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手》 第1页 [侦探推理] 《失手(出书版)》作者:姚筱琼【完结】 出版社:中国人民公安大学出版社 内容提要: 冬天的清晨,水乡乌宿古镇发生了一起蹊跷的命案。民工二茨夜里解手时头部受伤意外死亡,案件依据法医学鑑定结论结案。派出所教导员帅歌却不安心合上案卷,他将犯罪嫌疑对象锁定为本镇美女粟麦,并对她实行二十四小时监控。 粟麦巧妙脱身,逃到城市,隐姓埋名,并从事着两份职业。她拼命挣钱,帮助二茨的妻子棉花抚养三个孩子,却遭到仇人吴尔摧残,曾一度失去记忆…… 帅歌在追查二茨死亡真相的过程中,和粟麦陷入了不能自拔的情感漩涡。粟麦的出逃让他伤透了脑筋。二茨的妻子棉花捲入一场背景复杂的纷争,成了真正的杀人者,最后也服毒自杀。 棉花的死,让帅歌深感愧疚。他相信自己的爱情一定能够感化粟麦。他力劝粟麦主动投案,争取从宽处罚。粟麦却选择一个月黑风高韵深夜,再一次踏上了逃亡的旅程…… 作者介绍: 姚筱琼,苗族,湖南省沅陵县人。湖南省青年文学委员会委员,湖南省首届青年文化名人(提名),怀化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20世纪80年代中期起在国内省级以上报刊发表各种体裁文学作品近百万字。长篇小说《罪名成立》等多部作品获奖。 ●失手 第一章 这是一个滴水成冰的午夜。乌宿古镇雾气裊绕。 路灯影影绰绰照亮在黑暗中行走的人。 镇东头,一个还没竣工的建筑工地上,夜起解溲的民工二茨悄悄盯上了一个飘然而至的女人的身影。民工们夜里睡觉都是光着的,打苦工挣辛苦钱不容易,捨不得磨损衣服。捨得的只有身上的皮肉。 夜起解溲的二茨浑身一丝不挂,精赤条条。 冬夜寒冷,他不敢走远,一泡尿就撒在工棚外面的大街上,就在他抖着身子尿得断断续续的时候,天仙一般的女人飘了过来。昏暗的路灯下,她的身影修长,步态裊娜,很像聊斋里的狐狸精。二茨曾听小镇上的人议论过这个夜夜游魂的女人,说她有一肚子才学,只可惜自小患有梦游症。议论的人还说,真是一种怪异的毛病,不会是有意三更半夜出来想偷人吧? 二茨想到这句话,骨子里立马冒出一股邪念,也许是天赐良机,看来今晚我艷福不浅埃像被灌了迷魂药,二茨老远便闻到一股销魂夺命香,凭着数月没近女色的灵敏与饥渴,他敢肯定那香气不是喷洒的香水,而是从女人肌体里散发出来的激素,也就是所谓的荷尔蒙。荷尔蒙这个词二茨不久前才在一张旧报纸上接触到,说是美国联邦调查局做了一项关于荷尔蒙的测试,将许多女人内裤上的气味装在瓶子里,让男人去闻。测试结果,男人们从自己喜欢的气味中选出来的都是绝色美女。科学家由此得出一个结论,最漂亮的女人有着最浓郁的荷尔蒙气味。二茨没有多少文化,不知道一个漂亮女人身上散发的荷尔蒙对于正处于性饥渴中的男人到底有多大的控制力和摧毁力,他只知道打从闻到那种香气开始,他刚刚还冷得发抖的身体一下子滚烫髮热,就像被灿烂的阳光温暖着周身,不觉得有一丝寒冷。他闪在水泥大墩背后的阴影处,看着她一步一步走近自己,每走一步,便感觉一股暖意从头顶和足底上下贯穿于腹部,最后集中在小腹根部,成为燃烧的火炭。 二茨目不转睛地看着粟麦,瞬间的生理冲动驾驭着他的整个身心,大脑成为一片空白,像在梦境中一样,随心所欲地把这不期而遇的意外当成了从天而降的艷福。 小镇的夜很静,只有粟麦一个人的脚步声伴随着二茨紧张的唿吸,像两只蝙蝠在空中盘旋交合,轻轻拍打着双翅,发出细微的“嗡嗡”声音。二茨被激情燃烧得快要熔化了,一浪高过一浪的战慄洪水一般滚过他的身体,身体内部的燥热在左冲右突,寻找宣洩的出口,他痴呆地走出了阴暗处,光着站在了街前。 幸好粟麦是一个不会尖叫的女人,在最初看见二茨的时候,她只是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口气吸得有多深,她用露在围巾外面的一双眼睛告诉了二茨。那双眼睛二茨是一生做梦都梦不到的,最为干净、纯洁,甚至是清澈透明的眼睛,此刻它因受惊而白炽犀利,寒光逼人,二茨反倒被它吓了一跳,木了半晌,不知进退。 与二茨不同的是,粟麦很快便冷静下来,并且一眼看穿了他的企图,选择夺路而逃。二茨还沉浸在朦胧与忘我之中,一直没回到现实中来,他享受着这种虚幻、朦胧,最后也是这种虚幻和朦胧给了他勇气和力气,点燃了他的原始冲动,让他完成了一次距离不长的裸奔。 二茨做梦也没想到,就在他快要追上粟麦的时候,粟麦居然站住了。她的眼睛这会儿逆光,看不见是在充血,还是在燃烧。二人对峙,二茨不知道自己是该前进,还是退却,但能感觉到一团滚动的火焰正从她的眼睛里冒出来,烧着了空气,烧着了四周,将他围困在大火中间。她手里什么时候多了两块断砖,其中一块已经准确无误地砸在了他的头颅上,力道虽不大,但正巧着在稜角上。他捂着流血的伤口,一点不觉得疼痛,好像浑身的热血终于找到了突破口,心里顿觉畅快。他根本不怕她手里的砖头,他天天跟那些砖头打交道,很清楚自己很多地方比它硬。这不,他现在就挺着身上某个最坚硬的部位,在与砖头抗衡。他再次向她发起进攻,眼里放大着男人特有的兽性。另半块砖头还紧紧攥在粟麦手中,但她再也砸不下去了。她站着,一动不动地站着,收起了眼里的愤怒,换成了一种居高临下的冷漠。 第2页 如果一个男人不怕砖头,那么他一定怕冷漠。 她拉下捂在口鼻上的围巾,声音很轻,但很严厉地对他说:“你想做什么?” “我,我想做你。”二茨表情麻木,思维呆滞地顺嘴说。 “我只要叫喊一声,全镇人都会出来,想想,你办得成吗?” 她的话就像一句咒语,把他镇住了。 “快回去吧,免得着凉。 别瞎折腾了,小心颅内出血。” 她的话再次让他后退了一步。 说完,她转身走了。 就在粟麦走得快看不见背影的时候,二茨发出“嗷”的一声长嚎。 这一夜,在无比惊恐的梦魇里,粟麦梦见自己给自己的双腕割了脉,然后套上一个白色塑胶袋,让喷涌的鲜血流淌在袋子里,这样不会污染环境,弄得满世界都是血腥气。她放声大笑,笑得脸都变了形。她说,易非你这眼瞎的,看哪,你看鲜血是什么颜色?红的吗?它有多红啊?它有多红也不如你杀我的刀子红碍…瞧,现在你不用杀我了,它们都装在这袋子里了,不劳你费心费力费事了……血,我看见了,我看见民工头上冒血了……那是我用砖头砸的,他死了,他流血流死了……怪了,血应该是热的呀,可我怎么觉得它是凉的啊?冰凉的,你摸摸,真的是冰凉冰凉的…… 粟麦梦魇时会说梦话,这是她从小就有的毛玻小时候父亲带她去看过医生,医生说这是梦呓,很多神经衰弱,精神紧张的人都有这种毛病,入睡后常常做梦,并且在睡眠中说话、唱歌、哭笑,有时还会梦游。粟麦说梦话向来是连贯的,成段地述说,甚至她说梦话时别人插话她还能与人对答,并且说的话都是与平时的思维行为相仿,多为白天所想所做的事情,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医生还说,说梦话的原因很多,但多半与思虑过多、心火过旺、肝火过热、精神紧张及性格孤僻有关,虽是一种病态,但临床上没有什么特效药物可治疗,只要病人加强身体锻鍊,注意休息,营养跟上,多与外界接触,缓解精神压力,慢慢就会好起来。 医生的话等于宣判粟麦无药可救。粟麦就一直带着这个毛病长大成人。 其实,做梦也是有意念的,如果一个人做梦割脉,那她(他)就真的会在血流尽的时候死去。粟麦就是在血快要流尽的时候觉得浑身无力,心慌气闷,受不了绵长的窒息憋出一身虚汗惊醒过来的。 醒过来之后,她有半小时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弹,连意识也出现了空白,她拼命地用脑子想她现在是在什么地方,跟谁在一起,身边有谁是她的亲人。记忆犹如一匹会吼的麒麟,一爪一爪从梦的云端碾过。她能听到记忆的脚步,但却听不到它愤怒的号叫。等到四肢会活动了,她起身下床,给自己沖了一杯牛奶,可刚喝了一口,就又嗅到了熟悉的血腥味,“哇”的一声,她翻江倒海地吐了个精光,连同隔夜的饭菜。 窗外冰冷的光线射进她的房间,她静悄悄地坐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她用柔软苍白的手指紧紧拽着被子的一角往自己身上拖,企图驱赶满世界向她袭来的寒冷,仿佛拽着的就是记忆的麒麟,它有翅膀,它会腾飞,它会挟着无边无尽的岁月和伤痛,将她带到一个一个不真实的日子里去。在这些日子里,她明亮的双眼永远流不完河水一样清澈的泪水,她的哭泣是世界上最悲惨的哭泣…… 粟麦今年二十六岁,但看起来好像只有十八九岁。除了皮肤白净细腻,身材精緻苗条,再就是容貌清纯可人。她是这个镇上土生土长的苗家女儿,因为从小生得美丽,很多小青年在她十三四岁便来骚扰,在镇小学当音乐教师的寡母很是烦闷,一气之下遂按传统方式将年仅十七岁的女儿嫁给了在农业银行乌宿营业所工作的易非。婚后不到三年,易非当上了营业所主任,有钱有权好办事,他轻而易举补办了当年没办成的结婚证和准生证。 婚后第二年,粟麦难产大出血,梦寐以求的女儿在她昏迷时夭折了,产后身体的虚弱加上精神上的打击,让她患上产后忧郁症,好几年都没有恢復元气。为了从根本上医好她的忧郁症,易非通过关系将粟麦送进了宝灵市高等医专读了四年护理专业,毕业后粟麦本可以留在宝灵市任何一家医院当护士,然而她却因为不喜欢做护士而放弃了这份职业,回家继续做专职太太。她喜欢看书写文章,一心一意想当作家,再不济,也要当个自由撰稿人。 那次流产对身体造成的伤害是致命的,医生说她的身体状况较长一段时间内不适合再孕育了。也是从孩子夭折和粟麦患病期间开始,易非渐渐对生活和婚姻失去了信心,变得一天比一天冷漠。尤其是这个冬天,粟麦记忆中每个日子都是冷酷的。老天虽然一场雪都没有下过,但却无比阴冷,漫长得就像她生命度过的所有时光。 想到这里,粟麦的眼泪又情不自禁地流下来。白花花的灯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睛。那是多么悽苦,多么无助,然而却又多么深情的一双湘西水乡女子的眼睛啊,它在灯光下漫出的水蒸气在这个寒冷的冬夜凝结成晶亮的水珠,久久不化地裹在她浓浓的睫毛和眼影之中,比高空中的寒星冷月还要凄迷动人。 灯光之下,她看见了那半块砖头。 第3页 昨天夜里,粟麦用半块砖头击退了二茨的进攻,捍卫了自己的尊严,而另半块砖头却被她一直拿回了家。 她把砖头放在最显眼的矮柜上,和一束插瓶的绢花摆在一起,使那些静物在光线幽暗处显得诡异而又惊悚。 她一直盯着这块临时成为砸人工具的砖头看了很久,昨晚的事让她脑子没有一刻停止过紧张的回忆和身体的战慄。最后,她赤足下地,将那块令人感到惊悚的砖头从窗户丢了出去。 直到这时粟麦才仿佛真正从梦中醒来,发现床上的易非又不见了。她永远弄不明白,易非为什么总是夜不归宿,或三更半夜偷偷熘出去。对于丈夫的这种行为她死也弄不明白。 昨天夜里,她就是为了寻找易非不幸遭遇民工二茨的,要不是那块砖头帮了忙,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想到这里,她突然下意识披好大衣走出家门,想把那块砖头捡回来。外面的风太刺骨了,地上还结着一层薄薄的,白白亮亮的冰霜,她又折身返回,抓起一条针织毛线围巾将头和脖子裹住,只露出两只眼睛,走入挂霜的小镇街巷。 小镇靠水边,不仅空气湿润而且一年四季多雾,冬季多霜。也许是河岸苇丛太冷的缘故,夜里总有一群群野鸽子和水鸟飞到小镇上来,在人家的屋檐下栖息。路灯裹在浓雾之中,使得一切景物暗淡如幢。 粟麦从这些鸟的身边走过,觉得自己的丈夫也是这些鸟中的一员,每天都要离开自己冰冷的巢,在外面漂泊过夜。 粟麦在昏暗的路灯下寻找那块砖头,她记得那块砖头的模样,右下角有个浅浅的手指窝,一定是做砖人留下的痕迹,但做砖的人怎么也想不到这块砖头没有用在该用的地方,而是被人拿来当成了自卫的武器。粟麦在路灯下转悠,长长的影子在地上晃悠,那情形有些鬼魅。 就在粟麦弯腰捡起砖头的那一刻,路灯突然熄了。与此同时,乌宿镇派出所二楼某个窗口有个人影怔了一下,这个人有一双深邃的眼睛,但他此刻没看清粟麦捡起了什么。 粟麦双手捧着砖头往回走。走了几步,她回头怪异地看了身后的小镇一眼。 乌宿,这个美丽繁华的水乡古镇,已经伴随粟麦度过了二十六个春秋,如今,它在她眼里已经老了,真的老了。它沧桑的容颜宛如镶嵌在她内心深处的墓碑,灰暗而又冰冷。还有,它总在夜深人静发生不可预料的事情,这就更加说明它老成精了。 ●失手 第二章 天色渐渐亮了。小镇码头传来船舶的汽笛声,街口也有了卖早点的锅碗瓢盆碰撞声。 又是一个十分寒冷的早晨。粟麦经歷了一整夜的梦魇、失眠和飢饿,本来就不怎么好的肠胃这会儿不停地痉挛,痛得她忍不住下楼去豆浆摊喝豆浆。卖豆浆的胡姐人称豆浆胡,是老机船棚伯的老婆,有名的快嘴,她一见粟麦,就对她说:“麦子,你听说了吗?镇政府工程队昨晚死了人。” “死人了?死的人是谁?” “是工程队的民工二茨。” “民工?二茨?怎么死的?” “听说夜里被人打伤了头,流了一夜血,流死了。” “流血流死了?是真的吗?” “不是真的难道还是假的?你往河边瞧瞧去,尸体还摆在那里呢,镇派出所的人说,要请县公安局派人来验尸。真造孽,验尸不就是要割坨坨吗?也不知这是谁干的,害人死无全尸,造这么大孽,死了要下地狱,不死也得脱几层皮,下辈子当牛做马也还不清冤孽债。” 听到豆浆胡的话,粟麦心里咯噔一响,仿佛受了惊吓,手一抖,碗里的豆浆洒了出来,顺着她的黑色羊绒大衣往下淌。豆浆胡看了她一眼,诧异地问:“嗨,你抖什么抖,豆浆都洒在衣服上了,这么好的衣裳,粘上豆浆洗都洗不掉的,可惜了。” 粟麦呆呆地站在原地,脸色苍白,浑身发抖。她的肠胃这会儿不停地痉挛,疼得她忍不住蹲下身去。她的状态再次引起豆浆胡的注意,豆浆胡放下手里正忙的活,跑过来询问:“麦子,你怎么啦?是不是不舒服啊?”粟麦睁着惊恐的大眼睛,呆呆地望着豆浆胡,眼神露出让人心寒的绝望和痛苦,她不知道应该怎么表达心里的惊恐和肠胃的痉挛。豆浆胡欲将她手里端着的碗接过来,不料,粟麦的手指将碗抠得死紧,豆浆胡下了一阵功夫才将碗抢过来,将剩下不多的冷豆浆泼了,再舀来一瓢热豆浆,强行给她灌下去。 “怎么样?好点没?你这是饿虚了。” 粟麦又听到了豆浆胡的声音。刚才,她的声音消失了。 粟麦的意识像一粒太空沙尘,经过亿万年的衍变,逐渐放大成光明的星球,并在豆浆胡的注视下变得清晰起来。她身上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都随着意识的清醒而清醒,同时,一个不能承受的念头也登陆了她的大脑信息中心,那就是昨夜被自己飞了一砖头的民工死了,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消失了。从此以后,这个世上永远再没有这个曾经企图沖她耍流氓的民工了。再过两天,等到公安局的人验尸完毕,亲人们将他往黄土垄中一埋,他的妻儿父母就永远也见不着他了……尽管对粟麦来说,他也许不是个好人,但对他的亲人来说,他一定是个绝对的好人,他是他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亲人和生活中最重要的支撑。不知道他的亲人此时是否得到了消息?要是得到了消息,这会儿,他的妻子一定在拼命往这里赶,而他的父母早已抱头哭成了一团。 悲痛难忍的妻子在路上想到过自杀吗?因为粟麦这时候想到了自杀。那是刚才一剎那的想法,那时,她傻了,她真的傻了,面对这一突发事件,她完全把握不住自己的脑子,除了惊恐万状,就是胡思乱想。要知道,那是她意外地断送了一条精赤的生命呀。对,就是一条精赤的生命。粟麦想不到自己这时还能记起昨夜的情形来,他当时就是精赤着来,精赤着去,虽然没看清面貌,但身体却是看得格外清楚。粟麦当时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大冬天精赤着身体,难道他是有意冲着自己来的吗?后来她才知道,民工们夜里都是这样精赤着睡觉的,冬天也都如此。 第4页 这件事来得是那么突兀和惨烈,让人感到不可思议和难以接受,仿佛身体和心灵同时承受着最大限度的挤压,不给粟麦一丝心理准备,也不给他的家人留一丝希望,把粟麦对生命的敬畏和探究,以及他所有亲人的希望和梦想统统冷酷无情地敲得粉碎……粟麦心想,他的妻子想立刻见到她的丈夫,然后抱着他的头痛哭吗?可是,她想没想过,他的头已经变得很硬很冷了,那是因为他身体里的血液已经在昨夜里悄悄流光了……这样想,粟麦就很想走到河边,去揭开盖在那人尸体上的破被单,看看那人到底长什么模样,看看他头上的伤到底伤在哪儿,是不是致命的地方。她知道,人的致命位置在太阳经络,难道昨夜的半块砖头真的那么准确,单单就砸在了他的致命处? 也许是热豆浆的作用,粟麦僵硬的身体慢慢恢復了柔软和机能,肠胃也停止了痉挛。她慢慢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往河边走去。 粟麦看见了十几米外的停尸门板。门板周围这时没有一个人。随后她的目光注意到那块破了几个洞的深蓝色印花被单,从破洞的形状和位置看,那是抽菸的人不慎留下的,其中一个破洞的位置正巧在头的左侧,也就是粟麦盯住的地方。由于被单的颜色是深蓝,而且又很脏,看不出上面有无血迹。粟麦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它,竭力想通过那个破洞看清里面盖着的人是不是昨晚那个人。这时,一阵裹挟着寒意的晨风吹来,掀起了被单一角,粟麦差点就要看见下面那张脸了,可是,被单四周压着石头,它始终没能掀起来。 粟麦的眼神越来越执意,越来越固定。 粟麦不知道镇派出所二楼办公室窗口有一双深邃的眼睛一直在注意自己。 镇上的房子是近几年移民新修的,典型的移民新居格局。两排砖房并列,一排依山,一排傍水,中间是街道兼公路,靠山的一边为行政单位和学校,挨河边是企业和商店,就是移民也始终没打乱这样的格局。 二级警司帅歌最近只专心一件事:关注粟麦的一举一动!他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举动的,而且让他料想不到的是,自从这个举动一出现,就像抽菸喝酒上了瘾,一天到晚都念念不忘。他在派出所三楼办公室和自己的宿舍里都看得见粟麦家的三间房子:卧室、客厅、厨房,可是很奇怪,她家卧室一年四季窗帘低垂,而看样子粟麦又是不上厨房的,因此,他只能碰巧在粟麦呆在客厅的时候才能看到她。 帅歌站在窗口很久了,他想:造物主得了怎样的灵感,才造出如此美丽的女人。 他是三个月前认识粟麦的。那是他刚来这个小镇工作的第一天,正赶上春阳电站开闸,水势很大,老石桥快被水淹了,老公路也被淹了,酉水河汊与大河连在了一起,粟麦站在一片水域苍茫中,裙裾飘飘,雕塑一般……她脚下的石拱桥离水面不到十公分,身后有一棵很大的木樨树,叶子很多,开了满树纷纷扬扬的细花,米黄色,随风飘撒……帅歌是在接到易非报警后来到河边的,他第一眼看见这幅场景,就被这个奇怪而美丽的女人惊呆了。后来他冒险划船过去,将粟麦从石桥上接回来,半路上,他忍不住批评她:“真想不到你这么大胆,你看多危险?刚才我要是晚来一步,你就被波浪吞掉了。” 粟麦脸红了,低下头小声说:“抱歉,麻烦你了。” 帅歌听她这么说,马上改变了口气:“说说吧,干嘛上这儿发呆呀?” 接着,他听见这个女人用梦呓一般的声音说:“我上这儿闻花香埃”帅歌“氨了一声,居然没听懂她的话是啥意思。她接着说:“喏,木樨树开花了,很香的。《红楼梦》里有暖香、冷香一说,我寻思木樨花的香究竟是暖香还是冷香。” 帅歌诧异地问:“那你得到结果了吗?是暖香还是冷香?” 粟麦仙女般不食人间烟火,不谙世事地一笑,往前倾了倾身体,靠近帅歌,表情很神秘地说:“有,有答案。香风是暖的,香气是冷的,冷暖交揉,很难分辨……” 帅歌望着她,若有所思地说:“哦,听你这么说,我明白了。” 粟麦说:“你明白什么了?” 帅歌说:“原来你是一位诗人,上这儿作诗来了。” 粟麦红了脸,头扭向一边,说:“我不是诗人,我都说了,上这儿只为了听涛闻花香。” 帅歌不解地望着她,声音特别温柔小心:“可是,这……听涛闻花香,不就是诗人们干的事情吗?你看你,说话这么充满诗意,我可不是毫无来由地把你当成诗人,而是有凭有据的。” 粟麦的脸更红了,小声到只有自己能听见地说:“我,我是想当一名作家……” 话没说完,船靠岸了。岸上的人,包括易非在内都很焦急,七嘴八舌地议论这事,说有多险,不信回头看看,石桥和花树此刻都被水淹了。粟麦好像刚刚从一场美梦中惊醒,茫然地看着大家,一言不发,与刚才和帅歌对话时的表情简直判若两人。帅歌心想:她这是怎么啦?刚刚还神采飞扬,转眼就变成剩下一张人皮了。船还没靠稳,粟麦抬脚就走,帅歌刚张开嘴,一句“小心”没喊出口,粟麦一崴脚,整个身子朝他扑来,他来不及思索,下意识的反应就是伸开双臂,像接一个重物一般接住了粟麦的整个身子。 第5页 岸上人“咦——”地叫了一声,大惊小怪的成分很重,帅歌扭过头,看一眼易非,易非低下了头,没看他。帅歌索性顺势抱起粟麦,以警察的身份和架势,一直将她抱上岸,亲自交到易非手里。 他说:“好了,你闺女没事了,我把她安全地交到你手里了。” 易非恼怒地抬起头,沖帅歌大声嚷嚷:“你说什么呢?谁,谁告诉你,她,她是我女儿?她有那么小,我有那么老吗?” 帅歌笑着回答:“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她是你什么人,你刚才报案时没有说清楚,我也是今天刚到任。” 易非激动起来有些结巴,他脸红脖子粗地辩驳:“报案时,我明明说了,她,她是我老婆……” 帅歌认为他在无理取闹。原因就是自己刚才抱了他的女人,作为一个男人,又是当着众多人的面,虚荣心和面子上过不去。“这心思不难理解,可是,作为一个警察,这个事情应该怎么做?”帅歌认真想了想,觉得自己这么做并没错,而且自己当时根本没有私心杂念。但帅歌不想狡辩,他转向易非认真说了一句对不起,然后,他又面向众人,郑重其事地纠正自己的错误,他说:“大家刚才都看见了,也听见了,是我不对,说错了话,我现在正式向易非同志道歉,恳请易非同志原谅。也请大家多多支持我的工作……” “想什么呢?” 派出所所长刘强打断了帅歌的遐思。 “我在想那个死人二茨。法医的检验报告还没出来吗?他的死有什么问题?”帅歌王顾左右而言他。 在派出所里,五个人有四个人对民工二茨的死表现出一种正常的麻木。当然,这不是因为二茨是民工,民工的生命就不值钱,而是这个案子无头无绪,无任何人证物证,因此他们推断二茨十有八九是夜里起来解溲,不小心磕破了头,当时自己没在意,没想到却意外死于脑出血。 “意外,纯属意外死亡。” 刘强的话只有他自己相信。反正帅歌不信。 帅歌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对二茨的死因感兴趣。 “路见不平一声吼啊,该出手时就出手……”桌上的电话响起了和弦铃声,刘强侧身看了一下来电显示:“县局政工室。” 他招手要帅歌来接。 帅歌抓起电话:“我是帅歌……哦,好好,王主任你放心,我们一定照办。” 帅歌放了电话:“政工室王主任电话,县局要迎接上级检查验收,说最迟明天下午上班前要将全体干警的社会主义法治理念教育《整改措施》交上去,要求不得少于3000字。” 刘强说:“这个事归你管,你去落实,我不管埃” 帅歌站起身,丢下一句“你自己的文章自己做,别找我。”下楼去了。 帅歌再次去了建筑工地。路上,他用手机通知所里其他干警下班前将社会主义法治理念教育《整改措施》交到他办公室。他在电话里以副所长和教导员的身份和口气要求每个干警“不得少于3000字”。 工地在农贸市场附近,一幢不怎么起眼的在建楼房,刚砌起四层毛坯,最下面一层是门面,面积比较大,暂时做了民工的栖身之地。帅歌走进黑咕隆咚的工棚,看见地上一熘开着几行地铺,看样子民工还不少,占了整个面积,连个插脚的地方都没有。帅歌脚步走到一张没有褥子只剩下草蓆的床位前打住,他四周观察了一下,没发现什么异常,随后蹲下身子,翻开床头草蓆,仔细勘察,也是一无所获。 帅歌刚从工棚里出来,包工头响槌的一张笑脸迎了上来。 “呵呵,帅教辛苦。”响槌喊“帅教”,说明他知道帅歌的来头,也说明他是个在场面上混的人。现在社会上流行简洁称唿,比如:某总经理简称某总,某委员简称某委,某检(检察长)、某所(所长)、某副(副所长)等等。响槌没察觉帅歌的表情冷漠,从耳朵后面拿出一支烟递给帅歌,掏出打火机打燃了,等着给他点火。帅歌看了看烟的牌子,将烟又放回他的耳朵上,问:“你现在还有心思瞎逛?一条人命你算算得赔多少钱?” 响槌说:“帅教,你别吓唬我,我不经吓的。” 说着,响槌像变戏法似的从背后的腰里拿出两条精品白沙递给帅歌:“这是别人送给我的假烟,你带回所里吧,有机会帮忙查查来路!” 帅歌说:“谁拿假烟送人,胆子也太大了吧?”他故意装傻,好像不懂得场面上的套路,其实心里很明白,响槌这是送给他的,不可能是假烟。 响槌干笑,不知说什么才好,心想他是真不懂,还是装。 帅歌没理他,走过去用身子推开他拿烟的手,说:“拿好,假烟还是留着你自己抽, 你只要给我把牛胖叫来就行了。” 响槌说:“你们派出所一早不是叫了许多人问情况了吗,怎么?怀疑他?” 帅歌不耐烦地说:“死亡鑑定没出来,谁都有可能是怀疑对象。包括你。哦,对了,我给你提前打个招唿,二茨虽然不是工伤死亡,但他毕竟无端死在你的工棚里,作为包工头,你最好想想关于死亡赔偿的问题,别推得一干二净,如果那样的话,是会引起治安矛盾的,别说我没提醒你。” 第6页 响槌一连碰了几鼻子灰,心里有些来气,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地在心里“哼”了一声,冲着四楼顶上一个大块头喊道:“牛胖,你快下来,派出所找你。” 帅歌马上识破了他的心眼。他这么说是在吓唬牛胖,如果牛胖真有什么事,路上就想好了对策。帅歌气恼地说:“这儿没你什么事了,你忙你的去吧,有事我再叫你。” 牛胖磨磨蹭蹭来到帅歌面前,老远便使劲低着头,轻轻叫了一声:“队长……” “我不是队长。”帅歌郑重地说。 “所长。”牛胖以为他的官比队长还大。 “也不是所长。我只是教导员兼副所长。”帅歌解释职务的时候感觉很别扭,想,什么呀,干吗非得称职务?就像刚才响槌叫的那什么“帅教”,教什么呀?他说:“你就叫我帅歌好了。” 牛胖倒是知道如今欢场上的男女彼此都互称美女帅哥,只是没想到眼前这位看起来不缺心眼儿的警察竟然跟自己开这样的玩笑。 他嗫嚅地小声说:“哪能啊,我,不敢……” 帅歌知道他听错话了,也不作解释,说:“别紧张,我只是找你随便聊聊。” 说不出为什么,帅歌一见牛胖,就打消了将他带回所里正式询问的念头。他就在工地旁边蹲下,用缓和地口气问他:“你的床铺与二茨相邻,昨天夜里,你在哪儿?都干了些什么?” 警察问话一般都是这口气,可是牛胖却一下子紧张起来:“昨晚,我……一直在工棚里睡觉。” “你最后看见活着的二茨是什么时候?” “半夜。” “你确信是半夜?” “确信。因为二茨习惯半夜解溲。” “你怎么确信他是解溲回来?” “他没穿衣服。” 帅歌心想,对,没穿衣服除了解溲还能干什么。“你们夜里睡觉都不穿衣服的吗?”“是。” “为什么?” “我们睡草蓆,捨不得磨损衣服。” “噢,”帅歌自言自语。“你是怎么发现他的?” “他踩了我一脚,把我踩醒了,我开灯发现他的。” “你被他踩醒很恼怒,就拿起草垫下当枕头用的砖头打伤了他的头?” “没有。我……没有。” “谁证明你没有?” “我。我证明我没有打他,”牛胖紧张而又激动,但是眼神很真实。“是他自己弄伤的,我一开灯就看见他的头上有血。” “哦?那你没问他怎么受的伤?” “问了,他回了一句‘关你卵事’。我就再没理他了。” 接着,牛胖惴惴地说:“二茨的死,真的不关我事,你们派出所怎么就想着要抓我?难道就因为我的床铺挨着他?”帅歌听他这样说,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一会儿,他的口气轻柔了许多。他说:“谁说要抓你了?我就是找你问问情况,我们派出所也不是随便就可以抓人的,抓人要有足够的证据,懂吗?” 听他这么一说,牛胖不再紧张了,但之前由于紧张所出的汗水还在流。帅歌顿了顿,从裤袋里掏出一叠餐巾纸,塞到牛胖的手里,牛胖接过餐巾纸,感动地看了一眼帅歌,这是他第一次看帅歌,虽然只看了一眼,但他觉得这位警察很面善,也很帅气,心里竟然觉得暖唿唿的,不再感到害怕了。 他的情绪转换和心理变化尽数被帅歌看在眼里,他说:“听说你今天一早向队里请假要求回家,为什么?” “这……”牛胖一听这话又紧张起来。一张脸涨得通红,口气也变得结结巴巴。“我……我想老婆了……想做那种事了呗。” 帅歌宽宥地一笑,说:“理解。可是我又不理解,你为什么早不想老婆,晚不想老婆,偏偏在这个时候想老婆?” 牛胖一脸窘迫地看了帅歌一眼,低声嗫嚅:“二茨解溲回来哼哼唧唧叫了半宿‘麦子’,他,他还自摸……勾起了我的馋虫。” “麦子?什么意思?”帅歌疑惑地问道。 牛胖红着脸说:“麦子是我们乡下人说的痞话。” “什么痞话?” “就是女人那玩意儿。找麦子、磨麦子都是一个意思。” “哦?还有这么文明的说法?哈,值得推广。”帅歌又一次笑了笑,笑容却突然僵硬在嘴角,麦子会不会是一个人名?比如粟麦就是那个“麦子”,对了,好像从易非嘴里听到过这两个字。我说呢,我怎么对这两个字这么敏感。帅歌心里道。 帅歌知道从牛胖这里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只好打道回府,临走他拍拍牛胖的肩,语重心长地对他说:“有了生理问题,还是赶紧回家解决,不然的话,会憋出社会问题的。” 牛胖听懂了他的话,红着脸唯唯诺诺。他嘟哝道:“我这一回去,就不想再来了,可是,干了小半年活,还一分钱没拿到,就这么走了又不甘心。” 帅歌说:“那也比你一直干下去,永远拿不到钱要强。” 第7页 让帅歌意想不到的是,在回派出所的路上迎头碰上粟麦。 尽管站得很远,可是帅歌还是察觉到了粟麦眼神的微妙变化以及身体的反应。 帅歌在相距粟麦一米远的地方站住了。这是他认为对一个女人表示尊重的最适合的社交距离。他微笑地打量了一眼面前这位孱弱而美丽的女人,他惊异于她的美,竟迟疑地顿了一下,才和蔼地沖她点点头。粟麦没有同他打招唿。但她注意到了他说话的语气很特别,不像派出所其他人说话显得那么粗鲁和油气,她还注意到了他的目光里充满了温柔。 “他可真是名副其实的帅哥(歌)。”粟麦心想,尽力保持冷静,力求思维清晰。但她无法掩盖一丝红晕渗透脸颊,让那张精緻的薄脸皮更加显得细腻白净,表现出了完美的风姿。 两个人对视了六七秒钟,帅歌在这个女人的目光中读到了一种迷人的魅力和优雅的高贵。帅歌不由自主往楼上走,走到楼梯口,他开始后悔自己刚才收敛的举动:我这是干吗,难道真像刘强说的爱上她并对她梦魂萦绕?所以刻意地迴避她?这么一想,帅歌便有了足够的理由停下脚步,并折转身,打算跟她打声招唿,别把关系搞得这么尴尬复杂和暧昧难堪。可奇怪得很,等他折转身,粟麦已经不见了人影。帅歌眼光四周搜寻,什么也没看见。 冬日的阳光照在对面的墙面和水泥路上,似乎看不出深浅,明亮的色彩让周围的一切物体都失去了原有的真实性,而就在不远处,刚刚还站着一个人影的地方,这会儿因为这人的突然消失而显得格外触目惊心,一种近乎惊悚的刺激,给了他一个荒诞的错觉,使这件本来不可能的事情在他脑子里形成了一个迷幻的现实。 奇怪,难道见鬼了不成?帅歌迟疑地发出喃喃痴语,他完全找不出一个合理的理由来判断眼前发生的模稜两可的虚幻,连他彻底的唯物主义的信仰也出现了短时间的动摇! ●失手 第三章 清晨,雾霭萦绕酉水河面。河水、渔船在雾中时隐时现,不时有淡淡的炊烟从渔船的篷盖缝隙窜出,随风向远处天空瀰漫。 粟麦登上一条船。昨天快擦黑儿的时候,她在窗口看见二茨的尸体被人抬上了这条船,随后往两岔溪方向驶去。 这是一条老机船,柴油机漏油还是怎么的,老远便散发出一股刺鼻的味道。粟麦认得船的主人,她喊了一声:“棚伯。” 棚伯从机舱钻出来,应声道:“麦子啊,何事这么早?”粟麦裹紧大衣,声音瑟瑟发抖地说:“送我去一个地方。” “么子地方?” “你昨夜去过的地方。” “哦呵,我昨夜去过很多地方,还到过我年轻时到过的汉口。不晓得你讲的是哪里。” “那是你梦里去的地方,我不去。我要去的地方是你昨天最后一趟生意去的地方,夜里9点多钟回来你就再没动过,记得起啵?” “原来你一直都在监视我?麦子,你怎么还是小时候的脾气,心机忒重,喜欢盯人。” “你说去还是不去?” “去哪里?” “去你昨天送死人的地方。” “呸呸呸,妹娃子口无遮拦,大清早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是你逼我说的。我不信这些,要不吉利,应在我一个人身上好了。” “越发胡说。再等两个人,我去就是。” “别等,我包了你的船,单送我一个人,我要赶那里的出殡。” “麦子,那人跟你家沾亲?” “……”粟麦没有作声,只催促道,“快开船吧。” 棚伯开船了,发动机“突突突”尖叫了一阵之后,船到了河中间,深水隔音,发动机声音小了一些,但却将声音传送得更远了,惊起了栖息在两岸的许多白鹭,三三两两飞到河里来,打两三个转,又飞回温暖的巢洞中去了。 粟麦立在船头,凛冽的河风裹挟、抽打着她虚弱的身体。很厚的大衣也挡不住寒冷刺骨,痛到了心窝里,心窝痛呛鼻子,粟麦的鼻子酸熘熘的,一会儿,眼泪和鼻涕便迎风流了下来。 棚伯在机舱里看不见粟麦在迎风流泪,他在想,这妹娃子看完出殡还会原路回来的,干脆等她下船,就在两岔溪生火做早饭,慢慢地等她。这一来二去,看她给多少包船钱,别开口问她要,随她自己吧,一定比自己开口要的数更多。 粟麦流了一会儿泪就适应了。起初心窝子里和骨头里面的生勐锐痛这会子也起了变化,像喝了一口老酒,五脏六腑从里到外都热辣辣的刺痛,这种痛和刚才的痛完全不一样,正所谓物极必反,痛过了头才会觉得舒服,冷极了反而觉得温暖。以风洗心洗面洗肉洗骨的感受,粟麦还是头次体验,这种锋利和痛快使她觉得心里积压的郁闷去了许多,于是,她向空中送去一声吶喊:“你干吗要死蔼—” 粟麦从渡口上了公路,再穿过公路便到了棚伯讲的八家村寨。八家村过去是一个上百户的大寨子,寨子里的狗是出名的凶。寨子此刻还拢着浓浓的晨雾,很少有人走动。粟麦不敢大模大样进寨,只在外围探头探脑。村头的小卖部开门着,粟麦闪身进去。 第8页 守店的小伙子叫山囤,听说来人买鞭炮,便没心没肺地说,是去二茨家弔丧吗?粟麦这才知道死者真叫二茨。她的脸很快被真实的阴影笼罩,赶紧点了点头。 她掏出一张百元票子,说尽着钱买。山囤很意外,没想到她出手这么大方,心想,100元,大炮都买得起五六饼,炸起来要响二十分钟,真过瘾,二茨死得真值。 山囤一边拿货一边对粟麦说:“先讲在头里,你要是公家报销,我可没有发票。” 粟麦说:“不要发票。不过我想请你帮个忙。” 山囤说:“你说。” 粟麦说:“你看我是一女的,胆子也小,不敢点这鞭炮,求你随我到主人家,帮我把炮点了,行吗?” “嗨,这有什么不行,我巴不得把这些炮都点了,过一把足足的瘾。”山囤嘿嘿笑,领头提着鞭炮就往二茨家走去。粟麦悄悄嘘了一口气,心想再不用担心找不到路、招架不了村里的恶狗了。一会儿,山囤来到一家院场,将鞭炮点着,等到主人家迎出来,粟麦早闪身在篱笆外面的柚子树后,山囤只顾过瘾,早忘了她,而主人家只当是商店老闆发慈悲,前来弔唁放许多鞭炮。 粟麦站的这个地方最是隐蔽,她能看清院场里的一切,而外人却看不到她。 她看见二茨被人从镇上抬回来之后,没有被放进堂屋,而是放在堂屋门外,两根高板凳横搁的一块门板上,门板靠里的一头,凳子底下点了一盏长明灯,说明那是二茨的头,长明灯放在一个大瓦罐里,以防被风扑灭。据说像二茨这样的凶死者,又没过三十六岁,属少年亡,是凶上加凶,除了尸体不能进宅,还要以白布裹尸,犁头压胸,草纸盖面。由于不能当天入殓,又恐亡人迟迟不入殓会躺在灵床上数屋顶上的椽子,于家宅不利,于是将其头朝北,脚朝南停放,以免他看见房檐屋顶。 抬二茨回来的几个农民工是工程队派来的,但他们只负责送二茨遗体,不能给二茨家里解决任何具体问题,没得到死亡赔偿金和丧葬费,村里人谁也不愿帮忙料理丧事,二茨父母年老,不能做主,哭巴巴地求村干部帮忙到镇上找包工头协商赔偿金和丧葬费的事宜,谁知回来告知,包工头早就逃跑了,建筑队也作鸟兽散,根本不知道找谁解决这件事。二茨有一个姐姐一个哥,但姐夫和哥都在外面打工,一时三刻赶不回来,姐姐和嫂子商量,想在村里找一帮人上镇上闹闹去,无奈村里总共凑不足二三十个人,而且还大多是老人、妇女和小孩。这些人如今被称作留守人员,平日连农活都很少干,山地和田园都荒芜了,人心也早就荒芜了,谁还愿意凑这个热闹,出这个头?干脆都关了门,闭了户,一任死者家属哭天抢地,哭天抹泪。 二茨媳妇二十七八岁的样子,有一张特别典型的瘦脸和一双十分精明的眼睛,听到门外鞭炮响时,她赶紧披麻戴孝地起身出来迎接,起初她以为是二茨做工的工程老闆来弔唁,拿出一副拼命的架势,希望通过撒泼寻死的手段,讨到一笔抚恤金,看清是商店的老闆山囤,想起一场如意算盘落空,双脚就地一顿,立即倒身在地,长声短喊地哭得死去活来,如同泪人一般,叫人看了好不伤心。 粟麦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刚才也忘了问山囤,只见她头上戴着一朵雪白的棉花,便在心里叫她棉花。棉花的哭声很大,盖过鞭炮声,不像粟麦天生中气不足,高声喊一嗓子也会气喘吁吁。 鞭炮声一直响了二十多分钟,她也就哭了二十多分钟,真难为她哭得又大声又持久。 鞭炮一停,棉花立刻爬起身来,飞快地抹抹眼泪,擦擦鼻子,上前对商店小伙子说:“哎呀,劳驾老弟,放了这么多鞭炮,让你破费,帮我二茨绷面子,快,快到隔壁坐坐,喝碗米酒暖暖身子。”说着,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起山囤就走,全然没了方才号啕大哭带来的抽泣,甚至连唿吸也很均匀,语调亲切,态度极自然。粟麦一见她这模样,竟惊得张口无法合拢了。 安排好客人坐下,棉花拎来酒壶,给山囤斟满酒:“大清早的,辛苦,你慢慢喝呀。”说完,回头看见娘家帮忙合匣子的人来了,想起没钱,请不动村里人,只好央求娘屋人来帮忙埋二茨,心里那叫一个苦,转过身,一声长且高响的唿喊“二茨我可怜的夫呀——”又扯开喉咙放声痛哭起来。看得粟麦目瞪口呆,心想,她怎么说哭就哭,说停就停,感情的起伏变化也太快太夸张了吧。粟麦有些纳闷,难道她的哭是装模作样?虚情假意?这样一想,粟麦再看一眼躺在门板上的二茨,心里的感觉大不一样了,想着他的悲惨命运,望着眼前凄凉景象,心头一酸,眼泪哗地流淌下来。 几个帮忙料理丧事的娘舅和亲戚,搬了梯子出来,架在房前,准备抽堂屋楼板给二茨合匣子。楼板一寸厚,两尺宽,七尺长,一共抽了九块下来,整个堂屋的楼板便差不多抽空了。这种情形是非常凄凉的,因此,这个时候,死者亲人都要迴避,给二茨合匣子的只能是娘家外姓人。只见棉花一人跪在地上,边哭边诉边唱,音调时起时伏,抑扬顿挫,极富韵律。哭诉的全是一些悽惨悲凉之词:“二茨呀我的郎,一见你睡在屋檐下我就血奔心,任我骂你打你千唿万唤你都不做声。有你在外撑着我不离堂屋火坑,如今你一撒手好比是挖断大树根。丢下我们孤儿寡母抽空了房楼砧,风吹雨打你看不见我们受苦,我们只见寒冬不见春。以后的日子我们怎么过来如何撑?明朝你的儿女喊谁一声爹呀?来年谁送他们上学谁帮他们盘亲?你一走家里没了主心骨,就像这房梁断了哪来的四两钉子钉。二茨呀你不能走,你得把话给我说明白,你究竟为何要走,你的心怎么这么狠——” 第9页 这词明显是她临时现编的,但却编得合情合理,真实感人。她这是哭给娘家人听的,哭得泪流满脸,情真意切,哀声怜人。于是,在她的哭声中,那边院场响起了钉锤声,一听那下力的“噹噹”响,就知道是四寸长的铁钉在钉匣子。哭声,响音,高音、低音、沙哑的、尖锐的,此起彼伏,交融汇合,听起来尤为悲凉。 粟麦站在离院不远的一棵老柚子树下,像中了魔法似的,两眼直瞪着被棉花哭红的天空,这天上的红霞预示着一个好天气,却不能预示一个人的好命运。棉花哭着哭着开始用一双手掌拍地,青石板铺的院场坪被她拍得“啪啪”响,如声声鼓点敲打着人心,敲打着寂静的村寨,向群山包围的空间四处扩散。 粟麦渐渐不能自控地浑身发抖,她终于明白棉花这是纯粹的伤心,为着伤心而歌,称之为輓歌,是世界上最凄凉最动听的声音。 粟麦继续听她唱下去,她接着唱的是《哭四季》,歌词照样是现编的,只是唱腔变了,变成了花花腔,高音,悲戚,直抒胸臆,苍凉无比。 春日里来妹送郎, 一送送到大路旁。 打工挣钱养家小, 口口声声叮嘱郎。 夏日里来妹想郎, 想郎想得情意长。 只望七七鹊桥通, 好比织女盼牛郎。 粟麦根据她所唱的歌词,想像出一幅幅活动的画面,那些画面令人无比伤感,却又无比美丽。 棉花,你太了不起了,没想到你是这样一个聪明绝伦的女子,我也没想到你和你的二茨有着这样忧伤的爱情……我今日穿云渡水而来,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听你唱歌,唱輓歌,面对你的美丽,我的心情十分忧伤,人也变得无比憔悴,今生今世,我欠下你的血债无法偿还…… 粟麦的喉咙哽咽。她湿润的眼眶流出一颗泪,一颗较大明亮的泪。泪沿着她深陷的眼窝,苍白的脸颊,流到她挺直的鼻翼,再往下,就像流星划过长空,倏地一闪掉进万丈深渊。她跪在冰冷的地上,浑身筋酸骨痛,难受得很。可是更难受的是她的心,她心窝里被刺进了一把刀,握刀的人就是棉花,棉花用她的摧心辣手转动着刀把,每转一圈,粟麦就死了一回。棉花坚持那样固执地转动下去,粟麦最后连身子都腐烂在土里,一动不动,成为一棵斑斓的蘑菇。 棉花以十分投入的情感唱出无比忧伤、凄凉的曲调。 冬日里来妹看郎, 我郎停尸门板上。 几块楼板合匣子, 一块白布做衣裳。 我郎年纪三十二, 人人骂你少年亡。 合口匣子把你埋, 草草葬在乱坟岗。 人家夫妻爱到老, 我俩孤影守空房。 井里有水缸里空, 缺你这根房顶梁。 儿多母苦日子长, 身上寒冷少衣裳。 家中缺柴又无米, 三个娃娃哭断肠…… 棉花其实是在哭自己,想自己人生中的苦楚,还有未来一生中的难处,这是借哭丧宣洩自己的悲苦,既哭了二茨,也哭了自己,是实实在在的感情流露。棉花哭到令人伤心惨目,摧人肺腑地步,她的手掌拍出了鲜血,一个个血手印重叠在一起,所有钉匣子的男人听着看着都哭了,有的号啕大哭,有的泣不成声。 按照由来以久的民风民俗习惯,未亡人哭亡者,是不兴劝慰的,必须由着她哭,或有事打断她的哭声。看看时辰到了,匣子也合好了,领头的娘屋人大声问棉花:“买井水了没有?” 棉花正哭着,忽听得人问话,哭声戛然而止,连忙大声答应:“买了。” “谢土地公公没有?” “也谢了。” “那,烧买路钱了没?” “还没呢。” “那还不快去。许多的事情没料理,哪个帮你?由得你哭?” 这是一种变相的劝慰,是作为娘家人于心不忍的体现。同时,也是为了支走亡者亲人,打发亡者上路的一个藉口。 棉花连忙起身到村里各路口烧纸去了,这里帮忙的人连忙每人含一口烧酒,这酒不能咽下,是避邪的,所以从现在开始,含了烧酒的人不用说话,一切只要听老司的吩咐就行。 老司道法高深,他含一口烧酒,照着二茨面门喷去,大喊一声“起”,四个青壮年便抓起二茨身下的千金带(亡人衾褥下的白布带)和垫褥四只角,抬起二茨往合好的匣子里先脚后头地放进去,匣子里也撒了雄黄喷了酒,就在青壮年闪开的时候。 二茨终于入殓了。老司拿袍子一角扇风,扇去盖在二茨脸上的草纸,以防草纸盖脸,来生变成瞎子。老司喊:“盖棺——”早有准备的人马上将盖子合上,与此同时,老司将一些属于金木水火土之类的镇邪之物丢进匣子内,动作之快犹如闪电。镇物放妥后,给亡人去掉绊脚丝,以便让亡人在阴间走路,同时棺内空隙用灰包填严实,以防尸体在出殡时移位。做完这一切,抡锤的人便将四寸铁钉照着匣子四角钉下去。 “走——起——亡人上路,生人心安,合宅平安——” 老司一声喊走,抬丧的飞快抬动匣子,拔腿就走,生怕误了时辰。一人抱着长明灯在前面引路,只见他脚步如飞,灯却不会被风扇灭,一步一步都是力道,而且灯芯越跳越闪,越闪越亮,预示亡者的阴间路也将越走越亮堂。 第10页 这时,棉花烧完买路钱回来,发现出殡的人已经翻过山垭,只见她一脚踹开厢房门,将一大两小仨孩子从房里扯将出来,顾不得什么忌讳不忌讳,牵起一对双胞胎儿子的手,高声喊着:“儿啊,快跟娘走,送送你爹——” 两个儿子才四岁,还不懂得悲伤,看见七岁的姐姐在哭,也就哭,娘儿四个一路跌跌撞撞追着赶着,哭着喊着一路上了坡垭。 二茨的墓在乱葬岗。棺木入土之前,老司命人把纸钱、树枝、杂草统统拢来丢在墓中烧,接着,将一只活公鸡杀伤一刀,丢进墓中,让它在火中蹦跳至气绝取出,然后在墓的四角和正中放上雄黄硃砂,最后撒下五谷,预备沉棺于墓中埋葬。 “慢着——” 随着一声声嘶力竭的高喊,棉花带着三个儿女冲上垭来。 “让我儿来摔瓦罐,挖动灵前三锄土!” 看到仨孩子和只晓得哭的女人,老司没说什么,提起那个装灯盏的瓦罐子看着两个男孩说:“哪个是老大?” 棉花将左手边的儿子往前一推,这个比弟弟早出世几分钟的男孩接过瓦罐,紧紧抱在身上。 “别抱着呀,摔了它!”老司喊。 “儿啊,听师傅的话,把罐子摔烂起来。” 棉花抓着儿子的左手,替他高高举起瓦罐子,一摔甩在泥地上,不料那罐结实,竟然没摔破。老二见哥哥没本事,他几步走上前,想捡起那罐再摔一次,说时迟,那时快,一个抬丧的人见状,赶紧就近上前一脚踩烂了那只瓦罐。好险,老司刚才心里一阵发虚,真怕那孩子捡起罐再摔一次。大傢伙儿也松了一口气。乡里风俗,瓦罐子是不能摔两次的,摔两次是兆头,预示家里接着还有人死。 老司凝视那罐片刻,表面是一种漠然,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他一声不响地走到罗盘指定的位置,施展空手道法力,凌空噼下一根树枝,以枝代剑将事先备好的符咒、草结穿在剑刃,定在墓中心位置。他宣布:“赶紧落井。” 他说:“小辈可以放声大哭,下葬后就不能再哭了。” 于是,由棉花带头儿,跪着唿天抢地,三个孩子也跟着大哭,一时间悲声惊天,哀痛动地,让人不忍卒听。 要盖土时,旁人谁也不肯掩这第一捧土。老司唱到:人死了,入匣了,埋土了,孝子快来挖动灵前三锄土吧。 “来,孝子跪在这里来。”老司吩咐,抬丧的人便过来提起刚才摔罐的孝子,令其跪在匣子盖上,教他冲着其父亲的头部喊三声爹,挖三锄土。喊一声,挖一锄,将土盖在匣子上。随着孝子的哭喊声,老司也咿咿呀呀地唱道:“棺材入井了,孝子挖土了,亡者真去了,不能回阳了,挖一锄,一声喊,挖两锄,两声悲,挖三锄,三声嚎……这三锄,一锄代表天,一锄代表地,还有一锄代表孝子心。”突然,老司大声问道:“是个什么心?”这时,口里含着烧酒的人,都把一口热酒喷到井里,异口同声答道:“是孝心!”老司又唱:“这三声,一声惊破天,一声震动地,还有一声感肺腑,人人听了泪淋淋。孝子喊了这三声,心裂了,手软了,无力了……帮忙的人说怎么办?” “孝子请起——” 众人又是异口同声。大家一拥而上,由两个人将孝子拉开,其余人拿起工具,挖的挖,刨的刨,都争着为孝子代劳,很快将坟堆好。 二茨的丧事就这样结束了。 这是真正的白丧事,仪式非常简单。 ●失手 第四章 粟麦沿着村道一步一步地走来,脚步像踩在云端,落地没有任何声音。她的头有些眩晕,鞭炮和烧纸的气味让她感觉到一种悲烈的死亡气息,这种气息浓浓地笼罩着她,把她的心情压抑得透不过气来。 帅歌把吉普车停在村路边,人站在车门旁边,很无聊的样子,手里还採了一束蓝色野菊花。粟麦显然看到了帅歌和他手中的菊花,因为她的目光随即飘到路坎边,想证实心中的疑问,这个季节怎么还有野菊花? 帅歌心里很得意,他没想到在这里见着了粟麦。早上,他接到八家村干部的报告,说建筑队包头工响槌逃跑,没给二茨家一分钱赔偿金,二茨家的亲戚和族人要来镇上闹事,所以帅歌一早赶到村里,在村干部的带领下,挨家挨户做工作,好不容易说服那帮人,把这事摆平了。 他今天穿着新换的制服,很帅气。粟麦瞄了他一眼,心里不得不承认:他肩宽腰窄,真是天生穿制服的料。 帅歌说:“真巧啊,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说着抬手把车门拉开,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粟麦没有考虑便接受了帅歌的邀请,打起精神说:“帅警官,是你呀!是很巧,这两天老碰见你。” 帅歌笑说:“可不是嘛。” 看似一句简单随意的话,实际上很不简单随意。其实,帅歌知道粟麦来了这里,棚伯是他的眼线,这个镇的治安监督员。粟麦突然意识到这一点,心里多了一份警惕,缄了口。 “你怎么上这儿来了?好像哭过?”帅歌问话很刁钻。 “是,死人了,今天上山。”粟麦冷漠地回答。 第11页 “哦?谁家呀?” “二茨隔壁家。”粟麦断定他没去过二茨家,二茨家隔壁是土地庙。 “这么巧埃”帅歌将信将疑。 粟麦懂得言多必失、祸从口出的道理,没有再吱声。 帅歌启动了车。发动机开始低沉地轰鸣着。 帅歌把车开出了一段路,问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粟麦:“你要去哪儿?” 粟麦没说话,只是很认真地看了他一眼。 他又问:“你不会想回家吧?” 粟麦没好气地说:“我就是想回家。” 帅歌微微地笑了,轻轻点了一脚油门,车速明显快了许多。他凑近粟麦的脸,问她:“说说你家亲戚出殡的故事吧。” 他嚼过野菊花的口齿散发出春天的气味。这种气味从一个男人的鼻端开始,真真切切地沿着寒冷陡峭的山径传开,瀰漫于山涧,河谷,就像一只自由的鸟用飞翔的翅膀超越现实,超越视野,超越天地轮迴写出很多无法参破的玄机。 粟麦没有理他。她茫然地看着前面的路。仿佛自己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搭上一个魑魅魍魉开的车,走上一段荒诞、狂热、刺激的行程。 “哎,我说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尊重别人?别人讲话你不听,不答,这是很没礼貌的,你懂吗?”帅歌脱口而出,他实在忍无可忍,俯在粟麦的耳边大声说:“我要撒尿,你转过脸去。” 粟麦当真转过脸,不再看他。 帅歌忍不装扑哧”一声笑出来,说:“我还以为你听不见别人说话呢。” 粟麦拿起他放在挡风玻璃前面的蓝色野菊花,举在鼻前嗅了嗅,闻到一丝淡淡的,沁人心脾的芬芳。接着,她迟疑地撕下一朵花瓣放进嘴里咀嚼。刚嚼了两下,赶紧吐掉,心想:咋这么苦? “好吃吗?”他不怀好意地问。 “我吃了吗?”粟麦沖他瞪一眼,反诘。 她的样子和表情让帅歌暗笑不已。 这时,粟麦的舌蕾已感觉到一丝微微的苦涩,是那种沁入心脾的清苦,正是她迷恋的滋味和气息。 帅歌看了看她,轻轻地说:“刚才,我是跟你开玩笑,对不起。” 粟麦转过头看着窗外,假装没听见。 帅歌踩一脚油门,把方向盘往路中间打,然后专心开车,不再和粟麦说话。 他不说话,并不代表他心里平静。他就是从当初一见她的一剎那突然对这个女人动了心。连他自己也搞不明白,堂堂一警察竟然对一个有夫之妇动了真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自己真有这么浑蛋,连违反纪律的事也敢想敢干?现在,这个让他日夜揪心的女人就坐在自己身边,然而,他想扭头看她一眼都没有勇气。也就是说,他心里充满了热情,却不知如何表达。久久地,他感觉脖子明明是歪着的,一直向着她那个方向歪着的,都僵直酸痛了,却怎么也扭不回来。他告诫自己:小心开车,别出事。越是提醒自己,越是紧张,于是,他额头和手心出汗了,如此不寻常的表现使他感到十分惊讶。 帅歌把车开到了一家路边餐馆门前停下,回头小心地对粟麦说:“这家酸辣酉水河鱼不错,我请客,给个面子?要不,你请也行。”说着,不由分说地将粟麦连拉带扯拽了下来。 粟麦说:“我凭什么请客?” 帅歌想了想,说:“你坐了我的便车,算不算理由?” “随便你好了。”粟麦没心思跟他逗乐,咕哝着,这是表示她听之任之,再不想多说一句话。 帅歌得意地笑了。一会儿,点菜的服务员进来,是个小姑娘,帅歌抢先一步说:“还是让我来请美女吧。”说着就把菜单接了过去。在当地,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谁买单,谁点菜。服务员只找拿菜单的人结帐,所以,与女人一起吃饭的基本上都是男人抢着菜单点菜,要不然,会被人当成吃软饭,受到奚落和小觑。 帅歌熟练地点了几个菜和一个酸辣鱼火锅问:“够了吗?”粟麦说:“够了。”小姑娘出去后,帅歌实话实说:“刚才真怕你不给面子,当着小姑娘的面,非得你请客,当我是吃软饭的?” 粟麦道:“是吗?” 帅歌说:“要不要喝点酒?”他巧妙地岔开了话题。 粟麦诧异地看一眼他,用力点点头。她的身体这会儿冰凉的,嘴唇也是乌青的,真想喝点酒。 帅歌走向酒柜,乡村野店没有红酒,只有白酒和啤酒,想了想,帅歌干脆拿了一瓶烈性的衡水老白干,70度,再高就是酒精了。 酒柜旁边是一架唱机,他往里面塞了一张唱片,粟麦听到的音乐居然是当下很流行的《白狐》。 “你喜欢?”他走过来,没话找话地问,而且省略了称谓。 粟麦点点头。 得到鼓励,帅歌情绪越发放松,脸色容光焕发。他顺便拿了两只半斤容量的白瓷杯,分别将酒倒在两只杯子里,说:“这音乐很神秘,很特别,像女人在深夜里的呓语。” 他把一杯酒递给粟麦,粟麦没有推辞,这让帅歌有些吃惊。一般来说,女性即便很能喝酒,也要故作矜持地推说自己不能喝。帅歌微笑着告诫自己“小心,别让她给自己放倒了”。 第12页 “真没想到,帅警官对酒、对音乐都这么精通。” 粟麦喝着酒等菜,让帅歌瞪圆了眼睛。“这个女人真的很特别。”他假意咳嗽了几声,说自己近来正在感冒,只能慢慢喝,不能陪她喝个爽快。说着他拍拍自己的胸口,嘴角挂着笑容。 粟麦不善客套,只顾自地饮酒。蛋清色玻璃杯罩住她的鼻子和嘴巴,清冽的液体穿过嘴唇,往里吸收纹丝不动,也听不见“嗞嗞”的声音,一会儿,酒杯浅下去,再浅下去,便见了底。 帅歌大惊失色。不待粟麦抬头,赶紧再拿来一瓶酒,麻利开瓶,将整瓶酒搁在她的面前。 粟麦喝了半斤空肚酒,脸色柔和许多,她抬起头,沖帅歌笑了笑,说她以前在医专读书时,喝过掺了辣椒的劣质烧酒,别人都醉得上吐下泻,只有她平安无事。 帅歌很佩服,说:“这个,我刚才不清楚你的酒量。”心里却在想:八成是酿酒师的女儿,喝酒向来是壶对嘴直灌,不知情的人只当她口渴得厉害,喝水喝成饮牛的架势。 菜刚上齐,粟麦就有了几分醉意。这时她正好喝光了第二杯酒。 她以为酒杯干了,帅歌会接着给她倒第三杯酒,甚至一直斟下去。她不知道帅歌对她这个嗜酒狂早已心存顾忌,心想依着她这样喝下去,非醉不可。 帅歌不仅没有给粟麦斟酒,还把剩下的半瓶拿走了,交给了老闆,说让存起来,下次再来喝。 粟麦希望这时有人再给她添上一杯酒。她醉眼矇眬地看着帅歌,说:“别,别——下次喝,就这次喝完好……我,再有一杯就醉了。”她这样子让帅歌左右为难,因为,她的眼睛这会儿不那么冷漠,也不那么忧伤了,而是流露出柔柔的一团暖意。 “别喝了,喝醉了易非会心疼的。”他不说自己心疼,而说易非心疼,话语带着明显试探。 “呵呵,易非不会心疼的。我,我早已不再乞望他心疼我了。以前,我阿爹看我心情难受独自喝酒,会悄悄走过来,紧挨我坐下,不动声色陪我喝两杯。不过也就是两杯,两杯之后,他叫我,麦子,别喝啦,再喝爹就醉了。呵呵,我爹他不说我醉了,而说他醉了,他的酒量实在不如我,真的。呵呵。” 麦子是粟麦的小名。在乌宿,几乎全镇人都喊她小名,只有帅歌不敢这么喊。 粟麦说着就哭了。但她哭得极为控制,是无声的啜泣。 帅歌悄悄走过去,紧挨她坐下,不动声色地拿下她的酒杯,轻轻地叫她:“麦子,别喝啦,你喝醉了我心疼……” 听见这话,一直处于醉意朦胧中的粟麦突然调转头,用一种清醒的,陌生的,甚至可说是兇巴巴的眼光死死盯着帅歌。 帅歌暗暗吃了一惊,心想:三个月了,我几乎每天都在暗中观察你,怎么从来没见过你有这样的眼神?他愣了愣,继而想到自己刚才说的话,脸“腾”地红了。 “你说的是真心话?”想不到粟麦会这样问。这下轮到帅歌用一种清醒的,陌生的,甚至可说是兇巴巴的眼光死死盯着她。 “你用不着紧张和害怕,我随便问问。”粟麦转过脸,一副潇洒态度。 帅歌毕竟是一个训练有素的警察,瞬间之后,马上清醒过来,说:“我不否认自己说的是真心话,但理智告诉我,你是别人的妻子,我不该对你说出这样唐突的话,即便是真心实意,也不会给你留下好印象。”帅歌试图换一种说话的口气,解除粟麦的对自己的误会。 “你真虚伪。”粟麦还是不肯饶过帅歌。她的眼睛仿佛经过许多痛苦折磨,黯然神伤,寒光逼人。 “虚伪是人的进步。”帅歌笑嘻嘻地回答。他手指灵活地转动着酒杯,眼睛直直地看着杯子,然后他一扬头,一口喝干了杯中酒,“粟麦我告诉你,我真的不是你所想像的那种人。”借着酒上脸,帅歌抬起头,两眼竟然涌出了泪花。 “你说,我把你所想像成了哪种人?”粟麦眼里也充满了泪水,像溪流一般顺着清癯的脸颊汩汩淌下。 “虚伪的人,无耻的人……”帅歌举着空杯挡在眼前,他不想让粟麦看见自己的眼泪以及所有的痛苦。“老闆,再拿一瓶酒来——”帅歌大声喊。 “算了,天不早了,别喝了。再说,你还要开车呢。”粟麦拦阻道。 现在是帅歌要喝。 他坦白地告诉粟麦,刚才说感冒是假的。“粟麦,你现在知道了真相,不想罚我吗?罚我喝三杯好不好?我求你。”帅歌敲着桌子叫服务员。 “不,我不想罚你。”粟麦摇摇晃晃站起来,伸出手,告诉服务员结帐。 “粟麦,粟麦,你好自私,你自己喝醉了舒坦,却留下清醒的我独自难过。”帅歌酒不醉人人自醉地满嘴胡说。 服务员不明白他说什么,待要询问粟麦,粟麦站起来飘然地走了。 帅歌匆匆付了帐,跟在后面追出来。“粟麦,粟麦,你不要走得那么快,我追不上你。”帅歌大声喊。 粟麦气噎。她回过头,沖他玩世不恭地笑着说:“你追我做什么?我是你的嫌疑人?还是我们俩有特殊关系?不是,我们什么也不是,我们现在各回各的家,你开你的车,我走我的路,我们俩井水不犯河水,谁也别再管谁。” 第13页 “不不,粟麦,你喝醉了,我不能让你一个人走路,我要送你回家。” “你这人,说你是个无赖还说得过去,可是你竟然是警察,说实话,我今天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告诉你,人民警察只能在人民有危险有困难的时候帮助人民,而我,现在很好,不需要你的帮助,你走吧。”粟麦的话明显带着挑衅和揶揄,她的脸色很苍白。 “对对,我知道我是人民警察,所以我送送你不行么?”帅歌扯着头髮,接着双手舞动。 “不行!”粟麦斩钉截铁地说,“我不要你送,你已经送过我一回了,给我惹了很多麻烦,知道吗?” “不知道,这一点我很愚钝。但我想知道究竟给你带来了怎样的麻烦,有什么办法能够弥补吗?告诉我。” “不能。如果你真想弥补,最好离我远一点。” “为什么?你最好说清楚。” “不为什么。说不清楚。” “有什么说不清楚的?我是警察,你刚才还说,有困难找警察。” “别给我提警察!” “你对警察有偏见?” “是。我对警察有偏见。” “那你今天必须说清楚,你对警察究竟有什么偏见?我们现在正在搞整肃警容警风活动,规范执法行为,促进执法公正是我们每个人民警察应尽的职责,作为乌宿镇派出所教导员,我今天倒要认真仔细地听听,你对警察有什么偏见?或是对我个人有什么偏见?” “你,你什么意思?” 粟麦突然站住了,回过头用红红的眼珠瞪着他。 帅歌有些意外,差点没收住脚。 “你什么意思?突然就站住了,也不给个信号。”帅歌头脑清醒地掩饰内心尴尬。 粟麦死死盯着他:“你是不是对谁都这样油嘴滑舌?” “什么意思?”帅歌反问。 “不许你问什么意思。直接回答问题。”粟麦恼怒地仰起头。 “对不起。这是职业习惯。”帅歌说。 “请你回答我的问题。”粟麦固执地瞪着眼睛。 “谁?泛指吗?包括男女老幼?”帅歌笑着说。 “女人。年轻漂亮的女人。”粟麦不知不觉上了他的套。 “哦?这么说,你承认自己是年轻漂亮的女人喽。”帅歌得意微笑。 “你真是胡搅蛮缠。”粟麦反应过来很生气,手一甩,打在帅歌的肋上,转身拔腿就跑。 帅歌腰一弓,下意识手捂在被碰位置,像触电一般,浑身微微一颤。 “是你蛮不讲理。”帅歌的声音很微弱,好像说给自己听一样。 等到发愣的帅歌清醒过来,粟麦跑得无影无踪了。 帅歌回头开了车去追,他相信粟麦跑不过自己的车。但是他错了,粟麦真的跑没影了。 帅歌开车追了半里地,也没看见粟麦的影子,心想这傢伙喝了那么多酒,还那么能跑,真神。转念又想到那天在派出所门口碰见她,两人距离只有一米远,彼此能够察觉到对方的眼神变化及身体反应,甚至两个人对视了好几秒钟,可奇怪得很,转眼之间她就不见了人影。当时帅歌很犯迷煳,四处搜寻,完全不知道她是怎样消失的,如果不是当时正值阳光普照,朗朗干坤,他肯定会以为自己在做梦,或者更为荒唐地怀疑在闹鬼。可不,这人突然在眼皮底下消失,难道还不够迷幻和恐怖?这次,粟麦又给他来了一个遁形术,想想,她可是醉得不轻,走路的脚步都飘忽不定呢,她是怎么消失的呢?这段路很平缓,一面是河滩,一面是田畴,她没有地方可藏匿呀,难道她真的会一种传说中的遁形术不成?这,这也太近乎荒诞了吧?帅歌自言自语,一路疑惑地将车开回镇上,心里七上八下。 ●失手 第五章 天色渐渐黑下来,粟麦家的窗口没有亮灯。 看样子不仅粟麦没有回家,就连易非也没有回家。 帅歌在自家窗前踱来踱去,内心隐隐不安和焦急。跟粟麦打过几次交道,知道她是不带手机的,打易非手机询问,似乎有些唐突。帅歌心思乱了,一时半刻拿不定主意。 刘强来找帅歌,想跟他下几盘围棋。帅歌显然没心思,布不了几粒子,就被刘强封死了。一连几盘如此,刘强推开棋盘,意味深长地看了他几眼,悻悻然走了。 刘强一走,帅歌神经般站起来,哗地一声,棋盘翻倒在地,棋子滚了一地,他也懒得管,径直踩着棋子往窗前扑去。 粟麦的窗口依然漆黑一团,帅歌心头怦怦直跳,有种不祥的预兆。 帅歌抓了车钥匙就走,走到门边又停下,心想要是刘强询问夜里开车出去有什么事,自己如何回答?所里有规定,不能开公家车办私事。帅歌下意识把这件事归类于私事,充分说明了他对粟麦的心思。他自己也在心里问自己:这究竟算不算私事?换种思维方式,也许不算私事,毕竟自己是人民警察,为谁服务都是为人民服务,难道与警察有私密关系的人就不是人民吗?错,完全错了,粟麦怎么可能与自己有私密关系呢?瞧瞧自己想到哪儿去了。再说,粟麦眼下究竟是什么人,帅歌自己也搞不清楚,他一直就怀疑她是犯罪嫌疑人。 第14页 帅歌冷静下来,放下车钥匙。打算再喊刘强过来杀几盘棋,这回一定不饶他。走到门口看看时间,快11点了,犹豫了一下,放弃了。 帅歌和衣躺在床上,关了灯,强迫自己镇定。这样没过多久,他的手下意识摸手机,不用看屏幕,拨通了粟麦家的电话,电话里一直传来嘟嘟的声音,反反覆覆都没人接听。帅歌翻身起床,拉上门就走。 帅歌以飞奔的脚步出了镇子,很快来到粟麦失踪的地方。他在这个地方站定脚步,平定了一会儿心跳,然后低头俯身,慢慢移动脚步往前走。 风,轻轻地吹动树枝,河水发出有节奏的伴鸣。帅歌屏住唿吸,闭上眼睛,在黑天黑地里用耳朵倾听粟麦的唿吸,用心感知她的存在。 在一个拐弯处,帅歌听见了细细的唿吸声。他停下脚步,站直了身子,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这个傢伙,原来睡在这里,难怪怎么也找不到她。” 帅歌轻轻跳下公路,拨开草丛,在一个土拨鼠洞前看见了捲曲熟睡的粟麦。他摁亮手机屏幕,仔细看了看,正是粟麦那张恬睡的脸。帅歌笑了。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这才觉得很累很累,累得腰酸腿痛。天知道,他从窗前来来回回一直到现在走了多少路。 他一直摁着手机,照着粟麦的脸,发呆。 夜静静地悄无声息。 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粟麦发话:“你……是不是对谁都这样多情……” 帅歌惊了一跳。脱口而出:“粟麦,你醒了?” 粟麦没接腔。 帅歌定了定神,明白了她是在说梦话。他赶紧脱了鞋,翻一只,扑一只在地上,轻轻地说:“不,我不是这样的。我只对你一个人这样……不是油嘴滑舌,是语无伦次。” 帅歌紧张地等着粟麦接下句,可是她却迟迟没有开腔。怎么了?难道这个法子不灵验?棚伯呀棚伯,瞧你教我的破玩意儿,一点不管用,害死我了。帅歌急得焦头烂额,喃喃地骂道。 “我不信……骗人的。”粟麦又一次发出呓语。虽然声音不甚清晰,近乎嘟囔,但毕竟准确地接过了他的话头。 “天吶,这么神。”帅歌心怦怦跳,狂喜的脸在黑夜里火一般燃烧。 他说:“你怎么就不信呢?我说的可是真话碍…” 粟麦说:“真话,是真话吗?” 帅歌咬了咬牙,说:“是真话。我……我爱你在心头……口难开。” 说完这句话,帅歌一头抵在地上,在心里默默地说:帅歌你疯了,这样肉麻的话,要是白天当着她的面说,除非日头打西边出来。 粟麦说:“……不信……还是不信。” 帅歌急了。粟麦这样说,他很快忘掉她是在梦呓。他说:“你要怎么才肯相信?同船过渡,千年缘分,我把你从桂花树下抱回来,就註定了我们缘定三生。这个你信不信?” “这……我信。” 帅歌再一次惊呆了。他没有马上说话,而是连续不断地蠕动了几下喉结,喉咙发干,茫然失措。 他喃喃地说:“你信?粟麦,你说的是真话吗?” “真话。” “那你爱我吗?” “爱。我爱你。” “天吶——我的好粟麦,你终于肯说真话了。” 帅歌高兴万分,忘情地俯身想吻她。但最后关头他克制住了,多种因素的犹豫,让他恢復了理性。 为了掩饰刚才的冲动,帅歌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鼻子,深深闷了一口长气。 冷静下来,他仔细想了想刚才两人的对话,觉得这样的问答方式和机会实在太神奇,太难得,转而,他想问问关于案子的事情,这个事一直困扰着他,每时每刻都让他心烦意乱,不,是意乱情迷。他常常故意疏远她,躲着她,不敢堂堂正正面对她,内心深处却因此百般煎熬。 在情与法的交织,较量下,他几次张口想问她:二茨是不是你用砖头砸伤的。 那天夜里,他一直跟在粟麦身后,后来碰到棚伯,棚伯告诉他,刚才从河里上来,看见一个人影闪了一下,鬼鬼祟祟的不知道想干什么。就打岔了那么一会儿工夫,再见到粟麦的时候,她手里拿了一块砖头,神情慌张地往回走。 “粟麦……”帅歌犹豫了很久,心虚和犯罪感让他实在开不了这个口。他觉得自己这样做太卑鄙,太小人。“不不,我不能这么做。这么做没有任何实际意义,顶多只能证明自己的猜疑更具准确性。但是,法律讲究的是证据,而不是百分之百的准确猜疑。” “对不起……粟麦,我还是送你回家吧。”帅歌果断地穿上鞋。他一边穿鞋一边喃喃地说:“看样子,老天爷专门给了我一个任务,就是送你回家。也不知道他老人家什么意思,这样的安排不合理呀,易非要生气的呀,何况又是深更半夜,我还得背着你……” “你干吗?深更半夜……跟着我……”粟麦大声嚷嚷一句。 帅歌知道,事实上,粟麦并没有真正与他对话,她只是在自己的梦中说着与他的提问有关的话。 第15页 “粟麦啊粟麦,你的梦究竟是黑是白,是爱是恨,可不可以痛痛快快说出来?你知道吗?为了你,我的日子过得黑白颠倒,是非不分。为了处心积虑地掩盖我对你的这份错爱,我把自己压抑束缚成一个干枯的茧,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整天强迫自己的脑子只能装着工作、学习,不能有别的私心杂念。可是老天偏偏故意跟我作对,在这个小镇上,安排我每天近距离地面对你。这种面对只有十步之遥,空中距离更是仿佛近在咫尺。就是这种特殊距离,让我得知你华丽生活的背后掩盖着阴冷残酷的真相,出于男人的本能,我同情你,暗暗地对你动了恻隐之心……我就这样一步不小心陷进去,越陷越深,使我的烦恼渐渐加深……”帅歌不知不觉说了真心话。他接着说:“这一切是多么滑稽,多么不可思议啊,一个警察,怎么可以爱上别人的妻子呢?这可是关乎道德与纪律的问题埃” 帅歌说着说着愣住了,他发现自己情绪激动泪水盈眶。 他痛苦得嗓子嘶哑地说:“做警察,不比做老百姓,我们是有纪律,有约束,有行为规范的啊,我怎么可以爱你?真的不能爱你呀,粟麦……可是,我已经爱上你了怎么办?从你站在桂花树下那一刻起,我就吃了你的定魂药,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你,知道吗?作为警察,我可以躲过桃花劫。但作为人,我过不了命里註定的情关。何况这还是老天有意安排的,天意不可违呀。我是人,不是神,怎么抗拒得了天意?呵呵,是谁说人定胜天?反正我帅歌胜不了天,胜不了老天爷策划的一见钟情这个老套路。命运註定我输定了这一局。输就输,一个男人,一个警察,还怕输吗?输了大不了不当警察,但我还是一个男人,一个堂堂正正的大男人。粟麦,你听好了,我帅歌这辈子爱定你了。我不会半途退缩的,哪怕你真成了我的嫌犯,我也不会退缩,我相信你,一定事出有因,否则,你不会无缘无故杀人……不不,杀人这个词安在你身上根本不合适……” 帅歌再次摁亮手机屏幕,让一束淡淡的光照在粟麦脸上,他如痴如醉地看着她一动不动。 粟麦皱着眉,没有回答。 帅歌说:“粟麦,我相信你一定有勇气争取到婚姻的解放和自由。不管这种争取有多么艰难长久,我都会支持你,等你……” 粟麦表情痛苦地说:“不,不不……” 帅歌说:“什么叫不?粟麦,你不能说不,你说不,我会胡思乱想,会很痛苦的……”“不,不……”粟麦反覆重复这两个字。她的表情越来越痛苦。 帅歌说:“粟麦,你怎么啦?是不是喝多了酒,头疼,你说话呀。” 粟麦停止了梦呓,发出断断续续的低吟。 帅歌伸手在她额头上探了探,她额头滚烫。 帅歌埋怨自己粗心,他关切地问:“粟麦,你睡在地上多久了,是不是感冒了?” 粟麦还是不做声。 帅歌再也顾不得许多,急忙把粟麦的头抱起来,想唤醒她。 “都是我粗心,我不好,我怎么早没想到你躲在这个地方呢?”帅歌自言自语地将粟麦抱上公路,这时,他发现自己没开车来。“天啦,我真煳涂,居然没开车来。粟麦,看样子我要背你去医院了……” 在医院病房里,帅歌眼睁睁看着两大瓶盐水输入粟麦的血管。天快亮的时候,粟麦再次发出清晰的呓语。看样子,她的意识恢復了。帅歌这次不敢给她施加深度催眠,赶紧唤醒了她。 “粟麦,你醒了吗?快告诉我,你听见我的声音了吗?我是帅歌!” “帅歌?我这是在哪里?”粟麦努力地睁开眼睛,看样子,帅歌两个字对她有很大的震撼力。 “在医院。你病了,发烧。还有,你昨天喝了很多酒,记得吗?”帅歌说。 粟麦望着他不做声,但看样子她是记得的。帅歌在心里默默揣度她是否记得他们曾经有过的梦中对话。 一会儿,她的脸色潮红,表情呈现出痛苦的样子,接着她要起身下床。 帅歌说:“来,我扶你上厕所。” 粟麦回头瞪他一眼:“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帅歌忍不住好笑,但他忍住没笑,一本正经地说:“别害怕,我来提瓶,这是医院,很正常的护理形式。” 粟麦病了,发高烧,说胡话,吊了多瓶盐水,消炎药、抗生素都用了,病情就是不见好转。 她一时迷煳一时清醒地躺在床上,完全丧失了活力,她的头髮像一团乱草散落在枕畔,她的脸苍白地歪在被角,嘴唇上全是水亮水亮的燎泡。 她每次醒来都看到帅歌站在对面派出所的窗前,对着自己的卧室或客厅凝望。其实,粟麦早就发现了这个秘密,只是不动声色而已。自从在八家村见过一面之后,粟麦便隐约感觉到帅歌对自己的注意不仅仅只是单纯意义上的男女间的相互吸引,还隐含着别的意味。粟麦向来心思缜密,虽然她暂时还没发现帅歌对自己有跟踪行为,但她不敢掉以轻心,人家毕竟是训练有素的警察。粟麦早已设想过,假如二茨出事的那天夜里,帅歌早已发现自己半夜出门,随后,他出于对自己的关心和保护,悄悄地一直跟在后面,那么,那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事情,他不是了如指掌吗?这样想,粟麦不仅吓出一身冷汗,同时还后悔莫及。她后悔早知他跟在后面,自己干吗急于自卫,倒不如再给他一次英雄救美的机会。 第16页 粟麦想支起身子,下床走过去,一直走到自家的窗前,撩开低垂的窗帘,从正面看着帅歌那张英俊的脸,将自己的脸对贴在他的脸上,喃喃地唿唤他的名字:帅歌,帅歌……别担心,别着急……我不会有事的,那个二茨他休想索走我的性命,他的死与我无关,我只是自卫,就是到了阎王爷那里,也自有公道…… 这一切只是她的梦境。她现在这个样子哪还能动?轻轻咳嗽一声,都要花费很大的力气。 只要是醒着,粟麦就紧紧盯着对面的窗口,不让他离开自己半步。她甚至假想自己像一只小动物那样用牙齿咬他的手臂和手指,咬得他不停地叫喊:小麦,小麦,轻一点,轻一点。她这样咬他就是为了让他知道疼,她说,我就是你今生今世的疼,你逃不过的疼,有这样的疼,你才会满足,才会刻骨铭心。 等我的病好了,我要你陪我到河边去散步。我们其实是很有缘分的,总有一天,我会和你光明正大坐在草滩上,看每一天的日头怎样渐渐落到河水里,染红一湾河水,使得远远近近波涛起伏,富有生机。 再过些日子,等春天来了,我还要和你在靠近河滩的地方开一块地,在地里种上玉米和蔬菜,知道吧?我小时候就种过玉米,在我妈教书的学堂外面田塍上,用小锄头挖一个坑,丢下两粒玉米籽,不久就会长出一根根绿玉似的‘小菸嘴’。‘小菸嘴’慢慢长大,就变成了长刀利剑的青纱帐了。每日黄昏,青纱帐与落霞孤鹜相映,显得神秘而又辽阔,尤其在夏天,瓜果蔬菜枝繁叶茂,果实纍纍,都不知道有多惹人眼馋哪。 设想这样的情形是需要付出伤感痛苦的,粟麦埋着头,肩膀一耸一耸,像一只狗那样将声音压抑到最低限度呜呜哭泣。 突然,粟麦家里的电话响起来,声音很持久,很固执。 粟麦下意识看一眼对面窗口,发现人不在了。 难道真的会是他吗?粟麦心跳如鼓。 铃声一遍一遍响着,粟麦终于忍不住拿起床头的分机。 “餵……”粟麦的声音刚刚发出,对方的声音就迫不及待地传了过来:“粟麦,你的病好些了吗?我看见医生这两天往你家走,你怎么不住院,在家打针来着?” 粟麦有气无力地说:“我没事,好了很多,谢谢你关心。” 帅歌掩饰不住关切地问:“易非在家吗?他没有为难你吧?” 粟麦不自然地小声说:“没……没有为难……” 帅歌歉意地说:“对不起,实属无奈,我又一次把你交给他。从他看我的那种异样眼光,我好像觉得他很不高兴……喂,喂喂,你怎么不说话?” 帅歌连珠炮式地问话让粟麦无话可说。 停顿了一下,粟麦很无奈地说:“你让我说什么?说我老公对我不好?说他认为你对我有企图?” 帅歌听了这话赶紧解释:“你别误会,我不是这意思。” 他的话让粟麦更加产生误会,她说:“那你啥意思?” 帅歌温和地说:“我的意思是想过来看看你,可是又担心易非误会,所以跟你打听他在不在家。” 粟麦猜想这是他的心里话,很感动,但不动声色地说:“他在家,你就不会过来?” 谁知帅歌说:“他在家正好,我这就过来。” 粟麦马上拦住他:“别,你还是别来。” 帅歌不明白她的心思,坚持要来,粟麦一时情急,便激动地说:“我撒谎了,易非根本不在家。” 帅歌还是没明白她什么意思,随口“哦”了一声。 粟麦接着便说:“他不在家,你不会来了吧?” 帅歌说:“我估计他也不会在家。这样吧,我给他打个电话。” 粟麦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她冷笑一声说:“没必要。 别再让他误会你。” 帅歌说:“我想不至于吧,一个电话而已。” 粟麦口气生硬地说:“你怎么想的我不管,但我就是不让你打电话给他。” 帅歌说:“为什么?你总得说个理由吧。” 粟麦气愤之极,脱口而出:“理由很简单,我讨厌你。” 帅歌不知道她真生气了,故意耍贫嘴:“这算什么理由?你要是说喜欢我呢,还差不多是个理由。” 粟麦突然之间哭出声来:“讨厌讨厌讨厌你——” 接着,粟麦把头埋在枕头里,使劲地哭泣,哭了一会儿又咳嗽起来,好像真得了h1n1似的。 帅歌心口就是这个时候有了痛。一丝真真切切的痛,像针一般扎在某个敏感神经上,一直不能消退。 过了很久,粟麦的哭和咳嗽消停了,他很温柔地对她说:“看来你病得不轻。我建议你住院治疗,好好检查一下,眼下不是正在流行甲型流感吗,症状跟你这差不多……” 粟麦哽咽地抢过话头:“对,我就是甲流,小心通过电话感染你。” 帅歌一听急了,说,“你别不当回事,你是不是还在发烧?听你咳嗽得厉害,情绪也不稳定,当真要引起重视。” 粟麦哭过之后渐渐平静,头脑也冷静下来,口气冷冷地说:“你不用咒我,我没病,用不着你关心。” 第17页 帅歌想不到她用这种口气跟自己说话,一时无趣,讪讪地说:“没病就好,那这样吧,请你现在到派出所来一趟。” 粟麦心里一愣,警觉地问:“到派出所来干吗?” 帅歌的本意是想知道粟麦的身体状况如何,究竟病得怎样,但他现在说什么她都跟他抬槓,想了想,他说:“八家村商店的小老闆说你前次买鞭炮给了他100元,而他只给了你80元的货,现退还你20元,让我转交给你。” 粟麦心里咯噔一凛,浑身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很小心地说:“你,你果然是太平洋警察,闲事管得宽。”她本来要说“你果然跟踪调查我”,但话到嘴边又改口了。 “这怎么是管闲事呢?你别忘了,我是警察,保护人民财产和人身安全不受侵害是我的本职工作。我可不像你,是一个真正的闲人,分明与人家不沾亲不带故,还一大早跑去弔丧,花那么多钱买鞭炮,不会是单纯为了看热闹,听响声吧?哦,对了,我还要告诉你,二茨家隔壁是土地庙,你敢诅咒神仙家死人,怪不得会生玻” “你——”粟麦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怔怔发呆。 “粟麦,既然你说你没病,那你到窗前来让我看看。”帅歌换了一种语气,态度坚决地说。 没想到粟麦态度比他更坚决,口气十分强硬地说:“你这是传唤吗?如果是,你亲自拿传唤单过来,我马上跟你走。如果不是,就请你赶紧挂电话,否则我控告你扰民。” 帅歌不急不慢地说:“过两天是二茨的头七,你要是还想去一趟八家村,请提前告诉我,我想学雷锋,亲自送你去。上次你不是说对警察有偏见吗,我想就从自身开始整改,真正做到亲民利民,怎么样?” 粟麦说:“不怎么样。我对你的整改不感兴趣。” 帅歌说:“那你还去八家村吗?” 粟麦没等他说完就挂了电话。 不一会儿,帅歌又走到窗前去了,故意对着粟麦这边做了一个双臂屈伸的动作,像有一种突然从纠缠和困厄中解脱的轻松,好像是在发出一种信号,他马上要有什么举动了。 他究竟掌握了多少证据?粟麦从他的表情上一点也看不出端倪。 粟麦不想活了。与其活着坐牢或像现在这样形同坐牢,还不如一死了之痛快。 想到死,粟麦眼前浮现出二茨在门板上躺着的情形,她想,二茨是赤身裸体冷死的,自己也要选择那样的死法——赤身裸体冷死。 她拿一只大红塑料盆放在屋中央,一桶一桶往盆里倒冷水。她在镜子中看见盆和水的反光就像太阳和月亮投入河中晃晃荡盪的倒影,而她就像那只被人千古取笑的猴子,费尽心机忙忙碌碌想要摘取水中的月亮。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她知道自己必须这么做,只有这么做,才能消弭内心的紧张、怨恝歉疚和愤怒。 她将鞋袜脱去,光着脚围着盆子走一圈,感受着冬天水泥地有多么寒冷刺骨,多么坚硬粗粝。她命令自己跨进去,跨到盆里去。她一边解开上衣的纽扣,一边往水盆里走。她穿的是一件苹果绿睡衣和同颜色睡裤,当她站到盆中央时,就像从水里长出了一棵绿莲。这棵绿莲以她灵敏的嗅觉和超人的听力,感受到易非此时已经到了楼下,他的身影是那样高大,他走路的脚步声是那样的沉重,还有他唿吸的声音,几乎是随着无孔不入的风传入了她的耳朵里。她停止了动作,缓慢而又犹豫地思考着要不要接着解开纽扣,脱掉衣服,赤身裸体躺到冷水中去。她再次从镜子中瞟了一眼自己,她看自己的眼睛是那么明亮,充满想像的活力,而自己的脸和嘴唇却被激情的烈焰燃烧着。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想干什么了,她为自己突如其来的荒唐意识而感到理直气壮,歇斯底里。 易非推开门,一眼看见粟麦跪在冰冷刺骨的水盆里,就有了一种寒冷逼出来的尿意。他站在门外一动不敢动,仿佛一抬脚,就有遗尿的可能。 他的手扶在门框上,头也随之靠在那里。他说:“小麦,何必这样折腾自己?我不过就是跟他们一起玩玩牌,没做别的坏事,你这样把自己冻病了,我还怎么上班呀……”他的话还没说完,粟麦就扬起头怒吼:“我想做爱。瞧,我浑身上下都在慾火焚烧,不这样我没办法冷却。”她这话等于抽易非耳光,让易非无地自容。 易非闭着眼,不看她露出的雪白酮体,他刚才在镜子里看见这段扎眼的白肉立即膀胱紧张,有了浓浓的尿意。 “小麦,你为什么总喜欢穿黑色内衣?好性感,好吓人呀。”他皱着眉头神情严肃地对粟麦说。粟麦听了这话,一下子便忘记了对峙的情形,她反问道:“你不喜欢吗?” “当然不喜欢,你看见有谁穿黑色的内衣吗?你是知识女性,要懂得矜持,别搞得像淫娃荡妇似的。” 易非的话还没说完,粟麦跳起身就给了他一耳光:“混帐,你竟敢骂我是淫妇荡妇。好,好,我就淫给你看,盪给你看。”粟麦一边吼叫,一边飞快地脱掉内衣,短裤。眨眼工夫就把自己脱得精光,像一尊瓷像玉雕伫立在易非的面前。 易非不堪痛苦地闭上眼睛,他像溺水者气若游丝地喃喃哀求粟麦:“小麦,你饶了我吧。我喜欢,我喜欢你做的每一件事,我刚才是昏了头了,你原谅我。快,快把衣服穿好躺到床上去,不然,你真的要生病了。” 第18页 粟麦仰起头,看着镜子,她看见自己身上起伏不平的波浪,这些波浪正颠覆着她的神经末梢,引起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莫大的亢奋和激动,她几乎要因此而疯狂地叫喊起来:“易非你这个混蛋,你知道我那晚出去找你时差点被民工强姦吗?你看你看,就是这块砖头救了我,要不然……易非,你若还是个男人,若不是变态,你就别犯这样的毛病,干吗天天夜里出去鬼混?像一只流浪狗……” 突然,易非将脸转过去,紧贴着墙壁放声大哭。“易非呀易非,你前世造了什么孽?今生有这样的报应,在外,你弄虚作假,欺上瞒下,左右逢源,搞得非人非鬼;回家,还要向老婆毕恭毕敬,弯腰屈膝,连哄带骗……”他一边哭一边喊,还一边使劲以头撞墙,挥起拳头揍自己的脸,揍得脚步踉跄站立不稳,哭得身体歪歪斜斜,随后扑在了地上…… 粟麦从未见过一个男人以这样失态的方式痛哭。这除了让人感到震惊之外,还有一丝滑稽。 易非的痛哭使粟麦顿生恻隐,亢奋和激动戛然而止。随后,她在一种超冷静的思索里穿上干衣,然后一声不响地钻进被窝,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任凭易非哭泣着,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小麦,你以后不要夜里出来找我,你就当我已经死了。总之,我就是死,就是烂,就是杀人放火都不要管我……” 易非说着说着便趴在粟麦的床沿上睡着了,打通宵牌他真的累极了。 粟麦的身体躺在那里没有任何知觉,她的脑子把易非遗忘了,也把自己忘了,忘了自己身体的冷,忘了心里的疼,还有自己的原始冲动和欲望。 易非睡着了还保持着跪的姿势,这是他作为一个男人的最大悲哀和缺陷。粟麦是个心气很高的女人,她欣赏跪地求爱的男人,却鄙视跪着做人的男人。她和易非的感情实实在在谈不上亲密,一开始就谈不上,现在更是由于多种原因产生了叛离,她此前为挽救夫妻感情所做的种种努力彻底宣告失败,她想放弃,一种听天由命的消极包围了她,统治着她,让她感到自己是多么的单薄和无助,仿佛周围布满了真正的敌人,她不知道今后将如何演完自己的角色,这种彻底的无望远比罪恶更让她感到恐怖。 她耳边响着一个用扬声器送出来的声音,那个声音说:起来吧孩子,穿上衣袍,带上干粮,去寻找光明和幸福吧,幸福不在光明处,就在黑暗处,你心中愁苦无法对人言说,是因为你心中有一堵坚硬的墙。 粟麦在宝灵市读书时就皈依了基督教。 宝灵市有一座白色屋顶的教堂,粟麦每个礼拜都来这里听钢琴伴奏唱礼,听神父的教诲。她虽然听不懂神父的暗示,但却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要用心的燃烧去换心的冷却。 她的目光从燃烧到熄灭用了整整一天一夜。 粟麦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只是睁大眼睛望着天顶。她脑子里什么也不想,唯一的感觉就是嘴肿得老高,牙床神经扯得满脑子都是紧绷的疼痛。 三天以后,粟麦两手空空地离开了她生活了二十六年的小镇,离开了结婚快十年的家,坐上了开往宝灵的列车。 宝灵市距省城不到1小时车程,是她曾经读过书的地方。 那里还有她熟悉的教堂。她曾到教堂里参加过诵经唱诗做礼拜。 ●失手 第六章 帅歌一早便得知粟麦坐棚伯的船过了二酉河,离开了乌宿镇。 他很后悔,后悔没有早给棚伯打招唿。这事说好听点是脱线,说难听点是自己无能,失职,年轻气盛的他为此很是气恼。 棚伯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他的话让帅歌颇费思量。棚伯说:鱼在水,鸟在林,自有天网。他的话让帅歌感觉粟麦终究是逃不掉的,所谓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帅歌在心里一直把粟麦当成嫌疑人。 易非在粟麦出走之后陷入了极度颓废。 打牌、买码、酗酒、赌博、嫖娼,人送外号“易五毒”。 此时,正逢当地政府提倡招商引资,小镇上来了几个外地人,在原果品公司的仓库里开了一家娱乐城。说是娱乐城,实则是一家赌场,藉助先进的电脑设备玩“天地人和”的博彩游戏。刺激冒险的玩法吸引了附近十里八乡的赌徒们云集小镇,沉睡了千年的小镇突然变得热闹非凡,许多人言必谈赌,街上随时都会传出某某大赢数万和谁谁嫖娼被抓的消息。直到有一天,易非因为嫖娼被人举报,让派出所的人逮了个正着。 看抓的人里面有易非,帅歌很是惊讶。据那个妓女交代,易非根本没有在女人身体上做男人都做的事,他只是寻找精神上的发泄。 审完女嫌犯之后,帅歌跟所长刘强说:“这个易非,让我来负责搞定怎么样?” 刘强向来很好说话,再说他对这些破事也不感兴趣,心想还是让年轻人见见阵势吧,就满口答应:“好啊,不过你得给我把罚款搞到手。” “放心,不会少于这个数。”帅歌伸开五个手指,这是他们的行话,意思是五千。刘强瞟了他一眼,高兴地点了点头。 帅歌来到关押易非的临时房间,易非地坐在椅子后面警惕地看着他,神情十分颓废。帅歌心想:他怎么这样往死里糟蹋自己?哪还像个国家干部,堂堂的银行营业部主任? 第19页 帅歌本打算对他客气点,但开了口却依然声色俱厉:“明白你犯的事儿吗?” 易非倒老实,说:“明白。” 帅歌说:“真明白还是假明白?” 易非说:“真明白。” “那说说你是因为啥进来的?” “嫖娼。” “嫖了吗?” “嫖了。” “到底嫖了吗?” “你……什么意思?”易非敏感地看了他一眼,可是没看出任何端倪,只好继续回答问话。 帅歌详细地讯问了事情的整个过程,将笔录交给易非过目并摁了手印,然后拿出一张拘留证在他眼前晃了晃。易非的额头上马上冒出汗来,说:“等等,我还有话说。” 帅歌说:“你有什么话说?你刚才不都承认嫖娼了吗?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处罚法》第六十六条规定,卖淫、嫖娼均属违反《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条例》的行为,情节严重者,处以十日以上十五日以下拘留,并处五千元以下罚款;情节较轻的,处五日以下拘留或者五百元以下罚款。易非,你记得你这是第几次嫖娼被抓?第一次?不是吧?我们这儿可都是有案底的,记得你以前好像还被抓过一次,也是当场抓获。所以,你不存在情节较轻,还是安安心心在拘留所里呆上十五天吧。哦,对了,五千元罚款要先交了。” 易非说:“帅教,求求你,放了我吧!罚款我交,但我确实不能蹲监狱呀,蹲了监狱我的饭碗就得丢,请你发发善心吧。” “谁说要你蹲监狱呀,是蹲拘留所。” “那还不一样吗?” “知道一样你还干?” “我,我混蛋。我……我知道你在暗查一个案子,这个案子牵扯到我们家粟麦,我愿意给你提供线索,怎么样?放我一马,别把这事告诉我单位,你要我怎么都行。” “你?你怎么知道我在查粟麦?”帅歌很惊讶。 “你答应我的请求,我再给你个人两万。”易非看周围没有他人,态度坚决而干脆,他这点办事风格在什么场合都不会改变。 帅歌没说行,也没说不行,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是个长年和钱打交道的人,怎么这么吝啬,在你眼中一个警察就值区区两万?趁早打消这天真的想法,先说你怎么知道我在暗查粟麦。如果你当真提供了对我们破案有用的线索,我可以报请上级,考虑你的请求。说吧。” “粟麦,她……她一直患有梦游症。” “什么?你说清楚点,什么症?”帅歌大声地问他。 “她梦游、说梦话。她在梦里说你一直对她有怀疑,怀疑她杀人。” “你这个线索没用,说梦话不能成为证据。”帅歌说。 “案发当晚,她到过现场,还拿回家半块砖头。你知道,患梦游症的人行为是不清醒的……” “不清醒?不可能吧?如果不清醒她干吗要出逃呀?”帅歌故作轻描淡写,“你确定她说梦话时提到我对她的猜疑?那你听到她有没有说过打伤人?” 帅歌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竟然一时鬼迷心窍,问出了这样的问题。帅歌呀帅歌,难道你真的是被破案逼急了吗?可这案子没人逼你呀,二茨的死亡鑑定书出来了,他的死因很明确,死于脑出血、脑疝。只是问题是现在没人证明他的脑伤是别人致伤,还是自己碰伤。既然所长刘强都放弃这个案子了,你为什么还死盯着不放?你想破案立功想疯了吗? “这个我真没听见。对了,粟麦跟我吵架时提到过那天半夜出去找我,差点被一个民工强暴……” “什么?你说那天夜里有个民工企图强暴粟麦?”帅歌一下子支起了脖子。 “是呀。粟麦跟我是这么说的,她说幸亏她反应快,顺手捡了一块砖头,吓住了那民工。”易非突然警觉地住了口。 “她是这么说的吗?”帅歌问。 “是,她是这么说的。” 帅歌松了一口气,语气缓和地说:“我刚才说粟麦出逃,可能用词不当,也许她只是暂时回娘家住几天呢。” “不,她从来不回娘家。当年她妈把她嫁给我时,她才十六岁,正读中学呢,为这个她恨死了她妈。” “那也许她只是出走,到亲戚家去散散心,比如……” 帅歌想到那天粟麦跟他说有个亲戚在八家村,尽管他不相信这是真话,但现在他希望她真是去了亲戚家。 “她家没有亲戚。她父亲是当年下放来到这里的,娶了粟麦的妈妈之后就一直在这儿待到死,从没听说过她家有亲戚。粟麦她妈自从丈夫死后就住在学校,也没有任何亲戚。” “她走的时候没给你留下书信或什么话吗?” “她要给我留话了,我能这么伤心烦恼吗?我……对她那么好,那么关心她,体贴她,看她身体不好都不让她上班……她倒好,连一句话都不留,她,她怎么这么狠心,连家都不要了碍…”易非手捧着脸哭起来,看样子不像是装的。 “你也不要哭,好好回忆一下,她究竟能去哪儿?还有,她走的时候带了多少钱,带了什么重要东西?比如身份证带了吗?还有学歷证书什么的。”帅歌说。 第20页 “这些东西我没注意,不过你提起来,我倒想回家去看看,你陪我去也行,再说我也得回家拿钱交罚款不是?” “行,我陪你走一趟吧。” 两个人从派出所出来,碰见熟人,易非脸上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尴尬,帅歌笑着拍拍易非的肩,很亲切地跟他拉话,帮着把尴尬掩饰过去。接着他又故意到易非的办公室打了一个转,做给易非的同事们看,显出很随便的样子。 易非很感激地给帅歌又是递烟,又是泡茶。 帅歌是第一次到易非办公室来,没想到这小子的办公室这样奢侈,就那套真皮沙发怕就要一两万,办公桌、老闆椅、电脑、柜式空调加豪华吊灯,没有小十万拿不下来。 易非见他四处打量,就说:“帅教,麻烦你在我这儿坐坐,帮我镇镇威,我去家里打个转就来。” 帅歌猜想他是去凑钱,就点头答应了。 易非只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了,他手里拿着东西,老远就冲着帅歌摇晃。帅歌心里便“咯噔”往下一沉,暗自叫了一声“不好”。 易非手里拿的果然是粟麦的学歷证书。 易非很高兴地说:“看,她没有带走学歷证书。” 帅歌脸色很难看地接过粟麦的学歷证书,半天没有吱声。他慢慢打开证书,在粟麦的照片上扫了一眼,像刻字机和扫描机一样,把上面的内容全都牢牢记在了心里,然后他把学歷证书还给了易非,声音嘶哑地说:“她带走了身份证?” “也没有,我现在才想起来,她的身份证在年初的时候就丢了,还没补办呢。” “那她带钱了吗?” “喏,家里所有的现金都在这里,她一分都没拿。存摺……在我办公室的保险柜里。” 易非这时隐约感觉到帅歌的脸色为什么很难看了,他是个聪明人,反应过来之后,也失去了刚发现粟麦没带走钱和证件时的欣喜。 “看来她是打算隐姓埋名,彻底忘了自己是谁了。”帅歌在心里喃喃地说道。 易非见他半天皱着眉不说话,很焦急地说:“帅教,你说她会不会再去寻死呀?她可真敢。” “我看不会。” 易非把一个用报纸包着的东西交给帅歌,说:“这就是她放在家里的半块砖头。” 帅歌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 易非说:“我交了罚款,你就放我一马吧。你放心,粟麦会有消息的,她还有年迈的母亲在这里呢,虽然她和母亲关系不很融洽,但依她的性格她不会不管母亲。只要有她的消息,我立即通知你。” 帅歌真没想到易非是这种人,心里替粟麦感到难过。他想,难怪粟麦的性情会那样阴郁,活得一点都不快乐。 帅歌说:“不行,你还得跟我去一趟派出所。” “啊?你,你真这样做得出来?帅教,我跟你说实话,我其实根本就没……”易非急了,想要否认他嫖娼的事实。他的确没能耐干那事。如果他把真相说出来,并坚持上医院检验,那他还可以反咬一口,说派出所冤枉了他,搞不好不光刘强想搞定的罚款搞不定,恐怕还要给所里惹麻烦。因此,没等他把话说出口,帅歌就给他堵了回去:“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是叫你跟我回去开票,这是正常程序,懂不懂?” 易非这才松了口气,跟帅歌来到派出所,交办了罚款手续。临走,帅歌又叫住他:“哎,等等——” “你还有什么事?你能不能不这样一惊一乍地吓唬我?我胆小,这样会吓死我的。”易非抱怨地说。 “呵呵,对不起。我是想请你下班后吃个火锅,顺便喝两口给你压压惊。”帅歌说。 易非嘆了口气说:“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恭敬不如从命,那就请吧。” 帅歌开玩笑地说:“你还真不客气噢。” 易非说:“客气什么,你请我吃饭,我请你洗脚,两不相欠。” 帅歌说:“你请我洗脚那不行,我们有规定,不准去娱乐场所。” 易非说:“你别骗我,那是说上班时间不准去,休息时间不准着装去。” 帅歌说:“呵,易主任还蛮清楚这一套,老麻雀了啊?” 易非说:“我呀,知道一些,这个年代在社会上混,要是连这些场面上的事都不懂就只有死路一条,我这主任也算白当了。” 两个人边说话边走进一家餐馆。帅歌说:“这家餐馆的酥皮鹅火锅不错。”接着吩咐老闆来个酥皮鹅火锅。看看正好是下班时间,他顺便给刘强打了个电话,请他也过来一块吃。刘强一听是请易非,连忙说:“不,你们吃吧。”帅歌说:“怎么?怕煮熟的鸭子再飞了?”刘强说:“不是,我是看不惯那小子的太监样子,还有啊,我也得提醒你,这种德行的人搞不好就是个同性恋,你小心点儿。”帅歌一听这话哈哈大笑:“我小心什么?小心传染?” 其实,帅歌对易非的情况也略知一二。据刘强说,那次他带人配合县公安局参加扫黄行动,在一家小旅馆把易非给逮了。他当时正在关键时刻,被破门而入的干警当场抓住,由于惊吓过度,从此就落下病根再也不能做了,而且见到女人就害怕。后来慢慢地,他的性趣转向了男人,在粟麦学习期间,渐渐地与一帮社会上的流氓赌徒混在了一起。 第21页 帅歌不解的是,既然易非对女人没兴趣,干吗这次又去宿妓?而且一去又被人举报给逮祝帅歌请他吃饭就是想摸清这个情况,他推测易非大概怀疑自己同性恋的事走漏了消息,担心在镇上没脸混下去,所以故意玩了一套“嫖娼障眼法”,因为在世人眼里,男人嫖娼总比同性恋体面。 “帅教,给谁打电话呢?是不是给刘强啊,我先申明,要是他来我可得走。”易非看帅歌打完电话回到座位上便对他说。 “为什么呀?” 易非说:“不为什么,我跟他父子不同桌。” 帅歌差点笑出来:“怎么你跟他成了父子关系,这从何说起?再说了,你们谁是爹呀?” 易非说:“他是爹。他是我再生父母,把我重新生养了一回。” 易非说这话时脸色铁青,帅歌不忍心再捉弄他。 火锅上来了,两个人一人开了一瓶烧刀子,吹瓶子。 “不好意思,简单了点。”帅歌说的是真心话,他知道易非喝酒肯定从来没有吹过瓶子。 “没关系,这样挺有意思,纯粹的爷们做派。”看来易非很羡慕这种喝酒方式,两个人碰了一下瓶子,都喝了一大口63度的烈性酒。 “往后你有什么打算?”帅歌眼睛盯住易非,充满关怀地问。 “什么打算?等她气消自己回来呗。她向来就这脾气,任性得很。哼,不带钱,几天吃不着饭,自然就会给家里来电话,或者是自己跑回来。帅教,你说我这个丈母娘,怎么就把一个活祖宗嫁给了我?算她有眼力。你说像我这样的男人,是不是打着灯笼都难找啊?” “等等,易非你刚才说什么?等她气消了自己会回来?她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出走的?” “她生我气,说我晚上老不着家,爱打牌,不陪她,自杀不成就趁我不在跑出去了。” “那你怎么说她是因为怀疑我在查她而出逃?” “我……我那不是想你放了我嘛。再说,她的确说梦话提到你怀疑她的事,这可不是我编的。” “你……”帅歌被他气得一句话说不出来。 “来,别生气,喝酒。”易非得意地跟帅歌碰杯,帅歌简直哭笑不得。 不过他心里倒挺高兴。其实他心里并不希望粟麦是因为案子的原因出逃,那样的话,她的命运会很惨,因为他是不会轻易放过她的,哪怕她跑到天涯海角,他也会查个水落石出,然后将她抓捕归案。 “好,喝酒。”帅歌释然地举起酒瓶,狠狠地灌了一大口下去。 易非喝了酒话特别多,他也看出帅歌对粟麦的事很感兴趣,因此他的每句话几乎都不离粟麦,把她爹是怎么死的,娘又是怎么恨自己的闺女,一五一十地说给了帅歌听。 “那时候我刚从商学院毕业,分到农业银行乌苏营业所当信贷员,粟麦的父亲找到我,说要跟我借贷款,以私人名义开发二酉山旅游景点。粟麦父亲是学考古的,在镇中学当歷史老师,他对二酉山和二酉藏书洞的歷史文化背景很有研究,说‘二酉藏书洞’是成语‘学富五车,书通二酉’的出典处,《荆州记》记载:二酉山石洞有书千卷,相传避秦人所藏。根据这个典故,他多次找到县文物部门,以口头和书面的形式要求县里对此景点进行修復整理,但县里总是以缺乏必要的资金投入为藉口没有答应他,后来不知怎么又鼓励他以私人名义开发这个景点,于是他便找到我,天天请我喝酒吃饭,硬磨软缠。有一次,他把我带到山上去,进行实地考察,说实话,我对粟麦的父亲真的很佩服,那么大年纪的人做事想问题总是带着一股年轻人的幻想和冲动,从山上下来,我被他说动心了,回到镇上,我们在一家饭馆喝酒,喝的是空肚酒,我很快就醉了,等我一觉醒来才知道出了大事,粟麦父亲那天也醉得人事不省,送到镇医院抢救,结果竟然没抢救过来,当夜就去世了……粟麦和她妈都把我恨死了,我连惊带吓在同学家躲了十多天,没想到等我回来,粟麦她妈居然托人做媒,要把粟麦嫁给我……粟麦刚嫁过来的时候脾气很暴戾,根本不肯原谅我,好像是我害死了她的父亲一样,恨死了我。她一个人常在夜里哭泣,有时候从梦中哭醒,整个枕头被泪水湿透……我知道她怀念父亲,怀念她美好的学生时代和青春岁月。出于对她的爱,还有对她父亲的歉疚,我对粟麦很温顺,始终坚持一个信念:爱她就要包容她的一切。我对她总是忍让、包容,事事顺着她的意,处处体现出对她的关心和呵护,甚至像宠爱自己的孩子那样,纵容她的坏脾气。慢慢地,我的温情感动了她,使她极度压抑的心渐渐释放,觉得我才是她真正所爱、所需要的男人。因为爱,她改变了很多,不再发脾气,不再抱怨,还为我做早餐,为我洗衣服,而这些正是我曾经为她所做的……” 说到这里,易非吸了一下鼻子,泪水悄悄顺着他的鼻翼流成了两道沟。 “易非,你也真不容易呀。”帅歌伸手在他的肩上拍了拍,举起酒瓶,自己狠狠地灌了一口勐酒。 “可是,我不是人碍…”易非也不知道是不是真醉了,脸红着向帅歌讲起了自己在粟麦上学期间,如何受人诱骗嫖娼,结果被派出所抓了,从此再也跳不出黏煳煳的泥坑。 第22页 易非对帅歌说了很多心里话,只是出于自尊,隐瞒了自己从此不再是个男人的细节。 ●失手 第七章 粟麦置身于高楼林立、人流如织的城市里,常常有一种迷失的危机和脱离的恐慌。她总是下意识找一处最高的建筑物为标志,每走一段时间,就要抬头望望它,测定一下自己的方位。她在这个到处疯狂生长着绿色植物的城市转悠了三天,没日没夜地转悠了三天,试图找回当年上大学时的熟悉记忆,但是这个城市的发展太快了,变化太大了,记忆中的城市已经荡然消隐,崭新的图画里全是陌生和新生,她不得不从别人的对话中了解关于这个城市的一些支离破碎的信息。她想起了小时候外婆告诉她的绝招:当你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走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站在原地,哪儿也别去。最后,她选择了教堂旁边的一户人家的柴棚,以一百元一个月的价格租了下来,将自己安顿下来,为自己暂时在这个城市找到了一个栖身的地方,下一步就是隐名埋姓,找到适合自己的生存之路。 命运将粟麦逼上了绝境,她将以一个盲流的面目在这座城市生存下去,还要帮助棉花分担生活的重负,减轻自己的愧疚和负罪感。在岗位稀缺大家争抢饭碗的城市,她如今能做的职业是什么?除了做小姐,还能做什么?这个问题是她眼下所考虑的。 “不,我决不会向命运低头。”粟麦喃喃发誓。她给自己规定了生存底线:不用真名,不做小姐。她要用自己的双手,要用干干净净的收入帮助棉花,减轻自己的愧疚和自责。 空着肚子在城市游荡,她的脸色麻木,脑子里一直盘旋着棉花哭丧的声音,“……有你在外撑着我不离堂屋火坑,如今你一撒手好比是挖断大树根,丢下我们孤儿寡母抽空了房楼砧,风吹雨打你看不见我们受苦,我们只见寒冬不见春,以后的日子我们怎么过来如何撑?明朝你的儿女喊谁一声爹呀?来年谁送他们上学谁帮他们盘亲?你一走家里没了主心骨,就像这房梁断了哪来的四两钉钉……”粟麦牢记着棉花的哭诉,那些断肠词语,字字在她心头萦绕,挥之不去。 粟麦在这个城市看到最多的就是大片大片像麦子一样的绿草地,据说这遍布城市的绿地全是用美国进口的草皮铺就,而且就是这些宽广的草地和新鲜空气使得她不敢回到那间低矮阴闷的出租屋里。她在那里看不到互不认识的人群以及灰白色的大楼,仿佛置身一个坚不可摧的囚笼。她只有日夜不停地行走在陌生的人群和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中,才能感受到自身散发的热量和气味渐渐地融于这个城市。 转悠了一整天,她还是没有找到工作。飢肠辘辘让她举步艰难,最后不得回到教堂旁边的出租屋里。她不敢开灯,房东家的楼房有着高高的围墙,围墙里养有狼狗,房东家的小孩和他贩鸡鸭发迹的年轻父母只要看见柴棚灯亮了,就会马上跑过来问她找到了工作没有,那只狗也会汪汪叫个不停。她受不了那狗的叫声,自小她就怕狗,怕狗身上的跳蚤,那玩意儿一旦上身,她身上细腻的皮肤就会肿起老高的包块。她更受不了房东夫妇猜疑的眼神,那眼神摆明了怀疑她是做那种事的。 柴棚里死一般的寂静。进了屋,她不敢乱走动,手臂紧紧抱着两肩,站在屋当中发愣。她在想,小床在第几步位置?小凳子在床边,还是在床角?桌上是不是还有喝剩下的半杯水?没开灯,看不见水里有没有掉进蟑螂和壁虎,这些昆虫和爬虫屋里多的是,晚上老鼠就在她脸上窜来跳去。她提心弔胆,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往床边移动,心想房东会不会这时候来催房租?突然,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从围墙里传来。她饿了一整天,头晕心慌,骤然听见鞭炮的锐响,止不住浑身发抖。接着,四周的人家接二连三地放起了鞭炮,整个大地和房屋都在抖动和轰鸣。她两手捂耳,蹲在地上想了半天,终于想起今晚是元宵节,家家户户都在放炮庆元宵,吃团圆饭。 鞭炮声此起彼伏,没完没了。粟麦犹豫了一下,毅然走出门去。她不是怕鞭炮吓破自己的胆,她是怕自己会忍不住上楼去敲房东的门。这时候敲门有什么目的,明眼人一猜就明白,就为了蹭饭吃。她已经沦落到以乞讨为生的地步了。她想,走吧。到一个没有鞭炮声、没有合家团圆的地方去吧。对,去火车站,火车站流动的都是像她这样浮萍似的人流,他们混合在一起,颜色深浅不一,形象参差不齐,完全分不清谁是谁,她急急地拿起大衣,披在肩上走出门去。 一边走一边穿大衣的时候,她看见一位个子高大,40多岁的男人,背对着她,身子歪靠在商店柜檯上跟俏艷的女老闆打听着什么事情。女老闆一眼瞟见了粟麦,赶紧压低声音,附在男人的耳边嘀咕,男人马上转过头来,两眼风驰电掣地掠过粟麦。用粟麦心里的想法来形容,那目光就像民间失传的一种武功——隔山打牛掌,他一掌打来,风过处,山还是好好的山,但山上吃草的牛却被打死了。 粟麦清晰地记得他当时穿的是一套黑色金利来西服,系的是黑色领带。像魔鬼一样的黑色是那么迷人,在薄雾愁云般的灯光下显得真实而又厚重。她展开了想像的翅膀,想像那身名牌服装里面包裹的是怎样一具强悍的体魄,她完全被他那种无声无息的性感以及某种暗示征服了。一个男人在召唤,而另一个女人则无法抗拒这种召唤的诱惑力,设想接下来会是什么样的结果?粟麦大脑一片空白,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她只是奇怪自己怎么在飢肠辘辘的情形下还会窜腾起这样下意识的联想。她当时最肯定的一个联想就是:这个男人的到来预示着自己不用去火车站,也不用担心房东来催房租,还有,她很快就有机会填饱肚子,给胃一个饱满的交代。 第23页 十五分钟之后,粟麦与吴尔坐在了维多利亚的茶餐厅里。 走进大厅,粟麦听到了飘来的古筝曲,是《秋水龙吟》。大厅里没有几个人,吴尔还是在问服务员要包厢。 粟麦小声道:“就在大厅里吧。” 吴尔没理会她,跟着服务员走进一个名叫水榭巴黎的小包间。这种包间是要收费的,每间最低消费不低于三百元,也就是说,吴尔今天在这里最低消费得三百元。三百元能让粟麦吃多少天的面包和快餐?还有,那是她几个月的房租埃粟麦有些心疼,所以脚步有些迟疑,迈进包厢门坎,小心翼翼地坐在了吴尔对面。 刚才来包厢的路上经过一个拐角花池,粟麦看见了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坐在寒冷暗淡的水泥池子里弹奏古筝,一束绿色的镭射灯光打在她的肩上,一缕黑髮垂在那里,被投影放大成一挂瀑布,流淌在她瘦削苍白的脸上,那张脸,与粟麦的面无表情有着惊人的相似。 有推食品车的过来送小吃。吴尔点了几样,有南瓜籽、葵花籽、开心果和一碟果脯。 接着,吴尔给自己要了一杯人参乌龙,给粟麦要了一杯珍珠奶茶。从头至尾,他都是一副霸气十足的施捨样子,也没徵求过粟麦的意见。粟麦也不客气,赶紧跟服务员要了一份水饺。吴尔这时才开口说:“我点了元宵,今天是元宵节嘛。” 粟麦说:“谢谢。” 服务员问:“那水饺还要吗?” 粟麦说:“要。” 吴尔也说:“要吧。” 吴尔不知道粟麦一整天没有吃东西。他只当像粟麦这样的女孩子最讲究的是情调、氛围和奢侈。 服务员走后,吴尔开始换了一副模样,他上来就把粟麦伸向果盘的手抓住,使劲往他怀里拽。粟麦也使了很大的劲一挣,结果把吴尔推倒在沙发上。吴尔坐起身后嘿嘿地笑着说:“没想到你的劲儿还挺大。” 粟麦说:“吃瓜子。”说着抓了一把瓜子塞到吴尔的手中。 吴尔说:“说说你这些日子怎么老在教堂附近转悠?下午还险些撞上我的车?”吴尔想起白天在车里看见粟麦像一只丹顶鹤飘然而至,他心里一慌,差点就把她撞车轱辘下去了,这事故如果换成一个刚拿到驾照的人,肯定是一次铭心刻骨的经歷。 粟麦吃了一些果脯,喝了半杯热奶下去后,脸色缓和了许多,她扬起脸,略略斜视着吴尔,说:“那你说说,像你这样一个衣冠楚楚的人,怎么也看上了教堂这个地方,老在这里转悠?” 吴尔听了粟麦的话,哈哈笑了起来,他说:“我看中了教堂旁边那块地,打算用它建几座高级住宅楼、健身会馆和游乐常” “你是房地产开发商?” “算是吧。” “怎么算是?” “我原来是做药品批发的,现在药品生意不好做了,想改行。” “……”粟麦顿了顿,心想:他倒是挺直率的,做药品批发一定赚了很多黑心钱。 “现在该你告诉我了吧?怎么我每次去都看见你在那儿转悠?你是教徒吗?” “不,我不是教徒。只是碰巧而已,我住在那附近。” “那今天差点撞车是怎么回事?我明明看见你倒在地上了,等我下车后却很快不见了你的人影,我当时还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眼睛看花了。对了,你究竟受没受伤?” “没什么大碍,手掌擦破点皮而已。” “是吗?让我看看。” 吴尔又把身子抬起来,隔着桌子要抓粟麦的手。看来他是一个很执拗的人,做任何事都很决断。 粟麦没让他来抓,赶紧伸出手掌让他看。 “哦,当真擦伤了,那是水泥地,很硬的。” “没事,过两天就好了。”粟麦抽回自己的手,没让他有进一步行动。 “我当时觉得你这人挺奇怪的,要是换一个人,肯定要骂人或要求索赔什么的,而你爬起来就走,而且很快走得无影无踪。这反倒让我很好奇,所以就上那一带找你了。”吴尔倒是一个爽快人,有啥说啥,不绕弯子。 吴尔接下来讲了一些生意上的见闻和经歷,再往后谈到了家庭的基本情况,再往后就谈到了个人的“性”趣与爱好。基本上他就是一个人在那里自话自说,粟麦只是微微笑着听,不时地“哦”一声,表示在认真地听。同时,她也在认真地吃。一大盘水饺上来几乎被她一个人吃了,再上来元宵,她就把它推给了吴尔。 听了一会儿,粟麦就把吴尔的大致情况弄清楚了。 20世纪80年代,连续5年以1号文件的形式出台的农村改革和发展的政策,使中国广大的农村渐渐走上了有计划发展商品经济的轨道,从而焕发出了无穷的活力。在“无工不富”、“无商不活”的强大政策力的驱使下,20岁的吴尔也搭上风驰电掣的改革战车,离开一个叫吴坪村的穷乡僻壤,来到号称“高速城市”的宝灵。城市的商铺林立,车水马龙,一下子便吸引住吴尔的眼球,他决定就在这里立足扎根。 起初,他也像许多宝灵人那样背井离乡,出没于全国各地,左肩右肩挎满旅行包,上火车站兜售从当地小贩手中批来的扑克、皮带、匙扣、剃鬚刀、气体打火机和用宝灵地方口语报时的电子钟,但他并不满足于这样的小打小闹,一心梦想着赚大钱,发大财。 第24页 发财要靠运气和机遇,机遇可以改变人的一生,这句话套用在吴尔身上犹如实践对真理的检验。然而运气和机遇不是坐等来的,它往往就隐藏在生活里一些悄然而至的小小变数之中。吴尔对“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的道理有切身的体会。有一天,正在火车站兜售旅行包的吴尔发现出站口地上散落许多种子。作为农村人出身的他自然知道这是绿肥红花草籽种,但城里人没见过这个,看见他蹲在地上扫那些种子,好些个好奇的城里人便上前问他是那什么种子,他正想告诉他们这是宇宙飞船从太空上运回来的植物种子时,眼光突然下意识地瞟见了火车站广场上摆放的花,其中有一盆名贵而又美丽的仙客来,这仙客来的俗名又叫僧帽花,属稀有花卉,很多人没见过,于是他便顺口胡诌:“喏,就是那种花的种子。”不想,他的话刚一落音,好些人便围上来问他:那花叫什么名字。见鬼,其实他也不知道那花叫什么名字,但他知道草籽花有个很高雅的名字叫紫云英,于是他就说:紫云英。人们看他不像说假话的样子,以为他是哪个植物研究所的研究人员,便向他购买紫云英的种子。这倒是他没有料到的一个意外,一下子让他作了难。“这个……不卖。”“卖吧,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市场经济了,你们植物研究所怎么还这样抱残守缺呀?”话一落音,这个戴眼镜的中年人自作聪明地给了吴尔一个定位,把他一个满街吆喝的无证流动小贩一下子变成了植物研究所的研究人员。这下响应的人更多了,纷纷争先恐后要求买他的紫云英种子。他想不到城里人竟然这么好骗,看看地上不多的种子,再看看越围越多的人群,心想,粥少僧多,怎么办?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从身上摸出一把耳勺子,说:“10块钱一勺,一人一勺,多买不卖。”他心想:反正也没怎么骗他们,这就是紫云英种子。听他松了口,那些人就像疯了似的往前挤,生怕落到后面买不上了,纷纷把钱往他面前递。到后来,他干脆涨价到20块钱一勺,并且一再声明这都是市场经济逼的,他不这么做没办法,因为他不想卖光这些种子,还想给植物研究所带回一些去。最后他卖光了那些种子。总共不过1斤多种子,回到家数了一个小时的钱,好几千块呢,这可是一笔无本买卖,谁有这样的聪明才智加运气啊?他几乎要乐疯了,同时他也领悟到了什么才叫真正的“不管黑猫白猫,只要能捉到老鼠就是好猫”的道理了。随后,这位个子高大,长相英俊的“植物研究所人员”就顺应市场经济,专门在各大城市摆摊设点卖花种。自然他手里有很多奇珍异卉的过塑照片,还有各种研究成果说明书和证明自己身份的资料等等。 吴尔渐渐不满足于小打小闹摆地摊的流动式经营了,就在年满28岁那年的冬天,他作出了一项重大决定,毅然选择了自考学医。 毕业后他又花钱打通关系,办成相关手续,开始通过正常途径做起了药品批发商。那时候我国药品流通领域很乱,他趁机大赚了几年。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得以生存的同时,吴尔又开始考虑转变角色,把眼光投向了眼下正火的房地产开发,他认为房地产业有政府搭台,媒体煽动,银行支持,多厢情愿,推拉抬帮吹,开发商只要唱戏就行,想不做大做强都难。 说起这段发家史,吴尔津津乐道,成就感十足,笑得满脸红光。 粟麦在心里呸他,这人挣钱不择手段,人道和商道都有残缺,人品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浑身名牌包裹下的竟是这么一个骯脏的灵魂,粟麦对他的好感在悄悄消退。 吃饱喝足的粟麦开始考虑下一步立足的问题。她很明白自己有可能将依靠这个投机商人在这个人海茫茫的城市立足。她眼睛看着他,心里却在打着一个小算盘:要尽可能摸清他的底细,并尽量笼络他。 粟麦用吸管在杯子里专心地吸食奶茶中的黑珍珠。她这个可爱的样子让人看着很舒服,吴尔看着看着就有些发呆,半晌没说话。 粟麦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说:“你怎么不说话了?接着说呀。” 吴尔说:“嗯?说什么呀?你想听什么?” 粟麦说:“说说你的家庭和婚姻吧。” 吴尔说:“这个呀……我跟她是20多年前就订了婚的,那时我很年轻,我们就住在一个村里,平时见面一本正经的。她脾气很拗,不怕我,常常平白无故地和我、还有我们家闹矛盾。记得有一次我们在禾场边还因为闹口角扭打在一起。我娘说她是因为嫌弃我家穷,所以拿我和我们家人不当人。我听了很气愤,心想你家也不富裕呀,凭什么狗眼看人低?我硬着头皮和她处了一年,后来还是媒人上门说好话,父亲用棍子逼我,我才去了她家。 “我的心思不在干农活上面,干农活使我觉得憋闷,年轻的心很是骚动。第二年秋收后,我就带着卖谷的200元钱到了这座城市。起初我不知道这个城市的小商贩这么有名气,有一次我到北方送一批货,一路上人家听说我是宝灵的商贩,一个个都翘拇指,称我是中国的犹太人,我才知道宝灵的人厉害,除了肯吃苦,还聪明……” 这话粟麦也听说过,据说很多外地人把宝灵称作犹太人的耶路撒冷。 宝灵虽然对外号称歷史悠久,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事实上它在20年前还只是一个不大的城市,改革开放以来,因为四通八达的高速公路都从这里经过,区位优势日益凸显,大量移民涌入,带来了这个城市建设的突飞勐进,从此这里商家云集,没几年便成长为一个初具规模的现代化城市。居民多数来自移民,像吴尔这样的人居多,这些人大胆思变,有冒险精神,但是也因为这些迁居的移民多数只是怀揣着发财梦而来,他们内心并没有把宝灵当成自己的归宿地,更没有把这里当成家园,这个城市对他们缺乏亲和力,他们的公共意识非常淡薄,随意将垃圾和污物往街上倾倒,却保持着自己门前的清洁。随着改革开放的纵深发展,宝灵吸收和接纳了一批又一批前来求生计的人,因此,一种新形势下产生的商业模式不断成熟,在一系列的社会变革和文化变革之中,宝灵的商业文化孕育而出,形成了独特的模式并开始向周边辐射。 第25页 吴尔的对象叫秀和,那时才二十出头,一条粗黑的辫子垂到了腰际,鹅蛋脸因为劳作黑里透红,扑闪着热辣的大眼睛,看上去已经不像前两年的样子,变得知事温柔多了,吴尔总能感受到她那双明亮的眼睛在时时关注着自己。起初两天在她家做工时,他们从未说过一句话,在父母兄长面前她腼腆害羞,很少说话。但渐渐地,吴尔踩打稻机,她就给他递稻子,无论打稻机移到哪,她总是跟在他身边。一天下午,他把一担谷刚挑到她家晒谷坪,她一句话不说,就牵了他的手往井台上走。到了那里,他看见井台上放着一盆水,还有崭新的毛巾……吴尔迟疑地洗了一把脸,秀和又回屋倒来一碗凉茶递过来。吴尔正渴得难受,便一口气将这碗茶喝得滴水不剩。原来这筛茶、喝茶也是有讲究的,一般女方给男方筛茶,是表示女的愿意以身相许,而男的接了茶要是喝得一滴不剩则表示答应了女子的要求,否则,就必须剩下一些茶作为推辞,这套规矩吴尔本来也是懂得,但外出几年兴许忘了,再加上干或劳累,一时口渴难忍,以为只是一碗平常的茶水而已。吴尔喝完茶,走到秀和家放碗,这时,秀和看他的样子让他大吃一惊…… 故事说到这里,吴尔突然剎住了话头。他拿出手机看看时间,说:“哎哟,今天不早了,改日再讲吧。哎呀,说了一晚上的话,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吴尔说。 “我姓帅,单名一个歌字。”这是粟麦第一次正式启用这个名字。 “哦?帅哥,这名字好有特色,可你明明是美女嘛。”吴尔笑说。 “不,是歌曲的歌。”粟麦莞尔一笑,更正道。 “好好,好名字。”吴尔伸手在西装的口袋里掏出钱包,抽了两张百元钞票给服务生结帐,接着又抽了几张钞票放在桌上,手指按在上面敲了敲,试探性地说:“帅歌,按理说呢,我不该用区区几个小钱来赔偿对你的……伤害,可是,你确实因我开车不小心而受了伤,不赔偿吧,我心里着实过意不去。这点钱你拿着,虽是皮外伤,也要上医院擦点药,不然,我还真怕你去交警大队控告我。”说着,吴尔把钱递到粟麦的面前,“对不起,多有冒犯。” 粟麦没有拒绝,只是微微脸红地说:“我都说了,一点小伤,没关系的。怎么会告你呢?”其实,她心里很明白,吴尔这样说只是一个藉口。怕她拒绝而已。 吴尔见她没有把钱退回来,心里便很高兴,想:“她要钱就好办,下次就有机会了。” 听到门外服务员敲门的声音,吴尔起身一手抓起桌上的钱塞进粟麦手里,另一手随后摁住门把,直到粟麦拿好了钱,他才松开门把,服务生进来把发票和找零交给吴尔,回头不动声色地瞟了粟麦一眼,走了。 ●失手 第八章 粟麦隐姓埋名,打算长期在宝灵市安身立命。她都想好了,吴尔下次还会来的,这个人看样子不达目的是不会罢休的,不如干脆顺水推舟,然后跟他提出,在他药店做导购。白天没什么事,晚上再应聘一份推拿按摩职业,这样加起来,一个月的收入应该不下三千,给棉花两千五,自己留五百,生活俭朴一点,应该可以坚持下去。 她办了一个假身份证,上面的名字就叫帅歌。她很喜欢这个名字,觉得它属于中性,男女都可以用。她拿着假身份证仔细端详,情不自禁地亲吻着那两个字,心里喃喃地说:“我要是有将来……将来我要是有孩子,无论是男是女,我都会给他(她)取名叫帅歌。 就在她盗用帅歌的名字办假身份证的时候,她家乡派出所教导员帅歌正在积极而又秘密地对她的行踪展开广泛调查。 他通过走访的形式在工地附近挨家挨户询查,多是找那些夜里睡不着觉的老人和心比较细的妇女,问他们在去年12月29号那天晚上听到过什么或看见过有什么人在夜里打斗或争吵。 奇怪的是谁也没听到和看到什么。 就在帅歌认为二茨光着身子不可能跑那么远,几乎排除所有的人家时,有个商店老闆主动向帅歌反映,说他那天半夜听到有人在他门口说过一些很奇怪的话。 “什么话?” “一共就两句,是一个女的说的。第一句是:我只要叫唤一声,全镇人都会出来,想想你的事情办得成吗?第二句好像是:快回去吧,免得着凉。 别瞎折腾了,小心颅内出血。” “你是怎么听见的?又如何记得这么清楚?” “我夜里就在卷闸门后面搭了个铺守店子,而且我有个习惯,天黑就想睡,半夜一过就醒,再也睡不着觉,夜里闲得无聊,专门喜欢听动静。” “后面这句话很专业的,像是医生说的话。你听出是谁的口音了吗?”帅歌很巧妙地给这人提醒。 “没听出来,我是外地人,对本镇人的口音不是很熟悉。” “那,就那女的一个人说话,没别的人说话了吗?” “没了,就女的平白无故地说了这两句话。我也觉得很奇怪,琢磨了半宿。” “那女的说话声音大吗?” “不大。平心静气的样子。” “你好好想想,是不是还有人说过什么话?” 第26页 “没有,有的话我会听得很清楚。哦,对了,大概过了一两分钟,有个男人鬼叫了一声,吓了我一跳。” “是怎么叫的呢?你能不能学学?” “学?我学不来,总之就像爆了血管一样。可能是混混故意捣乱吧。” 帅歌很泄气,心想他说的话跟没说一样,毫无价值。 证据不足,依然还是属于猜测。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句“小心颅内出血,注意卧床休息”的话绝对是专业人士说的。一个芝麻大的小镇,能有几个女性专业人士呢? 下午,帅歌来到工商所,找到所长何平,虽说这是个热闹繁华的小镇,但毕竟镇上只有这么多人,尤其像这些七站八所的国家干部们,大家都在小镇上混饭吃,低头不见抬头见,平时大家都还彼此默契地相互照应着,几乎就是一个完全的熟人社会,两个人用不着套什么近乎便聊了起来,何平原本就是个聊天行家,两个人聊得起劲,嫌办公室人来人往碍事,何平便提议去二酉舫喝茶聊天。帅歌听说过二酉舫的行市不菲,但何平坚持要去,还说帅歌不给他面子就是瞧不起他。帅歌说,什么呀,我不就一小民警嘛,与你比起来还矮半截吶。何平听这话很受用,不由分说地拽着帅歌就走。 这二酉舫茶楼是一艘三层楼的游船改造的,这是当地旅游经济兴起后,有人别出心裁地想了这么一个主意,还美其名曰充分利用水上有利资源开发旅游经济。这船一年四季停泊在二酉山下的水榭边,竹篁幽深的环境安静优雅,是人们喝茶聊天的好去处,生意十分红火。 两人到了二酉舫门口,只见船头站着两位迎宾小姐,脸上带着春花般的笑容,声音像黄莺一般清脆,其中一人赶紧把他们引到一个挂牌为“铁观音”的包间。接着,服务员小姐进来温柔地问他们需要泡什么茶。 帅歌说:“你们这里不是写着铁观音的吗?怎么还问喝什么茶?” 小姐浅浅一笑,说:“先生你误会了,我们的包厢虽然是用茶名命名,但客人想喝什么茶,我们这里是由客人自己来决定的。” “小妹,那就把你们这儿最好的茶——极品大红袍泡一壶上来吧。”何平说。 半晌没吭声的何平竟然是一个懂茶道的人,这倒让帅歌对他刮目相看。小姐头一低,弓了弓腰,说了一声请稍等便欠身离去。 等小姐走后,何平对帅歌说:“这儿服务员的制服很别致呀,谁设计的,简直太有才了。” “是吗?我怎么没注意?”帅歌说。 何平说:“一会儿她们来你好好注意一下,我说的没错。” 一会儿,专门表演茶艺的小姐端着一个大盘子进来,就两个人喝茶,却弄来许多家什,帅歌看着都有些嫌麻烦。他按照何平的吩咐注意观察茶艺小姐的服装,觉得真像何平说的那么回事,设计很新颖独特,颜色基本上就是白色和茶绿两种,而茶绿只是起装饰作用的,比如用来做衣袖和裤脚边,这样搭配素雅洁净,很是赏心悦目,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女孩子头上戴的头巾,简简单单一方茶绿色,设计成像刚萌芽的两片茶叶形状,咋一看,亭亭玉立的女孩子就成了一棵茶树,而她们的头上正生长出嫩绿的茶叶来。再看她们的衣服,领口开得很低,露得有些出格,几乎露出女孩子的整个胸部,但巧就巧在也用两片茶叶形状的活结掩上,这种欲抱琵琶半遮面的效果真是煞费苦心,裤子是白色的,料子很薄,薄得在昏暗的灯光下可以清楚地看到里面的底裤,而且连底裤的颜色都能看清楚,这样一来,她们就是不勾引人,人们的眼睛也得跟着她们转了。 何平附在帅歌耳朵上悄悄说:“这是对男人们有多大定力的一种检验,是不是啊?” 帅歌笑了,但没吱声。 何平接着说:“不过,这种地方也就是白米饭盖肥肉,馋馋人眼睛而已。” 帅歌发现,茶艺小姐的素质的确比较高,她对何平的话充耳不闻,目不斜视,只管绾起衣袖,专心致志地泡她的茶功夫茶,虽然一招一式都是程式化的,但技巧上玩出了花样和特色,看得人眼花缭乱,接应不暇。 就在茶艺小姐泡茶的时候,包厢的板壁上一个茶杯大的播放器送来一段优雅的音乐,配合音乐的是一段女声朗诵的《茶经》: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数十尺;其巴山峡川有两个人合抱者,伐而掇之。其树如瓜芦,叶如栀子,花如白蔷薇,实如栟榈,蒂如丁香,根如胡桃……其字,或从草,或从木,或草木并……茶之为用,味至寒,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若热渴、凝闷、脑疼、目涩、四肢烦、百节不舒,聊四五啜,与醍醐、甘露抗衡也。采不时,造不精,杂以卉莽,饮之成疾…… 帅歌一边欣赏茶艺小姐泡茶一边听配乐朗诵,何平见帅歌不说话,便主动与茶艺小姐聊了起来。他说:“敢问小姐,你们这里号称极品的大红袍,是武夷山九龙窠那几棵百年老茶树上的茶叶吗?我可听说那几棵茶树现在不准採摘了,当活化石养着呢,那你们这个极品是从哪里来的呀?价格是不是也像黄金一样贵?” 茶艺小姐听他口气懂得茶道,就照实回答他,说:“先生你说对了,那几棵一代母树上的茶叶一般人想都不要想,别说现在不准摘了,就是以前准摘,每年也只有几两的产量,50克就卖18万,比黄金可贵多了。” 第27页 何平说:“那你们这个极品不是假的吗?是骗人的?” 茶艺小姐说:“不是骗人的,这个是人工培育的大红袍,即在母树上剪下树枝移到其他地方种植的。现在市面销售的都是这种二代以后的大红袍,同样具备优良的品质。待会儿尝尝就知道了。” 何平说:“我虽然没有喝过第一代,但喝过第二代,我敢肯定人工培育的不及自然生长的,口感上绝对相差很多。” 茶艺小姐被他的话逗乐了,说:“先生既然没喝过第一代大红袍,怎么就肯定第二代比不上第一代呢?先生你真是幽默埃” 茶艺小姐的话也把何平逗乐了,他说:“还是小姐会说话,都把我说得理屈词穷了,哈哈。” 泡制大红袍的工艺在帅歌看来有点复杂,泡大红袍的水要边烧边泡,小姐先用一个小电热壶插上电烧水,然后将茶叶倒在一方白纸上,用木制的镊子先将那些粗梗垫在杯底,然后将那些条索成形的拣出来,放在一边,把剩下的茶沫放在第二层,再将刚拣出来条索成形的茶叶放在最上层,这样一选一放,水刚好烧开了,大红袍要用沸水沖泡,将第一遍水迅速倒去,用来烫洗茶壶和杯子,再倒满水,泡二三十秒钟,揭盖,然后快速出水,接着再沖水,反覆七八次,出水要来回地斟,做到每杯茶的浓淡均匀。只见汤色由最初的橙黄变成金黄、清澈明亮,香气浓郁。这时,小姐撤了别的炊具,只留下一壶茶和两套茶杯,起身说了句:“先生请慢慢品尝。”就走了。 看到小姐离去的背影,帅歌轻轻嘘了一口气,他真担心小姐一直待在这儿不走,那他与何平要谈的真正话题就没法进行,这等于既浪费时间又浪费金钱。 “来来,喝茶。我先尝尝这极品大红袍的味道。”何平笑说。 他给帅歌和自己各倒一杯茶,帅歌还没端起杯子,他已经迫不及待地喝上了。“呵,香,真香!”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由衷地赞嘆。 帅歌也学他的样子,端茶徐徐入口,嘘嘘吸茶,使茶水在舌尖两颊打转,让口腔齿颊沾满茶水,再慢慢咽下,从鼻孔唿出一股气,这时茶香从鼻孔溢出直冲脑门——浓郁的桂花香,滋味十分浓爽。 “是不是桂花香?有爽口回甘的特徵啊?告诉你,这就是所谓的‘岩韵’。”何平很有兴趣地问帅歌。 帅歌说:“水的硬度好像是没了,喝在嘴里感觉很滑,很有张力。” “对对,你喝出这种感觉真得很不错,说明你是一个很细敏,很懂得感官体验的人。”何平说。 帅歌被他说得哭笑不得,心想,看来今天是无法跟他谈要紧的事了。 “嘿嘿,哪比得上何所长呀,你是真正的雅人。” 帅歌口是心非地说。 不知不觉天色已晚,河面上漂来一只渔舟,舟上悬挂着一盏风灯,远远晃着一束橘黄色的光亮,十分耀眼。 “是棚伯的渔船。”帅歌望着玻璃窗外的河面说。 “他习惯夜里放钓。”何平剔着牙,“听说他每天夜里要钓几条大团鱼,二酉河里的团鱼都快被他钓完了。” 帅歌回头盯着何平的脸,似笑非笑。 何平受不了他的这个神情。喝了不少茶,何平的大脑越来越清醒,粟麦的身影就在这时出现在河面,像冉冉升起的玉兔,又像摇曳生姿的灵狐向着何平飘飘而来。 粟麦的双眼像注入一种世间罕见的光焰,那光焰有着最具燃烧的能量,仿佛能将一切万物烧成灰烬。 何平记得很清楚,那天深夜他从妻弟家打牌回家,无意中看见粟麦走在昏暗的路灯下,一种恨意涌上心头,让他感觉到一种尖锐的痛楚和一种躁乱的狂热迅速瀰漫了全身,之后,他的行为便不受大脑控制,一直盲目地跟随在粟麦的身后……当他从最初的躁乱中醒过神来的时候,他看见粟麦出事了。她遭遇到了色狼,一条明显的色狼。两人对峙着,看样子粟麦很害怕。何平顿时兴奋起来,在心里拼命高喊:上,快上,把这个女人按倒在地,剥光她,强暴她……可是,形势急转直下,粟麦飞了色狼一砖头,轻轻说了两句话,那个怂包软蛋就轻易放弃了。“该死的杂种。”何平狠狠地骂了一句,转身走掉了。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就如同汹涌的洪水,势不可挡地淹没了何平。假如人的记忆能够修改,何平愿意将自己心中的那段记忆修改一百遍,一千遍,甚至一万遍。人类本身就是具有创造力和聪明智慧的,能改天,能换地,为什么就是无法改变记忆?对此,何平多次捶胸顿足,似乎只要这样,他就能从这一次次人为的痛苦里解脱出来。 半年前的夏天,因为易非老在何平家过夜,粟麦异常愤怒,她捎信给何平,要找他谈谈关于易非的事情。 当晚,何平应约而至。 镇外的河滩上一棵形如伞盖的桂花树下,何平走上前,掏出一叠白纸铺在一块石头上,请粟麦坐下说话。 平心而论,何平长得一表人才,个子高高的,脸长长的,鼻樑很挺直,可就是他那双桃花眼与他的年龄以及斯文很不相称,而且“目灼灼似贼”。粟麦有些后悔跟他来到这种风花雪月的地方,万一被人看见,明天就会是小镇上不胫而走的一条绯闻。 第28页 “麦子,易非曾经是我的学生,我一直拿他当学生相待,你不要有什么别的想法。”谈话是用这种口气开始的。可是,何平没让这种氛围维持多久,他就改变了口气,他说:“我是十年前在你和易非的婚礼上认识你的美丽的,那时你给我的感觉就像一颗还没熟透的枇杷,酸酸涩涩的,却惹人爱怜,和我今天看到的你完全是两个人,两个模样。你呀,现在的你可就像原野上一团燃烧的火,谁想扑灭都难喽。” “何所长,你是易非的老师,你应该了解他,易非也很听你的话,你能不能劝劝他,让他做一个有家庭责任感的男人?他这次在你家待了这么多天,你能不能站在我的角度和立场帮我问问他,他到底想干什么呀?” 粟麦只想有个人能够明明白白告诉自己,易非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个外表堂堂正正的男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如果说以前她对他的猜疑和不满只是停留在表面的话,这次她生病的时候他居然躲到别人家去。既然这样,他干吗不直接提出离婚?反而还要这样金屋藏娇哄着她,宠着她,他到底要干什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粟麦觉得自己再也读不懂易非,也许她一直都没有读懂他,她觉得自己的婚姻走到了尽头,生活就好像一场噩梦。 何平没有具体告诉她易非是个什么样的人,却给她讲起了故事。他说,人类遗传学家与生物学家共同做了一项试验,他们把一百只雄白鼠关进一个与母白鼠隔绝的铁笼子,然后给雄白鼠注射雌激素黄体酮,过了一段时间之后,雄白鼠看上去有了很明显的生理变化,科学家们再把雄白鼠与母白鼠关在一起。时间一天天过去,你猜怎么着?这些男女白鼠一直到老死也没繁殖出一个后代。也就是说,雄白鼠失去了原有的本性之后,它对母白鼠一点兴趣也没有了…… 粟麦茫然无措地听着这个故事,她不明白何平为何要给她讲这个事故。这故事似乎太不着边际,与易非八竿子打不到一起。 何平点了一支烟。借着打火机闪亮的功夫,他仔细地看了看粟麦的眼神。他发现她什么也没听懂。于是,他咳嗽一声,壮了壮胆说,你要不要知道没有被注射过黄体酮的雄白鼠在母白鼠面前的真实表现?说完这句话,何平就喘着粗气用一种十分强劲有力的动作拥抱住粟麦。同时,他还把头使劲向粟麦的脸上俯下去,一下子就找到粟麦惊愕中张开的嘴,他堵住了她的尖叫,疯狂地吻她,亲她,抚摸她。他在使了那么大的劲搂住她的同时,还要不停地动作,不停地说话,这简直就是一个旷世奇观,他说:小麦呀小麦,难怪你结婚十年还像少女一样纯洁,也难怪小镇上许多男人都像我一样做梦都想把你搂在怀里,帮你开启鸿蒙…… 短暂的慌乱之后,粟麦开始无效地反抗。但他就像一个强有力的吸盘,浑身上下都紧紧地吸附在她身上。她在惊恐中想起了在一本小说中的一句话:一个男人要是在女人面前疯狂起来,绝不会比一头咆哮的雄狮逊色。她彻底绝望了,别无选择地跟随他向海底深处沉去。就在这时,河面上漂来一只渔舟,舟上悬挂着一盏风灯,远远照来的光亮就好像神父的拯救,给了她强大的力量。藉助这股力量,粟麦上下牙一合力,只听一声脆听,何平闷叫一声,松开双手,捧住了自己的嘴巴。“小麦,你怎么咬人?” “混蛋!这是母白鼠的本能。” 粟麦指着河面,让他看那一盏神奇的风灯,说,“棚伯在此,你再不滚,我就大声喊叫,让你身败名裂。” “好,算你狠,你把垫坐的那些纸拿回去好好看看吧,你要的答案都在上面写着哩。”何平说完就像一只夹着尾巴的狗落荒而逃。他一边逃跑,还一边心存歹毒地想像粟麦回家之后,在灯光下读完了那些从网上下载的有关同性恋的资料的反应。 “男人爱男人,女人爱女人,居然也叫见证阳光,见证真情?老天,世界上到底有没有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粟麦跌坐在地上,浑身像抽去了骨头一样发软。以她所接受到的伦理教育和那点少得可怜的人生阅歷,她死也不能接受和认同这样的感情。她是学医的,难道易非是同性恋自己会不知道? “狗屎,狗屎,男人都是臭狗屎。”粟麦翻江倒海地呕吐,一直吐到呕出胆汁,胃里一阵阵痉挛,方才止祝最后,她手捂胸口站起来,像一具行尸走肉地回到房间,拉开抽屉,将一包鼠毒强倒进了嘴里…… “何所长,想什么呢,想得这么入神?” 帅歌的声音打断了何平的回忆,他回过神,尴尬地沖帅歌笑笑,讳莫如深地说:“刚才,我好像看见一只狐狸精在棚伯的船头跳舞。” “是吗?我也看看。”接着,帅歌哈哈大笑地说:“棚伯可真有运气。对了,我听棚伯说,二茨遇害的那晚,他在工地附近撞见过你,据他说,你当时的样子就像遇见了狐狸精一样,两眼神采奕奕,很兴奋。” “什么?棚伯连这话也跟你聊?这个老不正经的东西。”何平想转移话题,但见帅歌目光如炬地盯着自己,便有些坐立不安。 “何所长平日喜欢深夜闲逛?” “不。那天我是在妻弟家打牌,晚了。” 第29页 “你妻弟家在南边,你自己家在正街,你怎么走到东头工地上去了?” “你什么意思?你怀疑我害死那个民工?” “你怎么解释你去工地的原因?” “既然棚伯说他看见过我,那说明他也去了工地,你怎么不查查他有没有作案动机?”何平突然警觉地住了口。 “作案动机?我什么时候问你作案动机了?请你说清楚一点。”帅歌问。 “这个……”何平自以为话说得机智,没想到却被帅歌抓住把柄不放。何平后悔不迭。 “我问过棚伯,他说他看见一男一女先后离开工地。” “那男的是谁?” “是你。” “女的呢?” “天太黑,他没看清。” “哦?” “男的是你吧?” “为什么不可以是棚伯?” 绕来绕去,话又绕回来了。 帅歌有些猝不及防,愣愣地看着何平。 ●失手 第九章 傍晚,有人敲响了粟麦的房门。 “谁?”粟麦问。 “我。吴尔。” 粟麦开了门,用身体把吴尔堵在门外问:“你是怎么知道我住这里的?” 吴尔一脸的暧昧,说:“这还不容易?昨天我偷偷护送了你一程。” 粟麦白了他一眼,气愤地说:“你真狡猾。” “嘿嘿,狡猾是个贬义词,你应该说聪明。没这点聪明,我还怎么在社会上混?” “你是商人,不是混混。”粟麦正色道。 “都差不多。”吴尔嬉笑中带着几分原始的正经。 “什么差不多,是差远了。”粟麦身子挡在门口,不让吴尔进门。 吴尔收起笑容,表情诚恳地说:“怎么,不请我进来参观参观?” 过去与女人打交道,吴尔总是掌握绝对主动权,因为她们都有一个共性,在金钱和享受面前都很现实。这次不一样,经验告诉他,此人不是非凡人,在她美丽的躯壳下裹着过人的素养和神圣,对付这个女人是性急吃不得热豆腐。 “想参观?好啊,拿钱来买门票。”粟麦开玩笑地说。 吴尔说:“好啊,多少钱?”说着掏出钱包,一本正经地问:“是伟人故居的价位?还是博物馆的价位。” 粟麦说:“博物馆现在都免费开放参观了,不收钱。” 吴尔说:“嗯,我明白。那就照伟人故居价格吧。” 吴尔拿出一张百元钞票,说:“我最近去了一趟湖南,记得韶山主要景点门票的价格,滴水洞三十元,毛泽东纪念馆和诗词碑林好像也是三十元,花明楼便宜点,二十八元,这样吧,我总共给你一百元,行不行?” 粟麦说:“不行。” 吴尔说:“为什么?难道你身价比他们还要高?” 粟麦说:“对。他们是作了古的,我是大活人。”她在说作古时,双手合在一起贴在脸颊上,做了一个睡觉的动作。 吴尔笑了,说:“那,到底是多少?你痛快给个价。” 粟麦手指吴尔的钱包:“全部。” 吴尔做出大惊失色的表情:“啊?这么多?” 粟麦说:“这么多,是多少?” 吴尔把钱包放进粟麦的手中,说:“你自己数数,我不知道。” 粟麦当真打开钱包,二话不说从里面数了三千块钱出来,然后将钱包塞进吴尔的口袋,说:“行了,你进来吧。” 粟麦说,“我住在这种地方,一生一世都不想接见外人,你是第一个来参观的客人。”说完,她让开身。就在转身之际,眼泪很快流了下来,她知道吴尔的目的和用意,觉得自己这样子,已经和妓女没什么两样了。但她不想让吴尔看出自己的眼泪,那样简直比妓女还不如。她飞快抹去了眼泪,等到吴尔眼睛适应了屋里的黑暗之后,她又换成很平静的一张脸。 吴尔打量了一下四周环境,没有找到可以坐的凳子,嘆了一口气,说:“帅歌你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人?” 粟麦说:“你什么意思?”她愣一愣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就是帅歌。 吴尔说:“我觉得你这个人背景不简单,给我一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感觉。” 粟麦说:“你干吗不直接说我沦落风尘?看着寒碜,或令人鄙弃。” 吴尔说:“女人混得差不是上帝的错,是男人的错。” 粟麦说:“噢?这么说,作为一个男人,你也有责任喽。同情我啊?是不是想帮助我?” 吴尔说:“你真聪明。我就喜欢跟聪明的女人打交道。”说着,试探性地伸手在粟麦腰上抚摸了一把,看看她的反应。粟麦的反应让吴尔说不上是热情还是冷漠。接下来,粟麦把刚才从他那里拿的钱一张一张铺在桌上,这样,他一眼就可以看明白她究竟拿了多少。她的这种行为有点让吴尔摸不着头脑和底细。 过去与女人打交道,要是话说到这份上,他就得装煳涂了。可是这次他却很认真地说:“对,我想帮助你。” 第30页 粟麦说:“什么方式?不求回报,还是……” 吴尔说:“你先说说你的想法。” 吴尔的话让粟麦感到很意外。她一时不知他什么意思,狐疑地望着他,没有回答。吴尔望着她,诚恳地说:“说吧,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他这一招果然厉害。他越是这样彬彬有礼来真格的,粟麦心里反而越是没有底。 粟麦说:“我的想法很简单,让我去你的药店工作埃” 吴尔听她这样说也有些感到意外,他以为粟麦是那种愿意被男人供养着,不想做事的人,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如果是这样,那更麻烦,说明她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女人。 遭遇这样的女人,註定不止破财,说不定还要遭灾。吴尔有些犹豫,口气和态度变了,说:“到药店工作要懂行的,你懂吗?” 粟麦说:“我在宝灵高等医专读了四年护理专业,你说我行吗?” 粟麦本来是不愿干老本行的,但碰巧吴尔是干这个的,她别无选择。命运就是这样作弄人,它精心安排好一个又一个陷阱,等着人往下跳。粟麦很明白这一点,但她却不想错过这个机会。她想,自己饿肚子没关系,棉花和她的三个孩子可怎么办?所以她要挣钱,一天都不能多耽搁。 吴尔以为她故意戗他,心里不高兴,脸色沉下来说:“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我说我是开药店的,你就说你是学医的,我要说我是罪犯,你还不得说你是警察?” 吴尔斜睨了她一眼,故意兜圈子。他以为自己话说得高明,兀自嘿嘿冷笑。 粟麦没有笑,愣愣地望着他,说:“你是开药店的不假,我是学医的也不假。但你是不是罪犯我不知道,不过我告诉你,我可不是警察。” 两个人都在玩八卦。粟麦只知道吴尔不想让自己在他药店工作,却不知道这个药店如今他已没兴趣打理,全部交给了老婆秀和经营,要是他这么突兀安排一个美女进去,秀和肯定不答应。 吴尔听她说话的口气好像生气了,赶紧打哈哈给自己解围:“呵呵,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觉得没有这么巧罢了,要不,你给我看看你的毕业证怎么样?这个要求不过分吧?”他想,假如她真有毕业证,秀和那里恐怕又好说话一点。 粟麦说:“实不相瞒,家里前两天被盗,钱和有关证件都被盗走了,我现在就是个三无人员。” 吴尔笑了起来,说:“哈哈,你说话很有趣,可你自己居然不笑。看来你是一个真懂得冷幽默的人。” 粟麦骄矜地转过脸,发出轻微的一声冷笑:“信不信由你。” 吴尔说:“咱们换个话题怎么样?说说,你愿意到我龙源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来工作吗?” 粟麦说:“这个更加专业,我没学过,能做什么?” 吴尔很欣赏她的直率,说:“我看你很聪明,做我的总经理助理怎么样?” 粟麦想:他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当他的助理还不是等于当他的情妇,说得好听点而已。想到这儿,她一口拒绝了。 粟麦靠在桌子上,背对着窗口说:“吴老闆,你要是真的肯赏我一口饭吃,我还是愿意到你药店去上班,因为我没说假话,我对这个真的比较在行。你要是不信,现在就可以对我进行考试和检验埃” 吴尔笑说:“哈哈哈,傻瓜,我信你,不用检验我都信你。赏你一口饭吃还不容易吗?来,宝贝你听我说。” 吴尔说话声音有些异样,突然,这个男人上前一步,一把紧紧抱住了粟麦,气喘吁吁地说:“我,我对你的要求其实很简单,可我就是怕你不答应,所以只好採取行动。知道吗?我是一个行动快于言语的人,所以,我才有今天的成就。”说着,吴尔更加用力地抱紧粟麦,顺势将头埋下去,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渴望。 这些年来,为了壮大自己的事业,吴尔在欢场上应酬很多,各种各样的女人见多了,对女人,吴尔有一个牛吃草原则,他是在农村长大的,深知牛吃草的原则:不论什么草,到嘴边就得吃。不吃草的牛,那还叫牛吗?可是,最近两年来,吴尔有些挑剔了,不是随便什么草都吃了,他也开始注意营养学了。这样一来,他有日子没遇到让他心旌摇盪的女人了,倒是前两天一见粟麦,便觉得新鲜,兴奋。 粟麦身体僵直着,没有挣扎。 挣扎没有用。这事迟早都会来的。都什么时候了,矜持和尊严难道会大过一个人要活下去的理由吗?俗话说,饱暖思淫慾。她现在衣食无着,饥寒交迫,迫切需要解决的是饱暖问题,而吴尔衣食无虞,锦衣玉食,在这窘迫的关头,她只能选择满足吴尔的慾念,用这种方式换取自己的饱暖,这是对等的,也是公平的,她相信吴尔也是这么想的。更何况她现在不光要为自己活,还要为棉花活。因为,最起码棉花的老公是被自己误杀的,杀人偿命,不偿命就得还债,天理古来如此。 粟麦虽早就有心理准备,但当真正面对时还是有一种迫不得已的心理,并且流露出来。当吴尔将热烘烘的嘴唇贴在她的嘴唇上时,她实在无法与之配合,拼命地扭过头,躲开了。 “怎么?你好像不乐意?不乐意你就说一声,我会放开你的。”吴尔这样说。 第31页 粟麦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他一声混蛋。 粟麦想说句软话,哪怕是一句违心的软话,只要别跟他闹僵就成。可是她绞尽脑汁就是想不出该说什么话。她在心里骂自己笨,对这么原始低级的事情都应付不好。 窗外的光亮有些刺眼,吴尔从粟麦地眼睛里体会到她的心思,便也很快情趣了无。 “你不会没做过这种事吧?”说着,吴尔真的放开了粟麦,并且退后一步,站到了刚才的位置上。 说实话,吴尔对这种事情已经不只是数量上的需求,更讲究质量上的享受,不过质量上讲究的事很难求,粟麦不像风尘女子会曲意奉承,闭着眼睛,尽力忍受着羞辱和屈辱,不让泪水流下来。 吴尔看了她一眼,二话没说,转身就走。 吴尔的手刚抓住门把,粟麦顿时惊觉过来,她以飞快的速度扑上前,一把从身后抱住了吴尔。接着,这个男人的背后传来了她闷雷似的哭声。 这下轮到吴尔一动不动地站着,不知说啥了。 这口气粟麦憋了很久很久了,只不过是借这个机会才哭出来,她想,哭出来就好了,以后就不会再哭了,再哭就不是粟麦了。 过了很久,吴尔才转过身来,把粟麦的脑袋紧紧抱在怀里,一双手像搓揉宠物似的搓揉着粟麦柔软光滑的头髮。血丝在吴尔的眼睛里渐渐瀰漫开来,由淡而浓。他的眼睛开始闪着灼热的光芒。他盯着粟麦由泪水濡湿而泛出光泽的脸颊和微微翕动的鼻翼,心跳不已,动物本能热浪一般向他袭来,而且一浪高过一浪。但他仍然克制着,纹丝不动。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欢场女子的主动挑逗,放浪形骸,那是一种精神上自我满足的过程。像他这样一个无权无势,就靠几个钱支撑脸面的人,内心永远是虚弱和自卑的,有时候甚至比卖笑女子强不了多少,所以,长年累月就只能依靠卖笑女子给予一点精神和肉体上的满足来自欺欺人。其实吴尔很明白,眼下找小姐已经是很土鳖的事情了,他也想与时俱进,像很多当官的那样包养情妇,可就是没有遇到一个真正让他动心的女子。初见粟麦时,一眼就被她的气质和个性打动,他内心很渴望她那样的骄矜和含蓄,所以不由自主地向她发动进攻。他也看得出来,粟麦目前的处境很尴尬,只要他肯接近她,她就会主动开口求他的。可没想到粟麦是个死要面子的人,始终坚持不卑不亢的态度,这倒让他作了难。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商人,除了交易,拿不出任何有价值的力量来征服女人。在这种没有交易的情况下,尽管他表面上占优势,但事实上“有钱”的概念似乎改变不了什么,他依然不敢造次。 搂着粟麦,吴尔只觉得全身在燃烧。他克制着生殖器勃起的胀痛,炽热的目光始终贪婪地注视着粟麦的表情,捕捉她来自内心深处的微妙变化。他渴望和等待着粟麦开口向他提条件,这种愿望比自己想占有她的愿望更加强烈。 然而,粟麦故意跟他过不去似的,始终不开口,用一种超人的理性与他抗衡。 吴尔头脑纷乱,一幕幕回想着他过去视为传奇一般的发迹史。现在,这些发迹史在粟麦面前变得毫无意义。昨天他还在她面前炫耀,今天却感到苍白和虚弱。想到这里,强烈的生理欲望突然停止了冲锋陷阵,身体的所有部位也随之软了下来。他抱着粟麦的双手一滑,便滑到她的腿上,他跪下了。他给粟麦跪下了,就跪在粟麦的脚下,让粟麦大吃一惊。 “吴尔,你——你这是怎么啦?”粟麦低头看了一眼吴尔,她发现吴尔神情失落沮丧,不像是装出来的表情。粟麦被他的样子吓傻了,“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病了?什么毛病?要不要紧?”粟麦的声音发抖,二茨的死亡阴影再次出现在她的意识里。 “你他妈的才有箔…我,我是让你给气的……”吴尔虚弱疲软地说。片刻之后,他无力地歪下头,闭上眼睛。 粟麦没有经歷过这样的突发事件,也没有驾驭这种事件的能力和技艺。迄今为止,她几乎还没有一次成功攻破男人内心防线的记录,这是她作为女人的最大悲哀。粟麦从十三四岁开始就被众多男生追求,那些追求她的男生无异于狂蜂浪蝶,除了迷恋她的美丽,一个个连追求她的目的都搞不清楚。后来嫁给易非,最初她倒是被他的温存体贴感动,真心希望跟他好好过日子,然而,谁也没想到,易非却不知怎么的慢慢变成了同性恋。再后来她悄悄喜欢上了帅歌,整整一个冬季,没日没夜地站在寒冷的窗前,默默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她相信人的第六感觉,坚信日子久了,帅歌一定会感受到她的注视,所以她把这种守望和等待作为一种信念坚持了下来,终于有一天,他似乎有了感觉,也开始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就在粟麦为此欣喜若狂的时候,命运之神却无情地告诉她,帅歌对她的关注纯属职业习惯,他只是把她当犯罪嫌疑人而已。这让粟麦万念俱灰…… 此时此刻,粟麦看着面前这个叫吴尔的商人,虽一时吃不准他的用心,但却不知不觉对他的看法改变了,不,是吴尔用这种特殊的方式让她卸下了内心的武装。 “吴尔,你听我说,我不是故意气你,我也不敢气你。你这样做究竟是为什么,我真的不明白。”粟麦声音带着哭腔。她想扶吴尔站起来,努力了几次都没成功。 第32页 “我在宝灵无亲无故,就结识了你这么一个熟人,我现在走投无路,是真心实意指望着在你的药店打份工,养活自己,我恨不得把你当衣食父母看待,哪敢故意气你?”单纯的粟麦很快对吴尔吐出了真言。她不知道,任何真言落在对手手里都是要吃大亏的。 “你这话是真的吗?”吴尔有气无力地问道。 “当然是真的。昨天见到你的时候,我都饿了一整天肚子,说起来,你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呢。”粟麦真心实意地说。 吴尔听了这话,仿佛得了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苍白的脸有了一丝红晕:“救命恩人不敢当,但我确实可以养活你,只要你不坚持到药店上班。” 粟麦看着他说:“为什么?难道你卖假药?怕我举报?” 吴尔说:“帅歌,你别多想,我对你,就是惜才,希望你跟着我干。” 粟麦说:“跟着你?当你的二奶?不,也许是三奶、四奶……” 吴尔说:“帅歌,你说话真难听。” 粟麦说:“我做人有原则的,我不会做你的二奶。”说着,粟麦咬牙收起桌子上的钱,把它还给吴尔。 吴尔慢慢地站了起来,轻轻地说,“帅歌,你真有种。” 粟麦说:“不,我刚才差点丧失信念,违背做人原则。”她的眼前晃过一朵洁白的棉花。这朵棉花是她心里永远的一个痛结。 吴尔突然睁大眼,提高嗓门:“屁,狗屁原则。我就不相信,三千块买不到你的原则。不够,这儿还有!”吴尔从裤袋里掏出钱包,“啪”地扔在桌子上:“都加上,够不够?” 说到钱,吴尔像打了鸡血似的兴奋,不仅提高了嗓门,身体也有了反应。 他想,还是让金钱说话吧。女人,每个女人都一样,天生就是钱的奴隶,只有钱,才能让她心甘情愿缴械投降。想要她们,非钱不可。他深深感觉到自己的悲哀与可怜,除了钱,他真的一无所有。 他不觉得粟麦说的是真话,这个看起来冰清玉洁的女人在他心目中和众多小姐一样,口口声声说原则,但真正面对金钱,她同样可以自己主动把衣服脱下来。 愤怒和欲望的火焰再一次燃遍全身。吴尔向粟麦靠拢,这次他可不是原先的心态,也不需要试探,因为他身体里最原始的冲动和野蛮启动了,人性在兽性的替换下,很快变成一头兇勐的怪兽。他一把将粟麦搂过来,以飞快的速度脱着她的衣服。 粟麦没有挣扎,刚才吴尔的话既侮辱了她的人格,又叫她乱了方寸。她一时迷惑,脑子里全装着棉花和她三个孩子的身影,任由他摆布。不一会儿,他就成功了,一个鲜艷动人的胴体出现在他的面前,啊,真精粹,高耸的是那样精緻挺拔,低洼的是这般茂密丰腴。他的瞳孔放大了许多倍,浑身像浇了汽油似的燃烧起控制不住的火焰,激情淹没了理智,他开始情不自禁地嬉笑,动作轻佻而风流,接着,他把粟麦抱起来,扔到了床上。 粟麦有些发呆。她在想,现在这个兇勐无比的吴尔跟刚才那个沮丧无力的吴尔,哪个才是真实的?此刻吴尔没心思管粟麦怎么想,粟麦乌黑柔顺的头髮散落在被单上,使得她的脸色更加妩媚娇艷,性感迷人。吴尔脉搏加速,心跳剧烈,身体又硬又胀。他开始脱自己的衣服,先脱西装西裤,接着领带衬衫,最后褪下黑色内裤,将自己脱了个精光。就在这一剎那,粟麦“嚯”从床上站了起来,双手下意识地抓住被子,使劲捂住自己胸口,半掩着身体,说:“吴尔,你别脱了,把衣服穿上吧。”吴尔没反应过来,他清楚地听到自己胸腔中强烈的心跳是那般焦灼而又紧张,因此,他脱口问道:“为什么?” “我后悔了。”粟麦冷静地对他说,“给,这是你的钱。我不会再为了它而犹豫了。你快穿上衣服走吧。” 喘息着的吴尔一下子停止了唿吸,好像中了蛊一样,对粟麦的话言听计从。他果真停下了上床的动作,改成弯下腰去捡起地上的短裤。粟麦无意中盯了一眼他的下身,发现他那刚才斗志昂扬的武器就在这一刻很快软了下来,那种速度,给粟麦的印象太深刻了,恐怕一辈子要熟记在心里了。粟麦赶紧背过身去。 吴尔以最快的速度穿上衣服裤子,一转眼,他又是一个衣冠楚楚的人了。 粟麦背对着他说:“出去把领带打好。” 吴尔听话地捡起领带,但他没有往自己的脖子套,而是动作利索地套上了粟麦的脖子。 “躺下。”他命令道。 粟麦惊讶地看着他,两手无力地抓住他的手。他的手一使力,粟麦便在床中央仰面躺成了一个大字。吴尔不给她挣扎翻身机会,跳上床,骑坐在她身上,先左右开弓地给了她两耳光,接着松开一直勒着的领带,双手抓住粟麦的头髮,将她拎起来,使劲往墙上撞,一下,两下,三下……粟麦很快就被他撞昏过去。吴尔并不就此罢休,他上半身前倾,很快脱掉裤子,身体一起一落地开始了运动。他的力气越来越大,嘴里发出粗重的喘息,随后是粟麦低微的低吟,一声接着一声。吴尔一手揪住套在粟麦脖子上的领带,一手紧握着床头架子不放,发出了粗重的低吼和叫喊,他的高潮在粟麦晕厥中到达。 第33页 房间里一片死寂。路灯亮了。粟麦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她掀开被子,挣扎着昂起头,睁开眼睛,大口大口贪婪地唿吸着新鲜空气,喉咙里发出咔咔的咳嗽声,显然,她的脖子被吴尔勒伤了。 她的脸色苍白,神态虚弱,刺眼的灯光让她头晕眼花。 我……我这是在哪里?我,究竟是谁?粟麦又一次犯煳涂了,但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这不是在梦游,也不是在梦呓,因为她身体的痛是真实而清晰的。过了很久,她终于想起了自己的遭遇,就是这种遭遇让她的身子光着,桌上多了一叠钱。 所有的记忆都因为浑身的伤痛而格外清晰。仿佛患了强迫症似的,粟麦闭上眼睛,就会不自觉地回忆起吴尔用领带勒她脖子,抓住头髮,摁住她的头,把她往墙上撞的情形。所有的记忆都因为浑身的伤痛而格外清晰。 粟麦没流一滴眼泪,她强忍住浑身伤痛,动作艰难迟缓地穿上衣服,对着墙上贴的一面镜子梳理零乱的头髮,梳子刚挨到头皮,她就痛得抿紧了嘴唇,并一直保持着冷酷的神色,不吭一声。一个小时以后,她冷静地坐在桌前,面前摊开一叠信纸,她开始给棉花写信。 她的信没有提头,也没有署尾: “我是一个你不熟悉的陌生人,你不用知道我的真实姓名。我曾经信奉上帝,但无意中成了一个罪人,为了赎罪,我选择了帮助你……我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得知你目前所面临的困境,我想尽我最大的能力帮助你,因为我知道,一个女人要独自养活三个孩子是非常不容易的。我知道你很难过,也知道你有很多伤心的故事,可是不论怎么样,你都要坚强地活下去,因为你还有三个孩子需要精心抚养……从今天开始,我会按月给你和你的孩子寄来生活费,如果不出意外,我会一直坚持到孩子们长大成人。我衷心希望你尽快忘掉悲伤和痛苦,让自己和孩子们快点好起来!好好生活,这才是你和孩子们今后要做的事。这事需要你我努力地去做,所以,让我们从此学会坚强……” ●失手 第十章 棉花在二茨死后不到一个月的一天夜里,做梦与二茨在一片油菜花地里做爱。二茨很卖力,满脸憋得通红,但就是迟迟不得要领,棉花心疼他,心想都是饿久了,害得二茨都不像以往的二茨了,像个笨小孩。她叫他别在意,慢慢来,可二茨还是有些紧张,也许是怕棉花笑话他,动作很快地完事了,然后就不声不响地来帮棉花,棉花一次次尝试,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接着,梦境变了,不知不觉变成了和二茨在田里插田,棉花渴得难受,水壶里一滴水不剩,棉花叫二茨回屋取茶。茶取来了,二茨给棉花倒了一海碗,递到她面前,棉花一饮而尽,却丝毫不解渴,二茨再给她倒一碗,她照样一仰脖子喝干了,还是不解渴,她问二茨:“哥哥,水壶里还有没有?再给我一碗。”二茨说:“妹儿,没有了。”“我不信。”“不信你来看。”棉花上前去壶里看,二茨就朝后退着躲,两个人快乐地打闹起来。“别抢了,我给你!”二茨跑不过棉花,笑着把水壶递给了她。棉花揭开盖子一看,里面有一张清晰而美丽的女人脸,女人不说话,只是望着她笑,很得意的样子。棉花转过身来,眼睛里冒出怨毒的泪光,她说:“怨不得你不给我喝水,原来你想留给这个乖女人……说,她是谁?二茨你为什么要背叛我?”二茨张着嘴,很想解释,他一双眼睛盯着棉花,两手攥得紧紧的,脸伸到了棉花面前,样子十分紧张。棉花一下子明白过来,赶紧举起手来,想砸烂水壶,水壶是白瓷做的,很精緻也很沉,棉花想都没想就朝地上扔了下去,只听“咣当”一声,壶摔成了碎片,四下迸开,那数不清的碎片上却像嵌了太阳光斑似的,每一片上面都有一个漂亮的女人头像……棉花大叫一声醒了过来。 棉花醒过来就喊了一声二茨。这习惯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也许还是二茨刚出门打工时就形成了,一早一晚,睡前睡醒,棉花都要轻轻喊这么一嗓子:“二茨——”绵绵长长地喊一声,一种幸福的感觉流遍全身。亲亲柔柔喊一声,夜里她才睡得着,早起才有力气干活。 “二茨,我的好人,你在梦里和人家好上了,像什么话!”棉花捂着生疼的胸口,喃喃地说。她习惯地伸手在枕头上一探,没有探到梦境中鲜活的二茨,她知道二茨已经不在了,这是真的,不是幻觉,也不是梦境。是她亲眼看见他被镇上的民工抬回来的,尸体就躺在屋外的门板上,后来大哥二哥和堂兄将他塞到楼板合成的匣子里埋了,大双二双亲手挖土埋了他们的父亲……从此,她再也不是二茨的女人了,她是一个活着的寡妇。她活着的意义就是帮二茨抚养孩子,兼带做梦与二茨相会,做人间人人可以做,但她和二茨再不能做的男女之事。 棉花在黑暗中记忆起梦中的油菜花,那么一大片金黄金黄的颜色,晃眼而又温暖,可她不明白为什么就不能像往日那样,在这温暖如海一般的菜花地里和二茨共度良宵呢?三十岁不到的女人,正是夜夜做梦的年纪,可这样的梦要做到何时才是个头?棉花睁着黑黑的眼睛,自己问自己,也问着屋顶上的房梁。 棉花眼里含了一包泪,侧头,让泪水流在枕头上。抬头看一眼窗户,天色发青,屋檐在窗口上露出一抹轮廓,天快亮了。 第34页 棉花每天这个时候就起床。尽管屋里还是漆黑的,但她从不开灯,灯一开,光亮就会刺着孩子的眼睛。做娘的什么事情都会替孩子着想。好在她习惯了,摸索中穿衣,摸索中梳头,一整套功夫也不过十分钟。十分钟之后,棉花挑着水桶上井台挑水去了。 自从二茨不在,棉花就成了全村最早一个挑水的,每天三担,等到别人来挑水的时候,她已是最后一担进屋了。放下水桶,她进灶屋烧火,火烧燃了,给大锅添上刚挑回来的清水,水烧开,舀两瓢糠,拌上夜里砍下的猪草,这就是一天的猪潲。在棉花的心里,牲口永远都比自己重要。二茨说过,牲口都是人变的,只因前世欠了人的债,是来还债的。所以,懂得惜福的人要懂得厚待牲口,要让它们吃在人前,睡在人前,人才能安心。 自打二茨走后,棉花更加爱惜自家的牲口。依照二茨的理论,二茨如今只怕也是欠了人的债,变成牲口还债去了。只是不知道他欠了谁的债,投生到谁家做牲口去了。 想到还债的事情上,棉花突然思想停顿了。女儿昨天傍晚放学回来,交给她一封信,说是放学时一个邮递员送来的。棉花看了下信封,上面的字迹不熟悉,地址也很陌生,信封右下方只写着“内详”二字,打开一看信的内容,既没称唿,也没落款,这是谁写给她的?信里提到按月给棉花和孩子们寄生活费的事也不假,因为棉花同时还收到一张汇款单,汇款数额是三千元。说实话,棉花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收到这么大一笔汇款,她很奇怪,心里也因此很不踏实,琢磨了一夜,也没琢磨出头绪。一大早起来,是打算趁早去镇上把钱取了,免得夜长梦多。 棉花可不是傻女人,捧着煮熟的鸭子,不趁热吃到肚里,难道还叫它飞了不成?棉花收拾停当,往镇上走。经过村口商店,棉花买了三袋泡面,嘱託开店的山囤一会儿给她送家去。“山囤,帮个忙,给孩子们泡上,别让他们吃干的。” “放心吧棉花姐,这个忙保证给你帮到。” 这个山囤就是上次帮粟麦放鞭炮的那个小伙子,昨天是他把汇款单交到棉花手上的,他自然知道棉花一大早是去镇上取钱。 没想到你们家还有这样有钱又大方的亲戚,捨得给你寄这么多钱。山囤一边找钱给棉花,一边随口说道。 “亲戚?谁是我们家亲戚?你说这个寄钱的人吗?他可不是我们家亲戚,他只是一个好心人而已。”棉花照实说,她知道这事终究瞒不过去,总有一天村里人都会知道。再说,棉花也没打算隐瞒事实真相,她是个明白人,喜欢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 “是啊,没听说你们家有这样的亲戚。那这个好心人是谁呀?”山囤好奇地问。 “我也不知道,这不正琢磨呢。”棉花急于赶路,拿了零钱就走。 刚走出门,被山囤叫祝 山囤说:“我知道是谁了。” 棉花看他一眼,觉得他一脸神秘,说:“山囤你有话还不快说,成心耽误工夫啊?” “肯定是她。” “哪个他?” “一个美女。” “美女?” “对,这个美女我见过。” “你何时见过?你是不是撞了神,讲神话?” “我没有讲神话,我真的见过。只有她才会那样大方……对了,棉花姐你还记得吗?二茨上山那天早上,我去你们家放那么多鞭炮,就是替那个女的放的,她说她胆小,不敢放鞭炮……” “你越发胡说八道了,那天我怎么没见到什么美女?”山囤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棉花打断。棉花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山囤所说的事实。什么美女不美女的,二茨有能耐招惹上美女吗?除非美女都塞断河了还差不多。 然而山囤是个狷介的汉子,他心里有话,你不让他说,他还偏说。“不可能!棉花姐你怎么说瞎话,明明那个美女就跟在我身后进了你们家,你怎么说没见到她?难道她不是镇上的建筑队的老闆,而是二茨的情妇?你想帮二茨隐瞒秘密?” “我呸你个头。山囤,再胡说八道我拿大嘴巴抽你。” 棉花当真发火了,而且这股火说旺就旺,像浇了汽油似的唿唿窜。 “我胡说?我胡说我是狗!谁胡说谁是狗!” 山囤的脑子仿佛一根筋,说什么也转不过弯来。 棉花索性迴转身,气唿唿地说:“我不买你东西了,快还我钱来,就当我今儿起来早了。” “不买就不买。你不说你起来早了,我还当我起来早了呢。”山囤把棉花给的一张十元票子退还给她,接着找给她一句牛踩不烂,猪嚼不烂的话:“要是我说胡话,我让你把我的卵咬一口。” 棉花坐在娘家的院场抹眼泪。她的爹娘也陪着她一起伤心流眼泪。“爹娘知道你捨不得二茨,自打结婚起,你们就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两个人从没分开过,就是拜新年,走亲戚,分开最长也就两三天,平日朝朝晚晚都守在一起……” 她娘一边哭一边诉,嘆息女儿年纪轻轻便失去了依靠。 棉花娘说得对,棉花从来都没想过这辈子会和二茨永远地分开。结婚七八年了,平日二茨去别人家帮工,棉花都会觉得家里空荡荡的,一天到晚不时地朝路口张望,希望看到二茨回家的身影。二茨是个闲不住的人,回到家也只能看到他忙忙碌碌的身影,尽管他做事时很少说话,但棉花知道他那是竭力抑制着自己的感情,不随便向她流露一丝半点,只要有工夫歇下来,他就会像牛皮膏药似的贴上棉花的身,撕都撕不脱。 第35页 二茨出门打工的最初两个月,棉花夜夜靠数楼板才能入眠。相思的煎熬还在其次,最担心的是怕二茨在外面熬不住去找野女人。“双抢”临近,棉花实在熬不住了,给二茨打了一个电话,开口就说:“二茨,你快回来救火吧!”二茨说:“咋,咱家房子起火啦?”棉花深情而又露骨地说:“我倒真想房子起火。是我想你想得身子着了火,你快回来,要不我就燃成灰了。”“好好,我马上请假回来,我也想你,想家,想孩子呀……”二茨心里翻滚着热流,原来,棉花就是不打电话,他也想请假回家,回家帮棉花搞“双抢”。二茨回家那天,棉花特意办了一桌丰盛的饭菜,还打了一壶酒,为二茨接风。席间两个人尽情地开玩笑,气氛热烈欢快,恩爱无限。二茨自进屋起,眼睛就没有离开过棉花,三杯酒落肚,笑着问:“你不是说身子起火了吗?咋还不急。”棉花乜斜着眼,一副睏倦慵懒的样子:“不急,你回来了有的是工夫。”二茨说:“我只请到一天假。一天,我不能只当消防员,只负责救火,我还要帮你抢收抢种,不然你一个女人家,做双抢太辛苦了。”棉花说:“我给你打电话,不是说双抢这件事儿,我是想要你回来好好歇息几天,没想到你这么急性,心急吃热豆腐,你会吃不消的。”二茨被她撩拨得浑身上火:“你还挺能沉住气,看来,这事还是女人有经验呢。”棉花很委屈的说:“我有什么经验,我还不是心疼你,知道你在外面打工辛苦,我这么做不对,可是,我又控制不了自己。”二茨逗她,“花儿,你心里的小九九我还不知道?你是怕我憋不住找别的女人播野种。”棉花当真了,她难过地说:“你当真这么想过?”二茨说:“何止想过,我都干过呢。”“当真?”“当真。我们几个年轻的实在熬不住,集体行动。”“天吶,二茨你这个天杀的,你,你气死我了……你干脆拿刀把我杀了,我再不愿活人吶……”一看棉花当了真,二茨忍不住好笑:“蠢婆娘,我在跟你开玩笑。”棉花说:“你没开玩笑,你肯定真的干了。”二茨说:“嘿嘿,我肯定真的干你。”说着,二茨将酒杯一放,筷子朝桌上一扔,接着便把棉花扔床上了…… “爹,娘,实不相瞒,和二茨结婚这些年,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一段光景。年年双抢,那么重的活,都是二茨干,我一天都没干过。就说他打工去这半年吧,回家后一手就把钱交给我,自己一分钱都不留,两块钱的船钱都捨不得花,打早工走路……”棉花一边说一边哭得直喘气。 她娘说:“花儿啊,你别说啦,说这些伤心话有啥用?你有难处,跟我和你爹说,我们帮得起你不会不帮你。” 棉花说:“娘,爹,你们帮帮我,帮我过去照看孩儿,我想出门打工,那屋,我一天都待不下,我挂牵他,扒心扒肺地挂牵他呀。” 棉花没有说真话。她没告诉爹娘她今天是来镇上的邮局取汇款,在取这三千元汇款之前她无意中听商店老闆山囤说这钱有可能是一个女的寄来的,那女的还曾经在二茨入土前来过他们村,托山囤放了许多鞭炮。她反覆研究了那封信之后,确信是一个女人的笔迹和口气。的确,二茨在外面有女人,这个女人是二茨的一个秘密,而且二茨的死一定和这个女人有关。想到这一层,棉花一刻待不住,她要去寻找这个女人,她发誓要找到这个女人,绝不让她好过,为二茨报仇,为自己雪耻…… “花儿啊,不是我和你爹不愿过去帮你带伢儿,是这边的鸡鸭猪丢不得。你若铁心出门打工,不如把伢儿领到这边来,我帮你带,你那边屋上就上锁吧。”棉花娘说。 “这不行。我不能屋头上锁,让别人在背后说三道四,说我家二茨一走,他家门上就挂锁,绝了香火似的。再说,我家孩儿正在上学,也不方便转学。”棉花情绪激动地提高声音大声说。 一直没开口的棉花爹这时说了一句:“花说的对,哪有男人一死,屋头就上锁的道理。” 棉花从兜里掏出一扎钱,轻轻摆在娘的面前,两眼含着泪水,声音哽咽哀伤地说:“娘,算女儿求你老人家了,把你这边的鸡鸭猪交给哥嫂餵养,你和爹过去帮我带伢儿吧,这是伢儿和二老半年的生活缴用,三千块,你看够不够?过了半年,我一定对你们和伢儿有个交代,有钱钱交代,无钱人交代,你老看行啵?”说着,棉花在娘面前跪了下来。 “花儿,你起来,娘应承你就是。” “娘,你不是搪塞我?” “真的。不信你问你爹。” “爹,真的吗这是?” “花,你快回家收拾行李。我跟你妈跟脚就过来。” “爹、娘,让女儿再给二老磕个头吧。我,我这就回家。” 棉花一边磕头,一边将手死死地捏紧衣兜,那里面的信被她捏成了皱巴巴一团。 她发誓要根据信封上的邮戳地址这条线索找到山囤说的那个女人,直觉告诉她,这个女人一定与二茨的死有瓜葛。 ●失手 第十一章 第36页 这些天,粟麦设想过许多种在宝灵市隐身的方法,她十分清楚,每一个城市都对涉足其中的人口有一套科学的管理办法,居留得有身份证证明你的来路,谋职得有文凭和各种各样的资格证证明你的能力。粟麦净身出户,所有与其身份有关的证件全部留在家里了,她感觉自己现在是一个身份彻底不确定的人。她想,首先得将自己重新包装起来,成为一个身份明确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否则,在这个城市寸步难行。 粟麦想到了遍布大街小巷的办证gg。在此后的几天里,粟麦将自己执着冒险的精神与斗智斗勇的博弈智慧发挥到了极致,完全按照预定目标办妥了一切她认为需要和合格的证件,并且误打误撞意外地结识了制办假证的鼻祖和寡头越冬。 她是有目的办这套假证件的。 那天,她在《宝灵日报》上看见一则招聘记者的启事,便开始筹谋运作这事。她在报摊上买了《宝灵日报》,并且按照启事上的要求报了名,参加了笔试。她的笔试成绩排在前三名,这与她一直梦想成为作家,平日里爱看书不无关系。当天下午,粟麦便接到了参加通知她参加面试的电话,让她第二天下午去报社。她想,要好好把握这次机会,得好好准备一下。她把自己穿得已经起褶的衣裤送到干洗店干洗烫平,早起上理髮店吹了个头髮,接着上美容院洗了脸,整个人精神了许多。接下来她强迫自己睡觉。她有一个习惯,做大事前必须睡一个小时,然后不吃饭。飢肠辘辘会使她大脑灵活,反应异常敏捷。 下午,她准时来到报社人事部楼口。她的运气非常好,正好碰见人事部主任,上次她来这里报名和交证件时见过这位年轻漂亮的覃主任一面,彼此还有一些印象,再次相见,粟麦上前主动打招唿,笑容灿烂,充分显示出她是由衷感到高兴。 覃主任沖她友好地笑了笑,虽然没说话,却在转身之际,再次给了她一个微笑。 呵呵,很明确,覃主任对她不反感。 走到面试大厅门口,粟麦看见墙上贴有这次考试成绩公布榜,参加笔试的大概80人,而进入面试的就只有20个人,这20个人里面只录取5个,竞争还是相当激烈和残酷。看来这次招聘不像是在走过场,就从公布考试成绩这件事情看,虽说不能完全证明公平公正,但至少还是有几分透明度。这样琢磨着,粟麦心里有了胜算的把握。 在门外等了半个多小时,前面进去面试的人出来,工作人员叫顾月的名字。粟麦响亮地应了一声,整了整衣服,轻轻敲门进去,进门时,她很快乐地想:自己就是顾月。这个名字真好。 面试厅是一个中等大小的会议室,那种椭圆形的长会议桌,里面放着几盆仿真花卉,有一种剑麻花,直直的几枝,很像真的。 对面坐着十一位考官,坐在正中间位置的那个主考官威严,面无表情。人事部主任坐在靠近门的位置。粟麦一进门就看见了她,她的眼光平和,但也是面无表情。 粟麦进门后和考官们打了招唿,径直走到圆桌对面,给考官们鞠了一个躬,然后轻轻拉退一个椅子,在椅子前面站定,等待考官发话叫她坐下。 她的表情也自然庄重,大方得体。 老总抬抬手,叫她坐下。她便坐下,尽量端端正正的,等待考官的提问。 屋子里完全安静下来,连一根针掉地上都能发出声音,粟麦有些紧张。就在这时,主考官的电话铃响了起来,尽管只响了两声,主考官就拿起来接听了,说话也很少,只轻轻“嗯氨了两声,就挂断了电话,但就是这十几秒钟的时间,粟麦的紧张完全得到了缓解,等到主考官再次正视她的时候,她的脸微微带笑,目光盯在主考官下巴的位置,充满了自信。 这位表情严肃的主考官说了几句简单的开场白,也就是阐述一下这次招聘的意义。接着,人事部主任强调面试纪律,要求她在答题时注意语言简洁,之后提问就开始了。 问题并不是事先准备好的,首先是新闻部主任提问:“请问,你是住在市区吗?” 这是什么问题?怎么会提这样一个简单问题。粟麦不用思考,马上回答:是的。 新闻部主任说:“你回答得挺快呀,看样子,你比较诚实。” 粟麦说:“这个问题本来不用想。” 她的话刚完,所有的主考官都笑了。 粟麦立马反应过来,原来这是一个陷阱。正因这个提问太简单,前面进来的人可能一时都被懵住了。 看来考官们鬼点子蛮多的,也挺逗。粟麦笑了,不再感到紧张。 几个问题都是新闻部主任提问的。他说,你的笔试成绩不错,但我想现场考考你,我出一个题目,你要在最短的时间之内回答我,这个文章该怎么写,并且还要说说你对此的想法。 “今天上午我市和民路银辉大桥路口发生交通事故,道路被堵了一段时间,当时正值交通高峰,场面一片混乱,你是记者,正好从此路过,听说事故造成了人员伤亡,你的第一反应是什么,你打算怎么报导此事?还有,就你的报导说说你的想法。” 粟麦说:“我首先了解受伤的人获救了没有,要是没有,我打120电话。”粟麦注意到对面的考官们个个不动声色,忽然意识自己回答得太快了,会不会让考官们觉得自己说话不加思索,想到这里,她低下头,小声自言自语道:“废话。交警都到了,还用得着我打电话吗。”她的声音虽小,考官们却都听到了,大家一闹笑起来。 第37页 新闻部主任沖她点点头,请她接着答题。 粟麦以口播的形式,发布自己想好的消息: 本报讯2月26日上午9时40分左右,宝灵市和民路银辉大桥路口发生交通事故,一辆车牌号码为湘n-xxxxx的大货车,因为超载原因在拐弯处侧翻,由于车头撞到桥栏,目前已确认司机死亡、2人受伤。 事故发生后,交警及交警支队的主要负责人相继赶赴现场指挥安全救援,伤者被及时送到附近医院接受治疗。 根据现场情况,支队全勤指挥部指挥长某某某召集相关人员成立现场指挥部立即指挥救援,对事故车辆进行破拆救人,交巡警负责现场警戒,防止再次发生事故。在整个营救过程中,由于事故车车头严重变形,死伤者身体被挤压在驾驶室内,破拆救援难度较大,经过在场人员的积极努力,11:20分终于将死伤人员救出,随后很快清理干净现场,恢復了道路安全畅通。 粟麦口述的这条新闻,其实就是《宝灵日报》不久前报导过的。粟麦记忆力好,看两遍就记下了,所以现场考试毫不费力。 粟麦的话还没说完,她看到主考老总做了暂停的手势。她一惊,迷茫地看着他。只见他微笑着说:“知道吗,你这篇报导是抄袭的。” “啊?”粟麦大惊失色,“你怎么记得?难道……”她本想说难道这稿子是你写的?话到嘴边又咽下了,改成:“这下糗大了!” 主考官收起笑容说:“不过这不能怪你,要怪只能怪罗主任,是他出了一道现成的题目,碰巧又遇到你这么一位有心人。看来,你对这次考试很重视,作了充分的准备埃” 怎么回事?批评改表扬了?这变化也太快了吧?粟麦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只听主考官接着说:“我想听你说说,这篇报导为什么要从正面的角度进行报导,而不是一个单纯的事故报导?” 粟麦说:“我们是党报,当然要从正面的角度报导。” 主考官点了点头:“嗯。你说得很对。我们的报纸是起喉舌作用的,在面对任何一件能够引起民众激烈冲突的事件上,我们的记者首先要以大局出发,多从正确舆论导向的角度考虑问题,尽量做到不给政府和领导添乱。记住,我们的责任就是帮忙不添乱,明白吗?” 粟麦认真地看着主考官回答:“明白,记住了。” 主考官接着说:“好了,你出去吧,等候人事部门的通知。” 哇,面试这么快就结束了,粟麦露出笑容,正要说谢谢,突然,人事部覃主任问了一个问题,吓出粟麦一身冷汗。 她是对照粟麦的报名建议表和学歷证上两张差距很大的照片提问的。 她说:“你眼睛近视?过去戴眼镜?” 粟麦愣了一下,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笑着回答:“我现在戴博士伦。” 覃主任“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原来她也戴博士伦,知道戴博士伦与戴眼镜的差距很大,再说,女大十八变,照片上的顾月毕竟是早几年的样子。 粟麦就这样过关了。她转身从会议室出来,出了报社大门,心口还在为刚才覃主人的提问怦怦跳。因为一个小小的疏忽,差点穿帮,幸亏自己反应快,掩盖了纰漏,要不然,粟麦不会像现在这样感觉很轻松。 当然,她不会轻易原谅自己的疏忽。 她在心里告诫自己,往后行事要更加小心谨慎,千万不能掉以轻心,否则,一切努力前功尽弃。 粟麦做梦也没想到,下午下班前她就接到报社人事部覃主任的电话通知,说她笔试面试都已经通过,报社决定正式聘用她为新闻部记者,明天就上班。 粟麦简直不敢相信,凭着一套假证件,居然通过了报社的招聘考试。 接下来,粟麦默默地告诉自己:你现在的合法身份是《宝灵日报》新闻部记者,你的名字叫顾月。 《宝灵日报》社比想像中要寒酸,一栋七层的楼房,没有电梯,蓝色玻璃幕墙,楼道倒是宽敞明亮,办公室却对着街道,有些吵嚷。一楼是组版室,二楼是记者部,报社已经实现了无纸化办公,上百台电脑摆放在豆腐块一般的格子间里,记者编辑集中办公,其余的楼层都被行政管理人员占据着,整整五层,他们每人一间大办公室,室内装修豪华,与记者部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 粟麦暗地里仔细观察着别人都是怎么在相处,她明白适者生存的道理,努力让自己适应着报社的环境,注意到身边的每个人都是风风火火,行色匆匆,尤其那几个成天跟着市领导转悠的记者,好像被领导同化了一样,举手投足间都带上了领导的元素,说话的姿态、语气和架势都透露着优越和神气。这报社是个牛人扎堆的地方,她现在的身份很适合在这个城市生存。 粟麦的办公间在靠大街的第三间,一平米多的空间,窗外阳光充沛,她把这个地方叫做一米阳光。铮亮的钢制桌上摆了一台最新款式的液晶显示器。显示器打开着,但阳光太刺眼,粟麦看不见屏幕上显示的内容,不得不在显示器的上边搭了一张当天的《宝灵日报》,遮挡去部分阳光。 “顾月,你今天是不是没有採访任务?”专题部向主任走过来问道。粟麦很快反应过来,应道:“是,没任务。” 第38页 “那你跟我去採访盛琪烈士的父母行吗?”向主任说。 “行。”粟麦赶紧用切断电源的方式快捷关机。向主任看了便和颜悦色地对她说:“以后别这样关机,很伤电脑的,要按正常关机程序关机。” 粟麦说:“是,下次改正。” 路上,向主任把烈士冰窟救人牺牲的基本情况简单介绍了一下。其实他不用介绍粟麦也知道,这段日子报纸上有报导。烈士家就住在离报社不远的市委大院十栋四楼。向主任给烈士父亲打电话,来到401室房门口,没等敲门,门就开了。烈士盛琪的父母一起迎出来,分别与向主任和粟麦握手。 粟麦一眼看见客厅的组合柜上醒目地摆放着烈士的遗像,不知怎么的,粟麦觉得这人长得很像帅歌,英俊睿智,一脸正气。粟麦去卫生间洗了手,在遗像前默哀了片刻,之后便开始听烈士父母的谈话。盛琪母亲咳嗽得厉害,盛父说:“她这是在北方冻的,盛琪他们部队在乌鲁木齐,那里太冷。医生说要过四月份才会好。”粟麦看了一眼盛母,心想自己也是这样的,咳嗽起来总是很久不能痊癒。粟麦再看一眼盛琪,盛琪以和平友爱的目光永久不变地看着这个世界。粟麦眼圈一下子红了起来。 总编对宣传盛琪的英雄事迹很重视,听完汇报之后,安排管业务的副总编负责此事。 副总编姓叶,大家叫他叶总。叶总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他把专题部三个人召集到自己的办公室,专门研究稿子怎么写,写好了还要往省报和《中国青年报》推送。 大家围绕他定下的提纲和基本要求进行讨论。 叶总问粟麦:“顾月,这段时间你就在专题部协助工作,帮忙把这个英雄事迹推出来。对了,你看了材料没有?” 粟麦如实回答:“没有。” 叶总说:“那你抓紧时间看下材料。” 向主任赶紧将手里的文件袋交给粟麦,材料很多,粟麦一边听会一边浏览。向主任拟了提纲、导语,还有引题的抒情文字,然后是具体细节。叶总提出写一个编者按,这比仅仅一个抒情引题有力度。他还要求推出系列反响文章,争取形成一个高潮。 “后天是情人节,可不可以策划一下,让盛琪的女朋友去盛琪家给烈士献花,表达哀思?”向主任提议。 叶总想了一下,说:“这个创意挺好的,可以这么搞一下。” 粟麦忍不住插言:“万一人家不配合呢?我记得盛琪母亲无意中说过,他女朋友不希望媒体介入,担心那样妨碍她以后的生活。” 向主任气愤地说:“这女人怎么这样现实啊,要不干脆把她的态度捅出来,引发一场辩论。” “算了,算了。用贬低一个人来抬高英雄的俗套要改过了,不能再用。”叶总说。 叶稷副总编找到新闻部主任,说,跟市长的记者这几天感冒了,自己怀疑得了甲流,赖在医院不肯出院,他的工作让顾月顶替几天试试。 新闻部主任说:“能试吗?这可是一个钉子一个眼,一个萝蔔一个坑的事情。” 叶副总编说:“你怀疑她的工作能力,当初干吗录用她?” 新闻部主任说:“录用她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思,赵总——” 叶稷打断他的话,说:“当初搞招聘的时候我出差不在家,并不知道她的深浅,后来通过宣传盛琪英雄事迹这件事,看了她写的几篇报导,觉得视觉和文字还不错。这样吧,你去请示一下赵总,问问我这样安排合不合适。 “靠。跟我来这一手。”新闻部主任心里说。嘴上打着哈哈,说:“业务上的事,你叶总说了算,我看就不必请示赵总了吧?” 叶稷闻听此言,脸色好看许多,挥挥手说:“刀总是要石上磨的,牛总是要鞭子教的。估计赵总也是这个意思。” 新闻部主任无话可说,心想你要培植心腹,干吗从我手中挖人?难道这个等级差别悬殊的时代,就是这样产生和谐社会的吗。心里不快,敢怒不敢言。粟麦就这样跟市长跑了一周。市长是个和蔼的小老头,特别喜欢美女,第一次见粟麦,就打着哈哈要粟麦坐他的车,那天正好是三八妇女节,市长还特意嘱咐秘书给包括电视台女记者在内每个女记者送一束花。 一周跑下来,市里各单位以及各个层面的领导都知道宝灵报社新来了一位报花。只是这朵花十分冷艷,她工作热情专注,可是除了工作,有一种假面具或拒人千里的冷漠,总之让人觉得有些怪异。许多人碰到她的眼神就退却了,更损一点的人在打过几次交道之后说她是别人放在墓前的祭品,虽是一朵美丽的百合,却没人敢拿回家。 这是粟麦刻意弄成的效果。 报社这个地方外表看起来一团和气,但实质上并非真正充满和谐。这一点,粟麦第一天上班就很有感触,那天,粟麦刚在自己的小格子间坐下,就听到左右“邻居”在打电话,尽管他们有意压低了声音,但一板之隔,还是句句听得真实。他们一个在为自己的gg大客户被“双规”而上火,一个在打探某个大人物的隐私,是关于他在许多新开发的小区养有情妇的隐私。“唉,财气人色是堵墙,人人都在里面忙。”粟麦当时便在心里嘆息了一声。她暗地里仔细观察着别人都是怎样工作和学习,人与人之间是怎样相处,观察得到的结果是:工作和学习是次要的,搞好人际关系才是主要的。就这一点,让她明白了一个简单道理:适者生存,不适者淘汰出局。她在心里暗暗告诫自己:一个杀人嫌疑犯和一个党报记者,是永远不可等同的,不管她现在是什么身份,或做什么工作,她都是一个逃犯,逃亡的阴影始终会笼罩着她的生活,伴随她一生一世。 第39页 然而,粟麦又是睿智的,她不会因为不幸遭遇或心理暗示放弃对光明前途的积极追求。也许是天性使然,她对新闻有着天生的敏锐,採访、写稿对于她来说,是最适合的工作,从第一天开始,她就干得十分卖力。 针对近期本市出现一例输入性甲型h1n1流感确诊病例,市里专门召开了防控工作会议,会后市长亲自到市疾控中心检查防控措施。接下来,《宝灵日报》《宝灵晚报》接二连三的发表了“顾月”的文章。 市长覃晓光:要做好长期与甲流作战的准备(大标题黑体) 本报讯“我们要做好长期与甲流作战的准备。”昨日上午,市委副书记、市长覃晓光到收治甲型h1n1流感病人的宝灵市第一人民医院和市疾病预防控制中心,探望病人和防疫人员,并要求卫生部门要从人员分布、后勤保障、设备等方面做好准备,为宝灵市编织一张严密的流感防控网,做好长期与甲流作战的准备。 到病房慰问患者(小标题) 昨日上午,一场特殊的会面在宝灵市第一人民医院隔离病房举行。在美国加州就读的学生石志民(化名),7日晚因为发烧,住进了市第一人民医院治疗,并被确诊为甲型h1n1流感病例。这时他戴着口罩在病房里,通过电脑视频,和在隔离病房外的市长覃晓光聊天。 “石志民,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好一点?”覃晓光关切地问石志民。“感觉不错,据医生说,我的病情已经得到了有效控制,谢谢市长关心。”石志民戴着口罩,很清晰地回答。该患者现年24岁,本市人,3日乘坐ca984航班从洛杉矶抵达上海。4日乘k79列车抵达宝灵。6日晚21时出现发热、咳嗽、咽痛等流感样症状,自测体温37.5c。7日凌晨到市第一人民医院发热门诊就诊,在发热门诊留观室进行隔离治疗。后经市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实验室检测结果为甲型h1n1流感病毒核酸阳性。 市第一人民医院院长傅承华介绍说,石志民由于病情发现及时,控制得当,治疗效果很好,相信他很快就可以痊癒出院。 做好长期与甲流作战准备。 覃晓光还前往市疾病预防控制中心,了解我市甲型h1n1流感的防控情况。 据介绍,目前,市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已派出五个工作组开展防控工作,所有工作人员24小时候命。所有应急物资已按实际需求调拨给收治医院。此外,中心应急採购的一台实时萤光pcr检测仪也投入使用,该仪器可提高4倍检测量,为及时诊断争取时间。 覃晓光要求卫生部门要利用这次机会,锻鍊疾病防控队伍,完善硬体装备,保障市民安全。他强调,这次甲型h1n1流感不会在短期内结束,我们要做好长期与甲流作战的准备。 卫生部门严把“输入关”(标题黑体) 本报讯记者昨日从市卫生局获悉,针对本市出现的甲流病例,市卫生局局长王敏表示,目前患者体温正常,他们会对其进行密切观察。“我们已经採取积极有效措施,进一步加强甲型h1n1流感的防控措施,按‘外堵输入、内防扩散’的防控策略,加大监测筛查力度、密切跟踪疫情发展、完善预案、加强技术和物资储备,把好疫情输入、监测、传播和处置四道‘关口’,严防二代病例出现。 据介绍,目前市卫生部门已加强与出入境检验检疫、外事、旅游、公安等部门的信息沟通,充分发挥联防联控机制作用,严把“输入关”。加大疫情监测及流感样病例排查力度,加强重点区域和部位的疫情监测,确保及时发现感染者。 同时,本市将继续加大抗病毒药物等物资储备,加强对甲型h1n1流感防控知识宣传力度,深入社区开展健康教育,提高公众对甲型h1n1流感的科学认识,培养良好卫生习惯。 宝灵公交车天天消毒(标题黑体) 本报讯记者24日採访了解到,在得知宝灵市出现一例输入性甲型h1n1流感疫情后,宝灵市公交集团马上部署防控工作,决定在当日晚对所属80余条公交线路、2000余部公交车辆全都进行严格消毒,消毒后的车辆统一贴上明显的“本车已消毒”的标识,并且做到“天天消毒”,市民可以放心乘坐。同时,公交集团把此项任务作为重大事项,层层落实,责任到人,对一些细节、主要环节做到不遗漏,干部管理人员要24小时开机,保持信息畅通…… 除了在日报发表上述内容的文章之外,顾月还在晚报发表加强对甲型h1n1流感防控知识宣传力度、提高公众对甲型h1n1流感的科学认识、培养良好卫生习惯等文章。 比如《三种流感的识别差异》、《按摩五个部位能增强流感免疫力》等等。市民就是通过这些文章,了解到2009年所发生的这桩关乎百姓民生的大事,同时也记住了一个女记者的名字——顾月。“顾月”很快名声大噪,原先跟市长的记者刘燮坐不住了。他泡医院其实另有目的,宝灵日报在此之前有两位记者因为跟踪报导市委书记和市长而被提拔,如今一个在市委政研室当副主任,一个在政府办当秘书,刘燮艷羡两位同僚,一心想着步他们的后尘。可是没想到,自己跟了市长快一年,辛苦没少吃,却啥好处没捞着,“这样没完没了地跑下去,啥时是个头?”他可不想一辈子在记者的位置上耗下去。分析报社眼下的时局,觉得人才匮乏这对于他来说是个大好时机,所以他就在这个关键时刻“脖了。可是,他万万没想到,茅庐里杀出个李逵,打哪里冒出个弱小女子顾月,居然顶替了他这位“金牌记者”。“真他妈人算不如天算。”他愤愤骂道,接着,仰天长嘆几声,无可奈何地很快出院,要求回到原来的岗位。 第40页 粟麦又回到了原来的专题部。当初叶稷这样安排就是有深意的,一是激一激刘燮(这个目的很快达到),二是锻鍊一下粟麦(这个目的似乎也已经达到),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考虑刘燮很快会回到原来的岗位,如果找别人替代他,到时怕不太好随意更换,所以想来想去只有粟麦是最好的人眩现在看来这步棋算是走对了,与自己私交甚厚的刘燮顺利回到原来岗位,而粟麦这个新来的小卒子根本不在意这些,在叶稷的安排下,她依然高高兴兴跑民生专题。很快,她就盯住了房地产业的一些焦点问题。 ●失手 第十二章 “顾月你好!出去啊?” 在报社门口,粟麦遇到报社人事部主任覃琳,覃琳笑着主动与她打招唿,这让粟麦很意外。因为覃琳这个人在粟麦看来不苟言笑,很少与人打招唿的。 粟麦起初进报社,听人叫她顾月,感觉很陌生,如今听习惯了,反倒把自己的真实姓名忘记了。她很自然地应道,两人亲切地聊了起来。 “整天看你忙忙碌碌,忙什么呢?”覃琳问。 粟麦笑着回答:“回覃主任:我给一贫困户汇点款去救急,她是我的一位老乡。” 覃琳说:“顾月你别老一本正经叫我覃主任,改口叫我覃姐吧,我看过你的档案,你只比我小几岁,我们别这样生分。哦,对了,你刚才说给哪个贫困户汇款去?我能不能知道具体情况?因为我也一直想扶持一个家境困难的留守儿童,可惜没有找到这样的对象。” 粟麦略为犹豫了一下,继而微笑着说:“覃姐,你心真好。这样吧,下次我帮你留意,一定帮你找个好的扶贫对象。” 覃琳说:“那好,麻烦你费心。” “不麻烦。这可是善事义举,光荣的託付。” “顾月你真会说话。难怪我爸爸常夸你呢。” “你爸爸?” “覃晓光埃” “哦?他是你爸爸?” “怎么?感到意外,还是觉得不像啊?” “都不是。是我孤陋寡闻。” “哈哈哈……顾月你可真逗,什么事情你都可以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技巧,真是说话有技巧。” “覃姐,你过奖了,你才是大人有大量,深藏不露呢。” 粟麦这话的意思是指她隐藏市长女儿的身分,覃琳自然能听懂,两人心领神会,引为知己地莞尔一笑。 覃琳说:“顾月,你跟我到办公室去一趟,我有话跟你说。” 粟麦点点头,保持一点距离,跟着她去了人事科办公室。 人事科办公室只有覃琳一个人。她从办公桌下面的柜子里拿出一套服装,“这是我从网上购买的,不合身,颜色也与我看中的有出入。你看,它很适合你,送给你吧。” “不不,覃姐你还是自己留着吧。”粟麦很意外地摇摇头。 “别这样,我看你整天在外面跑,也没几件像样的衣服,说实话,这是我特意为你订做的,不信你试试,很合身的,一定很漂亮。”覃琳不由分说地要帮粟麦试衣服,粟麦不肯,她觉得在办公室做这样的事情很难为情。覃琳看出了她的心思,没有继续为难她,从抽屉里拿出一片钥匙,交到她手中,告诉她,这是人事档案室的钥匙,档案室一共有两间房子,其中一间是覃琳的休息室,现在覃琳决定把这间屋子交给粟麦暂居,算是报社和覃琳个人对粟麦的特殊照顾。 覃琳的一系列举动让粟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怔怔地望着她。 “你别这样望着我,我向报社打过招唿的,不用你领我的情。”覃琳有些生气地说。 粟麦摇了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我告诉你吧,市长对你前段时间的工作很满意,一再跟我和报社打招唿,要我们关照你,我们这是在执行市长的指示。”覃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谢谢。想不到市长还记得我。”粟麦感激地说。 “是的。我老爸说你有一门很厉害的特长,常念叨:什么时候能再享受一下你的按摩功夫。”覃琳终于说出了真心话。 粟麦顿时明白了一切。 她想起来了,那次发表了那篇《按摩五个部位能增强流感免疫力》的文章之后,市长开玩笑地问她,写这样的文章有没有科学依据,别是在网上抄的吧?粟麦当时有些情急,说自己过去是学医的,而且懂得这套按摩技巧,不信给市长试试。市长好奇地笑着说,试试就试试,粟麦于是就在会议室的沙发上给市长按摩了后背和嵴柱,按完之后告诉他,还有前胸、肚脐和脚三个部位可以採取同样方式进行热敷和按揉,说有机会一定给市长再试试,包管起到温经通络、开窍醒脑的作用。市长当时对粟麦盛赞不已,戏嚯她这是“一招鲜,吃遍天。”“身怀绝技”。粟麦也赞扬市长心细,开明,连记者写的这样小小文章都认真过目。 “不不,不是过目,是认真拜读。”市长大笑着回答。 ……粟麦从回忆中抽身,再次看了一眼覃琳。 覃琳说:“希望你兑现给我爸的承诺。” 粟麦注意到覃琳啥时改口称“我爸”了,这说明她已经忘了公事公办的口吻和身份了。 第41页 一语提醒了粟麦。她马上表示歉意,说很快就去给覃伯伯做定期按摩。 她乖巧地改口称覃伯伯,覃琳心里很高兴,给了她家里的地址和电话。 没过多久,粟麦就从郊区阴暗潮湿的柴棚搬到报社人事档案室的阁楼里住下了。她终于拥有了一枚金光闪闪的钥匙。她把它挂在表链上,无论走路,还是睡觉,都贴着自己的脉搏,牵着她敏感的心房。 她时时地嘱咐自己,小心守着这片钥匙吧,万一掉了,你上哪儿去找?打不开你的小小房间,你上哪儿去安身?想到这儿她心酸得几乎落泪。后来她还真想到一个好办法,将钥匙复制了好几片,办公室、家里、到处都放一片,身上带一片,这样一来,她才觉得安心了。 她还学起了“狡兔三窟”的手段,郊区的柴棚照样留着,时不时地,还会上那儿打个转,看看有没有信件,因为她打算一直用帅歌这个名字给棉花寄钱,同时,她也想得到棉花的回信,知道棉花是否收到了这些钱,心里有什么反应。只可惜粟麦在报社工作的工资很低,每个月领到的不过将近2000元工资,这点钱对经济还不怎么发达地区的工薪阶层而言,已经是比较可观的收入了,而且是很体面的一份收入。按照当地的生活标准,这笔收入养活一家三口都没问题,问题是粟麦即便将这些钱一分不留地寄给棉花,还是达不到她在信中承诺的数目。粟麦实在搞不懂,北京、上海那些地方的工资收入怎么就高那么多。为了钱,粟麦不得不考虑再谋求一份兼职。 想来想去,还是市长的话提醒了她。 是啊,我怎么不发挥自己的特长呢?粟麦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给自己增加一个不同的身份,这个身份可以让自己充分发挥专长,再挣一份收入。有了这个想法,她马上便想到了那个办假证的寡头越冬。她拨通了越冬非业务使用的手机号码,找了一个对方无法拒绝的理由:约越冬出来喝茶。 半小时后,两个人如约在天上人间茶楼见面。越冬一看见她,便说:“嗨,顾月,状态蛮好嘛,看样子是找到工作了?” 顾月是粟麦现在的名字。这个名字是一个多月前在越冬那里用500元钱改变的。 两个人选了个靠窗的二人台落座,要了一壶上好的铁观音,粟麦脸上挂满了笑,一脸的真诚,却一直没有回答越冬的问话。她恭恭敬敬地给越冬递上一个红包,这个红包是昨天在市物价局召开的一个会议上所得,这也是粟麦工作以来第一次收受红包,她当时像模像样拒绝过,可负责会议的工作人员硬塞到她包里,告诉她会议没有安排工作餐,这只不过是一个盒饭钱,小意思。事后粟麦打开红包看了,里面是三百元钱,心想,这可是30份盒饭的小意思,够她整整一个月的午餐了。 “哟呵,看不出顾月还挺重义气,看样子你是真的找到满意的工作了。”越冬说。按道上规矩,他是不能向粟麦打听她的工作去向的,但此刻他已经不仅仅只是把粟麦当作自己一个曾经的客户看待了,他觉得这个聪明智慧有礼有节的女人内心是善良的,善解人意,能够宽容和理解别人,但他心里实在忍不住好奇,便拐弯抹角地套她话。“顾月,不瞒你说,上次给你的那本科毕业证和身份证可都是真的,是几个道上的朋友偷包顺带,转手到我这里的,所以你尽管放心使用,估计一时半会儿不会出问题。哦,对了,不信你上网查查,真顾月还没登报申明这些有效证件作废,因此,你不用怕被核对出来。” “嗯,清茶一杯,以茶代酒,谢谢你。”粟麦发自内心地举起手中的茶杯。 “收了钱的,别这么客气。你现在的工作怎么样?”越冬一直露着满脸的友好看着粟麦。 “还行。不过,说好我们互不打听,也不出卖对方的,所以,请你原谅我不能告诉你更多的情况。我今天相约,一是表示感谢,由于你的相助,我确实找到了满意的工作,有了生活出路。二是有事相求,想让你帮我再弄一份中医推拿技师资格证,现在我们算是朋友了,就用不着像上次那样像搞地下工作似的神秘接头了。” “那当然!此一时,彼一时嘛。也要真的吗?真的比较难,我手头确实没有这种东西。” “不一定要真的。” 经过这次报社应聘,粟麦胆子大了许多。她还记得那天报社人事部主任看着学歷证书上的照片不太像粟麦,提出过质疑,粟麦当时怪自己粗心大意,照片上的人明明戴着眼镜,而自己却忘了找副平光眼镜戴上。慌乱中她只好说自己现在戴博士伦,可能是戴眼镜久了,人都走了相貌。谁知恰好人事部主任也戴博士伦,相信了粟麦的话,将几份资料复印之后,原件还给粟麦,就在电脑上将资料输入进去,从此,粟麦的命运便被正式改写了,粟麦这个名字被一个名叫顾月的人所取代。 “假的好办。回去后我马上就给你做,明天上午你到我公司去拿。” “谢谢!” “顾月,以后要是遇到什么难处,你只管开口,毕竟我在这里的时间比你长,各种道上的朋友也认识一些。” 虽然上次在办证过程由于粟麦的固执和越冬的警惕,中途双方曾搞得有些不愉快,但后来粟麦理解了越冬的谨慎也是出于自我保护,因此,表现出了最大限度的合作诚意,对他有了信任感, 第42页 “我觉得做你们这一行也挺不容易的,随时都有可能被警察钓鱼。”粟麦挺理解地说。 “是啊,生活所迫吧。去年夏天,我雇过两个十二三岁的小孩晚上上街喷涂办证gg,并交代他们被警察抓住了怎么说话。那天深夜12点多钟,被夜巡的警察逮着了,警察审问他们,俩小子像背课文一样:晚上没事在广场闲逛,有个男人问我想挣钱吗?我说想。那个男人说给你30元钱,去喷办证gg吧。说完给我一个手机号。我正好没钱进网吧了,遇到这种好事当然不会错过,就说行。才喷了几条,就被你们抓住了。孩子狡黠的眼神让警察一眼就看穿了是假话。警察对他们进行了批评教育,没收了喷漆后,把他们给放了。俩小子暗自得意地离去,没想到警察暗中跟踪,差点端了我的公司,幸好我机警才躲过了一劫。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从那以后,风险大的活动绝对不用固定人员去做,都是去劳务市场临时僱请无业人员完成,并且不让他们了解公司的任何情况,每道工序由不同的人去完成,他们相互间也只是电话单线联繫,互相都不见面,彼此都不认识,即使被警察抓住了也牵扯不了公司,危及不了整个营销网络。”越冬的眼中闪着几分狡黠和得意,他似乎对自己建立的办证王国充满了自信。 一个多月的新闻记者生涯,让粟麦开始有了新闻敏感和职业责任感,也有了综合的判断能力和敏捷的思维能力,她以自己的所见所闻和切身经歷,开始从社会价值观的角度分析越冬这个行业存在的合理性,并产生了质疑。 “说实话,我觉得你这个行业对这个城市的破坏和污染也是不可小视的,好端端的一处洁白干净的墙壁、门店橱窗和gg牌,一夜之间就被涂鸦,真是惨不忍睹,特别影响一个城市的形象和品位,就凭这一点打击和取缔你们就理由足够了,更何况……”粟麦不自觉地回到了自己职业的角色,本想说更何况还有假证那么大的危害,但毕竟自己现在也受益于此,便咽了回去。 越冬只是微笑着,他相信粟麦此刻怀着的是一种朴素的正义,因此他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他的本意是想否定的,但是由于是出自粟麦之口,他放弃了否定,他觉得对她言语的否定无异于对她本身的否定,而这在他内心是十分不愿意的。 越冬当年曾经是灵宝市一个县的高考状元,在北京读大学时因学潮退学,曾在北京混迹几年,加入了北京第一批办假证人员的队伍,收益颇丰,曾经有一单30人的出国务工人员护照业务让他一次就净赚了60万,他的银行存款很快就达到了7位数。在那个年代,这对一个普通人而言,已经不是一个小数目。他见好就收,蛰伏着寻找新的发财机会。在俄罗斯经济休眠衰退期间,俄罗斯的经济缺口激活了越冬的赚钱欲望,他不失时机地邀集了宝灵的一些商界能人和投机精英,加入到成群结队的中国商人队伍,做起了民间倒爷,往俄罗斯倒腾宝灵市的传统手工产品,贩回俄罗斯的特色工艺品、皮制品,利润之高让人瞠目。有一次,俄方一商人向他订购了两火车皮工具铁锤,要货时间太紧,虽然根本无法在合约期内加工完成,但越冬绝对不会放弃一次从天而降的大好机会,更不可能抛弃一笔让人慾罢不能的巨额财富。他的生意伙伴向俄方商人描绘了一幅他家乡十里乡场有多少家铁器加工厂,是个很着名的铁器加工之乡的美丽画卷。俄方商人放心乐意地与他签订了合同。越冬十分清楚,所谓的铁器加工之乡,实则不过是有十几家传统的铁匠铺而已。按照合同,对方在验收了样品之后,打了60%的预付款过来,他拿到预付款后,立即找人制作模具,用石膏倒模制作出一批形状完全一样但成本低廉的榔头,刷上黑油漆冒充铁锤运到了俄罗斯,这两车皮石膏制作的铁榔头让他再一次狠狠赚了一把,当然,这单买卖也彻底断了越冬做倒爷的后路。不过,越冬已经成功地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累。后来,越冬利用这些轻易赚到的钱投资过乡镇企业,开办过煤矿,经营过网络公司,但屡屡都以失败而告终。越冬用他的最后一笔资金,与人合伙註册了一家投资公司,但万万没想到,合伙人与一融资人恶意串通骗走了公司所有资金,越冬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还一直蒙在鼓里,就这样,几乎所有的资产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 越冬就这样几番沉浮,最后又一无所有地回到宝灵重操旧业。 他眼下在这个城市的正当职业是经营一家腾达文印公司,事实上文印业务只是个合法的外衣,收入也能支撑公司的运作。但他的大宗收入主要来源于办证,他拥有先进的电脑制作设备,能够承接社会上各种证件和证书的制作,他还建立了一个办证网站,通过网络承揽全国各地的业务。 一场交易,一壶茶水,一次小聚,一场交流,彼此成了朋友,粟麦又解决了一道难题,两个人约好第二天上午到越冬公司取证件。 粟麦出现在越冬的公司时,越冬正亲自忙着赶制一批房地产公司开盘用的胸卡。粟麦观察了一下,其实,越冬这个公司非常简单,表面上它就是一处文印店,承接各类文件列印和证卡制作业务。越冬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什么事情一学就会,按他自己的话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他学不会的。他的电脑技术很过硬,三台电脑由他和一名工作人员操作。电脑、扫描仪、雷射刻录机、印表机、塑封机、原子印章机这些公司正常营业使用的设备,同时也是他制作各种假证的工具,但制作假证的原材料却是放在另外的地方保管,只有他本人知道。 第43页 两个人用眼神打一下招唿,越冬进里屋取粟麦的证件,这个时候,越冬放在桌上的办证业务专用手机响了。越冬很信任地叫粟麦接听。粟麦说,万一要是办证的人怎么办? 越冬说:“你不是办过吗?你知道怎么说。” 粟麦拿起手机,小声问:“喂,有啥事?” “你这个号码不是说可以办证的吗?” “对方是个男的,想办证。”粟麦挪开手机悄声对越冬说,然后大点声对电话里说,“你为什么要办假证?” 对方说:“不要问我为什么办假证,否则我就不说了。” 粟麦赶紧道歉:“好的,我不问了,你放心地说吧,你的tel我会替你保密的。” “我早就想办一个毕业证了,那天我去菲达商场看到路边站牌上贴着你们这个办证的小gg,所以我今天就拨过来了,想不到你们还敢登真实电话号码。当然,这个号码警察查不出来户主是谁。” 那个男人一直用低声说话,看来他是真的有些心虚,不像是假装的。 粟麦说:“你需要办什么证?” 对方说:“我想办一个会计专业的大专毕业证。” 粟麦悄悄对越冬说:“他想办一个会计专业的大专毕业证。”越冬放下手里的活,在桌底下翻出两本证件,然后做了一个连贯动作,用大拇指和小手指的手势表示一个证件是真的,一个是假的,真的要2000,假的500。 粟麦说:“如果你在本地工作那最好别办本地院校的,否则碰上校友之类的容易露馅,最好是远一点的不太有名的学校。”因为粟麦瞟见那两个证件都是外地的。 那人一听,夸奖她:“你还挺周全嘛。那,具体哪个学校好呢?” 越冬听她这么说,也露出笑容,对她伸出大拇指。 粟麦说:“我现在手头上有两个现成的,一个是湖南民政学院会计专业的,一个是山东金融高等专科学校的,因为证件是现成的,只要打上人名就可以了,所以快。山东的那个证是全国联网可查的要2000元,湖南的那个500元就可以了,都是最低价。” 对方又问:“办的证像不像真的?” 粟麦说:“山东的证就是真的,湖南的是假的,但不上网查询看不出来。” 对方说:“我要那个湖南的,请问怎么办手续?” 粟麦听到这里,估计生意已经谈成了,就把电话递给越冬,越冬也像上次告诉粟麦那样,告诉他整个办证程序,那复杂程度就像玩一个迷宫游戏一样,整个过程越冬本人始终没有抛头露面,她注意到了,只要越冬在几个关键节点上耍点手脚或者中断交易,对方就可能付了钱,拿不证件,甚至连门都找不着。粟麦明白了,怪不得经常听到社会上传言假证没办成反倒被被骗走了钱。虽然她相信越冬不会骗钱,但她还是再一次对这个行业存在的合理性产生了坚定的质疑。只是上次自己办证时,他最后竟然用真实身份履行了粟麦这单生意,她有些不解。 估计对方可能说这样挺冒风险,越冬马上不耐烦地说:“怕冒风险你什么事情也不要做,等着天上掉馅饼吧。”说着就要挂断电话,粟麦眼疾手快地把电话抢了过来,诚恳而又和气地说:“不就是500块钱嘛,冒一次险也无所谓,你说呢?” 对方听了粟麦的话,犹豫了一会儿,说:“那好,我就一切按你们的规矩做,希望你们守信。” “你就放心吧,我们绝对诚信为本。”粟麦回答完对方,心里不免觉得这诚信为本办假证的承诺有点滑稽,正正噹噹的经营者搞欺诈,偷偷摸摸的生意人讲诚信,这世道到底是什么地方出问题了? 粟麦挂了电话,越冬把粟麦的证件递到了她的手上。粟麦一看证件上的名字就差不多激动得跳起来:“棉花——” “怎么啦?反应这么大,是不是你们家有谁叫这个名字?”越冬诧异地问。 “不,不。是这个名字太土……我说你怎么会想到这么一个俗气的名字?”粟麦支支吾吾。 “我的一个远房表妹就叫这个名字。昨天她来找过我,要我帮她找份事做,可她只有初中文化,又是一个农村户口,能干什么呀,只能给人家当保姆。这年月,当保姆能挣多少钱呀,干得再好一月也就四五百……可怜我表妹,花容月貌的一个人,老公刚死,丢下家和三个孩子出来打工,真是眼泪泡心苦又咸呀。” 越冬的话打翻了粟麦心里的五味瓶,把她带到一个水深火热的境地。这个世界真小,怎么可能这样巧合,越冬竟然是棉花的表哥?她小心翼翼地说:“那你……干吗给我用她的名字,你,什么意思?” 越冬把粟麦当成了一个值得信任的人,句句说的都是真话。他很明白地告诉粟麦,给她取棉花这个名字的用意。“顾月,你听我说,我给你用这个名字是有另一层考虑的。我知道,你办这个证,肯定是想进特种服务行业,你可能明白:一个人想在这个世界上讨生活,手段是主要的,目的倒在其次。但是你也要清楚,这个行业虽然挣钱多、来钱快,但却是一个有风险的行业啊,你要知道,去服务行业消费的都是些什么人呀?当官的,有钱人,这些人就好比染缸,再清白的布也经不住染缸染……我担心你万一出什么意外,到时你可以冒充我表妹,我也可以名正言顺地做你的担 保人……顾月,你是一个聪明人,你应该明白我说话的意思,你不会在意我把话说得这么透彻吧?” 第44页 “不。不在意。”粟麦内心潮水一般漫过。 良久,她说:“越冬,你是一个好人……” ●失手 第十三章 粟麦出了腾达文印公司,坐上了停在路边的一辆摩托车。由于流动人口多,宝灵的城市管理一直跟不上,除了脏乱差,就是违禁车辆多,载客摩托屡禁不止。司机问粟麦去哪里。粟麦说去红蜻蜓大厦。司机扭头看了她一眼,口气变得轻浮起来:“小姐,你是说烈士空坪吧?我们一般都不走那里,怕遇到交警。要不这样,遇到交警你就说是我老婆怎么样?” 粟麦没理他,知道他说这话一半是吃自己的豆腐,一半说的是实情。这些非法载客的摩托车主一般都会事先跟顾客打招唿,一旦被警察逮住都说自己只是带人,不是载客。 路上,粟麦好奇地问:“师傅,你刚才怎么说是烈士空坪?明明是烈士广场嘛。” “美女,你不是宝灵人?连这都不知道,一会儿你到那看看就知道了。”摩托司机没有正面回答她。 司机特意将车停在烈士广场一隅,粟麦下了摩托车。她认真环视了一遍这个坊间议论颇多的所谓广常的确,这个烈士广场无论如何也太名不副实了,与周围的高楼大厦楼群极不协调,怪不得老百姓戏称其为烈士空坪。这一带原来是老火车站,上世纪70年代通车的铁路穿城而过,将城市一分为二,严重阻碍了城市的发展。 五年前,宝灵市政府为了提升宝灵的城市品位,提出了铁路改道,车站搬迁,城市东延,拓展空间的发展规划,并将城市区域往东延伸了近十公里。这样一来,废弃的车站加上原有的空地,一片三十多万平方米的黄金宝地横空出世,引得数十家本地和外地的开发商争相竞标,市委书记家乡的红蜻蜓集团竞标成功。市政府以一千万元的超低价格将三十万平方米的国有土地使用权出让给红蜻蜓集团,用于开发商业步行街、商品住宅小区和宝灵汽贸城、机电城,作为交换条件,由红蜻蜓集团出资,以革命烈士荆瑜的故居为依託,建一个四万平方米红色文化主体广常广场奠基仪式上,在接受媒体採访时,市委书记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说我们的城市是人民的城市,要处处体现为人民着想,我们建这样一个烈士广场,不仅是为了缅怀先烈,更重要的是要提升我们的城市品位,体现以人为本和科学发展观,为广大的市民提供一个舒适美丽、充满现代文明气息的生活休闲环境。烈士广场的奠基,标志着我市城市建设已经步入良性发展的轨道,宝灵的明天一定会更加美丽,更加美好。可惜在广场修建期间,市委领导两次变换,烈士广场设计方案两次修改,面积也两次缩水,位置也被挤到了偏僻的江边,实实在在成了一个空坪隙地,有好事的市民曾经测算过,绕广场一周一分钟足矣。至于缩水的原因,民间广为流传的版本是两任市委领导利用权力在红蜻蜓集团提款,数额都不少于一千万元,为了保证开发商的利益,只好打广场的主意,一再缩水,加大商业用地的开发面积,同时还在周边居民房屋拆迁过程中,用行政手段压低拆迁补偿标准。 越过广场,仰望红蜻蜓大厦。一只巨大的玻璃钢制成的logo红蜻蜓优美地匍匐在这幢30层大楼的外墙上。这座大厦没有商铺也没有行政单位,主楼是宝灵市红蜻蜓集团全权委託省内上市公司天华集团管理的宝灵天华大酒店,出入这家五星级酒店的大多数是商界老闆和政府官员,而且个个都是形色匆匆,态度暧昧。 粟麦跟随几位西装笔挺的人,穿过自动转门,进入底层大厅。 大厅装饰大气恢宏,却又不失古朴典雅,圆形包饰的大厅柱子富有亲和力,总服务台的砂岩艺术浮雕背景表现出细腻与粗糙的对比,黄金色的主色调让人感觉到一种动感,激起置身其中者对荣华富贵的遐思,彰显着经营者嚮往、追求和尊重财富的理念。粟麦拿着一张写有详细地址的名片左右张望,她发现自己要去的地方并不是红蜻蜓的主楼,需要转过底层大厅,通过一条长廊,进入右侧的裙楼。连接主楼和裙楼的是一条神秘长廊,长廊里舖着地毯,暗暗的柔光也掩藏不住地毯的脏污,与主楼大厅的典雅华贵有明显的区别。刚走到地毯上,粟麦就闻到一股怪怪的味道,那是卫生间里焚烧的檀香和空气清新剂的合成味儿。穿过长廊通道,朝前走去,进入一个装饰风格别致的服务区,看来主楼和裙楼是两个不同的主人在经营。她知道,从底层开始,几乎每个楼层都设有这样的服务区。她推开一扇玻璃门,进入一个吧檯式的接待室,里面人不多,一名白领蓝装的大堂领班拦住她,问她有什么事。她说是来应聘的。女领班建议她去另一间屋子,看着女领班不可一世的样子,粟麦只好退出来,按照女领班所指的方向进入另一个门。粟麦小心地瞄了几眼,确信里面没有人,才定下神来,靠门边的一个短沙发上坐下。她没有东张西望,一是害怕这种地方有监控器,二是怕看到不该看见的事情。 粟麦抬头,目光移向对面的窗口。只见窗口上方“公安警示”四个大字赫然在目。正对着她的另一块牌子上写着:“严禁赌博、嫖娼、吸毒、贩毒。”粟麦忍不住一笑,心想应该再加上一条:“严禁按摩”。 第45页 许久没见人,粟麦站起身来,就在她犹豫是不是离开的时候,一个翅眉凤眼的女子走过来,眼睛乜斜着她,问:“你有什么事吗?” “我?——我来应聘。” “你仔细看过招聘条件吗?” “看过。” “有资格证吗?” 粟麦本想回答有,但她略一思忖,说:“没有。” “没有?”红嘴唇再次乜斜着眼睛打量着她,说,“光有漂亮哈。告诉你,我们这是五星级服务水准,全市首家,接待的客人档次很高,要讲究技术,再不行也得有工作经验,不能光凭漂亮。” 红嘴唇没有一口说定不要她,这让粟麦心里有了数。 “那你说说,没有技术和工作经验的工资是多少?” “包吃住一千二百元。” “那有资格证和工作经验呢?” “底薪两千五到五千元,还有钟点提成,做得好一个月收入可以过万。” “提成是多少?” “一个钟点三十到四十元。” “当真吗?” “当然。” “你是老闆,说话可算数?” “我不是老闆,不过我告诉你,我说话还真算数。” “那好,你现在看看我的资格证,我是专业的,如果你不信,还可以当场考我。” 粟麦胸有成竹地对说,她的态度和狡诈顿时激怒了对方:“你一个小小女子,学过中医推拿理疗?骗人吧?” “你说我骗人,那我们就找个地儿练练?你应该深谙其道,保健按摩,减肥按摩,或是足疗、刮痧拔罐,随便你点。” 粟麦摆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心想无非是个“休闲娱乐”场所嘛,最重要的还是脸盘子漂亮。至于软体嘛,别说她还是正版,就是一个盗版,一试身手也不会露馅,我今天就是要耍耍骄横,让这个不可一世的女人看看什么是真正的本钱。 对方也不是等闲之辈,她拿着粟麦的资格证和身份证复印件死死不放,但又不甘心轻易答应粟麦的条件。她把粟麦带到一个豪华包间,打开灯,眼前完全是一个让人享受和放纵的环境,装修的构思原则和装饰手法简洁通透,无形象意念和具体目标的表达,点缀的元素恰到好处,她将外套和长裤哗地脱掉,然后一屁股坐在床上,用暧昧和挑衅的眼光盯着粟麦,说:“我就是这儿的老闆阿娇,棉花,是骡子是马牵出来遛遛吧。” 粟麦听她喊自己棉花,心情一下子黯淡起来。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之后,她看见阿娇床头茶几上的服务牌上明码实价标明了服务价格,休闲娱乐,应有尽有,帝王享受!贵重宾客服务三百元,帝王服务六百五十八元。粟麦再愚钝,也知道这个价格不是普通的按摩价格,只是没想到这里竟如此猖狂,公开张贴这样的价格表,尽管她不知道阿娇的背景,但心里很愤怒。 粟麦感到前所未有的自卑,绝望,情绪一落千丈。她不再有勇气给阿娇做按摩了。她退后几步,坐在那张属于客人坐的沙发上,一动不动。她再一次感到自己在堕落,就像上次她有意接近吴尔那样……虽然之后她有过灵魂和肉体上的极力抗争,但那种抗争显得苍白无力。现实的残酷和辛辣,就像恶作剧的宿命之神,将粟麦牢牢控制在手上,随时随地玩弄她于股掌之间。 这一次,她又把自己投入到一个无力自拔的境地。 “怎么样?没胆量了吧?”阿娇声音平和地说。 粟麦双眼犀利地盯着阿娇,好像阿娇是一堵挡光的墙,她也要把“墙”看穿。一个大胆豁亮的念头飘然而至,她出其不意地转身走到阿娇身边,一声不响用胳膊将阿娇脖子搂住,轻轻一摁,便把阿娇放倒在床上,然后就势一推,阿娇翻过身去,俯卧在床上。粟麦站在她身旁,心情开朗地用手按住她,不让她反抗和爬起来。 阿娇朝粟麦看了一眼,凶声凶气地道:“你别乱来啊,老娘可没招惹你。” 粟麦不理她,蹬掉鞋子,脱掉外套,接着跨上床,顺势便坐在阿娇的某部位上,然后双手缓缓从她脖子开始往下推移。 阿娇知道她想干什么,但依然嘴硬地说:“哎哎,你有毛病啊,用这样的体位搞我干啥?我又不是男人,用得着你这样对付我?” “瞎嚷嚷,小心我掐碎你嵴椎骨。”粟麦说话比她更加兇狠。阿娇不作声了,一会儿,开始作舒服状、痛苦状、睡眠状地哼哼起来。粟麦持续三分钟用拇指和食指压迫阿娇的颈静脉,果然让阿娇直喊腰及下肢疼痛。 “痛!成天打麻将坐得的椎间盘突出吧?”粟麦说。 “没错,你是神仙。”阿娇心服口服地说。只是她不明白,怎么一下子栽在了这个兇巴巴的漂亮女人手上。 接着,粟麦给她採用家庭按摩治疗。粟麦的揉法是沿腰背部顺行向下至小腿进行揉摩,而一般按摩院里的按摩师通常只给她揉摩到腰部便打止,这一点,就没有彻底放松身体,舒通经络使气血得以畅通。 “哎哟棉花,你的手可真是神奇,到哪儿哪舒服。”阿娇舒服得嗓子变了调。 “这还只是第一步,你别忘记这是在考试,你帮我记好每一步,看看我跟别人的手法有什么不同。”粟麦说一不二地开始报出自己的每一步方法,并要求阿娇分辨。“第二步,点按法,点按双侧腰肌,以改变腰肌紧张状态。第三步,弹筋法,弹拨腰肌,以兴奋肌肉、恢復肌纤维组织弹性。第四步,推法,用双手掌根沿嵴柱两侧自背部开始推至某部位,以调达气血、疏通经络,使腰背肌肉得以调整;第五步,按揉法,沿受累的神经路线重点按揉至小腿,以松解肌肉,改善受累区血受累区血液循环,恢復麻木区的神经组织……” 第46页 “慢点儿,你这第四步和第五步,我怎么感觉与第一步也没多大差别呀。”阿娇说。 “是,你感觉是差不多,所以一般按摩院将这三部合成一步用,省去了工序。但我告诉你,实际上差很多,比如第四步,别人不一定把手掌和力度运到你的某部位,而第五步更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因为神经路线的按揉非专业人士不能掌握,而你是感觉不到这一点的。” “哦……听你这么讲我明白了。” “接着来啊,考试的第六步,翻身仰卧。来,配合一下,翻过身来,採用捏拿法,捏拿股四头肌,改善肌肉弹性,恢復肌张力;第七步点经络法,自腰部开始依次点按肾俞、环跳、承扶、殷门、风市、委中、阳陵泉、承山、崑崙、涌泉经络,以通经活络,改善神经传导,促进神经组织恢復;第八步推理法,沿大腿后侧顺行向下至跟腱进行推理,使下肢整体气血流通,肌肉舒展;第九步摇法,仰卧位屈膝屈髋后进行旋转摇运,以松解通利腰骶关节与椎间关节,调整关节内在平衡;第十步拍打法,是结束调整手法,用掌部自腰嵴部开始向下至小腿进行拍打,以宣通经络,舒筋活血,兴奋松解肌肉,使腰腿肌肉得到放松舒展。好啦,你起来活动活动,看看比刚才你见我之前好没好些?” 粟麦快速下床,站在床头将阿娇扶了起来,然后又返回身,用一次性纸杯接了一杯水,递给阿娇。阿娇喝完水,慢慢地将杯子揉成一团,转了转身子,又扭了扭腰,最后她将手里的纸杯团使劲抛到天花板上:“棉花,我正式聘请你做我的按摩师!”阿娇叫嚷起来,高亢的声音在按摩房里迴荡。 “不,我不会在你这里干的。”粟麦态度坚决地说。 “为什么?” “喏。”粟麦嘴朝贴在墙上的价格表一噘,“我卖艺不卖身。” 阿娇大笑,说,“你看电影看多了吧?当我这里是旧社会?呵,我在你眼里还是鸨母吶。你是自作聪明,那不过就是一种营销手段而已,不是‘肉价’。” 阿娇恳请粟麦留下来,说可以考虑粟麦的任何条件。粟麦犹豫再三,说:““第一,我只能上晚班。白天不做。” “这个没问题。我们白天工作量不大。”阿娇满口答应。 “第二,在这儿上班,只跟你保持联络,其余任何人我都拒绝交往,也不希望被人打扰。” “为什么搞得这么神秘?” “因为我是一名逃犯。杀人犯。”粟麦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好,有个性。我很欣赏,一定成全你。说你最后一个问题。也是关键问题,其实,你不用说我也猜到了。”阿娇说。 “对,你猜到了。就是我决不卖身。”粟麦脸上顿时风云突变,眼睛兇巴巴地直盯着阿娇,“别把我想像成天真纯洁的弱女子,为了钱,我早就卖过身,而且还是被强暴,被凌辱……我上你这儿挣钱,有不得已的苦衷……” 从按摩中心出来,刚才还阳光刺眼呢,一转眼就下起雨来。 粟麦冒雨前行,不知不觉走到越冬的店门口。她没进去,只是朝里面看了两眼就扭转身往回走。突然,她看见前方迎面走来一个女人,很像棉花,不由吃了一惊。但粟麦没有躲避,因为棉花根本就不认识她。 两个人就在这样的雨中相遇,擦肩而过。 粟麦瞟了棉花一眼,发现她变化很大,时髦了,还漂亮了许多。她并不知道棉花来宝灵的真实目的,但她看得出,棉花心里揣着一股子劲,那股劲头很让人吃惊和害怕。 粟麦一边想一边走,走了不到百米,突然停下来,慢慢回过头,看着棉花进了越冬的店子,心想,她和越冬究竟什么关系?她真的是越冬的表妹,这么简单? 越冬是干什么的,粟麦很清楚。但棉花在干什么,自己却仅凭越冬一面之辞。 不行,我要探个究竟,看看她到底在干什么?她不是在当保姆吗?怎么会有时间往外面跑?难道她在帮越冬制假贩假证件吗?这可是害人害己的事,千万不能让棉花染指埃粟麦心里说。 她决定跟踪棉花,探个究竟。 正在这时,粟麦手机来了简讯,是向主任催她赶快回去向老总汇报并商讨稿子稿子的事。粟麦站在一家店铺走廊下给向主任发简讯,告诉他有点事没办妥,过一会儿才能赶回去。简讯刚发完,棉花就出来了,看来她没有办什么耽搁很久的事,粟麦跟在她后面,一直向城东走,再折向北,拐进一个豪宅小区。通过仔细观察,粟麦看见她掏钥匙开门进了三栋一户人家,看小区的环境十分优雅,绿地宽敞开阔,保安措施严密,应该是有钱人家的住宅区,粟麦记下门牌号码,赶紧打车回了报社。 当晚19:40分,粟麦出现在红蜻蜓大厦,保安盘问后放行了她,粟麦直接从底层大厅进入了1608室。 “你倒蛮准时的。”在房间里等待她多时的阿娇乐了。 粟麦淡淡一笑,用一个含蓄的颔首代替了回答。 阿娇就喜欢粟麦这样,矜持而有修养。她告诉粟麦:“你看我亲自动手将房间重新布置,改造成你的工作室,嵴椎整形专家按摩中心,怎么样,有品位吧?” 第47页 “牌子会不会太大了?”粟麦知道做生意就是靠牌子,但还是担心没有人相信自己。 “放心,我不会往死里剥削你的,每晚限量给你做三个钟,我让这些人排队预约等你怎么样?够给你派头吧?”阿娇把粟麦的意思又弄反了。 粟麦心里很感动,却不露声色地说:“一晚上只做三个钟,除了给我开工资之外,你没什么利润。这不合算,也不合情理呀。” 阿娇看着粟麦,眼睛里闪动着软软的温柔和真诚:“这是一种手段,你不懂。 别看一晚上只给你安排三个钟,但这些人都是这个。”阿娇比划着名伸出大拇指。“他们的信任和宣传力度是无形的效应,等你的名气打出来来之后,我会招一批学员,说他们都是你的徒弟,怎么样?现在你明白了吗?” 粟麦不再说什么,只说声“谢谢”。 看看这张在小间中央支起的高级按摩床,还有那种神秘暧昧的气氛,粟麦突然想:会不会在这个地方再次邂逅吴尔?这是有可能的事,也许世界就是这么狭小,从打算做这行儿起,她心里就存了这个念头。“山不转水转,总有一天你一定会栽在我手上,我不会放过你的。”粟麦暗道。 “棉花,别愣着了,我给你介绍一位客人。”阿娇指着一个身材臃肿的女人给粟麦介绍,然后又对那个女人说,“秀和,这就是我跟你介绍过的美女按摩师——棉花。”阿娇笑着拉秀和在床上坐下,可是秀和又站了起来。 “什么?你叫棉花?”秀和诧异地问道。 “是啊,我叫棉花。”粟麦笑着说。 “真堵心,我不做了。”秀和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阿娇你害我等了一天,给我换人做。”说着扭身要走。 阿娇赶紧伸手拦着她,哄小孩似的对她说:“秀和,我知道你讨厌这个名字,但是,同名不同人嘛,你看啊,既然你都等了她一天,也是一种缘分嘛。” 秀和白了阿娇一眼,说:“你就不能让她改个名字?家里那包带刺的棉花堵得我整天心慌,到这里还得添堵,你说是不是倒霉?” 粟麦疑惑地问:“你们说什么呢?好像是说我的名字,我名字怎么得罪这位大姐了?” 阿娇笑着说:“她家有个保姆也叫棉花。成天气她。” 粟麦心里“咯噔”一沉,脸上却仍然带着笑:“原来是这样啊,那我就不叫棉花好了,叫桐花,要不,同花顺怎么样?这个名字吉利吧?” 听粟麦这样说,阿娇和秀和都笑了。 “这妹子倒乖巧,真会说话。”秀和情绪转变了,脸色渐渐恢復常态。“好,我就做你的第一个顾客吧,同花顺小姐,开始吧。” 粟麦无意中知道了棉花在秀和家当保姆。 粟麦是个有心人,她有意接近秀和,想尽设法引诱s当她得知棉花当保姆一个月工资只有四百元钱时,从心底里感到悲哀。棉花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干吗不好好待在家里带孩子,干农活,却要为了区区四百元钱抛家舍业,丢下孩子,出来打工? “难道她没有收到我寄给她的信和钱?难道我在信里还没有把话说明白?” 粟麦暗自揣测,心里愁肠百结。 “都是我害了她。是我失手毁了她的生活,改变了她的人生命运。” 连续做完三个钟的活,粟麦拖着疲 惫的身子来到越冬的店里。 越冬奇怪地盯着粟麦的妆扮,张着嘴,半晌没吭声。 “很晚了,打烊吧,我请你喝酒。”粟麦无精打采地说。“既然很晚了,干吗还喝酒?有什么话,你就直说,跟我不用兜圈子。”越冬说。他从她的妆扮上看得出她晚上在做什么工作,口气有些生硬。 粟麦说:“你和棉花究竟是什么关系?” 越冬说:“她是我远房表妹,我们是亲戚关系埃怎么啦,突然想起问这个?”粟麦说:“你们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恋爱吧?” 越冬说:“你怎么知道,你认识棉花?从她那里打听来的?” 粟麦说:“不,我不认识她,瞎猜的。” 越冬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没吱声。 粟麦说:“说说你们的故事好吗?我想听。” 越冬说:“陈谷子烂芝麻,有啥好说的。再说,我们现在各自有了家庭,她都成了三个孩子的母亲了。” 粟麦说:“她丈夫不是死了吗?她来找你难道就是为了给人当保姆?单纯为了那区区四百块钱?如果是这样,她会捨得离开三个孩子?” 越冬说:“的确就是这样啊,她来就只是托我给她找份事做。你以为什么呢?以为我们旧情復燃?” 粟麦顿了顿,说:“燃不燃的,就看你说不说真话了。” 越冬说:“怎么不说真话了?顾月,我告诉你,从我们认识那天起,我就没对你隐瞒过什么。” 粟麦心里一愣,觉得他这话怎么听起来有点来头?想了想,不动声色地说:“那,你说说,你们有可能旧情復燃吗?” 越冬没有马上回答,而是不紧不慢看了粟麦一眼,说:“你希望还是不希望我们旧情復燃?” 第48页 粟麦说:“我希望你们旧情復燃。棉花太可怜了,她很需要一个靠得住的男人……关爱和照顾。” 越冬意味深长地说:“这个世界,缺少关爱的女人很多,缺少温暖的男人也不少呢。” 粟麦说:“是吗?” 越冬说:“是不是,你该问问自己。对了,说说你和你老公的事吧,你们之间缺乏关爱吗?” 粟麦笑了,但笑得很勉强。她说:“不缺。我们之间无牵无挂。” 越冬心想你说假话,一看你就是孤苦无助的样子,干吗撒谎。越冬不予拆穿她,却开了一句很俗的玩笑:“那你们肯定各自在外面打野食。” 粟麦心虚地说:“什么意思?” 越冬笑说:“各自有情人呗。” 越冬的话,在粟麦心头一石激起千层浪,让她想起了警察帅歌。 帅歌算不算自己的情人?这样简单的问题,粟麦却无法确定。她只是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和易非的婚姻有问题。这个问题过去困惑她很久了,但她总是不能正确判断法律解决的结果。“婚姻是两个人的事,无论缔结还是解除,能够和谐解决总是人们内心盼望的最佳结果。”过去,就是因为这种想法,她一直在犹豫。犹豫让她对未来生活感到灰暗和绝望,是帅歌的出现,让她很快有了正确选择。她确定在乌宿的那些日子里,自己的魂魄一直被帅歌牵引着,朝着自己无法看清但无限幸福的方向高速奔驰。她享受着一生中最销魂、最温暖、最快乐的时刻,这个时刻如此美好,以至于差点把持不住,主动向他投案自首,成全了他的正义之举。她甚至连自首后的种种情形都设想到了,不管咋想,都是一种轻松的解脱。只是,这事并非像豆浆胡说的“犯罪坐牢,欠债还钱”那么简单。如果不是亲眼见过棉花的三个孩子,亲耳听到棉花肝肠寸断的哭泣,她绝不会选择隐姓埋名出逃。因为出逃对于粟麦来说,同样无法躲避良心的谴责。 在报社的这段日子,粟麦认真学习和研究了有关法律,尤其对刑法和刑事诉讼法进行了仔细地琢磨。对于失手致死二茨这件事,粟麦在法律条文里基本上找到了答案。她给自己确定的性质是防卫过当。根据《刑法》对自首以后予以从轻处罚的规定,防卫过当并非一定得坐牢,如果证据有利,主动投案自首,可以从轻处罚。只是这事发生得很突然,又在深更半夜,根本找不到证人可以证明自己是正当防卫。法庭是不会仅凭自己的一面之词定罪量刑的,那样的话,自己很有可能被判有罪,锒铛入狱。 想到要坐牢,粟麦内心浮现出恐惧的阴影。也许,警察帅歌正在紧锣密鼓地追查自己的下落。这个理性清醒、洞若观火的年轻警察是不会放弃追查自己的。说不定自己已经成为公安系统下发的印刷传单上的犯罪嫌疑人,正在被警方通缉和追捕。如果真是这样,隐名埋姓又有何用?会用保护色的昆虫不代表不会落入狩猎者的喉咙。以她对帅歌的了解,她知道,他不会放弃一个警察的原则,不会放弃对她的追逃。 “不,我不能进监狱。就像豆浆胡说的,造这么大孽,几辈子当牛做马都还不清。我必须好好活着,拼命打工挣钱,为自己欠下的命案还债,洗清罪孽……”粟麦喃喃自语。 ●失手 第十四章 乌宿镇的拐角处是邮政营业所,柜檯里外加起来不过30平方米,有两张办公桌,可能是业务量不大的缘故,经常只有一个工作人员在上班。 下午两点钟左右,邮局来了一个取汇款的老头。在老头之前还有一个取款人,一个二十来岁的女营业员帮那人取款。女孩剪着短短的头髮,很朴素的装束,看起来十分亲切,细细的五指在电脑的键盘上活动得行云流水,收放自如,干净利索。当那人把取款单和身份证一同递给她时,她便熟练地操作起来,很快,钱和身份证就从窗口的小盒子里递了出来。接着,她又转过脸来招唿老人。 老头学着前面那个人的样子,把取款单和身份证一同递过去。老头带的是自己的身份证,负责汇兑的营业员看汇款单上收款人是棉花,将汇款单翻来覆去看了半天,然后侧转脸,态度温婉地问老头:“老人家,你这汇款单是谁的?” 老头说:“我女儿的。” 营业员说:“那怎么不叫你女儿自己来取?” 老头说:“女儿在外面打工吶。” 营业员说:“哦,那您是代女儿取钱。” 老头说:“对对,我在帮她看家看孩子呢。” 营业员又说:“是这样的,您代她取钱不是不可以,可是,就您一个人的身份证还不行,还得要您女儿的身份证才行。” 老头一头雾水地看着营业员,没听懂她的话。营业员将声控器的声音调大点,头贴到玻璃窗前面,耐心地指着汇款单背面对老头说:“您看这儿,这一栏要填写您女儿的身份证号码,这另一栏才是您代取款人填写身份证号码的地方,明白了吗?” 老头听明白了,但却为了难。他说:“姑娘,你说的这事可让我为了难,我女儿的身份证她不能放在家里,她肯定带走了,我上哪儿找她的身份证去呀。 本来我就不打算来取这笔钱的,是村里的人告诉我这钱要是不取,过期就会退回去,这不,它都来了不少天了。” 第49页 营业员听老头这么说,再看看日期,还真是到期了。 “对,就剩最后一天。” “你说这可叫我怎么办?”老头焦急万分地说。 “有办法。”营业员不忍心老人着急,便给他出主意,“您老先回村去,叫村干部给您开张证明,证明您确实就是棉花的父亲,这钱您取了棉花不会找我们麻烦,我再帮您向我们领导反映一下这个事,看这样行不行。” 老人摇摇头,样子很可怜地说:“这不行,天都到这时候了,来回好远的路,就算我赶得及,你们也下班了埃” 老人说得也对,小姑娘一时为了难。突然,小姑娘眼睛看到了斜对面派出所立的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有困难,找警察。” 小姑娘说:“老人家,有办法了,您去对面派出所,找找派出所的人,让他们打电话到村里核实您的身份,然后给您出个证明也行。现在所有人的户口和身份证都是全国联网的呢,他们准有办法查到您女儿的身份证号码。” 老人看着小姑娘,想了想,点头说:“这个办法行。谢谢你,姑娘。我这就去找找他们。” 这天是星期六,派出所就剩下单身的帅歌。 帅歌一早起就在办公室值班,一个人望着电脑屏幕怔怔发呆,屏幕上是一张通过扫描放大的粟麦照片,照片下面有几行关于“寻人”的字样,帅歌望着那几行字,一直望到视线模煳。 自从粟麦“脱线”后,帅歌变得无精打采,说话声音也懒洋洋的,所里的同事小王、小张和小马都发现了他的异常情绪,可是他们又哪能猜得着呢?所里一共五个人,就帅歌是正宗的公安院校 毕业,而且又深得上级信任。他们都认为帅歌在这里干不长,说不定就是来这里镀镀金,一年半载就得离开。他们怎么也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开始闹情绪,一天到晚绷着个脸,心事重重的样子让人吃不消。哥儿几个私下悄悄问刘强,希望从所长嘴里探听点消息。刘强的嘴却铁紧,不但不满足他们的好奇心,还义正词严地打消了他们对帅歌的猜测。 “我说弟兄们,你们能不能整天干点正事?就是不想干事,你们好好学学科学发展观,提高一下自身的思想觉悟好不好?别总是一天到晚瞎琢磨,再说了,你们就是琢磨破脑袋,也想不出什么正事儿。你们呀,看看人家帅歌,文化水平那么高,还那么肯学习,心又细,观察事物的眼光与你们就是不一样,这就是差距呀,弟兄们,学学人家吧。这个月你们多拿了奖金是不是?告诉你们,那都是人家的功劳,人家积极配合上级部署的网上追逃行动,帮着抓住了两名潜逃了好几年的重案嫌犯,局里嘉奖他与大家分享荣誉和奖金,这是多高的境界呀?你们在这里瞎猜疑什么? 哥儿几个十分委屈,认为刘所长在踩偏船,难道哥儿几个干的那些苦活累活脏活就不是人干的?不错,是他利用高科技手段追踪到的线索,但蹲坑、防守、抓人这些活,是不是弟兄们一起干的? 其实,帅歌的的心思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整天绷着脸,对大家视而不见,态度生硬,那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对不住这个小小集体所给予他的荣誉,还有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自从粟麦“脱线”后,他的心里第一次陷入不可自拔的矛盾中。他感觉到心里那颗爱情的种子在春天温暖的阳光、沛的春雨润泽下,萌生出了茁壮的嫩芽,这嫩芽几天工夫就长成了绿荫,什么力量也抑制不住它继续向上生长。他又不敢向任何人吐露这个心思和秘密。因为粟麦现在是嫌疑犯,而自己是个警察,再说,粟麦还是有夫之妇,自己根本就没有理由,也没有权力追求她,可自己实在无法忍受这内心的渴望。那是一种潜在的本能,它无法控制,无法阻挡。这些年来,这只怪兽一直悄悄地静伏在他内心深处,现在,它为一个嫌犯、一个有夫之妇而蠢蠢欲动了。粟麦就像一个谜,无时无刻不在吸引着自己,那些不眠的日子,她就像床前皎洁的明月,清纯妩媚,又神秘高洁。他总是忘不了第一次见到她和拥抱她的情形,忘不了她那对明亮的眼睛,她那张不谙世事的脸上挂着的天真单纯的笑容,他甚至愿意聆听她那喃喃呓语般的梦话和痴语,只要一想到她身子扑倒在自己怀里的那一刻,他就管不住自己血脉贲张,热血奔腾。尽管他当时没有私心杂念,但过后他有了不可隐瞒的念头,起初,那些属于男人私底下的念头是由易非的嫉妒引起的,而后却完完全全是自发的。如果有机会再一次把她紧紧抱在自己怀里,他一定要独自拥有她的温柔和体香,好好体味一下做男人的快慰。许多日子以来,他偷偷地看着粟麦,在暗中,在明中,关注她的一举一动。她那么年轻,却拥有了那么多常人无法想像的经歷。私底下,他并没有把她的“脱线”看着是畏罪潜逃,而是觉得像她那样一个柔弱女子,能够有勇气“离家出走”,本身就是一种胆魄。这真是不可思议。 粟麦,你在他乡还好吗?是在流浪受苦?还是在遭遇不幸?或是隐姓埋名?你想念家乡和亲人吗?我们在小镇上朝夕相处三个月,你究竟有没有正面看过我一眼,是否还记得我这个警察?我记得第一天来镇上上班营救的人就是你,在那个天地相衔的石桥上,我初次与你目光对视,你的眼神朦胧,我却好像触及电光火石。现在,我这样地爱你,思念你,可我上哪去找你?寻找你只有一个理由——你是我的嫌疑犯。可我,又是多么不愿意以这样的理由去寻找你碍… 第50页 粟麦,我不敢把我的心思对你说,也不敢对任何人说。我不敢告诉易非说我爱你,我也不敢告诉刘强说我有理由抓你。我怕易非恨我怨我的眼光,我担心刘强得知真相后,让我迴避这个案子,那样,我就一点接触你的机会都没有,那样我岂不是成了你和我一生都不能原谅和宽恕的罪人?要是你真是天上的月亮的话,我把我的这些心事说给你听,你就能明白我,那该多好呀?可是如今,你远离了你的家,你的亲人,也远离了我,理由就是你不愿意等死,你要为自由而活。你的家,那是什么样的家呀,它从你十七岁开始就困住你,埋葬了你。从那个时候开始,你就成了一具活尸体。难怪你看起来永远只有十七岁的年纪,原来你的灵魂和躯体都停止在那一刻了,那一刻竟然可以瞬间摧毁和掩埋一个那样活泼可爱的生命和灵魂?你的母亲怎么会选择那样的方式将你早早嫁人?还有我,这个无时无刻不在想你的人,却在审视你,调查你,要想拿住你的犯罪证据,然后把你送你到不见天日的监牢里,度过悲惨凄凉的一生…… 帅歌反覆回顾他和粟麦过去的交往,那些短暂而又精彩的巧遇和对话,成为帅歌甜蜜的回忆。她太神秘了,那次在街口碰见她,怎么转眼间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是怎么消失的呢?难道她会遁形术? 二茨出事的夜里,我明明看见她出了门,往工地那边走去,我赶紧出门跟着她,我这样做完全是出于安全考虑,怕她遇到什么不测。不,是我内心一直怀着好奇,想知道她为什么在夜里出门,她是否有什么隐秘? 二茨出殡那天,我得知她去了八家村,心里别提多着急,匆匆忙忙赶过去接她,可是,她对我的态度那样冷淡。我一片真心请她吃饭,而她宁愿独自喝酒,直到喝醉,也不愿跟我多说一句话,连看都不愿多看我一眼,好像我的存在是多余的。 后来,她病了,一连几天,医生从她家进进出出,我都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好不容易找个理由给她打电话。没想到她竟然故意找茬,说些莫名其妙的伤人话,气得我差点没摔了电话,恨不得马上找到强有力的证据,证明二茨的死与她有关,马上把她抓起来。还好,当时我还算冷静,只说破了她去给二茨弔丧的事,想给她来个敲山震虎,惊惊她,看她有什么反应,却万万没料到,这个娇柔懦弱的女子竟然一丝迹象不露地选择了连夜逃窜。那天夜里,我实在太困了,一觉醒来,看见她家依然开着灯,屋里一点动静也没有,我还以为她没事呢,直到早上去豆浆胡小摊上喝豆浆,才听说她半夜坐棚伯的船离开了乌宿镇。我心里说不出啥滋味,虽说并不是我有意偷偷放走她,但这种疏漏毕竟经不起推敲,尤其是像刘强那样的老警察,一眼就能看穿的。刘强说:“这个案子一直由你经办,我也就没多过问,出了这样的纰漏,好好想想你的责任在哪里。幸亏咱们只是暗中调查,没有把怀疑依据上报,这个案子局里已经结了案,现在既然嫌疑人脱线,案子只能放一放,等哪天出现有力的证人,再提出翻案。帅歌,别说我没告诉你,到那时她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你也得把她给我弄回来。” 原来刘强什么都明白,只是不点破而已。为了掩饰我的心虚和犯罪感,我不得不装得一本正经,让同事们误以为我脑子里整天除了工作以外,再没有别的私心杂念。而事实上,我每时每刻都在意乱情迷。尤其当我审出易非嫖娼的真相后,这种心烦意乱更加深了。我现在才明白,原来你的背后竟然掩盖着这样阴冷残酷的生活现实。像你这样特立独行的聪慧女子,怎么就甘心做命运的奴隶?我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对了,刘强也曾经抓过易非,而且他在乌宿镇工作这么久,他肯定也知道内幕吧?所以,他一直不屑与易非为伍,这等于就是对你倾注了一个男人应有的同情和怜悯碍… “警察同志,同志,你醒醒。” 一个老头走进派出所,把帅歌长长的美梦惊醒了。帅歌迷煳着眼睛望了望老头,强打起精神说:“有什么事吗?老人家。” 老人说:“有事。同志,你能不能帮我出个证明,证明我就是棉花的亲爹呀?” 老人的话很新鲜,驱走了帅歌的困意。他说:“老人家,您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是您女儿不孝顺还是她不认你这个爹呀?” “不是这意思,同志,你想错了。是这么回事,我来邮局代女儿取汇款,可是邮局的同志说,我的身份证不能代替女儿的身份证,除非有派出所证明,证明我确实是棉花的爹,这才行。”老头说话倒很清爽,帅歌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这种事在乡里派出所没少遇过,对待有实际困难和特殊情况的村民,派出所也确实帮过不少忙。可是今天帅歌脑子有点迷煳,他想打马虎眼,把这事搪塞过去。他说:“可是,老人家,我不认识你,怎么能证明你就是棉花的爹?” 谁知老人很精明,一眼就看穿他的心思,说:“小伙子,你装煳涂,你桌上那个电脑是全国联网的,你手边那个电话就可以帮我打给村干部,证实我是不是棉花的爹。” 帅歌让他给说笑了:“呵呵,看来我今天还非得帮您这个忙不可,那您说说具体是个什么情况。” 第51页 老人把在邮局取汇款遇到的情况和同样一番话对帅歌又说了一遍,末了还把汇款单拿给帅歌看,告诉他今天是取款的最后期限。 帅歌把汇款单翻来覆去看了又看,突然,他的眼睛不能转动了,久久定格在“帅歌”两个字上,心里一阵乱跳,困意全消。他没说话,赶紧在电脑上进入一个指定程序,输入自己的名字,首先从全市范围内进行搜索,再扩大到全省范围。没有,这个结果很确定。无论全市还是全省,就他这一个帅歌。 究竟是谁在冒充自己给棉花家寄钱呢?帅歌瞪着眼睛,半天没吭气,后来,他小心翼翼地问道:“知道这钱是谁给您女儿寄来的吗?” “不知道。”老人疑惑地看着帅歌,老实本分地说。 “您女婿是谁,说说他的名字,看我认不认识他。”帅歌拿汇款单的手莫名其妙有些抖,但他的声音依然很冷静。 “我女婿叫二茨。前阵子死啦。造孽哟,才三十出头,丢下我女儿棉花和三个孩子没人管……这不,我家女儿没法活,出门打工去了,害得我两老帮她在家看孩子。”老人难过地说。 帅歌拿着那张汇款单,眼睛望着老人家,心里很是意外。他用眼睛的余光瞟那枚邮戳,似乎不是很清晰。他一手伸进口袋,悄悄地用手机拨打自己的小灵通。帅歌的小灵通响了,他装作走到门口去接电话,手里紧攥着那张汇款单,出了门,进了机房,用最快的速度将汇款单扫描了下来。 他回来后把汇款单还给老人,说:“我这就帮您打电话,问问村里干部,然后我帮您写个情况说明,您老签个字,或按个手印存个底,您看行吗?” “行行,同志,谢谢你。” 整个下午,帅歌拿着这张复印下来的汇款单,反覆琢磨。 ●失手 第十五章 棉花一早起来给吴尔一家三口准备早餐。一共准备了三样早点,松花皮蛋粥、义大利通心炒粉和牛奶馒头。 吴尔的老婆秀和很早就起来了,一直在厨房、客厅和过道里走来走去,伺机找棉花的茬儿。秀和不满意吴尔带回来的这个保姆,觉得她年轻,漂亮,样子还很精明,怕她勾引自己的男人。可是吴尔说这是他生意场上一起混过的弟兄越冬拜託的事,秀和认识越冬,就住在这栋楼的隔壁,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就没再说什么。但秀和看这个棉花,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尤其是她还住在自己家里,搞不好吴尔就是把一只骚狐狸领进了家门。 棉花把早点端上桌,秀和看见儿子进了洗漱间,吩咐棉花道:“棉花,再给吴宇煎两个蛋,不要蛋黄。” 棉花诧异地说:“为什么不要蛋黄?” “吴宇马上要高考了,需要补充蛋白质。” 棉花还是没太懂,一头雾水地转身进厨房,心里想,没听说吃蛋还有不吃黄的! “等等,棉花。”秀和喊住棉花,“给我也煎两个蛋,不要蛋清。” 棉花这次没有问为什么,一声不响进了厨房。一会儿,她端上来三样各不相同的煎蛋,放在主人面前,吴尔第一个被自己面前的“煎蛋”弄呆了。秀和也睁大了眼睛。只有吴宇发出“吭”的一声笑,将嘴里的食物喷得满桌都是。 “哈哈哈,这……实在太搞笑了。棉花,你简直太有才了。”吴宇大笑着称赞棉花,并对她伸出了大拇指。 “吴宇,你给我住口。”秀和气不打一处来,大声对棉花吼叫:“棉花,你这是不是故意捣蛋?” 棉花一脸的无辜,说:“捣蛋?这是煎蛋,有什么不对吗?” 秀和指着吴尔面前的“煎蛋”问:“这是什么东西?怎么回事?” “这是蛋壳埃我是按你吩咐做的,你要蛋黄,吴宇要蛋清,那老闆肯定要蛋壳啰。” 吴宇再一次笑喷,把头埋在桌子上,发出闷雷似的笑声。 秀和说:“吴宇,你再笑,我连你一块儿收拾。” 吴宇说:“妈,这是创意,你懂不懂?” 秀和说:“什么创意?” 吴宇说:“个性化的创意。” “什么个性?呸,不就是一个保姆嘛,我这就让她滚蛋。”秀和说着,端起吴尔面前盛着两个蛋壳的盘子,狠狠往地上砸去。 吴宇眼疾手快,赶紧捉住秀和的手,说:“妈,您先别生气,听我慢慢给你说一个关于蛋壳的古典厨艺。” “我也说不好是那个朝代,据说,当时有一个非常有才华的女子落难到富贵人家做厨娘,富贵人家的老爷是个附庸风雅的俗人,他想刁难年轻美貌的厨娘,就故意给这个才女出难题,要她用两个鸡蛋一把韭菜做几道菜诗意的菜来?才女皱眉想一会儿,端出了三菜一汤,把诗词说出来之后,所有的人都佩服得五体投地……” “是一首什么诗?”吴尔也开口了。 “是……这个,妈,你不想知道是什么诗吗?”吴宇故意卖关子。 “想,你说。”秀和不想破坏儿子的兴趣,脸上的肌肉稍微放松。 “那,你呢?”吴宇转过脸看着棉花。 棉花点点头。 第52页 “是‘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这,怎么说?”吴尔从秀和手上接过那只盛着两个蛋壳的盘子,眼睛却不解地看着儿子。 吴宇说:“这个嘛,才女用凉拌韭菜做底,上面放两个煎蛋黄,是不是两只黄鹂鸣翠柳?接着,是一只青花盘子上撒了一道蛋白不就是一行白鹭上青天了?窗含西岭千秋雪这个更简单,把蛋清打散在沸水中过一下,就成了堆雪的效果了,至于最后的一句门泊东吴万里船嘛,那就是煮蛋清剩下的开水上面飘着两个鸡蛋壳啰……” 吴尔盯着盘子里的蛋壳对秀和说:“这事就算了,不要再计较了。棉花你忙你的去。” 吃完早餐,吴宇背起书包上学走了,接着是吴尔开着车走了,最后一个出门的是秀和,走之前,她给棉花派了一堆活,生怕棉花偷懒歇息似的。 秀和走了没多会儿,吴尔又回来了。 “老闆不会又是落了东西在家里吧?”棉花嘴角一撇,讥讽吴尔。 吴尔迫不及待地搂住棉花,把她往自己的卧室拉扯。 “你不像一个老闆,”棉花皱起眉头说,“你老婆好像发现了我们的事,像泡在酸罈子里的大葱,脸色黄绿黄绿的,可你说这有我什么事儿?我可没想跟你成天偷偷摸摸做这事。” “对对,我不像老闆。”吴尔赔着笑脸,一副百依百顺的样子。棉花仍瞪着眼睛,怒气未消,说,“小心你老婆一会儿跑回来搞突然袭击。” “不会。我们都这样几回了,她也没突然袭击过是不?”吴尔一边说,一边解着棉花身上的纽扣,“哎呀,棉花,你老穿这种带纽扣的衣服,不方便。”吴尔摸着棉花结实的身体,急不可耐地说,“嘿嘿,你就是一人精,妖精。知道吗?我快被你这只妖精迷死了……自你进了我家,我连生意都没心思做了。” “是吗?”棉花乜斜着眼睛,故意把额前的头髮拨乱。“别乱动。动手动脚是男人的事,女人只要用眼神就行。我告诉你棉花,你的眼睛比下巴性感,下巴比嘴唇更刺激。来,让我给你拍几张照片,一会儿让我好好欣赏。” “你疯啦?”棉花惊叫起来,“你想给你老婆省钱埃” “此话怎讲?” “我就是担心你老婆花钱请私家侦探,想办法弄证据整死我,没想到你倒替她把活儿干了,还替她省一笔钱,看来你们俩真是烧窑的,卖瓦的,合伙一把的。” “不会吧?”吴尔被她的话逗笑了,“有你讲的这么严重吗?” “我看过一个录像,那个有钱的男人也像你一样,喜欢拍自己和女人在一起胡搞的照片,碰到一个女的是黑帮老大的老婆,结果一家人都被灭了口。” 棉花煞有介事地做了一个灭口的动作。吴尔反倒更来劲,三下五除二剥光棉花的衣服,打开手机拍照和摄像功能,狂拍一气。 棉花目光炯炯,盯着吴尔的脸:“疯子,要是被你老婆知道,我还怎么在你家待?还怎么有脸再让越冬帮忙找事做?” 棉花的话刺激了吴尔埋藏在心底的隐痛,他搂着她,试探性地说:“棉花,你说我老婆有什么好?她要是吵我就跟她离,离了和你过。你看,你年轻,漂亮,不像她,身材像油桶,还一身的玻” “你骗鬼。” “为什么不信?你是越冬的表妹,越冬是我兄弟。”吴尔假惺惺。 “什么兄弟?亲兄弟还明算帐呢,何况人心隔肚皮。”棉花拢了拢刘海,目光犀利地瞟了他一眼。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是没了男人的女人,你以为我不想找个有钱人,替我把死鬼的三个娃抚养大埃跟你说实话吧,你占了我的身体,我会死心塌地跟着你,至于你对我表哥做过什么亏心事,那是你们之间的事,我不管,我只要你对我真心,别把我当抹布,想用就用,想扔就扔。” 棉花接到一个奇怪的电话。打电话的人说他名叫帅歌,想约她出来聊聊。 棉花说:“你在什么地方?”对方没想到她应得这样爽快,想了想,说:“就在你们小区的花园凉亭。” 棉花很快来到花园凉亭,她看见一位帅哥站在那里,穿着一套运动装,浑身洋溢着青春活力。棉花试着喊一声帅哥,帅歌沖她点点头,站在原地没有动。棉花终于想起了这个人是乌宿镇派出所的教导员。棉花很诧异,问他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打工。帅歌一笑道:“你给家里打过电话,留了这家人的电话号码。” 棉花不知帅歌的来意,迷茫地望着他。帅歌说:“我来就是想找你核实一件事,你父亲前些日子接到一张汇款单,汇款人的名字写的是我,可我并没有给你家寄过钱,我想你应该知道这钱是谁寄的,对吧?” “我?”棉花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棉花回想起自己刚进城那会儿的经歷,那时,她拿着粟麦的信和地址,在这个城市转了好几天也没找着人,亏得她想起有个远房表亲在附近开店,顺道找了去,并很快找到了安身之地。她开始了艰难的寻人歷程。她反覆读那封信,慢慢地,从中找出了破绽:什么狗屁帮助,这世上哪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这个人一定是害死二茨的兇手。”棉花走进了当地派出所,说:我要报案。她拿出那封信,说出自己的推断,警察大笑起来,说如果我们根据一个人的推断就可以抓人,那这个世上就只要监狱这一种建筑就可以了。“我老公死得不明不白,我不能饶过这个人,你们一定要帮我查找这个人。”棉花忍不住哭了起来。 第53页 想到这里,棉花改变了态度,口气生硬地说:“我不知道这钱是谁寄的,我也在找她。世上有好心人不假,但是,这个女人的好心我难以接受和相信。我怀疑她与二茨的死有关。” 帅歌很诧异棉花的直觉和清醒,吃惊地说:“你是说,给你寄钱的‘帅歌’是女人?” “二茨死在女人手上,我信。”棉花恨恨地说。 “你既然有这样的想法,还是回当地,向我们派出所正式报个案吧,这个案子虽然已经结了,但只要你能给我们提供翔实的证据,我们一定会帮你备查这件案子,必要时可以翻案。” 帅歌说这话脸上带着苦笑,心也一阵阵绞痛。 “不,我现在改变了主意,不想麻烦你们了。”棉花说。 “你想怎么样?你可别乱来埃如今是法制社会,一切都要讲证据。”帅歌警告她。 吴尔开车来到电视台,找他的哥们卜西奇。 到了卜西奇的办公室,他把藏在背后的一条烟拿出来,丢在办公桌上,把埋头看稿的卜西奇吓一跳。 卜西奇个头不高,胖墩墩的,菸瘾特别大。当年,他在记者位置上认识的吴尔,吴尔送了他不少烟抽。这几年吴尔生意做大了,卜西奇也当上了编审,他们之间的来往更密切了,都是“业务”上的联繫,不仅仅是送烟的范畴了。 一般都是卜西奇找吴尔,吴尔找西奇很少,所以卜西奇很惊讶,高声地说:“哈呀,稀客,坐坐。” 回头,更高声地沖办公室喊:“快,泡一杯好茶。”又沖吴尔说:“今天啥子风把你这位贵客吹来了。说说,找我有啥子事?” 他刚把烟收进办公桌,泡茶的姑娘正好进来,吴尔看着忍不住好笑:“找你反映问题。昨天,你们‘新闻30分’播的一条新闻有问题。” 卜西奇说:“啥子问题?你说。” 吴尔一本正经地说:“也不是什么大问题,纰漏,小小的业务纰漏而已。” 卜西奇说:“是文字还是画面?” 吴尔想了想,说:“画面。”他知道卜西奇是负责文字审稿的。 卜西奇说:“哦。你确定是昨天的新闻30分?” “是的。” “具体内容是什么?” “记不太清楚了。好像是有市长活动的那条。” “这个好办,来,你跟我来。”卜西奇将吴尔领到技术部,拿了审片室的钥匙,两人进了审片室。这间屋子很大,装修简单而豪华,墙上挂着一台48英寸的监视器,卜西奇打开控制台上的电源,进入作业系统,屏幕很快亮了,接着,他拖动滑鼠进入伺服器,从一堆数码文件里面找出昨日的新闻30分,说:“你看看,是这个吗?” 吴尔盯着大屏幕看了一会儿,说:“停,就这个。” 卜西奇赶紧点击滑鼠右键,把镜头定格在那里。 吴尔说:“你动作慢了点,要再倒回去一点点。对,对,就是这个镜头。” 卜西奇说:“这个镜头没什么纰漏呀,我怎么看不出来?” 吴尔说:“你能把拍这条新闻的记者找来吗?我要当面跟他交流和探讨,否则,达不到我的预期目的。” 卜西奇忍不住好笑:“呵,吴董事长啥时对我们的业务这么关注,这么有兴趣了?幸甚,真是幸甚哈,我这就帮你叫人来。”说着拨电话。 吴尔像模像样地说:“哎,这就对了。不然好像我专门来跟你打小报告,跟那个小记者过不去似的。我知道,向你们领导反映问题,你们除了批评就是罚款。可我要的不是这种效果,我只希望通过我们私下交流与探讨,下次不再出现这样的纰漏,就ok了。” 卜西奇扑哧一笑,说:“你呀你呀,跟我说话也这么拽。还好,江行今天没出去,被你逮到了。” 记者江行大步流星走过来,老远伸出手,脸上堆着毫无缝隙的笑容,与吴尔一见如故地握手,寒暄,套交情。 吴尔见此人好相貌,好块头,一部美髯衬托,更是威风凛凛,遂使劲握着江行的手称兄道弟。卜西奇见此情形,知趣地悄悄离开了。 吴尔见卜西奇离开后,赶紧拿出一个信封塞在江行手里,口口声声只说相见恨晚,初次见面,没带见面礼,一点小意思而已。江行是拿惯了红包的,根本不在意,随手塞进裤兜,笑着说:“客气,客气。吴董可是名人,难得一见埃” 吴尔说:“哎呀江记者,江老弟,你可别这么说,我可是新闻30分的忠实观众,你的铁桿粉丝啊,凡是你拍的新闻,大到时政要闻,小到社会民生,我是一条不拉,统统必看。你看你看,就你拍的这条新闻,这个镜头,这个画面……它的视觉冲击力可不一般碍…哎,这个女人好面熟,她怎么站在市长的身边,她不是那个……那个……” 江行说:“她是宝灵报社的记者顾月。” 吴尔说:“顾月?这个名字好听,嗯,人也长得漂亮。” 江行说:“是呀,是个大美女。可惜就是性格冷了点。” 吴尔说:“老弟跟她很熟?找个机会介绍认识一下?” 第54页 江行话里藏话地说:“好埃不过她可是大牌记者,跟市长的,恐怕不是很好请。” 吴尔说:“这个没关系,请不动也没关系,我不过就是爱美之心,哈哈,纯粹的爱美之心。” 江行也跟随哈哈大笑。他哪里知道,昨天,吴尔无意中在电视里看见“顾月”的侧影从镜头前一晃而过,立即想到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帅歌”。“顾月”与“帅歌”真是长得太像了。吴尔没看见她的时候早就把她忘了,看见之后发现还牢牢地刻在心里。总之,他看见这个“顾月”之后,一整天都神思恍惚,而且莫名其妙地心惊胆战。 这天中午,一辆黑色的豪华“轩逸”停在和州路教堂一侧的空地上,吴尔独自呆在车内,一面注视迎面走来的人,一面在手机上翻看他和棉花亲热的特写镜头。他的手机不仅能拍照,还有摄像功能,所有的画面都看得一清二楚。这些镜头让他血脉喷张,兴奋不已。 吴尔的偷拍嗜好是有来歷的。那是几年前的事,尽管这是他嫖娼生涯里的不光彩的故事,但他却始终认为这是一种经歷和资本。那次他中了仙人跳的诡计,被那女人的所谓老公堵在房间里。女人“老公”将偷拍到的内容回放给他观看,他被那些异样的画面刺激得瞪大了眼睛。事后,他一遍遍回味那些被对方当场销毁了的片段。也就是从那时起,他的潜意识里就染上了毒瘾,他从此对便利的摄像器材情有独钟,他喜欢镜头里的女人,包括自己的老婆,从某种角度讲,他从未真正爱过、征服过、拥有过她们,但他却用镜头抓住过她们,她们让他充满了优越感。 吴尔每天中午十二点半和下午五点半准时驱车赶到和州路一带,等待着“帅歌”出现。他已于暗中打探到“帅歌”还没有搬走,这让他惊喜,这几天都没见她人影,也许她找到新的工作了。于是,吴尔决定来这里守候。自从上次强暴了“帅歌”,他心里一直虚着,怕她报警,很长时间不敢再次出现在她面前。后来想再接近她,棉花突然来了。他第一眼见到棉花,就唿吸急促。快50岁的人了,怎么会有这样的反应?看来棉花是性感的,她的无穷魅力就在于她的性感。吴尔略施小计,不日便征服了这个来自乡下的野性女子。在棉花那里找到年轻态的感觉之后,他又回过头继续追逐“帅歌”这只充满野性的兔子。他始终无法忘记这个女人,到现在仍记得当时她衣服的款式,脸上的表情,还有她的髮型、身材、黑亮清澈的眼睛。如果说棉花用妩媚的笑容,勾魂的眼神打动了他,“帅歌”则是以冷漠和怪异的性格让他心旌荡漾。 吴尔一连守了好几天,都没碰上“帅歌”。 “难道真要我再次上门去会会她?”吴尔想着想着,心痒痒起来,他打开车门,一只脚正要落地,突然又缩了回去。他发现棉花正鬼鬼祟祟朝这边走来。她穿了一件秀和不能穿的窄腰翠绿丝绵小花袄,身段魔鬼般迷人。 棉花跑到这里来究竟想干什么?吴尔眯缝着眼睛,悄悄地盯住棉花,开车跟了上去。 棉花走进邮政所,从随身贴肉的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向值班服务员询问:“同志,我这儿有一封邮戳地址是从你们这里寄出去的信,麻烦你看看这信封,它没写地址,请你帮我想想寄信的是什么人好吗,我要找她。” “信是从我们这里发出的,但普通信函都是寄信人自己直接投进邮箱里的,我们也不清楚什么人寄的,怎么找?这比大海捞针还难埃” “大海捞针我也要找。求求你们帮帮我。”棉花说。 看来,这个棉花来城里一定另有目的。吴尔坚定了自己的看法。 ●失手 第十六章 这段时间,粟麦每天都会抽空来柴棚打个转,开门看看地上有没有信,她担心棉花没有收到这些钱,要不然,她怎么会为了四百元钱扔下三个孩子,独自跑出来当保姆? 粟麦认为自己做得很小心,不会露出明显破绽。她给棉花的汇款留的地址是她过去租住的那个老闆家的地址,名字是老闆知道的“帅歌”,她给老闆交了半年的房租,相信老闆会把信件从门缝塞进她的柴棚。她从小就喜欢玩狡兔三窟的游戏,现在她真的有三个假名字,两个正当身份和两个住处。 连续往和州路跑了两个星期之后,粟麦有些绝望了,知道不会有人给她往这个地址写信,告诉她所有的汇款都已收到。因为棉花也到城里来了,家里也许没人会写信了,或者连收款人都没有,那些钱不久就会退回原址。 这也是粟麦迟迟没退房的一个理由。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聪明细心的她,却不知道自己干了一件天大的傻事。 这天,轩逸车一如既往静静地停在和州路一侧的空地上,车里的吴尔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这些日子,他每天只到公司打个转,就把车直接开到这里,几乎从早到晚窝在这里一动不动,午饭都是叫外卖。 这天中午吴尔不想叫外卖了,那些牛肉炒芹菜、香干炒肉丝、青菜豆芽煎鸡蛋,统统吃腻了,他想换个口味,而且也觉得有必要换个口味。就在他启动油门的时候,他看见了粟麦。 “帅歌——” 第55页 真的是她。他失口喊出声来。她穿过街道,哦,不对,是穿过公路,脸上带着惯常的微笑朝他走来,那笑容迷幻而又惊悚,令吴尔一下子紧张起来,两眼直勾勾望着她,脉搏“嘣嘣”跳动,好似战鼓雷鸣。 然而,吴尔没有下车去接近她。 他下定决心要彻底搞清楚她的背景。那个跟市长的女记者“顾月”是她什么人?孪生姐妹吗,怎么那么像?想到这儿,他不得不全力压制着自己的冲动。他掏出手机,调到拍照,迎着粟麦的微笑按下键。他呆呆地看着她微笑着从他眼前飘过去。他没想到,粟麦的出现会对他的感官刺激有这么强烈,他简直被这种突如其来的激情弄懵了。 吴尔的车一路跟踪粟麦,来到报社。 吴尔看见粟麦进了报社的大门,他悄悄下车,闪身在一处报摊前,假意一边翻报纸,一边想着对策。 突然,他的手指像被菸头烫了似的抽搐了一下,眼睛盯着一个“业主不是冤大头”文章标题不动了。这篇文章刊登在本市很有名气的晚报上,而且是头版头条,作者的名字叫顾月。文章的导读很是抢眼,为粗黑体,2号字体—— 包工头:我们要钱 项目部:我们没责任 开发商:没欠包工头钱 众业主:我们不是冤大头 下面是文章内容: 这些天来,宝灵市华丽家园社区3号楼的业主们过得很不顺畅,在遭遇开发商逾期一年多才交房的倒霉事后,如今,包工头带领一群泥工又将小区内的水管砸烂,电錶拆走,甚至把3号楼的大门强行用铁链锁住,阻止业主入住和装修。业主和包工头理论时,包工头称承建方在业主入住已有一段时日后还不肯跟他们结算工程款,所以不得不出此下策,希望利用业主的压力逼迫开发商和承建方就范。包工头放言,一日拿不到工程款,小区内3号楼水电休想恢復,3号楼业主不知何时才能过上正常的生活。” 业主:我们是受害者,谁来保护我们的正当权益 七月二十一日,在华丽家园社区的3号楼前,业主和包工头发生争执,因为他们不能容忍包工头将电錶总闸拆卸、水管折断后,又来封锁进3号楼的铁门。就在昨晚,3号楼楼道门被铁链锁住,业主连自己的家门都无法进入,最后在装修工的帮助下才将门砸开。 “简直是太霸道了,你看看他们把这些水管砸成这样,现在3号楼吃水都成问题!”一范姓业主指着3号楼前一自来水阀门情绪激动地说。难怪业主们气愤,楼前长约20米的水管被拦腰折成几段,自来水总阀门里也被插了一根木板。”之前只是卸掉了水管和阀门连接部分,等我们修好了,他们干脆将整个水管都损坏了。” 据业主介绍,3号楼有七十八户业主,如今拿到钥匙的有五十多户,大家都忙着装修。 本来合同上规定二零七年年十二月月三十一日交房,但开发商却在二零零八年三月才交房。让我们替他们受过显然不公平。为早日获得入住权,业主们不得不向开发商和承建方施压,但是对方至今并没拿出实质性的解决方案。 包工头:业主入住了,就必须结清工程款 据了解,华丽工程项目由龙源房地产有限公司开发,市三建工程公司承建,三建工程公司又将部分工程转包给他人。按照转包方和承建方签订的合同,工程竣工验收合格后,承建方应立即将工程所有款项付清。而按照相关法规,工程竣工验收合格也是业主能够入住的重要前提之一。 “既然业主都入住了,应该算是工程已经完工了吧!你说房屋竣工验收合格证还没有拿到,怎么让业主住进去了呢!”转包方一陈姓负责人介绍,“龙源房地产有限公司华丽项目部负责人根本不露面,而龙源房地产有限公司法人吴某也无任何说明,我们只好採取下策。” …… 吴尔再也看不下去了。文中“吴某”指的就是他,但他却不知道是谁把这么大的秘密透露给了记者,难道是那个“泥工包工头陈姓负责人”? 吴尔的心思全乱了。他拿出手机赶紧在电话记录本上翻出一个号码拨过去。一会儿,电话通了。他说:“喂,是叶总吗?我是吴尔啊,我现在有个急事想跟你谈,我们见个面好吗?什么事?就是上礼拜你跟我提过的关于我的另外一个房地产项目生态家园做gg宣传的事儿……好,好,这事好说,我现在天华大酒店1508等你,对对,老地方。” 宝灵日报社是一个正处级事业单位,下辖五个副处级单位,《宝灵晚报》就是其中的一个。作为子报,晚报的行政级别比日报低半级,处于一种半独立状态,由日报社的总编辑兼晚报社长,副总编辑兼任总编辑,叶稷副总编就是晚报的老总。两家报社管理模式表面看差不多,但事实上差别很大,日报是党政机关报,发行上有政策倾斜,再加上有各县、市、区以及市属各行政、职能部门形成惯例的形象宣传收入养着,旱涝保收,日子自然过得比晚报充裕许多。晚报则自负盈亏,这也是叶稷多年来一直坚持兼职晚报脚踩两条船的原因。不过这几年由于体制的变化和改革力度的加大,晚报逐渐打破了发行和gg收入的瓶颈,稳步走进了宝灵市千家万户,很多市民还记得这样一句gg词:“有多少亲朋好友,订多少《宝灵晚报》。”这就是晚报在市场运作的夹缝中求生存和发展的真实写照。 第56页 打完电话,吴尔掏钱买下手里的报纸,抬头再次看了一眼地处市中心,掩映在绿树之中报社大门,悻悻地离开了。 吴尔是天华大酒店的常客,不只是因为它服务水准一流,更主要的是因为它档次和名气均执宝灵酒店业之牛耳,在这里消费不只是一种享受,更是地位和身份的象徵。 天华大酒店有三分之一的股份在吴尔手上,所以这里人上下都叫他吴董。他有办公室,但他不是一个喜欢出入办公室的人,所以,在这里的活动大部分是在1508房间。这是一个仅次于总统套房的豪华客房。 吴尔进房间之后,马上拨通一个电话:“棍子吗?你给我听好:我现在马上发一张照片到你和瘦马的手机里,你们俩马上到达我指定的位置,替我盯死这个人。对,不管她到哪儿,你们都得给我跟着,而且随时向我汇报。” 刚打完电话,吴尔听见有人敲门,“嚯”地站起来,上前几步打开门,拱手把叶稷迎接进去。叶稷跟吴尔是老乡,两家地位悬殊,这要在早前,叶稷是不会搭理吴尔的,可刚才吴尔在电话里说了愿意做gg,情况便不同了,叶稷神色冷峻的脸上挂上了几分笑意,对吴尔的殷勤既没表示冷淡,可也没表示过多的热情,只在心里想,有这样的老乡也不是什么坏事,每年几十万元gg费给报社,自己除了利润提成还能有超额创收奖金。 给叶稷让座后,吴尔启开一瓶巴黎庄园干红,往两只无色透明的酒杯内斟了三分之一,恭恭敬敬给叶稷敬酒。 两个人边品酒边看电视,不时就gg事宜交流几句,终于敲定之后,叶稷喜上眉梢,变得风趣起来。 吴尔一直欠着身子坐在沙发边上,好像沙发中央有个洞,需要时刻提防着。他思忖了好一会儿,试探着说:“叶总,我今天借着酒上脸,想说一句憋在心里很久的话,不知叶总肯不肯给我机会?” “什么事呀,看你说得这么神秘。”叶稷不置可否道。 “是这样,我一直以来有个想法,想聘请叶总做我们公司的创意和策划顾问……别,您先别拒绝,听我把话说完。”吴尔仰头喝了一口酒,接着说,“我知道我那儿庙小,容不下您这位大菩萨,但我崇拜文化人,真心实意埃您当我公司顾问,待遇按照市面行情定。另外,从这个月起,你的交通费、电话费、招待费实报实销,您觉得这样行吗?” 叶稷的脑子转得很快,对这个价,心里还是比较满意的。 吴尔说:“好好,就这样一言为定。我公司的顾问有很多,但我相信,有了你这样的顾问,我们将更加如虎添翼。” 叶稷边听边想,这人心思缜密不说,还能做到聚财散财,收放自如,真是了得,自己得有所表示才对。他省却了所有的客套和谦让,直奔主题:“吴总,谢谢你的信任和抬举,也谢谢你为我开了这么高的价码,我呢,也不是扮俏,实话跟你说,这个顾问我还真不能当,好歹我是一公务员,商业性兼职是有关规定不容许的。但你话说到这份上,我再推辞也没什么意思了。你无非需要及时得到一些政策和政府的信息,借媒体适当做些形象宣传,造造势,让你在积累财富的同时也拥有正当的政治资本。我想这些能帮你的我尽量做到,来,祝我们合作愉快。” 叶稷最后这句话说进吴尔心里去了。吴尔也不再客气,只管把自己的酒当着叶稷的面一饮而尽,然后再给添上,这才举起杯敬对方。 叶稷心里很受用。两个人开始相互敬酒,说笑随便起来。 吴尔觉得利益在两个人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樑,现在跟叶稷的关系理顺了,许多顾虑也打消了。他抬起头来,把背往后一靠,仿佛座椅上的洞已经填平了,两手松弛地搭在椅子扶手上,眼睛看着叶稷,嘆道:“老叶,不瞒您说,最近我有一个计划,我想成立一个乡商会,请几个有名望的老乡来加盟,我看你跟这几个人的关系不错,想以你的名义请他们加盟,您看能不能办成?” 叶稷心想,这几个人都是都是省一级的高官,这个见面礼送得也太大了点吧。看样子,市里的高官名人都在他的顾问名单上,这傢伙胃口很大呀。 想了想,叶稷慎重地说:“这些人平日应酬繁多,一时半会儿难得约齐,这样吧,这个事容我好好策划一下,我争取在最短时间内搞定。”叶稷的话既表示事情不是轻易可办成,又表明了他会尽心尽力去办。 吴尔无话可说。心里不高兴,但嘴上说的是另一番话:“太好了,有您这尊大佛,不怕引不来各路神仙。哈哈,有您这位叶顾问,从今往后,我的各项事业都将进入快车道了,哈哈哈哈。” “言重了,吴董言重了,咱们是老乡和朋友,不要提顾问的事。” “不提,不提。哈哈。” 一顿饭工夫,吴尔就歪打正着地把“顾月”的情况了解得差不多了。 打听这种事情也得碰机会,机会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叶稷有个习惯,在外用餐之前都会给家里打个电话,告诉老婆自己在外面吃饭,朋友都说他这是因为家里的“纪委书记”管得太严,得随时报告行踪,而他总是说这是相互尊重,与管控毫无关系。他拨号的时候发现手机没电了,吴尔赶紧把自己的手机拿给他,叶稷打开机屏一看,惊讶地叫道:“咦?这是我们报社记者顾月呀,她的照片怎么在你手机上?” 第57页 吴尔故意装成惊讶的样子,半晌没有回答,故意吊叶稷胃口。叶稷的目光停留在手机屏幕上,没注意吴尔的表情,等到叶稷把视线转投到吴尔脸上时,吴尔已经想好了怎么解释,他暧昧地笑着说:“是吗?这么巧?她刚才在等公共汽车,我正好经过,见她风姿绰约,就偷拍了,没想到是你们报社记者。呵呵,真是美女呵,有机会介绍认识一下?”吴尔的表情和说话口气让叶稷有些不爽,他讪笑一声,没有正面回答吴尔的话,只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呵呵,吴总还有这样的爱好?可以理解,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埃” 吴尔觉得这是个好机会,接下来便把话题往顾月身上引,还真打探到了不少有关“顾月”的信息。 原来这个“顾月”就是之前的“帅歌”。 吴尔搞不懂,她,“帅歌”什么时候变成了“顾月”,变成了记者?居然还是《宝灵日报》专题部记者。用叶稷的话说,她作风泼辣,雷厉风行,关注民生,是专写大稿子的。那篇“业主不是冤大头”的文章就是出自她手,据说她眼下正死盯在房地产这一块,手头掌握了许多重要线索,还在不断搜集证据,说是要揭开房地产行业的美丽面纱,让阳光照一照宝灵房地产的阴暗角落。 叶稷只是不经意说了些顾月的情况,吴尔却吓得嵴背冒汗,兀自在心里暗暗惊嘆,真是没有想到啊!他万万没有想到顾月竟然这么厉害,他很吃惊。想到自己曾经那样折磨她,污辱她,心里闪过一丝后怕。他不明白的是,一个党报记者,主流社会人士,工作以外为什么把自己扮成那样穷困潦倒的角色?并且遭到侵犯之后也没有向警方报案,这里面肯定还有很多蹊跷,事情绝对没有这么简单。吴尔的身体紧贴在座椅靠背上,感到恐惧从深处涌起。窗外的高楼大厦像一座座山峰从头顶压下来,紧接着,他能听出自己的头颅、肩膀、嵴背在挤压中碎裂和折断时发出“咔吧咔吧”的声音。街上的灯光映照在包厢的窗帘上,那落地窗帘的巨大投影却变幻莫测,好似黑暗中窜出的幽灵,倏地窜过他头顶,全身,穿越整个骨髓,飕飕发凉。他真想扯起嗓子大喊一声,驱逐这种紧张,但他又不愿叶稷看出心思,哪怕他的心脏被当场挤碎,身体被泰山压成肉饼,也不会在叶稷面前表现出自己的内心紧张和恐惧。 吴尔控制着开始抖索的手,掏出烟盒,装作心不在焉,递一支给叶稷,藉以掩饰内心的不安和狂乱。他试图摆脱刚才的极度惊吓,摆脱自己强姦“顾月”的幻影,“顾月”狰狞的面部表情仍在他眼前晃动,她尖利痛苦的叫唤和孤零无助的低吟不断在他耳边迴荡,他感觉到自己的躯体和灵魂正被摧毁,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 吴尔在心里怨恨起来,把事情不断的往复杂的层面去想,官场里的人看似心气高远,其实心地荒凉。凭着经验和直觉,吴尔判断顾月写那文章,一定是得到过叶稷的授意,否则,一个弱女子,凭什么能够抓住自己把柄,并且大肆做文章?这是叶稷对他吴尔上次拒绝打gg做出的回敬,而顾月则是蓄意报復,两个人是不谋而合。吴尔熟悉报社的运作情况,他也清楚市场经济体制下办报的潜规则。《宝灵日报》的收入除报纸发行、gg经营之外,财政有一部分差额拨款,但那点钱仅仅体现在正式在编人员的基本工资上,而报社这些年发展很快,为了使报社正常运转,每年都要招聘很大一批人,这些人员的工资一般不在财政拨款的编制内,主要得靠gg经营收入。再比如报社领导出国、旅游,记者去外地採访等,自然也得靠gg收入。当然,领导和记者们去下边採访,有关方面在吃住方面会承担,但出差补助、车旅费还得报社出,这也是一笔相当大的开支。所以说,报社也同样正在经受着巨大的经济压力,创收是工作的重中之重。用行业人的话说,生存的压力直接体现在gg收入上。他在这关键时刻不失时机的把gg给了报社,不,是给了叶稷,同时还给他来个红包派送,好烟好酒好菜招待。吃了人家的嘴短,拿了人家的手软,吃喝玩乐拿之后,叶稷满意了,说以后报社在对生态家园的宣传上会统一口径,这话的意思明摆着告诉吴尔,只要他叶稷出面干预这件事,并且向顾月施加压力,顾月就再也不敢死盯住自己的项目了,那些负面的东西就会烟消云散。 虽说眼下叶稷已经摆平了,但吴尔对那个“顾月”却不敢掉以轻心。 哼,这个顾月,如果再让她这么折腾下去,别说华丽家园的隐患和危机消除不了,搞不好就生态家园的问题也会被她查出来。他很明白顾月这样做的目的,而且他也感到已经有人在关注他的生态家园项目了,他必须採取防范措施,要不惜血本。所以,他马上利用叶稷,在《宝灵日报》上推出一系列正面宣传版面,让强势宣传首先占据市场,夺人眼球,掩人耳目,达到他将生态家园的楼盘以按揭贷款的方式顺利销售出去的目的。在他看来,这笔投入是值得的,媒体的声势无论何时都不可小觑,要不然,他也不会满足那个狮子大开口的叶副总,让他从自己帐上划走那么多钱。 ●失手 第十七章 《宝灵日报》专题部主任向晟接到调任《宝灵晚报》总编室任主任的通知很是兴奋,尽管是平级对调,向晟还是觉得自己已经进了一大步,因为从某种角度来讲,他已经成了叶稷的心腹。谁都知道,叶副总编不可能一直兼任晚报老总,要么过来,要么放弃。如果过来,他肯定要带几个心腹一起过来,打造一支真正属于自己的队伍。那么,向晟很有可能就是晚报未来副总编的人眩反之,他向晟也是晚报副总编的有力竞争者。这就是官场游戏,即便叶稷退出,自然会在晚报深埋一颗钉子,而且这颗钉子要埋在重要位置,才能发挥效力,为己所用。叶稷找向晟谈话时,也向他表明了这个观点。 第58页 “小向,社委会认为晚报总编室需要一个有能力,顾大局,具有宏观调控能力的人来负责,我看你蛮适合。”叶稷态度肯定,语气亲切。 向晟有些受宠若惊,说:“哪里,这都是您的栽培。您是阳光雨露,而我,只不过是在您的灌溉庇护下成长起来的一棵小草而已。”向晟虽然有些得意,但嘴上却不敢张狂,赶紧把高帽子给叶稷送了过去。 “不,你不能只是一棵小草,你应该做报社的栋樑,报社需要的就是你这种能不走样地理解和执行领导意图的人。”向晟的这顶高帽子让叶稷戴得非常舒服,他进一步将自己的意图向对方表明,“我没看错!你就是我眼中的栋樑之材。” 向晟满脸感激地微笑,连连点头道:“谢谢叶总看得起我,今后在工作中,我一定按您的指示办,请您放心。” “好!好!哈哈,小向,我跟你透露一点消息,晚报的人事最近有可能有些小变动,总编室的工作你要全面负起责来,另外,你还要把陈副总的那一摊子事顶起来,他最近有些情绪,不太管事,不过你记住,尽量做得巧妙一点,沉住气,知道吗?” “谢谢叶总的信任。今后我就跟着您干了!” 叶稷使劲拍了拍向晟的肩膀,说:“我也喜欢你的痛快劲儿。那好,你去工作吧。” 向晟使劲地点点头,转身向外走去。 叶稷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叫住了他:“对了,你回头赶紧查查,看看顾月最近还有没有关于披露龙源房地产有限公司的稿子,如有,马上压下来。” “好的。我手头正好有一篇,回头我就拿下来。” “这样做很对。我们现在提倡创建和谐社会,不能只停留在嘴巴上,还要拿出实实在在的行动来。再说,我们晚报靠什么发工资和吃饭?眼下我正在和龙源房地产有限公司谈一桩大业务,搞成了有好几十万。过两天该公司还有一个大的活动,你跟我一块去吧,以后少不得有大稿子要你擎笔。” 向晟说:“好吧,我找顾月谈谈,看看她究竟还掌握龙源多少底牌。再把您的意思跟她说说,我想她一定会听话的。” “不,这事不用麻烦你,你只要把她给我叫来就好,我亲自跟她谈。” “哦,好吧,我告辞了。” “嗯,快去吧。” 向晟出了叶稷办公室,急急忙忙进了总编室,他从办公桌下面拖出自己的椅子,一屁股坐下,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顾月的稿子,看一眼自己同意发表的稿签单,想了想,撕了下来。 粟麦刚准备和越冬一起出门,突然接到向晟打来的电话,说叶总有急事要见她。 粟麦问:“叶总找我有什么事?” “你见面你就知道了。”项晟说。 听向晟口气很神秘,粟麦觉得好笑,回答说自己正在市郊採访,要过一会儿才能回去。 向晟着急起来,说:“不行,不行,叶总说要马上见你,你赶紧打的回来。” “打的也要好几十分钟呢,什么事这么急,你就不能透露点消息吗?我可是在按照你的策划在认真做事呢。” 向晟仿佛火烧眉毛,说:“好,好,你现在抓紧赶回来,行吗?” 粟麦听出向晟是真着急,挂了电话,扬手拦了一辆的士。 叶稷的办公室有大小两间,大间约四十个平方,被巧妙地用高档红木家具和真皮沙发布置成办公和会客两个区域,格调高雅,尤其是那整面靠墙书柜和墙上那两幅墨香四溢的本地名家的书法作品,显示着房间主人的品位。里间是休息室,通常情况下门是半掩着的,布置得安逸温馨。叶稷是个非常讲究原则和注重细节的人,和比自己级别低的人谈事情在办公区进行,他正坐在大班桌后面,居高临下,有一种做领导的优势和优越感。和自己地位平等的人谈事则在会客区进行,平起平坐,显示出亲切感和友好。接待比自己级别高的人,不管是不是自己的领导,也在办公区进行,只是把来人让到自己的大班椅上就座,自己则坐在对面那个平时给下属准备的位子,表示尊重、恭敬。 此刻,叶稷正坐在大班桌后面等待粟麦,见她进来,远远地向她招手,并示意她在对面就座。 粟麦走到桌子跟前,笑道:“叶总,什么事这么急?把我从那么远的地方召回来。” 叶稷站起来,笑吟吟地打招唿:“小顾,辛苦啦。来来,喝杯水。” “谢谢。”粟麦接过水,一饮而荆 叶稷眯着笑眼看着粟麦,夸奖道:“小顾,最近看你不少大稿子,进步挺快埃” “叶总过奖了。”粟麦听不得有人夸她,脸变得绯红。 叶稷看着粟麦说:“小顾,你来报社时间不长,但大家一致认为你表现不错。特别是上次宣传盛琪英雄事迹的採访报导,充分展示了你对重大事件的独立採访能力,那篇评论也写得有力度,我很满意。” “不,评论是向主任帮我修改的,我的初稿可是稚嫩得很。” “呵呵,想不到你还这么谦虚。好,我很欣赏。” “谢谢。” 粟麦对叶稷虽不是很了解,但对印象还不错。上次为了宣传盛琪英雄事迹,他曾把专题部三个人召集到办公室开会,专门研究稿子怎么写。记得当时向主任提出要给盛琪女友曝光,让粟麦很是惊讶和反感,后来还是叶总很人性地把握了新闻原则,不同意用贬低一个人来抬高英雄的老俗套,凭这一点,粟麦打心眼里服气他。 第59页 想到这里,粟麦抬起头,看了叶稷一眼,主动向他汇报工作:“叶总,有个事我想跟您汇报一下,请您把把关,并给予支持。” “哦?什么事,说得这么严肃。”叶稷说。 “这事我一时不知从何说起。”粟麦脸色略带为难,转身将折扁的杯子扔进垃圾桶。 叶稷在她转身之际,用试探性的口气问道:“你一直在关注民生话题嘛,是不是发现大问题,担心一个人拿不下来?” 粟麦很意外地看着他,说:“您是怎么知道的?我正想跟你说这事呢,据我所知,市里一家房地产公司开发的一个楼盘有问题。” “你指的是生态家园吧?什么问题?” “生态家园有严重的质量问题。” “哦?”叶稷很意外,也很吃惊。 “正在修建的楼房没有下水道。”粟麦神情严肃。 “什么?”叶稷张大了嘴巴,“这怎么可能?”犹如晴空霹雳,把叶稷的眼睛神情震得发呆。 粟麦看了他一眼,说:“该楼房在开工建设之前,确实规划了下水管道,而且已经完成了八十多米。但因为其中一段要经过附近的一座教堂,建设时遭遇纠纷,虽多次协商,一直都没有结果,生态家园的建设工程却并没停下来,而且售楼也搞得有声有色,听说他们最近还打算在我们报纸上大张旗鼓搞宣传,我认为这是欺诈消费者的行为。” “消息的来源可靠吗?” 叶稷额头上渗出了毛毛汗,但却始终保持着稳重的状态。 粟麦交给叶稷一个录音笔,说:这是龙源房地产开发公司的合伙人,也就是股东之一张某对该公司一次秘密会议的私自录音,这个张某自称与公司董事长在公司许多决策上意见相左,不同意其在开发中诸多违法手段,因此,该公司一直想找机会将他清出公司,他也知道自己迟早得离开,于是冒险做的录音。 叶稷将录音笔打开。 “今天召集各位股东开会,是有一件关系公司生死存亡和股东投资成败的事情,需要决定,我申明:今天会议决定的所有内容都是公司的绝对机密,谁要是泄露出去,我会让他在宝灵瞬间消失,请大家切记,好自为之。下面我说这次会议要决定的事项……” 叶稷听出,这的确是吴尔的声音,而且这个开场白很霸道,有恃无恐。接下来的录音让叶稷后背冒出了冷汗。他没想到龙源房地产开发公司为了利益竟如此胆大妄为,丧心病狂。叶稷何等聪明,深知正面阻止和干涉顾月是不明智的,甚至是愚蠢的,但是,正常的干预却是他职责范围内的事情。 “小顾啊,今年是建国60周年,这本是中华民族的大喜事,没所以,在这样的关键时期,我们媒体应该把握好方向,多做正面宣传,不要用过激的方式说话,这样很容易引起误解,同时也会影响报社的发展,媒体走向市场,是大势所趋埃”他用这样的方式表述,是想让粟麦有自知之明,明白自己还不太懂得办报方向与市场经济的规律。 “叶总,我刚来报社,缺乏工作经验,只知道努力工作,有不当之处还请叶总指教和批评。”粟麦不明白叶稷的意思,但从叶稷的这番话里估计出他对自己的工作似乎不太满意。 他说:“好,好。你打算下一步怎么做?” “我觉得问题很严重,似乎超出了我们媒体监督的范围,应该向有关部门反映。您说呢?” “嗯,好啊好埃”叶稷笑呵呵地道,“我给你们新进报社的同志上课时强调过一点,我们办报的宗旨是给党和政府排忧解难,而不是找麻烦添乱子。想不到顾月你记得还很清楚,像这样的严重问题,我们是应该向有关部门反映,在有关部门没有作出公开处理之前,我们的报导要慎而又慎。” “叶总您说得很对。我一定配合有关部门,把这个事情搞清楚。在报导上我会把握好分寸,牢牢跟踪,听从领导安排,不出纰漏。” “呵呵。”叶稷尴尬地笑了两声,心想,这个女人太厉害了,她怎么这么肯下功夫?看来,这回吴尔是栽定在她手上了。有机会得提醒他一下,说不定他还蒙在鼓里,一旦有关部门来查,他就彻底玩完了。这个吴尔胆子真大,敢这样有恃无恐地坑蒙欺骗消费者。想到这里,叶稷把椅子往后推推,腿部从桌子底下挪出来,站直了身体,满脸堆笑地说:“顾月,你去忙吧,这是你的录音笔,小心收好了。” 粟麦心存感激地一笑,道:“谢谢叶总,我告辞了。” 帅歌约了管秦在名典咖啡屋见面。 管秦手捧一杯义大利意浓咖啡,眼睛盯着帅歌沉默不语,空气里除了咖啡的清香若隐若现,还漂浮着一丝尴尬气息。 看样子他铁心不打算帮帅歌这个忙。管秦与帅歌是警校同学,如今已是宝灵市和州路辖区派出所所长,衣着光鲜,髮丝油亮,温文尔雅。 帅歌说:“兄弟,这个忙对于你来说不是个难事,就算我私人求你,成吗?” “如果是别的忙,我非常乐意帮你,只是暂住人口查起来非常麻烦。你也知道,现在城市居住的人口非常混杂,很多暂住人口根本就不办暂住证,没有搜查令你让我怎么帮你大张旗鼓搜人?”管秦说话不紧不慢。 第60页 “我只是请你帮忙找一个人,而且这个人就在你的辖区。”帅歌说。 “那也不行。你没有办案介绍信,何以证明这个人是协查对象?如今是法制社会,上面又天天强调讲和谐,你可不要为难我。”管秦板起脸,一脸严肃地说。 “行,我也不想让你为难,暂住人口的事儿你就别查了。我这儿有个住址,你帮我把这个住址上的户主给我找到,这样总成吧?”帅歌狡猾地微笑,眼睛瞄着管秦。 管秦说:“帅歌,看样子你已经在我的地盘上查过了,怎么,是没查到才来找我的吧?” 帅歌笑了笑说:“算你说对了,我是问过那一带的周围邻居,邻居也说不清那人究竟去了哪里,打听了半天,只问到一个手机号码。” “那你打他手机不就得了?” “他手机停机了,联繫不上,实在没办法,只好来求你。” 帅歌故意提高声音说出那个“求”字,咖啡屋很多人都惊讶地盯向他。 “干吗那么大声?你想出卖我?”管秦不露声色,“告诉你,我不吃这一套。” “你好好想一想,说不定有办法联繫到他。”帅歌收起笑容,眼睛里闪动着狡黠说,“想必你还记得,刚才我请你喝咖啡,你说你要亲自点地儿,一会儿你请我吃晚饭,也该轮到我点地儿了吧?我向你保证,我会点一个大伙儿都很满意的地方。” “什么,大伙儿?你什么意思,你想让我吃不了兜着走?”管秦急了。 “对了,我现在就逐个给那帮同学打电话。”说完,帅歌掏出手机,站起身,挥挥手叫服务员过来买单。 “算了算了,我陪你去,算我怕你。”管秦再也装不下去了,麻熘地跟在服务员身后,乖乖代帅歌买了单。 帅歌与管秦当天下午便找到了和州路321号户主杨昌的厂子。 杨昌和他小舅子合伙在中心市场附近开了一家米粉加工厂,专做出口订单,生意很兴拢和州路的房子也是他与小舅子合伙修的,两家人因为生意缠身,很少回家。 管秦走进厂门,高声叫喊“杨昌”。 “杨昌不在,送货去了。”一个女人从另一处房里走出来说。 她穿一件洋红上衣,领口用一只黑色蝴蝶结扣着,巨大的胸脯咄咄逼人。 管秦眼睛放光地盯着她:“你是谁?” 女人露出心知肚明的微笑:“我是他老婆。” “他老婆?他是谁?”女人的微笑让管秦心痒。 这时,帅歌推开管秦开了口。他先说了管秦的身份,这让女人的暧昧稍有收敛,也让管秦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接着帅歌说明了来意,他说,急着找杨昌实在是迫不得已,因为事情十万火急。 女人从头至尾乜斜着眼睛打量着帅歌。帅歌被弄得一头雾水,回头看着管秦发愣。管秦狡黠地微笑,眼睛瞄着别处:“哎,那什么……杨昌老婆,快说说你老公在哪里?我们是为了公事找他,你不说话什么意思?”管秦说。 “你别有什么顾虑,我们今天来找你男人其实只为了找一个女人。”帅歌故意使激将法。 女人果然上当,说:“找女人?什么女人?” 帅歌递上一张照片。 女人看了一眼,迟疑地说:“原来是帅歌呀,你们不用找我老公,我告诉你们,她只不过租我们家柴棚住过一段时间,跟我老公没关系。” “什么?”帅歌和管秦同声异口。管秦抢先指着帅歌和照片问:“她叫帅歌?这是怎么回事……”帅歌情急地打断他的话,问女人:“你是说,她租过你家柴棚,那她现在还住那儿吗?” “不,她走了。”女人瞟他一眼说。 “知道她现在去哪儿了吗?”帅歌提高了声音。 “不知道。”女人说。 管秦惊讶地盯着帅歌,许多疑问都在他的眼睛里摆着。 “不过,她还租着我们的房,没退。” “什么?”帅歌很意外,大声问道。 “帅歌现在不在我们那里住,但她确实没退房。我也正纳闷呢,她不住那儿干吗还要租着那地儿,每月白交房租。”女人说得够明白,但帅歌还是很迷惑。 她接着说:“我猜想,她不退房也许还会回来住的。看你这人脾气不坏,不像气走老婆的人,我告诉你,你老婆虽然人有些古怪,但却不是那种人。”看样子女人把粟麦当成帅歌的老婆了,帅歌感到很意外。不知出于何种心态,他脱口问道:“不是哪种人?”女人狠狠白他一眼:“哪种人,你说哪种人?她长得那么漂亮,却混得那么惨,除了喝自来水,啃面包,还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你说说,她做没做对不起你的事?” 帅歌听到这话,呆立无语。走出中心市场,管秦立时火冒三丈。 他涨红了脸,指着帅歌大骂他没道理,好端端地气走老婆,还好意思从乡下跑到城里来请自己帮忙找人,“简直丢警察的脸。你不介绍我的身份倒好,介绍了你,我这个一所之长今后在人面前如何抬起头,怎样在这地盘上混?” 管秦甩手大步走,大口喘粗气,一直走到他的车子旁边才缓过劲。他回过头,看帅歌一脸无辜和失落,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 第61页 两个人一时无语,默默坐在车里,管秦点燃一支烟,抽了一口,又扔出窗口,接着又回过头,语气关切地问道:“你们俩究竟怎么了?” 帅歌说:“什么你们俩怎么了?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怎么会管不住老婆,让她离家出走呢?” 管秦的话让帅歌失魂落魄,无比心痛。他埋下头,有些神志恍惚地抓着头髮,一言不发。 看到帅歌一下子变成这个样子,管秦动了恻隐之心,不忍心再追问了。这是管秦第一次看到一个男人内心最脆弱的一面,他有些吃惊,也有些意外。 为了缓解气氛,管秦没事找事打电话,完了把手机放回公事包,抽出一支香菸叼嘴上,又抽出一支递给帅歌。帅歌沖他摇摇头,然后长长舒一口气。 “说吧,下一步还有什么行动需要我配合。”管秦抽着烟,拍拍帅歌的肩膀。 帅歌说:“我想通过邮局查找她。因为她每个月都要去邮局汇一次款。” 帅歌口气坚决,态度与刚才判若两个人。 “你确定她只在同一家邮局汇款吗?” “不,不确定。以前她在和州路邮局寄过,因为她当时住那儿。” “那你知道她现在住哪儿,会在哪个邮局寄?” “不知道。” “再说了,你也不确定她哪天寄,就这么一天天等着,守着?全市那么多家邮局,你有分开身术不成?” “我可以在全市各邮局备案,请求他们协查。” “笑话,人家凭什么理你?” “就凭你。你是这儿的地头蛇,你说话一定管用。” “嘁。我不干。” “你不干也得干,不然我每天缠着你。因为在宝灵只有你能帮我。” “这么噁心的话亏你也讲得出来。不过我听了挺开心的,哥们儿,我决定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 “啊?是真的吗?” 帅歌惊喜地睁大了眼睛。 “别神经。听我说,我有一发小哥们正好是市邮政局管业务的副局长,我们这就找他去。” 管秦说完扔了菸头,一脚踩下车油门,发动了引擎。 管秦带着帅歌在街上转了两圈,找到一家很前卫的理髮店,把帅歌按在活动椅子上,对前来招唿生意的理髮师说:“给这哥们儿吹一个忧郁王子陆毅的髮型。” “管秦你干吗把我弄得这么矫情?”帅歌不明就里,抗议着。 “你不知道,我那哥们儿有一嗜好,写诗,特浪漫。一会儿你要用悽美的爱情故事打动他,可千万不要说你是警察,他反感警察,包括我在内。” 吹完头髮,管秦又带他去市中心一家超市买了一套休闲装和一副平光眼镜,并且要他当场在试衣间换上。拿着身上的旧衣服在出口处付款时,收银员用惊诧的眼光扫了他一眼,让他心惊肉跳。收银员平生第一次看见有在试衣间就把新衣服换上的男人,而且这个收银员对帅歌长得帅和天衣无缝的好身材有着极大成见,恨不得把他当成时下吃软饭的“鸭子”,对他横眉冷对。 回到车上,帅歌在挡风玻璃上照照自己的样子,忍不住回头望着管秦:“说说,这傢伙是谁呀?简直噁心死了。” 管秦笑得直抽气:“呵呵,是靳东吧。” “靳东是谁?” “是个很帅的电影演员。跟你长得一模一样。” “是吗?那刚才超市收银员不会拿我当那小子吧?怪不得,眼神忒陌生。” “哈哈,你不要再说了,再说我可尿裤子了。”一阵狂笑,管秦已是上气不接下气。接着,他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手提纸袋,里面装着一套精装版《裴多菲诗集》。他把那厚厚的诗集捧给帅歌,要他赶紧在去苏荷酒吧的路上熟悉诗人的生平简歷,“最好是能用速记法背下一两首诗,待会儿保准你用得上。”管秦叮嘱。 帅歌当即翻开书,从扉页到底页,一共用了两分钟时间。 两个人八点三十五分来到市邮政大楼斜对面的苏荷酒吧,推门而入,一眼就看见一个气质绝对非凡的傢伙坐在小提琴手身边,摇摇晃晃地沉浸在自我陶醉之中。 管秦介绍,这就是他的髮小戴春——戴副局长。 帅歌在靠窗座位上坐下。第一次戴眼镜,感觉不习惯。他往上推一推从鼻樑上轻轻滑落的眼镜,向戴春点点头,表示歉意。他说:“戴局长百忙之中拨冗前来,在下不胜感激,也不知道戴局长想喝点什么,这样吧,我叫侍应生来,管秦你点吧。” 戴春毫不客气地说:“千万别让管秦点,他是个粗人,只会点白酒。这样吧,我来点一瓶威士忌,正宗法国威士忌,怎么样?” 帅歌随声附和:“好的,就威士忌。” 在侍者上小吃和点心的时候,帅歌转头朝窗外擦了擦额头上冒出来的汗。管秦不失时机地拿出那套《裴多菲诗集》,小声说:“这是帅歌特意给你的,不知道合不合你的意。” “哎哟,裴爷的家底儿呀,我太喜欢了,太合我意了。”戴春高声大叫,满脸笑得阳光灿烂,明亮耀眼。 第62页 “怎么样?牙还好吧?”管秦附在帅歌耳朵边上小声问。 帅歌倒吸一口凉气:“酸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对了,我要给你们背诵裴爷的诗——《我愿意是激流》。”戴春摘下眼镜,露出闪烁的目光和愉悦的笑容。“噢,对了,在我朗诵之前,我想请问在座的各位,有谁能够告诉我这首诗的简单背景?”管秦一听此话,赶紧悄悄碰了碰帅歌。帅歌硬着头皮站起来,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说:“《我愿意是激流》是裴多菲献给未婚妻尤丽亚的一首情诗。诗人热情、真挚地向爱人倾诉衷肠,咏唱对爱情的渴望与坚贞……” 戴春热烈鼓掌:“好好,说得太好了。下面我就给大家朗诵这首着名的情诗——” 我愿意是激流, 在山里的小河, 在崎岖的路上, 岩石上经过…… 只要我的爱人 是一条小鱼, 在我的浪花中, 快乐地游来游去。 我愿意是荒林, 在河流的两岸, 对一阵阵的狂风, 勇敢地作战…… 只要我的爱人, 是一只小鸟, 在我的稠密的 树枝间作巢鸣叫。 我愿意是废墟, 在峻峭的山岩上, 这静默的毁灭, 并不使我恼丧…… 只要我的爱人 是青青的长春藤, 沿着我荒凉的额, 亲密地攀援上升。 我愿意是草屋, 在深深的山谷底, 草屋的顶上, 饱受风雨的打击…… 只要我的爱人 是可爱的火焰, 在我的炉子里, 愉快地缓缓闪现。 我愿意是云朵, 是灰色的破旗, 在广漠的空中, 懒懒地飘来飘去…… 只要我的爱人 是珊瑚似的夕阳, 傍着我苍白的脸, 显出鲜艷的辉煌…… 在戴春朗诵诗的时候,帅歌悄声问管秦:“搞定啦?” 管秦说:“搞定了。” 帅歌心里有了数,脸色也有了几分酒意。 他在私底下对戴春啧啧惊奇,觉得他的记性不错,都这年纪了,还能完整地背下这首长诗,换作自己,就只记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酒过三巡,由管秦代言,叙述了一个悽惋而又动人的爱情故事,故事的男主人公就是帅歌,女主人公就是帅歌正在苦苦寻找的爱人。 “帮帮他吧,戴春。帅歌可是一个至情至性的人,你不帮他,他心中的爱情花朵会枯萎的,爱的河流也会干涸……”管秦声情并茂,几欲泪下。 “好吧,我明天一上班就帮他办这件事。” 戴春其实是真的感动不已,他点头答应,并且由衷地发出赞嘆:“真的真的好感动,没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如此美丽崇高的爱情。” 管秦趁热打铁,顺水推舟:“那好,我们现在就拟订一个方案。帅歌,把你的想法跟戴春谈谈。” “是。”帅歌精神抖擞地答应一声,不自觉地亮出了警察风范。 ●失手 第十八章 翌日一早,帅歌敲开戴春的门,把一个u盘拿给戴春。戴春从里面拷贝一张粟麦的照片,保存在自己的电脑里,然后,帅歌从公文包里摸出一支原子笔,在纸上记下一行字:宝灵市乌宿镇八家村棉花收,宝灵市和州路321号帅歌寄。 “棉花?”戴春看了一眼帅歌递上的纸条,立刻笑了,“棉花,这个名字好记啊,我现在立即就把这两个地址和照片发到所有的营业前台去。你就等好消息吧,只要你的爱人还来邮局给这个棉花寄钱,我们就一定会替你锁定目标。” “她在任何邮局寄钱,你们是不是都知道呢?”帅歌问。 “当然,我们的电脑是联网的,只要有人时刻盯着前台,她一来寄钱,我们立刻就能知道她是在哪家邮局办理业务,然后,马上通知业务员缠住她。怎么样?” “太好了,这样布控万无一失。”帅歌一个不留神,熘出了专业术语。 戴春两眼逼视着帅歌,不客气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警察啊,管秦没告诉你?”帅歌态度诚恳地说。 戴春将信将疑,心里一阵不快。但他马上就释怀了。他站起来给帅歌倒了一杯茶,很认真地对帅歌说:“你能这样说,我很高兴。说明你没把我当外人看。” “你不是讨厌警察吗?”帅歌笑着问。他喝了茶,抹了抹嘴,露出灿烂的笑容。 “现在改变了。” “你确信改变了?” “确信。” 两个人嘿嘿笑了。 上午十点左右,市中心邮政大楼营业厅十分忙碌。粟麦特意选择这个时候进了邮政大楼营业厅。 几个窗口同时提供储蓄汇兑服务,她选择了一个人比较少的,排在最后。粟麦东瞧西望,发现营业厅装有很多监控摄像镜头,就自己站着的位置和角度,起码就有两个监控摄像镜头正对着自己拍摄。如果轮到自己办理业务时,拍摄镜头会更集中。 第63页 “不好,”粟麦在心里暗叫一声。自己左眼角最近长了一块小褐斑,眼袋也比较明显,可能是长期睡眠不足造成的,放大到视频里面看,简直无比丑陋。 粟麦的心脏狂跳不已。她几乎是用愤怒的眼神盯着摄像头,心想,在这种场合下,任何人都不可轻举妄动,也没有所谓隐私和肖像侵权争辩可言。总之,每个来这里办理业务的人都要接受这种合理的侵权,还有严格挑剔的身份确认和审查。粟麦很不情愿自己的影像留在这里,以免以后被公安局查出来。想到这里,她真想转身逃出大门去。 幸好这时轮到她了,粟麦紧张地吸了一口气:“我汇款。”说着,把一张填好的汇款单和三千元现金递进窗口。 营业员接过钱和单子的一剎那,粟麦有一种解脱的轻松。 “单子填得不对,重新填。”通过扬声器传出一个刺耳的声音,接着,填好的单子和钱一併被扔出了窗口。 “怎么不对?我以前都是这么填的。”粟麦对着窗口说。她发现自己紧张得连声音都变调了。 “汇款人地址也要写清楚。去一边填,下一位。”扬声器里再次传出声音。 粟麦想解释一下原因,但话还没出口,就被挤到了一边,她只好满心委屈地拿了钱和单子,去一边重新填写。这次她比较小心,在收款人地址和姓名栏里写上宝灵市乌宿镇八家村棉花,在汇款人地址和姓名栏写上宝灵市和州路321号帅歌。 粟麦这次多了个心眼,她没有把钱和汇款单同时递进窗口,而是只递进单子,意在请营业员先看看合不合格。经过这样来回折腾,营业员脑子有了印象,她仔细看了看粟麦填写的汇款人地址。 营业员的样子有点怪异,好像看得很仔细,也很费力,突然,她抬起头,认真瞟了粟麦一眼,然后拿起滑鼠点击电脑上刚刚还在显示的一个图像,注视着屏幕,接着又一次仔细看了看粟麦本人。 粟麦很敏感,还在业务员用滑鼠进入电脑另一个程序时,她感觉非常不妙。 时间过得特别慢。后面排队的人在催促,但营业员不予理睬,她把单子再次放在柜檯上,慢慢推到粟麦面前,并且站起身说:“请你再填写一下你的手机号码。” “什么?电话号码过去一直是不用填写的呀。”粟麦已经明显感觉对方是在故意刁难和拖延时间。 “对不起,请你填一下,这是新规定。” “我……我没有手机。” “那就填家里的座机号码。” “我刚来宝灵,住在一个很便宜的旅馆,那里好像没有电话,有我也记不祝”粟麦编了一个谎言。 “那,你的单位呢?你在哪儿上班?” “我在找工作。”粟麦露出满脸歉意,“可是,还没找到呢……” 营业员盯住她的脸仔细看了又看,这时,另外一名女职员也看出端倪,走过来附在她耳朵边上悄悄低语,然后那位女职员便走到隔壁经理室去打电话。 粟麦明白,必须马上离开,可是她一时想不出脱身的好理由。望着虎视眈眈盯着自己的营业员,还有大厅里游来晃去的保安,她不敢轻举妄动。 粟麦的思维陷入了恍惚的空白中,眼前一片黑暗,仿佛突然瞎了,聋了。情急之中,她干脆闭目深吸一口气,寄希望于神明保佑,出现奇蹟,拯救她脱离困境。 奇蹟当真就在这一刻发生了。一辆警车突然鸣响着尖锐刺耳的喇叭,向邮政大楼疾驰而来,车上的警灯闪烁着耀眼的光芒,电子喇叭里传来警告所有车辆和行人紧急避让的声音。接着,一群荷枪实弹,全副武装的警察冲进营业大厅,两人一组分散把守大厅所有进出的门。 “出什么事了?” 人们一阵骚乱,纷纷打听。在警察的干预下,才渐渐安静下来。 粟麦差点晕倒在地。她没想到警察来得这么快,看来自己今天是在劫难逃了。 “棉花,对不起,我不能再帮你了。可惜最后一笔钱没能给你寄出去……” 一行泪水漫过粟麦的脸颊,滑落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 业务主管和警察一起走进营业厅,很快走进营业间。营业间所有职员看见主管来了,一个个“唰”地站起来,每个人的眼睛都盯着主管和警察。 “出什么事了?”营业间负责经理问道。 警察和主管都没说话,过了几秒钟,主管叫大家:“都坐下,请各自回到自己的岗位,好好配合警察的工作。” 看着粟麦的营业员也听从主管命令,坐回自己的位置。 主管将警察介绍给经理,随后和他礼貌地握手告别:“我和他说过了,他现在听你指挥,你想做什么事直接和他说就行了。我还有别的事要忙,失陪了。” “好的。我是市刑警队的,我叫王涛。”警察面向大家作自我介绍。 “王队长你好,我是这儿的经理,有什么事情请吩咐。” 粟麦凭直觉迅速判断出警方此次行动并不是针对自己来的。她认为这种充分显示威慑力量的警方战术,绝对是在出现重大刑事案子时才会使用。 王涛掏出一张写有户主名字的纸条,递给经理:“请赶快查一查,你们这里有没有这个人的帐户,他的钱是不是被取走了。” 第64页 经理转身将纸条交给刚才纠缠粟麦的女职员,回头客气地招唿王涛说:“劳驾你稍等片刻。” 名字打进电脑后,王涛站在女职员身后,眼睛一眨不眨注视着屏幕。 “看吧,果然不出所料。”粟麦不由得微微一笑,自己显然不配应付这种场面,一个小小角色而已。 “有这个人的帐户。不过,他的钱已经全部被取走了。”女职员回答道。 “什么?”王涛跳了起来。 “一个小时以前,他从红星路邮局取走九万。”女职员接着小声补了一句,“半小时前在我们这儿取走九万。” “靠!”王涛在地上狠狠跺了一脚,脸色很难看地转身走了。 王涛转身一挥手,大厅里的警察也迅速撤退。 很多人一齐涌到门口,只有还没办完业务的人继续留在大厅。 “哎,”女职员醒悟道,“刚才柜檯前那位小姐呢?人怎么不见啦。” “快,快给戴局长打电话,那女的跑了。”女职员大喊,懊恼极了。 其实,粟麦这时还能听见窗口内女职员的叫喊声。只是她现在已经脱离了险境,到了安全地带。以她的经验,只要跨出这道门,再迈出三五步,就可以打到计程车,然后从容不迫地逃之夭夭。女职员如果出来追她,却要绕几个弯子,出几道门,等到她赶来,黄花菜都凉了。 粟麦异常兴奋,眼睛波光闪闪,却突然靠在门边不动了。她看见帅歌推开另外一个门,快步朝大厅里走去。 粟麦明白了。原来女职员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这位爷的杰作。 这个人可是粟麦日思夜想,想见又不敢见的人。她下意识地张开嘴,将手伸出去,仿佛想隔着玻璃,隔着距离,隔着空气抓住他,死死抓住他不放……然而,她终究没有让自己那样做,也没让自己喊出声,她快速转身,边走边挥手招唿的士,同时,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大厅,加快脚步朝的士走去。 帅歌问了营业员几句,就勐跳起来,扑向大门口。透过营业厅的玻璃门,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侧身,低头,弓腰钻进计程车门。他拼命地跑过去。吴尔正在公司办公室与企划部经理一起谈gg的事,电话响了,是棍子打来的。棍子告诉吴尔一个坏消息,说“那女的跟越冬有来往。” 吴尔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他们怎么会有来往?” 棍子说:“不会错,我都盯了她几天了,她这几天都跟他在一起,两人还一起出去採访。” 吴尔嵴背一阵冰凉,半天没吱声。 “喂,喂喂,大哥你说,下一步怎么办?” 棍子声音由远而近,吴尔醒过神来。他说:“看看他们都接触些什么人,这些人和我们有什么业务关系,还有,这些人都跟他们说了些什么,统统给我查清楚。” 棍子说:“要不要把越冬做了?反正留着是个祸害,迟早的事。” 吴尔突然发火,大声训斥棍子:“你手痒了是不是?没脑子的猪,你不会想想别的法子?就他越冬干的那点事,给公安局一个举报电话,就把他吃饭的傢伙端喽。” 棍子说:“这傢伙最近几乎关张没干活,抓不到他的证据。” 吴尔火气更大地骂道:“猪,一群猪。我养了你们这群猪狗不如的东西,干脆,你们拿刀来先把我宰了,不然,迟早别人也要把我们一个个像宰猪一样给宰了。” 吴尔说这话不是没有根据的。当初他是怎样收拾越冬的,他记得很清楚。而且他也知道,越冬总有一天会来收拾自己。只是他没想到越冬将仇恨埋藏了很久,现在要借顾月的力量报復自己,而这个顾月心里埋藏着对自己更深的仇恨,凭她与市长的特殊关系,想整死自己,绝对易如反掌。 “妈的,这个女人太恶毒,老子决不会轻易放过她。” 吴尔刚挂电话,电话马上又响起来。正好一肚子火没地儿撒,开口就骂人,不料电话是叶稷打来的,他马上换了一副面孔,满脸堆笑地说:“呵呵,原来叶总啊,我刚才正在和企划部经理商量gg的事,现在正好跟您汇报。” 叶稷说:“算了吧,汇报就不用了。我看在老乡的分上,告诉你一声,你这个gg,我们社委会研究决定,暂时不做了。” “不做了?怎么回事?” “缓缓再说吧。” 吴尔听叶稷话里有话,忙问:“不是都已经签合同了吗,你们怎么说变卦就变卦?” 叶稷听他如此说话,很不高兴。“你怎么说话呢?究竟是我们变卦,还是你做事不讲游戏规则?” 吴尔一听,急了,说:“我怎么不讲游戏规则?这话您可不能乱讲,好讲不好听埃” “你敢保证没干坑人的事?还嘴硬。我提醒你,是在帮你,好心当成驴肝肺,哼。” 吴尔被抢白得浑身不自在,身体有些发僵,呵呵讪笑道:“您言重了,我怎么敢坑人?您是不是听到什么了?” “我能听到什么,我不过就是听到你的生态家园没有下水道。” “谁说的?谁这样胡说八道陷害我们?” “谁?谁敢陷害你吴董事长?说来听听?我是在我们一个记者的录音笔里亲耳听到的,既然你说是胡说八道,那就让她把那东西送到该送的地方去,让事实出来说话好啦。” 第65页 “哎呀,叶总啊,别别,您还是饶了我吧。我跟您说实话吧,那工程虽说是到手了,但方方面面还有很多纠葛没扯清,您也知道,等到扯清这些麻纱,得花多少时间和银子啊,我,我这不就是一个权宜之计,暂时缓冲嘛,往后……” 叶稷打断他的话:“往后你再做手脚,来个金蝉脱壳,让别人当替罪羊,这是你的一贯伎俩。” 吴尔额头上青筋暴露,整个人接近疯狂。 “我告诉你,这种事情影响很坏,在没有水落石出之前,我们是不能对你的这项工程进行盲目宣传的,所以我正式通知你,宣传合同取消了。” 吴尔强笑道:“看你吓的,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叶稷正色道:“你不怕,你当然不怕吶。你有那么多门路,又有那么些伞罩着。我怕,行了吧?我告诉你,我是看在老乡的分上,把这天大的秘密暂时给你压了下来,但究竟压不压得住,就看你的运气了,希望你以后好自为之。” 吴尔的脸白一阵青一阵:“叶总,你的情我吴某记着呢,有机会我一定报答的。不过,我对这件事依然很生气,我生气的不是你,而是你们那位记者。我也不知道你们那位女记者到底跟我有什么深仇大恨,她不放过我,我也不会放过她的,有机会你提醒她一下。” 叶稷听出他这是在恐吓,不禁火冒三丈,说:“好,好,我给你转达。”说完,挂断了电话。 “这事什么地方出了纰漏?怎么就捅到媒体那里去了?难道真的出了家贼,不然,就像华丽家园3号楼那样的事情,怎么会一清二楚曝光在公众面前?华丽家园3号楼的事情可是有人挡着,对对,就是叶稷说的替罪羊,而生态家园……”吴尔想起这件事就头痛。他吩咐财务部给叶稷的私人帐户划笔钱过去之后,久久地靠在沙发上犯起了迷煳。 吴尔没什么过硬的靠山后台,生意场上全靠金钱铺路冲锋陷阵。这些年,他靠着这点手段,铺平不少路,也挣了不少钱,但是,有钱的日子并不代表就是有尊严的日子,虽然他现在对钱已经感到漠然,但由于惯性使然,却在如何挣钱的尺码上要求更宽。一直以来,他对自己只有一个要求:“与时俱进,雄心勃发”。而他的信念则是:“要想获更大利,就得冒更大险。”,基于这个信念,当初他挖掘第一桶金就开始了阴谋策划,不惜一切代价,把合伙人越冬投入在公司帐上的所有资金全部化为乌有,而且还不留痕迹。所以说,他现在拥有的过亿资产,至少有一半是属于越冬的,但越冬却完全没有能耐通过正当途径为自己讨回公道。 眼下正是国际金融风暴席捲全球之际,国内很多房地产商家都偃旗息鼓,蛰伏起来,休养生息,静观其变。然吴尔却不这么看问题,他认为在这种房地产泡沫导致潜在金融风险的危急关头,他应该挺身而出,力挽狂澜,点石成金。所以,他冒着要么破产,要么获得极大利益的风险,用金钱和利益双轮驱动,获得开发宝灵市政绩工程——生态家园的建设项目,为此,他几乎将所有的资金都套在了生态家园这个项目上。如果他能把生态家园的楼盘在这金融危机时刻盖起来,并销售出去,那他将大获全胜,大功告成,同时也获得更大的利润。 “哈哈,先生,您有电话了,请接电话吧!” 吴尔的电话彩铃突然大闹,打断了他的沉思。他坐起身,接听电话。 “老闆,我是瘦马,我有新的情况向你报告,你要我跟踪的那个女人原来是只鸡。”电话里传来瘦马兴奋的声音。 吴尔就像被人使了定身法,身子一下子僵住了。他茫然地说:“鸡?怎么可能?” 瘦马说:“真的,老闆,不骗你。我和棍子分了工,他盯她白天,我盯她晚上,我看见她晚上7点钟准时出门,打扮得怪怪的,往红蜻蜓大厦去了,我就一路跟着她,看她究竟去干啥……” 吴尔打断瘦马,说:“你他妈的能不能简单点说?” 瘦马说:“是是。简单点。她去了地下按摩院。” “完了?” “完了。” “啊呸,去按摩院就是鸡?你脑子灌水了?” “哦,不,她在那里干按摩,不是鸡是什么?” “你怎么知道她在那里干……干那事儿?” “我起初也不相信,心想她可能是去那里放松放松,可是蹊跷啊,她一去就是好几个钟头不出来,后来我就悄悄进去打探,终于知道她是在干那个……” 瘦马的啰嗦劲又上来了。这次吴尔没有打断他,让他尽情地啰嗦。 瘦马说:“后来我又想,既然如此,那咱哥们也名正言顺地享受享受她的服务,干脆,近距离接触一次,看看她究竟是什么人,然后顺手牵羊把她搞了,弄几张照片在手上,往后我捏死她,整死她。我看她还有什么脸面在报社混。” 吴尔说:“你做成了吗?” 瘦马说:“没……没做成。” 吴尔说:“为什么?” 瘦马说:“她有保护伞罩着。” “谁?” 第66页 “老局长的千金。” “阿姣?” “是她。阿姣对她可好了,每晚只规定她做三个钟,而且做什么人都由她自己挑,她不肯干,阿姣那里就给她挡驾。哎,你说,阿姣怎么就对她那么好?她究竟是什么来头?” “我怎么知道她什么来头?阿姣对她好,那是因为她们是一类人。” “你是说,她们都是当官的子女,个性都很叛逆,喜欢干些亦正亦邪的勾当,寻找强烈的快乐和刺激?” “你的思路不错,继续说。” “听说,市长的女儿在报社工作,会不会就是她?我是说,她用了化名,对,肯定是用化名,她在按摩中心也是用化名。” “什么?她还有化名?” “是啊,叫棉花。” “棉花?”吴尔心里一怔,仿佛什么都明白了。原来这傢伙还真是越冬的一个棋子,这棋子想过河将老军,哈哈,越冬呀越冬,你总是搞这种小动作,赔了夫人又折兵。吴尔对自己说:人家把一个又一个叫棉花的美人间谍安插在你身边,你倒好,来者不拒,统统一网打荆吴尔一拳狠狠砸在沙发上,脸色青黑。 “老闆,你怎么啦?怎么不说话?”瘦马说。 吴尔不紧不慢地说:“你先别惹阿姣,她老子目前还有些势力,我们惹不起。至于那个棉花是不是市长的女儿,我很快有办法查出来,等等吧,总有机会收拾她的。” 夜深了。粟麦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嵴椎整形专家按摩中心,她的影子投在红蜻蜓大厦广场前的路灯下,一直晃悠在吴尔的豪华轩逸车窗玻璃上。 吴尔仔细打量着霓虹灯下的gg牌,“嵴椎整形专家按摩中心”是新开张的,他看见门口竖立着一块很气派的牌子,上面有专家的介绍和中心地址电话。 不错,这个叫棉花的专家应该就是顾月,顾月就是帅歌。 吴尔还记得顾月曾经以帅歌的身份告诉过自己,她是学医的。 哼,这个女人还真是一个传说中的百变女人。吴尔兴奋不已。 自从那天看见棉花在和洲路邮局拿着一个信封找什么人,吴尔就多了个心眼,他觉得这里面有问题,很值得探究。他抱着不入虎洞焉得虎子的信念,反覆在棉花身上下工夫,终于将谜底揭开,让一个可疑而又可怕的事实呈现出来:原来棉花寻找的那个人叫“帅歌”,这个帅歌不明不白地给棉花寄过多次钱。从某种迹象表明,这个帅歌有可能就是棉花怀疑的杀夫仇人。吴尔很吃惊,愣了几秒钟之后,突然脑子开了窍,明白了这一系列戏剧性巧遇背后所包含的机巧。原来,棉花要找的帅歌就是顾月,而顾月搞不好就是一个杀人逃犯。 没错,她肯定是一个杀人逃犯,要不然她怎么会有那么多可疑的身份和超人的本领。哈,老天你真是会开玩笑,你给大家开了这么一个滑稽而有趣的玩笑,哈哈哈哈。吴尔忍不住仰天狂笑。 一阵狂喜之后,吴尔竟然控制不住有一丝悲伤,他没有当着棉花的面揭开这个谜底,他的情感受到某种暗示的控制,有了惺惺相惜的同情,他甚至想利用这个把柄掌控顾月,让她成为自己的帮手,尽快消除那些无形的危机。但他很快就冷静下来。理智的他很明白,对于这个顾月,不能再幻想什么,这个女人是空前绝后的叛逆,死有余辜的怪胎。 当他看见这个女人由红蜻蜓大厦走出来,心里冒出的想法更是让人吃惊:“这个时候,突然把车开过去,撞死她是不是很容易,也很过瘾?”他的双手激动得发颤,几次点菸都没打着火。 吴尔注意到顾月只顾低头走路,神情很疲 惫。 一辆又一辆货运卡车、摩托车、小车不时从吴尔身边边轰隆隆唿啸而过,尽管他关闭着车窗,还是能够听到巨大的震动声音。320国道是宝灵市区主要交通干道,即使在深夜,穿市而过的公路上货运车辆的往来也十分繁忙,川流不息。 吴尔睁大眼睛,跃跃欲试。 顾月已经快走到广场中央了,再走二十几步就接近计程车停靠的位置。看样子,她是想要打计程车回报社。 一辆计程车在广场外侧车道上横道拐过来,慢慢停靠在广场边。看样子,这是一个比较熟悉这里停车环境和客流量的老计程车司机。刚才他横道时的从容,让隔着十几米远的吴尔看得清清楚楚,心想顾月如果上了他的车,自己就是想下手,恐怕也很难了。 他的身体紧贴在座椅靠背上,车窗外的红蜻蜓大厦浑身披满五颜六色的霓虹灯,一息一亮,变幻莫测,像一头张狂的怪兽,从漆黑的夜空中张牙舞爪向他扑面而来,这种威逼和震撼的恐怖信号不停地传递到吴尔的头脑中,然后蔓延到全身血管和细胞,让他情不自禁想扯起嗓子大喊一声,,他希望那辆计程车因为受惊被疾驶而来的大卡车当场撞翻,压碎,计程车司机的身体被几十吨重的货物和轮胎压成一滩模煳的血肉。 吴尔盯着计程车看了几秒,用力一打方向盘,黑轩逸一个快速敏捷的左转弯,突然拐入广常 计程车司机被黑轩逸的举动弄迷煳了,手里刚点燃的烟忘了吸,睁大两眼看着这辆车,不知道它要干什么。 正在广场值班的巡值也一左一右回过头,同时盯着吴尔的车。两个人手里的电子高音喇叭同时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警告黑色轩逸赶快退出广场,广场上空的电子监控器也闪烁起雪亮耀眼的灯光,提示这里不准进入。 第67页 吴尔侧脸看了粟麦一眼,非但不转向避开,反而踩下了油门,冲着粟麦狂奔上去。不远处的计程车司机清楚看见这一幕,吓得脸色煞白,几乎从座位上跳起来。也许是不愿看到粟麦被撞飞出去,然后再跌到地上的惨状,他赶紧闭上眼睛,长长吸了一口气。 黑轩逸发出尖利刺耳的剎车声。 “完了。”计程车司机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想,光听这惊心动魄的剎车声音,就知道那女的完了,肯定是血溅当场,惨不忍睹。 剎车声停了之后,他慢慢睁开眼睛,不敢直接朝黑轩逸附近看,视线首先落在一个遥远的地方,首先看清楚的景物是血红的“红蜻蜓”三个闪亮大字,再把视线放下来,缓缓移动,他看见粟麦还站在那里,看着她前倾的身子距离黑轩逸不过五公分之遥。因为亲眼目睹了刚才的惊险一幕,他感觉无比刺激,脸上洋溢出抑制不住的兴奋光芒,替粟麦感到幸运。 等到他醒悟过来,他发现黑轩逸正急速偏向,沖向反向车道。他清晰看见开黑轩逸车的人脸上极度兴奋和疯狂的表情。 他抖抖索索摇下车窗,冲着还在发愣的粟麦大声喊:“喂,你快上我的车,我帮你去追那辆车。” 粟麦很快上了计程车。 计程车司机来不及在前面拐弯,也学黑轩逸直接闯进广场,然后一个急转弯,冲出值勤的围堵,拐上320国道。 计程车一直追出去近千米距离,才发现黑轩逸的踪迹,计程车司机看见它从迎面而来的一辆货车旁一掠而过,估计车速已飈升到了一百二十码,计程车也暗暗加速,紧追不捨。 黑轩逸的主人好像从车外后视镜看见了尾随的桑塔纳计程车,再度加快了车速。 计程车司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心想这人简直就是一个疯子。这段路不是高速公路,而是穿市国道,很多意外随时可能发生,而这个疯子以这样的速度飙车,简直就是自杀。 计程车疾驶了很长一段距离后减慢了车速,司机开口说道:“对不起,我追不上它了。这小子在玩命,我不能陪他玩儿。很抱歉,我到现在还没看清它的车牌。” 粟麦一言不发。从上车到现在,她一句话也没说。 “小姐,你是干什么的?那辆车你认识?”由于粟麦是从红蜻蜓大厦出来,计程车司机下意识把她当成了小姐。“你是不是得罪有钱人了?虽然人家今天没下手,但那是对你的警告。小姐,说实话,我本不想管闲事,是这事来得太突然了,我完全不由自主地作出了这样的反应……现在,你说句话,我们还追不追?”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粟麦也发觉黑轩逸从320国道上消失了。 “这附近有几条岔路,有一条通往豪华住宅小区,黑轩逸有可能去了那里。”计程车司机转过头看着粟麦,希望得到她的示意。 “不追了。”粟麦终于开口说话,“回头,去《宝灵日报》。” “干吗去报社,不去派出所?你搞清楚没,报案和爆料,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计程车司机没有想到粟麦突然递给他一张钞票,说:“你走不走?不走我下车。” ●失手第十九章 被业务固定在电脑前的越冬,连续工作了好几个小时,直挺挺的身体很是僵硬,他想站起身活动活动,抬起头来,却忽然发现粟麦正站在他的眼前。 他的脸竟然“腾”地一下红了。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他用双手捂住脸,并使劲搓揉。“你怎么来了?有事吗?” 越冬脸上有了充血般的红润,明亮的眼睛掩饰不住心中的真实想法。 粟麦把一叠钱放在越冬面前。越冬看了看她,笑说:“怎么?给我行贿啊?” “我想帮助你表妹棉花,请你把这笔钱转交给她。另外,请你替我保密。” 越冬不解地说:“为什么要保密?” 粟麦说:“不为什么。学习雷锋好榜样,做好事不留名,这样解释可以吗?” 越冬扑哧一声笑出来:“我真佩服你的行事风格。好,我替你转交,不告诉她真相。” “我……今天……” 粟麦本想说出昨天在邮局寄钱遭遇警察的事,但她临到出口又变了话:“越冬,我打算再找那个知情人核实一下他的录音真实性,你陪我去吧。” “你决定写内参还是向上面汇报?”越冬问。 “我们老总找我谈过话,他说如果知情人说的情况是真实的,他支持我向上面汇报。所以我想抓紧时间做这件事。” “嗯,好的,稳重一点没错。”越冬很爽快地答应了。 越冬带着粟麦去找那个张某。 两个人走在路上,粟麦用看似很随意的口气说:“越冬,你能不能叫你表妹别当保姆了?” 越冬:“为什么?” 粟麦:“她不是有三个孩子吗?孩子那么小怎么离得开娘呢?你叫她回家带孩子吧,以后,我会帮助她。” 越冬:“哎,顾月,你与她素不相识,你怎么知道棉花有三个孩子?” 粟麦:“这个……上次是你说的呀,你忘记了?” 第68页 越冬皱着眉头说:“哎,奇怪了,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可能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吧。棉花的遭遇很值得同情,我想帮助她,但又不想让她知道,怕她思想上有压力,所以我想不如就以你的名义帮助她,你动员她回家,怎么样?” 粟麦将谎言编得滴水不漏。 越冬看着她,半晌没说话。 粟麦敲开知情人的家门,他老婆态度冷淡地对粟麦说:“我老公失踪几天了。” 越冬心里迴荡起一种很不好的预感。粟麦耐着性子问,那女人一会儿说东,一会儿说西,问来问去也没有个准信。粟麦试探着想问问女人知不知道这件事,女人装疯卖傻说她什么也不知道。粟麦很失望,情急之下拿出录音笔,想激她一下,谁知这女人一听,竟然像个疯子,扑上前就来抢夺录音笔,粟麦护着不放,女人便使出全身的力气推搡,差点将粟麦从楼道上推下去。越冬不得不帮助粟麦保护录音笔,就在他刚刚把手伸出去,几个蒙面男子就沖了进来,其中一个大声喊着:“快,给老子打死这两个人,他们是入室抢劫犯。”说着几个人便围着越冬一阵拳打脚踢。粟麦说:“你们要干什么?你们蒙着脸,还诬赖我们是坏人,我看你们才是坏人,快住手,再不住手,我要报警了。”“报警?好啊,你快点吧,不然就来不及了。”为首的蒙面人一点害怕的意思都没有,掏出一把三角刀,一步步向粟麦逼过去。 “光天化日,你们就想杀人灭口吗?我警告你,这是犯罪!”粟麦的话让那傢伙一愣,就在这一瞬间,粟麦抄起沙发旁边的电话,飞快拨打了110。 电话拨通了,但还没等到人来接,蒙面人扑过来,一脚踢飞电话机,掉在地上的话筒里响着对方“喂喂”的声音,粟麦灵机一动,转身一边高声求救,一边拼命摔打东西,让对方听到这边现场发出的打斗声音。 蒙面人本来拿出兇器只是想吓唬粟麦,并没打算真杀她,粟麦这样做逼得他不得不铤而走险,拿着刀向她冲过来,粟麦下意识往墙角躲,结果把自己逼到了死角,没有了退路。眼看蒙面人的刀子就要捅过来,越冬突然扑了过来,正好扑在粟麦身上,刀子也就在同一时间刺进了越冬的背心。蒙面人红了眼,一不做二不休,拔出刀子,接二连三地向越冬身上乱捅,张某的老婆这时才清醒过来,冲进厨房,拿了两把菜刀出来一边疯狂挥舞,一边冲着楼道大声叫喊:“杀人了,快来人蔼—” 蒙面人逃走了。 挨了几刀的越冬血流了一地。他躺在粟麦的怀里,意识似乎还很清楚,眼睛睁得很大,用很吃力的声音问粟麦:“录音笔还在吗?” 粟麦满眼流泪,一句话说不出来,只是冲着他点头。 越冬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容,说:“好好保护……这是证据。”接着,吃力地掏出一叠钱,抱歉地对粟麦说,“顾月,抱歉,我不能替你做好事了,你自己交给她吧,她在城东锦溪花苑301……” 粟麦控制不住失声大哭:“越冬,你别说话。”她一边哭一边冲着张某老婆叫喊:“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120打电话?你真想他死在你这儿吗?” “不用了,不用叫救护车了……顾月,你应该知道是谁找人对我们下的手。你,要抓紧办这件事,不要怕,不要犹豫碍…你去叫我表妹棉花别在那里干了……你,现在就去告诉她……说我对不起她,没有好好照顾她,反而还给她添麻烦,你就对她说,说我交代她办的事情不用办了,要她赶紧回家,带孩子……好好地过日子……我……”越冬的声音越来越弱。粟麦只好把耳朵贴近他的嘴边,她眼里的泪水像开了闸似的“哗哗”流淌不止。 越冬脸煞白,嘴唇渐渐地也变得乌青。可他还在坚持告诉粟麦最后一个秘密,他说:“我利用你和棉花……替我报仇……希望你们别怪我……”这十几个字,越冬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在说,可到最后也没把它说话,他再也没有力气了,他浑身的血都快流干了。 粟麦也忍不住告诉越冬:“我知道棉花是谁,我曾经跟踪过她,我,我的真名叫——” “嘘——”越冬说不出话,但他做了一个制止的神态,并且努力地抬起手,颤抖地按压在粟麦嘴唇上,意思叫她不要说下去,仿佛知道她想说的一切。 粟麦使劲地抓住他的手说:“越冬,你是一个好人。你要坚持住,救护车快到了,快到了,就快到了……” “不,你放开我,快走开……别忘记自己的身份,不要让警察看见你,走,快走呀,把我的话告诉棉花……”看越冬的神情快不行了,但他似乎铁心要赶粟麦走,艰难地睁着眼,用一种哀求的眼神看着她,脸上挂着十分痛苦的表情。粟麦实在不忍心看着他这样,只好轻轻把他放开,流着泪一步一回头地离开。越冬望着她的眼神终于黯淡下来,接着,头轻轻一歪,好像是冲着粟麦点了一下头,就没有了声息。 粟麦一路狂奔来到城东,再折向北,拐进锦溪花苑高级别墅小区。这地方她上次来过,一辈子不会忘记。当时,她亲眼看见棉花掏出钥匙开门进了301号单体别墅,现在她知道是秀和的家。 第69页 粟麦在“嵴椎整形专家按摩中心”待久了,对秀和有了很深的了解,知道她是一个在感情漩涡里陷得很深的女人,这个女人的男人是一个非同寻常的男人,虽然秀和从未提起过他,但粟麦知道,她的一切烦恼和快乐都是因为他而引起。 粟麦在帮她做按摩的过程中,了解到她的生活状态以及与老公的关系很紧张,甚至从她隐隐约约谈话中了解到她老公与家中的保姆,年轻漂亮的棉花有了暧昧关系。她最担心的就是棉花最终取而代之,自己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粟麦是见过棉花的,对棉花也略知一二,知道她有可能干得出这种事情。关键是不知道秀和老公何许人,他有什么想法。粟麦对秀和得家事爱莫能助,只是有些同情她,觉得她是一个不幸的女人,在给她按摩时便常常开导她,用《新约.哥林多前书》里的劝诫,给她讲述什么是爱,爱是恆久的忍耐,恆久的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说这些话的时候,粟麦自己也很感动,因为她自己的心中正是装了这样一份伟大而又富于牺牲精神的爱。 在出逃的这些日子里,她心中最惦记的人就是帅歌。从精神到生理,帅歌都是她的主宰。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粟麦身体非常不适,情绪很焦躁,但她只要往报社新闻中心那间大办公室一坐,那种浓得化不开的男人身上的烟味、汗味,还有荷尔蒙的味道立马能让她的情绪安定下来。这个时候,也是她最想念帅歌的时候,她总是忘不了那次与他在车上的经歷,那次要不是使用了紧急预案,粟麦有可能当场晕倒在他怀里。她知道,帅歌的帅是一柄寒光闪闪的宝剑,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直抵心口,洞穿她的肺腑。理性并没有说服她的身体,身体内部恣意汪洋的感觉挥之不去,她真切地感觉自己无力抵抗这种生命的悸动。也就是说,她终于承认自己有了生命悸动的特徵,这可是她一生中真正的第一次。自从十多年前嫁给易非,她的心就基本上死了。易非在近十年里一直没有碰过她,她也不以为意,乐得清静。可是现在她才明白,那根本就不叫清静。清静对于别人是什么,粟麦不知道,但对于她来说,那是一种精神桎梏,身心自虐和慢性自杀……多少年来,她就像一个隐身人,在大家全都毫不在意的漠视下尽情挥霍青春,蹉跎岁月,她的离经叛道,独往独来,甚至一本正经,都像是一个没人搭理的傻瓜在人生舞台上独自表演,无人欣赏,又无人喝彩。而她的生命就像一棵无人问津的岸边花树,随风摆动,随水飘零……她感觉到自己太累了,不想再苦苦支撑下去,她想干脆与易非离婚算了,再找一个可以依靠,可以信赖的肩膀靠一靠,人生就该到站了。可是,她却不甘心过这样的大众生活,她也不可能将自己汹涌澎湃的感情彻底消灭。每天日出日落,每年花开花谢,她都在焦虑又无奈地等候着,一遍又一遍想像爱情与她邂逅,上前跟她打招唿,将她引入芬芳花径。 粟麦来到锦溪花苑,毫不犹豫按响了301号门铃,她算准了秀和这个时候不在家,家里只有保姆在打扫卫生,但当棉花打开门时,房子的金碧辉煌还是让粟麦有一种晕眩的感觉。 “你?”棉花打开门,神情一愣,但很快收敛表情。 粟麦情绪悲伤,面对棉花,一句话说不出来。 她注意到棉花的穿着很入时,已经完全跟数月前的判若两人。尤其是她看粟麦的表情很冷漠,很排斥,这种表情让粟麦感到了距离。 粟麦低下了头,激情与冲动使她下意识地把自己的身体用风衣紧紧裹住,仿佛害怕暴露心思,更担心自己承受不住痛苦和压抑随时逃离。 棉花没有请她进屋的意思,脸上的表情等于在告诉粟麦,我刚刚打扫过屋子,不想让人进来弄脏。 气氛沉郁凝重。 粟麦低头嘘唏不已:“你就是棉花?” 明明认识棉花,却要装着不认识,粟麦无法忍受这种虚假。对话陷入冷常 “是,我就是棉花,你是谁,有啥事?” 其实,棉花也一眼认出了她。她就是吴尔提到过的报社记者顾月。 有一次,棉花从吴尔包里翻出一叠她的照片,没沉住气,拿了去问吴尔,这个女人是不是他的女人,吴尔当时对她翻自己的包很生气,恨不得甩她一耳光。但他没有那样做,而是隐忍着,不动声色地问道:“怎么了?吃醋了?” “吃醋?你是不是脑子进水?就凭你这条老套筒,半天都灌不进火药,搂不开镗,凭你有再多的猎物也不是我的对手。”棉花乜斜着眼睛,轻蔑地说。 吴尔并不生气,而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仔细观察她的一言一行。 “说,她是谁?”棉花理直气壮地追问。 “她是我的这个——”吴尔轻薄地伸手在棉花的鼻子上点了一下。 吴尔并不否认事实的口气和态度激怒了棉花,她想,你吴尔再怎么无耻,遇到这种事总该象徵性掩盖一下,否认一下吧,这样做至少是对我棉花的一点尊重,可你倒好,如此厚颜无耻,理直气壮,完全拿我棉花不当回事,你凭什么?不就凭你有几个臭钱吗?敢这样玷污我,那好,从今往后,我也不会让你好受,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第70页 她哪里知道,吴尔这是对她的试探,他想知道,棉花是不是和顾月一伙的。通过这种试探,他得知棉花并不认识顾月。但他百分之百肯定,顾月是认识棉花的。他本想捅破这层纸,让棉花马上找到顾月报仇,这样一来,顾月自顾不暇,就没有精力对付别的事情了。但吴尔没有这样做,他喜欢接受别人的挑战,因为他觉得自己有钱有势,有钱有势便能力挽狂澜,摆平一切。所以他选择了“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的游戏。这样做,他觉得很刺激。 看到棉花这样子,吴尔心里掩饰不住几分洋洋得意,他还以为棉花是真在吃醋,所以故意告诉她,这个女的名叫顾月,是宝灵日报的女记者。 棉花不相信,说女记者瞎眼了,看上你? 棉花的话触痛了吴尔,他恼羞成怒,一把抓过粟麦的照片,狠狠地撕成碎片,说:“她看不看得上我,总有一天我会证明给你看。” 棉花想到这里,心里忍不住冷笑一声,心想吴尔这个狗混蛋当真说得出,做得到,瞧这只狐狸精,真的跑到我面前耀武扬威,臭显摆来了。 粟麦很怕说错话,沉默了一会儿,勉强抬起头:“我是顾月,宝灵日报的记者,你表哥越冬的朋友,这里有三千块钱,是你表哥越冬让我带给你的,你收下吧。”粟麦此刻没有选择,不可能退却,只能按照越冬临死之前的嘱託做,她脸上表情平静漠然,目光坚强镇定。 棉花没有接钱,也没有理粟麦,她眼里含着怀疑与敌意。自从二茨走后,她一下子变得冷酷无情了,内心充满了冰冷的復仇火焰。只是她不知道这仇该找谁报,心中很是焦灼不安,深陷在仇恨中无法自拔。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自己迟早也会步二茨的后尘。 相对棉花而言,粟麦的情绪和态度要显得平和许多,这也许是面对棉花的缘故:“给,拿着。相信我,我和越冬是好朋友。” “越冬的好朋友?真不敢相信,人不人、鬼不鬼的越冬还有你这样的‘好朋友’。”棉花冷笑一声,她异常清晰地感觉到,这个女人在演戏,搞不好是越冬派来试探自己的。当初越冬安排自己来吴尔家时就说了,总有一天要让吴尔身败名裂。棉花将这话牢牢记在心里,同时,她也为此而感到心寒。要不怎么说城里人心狠呢,连自己的表妹都往火坑送。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又补了一句:“越冬没告诉你,这些钱是用来买我的命还是你的命?” “你怎么这样说你表哥?”粟麦眼里滚动着泪珠。“你表哥……他是一个好人,他不像你想像的那样……”粟麦望着棉花,心里百感交集。她无法克制内心悲伤和痛苦,忍不住失控地浑身颤抖。她不愿把越冬遇害的事告诉棉花,因为她还没有情绪失控,但她却无法从极度悲伤和不安中解脱出来,眼前老是浮现越冬躺在地上汩汩流血的身体,以及他断气时头一歪的样子。他没有痛苦,也不悲伤,他对自己的死显得很麻木,似乎早有预感。 终于,粟麦忍不住失控呜咽起来。 粟麦的表情在棉花看来就跟猴子翻筋斗似的,她很想笑,但极力忍祝心想这个女人的演技可真蹩脚。 “算了,别在这儿演戏了,我不想看,也不想听。”棉花扭身就走,把粟麦晾在门口。 “棉花你别走,你听我说——”粟麦情不自禁追了上去,一把抓住棉花的手,把手里的钱塞给她。粟麦本想告诉棉花,越冬已经死了,被坏人杀死了,但话到嘴边变成:“越冬让我来告诉你,别在这家干了,让你赶紧回家,好好带孩子……往后他会托人按月给你汇钱,一直到孩子长大。”后面这句话,是粟麦自己加的。粟麦一次又一次面对这样的良心自责,是自己害死了她的丈夫,让她变成了寡妇,饱受人生煎熬,所以,这笔帐必须永远算在自己头上。 棉花用力甩开粟麦的手,回头指着粟麦鼻子骂:“呸,是你让我别在这家干吧?我在这儿碍你的好事是吗?你做梦吧,呸!”棉花啐了粟麦一脸唾沫星子。 棉花越来越意识到自己内心的愤怒需要一个突破口,她不想再这样遮遮掩掩下去,她回过头,瞪圆了眼,正待发作,突然电话铃响了起来。 棉花瞪了粟麦一眼,对电话铃不予理睬。电话铃很固执,一直持续不断,响个不停,棉花骂了一句粗话,很不耐烦地朝电话走去。电话机搁在沙发当头的台子上,沙发靠墙,墙上挂着一张经年的照片,是一张合影,照片上的人是吴尔与秀和。 粟麦无意中瞟了一眼,像看见鬼一样恐怖地睁大双眼,张开嘴,双手扶在门上,浑身颤抖。那张照片看上去很怪异,当年的彩色上得很浓,背景色彩却很晦暗沉重,显得没有层次感,人物的表情像两座黑山一般怪异阴森。 粟麦万万没想到棉花是在吴尔家做保姆,而且吴尔就是秀和的男人。 她想起越冬临终前说的话:“告诉我表妹,就说我交代她办的事情不用办了。”当时情急,没仔细推敲这句话的含义,现在粟麦彻底明白了,原来越冬早就有安排,有预谋。他把棉花安排在吴尔家里当保姆,实际上就是“卧底”,以为凭她的实力,可以搞垮吴尔。天啦,越冬怎么会这么天真?难道他不知道吴尔是什么人吗? 第71页 棉花接完电话,回头看见粟麦样子变了,像被鬼打了一样脸色紫青,冷笑一声:“怎么?不进来坐坐?来,进来呀,你不是要接替我的工作的吗?来,先熟悉一下环境。” “不,不不。”粟麦就像看见鬼一样恐惧,脸色惨白。 现在,粟麦终于明白越冬临终前那句话背后隐藏的含义。 越冬啊越冬,你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难道你引导我、配合我所做的事情,也与棉花所做的事情一样,目的就是要让吴尔栽在你手上,夺回原本属于你,后来被他侵占的财富?越冬啊越冬,你好精明,好狡猾,但你也好愚蠢啊,“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连这句话的意义都不懂?所以,你白白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粟麦忍不住再次流泪,痛苦地扭过脸,低下头去。 棉花望着粟麦,笑得很开心,她说:“越冬有没有告诉你,他是不是不相信我?怕我跟这个臭男人睡觉之后会出卖他?” 棉花相信粟麦是越冬的同伙,说话毫无顾忌。当初越冬用两千块钱把自己纳入同伙,安排在吴尔身边卧底,梦想一步一步实现他的算盘。他训练棉花,教她很多东西,不知道他哪来的那些速成法,几乎几天时间,就把棉花训练成另外一个人,一个野心勃勃,贪婪无度的人。 当棉花真正了解到吴尔的底细,知道他有超过一亿周转资金,还有不下几千万的固定资产后,她的想法完全改变了。 她说:“越冬跟你说,他担心我会单独干吧?实话告诉你,我正是这样想的。我本姓万,名字就叫万事不求人,一山里村妇,搂草打兔子的事又不是没干过。哈哈哈哈。” 棉花的声音突然哽咽了“一个贱女人,命值几个钱?如果不是为了孩子将来的生计着想,谁愿意让一个色狼占有和糟践自己?我不管你们是怎么策划的,你替我传话给越冬,告诉他,想踢开我,没门。我得为自己打算,要不然,我就是一个笨蛋。” 粟麦她张了几次嘴,想告诉棉花,越冬已经被吴尔害死了,但没有发出声音。而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不远处传来汽车剎车的声音。那声音她太熟悉了,就在昨晚,它差点就要了自己的命。 接着,她听到车门打开的声音,透过亮窗,她看见了那个魔鬼般的身影。许多日子没见了,吴尔看上去微微胖了,脸庞红润洁白,一头浓黑的短头髮,显得精神抖擞。她还注意到,他发亮的眼睛里充满了贪婪和残暴,身体里压抑着熊熊燃烧的慾火。 深感落入魔掌而又无力自拔的粟麦,像一只受伤的流浪狗,夺路而逃。 吴尔开门进来,被坐在地上发呆的棉花吓了一跳。 “棉花,你搞什么鬼?怎么坐在地上?” 吴尔心里揣着很多疑问,看棉花的眼神十分阴郁。他虽然暂时没有惊动棉花,但并没有排除对她的怀疑。他始终怀疑棉花是越冬安插在自己身边的地雷。“这个地雷迟早要爆炸。”吴尔望着棉花在心里暗暗道。 棉花最近发现吴尔变化很大,一是他不怎么跟自己纠缠了,二是不再随便给自己钱了。凭这两条,棉花断定吴尔在外面又有别的女人了。他上次故意把照片落在家里,就是想告诉自己这个女人的存在。棉花没有跟吴尔闹,她打着自己的算盘。自己要是跟他闹,说不定他会联合老婆一起将自己赶出家门,那样自己就太吃亏了。她后悔没有听表哥越冬的话,对吴尔要欲擒故纵,不能轻易让他得手,还有就是要慢慢摸清他的底细,掌握他的所作所为,时机成熟再作划算。可是棉花不是软弱好欺负的,她是一团绵里藏针的棉花。“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个成语棉花从小就知道。她趁吴尔喝醉酒,偷了他的手机卡,将吴尔偷拍的许多下流照片统统拿到照相馆沖洗出来。她以为拿着这些把柄,根本就不需要谁来帮,就可以与吴尔算帐,摆平秀和。可是,棉花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能耐,忘记了自己只是一个势单力薄的保姆。 棉花没告诉他刚才粟麦来过,只是阴着脸说:“你才搞鬼。不声不响,鬼鬼祟祟就进来了。” 吴尔围着她走了一圈,用敷衍的口气说:“好好,是我在搞鬼,你不过就是坐在地上玩玩而已。” 棉花说:“坐地上玩怎么啦?你喜欢在床上玩,我就不能喜欢在地上玩?”棉花估计秀和快回家了,她想利用这个时间做文章,换上了暧昧的表情。 吴尔口渴得厉害,自己走到饮水机旁边接了一杯水,一口气喝干了,要放杯子的时候又接了半杯水,走过来递给棉花,用哄孩子的口气哄她:“来,起来喝。” 棉花伸出一只手,吴尔也弯腰伸出一只手,两个人的手在半空中紧紧握住,吴尔稍稍用劲,棉花的身子便轻轻提了起来,两个人相视笑着,棉花却伸出另一只手抓住吴尔的领带,使劲一拽,将吴尔拽了一个大跟头,手里的杯子和水都远远飞了出去。吴尔个子高大,整个人扑倒在棉花的身上,棉花就在他身子底下兇巴巴地说:“我今天就要跟你在地上玩,玩个刺激玩个够。”说着就动手撕扯吴尔的衣服和领带,她咬牙切齿的狠劲刺激了吴尔的中枢神经,让他浑身瘫软下来,而另一个地方却出奇的生硬。 “棉花……花儿……我想……我想在地上玩,好好玩……” 第72页 拥抱,接吻,妩媚,微笑,矜持,急迫,一切仿佛导演好了,正在上演一场勾引戏。棉花调整了一个姿势,动作优雅而性感,吴尔跟进了,有了一次特殊的身体接触,接下来,顺理成章的拥吻,抚摸,剥掉对方衣服,在地上翻滚着…… “棉花,你这个妖精,每次总是你勾引我,把我弄得神魂颠倒。我今天说什么也不会放过你,我……” 吴尔的声音突然被碰门的声音打断。接着,传来秀和很大很急促的嗓门:“你们,你们这是在干吗?” 棉花放开吴尔,头从他身子底下伸出来,眼睛看着秀和,很冷静地说:“没什么,我刚拖了地,很滑,老闆不小心走路摔一跤,我过来扶他,也没站稳……就是这样,你都看到了。” 秀和浑身哆嗦。吴尔翻身爬起来,看见她一脸横肉,冷冷地盯着自己,看样子,她是希望自己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 吴尔眼睛望着她,拍了拍胸脯,信誓旦旦向她保证说:“我保证棉花说的是事实,你也看到了,就是这么一回事。我说的都是真话,谁骗你出门就被车子撞死。” “吴老闆,干吗乱赌咒,还说得那么严重,小心灵验。”棉花不知出于何意,冒出这么一句,让吴尔夫妻二人瞠目相视。 秀和把头转向她,厉声地问:“棉花,你什么意思?” 棉花乜斜着眼睛说:“老闆娘,没什么意思。你也是乡下人出身,难道不懂乡下人的礼数规矩,这种赌咒发誓,会应验的,一个女人要是死了男人,那就是寡妇。老闆娘你不会想和我一样,成为没有男人的寡妇吧?” 棉花的话激怒了秀和,秀和跳起来扇了棉花一巴掌。 这一巴掌来得猝不及防,棉花被打懵了。棉花下意识捂住脸,看了一眼吴尔,吴尔用眼神告诉她,你自作自受,根本不关我的事。 棉花心里的火一窜就冒上头顶,也用眼神告诉吴尔:“既然你不仁,可别怪我不义。”只见她抡起膀子,用她干活练出来的利落和劲道,在空中划了一个抛物线,一个非常漂亮和响亮的耳光便落在了秀和的脸上,秀和没稳住脚,后退了几步,跌坐在沙发上,脸上立即红起五道手指印,好似浑身的血液都集中到了脸上,轻轻一碰就会呈喷射状飞溅。 “你喜欢打人耳光是吗?巧了,我也喜欢。你是老闆娘,你打吧。我是保姆,不该这么大胆,可是我告诉你,我有力气,管不住也打了你。好傢伙,你去打听打听,在我们乡下,这就叫一礼还一拜,一报还一报。” 棉花的举止行为像换了一个人,把吴尔和秀和都给镇住了。 秀和傻眼了,呆呆地坐在沙发里一动不动,起初抓起一个沙发靠垫,准备反扑的心情早已灰飞烟灭。 “很抱歉,我老婆冒犯你了,我这就替她向你道歉,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吴尔脸上堆满歉意,微笑着向棉花作揖,但事实上他在注视着棉花的表情。 “对,都是你的错,是你管不住自己的老二,这可怨不得我。”棉花破釜沉舟地指着吴尔。 吴尔没想到她会这样,想阻拦来不及了。棉花冷笑一声,转身拿出一迭不堪入目的照片丢在沙发上,将吴尔所作所为一股脑抖了出来。 秀和瞄一眼那些照片,头一歪,晕厥了过去。吴尔慌忙四处找药,一边责怪棉花:“你干的这事。她心脏不好,一直在吃药,难道你不知道?” 吴尔终于在沙发当头的矮桌上找到了秀和的救心丸,把秀和扶起来,倒出药丸往她嘴里塞。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帮我倒水来。”吴尔急得高喊,他担心儿子回来看见妈妈这个样子会和他拼命。 棉花像是没听见似的,继续愣着不动。 “现在知道害怕了?早知道害怕就这么也别干。没想到啊没想到,没想到你还有这么一手,我小看你了。” 棉花慢慢地走过来,不声不响地从吴尔手上将秀和接过来,先是紧捏秀和的脸颊,让她的嘴张开,将药丸丢进口腔,然后把她的身子扳转过来,用膝盖顶住后背,一使劲,秀和的喉咙发出“嗝儿”一声,药丸下去了。 吴尔吃惊地盯住棉花,像看一个魔鬼似的看着她。吴尔没问她这一狠招是从哪里学来的,但他就从这一招感到了棉花的可怕。心想,这是一个烫手的山芋。吴尔有些不知所措地站起身,帮着棉花把秀和身子放平在沙发上,他的手碰到了那些艷照,像是被火烫了一下,赶紧把它们收拾起来。 “这……这些东西不能给儿子看见,我,帮你把它收拾起来……”吴尔嵴背冒汗,心里却一阵阵发凉。 “你收拾起来也没用,我还有很多。”棉花冷冷地看着他。 “棉花,你究竟想干什么?”吴尔问了一句傻话。 棉花看着他发笑:“不干什么,我想让你儿子也看看。” “你疯了。“ “我没疯。我知道他过了十八岁了,是成年人了,成年人就该对这事说说自己的看法,他不是很聪明,很能说会道吗?我想听听他的意见,看看这事该怎么了断。” “你想讹我?” 第73页 “不。” “想要钱?” “不。” “那你想要什么?” “人。” “谁?” “你。” “那不可能。你想都别想。” “有什么不可能?说来听听。” “我儿子不会答应。” “我有办法让他答应。” “我不答应。我不愿意帮你养杂种,还不是一个两个,仨,我没那么无私,再说了,我也不是活雷锋。” “呸,你才是杂种。你儿子才是杂种。” “啪”,棉花脸上又挨了一巴掌。 “你,你敢打我?” “对,我打你了。有什么不敢的,一个保姆,穷疯了的乡下贱女人,打的就是你!”吴尔露出了狰狞面目。 “吴尔,你是个混蛋,你会后悔的。” “我不后悔,我做事从来不后悔。一个做什么事都要后悔的男人,能有这么大本事和这么大的家业吗?能让你眼红到不择手段想要谋财害命吗?” 吴尔的话彻底激怒了棉花,她转身从厨房拿来一把菜刀,要和吴尔拼命。 吴尔冷笑着,根本不把棉花放在眼里。 “我砍死你。”棉花扑过来。 “好啊,你砍死我。砍死我财产也不属于你,也是秀和和我儿子的,哈哈。”吴尔大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麻痹了棉花,就在她一愣神的当下,吴尔飞起一脚踢飞了她手里的菜刀,并顺势将她按倒在地,将其双手反过后背,死死地扣祝接着,左右开弓,狠狠地扇了她几个耳光,打得棉花眼冒金星,嘴角流血。 棉花眼睛里喷射着怒火,就像毒蛇吐着信子那样,充满力量和阴狠。她明白了,明白为什么秀和会得心脏病和产生同性恋心理,原来她一直生活在一个暴力和变态的家庭,为了这个家,为了儿子,也为了这笔巨大财产,她忍受了下来,同时,她也不能容忍别人来和她争夺,因为,她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 “没关系,秀和,吴尔,咱们慢慢玩,你们不怕,我也不怕,姑奶奶我从二茨闭眼的那一刻起,想的就是如何把三个孩子养大,然后找到害死二茨的仇人,与她兑命。放心,你们不想好活,我更不想好活。吴尔你个狗杂种,走着瞧!”棉花在心里狠狠道。 棉花绝望地看着吴尔把沙发上的照片统统扫在一起,一张张撕烂,撕碎,然后拿到卫生间用水冲掉。 吴尔撕照片的过程中,棉花发现沙发靠背里有个小小的灯光一闪一闪。 会是什么东西呢?这个东西在棉花眼里变得重要起来,她想起这个位置就是刚才秀和坐的位置,棉花脑子飞速转动,把她能猜到和想到的一切可能都筛选了一遍,最后她断定那是一个微型摄像机。 这个东西棉花有一次翻秀和的包时看到过,当时她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悄悄拿到楼下影楼问搞摄影的老乡,老乡告诉她这是新型的爱拍克,也就是微型摄像机,别看这东西体积小,但内存卡却很大,能装几万张照片呢。老乡还当着她的面打开摄像机盖子,拿出那个手指大小的卡给她看。 “真噁心,真是有其夫必有其妻。”棉花猜对了,秀和是在晕厥之前打开了这个东西,现在它忠实地记录了眼前的一切活动,帮了棉花的大忙。 棉花趁吴尔进卫生间的空挡,迅速挪过去,背靠沙发,将那个闪亮的玩意儿攥到手里,很快就摘下了里面的卡。 她在吴尔回客厅之前,恢復了刚才的位置和态度。为了转移吴尔的视线,她故意气他,说:“那些照片你尽管撕,反正我有的是。” 吴尔被她彻底气疯了,面目特别兇残,眼睛珠子都是红的。他像一头嗜血的狮子,将她摁在地上跪着,脱下自己的皮带,狂暴地将她五花大绑起来,然后顺手抓过沙发巾,将她的嘴堵上。做完这一切,他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粗气。 棉花抬头看了一眼客厅墙上的挂钟。 “臭婊子,希望我儿子回来救你是吧?想得美。”吴尔来不及细想,赶紧将棉花抱起来往她那间屋子推去。吴尔从棉花房间出来,顺便带上了门,再用钥匙把门反锁上,钥匙揣进了口袋。 吴尔刚刚把屋子收拾好,吴宇就回来了。 “回来了?儿子。”吴尔守在秀和的身边,一副慈父和好丈夫的样子。 “我妈怎么了?”吴宇一进门就看见母亲躺在沙发上,紧张地喊叫。 “别担心,刚刚犯病了,已经服了药,没事的,过会儿就好了。”吴尔眼里泛上一层泪光,神情有些落寞和悲凉。 吴宇看见了父亲眼里的内容,心想爸爸还是关心妈妈的,他说:“爸爸,我们家到底有多少钱?”这是他从懂事以来第一次这样喊爸爸,平时他要么喊他“吴董”,要么喊他“老大”。 “你怎么想起问这个?你现在的主要精力和任务是要放在学习上……”吴尔声音温柔地对儿子说。 “知道。将来一定要考上名牌大学,然后出国,光宗耀祖。”吴宇不快地说,“我就是想知道,要多少钱才能治好我妈的病,我妈都这个样子,我就是考上大学又有什么用?万一哪天妈有个三长两短,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第74页 “胡说。你妈不会有事的。记住了,以后不许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吴尔说着说着,眼泪哗地滚出眼眶。 吴宇也很受感动。他走到父亲身边,帮父亲把秀和脸上的一缕头髮抹到耳朵后面去,看着母亲昏迷的样子,心酸地趴在父亲腿上低声抽泣。 吴尔抱紧儿子,双手在他肩头轻轻抚摸着:“儿子,你真的长大了,肩都跟我一样宽了呵。” “哎,对了,爸,怎么没看见棉花?”吴宇问。 “哦,她呀,你妈就是被她气病的,我,我把她辞退了。”吴尔说。 “哦。”吴宇想了想,再次问父亲,“爸,您给她工钱了吗?” 吴尔愣了一下,吴尔用搪塞的口气说道:“怎么想到问这话?你老爸像赖人家工钱的人吗?”吴宇没听出来,用他自己的思维方式理解了吴尔,轻轻说了一声“对不起”。 吴尔从身上掏出一张百元票子,递给吴宇,说:“儿子,今天没人给你做饭,你到外面去吃吧,吃完早点上学去,要高考了,抓紧点。” 吴宇接过钱,懂事地说:“还早呢,我帮你把妈抬到床上去,要不,我们把她送医院吧,不然,我真的不放心。”儿子说完,眼泪像蚯蚓似的在脸上游走。 “好吧,我这就给120打电话,要救护车过来,”吴尔见儿子不肯走,不得不将亲情戏继续演下去。吴宇以为他真的生气了,就乖乖地站了起来,说,“那我走了。爸,您对妈好点。” 儿子的这句话,差点又把吴尔的眼泪逼下来。他爱抚地在吴宇肩膀上拍了拍,又冲着儿子使劲点了点头。 吴尔来到棉花住的屋子里。还好,被他打昏的棉花还没醒过来,他把她装进一只很大的编织袋里,扛起来进了车库。一会儿,他开着车子风驰电掣地向和州路驶去。 通过很长时间实地观察和跟踪调查,吴尔收穫非常大。他发现,粟麦始终住在报社单位宿舍里,没来柴棚住,而柴棚的侗家老闆和他小舅子合伙在中心市场开了一家米粉加工厂,专做出口订单,生意兴隆,难以脱身,只是每周回家一趟,星期六早上8点钟一家人来这里洗洗涮涮,共度周末,翌日9点左右回中心市场上班,因此,从周一到周五这里的一栋楼基本上属于空楼,而粟麦所租赁的柴棚,只是她用来打掩护的一个处所。 吴尔对粟麦的每一个行动细节都已了如指掌。 他还注意到,粟麦最近总是大白天往这边跑。她是记者,说声出去採访,不受时间限制。她白天是记者,夜里是按摩女,吴尔真搞不懂她究竟是什么人。想想,按摩女都是些什么货色?也可以说是变相的妓女。那么换句话说,她白天是天使,夜里是魔鬼。吴尔闯荡多年还没遇到这样的对手。鑑于粟麦警惕性高,尤其考虑到她认识自己,吴尔很是小心,处处留神,他甚至再也没去报社和按摩院,怕任何细小的风吹草动,都可能惊动她,使之逃之夭夭。 吴尔没有沿320国道向西走,而是改走新改道的沿河路,再折向西,最后掉头绕道一条小路,抄近路来到和州路偏北位置的柴棚。吴尔停了车,下车实地勘察了这段水泥小路,发现这条小路可以到达柴棚门口。个发现让他松了一口气,要不然,扛着那么一个大活人走这段路,风险太大,万一碰到喜欢管闲事的人,就有可能穿帮。 吴尔西装革履,领带飘飘,没有人怀疑他别有用心。他转了一圈,心里更加有底,大摇大摆把车停到老闆楼下的坪地,摇晃着手里早就配好的钥匙,开了柴棚门,把棉花扛了进去。他把棉花丢在地上的时候,发现地上有一封没有封口的信。信是一个叫帅歌的人写给一个叫粟麦的人的。起初吴尔没理顺人物颠倒关系,反覆读了两遍之后他明白了,写信的这个人才是真正的帅歌,听口气是个警察,而那个被称为粟麦的人就是那个假帅歌、假顾月、假棉花。帅歌在信里说,自己是根据她寄钱给棉花的汇款单上的字迹找到这里来的,而且知道她就住在这里,他怀疑她就是伤害二茨,致人死亡的嫌疑人,他希望她主动向公安机关投案自首。 “粟麦,你走之后,我对二茨的案子重新做了调查,发现许多新的疑点和线索。但单凭一些疑点,不能构成法律依据和犯罪事实,现在二茨的案子基本上已经结了,我不知道该不该安心合上案卷,也不知道那个伤害二茨的人是否能安心地逍遥法外。我研究和分析了当时的情况,估计案发当晚,你是属于误伤二茨(而且这里面一定有不为人知的原因),根据我国《刑法》对自首以后予以从宽处罚所作的原则性规定,过失伤害致人死亡的处罚是很轻的,如果主动投案自首,还可以从宽处罚。既然你已经意识到自己触犯了法律,而且陷入内疚与自责的深渊无法自拔,何不选择投案自首,早日解脱呢?你还年轻,很多大好的前程和美好的生活在等着你,不要一错再错了……” 帅歌还在信的末尾留下了手机号码。 吴尔按照信上的电话号码拨了过去,很快,电话接通了,是一个年轻的声音:“喂,你好,我是帅歌,你哪位?” “别管我是谁,我告诉你一条准确线索,你最好去《宝灵日报》社和红蜻蜓洗浴中心一个叫‘嵴椎整形专家按摩中心’的地方去找你要找的粟麦,她在报社的名字叫顾月,在洗浴中心叫棉花……” 第75页 “请问你是……” 吴尔突然挂了电话,随后就把手机卡取出来,扔了出去。 他终于可以松口气了。越冬死了,棉花在自己手上,粟麦很快就会落入法网。 吴尔打开编织袋,看看闷在里面棉花,把她从编织袋里弄出来,得意地在她脸上拍了拍,锁上门,走了。 ●失手第二十章 天空阴云惨澹。春季湿润的冷风夹带着濛濛细雨,灌进粟麦的脖颈,扑打在她脸上。她的身体颤抖,两腮紧绷,牙齿打颤,失魂落魄地来到红蜻蜓洗浴中心。 “棉花,你的脸色很难看,是不是病了?病了就去看医生,怎么往我这儿跑?”阿娇看见粟麦脸色不对,关切地问道。 粟麦抱住阿娇,眼泪夺眶而出。 阿娇问:“怎么啦?谁又欺负你了?” 粟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阿娇将粟麦拉到沙发边,说:“来,坐下,好好说,告诉我究竟出了什么事。” 在阿娇的一再追问下,粟麦含混不清的话:“越冬被人杀了……是他干的,一定是他干的!”粟麦没有说出吴尔的名字,是基于阿娇与秀和的关系。 阿娇不知详情,追问道:“他是什么人?告诉我,我帮你灭了他。” “他是我的仇人……今生今世,我一定要他血债血偿。”粟麦使劲摇着头,表情痛苦,满腔悲伤似乎都交织在心里。 “他叫什么名字,我叫人摆平他。”阿娇少年时开始混社会,有过两次劳教经歷,所以说话总是改不了“黑社会”的口气。粟麦并不打算告诉她事情真相。一是怕她行事莽撞,二是考虑到吴尔是秀和的老公,而秀和又是阿娇的死党。 犹疑间,粟麦听到铿锵的脚步声从窗外唿唿的劲风细雨中凸现出来,她感觉自己在做梦,梦中的空谷足音就是这个样子的。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喃喃自语:“天吶,他来了,他终于找到这儿来了,他怎么这么快……这么快……” 阿娇见粟麦颠三倒四,以为大事不好,连忙拿出手机,在1字键上按了两秒钟,一个指定电话便接通了,这个特殊电话进入状态之后,有人会随时等候阿娇的指令。 神情恍惚的粟麦没有注意到阿娇在干什么,她只是睁大眼睛,远远盯着大门口,等待着来人。她看见了,她终于看见那个让她朝思暮想的人了,这是让她获得力量和勇气的时刻,也是让她感到兴奋和幸福的时刻。他是她生命中的光芒,是她生命的希望。她的心灵和身体对他的反应从未如此强烈过,那是一种超强的本能反应,尽管他离得那么远,又有千千万万人的不同脚步声,可是粟麦就是能够准确地判定出那就是他的脚步声,是他的到来。剎那间,她明白了什么是爱。 可是,棉花和三个孩子的身影又在这一刻占据了她的整个大脑。还有躺在门板上的二茨的尸体,血流一地的越冬尸体。 理智告诉她,快逃,马上,赶紧,不然就来不及了。 粟麦绝望地凝视着那个矫健的身姿,泪水夺眶而出。她对阿娇说:“阿娇姐,我得走了,我不能落在他手上……我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虽然不是我自己想要走的路,是被逼的,被良心逼的,但我必须继续走下去……” “你快去卫生间躲躲吧。 别出声,我不叫你别出来。”阿娇也看见了来人,她不知道来的人是谁,以为就是粟麦的仇人。她一边把粟麦往卫生间里搡,一边在心里盘着如何对付。 “姐,你帮我打发他,千万别告诉他我在这里……” 情急之中,粟麦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她的话,会让阿娇给专程赶来找她的帅歌带来怎样的灾难。 阿娇将帅歌当做强暴过粟麦和杀死越冬的人了,眼见粟麦这么惊恐,不禁心生杀机。她从小就混社会,经歷的多,在这方面很果断。“放心吧,棉花,我会帮你结束噩梦的。”阿娇咬牙切齿地说。 她不动声色地再次按下手机上的1键。这一次,她不用开口说话,也不用下达任何指令,就把一个暴力的信号传递了出去。 刚把粟麦藏妥,来人已大步踏了进来。阿娇粗略地打量了他一眼,见来人年纪不大,五官端正,竟很有几分帅气。不过知人知面不知心,谁又说得清呢?阿娇心里冷笑了声,一双沧桑的眼挑起了媚意:“帅哥,洗脚还是按摩?” “大姐,有大白天洗脚按摩的吗?我是来找一个人。” 帅歌挡开阿娇伸过来的手臂,把她的视线往门口的招牌上牵引,指着粟麦的照片说:“就是这个人,粟麦。哦,对了,她在你们这儿的化名是棉花。” “粟麦?棉花?有吗?怎么我不知道?没有。我这里既没有粟麦,也没有棉花,只有我——阿娇。” 阿娇轻佻地在他脸上拨弄了一下。 帅歌轻微地皱了一下眉头,但又不好发作,只能隐忍着。 “怎么?帅哥不喜欢姐姐?只喜欢妹妹?不可能,像你这个年纪的帅哥一般都喜欢姐姐,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姐姐比妹妹更有经验,更懂得呵护小弟弟,是不是?”阿娇说着脸贴上来,接着就伸手搂住了帅歌的脖子。 第76页 “看你眉头皱得像个粪蛋球,呵呵。”阿娇装模作样在帅歌身上黏煳,拖延时间,等她的弟兄们赶来。 帅歌冷静地回过头,扭着脖子盯住她,说:“放开。” 阿娇乐了,露出一口烟燻黄的牙齿,说:“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你觉得这是威胁吗?” “你什么意思?” “请你自重。” 阿娇脸拉长了。茶色玻璃里,她看见自己的眼珠子通红,脸上露出稀有的难堪。她放开对方,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停留在大班桌前,伸手握住茶杯盖子。那个茶杯盖子有一个宝塔尖样的把手,阿娇的手指停留在把手上,慢慢地抚摸,一会儿,她的手松开,握紧了杯盖,转身向帅歌走来。 “你想干什么?” “你说我想干什么?” “你别乱来,我可是警察。” “是吗,我怎么没看出来?” “我给你看证件。” “别,你别掏那玩意儿,我根本分不清是真是假。” “你少装煳涂。” “你少胡说八道,我看你就是流氓。” “你——” “我怎么啦?我被你施暴不成,恼羞成怒,打得头破血流,脑震盪……不信?你看看是不是这样?” 阿娇说着高高举起了茶杯盖子。 帅歌怎么也想不到这是一个接近疯狂的女人,他想伸手想拦住她,但刚跨出一步,她就动手了,“咚”的一声,那只带尖嘴把手的杯盖便深深地嵌进了阿娇的头部,她再狠狠地一拔,鲜血哗地喷将出来,阿娇顺势一倒,倒在了帅歌的怀里,那只杯盖也不知何时到了帅歌手里,并且被他攥得紧紧的。 “你……你简直是一个疯子。” 帅歌掏出手机,正要拨打120,后脑勺突然被一个重物击中,和怀里抱着的阿娇一起倒在地上。 阿娇见事成,使劲从帅歌怀里挣脱出来,站直了身子,狠狠踢了躺在地上的帅歌一脚,骂道:“王八蛋,昏死了还搂得这么紧。” 几个男人早已将帅歌五花大绑弄得严严实实。阿娇挥了挥手,几个人立即消失。 阿娇转身反锁了房门,再将帘子拉满,遮挡了所有的光线。 阿娇蹲下身去,一边打量,一边用手指轻轻画着他的脸:“看见了吧,你对我的伤害有多惨重。”阿娇在自己脸上摸了一把,只见一手鲜血,她把这些血一道一道往他脸上抹去,这样,帅歌脸上出现了五道血痕,一道在鼻子正中,左右脸上各两道,使他英俊漂亮的脸变得十分恐怖。 阿娇慢慢地翻着他的全身,她早已看了他的证件。看见了她也不怕,杯盖上有他的指纹,自己头上有伤,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她自言自语地轻轻说:“帅哥,没想到你还真叫帅歌啊,可是,你现在看看你这样子还帅吗?简直丑死了。一会儿,我还得让你再丑一些,我要给你保留一张漂亮的脸,然后毁掉你健壮的根,让你一辈子在女人面前硬不起来……看你还帅不帅……哈,哈哈……” 阿娇处心积虑地做出一个反抗暴力强姦的现常第一步她已经成功。但她不打算收手,还要继续制造一个女方反抗过激,剪掉男方命根子的假象。 这个患有轻度妄想症的女人起身拿出一把剪刀,“咔擦”一下就剪开了帅歌的裤裆。 一股冷风灌进来,帅歌身体有了反应。阿娇将冰凉的剪刀伸进去,探到他的敏感区域,帅歌很快清醒过来,嘴里发出“呜呜”含混的声音。 阿娇见他醒了,索性逗他玩。她把剪刀拿出来,换了手伸进去掏住他的阳物。 饶是帅歌见过不少惊悚的场面,也有一条凌云胆,但女人狰狞的表情和疯狂的举动还是让他恐惧。帅歌在大班桌下发疯一般死命地挣扎,但被堵上的嘴怎样叫也发不出太大的声音。 阿娇见他害怕,越发变本加厉起来。 帅歌气得浑身哆嗦,却只能作无谓的挣扎。 他感觉平生最大的侮辱莫过于此,用愤怒的眼神和含混的声音对阿娇发出严厉警告,警告她不要碰自己。 阿娇左右开弓拍了拍他的鸟蛋,无耻地说:“我没有碰你,我只是想摸摸你。你被人这样摸过吗?没有过吧?是不是很刺激?” 帅歌尽可能地夹紧腿部,可是哪办得到。他索性放弃了徒劳的反抗。他想骂人,但嘴已经被毛巾堵得严严的。 “棉花,噢,不,粟麦,粟麦落在你手里一点儿也不奇怪,因为你长得太帅了。可是,她为什么那么怕你呢?难道你不是人,是野兽?你是胁迫她,还是折磨她?你说……说呀!哦,对了,你的嘴被堵上,说不出话了,哈哈。” “呜呜……” 阿娇无法听见他在叫些什么,又把一手掌鲜血抹在他的裤裆里。 “我知道,你这会儿一定恨不得一脚踹死我。”阿娇放下剪刀,双手使劲分开帅歌的两腿。 帅歌疼得皱眉闭眼,仰头闷叫。 阿娇再次拿起剪刀,在帅歌的膝盖上敲了敲,说:“你怎么不踹?不叫?是不是踹不动腿,也叫不出声?” 第77页 帅歌保持着极度的冷静。他在犹豫是否该与这个疯狂的女人拼个你死我活。他现在唯一能动的就只有脑袋,如果阿娇不靠近自己,他的脑袋也就只够撞击大班桌,自己撞晕自己。假如阿娇真的想伤残他,他必定收紧身体,让她尽量靠过来,然后用脑袋做武器,撞晕她。但胜算机率究竟多大,他也把握不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只能赢,不能输。 “本来我是打算让棉花亲自动手剪掉你这坏根,可我那棉花妹子生性懦弱,所我好替她来代劳了。” 帅歌突然明白了,他想阿娇有可能搞错人了。 帅歌对阿娇使劲摇了摇头,想要告诉她自己没有强暴过粟麦。紧接着,他又呜呜地叫了几声,想告诉她,她一定是搞错人了。 “摇头,你摇什么头?想求我放了你?做梦!”阿娇想了想,忽然笑了起来说,“你不会是想说你没有强暴过粟麦吧?是我搞错了?” 慌乱中,帅歌也没听出她话里的讥诮,连忙沖她点了点头。 他的这一举动反倒将阿娇彻底被激怒,她将脸一沉,怒斥道:“让你一肚子坏水,让你面善心狠!宰了你这个不要脸的狗东西!” 说着,她举起了手中的剪刀。极度惊恐的帅歌爆发了潜在的力量,将口中的毛巾吐了出来。眼见着女人要刺他,他悚然一惊,居然不顾一切地叫了一声:“粟麦,快救我——” 帅歌的声音之大,不仅吓怔了阿娇,也惊动了躲在卫生间的粟麦。 “帅歌——”粟麦不顾一切地从卫生间沖了出来。 “粟麦救我埃这个女人要置我于死地……” 粟麦这才注意到阿娇手里拿着的剪刀,还有剪刀上的血迹……顺着血迹看过去,她看到了帅歌裤裆的破洞和血迹。 粟麦惊叫一声,还没来得及说出一句话,一个踉跄栽倒在地。 阿娇一下子跳了起来,丢了手中的剪刀,跪倒在地,抱着粟麦乱喊起来:“棉花,你怎么啦?你醒醒。不,不对,他刚才真是叫你粟麦,难道你真是粟麦?你醒醒,你快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粟麦很快醒过来,接着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看着粟麦这样撕心裂肺地哭,阿娇也哭了,两个人相抱大哭,倒把帅歌弄呆了。他起初一头雾水,但马上就明白了事情真相。原来,粟麦错误地认为阿娇已经毁了他的生命之根。 “粟麦,你别哭,我没事。我——”帅歌顾不得羞惭,大喊一声,打断了她们的哭泣。 粟麦停止了哭泣,但还是忍不住迟疑地往他那个地方瞟。 帅歌咧嘴一笑,没说话,脸已经绯红,沖粟麦眨了眨眼睛。 粟麦不再看他那个地方,转而把目光投向阿娇。 阿娇知道自己搞错了,有些羞愧,又有些委屈地说:“我哪里剪掉他?倒让他撞得我头晕眼花。啊呀,棉花,我的头好疼……” 阿娇这个时候还不忘记在粟麦面前撒娇。粟麦没理她,赶紧站起身帮帅歌解开绳子。 松了绑的帅歌转眼就用绳子将阿娇绑了个结实。 他回过神来,发现不见了粟麦。 等他再转一个身,发现粟麦跪在地上。 “粟麦,你这是干什么?” “我求你放过阿娇。” “不行。她触犯了法律。” “真正触犯法律的人是我。我跟你走,你放过她。”粟麦的情绪已不像刚才那样激动,态度很冷静,口气也很冷漠地说。 帅歌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半晌无法开口。 手机响了,是粟麦的手机响。 粟麦走到门边接电话。“喂喂”好几声,信号不好,无法听清对方的话,她拉开门,站到门外听,起初她没有说话,但听着听着她的脸色变了,说:“你想干啥?”顿了顿,又说,“你别乱来啊,我会马上报警。”突然,粟麦大叫一声,“不——”拔腿就跑。 帅歌反应过来去追,阿娇在身后提醒他:“喂喂,你那样子能跑到大街上去吗?”一句话提醒了帅歌,帅歌骂了一句“真该死。”恨不得掴她两个耳光。 阿娇说:“我有预感,粟麦要出事。” 帅歌说:“你说什么?” 阿娇说:“刚才我对你误会了。” 帅歌说:“废话。快说怎么回事。” 阿娇说:“这个打电话的人,才是粟麦的仇人,快,快去追粟麦,她有危险。” 阿娇的话让帅歌陷入焦虑和沉默,想了想,他解开了阿娇的绳子,说:“赶紧给我找条裤子,快!” 吴尔急匆匆赶回家,他担心昏迷中的秀和,儿子在父亲面前毫不掩饰的痛苦和恐惧,让吴尔深受感动。 吴尔开门进屋的时候,秀和正在客厅沙发上翻找东西,沙发上扔得乱七八糟。看见吴尔进来,秀和停下来,警觉地望着他。吴尔给秀和倒了一杯水,声音出奇的温柔:“找什么呢?” “没找什么。”秀和往后退了一步,见吴尔的满脸堆笑,不禁满腹狐疑,她接过水杯,看了他一眼,好像水里放了毒似的。 “看到你没事,我现在放心了,要出去办点事,会晚一点回来。晚饭你和儿子去外面吃吧。”说着,吴尔放下一叠钱在沙发上,起身往外走。 第78页 “你站祝”秀和的声音像一粒子弹击中吴尔,让吴尔刚放松的神经又绷紧了。 “棉花呢?你把那个妖蛾子藏哪去了,是不是又要赶去会她呀?”秀和冷冷地说。 吴尔低下头,没有接话,过了很久,态度诚恳地说:“秀和你别东想西想,从今往后我都听你的,我再也不花心了,我们一心一意过日子,就像当年刚结婚那样,成吗?” “鬼才信你!这些话你都说多少遍了,跟多少个女人说过了?” “这些话我只跟你一个人说。真的。因为你是我老婆,只有你永远不会背叛我,也不会冲着我的家产打歪主意……”吴尔眼睛里闪着一丝泪光,这是秀和从来没有看见过的。说没有触动,那是不可能的,秀和心里稍微松动了点,收起一身刺,说:“你今天怎么啦?好像变了一个人。” “是,我是变了一个人。儿子中午回来对我说了很多话……儿子懂事了,他老子也该懂事了,要不,我就成人渣了,他以后会瞧不起我……”吴尔眼里的雾气又浓了一层,秀和看着他,心里的怨恨不动声色地慢慢融化,开始脱离阴冷的背景,逐渐地缩小,最后渗透到河水里,沉了下去。 带着一丝歉意,秀和问吴尔是不是藏起了摄像机的内存卡。 “什么摄像机?内存卡?我怎么没看见?”吴尔吃惊地张大嘴,有些不解地看着秀和。证实吴尔没有说假话之后,秀和把真相告诉了丈夫。 “坏了。”两个人都意识到出了麻烦,两个人同时想到了棉花。 “是她。一定是她搞鬼,把证据藏起来了。” 这些天来,吴尔已经被证据弄得心力交瘁,焦头烂额。他认真回忆当时会录下一些怎样的镜头,首先是棉花拿出来的那些黄色照片,接着是秀和昏倒,再接着是自己暴力殴打棉花和捆绑她……吴尔回忆不下去了,他得赶紧去和州路。好在棉花现在控制在自己手上。但他更担心粟麦在他之前赶去那个地方,发现棉花并救走她,因为那里毕竟是粟麦的家,她想什么时候去,谁也阻拦不了。这样想着,吴尔在心里骂自己猪脑子,当时怎么没想到这一层。他恨不得马上赶过去,把棉花剁成肉馅。 他不动声色地安慰秀和,说:“没事,别怕,我一会给你回话,你在家里好好休息,等我消息。”他不敢告诉秀和她昏迷之后自己都对棉花做了些什么,他怕说了真的吓坏秀和。 简单向秀和交代了几句,吴尔风风火火地出了门,朝柴棚赶去。 吴尔赶到那里的时候,棉花已经从编织袋里挣了出来,正满目惊恐地盯着门口。吴尔来不及想别的,直接去翻棉花的身。他将棉花浑身搜遍了,就是没发现内存卡的去向。 其实棉花早在半道上就醒了。她人在袋子里,眼睛看不见,嘴也被堵上了,但耳朵灵着呢,她听到吴尔给帅歌打电话,这个电话提到自己的名字,内容却很蹊跷。她甚至听到吴尔将手机卡丢在某个方向,等吴尔走后,她拼尽全力从编织袋里挣出来,连滚带爬找到吴尔丢弃的电话卡。拿到这个卡之后,她似乎受到启示,心里琢磨了很久,干脆将摄像机的内存卡也一併藏匿起来。 吴尔找不到内存卡,火冒三丈地将棉花提起来,抓住她的头髮使劲往墙上撞,一连十几下。估计棉花已没有力气大喊大叫了,才扯开她嘴上的毛巾,一字一句地问她:“内存卡哪儿去了?”晕晕乎乎的棉花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吴尔手一松,她的脑袋立即垂下去,头髮乱糟糟遮盖了她的脸,看不见任何表情。吴尔再次抓住她的头髮,把她的头提熘起来,让她的脸对着他那张狰狞恐怖的脸。“你不说?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吴尔从身上抽出皮带,一手握住皮带扣,一手拿在三分之二的部位,用前面三分之一的部位照着棉花光着的身子抽下去,一下,两下……吴尔见棉花仍然死不开口,气急败坏地望向她,说:“棉花,说心里话我不想整死你,我可怜你们家三个孩子,爹已经没了,要是再没了娘,真难以想像他们如何长大成人……”棉花听到这里,勐然直起身子,双膝併拢,向吴尔的腹部顶去。吴尔早就看出了她的用意,还没等她收缩的身体像弓箭一样张开,便狠狠地拿膝盖顶住她的小腹,稍一用力,棉花便再也使不上一丝力气。她披头散髮,眼睛里闪着疯狂与仇恨。 “看来你是真的打算不顾一切了,那好,我成全你,我现在就弄死你。弄死你,就像弄死一只流浪狗,谁也不会去管的。” 吴尔死死卡住棉花脖子,把她的身体往墙角逼……棉花的脸越来越紫,出气越来越轻,渐渐轻得听不见了。数十秒过去了,吴尔见棉花还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不得不松开了手。棉花嘴角动了一下。她看见吴尔的嘴巴在动,脸上的肌肉在跳,她明白吴尔很生气,但又拿她没辙。棉花很清楚,没有得到内存卡之前,吴尔是不会把她怎么样的。只是她感觉视线模煳,屋子里好像越来越幽暗,她摇晃着身体,绵软无力地倒在地上。 棉花晕过去了。吴尔也傻眼了,束手无策。他没料到,自己会陷进这么一种无奈的僵局。看来他低估了棉花的意志力和膨胀的野心,这个女人要不是穷疯了,就是真疯了,他想。 第79页 他瞥了一眼手錶,五分钟过去了。他估计棉花该醒过来了。说实话,一会儿棉花醒来,他真不知道该怎样对付这个死不低头的女人。他痛苦地咽了一口唾液,望着躺在地上的棉花发呆,心想自己怎么会一度喜欢上这样的疯女人。他情不自禁地自语:“不可能,不可能,我不可能喜欢她,肯定搞错了,这个女人是疯子,我最讨厌疯子,因为我自己就是一个疯子……一个没人知道的疯子。” 眼见棉花还不醒来,他也有点乱了。 吴尔手忙脚乱,把棉花抱到床上,拿起桌上剩下的半瓶不知搁了多久的矿泉水,给她灌了几口下去。受到凉水刺激,棉花悠悠醒过来。她虚弱不堪地蜷缩在床的一角,深埋着头,神情麻木,没有眼泪,也没有哭泣。吴尔没有继续折磨棉花,也没再说什么干脆把你弄死算了的话。他眼睁睁地看着棉花,心里想:“太不可思议了。一个走南闯北,自诩有能耐高智商的男人,居然降服不了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女人。” 吴尔有些发懵,但他不甘心这样的失败。他要用女人生理上的脆弱来刺激她的神经。棉花一边激烈地反抗,一边骂粗话,不断地朝吴尔身上吐口水。吴尔也没了兴致,站在床边,气咻咻地盯着棉花。棉花担心他真的强暴自己,这才哑着嗓子说,内存卡被这屋子的主人拿去公安局报案了。 “你是说粟麦?” 棉花点了点头。其实她根本不知道这屋子的主人是谁。说这话,她声音颤抖,眼睛里忽然涌满泪水。 粟麦的电话再次响了。她按下接听键,听见电话里有人在惨叫。而且她立马听出那是棉花的声音。吴尔说:“你知道一个叫棉花的女人吗?她现在在我手上,如果你不马上来,我会像干你一样干死她。” “你在哪里?你到底想干什么?”粟麦开口说话,声音颤抖,眼睛里噙满泪水。 “告诉你我在哪里之前,我得先强调几条游戏规则,你听好了:一,不许报警;二,必须是你一个人过来;三,带上我要的东西。对,就是你的採访录音和棉花的录像带,必须是原件。这三条无论你违背哪一条,棉花都会立马死在我手上。对了,我已经知道棉花的丈夫二茨是被你害死的了,我想你是不会忍心让棉花死的,因为你比孩子的亲妈还要心疼那几个被你害死了亲爹的孩子……你是想赎罪,对吗?” 粟麦泣不成声,泪如雨下。 “那好,我成全你。你是不是也得成全我啊?” “我,我不报警。我来,我一个人来。” “那我要的东西呢?” “什么东西?我真的不知道埃” “别装蒜,棉花说东西就在你手上。还有你的全部採访录音。” “你怎么知道我的採访录音?谁告诉你的?” “少啰嗦。你是不是想再听听棉花怎么说?” “别别,我不愿棉花出声……” “对,这就乖了。说真的,我还没见你这么乖过。” “少废话。我就来,你立刻放了棉花。”粟麦大声说。 话音刚落,粟麦又听见了棉花的惨叫。 “畜生!你别碰她!” “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保证不碰她。我说到做到。” “好吧,我现在就来。你告诉我具体位置。” “你先到柴棚来。然后我再告诉你具体位置。” “哪个柴棚?” “呵,忘性不小啊,自己曾经住过的地方都不记得了?这可是你我都难以忘怀的地方啊!” 粟麦的脑子里浮现出吴尔在柴棚强暴自己的情形,她再也受不了这种被控制、被胁迫,被羞辱的奇耻大辱。她举起手,真想一把摔了手机,再也不让这个流氓打电话进来。但她的行动很快被理智控制住了。是啊,她现在要做的就是马上赶到他指定的位置,而不是拿棉花的性命赌气。她沖向路口,拦了一辆计程车,刚对司机说了去和州路,她的手机又开始响起来。她瞟了一眼来电显示,还是吴尔。 粟麦的倔脾气又上来了,偏不接他的电话。她心里其实很明白,只要自己没上钩,吴尔是不会把棉花怎么样的。粟麦打定主意与吴尔抗衡,偏不接他的电话,电话就一直在响,司机都忍不住回头看她一眼,但见她神色凛冽,没敢开口说话。 “和州路到了。”司机的提醒让粟麦从纷乱的思绪中警醒。她让司机把车停到教堂门口,付了车费,下了车。 粟麦在那个曾经被吴尔车子撞倒的台阶旁停下了脚步。她下意识抬头看了看教堂的白顶,希望看到她喜爱的鸽子。她看到了,蓝天下,两只鸽子在尖顶上栖息,还有几只在屋顶上跳动,很娴静很安详的样子。粟麦不知不觉看呆了。 她挺直身子,朝教堂的入口走去。经过大门,进入布满靠背长椅的大厅,她已不担心在任何地方遭遇吴尔了,哪怕他有可能藏匿在此。 粟麦穿过椅子中间的通道,向神圣的十字架走去。她感觉自己正穿行在一条无比庄严无比神奇的走廊上。她现在的眼神比十字架还要肃穆,步态比鸽子还要娴静。 粟麦走到了十字架下。她闭目伸手摸了摸额头,接着,一个动作虔诚地做完。她在做动作的时候,嘴唇一张一合。现在她闭紧了嘴唇,仰起脸,对着头顶上受难耶稣致以敬意的同时,嘴角露出一抹嘲笑,因为她忽然想起谁说过的话:宗教是弱者的安慰,是走投无路中的道路。 第80页 记得在那年的平安夜,粟麦像教徒一样,手中抱着厚厚的圣经,听着那些发福的中年妇女在那里唱圣歌,忍受着不可名状的痛苦。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对这一切都如此排斥,她希望生命在每一天都出现奇蹟,抛弃旧的烦恼,迎接新的开始,可是她怎么能够做到?怎么能够忘记过去?她对自己说,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一百遍,一千遍…… 粟麦穿过教堂的侧门,沿平日熟悉的路径走去。一路上她很小心,她一直在思考着吴尔说的话:“棉花说东西就在你手上。”究竟是什么东西?难道棉花也搜集了什么证据,被吴尔发现了?当然,也不排除棉花已经知道了二茨之死的真相,想用这种方式与吴尔联手报復自己。粟麦的情绪不由得激动起来。她左肩单挎着包,拉链松开着,虚掩的包盖下藏着一块临时捡的砖头,想像着用力一记下去,足以将他的头打破,将人打昏,比黑夜里对付二茨有利多了。 吴尔独自坐在位于柴棚斜对面的汽车里,望着窗外的道路和行人发呆。他摆车的这个位置很刁,能迎面看见从三个路口过来的人,别人却不会注意到他,他才不会那么傻,相信粟麦不会带警察来。他也没有把棉花放在车上,而是故意扔在了柴棚,这样,他便进可攻,退可守,他为自己高超的反侦察能力而骄傲,并因此而保持着最佳状态的微笑。 他的车窗也经过了特别处理,内窗贴了茶色窗膜,从里面可以很清楚地看外面,而外面却很难看清里面的动静,尤其是像他现在这样坐在驾座背后的位置上。 吴尔很乐意跟两个地位卑贱却又桀骜不驯的女人玩游戏。他不认为这样做有什么危险,回想着自己的发迹史,他觉得充满了挑战,也深感成功的快慰。他不懈地追逐金钱,努力地玩弄女人,为了赚钱,他不惜做卑贱的事情,赚钱越多,玩弄的女人也就越多。最初,为了讨女人的欢心,他低三下四,一旦玩腻了,就抽身而去,毫不留恋。 粟麦来到柴棚门口,先推了推门,发现门锁着,就冲着楼上大声喊房东,见没人应,知道房东不住这里,左右邻舍大多也不在,她从包里拿出钥匙,打开门,没发现异常。 她疑惑看看手机,等待着吴尔再次打来电话。就在这时,她听到床底下有动静,赶紧退后靠墙,从包里掏出砖头,紧紧握在手里,警惕地盯着床下。她发现是一只蛇皮袋子在动,还有细微和含混的声音传出来。 粟麦迴转身,放下手里的砖头,伸手拽出袋子,轻轻抬手摸了摸,里面发出更为强烈的声音。她蹲下身子,解开打着死结的袋子封口,掀开口子。一个女人蜷缩着身体,侧躺在蛇皮袋子内,鼻翼贪婪地翕动,唿吸着新鲜空气,喉咙里发出“呜呜呜”的喘息。 显然,她就是棉花。 “棉花,我是粟麦,我救你来了,来,起来,我帮你解开绳子……”粟麦把棉花扶起来,帮她解身上的绳子。 棉花却怀着深深地敌意。起初她认为粟麦是吴尔的另一个女人,现在知道她是自己的杀夫仇人。她盯着粟麦,牙咬得咯咯响。这时,她看见吴尔走进来了,就紧紧闭上了眼睛。 耳边传来一声闷响,片刻之后,棉花睁开眼睛,看到粟麦已经被反绑在床架上,无力地低垂着头,闭着眼睛,昏迷过去。 ●失手第二十一章 吴尔搜遍粟麦全身也没搜到内存卡和录音笔,一屁股坐在床上,转过身,俯视着棉花,沉声吼叫,命令道:“你起来,起来!” 棉花扭动着身体,仰头怒视着吴尔。吴尔上前狠狠踹了她两脚,她挣扎几下,企图站起来,但没有成功。她头髮凌乱,胸脯一起一伏。 粟麦长时间晕厥让吴尔很紧张,他脸色发青,将满腔愤怒都发泄到棉花身上。“臭婊子,内存卡究竟在哪里?”他一把揪住棉花的头髮,向上拽起,同时,有恃无恐地拿掉棉花嘴上的封条。 棉花斜睨了他一眼,露出轻蔑的冷笑。 “没想到,一个乡下婆娘还有这等手段。我很佩服你,我们换种方式怎么样?” 吴尔换了一种口气,语气客气了不少。 棉花瞪着他,依然紧抿着嘴唇。 “你居然把我手机里的照片拿出去沖洗,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不是看上了我的家产?你还准备怎么对付我?” “我想做什么,你都替我说了,我不想重复。”棉花终于开口了,她想拖延时间,等粟麦醒过来,那样自己就有机会挣脱绳子,甚至获得出其不意的机会。 “你倒是很爽快。你先掂量一下自己分量,搞清楚自己是谁。”吴尔说。 “我掂量过了,我也清楚我是谁。不过这跟分量没关系,你不也是行骗跑江湖出身吗?”棉花扭着头,眼睛看着墙壁说话。 “不过,照片这件事我不和你计较。”吴尔再度降低声音,情绪烦躁地说,“我可以给你一笔钱,但你必须把摄像机的内存卡还给我。” “我说过,内存卡不在我手上。” “我现在没问你在谁手上,我只想听听你有什么条件?” “按理说,我现在的处境有资格和你谈条件吗?但你既然问我,我就告诉你,”棉花冷笑着说,“越冬说你曾经坑害过他,吞下了他的所有财产,我不想知道他的财产究竟是多少,但我知道你在新颖路还有一套秀和不知道的房子,我想要这套房子。” 第81页 棉花的口气十分理性,而且很强硬。 “行啊,看来你确实是越冬派来卧底的奸细,你也做了很细緻的调查工作,我不答应你都不行。”吴尔说。 “另外,我还要五十万开一家美容院。” “我知道了。”吴尔沉重地嘆息一声。但事实上他心口突然一紧,有一种听到催命判官声音的绝望和无助。 “我想我能够承受,但我不会答应。” “你会答应的。” “凭什么?” “凭你对你儿子的那份爱。” “……” “还有,你不敢杀人。” “为什么?” “你好不容易挣下那么多钱,还没来得及好好享受,犯不着为一条烂命搭上自己的命。” 她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她也相信吴尔应该听得懂。 “这么说,你的要价没有改变余地喽?” 吴尔依稀看见棉花的嘴巴在动,仿佛还看见她脸上掠过一丝轻蔑的笑容。 “你是我花钱雇用的一个保姆,我们无怨无仇,凭什么这么讹诈我,就凭你和我上过床吗?你我可是两厢情愿的。” “呸!你必须对你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在你们商人眼中这叫公平交易。你知道为什么社会上有那么多人仇恨你这样的有钱人吗?就是因为你们为富不仁,为所欲为,我这么做是替天行道,谁碰到了都会这么做!”棉花说。 “看来,过去有句老话还真是说对了。”吴尔自言自语。 “什么老话?”棉花说。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埃”吴尔没有想到自己走南闯北,阅人无数,却对这个乡下寡妇看走了眼。难道自己真的老了?他不能容忍任何人打他财产的主意。他憎恨自己当断不断,该硬不硬,恼怒地飞起一腿,重重踢在棉花肚子上。棉花一声闷叫,仰面倒在地上,反绑的双手一用力,被粟麦解开一半的绳子也挣开了。 “告诉你,我的钱不是抢来的,是辛辛苦苦挣来的。谁想要我的钱,我就要谁的命!”吴尔怒吼道,“越冬已经被我摆平了。你以为就你不怕死,烂命一条吗?告诉你,我吴尔横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个旮旯里摸鸡屎呢。 别以为我不敢对你下手,我要让你像这个叫粟麦的女人一样不得好死。” “慢。她叫粟麦,害死我家二茨的粟麦?” “是呀!” “那我要亲手杀了她!”棉花说。 “她害死你家男人不假。但那是你家男人深更半夜想强暴她,被她反抗时误伤致死。事实上她根本用不着逃亡,投案自首没多大事。不过她心肠太好,想帮助你,同时她又是一个基督教徒,总想着自己有罪,要不惜代价赎罪……这种人,活着也是受罪,还不如死了痛快。你瞧她现在跟死人有什么区别?我现在就把她装在口袋里,扛出去埋了,你信不信?” 吴尔挥起拳头,噗噗两声,像砸南瓜一样砸在粟麦的脑袋上。粟麦晃了晃脑袋,没有任何反应。但那两拳发出的声响却非常有力。躺在地上的棉花身体一凛,心头像被泼了凉水似的一阵颤抖。 吴尔哼哼冷笑几声:“好你个粟麦,你装死,我今天倒要看看你是真死还是假死。”吴尔抓起桌上的玻璃杯再次朝粟麦头上敲了下去,鲜血顿时冒了出来。 棉花双脚跳了起来,发出一声撕裂人心的惨叫:“你别打她了,你打我吧——” “我还偏打她。” 吴尔转向棉花,阴笑着说。 粟麦头上的血很快便在地上汇成了一滩,吴尔咬咬牙,用装棉花的编织袋兜头将粟麦套上,然后继续用残忍的方式折磨棉花。 “她都昏死这么久了……你你连一个死人都不放过,还是不是人碍…”棉花目睹了吴尔对一个完全失去知觉的人实施肉体攻击的兇残行径之后,精神终于崩溃,脸色苍白,手脚冰凉,浑身哆嗦成了一团。 棉花泪流满面地伸出一只手:“我把东西还给你——” “什么?”吴尔下意识地反问。 “内存卡。” “怎么有两张?” “还有一个是你的手机卡。” 棉花一边说,一边向吴尔摊开手心。 吴尔实实在在看见她手心里攥着的正是自己要得到的东西,可因此忽略了一个致命的问题。他没有去想棉花被绑着的手为什么会伸开,甚至向自己的面前伸来。他低头去拿她手心里的内存卡,却没想到棉花另一只手上正紧握着粟麦带进屋里的砖头,而且突然把砖头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头上。吴尔哼都没有哼一声,双膝跪地,一头栽倒在地。 棉花似乎不解气,照着他的头颅,又补了几下,抓过他的手机,把自己手上的手机卡塞进去,拨通了帅歌的电话。 帅歌见到粟麦的时候,她整个人蜷在骯脏的地上,小半身还裹在编织袋里,更让帅歌触目惊心的是,她的脸上布满了鲜血,身边四仰八叉地躺着一个男人,男人的头被重物击破,流了一地的红白,已经没有了唿吸。 帅歌的心骤然紧缩,手脚冰凉。略微怔忪,他快步冲上前去,将粟麦一把抱起来,搂进自己怀里。 第82页 粟麦的身体软软的,还有热气,只是额头的伤口处还有鲜血不断涌出。 “粟麦,粟麦,你醒醒……我是帅歌。” 帅歌赶紧将粟麦放在床上,掐人中,掐虎口。粟麦的脸色越发苍白,嘴唇越发青紫。帅歌打110报警,接着又打120,完全失去了理智。粟麦的样子太恐怖,让他领略到死亡的寒冷,感觉到透心的凉意,他情不自禁流下了眼泪。生死原来只在瞬间,平日人们对生命的傲慢,实则都是对生命的最大不敬。同时,他也明白了自己一直以来是多么爱这个女人,依恋和想念这个女人。他脱下外套,“撕下一片白衬衣的前襟,很快给粟麦额头包扎起来。 帅歌熟悉警方的行动和部署,110从接到报警到召唤人员再到发动警车出警一般需要三四分钟,路上需要十分钟左右,一共将近十五分钟才能赶到这里。救护车也许更慢,二十分钟可能还到不了现常可是,才等了短短两分钟,就好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那样煎熬。警察的职业让他明白,作为现场目击证人,报案后自己是不能离开现场的。但眼下昏迷的人是粟麦,是他心爱的女人,不,是他苦心追查的嫌疑人,她命在旦夕,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救她,不能再等了。他抓住粟麦的双手,将她拉扯到自己的背上,背起来往外飞跑起来。 他顾不了现场,也顾不了地上躺着的男人,一心就想着尽快把粟麦送进医院抢救。他不能让粟麦有事,决不能看着她死掉。 帅歌背着粟麦抄近路跑出胡同,一口气跑到了街口,横在他眼前正是车水马龙的迎宾大道,宽敞的迎宾大道是这个城市精心打造的样板和精品工程,曾经被媒体渲染为这个城市的标志。为了保证这条大道畅通无阻,全路段都设置了禁止的士停车的标志,并安装了高密度监控摄像头,随时捕捉车辆的违章情况,所以在这条道上搭乘的士十分困难。 “停车——”帅歌情绪冲动的对着飞驰而过的的士嘶喊,一边跑,一边拦计程车。可是没有一辆车敢停下来。他干脆跑到双黄线中间,一路狂奔,一路前后左右见车就挥手求助。 这里离市中心医院有十多分钟的车程,帅歌拦不到车,只能靠双脚跑路。他想打电话告诉救护车自己的位置,可他的手机、钱包、还有工作证都放在上衣口袋里,而他的外套留在了现常估计这会儿一帮警察正在围着它们分析情况,或作为现场物证上报市局。 “帅歌,你平时不是很聪明吗?怎么也有煳涂的时候?居然连钱包和手机都忘了带。”帅歌一时心急如焚,只好咬着牙继续背着粟麦往前跑。 他快速地奔跑着。在完全六神无主的此刻,帅歌能做到的也就是凭藉自身的原始本能。此时此刻,他尝到了什么是心乱如麻、心疼如绞的滋味。 帅歌,你不是一直怀着野心,一心想破这个案子吗?你不是做梦都想让这个女人主动自首,然后把她送进监狱吗?现在你称心如意了,你不用送她进监狱,你直接送她进地狱好了……怎么如今你竟然不开心?你心痛了?你的心怎么会痛?你明明爱着这个女人,为什么还要那么装腔作势?” 帅歌在心里痛骂自己,恨不得抽自己耳光。 路上很多行人用各种各样的眼神看他,人们无语而又麻木地看着他傻瓜似的在双黄线上一路狂奔。 前面马路边上有一个岗亭,帅歌很想冲过去向警察求助,可他想到自己现在成了一个无钱、无证、无身份的“三无人员”,不得不打消此念头。他甚至很害怕此刻自己的样子引起执勤交警的注意。万一警察将他当怀疑对象盯上,过来追踪盘问就麻烦大了。眼下这个状态,他实在没时间接受他所熟悉的那套询问流程,他耽搁不起,粟麦也耽搁不起。幸好前面是个交叉路口,红灯亮了,斑马线上很多人涌了上来,他赶紧混在乱闹闹的人群中,背着粟麦飞快逃离了岗亭。 二十分钟刚过,帅歌背着粟麦,竟然跑到了医院门口,这可能是世界冠军的速度。这时的帅歌,浑身已经湿透,额头上的汗水像屋檐水似的吧嗒吧嗒往下淌个不停,稍往地上一站,地面便马上湿漉漉的。粟麦越来越沉重地压在他身上,他已经没有力气了,连直起身体的力气都没有了。 帅歌几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冲进了医院大楼,指示牌显示急救中心居然在五楼,他昂起头,歇斯底里地吼叫:“电梯在哪里?有谁告诉我电梯在哪里啊?”人们像在大街上观望他一样,用麻木而又冷漠的眼光看着他,围着他左顾右盼,可就是没人告诉他电梯在哪里。 帅歌看见一个女人站在对面的楼梯口,正盯着他看。他看见的女人就是粟麦,粟麦朝他看着,微笑着,笑容明媚,清新纯净。帅歌仿佛又一次看见她站在酉水河边花树下的情形,他很清楚地记着她当时的模样,记得她衣裙的颜色,飘飞的动感,还有她静止的身影。他再次像个傻瓜一样朝着楼梯口走去,走近粟麦,走近她美丽鲜艷的笑容和芬芳四溢的生命。很多人这才有了反应,在他身后大声唿喊,告诉他电梯就在这里,在很多人围着的地方,因为你无法抬头,所以看不见。帅歌这时已经爬到了二楼……他听见了粟麦的声音,就在他的耳边,无比清晰。他告诉她说:“粟麦,我没有力气了,你再帮我一次吧!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你是我生命中最大的精神力量知道吗?你必须活着,坚持活着……你的生命就像一棵花树,开满了绚丽夺目的花,看见你,我就看见了美丽,闻到了花香……哪怕你给我的只是一线希望,一丝生机,我都会产生巨大无比的力量,包括你的忧伤都是一种力量,足以让我爬上五楼…… 第83页 “粟麦,你知不知道,你走后,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想你,我泪流满面……我知道你选择出走是为了逃避,但我却想把你找回来,找回来不是为了分开,而是为了相聚……尽管我们相聚还需要等待,甚至是艰难的等待,但我有力量等待……为了将来我们能在一起,幸福快乐地生活,我愿意等待你,请你相信,我能给你最温暖的幸福!不管什么时候,你都是我的最爱,我的全部……我爱你,永远爱你……” 帅歌已经没有气力,他的体力正在无可挽回地与他的精神分离。精神在,但体力离他而去,飘在空中,他无法再操控它了。还剩最后几级台阶,他实在上不去了,只好手脚并用,一步一步地攀爬。他身上的衣物都湿透了,他甚至听见了汗水淌过耳根子的声音。耳根子后面的暴筋在突突跳动,声嘶力竭地吶喊…… 终于,帅歌踏进了急救科的门,医生护士纷纷上来,接下他背上的粟麦。 “粟麦,你有救了……”帅歌眼泪哗哗直落下来。 此刻的他就像一匹汗血宝马,久久地站在地上,浑身发抖。 只一会儿工夫,帅歌的轻松和侥倖就被无情的现实摧毁。 医生出来告诉他,他们已经对粟麦做了多项检查和心脏恢復,并对病人的脑部外伤也做了处理,现在她的情况已不属于急救范畴,需要转科。 “那,医生请你告诉我,她现在应该去什么地方?”帅歌情急之中竟然问出这样的蠢话。 “十八楼,神经外科。”医生说完,急匆匆地走了。 帅歌心灰意冷身体僵直。 十八楼,这和十八层地狱有什么区别?区别有,就是比地狱还多一份阴森和恐怖。帅歌只觉得周身阵阵寒冷,脑海中一片空白。他迳自走进急救室,走到铁床前,扶起粟麦,连同白被单一齐拽起,裹住自己的整个身体。与此同时,他伸手拽住一名女护士,声音低沉沙哑地命令她,你给我带路,去十八楼。女护士被吓住了,不敢吭声。他拉着惊魂未定的护士进了电梯,可是电梯刚一启动,帅歌突然跪倒在地,吓得护士惊唿喊叫。他喝令她住口,声音像铁器一样震慑人心。 他把粟麦从背上放下来,将她身体揽入怀抱,紧紧抱住,不想放手。他俯下头,轻轻地亲吻她的头髮,她的脸腮,还有她一直闭着的眼睛……他久久地盯着她,却没去碰她的嘴唇。在他心里,她的嘴唇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方,要亲吻那个地方,必须得经过她的同意。女护士不吱声了,静静地看着他,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不像刚才那样怕他,反感他了。 出电梯时,帅歌把粟麦抱了起来,他的眼睛始终都没有离开过粟麦的脸,眼里除了滚动的泪水,就只剩下痛苦和悲伤。女护士怔怔地凝望着他,目光里充满了同情。 “好了,就是这里了。”女护士沖他指了指“神经外科”的牌子之后转过身。 “慢。”帅歌叫住她。从怀里轻轻抽出床单交还护士。 护士捧着床单转身离去。神经外科的医生护士看见他抱着一个人进来吓一跳,愣了半晌终于明白他抱的不是一个死人,而是一个病人。医生上前仔细地检查了一番,脸色凝滞地对帅歌说,先交住院费去吧,我们会尽力的。 粟麦安详地躺在一张干干净净的床上。她额上的伤,以及凌乱的头髮,反而将她的美丽衬托得异常鲜明,魅惑。一种柔弱与英气的强烈对比,让帅歌眼前闪闪发亮,他一步一回头地看着她,觉得她的美就像阳光一样从她身上、脸上,甚至头髮丝里散发出来。 “你快去吧。”医生对他说。 突然,帅歌冲上去,一把揪住医生的胳膊,只听得咔嚓咔嚓几声响,医生的骨头快被他捏碎了,疼得说不出话,只好用手势向他求饶,求他把自己的胳膊放开。 “医生,求求你说实话,她是不是醒不过来了?或是成了植物人?”空气愈加紧张,令人窒息。医生心里虽不能接受他对自己动粗,但对他的心情是很理解的,他点点头,表情痛楚地说:“现在还不能确定,得观察一段时间。” “观察一段时间?一段时间是多久?几天,还是几个月?” “都有可能。” 帅歌目瞪口呆,两眼直望着医生,说不出话来。而医生的手臂痛得令他快停止了唿吸,病室内一片死寂。 帅歌真想拔腿奔下楼去,绝望地一路狂吼。但他知道,他不能。他现在没有权力这样做,他必须控制住情绪,赶紧想办法让粟麦住院,不管她是不是脑死亡,植物人,只要医生说她还有唿吸,还有救,哪怕还有一线希望,他就不会放弃。 接下来,他冷静多了。通过电话和银行转帐很快将粟麦住院的事搞定,当他再次回到神经外科,看到粟麦已经全身披挂,医院对她进行了特护。但无论医生怎么努力,除了唿吸尚存,粟麦仍然昏迷不醒。 他在她床前坐下来,一声不响地看着她如同睡眠的样子。 “睡吧……睡吧,你在做一个长长的梦,睡一觉,醒过来就好了。”他抚摸着她的额头,在她耳边轻轻地说。 ●失手第二十二章 第84页 棉花在晨曦中睁开眼睛。 昨天夜里,她在帅歌去市公安局之后来到了医院。她就像一株春天的爬藤,灵敏的触觉到处伸展,无所不能。 帅歌一去便没能回医院,作为现场第一个目击者,他首先不是被当作证人,而是被当作怀疑对象,接受了一整夜的询问。 棉花守护了粟麦一夜。 随着视线缓缓而行,她发现自己趴在床沿与粟麦并头睡在一个枕头上,而自己的手紧紧地握着粟麦的手,好像生怕她在梦中羽化成仙,离开这个世界。也怪了,昨天还恨这个女人,巴不得她死,为何一夜过来全变了样?她不是害死了自己男人吗?就因为她救了自己一命?一切恩怨就都化解了? “我这是死里逃生,还是即将亡命天涯?”棉花摁着胸膛问自己。一直以来,她对于自己的内心世界感到很困惑,她发觉,自己过去的存活价值就在于对二茨的情感,而现在又只在于儿女的因素。她所做的这一切,原本是为了报仇,现在只为了儿女能够生存。她认为这种想法很简单,可谁曾想一旦做起来这么难。 “吴尔死了,越冬死了,粟麦也成了植物人……这一切都是自己的罪过,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罪人,老天爷不会放过罪人,永远也不会放过的。”久久地,棉花睁着迷茫的眼睛喃喃自语:我是不是疯了?是,我是疯了,我是疯狂的野草,误长在这个不让开花结穗的城市,尽管一度疯长,但最后却要被这个城市剷除,彻底消灭……突然,棉花失控地哭泣起来。她怕哭声惊动旁人,将头埋在被子里,嚎啕大哭起来,却听不见声音。 昨夜,她熘进医院后在镜子前看了看自己,她被自己的模样吓了一跳。吴尔已经将自己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她甚至还有一个不祥的预感,她觉得自己走进了医院,就有可能出不来了。她知道粟麦身边有警察在守候,自己这样上门去,等于是送死。但她顾不了那么多,她打算见过粟麦就回家乡去,去乡下看看孩子和父母,然后安心上路,去陪伴二茨。 巧在那个警察没有在粟麦身边,她才如愿以偿,陪伴了粟麦一个整晚。她洗掉了满身的血腥和汗臭味,忧心忡忡地看着粟麦。究竟是粟麦害死了二茨和自己,还是二茨和自己害死了她?她翻来覆去想这个问题,很久很久,才嘆息着对粟麦说:“我们死了就死了,简单痛快。可你这样不死不活的,以后怎么办?” 虽然她不知道二茨究竟是怎么死的,但从粟麦的行为来看,她相信这件事一定事出有因,如果老天肯开恩,她希望有一天粟麦亲口告诉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粟麦,如果老天肯开恩,希望有一天你能甦醒过来,亲口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粟麦,我一定在九泉之下等你亲口告诉我,你一定要醒来。”棉花喃喃自语地说。 棉花在医院开始想着如何安排自己的后事。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自己的孩子,她不知道自己死后孩子会怎么样?父母年纪大了,不可能养活三个孩子,兄弟姐妹也是自顾不暇,哪里顾得上她的孩子?所以棉花最切实际的想法,就是希望粟麦能够甦醒过来帮她把三个孩子拉扯大。 她说:“粟麦,你好好听着,听我告诉你,我把吴尔做了,你懂‘做了’的意思吗?就是弄死了他。他死相很难看,头上好大一个窟窿,血哗哗地往外淌。他是一个流氓、无赖、恶魔、骗子、一个双手粘满了铜臭和鲜血的兇手、强姦犯、疯子、虐待狂。他头上的窟窿是我给开的,我还以为他是孙猴子,铁臂铜头呢。杀了他我不害怕,也不后悔,他要是不服,就再活过来,我还会给他开一次瓢,让他再死十次百次……反正我的心早就死了,早就被这个世界给活埋了,是绝望让我铤而走险玩了一把刺激……粟麦你记住,我和越冬都不是好人,我们都是很危险的人,以后你的路还很长远,千万千万不要再遇上我们这样的人,给你戴上笼子,带坏路。我知道,为了我,你受了不少苦,被狗杂种吴尔强暴过,我也是被那个畜生糟蹋之后才屈服于他的……粟麦我很佩服你,你生为女人,为爱而活,为情活着,清清白白,有血有肉,有知识,有本领……不像我,是个屎壳郎滚出的粪蛋混球。粟麦你听着,好人上天堂,坏人下地狱,就让我替你去死吧,粟麦你是一个好人,吉人自有天相,你不会有事的,你会醒过来的,你绝不可能成为什么狗屁植物人……粟麦,你一定要坚强地活着,快乐地活着,再不要患什么鬼病症,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要拜託你,这事你不能推辞,你有责任!你要一直做到我满意为止,我才会原谅你!我不管你用什么方式,哪怕你在这个世上吃尽苦头,我不管你挣来的钱是黑是白,也不想过问这钱的来路,总之你就是卖身卖血,也得帮我把三个孩子养大,让他们读书,让他们快乐、健康……粟麦,你愿意这样做吗?你觉得这样做值得吗?” 棉花说着说着哭出了声音。 “粟麦,我求你,求你回答我……不行,你不能就这么躺着,你这么躺着,我的孩子怎么办?谁来养活他们?” 棉花一连给粟麦叩了三个头。她把自己的额头磕破了,不,那个地方不是磕破的,是被吴尔打破的,她只是再次磕出了血。她趴在床下呜呜地哭,一直没有站起来,过了很久很久,她才明白床上这个女人为什么不说谢谢,也不开口喊她起来,或上前伸出双手把她扶起来。她明白了,粟麦的的确成了植物人。她痴呆呆半晌没有说话,也没有起身。又不知过了多久,棉花跪着又给粟麦叩了两个响头,完了她慢慢站起身,最后看了看粟麦,脸上有了一种惊世骇俗的表情,眼睛中孕育着电闪雷鸣。 第85页 “粟麦,你记好,我跟你说过,我姓万,名叫万事不求人。你这样子,我求你不如求己,俗话说:有山靠山,无山自担,我不相信什么法网恢恢,疏而不漏,见他娘的鬼去吧。”棉花喃喃自语。 这一夜,帅歌在宝灵市公安局刑侦大队的审讯室接受盘查和询问。直到翌日凌晨五点,帅歌才拿到他昨天留在现场的“证物”,极度疲倦地走出公安局大门。当然,他很清楚刑侦大队那帮人这一夜里都干了些什么。除了轮班询问他,他们的人马大部分在跟着线索行动。他们不仅找到棉花留在砖头上的血指纹,还找到死者的家属秀和,而且根据秀和提供的线索以及指纹对比,很快确定现场作案的兇手就是棉花。 公安局连夜发布通缉令,在全市范围内抓捕犯罪嫌疑人棉花。 帅歌刚拿回手机不久,就接到了乌宿镇派出所所长刘强的电话。 “哎,你小子怎么回事?不是说休假吗?怎么跑到市局去了,而且还搅和到杀人案子里脱不得身?”刘强粗喉咙大嗓门道。 “这个……三言两语没法说清,回去再说吧。”帅歌实在太疲倦了,困得嘴都张不开。 “呵,你还知道回来埃我还以为你会继续追兇,想当模范警察呢。” “说啥呢,什么追兇啊,模范啊,我想过这些吗?” “怎么没想?我知道,你想进步,想做英雄,想维护正义。正义当然是重要的,但我一向认为,证据比正义更重要,证据第一,你明白吗?”刘强劝告他说。 “所长,你误会我了,坦率说,我没你想像的那么崇高,从没想去逞什么英雄,也不完全是为了维护正义。我这样做,纯属因为爱一个人,跟你说实话吧,我爱上这个女人了……起初,我也许只是喜欢上她,后来我发现她身上有很多让我着魔的谜,我就是这样一步一步,不知不觉地陷了进去。不怕你笑话,我现在真是无法自拔,这么做的目的就是想救她,也救自己。我接触过她,了解她的处事为人,我敢肯定她这么做一定事出有因。要是不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让她一辈子这样逃亡下去,她完了,我也完了。这事我一直瞒着你,是我不对,我向你承认错误,可是所长你一定得帮我啊,刚才你问我为什么跑到市局去了,而且还搅和到一个案子里头脱不得身,我告诉你,这个案子不知怎么搞的又牵扯到她,而且她现在头部受重伤,被我送进医院,医生说她有可能成为植物人。唉,我连自己深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 帅歌实在说不下去了,当街失声哽噎起来。 刘强半晌无语。帅歌的话让他回忆起了一桩早已模煳了本来面目的旧事,那年他也和帅歌一样年轻,初出茅庐的他就接手了一桩兇杀案。一腔热血的他对兇犯展开了长达一年的追捕,期间他竟然和帅歌一样,爱上了那个狡猾的女人。 电话那端,帅歌还在呜咽。 刘强点了支烟,声音柔和地说:“帅歌,你小子听我话,别像娘儿们似的在大街上哭。你赶快回来,所里接到通报,说棉花有可能潜回老家,上头命令我们马上进行布控监守。考虑到这个案子你一直没放手,关键时刻应该有你的份……”刘强虽然没有说出赞许他的话,但意思已经很明显。帅歌马上打起精神来,说:“明白了,所长,我马上坐第一班车赶回来。” “那你现在去哪?” “我去一趟医院。” “住院要很多钱,要不要我告诉易非?” “别。暂时别告诉任何人,替我保密,我怕她受到惊扰……” “你小子让我说什么好呢,那是人家的老婆,你怎么就动了心?你这样做很危险,纸包不住火的,你知道吗?万一易非告到纪检部门,你小子绝对死菜。到那时,你可别说我没提醒你埃” “谢谢。我知道你担心,怕我出事。但我很想弄清楚是谁对她下这样的狠手,不管是谁,我都饶不了他。” “你别冲动啊,市里可不是咱这儿一亩三分地,可以由着你性子来。” “我不管它是哪儿,只要还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版图上,我就会让他受到惩罚!” “可你也不能孤注一掷啊,你一个人行动太危险了,市局发现你私自办案,那你就真没救了,死了也白死。” “我不孤注一掷,还能怎么样?其实,我已经私自介入这个案子很久了,只是你什么都不知道而已。” “帅歌,我怎么觉得你是个混蛋。 别以为就你是个英雄,别人都是不敢承担责任的草包。告诉你,这事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已经告诉了我,我就不能说不知道。呸,亏你还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刘强勃然大怒。 “所长,我……我天一亮就回。” 帅歌到了医院,他挂断了电话,走进电梯,棉花从另一个电梯口匆匆出来,两人擦肩而过。 半个小时之后,躺在医院里的秀和被枕头下的电话铃声惊醒。她缓缓扭头,但没有去拿手机。吴尔的死抽空了她的力气,在带给她悲痛的同时,又给她带来了蠢蠢欲动的希望。她恨吴尔,之前的很多年里,她不止一次在心里勾画着弄死他的方案,为此,她研究过推理小说,制定了很多套弄死人又不会被发现的方案。她总是在吴尔看不到她的时候放肆地用充满杀机的目光打量他,甚至在深夜里望着他熟睡的脸,想像他死亡的样子:张大着嘴,死灰着脸,僵直着身体,像具石膏像。要真有那一天,她会打开音响,放最柔情的歌,找最帅的小白脸来一起庆祝。然而,当她真的见到吴尔的尸体时,她又恨不得他只是睡着了。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她将会渐渐淡忘他的一切罪恶,永远记住他最后的那一丝善意。 第86页 这个男人,就他妈的是个浑蛋。她的眼泪悄然无声地沿着眼角的沟渠滚进了枕头里。 电话铃还在不停地响着,颇有点不屈不挠的意思。吴宇接通电话,那端却极度安静,只有咝咝的杂音,仿佛那边有只鬼在对他呵气。 “喂,你是谁?怎么不说话?喂喂。” “叫秀和听电话。”良久,对方才冷冷开口。 “我妈病了,在医院呢,她不能听电话。” “你叫她听,她听到我的电话,病就会好的。” 对方的语气很邪佞,有点痞气,带着不容违抗的力量。 “你是……”吴宇显然被这种气势震慑住了,他嗫嚅着问。 秀和发现儿子接电话时表情有异,这时,她撑起身子,问:“儿子,是谁的电话啊?让我来接。” “一个女的打来的,听声音有点像棉花。”吴宇将手机拿给躺在病床上的秀和。秀和将儿子支出去,她不想让儿子知道真相,也不想让他知道,这突如其来的灾难都是这个该死的棉花一手制造的。吴宇还是个孩子,他无法想像,也无法明白。 “是你?你胆子可真大,还敢打电话,你不怕我报警?” 秀和气急之下发出警告。 “你住嘴。听我说,如果你不想你丈夫的淫秽照片,还有你私自跟踪偷拍的暴力镜头出现在警察和你儿子面前,就老老实实到和州路的教堂来,带着你该带的东西,取回你要的东西。记住,不许带警察过来。” “警察要是监控了我的电话,自己跟了来怎么办?” “少废话。我知道你不会让警察监控,这个电话是你专门为我留的。你只有半个小时的工夫。” “棉花,我做梦也没想到,你会是这种人……” “放屁。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我是有仇必报,有债必讨。你男人占有我,玩弄我,没给我半点好处,到头来还差点打死我,他该死。还有你,你是他的帮凶,也别想好过。对,我承认,是我杀了你男人,杀人偿命我懂,但你自己来拿。我警告你,别玩阴的,要不然,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和你儿子的。” 棉花说完挂了电话。 她用的是吴尔的手机,号码是吴尔扔掉的那个。 棉花打车来到教堂门口,出租司机把车停下,催她付款下车,可是棉花半天没有反应,司机回头一看,眼睛吓得发直。原来棉花裤子脱了一半,两条大腿露在外面……出租司机知道遇到敲诈的了,抬头看了看教堂四周那么多的善男信女,只好乖乖说:“你要多少?” “你有多少?” “一百多块零钱。” “全部拿来,快。” 出租司机只好自认倒霉,乖乖把钱交到了棉花手上。 “手机?” “没有。” “这年头没有手机,鬼相信。” “不信你搜。” “穷鬼。”棉花骂一声,心想,没有手机,他找电话亭报警恐怕没有那么快,等警察赶来,茶都凉了。她打开车门,双脚还没落地,又缩了回来,叫司机继续往前走。 棉花没想到警察已经在教堂四周布下了埋伏,要不是她眼尖发现了端倪,差点就撞枪口上了。她更想不到秀和的手机恰恰出了问题。因为帅歌的手机昨天留在案发现场,上面显示有吴尔的神州行号码,这个号码早被警方监控了。 “真笨。就这样的智商,也敢跟警察斗。”棉花懊恼地自言自语。 看这架势,棉花知道自己危险了。她很清楚,自己死了不要紧,必须得让孩子活着,让孩子们活着就得有尊严。现在粟麦成了植物人,就算救活了,恐怕也没本事挣钱了,自己唯一的希望就是秀和能给一笔赔偿了。 在一个岔路口,她叫司机停车。下车时故意将几张吴尔与自己交欢的照片落在车上。这些照片一会儿就会出现在警察手上,而警察会拿着它找秀和核实,这等于帮了棉花大忙,为了儿子,秀和会乖乖就范,因为她把儿子看得比自己的命都重要。棉花拿准了秀和的死脉。 计程车带着棉花飞快地驶上320国道。回家的愿望让棉花彻底丧失了理智,变得不顾一切。 “哼哼,哪怕我死了,也一定让我的孩子过上吃穿不愁的好日子。”棉花在心里暗暗发誓,一个人一旦抱定了必死的信念,就什么也不怕了。 读过半年高中的棉花突然想到一个很适合自己的词——大无畏。对,自己现在就是大无畏了。 ●失手第二十三章 警车发动之后,刘强问帅歌:“现在想起棉花的家在哪了吧?” 帅歌没出声,过了一会儿,他说:“我确实没到过她家。” “往前开。”刘强说。帅歌开着车在夜色中疾驶,不一会儿,来到他曾经在此摆车等候粟麦的村口,刘强接着说,“向右拐。” “干吗向右拐?那是去另外一个村。”帅歌问。他现在满心焦虑着粟麦,脑子里全是糨煳。 刘强不跟他计较,说:“废话。你当我们这一去就手到擒来?还不知要蹲多久呢。”“就咱俩?”“可不就咱俩。小王在家值班,小张和小马不是分头在她娘家守着吗?” 第87页 帅歌没好气地摇了摇头,按照刘强的指示开车。 路上,一向话唠的刘强表现得很沉默,一根接一根地抽菸。帅歌透过车镜看了他好几眼,只见他眉头拧成了一团,原本就黑的脸更黑了。 帅歌知道他心情不好,好几次想开口找点话题,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路过一片田野的时候,看着窗外出神的刘强忽然开口了:“这里还是老样子,都这么多年了!” “你对这里很熟悉吗??”帅歌搭了句话。 刘强说:“没法忘记。” 帅歌说:“哦?没听你说起过埃” “多年了,也是在这里办一个案子,之后再没来过。”刘强看着车顶,悠悠地说。 十多年前,也是这个村子,出过一桩大案。当年,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赵復生在县汽车站被人打死,经过调查,才知道这个放假回家的少年在汽车站发现有人偷一个老人的钱,挺身而出,抓住了这个小偷。然而,这个见义勇为的少年却招来了一个小偷团伙的群殴,当场横尸街头。为首的三个傢伙连夜出逃。就在公安人员全追捕这些罪犯的时候,其中一个嫌犯忽然被人杀死在东莞一个旅馆里,手段非常残忍。 经过排查,目标锁定在赵復生的母亲周桂芝身上。儿子被杀后,这个女人恸哭了一整天,之后在家整整沉默了一个星期。一个星期之后,她好几趟去派出所,死缠烂打地要看那三个嫌疑犯的资料。看完后就不动声色地出走了。据说,有人在东莞看到过她。那家小旅店的老闆娘称死者死前带了一个妓女回来,听他描述,那个妓女的外貌和周桂芝非常吻合。 刘强也参与了这个案子的侦破,接到资料,刘强盯着周桂芝的照片好一阵唏嘘。少年赵復生出事后,他和派出所的领导一起去看过这个女人,还给她带去了一些水果。当时他就觉得这个女人和一般的农村妇女区别很大,看上去既年轻又体面,身板柔弱,但却给人一种坚强干练的感觉。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女人竟然先警察一步找到了嫌犯,并亲手搞死了他。 他的职责就是把这个危险的女人逮捕归案。 追了好几个月,他们终于在昆明发现了她的踪迹。这个女人成了精一般,好几次从他们手边跑脱。刘强一直都没和人说过,其中有一次,他已经将这个女人逮住了,因为一时心慈手软,又让这个女人逃了。 他在一个公厕外面堵住了刚换好装的周桂芝,周桂芝一看到他,立马亮出了一把刀子,摁在自己脖子上。一边倒退一边大声要求刘强不要过去,否则她就自杀。 刘强苦口婆心地劝说她投案自首,告诉她按法律程序办事,但她就咬定一条,杀人偿命,她就算死一千次一万次,也要为儿子报仇。 那天,那个女人戴了一顶假髮,穿了一条带长拉链的碎花裙子,用劣质化妆品化了粗劣的妆容。但刘强居然忽然觉得这个女人很美。在追捕周桂芝的过程中,他听说了她的很多事情,为了给儿子报仇,她几乎跑遍了大半个中国,干过很多低贱的营生,吃过垃圾桶里的便当,有一次她睡在火车站外,差点被人绑去割器官。刘强听到这些事情几欲落泪。 因此,当这个仅见过一面的女人出现在他面前,他的信仰在那一刻开始摇晃。周桂芝也看出了这个年轻警察的松动。她卯足了劲儿,突然将匕首狠狠地向他飞去,那匕首贴着刘强的手臂擦过,才一瞬,她就像蜘蛛侠一样攀过身后的矮墙,逃之夭夭。 刘强并没有去追她,而是捂着伤口站在墙后发呆,仿似目送周桂芝离开。他知道这个女人逃不掉的,这或许是她生命力最后一次逃亡了。那,他就让她开心一次,庆幸一次吧。 后来这个女人终究被抓住了。在长途押运的路上,她藉口要去方便,再度逃跑。但终究逃不出公安人员的天罗地网,走投无路的她最终选择了跳崖。 跳崖之前,他们曾有过一次短暂的对话。那女人说一路押送时,他给她的盒饭是最好吃的,她很久没吃过鸡蛋了,谢谢他。刘强勉强笑笑。当他发现那个女人在打量四周的环境时,用眼神警告了一下她。她咧嘴笑了笑,说,你是个好警察。 这就是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后来,她的尸体被搜回来,刘强没忍心正眼看她的尸体,看了一辈子会做噩梦。可是,虽然没看她的尸体,多年来,刘强照样常常梦见她,梦见她的脸,梦见她的笑,还梦见她说话的声音…… 想到这里,刘强的心口抽搐了好几下。 帅歌并不知道坐在他身边的刘强大脑里正在翻江倒海,只顾一门心思地风驰电掣,想尽快抓到棉花,问出事情的真相。 他俩摸黑来到棉花家门口。院里院外一片死寂,看样子孩子和老人早就睡下了。帅歌走到门前准备敲门。刘强说:“停。” 帅歌说:“怎么啦?” 刘强说:“你想敲山震虎呢!还是打草惊蛇?可是老虎和蛇根本不在这儿。”顿了顿,他接着说,“太晚了,咱们先找个地方猫一觉。” “上哪去猫?要去你去,我就在这儿守着。”帅歌的拧劲上来了,就是不肯动。 刘强实在拧不过他,说:“好好,你在这儿守着,我上土地庙那儿眯会儿去,一会儿来跟你换班。” 第88页 帅歌心想刘强说的那个土地庙是个主要路口,他不会上那儿迷煳,准是上那儿守着去,当所长的人就是要面子。 帅歌不知道,他蹲守的这个地方,也曾经是粟麦藏身的地方。那时粟麦在这里看到了棉花所有的精彩表演和悲伤情怀,而被深深打动。可是棉花却没有发现她,因为这个地方很隐蔽。 半夜之后,村里的鸡开始打鸣了,远远近近,此起彼伏,打破了小山村的死寂。四更天的时候,难以抵挡的困意向帅歌袭来,接连两个晚上没合眼,他有些熬不住了。他开始数鸡啼声,一声,两声,三声。当他数到第二百一十三声的时候,突然发现一人影从自己身边一晃而过,进了棉花家院子。她慢慢走近门口,伸出手,正要摸上门,门里发出一记拉动门闩的轻微声响。帅歌听见了,听得真真切切。他即刻作出了反应,准备扑身上前,按倒人影。就在他身体即将弹出的一瞬间,他又听见了身后的脚步。他刚想回头,肩膀就被刘强的大手按住了。 “让她进屋。”刘强吩咐。 “不。那样一会儿动手会惊吓到孩子和老人。” “听话,别激动。舔犊之情乃人之常情,让她进屋待会儿。” “你故意放她一马?” “是。我看见她的样子像是走了很远的路,想必她已经回过娘家,见过她的父母兄弟了……”刘强自言自语地说,“我怎么觉得这个女人有些可怜啊,你没看见她脸肿起老高,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还有,她手腕受伤出血,眼圈发黑,头髮凌乱,好像刚刚遭受过男人强暴蹂躏……是谁这么变态,下狠手摺磨一个女人?” 帅歌感到奇怪,天这样黑咕隆咚,刘强是怎么看见棉花脸上这些伤痕的?难道他长了一双火眼金睛不成? 十几分钟后,帅歌听见有人在移动厢房的门,然后是外面的格栅门。紧接着,堂屋的大门也被打开,从门里走出两个老人和三个孩子。厢房正对着大路的木板上有个小窗口,此时此刻,正有一双眼睛趴在那儿往下张望呢。帅歌放慢唿吸,等待着老人和孩子走近。他不敢出声,怕惊吓他们,但又不知道该不该出手,而且他现在还不能问刘强,因为这些人已经离他很近了。刘强倒是沉得住气,一声不响地看着老人和孩子悄悄离村而去,一动没动。 老人和孩子走远了,灯亮了。随后,一颗脑袋探出来,对着帅歌藏身的地方作全景张望了一会儿,说:“你们别蹲那儿了,上家里来吧。” “她想干什么?什么意思?”帅歌问刘强,心里有些发证。 刘强没好气地回答他:“我怎么知道,我还想问你呢。” 突然,刘强低声叫道:“不好,快上去,不然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了?” “她要自杀啊,笨蛋。” “啊,那怎么可能,还没录口供呢。” “呸,去你的口供,这时你还想着它。” 两个人一边吵一边跑,几乎同时推开了厢房的门。门一开,不知道是不是灯光太刺眼,两个人又同时闭上眼睛。连贯动作就像有人在喊口令,两人做得整齐划一。 “你们俩给我出去!没看见我在换衣服吗?难道你们就这样抓人?” “靠。”刘强骂人,但不知道他骂的是谁。 两个人乖乖退到看不见灯光的地方。帅歌虽无法考证刘强骂谁,但却完全可以肯定,自己刚才看见床边站着的棉花一丝不挂。她的确正在换衣服,见他们闯进来,瞪着一双眼睛,嘴角挂着嘲讽的讥笑,很平静地抓起床上的衣服掩盖住浑身的伤痕。 门虚掩上了。是刘强在后面带了一下门。他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婆婆妈妈了,真搞不懂。可他这会儿走到院场一边抽菸去了,整整熬了一夜,他的菸瘾犯得不行。 帅歌从两指宽的门缝里注视屋里的动静。这一角度虽然看不见屋里的人,但那一道折射的光线可将屋里人的一举一动全部收入眼底。帅歌右手握着手枪,紧张得手心出汗。他随时准备拉开门,对付这个诡计多端的女人,并尽最大的可能制止她的疯狂行为。反正今天是不能让她从眼皮底下逃脱了。 棉花好像明白帅歌的用意,磨磨蹭蹭,用身体作掩护,作弄和迷惑外面的两个男人。帅歌不明白她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很想现在就问她,转脸却正好看见灯影下的棉花裸着两只立体的大奶子,侧身在灯光下晃悠,帅歌的脸腾地一下红了。 “好了,棉花你快出来!穿好衣服出来!”帅歌压低嗓子沖她喊叫。 棉花还是没出来,身子扭动得更加疯狂,有些像巫师的蛊舞,妖媚而魅惑。帅歌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阵势,心里有些慌张,想回过头向刘强讨教,却见刘强蹲在地上,痛苦地埋着脑袋,一声不吭。 “怎么办?”帅歌问。 刘强没有声音。 “老大,你这是怎么啦?”帅歌再次发问。 刘强还是没有声音,但看得出来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刘强将头狠狠埋了一阵,终于憋出一句话:我一辈子不想看到“周桂芝”,不想事隔十年,这个村子又出现一个“周桂芝。”他的声音很麻木,听上去陌生而又冷漠。帅歌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疑惑地问:“什么周桂芝?谁是周桂芝啊?” 第89页 刘强答非所问地说:“没用了,她早就服毒了。” 帅歌不知道刘强这话什么意思,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刚才冲进屋的时候好像闻到一股怪味儿。难道棉花服毒了?帅歌大声而又激动地说:“废话。你刚才怎么不早说?” 帅歌觉得这里面有问题。看样子,刘强早就知道棉花绝对不会主动穿上衣服走出来伏法,而他也似乎不打算立即将这个女人逮捕。 “这个女人明明就是在抗拒逮捕,故意拖延时间。”帅歌很不解地瞪着刘强,见刘强居然还没有反应,不再等待刘强的命令,径直上前拉开门,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冲进了屋子。 棉花倒在床后面。帅歌向床边走近几步,目光不由自主落在棉花白皙饱满的胸脯上,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落在她整个光着的胴体上。尽管他的目光像被火舌灼了一下,但他这次并没失去理智。他低头观察,发现她嘴角和鼻孔有异常液体流出,而且房间里的农药气味很重。刘强也接着跑进来。棉花望着两个发呆的男人笑了,由于她脸庞已经变形,眼圈附近有一串青紫色瘀痕,嘴角鼻孔又流着很怪异的液体,看上去极其狰狞恐怖,活像一个妖怪化成的人体,身体美艷,面目可憎。 “辛苦你们,一直守在路口,我现在不跑了,送给你们抓,来吧!”棉花说。 “你——你服了什么药?”帅歌不顾一切地上前,抓起床上的被单将她身体裹住,想强行带她去镇医院抢救。 刘强走过来,贴近她的口腔闻了闻气味,接着,又从帅歌手中把她接过来放在了床上。他做完这一切之后,说,“晚了,来不及了,有什么要问的,赶紧吧。” “棉花,我真佩服你,你想用自杀来封口,也用不着迷惑我们埃”帅歌恨声道,“你把真相说出来,吴尔是谁杀的,粟麦又是怎么成为植物人的?” 刘强在帅歌提问过程中,尽量小心翼翼地把棉花身体平放在床上。眼看着她浑身肌肉越缩越紧,身体一点一点变小,鼻孔、嘴角流出鲜血,刘强身体也越发抖得厉害,甚至听得见他的牙齿咬得咯咯响。 “姓吴的畜生是我用砖敲死的,怎么样?他睡了我,问他要钱又不给,还绑我,打我!还打电话威胁粟麦……” 棉花狠狠地瞪着天花板,并不看刘强。嘴角却歪歪地瘪了瘪。 “狗东西打起人来比打牲口还狠哩,我们差点就被他活活打死啦?那个时候,不是他死就是我死……我这是自卫,自卫你懂不懂?” 棉花身体抽搐着,但她口气十分轻松。 “他为什么绑架你,是不是你掌握了他的什么证据?” “我凭什么告诉你?我在受苦的时候你们这些吃国家饭的哪里去了?我男人死得冤里冤枉,也没见你们破案?”棉花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我不会告诉你。” “你是个疯子!你的行为都是疯子的行为。”刘强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他实在难以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这个女人用她特有的疯狂举动彻底摧毁了他的冷静和冷漠、这个女人的一切都让他想起了那个他永远不想再度正视的女人。他一边大声吼着棉花,眼泪却一边簌簌落了下来。 “棉花,算你狠,算你横。你让我长了见识,我办过多少案子,见过多少狠角色,还没见过像你这么邪的,棉花,我服了你。”刘强骂着骂着口气变了,变得不像他,而像一个胆小怯懦的人,全身都在颤抖。 没有谁知道刘强内心的真实感受。 悲愤像烙铁一样烙在他麻木的心头,愤怒在他心中熊熊燃烧,他眼前浮现出吴尔疯狂虐待棉花和粟麦的情形,他虽然没见过吴尔,但他能够想像出此人的变态和兇狠,对待女人这般兇狠,不是禽兽难道还是人?就算他是人,那也是形容可怖,禽兽不如。棉花走到今天这一步,究竟是谁的过错?他突然想起早上与帅歌的通话,帅歌在电话里跟自己说:“我爱上了这个女人,无力自拔。”当时他觉得帅歌很可笑,很不可思议,现在竟然有着相同而又更加痛彻肺腑的感受。他在心里问自己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这样的混乱思维和逻辑,难道一个警察在日復一日的磨砺中积攒起来的坚硬和麻木居然只是沙丘上的建筑,经不起丝毫震盪?他的眼中盈满泪光。棉花呆滞的眼神犹如鞭子抽他的心,击碎了他的五脏六腑。 黎明前的黑暗浓得像化不开的焦墨,四周瀰漫着浓重的毒药气味,让人感到唿吸困难,心头压抑。 帅歌感觉到刘强的情绪不对,轻轻扶住了他的身体。 刘强快要崩溃了,他的身体冰凉。 “哈哈,让刘所长白跑一趟,空守了一夜,不好意思。”棉花发出神经质的笑声。 他扭头冲出了屋子。 “棉花,粟麦有没有告诉你,二茨是怎么死的?”帅歌实在不愿意在她临死之前问这样的话,但作为警察,他这个时刻别无选择。 “你去问她吧。”棉花摇了摇头。 “好吧,我不再问你了。”帅歌读懂了棉花眼神里的内容,默默地望着她…… 棉花沖他点点头,她想正经八百地对他笑一笑,却因为肌肉僵硬没能做到。 魂魄已离她而去,剩下的只是肉体。帅歌异常清晰地听见她紧咬牙根的响声。 第90页 “我随二茨去了……”她的声音微弱,最后那个字凝滞在唇齿之间。 ●失手第二十四章 尽管帅歌再三叮嘱刘强不要把粟麦的事情告诉易非,刘强还是秉原则通知了易非。而易非又找到了报社,把报社领导臭骂一顿,说粟麦是因为工作而受伤,要报社作出工伤赔偿,否则将诉诸法律。 帅歌觉得自己被哥们出卖了,十分生气,他一巴掌重重地拍在桌子上,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个星期过去了,帅歌一直不愿与刘强说话。这天,帅歌皱着眉观看一档卖内衣的电视gg,眼睛眨也不眨。刘强瞟了瞟他,知道他魂儿不在身上。 刘强赔着笑脸,掏出香菸递过去。帅歌不理。 “弟兄,干吗发这么大脾气。”刘强说,“粟麦住院是我告诉易非的,可我那是为你好,怕你出事。”刘强表情很尴尬地拍了拍帅歌肩膀。 帅歌发狠道:“我不管,出事我也得去。我要请假,请公休假去照顾她。” “犯浑,易非现在医院守着她,你干啥去?你算个啥?” 刘强望着帅歌痛不欲生的样子,心里也不是滋味。 “这班我不上了,我要去守着她,要不然我真得疯了。”帅歌说。 刘强说:“你不疯,我也得疯了。我告诉你,这事儿没商量,我要是让你去医院,我就是你儿子。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还像个警察吗?” 帅歌说:“你别拿这话吓唬我,我也不是你想像的那种人。我关心她,有一半因素是为了案子。棉花死了,死得不明不白,我心里不好受……” “你心里不好受,难道我就好受?”刘强的眼睛红红的。 “现在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就只有粟麦,要是粟麦再有个三长两短,我——我真的不愿意当这窝囊废警察了。” 帅歌的话让刘强望着天花板发愣,半晌没有言语。 粟麦静静地,一动不动地躺着。 看样子,她打算一直就这样恬然地睡下去。 易非守护了她整整七天了,医生说,过了今晚她还不醒,恐怕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月色如水,高楼大厦的霓虹灯闪烁不停。远处,谁在弹着吉他,时高时低的声音和断断续续的节奏叫人心碎。易非悄悄爬起床,披上外衣,蹑手蹑脚走到窗前,抬头望着一轮明月在云中穿梭,回想起了从前的许多往事……那时,他每天上班,跟钱打交道,读各种与金融有关的书籍,下班与粟麦一起吃饭,看电视,做爱,睡觉。他很清楚自己的未来不是梦,因为他能真实地感受到与粟麦温暖相守的乐趣……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粟麦得了产后忧郁症,自己那时不光要带孩子,还要每天哄妻子,易非就是在那种不男不女的状态下,走出了偏离人生轨道的第一步……那次,粟麦从派出所把易非接回家,当夜,他们大吵了一架,易非怪粟麦不是女人,粟麦怨易非不是男人,两个人彻底撕破脸皮。粟麦说:“凭什么说我不是女人?你不是个男人,你是个阴阳……” “易非……” 陷入痛苦回忆的易非恍惚之中听到有人在唤他。回过头张望,没有看见什么人。这间病房里只有他和粟麦两个人,难道是粟麦在叫自己?他趿拉着拖鞋紧跑至床前,仔细观看,没瞧出粟麦有什么异常反应。 当他再次走到窗前时,那个清晰的声音又一次响起,这回,他听得很清楚,声音就是从粟麦嘴里发出来的。 易非惊喜万分。他竟然忘了按铃,直接跑出病房,推开了值班医生办公室的门。 粟麦终于在众人目光注视中缓缓睁开了眼睛。 “粟麦,你醒了?你终于醒了。”易非拉着粟麦的手轻轻着唿唤,见她微微眨动眼睛,用陌生的眼光望着易非和医生护士。 “我还以为你真成植物人了呢,没想到你还能够醒过来,天哪,真是的,这……这太好了。” “你……是谁?我又是谁,我这是在哪儿?” 粟麦的目光移向医生和护士,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你是粟麦,我是易非呀。”易非抢先回答。但粟麦没有理会他,依然固执地问医生护士:“我是谁?我在哪里?” 这回,易非没有抢先回答。他看着医生,发现医生与护士也面面相觑。 “这——这是怎么回事?”易非得额头上沁出了汗珠。 其中一个医生沖他摆了摆手,径直走到粟麦身边,准备对她进行常规检查。 粟麦表现得很惊惧,一边小幅度地挣扎,一边反覆地问自己是谁,是在哪里,究竟怎么了。 医生告诉她这里是市医院,现在想不起来一些事情只是暂时现象,要她安心养玻好不容易把粟麦安定下来,医生朝易非微微点头,示意他跟自己出去一趟。 两个人走到走廊的尽头,易非忍不住开口问:“医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具体情况还要再检查才能确诊,看她现在这个样子,很有可能是失忆。” “失忆?!” 易非彻底呆了,最近几年,那些乱七八糟的电视剧上常有这样的剧情,但是真的在生活中遇到,他仍然不能接受。 第91页 “病人送来的时候,头部受到过重创,大脑里有淤血,失忆也就有可能了。不过,这都是暂时的,是能好起来的,只管照顾好她,不要让她受刺激。” 眼见易非还是不大肯相信的神情,医生用肯定的眼神再一次向他确认了事实。 易非呆呆地望着医生,低下头,不吱声了。医生无奈地摇摇头,歉疚地说:“只能这样了,这比我们预测的结果好很多……她现在这个情况基本稳定了,需要的只是时间和机遇。对了,你可以在近期办出院手续,回老家医院或家里静养。没事了,小伙子,坚强一些!” “这怎么叫没事了?这怎么叫没事了呢?“易非喃喃地念叨着从医生办公室出来,然后又这样失魂落魄地回到病室。他受不了这个打击,他的精神快崩溃了。很多病友和医生护士都来到粟麦的床前,想看看这个昏迷很多天的病人是怎样创造奇蹟的,想看看失忆的人究竟什么样子。 粟麦始终木着张脸,眼神麻木空洞地看着渺远的窗外。 易非的情绪有些失控,他歇斯底里地抱着粟麦大喊大叫:“粟麦,你告诉我,告诉身边这些人,你是粟麦,我是易非,你是我老婆,我是你丈夫……你说,你说呀,你告诉他们,快,说呀……” “我不认识你,请你放尊重点。” 易非他惊讶地张大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小伙子冷静点,这是医院,不要大声喧譁。”许多人赶紧提醒他。 易非可怜巴巴地看着粟麦,粟麦却根本不理他,这让他更加难过,憋了许久,站起来推开众人,长吼一声,夺路跑了出去。 易非刚冲出门,突然看见帅歌手里捧着一束蓝荷,风尘僕僕地向病房走来。易非赶紧来了个急剎车,停住脚步,一时也不知道做何反应。 帅歌没有看他,径直走进了病房。易非犹豫了一下,也尾随他回到了病房。 听到门口的动静,粟麦迟缓地扭头看了一眼。 看见帅歌奇蹟般地出现在门口,粟麦一下子瞪大眼睛,神采奕奕地看着他。 “粟麦,你醒啦?”帅歌惊喜道。 还没等他上前,粟麦赤足下了床,大声叫着:“易非,你终于来了……”扑过去便紧紧抱住帅歌。帅歌有些发懵,一时间搞不清状况。 粟麦自顾自地开心,踮起脚,轻轻吻住了他的唇,久久不放开。围观的人全懵了,不是说刚才那个是她老公吗?怎么又来了一个老公?看来这个老公是真的,瞧人家小两口多亲热。大家有些不好意思,很快一闹而散。 病房里只留下易非、帅歌和粟麦三个人。易非见状,又怒又羞,将拳握紧了又展开,如此好几次,红着眼睛盯着他们。 帅歌这时有些清醒了,他有些尴尬,想放开粟麦。可是粟麦却死死抱住他说:“易非,你可来了,刚才真吓死我了,这个人趁你不在时想占我便宜,在这儿冒充你,说他就是易非。你说是不是很奇怪?难道他是一个疯子?” 帅歌不知如何回答她的话,抱歉地把目光转向易非。易非气唿唿地瞪他一眼,双手抱头,痛苦地蹲在地上。 “帅歌你这个混蛋,你别有用心——”突然,易非跳起来冲着帅歌一拳挥过去。帅歌没有躲闪,而是让那一拳结结实实砸在了自己脸上。一直抱着帅歌的粟麦却紧接着给了易非一巴掌,只听“啪”的一声脆响,易非就像砍倒的玉米秆猝然倒下。 粟麦慢慢地放下手臂,茫然地注视着帅歌,说:“我是不是在做梦?” 帅歌轻轻地搂着她,耳语般温柔地对她说:不,你不是在做梦,你很清醒。 “真的吗?” “真的。不信你看看窗外,那棵枝繁叶茂的丁香树是不是开着花?那花儿是不是很香?” “是,开着花儿,花儿很香……” “这就对了,你想啊,做梦的人怎么会看见花儿?又怎么闻得见风中散发的香气呢?” 粟麦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她支起身子,将垂散在脸颊的头髮拨开,脸亲热地贴到帅歌的脸上,笑眯眯地说:“嗯,真的好香好香。” 帅歌这时在心里告诉自己:粟麦失忆了。 “你们表演够了吧?尤其是你,帅歌,你不觉得你这样做太过分,太卑鄙了吗?她明明就是个失忆的人,你……你居然还占她便宜。”易非忍无可忍地说。 “什么?失忆?我真的是一个失忆的人吗?”粟麦懵了,声音也由喃喃私语变成了声嘶力竭的喊叫。 听到声音的医生们护士很快赶来,为首的那个医生不悦地斥责:“你们为什么要让她受刺激?难道我没有跟你们讲清楚吗?你,跟我过来。”医生指着帅歌说。 帅歌马上站起来,拉上身上的拉链跟着医生走。粟麦一见帅歌要走,嗓子干哑地大叫:“易非你别走——” 易非忍无可忍地冲着粟麦说:“他不走,我走!”说完,起身沖了出去。 “易非……”帅歌追着他叫了一声。他内心很矛盾,只好哄粟麦,说自己去去就来。他刚转过身,粟麦就惨叫一声,栽倒在地。粟麦双手抱着头,浑身颤抖。紧接着,她又抱紧帅歌,整个身子汗湿淋漓,像秋风中萧瑟的树叶,紧贴在帅歌胸口,令他疼痛无比。 第92页 “易非,别离开,你走了我害怕……” 帅歌抱紧粟麦的头,长时间凝望着她,眼泪夺眶而出。他像一尊雕塑般肃然地站着,他在思考着一件大事,这件大事需要他马上做出决定。 粟麦的情绪慢慢平伏下来,对帅歌说:“易非,我们回家吧,我很久没有回家了,我想跟你一起回家。” 粟麦轻而易举说出了帅歌心头的重大决定。有她这句话,他更加坚定了决心。帅歌说:“好,我们回家。但你知道我们的家在哪里吗?” “家在哪里?”粟麦困惑地望着他,重复着他的话,并希望他能告诉她。 帅歌继续问她:“你确定要跟我走吗?” “确定。” “那你爱我吗?” “爱。我爱你……” 帅歌的心一下子碎了。他知道她这是患了选择性失忆,但哪怕她现在只是错误地把自己当成易非,将来一旦恢復记忆后再离开自己,他也决不逃避。他爱她,这是清醒的,理智的,同时,也是毫无选择的。想到这儿,他对她说:“好,我们回家,我们永不分离。” 翌日,在医生办公室,帅歌和易非不期而遇。 易非没等他开口说话,就像一条受伤的狗,冲上来对他又咬又叫。帅歌没有回手,也没有动弹,等他发泄够了,才冲着医生说:“大家坐下来谈谈吧,我们现在需要冷静地讨论一下病人的恢復治疗问题。” 医生忙不迭地说说:“对对,这很正确。” 讨论的结果是:医生根据患者的病情和目前状况,同意帅歌的建议,希望易非答应让粟麦跟帅歌在一起,这有利于帮助病人尽快恢復记忆。医生说得很明白,失忆症患者在治疗方面通常是以心理治疗为主,包括找出并适当处理压力源,适度的倾听,催眠治疗或以药物辅助式的会谈、回忆,鼓励病人去克服症状。 “我不同意。凭什么我的老婆要跟他在一起?”易非情绪激动。 “可她现在根本不认识你,她已经忘记了自己以前的身份,将过去的易非和现在的帅歌张冠李戴了。”医生说,“这个病人很特殊,不仅患有神经衰弱和精神忧郁症,小时候脑部还受过损伤,最近很短的一段时间里,脑子又接连受到重创,能甦醒已经是个奇蹟了,如果再让她面对生活压力和恐惧,病人会产生强烈的心理反应,诱发更严重的脑神经萎缩,导致完全失忆。” 医生的话对易非起到了很大的震慑作用。 “这么说,我成了局外人和不安全因素了?”易非呜呜哭泣道。 “在病人的意识中是这样的。”医生说。 易非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你要是觉得委屈,你可以选择离婚。”帅歌终于说出了心里话。除了他自己不感到惊讶,其余的人都惊讶地望着他。 “我肯定要跟她离婚。我不可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戴顶绿帽子招摇过市。”易非咬牙切齿地冲着帅歌吼道。 “那最好。要不然,小镇传谣很快,这会有损你易主任的形象。”帅歌说。 “你别逼我!”易非怒目圆睁,但他身体却退后了半步,“你也别得意太早,她也许只是暂时性失忆,一旦恢復记忆我看你怎么办。” “我完全尊重她的意志。她的任何意愿都代表着我的抉择。”帅歌掷地有声地说。 ●失手第二十五章(完) 帅歌回到病室,看见熟睡中的粟麦脸上留有几行泪水。这是易非临别时留下的,还是粟麦自己流下的呢?帅歌在心里打了一个问号。 这些天,报社不断有人来看望粟麦,人事主任覃琳还代表市长送了一个花篮和很多水果。可是粟麦完全不记得这些人是谁了,她看他们的眼神,就像看陌生人一样,令人嗟嘘。 粟麦在睡梦中翻了一个身,呢呢喃喃说着梦话。帅歌坐在床边,从被子里握住粟麦的手,痴痴地望着她,痛心地想着医生刚才说的那些话。他想,粟麦活得真是不容易,神经衰弱、梦游、梦呓、精神忧郁、失忆,怎么这些个病都惹上她了呢?就像刘强说的,粟麦是个脑子有毛病的女人,但这个女人心灵很干净。此时此刻,帅歌也是这么认为的。通过粟麦失忆之后对自己表现出来的情感,让帅歌感到这是上苍赐给他的天恩,粟麦不仅仅是他生命中割捨不下的爱情,也是不可或缺的生存元素,犹如空气和水分。 一个人没有爱情或许可以活下去,但没有空气和水分肯定会窒息而死。 帅歌在心里默默地说,粟麦,我不会撇下你,独自面对一生的遗憾。我要娶你,和你在一起。我一定要让你恢復记忆,过上轻松快乐的好日子。 “二茨是我用砖头砸伤的……” 就在这时,粟麦说了一句梦呓。帅歌听得很清楚,并且一字不漏。 帅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地看着她,希望她再说一遍。同样的话,此刻在他看来有不同的意义。但接下来,粟麦睡得很安详。帅歌怔怔地看着她,在心里反覆告诉自己:从现在起,我不再是个警察,我要撤消对她的一切怀疑和追踪,只做她的爱人。 粟麦的梦呓让学过医学和心理学的帅歌看到了一线希望和曙光,这说明粟麦潜意识里还有记忆在活动,她并没有完全丧失记忆,当然也有可能保留的只是些残缺片段而已。 第93页 一个小时后,粟麦睡醒过来。帅歌对粟麦说的第一句话是:“粟麦,我们这就出院回乌宿镇好吗?” 粟麦静静地看着他,轻轻地重复着他的话:“乌宿镇。回乌宿……” 帅歌沖她点点头,希望她想起更多有价值的记忆。 “我们的家在乌宿吗?” 医生这时也站在了帅歌背后,他轻轻地按了按帅歌的肩膀,无声地提醒他:粟麦的确失忆了,这是百分之百的事实,不要抱太多的希冀。 “既然她有梦境,有呓语,那就说明她潜意识里有那段记忆或恢復那段记忆了埃”帅歌瞒着粟麦跟医生探讨这个问题。 “科学方面的定论不太好说。” “会不会是神经错乱?”帅歌心中的疑问无法消除,他真想在瞬间来个真相大白。 “是你自己神经错乱了呢,我看你根本就不是在琢磨病人的病,你是在为你的案子找问题和答案。” 医生的话一针见血。帅歌问:“你是怎么知道我的身份?易非告诉你的?” “是的。我真后悔没听易非的话,居然帮着成全了你。” “那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不是帮你。我是医生,我尊重病人的意愿和选择。” “你现在后悔吗?” “是的。因为你身上有一种后天刻意培养起来的惯性,你无法放弃原则和信念,改变不了职业习惯和本能,所以你会害了她。” “不可能。我不可能害她,我爱她胜过爱我自己。” “我不信。年轻人总是喜欢说过头话。” “你可以试着相信我。为了她,我可以放弃自己的原则和信念。” “年轻人,一个人能够恪守原则和信念没有什么不好,你不必放弃,其实,我也很讲原则和信念……有些话我不想说,就是出于我的职业原则和信念……请你原谅。” 医生始终没有给帅歌解答疑问和困惑,他只是给帅歌提供一些有关书籍和资料,让帅歌自己耐心找找答案。 帅歌的确是有耐心的一个人。回到乌宿镇,他仍在回想他和医生的谈话,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回放粟麦的梦呓。他还有意带着粟麦在小镇各熟悉的地方行走,这样有利于帮助她尽快恢復记忆。 粟麦照样整天傻傻地跟着他跑,只要离开两步远,她就会惶惶失措,神态不安。没多久,风言风语便传遍小镇。帅歌每天上班,都会发觉所里瀰漫着一种异常气氛。大家三五成群,窃窃私语,似乎议论着什么。那天,刘强当着粟麦的面找到他,面带愠色,将他带进小会议室,两个人进行单独谈话。谈话完之后,帅歌走出会议室,思忖着如何跟粟麦解释,从容镇定地应对她的盘问。没想到粟麦就站在会议室的门口,神情异样,脸色惨白,整个人像是灵魂出窍似的,把帅歌吓得不轻。“粟麦,粟麦,你怎么啦?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一会儿功夫成了这副模样?”他拉着粟麦的手下楼,想带她去医院。谁知粟麦受刺激过度,下楼梯的时候,双手死死抓住扶手不放,也不肯迈步,帅歌想掰开她的手,也许是弄痛了她,她竟然杀猪一般大声嚎叫,而后就是疯狂地自虐和哭泣。 帅歌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哄、劝、喝,都没有效果,这时,很多同事都跑来看热闹,情急之下,他真想学范进的丈人胡屠夫,给她一巴掌,让她清醒清醒。但他的手举在半空中怎么也下不了手。同事们这时候反而不起闹了,都静静地等着他的巴掌落下去,看看会有什么结果。等了很久,帅歌的手却垂了下来,接着,他突然扑上去,抱住她,将她身体深深揽入他的怀抱,怎么也不肯放手。粟麦继续哭,继续闹,他只管紧紧抱住她,亲吻她的头髮,她的脸腮,还有她的鼻子和耳垂。也奇怪,粟麦渐渐平静下来,不哭了,不闹了,也不抓自己的皮肤,扯自己头髮了,最后,她居然乖乖地听任他抱起她,在众多人的目瞪口呆中回到了帅歌的宿舍。在宿舍里,帅歌将粟麦轻轻放在床上,他轻轻地跪在床前,双手紧紧抱着她的腰,两眼充满柔情地看着她。 两人就这样对视很久,很久。 帅歌说:“宝贝,你看着我的眼睛,请你告诉我:现在你还害怕吗?” 粟麦怔怔地凝望着他,目光里充满了惊恐与悲伤。但她却坚决地摇摇头,表示她已经不害怕了。 帅歌为她的乖巧而伤感,眼里也变得湿漉漉的。他一只手拉着发痴发呆的粟麦,另一只手依然揽着她的腰,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就这样,帅歌那天在房里陪了粟麦一整天。直到晚上给她服了药,哄她睡下。 “宝贝,你现在躺在一棵桂花树下,四周是绿绿的水,浓浓的花香,你被绿水花香包围着,静静地睡着了,醒来之后,你就会看见我,我摇着小船,噼开波浪,专程来迎接你……”他安慰她道,吻着她的额头,催她入眠。 等粟麦一睡着,他便直奔刘强而来。刘强也在等着他,知道他会来。 一进门,帅歌就闪电般地扑过去,抬腿两下子就把刘强击倒在地。 然后他就大踏步后撤了。走到门边,他又回过头来,一个字一个字地对刘强说:“我知道,你是正确的,你想维护单位形象和荣誉。形象荣誉固然重要,但我告诉你,生命和情感要比你的狗屁形象和荣誉更重要。生命第一,情感第二,有了这个,才有你的所谓形象和荣誉,你明白吗?”他警告地说:“如果你以后还当着粟麦的面找我谈话,小心我顶烂你的肺。” 第94页 这天深夜,粟麦又梦游了。 由于白天受到的刺激,睡梦中她一直在说着令人痛苦万分的梦话,甚至大声叫喊。有一阵子,可能是药物的作用,她安静下来,帅歌实在太困了,就用绳子将她和自己的手绑着,沉沉地合上了眼睛。但是没过多久,他被手上拴着的绳子拉扯醒了,睁开眼,发现粟麦已经下了床,正低着头穿鞋,接着起身往外走。他以为她想上厕所,但错了,他发现她并没有醒,而是在梦游。 他解开绳子,悄悄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出门,下楼,沿着熟悉的街道,往前走。 起初他以为她是漫无目的地走,后来他发现,她对路线很熟悉,一走就走到易非常常打牌的地方,然后久久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雕塑一样。 帅歌看到这样的情形,犹如万箭攒心。 恰好这时易非由远处走来,路灯下,他的身影晃晃悠悠,犹如醉汉。 他确实喝了很多酒,头晕眼花,一直走到近处才发现粟麦。 正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他一见粟麦,便伸出手指想骂她。所幸他还记得粟麦有梦游症,手到半空停下来,仔细一看,果然,她在太虚幻境中神游。 易非停下脚步,沖粟麦冷笑道:“你倒好,换了巢的鸟还记得老路。” 帅歌听他如此说,便从灯影中走出来,接过他的话头;“亏你有脸说,你看看她这是走的什么路?记得的是谁?是谁在夜里像只流浪狗,总是需要她来寻。易非,你如果还算是人,你就该马上去跳河。” 易非没想到帅歌居然跟在后面,他有些疑惑,有些惊愕,还有一丝良心愧疚和自责。 但他是煮熟的鸭子,嘴硬,他说:“呵,你倒是比我及格。怎么样?尝到酸甜苦辣的滋味儿了吧?” 帅歌没理他,上前轻轻牵住粟麦的手腕,慢慢引导她往回走。 他的动作让易非看得有些发呆。心里感到莫名其妙地难过。 本来他有很多理由向别人挑衅的,结果却变成他默默无言地跟在别人身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久久地,他声音哽咽地说:“她从来就看不上我,不管我吃,不管我穿,也不管我冷热酸甜,可我就是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害怕一个人呆在屋子里,每晚都要出来找我,不管天晴落雨,春夏秋冬。起初我依着她,慢慢我烦她,再后来我是故意惩罚她……其实,我知道我就是一混蛋,根本不值得她这样……” 说出这番话,易非内心真正受到了触动,心理防线逐渐崩溃。 帅歌回头看他一眼,用一种同情的眼光。 帅歌的这一回头,彻底摧毁了易非的意志,他痛苦万分地蹲在了地上,双手捧着脸,像狗一样呜呜哭泣。 等他哭够了,抬起头时,帅歌与粟麦已经渐渐走远。尽管他们的脚步走得很慢,但看得出来,他们是亦步亦趋。 一直快要看不见他们的背影时,易非痛痛快快地大声说:“明天,叫粟麦在民政局等我。” 翌日,易非信守承诺,当真去了民政部门,与粟麦办理了离婚手续。 这天,帅歌专门请假在家里做了满桌菜,开了香气四溢的衡水老白干,庆贺粟麦重获自由。那天,他俩尽情尽兴地喝了很多酒,直到差不多把彼此灌醉。醉意朦胧之际,他俩像两只栖息在枝头的鸟儿,窃窃不休地说了很多甜蜜的话,他们用疯狂的爱抚慰彼此的灵魂和肉体,在令人惊悸的黑暗中感受有生以来的强烈感觉与颤抖。 帅歌躺在床上,似梦非梦地想起自己刚来乌宿镇时,看见粟麦站在快被大水淹没的石桥上,裙裾飘飘的样子,心头像灌了一口勐酒。他回忆当时划船去接她的时候,似乎有很凉的风和很湿的雾气从皮肤上穿过。黑暗中,帅歌忍不住用一双手去抚摸自己燃烧的皮肤,心想:这是不是就是人们常说的洞房花烛?想到这儿,一股酥麻的感觉瀰漫开来,还没等他本能地收紧,一匹狂野的怪兽便占有了他的躯体,而后又想挣脱他的躯体,奔腾而去。他无法控制这匹野兽,只能做到双手不停地左右摇摆,帮助野兽将自己五马分尸。粟麦就在这个时刻来到床前,以自由而完美姿态,闯进了帅歌的视野。苗条、端庄、美丽,仿若身披七彩光芒的仙女飘然而至,让他的脸越发显示出痴迷梦幻的状态。粟麦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晃成了一条雪白的鲤鱼,原来她脱去了衣裳,光着的身体在黑暗中显得异常光鲜。 “麦子……麦……子……”他嘴唇一张一合,变得生机而茁壮起来。 粟麦继续飘荡在空中,以一种轻盈的姿态向他展示飞翔的诱惑。帅歌忍不住也想与她一同升飞到最高境界,他调动丹田里的气息,将它们聚集起来,像烟岚那样在体内升腾、瀰漫,并且毫无顾忌地任凭它们冲出体内。“飞吧,飞吧,去找麦子……”“坠吧,坠吧,也去找麦子……”帅歌张狂放肆地叫着麦子,他像当地所有男人那样,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把女人身体上那个形似“麦子”却能诞生生命和制造快乐的神圣领地称作麦子。他喜欢这种追寻麦子的感觉,在无数次拼尽全力之中,他终于成功地挣脱了地球的吸引力,当灵魂嗤熘一声钻进云端,跟粟麦的灵魂合二为一,他的肉身一头扎进粟麦两腿之间芳草萋萋的麦地。她充满感激地夸奖道:“易非,你好棒碍…”帅歌不言语,紧紧搂住粟麦。在他的鼓励下,粟麦大跨度地翻云覆雨,在疾风暴雨的冲击下,帅歌被粟麦挑拨得激情燃烧,整个人快要熔化了。“麦子!”帅歌轻轻叫一声,用嘴碰了碰粟麦的耳垂,粟麦也回应地用牙咬着他的耳垂。帅歌便发出“噢噢”的闷嚎,又一次高叫着“麦子”,把他作为一个男人生命中所有的魅力都集中在剎那,并且定格成永恆。 第95页 粟麦痴迷地看着他,嘴里轻轻地、像孩子一样天真地喃喃说道:“我要……我要你……”她喉咙干渴地发出嘶嘶声音,那种脱了水分的声音显得十分疲软、沙哑和麻木。 黎明前的黑暗降临,带着腥味的河风阵阵颳起,天地间淅淅沥沥下起了雾雨。现在,他已完全身陷沙场,变得勇勐顽强了,欲望与饥渴包围着他,使他的视线模煳起来,脑子变得沉重而又迟钝,除了身子在漂浮,意识在变轻,变模煳之外,身外的一切都游离出了他的视线,就连黎明之前的鸡啼声都逐渐消音,逐渐消失。在激情的燃烧下,帅歌只觉得一个完美的境界就要呈现了,随着这酣畅淋漓的最后一搏,两个人情不自禁同时叫出了声…… 睡梦中,粟麦躺在帅歌怀抱里,两手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好像生怕他突然间离她而去似的,于幸福甜蜜之中依然保持着警惕。帅歌被她这种青藤一般的柔情捆住,除了心花怒放以外,就是心甘情愿地做了她的奴隶。两个孤单寂寞的身体,终于在劫后相互拥有,彼此温暖,找到了避风的港湾。 翌日醒来,两个人都有些不好意思。尤其是帅歌,平生第一次在一个女人面前裸睡,想起来就觉得难为情,他下意识地用被子将自己的身体裹了起来。 “易非,你不喜欢我?”粟麦的眼睛深情地看着他,里面的光波闪闪发亮。 帅歌说:“美女,你可以为我做一件事吗?”“可以,你说。”“你可以不叫我易非,叫我帅歌吗?” “为什么?你本来就是易非埃” “因为我长得帅,我是真正意义上的帅哥(歌),你是百分之百的美女,以后,我也不叫你粟麦了,就叫你美女,行吗?” “行啊,以后我叫你帅哥,你叫我美女,一辈子不许变,谁变谁是小狗。”粟麦高兴地拍手叫喊,“帅哥,帅哥,帅哥……” 帅歌突然上前抱紧她,声音哽咽地说:“美女,你真的就像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听着,你一辈子都不许长大,就是将来变成了老太婆,我也要你像今时今日的这个样子,你听见了吗?” 吃过早餐,帅歌找刘强要来车钥匙,开着车,把粟麦带到了八家村寨,也就是二茨和棉花曾经居住的村寨。 粟麦来到这里就没有早晨那样快乐,甚至神情还有些郁郁寡欢。“难道她对这个地方有印象?还是她根本就没有忘记发生在这里的一切?” 人大脑就像有着重重大门的深宅大院,而失忆就好比某一扇大门关闭了,要想让失忆者尽快恢復记忆,必须彻底撬开她脑子里关闭的那扇大门。对于粟麦关闭这扇大门的癥结,帅歌一直在探索,根据所掌握的信息,他认为有很大的把握实现芝麻开门的奇蹟,即便不能立马见效,也可取得突破性进展。这就是他今天带粟麦来八家村寨的真实目的。 这种大胆尝试是经得医生同意的,从粟麦目前的精神状态看,这是一种良好的开端,也是最直接有效的方式。尽管这样做很残酷,但帅歌明白,如果就此长期迴避或任其隐晦下去,她的记忆大门就有可能永远无法开启。 帅歌把车摆在当初等候粟麦的老地方。他跳下车,在已是五月芳菲的路边采了不少野花,兴高采烈地给粟麦插了满头,剩下的全插在车窗前,逗粟麦开心,粟麦高兴起来居然像个小孩子。 帅歌还抱回一大堆植物野草放在车头上,隔着车窗教粟麦识别贯众、绿萝、鸢尾、紫苏、桑叶、葛藤、水麻……并且要粟麦跟着他念出声,记录下来,写成文字。跟着,他把粟麦从车里抱出来,一直抱到酉水河边,观看河面上的飞鸟。他们各自认领和追踪一只白鹭,给它取了好听的名字,看着它们在浅水里自由自在地饮水,捕食。 春天的气息在这里表现无遗,河水得了雨水的充盈,变得饱满鲜活,明净的天空倒映在水中,朵朵云彩显得格外晶莹剔透,河滩上的草拥挤着疯长,远看绿得诱人,岸边的槐树柳树花开簇簇,青翠欲滴,水鸟不时降落树上,一会儿又展翅而起,飞往高山峡谷。 面对眼前美景,怀抱心爱女人,帅歌第一次给粟麦讲起了自己的身世。 他是一个孤儿,爸爸妈妈在他童年时双双死于车祸。他靠爷爷奶奶抚养长大,因为爷爷奶奶承担不起繁重的学费,他在16岁就考入全额公费的公安警校,子承父业成了一名警察。由于从小受爷爷奶奶教育,他对身为警察的父母十分崇拜,长大后一门心思想当一个好警察,有意识地磨鍊自己的意志,用高标准严要求来培养自己对侦技方面的兴趣,整天都在琢磨怎样破案,怎样跟犯罪分子打交道,根本没心思接近女人和谈恋爱…… 粟麦的出现让他开始重新认识这个世界,爱情的温暖与激励,唤起了他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他越来越把粟麦看作天使,带领他越过喧嚣危险的尘世,到达温柔宁静的幸福天堂。 听着帅歌的故事,粟麦嘆息一声,脸色倏然沉重。帅歌注意到,她长长的睫毛在微微颤动,激动的情绪也正在胸口波涛起伏,伤感泪水顺着脸颊流淌。 “你哭了?”帅歌问。 粟麦不吱声。帅歌内心一阵冲动,低头在她脸颊上吮饮泪水。顷刻间,粟麦哽咽失声,紧紧搂住了帅歌的脖子…… 第96页 傍晚,帅歌将车调过头,沿来路慢慢返回。 路上,粟麦对他说:“我将来死了不准你把我埋在陌生和孤独的地方,我会害怕的,我如果害怕就会来找你的……我要你把我烧成灰,放在家里,随便一个角落就行。” 帅歌说:“那我养一只狗,把你的骨灰给狗吃了,然后让狗天天陪着我,我抱着它睡觉,一直到死……” 粟麦说:“那不如你吃了我的骨灰,还补钙呢。那样我们就永远在一起,没法分开了。” 帅歌说:“放心,我们永远不分开,不管多少年,我都会等你。”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雷骤然响起。一会儿,雨柱像一排排海浪从远处推来,把路两边的树叶全砸响了,雷声、雨声组成声势浩大的交响音乐,震撼人心…… 他俩被隔在半路上,紧紧拥抱着躲在车里,那种气氛让他们十分激动和忘我。粟麦想在车上与帅歌做爱。帅歌望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很纯洁,很神圣,她用这种眼神告诉他,这是一场超越时空,超越生命,旷日持久的伟大爱情,这场爱情早已超出生死轮迴,无论它以怎样的形式进行刷新和延续,岁月以及万物都只是它永恆的见证。整个车内瀰漫着她的体香,帅歌眯着眼,像个可爱的孩子,久久赏视着粟麦的一举一动,一起一伏,他的目光很安静,也很躁动,但他任由视线曲曲折折在一个美丽繁复的天地里缠绕…… 风,依然在吹;雨,依依在下。天色悄悄地暗下去。车里,帅歌轻抚粟麦,粟麦亲吻帅歌。两个人默然相对,窗外瓢泼大雨,聒耳喧譁,都与他们不相干。他们侧耳窗外,仿佛倾听着一种来自遥远的仙乐,单纯的快乐和淡淡的伤感在他们眉宇间瀰漫,影影绰绰,烟云掠过。 暴雨一直下到傍晚。帅歌身上的衣服湿了,他把粟麦紧紧裹在怀里,说:“你冷吗?”她摇了摇头,他又问:“现在能想起家在哪儿了吗?”粟麦没出声,过了一会儿,她说:“往前开吧。”帅歌开着车在雨雾中船一样飘游着,那种把着方向盘像把住舵一样的感觉是他从来没有过的。 在一个路口,她说:“停下。” 他们来到了曾经来过的路边酒店。老闆还是那个老闆,等车停稳了,老闆冒雨出来接客,一见两个人,便笑着打趣:“呵,是二位呀,老宾客了,楼上请吧。” 菜也是酸辣酉水河鱼,再加两个小菜。吃着饭,粟麦说:“帅歌,我想唱歌!” “唱吧,美女,我还没听你唱过歌呢。”帅歌极力地怂恿。 粟麦放下碗筷,过去播放她喜欢的《白狐》。音乐响起,粟麦拿起话筒,轻轻地唱了起来:我是一只修行千年的狐,千年修行千年孤独。 夜深人静时,可有人听见我在哭; 灯火阑珊处,可有人看见我跳舞。 我是一只等待千年的狐,千年等待千年孤独。 滚滚红尘里,谁又种下了爱的蛊; 茫茫人海中,谁又喝下了爱的毒。 我爱你时,你正一贫如洗寒窗苦读; 离开你时,你正金榜题名洞房花烛。 能不能为你再跳一支舞,我是你千百年前放生的白狐。 你看衣袂飘飘衣袂飘飘,海誓山盟都化作虚无。 能不能为你再跳一支舞,只为你临别时的那一次回顾。 你看衣袂飘飘衣袂飘飘,天长地久都化作虚无。 …… 粟麦唱得很忘我,半瞑着眼,清澈的眼底渐渐泛起一片缭绕的雾气。 吃完饭,天晴了。帅歌说:“很晚了,我们回家吧。” “嗯,好,回家。”粟麦答应道。 一路开车,帅歌不说话,粟麦也沉默着不说话。车里一直播放着这种自然流畅的钢琴曲,气氛宁静、忧伤。帅歌几次想打破沉静,都被粟麦制止了。 回到了家中,帅歌问粟麦:“你刚才吃饱了没?” 粟麦说:“我没吃饱。” 帅歌显出很高兴的样子说:“那我去给你煮面条。” 粟麦说:“好。我要煎鸡蛋,要西红柿,还要放很多莴苣菜。” 帅歌说:“啊?你怎么要吃这么多呀?那我可要告诉你,以后得少吃点,不然我养不起你。” 帅歌看着粟麦吃完一大碗面,又拿走她的碗去沖洗干净,然后对她说,休息吧,很晚了。 粟麦无限深情看着他说:“你也休息吧,明天还要上班。我刚吃了很多面,要过会儿才能睡觉。” 粟麦把视线转向屋里所有的东西,一样一样脉脉深情地看过去,桌子、凳子、床、墙壁、窗户、电视机、电脑……她伸手在电脑上摸了一把,上面有很厚一层灰尘,她打开它,在上面敲了好些文字。很久没摸电脑了,她的手指依然像鱼尾一样跳动灵活。 帅歌一直在床上等待着粟麦。他的眼睛像吸足了水的海绵那样湿漉漉的。 过了很久,粟麦捧着一个纸包,来到床前。粟麦坐在帅歌的枕边,轻轻地打开那个纸包,慢慢地,半块砖头呈现在帅歌眼前。 这块砖头对于粟麦来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她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左下方那个指纹,俄顷,才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假装失忆的?” 第97页 帅歌没有回答。 粟麦又坚持问了一遍。 帅歌再也无法保持沉默,很响地吸一下鼻子,声音沙哑地说:“第一次是在医院,当时易非哭着离开医院,你心里有过一瞬间的痛苦抉择,所以,你流泪了。可是你还没来得及擦掉的泪水被我看见了。第二次是你的梦呓有蹊跷。选择性失忆即个人对某段时期发生的事情,选择性地遗忘。我试探过你,你已把自己的家乡都忘记了,那么你应该忘记的是关于在乌宿发生的所有事情,怎么可能单单还记得砸伤二茨那件事情。尽管是梦话,也有它相应的逻辑,这就跟你记得那首《白狐》词一样,不合逻辑,让人起疑。你的所谓梦话,是对我的一种试探。事实上你是有过失忆,但那只是短暂的局部性失忆,你是因为创伤性事件发生后短时间内失去记忆……以后,你就想利用它达到与易非离婚,跟我在一起的目的。粟麦呀粟麦,你为了我,真算得上处心积虑,用心良苦,而我真值得你这样苦心孤诣吗……” 帅歌的眼泪缓缓流下来。 粟麦抱紧帅歌,看着他流泪的眼睛,说:“你什么时候怀疑二茨是被我……” “是爱让我关注你的一举一动,掌握你一切行踪……” “为什么不在案发当时就抓我?” “我知道你患有梦游症,看见你几乎每天夜里都要出门,吃不准你当时的行为究竟是梦游还是清醒。因为这在量刑上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那我告诉你,我是在清醒中砸伤二茨的。每天夜里出门是因为寻找易非……” 帅歌气愤地说:“易非,他不是个男人……” 粟麦说:“你一直都希望我主动向公安局自首,承担法律后果?” 帅歌痛不欲生地说:“是。” “那我明天就去。” “不。” “为什么?你改变态度了?” “不。” “那是为何?” “上面给老刘打过招唿,说这个案子已经结案了,不能节外生枝。” “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老刘已找我谈过话了。” 粟麦很聪明,一思量,就明白了其中的关节。 “我明白了。”粟麦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从形式来说,她已经不再是逃犯了,但是,她也知道,自己纵然能逃得脱那道真正的监狱大门,也永远走不出心里的牢笼。画地为牢,大抵指的就是她这样的吧。 过了很久,她喃喃地说:“好了,没事了,睡觉吧。” 天亮之时,帅歌做了一个惊悚的噩梦。惊醒之后,他发现枕边已经没有了粟麦。为了排除噩梦造成的意识错乱,他定神确认了一下。 没错,粟麦确实不见了。 他起身下床,走进客厅。他发现电脑依然开着,显示器已进入屏幕保护状态,屏幕上一行字在天空的背景中游弋,这行字是:“帅歌我走了!别再找我!!” 他动了动滑鼠,游弋的大字退去,屏幕上出现一个打开着的microsoftword文件,粟麦最后一次保存这个文件是在凌晨四点。 读着粟麦诀别的文字,帅歌头晕目眩。这些文字汹涌而来,撞击到他的心坎上,碎成了白色的粉末,在阳光下漫舞—— 帅歌,我的爱人: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么叫你。 这些天,每次这么叫你的时候,你都没有离开过我的视线。而现在,你已经睡着了,听不见。你听不见我一生中最后一次叫你,这是我最大的遗憾,也是我最大的欣慰。 此刻,在决定离去之前,我生怕一不留神惊醒你,所以,即便是最后一次叫你,也只是在心里默默地唿唤,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帅歌,我的爱人,你注意到了吗?昨夜一场雨,洗净了小镇的房顶、街灯、树木,今早醒来,你一定会看到一幅清新美丽的风景。那样,你的心情会好的,不会因为我的离去过分伤悲。你曾经抱怨过那些常绿的树叶很脏,橘黄色街灯也灰濛濛的,你说成天看着这些布满灰尘的景物心情很烦躁。其实,我知道你在烦什么,你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 我走的时候你还在梦境里。在我写这封信的过程中,有好几次产生了放弃的念头,看着正在酣睡中的你,看着我的影子投在你身上,与你重叠,剥离……我展开手臂,比画了一个抱紧你的动作,那感觉,居然就像是我在真真切切地抱着你一样。这是一种无比漫长,无比煎熬的体验,也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经歷和记忆。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坐棚伯的船过了乌宿河,踏上了没有归宿的旅程。 你是警察,我是犯罪嫌疑人。天註定,我们的爱情没有结果,只能擦肩而过。 这些日子,你的忧伤让我心痛,你的无奈让我绝望,你的内心挣扎让我遍体鳞伤。我想,爱不是一定要相依相守的,爱是需要相互救赎和成全的。因为爱,我选择了逃离,我这样做就只希望为你减少一点痛苦与悲伤,沉重与犹豫。 帅歌(往后,我只能在心里千遍万遍地唿唤这个名字),与你相处的日子是那么的短暂却又那么美好,那些幸福的往事深深刻在我的心灵深处,成为永远的记忆,不能忘怀,不敢回忆……以后的岁月,即使没有你,但有过你、有过那样一段记忆伴随和温暖以后寂寞的岁月,也就足够了。 第98页 ……原谅我没有向你告别。你曾经跟我说过一尾淡水鱼游向大海的故事,你说淡水鱼衍变为海水鱼的全部过程就是忍受难以忍受的痛苦。要想做一条真正的海水鱼,适应那种咸咸的、涩涩的、苦苦的,但是浩大无比的冒险生活,就必须向深海鱼学习,加大肺活量,努力地潜入海底……多年以后,当这尾海水鱼从深海中浮出水面唿吸时,会发现家乡和爱人依然令它白日走神,夜晚惊梦。 这尾淡水鱼衍变的海水鱼,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