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濒死之境》 第1页 [仙侠魔幻] 《濒死之境》作者:番大王【完结+番外】 文案: 2019年2月1日,天气阴; 县城的实验小学组织外出写生,4名学生离奇失踪。 两名负责老师在寻找学生的路途中,忽遇异象…… 她们,一个重逢了数年前自杀的男友,一个遇见童年被她杀死的白兔。 ----- 据说,人在将死的剎那,意识会进入另一个维度。 在那里,你的所见所感,不再受时间与空间的束缚。 撒旦变换面孔,邀请你加入死亡; 而天使,想方设法掩住你的眼睛。 阅读指南:双女主,治癒向。 内容标籤: 恐怖 悬疑推理 异闻传说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第一章 野山 陈霜大概,不会选择当老师。 她是大四的师范生,被她的大学分配到县城的实验小学实习,这才实习了一个星期,已经感到力不从心。 今天小学组织学生出去写生,本来通知说的是上午,但外头的天气一直阴阴的,临时改为上午上课,下午活动。 陈霜负责她班上这次的活动,本来就有一大堆要准备的东西,改课又让她多了额外的工作量。这会儿,时间过了十二点,她连午饭都还没有吃。 身边调皮的学生将稿纸折成纸飞机,举在手上专心地玩着,椅子被他晃得嘎吱作响。陈霜嘆了口气,又一次地打开手机,看了眼时间。 「你快点写完许老师要的检讨书吧,你跟我闹也没用。」 耐着性子,她帮学生摊平稿纸。 小孩嘴里发出「咻咻」的拟声词,纸飞机从左边飞到右边。 「我没错,为什么要写检讨。」他为自己辩驳,眼睛也并未看着她。 「你欺负班上的女同学,你把她的课本涂花,她的笔盒也被你摔坏了,加上之前,你组织班上其他同学一起孤立她……你说你错在哪了?」 「哼。」 男孩丢掉纸飞机,背着手,高高噘起了嘴。 「我不跟你说话,你是许老虎的走狗,你们俩都不是好东西。」 说实话,陈霜不明白要求这样一个学生写检讨书,有什么意义。 只是,她不太想跟「许老虎」混为一谈……许杏老师是他们班的班主任,正如她的外号,她爱留堂、爱训话,学生们都怕她,见到她像见了夜叉。 在自己短暂的实习期里,陈霜更希望给学生留下一个亲切美好的印象。 「王程,你乖一点好吗?我可以跟你合作,教你怎么写检讨,」陈霜拾起笑脸,沖小孩眨了眨眼:「你交完,我们就能参加下午的活动了。」 费了好大劲,哄着学生写完检讨书,陈霜走进办公室的时候,许老师在抽菸。 午休时间,办公室里安安静静。 许杏的长髮随意挽在脑后,一手夹着烟,一手拿着红笔批改作业。 烟味总归是令人不太愉快的,陈霜搓了搓鼻子。 「许老师,王程的检讨我收过来了。」她把纸张放她桌上。 「你厉害啊,」许杏挑了挑眉,瞥向她:「他肯写?」 陈霜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尴尬地点点头。 所幸许杏没有再多问什么。 下午。 天阴着,没下雨,开往野山的大巴准时出发。陈霜负责清点完班级的学生人数,坐到了许老师旁边的座位。 兴奋的学生们叽叽喳喳地聊着天,小小的空间里声音嘈杂。她们坐在大巴最靠前的位置,许老师正戴着耳机听歌,陈霜见班主任都没有要管他们的意思,便也没有出声让他们保持安静。 「要开多久啊?」她跟许杏搭话。 「两小时吧。」 「这么久?」陈霜有些讶异,县城所在的地方已经很偏僻,再开两小时,得开到什么样的荒郊野外。 「学校干嘛去这种偏僻的山?」 「据说风景好,让学生亲近大自然。」许老师给她看手机里野山的图片。 阳光下,绿油油的山峦,一派生机蓬勃。 陈霜被调出了几分兴致:「许老师你之前有去过吗?」 「没呢,照片是别的老师拍的,我也不是本地人。」 「啊?」她看着身旁的许杏,大概三十出头的年岁,于是猜测道:「你是跟着丈夫嫁到这里的吗?」 许杏摇头:「我自己申请来这儿的。」 没想到,许老师这么伟大,为了教师的工作,跟家里人两地分居。陈霜情不自禁多说了些:「那你的丈夫孩子会很想你吧。」 「我没结婚,没有孩子。」 许老师语气平淡,看不出喜怒。 陈霜本能想接一句「为什么」,话到嘴边察觉自己的问题不太礼貌,于是没说出口。 许老师继续听她的音乐,陈霜也开始玩自己的手机。 同校的朋友发来信息,羡慕她今天能跟学校去山里玩,陈霜扯了扯嘴角,回復她:我还羡慕你呢,在市里的学校实习,回家多方便啊。我带学生去写生,就是给他们做苦力的,哪有什么玩的心思。 大巴往野山开去。 山路陡峭,这座山正在开发中,连上山的道都没修建完全。 和陈霜从前去过的景区不同,这里的风景没有经过人为的设计规划,树丛叠着树丛,杂草堆着杂草。 第2页 除去一路的郁郁葱葱,不再出现其他新奇的景色。 如若这次活动平平凡凡地结束了,陈霜也不会感到失望,因为本身她就没有抱什么期待。 但它没有…… 几小时后,天色渐晚,该从野山回来的他们班需要清点人数。 豆大的汗珠不断地涌出,陈霜没心思去擦,茫然的眼睛扫向四周,找不到聚焦。 附近都找过了,能找的地方全找了,没有。 他们班少了四个学生。 陈霜根本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不见的。 不同的班级在野山的不同区域写生,他们班被分配在视野开阔的半山腰,学生们活动的范围一共就那么一小块,可见的风景不过是些单调的石头大树。 那四个学生能去哪呢? 「有发现他们吗?」许杏看着她那焦头烂额的模样,意识到自己是问了句废话。 显然是没有。 「怎么办?我们要联繫学校吗?还是联繫警察?」 许杏是班主任,学生没回来,她是要负最大责任的人。她认为这件事没有陈霜想得那么严重,她先安抚她的情绪。 「你冷静一下,」许杏拍拍陈霜的肩:「他们大概是熘到远一点的地方玩了,我组织学生上大巴,然后我们一起去找。」 学生那边知道同学还没回来的事,吵吵闹闹地碎着嘴。 「王程不见了。」 「对啊,胖妞也是。」 「王程因为整胖妞的事,被许老虎罚写检查,他肯定找个地方报復她了。」 「那他惨了,等下又被老师抓到一次,他得被请家长。」 「全体安静!你们的纪律呢?」许杏过去兇巴巴地吼了一嗓子,他们终于噤声。 将学生全部赶上大巴车,许杏委託司机师傅看着他们,不要让他们乱跑。如果那四个学生在她们走的时候回来,司机会打她的电话。 预计不需要走太远的路,许杏的包留在车上,只带了手机下车。 「这附近你都找过了?」她问陈霜。 她用力点头。 「那我们沿着护栏往山上走吧,」许杏沉稳地分析:「下山能通行的路就一条,如果小孩们是下山,不可能绕过我们的。」 「如果他们没有沿主道走呢?」其实再往山上的一段路,陈霜也找过了。 夕阳透过繁密的大树枝干,在林间投下形状怪异的树影。 她们往静谧的山林深处望去…… 「应该不会,那山路走不了的。真要走,得拿镰刀噼开一条道。」 许杏收回目光。 「我们成年人走不了,他们几个小学生,更难走。」 陈霜贊同。 两人抓紧脚步,喊着学生的名字,往山上找。 山中静悄悄,别的班级似乎早已坐车回校,除了身边的人,她们一个人影也没碰到。 许杏走得比她快多了,陈霜扶着树干喘了口气,便落了她一大段距离。 「窣窣。」 脚边的草丛猝然发出细细的响声。 陈霜的后背僵了僵,毛毛的感觉从耳根子冒上来。 她像是被什么盯着了。 「许老师……」她嗡嗡地喊了一声。 许杏没回头,她离得太远了。 有什么好怕的?说不定是她们找的学生。陈霜说服了自己,攥紧拳头,勐地转身。 草丛中站着一只兔子。 它是白色的,很白很白,像一团未化的白雪。 她没看得太清,它就蹭地逃跑了。 「是兔子啊。」 陈霜的心落回肚子,为自己刚刚的紧张好笑,还好没有大声喊许老师过来。 然后下一秒。 下一秒,她脸上自嘲的笑容,凝固成了惊惧的僵硬。 目光定在身后的主道,她们一路,是沿着主道的护栏上的山…… 此刻,道上的护栏尽数消失。 不,或许不止是护栏。 她们来时的路,全部不见了! 杂草疯长的山路,周边是难以分清边沿的山崖。太阳沉沉地落下山去,阴天的黄昏反而比晴天更亮,满目是充沛饱满的橙黄色调,将眼前的一切渲染成一幅失真的画。 陈霜搓了搓眼睛,往山上的方向看。 上山的道,竟然存在着护栏。 以她脚踩的这块地面为基点,两个世界仿佛被一道巨大的斧子,分隔开。 生锈的护栏余了半截,朝山上断断续续地延伸。 头顶的天空,夜已至,许老师的背影渐渐没入稀薄的灰色中。 这是什么啊…… 「见鬼了。」 陈霜浑身大汗,喃喃地又重复了一遍。 「见鬼了!」 第二章 墓碑 许杏循着声音往山上走。 那声远远的,夹杂着风,模煳听着像是有孩童在那儿玩闹。 越听,就越觉得像。 她要找班上的学生,虽听得不大真切,但下意识地想先过去看个清楚。 山路好似愈发的荒凉,夜幕悄无声息地降临。 渐渐的,风声停了,吵闹的动静也随之消散。 许杏转身,想问陈霜有没有听到那种声音,却发现身旁的人不知何时掉队了。 「陈老师?」 她顿住脚步,往山下喊了一声。 没有路灯的暗处,静悄悄的。 第3页 「怎么走得这么慢。」许杏心想,陈霜是年轻人,没想到体力比她还不如。 又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她有些着急。 天再黑下去就什么都看不见了,那四个学生没被找到,乱跑在山里出事了就完蛋了。 许杏按亮手机,给陈霜打了个电话。 「嘟——嘟——」 不远处有叮铃铃的来电提示音响起,她调小自己的手机音量,仔细地听了听。 许杏皱紧眉头…… 手机铃声,是从她头顶的山坡传来的。 陈霜比她走得还快吗?她找了条近道? 许杏感到哪里怪怪的,手机贴近耳朵,她跟着电话铃继续往上走。 兴许真是找了条近路,声音不是从主道来的,她走着走着远离了护栏,拐进树林。 林中月光稀薄,视觉减弱,许杏更大程度地依赖听觉。 「陈老师?陈老师?」 「你是找到学生了吗?怎么走进这里了?」 太黑了。 说不怕是不可能的,只是担心的情绪战胜了个人的害怕。 许杏摸着树干,借着手机屏幕的微弱光源向前。 「陈老师?你能听见我吗?」 那铃声听着就在附近,实际上……她根本判断不出隔了多远。 「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听,请您稍后再拨。」 陈霜没接电话。 许杏一瞬间明白了,她之前察觉的那股怪异是什么。 最奇怪的,不是陈霜走了近道,比她更快。 最奇怪的,是她没接电话。 为什么没接电话?连她都能听见铃声的话,手机的主人更应该听得到。 电话挂断后,弹回了通话主菜单,许杏看向四周。 不见风声、不见人声,此刻,铺天盖地的安静宛如一张大网,将所有的颜色凝固。 擦了把额头冒出的汗,她调出学校的电话。 拨通后,许杏利落地转头,准备原路返回主道。 「叮铃铃,叮铃铃。」 铃声响了。 他妈的,铃声又响了。 在林子里,她的身后。 这怎么可能? 许杏试图挂断通话,对着红色的挂机键重重按了两下,手机没有反应。 于是不再理会铃声,她攥着手机,仓惶地离开这片林。 她脚步加快,那铃声便也更大。 它就在不远,离得近极了,朝她追过来似的。 许杏不敢回头,一股脑地往外沖。 手机屏幕的光在她手中晃晃荡盪,她什么也看不清,脚下的树枝滑熘熘的,她脚步一深一浅,踩得踉踉跄跄。 是察觉痛感之后,许杏才意识到自己摔了一跤。 她的脑子很乱,无暇去思考那些无法理解的现象,她支起身子,去拿回掉在地上的手机。 手机所在的地面,不是山中原本的微潮的土地。 平的,冰凉的。 长的一块,有稜有角。 许杏抓着手机,看向那处。 那是一块墓碑。 墓上积了厚厚的灰,看不清楚墓主人的姓名。 「叮铃铃——」 催命般的手机铃声,停在她的身后。 许杏没有跑。 她颤抖的手,摸上墓碑。 单调的手机铃一遍又一遍地响着,震耳欲聋。 许杏置若未闻,专注地重复擦拭的动作,抹去墓碑的灰。 字迹很快地显露出来。 墓碑上,用红字写着:许杏(1983-2009)。 响声霎时到达顶点,急促地爆裂开,留下久久不散的耳鸣。 「这不是我。」 铃声消失了。 许杏长吁一口气,拍拍手上的灰,站起身,自言自语道:「今年是2019年。」 这话没有对自己起到安慰作用,她死命咽着口水,受惊的程度比之前更甚。 「这不是我。」 她握着手机,抱着手臂,机械地重复这四个字,迈开脚步。 脚下的土地,像是浸了水,随着她的前进,水越渗越多。 绵软,似泥地。 黏稠,似沼泽。 「1983到……2009……」 嘴一开一合。 女人的声音和记忆中那个少年的声音,悄然重合。 「1983年9月1日。」 他的手指,细长,指节漂亮,轻轻地点在她课本的扉页。 她懒洋洋地撑起下巴,对上他的目光。 「写这个做什么?」 尾调上扬,眸中是货真价实的困惑。 一双唇形状优美,颜色淡薄。 她语气带着轻佻,扫过那双唇,笑道:「得记下来啊,我未来老公的出生之日。」 许杏嗅到咸甜的气味。 是海水的味道。 不知从哪里来的水,已经淹没她的小腿。 「叮。」手机屏亮了亮,收到一条提醒。 她低头看去…… 【未接来电:1】 「叮。」 【未接来电:2】 屏幕的光照得她脸色煞白。 「许杏。」熟悉的声音喊她。 许杏回过头。 浪花朝她涌来,她伸手去挡,接触到的不再是空气。 脚面已经悬空。 手臂遇到阻力,她挣了几下,在海水中划出波纹。 第4页 这下许杏看清楚了,眼前是一片宽阔的海域。 月亮挂在天边,惨澹的光辉洒向海面。 浓黑的海水宛若胶质,月光被吸收得一干二净。 离她几米的地方,有一艘木质小船,上头有黑影晃动。 「许老师,许老师!」 船上的人在喊她。 许杏呛了几口水,艰难地调整着划水的姿势。 海水浸湿头髮,她的视线一片模煳。 「你游过来。」 她分辨出,那是陈霜的声音。 「把手给我,我接着你。」 许杏仰着脖子,在身体越来越重,就要沉下去前,尽力地将自己的手往空中伸。 幸好被握住了。 陈霜使出吃奶的劲,把她拽上小船。 「咳咳咳——」 许杏仰面倒在船板上,心脏在胸腔中咚咚跳得剧烈。 「你没事吧!」陈霜见她一副喘不上气的样子,吓出了哭腔。 用力咳嗽着,许杏朝她摆摆手。 「没事……」 大概是身边有了人,紧绷的情绪有了分担的对象,许杏尚未平復唿吸,便听见陈霜一惊一乍地叫了起来。 「太可怕了,我们是不是撞鬼了啊!」 「完蛋了,完蛋了!怎么办啊,许老师,我们在哪啊?怎么会忽然从山里到了这里?」 第三章 孤舟 不知道。 许杏听着陈霜一连串的发问,脑中一片空白。 可即便她没有任何回应,陈霜仍在说个不停。 现下的情景强迫着她去思考。 许杏压下所有不适的情绪,问她:「你是忽然到这儿的?路上没看到我们的学生吗?」 「没看到。」 「我跟着你后边上山,走着走着就掉进了水里,还好有个船,我就游过来了。」 陈霜的衣服在滴水,样子看着比她好不到哪里去。 「你怎么过来的?」 许杏忆起刚才那个写着她名字的墓碑和纠缠不休的电话铃……说出来的话,陈霜肯定被吓得更狠。 于是她回答:「和你差不多。」 那么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可以帮助他们脱离目前的困境。 许杏嘆了口气。 「那四个小孩,不知道情况怎么样,我们得尽快找。」 陈霜抱着膝,一脸苦相:「怎么找啊?山都不见了。」 「他们没得无声无息,很可能跟我们到了一样的地方。」 语罢,两人的目光都望向了如墨般阴森的海面。 她们谁都没有说话。 ——那样小的小朋友,像她们一样毫无预兆被丢进海里,能活吗? 鬼使神差地,陈霜将手伸向海中。 深黑的海仿佛一块绸布,手指触碰海水,绸面被猝然弄皱,漾起一圈圈散开的涟漪。 陈霜凝视着水波,一下一下,摆手,划着名水。 有气无力的动作,似一尾濒死的鱼。 许杏忽地眼皮狂跳。 「别看那里,把手收回来。」 她用了命令的语气,凶极了,把陈霜狠狠吓了一跳。 但陈霜没有照做。 她像是真的被吓住了,一动不敢动。 许杏坐在她的正对面,见她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唇在发抖。 惊惧从她的嘴唇很快扩散到她的脸颊,继而是整个身体。 「海下面,有东西。」 她哪是不想收回手,她是不能。 「有东西,在拉我。」 手臂往下一沉,陈霜的上半身被拉出了船外。 许杏扑向她,扯着她的手臂,用尽全力要帮她把手从海里拽出来。 船身因为她们的动作左右地晃动,这还不是最糟的,双方的拉扯之下,陈霜痛苦地叫唤。 「有手,海里有手在拽我。」 「我好疼啊……好疼啊……」 翻腾的水波中,一只、两只,小孩的手沉沉浮浮地探出水面。 幼嫩惨白的手指,泡肿后宛如肥大的蛆,缠住陈霜的手指。 不断地缠紧,蠕动。 许杏知道陈霜想说什么:她手上的皮肤被那些手指绞得,马上就要剥落。 若是溺死的尸体,在水中很久被人发现,腐败会导致表皮和真皮脱离,这也被叫做「溺死手套」。 陈霜……陈霜的手…… 许杏的注意力一下子从生死攸关的救援中转移。 「你之前有接到我的电话吗?」 她的手劲松了,问了一个完全不相干的问题。 陈霜额头上冒出冷汗,哀哀地求她:「帮我、帮我。」 「你没有接我的电话,让铃声把我往林子里引。」 许杏自己得出了结论。 她看着痛得面目扭曲的陈霜,和她拉开一段距离。 她问她…… 「你是什么?」 飢饿的捕食者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食物,血液在海水中晕开。 年轻女孩湿漉的长髮披散着,看不清她的表情。她无力地伏在船边,连把手抽回来的力气都没有。 许杏依旧没有过去帮她的意思,她在等待她的回答。 无风的夜,平静的死寂。 孤舟在海中飘荡。 适才翻腾的海面,不见一点波澜。 陈霜歪了歪脖子,昂起下巴,扑哧笑了。 第5页 「我是什么?」 慌张娇弱的女声,破碎,重组成清越冷淡的男声。 小舟另一端的「她」,抬起那只血淋淋的手,递向许杏。 它要,她过来牵它。 「你过来,我就告诉你。」 许杏警惕地,又退了一步。 「过来呀。」 「咚——」 船被人推了一下,海里那些小小的手回来了。 她所在的那侧,船身剧烈摇晃,而「陈霜」在的另一面,完全不受这波动影响。 它的手定定地,直直地,举在半空中,等待她。 许杏堪堪抱住船缘,已经没法维持平衡,再不牵它,她就会掉进海里。 「我不想死。」她坚定地说出这四个字。 它见她起身,做好要握住她手的准备动作。 许杏未曾看它一眼,头也不回地,跃进了深海。 「扑通——」 冰冷刺骨的水,淹没她的头顶。 由着身体的重量下沉,她不知道海水将带她去往何处。 许杏好似微微地睁开了眼,又仿佛没有。 她看向海面之上。 有月,无云,静谧的天空。 恰如十七岁的夏夜。 学校泳池的水,混杂着漂白水的味道。 明明是凉水,印象中却是温暖的。 许杏一直游泳游得很好,她高中加入的校游泳队。潜在池底的时候,她是一只小鱼,没有人吵,多么的自由自在。 可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游泳。 她怕水,路过小小的池塘也觉得惊恐。 二十六岁那年,许杏的男友跳海自杀。 他的尸体在一周后,被人打捞出来。 静谧的天空碎了。 小舟上的那只怪物,跟着她一起跳了下去。 第四章 处境 冷,好冷。 眼皮再也撑不住,彻底地阖上。 「啪嗒。」 有谁将灯关上,她的世界一瞬变得黑暗。 什么也看不见了。 许杏听到自己的声音,是她刻意放柔嗓子,撒娇的声音。 「那小唯给我讲睡前故事。」 那声音比她的听上去年轻好多,她用了要求的句式,一副不达目的不肯罢休的模样。 「讲什么?」 印象中,他好像永远都是配合的。 这三个字被他说得轻轻的,似一片温柔的羽毛。 心脏抽抽地痛了一下,许杏摇头:别讲了,别讲了。 可那个女声我行我素地,没有任何消停的意思。 「我想想啊,讲《海的女儿》吧。」 「好啊。」 他清了清嗓子,缓声道:「在很久很久以前,海底住着一位美丽的公主。」 「这个公主叫小杏。」她积极地参与。 「嗯,公主叫小杏,」他继续说:「小杏公主,是人鱼王国最小的公主。」 「不行不行!」 她又有不满意的地方了:「按照故事的发展,童话里也是我追你,那不是跟现实一样了吗?而且,我追你追得那么辛苦,最后还要被你甩掉,这算哪门子童话故事?我听得一点儿也不开心。所以……改了,你做人鱼,我要做王子。」 巫婆的哑药与尖刀,化为泡沫的悲惨命运,轻轻巧巧地交付于他的手中。 他只应了声:「好。」 于是,他给她讲她想要的童话故事。 在最深最深的海底,人鱼王国最小的王子叫小唯,他即将成年。成年的人鱼有一次出去看风景的机会,小唯王子从来没有去过外面,他很期待能看一眼传说中的人类。 成年这天,人鱼小王子摆着尾巴,游呀游,游到了水面。 他刚到水面,就被爆炸声吓了一跳。天空中五彩斑斓炸开了星子,有一艘豪华的大船停在海上,原来是船上的人在举办宴会。 宴会的主角是一位穿着漂亮裙子的小公主,她端着酒杯,笑起来像盛放的花朵。 人鱼偷偷地看着那位公主,他也好想跟她说话。 夜渐渐地深了,宴会不知何时停止了。大船驶在海上,浪涛大了起来,人鱼听着海中的怪声,知道大风暴即将到来。 大船在浪花中晃晃悠悠地向前急驶,一个巨浪涌来,船被覆盖。 船板折了,船壁破了,大船裂开,继而下沉。 人鱼在浪涛中看见那位小公主,她没有力量浮起来,双眸紧紧地闭着…… 许杏落进一个怀抱里。 那只水怪似乎游到了她的身边,她的手触碰到它身上的皮肤。 钝钝的,坚硬的质感,是属于鱼的鳞片。 她想逃走,可是身体好重。它揽着她的肩,托起她的双腿,它的体温比海水还要凉。 那个怀抱,像是一个冰窟。 他们往水面上浮。 许杏在哭,她闭着眼,泪水从眼角溢出。 她听到脑中的声音,故事的结尾。 「小唯。」 「嗯?」 「你来救我了呢!」 她说:「我好喜欢你。」 水怪带着她浮出海面,不远处,烟花飞上天空,在高高的地方绽开。 整个世界亮如白昼。 大船上的庆典还在继续,只是,船上一片骚乱,他们在寻找失踪的主人公。 「小……唯……」 第6页 它低头看她。 女人面色惨白,意识不清地喃着这两个字。 她陷进痛苦的回忆中。 许杏跟林唯分手过三次。最后一次的终结,是他的死亡。 那不是林唯第一次尝试自杀,在他们第二次分手时,他割了腕。 捡回来一命,是因为林唯的妈妈提前下班,及时将他送到医院。 许杏在林唯的日记里读到这一段。那时,林唯妈妈反对他们俩交往,许杏打算着怂恿林唯,他们自个儿去领证,把生米煮成熟饭了,再告知家长。她在家翻箱倒柜地找自己的户口本,却在林唯衣柜的深处,意外翻出他的日记。 割腕那次,抢救也差点没能把他救活,他没有求生的欲望。 濒死之际,林唯感觉到身体一轻,他的灵魂仿佛飘出了身体。他看见一道白光,循着白光的方向走出了急救室。 然后,他来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他在日记里,管那个地方叫「濒死之境」。 濒死之境,所有往日的阴霾与生的希望,会全部化作实体。 你放弃自己生命的缘由,与人世中你割捨不下的情感,在生与死之间拉扯你,互相博弈。 一切奇妙的东西出现都不足为奇,你能看见已故之人,甚至于过去的自己。 出了急救室,林唯来到他儿时居住的老屋。 许杏在老屋的二楼,窗户开着,她繫着围裙在做饭。 见林唯来了,她招招手,喊他进屋。 林唯依言进了房子,在老屋的一楼,他看见他的外婆拿着扫把,正在打扫卫生。 「你进来做什么?」 外婆精神奕奕,脸上完全不见当初在病榻之时的颓靡。 扫把说着话便往林唯的脚边招唿来,她要赶他出去。 「我地还没扫好,你不准进来,快走快走!」 于是,林唯被赶出那个地方,他重新回到了人世。 抢救回来之后,有过濒死体验的林唯,决心放弃许杏,过新的生活。 他回忆起了已经过世外婆对他的期许:她说她最大的遗憾,就是命太短了,没能看到林唯长大,出人头地。 她的愿望,是看见小孙子有快乐的美好的一生,他怎么能早早地结束生命。 看完了林唯的日记,许杏整个人都在发抖。 当林唯下班回家,她二话不说过去解了他的袖扣……果然找到了那道,割腕留下的疤痕。 竟然真的,割得那么深。 「我对你来说是恶魔吗?」 她将日记本摔到地上,字字铿锵有力,咄咄逼人。 「有我的地方是地狱?」 林唯一言不发,垂着脑袋,任由她撒气,像他们以往的每一次。 「林唯……放弃我,是你经歷过濒死,得出的重要人生感悟?」 「既然如此,我放你去天堂。」 他抬头,已经晚了。 「我们分手吧。」她说。 …… 许杏勐地睁开眼。 「咳咳咳——」 「咳、咳!」 她侧过头,咳得撕心裂肺。 海水呛到了气管,喉中火辣辣地疼,她费劲地咳。 濒死之境! 身体极度的不适,但脑海中的这四个字却前所未有的鲜明。 濒死之境! 许杏想起来了。 那天,学校组织去野山写生,天气一直不好,所以他们临时把活动改成了下午。 下午上山的时候,大巴出了车祸。 翻车了…… 四十四名学生,两名老师,一名司机全在车里。 她在那辆,出了车祸的大巴车里。 第五章 旧日 她逃出濒死之境了吗? 许杏缓过气来,打量着自己现在身处的环境。 身体是干燥的,喉咙有点疼,其余的,没有太大不适的感觉。身下是柔软的床垫,往上看,白色的蚊帐挡住视线。 这蚊帐……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她一时说不上来。 这里是医院吗?哪有医院是这样的? 许杏惊魂未定地想起那只海里的怪物。 它在这儿吗?是不是在这里的某处盯着她? 她揪紧被角,背贴着床板,慢慢地坐起身。 在看清楚周围装饰的一瞬间,许杏认出了这是哪里。 墙上童年的她举着花伞的艺术照,扶手破了个洞的藤椅,笨重的大背头电视机。 许杏打了个冷颤。 真是邪乎极了。这儿是她老家,她从前的房间。 至于为什么,她能笃定是从前的……因为,早在2013年的时候,她家就被拆迁了。 从前的住所! 许杏立刻联想到林唯日记的内容。 他在濒死之境回到老家,他外婆不让他进门,于是他活了下来。 所以,对于她也是一样的吧?要活下去,就不能再呆在这个地方。 掀开蚊帐,许杏利落地下床。 她踢到一样东西,它咕噜噜地滚到角落。低头一看,房间散着一地用过的面纸和喝完的空酒瓶。 酒瓶撞到行李箱,停了下来。 许杏盯着那个棕色的行李箱。 它装得鼓鼓囊囊,但她知道,从被她推回来后,它便一直躺在那儿,没有被打开过。 许杏克制着,不去细想,深吸一口气,她打开房门。 第7页 收音机里有人在唱戏,咿咿呀呀地调拖得老长。 「咚,咚,咚……」 厨房的方向,传来一阵剁东西的声音。 刀不是很利,似乎剁了好几次,才把东西剁开。 许杏听着那声,听得心惊肉跳。 不能再呆下去了! 她踮着脚,悄悄地往大门的方向走。 「杏啊。」 剁东西的声音顿住,有人从背后喊她。 许杏想装作没听见,又听她问了声:「你要去哪呢?」 唱戏声婉转悠扬,在唱到顶点处被人关掉。 那人从厨房里追出来,手里握着带血的菜刀。 「妈。」许杏嘆了口气,认命地喊了她一声。 她妈妈,去年过世的。 她老人家死前还瞪着眼睛,骂她是个不孝女,跑去山沟沟做老师,一把年纪不去结婚生子。许杏没忍住顶了她几句,她急火攻心,一口痰没咳出来,咽了气。 许杏可不指望,她妈能变成什么保佑自己的天使,她妈看见她,不恨她害她就算很好的了。 「你这孩子,被男朋友宠得没礼貌惯了,」妇人嘟嘟囔囔地走到她身边,空着的那只手点了好几下她的头:「我跟你说话你也爱答不理。」 熟悉的动作让许杏有了几分跟她妈交流的实感。她望向眼前头髮中夹着几根银丝的母亲,感嘆道:「您这时还没被查出生病,精神看着挺好的。」 「什么生不生病的?我看你比较有病!」 她妈白了她一眼:「你最近的精神太差了,整天都在说胡话。」 「嗯,」许杏没否认,问她:「妈,你刚在厨房切什么?听着声怪吓人的。」 「我看你回家后,成天恍恍惚惚的,精神差得很,寻思着给你补补身体,熬点猪骨头汤喝。」 「哦,好,你熬吧。」许杏笑着赶她回厨房。 末了,她小声道:「我得出去一趟,以后回来了喝。」 家门口的挂历钉在门上,许杏打开大门前,撕去了最上头的那一张。 【7月24日,诸事不宜。】 走廊外,不见天光。 她在门口站定,身后的房门「砰」地被迎面而来的大风合上。 空气满是咸甜的海的气味,夏夜的高热在哗哗的浪花声中蒸腾。 一门之隔,白昼与黑夜瞬间转换,两个空间被扭曲地拼接在一起。 光是看着那片海,许杏已经双腿发软。 遥遥望去,海边停着一只小船,正是昨天「陈霜」所在的那艘船。 这船应该驶向何处? 能看见漆黑大海的边际,被包裹在一片柔和的白光之中。 那是她来的方向。 许杏又想哭,又想笑。 她看向自己手中,那页被捏皱的日历纸。 2009年7月24日。 这是她永远不可能忘记的一天。 林唯的尸体,被打捞上来的日子。 她坐车赶到海边,一路都在催司机,快点、再快一点,可还是太迟。 再早一些的时候,她冷静地和他说了分手,自己收拾好东西要搬走。 林唯问她「你想好了要分开吗?」,她说「想好了」。 他没有挽留她,他说:「我尊重你的决定。」 许杏当他从来没爱过自己。 她回了老家,没日没夜地哭、喝酒,崩溃得一塌煳涂。 她的电话响过,她没接到。清醒时看,那是林唯母亲打来的,许杏和她关系素来不好,不愿意跟她多费口舌,索性关了机。 她不知道,他家人找她的原因是林唯的失踪。 她再次见到他,是他的尸体。 夏天,溺死一周才被找到的尸体腐化严重。 许杏见到一个面目全非的林唯。 曾经,她最爱他的皮相,林唯哪里都那么好看。 温柔的眼睛、挺直的鼻、淡色的唇,宽厚肩膀,骨节分明的手指。 他高高的,偏瘦,气质温暖澄净,似一抹和煦的春风,立在三月的绿意里。他沖她一笑,整个春天的花儿都要绽放。 可是,躺在海滩上的林唯,是一具尸体。 泡肿发白的皮肤,隆起的肚子,青黑色的脸。 不知道什么动物,在他的皮肤上留下咬啮的痕迹。 林唯死得,污浊而狼狈。 许杏只看了他一眼,远远地,粗略地。 林唯的父母哭喊着咒骂她:「贱女人!贱女人!你看看啊,你睁大眼睛,过来看看我儿子被你害成什么样了。」 许杏没解释,没落泪,她夹着尾巴匆匆逃走。 她连他的葬礼都没去。 然后,很快地,她自愿申请去偏远的县城做老师,离开他们的城市。 十年过去。 此时…… 许杏清晰地知道,那片海中会出现什么东西。 之前,在山林里,接不起来的电话;覆着厚厚的灰,写着她名字的墓碑;深海中,和她同坐一船,溺死的怪物。 其实,她早就知道,那些是林唯在作祟。 他是她心里的鬼。 「砰——砰砰砰!」 许杏用力捶打房门,她要回去! 屋里的收音机开得很大,唱戏的人自顾自地唱个不停。 「妈!妈!开门啊。」 木门被她捶得快要散架,可屋里的人像是根本听不到这边的动静。 第8页 「妈!是我啊!」 许杏把耳朵贴到门上。 「本当和你一同走……」 「怕的半途一命休……但愿你夫妻早聚首……」 拔高的唱戏声,丝竹音一卡一顿,拉出诡异的变调。 许杏重重地咽下口水。 厨房的剁肉声,越发流畅,一刀砍下去,像是剁在耳膜上,每一声,沉沉地。 持刀的人力气大得像是在泄愤。 门里的,是谁? 她不敢再听下去,不敢再想下去。 退后一步,许杏背贴着走廊的墙壁,死死地捂住耳朵。 不知道这样呆了多久。 等她再次抬起头,是因为一束强光,打在她的脸上。 自家的房门从里面开了。 「哎哟!」 妈妈正拎着一袋垃圾,两颊贴着黄瓜,看见蹲在地上的许杏,惊讶地叫出声。 那光晃得她眼睛难受,许杏拿手去挡,却擦到了一手的泪水。 「你怎么忽然回家了?」妈妈放下垃圾,过来要把她拉起来。 「蹲在这里做什么?傻了吗!不知道按门铃啊?」 许杏脑子有些乱,她问了那么多问题,她不知道先说哪个。 不过她妈妈也不需要她多做解释,她眼睛精,四处扫了几眼,就看出了个大概。 「你还带了这么大个行李箱,做什么啊?跟男朋友吵架,回娘家?」 行李箱?她不解其意。 她妈妈努了努唇,示意她看她的脚边。 棕色的大行李箱,塞得鼓鼓囊囊。 它安安静静隐没于楼道的阴影处,她一伸手就能拖动的距离。 许杏倒抽一口凉气。 借着屋里的光,她看向大门上的日历。 【2009年7月14日】 「行啦,你回都回来了,还怕我赶你走啊?表情差成这样。」 妈妈提起行李箱,用胳膊撞了撞许杏,提醒她:「别愣着了,快点进屋。」 许杏眼神飘忽地应了声:「嗯。」 「这装的什么啊?太重了吧,」妈妈抱怨着,往家里走去:「闹几天,到时候吵着想走的又是你,你们这些年轻人,真不让人省心。」 她在她妈妈转身之后,看了眼手心汗湿的纸团。 揭开纸团的一角,红色的【24】被揉得歪歪扭扭,却是如此鲜明。 果然,这个地方发生的东西,不能用逻辑去解释……许杏扯了扯嘴角,将纸团扔进了门口的黑色垃圾袋里。 「许杏啊,你怎么还在门口磨蹭?」 「来了。」 关门前,她鼓起勇气瞥向公寓外面。 海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栋破旧的公寓。 一栋和他们这座公寓,长得一模一样的公寓。 第六章 再遇 妈妈热了饭,许杏没精打采地扒拉了几口。 电视机里放着狗血婆媳剧,妈妈坐在藤椅上,一边嗑瓜子,一边看得乐滋滋的。 「妈……」 遇到这么棘手的事,却没有一个人能帮她分担,许杏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问出口。 「你能看到我们公寓外是什么样的吗?」 妈妈回过头看她。 「公寓外?」 电视机屏幕的强光下,她的脸有几分失真,许杏见她弯起嘴角,那个笑容弧度大而僵硬。 「就是你想的那样啊。」 许杏心中咯噔一声,连忙收回目光,不敢再多看她。 吃完饭,她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 在这个独处的小空间里,她也并不觉得安心,黑暗的地方像是随时都要蹿出什么东西,将她拆吃入腹。 许杏按亮书桌前的小檯灯。 桌上铺好纸和笔,她尝试自己捋清楚现在的情况。 【事故时间:2019年2月1日;原因:车祸】【濒死之境:时间与空间在倒退?】许杏只是根据所见推测,还没有具体地证实,于是她在这行字后打上问号。 【往日的阴霾】 笔尖顿了顿,她落笔:【林唯的死】。 【生的希望】 这个,是什么呢? 许杏抖得宛如筛子,手中的笔出水不畅,反覆描了好几次,她才把那行字写下来。 【生的希望:躲开林唯】 写好的纸条,她没勇气多看几眼,立刻将它折成四四方方的小纸团,揣进贴身的睡衣口袋里。 一种被人盯着的古怪感觉从后背传来,许杏勐地回过头。 房门严严实实地合着。 她心道大概是自己过于紧张,或许回床铺上躺着能感觉好一些。 三伏天,屋里没有开空调,许杏的被子却是从脖子盖到脚底,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 桌灯没有关掉,她盯着天花板发呆。 被盯着的感觉丝毫没有缓解,那目光似乎近在咫尺。 许杏坐起身,盯着房门的方向。 找个东西把门堵上吧。 目光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最终锁定靠着墙边的棕色行李箱。 那个东西够重,挡着门的话如果被推动,她能立刻发现,外面的人也暂时进不来。 许杏打定主意,下了床,走到行李箱边上。 脚底好像踩到什么,湿湿的。 她注意力全在房门那儿,初时没有在意。 双手抓住行李箱的把手,它是布质的,好似受了潮,有点黏黏的。 第9页 许杏拎了拎,太沉了。她蹲下身,尝试换一个姿势,将它抱起来。 手掌接触行李箱表面,触感却不是粗糙的布,它很光滑,甚至,有温度。 像是……皮肤。 许杏猝然松手,脸色唰地白了。 「哐——」 行李箱倒在地上,里面的东西互相碰撞,有怪异的水声。 她看向自己脚下的地板…… 行李箱在不断地往外渗水。 「妈。」 许杏喊了一声,发现自己的嗓子哑了。 「妈!」 声音慌得变了调,她迅速去开房门。 门被一下子开了。 各种角度的林唯的相片、他们的情侣照,拼成爱心形状占满了正面墙。 门外,是曾经她和林唯所住的出租屋。 许杏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但她还记得,记得那么清楚。 他不爱拍照。 他面对镜头,表情总是僵硬,他更不习惯,面对相机和她摆出亲昵的姿势。只是,他知道许杏喜欢。 她在他不配合拍照时,会嘟起嘴抱怨:你长得这么好看,不拍下来太浪费了吧。 洗出来的照片,她爱不释手,翻来覆去地看,在他的脸旁边,用水笔细緻地画上一圈小爱心。 她乐忠于做一切,能证明他们俩恩爱的东西。 林唯看在眼里,对她那些幼稚的小举动,好像没有太大的反应。 可是,那面爱心照片墙,是他制作的。 每一次她涂鸦过的照片,被他一张张往上贴,积攒着,某一天,她回家发现,它们拼成一个大大的爱心。 许杏掩面,转身。 桌灯是唯一的光源,她浑浑噩噩爬上床,把自己裹在被子里。 时间与空间在倒退……她想起自己琢磨出的规律。 这样下去,她会不会遇见林唯? 「撕拉——」 行李箱的拉链,被缓缓地扯开。 那声音,在静谧的空间里被无限地放大。 「滴答。」 有什么,从行李箱里钻了出来,淌着水。 「滴答。」 能感受到那东西黏成团,胶状的质感,堆积着,滚落到地板上。 许杏闭上眼,浑身绷得死紧。 它在爬。 她冒着冷汗,大气不敢喘。 隔着棉被,仍旧能够闻到那种皮肉腐烂的气味,混合着海里带出的腥臭。它拖曳着肥大的身躯,四处找着什么。 能听见,它缓慢地移动,在地板上拖出长长的一道湿痕。 令人不适的声音和气味,让许杏的胃里一阵阵地泛酸。 「吱呀——」 良久后,那东西似乎顺着她刚才打开的门,爬了出去。 卧室回归死寂。 热、臭,她捂在棉被里,稀薄的氧气让她眼前发晕。 即便如此,许杏依旧不敢拿下被子。 由于长时间保持同一姿势,弓着的嵴背又酸又麻,她谨慎地挪了挪屁股。 床垫并未配合着她调整的动作柔软地陷下去。 身下的床,是硬的。 老家的床是软的,睡进去像被棉花裹着,而硬的床,硬板床是…… 许杏大汗淋漓地摆脱裹在身上的棉被。 她又看见照片墙了。 之前,它在门外,她的右手边;现在,它在她的左手边。 她在出租屋里面。 她睡的双人床…… 许杏惊骇地往身边看去。 那里躺着一个怪物。 他的面部被一块白色的布遮着,双手双脚异于常人的肿大,裸露的皮肤覆着一层红色的不平整的鳞片。 他在往外渗水。 床垫被他身上的水弄湿了,那水痕延伸至地板,一路拖到门外。 刚才是它!它爬进来了! 许杏连滚带爬地下床。 她要出去! 许杏直奔出租屋的大门,门锁有些绣了,她牙齿直打哆嗦,手指勾着锁用蛮力往外扯。 床上的东西被她的响声惊动,窗外透进的月影在墙上投出他的影子。 他坐起身来了。 许杏欲哭,手指用力得几乎要断在那卡扣式的门锁中,它纹丝不动捍卫着铁门,冰冷地坚固着。 她的耳朵嗡嗡地耳鸣。 不知是幻觉,还是真的,她听见林唯的声音。 「小杏。」 她僵在原地。 「你去哪里?」 许杏一动也不敢动,她祈祷着自己不要被注意到。 那个怪物动了。 我会死的!脑海中被这四个大字占据,她退无可退,闭上眼睛。 它在她面前停下。 那只不能称得上是手的怪东西,摸上她的腿。 居然是有温度的,它的手。 许杏将眼睛睁开一条缝。 怪物半跪着,太暗了,借着窗外的光,她只能模模煳煳看见它的头顶。 湿漉漉的黑髮,那大概是它身上唯一正常的部位。 它在做什么? 这个问题在下一秒有了解答,她听见凉鞋搭扣完美扣好的声音。 它在帮她把鞋穿好。 许杏以为,它会发很大的火,把她杀了。 她完全摸不着头脑,它……等会儿,自己脚上哪来的鞋? 先前棉质的连体睡衣不知何时变为了清凉的吊带加短裙,许杏正为自己的装束感到困惑,怪物已经起身。 第10页 它站到铁门前。 她往后缩了缩,准备离它远一些…… 「咔哒。」 是铁门锁扣解锁的声音。 刚才,她用上吃奶的劲,开半天打不开的锁,它一秒就开了。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要帮她开锁? 怪物退到旁边,为她让出一条道。 楼道的灯光照进玄关,坚硬的门锁上有斑斑驳驳的水迹。灯泡散发橙黄色的暖光,外面的世界好像藏着一个太阳。 即便有许多没想清楚的事,当务之急是离开。 许杏推开门,向门外走去。 「啪——」 在她于楼道站定的一瞬间,灯泡在她的头顶碎开。 黑色。 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遮住她的眼睛。 许杏本以为,突如其来的黑暗会让她崩溃大哭,但事实上,她奇异地因为眼前的黑,头脑一下子冷静了下来。 仿佛,所有的杂念和恐惧,都因为灯光的熄灭烟消云散。 许杏想起来了,那真是很久以前了。 林唯帮她穿鞋,亲手给她开门啊……是有一次。 就是她发现他日记,闹分手的那阵,他一句挽留的话都没说,让她自己想清楚。 他们正式开始冷战,晚上睡一张床,可是不再对话。 许杏整晚整晚地睡不着,她看着闭着眼的林唯,内心憋着气。她不好过,他凭什么睡得这么好? 所以她三更半夜起床,化妆、打扮,她要出去玩,把林唯也气一气。 要出门的时候,林唯醒了。 许杏在穿鞋,那双鞋太难穿,她气唿唿地跟搭扣发脾气。 他问她去哪,她说去楼下抽根烟,虽然身上的打扮一看就不是那么回事。 林唯走下床,过来,帮她穿好鞋,开了门。 他完全不在意她,她要出去,他就让她出去。 许杏意识到自己,可笑至极——她拿什么去气一个根本不在乎自己的人呢? 她在外面玩到第二天早晨。回来就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冷静地和林唯说了分手。 一门之隔的空间,是他们相处的最后一个夜晚。 林唯亲手送走了她。 第七章 选择 许杏摸着黑下楼。 向下的楼梯没有拐弯,就只是直直地、不断地,在一路往下。 她机械地重复着跨步的动作,身边静悄悄的,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一、二、三,四……」 许杏默默在心里数着阶梯,数字堆叠到了五百,她走得筋疲力尽,看不见前方,也不知哪里是阶梯的尽头。 这么一直走,仿佛能到达传说中的十八层地狱。 真到达地狱也不错,她自嘲地想:标註了终点的地方或许能给她解脱。 这个想法在脑中一闪而过,随即,许杏似乎看见了亮光。 直到脚实实在在地踩在地面,她仍旧感到不可置信。 这是,出来了? 许杏扶住膝盖,大口大口喘着气,她看向天空中寂寥的残月。 周围,包裹着黑色的浓雾,不论是向左还是向右,重归于黑暗,没有丝毫的能见度。 月光为她指引了唯一的明路。 许杏的正前方,是一栋她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老旧公寓。那里仅有一户亮着灯的人家,在等待她回去。 她回头,身后,她和林唯曾经的出租屋也并未消失。 它静静地立在旧公寓的对面,它们,似乎在等待着她的选择。 许杏选择往前走。 恰如那个十年前的自己,告别林唯,放弃他们的恋情。 不用等她敲门,自家的房门从里面打开。 「哎哟!」 两颊贴着黄瓜的妈妈正要出去倒垃圾的样子,她看见门外的许杏,惊讶地叫出声。 「你怎么忽然回家了?」妈妈放下垃圾,过来挽她的胳膊。 许杏干巴巴地对她笑了笑,望向大门上的日历。 【2009年7月14日】 愣神间,她妈从阴影处拖出那个阴魂不散的行李箱。 「你还带了这么大个行李箱,做什么啊?跟男朋友吵架,回娘家?」 「妈。」 她喊她,已经迟了,她妈妈提起了行李箱。 许杏伸手去抢箱子,妈妈的手劲忽然变得巨大无比,她那争抢的动作,没有让她原本拎箱的前进路径有任何改变。 其实抢行李箱有什么意义。 它註定要被放进她房间的,就像她妈妈……她见到她之后的台词,跟上次是一样的。 许杏转身,面朝走廊,看着公寓外的方向。 那栋和他们这座公寓,长得一模一样的公寓又出现了。 她几乎可以确定:那是2009年7月24日的公寓。 「别愣着了,快点进屋。」妈妈提醒许杏。 「嗯。」 妈妈的声音像是给了她一个放慢前进脚步的藉口,她依言躲进这个暂时的避风港。 电视里在放狗血婆媳剧。 许杏妈妈说要给她热饭,她回答刚吃过,让她不要忙活。 至于房间,许杏自然也是不想回的。 她安安静静呆在看电视的妈妈身边,手里攥着笔,在手心的纸张中涂涂写写。 【濒死之境:时间与空间在倒退?】 第11页 她把引号后的字全部划掉,写上她最新得出的结论。 【濒死之境:时间与空间可前进,可倒退。】那么,倒退的原因是什么? 许杏仔细想了想她先前行为,好像只要她什么都不去做,时间就会往回退。 而前进的时间线……需要她主动去,是吗? 许杏在纸张上画出简略的路线图:出租屋→2009年7月14日公寓→2009年7月24日公寓→海→出口。 由目前的情况看,推论是成立的。 理智告诉她,她应该马上尝试去按这条路线前进。如果不作为,任由时间倒流,她走到出口的时间相应的需要更长。现实的世界,她的肉身有多少时间由她消耗,她完全不知道。 去吧,走出这道门,再往前进。 纸条被牢牢攥在手中,许杏站起身,长吁一口气。 妈妈看电视看得投入,她出门前跟她说:「妈,我要走了」,妈妈头也没回地应了声「嗯」。 许杏竟然有点怀念,生前总是絮絮叨叨,爱干涉她决定的她妈妈。 她成功走出了7月14日的家,心里空落落的。 眼前的是外观看上去别无二致的老旧公寓,许杏想绕过它,直接走向海滩。 心脏想到那片海,便砰砰砰跳得飞快。但是她想,要来什么就来吧,快点给她个解脱。 奇怪的是,公寓外没有海。 所有场景包裹在一片不散的浓雾中,像是一块未被开发的迷失之地。 许杏茫然地在其中摸索,走了很远,远到她回过头,几乎快要看不见公寓了,她停下脚步。 看来时间和空间是不能跳过的,她必须去2009的7月24日。 第八章退缩 公寓门没锁。 许杏进门,门上果不其然贴着24日的日历。 她听见厨房传来剁肉的声音,妈妈跟着收音机传出的咿咿呀呀声唱着她叫不出名字的戏,她好像说要给自己熬猪骨头汤。 许杏没有去找她妈妈说话,她扒拉着门框,焦躁地等待那片海的出现。 先前,她变着法子想躲避它的时候,它如影随形;现在,她下定决心要摆脱这个鬼地方,它却迟迟不肯显露。 不过许杏知道,林唯不会放过自己,他会来的。 她就只需等待,什么都不用地等待着,顺着时间的轨迹,等他的尸体被发现。 这就像是她在等待,他再死掉一遍。 忽然响起的手机铃声,将许杏从走神的状态中拽回来。 她的房间,手机响了。那铃声不急不缓,比起这个幻境中以往出现的每一次,都要正常得多。 「杏啊,电话响啦,你怎么不去接?」她妈妈从厨房探出脑袋,不解许杏为什么愣在原地。 没有接的必要,许杏知道那是通知她去认尸的电话。 铃声响过,门外,那片海出现了。 不同于上一次的漆黑恐怖,海是平静的,夏日的海,它在黄昏的光线中,与那个真实的2009年7月24日重叠。 当时坐在开得飞快的计程车里,许杏在想什么? 当时,她什么也没想,她的脑子一片空白。 关于林唯会自杀的事,许杏始终是没有实感的。他怎么会死呢? 他应该是,听从父母的安排,相亲一个家庭条件很好的女孩子。他有一份体面的工作,那个被他父母喜爱的女孩,会和他组建家庭。他们会是相敬如宾的一对夫妻,从不吵架,女孩可能会给他生个小宝宝,林唯是全天下最温柔的那种爸爸,他们能给小孩舒舒服服的成长环境。 许杏和他分手后,喝了好多天的酒。她就是非常嫉妒,那个可以嫁给他的女孩子。是每次想到都牙齿痒痒、想要落泪的那种嫉妒……那个人可以拥有林唯啊。 全世界都以为她没心没肺,全世界从不知道她多在意,他也不知道。 许杏想,离开她以后,他一定能过得比她好太多太多了,过上比他们在一起时更好的生活。 他怎么会死呢? 许杏站在海滩,岸边躺着一具男尸。 浪花冲上海岸,在尸体的脚边留下一串白色的泡沫。林唯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失去生命的气息。 许杏已经看见,那艘能够助她离开的小船了。 她知道自己要怎么活下去。就绕过他,头也不回地走掉,好比她从前做的那样,遮住双眼,远远地逃走。屏蔽所有的知觉,便不会为愧疚感所累。 支撑许杏走向7月24日,到达这片海滩的,是林唯的死。她没法继续呆在这个世界,面对一个变成怪物的他。 可是,直到她真正站在这里,她才发现,他轻如鸿毛的死亡,更加让她无法接受。 他没有变成鬼,不会朝她索命。他在这个世上销声匿迹了,许杏再也没有任何渠道,可以和他对话,可以赎罪。 她跪在林唯的尸体旁边。 她用自己的手,轻轻抹掉他脸上的秽物,帮他整理好头髮。 「林唯……」 许杏告诉他:「我当老师了。」 她不知道自己说这些话有什么意义,但她开了口,发现有那么多想说的话,原来她一直没和他说过。 「你妈不满意我嘛,我之前就跟你说,我要拿到教师资格证,当老师。老师是个正经工作吧,那我勉勉强强,够得上她眼中的正经女孩,我能变好啊。」 第12页 「我很厉害的,做班主任,训起学生有模有样。你没想到吧,高中我学习成绩很差,我也可以教别人。」 「当了老师才知道,教人很费劲,我不像你那么有耐心。每次,我没耐心时,会想起你。如果你从前没有那样耐心地教我,我不会有机会做老师。所以我也尝试,耐心对待我的学生。」 他说不了话了,她也不知道他想不想听。 「对了,你有看到戒指吗?」 「只剩下我的,你的不见了。你是丢了它吧?」 许杏看向林唯的手,肿起的手,无名指上紧紧缚着他们的情侣戒指。 「你为什么这么傻啊。」 眼泪断了线似地落下,她握住他的手。 「你知道吗,这样就像我又害死了你一次。」 「林唯,别再死掉了。」 海浪一波波地涌向他们,颜色由黄昏下晶莹的橙黄,迅速转变为不透光的深墨。一个浪花拍过来,带走了那只停靠在岸边的小舟。 许杏躺在林唯身边,手牵着他的,一齐放在自己的腹部。 自设的牢笼从内锁住了出口。眼前堆积着,沉沉压来的黑,却令她的内心前所未有的平和。 嘴角带着笑,她闭上眼。 第九章 故事 海水堵住口鼻,许杏的体温无法再温暖林唯。 她自己也在慢慢地,下沉,变凉。 眼前五彩斑斓,拉开一道帷幕,许杏肩膀忽地一轻。而后,她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名观众,开始用旁观者的视角,观看她人生的跑马灯。 许杏的人生,很大的关于快乐的篇幅,被她和林唯的爱情故事占满。 许杏和林唯的爱情故事,可以简单概述为,一部大垃圾欺负小软包的血泪史。 林唯读书的时候,是班上的学习委员,认真向上的好孩子。许杏是班上学习成绩倒数的差生,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对于她,上学的生活是,一觉从早读睡到午休,起床吃个午饭,下午继续睡,等到放学跟她校外的朋友一起到处疯玩。 两个人虽在一个班,却没有半点交集。 许杏生出要招惹林唯的念头,是因为一次班会。班级同学投票,选市三好学生,林唯高票领先。她睡得迷迷煳煳,耳边一声声全是他的名字。 「林唯」——连着两字的第二声,皆是上扬的语调,听上去生机勃勃地欣喜。许杏在脑中将这两个字默默重复一遍,像是看见一朵在阳光下盛放的花儿。 最终投票结果出来,她揉着惺忪的睡颜,看向讲台上那位新鲜出炉的三好学生。 阳光下的小花长相乖乖的,头髮看上去好软好软,班主任不吝赞美之词地表扬着他,他站在旁边安安静静听着……不知怎么的,一侧目,和许杏对上视线。 「他真可爱!我要泡他!」许杏对自己说。 有贼心也有贼胆,许杏找到一个班上没人的午休,准备了情书和礼物跟林唯表白。他压根儿没搞懂状况,结结巴巴地劝她:「你,太冲动啦,我没你说的那么好。我们年纪还小了,高中生应该好好学习的」。 许杏不甘心被拒绝,头脑一热,坐到林唯腿上,环住他脖子,又一次问:「跟我交往好不好?」 林唯摆着手,继续要对她讲道理的时候,被她强吻了。 他乖学生的生涯中,哪里有遇到过这种流氓,当下就被她亲懵了,也忘了要推开她。 亲得差不多,许杏抹抹嘴,把要交往的话再问一遍。林唯回过神,面红耳赤地准备更直接一点拒绝……然后又被亲了。 头昏脑涨的一个午休,林唯一个「不」字,嘴型刚出来,许杏不让他说完,要堵住他嘴。只要他有拒绝的念头,她就要堵他堵到天荒地老的架势。 用这恶霸掳走小媳妇儿的泡仔模式,循环反覆,许杏终于磨到了林唯的点头。 他们开始交往。他每天教她写功课,写不完的作业占用了许杏所有玩的时间。好不容到了周末,她约他出去约会,穿上短裙化了妆,他是背着书包穿校服来赴约的。后来,他们去了图书馆,他给她补习。 林唯太闷了,就像是长长的没有情绪的模拟卷一样闷。他会一遍一遍给许杏讲题,至始至终有耐心,在稿纸上列出需要的公式,画出函数图,标好坐标。可是许杏期待的不是这个,她想看他哪怕一次主动,过来牵她手、亲她,抱她。 林唯被许杏甩掉。她很长一段时间,把这段恋爱经歷当作笑料跟朋友讲,乖学生是如何如何无趣,如何如何的不解风情。好像,只有这样在背地里重伤林唯,才能维护她的自尊心,许杏哪里肯承认……她对林唯没有丝毫吸引力,比起看她,他宁愿做题。 再一次遇见林唯,是在大四。 许杏勉勉强强上了个三流大学,浑浑噩噩混到大四,她不再像高中时期有很多的朋友,和宿舍的人关系处得很差。她从同宿舍,她最讨厌的女生口中,听见了林唯的名字。 那个女生家里有关系,实习去了个大公司。跟她一起实习的大四生里,有一位是名校来的,他叫林唯。女生在宿舍里讲起他,工作认真、人超级好、长得好看,大家为她出谋划策,怂恿她主动去追。 许杏在上铺,听得心中不住冷哼:你们说的那些招,全是我玩剩下的。 不日,她去到女生实习的公司外蹲点,抓到一只在新的工作单位老老实实上班的好宝宝林唯。 第13页 许杏来意简单,她要跟林唯旧情復燃。林唯不同意,她就在下班后堵住他,故技重施,计划对他霸王硬上弓。林唯义正言辞地说不行,挡住她的投怀送抱,许杏就一边装弱装委屈地不让他走,一边不着边际地说些花言巧语哄骗他…… 林唯的脾气太好了,面对这么一个明晃晃的大骗子,他还是说不出狠话,没有对她生气发怒。那他不说把话说绝,她就继续赖着,「我爱你、我喜欢你,我非你不可」甜言蜜语说个不停。 总之后来他们又开始交往了。许杏挽着林唯,耀武耀威地在宿舍那群女生面前走过,出了一口四年被孤立,所积攒的恶气。 林唯的温柔,并没有中和许杏的恶劣。对着脾气这么好的他,她照样能找到能跟他争吵的地方——他太不会拒绝人了。 他加班做那些本不属于他的工作,别人让他帮忙,他能帮的一定会帮。她一眼就看出,女同事约他是别有它意,那些前辈哪是欣赏他报告做得好,是他们偷懒所以推给他……林唯老老实实地牺牲了休息的时间,每一天忙忙碌碌。 许杏怒其不争,问他为什么不反抗他不想做的事,全然忘记自己当初也是占了他好脾气的便宜才得到他的。她说话说得难听,他乐呵呵不记仇,没把她的乱撒气记在心里。 林唯是温水,大四毕业,许杏遇到一杯烈酒。 那个男生明知道她有男朋友还来追她,送花发简讯,约她出去看电影。纵使许杏挽着林唯,他也不曾畏惧过那个「正牌男友」,反倒言之凿凿——没结婚之前,任何人都有追求许杏的权利,他不过是比林唯遇见许杏晚,他有资格和林唯公平竞争。 这太值得发火了,许杏等待林唯为她暴怒一次,他喜欢她的话,他一定会吃醋的,兇巴巴地赶走那个男生,宣告主权。 可是,林唯没有。 他没有生气,他对此的反应是——让许杏自己选。就像是那个男生说的那样,他把选择权交还给她。 许杏选了那个男生。 她完全感觉不到,林唯对自己的在意,他好像把她当做一样可有可无的赠品,反正是她主动送上门的,来就接受,要走他也不留。那她和那些,同事们塞给他的工作,有什么区别? 两次的分手,已经清晰地说明了他们的不合适。 许杏跟自己说:「再去找林唯,那你就是犯贱。」这样不停暗示自己,她忍住了去找他,只是菸瘾加大,酒慢慢地喝得越来越多。 一年后某次喝醉酒,她打了林唯的电话。 许杏记不得那晚在电话里她说了什么,她醒来是在林唯的公寓,他把她从酒吧接到这里。 厨房咕嘟咕嘟,有煮东西的声音,她循着声音过去,看见瘦了一点的林唯。 什么都不重要了,自尊心啦、他爱不爱自己啦、这样是不是在犯贱之类的,全部都化作了厨房里飘来飘去,温暖的食物香气。 第三次在一起,林唯身边的人没有一个喜欢许杏,不论是他的朋友他的家人。他们对许杏的印象,是个水性杨花的渣女,而林唯这样心肠很好的那种小软包,会被她欺负到死。 林唯带她回家过年,许杏给林唯父母买了礼物,他们连门都没让她进。隔天林唯妈妈就安排了人,要让林唯去相亲。许杏不是林唯,她忍不了有人要抢他,忍不了他爸妈对她的态度。 她计划跟林唯把结婚证领了,先斩后奏,届时谁反对,他们都是合法的夫妻。 那天,许杏找户口本,翻出林唯的日记。 她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林唯父母会讨厌她到这种程度,为什么跟他最相熟的朋友,那样地牴触她。 许杏是林唯的地狱。 …… 猝然睁开眼,不同于沙滩的柔软,身下的感觉硬邦邦的。 许杏低头,她的手里正握着另一双肿大的手,放在自己的腹部。 顺着那只手,她看向手的主人,她身旁的方向。 那里躺着一个怪物。他的面部被一块白色的布遮着,裸露的皮肤覆着一层红色的不平整的鳞片。 硬板床、出租屋,变成怪物的林唯……许杏回来了,回到她和林唯相处的最后一个夜晚。 她大气不敢喘,很小心地、轻轻地,摸着它的手。 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无名指上,有一小截不同的金属质感,那是他们的情侣戒指。 「是林唯啊。」许杏对自己说。 她其实,还是有一点点不习惯,他变成现在的样子。不过,是林唯的话,她就安心很多,不觉得那么可怕了。 像他们之前分别的每一次,她都幸运地,有和他重头来过的机会。 「这次不吵架了,」她在心中悄悄对他说:「你也不会死掉了。」 第十章 对话 仿佛能够听见她的心声,许杏刚刚和林唯对话完毕,贴着肚皮的,他的手掌动了。 他把自己的手从她怀中抽出来,很果断的。 许杏被这一个小小的举动,弄得有点难过。她翻出他的日记,和他大吵一架的这个晚上,林唯也在生她的气吗? 他好像有起身的动作,她合上眼,等着他要做什么。 被角被往里掖了掖,她能感觉到他维持着同一个姿势没有动,像是在黑暗中悄悄地看着她似的。 第14页 「大夏天的,我才不会冷。」许杏悠悠地出声。 「咚——」好大的一声,他飞快躺向木板床的声音。 她睁开眼,支着脸,转身看向他。 林唯一动不动,正在扮演一具死尸,遮他脸那块白色的布被垫在了脑袋后面。在窗外微弱的光线下,那张暴露在外,丑丑的青黑色的脸,惊悚得更甚恐怖片主角。 ……看上去的确是死透了的样子。 许杏把食指放在他的鼻子下,没有鼻息。 「林唯?」她喊了他一声,他没有反应。 许杏翻身下床,脚刚碰到地面,就听见身后有窸窸窣窣的活动声。 她往外走,就听见他憋不住地出了声。 「小杏,」他问:「你去哪里?」 许杏去哪里?许杏去开灯啊。 她走到墙边,「啪嗒」按下电灯开关。天花板上,暖黄色的小灯泡应声亮起,出租屋内升起了一盏小太阳。 光亮只维持了一瞬,在许杏将目光投向林唯的时候,屋内灯灭了。 「……」她合理地怀疑,灯是他关的。 许杏不知道,她面前的怪物先生有没有先前的记忆,她指的是,先前她被他吓得屁滚尿流、魂不附体,为了躲他宁愿跳船、躲在被子里半天不敢动的,那些记忆。 手在电灯开关上又摁了一下,灯亮了,然后又暗。 他也不说话,默默地用关灯的行为,跟她较劲。 许杏倒觉得新奇,变成怪物后林唯学会了耍脾气,这可真是新奇……这样一比,他隔空关电灯的技能,在她心中的新奇程度就弱了下去。 玩了一会儿玩累了,许杏的手终于不再折腾可怜的电灯开关。 屋里乌漆墨黑,连窗外的光都被他一併关上了,她摸着黑走向玄关。 「小杏……」床上的东西很快又发声了,语调平平的,像只复读机成了精:「你去哪里?」 「我去玩,」许杏故意这么说:「你要过来给我穿鞋吗?」 暗暗的那个影子没应好,也没应不好。 她等了一会儿,见他动了动,从床上爬下,朝她的方向过来。 许杏没见过比林唯更蠢的人,以及鬼……实诚、随叫随到,叫他来真的来了。 这话说得也不对,严格讲来,她比他更蠢。 她理解能力低下呀,林唯不拦着自己出去玩、不为她生气,她就能那么笃定,他是不喜欢她不在意她。 其实林唯明显是在意的。他这个晚上也没有睡着,她起床了,他有问她去哪里。 许杏闻到他身体那种奇异的海水的气味,林唯走近了。 下一秒,她身上的装束变成了吊带短裙,脚上是那双他会帮自己扣上搭扣的凉鞋。 林唯弯下身子,半跪着,冰凉的手碰到她的脚面。 随即,许杏发现自己无法动弹。她低头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的发顶,手脚像被施了定身咒,不听她的使唤。 眼见他马上要帮她把鞋穿好了。 「哇!别穿啦!」 她迫不得已,大声喊道:「我一点儿都不想出去玩!外面黑乎乎的,有什么好玩的。」 林唯的动作停住了。 「我说出去玩是骗你的,有意气你。我想着这么说了,你会拦住我。我们吵架了,你一晚上不跟我说话,我怕你在生我气,真的想分开。」 他朝她仰起头。 许杏生怕他做任务似的,把自己的鞋穿好,又一次把她送走。她噼里啪啦地说着话,语速快得像在往外倒豆豆。 「我看到你的日记本内容生气,是因为,你把我当成你的地狱。」 「我知道,」许杏气势十足地认了:「我确实是!」 「我不怕你爸妈你朋友不喜欢我,全世界反对我们,我也要和你在一起。可我怕,你不要我。我的确很差劲,你不要我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她的手,抚过他潮湿的发顶。 「因此,我想听你的选择。你怎么能把一切的选择权都交给我呢?好像我选完,一切能成定局了一样,这样让我觉得,我从头到尾在一厢情愿,我在逼你。」 声音微微地哽,许杏清了清嗓子,郑重地问他。 「林唯,我不逼你的话,你选我的吗?」 这些话,晚了十年。 未开口时,它们是言不尽的心烦意乱。原来啊,它们是能表达出来的。不必互相折磨,不必藉助激烈的行为去证明,只需要慢慢讲出来,对方能够听懂的。 林唯用这样,死掉的样子,半跪在许杏面前。 他像从前一样沉默,可是,她对着这样一个满目疮痍的他,再硬说「你不爱我」这种话,就变得很矫情,又毫无说服力。 他用自己的生命为代价,给了她回答。 谁说,爱就是天堂,不是地狱。 十年,风水轮流转,在她的濒死之境,他也同样地成为她的地狱。 她身在其中,才知道哪怕是地狱,仍旧甘之如饴。 恰似林唯的日记,他从濒死之境出来后,决心离开许杏,开启新生活。她醉酒后一通电话,轻描淡写地对他招招手,他又一次陷了进去。 她又何尝不是他的,甘之如饴。 「好黑啊,开灯吧。」许杏吸吸鼻子,推了林唯一下。 他没给她反应,估计是想假装自己不会。 第15页 「林唯!」 拉长的,撒娇的语调,她说:「我怕黑。」 灯立刻亮了。 眼睛不适应这么亮,许杏眯着眼,与地板上的怪物面面相觑。 ——嚯! 许杏在心里想:凑这么近看,老实讲,视觉冲击很大。 林唯整个人被泡肿,不復往日的英俊帅气。这点不说,他皮肤上那些淡红色的鳞片状的东西是什么呀?她东看看西看看,又怕又好奇。 「你嫌我长得难看。」丑丑的怪物说话了。 「咦?」许杏瞪大眼睛:「你说了一句复读机之外的话!」 「等会儿,」她意识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倒抽一口凉气:「濒死之境的你会读心吗?」 林唯点点头。 「这是什么妖怪?你的妖力太强了。」许杏情不自禁感嘆。 算是间接地承认了,自己确实有嫌他丑。 房间里的小太阳黄灯灭了,林唯不说话了。 「没有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啊!」 她弯腰,摸摸他被海水泡得黏煳煳、湿哒哒的头髮,好笑地哄:「是我的错,我把你妖魔化了,所以你长成这样,怎么能怪你呢?况且你没有丑,我没看习惯而已。」 人类许杏喜欢的亮光被妖怪弄回来了,她说怕黑来着,它有记得。 许杏啪啪鼓掌,指指电灯比出大拇指,表扬他做得好,沖他笑。 他也回她一个笑容。 青黑的脸上,肌肉僵硬地堆作一团,嘴角艰难地抽动着,隐隐能窥见嘴里那一口利牙的轮廓。 「噗。」 没忍住,许杏诚实道:「你笑起来的样子更恐怖了。」 第十一章 童话 许杏哄了好久也没把林唯哄好。 「哎呀,我说的丑和恐怖,指的是,你的容颜惊悚中不失一份帅气,五官中所混杂的大胆配色更显你气质的迷人别致。」 林唯才不信她。他捂着自己的脸,冷不丁想起自己的手好像也丑丑的,委委屈屈。 有一点许杏说的是没错,他现在的长相,拜她所赐。 他的肉体由她的恐惧而生,他身上的鱼鳞,是根据她脑海中的童话故事幻化的。 「我现在会游泳了。」他对许杏说。 「是啊,」她笑:「我的人鱼王子。」 许杏解掉凉鞋的搭扣,倒回他们出租屋的小床。 林唯慢吞吞地跟过来,躺在她给自己空出来的,属于他的位置。 「小唯,你从前给我讲的那个童话故事,之前你讲到一半,我听睡着了。」 她翻了个身,看向他:「故事的结局是什么样的?」 「你想去看吗?」他问她。 许杏没有听清他用的动词是「看」,她下意识的认知是,他问她想不想继续听。 「想。」她不假思索地答道。 林唯举起胖乎乎的手指,在空气中轻轻一点。 灯泡缓缓升空,天花板的边沿逐渐扩大,涣散开。许杏惊讶地盯着灯泡的光,越来越远,它一直升到天空上,变成一汪圆月。 她的笑容也渐渐扩大。 「真漂亮,你好厉害啊……」许杏的手往身旁一拍,捞了个空。 「林唯?」她喊他的同时转头,手在水中划出一道波纹。 身下的硬板床,变为一只小舟。 「许老师?」女声战战兢兢地喊她。 坐起身,许杏看见了陈霜。 她们还在最初那只小舟上,船摇摇晃晃,陈霜脸色煞白。 「太可怕了,我们是不是撞鬼了啊!」 「完蛋了,完蛋了!怎么办啊,许老师,我们在哪啊?怎么会忽然从山里到了这里?」 ——怎么回事啊?这似曾相识的对白。 许杏环顾四周,一片如墨的深海,不见林唯的身影。 对于她来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经歷快速的场景变换了,于是许杏稳住心神,拍拍陈霜的后背。 「你别害怕,我跟你说的,你认真听。」 陈霜攥着拳头,用力点头。 「我们现在是被困在一个濒死之境的地方,在生与死之间徘徊。你要战胜自己往日的阴霾,找到生命的希望,根据希望的指引,你就能走出这里。」 听完许杏的话,陈霜依旧一脸茫然:「什么叫濒死之境?我们怎么了吗?」 「你不记得了?」许杏嘆息:「我们坐的大巴翻车了。」 陈霜像是真的完全不知道这件事,她花了好几分钟接受这个信息,然后结结巴巴地问她:「所以,如果不走出去这儿,我们会死掉吗?」 许杏不想吓着她,但她更不想对她隐瞒自己知道的信息:「会的。」 「那,许老师……」 年轻的女孩抬起头,眼眸中浓浓的困惑:「你为什么不愿意走出去呢?」 同样的套路,许杏上当了两次。当她意识到面前的陈霜不对劲时,她已经被她用非常大的力气推下了船。 ……连抓住小舟边缘的机会,她也错失。 陈霜是什么? 沉入海底的许杏后知后觉地领悟了。 她大约是,等同于她作为教师这个职业的具象。 做老师,是许杏在林唯死后,搭建出的一道无望的永远也无法靠近他的阶梯。 陈霜该是和林唯,站在同一边的。 第16页 「小唯小唯。」许杏不怨他,她在心里小声地唿唤他。 长发随着下沉的身体,散开,漂浮。 她嘴里吐出一串不连贯的气泡,意识开始模煳。 海里没有林唯,海里又仿佛哪里都是他。 她浸在水中,像躺在他的臂弯里,舒服地,开始犯困。 「小杏,那我继续给你讲童话故事吧……」 「人鱼掀起了一场海难,把他看中的公主从大船上弄下来。公主在海浪中沉沉浮浮,人鱼找到昏过去的公主,心里想,那我喜欢的公主死掉的话,她就能进入我的水下宫殿,永远地和我生活在一起啦。他摸了摸公主的小脸蛋,这个漂亮的脸蛋,将被海水泡得胖胖的,她的四肢,也会变得肿肿的。」 「扑哧,」讲故事的人猝地笑出声:「你皱眉头了。」 温柔的海水抚过许杏的额,将那些褶皱细细抚平。 「我骗你的。」 「接下来给你讲真的,童话故事的结局。」 她又能碰到他了。 人鱼王子的皮肤上有鳞片,钝而坚硬的质感,往内敛着,不会划伤她。 许杏感觉自己被他抱起来,他们像是一串飞快上升的气泡,轻盈地往海面浮去。 往日的阴霾:林唯的死。 生的希望:林唯的死。 口鼻重新灌入新鲜的空气,许杏突然之间明白过来,这两样东西,都在林唯的身上。 「童话的结局是,人鱼把不慎落水的公主送回开往未来的大船。」 耳边传来巨大船只开过的汽笛声,他抱着她,往声音来的方向游。 海水冰凉刺骨,许杏缩着身体,不住地打着哆嗦。 「人鱼用自己的寿命,为公主交换了一瓶醒来的药水。公主醒来后,不会记得人鱼。」 他的唇印上她的。 许杏尝到微不可察的,一丝丝苦涩的滋味。 那不像是海水,倒像是泪水。 「关于这场海难,公主只模模煳煳地记得,当时她遇到危险,有一个很好的人救了她。公主好好地生活,然后将来的有一天,她遇见一个王子,跟她幻想中的,那个救了她的人,长得好像。」 「公主和那位王子结婚。他们,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许杏很难过。 她的眼角哭红了,眼泪从腮边淌过。 喉咙艰难地挤出几个音节,调子破碎,连不成句。 「人……鱼……」 「你又忘记啦……」 他轻轻声地说:「人鱼老早就死掉了。」 那只有着鳞片的,粗糙的胖手,笨拙地替她擦去眼泪。 他忍不住又吻了她一次,在她的嘴角,在她的鼻尖,她的眼角、眉梢,柔软的腮边,可惜故事总要说到尽头。 「人鱼化成泡沫,升到空中,化成风,吻过公主的脸颊,带走她眼角的泪水。」 「公主呀,你已经为他哭过很多次,也跟他告别过,往后不要再哭了。」 身体脱离海水,被平放在干燥的地面。 林唯的声音犹在耳边,却也是最后一句了。 「小杏,睁开眼后,忘掉我。要去幸福的未来,过幸福的人生。」 …… 许杏用尽全力,撑开千斤重的眼皮。 嘴上戴着唿吸机,纯白色的天花板,在她的眼前若隐若现。 天亮了。 她想多看一点,每一次睁开眼,又无力地合上。 好像哪里,是无止境的永夜。每一次眼睛的开合,宛如一次蝴蝶的振翅,她记起一些东西,又忘记另一些。 心电图忽地发出刺耳的警报声。 「啪嗒。」眼前的灯重新关上了。 第十二章 糖果 山下的路,黄昏,边沿难辨的山崖;山上的路,入夜,存在护栏。 陈霜停在二者交界的位置,惊惧万分,不知该往哪里走。 山上的许老师,已经走得不见踪影,她亲眼看着她往山上走的。 这可能吗?陈霜看见了,山下也有一个许杏老师。 远远的,女人领着一个孩子,快步往山下走。黄昏的光线将那一幕渲染得别样温情,杂草丛生的乱林中,他们的背影一闪而过。 陈霜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但那诡异的,山的上下时间错位的景象,不论她揉搓几次眼睛,都没有变化。 眼前的场景,就像是她在上学时,舍友跟她讲的「你会怎么选」鬼故事。 当父亲进入小孩的房间,床上的孩子害怕地告诉他:「嘘,爸爸别出声,床下有鬼」。他俯身钻进床下,一探究竟,那里有一个跟床上小孩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嘘,别出声,爸爸,床上是假的我,他是鬼,我偷偷躲进来了」,他该相信谁? 你和男友参加登山探险队,某天天气很差,你没参加活动。去的人们很久以后回来了,跟你说你的男朋友死了,七日内会来找你索命,把你一起带走。你战战兢兢地等到了第七天,你的男朋友果然来了。他的衣服破破烂烂,身上全是血污,他跟你说,那天的登山所有成员都死了,他是唯一的倖存者,你得跟他走,那些队员全是鬼。你会相信男友,还是那些登山队员? 腿软得一步也迈不开,陈霜在原地靠着大树,坐下了。 她不想选! 等许老师找完山上,她要下山总会经过这儿的。或者,等许老师他们发现她没有回来,会来山上找她的。 第17页 要不然还是报告学校吧,陈霜想,自己只是个实习老师,摊上学生走丢这么大的事,她负不起责任。况且,这件事的诡异程度,已经远远超出了学生走失的范畴。 整个世界都扭曲了! 陈霜抱着龟缩的心态,但周遭的环境不由她慢慢等。 黄昏的山下逐渐进入黑夜,而黑夜的山上部稳定地维持着黑色的原貌。于是,光亮被黑暗一步步吞噬,同化。 打出去的电话没有人接。学校、警局、消防局、许老师电话,她家人和朋友的电话……没有一个是打得通的。 满格的网络信号,却连不上网。 她仿佛是,被困在一个与世隔绝的空间里,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人声,没有虫鸣。 陈霜打开手机自带的手电筒,朝四周晃了晃。 「咦!」定睛一看,令她惊喜的事发生了,山下的护栏回来了! 这个发现让陈霜的胆子稍稍变大了一些,她撑起酸麻的双腿,走近护栏。 下山的路变成正常的,她和许杏老师上山曾经走过的模样。形状陡峭的山崖与乱石,不见了,宛如她的一场幻觉。 一手握着手机,打着手电,一手抓紧护栏,陈霜谨慎地往下山的方向走。 这座野山太荒凉了,没有路灯,山下似乎也不见有人家,黑暗中好似随时要窜出些什么怪异的生物。 陈霜期望,她坐着来的那辆大巴能在之前他们写生的地方等她。 她听着自己上气不接下气的唿吸声,鞋底踏着碎石的脚步声,这两种声响的存在,让她感到自己并未失聪。 「咔咔。」脚踩到了什么东西,发出脆响。 初时陈霜没有理会,直到她又踩到了一个。 像是,塑料纸的声音……她停下脚步,挪开腿一看,她踩到了一颗糖果。 糖果的糖纸确实是塑料的,它是光面的,七彩的。陈霜小的时候常常吃到这种糖果。她会把糖纸收集起来,剪裁成不同的形状,贴在自己房间的窗户上。 阳光下,亮晶晶的糖纸会根据光线的变换,折射出不同的颜色。 收回目光,陈霜继续向下走。 「咔咔、咔咔。」 踩到糖果的频率越来越高,陈霜心中有种很不对劲的感觉。 照向前路的手机的手电筒光线,向下方一撤。 糖,全是糖。 从稀疏零散的几颗,它们一路往前铺,越往前,糖果堆得越密。手中的光源沿着脚底的路,一路照向远方,前面好像有一栋建筑。 「刚才有那栋房子吗?」陈霜自言自语地问道。 却没有人可以给她一个回答。 她又一次地踟蹰。这些全是不应该出现的,她不想再向下走了。 可是,陈霜转身望向后方的路,黑漆漆,空荡荡。 她没有地方可以去。 掌中的手机开始发烫,用着耗电极大的手电筒功能,不知道亮光可以持续多久。 陈霜长嘆一口气,只好硬着头皮朝山下走。 「咔咔、咔咔。」糖果被碾压、碎掉,怪声愈发激烈。 大概是因为手心出了汗,抓着护栏的时候,陈霜觉得手中黏煳煳的。 踩着糖果走路是吃力的,她甚至没有一点儿自己是在下山的感觉。一步接着一步迈开腿,糖果高高地堆起,陈霜踏过它们,仿佛是走在平地上。 手机发出低电量警报,电量只剩百分之二十。 陈霜粗喘着气,准备再打一次求助电话。 食指按了按手机的解锁键,留下一道深棕色的印记。 仔细一瞧,自己手里黏黏腻腻的。那哪是出的汗啊……她沾了一手的巧克力酱。 所以护栏! 陈霜看向身边,她扶了一路的救命稻草。 它看上去很脆,而且香喷喷的,作为扶手存在的话,自然是极不牢靠的。 因为,那很明显是一根硕大的,裹着美味巧克力酱的饼干棒! 微弱的光亮中,陈霜望向四周。 不知何时,树丛野草,道路碎石,全变成了糖果。 漫山遍野的糖果! 不,已经不能把她所在的地方称之为「山」了。陈霜仿佛是,掉进了一个糖果筑成的大窟窿。 第十三章 蛋糕 陈霜在手机电量耗尽之前,到达了那个怪异的建筑。 它大约有五米高,外型看上去是一个三层的豪华生日蛋糕——最底一层最宽,铺满一颗颗有她脑袋那么大的草莓、芒果粒、葡萄;第二层次宽,以坚果填满表面,奶油点缀而成的小花镶边;最高层最窄,插着八根没有点燃的生日蜡烛。 这些水果和奶油,是能吃的那种吗? 她有点好奇,用手指戳了戳离自己最近的那颗草莓。 草莓很新鲜,的的确确是果肉的质感,如果它不是长得这么大,大得畸形,陈霜或许会凑过去尝一口。 「嘟——嘟——」拨出去的电话依旧是无回应的等待接听。 陈霜站在那个大蛋糕的外面,出神地想,如果电话那边接起来了,她要怎么描述自己的处境呢? 「我在野山里,一个蛋糕形状的房子前面。」 「对,我现在视野所能见到的,最大标志性建筑,就是这个蛋糕房子。」 「它很大的……它不是你所理解的那种蛋糕。我说蛋糕房子,房子是真的房子!它不是那种可以吃的,好吧,它也许可以吃,反正……」 第18页 还真是讲不清楚啊。 脑补着这段荒诞的对话,她的肚子「咕嘟」叫了一声。 手机屏幕显示的时间是晚上十点,陈霜饿了。 饿归饿,但胆小如她,让她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吃莫名其妙出现的糖果或者蛋糕,是绝对不可能的。 现在没有电量可以供她四处走动,陈霜开启了低电量模式,希望自己的电能够撑到别人成功打进她的电话。 沿着大蛋糕房子转了一圈,陈霜找到了进建筑物的门。 那门是橙色的,颜色剔透,类似水晶的质感,门上有斑斑驳驳的白色点缀物。离近了看会发现,它正幽暗地散发着一层淡淡的光泽。 好像八宝糖!陈霜默默地想。 橙子味的八宝糖,外面一层是白砂糖,变得剔透是因为舔掉了外面的一层最薄的糖粉。她小的时候常吃那种糖的。 味蕾记得曾经那酸酸甜甜的橙子味,经过这样的一番联想之后,嘴里不自觉地开始分泌唾液。 视线从门上移开,陈霜背对着蛋糕房子坐下。 撑着下巴,她忧虑地望向天空的方向。 「世界已经完蛋了吧……」 盯着月亮,陈霜惊掉了下巴。怪不得她感觉周围越来越黑。 连月光都没了,当然黑啊。 本该是属于月亮的位置,放着一个铜锣烧。 陈霜非常笃定,那是铜锣烧,因为它夹心的红豆馅鼓鼓囊囊,正在溢出,且有要下落的趋势。 她也说不清为什么自己能看得这么清楚。 陈霜没滋味地舔了舔嘴唇。完蛋,越来越饿了。 转头,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身后的蛋糕房子…… 「簌簌。」 这个地方安静得可怕,细小的动静被放大数倍,变得格外明显。 陈霜的注意力立刻从蛋糕那儿转移,她攥着手机,警惕地将目光投向发声的区域。 泛滥成灾的糖果堆里,有什么东西在活动。 糖果小面积地下塌后,突地又被从下拱上来,这种持续的波动线条,一路往她的方向袭来。 陈霜紧紧绷着神经,做好了逃跑的准备动作。 终于,那个波动在自己可视的攻击范围,陈霜屏住唿吸…… 糖果堆里,钻出一个白色的小雪团。 它丁点大的脑袋上顶着两颗糖,小小的糖果把它一边的粉耳朵压得耷下去了一些。它不舒服地抖了抖,将糖果抖落。 「是小兔子!」 陈霜顿时放下戒备,起身朝它走去。 无害的小生物好像和她一样,误入了这里,一路的奔波弄乱了它漂亮的白色绒毛。不过,这点小细节完全不影响它的可爱。 陈霜轻手轻脚在小兔子面前蹲下,生怕自己吓跑它。 小兔子的粉耳朵动了动,不知道看着啥,傻傻地在发呆。 她趁它不备,眼疾手快,一把将它擒住。 笨笨的白兔,被抓后也不知道挣扎,后腿伸得挺直挺直,红色的眼睛定定地望着陈霜。 「你好啊。」她跟它打招唿。 托着它,夹在手臂的臂弯中,另一手摸它头顶的毛毛,小白兔被牢牢地禁锢在陈霜的怀中:「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兔子不会说话。 当然陈霜也绝对不希望,它能跟她说话。 至今为止发生的现象,已经足够她惊吓了。 小兔子的到来让心头的焦躁暂时地得到缓解。她摸着它柔软的毛毛,它很乖,一点儿也没有要逃跑的意思。 陈霜惬意地逗着兔子,遥望天空中的……哦,对,月亮没有了。 夜空中,铜锣烧高高挂起,有风,捲来一大团长得像是棉花糖的白云。 正正好好,铜锣烧溢出的红豆馅滴在棉花糖上,棉花糖被染成暗红。 「这看着是要下雨啊。」 陈霜话音刚落,天空噼下一道惊雷。 「轰隆隆——」 陈霜真想打自己一个嘴巴子,这是什么乌鸦嘴。她托起小兔子的两只小脚脚,抱着它,往更近蛋糕房子的地方撤。 可是,这蛋糕上窄下宽,明显挡不了雨。 不然,进到建筑内部?陈霜马上否定了自己,先不论到这种诡异的东西里面会不会遇到怪事,蛋糕遇到水,肯定会化的,她进去被砸死在里面都有可能。 心烦意乱间,她的手臂感受到小兔子脖子那里有什么东西硌着。怕它不舒服,她拨开它的毛髮,看看是什么在那儿。 竟然是一个项圈。棕色布绳子,扣着个小铁环,铁环上有个陈旧的小牌子。 陈霜惊讶道:「你是家养的小兔子吗?」 说着话,她翻过小牌子,看见它正面的字。 ——孩子字体的【霜霜】,后面画了个小草莓。 心头一悸。 陈霜几乎是把那只兔子,粗暴地丢了出去。 它一定是被她摔伤了。 可那也不对,陈霜低头,望见一片血红。 她的手臂、手掌,刚才它在怀里呆过的地方,蹭到了鲜红色的血。 「噼里啪啦——」 天空开始往下落雨,声音听着宛如一颗颗小石子在向下砸。 伸出手,陈霜想用雨水,洗掉那憷目的红。 她接到一抔形状各异的小玩意,软糖、硬糖,夹心糖……天上在下糖果。 第19页 糖热烈地落向地上的兔子,陈霜用余光瞥见,它动了。 慌不择路,她转身面向蛋糕房子的大门,手握向门把…… 一阵橘子味甜蜜的清风袭来。 门开了。 第十四章 可乐 蛋糕内部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世界瞬间变得明亮,不知从何而来的光照得眼前亮如白昼。 甜蜜的奶油与松软的蛋糕筑成分隔开不同空间的墙壁,坚果、布丁、水果,完整地嵌在墙面中,空气中是香喷喷的甜味。 陈霜毫不犹豫走进去,并且重重地关上了身后的门。 只差一步,那个兔子就追过来了,她听见一声紧促的撞门声。 糖果门严丝合缝地守护着内部的空间,陈霜迅速离开门口,往更里的地方逃。 穿过巧克力豆铺成的桥,打开一扇嵌着饼干碎的蛋糕门,她来到一个新的空间。 并排的数十根巨大的透明吸管,从房间顶部戳穿一个圆洞,缠绕曲折地延伸至地面,地面的排出口放着一个大大的冰块做的杯子。 陈霜走到杯子前比了比,那个杯子足足到她胸口的高度。 有一个杯子里残存了一些水迹,她走过去细细观察了一下。 杯子的底部剩了一层焦糖色泽的液体。它上方的透明吸管中,同样残存了一些像是碳酸留下的气泡在管沿内部。 「可乐?」陈霜怀疑的同时,瞥见了吸管排出口底部的透明字体。 在她念出这两个字的瞬间,头顶上方的吸管壁发出「咔嚓」一声,仿佛是开关被旋开的声音。 是了,陈霜下一秒看见那根写着「可乐」字样的吸管充满了焦糖色液体,与满载的气泡一起,通过迂迴的吸管管道,向下方的出口涌出。 陈霜咽了咽口水。 试问有谁不想在这焦躁心烦的关头,来一杯清爽的可乐? 吸管往大杯子中注入饮料,不多不少,正好一杯。气泡在顶层堆叠,胀高,再不过去喝一口的话,它就要漫出杯沿。 陈霜及时阻止住它往外蔓延的趋势,嘴唇贴上杯沿,她狠狠一吸……可惜,喝到的全是泡泡。 太不满足了,她用手拨开表层的泡泡,将头埋进杯子,终于酣畅淋漓地喝了一大口。 果然是可乐,真好喝啊。 只喝一口还是不能解渴,她又一次俯身。 喉咙「吨吨吨」发出向下吞咽的声音,没一会儿时间,陈霜就喝掉了小半杯。 她停下来,不是因为喝够了,同一个姿势,她没法喝到更多。但或许,整个人扒在杯壁上,头往下栽,就能再喝到了。 陈霜舔舔嘴唇,决定不那么做。 应该快点离开,指不定什么时候,兔子会把门撞开追上来。 离开饮料房间除了顺着来时的饼干门原路返回,似乎还有别的办法。错杂的吸管管道,其中有一个是出口朝上,连接口通往地面,而非天花板。 陈霜走到它旁边,想看看上面有没有标识它会出来什么类型的饮料。 却是没有,吸管出口底部没写字,管壁也干干净净的。 这边,她正在慎重地观察,隐约听见……一阵模煳的,小孩的哭声。 难道是自己的学生? 陈霜看向黑漆漆的,吸管通道的深处,声音的确是从下面传出来的。 「有人吗?」她扯着嗓子喊。 下方没有回音传来,说明那里的空间并不是封闭的。 哭声停住了。 「有……有人。」女童抽抽噎噎地答。 声音听着不远,似乎就在吸管另一端的外侧。 「唐小桃?」陈霜听出了她的声音。 「陈……陈老师,」小朋友也听出了老师的声音,哭腔更重了一些:「快,救救我。」 「你别害怕,」 陈霜钻进通道中:「稍微让开一点,不要离吸管口太近,我下去找你。」 身体接触到吸管内部她才发现,那吸管竟然也是冰做的。在房间里有那么多根吸管,她一点儿也没觉得冷,真是奇怪。 从兔子那儿沾到的血渍、黏腻的可乐,在冰上留下痕迹。 陈霜在吸管管道中,一熘到底。 下方的空间,一片漆黑,屁股坐到软乎乎的地面,软得简直像是她陷在了海绵中。 除了软软的地面,地上还有些什么,腿触到些许滑熘熘的东西,陈霜不自在地缩了缩。 「唐小桃?」 周遭静得可怕,双目无法视物,本能的恐惧感重新占据她的大脑。 一只小手忽地抓上她的手臂。 条件反射,陈霜重重将那个东西推了出去。 小孩坐到地板上,吃痛地叫了一声。 「陈老师,你为什么推我?」 ——是唐小桃吗? 陈霜松了口气,愧疚地伸手去扶她:「你刚才没出声,我……你没事吧?」 唐小桃是个小胖妞,个子不大,重量却比陈霜还重。 她要扶她起来,没能成功,反而自己又被唐小桃带着坐到了地板。 「我,我感觉很不舒服,」唐小桃喘着粗气,和陈霜好不容易一同站起身:「我太饿了,好难受。」 陈霜心想,这里吃的还少吗?她等会儿准能让唐小桃吃饱。所以她没有最先关注她的困扰,她问她:「你是一个人在这里的吗?有看见其他学生吗?我和许老师找你们四个找了好久。」 第20页 唐小桃沉思片刻,开口道:「我们最开始一起走,后来他们去别的地方。我饿了,看见有座糖果屋,我就进来了。」 陈霜皱了皱眉,她不太喜欢唐小桃用「糖果屋」这个词,于是她纠正她:「这里不应该叫糖果屋吧,它是蛋糕做的。」 「是吗?」唐小桃抓抓腮:「童话里管这样的地方叫糖果屋呢。糖,饼干做的房子,迷路的两兄妹……陈老师有听过那个童话吗?」 「嗯。」陈霜模煳地应声。 她们当务之急,是从这个黑黑的空间走出去。 陈霜拉着唐小桃,开始摸着墙壁,探索房间。 「你在这里呆多久了?有没有找到出去的门或者通道之类的?」 唐小桃的声音怯怯的:「呆了很久,是没有门的。」 「不过,」似乎想起什么,她冷不丁地雀跃起来:「这里的地板最上层是焦糖布丁,下面一层是蛋糕,灯是树莓做的,酸酸甜甜的,可好吃了。」 「你怎么把灯吃了啊?」陈霜听得脑壳一阵阵疼。 面对老师怪罪式的问句,唐小桃扁了扁嘴:「我不是故意的。」 「所以,地板也被你吃了一部分?」脚一高一低踩在坑坑洼洼的地面,她合理地推测。 唐小桃没有回答。 「然后,你还是觉得饿?」陈霜不能理解了。 唐小桃在黑暗中停下脚步。 小孩的肚子发出肠道蠕动的「咕嘟」声。她把手按在上面,用力地挤压着,仿佛是要压死肚子里那只发声的怪兽。 「越吃越觉得饿啊,每天,每天都是一样的。」 陈霜感到,身边的人影扑向了地面。 「真的很好吃啊。」 她从地板抓起一团食物,在那种怪异的「咕嘟」声中,将它递到陈霜的面前。 「老师,你尝尝看,真的很好吃的。」 陈霜退后一步。 之前要靠她搀扶的唐小桃,像是瞬时之间恢復了气力,沉重的身躯不再是她的负担。她拿着那团东西站起来,步伐有力极了。 「我不想吃。」陈霜倒退着向后。 「为什么?」唐小桃咄咄逼人地追过来,递高手中的东西,一直递到陈霜的嘴边。 她闻到蛋糕的香气,是新鲜的,刚刚做好的蛋糕。 甜蜜,松软,含在嘴里的话,它会立刻化掉吧。 「我不饿。」 嘴上这么说,她的肚子诚实地发出飢饿的警报信号。 「咕——」 陈霜和唐小桃同时,顿住了动作。 很明显的,陈霜对唐小桃撒谎了。 「……」 唐小桃从她面前撤走了手中的蛋糕,自己狼吞虎咽地把它吃掉。 第十五章 进食 吃完蛋糕,唐小桃往旁边的角落走去,不再理会陈霜。 陈霜知道她是生自己气了。 房间不大,陈霜摸着黑走了一圈,果真如唐小桃说的一样,没有出去的口。 陈霜嘆了口气。 「唐小桃?」 她自顾自地吃东西,不和她说话了。 气氛尴尬极了,陈霜想,也许自己真的不适合做老师,面对这样的情景,她完全脑子当机。 要是许老师在就好了,她一定有能调节矛盾的办法。 所以,正常的老师在这样的情景下该做什么呢? 大概是,跟小朋友讲讲道理? 走近唐小桃,陈霜轻咳一声,尝试性地开口。 「我没有不吃的意思。」 唐小桃没听见她的话似的,咀嚼的声音一刻未停。 「我确实是饿了,但就是,觉得吃的话不太好……」 女孩含着未下咽的食物,模模煳煳道:「哪里不好?」 「这个地方很奇怪啊,我们应该快点跑出去才是。」 唐小桃不解:「可我饿了,饿得很难受,有东西可以吃的话,我会想先吃东西的。我不懂,老师为什么不吃呢?」 陈霜被她问得一时失言。 整个空间里迴荡着绵长不衰的咀嚼声,唐小桃不停地吃呀吃。 「老师,你觉得我是异类吗?」 陈霜的唿吸滞了一滞。 现在的唐小桃不哭了,她吃着东西,声音听上去很平静。 「你跟班上的同学一样对不对?他们给我取外号,胖妞、水桶、死肥猪,陈老师也是这么觉得吧?被那样骂,还是吃得下去东西,不论落到什么样的境地,只有东西吃就开心了,我不正常,我是一头没有脑子的猪。」 唐小桃经歷了什么,一个二年级小朋友竟然说出这样骇人的话,她怎么会那么想呢? 「不是的。」陈霜大声地否定了她消极的说法。 「我从来没有这么觉得!」 「胃口好是一件好事,每个人都要吃饭的,更喜欢吃东西的人有什么错?是谁规定瘦是美,胖是丑呢?这不过是社会灌输给人的审美,它绝对无法成为,评判一个人有没有价值的标准。爱吃东西的人选择多吃东西,不爱吃的人可以选择少吃东西,胖的人、瘦的人都选择了他们喜欢的生活方式,当他们想要做出改变的时候,他们可以随时改变,他们都是自由的。只要饮食方式不会危害到自身的健康,没人能对他们的选择做批判、提意见,说他们是错的。」 陈霜的这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她甚至在说完之后,主动给唐小桃递话,并为自己铺好了向下走的台阶:「小桃,你喜欢吃东西是可以的,老师在这样的情景下吃不下,选择不吃,那是老师的选择。小桃不应该生老师的气,对不对?」 第21页 「对。」 蛋糕的甜腻使女童的嗓音变得沙沙的,落在耳边却显得疏离,泛着一种奇异的冷。 「陈老师,你说我没错,我是自由的。可你选择的是,不吃。」 「你选择跟我变成不同的人。」 这感觉真的很奇怪。 跟唐小桃讲道理令陈霜头疼,她奇怪的逻辑让她一直感到自己是鸡同鸭讲,但这一秒,她忽然听懂了唐小桃在表达什么。她口中的「选择」,代指的仿佛不是她现下的选择,而是她说的「选择跟我变成不同的人」,人生的选择。 陈霜选过吗?是的。 她小的时候,大概跟唐小桃也差不多大,那时的她是个胖妞。胖到什么程度呢?全部同学从来不管她叫陈霜,看见她会说「哇,死肥猪来了」。老师同样不记得她的名字,上课提问时点到她,便是「那个特别胖的女生,你起来回答一下」。 后来陈霜瘦了下来。 如果你问她是否能够接纳当时的自己。不能,陈霜厌恶她,她是辛辛苦苦才摆脱了她的。 那么,这样的她该如何去劝服唐小桃,她的选择是自由的? 肚子又叫了一声。起初以为是唐小桃的,飢饿感让她发现,是自己的。 陈霜坐到女孩身边。 从什么时候起,美味的食物她避如蛇蝎,吃下它们于她而言成为了刑罚? 指尖按了按地板,那绵密的蛋糕表面,她从上面扯下一小块,放进了自己的嘴里。 香、滑,入口即化……真好吃啊。 「唐小桃,你看,我也吃了。」 「这样就可以证明了吧,你的选择是自由的,胖不是一种错。」 开了头,接下来的步骤变得流畅。 每次扯下来的蛋糕越来越大,一份咀嚼声,变为了两份咀嚼声。 陈霜最初的目的,是奔着做出些什么说服唐小桃,与她重新建立起信任。可事实是,她一口接着一口咽下蛋糕,脑中想的是:我再吃一会儿吧,过会儿再开口。 身体很容易地重新忆起,被旺盛食慾支配的感觉。 早餐午餐晚餐,用家里最大的碗装;上学的路上再买些早点零食,课间去食堂有鸡翅和肉丸串,上课太饿了会忍不住偷偷吃东西,放学总在校外的路边摊流连,吃完想吃的才愿意回家,半夜被饿醒,翻出冰箱里的剩饭,躲在被窝里吃夜宵……唯有饱腹,能给自己带来安全感。 被骂再难听的话,还是好想吃东西。 美味食物构成的堡垒,为她阻挡一切难听的声音,只要躲进去就好了。 蛋糕居然有不同的口味,陈霜食指大动。 她想到芒果,它就变成芒果味,想到芝士,竟然吃到口感完全不同的芝士蛋糕。最神奇的是,她想到烤鸡,咬到的不再是蛋糕,香酥外皮与汁水饱满的内里,一口下去,是肉的质感。 「咕嘟——」一定是吃得还不够多,肚子完全没有感受到饱的感觉,它在告诉她,里面空空如也,能装下更多的东西。 单手逐渐换作了两手,进食速度不断加快。 某一次,陈霜一手抓下去,抓到了空心的底层。 与此同时,她看见了亮光。 脑子吃力地思考着那是什么,她一边嚼,一边想。 往下坠落的时候,陈霜手里还握着蛋糕,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 原来是地板被吃穿了。 眼睛重新注入光线,她从上一层摔下来,看见破出一个大窟窿的天花板。 屁股摔到地面,不疼。 嘴里那口蛋糕嚼完,咽下喉咙,她尝到一股浓稠的血腥味。 陈霜下意识做的,是把手中的蛋糕吃完。 但她什么也没吃到。 她呆滞地看向自己的双手,那里盛着一滩血,沿着张开的指缝,滴滴答答的血水落向地面。 地面也是红色的。 周围,全是红色的。 陈霜抬头,望向四周,她宛如身处一个巨大的红色脏器内部,墙壁规律地蠕动着,有生命似的。 口腔中残存的,香滑的蛋糕味,不知何时起变酸变馊。 她扯着咽喉,难过地干呕……什么也没吐出来。 「唐、唐小桃?」她终于想起来,上一层还有自己的学生,她大声地喊她。 只是,哪来的上一层? 头顶的方向是红色的肉质墙壁,它收缩着,挤压着,朝着她所在的方向。 陈霜怔楞地,不愿移开目光,眼神搜索头顶墙上的每一个角落。 紧皱的眉头松开,她发现了管道的痕迹。 那是她之前的到达焦糖蛋糕房间的入口吗? 陈霜站起身,脚踩的地面软软滑滑,她忍耐着噁心,往管道的方向走。 到离它最近的位置,陈霜附近没有可以利用的道具,让她爬上去。 「唐小桃?」 没人应她。 管道上似乎写着字,她踮起脚尖,失败了。地板的状态让她根本站不稳。 深吸一口气,陈霜的手扶住那肉红色的墙壁。 滑熘熘的粘液顺着她的手指流下来,她不去看它,屏住唿吸踮起脚。 看见了!管道上的字…… 「胃酸?」 她摸不着头脑地将它念了出来。 就在她念出这两个字的瞬间,管道发出僵硬的「咔嚓」一声。 第22页 类似于,开关被旋开的声音。 相似的作业系统,陈霜之前看到过,在她念出「可乐」之后,管道中的可乐涌进容器。 那么……这个管道的容器,是哪里? 陈霜白着一张脸,触目可及处除了红色的肉,再不见其他东西。 她只来得及从正对着管道口的位置闪开。 浓稠酸臭的液体,从上方的管道喷涌而出,陈霜一下子明白过来:管道的容器是这个房间,整个房间。 「停下来!」她歇斯底里地喊:「快停下来!」 没有用,液体汇集成小流,已经淹没她的鞋面。 红色的肉墙不断地向内挤缩,陈霜听见呕吐的声音。 不是她发出的,是墙以外。 那人不断地呕,声音也被压得扁扁的,嘶哑的,破碎不堪。 她能想像那人的动作。 她弯着腰,手指伸进喉咙,扣弄着,噁心地咳啊、吐啊,发誓要把肚子里所有东西全呕出来。 陈霜察觉到烧灼的痛感,低头看向她的下半身,酸已经漫过她的小腿。 「不要……」 陈霜不止一次做过这个噩梦。 现在苗条的她消失了,她重新回到原来那个沉重肥胖的身体里。 从前的日子再度重演。 节食、无止尽的空腹,催吐……厕所里趴在马桶上,和呕吐物融为一体的那个死猪。 食物筑起的堡垒坍塌,里面剩下的,是连她都唾弃的自己。 再也不想回去了。 陈霜抱着脑袋,用尽全力捂住自己的耳朵。 不绝于耳的呕吐声与上涨的酸水一起,将她淹没。 第十六章 变小 「哗啦啦。」 陈霜在一片水声中睁开眼。 最后的记忆是酸水没过头顶,皮肤毛髮骨骼都浸在腐化的疼痛感中,它们以及她被迅速地解构融尽。 现在,痛的感觉消失了。 流过她皮肤的水是清澈的、没有气味的,她的一半身体泡在水里,另外半边靠在岸上。 理智渐渐回笼。眼皮迟钝地开开合合,陈霜的视线中出现了土壤,石子。 往上看,她看见一些绿色的……是杂草,小树的枝干。枝干再上的地方,深棕色树干和茂盛的枝叶宛如被白色的细纱缠住。 不,那不是白纱,是雾。 天空被厚重的雾所遮蔽,太阳光吝啬地只透进来了一点点。 终于,天亮了。 陈霜意识到,她是回到了糖果屋之外的地方。 这里是他们写生的那座山吗? 手支撑着地面,坐起身,陈霜发现自己正躺在一条小溪的边上。 如果她没有望向自己的身后,或许会认为之前的奇遇是她做的一场噩梦。 怪象阴魂不散地跟着她。 一层薄薄的屏障在离自己一米外的地方,分隔开两个世界。 那一边,天仍旧黑着,糖果堆成高高的山坡,天空中挂着铜锣烧月亮。 那座三层的蛋糕房子还在那儿。 它的门口,躺着一个被奇怪液体包裹的脏东西。 陈霜站起来,走到屏障之前,被一种莫名的好奇感驱使,她想要看一看那个东西的真面目。 没等她看清楚,对面的世界来人了。糖果屋的糖果门从内打开,一双毛绒绒的腿迈了出来。 一只怪物! 人类一般,修长的四肢,外面覆盖着白色的皮毛,身高大约有青年男性的那么高;头是放大的彻彻底底一只兔子的头,眼睛是血红色的。 它脖子上缚着一个项圈,紧紧地,将那圈的毛髮勒出了痕迹。 陈霜和那双眼睛对上视线……所幸,它的目光没有半点停留。从它的世界,仿佛是看不见陈霜的。 忍耐着逃跑的冲动,她要看看它在做什么。 怪物的肩膀摇摇晃晃地挑着个担,上头是看着就不轻的两个大木桶。 在那滩脏东西前面,怪物停下脚步。 它转过身,陈霜看见它的身后,有圆滚滚的一团兔子尾巴。 取下担上的木桶,它打开盖子。 趁这个时候,陈霜走得近了一些,终于看清地上那团怪异的东西。 那竟是被腐蚀得不成人形的她自己! 「唰——」怪物用勺从木桶中舀出酸水,往地上浇去。 伴随着滋啦滋啦的烧灼声,她的眼睛凹了下去,皮肤和肌肉宛如被灼水洗去,露出内里的森森白骨。 陈霜默不作声,一步一步,退后。 尸体脑袋倒下,歪向她所在的方位…… 她看着残破的那具尸体,手摸上自己的脸。 ——那我是什么啊? 肉乎乎的脸蛋,下巴的赘肉。 受到惊吓,陈霜即刻撤走了手,不敢再摸。 下一秒,目光向下,她望见自己眼前的那双手竟也是胖胖的。 粗壮的手臂,鼓起的肚腩,肥肥短短的腿……这时,陈霜才发现,自己的视线一直都处在一个比平时更矮许多的位置。 ——我为什么这么胖? 陈霜抓着头髮,奔到小溪边。 澄净如镜的水面,映出她的面貌…… 那是唐小桃。 陈霜举起手,唐小桃也举起手。她抠着自己脸部堆作一团的赘肉,唐小桃面无表情地做出同样的动作。 第23页 「啊啊啊……啊啊!!」 脚重重地踩上水面上的人,镜子碎掉,人影模煳了。 陈霜慌慌张张往岸边跑,远离小溪。 她的尖叫声过后,不远处传来沉沉一声,重物落地的响声。 陈霜一僵,惊诧地转头,看向糖果屋的世界。 地上的人无疑已经死透,她身边的木桶翻了,而那只怪物……它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正趴在那道隔离他们的屏障上。 她的声响,令它脑袋上白色的耳朵,轻轻地动了动。 它听见她了!! 陈霜捂住嘴,小心翼翼地倒退,往外挪。 「砰!」 像是终于确认了这里有东西,怪物发狂地撞向屏障。 ——跑!! 眼前发晕,什么也顾不上了,她攥紧拳头,转身,一股气地往前跑。 大雾笼罩了森林,遮蔽她的双眼,身后的撞击声一声盖过一声。 陈霜竭尽全力跑得更远一点,她不知道去哪里,看不见前路,她疯癫地跑,全身的肉都跟着激烈的动作晃荡颠簸。 她听见自己喘着粗气,心脏一抽一抽地疼。她需要跑,跑得更快一点,但事实是,她跑得越来越慢。 负荷了身体重量的双腿,像是顶着一辆大卡车。 体力很快宣布告罄。 但陈霜没有停下来,她咬着牙向前跑,哪怕眼冒金星,脚步虚浮。 心脏跳到喉咙口,催命似的撞击声终于远了。 直到彻底听不见那声音,双脚一软,她坍塌一般砸向土地。 血很快地流了出来。陈霜躺在地上,大喘着气,捂住自己破皮的膝盖,另一只手擦向脸,碰到一手不知道是汗液还是泪水。 她大约是深入了这片雾气重重的森林。 眼前的雾,浓得能见度不足十米。身在其中,陈霜已经分不清自己来时的路在哪里。 ——谁来救救我? 手机!手机! 她咽下涌上喉头的血腥气,挣扎着去翻自己身上的口袋。 陈霜没有翻到手机。 她再一次被迫确认了这不是她的身体,因为她的身上穿着校服。 一件特殊加大的女式小学生校服,找遍全身,口袋里仅有的东西,是一枚校徽,上面红通通写了四个大字「实验小学」。 心中的闸门瞬间崩溃了。 陈霜没忍住,头埋在膝盖中哭了一会儿。 哭过之后,她擦干眼泪,将校徽别在胸前。她告诉自己要冷静,身体的事之后再想,先找出去的路。 雾太大了,每棵树看上去都差不多,陈霜一边在森林里无头苍蝇似的转来转去,一边担惊受怕,万一走错路她会不会被追过来的怪物抓住。 这样瞎走只是在浪费体力。她想:有什么能做记号的呢?她需要知道自己来没来过这块区域,由此去判断从哪里走出去。 用校徽在树上刻一个标志? 陈霜将自己的想法实践了一次,校徽是塑料做的,背后的别针小小一个,不论运用哪个部分,都难在坚硬的树皮上留下明显的痕迹。 一定有什么办法的! 她闭上眼睛,敲着自己的脑袋,冥思苦想。 ——对了,糖果屋! 灵光一闪而过,糖果屋的童话故事给了她灵感。 坏心的继母想要杀死两兄妹,用计将他们骗到森林中,聪明的哥哥一路用石头留下记号,在继母将兄妹抛下后,哥哥带着妹妹循着石头的记号回到了家。 这里是森林,把路上捡到的石头收集起来,一路做记号不就好了吗! 陈霜重新燃起希望,开始留心路上的小石子。 一路看到石头,她就捡起来,用自己特殊方式摆放,多余捡到的石头,她便收起来,沿着走过的路做记号。 这样规律的找路方式并没有持续很久,因为陈霜在持续了一段路途后,察觉到了不对劲。 看似她是随意地在森林里走动,其实不是的,她会更偏向去石头比较多的方位。这也是十分正常的一件事,不对劲的地方是在……顺着好像是她自主选择的,向前的路,每隔一段时间,陈霜就会看到一块不大不小的,正好能放进她手掌心的圆石头。 留意到这一点之后,陈霜刻意把那块石头捡起来。等再往前,看到一块新的,她把地上与口袋的石头作对比。 左手与右手,两块石头仿若一个模子刻的。 颜色、圆弧,上面的裂痕,石头与土壤接触留下的印记,全部是一模一样的。 这是不可能的!大自然是最聪明的造物主,每一颗石头的形成都歷经了它们自己独一无二的旅程。 大自然的石头存在相似相近,不存在相同。 陈霜皱紧眉头,不信邪地收起圆石,顺着石子路继续往前。 很快地,碰到了第三处的圆石头。压住恐惧,她细细地又对比了一次。 现在……陈霜的手上,有了三颗一模一样的石头。 这不是她在做记号,倒像是,她在被不知是谁做的记号引向一条未知的路。 丢掉手中的三块圆石子,陈霜的目光投向浓雾密布的山林……引导她的东西,是恶是善? 其实,她自嘲地笑笑:没必要想那么多,现在的她只有这一条路可以选。 身后的雾,能见度仅余不到五米,它们像是不断地缩紧,犹如海绵一般地挤过来,抽干空气,遏住她的喉咙。 第24页 不再浪费做记号的时间,陈霜直直地沿着圆石子标识的路走下去。 树、杂草、道路,笼罩在白色的雾中,彼此之间的颜色和界限愈发模煳。腿上仍在流血,疼痛感于过度的忍耐后转为麻木。 陈霜怀疑自己是看见了海市蜃楼,不然就是,某种精神错乱的幻觉。 她摈弃了所有杂念,埋头赶路,良久后一抬头,仿佛是见到了一块红底白字的招牌。它高高地挂着,若隐若现地藏在乳白色的雾中。 眨眨眼,陈霜再看,它确实在那儿。 不管那是什么,陈霜追着它所在的方位跑了几步。 这组合十分诡异,但它确确实实地出现了——苍天的树、山路、浓雾,以及一块显眼的大招牌,它的下面是一栋建筑物。 有建筑物的话会有人!有人的话她就得救了! 怀着雀跃的心情,陈霜又一次跑了起来。 她跑得越快,脚下的土地阻力就越小,土壤、难走的山路渐渐变得坚硬,她早已没有精力低头去关注它们。 在终于能看清那招牌上面的字时,陈霜稳稳地,站在了水泥地上。 第十七章 书店 「实验小学中心书店。」 陈霜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念出招牌上面的字。 灰色的建筑物一共三层,荒芜地立在一片四周布满浓雾的水泥地中。附近不见有其他的大楼或街道,所谓的书店开在这样偏僻的地方着实有些古怪……不过,管它的呢,进到这楼里找人求救就好了。 想是这么想的,陈霜围着这栋楼转了一圈,愣是没有找到进建筑物的门。 四个面,全是灰不熘秋的水泥墙。要硬说这四面有哪里不同,其中一面墙壁不起眼的一处,有人贴了一个白兔样式的贴纸上去。 在经歷过糖果屋的那一段,陈霜看到白毛红眼的兔子,即便它是卡通的形象,她也本能地感到不舒服。 「有人吗?」 无计可施,她只能站在人家的建筑楼下,扯着嗓子大声地喊。 变成小朋友后,她的嗓音也随之变得尖细起来,一片静悄悄的死寂里,她的喊声利得像一只被扭断脖子的鸟。 三楼的一间房在听到她的声音后亮起了灯。 太好了,有人在。陈霜站到更显眼的地方,朝窗户挥着手,期盼人家一过来就能看见她。 灯光映着一个人影走向了窗边,窗户被打开了一道缝隙。 陈霜盯着那道缝隙,眼神热烈得像是看到自己的救世主:「您好!能看见我吗?能不能帮我报个警?帮我打个电话!我迷路了!我、我遇到了怪事!」 她话音未落,窗子忽地从里拉开。一个身高还不到窗台高的小男孩往上一跃,半个脑袋出现在了陈霜的视野之中。 「陈老师?」 男孩一下子认出了她,欣喜若狂地喊她。 「陈老师你来救我了是吗!」 陈霜愣在原地,拼命挥舞的手僵在半空中。 眼前的小男孩叫张丰宇,他和唐小桃一样,是野山写生那天走失的四个学生之一。 张丰宇没有给陈霜发呆的闲工夫,见到老师,他兴奋得恨不得要从窗台那儿跳出去。无奈个子太矮,他蹦蹦跳跳地出现在窗台,小脑袋一下冒出来,一下又消失。 「陈老师,你快上来救救我吧,他们冤枉我偷书,关着我不让我走。」 「你别跳了,」陈霜得让小孩先冷静一点:「你就停在窗台那儿,我看得见你。可你得告诉我,我要怎么上去啊!」 张丰宇听话地不跳了,陈霜聚精会神地等待他开口。 小孩张开嘴,正要有一个发音的轮廓……这时候,突然有一只白色的爪子从张丰宇的头后面伸出来,他连唿痛的机会都没有,那爪子动作极快地扯着他的头髮,把他拉回房间。 窗户「砰」地一声,被从内合上。 陈霜被吓得后背发凉。 ——白色的爪子! 肯定的,又是那只怪物!它追过来了! 脑子里很多事在这个瞬间,被她成功地串起来。 最开始看到的异象,是她跟许杏老师上山找走失的学生,因为一只兔子出现,她回头看见世界被切割成时间和空间不同的两边。接下来发生的事,越来越奇怪,都是那只兔子在作祟。 它把学生和她,全部引进了这个鬼地方,它要把他们全部杀死。 并且很大的概率是,虐杀。 陈霜感到毛骨悚然,她想逃跑。这栋建筑物里面有那只兔子,此地不宜久留。 拔开腿,她往外跑了几步,即将重返那片浓雾覆盖的未知区域。 「……」 陈霜眉头紧锁地停了下来。 ——那个小朋友会死吧。 如果她就这么逃走,他一定没有活命的机会了。 想起怪物撞屏障时,可怖的力道;想起怪物扛着的水桶,以及那里面有腐蚀功能的液体……陈霜咬咬牙,还是返了回去。 又来到四面全是水泥墙的建筑物楼下。 她就做这一件事,如果管用的话,她就试试看上去救张丰宇;如果不管用,那她没有办法上去了,便心安理得扔下张丰宇,自己先逃。 陈霜深吸一口气,胖乎乎的手摸上墙壁的兔子贴纸。在摸到边沿的那一剎那,她利落地把贴纸从墙上剥了下来。 第25页 「撕拉——」的一声。 像是被揭走了一块皮,破口处垂直流下大股大股液体。 水泥墙壁仿佛瞬间被人抽掉颜色。灰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整块墙壁在一点点地变白。 刚才贴着贴纸的地方,褪色的反应最为激烈。 连带着流出液体所沾染到的墙面一起,它的颜色从灰迅速转为白,再由白慢慢变亮变虚。最终,那一小块墙面消失了。 它变成一道窄窄的入口。 陈霜的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 她看了看手里的兔子贴纸,恨不得要把它贴回去。 ——她不行的! 冲进去救人这种事……她自己能保住小命已经谢天谢地了,胆小又没用的她怎么救人呢? 那还有谁能救张丰宇啊? 他马上就会遇害的话,只有自己,是唯一的能救那孩子的人。 他刚才看见她了,拼命唿喊她的时候,一定是满怀着希望,她能来救他的。 望着入口处透出的亮光,陈霜怕得直发抖。 去吧。她跟自己说。 如果太危险,如果救不了,马上拔腿就跑! 就去看一眼!张丰宇在三层,快快地上三层,三层不是很高的! 鼓起勇气,陈霜弯下腰,朝入口内部的空间看了一眼。 里面是一排向上的水泥楼梯,很安静,听不见人声。 她用手碰了碰入口处的墙,本以为它能化掉,触感应该是软的虚的,却不是。除去消失的那一块墙面,它仍然维持着一面墙本来的厚实坚硬。 陈霜紧抿着唇,俯身准备进入里面。 当她伸进一只腿时,突然记起自己的身体是一个小胖妞。那道窄窄的入口对于她来说,并不能正常地走过去……她的肚子被卡住了。 吸气!吸气! 气不够了,她吐出一口气,肚子被勒得好疼。 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陈霜被卡得满头大汗,挣扎着一巴掌唿向墙壁……肚子出来了,墙碎了。 弄出的动静太大,墙体轰隆隆地往下垮,陈霜跪在墙边手忙脚乱地想要堵住它的倒塌。 身后的楼梯传来一阵急切的冲下楼的脚步声。 完了,全完了。 陈霜心中默默喊了声:张丰宇对不起。不管墙体的崩塌,她冒着一头积灰,使劲全力地朝窄缝外头钻。 上半身已经成功出去,就差下本身。 该死的!又一次卡在肚子! 吸气!吸气! 晚了。 一手有力的手扯住她的腿,那个怪物赶上来了。 它在往里扯她,陈霜一剎那就被拖回去一大截。在恐惧的力量下,身体爆发出惊人的臂力,她撑着双手,卡着脆弱的墙,尽力向外挣。 「你还跑?」 那东西开了口,成年男子的声音,凶煞浑厚。 大约是她的力气真的很大,它竟然不再拉她,陈霜感觉身后一松。 「行啊,你他妈的跑啊,我让你跑!」 怪物站起来,骂骂咧咧地往她的肚子上来了一脚。 陈霜尖叫着,浑身的力气被踢散了一大半,它见状,却丝毫没犹豫,一下一下地往她肚子上踢……直踢得她彻底无法动弹,像死尸一样,被他轻轻松松拖回里面的世界。 「抓到人了!」它气喘吁吁地朝楼上喊道。 陈霜头上冒着冷汗,脸色苍白地捂住绞痛的肚子,尽力将自己蜷缩起来,压制腹部的疼痛。 又有下楼的动静,来的人是中年男子的嗓音,它高兴地和抓住她的那个怪物交谈。 「终于抓到她了!好几次了都被她熘走,还是你厉害。」 「妈的,她一身肥肉,拼命想跑出去,力气大得很,出了我一身汗。」 它们走到她的正面,陈霜看见一双蓝色布鞋。 下意识觉得自己又要挨打,她哆哆嗦嗦地发抖。它低下腰,一只手凑到她眼前,不耐烦地晃了晃。 「喂,你别装死,快给我起来。」 ——等,等会儿。 陈霜刚才好像看见了,一只手? 不是爪子,上面没有白色的毛髮,是一只属于人类的手? 他们是人吗!现在站在她旁边的这些,是人?! 她按着肚子,瞪大眼睛,顺着蓝色的布鞋往上看去……黑裤子,棉麻上衣,发福的身材,颈部露出的皮肤黄得发黑。 陈霜那句快要溢出嗓子眼的「救救我」,在她看到男人脸部的片刻,烟消云散。 他没有五官。 不止是他,是他们,没有五官。 本应该是面部的部位,被一片肤色填充,在他们讲话的时候,本应该是嘴的地方有怪异的波动。 就仿佛是,他们的整张脸被厚得透不出任何颜色的另一层皮肤死死地裹住了。 虽然,是和人类无异的身材、正常的穿着打扮,但陈霜知道,这两个不是人。 「你不会踹她踹得太狠了吧?」中年男声的蓝布鞋嘟嘟囔囔道:「我看她怎么傻掉了一样。这种未成年踹出毛病了,到时候我们还得贴医药费。」 「哪能有什么毛病,你看她装吧,她那么胖,身上的肉着厚呢。」 踹陈霜的那位扯着她的头髮,将她从地上拽起来,给了她两巴掌。 「况且,她是个小偷,我们抓小偷名正言顺的,有什么心虚的!」 第26页 陈霜抖得跟个筛子似的,尽管头皮被扯得生疼,她一动也不敢动。 她毫不怀疑下一秒自己就会晕倒、尿裤子,或者发疯。 但她没有。 她被两个怪物带着上道楼梯的第二层,拐进一个装着红色木门的房间,全程顺从地安分地,一句话都没说。 第十八章 偷窃 有一种专门的名词用来描述似曾相识——既视感。即,当你在某个场景下、说出某句话的时候,你会感觉这件事自己之前做过。 陈霜进到这个红色门的房间时,她心里就有这种感觉。 是这个房间的摆设。 放在角落的书桌,右下角缺了个角;灰色遮光窗帘,拉上后能遮住一整面墙;窗边绿植的叶子有气无力地蔫着。 她觉得自己来过这里,但不可能,在遇到那只怪异的兔子之前,陈霜从没有经歷过什么灵异事件,也没见过这类没脸的人。 踹她的那个高个子怪物点了根烟。 它们站在陈霜面前看着她,而她默不作声地低着头,背尽量往椅背的方向缩。 「拿出来吧。」它对陈霜说。 她把头埋得更低。 从刚才起,它们便自说自话地给她安了个什么罪名,说实话,陈霜根本不知道它们在说什么。她想逃跑的理由,是因为这里有怪物,仅此而已。 装死的战术毫无成效,反而激怒了它们。 「喂,我跟你说话呢!」 陈霜只好硬着头皮,结结巴巴地答:「什、什么?」 「装什么傻?你偷的东西,拿出来。」 偷东西?她连这个楼都没进过,怎么偷它们的东西? 「我……」她小声道:「我没有偷。」 「你没偷,那东西是自己长脚跑了?」 中年男冷哼一声;「我们店里的书隔一段时间就会不见,我们已经盯着你很久了,你是现在承认,还是要我们动手搜?」 原来它们指的是书。书是不是长脚跑了,她怎么知道,在这个魔幻的鬼地方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书!陈霜猝不及防地回想起,之前张丰宇在三楼窗台对她喊出的话。 ——「陈老师,你快上来救救我吧,他们冤枉我偷书,关着我不让我走。」 她绝对不能承认!这件事她本来就没做过,而且,如果因为害怕承认了,也会像张丰宇一样被关起来吧。 让它们搜身证明清白?不行,谁知道这些怪物会对她做什么。 眼睛滴熘滴熘地转,思来想去,离开怪物的看管是她的唯一生路。 「不是我,偷书的不是我。」 陈霜攥着拳头,沖它们仰起头:「你们还抓到了一个男孩吧?」 纵使她有察言观色的心,但她忘记这些怪物脸上是没有表情的,看它们也没用。 「带我……」发觉自己的语气有点着急,她咽了咽口水,换了个询问的句式:「能不能,带我去见他?他知道一些事情的,我跟他沟通后告诉你们,他有没有偷书。」 出乎意料,它们完全不承认楼上关着张丰宇这件事。 「哈?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啊?」喷出一口烟,怪物仿佛是对她的狡辩感到好笑:「我们抓的就是你。」 打开书桌的抽屉,它抽出一本册子。 厚厚的册子上面写着「借书簿」三个大字,手指顺着簿中日期一路下滑,指尖于某处停下,重重地点了点。 「找到了,实验小学对吧?」 它们这一套故弄玄虚没能引起陈霜的半点关注,她衣服上别着校徽呢,谁不知道她是实验小学的。 「你的名字是……」 分辨了一下上面的字体,它准确道:「唐小桃。」 陈霜在震惊之余,有口难辩:「不,我不是唐小桃。」 它们怎么会觉得她是唐小桃呢? ……对! 它们当然看到的是唐小桃,不然就不会一直骂她胖,觉得她是一个小学生。 那张丰宇,他叫她陈老师,他为什么能看见真正的她?陈霜的脑中一片混乱。 她以为唐小桃的样子,是她对自己形象的认知偏差,但似乎不是这样。 「哎,你别跟她废话了,她在这儿摆明是要装傻装到底的,我们直接动手搜!」 它掐掉手中的烟,朝陈霜走来:「来个人赃并获,她就没话说了。」 怪物的身影在她面前投下一片阴影,随即,灰色的遮光窗帘被拉上,整个世界都变得阴森起来。 陈霜想起一件事,这个场景下,她小时候经歷过的一件事。 红色房间,被暴力按在那张书桌上,年幼的她沉默地,眼睛里流出泪水,呆呆看着那柱濒死的绿植…… 怪物的手搭上她的肩膀,陈霜狠狠一抖,像只被踩到脚的猫。 她跳起来,开始奋力反抗它们。 挣脱不开的。 两个成年男人,他们开始脱她的衣服。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这个鬼地方,是她童年的梦魇! 陈霜极力阻止自己陷入恐慌的情绪中,身为成人的理智与童年的创伤在来回撕扯,争夺她身体的自控权。 校服的拉链直直向下,一拉就开,校裤是松紧带。 「撕——」 拉链被拉开,身下一凉。 陈霜脑中绷紧的弦随着那声音断裂开,眼前模煳了一瞬。 第27页 此时的场景和她儿时的记忆,渐渐重叠了。 「放开我!放开我!」她去咬正扯她裤子的那只手,一口牙用上了全力。 「啪——」那人重重甩了她一巴掌,她的脑袋磕向书桌。 耳朵嗡嗡地耳鸣。 「找到书了!」他欣喜地喊道。 有什么从她的腹部被抽离。 陈霜捂着耳朵,但这并不能缓解她脑内不止的蜂鸣声。 「小偷。」他们这样称唿她,往地上啐了口痰。 别听,陈霜。她跟自己说:好了,现在没事了,已经结束了。 她哆哆嗦嗦穿上校服,给自己拉好拉链,牙齿不听话地上下打架。 「检查她内裤了吗?」有人忽然说了一句。 「哦对,没有检查,」另一个人附和他的话:「那么大的屁股,不知道有没有又塞了本书在里面。」 ——谁来救救我? 耗尽最后一丝气力建立的防御系统彻底坍塌,陈霜紧紧抓着衣领,往角落里退。 ——谁都好,救救我吧。 耳鸣像是要把耳朵的内里炸掉一般,尖锐的不休止的嗡声,刺痛难忍。 她开口说话,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就只是嘴巴一张一合,期盼着说点什么能够得救。 「没有了,那是我唯一偷的东西。」 卑微地,走投无路地,诚心忏悔着,陈霜泣不成声。 「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会改好的……求求你们不要。」 他们没有放过她。 耳鸣化作震耳欲聋的爆裂声,成功盖住外界所有杂音。陈霜听见自己内心的声音,她小小声地说道…… 好想死掉啊。 「好吧,我们检查完了,你现在可以穿衣服。」 灰色的遮光窗帘被拉开,可眼前的那片阴影,始终不散。 「我们是报警吗?」男人对哭哭啼啼的小偷不怀抱任何同情心:「那书是放回去,还是给警察当罪证?」 中年男思索了一会儿,摆摆手。 「算了吧,你看她哭成那样,整个人吓得疯疯癫癫的。年纪这么小,报警了她要留案底呢。我们这次抓到她,谅她下一次也不敢来我们店偷东西了。」 「好吧,」男人笑嘻嘻地感慨道:「你就是太善良啦。」 浑身起了鸡皮疙瘩,陈霜抱着膝,冷得如置冰窖。 「唐小桃,你学校电话多少?我们最大的宽容是不报警,但你的学校得知道这件事,对你进行教育。还有你父母的电话,我们要联繫他们赔偿一下之前的损失。」 她没说话,没听见似的。 「呵,」男人嗤笑:「又开始装死了。」 后来,他们又到她身边说了很多话,推她肩膀,让她报出电话。 陈霜再没有开过口,不论他们说什么,做什么。 于是他们锁了房间的门,把她留在里面。他们让她自己想清楚,不说电话,就没人来领她走。那她乐意在这里呆着的话,他们有的是时间陪她耗。 小时候的那次,陈霜被关在这个房间五小时。 最后来领走她的人,名叫谢水,是住在她楼上的哥哥。 他看她很久没有回家,到她常去的地方找她。他替她给了书钱,乞求店家不要通知学校,最终以他自己为名义,写下他会督促陈霜,她以后绝对不会再犯的保证书。 他把她领回了家。 谁愿意去相信,陈霜是真心悔改,以后不会再犯;谁能够在这样的情况下,温柔地开导她,而不是责骂她……这个世界上,对于陈霜,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做。 那人不是她的父母、她的老师,他叫谢水。 但是,这个世界上,她最不想让他知道。 陈霜从膝盖中抬起头:这一次,谢水会来吗? 「咚咚咚——」一阵用力的捶门声从屋内传出。 两个男人过来打开门锁时,语气明显的不太友善。 「那么用力拍门做什么?」 他们以为看她的架势要死磕到底,没想到她竟然想通了。 「我给你们电话,」陈霜脸上泪痕未干,语气和神情却与之前的大不相同:「你们要什么电话都可以,学校、老师、父母,你们要哪个?其实,你们不怕自己有猥亵儿童罪之类的嫌疑的话,索性帮我报个警吧。」 他们尚未作出反应,她已经等不及了。 「有纸和笔吗?」 男人指了指书桌:「那边第二个抽屉里。」 陈霜点点头,立刻去拿。 父母的电话她很流畅地写出来了;学校电话,她留了自己就读的师范大学;老师电话,她还记得许杏老师的电话,她的号码数字是重复的,非常好记。 「你们打哪个都可以,」她把写好的纸条递给门口的人:「总之,请快点帮我打电话。」 指着这个鬼地方真有电话能打到外界,有人会来救自己,明显是种妄想,陈霜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万一真的能打出去电话,她父母的电话她写的是从前的号码;许杏老师和她学校的,是现在能用的。 就算是电话不能打到外界,能改变来接她的人也行。 陈霜不想见到谢水! 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第十九章 许杏 当上锁的红色门再次打开时,陈霜万万没有想到,门外来的人是许杏老师。 第28页 她脚上踩了双低跟的鞋,一头长髮一丝不落地挽起,鼻樑上架着一副眼镜。 ——全然不是他们去野山写生那天的穿着打扮。 她的目光在陈霜的脸上停留了几秒,淡然地收回。 两个没有脸的男人站在门边跟她说话,在确认唐小桃是她的学生之后,他们将她偷书的事情告知她。 许杏安静地听着,看着面前二人缺失的面部,她的模样镇定,仿佛完全不觉得那是一种异样。 「情况我已经了解了,我把我的学生带回去后,会好好对她进行教育。」 「请务必严肃教育,」男人对老师讲话的语气还算平和:「俗话说,小时偷针长大偷金,她年纪这么小就偷东西,改不过来长大后铁定是个危害社会的犯罪分子。」 她笑笑:「我知道,给你们带来麻烦,不好意思。」 「不过你要把她带走的话,书的钱她先得还。不止是这一次的,她是个惯犯了,在我们这里偷了好几次书。」 许杏微微颔首:「嗯,我跟她谈一谈,看看钱的事怎么解决。」 两个男人放她进房间,他们自己抱臂在门边等着,没有让她们单独相处的意思。 和陈霜四目相对,许杏没有露出半分惊喜、疑惑,或者其他额外的表情。 她就只是平静地问她:「唐小桃,你为什么要偷书?」 陈霜的脑子卡顿几秒,嘴唇蠕了蠕,道:「我、我饿。」 没能理解她的意思,许杏皱起眉头:「饿的话应该吃东西,为什么去偷书呢?」 「没有钱……」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 「你的父母呢?为什么不能向他们要钱?」 陈霜再一次陷入思考。她感觉自己的灵魂在这一刻仿佛漂浮到了空中。 这一段记忆在她脑中尘封了太久,以至于现在想起,她对于明明是自己的回忆感到疏离。 所以,现在说话的是她,却也不是她。她好像在用旁观者视角看着两个人的对话,许杏老师对面的那个胖妞,是唐小桃,陈霜无法控制唐小桃说出的话。 「他们不让我吃东西,他们也说我肥……」女孩垂着眼,神情唯唯诺诺:「提了的话,会被骂。」 许杏抬了抬眼镜,严肃地教育她:「即便是这样,能有别的解决办法的,不可以偷别人的东西。」 女孩沉默不语。 陈霜知道唐小桃脑袋里面在想什么:老师,你说的道理我知道。但你说的别的解决方法,是什么呢? 女孩没有问出口。 「我还是不明白……」许杏俯下身子,目光与她的视线保持同一高度。 望着女孩那张写满惊惧的,肉嘟嘟的脸,她长长嘆了口气:「为什么偷的是书?书不能吃啊。」 ——是为什么呢? 陈霜闭上眼睛。 一开始偷的东西,是吃的。最常偷的是校门口的小卖铺,糖果、巧克力,那种能用拳头握住的小东西最好偷。装作在零食堆里挑选,把东西攥进手里,等到店家给别人算钱,注意力分散时,把握着的拳头迅速放进口袋,然后头也不回往门外走。 偷东西是错的,她当然知道。 可是,唯有偷来的东西,可以肆无忌惮、毫无负罪感地吃掉。 只不过,还是好饿啊。用这个方法,偷出来的全是些不抗饿的小零食,她嚼几口,很快又吃完了。 某一天,班上有个男孩子跟陈霜说:你帮我偷漫画书吧。 下意识的反应是拒绝,她摇着头,表示自己听不懂他的话。男孩笑嘻嘻地推了推她的胳膊:「装什么啊?我都看到好几次了。」 他说:「帮我把新出的漫画弄到手,我给你报酬。」 就这样,陈霜彻底坠入了地狱。 如果偷到漫画书,她能收到男生的几块钱报酬。那钱用来买书远远不够,给她买零食是正正好的。 陈霜有了更好的偷东西办法——手里抓着一包薯片、两包辣条,那明显是她要买下来的东西,晃荡到糖果的区域,照往常的方法偷拿些小包装的零嘴。而后,她不用急着往外走了,她可以名正言顺走到柜檯,算好薯片和辣条的钱,走出小卖铺。 偷书比起偷吃的,难上许多。 书店人少,新出的漫画书常常是摆在一个显眼的位置,且一共只有两三本。 她将它捧在手上时,书本外层的塑封冰冰凉凉。新书是只卖,不外借的,这也是男生让她去偷出来的理由。 陈霜会假装自己要买这本书,拿着它,到借书的区域。路过书柜之间,柜檯的视线盲区,她便迅速将书藏进自己的衣服里。 有时,店里客人多,她藏完书就快步熘走。有时,察觉到店长若有若无地注意到自己,她只好假装借书,拿一本最便宜的书,去到柜檯。 直到被抓。 「我在跟你说话,你有在听吗?」 一只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陈霜回过神,自己的意识已经重新回到唐小桃的体内。 「你以后保证,不偷东西了,对吗?」 陈霜晕乎乎地对许杏点点头,得到满意的回答,她对她笑了笑。 「好,那书钱我先帮你付掉,你要记得自己的保证。」 许杏从包里翻出钱包,数好金额递给门口的人。 男人接过钱,终于让出一条道,让她们通过。 第29页 在陈霜与他们擦肩而过时,他们警告她:「如果下一次你还敢来偷书,我们就不像这次对你这么客气了。」 许杏前脚下楼,陈霜无言地跟在她的身后。 脚步踏上最后一级通往一层的阶梯,楼下的空间重新呈现于陈霜眸中。 破了个洞的水泥墙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书店店铺,通往外界的出口宽敞明亮。 陈霜忽然困惑:走出去的话,她会去到哪里? 「许老师。」她开口,试图叫住前面正在下楼的女人。 她们离得这么近,许杏却像是把身后的动静全部屏蔽了,僵硬地自顾自地往下走。 鞋跟在木地板上发出踢踢踏踏的声音,许杏转眼之间走出了店铺,陈霜紧了紧拳头,只能追过去。 树林不见了,大雾不见了,她眼前出现了街道。 十几年宛如大梦一场,那是,陈霜儿时的街道。 插电话卡的红色电话亭,路边停着等待乘客的三轮车、摩托车,银行门口有一个坡度很高的上坡,从那里跑下去能一下子冲到好远。 那条,她总是孤独的上学路下课路,盛夏的知鸟喋喋不休地鸣叫。小路上有一种粉紫色的花朵,拔下花朵放进嘴里,花的根茎处有淡淡的甜味。 街上一个人都没有,除了她俩。 陈霜觉得奇怪,不太愿意再往前走:「许老师!」 「陈老师?」 和她说出那三个字的同一时刻,她后方的建筑物传来男童惊喜的喊叫。 「陈老师你来救我了是吗!」 陈霜转头,先前敞亮的书店恢復了封闭的灰扑扑的水泥原貌,最上方是红底白字的招牌——实验小学中心书店。 三楼的某一间房,张丰宇小朋友踮着脚,高兴地沖她挥挥手。 「陈老师,你快上来救救我吧,他们冤枉我偷书,关着我不让我走。」 陈霜看着他,手臂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 ——这……是什么啊。 见老师呆呆愣愣的,小孩还想说些什么。 可惜,他张开嘴,正要有一个发音的轮廓……这时候,突然有一只白色的爪子从张丰宇的头后面伸出来,他连唿痛的机会都没有,那爪子动作极快地扯着他的头髮,把他拉回房间。 窗户「砰」地一声,被从内合上。 之前的场景,重演了。那个窗口,窗口里的张丰宇与白爪子怪物,仿佛小时候那种上了发条的玩具。当玩具的开关被旋转之后,里面的小人到点会出来表演一次。 每一次的发声与动作,一点儿不差。 陈霜停在原地。 后方,建筑物内不再有人声,而她的前方,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也不见了。 许杏老师还在,她的脚步甚至是没有停下的。她在往外走,只是,她和陈霜之间的距离始终没有拉长。 「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压制着尖叫与逃跑的本能,陈霜往前挪了几步,轻轻拍了拍许杏老师的肩膀。 「许老师,现在你的眼中看到的我是谁?」 许杏老师回过头。 阳光下,光线充足,陈霜正对上一双血红色的玛瑙似的眼睛。 一双漂亮的眼睛。 是小白兔的眼睛。 许杏老师……有一双那样的眼睛。 第二十章 坠楼 ——跑! 在陈霜的脑中闪过这个念头后, 尚未实施, 她身后的建筑物传来重物坠落声。 闷闷的一声, 像一袋水泥落到地板。 东西落在她脚边,里面的颜色缓缓地渗出……和她颜色相同的校服,黑色头髮。 陈霜看着那样东西, 迟钝地没有反应出那是什么。 她的视线望向窗户大开的三楼。 那里有一只兔子,头是放大的兔子的头部, 脖子上紧紧缚着一个项圈。它的手覆着白色皮毛, 是人类的手指的形状, 此时那只手正维持着打开窗户的姿势,而它那双血红色的眼睛, 与她隔着遥远的距离对望。 陈霜不敢再看一眼,坠在她脚边的东西。 张丰宇死掉了。 他被推下楼,死在了她的面前。 肩部一沉,她僵硬地扭头, 一只白皙的女人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许杏老师眼中一片血红,嘴角好似被人用线扯起,对她露出一个怪异的, 称不上是笑容的表情。 出于本能的反应, 陈霜重重地推了她一把,然后, 头也不回地跑! 不散的浓雾再度出现了。它们围在街道的边缘,宛如一道道屏障, 划分出她可活动的范围。 陈霜尝试着往雾中跑去,那根本是行不通的! 它们密密麻麻裹住她的眼睛与口鼻,像是有实体的厚厚白纱。 那么去哪里好? 她奔跑在无人的街道,失去了方向。蓝色的路标告诉她,向左是家,向右是学校。 儿时的家?不,那里说不定有那只兔子。思及此,陈霜毅然决然地往学校的方向跑。 大概是危机时刻激发出潜能,她感觉自己的身体比之前的灵活许多。在树林的时候,跑几步路就气喘吁吁,这会儿,她一口气跑到学校,没有歇息过半刻。 白玉兰树,雷锋塑像,陈霜熟悉的她的小学校园。 进了校门,四周静悄悄,她鼓起勇气看了眼自己身后……空的。 第30页 许杏或者那只兔子,没追上来。 陈霜将脚步放慢了一些,一边留心地观察着周围,一边往教学楼的方向走。事到如今,她已经不指望能碰上什么能救她的人了。 她几乎能够确定,这个地方是她童年的梦魇,所有不堪的她拼命想要摆脱的回忆,它们化作实体纠缠着她。 肥胖、食慾、偷窃之罪,乃至于那只兔子……它们全是自己童年的映射。 可是要怎么出去呢? 这个脱离了现实世界的地方有没有出口? 所以,陈霜决定,她要去到高的地方,最好高到能俯瞰周围的其他建筑,她得知道周围的情况。 她打算去教学楼的最顶层。 偌大的校园不见一个人影,明晃晃的烈日也无法驱散笼罩在身边的阴森。 陈霜沉默地,动作迅速地,踩着一级级阶梯往上跑。 还有一层就要到达顶楼的小门,突如其来的对话声,让她宛如被一盆凉水浇了头。 她听见自己身体的名字——「唐小桃!」 初入这个世界的时候,陈霜最渴望的便是听见人声,她想碰上能够救助她的人,最不济,遇见和她一起迷路的同伴也好。现在,比起遇到谁,她更愿意一个人在空荡荡的世界里行走,至少,她一个人的时候是没有生命危险的。 「……好样的,唐小桃!」男孩大喝一声,语调嚣张:「你继续编,这么想被揍那我成全你呀。」 接着,是一通推搡声,女孩呜呜地哭了起来,嘴里含含煳煳求着饶。 男孩没放过她,对她拳打脚踢,嘴中念念有词:「你有吃东西的钱,天天吃香喝辣,把自己吃得肥头大耳的,到我向你要钱了,你跟我说你没钱。这不是扯吗?怎么,你的钱能用来买吃的,不能分点给我买漫画?太没有同学爱了吧!」 陈霜烦躁地抓抓脑袋,那男孩的声音,她认得出,是她班上的王程。 走失的四个学生,又被她碰上了一个。 女孩是谁?他刚才好像喊她「唐小桃」? 什么啊!现在她用了唐小桃的身体,怎么可能再出现一个唐小桃呢?那个唐小桃是兔子变换成的吗?跟刚才的许杏老师一样? 女孩哭得更狠,那呜咽声宛如魔音灌脑,陈霜的太阳穴突突地疼。 她告诉自己别去管这事了,她自己都自身难保了不是吗?就算王程也在那走失的四个学生中,又怎么样。他出现在这里,被那只兔子发现了,也会死的……就像在她面前坠楼的张丰宇。 她是救不了他的。 掉转上楼的脚步,陈霜向下走了一层,天台的人声渐渐远了。 ——不行。 一颗心提在嗓子眼,这么走掉的话,她没法踏实。 ——还是去看看吧。 老旧的铁门隔开两个空间,陈霜深吸一口气,手抓住把手,朝内勐地一拉。 一阵刺耳的「吱呀」声。 天台上的两个人停住动作,往她的方向看去。与此同时,陈霜也看着他们。 确实是王程和……唐小桃。 胖女孩坐在地板,眼睛哭得肿肿的。她的书包散在旁边,显然经受了暴力破坏——书包袋子断掉,课本被涂画,铁笔盒摔成了两半。 笔盒中零零碎碎,有些东西正落在陈霜的脚边。 铅笔、原子笔芯、笔擦,削铅笔的小刀。 「张丰宇,你怎么来了?」 王程喊出一个陈霜料想之外的名字。 她瞪大眼睛,转身去看自己身后……并没有来人。 王程定定地看着她。 陈霜没明白他的意思,她指了指自己:「你是管我叫张丰宇?」 最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她听见从自己喉咙发声的这句话,彻头彻尾是小男孩的嗓音。 「天吶。」陈霜难以置信地摸着自己的脸,的的确确,摸上去的触感不再是多肉柔软的,胖女孩的脸。 她摸到了瘦瘦的下巴,弧度挺直的鼻樑骨,脑后短短的头髮。 她的四肢仍旧是小孩的,只不过,变成了细胳膊细腿。 陈霜如今使用的,是原本属于张丰宇的身体。 她还没有缓过神,在她对面的王程已经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 「我跟你说话呢,傻不愣登发什么呆。你是来给我送漫画书的吗?」 陈霜摇头。 「你是空手来的?」王程走到她面前,他比她高了一个头,兇巴巴地瞪着她。 陈霜并不怕他。她对于自己为什么进了张丰宇的身体感到茫然无措,可是,面对王程时,她没有忘记自己上到天台的初衷——她作为教师,身为孩子的长辈,她没法丢掉他们先跑。 因此,此时听到王程的话,她代入的并不是张丰宇的角色,而是,她作为教师的。 「你指使张丰宇帮你偷书?」 陈霜与他四目双对,一字一句地问道。 「因为偷书,张丰宇被店老闆抓住了,他被关着不让走,你知道吗?」 「噗,」王程扑哧笑出来:「你偷书被抓啦?看来是熘得不够快,以后要多多练习啊。」 陈霜感到心寒。 哪个人曾经不是小孩。她看着他们每一个孩子,像是看到小时候的自己,她看见他们身上残缺、贪婪、顽劣的性格,像曾经的她一样,叫人喜欢不起来。 第31页 陈霜不喜欢他们,正如她不喜欢儿时的自己。 她为什么要当老师?理由很简单,老师是铁饭碗啊。 父母和家里其他长辈希望她学,她就学了。 陈霜渐渐察觉,其实是有迹可循的,这个地方发生的全部的一切。 实习期的第一天,许杏老师就特意给陈霜说过,班级中有几个问题学生,她让她要对他们多花费些心思。 野山失踪的几个孩子,唐小桃、张丰宇、王程,皆在「问题学生」之列。 之前,班上生活委员的班费被偷,许杏细查之下发现是张丰宇做的。唐小桃,因为上课吃东西被各科老师警告,屡教不改。而王程算是班上问题最大的小孩,他个子高高壮壮,是班里的「老大」。他看谁不顺眼就欺负谁,指使大家帮他做事,敢违抗他的人,他就让班上其他同学孤立他。 他们班去野山旅游之前的那个上午,许杏老师让陈霜负责监督王程写完他的检讨。王程一点儿反思的样子都没有,一边玩着纸飞机,一边骂许杏老师是「许老虎」,陈霜则是「许老虎的走狗」。 让这样的学生写下检讨,于陈霜而言,不过是走走例行程序。 她打心底里觉得,他是学不好的,教不好的。 那天的陈霜多忙啊。她负责准备班级的写生活动,忙到中午饿得飢肠辘辘。她对王程说:「我来教你写检讨」,而后,他写下的每一句话,是经由她口述,他照抄下来的。 陈霜还以为自己不会难受。事实上,那天王程写完检讨,她把它拿给许老师,心中最大的感受是:完成任务的如释重负。 说到底,张丰宇、王程、唐小桃,他们跟她有什么关系呢?她只是实习老师,跟他们短短相处月余,之后他们的人生怎样与她不再相干。纵使她像许杏,是他们的班主任,差别不过是相处时间的延长。 他们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不过,现在的陈霜,被困在了另一具身体里。 她被迫地与他们感同身受,被迫地再一次面对小时候的那个自己…… 糖果屋——被困在食慾中,是唐小桃。 中心书店——被禁锢在「小偷」称唿中的,是张丰宇。 他们是他们的同时,也是她。 陈霜终于记起,作为一个问题学生有多么的难受。 她的「问题」,叫别人绕开她,避之不及;她的「问题」,使得自己厌弃自己。 谁来救救我啊?最初这么想着。 周遭没有人回应她的求救,她成为一座溺毙的孤岛。 第二十一章 本恶 「王程, 你这样欺负别的同学是不对的。」 陈霜板着脸, 换上了命令的语气。 她做了这件从前的她不会做的事, 她当了「恶人」的角色,企图教育王程、改正他的行为,恰如那个班上同学都不喜欢的许杏老师。 「你应该把唐小桃扶起来, 跟她道歉。」 王程一点儿不怕她,他做了个鬼脸, 摇头晃脑道:「我不要。」 女孩抽抽噎噎的, 拿眼神偷偷瞥她。 陈霜想对王程加重用词, 把刚才的意思在表达一次。唐小桃对她摇了摇头,估计她并不乐意让王程来扶自己。 陈霜蹙着眉, 只好自己走过去,先将女孩从地板扶起来。 「哇哦,我知道了!」 王程在一旁看着他们互相搀扶的动作,笑嘻嘻地起闹。 「张丰宇喜欢唐小桃, 小偷喜欢大胖猪。」 唐小桃扁了扁嘴,眼见着又要哭出来,陈霜拍拍她的背,小声说:「别理他。」 将她扶到一旁, 她能自己站稳后, 陈霜去捡唐小桃散落在地上的文具。 王程看不惯他们和气友爱的模样,一脚踢飞地板躺着的修正带, 唐小桃被吓得一抖。 陈霜的动作顿了顿,而后继续收东西。 见状, 王程更生气,他直接走到陈霜旁边。她要捡什么时,刚弯腰,他就把那个东西踢走。 循环反覆,文具盒被踢出天台,直直地落下楼,发出「吭」地一声。 陈霜忍不下去了。 「我不明白……」 她抱着手臂,端详王程那张气得面目扭曲的脸。 「你为什么这么讨厌唐小桃,她做错了什么?」 王程盯着唐小桃,不假思索地对她进行辱骂:「她肥,她丑!身上臭!肥得跟猪一样,我看了她就讨厌!她受欺负,是自作自受!」 毫无负罪感、毫无同理心,男孩有着一张稚嫩的脸庞,澄澈的眼睛中写着纯粹的恶。 陈霜一时无言。 在他们对话期间,原本靠着墙的唐小桃,悄悄地走近了天台的边缘。 转头瞥见这一幕的陈霜被吓了一大跳:「唐小桃!你要做什么?!」 「我、我,」女孩抓抓头髮,结结巴巴道:「铅笔盒丢下去,我看看掉哪里了。」 陈霜稍稍松了口气,又见她伸出手指,指向楼下。 「下面怎么,有一些奇怪的兔子,兔子人?」 ——那东西追上来了吗?一些是什么意思? 她赶忙跑过去,沿着她指的地方看去,果然,楼下不知何时多了好几只那样的怪物。兔首人身,它们的脖子上无一例外戴着项圈。 在陈霜发现它们的那一剎那,校园内响起了开校门的铃声。 第32页 「叮铃铃。」 成百上千的兔子怪物,从校门口排着队,涌入校园。 操场瞬间被挤满了,它们有序地前往不同的方向,食堂、办公楼,教学楼。 之所以选择来到天台,陈霜是想要去高处看看哪里有出去的路。但这一看,她彻底地绝望了。 浓雾外的区域,宛如被遮上不透风的面纱,肉眼能看见的开放空间,是这座校园的内部以及她刚才跑过的街道。而刚才来时空荡荡的大街,现在已经被那种人形的兔子怪物填满了。 密密麻麻的红眼睛、白色皮毛,像张开的网。 它们来来回回地在街道内搜寻,不放过任何一个能够躲藏的角落。 「那些是什么东西?」王程也凑到天台边缘看。 「嘘,」陈霜竖起食指,比出噤声的手势,用气音说:「收回脑袋,别看了,它们会发现我们的。」 此等异状,没能让王程感到恐惧,他反而很兴奋:「被发现会怎么样?」 「会死掉,」陈霜的话中没有一丝夸大的成分:「死状可怕。」 很多很多,数不清的兔子继续涌进校园,能听见它们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它们攀上楼层,再往不同的方向四散而去。无处可躲,它们找到天台也是迟早的事。 陈霜挪步到天台的门边,捡起地上那把削铅笔的小刀。 心中万念俱灰之际,校园内的铃声再一次响了。 「叮铃铃,叮铃铃。」这次是上课的铃声。 看着对面教学楼的唐小桃有了新发现:「它们好像坐进教室里上课了!」 确实是那样的。 怪物兔子们坐进了教室,上课铃响完,刚才被填满的操场与校门,转眼间只剩零零散散的几只兔子。 那么街道呢?陈霜看向校园之外。 也是一样的,它们进到店铺后便不再出来,街道上仅剩寥寥无几的几只怪物,看上去有机会绕过它们,找到通行的路线。 事不宜迟,陈霜小心翼翼将铁门打开一道缝隙,往外看去。 通往下一层的楼梯静悄悄的。 「走!」 重重咽了口口水,她朝唐小桃和王程一招手。 「我走前面,你们跟着我。」 俯下身子,拉开铁门,她率先潜出去。 小男孩瘦小的身形十分灵活,她轻手轻脚地下到第四层楼梯的拐角,躲在那里观察附近的情况。 兔子怪物们整整齐齐坐在教室中。没人教课、没人念书,它们的课桌上甚至没有课本,一个教室的兔子人,僵硬地坐着,它们互相之间也不会交头接耳。 四楼的走廊是空的,陈霜冲上面打了个手势,让王程和唐小桃下来。 他们学着她先前的模样,迅速来到了四楼。唐小桃跑了几步有些喘,自觉地捂住嘴,减小发出的声音。 小小的楼梯拐角,并排挤了三个人。 三楼可不像这层这么好运了,从陈霜的角度已经能看见一个在走廊四处张望的怪物,当它视线扫过来时,她尽量地往里缩着身子。 「跑啊,」王程眼睛放着精光,推了推陈霜的胳膊:「你太磨蹭了,依我看,一路快点往下沖就好了。」 陈霜摇摇头,严肃地对他做出噤声的手势。 王程没见过那怪物的威力,她见过。它发起威撞向屏障的力道,它灵敏的听觉,都令她印象深刻。 「我,我不敢往下了,我想回天台躲着。」王程的反面是唐小桃,她维持着蹲姿都相当困难,两条腿哆哆嗦嗦地打着颤。 冷笑一声,王程用嘴型喊她「废物」。 大概是没有发现什么异样,那只兔子走到远一些的地方,趁着这个空档,陈霜拉上两个小孩往三层逃。 刚刚在三层的楼梯拐角藏好,没来得及看二楼的情况,陈霜的袖子被极大的力道扯住了,她被带着踉踉跄跄又下了一层。 期间,没有藏好脚步声,她余光瞥见两只兔子怪物正朝自己所在的方向冲来。 「王程!你做什么啊!」男孩扯住她袖子的力道居然仍旧没有放松,陈霜发现唐小桃被他们落在的上一层。 她一副欲哭的表情,呆愣地等在原地。 「你快过来!」陈霜向她伸出手,唐小桃惊惧地摇头。 现在已经来不及回去了接她了,王程没再给陈霜犹豫的机会。他脚步未停,拽着她,继续兴奋地向下飞奔。 身后的楼道传来唐小桃的尖叫声。 这时候,他们已经跑到的一楼的楼梯口,追来的兔子利爪带起一阵厉风划过陈霜的左肩,她毫不怀疑自己会被剜下一块皮肉。 但是痛觉并未传来,因为,那兔子临时调转了方向。 它,以及其他正在追逐他们的怪物,朝着发出巨大声响的三楼跑去。 王程和陈霜顺利到达操场,不敢半分延缓往外冲刺的步伐,她在离开校园之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那是怎样惊悚的一眼啊。 整个校园里的怪物倾巢而出,鲜红色的眼睛,望不见尽头的红色,向着同一个方向浩浩荡荡地涌去。挤不下更多生物的三楼,走廊的扶杆被压垮,从那个空隙中一只只地往下掉落怪物,新丢下来的压到旧的身上,一座尸体的小山飞速地堆积了起来。对于同类的死亡,它们似乎视若未睹,继续无法阻挡地朝三楼汇集。 第33页 最终停止奔跑的时候,陈霜已经不知道她和王程跑到了哪里。 一个僻静的店铺后门,头顶上方有屋檐。 王程大口大口喘气的声音,和她的同一个频率。 陈霜闭上眼睛,眼前的黑色中一片虚虚实实放大的光圈,心脏狂跳,手脚湿湿黏黏地往外发着汗。 开口时,她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哑了。 「她是无辜的,不应该死。」 小男孩的声音沙沙的,像掺进了碎石子。 「你为什么那么做?」 王程喘着粗气,他笑了笑,是那种没有负担的,轻轻快快的笑声。 「我不知道啊。」 「想做就做了。」 男孩一派天真道:「唐小桃跑得慢,我们先跑,有什么不对吗?」 「那是一条性命!」 张丰宇和王程的声音,竟如此相似。 「你一时的情绪造成多大的后果,你知道吗?」 他质问他,在这个窄小的空间中,两个声音仿若自问自答。 「哦,是吗。」 王程敷衍地应和,兴趣乏乏。他尚不理解「生命」这种太深奥的东西,一条性命,于他而言轻如鸿毛。 「你呢?你杀它的理由,和我一样吗?」 陈霜没有听懂,他所表达的意思。 当她再度睁开眼,王程在盯着她的校服上衣口袋发呆。 白底的校服,从内渗出一大滩红色。鼻子嗅到新鲜的血腥气,她受到惊吓,赶忙将手伸进衣服口袋。 慌乱的手指在浸湿的口袋内里,仅摸到一把小刀。 陈霜把它拿出来。 是那把她在天台捡到的,属于唐小桃的刀。 刀刃处在往外冒血,转瞬间在她手心汇聚成一股温热的血流,溢向指缝。 滴滴答答,陈霜的手沾满温热的血,向下淌着。 「你杀它的理由,和我一样吗?」 是谁在说话。 「我杀了谁吗?」 耳朵能听到,嘴巴在蠕动。 「我不知道啊。」 一样的声音,一样的轻轻巧巧。 「想做就做了。」 王程的话,变成她口中发出的音节。 她问她自己。 「有什么不对吗?」 第二十二章 雨季 八岁那年, 陈霜养的兔子死掉了。 印象中八岁那年下了很久的雨, 久到, 她觉得一辈子那雨都不会停下。 兔子的尸体躺在她的手上。 它有很白很白的绒毛,安详地睡在併拢的掌心中,像一团不化的白雪, 雪下藏着点点红梅。 陈霜目不转睛地望着红梅的扩散,盛放。 ——它真漂亮。 直到一声惊唿, 有人把它从她的手中夺走。 「你做了什么啊?」 那人声音尖细, 嘶地倒抽一口冷气后, 笃定道:「你把它杀了。」 于是,白雪的假象开始溃烂, 露出底下埋藏的蔓延开的血液与森森白骨。白兔颈上的项圈被血染成怪异深色,红色的眼睛死死地望着她,不肯合上。 陈霜冲出家门。 她不断地跑,比起要去哪里, 更像是在逃跑。 等到她停下来,大雨沖刷她的手掌,完完全全带走了血渍。 她蹲在空旷的马路边,眼中一片茫然。 整个世界, 什么都没有剩给她。只有雨, 在不停地下。 …… 陈霜站在讲台前,看着窗外的大雨。 清晨的早读课, 学生朗读课文的声音夹杂着外头的雨声,淡淡的睏倦萦绕在心头。 目光回到课本上, 这页的内容读完,她翻到下一页。 野山的事件过去了两星期。好像是从她从回来的那天晚上开始下雨的,不知道这雨什么时候才能停。 早读结束的铃声响起,陈霜抱着自己的教材走向教师办公室。 「陈老师。」 在走廊上,她正好与校领导碰到,他把她喊住。 「搜救队刚才传来消息,许杏老师的尸体找到了。」 陈霜的喉咙哽了哽,想说些什么,最终没说,只是沖他僵硬地点点头。 最先是王程和张丰宇,然后是唐小桃,最后是许杏老师。三个学生和一个老师,尸体全找到了。 那天上山的人里,只有她,独自存活了下来。 陈霜也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个地方的,她最后的记忆是和王程一起逃跑,她发现口袋里的小刀在溢血,之后…… 眼皮沉重地抬起,她发现自己躺在救护车上。 再睁开眼,她在医院。 他们说她在山上昏倒了,手中攥着没电的手机。 身体没受什么外伤,陈霜挂了点葡萄糖,恢復清醒的神智后,就可以出院了。 人员失踪的事,由学校和警方负责调查和施救。 陈霜被通知去录过一次口供,但她所给的信息零散又不着边际,他们拍拍她的肩,大约是觉得,她在这次事情中受惊过度,出现了幻觉。 总之,在陈霜回归正常的世界后,很快的,她的生活恢復了平静。 实验小学的实习期尚未结束,原本许杏老师的班级,换了他们的数学老师做班主任。 陈霜和以前一样,按时到校,在班主任的手下完成他分配的任务,继续庸庸碌碌地重复着一天又一天,不知道在为什么而忙碌的日子。 第34页 早读的点名册,有三个名字被黑笔用横线划去。 某天的早读课,陈霜照例负责点名。 阴雨连绵的天气,每天总会有几个学生没来上课。不过,那天是个例外,除去那三个不再存在的名字,她的名册上一熘全是打勾的,全部学生到齐。 盖上点名册,陈霜一脸慈笑地看向讲台下的学生。 坐得满满当当的教室,一个空位都没有。 心中「咯噔」一声,眉毛微皱。 忽然,陈霜想起一件事情。 ——那天,走失的是四名学生! 写生结束时,同样是她负责的清点人数,陈霜绝对没有记错。 除了唐小桃、王程、张丰宇外,还有一个学生。 这个人是谁? 脑中的记忆宛如出现断层,陈霜怎么也想不起来。 这个学生回来了吗?一定是的吧。 除去那三个人,今天所有班上的学生都来了。 她茫然地扫视着教室下面,一张张小朋友的脸,试图找到那个符合的答案。 陈霜神经质地,又把名点了一次。 他们的脸有自己对应的名字,那个她想不起样子和名字的学生,不在他们之列。 那他去了哪里? 太奇怪了! 忘不掉这件事,陈霜茶不思饭不想,反覆地琢磨。 这一个小小的问题,像是一件织好毛衣,它的边角露出小小的线头。若是忽略掉它,她的生活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安安稳稳过下去。 可陈霜偏偏扯住那根线头,不适地,一点点往外拉拽它。 一根线引发的连锁反应,表面完好的毛衣开始出现塌陷的破口。 陈霜不知道是谁撤走了唐小桃、张丰宇,王程的桌椅。她想着,除了自己,或许还有人知道,那天走失的学生有四个。 不过,她没能得到任何和他人讨论这件事的机会。 这样严重的事,学校在开会时却没有拿出来讨论,说是警方会调查,但他们失踪的原因始终没有明确。陈霜也从没有在班级里,听到学生们谈论起野山写生的经歷。他们像是完全忘却了,之前班上有三个「问题学生」,同样的,他们也不曾怀念过许杏老师。 这种心照不宣的粉饰太平,处理得太过干净利落。集体的行动整齐划一,反而显得古怪极了。 陈霜因着心头挥之不去的怪异感,更加留心去观察周围。 记不清多久了,外面的天气十天如一日的风雨交加。 ——怎么会下这么久的雨呢? 清早,进入教学楼,陈霜收起雨伞。 伞沿黏着几片沾了雨水的洁白花瓣。她拈起花瓣,凑到鼻尖闻了闻,好闻的玉兰花香。 于是抬头,往上方看去。 在教学楼的旁边,一夜之间多出两棵郁郁葱葱的白玉兰树。 绕着手指,拽出的那根毛衣线头越缠越厚,随之,破口越变越大。最后,连带着整件毛衣都变成不伦不类的一团破布。 实验小学的校园,正在不知不觉地解构,重建。 融合进另外一个,她所熟悉的空间。 ——我是怎么从那个幻境出去的? 陈霜盯着大树思考。 她没能得出问题的答案,因为她根本不记得那个过程。 那么,她的问题便成为了…… ——我,从幻境出去了吗? 答案是否定的。 因为下一秒,陈霜又一次看见了那只怪物。 兔首人身,它的身影映在雨幕中,身体的颜色和雨一样,是透明的。 第二十三章 小水 作者有话要说: 周三凌晨改错字,把上一章多复制了过来,所以新更新一个章节替换。 已经买过的小天使这章按照原价,粗心给大家添麻烦了,抱歉~还有!非常谢谢你追更,谢谢你来买我的v,比心。 下意识的, 陈霜举起手中的伞, 向它挥去。 他们离得这么近, 她是没有可能从它的爪下逃脱的,那一挥,用出了十成的力。 可是陈霜没有打到任何有实体的东西。 雨伞划过空气, 打乱雨水落下的轨迹,怪物的身影因着她的动作散了一瞬。 而后, 她没来得及收回的力道, 令雨伞脱手落地。 陈霜呆愣愣地看着对面的它。 「哗啦啦——」雨水垂直落下, 怪物的身形恢復了原貌。 明明是在雨中,它身上的白色毛髮不见丝毫的湿漉。隔着一段距离, 那双红色玻璃珠一般的眼眸定定地望着陈霜,它没有发怒,也没有朝她靠近。 「你……你究竟,是什么?」 陈霜与它对视, 她做好准备,只它稍有动作,她立刻拔腿就跑,冲进楼里。 但它没有动。 它是映在雨幕中的幻影, 没有自己的声音, 没有自己的意识,没有表情。 校门开了, 有学生陆续进入校园。 陈霜沉默地站在一楼,小朋友撑着伞, 往她的方向走来,小伞撞散了兔子怪物胸膛以下的部分。 「陈老师早上好。」小同学乖巧地给她敬了个礼。 「早上好。」陈霜对他笑笑。 再转头,雨中的怪物已经重新復位完毕。 好像这个空间内,只有她能看得见它,路过的不论是学生还是其他老师,他们没有为它止步,或者对它投去好奇的视线。 第35页 早读铃声响起,陈霜如梦初醒,快步走向自己的班级。 等她上完早读,路过走廊,瞥向一楼,那只怪物的幻影居然还在那里。 察觉到陈霜的视线,它仰起头。 她被它突然的移动吓了一跳,不敢再多看,匆匆收回目光。 坐在办公室,陈霜心神不宁地打开手机的天气软体。 其实今早出门前她刚刚看过,最近能翻看的日期,无一例外标註着降雨的标志。 「咦?」 陈霜眼前一亮。 「下午雨会转小,明天会放晴!这是真的吗?」 她话音未落,办公室里几个老师已经被这话挑起兴趣,兴致勃勃地凑了过来。 「晴天终于要来了?」 他们确认了她手机软体上的信息无误,表情都很高兴。 「我家阳台的衣服都挂满啦,每天下班回去还要烘干它们,如果有大太阳天,我就可以把我家的被褥洗一洗了。」 「是啊,雨天我骑车上班超不方便,天天盼着天气转晴就好了。」 身边的教师七嘴八舌地就着天气讨论起来,陈霜看着他们表情丰富的脸,尝试和他们一样,表现出开心的情绪。 可到底是心里有事,她没法真正的笑出来。 ——他们是真的吗? ——我从幻境出去了吗? 陈霜在心里又一遍问自己。 「王老师,」她转身,问位置在她旁边的教师:「学校从哪里移植来的白玉兰树呀?就是,我们窗户这儿能看到的那棵。」 王老师在批改作业,红笔唰唰打着勾,头也不抬地答道:「我哪知道它从哪来的啊,你关心这个干什么。」 「你看一眼,说不定就知道了?」陈霜的手指向窗外。 那棵树,昨天是没有的,她怀抱着希望,这里不止她一个人对周围的变化感到古怪。 「唔,」王老师抬了抬眼,看向她说的方向:「那棵树在那儿好多年了,我在这里上班的时间都没它久,不知道它从哪来的啊。」 「这样啊。」陈霜笑得比哭还难看。 下午的时候,雨势果然转小。 一楼的同一个位置,依旧能看到那只兔子怪物。 淅淅沥沥的雨,让它的身影淡了许多,不细看的话,几乎看不清它在那儿。 它在等她,陈霜知道。 冤有头,债有主,她想:它是来索她命的。 在学校呆到清校,关掉办公室的最后一盏灯,陈霜拿起雨伞,走下楼。 雨已经很小了,甚至没有必要打伞。 兔子怪物已经浑然看不出先前的样貌,它看上去,更像是用点勾勒成的一个模煳轮廓。 如果不是陈霜见过它,她可能看不出它还在原地等着。 小心翼翼绕过它,她往校门外走。 怪物以雨水为介质,所以在雨中,它是能够活动的。 陈霜走出校门,它跟在她后面。 她回头,就能看见它,模模煳煳的一团,不紧不慢地与她保持着一段距离。 这样客客气气,可不是它以往的作风。大概也是和它变得虚弱有关系,这场旷日持久的雨终于要停了。 陈霜长嘆一口气。 她转身,走向它。 「来吧。」 她丢掉手中的伞,对它说:「我知道,我欠你一条命。」 从前的小胖妞长大,成为现在的她。 陈霜深恶痛绝从前的自己,可那终究还是她。只要她活着一天,拥有从前的记忆一天,那便是组成她的一部分,她无法摆脱啊。 愧疚感不会因为她的躲避、不承认、不接受,而减少。 相反,她越是否认它,它越是成倍地加重。 陈霜想要一个解脱。 雨水滴答落下,打湿她的脸颊,冰冰凉凉。 兔子怪物俯下身,那只怪异的,半人半兔的爪子朝她的头顶袭来。 陈霜咬紧嘴唇,闭上眼睛。 ——不害怕是假的。 ——她想要解脱,她也怕疼、懦弱,想活。 爪子覆在她的头顶。 「唰唰、唰唰。」 小雨夹着暖风,温温热热,像是一种抚摸。 不疼,反而好暖和。 陈霜听到脑子里,有人在跟自己说话。 她听不见它用的是何种声音,但她知道它要表达的意思。 「你记得我的名字吗?」它问。 「我记得,」她睁开眼,脱口而出:「你叫小水。」 那只淡得看不出形状的兔子,沖她摇摇头。 雨停了。 最后几滴雨水坠向地面,它的身形跟着它们一起,「啪嗒」汇进黑漆漆的小水洼中,再也不见了。 头顶好像有一样东西,陈霜抓了抓头髮,摸到发间…… 她把那个小东西拿下来。 漂亮的糖纸,有七彩的色泽。它消失前,在她的头上藏了一颗糖果。 糖纸的角落,飘逸的字体写下四个小字——「沉溺即死」。 字迹是谢水的。 谢水是陈霜童年最好的朋友。取名为「小水」的兔子,是她送给谢水的礼物。 陈霜八岁那年,谢水死于哮喘。 他们的最后一面,是在谢水的病床前。 她哭着求他:「能不能不要死,不要把我抛下。」 第36页 先前谢水答应过她,他们已经说好的,他不会死掉。 但陈霜还再想问一次,因为谢水常常说话不算数。 果然,谢水又对她食言了。 「对不起啊。」他说。? 谢水的表情有点难过,那三个字很轻,陈霜出神地想——像鱼吐出的泡泡。浮出水面,迅速消失在水中。她觉得自己什么也没听到。 从谢水的葬礼回来,那只他还给她的兔子,陈霜亲手杀死了它。 24.回溯 兔子对她摇头,它不叫小水。 那它的名字是什么啊? 拆开兔子留下的糖果,陈霜将它放进口中。 酸酸的橘子味在口腔内蔓延开,熟悉的味道让她一时间控制不住表情,眼角难过地耷拉下来。往昔的回忆千迴百转,涌上心头。 「滴答——」 屋檐的积水落进小水洼,漆黑的水面泛起一圈涟漪。 陈霜盯着放大散开的波纹,嘴里的糖慢慢褪去了最初的酸涩,她尝到丝丝的甜,清新温暖的橘子香气。 涟漪的中心跳出一只小白兔。 它看上去刚出生没有多久,绒绒的毛髮雪白雪白。 短短圆圆的腿灵活地跳出水洼。它不看陈霜一眼,往远处跑走。 地上未干的雨水没有弄湿它的毛髮,它跑得很快,像一团正在滚动的棉花糰子。 陈霜在它身后追着它。 兔子是之前的那只吗?她不知道,在它的脖子上没有见到项圈。 陈霜一路跟着它,跑出校园,走过十字路,穿出巷弄,沿着石子小道一路向上。 路过店铺的霓虹、汽车的鸣笛,路过大排档的碰杯声,路过叫卖货物的摊贩,大人手中的拨浪鼓晃起来,小孩在笑。 口腔中甜津津的橘子味愈发强烈,小白兔跃进一户人家。 夜风扬起陈霜的额发,隐约能嗅到风中白玉兰花的香气,渐渐近了。 难以置信……她看着面前三层高的木质民宅。 它和记忆中的分毫不差,腐旧、破败,浸了水的木头呈现比晴天时更深的颜色,相邻民宅处种植了一颗瘦瘦高高的白玉兰树。 房屋二层,在窗户外用铁丝绕了圈晾衣绳的人家,便是陈霜儿时的家。 房屋三层,有露台,从露台能看到白玉兰树的树顶,露台角落,挂着一个空空的鸟笼。 陈霜看得出神。小白兔蹦蹦跳跳上了楼梯,在尽头处消失不见。 于是,她也扶着木楼梯的把手上楼。 下雨天,屋内总有一股受潮的气味。二层楼的倒数第三级阶梯木板坏掉了,不能太重地踩上去。 陈霜以为自己忘记了。这么多年来,她费劲心思要锁上自己童年记忆的匣子,去做一个正常的,能被大家喜欢的人。但到头来,她全部记得。 小兔子跳进它主人的怀中。 陈霜的脚步停在民房的第三层,她看见十七岁的谢水。 少年蜷在藤椅上,没穿袜子,脚踩着椅子的边沿。 瘦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揪住小兔子的耳朵,捏捏,又松开。他偏着头,无声地逗弄着它。 小时的陈霜没法找到合适的词语去谢水的美貌,可她也知道他好看。 眉毛、眼尾、发梢,宛如被人用画笔精细地描画过。 嘴唇薄薄的,颜色是浅淡的粉,像沾过水的一朵年幼便夭折的花。 谢水的脸色,好像永远都是那么的苍白。 身后的阶梯发出「嘎吱」声,有人在向上跑,发出的响动令脚下的地板震动。陈霜的视线定在谢水那儿,没来得及移开。 他估摸是也听见了响声,往她躲藏的方向望来…… 谢水的目光越过了她。 陈霜呆呆转身,看向自己的背后。 八岁的肥胖的背着书包的陈霜兴高采烈地从楼下跑上来。她直直地沖向谢水,目不斜视地就要撞上她。 陈霜握紧拳头,本能地闭眼。 ……预感的疼痛并未到来。 另一个她,从她的身体穿透而过。 惊诧的陈霜伸手去抓女孩的书包,只抓到了一手的空气。 和之前的幻境不一样,那个女孩没有实体。 所以,谢水也是吗? 「霜霜。」他喊她。 陈霜立刻抬头,脚步无意识地挪了挪。 她很快意识到,原来谢水喊的人不是她,是站在他跟前的那个胖女孩。 「小水哥哥!。」 胖女孩的脸蛋有跑步过后的红晕,她笑起来,腮帮子的肉挤作一团。 「你把手伸出来,我送你一个礼物。」 「礼物?」谢水也对她笑:「是什么啊。」 他的手放开了小白兔,兔子从藤椅上跳下来,跑走。 摊开手,他的掌心朝向女孩。 人家已经做到她所要求的事了,可女孩仍没有将关子卖过瘾,她大着嗓门要求他:「你先把眼睛闭上。」 「好。」 谢水微微俯身,手送到她面前,合上眼睛。 女孩去翻自己的校服口袋。 「准备好咯!我要给咯!」 她从口袋里捏了满满一拳头的东西,重重按到谢水的手掌中。 「睁眼吧。」 谢水睁开眼,许多许多的糖果从女孩胖乎乎的拳头里落到他的手心。 糖果互相摩擦,「唰啦啦——」得到空间的糖纸舒展开,亮晶晶地闪耀着七彩的光。 第37页 谢水扑哧笑了。 那是一个有些稚气的笑容,他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咧开嘴角,露出洁白的牙齿,像是真的很开心。 「是糖啊。」 唇边带笑,眼神柔软,他认真地对女孩道谢:「谢谢霜霜。」 在旁看着的陈霜吸了吸鼻子,忽地,再也没法忍受了。 「陈霜,你怎么敢这么做啊?」 她走上前,推开小胖妞,再一把挥向谢水掌心捧着的糖。 这一连串动作没有受到的阻力,没有起到任何的作用。她的手穿过他们的身体,他们听不见她的声音。 「那是你偷的!你偷的!」 陈霜气愤得发疯,癫狂。 「你别把自己偷的东西给他!」 如果她能碰到面前的小孩,她大概率已经被她踹倒在地上。 但是,她碰不到。 那个胖胖的八岁的陈霜,对于周围的怒气无知无察。 她因着谢水的笑脸小小地咬了咬嘴角,偷偷地快乐起来。 「不用谢,小水哥哥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有的吃,你就有的吃。」 小孩声音朗朗,信誓旦旦地做出承诺:「我以后还给你送礼物!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送你。」 并不是嗓门大,就代表底气足。她其实心中不确定这样是否能讨好谢水,说话时,她眼角余光不断地观察着他的反应。 所幸,谢水没有拒绝她。 他将手中的糖果放到身旁的椅子上,拾起其中一颗,剥开糖纸,递到她嘴边。 「嗯,好!那就拜託霜霜了。」 胖妞张开嘴,吃掉那颗糖。 她听见他,用非常好听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地说道。 「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啊。」 胖妞停下咀嚼的动作。 成年的陈霜也停下了无用的崩溃喊叫。 她们一齐看向谢水。 他有一双水做的,澄澈的眼睛。他沖她眨眨眼,调皮又亲昵地。 陈霜再一次尝到嘴里糖果的甜味。 酸酸甜甜,暖进人心坎。 原来那天他剥的那颗,是橘子味的糖。 第二十四章 七颗 脚上被小东西轻轻压了一下。 陈霜失神地低头望向脚面, 温顺的白兔窝在她的腿边。于是她俯身将它抱起, 兔子没有反抗, 红通通双眸呆呆傻傻地看着前方。 她顺着它目光注视的方向看去…… 夜已深了。白玉兰树的枝枒探进楼里,玉兰花细嫩的花瓣半开着,迳自芬芳。鬼使神差地, 陈霜走过去。 谢水和小胖妞在她的身后谈话,声音渐渐变小, 像音箱的按钮转动, 背景音被调低。 口腔中橘子糖的甜味变淡, 陈霜被一阵好闻的花香包裹。 ——好美的花儿啊。 朝着白色的花朵伸手,「咔嚓」棕色的瘦小枝干断裂, 一朵完整的白玉兰花落进她的手心。 手掌触碰到夹杂雨水的白花,微微的凉。 陈霜瞪大眼睛。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她能碰到了!在这个空间的东西! 「小水哥哥。」熟悉的称唿脱口而出,她激动地喊他,迅速转身看向背后…… 空鸟笼, 晃动的藤椅。 陈霜一手抱着兔子,一手握着刚采的花,嘴角的笑容尚未绽开,便僵住了。 没有开灯的露台一派死寂。 谢水不见了。 八岁的陈霜同样的不知去向。 一剎之间, 这里的活物又只剩下她, 和她手里的兔子。 ——能碰到谢水,再和他说话, 才是妄想吧。 她自嘲地想,心头空落落的。 一阵寒风吹来, 陈霜打了个哆嗦,将兔子往自己的怀中紧了紧。 什么时候起,她不再怕它了——这只不祥的、红眼睛的,在幻境中追杀她的白兔。 它有很软很软的白色绒毛,摸上去仿佛能感觉到绒毛下层传出的,它身体躯干的温热。 陈霜把它小心翼翼放到藤椅上,空出手将玉兰花放进自己的外衣口袋。 蹲下身子,她跟它说话。 「小水……」 忆起兔子曾经否认它叫这个名字,陈霜咬咬唇,改了口:「小兔子。」 「你带我来这儿,让我见到了从前的我和……谢水,你是想跟我说什么吗?」 白兔在藤椅上四处嗅嗅,浑圆的屁股对着她,压根不像是能听懂她说的话。 陈霜嘆了口气,手指抚过它的皮毛。兔子脖上的项圈,连带着那个令它丧命的伤口,一起变没了。 兔腿踩出嘎吱嘎吱的声响,陈霜眼见,面前的藤椅竟然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朽化。 再抬眼,周遭的陈设颜色一层层变暗,厚厚的灰尘从物体的表面长了出来。 她眼疾手快捞起兔子,它才没有从藤椅断裂处丢下去。 「这是什么鬼地方?」 心有余悸,她正准备离开露台。 余光捕捉到一抹光线,陈霜注意到藤椅旁放着的东西。 亮晶晶的糖纸在一堆变灰的背景中格外显眼,那些是刚才儿时的她给谢水的糖。不知道为什么,它没有随着他们消失。 她一把拢住糖果。 数了数,一共有七颗。鼻尖嗅到甜蜜的橙子味。 「物件全部旧了,糖不会也一起坏了吧?」 第38页 陈霜剥开一颗,放进嘴里。 没有坏。 糖果然是橙子味的。 她心满意足地吧唧吧唧嘴,宛如变回那个八岁的,贪食糖果的小孩。 口中橘子味渐浓,与此同时,耳边悠悠地传来生日快乐的祝歌。 劣质的机械铃音,起初是远远的,陈霜专注去听它来的方向,它便一点点地清晰起来。 是从楼下传来的。 乐声中,露台的灯重新亮起,仿佛是在指引她,去往另一段的回忆。 陈霜抱着兔子,搭着木楼梯的扶手,一步步往下层走。 祝歌的声响随着她的靠近越来越大,有打节奏的拍掌声加入进去,继而是成年的男声与女声不太熟练,有点别扭的小声合唱。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女儿生日快乐……」 脚步停在木屋二楼,她儿时的家门前。 陈霜听出,门内唱歌的人是她的父母。 上一次的经验让她似懂非懂摸到些许规律,陈霜的手推向自家大门。 指尖划过一片虚无的空气。 和刚才一样,陈霜碰不到东西了。 身子往前一晃,轻而易举地进到从前的家中,她见到正举办生日宴的一家三口。 爸爸妈妈一头黑髮,模样看着好年轻。 小寿星胖妞头上戴着硬纸做的皇冠,面前放了一个大蛋糕。 生日蛋糕中央,插着八根生日蜡烛。 祝歌唱完,小陈霜双手合十闭紧眼睛,开始许愿。 陈霜早已不记得,自己当初许的愿望是什么。 不可否认,她是有些好奇的。走到小胖妞旁边,她凑得超级近,去看她动着的嘴唇。 「……朋友。」 仅分辨出了愿望的最后两个字。 那也足够陈霜想起,她八岁的生日愿望了。 她说的是:「许愿我和小水哥哥,永远是好朋友。」 睁开眼睛,小胖妞郑重地深深地,吸足一口气。 不知谁传的,有一种很迷信的说法,她小时候很信:许愿的时候能一口气吹灭所有蜡烛的话,愿望就会成真。 「唿——」 七根蜡烛一下子灭掉,剩的一根她气不足了,女孩脸蛋憋得通红,最后一点气即将用光。 蜡烛的红光调皮地晃了晃。 灭掉了。 「耶!!」小胖妞手舞足蹈地鼓掌庆祝。 陈霜离她很近,她能清楚地看到,小孩的眼睛里闪亮亮地泛着光。 她始终觉得,八岁的她笑起来好丑……那么肿的脸,鼓鼓的腮帮子肉。 她讨厌她。 不过,那双眼睛是不丑的。 饱含着希望的,一双快乐的眼睛。长大后的陈霜,在镜子中再没有见过它。 这时的陈霜和谢水,是好朋友。 她是真的真的,跟谢水很要好呢。 谢水这个名字对于陈霜,是一道神奇的治癒符咒。 从前到现在,一直都没有变过。 第二十五章 生日 陈霜愣神间, 屋里的一家三口已经开始切蛋糕了。 「可以吃蛋糕啦。」 小胖妞欢天喜地拿起塑料勺子, 凑到蛋糕旁边。 「啪嗒——!」一个巴掌重重地过来, 拍开她的手。 勺子没拿稳掉到地板,小胖妞傻在了原地。 妈妈皱着眉,反问她:「你这么胖了, 还敢吃啊?」 「好啦,今天是她生日, 让她吃一点吧。」爸爸拍拍女孩的肩膀, 帮她说话。 「不行, 」妈妈严厉地拒绝,连带爸爸也一起怪上了:「看看她的身材, 你意识不到她有多胖,多难看吗?就是因为你老惯着她,她才吃成了现在这样。」 爸爸尴尬地笑笑:「哎呀,你别生气……」 「我不吃啦。」小孩低着头, 默默捡起地上的塑料勺子,将它扔进垃圾桶。 「嗯,」对于她的自觉,妈妈还算满意:「过来分一块蛋糕, 你拿去楼上分给三层他们一家人, 平时你老麻烦他们家。」 于是,陈霜用纸托盘装了一块大大的蛋糕出了家门。 妈妈帮她开的门, 末了不忘探出脑袋,防贼似地交代一句:「那是给人家的蛋糕, 你不准偷吃啊。」 昏暗的楼道,女孩垂着肩,背影宛如被涂上一层阴影。她还戴着那个可笑的,写着「生日快乐」的寿星帽子,面上已彻底不见喜色。 转到妈妈看不到的拐角,她将头上的纸帽扯下来,塞进口袋。 成人陈霜含着橘子糖,无聊地抚摸着怀中的兔子。跟在她的身后,一起往楼上走。 三层的门刚敲了两下就从里面打开了。 白兔挣了挣,从陈霜手中跳下,先一步潜进它主人的家。 「是霜霜啊。」 来人揉乱小胖妞的头髮。 他用好听的声音温柔地说:「祝你生日快乐。」 大小两个陈霜站在门口,一同对他微笑。 ——嗨,小水哥哥,又见面了呀。 陈霜朝谢水挥挥手,虽然她知道他看不见她。 「你是来分我蛋糕吃的吗?」 小孩点头。 「那快进来吧。」他抵住门,为她让出道。 「我不进去了,」她揪紧衣角,用气音小声道:「等下我看你们吃蛋糕,我也想吃……我妈不让我吃的。」 第39页 谢水没有对她妈妈的禁令发表评价,只柔着声音,又说了一遍。 「你进屋里来。我爸妈打工,不在家。」 「好吧。」小孩扭扭捏捏地迈开步子。 谢水家没有开火,饭厅冷冷清清的。 他们直接去到他的房间。 谢水的房间宛如一个小小的病房。里头陈设简单,空间却很挤。原本用来摆书的柜子装满了药,他的床边堆着陈霜叫不出名字的医疗器械。屋内的窗子用铁钉钉死了,不能够朝外打开,这么做的原因是谢水的父母怕他们不在家,谢水开了窗,会生病受凉。 小胖妞环顾四周,屋内唯一的桌面挤着药片和药瓶,她找不到一个很好的地方能让她放下手中的蛋糕。 「放地板吧。」 谢水沖她眨眨眼:「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们做些跟平时不一样的事情,坐地上吃好了。」 「啊?」小胖妞飞快地摇摇头:「地板冷的,对你身体不好,我把蛋糕放饭厅吧。」 「这样就不冷了。」谢水抱起床铺上自己的被褥,在女孩的惊唿声中,他将它丢向木地板。 「地板脏不脏啊?」她一脸的担忧。 「不知道,反正都已经丢啦。」 谢水倒是洒脱,他张开手臂仰面往被子里一躺,招唿她也过来。 「霜霜,你来躺着试试,好宽敞啊。」 陈霜鲜少看见他是这幅模样。 刘海微微凌乱,露出下边洁净的、玉一样的额头,不似平日的安静温和,他笑容中有未脱的稚气。 「你会被骂的。」胖妞嘟囔着,眼神却不住地瞥向他。 「他们不在家,没人发现的,这里只有我们。」 谢水支起身体,对她说:「现在我们可以把被子丢到地板,也可以吃蛋糕,一起吃。」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很可爱,那双澄澈的眼睛透着快乐的光芒。 有这么一刻,他不再是那个每天吃药吃到饱的瓷娃娃,他像其他调皮的、不懂事的少年郎一样,自由自在,做他想做的事。 「一起吃」这三个字的诱惑太大,胖妞憋不住了。她招牌的,颧骨鼓鼓的笑脸再度跑了出来。 是生日啊。 他们就那样,开开心心地坐在柔软宽敞的,铺了棉被的地板。你一勺我一勺,一起分享了她的生日蛋糕。 陈霜托着腮,也坐到被子的一角,看着两个小孩。 她不自知,自己的嘴角是上扬的。 吃了个半饱,小胖妞惬意地倒下,摸着她圆滚滚的肚子,跟她的小水哥哥聊天。 「小水哥哥,」他不同往常的模样让她产生了好奇,她问他:「你有想做的事吗?」 谢水躺在她旁边,双手枕着头。 「想做的事啊……有的。你呢?」 「有!」她答得斩钉截铁。 「那你先说。」 「我想要以后住在一个到处都是食物的屋子里,就这样一伸手……」 胖妞举起手,在空气中轻轻巧巧地一抓。 「我就能得到一块蛋糕。」 谢水扑哧笑出声:「那是糖果屋呢。」 「糖果屋?」胖妞翻了个身,晃着脚丫。 「嗯。」 他望着空空荡荡的白色天花板,声音乘上去往虚幻国度的纸飞机,飘到好远好远的地方。 「那里的窗户是糖果做的,房子是面包做的,屋顶铺着饼干……」 「哇!这么棒?谁那么幸运能住里面呀?」 谢水细细地跟陈霜讲,格林童话中《糖果屋》的故事。 聪明的哥哥和勇敢的妹妹,他们被恶毒的继母遗弃在森林。第一次,哥哥沿途扔下石子,作为回家的路标。顺利回家后过了几天,他们又被带到森林,这次哥哥没有小石子能用,撕下面包作为代替,谁知面包被鸟儿吃得精光。兄妹俩又饿又渴,走着走着,迷失了方向。这时候,他们发现一个五彩斑斓的漂亮小屋,屋子的一切都是美味的食物做成的。兄妹高兴坏了,他们扑过去,大吃一顿。 小胖妞听得入迷,把眼睛闭上,想像自己就在那个屋子里。 她要吃饼干吃到饱,咬下一大块窗子,将糖果嚼得咔嚓咔嚓响。 心中暖融融的,好似能感受到食物填满了胃的充实。 光是幻想,她就已经非常满足了呀。 谢水的故事说到一半,糖果屋中的坏巫婆刚刚登场,寿星小朋友发出轻微的鼾声,已然陷入了另一个世界的甜梦。 他无声笑了笑,与她一齐阖上眼。 此时,陈霜口腔中橘子糖遗留的最后一抹甜味,渐渐淡去。 她眼见着,他慢慢变得透明。 好遗憾,时至今日,陈霜未曾得知,谢水未来想做的事。 后来,他再没有提起过它。 第二十六章 发病 陈旧的覆着厚尘的木地板, 被清空的卧室。 陈霜在谢水消失之后, 立刻去翻找自己的口袋。 糖还剩下六颗。 匆忙抓起一颗糖, 连糖纸都没来得及彻底撕下,她将它塞进口中。 香香的橙子味再度瀰漫齿间,陈霜屏住唿吸, 焦灼地等待着场景变幻。 久未住人,木地板呈现一种腐坏的暗红色泽, 像是谁很久之前在上面遗留下了一滩血迹。 ——为什么? 第40页 这一次她没能立刻见到谢水。 陈霜不敢错过周围任何一个细节变化, 眼睛直直地盯着木地板发愣。 一声「吱呀」的轻微响动, 小白兔蹦蹦跳跳地闯入她的视野。 这只刚才不知道去到哪里的小生物,这会儿又冒了出来。 「你能带我找到他吗?」陈霜燃起希望。 兔子没有回答她, 白乎乎圆鼓鼓的屁股一甩,自顾自地往门外跑去。破败的门,下方角落破了个洞,白兔灵活地从那里钻了出去。 陈霜追在它后面, 结结实实地撞到了门上……她忘了!灵体状态消失,自己又能碰到东西了。 握上扶手,她将那扇摇摇欲坠的门从内推开,朝外迈出步子。 脚掌落地的那一霎那, 手心一空。 原在她掌中攥着的门把, 穿过她的身体,弹回她的身后。 「哗啦——」 背后的房间内一声重物倒地的巨响。 铁架子、玻璃制品、塑料落到地上, 稀里哗啦地翻了一地。 陈霜被吓得狠狠一抖,转头看向那扇密封的门。 下角破败的门板修復如初, 它严严实实地守护着房间。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屋内传来少年嘶哑的哭喊声。 他呜呜地喊着什么她分辨不清的东西,一抽一抽地啜泣。他的气息很短,一边哭,一边用力地喘,似是随时下一秒就会彻底地背过气去。 「谢水!」陈霜马上掉头,又撞上门。 她想也没想去拉把手,手指从金属把手间毫无阻碍地划过。 现在的情况是,她变回了灵体,却也无法穿墙而过。 耳朵贴到门上,陈霜只好尽力去听谢水在喊的话。 有东西「咚咚咚」撞着床板,陈霜听见谢父谢母低声下气地在哄。 「你不能哭的,会发作的。」 「算妈妈求求你了好不好,你乖乖静下来。」 谢水仍旧在哭。 他的哭声是断断续续的,夹杂着胸腔越发急促的喘鸣声。 「我想……上学……」 他艰难的将字连成句,挣扎着表达他要说的。 「我……可……以去的……为什么不让我……我、别人……一样……」 大人一下下拍他的背。 「别哭了,阿水!你静下来,喷药!」 药瓶被摔到地板,谢水除了喘息之外,没能再发出别的音节。 拍背声没有停歇。哭声,渐渐地小了。 「你每天要吃药,不时要挂瓶的,你怎么出门呢?」 「上周又进了医院,你在家里身体都不行的,不能去上学啊。」 门外的陈霜深深嘆了口气。 她想起来这是哪次了。 穿墙,飘出谢水的家,下一层,有阳光洒进楼道。 空气中有芬芳的,草地被暴晒过后的香气。 正是明媚的盛夏,九月,是学生们开学的月份。 背着书包的小胖妞和几个大妈一起站在二楼,侧耳听着楼上传来的动静。 那天,她去学校报导,领完书被妈妈提早接回家。她们正好和邻居,在楼下听到了谢家传来谢水的哭闹声。 谢水想去上学,陈霜也知道。 他休学很久了,好像每次开学前都要闹这么一出,邻居们已经见怪不怪。他身体太差,家人自是不会让他返回校园。谢水又哭又闹,歇斯底里地吵,结果哮喘发作。 「造孽啊。」 邻居阿姨摇摇头:感慨道:「谢家生出这么个病秧子,他爸他妈没日没夜辛苦打工,也就够个他的医药费。」 陈霜她妈也对他们颇为同情:「唉,那孩子真是挺可怜呀,他能被治好吗?」 「哪能治啊,」压低声音,阿姨手遮住嘴,对她耳语:「他身上不止哮喘,还有併发症什么的,心脏肺部,毛病一堆,病成那样,就是用药吊着一条命。医院的医生看了,都说没几年治的,他活不过成年的。」 小胖妞默默听着阿姨和妈妈的谈话,一言未发。 她完全地,被吓傻了。 她只知道谢水想回学校,她不知道他这么的想。 他会在学生们放学的时间,走到露台看;他会在她发新书的时候,帮她一起认认真真地包书皮;他很喜欢听她讲发生在学校里的事,陈霜觉得上学一点儿也不好玩,每次敷衍两句便转移到其他的话题。 她是,第一次撞见谢水的这副模样。 印象中,他总是平静、温和,仿佛一个纸扎的漂亮小人,脸色苍白着,笑容淡得没有颜色。 他同样是很听父母话的,他天天都在吃药。那种药片药丸,他按着三餐吃的,吞得非常流畅;她闻着就觉得好苦的中药,他能面不改色地一口喝完。 八岁的陈霜更从来没有过概念——谢水是会病死的。 关于死亡的定义,是在她刚记事不久,陈霜参加过外公的葬礼。 她妈妈穿着一身的黑色,抱着一个瓷白的小罐子,哭成了泪人。 「外公呢?」小小的陈霜问。 大人说:「外公去天堂了。」 她依旧不解:「天堂是哪里呢?」 他们揉着她的脑袋:「是一个很好的地方,在那里的人可以享福的。」 「那妈妈好傻哦,」陈霜乐呵呵地笑:「她在哭。」 第41页 「霜霜不可以笑的,」大人对她做出噤声的手势:「妈妈伤心啊,因为天堂太好,外公不回来了。」 后来,外公真的没回来过。 次年春节,陈霜跟着父母回到她妈妈的娘家,她看到的是外公的黑白照片。 他们围在桌边,有说有笑,吃热气腾腾的年夜饭。外公的照片下面,摆着一个香炉,陪伴他的是一缕青烟。 ——谢水也会去天堂吗? 小胖妞扁着嘴,心中五味杂陈。 她最先感受到的,是一种被丢下的感觉……他可是她最要好的朋友。 踟蹰半响后,小胖妞决定上楼。陈霜紧随其后,一起进到谢家。 彼时,谢家的动静已经平復了下来。 谢水的房门关着,谢父谢母愁眉不展地坐在饭厅。 打开门,见到楼下的小胖妞,谢父没从门口让开,明显是不想见客。 「是楼下的霜霜啊,阿水正在……」 从后面出来的谢母推了推他的手肘:「算了,你让小女孩进来吧,她跟阿水说说话,免得他过会儿醒了又闹。」 谢父想了想,点点头,松开门把,让女孩进来。 「小水哥哥还好吗?」小胖妞不掩一脸的担忧。 「他好些了,吃了药要睡,」谢母对她慈爱笑笑:「这会儿药效应该还没发作,你可以进门去看看他。」 「好的。」 陈霜早已焦急万分地等在谢水的房门边了,小时候的她一来,无法穿墙的禁令竟然解除了。 她往门上一撞,先胖妞一步进到房内。 谢水闭着眼睛,平躺在床上。 他的唇色微微泛紫,大约是之前的缺氧,导致他的脸色比平时更差。 小胖妞进到房里,他把眼睛睁开了。 「小水哥哥……」不復以往见他兴高采烈的大嗓门,她这声喊得轻轻。 他侧了个身,静静望她。 她走过来,在他的床边蹲着,与他的视线持平。 一动不动地,谢水看着她,泪水流下来。 他刚刚吃下药,气息没有完全恢復,情绪的波动让他的胸腔又开始不正常地大幅度起伏。 谢水开始用口喘气,他努力地不发出大的动静,拿起药物吸入器,自我调整着气息。 她握住他的手,等待他再度平静下来。 谢水一直在流泪。 他不吵不闹,脸上没有痛苦的表情,他又确实在哭。 他用尽全力做一件,健康的人宛如本能一般简单的,不用思考的事。 发着抖,他用尽全力,吸气,唿气。 有一句话,谢水说的实在太轻,落到小胖妞耳边,宛如幻听。 「我好羡慕你。」他说。 她不知道,他羡慕的是她能上学,还是她的健康,或许两者都有。 小胖妞多么的意外,谢水竟然在羡慕她,这个整天被周围人说「你肥得像头猪」的她。 成人的该是更加理智与成熟的陈霜,随着谢水一起流泪了。 她听懂了。 比儿时的她,理解得那些更简单一点,他羡慕她,不过是,能自由自在地唿吸。 嘴里的橘子糖滋味又酸又苦,陈霜好想帮谢水拭去泪水。 小胖妞替她做了。 谢水的气息好不容易舒缓,他取下吸入器。 她抽了纸巾帮他擦眼泪,而后,口无遮拦地问他。 「小水哥哥,你会死吗?」 谢水苍白着脸。 他有长长的睫毛,水晶制成的好看小人,神情脆弱而悲伤。 他不敢回答她。 小胖妞心慌得厉害,她去掏自己的校服口袋,倒出好多好多乱七八糟的糖果零食。 「我有糖,很多好吃的,它们全部给你。」 她双手合十,诚心诚意地向他祈祷。 「拜託你了,不要死掉好不好?」 谢水的嘴唇动了动。 他说:「好。」 「耶!」危机解除,小胖妞一下子笑开了颜。 防止他反悔,她更多地向他讨了个保证:「你以后,不会丢下我的,对吧?」 「嗯!」 谢水变回从前的谢水,他又沖她笑了。 小胖妞已经安心,晃着他的手,娇声娇气说:「可是,以后我找不到你怎么办?」 「你还记得糖果屋吗?我会像糖果屋故事里那个的哥哥一样,一路留记号给你。」 「好呀!」 伸出小拇指,她要跟他拉钩。 「那我们长大了,一起去糖果屋。」 他伸出小指,勾住她的,做出许诺。 「一起去糖果屋。」 第二十七章 求救 画面定格在两个小孩最后拉钩的那一幕。 谢水重新笑起来。 光从钉死的窗户后照进来, 整个人间沐浴在夏日的暖阳中。 失真, 模煳, 最后虚化成没有实体的泡影,消散。 陈霜坐在地板上,缓了好久。 她清楚后来会发生什么, 她好想赎罪。 她看见了结局回来这里,却是无事无补的。 为什么陈霜没有办法在儿时的她到来之前进到谢水的房门内? 到这一刻, 她已经明白, 自己所见只是关于过去的回溯。 他活着, 仅在她的回忆之中,她什么也改变不了。 第42页 陈霜抹去脸上的眼泪, 问自己还要不要继续看下去……口袋里还有五颗糖。 她苦笑一声,其实她是没得选的。 她被困在这里,仿佛是卖火柴的小女孩被大雪困在了那个凛冽的冬夜,她一根又一根划亮火柴。 即使明白, 亮光背后的橱窗是虚幻的,女孩也只能借着那虚幻的温暖,搓搓手,卑微地祈祷……陈霜没有得选。 想活下去的话, 只有继续往前走, 再看下去。 糖果的彩纸在她掌心,折射出五色的光。 併拢手掌, 陈霜的视线投向窝在她腿边的白兔。 「走吧,」站起身, 她对它说:「我们去下一个地方。」 这一次,小兔子一口气跑下楼,带她出了那栋老旧的民房。 她走在它的身边,外界的空间只闻得见声音,不见其景。 一旦陈霜竖起耳朵想要仔细听,它们便像是被风一下子吹跑,稀稀拉拉地卷落到遥远的,她无法观测到的地方。 走了大概十来分钟,小兔子终于停着不动了。 面对一片虚无的空旷,陈霜一拍脑门儿。 ——哦!她忘记吃糖了。 摊开汗湿的手心,被攥着的糖果在高温下,内里有一些要融化的迹象。 陈霜废了点劲剥开糖纸,将橘子糖含进口中。 甜味扩散,眼前的场景随之变得清晰。 「中心书店。」红底白字的招牌,陈霜念出上面的字。 那么,她已经知道,这个场景之中,过去的自己被困在哪里。 上楼,陈霜穿过红色的房门,找到那个儿时的蜷缩成一团的自己。 小胖妞被搜过身了。灰色的遮光窗帘严严实实地挡住来自外界的亮光,她盯着窗边的绿植髮呆。 陈霜抱着手臂,目光并未在女孩身上流连。 她面无表情地和她望着同一个方向,等待谢水的出现。 陈霜没有等待太久,门从外面打开,进来一个男人。 先前,在张丰宇幻境中面部缺失的中年男人,拥有了一张具体的脸。 「走了,下楼吧,你哥哥来接你。」 小胖妞直到见到谢水,才得知来救她的人是他。 少年帮着她跟店家道歉,男人说着些什么,他不断点头应声。从口袋里掏出钱,他窘迫地数了几遍,递给店家。 带她下楼的男人走到店家旁边,对谢水说:「她是惯犯了,就算给了钱,这么放她走可不行。你要写个保证书,我们再抓到她,绝对要报警的。」 他接过他们递来的笔。 「保证书我会写,但请你们不要告知她的学校,我会督促我妹妹的,她以后绝对不会再犯。她是个好孩子,一时煳涂了。」 「小水哥哥?」小胖妞吶吶地喊他。 谢水转身,朝她的方向看,她的视线与他于空中交汇。 陈霜就站在谢水身边。 不论是往昔还是今日,她眼睛一眨不眨地,试图从他的眼神中、表情里,找到一丝一毫的鄙夷、失望、愤怒,怪罪。 谢水没有。 他有精緻好看的容颜,遥遥投来一眼,春风似的暖融融。 谢水飞快地朝她笑了一下。 这是一个安抚的柔和的笑容,仿佛在说「没事的」。 那个笑容却将小胖妞彻底地击溃。 偷东西的事,旺盛的无法压抑的食慾,被嘲笑被排挤被嫌弃……一切的那些,它们被藏在谢水看不见的地方。 她最不想让他知道!让父母、老师、学校知道,甚至让她进警察局,都比不上让谢水知道来得让她感到耻辱。 可现在他知道了,她心里唯一那块干净的地方,烂掉坏掉了。 谢水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店家终于肯放人。出了书店,小胖妞和谢水并肩走着。 他是偷偷从家里熘出来的,衣服穿得单薄。 她注意到这一点,愈发感到愧疚,自厌的情绪如同大山一样沉沉地压在她背上。小胖妞沉默着,一句话没对他说。 「我看你很迟没有回家,」谢水主动跟她搭话:「所以出门到你常去的地方找你。」 小胖妞咬紧嘴唇,想像他下一句大概就要问她,为什么要偷东西。 她有点怕他会这么问,她加快脚步。 「霜霜……」谢水只好快步追上去。 此刻的陈霜是没法听他说什么的,她想快速地逃开自己偷东西这件事,知晓这件事的谢水,也令她避之不及。 跑了几步,谢水开始喘了。 声音落在耳边,小胖妞这才想起他身体的不便。 她索性跑了起来,打算甩开他,先一步回家,躲起来。 意外的是,她故意要甩开他的行径,并未让谢水停下脚步。 他的喘息声越来越大,喉咙中像藏着个破败的风箱,他追在她身边。 小胖妞继续跑。 她不让他追上,连她自己也说不清,这会儿是跟什么在较劲。 她是担心谢水怪她做错事吗?不是的。陈霜比谁都了解谢水,他是一个多么好,多么包容的人。即便是,全世界说她无可救药,他也会成为最后那个相信她的人。他会孜孜不倦地开导她,成为她的力量。 他的好让她感到难堪。 「哐。」一声闷响。 小胖妞没反应得及,他们身边的陈霜闭上眼睛。 第43页 她终于停下来了,回过头,正好看见这一幕……膝盖一软,谢水上半身砸向水泥地。 他好似碎在了那里。 破皮的手掌、膝盖,渗出鲜红的血珠,他一声痛没有唿。 比在意伤势,更严重的是,他发病了。 谢水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抽搐。 她眼见着,他脖子上暴起青筋,狼狈地在地上想要抓着什么,表情变得扭曲。 「你有没有带药?」小胖妞吓得脸色煞白,俯下身翻找他的口袋。 谢水摇头。 她人生的头一次,离死亡那么近。 她意识到,自己让谢水跑的那一段路,可能会把他害死。 他的嘴唇哆哆嗦嗦地,往里吸气,胸腔喘鸣声不止。 他的气息很短,形容的话,好似每一口气都没有进去,就被他吐出来了,他的内部始终是封闭的。 小胖妞抓着头髮,不知道该碰他,还是该松开他。失去聚焦的双眼茫然四顾,她想唿救,偏偏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怎么办……怎么办……」 谢水捏成拳头的手一点点松开,他整个人开始变软,脱力。 他躺在地上,仿佛连挣扎的力气都不剩了。 「不、不,」陈霜盯住谢水,难以置信地摇头,而后疯癫般地自言自语:「这次他没有死,这次他缓过来了,他没事的,一定没事的。」 小胖妞傻傻地看着谢水。 深感自己罪大恶极,她开始发抖,下唇被她咬出了血。 万幸,谢水没有死。 如同陈霜记忆中的一样,这一次他幸运地缓过来了。 无法自控的脱力使他放松了身体,气息打开一道口子,灌进他的胸腔。 「我回去拿药!叫你爸妈!」 感受到谢水尚有生机,小胖妞迅速跳起来,往他们家的方向狂奔。 离家已经不远,她三下五除二冲上三楼,通知谢父谢母,谢水在路上发病了。 第二十八章 浪费 全部人, 只当是谢水自己偷跑出去, 而及时回来报信的陈霜救了他一命。 把小孩送回房间, 谢父谢母特意来陈霜家跟她道谢。他们轻拍她的手,小胖妞表情难堪地摇摇头,欲言又止。 陈霜父母那儿, 他们也认为她的晚归是遇上了谢水的发病,没有多问。 兜兜转转, 身为始作俑者的她倒像是做了件大好事。 目睹一切的灵体陈霜倍感煎熬, 口中的橘子糖融化的速度异常的缓慢, 她已经尝不到分毫的甜意。 二层,一家三口围着吃饭, 心事重重的小胖妞用筷子拨着米饭,罕见的胃口不佳。木头民房的隔音很差,他们听见楼上人家说话的声音。 「我们留给你的钱你全用掉了?」男人深深嘆了口气,嗓音透着疲惫:「那里零零散散加起来不少的钱了, 你去买什么了?」 谢水没有说话。 「阿水,为什么不肯跟爸妈说?你今天到底是出去做什么的?为什么跑步?为什么没有带药?你明明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呀。」 妇人一连几个逼问,末了已经带上哭腔。 「你能不能心疼一下爸爸妈妈?你生病,你难受, 我们也苦啊, 我们苦死了。」 捂着嘴,她压抑着, 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妈,你别哭, 」谢水对他妈撒谎了:「我是……去买书了。」 这个太明显的谎言一下子就被拆穿:「你的书呢?」 「看完没拿回来。」他还是没有要供出陈霜的意思。 听到谢家的对话,陈霜她爸给她妈使了个眼色,小声道:「我看他是拿钱去玩游戏了吧。」 「谁知道,」陈霜妈妈警惕地看了眼没精打采的小胖妞:「陈霜,你可别跟楼上哥哥一样学坏了。」 她爸对这点还是很有信心的:「那不会,我们家霜霜有了零花钱,也只会去买东西吃,不会去玩游戏的。」 陈霜妈妈嗤笑:「你以为吃东西就没事吗?你不看看她那么胖,再吃……」 椅子在木地板上划过,刺耳的一声。 「我回房间了!」小胖妞推开饭碗,站起身。 「你看你,整天嫌她胖,说一下她连晚饭都不吃了。」 「一顿少吃点饭不会怎么样,她本来就太胖,我没说错。」 没有搭理身后的声音,胖妞头也不回地跑进自己房间,用力把房门带上。 楼上人家对谢水的问话还未结束。 他去买书这个理由没站住脚,但不论他们怎么问,他都不肯说实话。 「行,你不说,你还是不自觉。以后不准你出门,我们出去打工,就把门从外面锁了。」 「有什么想买的东西,你跟爸爸妈妈说,我们不会再在家里放钱了。」 「阿水,我们这么做都是为了你,你看看今天的情况有多危险……」 全是谢父谢母喋喋不休的叮嘱、碎念,谢水再没说过一句话。 八岁的陈霜,没有主动跟大人坦白自己偷东西的事。 谢水那边,他同样替她保守了秘密。 小胖妞缩在墙角。 先前被她咬破后结痂的嘴唇,这会儿又一次地被她啃得鲜血直流。 她脑子里想起的,是上一次目睹谢水发病,他对她说的那句话。 「我好羡慕你。」 第44页 漂亮的,心地善良的谢水。 肥胖的,骯脏懦弱的陈霜。 她多想把他羡慕的东西给他,他这样好的人,应该健康又长寿,他理应拥有全世界最好的一切。如果身体不好的是她就好了,如果可以和谢水的身体交换就好了。 小胖妞不敢发出声音,偷偷地哭。 一无是处却这样健康活着的她,就像是一种浪费。 陈霜观察着角落里的女孩……她团成一团躲在角落的样子,她抹眼泪,吓得不停颤抖的样子。 她静静地看着儿时的自己,却恍然间,从「她是我」的角色中抽离出来,变成一个旁观者。 ——她真可怜。 长吁一口气,嚼碎口中所剩无几的糖果,陈霜快速地结束了这段回忆。 第二十九章 手鍊 下雨了。 第四颗糖果开始融化, 陈霜抱着兔子, 等在露台。 灰沉沉的天, 雨滴沿着屋檐落下,在她脚边溅起一朵水花,却没有弄湿她的裤脚。 意识到自己进入了新的一段回忆, 陈霜转身。 谢水安安静静地坐在藤椅上,看上去又瘦了一大圈。 修长白皙的手指缠着三股棕色的绳, 他好像正编着一样东西。长睫在他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他一股一股交错着, 编得认认真真。 「小水?」陈霜托着腮,蹲在他身边跟他说话:「下雨啦, 会冷,回房间比较好哦。」 他没有理她,继续编啊编。 「你编的什么呀?」明明知道他不会回答,她还是喜欢跟他说话。 谢水忽然抬眼, 朝她的方向看。 陈霜与他四目相对。 他的眸色很浅,一双眼睛通透得像是玻璃珠子做的。 她绷不住表情,正要支支吾吾地问他「怎么能看见自己」,谢水的视线和她的错开了。 他不是看她, 是在看她身后, 露台外面的地方。 情理之内,他看不见她…… 陈霜略感失落:「你在等谁吗?」 将手中的东西放到一旁, 谢水站起来,走到露台旁。 楼下来人了, 几个孩子撑着伞,雨鞋踏着水花,说说笑笑地往民房的方向跑。 ——原来他在等自己。 小孩子不怕下雨,下雨更好玩。 小胖妞和她新交的朋友在雨中你追我赶地打打闹闹,好远就能听见小孩音调极高的笑闹声。 她也并非没有注意到三楼露台有人向她投来了视线。 进楼前,小胖妞往三楼看了一眼,谢水迫不及待地对她挥挥手。 她脸上的笑容僵了一僵,假装没看见他,亲亲热热地跟她的朋友说话。 谢水的手不尴不尬地停在半空之中。 他的神情,落寞而茫然,完全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错事,惹到她。 陈霜知道,从前的她为什么有这种形态的反常。 偷盗的事情被谢水知道后,小胖妞开始躲他……她觉得自己不配跟谢水做朋友。 此时的她尚且无法理解,被她这种自说自话的自厌情绪,最大程度伤害到的人,是谢水。 他拿起桌上的编织品,在小胖妞进到家门之前,走到二楼。 她在家门口脱雨鞋,见到谢水不復往日的热络,连个招唿都没跟他打。 「霜霜。」他先跟她搭话。 小胖妞眼也没抬:「怎么了?」 「之前你说,好朋友会交换手鍊,你给我编一个,我给你编一个……」 谢水背着手,身后藏的便是那根他答应过她的手鍊。 「我来跟你说,我的快要编好了。」 只等她像平时那样露出惊喜的表情,问他「真的吗」,他便会立刻地,把手鍊拿出来给她看。 「哦,」皱了皱眉,小胖妞的反应很冷淡:「你别编啦,我上学不能戴的。」 谢水抿抿唇,应道:「好。」 小胖妞没什么要跟他说的,准备回屋。 在她走之前,他鼓起勇气又喊了她一声:「你今晚做完作业要来我家看书吗?」 她摇头。 「我今晚叫周妮来我家看动画片。」 谢水苍白地笑笑:「那没事,明天是周末,书……」 小胖妞没有耐心听完,打断了他。 「我有了别的朋友,时间和他们约好了。」 怕自己的意思不够直截了当,她索性把话说得更明:「你也去找别人玩吧,你的同龄人。」 谢水攥紧了手鍊,低下头。 这一次她进门,他没有出声再说什么。 跟自己同年纪的孩子一起玩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吧,小胖妞想当然:和谢水一个年纪的,他们肯定要比她有趣,比她聪明,更明白事理,谢水本来就应该跟他们玩的。之前是她老是缠着他,让他没有时间去接触别的朋友……反正他跟谁玩,都比跟她玩来得好。 她是一个可耻的小偷。 已经长大的陈霜,眼见着谢水变得黯然的神色,什么也做不了。 手鍊差一点就能完成了,正如谢水说的那样。 在陈霜看到它完成品状态的第一眼,她自嘲一笑——是它啊。 棕色布绳子,扣着小铁环,铁环上有个小牌子。牌子上写着「霜霜」二字,字体刻意地写得圆而可爱,后面画了个粉粉的小草莓。 第45页 她先前见过它的。 原来,死去的小白兔脖子上的紧紧缚着的,不是项圈,它是一条手鍊。 谢水送给陈霜的手鍊。 陈霜没有印象,谢水最终有没有把这条手鍊给她。 她尽可能地呆在谢水的身边,当小胖妞和她的新朋友打成一片的时候,他独自等在雨季的露台。 陈霜能感知到谢水的孤独,就像是在他身边的她,依旧感到孤独一样。 他们的存在于彼此,是来自另一个时空的,两条无法再相交的平行线。 平日里仅剩的,陪伴谢水的小生物,是一只陈霜送他的小白兔。 兔子软绵绵地趴在谢水的腿上,他的手指轻轻帮它梳理着毛髮。 时间在加速,他熬呀熬,不知不觉,陈霜看到天际放晴,雨季终于过去。 上学下学的时刻,谢水总会出现在露台。 陈霜能在小胖妞从民房走出去上学或回家的时候,看他几眼。 他消瘦的速度叫人触目惊心,没什么肉的脸蛋外面好似煳了一层青白的纸,四肢也彻底瘦脱了形。 早晨,他望着背书包的少年人在楼底下吵吵闹闹,路过这里,往学校走去。 上课铃声快响的附近,学生们会飞快地跑起来。 傍晚时分,是最常能在露台见到谢水的时刻。 调皮的不愿意回家的少年们,在楼下的空地踢足球。 谢水坐在他的藤椅上,远远地看。 没有表情,没有声音,只是看着而已。 然后是冬天。 过节的时候,是一年最冷的时候。 大年三十的早上,陈霜一家起了个大早,出发去外婆家。 出门时小胖妞听妈妈说,楼上的谢水又被送进医院了。 去医院,对于谢水来说是家常便饭,小胖妞没有对此多问些什么。 坐上亲戚的车,隔着车窗,她看了一眼三楼。 满目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的春联,窗花。 一派红色中,三楼的露台静悄悄。 能瞥见露台的一角挂着一个空荡荡的鸟笼。 陈霜没有见过鸟笼里的那只鸟,很早很早之前,谢水将它放生了。 第三十章 预感 第五颗。 陈霜没有间断地撕开下一颗糖的糖纸。 她压抑着心中的痛苦, 强迫着自己继续看下去, 宛如一种自虐。 橘子味不復从前的甜蜜, 它开始发酸,苦涩的滋味叫人难以吞咽。 小胖妞从外婆家回来,是初三那天。 他们从车上下来, 住在一楼的张阿姨沖陈霜他们招手,让他们来一下。 陈霜她妈过去跟张阿姨聊了几句, 张阿姨进屋子, 好像去拿些什么。 「霜霜。」妈妈喊她过来。 「怎么啦?」小胖妞啃着糖人, 小跑过去。 「唉,你别吃了, 」她妈不爱看她吃甜的,蹙着眉夺走了她的糖:「你楼上的那个哥哥,跟你关系不错的,在医院不行了。我听张阿姨说, 他好像就这几天的事了。」 「啊?」小胖妞没反应过来她妈妈话里的意思。 张阿姨从屋子里出来,手里拎着一个蓝色的小型铁笼,里头装着一只小白兔。 小胖妞认得它,那是她送给谢水的, 名字叫「小水」的兔子。 「三楼的男娃娃住医院, 他说,以后这只兔子拜託给你照顾。」 她将手中的兔子和笼子一併递给小胖妞。 「兔子我送给他了。」 小胖妞摆着手, 下意识要拒绝。 「他养不了啦。」张阿姨说着话,把笼子的把手挂到了陈霜的胳膊上。 很沉。 小胖妞低头看向笼中的白兔, 脑中乱乱的。 她瞥见,小兔子毛茸茸的脖间,繫着一个棕色的项圈样式的东西。 「那是兔子的名字。」张阿姨以为她不知道,跟她解释了一句。 小胖妞喃喃自语:「怎么会呢?」 谢水把兔子还给她了。 他养不了,所以拜託她养,他养不了……妈妈说,谢水不行了,好像就这几天的事。 就这几天的什么事? 小胖妞双手拖着装兔子的铁笼,回房后盯着它脖上的项圈发呆。 「爸!妈!」 她像被一盆凉水浇了头,忽然跳起来,冲出房间。 外间的两个大人被她吓得一激灵。小胖妞双手合十,央求她爸妈带自己去医院找谢水。 不出乎意外,她被狠狠地骂了一顿。 「人家家里现在够忙的,你去添什么乱?」 「你以为医院是什么玩游戏的地方吗?」 父母噼头盖脸几句话,她被说得哑口无言。 站在原地不肯走,小胖妞揪着衣角,嘴唇动了动,想再争取争取。 没等得及她说,她妈妈先一步分配任务给她:「你寒假作业写完了吗?过年也过了,该去写作业了吧。有那个空,不如去跳跳绳,运动运动,争取在开学前变瘦一点。」 让父母带她去医院是没戏的了。 小胖妞愁眉不展地等到午睡时间。趁她父母睡午觉的时候,她从自己的小猪扑满里倒出两枚一元硬币。 从家门口坐上公车,她打算一个人去医院找谢水。 对于八岁的陈霜,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第46页 她不确定谢水住的是哪家医院,她跟她妈妈坐过一次去医院的公交车,她知道的医院只有那里。上车前她看过站牌,已经根据站牌数好了要坐几个站,坐到公车的座位上,她半分钟都不敢松懈。 确保自己没有下错站,小胖妞问了个路,终于找到挂号大厅。 很多很多的人,来来往往。 戴口罩的人,一身病号服的人,面色焦急的人,穿白大褂的叔叔阿姨。 小胖妞矮矮的个头,穿梭其中,试图找到那张她熟悉的面孔。 她不知道路,不知道问谁,她什么也不懂。 鼻腔中充斥着刺鼻的消毒水气味,这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 当她身处于人群中,面对一个人潮涌动的,她一无所知的世界,突然间,她有了一种古怪的不祥的预感——她会失去谢水。 他是骗她的。 自己找不到他的时候,就是找不到了,他没有留下记号给她。 小胖妞表情颓然地走出医院。 陈霜生生地将橘子糖咽下喉咙……太苦了。 心中像被人用钝刀刮着,长久的凌迟似的疼痛在折磨她。数十年,她的伤口好不了,一层层地往下溃烂。 抱紧自己的手臂,陈霜蹲下来,等待着幻境消失。 从小到大,她一如既往的怯弱。 第三十一章 死亡 最后的两颗糖。 望着手心中躺着的糖果, 它们即将对她宣告谢水的死亡。 陈霜难看地笑了笑, 毫不留情地将它们摔了出去。 她身处于一片混沌中, 手掌捂住脸,将自己缩进绝望的壳。 困着她的是什么?到了这一步,陈霜已经心知肚明。 糖果屋的唐小桃——她无法自抑的旺盛的食慾。 中心书店的张丰宇——曾经犯下的偷窃之罪。 恃强凌弱的王程——孩童泄愤式的无知的本恶。 王程害死唐小桃, 视生命如草芥,恰如年幼的她为了泄愤杀死那只兔子。 他们是她心中不散的阴霾。 在幻境之中, 陈霜无处可逃, 他们找上她, 逼她全部记起,逼她直面自己的丑陋。 谢水……幻境中无孔不入的兔子, 是他吗?他也是她的阴霾之一吗? 如果是那样的,那么她註定被困在这儿了。 她没有办法看他再死掉一次。 周遭的混沌以陈霜为中心,又一次朝内坍塌了一圈。它们宛如有实体的妖物,抽干周围的空气, 扭动着身躯挤过来,伺机而动。 陈霜没有反抗的力气了,她在原地等待着被它们吞没,与终将到来的死亡。 衣袋发出「沙沙」的声音。 手指从眼睛挪开, 她瞥向那里……小白兔又来了。 它的小脑袋蹭着她的外衣口袋, 里面的东西被它撞得一阵响。 「你想要什么吗?」 自身难保的她苦笑着,摸摸它。 「我没有东西能给你的。」 小白兔好似听不懂人话, 直接扑腾一下,踩到口袋上面。 沙沙的响声更大了。 陈霜只好掏了掏口袋, 把里面的东西全部拿出来。 一边口袋装着一支白玉兰,是她先前在露台摘的;一边口袋里有几张糖纸,是她几次吃糖留下的。 小兔子慢悠悠地从糖纸上跨过,「唰唰」、「唰唰」,好似终于找到了目标,它站在一张糖纸上,不再动了。 陈霜拾起那张特殊的糖纸。 这是那颗引她见到谢水,人身兔头的怪物留给她的糖。 糖纸的角落写了字——「沉溺即死」。 小兔子等她看完那四个字,陈霜抬眸,与它对视。 白兔的眼睛是红色的,似玻璃珠子。 纯净无瑕的红,通透得一眼能望尽它的眼底。 恰如她在记忆回溯时,错觉自己和谢水对视的那一眼。 少年有一双安静而通透的眼眸。 「沉溺即死……」 陈霜咬紧下唇,吶吶地问:「你不想,我死吗?」 小白兔跑了起来。 轻快的脚步踏散纠缠在四周的混沌,踩出一条窄窄的路。 跑到前面,它转头看向陈霜,像是在对她说:「快点跟上我」。 她只好跟过去。 白兔带她找到那两颗被她丢掉的糖。 糖纸折射出亮闪闪的光泽,可周围是没有光的。 是它们,在发光。 「不行,我看不下去的。」 陈霜摆摆手,眼角落下一串金豆豆。 她无措抓抓脑袋,哭得像个幼稚园小朋友。 「我不想谢水死掉。」 小兔子的头上顶着那两颗发光的糖,在她面前一动不动地等她。 她犹豫多久,它就会等她多久。 「我知道了。」 擦掉眼泪,陈霜吸了吸鼻子,止住抽噎声。 糖好难吃。 小小一颗,混杂了她泪水的味道,药一样苦。 …… 初四,天蒙蒙亮。 小胖妞翻来覆去,一夜没睡。 浓重的睡意拽着她,即将要把她拖入梦境。 耳朵动了动,楼上似乎传来走动的响声。 「小水哥哥!」小胖妞猝地睁眼,骨碌碌从床上下来。 拖鞋都没来得及穿,她抱起房间角落正在酣睡的小兔子,急匆匆地跑上楼。 第47页 三楼的人果然回家了。 门敲了两下,里面的人便开了门。 是谢水的母亲。 她的眼眶红红的,眼袋很重,哭肿的眼睛让人联想到那种眼球格外突出的鱼。 「楼下的妹妹来了。」她声音虚浮,这句话,不知道是跟谁说的。 小胖妞跟她打了个招唿,进到了谢家。 谢水爸爸也在。他坐在饭厅,捧个菸灰缸,没什么表情地抽着烟。 她头一回看到谢叔叔抽菸……小胖妞皱了皱眉:小水哥哥有哮喘,他爸爸在屋里抽菸不好的。 心下奇怪,但这并不是她最关心的事。 转头看向谢水母亲,小胖妞焦急地问:「阿姨,小水哥哥回来了吗?他好了吗?」 妇人的嘴角抽了抽。 她对女孩笑了一下,笑得像哭。 过度的操劳使她提早显出了老态,小胖妞注意到,阿姨的头顶有了许多根白髮。 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她说:「你进去吧,最后看看他。」 小胖妞点点头。 她有些日子没有和谢水说话了,所以很是紧张。 心脏咚咚咚跳得飞快,她害怕谢水不欢迎她,把她赶走。 进门前,小胖妞提早想好了要跟他说的话。 谢水母亲帮她开了卧室门,她走进去。 看到谢水的一剎那,小胖妞忘记了自己所有的腹稿。 他躺在床上,眼窝下凹,脸色蜡黄,形容枯藁。 从前那个温柔漂亮,水晶一样的小少年,在还未来得及完全绽放的年纪,无声无息地碎去了。 谢水挤满医疗器材、瓶瓶罐罐的小房间,一下子空旷了。 他不用打针,不用挂瓶,不再吃很多很多的药。 小胖妞忽然之间明白了,刚才谢水母亲那句话里,那个「最后」的含义。 谢水没有好起来,再也不会好起来。 他要死掉了。 她心慌得厉害,双唇哆哆嗦嗦,一遍又一遍地喊他:「小水哥哥,小水哥哥……」 先前谢水答应过她,他们已经说好了,他不会死掉。 但谢水本来就常常,说话不算话的。 明明说好教她做功课,他临时出门去看病。 明明说好陪她看动画片,她到点找他,他又去住院了。 明明说好一起出去玩,她东西都准备好了,他爸爸妈妈不让他出门。 如果这一次他说话算话,以前那些,他说过没有实现的事,她全部不追究了。 谢水被她摇醒了,浑浊的眼球往她站立的方向转了转。 小胖妞抓住他的手,嚎啕大哭。 她哭起来可丑了,胖乎乎的脸拧成一团,鼻子冒着鼻涕泡泡。 她丑丑地、卑微地,诚心诚意地求他。 「小水哥哥,不要走好不好。」 「你能不能不要死,不要把我抛下。」 果然,谢水又对她食言了。 他已经没有气力回握她。 嘴唇动得缓慢,他很轻很轻,很抱歉地对她说…… 「对不起啊。」 谢水的表情有点难过,那三个字太轻,小胖妞出神地想——像鱼吐出的泡泡。浮出水面,迅速消失在水中。她觉得自己什么也没听到。 她能看清的,只有一件事:他骗她了。 小胖妞没有接受他的道歉,她愤怒地抱起那只他不要的兔子,她逃走了。 偏偏挑了这样的时刻,她跟他赌气……分明还来得及,好好地道别,她却没有。 房间门开了又合,光进来一瞬,彻底地暗掉。 这里只剩下,病床上的谢水。 他睁着眼,平静地,独自等待着死亡。 陈霜是看着谢水在她面前死掉的。 生命的最后,他眼神空洞洞地,望着房间里被钉死的那扇窗户。 没有拉严的窗帘,透出一小角,他盯着那儿。 外面还没有到春的季节,世界一片茫茫的白色。 口中,发苦的橘子味消散。 陈霜走到窗台,将窗帘完完全全地拉开。 封住窗户开关的铁条经过时间洗礼,绣化得严重,她用手抠它,使出最大的力气掰开它。 铁锈在掌中留下几道斑斑驳驳的脏污,铁条终于松动。 她欣喜若狂,深吸一口气。 清新的新鲜的空气灌进房间,凉风吹起帘子,它们肆意地捲起,飘扬。 她帮谢水打开了窗户。 她没有回头。 她知道他不在那儿了。 第三十二章葬礼 最后的一颗糖没有味道。 他留给她最后的回忆, 仿佛一滴冰冰凉凉, 无色无味的水。 甜的、酸的、苦的, 一切都隐匿于海一样宽阔的时间洪流之中。 小胖妞站在谢家门外,她来参加谢水的葬礼。 她的爸爸妈妈换上了上一次去参加外公葬礼时的黑衣服,毕竟是住得这么近的邻里, 他们一早就过来谢家帮忙。 小胖妞本来也要穿黑色的,翻箱倒柜, 她妈好不容易翻出一条黑裙子给她。 她倒好, 说什么都不肯穿。 「为什么啊?你不穿总要有个理由。」 小胖妞瞅着自己的脚尖, 一言不发。 妈妈尝试地问她:「是不是怕冷?」 她摇头。 第48页 「你不会是怕露出自己的腿,太胖了, 不好看吧?」 她摇头摇得更用力。 「那是什么?」 旁观这一幕,陈霜自嘲地笑笑。 ——很幼稚吧,她妈一定想不到,八岁的她不愿意穿黑裙子的原因, 是她不想把谢水送走。 耐心用尽,妈妈一把将小胖妞抓过来,不由分说地拎起裙子往她身上套。 没能套进去。 「唉,裙子小了。」妈妈嘆了口气。 继而, 又是她听到耳朵生茧的那句:「你真是太胖了, 肥得跟猪一样。」 这句话头一回切实地,对小胖妞造成了伤害。 她心中有一道屏障, 保护她,让她错觉自己并没有那么的糟糕。屏障的名字叫谢水, 他是真心实意地不觉得她胖,不觉得她丑。 谢水没有了。 黑裙子不能穿,所幸,谢水的葬礼办得并不是很细究条条框框,穿白色的也可以。 换上平时她也会穿的白衣服,仿佛是平平常常地上楼,找谢水玩。小胖妞抱着小白兔,躲在三层楼梯口,偷偷地观察着谢家里面。 她曾熟悉的谢水家的饭厅,铺上了一块巨大的黑布作为背景板,桌子上摆着谢水的牌位和黑白照片。 那张照片是他的小学毕业照。 谢水小时候就长得好看了。那时的他还很爱笑,成天都是快快乐乐的。拍照片时摄像师提醒他「不能再笑了哦」,他抿了抿唇,装出严肃的样子。 围着红领巾男孩,嘴角努力向下压着,眼神亮晶晶地看向镜头。 来参加葬礼的人不多。 谢父谢母四处借钱,亲戚朋友知道他们家难,帮不上忙的那些也就自动将关系拉远了。 形式同样是一切从简。谢水生病的这些年,高昂的医药费让他家只剩下一穷二白的空壳,连个像样的葬礼也办不出。 做法事的人很早就到了,谢水的两三个亲戚和他的父母跪在地上,跟大师一起焚香念经。 一些有空的街坊邻里,帮忙他们准备祭祀的食物。 陈霜父母和楼下的张阿姨一起坐在玄关,折元宝,烧纸钱。 大家都挺平静的,分工有序,没人在哭。 谢水死了,对于小小的陈霜,这是一件「天塌下来」的大事。她远远地看着他的葬礼,等待这件大事轰轰烈烈地发生。 可是,人死了,原来也就这样了。 焚香、念经,祭祀,烧纸……然后呢?没有然后了。 「还要念多久经?」陈霜妈妈手法流畅,手轻巧一捻,再一折,就出来了一个纸元宝。 「早着呢,」张阿姨折得比她还快一些:「那孩子年纪轻轻去了,念久一点,让他能够安息。」 一抬眼,陈霜妈妈恰巧抓住了正在听墙角的小胖妞。 「你傻愣愣躲在那儿做什么啊?」 她招手让她过来:「要不要到这里帮忙折元宝?」 小胖妞不愿意踏进谢水的灵堂,下意识往后一缩。 「叫你做事就熘,看你懒得哟,」陈霜她妈嫌弃地赶她:「那你去帮你爸爸烧纸钱,那个容易。」 小胖妞缩得更后面,她再要喊她,她会马上逃跑的。 「行吧行吧,你这孩子真是没用。」 她妈懒得搭理她了,转头跟张阿姨说话:「三楼的男孩子跟她先前挺要好的呢,成天在一起玩。现在看看她,我连叫她过来帮帮忙,给人家做点身后事她都不帮。你说以后她大了,我能指望上她吗?」 张阿姨对此司空见惯:「很正常,现在的小孩都是以自我为中心,只想着自己,我家那个小混球不也是。」 「这帮小孩一个个的,全是冷血动物。」 说话间,她见着陈霜没走还在那儿晃荡,又来了气:「别再玩兔子了好吗?要是你不帮忙就先回家,去写作业,等下吃饭我下楼叫你。」 「诶,兔子,」张阿姨认得这只在她家呆过的小宠物:「它是那孩子留给你女儿的吧。」 小胖妞点点头,说了这些天以来的头一句话。 「张阿姨,他有没有说为什么……要把兔子留给我。」 张阿姨被她问得愣了愣。 「他养不了啦,当然只能留给你,你能养嘛,一直养到兔子老死都有保障了。」 太正常不过了。 谢水离开了,但陈霜还能在这人世间呆好久……几十年,甚至一百年,所以他放心地将兔子拜託给她。 胸腔中涌起一股扭曲的愤懑。 小胖妞咬着唇,盯着怀中的兔子,手越收越紧。 她恨谢水,他的死去,他的失信,他把她丢下了。 她恨他把兔子託付给她,他笃定她还能健健康康,活好长好长。 这明明是他的祝福,此刻对于她,却宛如诅咒。 她没有准备好,活那么长。 她没有准备好独自前行,去面对一个再也不会有谢水的世界。 她不想活那么长的……她凭什么呢?凭什么早死的不是她呢? 小白兔发出不舒服的「呓呓」的叫声。 小胖妞抓紧它,跑回了家。 成年的陈霜抚了抚先前折下的玉兰花。它没有被压坏,洁白无瑕的花瓣依旧香气四溢着。 她没有选择去看八岁的自己。她知道,那个她,从这里回去后,亲手杀死了谢水留给她的兔子。 第49页 她对父母撒谎,兔子自己跑走了。它的尸体,连同她拿来捅它的小刀,一起被装进黑色塑胶袋中,丢到楼下的垃圾桶。 那个胃口超好,笑起来脸颊鼓鼓的小胖妞;那段一起嚮往糖果屋,闪闪发光的童年,也被她自己,一併杀死了。 自此之后,回忆起儿时,只剩满手血腥的死亡,与不可告人的污臭。 走近棺材,陈霜将那枝玉兰花,轻轻放在谢水的胸口。 「对不起啊,小水哥哥。」 长大的这些年,她攒了许多话和他说。 这一句欠了他十几年的对不起,像抖落下一层灰似的,沉甸甸的。 「你没有做错事,你救了我。做错事的是我,我做得很错。我也从来没有讨厌你,我讨厌的是在你面前,在那个场景下的我自己。因为我太胆小了,觉得自己配不上成为你的朋友,所以逃跑了。是我不好,真的,很对不起。」 谢水闭着眼,嘴角微微地上扬。 好似那天,他们躺在他用棉被铺成的地板,他不小心睡着。 而后,借着他们谈论的话题,他做了一个关于未来的梦。 「小水,你是我遇见过的,最好最温柔的人。」 陈霜一字一句道。 「你是我的朋友。」 恍惚忆起,童年的某天。 夜色的露台,谢水倚着栏。 过长的刘海,随意扣好的衬衫,梳理她头髮的时候,他视线向下,手指很温暖。 陈霜问谢水:「长大后我能不能跟你一样漂亮。」 他说:「当然啊。」 而今陈霜二十岁,已经比他当时的年纪还要大上几岁。 可她不及他的千分之一啊,他还是最漂亮的。 玉兰花清清淡淡的香气,伴随少年坠入长眠。 第三十三章 霜霜 玉兰花和谢水一起消失了。 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陈霜上看看、下看看, 反覆地确认。 花确实不见了! 她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被治癒的感觉。 ——这是不是意味着, 小水哥哥收到了她送的花? 最后一颗糖也吃完了,不久,那片混沌就会重新缠上她。 陈霜已经做好了准备。 这一次, 一直为她带路的小白兔没有再出现,它被八岁的她, 杀死在过去的时刻。 或许……兔子会在那里吗? 陈霜不太确定, 如果是的话, 那么在混沌吞没她之前,她还有一件必须要做的事。 加快脚步下楼, 她一口气飞奔至一楼,找到民房的垃圾桶。 经过岁月的洗礼,塑料桶的外观已经变得破败不堪,陈霜握住把手, 将盖子往上一掀。 角落里,躺着一个体积很小的黑色塑胶袋。 这对于她简直是惊喜,刻不容缓,陈霜用手指把塑胶袋勾了上来。 袋子尚有余温……可惜的是, 兔子已经死掉了。 小刀在它的身体戳出好多血窟窿, 它眼睛半闭,浑身雪白的皮毛被血染红。 陈霜小心翼翼地托着它, 轻轻地,合上它的眼睛。 小兔子被埋在院子的大树下。 没有挖土的工具, 陈霜用手刨的土。她把坑挖得很深,为小白兔弄出一个精緻漂亮的小坟丘。 墓碑她找了一段树枝,削下一截后,用小刀在上面刻了「小兔子霜霜之墓」七个大字。 「看吧,我知道你名字了,这回的一定没有错。」她仔仔细细把墓碑埋进土里,拍拍手上的灰。 正如陈霜送给谢水的时候,她给它取名「小水」。 他把兔子拜託给她,它的新名字叫「霜霜」。 墓碑摆放完毕后,上面用小刀刻的字亮光一闪。 字迹由木材的颜色,变成七彩的,阳光的照耀下,它闪闪放着光。看上去就好像是,那些陈霜童年时最喜欢的糖果,它们糖纸的颜色。 「是呢,我的名字叫霜霜。」墓碑仿佛在这样跟她说。 陈霜低头,看向手腕上的棕色手鍊。 脏兮兮的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直到皮肤表面干净为止,她捏起手鍊上的小牌子,细细地看了起来。 小牌子是硬纸板材质,明显是自制的。上面写着【霜霜】两个字,后面画了个粉红的小草莓…… 这是谢水编的,送给她,代表他们友谊的礼物。 这份礼物太珍重,珍重到她本应该无法拥有它,陈霜的脑中前所未有地清晰:她在一个虚假的世界里。 先前误以为是项圈的手鍊,让她联想到刚来到幻境时,一些惊悚而怪诞的片段。 人身兔首的怪物,它们做出的那些举动,真的是想要害她吗? 目前,陈霜可以确定的信息是:幻境中的东西,是她心中的阴霾映射出的产物。 她对谢水、对她杀死的小兔子,无疑是带有悔恨与愧疚的。 自己所见到的谢水与小兔子,是她的愧疚感所化成的怪物吗? 按照陈霜之前的判断,是的。 小白兔与人身兔首的怪物们,一直在赶她去往其他的道路。 一开始,到野山的写生活动,四名学生的失踪。她跟着许杏老师上山,本来她打算跟着许杏老师往上走,小白兔第一次出现了,让她看见了这个世界不正常的景观。 陈霜选择下山,接着,她看见了糖果屋。 第50页 在她忍不住要尝一尝糖果屋表面的蛋糕时,小兔子再一次出现了。 再然后,陈霜进到糖果屋里,见到唐小桃。 唐小桃……张丰宇……王程…… 陈霜最初以为他们和她一样,迷失在这片诡异的幻境中,毕竟这一切的开端,是他们的失踪。身为实习老师的她,是来这里找他们的。 但如果,他们分别代表了一段她童年的阴霾。 他们本人,有和她一起到这里吗? 会不会自始至终失踪的都只有她一个人? ——还是不对!不对! 陈霜捂住脑袋,假设她的学生没有失踪,她没有出来找他们的话……她是没有理由进到这个幻境里的。 那么,会不会是开端错了? 开端是什么样的?她是来找什么的? 周围无风,手腕上的手鍊自发地动了起来。陈霜不断地吞咽口水,她投入地去想,越想那些画面就越清晰。 那天天气不好,学校临时把写生活动改到了下午。 难得要出去玩,学生们吵吵闹闹的,都很兴奋。 许老师坐在她的座位旁边,闭着眼睛听歌。 陈霜自己在玩手机,车一颠一颠地,不舒服极了。 去野山的那条路很陡。 那座山正在开发中,道路没有修建完全,上山的时候…… 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回忆到这里,她瞪大了双眼。 陈霜的双腿在打颤,她握紧自己的手鍊。 是了,这时候,出事了! 大巴出了车祸,她看见车胎打滑后,一整辆车往悬崖落去。 她连尖叫都没来得及发出。 哪是四名失踪的学生……整车有四十四个孩子,两个老师,一个司机。 ——我,是不是死了? 浑身发着大汗,陈霜感知不到她的身体有任何的疼痛与不适。 这个地方是虚拟的,那么她本人的身体,自然也是虚拟的。 她有机会从这里出去吗? 「沉溺即死!」这四个大字醒目地出现在陈霜的脑海之中。 原来是这样……小白兔屡次提醒她,要快点走出去。一旦她在幻境中越陷越深,丧失求生的欲望,她便无法再次回到真实的世界了。 它始终是善良的,光明的那一方。 缠绕于脑海中的疑团,终于拨云见日。 幻境里的人身兔首,是「小兔子霜霜」,也是谢水。 它催着她往前走,催着她逃离危险。 那三个学生代表她的阴霾,它们阻碍她,拖住她,让她重蹈覆辙,再一次陷入痛苦的情绪中。而它是挥剑斩杀她阴霾的,她的保护神。 从谢水将他的小兔子取名为「霜霜」,託付给她的那一刻起,他把自己无法继续在人世间看见更多风景的遗憾,化作祝愿送给了她。 谢水与他的兔子,对于陈霜,是生的希望。 在更早的时候,她已经体会到了他的心意,因此,无法追随他的怨恨,才使她动手杀死了「霜霜」。 现在的陈霜,已经长大了。 她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怨恨谢水的食言。她知道,他也好想要活着,他没做到,只是因为没有办法,用尽全力,他也没有办法活下来。 同样地,她不会觉得,他把她丢下了。 谢水始终没有走掉呀。 他活在她的回忆里,活在她的心里。他从前给过她的善意与温柔,会一直一直地影响她,引导她,让她变成更好的人。 陈霜对自己说:不能再一次,辜负谢水的心意了。 若这里是她自囚的笼,那她理应最清楚,哪里有出去的路。 眼前的景色随心而变。 老旧的民房周围,渐渐淡去的混沌之中,新的建筑物拔地而起,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进行更迭。 陈霜迈开脚步,腕上的手鍊随着她的步伐一起,晃了一晃。 ——走吧,去找失踪的第四个学生。 第三十四章 梦想 行走在由自己想法构筑出的世界中。 八岁之后, 她的生活轨迹以跑马灯的形式, 在陈霜的眼前闪现。 一步步往前走, 有时,她看见了画面,有时, 她听见了声音,更虚幻的, 她能回忆起某一个时刻自己的想法…… 谢水死后, 迅速消解的食慾让陈霜患上轻度的厌食。 他在书店留下的一纸保证书, 使得她开始克制自己,不再偷盗。 如父母所愿, 陈霜开始变瘦。 上到初中,她体会到不被人喊关于「胖」的外号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瘦了就好了,他们不会再用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你的身体,母亲不会再在她吃饭的时候, 夺走她的筷子。 她想变得跟所有正常人一样。 从前那些见过她肥胖样子的同学、朋友,她一律不再往来;童年的照片被她全部整理出来,一把火烧了。 只是,内心日渐加深的自厌, 让她恐惧独处, 恐惧自己做出选择。 到了高中,陈霜的性格已经彻底改变了。 她按部就班地做大家认为对的事, 父母老师认为对的事。 当大家问她「你怎么想」的时候,大多数时间, 她是没有看法的,比起表达什么,她更愿意随波逐流地做和别人一样的事。偶尔有些私人的喜恶,他人一旦提出反对意见,她便二话不说地照人家想要的做。 第51页 这个年纪的少年少女大多满腔热血,有一大堆豪情壮志埋在心中。 她很自然地被同学问到那个问题:「陈霜,你未来的梦想是什么?」 陈霜动了动唇,「糖果屋」这三个字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而后,她感受到的是一片空白。 她没有梦想,没有什么东西能让她奋不顾身地想要燃烧自己。 她活着,过一天算一天,只是活着而已。 到了高考报志愿、选专业的时候,陈霜同样是没有自己想法的。 父母对她说,「不如去当老师,老师是铁饭碗啊,而且老师有寒暑假,福利多好」,所以,陈霜报考的清一色是师范类的学校。 她并不热衷于学习,在学校里除了死读书就是死读书,没有任何美好的回忆。 可她即将在毕业之后,再一次返回校园。 ——每天可以预见的,几十年如一日的无聊循环,这就是她父母口中的「铁饭碗」。人生啊,果然是一点值得期望的事情都没有。 读到的,自己曾经的想法停在这一句。 所有声音静了下来,画面散去。 陈霜停下脚步。 眼前是她的高中校园。 三栋灰扑扑的教学楼立在眼前,校园里人潮攒动。 他们发出嘈杂的谈话的声音,却没有一个人是有五官的。仔细听他们说的话,仍旧不能分辨出他们话里的内容。 他们用不同的音调,说着同一句话。 他们想表达的东西,如出一辙地一本正经又枯燥冗长。 她读不出他们在说什么,听久了,觉得头晕烦闷。 陈霜捂住耳朵,找到自己曾经的班级。 教室中,仅有一个学生是有脸的。 最后一个走失的学生——戴着厚厚的黑框眼镜,表情木讷,正在做笔记的她自己。 她找到她了! 陈霜一脚跨出去,快要进到班级。某种微妙的警惕,使她快速地瞥了眼教室中的黑板……黑板是空的。 ——那这个女孩在做什么? 少女奋笔疾书,往本子上拼命地抄写。 她的本子也是空的。 她手里的笔,根本写不出字。 陈霜心中发憷,不动声色地退回来,打算在门口再观察观察。 这时候,少女抬了抬沉重的眼镜,和门外的她对上视线。 「你怎么不进来呀?」 少女的表情淡定,她看得到她,并且不为她的存在感到意外。 「我不进去!」 唯恐有诈,陈霜谨慎道:「你出来啊!」 根据以往的经验,可以被称为「阴霾」的产物,有她从前阴影的全部特性之外,还附加了数倍的增强效果。以至于,那三个小孩,全部都是疯疯癫癫的。 看她怂成那样,少女皮笑肉不笑地抬了抬嘴角。 陈霜心道:糟糕,她绝对要来个厉害的招数吓我一跳了。 「哐当——」 少女四周的水泥地,疯长起限制住自由的铁栏杆。 以她的课桌为中心,少女被困在了笼中。 「???」 陈霜看不懂她这样操作的意味。 「你想跟我说,我跨进教室就会被你关起来吗?那这会儿我还没进去,你先把自己关起来是什么意思啊?」 「你已经进来了。」少女的目光望向她的身后。 陈霜背嵴一凉,缓慢地回过头。 从这里望出去的天空,被一道道分隔开。 身后的走廊,凭空长出深黑色的铁栅栏,向下和向上的楼梯口被墙壁严严实实地填上。 校园成了一座庞大的囚笼。 「好吧……」 事已至此,陈霜释然地笑笑。 抬步,她走进了她的教室。 隔着一道铁栏杆,陈霜与高中时的自己对望。 回头审视自己,其实是一件有些难堪的事。没人比你更了解自己,于是,你总能从自己身上找出诸多缺点。 她在那张年轻的、略显阴郁的少女脸庞上,看见许许多多个有缺陷的自己。 爱吃的小胖妞、狡猾的小偷、残忍的坏孩子,眼前的书呆子…… 陈霜忽然明白,为什么她会将现实中自己的学生,代入成为她童年的角色。 因为,他们像她。 他们正在拥有的童年,她已经从那条路走过。 有缺点,会做错事,尚未发育完全……每个人,都曾是这样的小孩子。 收回视线,陈霜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你找不到自己想做的事,对吧?」 少女没有回答,她抱着手臂,听着陈霜说。 「爸爸妈妈让你做老师,你同意了。毕业之后,你又要回到学校,循环反覆,被困在一成不变两点一线间,这便是你的未来——只用一眼就看到尽头,了无生趣的未来。你偷偷地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为什么要继续这样的人生。」 陈霜的话是对少女说的。 但少女看着她,眼神中竟然流露出对陈霜的同情。 「这样的眼神……你是,看不起我吧?」 用一种非常轻松的语气,陈霜问她。 「学校,我的确又进来了,按照父母所规划的那样。现在我是实习老师,以后会努力地转正。说实话,在出车祸进到幻境之前,我做老师纯粹是抱着混吃等死的想法。看到长大后,一无长进的我,你一定感到难受。」 第52页 少女冷哼一声,是被陈霜说中了。 时光不可倒流,陈霜也多么想有机会,能穿越回到过去,修改自己曾经做过的蠢事,让今天的自己不再是这个鬼样子。 但当她真正有机会见到过去的自己,她发现,最让她感到遗憾的事是……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被正确地引导,没有一个人被好好地爱过。 「可是,少女陈霜,我跟你说哦,我其实没那么糟糕的!」 大力拍拍胸脯,陈霜对她说:「我找到我想做的事了,以前不确定,现在确定了……我要做老师!我想告诉小朋友们,他们值得被爱,不是因为他们乖巧、表现好、长得漂亮,值得被爱,他们的存在本身,就足够被爱了。 要让她的遗憾,不再其他的孩子身上重演。 陈霜要做老师,做一个很好的老师。 铁栏杆宛如碎掉的冰,哗啦啦地落了一地。 困着少女陈霜的监牢,不復存在了。她抬了抬厚厚的眼镜,怯怯地打量着成人的自己。 陈霜的年纪摆在那里,她比她大方多了。 牢笼不见,她笑着上前一步,紧紧地拥抱了那个小少女。 「我想活下去,我们活下去吧,谢水是希望我们活下去的哦!」 被她抱得喘不过气的少女,飞快地点点头。 她的目光中,多出了一丝丝的,名为期盼的东西。隔着高度数的镜片,那样东西依旧极具辨识度。 因为呀,它是会发光的。 「你们一起来吧。」少女的手背到身后,朝虚空之中招了招手。 「啊?」陈霜瞪大眼睛。 唐小桃、张丰宇、王程,一个个小豆丁不知道从哪里,咻咻冒了出来。 「原来你们都在?你们没被霜霜消灭吗?」 不能怪陈霜大惊小怪,他们这样的出场方式着实有些惊悚。 「我们不会被消灭的。」四个人异口同声地回答她。 少数服从多数,陈霜只得接受。 ——行吧,我的阴影们。 「说是要活下去……」带头的老大姐疑问最多:「你们知道路吗?我们要怎么走啊?」 「不知道。」再度整齐的异口同声。 「好吧,」陈霜无奈道:「那还是跟着我走吧。」 陈霜牵起小少女,小少女牵起唐小桃,唐小桃牵起张丰宇,张丰宇牵起王程。 他们手牵着手,右腕的手鍊,微微晃动。 「我们要出去。」 随心而变,出口在她的心中。 耀目的白光照进幻境中的浓雾,驱散终日不消的混沌。 「砰砰、砰砰。」 心脏在有力地跳动。 第三十五章 现世(番外) 真是睡了好长的一觉。 浸没于白光之中的陈霜, 试图循着光来的方向望去。 她逐渐地察觉, 眼前闭着的门是自己紧紧合上的眼皮。 意识回笼的过程是缓慢的。 她跟自己说:「睁眼啊陈霜」, 却在那一瞬之间,陷入了茫然——她忘记了应该怎么睁眼。 双目宛如被胶带封上,她尝试着挣脱束缚她的沉重的壳子, 睫毛好似昆虫最先探出的触角,眼球转了一转。 白光后, 幕布掀开了一角。 眼皮摩擦眼球的声音, 干干涩涩的, 陈霜终于掌握了身体的控制权。 眼睛的水分像被抽干了,酸痛难忍, 不舒服的东西黏着于眼周,她无意识地开始落泪。 然后,陈霜感受到了疼……很多地方都开始疼。 「她醒了!」有人喊。 床头铃被按响。 她听见铃声、脚步声,喊她的名字声音。 「霜霜……」 顺着声音, 陈霜侧过头。 母亲蹲在她的病床前,双手抱着她的右手手掌。 好像上一次,还见她站在自己八岁的生日宴,拍掉她手中的要吃蛋糕的勺子, 生龙活虎地骂她:「这么胖了还敢再吃」。 转瞬间, 她两鬓灰白,皱纹爬了一脸。 「霜霜, 」母亲颤着声,又喊了一遍:「你感觉怎么样?能看得见我吗?」 陈霜张了张嘴。 「妈……」碎着哑着, 夹杂尘沙石子,短促的一声。 妈妈喉咙一哽,落了泪:「嗯!」 …… 车祸事故造成十八人死亡,多人重伤。主要承担责任的小轿车司机和巴士司机,当场就没了。 关系到这么多孩子的生命,事故连着上了几周的当地报纸头版。 学生家长们集结起来,要告小轿车司机的家属、巴士公司、开发野山的施工队伍,一部分学生家长们觉得写生是学校组织的,校方也应该承担起很大的责任。 陈霜她家对于赔偿并没有太多的要求。经歷此重大事故,她父母的心境变了很多,人活着是最重要的。 陈霜和许杏坐在巴士的最前排,医院里的医生说,陈霜能甦醒是一个奇蹟。 她头部重创,造成脑血肿,身体有多处骨折,送来医院的路上一度检测不到心跳。经过一整晚惊心动魄的抢救,医生从死神手中夺回了陈霜的命,但她足足昏睡了十天才醒。 和陈霜一起送进医院的许杏,论伤势,她甚至比她轻一些。许杏比陈霜更早做好手术,但当晚,由于并发严重的心力衰竭,她又被推进手术室,后来再没出来。 第53页 许杏办葬礼的时候,陈霜刚醒不久。 她还没有完成復健,出行得靠轮椅,不去葬礼也不会有人苛责,只是陈霜自己坚持要去。 葬礼很冷清,统共没来几个人。 办葬礼的是许杏的表亲。尸体已经火化,摆在台子上的是一个瓷白色的骨灰罈。 陈霜拎了一篮子的白色纸花来看许杏,纸花是背地里喊许老师「许老虎」的学生们折的,里面写了一些他们要跟许老师说的话。 在烧纸钱的许杏表妹,给陈霜让出一个位置。 火舌无差别地吞没投入其中的纸张,纯洁的白、金灿灿的黄,燃成一堆死寂的灰黑。 篮中的纸花快要烧完,陈霜身边的人开口了。 「我姐……」 妇人盯着盆中的火光,灵堂太安静,她跟陈霜说话,屋子里空得能听见回音。 「我记得她小时候,走叛逆少女的路线,在外面玩呀闹呀,谁都不放在眼里。看着,她是特别凶的一个人,其实她很寂寞,特别想有朋友。我姨夫姨母很早就离婚了,她那性子成天气着我姨,我姨去年走的,咽气前还在骂她不孝。」 陈霜没有搭话或者提问,她能感受到,对方没有要跟她对话的意思。 大概是想倾诉,大概是在这个场景下,有些没说话的话,今天不说,以后可能也就没机会说了。 陈霜不作声地凝听。 「我姐在意,也在意我姐的人,从前是有的吧……她有个男朋友,两人挺恩爱的。她跟我说起他的时候,整个人眼睛都亮晶晶的。我记得有次她跟我说,她准备跟他结婚,她说『我要跟他成为家人』,她的表情特别幸福。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分手了。」 妇人皱了皱鼻子。 陈霜以为她会哭,她没有。 「我就是感觉,她的一生,很可惜。」 纸钱轻飘飘落进盆里,一瞬间火光掠过,什么都不剩。 很可惜。 陈霜想到一些画面。 只有许杏一个人的办公室。她一手夹着烟,头髮没全部挽上,腮边落了几根髮丝。那天的大巴,她戴着耳机,平平淡淡地说「我没结婚,没有孩子」。 孑然一身,难以靠近,旁人说她多么凶神恶煞……回忆起她时,她的眸子却是静静的。 「照片选得很好。」看着灵堂正中的遗像,陈霜猝地说道。 「是吗?」 妇人转头,和她一齐看向许杏的遗照。 「我丈夫说,这张笑得太大了,不过我姐家只找到这张照片,没有别的选。」 相框中,年轻的女人视线微微往上,望着什么,笑靥如花。 「我也觉得蛮好……多笑一点好。」 「她在看什么?」陈霜问。 「她那时的男朋友,」妇人答得不假思索:「照片是他们的合照。」 合照。 被保存在床头柜,一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他们从前的相片。 年轻的情侣,男人有一双温柔的眼睛,浅浅地笑着,周围被画上一圈粉色的小爱心;他的旁边,小鸟依人,他的小宝贝,望着他,笑得酒窝甜甜。 第三十六章 倒带(番外) 许杏跌进一片混沌的深渊。 她揪紧自己的脑袋, 可徒劳地, 记忆从脑海中被抽出, 于她的发间脱落,而后,像沙一样流走。 「忘掉我。」 他说:「要去幸福的未来, 过幸福的人生。」 许杏听见自己的呜咽:「别走,别走。」 她一边说, 一边忘, 渐渐地陷入迷茫, 不知道自己嘴里念的是什么。那些流走的画面,在她伸手去抓的时候, 于她的指尖化为齑粉。 许杏又能看见了。 跌坐在地的她,见到对面的世界泛起白光。 她看见躺在病床上,戴着唿吸机的自己,被推进手术室抢救。 所有的苦难终于走到终结, 白光引导着她。 那儿是出口。 「幸福的未来……幸福的人生……」许杏重复着某个声音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连那句话也在脑袋里消失。 她捂住自己的脸,摸到湿漉漉的,全是泪水。 许杏站起来, 转身, 望向那片送她来到这里的幽暗。 静悄悄的黑暗中潜伏着吃人的妖魔鬼怪,她长久地看着, 能闻到远处海水的咸腥味,灰白的浪花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一潮一潮地往这边涌过来。 它在催促她,该走了。 没有时间了。 那一瞬间,许杏想通了一些事。 抹掉脸上的泪水,她跑起来……却不是向着白光的方向。 她跑向,自己来时的看不见光亮的深渊。 她不知道自己下一脚是否会踩空,她不知道自己离那片海有多远,但她知道了,自己要去哪。 黑暗吞没她的同时,许杏伸手拥抱了那片黑暗。 从濒死之境出去的钥匙,是她接纳林唯的死亡。 当许杏正视「林唯死去了」这件事,她有了走出去的机会。 走出去,她背负着这段爱前进,去往下一段人生,这是他给他们的故事的结局。 可即便是这样,即便是许杏已经接纳了,林唯已经离开的事实,她还是不想再往前走了。 她骗不了自己,她逃了这么久仍旧骗不了自己。 第54页 她真正想要的,是回去。 「哗啦——」 大量的冰冷的海水吞没了许杏的身体,四肢找不到施力的方向。 放弃挣扎的动作,她闭上眼睛。 她不再害怕。 同一时刻,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许杏摸到坚硬的鳞片。 他来了。 使出自己最大的力气,她手脚并用地抱住他。 身体被带着浮出海面,死气沉沉的月光下,林唯铁青着脸,表情看不出喜怒。 许杏剧烈地咳嗽,把头埋进他的脖颈。 「把唤醒我的药水还给巫婆吧,我不醒了。」 说着话,她时刻不敢放松自己失而復得的珍宝。许杏扒拉着她的人鱼小王子,心脏深处传来一阵疼痛的紧缩。 「林唯,」她说:「我不会让你死的。」 许杏爱林唯。 她是这么这么的爱他。 十年,他去世了十年。 十年如一日,她后悔,她爱他。 时间救不了她。 她怎么往前走呢?他不在的话,她哪儿也不去。 林唯回抱许杏。 他温柔地轻拍她的背,让她的气息平缓下来。 很快地,浪花、深海,所有疼痛的幻觉不见了。 再睁眼,他们回到开着灯的出租屋。 许杏仍旧抱着林唯,正对着一面贴满他们照片的爱心墙。 曾经恩爱的照片全部了变成尸检的照片,提醒她,她正拥抱着一个怎么样的怪物。 许杏松开林唯,翻身下床。 似乎对她阴晴不定的举动无所适从,他定定地维持着抱她的姿势,一动不敢动地在原地等待她。 趿拉着拖鞋,许杏走到柜子旁,拉开柜门。 他们都知道,柜子里有林唯的日记,他们最后一次吵架的导火。索。 「找到了!」 许杏根本没看那本日记一眼,她拿起柜子里林唯的户口本,得意洋洋地朝他晃了晃。 ——本来那一天她翻箱倒柜,就是为了找它呀。 「我们结婚吧。」 林唯笑起来。 他笑的样子好难看,青白的脸,僵硬的唇角被线提着似地,勉强做出上扬的弧度。 他说:「好。」 …… 第二次分手,某次喝醉酒,许杏打了林唯的电话。 她明显是喝蒙了,嘴里呜呜呀呀说着胡话,小孩子撒娇一样。 「小唯小唯,你是我的小唯吗?」 「……」他们已经分手了,林唯没有应她。 他的沉默让许杏更伤心。 她握着电话,语气听着马上要哭出来了。 「你不再是,我最笨最笨的小唯了吗?」 林唯觉得许杏过分。 她总是这样戏耍他,高兴让他来,不高兴让他滚,把他当个傻子。 电话那边,她抽抽噎噎哭出来,哭声假得离谱。 「你别哭啦……我是。」 他又一次被她牵着鼻子走,语气无奈而宠溺的。 「我是最笨最笨的小唯。」 他认栽啊,哪一次不是。 他和她的对决,他总落得下风。 就比如,最早的时候,她并不知道的,他喜欢上她的那一次。 十七岁那年的夏夜。 下了晚自习,他从学校往家走,路过校游泳池。 粉蓝色的书包随意地丢在泳池边,林唯多看了一眼。 沉在池底的少女闭着眼,宛如一只凝固在蓝色水滴中的小鱼。 四下无人,他咬咬牙,自己跳下去救她。 他坠入水中的一剎那,「溺水」的少女睁开眼睛。 许杏是校游泳队的,而林唯不会游泳。 他在意识昏沉中,见她摆尾,破浪而来。 女孩有一双圆熘熘的眼睛,她的脸白白的,皮肤上有一圈细小的泡泡,发光一般美丽。 二十六岁的林唯跳海自杀,旁人都当他死在寂寥恐怖的深海,却不是的。 他重回了十七岁夏夜,那个湛蓝澄净的泳池里,长眠于他们初遇的那天。 「餵、喂,你还好吗?」 许杏拍拍他的脸,让他不要失去意识。 她把他救上岸,给他来了一套她也不确定标不标准的心肺復甦。 林唯只是呛了水,很快恢復了清醒。 两人四目相对。 他的黑髮湿漉漉地耷拉着,下垂的无辜眼,使他的模样好像一只落水的小狗。 小狗痴痴傻傻地凝视着池边的女孩。 她穿着泳衣,细胳膊细腿暴露在空气中。 此时,她正托着腮看他,大大的眼睛,小小的脸,嘴唇红艷艷的,沾着晶莹的水光。 泳池顶部投下的亮光打在她身上,那样的生机勃勃,明艷漂亮。 「你在看什么?」许杏问他。 林唯没来得及回答。 她见他盯着自己的嘴发呆,点了点自己的唇瓣,又问。 「你想要亲我吗?」 面对她这般轻薄的调笑,他竟失了言,张着嘴回答不出一句。 最终,他用力咬咬下唇,低下头。 许杏只见到少年迅速红了的耳廓。 彼时他们还不知道彼此的名字。 暗处滋长出纷乱的情丝,海藻似地纠缠住他们的命运。 校泳池中明明是凉水,回忆起来,却是暖的烫的。 第55页 …… 【爱,即是一场在劫难逃。 我愿意,于你爱我的幻觉中溺毙。 永生永世,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