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星辰》 第1页 [古装迷情] 《荒原星辰》作者:山岚风【完结】 文案 从相识开始,寻似乎一直在离开。 窥伺军队安营扎寨,被封追杀, 离开将军府的夜晚,封将她留下, 心灰意冷地离开皇宫后,封派出所有亲卫找她, 多年后再次相逢,她要去看荒原星辰,封执意跟随她去, 回圣京城看望已经化土归尘的丫鬟,封依然选择伴她前去。 一个生来最爱自由的人,一个心里装着江山的人, 一个逃离,一个寻找, 不知星光灿烂的那日是否还可待。 内容标籤: 虐恋情深 破镜重圆 搜索关键字:主角:寻,封 ┃ 配角:江、莞、笙、青玄二衣、老闆娘 ┃ 其它: 烟花奈若何 第1章 一着错 耳畔风啸,疾驰而亡。马蹄声不绝,顾而看之,火光簇簇,烁然刺眼,照亮了一张森冷的脸,照亮了他身后浩大的队伍。 “皇上,你拦不住我的。”寻的玄衣,寻的黑马,如墨色融入夜里。 不过半炷香的时辰,他已经追赶至此。是因为在乎她,还是因为不甘心呢?寻已不想知道。 她夹紧了马肚,右手一挥鞭,禾渊马奔骋得更疾。 人马众多之下,难免相互牵制,几十人的队伍很快就被寻甩远。只有那个人依旧紧追不捨,面目愈发沉冷。 寻已驶离迦城五里有余。草树榛莽,风毡树梢,沙沙作响。月光被枝叶的缝隙切割成碎片,映照着寻的身影,明明灭灭。 寻是个孤儿,在寺院里长大,从小就喜爱游山玩水,嬉戏林间。这一片,她熟悉极了,即使毫无光亮,即使许久未曾来过,她依然轻车熟路。 两骑人马一前一后地穿梭在林间。寻一时恍惚,蓦然想起,自己与封初识那日,也是这般情景。 * 听闻今日城里有说书先生讲古贤仅与侠客岚的故事,于是寻早早地从古陀寺下来,前往迦城。 恰逢封荡平北方蛮狄,班师回朝,途经迦城,命军队在古陀山脚下安营扎寨。寻第一次见到如此大的阵仗,一时有些好奇,便躲到树上观看,不料不慎露出了衣衫一角,当即被封发现。 封大喝一声:“何人!”寻原先悠然得很,听人一声斥,竟觉得自个儿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似的,赶忙跃下树,骑着禾渊马急急逃开。封思索一二,出于谨慎行事的道理,立刻翻身上马,追赶而去。 那年,寻刚至及笄之年,骑马不过为了图个便利,哪里比得上封骑术精湛?因此,转眼间,寻已被封追上。 封御马横在了寻的面前,拦住她的去路。兴许是沙场砥砺了眉宇,重上眼下凯旋,眼前之人更显意气风发。寻瞟了一眼他腰间的令牌,令牌上赫然刻着“长风”二字。 寻恍然。哦!原来是当朝的长风将军。 封稍稍眯起双眸,问道:“你是何人,为何躲在树上窥伺。” 寻的手攥紧了缰绳,禾渊马似乎以为她是慌张了,往后退了几步。可身后倏地又传来杂乱的马蹄声,寻回头一看,几个士兵已提着刀剑赶来,列成半弧将她包围。烈阳高照,一具具铁器反射了白光,照得人双眼刺疼。 这可不妙啊。寻思索一二后,赶忙摆出卑微到尘埃里的姿态,道:“将军,小……小女从古陀寺下来,正往迦城去。方……方才因一时好奇,才藏在树上看了一会儿,不曾想……让将军误会了。请将军恕罪啊!” 封听罢,却是冷笑了一声,举起手中长剑,指向了寻的脖颈。 寻大惊,不会罢!难道窥视几眼就得要了她的性命不成?“将军饶命!若将军不信,大可问一问古陀寺的若佑方丈。小女一介草民,您何必……” 寻的话语戛然而止,剑尖已经刺破了她的肌肤,鲜血渗出,滴落在白裳上,开出一朵朵血花。 封略一皱眉。此人连此招都躲不开,看来,确实不是细作。 “将军……你可不能草菅人命啊!”不会就这么死了罢!保命要紧,寻已口不择言。“世人都说长风将军杀敌勇武,所向披靡,保家卫国,战功赫赫,想不到却滥杀无辜百姓……” “姑娘言重。” 封突然打断了寻的话,寻嘴角一滞,没再做声了。封看着眼前之人,目光如锁。此人看似对他痛心疾首,却明明是在熘须拍马,企图讨好他。倒是狡黠。 封的剑锋一转,令人躲闪不及。寻以为自己真要命丧黄泉了,简直冤枉!但下一刻她才发现,封不过是用剑挑开了她脸上的面纱。面纱在飞中腾转飘飞,终于徐徐落在地上。 封缓缓放下手中长剑,看着寻道:“你叫什么名字。” 寻暗嘆虚惊一场:“回将军的话,小女名寻,寻觅的寻。” 封将剑收入鞘中,然后朝寻后头的士兵挥一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寻跳下马将面纱捡起,轻轻掸了两下,然后重新戴上。她转身正欲上马,下一刻却愣在了原地。 因为她听到封说:“本将军正缺一位夫人,你倒是蛮合适。” “什,什么!”寻睁大了双眼,转回身去看封,眼中尽是不可思议。 第2页 封却无视了寻的惊愕,只是再一次重复道:“我要你做本将军的夫人。寻姑娘是么,你没得选择。” 第2章 临安初别 婚礼盛华,言语难尽,话休絮烦。圣京城,将军府,身着一席大红婚服的新娘,挽着长风将军的手,漫过长长甬道,至于礼堂。皇亲国戚,权臣贵族,万众瞩目。 一壶又接一壶,封被劝了许多盏酒,却在微醺中仍保持着清醒。宾客散去,他走进婚房,一字未发便抖了一床被褥披在地上,床自然是留给了寻。 寻坐于床前,歪着头,透过绵绵红纱,看着背向她睡去的封,忽觉人生如戏,很是奇妙。 寻的手指轻轻抚摸着脖间的伤痕,忽然用劲一掐,凝固的血痂又裂了开来,流出鲜血。寻伸出右手接着,掀开了大红被褥,让血滴在雪白的落红帕上。“啪嗒”,一抹殷红。 其实,哪里是所谓的一见钟情?只过几日,听多了下人的闲言碎语,寻便猜到,她不过是一颗用来粉墨是非的棋子罢了。 封已二十有三,仍未成婚。皇帝欲将公主歌赐婚于封,但封辞拒了。后来,封奉命引军北上征讨蛮狄,朝中人以为至少会是几年多载的光景,不料他却三月大胜,胜即还朝。 当初,封言明他已心有所属,拒绝了圣上的赐婚,现在自然要找一名女子堵住悠悠众口。如今政局之下,迎娶任何闺秀都将有所牵扯,思来想去,竟无人合适。倒是寻,这个寻常女子,皆因窥伺一着错,得为万千人上人。 “奇怪,昨晚我明明没听见动静,怎个儿今日倒有了?”府中丫鬟进房间来,捧起了床单,瞅着上面的血渍,面露惑色。 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一直为世俗不容。而长风将军的夫人,竟是古陀寺来的孤儿,这难免令人不解。故而,虽然此刻寻就在一边,丫鬟莞却毫不在意,直接说出了心中所想。寻倒也不理会她,只是坐于镜前,悠悠梳理着一头乌髮,然后绾上了一个坠马髻。 古陀寺不养闲人,要吃饭,就得干活。当个将军夫人吧,虽说只是一颗棋,用完即弃,再无价值,但好歹衣食无忧。反正,她一直以来也无人牵,无人挂。 只是,寻错过了说书人的故事,自然也错过了仅与岚的结局。 仅为书院儒生,岚为江湖侠客,猝然相逢,抒写了一段盪气迴肠的爱恋故事。只是,后来仅遇到了贵人,从此平步青云,而正是地位的差异,让他与岚两人开始渐行渐远。后来有一年仲夏,仅在半夜惊醒,却发现身侧已经无人,空留枕下一封书信,被压得褶皱。 仅取出信,展开。信中曰:“别矣,临安。别矣,仅。” 后来,仅策马奔行,走过了多少山水,却如何都找不到岚。天下人都明白了仅的心,岚又怎么会不知,却始终未曾出现。 茶馆众人皆唏嘘,问说书先生这是为何。先生捋一捋长须,笑嘆:“岚啊!江湖侠客,是个决绝的人。她明白,即使自己重新回到仅身边,他们也回不到当初了。” 众人听罢,又是为之嘆惋。 而……寻,如果寻也知晓了这个结局,她会不会预见自己的前路呢…… 可是,世间无如果。 第3章 碧空长剑 婚后几日,寻再没有见过封。她问丫鬟莞,莞却乜斜寻一眼,敷衍道:“回夫人,将军事务繁忙得很,您还是别叨扰的好。” 见不着那位将军倒是无妨,然而眼下被这丫鬟冷眼以待的处境可着实不能忍!不过,岂止是莞呢,府中上上下下之人对她的态度都并不好。寻心里清楚,她本就无依无靠,若还没有那位长风将军的宠爱,最终恐怕会沦为草芥,任人欺凌。 于是,寻还是决定去长风阁,见一见她的这位夫君。 走过十步三折的迴廊,寻看见了在院中舞剑的封,步步生风,剑势逼人。寻下意识地轻抚了一下脖间的血痂,察觉此举该惹人生厌,又立马放下了手。 “将军。”寻轻唤。 封却听若罔闻,他的身影变幻得越发迅速,旁人都能听得见簌簌剑鸣,好似刮来的风都被斩成了两截。终于,封收了剑转过身来,方才剑光凛凛,他的神色却比剑还清冷。 “何事。” 想请封为自己树立威信的寻,此刻突然有了个好主意。 “不知,长风将军能否教我习武呢?” 封听罢,心中生出几分疑惑,问:“为何。” “我在将军府伶俜一人,若不习些武艺傍身,总归难得安稳啊。” “是么,”封不以为然,“堂堂将军夫人,却要习武以自卫,岂不让人笑话。” 寻对上封的双眸,认真道:“将军,我只是不想蒙受委屈罢了。” “哦?有人胆敢对将军夫人不敬么。” 自然如此。但寻并没有一一列叙其名,包括莞。睚眦必报的事,她到底是不愿做的。“或许,除了将军,所有人都待我如此。”寻挑眉,笑道,“又或者……将军其实也是这般呢?” 这回,封倒是无言可对。他自然不在乎这个有名无实的夫人,但此刻却也无法承认。因为寻的话提醒了他,若是他所“钟意”的女子,那便万万不能受到冷落。否则,消息一旦传出,势必对他产生不利的影响。 第3页 念此,封回道:“夫人此言差矣,我自然与他们不同。” 一听这话,寻心中暗喜,看来此事是成了!“所以将军的意思是……” 她刚想再说些什么,却发现院中之人已经几个箭步走到了她的跟前。封这是要做什么…… 下一刻,寻只感觉一个天旋地转,就被人给打横抱了起来。寻始料未及,一下子乱了心神。 “将军,你,你……” “将军?这个称唿未免太过生分。夫人,你应当唤我夫君才是。” 这般翻天覆地的变化,已让寻说不出话来。封抱着寻,一步一步走回她的长雨阁。过往下人呆若木鸡,无不侧目,又自知失仪,赶忙低头行礼。封不予理会,只是一瞥怀中怔愣的人,抬起头后仰起了不可揣测的笑容。 “夫人以后可别再说‘伶俜一人’之类的话,叫人以为本将军寒了你的心。”封的语气一向沉冷,此刻亦然,却难得地多了一分温柔……一分冷漠的温柔。但寻明白,封不过是要向所有人表明他对自己的重视……不,是对他将军夫人的重视。 那日过后,府中下人对寻的态度就截然不同了。奸者虚与委蛇,佞者阿谀奉承,极力弥补之前的不敬之罪。寻当真是不耐其烦,挥挥手一概打发走——不过,还是赐了些碎银子,称是奖赏这些人有悔改之心。 那些人拿了银子,倒是感激涕零。于是,阴差阳错地,府中传开了寻的美誉——将军有位宽容大度的夫人。 寻闻之,实在想笑。 她的目的已经达到,此事便算罢了。 但她想习武,倒不只是个旁敲侧击的藉口而已。寻当真希望,她也能拥有一身武艺,就像封那般,剑舞之间,好不英姿飒爽啊! “夫人莫不是过于百无聊赖了。女子学武何为?” “将军,我不是一时兴起,我是认真的!” 封凝眸看着寻,似是觉得眼前的女子挺是有趣。他应是答应了,所以将手中的碧空长剑递给了寻,自己则从侍卫剑鞘中拔出一把短剑。“既然夫人坚持,我怎有拒绝之理。” 封随行多年的碧空长剑,自此送给了寻。 寻有悟性,又练得勤恳,一年之后,她的武艺已大有长进。 长雨阁院中有株高大的桂树,年年九月,清风一拂,花瓣便似雨下。 又是夏末秋初的时节,黄昏后起了晚风,桂花雨如期而至。那些玲珑花瓣,腾空着,散落着,香气醉人。 寻挥舞着碧空长剑。剑柄上嵌着一颗圆润的青色珠玉,恰与她靛色的长衫十分相称。 寻已有些乏累,一招一式中少了几分凌厉,多了几分柔和。执剑旋转,衣袂翩然,好一幅柔和迷离的画卷。 停下来时,剑上恰好盛了三片花瓣。寻淡淡一笑,手腕一转,剑一倾覆,花瓣便落了下来。 寻不知,有一人正负手立于远处。他看着这一幕,久久移不开眼。 第4章 烟花夜 公主最终还是嫁给了封。她是明媒正娶,入了府,那可是正室的身份。 朝臣提议将寻降居妾室,但封不允,皇帝竟也不强求。于是,便有了“一名将军,两位正妻”这前所未有的情状。 大延的公主,婚礼自是比寻那日盛大得多。寻没有自讨没趣,整日下来只是安静地坐在房中,安静地听着自远处传来的嘈杂人声。 “咻——嘭!” “哇,烟花耶!”寻听见守在门外的莞发出赞嘆声,“好漂亮啊!” 寻还是走出了房门,来到院落中。她抬头望向夜空,眼眸里映出斑斓的火树银花。这个夜灯火真明,竟让人无法入眠了。 寻喃喃道:“是啊……烟花,真美。” 寻收拾好了行李,夜阑人静之时,灯火熄了,她便背上包袱,走出了长雨阁。 寻只收拾了一些衣裳,携上了几两银子,她没有拿府内任何东西——包括习惯了别在腰间的那把碧空长剑。 走到大门时,寻忍不住驻足,回望了一眼长雨阁,终于收敛了目光,身形一闪,融入到黑暗中。 几经周转,寻躲开了巡逻的侍卫,然后纵身一跃,跃出了将军府的围墙。 既然封最后还是娶了公主歌,那么寻的存在已没有了意义——她本就是封用来拒绝皇帝赐婚的藉口。与其等着被排挤奚落,倒不如自己先行离开。皆大欢喜。 可笑啊,心底某个地方竟在隐隐作痛。不知不觉中,怎地两年就过去了。可是,她与封仍旧没有夫妻之实。而今夜…… 寻不由得有些黯然神伤。即使她离开得再远,终归心还是留在了这里,留在了将军府…… 寻突然站住了脚。 不对啊……好像少了个什么东西……她这样走多慢呢,禾渊马还留在将军府内呢! 念及这个疏漏,寻不禁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真是失策……” 唉,作什么偏要现在离开呢?改日找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出府去,不是还能捎上自己那匹禾渊马吗?罢了罢了,还是再作打算吧。 念此,寻只好原路折回将军府。 只是,这次回来,府内似乎有些不对劲。甬道上到处是来往的侍卫,却不像是巡逻的样子,许多下人也行色匆匆,面露急色。 第4页 “寻夫人!” “寻夫人,您在哪儿啊!” “寻夫人!” 原来,他们在找自己。 寻颇感奇怪,她的消失居然这么快便被发现了。难道,莞半夜三更还跑进了自己屋中不成?担心她伤心难眠吗?这个粗心的丫鬟可从未有过这般细腻的时候。 神不知鬼不觉地,寻潜回了长雨阁。卧房中烛火闪烁,似是有人。寻心生疑虑,推门进去,果真发现房中立着一个身影。 听到门开的声音,房内的人收回了思绪,他瞥见进来之人的一身玄服,还以为是侍卫,抬眸望来,这才瞧见寻的诧异的面孔。 封的脸上也显出了惊讶神色。 四目相对之下,是片刻的安静。此情此景,寻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却是封突然大步走了过来,一下子拥住了寻,力道之大,好像要将寻融入他的身体。 寻被封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了一惊,连唿吸都停滞住,但见封没有放开她的意思,才慢慢平静了下来。 封的胸膛,封的心跳,封的唿吸——第一次,她第一次那么真切地感受到——竟是如此炽热。 封,为什么会出现在她的房中呢? “你回来了。” 封身形高大,寻不过与他的肩膀同高。封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低低沉沉,却少见地,透出了一丝疲惫。 寻张嘴想说些什么,却终究还是闭了口。 如此之多的人在府中寻找她,她却迟迟没有出现,眼下还穿着窄袖玄服,背着布袱,如若不是她想离开,还会是什么呢? 寻不知怎样回应封,只能沉默着,希望封能不追问此事。此事化小,她才能再找机会离开将军府。 “为什么,你又回来了。” 却依然还是问了。 “将军……”寻话语迟迟。 “罢了,如果你不愿说,那便不说了。”封好像轻嘆了一口气,气息隐约打在寻的头顶,隐约滚烫。 封不等寻回答就打断了她的话,似乎已经猜到了寻会说些什么。而寻即将说出的原因,绝不是封想要听到的。譬如,寻只是落下了什么物件,所以回府来取,而不是因为她在踌躇之下,还是无法下定决心离开将军府,下定决心离开他。 “对不起,将军。今夜本是你与……” “没有什么对不起。”封打断了寻的话。寻没再做声了。 于是房内安静了下来,屋外众人的唿唤声显得更加此起彼伏。 封依然紧拥着寻,下颚扣着她的后颈。许久之后,封的声音在寻的耳边响起。“我知道,你早已明白我娶你的目的。公主既已嫁入府中,你已经无须继续待在将军府。留下也好,离开也罢,我不会阻拦你。 “可是,我想要你留下。” “……” 寻听言怔住了。 封希望她留下?为什么? 寻心中波浪翻涌。她好像明白了其中的原因,却又不敢确定是否真的如她所想。 封似是知道了寻的犹疑,所以他慢慢放开寻,又靠近她,低下头,轻吻面前之人的眉心。那一吻,很轻很轻,像雪花落在指尖,像桂花瓣落于长剑。 这一吻,是挽留最好的理由。 第5章 长寻国 寻的消失乱了一场婚事。 朝堂之上,面对皇帝责问,封听若不闻,迳自离去,乱了礼节,乱了律法,乱了君臣纲纪。 离去之前,封留下了一句话:“谓妻,正者,寻也。” 得到消息的寻,心中如有蜜糖化开。但她很快就感到不安——封,他太放肆了。 后来一年春秋,难得岁月静好。 歌并不似寻所料想的那番,仗着身份恣意妄行。恰恰相反,她深居简出,与世无争,好像根本不存在一般。 封文武双全,为世人嘆赏。后来,寻也读起了诗词赋,弹起了七弦琴。 莞撇撇嘴:“夫人呀,女子无才便是德,你何必如此拼劲呢?反正也无人敢说,你不识笔墨。” 莞以为,寻仍为身世感到自卑,所以想以此改变世人对她的看法。可是,即使寻不是将军夫人,也本该如此,不是吗? “无才便是德?亏得你信服这句话啊。”寻点了点莞的额头,嗔道,“况且,人也不应为别人而活啊。我做什么,绝不是因为被他人左右着。” 莞从未听过这样的话语,一时惊诧得无以復加。莞的娘亲自小就□□她:“孟子曰,‘往之汝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嫁人后要切记,事事都以夫君为主!”可寻夫人却说,人不应为别人而活。 孰对孰错呢? * 寻早已看出,封的身份并不简单。否则,为何皇帝会屡次迁就于他,为何朝野权臣也会向他行叩拜大礼,为何公主受到了冷落却不敢有所怨言? 这一切都是因为,封已手握兵权,坐稳了大延国的半壁江山。 黑云聚拢,酝酿着一场云谲波诡的风雨。封的下一步,应是弒君篡位了。 月夜,华光越过窗棂,在殿内流转、浮动,似水空明。 “长风将军,大延国的皇位,是不是要易主了?”寻的头枕着封的肩,手指在他的胸膛上抚弄翩跹。 第5页 “大延国?”封伸出宽大的右手,握住了寻不安分的手,“延国早该寿终正寝了。” “所以……你要缔造一个新的王朝?” “是的。”封忽地翻身,将寻禁锢在身下。寻吟笑两声:“封将军,被褥都被你弄落了。” “怎么,寻夫人害羞了?”封笑了一笑,“若夫人还有精力,本将军可以奉陪到底。” “将军还是饶了小女吧!”寻伸出右手,调皮地捏了捏封的脸颊,却又被封扣住。封将寻的两只手固定在她的头顶。寻再也动弹不得,只得楚楚可怜地望着封,望着封近在咫尺的面容。 “你说的不错,我要缔造一个新的王朝。”封凝视着寻的双眸,语气变得郑重,寻也不由得认真了起来,“新的王朝,叫做长寻国。” 长寻国? 寻问:“长是何长?寻又是何寻?” 封顿了顿,几乎一字一顿地回道:“长,是长风的长。寻,是寻觅的寻。” 第6章 歌 寻望着床顶绣着金龙彩凤的锦帐,竟是一夜难眠。 不知为何,心中乱糟糟的,仿佛有一团凌乱的线绑住了心,理不清也斩不断。若不是熹微的晨光逐渐露出天际,告诉她明日已至,她兴许会以为时间已静止在了昨日。 天色这时才蒙蒙亮,封已起了身上朝去,寻不久后也起了床,却鬼使神差般地走去了她从未去过的长霜阁——那里是歌的住所。 长霜阁远不比长雨阁端庄华美,只是个简单素净的院落,比平常人家更干净规整些。院子中摆了几盆小草花,五彩缤纷的,倒有几分勃勃生气。 寻恍惚了一下。好像……回到了古朴无华的古陀寺。 院中有张石桌,寻便走到桌旁坐下,安静地等候着。终于,有位侍女走出了侧房的门,她见寻坐在院中,一时慌乱,竟连说话都有些磕巴了:“寻……寻……寻夫人,您如何来了?” 这名侍女看着已三十出头,在寻这个不满二十岁的人面前,却是如此卑躬屈膝。 “如果公主醒了,请帮我转告一声,我想见见她。” 侍女诺诺连声,跑进了房内。 寻没有久等,歌很快就打开了房门。寻所坐石凳,恰好正对着房门。隔着几十步的距离,歌一眼便瞧见了寻。院中之人,两鬓墨发用缎带繫于脑后,一席素色长衫,一把碧空长剑斜系腰间,竟半点不像一位将军夫人,倒是……很像一位云游四方的江湖侠客。 “寻夫人。” 歌走下了台阶。她的步伐端庄、得体,寻却注意到,歌的一举一动中,满是病态。 如果,先前皇帝赐婚是为了麻痹封,为了更好地观察封的动向,那么在封已明言拒绝之后,皇帝仍执意将歌嫁于将军府,是为了什么呢? “公主,唤我寻吧。” 歌的脚步一滞。面前之人,笑容与声音都温和得紧。她本以为,来者不善,没想到却是这般亲切。 “大延国命数已尽了。你可知道?”寻开门见山地道。 歌的脸色变了几变。讶异,忧伤,凄婉,依次在她脸上闪现,最终只余下了憔悴。 “其实,自从一年前我嫁入将军府,就已经知道了会是这样的结果。大延国灭亡,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歌在寻的对面坐下,“所以,你来我这长霜阁,是要做什么?” 寻回道:“我就是想来见见你。” “……”歌一时无言以復,“你,怜悯我?” “是,我怜悯你。” 歌没想到寻会如此直接地承认,亦没想到自己竟并未因此感到羞恼。 她本就可怜。生在皇室,不得父宠,为前廷的斗争而牺牲;嫁入将军府,又不得夫宠,苟且偷生。 “你可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如果我力所能及,一定尽力相助。” 歌抬眸,眼中有些疑惑之色。寻笑了笑,接着道:“如果我没猜错,执意将你嫁进将军府的,并非皇帝,而是申妃,你的母妃。延国的覆灭已成必然,申妃保全不了自己,却费尽心机保你一命。因为无论如何,封都不会杀了自己的妻子,否则,他将被世人视为暴君。” “……” “你一定希望再见你的母妃一面罢?申妃,也一定有话想传达给你。” 歌的眼中渐渐噙了泪水,一眨眼,泪滴便溅落,弹在桌上。寻没有捕捉到那一抹闪现的光亮,却好似听到了泪珠绽开的声音。 “寻,你既然能想到这些,我想,你应该也能猜到,我所希望的不仅是如此。” “哦?”寻微微眯起了双眸,却马上明白了什么似的,道,“我知道了。” 寻拎起桌上的茶壶,茶水入杯,手指蘸水,在石桌上写下了一个字。 梨花带雨中,歌终于笑了。她点了点头,此刻,天骤然大亮,阳光朗照。石桌上用水画出的字在一瞬间消失不见,寻也消失不见。 第7章 江湖别离 杀声刺破了静谧的夜空。皇城禁卫军抵挡不住“叛军”的杀伐,很快就溃不成军。宫道上的奴才被不知从何处挥来的刀剑斩杀,惨唿一声,便倒在了血泊中,被后面的人践踏,死状惨不忍睹。玉墀上堆满了尸体,尚且温热的血从玉墀上流下,一个台阶又一个台阶,蜿蜒成河。 第6页 帝后已知无力挽澜,在干元宫饮鸩自尽。可仍有许多宫人躲藏着,未被军兵控制。 长风将军,诛暴君,伐佞臣。他的军队,他的亲卫,以及他的拥护者已经占领了皇城,封闭了所有城门。大局已定,此刻不过是瓮中捉鳖。 “将军,你当真要让这座皇宫化为废墟吗。”说话的人是封的扈从,江。 封敛眸,良久才扬首,望向眼前这座金碧辉煌的干元宫,嘴角现出一抹冷笑:“天龙不在圣京城,圣京城亦难驻天龙。” 封踏上长长的台阶,来到干元殿门前。两百多年前的宛德盛世、宣合盛世,已是歷史的灰烬与尘埃。大延,苟延残喘的大延,你的灭亡,早就如摧枯拉朽。 油已泼遍了干元殿各处,包括毒死在龙椅上的延靖帝,与跪倒在龙案边失去风华的皇后。 封远远地望着那位即使走到绝路还要穿上五爪金龙圣服、戴上帝冠的皇帝,眼里冷得如同寒冰。他扬起了手中的火把,号令声震动苍穹:“众将士听命!点火!” 封的指令被将领一声一声传递到皇宫的每个角落,火也从这里一圈一圈燃起,蔓延。 封转过身来,整座皇城入目,已是火光沖天。残留的禁卫军悉数投降,被押往干元宫,一个接一个跪在干元殿前,跪在封的脚下。 烈火焚烧干元殿。封站在殿门前,背后燃着熊熊大火。立在台阶下的,跪在台阶下的,只能仰望到一尊黑色的人影,好似从地狱中走出了远古魔剎。 一声命令:“斩草除根。”江便离开了干元宫,遣人往各个宫里搜寻。大火蔓延之下,躲着的人,也该藏不住了。 此刻,宫道上,两名士兵在一片狼藉中步履迅疾,前者神情凝重,后者行色匆匆,正是寻和申。 “站住!” 申着了慌,但看寻脚步不停,也不敢停下。 “那边两个,站住!” 寻听出了,那是封的随扈,江的声音。她停下脚步,也垂下了头,朝着江的方向抱拳。申见状连忙照做。 “你们去钟粹宫搜查。” 寻压低嗓音回了声“是”,江这才转身去了别处。寻松了口气,还好,堪堪躲过一劫。 几经辗转,申终于逃出午门。相遇至相离,不过半炷香的时间,香尽便是人散。 寻转身走回重华殿,打算安排一具尸体代替逃走的申妃,背后却伸来一把冷剑,搭在了她的左肩。寻一惊,浑身在一瞬间绷得僵硬。 身后之人似乎没有杀意。他慢慢绕到寻的面前,剑刃冰冷,人却面无狠色。 竟是江。 寻不是鱼肉,怎肯为人刀俎,趁着机会挑开了江的剑,交锋几回合,竟占了优势。寻心知肚明,江在让她,便转身旋出了几米远,仗剑相问:“江大人这是何意?” “寻夫人,臣冒犯了。”江率先收起了剑,“夫人不必担忧,申妃之事,臣不会宣扬。您,请自便罢。” 江背光而站,寻看不真切他的面容。话落后,江当真径直走了。寻凝望着江离去的背影,心下生出疑惑。封的心腹,何故为自己掩饰呢? 天下易主,已是板上钉。淌星光,御晚风,寻疾驰归府,恰逢歌登上马,还未启程。 估计着时辰,申妃应当已经到达会晤之处。歌即将与申母女相逢,此后却要踏上亡命天涯的旅程,心下百感交集。 那日,寻写在石桌上的是“救”字。歌笑了,寻也明了。歌不仅仅希望寻能为她传个话,歌还希望,寻能救出申妃。 “寻,今日一别,江湖不再见。多谢。” 歌走了,马蹄声渐弱,身影消失在远方。禾渊马似乎知晓了寻的心意,嘶鸣一声,朝歌离去的方向追去,寻却拉住了缰绳,使禾渊不再向前。 “禾渊,你没听见吗?歌说,江湖不再见。” 禾渊马自是听不懂的,寻也不知自己此话说与谁听。 歌离开圣京城,走向了山林,奔向了蛮荒,远离俗世喧嚣。寻的右手握拳,轻轻放在了自己的胸口。不知怎的,心中竟生出一丝羡慕。 第8章 星夜 “皇上,你让我走罢!” 寻喊得大声,却只是为了让后头的封听见。没有人知道她是在乞求,还是在吶喊,从寻的话语中已听不出半分情感。 此刻,封的面色格外沉冷,几乎不啻于冰冻的幽潭,也许更甚。 “放你走?你为什么要走?” “我为何要走?皇上,你岂会不知?” 后头的人没再说话了。寻夹紧马肚,禾渊马会意,奔腾得更快,穿梭林间,如履阔道。封追而不及,逐渐落在了后头。寻回望一眼,稍稍松了口气。 多好,我再也不会过问你的江山了。 寻漏夜南逃,迦城已去三百里,往事难再往。 她下了马,牵缰绳,伴禾渊,悠悠走在晚风里。漫天星斗,迢迢星河,从北方横亘至南方,从东方延绵至西方。苍莽天地之间,只余下寻与身侧的禾渊马。 寻卸下了碧空长剑,仰躺在茫茫荒原中。禾渊马也停下,轻轻摇晃着尾巴。 “禾渊……我终究还是离开了。”寻用手枕着脑袋,望着上方近得仿佛触手可及的夜空,目光渐渐迷濛。她张口想继续说些什么,却终究只是长长嘆了一声。 第7页 星夜逃亡,寻有些累了,她朝着禾渊马的方向翻了个身,未几,已入眠。禾渊马轻晃着尾巴,静静地守候着她。 荒原上风轻,荒原上星明。这才是寻原本的样子。 许久许久之后,她醒了。眼前逐渐浮现出点点星光,却在东方天际的橙色晨光中慢慢淡去。 禾渊马察觉到寻已醒来,在她周围绕着圈踱步。寻起身,轻轻一摸禾渊的鼻子,笑了笑,翻身跃上了马。 “我们走吧。” 寻没有捎上碧空长剑,那柄长剑被她留在了荒原之上,一如她甘愿捨弃的回忆。 *三年前 大延国灭,长寻国立。 定都迦城,年号尚祯。 至于圣京的那座皇城,已是一片仍旧冒着裊裊黑烟的废墟。 宫变后不久,就是新帝的登基大典。万人稽首朝拜,干天坤土共鉴。新帝登上了至高无上的宝座。文武百官叩首,唿曰吾皇万岁。 殿外,一名女子正静静地观望着,那人正是寻。 封谋划了十数年,终于达成了他的目的。这一刻,寻却无法与他携手并肩,共享圣荣。这与礼法的规定无关,这种疏离,或许是在心里的。封艰苦卓绝的那些年,寻并未陪伴他走过,即使是在将军府的三年,寻对封的每一着棋也都一无所知。 寻转身离开了大殿。封,不,陛下,恭贺您君临天下。 大局初定,朝政不稳。封一直夙兴夜寐,时常昼夜连轴,即使留宿长寻宫,与寻也难得说上两三句话。后来,他便也没再去长寻宫,往往批阅完奏摺,就直接在干泰宫侧殿憩下了。 学完宫中礼仪,寻的日子愈发清闲。闲暇时间里,她总喜欢去后花园游逛。日子一长,却渐有烦闷之气涌上心头。高墙,雄庙,长宫道,方碧空,她望着这一切,总觉得太严谨肃穆了。 是日午时,寻来到了干泰宫,江直接将寻请进了侧殿。 “臣妾参见皇上。” 封摆手,示意寻免礼。“过来,同朕用膳。” “是。” 一旁的奴才试完了毒,与江一併退出门外。寻明白,封如今尊为皇帝,对于饮食起居自然要更为小心。 封盛了一碗桂花莲子羹递给寻。“料到你会来,朕差人提前备了桂花。尝尝味道如何。” 寻接过碗,细细品尝了一口。花香清淡宜人,莲子与薏米脆糯互补,确实美味。 “皇上原来知道臣妾喜爱喝桂花羹。” 封道:“贵妃的喜好,朕怎能不知。” 寻放下了碗,做不高兴状。“是吗?那皇上是否知道,臣妾此次前来是为了何事?” “贵妃,已经知道了?” 早在不久前,朝臣就已呈上奏表,请封充实后宫。封一直未允,今日早朝,他却准了。寻知道这是必然的结果,却免不了失落。 封将寻的双手握在手心里,缓慢地、郑重地说道:“寻,你永远是朕心中最重要的那个人。” 寻定定地望着封,眼前逐渐水雾朦胧。 誓言是一种毒‖药,美丽又虚伪,却让人甘之如饴,趋之若鹜。 第9章 桎梏 “朕听言,你最近总去藏书阁。有中意的书拿回宫看便好,或是令掌阁派人给你送去,何必一来一回折腾自己。” 寻走在封的身侧,手里执着一株淡黄色的迎春花,拇指与食指轻轻摩挲着细枝,惹得花瓣旋转。 “选秀之事有嬷嬷帮衬着,总归臣妾撂了个清闲。藏书阁来回走几趟,也算打发时光。再者,藏书阁里安谧,读起书来倒更有韵味些。” 封突然停了下来,令身后的江止步待命,莞和一众随从也停了下来。 封和寻向湖中凉亭走去,微风中,衣袂轻摇。 “接下来一段时间,朕暂时不会来见你。”听封的语气,是还有下文的样子,他却止住了声,似乎在等待寻的回应。 寻看了看侧前方的封,却瞧不清他的神色。沉默了片刻,寻终于开口道:“臣妾明白了。” 两人已步入亭中,封转过身来对着寻,眼中似乎已布上了阴翳。未等封开口,寻又说道:“皇上所爱,便是众人所恨。臣妾心里明白皇上是为了自己,又何怨皇上冷落?只恨臣妾因自己的缘故,让皇上在前朝掣肘了。” 寻言罢,却见封瞧着自己,眼神里的意味令人读不懂。像疲倦,似哀惋,却又都不像。良久,封才开口道:“寻,谢谢你理解朕。” 寻望着封,突然浅浅一笑,捧起他的手,将手中的花递进封的手心。“皇上怎么会以为臣妾善解人意呢?臣妾可是要回报的!皇上,你可要将这枝迎春花摆在案头的花瓶里,每每看见了,可必须想起臣妾哦。” 封低头,手中黄花玲珑,细枝纤弱。他轻轻拈着花枝,点了点寻的额头。 “朕明白了。” * “诶,玖儿,我听李嬷嬷说今个儿贵妃娘娘会来呢。” “寻贵妃啊……当初皇帝还是将军时,我便听闻过许多寻贵妃的事情,倒是有几分好奇她是位怎样的女子呢。” “皇上当年为了贵妃娘娘,连延靖帝的赐婚都拒绝了,想来定当是个绝色美人罢!” 第8页 “呵,有何好期待的?”一旁的女子盈盈笑了一声,充满嘲讽的语气却像给两名良女泼了盆冷水。但听她不以为然道:“你们进宫后若是得不到圣宠,还不是要嫉妒寻贵妃么?现在就阳奉阴违起来了?” “你……” 两人望向那名女子,竟一时结舌。女子却不再多言,走去了别处,只余缈缈的清香笼在原地。 春日杲杲,不知照亮了谁的心思。笙在心里暗笑:穷乡僻壤里出来的小门户,如何能成为万千富贵的主子呢?怕是连留下都不得留下。 另一头,莞从掌事嬷嬷那取来了花名册,递给寻。寻阖上了书,接过名册随意翻看了几页,又将其递还给了莞。 “该留下的,定然会被留下。未选上的,不该留的,今晚也好生安顿。” “是……” 莞离开了藏书阁。寻重新翻开案上的书,心却难以再静下来。 寻贵妃一直未出现在众人面前,却在翌日辰时初,驾临西元门,此刻正是落选采女离宫之时。 众人毕恭毕敬跪拜在地,都以为贵妃有事吩咐,不料贵妃只是平平淡淡地说了句:“各位舟车劳顿,只愿一路安好。此行迦城,亦不必抱憾。”便无其他。 “娘娘关切,臣等不胜感激。” 寻微微颔首,示意众人启程。她的脸上带着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的微笑,心中却泛起了与歌离开那晚别无二致的感觉。 春暖花开的季节,后宫里此起彼伏着莺声燕语。 寻坐在轿辇上,经过储秀宫时,睁开双眼往里瞟了瞟,又阖上了眸。莞亦往宫内瞧了两眼,啧声道:“胭脂俗粉,难登大雅之堂。” 寻睁开眼,笑了笑,指责莞道:“我让你背《论语》,你可是都忘了啊?‘弟子入则孝,出则悌’的下一句是什么?” “嗯……”莞挑眉想了想,突然一拍手,“是‘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 寻点了点头,望着远方被宫墙挤压成狭长状的蓝天,继续说道:“谨言慎行,博爱众人。本宫暂掌六宫之权,应该以身作则,如此,上行下效,后宫才能祥和。” 莞偏头看了看寻,贵妃的话,她自是信服的,但“后宫祥和”这点……她实在无法苟同,不过莞还是点了点头,应道:“娘娘说的是,奴婢谨遵娘娘教诲。” 话虽如此,莞的脸上仍然显着疑惑之色,寻见了也不多言,重新闭目养息。其实她心中明白得紧,花枝招展的季节,后宫祥和,不过是天方夜谭。 第10章 珏玉缨簪 “寻贵妃既然如此关心朝政,便好好为朕操劳国事罢。若无他事,也别离开这长寻宫了。” 话落,封已向殿外走了去。 未过多久,有一人从外头慌里慌张地跑了进来。 莞的脸上满满写着沮丧和担忧:“娘娘,皇上这是……” 寻望着封离去的方向发怔,良久才回过神来。“莞,本宫被禁足了。” “……娘娘,你这又是何必啊?皇上难得来一趟长寻宫,你为何就一定要谈这前朝政务呢?” “前朝政务又何妨?难道要与其他妃嫔一般说些争风吃醋的话?”寻显然不愿再谈此事,朝莞摆了摆手,“坐下罢,御膳房今个儿送来了桂花糕,本宫尝着味道倒蛮不错的。” “娘娘,你别这样……” 寻抬眼看着莞,竟笑了。“别怎样呢?莞,你怎么变得比本宫更忸怩了?” “娘娘,是你变得更洒脱了!洒脱得……让奴婢心疼啊。” 寻愣了愣,忽地又笑了。“洒脱,还不是因为没有期望了。” 翌日晨起。 “皇帝昨晚又去笙贵妃宫里了,是吗?” “是……” 寻轻轻戴上钿金耳坠,望着镜中的自己,竟似望着陌生人。入宫两年多了,韶华当真易逝,饶是她不曾薄暮,业已有了沧桑。 两年前,封称帝不久,西郓暴发了民乱。前廷传来消息,说民乱是由鸿阳侯长子大肆敛财引起的,寻却猜到,其实是邻州郡守在背后推波助澜的缘故。那时,封极为高兴,称寻有谋断之才。 如今,寻说凝嫔僭越之非,说凝嫔之父蝇营狗苟的罪状,封却不予理睬,甚至罚她禁足。 是因为,朝堂冗乱,凝嫔之父不能轻易拔除,还是因为,凝嫔与笙贵妃交好呢? 皇帝宠那笙贵妃,所以,爱屋及乌了是吗? 寻不愿争宠,皇帝,竟也就疏离了她。是不是,帝王都是薄情的呢。 “娘娘,凝嫔来了。” “哦?真是稀客。”寻道,“迎她进来。” 凝嫔迈进殿门,远远瞧见里间的寻贵妃正慵懒地靠着案几,手中拿着一本《旧城志》。寻放下手中书,朝凝嫔温婉一笑。兴许凝嫔未料到寻竟还能如此安然自得,脚步显得滞涩了几分。 “给姐姐问安。”凝嫔轻轻福身。 寻望着凝嫔,心中突然好笑。口蜜腹剑的人,都不曾觉得自己噁心么?倘若如其他宫妃一般落井下石倒好,偏生是她要装作亲昵,这可让人如何是好。 第9页 “姐姐?”见寻许久不作回应,凝嫔悄声问道。 寻的视线落在了凝嫔的脸上,突然出声:“凝嫔妹妹,生得很美。” “……”凝嫔愣住,“姐姐这是何意?” 寻吩咐莞将她的珏玉缨簪取出。莞不明就里,但还是双手呈上。 “妹妹肤如凝脂,珏玉缨簪也是莹润之物。”寻起身,为凝嫔别上簪子,“却是人比簪美。” 凝嫔似乎受宠若惊。“妹妹残颜,姐姐谬赞了。”寻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凝嫔,她的眼底分明毫无波澜,无喜也无惑,只有一潭静水。 寒暄良久,像极了情深姐妹。凝嫔辞去,寻送之门。 莞迷惑不解,问:“娘娘,这珏玉缨簪……” “是皇帝赏给本宫的。”寻淡淡接过了话头,“你说,如果皇帝看见凝嫔发上此簪,会作何感想呢?” 一定会感到奇怪罢。 寻不过想让封来见她。 第11章 寒雪 寻赶到的时候,莞已经离开了。 死前,她在床榻上翻滚,号叫,发了疯一般地捶打胸口。终于,她安静了下来,也再无声响。 死前,她笑着自嘲说:我还以为,我能等到二十五岁呢。 二十五岁,她便可以出宫了。 寻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莞,看着她紫黑的双唇,抓裂的脖颈,以及一双桂圆似的瞪得凸出的眸子,似乎在吶喊着什么。 寻伸出手,阖上了莞的眼帘,指尖湿冷,这才发现莞的眼角还残留着未干涸的泪水。 窗外下雪了。寻起身走向窗口,一片片晶莹从窗外飘进来。寻本想关上窗牖,但她望着寂寥的后院,身影已渐渐地,渐渐地冰冷。 过了几日,有侍卫来长寻宫,将寻带去了坤华宫。 寻走进主殿。笙贵妃恰好偏头望过来,目光里尽是好整以暇的意味。而主座上那位,脸色沉冷得一如外头的积雪。 “寻贵妃,”封问寻,“是不是你,杀了凝嫔?” 寻蓦然睁大了双眼,满脸都是不敢置信:“凝嫔,薨了?” “呵呵!”但听笙笑了一声,拍拍两下手,便有奴才托着木托盘走出。寻一眼就认出了盘上之物。 “寻贵妃,别演了。瞧瞧,这是谁的簪子?” “……” “怎可如此大意,偏生将不该落下的东西落在了凝嫔房中呢?” 珏玉缨簪…… 这缨簪终究让寻与皇帝见面了,不料却是以这样的方式——被笙贵妃用以指证她杀了人。 寻没有说话,只是抬头,定定地看着座上那人,好似静止的一幅画面。可寻眼中分明流转着许多意蕴,好像在问,陛下,你信我吗? 封终于不为所动,别开了目光。“寻贵妃,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看来,凝嫔此前未曾戴过这缨簪,致使众人都不知道,这缨簪早已被寻赠给了凝嫔。 寻看向内殿一侧,凝嫔的大宫女正站在角落里,神色晦暗不明。寻不知道她是否已经被笙贵妃收买,但是现在看来,也不能指望她出面澄清这缨簪的来龙去脉了。毕竟宫中人都看得清形势,既然知道谁得宠,那么站在谁的一边,还不简单吗? 寻不怪任何人。只是,封那冰冷得没有半点温度的语气,依然有些刺疼了她。 寻的语气也变得淡漠。“笙贵妃,你怕是弄错了。这簪子,不是本宫的。” “嗯?不是你的?”笙端起茶盏细呷了一口,姿态悠然极了,“寻贵妃在说笑不成?若说是我弄浑了,倒有可能。可这是皇上赏赐给你的,难道……皇上也会记错吗?” 寻淡淡道:“但本宫此前并未戴过此簪。敢问笙贵妃,你如何得知这簪子唤作珏玉缨簪,又如何得知这是本宫之物?” 寻的话音未落,笙的脸色已微变。饶是她立马恢復镇静,那一剎那的张皇也已被寻捕捉到。可惜,封没有看见。 笙依旧从容,浅笑道:“寻贵妃不记得了吗?当初我还是贵人时,曾与凝嫔一併到长寻宫给你问安。你吩咐我们,若有中意的东西尽管说,就将其作为新礼,但你却将珏玉缨簪收了起来。我与凝嫔不解,于是你解释,这簪子是皇帝赏赐的,我与凝嫔这才明白。” “……” 说得……真是滴水不漏呵!这无中生有的本事,笙贵妃怕是已经登堂入室了罢。 过去的事情已是口说无凭,但寻也并不想与笙贵妃争辩。她有实在的证据,何必与笙费口舌呢? “如此久远之事,亏得笙贵妃能牢记于心。”寻的话里有些嘲弄之意,“牢记于心”倒更像在说“别有用心”,“但这确实不是本宫的珏玉缨簪——它们,不过是外形相像罢了。” “什么?”笙惊惑。封也有些始料未及,望着寻,皱起了眉头。 寻转身朝向封,低眉轻语道:“皇上,臣妾的缨簪就放在梳妆檯下的木椟中。皇上大可让人去察看一番,真假便明了。” 封深深地看了一眼寻,深邃的双眸始终令人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江。” 第10页 “臣明白。”封未曾多言,江已经会意,转身走出了殿门。 眼下,只有等了。 寻看着脚下的绒毯一言不发。座上那位未有容许,她只能站在殿中,不得坐下。 先前,寻也曾顾虑过,凝嫔是否会用这簪子栽赃陷害她。不过,想想倒也不必忧虑了——因为,她可是有两支珏玉缨簪! 这簪子……是从前那位长风将军送给她的。那时,寻欢喜极了,隔天就把簪子拿到珍珠坊,托工匠打造了一支几乎一模一样的,虽然材料并不上乘,却足以以假乱真…… 正思量间,江已经回来了。 封问道:“如何?” 寻抬头望向江空空的双手,心中瞬间腾起不祥的预感。 “回禀皇上,臣没有找到。” 第12章 红梅 封的目光更沉重了。寻似乎想到了什么,立马看向笙,不料,她也是一幅惊讶的神情。 怎么回事?难道有人赶在江之前,取走了她的簪子么? “寻贵妃,你必须给朕一个说法。”封的语气中已有愠怒之意,他从上首位置走了下来,停在寻的面前,好似一座大山,让人觉得压迫感压顶而来。 他们隔得这么近,反而更遥远了似的。 寻眼前逐渐雾气迷濛,最终还是压下了心中的难受,仰头,用无比清明的双眸看向封。 “兴许,珏玉缨簪是被凝嫔藏起来了呢?兴许,凝嫔喜爱臣妾之物,却不宜说出口,所以只好悄悄地拿走,照着模子打造了一支呢?”寻偏头,目光聚集在托盘所捧的髮簪上,“皇上可以请宫中匠师鑑别一番,看看这支簪子,究竟是否是……当年皇上赠给臣妾的那支。”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寻感到封的眼中似乎有什么闪烁了一下。 “当年”这个词,真叫深宫之中的女人潸然泪下。当年,寻不屑于逢场作戏,如今,却已活成戏中人。论谎言,谁言她不会说呢? 匠师来了。 簪子,确实是赝品。 但是,此事仍旧没有完结。 凝嫔的胸口,是谁的刀剑留下的血洞?真正的珏玉缨簪,也不知所踪。 凝嫔终归不是笙贵妃。皇帝不爱的人,死了便不了了之。不久,凝嫔之父升了官,算是一种苍白的补偿。 寻依然被禁足。 寻花了许多银子,托人将莞送回圣灵城安葬。总归得让她长眠在安详的地方。 圣京城,已更名为圣灵城。 少了一个怒其不争的人,寻的心更加淡泊。宫中下人时有窃窃私语,大概也是埋怨寻的无所谓。于是寻拿银子打发了几个聒噪的下人,耳根果然清净许多。 笙来拜访过她几次,一次比一次春风得意。偏生寻过得闲适舒惬,没能让笙看到她落寞的模样。笙似乎也并不失望——谁知道,寻表面上淡漠如水,心中是否却悲恸难抑呢? 梅花傲霜,清寒的远香。 寻拔出碧空长剑,走至院中,起武,却是剑势凌厉。 阵阵寒风,引得枝头花瓣散落。血色红梅粘在长剑上,一如那晚,凝嫔的鲜血。 凝嫔在糕点中下了毒,不料寻却将糕点赏给了莞。莞才会被毒‖药折磨致死。凝嫔,你说,你该不该死? 原来,人的胸膛,如此柔软。原来,剑锋插进肉体,鲜血喷溅的感觉,如此噬人心魂。 这是寻,平生第一次杀人。 第13章 殇 “你们在议论什么?” “贵,贵妃娘娘!” 寻看着两名宫女手脚无措的样子,不禁觉得好笑。“怎么了?如此慌忙?” “这……”两名宫女相觑一眼,终有一名出声回答道,“贵妃娘娘,奴婢听说,前朝公主歌进宫了。” 兴许是太久没听见这个名字,寻一时没反应过来。“歌……”寻蓦地睁大了双眼,“歌!” “是的,娘娘。” “……” 宫女小心地打量了一眼寻,补充道:“好像……是被皇上带回来的。” “无妨,你们说清楚些。”寻转身走进了主殿,两名宫女连忙跟上。 原来,皇帝在春狝返京途中找到了歌,随后将她带回了京城。笙贵妃似乎对此非常不悦,前朝后宫也一时众说纷纭。 那么,申,歌的母亲如何了?寻勐然想起,申在世人心中已死在了宫变那晚的大火里,这才咽下了想问出的话。 寻十分想见歌,无奈出不得长寻宫。不过也无妨,因为,次日歌便登门造访了。 寻出了殿门,瞧见台阶前的庭院中,歌正坐在石桌旁,望着她,微微笑了。寻一时恍惚。多年前,歌也是如此,在长霜阁的阶上,与她两相对望。 “母亲……她在一年前就离开了。放心,她去得很安详。”歌温声道。 寻点点头。“那便好。” 话落,两人一时无言。歌欲言又止,望着寻有些消瘦的面容,终于还是问道:“寻,你与皇帝之间……究竟怎么了?” 看着寻的眼眸暗了暗,歌的脸上也显出担忧神色。她还以为,寻和皇帝会携手走到最后……原来,传言说的都是真的。 第11页 “没事,歌,你不用担心。”寻转眼已敛去了眼底的一丝忧伤,浅浅笑了笑,说道,“说说你罢。你怎么回来了?” 对于歌的疑惑,寻仍然避而不谈。歌轻轻嘆了一口气,也没有再追问,转而回答寻的问题。 那日,她看见皇帝的仪仗队,本想逃走,却还是被扣住了。没想到的是,皇帝并没有杀她的意思,只是想将她带回宫去,免了曾经的将军夫人失踪多年的闲话。 “所以,你就回来了?” 歌点头:“是。” 寻的眼眸又黯淡下来。“何苦要回来?宫中有何好?” 歌握住寻的手,眉儿与嘴角,如月牙般弯起:“你啊。” 倏地,心中有水流过的感觉。寻想了想,才发现,这种感觉是温暖。她是不是心灰意冷太长时间,面对善意都变得迟钝了呢? * 黑夜里,一个身影正在慢慢向床上之人靠近。 寻骤然睁开双眼,惊醒。凛冽的剑光愈发逼近她,寻霍然起身,跃到墙边,抄起了案上的碧空长剑。 刺客稳若泰山,一见行刺时机已失,未曾踟蹰,便直接朝寻杀来。 “有刺客!”寻一面唿喊,一面抵御刺客。这犹如狂风般的招式,当真是……招招致命! “快来人啊!有刺客!” 寻的功夫在刺客面前,不过是蚍蜉撼大树,毫无招架之力。饶是宫人很快就推开了门,寻还是被刺伤了多处,而刺客已经逾窗逃走。 “贵妃娘娘!” 终于,安全了……寻喘着粗气,一下子跌跪下来,用碧空长剑支撑着身体,却连长剑也在颤抖。 婢女把寻搀扶到床边,寻坐下,涓涓流出的血一下子染红了被褥。长寻宫的大太监赶忙吩咐一名婢女道:“去!快去叫太医来!” “福子……”是寻的声音。 福子忙问:“娘娘有何吩咐?” 又一阵剧痛袭来,寻蹙紧眉头,颤抖得说不出话来。待阵痛过去,她才能吐出几个字来:“去,叫皇上来。” “皇……皇……”福子一时愣住,“皇”了许久,才明白过来——这可是贵妃解除禁足的好机会啊!念此,他立马跑出了长寻宫。 “皇上,不好了。”江走进了干泰殿,朝封一抱拳。 封放下手中的奏摺,皱眉道:“何事?” “贵妃,遇刺了。” “什么?”封一下从椅上站起。 “皇上放心,并无大碍。” 封已朝门外疾步走去。 “皇上要摆驾坤华宫吗?” 坤华宫? 封的脚步瞬间顿住,但他紧绷的背影,却是逐渐舒展开来了似的。 原来,是笙贵妃遇刺了么? 第14章 白烛摇曳 太医已到了许久,正为寻包扎伤口。寻死死咬着太医递与她的绢条,浑身还是忍不住颤慄。 福子走了进来。 寻艰难地伸手,取下了绢条,问:“怎……么样……” “娘娘……” “嘶——”正巧太医在给寻划开的小臂上药,血肉遭受刺激,寻吃痛,不禁倒吸一口气。 “贵妃娘娘,请放轻松,否则血是止不住的。”太医嘆了一声,轻轻拍了拍寻的手背,表示安慰。 寻也长长嘆了一口气,闭上了双眼。 “皇上……不肯来吗?” 福子欲言又止,终于,一个大拜,伏在地上凄声道:“笙贵妃也遇刺了。皇上,去了坤华宫。” “……” 忽地,殿内静了下来。一众宫奴的唿吸都变得轻浅,太医手中动作也慢了些许。只有寻,缓缓睁开眼眸,竟然略无失落之意,反而平淡得一如今晚的风,于冬寒料峭中,逐渐有了些许温度。 “笙贵妃……也遇刺了?” 寻的武艺并不算精,但也绝不差,却仍旧受伤不轻。若今晚刺杀她与笙贵妃的,是同一人,或是同一派人马,照那名刺客的剑术来说,笙贵妃,必死无疑。 可与自己相比,她却更安然无事…… 寻不由得冷笑。笙贵妃,你要杀我,却为了不被怀疑,所以使苦肉计么? 寻卧躺在床上,担心挤压到伤口,轻易不敢翻身,如此一来,更加难以入眠。她索性披上了披风,小心翼翼地走去庭院里。 月儿如钩,勾起人的无限遐思。 有一人从红墙跃下,寻一个激灵,拔出了长剑。只是这一用力,伤口似乎又裂了开来。 “寻贵妃不必惊慌。” 声音有些熟悉。待那人走出阴影,借着月光,寻才确定了来人的身份:“江?” “微臣拜见贵妃娘娘。” 是,封令他来的吗?寻心里猜测着。但也不过是这般猜测罢了,她已经彻底失望了。 “江大人半夜造访,不知所谓何事。” 江在寻的对面落座。眼前的女子,憔悴了许多,偏生眼睛还是如此明亮。竟真有人,能把愁思与悲意完完全全藏在心底吗? 江问:“敢问贵妃娘娘,你愿意离开皇宫吗。” 第12页 “……” 这一问,竟似穿石的最后一滴水珠,如此新奇,如此有力。寻好像花了很久才读懂这句话,双眼也慢慢地睁圆。 江说的是,离开! “江大人何出此言?” 江笑了笑。“寻贵妃,不想走吗?” “……” “离开,这座皇城?” 后几日,江的话反反覆覆闪现在寻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离开。 她何曾没有想过?将军府那一次,歌离开那晚,还有第一年採选,众良女离开的那天。一直到后来,这种希望越来越强烈。只是,寻一直抑制在心中,不愿去谋划罢了。 因为,宫中还有可能啊。封对寻的感情怎会荡然无存?只不过,他心里更多的位置留给了别人;只不过,寻是个不争不抢的人,从来不愿加入到宫嫔的钩心斗角之中。 寻一直没变,可终究还是变了。她变得更寡言少语,笑容也渐渐失去了纯粹,甚至,手上也沾染了鲜血。 是时候该放下了吗? * 福子端着一壶茶,走到院中,将陶壶放在石桌上,又洗净了茶杯,为寻倒了一盏茶。 寻伸出手,转动着手中的茶杯,看着腾腾热气凝结成水雾。 “又出了什么事情?” 福子退到一旁,回道:“歌姑娘,去了。” 如冰冻一般,寻整个人静止住了。 去了……去了…… 又有一个人,离她去了…… “何故?”开口时,已是哽咽。 “太医说,病故。” “病故?” “……是。” “呵……”寻笑了,笑得惨澹。先前还是那样温朗明媚的歌,现下却病故了? 怎么可能呢…… “福子,”良久,寻终于出声。 “奴才在。” “你去一趟干泰殿,请皇上准许本宫去安云阁……罢了,也不必如此。”寻说道,“你留在宫里,若有人来,就说本宫身体不适,正在休憩。” “是……” 寻换了身便捷的衣裳,悄悄去往安云阁。若不是阁里冷清无人,兴许寻也不能保证自己不被发现。 白绢飘飘,又是阴阳相隔。 寻站在棺椁前,静静地看着苍白的冥烛,烛光摇曳又脆弱。 “你为什么要帮我离开?” 江一走进阁内,便听见寻的质问。他沉默了一会儿,却不答反问:“寻贵妃,难道不愿离开吗?” “四年前,你容许我放歌和申走;如今,你放我走。”寻转过身来,凝视着江的双眸,问道,“你不是皇帝的心腹么?为何要这样做?” 江的视线却落在了歌的灵柩上。“当年,歌离开,才有了独属寻贵妃你与皇帝的温存。而如今,后宫有笙贵妃就足够了。” “……” “不久之后,皇帝将册封笙贵妃之父季大人为太傅。笙贵妃,也势必当上长寻国的皇后。寻贵妃,你孑然一身,如何争得过她?” 孑然一身…… 争…… 争什么?寻早已失去了兴趣。 只是,长寻国……明明是以她的名字命名这个王朝,明明是她住在这长寻宫……现在,要走的人,居然是她。 “江大人不必再说。” 寻重新转过身去,“我会离开皇宫的。但是,我有一个要求。” “贵妃请说。” “长寻宫里还留着的人,他们一直对我不离不弃。我离开后,请为他们安排好点儿的去处。” “无妨,都是小事。微臣一定办到。” 江在安云阁站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寻坐在阁内,为歌烧了些纸钱,一沓又一沓。火,倒是难得的温暖,令人不愿离开。 歌,你说,如果你当初能走得远一些,再远一些,该多好。就让甘露化作你的眸光,让凉亭化作你的霓裳,可你到底回到了噩梦之源,跌下深渊。 不是说过了江湖不再见,何苦要回来。 第15章 忘前尘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金辉散在了峭壁边,霞光里涌动出星芒。江水粼粼静静,夜风清清戚戚。 一叶扁舟,晃晃荡盪,随波摇向远方。寻立于船头,呢喃着诗歌。人这一辈子,是否都会有一个瞬间,希望小舟载着自己,驶过余生,永不靠岸呢? 寻已南下一千里。 舟内盘坐着一名男子,他的面前甄满了两盅酒。男子执起其中一杯正欲饮下,听到寻的声音,动作却是一滞。 “你的离开已经在宫中引起了轩然大波。”江看向船头瘦削的背影,思量一二,还是问道,“皇帝不惜派出所有亲卫也要找到你。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寻的衣袂在晚风里飘拂,倒影融入了江上波动的月光。“既然已经决定离开,哪有后悔的道理。” 江听罢无言。过了许久,他才起身走向船头,将手中之酒递给了寻,问道:“如果一切能够重来,你还会选择踏进这皇宫吗?” 第13页 寻接过酒盅,望着江,眼眸逐渐变得深邃。“不,应该在更早以前。从古陀山下来时,我便不应该停下来,看那支凯旋的军队驻扎。” 话落,寻重新看向了远处,盅中之酒一饮而尽。 夜渐渐深了。江撩开帘子,俯身走进船房内,从屉子里拿出一支红烛,点亮,放置在木桌上。 江一夜无眠,而此刻寻已沉沉睡着。小舟轻轻摇晃,烛火也随之扑闪,昏黄的烛光映出了寻满面的泪水。 江知道,此刻寻已深陷梦境之中。等她在梦里走马观花地看完这几年的回忆,她便再也不会记起来了。一切,都将如她所愿,回到那年,她下山前往迦城,听说书先生讲岚与仅的故事的时候。 酒里掺了忘川水。 寻的回忆被烛火燃尽。摇摇晃晃中,已在他乡。 微风轻吻晨曦,江岸杨柳依依。 寻醒了。 她讷讷地望着船顶,大脑放空了一小会儿,忽然一个激灵,坐起身来。她不是要骑马去迦城吗?怎么会在船上! 寻张望四周,瞧见船头有一人正在划桨。小船似乎已靠近岸边,即将停泊。 “这位公子,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江跃上了岸,将船繫紧,然后对寻说道:“这里是南亭。” “什么!南,南……”寻张口结舌,半天才憋出来一个字,“亭!” 南亭,这里离迦城足足有一千里远啊! 上岸后,寻一头雾水地跟在江的身后,问个不停。 “所以,我的禾渊马被卖了?还只卖了十两银子?那可是西域来的良驹啊!” “十两算是个好价钱了。若卖给相马的行家,你的行踪也要暴露了。” “那我们还这么在光天化日之下游荡?” 前面的男子微微侧头,对寻说道:“皇上的贵妃杳无音讯,皇家怎敢大肆宣扬?偏远地方的百姓,对此事一无所知,更何况会认出你来?” “也对。”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我们接下来去哪儿?医馆吗?” 江疑惑,问:“去医馆何为?” “我不是失忆了吗?这种撞击导致的失忆,没准看个大夫就好了呢?” “你在将军府和宫中的几年,不过看看书,赏赏花,有何好回忆的?”江说道,“再有,谁告诉你,撞击导致的失忆,看看大夫就能好了……罢了,罢了,带你去看看也无妨。” “诶!算了算了。”寻拍拍江的肩膀,大方地笑了笑,“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听起来当真有些无趣!顺其自然就好,顺其自然就好!” 寻拍肩膀的动作让江一时怔愣。确实,那个深宫之中的寻已经死了,如今的寻与曾经一样古灵精怪,仿佛时光倒流,神奇得不真实。 现在,即使有了寻的画像,又有谁能认出她就是当朝的寻贵妃?她的明朗,她的笑颜,才是最好的易容术。 “那我们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吗?” “自然不是,”江瞥了眼寻玄色的衣衫,道,“你应该先换身衣裳。” * “还是,没有找到?” 殿内的侍卫埋头盯着眼前的绒毯,语气发颤:“皇帝恕罪,臣等无能。” 又是可怖的沉寂。良久,才传来封的声音,却并不狠戾,只是透出了些许疲乏。 “继续找。” “遵命!”侍卫如获大赦,退出殿外,长吁了一口气。 侍卫出来后,江才走进了殿内。“禀告皇上,南亭、濂江、滕垣都搜寻过了,没有找到寻贵妃。” “……南亭?”封蹙眉,低声重复了一遍。 寻曾经一度在封面前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去南亭,看一看那边的旷野星辰。也许,那时封便应该明白,寻,爱自由。 寻,她终究一句话也不说,一句话也不问,就这样决绝地离开了。 她很聪明。凝嫔胸口的血洞,像是普通匕首所致。可封看得出来,那是碧空长剑留下的痕迹。 可是,让他如何相信,是寻杀了人?现在的寻,早已与从前判若两人。 封无言。眼见已过去许久,江终于出声提醒道:“皇上,请下达下一指令。” “下一指令……”封收回了思绪,想了想,说道,“南亭罢。” “还是南亭么?” 封起身,向殿外走去。 “朕觉得,她就在南亭。” 第16章 姮娥酒 “寻。” 寻嘴里还咀嚼着饭菜,听言抬眸看向江,含煳不清地问道:“怎么了?” “接下来,你打算去哪里?” “嗯……”寻想了想,咽下口中食物,“我想留在南亭。” “……”江愣了一愣。竟真如封所猜测的那般。“为何?” 寻挑一挑眉,脸上忽地绽开了明亮的笑容。她起身移步窗边,手倚着窗台,目光停在了夜空中的弦月上。 “再过几日,就到了月牙最弯的时候。今日万里无云,到时也一定会有个晴朗的夜晚。月光暗了,星光便亮了,我就可以去南亭城外看旷野星辰了!”寻的眼中仿佛也闪烁着光亮,“我从小就喜欢腻在古陀寺的书阁里,尤爱看那些游歷四方的禅师撰写的山河志录,南亭是其中我最渴望来的地方……” 第14页 寻打开了话夹子,一时话如长江之水滔滔不绝,江坐在桌边耐心地听着,看着寻明媚的侧脸,眼里好似露出了几分温柔。 寻正说着,突有敲门声传来,小二在门外问道:“两位客人,要不要品尝一下千秋酒阁的姮娥酒?” 寻不假思索地摆摆手,虽然门外的小二并不能看见:“不必不必,没钱。” 江险些笑出声来。小二似乎也傻了傻,半晌没有动静。 这时江告诉寻道:“姮娥酒是不用花钱买的。” “是么?”寻顿了顿,嘴角忽地弯起一个狡黠的弧度,“那不喝白不喝呀。”言罢,寻已开了门,“不要钱是么?那……我要两壶。” 小二正欲递出酒的手呆在空中,脸上露出了为难的干涩的笑容。“姑娘,一壶酒才好,一生一世一双人。” 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 寻正琢磨着这句话,小二已经将那壶姮娥酒放在门边的木柜上。“祝两位客人永结同心,白头偕老!小的还有其他客人要招唿,就先去忙活了……”说话声越来越小,待到话落之时,小二已跑下了楼。 什么永结同心,白头偕老……这人误会了罢?“诶,你回来,我们不是……”寻正要追上去澄清,江却叫住了她。“误会了也好,姮娥酒从来只赠给眷侣,这是千秋酒阁的传统。其他人,可是高价也买不了的。” “哦?是吗?”寻这才收了身进门来,把门关上,“迦城也有千秋酒阁,我竟一直不知道这条规矩。” “你不是知道许多市井趣闻么?这倒奇怪了。” “亥——其实也不奇怪,”寻拎着酒壶走到桌边,一边斟酒,一边说道,“酒阁的小二看我从来独自一人,自然不会馈赠这……这叫什么姮娥酒的了。况且,我每次从古陀山下来,都是去茶馆、擂台、赌场这些地方……” “赌场?” “对啊!现在大概是……”寻往外头瞅了眼天色,“大概是酉时末,正是赌场最热闹的时候。”寻笑吟吟地说,“江大人,带你见见世面如何?” “……” “大!大!大!” 坐庄的人揭盖,众人一看:一个四两个六。寻开怀大笑,在众人艷羡的目光中将案上的银子扫入囊中。“都是我的啦——”然后拍拍江的肩膀,道,“差不多了,我们走罢!” 然而,坐庄的大汉偷偷给门口的小倌使了个眼色,游荡在赌场各处的人竟纷纷尾随二人出去了。 寻心满意足地将银子收进袖筒中,拉着江的袖子在大街小巷里来回穿梭,看似漫步闲谈,却在不知不觉中将跟踪之人都甩丢了。 “你对这一带很熟悉?” 寻得意一笑:“可不?你回京那几日,我都给摸熟悉了。” 江却是摇了摇头,突然取出一锭白银,食中二指夹持,曲肘,然后朝寻身后镖去。 一声闷哼响起,随后便是人倒地的声音。哦……看来还有条漏网之鱼。 “你还想看旷野星辰?南亭的赌场比迦城跋扈多了。看来,南亭不能再待了……” “我们不是易容了吗?”寻忽然朝跟踪那人跑去。江皱眉问道:“你做什么?” “好不容易捞了这么多钱,当然一锭银子也不能少!”寻十分义正言辞。 “……” “无妨,走就走罢!”寻捡起银子,蹦跳两下,回到江的身边,“反正,只要人是自由的,何处没有旷野星辰呢?” 只要人是自由的,何处没有旷野星辰? 江听得寻这句话,似是沉默了,良久,他竟是轻嘆了一声。 寻往渡口的方向走去,边走边自言自语道:“去哪儿呢?古坊和苏林都不错,不过郊外都是荒原……荒原也挺好,至少虫子少些……” 江看着寻轻松欢悦的背影,终于似被感染了一般,嘴角逐渐现出点笑意。他加快步伐,跟上了寻。 第17章 怨缘 青石板铺就的院中,一人手执长剑,剑舞如飞,一簇又一簇的秋叶被斩落。 亲卫禀告,近日有人在南亭赌场赢了近五十两银子,随后成功地从赌邦手中逃脱。 不知为何,封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觉得那个人就是寻。也许是因为,过去在将军府,寻也曾易了容熘去赌庄,而回府时总是携了满满一袋银子,令封哭笑不得。 可是,这般会暴露行踪的事情,她真的会轻易去做么。 你究竟在哪里。 可是封不知道,只要寻找寻的那个人是江,寻就永远不会回来。 江从一开始就明白,皇宫不是寻最好的归属。 缘起那年桂花雨的季节,江望见了将军府中轻舞长剑的寻,从此,再也移不开眼。 寻爱得固执,也爱得倔强。她不争不抢,却做不到不伤不恨。为了让寻下定决心离开皇宫,江做了许多,他自己似乎也无法判断是非的事情。 比如,那支珏玉缨簪,其实是被江藏了起来。 比如,福子跑去干泰殿未见着皇帝,又跑去坤华殿,请求江告诉皇帝寻贵妃受伤之事的时候,江走进了殿门,却只是禀告了刺客未被抓住的消息。 第15页 比如,歌的死,确实是因为她已病入膏肓,封将歌带入宫中,其实是为了让太医救治她,而那些让人误会的传言,对歌死因的猜测,都是江的暗箱操作。 宫人以讹传讹,谣言愈发不堪入耳。也许,这让歌的死,覆上了更多悲哀的色彩。 但江想起寻登上逆流而上的客船、与他暂别时的笑容,终是无悔。至少,离开以后,她更快乐了,不是吗? * 天下人只道封是战无不胜的长风将军,是长寻国的开国皇帝,却不知封是前朝亡妃的至亲骨肉。 封的生身母亲,唤作申。 大延国的亡国之君延靖帝,是个骄奢淫逸的昏君。有一年微服私访,他看上了一个貌美的妇人,于是将其强行掳走,妇人的丈夫却因此抑郁而终。 那个妇人,就是申。她有个六岁的孩子,名叫封。 封自此寄人篱下,邻里孩童讥笑他,亲戚嫌恶他。正是这样的经歷,让封变得与他的名字一般,冰封千里。 后来,封离开了家乡,拜师学武,进京参加武举考试,一举成为武状元,名扬天下。 拒绝皇帝的赐婚,因为歌是封同母异父的妹妹;接受皇帝的赐婚,因为封不想在改朝换代之际,让歌成为牺牲品。 申之所以能顺利离开,也是因为江懂得封的身世,才会放她们走。 宫变那晚,夜空都被染成殷红血色。封将延国末代君王逼上绝路,为父报了仇,雪了恨,他的亲人,却双双离他而去。 因为申的隐瞒,歌从来不知道,她在世上还有一位兄长;而申也永远不会知道,她心心念念的孩子依然存活于世。 当初,申在离开家人的悲痛情绪下怀上歌,这就註定了歌一生的命运多舛。 歌天生心脏衰竭。颠沛流离的那几年,加速了她的凋零枯竭。但歌不后悔,她至少走过了江河山川,看到了红墙金瓦外的人间烟火。 寻问歌,何苦要回来。歌不愿让寻担心,没有告诉她自己将化土归尘了。 然而,周而復始,宫中生,宫中死,她的一生,也算画了一个圆满的圈。 第18章 临安再别 青色长衫的说书人,一把摺扇,舞得千变万化,一张巧嘴,说得满堂喝彩。 “有道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没想到呵,这句诗到了燕小姐口中,竟成了‘月上柳梢头,俊郎快回头’!” 台下众人已笑得前仰后合。 “话说这唐公子作何反应,且听下回分解!” 说书人总喜欢在跌宕起伏之时戛然而止。但众人对此早已司空见惯,便纷纷起身拍屁股走人。 “好!”却听楼上雅间传来一声喝彩,众人纷纷徇声望去,倒是位俏丽的姑娘。女郎从袖筒里拿出二两银子,朝门口掷了去,竟准准地扔进装银钱的箩筐里,人们登时一阵叫好。 “先生,你讲得太好了,能不能多讲一会儿啊?” 说书人却摇了摇头,说道:“你这女娃,倒是豪爽。但我有我的规矩,你若想听,明个儿再来罢。” “嗯……那也行!”寻笑,说书先生捋一捋长须,也和蔼地笑了。 翌日,寻估摸着时间来到了茶馆。小二知道这是位财爷,立马恭恭敬敬地迎上了留好的雅间。 “先生今个儿要讲些什么,怎么来的人没有昨日多?”寻问道。 “应该是《临安别》罢。” “《临安别》?没听说过。” 不等小二应答,台上已传来说书先生“咳咳”清嗓子的声音。 “小姐听了便知道了。” “行。那请你帮我拿些吃的来罢。” “好嘞!” 说书先生娓娓而道那尘封在歷史中的往事,众人的眼前仿佛徐徐展开了一幅陈旧的画卷。 原来,是仅与岚的故事。 “那年仲夏,岚留下一纸书信,孤身离去。仅醒后,枕边已无人。别矣临安,别矣临安,这是仅一生的凄凉。 “仅放不下仕途,岚不愿束缚。结局,在一开始就註定了。 “一年復一年,仅始终未停下寻找岚。岚却彻底销声匿迹。 “世人说,岚未免过于绝情。世人也说,仅不懂珍惜,情既然浅,缘何能深。 “老夫倒以为,这只是仅与岚的悲哀。尘世间最荒凉的美,不过是她走后,你才懂得爱她。 “《临安别》,别了临安,花又开。” 说书先生低眉阖扇,自顾自长嘆了一声。台上的帷幕降了下来,寻却仍旧望着说书先生先前所站的位置,泪流满面。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好难受。 江推门进来的时候,望见的是寻背靠看台,泪流不止的样子。他心下一怔,赶忙快步走到寻的身边。 《临安别》与她的经歷如此相似。寻,她不会是想起来了罢……如此思量着,江抬起的、想要安抚寻的手,还是无声地垂下了。 “江,”此刻寻却抬起了头,也抬起了两只婆娑泪眼,“唉……我知道为什么今日来的人比昨日少了——谁会喜欢悲戚的结局呢?” 江听得一愣,随即却是明白过来,松了一口气。此刻这个率真的寻,依然只是以一名旁观者的角度看待岚与仅的故事。 第16页 于是江温声回道:“但是,倘若没有这个不够圆满的结局,世人又怎会懂得珍惜?也许,这个结局不够完美,但却是最合适的。” 寻看着江认真的双眼,想了一想,终于点点头,对江的说法表示认同。雾霭聚得快,散得也快,寻站起身来时,干涸的泪痕早已被微笑覆盖。 “来来来,还有一些小吃,江大人车马劳顿,一定要多吃点……” 第19章 万家宴 铜镜里的人儿,有一双如水般灵动的眸,流转着清明的光。 寻忽然慨嘆一声,起身走出房门,然后找到那位已经熟识的客栈老闆娘,郑重其事地问道:“大老闆,你觉得,我看着像是几岁的人?” 老闆娘听罢颇为诧异,她看着寻,不解地问:“你今个儿咋啦?” “回答我罢。” “……”老闆娘挑了挑眉,虽然疑惑,但还是打量了几眼寻,猜测道,“十八岁,十九岁?” 寻的眼中一亮,却是亮了又暗。她分明已二十有三了。 “哦……”寻点点头,却不再说些什么,自顾自地回到客房去。 “诶,小姑娘怎么又不说话了?难道正是二八年华?”老闆娘在后头喊,寻心中五味杂陈,却是一句话也不想回了。 她反常的举动让老闆娘心头一慌。老闆娘倏地“啊”了一声——该不会是因为,她把这姑娘的年龄说老了吧…… 其实不然。 寻只是觉得有些茫然若失。十六岁的她,于舟上醒来后就走到了二十二岁,也离开了自小长大的迦城。将军府,皇宫,这六年她一定过得乏味极了。可是,茫茫的六年时间里总有喜怒哀乐,就这样被老天爷从生命里剥夺,终究让她觉得心中缺了一块。 寻依然如花开一般灿烂,却已不再是少年。她很想见一见记忆里的空白。 皇帝似乎逐渐放弃了寻找她,因此江很少有机会再来南方。 黄叶衰,夜渐长,晨起门前霜。新年,就要到了。 寻跟随一支旧年南下经商的商队往北走,走过颠簸的日夜,走过陌生的江河山川。 曾经的迦城,如今的帝都,交叠在一起,正是此刻寻眼前的车水马龙。 一路趱行已飢肠辘辘,回到迦城后,寻在街边喝了碗薏米粥,温食下肚,胃中果然暖和许多。 随后就是一路走走逛逛,看看迦城又有了哪些新景色。摊上的灯笼,街边的清汤面,还有她曾经时常造访的茶馆、赌场,都还是旧时的样子。若说有何处变化了,寻竟也说不上来。 兴许是因着过去几年她实在鲜少出宫,而六年前的回忆也慢慢淡去了。迦城在她脑海里已变成一团朦胧的烟云,陌生又熟悉。 夜幕降临,寻便在千秋客栈里住下。 舟车劳顿,是夜安稳。 * 次日清晨,寻醒来得较晚。酒阁里的早点大多都凉了,寻便到街上买了几个葱油饼子。 忽地有一窝蜂的人涌向不远处的布告栏,寻见状也往人群那儿走了去,只是站在外围,如何也看不清纸上的字。不过倒是有识字之人大声读了出来,人们听明白后,皆是喜上眉梢,议论声也随之涌起。 原来,今年岁丰时晏,为庆贺丰收之喜,皇帝特令在城门设下万家宴,百姓皆可来而食之。 尚祯盛世,国泰民安。长寻国新帝,确实是位明君。 寻稍稍易了容,戴上面纱,前往午门。时辰还早,她便择了一处酒家落脚,坐在窗边,看晴朗的黛色慢慢晕染整片天空。 有时,一盏回忆,一杯岁月,便足以悠悠消磨许多时光。 人声逐渐鼎沸。万家宴,万千桌椅;万家人,万家灯火。 城楼上出现一抹明黄色。太监唱喏道:“皇上驾到——” 第20章 放下 城楼上出现一抹明黄色。太监唱喏道:“皇上驾到——” 声音穿越人海,寻推开酒楼的窗,望见那终生俯拜的皇帝——还有伴他身侧的笙贵妃。 “贵妃娘娘驾到——”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贵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寻垂下手,窗也随之关上了。在这没人能望见的厢房里,她自然不用下跪叩首。 过了一会儿,寻也拿了碗筷,走进起坐喧譁的人海之中。这桌儿一块热烘烘的糯米糰子,那桌儿一口甜蜜的桂圆羹。 她在其乐融融之中穿梭游走——“看吶!是烟花!”——直到听见烟花绽开的声音,才停下脚步,抬头向夜空望去。 “好漂亮,好漂亮啊!”寻的身侧有个稚嫩的童声响起,“娘亲娘亲,老先生教的‘烟花三月下扬州’是不是就是这个啊?” “是——”妇人摸了摸男童的头,慈爱地笑了。 “哦!原来烟花真的这么美啊!” 可不是吗?低矮的坊与巍峨的城楼之间,是火树银花不夜天,美得让人落泪。俯仰之间,又是今宵尽兴不归眠。 烟花散落,寻再望向城楼之时,皇帝与贵妃已经不见。寻终究没有看清封的面孔,只有先前那遥不可及的一瞥,被掩盖在暮色苍茫中。 第17页 寻回到酒楼里,要了一壶温酒,却意外地发现酒阁里多了个客人。 似乎是位算命先生。 寻惊讶于他的来去无声,也惊讶于他周身所伴的清冷。 “先生,”寻走了过去,“你怎么不去外边吃呢?” 那人并未作声。寻见此又问道:“你是算命先生吗?” “是。” “哦——”寻听罢一拉椅子,在此人面前坐下,饶有兴致地说道,“那给我算一卦罢。我可什么都不会说,看看你能否猜中。” 寻自小见多了算命的,早就摸透了他们的把戏。如此一来,算命人就不可能投机取巧了。 “请姑娘先将面纱摘下。”那人语气里透着些沉重,不知是否是因着酒楼内与外边大相迳庭的沉郁气氛。 寻照做,轻轻揭下面纱。算命先生仔细地观察着她的每一处面容,她灵动的双眸,与略带微笑的唇。 然后,算命先生取出一个龟壳所制的器具,轻摇几下,抖出了里边的铜板。 第一枚,反面朝上。 于是他问道:“姑娘,是个孤儿?” “对!” 第二枚和第三枚,正面朝上。 算命先生又问:“姑娘,懂些武艺?” “是的。”寻有些惊奇,“今日我算是碰见有真本事的人了!” 对于面前之人的惊嘆,算命先生脸上仍然无甚喜色,他接着问出了第三个问题:“姑娘,曾经爱过一个人。” 听到这句话,寻怃然沉默了下来。她……可曾爱过一个人吗?若对仅存的记忆而言,她自是没有的,可是若说那六年…… 见寻没有答覆,算命先生似乎明白了什么。于是他又择了另外三个问题。 “过去一年,姑娘游歷过许多地方?” “没错。” “此次来京城,是为了看一看帝都的繁华。” “嗯……算是一个理由。” “姑娘的生活,十分逍遥自在。” “是的。” “……”先生缄默不语了。 寻连忙取出一两银子,推到算命先生的面前。“太准了,先生算得太准了。” 算命先生脸上仍旧不起波澜,淡淡说道:“姑娘谬赞。” “那……先生再看看我面相如何?” 一般的算命人一定会顺着她的话开始天花乱坠,说姑娘将有血光之灾或是缧缬之灾等等,然后提出一些荒谬的消灾解难的方法来骗取钱财。然而,在短暂的沉默后,面前之人却轻轻摇了摇头。 “姑娘无灾无难,毋须忧虑。” 寻听罢有些讶异。这位算命先生真是与众不同。 “那就多谢了!” 寻似乎很满意,她向算命人一抱拳,正要起身告辞,却又鬼使神差般地坐回了椅上。 “先生,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请。” “先生问我是否爱过一个人,我不回答——说来令人难信——因为我失去了一部分记忆。那你呢?你这辈子,可曾爱过一个人?” 对面之人有一瞬间的愣神。他迎上寻投来的认真的目光,四目相对之下,一双眸显得愈发幽邃深沉。 “可曾爱过一个人?”算命先生回道,“有一个人,我爱她爱到骨髓里,血液里。我不只是曾经爱她。” 寻听罢笑了。甚好,但愿世间能少一点如仅和岚那样的遗憾。 “那么,祝你们百年好合!” 那人终于一笑,以此回復寻最真诚的祝福。 寻离开酒楼后,算命先生将银子留在桌上,孤自离开了酒楼,朝皇宫方向走去。他一边走,一边撕下了脸上的面具。 他深爱的那个人,祝他与所爱之人百年好合,自己却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她竟然失忆了。可是,忘记他之后,她却与从前一样快乐。 烟花一如寻逃离将军府那晚的灿烂。只是,这一回,他不会强求她留下。 笙托着绵长霞帔,款款走进干泰宫,却见封静静立在微凉的夜风中,不言不语。 “皇上,添件衣裳罢,仔细别受冻了。” 封听见笙的声音,一转身将其揽近身侧。但笙的浅笑还来不及挂上面颊,就听到封冰冷的声音从她耳畔直插心底。 “季太傅图谋不轨,朕已下令将其斩首。笙贵妃若有精力关心别人,还不如多为自己谋划谋划。” “皇上,你……你说什么!” 斩首!斩首!父亲将被处以……死刑! 笙瞬间颤慄得犹如筛糠,双腿一软,彻底失去了力气,跌坐在冬夜里。似乎连明月也吝啬赐予她光亮。 封登上皇位之后,前朝权臣与开国功臣的权力仍不容小觑。封与季太傅斗争多年,终于将相权遏制住,完完整整地主宰长寻国。 前朝的虎狼恶兽再也无法左右后宫,左右封想要守护的人。可惜,造化弄人。 封对笙的宠爱,骗过了所有人。奈若何,连寻也骗过了。 寻对封的淡漠,封对寻的疏离。谁是因由,谁是结果,不得而知。两个人皆是遍体鳞伤,谁也未必比谁心中好受。 第18页 若说两人间有个心结,那却是永远也解不开的。 红城金瓦就是寻的枷锁。 终究是,封放不下江山,寻也无法捨弃自由。 离开,才是最好的结局。 另一头,寻慢慢向客栈踱步而去,背影却渐渐弯驼,终于跪倒在地上,在灯火通明的街道边失声痛哭。 忘川水化作白皑皑的飞雪,将回忆飘落人间。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事到这里应该结束了, 但是,小伙伴们说心里揪得紧,感觉还没完,感觉后面还有内容,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呢? 我如何知道。 最后我又提起了笔…… 清茶烹流年 第21章 桂花 “姑娘。” 寻抬头,见有客人来了,便阖起了手中的书。 “客人要写信吗?” “嗯。”妇人在对面坐了下来,“家里大儿在滕垣捣鼓茶叶生意,我和丈夫都很挂念他……” 寻耐心听妇人说完,随即在信纸上写下一列列清秀的小字。 “五文钱。”寻微微笑道,将装好的信笺递给妇人。 “谢谢姑娘啊。”妇人付了钱,双手小心地拿着信笺,离开了客栈。 估摸着离午时还有一会儿时间,寻便收拾好笔墨,走出了隔间。 “辰姑娘收摊啦?”柜檯上的老闆娘正拨弄着算盘,头也不抬地打招唿道。 寻点头:“我去街上走走,一会儿回来吃饭。” “好的。” 寻看着老闆娘一直埋头专心算帐的样子,嘴角弯起一抹浅浅的微笑。 辰,是寻现在的名字。 寻离开国都迦城后,选择回到南亭。她在杏林客栈里设了个小隔间,专门替人写信。 客栈里南来北往的人多,思念故里的客人自然也多。所以,寻算是挑了个做生意的好地方。不过,她往往只做半天的生意,余下的时间里,她总喜欢去茶馆听听故事,或是去私塾旁听先生教书,总之,极为游乐闲适。 吃住自然也是在客栈里头。杏林客栈的老闆名晴,但大伙皆习惯于直唤她老闆娘。老闆娘为人热忱得很,和她相处总让人觉得如沐朝阳,闲然舒惬。 老闆娘是个话痨子,客栈大堂里最不缺声音,多半归功于她。寻也时常同她唠嗑,说过去在圣京城的所见,在迦城的所闻,说如今在南亭的所感,却唯独不谈自身的经歷。老闆娘也是通情达理之人,从不过问寻的过往。 日月东升,星辰西落,恍然间,就这样走过了四五个年岁。 寻已出了客栈,大好的晴天,街上熙熙攘攘。 “卖米糕嘞!好吃的米糕诶!” 不远处响起吆喝,寻循着声望去,摊上的那位师傅掀开了盖子,登时便有浓浓白气从蒸笼里涌出来。 寻走了过去。 师傅见有人来了,马上热络地招唿:“姑娘,好吃的米糕,买几块吧!”一边说着,一边麻利地将糕点拿出蒸笼,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板上。 寻看了看,倒是有许多种不同的花样。 “这是枣糕,赤豆糕,还有桂花糕……”师傅指着一一介绍。 桂花糕…… 寻望着那几块簇拥在一起的蓬松鼓胀的米糕,竟一时愣了神。 “姑娘?” “哦,”寻这才回过神来,笑道,“给我拿两块桂花糕吧。” “好嘞!” 春秋轮迴,又到了夏末秋初,桂花的季节。不经意间,回忆如潮水漫上心头,寻又想起了归去多年的莞。 她这个丫头,看似有些尖酸刻薄,其实率真得很。寻初入将军府时,总会将些珍馐美味分给她。起初,莞似是觉得别扭,一直不肯接受,渐渐地,她也终于被寻的诚意打动,不再执拗。 如今,每逢雪梅绽开的时节,寻总是早早地辞别南亭,回到圣灵城,在莞的尘埃落尽的故土,携一碟桂花糕,向她娓娓道来旧年的趣闻轶事。 寻记得,今年过节,莞应是二十五岁了……她曾经那么热切地盼望着二十五岁的到来,可如今,却是都没了意义。 “姑娘,给。” 听到师傅的声音,寻又一次收回思绪,抬头接过糕点。“谢谢。” 回到客栈后,老闆娘看见寻手中的桂花糕,嗔道:“这会儿都要吃饭了,你怎地还买甜食?嫌厨娘手艺不够精啊?” 寻浅笑:“老闆娘,你不是让我多吃点东西吗?” 老闆娘斜睨寻一眼:“是——你看看你,再瘦下去连笔都要握不住了。” 寻正拿着碗筷,听言捋起了自己的衣袖,她的手腕是纤细了些,但是:“哪有那么严重?明明还有肉。” 老闆娘还是摇摇头。“女子总要丰腴点才好。” 寻与老闆娘面对着坐下。寻不舀汤不吃饭,首先夹了块肉塞进嘴里,用行动回应老闆娘:“我不是在吃了吗?” 老闆娘反而又嘆了一声:“小辰啊,别烦我瞎操心,女人,总归得嫁人的。我不是说你瘦,是说你该调养调养身子,生个大胖小子了!” 寻听言,明显沉默了下来。生个大胖小子……但她现在分明还未与谁成婚。何况,她这辈子,应该不会再嫁人了。 第19页 “老闆娘,虽然我看着纤弱,其实健康得很……” “你别避重就轻啊!”老闆娘打断了寻的话,“我看有几个儿郎对你颇喜欢的,你都没个打算吗?” 儿郎?寻哑然失笑。是南坊那个照看祖上一亩三分地的周郎,还是书塾里那位摇头晃脑之乎者也的董生?或是……“大老闆,你该不会想给我和令郎牵红绳罢?” “呃……”老闆娘舌灿莲花的一张嘴此刻也说不出话来了。 看着老闆娘支吾不言的样子,寻好笑了起来。“大老闆难道没有看出来么,令郎中意的是涟姑娘。” “涟姑娘!”老闆娘惊唿,唿完又莫名慌张,左右张望一眼,低声确认道,“小涟?” 这回换寻轻轻摇了摇头,却不是在否认,而是在责备这位分明十分八面玲珑的大老闆,在面对自己孩儿的婚姻大事时反而粗心了。“老闆娘可要点起灯笼来找儿媳妇,千万别棒打鸳鸯了。”话落,寻又夹起一块切片酱肉,在老闆娘面前示意地晃了晃,才慢条斯理地吃起来。而对面的老闆娘,显然还没有消化好方才那个突如其来的告知。 涟在客栈里帮忙,与老闆娘的儿子筠,应是日久生情。 没过多久,二人就成婚了。婚宴挺是热闹,一对佳人,欢颜动人。老闆娘让寻写一对贺联,寻没应,但是剪了许多窗花,福鹿饮泉的,双鱼戏水的,贴在门窗上、墙柱上。窗花精巧别致,倒是更添喜庆意味,也吸引了许多客人。 第22章 清茶 一对素手,点起一缕檀香。一双玉臂,端起一盏清茶。 皇帝的桌案前多了一位青衣宫娥,那宫娥将茶轻轻放在案上,然后温声道:“陛下,请用茶。” 封闻声抬起头来,先是看了一眼白瓷茶盏,随后目光上移,在宫娥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又低下头去,在面前的奏摺上批註了几字。“嗯,放那便好。” 宫娥听言却踌躇着没有离开,而是轻声道:“陛下处理政务可要注意休息,这茶是秋露所沏,又添了枸杞青橘,有祛除疲乏之效,温热时饮了最好。” 封听罢,道:“朕明白了。” 言下之意,你可以退下了。但那宫娥却依然杵在原地,还不善罢甘休,柔柔地唤了声:“陛下……”似乎希图封再瞧她一眼,瞧一眼她娇羞可怜的面容。但封连头也未抬起半分,只是平平道:“伶牙俐齿……娇柔可人……你是崇文殿的宫女,名唤莺?” 那宫娥眼前一亮,立刻应道:“是。”脸颊都泛起了绯红之色。 封终于抬头朝她一笑,道:“你可以回去復命了,朕记住你了。” 宫娥脸上扬起了喜出望外的笑容,欣喜之余,还不忘福身谢礼:“奴婢告退。”可待她快要走出内殿隔门时,才突然发觉到不对劲,顿时寒毛直立,整个人如冻住了一般。 为什么,皇帝要说“你可以回去復命了”呢?难道皇帝知道是有人指使她来的吗! 宫娥抖抖索索地转过头去,想偷瞧一眼皇帝的神色,没想到正巧撞上封平静得瘆人的眸光,一下子颤抖得愈发厉害。封看着宫娥满脸写着“遭殃”二字的模样,淡淡说道:“献宫女取悦皇帝这种伎俩,或许用在延靖帝之属身上会屡试不爽,但是,朕可是延靖帝否?崇文殿那位只知道依葫芦画瓢,未免差强人意,这点计谋,怕是连笙妃都斗不过。” 宫娥已经面无血色,六神无主。看她的年纪应是入宫不久,不谙后宫之事,又是心性不定之人,所以轻易就被主子教唆利用了。 这时,江从殿外走了进来,看到殿内此番情形,很快就明白过来是何状况。江对那宫娥说道:“回去只管说皇上始终不曾理会你便好。如此做法,顶多让主子认为你无用。今后最好安分些,少承下此类差事。你可以退下了。” 宫娥听此一段话,当真如遇了救命星一般,连连应是,得了命令,又赶紧逃也似的狼狈地离开了干泰殿。 江看着宫娥的背影消失在殿外,才走到封面前,略一施礼,然后递给他一卷牛皮簿子。封解开筋绳,将簿子摊开,簿子内层缝着一张地图,很是简明扼要。 江说道:“这些都是要拔除的江湖门派的据点,还有一些官府忌惮的营生。” “嗯,”封凝眸看着地图,片刻过后点点头,道,“南方最近总是蠢蠢欲动,最好尽早根除了隐患。接下来一段时间内,政务或许会异常繁重,命亲卫做好准备。” “是。” 封又推出了案前的白瓷盏,对江说道:“这是方才那宫娥端来的茶,朕猜测应出于茶司。枸杞青橘,有缓解疲劳之效,你去调查一下,是谁人所沏。” “是。”江揭开杯帽,顿时有一股清香溢出,确实是好茶,“不过……皇上,你当真有必要关心这后宫琐事吗?” 封摄好方才批阅过的奏摺,回道:“难道你不觉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很是有趣么。” “……”封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平淡,江却从中咀嚼出一点意兴盎然的味道。这位长寻国的开国皇帝,似乎是把后宫之争看作一场游戏了。江应道:“自古以来,前朝不争,帝王不得安稳。后宫……当如是。” 第20页 封听言,忽是淡笑一声:“或许。” 江告退后,封将簿子收进了袖筒,摆驾藏书阁。 福子如今在藏书阁里当差,听见公公唱喏皇帝圣临,忙不迭地出来迎接。“皇上吉祥。” “平身。”封走进阁内,边问道,“《南朝外史》可在?” 阁内藏书十数万,但借阅的宫人极少,自然是在的。“在!”福子先应声,再照着索引去找书。封环视一圈书阁,发现陈设摆置很是合理有序,这福子任了新掌阁,倒是比原先那位更尽职尽责。 《南朝外史》,一本有些古旧的黄皮籍子,记录了中原分裂之时南方的许多变迁事故。福子奉上书后,屏退了书阁众人,与封的近侍一齐守在隔间帘外。 动盪的岁月里总有不朽的故事。《南朝外史》里所记载的事迹,就总是令人唏嘘而不能自已。 封初始没有细读,只是快速地翻阅着,旨在挖掘一些有用的资料,或许能对新政有所启迪。但是,蓦然地,他看见了书边的几行小字,似乎是谁的批註。 “纵横棋局,捭阖骨扇。四四方方宝殿,方方正正书笺,正正堂堂心念。” 封翻至前面,原来是梁国忠耿之士遭佞臣戕害而死的故事,读来令人心生悲壮。可是,这个字形,怎地看起来十分熟悉——扁而圆润,有隶书的结构,一笔一划却又清新俊逸,略带一点行书的风采。 再翻至后面几页,果然也有同样的字迹。 “恩既忘,怨终结,是非,非是,不闻不见不言语,无羡无妒无喜悲。” 不闻不见不言语,无恨无妒无悲喜……这究竟是对书中人的描绘,还是批註之人对自己心境的写照?封的手指不经意地摩挲着这页泛黄的纸,摩挲着那已经有些模煳不清的字,长久地沉默下来。 谁料,她离开那么多年,却还是在这里留下了她的痕迹。是初春的迎春花,夏初的桂花雨,是浸了枸杞青橘的温茶,还有她写下的,一直静卧在沾染了尘埃的书籍里的批註。 后宫之争,险象环生,只不过因着他是帝王,所以胜者永远是他。可若是她也身在其中,他只会投鼠忌器,步步惊心。如今她离开了,他竟把这场没有硝烟的斗争当作一场游戏,就如当年她引他去勾栏里跟别人斗蟋蟀一般,利用自己的筹码,赢得盆满钵满。 封将福子叫进隔间内,吩咐了几句话,福子脸上现出了半晌都没有消去的惊讶。他极想问皇帝这是为何,却忍住了心中的疑惑,投身书海中找起书来。 那天,封在藏书阁里从秋日杲杲坐到烛火幽明,竟是一字不发。他的蒲团边叠起了厚厚的一沓书,每一本都是那个人曾经看过的,留下了批註的。似乎透过那些工整又清丽的小字,能够感受到它的主人曾经的一唿一吸,甚至是一次蹙眉,一个浅笑。 福子也守在隔间外,看着从阁楼窗外洒进来的,由金灿的阳光变为昏暝的月光,心中暗暗唏嘘。 第23章 巷口故人 茶馆内总是交谈声杂乱。天南地北的口音,五湖四海的见闻,交汇成一台即兴而起的杂剧。 不过,凝神一听,今日却是一反常态,茶馆众人好像都在聊着同样的事情。 寻轻轻拈起壶耳,水滤过白茶新叶流进杯里,溢出恰到好处的淡香。 南亭赌坊被官府查封了。 也是难怪。南亭赌坊势力颇大,连官府都要给三分颜色。如今皇帝对南方施行新政,增派军队,南亭赌坊自然会成为第一批被拔除的刺。 又闲坐了一会儿,天色已经不早了。寻一如既往地留下几枚铜板,离开了茶馆。腰间的荷包瘪了,寻这才发现自己已快沦落到捉襟见肘的地步,心中暗暗后悔,怎么没在赌坊翻船之前小小地捞一把。 回到客栈时,正好客人们都下了厅堂来吃晚饭。筠和涟两口子还在庖厨内,一个备食材,一个掌锅铲,忙活得不亦乐乎。在柜檯上照看着的老闆娘朝寻招招手,示意她先吃饭,寻便走去了后堂,盛了饭,坐下桌,起了箸子。 今日又是上弦月,回客栈时寻特意瞧了瞧云霞,想着晚时城外又有星辰好看了。 饭不过半时,珠帘被老闆娘撩了开来。她探进头来,对寻说道:“刚才新来了几个客人,我这招唿不过来,你带他们去看一下客房,三楼最后三个房间。行罢?” 寻自是不会拒绝的,她当即放下了箸子,朝老闆娘走来。老闆娘将一串钥匙递进寻的手里,脸上却突然出现贼兮兮的笑容,小声地说道:“这些客人啊,各个都是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小辰,你懂我的意思吧?” 寻看着老闆娘暧昧的样子,俨然一个活生生的媒婆在眼前,不由得好笑:“原来这才是老闆娘请我帮忙的缘故。” 老闆娘听言撇撇嘴,用“为何如此不解风情”的语气催促寻:“好了好了,快点去,快点去,客人该等得不耐烦了。” 寻颇是无奈。她的婚姻大事,老闆娘未免过于上心了,怎地每日都要念叨一句。“行,行。我听你的,大老闆。” 那么,究竟是何方神圣,让这位“下里巴人”的老闆娘也说出了“眉清目秀”这般“阳春白雪”的言语呢?心中这般念着,寻撩开了珠帘,往厅堂内看去。 第21页 可却是,突然地,她的双眸凝滞住了,浑身都静止住了。 “嗯?你怎么了?”老闆娘察觉到寻的不对劲,立马问道。 寻听她这一问,倒是回过神来了,却反而后退一步,珠帘垂下,左摇右摆地晃动,碰触,发出清脆的声响。 “你……”老闆娘更是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眼前的女子,在剎那间变得如木偶一般,可是,木偶的眼睛里怎会有如此多的情愫?是惊诧,是不敢相信,是迷惑,是令人读不懂,读懂后……又不由得替她难过的忧伤。 寻的心里早已天翻地覆。方才,她心中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躲,躲开这猝不及防的重逢。南亭,这里与京都可是相隔万水千山,一千里,当年她跋山涉水一千里才来到这个偏远之地,本就笃定了斩断一切,可是,他如今竟来了。 他就站在那儿,站在杏林客栈的厅堂里。他们之间只隔着一道珠帘,偏生,这珠帘却无法遮挡住视线。于是,寻往旁边挪了一步,又挪了一步,直到视线中只剩下一堵灰色的墙。 寻为难道:“老闆娘,我……能不去了么。” “……哦,能,能!”若老闆娘还不遂了寻的心意,街坊邻里哪会夸她善解人意呢,“那你好好留在这,我去招待便是了……” 老闆娘走后,寻颤了一颤,突然如被人抽光了力气一般,跌坐下来。 她听到老闆娘在外边问:“客人可要吃些什么?我让厨子先烧着。” “管饱就好,菜清淡些。” “要酒吗?” “不必。” “好的!”老闆娘朝庖厨里喊,“小涟,再炒几道小菜!清淡些,忌辛辣!” 却是筠帮涟应答道:“好嘞!” 最后,“那……几位贵客随我去看一下客房罢?” “好。” 帘外几人没说话了,接着又响起“噔噔”的爬楼声。而方才那男子的每一句话仍在寻的脑海里徘徊反覆着。这清冷又浑厚的声音,这总是淡漠得令人生畏的语气,这惜字如金的习惯,如果不是他,还会是何人。 好久不见了,陛下。 只是,这一回,我们还是不要见面的好。 寻重新坐回饭桌旁,看着满桌美味,却是味同嚼蜡,食不下咽。估摸着封一行人还在收拾行装,寻索性回到了自己房中,避免撞见他们。 不久后,响起了扣门声。 “小辰?”是老闆娘的声音。 寻起身去开了门。“怎么了?” “有客人请你写信。” 有客人请她写信?寻的心弦一下子绷紧:“是那个新住下的客人吗?” “……是。” “……”寻皱起了眉。封终究是发现她在这儿了。也是她自己疏漏了,前堂的隔间里还放着她的书信纸笔,若封看见了,定会认出她的字迹。毕竟,这么多年来,她的字形从未改变过。 “老闆娘,你替我向那位客人致个歉罢。你知道的,我晚上不做生意。” “辰啊,那位客人可是答应了给你十倍的报酬……” “钱也不能坏了规矩。” “可是,你今晚不写,明早也是得写的。” “……”寻道,“那便明早写。” “……”老闆娘见寻的态度这般果决,终是忍不住问道,“小辰,你和那个客人之间,是不是有什么……难言的过往?” 寻低头看着地面,没有否认,何况她先前异常的反应早已表明了一切。“是。我就是为了再也不要见到他,才离开迦城来到南亭的。” “……”这句话,总是出于恨意,总是该咬牙切齿地说出来才对,可眼前的人,看起来只有忧伤,语气里只有决绝。老闆娘嘆了声气,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如寻所说的,向那位客人“致歉”去了。 房内的人阖上门,面对着门站了许久,才转身去收拾了包袱。 寻准备去南亭城外。 此时此刻,她的心里乱得像一团浆煳,浑浊又黏腻。苍茫的夜空,纯粹的星光,竟像成了她的救赎。 寻推开窗户,俯身一看,并不算太高,恰好巷子里无人,她便跳了下去,待站稳身子后,又唿哨一声,把自己的马从后院唤了出来。 黑鬃马尥一尥蹶子,似乎也是期待许久,想要在荒野上驰骋一番了。但寻跃上马背,念着还在城内,只是慢慢地骑,马蹄踱步声哒哒,又克制又别扭,在巷子里响得突兀。 寻离大街越来越近,却远远地瞧见了一个身影,从始至终地立在巷口处。 街上灯火明亮,小巷里黑暗无光。那人也骑在马上,逆着光,一尊高大的黑影。此情此景,寻好像是从死寂走向光明,从落魄走向喧譁,从孤独走向怀抱。 寻其实十分想骑马回去,可是不知怎地,她回头去看,身后只是一片黑魆魆,像极了一条没有尽头的深巷,好像只有往前走,才能远离厄运。 总归,她可以装作不认识他的样子,不是吗?反正封并不知道,她已经记起了往事。 第22页 因此,即使到了巷口,寻也未曾瞧封一眼,只是绕过他,径直往街上骑去。而就在此时,封出声了:“辰姑娘。” 他唤的,是寻如今的名字。既然如此,寻可不能听若惘闻了。 于是,寻轻轻拉住了缰绳,黑鬃马停下时,正好与封的那匹枣红色骏马并列在巷口,不过是头尾相反。一黑一红,两相望着,鼻子发出“哼哧”声,似乎欲比试一场。 寻回眸看向封。当这一瞬间,恰有风从巷子深处吹来。一时之间,长发飞扬,隐隐绰绰地遮住彼此的容颜。 巷口一面明,一面暗,封的衣裳泛着莹润又妖异的光晕。他定定地看着寻,目光比巷子还深邃悠长。 寻不着痕迹地移开了目光。“公子在叫我?” “是。” 寻又问:“何事?” “不知姑娘现在要去何处。” “与你何干?” 封反问:“先前姑娘拒绝了在下的请求,姑娘觉得与在下有何干?” “公子是请我写信那人?” “是。” “那又如何?” “在下十分想知道,究竟是何事,让姑娘宁愿拒绝十倍的报酬,也要在晚上离开客栈。” “规矩而已。” “规矩是姑娘定的,遵守与不遵守,也只由你决定罢了。” “公子未免管得太宽。” “倘若姑娘当真不愿回答,在下无法,只能跟着姑娘,一看究竟了。” “……”封这话说得正人君子,怎地仔细一想,却像是市井痞流说的话? 寻无言以对,同时却也有些恍惚了。当年他们初见之时,封就是个比冥鬼更冷漠无情之人,即使后来两人相知相爱,封也是难得主动的一方。而如今,一切都好像反过来了。 “现在的纨绔子弟都是这般道貌岸然的人么?”寻将封看作素不相识之人,语气里尽是嗤之以鼻的意味,“怪癖——尾随女子?胡搅蛮缠?” 寻过去何曾想过,有朝一日,她竟会这般轻蔑地与封说话?如此情状,实在诡异得很。 然而这终究不是最出人意料的。封听过寻的嘲讽,嘴角反而溢出了淡淡的笑意。他调转了马头,枣红色的马挑衅似的抬高了项颈,黑鬃马似乎被它趾高气扬的神态所激到,一下子拔腿冲上前去。封眼疾手快,一拉缰绳,就让黑鬃马扑了个空。黑鬃马却觉得背上一轻,待它反应过来时,它的主人已经被那个陌生男子捞到了怀中。 黑鬃马看见,那陌生男子凝望着它的主人,一双眼眸里满载着方才没有的温柔。封嘴角的笑意渐渐褪去,一贯沉冷的语气里也出现了方才没有的深情: “是啊,我只对你一人胡搅蛮缠。” 第24章 痞之流 一尊月白长袍,一席靛青柔衫。纷扰街市竟也似安静下来,一道道目光都落在了那两人身上,无言地,一前一后地,走在南亭长街上的两人。 城门守将懒慢,两人经过城门时,一士兵正打着盹儿,过了许久才睁开眼,半梦半醒地往城外瞧一眼,又瞌睡过去,过了一会儿却突然跳起来:“那不是辰姑娘吗?怎地身后还有个男子?” 同伴拉拉他的袖子:“你是没瞧见他们方才那万众瞩目的样子。俊郎配美人,多好。” 士兵木然片刻,点点头:“看来我堂兄是没机会咯……” 然而,过了不多时,士兵口中的辰姑娘又折了回来,男子依然跟在她的身后,只不过,这回两人都骑在了马上,一匹黑鬃烈马,一匹枣红骏骐,很是风光。进城门时,那辰姑娘似是对投来的许多目光感到不适,索性翻身下马,男子亦之。 士兵这回倒是看了个仔细,却觉着这场景莫名有些奇怪。怎地两人看起来生疏得很?士兵看着寻和封的背影,直到他们双双消失在灯火斑斓的街尾,也未曾发现两人说过一句话。 溯源。 寻愣了一瞬,当即拔出腰间短剑,封却更为迅速地握住了她的手,将短剑插回鞘中:“姑娘真是烈脾气。” 寻拂开封的手,面无表情地道:“多谢。我的马,也是。” 话未落,黑鬃马果然朝封撞了过来。封看了一眼那黑旋风似的马,忽一淡笑,右手揽紧寻的腰肢,轻易就从马背上跃了下来。枣红骏马也是极有灵气,竟往大街上闪去,黑鬃马见了穷追不捨,导致街上一阵手忙脚乱的闪躲。 再看巷中,寻毫不犹豫地推开了封,从他的怀中站出。“公子的马真是无赖。” “多谢。”封顿了顿,眼中笑意难明,“我,也是。” “……” 寻彻底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她去找一熘烟便不见了踪影的黑鬃马,封走在她的身后,距离一寸不变,惹来街上许多探寻的目光。 寻欲请封别再跟着自己,但转念一想,他也要找他的那匹枣红骏马。两马定然是在一块的,那他们也应一同寻找才是。罢了…… 最后,他们在城外眺见了那两匹你追我逐的马,似乎撒开了野性,半天唤不回来。现下倒是唤了回来,但看起来还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样子。 第23页 夜空?星辰?今夜铁定是看不了了。 寻回到杏林客栈时,看见柜檯边有几位客人正在向老闆娘打听着什么。当封跨进客栈门槛之时,柜檯处的几人恰好都转头看过来,乍一眼,正常得很,再瞅一眼,却是不得了了!一时间,几张脸上表情各异,精彩纷呈。 老闆娘又惊讶又疑惑,其之所想不必多言。重要的是柜檯前的那几位客人,应是与封同行的几人,他们见到寻,见到这位杳无音信了多年的贵妃娘娘此刻竟与皇帝一道出入,已经呆若木鸡。 当年有心栽花花不开,如今却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贵……贵……” “今日怎地改口叫贵公子了。”封朝几人走了过去,经过他们身侧时,又低声吩咐道,“权当没看见。明白?” “哦……哦!明白!” 寻自然清楚那几人惊诧的缘由,也知道他们方才打量着自己的直勾勾的目光实在太过明显,却闭眼当瞎,视若无睹,迳自上了楼去。老闆娘扔下几位客人,从柜檯里绕出来,又小跑几步追上寻,问道:“怎么回事?你不是说……那个人怎么和你在一起?” “不知。” “啊?”老闆娘得不到答案,只好使出她察言观色的看家本领,却仍未发现寻有何异常。若偏得说有,似乎……她的眉眼,较平时稍稍拧巴了些。 又听寻自言自语:“他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老闆娘精神一抖擞,立马问道,“什么样子?” 寻看了一眼老闆娘好奇的样子,漠然道:“什么样子?痞子之流。” “……” 第25章 夜未央 翌日晚,薄雾漫起,遮蔽住月光。 寻关上窗户,心中却生出不祥的预感,不知是否是因为南亭赌坊的几个头目将在明日被斩首的缘故。赌坊的余孽残党,会不会趁着今晚的夜色而有所行动呢。 山高皇帝远,偏远的地方,通常要么是官府权力滔天,要么是帮派只手遮天。显然,南亭是后者。朝廷对南方的管束向来松垮,虽说近年来略有改变,但是在南亭这般鱼龙混杂的地方,成效并不大。而皇帝颁布的新政,应当就是为了改变这种情状。 然而,哪有那么容易。否则,封何故亲自南下视察呢? 今日早晨,封交给寻一封信,托她送至驿站。信笺上註明送至迦城,即当朝京都,寻猜测信中应当记录了南方目前的境况。当时她还感到疑惑,为何封不遣亲卫传信,而要选择安全难有保障的驿站,现在想来,怕是故意为之,为的就是让那封信被南亭赌坊的人截去或发现。那么,封的目的又是什么呢?此番做法,很有可能引蛇出洞,所以,他应当已经做好了部署,只待将闻风而来的赌坊众徒一网打尽。 驿站的人多半认得寻,赌坊之人只消随便一问便能得知,那信是她送去的…… 寻不由得望向房门,心中生出一股凉意。 倘若事情真如她所料想的那般,封岂不是利用了她,还将她置于危险之中了么?那么……封会相应地做好万全之策,护她周全吗? 寻的手握住了短剑之柄,思量一二,终是走出了房门。 一抹身影在廊上闪过,未几,寻已出现在了别处——老闆娘房中的横樑上。 老闆娘洗漱完,回到房内,却并未发现异常。横樑倒是蛮宽,正好够寻平躺下来。寻思考了一番,最终还是选择暂且不出声知会老闆娘。若今晚安宁,她在樑上睡上一夜也并无不可,省得解释这一行为的因由;若今晚有变,她也算是躲过一劫…… “咚,咚,咚。” 敲门声在沉寂的夜中骤然响起,却迟迟没有传来人声。 寻心中正好念道——而且,南亭赌坊的人若是找上了老闆娘,她的短剑,就有见血的必要了。 寻侧头往下看,老闆娘听到扣门声后,毫无防备地朝房门走了去,边问道:“谁啊?” 门外依然安静,过了一会儿,有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客人。” 老闆娘那七窍玲珑的心终于有了警惕之意,她再一次询问道:“哪位客人?” 寻已经剑拔出鞘,打算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但转念一想,却又稍微收敛了剑势。对于南亭赌坊来说,捉获官府官员是他们今晚的目的,老闆娘不过是他们要询问的对象。在问到有价值的消息之前,赌坊的刺客不可能轻易杀了老闆娘。 如此,寻决定按兵不动,见机行事。 门外的人道:“昨夜入住的。” 老闆娘问道:“可是秦公子?” 门外立马应道:“是。” 老闆娘却在一瞬间变得面无人色。门外又传来了声音:“怎么还不开门?”寻揣测着老闆娘该是已经吓得魂飞天外了。昨夜入住的,除了封那一行人,哪有什么秦公子?不过是老闆娘为了试探而问的罢了。 可门外那人,竟说他是秦公子。不是却称是,唯有一种可能。那便是…… “砰!” 一声巨响,寻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儿。却听见在门被撞裂后的同一时刻,杀声、惊叫声、铁器铮铮之声,都陡然响起。 第24页 外头,也交锋了。 “你是谁!别过来!”老闆娘连连后退,身影重新出现在寻的视线中。 紧接着,寻又看到了一个黑色的背影,一步一步向老闆娘逼近。“你不用管我是何人,只要你乖乖告诉我,朝廷官员在哪里,我就可以饶你一命。” “什么朝廷官员?我,我不知道啊!”老闆娘踉踉跄跄地后退,看到一个花瓶就拿来当救命的东西往身前挡。然而,她已经退到了墙边,再无退路。 那名刺客却突然停下了脚步,微微偏头。寻明白他是听出了外边声音的不对劲。南亭赌坊有备而来,官府又何尝不是。赌坊众徒以为今晚是他们的突袭,却没料到官府也做了埋伏。因此,门外两帮人马交锋的声音,让这名刺客感到了慌张。 “快说!别装煳涂!”刺客狗急跳墙,横起一把长剑,直指老闆娘心口,“我给你三秒钟时间!一!”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 “二……” “别杀我!别杀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三……” 老闆娘以为自己当真要没命了,不敢面对地偏过头去,紧紧闭着双眼,连眼皮都在颤抖,可是痛感却迟迟没有传来。许久,老闆娘才偷偷睁开了双眼,却发现眼前之人的胸膛,刺出了一抹银光!那是……那是剑锋! 寻用力拔出短剑,又是鲜血飞溅。刺客慢慢地跪倒下来,呆滞住的老闆娘的眼前出现了寻的面孔。 “老闆娘,”寻沉沉地唿出一口气,终于如释重负,“你没事罢。” 老闆娘看向寻的身后,脸上突然露出了惊恐万分的神色。“小心啊!” 寻大惊,连忙转身。 “啊!” 一道血光染红了双眼。 终究还是闪躲不及……寻一下子跪倒在地上,左臂划破的衣襟下面,出现了一条长长的血沟。 血沟里的鲜血不断地涌出来,寻却顾不得那么多,忍着剧痛想要站起身来,却又被身后的人踩在地上。 “啊!” 那人将脚尖踩进了寻的伤口,寻痛得几乎晕厥过去,地上顿时流满一滩殷红的血。 “手……手下留情……” “手下留情?哈哈哈哈哈……我的伙伴死在你的剑下,你竟然还敢向我求饶?” 寻这时已经放开了手中的剑。刺客以为她要缴械投降,却见寻将右手伸进了衣领中。刺客一个激灵,又加深了脚下的力道:“你敢使暗器!” 寻一下子全身都颤抖了起来,却紧紧咬着下唇没再喊出声来。下唇都被她咬破,嘴中一股温热,随着血腥味流进喉咙里。 刺客再看一眼,却发现寻摸出的不是暗器,而是一张……银票! “这……这里是一百……” 刺客眼中冒出饿狼一般的阴光,他一把夺过了银票,定睛一看,手中的银票竟然印着一百两的纹案! “拿钱买命啊?啊……可是,这点钱不够啊!哈哈哈哈哈……” 刺客一大笑,连脚下的力度都变得重了。伤口已经深到见了骨头,寻痉挛得说不出话来,她只能用最后一点力气看向老闆娘,幸亏老闆娘明白了她的意思,连忙点头:“我们还有很多钱,还有很多!只要大侠饶我们一命,多少钱都好说!大侠与其为赌坊拼命……还不如,还不如拿了钱远走高飞!您说是不是?” 老闆娘卑微如蝼蚁的模样似乎取悦了刺客,他龇牙咧嘴地笑着,笑着,然后道:“是呵……你说的好像有几分道理啊!我何不拿了钱远走高飞?反正这碍手碍脚的傢伙已经死了,哈哈哈……那你现在就给我去拿!别想给我耍花招!否则——你的这位朋友……”刺客低头睥睨着已快不省人事的寻,阴恻恻地笑道,“我会让她生……” “厄!” 刺客的话还没说完,只听闷哼一声,再也没听到他的声响。一把长剑已经贯穿他的躯体,让他跳动的心脏感受着侧锋赐予的绞痛。他身后之人一举拔出了长剑,顿时,血如泉喷。 刺客轰然坠下,倒在寻的身旁,死不瞑目。 寻也终于挺不住,昏了过去。 第26章 温存 “皇上……不肯来吗?” “笙贵妃也遇刺了。” “……” “皇上,去了坤华宫。” 这时,殿内众人的脸上都出现了诡异的笑容:“贵妃娘娘啊……皇上最爱的人是笙贵妃……笙贵妃就要成为皇后了……您还有有点自知之明罢……” 那名为寻上药的御医也抬起头来,微笑着看着寻,手中的银针,勐地朝她裂开的伤口刺去。 寻陡然睁开了双眼,急促的唿吸久久才平復下来。 原来,是梦。 寻心有余悸地长嘆了一口气。 她分明已经有许久不曾梦见过去的事情了。 神智渐渐地清明,左臂的痛感也愈发强烈。寻掀开被褥下了床,血液的涌动又引起了不适,她的头眩晕了一阵,才堪堪站稳,同时也发现,自己竟还待在老闆娘的房间里。 第25页 “诶!”涟正好推门进来,看到寻摇摇欲坠的样子,连忙放下粥,跑过来扶着她,“辰姑娘,你醒了!” “嗯……咳咳!”寻一开口,才发现嗓子干涩极了。涟见状马上倒了一杯水递给她。 寻抿了一口水,待嗓子温润些后,又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巳时,翌日巳时。你睡了六个时辰。” 巳时……已是日上三竿了。寻瞧了瞧窗,天色却很昏暗。涟释疑道:“外头要下雨了,所以看起来阴沉得很。” 寻点点头:“那南亭赌坊……” “放心,都解决了!今早那些匪首都被斩了头,很多人去看呢。话说,昨晚着实把我吓着了,还好官府早早地做了准备……”涟正说着,却突然住了口,似是想到面前的人才在昨晚受了重伤,怪不好意思的。 寻却也并不在意,她听着涟说话,脸上一直带着淡淡的笑意。这个姑娘……和莞那个丫头倒是挺像的啊。 “辰,你要不要……先喝点粥?” 寻在桌旁坐了下来,她从涟的手中接过了勺子,轻轻道:“我自己来罢。” “吱呀”一声,又是门开的声音。 房内两人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去,却见一名白衣男子站在门外,眉眼清冷。 来者为封。 封看着坐在桌旁的寻,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终是他打破了房内的宁静。“你醒了。” 寻无甚感情地应道:“嗯。” 涟打量着两人的神色,突然暗暗地笑了一声,然后快步走去门外。“严公子呀,你来得正好,我还得帮娘的忙,辰姑娘就交给你了啊。”话音一落,涟的身影也消失不见。 寻不禁有些想扶额。这位涟姑娘才嫁人,怎地这么快就得到了老闆娘的真传…… 封在门口站了片刻,终于走了进来,背身关上房门。 “喝粥?” 寻道:“我自己来便好。” “不要逞强。” “右手不是没受伤么。” “我不是说这个。”封顿了顿,又道,“你应该好好在床上躺着。” 寻只注视着眼前的粥,没有回应封。她感觉站在自己身旁之人的鼻息逐渐加重,突然,封拿走了寻手中的勺子,又将她打横抱了起,径直走向床边。 寻本就虚弱,反应较平时迟钝许多,索性放弃了反抗。何况她左手依然作痛,再有……封这般沉郁的样子实在令人有些畏惧。 寻被封放在了床上,却没有躺下。或许是因为一站一躺,两相对望,实在别扭得很。 “罢了,我现在还不饿,”寻见封转身朝桌子走去,似乎预见了封餵她喝粥的情形,连忙出声道,“粥还是晚些再喝。” “……”封回眸看了寻半晌,问道,“所以,你想先换药?” 换药?寻朝封身后看去,这才发现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个药箱。如果是换药,她单用右手自然是很难完成的,所以说…… “敢问,是公子帮我换药么。” “怎么,你要拒绝。”此话似是疑问,却是肯定。 寻别开目光。“男女授受不亲。” “……”封突然笑了一笑,“姑娘在怕什么?你以为,你身上的衣服,是谁帮你换的?” 什么? 寻一下子愣住了。 她身上所穿的衣裳的确不是昨日的那件,原以为是老闆娘帮她换的衣裳,没想到……虽然他们曾经……曾经有过肌肤之亲,可是…… 寻还是不由得恼了起来:“公子怎可……” “你的身上……” “……如此轻浮!”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伤痕。” “……” 封语气平平的一句话,却问得略有愠怒之意的寻怃然沉默下来。 封方才问了什么? 他问她,她的身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伤痕? 这么多年了,他竟然还不知道。 这么多年了,原来他一直都不知道。 那个夜晚,她被刺客所伤,封却摆驾坤华宫,对笙贵妃嘘寒问暖,而对她不闻不问。寻心中残存的温存,也许就是在那时消失殆尽了。 “抱歉,公子……”寻阖上了眼睛,将头转向床的内侧,“我想休息了……” 寻已经毫不掩饰语气里的疲惫。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转过头来。封已经不在房中。 第27章 悲喜 日子过了许久,寻的伤也渐渐好转,但因为伤至骨膜,平日里还需万分小心。老闆娘护着寻那当真是事无巨细,饭盛不得,东西提不得,衣服洗不得,笔也握不得,活要把她养成了废人。 这不,恰好近日来晴朗天气居多,寻就时常坐在后边的小院子里,沐浴着阳光,什么活也无需做,惬意得不行。 这会儿,老闆娘又端了药过来。寻远远地就闻到了苦味,无奈地苦笑。那味道,真叫人怀疑究竟是用来调理身子、治癒伤口的,还是用来催人呕吐的。 第26页 寻捧起碗,一饮而尽。 “要不要来块冰糖?”老闆娘看着寻喝药的样子,自个儿的眉毛都苦得皱起来。 “不用了。” “你也是吃得了苦。” 寻笑笑。这句话倒是一语双关。“能吃苦,不是挺好的。” 老闆娘却不置可否。她把药碗放好,又搬了条木椅在寻身边坐下。“小辰啊,有个事我想与你说说。” “嗯,我听着。” “你也别嫌我啰嗦,大家都道这女大当嫁,女大当嫁……” “老闆娘,我……嫌你啰嗦。” “……”老闆娘一听寻这话,喉咙顿时如冻住一般,但她这回却不罢休,继续说道,“你嫌我啰嗦便嫌我啰嗦罢,可我是真为你着急啊。小辰,你说,周郎那几个小伙子你不中意也就罢了,严公子对你这般上心,你们就算有什么过节,也该放下了啊!你看,筠那小子和小涟不也是常常拌嘴吗,但争完吵完还不是恩恩爱爱的?两口子真没必要这样冷眼相待,何况人家那般无微不至地关心你……” “老闆娘,对不起,让你这么操心我的婚姻大事。”寻打断了老闆娘的话,“可是,何必要做无用功呢。我知道他很好,但是我们不可能。” “怎么就不可能了?”老闆娘更是心急,“这还不是小辰你一个点头的事情?你们之间究竟能有什么铜墙铁壁,就算烧不化,绕过去总也行罢?” “……”寻不作声。 她敛下了眸,片刻后又抬起眸来,向上伸出手掌去,阳光透过指缝,莫名地灼眼。老闆娘焦急,她反而更加平静,收回了手,淡淡地重复道:“有什么铜墙铁壁吗?” 老闆娘没应声。不知是因为她在候着寻的下文,还是因为寻此刻漠然的样子让人看了很是难受。 “老闆娘,你当真想知道吗?” “小辰啊……” 寻握住了老闆娘的手,却没能让她稍稍安心下来,反倒是指尖的冰冷使老闆娘更加心慌。“南亭赌坊夜袭杏林客栈,老闆娘当真以为那是偶然为之吗?严公子腰缠万贯,出手阔绰,老闆娘当真以为他是南下经商的贾人吗?” “……” “说起过去的事情时,我总是闪烁其词,老闆娘理解我,所以从不刨根究底,但老闆娘应该很想知道罢?” “……” “自古皇帝后宫三千人,自古一入宫门深似海。” 老闆娘蓦然睁大了双眼。 “我好不容易从海里游上了岸,你却一直劝我跳回去。” “……”老闆娘的双眸瞪得好似铜铃。寻的话过于含蓄,偏生她的语气又是如此不容置疑。老闆娘花了好一阵子才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当即茫然了。但见她抽出了被寻握着的手,捏了捏自个儿的手背,又敲了敲自个儿的脑门,还以为自己沉在梦中:“快醒来啊!” 寻站起来,又一次握住老闆娘的手,一字一顿地告诉她:“不是梦,是真的。” 老闆娘讷讷然许久才敢相信寻的话,目光清明之后却见眼前的人留下了眼泪。似乎方才那六个铿锵有力的字不是说与她老闆娘听的,而是说与寻自己听的。 寻转身,拂袖一抹便拭去了泪水,语气与平日里再无差别:“老闆娘,你是如此通情达理的人,想必也能明白我心中所想了。我不是不着急自己的终身大事,我不过是……无心,无意,也无力罢了。” 老闆娘看着寻的背影,还想说些什么,却发现都是徒劳的。她的脑子才被天翻地覆地搅了一场,眼下混乱得很,也不明白说何是好、说何是对,索性闭上了嘴,悄悄地走开,让寻一个人安静地待着。 后院里,风飒飒而来,叶簌簌而落,日灿灿而暖,木枯枯而黄。寻抬头朝天空望去,心里念着,秋天也要过了。 第28章 苏城帮 “公子。”一名玄衣男子朝封行礼道。 “何事?” “属下已查到那两名刺客的身份。” 封停下手中之笔,神情肃穆起来。“说。” “据属下所得,两人同属苏林的苏城帮。苏城帮与南亭赌坊是一般的面目,蛮横暴虐,为人不齿。此外,属下还打听到,苏城帮有个不成文的帮规。” “哦?是什么?” “帮中之人,可分各帮派一杯羹……说得冠冕堂皇,其实,不过是趁火打劫。” 封听言,将如此帮规与两个刺客先前的所作所为联繫在一起,突然觉得有趣。所以,他们并非南亭赌坊之徒,而是苏城帮的杂碎,却想趁着南亭赌坊偷袭杏林客栈,偷偷捞点好处么?如此打着别家名号为非作歹的事情,当真是处处都有。 封翻开又一簿文书,边览边道:“趁火打劫,也应当弄清是趁何人之火,打何人之劫。如今这苏城派撞上朝廷的刀口,不知能留到何时。” “属下明白,五日之内,苏城帮定将土崩瓦解。” 封淡淡地“嗯”了一声,便执笔染墨,不再作声。玄衣男子见状领意,退出了门外。 第27页 另有一身着青衫的男子倚在门边。他见玄衣男子出了房门,便问道:“公子如何说?” “应是让我们灭了苏城帮。” “哦……剿灭南亭赌坊之时,也没见着公子这般不假思索。这也好,省得瞻前顾后,一锅端了这苏城帮便是。”青衣男子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又道,“唉!还不是因为那两个不知死活的刺客,劫掠谁不好,偏要劫掠贵……” “诶!你忘记公子是如何吩咐的了?” “呀……险些违背上命。多谢提醒。”青衣男子及时止住了嘴,想着那便没啥话好说了,索性活动一番筋骨,然后提起了靠在墙边的剑,道,“那就走罢,给剑餵血去。” 玄衣还未应声,却与青衣两人同时愣在了原地。瞧瞧拐角处走出来的人是谁,竟是他们方才险些提到的贵妃娘娘。 “二位公子。”寻朝他们一笑示礼。 “辰姑娘。”两人点头还礼。玄衣问:“辰姑娘这是……” 寻道:“严公子可在?我正要去找他。” 青衣笑了起来,连声道:“自然是在的,严公子这会儿正独自待在房中呢,辰姑娘来的真是好时候。” 玄衣听出青衣将“独自”和“好时候”二词咬得很重,不免拍了一下他的后背。“你以为严公子是谁,容你开这般玩笑?” “……”青衣皱眉,却又好像觉得玄衣说得有理,云里雾里地回答道,“近日来见着严公子变得有些不一样,竟让我不知天高地厚地以为严公子与我是一类人了。那位让严公子变得不一样的人,在下好生佩服,佩服……” “说什么呢……”玄衣眼见着青衣越说越荒唐,赶忙推搡着他离开,却在两人绕过寻之时,听到了寻不冷不热地说道:“这位公子此番没头没尾的话,与二位方才的谈话,我都听得懂。” “……”顿时,两人瞠目结舌。 寻等着二人稍稍反应过来了,才继续说道:“听二位方才所言,之前刺杀我与老闆娘的两名刺客,是苏城帮的人?” “是……” 寻轻唿一口气,终是将一直藏在心中的问题问了出来:“所以,在两帮人马交锋之前,严公子……是派了人保护我的……对么?” “这……”青衣和玄衣对望一言,不知如何应答。怎么办?他们又无法确定,面前这位辰姑娘是否已经记起了自己贵妃的身份,怎敢轻易回答她的问题? 寻见两人踌躇不决,索性移了脚步,重新站到两人的面前,再一次问道:“所以,在两帮人马交锋之前,皇上是派了人保护寻贵妃的,对么?” “……”这下,两人彻底不知所措了。这是什么情况?寻贵妃是何时恢復的记忆?南亭赌坊突袭那夜吗?还是……她早就想起了过去,却一直装作失忆的样子呢?若是后者,那可真是……匪夷所思了。尤其是青衣,他这些天没少调侃寻贵妃,现在想来,着实丢脸啊! 念此,青衣忍不住伸手挡住了自己的脸,纠结地回想着他这几日究竟说了哪些不得体的话。 寻见青衣是不可指望了,便转而看向玄衣。玄衣只好斟酌着回答道:“皇上,并未派人保护寻贵妃,” “……” “只因他是亲自守在寻贵妃门外的。”玄衣道,“却没想到,贵妃早已去了别处。待皇上找到贵妃时,她已经被刺客所伤。” 青衣在一旁听着,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来补救先前的言语之失,却被玄衣制止住。“贵妃娘娘,若无他事,微臣二人就先行告退了。”言罢,玄衣便拽着青衣离开了,只余下寻,怔怔地立在拐角处。 她的耳畔似乎又响起了玄衣方才的话。亲自守在门外…… 可是,那又如何呢? 其实,她也都猜到了。 回过来想想,南亭赌坊的人应该早就确定了客房的位置,如何还会问老闆娘“朝廷官员在哪里”呢?不过是苏城帮的人戴着南亭赌坊的面具谋财害命罢了。所以,她不怨在这场封谋划的请君入瓮的游戏中,她成了唯一一个受伤的局外人。 谁能料到苏城帮这个变数? 只是——寻看向她的左臂,伤口外缠绕着一层层白麻,每次拆开来,都是骇人的景象。那血肉模煳之景,还有其他伤痕,都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小桥听流水,篱落看黄花,纵然令人心嚮往之,可是,一旦离开这里,一旦回到皇宫,又是浮生一梦,所有在南亭的欢愉都将化为泡影。 封此次南下,是为了保南方安定,是为了施行新政,却唯独不是为了找她。万家宴的那个夜晚,封没有挽留她,而她在南亭待了这么多年,慢慢地,也鲜少再有想起封的时候。这足以说明,他们早已可以放下彼此。 封,他终究不是一介布衣,一名商贾。他是长寻国的皇帝,他有他的尚祯盛世要缔造。他如何放得下他的江山? 而她,也不会是那母仪天下的皇后,不会是温柔娴淑的贵妃,不会再回到皇宫里,回到那个有着太多她不愿想起的往事的地方。 第28页 帝与妃,夫与妻,封与寻,严公子与辰姑娘,谁言谁离开谁,便无法活? 寻阖上眼睛,轻轻晃了晃头,将思绪理了个清,才往前走到封的房间。 她举起右手,正要敲门,这时门却恰好被打开了。 第29章 晓 里外两人,抬眸皆是一愣。 封:“辰姑娘有事?” 寻:“公子这是要出去?” 几乎是同时问道。 封:“是。” 寻:“嗯。” 又是同时回答。 氛围一时有些尴尬。“那我晚点来便是,公子办正事要紧。”寻率先说道,说完就要转身离开,封却一把拉住了她的右手腕,道:“公子办正事要紧?怎么,莫非姑娘找在下,问的不是正事。” “呃……”寻愣了一下,才道,“算是都有。” 封看着寻好一会儿,手下突然一用劲,寻一个踉跄,就被封拉到离他只有咫尺之隔的地方。封道:“不如,现在就说了罢。” 寻心中一颤,虽然料到会有此番状况,却还是没能抬头直面封的目光,只是垂下了眉,道:“此事重要,公子还是别草率对待的好。” “那你要我如何?”封看着眼前之人,目光越发深邃,“进房间好好谈?” “……”寻回道,“公子先将手头之事办好,再与我详谈,如何。” “你以为,会有那个时候吗?” 寻又是一愣,封这是何意?但她随即又反应了过来。寻所言是眼前之事,封所言却是所有政务。若是所有政务,封自然不可能会有将事情都办好的那一天。就近日而言,除开朝廷送来的文书不谈,单是南方几州的要务,就能压垮一头牛了。 这是怎地了,她竟差点忘记封是这个国家的君主。 念此,寻只好妥协道:“那我们便现在说罢……公子可否让我进去?” 封这才放开了寻的手,退进门内一侧,给她让出一条路。寻的后脚刚一踏进房间,门就被封关起来,发出一声“砰”的轻响。 为什么,有一种羊入虎口的感觉…… 这般想着,寻又往房内走进去几步,一下子拉开了与封的距离。 封所住的是杏林客栈里上好的客房,虽算不上华贵奢丽,但胜在比其他客栈清幽雅致许多。房内较宽敞,多摆了一处长几,左右铺毡,可供客人书字作画,斟酒饮茶。 寻心念便坐在那处好了,身后的人却出声叫止了她的步伐。“你是来劝我放弃的么。” “……” “倘若是如此,姑娘恐怕要无功而返了。” 寻转过身去,却见封还站在原地,静静地望着她,目光与语气是一般的清冷。 寻道:“公子不可能不明白我的心思,何必要坚持不休呢。” “明白什么?”封反问一声,却似乎不需要寻的回答。他朝寻走了去,一步一步,无形的压迫感愈来愈强,让寻都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但听封继续说道:“辰姑娘何曾表明过自己的心思?你对我是恨,是恶,是愧,还是惧?试问姑娘,你可曾表明过?” 寻见封的目光逐渐变得炽热,终于站住了脚不再后退,沉声道:“公子何须我表明自己的心意?你应是在一开始就懂了才对。” “是么,在一开始就懂了?”封看着寻,微微眯起了眼眸,“辰姑娘不也是在一开始就明白,如今的纨绔子弟都是这般道貌岸然、癖好胡搅蛮缠的怪人吗?” 寻听着封如此之问,却是无言可对。她确实说过这样的话,可那不过是她的信口之言罢了,哪想得封竟记得这般清楚,还反而用以戏嚯她。 “或许姑娘需要知道——只要你一朝不坦白,在下便一日不罢休。” 封的目光分明沉重如磐石,却让人觉出一点咄咄逼人、暴戾恣睢的意味来。寻沉默地望着封,许久之后,终于笑着道:“公子想要我坦明自己的心意,是吗?” 封的眸光已经愈发深沉。 “那公子便听好了,” 封突然一步上前。 “我从始至终都……” “唔!” 寻勐然睁大了双眸,整个人都凝滞住了。 那股炽热又冰冷的气息瞬间吞没了她,熨帖着她的四肢百骸。 什么…… 他这是……在……吻她…… 封竟然一步上前,托着她的后颈,然后低头吻住了她! 这个霸道的、深情的、恨意泛滥的吻还在加深,渐渐地寻已经喘不过气来,连意识都变得模煳了。再这样下去,她一定会丧失理智,沉陷下去…… 寻只好艰难地伸出左手,往前用力推,似是推到了封的胸膛。可是那力气仍旧太小,封根本毫无察觉,反是寻感觉到左臂伤口的疼痛,不由得皱眉低吟了一声。 封一滞,终于停了下来,空气中都好似瀰漫着靡靡之气。又过了一会儿,封才慢慢地放开寻,看见怀中人的面色泛着潮红,气息还有些紊乱。 默默相对无言。 寻低着眉,视线里只有封的黑褐色的衣襟。 第29页 许久,寻终于出声了:“什么时候?” “什么?” 寻抬头看向封:“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已经恢復记忆了?” “……” “封?” 封看着寻的目光,似乎在这一剎那微微颤抖了一下。这一声“封”,恁地听得如此陌生。他是有多久未曾听见她唤他“封”了。且不说她离开的这些年,即使在皇宫,她也不过是依着礼节尊称皇上。而将军府,已是在很久很久之前了。 “你终于,不再演了。”封道,“也终于决定就此放手了,是么?” 寻从封的怀里退了出来,站在了离他有两尺之隔的地方。“我,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去争取什么……还望皇上成全。” 又是皇上之称。 “既然早就决定如此,为何不在一开始就说清楚。” “我以为,皇上会明白。”寻低声说道,“当年,万家宴那晚,皇上不就是因为明白了我的心意,才放我走的吗?” “当年?”封轻哼了一声,却是意味不明,若真要分析些东西出来,竟有点像是无奈地自嘲。“那时你已全然不记得我,我如何挽留得你?” “难道不正是因为我全然不记得皇上,皇上才容易留住我么?” 封凝眸,嘴角突然出现一抹不明的笑意。“为何?” “巧言令色,甜言蜜语,难道不是帝王家向来……”话说到一半,寻突然发觉到不对劲,她怎地就这般口无遮拦地说了出来,当真是煳涂了。寻只好硬着头皮,改了话头:“请皇上别再避而不答,我方才所提……” “我不是向来只对你一人说甜言蜜语?” 寻的话被封打断,一下子愣住,半晌不知如何回应。那后宫嫔妾呢?寻憋了半天,终是道:“皇上此话,我不敢苟同。” 封似是看透了寻心中所想,于是道:“如若只看真心所言,确实只你一人。” 寻闻言又一次愣了,封这是在向她表达…… “皇上此刻莫不是又在花言巧语?” 封听罢,嘴角又一次现出不明的笑意。“是。花言巧语也是我真心所言。” 寻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于是房内就安静了下来。 相对许久,寻正拧眉思量着该如何将话头引到正事上来,封却已经出了声,而他的语气早已变回了一贯的低沉,神色也重新变得沉穆。 “你先前问我,是何时知道你恢復记忆的,是吗。” “……” “是在,南亭赌坊事变的那晚。” 寻听得此言,心中不由得一动,但听封继续说道:“刺客被解决后,我将你抱到了床上,又让老闆娘去找大夫来。你可能不记得了,那晚你一直流着虚汗,明明疼得战慄,却偏生不吭一声……怎么在梦里还如此倔强。” 怎么在梦里还如此倔强。 不知为何,寻听得鼻尖一酸,连声也忘了应。 “你可能梦到了以前的事情。一整晚,你时有呓语,声音低得很,又有些含煳。结果我只听清了一句话。” “……” “你问,” “……” “皇上,不肯来吗。” 说到这,寻的眼前似是模煳了,她也不知封的神色如何,因为封早已走上前来拥住了她。寻听到封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气息一如往日,寒冷如冰,却难得地,有了一点温暖。 “大夫赶来的时候,鲜血仍不断地从你的伤口里涌出来,我从未有这样害怕的时候,好像一个转身,等到再回头之时,你就会离开了…… “这几年,我原想着,如果对你来说,放手才是最好的结局,那,让我从此退出你的世界,好像……并无不可。可是,谁让上天让我再次遇见你,这一回,我倒是不想放手了。尤其是,当我看到你的面容苍白得已经没有血色之时,我已经擅自决定,不论你想如何,我都不会放你走了。” 寻的泪水已溢出眼眶,在她将头埋进封怀中之时,封的手也将她锢得更紧。 “在我把亏欠你的都偿还给你之前,你就别想离开了。” 第30章 晨起香 自从得知客栈里供了两尊大佛,老闆娘每日都神叨叨的,总觉得这日子过得不真实,偏生还不能与旁人说了去,老闆娘心里越发堵得慌。 别人也不明白她怎地突然对辰姑娘那般关照,对严公子那般尊崇。莫非是收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好处? 且看这日早晨。 “各位公子起得真早啊,早上要吃点什么?严公子……要不要等辰姑娘下来了再一起?反正粥才煮好,正烫着呢!”老闆娘瞧见封和青玄二衣从楼梯上下来,立马从柜檯里走出来迎接。 青衣本就睏倦,被老闆娘如火般的热情照得愈发睁不开双眼。玄衣则朝老闆娘略一点头,算是问早。 封习惯性地望了一眼隔间,寻果然不在里头。 “你们先吃。”封转了个身,后面的青玄二衣连忙让出道来。玄衣问:“公子这是要……” 第30页 封已朝楼上走去。“找辰姑娘。” 二衣对望一眼,青衣淫‖笑道:“就怕辰姑娘还睡着……哦,就怕辰姑娘在换衣裳。” 玄衣微微瞪他一眼:“本性难移。” 老闆娘看着眼前的景象呆了一会儿,回过神来后又挂起了笑脸:“二位公子喝粥吗?” 二衣异口同声:“不是说正烫着?” “呃……”老闆娘一时为难。她不是为了撮合那两尊大佛,才这样说的吗?她近日来察言观色,发现皇帝和贵妃竟有和好之势,不免又懵了。大佛晴雨不定,她也跟着徘徊不定,究竟是撑伞还是晒衣…… 老闆娘只好干咳两声,解释道:“先盛出来凉着,先盛出来凉着……” 过不多时,封和寻两人都来到了前堂。青衣笑吟吟地将两碗粥分别推到封和寻的面前:“二位怎地如此慢,粥都要凉了。” 寻道:“多谢。” 封一摸碗壁,果然凉了许多,便又握住寻的手腕,道:“我们去街上吃。” 寻已经被封牵得站起来,跟在他身后道:“锅中的粥应该还是热的。” 封道:“无妨。” 寻从善如流,便任由封引着走出了客栈。后头的青衣看着这一切已目瞪口呆,他忽然一锤桌,号道:“羡煞我也。”玄衣只是温和地笑。正好,此时涟和筠从庖厨里走了出来,一人端热水,一人持抹布,谈笑风生。 青衣见此仰天长嘆:“世间鸳鸯何其多,怎地就我一只落!” 转眼,封一行人已在南方待了三四个月。寻问封,朝廷政务如何?封告诉她,前朝要务有江和丞相商榷定夺,毋须顾虑太多,机密要事也有亲卫传送文书,并无大碍,惟缺一位后宫之主,镇住后宫莺莺燕燕的嫔妃。 寻回绝,不可能。 封见寻语气略显生冷,便也不再说此事。 这会儿两人正并肩走在街上。寻不由得庆幸时辰还早,否则若撞见了相识的街坊邻里,岂不是不知如何应对。 走着走着,一家生气腾腾的面馆豁然眼前,两人便走了进去。 “客人早啊!吃些什么?汤面还是馄饨?米粥也有,要的话自个儿盛便是,粥桶就在里边桌上。”老闆拿着汤勺在灶前忙活着,转过身来看见两人,眼前顿是一亮,“好一对璧人呵!” 寻微微笑了笑,道:“老闆,两碗馄饨。” “好诶!两位稍等啊,水还在烧着,一会儿便给你们捞!” 两人挑了个靠里的位置坐下。封对寻道:“怎地还未问我,便说要两碗馄饨?” “因为我想吃馄饨。”寻轻轻抿了抿嘴,似是在笑,“你不是总与我一样?” 封听言,也笑了一笑,道:“是,依你。” 面馆里较外边暖和些,却仍然有微凉之意。清晨的风冰寒许多,一阵刮来,门口灶台上的热气全化成白雾,斜斜地升腾。 寻见了这景象,似乎想起些什么,便对封说道:“立冬也过了,过几日,我可能得启程去圣灵城了。”顿了顿,又补充道:“去看一看莞。” “莞?”封听寻说着,低声重复了一遍。莞很小就进了将军府做活,后来跟在寻身边服侍,再后来便随寻进了宫,封自然是记得她。“那个已经离世的丫鬟?” “嗯。” 封点了点头,心中忽地有一念闪出,便问寻道:“你是不是一直以为,莞是被凝嫔害死的。” 寻的目光陡然变紧。“难道……不是?” 封见寻的反应,心中念果然如此。“凭凝嫔的能耐,不过是被笙妃当棋子使罢了。” 只一句,寻便明白了。原来,当真是她。 笙贵妃行事一向周密,几乎天衣无缝。寻也曾揣测过,或许凝嫔是被笙贵妃所指使,可转念想想,“在糕点中下毒”这等下策又不似笙贵妃的做派,这才径直取了凝嫔的命。没想到偏是她一反常态而为之,从而避开了嫌疑。 然而,说是下策……却还是夺走了莞的性命。后宫里的明枪暗箭,当真令人防不胜防。 寻得知了真相,心中却也无狂风也无浪,不过如投石入湖,盪起一圈圈无声的涟漪,顷刻便恢復了平静。“可是,如今就算杀了笙贵妃,拿她的血肉祭奠莞的亡灵,莞也回不来了……我惟愿逝者安息。况且,季太傅之死,或许已经足以让笙贵妃体会一番与亲友生离死别的痛苦。只是不知道,她究竟可曾对那些无辜死去的人有过一分愧怍之心。” 话落,寻又看向封,候着他的回应,却见封往她的身后瞟了一眼,笑得有些温暖。 寻不明就里地转过头去,入目之景是老闆正端着馄饨站在不远处,目光僵硬,两手颤抖,怕是完整地听过了寻方才那一席话。 再一眨眼,封已经走上前去,接过了老闆手中快要掉落的两碗馄饨,笑道:“放心,她今日并未佩剑,不会杀人。”老闆听罢,竟是相信的样子,木然地点点头,又木然地转过身去。 封将一碗馄饨放在寻的面前。寻看着封的侧脸,道:“你恁地诽谤我是杀手。” 封淡淡笑了笑,取过桌上摆的汤匙,将一把搁在寻的碗里。“我却是真的担心你会像过去一样杀了笙贵妃,担心你也变得与她们一般模样。” 第31页 “或许在宫中待得再久一些,我也会变得面目全非……”寻忽然心念一颤,问,“你如何知道凝嫔之死是……” 我所为的? 封重新在寻的对面坐了下来,不答反问:“怎么,还说自己不是杀手?” “……” 寻理屈词穷。 第31章 将行 节气已过大雪,越发寒凉。南亭还算和气,北方想必已冻骨。窗外忽起一阵风,寻看了看险些被掀起的窗牖,还是换了件更厚实的袄子,叠了放进包袱里。 老闆娘敲门进了来,手上提着米糕一类的干粮,放到桌上。“喏,给你买来了。” 寻将包袱系好,放至床边,然后朝老闆娘走了过来。“多谢大老闆。” 老闆娘原想睨视寻一眼,嗔怪她何需客气,可又想到寻的身份,顿时收敛了表情,道:“唉,不必谢。” 寻看着老闆娘表情几变、略显怪异,似是猜到其心中所想,便问道:“老闆娘可是有话想说?” 老闆娘脸上露出干巴巴的笑容:“确实有挺多话想说的,可是琢磨一番又觉得满是废话。” “但说无妨。我明日早便启程去圣京城了,老闆娘若不在今晚说,岂不是得等上好久了?” 老闆娘想了想,终于执起寻的双手,引她在桌旁坐下。房内点着烛火,将两人的面容照得祥和。老闆娘微低头,目光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又向上移去,看着寻道:“不知怎地,我总觉得你这次去了圣灵城,便不会回来了。辰啊,哦不对,寻贵妃,哎呀,怎么如此别扭……” 寻温声道:“还是唤我辰罢。” 老闆娘顿一顿,又温和地笑了,接着道:“辰啊,你在我这小客栈里住了也有四五年了,我一直把你当亲闺女看来着——我不是占你便宜啊——谁料得你竟然是……唉……总归我到现在还难以相信呢。宫里那般荣华富贵、锦衣玉食的,你却千里迢迢跑到南方来。我知道啊,肯定有许多缘由,但是,误会可以消弭,往事也可以放下,既然如今一切都清明了……你便听我这啰嗦婆子一句劝,和他好好谈一谈罢,谈谈你们该如何走下去,也不枉这些年岁的沉淀了。” 老闆娘言罢,房内便静了下来,只是她那一番话似乎还在寻的耳畔迴响。 “其实,我……” 老闆娘盼着寻回答,一听寻开口却又打断她道:“小辰,我便只问你一句话——你心里还有他吗?” “……” “你若心里还有皇帝,便不要再推开他,否则,你将来定是要后悔的。”老闆娘恳切地劝。 寻认真地看着老闆娘,终是微笑道:“我知道。”却依然没有回答老闆娘的问题。 你心里还有他吗? 寻的脑海里仿佛浮现出了近日来与封相处的画面。 若是没有,为何在面对他的时候,仍然做不到坦然自若?若是没有,为何一个吻便能夺去她所有理智,攻陷她的壁垒? 可是,皇宫那道壁垒,她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想再跨过去了。若到最后依然要回去,抉择之下,她或许会留在南亭。那时,她或许会嘆惋,不舍,或许早已能放下…… 或许,还会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呢…… 她也不想一日耗着一日,两个人暧昧不明。但封呢?他说过不会再放手,但为何也迟迟不谈此事?他最后会选择怎么做呢…… “罢了,我本是来嘱咐你一路小心的,恁地又多嘴起来。”老闆娘的话拉回了寻的思绪。老闆娘应是也明白了,即使她说得再多,都不奏效——感情这种事,有时候当真不是两厢情愿便能一帆风顺的——索性移了话头,道:“辰啊,你也别嫌我,我还是没法子把你当贵妃看,每每想到君民有别,唉,这心里就如刺着鲠一样,紧得慌。” 寻不免笑了:“老闆娘那般看我,便是生分了。眼下只有辰姑娘,何来贵妃呢?” 老闆娘还握着寻的双手,温热的手掌好歹将她的手捂热了些。老闆娘略带嗔怪的意味说道:“是——辰姑娘——但你的手也太冰了。” “咚咚咚。” “谁呵?”扣门声响起,老闆娘一个抖擞,立马率先应着,却不等来人回答,又问道,“严公子?” 外面传来沉浑的男声:“是。” 老闆娘一听顿时乐呵呵地站了起来,对寻道:“我先走了。” 寻也站起来,送着老闆娘出去,同时看见了封秉着烛火站在门外。 封问道:“行李都收拾好了?” 寻点头。“嗯。” 封也点了点头。“明日我与你一起走。” “啊?” 封走近,牵起了寻的手,她的指尖果然还是那般冰冷。“嗯,路上帮你暖手。” 第32章 红烛掩月 往年,寻都是随北归的商队去往圣灵城,这一回,仍是与商队同行,只不过,是佯装打扮的商队。 玄衣留在南方处理剩余的事务,其他亲卫与另一小支军队随封北上。青衣自然包括在内。 第32页 乏味的行程,因为青衣的存在,显得有趣许多。寻知道,青衣、玄衣和江等人与封一样,都曾拜在圣灵城一位名廉的师傅门下学武。封是崇靖八年的武状元,后来因为多次立下战功,被封为长风将军。大延国本就岌岌可危,延靖帝又是昏庸无道,前廷明臣多不愿为延靖帝卖命,于是封选择了弒君夺位,暗投者万千。 青衣侃侃而谈过去的事情,忽地灵光一闪,窃窃地问寻:“贵妃娘娘,你知不知道,皇上当初的拜师礼是什么?” “拜师礼?”寻回想着,记忆里似乎没有印象,便摇头道,“不知。” 青衣一挑眉,随即又压低着声音,神秘兮兮地回道:“这拜师礼,皇上可是延后了十多年才送上。它就是……延靖帝的尸体!” 寻一惊,心也随之一颤。 拜师礼,怎地竟是延靖帝的尸体? “看来当真不知道啊……”青衣顿感奇怪。按理说,皇帝的过去,寻贵妃应是很清楚的,可就眼前看来…… 寻蹙起了眉。“那时皇上不过十一二岁,何有这般念头?” “因为传授我们武艺的廉师傅恨延靖帝啊。武庄是师傅一生的心血,却被小人记恨,说灭就灭,还不是因着那位亡国之君的纵容?”青衣悄声道,“而且,皇上不也……” “青衣。”前面传来略显不悦的声音。青衣一听,当即闭上了嘴,挺直了背,字正腔圆道:“皇上恕罪!” 封骑着马行在队首,他停了下来,整支队伍便停了下来。寻不解地看向封,却见封的神色有些沉冷。“寻,我晚时再与你说,先赶路。” 寻敛眸,看来确是隐晦之事,如此想着,便应道:“好。” 青衣被封的一声唤镇得安静了半天。寻却也不觉无聊,因为那非同寻常的拜师礼实在够她好好思忖一番。青衣道“而且,皇上不也……”不也什么呢? 夜幕降临时,一行人离驿站还有近十里之远,于是就在途经的村落里找民居宿下。寻未言语,封依然给她单独安排了房间。 寻安顿下来后,想起了白天封的话,思量着若他还未歇下,就问一问拜师礼的事情。过去在将军府,封鲜少与她提起少年往事,现在想来,或许是因为封不想在夺位之事尘埃落定之前让她知道太多,后来封登基为帝,便更没了机会。 这般想着,寻已经推门出去。她走了几步,赫然发现拐角的檐下立着个背影,背影高大挺拔,在华灯昏黄中有种说不出的朦胧。 封听到脚步声后,微侧过头一看,见来人是寻,便转过身来。寻朝封一步一步走了过去,待至封跟前时,他已经解下自己的披风,披在了寻的身上。寻笑道:“今夜还算暖和,我不是很冷。” 封听罢,握了一握寻的指尖,虽不及他的手温热,好歹不算冰凉。“无妨。坐院前可好?” 寻微笑,点头。 二人坐在阶上,院中月光幽暝,阶下置一盏小灯笼,星火微明。 拜师,献上延靖帝的尸体。因为延靖帝是封的仇雠,母为其所掳,父因之哀逝,此仇不共戴天。 于是,封、申和歌的真正身份,寻都明白了。封当初拒绝延靖帝的赐婚、后来却又接受的原因,江默许申离开皇宫的原因,寻也都明白了。或许是因为封轻描淡写的语气像极了在讲故事,又或许是因为院前实在空寥宁静,寻只当追忆一场梦,竟没有过于震惊,但终归免不了几分悲惋。 为封而悲惋。 封过去从未与寻提起过这些事情,两人似乎也不曾真正了解彼此。何况几年不见,彼此又变了许多。 封见着如墨泼染的夜空,目光逐渐变得深邃。寻坐起身子,轻轻握过封的一边手,看着他,认真道:“令堂令慈的在天之灵一定会感到欣慰——他们的孩儿,是位心怀天下、励精图治的明君。” 封看向寻,嘴角扬起一点温柔的笑意。“谢谢。” 寻不免有些赧然,但听封继续道:“也谢谢你,还愿意想起我。” 寻听言微微一愣。还愿意想起封……她恢復记忆,是在万家宴那晚离开酒阁之时。不知怎地,就想起了过去的事情。京都的街道长而寂寥,沿街人家的檐下笼红烛明,百姓期盼已久的瑞雪纷扬而下,而她,一步便是一个回忆,一步便演一个场景……这当真是她愿意,便能想起来的吗? 但见封的眸光如江海深沉,寻也不作他想,淡淡地笑了。封伸手揽过寻的肩,寻便温顺地靠进了封的怀里。 月儿为层云半遮,阶下灯火明灭,是夜安宁。 第33章 婵娟 到了琅台,队伍分两路,青衣等各亲卫返京,封、寻与军队则继续前往圣灵城,届时军队便编入圣灵城的城卫军中。 再行两日,封一行人便到了圣灵城。先前,寻一直是随意找个客栈憩下,如今不同往日,自然可直接住在将军府了。 京都已迁至迦城,但过去的长风将军府仍有人在打理。封走上台阶,扣响了布着铜绿的门环。老管家正疑惑着,将军府门可罗雀,会是何人造访呢,一开门,登时傻了眼。“将……将……啊,不对,皇上!贵妃娘娘!” 第33页 封与寻对望一眼,略一笑,朝老管家道:“此番回来并非为了政务,不必宣扬。管家若得空,可先将长雨阁收拾一下否。” 老管家怔了半天,终于反应过来,一边张口瞠目着,一边愣愣地点头。“好,好,好……” 老管家招唿来一名小厮,一同搬去了行李。封与寻则进了府,一併沿迴廊走着。廊顶壁画、庭下花草,还有那棵枝叶已探出院墙的桂树,一切都是故时模样。 封侧过头来,见寻望着白华落尽的桂树,眸光里显出几分怅然,便道:“打算何时去看她?” 寻收回目光,看向封,回道:“现在。”顿了顿,又说:“不过,我们先去一个地方,可好?” 寻所说的地方,其实是个小摊铺,莞的爹娘摆的摊铺。 二人走过桥头来到街市。寻远远地就瞧见了莞的父亲,他正安静地坐在摊边,永远是纷攘街市里一幅静止的画。 二人径直走了过去,寻轻声唤:“阿爷。”莞父闻声抬起头来。寻又道:“我来了。” 莞父打量寻许久,布满皱纹的眼睛里终于出现星点光芒,站起来道:“辰姑娘,是你啊……” 寻微笑着点点头,又从袖筒里取出一封信和一个荷包,绕过摊头递到莞父的手里,告诉他道:“这是莞托我送来的。” 封闻言不由得看向寻,但听她接着说道:“阿爷还是听我念与你听吗?” 莞父手中捧着荷包,他知道里边满是银钱,但被寻这么一问,一时倒忘记了辞拒,只心悦地应道:“好,好……谢谢你啊辰姑娘……”莞父已是风烛残年,说话声低弱、含煳,可此刻他脸上和蔼的笑容,似乎比孩童还要明媚。 寻取出信纸,看着上面简练的文辞,一句一句念成莞的口吻:“爹,娘,又来给你们报平安了。我在宫里过得很好,御膳房的桂花糕好吃极了,不过……还是没有爹娘做的香。再有,冬天就要到了,你们千万别不捨得买棉毛,否则娘又得冻生病了。爹,娘,你们一定要好好的,否则我在宫里头定是要不安心了,你们也不必太挂念我哦。至此。女儿莞。” 莞父欣慰得直点头。“这就好,这就好……莞儿过得好,我和她娘亲就安心了……” 寻将信重新递给莞父,边道:“阿爷,莞还托我捎一盒桂花糕回去。” 莞父听罢赶忙把手中的信与荷包放到一边,然后从摊下柜子里拿出一个布包,双手捧着递给寻。“早……我早早地就给莞儿装好了,就担心不够她吃……” 寻小心地接过布包,揣在怀里,布包仍与往年一样,沉甸甸的。“莞一定会很开心的。”寻微笑着道。 又向莞父询问了一下近况,得知一切安好后,寻才放心地辞别。但正当她欲与封离开时,莞父却突然出声道:“等一等!” 寻立马驻足,回头。“阿爷怎么了?” 莞父似是觉着自己的声音过于激动,惊到人了,所以脸上出现了愧色。“无事,无事……就是……莞儿她娘亲去世的事情,千万别告诉她……” 封听言微怔,寻已经会心地答应:“阿爷放心,我明白。” 寻担忧莞父不肯收下荷包,在他发现之前急急引着封离开了。走出街市后,两人骑上了马,接下来,便该去往城外了。莞安葬的地方。 封问:“给莞父的信?” 寻回道:“是我……包括往年的,都是我在收拾莞的遗物时发现的。” “……” “也不知,是她想家了,所以写以宽心,还是因为她害怕自己有一天突然……所以……” 封听着寻的言语,默然无声。 寻继续道:“再过几年,莞留下来的信就该不够用了……我却希望不够用才好,如此才说明,阿爷仍安康着。莞已经无法回来了,但至少信可以仿写。莞母在前年已经病故,阿爷一直过得孤清。或许,惟有做糕点时,想着女儿爱吃,阿爷才会生出些幸福之感。” 此刻,两人骑马较慢,“哒哒”的马蹄声仿似格外能使人宁神静气。封道:“心中有个念想总是好的。只怕怀着悲恨之意活着,怎地能熬过年年岁岁。” 寻听言,不知封是否是想起了他抑郁而终的父亲,思量间,还是引着黑鬃马靠近封,然后将手轻轻搭上封的手腕,道:“月有圆缺,人有离合……所幸的是,婵娟依旧。” 亲情长存。 没料到,未及封开口,黑鬃马先拿头撞了一下枣红骏马,枣红骏马似是不屑于与它计较,就往路边移步去。如此这般,寻不得不将手收了回来。 封看着寻,温和地笑了一笑。“马也依旧。” 行了不少路,终于到了丫头风华散去的那方旧土。 一墓,一碑,一名,至简至纯。寻将桂花糕摆好,又取出三只青瓷盏,斟满三杯清茶。 一杯敬皇宫,皇宫与你无怨尤。 一杯敬故土,故土亲人不舍离。 一杯敬此生,此生人负你,你不负人。 第34章 归迦城 第34页 既已看过了莞,寻心知今日过后,她便无须再待在圣灵城,封也不必再回到南亭。一拖再拖,终是到了必须做出决定的时候。 当日晚膳过后,寻留在了长风阁。 “封,” 封看向寻。 寻直截了当地问道:“今后当如何?” 这些时日来,两人都避着此事不谈。但封不是会逃避的人,寻知道,他定然早有定夺,不过未曾提及罢了。 果然,封已明白过来寻话中之意。“才过晚膳,先去廊上走走罢。” 绿竹茂林环绕,假山巨石错落,迴廊上无甚晚风,倒并不比室内寒冷,反而更添清新之意。“明日早,你随我回迦城,如何。” 寻看着封,见他迟迟没有后话,压着就要生出的失望之意,问道:“回迦城,之后呢?” 封回道:“回古陀寺看看。若佑方丈,已经圆寂。” 寻已经许久不曾听见“古陀寺”与“若佑方丈”几字,当下就有些惘然若失了。将军府,皇宫,已是红莲朝盛暮谢的一场梦,而古陀寺,仿佛已是上辈子的回忆。 寻轻轻应了声“嗯。”可又走了几步,封依然像无话说的模样。于是寻停了下来,朝着继续往前走去的人道:“封。” 封转过身来。 “你当真不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封从寻的目光里读出一点失落又倔强的意味。开口之时,他的语气依然平淡,却比方才多了点严穆、郑重。“我知道。” “我们先回迦城。到迦城后,你会明白我的选择。或许没有那么好。到时候,留下也好,离开也罢,我不会阻拦你。” 寻静听着,却蓦然发现此话有些熟悉。 “但是,从一而终,我都想要你留下。” 寻想起来了。她逃离将军府的那个晚上,封也曾说过同样的话。 过了一会儿,又听封道:“你让我当如何。我当真是,嗜血茹骨般地想要留下你。” * 又行几日,终于临近迦城。 趱行确实乏味,但更多的是劳累。封本是习武入仕,少觉疲累,寻难与之相比,但惟胜在一个“坚持”,但封哪容她坚持,时常捞来护在身前,惹得黑鬃马鼻子里直哼哧,好不憋屈。 不谈前程,倒聊起书来。寻这些年看过不少书,四书五经是当然的,野史、外传、地方志等也都有涉猎,自然不逊其色。封随意抛出几问,寻皆能对答如流。再问起人情世事,笔下写多了信,茶馆里听多了故事,寻也都有一番见解。 “当年你却不容我说那前廷之事。”寻说道。但话里早已没了埋怨之意。 那段回忆,也是两人不曾提及过的。或许他们当初本可以一直携手走下去,但……许许多多的原因,终究导致了那般结果。原因究竟有何,谁人理得清,谁人说得明? 那已是从前。 封道:“以武夺天下,以文治天下。过了许久,我才做到以文治天下,却没来得及明白,对你也应如此。” 寻还未明白封话中之意,他已御马停了下来,因为他们已经到了古陀山脚下。这儿是他们相遇的地方,军队曾在这里安营扎寨,而寻……曾在树上悠然窥伺。 封继续道:“以武遇你,以文留你。” “……”寻愣了一瞬。 以武遇你,以文留你………此“文”很是耐人寻味啊。寻忽地笑道:“皇上的花言巧语,当真是层出不穷。” 封道:“可将‘花言巧语’换为‘真心所言’否。” 寻道:“既然‘花言巧语’也是皇上‘真心所言’,换与不换,想来无甚差别。” 封已下了马,将枣红骏马拴在停马柱边。“你如今也懂得了以他人之话奉还他人,怎不明白以他人之行奉还他人。” 寻也拴好了黑鬃马——没敢让两匹马绑在同处——正琢磨着封此话为何意,忽地想起那日的吻,顿觉羞恼:“不可能。” 封笑笑,走来握住寻的手腕,牵着她走上了蜿蜒绵亘的山路。“人也依旧。” 第35章 长寻府 古陀山道的九曲百折一如从前,坑洼与逼仄倒已浑然不见。过去只有寻那般性子欢脱之人,才会为了去迦城找趣儿而不顾山路难行,而如今这条山道已十分好走,到古陀寺烧香拜佛的人便也多了起来。方才山脚的停马柱另拴着许多马匹,便是证明。 封告诉寻,京都附近的寺庙向来香火旺盛,无奈许多百姓对着山道望而却步,朝廷这才拨了财款修造。 寻一路走,一路眺望山景,峰迴路转,又是满眼绿青碧翠,只好浅浅笑道:“有些陌生了。”她已经十多年未曾回来过。 封道:“古陀寺也重新修葺了一番,规制变化许多。待会儿,你怕是会全然认不出来。” 古陀寺嵌在山腰上。山行几时,出现了古陀寺的影子,寻远远眺望一眼,已经不由得惊嘆:“好美!” 此美,非华丽恢宏之美,乃缤纷喜庆之美也。古陀寺的修缮,一改延朝末年的奢华之风,显现出淳朴与热闹之意。浅鹅黄庙顶,红褐色墙身,仍显辉煌,却因地势偏下,并不显眼;寺庙后方的景致才叫人移不开眼。 第35页 四银柱分立四角,柱壁的四面各刻一列经文。近山两柱较高,几乎与山顶齐平,远山两柱较低,是前者的一半高。四银柱间有绳连接,绳上系挂着:彩旗霞旆,旗旆扬扬;斑斓灯笼,灯笼飘飘。 又有彼此相连的木管从相距百尺的瀑布引水,一直引到池子正中央的高台。进了古陀寺,径直走到后边,才发现高台为大理石所砌,周身布满纹路。引来的水流一部分从高台边缘直接落下,纷纷洒洒,激起簇簇水花,一部分沿着纹路流下,引人一探每条水流的路径究竟是哪般。 此外,还多了一座彩石桥、三座鲤鱼雕像、一条嵌在山壁上的许愿廊等。彩石桥上孩童居多,有蹲有跑,似乎都在寻找最大的彩石。许愿廊的栏上系满了红纱条,系满了心愿与祝福。 寻一面看,一面止不住地嘆:“这当真是寺庙?怎地这般美丽?”封走在寻的身后,详细地解说了每处景观与其寓意,这会儿便回道:“前几年,迦城的富贵大家见古陀寺过于古旧,没有京都之气,便商讨着奉上了许多香火钱,恰好工部正务山道之事,于是一併重修了此地。” 寻点头,又道:“这般景色,恁地一直不曾有消息传到南亭。”此话或许是在问封,或许是自言自语,但封已经回道:“旗旆与灯笼是近日才挂上的。何况,哪是所有人都如你这般痴爱美景?试问,荒原星辰,除你之外,还有谁人喜欢?” 寻听罢,笑应:“在理。” 从古陀寺下来后,自然是去迦城。进了城门后,两人都下马步行。沿街走来,寻觉着还算熟悉,只因四五年前她曾回来过一回,即万家宴那一回。那时她投宿在千秋客栈,那现在呢? 封说,她会知道他的选择。 那么,他的选择究竟是什么? 如果是皇宫…… 念此,寻不由自主地望向了皇宫的方向,但她还没来得及看清翼然的檐角,眼前就布满了红色。 是枣红骏马横在了她的面前。 寻转而看向封,却见封已经戴上了斗笠,手中拈着一条细长的玄色锦缎。这难免令人联想到危险呵…… 封道:“配合一下可好?” “……” 随后,封用锦缎,围住了寻的眼睛。 一红一黑两匹马本就显眼,戴着斗笠之人牵着蒙着眼睛之人,简直太诡异!一路都引人侧目。 寻眼前一抹黑,心中迷惑有之,忐忑亦有之。他们走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停了下来。封停好两匹马后,引着寻,一步一步走上了台阶,随后站停脚步。他打开了门,“吱呀”一声,微凉的风迎面吹来。寻小心地跨过门槛,封也进了来,最后,“砰”的一声轻响,是门关上的声音。 封站在寻的身后,他摘下了斗笠,又解开了寻脑后的锦缎的结,接着,一圈,一圈,将锦缎绕开。寻能感觉到,封的动作很轻,仿佛在安抚着她的心,让一切都渐渐安定下来,他的动作又是如此慢,慢得仿佛够烛火燃完,够伤口癒合,也够马蹄声飘远,消失。 解完最后一圈时,封的手覆在了寻的双眸上。 依然是他的,冰冷沉浑的,带一点温热气息的声音,在寻耳边响起。封道:“我知道,或许没有那么好,但是,这就是我的选择。”与此同时,封已慢慢移开了他的手。 日光和煦,并不耀眼,将寻眼前的景象照得柔和。前院里摆着花草,浅红淡绿,挺是养目。红色的迴廊一直延伸至房后,青竹茂树沿着迴廊摇曳。远处,几条枝叶已探出院墙,不知来年夏天,可会绽开桂花。 这个场景,怎地如此熟悉? 她前几日才在圣灵城见到的景象,如今怎会出现在百里之外的帝京? 这里……不是将军府吗? 寻出声的时候,声音已有些哽咽。“这里,是……”正候着封的回答,寻忽觉左手一暖,不知何时,封已移步她的身侧,十指紧扣地握住了她的手。 “这里,是长寻府。” 长,寻…… 不知怎地,寻蓦然想起了他们初见的画面。 凯旋的长风将军鲜衣怒马,拦下了不知事故的小丫头,谁料得,她最后真的成了他的夫人。韶华与温存,皆在那时如水长流……所以,封就在迦城再造了一座将军府,是如此否? 他知道她不喜欢高宫墙、长宫道,不喜欢那里的利益薰心、步步为营,即使如今一切都清明了,她也不愿回首宫中往事。所以,他作出了这个选择,是如此否? 心中这般念着,寻与封十指相扣的手不由得握得更紧了些。封侧头看向寻,眉眼里逐渐化开淡淡的温情。他牵着寻走进了迴廊。廊顶的壁画五光十色,较将军府鲜亮许多,却都是一样的绘色与线条。来到长雨阁后,心有灵犀般地,封松开了寻的手,寻便走上前去,缓缓推开了红漆大门,也推开了记忆的云烟,又见昨日青空。 移株几日的桂树长势怎会这般好?于是寻问道:“这座府邸,是何时建的?” 封回道:“你离开的时候。”顿一顿,又道,“万家宴之后。” 原来……倏地响起马的嘶鸣声,寻转头去看,却见青衣骑着马从阁后走了出来,模样吊儿郎当又有些狂妄。他喊道:“禾渊啊!看看谁回来了?”寻蓦地睁大了双眸,这才看清了,那竟然是……禾渊马。 第36页 禾渊马一个激灵,撒腿就跑到寻的跟前。寻惊讶又亲切地抚着禾渊马的头,但听青衣向封行了个礼后,告诉她道:“当初没找着贵妃您,倒是先看见了这匹禾渊马,便把它买了回来。现在禾渊已经与我混熟了,不知贵妃娘娘可捨得赐给我啊?” 寻还未应声,封已带着笑意对她道:“依黑鬃马的犟脾气,不知是否会容许禾渊留下。” 寻一愣,她与封所想的倒是一样,便笑应:“应该不会。” 青衣当即喜上眉梢,立马道:“谢——谢贵妃!”前个“谢”尾音拖得长,后个“谢”又几乎与“贵”字连在一起,没个正经样。话落,青衣又翻身下了马,站直,从身后变出一把长剑,口中念念有词:“素手长剑千花雨,碧月苍空一树风。” 素手长剑,碧月苍空……竟是,碧空长剑。 数年前,它分明立在荒原之上,离寻越来越遥远,如今,却又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封已经替寻接过了碧空长剑,又听青衣奸猾一笑,道:“这剑锋为我所磨利,这刀鞘为我所拭净,不知贵妃娘娘……” “嗯?”寻等着他说下去。 青衣却突然换了张苦瓜脸:“能否别计较我在南亭的失敬之辞。”言此,青衣愈发觉着祸从口出是真理,偏生他一如玄衣所说的“本性难移”,当真是…… 寻看着青衣,却觉着有些莫名,青衣恁地会认为她会在意那些无心的言辞呢?“我计较这些作什么……不过,若你总与女子这般说话,别人恐怕当真会将你看作轻薄无礼之人了。” 青衣得知寻不计较,自是开心,又听寻后半句话,挑一挑眉,耸了耸肩,道:“玄衣都不曾那般看我,足够,足够。” 寻听言,与封对望一眼,竟偷偷笑了起来。 青衣见此偏了偏头,脸上写满了疑问。封一手执长剑,一手牵起寻的手,往阁内走去。他一贯沉浑的声音从青衣身后传来:“玄衣,嗯,挺好。”青衣的脸上疑惑更甚。 长雨阁。 封, 寻轻声道。 怎么了。 谢谢, 嗯? 封将碧空长剑摆在了架上。 明日,我想留在长寻府。 …… 后日,我也想留在长寻府。 …… 明年,后年,我都想留在长寻府。 封转过身来,寻正站在他的身后,温柔地笑着看着他。一双眸,目光清明,却能醉了烈酒,醉了浮华。 我不会走了。 他望着她,相对很久很久,终于一揽她的腰肢,低下头去,轻吻面前之人。雪花落肩,桂花落剑,当如是,一吻落唇。 第36章 雨 迦城难得下雨,清晨雨却大,哗哗之声扰人梦。寻却早早地站在了迴廊上,看着丛竹被雨打湿,一点一点变青绿。 封已经上朝去了。幸而长寻府离皇宫不远,否则每日来回当真是麻烦。只是,府邸离城门远了些。正想着,丫鬟小跑着过来了。“娘娘,马车备好了。” 寻点了点头。“嗯,走吧。” 马车不急不缓地行着,雨珠溅在车顶,“啪”的一声仿佛响在耳边,惹人抬头去看,却只能看见装裹着内顶的红绸布。寻拉开一尺见方的车窗,往外头一瞧,已经到了大道上。 “媛,让车夫在前个路口停下来。”寻刚说完,便发现坐在对面的丫鬟正耷着脑袋,一幅昏昏欲睡的样子。天色昏沉,时辰尚早,加上马车略显狭小,也是难怪。于是寻自己吩咐好了车夫,想了想,又将丫鬟唤醒,问她道:“可是想睡觉?” 丫鬟慌忙摇头:“不是,不是……” 寻道:“那你去外边坐着,若看到江大人来了,知会本宫一声。” 丫鬟慌忙应:“好的,好的……” 过了许久,一道久违的声音响起了:“微臣拜见寻贵妃。”只是声音隔着马车,混着雨声,显得小而不清。寻拉开车窗,看见一名身披斗篷的人,正打着伞站在雨中,身后踯躅着一匹马。 寻又探身撩开车帘,那丫鬟正背靠着马车坐在矮椅上,竟又睡去了。车夫见江大人到了,正犹豫着该叫醒丫鬟还是直接禀告寻,这会儿看见寻从车厢里出来,才舒了口气。 寻小心撑了伞下车去,将一份文书递给江。“这是北疆近几年的情况。” 江问:“可是皇上嘱託贵妃带给微臣的?” “是。”寻又道,“可许本宫送江大人一程?” 江颔首:“贵妃言重。惭蒙贵妃相送,不胜荣谢。” 于是寻坐回了马车内,窗牖微启,正好听得清马蹄踩水之声。江收起伞,又戴上斗篷的连帽,然后骑上了马,与车厢并行。 “江大人官至兵部尚书,却请命戍守北疆,实在令朝中人费解。” 江闻言不由得看了一眼车厢。虽然半开着窗牖,但寻显然未坐在中间,是以透过窗牖,只能看见一片昏暝。寻将说话声控制得极好,不轻不响,似乎刚好够他听见。而这个问题……封前几日方才问过他。那时,他答曰:“北守边疆,也是护佑长寻国,为皇上分忧。” 第37页 封微微蹙起了眉,良久,道:“并非如此,是你不想说罢了。” 江不言。 封又问:“关乎国事,还是关乎个人?” 江顿了顿,干脆道:“个人。” 尽管寻十分厌绝桎梏,尽管封不会放手他的江山,可是,他们依然携手走了下去。那么,江,他惟有祝福,与离开。 雨声哗啦,把江的思绪引了回来。 于是他回答:“贵妃,想问一个理由是吗?可是,世事如此,有的时候,最重要的是‘怎么样’,而非‘为什么’。” 车厢内沉默了。 “是么……那么,有件事情,本宫便不问‘为什么’了,但还请江大人能够告诉我是‘怎么样’。”许久后,寻出声了,“六年前,乘舟南下的那个晚上,江大人,你在酒中放了什么?” 未及听到江的回答,大雨骤然下得急了许多,车顶如敲锣打鼓,一时间已听不到其他声音。雨从窗外打了进来,寻却将窗拉得全开。过了一会儿,雨才渐渐小了些。“忘川水。”江的声音也重新响起,清冽一如雨水,“微臣在酒中掺了忘川水。” 听此言,尽管隔着马车,寻还是不由自主地看向了江的方向。尽管,那时江的做法神不知鬼不觉,可是,只要寻恢復了记忆,略微回想一番,就会清楚问题出现在何时,顺藤摸瓜之下,自然也能猜到是谁人所为了。江应是也明白如此,所以,他才会毫无隐瞒地回答。但是……“忘川水,是为何物?” 江望着长街的烟雨瀰漫的尽头,听言终是敛下了眸,娓娓回道:“忘川水……顾名思义,是能使人忘却前尘往事的药剂。‘川’,实为‘三’。执意忘却的,为其一;悲恸恨绝的,为其二;凡尘所有苦乐,为其三。忘川水用量的不同,会导致结果的不同——用量从少到多,结果便由一至三。当年,贵妃喝下那一盅酒,刚好……能达到‘一’的效果。” 车厢内一直安静着,江言罢,也沉默了下来。 寻的心中已思绪万千。既然是“一”的效果,那便是使人忘记执意忘却的回忆。逃离迦城的时候,她已心灰意冷,喝下忘川水后,她自是将与封相遇一直到离开迦城的回忆都忘了个干净。而万家宴那晚,因为她在心底深处已经放下了过去,所以回忆的碎片开始一点一点拼凑,待拼凑完整了,忘川水也就失效了。寻也终于明白,封为什么会说那句“谢谢你,还愿意想起我”,原来,是否能恢復记忆,确实全凭她自己是否愿意。 路程已过一半。天暝雨亮,风清心乱。如果有一种心情,如被江水湮没,洗去一身污秽,明净如镜,却永远沉重,无法唿吸,或许,正是江如今的心情。 这场雨,下得好啊。 “贵妃,请容微臣多说几句。”话虽如此,但江不等寻回应,已经继续说道,“若贵妃一直不曾想起皇上,曾经的他或许不会善罢甘休,可是如今的他却不会强求。但是,贵妃已是记起了往事,说明你已能放下过去,所以,贵妃与皇上……一定要走下去。” 不知为何,寻从江的言语中听出一点忧伤,最后一句话尤甚,怎地会有些催人泪下。 “当初,皇上拜廉为师,一开口便承诺献上延靖帝的尸体,作为拜师礼,惊煞众人。廉师傅曾告诉微臣,皇上手段毒辣,招式阴狠,戾气过重,很容易步入歧途,万劫不復。” “……” “作为长风将军,狠,或许不坏。可是对于长寻国的帝王来说,治国安‖邦,更需要仁。微臣不敢确定皇上从何时开始有了变化,但……一定是在遇见贵妃之后。贵妃喜爱游船画扇,沏茶酾酒,喜爱採花听鸟,览书吟诗——与皇上迥然而异。但,也许正因如此,皇上才渐渐地发现,世间除了报仇,除了恨,还有许多美好的事物。” “……”言至此,江竟有些不知所云的感觉,顿了顿,终是作了结语,“说是容微臣多说几句,叵料无意间已说了如此多。皆是“为什么”的过去,而非“怎么样”的现状。贵妃……只当随意听听便是。” 随意听听。 寻终于出声了,却撇开了方才的对话,只是平平地问道:“还有多远?” 片刻过后,江回道:“已经看见城门了。” 青衣和玄衣早已等在城门边。青衣一见江和长寻府的马车,立时牵着马迎了上来。“贵妃娘娘。江大人。” 马车停下后,丫鬟终于有了点清醒之意。寻撑伞下马车前,揉了揉她的脸,过了一会儿,丫鬟勐地睁开眼睛,又是一阵心慌。我怎地又睡着了,江大人在何处,江大人在何处…… 江从马上下来,撑起了伞。青衣笑嘻嘻地问:“江大人,你当真要一个人去么?也不带个随从?” 玄衣早向寻行了礼,此刻看了青衣一眼,道:“江即将启程北疆,你恁地还眉开眼笑?” 青衣挑眉,应道:“我若是想见江,直接请命到北疆执行任务便好。玄衣大人,你却对南方的事务比较熟悉呵……” 第38页 青衣得意洋洋,油纸伞晃来晃去,让雨打湿了肩膀。玄衣伸手扶正了他的伞檐,不言语。 又听江道:“独自走倒是更便捷些,免得沿路官员不停往我身边塞人。”原来是回答方才青衣的话。 青衣道:“哦——果然是江大人的作风。” 江问:“所以,你们今日没去早朝?” 玄衣道:“皇上特准我们来为你送行。” 江听言,朝皇宫的方向一抱拳,又道:“既然终须一别,何必长亭相送。” 青玄二衣对望一眼,青衣搭上了玄衣的肩膀,笑道:“江大人真有趣。怎么不直接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呢?那样我便可以说,因为江大人是‘君子’啊,不是君子谁送他千里呵!” 玄衣拂开了青衣的手。“我们是在城门与江道别,何有送千里?”又朝向江,道,“北疆苦寒,多保重。” 青衣又搭上了玄衣的肩,附和道:“是啊,那黄沙,那飘雪,既壮丽又兇悍……” 寻已经坐在了马车前,静静地看着几人说话。城门口的青石路溅着雨滴,溅着白光,笼罩着一层水烟,氤氲好似初夏之雨。 又过一会儿,终于到了不得不离别的时候了。 江翻身上马,束起了伞。临行之前,他望向了寻,在不长不短的停顿之后,问道:“微臣敢问一句,贵妃,可曾怨过那个在酒中掺忘川水的人?” 怨? 寻望着江。城门寂寥,雨水冷冽,斗篷宽敞,马鸣萧萧。一切都是如此真切,唯独江的神色让人看不清。 怨什么?怨他帮助她离开皇宫?怨他将效果为“一”的忘川水掺进酒里?还是怨他陪着她在陌生的南方流浪了一些时日? 或许还有其他原因。可是,有的时候,最重要的不是“为什么”,而是“怎么样”,不是吗? 所以,寻答道:“不怨。” “……” “一点也不怨。” 青玄二衣见着这景象,感到有些迷惑。无人知道斗篷遮掩下,江的神态如何,也无人知道,江一抚袖筒里那支没能还回去的珏玉缨簪,心中念着,从今往后,他也该试着都放下了。 “各位,再会。” 一骑绝尘。 第37章 荒原星辰 檀香裊绕,清茶溢香。一人奏摺案前,一人薄书榻上,正是封与寻。 午后出了晴,阳光穿过窗棂照进殿内,柔毯上闪烁着一簇簇金色的碎光。封合上最后一份奏摺,抬头看向座榻上的人,却见她看着手中的书,笑得梨涡浅浅。 “寻。” “嗯?”寻抬起头来时,封已从桌案后向她走来。 “出晴了,去街上走走,如何。” 寻听言眼中一亮,当即摄好书,放在案几上。“甚好,甚好。现在便去罢。” 街市上人声鼎沸。大红灯笼挂了一路,吆喝声、叫卖声也响了一路。花伞彩画,首饰胭脂,糖人寿包,泥塑风车,琳琅满目。果然是过节的气氛,好不热闹。 寻移步一个摊头,问道:“老闆,面具怎么卖啊?” “二十五钱一张,姑娘看看罢!”老闆正对着太阳,眸子都被照成了一条线,他看见徐徐走来的封停在了摊前,又笑道,“随便看看啊!买一张面具就送一张‘倒福’,若是不要‘倒福’,我还有‘双喜’啊!” 寻已经将摊上的面具都看过一遍,问道:“这一块儿都是十二生肖的面具,但怎地唯独没有龙的?” 老闆回道:“那没办法呀!天子脚下,只有皇帝能戴的东西,人家敢买,我还不敢卖呢!” 寻偏头瞧了一眼封,心中念着,若是有,她倒还真的敢买。再瞅一瞅其他的,有牛鬼蛇神之属,生旦净丑之属,还有福娃娃之属……寻凭空想像了一番,还是从十二生肖中拿了一个虎头面具。“龙腾虎跃,龙骧虎啸。既然没有龙,那便选虎罢。”说罢便将面具举在了封的面前,一看,“倒是蛮合适的。” 老闆一扬眉:“二位是一道来的呀!” “嗯。”封淡淡回道。 寻已经自行从架上挑选了一张“金猪贺年”的“倒福”,却见封也伸手拿了一张面具。老闆殷勤地问:“客人要‘倒福’还是‘双喜’?” 封将两张面具的钱都递给老闆,然后看了一眼寻,道:“囍。” 离开摊子后,二人又走入车水马龙当中。封戴上了虎头面具。寻好一番打量,笑着点头道:“虎虎生威,当如是。”又问封:“你挑的是什么?” 于是封将手中的面具翻了过来,递给寻,道:“你的。” 寻一瞧,原来是只兔子,便道:“方才你将兔耳朵叠了起来,庚未年又是猪年,我还以为你当真买了那张猪头面具。” 封道:“嗯,老虎比较爱吃兔子。” 寻戴面具的动作一顿,随即又笑道:“皇上可否把‘吃’字去了?” 封转过头来,却是勐虎见白兔,奇怪得紧,只能瞧见面前人一双灵动的眼眸,隐隐现出些笑意。“可以。只是,应当将‘比较’一併去了。” 第39页 将‘比较’一併去了,那便是……“老虎爱兔子”。寻不由得弯起了唇角。封自是看不见,却不会忽视掉她眼中愈发灿烂的笑意。 也只有这般女子……才能令他这位一国之君,戴着招摇又滑稽的无眼虎头面具,在喧闹的街市中悠然逛盪了。 * 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寻却命下人们熄灭了长雨阁的烛火。四周幽暗了,星辰便从帝京的夜空中浮现了出来。除夕夜,是个晴明夜。 朝廷事务繁忙,封召见了几位大臣磋商议事,到现在仍未归府。寻坐在院里,一边敲着茶盏盖一边等着封,一声一声,竟将坐在台阶下的丫鬟催得睡了去。 “吱呀”一声,有人打开了大门!寻站起身来,只见昏暗的大门处踏进来一个人影,随之而来一阵清冷的夜风。 是封。 封走进院中,在一片漆黑中握住了寻的手腕,然后引她往外走去。寻一头雾水,轻轻问:“怎么了?” 封回道:“你不是最爱看荒原星辰。” “啊?”寻愣了一愣,“但是,你都处理了一天国事了,会不会……”累着? “不会。” “可是……” “就今晚去。” 马厩里,黑鬃马长长嘶鸣一声,似乎期待着肆志奔腾许久了。封解开了枣红骏马的绳结,却让寻站在原地等他。寻不解地用目光询问,封便回答:“我们不要黑鬃马了。” “啊?为何?” “郊外没有停马柱,若是它的兴头上来了,撒野狂奔,你也该找不到它了。” 寻怜悯地看了一眼黑鬃马,笑道:“有理。” 而封已经骑马过来,经过寻身侧时,略一俯身,一揽她的腰肢,便将寻捞到了怀中。 马儿一出长寻府,封就对寻道:“坐好了!” 不知为何,寻竟感觉心中生出了一点紧张和兴奋之意,她握紧了马鞍上的缰绳,应道:“走罢!” 以往,封总是与寻分骑两匹马,且,不是趱行劳顿,就是行在纷攘的街上,所以难免放慢了速度。但此刻已是深夜,或许一些百姓仍在守夜而未眠,可街上已经很是空旷寂寥,所以封驾着马,尽管还带着寻一人,依然,迅疾如飞。 寻的耳边尽是唿唿风啸,似乎还有封的披风被吹扬的猎猎之声。寻的长髮狂舞,甚至有几绺墨发遮挡住了封的视线。于是她小心地腾出右手,将飘扬的长髮束在手心,不料正逢马儿左转,脑后的青玉细簪一下子顺势滑了出去!寻赶忙坐稳。待马儿重新直行的时候,封握着缰绳的右手的拳眼处,竟赫然出现了簪尾的青色罗玉! “你今日可是用了梅花沐浴。”他的沉厚又清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与灼热的胸膛形成一种奇异的反差。寻听得脸一红,封又将簪子重新别回到寻的发上,道:“我怎地一路闻得梅花清香。” 半晌未听得怀中人的回应,封料想她是羞赧了,嘴角略一扬,不顾守城士兵大惊失色的阻拦,冲出了城门。 城外的路难行许多,马背上愈发颠簸。但寻看着视野越来越广阔,星空越来越缥缈,却毫无不适感。当封停下马的时候,寻才听见了自己的喘气声,与封较平时急促了些的唿吸声。寻下了马,走在昏暝的荒原之上,她张开了双臂,迎接着那猖獗刮来的凉风,竟情不自禁地喊了出来:“畅快啊!” 待寻转过身来看向封的时候,封却已经走到她身侧,握住了她的手。“走。” 寻疑惑:“怎么了?” 封道:“时间,应该快到了。” “啊?” 寻正奇怪着,还要去哪里呢?“时间”又是怎么一回事?封已经引着她往一个方向走去,步伐越来越疾,越来越疾,渐渐地,封竟然牵着她跑了起来!今晚这是如何了?封,不但载着她驰骋到城郊外,还牵着她奔在荒原之上。 这种兴奋的,血液沸腾的感觉,似乎,即使是她第一次去到南亭的旷野,也未曾有过。 忽地,封停了下来。寻气喘吁吁地看着前面那个高大的身影转过来,又抚着她的肩膀让她转身,与他面朝相同的方向。 “寻,” “嗯?” “你知道,古陀寺,在哪个方向吗。” 寻听言一时不知所然,漫天的星海,只有一条绵亘的山峦静卧在远方。她正想回答“不知”,却见正对着她的那座山峰倏地焕发出绚丽光芒! 寻一下子睁大了双眼。 这簇光芒在夜空中显得格外耀眼。待寻的双眸逐渐适应下来之后,那光芒才变得柔和些许,紧接着出现的,竟是四个色彩不一的大字! 寻方才还紊乱的唿吸,此刻几乎静止了下来。 “咻——” “嘭!” 一朵烟花绽开了。 绽开在帝京的上方。 寻又偏头看向迦城的方向。随后,两朵,再是,三朵烟花齐齐绽开。有重叠的,有分散的,有如牡丹端庄的,也有如昙花魅惑的。一如万家宴那晚,火树银花不夜天。 然而,千百朵转瞬即逝的烟花,终究只能作为映衬,映衬着古陀山上那四个一直不变的大字。那是寻此生最爱的风景—— 第40页 “荒原星辰”。 她明白了,是灯笼! 古陀寺的后方矗立着银柱,银柱吊着长绳,而长绳上,系挂着灯笼。那四个大字,正是由灯笼摆成的!又因为四根银柱,近山二者高,远山二者低,所以,站在远处,尤其是站在正对它的方向时,这四个大字会格外地清楚、壮观、绮丽。 寻转过身来,封的面容正映着烟火璀璨的光。荒原上的冷风肆意席捲,寻的长髮,两人的衣袂,皆在恣意飘扬。 封伸手将寻的墨发别到耳后,用他一贯低沉浑厚的声音问:“如何。” 寻笑了,却没有回应封,她只是一步上前,搭着他的肩膀,踮起脚尖,然后抬头,如蜻蜓点水一般,轻轻一吻他的唇。 然后她笑盈盈地看着他,轻声地,缓缓地,温柔地说道:“不离不舍不忘,无恨无悔无憾。” 那时,一人奏摺案前,一人薄书榻上。他合起了最后一份奏摺,抬头,却见她笑得梨涡浅浅。 只因她在手中的《南朝外史》中看见,她的“不闻不见不言语,无羡无妒无喜悲”之下,是他的批註: “不离不舍不忘,无恨无悔无憾。”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