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城陶》 第1页 [古装迷情] 《月城陶》作者:甜羹【完结】 备註: 为月城一霸的牛陶对那个新来的京官满眼不屑:敢惹老娘,我让你哭着喊着要回京。 应琰:你好姑娘,首先,你能不能先把我的名字说对了?(微笑脸) 这是一个关于地头蛇对上小京官的故事。 众村民:来来来!下注吧,看什么时候牛陶能逼走那个新来的官。 什么时候?谁知道呢。 作者:本篇建议大家马了慢慢看,因为我可能会慢慢码,嘿嘿。 内容标籤: 欢喜冤家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牛陶;应琰 ┃ 配角:不重要 ┃ 其它: ================== ☆、第 1 章 西南地区山高路险,易守难攻,加上当地以族长为尊,民风强悍,向来是朝廷最头痛的地区。 其中人口最多,部落最大的当属月族。 自前任月族族长归顺朝廷后,月族的属地被冠为月城,族长被册封为月司,其仍负责本族地界内的所有事务,只需定期向朝廷述职和交纳贡品。同时朝廷派小股军队进驻,维护月城界内安定。如此一来,西南各部对于月族频繁的滋事挑衅减少了大半,而朝廷也能够以月族为突破口向西南地区渗透自己的势力。 如此过了数年,这一双赢局面未变。 只是,朝廷在月城多设了一位刺史。主要是协助族长的各项治理事务,还有就是对进驻军队进行管理。 官方说法听来总是有理有节。但谁不知道刺史主职是什么?是监察啊。 在月城设刺史,监管的不就是族长本人吗? 几乎是摆在明面上的意图,只要不挑事,大家心知肚明、相安无事就好。 但偏就是有那么些横惯了的京官,被封了刺史派去月城,要不就是吆五喝六,要不动不动就搞阴谋论给上面递密信。 他们可能都忘了月族虽然归顺朝廷,但不代表就是软柿子了。 因此月城的刺史,任期长短不一。 会做人的,两年任期一满,快马加鞭就回了京;傻了点的,一般很快就会回去,而且是躺着回去的那种。 导致大小官员有段时间,谈“月”色变。 新帝登基后,继续与月族保持友好互助的关系。也就是说,继续派遣刺史,唯一的变动在于,给刺史换了个名,叫参护。 据说在公布新一任月城刺史,啊不是,参护人选的前三天,京城各大寺院人满为患。 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各位大人们,交换着大家心知肚明的眼神,怀着同一个希冀,为了同一个目标,虔诚地烧香跪拜磕头。 场面看着很是有些感动,洪福寺的住持大师如是说。 皇帝是在早朝的结尾宣布人选的,下面泱泱的官员们在听完后,非常平静而响亮有力地高唿万岁,退了朝。 走出了殿门,这群人精才开始显出百般姿态,当然了,大多还是对那位“幸运”的同僚投去同情的目光,还有几个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当事人倒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还是左相直言不讳,他从后面走上前搭住了新任参护的肩,由衷道了两字,“挺住。” —————————————————————————————————————————— 话说。 月城里有一宝,月陶。制作繁琐,且只传女不传男。 月城里有一霸,牛陶。脾气火爆,且令人束手无策。 因为她是月陶唯一的传人。 换句话说,她是族宝的妈。 所以,她是族里的祖宗,小祖宗。 月城在西南地区最南边,靠山面海,风水养人,只是夏长湿热,一到日落时分,大榕树下就会聚起三三两两的人,既是乘凉亦是闲聊。 今日的话题主要是,牛陶小祖宗又打算咋祸害新参护。 “我听说这几日,阿陶追新来的那个参什么的那个小官,追的很紧啊。” “哎呦,哪里是追呦,简直就是人家走哪儿她跟哪儿。” “你们说这次这个娃娃能呆多久哦?” “啧,我看最多再十天咯。” 说着话的时候,族长的大儿媳妇走了过来,一听这话,摇摇头。 “咋十天,我看最多五日。”语气中带着笃定。 大伙儿一听,赶紧拉住她,让她透露点新八卦。 “我听我公公说,阿陶要让新来的参护上禹山采什么膏泥。这不是让人送死吗,这个时候禹山里的白环蛇可不是闹着玩的。” 众人作出一副惋惜状,这新来的参护倒是安安静静的不闹腾的人,咋就惹上了这个小祖宗呦。 到底咋惹上的,还是要说回两个月前,这日是族长陪着新参护大人参观族内的日子。 而作为月族之宝的月陶当然应该在这个时候拿出来给朝廷里来的人观赏观赏。 因此非常合情合理的,族长就带着我们的参护去找牛陶。 而且非常合情合理的,我们的牛陶正处于一个比较暴躁的状态,因为她新做的一批陶在烧制的时候破了。 第2页 然后非常合情合理的,新参护听族长介绍完牛陶以后,夸奖了几句。 问题就出在这几句上了。 新参护说的是,“牛陶姑娘的名字与你制陶手艺真是相配。” 而牛陶生平最恨的就是别人拿她的名字说事,这是童年阴影。因此听完这话,她脸上已经不大好看了。 然后她听到了这位新参护的名字。 “这位是应琰应大人,是新任的参护大人。” 在牛陶学过的汉字里,确实有一个听起来似同音的字,炎。 两把火?这个不详之人! 当然了,牛陶也知道这是迁怒。牛陶忍了又忍,总算看在族长的面子上把即将爆发的火气忍了下去,丢下一句,“大人赶紧走吧,我在做陶”,就回了屋里。 剩了族长和应琰呆在前院,面面相觑。 族长也知道牛陶的脾气,安抚道:“参护大人莫怪,牛陶丫头没见过世面,不知轻重。不过她制出的月陶可好的很。” 应琰倒也不生气,温和地对族长笑了笑,然后指了院子里堆着的几个陶器,问:“这便是月陶了吧。” 族长一看,称是,还邀应琰走近仔细观赏。 应琰走近一看,这是一个土红色的陶器,没有花纹,造型简单,甚至还有点不规整,他见过更多或用色细腻,或花纹繁复,或器型精緻的陶器瓷器,并没有看出月陶的宝贵在哪里,难道摸着手感不一样? 纯粹怀着学术探究的目的,应琰伸手将其中一个壶型月陶端了起来。 未想这时,牛陶刚从屋里走了出来,看见应琰的动作,大喝一声,“你干什么!” 刚巧,应琰手中的月陶“啪”的一声,裂了。 未等牛陶反应过来,应琰眼疾手快的忙把手上的月陶放回原处,这一置下,它的裂缝直接扩大,这件月陶就这样对半分成了两块。 这眨眼之间发生的一切,连族长都有点傻眼。 然后就见牛陶怒不可遏地三两步走到应琰面前,抡起不知哪里来的棍子就要向应琰打去。 这下族长总算被吓得回过神来了,赶紧拉住牛陶的手,嘴里劝道,“不可不可啊,应大人是朝廷命官,你这打下去是要治罪的啊。” 牛陶看着像是气到极致,有点失控,嘴里不住念着,“我好不容易救出来的几个陶啊,好不容易救出来的几个陶……” 应琰倒不像是那个将被打的人,一副心平气和讲道理的样子地劝着,“牛陶姑娘,在下并不知道这个陶器易碎,但既然陶器已碎,再气无用。若是需要在下补偿或是需要帮忙的地方,姑娘尽管提。” 牛陶哪里还听得进这些个叨叨,她脑子嗡嗡作响。也不到哪里来的力气,她勐地挣脱族长的手,冲着应琰就撞了过去。 没想到应琰看着呆,动作倒是敏捷,一个侧身闪过。 牛陶扑了个空,更气的牙痒了,她一转身直接把手上的棍子朝应琰扔了过去,不想,族长正向她跑过来,这根棍子,不偏不倚,刚巧打中了族长的胸口。 牛陶看着族长痛得蹲下身子,才有点清醒过来。 她一面去扶族长,一面朝着应琰咬牙切齿,“好,你要补偿是吧,等着吧!”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是会慢慢慢慢慢慢慢慢慢慢慢码的哦(微笑脸) 同时祝大家都能顺利赶出年末的各种ddl吧(苦涩微笑脸) ☆、第 2 章 狠话是放下了,但是等牛陶冷静下来的时候,她知道报復应琰不能靠揍。 起码不能明着打,毕竟人家是朝廷命官。 于是,她开始四处打听上任以及上上任,还有上上上任的那些个朝廷大官是怎么被躺着回京的。 最后是族长被她磨得没办法了,才暗示说那是别族干的,纯属“误伤”。 牛陶回了句,懂了,误伤就行了是吧。 然后提脚就出门了。 急得族长直追着她喊,说人家应大人安安分分,斯文的很,你莫伤了他。 回答他的是牛陶潇洒的挥手。 不伤他不就好了,我让他自己哭着喊着要回去。 因为歷任刺史任期不确定的关系,月城里并没有所谓的刺史府一类的固定住所,应琰住的是月族前族长的屋子,离驻军和现任族长住的都不远,只是房子不大,典型的月族土楼。 然而这对于一个正六品的京官来说,真可以说是委屈了。 而应琰自己倒是每天乐呵乐呵的,要不就在族里晃来晃去,要不就在屋子里看看书。 相对前几任刺史,应琰这日子过得,平静清闲。 前提是只要没有牛陶。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应琰的屋子里就开始出现了奇怪的东西。 比如说,茶壶里的癞□□。刚要倒水,里面突然响起“哇”的一声。 比如说,莫名湿了的床铺。刚要坐上床,蓆子是湿的。 比如说,衣裳莫名破了洞。随行的衣裳,已经没剩几件好了的了。 还有,比如说现在,他这刚找了处偏僻清澈的小溪洗了个澡,一回头,衣服没了。 “哎呦,这不是我们应大人吗?“牛陶站在溪边的一块大石上佯装路过。 “应大人,洗澡呢?” 第3页 “我们这的溪水是山泉,干净,多洗洗啊。” “但是洗久了也不好,应大人还是赶紧上来吧。” “要不要我帮你拿衣服?” 应琰:“……”,她戏怎么这么多。 应琰站在清澈溪水里,面无表情。 他当然知道此地的民风淳朴开放。 但是,他还没有淳朴开放到能光着身子跟一个姑娘进行对话啊。 此刻是该庆幸自己还好没脱光了下水吗? “牛陶姑娘,在下的衣服在何处。”应琰语气肯定。 “你的衣服在哪里我哪个知道?”牛陶笑的一脸开怀。 姑娘,你先控制一下自己的表情吧,“在哪里。”应琰加重了语气。 牛陶一拍脑门,恍若刚觉,“哦,我路过的时候,好像在草丛里见过。你等等啊。”说着就跳下了石头,钻到了不知何处的树丛里。 过了一会,牛陶抱着一堆衣服回来了。 “应大人我把衣服给你放在边上了啊,你快换吧,我不看。”说完,牛陶躲进了不知哪棵树后。 “……”该如何形容应琰此刻仿佛被调戏了的心情。 他慢慢涉水上了岸,伸手展开衣服,发现他外衣从肩部开始撕裂到了袖口,简单来说,就是基本成了无袖。 这时,牛陶的笑声就像是踩着点地从身后的林子里传来,“应大人,这里多蛇虫鼠蚁,以后可别把衣服放在这里了啊,容易被弄坏,哈哈哈哈哈哈!” 应琰默默披上了外衣,咽下一口气。 蛇虫鼠蚁?说你自己吧。 要说为什么应琰这么容忍牛陶的胡作非为。 毕竟他来之前也是接受过爱的“薰陶”的。 不光是被左相拉着唠了半天,还被他爹、他姑父、他大舅二舅、他三姨夫轮流薰陶了一番。 实际上讲的都是一个意思:看开些,回来又是一条好汉。 事实上,歷任的月城刺史有能任满且安全回去的屈指可数。 但风险多大,收益就有多大,那几位回了京是加官晋爵,步步高升,倒像是跃了龙门。 而月城就是那道龙门坎。 所以道理应琰也懂:只要忍过两年,一切好说。 应琰生在世代官宦之家,自小四书五经六艺样样抓,后来考科举中了一个榜眼,顺水推舟的就进了官场做了一个翰林修撰。 就像所有优秀的世家公子一样,应琰也是有政治抱负的…… ……的吗? 曾经是的。 应家虽算得上世代为官的大门大户,但因为上一代在权力更替的关键时候站错了边,导致了整个家族差点被满门,从那以后,应家真可以说是门可罗雀了。 应琰少时也算是经歷过所谓人情冷暖,官场百态。 他曾立志,若是将来有机会为官,定要做个实实在在的官。 在他中了三甲之后,他憧憬过,哪怕只是编到地方做一个县令,他也得做出点实事来。 但是,他爹为他费尽心思寻到翰林修撰的差事后,他也接受了。 他接受了一颗想要自己孩子在富饶的都城里安安稳稳过完一辈子的父亲的心。 他刚入翰林的时候,安慰自己,做好自己的事,在哪里不能做好官呢。 只是当时自己还是太过年轻。 觥筹交错,吹捧应酬,他并不擅长。 欺上瞒下,收受贿赂,他见的不少。 应琰不是没有反抗过。 当他被安排了并不属于自己的活儿的时候,当他被推上酒桌轮流敬酒的时候,当他被当作替罪羊承担别人的错误的时候,他反抗过。 可是结果是什么呢,换来更多的倾轧而已。 官场,又岂是他能凭一己之力能改变的。 然而这不是他最害怕的,他最怕的是,总有一天自己会失去反抗的力气,总有一天自己会被同化,总有一天自己会变成那些他从小最厌恶的官。 那些毫无本事,只凭一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节节高升的官。 他害怕。 而他不能反抗。 慢慢地,他开始沉默了。 同僚之间提起他来,大多会说一句,哦那个不说话的应修撰啊,跟他聊不起来。 这样做的好处在于,他们喝酒办宴再不叫上应琰了。 两年以来,与应琰同一时期入翰林的,有很多都已经升到正五品了。其中也有很多跟应琰交好的,劝他“合群些”。 这个他不想做到。 应父也深知应琰的性子,他对应琰只有一个要求,不辞官不惹事。 这个他觉得也快做不到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被派到了月城。 幸好。 他忍牛陶。 一是因为,他喜欢月城的自由,不想回到京里。 二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在忍牛陶。 这姑娘的这些小伎俩,比起那些大人们的手段,那可有意思多了。 但是,君子衣冠不整是大忌,毁人衣服这件事的严重后果,应琰还是希望牛陶能够了解。 所以,他决定。 找族长告状。 他穿着这身独特的衣服,接受了一路的目光,走到了族长的屋子,和族长呆了差不多一柱香左右,才走回自己的住处。 第4页 果不其然,之后的三日,应琰的屋子里再没有任何异常出现了。 因为牛陶被族长看管了起来。 族长在自己家里直接匀了一个房间,让她住进去。 强制入住那种。 一开始毫无意外的,她是自然是骂着喊着要找应琰。 不过,再过后的三天里,牛陶倒表现得相当乖巧,每日在房里,安安静静地看书,甚至还拿树枝在房间的陶土上练起了汉字。 族长看着牛陶的样子,越看越觉得……担忧。 他了解这孩子,她,一定是憋着一口气,谋着什么招。 ☆、第 3 章 牛陶的确是在酝酿一个大招。 就在她“闭门思过”的时候,在她一笔一画写每一个“火”字的时候。 她的脑子里就没有一刻不想报復回来的。 她万万没有想到,就她之前那些小打小闹还值得那个京官到族长面前去告状,这些个读书人就是娘气。 她本来气都差不多要消了,但既然如此,那就怪不了她了。 她被族长看管起来的日子里,不是没人熘进来救过她,但是牛陶都没走,她就要堂堂正正地走出去。 然后堂堂正正地把那个京官赶回去。 她才不像某些人,专门在背后告状,哼。 五日之后,族长战战兢兢地将牛陶放了出去,还再三叮嘱她,“冒(莫)要搞事啊!” 这次牛陶再没有应和了。 不搞事,只是端了他而已。 于是,刚放出来的牛陶就直接冲到应琰家里去了。 应琰正蹲在屋前的树荫下逗猫。 她以一种自认气势汹汹的姿态,叉着腰站在了应琰面前。 应琰倒是一副不意外的样子,余光扫了眼来人的鞋,眼都没抬,“出来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牛陶冷冷一笑,“后天未时,上次的溪边见。” 应琰轻轻的顺着猫毛,不看牛陶,“不去。” 牛陶语塞,一口回绝也不问个缘由,这个京官真是又娘又摸不到他套路。 “你咋个都不问个去干什么就说不去,你说为什么不去?” 应琰轻轻拍了拍猫的头,抬头看了看树叶间透下的阳光,嘆道,“太热了。” …… 想把手拍他脸上的冲动控制不住了。 …… 牛陶深深缓了口气,“好,那就再晚些,申时。” 应琰抬起头,终于正眼看了牛陶, “真要我去?” “少废话。” 应琰站了起来,然后背过身往屋里走,“好。” ——————————————————————————————————————————— 相约后天并不是随口一说的,牛陶需要准备的东西很多。 最重要的就是,她得找人。 她的打算是约应琰去溪边的树林,然后套上袋子找一群人揍他,最后假装是别族的误伤了应琰。 方法直接暴力,但是最爽。 这个计划说起来简单,但是凑起这些人可难,他们不仅得有气力下得去手,还得不怕事。 月族是民风强悍不假,但强悍和无缘无故打架斗殴是有着本质区别的。 因此牛陶好说歹说,也就找到三个朋友不情不愿地帮她这个忙。 不过么,料应琰这个身子骨在三个壮汉手下也翻不出什么浪,因此牛陶对于自己的计划还是满怀信心的。 眼看着申时就要到了,牛陶赶紧让三个人埋伏在树林里,约定好只要她扔了手里的小石块,三个人就冲出来。 这番布置妥当,牛陶就坐在溪边等着应琰。 等了有一会,终于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她这心情激动地差一点就咧嘴笑开了。 结果,她回头一看,笑不起来了。 应琰是来了。 但他后面跟着那堆黑压压的人是怎么回事? ☆、第 4 章 牛陶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应琰的面前的,她原来是被眼前的这场面整得发懵,等她靠近一看,突然有点双腿发软。 这个娘气的臭官,带人来也就算了,居然带的是月城的驻军。 她自觉急中生智问了句,“各位驻军大人们也要与我和应大人一道赏山景?” 杨磊校尉负责月城守军已有五年,他自然是见过牛陶的,闻言,杨磊豪爽一笑,“你个牛陶姑娘说的什么笑话,咱驻军这么多年,尽看的树啊草啊的,还赏个啥山,一会儿咱就得去交换守卫啦。” 牛陶一听,唿出一口气,暗道还好还好,只要不跟应琰一道就好,“那就不妨碍各位驻军大人啦。赶紧换班去吧。” 应琰从见到牛陶开始就不发一言,他静静地听着她和杨磊的对话,听到这句,嘴角一抖,面上差点破功,这个姑娘啊,套出两句话就沉不住气要赶人走了。 就这样还要怎么把我斗跑? 杨磊一捋他引以为豪的美髯,罢罢手,“不急不急,应大人还给咱兄弟们交代了任务,做完再去。” 第5页 牛陶看了眼一脸高深的应琰,疑惑了,问杨磊:“任务?这儿?”,她又瞧了眼面前少说近百的士兵们,“啥事儿要动用这许多人?” 这时,倒是应琰出声了,但是说的话倒答非所问,“牛陶姑娘是约在下来赏山景的?” 牛陶还能说什么,难道说,不,我是来揍你的。 她镇定而自然地一点头,”是啊。” 应琰闻言,煞有介事地朝杨磊点了点头,“如此,倒真要麻烦杨大人和各位将士了。” 牛陶一头雾水,“什么麻不麻烦的?” 杨磊一挥手,“兄弟们,为防万一,将这片山头给我搜一遍。” 啥?! 牛陶急了,忙拦了杨磊,“杨校尉,这怎么就要搜山了?”总不至于应琰知道了自己带人准备埋伏他吧? 杨磊突然神色凝重,低声与牛陶说:“牛陶姑娘可能不知道,最近附近的几个族落不是很太平,此地又靠近边界,应大人要咱们加强巡视,不放过任何可疑的人。” 牛陶心里暗叫糟糕,瞧这架势,不管林子里搜到什么人怕是都免不了一顿盘问,这是要暴露啊。 她故作轻松调侃道,“哎呀,应大人不必担心,我在这里等你也有好一会儿了,哪里来的什么可疑人。” 应琰瞧她暗自着急的样子,突然觉得很有趣,只是面上不显,道,“既然是与牛陶姑娘一道赏景,就务必要保证姑娘安全,杨校尉的这般兄弟们这般一搜查,即便是没有可疑人物,也可驱一驱这深山荒岭的豺狼虎豹。” 牛陶恨恨咬牙,什么豺狼虎豹,我看你就是! 她脑袋转得飞快,想着有什么办法能赶紧通知那三人。 想来想去,不如直接引杨校尉过去,让那三人明白此事有变,赶紧熘。“杨校尉,我有些事想跟你单独说一说,应大人和各位驻军大人们稍等。” 被点到名的杨磊虽一脸莫名其妙,但也准备提脚跟着去了。 应琰心里清清楚楚,他也不点破牛陶的这个拙劣的鸿门宴,此刻倒也有意想逗逗她,“牛陶姑娘不是邀请在下赏景吗?倒是和杨校尉聊得更多些啊。” 这话,牛陶没听出什么暧昧的意思,但旁人,例如杨磊,倒琢磨着这话中带着点醋味。 不得了,这是要影响仕途啊。 杨磊想到这,朝牛陶连连摆手,“下官就不打扰两位了。” 牛陶心里骂了句娘,马上就懂了应琰刚刚那是在阴她,一狠心干脆破罐破摔,就见她笑得勉强,“这个事情倒是与月城有关,与你讲也是一样。” 然后,牛陶引着应琰就往那三人蹲着的地方去了。 只是这个“引”的姿态实在说不上正常。 她是倒着走的。 因为她忙着提醒那三人,手背在身后摇地厉害。 如果这样还不懂的话,她就真的救不了他们了。 而事实上,那三人也不傻,躲在草里的时候就见了那队人马,料到了有问题,早早地就跑了。 而应琰,很巧又很不巧的看到了这三个人蹑手蹑脚逃跑的背影。 所以他早就知道了一切。 从他那天听到牛陶的邀约,就知道她大概是设了个什么局,这才想方设法约了杨磊同往,结果还真看到了那“埋伏”的几人,但是观察了牛陶的反应,估计着她大概是不清楚三人已然离开,因此干脆也一装到底。 “好了,牛陶姑娘,你可以说说何事了。”应琰见差不多了,开口问。 牛陶心内哀嚎:我也不知道我有什么事啊…… “啊这件事,是这样的,嗯,这个……”牛陶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眼神飘阿飘,手在背后继续摆阿摆,脑袋里还得在想着藉口。 她成为月城一霸后还没有这么尴尬和难熬的时刻过,想到这,她突然又分神狠狠暗咒眼前的人。 应琰一个好歹在官场上算是混过几年的人,怎么可能看不出牛陶那份几乎摆在明面上的愤怒。 但是他也打定主意想叫她吃点苦头,“牛陶姑娘,究竟何事让你如此支吾难开口?”他倒是想看看她到底会想出什么藉口来。 “啧,这件事也是,嗯,非常的,可以说是相当,不好说的了。”月城安安静静了这么久,哪来的什么事情要跟应琰探讨的,哎呦,愁死了。 应琰像是真的认真的沉吟了一会,然后面露理解之色,“如此不好说,那就算了吧,”然后他转向身后那个探着头、想看八卦又不敢看的杨磊,喊道,“杨校尉,可以……” 牛陶一听他喊杨磊就慌,忙打断道,“哎!别叫杨校尉!”双手一抓应琰的肩膀,让应琰转向自己。 应琰觉得,他在转身的一剎那,分明看到了杨磊瞪大的眼睛,和兴奋的神情。 人在绝境中往往能够集中思路,而这一集中,往往能够很快想到所谓救命的法子。 恭喜此刻的牛陶,终于电光火石了。 “啊你看是这样应大人,这件事情吧,你看着我,我说不出来,这样吧,你闭上眼睛,我就能说了。” 应琰用“你怕不是个傻子”的内心,一脸平静地看着眼前自以为想到了一个好主意的牛陶。 第6页 没错,牛陶打算趁他闭眼的时候,去通知草丛里的三个人,让他们赶紧熘,反正离得不远,她迅速过去打个暗号,应该会神不知鬼不觉的…… ……的吗? ☆、第 5 章 应琰就是傻了也知道牛陶让他闭眼不可能有什么好事,罢了,她这下应该能长记性了,“你不必绞尽脑汁了,那三人已经离开了。” 牛陶将这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过了一遍,再过了一遍,终于明白了。 而且同时还完成了从疑惑到震惊到愤怒的情绪变化。 她一把攥住应琰的衣领,“你早知道!” 应琰干干脆脆承认,“是。” “全部?” “是。” 那他从刚刚见面开始就跟看她演猴戏似得在她面前看了这么久? 应琰此时还在火上浇油。 “你想,一个与你有怨的人邀你去后山,能真赏景?” “所以我当时就说不去了。\" “若是你没有恶意,也无需害怕杨校尉。\" “所以,日后,不要再生事了。” …… 看着眼前人的那张嘴张张合合,牛陶闭了闭眼。 这还能忍,就真的对不起月城一霸的名了。 要怪就怪你自己那张嘴吧。 她淡淡说了句,”好,日后,我再不生事。你我之间的恩怨也一笔勾销。” 这下倒是应琰有些意外了,这么好说服? “很快就,一笔勾销。”牛陶说完这一句,下一刻就抬了腿,速度之快,让刚刚仍处于惊讶中的应琰来不及做出反应,他几乎是定定看着牛陶的腿朝着他身下某个不可明说的部位踹了过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周围变得很安静了。 剧痛,让他丧失了思考。 剧痛,让他丧失了声音。 他只能看着牛陶用手捂住了她那分明得意洋洋的脸,然后伴随着疑似抽噎的声音朝杨磊飞快地跑了过去,成功逃走了。 只是这抽噎的声音委实大了些。 “应大人,你怎么能,怎么能……” 应琰料到了一切,但他一个京中成长起来的苗苗到底是“见识少”了,没有料到牛陶她作为一个姑娘,竟然不惜牺牲自己的名节也要报復他。 这般壮烈的举动,真是……太不要脸了! 当然,这也不怪应琰,毕竟他一个从京里那般规矩的环境中成长起来,就算怎么博学,如何广识,也没办法一下子融入到习俗迥异的月城。 是以,第二日,他在自家院子里听到了这样的对话。 “他姑姑,你听说了没。” “听说了哪个?” “昨那个京官被阿陶踹了,哎呀,踹的是,”声调是压低了,压不住语气里的揶揄,“那里,啧啧。” “吶!阿陶了不得啊!要的成要的成,哈哈哈。” 所以。 变成笑话的。 反而是他了? 是。 是他错了。 他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跟一个这样的女子抬槓。 就在应琰在家里“三省吾身”的时候。 此刻的牛陶,在自家门口的榕树下对着众人笑得一脸得意,“那京官还想欺负我,哼!被我一脚踹趴下了。” 她站在一方平坦的青石板上,手里打着蒲扇,将垂在耳畔的几缕髮丝扇得飘来飘去,跟她现在起飞的心情倒唿应,“最后还是被杨磊校尉他们抬回去的。哈哈哈!” 底下坐着的人摇着扇子,将这事也就当了个闲事来听,觉得有趣,也纷纷叫好。 好,当然好。 她牛陶这一踹,非但报仇雪恨,给应琰安上了“欺辱弱女,为官不仁”的罪名,让他有苦说不出,还能保证自己设局害他的事情不可能败露:那三个人,谁看见了?杨校尉可啥都没搜出来,至于应琰,现在的月城,有哪个还信他? 当官当到应琰这窝囊的份上,也是可怜喏。哈哈哈哈哈哈! “你踹了哪个!”伴随着这一声颇为洪亮的叱声,族长几乎是一边小跑着一边扒开了树下的围观的人群。 牛陶看见族长,一时因为慌张有点发愣,没开口。 族长向牛陶一个抬手,一副气到想打人的样子,“问你踹了哪个!” 牛陶见状,赶紧一低头一抬腿,想要开熘。只可惜族长离得实在太近,眼见着就快落入族长“魔掌”,牛陶只好边大叫“是应炎先惹我的!”边举着蒲扇护着头往人堆里窜。 “你噶女娃呀,哎呀!”族长看着牛陶跟条海鱼似的在人堆里灵巧地熘来熘去,没有半分女孩家的样子,又朝着人堆怒道,“你们都躲开,看啥子热闹!” 毕竟年过半百,族长没一会儿就已经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偏牛陶又鬼,借着自己身形灵活,在人群里钻进钻出,一会在族长前头露了张脸,一会却在他身后出现,绕得族长脑子发昏。 其实牛陶也没好到哪里去,已然极为腿酸,只是觉着族长已经面露疲色,觉得自己大概出逃有望,这才拖着腿,隔着几个人对族长喊,“这事我没错,要怪就怪他弄碎了月陶。” 第7页 族长手叉着腰,胸口一起一伏,喘着粗气,“你个丫头还敢怪别人!那次的月陶就没烧好,你还敢怪应大人!我今天就不信收拾不了你了!”,说着他点了站在牛陶身旁的两个族人,“哎!你俩把这丫头抓好了!”族长一声令下,两位围观群众直接变成了押差。牛陶哪里是两个壮年男性的对手,一下子就被攥住了肩膀。 “哎哎哎!疼!压坏了我,我怎么做月陶!”实际上两人也没对牛陶用多大力,听到她的话,手上更减了几分力气。牛陶见状就想逃,只是族长早就看破了她的伎俩,疾步向前,提起了她的耳朵。 “你就仗着月陶野吧!我看你是要翻天了啊!” 族长将牛陶压到了牛陶自家厅堂里,然后喊退了众人,扯着牛陶脚步不停地往屋后面走。 刚刚还一副吊儿郎当样子的牛陶,突然间表情就变了。 她哭丧着脸,说什么也不肯往前走,“族长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这回族长倒是铁了心肠,“你呀现在不用哭给我看。待会儿跪在你师父面前好好哭去吧。” —————————————————————————————————————————— 牛陶的师父已经去世三年了。 师父收养了牛陶,给她取了这个名字,还手把手将月族最神秘的制陶技艺教给她。她一生未嫁,将牛陶视为自己的亲生女儿。 奇怪的是,牛陶的师父是极为温柔的,几乎可以说是软懦的一个女人。 而她养出的牛陶却是极为要强的,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可是,牛陶最怕她师父。 每次她一犯错,师父倒也不骂她也不打她。就是不理她,也不与她说话。 但这恰恰就是牛陶最怕的。 因为这个世上,她只有师父。 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跟师父一直一直呆在一起。 只是毕竟世事从来难遂人愿。 牛陶被族长压着,不情不愿地跪在师父的牌位前面。 她飞快瞄了一眼师父的牌位,然后低下眼,却犟着嘴绝不认错,“族长,你就是把我压在我师父面前,这件事我也没做错。” “你说你,人家应大人什么都没做,你非要去做弄他,你还没错?”族长气得拿手指点着牛陶的脑袋。 “是他弄破了月陶!做月陶的时候本来就不能有男人在的,这个规矩族长你也知道的啊。” “那你这样说,还是我带着他去的,那错的还是我了。” 牛陶哼了一声,“那可是你自己说的。” 族长听了,瞪着眼睛举起手就要作势去打牛陶,“你自己最近烧陶烧成这样,不想想哪个办,就把罪往别人身上推啊。” 族长这手还没打下去,就见牛陶忽然耷拉下脑袋,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族长奇怪,“你咋个了,别装委屈啊,这可是在你师父面前呢啊!” 垂下头的牛陶半天没说话,像是真难受了,半天才说了句话,“族长,我怕是做不了月陶了。” 族长惊了,忙问,“哪个回事就不能做了?你莫吓族长啊。” 牛陶的语气难得沉重,“最近烧的陶都脆得很,还有很多是没烧完就都破了。上次做了几十来个,最后烧完没破的就剩两个了,结果……” 结果最后还破了一个。 族长的脸色也沉了下来,“这件事可大可小,你可千万别往外说,听见吗。” 牛陶点点头,“这段时间我想来想去,大概问题就出在膏泥上,但是这膏泥地是从我太师父那会儿就开始采的,一时半会儿我也不知道往哪里去找新的。” 族长思索了一阵,“六月六快到了,要是那天拿不出好月陶,可就不好办了。” 闻言,牛陶难得地沉默了很久。 对,这就是她最抓心挠肝的事。 最后还是族长拍了拍她的肩,让牛陶先站起来,“你也冒(不)要急,会有办法的。”然后他又接了一句,“最近就不要跟应大人对着干了。” 牛陶露出了一个不屑的神情,“只要他不来惹我,我是连见都不想见他的。”牛陶忽然又有些生气,“族长,你最近是怎么了,你从前从来不管京官在这里如何如何,现下咋个还怕了这个应炎吗?” 族长的身影似乎有些伛偻,显出几分老态,他望着屋外,良久嘆了口气,“月族毕竟不是以前的月族了。” 牛陶闻言愣住了,想问什么却张不开嘴,便也沉默了。 ☆、第 6 章 应琰的院子里头最近很热闹。 牛陶踏进应琰院子的时候差一点被眼前的“盛况”惊地下意识就要喊出一声“喵”。 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猫? 地上躺着的,树上趴着的,屋顶上站着的,这月族里的猫是都准备在这里修仙? “应……应炎?” 应琰听到屋外的声音,打开屋门一眼就见到了站在院子里,一脸懵的牛陶。 第8页 “这次又是何事?”应琰踱着步子走到了屋门外,离着牛陶好几只猫的距离。 “这才几天,你这院子里是怎么回事?” 应琰也很无奈,他有些头痛地苦笑了下,用手指了指蹭着自己脚边的一只黑猫,“小黑带来的。” 这片地方其实有很多野猫野狗,都是以往家养的,但是因为近几年来越来越多的月族人都搬去山下做生意,所以这些看家护院的小东西们就有很多被留在了月族老家。小黑就是其中流浪大军的一员,因为它争强好斗又能生,逐渐就给它混成了野猫一霸。 应琰来了月族一月多的光景,没事干的时候就喂喂野猫野狗的,结果餵着餵着,它们就认准了他了。 当然了,主要还是因为他没事干。 也不知怎么的,霸王小黑就是跟应琰对上眼了,平日都是仰着头横着走的模样,到了应琰这,就喜欢在他脚边打转。而且这厮的占有欲还极其高,龇牙咧嘴地把那些野狗都赶走了,就只让应琰餵它的同类,最好是只餵它。 要说,世上的缘分也是奇了。 总之吧,最后应琰家到了饭点,就变成这牛陶见到的副样子了。 牛陶跟应琰没什么闲聊的心,所以她懒得多问原因,清了清喉咙就直接传达了自己的来意,“族长让你明日去他家里吃晚饭。” 应琰点了点头,“好的,有劳族长了。”但是他心里有点奇怪,这事族长怎么会让平素与他就有别扭的牛陶来传信? 他想了想还是问了:“不知道明日族长是有什么喜事?” 牛陶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喜什么,就是个赔罪酒。”她看着应琰露出了一个笑,只是干巴巴地,倒是有些嘲讽,“是我给应大人赔罪的酒席。” 族长为了明面上过得去,特意请应琰和牛陶在一桌吃一顿饭,这酒一喝,也就算两人前些日子的问题是翻篇了。应琰日后也就不好再拿这些东西说事儿。 为了显示一下诚意,族长特地喊了牛陶去请应琰,算是给了应琰面子和台阶。 应琰也觉得这事早了早省心,“如此也好。” 好你个头,牛陶低头翻了个白眼。懒得废话,她转身就走了。 应琰觉得牛陶神色匆匆的样子有些罕见,她不是总喜欢呛他几句吗? “牛陶姑娘最近像是黑了?” 牛陶转身的步子都要滑了,这个人是真的不会说话还是纯属挑事? 不过她只是沖天翻了一个大白眼,离开的步子非但没停还快了些。 应琰这下倒是真的有点奇了。 激她也不管用了? 牛陶是风风火火的、也非常简单的姑娘,她的讨厌很直接也很快速——她觉着对方吃着苦头了,这仇也就算报完了,再揪着不放也就没劲了。 当然了,最主要的原因,是眼下,她有生死攸关的大事。 因此,当天的这桌酒席可以说是比较圆满地达成目的了。 牛陶不仅在族长的示意下主动向应琰敬酒,还非常合作的一直坐到酒席结束。酒桌上的众人眼神瞟来瞟去,直在心里啧啧称奇。 连只与她打过几次交道的杨磊都觉出几分不寻常来,他直接问应琰,“应大人,你是抓住了牛陶姑娘的什么把柄?” 应琰仰头喝了一杯酒。 确实,牛陶今日都乖的不像话了。 不过往回想一想,她好像这几日都安安静静得。这还是那个招猫逗狗,横行霸道的牛陶小霸王吗? ~~~~~~~~~~~~~~~~~~~~~~~~~~~~~~~~~~~~~~~~~~~~~~~~~~~~~~~~~~~~~~~~~~~~~~~~~~~~~~~~~~~~~~ 月族的夏季来得很早,应琰刚来月族的时候还穿着里外两层,现下已经快入六月了,那身长衫在这儿,着实热得穿不住了。 只是呢,脱又脱不得。 因为月族地势高,又是背靠群山,这白日里任是多闷热,到了晚上还得盖床薄被,这一冷一热间最是容易染上风寒。 就这两日的功夫倒是真有人中招了,不过不是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应琰,而是那平日活蹦乱跳的牛陶。 这日,应琰还是如同往常一样,在月族附近遛完一小圈当晨练以后,准备回去吃早饭。 天光还没有大亮,夜间的寒气也还没有退,蒸腾的水汽蕴绕在山间树梢,还颇有些人间仙境的意思。 应琰透过这些雾气,打大老远依稀瞧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但看着又很陌生。 熟悉是因为,那人看着就是牛陶。 陌生是因为,这人走路的样子就跟被晒脱水的菜叶似的,踉踉跄跄还垂着个头。 真是奇了怪了,一点都不像是应琰认识的那个张牙舞爪的牛陶。 应琰快步上前,牛陶却完全没听到脚步声,低着头自顾自往前走。 “牛陶姑娘,这么早是要上哪去?” 牛陶听到声音,慢慢抬眼看了应琰,也没力气跟他说话,虚浮着步子慢慢走着。 “牛陶姑娘瞧着像是病了。” 牛陶嘴上是没力气,心里早已将应琰化成小人翻来覆去揍了一遍:这可不是废话吗?看我样子像是好好的人吗?赶紧一边呆着去,看着心里都添堵。 “需要在下去请大夫吗?” 牛陶忍无可忍,艰难吐出两字,“走开。” 第9页 应琰前段日子看多了牛陶对他那副刻意客套的样子,如此直抒胸臆的厌烦倒是很久不见了,他突然有点莫名的舒畅。 所以说也许,人,都是有点受虐倾向的? “你要上山?”应琰指着牛陶背上的竹篓,里面似乎还放着什么工具的样子。 牛陶是真烦应琰,赶又赶不走,自己又全身上下都难受,她越想越气,勐地用力推了一下应琰,结果不知道是自己实在没力气还是怎么的,应琰倒是一动没动,自己眼前一黑,倒了。 ☆、第 7 章 当天,应琰救了牛陶的消息就在寨子里传开了。 原因非常简单,因为应琰背着牛陶穿越了几乎整个月族的寨子去找的大夫。 早起的村民纷纷表示:原来京里来的这位大人和咱族霸,哦不,族宝的关系这么铁了吗? 族内一时之间充满了八卦的活泼气氛,不过,在月族唯一的医馆——王大夫的房间里,氛围就紧张多了。 “你还打算上哪里去挖去!你自己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是族长在对牛陶怒吼的声音。 “不行,我还是得去。”王大夫几针下去,牛陶已经好了大半,此刻坐在床上犟着脖子。 “你这一时三刻去哪里找!哪里有这么容易就找到的嘛!你瞧瞧你这些日子去山里有找出什么来吗?!”族长吼得额头青筋都出来了,偏偏对上牛陶这个牛脾气的,一点不慌,半分不动摇。 族长瞧着她这样子也是无可奈何,换了副样子,低声道,“你先把以前做得的拿出来,过了六月六再说。” “族长!”牛陶听了这句话差点跳起来,又怕隔墙有耳不得已低了声,“那是月陶啊!!六月六的夏祭就得用五月六采的膏泥制得,这是规矩!我哪个能做这个假?现在膏泥不对,你让我去拿个成品交上去?”牛陶身子还虚着,又急又气说完这些话,脑子有点发晕,她疲惫地闭了闭眼,“规矩不能坏在我手上,我日后死了,没脸去见我师父。” 族长伛偻着身子,沉默了一会儿,拿手轻轻拍了拍牛陶的头顶,嘆了一口气,“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啊,阿陶啊,你知道这回六月六要拿不出月陶,这个月族,怕是要散了呀……” 月族的族人少了,这并不是一瞬的事,仔细回想,其实从牛陶小时候,也许更早的时候就开始了。 往往她前两天还在这家院子里的青梅树上摘果子吃,再两天以后,这家院子就空得只剩院子里这棵,落果都无人收的梅树了。 住在她家左边的原本是陈家。陈阿爷是樵夫,上山挑柴到寨子里换粮食,或是采山上的药材卖钱。 陈阿爷每回上山总能带点有意思的东西回来,像是尾羽极长的野鸡,三人长的黑蛇蛇皮,毛髮又长又硬的野猪,还有次给她带了一只灰白相间的野兔,可把她欢喜坏了,有段时间她连睡觉都要抱着兔子,也不怕臭。后来,陈阿爷不上山了,因为陈家阿叔在山下和中原人做木材生意,他们全家人就全都搬走了。 还有她从小玩到大的胡大块,一个从小一起爬树抓鱼的圆脸傻小子。突然有一天,红光满面、意气扬扬地对她说要去外面,说是去外面能有大出息,于是出去当学徒了。说实在的,牛陶都怀疑以胡大块这虎头虎脑的样子,在外面能学什么,能不被欺负就好了。 还有,王大夫家的小孙女,也就比牛陶长了两岁,年初就嫁到山下去了,据说嫁的很好,把家里人都带到山下中原人的镇子里去住了,家里就剩下王大夫还住在月族里。 还有…… 的确,就要没人了,月族。 牛陶知道族长在急什么。 你说月陶重要么?它不过就是一个土陶器。有它,也换不来钱,日復一日月族人照样要为五斗米奔波,要填饱肚子。六月六那日还要被几乎全族的人评头论足:比起去年如何如何,比起上一任月陶人做的如何如何。 你说月陶不重要么?那么节日、欢笑就没有了那个源头,相聚就少了那个理由。忍受了长久分离的人们该用什么安慰自己继续这种艰辛而不停歇的劳作? 有很多时候,那些习以为常的器物恰恰是灵魂的寄託。 只是劳劳碌碌的人们沉浸在每日的油盐酱醋中,看不分明而已。而等到意识到的时候,也只能空嘆一句,什么都挽不回了。 人心的破口不需要很大,甚至都没有导火线,都是极其缓慢的毫不起眼的,然后突然在某一个时刻,如同沙过指缝,眼睁睁地看着人散楼空。 人心如散沙,大约如此。 只怕今年六月六要是见不到这样一个土陶器,月族的人心从此就要散了。 牛陶相信族长的担心不仅仅只是预感,它是未成型的现实。 可是,现在的膏泥做出的月陶全都是脆的,一烧就破的。 但,作假吗? 牛陶平日里再插科打诨,她也绝对不会拿月陶开玩笑。 “族长,你再给我五天。” 族长看着牛陶,还是点了点头。 叩叩叩。 突然间响起了敲门声。 “是我。”门外响起的是应琰的声音。 牛陶觉得有些奇怪,这个时候他找来有什么事。 “请进吧,应大人。”族长开口。 第10页 应琰推门进来,又转身将门关好。这串动作让牛陶更摸不着头脑了,这个人想要干什么? “在下在门口听到了两位的对话。”应琰这句话简直是平地惊雷,牛陶脑子嗡的一声,下一瞬就要拍床而起,又听到他说,“在下愿与牛陶姑娘一同找膏泥。” 听听,听听,听墙角的人居然还能这么理直气壮。应琰连话音都没落,牛陶就直接把话扔了过去,“你都听到了什么!”说得又急又厉。 应琰不急不慌,还上前一步,“全部。” 牛陶再不耽误,直接从床上窜起,向应琰伸手扑去,那架势分明是要与应琰拼命。 出人意料的是,应琰非但没被扑倒,还将牛陶的双手死死定住,牛陶这方还想用老方法去偷袭,这刚伸了脚,却不想应琰更快一步,一个巧劲将牛陶推回了床边。 这个人,果真来者不善。 牛陶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认同自己对这位参护一以贯之的敌意。 他刚刚这一招一式,就足以证明他往日表现出来的那文弱样全是狗屁。 他很聪明。 要知道在一个霸道的陌生部族,没有什么比一个弱不禁风的文官更能让人放松警惕。而如今这位已经在月族里“闲逛”了两月有余的应大人,终于露出了他的“狐狸尾巴”。牛陶绝对相信,这个京官,绝不会是他表现出来的那般“不作为”之人。 但让牛陶困惑的是,抓住月陶的把柄,对于他有何用?就算是他将月陶制不成了的消息传遍整个月族,对他又有什么用?对那遥远的皇城又有什么用? 他想要月族就此散了? 难道,皇帝已经不需要月族制约整个西南部族了? 凭藉牛陶仅有的那些消息,她只能推测到这一步。 应琰倒是云淡风轻地一笑,“官人对月陶也是神往已久。” 牛陶紧盯着他,“有话直说。你想干什么?” 应琰轻轻嘆了口气,“在下只是为官人的寿诞讨份寿礼罢了,在下可与牛陶姑娘一同发愁这月陶。” 寿礼?发愁?哈!你猜我信不信?这话虽没说出来,但所有的心思牛陶一点没藏,全显在脸上了。 她看了看族长,族长却无奈摇头,月陶的事只有牛陶能定。 她又转眼看应琰,他看起来好似一幅没事人的样子,不急不慌,站在不远处。那副模样跟小黑简直像极了,看起来慵慵懒懒,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抬起锋利的爪子。 忽然牛陶笑了,笑得开怀,“应大人希望去,那我只能奉陪了啊。” 应琰像是满意地点头。 牛陶一拍掌,“行,那咱们明日就去禹山上去寻膏泥吧。” 应琰走后,族长赶紧揪起那在床上躺得悠闲的牛陶,语气里止不住的担忧,“明日你可真要跟那应大人去禹山里头?” 牛陶闭着眼睛,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族长那本来就干瘦发皱的脸,更皱了些,“哎呀,你个丫头!你冒(不)要管他到底要干什么,你跟他上了禹山,他要是出点事情,你说你可还撇得清呀!” 牛陶睁开了眼,“他若真想散了月族,那这趟禹山,我定叫他有去无回。”牛陶难得语气平静,“只是族长,万一朝廷追究下来,你一定要咬死将我推出去扛事,月族不能被京里抓住这个把柄。” 一个外强中干的部族经不起一点风吹草动,这个简单的道理,牛陶直到最近才恍然。若不是膏泥出了问题,月陶出了问题,她怕是还被月族昔日的模样遮着眼。 那蛀空的大树外表生得再粗壮,扒开一小块树皮,你就能窥到里面早被蛀空的躯壳。 只要那么一小块。 牛陶已经窥到了。不幸而又幸运的是,大多数族人还没有。 可嘆族长除了守着这株渐渐被蛀空的大树,无有他法,还要继续粉饰太平。 没人知道应琰究竟想要做什么。即使冲动如牛陶,也不得不面对现在的情况该做出妥协。阻止应琰毫无意义,如今只能当作他真的与自己的想法一致,也希望在六月六之前能赶出月陶来。 至于再后面该怎么做,只能走着看了。 ☆、第 8 章 第二天天都还黑着,牛陶就开始砸应琰的门了。 就在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即将倒下的时候,应琰开门了。 牛陶看了眼他的穿着,长衫长靴,露出了一个看好戏的神情,“那这就出发了,应大人。” 应琰迴转身,从桌上拿了一个竹篓子背上。就跟着牛陶出门了。 此刻不过寅时,天色还是擦黑。 在这会儿上山,对牛陶这样生于斯长于斯的人当然是没有大问题,但是对于应琰来说,确实不是个好选择。 他对于禹山是什么地方一无所知。 月族人敬畏禹山。 月族境内不缺深山,月族人也是靠山吃饭的行家,深山老林对他们来说够不上挑战,但是禹山却是人迹罕至的。 原因无它,蛇多。 而且禹山上的蛇毒性甚强,更有白环蛇这种性勐且剧毒的蛇,再加上禹山地势特殊,常年湿度极高,那水汽蒸腾升至山腰,就如同一圈白色锦带。因此禹山也被叫做白环山。 蛇类本就喜湿,蛇多人稀,人稀而木盛,木盛则保水,这一圈下来,也真是应了自然中万物相辅相成之道。 第11页 话说回来,待到天光初绽之时,应琰与牛陶已经在崎岖的山路里走了近一个半个时辰了,这才刚刚到达了禹山山脚。 应琰毕竟没有深山行走的经验,那双长靴在泥路、山路上不仅累脚,还极为容易打滑,耗费体力不说,这一个半时辰下来,那双鞋子遍布湿泥,看着就悽惨。 反倒是昨天还病着的牛陶,看着倒是挺轻松。 “行了,先休息一下吧,下面开始才是真难走了。”牛陶带着应琰走到一块大青石旁,看了眼四周,才坐下。 应琰也坐下休息。 牛陶放下背上的大背篓,从里面掏出水壶喝了几口。应琰没喝水,只是坐着,或是仰头或是左看右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应琰到底是从没有在这等深山峻岭里行路过,加上身上的这些行装反成累赘,他的体力确实消耗得太快了。 到底是西南天险,有这重重陡崖山峦作屏障,就算是天兵天将来攻也不能说个“易”字,何况凡人。 禹山如此九死一生的险境,却也无人与他说明,哪怕是作个提醒。 应琰轻嘆,自己的人缘到哪里都是这么糟糕啊。 牛陶看着默默无语的应琰,试探地问了一句,“你倒是胆子大,什么人都不带就敢来禹山。” 也不知道是无知无畏还是另有所图。 应琰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转头看着牛陶,目光炯炯,“我既然只身与你到禹山来,即表明,我们在找到膏泥之前,就是在一条船上的。这一点你不需要怀疑。” 牛陶好像是第一次听到应琰对她自称为“我”,听起来倒是悦耳很多。“不怀疑?哈,你有什么可值得我相信的?!” 应琰闻言皱了眉头,不过他没有反驳,“牛陶姑娘,我仍然希望你能够相信我,我对月族没有半分恶意。” 牛陶没有回话,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还是牛陶没憋住,想了想还是问了出来,“你要月陶究竟是为什么?就是为了把它送给皇帝?你这么奉承他以后能回京当大官?” 应琰道,“昨日已经说的清楚了,在下希望月族能够在六月六将制得的月陶进贡给官人,作为万寿之礼。” 牛陶随意摘了手边的一颗野草,“寿礼?那皇帝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他会要这山里的土陶?”她手里把玩着野草,眼里露出不屑,“什么月陶,他想要是月陶后面的月族而已。”封地画圈不算,派人看着不算,直到全族零散了,完全握在手掌里他才满意吧。 “倒是看得通透。”应琰由衷夸了一句,然后看着她说了句,“只是这事究竟福是祸也未可知。” “你知不知道,月陶从不赠与外人?你要将月陶送到皇帝手里,就是把月族送到皇帝手上。这道理就跟你们皇帝的玉玺一样,你有见过皇帝送别人玉玺的吗?” 应琰被她这比喻弄的哭笑不得,却对她刮目相看,牛陶的话虽一贯的粗简毛躁,但是她确实想到了这个事情的本源上。 只是还不够深而已。 “不如换个想法,变中求存。”应琰说完这句话,果不其然得到了牛陶一个困惑的表情。 牛陶也不知有没有听懂,无言坐了半天,最后甩甩头站了起来,“你休息完了没,我们得在太阳下山之前下山,现在得出发了。” 言语之间的语气和态度倒是比之前好了不少。 应琰说好,抬头看了看眼前的禹山那越往高处越幽暗的密林。 “喏,拿着。”牛陶从自己背篓里拿出一截短木杖样的东西递给了应琰,“上山路上用它敲草丛和树。” 牛陶走在前,示意应琰跟上。嘴里还在不停讲着。 “别离身,这是桉树的树杆子,泡过雄黄和香叶子的,一般的蛇不敢靠近的,别离身啊!” “你跟紧我,出了事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听见没。” “见了蛇别急着跑啊,不然它肯定直接咬你了。你也别喊,轻轻叫我就行,知道吗?” “你个皇城里的人肯定没来过这种高山吧,也亏你能穿出长靴长衫来,一会儿记得把衣摆挽上去,不然上不了山。” 牛陶在前面继续喋喋不休,身后的应琰听着听着,倒是笑了。 这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姑娘。 ~~~~~~~~~~~~~~~~~~~~~~~~~~~~~~~ 都说禹山险,但两人走到现在,也只是路陡罢了。再加上牛陶选的这条路是以前月族人走过的旧路,因而虽然陡峭,但是比起那野草足有半人高,还得边噼草边开路的山路来说,可以说是惬意了。 “这边是阳面,蛇少、路还能有光,如果我们走那山阴,怕是从山脚都没走两步,就被那成群的蛇咬得全身窟窿了。”牛陶支着一根树棍在前头开路,任是她这山里游的人,也实在是被这大坡度的山路累得有些气喘。 从山下到这会儿,牛陶已经在她觉得可能的位置都挖了一些,只是这挖出的山土没有一处是让人满意的。原本是想着禹山水汽大,泥土也泛青白,应该会有极好的制陶膏泥,但是未料到阳面山土的湿度仍然不尽如人意,现下只能走到山腰再做打算。 牛陶偏头看了看身后不远处默默走着的应琰,心里倒是生出几分满意来,这个人虽然看着不怎么靠谱的样子,但倒真的一直默默地跟着自己,也不多问也不多说。 第12页 牛陶回忆了一下,这个人来族里这么久好像一直也是这一副寡言少语的样子。 “你这个人装老实不累吗?”牛陶转头问他。 “没有。”应琰低头看路,连头也没抬。 牛陶疑惑挑眉,“你难道还想说你没装?” “在下不曾。”应琰还是那样支着木杖低着头走着,声音也是低低缓缓的。 牛陶也不知是不是相信了,倒没再问。半晌突然止了步,转头,“餵。” 应琰轻轻嘆了口气,“仔细看路。” 牛陶道,“你这个人说话能不能直白一点。什么在下啊,下官啊,我听着怪别扭的。” “我知道了。” 牛陶满足地咧嘴笑开,回过头继续上路了。应琰却在这个时候抬起头来,望着前面的后脑勺,露出了无奈的笑意。 无惊无险,两人连一条白环蛇都没见到,异常顺利地即将到达半山腰。此时稍过正午,正是夏日太阳最毒辣的时候,然而禹山的半山腰的山林树木间依旧萦绕着肉眼可见的一层薄薄水汽,叫人称奇,也让人对前路对禹山生出敬畏之感来。 应琰和牛陶寻到一处空旷光亮之处,准备吃一些干粮。此处林木较为低矮稀疏,因而较别处更亮些,也更热些,因此蛇类也更少出没。不过当然了,人坐在这大太阳底下也是大汗直流。 牛陶用手作扇拼命往自己脸上扇着风,扭头看了眼身旁的应琰,哈哈笑弯了眼。 这个人一身平日里比她一个姑娘家还白上几分肤色,现下被热得泛红,脸上的汗水还混着几丝不知道怎么从发冠里掉下来的髮丝贴着额头,下半身的衣袍也早就因为攀爬不便,挽上了腰间。 整个人没有平日里一本正经的端庄模样,显得有些落魄滑稽。 应琰因为牛陶突然爆发的大笑有些莫名,再看看她打量自己的眼神,大致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应该很是惨不忍睹。然后他也轻轻笑了起来。 应琰这一笑让牛陶觉得很神奇,“我还以为你们读书做官的人就知道绷着一张脸,是不会笑的。” 应琰摇摇头,停了笑,但柔和的笑意还在唇边,“做官的人才最常笑。” 牛陶不置可否地一撇嘴,“反正之前那几位大人们看着也是一副冰冷的模样,像这样。”牛陶边说边作出一副端正坐好闭紧嘴瞪着眼的严肃样子,又逗着应琰笑了起来。 其实应琰来了这么久,牛陶都没有认真观察过他,从月族男人的标准来看,应琰虽然身型修长,但相比之下还是显得瘦削,再加上他肤白,因此从第一面起,应琰带着几分女气的城里公子哥的形象简直是如同大山一般巍峨树立在牛陶的脑子里。她从来也没认真瞧过他,今日离近留神一看,眼前这位应大人,其实是颇俊秀的。 应琰的眼尾略微上挑,他的眉眼长得是很厉的,再加上挺鼻,因此他不笑的时候,会有一种不怒而威的严肃相,但是他偏偏嘴角又生了笑纹,尤其笑起来之后,那笑纹就从嘴角盪开去,很温柔,也,很好看。 失神了一会,牛陶站起身来,作了最后的总结,“咳,所以还是要多笑笑,行了行了咱们走吧。” ☆、第 9 章 于是二人又继续向着山腰爬去。 牛陶原本的打算是看看山腰的山土,如果不够湿,那也不再接着向山顶爬了,得趁着天黑之前回到族里。 但是她越往山腰走越觉得不详。 她在路边挖了几次山土,都不是青白色的,而且土块的颗粒很大,这些山土品相甚至比山脚的还要差。 她开始急躁了。 原本所有的希望都系在禹山,如果禹山也没有合适的膏泥,那该怎么办? 牛陶思索着又走了一阵,然后回头喊住了应琰。“我与你商量一件事。” 应琰应了声好。 “我可能要到旁路上走一趟。”牛陶指着左手边的林子。“我不会走太远,但是一定会比这条路兇险。如果你……” “我随你去。”应琰直接道。 牛陶原本也希望应琰能跟着一起去,毕竟单独一人在山里实在危险,但听见应琰如此不加思考的回答还是有些意外。 昨天牛陶还盼着应琰在山里出点什么意外,可现在,牛陶又觉得这人其实也没那么讨厌,再加上他一路上都这么相信自己,不管怎么说都得把人安全送回山下。 牛陶觉得这人好像对禹山的危险没有太多的考虑,不得又加了句,“你可千万别放松了,这一路我们没见到白环蛇,但那偏僻山路上可说不准。不过你也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应琰笑了。还是第一次有人说要保护自己,而这人还是个姑娘。正这么想着,忽然他感到自己肩上被轻轻拍了拍,是牛陶。她露出了一副思索的神情,“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像是水滴?” 应琰有些奇怪,但还是静下来仔细辨认了一下,确实有很轻微的水珠滴落的声音,还有很轻很轻的流水声。他朝牛陶点点头。 牛陶恍然般“哎呀”了一声,极灿烂地大笑,“对嘛!” 应琰挑眉表示疑惑。 牛陶拿手一拍应琰的肩,“有水就说明膏泥湿啊!赶紧,咱们赶紧去看看。” 第13页 应琰点头,二话没说立马跟上了牛陶。二人细细听着,顺着水声走向了旁侧的密林里。说是密林,一点也不夸张,头顶是笔直顶天的繁树,身前的各种不知名的野草和宽叶也有等身高。若不是应琰比牛陶要高上许多,他在后面几乎看不到前面的牛陶在何处。 两人在密林中几乎是迷失了方向,只能勉强辨认着水声的来处向前走着。在这种山林中,应琰陡然生出了一股渺小感,他过去几十年中学到的本事全都无用,那些诗书古籍、骑射礼乐却不如面前娇小姑娘挥舞的镰刀,这才想到牛陶那句“我保护你”不是一句客气之言,而是她一下下噼开的草叶树枝,在前面给他开的这条路。 怨不得她看不起京里来的这些官啊,应琰轻轻嘆了口气,又自嘲地笑了。 前面被淹没在草丛中的牛陶听到身后的动静,奇怪道“你笑什么?” 没等应琰回她,她忽然停住了脚步,小声惊喜道,“就是这!” 眼前的这个是一个极小的水潭,但牛陶已经极为开心地绕着圈摸着周边的泥土,她有预感,这里绝对能出极好的膏泥。 应琰也学着看了看,最后他们都把眼光放在了一处。是水潭背靠的那侧山土,那里有一条极细的泉水流入水潭里。牛陶兴奋地用小铲取了一些,确实是细腻青白的好膏泥。两人对视一笑,均有些如释重负。 牛陶放下背篓铲膏泥,而应琰则站在她的身后观察着周围。 牛陶一铲一铲装了半箩筐,心满意足地背起,回头对应琰笑道,“没想到你还挺有用。” “用”字的尾音未落,应琰就见到牛陶神色倏变,只听她低喊一声,“别动。”只见应琰的背后的山石间盘着两条白环蛇,而其中一条已经抬起头来紧紧盯着应琰。 应琰看见牛陶的表情,知道情况不好,立刻定住身形。只听牛陶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一会儿你将手上的木杖拿住,慢慢俯下身,按原路走。不能跑,我在你后面。”应琰闻言不多问,只轻轻发出了声嗯。他知道这个时候,只能相信牛陶。 然后应琰缓缓地转向来时的方向,低下头,以非常缓慢的速度轻轻地迈开了步子。 在这突然极其安静的山里,他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嘶嘶声,显得异常恐怖。 牛陶边盯着那白环蛇,边跟着应琰慢慢地远离白环蛇。正当两人与白环蛇拉开了一点距离的时候,它突然间抬起了上身,勐的朝牛陶射来。 “跑。”牛陶大吼。应琰立即拉住身后的牛陶往前没命地沖。 “别往山下走,横着走它才会慢。”应琰顿时明白牛陶的意思,步子也开始忽上忽下。身后的白环蛇依旧紧追不捨,但是随着应琰和牛陶的步子,它也只能以“弓”字型前进,这样一来,它的速度明显比之前要慢下许多。 只是背着半筐膏泥的牛陶渐渐疲惫,步子也慢了下来。应琰心中着急,准备接过牛陶的背篓。就在这个时候,身后的白环蛇抬起上身勐地向后一弯,再次准备向两人跳起。 应琰一瞬将手中的木杖交给了牛陶,拼命把牛陶往前一推,自己却因为施力不当,侧身从旁边滚了下去。 牛陶往前勐冲出几步后,回头便见的只剩下应琰倒下时压倒的野草,她向下坡望去却满目都是密密实实的草木,人影全无。牛陶又急又怕,下意识就想喊他的名字。但她余光一瞟,硬是死死止住了已经到嘴边的声音。 白环蛇在距她不到三步的地方立起了上身,银白色的蛇鳞慢慢竖起,她甚至看到了它七寸那圈泛着青蓝的蛇鳞。来之前,族长与她说过,白环蛇通身银白,只有七寸之处的鳞片之下藏了一圈青蓝的蛇鳞,一旦白环蛇露出这圈蛇鳞,就代表着,它,发怒了。 白环蛇是极其骄傲的生物,一旦发怒必要拼出个你死我活才甘愿。只眼前这一只就足够叫人胆寒了,牛陶最怕的是这只白环蛇会引出更多的同类。她别无选择,只能对着它作出弯腰俯首的谦卑姿态,又将应琰交给她的手杖横放在面前的土地上,将身上的背篓也放在面前。 白环蛇两次扑空,让它感到了被挑衅的不悦。只是眼前木杖的味道让它略感不适,而且它离开领地太远了。它嘶嘶地对着一动不动的牛陶吐着信子。 牛陶想起自己带来的燻肉干,于是试探性地将肉干扔到了白环蛇面前,然后再次低头俯身。 这是一种人类意义上的讨好和投诚行为,但是白环蛇完全不为所动,盯着牛陶,连余光都没有分给眼前的肉一分,高傲地抬着头。牛陶牵挂着应琰,心下着急慌张,一时没了主意。但就在这个时候突然间它却嗖地游向了一边的山林,消失不见了。 这就走……走了?牛陶在原地缓了缓神,下一刻就急急下去寻应琰了。 好在下坡不算陡,草被树木分布也很密集,因此牛陶觉得应炎应该不会离得太远。“应炎?应炎?”牛陶顺着倒下的草木痕迹找了过去,果真在不远处看到了应琰倒在地上,只是他身上的血迹让牛陶心头一惊。 牛陶快步走上前扶起了应琰,见他还醒着顿时放心不少。“你哪里伤了?” 应琰脸上身上被草叶树枝颳得极为狼狈,但面色还算红润,他轻轻摇了摇头,“没有大事。只是右脚没什么力气了。”牛陶赶紧查看应琰的右脚,只见右大腿处的裤子已被划开,腿上的伤口看着不深却从大腿一直到了膝盖,而且出血量非常大,几乎染红了应琰的衣袍。 第14页 “你忍着点。”牛陶当即撕开了应琰的裤腿,拿出自己的水壶往上面浇水清洗伤口,然后又撕掉了应琰的衣摆,一圈圈包住了伤口。只是应琰的右脚踝也扭伤了,撑了半天也没站起来。 他只得半支着身子跟牛陶说,“我背篓里有些止血的药草,是王大夫昨日赠我的。”他抬手指了指前面躺在地上的背篓,“摔下来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被丢出去。” 牛陶走过去看了看,还余了几株,于是赶紧用石头捣碎了敷在伤口上,再用布包住了。 没有了一开始的紧张慌乱,如今再做这一拆一包,应琰倒有些欲言又止起来。 毕竟,这个受伤的部位还是比较的,嗯……难以言喻。 “其实我自己也可以……” “你可以什么你可以,呆着吧。” ……哦。 牛陶给应琰包扎完便扶着他慢慢站了起来,“我们还得赶紧下山,撑着点。” 于是两人沿着来时的路,开始下山了。 虽说上山难,下山易,但是牛陶背上是装了半筐土的篓子,肩上搭着一个半伤的大男人,这下山的路,倒真是比上山更难。 牛陶吭哧吭哧喘着粗气,应琰也有些体力透支,但两人都强撑着自己咬牙赶路。 直到牛陶的脚都有点打颤了。 应琰实在不忍,“休息一会儿吧。” 牛陶点头,将应琰扶坐下以后,自己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喘着气。 应琰看着眼前人心中歉意万分,“还是连累你了。” 牛陶嘴上逞威风道,“我就知道你跟我上山,最后就会变成这样。”原本盼着这个人在山上出点事,没想到还真出了事,结果最后累的还是自己。“不过还是得谢谢你。推我那一下。” 应琰刚想张嘴,就听牛陶又道,“你别又给我谢回来啊。烦人。” 然后两人便都没言语。 午后的山间开始颳起了微风,吹得叶尖微微颤动,发出沙沙的声响,身上的燥热和疲惫也被阵阵清凉的山风带走了不少。 “哎应炎,我家里还藏了壶好酒,等咱们回去了,喝几杯。” 应琰眉眼舒展,仰头看了一眼碧色的天,“好啊。” 牛陶抖擞精神站了起来,扶起了应琰,继续向山下走去。 等到牛陶和应琰回到月族大寨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 还没进寨子,他二人打老远就见族长和王大夫两个人蹲在地上对着他们招手,大概是等了有一会儿了。 这大半天山路下来,牛陶早已立体透支,她扛着一瘸一拐的应琰走得已经极为踉跄。应琰也没好到哪里去,混身血迹点点,精疲力尽又狼狈不堪。 族长和王大夫远远瞧着两人身形不对劲,赶紧迎了上去。 然后便是各归各家,各治各伤。 ☆、第 10 章 说起来,应琰已经将近半个月没见过牛陶了。 他那腿好在没伤到骨,拿王大夫的药草敷了几天,就能自己行走了。 因此他第三天就去找牛陶道谢去了,结果她不在。 第四天,她不在。 第五天,她不在。 如此连续敲了三天门以后,应琰终于意识到事情有些奇怪了。 “哎呀,这个时候牛陶丫头不见人的。”应琰去问了族长,族长坐在他院里那条青石长凳上,翘着二郎腿,呷了口茶,答得不急不缓。 “为了制陶?”应琰想了想,大概也只有这个可能了。 “是呀,就连我也不见。”族长握着茶杯放在腿上,“烧月陶的时候男人不能在场,一点都不能靠近。这是老规矩啦。” 应琰点点头。 两人一时间没了话,于是应琰准备告辞。 “应大人学问大见的也多,您觉得月陶如何?”族长对刚要起身的应琰突然发问。 应琰想了想措辞,就听族长说,“算不上好,对吧。” 族长精瘦的脸上是深深的笑意,“你们汉人手巧,咱们山里人烧的土陶确实就是这样上不了台面的。” 应琰摆摆手,族长憨直一笑,“应大人不用客气,老头子我也是见过山下的东西的。”族长的眼睛看着手里的茶杯,目光放得很远,“但我们月陶可是传了快千年啦。我小时候,一到六月六月陶巡街,那可是大节呦!那家家户户就拿着准备好的肉啊点心啊跟在巡街队伍后面,放着月陶的供桌要被高高举起来,前前后后全都围满了人,队伍排得很长很长嘞!” 族长说得高兴,“那个时候的六月六集市全是人,西南各族的人都往月族里涌,外族的人全都争着往月族里凑。哎呀,那时候真的是热闹咯!” 可惜骄傲和荣光不再。族长深嘆一口气,“人老了总是回忆以前。”然后他抬起头来看了眼应琰,“但人老了也就看人还准一点了,应大人对月族来说不是什么坏人。” 应琰对着族长深深做了一揖。 夏日里那白得耀眼的日光洒在身上,极为明亮。 族长失神地浸在光影里,整个人看着有些朦胧,那是陷在回忆里的人的样子。 “这月陶非献不可吗?”族长还是盯着手中的茶杯,话却是对这应琰问的。 第15页 应琰这次没有回答。 前几日在王大夫家里那次并不是应琰第一次说出要献月陶这件事。 实际上,他刚来月族不久就已经对族长提过此事。 月族的青年人多下山谋生,甚至不少人已经定居在山下了。然而西南各族各族之间的吞併在近年来频现,月族很快就不再是西南最大的部族了。而近年来更有些强大族落,如羟族、涣鲩族开始向朝廷示好,颇有模仿月族投诚之意。月族一旦失去朝廷的支撑,便会落入夹缝求生的境况,被外族吞併,一朝全灭也不是不可能的。 所以,至少,要先活下来。 与其坐着等死,倒不如认了朝廷作靠山。那么献月陶,就是显示诚意最好的方法。 没等到应琰的回答,族长其实也不需要这个答案,他这段时间里早把这件事思来想去,心里再清楚不过,献月陶确实是最好的办法。 族长没说话,摆摆手让应琰先离开了。 ~~~~~~~~~~~~~~~~~~~~~~~~~~~~ 这一转眼,就到了六月六。应琰自上次跟牛陶去禹山采完膏泥以后,已经一个多月都没见到过她了。 平常看着横行霸道无所事事的人,倒真的狠得下心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一个多月。 “应大人!”听这嗓门就是杨磊。 杨磊左手托着一个罈子,右手握着腰间的佩带,跟个天王门神似的,威武地上楼来找应琰,脚下的木阶被他踩得咚咚响。 “明日就是六月六了,给您送点糕点和贡品来。”杨磊将手中的罈子放在桌上,“应大人第一次来月族,这六月六可是大节庆,您可得好好耍一耍。” 应琰问杨磊,“哦?” 杨磊哈哈大笑,“明日可保管您从早耍到第二天早上。” 杨磊见应琰一脸淡淡的样子,便指着罈子道,“明早可千万记得将这些贡品扔进月陶里。” 这月族既无文字又地处偏僻山区,应琰除了从几个县志郡志看了个只言片语,他只知道月陶用来祭山神,哪里能知道这许多细节。不过自打来了月族这些日子以后,他倒是愈发对月族感兴趣了。 “扔进月陶?” 杨磊难得见应琰有攀谈的兴致,给自己倒了杯水,颇为兴奋地与上级继续解释,“对呀!您等着月陶巡街的队伍来了,就跟着人群上山,我给您寻了个好位置,保准您一扔一个准,山神吃了您的贡品定能保佑您升官发财!” “贡品要扔进月陶里?” “人人都扔嘞!让山神他老人家吃了开开心心不发怒。”杨磊瞪大了眼睛,聊性颇浓,“您还别说,月陶真神了!西南这片啊一到大雨季啊就容易出事,山崩起来那可吓人!为这月族就迁了几次,后来拿月陶祭山了,这才消停了。您说神不神!” 应琰思忖着什么,没理杨磊。 杨磊也不气馁,想起什么就心直口快,他朝着应琰嘿嘿笑笑,“对了,那什么,这几年我在月族也算是尽心尽力,如果应大人述职的时候能提到下官一二……” 应琰呷了口茶,道,“自当如此。” ~~~~~~~~~~~~~~~~~~~~~~~~~~~ 六月六这天,应琰是被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吵醒的。他睁开眼的时候四周还一片黑。 他披上外衫,站到窗前,屋外的天是靛蓝的,整个村寨也是暗暗沉沉的,没有光亮。 但就是有一种压抑不住的激动氛围,令人嘴角上翘,让人东奔西走。 待到应琰梳洗完下楼的时候,左右邻舍的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已经抱着一堆糕点、小菜等在各自家门前了,嬉笑闲聊声不绝。 “应大人,备了些啥子?”问这话的是家住得离应琰最近的羊家阿爷,因着住的近,抬头不见低头也得见,所以与应琰偶尔聊上几句。只是羊阿爷身旁站着的一位青年闻言赶紧拉住了羊阿爷道,“老爹,应大人是皇城来的官,咋个好这么跟他说话的。” 羊阿爷一摆手,“哎呀,莫事。应大人好相处的嘛!”然后指着这名青年对应琰介绍,“我家小儿,在山下的南平镇做活的,昨个刚归的。” 应琰只当是平日在族里见人,便打了个招唿,倒是让那羊家么儿受宠若惊到连连弯腰。 到底是在山下呆的久了,被那一套礼法熏得也久了。 应琰与羊阿爷闲话一阵以后,忽听见有人喊了一句,“来了来咯!” 那阵吹拉弹唱的乐声和鼎沸的人声先传了过来,然后依稀才看到一群涌动着的人潮。应琰身边有几个孩子仗着身轻手活,几下就爬上了屋子的高处,攀着木栏杆远远望着那蜿蜿蜒蜒的大队人流。 这边喊着“阿娘,我望见月陶了,今年做得顶顶大啊!” 那边喊着“阿爹阿爹,快快拿点心起,就到了!” 还有“个么儿,快下来,快快!” 应琰极少去这些热闹的地儿。小时候应府遭了难,全府上下的人外出都得被盯着,去哪儿、出去几次全都得被人记下来。后来应家情况好转了,他也不再爱外出赶热闹了。一是习惯,二是,那京里的官家少爷圈就那么点大,别人家少爷公子都是唿朋引伴自小抱团的,那是惯会看人下菜的,跟应琰那耿直性子绝是玩不到一块。再后来进了翰林,他对于去人多的地方,开始有了厌恶感。 第16页 不过今日,应琰听着这阵喧闹,意外倒没有什么排斥感,甚至觉得……有趣。 他这边正发着愣,那边的节庆队伍已经已经快走到眼前了。只一瞬间,他就被人群团团簇拥住了。 应琰身量较月族人要高上许多,因而他虽被围住,但还是能一眼就看到队伍最前面的月陶。 事实上,即使他没这个身高优势,仍然能一眼看到。 因为这个月陶,的确,相当大。 那月陶形如四足鼎,连大小都与大鼎一般无二。只是从颜色来看,与那或黑黢或碧青的鼎截然不同,月陶的通身是赭红褐黄相融,更显朴素活力。 待队伍再走近些,便能看到托着月陶的四位月族壮汉,他们穿着苍蓝色的月族服装,头戴一圈五色布带,每踏六步便要将抗在肩上的月陶举过头顶。 这四位身后跟着的是吹打的乐人,用的是月族的乐器,听起来颇像短笛之声。在这些乐人之中还夹杂了一些人,举着月族的图腾,像用藤草编的弯月,却不知用的是什么藤草能显出这等月白色。 再往后,便是大批的月族族人,合拍歌唱有之、牵手起舞有之、合掌祈福有之…… 应琰正细细看着这极具民族个性的节庆队伍,忽然耳边响起了一阵欢唿声,然后自己就被周围人群推着向前,成为了队伍中的一员。 他有些手足无措。毕竟他……不会唱亦不会舞。 于是这载歌载舞的队伍里,有一位身穿灰蓝长衫的清俊公子,走得认真且僵硬。 ☆、第 11 章 队伍弯弯绕绕走遍了族里的每一条小道,便开始向山路行进。 应琰只晓得要去往月出山,但他哪里能认得出这一模一样的群山里哪一个叫月出山呢,只是跟着队伍走着罢了。也不知走了多久,前后的人们行进的速度突然慢了下来。 应琰这方将将身处山脚下,他估摸了下,最前头大概在半山腰位置。从这里开始就是狭长的上山路了,因而原本五、六人并排的队伍,现在只容得不超过两人并肩而行。若是从远处看这队伍,好似漫山间游动着一条细长的蓝色锦线,极为壮观。 经受过上次禹山的锻鍊,应琰爬这月出山几乎能以“轻而易举”来形容,他虽不费力,但前行的速度委实太慢,将人的耐性都快磨没了。 等到应琰到达半山腰的时候,他才终于明白为什么前行的速度会如此缓慢。 每个人都依次在祈求山神佑护。 那半山腰开出了一小片空地,空地相接的一角正放着那大鼎般的月陶。所有的族人排着队经过月陶前,在离它几尺远处磕头跪拜,然后将手中的贡品投掷入月陶中,这才算是完成祭山神,便可下山去了。 怪不得杨磊说给他找了个好位置。 应琰正乖乖排着队,突然感到衣袖被拉了一下,他低眸一看,是多日不见的牛陶。 牛陶朝他灿烂一笑,语气中略带调侃“应大人打算求什么?” “无所求。” 牛陶闻言有些不解,抬头见应琰神色自然而淡漠,问道,“你不想升官?或者什么家人身体康健,屋宅平安之类的?” 应琰似是连想都没多想一下,答道,“如有也可,若无也罢。现下的日子已是很好,以后的事便是以后的事,多问无解,多求无益。” 牛陶伸了伸腰,一派懒洋洋的样子,“看来应大人没有啥子怕的事,心里也没啥子在意的人了。” 应琰将牛陶的话细细品了品,没言语。 牛陶见他这副书呆样子,嗤笑道,“我新学了个你们汉人的词儿,孤家寡人说的就是你。” 应琰老实地点点头,他倒还真是。 牛陶捧腹大笑,“也不知皇城里的人是不是都像你这样又木又呆。”她笑着拍了拍应琰,“人还是得有些错事,你活得太正了,没劲。” 两人正聊着,杨磊风风火火地挤开人堆拉住了应琰,“应大人,总算找到了你了!呦!牛陶姑娘也在啊,你今年的月陶做得可真是了不得啊!” 杨磊人粗旷,嗓门也大,也不等二人回应便一把拉着应琰往前走,“应大人快,我提前派人给您占好了位子,咱们赶紧的!” 占位子还占得这么理直气壮,生怕别人听不见,自然就引得周围的族人不满了。 甚至有几个月族青年已经摩拳擦掌一脸怒意地过来了,这下任是杨磊也觉得自己大概是又挑事了,但他偏偏嘴硬,脖子一犟、下巴一抬,“咋个了!应大人是朝廷命官,他本来就得做这个祭祀的头,难道还要跟你们一起等在这不成?” 应琰听此言只感到一阵头痛,忽低眸见牛陶唇语道,“走。” 他也不犹豫,向四面的族人伸手作揖,然后便悄默地随着牛陶转身下山了。 只剩下还未意识到自己被抛弃了的杨磊,还在原地吼着。待他被族人渐渐包围,终于意识到自己窘境回头想找应琰,他身后哪里还有人。 “应大人哎!” …… 听到这声嚎叫的时候,应琰和牛陶已经离人群很远了。 牛陶手里摘了一跟草杆子,一甩一甩走得晃荡,“你可不知道,这大半个月我为了做这月陶,腰都差点断了。” 第17页 “还没人能说话,憋死我了。” “你还别说,那禹山的膏泥真是不错,做出的陶身又薄又不脆,这才能做出这样大的。” “哎你这半个月干嘛了?寨子里有啥好玩的事啊?我前一阵就瞧着你家小黑怕是有崽了。” “问你呢,说话呀?” 牛陶皱眉,回头却看到不知道在沉思什么的应琰。“想什么呢?” “月陶本身就这么大吗?”应琰问。 牛陶摇头,“月陶没有定型,全凭膏泥好坏和制陶人一双手。哪来这么多规矩。” 应琰看着牛陶,语气肯定,“那你便是故意的。” 应琰早已将要献月陶给圣上的事如实告知牛陶,但这次的月陶规模完全出乎他的想像,要将这么大个的月陶运到千里之外的皇城,绝非易事。何况应琰并不愿意动用太多的人马钱财在这件事上。 牛陶一对眼珠子滴熘熘一转,“当然你也可以将这个大鼎运到皇帝那咯。”话落就见应琰果不其然皱起了眉头,见闹够了,她敛了嬉皮笑脸,“族长已经交代过我的,你放心献给皇帝的月陶我已另制了一尊小些的。” 牛陶正经不过一瞬,转眼又变愁眉苦脸,双手锤腰道,“就因多做了那一个,不然我怎的这么腰酸的,哎呦呦。” 应琰见她这幅快速变脸模样着实可乐,不由被逗得笑弯了眼。 远处山间还依稀涌动着上山祭祀的人群,应琰回想了下这一早的经歷,不由嘆道,“只可惜今日如此月陶不能被更多人欣赏到。” 应琰最初到月族来时并未觉得月陶有何奇处,如今初初能欣赏到它的美了,它却要被祭山神去了。 所谓祭山神,也就是藏入山中,无人可见。要说月陶献给圣上,实际也不失为一个扬名的好机会,它会进入珍宝库中得到更好的保存,起码天下有更多人能知晓月陶之名。 “人都在一起看,这月陶才好看吶,再说它从土里来归土里去,有什么可惜的。”牛陶斜了他一眼,“人不比土重要?” 应琰觉得他每次跟牛陶说话,都能被这姑娘独特的精神世界打败。 是啊,哪个器物不是人制的呢?由皇室贵胄珍藏也好,放在乡土野地也好,它的价值不应被收藏者的金钱地位左右。器物之美虽值得欣赏,那制者的手艺岂不更需赞嘆?若有一代代同样出众的技艺相传,又何必只顾怜惜眼前的死物消逝呢? 该可惜的是被埋在器物之后的人吶。 应琰释然一笑,“你说的对。自然是牛陶姑娘才最厉害了。” 牛陶也不客气,骄傲地挑挑眉,脚步轻快。 “哦对,一会儿去市集玩啊。今日可热闹!哎我跟你说啊,天黑以后会点满火灯,很好看的!” “好。” “你可是我第一个外族朋友了,你……” 没等牛陶说完,应琰问道,“我们是……朋友?” 牛陶停下脚步转身看应琰,奇怪道,“对啊。我会的汉话不多,不然你们那里怎么叫?” 应琰想说,我们那里没有男子和女子能做好友的。 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上次不是说要请我喝酒吗?” 牛陶一拍脑门,“哎呀!行!那就今天了。”然后一挥手里的草杆,“走应炎,喝酒去。” ☆、第 12 章 二人下山走往月族寨里,沿途遇上了不少的摊贩。贩卖的物品品类极多,从瓜果蔬肉到米面主食,从布匹服饰到胭脂眉黛,甚至还能看到一些腌制的海鱼,丝毫不输城中市集。 牛陶行走其间,看上喜欢的便站在摊前朝着卖主笑,卖主竟眼也不眨地双手奉上,是以她大摇大摆地走了一路,也拿了一路。 走到后来应琰和牛陶二人四手全都拎满了东西,但路过海货摊的时候牛陶还要往前凑,应琰终于忍无可忍,“差不多了,别再拿了。” 牛陶并未看出应琰已有几分生气,事实上她也没空看,她伸着脖子边往人群里挤边对身后的应琰道,“等我再拿半条鱼干啊。” 应琰扯住了牛陶,“那海鱼要价不低,你若白拿,卖主便大亏了。你若非要,便用银钱去换。” 牛陶被突然制止已有些不快,此刻又听应琰此言,更是不耐,“我就是白拿了又怎么样,再说我也没你们的银钱。” 应琰平日里看着沉默寡言不易动气,但骨子里却是极倔的人,是非黑白定要辩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毕竟能入了翰林院的人嘴皮子能弱到哪去。 他今日就非要把牛陶这个白拿的性子改过来。 “我可借银钱与你。” 牛陶也槓上了,“我偏要拿。” 应琰冷然,语气也带上了几分肃意,“你可知你占了这份便宜,那小贩便少了半日的铮头。这海鱼市价已是不低,在山中更属罕物,今日你已拿了这些,已是极大不妥。” 路上来往的人本来就多,也有不少人认出了应琰和牛陶,两人之间瀰漫的紧张气氛更引得他们频频注目。 爱面子如牛陶,也不管应琰说得在不在理,转头还往摊子凑,准备用行动作无声抵抗。 第18页 “你若再不听劝,我今日便以滋事之罪请族规。”应琰声音冰寒。 牛陶闻言勐地回头,“为了一条鱼干治我罪?” “错便是错,何论大小。” 二人身边已陆陆续续绕了一圈围观群众。 牛陶怒极反笑,“应大人怕不是忘了这是月族,你们的那一套在这里行不通。月族族规也不是你想请就能请来的。” “那便试试。” 气氛开始有点剑拔弩张,围观者中已有人开始出来劝架,“应大人冒(不要)气,阿陶这是话赶话,而且她拿点也是应该的嘛。” “无事无事,咱们月族只有阿陶一个做月陶的不是,今日她立了大功的,拿得成拿得成。” “阿陶快跟应大人认个错,没什么大事的,啊。” “对对对,阿陶啊,你瞧你还有啥缺的。咱家大儿说想学制陶,要不该天我带他来给你瞧瞧?” “哎,咱家么儿更好些,从小手巧。那以后制陶定是一把好手。” …… 劝着劝着,这话的走向就变了味儿,对着牛陶送东西的、送人的、比儿女的好不热闹,一时间竟成了大型招徒现场了。 忙乱中,牛陶忽然感到手上一紧,然后自己就被带出了团团围困的人群包围圈。 是应琰。 她被应琰牵着,闪躲着拐入了小路上,远离了人群。 然而两人还处于争吵后的冷战状态,相互都有些别扭,是以没人先开口说话,保持着一种极为古怪的沉默。 “手。”应琰开了口,指了指被牛陶反牵住的手,耳尖有些红。 牛陶立刻放开。 突然她倒吸一口气,“哎!我的东西呢?” 牛陶看着自己空空的双手,原本那满手的物品不知去了何处。她懊恼地拍了拍头,“一定是他们送东西的时候,我给放下了。” 转身回去拿,定是要被围住,只可惜了那些个好吃好喝的。 她瞪了应琰一眼,“这下你可满意了。” 应琰竟真的点了点头,可叫牛陶气得直牙痒。 “我原意也并非是不让你拿,只是劝你切莫贪心罢了。”应琰苦口婆心道。 然而女人在气头上的时候,绝不能与她讲道理,更不能说她做错了,否则…… 就会如同此刻的应琰,迎接着密如流箭的白眼和冷哼攻击。 我们的万年大直男应琰大人,以他翰林巧舌之力,在面对暴怒的牛陶时,终于不得不再次认识到一个真理:是的,是他错了。 不过值得夸奖的是,他在一次又一次与牛陶的拉锯战中,总算是有所成长。 他决定服软。 “仔细你的眼莫要抽了。”应琰举起了藏在身后的左手,“你瞧,这是什么。” 那是早先交给应琰拿着的“战利品”,牛陶方才一时气上心头给忘了,此时再相见不由多了几分珍惜感,连带着都消了些气。 牛陶伸手便要去拿,应琰却放下手没交给她。惹得牛陶眉头又要发蹙,应琰这才慢慢道,“东西重,我提着就好。” 这样两次推拉下来,牛陶的气算是消了大半了。 “机灵”的应大人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下酒菜也有了,这下可回去喝酒了?” 牛陶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嗯。”转身便走。 没在气头上了的牛陶,边走边想着刚刚应琰的话,越琢磨越觉得他说的话还有几分道理,自己确实做得有些过了。 在安静到只听得到二人脚步声的气氛里,牛陶斟酌着开了口,“六月六的时候,制陶人的面子大的很,你可知道?” 见牛陶终于愿意同自己开口说话了,应琰轻不可见得弯了嘴角,“我今日知了。” “我今日如果不在市集上拿这吃喝用物,他们一会儿就会拿着东西送到家里来,而且怕是会更多。” 应琰并不知道这层关系,倒是自己有些误解了,话也说的重了些,不免有些内疚。“我并不……” 牛陶打断了他的话,“不过你今日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我后来确实是贪心了。” 说这话的时候,牛陶始终没看应琰,她第一次认错,话出口其实有几分不好意思。应琰对她这性子也已经大概了解,他望着牛陶露出几分赧然的侧脸,微微发笑。 牛陶听到了身边人的微弱声响,却嘴硬道,“下次不能在人前说我了,”又低低补了一句,“我要面子的。” 她等了半天没听见应琰回答,偷偷用余光朝他瞄了一眼,却不想刚巧对上应琰的注视,应琰有点不自在地一瞬转开目光,这一举动倒是牛陶倒觉得有趣,反而大大方方地转过偏头盯着他,一个劲儿瞧。配上她脸上挂着的调笑,有些戏文里恶霸调戏良家女的样子。 “咳!咳!”身后传来族长干咳声,听着便极为刻意。 牛陶理也没理,自顾自端正向前走,应琰倒是回头看了一眼,却被牛陶拽着不得已往前走。 “嗯!嗯!咳!” 牛陶拉着应琰依旧走得头也不回,不过倒是出了声,“我说您也不怕伤了喉咙。” 第19页 族长快走几步追上牛陶,“你噶女娃!听见了还不应话。” 牛陶却没答这话,另道,“您又是几时跟着我们的呀?” 族长一听这话,便想起了自己方才在路上听到的关于眼前二人的闲言,“你可是被应大人教训了一顿?” 这却偏偏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生生叫应琰心里一突突。 他赶紧表态道,“只是有些误解罢了,并非教训,并非教训。” 族长连连朝应琰摆手,脸上简直笑开了菊花,“哎!哎!教训得好啊!” 应琰偏头往牛陶那一瞧,却意外看到牛陶翘起了嘴角,没有半分恼怒神情。 “我记得族长家里有一坛藤梨酒,那可是好东西啊,应大人必得尝尝。” 那可不是好东西吗?族长命根似的藏着,她讨了许久都没沾上一口。 族长的脸几乎一瞬间苦了下来,牛陶紧追不捨,连忙补上一句,“今日这好日子,应大人可有口福了。” 应琰嘴角几不可见地一弯,倒是学聪明了,还知道拿应大人压族长了。 族长只得道,“我一会就送一壶过来。” “一壶哪够,我们自行去取就是了,走。” 是以,那一日金灿灿白晃晃的午后,族长藏在顶楼木樑间的一整坛宝贝藤梨酒就这样,被整坛搬走了。 整坛。 坛。 “您把酒放在樑上也不怕摔了砸了耗子偷喝了。” “哎呀,今日真是好日子,哈哈哈。” “哎哎哎,您别恼,一会儿来我家,我请您喝一杯行了吧?” 请??????? 眼睁睁看着牛陶一摇一摆端着一罈子酒出了门,族长几乎是瘫坐在自家椅子上,憋了半天吐出三字。 “个强盗!” 跟着牛陶出门的应琰,怀着同情的心情回头看了族长一眼。 谁让您非要撞上去呢? ☆、第 13 章 族长到牛陶家里的时候,她早已和应琰坐在二楼的美人靠上喝上了。 牛陶眼尖,看见了楼下的族长,朝着他晃了晃手中的酒碗,带着得意到欠揍的神情对他笑道,“好酒啊族长。” 应琰也举起了手中的酒碗,浅笑着朝族长远远敬了一礼。 族长在下面瞅着这两人的笑脸,就回想起二人在路上相伴的身影,既觉得别扭,又觉得有几分说不出的合适。 大概自己到底是老了,想着给牛陶找个依靠竟开始胡乱拉配起来。他这样想着,嘆口气,低头便朝楼上走去。 三人就这藤梨酒喝到了暮色四起。 牛陶的屋子地势高,离月族族人的群居点又远些,因而此刻的月族中灯火辉煌摩肩接踵,而这里只有依稀的欢闹声和高亢的虫鸣声,清净许多。 应琰酒量一般,往常席上不过喝个两杯,今日却也陪着喝了大半坛。大概真是好酒因而贪了杯,又或许是对的酒伴趁了酒兴。 不过喝多了的后果便是,他此刻头重脚轻,真的醉了。 应琰向来便是一个自制能力极好的,即便是喝醉,他也只是不做声地乖乖靠着扶栏侧坐着,眼眸低垂,像是一副认真听讲的样子。 实际上,魂都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而月族人的酒量又是极好的,尤其是月族处地湿气重,不管春夏秋冬,不论喜悦悲伤,必得三两成堆喝上几杯,一则祛了湿,一则解了愁。 因而族长和牛陶只是越喝越乐,越喝话越多。尤其是,牛陶。 她从月族的风土讲到族长边喝酒边抠脚的毛病,然后又开始取笑应琰。恰好醉酒了的应琰是一副虚心听教的模样,她便说得更开心了。 “你知不知道,你最大的毛病就是不说话。长了张算计人的脸,还不愿意跟人说话,还以为你心里打了什么算盘,谁也不能跟你交心呀。那你说你活得多孤单。”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时玄妙的很,有时候勾肩搭背相处了十年也总觉得隔着一层,有时两个完全不相熟的旅人,只是坐在茶棚里喝了碗酒的功夫,便一股脑讲尽了压箱底的事儿,稀里哗啦抱头一顿痛哭。 很明显的,族长在这顿酒以后,对应琰的态度也已经从客气变得亲近了很多。他听了牛陶嫌弃应琰的话,往日早拦着了,此刻他脸上竟笑的乐呵呵,手也不自觉得往脚那处探去,结果被牛陶一记眼刀,下意识缩了回去。 牛陶看着面前不住点头的人(实际上是醉到失去思考能力)继续道,“你看你自己是不是也这么觉得。你说你要是回去了皇帝给你升官,那不得受多少人不待见,就你这样什么都憋在心里不知道要得罪多少人了。” 应琰一点,一点头。 族长听不过去,闹了她一句,“倒还是你个山里的野娃娃懂得多了,还知道教人家怎么做官了。” 牛陶哼了一声,却瞧着应琰还在点着头,终于看出几分不对劲来。“族长,他这不是醉了?” 说着就拿手顺势推了一下应琰的肩,应琰一下有些失重往后一倒,却因这一激灵醒了些,脱口便道“阁下说得甚是。” ……牛陶无语地转过脸与族长一对视,“他醉了。” 族长今日也有儿女归家,原本就在这呆的有些晚了,因此牛陶就劝他先回去,自己留下来等应琰清醒些了,再送他回去。到底今天全族上下都沉浸在节日气氛里,族长一来归心渐,二来又想着应大人无甚危险,便安心地回去了。 第20页 不得不说,族长从来也没把应琰归为“危险”,也更加不担心牛陶有什么危险。要说起来,不知道是应琰的幸,还是牛陶的不幸。 以应琰一个七尺男儿的身长,牛陶无力将他扛回屋,只得把他就地放平在美人靠上休息。 奈何这个人根本不合作,硬挺挺地非要坐着,任是怎么推怎么拽就是不肯躺下,但坐着又不安稳,一摇一摆像要掉下去。 牛陶在这凉爽的夜晚,生生折腾出一身汗。 终于,她抛弃了“硬的”,打算来点“软的”。 “应炎,应炎?我是牛陶,你听到吗?听话了,躺会吧,嗯?” 牛陶面对应琰坐着,看见他嘴里嘟嘟囔囔不知说些什么,便慢慢倾身过去,侧耳细细辫了辨。 “嗯?你说什么?”她问。 应琰努力地做出一副清醒的样子,却抵不过醉意只得微微眯着着眼睛,“琰,乃美玉名。”说的含含混混。 “什么什么玉?”牛陶一头雾水,内心更坚定以后坚决不让他再多喝了。 应琰忽然端正了坐姿,挺起了背,坚定地望着牛陶,若不是他眼中仍然失焦,牛陶差点以为他酒醒了。 他认真地看着牛陶,道“是应琰(yǎn),不是应炎(yán)。” 牛陶脑子里全是怎么将应琰放躺下,嘴里只毫无诚意地用“好好好”应和着。 显然醉了的应琰大人仍然不满意,他皱起了眉,再次一脸认真道,“是应琰,不是应炎。” 牛陶这才反应过来,大概自己一直就记错了这位的名字,不过她也没多想,给应琰配合地顺毛,“是应琰,不是应炎。”她识汉字不多,哪里知道什么琰是个什么字,眼下只是顺嘴安抚着。 应琰好似还不满意,他慢慢闭眼又睁眼,然后拉过面前人的手,用手指一笔一画地写上了“琰”字。 牛陶初有一瞬的惊讶,但很快就被旁的分了心——他们二人怎的离得这么近。近到她都能看清他眼角极淡的一颗痣,近到都能感受到他唿吸里带出的热气。 还有自己手掌上传来的酥酥痒意。 哪里还管得他到底写了什么。 忽然麻麻的痒意停了,眼前却是应琰的紧紧盯着自己的眸子,迷迷朦朦却又执拗。 他问,“怎……么写?” 牛陶傻傻地看着他,轻轻啊了一句。 应琰抿了抿嘴,又拉过她的手,这次配上了解说,“王……字,然后是炎,是……美玉之意。”说完以后他好像真是抵不住睡意地闭了眼,牛陶还当他就此睡过去了,却听到他不厌其烦地又问,“怎么写?” 牛陶没料到这人竟会如此执着,不过也终于记住了这个字。她对着应琰重复了一便,“王字,然后是炎,是美玉。” 应琰的神情一下放松了,身体不由往旁侧倒去,牛陶赶紧探身往前拉住了他的衣襟,将他调整到合适的位置躺下,他也总算合作地随她摆弄了。 应琰只记得耳边有人道了句,“睡会吧,我在这儿。”他便沉沉入梦了。 ☆、第 14 章 应琰被清脆又连绵的虫鸣声叫醒的时候,眼并未立时睁开,大概是因为醉酒的关系,他觉得眼皮似千斤重,脑子也混沌空白。 奇怪的是,他的头却不晕不疼,只是身子使不上力气,整个人酥软酥软,飘飘忽忽。 自他懂事以来,便很少有如此不清醒不受控的状态,端肃明礼是他作为应家独子贴在身上的一层人皮,侵肤入骨。因而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控状态却无力动作,心中不由有些急躁。 就在此时,他嗅到不知哪里传来的一阵香草味,清新苦涩,却令人忽觉松快。又过了一会儿,他才总算睁开了眼。 应琰花了点时间醒了醒神,弄清了现在自己的处境。 天还是黑的,他还在牛陶家。 他挣扎着坐了起来,理了理髮冠,这才环顾起四周,她并不在。 他晃晃悠悠地,好半天才站起来。 “哎,你醒了呀?”应琰转头看去,是牛陶。 她站在楼梯口,端着一个罈子,不知里面是什么,却是极为熟悉的一阵香草味,就是方才在睡梦中闻到的味道。 “那这加利叶我也拿多了,原本以为你还得有一会儿才醒过来。” “加利叶?” 牛陶从罈子里拿出一片形状细长的绿叶子,将它递给应琰,“这就是加利了,蚊虫最怕它的气味。” 应琰放在鼻前嗅了嗅,“倒是从没有见到过如此香草,香味很是独特。” “你喜欢啊?那我便给你包上带走。”说着她就进屋去包这剩下的加利叶了。“哦对了,”牛陶从屋里探头,“一会儿下去看火灯,一年就这么一次,好看的很。” 应琰抬头望着璀璨的星夜,和远方依旧闪烁的点点火光。已经是子时了。 “我想了想用蕉叶给你包了,你回去记得找个盒子装起来。”牛陶从屋里出来,将手中的一团递给应琰。 应琰接过道谢,转头才见牛陶戴上了扇形的银色髮钗,脖子上也有银饰。见应琰瞧自己,牛陶毫不扭捏地晃了晃身子,银饰便发出了叮呤脆音,她满意笑开,“怎么样,好看吧!” 第21页 这姑娘倒是一如既往的纯粹自信,倒也只有这大山才能孕育出这样干净的灵魂。应琰瞧着面前笑得灿烂的人,自己也不自觉笑开了。 “已经子时了,这会儿还有火灯吗?”应琰柔声道。 “今日可是要闹到天明的。”牛陶边说着边招唿应琰往楼下走,“快,快,一会儿最大的那个就要给熄了。” 应琰虽知道今日极热闹,却不想能够绚烂至此。 自他从牛陶家中出来,步行下山,双眼便只见得到火红的火把,却往下面走,火把便越密集,待走到村口,他竟看到一棵高约三丈的伞状木柱,那伞柱通身绑满了火把,远远望去加,竟如同一把焰伞,好不壮丽。 “走。”牛陶拉起应琰的袖子,小跑两步就到了“焰伞”下。 应琰小时观过几次花灯,他见过京里的长街一整条被灯笼映红的样子,还有那些做工极精美的灯盏,形状各异不说,贴金镶玉的也不在少数。在他印象里,那灯会用“纷华靡丽”四字来形容就相当合适。 而眼前的这个灯会,从排场和规模都比不上他曾见过的,甚至连灯笼都没有,他却依旧觉得很美。 那里是精雕细琢的美,而这里,是随性随心的美。 好像身旁踏着节拍起舞的人,好像树下三两成群摇着蒲扇的人,好像路边摆摊吆喝着的人,他们对自己家的火把是用纸扎的还是贴了金的,无甚所谓。 这些外物哪里能有手里的好酒重要呢?哪里有身边的亲朋挚友重要呢?哪里又有由衷的愉悦重要呢? 此时闹钟思绪感慨万千的应琰大人,在牛陶眼中,却是一张又发怔呆脸。因而她也不废话,拉着他就进了正在踏舞的人群。 应琰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看到的是月族朋友们友善而满含鼓励的期许目光,如此没了退路的“音痴”应大人,便硬着头皮跟着牛陶跳了下去。 对,应琰是“音痴”。在学堂时,只有音律一科,他永远徘徊在不通过的边缘。 所以…… “哎!不对!先是左脚抬!” “哎呀,你的手这里不举起来的话,我也没法举起来啊。” “你同手同脚了!” “应大人……你还是走路吧。” …… 牛陶最终还是教会了应琰,只不过是极简化版本——只需抬手和抬脚。 月族夏夜,山间的露气和偶然的晚风,生出几分凉意。然而今夜的火把却将这些凉意都烧去了。 耳边是笑声和唿喊声,眼前是相熟或不相熟的人。橙黄的光照在一张张汗津津的面庞上,他们在发着光。 应琰还当这轮舞要跳至天明,却在不知觉间就结束了。 他抬头便见那棵“焰伞”已然在不知何时,灭了。 火灭,舞停。他陡然生出些类似于空虚和怅然的感觉,但月族人却很自如地继续加入到别的队伍中,或跳,或闲谈。 身旁的牛陶喘着气,“不带你跳了,太累了。” 应琰的耳根有些热,牛陶抬头见他这赧然模样,却笑弯了腰,身上的银饰叮呤作响,“这有啥,哪里有人啥子都会了。” 应琰揉了揉额角,笑纹漾在嘴角。 今夜还很长,但带着一个不会跳舞的应琰,牛陶可以说是有些百无聊赖了。于是她决定去找族长打发下时间。 她逮住了在村口疯玩的族长家小孙子,“阿二,你阿爷呢?” “阿爷在家呢。”阿二挤了挤眼,“好像在骂我阿爹。” 牛陶有些奇怪,今天这日子,族长好不容易盼到团聚,刚刚吃酒的时候还火急火燎要回去,转眼咋个就骂起来了。“咋个了?” 小孩玩心重,阿二就跟条泥鳅似的窜了出去,留下句,“我咋个知道嘛。” 牛陶越想越奇怪,便扯了应琰去族长家。 没走到门口,就听到族长极重的一声吼,“滚!给老子滚出克!” 应琰和牛陶相视一眼,两人便没有再去找族长,却也因为这事颇有些意兴阑珊,便分头回去休息了。 这一天对应琰来说,过得有些绚丽似梦,只是结束时有些戛然。 ☆、第 15 章 两日后,族里归来的这些年轻族人们,就又出山去了,整个月族一下冷清不少。 牛陶带了一小坛酒找应琰打发时间。 “你只能喝两杯啊,再醉了我可不管你的。”牛陶在应琰家前的树下置了两张竹躺椅,就着夏日傍晚的凉风喝着手中的酒。 应琰从屋里拿着酒碗出来的时候,就见到这样一番景象——穿着栗色短衫短裙的姑娘露着一双纤细秀腿,躺在榕树下的竹椅上,俏嫩的一双光脚丫悠闲的摇来晃去,一派无忧。 好看归好看,应琰觉得,还是有必要提醒一下牛陶,在外族男子面前,这番穿着有多不安全。 他深深唿了一口气,以期能平復自己有些乱的心绪,然而他的步子却走得乱了。 撩袍坐下的时候,应琰尽量避免看到非礼勿视的东西。 “我……” “又没人了啊。” 两人同时开口,听见应琰的声音牛陶睁开眼,咦了一声,“你要说什么?” 第22页 应琰不太自在地看向旁边,向她递了一方布巾。“盖上吧,晚上露重。” 牛陶不解地接过,“盖上?盖哪?腿?” 应琰脸颊微热,点点头。 牛陶若有所思地咬了咬唇,随后忽然大笑道,“哈哈哈,应琰你可真是有趣。”又问道,“你们那的人都跟你一样吗?” 应琰本来有点不大自在地看向别处,听了她这一问,却以一张极严肃不过的脸色转过来,对牛陶道,“不一样。所以你绝对不能在外族男子面前这样穿,是极危险的,你可知道。” 牛陶不置可否地眨了眨眼,不在意道,“这有什么,我往常也这样穿呀,今日你怎么才发现吗?” 这一问倒让应琰有些答不上来。是啊,不光是牛陶平日里这样穿,他来着月族这么久了,月族女子都这样穿。怎么今日偏觉得她怪呢? 牛陶笑得狡黠,她从躺椅上直起上身凑近应琰,“哎,你莫不是喜欢我。” 这回应琰是彻底哑口了,他喜欢她吗? 他?……喜欢她? 他喜欢?她? 他,好像是喜欢,她的。 但这种放松的感觉真的叫喜欢吗? 他有些不太确定,但心底又好像已经承认了。 这番激烈的心理斗争,牛陶是全然看不见的。在她眼中,眼前这个呆子,紧紧抿着嘴,脸庞僵硬,只是平日里有些凌厉的眉眼此刻却柔了许多,连风吹落的髮丝挂在眼前都不知,平添三分傻气。 她觉得有几分好笑,又有几分可爱。 “喜欢就是喜欢,月族姑娘要是喜欢谁,只要一句话,就是空手也跟人走。你瞧你还没有我们姑娘干脆。” 说完,牛陶便倒了两大碗酒,递了一碗给应琰,“还是喝酒吧,呆子。” 应琰有些走神地埋头灌了一口,却被狠狠呛住了,直咳得满脸通红。牛陶一面帮他顺气,一面笑骂他。 “哦对了,你最近见过族长吗?”牛陶拍着他的背问。 应琰摇头。 牛陶轻轻嘆了口气,“也不知道那晚做啥生了那么大的气,他要真发起脾气来,那可真吓人了。”然后低声嘟囔了一句,“多大年纪的人了,发脾气多伤身子。” 应琰按下心中纷乱情绪,宽慰她道,“若有大事,族长定会与你讲的,大概只是些琐碎家事罢了。” “大概吧。”牛陶躺回躺椅上,一下一下摇着,她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安,但又说不上来。 她重重嘆了口气,换了个话题道,“族里人又走光咯。太无聊了!” 应琰好笑地看她一眼,“月族最闲的除了我,就是你了。正是夏忙时节,你不用忙农事吗?” 牛陶展颜一笑,有些得意,“当然不用,我可是陶人,吃的喝的都有族人送,我可不发愁。”她又接了一句,“不然为啥这么多人要送孩子来我这学陶。” 说起这件事,应琰倒有点好奇,“那你收了几个徒弟呢?”这话一问出口,他就见牛陶那张得意的小脸一瞬间变得惆怅。 “一个都没有。” 应琰有些惊讶,“没有?” 牛陶无力地点头,“送过来的孩子都没什么学心,虽说这也是门谋生手艺,但是只想着拿出去卖是不可能做出好月陶来的。”说起来,牛陶也有些生气,“上次有个姨婆送了个孩子过来,没学两天就说要把孩子送到山下镇子去当什么算帐的学徒,说学算钱才能挣大钱,真是气死我了!” 应琰也觉出几分沉重,一个大部族中如同圣物般的器物竟落到如此窘迫的境地,真正令人唏嘘。 牛陶仰头又灌下一口酒,声音低低像是要融入夜色,“月陶不能断在我手上啊。” ☆、第 16 章 近来月族夏深,白日里开始有了高高低低的蝉鸣奏曲,日光也越发毒辣,正午时分的泥路哄哄热气熏人,家家户户避这灼热唯恐不及,只是今日这一丝人气也无的路上却出现了一个伛偻身影,缓缓地走近了应琰的屋子。 小黑正蜷在檐下的阴处打盹,听见来人,眼睛都没睁开却喵了一声,正是另人睏倦的午后。 笃笃笃。 应琰正准备脱了外袍午憩,听见敲门声,又披了回去,几步上前打开了门。 “族长?”应琰有些意外,请族长进了屋子,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今日的族长看起来苍老许多。 “应大人。”族长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气弱。 应琰递了一碗茶水,“您先喝口水。” 族长摆摆手,“我今日来是有事要求应大人。” 应琰看着族长的郑重神色,脸色也变得凝重,“您说。” “求应大人带牛陶离开月族,越远越好。” 应琰听完以后,良久没有作声。 一室中只余轻轻的唿吸声。 “为何。”应琰吐出两字。 族长心中千言万语,却不知从哪里开始说起,刚要出声却是喉头一哽。“老头子我这辈子要到头啦,再保不住月族了。” 族长将一切来龙去脉细细向应琰道来。 自年前族长知晓自己患病开始,他便始终在寻找着月族的下一任族长。只嘆如今月族的青年大多外出谋生,自己的儿孙又无人愿意出任。 第23页 是啊,以月族这样,前有周边部族虎视眈眈,后有朝廷施压的两难处境,哪里有这么容易能找出这样一个愿意也有能力担此重任的人呢。 应琰曾向他谈起过月族如今夹缝求生的状况,他是心里又何尝不清楚,月族在这样两方的夹击中,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月族最终被周边部族吞併,二是月族完全投靠朝廷。这两种结局都意味着月族将不復存在。 然而在没有其他继任者的条件下,族长只能选择伤害程度更低的后者。 族长交给应琰一封信,“这上面盖着月族族印,你把它和月陶一同交给皇帝官人,月族从此就……不再……了。”说到最后族长已经哽塞到说不下去了。 应琰握住了族长的双手,族长的双手在微微发颤,“太快了,真是太快了啊……应大人你说,这日子啊,怎么就过得这么快呢。” 应琰望着族长浑浊发红的双眼,心中酸涩,“族长莫急,京中有我相熟的大夫,医术精湛……”他未讲完,族长却示意他不用继续说了。 “已经撑了好些日子了,留不住留不得了。只是我心里头还有牛陶丫头放心不下,请应大人一定要圆了老头这个心愿。” 应琰闭了眼深深嘆息,“她哪里会肯走啊。” 族长摇了摇头,“这孩子重情,她要是留在月族,日后……定是会冲动犯事。” 应琰不言语地看着族长好一会儿,然后握紧了族长的双手,道,“定不负所托。” 交代完这件事,族长放下了心中一块石头,他沉沉吐了一口气,似贊似嘆,“你们的皇帝真是厉害啊。” 他谢绝了应琰相送,转身前只留下一句“越快越好”,便一个人缓缓地离开了。 ~~~~~~~~~~~~~~~~~~~~~~~~~ 应琰还在思量该以什么理由说服牛陶的时候,她倒匆匆上门来找了。 “应琰,应琰!”牛陶将门敲得咚咚直响。 应琰收拾了情绪,尽量泰然地去开了门,“何事?” 牛陶风风火火地进了门,端起桌上的碗喝了一大口,“热煞了!”然后换了一口气道,“族长说你这几日就要送月陶回去了?” 应琰低头略一思忖,点点头。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得有一阵子。” 牛陶愣愣地看着他,“啊,你作月族的参护不是还得好久嘛?” 应琰却一反常态,反问她,“如何?可是舍不下我?”面上还带着清浅的笑意。 这倒让牛陶有些难得的耳根发烫。 “有些。”原本只是觉得应琰只是月族里她能说上几句的朋友,乍一听见他要走了,牛陶心里却是有些酸涩难忍。 应琰看着面前脸颊微红,眸光清澄的人,心中下了决定,“那你可想随我去外面见识一下?” 牛陶有些敲不定地挠了挠桌子,“族长也这么说,他说想让我跟着月陶去京城里玩一玩,但是……” 但是月族里还有族长,但是她还没找到她的徒弟,但是她从没有离开过月族,但是…… “如果是我,想要带我妻回去呢?阿陶……”应琰执起牛陶桌上的手,“你可愿随我回去?” 牛陶瞪圆了眼睛,啊?她听见这呆子说了啥?她看着应琰,眼睛一眨一眨,没回话。 应琰心中开始有些惶惶,语气中也带了点急,“你可愿吗?” 闻言,牛陶反倒笑出了声,“喂,你这呆子,你突然让我嫁你,总得给我点反应的时间吧。”她眼珠转了转,“我嫁你也不是不行,不过呢……” 应琰笑得温柔,他晓得她定是同意了,“你说。” 牛陶拿手指戳了戳应琰的手臂,“不过呢,要是你爹娘不欢喜我,我可是要回来的。” 应琰正欲开口,牛陶却说,“你呀也不用做啥保证,在见到你爹娘之前,我可不是你妻。”然后她又道,“还有一个,我还得回月族收徒,月陶我得传下去。” 应琰低下眼,眼中一黯,口中却道,“好,自然依你。” 牛陶笑得乐呵,抬手戳了戳应琰的脸,“好嘞,那我去跟族长说一声。” 转身脚步轻快地往外走,“哦对!”她想了起来,“什么时候动身?” “大约再三日,我的假令就到了。” 牛陶倒吸一口气道,“这么快!”然后她加快步子往外走,边念叨着,“衣裳和干粮得带上,还有什么来着……” 应琰瞧着她背影,嘴边的笑意却淡了。 ☆、第 17 章 两人离开的时候,特意挑了个极早的时候,来送行的只有族长和杨磊。 杨磊是因为得派兵护送参护大人。 而族长…… “行了行了,族长你快回去吧。”牛陶望着族长有些疲惫的神色,突然生出不舍。 族长笑着看着她,道,“冒事,看着你们走了我就回去了。” 应琰向一边的杨磊交待道,“若有事,必要速派人传信与我。”他拍了拍杨磊的肩,“杨校尉。” 第24页 杨磊突然感到自己有种被上司重视的责任感,他重重一抱拳,“是!” 然后应琰转头看向族长,向他做了一揖,“族长,保重。” 族长并未多言,只是深深看了应琰一眼。 牛陶觉得气氛不知为何有些沉重,赶紧道,“过段日子就回来了。”然后揶揄地看着族长,“家里剩下那壶藤梨酒得给我留着,我回来要喝的啊!” 族长佯怒地点了点牛陶的脑袋,“你个丫头!一天到晚就惦记着老子的酒。” 牛陶嘿嘿一笑,坐上了牛车,“行啦,再不走人都聚起来了,更走不了了。” 族长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对着他们摆了摆,“走吧走吧。” 应琰翻身上马,两人就此离开了。 牛陶坐在牛车上,看着身后的族长站在薄薄的暮色中,面容渐渐变得模煳,那枯瘦的身影却一直站着,一直远远送着他们。 直到再望不见了族长,牛陶语带哽塞地对应琰说,“咱们得早点回来。” 应琰转开头,低低道了一声好。 ~~~~~~~~~~~~~~~~~~~~~~~~~~~~~~ 牛陶觉得应琰并不是在赶回京,而是在陪着她游山玩水。这当然是极有意思的,但是他这样悠闲,果真不怕皇帝治罪? 这可过了将近一月有余了,眼见着入秋了,以他们现在这脚程,入冬前能不能见到皇帝都成问题。 “应琰,你老实说,是不是你爹娘不同意,你才这样拖着速度,不敢回去?”这日他们刚刚抵达了东阳镇,这是一个沿海的镇子,然而牛陶却觉得有几分不大对劲。她悄悄听到护送士兵们的牢骚,这才知道,东阳镇在东南边,这个走法明明是在绕远路。 应琰对她笑笑,然后从行李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牛陶,“前阵子到的家书,你自己看吧。” 牛陶接过,却忘了她根本不识几个汉字,“我看不懂。” 应琰指着信上的两个字,“彩礼。我爹已然备好了彩礼,你说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牛陶心中一喜,却又疑惑,“那为啥走的这么慢?” “我带你出来时可是应了你在外见识见识?一路上可玩得开心?” 牛陶点点头,倒是有趣,只是……“杨校尉有传过信给你吗?” 应琰将手中的书信收好,转过身道,“没有。” 牛陶失落地哦了一声,“我们在外面,收书信太不方便了,还是早点回京城吧。” 应琰轻轻嗯了一下,手里紧紧攥住了另一封信,语气轻松,“今日镇子上有赶集,想去吗?” “是嘛!等我换身衣服!” 牛陶离开后,应琰将信放好,发出一声长长的嘆息。 入夜时分,牛陶独自回到了官驿,门口的兵卒见了她打了个招唿,“咦?应大人没回来?” 牛陶想到那人,笑了起来,“我支他买酒去了,一会儿分给大家,一起喝一些。” 守门兵卒忙摆手,“不敢不敢。” 牛陶客气了几句,便进了门,忽然她想到什么,转头问那兵卒,“小哥你可识字?” 那守门兵憨憨笑了,“上过几年学堂摸鱼。” “那一会儿请您帮个忙了。” 牛陶进了应琰的屋子,朝他早前放信的地方摸了摸,掏出封信。 她就是好奇,究竟信里说了什么。 “小哥,这信上说了啥?” 那守门兵卒打开信封,掏出张纸,看了又看。“我倒是识字,这啥意思我就不晓得了。” 牛陶忙问,“这信上有‘彩礼’二字吗?” 兵卒小哥摇摇头。 牛陶冷笑,就知道应琰这厮诓她。 那兵卒道,“这信上写得简单的很,就说‘月族族长逝’这几个字,别的啥也没有。” 这五个字却听得牛陶如坠冰窖。 她只听得那兵卒又道,“月族是啥地方?大概就是说这个族长死了吧。” 牛陶觉得脑子昏昏沉沉的,整个人却又崩得紧紧的。 那守卫的声音模模煳煳听不真切,好像是在唤她,“姑娘?姑娘?” 牛陶慢慢蹲了下去,将头埋在膝间。 恍惚间,她感到有人搂住了她的肩,她闻见了那阵熟悉的加利叶香气。 是应琰。 “应琰。”她唤道。 “我在。” 她抬起头来,满面泪痕。“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应琰轻轻抚着她的发,嘆了一声,“三日之前。” 牛陶攥住了他的衣袍,恨恨道,“为什么不说!”她突然想到一个更可怕的事实,“你早就知道了!” 她早该知道了,那日告别的时候,应琰与族长两人的神情就极其古怪,她早该知道的!她早该想到的! 牛陶抹了抹脸上的泪,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应琰却不言语,只是抱着她蹲在地上。 牛陶冷冷道,“我要回月族。” 应琰摇了摇头,“族长托我将你带离月族,这是他的遗愿。” 第25页 “月族是不是出事了。”牛陶急急问,“是那羟族?还是其它?” 应琰摇头,却不正面回她,只道,“给我一些时间,我会想到法子。” 牛陶不作声。 她闻着应琰身上淡淡的加利叶香气,情绪慢慢安定了下来,“族长是怎么去的。” 应琰道,“患病……族长早知自己不久于世,他已然尽全力安排好身后之事了。你切勿冲动,他是盼你安安稳稳过下去的。“ 牛陶心中悔意似要将她淹没,嘴里失魂喃喃,“我却老是惹他生气,我却总惹他生气……” 应琰将她搂得更紧些,轻轻地一下下拍着她的背,“不会的,他极疼你了。” 应琰又道,“你信我,我定能保下月族。” 牛陶哑声道,“我信。但我还是要回去。我得回家。” “十日。”应琰道,“你在月族等我十日。” 良久,他听到牛陶应了一句好。 三日的昼夜兼行,应琰以快马抵达了京城。 当日,他便请旨面了圣。 官人坐在朱色的龙椅上,手中把玩着月陶,声音听不出喜怒,“想好了?” 应琰着了一身青蓝色官服,跪在光洁明净的白玉地上,“然。” “可惜了。”声音却听不出任何惋惜之情。 第二日上朝之前,大殿门口三三两两的人便对着应琰道喜,只因为他今日受诏入殿上朝了。 往日他一个六品官,站在大殿外,连黄袍的衣角都见不到。 “早知应大人在那陋族亦能有大作为!” “瞧瞧,我说什么来着,应大人去那月族后定能仕途通坦。” “先恭喜应大人了。” “哎呀应大人高升了可别忘了咱们翰林的同僚。” 而左相仍拍了拍他的肩,道了句,“挺住。” 应琰觉得,一切都很熟悉,一切又都陌生极了。 “官人到。” 群臣顿时肃穆下来。 早朝结束的时候,各位大人的脸上神情各异。 但他们大多心里都不约而同有一个想法:这年头,圣人的心思真是愈来越难猜了。 为什么? 因为新一任月族参护的名额又定了,而且这一任参护兼任月族月司。 而任期,任期竟然不定! 不定啊!那跟流放又什么区别? 哪怕这是个三品大员,有哪个倒霉蛋会想抛了京城里的繁华,去那个地方! 结果这个倒霉蛋,居然刚回来的应琰。 真是令人唏嘘,同时又令人大唿庆幸。 ~~~~~~~~~~~~~~~~~~~~~~~~~~~~~~~~~ 十日后,月族。 牛陶正在院里弯腰晾着刚混好的膏泥。 忽然听到,有人道,“牛陶姑娘的名字与你制陶手艺真是相配。” 鼻尖闻到一阵加利叶的香气。 她笑弯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故事我是写得最久的,基本大纲虽然没有打动,但是很多剧情大纲是删了又改,改了又删。 最后想,得了,就这样吧,我就看看这个故事最后没有大纲会是怎样的走向。 结果这个故事的走向让我自己也很意外。 很多时候是感觉像是剧中人物在牵着我写下去。 [啊这么说感觉有些诡异hhhh] 有很多东西我很想在这个故事里讲得很细,但是又觉得有些事讲得太详细又没啥意思了。 所以大家咋理解都行。 啊最后,感恩还有人愿意把写得这么慢的一篇文读下去。也祝大家日日顺遂。 最最后,人间四时的冬,我已经有了一个很想写的cp,但是秋……至今没想到合适的…… 想失物招领一下[我的灵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