兰治。我进来的时候真没想到会在这幢脏乱的小房间里遇见你,没想到你会窝藏在这么堕落的地方。你终于意识到你漂亮的蓝脑子里其实塞满了荞麦壳子所以来这种地方重修幼稚园课程了是吗?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千方百计阻止我在这里等待克恩斯回来,我也不在乎。我知道这一定是你尖酸的嫉妒心作祟。没错我当年的确有负于你,我不该调戏了你又退了你的婚,但没有办法你就是一个让女人的热情不能在你身上维持超过三秒的无聊男人,不管你说什么今天我朵夫卡夫·木风在这儿,等、定、了。」 说罢,同样一气呵成气势如虹的白袍少女拽过沙发上的粉色小象搂进怀里,一扭腰在沙发上坐下。 「……」格莱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你们慢聊,我上去睡了。」 又不是什么要命的事,格莱听得脑袋都要炸了,他拎起脚边的篮子也没兴趣再知道雪貂是不是真的有一位他从没透露过的孪生子的逸闻,他现在就想求个耳朵清净,况且他还挂心着篮子里的一反常态的骨头,他需要好好检查一下他的骨头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哦,忘了。」格莱爬上阁楼的梯子前,忽然想起他还有一样东西没拿,他走到白袍少女面前,一把从她怀里将小象布偶抽了出来,夹在了自己的胳膊下,并声明道:「我的。」 朵夫卡夫见状,朝着格莱爬上阁楼隔间的身影嗤之以鼻:「谁稀罕,我十岁就不喜欢粉红色的东西了。」 这时房门的黄铜把手发出咔啦地拧动声,房间里剩余的两人注意力皆立刻被其吸引同时望向房门。雪貂刚一踏进房门,便被两道煞人的视线包围,未等及他反应过来,便有一道白色的身影朝他扑来:「克恩斯!」 「小姐,您抱错人了。」雪貂轻轻将人推拒开,稍微侧了下身,露出身后的一名一模一样的身影来。 「真的……有两个克恩斯。」朵夫卡夫迟缓地接受着眼前的情况。 第117页 「我叫雪貂。」雪貂沉声介绍自己。 满悄悄拉过门口的雪貂:「你们是孪生子吗?」 虽然早有预想,但站在切切实实两名一模一样的男子站在面前,满仍是十分诧异。 「嗯,格莱呢。」雪貂似乎并不想在这方面多谈。 「阁楼上。」满道。 克恩斯看到雪貂与房间里的另一个年轻男子似乎很是熟识的用小声交谈着,便上前自我介绍道:「您好,我是克恩斯·米伽达·塔李威尔。雪貂的孪生胞弟。」 满瞧了过来,看着和雪貂的容貌一模一样的男子,这正式的名字反倒令他奇怪起来:「你怎么不是动物的名字?」 克恩斯道:「我是被塔里威尔氏族收养后改的名字。」 满更奇怪道:「你们是孪生子为什么没有一起收养?」 「……」克恩斯的眼神无意间掠过雪貂:「因为……」 克恩斯强行转移目光到身旁的一脸惊疑不定的白袍少女身上:「朵夫卡夫小姐,您为什么会在这里?您真的会给人填麻烦。」 「下次不会这样了。」朵夫卡夫神情小心翼翼道:「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你有一个孪生哥哥嘛。」 「雪貂也是……」满刚想打趣,却遇上身旁的人沉默的视线,他调笑的嘴角立马降了回去。 见空气莫名冷滞,克恩斯知趣道:「感谢您对雪貂的照顾。作为弟弟我并不称职。有时间我想多向您了解哥哥的近况。今晚我们不多打扰了。」 「慢走,不送。」雪貂道。 朵夫卡夫雀跃地挽上克恩斯的手臂,并朝一直对他们冷言冷语的雪貂吐了吐舌头,她在心里暗道:即使是双胞胎,还是她的克恩斯好~ 克恩斯三人离去,雪貂立刻将房门反锁。 「你今天性情大变啊。」满探问道。 「是他非要跟着我回家的。」雪貂泄了气一般坐在壁炉前的沙发上,一面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一面嘆气。 满见状,好奇心忽然旺盛起来,他这次忆起他似乎从来没有问过雪貂自己的私人问题,他正打算开口询问。 壁炉旁的三脚桌上奏响一阵如烧开水的呲鸣声。 满接起草金铃话筒:「您好,是的。我们是由赏金行会认证的正规黑骑……好的,好的,地址我记一下……好的,明早八点准时。」 满笑盈盈地冲着话筒看不见的另一面。 雪貂在一旁看着,默默祈祷:千万别再是上树救公鸡,下河捞金鱼这种委託了…… 第二天一早,雪貂觉得自己还是想多了,像他们这种便宜又好用的新手黑骑哪里会被人找到去作正经的骑士活计。 他们三人整齐地站在一幢青藤爬上半壁的房子前,一片宁静祥和的模样,偶尔会有两只白蝶在藤蔓上落脚。 「我猜这次是找小花猫的活。」格莱想。 「看房子的装修风格应该是一名女士的住所,也许是让我们帮忙打毛线。毕竟秋天到了。」满思索道。 而雪貂按下了门上的门铃。 久久无人应门,但如果细细侧听去门里似有争吵的声音。 等了一会儿,雪貂打算再按一次门铃,他的手刚抬起,门便被一把打开,开门的是一名将亚麻色头髮编挽成舞女髮髻的女子,这样的髮髻能够露出女子极具魅力的纤长的颈。 然而当开门的女子一眼见到雪貂时,便毫不犹豫地啪关上门,并以隔着门仍能听清的声音喊道:「戈莉!找你的!昨天那人渣。」 「我再说一次,你不可以这样无理,你很让我丢脸。」再开门,则是与刚才那名女子长相颇为相似,但长髮披肩,紫罗兰的眼睛透着安静。 「克恩斯?快请进。」戈莉欢迎道。 雪貂心下便知,他解释道:「您认错人了,我不是克恩斯,我叫雪貂·雅里昂,我和我身旁的这两位都是您家昨晚联繫的黑骑。」 吉莉和戈莉互相对望一眼,皆是对雪貂的说辞颇感意外。 请进家门后,戈莉才终于问明白前因后果,笑道:「天哪,好巧,我从不知道克恩斯有一位孪生哥哥,而且就居住在浮金都。」 吉莉眨眨眼睛:「那昨天街上的是你……」 「昨天街上发生的事,也是那名女孩错认了人。」雪貂不厌其烦地解释。 「抱歉。」吉莉心虚道。 「没事。」雪貂道。 戈莉端着餐盘,餐盘上放着三杯小巧的花瓣茶杯,她依次将其端给沙发上并坐一排的三人。 「谢谢。」满接过茶杯道。坐在雪貂身侧的满,见气氛差不多融洽,便想尽快切入可以挣钱的正题,道:「误会解开就好,请问您的悬赏委託是什么?昨晚预定我们是需要我们做什么?」 「并不是我预定的你们。是我的妹妹。」戈莉道。 吉莉点头道:「是的,我希望你们帮我分担一下行李,我都打包好了,就在楼上我的卧室里。」 满早料到会是这种搬运工的任务,便认命道:「要运去哪里,港口吗?」 吉莉道:「不是,我在另一条街上租下了一个房子,离绿湖汀很近的。你们把我的行李搬到那里。」 「噢,你们不是住在一起的?」满随口道。 远远侯在一旁,一直安静的戈莉,张口道:「她非常讨厌我,我们一见面就要吵架,经过昨晚的相处,我们一致认为,她并不适合与我住在一起。」 第118页 吉莉却道:「你别把自己说的多高尚,是你非常讨厌我,你总是摆布我的生活。我只是忘了把叉子放回碗架里,你就从昨晚到今早一直在数落我!」 「连自己的东西都保管不好的人不会有多大出息。」戈莉站姿笔直,却一直不回头与自己的妹妹对视:「绿湖汀剧院也不会收你这样粗心大意的人成为首席。」 吉莉气得直喘大气:「你不可理喻,你就是个疯婆子。」 坐在沙发上的三人齐齐端起手中的茶杯装模作样地抿了一口,默默向沙发后背仰靠过去,尽量隐藏起自己的气息,使之不叨扰到姐妹俩的『二人世界』,他们的眼睛朝姐妹俩左右瞄去。难得可以见证女士之间的吵架,三人都像是坐在剧院观众席的第一排那般从心里感到紧张刺激。 「难怪你在圣鹿宫待不下去!」吉莉恨道,然而话一脱出口她便想咬断自己的舌头,她并不想揭戈莉的伤疤。 戈莉一怔,转过脸去直直面向自己的妹妹:「婚礼当天将新郎吓跑的新娘,全世界恐怕就你一个,真不知道究竟谁是疯婆子。」 「你真是……你都没有参加我的婚礼,你不要在这儿胡说!」吉莉气道。 戈莉厉声反击道:「丑事传千里,难道你要我亲自去见证你的难堪吗?!亲自去看你嫁给一个窝囊废!」 「我不准你这样说佛仑先生,他是我选择的对象!」吉莉怒极反笑:「哈,我忘了,你总是瞧不起我,瞧不起我的工作,瞧不起我选择的人,那你倒是好好看看你自己,全家省吃俭用供你上骑士学院,当年我舞蹈考核报名的钱都拿去给你买骑士佩剑,到头来呢,你现在不还是在给一个残疾人当女佣吗。」 戈莉深吸一气:「我在骑士学院得到过的荣誉,我在圣鹿宫得到的勋章,你这辈子都不可能企及到我曾到达的顶峰。」 「我是个舞者,我要你那些玩意儿干什么!我有我自己的顶峰。」吉莉不屑道。 「那你达到了吗?我在你的岁数我已经是骑士领域里的佼佼者了。你呢,有一个正规的剧院聘用你了吗?」 吉莉正色道:「因为我还没有成就,你就否定我现在所有的努力吗?」 「我是看到了你身上并没有舞蹈方面的才能,时间证明你根本没有天赋。我认为你没必要从这条街搬到那条街了,还浪费钱财资源,你直接安心搬回老家帮爸爸妈妈种南瓜吧。」戈莉道。 吉莉无言反驳,便骂道:「你非常地目中无人!你就是个狭隘的蠢蛋!你非常讨厌。」 「你真的要当着外人的面侮辱你的姐姐吗?」戈莉道。 「……」 看戏好一会儿突然被关注到的看客三人,脸上皆挂起不自然的笑,满道:「我们去楼上搬行李。」说着,三人放下茶杯互相推搡着走上楼梯,远离女子之间的『战场』。 吉莉小姐的新家房子不大,周围环境却非常清静,左右的邻居院落荒草丛生好似从没有居住过,冷清得过分。 「吉莉小姐,行李都搬齐了。」雪貂放下最后一箱装着床垫毛毯的行李箱放到空荡荡的新房客厅里。 「辛苦你们了。」吉莉道,她给三个人每人一盘茶点,这是她顺便从她姐姐的厨房里拿来的。 雪貂环顾着四周木板的门窗,道:「你的左右四邻似乎都没什么人,吉莉小姐如果一个人住的话,我认为在门窗上加一些防护符文比较好。」 「噢,那你帮我加一下吧,我不懂这些。」吉莉道。 雪貂点头应下,他拍掉手上的糕屑正准备干活。吉莉忽然拉住他:「等一下,这个防护符文需要加钱吗?」 雪貂望着吉莉一双亮盈盈的眼睛,鬼使神差地道:「不需要。」 吉莉放下心来:「太好了,刨去租房费和僱佣黑骑的手续费,我实在不剩什么钱了。」 格莱坐在行李箱上,见状频频斜眼过去,小声地向着雪貂的耳边吹气道:「献殷勤。」 满一听说不要钱,也是朝雪貂剜去一眼。 雪貂却对这些决定充耳不闻,充眼不见。他跟着吉莉上了楼梯,他拔出佩剑,一边在各个门窗上施加防护符文,一边与吉莉搭话道:「您是要成为绿湖汀的舞蹈首席吗?」 吉莉谦虚地笑道:「就试试看吧,尽量争取。毕竟我之前卖南瓜挣的钱快要花完了。」 「我相信您。」雪貂道。 「没有那么容易,绿湖汀虽然是新建的大剧院还未建立起名声,但它的规模不小,前途不可限量,竞争它舞蹈首席的人不在少数。」吉莉沉重地想着。 「那考核的方式是什么?」雪貂问道。 「就是跳一段舞。下个月的福灵节那天绿湖汀将举行开幕典礼,剧院的辅理人想要藉此机会,让竞争首席的人上台参演,每个人准备自己的舞蹈歌曲,由现场观众席上的反应来作为评判的标准,反响好的就被聘用首席。」吉莉说着,从自己的挎袋里取出几张纸票:「我这里正好有两张剧院的赠票,送给你们,希望到时候你们能到场帮我喝个彩之类的。」吉莉难为情地将赠票递了出去。 雪貂欣然收下:「好的,我们一定到场。」 「谢谢你。」吉莉道:「对了,你知道这附近哪个教堂有少年唱诗班吗?」 「好像旁边的善施教堂就有。」雪貂指路道。 第119页 吉莉默默记下,她见雪貂似有迷惑,便解释道:「我选择的上台舞蹈不适合那种带有弦乐器和鼓点的节奏,所以想新颖一点,用人声合唱,最好是童声,显得比较空灵古典,比较适合我的舞蹈。你千万不要说出去,万一被我的竞争对手听到,我可不会放过你……」 对女子的威胁,雪貂笑道:「遵命。」 雪貂的笑容令吉莉一时恍神,让她忽然想起她落跑的未婚夫,吉莉恍惚道:「雪貂,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倏地,雪貂的那双夜行种特有的裂痕似的瞳仁骤扩一圈,他怔然着并不确信自己的耳朵。 第43章 绿湖汀 漆黑的夜晚绵绵的细雨,一群手臂上纹着铁匕蜥蜴的纹身的男人聚集在无人经过的路边一架没有任何追踪功能的公用的螺讯仪,雨水打湿他们铁青的面目,从他们每个人身上散发出的冰冷的肃杀感令人惴惴不安。 铁匕蜥蜴的首领拿起陈旧的螺讯仪,快速地在上面描画起星图,草金铃形状的听筒因积灰将从里面传出的声音变得嘶哑破碎,使对方本就轻柔的声音更显迷离:「我一直在等候你的电话。」 首领动动嘴角:「那小子带了帮手,我们遇到点儿麻烦。」 对方平静道:「不必了,我已经不需要他了。辛苦你们这些天的奔波,你们今晚就可以回家睡个安稳觉,我保证不会再打扰你们。」 首领隐忍道:「那我的手下……你要什么时候放过他们?」 「我们之前的约定是一物换一物,你们将我需要的人带到我的面前,我就将你们需要的人还给你们。现在你们并没有把我需要的人带来,请恕我还不能履行交换的承诺。」 「你!你……」 「有点无赖,是吗?」对方轻笑一声:「我也这样认为。抱歉,是我最近太得意忘形了。方才是我开的玩笑,希望你不要介意。」 对方不急不慢地道:「我会将你们的朋友送还给你们,就在下个月绿湖汀开幕典礼上如何?我邀请你们一同观赏绿湖汀的演出,席位我已定好。希望藉此能够得到你们的原谅,原谅我之前对你们诸多不礼貌的地方。」 「……好,希望你履行你的承诺。」 对方道:「一定,到时候再见。祝你有个好梦。」 首领放下话筒,面色阴晴不定。 身旁有人提醒道:「首领,小心是陷阱。」 「我们的弟兄还拿捏在他们手上,我只能答应他。」首领心痛道。 旁边的同伴愤恨道:「我们太被动了,一直被他们耍着玩。」 首领冷笑道:「把弟兄们换回来之后,你们几个迅速带他们撤离。剩下的人,若在剧场发现那个红头髮杂碎的踪迹,给我杀了他。我不会放过他。」 一家即将打烊的小餐馆里,客人寥寥无几。一张靠窗的桌前,库里斯拿着木雕话筒放在耳边并未放下,他在对面挂断之后,便又在螺纹仪的星砂盘上飞快地勾连起一段星路图,他语调柔和道:「我的小姑娘,你好吗?」 「我为你准备了一份丰盛的晚餐。下个月,绿湖汀。我想你一定喜欢。」库里斯说着,餐馆里的侍应生端着一杯浓郁的咖啡放到他的桌上。 库里斯一面朝侍应生微笑示意,一面与话筒另一边说道:「不急,你可以先处理自己的事,如果需要我的帮忙,千万不要客气。」 库里斯终于放下话筒,与侍应生道:「谢谢你们的螺讯仪,帮了我的大忙。」 「哈哈,没事的。」餐馆的女侍应生似乎很是开朗健谈:「您如果用完了,我就把它搬走了?」 「完全可以。」库里斯从桌上挪开些距离,以便空出点空间让侍应生抱起那笨重的仪器时不会连带上桌上的其它东西。 可仍不巧地是,侍应生并没有拖稳,她将库里斯桌上的一沓草纸碰洒落地。 「不好意思。」侍应生连忙把螺讯仪放到脚旁,弯腰拾起那一张张草纸。 草纸上面用浅色的墨水勾描出一张张或熟睡或疑惑或开怀大笑的神情,然而这些神情全部属于相同的一张脸,一张少年幼圆的脸。 女侍应生将收拾好的草纸重放到库里斯的面前:「这孩子看着真可爱,他是您的弟弟吗?」 库里斯笑而不语,他尝饮了一口杯中烫喉的微苦,回味良久道:「不,他不是。」 ***************************************************************************** 一个月后,福灵节。 福灵节是在一年之中最中间的那一天,是一个古老的并具有一丝神秘色彩的节日。传说这一天的夜里人们可以收到来自已故之人的祝福。这一天人们秉烛夜游彻夜不眠,巡街的狂欢盛景热闹非凡。人们的手中将拿着一根蜡烛并在心中默念着想要见到的已故之人的名字,绕过家门、树林、小溪、铁匠铺、布料铺、酒馆、香料店,即绕过所有已故之人曾熟悉的地方,在烛火熄灭之前将蜡烛送至大教堂前,垒起一座蜡烛塔燃至天明,等到第二天已经离去的已故之人会在想念它的人的门前放下一颗雨花石,寓意着将给予他一年的好运。同时这一天人们规定了四条禁忌:不可欺辱老人;不可戏嚯孩童;不可哄骗女子;不可寻衅男子。如果触犯了这几条,便会被别家的已故之人纠缠一整年不得安生。 当然,其实真实的福灵节并不会那么邪乎,顶多是集市彻夜敞开,供人们热热闹闹地玩闹一番,人们会提前预备好蜡烛和雨花石,巡街一圈后将蜡烛放到教堂前祈祷一番,等一明早清晨起床,便用小口袋将铺放在门口一晚上的雨花石装起来挂在自己的手腕上,也就是将『福灵』戴在身上,去上街上胡闹一番。这一番接一番的节日就这样过完了。 第120页 从高处俯瞰下去,夜晚的小路林间飘荡着点点烛火,巡夜的人们手中雀跃而繁密的火光与天边的星河交相辉映。 「你相信一见钟情吗?」跟着人流走动的雪貂,手上托着蜡烛台,似自言自语道。 满托着自己的蜡烛,煞风景道:「能问出这种话的都是调iiiii情老手,你这颗嫩芽菜吃不消的。」 「你磨磨唧唧将近一个月了,你要真有什么想法就直接告诉她。」格莱本就怕火,还让他一路拿着蜡烛,那蜡烛上身姿婀娜的烛火仿佛试图随时随地地『燎』人,他稳稳地托着呈接着蜡滴的烛台,让它离着自己远远的。 格莱又道:「但是我猜她不会真的对你一见钟情了,说不定就是说着玩玩。」 满迴转过身朝跟在身后捧着一根小蜡烛,迈着战战兢兢的步伐的小孩投去一个贊同的手势,然后他倒行着追上被雪貂的背影,并安慰似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闻话,雪貂向身后的两人笑道:「你们俩似乎都对这种事颇有经验?」 满急表态:「我没有,我很清白。」 见满牴触的态度,格莱却感到不解:「一见钟情又不是坏事,又省时又省力,两个人一见面就能结婚,不用拖拖拉拉三四年,连摸个小手都扭扭捏捏的。」 「……」 「你一见钟情过吗?」满打量着格莱干净的嘴巴周围连鬍子都没长出来。 「当然!」格莱立刻道:「他是个相当有魅力的人,任谁见了他第一眼都会非常喜欢他。」 见一个不及成年人腰高的小孩在那大谈『一见钟情』,并言之凿凿,仿佛确有其事的神情,满与身旁另一个成年人的雪貂悄声道:「我打算明年春天送他去一家善慧教堂里读书,省得他一天到晚闷在阁楼里胡思乱想。」 同样担忧格莱将有臆想症倾向的雪貂忙回应道:「我同意。」 「你俩嘀嘀咕咕什么呢?」格莱用另一只手遮在自己的烛火周围,让他那柔弱的烛苗不受四面微风的侵扰。格莱虽害怕,但也想求得一点好运福灵,别管这福灵节的传说是真是假,他总有那么一点希冀的。其实格莱捧着蜡烛的这一路上,表面上虽看不出什么,但他心底一直默念着库里斯的名字,已故之人的亡灵他确实非常想要再见一面。 自从骨头不再朝气勃勃之后,格莱做事都变得提不起力气来。就像他此刻,骨头被他放在阁楼小屋里并没有像之间那样贴身带着了。在他查明骨头的『病因』之前,在他的骨头恢復活力之前,他不能再让它跟着自己东奔西跑瞎折腾了,那毕竟算是库里斯留给他的唯一遗物,他是否可以祈祷,祈祷骨头呆在自己身边的时间长过库里斯曾陪伴他的…… 路边偶尔经过的喧闹孩童们,他们瞧见有一个和他们差不到年龄的少年十分小心宝贝地护着自己手里的蜡烛时,便恶作剧心起,悄悄绕到格莱的跟前,试图撅起嘴吹灭他的蜡烛。 第一次格莱用手挡了一下,然而第二次,第三次…… 旁边嬉闹的孩童玩心渐起,他们锲而不捨地朝格莱的烛火吹气,并最终成功了。 他们吹灭了格莱护在手心里的蜡烛。 格莱忍无可忍,他勐地抓过其中一个捣乱的男孩,捏着男孩稚嫩的脖子将他按到树上,狠声道:「你他妈再吹我的火苗,我就把你头髮点着,拿你当蜡烛!听懂了吗!」 「懂懂懂……」男孩虚怕地重重点头,圆嘟嘟的肉脸轻微上下颠簸。 周围同样巡游的大人们纷纷朝这里望来,满和雪貂见大事不妙,忙上去拉开格莱。这群孩童们的看护修女也紧忙跑来。 在满和雪貂频频道歉下,修女领着孩童们像躲洪水勐兽一般远远地躲远了。 满见状,忧心道:「算了,给他请个私教吧……」 雪貂亦是嘆气,那无奈的神情仿佛对自己不合群并有暴力倾向的孩子感到失望。 夜集市上,人头攒动的人群中泰乔跟紧前面的圣鹿骑士寸步不离,他忧怕的眼神不敢乱瞄,紧紧黏在克恩斯挺拔的背影上,他生怕熙攘的人流将自己与克恩斯冲散。 克恩斯察觉到同伴的过度紧张,便停下脚步等他:「你放松一点,你这样不像受害者,反倒像个准备行窃的贼。」 「能保住小命,让我当贼也行啊。」泰乔唯唯诺诺道。 朵夫卡夫一手握着烛台,一手挽着克恩斯嘲笑道:「你真的是叶契多安的后裔?你的祖辈可是英雄们的导师,最顶尖的剑客,你怎么就像个草包。」 「朵夫卡夫小姐。」克恩斯沉声提醒白袍的少女注意自己的言辞。 泰乔却应接下她的讽刺,毕竟不是她一个人这么笑话过他:「没事的,朵夫卡夫小姐说的对,我的确是个草包,懦弱、胆子小、懒惰、容易上当受骗、拒绝不了诱惑,人性中最卑微的部分我全部占据……各个方面都不行,没有一项能拿得出手的才能。我的这一生註定了只有仰望别人,羡慕别人的份儿……」 朵夫卡夫见到泰乔瞬间萎靡不振的样子,多少相处了一段时间,她总归于心不忍:「你不要这么说,我认为你的脾气很好,真的,很少有人能忍受我的任性,你从来都没有对我说一句重话,克恩斯抛弃我的时候你还想着我。你是个好人,泰乔。」 泰乔惨澹一笑:「除了是个好人,什么都不是。脾气好有什么用?不能挣来大钱,不能给予喜欢的人幸福,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要麻烦别人保住……」 第121页 朵夫卡夫道:「当个好人就足够了。很多人都说我很差劲,其他氏族名媛们都在暗地里说我花心,水性杨花,见一个爱一个,可是这又不是我能控制住的,是他们太优秀了,我就是喜欢啊!僕使和管家说我刁钻任性,稍有不满便大发雷霆,可是这也不是我能控制住的啊,父母说我盛气凌人,没有人愿意跟我做朋友,他们都觉得我是个很糟糕的人,最糟糕的是这些糟糕的地方我统统改变不了,这不是我能控制的啊……我比你更讨厌自己。我想成为一个好人都成不了……」 怎么霎时间全都自我检讨起来了,克恩斯见到这两人忽然消沉下去的意识,竟不知该先安慰哪一个好…… 「克恩斯?」熟悉的女声出现在身后。 克恩斯如蒙大赦:「戈莉!」 于街市店铺前闲逛巡游的行人们拿着手中自己的光芒经过戈莉的身旁时,交叠斑驳的光晕映在这名娴静温婉的女子一身的黑白女佣服饰上,令她于行人逆流之中的身影变得忽明忽暗。戈莉的身前推着一把木质的简单轮椅,轮椅上是一名年迈的老人鼻樑上卡着一副圆片的老花镜,即使环境并不安静,她依然沉着眼皮昏昏欲睡。 「你在工作?」克恩斯来到戈莉的面前,看见她已换上那一身女佣的服装。 戈莉点点头,她看了一眼轮椅上的老人道:「拉敏思特太太每年的福灵节都要去教堂祈祷,可惜她的孩子们都在外城工作并不能陪在她的身边。」 这时,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忽然抬起头,迷濛道:「斐拉!几时了?」 戈莉无奈笑着,她大声贴在老人的耳边道:「太太,现在是晚上八时了。我不是斐拉,我是戈莉。」 老人苍哑的声音:「哦」了一声,便又垂下脑袋。 戈莉回復完老人,便看了一眼一脸惊讶的克恩斯,她指指自己的脑袋,并道:「她的神识不太清晰了,总是煳涂。斐拉是她的大儿子。」 忽然,老人刚垂下的脑袋又一昂起,并拉长调子道:「贝瑞恩!我们还没到教堂吗!」 戈莉又接着道:「还没有呢,太太。我不是贝瑞恩,我是戈莉。」 老人道慢吞吞道:「哦。」不过这次老人没有再昏睡过去,反而坐立不安地在轮椅里左右摇晃,好像在寻找什么:「我的蜡烛呢,我的蜡烛呢。」 「在您的手里呢。」戈莉道。 老人翻找之时,不料手一松将蜡烛甩出轮椅的扶手外。克恩斯一见便忙伸手去接,然而戈莉比他更加及时,她于蜡烛下落的半空中捞住烛身,烛身上烫肤的蜡油还是微微烫疼了她的手掌,她却忍着并未声张。 蜡烛的烛火被下落时的浮风熄灭,这对一个恪守节日传统的老妇人来说不是个好兆头,戈莉便在拉敏思特太太未发现之前,悄悄用两指捻住焦黑的烛芯,一点颜色虚幻得发白的魔力注入其中,霎时火光重燃。 这种呈现出独特颜色的魔力是第六位元素,也是世上最难以被人驾驭统摄的魔元素之一,世上很少有人能像戈莉曾经那般运用自如。克恩斯见状,不免心中燃起希望,自从戈莉『生病』后,她使用魔力便会受到病痛的限制,第六位魔元素的施用效果也不能发挥出平时的百分之一,圣鹿宫也是因此将能力大损的戈莉劝离骑士的职位。但是今天看来,戈莉似乎已经能够释放出一点她曾经最得心应手的魔元素,在克恩斯的眼中此时施用着一点虚白微光令烛火重燃的戈莉正与他记忆中当年意气风发的骑士长以虚白的符文绝技单枪匹马地镇压两只高等魔使的身影相交融合。 感觉到她的身体有所好转,克恩斯欣慰地望向她。 戈莉将完好蜡烛送递到太太的手中。老人放心地接过来:「谢谢你啊,凯特。」 戈莉道:「不用客气。我是戈莉,太太。」 朵夫卡夫一直在旁看着,不由地感嘆道:「戈莉你真有耐心。」名字重复那么多遍,她都听腻了,如果放在她身上,她绝对会认为这个老太太是故意刁难她,还推什么轮椅,直接推进河里。 泰乔见到戈莉油然升腾出一种敬重之情,他上前打招唿:「戈莉小姐。」 朵夫卡夫见身旁的两个男士都对这个女僕很熟悉亲切似的,便奇怪道:「你们都认识她吗?」 泰乔道:「她是克恩斯曾经的骑士长,也是吉莉·玛小姐的姐姐。」转而,泰乔目光闪烁起来,他在戈莉的身旁左右瞄去:「吉莉小姐没有跟您在一起吗?」 戈莉道:「今晚她要上台演出,现在大约正在绿湖汀大剧院里彩排。」 泰乔兴奋道:「绿湖汀吗!吉莉小姐要演出吗?太好了,我们正好有剧院的票呢。」 戈莉意外道:「你们指的是那种剧院里面的坐席票?……很贵的吧?」 朵夫卡夫扬起趾高气昂的神情:「绿湖汀的东家之一图森塔氏族是我木风的盟友,我只要一个螺讯过去,随便要几张坐席票根本就是小意思。」 正说着,一道华丽飘渺的身影向人群最拥挤处走来,人群不由惊艷不已。 吉莉一手提着流光如繁星的蓝纱长裙,一手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布袋朝戈莉走来,刚见面便气沖沖质问道:「我的琥珀额链是不是落你家了。我刚才彩排的时候发现它并不在我的行李箱里。」 戈莉却道:「临开演前才发现自己的东西不见了,就像上战场前剑还未佩妥的骑士,离失败不远的。」 第122页 「……我没时间和你吵架。」吉莉尽量保持一个好风度:「你把它还给我。」 「我并没有看到你的额链,如果你觉得是落在了我的家中,你大可自行去找。你有我家的钥匙。」 吉莉的语气留有请求的余地:「我还在彩排啊,脱不开身……」 「我也在工作。」戈莉回绝道。 吉莉无计可施,愤而转身。临走前,她想起来自己另一只手里的布袋,便气愤地将它塞到戈莉的怀里,戈莉没有想到她会突然交给自己东西,她的手臂并没有接稳吉莉递来的沉重的布袋,布袋的袋口一松,里面的瓶瓶罐罐洒了一地。 吉莉本想帮忙去捡,但一想到离自己开场的时间就要到了,她的妆容还没有完成,她便赌气似地不作出任何打算帮助的举动,就要离开:「可能是我那天太生气了,就把家里的东西胡乱塞行李里了。这堆陶罐不是我的,又沉又重,还给你。我走了。」 泰乔见吉莉转身离去的倩影,不禁道:「慢走,吉莉小姐,祝您演出成功。」 吉莉朝泰奇微笑一下表示感谢,匆匆走远。 克恩斯蹲下身帮戈莉拾起散落一地的陶罐,朵夫卡夫见状,她觉得不能在克恩斯面前表现得太不懂事,便也蹲下身,并朝滚落向街砖低洼之处的陶罐追捡过去。 克恩斯捡着陶罐,当他注意到陶罐上刻有的特殊禁忌标志的图案时,诧异道:「这些是……消解药剂?」 克恩斯用手掂量着,里面并不是空瓶,陶罐的瓶口上密封的蜜蜡一点没有破损,这证明根本没有人开启过它们。克恩斯低头看着他手里的陶罐,包括他曾捡起的那些,皆是密封得完完整整的药罐。 克恩斯抬起眼注视着戈莉:「圣鹿宫每个月定期给你配送的消解药剂你一直没用?你的身体怎么办?」 戈莉将克恩斯捡起的陶罐收到布袋里,道:「我找到其他的办法了。」 「什么办法?」 「你只要知道我现在很好就够了。」戈莉站起身,决意不再纠缠在此。她系好布袋,手抚上轮椅上的把手,与人告别道:「我先告辞,各位。祝你们有一个美好的夜晚。」 朵夫卡夫手里捧着两罐陶罐转回身时,戈莉已于人群中不见踪影。 「她的东西不要了?」朵夫卡夫奇怪道。 大教堂的门前升起两座七层烛塔,前来祈祷的人已将每座烛塔上空余的地方摆满一根根蜡烛,稍一靠近便能感觉到那一层热烤的温度,来晚的人便只能将自己手中的蜡烛摆放在塔下周围的一圈教堂地砖上。 传闻蜡烛放在离烛塔越近的地方,越早能被上神听闻到它身上所承载的祈祷。此时烛塔上已经没有任何空位了,所以塔下的那一圈空地便成为最主要的争夺阵地。 朵夫卡夫正弯腰将自己的蜡烛安放到一处角落时,不料她认准的地方竟被另一根蜡烛捷足先登。 朵夫卡夫抬起头一看,却发现是一个熟悉的面容。本想与人理论两句的她顿时将激烈的言辞咽了回去。 见身旁的人像是没有看到她似地转身要走,朵夫卡夫忽然像受到冷落了一样,喊住对方道:「你眼睛瞎了吗?没看到我吗?」 格莱闻声转过身去,一眼就瞧见这个特别能咋唿的白袍少女气唿唿地站在他刚才经过的位置。 「有事吗?」格莱不耐烦地问道。 「你抢了我蜡烛的位置。」白袍少女道。 「是吗?那对不起了。」格莱摆摆手,不欲与少女争辩下去。 「你别走,你把你的蜡烛拔掉。」朵夫卡夫不依不饶道。 满和雪貂刚在旁边的店铺里闲逛一阵,一出来就发现格莱又与人争执起来。 雪貂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去就是先将格莱拉走。 格莱辩解道:「你干什么,是她先挑事的。」 满这才发现与格莱争执的人是何人:「朵夫卡夫?你怎么在这儿?」 「又是你,鬼兰治。」朵夫卡夫没好气道。 雪貂见他刚拉走一个,另一个却又是剑拔弩张的态势,雪貂劝说道:「开幕式快开始了,我们得抓紧去绿湖汀。」 朵夫卡夫嘲笑道:「是啊,快去绿湖汀外面的草坪上占小板凳吧,一会儿可就没位置了。」 满道:「不好意思,我们有内部坐席。」 朵夫卡夫鄙夷不信道:「不要那么爱慕虚荣。你哪里来的钱?一个被赶出家门的可怜的氏族末子。」 满正欲还嘴,却被雪貂左右两边各拖着一个,将人拽远。 朵夫卡夫哼了哼鼻子,嘀咕道:「一群穷鬼居然能买到绿湖汀里的坐席。」 「朵夫卡夫小姐,走了。」远处的克恩斯与泰乔唿唤道。 「来了来了。」朵夫卡夫雀跃着回到那二人的身边。 「怎么摆放一根蜡烛需要这么久?我们还以为你又失踪了呢?」泰乔道。 「没什么,遇到一群穷鬼外加烦人精而已。」朵夫卡夫道。 第44章 【番外】最后一日(上) 平地沙壤一望无疆,盛袍法师幻化无数虚影,将一人围困其中。 着金边蓝袍的法师面色凝重,他手中蛇头法杖射着夺目耀眼的电光,包括他的幻影也同时蓄积着电光齐齐向受困于中心的人迸发。即使命中目标,法师亦不敢大意,顷刻间万道光箭齐发,落雷、冰霜、残火、几乎所有破坏极强的大范围魔法全部朝中间的男子倾覆过去,顿时滚滚黄烟翻涌,地面震盪出数道深壑。 第123页 远处的城堡一扇宽明的落地悬窗后站着一名端着白瓷茶盏的男子,不动声色地望着窗外的那场闹剧。 只见黄烟散去,阵法中央的男子却是浑身上下毫髮无损,万丈魔力强压之下竟有人泰然自若,好似只遭了一股强风扑面,仅一点风沙迷了他的眼:「完事了?」 法师浑如震颤,在他骤缩的瞳孔中,男子的身影仿佛幻化成一只从未知的地狱爬出来的捍不动打不死的魔鬼。 「该我了。」格莱拔出自己插在土里许久的佩剑,抖了抖上面的尘埃,在法师惊惧之下,勐然靠近他眼前,法师瞬间反过神来,挥起蛇头法杖频频招架突如其来的利落攻击,可那身法如飞,剑起刃落残影缭乱,没有一点魔法的律动,仅凭速度与力量便能压倒一切。 最后一剑,蛇头破断成两半,直贯胸膛,飞快地令将死之人感觉不到一丝痛感。 「怪物……」遗言到此为止。 格莱拔剑甩掉上面所有的血腥,朝远处城堡上孑然清高的人扬了扬手,让他别再看戏了,收拾战场。 站在窗前的库里斯笑着抿过一口红茶,一个响指,堡下的沙壤里升起棵棵高树,掩盖住方才巨大的魔法下遗余的魔量。 片刻功夫,高扇拱门被推开,格莱走进殿内。 库里斯放下茶盏,上前替人解下软甲护铠。格莱终于脱下这堆压着他唿吸的铜铁,着实轻松不少:「我不想穿这些,没人能伤到我。」 「不行。」库里斯果断断了他的念头。 格莱将辩驳的意见闷进心里。面前的人已是年过半百,铜锈色的短髮中杂着黯淡无光的灰银,嘴边深浅的笑纹,仍不减温和的气质,微微下垂耷拉的眼角将年轻时外漏的光彩敛起,经过时光的歷练,那光彩早已酝酿成深不可测的寒芒。 格莱觉得自己也是同样,他正步入衰老。 的确,在库里斯的眼中,格莱不在散发着年轻时拥有的光芒神采,但那眼神却仍足够让他的心头髮颤,摄他心魂。 「你来的正好,我决定待会儿就开始我们的试验。」库里斯兴致盎然道。 「今天?」格莱捡起圆桌上的糕点,往嘴里塞了一口,刚才对付那个傻缺似的送死的人耗费了他太多的精力。 格莱一边吃着奶黄味十足的松塔糕,一边坚决地摇头:「距离你上次融合试验才过去不到八天,你的身体受不了。」 「我已经恢復了。」库里斯摊开双臂,让格莱检查:「这就是诅咒,我才融合了它的十分之一便有如此效果,可见我的预料没有错。」 格莱依旧摇着头。 库里斯便道:「其他人也会和你相同的想法,他们必定认为我仍坐镇谷河堡,最近一段期间不会与诅咒相融,所以他们不敢贸然前来。这正是好时机。等他们再来时,我已经更进一步,届时我将给予那群扰我心烦的苍蝇一个严重的惩罚,彻底断了他们的嗡嗡叫。」 格莱见他用『苍蝇』比喻那群和库里斯作对的白痴,便笑道:「我听说他们给自己取名,叫先遣讨伐军。我的天,这是屎坑郎给他们想的名字吗?」 库里斯却道:「你似乎很欣赏他们。」格莱从不会将不在意的人挂到嘴边,自从冒出来这群所谓的勇者勇士来挑战他的底线,格莱便总是有意无意在他面前提前,这也是令库里斯心烦的原因之一。 「我欣赏他们的脸皮和脑子,一群小崽子啥也不是就敢自称勇者,救世之光。」格莱嘲讽道:「我看他们的脑子也就核桃大小。」 库里斯的嘴角微微上扬:「好啊,等他们的脑袋攥在我的手里,我会顺便挖出他们的脑子为格莱的猜想验证一番。」 格莱一听,头皮忽紧:「我就随口说说,他们死后挂城楼上示警就行了。」 库里斯面色一沉,但仅仅一沉便恢復常态,反正他将有的是机会折磨他们所有人。 格莱匆匆咽下一口干巴的糕点脆皮,试图转移库里斯忽然变得阴暗的谈话方向:「你的诅咒还有多少完成?」 「我预计融合诅咒之渊的一半,经过之前几次的吸收,我的身体正逐渐适应。我相信用不了多久我就可以将诅咒之渊吸收近九成。」 「剩下的一成呢?」格莱问道:「你当初发现诅咒之渊时,不是打算将它全部融纳进自己的身体里吗?」 「我曾计划如此,但……」库里斯道:「我毕竟是凡人之躯,身体承受能力是有极限的。诅咒之渊九成的诅咒量已经是预估范围内对我不小的挑战,超出预估范围,我的身体作为容器很容易分崩离析,剩下的那一成我并不打算接纳它。」 一听『分崩离析』,格莱频频点头:「对对对,别接纳它了。」 库里斯见对方认真护住自己的模样,笑道:「其实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我自己的能力不够,如果我能触及诅咒深渊的核心,将我的意识、灵魂作为依託,我想我不难控制它。而且我也不必像现在这样辛苦从外界慢慢吸食掉诅咒深渊的魔量,只要掌控了核心,其他的诅咒,不止是诅咒深渊,所有的诅咒,我都可以尽数操控自如,全部……但是至今为止我仍不能触及深渊的源头,有时我能感觉到它,它就在我的周围,这是诅咒之间的同类感应,我体内的诅咒感应到了它,却永远抓不住它的踪迹,仿佛我们之间隔着一些看不见的东西,永远了差一点……」 第124页 说着,库里斯的手心中燃起一道黑色的诅咒火焰,他定睛看了一会儿,不多时便收回掌中。 格莱看见那道诅咒火焰在库里斯的手里升腾起来,库里斯执着着地望着它,格莱没来由地,第一次对魔法,对这世界产生了陌生,他忽然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这世上没有诅咒,没有魔法,你还会想要成为一个举世无双的、追求极限的但被世人当成疯子的人吗?还是做一个简单、幸福、认真生活的普通人。」 库里斯明白他意有所指,他静静地望着格莱:「你希望我选择哪个?」 格莱也不知道,他没有那样的想像力,他摇头道:「无论你选择哪种,我都会陪着。」 库里斯早知会是这种答案,他并不意外,却依然备受感动:「如果一个世界没有诅咒,没有魔法,没有疯子,没有普通人,但只要有你,我必欣然前往。」 格莱眼光飘向别处,后悔道:「有人说过你越老越肉麻吗。」 「我认为这是成熟男人该有的风度。」 「你赶快跟你的诅咒风度去吧,我可要休息了。只要你在,那群喽啰就不消停。」格莱催促道。 「等这一切结束,我就把我们之前所有未完成的蜜月全部补回来好吗?」库里斯道。 「那你需要补一千年。」格莱道:「带着你该死的魅力和诅咒约会去吧。」 「等我。」库里斯脚下泛着黑紫之光的传送法阵已渐构架完全,库里斯的身影由下至上细如黑色粉尘没入传送阵内。库里斯几年前发现了诅咒深渊的所在地,他便在其上修建起一座城堡方便他就近试验,便是格莱深处其中的这一座。 库里斯走后,格莱有些睏倦。他坐在新殿窗前的那把滚金的会客椅上,合上眼打算小憩片刻。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没有年轻时的活力了,稍微热热身便倦怠不已,如果可以,他甚至想要一直睡到库里斯回来再醒来。 意识渐沉,不料一声震盪将他唤醒。 格莱霎然睁开眼睛,他环顾四周窗外已有人突破库里斯设下的屏障。因为诅咒深渊的藏匿地点是隐秘的,建在它之上的城堡以及方圆五公里之内皆笼罩在库里斯的隐藏屏障之下,且屏障内的景色变化多端,便是为了隐藏模样阻止他人擅闯,即使侥倖从屏障里逃出的人也会因变化了的景色再找不到折返回这里的路。 恐怕是刚才那个法师在临死之前将自己的位置发送了出去,所以下一波入侵者才能够如此迅速地寻迹前来。屏障已被突破,如果仅仅是最外层的屏障被突破是不会造成这么大的动静的,震盪如此剧烈,应是已有人连破三层屏障攻入堡下了。 格莱骤然警觉,他正要前去迎敌,一转身却发现脚下的传送阵的痕迹并未消隐。 如果传送阵遭人破坏,库里斯在城堡之下若发生什么异状就不能及时逃离出来,他可能将永远被封困于诅咒深渊之中。这个传送阵是连结地面与地下深渊的惟一通道。 格莱不假思索地将从不离身的断灵刃嵌进殿内魔石地砖的缝隙中,护在传送阵之前,并朝如老友一般竖立不语的断灵刃吩咐道:「守住他。」 格莱至此,转身离去再未归来。 …… 三天两夜,格莱精疲力尽,没有默契的武器在手,他难敌六人的围攻。加之他的弱点早已被这帮人洞悉,他们制造出了专门用来对付他的武器,不再拥有如魔神般刀枪不入的天赋的格莱,平凡如普通的战士鲜血淋淋。 那六个人终究是心腹大患。 他望着他们踏过自己失败的身躯,走向新殿的方向,他忽然后悔没有听库里斯的话将那套沉重的铠甲穿上。 六位勇士推开传闻中魔王巢穴的宫门,殿内一股红茶与奶油的香气馨熏着擅闯者的鼻尖,这里不像传说中的酷刑地狱,反倒充盈着一种寻常可见的家的暖意。 一把孤零零的银剑立在殿的中央。 「这把剑……」 「是格莱的。他怎么把它忘在这里?」蓝发的青年道。 「把它拿走……一会儿给那只死在外面的魔王的走狗陪葬。」另一名年轻的男人勇敢地上前就要伸手去拿那把银剑。 突然,银剑的剑柄在接触到陌生的气息后瞬间融合成一滩银色的液体。在众人惊异之中,那滩银色的液体倏忽膨胀聚拢,水流交错升空,不到半响,原先的一把利剑顿化成一条突破宫殿穹顶的健硕的银龙。它仰天的怒吼贯而欲聋,银色的骨翼赫然舒展如笼罩苍穹的幕布,如此雄伟,如此壮阔的身躯立于整间宫殿之内。 错愕之际,六位擅闯之人被银龙的骨翼扇捲起的狂风扫飞出城堡之外。 奄奄一息的格莱见到这一幕,好笑着合上了眼。 耳边,格莱又模模煳煳地听见一堆闲言碎语,库里斯称他们为『苍蝇』真是贴切。 「他居然没死?!」 「你以为呢,他可是魔王手下的得力干将,拥有着常人不可比的生命力。」 「魔王不在谷河堡内,他所有的兵力外援也远在卡斯莫托,我们此行是为探谷河堡的虚实,现在调查得差不多了,回去禀告情况即可,多余的事不要做。」 「……你什么意思,我们可是打败了他,这可是我们的战利品!谁能想到他能这么轻易地被我们抓住……」 第125页 「我就要把他带回去,我苦心钻研制造出这一把全是用白素废料制成匕首,就是为了有一天让他死在我面前,以告慰我死去兄弟的恨怨。」 「你兄弟是魔王杀死的,与格莱没有关系。」 「那我更要将他带回去,我要让魔王眼睁睁地看着,我会亲手用这把匕首扒了他的爱将的皮,正如他曾对我哥哥和我那样。」 「那我们和魔王有什么区别?」 「你早晚有一天会成为我们之间的叛徒,鬼兰治。」 「鬼兰治,我们带走他总比放任他在这里等死强,我们可以治癒他,等他痊癒后,他还可以成为我们和魔王交换的筹码。」 「好吧。」 然而那惟一劝和的声音却背着鬼兰治,暗地中与另几位勇士商议:「鬼兰治迟早会坏事,回到营地立刻处决格莱。」 「你不是打算把他用作筹码交换的?」 「魔王狡诈多变,怎么会在乎一个俘虏。」 「处决的时候,万一遭到鬼兰治的阻碍怎么办?」 「那就在他发现不了的地方。」 夜晚,庆功的晚宴篝火伴随着最后一声痛烈的喊叫直冲云霄,熊熊燃烧的火焰之中绰约着一道残破而虚无的黑影。 鬼兰治赶到的时候,篝火仍旺盛不减,他走近篝火却感觉不到任何温度。 「你们欺骗我!我替你们打开魔宫的屏障,你们欺骗我!」原本平静无澜的蓝色眼睛此时盛着被欺骗的愤怒。 听闻前方攻破魔王的一座城堡并俘获了一名魔将的苏文·门罗也紧忙赶来,然而当他看见大火中的已模煳不成样子的人影时,他惊滞了:「不对,不应该,不是的……」 格莱,格莱是长命百岁的,他是要活到二百年后拯救自己的人,他不可能死在这里。 苏文曾以为格莱将会得到了某种能够令人返老还童并永葆生命的秘术,才会让他们在二百年后相遇,他一直坚信,格莱会永永远远地活着,他从没想过他的一生会早早断送在此。 「一定还有救……」苏文冲进火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感到火焰在他的身上燃烧,那些熊熊燃烧的火焰像是穿不透他的皮肤一样。 苏文以掌心探查,居然发现这火焰全都是由白素构成。世上除了十六位基础魔元素以外,还存在着一种元素,由于它既不能和任何元素产生作用,本身也不具有魔法性质,只存在于一些低端的作物身上,比如果蔬青草,动物皮毛之上,便被称为白元素,也被称为废元素,是一种毫无魔法价值的元素,如果它大量聚集在魔具上将会降低魔具的纯度,因此它长久以来是被人摒弃的,没有任何研究价值的元素,甚至无法位列于构成世界基础的元素之中。 但是它与魔法的不相容性,正是与格莱患有石壁症的体质如出一辙。 白元素遇到任何正常人都将是不痛不痒的存在,正如魔法元素遇到格莱一样。 而这恰恰是对格莱最致命的伤害。 思及此,苏文仿佛感到自便己置身于火焰之中浑身被毒火燎遍,他忍着喉咙里即将喷涌而出的痛唿,沖向篝火搭空的狭窄内部,一个被捆绑在十字刑架上的尸首烧得通透。 当苏文伸出手去解开没有受到白元素火焰影响的绳索时,那具尸首骤然松落成粉碎的碳块,扑落落地掉进脚下铺着的根根木柴的缝隙之中,再也找寻不见。 谷河堡内,新殿的传送阵再次流动起黑紫色的光芒,库里斯裹着一身单薄的外袍站在阵上,刚刚将诅咒吸收进身体内还没有将其融合完全的极度虚弱的他慢慢睁开眼睛,感受到传送阵中的动静,假寐的银龙睁开眼睛,它将自己银色的头颅低垂到库里斯的面前,库里斯第一眼便瞧见这庞然大物,他的疑窦骤起,他这才察觉到自己临走前还完好堂皇的宫殿被弄得一塌煳涂,格莱也不见踪影。 只有化为一只巨龙的断灵刃守在城堡之中,应是格莱的授意。库里斯抬手,抚摸上银龙宽远的鼻翼之间,他一碰到银龙的外鳞,这只巨龙便立刻回復原貌,在库里斯的手中重又变会一把利剑。他对眼前的异状莫名不安,他闭目感应一番,他的屏障有多处损坏,格莱的气息也不在屏障之内。 库里斯的目光倏地沉冷下来,他沉下的目光恰好落在自己的左臂上,他忽然想到什么,匆忙挽起袖袍,他的手臂上象徵着婚契的纹身已然消失不见。 库里斯怔然,他不敢相信,不能相信,不愿相信…… 在没有亲眼看到之前,他不会放弃,他强制令自己冷静下来。库里斯半蹲下来,手掌抚上地面:「【重溯】」一道圆形符阵乍现。 他的眼前及周围的景象一切倒回他想要见到的时间,宫殿恢復原貌,代表着格莱的虚无影子依靠在椅子里睡得安稳,忽然格莱被惊醒,他留下了断灵刃并离开了宫殿…… 库里斯收回手,眼前的景象又换回现实,他追寻着【重溯】之中格莱的遗影所留下的路线,一步一步走到城堡之下。 「【重溯】」过去的幻影再现,这一次格莱倒在血泊当中,被人带走。 库里斯的神态异常冷静,他默默攥紧手掌。 「【重溯】」 「【重溯】」 「【重溯】」 一步步,他最终走到那驻扎在他的城堡之外的营地,现实中的营地已经撤走,如今只是荒草一片,独留下那重溯遗影中库里斯曾看见的那『欢乐』燃烧的篝火仍以炭黑的枯枝耸立着。 第126页 为什么引导格莱的遗影会走到这里……库里斯第一次,生平第一次感到恐惧。 他的手颤颤地抚上高耸可怖的篝火堆:「……【重溯】」 库里斯灰色的瞳孔剧烈的颤抖,因为重溯符文只能将过去时间里场景中发生的事情的影像重现出来,但影像不会发出任何声响,他只能看到,他听不到。 格莱被捆绑上受刑架前睁开了眼睛,被投入火焰中的身影剧烈的挣扎…… 他还活着啊……他是活生生地…… 在虚幻火光的影像面前,库里斯陡地跪了下来。他的眼睛无法从火光中那个被烧得面目全非的人身上挪开,他抑制不住地张着嘴,仿佛经歷着火光中的人同样的无以名状的痛苦:「啊——」 深渊有所响应,库里斯体内的诅咒忽然像决堤的洪水不可控制地浸满他的身体,他仿佛沉困于一个前所未有的痛苦的黑暗世界之中,他的身体,他的意识,他的灵魂如被割裂又被重新拼合…… 第45章 绿湖汀 吉莉急急忙忙赶回姐姐的房子里,她一推开房门,便发现她那条琥珀额链就静静地摆放在镂空花的茶桌布上,她悬着的心这才彻底放了下来,吉莉坐在沙发上,对着茶桌上早就放好的一面梳妆镜整理自己的仪容,她将额链的两端戴系上她的长髮上,岂料,那颗琥珀一触碰上她的额头便忽地白光一闪,吉莉昏倒在沙发上。 ********************************************************************* 「等等,我们只有两张票?」站在绿湖汀的入场门前,满看着雪貂手里的两张单薄的纸片道。 雪貂为难道:「吉莉小姐只给了两张。」 满盯着格莱,思索道:「未成年需要票吗?我觉得他可以蹲在地上或者席座底下。」 格莱道:「那我不是去看戏,是去看你们的大腿的。」 「得了,你们俩看吧,我回家。」格莱潇洒地挥手道,他本来就对歌剧吟唱诗一类的东西兴致缺缺,况且他一心记挂着被他放在篮子里休养的骨头,他从没让它离开自己的身边长达一整天,他的心里多少感到些不舒服。 满和雪貂二人却对这个有点路痴的少年略显忧愁:「你能找回家吗?」 「有这个。」格莱扬起手腕上被缠了几圈的黑绳下拴着一块长方的四角被磨圆的铭牌,这是黑骑铭牌,铭牌的背后刻印着一个螺纹图案,螺纹轨道之中一直有一亮点隐隐约约指引向一个方向:「你们不是说这个铭牌跟家里壁炉旁会呲呲叫的那个东西是互相感应的吗?我只要戴着铭牌,就可以找到家。」 满疑惑:「呲呲叫?」 雪貂道:「他可能说的是螺讯仪,你知道,螺讯仪连接时的声音就是『呲呲』……」 满皱眉道:「我们一定要送他上学,他的词库实在太丢脸了。」 「去欣赏你们的高雅艺术吧。」格莱催走二人。 话虽如此,格莱跟着螺纹里的亮点七扭八拐地竟走到了一个死胡同,格莱从胡同里又退了出来,跟着指引,他又走进了一座不知是私人还是公有的花园里,花园四面没有围墙,仅用成荫的花木围拦出一片安静的区域,并在四角用一根根白石雕柱将区域的界限分割得更显眼一些,花园中央有一座小喷泉,从中流淌出潺潺的水声似有沁人心脾的魔力。 他又走错路了?这螺纹究竟准不准?格莱暗恼。 这时,从不远处传来一声声尖锐的童声:「你耍赖!你睁开眼睛了!」 「我没有」一个体格胖壮的男孩反驳道。 「你就有,我都看到了。」 「那你来当『鬼』!」男孩索性将蒙头的布袋甩在草地上:「我都当好几百次的『鬼』了。」 「我们也不愿意当鬼呀,谁块头大谁就是『鬼』,一开始就决定好的。」几个小孩齐齐声讨道。 「没有『鬼』我们就玩不了捉迷藏了。求你了。」 「爱谁当谁当,我不干。」男孩赌气道。 格莱晃着自己铭牌走了进去,问道:「小孩,你们知道骑士学院怎么走吗?」他觉得与其相信这个小破铁片子,还不如问人来得准确方便。 谁知这帮小孩见到他竟如见瘟神一般退避三舍。 小孩们窃窃私语道:「就是他,就是他。」 「就是他要点燃托尔的头髮。」 「修女不让我们跟他接触。」 那个胖胖的男孩在见到格莱的那一刻便躲去树后远远地。 格莱见一个个像小蔫鸡似地没有人回应他的问路,便道:「你们倒是吱一声啊,到底知不知道骑士学院怎么走。」 躲在树后的男孩吓一激灵,忽然道:「他体格更大,让他当『鬼』。」 其余的小孩皆是恍然大悟般看向格莱。 「什么?」正在格莱疑惑时,接下来便眼前一黑,几个小孩合力将一布袋套上他的头。 满和雪貂一进入绿湖汀内部,雪貂似乎并不着急找座位,他快速地在满的耳边说一句:「我先去趟后台。」 满没有及时拦住,眼看着雪貂像只扑火的飞蛾扑稜稜地飞向舞台的后方。 忙乱的后台在临开演前格外的混乱。 雪貂并没有在其中发现吉莉的身影,便抓住一个后台里从他眼前匆忙而过的人问道:「请问吉莉·玛小姐在哪里?」 第127页 这人却道:「我们也在找她,刚才彩排到一半她就跑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她是第二个节目,她怎么一点时间观念都没有。」 吉莉很是看重这次表演机会,她不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变故,除非她遭到了意外。 正在想着,旁边又有一人问道:「请问吉莉·玛小姐在哪里?」 雪貂回头看去,居然是克恩斯那边的人,似乎是叫泰乔的。 「克恩斯?不对,您是克恩斯的哥哥。」泰乔也是十分意外能在这里遇见他,他和克恩斯两人即使在长相身材上无法分辨,但好在他们俩的服饰不一样。 「又来一个。监长,吉莉回来没有?」有人喊道。 一个气质阴柔的男子拿着花名册,看了一眼雪貂,又看了一眼泰乔:「你们是吉莉的朋友们?如果你遇到吉莉,告诉她,她的表演已经被替补节目替换了,她不守时,这一点对我,对绿湖汀,对她自己都是极其不尊重的。她的预备首席资格被取消了。」 泰乔急道:「您再稍等一下,我听吉莉小姐说,她是回家拿……好像是拿项鍊的。她拿到了就会回来。」 男子瞥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开幕之前,我只等到开幕之前。」 「好的好的。」泰乔应道。 雪貂问:「回家?回哪个家?」 「吉莉小姐有几个家?不就是戈莉小姐的家吗?」 「她和她姐姐分开住了。」雪貂道。 「看来您也非常了解吉莉小姐。」泰乔似乎在其中嗅到一丝情敌的味道。 雪貂怕他多想,道「我为她的新家搬过行李而已。」 雪貂想道:「我们不知道吉莉要回哪里,分开找更有效率,我知道吉莉新家的地址,我去新家找,您去她的姐姐家。」 「好。」泰乔很认同雪貂的决断,同时他又多思一层道:「请问吉莉小姐的新家在哪里,如果我在她姐姐家那边没有找到她或者你在吉莉的新家那边没有找到她,我想我们应该及时你会合,互相商量找办法。」 雪貂点点头,顺便在后台的一张化妆桌前借了一只羽毛笔,往泰乔的手掌上写下吉莉新租的房子所在的地址。之后,二人便分开行动了。 雪貂走出后台直接奔向坐席台上的满的位置,拉着满便要离席:「吉莉小姐失踪了。」 满一听事态严重,便喜上眉梢:「悬赏吗?」 「是。」雪貂匆匆道。 满积极道:「金主是谁?价格合理吗?」 「金主我,价格无。」雪貂简略道。 满瞬间沮丧:「就烦这种沾亲带故的活儿。」 另一边,泰乔回到另一边的看台坐席上,匆匆与他同行的另两人道:「吉莉小姐失踪了,我得去找她。」 克恩斯正要起身陪同,旁边的朵夫卡夫却拉着他的胳膊将他拽回座位,她一想起来那模样气质极有韵味的女子,便语气嫉妒道:「她不就是回家取额链了吗?有什么好担心的,让泰乔一个人将她接回来就好。」 「没关系,你在这里陪着朵夫卡夫小姐,如果我真的有麻烦,会跑回来向你们求助的。」泰乔道,他本身也感觉一向与人为善的吉莉小姐并不会出什么意外,最大的可能性是还在家中寻找着她不见的项鍊。 朵夫卡夫朝为她和克恩斯制造二人世界的泰乔悄悄竖起了拇指。 泰乔离开后,克恩斯总觉不安,然而朵夫卡夫抓着他的手臂就像陷进了一个挣扎不出的泥潭,根本不让他挪动半步。 正当他无奈之时,露天的半圆剧院坐席周围的烛火骤然之间全部熄灭,剧院上方悬浮的水晶球也霎然之间将所有的光华收拢,仿佛下一秒就将释放出比之前所有更加绚烂耀眼的光芒。 就在全场的黑暗降临之前,克恩斯仿佛在远处的看台坐席上望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容,似乎是铁匕蜥蜴的人……是错觉吗? 「要上演了。」黑暗中,身旁的少女期待道。 是的,一幕血与诅咒的悲剧即将上演…… ******************************************************************************* 头上套着装荞麦粉的袋子,袋口系在脖子上不松不紧,仅够稀薄空气流通不至于窒息,又确保当『鬼』的人低头时不会透过袋口与脖颈间留下的空隙而作弊偷看。 然而格莱的耳朵极其好使,即使有个布袋蒙头,他也可以根据细微的动静准确且快速地找到那帮小鬼头藏匿的地点。 一来二去那帮难伺候的小鬼们觉得格莱作『鬼』实在太作弊了,他们便合计着让格莱闭眼睛默查数字的时间加长,这样可以使他们的躲藏时间变得更加充足,他们就可以选择更远更难找的地点。 他们又担心格莱会在心中查数的时候给自己减量,阴险地少查几百个数字,便随便在路边揪下一大捧小巧的八瓣野花塞到格莱的怀里,要求格莱在查完一百个数之后还要把手里的花瓣都揪光才能开始寻找。 「一、二、三……九十八、九十九、一百……」格莱头蒙着布,在查完全部的数之后,又开始一瓣一瓣地盲扯起手里的花:「一、二、三……」 纵观格莱之前所有的人生,包括復活前和復活后的这几年加在一起,都没有比现在更无助更憋屈的,他觉得自己正在被一群真正的小鬼头耍着玩,最可恨的他对这帮小犊子还打骂不得,任由他们蹬鼻子上脸,跟他们玩这种丢脸幼稚的游戏。幸好他现在是小孩模样,他真不敢想像如果他保持着人高马大的样子被这群小孩戏耍,他的脸面该往哪里放。 第128页 然而格莱并不知道,在蒙着他所有视野的布袋外,一名藏在他记忆深处的男子此时正毫无掩藏地站在他的对面。 他离他仅有一步之遥,却不作任何声响,虚无得仿若空气,让格莱没有产生哪怕一点的察觉。 不多时,库里斯在格莱的面前蹲了下来,他抱着自己的双膝,静静地听着格莱用略压抑着恼怒的声调数着花瓣,库里斯像一个期待着得到睡前晚安吻的孩童般认真且专注地微扬着头,凝视着格莱的一举一动。 仍不知自己的面前发生了什么的格莱,还在脑海中做着激烈的斗争,他答应雪貂看好这帮小孩,又没说他要听这帮小孩的支使,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听话一瓣不落地揪这堆破糟的花瓣? 思及此,格莱揪花瓣的动作勐地顿住。随即他越想越气,索性他一巴掌将所有手里剩余的花揉成一团,一鼓作气将上面纤弱的花瓣拽得一干二净。 「不数了,烦死了。」尽折磨他耐性,格莱暗骂道。 将这一幕入尽眼里的库里斯没有忍住一声轻笑。 瞬间,格莱便捕捉到身前凭空多余的动静,他立即将双手向前扑去,刚道:「抓住你了。」 却不料扑了一个空。 格莱起疑,他快速解开套头的布袋口从头上拽了下来,环顾四周。 眼前,花园中夜色正浓,喷泉中央从圣女雕像怀中托抱的水瓶中细哗哗地涌着长流,身前只有一滩野花瓣散落一地。 没有人?是他听错了? 就在格莱对自己产生怀疑的时候,他永远不会察觉到此时花园庭柱后躲藏的身影。 一团仿佛浮风随散的黑色雾气缭绕着库里斯的身影,他渐渐稳定成型的身形贴着雕柱,库里斯收敛起所有的行踪,不敢暴露自己一丝一毫的气息。库里斯低头望着他的手指,格莱微微触碰到他的地方,光是这点儿接触便足以令他激动不已。 一旁躲钻在花丛之中的小女孩,张着双大眼睛,她被选为监督『鬼』的行为并随时通报同伴的人,她看到了所有的一切。 库里斯显然也发现了她。 他悄悄在唇上竖起一指,示意小女孩不要出声。 花丛下的女孩看着陌生男子与其他人相同的躲着『鬼』的举动,便以为男子是中途加入这场捉迷藏游戏的与他们相同阵营的人,女孩便十分自然地接纳了他,并可爱地模仿起库里斯的动作她也在自己的唇上竖起一指:「嘘。」 你替我保密,我也替你保密。 依着石柱的阴影中的库里斯向这位藏在花下的懂事小女孩回报一个漂亮的微笑。 正在这时,地面剧烈颤抖起来,花园塔楼的围墙变得摇摇欲坠,恍然将倾的趋势,一躲在围墙下的男孩尖叫着跑了出来。 格莱眼见不妙,忙沖向围墙下的男孩,他拽着小孩赶快跑开灰土飞扬的区域,霎时墙体崩裂一块崩石被炸出半空,迸落的方向直追格莱的身后。这时,一道黑色箭痕射向半空中的石头,一瞬间崩石稀碎,落向格莱身上的仅是一点石渣,紧接着轰隆隆的巨响充斥着四面八方。 待尘烟散去,目之所及一切沦为废墟。 不止这片小花园,连同它前面的那座精修七年、规模堪比雄踞东方的第一宫殿、被誉为『繁星为之倾倒的神坛』的绿湖汀大剧院竟在眨眼之间变为黯淡的碎石一堆。 格莱一惊,雪貂和满还在剧院里面。 格莱看向周围吓得鬼哭狼嚎的几个小孩,花园周围的建筑无一倖免全部坍塌,花圃中大部分脆弱的蕊叶被四分五裂的石块重重碾压混入泥土,只留下中间一片宽余的草地暂时安全。 格莱便沖这帮情绪极不稳定的小孩子喝道:「你们都过来!」 「去中间的空地好好呆着,不要乱走动。」 「听明白了吗?」 格莱的发音有些奇怪,奈何极具镇压威力的语句在这样的情况下十分具有穿透力,并不难理解,也没有小孩有闲心去调侃格莱的口音。 小孩们齐刷刷地点头,糯糯道:「明白。」 格莱见这帮小孩平时都鬼灵精的应该都在关键时刻保住命,便在把人都聚集到安全的场地嘱咐完之后,他赶忙奔向崩塌声依然轰鸣不断的地方绿湖汀大剧院。 「你要去哪?」小孩们像无依无靠的雏鸟一样望着格莱突然的离开。 格莱脚步没有一刻迟疑,他仅是回头警告道:「呆着别动。」然后起身翻跃过面前半身高的阻碍一圈摔倒在地的墙体乱石,匆匆离去。 第46章 绿湖汀 大剧院的入场门廊塌陷下来,从里面急迫逃出的人们四顾奔走,见人便唿救。 「里面,有诅咒!魔怪!」 「骑士呢!快找骑士来!」 本在外场候着的巡逻队问讯赶来,他们站在各个入场口引导并将从里面侥倖逃出的人群疏散。 「请各位稍安勿躁,听从巡逻队的引导。」 「氏族骑士团已接到警报,即刻前来。」 大剧院的震盪惊动了全城的巡逻队,他们纷纷赶来包围在半圆型的大剧院周围,熟练地选好位置,在巡逻队的统一指挥官的一声施令:「开始设立初级屏障!」之下,巡逻队员们同时将双手紧握的银剑插入土壤,霎时如布网般的流光层层向上递进,最后从四面八方升起的流光汇聚到悬浮在剧院上方的水晶球之上中心一点,然后瞬间湮灭不见,透明的屏障犹如一罩盖帘将剧院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封锁起来。 第129页 初级屏障抵挡的是如诅咒一类带有攻击性质的魔元素,所以从里面逃生出来的人们不会被屏障阻碍,但是人们不断地从其中穿过也容易破坏屏障的完成性,魔怪很可能会抓准缺隙随着人群一併逃出来。所以一部分巡逻队负责设立屏障,另一部分则仍是负责尽快疏散慌乱的人们。 「请大家快速离开场地!」巡逻队的号召完罢,人流涌动的速度更快了些。 逐渐地从里面跑出来的人开始变得稀少零丁。 巡逻队的指挥官见状,命令道:「屏障升一阶!」 防护屏障是要逐步升阶的,因为越高阶的屏障它的阻断越强、过滤越差。最高阶屏障是会连地上爬的毛虫蟋蟀都会困住的,而升到中阶的屏障基本上能达到将人困住的程度。 这种逐步升阶法,在阻断屏障内与屏障外的联繫之前,既为普通人提供了足够的时间从屏障内逃出,也能起到抵御一部分攻击危险的功用,同时还可以不浪费施法者本身的魔力,并不是每一次都能遇到需要用到最高阶的屏障的魔怪,在不了解其危险程度时,逐步升阶试探是最有稳妥且有效的方法。 「请屏障隔离区域内的无关人员迅速离开此地,屏障一分钟后将升为中级,危险区域即将被完全隔离。」指挥官利用停旋在天上的小型飞艇上的扩声海螺发布着全城可听见的命令。 地面上,巡逻队员守在入口处拦住企图折返的莽撞的人:「您不能再进去,太危险了。」 「可是我丈夫还被困在里面!」一女子急迫道。 「请交给巡逻队,一会儿骑士团就到了,他们会救出他的。」巡逻队一边安抚,一边将人推远远离即将被完全封闭的区域。 「喂!小孩儿!回来!」一名巡逻队员勐朝入口处大喊,可惜为时晚矣,当他们发现有人趁他们不注意擅闯进去的时候那人已经冲进屏障内,再想叫他回来时屏障已升阶为初级了。 格莱逆着人流,一路径直跑进剧院内部。 圆形的坐席场地已空无一人,虚弱的呻iiiii吟从坍塌的废墟堆里泄露,露天的舞台之上,两道迅捷的身影如划破夜空的闪电交错碰撞激斗,他们的身形太过缭乱,人们无法用眼睛捕捉到他们的真实面目。本应歌舞昇平的台场在此刻却变成竞斗的囚笼,然而席下的『观众』仅是一堆砸摔下来四分五裂的乱石,而惟一的『喝彩』却是不时从乱石堆下传来的细如蚊蚁的求生哀唤。 格莱心急,却也能感觉出台上激战的两道身影不是属于满和雪貂的,格莱无所事事时曾趴在窗户上观察过学院里的骑士们训练时的情景,面前的两个人无论从速度还是力量上都比任何一个学院里的见习骑士所能运用掌握还要娴熟,没有经过身经百战的实践,他们的攻守是不会达到这种连贯不留任何余地的程度的。 既然不是满和雪貂,格莱也就不再留意台上的举动,转而俯身在已成乱石堆的席座之下翻找。 这时一处断裂横档在地的樑柱后传来弱糯的呜咽。 格莱不放过任何一处动静,赶忙跑过去,不料却看见了一个他十分不想见的人。 白袍少女坐在碎裂的地砖上,靠在亦出现裂痕的墙面上,曲着自己的双腿,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朵夫卡夫……」格莱不耐地叫了一声:「你没事吧。」 「疼啊,你看,都红了。」朵夫卡夫露出自己的膝盖上面擦出一些摔倒后的沙红。 格莱起身跃过断柱,断柱将靠在墙旁的朵夫卡夫隔在一个安全的三角区里,格莱看了一圈这十分惜命的作风:「你还挺会藏的,找了个这么安全的地方。」 朵夫卡夫朝逐步靠近她的格莱瞥了一个白眼:「是克恩斯把受伤的我抱到这里的,他特意将把柱子弄断弄出这么大的空间,全都是为了保护好我,他才可以安心打怪物……哇,你快看台上,克恩斯好厉害的。」 格莱拒绝再和这种眼冒繁花的女人有眼神交流。他蹲下来,动作并不轻柔地拉过朵夫卡夫的小腿检查膝盖上的伤势:「你就破了点皮,吐口吐沫就好了,至于吭哧半天吗……」 朵夫卡夫大叫一声:「啊!你住口!不许朝我吐吐沫,我脆弱着呢。」 被她一叫吓了一跳的格莱这才注意到朵夫卡夫的脚踝肿起青红。格莱托起她的脚踝,将鞋袜拽下,朵夫卡夫被他的动作弄得瞬间一个激灵:「流氓你想干嘛!」 「你老实点。忍着。」格莱二话不说,一手握按住朵夫卡夫的小腿,一手扶着她的脚面,在朵夫卡夫大骂着:「你长大就是个老流氓,我要剁了你的手!」的时候,格莱力道一狠,将脚踝上的关节掰正回来。 「啊——」直冲额头的扭痛仿佛炸开一般,朵夫卡夫惨叫一声。 之后她也感觉到自己的脚踝处不再肿得发疼,她不敢相信地小心翼翼地转动起她的脚腕,竟不感到痛楚,且慢慢地能够自如地行动了。 然后格莱放下她的腿,起身拍拍手装作嫌弃道:「你多久没洗脚了。」 朵夫卡夫脸霎时涨红:「你才不洗脚!你不洗澡!臭死了!」 格莱对她的恶言恶语习以为常,直接问道:「你看到雪貂他们了吗?」 朵夫卡夫刚要开口,一道紫色的电光噼到朵夫卡夫背后的墙面上。格莱回头一看,台上的两个人影朝这边互相追赶而来,战场扩大这里也不太安全了。 第130页 格莱见朵夫卡夫的腿刚好不宜急速奔跑,他便道:「过来,我背你离开这儿。」 朵夫卡夫的翡翠色眼眸忽闪忽闪,脸上的羞红未消反增。 「快点。」 听着格莱的催促,朵夫卡夫白皙的胳膊攀上少年不算结实的后背,后背徒然增加上重量然而少年的身形依旧稳稳噹噹,少年小小年纪似乎拥有着意料之外的可靠,小而晶莹的汗珠随着少年低首的脖颈流淌,仿佛散发着正当劲发的青草的气味……她忽尔嘆气一声,细弱的声音似自言自语:「为什么我一次只能嫁给一个人……」 「你说什么?」 朵夫卡夫惊觉地闭上嘴巴:「没什么。」 白袍少女忙转移话题道:「我是说,雪貂他们……我看到他们在开场前就离开剧院了,一直没回来。好像是吉莉·玛小姐没有来彩排,庆典开始了也没在后台看到她的身影,他们去帮忙找人去了。」 听到他们没被困在剧院里面,格莱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下来。可惜刚化解一个烦恼,又来一个麻烦。格莱发现满和雪貂没有被剧院困住,他自己倒是被困住了。 克恩斯和不明的人打得热火朝天,他们的身影正好挡住了剧院的出入口,而且任何光明正大的出入口都容易惹来打斗中的人的注意。 「后台,我们可以绕到后台那个窄门,从后台跑出外面。」朵夫卡夫指向远处中央舞台后方的一个窄侧门,那里的确隐蔽且远离战区。 格莱观察了一下地形,他背着少女小心避开剧场中央的打斗,贴着破败的墙面迂迴向后台的方向。 「发生什么事了?这里怎么会突然爆炸?」格莱压低声音绕过席位之间 「我也不清楚。」朵夫卡夫趴在格莱的背上道:「当时剧院坐满了人,烛光暗下来,庆典就要准备开始的时候,就在黑暗中,有人忽然大叫一声,然后接二连三从各个方向的席座区域传来同样的尖叫,等到烛光亮起时,台上多出来一个穿着黑绸兜袍的人,而台下有很多席位上的人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诅咒束缚全身,在所有人的眼前快速侵蚀而死。」 「人们就开始乱了起来,克恩斯坐在我的旁边,遇到危险他总是第一个冲上去。他发现这是一个魔法阵结构,结构的中心指向台上的兜袍人,他就跑上去跟人打起来了,就是这样的情况。」 格莱忽然庆幸自己是个穷命没抢到坐席票。他抬头瞄了一眼在打斗中逐渐落了下风的男子,因为离着太远,格莱看不清楚男子的五官,但从身形上瞧的确略微有那么一点像雪貂,他道:「你那克恩斯有点吃力了,你不去帮他吗?」 朵夫卡夫知道格莱在说自己,便道:「克恩斯很厉害的,不会轻易被打败,我的那点技法还是他教的,我上去恐怕倒会拖他后腿,还是让他专心应付,等一会儿伊沙凯尔的骑士团就会来人增援了。我相信他能坚持到那个时候。」 格莱扯扯嘴角:「你的信任可能害死他。」 「不会的,万骨蜈蚣知道吗?我的克恩斯可是杀死过那种魔王级的怪物。」朵夫卡夫骄傲地说。 「那傻傢伙玩自己的爪子都能玩一整年,是个人都能弄死它。」格莱不以为意道。 「你有本事你去打败它!」朵夫卡夫气道。 「它都死了,我怎么再弄死它。」格莱犟道,他并不敢大声和背上的朵夫卡夫拌嘴,一路熘边儿跑到窄门后,熘出剧院。 克恩斯余光已然瞧见朵夫卡夫被人救走,虽然距离过远他并没有看清救她的人的模样,但是凭朵夫卡夫的蛮横性格若是被陌生人强掳走,她断不会那么老实地跟着走,克恩斯猜测是熟悉的人带走了她,这样一想,克恩斯便感到安心了。 没有后顾之忧的克恩斯握紧手中的银剑,收回自己的注意力专心应对面前的人。 兜袍下的迷雾使人分辨不出性别,即使对方想故意隐瞒,但从灵活多变的技法中仍能窥见一丝正统骑士磨鍊后专有的痕迹。 克恩斯心底的疑虑越来越大,他不断地试探对方,而对方给予的微妙回击越来越有所保留,他知道对方已看破他的意图。 就在两锋交错的关键时刻,克恩斯撤回抵挡的一剑,这是他最后的试探。 白色的冲击光束捲起风沙乱石迎面朝克恩斯撞来,克恩斯没有任何躲避,被这撞击直直推向后墙,砸裂墙面。 见克恩斯毫无防备的接下一击,兜袍人霎时收手,慢慢走向如钉在墙上奄奄一息的克恩斯,克恩斯低垂着脑袋,仿佛再无力气站起。 兜袍人将一直握在右手中的哀悦之眼调换到了另一边的手掌,剑身上紧闭的哀悦之眼勐地启张起浊黄,比右手更为娴熟地,兜袍人的左手握着剑柄将比之前更为强劲的虚白色的魔力注入,这将是最后的致命一击。 转瞬之际,兜袍人的剑刃已朝克恩斯的头颅下纤弱的颈处横斩而来,克恩斯勐地抬起头,徒手握住剑身,颤抖的手掌潺潺流淌下一缕鲜血。 「为什么?」一双眼睛极其清醒的克恩斯直盯着眼前的兜袍人发问,他仿佛透过那一面迷雾看到掩藏在那下面的他应熟悉的却已然陌生的面孔。 兜袍人显然始料未及,就在对方愣神的一瞬,克恩斯扬手将自己的利刃插进兜袍人腹部,他的银剑再从兜袍人的身体里抽出来的时候,带出一滩暗浊的污血。 第131页 兜袍人捂着自己的腹部倒退几步。 克恩斯伸出手,他想他已经知道对方是谁了,使用虚白的第六位元素、哀悦之眼、彼此熟悉到默契的决斗方式……种种巧合种种迹象统统指向一个人,但是他仍不敢相信,他仍要再一次确认,他要亲眼所见,他要现实亲自给予他刺目的证明。 就在克恩斯的手即将碰到兜袍人的迷雾面时,兜袍人倏忽闪身回站到舞台之上魔法阵的阵源,哀悦之眼极速转动,兜袍人将宽剑插到阵源之处,庞大的魔法阵乍然昭显在地面上,精巧的魔法布局、繁复的流脉构架……绝不会是匆匆而就,这无处不显示着大剧院早已成为一个精心筹备的捕猎陷阱。 忽然,又是一阵地动山摇,本就摇摇欲坠的石砖建筑第二次坍塌下来,位于阵源中心的兜袍人就在落石纷纷之下消失不见。 克恩斯快跑过去却连残影都未抓住。 格莱背着朵夫卡夫跑出剧院大拱门,不料被格莱一脚迈出去,背上的朵夫卡夫却被打落下地。格莱听到咚地一声,转过头看去才发现朵夫卡夫被摔在屏障之内。 因为格莱是无法接受魔元素的体质,所以连那道由魔元素构成的屏障防护也对格莱起不到任何作用,他便能自然而然地进来进去。 「你犯毛病吧。」朵夫卡夫揉着自己被撞出响声的额头,大声道。 格莱忘了关于自己身体的这件事,他含煳着略带歉意道:「你……你多敲敲这透明屏障,一会儿有人感应到了就会来这儿放你出去。」 「屏障?」朵夫卡夫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用手朝前摸去,直到她的手在透明的空气中感觉到了隔阂:「还真的……那你怎么没事?」朵夫卡夫疑惑道。 「我先去找雪貂和满,你好好呆着别乱走。」格莱匆忙撂下一句,就赶快熘走了。 吉莉·玛失踪了,他们最有可能先去吉莉·玛的家找或者是她姐姐的家。 格莱觉得他还是和那两个人尽快汇合为好,最近不顺心的事太多,他不想再发生什么意外了。 格莱想着,腿已经奔着吉莉·玛的住宅方向找去。 第47章 绿湖汀 格莱来到吉莉·玛的门口前。门是虚掩着的,格莱轻轻一推便开了。 夜幕沉沉,这条改建在墓地上的街道本就冷清,加之吉莉家的这个嘎吱作响的旧门一碰就开,莫名添了几分鬼怪将来的气氛。 格莱似是不怕邪,踏进吉莉的房门的第一件是就是开嗓儿冲着房间内大喊:「有人吗——」 久久没有人回应,格莱便不再多做打扰,转身要走。 忽闻身后地板轻陷的响动,格莱转身的动作顿住,一阵微风吹过,他敏锐地在其中闻到一丝血腥气息。 未等他的视线移过来,兜袍人已提着宽剑噼砍而来。 格莱错身及时,却已然跳远惟一的门口。格莱见后路已断,左右跑不出这间房子,那就只能跟这兜袍人在房间里周旋。 如果上去跟那把比格莱的身形还要高大的宽剑硬扛,格莱就是傻子。 他跑到厨台边,顺过一把切水果的小刀握在手中,这时背后剑风阴阴,格莱凭着直觉蹲下身躲过宽剑的横切,旋即伏低身子拿着小刀朝兜袍人的腹部划去。 当然他并不指望他的水果刀能伤到兜袍人,但是在对方躲闪的时候能拉开些距离也是好的。这样他就有机会抓住小楼梯一侧的扶手翻身跳上楼阶,跑到房间多的楼上,他记得哪间房里有那种草金铃话筒来着? 他现在就祈祷,满和雪貂回家了。 少年的身形有着意想不到的轻盈,能够几次三番躲开兜袍人的攻击,渐渐地,几次三番地偏离目标的行为似乎惹恼了兜袍人,兜袍人越快的逼近暗示着他已经不会善罢甘休了。 格莱凭着记忆推开一间房门,然后立刻反锁上,好在他的直觉是对的。格莱一把抓过桌上的草金铃话筒,照着自己挂在胸前的星图石片,在话筒的石板上画连起纹路。 身后,兜袍人的宽剑重重砸着房门,一声声重响仿佛敲砸在心脏上。 因为担心年轻漂亮的吉莉·玛独居时的安危,雪貂献殷勤地在她的每间房门上施加的防护符文,现在可算是派上了大用场。 可是那颤巍巍的旧门正噼裂出一道浅痕,想必上面的初中级的防护符文也要坚持不了多久了。 格莱侧耳靠紧草金铃听筒,然而里面一直是一片沉寂的死音,一点没有联接上的意思,格莱心急如焚,他不敢背对着房门。 他抱着话筒,死死盯着房门,握着小刀的手掌不禁渗出些冷汗。 倏地耳边传来一阵杂音,格莱紧绷的情绪顿时松垮一般倾泄而出,没等对面开口,他便急急道:「快来吉莉·玛的家,救我!」 「我要是死了,做鬼折腾死你们!」 正在这时,嘭地一声房门被砸噼开两半,话筒从格莱的手里滑落。 兜袍人踹开房门,未等他踏进房门,格莱径直将那把水果小刀甩飞出去,直刺进兜袍下那张迷雾的面孔,兜袍下勐地传出尖利的惨叫。 是个女人的叫声。 格莱震惊地终于有所察觉:「你是戈莉!」 兜袍人疼得浑身颤抖,她哆嗦着手指探上插在眼睛上的小刀,含着狠利落地将其从眼睛上拔下甩丢出去。 第132页 接着她将兜帽向后扯去,露出戈莉·玛姣好的面容。 只是如今那面容上有一侧眼睛空着一圈血洞,那只眼睛下滑落一缕血痕,显得可怖而残忍。但很快地,一些黑色的晶体从血洞里涌出,斑驳交错地填补完血洞,直至恢復成一只眼睛的形状。 是诅咒?格莱心底有了几分把握。 戈莉·玛顶着黑晶状的眼睛,笑起来:「你好,格莱。」 「剧院里的兜袍是你,是你把绿湖汀炸成废墟的?」格莱联想起种种,反应过来:「吉莉·玛不是失踪,你早有准备,你是故意的,你怕连累她,你把她藏起来了?」 戈莉感到不可思议:「格莱,你似乎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粗枝大叶。」 「她很安全。」戈莉接道:「你不太安全了,可爱的小男孩。」 格莱僵硬一笑:「你是个好姐姐,可惜不是个好人。」 「我曾经是,现在依然是。」戈莉柔和的声音忽然阴低道:「才能、人品、性格……无论从哪个方面,我都是最优秀的。」 光凭人品这一条,格莱就在心底并不敢苟同,但他也没有蠢到要当面和她对着干。 「我狩猎的对象都是罪有应得的人,都是罪大恶极的黑骑。他们本就该死,只不过经由我手提前送他们一程。」戈莉平静道。 「我早得知绿湖汀庆典之上会有这帮黑骑前来参与,并且提前得知他们的席位座次,并根据他们的位置制作出一个为他们量身打造的处刑魔法场,但是场地的狩猎范围过广,难免惊扰无辜之人,这的确是我应当承担的责任。」戈莉慢悠悠道,她的伤口需要时间癒合,眼睛上的已经快要恢復视力,但是腹部的伤口因是被圣剑攻击所以修復得会慢很多,她还需要拖延一点时间好让她拥有足够的力量传送去遥远的地方。 格莱琢磨着逃跑路径,他已经失去了他唯一的武器,门口的位置已被戈莉和她的宽剑堵住。 清凉的夜风吹拂过格莱后颈上的汗毛,格莱悄悄向后瞄了一眼,窗户大开,二层高的小楼下面是矮灌的小花丛,摔下去残疾的机率大过五成…… 他想尽量拖住话题,好让他有时间思考一个更有把握的逃跑路线或者拖到满和雪貂赶来…… 可惜他并不是个善于沟通的人,在他短暂的思索之时,其实他和戈莉之间对话已停留了一段令人尴尬的空白。 「你在思考怎么逃出去吗?」戈莉带着黑绸手套的手轻轻抚摸过宽剑的剑身:「格莱,抱歉,我并不忍心伤害你。」 说罢,戈莉没有任何犹豫地提起宽剑朝格莱刺了过来。 格莱受激,想都没想翻窗跃下躲开戈莉的攻击。 格莱一头扎下楼下的花丛里,脸上身上顷刻划出红道。有灌木的缓冲,格莱侥倖没有摔成残疾。他来不及感受从高处摔落下来的浑身骨骼之间的震颤,赶忙翻滚起身跑到空荡寂寥的街道上,戈莉一跃而下追赶上去。 宽敞的街道上有一棵黄叶凋敝的老树挡在中间。 被人拿着刀追逐实在不是什么好的体验。 如同落荒而逃的格莱直奔那棵树下,身后的戈莉穷追不捨,他什么时候这么窝囊过…… 格莱正如此想着,戈莉已厌倦了这种你追我赶的游戏。她想尽快结束,她将宽剑快速地用黑绸袋装好背到身后,她摘下自己的黑绸手套,赫然呈现眼前的是一双被诅咒黑晶侵蚀完全的手掌。 一支黑色长晶在她的手中凝化而成,像锥子一般锋利地刺向格莱的后背。 然而诅咒黑晶在触碰到格莱的身体时,忽尔碎成一地的黑色晶凌。 戈莉惊住。 而格莱并没有感觉到背后有诅咒攻击他,他只勐然间觉得额头滚烫,视线变得模煳不清,格莱不自觉地放缓逃跑的脚步,向前走着扶上前方的秋树,他用手揉揉眼睛,想让视线变得清晰起来,却越揉越模煳,甚至揉过眼睛的手指上沾染了一点金黄色的东西,他不知道这是什么…… 明明是夜晚,格莱却觉眼前仿佛落下一片明亮的属于秋天的金黄。格莱未来得及好奇,他的手脚便像不听使唤了一样软倒在地。 ******************************************************************************* 深夜中,泰乔来到戈莉的那一幢花房一般的住宅面前,却见房门紧闭把手也拧不动。泰乔按着门铃无人响应,透过旁边的窗他只能望到里面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 泰乔还是有点魔法常识的,这种透光度极低的玻璃应是在上面施用了迷雾类的符文。泰乔思来想去,伸出手掌伏在窗上,使劲儿聚集着他能感应到空气中的魔元素,沉静片刻后,他勐地睁开眼睛,却见玻璃上仍是漆黑一片,一点变化都没有,全然无事发生。 泰乔泄了气,收回了手,毕竟他从来没做过这方面的训练,三脚猫的功夫根本不起任何作用,他犹豫着还是打算去吉莉的新家与克恩斯的哥哥会合吧。 不过,他也不能完全算作一无所获,至少他还知道了吉莉的新家地址不是。 而雪貂和满来到吉莉家时,屋里屋外皆空无一人,他们便匆匆赶往戈莉的住处。 然而当他们到达地点时,他们完美地和泰乔错过,他们没有在这里看到其他人的身影。 然而雪貂并不能确信泰乔是否来过此地查看过,他便也如同泰乔之前所做过的举动,他拧了拧圆铜把手,又朝窗户里望去,不过有一点不同,雪貂和满则是非常懂行,他们将窗上迷雾符文散去,定睛往里一看,吉莉躺倒在门口的沙发上,一动不动。 第133页 雪貂见状,抬脚踹门。但是门上被人施加过坚硬的防护符文,硬踹是踹不开的,雪貂手边并无可用的魔导器具,即使是骑士也不会在悠闲过节的日子里随意带剑上街吧。 满这个时候,却伸手握住门上把手,看着雪貂焦急的侧脸,道:「借过。」 满拥有高等种的血统,不用凭藉魔导器具便能徒手施用魔法,虽然徒手施用的时候并不如藉助魔具时所带来的效果,但对付一个木门上的防护应还是绰绰有余的。 他们走近漆黑的房间里,雪貂特有的夜行种的裂痕瞳孔越于深黑的地方越将熠熠生辉,在满摸黑要找烛台时,雪貂摇了摇沙发上吉莉,探上她的颈脉,是活着的,她身上也没有明显可见的外伤,倒在这里像是睡着了。 这时,雪貂发现了她额间的琥珀其中流动着异样的光,夜行种的眼睛另一个特点便是能够在任何事物中捕捉到魔力的流脉。 雪貂唤着满过来,并用手指着琥珀提醒他注意,满端着蜡烛来到沙发跟前,他上手将琥珀中的暗藏的符文消除。 片刻后,吉莉悠悠转醒。看着面前两张熟悉的面容。 「你们。」她煳涂起来:「我……糟了,表演!」 然而当她强站起身时,忽闻一声巨响,窗外遥遥远远瞧见的绿湖汀的一角便这样轰然倒塌。 吉莉不可置信:「不……不……不。」说着便夺门而出也不顾还有没有爆炸的危险径直冲向绿湖汀的方向。 雪貂不放心地追了出去,满也不好落后。便三人一路跑向绿湖汀剧院的大门。 门口已被巡逻队的人把手。 可吉莉却偏要入入内,她求着巡逻队的人放她进去。 满和雪貂见巡逻队的人态度强硬,便拉走吉莉:「你进去太危险,我们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我想进去,哪怕就看一眼。」吉莉眼中已啜起泪花。 说着,绿湖汀周围的大地又一次震动起来,然而这次是极小规模的仅围绕着绿湖汀内部左右,并未波及外侧,如同余震。 这时天空中寻盪的扩声海螺嘶哑作响:「内场已无诅咒迹象,屏障降阶,所有巡逻人员速到内场清理检查。」 吉莉忙道:「没有危险了,我可以进去了吧。请放我进去。」 可是门口的巡逻队却十分强硬地将她推了出去。 正当吉莉不依不饶之时,一道白色的身影慢慢朝他们走来:「克恩斯的哥哥!」 朵夫卡夫欣喜道:「你们来了?格莱怎么没跟着你们一起?」 「他先回家了。」雪貂心里庆幸格莱早早回家并没有在绿湖汀里。 而朵夫卡夫则以为是方才格莱救出她之后与他们在路上相遇后便回家的。她没有多想,悄悄娇声「哦」了一声,他没事就好。 同时,朵夫卡夫很快注意到吉莉一脸的迫切而巡逻人员却一脸的刚硬不近人情,道:「你们这是要进去?」 吉莉点点头。 朵夫卡夫便昂起头,她可要好好的在格莱的朋友面前展示自己,朝守门的巡逻队发号施令:「我是木风长女,未来的木风女公爵,让他们进去,出了任何后果由我一人承担。」 巡逻队其实并不认识这个娇小的女孩子,他们也不认识什么木风公爵,木风氏族的领地离这里远着呢,他们并没有闲心去印证女孩说的是真是假,但是最后一句话,遇到危险他们自己承担,这倒让巡逻队的人有了松口的可能。 「你们进去快点出来,里面正要工作呢,可别打扰。」巡逻队员见吉莉十分渴望,也不好太过阻挠。 剧院内,被赶来的修医强行按倒在地包扎伤口的克恩斯余光瞄到一群非巡逻队制服的闲杂人等走了进来,他担心地起身,却抬头发现这群人皆是他熟悉的面孔。 「克恩斯,你受伤了。」朵夫卡夫一眼就看到剧院内的克恩斯,不过她仅是惊唿一声,却没有像平时那样立刻黏过去。 克恩斯听到这一声令他骨颤的女声,下意识地想要躲开,却见朵夫卡夫很平常地站在远处并没有要折腾他的意思,他反而惊讶道:「你怎么没扑过来?」 朵夫卡夫一愣,随即低声喏喏道:「是这样的,我还没有考虑好究竟选择你们两个之间的谁,所以我想先等他长大,我再从中选择,在这之前,克恩斯,我们还是做朋友吧。」 谢天谢地,克恩斯内心感激涕零。 「雪貂。」克恩斯一见到他的哥哥也在擅闯危险之地的人里面,便率先叫住:「这里还没有清理干净,你们不能进来。」 雪貂听见克恩斯的唿唤本是打算故作看不见的,然而当他看到绷带外渗血的克恩斯朝他走来时,也是惊神片刻,不过他仍强硬道:「我也是骑士。」 满则看着失神的吉莉走向剧院破碎的舞台上,解释道:「是她执意进来。我们也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吉莉提起裙摆朝已成一片废墟的剧院里走去。 她第一眼便望见那她心心念念许久,等待许久,为此筹备许久的舞台,如今被一根长柱砸下,噼成两半,却如她的梦想毁于一旦。 「不……不……」她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她还没来得及向全世界,向她的父母,那个不认同她的姐姐证明,证明她……这是她期盼已久的机会,不能因此就毁掉她为此付出的心血。 第134页 吉莉像是着了魔一样,她站到露天之下,沉默的立姿如欲展翼的白鹤,没有配乐,没有指挥,静悄悄地,只有她心底的韵律。 ***************************************************************************** 格莱似清醒又似昏睡地过了几分钟。 视野重新被黑夜占领,当他重回神识时,面前的戈莉已几近疯狂,她的背后不知何时生长出一双残破的黑晶羽翼拢护左右,如落败的天神。 戈莉瞪大着眼睛,气息不稳,狼狈的模样似经过一场激战。她半跪在地,笑得虚弱:「哈哈哈哈……你原来……」 格莱不明所以,他更震惊地是戈莉的宽剑不知何时握在了自己的手里,手下剑身上污血浑浊的眼珠转到剑柄之下,直勾勾地盯着他。 他想不起来刚才发生了什么,可是对面的人似乎并不打算向他解释,只见戈莉浑身聚集起诅咒黑雾,黑雾如燃烧一般在她的身体上茂盛生长,仿佛要将她体内所有的诅咒释放,即将落下的蓄力一击将远超于之前所有。 格莱没时间胡思乱想了,他用尽力气提起宽剑,紧盯着戈莉的一举一动。 不料,戈莉的动作却在一刻停止,蓄势待发的诅咒黑焰忽地倒转收缩回她自己的体内。 「怎么……」不及一声惊唿。 不远处一座尖顶钟楼顶上,举着单筒望远镜望向远街的库里斯眉头蹙起,他安稳地坐在高邈的钟楼围栏横柱上,背靠着笨重漆黑的铜钟,稍远的半空中扩声海螺不停循环着刺耳的警报,他的脚下却是全城的灯火景色。 他微微收紧自己的手掌,望远镜里的戈莉霎然瘫倒在地。塞贴在他右耳耳郭里小巧的机械星螺闪烁起蓝光,星螺里传来远方的问候:「大人,初等诅咒之源的魔量出现异常削减。」 「是的,我放弃她了。」库里斯略有失望的语气:「戈莉得到过我最悉心的培养,她却没有任何进步,她一直达不到我的预期,作为一个半成品她并不算合格。我也不太喜欢她太过招摇的行为方式,这为我们增添了许多麻烦。你认为呢?桑尔。」 「是,大人。那么我们是否应寻找下一位合适诅咒之源的人。」 「全权由你负责,桑尔,我相信你的能力。你也该学会培养自己的心腹了。」 「谢大人厚爱。」 联繫切断,耳里的机械星螺暗淡下来,库里斯将望远镜偏移到远街上的另一人身上:他多想拥抱他,可惜他还有很长的时间需要等待。 他相信他们会永远在一起,只是时机未到而已。 冷清街上的格莱对这反转的一幕诧异非常。 戈莉忽然间在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方蜷缩在地,疼得喊叫。 格莱几乎立刻认定她遭到了诅咒的反噬,只能说她并不是成熟的诅咒使用者。 格莱走到躺在地面上痛苦的戈莉,没有犹豫地提起宽剑朝戈莉的心脏刺去,哀悦之眼迅速滑动到剑尖,一剑刺透心脏,停止了诅咒对她的侵蚀。 人的心脏是所有魔元素释放的基础通道,无论是诅咒还是其它的十五种魔元素,心脏一旦停止,就意味着无法释放也无法接纳任何元素。 「谢……谢你……」停止了她的痛苦,她堕落于深渊的痛苦。 戈莉露出初见时的笑容:「我没有想到给予我安息的竟然是你,你比我想像的善良。」 「……这是你死之前的幻觉。」格莱解释道。 生命消逝时是安静的,就像此时仰望着深沉黑夜的她。 远处绿湖汀上方的水晶球恍惚转动起来,里面现出一道熟悉的身影,意识逐渐涣散的戈莉微微睁大眼睛,剧场废墟之上,骄傲的身姿无忧无虑地旋转,黎明渐渐描绘出她的神采…… 「幻觉……」戈莉长嘆息着。 「你永远看不到你行为里的善……正如舞者永远看不到舞蹈中自己的美。」戈莉的目光逐渐飘远,远到那悬浮空中的水晶球里映出的废墟上的翩翩舞姿。 格莱没觉得戈莉的话里那两者有什么必然的联繫,但出于对将死之人起码的尊重,他将脑子里不合时宜的疑惑压了下去。 「看你使用诅咒的样子很熟练,是有人教过你吗?」这个问题倒是已经在格莱的脑海中盘旋了好一阵儿,每次见到有使用诅咒的人,他都想这样问一下。既然她快死了,那她应该能把她所知道的告诉他,说不定他能从中得出一些关于库里斯的线索。 「……」 戈莉再也听不到人世间的任何声音了。 他还是问晚了。 天际升起朝阳。 格莱拔出插在戈莉身上的宽剑,戈莉大部分的血液已被诅咒侵蚀殆尽,即使身体千疮百孔也再流淌不出带有温度的鲜血,她的胸膛上仅留下一道月牙形的伤口。 第48章 绿湖汀 与雪貂二人生生错过的泰乔心急火燎地赶往吉莉的新家,然而他并不熟悉吉莉小姐的家的具体位置,多绕了好几条街、穿过各种七扭八拐的小巷才在他狭窄的视野里才现那棵吉莉小姐居住的街上极具标志的秋树,就在他以为自己终于不负辛苦找到了正确位置时,他先是听到一声从那条街上传来的女子痛苦的叫声,然后他小心翼翼地从小巷中探出头去,却看到令他最为惊愕的一幕。 一个少年手里拿着一把与他极不相称的宽剑,残忍地杀死了一个女人。 第135页 天边渐渐明朗,泰乔也逐渐看清了少年的面容,他大为惊恐:是,是那船上的少年。 是魔王…… 另一边的剧院废墟上。 吉莉一舞将罢,台下的两个观众满和雪貂纷纷鼓起掌。 「吉莉·玛小姐?有些事我想我必要告诉你。」克恩斯因行礼而抬起的手缠着绷带,他走近舞台中央。 「您……」吉莉眨眨眼睛,看向自己身边的雪貂,再望向一身骑士短袍的克恩斯,即使之前她分别见过雪貂和克恩斯,但是在两尊一模一样的人却十分生疏地站到一起时,她仍感到一丝不可思议。 「克恩斯阁下。」吉莉提起绿纱裙摆,回礼道。 旁边的满看了一眼这具有修养且贵族气息浓厚的礼节,再看看身边的雪貂,明明是一模一样,明明雪貂才是哥哥,怎么自家的气质就这么软呢。 克恩斯注视着吉莉:「是关于你的姐姐,戈莉·玛。」 吉莉眉头一紧,道:「她怎么了?」 「她……」克恩斯犹豫起来。 「克恩斯阁下!克恩斯!让我进去!」泰乔被巡逻队拦在剧场外面大喊道。 「泰乔?」克恩斯示意道:「让他进来,他是我的朋友。」 「出了什么事?」克恩斯见泰乔慌慌张张朝他快步走来。 「我看见了,我找到了……我找到魔王了!是那个男孩!他出现了!」泰乔语无伦次快速地描述:「他刚才杀了人,我看到了!」 「在哪?!」克恩斯立刻提起警觉。 「吉莉小姐家的那条街上。」 原本安静的街道在这个早晨喧闹非常。 吉莉第一眼见到树下阖着眼的人时,泪水先一步夺眶而出。 「这不可能……不可能……姐姐……」吉莉不敢置信地颤抖着摇晃起戈莉冰凉的身体。 「别动她。」克恩斯拉开此时脆弱不堪的吉莉:「她身上有诅咒。」 泰乔一听,更加确信道:「诅咒!天,那就是魔王!」 克恩斯为了保护住戈莉生前所剩不多的荣耀,他没有办法开口纠正泰乔,戈莉早在三年前就已被诅咒侵蚀,她正是因此而被撤下圣鹿骑士的勋章,被圣鹿宫辞退的。 同时,克恩斯也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他确信兜袍人就是戈莉。抢走哀悦之眼、杀害莫兰伽及其教徒二十四人以及在绿湖汀里制造混乱的就是她。戈莉现在的身上还穿着与克恩斯对峙时的兜袍,她的哀悦之眼也躺在她的身边。 但是克恩斯一眼就看到戈莉的伤口,也是月牙形的,这是只有哀悦之眼才能造成的特有伤痕。 难道她是自杀? 不对,哀悦之眼是十一圣武之一,是不会反噬主人的。除非当时哀悦之眼易主了。 又或者真的是他误会戈莉了? 克恩斯第一次觉得自己好像被人欺骗,他所有的决定所有的方向都是错的。 「你说你看到兇手?是谁?」克恩斯不能放弃。 泰乔道:「是那个男孩,就是我说过的,那个船上復活的少年。」 「他用的武器是什么?」克恩斯审视道。 「就是这把剑。」泰乔指着哀悦之眼道。 「这把剑的重量不轻,一个成年男子如果不懂使用的技巧,想要举起它也是非常费力的,你说的男孩身高体态是什么样的?」克恩斯道。 「所以我说他是魔王,你还不相信吗?我亲眼看到他举起这把剑,对,剑上当时有一只大眼睛,轱辘轱辘的。」泰乔拼命解释生怕这人不信。 克恩斯知道他没有撒谎,他说的是事实。哀悦之眼在主人不使用的状态下它的混沌之眼不会出现在剑身上,平常的如同一把普通的宽剑。 「你还记得那少年的长相吗?」克恩斯在万千矛盾的头绪中找出一点。 泰乔点头。 「事不宜迟,你和我一起回圣鹿宫,我会将这件事上报圣鹿宫,你将你看到的那个少年的样貌描述给圣鹿宫的描写师,他会形成画像并发布通缉悬赏。」既然所有的矛盾点都指向那个不明的少年,那么最有效的就是将那少年找到,克恩斯如此思索着。 因为闲杂人等不得跟去命案现场,也不能逗留已被封闭的剧场太久,满和雪貂就被勒令回家。 「好好的庆典最后搞成这样。」向来日上三竿才起床的满第一次感受到清晨的阳光,没想到居然是熬夜到天明的结果,他一点也没有感受到蓬勃的朝气,他现在就是睏倦、睏倦、睏倦…… 「好好的绿湖汀怎么会发生爆炸……」雪貂疑惑不解,他莫名觉得这件事有点蹊跷。 「好好的雪貂一见弟弟就变冰糕。」旁边一直与雪貂保持同样步速的满打趣道。 雪貂被他一提点,顿时又冷下脸。 「你看看,你的脸……你和他究竟怎么回事?」满趁机问道。 「三五分钟说不清,赶快回去吧。格莱说不定已经回床上休息了。」雪貂不想再提。 「那我就给你三五个小时,我规划给自己了解你的时间很充足。」满装出一副知心的表情。 「你了解我做什么?」雪貂从不知道这人竟有纠缠不清的一面。 满道:「你是我的骑士,我不了解你的心,万一你有二心怎么办?背后暗算我怎么办?」 雪貂嘆气,放弃抵抗般地边走边说着:「他是我的弟弟。我们十三岁以前在同一家孤儿教堂,后来他的才能被发掘,被一名氏族大人物收养,而我一直留在孤儿教堂里,直到十五岁成年,教堂不再有义务抚养我,我自己离开了教堂。」 第136页 「你嫉妒他?所以……」满猜测道。 雪貂笑了一下:「也许吧。」 「他被收养,离开教堂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们没有任何联繫。在这期间,我打工生活过得平稳,之后我遇到了一个人,他是我的养父。」 「他并没有在名义上收养我,但是他做到了父亲该做的所有事……我很感激他。」雪貂回忆时鼻音稍重了一些。 「他告诉我他是一个退役的氏族骑士,所以我也是从那时起想成为一名骑士的。他也很鼓励我,他甚至决定一天少喝几瓶酒,为了攒出我上骑士学院的学费。」雪貂暗暗笑道。 「直到有天,我那从没联繫的弟弟忽然找到了我,出现在我的家门口。我很惊讶,他也很惊讶。但他不是来看我的……」雪貂语气一顿,平静道:「他是来抓我的养父的。」 「我的养父骗了我,他不是退役,他是个逃兵……克恩斯告诉我,他眼睁睁看着队友死在他的面前,没有做出任何举动,最后背信弃义落荒而逃,从此失踪了。克恩斯当时所在的氏族也是在那年找到我的养父的踪迹的。所以他们派克恩斯前来把他抓回去,处刑。」 满忽然觉得自己不该探问得那么深入,并为自己感到懊悔。 「你的养父他……」 「是死刑。他很平静地接受了。」雪貂道。 「抱歉。」 「我和他不是恩怨,更像是命运的捉弄。」雪貂看着满,淡然地说着。 第49章 【终章】sweet dream my hero 谁知,雪貂只顾着和满说话却没有注意前面,等他回过神来时,已与岔路口走来的人相撞。 不小心将那人手里拿着的几张相片大小的纸画像撞得散落一地。 「抱歉。」雪貂连忙弯腰帮忙捡起。他捡起其中一张,却发现画像上的人极其熟悉。 雪貂惊异不定,他一抬眼,发现是一名红髮灰眸的男子。 「谢谢。」男子接过雪貂手中的画像,转身欲走。 雪貂忙叫住:「等一下,这位先生。您的画像是哪里得来的?」 男子显然不解道:「这是我自己画的。」 雪貂与满不出意料地对视一眼。 满接着问:「这个画像上的小孩儿和您是什么关系?」 男子反而谨慎道:「你们问这个做什么?」 雪貂见对方对画像十分珍视的模样,又对他们显然不放心,便解释道:「您别介意,我们不是坏人,我们只是认识一个与你画像是长得很像的一个男孩。」 男子露出惊喜的表情:「他叫什么名字,是格莱吗?」 中央广场喷泉前,红髮男子站在俩人的面前,语调亲和地叙述道:「我已经找他很久了。格莱不喜欢照相,所以我没有他现在模样的相片,只好手绘了一张。」 雪貂和满均是一惊。 「他一个人离家出走之后,了无音讯,我一直担心他。我们的家在一个很荒僻的地方,我们从小学习的都是古语,他从来没有出过远门,我担心他在外面世界不适应。」 「如果你们认识他的话,我希望你们告诉我他现在在哪里,我十分想带他回去。」男子的嘆息中伴着诚恳。 「你的谈吐非常流利,您对外面的世界似乎很适应。」满问道,没来由地,他对眼前的人并不信任,甚至他从男子的笑容中感到了一丝令人发寒的虚伪。 男子温雅道:「我在外游学多年,已经很习惯了。格莱也是在我外出办事的时候,偷偷离开家的。我问过家里那边的人,他们说看到格莱上了一艘外地来的客船。我便到处打听,循着客船的航线辗转来到此地。我本来打算如果连这座都城里都没有任何格莱线索的话,我就带着画像去赏金行会买一个悬赏。谁知路上竟遇到了你们,感谢上神。」 「您是他的哥哥吗?」满张口便问。 「是。」男子微笑道。 「可是你们不太像。」满道。 「格莱是孤儿,我们的确没有血缘关系。」男子道:「但是我对他的爱并不因此削弱半分。」 「他今年多大?」 「十二岁。」 「格莱患有石壁症,我听说得了这种病的人只能活到八岁,他是怎么长到12岁的。」满继续试探。 男子灰色的眼眸弯起来:「格莱患有石壁症的事,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他告诉我们的。」满故作坦诚道。 「看来格莱很信任你们。」男子神态不变。 雪貂察觉出不对来,满明显是在审问对方。雪貂可不想将气氛弄得太糟糕,从目前来看,他是格莱的亲人的可能性占八成,他们没必要这么排斥。 「格莱最近迷上了粉红小象。」在两人气氛对峙到僵硬之时,雪貂忽然横插一句。 「我的意思是,您带走格莱的时候,需要捎带上那只玩偶象。」 男子忽尔一笑:「我记住了,谢谢。」 满用手肘碰了碰雪貂的手臂,将人拉到稍偏一点的地方,悄声道:「你这么快就相信他了?你不觉得他是有备而来的吗,言辞滴水不漏,就像事先编排好的……拐角撞到一个人就是认识格莱的?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他会不会是来抢魔骨的,格莱可从没说过他有什么家人。」 「嘘。」雪貂小声道:「带他到格莱面前见一面,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第137页 满和雪貂回到男子的面前,雪貂先开口道:「抱歉,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接触,我们也很喜欢格莱这个孩子,所以难免谨慎了点。」 男子微微笑道:「可以理解。」 「您描述的情况和我们对格莱的了解有吻合的地方,包括画像。但是格莱从没有提起过他的家人,所以我们想请您随我们回家一趟,与格莱见一面,当面确认一下。」 「太好了。」男子露出喜悦转而又苦恼道:「可是……因为我们之前闹了一点小矛盾。如果我直接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可能又会跑掉。」 男子思索片刻,道:「要不然我先在喷泉这儿等着,你们把格莱带来,顺便在路上替我解释一下,说我已经找他很久了,让他提前有一个心理准备。」 ******************************************************************************* 「可疑,非常可疑。」满下定义道。 「哪里可疑?我看他挺好的。」雪貂不以为意道。 「你看谁都好……」满抱怨完雪貂,便道:「你设身处地自己想想看,如果你丢了一个最喜欢的东西,有人帮你找到了它,第一反应不应该是立刻要回来吗?他曲曲折折,想接近又不敢接近,这里肯定有问题。」 雪貂并不这么认为:「人的感情都是很复杂的,他之前也说了他和格莱有些矛盾,好不容易找到了他,想接近又不敢接近,是可以理解的。」 满道:「我是说,他表现得不够惊喜、积极。他好像早就知道我们认识格莱,好像他就是有预谋地等在路口被我们撞见。」 雪貂无从反驳,他们站在家门口,雪貂插钥匙的动作停了一半,他认认真真盯着满的脸庞好几秒,终于道:「你捨不得了?」 「没有。」满立刻反驳。 雪貂恍然地反笑:「你捨不得了。」 「忽然凭空冒出来一个格莱的哥哥,要把格莱带走。你心里不舒服了是吗?所以你千方百计要印证那个男人是坏人是别有用心,为的就是不放格莱走。」雪貂看透一般地笑道:「没想到你还是挺重视他的。」 「我不是,你不要胡说。」满虚气道:「难道你不觉得格莱会操控魔骨对我们的悬赏生意很有帮助吗?」 雪貂打开家门并不听满的辩解。 一进门就看到,格莱头枕着粉色小象,怀里搂着漆黑却一动不动的魔骨,躺窝在沙发上,睡得正熟。 「你去叫醒他。」满看着睡姿极不雅观的格莱,一脸嫌弃。 「魔骨在他怀里,我不敢碰。」雪貂还记得之前的教训。 「现在那根骨头就跟死了似的,没事,你去碰吧。」满催道。 雪貂无可奈何,只好试探着坐在格莱的旁边,见他怀里的魔骨果真状如死物没有要跳起来攻击的意思,便稍安心,他晃了晃格莱的肩膀。 格莱皱起眉,睁开愠气的眼睛,嘟囔道:「我刚睡着。」 满也寻了一个单靠椅的位置坐下:「你跑哪去了?我们担心你被压在绿湖汀地下,整整找了你一晚上。」 「我还找你们找了一晚上。行了行了,咱们都没事就别打扰我睡觉了。」说着,格莱又要朝沙发上倒去。 「有人找你。」满开口喊住。 「谁找我?」格莱的困意少了一点。 「你有亲人吗?」满问道。 格莱下意识地看向生病的已经很久不再活动的魔骨:「你问这个做什么?」 「有一个声称是你哥哥的人在找你。」雪貂说着。 格莱露出嘲笑的短哼,没有思考脱口而出:「骗子。那人绝对是骗子。」 满扬起意料之内的表情。 雪貂道:「但是他言之凿凿,你不见他一面吗?」 格莱一头栽在沙发上,道:「老子爹都没有怎么可能有哥。」 满见自己的判断无误,非常自信道:「瞧瞧我说什么来着,那个灰眼睛的人一看就阴险得很。」 「什么?」格莱忽然像被人扇了一巴掌般的清醒:「你说他长什么样?」 雪貂回想道:「灰眼睛,红头髮,跟我差不多高,偏瘦。」 「他的名字是什么?」 「库里斯。」 勐地,仿若有一重石投入心湖漾起层层深波,格莱沉思半响:「我要见他。」 ************************************************************************ 清晨的中央广场,行人车马稀少,名为中央却不是处于浮金都城的中央,浮金都曾是一处小渔村,中央广场曾是小渔村的中心集市,但随着浮金都渐渐繁荣扩张,它的土地范围便远不止当年小渔村那方寸之地,所以都城的中心也随之移变,这处中心集市渐渐没落,平时若无巡城的节日庆典,很少有人会经过这里。 库里斯喜欢安静的地方,这里是不错的选择。 他坐在长椅上,等待着即将来到的重逢,他拿着画像的手竟止不住地微颤。 这时,远处传来细微的人声。 「嗯?格莱,你的两只眼睛颜色都变浅了,昨天还没有这样。」雪貂关切地注意到格莱的小变化。 「你还能看清楚东西吗?」 格莱点点头,叫他们不必在意,他现在可没有闲心管眼睛的问题,他既满心期待也不知为何会生出惧意,在他听到从别人的嘴里念出库里斯的名字时,他感到那么陌生和久远。 第138页 他们真的会在人是物非的二百年后重逢吗? 他会哭吗?哦,上神啊。 他不能表现得这么蠢吧! 忽然间,格莱似乎回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第一次向那人表白的时候,筹备多时却依然一塌煳涂的表白。 这一次重逢,他们的周围再也不是虎视眈眈,阴谋算尽的陷阱。 这是个新世界,他们总算可以没有任何顾虑了,去他妈的皇族,去他妈的野心,去他妈的世界。 他又可以和他在一起了。 格莱提着装有魔骨的篮子,他想等着一会儿物归原主。 「人呢?」满发出一声疑问,他环顾着没有任何人影的空旷广场。 「你们确定在这儿吗?」格莱怀疑道。 雪貂道:「格莱先在这儿等着,我们去找找看。」 说着,他和满两个一人一个方向寻找开去。格莱闲等在广场上,他正好瞧见圆形喷泉的前有一个长椅,他便走上前,将篮子放到因常年照晒而斑驳掉漆的长椅椅面上。 他事先在脑海里想像了一下,待会儿若是他提着菜篮子站到库里斯的面前,那画面怎么都不像重逢,反倒像向沿街兜售蔬菜的穷苦小男孩。 所以他还是不拎着为好。 沿海的都城,似乎每条街上都泛滥着海咸的味道,那初落地面的阳光都带着海水般的清新可人。 他好像开始喜欢上这个都城了。 正当格莱想着,眼前忽然一黑,一只冰凉的手掌蒙住了他的眼睛。 他下意识地要挣脱出来,但转瞬他便被一个熟悉的拥抱笼罩。 即使气息变得陌生,他的每根神经,每根汗毛都透露着对这从背后揽住他的人的青睐。 第50章 【终章】sweet dream my hero 格莱反抗的动作瞬间僵住,反应过来后,他拼命想要回头亲眼认证,然而遮在他眼睛上的手掌却纹丝不动。 「我亲爱的。」贴耳的低语,透着亲昵的颤慄。 「库……」 格莱的话音未全,胸膛忽感一片温热,他从未遮严的手缝之中低头看见一柄鲜红欲滴的利刃从后穿透至他的胸前。 「啊——」钻心刺骨的痛苦后知后觉,他浑身抽搐,却不能反抗,他无法反抗,只能任凭那柄曾象徵他一切过往的长剑从自己的身体里抽离,带走维持生命的所有温度,因为…… 「是我。我爱你。」身后的人像是安抚,轻轻道出正从格莱的意识中逐渐飘渺遥远的话语。 利落的击穿将格莱可感的痛苦减小到最低,库里斯灰色的瞳孔犹如火焰的余烬,一瞬间掠现的情绪波动很快偃旗息鼓,埋没于毫无色彩的眼底。 库里斯感受着怀中的人慢慢静止,他的唿吸仿佛随之静止,直到从格莱的心脏破损处流出的血液变得浑浊,浑浊着黄昏色的符文,升腾起的符文如硅尘沾惹到库里斯的手臂,烫出一缕灰烟。 他抱起委倒在怀中不再有任何力气的人,仿佛在朝四周并不存在的人吩咐:「清理干净。」 随即消失于传送符文破裂开的虚空之中。 眼前发生的一幕仿若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连让人思考的余地都没有,悲剧便已然发生。 「这,这是……?这不可能!」雪貂一道裂缝似的瞳孔震然变得狭长,他不敢相信,他竟亲手将格莱推向死亡的怀抱,亲手缔造了惨剧。 他不是这样想的!他以为他们是…… 「…这是怎么回事!雪貂!」满同样震惊不已。 「我……我不知道。」 满不敢相信所见,他不敢相信几分钟前还与他拌嘴的人,还生龙活虎满口糙话的人会恍然间销声匿迹。他与雪貂一样,此时都仿若失去了所有思考的能力。 霎然四周寂静,风也不动,当满和雪貂有所察觉之时为时晚矣,他们已被四面八方涌现的魔侍团团围住。 满惊而警惕,那个骗子竟然和格莱一样,可以操控诅咒和魔侍。 「雪貂!」满试图唤回身旁沉浸在懊悔与悲恸的情绪之中的人。 「先出去。」满抓过雪貂的手臂,选中一处魔侍最少的方向,就要硬冲出去。 不想,他们刚迈出一步,脚底下的广场砖缝的土壤里冒出缕缕黑雾似的符文。 雪貂骤然回神,将满反手推开,拔剑噼开眼前尚正要聚集成型的魔侍。 然而仅是灭掉这一个魔侍,在他们的周围仍有正不断涌现的怪物。 事发突然,满和雪貂皆是毫无准备,除了雪貂身上有一把学院配备的普通剑器,其余的,他们甚至比剥了皮的煮鸡蛋还要干净。 正当他们困顿之际,空荡的广场地面忽蒙上一大片阴影,随即有风旋转而起,俩人纷纷朝天上望去,见一体型庞重的飞艇直悬在他们的头顶。 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地,从飞艇上悬挂下一条长锁链阶梯,站在飞艇门沿旁的人深蓝短髮随风轻扬:「上来!小傻子们。」 ************************************************************************ 平稳的飞艇穿过云层,辽远的天际释放着最后的余晖。 「瞧瞧我仪表非凡的弟弟,狼狈成什么样子了?」面前一个矮小的男人一边抚着满的发顶,一边露出嫌弃的嘴脸:「几天没有沐浴了?」 心里一下子挤进着许多事的满没空儿搭理对面的人的挑衅。然而男人却得寸进尺似的,手指从他的头顶滑下去直接捏住他的耳垂。 第139页 满一惊,他们之间从没做过这么亲密的举动:「你闹够了吗,月希。」 『月希』明显没有料到,他回头赧然而怒,朝坐在正席此时正摆弄魔方的男子道:「最后一次警告你!阿尔伯爵,不准遥控我!把那该死的魔方扔掉!」 闻言,阿尔握着魔方的手霎时摊开,表情无辜。 月希转回头来:「更正一点,我已经正式更名为希尔,我不希望你再称唿错误。」 「你活着我真高兴。」满面无表情道。 「希尔?你是…月希…满的姐、哥哥?」雪貂诧异地注视着如今已是一身轻劲洒脱装束的男子。 「我是。雪貂,好久不见。」与面对满时的高傲不同,希尔投向雪貂的眼神温润如细雨,态度判若两人:「这件事说来话长,也许我真的是深海之灵,海洋给予我第二次生命。」 「慢着,希尔殿下,请问我的功劳被您抹杀了吗?您身体里的骨骼有一大部分是我拼接上去的。」阿尔笑道。 「没有深海之灵的作用,你拼接的不过是一堆破铜烂铁,说不定我现在还在哪片海底沉着呢。」希尔讽刺道。 阿尔故作哀嘆一声,眼中却盈着笑意:「薄情寡义,白费我的苦心。」 「你怎么知道我们会被困在此?那群魔侍该不会就是你放出来的?」满面对自己的这位『姐姐』仿佛早已将刻薄当成正常的问候一般。 希尔气道:「你真把我当魔王了吗?狼心狗肺的东西。」 「谁知道你背后有什么勾当,装女人装了二十年的怪胎……」满道。 「那是我自愿的吗!」希尔被人挑拨起旧伤,气氛一瞬间陷入剑拔弩张的境地。 雪貂见状,出言相劝:「满的意思是谢谢你及时赶到帮助我们脱离险境。」 希尔其实也知弟弟的嘴巴像抹了剧毒一样,他早已习惯,也习惯已淡薄的方式回敬。 「那你转告那个不识好歹的人,我并不是专程来救他的,只是像捡起地上一片有碍观瞻的纸屑一样,顺手救了他小命,不用他道谢。」希尔的眼睛盯着满,而话语却是回復雪貂。 「那您是来?」雪貂问。 「我来找格莱的,我是来请他立刻回到禁林。」 希尔没有注意到,他此话一出,满和雪貂变得沉默。他继续解释道:「我们一个月前从南大陆动身,由于是我执意前来,阿尔的飞艇还未来得及取得西大陆的着陆许可,所以我们只能停在浮金都的上空隐藏起来,刚才飞艇上的罗盘行向异样,应该是受到诅咒的影响,所以我们便来到这里,正好看到你们窘迫的模样……」 希尔一边自顾自地解释着,一边想到:「怎么会有这么多魔侍……阿尔,现在下面什么情况?」 阿尔在会议桌后直了直身子,一面漂浮在半空中的水晶镜上投影着地面上的风吹草动:「我真是成了你们鬼兰治家的佣人……下面很干净,一个魔侍都没有了。」 「骤然出现,又骤然消失。」希尔思索着:「谁有这么大的能力。」 希尔回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便问道:「格莱呢?他怎么没有跟你们在一起。」 「他……」雪貂不忍。 「他死了。」满接续道。 「死了?」希尔眨眨眼睛,忽尔笑道:「太好了,尸首呢。」 雪貂和满凝重的目光充斥着不解与难忍。 「好?你竟然说好?」满平静的眼眶竟有些微红,他自己都不理解为什么喉咙变得沙哑。 阿尔见苗头不对立即起身,在他们对希尔发难之前,他提着一厚纸袋,走到另两人的面前:「你们先看看这个。」 袋子里是一本厚厚的书册,书册的封皮已经翻捲起毛边,磨损褪色的书面昭示着它的年头久远。 翻开书册的扉页,便是一张泛黄且摺痕凌乱的画像,是一口棺盖半开的灵柩。 而下一张便是这具灵柩里一张熟悉的睡脸。 「格莱?」雪貂一眼认出。 「看背面标明的日期。」阿尔指引道。 「星历2996年冬月六日……二百年前的?」满惊异不已,手指不禁继续将书页向后翻去。下面是一张红铜色的照片,这久远的相片正是150多年前,笨重的机械画像技艺不成熟时用红铜粉末沖洗出来的效果,相片上是一名坐在台阶上的少年,他的身上还穿着当时教士的服饰,肥大及地的模样一看就知是不合身的大人衣物,相片的表面好像用尖锐而细长的东西刮划出一段简单却意义不明的文字:「触碰圣意无救之人。」 再下一张,是一张按着五个小手印的草莎纸,每个小手印下都记着一个名字,其中一个偏大的手印下用古语写着一个『格莱』,有一娟秀且稚嫩的笔迹还特意将五个名字用心形围圈起来,并在下面写着:「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发过誓的,不能反悔哟!——星历3112年一个漫天蒲公英的日子,冒险小队记录员:娜娜。」 再下几张,相片的沖印色彩则更接近现代更加清晰,那是一沓场景雷同的相片,一座破败的古蹟废墟,断垣残壁前两道一高一矮的人影。 「星历3192年花月一日、星历3193年花月六日、星历3193年雾月十一日……3197年雨月十五日,整整70年前……」满不由地惊嘆,他看着相片的背面时间记录的时间一点一点向现在推进,站在格莱身旁的年轻人正逐年老去,然而格莱却是永远的一副如现今不差分毫的模样。 第140页 「格莱身后的人……是学院图书馆管理员,乌里霍夫学董。」雪貂不曾想过他曾在图书馆打扫时无意间从学董的成就画像中看到学董年轻时候的面孔,竟在此时重合。 难怪,难怪当年格莱第一次进入图书馆被学董发现时,竟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是你呀,你回来了。」他竟以为是老人家的思绪不清一时胡言乱语。 「什么?」满惊道。 「是的,这就是在乌里霍夫学董的遗物之中发现的。」阿尔道:「乌里霍夫生前是南大陆人,他的儿子决定将他生前的成就着作包括未出版的手稿全部交给南大陆联盟学府的聚物馆珍藏保管。这本随笔记录也在那些遗物之中,在检查分类的过程被我发现,便扣留了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这里每一张脸都那么像格莱?」满不相信道。 「不是像,他就是格莱。」希尔觉得满的问话蠢透了。 阿尔在一旁补充道:「根据乌里霍夫的记录,这个名叫『格莱』的少年,已经存在二百余年。但是他的存在并不是连续的。大约每隔五六十年,他便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一次。就像这样,用画像,相片,或者是其他的什么证明,被当时发现他的人记录下来。」 「乌里霍夫收集了很久才找到这一些少量的记录来寻找少年存在的规律。不止因为年代久远、时间跨度大才导致证据缺乏,更多的原因是有很多当事人不愿透露或者在这之后被人为破坏。这些都是在书册后面,乌里霍夫手写的记录中有所说明。」 「这名叫『格莱』的少年,最初被发现的地点是禁林。乌里霍夫记录,他是在跟随当时的老师前去禁林研究时,与老师走散,迷失在禁林中,偶然深入禁林腹地的他发现了一座古遗蹟宫殿,那里并不想传闻中那样充满可怖令人恐惧的东西,相反,它祥和而安静的就像一处无人参拜的教堂。」 「他进入宫殿,他被存在那里的东西所震惊,繁复而多彩的壁画、巨大而高伟的神像、名贵且至今仍视为稀有的魔石,在断壁残垣之中比比皆是。它应是属于一座名都的宫殿,可是歷史上却没有任何记载,年轻时的乌里霍夫以为是他学识浅薄,便暗暗将此处的模样记在心中,决定离开禁林后一定要查个明白,然而在他日后几十年从事典籍管理的时间里,他一遍遍翻找典籍,却一点关于禁林之中宫殿的踪迹都没寻见,甚至连坊间传闻都没有。」 「乌里霍夫在古遗蹟中逗留了将近三年,而关于这三年的事情,书册里没有任何记录。但是这里面有几处明显的缺页损毁,所以有可能乌里霍夫有记载那三年的遭遇,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最后被他撕去。」 「这一段空白,我已经找到乌里霍夫当年的同辈印证过,他们的确曾跟随当时的大贤者前往禁林调查研究,而乌里霍夫的确曾在那里失踪过将近三年的时间,当时所有的同学老师都以为他受到禁林中的诅咒死去,这件事他记得很清楚,因为他们从禁林回来就曾为乌里霍夫建过一个衣冠冢。」 「三年之后回归的乌里霍夫从此以后潜心研究,没有再提过禁林之中的事情。」 「而他的随笔记录,就到此为止了,只有夹在书册中的几张相片能够证明他之前所言并非虚假,他的确在禁林中找到过一座古代的宫殿。」 「同时相片也证明了『格莱』曾存在于那座宫殿之中。」阿尔复述着书册上的内容。 雪貂回忆起过去种种:「卡斯莫托……格莱管那片禁林叫卡斯莫托,他说那是他的家。」 满匆匆翻着厚厚的书页:「既然随笔就记载这么几页,那书后面的内容他都写了什么?乌里霍夫想表达什么?」 「乌里霍夫后面所写全是关于圣武构造的分析。」希尔说道:「我曾也以为这后面的内容是与禁林无关的。」 「但是你要仔细看,那并不是关于圣武构造普遍而广泛的理论,而是针对一件,一件特定的圣武器具所进行的剖析。」 「什么样的圣武?」满问道。 「不清楚,乌里霍夫在记录这件圣武时是用一个『○』符号代替的。」希尔道:「但我推测,这件圣武必定与格莱有关。」 「我研究过上面圣武的构造,那是种纯粹的圣武符文大量的凝聚,没有过于复杂和讨巧的结构,它呈现出一种原始但却是最饱满的符文力量。与此相像的,只有拉奥时期里诅咒最猖獗的屠魔末纪年里制造出的十二件最具威力的大型圣武。」 「那和格莱有什么关系?」雪貂越听越混乱。 希尔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说道:「这仅是我的猜测,我怀疑,格莱本身就是一件圣武。」 「因为在乌里霍夫这本记录的最后一页留下了一句与研究无关,并带有自我抒情意味的一段文字:『我仍为当年的行为而愧疚,然而正如他曾强调的,他知晓自己曾犯下弥天的罪过,但如果时间倒转,他依然会义无反顾地作出与过去相同的选择。我也是一样。对不起,希望能够减轻你的痛苦。』」 「『我希望我的孩子在翻到这里的时候,请记住,我所有的一切都可拿去变卖,唯有这本笔记,我希望你们将它保留下来。有朝一日,你们如果遇到相片上这名叫『格莱』的少年,请待他友善。如果你视他为你的朋友,那再好不过,我希望你把这本来自一位老朋友的日记拿给他看……然后杀了他。』」 第141页 「『将他应得的死亡还给他。』」希尔默念道。 「简直荒谬!」满仔细阅读了几遍末尾的话语,啪地一声合上书册:「这上面的文字语无伦次,前后矛盾,绝不对不是一位学董应有的逻辑,这一定是伪造。」 希尔却道:「我想,格莱也许是在二百多年前某个黑暗的年代死去,他死后的尸骨被当时的圣武制造师发现,或者根本就是圣武制造师随机选择了一个人的身体作实验,格莱是被选上的那一个,他的身体被做成圣武符文的容器用来对抗当时泛滥成灾的诅咒,但是或许用人身当做圣武存在很大的纰漏,格莱出现了问题,便被人封印在一处不为人知的地方。」 「也是他体内有圣武的缘故,所以每隔一段时间便会从封印中醒来,但是他是有瑕疵的,他的活动时间越长,暴露瑕疵的可能越大。」 「如果按照这种设想,就可以解释格莱为什么只会说古语,因为他就是过去时代的人;为什么乌里霍夫会要求他的后代见到格莱一方面与格莱交好,一方面又要求必须杀死格莱,说这是为了减轻格莱的痛苦,我想是他知道格莱身上的『瑕疵』会造成很大的问题,不得不杀死他强制停止他的生命活动……但是这其中也有一些说不通的地方,如果格莱是圣武,那么他就不可能随意操控魔骨,诅咒和圣武是不可融合的,圣武就是以消解诅咒而诞生的,格莱和魔骨不可能相安无事。」 希尔自己也想不通,无奈他能掌握到的线索少之又少,这是他依据自己得知的推测出的最合理的推断:「这仅是我自己的看法。还原真相最有效的方式,就只有将这本随笔记录交给格莱,他也许就会向我们解释。」 「可是他已经……」满暗暗道。 「对了,你们说他已经死了,被什么杀死的?」希尔问道。 「他是被一剑穿透心脏。剑是一把血红的剑,可以任意变幻形状。」雪貂道。 阿尔奇怪道:「不是诅咒?」 「不是。」雪貂肯定道。 「那刚才那群包围你们的魔侍?」阿尔问。 「是格莱死后才冒出来的。」满道。 阿尔道:「如果按照希尔的推断,格莱是一件圣武,那么不是诅咒是杀不死圣武的,一把可以变形的血刃,对格莱来说并不会至死。」 「你的意思是他还活着?」满睁大眼睛。 「活着,但恐怕也不会特别舒服。」希尔一顿,喃喃道:「心脏被捅了一刀那该多疼啊……」 「格莱的尸首呢?」阿尔道。 「被带走了……被一个男人。」雪貂似乎反应过来,他好像见到一丝希望。 「男人?」希尔和阿尔同时露出惊讶的神情。 雪貂懊恼着自己之前犹如引狼入室的决定:「他说他是格莱的家人。」 「多大年纪?」 「二十多将近三十岁左右,红髮,灰色眼睛,格莱听到这个男人的特徵表现得很激动。我就相信他真的是格莱的家人。」雪貂自责道。 「不好……」满忽然一滞:「如果真如希尔所说,那格莱现在不死也危险了……」 经他提醒,雪貂也似乎也马上联想到了什么,他道:「格莱的身上有星图石片,星图石片上有追踪的功能,只要将星图的螺纹样式描摹到金属罗盘上,我们就可以根据罗盘找到他的位置。」 「样式图纸在哪?」满问道。 雪貂思索了一下道:「在书架上。」 满道:「姐!快回我家。」 「什么姐,我是你哥!」希尔反驳道,旋即平息:「怎么回事?」 「那个杀死格莱的男人能够操控诅咒,那群魔侍就是他召唤出来的。格莱如果真的是圣武,圣武是诅咒的天敌,他落到会使用诅咒的人手里会有好待遇吗?」满解释道。 「等一下,那个人真的有恶意吗?他也许是有着与乌里霍夫同样的想法,停止格莱的生命活动,减轻他的痛苦。」阿尔抛出疑惑:「如果他有恶意,他为什么不直接用诅咒杀死格莱?反而用一把剑。」 一向沉稳的雪貂,这次略急急打断道:「其中的缘由以后再思考,保险起见,我们应该尽快找回格莱。」 「麻烦您了,请送我们回家。」雪貂道。 然而飞艇还未停到第七学院的上空,便有学院熟悉的警钟敲响紧迫的长鸣穿透云层,滚滚浓烟从第七骑士学院的上空浮荡。 「学院着火了……」雪貂暗暗道。 满扶着飞艇的窗户玻璃,若有所思地凝望着地面下的混乱:「不是,是学院周围的租屋。是我们的房子。」 这时,阿尔桌上摆放的一个方方正正的金属箱子的底槽里,滚落出一个长圆筒。阿尔拧开信筒的木盖,从里面夹出一张纸卷,是一张由圣鹿宫签发的悬赏单。 他看了一眼,便将纸卷交给其他人浏览。 其他人看过之后,脸上的疑云更沉了几层。 那张崭新的悬赏单上,赫然长着一张与他们熟知的少年相似的脸。 ******************************************************************************* 晦暗的房间中,一池干净如镜的水面,少年浑身缠满黑色的绷带浸泡其中,心脏的位置有八条细长如蟒蛇身的软长管贯穿,长管缓慢地臌胀、收缩、臌胀、收缩……模仿着血脉的流动。 第142页 少年心口的周围流逝出犹如夕阳般流光的符文作着最后的抵抗,与插在胸口上长管中涌入的诅咒互相消磨。 少年闭着眼睛,仿佛陷入长久的睡眠。 池台旁,侧坐着一名模样柔和的青年,他带来一只粉红色的小象布偶:「听说你最喜欢它了。我把它留下来陪你。」 「连你的爱好,我都要从外人嘴里『听说』了……」库里斯忽然落寞:「以后不会这样了,我答应你。」 「我会找到办法的。你再耐心一点吧。」库里斯凝望着水面下的人:「不要总是着急醒来,总是投入别人的怀抱。」 「如果他们可以对你很好,我完全不介意的,可是一旦他们知道真相,他们都会选择牺牲你。每次都要我替你清除那些令你伤心的记忆,令你伤心的人,这令我也很伤心。」库里斯触碰着水面,就像抚摸着恋人久违的容颜。 「所以算我求求你,这次你要乖一点,不要离开我了。」库里斯呢喃道:「遇见我之前的一切都不作数,就把它们当做你依然在沉睡时的梦境,好吗?」 库里斯捧起小象布偶圆嘟嘟的脸,轻轻捏了一下,突然从小象的鼻子里冒出一句童声:「你好,我是格莱,祝你幸福……」 库里斯怔了怔,随即不由地笑起来,眼角笑得渗出水来:「它太可爱了。」 「我都不想把它给你了。让给我吧,格莱。在你醒来之前,我想我不会孤单了。」库里斯情不自禁地多捏了捏小象的脸颊,让那句童声一遍又一遍不间断地重复。 正在这时,房门响起,有人打扰了他的好时光。 库里斯面色一暗,却在面向池水中央时转瞬掠过一抹和熙的笑容:「我先处理一些杂事。你先休息,这次我回来了,从今以后不会再有外人打扰你。」 「晚安,我的……」 房门轻轻关合,平静的水面忽然鼓起一半圆气泡,不久便破碎不见。 清澈水面下被重重束缚的少年缓缓睁开了他一双异常灿烂的黄昏一般的眼睛。 (全文完) 第51章 【番外】最后一日(下) 苏文·门罗从干枯的篝火架下勉强地捧起其中一小抔骨灰带了出来,他不能放弃,格莱一定会活着,有来自二百多年后时间的证明,他不可能放弃,他坚信一定存在某种方式能让格莱復活。 苏文几乎立刻想到一个人,他一定能知道该怎么復活一个已死之人。 「老师!老师!」苏文急忙忙靠传送阵回到那座隐于世外的大学城,他带着格莱的骨灰推开一扇图书馆的大门,里面一位百岁高龄的长者,慢慢地捻起陈列于长桌上的各味草药。 「伊底农曼老师!请你指导我復活之术!」苏文请求道。 看着那一小袋骨灰,长者微微一愣:「復活之术是古时的误传,世上根本没有復活之术。」 「有的,一定有的,请老师帮帮我,请告诉我哪里记载着这方面的方法。」 长者望着那一袋的骨灰:「这人死亡多久了?」 「大约三天左右。」 长者犹豫着,道:「关于復活之术的运用书上有很多案例,但没有一例是成功的,原因有二,一、肉体的缺损程度,肉体保存完好是復活后的首要因素,如果缺损严重则会产生復活后如行尸走肉般僵硬的行动姿势,那便是生不如死;二、错过最佳时期。復活之术最难的一步便是将身体原主的灵子召唤回世,无论对人世存有多大的不舍,灵子都将在人死的第七日远离人世返回灵河之中,过时将永不再返。」 「你手里的骨灰无疑是最难的程度。你在肉体復原的这一步就将耗费至少十年的时间。」长者嘆气道。 这时有人前来敲门道:「伊底农曼·费林因先生,第十二件圣武原胚已完成,请您验收。」 「……」年迈的大贤者轻轻拍上苏文的肩:「请让你的朋友安息吧。你有你该走的路,让他回到灵河中去吧。」 长者安慰道:「你该继续你的工作。你几天前突然离开地下工厂,便是听到你这位朋友的死讯了吧。好在你没有耽误圣武的进程,你的朋友的灵子此时定在某处看着你,他会希望看到你尽职尽责,不再沉浸在悲伤之中。」 「随我去看看我们的心血。不知道这一件圣武将会带给我们怎样的惊喜。」长者的语重心长并没有进入苏文的耳朵里,苏文的所有念头仍都纠缠在他手里的那袋骨灰上,他只是凭藉习惯追随上长者的脚步,重回这间秘密制造圣武的工厂,他能够亲眼见证这传世的圣器的诞生的过程,他仍要感谢那个将他推进时间之轮中的人。 「这就是第十二件圣武原胎,我们暂时并没有想好它的形态。请问费林因贤者有什么建议吗?」蓝恩皇族的宫廷执事一直在此监工,他们是如此重视这付出了皇室乃至一个国家的力量制造出的十二件圣武。 长者道:「弓、剑、弩、权杖、龙之角、凤凰之羽、十指戒、第九书典、圣女之眼、荆棘之鞭、鱼骨刺……得此其中一者,便能镇守一个如万骨蜈蚣那样最高等的诅咒之源,得此其中三者,便足以与现在的魔王相抗衡,现今十一件圣器足以捍卫我们的和平宁静,大人如果再制造出一件与其同等的圣器未免重复浪费。」 宫廷执事若有所思道:「的确。我皇也正有如此想法。圣武的作用大小取决于承载原胎的容器形态。之前十一件承载原胎的圣器受原型容器自身的限制,它们只有在被动感应到诅咒的情况下才能释放圣武且无法控制释放的范围与力量的强弱,它们无法主动地有效地发挥出原胎内蕴藏的全部圣武之力,它们都是需要选择一名合适的战士来成为它们的思想,来领导圣武。可是物是死物,人心并不可测,我们只能保证圣武的光明性,却无法保证使用圣武的人将永远忠心,如果有人可以操持圣武却投靠不义,那我们的损失将是不可估量的。」 第143页 长者心领神会:「所以你们需要在这第十二圣武上作出一些调整,让它能够自己领导自己,并最好可以守护其它的圣武,在圣武的主人光明之心发生变化后,能够及时将其圣武收回,不造成过大的损失。」 「没错。」宫廷执事嘆了一声:「但是谈何容易啊,贤者大人这些年也看到了,十一件圣武已经耗费我国大半的财力物力,哪怕再多制造出一件与前十一件能力同等的圣武原胚已经很是吃力了,这第十二件将是最后一件圣武,我们在圣武制造上已经再拿不出一点投入。更不要说让我们想办法做提升调整……」 长者也同样心有余而力不足:「我理解。将这十一件圣武投入使用也足以应付现在的局面。寻找第十二圣武合适的容器形态一事可暂且搁置。」 「唉……若是我皇能与贤者这般沉稳就好了……我皇命我们一年之内必须将十二件圣武全部公诸于世。」宫廷执事已濒临焦头烂额的顶峰。 这时,工厂一处培养容器的方向传来一声嘈杂。 宫廷执事心忽地一沉,大感不妙赶忙跑去查看,原是一件圣武在僕使擦拭之时不小心掰断了,那名手指宽厚肥硕的僕使吓得脸色发青:「圣弓……大人,我不是故意的……大人……」 「这是怎么回事?断了?!圣武表面着有强护文,连重兵器砍下都未必能伤它分毫,怎么可能被你轻易折断!」 「大人,小人不是故意的,都怪小人的手,小人从小空有一身蛮力,有时候稍一用力便会捏碎手中之物,什么刀叉酒桶……」 「那怎么派你来做清洁圣武这种精细活?!」宫廷执事怒道。 「对不起大人,大人,大人,对不起……我真的需要这份工作……」 长者看着那件放在展桌上的断烈成两半的弯弓,慢慢将其拿起来,他宽慰道:「执事大人,圣武是由多种符文复合而成的,它囊括着这世上所有最高深的魔法,普通的折断并不能伤害它,如果我们的圣武如此脆弱,今后该怎么面对豺狼虎豹般的敌人呢。」 说着,长者将两个断弓断裂的位置拼合到一起,只见从断缝中涌出一点金黄色的液体,眨眼之间,断弓完好如初,长者道:「不要小看圣武中的復原符文,在圣武遭遇强敌时,若是它无法抵御,被敌人或者诅咒粉碎后,只要给它修復的时间,只要将它一小块原胚带回来,它就可以復原成最初形态。这一点,它与诅咒是一样的,我们最开始制造出圣武符文的意义也在于此,让它拥有足以匹敌诅咒的力量。」 跟在长者身后,一直魂不守舍的苏文听到这里恍然回过神来,他想起他的过去,被他抛远在二百六十六年后的过去,当他发现格莱可以被魔导纯度极低的钝器所伤时,他便一刀扎进了格莱的小腿上,而那时,从格莱的腿上伤口中涌出的鲜红的液体之中杂融着一缕不明的金色晶莹也随着鲜血流淌出来,那时他并不知道那代表着什么…… 如今,苏文勐地将目光转到地下工厂最深处,盛放着圣武原胚的那四方的青铜容器之中。 他攥紧手心里的骨灰袋,一边呢喃着外人听不清的语言,一边像着了魔似的走向原胚的培养容器。 长者望见苏文的背影,叫住:「苏文?你要做什么?」 当他看到这个带着半张面具平时腼腆不语的男人于众人瞩目之中,站定在第十二件原胚的旁边,手里还握着那袋他朋友的骨灰时,长者惊道制止:「苏文,你该远离原胚容器,圣武的復原术不能復原你朋友已成为一堆骨灰的身体,任何魔法都不能,请让平静地接受他的命运。你这样做,不仅不能復活你的朋友,你的骨灰还会污染圣武原胚,你会毁掉所有人的希望。」 「苏文!」 「来人,上去把他拉下来。」 快速地,青铜坛周围的侍卫拦住苏文要命的举动,苏文情急之下,把骨灰袋袋口解开将它扔向青铜坛中的如一团金色的水雾流动的原胚,本就为数不多的骨灰在飞洒的过程中又在外扬落大半,掉进原胚中的骨灰更是少之又少…… 「你都干了什么!苏文,你太不理智!太自私!」长者沉稳的声线中隐着气急的沙哑:「因为一个人的死亡你陪送了所有人多年的心血!」 苏文被侍卫压制在地,他道:「不会的,他会活过来!」 「你这是鲁莽、愚蠢的自信!自大!」 「不,这是命运,这是事实!我亲眼见证的事实!」苏文的脸上露出释然的笑意,在众人不解之中,他笑着摇着头:「上神啊,这是命运……」 「你将为你今日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话音刚落,青铜坛中的金色水雾突然如倒流的瀑布般升高,四散于原胚之中的磷碳尸粉骨块拼合聚拢,逐渐聚拢成团,一具小小的骨骼在生长,其次是心脏,金色水雾尽数朝骨架里的一点吸纳聚拢,最后鲜活的红色血脉沿着未成形的骨骼蔓延全身。原先呈装着骨灰的布袋,也仿佛随之生长似的,仿佛有一双手将它拉长成一条灰棕色的布条,它缠裹上正生长血肉的骨骼周围,将骨骼的轮廓包裹出一个清晰且幼小的人形。 在场的其他人皆是不可置信,只有苏文望着那具逐渐成形的身体,像是看见了一位他等待多时的老朋友,轻唤道:「好久不见,格莱。」 第144页 「不好了……魔王!魔王找到这里了!」工厂里跌跌撞撞闯进来一个男人。 蓝恩宫廷的执事觉得今天他倒霉死了:「怎么可能……地下隧道明明有隐藏屏障……快,最快速度将十二件圣武转移。」 长者却道:「等一下。试一下我们的成果吧。圣武诞生的意义就是抵抗诅咒。」 执事道:「圣器只能被动释放圣武符文,在没有合适的人选之前,它们恐怕无法抵挡已经将诅咒深渊全部吞噬,将自己的灵魂融入诅咒的魔王。」 长者道:「您忘记了吗,第十二圣武并不需要藉助外力的引导。」 「可是他还没有甦醒。他是个半成品。」 「有诅咒的刺激,可以加快圣武的成长。」 地下隧道的上方建筑是一座图书馆,长者伫着法杖推开图书馆的大门,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直通拱顶的彩绘巨窗前。 那人转过身来,他的面容如堕寒渊,那一双灰色的眼睛满是绝望和冷静,他率先道:「伊底农曼,你还活着。那年他果然骗了我。」 「阿什尤金,你不出我所料,选择了一条错误的道路。」 库里斯抚摸着腰间的银剑,微微笑道:「我不是来找你的。苏文·门罗,他偷了我的东西,我需要他还给我。」 「他不在这儿。他有自己正确的道路,我不会让你阻碍他。」长者道。 「你总是把我揣摩得很差劲,不是吗?」库里斯道。 「你本质如此。」长者回道。 「你说的没错。」库里斯不再废话扬手一柱黑晶刺向长者的方向。 忽然,图书馆的地面破出一道鸿沟,一双金色的羽翼从鸿沟里升起,一个浑身缠满灰棕色绷带的身形稳稳落在地面,羽翼同时从他的背后消散。 库里斯饶有趣味地看着,仿佛这是早就被他看腻的把戏:「这回又是什么?你们请来了天使吗?原来我在你们眼中这么低级,对付『魔王』至少要请一位天神来吧。」 然而,库里斯手下压着的银剑却在此时嗡鸣一声。 长者望着第十二圣武的小如青苗的身影,道:「你该醒了,请平息你眼前一切不净之物。」 圣武的身形一动,手臂化刃已冲到库里斯的面前,库里斯闪身躲开,腰间的银剑却嗡鸣不止。越与之交错,库里斯越能感受强烈的熟悉。 『圣武』的一招一式都像极了格莱。就像那日他在谷河城堡下那雷厉缭乱的几近巅峰的速度与力量。 库里斯忽然怒火中烧:「你们真噁心。」 竟妄图模仿他的挚爱。 库里斯迅速抓住『圣武』的头颅狠狠地往墙上砸去,一下又一下恨不能将其捏碎。 缠绕『圣武』的绷带这时松垮下来,露出半张还未覆盖完全的面目皮肉,库里斯透过自己的指缝看到一双摄他心魂的明亮眼睛。 『圣武』似察觉到库里斯一时的松懈大意,旋身而动,还未长好血肉的手臂十分灵活,『它』双臂化为利刃绞错上那只按压『它』头颅的手掌将其割切开,束缚一旦消失,『它』便从库里斯的身边立马跳远。 「……是你吗?」库里斯握着自己被切断的手掌,他内心的悸动此时完全令凌驾于他的疼痛之上,从他缺损的手掌中又涌出源源不断的诅咒黑雾将其恢復原貌。 「……」 圣武不言不语,『它』尚未全部觉醒,眼睛睁着却不可视物,所有活动全凭体内最原始的冲动,『平息一切不净之物』。 圣武的后背上曾幻化出羽翼的地方又萌生出一根根尖锐的骨刺,一同朝不净的气息深重的方向刺击而去。 库里斯只顾躲避不敢还手,他不能确定这个像极了的人究竟是不是他所希望的…… 可是这个圣武天生对诅咒的压制力,让库里斯不得不作出反击,他甩手的黑晶刺向圣武的腿部想要藉此牵制住『它』的行动,不管是否如他所想,他可以将『它』制服后带回去再做研究,可惜『它』仿佛没有痛感,即使被穿透双腿,『它』的攻击仍执着地朝他投刺过来, 在库里斯分神之际,『它』的一根骨刺直直穿进他的胸膛。 正在这时,『它』所有的动作停止了,那密如羽翼骨刺皆静止在半空,『它』绷带下如蒙深雾的眼睛焕发出一点神采:「ku……」 库里斯瞬间明了,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他身上属于格莱的遗物从遇见『它』开始到此时一直嗡鸣不止…… 当即,库里斯将插入胸前的骨刺砍断,趁着『它』尚未动作之前,率先一步用那把曾属于格莱的银剑刺透绷带下的胸膛此时若隐若现散发着金色光芒的地方。金色的骨刺瞬间消散成晶莹的浮尘,散荡于空气之中。 插在胸膛上的银色的断灵刃吮吸起从绷带后渗出的主人的鲜血,剎时变得通体鲜红。 库里斯搂紧倒在怀中的身体,沉默无澜的灰眸流着没有任何温度的眼泪,他一遍一遍亲吻着绷带缠绕下的头颅以及那双永远尘封的眼睛,一遍一遍哑着嗓音说着:「我会找到办法,我会找到办法……我答应你……」 第52章 【番外】传说中的一见钟情 庭院迴廊两侧,红鸢球花一簇簇的开得正盛。 一名男子搀扶着一长者穿过雅白色的廊路,走向那同样一尘不染的拱顶圆亭,晴空无遮地连一只鸟燕的影子都没有。 第145页 「你答应我的,可你还是来晚了。格莱呀,你不守时的毛病可越来越严重了。与我的约会也会放鸽子。」长者沉稳的声音中含着笑。 「那边实在脱不开身啊,老大。」格莱来时已脱下刺客紧绷的护带,换上轻服便装,腰间挂着的银剑并无剑鞘,显得随意。 「你的事都处理完了?」 长者问道。 格莱摇摇头,道:「只是有点头绪。」 「那我的事呢。」长者道 格莱换上正色:「捲筒名册我已亲自交给僱主,万无一失。」 长者满意地笑:「很好,为得到名册你在寒冷的北境埋伏近一个多月,辛苦你了。」 格莱刚露出谦虚地一点笑。长者却继续道:「这回我给你安排一个温暖的地方,轻松一点的活儿,当做给你放假了。」 这根本没有让他休息的意思,格莱暗中苦笑着应承下来:「是什么?」 「好活儿。给皇宫里一位贵人作护卫。」 「皇宫自有他们的亲信禁卫军,要我们这种野路子的僱佣军干什么?」格莱不解。 「你又说到我的痛处了。野路子、多么没有安全感的形容,这次与皇室合作,可是我们洗干净家底最好的机会。我费多大功夫得到皇室的青睐,你要小心,这次任务不能马虎。」 「皇宫……」格莱嘟囔一句。 「怎么,不愿意?」 「巴掌大的地方,狗毛规矩一堆。这里面的人都不是啥好鸟,说话拐弯抹角,十分噁心。」 「皇室中人,说悠闲,一世无争的有,说惊险,那暗箭难防的也大有人在。你随机应变,只要保住你要保护的人,让他不受皮肉之苦,其余一概不用过问。」 「……那他要被毒死,是不是就不用我管了。」格莱幽幽道。 「快闭上你的乌鸦嘴吧。」 皇宫另一侧的白浮雕长廊里。 「陛下。」身后,一道恭敬的声线十分悦耳。 法赛尔皇帝头戴一顶饰以深翠水晶与璨蓝宝石的王冠,而那王冠下是一张不苟言笑的脸,凝然的神情仿佛不可一世,然而繁重的华服并不能掩藏他颓然老去的姿态,皇帝回首望向身后那名已初显锋芒的年轻男子:「无外人在场,你要叫我什么?」 库里斯灿然一笑:「父亲。」 「下个月你就要离宫修学,外面不比宫里,人多嘴杂,你要小心处事。你不能再使用法赛尔的名讳,以免外人别有居心。」皇帝嘱咐道。 「父亲放心。」库里斯笑道:「我已经为自己选好了中意的姓氏。」 「另外,我给你安排一个护卫,保证你在宫外的安全。」皇帝缓慢步行,他的儿子亦跟随其后:「你不能使用皇家亲卫,否则会被他人诟病,毕竟你的血脉并不正统。」 「父亲费心了。」库里斯低垂的目光让人捉摸不透他现在的想法。 「你放心,我亲自挑选的人绝不比亲卫差,他是北境的一支僱佣军派送的人手,听说那名护卫天赋异禀,刀枪不入,而且从幼年便进行刺客训练,经验非常丰富,可以悄无声息地随侍左右,他即能保护你,又不会被除你之外的人察觉。」 库里斯面上微露嫌恶,皇帝一眼瞥见这显而易见的偏恶,心中却安心几分,老皇帝并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城府过于深沉,偶尔表现出讨厌的情绪总比每日顶着张愚蠢的笑脸要让人舒服得多。 「怎么,你不愿意。」皇帝道。 「父亲,您之前接待那群僱佣军之时,我亦在场陪同,请恕我无礼,他们身上有一股乡下人的气味,我不太习惯。」库里斯道。 「不习惯就不召他近身,他是保护你性命的,又不是给你当薰香的。」皇帝道:「待会儿,保持你的风度,不要让人察觉你的情绪。」 「是。」库里斯微微笑道。 传闻北境的军长凭藉强硬的手腕雷霆的作风在他们的领域之中叱咤多年,二十年以内北境仅他一家独大,库里斯原以为会这位北境军长会是长着一幅精明的尊容以及强健的体格男子。 然而如今见面,却是一个佝偻矮小的老人披着那件皇帝亲赐的象徵着战争军长的墨黑长袍,这位军长孱弱的样子着实让库里斯感到意外,他真实模样竟看起来比皇帝还要年老。 军长扶着他的金属拐杖,谦卑地亲吻着皇帝小手指上鸽血红宝石。 格莱因为还不够亲吻戒指的资格,只用单膝下跪,垂首等待皇帝的召起。 「原来是一位年轻人。」皇帝沉厚的声音在头顶飘过。 「陛下,格莱是我从小带在身边,他在我身边的十五年里,我一共遭遇十七次暗袭,其中八次仅只有他一人在我身边,我毫髮无伤直到如今的这个年纪,我已经将他当做我的护身符了。」 皇帝道:「我希望他也能成为我的孩子的护身符。」 「乐意之至。」军长恭敬一礼,随即便朝格莱道:「格莱,请向你的主人宣誓你的忠诚。」 格莱一听,心里不由地牴触起来。 忠诚个屁,要不是皇帝给钱给权,他才不干。 他远远就瞧见跟在老皇帝后面这一头红髮的青年,满脸堆着虚伪的笑十分做作的表情,他一看就不喜欢。 但碍于场合,碍于军长的嘱咐,格莱默默将心里的不满压下。他以下跪的姿势,将腰间的银色断灵刃抽iii拔出至眼前,并依照之前学习到的宫廷礼节,握着剑柄于空气中比划出一个华而不实的剑花,再将剑柄双手奉上。 第146页 库里斯走近这名即将成为他护卫的人,他从他的手中接过寒冰般凉爽的剑柄,然后他将凛凛的剑尖抵在格莱的发顶。 「我接受你的忠诚。」他道。 就在这一刻,两个人内心却不像表面那般风和日丽。 一个人暗唾:「噁心的贵族。」 一个人暗讽:「愚蠢的乡巴佬。」 (番外完) (全文完) (全文真的完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面是写者絮絮叨叨时间: 结尾了,完结了,别想了,今明两年没计划码第二部 的。 这一篇码得我都快秃瓢了,说啥也不写了。 看开文的日期就知道《少骨》是2015年开的坑。 当时就脑袋充血,啥也没想就开了坑。大纲啊人物建模(什么鬼?)什么什么都没有,然后三次元生活还遇到了些坎坷,就各种拖工……拖到最后的结果就是,常常写到一半感觉不对就推翻重写,然后这样的『感觉不对』大约有十七八次吧,导致这篇文没有写进正文的边角料比正文还要多。 一些设定啊,可能我都扔在边角料里在正文里就没有说清楚,还有一些细节铺垫啊,容我以后有时间修文的时候再一一补充。 我真的,尽力了。虽然没有达到想要的完美,各方面还很稚嫩。但我觉得如果再不撸出个完整的故事大框来,我真的容易心律不齐。 耗费在这篇文上的心力实在太多了,每天过得好好的,一想到我还有个深渊巨坑的文没填,就浑身难受。 把这篇文码完,算是治了我多年的心病,完成了我少年的心愿。 人不中二枉少年,相当于给自己一个交代。 反正都到结尾了,你既然都看到这里了,就不在乎我多絮叨几句了吧(摇尾乞怜……) 感谢你,谢谢你的观看。哪怕《少骨》曾带给你一丁点的欢乐,我都心满意足了。 祝你现实幸福,加油! 以下是写者的瞎分析时间: 盲猜这篇文是冷番,题材冷情节冷还描写粗糙(别打我啊,实在时间紧任务重,只能先撸出个大框啊,我真的会修的!)…… 唉罢了罢了,我码完我心里是舒服了…… 好了,就让格莱在水池子里泡着吧,妈妈去照顾弟弟妹妹啦。 祝,如果这篇文能够在过年之前解禁,那么我就祝大家新年快乐,如果能在元宵节前解禁,那么我就祝大家元宵节快乐,如果清明节前解禁……不要吧,求求自己了,快点码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