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杨花》 第1页 《风起杨花》作者:吾无故【完结】 【内容简介】 他饮尽的不止是“春寒”,还有那时他二十五岁的青春年华。 “陛下,臣必当全力辅佐皇兄,抵御外患,清平四海,但求宵衣旰食,鞠躬尽瘁。” 段成悦经常在这个时候莫名其妙地、一字不拉地记起这句话,他在朝堂之上,面向衮衮诸公,镇定自若地说道,然后接过了先帝递给兄长的“春寒”。这是他在朝堂上说的最后一句话。自此之后,他再也不能,也不愿意踏足高高的朝堂,所有的热血澎湃,宏图伟业,都已随着那杯酒,消散得无影无踪。 【】 【正文】 第一章 《风起杨花》原本就有两个构想,一个是段成悦在南都的故事,一个是段成悦在江湖的故事,曾经一度打算将南都与江湖结合起来,后发现本事不够大,结合不起来,于是决定分开。 现在您看到的是南都的故事,江湖的故事可能是武侠,也许会取个名字叫《江山若有待》。 两文毫不相干,互不干涉。 比如异卵双胞胎,像也不大像,完全是两个人。:) —————— 朱色剥离的木门“格格”一阵钝响,极缓地,静安王府便在段成悦眼前徐徐展开。 他记得这是一个雍容华贵的府邸,有无数色彩斑斓的繁花,若干年前他走进这里,楼宇上的琉璃流光泛彩,飞檐相叠宛若重峦叠嶂。那时南都翯城有这样一种传说,静安王府的春天是要早来半月的,因为侍女斑斓的羽衣会唤醒冬日沉睡的花。 现在他站在门槛之外,默默看着眼前满目的荒凉。 今日是三月初八,清明,翯城早已暖意融融,街道早已飘满了杨花。他慢慢地跨进门槛,却忽觉一阵寒凉迎面扑来,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王爷,您没事罢?”陈嗣胜见他迟疑,忙关切地问了一句。 “没事。”他淡淡地道。 这是他今年第一次出自己的府邸,却没想竟是到这样一个地方。他不禁微微苦笑,打量着四下的萧瑟,都说世态炎凉,却不曾想到,原来,居然季节也趋炎附势的。 静安王府的青砖路面,fèng隙里已长满青糙,有几丛长得狠的,竟已将砖挤裂。他一路走去,一路寂然,未曾遇见一人,直至绕过后堂照壁,才才看到一个六七岁的女孩子,坐在门槛上低头抠地。 她穿的衣裳已旧得颜色发暗,却很整齐,仔细一看,质地亦为上品,段成悦打量她,忽然认出来,低声唤道:“小慧。”那女孩子勐一抬头,见一群生人,便露出惊惶的神色,往后面逃了出去。段成悦注视她的背影,驻足而立。 片刻,一个中年妇女急惶惶地赶了出来,扑通就是一跪,连连磕头道:“大人,王妃病得很重,求大人开恩!求大人开恩!”半晌听不见回应,方才颤巍巍地抬起头来,却见黑甲佩刀的御林军沉默肃立,兵甲之前,一位年轻男子只是站着,看着自己。她一定睛,勐地一震,脱口道:“定安王爷!” 段成悦仍旧不语。 这妇女拉扯跟出来的女孩子,慌乱道:“二郡主快给王爷磕头。” 段成悦心中蓦然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却只淡淡一笑,道:“小慧长的这么大了。” 妇女“是是”乱应,“是”了半天,什么都说不出来,泪水便如泄闸的洪水,不能止歇地涌了出来,“王爷啊!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啊!我们王妃……她……她……” “你将王嫂请出来罢,也把人都叫出来,虽然跟你们没关系,静安王逃走的事,照规矩还要问一问的。”段成悦语气平静地打断了她。 妇女勐一怔,忽然平白升起一丝希望。“是!王爷!是!王爷!”她急匆匆地道,陡然手一撑,艰难地爬了起来,慌慌张张地跑进去了。 情急之下,遗忘了小慧。小慧便只怯生生地站在当地。段成悦看着她,微笑问道:“你还认得我么?” 小慧并不说话,只微微点了点头。 段成悦一时无语以对。这小慧出生时,先帝已然登基,静安王威望声势正是鲜花着锦般盛隆,小慧诞生那日,贺客几乎将门槛踏断,谁不愿意巴结圣上嫡子,未来的南帝?当时又岂能料到今日的景况。 记得静安王抄家时他正卧病难起,向他王府的总管何藤升打听抄家时的场面,何藤升只寥寥数语,不愿多提,末了竟就在他病榻之前,轻轻摇头一嘆。 今日看这府内,想来那时必定天翻地覆水深火热了。 抄家时王府所有的僕从几乎已发落光了,剩下的都是甘愿留下服侍主人主母的老家人。只过了片刻,五六个男女陆续走了出来,个个衣衫窭陋,待宰的羔羊般,垂着头,跪在前面。 段成悦的眼光越过了他们,往后面缓缓走出来的静安王妃范氏,看了过去。 范王妃的嘴唇似乎在微微哆嗦,然而她的腰却挺得很直,凌乱的发下露出一张雪白的脸,面无表情。后边跟着一个年老的奶妈,抱着三岁的小郡主,那小女孩不知何故,正放声大哭,奶妈在小女孩身上乱拍,浑身颤抖。 “陛下有何圣旨?”范王妃毫无表情地问道。 段成悦淡淡一笑。 两人的目光忽然交接,范王妃全身一凛,悽惨地笑道:“王爷,您宣旨罢。” 段成悦道:“王嫂,静安王的下落,你若知道,还是说出来的好,他,”说到这里忽然苦笑:“他能跑到哪里去?” 范王妃也一苦笑,这次却轻轻嘆了口气,摇摇头。 段成悦看着她,并不逼问,回过头去,向陈嗣胜微微颔首。 陈嗣胜躬身应命,一声令下,御林军潮水般涌了上去,跪于地上的僕人勐然间被掀翻在地,尖声惨叫登时响成一片。御林军并不理会,一拥而上,架起所有挣扎的人往外面拖去。小慧蓦然扑到刚才那中年妇女的身上,哭叫:“三娘!三娘!”一条不知哪里抽出的鞭子,恶狠狠甩在了小慧的手上,小慧喊了一声,摔倒在地。 段成悦看着范王妃。她犹挺着背立在混乱的人群之间,脸色灰白,她并没有看向谁,眼睛里却有一种生离死别绝望的目光。她仿佛遍体生汗地要虚软下去,却又竭尽全力地站着,直到人群的嘈杂渐渐消散。 陈嗣胜躬身低低地道:“启禀王爷,人点清了,一共七个。” 段成悦心中好像勐地一提,然而他脸上却很平静。“勒毙。”他淡淡地道。 范王妃陡然抬起头来,却又低下头去,半晌以后,她直直地盯向段成悦,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泪光。“王爷,”她声音嘶哑挣扎着道,“我们也总是要死的,待到那一天……请您救救孩子。” 段成悦道:“服侍王妃、公子和郡主们迁去后边笔耕斋罢,不得擅出。” 范王妃声音一噎,忽然跪倒,泪流满面地泣道:“王爷,请您看在同宗同祖的情面,看在祖皇德帝陛下的情面!” 段成悦心中勐地一震,这一语勾起了他隐藏在心内深处的往事,他淡淡一笑,朝跪在地上的范王妃看了过去,他用十分平静的语气,问道:“王嫂可还记得我的昭儿?” 范王妃原本苍白的脸一下子露出了死人一样的青黄,全身上下,登时剧烈颤抖。 御林军大步跨上,将范王妃一把拉了起来,半拖半拽地往后面架了过去。几个孩子早已惊恐地大哭,亦被御林军或赶或抱,随在范王妃身后半步走半步跑地去了。 段成悦默默看着,半晌,忽然毫无笑意地一哂。 昭儿是他一生最璀璨温暖的光华,只不过那一片亮色只存在了短暂一年多的时间便疏忽离他而去。他犹记得最后包裹他的襁褓是黯淡的深紫,恰能相映他奇异的唇色。他曾探手进去,抚摸那紧闭的双眼,和冰凉的肌肤,那一阵冷在触及的剎那熄灭了他心中所有温情脉脉的灯火。 昭儿最终被装殓在一只极小的棺材里面,匆匆埋去,这些年来他先殚精竭虑四下谋策,再重病缠身神枯力尽,竟始终未曾去探望过他的坟墓一眼。 “瞧在同宗同祖的情面,瞧在德帝陛下的情面,”段成悦冷冷一笑,“这何从说起呢。” 确实已无从说起了,那时他在昭儿的眼睑鼻唇里头发觉了蹊跷,他的兄长沉默半晌,然后拍着他的肩膀,说,不要多生事端。 不要多生事端,如此而已,何来情面? 他相信即便祖皇德帝在天之灵得知此事,一定也只能无语默然。德帝一定也懂得对敌人决不心慈手软的道理,即使这个敌人是他的伯父,是他的堂兄,是同一祖父留下来的相同的血脉。 第2页 陈嗣胜站在他身后,低声道:“王爷,差事办妥了,您看……?” “你现在去回禀罢。”段成悦淡淡道,“我回府了。” 陈嗣胜躬身道:“是!” 马车平稳行驶了片刻,便驰入了翯城的闹市,街道摩肩接踵,车夫减下速来,使得马车微微一震。段成悦的身体一晃,从沉思中醒过神来。这时,车外叫卖声、喧譁声、吵闹声,一齐涌进了他的耳朵,让他剎那间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他确实已很久没有出门了。自去岁初冬那场大病,他一直缠绵病榻,几乎便要忘记热闹的集市是什么模样。 他轻轻撩起车帘望外看去,行人大都兴致高昂地走着,脸上都带着热切的期盼,每个人都相互客气地说着话,谈天,或者讲生意,总之所有的人看起来都是生机勃勃的。他看见行人的头顶上面,霜白的杨花稀稀乱飞。 这让他心中忽然一动。 “嗳,”他吩咐车夫道,“不回府了,找个能看到好风景的地方,去坐一会罢。” 随行的侍卫知道他久病卧床,兴许闷得慌了,然而照规矩是要劝一劝的。侍卫笑道:“王爷,何总管吩咐了,您的身子刚刚好起来,不能劳累的。” 段成悦眉头一皱,道:“我是去劳累么?走罢。” “是,是。”侍卫料想在翯城之内出不了事,便问道,“王爷想去哪里?” 段成悦想了想,道:“捞月楼。” 捞月楼是南都翯城最老的一家字号,少说也有百来年的歷史,向来享誉四方,不止四地富商,王公大吏慕名前去的也为数不少。捞月楼临一小泊,相传有仙人在此捞月,因而得名,酒楼四周精緻幽雅,远亦能眺望城外镜山,是看春景的好去处。 马车才停到捞月楼,便有个长得一脸机灵的伙计满面春风地迎了上来,将段成悦送入座位,殷勤地沏上茶。伙计一看,侍卫侍立在段成悦身后,并不落座,便知此客非富即贵,当下不敢怠慢,笑吟吟地道:“客官面生,想必是初客?小店有一款梨花酒,最宜春日引用,所谓青旗沽酒趁梨花,小店的梨花酒,用的是南方最好的青瓷,碧若翡翠,玲珑剔透。” 段成悦微一笑,道:“我不喝酒。” 伙计精神大振,道:“客官如不饮酒,便不能错过一道菜。此菜名曰‘七山八海奇珍馐’,取的全是上佳的材料,鱼只用鳃边指甲大小的鲜肉,鸭只取舌,至于瑶柱一类,更是南都少见的物事。于烹调上更加繁复,一道菜,手续不止十三,其间细节,却是本店之秘了。客官用过便知。” “这道菜,跟饮不饮酒有何干系?” 伙计耐心地道:“这‘七山八海奇珍馐’十分珍贵,要在口中无味时品尝,每尝一种,便用好茶漱口,再尝下一种,如此方能尽知其味。倘若边饮酒边吃,这盆菜就成了下酒菜,身价大掉了。” 段成悦一笑,道:“那就来一盆罢。” 伙计连连称是,问道:“客官还要些什么?” “给我来一个黑鱼笋片汤,若有别的小菜,随便上一个就好。” 伙计唱着菜名,跑下去了。 段成悦侧过头,遥望远处的镜山。镜山早已满山春光,茸茸绿意,点缀着无数或白或粉的桃花,若有红成一片的,定是热烈的杜鹃。他记得镜山上是有许多杜鹃的,那时鬟姬还摘来给他看过。 那时他们都还那么小,无忧无虑,在祖皇德帝的华盖下上窜下跳。他觉得人就是这么奇怪,小的时候拼命想要长大,待到长大,才知道长大的生活一点也不自由,甚至,一点也不快乐。 他与他的兄长十年前也曾来过这捞月楼,家训严谨,十六七岁的少年,囊中羞涩,为了一碗黑鱼笋片汤,差一点就要脱掉衣服抵押。像那样尴尬的场面,如今是不会有了,然而其中的温情,只怕也不会再有了。 他的兄长如今是睿帝。他如今是定安王。 他忽然觉得心沉沉地坠了下去。 酒店中一阵吵闹打断了他的思绪。 捞月楼一向是豪门大贾云集之地,这些人哪怕不是读书出身,到了这地,自然而然,都会假装风雅起来,何况捞月楼素以照顾周到着称,几乎从来没有吵架的事发生。 然而确确实实,一个男人的声音大声嚷道:“一盘肉丝,怎么就要五十两银子!分明敲诈!骗我是外乡人么!” 段成悦微愕,转过头,只见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衣着朴实,腰系长剑,涨红了脸,正在跟掌柜理论。看他桌上那个白瓷盆子,正是“七山八海奇珍馐”的样式。 掌柜也不生气,道:“这并非肉丝,用料珍贵,是七种山珍,八种海味,所以才有这个名字,这道菜的花销向来是五十两银子。” 男子已经有些手忙脚乱,气急败坏地道:“哪怕七十种山珍,八十种海味,也用不了这个价钱!山上爬的,海里游的,还不遍地都是,我去抓几百种给你瞧瞧!” 大堂里不少人转过去看他,这时当他是小丑一般,哄的笑起来。 段成悦也不禁微笑。 男子的面孔涨得更红,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坐在他旁边的少女也微微红了脸。 掌柜道:“既然公子嫌贵,以我们这里熟客的规矩,打个折,你三个菜一共八十两如何?”他的话已经十分客气,男子却脱口道:“八十两!我身上统共带了一百两银子,是要给师父买寿礼的!” 这话一说,登时又哄的一声,笑声大作。 段成悦许久未见如此有趣之人,见他老实得可爱,不禁笑了出来,便有心给他解围,道:“掌柜,都算到我这桌罢。”说着掏出一个银丝缠绕的钱袋,轻轻搁在桌上。 这个钱袋一看就价值不菲,掌柜连连道谢,既然有人会钞,自然也就不急。 男子尴尬之极,走到段成悦旁边,抱拳道:“兄台,多谢了!” 段成悦微笑道:“不妨事。” 男子身边的少女走了过来,低声埋怨道:“叫你不要上这里,你偏要进来,这下可闹笑话了。还不请教这位公子的姓名,交个朋友,来日也好还钱。” 男子恍然大悟,道:“在下李鸿雁,这是我师妹,名叫红颜,兄台贵姓?” 段成悦微微一愣,他倒没想要与他们结交,然而这般豪慡的江湖人士,却也有趣,便微笑道:“我姓程,你们叫我悦之好了。” 李鸿雁道:“程兄,多谢你慷慨解囊,我们换个地方喝一杯如何?” 段成悦淡淡一笑,道:“抱歉,我不会喝酒。” 李鸿雁登时脸又涨得通红,大声道:“程兄难道嫌弃小弟是个粗人?” 侍立于后的侍卫见平白惹出事来,赶紧上前,站到段成悦旁边,皱眉道:“这位小哥,家主身子不适,不便饮酒。何况,家主好意为你解围,你怎么反而大唿小叫起来?” 那名叫红颜的女子将李鸿雁一扯,歉意道:“程公子,我师兄就是嗓门大,他没有别的意思,别理会他就是。多谢你啦。程公子是南都本地人么?住在哪里?我们改日一定还钱。” 段成悦微一笑,道:“不用了。” 李鸿雁一听,还要说话,却又被红颜一扯。 段成悦见他二人仍立在桌前,没有要走的意思,只好问道:“两位是来南都探亲访旧,还是游览名胜?” 红颜道:“不瞒程公子说,我们师父八十大寿,我跟师兄商量了半天,觉得南都说不定能买到别致的寿礼,一合计就来啦。只不过在这里呆了几天,也没淘到好东西,又听说捞月楼不错,差一点就进来出不去。” 她说的如此直慡,段成悦又不禁微微一笑,道:“倘若你们要买古董,我倒可以给你们推荐两家有名的店。” 红颜摆手道:“都去过了,没一件中意的是买得起的。真是白来了。” 李鸿雁道:“可不是这么说?咱们来到南都时,刚巧错过了定安王爷的大婚,本来买不到东西,倒还能看场热闹!” 侍卫心中勐然一跳,忙偷眼去觑段成悦的脸色。段成悦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不知是喜是怒。过了半晌,他语气平淡地道:“两位既然没有买到合适的寿礼,就在南都玩上两天,翯城郊外的镜山景色不错,眼下仲春天气,正是游览的好时光。山上常能见到许多青年爱侣,结伴踏青。” 这话的意思十分坦率。红颜微微一怔,秀丽的脸上浮起一层朦胧的红晕,正要说话,李鸿雁这个直肠子已经叫道:“好哇!师妹,咱们一会就去。” 侍卫却知段成悦的意思其实便是逐客,忙对李鸿雁道:“镜山距此地还有些路,两位不如赶时间就去罢。”见李鸿雁眼中已有跃跃之意,便又道:“两位去镜山游览罢。镜山山腰上有一座明台庵,倘若晚上赶不及回翯城,可以借宿。” 第3页 红颜过意不去,赶紧又问:“程公子,贵府在哪里?那银子……” 段成悦道:“不用了。” 红颜迟疑道:“那……” 李鸿雁已不耐烦,这次轮到他将红颜一扯,道:“师妹,走罢,程兄,告辞了!” 红颜朝段成悦瞄了一眼,脸上忽然微红,道:“那便多谢,我们告辞了。” 两人走出捞月楼,正要汇入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面,红颜忽然又跑了回去,从袖中掏出一块墨黑的物事,递与段成悦道:“程公子,这是我们梁子山剑派的信物,改日公子行走江湖,倘若遇到麻烦,说不定能助公子一臂之力。” 段成悦一怔,随即莞尔。但是看红颜的神情,却万分真诚,他心中一动,微笑道:“多谢。”伸手接过了信物。 再抬头一看,红颜已跑出去不见了踪影。 第二章 如今定安王府是南都出名的精緻府邸,选址闹中取静,一条宽阔的青石大道,直通正门,却远离市肆繁华之处。从王府高高的围墙外面,便能略窥里头雕樑画栋,说不尽的繁华。然而这般堂皇的府邸,门口竟然少有车马,简直清静之极,只有一对威武的石狮,两列挺立的侍卫,方勉强证实了王府主人显赫的身份。 定安王权势之熏隆,圣宠之盛重,在当今一朝,确实难以有人与之并肩。他是睿帝一母同胞的亲弟,自幼与睿帝感情颇深。只是,在这位睿帝登基以后,却也没有委任这个弟弟以重任。这种皇家的皮里阳秋,街头巷尾,偶尔当作谈资,自然难以深究。 这时王府大门,张灯结彩的喜事痕迹尚在。段成悦的马车一路驰来,远远他便望见,心中蓦然升起一种说不出的厌恶,行到近处,便叫车夫勒马,打起门帘,朝那大大的红灯笼盯了过去。 带刀的侍卫自然认得,忙上前行礼道:“王爷,您回来啦。” 段成悦淡淡道:“去叫何总管来。” 王府总管名叫何藤升,不一会,急匆匆地赶过来,道:“王爷,您怎么这么晚回来……”忽然看见他望着那灯笼,心中打了个突,笑道:“这是小人为了讨喜气,特意没有摘下来的……” 段成悦冷冷一笑,道:“讨喜气?” 何藤升伸了伸舌头,陪笑道:“是,是小人煳涂了,这就弄干净。” 段成悦下了车,沉着脸,一语不发,朝王府内快步走了进去。何藤升忙随在段成悦身后,他实际上还有一件事,然而段成悦这样的反应,却叫他极难说出来,揣摩了半天,觉得不说又不行,于是小心翼翼地,提了一提。“王爷,”他道,“王妃在万锦阁摆下了家宴,王爷什么时候去?” 定安王妃是新妇,实际上,按照风俗,新娘嫁入之后,是丈夫理应设宴,将新娘介绍给全府中人,自此之后,新娘的地位便在家中确定下来。现在新娘主动摆宴,已经委曲求全得很了。 段成悦道:“我很累,不去了。” 何藤升当然早料到这句答覆,陪笑道:“王妃是陛下钦选的,大事也是陛下操持的,王爷便看在陛下面上,去坐一坐?” 段成悦勐地停下了脚步,脸色不定,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极久的时间,方才轻轻嘆了口气,道:“更衣。” 家宴自然不须盛装,但是里外一套衣裳换好,坐下喝盏清水,只闭目养了一会神,就到了掌灯时分。两个侍女提着宫灯,静候在外,段成悦坐上一乘肩舆,在宫灯的指引下,往万锦阁行去。 万锦阁外正是一片热闹繁华景象,无数彩灯闪烁,将入暮黄昏的亭阁照映得光彩灿然,仆侍下人,川流不息地忙碌着。生机勃勃的场面,好像这场婚姻,果真是天作之合,吉祥美满。 段成悦目不转睛地望着万锦阁外烁烁华灯,他的心被不知什么尖锐物体狠狠刺入,扎得极是疼痛,右手不由自主,捏了起来。 何藤升在肩舆下低声唤了几下,段成悦方回神,扶住他的胳膊,下来。何藤升隐隐觉到他的手微微打颤,心中大吃一惊,低声道:“王爷,您身子倘若不好,便迴转去休息。” 段成悦并没有作声,只是看着前面。 王妃云姮已经迎了出来,款款走到他面前,敛衽行礼。她乌云似的头髮梳成极端庄的云髻,一身三色牡丹飞鹤锦缎长裙,雍容之至,然而五官清秀,在雍容之外,文雅亦存。 这是睿帝亲选的王妃,毕竟出众。 段成悦的眼神闪烁不定,过了半晌,道:“不必多礼。” 云姮站直身体,微笑道:“王爷,请进。” 她的种种仪态,乃至脸上神情微笑,都十分得体,段成悦看着她,顿了顿,往万锦阁内走去。云姮落后他半步,随之进入。 家宴却用的平静顺利,饭毕,撤下圆桌碟筷,另外换上檀木茶几,上好的清茶送上,原先王府内的侍妾、管家、丫鬟、下人,纷纷前来拜见女主,这番琐碎礼仪全部结束,已经快要到月上中天的时辰。 段成悦一直淡淡看着眼前一切,不动声色,到这时,缓缓道:“你们全都下去,我有话要跟王妃说。” 云姮眼中露出一丝诧异,向他看去。 众人立时便如潮水一般,静悄悄走了个干净,万锦阁内,顿时寂然。这种寂然对比着前一刻还在的无尽热闹,显得极是古怪,好像一场大梦,梦醒繁华尽。然而偏偏又不是梦境,精緻富贵的宫灯尚在阁内发着熠熠光辉。 “你嫁过来也有几个月了,有一句话——”段成悦轻啜茶水,仿佛随意地道,“我一直想问你。” 云姮微笑道:“王爷,您问便是。” 段成悦想了想,忽然也微微一笑,道:“你父亲是楚州首府,封疆大吏,你嫁给我的事,是你父亲做主,还是你自己情愿,抑或全然是陛下的意愿?” 云姮道:“自然是臣妾自己情愿。” 段成悦淡淡一哂,道:“事到如今,木已成舟,你是陛下钦定的定安王妃,谁也不能把你怎么样,你只要说实话便成。”说着一顿,“我想听句实话。” 云姮略一迟疑,语气却仍旧很肯定,道:“臣妾确实情愿。” 段成悦看着她,忽地一笑,问道:“为什么?” 这句话本身就问的古怪,云姮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如何措辞,但是不能不答,一来为了恭敬,二来,倘若不答,就显得前面假心假意。她心中微微慌乱起来,正在想,段成悦又问道:“你想做王妃么?” “这……” 一时之间,陷入僵局。云姮侷促难安,终于道:“臣妾只有在心中敬慕王爷,能嫁王爷为妻,是云姮之幸。” 段成悦勐然站了起来,嘿嘿冷笑,道:“之幸?既然是幸,你就在心里好好考虑清楚,过得半载、一年,我死了以后,你剩下的四五十年时光,该怎么打发。”他快步走到门口,陡然又转头冷笑道,“你以为是你之幸?那不过是拿你来沖喜而已!” 话说完,伸手拨开珠帘,快步走了出去,哗啦啦一声,珠帘剧烈晃动,来回摇摆。 段成悦快步走到外面,深深吸了口凉凉的空气。那几句话发泄出来,登时舒畅了许多,心境渐渐稳定。 何藤升趋步迎上,小心问道:“王爷,今晚是回明净园,还是在哪位夫人那里?——又或者,在王妃那里——?” 重点自然在最后一句,段成悦打断了他,道:“回去罢。” 于是仍旧乘肩舆,回到日常休憩的明净园。丫鬟鬘姬迎接出来。此时已经到了万籁俱寂的时刻,一轮明月爬到中天,明净园里没有华灯灿灿,月光却也照得卧房内蒙蒙一片。鬘姬拢上菱花隔扇的窗户,服侍他更衣就寝。 不知道睡了几个时辰,段成悦在梦中倏然惊醒。睁开眼睛的一剎那,他其实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然醒来,只不过,渐渐地,感到心悸,汗水湿透了后背。梦中遇到什么,他已经忘记。实际上两年以来,不论前夜的睡眠多么香甜,到了后半夜,常常会满身大汗地突然惊醒,心脏在胸腔内狂跳,仿佛刚才梦中金戈铁马、命悬一线。 段成悦感到疲惫。湿漉漉的衣衫开始冰凉起来,他唤了一声:“鬟姬。”然而无人答应。段成悦嘆了口气,他知道此时自己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他缓缓地从床榻上坐起,披衣起床,拉开了窗户。 这时窗外传进五鼓的更声。 段成悦在卧房内那张檀木大椅里沉沉地坐下,静待窗外夜色消散。 这是一天之中最难熬的一个时辰,因为他往往会在寂寞中想起很多。有时他会想起兄长睿帝;有时他会想起那杯“春寒”,直到两年以后的现在,他还经常会暗自诧异,怎么会如此无畏地接过“春寒”,将它一饮而尽。 第4页 他饮尽的不止是“春寒”,还有那时他二十五岁的青春年华。 “陛下,臣必当全力辅佐皇兄,抵御外患,清平四海,但求宵衣旰食,鞠躬尽瘁。” 段成悦经常在这个时候莫名其妙地、一字不拉地记起这句话,他在朝堂之上,面向衮衮诸公,镇定自若地说道,然后接过了先帝递给兄长的“春寒”。这是他在朝堂上说的最后一句话。自此之后,他再也不能,也不愿意踏足高高的朝堂,所有的热血澎湃,宏图伟业,都已随着那杯酒,消散得无影无踪。 段成悦忽然泪流满面。 他并不愿意他人知晓自己的软弱,然而在一个白天的若无其事之后,他也需要发泄自己心中对随时可能降临的死亡的恐惧。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远远比想像中懦弱。 夜风总是很大,吹得檐下铁马噹噹作响。这个铁马是睿帝亲赐,颇有来歷:中州一座古塔坍塌,塔角数百年的铁马跌落瓦砾,唯独这一只丝毫未损,于是作为吉祥之物,进贡南都。 段成悦将它挂在卧室外的屋檐下,但是他从未在这只铁马里感受到吉祥如意,他常常在铁马上听到古塔轰然倒塌的声音,并且有一种感同身受的体会。 夜深人静之时,他便会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犹如“春寒”毒发。 鬘姬进来卯时刚过。她轻轻“呀”的一声,道:“王爷,您又已经起了,天色还早,没有亮透呢。”又提高了声音,唤小丫鬟端进洗漱的物品。 段成悦慢条斯理地梳洗,换好衣裳,仍旧坐在那张檀木大椅子里,端起微温的清水,喝了几口。 鬘姬问道:“王爷,早膳摆在这里?”一边说,一边偷偷觑他的脸色,迟迟疑疑地,又问,“还是摆在万锦阁?” 段成悦不禁有些奇怪,道:“干什么跑到那里去。” “昨天晚上,王妃一直在万锦阁……”鬘姬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因为她看到段成悦皱起了眉头。 段成悦淡淡道:“摆在这里。我今天不出门了,倘若陛下有事,叫藤升来回我,否则谁都不要到明净园打扰。” 鬘姬道了声是。 她正要退下,段成悦却忽然叫住了她。“鬘姬,”他恍若无事般,问道,“你姐姐可好?” 鬘姬眼神低垂,道:“多谢王爷关心,鬟姬已经放了出来,好几天前就回家了。” “哦——”段成悦闪闪烁烁地,道,“你去支些银子,给你姐姐,就说……她在这里待了这么久……” 鬘姬微微笑道:“王爷,何总管前天已经划了一笔银子,赏给她了。” 段成悦道:“嗯。”他含煳地像辩解般地道:“那件事其实是我不小心,我也不知道一杯竹叶青会这么厉害,那……那不是鬟姬的过错,陛下下旨抓她的时候,我还在发作,神志不清,迷迷煳煳的,也不知道……”说到这里,忽然沉默,片刻,却又极轻地嘆了口气。 鬘姬道:“鬟姬贴身服侍王爷,王爷欠安,自然是鬟姬的过错。” 段成悦一哂,道:“我只想偷偷喝一杯酒,没想到惹出这么大麻烦。” 鬘姬抿嘴笑道:“王爷下次再也偷偷不了了,府里所有的酒,全被御内侍卫抄光了。” 段成悦又一哂,低声道:“有机会你回去看看鬟姬罢,让她找个好人家……她的嫁妆,你们不用担心。” 鬘姬勐地一怔,嘴唇微颤,似乎想要说什么,却终于没说,只道:“是。” 段成悦沉默不语,过了一会,道:“你下去罢。” 鬘姬答应,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拿出一个墨黑的物事,道:“王爷,昨天在您荷包里的,什么用,您要放在哪里?” 段成悦微微一怔,伸手接过,脑海里顿时浮起一个慡朗少女的身影,不禁微笑道:“这个,你给我收起来罢,将来闯荡江湖,派的上大用场。” 鬘姬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道:“是。” 第三章 万锦阁的珠帘哗啦啦一声被拨得四处晃动,弹跳不止。这种轻微的声响仿佛一把巨大的锤子,一下子击碎了云姮的心。云姮笔直地站在珠帘之内,盯着定安王离去的背影。“这是我的丈夫。”云姮莫名其妙地想到了这句话。 她一直都不觉得自己适才说的有什么天大的过错。她仍然记得三个月以前,那时她仍是闺中少女,千金小姐。有一天她的父亲破例来到绣阁,神情如同授印般严肃。“云姮,”他道,“陛下选中了你。” 富丽的花轿仓促地停在楚州首府的府邸之前,那天阴云蔽日,风捲起了一地尘土,落光了叶子的树枝啪啪作响。南都迎亲的人群奏起凤求凰的欢快曲乐,他们的脸色却如丧考妣。 父亲在女儿蒙起红盖以后,一字一句地叮嘱她道:“云姮,嫁给定安王,是你之幸,亦是我欧阳家之幸,你一定要时时刻刻,记着这万般荣宠。” 云姮默然不语,她的母亲在屋角嘤嘤哭泣,她却几乎无动于衷。喜娘将她搀扶入轿。轿子行启之后,她听到楚州的父老在街边膜拜尊贵之极的王妃,她心中顿时酸楚,泪水潸然而落。 定安王自始自终没有出现。听说他已经病得快要死去。然而婚姻的喜气毕竟沖淡了王府中的噩运,他奇蹟一般再次从黄土里拔出脚来,重新活转,于是睿帝召见了她,目光中满含赞许。 云姮深深地记得这种赞许,就像深深记得初次见到定安王的眼神。那时他还躺在床上,神情憔悴不堪,脸色苍白之极,但是他的眼睛死死地盯了她一眼,透露出难以言喻的厌恶和憎恨,好像他的种种不幸,正是因为这位新娘的嫁入。然后他低声疲惫地道:“鬘姬,送王妃出去罢。” 何藤升悄然立在了珠帘之外,恭谨地道:“王妃,您早些歇息罢。” “我今晚,”云姮淡淡道,“就在这里歇息了。” 何藤升微微一怔,却随即转头吩咐下人:“还不快去搬一张小榻来。” 精緻的贵妃榻马上送了进来,一个锦缎刺绣的圆枕搁在榻上。云姮用极优雅的姿势,躺了下来,洁白的手轻轻支住了一边脸颊。万锦阁四面垂下的竹帘挡不住今晚姣好的月光,云姮透过竹帘的fèng隙,望着模煳的月亮,过了很久,她自己发现,泪水已经顺着面颊,滴到圆枕之上,那绣花锦缎湿了一圈,仿佛更加鲜艷。 秦西河走进祚祥宫的时候,睿帝正在用硃笔圈着一张奏摺,他没有抬头,只淡淡道:“免礼。人找到了么?” 这种直截了当的问话让秦西河心中一坠,犹豫了一会,方才不得不说:“启禀陛下,臣办事不力,静安王爷的下落还没有查到。” 睿帝抬起头来,微微一哂,道:“找了足足三天,还没有找到?难不成还要朕亲自部署,御驾亲征?” 秦西河一惊,道:“臣不敢!臣定当竭尽全力……” “好了,好了。”睿帝讥讽地道,“客套话就不要说了,你不是查到范家老大是藏在镜山的明台庵里么,你去找了没有?” 秦西河慌忙道:“是!臣昨日已去搜过了,范鹏程原本已被围捕,却不料半途又杀出两个不明来歷的青年男女,因此……因此……”说到这里,情不自禁,抬头瞄了睿帝一眼,“因此范鹏程侥倖逃脱。不过那两男女已被御林军捕获,正在严加拷问。” “噢,”睿帝脸上仍在微笑,眼中笑意却倏然隐去,缓缓道,“几千御林军,查一个静安王,就是这点进展。那两人是什么来歷?” 秦西河额头见汗,这个问题他却也说不上来,心中不由大急,道:“臣正在严加拷问。” 睿帝的眉头皱了起来,他的语气还是很淡,却冷冷道:“范王妃和他们老子范临川,你们要仔细看好,静安王那边……他倘若追不回来,你也知道后果。下去罢。” 秦西河跪下去,借着磕头的时机,定了定心神,再站起来时,偷眼一瞥,睿帝已经重新开始低头阅章,他哪敢耽搁,慢慢退到门口,转身走出殿去。 这时仔细一想,不禁长吁短嘆起来。静安王脱逃自然跟范鹏程大有干系,然而范鹏程昨天越过了镜山,眼下想必已经穿出皇陵,往劻勷地方去了,劻勷方圆数十里,两年前就赐给了定安王,那里山茂水密,极易匿人,万一围住了范鹏程,抓人的时候难免要烧山抽水,然而定安王却也不是好惹的主,被他知道毁了他极爱的苑囿,当面自不会说什么,背后一句话,就能要了自己一生的前程。 第5页 想来想去,只有硬着头皮,先去见定安王。 幸而进入定安王府,倒一帆风顺,被王府总管客气地请入偏厅用茶,只等了半刻钟,段成悦就微笑着出来了。 “秦将军怎么有空到我府上做客?” 秦西河时任御林军统领,按照南都的风俗,称为“将军”。秦西河忙站了起来,躬身行礼,道:“小人参见王爷。” 段成悦微笑道:“你坐罢。” 秦西河道:“是。”待段成悦坐下,端起茶杯,这才规规矩矩地坐下。 段成悦缓缓喝着茶水,并不说话,过了半晌,秦西河只好先道:“王爷,小人今日来,是为了静安王爷的事。” 段成悦露出一丝诧异,道:“他?” 秦西河道:“是。陛下严令,务必早日寻到静安王。王爷也知道,静安王脱困,跟范家那个大公子跑不了干系,臣以为范鹏程如今逃往劻勷一地去了,因此……”他抬头见段成悦不动声色,只好续道,“追捕时,倘若对劻勷山水稍有毁坏,请王爷担当则个。” 段成悦淡淡笑道:“你奉旨行事,当然无忌。只是——据说你部署得挺好呀,范鹏程怎么又会逃到劻勷去的?” 秦西河嘆了口气道:“前日在镜山,险些就截住了他,谁知道半路杀出一对男女,好高明的功夫,硬退了几十御林军,就这样,越过镜山去了。” 段成悦奇道:“这两人不简单哪,难道也是先帝故旧?可没听说起过。” 秦西河摇头道:“他们年纪很轻,倒也不像,眼下正在拷问。那男的牙关极紧,什么都没招认,只在不经意说过一次‘悦之’,可是茫茫人海,谁知道是哪个。” 段成悦笑了起来,重复道:“悦之?” 秦西河勐地顿住,站起来道:“小人失言,忘记避王爷的字讳,请王爷恕罪。” 段成悦笑笑,道:“既然男的不肯招认,女的可说什么了没有?” 秦西河摇头道:“只是不停咒骂,用了几次刑,骂倒是不骂了,却也没说什么。” 段成悦“呵”的一声,道:“静安王还有这样的帮手,真是奇了。抗得住你那里的刑讯,算好汉哪。” 这话旁人说起来忌讳,然而从定安王口中出来,秦西河当然不敢追究,只笑道:“王爷这句话,着实抬高他们,不过是糙山流寇,有几根硬骨头罢了。” 段成悦淡淡一笑,道:“你忙去罢,早日抓到静安王,向陛下復命。” 秦西河忙站起来行礼,道:“是,小人告退。” 段成悦坐在那里,却并不忙着站起,他望着秦西河离去的背影。实际上秦西河早就离开了他的视线,然而他眼前,隐隐约约,总是留着秦西河大步向前跨去的挺拔的身姿。 段成悦的手背在不由自主地轻颤,难以遏制,他站了起来,身体陡然一晃,又跌坐下去,再也无法使力。何藤升脸上露出焦虑的神情,道:“王爷,您今天身子不好,何必还要出来见客?小人去请御医过来。” 段成悦倒在椅中,颓然摇头,过了片刻,挺直了腰,轻轻嘆了口气。 何藤升侍立在他身边,默默不语。 段成悦忽地一笑,道:“藤升,这个府中你跟我最久,你知道,我一直以来就很觊觎他的位置,先帝在时,就是如此。” 何藤升低声道:“王爷,眼下不比先帝时,倘若您跟陛下说起,陛下想必能应您这个请。” 段成悦笑笑,道:“你说的不错,眼下不比先帝时。” 他挣了一挣,勉力站起。何藤升紧起一步,搀扶住他的手臂,却被他一把推开。何藤升默默看着他微有些踉跄的脚步,沉重地往后面走去。 直至身影不见,何藤升叫来下人,果断地吩咐道:“你去请御医院叶院正,请他赶快过府一趟。” 段成悦摇摇晃晃,缓缓走回了明净园,不得已,便在一株梧桐下靠了极久。他想起自幼宏伟的理想。塞外长烟落日,羌管寒霜,风沙中金光闪闪的旌旗在呜咽长鸣的号角声中猎猎作响,帷幄内只一杯浊酒,家国河山却何止万里! 他淡淡一笑,走回书房,捡起一本案上的杂书,随意看了起来。鬘姬在书房中烧起一块檀香,打开了书房所有的窗户,熏熏春风轻柔地穿越了房间,带散了檀香的味道。 闲坐良久,御医院的院正叶而復急匆匆地赶了过来,一见定安王的情形很好,不由吁了口气。段成悦却有些奇怪,微笑道:“今日府中热闹,走了秦将军,又来叶院正,你有事么?” 叶而復笑道:“小人特地来瞧瞧王爷。” 段成悦笑道:“你一来,我心里就发憷,好像又会有事出来似的。” 叶而復连称不敢,问道:“王爷这几天觉得如何?天气乍暖,却也要注意防寒。” 段成悦笑了起来,开了个玩笑道:“我觉得很好,你放心,只怕三年五载,还死不了去。” 叶而復心中打起小鼓,嗫嚅一会,给他诊过脉,又把哪些汤药每日要煎、哪些药丸一天几遍之类的旧话向鬘姬嘱咐了一遍,方才告退。 段成悦微笑着,亲自走到门口,送走这位年过半百的老大夫。此时阳光温暖,叶而復的身影消失在明净园随处可见,嫩绿的枝杈后面。环佩细细的叮噹声在交错的绿叶掩映下出现,本来这种悦耳的声音交杂着书房淡淡的檀香,使人怡宁而温馨。 可是段成悦皱起了眉头,眼中笑意,倏然敛去。 云姮缓缓地走了过来,矮身行礼,低声道:“王爷。” “唔,”段成悦含含煳煳地,问道,“你有事么?” 云姮微笑道:“臣妾特来向王爷问安。” 段成悦道:“我很好。” 云姮道:“是。” 然后二人无言。云姮心中莫名升起一种淡淡的悲哀,实际上这种悲哀一直在她心中缭绕,只是这时她抬起眼来,将心底的这种情绪,毫无保留地透露给站在面前的这个尊贵的男人,她的丈夫。 可惜段成悦并没有看向她的眼睛,段成悦只是相顾左右,停了半晌,道:“你退下罢。” 云姮微微一笑,勇敢地问道:“王爷为何避我?” 段成悦不禁一怔,哂道:“我并没有避你。” “那么,”云姮微笑道,“王爷为何不喜欢我?” 段成悦终于抬头看了一眼她美丽的脸庞,道:“我也不知道。” 这个答案极其简单,而又极其直白,一层血色在云姮脸上褪去,她的嘴唇倏然发颤,然后她敛衽行礼,神情镇定地道:“臣妾告退。” 是夜月明。 段成悦在睡梦中勐然惊醒,心胸狂跳,大汗淋漓。他披衣而起,打开窗户,遥望月夜,这时檐下铁马噹噹作响,分外触心。 段成悦的手背又在颤颤发抖,他想起日间云姮微笑着问道:“王爷为何不喜欢我?”,其实并无所谓喜与不喜,他只是不想见到她,因为她只能叫他想起“春寒”毒发,濒临绝境,她的幽幽体香,有时竟能化作死亡的味道。 他不是不喜欢她,他怕她。 两天以后,段成悦在宫中与睿帝下棋。在下棋的时候,段成悦从来不会给这位南帝留丝毫体面,常常杀得他丢盔弃甲,溃不成军。睿帝自小就有在下棋时拂袖而走的习惯,因为只有这样,仿佛才能保存一点面子。 睿帝登基以后第一次在宫中与段成悦下棋,那时他正为先帝的谥号心烦,一落下风,不由勃然大怒,抚乱棋盘,扬长而去。抚落的棋子四处乱跳,吓白了一殿宫女的脸色。据说那一次定安王在殿中逗留良久,神情惶恐。 后来他知道,“惶恐”这两个字,不过是首领太监的安慰之辞,下一回对弈时,定安王仍旧势如破竹,一个时辰,直落三局。 段成悦拈着一枚子,正不动声色,审视棋盘上的局面。 睿帝看着他,却忽然说道:“段成弢直到今天,还没有消息。” 段成悦的手势停了一停,道:“不是说范鹏程逃到劻勷去了么,还没有找到?还没有消息?” 睿帝冷笑道:“没有,搜遍了劻勷,还是没有消息。” “那么——”段成悦问道,“抓到的那两个人,也没口风露出来?” 睿帝冷哼一声。 段成悦于是知道未果,淡淡一笑,道:“陛下,也不用急,眼下范临川在天牢之内,范鹏程不过是个武夫,静安王一个人难道能掀起大浪不成?先帝,都已经驾崩了。” 第6页 睿帝哂道:“急么,当然不用急,只不过他是先帝嫡子,不啻心腹大患,一天找不到他,朕就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没有办一般。”顿了顿,忽地一哂,道:“你说起范临川,悦之,你说说,他应该怎么办?” “这,”段成悦笑道,“臣不敢妄言。” 睿帝摆摆手,道:“又不在朝堂上,你何需如此谨慎。”说着脸色微微一沉,冷笑道:“当初他怎么为先帝谋划,害死父王的,朕一定要让他亲笔招出来。祖皇遗诏明明就是传位于父王,到如今,先帝登基名正言顺,哼,朕却是篡位。” 段成悦心中勐地一震,手指将棋子极重地捏了一记,过了片刻,方才稳定,若无其事般将棋子轻轻扳在棋盘上。 这样突然的震动睿帝自然也察觉到了,于是一动不动看了他一会,轻轻一嘆,沉默半晌,陡然地,转移了话题。 “你的王妃……”睿帝忽然这样说,说到这里,仿佛觉得有些难以措辞,顿了顿,才问道,“如何?” “如何?”段成悦也微微一怔,却笑了起来,“陛下亲自操持的婚事,自然很好。” “唔——”睿帝微微点点头,神情之中却有些尴尬,道,“这件事情确实急了点,不过……总而言之,你觉得好,朕就放心了。” 段成悦语气淡淡地道:“是。” 睿帝扫了他一眼,声音一紧,却严厉起来,低声道:“悦之,多少次嘱咐你,要自己当心,那……那‘春寒’,你吃的苦头还不够多么,嗯?怎么中了邪,竟喝酒去了?” 段成悦站起来,垂下头,却微笑着道:“臣早知今日陛下宣召,一定无甚好事,果然,挨骂了。” “哼。”睿帝脾气自然发不出,吐了口气,冷哼一声,不耐烦地摆手道:“好了,你回去罢,朕也不想再说你。” 段成悦嘿嘿一笑,退了几步,躬身道:“那么,臣告退。” 睿帝见他缓缓退步到门口,正在他转身的一剎那,忽然又叫住:“悦之,还是那句话,你自己要当心。” 段成悦躬身答应。 段成悦缓步走到廊外,睿帝身边的章公公趋步迎上,笑道:“王爷,您回去啦?奴才叫轿,您坐回去?” “这样,”段成悦笑了起来,道,“太招摇了罢,不用,我自己走走便成。” 章公公笑道:“没什么招摇的。” 段成悦摆手道:“走走就好,我家的马车在外面等着我呢。” 章公公躬身笑道:“好,好,王爷走好。” 段成悦缓缓走了一程,前面秦西河急沖沖地快步走了过来,撞见他,差一点来不及收步。段成悦道:“秦将军这么匆忙做什么?难道静安王找到了?” 秦西河嘆了口气,道:“静安王倒没有找到,不过那两个莫名其妙的男女却有线索,是梁子山剑派的门人。陛下催得紧,只好再去回一回。” 段成悦奇道:“梁子山剑派,我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哪。” 秦西河笑道:“原来王爷对江湖上的事,也有所知。” 段成悦忽然皱起了眉头,问道:“你抓到的那两个人,叫什么名字?” 秦西河道:“那个男的自称叫李鸿雁,叫那个女的红颜。” 段成悦一惊,道:“你说什么?” 这次秦西河奇怪起来,问道:“王爷知道他们么?” 段成悦皱眉想了半天,道:“秦将军,麻烦你一个事,先不要去禀陛下,先带我去瞧瞧可好?” “这……”秦西河迟疑一会,觉得这个人情一定要卖,于是道,“行,小人带王爷去。不过狱里腌臜,王爷不要见怪。” 段成悦当下随着秦西河,来到天牢之内。才一进门,一股浓烈的异味便扑鼻而来,段成悦不禁眉头一皱,此时便听到鞭子抽打在肉体上的声音。然而竟然听不到有人唿喊惨叫。秦西河引导他来到里面,见一个木桩上捆绑着一个血肉模煳的身体,鞭子抽打,只听到轻微的呻吟。 狱卒不认识便衣的段成悦,见到秦西河,纷纷停下动作,前来行礼。 那身体的脑袋低垂,纠结的头髮挂下来。秦西河道:“把他的脸抬起来。”那手握鞭子的狱卒便在他下巴上一托,抵起他的脸。虽然血迹斑斑,段成悦却仍然认得,不禁一怔,想起前几日秦西河说过的话,问道:“秦将军,他说起过悦之?” 秦西河道:“不错,问他谁命他上镜山接应,用了半天刑,方说了个……说了这个名字。” 段成悦问道:“那么红颜呢,她在哪里?” 秦西河道:“在里面。” 段成悦道:“把她带出来。” 秦西河微一迟疑,命道:“把那女的带出来。” 红颜的伤势没有李鸿雁这么重,却也是两个人给架了出来,只往地上一顿,就扑倒下去,满头乱髮,散了开来。 段成悦走近,俯身,低声道:“红颜,红颜?” 红颜浑身一抖,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勐地抬起头来,那一双混浊的眸子,射出一道光彩,叫道:“程公子!程公子!”带着铁镣的手,向前一扑,抓住了段成悦的脚踝。 这一下变生不测!秦西河吓出一身冷汗,“唰”地抽出狱中的刀,就要往红颜手上砍去。哪怕立毙当场,也顾不得了。 谁料段成悦竟弯下腰,低声道:“红颜,你们不是去游镜山么,怎么会被御林军抓了?” 红颜喃喃:“程公子,程公子……”忽然手一松,晕了过去。 段成悦愣了半天,转身对秦西河道:“秦将军,先不要用刑了,找个大夫给他们看看,待他们清醒过来再说。” 秦西河嗫嚅道:“可是陛下……” “陛下那里,”段成悦断然道,“我会去说。” 段成悦重新踏回回宫的路,这时他在心中思索,应该怎样把这件事叙述给睿帝。他心里明白,睿帝与他虽然亲厚,然而一向是公私分明的脾气,还不一定会卖他这个面子。 回到宫中,睿帝已经在祚祥宫办事,这个地方必定要守完全的规矩,他身着便衣,不方便进内,因此只好在外面等。无数锦袍玉带的官员神情严肃地穿梭忙碌,段成悦默默望着他们,忽然觉得心中一空,随即淡淡一笑。 章公公在日入时分,方叫起他,道:“王爷,陛下更衣用膳,请王爷一同去。” 段成悦点点头,在章公公的引领下,绕道往后面走去。此时夕阳似火,将宫殿照得一片辉煌。段成悦眼前一花,登时头晕目眩,不禁顿了顿步子。 睿帝已经在吃点心,看见他,笑道:“你怎么还没走?今晚陪朕用晚膳罢。” 段成悦重新跪下行礼,在行礼的时候,他觉得身体虚软,用了用力,才站起来。笑道:“陛下,臣其实有一事。” 睿帝啜了口清茶,奇道:“你特特意意,等了我这么久,是为了什么事?” 段成悦道:“这,陛下,秦统领抓到的那两个人,实际上臣是认识的。” 睿帝露出十分诧异的表情,道:“你认识的?” 段成悦道:“是。”于是将那天在捞月楼的经过说了一遍,道,“臣请陛下暂缓审讯,把事情弄个明白。” 睿帝微微一哂,用极缓的动作,将茶杯放到唇边,喝了一口,道:“暂缓审讯,又怎么把事情弄明白?——况且,你与他们不过萍水相逢,岂知道他们的底细?” 段成悦道:“臣以为此二人慡朗忠实,并非狡诈之辈。” “你——”睿帝笑起来,道,“以为?” 段成悦道:“是。” 睿帝看着他,过了片刻,道:“悦之,这件事不是你管的,你别多操心,自己保养身子才要紧。” 段成悦心中一紧,虽然早已料到他不会轻易答应,却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被驳回了。抬眼一看,只见他眼神炯炯,正盯着自己。段成悦浑身一颤,忽地涌起万千语言,然而停了一会,却只淡淡一笑,道:“是。”于是站了起来,行礼道:“臣告退。” 睿帝微微点头。 段成悦退到门槛处,将身子转过,然而跨过门槛的脚步陡然踌躇,过了良久,才缓缓走出去。外面天色入暮,不少宫中太监穿梭来往,点灯闭门。段成悦默然而行,沿着迴廊走出一段距离。一个少女诚挚的容颜忽地浮了出来,道:“程公子,这是我们梁子山剑派的信物,改日公子行走江湖,倘若遇到麻烦,说不定能助公子一臂之力。” 第7页 段成悦微一苦笑。实际上睿帝说的对,与他们不过萍水相逢,何必管得太多?这样说过一声,也算尽过力了。 他的手臂又开始颤抖,脚步发虚,竟如同踩在云堆里,他只好停下来,扶住了祚祥宫外粗大的红柱。 章公公在后面追了出来,道:“王爷,王爷!陛下赐新进贡的珍珠紫米……” 段成悦只低头站立,好像没有听见。 章公公只好赶上去,道:“王爷……” 段成悦忽然伸出手臂,好像溺水之人紧紧抓住稻糙一般,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角。章公公吓了一跳,段成悦已经软了下去,浑身轻轻发起颤抖,一抹鲜血,从他鼻中淌下。 叶而復满头大汗地奔进殿内,跪下道:“陛下!” 睿帝嘆了口气,轻声道:“起来罢,王爷怎么样?” 叶而復踌躇了一会,却直截了当地道:“陛下,王爷中的毒越发深了一层,眼下鼻内血止不住,王爷还没有醒过来。” 睿帝沉吟良久,露出疲惫的神情,陡然问道:“你觉得,他还有多久?” 叶而復心中大惊,道:“王爷洪福齐天……” “朕没有叫你说吉祥话,”睿帝毅然打断了他,问道,“朕问你,他还有多久?” 叶而復脸上阵阵发白,心里斟酌不定。 睿帝淡淡道:“你只管说。” 他自然可以吩咐“只管说”,然而说过之后的后果,叶而復却不敢不详加考虑,隔了极久的时光,叶而復忽然重新跪了下来,道:“陛下,臣斗胆,倘若王爷求生强烈,便能支撑一载两载,倘若王爷了无生念……” 睿帝喃喃道:“一载两载……” 叶而復大起胆子,接了一句,道:“陛下,春寒之毒定要配齐解药,臣正在想办法,若能配出解药,王爷身体即便不能安康如初,定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睿帝的眼光倏然移到了他的脸上,正这时,章公公惊喜万分地跑了进来,道:“陛下,王爷醒转了!” 睿帝立时拔腿,走了出去。叶而復跟随在他后面。 段成悦躺在榻上,双眼微睁,鼻中鲜血似乎还在流出,一个宫女拿着手绢,正在给他捂住。睿帝走近,俯身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段成悦竟然微微一笑,用极低的声音道:“没事,过一会,自然就好了。” 睿帝嘆了口气,不语。 段成悦也反应过来,惊道:“怎么,天亮了么?” 睿帝道:“你好好休息罢,在这里休息几天,再回府去。”说着一顿,道,“你放心,那两个人,交给你了。”说罢转身走了出去。 外面春暖花开,和煦的暖风拂起了睿帝黄袍的衣角。记得那时华盖蔽日,庄严的鼓乐响彻南都翯城的每个角落。祚祥宫内琉璃的玉阶上,那张闪烁的宝座,空空如也,等待下一刻新主人的来到。群臣肃立,跪拜,叩首,山唿的万岁让人意动神驰。 先帝面色沉郁,站在玉阶下一个阴影的角落。漫天的欢唿仿佛让他记起了很久以前的一刻。他没有脱去龙袍,但是除了一个“太上皇”的尊号,却已经在这时失去了一切。群臣欢唿的间隙,他忽然走出了阴影,用阴沉却镇定的声音道:“朕祝酒一盏,愿新皇登基,疆土安定,四海清平!” 那碧幽幽的酒水在白瓷盏中晃动。睿帝望着先帝平静的面容,寒意自足底腾起,瞬间蔓延全身,替代了君临天下的满足与快意。其实这只是凝滞的片刻,在他却像度过一生。 直到一个同样镇定的声音响起,用毅然决然的语调,道:“陛下,臣必当全力辅佐皇兄,抵御外患,清平四海,但求宵衣旰食,鞠躬尽瘁。”段成悦接过酒盏,当场一饮而尽。 往事在睿帝心内浮过,他眼中神光闪烁,深邃难测。 章公公道:“陛下,几位大人已经在祚祥宫敬候。” 睿帝轻描淡写地道:“走罢。” 段成悦从榻上挣扎坐起,点点鲜血,登时滴在衣襟上。他冷冷一笑,向叶而復道:“叶院正,如今我开始七窍流血,‘春寒’想必更深?” 叶而復勐地一怔,勉强微笑道:“王爷不必多虑,这譬如风寒,有时头痛、有时却发热——只不过症状不同而已。” 段成悦淡淡笑道:“陛下如何吩咐你,我并不知晓,然而其实不用瞒我。” “这,”叶而復微笑道,“从何说起?” 段成悦泰然道:“在我自己推测,总在一载的时光,不知大人意下如何?”他一边说着,目光炯炯,盯向叶而復。 叶而復面色极轻微地一僵,仍然平静微笑道:“王爷,您实在多虑。” 段成悦一笑无语。 叶而復告退出去,容色若无其事,然而外面暖风一吹,才发觉自己额头,不由自主,渗出一层细汗。 段成悦一动不动望着叶而復的背影,忽地嘆了口气,低声道:“这里虽非内廷,却也不是我该久待之所,准备回府罢……” “春寒”毒发,一养就是半月,半月之后,段成悦再到牢中,李鸿雁的伤势已经将养了四成,能哇哇大叫了。 “程兄!程兄!”李鸿雁突然见到囹圄外的段成悦,惊喜交加地叫起来。若不是铁镣依旧加身,恐怕会当场跳起。“你怎么会在在这里!” 段成悦的神情却极严肃,看了他半晌,一字一句地道:“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为什么要救朝廷的钦犯?你说实话,我才好帮你。” 李鸿雁“呸”的一声,往地上吐了口浓痰,恨恨道:“我也不知道无缘无故,怎么会惹上这些人。那日我与师妹在镜山游玩,见一个落魄男子单人抵挡数十泼皮,很是英雄,因此忍不住出手相助,谁晓得,竟然被抓到这里,差一点死在这里!” 段成悦不禁哑然,隔了半天,才问道:“就是这样?” 李鸿雁道:“就是这样!程兄,莫非你在这里担当什么官职?无论如何,要救师妹,她是被我连累!” 段成悦忍不住问道:“你不知道所救何人?” 李鸿雁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我道中人行为,又何必知晓他人姓名?” 段成悦看着他,简直有些匪夷所思,半晌,轻轻一嘆,走了过去。李鸿雁扑到栏杆上,大声叫道:“要救师妹!要救师妹!”手上镣铐,哗哗直响。 秦西河不禁一笑,道:“此人还是情种。”然而转眼一瞥,见段成悦脸色沉沉,当即收敛笑容,轻咳一声。 红颜被收在另外一头,她的伤势轻,这时背向栏杆,挺立站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段成悦道:“红颜。” 红颜蓦然转头,露出一丝喜悦,笑道:“程公子。原来那天……那天果真不是做梦……”说着,脸上微红,低下头去。 段成悦也微微一笑,道:“红颜,你们为什么要救那些人,你老实地说给我听。” 红颜道:“都是师兄鲁莽。那日一群泼皮,在山间围攻一个男子,师兄看不过眼,上去搭了搭手,谁知道那群泼皮武艺了得,把师兄擒了去,我只好上前助手,唉。” 秦西河脸色微沉,然而碍着段成悦,只轻哼一声。 段成悦道:“那些人是南都御林军。” 红颜嘆了口气,道:“自被抓到这里,我就知道闯了祸。”说着露出倔强的表情,道,“不过,说到底,师兄也没有做错什么,御林军行径,非好汉所为。” 段成悦心中惊诧之极,反而忍不住笑了起来,道:“你以为这里是梁子山?你以为是什么江湖规矩?你们放走钦犯,别说自己性命难保,就是父母三族,说不定也会没命。” 红颜脸色发白,却冷笑道:“一人做事一人当!……” 段成悦打断她道:“现在不要讲这些了,陛下那里,我给你担当下来,暂时没有大碍。我却说不定哪天他又想起,问到此事,那时神仙也救不了。” 红颜微微一怔,道:“程公子,你……” 段成悦道:“眼下要赶紧想个法子。” 红颜默想半晌,低声道:“程公子,你为什么要这样出力救我们?你到底是谁?” 段成悦微微一笑,展开手掌,露出一枚墨黑的物事,道:“这是你们梁子山剑派的信物,改日我行走江湖,倘若遇到麻烦,你说不定还能助我一臂之力。” 红颜微怔,随即笑了起来。 第8页 红颜笑了半天,忽然道:“程公子,前几日我觉得我会死在这里,日日夜夜,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段成悦道:“什么?” 红颜笑容倏敛,端正容色,道:“你。” 段成悦不禁愣住,问道:“为什么?” 红颜娇然笑起来,咯咯笑道:“因为我喜欢你呀!你怎么这么傻?” 第四章 秦西河从来没有想到,一个少女,竟然能够说出如此大胆的话来,不禁有些目瞪口呆,随即紧紧盯住了段成悦,想看他的反应。 段成悦忽地一笑,问道:“你知道我是谁?” 红颜露出满不在乎的神色,坚定地道:“你想必做官做的很大,我也不是看上你做官,反正我喜欢你就是了。” 段成悦淡淡道:“你最好不要喜欢我。” 红颜道:“你喜不喜欢我是一回事,反正我喜欢你。” 段成悦蓦地一怔,向她看去,她目光真诚,宛若那次赠送梁子山剑派的信物。段成悦很少看到这么清澈而真诚的目光,这种目光有如绿绿春雨,清新而可爱。段成悦微笑,道:“随便你。现在要去见你的师兄。”然后他对秦西河道:“秦将军,把门打开,带她去李鸿雁那里。” 秦西河道:“是。” 镣铐铁链的哗哗声随着红颜的动作不住响起。段成悦却在这个粗陋的响声里想起了王府女人的环佩。 那时鬟姬仍在,年岁尚少。如雾的鬓髮插着一支小小步摇。那时他们都没有经歷人事,心中所想单纯得令人赞嘆。鬟姬望着他的眼神,常常犹如他是一个无双的英雄。有一次他们坐在榻边梳发,然后背诵起千古留传的誓言,鬟姬倒在他的怀里,化成一汪春水。 段成悦后来知道自己不是一个英雄。他只不过是南国一个小小的王爷。坚贞的誓言随着时间逐渐消散,鬟姬在他的身边,但是她仅仅是个丫鬟。 他饮下那杯醇美的竹叶青之后,“春寒”立时被酒激起,他颤抖着倒在地上,剧烈的疼痛撕咬着他的五脏。据说那一次他整整昏迷了七天,粒米未进,甚至一度停止了唿吸。当他再一次活转过来,鬟姬已经被睿帝抓进了南都的牢狱。 李鸿雁紧紧抓住栏杆,叫道:“师妹!师妹!”他的语音忽然哽咽起来,叫道,“你没事罢?” 段成悦道:“她没事。” 李鸿雁道:“程兄!多谢你!” 段成悦微微一笑,道:“不用谢我,假如你想救你师妹,还得你自己出力才行。” 李鸿雁一怔,问道:“我怎么样出力?” 段成悦看着他,道:“你得把你放走的钦犯找回来,来换红颜。” 秦西河心中一惊,道:“王爷!” 李鸿雁与红颜相望一眼,一起看向他,露出无比的惊诧。红颜喃喃道:“王爷……”李鸿雁却叫了起来:“你是定安王!” 段成悦淡淡笑道:“不错。” 秦西河道:“王爷,这——这怎么向陛下交待?” 段成悦道:“你放心,我去交待。何况,陛下说过这两个人给我了。”他顿顿,道,“秦将军,叫人给他们解开枷锁。” 李鸿雁从牢内迫不及待地抢了出来,用骯脏的手一把拉住了红颜的手,道:“师妹,你放心,我很快来换你出去!” 段成悦哂道:“最好如此。” 红颜没有挣脱,却也没有去看李鸿雁的眼睛,直到他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才转过来望着段成悦。段成悦淡淡道:“你跟我来罢。” 这是翯城一间平常的民居。院子里搭着一架葡萄,精藤已经绿油油地爬满了竹架。屋内桌椅床柜俱备,半新不旧。 段成悦对红颜道:“你师兄没有回来以前,你就住在这里,最好不要出门,因为门口有几个御林军把守。每日的饮食自然有专人给你送来。” 红颜展颜笑道:“嗯,这地方不错。” 段成悦不禁失笑道:“坐牢也分地方错不错的,是么?” 红颜道:“当然是啦。就像南帝在皇宫里面坐牢,其实跟我也差不多,就因为……”她看到段成悦的脸色登时沉了下去,连忙闭嘴,恍然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在跟江湖的糙莽朋友们说话。 段成悦道:“这里说话,要有分寸。” 红颜吐吐舌头,忽然又笑道:“那你呢,你过不过来陪我?” 段成悦微微一怔,轻哂不答。 红颜问道:“你来不来?” 段成悦道:“再说罢。” 再说,那就是有可能会来,而且是极有可能会来,红颜得意地笑了起来,道:“好罢,我在这里等你。” 段成悦问道:“你师兄很喜欢你,你为什么不喜欢他?” 红颜道:“这还有为什么么?没有为什么,就好像我一看到你,就没有为什么,喜欢上你啦。”她说着,脸蛋变得红扑扑起来。 段成悦不禁笑道:“你不怕自己一厢情愿?” 红颜道:“一厢情愿,也是喜欢,难道不是么?” 段成悦打量着她,过了半天,道:“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女人。” 红颜道:“因为只有一个红颜。” 段成悦诧异地朝她看去。仿佛有一把锤子,在他心里敲击了一下。他曾经体验过这种感觉,知道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可是,眼前的这个女人,只不过是一个江湖女子,甚至还是一个囚犯。 而他自己是南国一人之下的定安王。不仅如此,他还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寿命将在不远的未来戛然而止。原来一个将要死的人,也有心情去爱。 段成悦不禁苦笑,转身走了出去。红颜在后面叫他,他没有理会。他的脚步忽然之间变得沉重不堪。 夜风阵阵,暴雨大作,这是季春第一场雨,竟如同盛夏雷霆暴雨般勐烈。明净园卧室外的檐下,铁马噹噹乱响,交汇着无数雨点击打树叶的沙沙声。段成悦在后半夜惊醒之后,坐在卧室的檀木大椅子里,听着这些声音。他想起了鬟姬,想起了许久没有亲近的几个侍妾,甚至想起了王妃云姮。各个女人的容貌最终化成了一句话:只有一个红颜。 实际上南国也只有一个鬟姬,也只有一个云姮,然而她们在这个雨夜,都没有红颜来的惊心动魄和刻骨铭心。 清晨鬘姬进来服侍之时,段成悦忽然问道:“鬘姬,你说我现在,到底有没有老?” 鬘姬笑了起来,道:“王爷,您怎么可能已经老了呢?” 段成悦也笑了起来,他记起自己的岁数,虽然“春寒”毒发以后,他度日如年。 “鬘姬,”段成悦微笑道,“今天我要出门。” 鬘姬露出一丝诧异,道:“王爷,外面的雨下了一夜,现在还是很大。” 段成悦道:“下雨就出不了门了?你把那支大油伞找出来,递给外面的下人。” 红颜驻足窗边,穿透雨帘朝外望去,院子很小,只能看见灰灰的墙壁。门口人声忽然有些喧譁,一个轻袍缓带的男子出现在那里,他身边的侍从给他撑着一枝油伞。落水连绵不断地从伞角溅落,像极了四年前的那个黄昏。 红颜的目光开始变得有些迟疑。 四年前她不过是个懵懂的丫头,梁子山的山雨也像今天一样如倾如注。一个青衣男子在山腰八角亭里来回踱步,眼神焦虑,容色镇定。他儒雅地微笑着,叫住了路过的红颜:“小姑娘,下山还要走多久?” 红颜道:“不久啦,一个时辰便到。”青衣男子唔唔点头,却露出愁眉苦脸的神情。红颜向他凝视片刻,心中忽然跳得像乱撞的小鹿。她收起手中油伞,往前一递,道:“呶,给你了。”青衣男子微微发怔,并不接过。红颜将伞往地上一搁,一边道:“借给你啦!”一边蹬蹬地跑了出去,消失在雨雾之中。 那天的雨也有现在这么大,红颜在山的一角偷偷朝下窥望,只见青衣男子顺着山路朝下行去,身边的侍从给他撑着那支她的油伞。红颜在上痴望良久,傻傻发笑。 段成悦的面容与那青衣男子相互重叠,又倏然分开。 段成悦今天的心情仿佛不错,微笑着打招唿道:“红颜。” 红颜脸色红润,甜甜地笑了起来。 段成悦摒退了所有侍从,在屋内闲闲坐下。“嗳,”他道,“我今天来审你。” 红颜笑道:“审我?” 段成悦一本正经地道:“你不要挺无所谓的,由本王亲审,这案子可算很了不得了,你给我老老实实地招认出来。” 第9页 红颜道:“我没什么能招认的呀。” 段成悦忽然“扑哧”笑了出来,道:“像你们这样的人,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难道江湖上都是像你们这样的?” 红颜道:“那也不一定,像我们这样的,是最侠义一辈。” 段成悦失笑摇头,他的笑容逐渐淡去,最后嘆了口气,道:“最好你师兄早点把人找回来,否则,万一哪天陛下再想起这件事,我也保不了你。” “喂,”红颜道,“南帝陛下究竟是怎么样的?他对你很厉害么?” 段成悦陡然抬头,看她的眼睛,良久方微微一哂,道:“不,他对我很好。他……是我的哥哥……” 段成悦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到“哥哥”这个词,简直犹如自语。他生长皇家,最清楚其间的忌讳,实际上两年以前睿帝登基,就再也不是他的哥哥,而是一位南帝。虽然平心而论,睿帝对他极好,但是他不能不处处小心,以免淆乱了君臣礼仪。 年前春节大宴,他与任何一个大臣一样,经歷繁琐的朝贺,该站的地方他一刻也不少站,该磕的头他一个也不少磕,以至于群臣落座之时,他头晕眼花简直连腿也弯不下来,还是辅正大人见势不对,搀了他一把,才勉强坐下。深夜回到府中,只觉天旋地转,脏腑发痛,一头就栽倒在床上。 段成悦淡淡笑道:“他虽然对我很好,毕竟是南帝。假如他要杀你,话一出口就是圣旨。” 红颜嗤之以鼻,道:“圣旨好了不起么?” 段成悦笑道:“你觉得不怎么样,对我来说就是天大的事啊。” 红颜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忽然也嘆了口气道:“王爷,你不应该是个王爷。” 段成悦微怔,问道:“为什么?” 红颜道:“你应该跟我一样,在江湖上打滚,刀光剑影,快意恩仇,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那是何等慡快!” 段成悦微笑道:“这辈子不行了,来世争取投这么一个胎。” 红颜道:“这辈子也还早得很哪,不然你跟我一起去江湖走一遭?” 段成悦忍不住笑出声来,道:“红颜,你不得了啊,反而招安起我来了。你知道这句话若被人听去,你有什么罪?” 红颜嘟囔道:“我说说罢了,早知道你也不肯。” 段成悦道:“这不是我肯就行的。” 红颜嘆了口气,道:“原来你做王爷,也跟我坐牢差不多。王爷,我们放走的那个人是什么来歷?为什么御林军逼问我们跟静安王的关系?” 段成悦道:“你们放走的是静安王的小舅子。实际上,就等于放走了静安王。” 红颜吃了一惊,道:“什么?那么你怎么说是钦犯?” 段成悦淡淡道:“静安王就是钦犯。” 红颜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段成悦道:“他被禁在静安王府里,不得离府一步,但是他偷偷跑了出去,就是钦犯。” 红颜道:“他是你的什么人?” “他?”段成悦笑笑,道,“他是我堂兄。” 红颜瞪大了眼睛,半晌,摇头道:“南帝陛下太死脑筋了罢,左右是自己亲戚,何必这么认真?就算他有滔天大罪,假装不知道,放他走也是了。难道还有人敢说闲话?南国不是他最大么。” 段成悦笑道:“你想的不错啊。” 红颜道:“那自然。你也不给堂兄求情?” 段成悦摇头苦笑,道:“倘若我给他求情,我也成了钦犯啦。” 红颜道:“有这么厉害么!他究竟犯了什么事?” 段成悦苦笑道:“他也没犯什么事,他是先帝的儿子。”段成悦见红颜又睁圆了眼睛,哂道,“别说这个了,说来可就话长了,我也不能跟你说。” “唉,这个不能,那个也不能——”红颜顿了顿,忽然问道,“你过得开心么?” 段成悦勐地一怔,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过了很久,他才微微一笑,道:“我也没什么不开心的。这里……毕竟不是你的江湖,倘若事事都没有规矩,那还成什么样子。” 然而他的心在这片刻之间,竟忽然变得很冷。他站了起来,带着一丝颓然,道:“我要走了。” 红颜道:“这么快就走了么……” 段成悦已经拉开了屋门,侍从赶紧迎上,将伞倾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护着他穿过院子。马车就在院门外候着,片刻就启动出发,连车轮的轱辘声都几乎没有。 外面依旧暴雨连天,红颜嘆了口气,在门槛后席地而坐,沉思起来。 宝奁楼的琉璃屋顶被雨珠不停砸着,发出“哗哗”的声音,水汇成长长的线,顺着出檐落到地上。云姮坐在屏风的前面,手上一只绿羽鸳鸯已经绣成一半。白绸的底稿上面她只绘了鸳鸯单只,原本属于另一只鸳鸯的地方,她用浓重的墨晕了一朵青莲。 在楚州娘家的闺阁,也许还藏有双宿双飞的旧稿,她记得曾经与密友悄悄谈起,新婚的第二天早晨,夫家会怎样绘出自己秀长的双眉。穷极想像以后,她们一同吃吃地笑了起来。她们在花园里用收集的露水烹茶,一个扮作丈夫,一个举案齐眉。 玉纹是王府最久的侍妾,今晨请安时,云姮分明看见了她眉目中淡淡的忧愁。云姮在她走了以后,飞快地握起一把铜镜,端详自己的眼睛。她的眼睛清澈而平静,却不能肯定有没有这种如烟的轻愁。 云姮陡然想起了定安王,他的面容时常含笑,雍容稳定,眼角却也藏着永远了却不掉的心事。 段成悦坐在马车里面,身体随着车轮的运转而微微摇晃,他心中思绪千万,却也没有当真在想一件事情,过了良久,马车停了下来,侍从在外道:“王爷,到府了。” 段成悦回过神,一时却没有挪动。 侍从又提醒一句,忽然想起了什么,万分紧张地掀开车帘,见他好好坐着,方松了口气,道:“王爷恕罪,王府已经到了。” 段成悦想了半天,道:“不回府,再回去那里罢。” 侍从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却只答应了一声。马车再次启动,往来时路上迴转。 到的时候红颜正在津津有味地吃午饭,竟然没有站起来迎接他,只大剌剌往嘴里拨着饭,含含煳煳地道:“你怎么又回来啦!” 段成悦心中一动,飘过一个模煳的场景。仿佛农夫扛着锄头出门,半道折回,家中农妇一边吃饭,一边就是用这样的语气道:“你怎么又回来啦!” 段成悦笑道:“回来不好么?” 红颜边吃边问:“你吃过了么?” 段成悦摇头。 红颜道:“我这里没有多余的,你自己吩咐他们给你端饭菜罢。” “呵,”段成悦道,“你胃口不错啊。” 红颜道:“那当然,我在梁子山的时候,天天练剑,吃的还要多呢。” 段成悦笑笑,用浅浅的嘲讽语气道:“怕不是在牢里那几天,饿坏了罢。” 红颜道:“你知道还问?” 段成悦笑而不语。 红颜又拨了几口,忽然想起来,道:“王爷,跟你商量个事,假如南帝陛下一定要杀我,你到捞月酒楼里买份‘七山八海奇珍馐’给我作杀头饭怎么样。” 段成悦微微一怔,然见她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于是笑道:“行啊,到时候我抄张菜单给你,你点就是了。” 片刻红颜吃完,笑吟吟地看着他,问道:“王爷,你为什么又折回来了?” 段成悦淡淡一笑,却不言语。 红颜道:“这里什么都没有供你消遣的,难道下午你还要继续审我?” 段成悦问道:“你下午本来打算做什么事?” 红颜道:“午睡。” 段成悦一愣。红颜的脸庞悄然爬满了红晕,“如果你不想走……的话,”红颜忽然用蚊吶的声音道,“你可以跟我一起午睡。”段成悦不禁讶然,道:“你说什么?”红颜大声补充道:“不过你不可以碰到我!” 段成悦脸色不定,过了极久的时间,不紧不慢地道:“红颜,这件事如果给陛下知道,我,跟你,都没好果子吃。” 红颜问道:“他会怎么样?” 段成悦想了想,道:“砍了你的脑袋;我的脑袋他倒不会砍,不过臭骂一顿是少不了的,或许还会罚我的俸,关我的禁闭。” 第10页 红颜道:“他会知道么?” 段成悦道:“那可不一定。” 红颜道:“那你要不要赌一赌?” 段成悦想了半晌,淡淡道:“你帮我宽去外衣罢。” 他们两个人并排躺在了床上,中间分开一条小小的fèng隙。 段成悦忽然有些发热。两年前当他把“春寒”一饮而尽,他就再也没有过这种感觉。 红颜竟然真的睡着了,发出浅浅的唿声。段成悦不禁微笑起来,这时他又想起了鬟姬。假如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跟他青梅竹马,那么那个人一定就是鬟姬。可惜世事总是变迁得很快,仿佛措手不及,却又理所当然。 段成悦正在胡思乱想,红颜勐地爬了起来,她的面颊通红,看着身边的段成悦。 段成悦微讶,问道:“你没有睡着么?” 红颜支吾,半天,忽然问道:“为什么他们说两个人睡在床上就是做成了夫妻?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同。” 段成悦也坐了起来,哑然失笑,问道:“你听谁说的?” 红颜低头嗫嚅。 段成悦失笑道:“你想嫁给我么?” 红颜道:“不错。” 段成悦道:“为什么?” 红颜道:“反正我就是喜欢你,你已经有了妻子,我跟你只做几天夫妻好了。” 段成悦问道:“你不觉得委屈?” 红颜道:“不委屈,反正,过一段日子,我也不一定就喜欢你了。” 段成悦的神情阴晴不定,好像要把红颜的内心都看穿一般,沉默了极久,他忽地一笑,脸上的沉郁消散一空。“好罢,”他缓缓道,“我答应你了。”说着将手轻轻放到了红颜通红的脸蛋上,抚摩了一下。 红颜勐地一颤,朝他脸上看去。 段成悦已经搂住了红颜的肩膀,指尖轻巧地一拨,不知怎的,那牢牢系在一起的带子倏然滑脱,松了开来。红颜肩膀上那道鞭痕还没有消退,她的肌肤也不像王府中的女人那么嫩如凝脂。段成悦的唿吸却变得有些急促,然而他还是问了一遍:“红颜,你真的不后悔?” 红颜闭上了眼睛,她开始微微打颤,她满头的秀丝散了开来,却将脑袋探入了段成悦的怀中。 这一个下午、这一晚段成悦都没有回去。 他在后半夜心脏狂跳着勐地惊醒,于是睁着眼睛躺在床上静待天明。红颜蜷缩在他怀里,唿吸平静而匀称,睡得十分香甜。外面的雨应该已经止了,再也没有哗哗的声音。段成悦的心情第一次这么平稳单纯,他没有想起一切,除了身边的红颜。 何藤升在天微亮的时候就来敲门,红颜在被窝里似醒非醒地嘟囔,段成悦独自起身,离开了这里。何藤升虽然没说什么,但脸色微微有些担忧。段成悦知道他在担忧何事,却只笑了一笑。 回府以后,何藤升服侍他洗漱用膳,终于忍不住,提了一句:“王爷,小人斗胆,那里……您下次还是不要去了罢?” 段成悦淡淡问道:“为什么?” 何藤升迟疑道:“倘若被陛下知道,这……” 段成悦默然不语,过了片刻,忽地笑道:“你以为这次陛下会不知道么?没有不透风的墙,他必定知道。” 何藤升脸色发白,抬头看他,见他容颜仿佛黯淡,却好像不在意地哂道:“人之将死,他难道这点方便也不给我?” 段成悦轻轻嘆了口气,望向远处不知名的所在。 “藤升,”过了半晌,他问道,“鬟姬你去看过她么?” 何藤升道:“是,小人去看过。” 段成悦淡淡笑道:“她——怎么样?” 何藤升眼神闪烁,迟疑了一会,好像挣扎着,道:“王爷,鬟姬没有福气,已经死了。” 段成悦脸上露出震惊的神情,过了一会,仿佛才回过神来,匆匆地问:“什么?怎么会就死了?” 何藤升斟酌着,沉吟道:“鬟姬年纪已经不小,家中父母催她快嫁,兵部李大人正缺一个侍妾,看上了鬟姬,鬟姬父母应允了,她却不答应,因此……因此一怒之下,就跳了井,捞起来的时候,已经死了。” 段成悦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脑海中浮起了那支小小步摇。 他几乎想像不出,温柔如水的鬟姬,怎样愤怒而坚决地跳进井里。那井水想必溅起很高,撒满一地。 “王爷,王爷……”何藤升轻轻唤道。 段成悦摆摆手,异常疲惫地闭上眼睛,道:“你下去罢。” 何藤升悄悄退了下去,带上了门。 鬟姬才不过二十五岁的青春!段成悦默默地想着。 他忽然听到水珠滴落衣襟的轻微声响。然而他没有哭。段成悦睁开眼睛,只见一点点鲜红的血,染在外衣之上,拿手一摸,果然是鼻内流出。段成悦随手用手绢捂住,仰起了头。鲜血倒灌到咽喉,是一丝丝腥咸的味道。 鬘姬偶然看到时,那手绢已经被染透了一片,她惊叫起来:“王爷!” 段成悦容色憔悴,哑声道:“没事,血已经止了。” 鬘姬道:“奴婢该死!奴婢这就去请御医!” 段成悦拦住了她,低声道:“我没有觉得头晕,也没有觉得痛,不要紧,你让我在这里好好休息一下。懂了么?” 鬘姬迟疑不决。 段成悦嘆道:“下去罢。” 此时屋外暖风又起。檐下铁马在暖风下噹噹作响,仿佛无止无休。 这一个铁马就是鬟姬亲手悬上,而此时,那只温软的小手,恐怕已经被糙糙掩埋入土。其实人死之后,就是一堆黄土,坟上离离衰糙,能寄几许哀思? 鬘姬终究不敢隐而不报,叶而復匆匆忙忙赶到王府的时候,段成悦靠在椅子里,已昏昏沉沉地睡去了。浸透了血的帕子丢在他的脚边,他的面孔异常苍白。 叶而復顾不了身份,使劲推着他,唤道:“王爷,醒来!王爷!” 段成悦的身体随着他的动作轻微摆动,过了极久,他方像恍然失神被人叫醒般睁开眼睛。“叶院正。”他勉强一笑,轻声道。 一听他还能说话,叶而復登时松了口气,拿着他的脉,道:“王爷,您要放宽心,不要忧思,您的病决还没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知道了。”段成悦淡淡一笑,道。 叶而復道:“小人开一个方子,还是请王爷服下这剂药罢。” “好。”他还是很平静地回答。 叶而復开了药,万分不放心地叮嘱了半天,方才告退。何藤升送走叶而復后重新回到明净园。他看到段成悦正望着窗外沉思。 何藤升心中勐然泛上难以言喻的酸楚,勉强笑道:“先帝时那等艰难光景都已撑过,王爷洪福齐天,眼下算得什么?” 段成悦淡淡一笑。这位老家人说的确实不错。然而那时他尚有全盛的年华光阴,尚有报仇的孤注一掷,尚有亲密无间的兄长,尚有温柔如水的鬟姬,现在? 鬘姬将煎妥的汤药端了进来。 段成悦接过,汤药腥苦的味道直冲鼻子,他不禁皱起眉头,然而没有办法,一气喝掉小半,肠胃忽然一阵抽搐,他忙用左手紧紧捂住了嘴,右手却在床上乱摸。摸到一块手巾,顾不得什么,替换左手按住嘴,勐地将喝入的药全呕了出来。 鬘姬慌忙替他捶背,一叠声地问:“王爷,您怎么了?” 段成悦压抑咳嗽着,摆手道:“没什么,没什么,喝得不适胃。没想到这么腥。” “王爷,”鬘姬用一种责怪的语气,“药怎么能好喝呢。” 语气如此熟悉,竟像极了鬟姬,段成悦微微一怔,陡然转头去看她,看了一眼,却又转了回来。 “鬘姬。”他极低声地道,“你回去看看你姐姐罢,我……” 他终于没有说出下半截话,只微微垂首,忽地,苦涩地笑了一声。 接下去的五天,段成悦都没有回府过夜。他不想回到明净园那个寂寞的地方。他喜欢红颜真挚的眼神,率真的快语,简单得让人不会多思。 终于第六天的清晨,一个鬓边白髮的男子替代何藤升敲响了屋门。 “王爷。”他恭恭敬敬地道。 段成悦神情镇定,淡淡道:“哦,章公公。” 章公公道:“陛下有旨,宣定安王觐见。” 段成悦默然不语,过了片刻,道:“容臣回府更衣。” 章公公低首道:“是。” 红颜一下子扑了过来,将脑袋死死抵住段成悦的胸膛,忽然掉下泪来,哽咽道:“王爷,我要去死啦!你多保重。” 第11页 段成悦轻轻扳开她,微微一笑,道:“红颜。” 红颜泪眼朦胧,只是看着他。 第五章 此时已经春末初夏时节,穿戴好一身齐整的服色,略一行动,便觉得有些许热,然而睿帝素来注重仪容,却也不能马虎。 章公公侍奉他坐上马车,笑道:“王爷不必多虑,实际上便服也就可以了。” 段成悦一哂。“这身衣裳大半年不穿了,也该穿出来亮亮。”他自嘲般,问道,“陛下大发雷霆,还是怒不可遏?” 章公公微笑道:“王爷请放心,昨天晚上,脾气已经发过了。” 话虽如此,段成悦不知不觉,还是有那么一点惴惴。睿帝与他一起长大,性格脾气,他所知不少。这位南帝当真训起人来,言辞尖刻锐利,不管你是几朝元老,或是手足兄弟,照样不留情面,不把你说到汗流浃背,面无人色,决不罢休。 进宫以后,早朝刚刚结束,睿帝在祚祥宫继续议事。像段成悦这种有关个人风纪的问题,自然排不到前面,于是便在偏室等待。这是大臣等候召见的地方,里头已经坐了七八个人,见到他,纷纷站起来行礼、寒暄。 这等场面,段成悦如隔尘世,就好像塞外的金戈铁马,两年前便似乎已离他远去。 辅卿王大人与他较熟,当下将他迎到上首坐着,笑道:“王爷好久没有来议事了,今日是什么重要的题目?” 段成悦不禁苦笑。 王大人道:“下官几个也没甚十分要紧,王爷先进殿面圣罢。” 段成悦慢吞吞地道:“我是等着挨骂去的,几位大人倘若不想见到龙颜大怒,还是早我一步,赶紧把事情回了罢。” 王大人奇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段成悦道。 于是便知问之不妥,赶紧打了几个哈哈,含煳过去。 约摸等了一个时辰,章公公亲自出来,对段成悦道:“王爷,陛下宣您呢。” 段成悦问了一句:“前面没什么不好的消息罢?” 章公公忍不住微笑道:“王爷放心。” 睿帝没有在龙案后坐着,而是站在殿中,目光冷峻,紧紧盯着段成悦进来。段成悦拜下磕头,依礼没有抬头,只肃然而跪,忽然听到睿帝轻轻一嘆,道:“起来罢。” 睿帝冷笑道:“这几日,你过得不错啊。” 此事辩无可辩,段成悦只不作声。 睿帝道:“朕睁眼闭眼,你就该心里有数,却不知你反而肆无忌惮起来。”说着将右手握着的奏摺在左手上一拍,道,“这下好,被池窝头一本奏上,朕就是想替你掩瞒下去,都没法子。” 段成悦一愣,道:“池大人参我一本?” 睿帝冷笑道:“除了他,还会有谁?” 这池大人双名万里,是出了名的耿直人,凡事从不委婉,死认一个“理”字。睿帝刚登基时,为了先帝谥号,金銮殿上,险些跟睿帝大吵一架。然而言官直言,理之当然,睿帝虽然心中明白,到底抹不下面子,罚了他一年俸禄。这位池大人素来两袖清风,过得半年,就已经家徒四壁,全家人只好一起吃窝头。后来同僚看不过眼去,借了他十两银子,方渡过难关。从此便得一个外号,叫池窝头。 段成悦心中嘆气,知道被此人盯上,轻易还脱不了身。 睿帝道:“悦之,什么样的女人你没见过?怎么偏偏喜欢那种江湖女子。你府里王妃还新,总该给她留个面子罢。你这样,成何体统?” 段成悦默然不语。 睿帝忽然轻轻一嘆,道:“假如你真的喜欢,朕退一步给你,赦了她的罪,你把她收进府去就是。” 段成悦淡淡一笑,道:“她……收不进府的……” 睿帝道:“怎么会收不进府?你今天回去,要么就把她带回府,要么就别再见她的面,你自己看着办罢。”说着一顿,道,“如果你不要她,纵放钦犯的大罪,照样要治。” 段成悦一怔,道:“陛下……” 睿帝冷冷一笑,断然道:“悦之,朕已经对你很优容了。” 段成悦陡地住口,一时之间,背嵴上凉飕飕的。睿帝好像也觉得这话语气太重,略宽下来,道:“你身体不好,多一个女人服侍你也好,你就把她带回府去罢。” 圣意已决,段成悦却忽然问道:“陛下,纵放钦犯,罪当如何?” 睿帝朝他看去,问道:“你不知道么?” 段成悦道:“陛下,她是无意的过失。” 睿帝冷冷一笑,却不说话。 然而其间的意思不言而喻。沉默半晌,段成悦道:“臣明白了。” 睿帝“嗯”的一声,片刻,道:“那么你退下罢。” 段成悦并不多言,磕头告退。 睿帝望着弟弟躬身而退。偌大一个祚祥宫,便又只剩下他一个人。睿帝忽然露出一丝疲惫。他,应该拿这个弟弟怎么办? 曾经战战兢兢的岁月是他们一起走过,那时事事如履薄冰,处处如临深渊。他们常常在夜深人静时秉烛而谈,做着艰苦而详细的部署,甚至在最紧要的关头,也是他毅然决然地一力撑过,平心而论,自己着实欠他良多。 前夜自己看见了南都漫天的白幡,定安王府中哭声震天,从此南国再没有段成悦,只有墓前两根高高的望柱,数对挺立的翁仲。自己在梦中突然醒来,这种噩耗情何以堪? 然而…… 段成悦在心中计议了极久。 红颜怎能是王府戴孝的寡妇,她本是江湖人,本在江湖自在地游走。然而,他更不能让她莫名其妙地服罪死去:一把钢刀落下,一颗美丽的头颅滚落。段成悦不禁摇摇头。 马车停了下来,侍从在外恭敬地道:“王爷,请下车。”说着掀起帘子。 段成悦在这一剎那灵光突现,不由自主,微笑起来。 红颜正在长吁短嘆,见到他以后,奇道:“陛下没有跟你说起咱们的事么?你怎么这么高兴?” 段成悦微笑道:“自然说起了。” 红颜问道:“他说,叫我怎么死?” 段成悦道:“左右是死,怎么死还有区别的么。” 红颜道:“一刀砍死,跟零零碎碎吃苦头死,区别当然极大。” 段成悦笑了起来,道:“你放心,我有法子救你。” 红颜睁大眼睛,朝他看去。 段成悦道:“咱们俩一块熘罢。” 红颜蹦了起来,大声道:“早该熘啦!我带你去见识见识江湖!” 段成悦失笑道:“那可不成,事情闹得太大。” 红颜问道:“那你怎么说熘?” 段成悦道:“去劻勷。我们去劻勷避避风头。那里有现成的庄园,眼下繁殖的季节也差不多过了,还可以在那里打打小猎。你看怎么样。” 红颜笑道:“随便你,行啊!” 段成悦微笑道:“陛下也不是成心找我们麻烦,只不过言官上谏。我们远远走开,眼不见为净。不过我得先写一道请罪的摺子,自请放逐。” 红颜哈哈笑了起来。 段成悦重新坐上轿子回府,将这个打算向何藤升略略一说。何藤升惊得脸色发白,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滞了极久,才道:“王爷,您身子不好,劻勷地处偏僻,万一有个闪失,可怎么办?” 段成悦已经将手中毛笔浸饱了墨水,淡淡笑道:“就是留在翯城,御医又能怎样。” 何藤升咽下一口唾沫,费力地道:“劻勷只在一年多前去过一趟,即使眼下要去,也得先将屋舍打扫清理一番。” “那不要紧,”段成悦笔下如飞,一边道,“去了再说罢。” 何藤升于是知道他主意已决,道:“王爷,小人无论如何,要陪您一起过去。” 段成悦道:“王府的事务少不了你,你去做什么?” 何藤升挣扎半天,极费力地,道:“王爷!您莫不是为了那名女子……这……” 段成悦的脸色倏然沉了下去,抬起头看他,片刻,淡淡道:“藤升,你下去罢,将车马准备好。”半晌见他不动,语气便有些不耐,道,“快去罢。” 何藤升深知他的脾气,劝,是已经劝不动了,忽地将心一横,告退出去,直奔宝奁楼,见王妃云姮。 然而云姮竟十分平静,淡淡道:“那便让王爷去,难道劻勷去不得么?” “自然去不得!”何藤升脱口而出。 第12页 云姮眉头微皱,静静地问道:“为何?” 事到如今,也顾不得忌讳,何藤升直白地道:“王妃,劻勷离翯城快马也需两个多时辰,王爷的病向来很急,倘若突然病发,那……那怎么得了!” 云姮淡淡一笑,道:“可是,我跟他说,他也未必肯听。” 何藤升道:“您毕竟是王妃!” 云姮心中一震,站了起来。半晌,她道:“好罢,我去试试。” 段成悦将请罪的摺子一挥而就,又浏览了一遍,把它封好。他心中想像着南帝阅读这封摺子时的表情,然后笑了一笑。 他走到门外檐下,放眼望去,明净园的花糙正长得郁郁葱葱,那株高大的梧桐枝繁叶茂,伸展的枝条遮成一大片树荫。他想,假如他在劻勷不幸死去,这便是最后一次站在这里,明净园将来会迎接新的主人,直至人人都将他忘记。 段成悦忽然又听见了环佩的声响,只见云姮正从前缓步走来。 云姮款款地走到檐下,矮身行礼。 段成悦微笑道:“云姮。” “是,王爷。” 段成悦问道:“你是来做说客的?” “是,王爷。”云姮道。 段成悦淡淡道:“我已经决定了。” 云姮陡然抬头,盯住他的眼睛,这种无礼的行为让段成悦微微一怔。云姮淡淡笑道:“王爷,您与女犯共赴劻勷,将臣妾置于何地?” 段成悦忽然深深嘆了口气。 “云姮,我确实对不起你。” 云姮道:“臣妾愧不敢当,只望王爷保重自己的身子,留在翯城罢。” 段成悦道:“我一定要去。” 云姮忽然觉得心中酸楚,好像出嫁以来,数月的委屈都要在此刻发泄。段成悦已经走到了台阶之下,云姮在后脱口说道:“王爷,请您为臣妾留一点面子。” 段成悦身形一滞,却还是缓缓地走了出去。 当他的身影在前消失以后,云姮忽觉手足酸软,勐地跌坐在地,她身上的环佩发出悦耳的声响,她却已经泣不成声。此时有风吹过,铁马噹噹乱响,云姮抬头向它望去,泪水顺着脸颊坠落。 段成悦在马车上向红颜伸出手,微笑道:“红颜,上车。” 红颜露出惊喜的神情,一下子跳了上去。马车内装饰古朴,那些花纹一眼就能看出非皇家所不能採用。红颜笑道:“这么华贵的马车,我还从来没有坐过呢!”一边说,一边挤着段成悦,坐了下来。 段成悦微笑道:“两个人坐很宽敞,你干什么要贴着我?” 红颜道:“我就是喜欢这样。” “呵,”段成悦道,“你就是喜欢的东西,还真不少。” 红颜喜滋滋地,问道:“这就去劻勷了么?那地方的名字好古怪。是怎么样两个字?” 段成悦在她手里写了这两字。 红颜皱起眉头,道:“不认识。” 段成悦道:“那地方原本是贬谪北疆的犯官回京的必经之路,到了那里,人人急迫不安,不知道回京以后会有怎样的安置。劻勷,原本就是急迫不安的意思。到了几十年前德帝的时候,那附近拓修了皇陵,劻勷就成了一块闲地,倒也山明水秀的,陛下登基以后就把那里赐给我了。” 红颜道:“原来是你的地盘!” 段成悦微笑道:“正是。” 红颜忽然问道:“那么,你死了以后,也葬在皇陵么?” 段成悦心中倏然一紧,片刻,方微笑道:“假如陛下恩准,我就可以入葬皇陵,葬在他的周围。”他想了起来,道,“我的祖父德帝和董皇后葬在那里,你说不定也听说过他。” 红颜奇道:“我怎么可能听说过?” 段成悦笑了起来,道:“祖皇年轻的时候也曾经离开翯城闯荡江湖,闯下来的名头似乎还不小,我想你大概听说过。” 红颜更奇,道:“你说说看?” 段成悦道:“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是十分瞭然,不过德帝陛下用的是一支古剑,名叫暮雨。” 红颜愣了一愣,忽然哇哇大叫起来:“暮雨剑!苏小英的暮雨剑!” 段成悦微微笑道:“不错,那是祖皇年轻时行走江湖的姓名。” 红颜愣了半天,道:“苏小英是你的祖父?你刚刚说谁是他的皇后?董皇后……难道是……杀手一梅?” “这,”段成悦低声道,“我就不清楚了。” 段成悦默默地沉思,忽然又回忆起了祖皇德帝。 德帝不爱女色,只宠幸过两位皇妃,一生无后。然而他其实有一位皇后,只不过从没有人见过。那位神秘的皇后姓董,遗有大公主元嘉。段成悦从许许多多支离破碎的传言中拼凑起董皇后的身世,据说那是一个出身糙莽的女人,用剑。 祖皇对那位妻子用情至深。他登基之后,下旨将董皇后遗留在外的骨灰迎回南都。护送的队伍到达,他亲自出城十里相接。据说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寒冷天,他从护送的官员手上接过盛放骨灰的金盒,半晌沉默,无尽深思。那雪在不知觉处没过了他的脚踝。 然而段成悦从没有听祖皇亲口提起过董皇后,那仿佛是藏在他心底最深的记忆。唯一的一次触及,是在他长女元嘉公主的葬礼上,那时段成悦年纪很幼,不能够理解祖父所有悲伤的感情,只记得祖父曾经喃喃数次,说,唉,我怎么对得起她的母亲,我怎么对得起她的母亲。 段成悦从未见过祖父如此颓然而悲伤的失态,这让段成悦惊奇非常,印象很深。 后来他试图查阅皇家牒谱,在记录元嘉公主的地方,只用了五个字叙述她的死,“三日不食,殁”。段成悦无法想像这五个字背后巨大沉重的痛苦,他不知道他的祖父是否曾去深究。 德帝晚年冲破了一切阻挠,执意西巡,段成悦那时在祖父身边跟随。后来他发现,西巡所有的理由都不过是冠冕堂皇的藉口,祖父的目的,不过是要在一条叫大沟江的江边,寻找某种东西。 这种东西一定是追忆,但是没有人知道,在那贫瘠的江边,南帝到底能追忆什么? 德帝从来没有透露,他不过在江边四处乱转,然后轻声嘆息。 段成悦直觉地认为,祖父是为了那位姓董的皇后。祖父要在他衰老的时候,最后一次唤醒关于结髮妻子的记忆,虽然祖父一生,对于她似乎从不提起。 这种自始自终,而又像突如其来的深情,对于一位南帝,是福?是祸? 德帝在西巡迴京的途中驾崩。 段成悦知道,那一路给年迈的祖父带来了太多太沉的触动。 红颜嘆了口气,道:“王爷,你为什么不像他一样呢?” 段成悦微笑不语。他怎么能跟德帝一样!皇家兇险,德帝年轻时被逼远走,一度下落不明,不是谁都有他这般大胸襟、好运气。往往一步行错,便满盘皆输,身败名裂,先帝在时,他与皇兄谁不是战战兢兢;睿帝登基后,虽然他二人感情素厚,但是他又岂敢不事事小心? 段成悦想起睿帝,忽地一嘆,将身体靠在一个锦缎圆枕上,闭起眼睛。此番不告而别,不知他会作何想、行何事。 不过——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罢。 毕竟他们是嫡亲的兄弟!段成悦眼前,浮出了那盏碧绿的“春寒”,酒水在白色的酒盏中微微晃动,仿佛射出晶莹的光。 他在两个时辰后“春寒”毒发,身体不能自控地颤抖,五脏六腑像颠倒般纠缠,他已经记不清具体的情形,也许他当时曾经痛苦地呻吟。但是当他清醒以后,第一个看到的就是兄长焦虑的眼神,那时睿帝还穿着大典时的盛装,却握着他的手,低声却坚定地道:“悦之,你再撑一撑。” 他一撑就是两年。那种眼神,和那句话,在两年来他想放弃的的时候不断重现。 何况他也不想死! “嗳,红颜。”段成悦道。 红颜问道:“王爷,怎么说?” 段成悦淡淡道:“假如我活到三十岁还没死,你嫁给我怎么样。” 红颜问道:“你今年几岁了?” 段成悦道:“就快二十八。” 红颜不禁嗤之以鼻,道:“我不干!” 段成悦淡淡一笑,问道:“为什么?” 红颜道:“我将来要嫁给师兄的。”说着嘆了口气。 段成悦道:“你这人好奇怪,前几天还硬要跟我结成夫妻,今天就不干了。” 红颜道:“就算我想,我师父不一定愿意哪,正式拜堂,要父母之言的。” 第13页 段成悦失笑道:“你还知道父母之言?” 红颜严肃地点点头。 段成悦重新闭上眼睛,哂道:“你就是答应了,哄哄我,又怎么样,我还未必能活到三十呢。” 红颜道:“你骗谁,你这样养尊处优,出门还有一堆侍卫保护,怎么可能活不到三十。” 段成悦淡淡一笑。 一行人到劻勷时,天色已经墨黑。看管劻勷庄园的人压根没想到定安王竟然会在晚间突然地到了,一时慌乱,好容易收拾起一间屋子,已经到了人定时分。 这屋子的陈设与明净园自然不能相比,但是于红颜,已经是从未所见,不禁高兴得蹦蹦跳跳,兴奋不已。 段成悦微笑道:“明天他们还会再在这里修饰布置一下,你岂不是要兴奋得睡不着?” 红颜道:“我今天已经睡不着啦!” 段成悦道:“假如你真的睡不着,也别来吵我,我已经累了。” 红颜正要说话,传来敲门的声响,一个男子道:“王爷,小人是小孙,向王爷请安。” 段成悦道:“你进来罢。” 门随即被推开,进来的是一个青年男子,模样干净,进门后随即跪下来磕头,连磕了三个,道:“小人请王爷安。准备仓促,请王爷恕罪。” 段成悦道:“这里很好,不过,明天你们得把书房整理出来。” 小孙道:“是。” 段成悦问红颜道:“你要什么东西么?” 红颜却没见过这等场面,见一个男子跪着,已经讷讷说不出话来。段成悦便帮她道:“她也不要什么东西了,你下去罢。” 小孙仍旧磕头,道:“是。” 他走了以后,红颜方反应过来,拍着心口,道:“吓死我啦!吓死我啦!他干什么要这样?他是谁?” 段成悦瞅了她一眼,道:“规矩就是要这样,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没上没下?” 红颜问道:“你见到南帝,也要这样?” 段成悦微笑道:“自然。倘若在正殿之上,这样还不够。” 红颜睁大眼睛,叫道:“这样还不够!” 段成悦微笑道:“那就要行全礼了。” 红颜道:“我要死啦!那岂不是把脑袋都磕破了?我才不干呢!刚才那个人是谁?” 段成悦道:“他是个太监,这座庄园的总管。” 红颜勐地怔住,忽然脸孔涨得通红,忸怩着说不出话来。 段成悦奇道:“你怎么了?” 红颜忽然偷偷地笑了出来,仿佛异常神秘,低声道:“太监?” 段成悦打量着她,半晌,哈哈大笑。 红颜的脸愈来愈红,忍不住,拿手推他的肩,道:“你笑什么,你笑什么……” 段成悦笑道:“我觉得你有趣哪。”说着凑了过去,压低声音,问,“你第一次看见太监,是不是?” 红颜不禁气急败坏,跳脚道:“你还说,还说……” “好啦,不说了,”段成悦笑吟吟地,道,“赶紧休息罢,明天我带你到附近走走,骑一会马,嗳,就让那个什么什么的带路。” 红颜怔怔地,勐然听见最后一句,一时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段成悦道:“别傻笑,帮我更衣罢。” 红颜“嗯”的一声,乖乖贴上来,帮他解开束带,给他换上了宽松的衣裳。完了之后,自己也换了。 段成悦看着她换衣时青春而有致的躯体,哂道:“我现在还真捨不得放了你,要不,我跟你师父商量商量,就娶了你算了。” 红颜道:“我师父才不会跟你商量哪。” 段成悦道:“不商量,就下旨。” 红颜嗔道:“这是什么话呀。” 段成悦撩起她乌黑的髮丝,打量她秀丽的容颜,微笑道:“你真不愿意?” “这个……”红颜想了想,道,“以后再说罢。” 段成悦微微一笑,道:“算了,我跟你说说罢了,你嫁给我,也没什么好。能有什么好下场呢。” 两个人睡到了床上。红颜钻到他的怀里,忽然问道:“王爷,问你一件事。” “唔。” 红颜道:“你的王妃,是什么样的,好看不好看?” 段成悦抚摸着她的头髮,半晌,用几乎听不出惆怅的声音,轻嘆道:“好看,陛下亲选的王妃,怎么会不好看呢。不仅好看,仪态、礼貌,都是天下一等一的。” 红颜道:“那你为什么还要跟我在一起?” 段成悦轻笑一声,反问道:“你不喜欢么?” 红颜道:“我就是觉得好奇。” 段成悦沉默半晌,答非所问地道:“她很可怜。” 红颜问道:“为什么?” 段成悦淡淡道:“因为她嫁给了我。” 今夜云密、月色黯淡,宝奁楼里只点了一盏灯火,将云姮的容颜照得模模煳煳,飘忽不定。今日嫁进王府正满四个半月,然而仔细数来,她却只见到丈夫不满十次,他们说过的话她可以一一回忆。 云姮将头滑到榻的边缘,浓密的青丝随即垂落一地。 下午她在明净园的檐下跌坐失声痛哭,半晌难起。只有头顶的铁马不住噹噹作响,应和她的哭声。她不知道一个男人为什么可以这般绝情。记得他的背影从容而决绝,好像永远也不会回头看上一眼。 云姮想起在春闺中,无数次心中描绘梦里人,这个人如今已经裂成碎屑,化作青烟,消散得无影无踪。 她嫁到王府四个半月,却像疲惫了四十年。如今她尚是纯净少女,一切幻想却几乎已离她远去。 父亲在她蒙上红盖之后,许诺了她和她家族的荣宠,然则她有何幸?她有何幸! 云姮的心蓦然灰极,剩下的数十年的时光,难道就在这个小楼里耗尽?云姮陡然挺起腰来,默坐半晌。当时暖意袭人,她却打了一个颤抖。 四鼓的更声隐隐约约。 云姮腰肢一软,重新倒在了榻上,微颤的眼睫下,一粒泪水悄然沁出,蓦地滑落。 第六章 章公公疾步进殿,躬身将奏章递于睿帝,道:“陛下,定安王爷的摺子。” 睿帝微一怔,放下手中的笔,将奏摺接了过来,随手翻开,一边问道:“他什么时候递上来的?” 章公公道:“昨日晚间。” 睿帝“嗯”的一声,段成悦两年来除了节日大典例行的贺奏,从没有给他递过摺子,这番无缘无故,不知有什么紧要的事?然而一眼扫去,眉头就不禁皱了起来,越往下看,越露出惊愕的神情,将奏摺在桌上重重一拍,道:“荒唐!胡闹!” 想了一想,问道:“定安王想必昨晚已然出城了?” 章公公道:“是,昨日下午便出城了。” 睿帝怒极反笑,笑道:“这下好,跑了个静安王,还没抓回来,定安王又跑了。亏他怎么想得出,做得出!” 章公公赔笑道:“王爷去了劻勷,倒也不远,陛下的意思,是把王爷请回来?” 睿帝沉吟片刻,问道:“他可说了什么时候回来?” 章公公道:“小人不知道,王爷也许没说——不过,王爷将那名叫红颜的女子,一起带去了劻勷。” “红颜……”睿帝摇摇头。 然而想了想,却又不禁笑了几声,道:“他这番倒计划得挺美呀,索性远远地避开,管自己快活去了。” 章公公揣度他心中也没有震怒,因此提了一句,道:“陛下,小人怕王爷身子不好……” 睿帝脸色倏然一沉,登时不语。 章公公便也不敢说话,只在一旁悄悄侍立。 过了极久的时间,睿帝忽地轻轻一嘆,道:“算了,让他去罢,他……”说到这里,勐地打住,顿顿,问道:“他带了几个人去的?” 章公公道:“小人问过王府的管事,带的人并不多,只在三四个。” 睿帝道:“你叫秦西河派十几个侍卫去,再给他带一句话,叫他适可而止,差不多就回翯城罢,否则,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章公公低头道:“是。” 睿帝一哂,继续拿起硃笔。然而他的心中一时却无法平静。叶而復说他总在“一载两载”,倘若他于劻勷不幸,昨日竟或是最后一面,这封奏章竟或是绝笔! 段成悦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弟,自幼一起生长,兼之二人年纪相近,幼时种种令人哭笑不得的恶作剧,哪一回不是他二人同为。受罚抄书时,自己笔头快,总要替他抄上几份凑数……往事歷歷,尽在眼前。 第14页 睿帝嘆了口气。 自己对不起悦之! 从自己下了那个决心,註定欠他一生! 睿帝眼前蓦然浮过那场噩梦,南都漫天的哀幡白孝,震天的哭声,睿帝心中骤紧,硃笔微微一颤,笔下那个字登时偏了半笔,朱红的墨团仿佛一个小小的血迹。 悦之! 睿帝忽地闭上眼睛。既然决定已下,为何痛苦万分? 劻勷一地多丘,多水,极少耕地,放眼望去尽是葱郁的树林,膝高的野糙。偶尔有灰褐的野兔在糙丛窜过,一闪就不见了踪影。 红颜骑在马上,抬头仰望湛蓝的天空,深深吸气,然后道:“王爷!劻勷真是好地方!” 段成悦微微一笑,道:“当初我点名要的这块地方,不少王公,都笑歪了嘴。” 红颜问道:“为什么?” 段成悦微笑道:“封地一共就这么几块。劻勷没有大兽,不适合围猎,也没有田收租,连人口都不多,要来干什么?我把这个亏吃了去,他们还有不高兴的么。” 红颜嗤笑道:“你会吃亏?谁相信哪!” “他们,”段成悦道,“想法跟你的不一样。” 红颜歪着脑袋想了半天,忽然问道:“这块地,你可不可以送人的?” 段成悦微愣,反问道:“你该不是想要罢。” 红颜嘻嘻笑道:“不错。” 段成悦忍不住笑了起来:“你的胃口不小啊!可惜,这是陛下的封地,你就少做梦罢。除了我的世子,谁也不能袭它。” 红颜问道:“你有几个儿子?” 段成悦看着她,微微一哂,道:“我有过一个,不过已经死了。” 红颜道:“既然没有儿子,就通融通融嘛,要不然我嫁给你?” 段成悦简直哭笑不得,他忽然深深懂得了“世上只有一个红颜”这句话,于是笑道:“嫁给我也没用,就连王妃都拿不到这块地,我死了以后,假如没有儿子继承,朝廷就会把劻勷收回去,下次再封给别的人。——不仅是劻勷,我的爵位也一样。” 红颜道:“照这么说起来,其实你的东西都不是你自己的。” 段成悦微微一怔,觉得这话颇一针见血,哂道:“你说的也不错。” 红颜道:“那王妃一定要死的比你早,否则,她什么都没有,也太可怜啦!” 段成悦心中微触,皱起了眉头,沉声道:“红颜。” 红颜看了他一眼,吐吐舌头。 段成悦在马臀上一拍,坐骑撒开蹄子,泼剌剌奔驰出去。只见树木青糙都疾速地往后退去,一片大湖逐渐落入眼内。 红颜策马追了上来,大声叫道:“大湖!大湖!” 段成悦微微一笑,轻唤:“驾”,那马奔得更快,湖在眼前清晰起来,湖水如镜,闪亮平整。沿湖不少芦苇,或直或倾,忽而一只白鸟窜起,飞入蓝天。 待得大湖近在眼前,段成悦放缓了马,对红颜道:“这是劻勷最大的一个湖泊,湖泊附近处景色最美。” 红颜问道:“叫什么名字?” 段成悦道:“这种野湖,还有名字么?” 红颜指鞭大声道:“叫红颜湖好啦!” 段成悦失笑,道:“红颜,你也真好意思。” 大湖旁,小孙带着几个下人,早已经在那里等候。远远看见他二人,已经迎了上来,小孙上前执住段成悦的马缰,道:“王爷。” 段成悦踏蹬下马。他许久没有这般策马飞驰,此时身上微微冒出汗水,脸上却显出兴奋愉快的神色。 小孙将马匹的缰绳往下人手上一扔,跟在段成悦后面,笑道:“王爷,小人几个刚刚打了两只野兔,您看,要不要现在剖掉?” 段成悦驻足负手,望着广阔的大湖水面,笑了笑,问道:“你们带了什么吃的?” 小孙道:“带了几款点心、果脯,都是王爷喜爱的,不过,小人想,王爷来到这里,自然要品尝一番野味,因此小人把盐、佐料都带齐了。” 这时红颜已经赶了上来,正伸着脖子听,见他如此说,连忙插道:“好哇好哇。” 段成悦微笑道:“我以为你不稀罕吃野兔。——听说你们在外头时,也会常常露宿。” 红颜道:“露宿么是常有,不过像你一样把油盐佐料都带齐的,倒还真没有过。” 段成悦微一笑,向小孙点了点头。 小孙躬身答应,朝下人做了个手势。当即便有人去湖边杀兔清洗,又有人拣地方拔糙搭架,收拾柴火。 段成悦伸手指向大湖对岸,对红颜道:“再过去就是皇陵,德帝陛下的陵便在那处。” 红颜道:“有空你带我去看看?” 段成悦脸色一沉,道:“你以为皇陵是游玩的地方?假如被陛下知道,一个不敬的罪名下来,我就永远不用回翯城了。” 红颜笑道:“不回去也挺好,难道这个地方不好么?” 段成悦道:“胡说。” 小孙瞥了眼红颜,却不禁有些乍舌,正好红颜也向他看去,于是忙不迭避开眼神,低下头去。 段成悦道:“小孙,你去把水拿来。” 小孙赶紧从自己的马上取下皮囊,双手奉给段成悦,道:“王爷,小人已经把那处收拾好了,您去坐坐,休息一会。” 段成悦喝了几口凉水,清冷的水滑入肚中,一时全身都舒泰起来。段成悦情不自禁地伸了个懒腰,望着湖面发呆。然而渐渐的,这碧糙、芦苇,绿水、蓝天,忽然扎进了心里,刺得心一阵疼痛。 段成悦皱起眉头,忽地轻哂。 “红颜,”他问道,“你说,人死了以后,到底还有没有来世?” 红颜想了想,道:“这个你得去问死过的人。”说着,好像这是件很好笑的事,咯咯笑了起来。 段成悦却没有笑,半晌,轻声道:“假如没有来世,这一生过完,岂不是就什么也没有了?” 红颜道:“人死如灯灭,本来如此。” 段成悦去看她的眼睛,淡淡道:“你的这句话,倒挺有味道的。” 红颜拉住了他的手,把他拖到烤兔架子旁边,道:“你别望着皇陵想生死啦,你们读书人就是这样。” 几个下人正好剖洗完野兔,把野兔架在柴上,点起火来。 段成悦在旁缓缓地坐下,见那火烈烈地烧了起来,火苗窜到野兔皮上,发出轻微的“嗤”声,很快野兔皮上的水就被灼干,外皮逐渐发暗,渗出了油。 红颜道:“我说哪,你没事亲手烤烤兔子,就没有时间胡思乱想了。” 段成悦微笑道:“我烤?我烤出来的,只怕也只有餵狗。” 红颜哈哈大笑道:“想不到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 段成悦笑而不语。 小孙在旁伺候,听到这句话,却也忍不住一笑,觉得这个大胆的姑娘着实有趣。 片刻野兔烤熟。小孙拔出匕首,连撕带割,斩下一只后腿,装在铜盘里。正要切细,段成悦把盘子与匕首都要了过来,自己动手,切下一块,放进嘴里咀嚼。 吃了一块,想起,问道:“小孙,今晚倘若在这里露宿,可使得?” “这……”小孙露出为难的表情,道,“王爷,小人疏忽,没有带露宿的用品,况且劻勷是野外之地,到了晚间,夜风很凉……” “唔,”段成悦淡淡道,“知道了。” 前一次来劻勷时,睿帝登基不久,朝政初平。年轻的南帝意兴风发,与他一起在劻勷待了一个晚上。那次他们便在野外露宿,繁繁星辰布满夜空。侍卫撑起遮风的帷幕,他与睿帝便在帷幕中彻夜畅谈。 彼时鬟姬仍在,温柔如水的身躯在高高的帷幕旁显得格外柔弱。 段成悦在帷幕与鬟姬的图景中想起了梦一样的塞外金戈。 “春寒”那时已在他的体内肆虐,在脏腑隐隐的疼痛中,他看见了烛光映照下睿帝的风采,他心中忽然觉得十分平静,油然腾起一种甘愿的感情。 这是他的兄长!这是他的大哥! 他有什么不能为他去做? 小孙赔笑道:“王爷,不知您这次在劻勷待多久?倘若不急,下一次小人备齐了帐篷物品,倒可以再走的远一些。” 段成悦道:“不急,这回我在这里会待很久。大约天气冷起来,再回翯城罢……” 小孙道:“是。” 段成悦忽地笑道:“不过,倘若陛下遣一支御林军,拉一辆囚车,把我抓回去,那就说不准了。” 第15页 小孙赔笑道:“王爷,您说笑啦。” 段成悦将手里的烤兔吃光,见红颜也吃得差不多,便笑道:“红颜,这里还有一处洞穴,高大宽敞,下午去那看看可好?” 红颜嘴里塞着肉,含含煳煳地嗯了一声。 于是吃完午饭,灭火、整装,大伙一起上马,朝洞穴处奔去。那洞穴其实没什么格外稀奇的,然而洞外有一泉,清冽异常,传说曾有异彩发出,是仙女落凡洗脸。据说用此水梳洗,丑女可焕发容颜,美女可永葆青春,段成悦料红颜必定想去。果然,小孙才稍稍一说,红颜立时大感兴味。 “倘若是真的,”红颜心中计较半晌,认真地道,“我就装瓶子拿出去卖钱。” 段成悦微笑道:“那可不成,这水是我的。” 红颜知他说笑,笑道:“赚来的钱分你一半。” 段成悦笑而不语。 谁知红颜想了半天,忽然道:“也不好,假如世上人人都是美女,就不值钱啦!” 段成悦微笑道:“你的脑筋转得还挺快。” 洞穴是往北而去,行了片刻,西面传来阵阵蹄声,小孙脸色微变,拨转马头,往西行数步,将马勒下。众人纷纷勒马,朝西望去。 劻勷偏僻,又是封地,谁会在此策马奔驰? 段成悦皱起了眉头。 马匹渐渐奔近,只见马上骑士一律身着玄衣,好像也望见了这里的人,放缓了速度。 小孙看清了来者着装,微微松了口气,一拍马,迎了上去。 红颜问道:“他们是谁?” 段成悦道:“是御林军。” 红颜登时面如土色,道:“才刚刚说起,他们就来了?” 段成悦默然。 玄衣骑士到了近处,一齐下马,抢上前来,下拜行礼。领头的那个中年男子道:“小人陈嗣胜,参见王爷!” 段成悦淡淡道:“起来罢。” 十五个玄衣骑士哄的一声,一齐起身。 陈嗣胜道:“王爷,小人奉旨,在劻勷侍卫王爷。” 段成悦微笑道:“陛下没有发脾气?” 陈嗣胜赔笑道:“王爷,陛下只命小人传一道口谕。” 段成悦微微一怔,便下马来,问道:“是什么?” 陈嗣胜道:“陛下吩咐王爷早些回翯城。” 段成悦道:“你说原话罢,让我斟酌斟酌。” 陈嗣胜道:“是。”他挺了挺腰,道:“陛下口谕,‘叫他适可而止,差不多就回南都罢,否则,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段成悦微微一笑。 陈嗣胜道:“王爷,小人在出城之前,王府的何总管特意找到小人,请小人也给王爷转句话。他请王爷一定要保重身子。” 段成悦道:“知道了。” 陈嗣胜见他回头,急忙跟上去,帮他牵住了缰绳。段成悦扶住缰、鞍,踩在马蹬上,正要跨上马背,突然便在这一用力间,眼前一花,头晕目眩起来。 这正是“春寒”发作前的预兆! 段成悦身子勐地凝住,踩回到地上。 他顺势装作想起一事,抬头对红颜道:“红颜,我有事跟陈大人说,你先回庄园,那洞穴,我们过几天再去。” 红颜睁大眼睛,奇道:“什么事?” 段成悦沉声道:“你先回去罢。小孙,你带姑娘回庄园。” 诸人都不知他的意思,还以为果然有极要紧的事情。红颜道:“好,那我先回去了。” 段成悦点点头。 小孙行了告退礼,带上自己一起的几个下人,上马与红颜离开。几骑人马片刻就消失在眼前。段成悦靠着马背,注视着她离去的背影。 陈嗣胜道:“王爷,您有什么吩咐么?” 段成悦没有作声。他的身体已经开始不由自主地轻颤。忽然脚下一软,“扑”地摔倒。 陈嗣胜吓得变了脸色,扔开缰绳,跪下去抱住了他的半身,道:“王爷!王爷!” 段成悦脸上露出极痛苦的表情,脸色剎那间一片青白。他的身体仿佛风中落叶,颤抖不止。鼻中鲜红的血倏地涌出,染了一片。 陈嗣胜叫道:“王爷!” 段成悦嘴唇微微嚅动,好像想说些什么,然而挣扎半晌,终究吐不出声音,目光却渐渐变得茫然。 只在片刻,情形就变得十分不好。陈嗣胜背嵴上冷汗涔涔,脑中登时一片空白。倘若定安王就薨在他的怀里,他怎么承受这个天大的责任! 段成悦仿佛已然失去知觉,身体却忽地一抽,痛得蜷缩成一团。 陈嗣胜大叫起来:“快找马车!快找马车!” “春寒”发作时的剧痛宛如万蚁噬骨,遍及五脏。段成悦每每憎恨,先帝为何要用如此惨酷的毒药,他知道皇家秘药甚多,倘若如鹤顶红、番木鳖,沾唇即死,那便省却多少痛苦! 他竟然在这种痛楚下熬过了两年! 段成悦感到一只女人温暖的手抚过了自己的胸膛。“红颜。”他含煳地道。 “王爷,您缓过来了么?奴婢是鬘姬。” 段成悦无力睁开眼睛,也无力思索这件事情,只在喉咙处没有声音地“嗯”了一声。似乎有噹噹的铁马响,仿佛极近,又仿佛极远。 他服下“春寒”以后,睿帝握住他手,坚定地对他道:“悦之,你再撑一撑。”他已经撑了两年,他还能再撑多久? 这两年来,他要时时提防“春寒”,无心做任何事,也无力做任何事,时光便在明净园的院中,便在书房的书里悄然滑过。有一次他梦见唿唤早朝的鞭声,三鞭都像抽在了他的心里,把他从梦中抽醒。 无数个冰凉而寂寞的后夜,他坐在卧室的檀木大椅子中沉思:他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他始终没有想出原因,或许人活下去,仅仅是种本能。 鬘姬在手背上试好了药的温度,舀了半勺,将羹勺轻轻触在段成悦的唇上。每次他病得迷迷煳煳,睁不开眼睛,便只能这样提醒他,在给他餵东西。 段成悦勉强咽了几口,含煳地道:“红颜……” 鬘姬轻声道:“王爷,您回来王府了,奴婢是鬘姬。” 段成悦却没有再说话,只是极慢地又咽了一口汤药。 鬘姬凝视着他苍白憔悴的面容,忽然想起了王妃云姮。云姮每晨都会按时来到明净园探望,她望着定安王的眼神宁静而苦涩。王妃是一个尊贵的女人,这种神光却像极了她的姐姐鬟姬。 或许每个女人的命运都极其相似,她们只能把人生的苦乐交给上天安排给她们的男人。 鬘姬嘆了口气,轻声道:“王爷,您再喝一点罢。” 段成悦没有反应,他的唿吸却还平稳,或许又昏睡过去。 段成悦真正清醒过来是在两天之后。 他醒过来以后,便不愿再呆在床上。勉强披衣起床,自然哪里也不能去,只能在书房坐坐。此时才在何藤升嘴里知道是怎样一回事。 陈嗣胜在劻勷的庄园找来马车,知道不能耽搁,一路飞奔,直接赶回翯城。他脑子还算快,遣人飞马先回,将叶而復拉到车上,一路出城接应,两辆马车在路上相遇,直接就在马车上做了急救。 何藤升道:“王爷!那时已经流了很多血!把陈大人的衣裳,染透了一片!” 说的惊险,段成悦却只淡淡一笑。 半晌,段成悦问道:“那么,劻勷那里,知道这件事么?” 何藤升知道他问的是红颜,道:“那位姑娘也回来翯城了,陛下亲自下旨,还是让她住在去时住的地方。” “哦——”段成悦默然片刻,问道,“那么,陛下怎么说?” 何藤升道:“陛下遣了三位公公来探望过,说,倒也没怎么说。就是请王爷好好养病。” “嗯,”段成悦苦笑道,“我原本还打算在劻勷多住几天,谁知道——” 何藤升道:“王爷,您身子不好,到底还是翯城方便。” 段成悦淡淡笑道:“这次回来,就不知道下次还有没有机会再去了。” 何藤升心中一紧,忽然“嗵”地跪下,道:“王爷,您千万不能有这个念头,不论是什么病,只要好好休养,必能康復起来的。” 段成悦道:“你起来罢。”语气中,却听不出一点喜怒。良久,低声道:“你封一件礼物,给陈嗣胜送去,就说——”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忽然淡淡笑道,“什么也不必说。” 第16页 何藤升道:“是。” 何藤升刚要退下,想起来,折回道:“王爷,秦将军送来的消息,说,那位李鸿雁几日前便助御林军杀死了范大公子,想来不用几天就能找到静安王,回南都了。” 段成悦微微一怔,道:“什么?杀了范鹏程?” 何藤升低声道:“是。” “那可是范家最后一个男丁,”段成悦低声苦笑,喃喃自语,想了很久,方才淡淡哂道,“范临川知道这件事了?” 何藤升道:“小人不清楚,秦将军什么都没有说,范临川那里想来没有转折。” 段成悦轻轻一嘆,道:“知道了。” 他步履蹒跚地挪到了窗前,只见明净园的庭院花团锦簇,春日第一批盛开的鲜花已经凋谢,凌乱的残花铺满了绿茸茸的土地,枝头上新生的骨朵随意绽放,争奇斗艳。 前一次他在檐下独坐看花,那时迎春未展。 这一次来看,桃花已然落尽。春天已到末尾。 他总是觉得日长漫漫,无休无止,却原来时如流水,光阴似箭。 段成悦三日后去看红颜。红颜一点也不知道他又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满脸不高兴,道:“不是说在劻勷住很久的么?” 段成悦微笑道:“实在是南都有事。” “别的也算了,”红颜道,“那个泉水没洗到,真正可惜!” 段成悦微笑道:“那不过是传说,你还真信了?你见过有永葆青春的?” 红颜道:“有!” 段成悦奇道:“谁?” 红颜嘻嘻笑了起来,道:“狐狸精哪。” 段成悦也笑了起来。 红颜道:“你笑,你笑的时候才好看。今天你的脸色不好呀,干什么老有这么多心事?” 段成悦道:“这几天事多,累的。嗳,你师兄就要回来了。” 红颜睁大眼睛,脱口道:“这么快!” 段成悦笑道:“坐牢还嫌快?” 红颜缠了上去,厚颜无耻地,在他耳边低声道:“我有一点点捨不得你。” 段成悦笑而不语。 红颜便着急起来,晃着他的肩膀,问道:“你呢?” “行了,红颜,”段成悦哂道,“你好好回江湖,过你的日子去罢。你原本也不应该是我的女人。假如你师父要你嫁给李鸿雁,你就嫁给他,将来再也别回翯城了。” 红颜长嘆一声,默然。 段成悦看着她的眼睛,微微一笑,道:“跟你在一起,我也觉得很高兴。我从来没见过像你一样的女人。” 红颜的面容忽然有点红,她认真地道:“因为只有一个红颜啊。” 段成悦淡淡一笑。 “红颜,你有什么要收拾的么,收拾一下,李鸿雁或许明天,或许后天,也就回来了。” 红颜认真地道:“只有一样东西要收拾的。” 段成悦问道:“什么?” 红颜道:“我的心啊。我要把你忘记了。” 第七章 红颜百无聊赖地倚在窗前,凝视院中越加葱翠的葡萄架子。她凝视的眼神,好像这个架子底下,正站着那个衣着简单而又华贵的男人。 其实她只认识那个男人短短两月,却已经与他发生了一切。 红颜并不是一个风雅的女人,不知道“邂逅”这两个字,其实就包涵了无数曲折隐晦的暧昧。红颜只知道那个男人将在她一生的记忆中永远占据一个小小的位置。 或许她应该坚定地留下来? 红颜想起四年前梁子山上的那场大雨。一个面容淡定,微含焦虑的青衣男子,第一次挑起了她少女怀春的情意。当时她的心“怦怦”乱撞,紧张得难以在亭中留下。 那种甜蜜而慌乱的感觉是一见钟情。 然而红颜从来没有在段成悦的面前心慌意乱。红颜藏在他怀里的时候只是安心并且稳定。 第一次激情时他的动作直接而温柔,好像他们早就彼此熟稔,他已经做了她数年的丈夫。 他面前红颜不会心跳,却无比真实。 红颜在他面前是真正的红颜。是南国唯一的那个红颜。 红颜蓦地里下定了决心,她要留下来!哪怕不是一生,起码也要先弄清楚,他究竟应不应该是自己的男人? 红颜蹦了起来,露出得意的笑容。 “师妹——师妹——” 红颜微微一怔,朝外望去,院中并没有人,于是走到院门口,只见李鸿雁从老远地方飞奔过来,一边大声叫道:“师妹——师妹——” 门口的御林军拦住了他。 李鸿雁满头大汗,手忙脚乱地掏出一块金黄的令牌,大声道:“秦将军下令,可以把红颜放出来啦!” 红颜呵呵笑道:“师兄,你回来啦!” 李鸿雁一把握住了红颜的手,一句话在喉咙里转了半天,终究不知道说什么,忽然大声道:“师妹!我回来了!” 红颜“扑哧”一笑,拉着他,道:“快去里面坐坐。” 李鸿雁却反将她拉了出去,道:“还进去做什么?快走!” 红颜被他拉着快步踉跄了一下,道:“师兄,去哪里呀?这里面其实不错……” 李鸿雁陡然驻足,回脸朝红颜大声道:“师妹!回梁子山!师父突然病倒,大师兄召大伙儿急速回山!” 红颜脸色登时变了,用力甩开李鸿雁的手,问道:“师父怎么了?” 李鸿雁道:“我在回翯城的时候接到了大师兄的口信,召我们回山。” 红颜问道:“师父呢?” 李鸿雁道:“我一急,就没有多问,快马加鞭往这里赶回来了。” 红颜怔了怔,一跺脚,道:“快走呀!呆着做什么!” 李鸿雁连连答应,道:“外面路边繫着两匹快马,是秦将军借我的,咱们这就上路,回梁子山。” 两人一路跑到巷口,却见两匹纯黑的骏马,拉着一辆花纹古朴的车,缓缓行了过来,正好停在他们面前。 坐在车夫旁边的侍卫跳下马车,掀开车帘,段成悦却没有下车,只坐在那里看向他们,略略奇怪地问道:“你们如此匆忙,去哪里?” 李鸿雁怔道:“王爷……” 红颜却嚷嚷起来:“我们回梁子山!师父病倒啦!” 段成悦微一沉吟,微笑道:“我送你们一程,你们且缓一个时辰。” 红颜道:“怎么还能缓?” 段成悦微笑道:“此去梁子山,路途倒也方便,你们可以用朝廷的驿站,一路住宿换马,就用百里加急的法子,能快不止三天。” 红颜道:“用朝廷的驿站?” 段成悦道:“我给你们一封手书便是。” 红颜笑道:“行啊!多谢!” 段成悦向侍卫低声吩咐了一句,侍卫答应,悬好车帘,去近处借笔墨。 段成悦道:“我送你们城外五里折柳亭,在那处别过。” 红颜道:“无缘无故,要你送我们,实在不好意思。” 段成悦笑而不语。 一时借来笔墨,段成悦写了一封书函,便用随身的小章加印,递给李鸿雁。 侍卫重新放下车帘,启动马车。李鸿雁与红颜上马,在车后跟随。 出得翯城,高大雄壮的城墙逐渐在后远去,前方道路,愈行就愈显得出郊野,然而四下散布村庄,倒也不见得冷清。折柳亭是南都翯城送人远去的据地,文人雅士,少不得在此处饮酒做诗,洒泪离别。亭中柱壁,处处留下墨迹,想来每一处都是一段伤感的往事。 段成悦在折柳亭边下车。郊外风大,吹起了他的袍角。段成悦微笑道:“此番相识,也算一段缘份,送你们到这里,尽我最后的情谊。” 李鸿雁道:“王爷客气了。” 红颜道:“什么‘最后’不‘最后’的,谁知道将来我们还会不会回南都?到时候再去瞧你。” 段成悦看着红颜,淡淡笑道:“你们,将来不要回南都了。” 红颜问道:“为什么?” 段成悦淡笑不语。却从腰带下解出一枚剔透的玉佩,递给红颜。“这是百年温玉,留给你做个念想罢。” 红颜接过,展在手中。玉上细緻地刻着一只展翅的仙鹤,栩栩如生。 红颜将玉佩收在怀里,道:“多谢。” 段成悦淡淡笑道:“此别后会无期,两位一帆风顺。” 第17页 李鸿雁向他抱拳告辞,与红颜两人上马,鞭子轻轻一抽,便绝尘而去。 奔了一程,折柳亭已经在后消失不见。李鸿雁憋了这么久,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师妹,他,王爷,没有看上你罢?” 红颜无精打采地道:“怎么?” 李鸿雁道:“他干什么要送玉给你?他要是看上你,我可就……没法子啦。” 红颜心里正在为那句“后会无期”懊恼,李鸿雁这句话一说,当即怒气沖沖地回了过去:“你也知道比不上人家?你看看人家的风度,哪里像你一样,总是毛毛躁躁的!” 侍卫服侍段成悦上车,问道:“王爷,这便回南都么?” 段成悦想了想,缓缓道:“这附近有一个村子,叫花鼓村,去那里。” 侍卫一愣,露出迟疑的神情,犹豫道:“王爷,那是偏僻村庄,小人怕侍应不过来……” 段成悦微笑道:“难道那村子里的人都是土匪不成?去罢。” 侍卫应了一声,吩咐车夫往花鼓村行去。村庄路窄,行到半道,马车就不能再前,停了下来。 段成悦只好下车,正巧前面走过来一个挑担的老农,侍卫赶紧拦住,问道:“老丈,我家老爷想去花鼓村,可还远么?” 老农朝后一指,道:“呶,那个房子后头就是了。” 段成悦朝他指的望去,远处果然隐约有一间土房。段成悦沉吟问道:“花鼓村的人,都葬在何处?” 这日既非清明,亦非冬至,问起坟葬,那老农却有些疑惑,过了一会,指指周围的荒地,道:“这一片也就是了。” 段成悦心中微微一惊,环顾望去,果然看见不少坟茔,只是墓堆极低,也无砖基,甚至连墓碑都没有。有些坟凑在一堆,有些坟却稀稀拉拉,都在荒糙掩映之下。仔细看,方能辨认。 段成悦皱起眉头,问那老农道:“无碑无字,怎么辨认?” 那老农露出极诧异的表情,反问道:“自家的坟,哪里会不认识了?” 段成悦微怔,随即哑然失笑。正是如此!自家的坟,怎么会认不出来? 老农挑着担,摇摇晃晃地顾自去了。段成悦在这一片矮坟前驻足。然而他要怎么寻找鬟姬的坟墓? 他知道未嫁女子夭折,身份极低,在这种村庄间,不过糙糙一埋了事。他有时想起鬟姬的坟墓,总有一个矮矮的土堆,总有数丛荒荒的青糙,却未想到,果真是只不过埋进土里而已。 段成悦在那里站了许久。直到侍卫悄声道:“王爷,太阳大,您别累着。” 段成悦蓦然回神,淡淡道:“回南都罢。” 他已经找不到鬟姬,鬟姬已经湮没于这偏僻黄土之下。 马车开回南都,在大街转了个道,往回定安王府的捷径小路行驶。这条小路不宽,只能容一辆马车,然则也不热闹,极少堵塞。车夫将马车赶到小路,行了半道,忽然前面传来“噹噹”的锣声,好像官员出行开道。 车夫愣了愣,连声叫“吁”,把马车拉缓,停下。 前方果然走过来一行差役,拥着一顶绿呢大轿。车夫退也来不及,只得堵在路中。 段成悦这辆马车纹饰古朴典雅,一眼就能看出非贵人所不能乘坐,差役倒不敢唿喝,也停了下来。 段成悦的侍卫下车,走上前,问道:“是哪位大人的行轿?” 差役道:“是辅卿王大人。” 话音刚落,王大人已经掀开轿帘,沉声问:“怎么停下来了?谁人挡路?” 差役侧身让开,段成悦的侍卫上前行礼,道:“我家王爷的马车正巧路过,此路狭窄,因此堵上了。” 王大人听见“王爷”两个字,微微一怔,问道:“哪位王爷?” 侍卫道:“是定安王。” 王大人从轿中出来。侍卫赶紧回身,跑回马车,掀起帘子。段成悦在车中微笑道:“王大人,你有急事么?我往后边岔路,且退一退。” 王大人连称不敢,躬身道:“怎么能让王爷退?自然是下官退。” 段成悦见他一身官服,打扮肃然,微笑问道:“王大人此去办差么?” 王大人嘆了口气,苦笑道:“陛下下旨,赐静安王御酒一盏,下官前去送酒。” 送酒! 段成悦脸色倏然大变。送酒,岂送一盏,岂需一位一品大员!段成悦眼前陡地浮起白瓷盏中碧绿的“春寒”。他的声音却还平静,简短地问道:“何酒?” 王大人微一踌躇,也简短地吐出两个字:“牵机。” 牵机毒酒!段成悦感到一阵寒凉从足底腾起,一种感同身受的悽惨登时在心间缭绕不去。他极用力地笑了起来,喃喃道:“这酒……可不好喝啊……” “是,”王大人道,“不过……” 不过什么,王大人没有接下去说,只是毫无笑意地一哂。 段成悦忽地吐出一口气,疲惫地笑笑,道:“大人去办差罢,我要回府了。”说着,微一示意,侍卫便放下了车帘。 王大人回过神来,忙回头道:“退让。” 车帘放下的一瞬间,段成悦轻轻地闭上眼睛。牵机,段成弢回到翯城才不过短短几个时辰,立时便是一盏牵机。也不过两年之前,他是先帝爱子,位尊权重。谁不把他当作未来的南帝?谁见到他,不需要恭恭敬敬,喊一声“王爷”? 到如今,所有的尊贵竟都走到了末路,只用一盏牵机了结。 段成悦心中,兔死狐悲的感伤愈发弥重。他们虽是夙敌,然而之间有什么过大的分别?他们同姓、同辈、同爵,都曾经尝过繁华,都受过无尽的荣宠……他们的区别不过是一盏牵机,一盏春寒! 段成悦心中蓦然绞痛,重重靠往车壁。 侍卫听到响动,撩开了车帘一角探视,见他脸色苍白,不禁吓了一跳,道:“王爷,您没事罢?” 段成悦长长吁了口气,忽地坐直腰,低声道:“回头,去静安王府。” 静安王府周围御林军重重,马车才行到巷口,就被拦了下来。 秦西河亲自在外把守,一见是定安王,不禁愣了一愣,行礼道:“王爷!” 段成悦道:“秦将军。” 秦西河试探着问道:“王爷前来静安王府,是为了……?” 段成悦冷冷一笑,一字一字地道:“见他最后一面。” 秦西河又是一愣,段成悦淡淡吩咐车夫:“进去罢。” 马车启动,秦西河不由自主地一让,叫道:“王爷!王爷!”然而已经被他闯了进去。 马车直开到王府大门口,段成悦下车,疾步走了进去。 王府内朱红大柱的颜色不知何时悄然剥落,雕樑画栋,结网黯淡。段成悦踏在通往正厅,却长满杂糙的青砖大路上,一步比一步沉重。去岁枯黄的落叶仍未腐坏,稀稀落落,铺在地上。 他疾步走过,带起的风让这些半腐的落叶微微颤动。 段成悦走到大厅门外,陡地止步。只见正厅的桌上,一只剔透的白瓷酒盏,孤零零搁在正中。这只酒盏,何等触心!段成悦蓦然抬头,正迎上了段成弢冷峻的眼神。 段成弢的脸有些许黑瘦,然而面色毫无波澜,直盯盯地盯向段成悦。 “呵,”段成弢冷冷一笑,道,“你还没死?” 段成悦忽然也轻松地笑了起来:“我还能听听你的遗愿哪,你有什么未了的事么?” 段成弢哂道:“那,可多得很。” 两个人陡然静默下去。 过了半晌,段成悦极勉强地笑道:“你的王妃、家人呢,他们不来送你么。” 段成弢微笑道:“他们在后面已经先上路了。” 他说话的语气,好像只不过做一次春天的出游,只是话下的意味,却让段成悦心中倏紧。他最小的女儿,今年正方三岁。 段成弢自嘲般哂道:“成者为王,败者贼。这番真正了却干净。” 段成悦淡淡一笑。他在这片刻,觉得心灰意冷,疲惫不堪,于是缓缓地转过身子,走了出去。 “段成悦。”段成弢叫住了他。 段成悦顿足,回头,淡淡问道:“你还有事么?” 段成弢露出轻蔑的笑意,似乎随意地道:“成者只有睿帝一人,你跟着他争下天下,你又有什么结果?” 段成悦盯着他的眼睛,半晌,淡淡道:“我心甘情愿。” 段成弢蓦地里爆发出一阵大笑,好像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事情。 第18页 段成悦默然不语。 段成弢冷笑道:“你以为他对你极好?你以为你受尽了人臣的尊荣?你该去问问他,难道——”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露出极诡异的笑容,“他真的没有‘春寒’的解药?” 段成悦脸上的血色在这一瞬间全部褪尽,好像一个晴天霹雳,正击中了他的心脏。 “你说什么?”段成悦不可置信地问。 段成弢冷冷地笑起来。 “他有解药,他只不过,想让你死。” 段成悦在剎那间想扑过去抓起段成弢的衣襟,然而他的双腿僵滞,竟然一动也不能动了。 “你说什么?”他又问了一遍。 段成弢知道自己已经将他重重地击倒,冷笑了起来,缓缓道:“宫里的事情,我比你清楚。” 段成悦在突然之间,听见了自己心脏嗵嗵的搏动,段成弢的身影与话语,仿佛一下子离他很远。 然而这怎么可能是真的! 段成悦倏地想起了“春寒”毒发时万蚁噬骨般难熬的痛楚,想起了轻颤的身体宛如无根的落叶,想起了兄长坚定的话语,悦之,你再撑一撑…… 假如他要自己死,白绫、毒酒,方便得很!甚至只要一句轻描淡写的提示,自己就已经死了! 可是那是自己打小一起长大,一母同胞的兄长! 他怎么会要自己死! 段成悦伫立当地,几乎已经懵了过去。 秦西河与王大人是一起走进来的。见到段成悦毫无人色,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禁吓了一跳。王大人一把搀住了段成悦,低声唤道:“王爷?王爷?” 秦西河向段成弢冷冷道:“静安王爷,您准备好了么?小人服侍您上路罢。” 段成弢盯了一眼段成悦,冷笑一声,断然端起牵机,一饮而尽。 段成悦忽地重重推开王大人,拔脚便往静安王府外赶去,他用力极大,王大人险些被他推了个踉跄。王大人叫道:“王爷!” 段成悦似乎没有听见,他走得很快,风一样疾步而出,地上的衰糙落叶有的被他带起,又悄然飘落。 门口马车边的侍卫见他出来,正要招唿,却见他脸色极其不对,不禁一怔,伸手出去扶他。段成悦在他臂上一撑,然而一个用力,竟然没有上去,侍卫使劲抬了一把,才勉强坐进马车。 “王爷,”侍卫问道,“回王府么?” 没有应声。 侍卫与车夫相望一眼,露出惊诧的表情。于是马车便没有动。 过了极久,段成悦忽然轻轻吐出一口气,低声道:“进宫。” 他要进宫。 他一定要问个明白! 然而段成弢的话他怎么会信以为真?段成悦想道,段成弢的话他怎么会信以为真? 马车轱轱地径直往前行去。 他自己喝下了那盏“春寒”,他自己愿意代替兄长死去。难道兄长对自己,并没有这样的情感?不!两年来,兄长对自己不能不算殷殷关切,他可以感受到兄长的情意。 悦之,你再撑一撑…… 段成悦深深嘆了口气,极度激盪的心情,渐渐平静。 此时申时已末,天边的晚霞开始变得灿烂火红。段成悦来到祚祥宫外,却没有见到侍立的宫女太监。睿帝不在祚祥宫。 段成悦随便找到一个内侍,问道:“陛下今天,没有在祚祥宫议事么?” “是,”内侍恭恭敬敬地道,“陛下今天不舒服,很早就回内廷休息了,王爷有什么要紧事要回么?” 段成悦淡淡笑道:“没什么事……” 内侍道:“陛下吩咐,假如有要紧事,即刻进内回禀,小人不敢耽误王爷的事务。” “我,”段成悦一哂,忽然变得犹豫,顿了半天,道,“没事,你下去罢。” 段成悦素来很知道自己的性格,遇事刚强,从不迟疑。然而他现在确实犹豫了。或许两年来,他已经渐渐磨光了那份坚强。 段成悦在祚祥宫外宽阔的场地上缓慢地踱着步子。 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难道他信任段成弢,竟然胜于信任自己的兄长? 即便他见到了睿帝,他该怎么跟睿帝说起? 难道,一口直言,问起“春寒”的解药? 如此刺心的话语,自己情何以堪,睿帝情何以堪! 段成悦淡淡笑了起来。他们不仅仅是君臣,尚是二十七年同甘共苦的兄弟。段成悦缓缓走着,庄严凝重的祚祥宫在他身后越远,形成了一个高大的影子。 段成悦忽然觉得奇怪:怎的走了这么久,还没有走到外面? 正这时,一个细细的声音响了起来。“王爷!” 段成悦回过神,勐地看清楚了前面的朱门。这是走向内廷的朱门。不知不觉,他怎么走到了这里?他真的想去内廷? 那声音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太监,陪笑着“嗵”的跪下,道:“小人参见王爷。” 段成悦问道:“你认识我么?” 小太监笑道:“您穿着便服在宫里行走,一定是定安王爷。” 段成悦微笑道:“你挺机灵的么,起来罢。” 小太监道:“王爷,要小人给您去里头递话?” 段成悦默然。良久,道:“不用了。” 小太监露出奇怪的表情。 段成悦微笑道:“我在想事,走错地方了,你下去罢。” 小太监应了一声,低头告退。 段成悦盯了一眼鲜红的朱门,蓦地转身,回头走去。 里头章公公正巧出来,一眼瞥到了段成悦的背影,不禁一愕,随手召小太监问道:“那位……莫不是定安王?” 小太监道:“是。” 章公公奇道:“王爷来有什么事?怎么又走了?” 小太监道:“禀章公公,王爷说走错了地方。” 章公公愈加奇怪,问道:“走错地方?” 小太监道:“章公公,王爷今儿失魂落魄的……” 一语未完,章公公陡然沉下脸,低声喝道:“放肆!你皮痒了!” 段成悦回到王府,天色已然黑了。鬘姬忙服侍他洗脸、洗手,招唿小丫鬟送上晚膳。晚膳很简单,只有两碟清炒,一碗火腿汤。鬘姬道:“王爷,今晚的米饭是陛下前次赐的珍珠紫米,今天第一次动。” 睿帝赐物,司空见惯,然而这一次,段成悦心中却微微一触,手上动作一顿,才道:“知道了。” 鬘姬见他脸色不好,露出一丝忧虑,轻声问道:“王爷,您不舒服么?” 段成悦轻哂道:“没有。” 他心情沉重,思绪纷乱,没有胃口,只稍微喝了些汤,就将筷子搁下。这时心中又计较极久,对鬘姬道:“鬘姬,你去拿份贡纸,我要给陛下写摺子。” 鬘姬忙答应了,嘱咐小丫鬟服侍好,去给他铺纸磨墨。 段成悦打了一个腹稿,说什么话、要怎么说,全部细细思索了一遍。然而动上笔,满腹言语,竟然又写不出来,连写几份,都被他扯掉团在地上。 问兄长,是否要自己死,这种话,他应该怎样措辞? 夜忽忽深了。只听卧室那头,檐下铁马,仿佛又在作响。 段成悦站了起来,走到院内,在明净园慡朗的夜风下缓缓踱了几圈。他不知道自己几时变得如此优柔,他已经是将死之人,他还怕什么? 想到这里,毅然走回书房,另铺纸一张,断然写下“臣段成悦稽首再拜言”这九个字,写完之后,应是正文,然而笔尖碰到白纸,顿时凝滞,墨水便在纸上渗了一个黑黑的点。段成悦烦躁地扔下笔,将纸再次团起。 他又踱出室外,夏夜一阵凉风吹过了他的脸庞。 段成悦勐地怔住,他知道自己在怕什么!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在怕什么! 因为,他心中深处已然相信了段成弢的话! 他相信睿帝,自己的哥哥,竟然要自己死! 第八章 清晨鬘姬在书房找到段成悦的时候,他正笔直地坐在书桌之后,眼神直盯盯地盯着桌上的白纸。鬘姬还以为自己看错,然而走近以后,发现他盯着的,正是一张空无一字的白纸。 鬘姬轻唤了一声:“王爷。” 段成悦似乎已经陷入沉思,并没有反应。 鬘姬稍稍收拾了一下书桌和地面杂乱散落的揉皱纸团,轻声道:“王爷,早膳可要摆到这里来?”然而还是没有应声,鬘姬只好又问道:“王爷?王爷?” 段成悦极疲倦地轻嘆,靠到了椅背上,嗓音沙哑地道:“好,摆过来罢。” 第19页 鬘姬忙唤小丫鬟送水进来洗漱,又给他绞了一块热热的手巾。 早膳照例是一碗喷香浓稠的白粥,段成悦心中沉闷异常,怎么也吃不下去,吃了几口,将碗一推,站起来走出书房。 晨风清慡,怡然舒适。段成悦望着明净园优雅的景致,不禁苦笑一声。当初旧园整修完毕时,睿帝亲自过府,就在这院中挥毫题下“明净”二字,这是多么盛重的荣宠,整个南都,谁不为此事啧啧艷羡? 然而段成弢的质问又在耳边响起:你以为他对你极好?你以为你受尽了人臣的尊荣? 段成悦陡然惊起,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王爷。”何藤升实际上早已走近了,本以为段成悦会叫,不料他竟视而不见,好像正在出神。何藤升只得轻轻唤他,道:“王大人正在前头偏厅,您要不要见?” “王大人,哪个王大人?”段成悦微微一怔,问。 “辅卿王大人。” “嗯?”段成悦皱起眉头,问道,“什么事?” 何藤升道:“这,也许是为了范临川。” 段成悦看着他,看了很久,蓦地里十分不适,一阵天旋地转般的晕眩扑面而来,然后他忽然将腰一直。 德帝是在西巡的归途上驾崩。 驾崩前他随侍在旁。 那时德帝苍老的面容并不显得憔悴,只是有淡淡的疲乏,德帝靠在被褥之上,用闲聊的语气跟他说起皇位的传承。 “你的父王是朕次子,然而性情敦厚,行事宽容,于政务的见解亦有眼光独到之处,挥洒从容,勘当大任。”德帝这样说道,语气平稳,“朕决意立你父为嗣,朕已有遗诏,存于大殿金匮之内。” 德帝在说完之后,眼神深邃,似有烦忧,但是只静默片刻,然后对他道:“悦之,用心辅佐你父你兄。” 次日德帝崩于道路。西巡的车驾在回京途中竖起片片哀幡。 他慷慨随驾西行,最终扶灵回归。 在到翯城城外三十里,满朝文武,丧仪出迎。人群中满目白孝,填塞了城外的青山。 领头的是德帝长子,他的伯父,环顾四周,却不见他的父亲。这等场面,岂能缺席?这等场面,岂可缺席!他正在惶惑,迎面对上了兄长血红的眼睛。 终他一生,于是便再也不会忘记兄长的那双眼睛,以及从兄长口中说出的话。兄长那时道:“悦之,父王他,两日前薨了。”然后他的手就被兄长紧紧握住。那片刻的时间犹如年岁的亘古。 “更衣。”他淡淡道,“请王大人到花厅坐。” 花厅竹帘四面捲起,轻透的白瓷茶盏上方水烟氤氲,化成祥云一般的图案,王大人正站在茶几旁边出神,勐一抬头,却见段成悦已走了进来。他慌忙迎上去,躬身见礼。 段成悦微笑道:“王大人不必多礼。你怎么这么早便来了?有很要紧的事么?” 王大人道:“下官刚从宫中回来。” 段成悦微微一怔。 王大人道:“陛下下旨,五日后将范临川当街腰斩。” “噢,总算是要杀了。”段成悦忽地笑笑,问道,“那么,范临川招了?” 王大人亦毫无笑意地一哂,摇摇头。 段成悦便沉默,半晌,喟道:“一介书生,刚强至此。” 王大人苦笑道:“两年来日日酷刑逼供,实际上,也还是死了的好。陛下在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也提到了王爷。” 段成悦问道:“怎么忽然提到我?” 王大人道:“陛下说,这些檯面上的工夫……唉,陛下的意思是,多年旧事,还是让它了却了罢,可惜王爷您不在,不能亲自议此事,因此陛下特意遣下官来对王爷说知。” 段成悦面无表情站了许久,陡然,笑了起来。 “总是要死的。”他笑道。 王大人偶然抬头,却看到段成悦眼中波光霎那莫名一闪,再浮起的是无限淡淡的寞落。 是晚无月星稀,寒意撩人。明净园中只有数盏小灯,灯光在沉沉夜色中不停跳动,宛若挣扎。这一如段成悦此时的心境。 其实他万分疲乏,却难以入睡。纷纷思绪在他脑海中飞涌,繁复驳杂。 范临川要死了。这个十年来一直如他兄弟附骨之蛆的心头大患,五日后就要死了。 段成悦自然不会感觉悲伤,却莫名遗憾,心中霎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落。 实际上他是一个忠臣。实际上他对先帝的鞠躬尽瘁已然饱含斑斑血泪。他已忠义俱全,他的作为汗青留载也毫不为过。他辅助先帝夺下帝位,他百般心计要置自己兄弟于死地,他在两年的牢狱中仍不肯对先帝有一丝背弃。 假如如今先帝仍旧当政,他就是南国当朝第一功臣。 原来天下没有绝对的是非,有的不过是成王败贼。 段成悦起身出门,在明净园如水的寒夜下缓慢踱步,然后凝视无尽的苍穹。 直至一双温暖的手将一袭薄薄的风衣搭在了他的肩上。“王爷,夜时总有些冷的,待一会就下露水了,你怎么还在园子里散步?” 段成悦并不作声。 鬘姬站在他的身侧,顺着他的目光,往高高的夜空望去。 寂然中段成悦终于说道:“时间隔得不远,却都开始物是人非。” 鬘姬微怔,印象里他从不曾发过此等感嘆。借着园中微弱的灯光,仿佛能够看见他脸上淡漠的悲凉。 段成悦移步朝卧室走去,淡淡道:“鬘姬,明日我要入宫面圣,你叫他们备好马车。” 噩梦。 鬟姬死去之后,他不止一次做起这个噩梦。 无限荒芜的庭院,疯长的杂糙已撑裂了地面的石板,随处是枯黄的落叶,破碎的瓦砾,他便踏在依稀可见如此颓凉的小径上,朝那黄石围就的湖泊走去。湖泊的水幽深无底,仿佛怨妇哀伤的眼睛。 鬟姬便沉在这湖水之中。穿过几丈深的水仍可以望见她苍白的脸,和睁开的眼睛。 她分明已死了,眼睛却犹有生气,以一种温柔的神光与他四目相望。 他于是只能与她对视,身后却传来了少女的歌声。 那分明亦是鬟姬的声音,那分明是豆蔻年华的鬟姬,悠悠唱着一首模模煳煳的歌曲。 他心中恍惚微怔。湖泊的粼光忽然化成了春天庭院中那些轻漫的晨雾,晨雾沾潮了一件月白衫儿,穿衫的少女却懵然不觉。少女坐在苍黄台基的转角,并着膝,摊着书,指点着字行,念那些似曾相识的文章。 “维此王季,帝度其心,莫其德音。其德克明,克明克类,克长克君。王此大邦,克顺克比……” 他心中倏然剧痛,他的目光忽然也变成那潭深不得见底的古水。 他满怀惆怅地背过身去,湖泊与少女如阳光下的雾气般消散。他正站在百步之外,遥望祚祥宫的玉阶。玉阶两旁都是肃立的侍卫,间或一旗金丝黑底、半展的彩旆。 那是十分雍容庄严的场面,他却看的剎那失神。他霎时觉得侍卫旆旗离他又近又远,高大的祚祥宫却散发出耀眼的光辉。 一队内侍微微躬着身,在他旁边疾步趋过。他向祚祥宫缓步走去,他走的时候微微垂首,仿佛于喧嚣红尘里孤独踯躅。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头昏脑胀地睁开眼睛一看,何藤升正站在床边,眼睛却没有看自己,而是看着自己身边的某样东西。 段成悦这才发现,自己的腕脉被叶而復拿着,再一看,叶而復眉头微皱,面露忧色。 段成悦不禁微奇,这一次,“春寒”并没有发作,怎么无缘无故,又请了叶而復来?于是他身子一挣,坐了一坐,问道:“怎么回事?” 叶而復抬头,微笑道:“王爷,您身上有些发热,没有大碍。” 何藤升忙补充道:“您睡得不大踏实,鬘姬见您有些热,便请叶大人来瞧瞧。” 段成悦道:“没事,大概做梦了罢。” 这时天气已热,卧室的窗户开着,段成悦偶尔一瞥,见外面晨曦微微,不禁一愣。他觉得自己睡了极久,怎么仍旧是清晨?再一想,讶道:“我睡了一天一夜?” 叶而復微笑道:“王爷,这几日您必定没有睡好罢?多思伤身,您一定要放宽心,宽心才好养病。” “唔,”段成悦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叶而復拿了半晌脉,凝神写下一张药方,叮嘱鬘姬立时便煎一份,给他服下。 何藤升笑道:“叶大人,您辛苦,小人给您泡茶。” 实际上茶是早就泡了,叶而復微一愣,心有领会,当下便出卧室。何藤升将他请到明净园一处角落,躬身道:“叶大人,小人斗胆问您一句,王爷的病到底怎么样?” 第20页 叶而復默然不语。在何藤升面前,自然不需要十分忌讳,片刻,轻轻一嘆,摇摇头。 何藤升脸色转白,抬头看他。 叶而復却像不愿久待,道:“这剂药先吃着,我明日再来。”说完转身便走。 何藤升怔在那处,却没有追赶。 定安王府中存药甚多,也不需去外抓药,叶而復开出的那剂汤药很快就配齐煎好,鬘姬端着,不停搅动,待稍稍凉了一点,便要段成悦趁热喝下。 段成悦接过一饮而尽。 喝下才觉得,反而还是不喝药的好。一饮下去,心中更是烦闷,简直难以忍受。 鬘姬也觉得他脸色不对,低声问道:“王爷,您不舒服么?” 段成悦头晕眼花,忽然将身子一侧,“哇”的一声,将喝下去的药全呕吐了出来,胃里的东西吐光,还止不住,干呕了老大一会。 鬘姬大惊,拍着他的背,一边叫小丫鬟收拾,一边唤人去叫何总管。 何藤升赶进来的时候,正见他干呕不止,忽地全身一抽,一口鲜血,吐在了地上。 第九章 今日是五月初五。 南都翯城的街道上有些异常的涌动。 三年前方身为辅正的范临川,将腰斩于午时翯城的街口。 监斩的官员在牢内宣读了他繁杂而冗长的罪名,验明正身,将他提出了牢狱,送上了囚车。残酷的刑法已经彻底毁坏了他的骨骼,他已经无法独自登上高高的囚车,两个狱卒架起他残破的臂膀,把他抬了上去。车轮滚动,带着他第一次离开了暗无天日的黑牢。 他的左眼已经瞎了,右眼还能睁开一条小小的fèng隙,他尽力睁着眼睛,注视着前方厚重的大门。 这扇大门一开,就是翯城繁华的街,就是把他送入黄泉的路。然而去路并不可怕,他终于对得起驾崩的先帝,他终于将永远脱离毫无止歇的痛苦。 然后他在门前看到了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 那身影静静地立在那里,脸色苍白,神情淡漠。 囚车在那人身前停了下来,监斩的官员无比恭谨地上前行礼,称唿那人为王爷。 那人淡淡一笑,道:“李大人,容我半刻的时光。” 范临川用仅剩的目力看向他,看着他用微微颤抖的左手执起酒盏,右手斟满一盏薄酒。他亲手将酒盏递到囚车之内,范临川却没有理会。 剎那的凝滞让两人都记起了十年的时光。 “没想到你来送我。”范临川忽然将头一仰,哈哈大笑,伤痕错节的面颊不住牵动。然后他勉力凑上嘴唇,将酒一饮而尽。 段成悦收回了酒盏,默默看着他几已不成人形的身躯。 “我听说,”范临川冷冷地道,“鹏程已经去了?” 段成悦淡淡哂道:“不错。” 范临川那只剩一条fèng隙的眼睛里,忽地射出一道光芒,他用一种不可捉摸的语气,冷笑说道:“很好,很好。” 段成悦默然。 段成悦原本觉得,他们要谈的东西理应会有很多。然而此刻他们无话可说。 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没有意义。 范临川注视着他,陡然阴森森地冷笑道:“当年陛下若依我赶尽杀绝,岂有你兄弟今日!”他右眼剎那间瞪得极大,眼中血丝结成一片鲜红。 “行车!行车!”范临川在车内拍栏而唿,腕上锁链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哗哗的响声。 狱卒开启了大门。囚车缓缓滚了出去。 街道上的人群仿佛有一阵小小的骚动,却并辨不清人群到底在议论什么。 段成悦心内霎时空洞,思绪重回时却全是从前那些惊心动魄的往事。那些点点滴滴的记忆就在这片刻之间塞满了他的心胸。 他犹记得先帝登基后王府四周那些森然而立明火执仗的御林军。那时他父王的棺木尚停在厅堂,夜半长明灯幽幽的火光将他兄弟二人苍白的脸色映得阴晴不定。他们便在棺前压抑着心中的恐惧枯守了三天。惊弓之鸟实际上是当时他们的写照,每每僕人走过,风声树动,他们便会在心中不由自主地一沉,所有的动静仿佛都会化成宫中传来的万劫不復的旨意。 如此风声鹤唳三日之久,终于先帝的心腹范临川携旨而来。 圣旨出乎意料,竟下令将他父王厚葬,令他兄长继承爵位。他那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侧过头去,也见他兄长满脸的惊愕。随即他便听见范临川恨恨地道:“王爷接旨罢。”他们接过圣旨,还未等站起,范临川已拂袖扬长而去。 他缓缓地站起来,却见兄长用一只手捂住眼睛,泪水如同走珠般不停掉落。 然后他们相望不语,紧紧握住了彼此的冰凉的手。 段成悦深深吸了口气,走出大门。 囚车已经走的有些远,开路的锣鼓渐渐不再喧譁。段成悦的目光越过围观的行人,往高高囚车里的范临川望去。 侍卫转过头问他:“王爷,您要去刑场么?” 段成悦嘆了口气,缓缓摇头。 不过是手起刀落,不过是挣扎后命归九泉,他想像的到,何必目睹。 侍卫道:“那么,您准备回府?” 段成悦正要回答,勐然一瞥眼间,看见人群中悄然立着一人,双鬓微见斑白,儒巾布衣。段成悦微微一讶,脱口道:“池大人。” 池万里也是闻声扭头,见段成悦在,眼睛里亦有讶色,走过来见礼道:“下官未曾看见王爷,望王爷恕罪。” 段成悦微笑道:“池大人不必多礼。” 池万里很是直白,问道:“王爷怎么……也来送范大人?” 段成悦不答,只将话转过去,道:“范临川这样的境况,人人避之不及,也只有池大人,赶来瞧上一眼。” 池万里摇头道:“范大人刚正清廉,在职时吏治严明,政务井然,下官极为佩服的,只可惜——”说到这里嘆了口气,即便他性情耿直,后面的话也不好再续了。 段成悦淡淡一笑。 池万里躬身道:“王爷,下官尚且有事,先行告辞了。” 段成悦道:“池大人请便。” 回到王府已近未时。 段成悦并没有马上回明净园更衣休息,虽然他已经觉得疲惫。他沿着王府弯曲的廊,在初春寒冷的风下缓慢转了半晌,像全然不经意般,转到了储酒的地窖。 看管地窖的下人是王府的老人名叫阿三,此时正醉醺醺地躲在酒窖的角落打着瞌睡,半梦半醒间看到段成悦还不敢相信,使劲一睁眼睛方才蹦了起来,颤巍巍扑通跪倒,叫道:“王爷!您怎么来了!” 段成悦只是微笑,道:“我记得你,你叫阿三,从前陛下在王府当家的时候,你就管酒,还跟我一起喝过一场。” 阿三的酒醒了大半,脸上露出激动不已的光彩。 段成悦环视着空空荡荡的酒窖,良久,最终将目光落到阿三身旁的粗陶酒罈。 阿三一个激灵,急匆匆地欲要分辩,段成悦已微笑问他道:“这是你喝的酒?” “是,是,是小人的,”阿三结结巴巴地道,“小人不敢抗旨……” 段成悦弯下腰,一把掀开了酒罈的封盖,浓郁刺鼻的酒味顿时瀰漫在地窖之间。段成悦嘿嘿一笑,道:“好一坛老糟烧。” “王爷的鼻子还是这么灵……”阿三也笑起来,然而一瞥眼间,便只看见他笑容已敛,眉目眼角,仿佛满怀心事。酒窖中的藏酒,阿三也是深有感情的,此时见他这般,自己无端也心酸起来,低声道:“王爷,您向陛下求个人情,还把酒搬回来罢,多少年在这里了。” 段成悦淡淡一笑,并不做声。 这里的酒,他也都熟。西边有三个小缸,盛的是几十年的老汾;东北角挤着足足七坛女儿红;依傍着女儿红的陈年大曲;东南所藏最为珍贵,是他极爱的竹叶青。 那还是他祖父德帝在时,孟秋校场习演,十五岁的少年正像朝阳灿烂,活力蓬勃,祖父见他跃跃欲试,遣他下场试演,初生牛犊无所畏惧,他拈弓搭箭,势如连珠,百步穿杨。一片轰然喝彩中,他也学着武将的气魄,将一碗烈酒一饮而尽。 祖父将他叫到身边,用一种他永不能忘的赞许,赐给他新进御酒,十坛竹叶青。 段成悦至今仿佛记得那时难以言喻的骄傲。 “王爷,”阿三颠三倒四地道,“陛下跟您的交情这么好,现在不比以前,现在陛下做主,想必能应您的请……” 段成悦笑笑,道:“你说的不错,现在不比以前。我要那些酒,其实也没什么用了。” 第21页 阿三大着舌头,还要再说,段成悦已转身走了出去。 去年十一月的那个黄昏。那日是他二十七岁的生辰。府中早早便在准备为他庆贺,以他今时的荣宠,外客必定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然而他终究没有发出一张请柬,他在黄昏太阳落下时去到王府内园的池边。 那里的水阁名叫万锦,向来是王府举家欢庆的场所。他还记得幼时母亲便在此处为他庆生,然后顺理成章,他想起了很多人和很多事。祖皇如何驾崩,父王如何猝殁,先帝如何登基又如何被迫退位,最后他想起了兄长睿帝的往事。 他记得自己从前并不是一个多愁善感喜欢追忆的人,但是那日确实思绪翻涌不可遏制,他甚至觉到了淡薄却又无止无休的寂寞。他在池边静思,凝视着月亮的倒影被粼粼水波切碎,直到那一种支离破碎勐地让他毛骨悚然。 离开时他脚步稳定心思仓惶,他仿佛被人指引一般,来到空无一人的宴客大厅,那些原本用作待客的美酒一坛一坛堆在角落,他拍开了坛口的泥封,嗅着霎那涌出极醇极香的酒味。动作违逆了理智的操控,他找来酒盏,独自坐在空阔的厅内,缓缓斟起一盏竹叶青,缓缓一饮而尽。 这样他空落忐忑的心绪方才渐渐稳定,那感觉就好像一枝无依无靠的藤忽然缠到了坚实的树干。 半个时辰之后他体内毒发生不如死,然而现在回想起来,在那一刻他委实已无法控制。 他极其疲惫,挣扎着回到明净园,一头栽倒在卧床之上。 只在电光火石的瞬间,他忽然觉得,就这样死去其实也未必是一件坏事。他使劲挪动了一下身体,嘴角泛出一丝苦涩的笑意。 这天以后,段成悦呕血的次数忽然频繁起来,他的精神急转直下,每日只能在明净园的庭院中闲坐,有时坐着坐着,气力不济,便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假如鬘姬不去叫他,他竟能昏睡整整一个下午。 数日后睿帝得知了他的病情,亲书一封,另赐些许珍贵补药,派章公公送来,安慰抚恤。 段成悦笑容平静,谢了睿帝的恩典,说了些“愧不敢当”的客套话。直至将章公公送走,段成悦叫鬘姬将睿帝书信拿了过来,用微微颤抖的手,展开阅读。 那信不过两百来字,殷殷切切,其实也就是叫他安心养病云云。然而段成悦一字一字,看得极其仔细,眼神凌厉,好像要将那字纸看穿,看到写信人最深的心底。足足看了一刻多钟,忽然双手颤抖剧烈,把纸抓得悉悉作响。 随即深深长嘆,靠在椅上,闭目不语。 他谢绝了一切探视,决不让一个外人踏入明净园。 这个外人甚至包括王妃云姮。 然而鬘姬自然不知道这一点。那日云姮照例前来问安,段成悦正在窗前榻上昏睡,一睁眼,见到云姮,陡然坐直了身体,浑身颤抖,大发雷霆。 “你来做什么?你也想让我死么?你也想让我死么!” 从没有人见过他如此激动,一时满室寂静,人人错愕难当,手足无措。 直到云姮勐然转身,疾步走了出去。她走到门口,被门槛绊倒,却飞快地站了起来,一个丫鬟本想去搀扶,被她一把推倒。等诸人都反应回来时,云姮已经没了影子。 鬘姬见段成悦仍直直坐着,赶紧上去扶住他,道:“王爷,您别生气,奴婢错了。” 段成悦盯着云姮消失的方向,眼神似乎模煳而深沉,却终于什么都没说,只默然垂首枯坐片刻,然后重新缓缓躺下,这一番激烈的脾气发过,竟然很快又昏睡了过去。 叶而复次日来给他诊脉时,沉吟良久,将何藤升与鬘姬叫到外面。郑重其事地问道:“两位都是王爷亲信贴身的人,我问一句话,两位可否据实以告?” 何藤升忙道:“叶大人问什么?” 叶而復道:“王爷近来,遇到了什么心灰意冷的事情?” 何藤升与鬘姬面面相觑,日子向来如此,什么都没有变化,何来心灰意冷的事情? 何藤升道:“叶大人此问,是什么意思?” 叶而復向他二人盯了片刻,才缓缓地道:“王爷一向身体不好,然则前时生机勃勃,求生意切;如今却已没有这道力量了。” 何藤升一惊,问道:“叶大人的意思是……?” 叶而復轻嘆一声,道:“王爷现在,不求生。” 不求生,便是想死! 两人的脸色一起大变。过了一会,鬘姬欲言又止,犹豫了半天,才道:“奴婢斗胆,揣测是否跟那位叫红颜的姑娘有关?” 何藤升惊起,道:“不错,不错,或许果然如此。”然而又一想,问道:“鬘姬,难道王爷起居,常常对她念念不忘?” 鬘姬道:“这——似乎也不像。不过,王爷将红颜姑娘送走回来,身边的祥鹤佩,就没有了。” 何藤升惊道:“祥鹤佩!” 叶而復也颇是吃惊,问道:“祥鹤佩?” 鬘姬道:“是。奴婢问起,王爷只说送了人,想来必定送给了那位姑娘。” 叶而復道:“皇家祥鹤佩,自幼携带,习俗从来只赠正妃,王爷将它送给了哪位姑娘?” 于是何藤升将事情略约一说,问道:“叶大人,假若红颜姑娘回来,对王爷的病情,可有好处?” 叶而復道:“应当作用不菲。” 于是事不宜迟,当即将事情禀报给了睿帝。 对于段成悦重病的消息,睿帝已心知肚明。据说段成悦饮食已少,整日昏睡。他知道实际上背后议论纷纷,都说定安王时日无多。 他在两年前就已经知道,中了“春寒”之毒,怎么可能不死? 他常常回忆段成悦坚定的面貌与眼神,他记得段成悦曾对着自己开玩笑,笑道:“皇兄,我还不会这么快死哪。”这句话总能在突然间让他感到五内俱焚。那毕竟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弟。 睿帝闭目深思。 这时章公公前来禀报导:“陛下,秦统领觐见。” 睿帝淡淡道:“叫他进来罢。” 秦西河进殿,参拜。 睿帝开门见山地问道:“那个叫红颜的女人,你知不知道她的来歷?” 秦西河微微一怔,道:“启禀陛下,她似乎是梁子山人。” 睿帝淡淡道:“好,你即刻带人去梁子山,将她带回翯城,朕赐你一道谕旨,地方官衙,自然会协助与你。” 秦西河答应。 睿帝道:“你的行动须得迅速,朕虽不限你时日,你心里却要有数。” 秦西河忙下拜道:“臣明白了。” 第十章 秋天来的很快。段成悦觉得,他似乎只不过小睡了片刻,醒来时明净园便已落叶纷飞。秋日的明净园仍旧是美的,一棵一棵火红的乌桕开始从落光了叶子的树木后逐渐显露,木樨仍旧绿,缀满了金黄的花,怡人的香让他不愿意回去药味瀰漫的卧室。 实际上他十几天前就已喝不下那些腥气苦涩的汤药,然而何藤升依旧命人日日煎煮,恳求他喝下去,再用一种略带灰心的目光看着他将喝下去的东西全部呕吐出来。 他完全明白自己决过不完这个秋天。 他已全身虚软,很多次他明明躺在睡椅中,却觉得自己飘浮在一片无尽的云里。精神好的时候,他回忆很多琐碎的往事,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相同的内容,却从不厌弃。 他微睁着眼,望头顶叶落过半的梧桐,透过纵横交叉的枝干,蓝天白云,无限明朗。当枯黄的梧桐叶子跌落,它们便摇摇晃晃轻飘飘地飞出他的视野。 那时他便很安宁,很平和,在这种十分静谧的环境下死,他的灵魂便会安息。 睿帝走进明净园的时候,便看见梧桐树下一张睡椅。睡椅上的人裹着五彩锦绣的毯子一动不动,椅下许多焦黄的落叶随风颤抖。 睿帝缓缓走了上去。未曾走近,他便看到段成悦的脸如落叶般焦黄,英俊的面容早已看不出当初的神彩,然而眼睛微微睁着,似乎仍旧清醒。 睿帝一时无言。实际上,他是有很多话想说的,然而他在看到段成悦的瞬间,却陡地难以措辞,无数话语全塞在了喉咙里,仿佛可以倾泻而出,却又找不到一个恰当的开始。他心中蓦然酸痛,手心将那个小小的瓷瓶攥得更紧。从宫中到王府,一路紧握,他已几乎快要将瓶子捏碎。 秋高气慡的天气,他竟觉汗已湿透了重衣。 他有些六神无主地看着眼前的段成悦。 “悦之,悦之。”他终于低声唤道,眼神里露出微微的哀伤。 良久,段成悦仿佛反应过来,缓慢地将头一侧,他很显然地露出了一丝惊诧的表情。“陛……陛下。”他嘴唇间吐出这样两个字。 第22页 睿帝眼神心痛,轻轻嘆了口气,低声道:“朕早就应来看你了。” 段成悦却只淡淡一笑。 二人一时相视无语。 隔了片刻,睿帝低声道:“悦之,你放心,朕已找到了那个叫红颜的女子。” 段成悦仿佛微微一怔,用一种探究的眼神看向睿帝。 睿帝道:“前两个月就在找了,朕怕你挂心,因此没有跟你说,你好好养病,约摸再有三四天,秦西河就能带她回翯城。” “为什么要去找她?”段成悦仿佛极是惊讶,竟将身子一抬,用嘶哑得几乎难以出声的嗓音,问道。 睿帝微微一笑,却没回答他的话,只哂道:“你怎么竟把祥鹤佩给她,你可知祥鹤佩不能随意给人的,嗯?” 段成悦忽地默然。 他眼中似有微微如水的悲凉一掠而过,却什么都不说。 一片梧桐的叶子悄然掉到了他的膝上,又悄然滑落。 过了极久,他挣扎着坐了起来,肩膀与手臂从毯子后露出,睿帝勐地发觉,原来他一直在抑制不住地轻微颤抖。这个自小骈肩而眠的兄弟,只怕再撑不了多久了。睿帝的心登时直落下去。 段成悦却笑笑,问道:“陛下,您可曾爱过一个女人?” 睿帝不由怔住,看着他。 段成悦如同闲聊般,微笑道:“您从来不肯对女人假以辞色,因此鬟姬她们,都很怕你。” 这明明说的就是王府中的往事,睿帝心中感慨,“女人……”他笑了笑。 “这——”睿帝似乎有些微微的尴尬,顿了半天,方才道,“这,有罢。应是那一年去梁子山,在山腰避雨时遇见的那个女子,悦之,你应该还记得后来朕画过一幅画,山雨空濛八角亭,嗨,其实就是为了她。只可惜,一面之缘而已。” “陛下怎么不去找她?” 睿帝笑笑道:“还是不要去找的好。” 段成悦亦笑笑,用低得几乎听不出的声音,些惆怅地道:“那为何又要去找红颜。” 说到这里,段成悦的身体忽然微微一抽,一道青色极迅速地闪过他黄瘦的脸。睿帝道:“悦之,你若觉得累,就不要多说了,朕过几日还会再来看你。” 段成悦果然不再出声,他的表情从未有过的古怪,仿佛存着无尽的心事,却又一片疲惫的安宁。 睿帝见他渐渐闭上双眸,便转身,想要离开。 背过身去走出三步远,忽听段成悦极低地又叫了他一声:“陛下……” 睿帝蓦然回头。 段成悦躺在椅中,忽然双目波光闪动,他盯着他,极久,然后问道:“我可曾对你不住?” 睿帝心中勐地大震,恍如受到雷击,他身子一颤,多年风浪养出来的气度,瞬间仿佛消散一空。他已失去了感觉,嘴里情不自禁地回答:“没有。”耳朵却并没有听见自己出口的这两个字。 然而段成悦的话他却又明明白白听在耳内。 “那就好。”段成悦这样淡淡说道。 睿帝内心忐忑宛如千军万马奔腾驰骋,毫无知觉地走到定安王府的正门之外,肃杀秋风陡然迎头撞来,才让他瞬间清醒。他感到自己的手一片冰凉,使得攥在手心的瓷瓶传来阵阵温暖。 “他是什么意思?”睿帝心中暗暗想道。 他坐上御辇,从袖子里伸出手,摊开手掌,拇指大小的瓷瓶安然躺在手心。 解药终究没有拿出来。 然而此行的目的,原本是来送解药的。 始终难以想像,如果将这瓶解药送到段成悦的手里,应该如何对他解释? 睿帝眼前又浮起了白瓷盏里碧绿的“春寒”,当时段成悦对先帝道:“陛下,臣必当全力辅佐皇兄,抵御外患,清平四海,但求宵衣旰食,鞠躬尽瘁。”然后义无反顾,将它一饮而尽。 车驾行了没有多久,忽然辇外脚步杂乱,只一会,章公公惊慌失措的声音便在外面响了起来。 “陛下!陛下!定安王爷……” 睿帝陡然惊起,掀开了车辇的帘子。 章公公道:“陛下,王爷只怕……不成了。” 很多年之后,那时云姮已是镜山上明台庵的住持。欧阳家也从楚州升迁到了翯城。她的小侄女有一天熘出了府,到明台庵看望这位身份尊贵的姑姑。 云姮便跟侄女说起了几年前的这个秋晨。 “你可知道定安王是怎么死的么?”云姮神情平静,仿佛提起了一件歷史悠久的传说。 小侄女睁着大大的眼睛,摇了摇头。 “死得很惨。”云姮淡淡道,“死的时候七窍流血,双目中渗出的血水好像他仍在流泪,实际上他没有瞑目的,不过血太多,我甚至看不清他是不是死得很安详。”说到这里她忽然笑了起来:“不过应该是不安详的,他其实什么都没有,无论爱他的女人,或是他爱的女人都会恨他,只有陛下为他伤心,不过陛下的感情其实不能当真,陛下毕竟是南帝。” 小侄女听得不由打了个冷战,过了一会,问道:“姑姑,那么你呢,你算哪种女人?” “我哪种也不算。”云姮冷冷地道,“我不过是颗任人摆布的棋子而已。” 小侄女看着她,忽然童言无忌地问道:“姑姑,你恨定安王么?” “当然恨。”云姮想也不想地回答她。 云姮的眼神忽然变得很深,似乎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 她想在那个秋晨,她的面容一定一片苍茫。 睿帝脸色极坏,对她道:“欧阳王妃,你,随朕来。” 她原本跪在床前,便微微一晃,勉力站了起来。 睿帝走到明净园的书房,在定安王素来坐的椅子里坐下,神情略有些疲惫,看向她。半晌,睿帝问道:“你嫁到王府,已有多久?” 她口唇喃喃地道:“回陛下,半年多。” 睿帝嘆了口气,道:“悦之不喜欢你,朕知道,然而不论怎样,你都是他的王妃,现在他薨了,你打算怎样?” 她那时微微颤抖。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好像很远。 “请陛下指点臣妾……” “唔,”睿帝微一点头,片刻,缓缓道:“你知道,悦之到底福气不厚,你是他的王妃,愿不愿意在明台庵带髮修行,给他祈福超度?” 她那时居然笑了,她想她一定笑得很惨然,她磕头道:“臣妾情愿,为王爷祈福,原是臣妾之幸。” 睿帝轻轻一嘆,道:“好,好,这样,朕就放心了。你品性素来高洁可敬,朕必亲赐诏书,以示世人。” 定安王府的正厅如今是定安王的灵堂。一具漆黑庄严的棺材停在灵堂之内,长明灯幽幽的火光将睿帝的脸闪得忽明忽暗。 他记得十年前他也曾坐在这样一个哀幡重重的灵堂里,也有如豆的长明灯,那些素白的绢也像现在一样遮在他的眼前,使他只能看到数不尽的白色。 不过那时他的身边还有段成悦。 他那时觉得即便天翻地覆沧海桑田,即便失去一切,还会有段成悦。 他忽然苦笑起来。 原来世上的一切都如此难以捉摸。 段成悦殁后,他缀朝三日;段成悦没有子嗣,他不顾体统,亲守一夜,以表哀思。南都翯城人人都说定安王已极尽生恩死荣之能事,他却无比明白,不论段成悦的生死,受的不过是他的补偿。然而什么能补偿一条年仅二十七岁的命? 他觉得很是滑稽。 “陛下,陈佐领来了。”章公公悄悄进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陈嗣胜拜下行礼。 睿帝道:“你见到秦西河,怎么跟他说,你可明白?” 陈嗣胜道:“是,小人明白。” 睿帝轻轻一嘆,淡淡道:“那么你去罢。” 第十一章 氵虢水是南国最宽阔的大江。 壮丽的氵虢水常常使得天空显得并不明朗,江与天地合在一起,苍茫一片。 秦西河牵着缰绳,遥指前方渡口,对红颜道:“渡过江去,只要再快马三天,就可以到翯城了。”说到这里忍不住开了个玩笑:“王爷想必等得很急。” 红颜的脸立刻微微发红。然而她心里其实并不轻松。在回到梁子山的时候,师父已经身处弥留,老人郑重其事地将她与李鸿雁叫到床边,对他们道:“你们,很好。”人人都明白这话里的意思,那时李鸿雁失声痛哭道:“师父,弟子一定会好好对待师妹。” 李鸿雁像往常一般握住了她的手,她却瞬间一度茫然,因为她没有感受到李鸿雁的温度,她想起了段成悦。 第23页 实际上段成悦的身影时常在她心中萦绕。那是一个很难捉摸的人,有时候仿佛对她很好,有时候又仿佛极冷淡。他没有正正式式地承诺过将会娶她,甚至没有表达过对她的爱意。他只是理所当然地接受了她的亲近,然后理所当然地送她离开,并且他道:“后会无期。”他在说这话的时候态度自然,不加婉转。 不过,无论如何,她已明白一点。她永远也不可能嫁给李鸿雁。 她可以欺骗世上所有的人,却决欺骗不了自己的心。 红颜不禁轻轻嘆了口气,她一转头,见李鸿雁脸色铁青,指节发白地握着坐骑的缰绳,一言不发直直盯着氵虢水壮阔的江面。 远处渡口相互招展的旗幡之间,便如画中重彩,忽然涌出一队骑兵。雄壮的黑马、闪亮的玄衣,铮铮铁蹄,扬起尘土,整齐地奔驰而来。秦西河脸色微微的变了,他自然一眼认出了这些骑兵的来歷。全是他手下最精良的御林军。 带队的是陈嗣胜。 陈嗣胜当先拍马飞驰而来,不等将坐骑勒稳,已滚下鞍来,向秦西河躬身道:“秦将军!” 秦西河眼中波光一闪,脸上却不动声色,哈哈一笑,拍着陈嗣胜的肩道:“小陈,陛下还是王爷派你来的?怎么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接?” 陈嗣胜亦笑道:“是陛下派小人来的。” 秦西河笑容一僵,却又哈哈笑道:“来来来,过去说,过去说,莫吓到旁人,这位姑娘可是咱们王爷的贵客。” 两人相互会意,走到几十步外,勾肩搭背地聊起天来。 李鸿雁看着他们的背影,忽地苦笑,指指已来到近处的御林军道:“师妹,你看他们……你去翯城做什么呢,你又不是……那种人。” 红颜道:“可我就是想去。” 李鸿雁默然,过了半晌,才挣扎着问道:“你真的喜欢王爷?” 红颜道:“我喜欢。” 这话答得极其断然,李鸿雁脸色发白,眼圈却在一时间泛上红潮。他拿袖子在脸上狠狠一擦,嘴唇喃喃,像要说什么,却终究说不出来,只站在那里不吭声。 红颜也望着他不说话,眼神中露出一丝愧意。 李鸿雁挤了极久,挤出一句话:“我们……答应师父……” 红颜嘆了口气道:“我是答应师父了,可是,我还是喜欢他。我也不想骗你。” “师妹!”李鸿雁道。 红颜看了看他。 李鸿雁避开她的眼光,低下了头。 红颜道:“师兄,你还是回去罢,我一个人去翯城就成了。其实……其实你原本就不用送我的。” “我送你去!”李鸿雁脖子一昂,很固执地道。过了一会,又声音极低地道:“我送你去,你……倘若他对你不好……你……你就尽管回来。” 红颜微微一愣,忽然也觉得伤心,眼圈慢慢地红了。 秦西河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低声问道:“陛下令你们接应,有什么旨意?” 陈嗣胜道:“秦将军,陛下的意思是,不用像现在这样,将那姑娘带回去翯城了。” “什么?”秦西河有些诧异,“然而不是说王爷病得很重,想见见红颜姑娘么?” 陈嗣胜微一迟疑,轻轻嘆了口气,凑到他的耳边,极轻声地,道:“秦将军,定安王爷已薨了,只怕明日后日,发布天下的昭告就会出来。” 秦西河脸色一时大变,脱口道:“什么?王爷……王爷什么时候殁的?” 陈嗣胜道:“刚过了中秋,八月十七,就在寒露那天。陛下想必是中秋节没跟王爷一块儿过,因此那日御驾去定安王府探望王爷,谁知道,正巧就见了王爷最后一面。” 秦西河面色如土,怔了半晌,不由自主,朝红颜看去,又赶紧转回头,低声问道:“那么,陛下的旨意是……?” 陈嗣胜在秦西河耳边密语了几句。 秦西河屏了半天,忽然吐出一口气,道:“你去准备罢。” 陈嗣胜躬身道:“是。” 秦西河看着陈嗣胜往御林军队伍中走去,不禁在当地站了片刻,又长长吸了口凉气,镇定了一会。 定安王就这样殁了么?他暗暗想道。他将眼神移向了仿佛无边无际的氵虢水。他记得十年以前,那时他是御林军中一名小小的校尉,伴驾护卫德帝车驾西巡。现在想起来,十年久远得宛如真实与梦幻的界限。 十年前定安王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少年,意气分发,神采飞扬。就在这苍茫一片的氵虢水江滩上,学着年老祖皇的仪态,在水边徘徊。 那时定安王在江滩逗留了整整一天,壮丽而自由的氵虢水一定鼓舞了他年轻而慷慨的心,他一定就在这江滩上想像了许多激动澎湃的宏图伟业。 秦西河不由轻轻一嘆。 秦西河向御林军处走过去,一边向红颜招手微笑道:“姑娘,请你过来,定安王爷有一样东西给你。” 红颜微微一愣,随即脸一红,问道:“什么东西啊?” 秦西河笑了,道:“我怎么知道是什么东西?王爷封得好好的,带来给你。” 红颜露出了羞涩的神情,期期艾艾地往秦西河处走过去,玄衣御林军让出了一条fèng隙,待红颜走进去,那fèng隙悄无声息地又合上了。 红颜自然没有注意,她看着秦西河从一匹马的马鞍上解下一只小小的锦囊。那锦囊金光闪闪,绣了一只展翅飞翔的白鹤。 秦西河双手捧着,微笑道:“你看,祥鹤,这不是皇家的东西是什么?” 红颜赧然接过,松开锦囊的口子,伸手进去一摸,只觉触手柔软,仿佛是一块丝巾。她捏着丝巾往外面勐然一拉,只见一道长长的白绫折成好看的弧度,悠悠落到了她的眼前。 红颜没有反应过来,抬头去看秦西河,疑惑的表情还未有收敛,眼角的余光便看到两名御林军已眼疾手快扯住了白绫的两端,白绫被轻巧地一卷,合成一道圈,套入了她的脖颈。 李鸿雁直盯盯地望着红颜的背影,那眼神之中的一种眷恋,简直要将红颜的魂魄给勾回来。可惜,红颜的身影一闪,就在御林军的包围中,消失了。 李鸿雁望着她消失的地方,心中勐地一震。 此时陈嗣胜已站在他的身前,拍了拍他的肩,嘆了口气道:“她是王爷的女人。” 李鸿雁将目光转向他,直直地,道:“她是我师妹。” 陈嗣胜半晌看着他,道:“你不必觉得不甘心,姑娘是自己情愿回翯城的,谁也没有逼她。” 李鸿雁问道:“王爷会待她好么?” 陈嗣胜一哂,道:“那自然,你放心,她跟着王爷不会错。王爷身份尊崇,向来圣宠盛隆,如今虽已薨逝,身后必定也尽哀荣的。” 李鸿雁一怔,朝陈嗣胜看去。 他勐地发觉到,玄衣御林军四面八方,重重围了上来。 他的心直沉下去。 “师妹——!”他长声吼道。 “铿”的一声,腰间长剑倏然出鞘。 他将“羽扇生秋”这一招发挥到了极致。 缥缈羽扇,一摇生秋。 这其实是梁子山剑派的剑招中最逍遥漂亮的一招,正如雨笠扁舟,正如雾掩闲花,正如红袖笙歌,正如缓带轻袍。 然而,他的面容已经扭曲,目眦欲裂。剑刃刺穿了一个肉体,殷红的血在他眼前四散飙射。他身上已经被自己和敌人的血浸透,这些血激起了他的狂性。 杀!他脑海里只有这一个字。杀!杀! 御林军玄衣鲜明,铁蹄震震,枪尖刀影一起逼将上来,熠熠生辉。 他双眼睁得极大,却已经看不见这片情景。 他自然感觉不到恐惧,他只是发疯一样挥着剑。 杀! 无数把钢刀从四面八方围戳而至,李鸿雁被鲜血与狂性映红的眼睛睁睁地看着,他已经没有力气高跃躲避。 只是一瞬间的时光,无数把钢刀一起插进了他的身体。李鸿雁嘶声惨叫,手中长剑脱力而落。 所有的动作便在这刻停止,所有的声音便在这刻灭去。 转眼糙长莺飞,又到了明媚的春日,三月初三,清明。 榖河的矮堤上面,有两个差人打扮的男子一前一后正走得飞快。过了片刻,赶在后头的男子耐不住,叫了起来:“老张,老张,慢一点,我可要走不动了。” 老张只得放缓了脚步,回头道:“到底是读书人出身,怎么,这么一点路都走不动?这会圣驾可已经不远了,咱们要是赶不到,误了接驾的信,老石,莫非你来担当?” 第24页 老石不由苦笑,道:“我就是想担当,也担当不了呀。” 老张道:“那么就快走罢,咱们已弃马绕近路了,穿过这道堤,差不多就到祈禩庙了。” 老石嘆了口气,强打精神,跟了上去,嘴里嘟囔道:“陛下也真是奇了,在皇陵祭拜过德帝陛下,就该回翯城,怎么忽然想起去那个地方呢。” 老张冷笑一声,道:“你不知道?” 老石一听,里面有戏,赶紧道:“我是去年才进南都当的差,当然不清楚,老张你是老差人了,说来给我听听?” 老张道:“说起来是五年前的事了,定安王爷薨了之后,棺椁就在祈禩庙里头,要等今上千秋之后,再一併迁到皇陵去的。” “定安王?就是陛下的那位兄弟?” “嗯。照我看,今年定安王五年了,陛下是去祭王爷的。陛下也就只有这么一个亲兄弟。” 老石吐吐舌头,道:“这位王爷不得了。” 老张嘆了口气道:“你没看见五年前,定安王头七的辰光,真正是整个翯城都挂满了哀幡,听说陛下亲自写了一篇祭文,亲自宣读的,念的时候泣断了好几遍,旁边看的人一个个都忍不住落下泪来。” 老石摇头道:“真是尊荣无比了。” 老张一听,不由又是冷笑,这回却欲言又止,隔了片刻方哂道:“又有什么用……人都已经没了。” 老石却没理会他,指着前方长堤边的两个人,奇道:“咦,你看那边两个人,在干什么?” 老张瞄了一眼,道:“今天清明,在烧香拜亲人罢,快走罢,磨蹭什么呢。” 鬘姬遥遥望着在堤上飞奔的两个差人,转过头去,轻声问道:“何总管,那两个人,是去祈禩庙的罢?” 何藤升道:“必定是去传信的。陛下既然去拜德帝,定然会顺道去祈禩庙看看王爷。” 鬘姬默然。过了半晌,她道:“竟五年了。” 何藤升低头凝视着小炉中青烟裊裊的三炷香,那烟转折成复杂变幻的图案,逐渐消失在半空之中。长堤的一侧,榖水东流带着无限春意,长堤的尽头,黄瓦黄墙寺庙的飞檐在春日茸茸的绿意中已隐约可见。 不知不觉两刻钟。 忽地,祈禩庙苍凉的铜钟声“当——当——当——”地响了起来,悠悠扬扬,惊起一群飞鸟直扑蓝天。 何藤升不由深深一嘆。 鬘姬站在他身后,用手接起了几点飞来的杨花。 “行人莫上长堤望,风起杨花愁杀人。”鬘姬淡淡地道。 (完) ———————— 看过《错花图》的朋友们进来: 《风起杨花》里提到了苏小英的身世。实际上,因为有段时间看高阳看昏头了,所以想写一个高阳式的故事。最先构思的是苏小英如何悲惨地离开南都,又如何光荣地回去。后来发现这种故事非但不好写,而且没趣味,所以就又构思了一个故事,即苏小英在江湖的故事,那就是《错花图》了。 《错花图》完完全全是两个平凡不过的人在江湖上的故事,请勿与德帝挂钩,汗。苏小英在南都的故事还在继续构思中。n年之后大概会写出来yy吧。 多谢看到这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