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与将军解战袍》 第1页 《朕与将军解战袍》作者:谢执 文案: 天下太平后,将军能否安然卸甲归田? 受过情伤的大将军与暗恋大将军十年的小皇帝, 太平盛世,大将军已经打完了仗。 帝攻臣受,小可爱x硬汉,年下。 分支剧情,分支be,主剧情he。 但总体来说,是个小甜饼,信我\( ̄︶ ̄)/ 下午三点隔日更。 【将分享完结好看的言情小说以及耽美小说等,http://..vip/】 第1章 一 1 一 大将军辛辛苦苦扶持太子登上皇位,打算等局势稳定回边关遛马养老。 他未加冠就追随老元帅镇守边疆,到如今二十多年过去,四境之外已经被打了个遍,勉强称得上太平无忧了,他也成功地从一个帅小伙变成了一条大汉。 大将军在京城过了年,凑热闹去包饺子弄裂了案板,被亲兵七手八脚的架到院子里发霉,又给新皇过了生日,送的长弓砸了皇帝的脚。等到改完年号,自觉闲得长毛,忍不住去找小皇帝辞行。 小皇帝他爹不是个东西,年轻时骗了他一颗心不说,还骗他为他死守山河,看他在边关吃沙子,自己却骄奢淫逸,幸美人幸的不亦乐乎,光儿子就能凑出两个伙,临死前那混帐还拉着小皇帝的手,殷殷的嘱託小皇帝多防着他—— 大将军行完礼,从地上爬起来,看着小皇帝那张肖似先帝的脸,心想:算了好麻烦,老子还是不反他娘了吧。 小皇帝今年二十多了,眉宇刚直,立志要做个明君。估计因为小时候他那个死鬼老爹没工夫理他,大将军回京述职,本着爱屋及乌的心理把他驼在背上,陪小皇帝玩了两三次骑大马,现在开口说话,总要在心里过个几遍,生怕叫出来句“小陛下”。 小皇帝一脸失望:“将军今日便要走了么?” 大将军:“臣在京中还有些杂事,也不是即刻要走,先与陛下备报一声,也省得到时手忙脚乱。” 奈何大将军这张嘴只在打仗时靠谱,第三天一早小皇帝还在准备为他践行,他就已经包袱款款的带着印信往边疆去了。 气的小皇帝摔了新铸的虎符,没摔坏,过了半个时辰被他从角落里捡起来,恨恨地派人快马加鞭赶上去交到大将军手里。 一同到的还有大将军门人送达的密报:小皇帝在践行宴上备下了刀斧手。 大将军左手拿着热腾腾的虎符,右手拎着密报,坐在驿站的床上咂摸片刻,凑到烛台前烧了密报,把虎符挂在腰间,擦把脸倒头睡了。 第二天大将军照常赶路,他先去了一趟雁门关,发现蛮人怂得一如既往,又一路熘猫逗狗地跑到辽人的地盘,从海港坐船沿着海岸线往朝鲜晃荡。朝鲜国王诚惶诚恐的招待了大将军半个月,等他在山东上岸,往西熘达到滇南时,正好过去一年半,入了冬。 今年滇南冷的惊人,大将军一边歇脚一边和对面的交趾守将骂架,呆到这地方破天荒的落了雪时,大将军接到圣旨,小皇帝召他回京过年。 大将军有两个一起出生入死的幕僚,都看过那封刀斧手的密报,一个拽住左胳膊一个抱着右腿不让他回去,拉拉扯扯也就算了,还一口一个小畜生骂着小皇帝。 大将军照着后背一人赏了一巴掌:“你俩是不是忘了我和他爹还有过一腿?瞎骂啥?” 隔了一会儿,大将军说:“我看着他长大,过年回去吃顿饭,你们别想那么多。” 大将军估摸着是老天爷不太想让他回去吃团圆饭,一道上冰雪封路,只能日夜兼程,到了京城他盔甲未卸,风尘僕僕地入了宫,正好赶上年夜饭上一杯鸩酒。 大将军低头看一眼佩刀,看一眼刀斧手,再看一眼小皇帝,伸手拿起酒杯:“如今四境皆安,臣没什么能为陛下贺年的了,就祝陛下四海承平,千秋万代。” 大将军喝完酒,把酒杯放回托盘,对小皇帝道:“毒酒赐死,这死法太娘,我不喜欢,但估计没有下一次了,也就将就吧。” 第2章 三 2 三 大将军凭腰力坐起来一半,又被牛皮绳扯着咣地一声倒回床上,摔出一脑袋浆煳,晕头涨脑地道:“口渴,心肝儿餵我喝水。” 小皇帝本来手里拿着条热毛巾打算给他擦擦脸,大将军这一句直接戳到了他心窝上,气的双眼发红,拎起一旁装了温水的杯子往他脸上一泼,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将军这是把朕当作谁了?” 大将军一个激灵,咳嗽了两声,直觉察出一点儿不对,哆嗦道:“小……小陛下?” 小皇帝抓着毛巾在他脸上胡乱一擦,深吸了口气平復下来,问道:“将军醒了?” 大将军无意识地挣扎了几下,突然意识到自己被绑在龙床上,快要被吓裂了:“您这是……” 小皇帝:“朕有话与将军说,怕说到一半被将军落荒而逃,心有所惧,不敢看将军眼睛。”他说:“朕心悦将军已久。” 大将军呆滞地张着嘴沖他“啊”了一声。 小皇帝镇定道:“并非朕心血来潮,朕自少时便爱慕将军了,奈何将军满眼满心都是先帝,无暇多看朕一眼……到现在也有近十年了。” 小皇帝喃喃道:“将军能给朕一个回应么?” 大将军本来就一脑袋浆煳,也不知道是被吓蒙了还是吓清醒了,一个劲的拧着眉头。他眉眼疏阔,两道浓眉斜挑入鬓,是个硬朗挺拔的长相,小皇帝瞎的有特色,硬是从大将军脸上看出了美色二字来。 小皇帝俯身碰了碰大将军仍带着酒香的唇角,大将军一身结实肌肉,嘴唇倒是柔软,小皇帝趁他还没反应过来,含着唇瓣吮吸两下,接着撑起身,低声道:“想太久了,请将军容朕偷个香。” 大将军只好自嘲地嘆了口气:“您这又是何必?臣……” 小皇帝不等他说完,连忙用手捂住大将军的嘴:“将军等酒醒再说好吗。” 大将军想说他没能拔腿就跑,被人吃了个小豆腐,已经吓醒了,但他听出小皇帝语气里的惶急,心头一软,想:那就等等吧。 小皇帝捂了一会儿,松开手,赌气道:“不许笑朕胆小。” 大将军:“好好好——陛下能把绳子解开吗?臣好久没喝这么多了,有点儿想吐。” 小皇帝连忙翻出剪刀剪断绳子,大将军伸手把蒙眼布从脑袋上撸下来,摸下地蹬上鞋子,出了门轻车熟路地往右拐了个弯,钻进西阁里,扶着膝盖干呕起来。 值夜的宫女给他打了盆温水,大将军把自己拾掇一番,转回去推开寝宫大门,被小皇帝煳了一碗酸酸甜甜的醒酒汤。 大将军端着碗,小皇帝已经在床内侧安顿好了自己:“将军去了这么久,朕还以为将军跑了。” 大将军两口干掉了醒酒汤,小皇帝的女官递上来一盏清茶,大将军用袖子掩着嘴漱了漱口,两手一摊:“陛下已经说到这里了,臣还跑什么。” 第2页 他脱了外袍贴着床沿躺下,辗转两下,睡了过去。 小皇帝却睡不着,他趴在枕头上看着大将军,几乎有一种依照夙愿得偿的欣喜,恨不得天不会亮起来。 大将军照常寅时起床,蹑手蹑脚的坐起来抻抻筋骨,小皇帝后来也昏昏沉沉地睡了,只是不太踏实,半梦半醒间感觉床铺颤动,也跟着他起身,眼巴巴地看着他。 大将军盘膝坐在床上,目光无所动摇的与小皇帝相接。 大将军重复道:“您这又是何必,臣不值得。” 小皇帝自幼便有点儿怕他,梗着脖子反驳道:“朕觉得值。” 大将军:“臣年过不惑,心里还有先皇,可见于情爱上也是个草包,您还年轻,为臣这种懦弱乏味之人所迷惑,有什么值得的地方。” 小皇帝几乎立时愤怒起来,他沖大将军喊道:“值不值得朕说了算!” 大将军:“恕臣失仪。” 大将军:“臣无意评判陛下情意……”小皇帝愤愤地瞪了他一眼,想问他现在是在做什么,大将军平和道:“当年先帝与臣也恩爱过,只是臣眼里容不得别人,先帝纳妃时大闹了一场,都年轻气盛,都不肯先低头,臣痴缠了一阵,求他不要宠幸嫔妃,先皇摸约是烦透了,寻了由头把臣踢回边关。那时边关形势不太好,老元帅病逝,蛮人来趁火打劫,臣家世代从戎,又承老元帅师传,从权领了边军,等能脱开身,先帝已经儿女成群了。后来就没什么了,臣年纪渐长,再做不出什么小女儿姿态,匆匆几次见面都是国事,直到先帝驾崩——” 大将军说:“臣痛不欲生。” “您看,臣恨时不敢怒,爱时不敢说,如此不堪,哪里值得呢。” 小皇帝目光沉沉,做皇帝久了,看起来也有些一言九鼎的威势,大将军不避不闪的与他对视片刻,小皇帝的嘴唇动了动:“卫桓,你是不是觉得朕傻?” 大将军怔了一下,接着反应过来小皇帝大概是把先皇和他的那些事查了一遍,觉得他这个理由找的敷衍,只好道:“为死者讳。” 小皇帝:“阿爹最开始为了军权哄骗将军,得了卫家的支持,待皇位稳固了再一脚踹开将军,你还念着他。” 他绷不住帝王威仪,气鼓鼓的说:“我这么好,你连回绝我都不肯好好回绝,不值得算什么藉口,你知不知道我会心疼?” 大将军沉默了会儿,抬手捏了捏鼻樑,先回答了第一句话:“先帝治下百姓和乐,四境降服,只是好些华服美人。就算私德有亏,先帝负臣,臣却不能负国。” “若是陛下非要臣给个理由,”大将军斟字酌句:“若臣应了陛下,是以一人身先后侍奉父子二人,违礼至此,臣不能应。君臣有别,先帝殷鑑犹在,臣亦不敢应。” 小皇帝没忍住红了眼眶。 大将军:“您风华正茂,臣既不能回应陛下心意,只好早早说清了。有冒犯之处,请陛下恕罪,臣告退。” 起身到一半,被小皇帝慌乱地扑上来抓住了衣袖。 小皇帝口不择言:“卫桓,先皇真的碰过你吗?” 大将军微微顿了下,屈指在他手背上一敲,小皇帝不由自主的松开手指,接着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还未及补救,大将军低头审视了他片刻,波澜不惊道:“那又如何。” 小皇帝趴在床边,他看上去有点儿像是要眼泪汪汪的,尝试了好几次才艰难道:“我不是先皇。” 大将军:“臣知道——您很好,但是臣不能爱您,告退。” 第3章 四 3 四 小皇帝失魂落魄的去上了朝,大将军避而不见,使人递了摺子请假,刚一出元月,又带了人离京往各地军镇巡察去了。 他位高权重,又摆明一副替新皇梳理军权,完事就交权的样子,小皇帝拦他不住,只好悻悻地看他跑了。 大将军好南风是天生的,不过对房事没什么偏好,逢人自荐枕席一般都直接回绝掉,顶多看看长相合不合胃口措词的轻重不同。他偏爱那种香香软软的小美人儿,有一点黏人,但心智成熟而坚定—— 小皇帝恰到好处的照着他的喜好戳了个遍。 大将军辞别代皇帝前来送行的兵部尚书,回头看了一眼京城,心里想:像先皇。 他有意避嫌,便绕开禁军驻地,先去了江南。江南入春比京城要早,大将军一路勘访山川,再顺手帮地方官剿了几次匪,入城时,姑苏已经遍地春芽了。 江南不算什么军事重地,先帝时开阜做了通商口岸,才十年过去,已经富庶到肉眼可见的程度了。大将军牵马徐行,两三句话打发了来迎的苏州知府,再婉拒了提举市舶使的宴会,拎着两坛酒到同袍府上抓人去了。 大将军拍门:“谢功成,出来喝酒!” 谢家的门房是当年老元帅的亲兵,正坐在摇椅上晒太阳,老人家还记得他,连忙开了门放他进去,支使下人去报信。大将军一撩袍子坐在台阶上,同老人家聊了几句,谢晖从正堂快步走过来,到了近前一拳捶到大将军肩头上,笑道:“恪之!” 卫桓被他捶的一口凉气:“功成兄,一别十三年,看你还有力气捶我,定是无恙啊。” 谢晖:“江南这地儿养人。走走走,先进屋,我跟你说,你赶得巧,我良人刚给我生了个大胖小子,赶紧给我去称称筋骨。” 卫桓:“去你的,还惦记我家侄女呢,生晚了,都嫁了。” 谢晖:“恪之你这就不厚道了。” 卫桓:“我的错我的错,没想到功成兄老当益壮,一会儿我自罚三杯给你赔罪。” 老元帅只有谢晖一个老来子,卫桓这个入室弟子算是半个儿子,谢晖直接带他进了内院,叫妻儿来相见。谢晖有三儿一女,女儿已经出嫁,长子在外地当官,谢晖的妻子怀里抱着幼子,卫桓与她见礼:“嫂夫人——哎哟嫂夫人还这么年轻,功成兄可有福了。” 谢氏抿唇一笑:“卫将军嘴还这么甜?” 卫桓:“甜啊,哄小美人一哄一个准。”他自己手劲儿大,弯着腰小心翼翼的在婴儿眼前晃了晃手指,被嗷呜咬了一口,笑道:“这孩子眉眼像嫂夫人,将来肯定讨小娘子们欢心。取大名了吗?” 谢晖:“单字泽,小名阿浑。对了恪之,你看看二哥,他也到了该歷练的时候,这小子文不成,武还将就,你看中眼了带走。” 谢晖二子名洛,今年刚及冠,形貌肖似老元帅,卫桓应了谢晖一声,上手探了探筋骨,又问了几句兵法,最后道:“天下已定,边关七年未有征战,小郎君想要从戎,恐怕做不了什么快意沙场的事。我这次离京,是为了处置冗兵,之后就要回京编练兵书,若没有意外的话,也不会再离京了。我看小郎君颇有天赋,但一直跟着我恐怕只能做一个守成之将,你们若是捨得,先让他随我往各军镇歷练几年,待我回京寻赵闻戈送他到水师去——我看官家似是有意往南海开疆扩土。” 第3页 谢晖:“容我想想。哎,闻戈什么时候去了水师?” 卫桓:“年前,嫂夫人,借功成兄一会儿。”他拉着谢晖出门,找了处视野开阔的地方:“从故郑国公、谢帅到我已经连接任命了三代大将军,郑国公和谢帅均是寿终正寝,军方到我手里几乎已经铁板一块,我知道你们有意让闻戈接我的位置……若不是闻戈自己退了一步,我怕是被官家毒死在除夕宴上了。” 谢晖:“恪之夸张了。” 卫桓:“我的权势太大了,我又不想再进一步,只能慢慢地退下来,功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谢晖:“我明白。”他注视卫桓片刻,大将军神色坚定,谢晖仿佛确定了什么,道:“我会尽力为你说和,但阿爹去了近二十年,那些老人听不听我的,能不能有作用,我就不知道了。” 卫桓沖他深一施礼:“多谢。功成兄为我说总还有个缓冲,我自己去说,那是撕破脸皮,怕就要杀人了。” 谢晖:“自家人客气什么。你还有别的事没?没有陪我喝酒去。” 卫桓:“没有了。” 卫家有一味自酿酒名唤献卿,大将军临走前从地窖里挖出两坛,献卿是烈酒,只醉人不上头,两个人喝完又意犹未尽的开了坛黄酒,最后都醉死过去,被谢氏指挥僕妇收拾妥帖了抬回屋,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卫桓在谢府待了一旬,提举市舶使连送了三天帖子来邀人,卫桓推辞不过去赴了一次宴,回来的时候便向谢晖辞行。 谢晖:“出事了?那我就不留你了,刚巧信都写好送出去了,不过车马行送信毕竟要慢一些,恪之路上记得掐着点儿脚程,别赶在信前面到。” 卫桓:“我明白,辛苦功成兄了。” 大将军换好盔甲:“功成兄若是做好决定了,三个月后送个口信到车马行,我派人来接小郎君。事出紧急,不必相送,功成兄保重。” 谢晖:“保重。” 大将军知会姑苏守将开了城门,连夜往京城送了两封信,一封急报告知朝堂滇南民变,另一封备案枢密院抽调川、贵两地驻兵。 提举市舶使看着他写完摺子,忍不住长出了一口气,大将军收起印信:“我不便结交文官,就不上表为你表功了,官家正是求贤若渴的时候,你若有师长同窗在京,待有明文下谕,可托他们为你宣扬一番,这几日当秘之慎之。” 提举市舶使:“某不敢居功。” 大将军无所谓的摆摆手:“你随意,我得走了。” 大将军原本打算在滇南过年,过完年再从滇南往内地的军镇巡看,后来被小皇帝召回了京,他估计那些山民族老从德宏州那里听到了点儿苗头,怕被他巡察时发现不对,仗着朝堂一向优容百姓,干脆先下手为强,以后是自治还是被招安都能占个大便宜。 第4章 五 4 五 一个月后,大将军领兵围了大理府,从山沟里搜出倒霉的滇南太守和大理知府,小皇帝授他临阵自专的诏书才和监军一起姗姗来迟地送到手里。 监军姓霍名封,任同知枢密院事,十年前在雁门做太守。霍封文官出身,算半个纯臣半个文辅门人,大将军同他寒暄几句,霍封:“大将军性情中人,某当直言——诸相公不满将军未请旨而调兵,数拒副署诏书,陛下与力争方得以成诏。临行前,王相公嘱託某转告将军:君虽威加四海,然尚未倾朝野,请谨言慎行。” 王相公名任华,官列中书门下平章事,他是文官之首,卫桓少与他来往,只听闻是个君子。也不知道他是道听途说了什么,这话说得极重,就差直言警告他别想着造反了。 大将军面不改色,对他一点头:“劳知院转告。军务在身,不便招待,失陪。” 大将军心里惦记冗兵的问题,不打算在滇南多做停留,隔日命人架起井阑,把朝廷商讨的新策印出来射向城内,连喊了三天“归降不咎”,第四天城门仍未开,便击鼓列队预备攻城。 大理府曾为南诏国都,城墙高约两丈,大将军在南门陈兵,搭箭射穿了悬在城门上的“大理”牌匾,箭头没入石缝,尾羽犹簌簌不止。 大将军:“主事者谁?可敢一见?” 大将军说了三遍无人回应,城楼上守备来往调动,充耳不闻地做负隅顽抗的准备,他驱马前行三步,对楼随他推进,大将军压住阵脚,将目光从双鹤楼上收回,问霍封:“朝廷究竟是什么态度?” 霍封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若归化不成,允将军移其族。此不能叙于明旨,故而陛下请大将军自行决断。” 大将军听出这是让他担全责的意思,然而山民不同蛮人,与中原并无世仇,只是利益争端,他没有屠城的理由,一时弄不明白这是皇帝的主意还是那帮文官准备坑他,只能不咸不淡地说:“我知道了。” 大将军这辈子打的最熟的仗是守城,其次是野战,攻城没怎么打过,但理还是相通的,真正为难的是从川、贵两地徵调的兵大多是新募,没见过血。大将军把亲卫调派下去混在各营中,又分了一百人出来操控对楼,指挥试探两回,望着满地滚木热油,心说这回得一边练兵一边打了——大将军调来八牛弩,花了一日夜时间往城墙上钉满了踏撅箭,天色将蒙时派人缒绳而上,做足强攻的姿态,一边找霍封要了职方馆的联络方式,朝城内放了只信鸽:因何拒降?谁人主事?速回之。 大将军原本依照边军的一半战力估算战局,一见驻兵如此,只好重新推演兵法,他夜间在帅帐里宿下,大概是心里有事,夜半敲梆时勐地惊醒,披着外袍坐在床边沉吟片刻,还是往德宏州去了封信,调了一营边军过来。 两日后,边军几乎与职方馆细作的回覆同时到达,大理城在南诏归降后便不是守备之城,此时大将军已经将山民一月内仓促造出的城守器具消耗大半,自身伤亡也已过千。他把边军安置在营地北面,从信鸽爪下的圆筒中抽出纸条,职方馆回復道:“主事者李梧,系山民族老,有一子拓,因冬灌抢水而死,梧告于府君,诉之以杀人者偿命,府君依律未允。又逢段……” “段”字写至收笔,笔迹在这里拖出一道长痕,而后戛然而止,像是突发变故,没来得及写完。 大将军自言自语:“段……段什么?南诏遗族?不合理啊,仅占一城之地能做什么?知院?” 霍封:“半年前前南诏王藉口思乡,请求朝廷将滇南的一块地赐予他作为封地,使他荣养,摺子在中书省被驳回了:属国归附,官家赐地中原以示恩,此乃宗法,不可开此先河。南诏王随即离国,音讯不明。”大将军眼带杀意,霍封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为何仅占一城,大将军当面,某何能置喙。” 大将军:“故而相公们不打算妥协,甚至暗示知院告知我应当强硬一点?” 第4页 霍封:“……是。” 大将军唇缝间挤出一声冷笑:“军机要事,谁给你胆子隐瞒的?” 霍封:“这,前南诏王事涉民变,某也是刚知晓。” 大将军推开椅子起身,手按佩刀,沉声道:“霍封,再有知情不报,我必以延误军机斩你,亦请转告王相公,某回京后,当一登门。来人,升帐。” 一刻后,帅帐戒严。 大将军简述形势,继而问幕僚:“诸君以为如何?” 参军荆信:“可证实民变仅涉大理一府?” 大将军:“我率军自北抵大理,赵指挥自南,均未见乱民,唯大理坚壁清野。已遣斥候访寻求证,暂以为真。” 荆信:“南诏王此举不合常理,其目的也当有不寻常之处。” 长史沈阙:“仅以一府之地试探朝廷,或为他人马前卒。谢帅以来,十数属国归降,虽有朝廷优容,恐不及为王自在。大理贫瘠,恰可见朝廷态度——若处之以雷霆,或为震慑,或致归而復叛;若处之怀柔,或可为归化之始,或令其以朝廷可欺。” 大将军:“可有折中策?”他沉吟道:“先示之以威,后和抚之,只问罪首恶?” 沈阙:“理虽如此,和抚及论罪文人事也,朝中已生疑,将军万不能涉。”他瞥了一眼霍封,道:“如真是让将军临阵自专,又何必再派个监军过来……” 大将军:“慎言。” 沈阙:“想是朝廷也拿不准将军忠心与否。” 大将军只听进去了一半:“我去信往朝廷要人,此事押后再提。” 大将军抽出佩刀,走到沙盘前,刀尖一旋,绕着示意大理的小旗画了一道弧线:“诸将听令。” 大将军从川、贵两地各调了四个未满员的营,加起来约有三万人,分别安排到城东、西驻扎,边军的五千人在城南不变,打算等一等朝廷来人。 大将军:“我恐乱民挟持百姓,围城至多两旬,望诸位亦做好准备。可以散了。” 半个月后,大将军接到了朝廷的回覆——小皇帝决不肯相信他想篡权,故而也不答应文官们先削盛名后收兵权的想法,为此与宰执们吵了一架,气得三天没上朝,最后还是平章事们退了一步,答应派人来善后。 消息先传到沈阙手里,长史来送信,顺带当着霍封的面抑扬顿挫地骂了一顿诸相公。 反正不是骂他,霍封颇有些唾面自干的风度,大将军咳了一声:“鹤臣啊,军务都处理好了?” 沈阙意犹未尽的瞪了大将军这个专心和稀泥的一眼,他还收到了一部分军镇指挥使看到谢晖来信后的人员调动情况,但是这些不能当着霍封的面说:“某刚整理完情报,军中没有什么要事,琐碎的军务是荆参军在做。职方馆传讯回来,大理的叛军开始挨家挨户征粮,情形不是很好了,问什么时候攻城。” 大将军:“来善后的是谁?” 沈阙:“门下省的一个谏议大夫,姓孙名度,人已经到了滇南地界。孙大夫是先帝时的状元,尚淑德帝姬,做过滇南刺史,颇有令名。” 大将军:“好。”他喊来传令兵:“传令下去,今晚加餐,明天辰时南北各留一营在驻地,余下在城南击鼓列队。把赵指挥使叫来。” 大将军清晨开始攻城,到了傍晚,关山带着他的亲卫和边军在城墙上立住了脚,蚕食掉城上的守军,杀下去开了城门,被叛军裹挟的乱民当场投降,几百负隅顽抗的叛军被迫退到昔日的南诏王宫,借着宫墙又守了半个晚上,前南诏王自刎前被大将军一箭射穿了肩膀,痛晕过去。 大将军即调派未参战的两个营明火执仗,两伙一队巡夜,留了一指挥以备万一。大理知府则挨坊告知乡老乱民平定,以便维持秩序,翌日孙度赶到,从他手里接过安抚百姓和统算损耗的职责,开始忙碌起来。霍封卸下监军一职,朝大将军讨了一队护卫,急匆匆地押送南诏王回京。 大将军在大理府又待了三天,眼见乱局平息,让赵指挥带着边军回德宏,自己领着川、贵的驻军往成都去了。 孙度抽空送他到城外,驸马支吾两声,从袖带里抽出一封手札:“官家托我转交给大将军。” 大将军不疑有他,双手接过去便要撕开信封,驸马慌忙道:“官家手札,我不便叨扰,就送将军到这里了。” 小皇帝和淑德帝姬亲近,大将军疑心他知道了什么,不动声色的将手札收进怀里,抱拳道:“卫某告辞。” 第5章 六 5 六 小皇帝在手札中有条有理的叙述了追求大将军的理由和步骤。 “恪之启:当日与恪之剖白,为卿所拒,辗转思之,恐为仓促,当使卿知我心意。我知恪之视我如子侄,卿见我成人,诚然谓我不当有此心思,然自恪之教导我人伦,梦寐间皆如有卿相伴,十数年如此。卿年长,多歷风波,所虑有甚于我,我虽居九五,功业先人遗泽,无可矜耀,唯把真心赠与卿见。如诸公言,世大治伊始之时,难于定乱,我值图强谋变之年,竭能取此成就,威加四海,泽被万民,则当使世间无以负卿。 祝好。 铎手肃。” 简而言之,小皇帝自觉尾羽华丽,想开屏给他看。 大将军想:小兔崽子。 他是一面骑马一面读的信,等读完信人已经魂不守舍的从队伍中间一路掉到末尾,被压阵的荆信捡到,奇怪道:“你笑什么?” 大将军将手札折起来收回怀中,镇静道:“家里养的狼崽儿会亮爪子了。” 荆信一头雾水:“什么亮爪子?” 大将军再在心里一想,还是忍不住莞尔,他沖荆信摆了摆手,控马跳下官道,从外侧绕回队伍中间,找长史讨了个专用来装机密的匣子,把小皇帝的手札锁了进去。 四月初八,大将军行抵成都。 四川汉人不多,三十年前还是防备南诏的半个前线,长时间临近战乱致使民风彪悍,再加上前朝末年那些龌龊,朝廷一向治川如治匪,因而每年招安募兵尤其多。大将军在四川境内转了一圈,自觉这种问题不是他一个人能解决的,只好给小皇帝写了封摺子,请他先改一改治川之策。 四月末,大将军将抽调的四川驻军留在云安,经贵州启程往广南西路。 广南西路驻有昌化、万安、朱崖三军,昌化指挥使和万安指挥使都是他不认识的乖宝宝,大将军看了看驻地,再一理帐目,没发现什么大问题,然而朱崖军规模与昌化军相近,大将军将朱崖军送来的帐目三倍之,仍然与他在京中看到的广南西路总帐相差颇大。朱崖军指挥使以前常任老元帅麾下先锋官,大将军遣人要了两次细帐,都被藉口未整理完婉拒了,正巧谢晖送书过来,叫他等一等车马行,大将军就在万安军中暂住下。没过几日,谢洛带着他当初因为要急行军寄存在姑苏的重甲登门,五百亲卫换好装,大将军顿时有了底气,给指挥使下了最后通牒,扬言再不把细帐送来他就亲自带人去抢。 第5页 大将军挑亲卫挑的丧心病狂,除了几个斥候,只要杀敌百人,身高不低于七尺,仪表堂堂的大汉,出入皆着甲,因而又被统称为“人样子”。 这些人样子在朱崖军驻地外列牡阵,大将军竖起帅旗,半刻后,朱崖军指挥使匆匆赶到帅旗下,被亲卫卸了甲备送到大将军面前,大将军:“从我托功成兄送信到现在过去两个月……娘的你脑子是不是被猪啃了,这么长时间连帐都平不好。” 朱崖军指挥使:“快、快平好了。” 大将军从朱崖军指挥使这里诈出来哪些人只是贪墨,哪些人存了反心想要学太祖给他来个黄袍加身,和他自己手里的情报一对比,险些被吓个半死——全国三十七个军,不安分的居然有十三个,从边区到内地驻军一个不落。 大将军数次自省,最后实在想不出什么好方法,只好一路大开杀戒,十三军指挥使一次警告不听,不问含冤与否立斩。 五天后,大将军夜闯军营,在江南西路动手杀了兴国军指挥使。 大将军左臂被流矢射中,箭头卡在甲缝间,只擦破了皮,他蹲下来在死人身上拭刀,继而拔下箭,在大案后坐下。亲兵半个时辰内控制住了局势,关山提着副指挥使的人头来见将军时,大将军刚刚写完一封长疏,和小皇帝的手札放在一个匣子里,让谢洛送到京城卫府。 大将军自太祖与郑国公定下军制中的忧患起笔,淋漓写至当下,又简述时局,到此数千言写完,大将军一腔翻涌热血平息,笔锋转而端方: “吾行此事,料当身死,幸能有所成就,纵死无可赘言,又恐不能成就,故作此书一述之。 院有海棠树,为吾少时手植,行军在外,疏于照料,仅余几枝而已,翡翠常做戏乐之所。去岁归家,不意又生新芽,想来青杏尚小,当可摘来几颗遥寄我,以为慰藉。 此疏写来仓促,未完之言,或于春睡楼里寻之。 桓书。” 第6章 七(含第二个分支) 6 七(含第二个分支) 大将军虽然没说什么,谢洛直觉事态紧急,他仗着自己年轻力壮,朝大将军借了车马行的信物,一路换马不换人,第三天傍晚便赶到了京城,精疲力尽地扑倒在太平侯府门口。 卫枕下班回家,在他腰间看到幼弟的信物,连忙叫人扶他进门,谢洛喝了两口牛乳,解下跨囊将密匣连钥匙递给卫枕,太平侯扭开机关,先看到大将军那篇绝笔意味的奏疏,登时脸色一白,跌坐在椅子上,险些方寸大乱。正巧卫枢来兄长家蹭饭,匆匆跑过来灌了他一杯凉茶,卫枕勉强冷静下来,再看小皇帝的手札,兄弟俩无声对视片刻,卫枕长嘆口气:“好歹算是一线生机,我去面圣。” 所幸此时宫门还没落锁,太平侯带上奏疏请见,被阁长领到垂拱殿,小皇帝手头还有一点儿政务没处理完,示意舍人带他去偏殿等一会儿。 卫枕跪拜:“恭祝陛下圣躬万安。” 小皇帝放下笔:“跪什么?快起来。” 卫枕:“请陛下救恪之一命。” 小皇帝读完奏疏,匆忙命人拿着令牌去请宰相,对卫枕道:“先不说我私心,恪之栋樑,国不能负。” 平章事还在政事堂,片刻后被阁长引了进来,小皇帝将大将军的奏疏交给他看,平章事脸色数变,小皇帝不待他想出个所以然:“草诏,令侍卫司都虞候卫枢率一营往江南东路襄助大将军,请王贤卿副署诏书。” 平章事虽然对大将军抱有成见,也看出事态紧急,他犹豫片刻,就这一会儿功夫,小皇帝却再也压不住焦虑,从一旁扯过张空白圣旨,提笔便写。 分支二 平章事虽然对大将军抱有成见,也看出事态紧急,犹豫片刻,应了下来。中书舍人当即拟旨,小皇帝用印,连夜将诏书送到尚书省覆审。 翌日清晨,卫枢从自己手下挑出一营,枢密院配给粮草,零零碎碎折腾了大半天,临近傍晚才在卫枢的催促下整备出发。 侍卫司日行三百余里,五天后(六月二)赶到饶州,兴国军驻地一片狼藉,卫枢在校场一角找到了大将军染血的帅旗,名刀摧山断为两截,刀尖别在一具尸体的肋骨间,刀柄被马蹄踏碎,勉强能够辨别出“摧山”二字的铭文。部将领人收拾营地,大将军亲卫近乎全军覆没,卫枢从校场高处摸到了重弩的痕迹,当即转头追往庐州。 淮南西路并无驻兵,信阳军一路疾驰。大将军被绑在马上,他被俘前被沈阙反手在小腹上捅了一刀,路遇阻障,马蹄一个纵跃,伤口磕在马鞍上,活生生被痛醒过来——大将军不可抑制的呛咳起来,一口血沫喷在马鬃上,继而被人一掌砍在颈后,又头晕眼花的昏死过去。 卫枢在淮南西路追丢了大将军,他判断了一下,往应天府那边去了。 大将军中途被迷迷煳煳地灌了几次药,等他再次清醒过来,信阳军已经进了京西北路的地界,大概是因为到了自己的地盘,领头的从容不少,脚步也慢了下来,给他换了一辆马车,大将军:“鹤、鹤臣?” 长史漠然地回头看了他一眼,跳下马车,隔了半柱香,大将军收到一条来自昔日幕僚的额外优待,长史拎着平时用来锁物资的铁链把他捆成了个王八。 大将军不死心问:“长怀呢?” 沈阙:“死了。” 大将军:“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他?” 沈阙:“别做梦。” 大将军往车厢壁上一靠,自顾自道:“十三军谋事,我杀了五个,余下八个只剩信阳军有重械攻城,和京师相比仍杯水车薪而已。” 大将军:“陛下派来的人没见我尸首,必然不会宣告我的死讯,你是我的长史……我行军多年,盛名在外,想来一唿万人应诺。而我亲朋旧故俱在京中,沈阙,共事二十多年,你就这么对我。” 沈阙抬手给了他一耳光。 大将军在马背上颠簸了两三天,小腹的伤口好了又裂,早就没什么力气,被他扇的一歪,额头撞到桌上,口角开裂,鲜血淌了半边脸。 沈阙:“我本贫家子……” 大将军透过血光看了沈阙一眼,放声大笑:“纵赏千万金,莫救饿死骨。卫某受教,滚!” 那点儿微薄的旧情救了大将军一命,沈阙没有杀他,他从大将军这里找不到任何合谋的可能性,干脆领人灌了他一碗蒙汗药,关到颍昌府的地牢去。 半个月后,叛军细数朝廷掣肘大将军之策,打着清君侧的名号围攻京城。 小皇帝仍是不肯相信大将军会造反,他一意孤行的拒绝了平章事后撤到应天府是建议,死守京城三天,被受沈阙蛊惑的皇城司乱箭射杀于大庆殿。 平章事及时带着年仅八岁的太子退到应天府,将卫桓的奏疏公之于天下,扶持太子在军中登基。卫枢临时接过幼弟的职责,勤王之师与叛军奋战至第二年三月,开封光復。 第6页 卫枕在颍昌府的地牢中救出了奄奄一息的大将军。 长时间服用蒙汗药与不见天日险些让大将军发疯,国手竭力救治了一个多月,他视物仍有重影,夜里周围一旦安静下来,耳畔就如同有抵死蜂鸣,但无论如何神智是清醒了过来。 他能下地活动的第二天,平章事前来拜访。 大将军:“我在路上见了沈阙一面,说过几句话,他们不知道餵了我什么,一直昏睡,只隐约听见殿前司里有人反了……后面我就不清楚了,头疼,说的简单些。” 王任华道:“借将军盛名,沈阙振臂一唿,皇城司当场倒戈,陛下为乱军所杀,所幸河北东西两路除干宁军谋反,皆全力勤王,诸逆伏诛,吾等拥护太子登基。将军罪名已经洗清,新皇年幼,请将军振奋精神,为我震慑军中。” 十年后,新皇亲政。 新皇在收服禁军,制衡前朝后,传给大将军一张纸条。 大将军两鬓斑白。 纸条上新皇用毫无烟火气的小楷写道: 先帝因将军而死,今也请将军为先帝一死。 完 第7章 八 7 八 平章事不及阻止诏书已成,小皇帝绷着脸将玉玺往纸上重重一扣,平章事扭头看了一眼跪在一边的太平侯,也就默认了。 小皇帝夜开宫门,传旨到卫府,卫枢接了手诏,在禁军中一声招唿,最后从最精锐的皇城司和捧日军中带走了三千人马。 小皇帝想着已经做到这步了,也无所谓骂名,干脆开了内库任他取走钱粮,卫枢又付重金给车马行,停了其他生意,全力供这三千人行路,四天后(六月一)在饶州追上了大将军。 大将军正在兴国军驻地和人战的不可开交。 信阳军动用了七八架重弩,兴国军出人和其他几军派来的精锐把大将军逼得退守校场一角。禁军换好战马,卫枢一声唿哨,骑兵冲锋撞进后军,眨眼间冲到大将军面前,卫枢哈哈一笑:“你二哥怎么样!” 大将军抡刀横噼,斩下两颗人头,诚恳道:“二哥武功盖世。” 大将军:“可有一战之力?” 卫枢:“我带了三千禁军,皆精悍之辈,任你驱使。” 大将军便叫道:“逐光?逐光!” 战马应声奔来,蓄力撞开拦在面前的士卒,大将军跃上马,反手提刀:“二哥往左,我往右,校场门口见,不用留活口。” 帅旗左右挥动,天色已暮,对垒两军点起火把,大将军自远及近一望,突然兴起,一夹马腹,大喝道:“儿郎们,与我杀!” 大将军亲卫与禁军都自负精锐,然而亲卫自正午酣战至今,禁军长途奔袭一千六百余里,此时都接近筋疲力竭,单凭一腔血勇不能长久。大将军一马当先,趁信阳军勐地腹背受敌,还没反应过来的这会儿功夫,悍然将乱军凿了个对穿,反向包围了起来。大将军盛名在外,乱军士气为之一败,随即势如山倒。 大将军据守校场大门,禁军跟在卫枢身后沖了出来,乱军畏惧不敢上前,他把门一关,转身杀向兴国军大营。 兴国军指挥使被软禁在偏房里,大将军快刀斩乱麻似的平息了外面的乱局,卫枢:“兴国军叛者不过十一,余者仍景从,三哥为何不求援?” 大将军从箭囊里抽出最后一只鸣镝,这只箭头的孔洞也被泥土堵死,变成了一个哑巴,大将军低头看了一眼,递给卫枢,转头对亲卫长道:“速请长史来见我。” 卫枢:“这是……沈阙做的?” 大将军:“我还不知道。” 大将军摘下头盔扔到案子上,卫枢摆弄两下鸣镝,突然“咦”了一声,举起箭头对着光端详了会儿,蹲下去重重往地上一磕。 大将军:“我随身带的鸣镝昨天用完了,这几只备用的一个没响,我觉得不对留了一只。二哥你在做什么?” 卫枢:“这里面好像有东西,给我个树枝什么的,我打开看看。” 大将军从抽屉里翻出一柄用来裁火漆的小刀,卫枢拨开填泥,从里面倒处一张小指宽的布条。 大将军还没来得及打开,关山来报:“沈长史失踪了。” 大将军愣住了,卫枢一把从他手里拿过布条,沈阙用蝇头小字简练写道:“既与君道不同,不相为谋。” 大将军就听自家二哥一声冷笑:“人要和你分道扬镳。” 大将军:“……给我看看。” 沈阙偏爱四经绞罗织成的衣袍,这种丝绸与他们常穿的绫纱不同,大将军上手一摸,便认了出来。 他手攥着那张布条,几乎不敢打开,隔了一会儿,大将军低声道:“若飞,麻烦你到校场找一下那两只鸣镝,应当都在西南角。” 亲卫长应了下来,校场上叛军已被屠戮殆尽,只留了一个南安军的都虞候,大将军没心情理会,把他扔到马房里,在沙盘上重新标出那几个可能存了异心的军,继而一脚踢翻了兵器架。 卫枢没法劝他,关山到了临近天明的时候才拿着两只鸣镝回来復命,大将军匆匆拆开两只鸣镝,三根布条拼到一起—— “我本贫家子,一朝得志,犹嫌不足。既与君道不同,不相为谋。念君恩德,留此书割袍断义。阙笔。” 大将军身体前倾,双手撑在桌面上低头看信,他眉间残留一道没擦净的血痕,神色近乎冷厉,一时力道难以自抑,案台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卫枢:“三哥?三哥?” 大将军浑身一震,好似才回过神来,右手屈指轻描淡写地一敲桌面:“都是屁话,这玩意儿没用,拿出去扔了吧。若飞,传令下去,就地安营,休整三天,我去睡一觉。” 卫枢凑上前扫了一眼:“割袍断义,这不是帮三哥撇清了吗,怎么说没用?” 大将军半个月内征战千余里,手刃五军指挥使,又遭逢长史背叛,单凭一肚子怒气强撑到现在,困顿道:“有朝一日朝中诸公问我,‘那个逆贼沈阙呀,念的是你什么恩德,又为什么念你恩德’,我怎么答。” 大将军这一觉昏睡到日上三竿,梦里梦到小皇帝被乱军射杀,勐地坐起身,耳畔擂鼓似的响了好一会儿,才分辨出是房外的喧譁声。 大将军拎起肩甲:“怎么了?” 卫枢带着两个人从屏风后绕过来,亲卫上前替他整理甲冑,道:“圣旨。” 大将军深吸了一口气:“这么快?” 卫枢:“官家给我中旨的时候平章事也在场,应当是政事堂第二天一早发出来的。” 大将军:“可算是不拖沓了,前两次等的我要急死。” 他迎出门外,行雅拜礼,中书舍人宣旨道:“制曰:乱徒谋不法之事,朕已悉知,今授武安大将军枢密使卫桓全权,代朕理事。朕及天下性命,尽付与大将军。” 大将军:“臣遵旨。” 第7页 他领了圣旨收进匣子里,再客客气气的送走前来传旨的中书舍人,转身进了书房,卫枢从椅子上扯了个垫子坐在沙盘旁,看着京城的位置发呆。 大将军探手拔了兴国军的旗子,往右上一挪插到南安军的驻地上,用刀鞘从饶州起始沿着庐州和寿州敲出一条折线,指向京西北路境内。 卫枢:“颍昌府还是西京?” 大将军:“我猜是颍昌府。” 卫枢:“沈阙跑了,你不追吗?” 大将军:“追不上的,淮南西路的无为军指挥使是个刺头,沈阙不敢招惹他,一定会避开他快马赶路,等消息传过去,估计人已经到颍昌府的地界了。不过这都不重要,”他顿了顿,说:“他做了十多年我的长史,凡我收到的消息都要在他手上先过一遭,若他早有预谋,孰真孰假,恐怕难以釐清。” 卫枢悚然:“你没有杀错人吧?” 大将军静默了一瞬,缓缓道:“我会去查。” 卫枢嘆一口气,没再纠缠,转而问他:“既然之前的情报已经不足为信,那就不能像原先一样挨个处理了,你打算怎么办?” 大将军说:“我们回京。” 他眼神从沙盘上扫过,继而露齿一笑,森然道:“只要我还没死,我看谁敢造次。” 大将军歇了三天,六月六日整装启程,路上连发三封调令:调动河东路平定军,河北西路安肃、永宁两军驻兵到大名,河北西路顺安军,河北东路永静军驻扎西京,河北东路信安军前往应天府;命令河东路咸胜、保德军原地待命,又私下传信令两军相互监视,河北西路安肃、永宁军开往边界,广信军前去控制干宁军驻地。 他在六月十二行至京城,还未来得及歇脚,就被小皇帝请入宫中。 皇宫四处是兵甲齐备的禁军巡逻,越往里走气氛越森严,大将军头一次被要求摘下佩刀,才进了垂拱殿。 小皇帝没有坐在书桌后,他半倚在一旁的小塌上,龙袍披在身上,肩头缠着一截白布,脸色有点儿苍白,左右各站了两个周庐侍卫。 大将军收回眼神,行礼道:“陛下万安——陛下恕罪,臣甲冑在身,不能全礼。” 小皇帝:“无妨,将军请坐。”他问道:“外面形势如何?” 大将军:“不大好说。贼首沈阙,原是臣长史,乱军尚未发动事已败露,有臣震慑京中,恐其不敢生事,则臣师出无名,然四境之军各有所司,亦不能常做防备……” 小皇帝:“将军回来前,逆贼试图刺杀朕,借用的是将军的威望。” 大将军惊诧道:“什么?” 小皇帝:“逆贼值宿皇城司中,以将军之名蛊惑人心,朕下朝会往文德殿途中,险些被弓弩射杀,幸而从逆者不过十数。朕已让刑部官员审讯,不日可见分晓,将军不必担心师出无名。” 大将军:“是。” 小皇帝停顿片刻,又道:“朕命人下了将军佩刀,并令御带护卫左右,将军就没有别的话要问朕吗?” 大将军低着头,他被盔甲遮挡的只剩半张脸露在外面,沉默了一会儿,手撑椅面站起身,然后屈膝跪下:“并无。” 小皇帝道:“卫桓,抬头看朕。” 大将军目光沉沉,他与小皇帝对视片刻:“陛下想让臣问什么?” 小皇帝:“将军不好奇……” 大将军直白道:“臣要反,犯不着跟在这等货色身后捡漏,陛下要杀臣,也不急在这一时,故而臣不好奇。” 接着他似乎不甚明显的笑了一下:“说起来,陛下又为何非叫臣知道后事如何?” 小皇帝正色道:“以安大将之心,”他说:“朕信重将军,甚如将军自己。” 小皇帝坐直身:“虽然背后说人坏话不太好——这些是王相公的安排,朕实在是没办法回绝,委屈将军走上一趟。你别跪了,起来吧。” 大将军眼神微微一闪,还没等小皇帝看出什么来,他手脚并用的爬起来,回道:“臣心安如磐石。” 小皇帝留他用了顿不甚丰盛但管饱的晚膳,然而大将军一路走神,最后还是没忍住,凑上前低声问他:“您的伤……疼么?” 鬼使神差地,小皇帝说:“没看到将军的时候疼,见了将军,它就忘了疼了。” 大将军本来一心战战兢兢,现在只好落荒而逃,卫枕派了马车在宫门口接他,大将军同自己府上老僕招唿了一声,乘车去了太平侯府。 他在车上卸了盔甲换上常服,顿觉满身轻松,险些没靠着车壁睡过去。 大将军常年征战在外,肩膀和腰都有点劳损,他回京后不好出城,卫枕干脆在城内寻了处有温泉的院子买下来,扩建一番,以供休憩玩乐。 卫枕算了算时辰,估计他被小皇帝留了饭,大将军先下车见了阿娘,说了几句话,老夫人精力不支要去安寝,又被拉到别院,三个大汉赤条条地往温泉里一坐。 大将军只留了一个脑袋在水面上,浸在眉宇见的锋锐之气被水雾模煳了起来,他神态稍微柔软了下去。卫枢肚皮朝天浮在水面上,在他和太平侯之间飘来飘去。 卫枕:“我在你院中的海棠下找到了太祖时特发的不记名丹书铁券,它是从哪来的?” 卫枢立刻呛了一口水,大将军探手把他捞过来顺气:“元德三年,我被先皇流到边关前他给我的。” 卫枕挣扎道:只刻了‘卿恕九死,子孙三死’那种?” 大将军“嗯”了一声:“为了把它埋到海棠底下,我还被翡翠啄了好几口。” 卫枕气结,关注点顿时歪了过去:“先皇这算什么意思,玩弄完你再给个补偿?你能不能长点心,啊?” 大将军无可奈何:“……大哥,这是丹书铁券,多少人家求而不得呢。” 大将军:“那年我离京前同他长谈过一次,先皇跟我说他看武将已经有尾大不掉的趋势,奈何现在安定天下还要依仗武将,他做皇帝的时候有我,不需要担心,但怕他驾崩后——文官不满武将,新皇一时驾驭不住文官,武将又桀骜不驯,就要闹出乱子来。我们家木秀于林,所以把铁券给了我,要不是有它在,我今天哪敢把实情上报。” 这话乍一听没什么毛病,奈何卫老将军军务繁忙,卫枕长兄如父地把他拉扯大,哪还不知道他满嘴跑马的德行,游过去一巴掌扇到大将军肩头:“给我把话说全了!” 卫枕:“什么叫木秀于林,就给了丹书铁券?照你这么说,他是不是更应该给谢元帅?” 大将军险些没被他拍到水底下去,他手忙脚乱的站起来,假装咳嗽避过了卫枕的视线:“先皇下旨斥我秽乱宫闱在前,然后他把丹书铁券给了我,问我要不要用——” 第8页 大将军波澜不惊道:“虽然我看先皇很想让我用了最后一个不记名的铁券,但他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再纠缠就是犯贱,不如趁还能做君臣的时候抓紧时间滚远点。没了,就这些。” 卫枢呻吟道:“他就这么让你把丹书铁券带回了家?” 大将军:“先皇自以为体贴,被我当面撅回去,估计是气坏了,忘记要回来,第二天我就启程往边关去了。” 卫枕点了一下头,表示明白了,又问:“那今上呢?” 大将军:“看着像真心,”他毫无诚意地一耸肩,道:“谁知道,我眼瞎。” 卫枕忧虑道:“难得合你口味,我看你也撑不了几天。” 大将军用一言难尽的神情看着他。 卫枕自顾自道:“叛军的事,二哥同我说了一些,我看你现在精神尚可……” 大将军突然笑了一下,对他摆了摆手,说自己:“没什么,还能再绷个三四月。” 大将军往后一仰,头靠在石壁上:“我下手够快,叛军杀我不成,谋刺官家又不成,乱了阵脚,看着吓人,其实不足为惧。趁这个时机,我想改改兵制。” 第8章 九 8 九 大将军的判断还算准确,六月末广信军派人将干宁军指挥使押送回京,被职方司敲开了口,招了原来各自的安排。大将军微调了部署,叛军的信阳、苛岚、宁化三个军在颍昌府,南安、火山、保德、云安四军各自为战,拖到八月份,叛军自己分崩离析,岢岚军伙同宁化军指挥使绑了沈阙,出城请降。 大将军巡营巡到一半被人喊过去,穿一身轻便银甲,提着摧山走到城门口,沈阙被两个士卒按着肩头跪在地上,见他走过来,眼神先从刀鞘上滑过,而后微微眯起眼,对上大将军视线。 沈阙施施然道:“劳驾让让,你晃得我睁不开眼了。” 大将军在他身前站定,五指接连屈伸两下,从刀柄上移开,接着示意士卒放开他。 大将军迟疑道:“我想不明白。” 沈阙:“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你不是早知道我爱奢靡贪权势顽固不化——” 长史嗤笑一声:“我身后是勛贵功臣,陪你出生入死多年是为了天下太平,现在太平了,你要损害我的利益,我自然不答应。不好意思,没杀成,让你想多了?” 大将军:“为何不收手?你明知我……” 他顿了顿,自知道沈阙谋逆以来一直维持的端肃镇定到此终于被难言的失措撑开了一道裂缝,大将军微不可查的哽咽了下:“你救过我三次。” 沈阙:“大概因为我是个真小人?” 他惆怅的嘆了口气:“我不是你,借来的威望终究是一时的,我约束不了他们,只好撞一撞南墙了。” 大将军默然良久,沈阙抻了半个懒腰,手绑在身后,肩头动到半路被扯了回去:“你问完了,该换我问你了。” 他道:“想过造反没?” 大将军眼神微动,继而他把视线从沈阙脸上挪开,抬头看向他身后的城墙,简洁道:“想过,嫌麻烦。” 他们说话这会儿功夫,同平章事许翊迟大将军一步赶了过来,沈阙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对大将军说:“既然你打定主意做忠臣,那我只能做小人了。卫帅,给我个痛快。” 沈阙:“杀了我。” 大将军幼时是个柔软心肠,后来在血沥沙磨里滚过一遭,仿佛就变得坚不可摧起来,他皱了皱眉,目光沉甸甸的从沈阙身上拖过去,抬手抽出摧山。 大将军:“好。” 沈阙一叩首:“我无家累,如君不弃,清明坟前记得请我一杯水酒。” 同时许翊惊道:“大将军!不可行非刑之刑!” 卫桓应完一句,充耳不闻地把雁翎刀横在眼前,日光被颤抖的刀刃切得细碎,莫大的痛苦行至此刻,才后知后觉地将知觉蜂拥一般塞进脑子里,他突然大哭起来,近乎嚎啕道:“记得!记得啊!” 言罢大将军手起刀落,沈阙大笑声戛然而止,身首被一刀斩断,人头在巨大的冲力下滚出三尺远,摧山刀尖没入地面,无头的躯干抽搐几下,悄无声息了。 卫桓松开手,膝盖一软,跪倒在尸首前。他一手撑住地面,无意识中也不知道该用多大的力,手掌生生按进土里,被汨汨流过的血盖了起来。 卫枕拉走还想说话的许翊,在他身后默默地站了片刻,差人到颍昌府买了口薄棺,又找来仵作替沈阙入殓,才道:“节哀。” 卫桓神魂都不在这里,他定定地望着血迹流干,伸手拾起刀横放在地上,抬头看了卫枕一眼,继而勐地一拳砸到刀面上,腕甲与刀面相撞,发出“铮”的一声巨响,名刀摧山应声断为两截,刀尖犹悲鸣似的颤抖不止。 大将军復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血痕,踉踉跄跄地站起身,将断刀压了沈阙的棺材板。 仵作从军营里讨了水,洗掉尸体上沾染的血,荆信和几个同袍凑钱给他买了身绞罗的衣服,把人打理得无处不妥帖了,才合力推上了棺盖。 大将军视线被阻隔的瞬间,他眼前一黑,脚下好像被什么磕绊了似的,险些一头栽倒。卫枕连忙扶住幼弟,解下水囊往他脸上一泼,再用衣袖囫囵擦了擦,趴在耳边连声喊他名字。 大将军混混噩噩地跟着他回了主帐,又坐了良久,目光倏地一凝。 大将军:“我没事了。”他缓缓吐出一口气,问道:“其余乱军收押了吗?” 荆信:“已就地羁押。” 大将军:“写个摺子上报官家吧。” 隔日朝廷收到了这封由幕僚代笔的奏摺,百官们只在血流成河和宽仁慈恕之间稍微摇摆了一下,就坚定地选择了只诛首恶,没到中秋圣旨发到军营,大将军当即收了乱军的军牌,由刑部发去徭役,而后带上信阳军、岢岚军和宁化军指挥使启程回京。 第9章 十 9 十 等过了九月,赴京赶考的士子陆陆续续地到了,近京各地的试馆到处是谈诗论赋的文人墨客,满京城顿时陷入大比之前的火热气氛里,谋逆的事就这么在百姓口中被略了过去。 这几日朝中在商议涉嫌谋逆的军队令谁接任,大将军回京不久就大病了一场,刚好没两天,他锯嘴葫芦似的上完朝,到枢密院点了个卯,接着换了便服,藉口避嫌把活都扔给枢密副使,翘了班。 大将军从政事堂往左长庆门的路上碰到王任华,平章事停下脚步,大将军沖他一拱手:“王相公。” 平章事肤白貌美,眉宇清隽,行动间衣带翩翩,他还礼道:“卫枢密。卫枢密这是要去哪里?” 大将军信口道:“正要寻位宰执讨张批条——我要调元德八年到元德二十年各地缴纳赋税和人口流通的文书。” 平章事:“枢密是要总帐还是明细?” 第9页 卫桓:“如果不违例的话,最好是明细。” “那可不少,”平章事客气道:”枢密使进来说话?这边请。” 大将军:“……请。” 大将军这班还没翘完开头就被平章事按了回去,他一边暗中嫌弃自己嘴贱,一边木着一张脸同王任华一道进了政事堂,险些被两个正打算抱着奏疏往垂拱殿走的春门官当成来生事的。 卫桓下了大朝从紫宸殿往下走的时候正好碰到中书省和门下省的宰执们聚在一处议论任命之事,平章事站在中央倾听,他点个卯的功夫,政事堂已经开始忙碌了,也不知道能议论出个什么来。 王任华与他东西两面坐下,大将军眼睛一抬,原本想要跟进来的舍人们脚步一顿,鹌鹑似的挤在廊下,探头探脑地掩上了门,平章事面有冒昧:“按例我当问一下,枢密调这些文书是要?” 卫桓:“定循例。” 大将军答的没头没尾,王任华愣了一下,继而面露恍然,卫桓截口道:“请相公密之。” 平章事笑道:“理当如此,枢密使稍候。” 他走到书桌后,提笔大将军给写了批条,卫桓把批条收入袖袋里,正要客套两句,平章事朝他神色肃然的一拜:“南诏王一事,任华妄做小人,还未向枢密谢罪。” 然而平章事拜至半途,被大将军隔着书案双手托住,他使了几次力都没有拜下去,只好讶然抬头。 大将军:“不必了。” 大将军手上用了巧劲,平章事不由自主的站直了,不解道:“枢密?枢密何故不受?” 大将军收回手,拢袖站好:“以当时情景,相公所言并无差错,倒是卫某一时气话,劳君费心记挂,真是罪过。” 平章事连道不敢:“枢密折煞我了。” 大将军驾轻就熟地与他接了几句场面话,还没顺势提到告辞,门口那一窝鹌鹑憋不住似的露出个头,“笃笃笃”敲了三声门,不待平章事应声,一位身材肖似麻杆的舍人推门跑进来,将一摞待批覆的摺子扔到了他面前的桌上,如释重负的甩了甩胳膊。 平章事无可奈何:“让枢密见笑了。” 卫桓刚好从书案前退开一步,免得被那沓看上去摇摇欲坠的摺子砸了脚,慢条斯理地一拱手,恰到好处地说:“是卫某叨扰相公,这便告辞了。” 平章事送他到中书省的院子外,两个人相对一揖,大将军快步拐出政事堂,忍不住松了一口气,心说再不跑他背下来应付文人的客气话都要说完了。 他出了左长庆门,就近转到京东西路在开封的试馆,正巧士子们要在丰乐楼上开一场文会,聚了一群围观的百姓,还有不少准备榜下捉婿的员外赶来相看。大将军虽然到了员外们的年纪,但他没有大腹便便,自以为毫不违和地混在一伙准备应试进士科的士子间,一边听他们从诗赋谈到策论,一边试图蹭上几杯文会魁首的和旨酒。 大将军写诗作赋上没什么天分,开始只能干听着,逐渐他坐的这一桌谈到国事,他就能高屋建瓴地插上几句,后来不可避免的说起乱军谋逆,大将军便不自觉地占了主导。 文会魁首姓李,是条精壮结实的汉子,说起话来却文质彬彬,被卫桓抢了话也不生气,还凑过来与他喝了杯酒,一面问桌上的人:“你们看九月初的邸报了吗?” 几人都纷纷说看了,卫桓下意识地觉得自己要挨骂,忍不住眉头一皱,李懿道:“谋逆一事,大将军擅杀数百人,兴国军指挥使家眷上表乞公道。我听说广德、临江等四军的指挥使及其部属亲眷还要联合上表……” 大将军双手环胸,李懿:“不知诸位,如何看待非刑之刑?” 卫桓为这事已经被刑部和御史台上下折腾了好几遍,他端起杯示意一下,照本宣科一般道:“证据未确凿,律法未论定,他先得庆幸没杀错人。” 李懿对面是个面白无须的后生,自称应天府人,他思忖片刻,接过话茬:“未审而决之刑,超乎法理之刑,谓之非刑。刑有明律,虽天子亦不可失当,何况一武夫。” 余下四人纷纷应和,卫桓依旧抱着胳膊,有点提不上兴致的想,说的像我不知道似的。 李懿喝一口酒,笑道:“君适才所言,想来那位听得耳朵都要磨出茧子了,不才却另有一问。” “三司会审信阳、岢岚、宁化三军指挥使,判决已有明文,一同登在邸报上:事初,吾等欲奉卫帅,仿太祖而帝之,为大将军所拒,请谢晖送书以警,吾等又再请,则无音讯,便相谋先行起事,以逼迫大将军。”他环视左右,道:“事未竟,忽闻卫帅闯夜兴国军营地,因喝问之,不听,杀——是故人心散乱,事不就。某以为,叛乱能息之以不扰民,皆因大将军当断则断,占了先机。假如诸位逢此情景,又当如何?” 李懿说完,发现满酒楼安静,四周都在听他说话,连忙左右拱手,有点腼腆地笑了笑。 士子们陆陆续续地答了几个,大将军酒足饭饱,又听话题已经无关文举,便朝同桌的人道了罪,熘达到窗边。 还没等他坐稳,忽然在喧嚣叫卖里听到两声细长的哨音,他的亲卫快马奔至丰乐楼下,撒开腿跑上楼,左右环视一圈,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大将军赶忙招手让他过来,低声问:“一边说,出什么事了?” 亲卫:“官、官家登门了!” 他本来一副气喘吁吁的样子,也不知道是哪口气喘匀了,这一嗓子堪称中气十足,顿时把这一层目光都引了过来,大将军当机立断,单手一撑窗楹缩头缩脑地从二楼跳下去,翻上亲卫骑来的马,径直回了榆林巷。 大将军一个人住,宅子也没多大,他进门没走两步就看见影壁后一脸不高兴的小皇帝,忙上前行礼:“官家出宫,怎么不先知会臣一声?” 小皇帝指责道:“我听说大将军连着几天点完卯就不见踪影了,在枢密院可寻不着你,怎么告诉将军?” 大将军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讨好的沖他一笑:“官家容禀,枢密院除臣外皆文官,臣在那恰似壁花,还不甚讨喜,不如四处转转,免得相看两厌。” 小皇帝险些被他这个美色迷惑,他不自觉的“嗯”了声,大将军顿时出了一口气,然而没等他把心落回肚子里,再趁机扯几句闲话,小皇帝从他身上闻到一点儿未散净的酒味儿,冷不防一拍扶手:“还喝酒了?卫大将军,没个人管你,你是要上房揭瓦吗?” 大将军忍不住一个哆嗦,深疑小皇帝是把教训儿子的口吻拿过来吓唬他,但他毕竟理亏,只好低着头乖乖挨训。 小皇帝拿手敲桌子:“你病的时候太医怎么说的?让你忌酒,戒生冷,少操劳,朕看你就能做到最后一条。言而无信,不知道自珍自重,朕的大将军就这点出息吗?” 大将军唯唯道:“是是是,您说得对,臣知道错了,臣这就改。” 第10页 小皇帝毕竟喜欢他喜欢的情真意切,还没说几句,见他认错,自己先心软了起来,又央他说:“恪之莫再哄骗我,我一想那几日恪之躺在床上不肯睁眼见人,就实在是怕的很。” 大将军肃然地应了下来,忙转移话题,问小皇帝找他什么事情。 小皇帝回身从桌上拿过一柄雁翎刀,大将军异常敏锐的从这柄未出鞘的刀上嗅到一股寒意,忍不住眼睛一亮。 小皇帝手里握着利刃:“我令大匠依恪之身形习惯打了一口刀,名挽河,本想今日送予恪之。没想见恪之如此轻率,心生不悦,这刀只能等哪日将军身体大好再说了。” 卫桓费了好大力才把眼睛从刀上拔开,接着反应过来,差点膝盖一软给他跪下。 大将军好刀甚于好美人,被小皇帝这么一晃,顿觉抓心挠肺,看起来居然可怜兮兮的。 小皇帝忍着笑:“看一眼?” 小皇帝抽出雁翎刀递给他看,大将军双手接过来,手腕翻转,刀刃朝向自己,拇指抵在刀锋上一划,利刃当场割破油皮,然而并不见血,刀身凿有三条血槽,略重于制式雁翎刀,刀背上用隶书刻了一行铭文:“天河将倾,此刀挽之,铭曰挽河,大将军卫桓所佩。” 大将军身体力行地给小皇帝表现了什么叫做嗜刀如命,他看上去恨不得搂着刀拔腿就跑,但不太敢,只好将刀奉还皇帝,恋恋不捨地对他道:“好刀……唔,谢陛下。” 小皇帝却没有立即接过去,他摊开掌心,指尖向前隔空碰了碰大将军眼睫:“恪之再这么看我,”颇有一点甜地笑道:“我可就心软了。” 大将军猝不及防地遭了一回调戏,无可奈何和不知所措一起奔到脸上,艰难地挣扎成惨不忍睹四个大字。 他那张惯会哄人的嘴上还没来得及拼凑出什么词句,把小皇帝的甜言蜜语挡回去,小皇帝一手按在刀背上,微微用力将刀推回大将军眼前:“玩笑话,恪之莫当真。” 大将军木着一张脸抬眼与他对视片刻,嘴唇不自然地翕张几下,还是下意识地放缓了语气:“臣初衷未移,官家……” 小皇帝截口道:“我亦然。” 他起身与大将军相对站定,手仍旧按在刀背上,大将军闭上嘴,察觉到刀刃上的力道,忙换为虚托,小皇帝沉默了一会儿,道:“你跪下。” 大将军仿佛意识了到什么,利落地屈膝跪倒,小皇帝正色道:“此刀赠将军,一是谢将军忠良,使朕社稷安稳;二是望将军莫辞重担,江山与黎民皆重于泰山,朕自命贤明,仍不敢一肩挑之,亦不能全赖文官操持,军中还要仰仗将军;三是请恪之多加珍重——” 小皇帝假公济私:“此乃朕一点私心。” 第10章 十一 10 十一 小皇帝他爹虽然不怎么理他,但不好被人说苛待太子,请的太傅都是饱学之士,小皇帝受他们影响,登基以来一直兢兢业业地勤政,每隔三日一小朝会,十日一大朝会,除了过节过生日还没有断过早朝,即使十七日一早要进行先于文举举行的武举殿试,也先匆匆结束了早朝,再赶往宣和殿。 大将军头一次武举殿试的时候在京,散了朝宰执们结伴回到政事堂,他同枢密院的文官打了声招唿,让他们拿着批条去取文书,自己跟着小皇帝去了宣和殿。 武举省试由兵部举行,先考歩射,再考马射,选出一批弓马娴熟的武人再考策问兵法,这么一连串考下来,能站到宣和殿前的看上去无不英武朝气。大将军在左手前列站定,小皇帝照例温言鼓舞一番,将考题放在托盘上交给大将军令他宣读。 殿试依旧是考策论,大将军展开看了一眼,发现小皇帝是以南诏王作乱为题问平蛮策,他眼神一扫记个大概,提气向考生宣布试题。等他读完题,将下面的捲轴打开挂在布告栏上以供考生查看,考生按省试名次落座,兵部郎中上前核实身份,分发稿纸试卷,小皇帝再说一句“开始”,考生们方能落座答题。 大将军在殿下转了两圈,还没看出个所以然,小皇帝招手叫他过去:“恪之过来陪我坐会儿,这才刚开考,你在下面熘达,大家都光顾着看你了,谁还有心思答题。蒋晏,去给将军搬个坐墩。” 大将军居然听出一点酸熘熘的味道,只好走上去坐到他身边。 小皇帝:“看什么呢,眼睛都快黏人家身上了。” 大将军低声道:“臣在军中很少见到武进士,故而有些奇怪。” 两个人怕打扰到下面考生答题,相互咬着耳朵窃窃私语,大将军身体前倾,几乎能闻到小皇帝身上淡淡的薰香味,他分神辨认了下,感觉有点像松柏,但要更暖一些,仿佛还有一点儿春水化时的甜,总之颇为勾人。 小皇帝:“世风重文轻武,武进士大多进了枢密院,只有应绝伦科的没得选才去军中……” 大将军轻嗤了一声,算是对小皇帝口中重文轻武的回应,继而道:“臣想改一改。” 小皇帝:“改什么?” 大将军莫名地觉得他态度冷淡,又疑心是自己错觉,心里不觉有些踟蹰起来,却也不耽误他嘴上将想法和盘托出:“兴武学,改兵制,移世风——” 小皇帝皱起了眉,大将军不明所以,稍微停顿了下,解释道:“武学不兴,兵制难改;兵制不改,臣不敢退下来;世风不移,又恐变革不能长久。” 小皇帝问他:“将军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大将军抬头看了他一眼,小皇帝眼神变化全隐在眼底,嘴唇抿着,只剩薄薄一线殷红,使脸颊绷出稜角,说不上是肃然还是愤怒。 大将军并无犹豫:“臣知道。” 小皇帝急促地摇了一下头,脸上绷出来的稜角微微颤动,他无处安放的手指失措地屈伸两下,一把抓住大将军搭在膝头的手。 大将军掌心被他攥的生疼,他试着抽出手,没成功,小皇帝眼睛不眨地盯着他看,过了片刻,竟像氤氲出了一点水光。 小皇帝:“恪之……” 大将军仿佛被那一点儿水光慑住了,不敢做声,小皇帝深吸了一口气,短暂地止住话音里的惶恐:“你在问朕,可不可以让你去死么?” 古往今来,世间少见名将白头,权臣善终,大将军听懂了皇帝的言外之意,他低下头,一时几乎动摇起来,心想:我图个什么呢。 军方已经被他清洗成了熨帖的小棉袄,全国各地半数以上的中层军官来自大将军直系的边军,不论文官那边换几个指挥使,都得先按他的规矩做事。太祖立国以来,没有太平而杀将的习惯,以小皇帝对他的情意,最坏不过软禁——大权在握,性命无虞,他又何苦做那些既得罪人,又让亲朋担忧的变法。 可是……大将军迟疑道:“非臣不惜此身,只是……臣能做到的事,何必再寄託于后人。” 第11页 小皇帝指尖发凉,他一时失语,千头万绪一起涌上心头:大半装了天下山海与臣民,剩下的地方满满当当地塞了个大将军进去,两者打得不可开交,几乎分不出轻重。 他在仓皇中几乎要憎恨起大将军来。 小皇帝尖刻地反问道:“你能做到?” 大将军:“请陛下信臣。” 大将军反手用力地握了他一下,他掌心滚烫,似乎带有一腔热血奔涌至今仍未被冰冷世情浇灭的余温,暖得人捨不得放手。小皇帝眼睫微垂,目光空茫地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片刻,勐地收回手提起袖子盖住脸,飞快地眨了几下眼。 小皇帝:“可我心悦你啊!” 大将军蓦地一怔,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 他原本被小皇帝拽着一只手,另一只手手肘近乎随性地抵在膝头,宽大的袍袖层层叠叠地压在肘腕下,哪怕谈的是军国政事,看上去也不怎么庄重。 大将军前半辈子被人甜言蜜语地许过三生三世,也被人追着鞍前马后地痴缠过,个个都要挖出一副真假莫辨的心肝递过来剖给他看。他年少轻狂那会儿,学人痴情,将心肝脾肺一併送了出去,由人握在手里把玩,后来大约是玩腻了,再扔还给他,也不知道如何收回去,五脏六腑没一个在肚子里—— 大将军自知看不太懂情深情浅,只好一概当假的处理。 故而小皇帝几次剖白,他虽不至于不当回事,却也没在心里留下什么痕迹,只当他知慕少艾,至此才露出一点惊愕。 小皇帝慢慢放下手,故作镇定地理顺了衣袖,大将军维持着沉默,阶下的第二柱香燃到了尽头,一点微末的火光悄无声息地没入灰烬里,小皇帝才鼓起勇气看了他一眼:“恪之叫我信你,我信。” 小皇帝筋疲力尽道:“但你不信我。” 大将军似乎从他眼里看到了血色,他话到嘴边,又心惊肉跳的咽了回去,感觉像是生吞了一块烙铁,落到一肚子的惊涛骇浪里,不紧不慢地烧穿了肺腑。 大将军想:是真的。 然而这个念头刚在他心里稍微打了个转,还没来得及品出什么滋味,就被小皇帝打断了。 年轻的君主没有失态太久,他借着大将军的沉默收拾好了情绪,质问他道:“恪之,朕在这里,你为什么非要去走那刀山火海?” 大将军眉梢忍不住一挑,想要起身,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屏息静气良久,他停顿了一口气的功夫,接着拱手对小皇帝一个长揖:“臣若不走,不出十年,恐怕陛下只能在刀山火海上安坐了。即使这样,陛下也不愿么?” 小皇帝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起身往殿外走去:“看来朕的大将军只记得朕想威加四海,泽被万民了。” ——世大治伊始之时,难于定乱,我值图强谋变之年,竭能取此成就,威加四海,泽被万民,则当使世间无以负卿。 大将军双手拢在袖子里,跟着他穿过武举的考生,走到宣和殿外的台阶上,小皇帝挥退了跟上来的宫人,大将军:“臣何德何能……” 小皇帝不听他废话,一抬手示意大将军闭嘴,问道:“将军是什么时候打定主意的?” 大将军想也不想:“臣承谢帅遗愿接手边军之时,元德三年,算起来是……” 小皇帝:“二十二年前。” 大将军“唔”了一声:“是。” 小皇帝皱了皱眉,眼神内敛而克制地停留在大将军脸上:“元德三年。”他不可置信道:“将军是为了先皇?” 大将军坦然道:“开始是为了让他多看臣一眼,陛下恕罪,那王八蛋心肠可硬,到死也没回头。” 小皇帝上下牙关轻轻一磕,两排后槽牙还没咬住,大将军毫无转折地对他哈哈一笑:“但先皇已去,隔了这么多年,又隔了生死,再大的爱恨也就那样了。” 大将军:“眼下臣也不为什么人,愿太平无忧而已。” 小皇帝妥协道:“你要怎么改?” 第11章 十二 11 十二 九月二十日,垂拱殿上,大将军请开武学。 大将军开门见山:“歷代以来,凡成文兵书,皆为抒己见而写,事随时移,成规已为不适,后人览阅,未免谬误。时下虽兵强马健,为其骨者,尽数为随谢帅与臣战场厮杀而以功封赏之将,今四境降服,承平日久,臣居安思危,又观诸武举士子,武艺绝伦,然纸上谈兵者众,立时任命恐难堪重任。故臣欲仿天下书院聚英才而教之,请立武学,延师授课,考其优胜者,配士卒与之习。望陛下,”大将军分别对小皇帝与右列宰执们一拱手:“与诸公细论核准。” 小皇帝并不是很热切应了他一声,转头对王任华道:“王相公怎么看?” 平章事听皇帝的语气,估计他也不怎么热衷,于是转向大将军,例行公事一般地问了几个细节:“请教枢密,武学立于何处?延请何人为师?又教授何人?” 大将军一一作答:“可先立于京中为试,从各地军中选取老将为师,凡有意武举之人均可入学。” 平章事:“老将?” 大将军:“卸甲之将。桓去岁巡查四境各军,曾见不少同袍因多年浴血,身体无力支撑,不得不归于田园,最少者亦征战十数年,于弓马、军法、号令等皆娴熟,若任其卸甲归田,多年磨砺荒废,桓颇觉惋惜,故而欲聘为师。” 平章事:“以各军老将为先生,枢密莫不是想要做山长?” 大将军侧身看了他一眼,答:“正是。” 平章事追问道:“所聘之人皆为卸甲归田之将?枢密自己……” 大将军当做没听出他话里的深意,平和道:“桓欲以此做后来大将归宿,不知相公以为如何?” 平章事素来以不动声色着称,闻言也忍不住露出一丝讶异,他自觉看懂了大将军的诸多布置,心说大权在握,他居然捨得,然而这倒是个防止功高盖主两相猜疑的办法,只不过这话当着大将军一众武将的面不好说出口,平章事避重就轻道:“此事当慎重。” 大将军笑道:“理应如此——陛下,一人计短,臣斗胆请天下之士共论之。” 小皇帝:“也可,朝会后将军可劳中书令行文。” 大将军与中书令一起应道:“臣遵旨。” 小朝会的规矩并不森严,近臣们抬眼便能看清皇帝神情,中书令领了命后回到队列里面,大将军站在阶下前列仰起头,小皇帝注意到他的视线,用笏板挡着唇齿,沖他笑意盈盈地弯了弯眼睛:“将军还有何事?” 大将军:“信阳等军谋逆一事,臣听堂上宰执们吵了这么些天,还没争论出个所以然,然各地驻军奉命守土,不可久无主将,臣不免担忧。臣涉此事颇深,是以臣有一点拙见,愿述与陛下及诸公。” 第12页 小皇帝:“请讲。” 大将军应是,他稍微筹措了一下言辞,停顿片刻,第一个字还没说出口,被同平章事一声冷笑打断了。 许翊:“此事?此事因大将军而起,将军当吾面杀了姓沈的还不够吗?请避嫌。” 大将军闭上嘴听他说完,两条长眉一皱,淡淡道:“承蒙许相公看得起,既然有此一说,倒要请教相公,何为因我而起。依相公之意,莫不是因我没有应承逆贼,登高一唿,与诸位反戈相向,才使此事成行?” 许翊:“你、你安敢言出不逊!” 大将军充耳不闻地撩袍往地上一跪:“陛下容禀。” 大将军:“臣持身不正,令乱臣有可趁之机,此乃臣过错,并无辩驳之处,听凭陛下处置,至于许相公所指摘,无稽之言,恕臣不能认。” 他一跪,许翊也只好跟着跪下,小皇帝果断一摆手,当着文武重臣的面完成了一次明目张胆的偏心:“许相公慎言。” 大将军:“守土之将久居一处,则视士卒为私产,而士卒亦唿之曰大人,天下之卒,振臂而云集,此前朝之鑑。究其根本,非其不忠家国,乃不智也。臣不才,惭言遍阅天下兵书,述为将之法者众,练兵之法者少,而无一言论及何为国之所需之兵卒——” 大将军道:“承平之世,只知奋勇杀敌必不能长久。是故臣请编演《作训》、《指南》,以补《武经》。” 第12章 十三 12 十三 隔日中书省行文,邸报两旬之内刊发各路,等最后一份公文一路轩然地传到广南东路,京城附近几路递上来的赋论已经雪花一般淹没了大将军府。 大将军府的府库堆满了亲卫卸下的甲冑,这些甲冑均被记录在册,无诏令不得出库,暂代长史的荆信实在找不到地方,只好公然霸占了逐光的地盘,在将军府后院的校场上搭了个六七丈见方的棚子,带领幕僚挑拣其中出言之有物的,加起来有数百份,等着煳大将军一脸。 大将军自从在小朝会上和宰执们争执了一场后,就被小皇帝卷了铺盖塞进枢密院里。他在自己的值房里摆了张两尺宽的窄榻,没日没夜地和内侍监的人忙了一个多月,好不容易釐清了近十七年各地缴纳赋税和人口流通的文书,粗略地推算出各路驻军应有规模,打算先回家喘口气,然后再核实一遍交到皇帝手里。 大将军誊抄完最后一个字,撂下笔左右转了转手腕,翻出裁刀将页边裁齐。 裁页边是不费脑子的细緻活,大将军分出一点儿心神盯着刀刃免得裁歪,剩下的大半无所事事的开始胡思乱想。过了不大一会儿,大将军还在琢磨给翡翠买点儿什么梨子,小皇帝照例披着星夜提了夜宵来访。 小皇帝刚推开门,人未开口,脚边先喵的一声,大将军手一抖,玉制的短刀刀尖戳在指尖上,疼得他当场一个激灵。 加上尾巴三尺多长的狸花猫风一样跳上书桌,一脚蹬散了稿纸,威严地冲着大将军叫了一声。 大将军:“……” 他惊恐万状,手里只有一柄裁纸的钝刀,脸色凄凉的像刚被风雨蹂躏过的残花:“我的天,您怎么把它带过来了?” 小皇帝:“威风回来!” 威风被养得膀大腰圆,一身皮毛油光水滑,这个品种的猫生性活泼,不害羞,就是有点怕生人。它大概打定了主意,一心认为眼前这个庞然大物是个纸煳的玩意儿,肉墩墩的屁股往桌面上一坐,和大将军眼睛瞪着眼睛对峙起来。 大将军的确是位敢赤手搏虎的真汉子,奈何曾经被猫挠出过二里地,一见这种踮着脚悄悄走路的生物就寒毛直竖。他梗着脖子哀嚎了一声,语无伦次地讨饶道:“我的陛下哟,快求您行行好把它抱走,我我我脚软。” 小皇帝大步走上来,把食盒放在一边,一手拎起威风的后颈,一手托住它圆滚滚的肚子,威风不满地喵喵叫唤两下,从他手里跳了出来,踩在皇帝脚背上开始对他的龙袍痛下毒爪。 小皇帝眼睛里盛着笑:“恪之居然怕猫?” 大将军在皇帝进门的时候已经站起身准备行礼,威风刚一从视线里消失,他又一仰头栽了回去,磕巴道:“官、官家见谅,臣……” 剩下的话音消失了。小皇帝倾身向前,手臂越过书案,指肚压在大将军唇上,堂而皇之地劫了个乘人之危的色。 大将军眼睛瞪得熘圆,半天也没“臣”出个所以然,而后反应过来他这只手刚摸过猫,脑袋不由自主地往后一倒,咣一声磕到了椅背上。 小皇帝牙酸似的抽了口气,感觉这动静听上去就很疼。 他有心补救,连忙绕过书案试图去看大将军有没有磕伤,十来斤重的狸花猫爪子打滑,从做工精良的龙袍上摔了下去,愤怒地尖叫起来,围着自己的尾巴团团转了两圈,接着又找到了新的打发,开始对大将军摆在书架上的一盆枝繁叶茂的使君子连撕带扯。 小皇帝强硬地按住大将军,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后脑勺,大将军髮髻被磕散了,人还有点儿晕,活鱼似的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我的花!” 小皇帝眼前一花,大将军杀气腾腾地撞开他的手,战将久经沙场而染上的血腥气毫无预兆地煳了他一脸,威风“嗷”一嗓子,疑心这个两脚废物要造反,本着好猫不和人斗的原则,夹着尾巴从门缝间蹿了出去。 小皇帝:“……” 他一脸麻木地想:这猫什么时候会嗷嗷叫了? 大将军打赢了威风,生无可恋地往地上一坐:“吓死我了。” 小皇帝不知道是该心疼猫还是心疼他,只好打开食盒给他夹了块糯米糍压惊。 大将军眼睫动了动,循着这口甜到舌根的点心找回一点被猫吓飞的神智,两手撑着身体跪坐起来。 他期期艾艾:“请陛下……请陛下恕臣无状。” 小皇帝右手压着袖子背在背后,微微俯身,对大将军伸出左手:“你先起来——我倒是无妨,只恐怕日后史书上要添一笔:‘大将军龙行虎步,英武不凡,然惧猫如虎’了。” 大将军忍不住强辩道:“臣不畏虎。” 小皇帝一挑眉,伸出的左手也背到了身后:“你又不脚软了?” 大将军一握落空,一时无处借力,站不起来,简直分不清小皇帝来送的是宵夜还是惊吓,老老实实地坐在地上,说:“软。” 小皇帝仿佛终于找到了治住他的方法,整个人都神清气爽起来,他往后退了半步,弯腰在大将军耳边轻轻道:“恪之。” 小皇帝:“真想把恪之关起来,谁都不给见。” 大将军自幼习武,又正值盛年,感官远比常人敏锐,平时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听得一清二楚,遑论小皇帝挨得这么近。他带着有点儿暖的松香倾身过来的那一瞬间,大将军素了快十年的色心先是微妙地动了一下,而后这两句话一个磕绊没打直奔脑海,他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耳朵先红了。 第13页 小皇帝说完,自顾自地直起身,负着手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衣袖带起的风途经大将军,这点勾人的香在他鼻端萦绕一圈,便闻不到了。 大将军苦笑了一声,感觉皇帝其实是来消遣他的:“臣惶恐。” 小皇帝走到书架旁,拎起袍角捡过一条被猫扯断的花枝,枝条前端缀着深青色的果实,将垂下来,长势颇为喜人。 大将军还是脚软,坐在原地没动,小皇帝走回去沉吟片刻,捏着花条挑起他下颌,对他灿然一笑:“朕若不是皇帝,被恪之关起来,谁也不给见,倒也不是不可以。” 大将军没顾得上听他说话,他眼见花枝递过来,慌忙一个仰头,小皇帝手一垂,使君子带了短尖的果壳恰好滑过大将军咽喉。 大将军:“……” 他喉结滚动一下,仿佛被人戳中了痒处,混在小皇帝的话音里短促地“唔”了一声。 大将军道:“陛下千金之躯,请万勿妄自菲薄。” 小皇帝才不管这些,他把大将军的话在心底过了五六遍,察觉出他的动摇,喜滋滋地笑了起来,决定今晚就指着它安眠。 他在心里甜够了,宽容地放过了饱受惊吓的大将军,摇着花枝走到门口:“威风?走了。” 大将军侧过身往前一扑抓住案角,挣扎着爬起来目送他离开,小皇帝大概是看到了得偿所愿的希望,身形轻盈地跃过门槛,候在门外的宫人为他披上外袍,提着两盏宫灯拥簇着他往后宫走去,烛火在远处明灭了一下,看不见了。 大将军把自己挪回椅子上,探身拿过食盒,小皇帝不知道糟蹋了哪个宫苑的池子才摘了这么两个莲蓬,在食盒夹层里洒了一把莲子,有几颗莲衣还未剥尽,想来是他亲手剥的。这传情的方法有点儿眼熟,大将军抱着胳膊看了一会儿,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心想:用到我身上来了。 但他着实有点感动,只好就着这酸爽的滋味吃完了宵夜,又去找枢密副使,请他帮忙告个假。 大将军常年不在京,枢密副使身兼两职,忙得恨不得自己生出四条腿两个脑袋,江度一见他没好气道:“你来作甚。” 大将军一头雾水地作答:“我想回将军府看看,正要劳放舟明日替我点卯。哎,放舟怎么这么大的火气?是有什么难办的事么?” 江度要不是打不过他,早就扑上来对他报以老拳了,饶是如此,他也忍不住把笔一扔就要挽袖子:“发配乱军,募兵,重建驻军,你跟我说说哪个不难办?” 大将军足不沾地地往侧面一让:“君子动口不动……嘶,江放舟!君子打人也不打脸。” 江度怒道:“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开始履职?避嫌还能避一辈子吗?” 大将军淡淡道:“人言可畏。” 江度:“呸!” 大将军面不改色:“不过既然放舟这样说,明日请将庶务送到我府上。” 大将军又给自己找了活做,他痛心疾首地在枢密院内歇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宫门刚开,便抱着挽河出了大内。 开封没有宵禁,大将军路上碰到担着各种面饼走街串巷送早食的小二哥,掏钱买了两个胡饼揣在怀里,好歹没让初冬的小寒风吹得瑟瑟发抖。 他先去了大将军府,荆信搬来的论赋还没来得及拍到大将军脸上,他就被闹着要出门撒欢的逐光抵着脖子拱出了将军府的大门。 大将军只好跟它讲道理:“心肝啊,让我先修个鬍子成不。” 逐光不屑地沖他打了个响鼻,想来是不太愿意,又低下头用鼻尖蹭他的手。 这马长了双水汪汪的杏仁大眼,前年才送到大将军手里,年纪不大,故而邀宠很有一手,大将军被它蹭得满手湿气,边躲边笑道:“去去去,别撒娇,我没你这么大个的儿子。” 荆信放开箱子急匆匆地跑过来,两手抱拳:“卫帅。” 卫桓沖他一点头,侧身让开逐光,战马从他眼前跳了过去,对着空无一人的街道怔了下,大概是当大将军在与它玩乐,偏头看了他一眼,接着四蹄交错,低头再朝他撞了过去。 大将军膝盖微屈凌空跃起,袍袖兜了一把劲风,转身的时候噼头盖脸的砸了荆信一脸,然后稳稳噹噹地坐到了马背上。 荆信不慎呛了口风,气得直咳嗽,直骂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在这玩闹!” 大将军:“吁——逐光回来,”他勒住马,转头问道:“怎么,蛮人南下了?还是哪里又反了?” 荆信:“都不是,血书到了。” 大将军眉头微微跳了跳,意味深长道:“怎么能到呢?” 荆信:“是末将失策。” 大将军神色漠然地垂下眼睛,荆信疑心看到他眼里闪过杀意,心狠狠一跳,险些冲到嗓子眼,连忙也跟着低下头去。 大将军微不可查地笑了一声:“长怀,你怕什么。” 他翻身下马,把缰绳扔给关山,举步往书房:“进府细说……直贼娘,逐光你给我松口!” 逐光长嘶一声,挣开关山,张口咬住他衣袖,大将军猝不及防,被拉得脚下一个磕绊,怀里的胡饼连带着昨晚没吃完的莲子一起掉了出来。 大将军弯腰捡起莲子,放在手里看了一会儿,再揣回怀中,心平气和地续道:“没事,到就到了,不必惊惧。” 他扯了扯袖子,逐光铁了心要出去兜风,咬住不肯松口,大将军伸手抚过马鬃,含笑道:“乖啊心肝儿,再不放开我就把你送太僕寺煽了。” 逐光:“……” 它鼻子里喷出一团白气,撒开腿奔雷似的跑开了。 第13章 十四 13 十四 大将军对等在书房的两个副将一人发了一个尚温的胡饼,顺手将挽河横放在书桌上,推开春睡楼的窗扉。这扇窗正对着将军府院墙一角,墙外种着棵高大的银杏,大约是疏于打理,枝蔓横斜过来,尽处缀着两片未落的秋叶。 大将军目光自秋叶上沿着枝干移到天际,天还没开始亮,银杏光秃的枝条显得尤为可怖,只有东方一角隐隐约约地透出一道天光,还被朝阳染成了血色。 大将军嗅到一股山雨欲来的味道,他无声地咧口笑了起来,继而收回视线,转身面向僚佐们,沉声道:“血书在哪?不是叫你们拦了么,为什么还会到京城?” 荆信:“末将截下了通过驿站与车马行送抵京城的血书,但第三份是混在论赋里投到的中书省,听闻是在……许翊手里。” 大将军意外道:“许副相?”他轻“啧”了声:“王相公自诩君子,给他也对。知道内容吗?” 荆信:“若三份是一样的,就只有控诉卫帅滥杀这些陈词滥调。但我们在许府上的人送消息过来,中书省收到的血书里应当还有……” 大将军追问他道:“有什么?” 第14页 荆信:“猜测是干宁军承平元年的帐册,私帐。” 大将军反手往窗楹上一扣,木床陷下去一个指印,指节立时泛红,荆信觉出不对,截口道:“卫帅,这私帐里可有什么?” 大将军:“承平元年冬,我从干宁军支取五万贯,用作抚恤之资,鹤臣这混帐——麻烦了。” 大将军:“邵商。” 副将抱拳:“末将在。” 大将军:“去给宗庄传信,今年的抚恤恐怕要先停一停,让他多担待些。” 邵商:“是!” 副将倒退两步,转身快步走了出去,硬底的靴子磕在地板上,撞出一连串急促的声响。 荆信若有所思:“卫帅私截军费抚恤遗孤……此是先帝默许。” 大将军:“但那是元德年间,长怀,如今先帝已去,无人可为我证。” 大将军缓缓道:“先帝驾崩前,我在他面前立誓为新帝重整军制,这东西若在年前拿出来倒还好说,但在我以处置冗兵、贪腐为名巡视九边,逼人谋反之后再拿出,他算得可真好啊。” 荆信悚然一惊,他不可置信道:“您说这是先帝的手笔?” 大将军:“不然为什么我掌枢密院,却从来没见过职方馆的人。” 他讥诮道:“太祖以谢元帅制衡郑国公,谢元帅去得早,先帝又要用文官制衡我。长怀,你与我说实话,鹤臣要反,是不是问过你一道与否?” 代长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顾左右而言他说:“真是叫人心生愤懑。” 大将军眼神钉在他身上,隔了一会儿,他神色平和道:“长怀啊,我辈浴血奋战,不就是为了能让他们有这个闲情逸緻扯皮的吗。” 荆信咬着牙关,不自在地两手交错,侧过身躲开了他的视线。 大将军从窗台上直起身,大步走到书桌前,低头看了一眼挽河:“你既不答,那我就当你默认了。” 虽然大将军本人是个毫不掺假的豪爽大汉,但他率军作战素以沉稳周密着称,荆信从来没见过他有声色俱厉的时候。是以大将军身上刚一冒出点戾气的影子,他就慌忙坦白了:“鹤臣不止问过末将一人,但是卫帅没有应他,我等、我等亦不敢应。” 大将军漠然道:“当时不敢,现在未必。不然这帐本是怎么混到血书里面的?” 元德末年,大将军扶持小皇帝登基的时候荆信正在家丁忧,他没见过元德末年狗咬狗一般的朝堂,晕头涨脑了好一阵,才从层层叠叠的阴谋诡计里理出个头绪:“末将明白了。”他问道:“故而一共有三方人马想拉卫帅下马?” 大将军应了一声,替他道:“文官,先皇留下的人马,和不想让我改军制的将士们。” 他停顿片刻,唇边露出个不太成功的冷笑:“这些文官,没能帮太祖杀了郑国公,现在就要来杀我了。” 荆信:“末将从未见过盛世而不杀大将的朝代。” 大将军:“狗屁盛世,文人墨客自吹自擂罢了,大治后必有大乱还能扯出一饮一啄的道理,简直……算了,不提这个。” 大将军抬手捏了捏太阳穴,轻声道:“还有后两者,我刀锋未钝,他们是嫌血流的还不够多吗?长怀,朝堂上勾心斗角非你所长,我留你于此,空耗志气,你回去准备一下,去替我杀人吧。” 荆信:“杀到什么程度?” 大将军:“听话为止。只是如此,我与先皇的情分恐怕要用尽了,我自困此情多年,倒让诸位见笑了。荆信——” 大将军:“本帅予你信物,凡作乱者,均可就地格杀,一切后果,本帅一人承担。” 荆信:“末将遵令。” 第14章 十五 14 十五 大将军送走荆信,正要唤人备马进宫,江度亲自上门送来早晨枢密院收到的公文,放言说就在这里等着他批完。 大将军只好匆匆处理完这些庶务打发了他,勉强赶在未时前进了一次宫。不巧中午太后晕了过去,小皇帝一下午都在延福殿侍疾,大将军几次传消息求见都没得到回覆,最后宫门快要落锁了,只能跟着皇城司的侍卫出了宫。 他从左掖门出宫的时候,天色又已经黑透了,大将军提了灯笼在手里,牵着马沿着御街慢吞吞地往前走,等走出宫城的范围,夜市正在最好到了热闹的时候,两侧店铺纷纷点起了烛火,乍一眼望过去,犹如一条游曳的光河,漫天的星斗都显得黯然失色。 大将军皱了一天的眉头稍稍松开了些,他侧身避让过一位和父兄一起出来游乐的小娘子,漫不经心地想:太后姓许,皇帝不见我,许翊应该快发难了……这么多年京城好像也没怎么变过,这家酒家换人了……想吃软羊,但是没带钱。 大将军一撩衣袖,跑上去与店家关扑角力,那店家是个彪形大汉,看着也有一把蛮力,一听就痛快答应了。两个人摆好了姿势,大将军腰腹发力,店家站不住脚,险些没被大将军抵到墙上,大将军哈哈大笑,甩开膀子连吃了人家三大碗煨得熟烂香透的羊肉,暂时把许翊抛到脑后,就着一路太平的味道熘达回了自己在榆林巷的宅子。 许翊大概也知道兵贵神速的道理,这么拖了他一天,第二天在大朝会上就安排了台谏,当众以贪腐与枉法弹劾大将军。 台谏的文章写得天花乱坠,文字堪称花团锦簇,大将军少时学的写诗作文的本领差不多都还给了先生,勉强听到“干宁军承平元年帐册”那里,便有点听不下去了。 武官朝服乃是窄袖,他一手垂下,一手按住了佩刀,抬头看了小皇帝一眼,大朝会上离得实在是远,以大将军的目力也只能看得到小皇帝像是在皱着眉头,也可能是眯着眼睛在审视他,嘴角倒是抿着的,但分不出是笑还是苦恼。 台谏慷慨激昂的念完了摺子,人已经走到了大将军面前,举着笏板喝问道:“枢密使安敢有辩驳之语?” 小皇帝的眼神挪了过来,大将军左手从佩刀上松开,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片刻,一口认下:“既有实证,何必问我。” 小皇帝一惊之下,当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大将军知道自己是在迁怒,他垂下眼睛,胸口突然涌上来一股说不清的快意,他甚至抑制不住地笑了一下,心想:我再也不用给你卖命了。 大将军好整以暇一般道:“承平元年,臣巡视九边,私下从干宁军军费里截取了五万贯,以做抚恤之资。” 大将军:“自元德十六年起,边关几无战事,户部年年怠慢,孤儿寡嫂,无所依託,臣看不过眼,这笔钱拿去补贴他们了。” 台谏嘲讽道:“枢密使真是惯会邀买人心——拿朝廷的钱买自己的人心。” 大将军:“邀买一群妇孺的人心?笑话。本帅南征北战多年,保家卫国开疆拓土,未尝一败,全赖将士用命,台谏有此一问,想是自承喻于利了?” 第15页 台谏被骂作小人,不由高声争辩道:“一派胡言!陛下,公器私用便为不该,何况涉及国之重器乎?请明察啊!” 小皇帝迟钝地想起他是许副相的学生,许翊因为太后屡次针对大将军,一时头晕目眩,只好扶着扶手缓缓坐下,原本握在手里的笏板失手掉到了地上。 大将军闻声抬了一下眼,只当是小皇帝自己怒不可遏地摔了笏板,他侧过身,抬手比了个不足一寸的长度:“台谏倒是应该去边关看看,连年征战打下来,母失其儿,妇失其夫,儿失其父,数万户同披白素,十几万人口老无依幼无养,你能怎么办?指望朝廷越来越敷衍的抚恤吗?”他嗤笑了一声:“本帅年年上疏请拨抚恤,开封歌舞昇平,笼袖骄民,想来诸位既不曾目睹亦不曾耳闻此事,自可心安理得,坐视不理,我却不能叫战死同袍九泉之下还要惦念妻儿,不得安稳。台谏指责我贪腐枉法,我却恨贪得不够多,只能为他们聊胜于无地添些年货罢了。” 大将军:“罪我认,但指责本帅沽名钓誉,凭你也配?” 台谏:“……” 他有点气疯了,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 小皇帝感觉大将军哪里不对,他顾不上笏板,出言缓和一句:“朕怎么从未看到过将军此疏?” 大将军:“中书省不受,原样发回臣府上,许相公书云:保家卫国乃尔天职,一事不可再赏。” 大将军:“朝廷待功臣如此吝啬,臣无话可说。歷年帐薄皆在臣书房沙盘下,陛下大可派人去取。至于如何处置,依律便是,臣无异议。” 大将军解刀除冠:“半朝公卿鼠目寸光,满眼追名逐利,桓不齿——” “与诸公同朝。” 大朝会后,大将军交还兵符,下狱。 江度暂代枢密使,小皇帝从大将军的值房里拿走了食盒,食盒被大将军刷干净了,原先放莲子的地方端端正正地摆了个草编的如意结。 编它的人估计是手艺不太好,整个绳结活似被狗啃了一遍,好在够结实。 可是……小皇帝盯着如意结,委屈巴巴地想:我不要什么称心如意,我只想让你快活。 第15章 十六 15 十六 “大将军刚到北疆的时候,正值满朝文武誓与蛮夷一战,远驱其族八百里,对做主力的几支边军与禁军称得上倾国力供养,一年两千多万贯的赋税,有半数要送往边关,封赏与抚恤都极厚,是以将士们都肯用命。 等仗打了四五年,朝中又开始开埠,号称要“尽天下之银供我中国之民”,送到军中的供应就怠慢起来,大将军只好隔一段时间跑一次京城述职兼讨要银粮,好在正是僵持阶段,省着点花还能支撑。 再后来蛮夷分化,一支内附,一支往西域迁徙走了,禁军凯旋迴京,再送来的只刚够边军无战事时作训花销,大将军为此特意回京和先皇吵了一架,两人从清晨争执到半夜,最后气得先皇拂袖而去。他那时候还是个死脑筋,硬是在垂拱殿跪了一夜,先皇这才捏着鼻子答应他每军多给十万贯——转头就让户部削减了给孤寡的抚恤。” 王任华与皇帝相对而坐:“臣知道的大致如此,或有不详尽之处,但应当没有什么谬误。后来陛下开始观政,臣便不废话了。” 小皇帝左手攥着那个草扎的如意结,草结被大将军细心地磨平了毛刺,又被他掌心捂热,仿佛再熨帖不过:“相公之意是?” 王任华:“臣昨日调阅了户部自元德十六年起拨往各军的抚恤之金,实在是触目惊心。将军必是不得已而为之,其情可恕。臣斗胆问官家一句:这钱可有一文花到了将军自己身上?” 小皇帝:“这九年恪之共私取近五十万贯,帐薄上未见一文为他所用。实也不必,恪之吃住都在军营,又无奢侈之好,俸禄就够他用了。” 小皇帝嘆了一口气,把如意结放到了桌上:“太平侯昨天下午来求见我,愿用车马行抵恪之所支取军费,我听行商说车马行一月所入就不止五十万贯,是真的么?” 王任华不由看了一眼一直被他我在手里的草结,奈何编得实在是稀疏平常,只好收回目光,回道:“臣在户部的时候,车马行每年仅缴纳赋税都在六十余万。官家,此事万不可应承。” 小皇帝:“我劝他放宽心,便让他回去了。恪之有大功于社稷,我不能这样对待功臣。奈何许相公……” 许翊正在延福殿,殿里只有两个远远伺候的宫女,他低声对太后道:“官家必不肯背杀功臣之骂名,三妹,这事才刚开始。” 许太后柳眉一竖:“你敢让我儿背上骂名?” 许翊急道:“三妹!听我一言——卫桓战功赫赫,三代军权传下来门生旧故遍布朝堂,他这么轻易认罪交出兵权必不对劲,不速决,恐夜长梦多啊。” 许太后:“你欲如何?” 许翊:“请三妹取先帝鸿光剑赐予卫桓,再使人对他说:官家请你自裁。卫桓定然无颜苟活——不论谁来查,这都是畏罪自杀,三妹心愿达成,又不损官家之名,岂不两全其美。” 许太后嫁与先帝时,先帝还是个无名皇子,正好全部心神都在卫桓身上,除去新婚当晚,太后足足守了一年的空房。大将军是名动天下的大臣,她却出不了这宫苑一步,衔恨将近三十年,她咬牙道:“好,听大哥的,老身这就令人去拿剑。” 许翊含笑补充道:“取到剑后,还要劳三妹送我出宫。” 大将军被关押在台狱中。 典狱官是个面善的书生,年纪颇大,留着一把领人称道的美髯,押送大将军过来的捧日军与他低声交代几句,各自对大将军行了个军礼,列队走了出去。 典狱官:“某姓贺,将军若不嫌弃,唤我一声老贺就可。将军,这边请。” 大将军跟着他例行公事地到狱神庙拜祭了皋陶,再被人客客气气地搜走了身上所有私人物品,只给他留了一块先帝所赐的玉佩,其余装匣封存。 台狱院墙上贴着深青色的石砖,廊道狭长,几乎见不到天日,大将军估计自己能得个单间,走到地方一看,居然还是个别具特色的小院子:牢门用铁皮包着,左边厢房挂着各色刑具,右边厢房门口候着六个铁塔似的狱子,正房用两指宽的铁链锁着,有一扇小窗,正对院子里的柏树。 典狱官开了门请他进去,房里无桌无床,近窗处铺了一层厚厚的茅草,尽头用黏土隔了个西阁出来。 许翊拿了太后的手令派人到台狱来的时候,大将军盘膝坐在地上,已经百无聊赖地用茅草搭了个精巧的城池,正就着太阳给城门编绞绳。 来人捧着一柄剑,是那个弹劾他的台谏,他支使着狱卒打开牢门,高声道:“卫桓接旨。” 大将军面露疑惑之色,他放下手中茅草,端正跪好:“罪臣聆诏。” 第16页 台谏趾高气昂道:“陛下口谕,你自裁吧。” 大将军不可置信道:“不可能!” 台谏:“陛下口谕,请将军自裁,勿使朕担杀功臣之名。”他一眯眼睛,冷笑道:“怎么,将军不愿吗?” 大将军脸上的震惊还未去,看上去神色有些苍白,他一言不发地双手接过长剑,嘴唇微微动了动,没有说出话来。 他还认得这把剑,剑名鸿光,是先皇登基之初令尚方局所铸,想做个定情之物。他那个时候在长身量,只好又等了几年,还没来得及送给他,他就和先皇闹翻了,这柄鸿光就做了先皇的尚方剑。 也不知道谁出的主意,让他拿着这把剑自刎。 大将军信手抽出鸿光,台谏被剑光晃了一下,忍不住笑了起来。 第16章 十七(第三个分支) 16 十七(第三个分支) 大将军也跟着笑了起来,他站起身扔下剑鞘,伸手按在台谏肩头上,持剑的那只手转了个角度,一剑捅穿了他的小腹,对方眼睛里还存着的笑意顿时凝固,接着失声惨叫起来。 大将军错身躲开了喷溅出来的鲜血,握着剑柄左右一搅,血槽进了空气,长剑被轻松地从血肉里抽出来,台谏眼前一黑,几乎晕过去又被痛醒。 大将军嘆了一口气,问道:“宝贝,谁给你的胆子假传圣旨,不想活了吗?” 台谏:“……” 这人倒是个颇有骨气的,他急促地喘了两口气,往后踉跄着瘫倒在地,眼皮痉挛着咬牙切齿道:“擅杀钦差,我看是你不想活了!” 典狱官原本打开牢门放台谏进去,又锁上了门退开候在院子里,不一会儿听到惨叫声,吓得一个哆嗦,冲过来拍门道:“将军?” 大将军奇道:“擅杀钦差?我这辈子还没见过假传圣旨的钦差呢。” 大将军蹲下身,把剑横在膝头,声音里含着笑意:“别怕呀宝贝,我可以没碰脏器,保证你一时半会儿死不了的——不过你倒是可以躺在这里感受一下血慢慢流干,手脚开始发凉发木是什么滋味。我听说人的血快流尽的时候会神智飘飘,如坠仙境,你要是不肯说的话,恐怕只能到黄泉下告诉我是什么感受了。” 台谏气若游丝地骂道:“你个……贼配军。” 大将军盯着剑上的“鸿光”两字,漫不经心地想:出主意的必不知道这把尚方剑的渊源,用这主意的也应当是目光短浅之辈……许翊这么迫不及待地想杀了他,到底是能得到什么好处,还是他碍了什么事非杀他不可? 典狱官一直没有得到回答,只好战战兢兢地破例开门,奈何手抖,对了半天锁眼才终于打开了牢门。 大将军背对着他,长眉一挑,压低了声音问:“陛下要杀我,必是堂堂正正地杀,这种缩头缩脑的小人行径,是许相公的主意吧?他许给你什么好处,让你这么卖命?” 台谏以一对白眼瞪他,他大概是以为自己目呲欲裂,一字一顿道:“唯公愤尔。” 大将军:“……” 他哑然失笑:“尔等小人郁郁不得志之公愤?” 典狱官刚一进门就被血腥味熏了个仰倒,他惊恐地“你”了半天也没蹦出一个字,倒是跟在他身后的两个狱子胆子大些,拥上来作势欲按住大将军。 大将军尚方剑一横,一嗓子喝住了狱子:“给我退下!” 大将军:“贺典狱,据我所知,像我这种要犯,无诏不得见,他是怎么进来的?” 典狱官下意识答道:“有太后手诏。” 大将军:“这位台谏持太后手诏与先帝尚方剑,来与我说官家令我自裁。嚣张至此,实在是令我大开眼界。若我没有猜错,还要劳典狱跑一趟大内:请陛下防备诸王。” 小皇帝留平章事用了午饭,正要送他回政事院,伺候在太后身边的宫人急匆匆地跑过来:“太后命人取了鸿光剑,由许相公带出宫了!” 平章事顿时停下了脚步,小皇帝急切道:“什么时候的事?” 宫人:“半个时辰前。” 小皇帝:“大娘娘她……” 王任华与小皇帝对视一眼,平章事果断道:“陛下!古有赵高矫诏在上郡鸩杀扶苏、蒙恬,自毁长城,秦二世而亡。今若旧事重演,恐寒天下君子之心。臣请陛下立做决断!” 小皇帝问道:“朕自登基以来,任用贤良,勤政纳谏,不敢片刻懈怠,天下何以如此待我?” 平章事:“水渐清而见其污浊。” 小皇帝淡淡道:“是吗?” 他一把扯下腰间玉佩:“你和江度带一营控鹤军去许翊府上,朕带云骑去台狱。来人!持此物诏令殿帅封锁宫禁,禁出入,禁内外朝往来,违者立斩不赦。如有必要,许他封九门,戒严京师。” 小皇帝杀气腾腾道:“告诉乔鹤,把延福殿给朕看好,传进去只言片语,朕要他项上人头!” 中书舍人匆匆领命,揣着皇帝的玉佩飞奔去找殿帅。半柱香后,大内建成以来,宫门第一次在白日落锁,小皇帝在马上对平章事深施一礼,沿御街往御史台纵马而去。 许府上,许翊换下朝服,慢条斯理地为来客泡了一壶清茶。 来客眉眼与小皇帝有三分相像,正焦急的在书架下走来走去:“这么久还没回来,是不是出了什么差池?” 许翊:“殿下稍安,卫大将军乃心志坚定之辈,要令他自裁费些口舌和时间也很正常,您安坐便是。”他在对面的茶杯里斟满清亮的茶水,笑道:“此事重中之重,倒是臣请您训练的死士,一旦得手,诸皇子年幼,理当兄死弟及。” 瑞王:“台狱曲迴廊折,孤已安排好死士潜藏其中,只要陈铎赶到,天时地利人和皆在我手,必万无一失。” 许翊举杯道:“那臣倒要先恭祝殿下了。” 他话音刚落,宫门落锁的钟声便遥遥传来,像是为他的话语应和。许翊大笑起来,对瑞王道:“天时来了。” 瑞王拊掌道:“孤杀陈铎,君杀卫桓,这一对君臣一除,天下便任由孤掌控,到时孤为帝,君为相,你我携手盛世!” 两人手握着手,相视一笑完,瑞王府上的人求见。 瑞王府兵仿照大将军亲卫配置,招揽了几个耳目灵便之人,也同军中一样叫做斥候,此时带了消息来报:“皇帝带云骑去了台狱,王相公带控鹤军往这边来了!” 许翊:“闭门封府!我倒要看看他敢不敢强闯民宅。” 辰时初,小皇帝心急如焚地赶到了台狱。 大将军总算还记得自己眼下是个囚犯,他老老实实地待在牢房里,只是传了个口信给自己的亲兵,叫他们把整个御史台能藏人的和适和设伏的地方排查一遍,结果并无所获。 瑞王府的死士面不改色地推着粪车从大将军亲卫身边走了过去 第17页 大将军歪歪斜斜地坐在靠窗的一侧,拆了搭好的城墙,凭印象还原出从台狱正门到这间牢房的地形,忍不住眉心一蹙,心说难道是他想多了?许翊还真只是打算因为那些陈年旧事弄死他。 策马而来的小皇帝先看到了窗上的投影,大将军腰背挺直,一层单薄的囚服束出了一把蜂腰,左手搭在膝盖上,后脑倚着墙壁,看上去有点悠闲。 小皇帝长出了一口气,松开缰绳,放任那马在原地踱步了一下,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 大将军听到马蹄声,转头看向窗外,正好对上小皇帝的视线,他吓了一跳,再低头扫了一眼半死不活的台谏,慌忙起身推开牢门迎了出去。 小皇帝无心在意牢门没关,他跳下马朝着大将军扑了上去,抱住他道:“恪之你吓死我了!” 大将军举着手不知道放到哪里,尴尬道:“陛下,罪臣……” 小皇帝:“给朕闭嘴。” 大将军:“……痒哈哈哈。” 小皇帝默不作声地把手从他腰间挪到了背上,过了一会儿,才道:“我封锁了延福宫,让王相公去拿许翊。” 大将军犹豫了一下,想与他说自己疑心他哪个兄弟要逼宫,但没有实证,最终也没有说出口,低声应道:“罪臣明白。” 小皇帝声称要把他放在眼皮底下关着才放心,大将军对这种偶尔强势的小美人毫无抵抗力,也就只好纵容地跟着他走了。 死士在小皇帝经过后,将衣服反穿,从粪车车底取出漆成与青砖同色的机弩,迅速拼装起来,架在一处被柏树遮掩的墙头,同伴则替他推走了粪车。 死士缩在树枝掩映间,耐心地等了片刻,对着再次走出来的小皇帝无声无息地扳下机括。 大将军瞳孔骤缩,此处正好是一处拐角,只容一人鱼贯通过,他避无可避,甚至来不及出声示警,只好一把搂住小皇帝反身把他压在墙上,以背护住小皇帝,凭印象反手将鸿光掷出。 鸿光没入青砖,死士一击不成,当场服毒自尽。 短箭穿胸而过,箭尾卡在肋骨间,大将军手撑在墙面上,手肘微微屈了一下,硬扛了这一箭的劲力。 小皇帝:“恪之!” 大将军口角溢血,他低下头,在小皇帝唇上轻碰了一下,而后往后退了一步,栽倒在身后的石壁上。 他有千言万语,皆被喉头一口血哽住,来不及说了,只好极轻极轻地喘了半口气,慢吞吞地对小皇帝笑了笑。 劳君久候…… 完 第17章 十八 17 十八 大将军弯腰把剑鞘放到膝边,顺势坐了下去,左手沿着剑骨抚了一遍,最后一弹剑尖,头也不抬道:“你笑什么。” 台谏意气风发道:“约是笑将军爽快。” 大将军垂着眼睛,指尖摩挲着剑嵴上的铭文,在库里搁置得太久,铭文变得模煳不清,他辨认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当初写得是鲍照的《清河赋》:大明方徽,鸿光中微,圣命谁堪。 剑铭还是他的字迹,他那时候年轻气盛,写隶书都能写出一副银钩铁画,看上去马上就要提剑和人搏命的架势,如今铭文轻浅起来,反而透着一股行将末路的有心无力。 大将军眉头未动,淡淡道:“那你笑早了。” 台谏:“将军还敢抗旨吗?” 大将军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他撑起身,拎着剑走到窗边,用手敲了敲窗框,扬声道:“老贺,我的午饭呢?” 典狱官应道:“哎!来了。” 典狱官打开窗上的锁,推进来一盆热气腾腾的汤饼。大将军伸手出去,接着隔着栏杆一把扣住他手腕,看了典狱官一眼,到此眉峰间才透出点杀伐决断之意,问道:“官家知道他自己要杀我吗?” 典狱官断然道:“这不可能。” 大将军屈肘架在窗沿上,侧身提剑抵在台谏喉前:“我只问一遍,是我要抗旨还是你们假传圣旨?” 台谏:“……” 他被剑刃上的寒意一激,顿时连退了三步,一脚踩在大将军没搓完的绞绳上,狼狈地摔了个四脚朝天。 大将军嘴角勾起,忍不住轻嗤了声:“看来是假传圣旨了。” 典狱官插话道:“御史乃持太后手诏而来,将军所言可属实?” 大将军对他略一点头,松手接过托盘:“典狱可否入宫直面?” 典狱官:“可以。” 大将军左手抓住托盘挪到一边,抱剑对典狱官施了一礼:“烦请典狱替我报与陛下:其一,卫桓无恙;其二,请陛下提防诸王;其三,万勿出宫禁。” 典狱官沉吟片刻,问道:“以此大事相托,将军因何笃信我?” 大将军:“桓虽行伍中人,也听过贺章昭令名。” 典狱官抚着鬍鬚哈哈大笑起来:“竟还有人记得老夫明法之名。”他从腰间摘下牢门钥匙扔给身后狱子,一拱手:“谨受命。” 大将军从腰间解下玉佩递给他:“典狱出了台狱,左手墙下应有一队玄衣大汉,为首者乃我亲卫长,典狱将玉佩示与他,令他们护送典狱前往。事急,请莫推辞。” 典狱官痛快应下,他老当益壮,迈开步风一样消失在大将军的视线里。 狱子得了他的命令开门放台谏出去,大将军拎着他衣领拖到门外,居高临下道:“回去转告许翊,想凭一道不知真假的口谕杀我,他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典狱官在宣德门外遇上了正要往台狱的小皇帝,御街两侧店面人声鼎沸,他正要纵声高唿“官家”,关山策马奔上御道,一横马身挡住了小皇帝去路,举起了大将军的玉佩。 小皇帝认得他,他慌忙勒住马,御马前蹄抬离地面半尺,旋即停了下来。 小皇帝急切道:“恪之他?” 关山翻身下马,对他行了个军中面见上将的礼:“卫帅安好。因不放心官家,特命末将与典狱官前来。” 小皇帝顿时松了一口气,这才迟钝地听到自己激烈的心跳声,他一边抚着胸口平心静气,一边招手叫贺丰过来。 典狱官战战兢兢地驭马凑上前,关山伸手替他一拉马缰,把他从马背上扶了下来。 小皇帝:“恪之说什么了?” 典狱官双脚踏到实地,立刻从头晕目眩中缓了过来,作揖回答道:“卫将军托臣转奏陛下:其一,将军知晓有人假传圣旨,请陛下安心;其二,许相公要杀他恐非私怨,请陛下提防诸王;其三,将军疑心有人在台狱内设伏,请您万勿出宫禁。” 小皇帝听完,拧着眉头“嘶”了一声,御马不安地在原地踏了几步,回过头用无辜的眼神看着他。 小皇帝俯身拍了拍马颈:“关山——” 关山:“末将在。” 小皇帝:“你持朕手诏带大将军亲卫进内城,搜查台狱,五步设一岗,把恪之给朕带进宫里。传令给乔鹤,让他在殿前司狱给大将军倒出来一间房。” 第18页 跟在他身后的中书舍人放下胸前托板,奋笔疾书。手诏书成,小皇帝从袖袋里拿出印信盖了章,递给关山。 亲卫长领命而去,小皇帝看他远去,拨转马头转身回了大内。 第18章 十九 18 十九 殿帅正在调派天武军封禁延福殿,延福殿门大开,太后勃然大怒,命人抬了腰舆,拦在门槛前,一连逼退了三个领命前来封门的都虞候。 殿帅只得亲身上阵,太后骂道:“竖子,皇帝乃老身亲子,尔等狗胆包天,欲意何为!” 殿帅少时与人争执失手杀了人,因年少刺配充军,面有金文,以武功出身,哪怕在京城呆了二十来年,也依然是个暴脾气,当下硬邦邦道:“陛下特旨,令臣看好延福殿,传进去只言片语,要臣项上人头。臣奉命行事,太后见谅。来人,给本将把太后抬进宫,关门上闩,请太后约束宫人,出此门者,立斩无赦。” 许太后叱道:“尔敢?” 殿帅自知领了个苦差事,特意点了一队训得傻听话的愣头青过来,他抬手一挥,这队愣头青就令行禁止地上前照办了。 太后盯着关死的门,胸口愤怒地起伏两下,厉声吩咐身边女官:“从角门出去,给老身把皇帝叫来!” 角门自然也有人把守,片刻后天武军扯着那个花容失色的女官过来,向殿帅请示。 乔鹤:“军令为何?立斩不赦,你把人弄过来干什么?怜香惜玉了?” 天武军一脸耿直:“禀殿帅,杀妇孺不义。” 乔鹤:“……哈麻批哟。” 他举步走过去,拎起女官衣领,反手一扼,对他道:“内宫不好见血,再有犯者照此处置。” 女官凄声尖叫起来,殿帅不雅地翻了个白眼,发力扭断了她的脖子。 候在一旁等着禀报的小将此时放了一个巨大的马后炮:“殿帅,陛下往这边来了。” 殿帅:“……” 他急忙让人把那个断了脖子的宫女拖走,然而还是慢了一步,女官的脚擦着皇帝的龙袍拖了过去。 小皇帝低头看了一眼,皱了皱眉毛,殿帅上前行礼:“臣拜见陛下。” 小皇帝下颌一扬:“这是怎么回事?” 殿帅还没说话,门后的许太后听到了他的声音,先一步诉苦道:“此斑儿堵我门,杀我宫人,我儿……” 小皇帝:“朕尚不敢轻辱朝中大臣,大娘娘慎言。乔殿帅——” 乔鹤:“臣在。” 小皇帝:“朕没叫你当着太后面杀人,回去给朕抄一遍《孙子》,年前交上来,下去吧。” 殿帅:“……臣遵旨。” 小皇帝摆了摆手,绷着脸迳自跃过天武军的岗哨,掀袍跪在延福宫宫门前:“大娘娘,许翊从您这里取走鸿光剑,假传朕的旨意要杀大将军,您是否知情?” 许太后矢口否认:“我儿说的是什么话,老身怎会做出这等事?” 小皇帝沉默片刻,抬手按住朱漆的宫门,额头抵在手背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宫门被寒风吹得冰凉,这股风从衣领倒灌进来,贴着皮肉转了一圈,门上的冷意直顺着掌心传到心底。 小皇帝沉声道:“大娘娘,许翊与你说,拿着阿爹的剑令将军自裁,既不令朕背杀功臣的骂名,又能让您得偿所愿,是与不是?” 太后嘆气道:“我儿,从何处听得如此诛心之谣言?” 小皇帝垂下眼睛,他指尖冰冷,几乎麻木,嘴角抿得死死的,犹如寒霜连唇齿一起冻住了,生硬道:“大娘娘,朕只问你,是与不是?” 许太后怒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皇帝无故封我宫门,老身还没问你因由,你倒先质问起老身来。” 太后:“皇帝可是忘记了孝道为何物。” 小皇帝缓缓直起身,抬起手,内侍小步跑上前,弯腰扶住他站起。小皇帝眼睛看着宫门,目光沉沉:“大娘娘,功臣获罪,未审而死,必令贤良之人不屑为朕效力,若小人当道,朕之清明政治毁于一旦,才会致使后世口舌喋喋不休。即使这样,您还不愿以实相告吗?” 太后:“老身不知你在说什么!我儿啊,究竟何事,竟令你宁愿与我隔门说话,而不肯与我相见。” 小皇帝嘆了一口气。 扶他的那个内侍低声道:“王相公使人来报,许翊闭门封府,拒不相见,相公命人破门而入,特先行向陛下请罪!” 小皇帝:“去告诉王相公,大可宽心,让他放手去做,出事朕担着。” 太后惊道:“你做了什么!” 小皇帝面无表情地俯身对宫门深施一礼:“朕先为人君,后为母儿,大娘娘见谅。纪澄,叫提点皇城司过来,囚系太后宫人,挨个给我审。” 第19章 二十 19 二十 第二甜水巷,许府。 江度被平章事叫出来时殿帅正在枢密院试图和他打一架以联络感情,一身作训用的短打还没来得及换下来,和凡入宫必定周正朝服的平章事并辔而行,看起来颇为违和。 控鹤军搭成人梯翻过院墙,当先落地的几个被瑞王府兵持弩射杀。江度大概是长了对顺风耳,从几声惊异的唿喝声中敏锐的分辨出弩身拨弦声,他一夹马腹上前,问临阵指挥的都虞候:“里面有弩?” 都虞候对墙上传令兵打了几个手势,得到肯定的答覆,回身禀报江度。 代枢密使眯了眯眼,发出一声不可置信的感慨,道:“传令下去,除首恶要活口,其他人若敢反抗就地格杀。” 平章事跟着他驱马向前,控鹤军在府门外架了弩车,长箭两箭洞穿府门,巨大的冲击力带着门从门轴上脱开,继而列阵而入。 平章事被人拥簇着迈进许府,一边对江度道:“刚才官家问我:‘他自登基以来,任用贤良,勤政纳谏,不敢片刻懈怠,天下何以如此待他?’我答:‘水渐清而见污浊。’现在我却也有此疑问——改元方三年,却已有三人慾行大逆不道之事,而满朝之士均自认贤明,此究竟为何故。” 江度沉吟片刻:“先帝之时,北伐蛮夷,南渡重洋,诸事端头绪纷杂,故而先帝多用干吏,只问才能不计品德。今事皆入正轨,又全法度,损其利益,自非之。且今上不受先帝宠爱,初继位时,亦未显帝王之资,宵小如何不生异心。故而此乃先帝之因,今人见其果而已。” 王任华:“此因何解?” 江度:“唯清明政治。” 平章事愣了一下,接着哈哈大笑起来:“自武安大将军动了兵制后,放舟又来劝我动吏治吗?” 依定例,瑞王府兵在京城者不应过三百之数,瑞王摆仪仗来拜访许翊带来了其中一半,加上许翊府上僱佣的护卫近两百人,重金之下虽然足以称得上骁勇,但与披坚执锐的控鹤军相比,仍没有一战之力。 第19页 半柱香后,平章事与代枢密使在书房外见到了瑞王和许翊。 江度见了许翊,才缓缓道:“许相公门生众多,事涉大逆,哪个不要好好查一查。此时动吏治,正值良机,你我生于此时,何其幸也。” 皇帝没去台狱转回大内的消息还没送到,瑞王府就被控鹤军围住了。瑞王不知道这个消息,心里还存期待,犹做困兽之斗,令剩下的府兵守在房外,企图拖延时间。 许翊自控鹤军破门而入就陷入了惊异之中,一见平章事,脱口道:“他姓王的不是自诩奉公守法吗?” 瑞王不悦地瞥了他一眼,轻蔑道:“你是良民?你我皆逆贼!书生若妇人,果不该与尔谋。” 许翊:“说这些有何用?杀不了陈铎,你我就等死吧!” 瑞王若有所思。 他抬头看向房门,院子里兵戈相击的声音已经停了下来,江度下马上前,手指虚握成拳,扣了扣门:“两位还要负隅顽抗到何时?” 瑞王忍不住与许翊对视一眼,许翊嘴唇抖动两下,没有说出话来,瑞王电光火石间下了决定,他目露凶光,抬手取下许翊挂在墙上的佩剑:“相公曾说会全力助我夺位,今事败,借你命一用。” 许翊喝斥他:“你疯了吗!” 瑞王冷笑道:“本王用不到你做喉舌,替我镇压朝堂了。” 许翊:“……” 他不可思议道:“陈铎死了,你以为王任华会放过你?” 瑞王不答话,他提着剑走到许翊面前,抬脚把他踹到,在对方惊愕的眼神里,把他捅了个对穿。 许翊喉头格格作响,瑞王面无表情,等确认许翊断气了,他站起身,泄愤似的勐地拔出剑,鲜血迸溅而出,喷了他一脸。 瑞王对着尸体笑容扭曲道:“那就不劳你操心了。” 他扔下剑推开门,满脸血地对王任华一拱手:“乱臣伏诛,本王还要多谢相公与枢密前来相救。此事本王饱受惊吓,请相公送我回府休养。” 平章事被他的大言不惭噎住了,江度上前救场道:“瑞王殿下辛苦,只是事关重大,还请与臣等入宫面圣,一述详情。殿下请——” 代枢密使转头示意控鹤军,暗示他们强架着瑞王带回大内。 江度:“对了,许相公呢?” 王任华回过神来,匆匆踏进书房,而后略有不忍地回过头:“他刚才说,乱贼伏诛。” 江度失声道:“什么?” 平章事:“许相公去了,”他顿了顿,补充道:“与虎谋皮,死不瞑目。” 平章事回手掩上房门:“控鹤军可有死伤?” 都虞候回道:“死二十七人,伤一百一十六人。” 平章事:“你回去找兵部左侍郎赵克领抚恤与封赏。先着人封府,许府上死者买几张草蓆拉到城外埋了,还活着的救一救,留着问口供。我与放舟入宫请旨。” 都虞候:“是。” 第20章 二十一 20 二十一 平章事与枢密使进宫復命时,小皇帝己经冷静下来,坐在垂拱殿开始处理未完的政事了。 两人走到阶下见了礼,接着发现那个站在案旁为皇帝做记录的赫然是本该在台狱中的卫桓,不由得相互对视了一眼。 大将军回身把纸笔交给边上候命的舍人,从左侧走下台阶,拱手对他俩作了个揖。 他腕间象徵性地挂着条细长的锁链,囚服看上去有点单薄,身上披了件及膝的黑色大氅用来保暖,看长度像是小皇帝的。 平章事还了礼:“大将军怎么在此?” 大将军:“台狱守卫不安全了。”他心有余悸一般皱了皱眉头,解释道:“我的亲卫从台狱中搜出了两个死士和淬毒的弓弩,死士服毒自尽,官家不放心,故而把我挪到了殿前司狱。两位此行如何?” 平章事:“瑞王陈钊与许翊勾结谋大逆,事败后,瑞王杀许翊,口称自己是受许翊胁迫,正在殿外侯召。” 大将军眉梢一挑:“果然是他。” 小皇帝大惊,手忙脚乱地放下奏摺,长身而起:“你说许相公去了?” 平章事:“是。” 大将军:“瑞王性如虎狼,以肖先帝自居,刚愎少纳谏,好大喜功,又喜听谗言,这两人凑做一堆倒也般配……你们都看我做什么?” 江度一脸牙疼:“你一个武将,对诸王了解这么多做什么?” 大将军闻言也觉得有点牙疼,他反问道:“武将怎么了?武将就不用站队了啊。” 江度:“……” 一言不合,他撸起了袖子。 眼见这俩人要斗鸡似的打起来,小皇帝重重地咳了一声,毫不偏私地一手按住大将军:“恪之你少说两句。王相公,许翊的尸身在哪?” 平章事:“臣已命人收敛,停在许府正堂。” 小皇帝:“密其事,先不发丧。纪澄,传瑞王进来。” 瑞王大约是想让自己显得更像是被胁迫的,连脸上的血都没擦,在殿外等候的这会儿功夫,还特意让寒风吹了会儿自己,把手脚冻得冰凉,踉踉跄跄地跟着纪澄进了垂拱殿。 小皇帝负手背对着他站在阶下,没有一点回头看他的意思,瑞王被两个御带扭住胳膊压着肩头跪下,还没来得及开口诉苦,大将军抱着胳膊往前走了两步,杀气席捲而来,毫无预兆地煳了瑞王一脸。 大将军:“请殿下少说废话。” 瑞王被他堵得张口结舌,御带将丝巾折起,趁机勒在瑞王舌上,大将军体贴道:“我的意思是,就不用说了——我问一句,殿下只需要点头或摇头即可。” 大将军:“瑞王府上弓弩可是由私市而得?” 瑞王争辩一样“呜呜”两声,脖子反而僵硬地梗着。 大将军:“录,王默认。” 执笔的江度手一抖:“……卫大将军,逼供所得供词不能呈堂。” 大将军无辜道:“我一没打二没骂,哪里逼供了?别磨蹭,记你的。” 瑞王气得咬牙切齿,也只能含煳地沖他冷笑一声。 大将军:“定例,诸王在京之府兵不得持槊、弩等器,瑞王违例私市,是要杀谁吗?” 瑞王:“……” 他瞪着眼睛,而后忍气吞声地摇了摇头。 大将军:“不知道杀谁,看来殿下想杀的人还蛮多的……”瑞王连连摇头,大将军:“不是?不是你要杀人?难不成是许翊逼你杀人?” 瑞王怔了一下,随即窃喜地点了个头。 他刚点完头,小皇帝像是看够了大殿上的纹饰,转身挪动脚步走了过来,摆手示意御带退下,问道:“许翊以何迫你?” 瑞王嘴角被勒出一道红印,他顾不上舌头髮麻,匆忙往前膝行两步,哀求道:“臣府上有一前朝皇室之女,臣为她神魂颠倒,央了舅公将她从房州前朝名牒上除名带回京来。大哥,弟素来本分,若不是被被女色迷了心窍,怎敢做出这等事。” 第20页 小皇帝眉头微微一皱。 江度匆匆记录完最后一个字,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小皇帝伸手从江度眼前拿走了口供,转头交给了中书舍人,代枢密使:“官家,殿下还未画押。” 小皇帝笑了笑,意味深长道:“不必了,王相公,知会刑部、大理寺、御史台,暂时查封瑞王府邸,讯问王府长史等人。纪澄,让提点皇城司去查台狱那两个死士的来歷,这份口供誊抄一份拿去给大娘娘看,替朕问一问太后,她要保哪个。” 本朝没有杀兄弟的习惯,太后不喜他桀骜,对这个儿子一贯不怎么亲厚,又不知道许翊已经死了,要保哪个不用想也知道。而他府上的长史和几个僚佐确实都知道他的心思,或许手上还有些实证。 瑞王匆匆一想,当即撕破了脸皮,他撑着膝盖站起来,对小皇帝扯出一个冷笑,阴森森地道:“陈铎,别当本王不知道你那些龌龊心思。你立即放了本王,不然我定全给你抖出来!” 瑞王:“本王倒要看看你敢不敢犯这个天下之大不讳。” 小皇帝没什么见不得人的阴私事,不可对他人言的心思倒是有一个,他下意识地看向大将军,见对方也是愣了愣,接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小皇帝无法描述那种笑意,大将军脸颊上被自己笑出来一个酒窝,以他的眼光看上去居然惹人怜爱。 小皇帝慢吞吞地道:“好啊,你说。” 瑞王从小皇帝的眼神里读出了不详的意外,他突然转向大将军,怀着挑拨不成也要噁心死他的心思孤注一掷道:“同居宝慈殿时,我偶尔起夜,撞见过陈铎对着你的画像自渎。” 大将军:“……” 他不由自主地咳了一声,王任华和江度面面相觑,小皇帝没料到他要说的是这个,也可耻地沉默了。 江度想起前几天大将军在枢密院干活时夜夜提着宵夜来访的皇帝,只敢用眼神示意王任华上去打个圆场。 平章事干巴巴道:“胡乱之语,官家不必理会。” 瑞王啐了一口:“放你娘的屁。本王亲眼所见他把画像放在床边,扶着那……尔敢!” 要不是两个御带当机立断,勒住瑞王口舌把他拉了下去,他还能接着绘声绘色地讲下去。 小皇帝回过神来,顶着两只通红的耳朵,幽幽地嘆了一口气:“真假易辨,两位贤卿也莫为我遮掩了。” 平章事一时找不到什么话可以说,也只好跟着江度一起盯着大将军看,生怕他恼羞成怒。 大将军一脸的若有所思,然后给了一个不算回答的回答:“臣冒昧问一句,画得像吗?” 他这话问得颇为暧昧,小皇帝只觉得自己也遭了一回调戏,连脸也一起红了,磕巴道:“你、你……” 平章事不贊成地看了大将军一眼,不得不插话道:“官家,不论真假,都请慎言。” 小皇帝心烦意乱地在一边来来回回地走了几圈,总算镇静下来:“王相公,劳你将恪之给殿帅送过去,让殿帅带人陪你走一趟瑞王府。江枢密,你留一下,朕有事交代。” 第21章 二十二 21 二十二 殿前司狱在东华门附近,和垂拱殿隔了半个大内,殿帅派了一队亲兵前来领路,平章事藉口有要事相谈与大将军远远缀在队伍后面,大将军出垂拱殿前摘了大氅,身上就剩一层囚衣,估计是觉得有点冷了,不时把手凑到嘴边哈一口气。 平章事对他道:“大将军这些风流韵事,旁人听了,颇觉胆战心惊。” 大将军苦笑起来:“这算什么风流韵事?不被人骂作不知廉耻我就很满足了。” 平章事大概原本也是这样想的,一时没有开口,大将军垂着眼睛跨过一道宫门,自己就着这点儿令人难堪的沉默接上了话:“官家早与我说过此事,当时我藉口心里还惦念先皇,没有应下来。现在我倒是不惦念先皇了,却又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 大将军:“我自己被负过一腔真情,多年来一直难以释怀,其中苦涩酸辛,愁闷愤恨,实在是令人不堪。我看着官家长大,既不忍见他郁郁寡欢,也不敢苟且应了他,进退维谷之间,手足无措。”他左手握成拳抵到唇边,手腕上的镣铐发出几声脆响,而后为难地长嘆了一口气:“交浅言深,相公见谅,也请莫宣之于众。” 平章事于为人上是个真君子,他一口应下:“这是自然。”接着纠结半晌,最后宽慰他道:“将军若是捨得一身卓着战功,恐怕纵使是天下人,也没什么好说的。” 这个宽慰听上去有些拙劣,大将军笑了一下,转过话锋:“官家适才与我说,此次他想先抑外戚,再整顿吏治,恐怕还要请宰执们商议出个章程来。” 平章事闻言顿时眼前一黑,想到值房堆了满地的公文,顾不上纠缠什么儿女私情,也跟着他长嘆了一口气:“这可真是多事之秋。” 大将军停职下狱,此时无官一身轻,笑道:“能者多劳……唔,殿帅,有劳来迎。” 乔鹤照旧与他换了一记老拳,引他们进门,而后对平章事一拱手:“王相公,黄门刚来过,人正在司中候命,待某安顿了卫帅,便可出发。” 平章事颔首:“辛苦,我在司中等候殿帅。” 殿帅:“相公请自便。” 殿前司狱中人满为患,大将军跟着乔鹤往深处走的时候隐约觉得自己看到了几个熟面孔,有几个刚受完刑的中官躺在牢房里,整个牢里瀰漫着血腥味,间或传来几声悽惨的尖叫,总而言之,看上去不像是什么好住处。 大将军“啧”了一声:“你这快赶战场了。” 殿帅路过一间刑房,里面正在审一名女官,看不清皇城司的人做了什么,喊得颇为惨烈,听上去挺疼的,他不由自主地跟着倒吸了一口凉气。 大将军随口问道:“这都在审什么?弄得这样吓人。” 殿帅走到地方,对候在门口的两名狱子点了个头,推开门请他进去,嫌弃道:“延福宫里的人,皇城司借了地方审。官家让我给你腾地方的时候牢房已经快满了,吵了点,不过风景还不错,先将就住两天,等人走了再换。” 殿前司狱向来用以关押获罪的禁军,牢房不大,大将军无所谓地答了他一句,弯腰钻进去,站在窗底下往外看了看。 此处抬头就能看见左承天门的楼阁,枝桠掩映,天光不紧不慢地露进来半缕,确实是一副好风光。 殿帅一边说话一边锁上了门:“我先陪王相公去瑞王府,晚上过来请你吃火锅,你记着少吃两口牢饭,等我回来啊。” 大将军评价道:“幼达兄,你这殷勤献得十分蹊跷,一定是有事求我。” 乔鹤嘴角朝下一拉,没好气道:“爱吃不吃,走了,回见。” 殿帅说完就风风火火地走了,大将军目送他大步远去,不由得搓了搓手,朝狱子讨了个暖手炉。 第21页 他身强体壮,其实不怎么畏寒,掌心火热,只有指尖一块皮肉被冻得微凉,有点儿令人坐立难安。 狱子很快迴转,身后还跟着笑眯眯的提点皇城司。 提点皇城司付冉在民间传闻中是个凶神恶煞一般身长一丈,腰大十围,眉广一尺的壮汉,这传言基本属实—— 大将军看着他费力地挤过殿前司狱狭窄的通道,忍不住担心他肚子上的赘肉。 付冉还是一副笑口常开的喜庆模样,走到近前对他唱了个肥诺,未语先笑:“卫大帅,某奉命审讯延福殿宫人,侥倖问出些东西,但还有两处不解想要请教卫帅。” 大将军从狱子那里接过暖炉捧在手心,微微俯身回了个半礼:“请讲。” 提点皇城司:“太后为何如此执着于致卫帅于死地?” 大将军一时没有回答,他隔着栅栏看向付冉,对方不躲不闪地回望过来。 提点皇城司仔细辨认了一下,感觉可能是天色暗了,分不清大将军脸上是沉静还是恼怒,他心平气和地把问题重复了一遍。 大将军:“陈年恩怨了,我不想说,可以么?” 付冉曾经为小皇帝查过一遍大将军,隐约猜到他说的是什么陈年恩怨,含笑道:“某明白。”他神情一肃:“其二,卫帅为何收买太后宫人?私窥后宫是什么罪名,卫帅不会不记得吧。” 大将军面不改色道:“我怕死。” 付冉:“……” 虽然这理由正好能和问到的口供对上,但是从他这种杀人如麻的大将口里说出来,总是怪怪的。 大将军:“太后宫中应当还有不少被收买的宫人,提点是打算挨个追究吗?” 提点皇城司:“听官家吩咐。” 大将军耸了耸肩头,而后问他:“审出什么了?” 付冉含煳道:“与卫帅所料差得不大,某还要復命,告辞。” 大将军:“不送。” 第22章 二十三 22 二十三 十月二十二日,先是宫门在白天落锁,而后开封城破天荒地开了宵禁,居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昨日的歌舞昇平立刻被惶惶不安遮掩了,连打落更的更夫按部就班地唱的“天寒风急,多添衣物”,都听起来像是带着股肃杀的味道。 殿帅拿出了他秋天积攒的干茱萸串扔到锅里,辛香随着烧开的水咕嘟咕嘟的往外冒,辣得两个人各出了一身大汗犹不尽兴,又开了两坛烈酒坐在地上抱着喝。 大将军今天总算记得自己酒量不行,特意挑了个比较小的酒罈,被殿帅指着鼻子一通嘲笑。 殿帅回忆完自己的峥嵘岁月,一脸沧桑地沖他唏嘘,没两口想起战死同袍,又开始哽咽,最后喝着喝着,两条老光棍悲从中来,不禁抱头痛哭起来。 殿帅拍着他后背嚎啕道:“我当了三十多年鳏夫,晚上回家连个暖被窝的都没有,这日子不过了!不过了!” 大将军一脸尴尬地与前来找人的小皇帝对视一眼,试图抬手推开殿帅,对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死死搂住他肩头,手肘卡在他颈侧。大将军被勒得默默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反手就要摸他麻筋,镣铐有点短,又一时挣不开这醉鬼,忍不住漫无边际地想,还好皇城司把这里收拾干净了,不然吓到小陛下该怎么办。 小皇帝忍住笑意,伸手重重地在牢门上敲了三下,严肃道:“乔鹤。” 大将军感到殿帅一个激灵,接着他见鬼一样回过头,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他终于摸到了架在肩头上的那只胳膊的麻筋,食指发力一扣,殿帅“嗷”的一声惨叫,清醒了一点儿,正好听到小皇帝吩咐身后的黄门:“去给殿帅打盆凉水来精神精神。” 乔鹤:“……陛下。” 小皇帝凉凉地道:“京城戒严,你不去调配禁军,跑这里喝酒,朕看你这日子是真的不想过了。” 乔鹤慌忙放开大将军,站起身手忙脚乱地整理衣袍:“不不不,过日子过日子……臣这就去。” 殿帅摇摇晃晃地推门出去,绕过小皇帝一头扎进黄门打来的冷水里泡了一会儿,不敢多做停留,顶着满脸湿哒哒的络腮鬍跑开了。 大将军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小皇帝视线转到他身上,毫不客气道:“还有你,又背着我喝酒,笑什么笑,还没跟你算帐呢。” 大将军走到牢门前,一手撑在栏杆上,微微低下头,他侧对着烛火,大片的阴影扑在脸上,加深了眉眼间的轮廓,显出了少许刀削斧凿般的痕迹,唇色居然有些浅。 小皇帝心跳如鼓擂,怀疑自己被色诱了,大将军不错眼珠地看着他,接着唇角轻轻一抿,露出了一点柔情似的笑意,轻声道:“臣就喝了几口,官家想怎么算帐?都可以。” 小皇帝:“……” 他现在开始疑心牢里的风水不好。 小皇帝:“恪之,你若是还没想好,就莫要来敷衍招惹我。” 大将军温柔道:“这样不好么?” 小皇帝沉默片刻,抬手抓住他手腕,用力把人拽了过来,而后握住了他。大将军掌心有一层薄汗,看得出也紧张过,小皇帝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心里千看万肯,口上却决绝道:“不好。” 小皇帝:“恪之,先皇敷衍于你时,你不难受吗?” 大将军目光顺势滑下去,而后他五指一挣,往后退了两步,平和道:“当时还是欢喜多一点,后来我又无法与他计较,顾不上难受的。” 小皇帝手中一空,无力地合拢手指,藏到了衣袖底下。 他不是那种特别甜软的长相,也没有很硬朗,然而随着年纪渐长,两颊上的婴儿肥消了下去,反而显出几分英挺,眉宇的形状也没那么像先皇了—— 大将军还是觉得很合眼。 他看了小皇帝一会儿,接着想明白他的话外之意,歉然道:“对不起,是我不该。官家再给我些时间想一想好不好?” 小皇帝看他神情,几乎能猜到会是个什么答案,他抑制不住雀跃地笑了起来,答道:“好呀。” 第23章 二十四 23 二十四 三司联合会审第六天,台谏承认了自己受许翊指使前往台狱假传圣旨,事成之后许他御史大夫一职,接着从他这里牵扯出十几名因长期盘桓在副职上,而对朝堂心怀不满的官员。皇城司连夜出动,从右二厢跑到左二厢,将人尽数收押在台狱中,从各地提刑司抽调提刑官分开审讯。 如此忙碌了两旬,十一月十四日常朝上,中书令答覆了三司的判决:瑞王陈钊及许翊以谋反论罪,瑞王流放房州,妻儿留京,削其定例,着人严加监视。许翊抄家夷族,其子年十五以上弃市,未满十五岁刺配充军,允其母随行,遇赦不返;其女赦出嫁者,未出嫁者及其妻妾发送教坊司。许太后以盗及伪造御宝坐大不恭,除尊号,移居景福殿,非年节不得出,不得见命妇。台谏等人以从逆论处,判绞刑,罪不涉亲眷。朝会后交由尚书省执行。 第22页 尚书令庭上领命,隔天派人在闹市上搭了台子,大将军那群杀人不眨眼的亲兵临时充当了刽子手,一连砍了八天的脑袋,宫内皇城司又处决了几十名宫人,整个十一月开封城都好像泡在血味里一般,传言里汴河的水都被流出的血染红了。 月末下了场大雪,一夜后白茫茫地覆盖了整个京城,三司復命,小皇帝下令解除戒严,结束了持续一个多月的宵禁,放这些憋了许久的臣民出门玩乐。 他自己不怎么端正地坐在垂拱殿上,对着一箱子案宗抻了个懒腰,向平章事和中书令道:“下一个处理卫桓的事,让他回家过个年。” 平章事脱口道:“是依律处置还是网开一面?” 小皇帝:“……” 他和中书令一起用惊异的眼神围观平章事。 平章事镇定地抚着鬍鬚:“《刑统》有言,诸有事以财行求得枉法者,坐赃论;不枉法者减二等;若不入己,转将行用,又减二等。过五十匹者,奏取敕裁。诸坐赃致罪者,罪止徒三年,减四等,罪止杖一百。” 平章事:“臣与门下省同僚们的意思是,以受财不枉法判嵴杖,数目由官家定。” 中书令略作思索,接话道:“臣附议。” 小皇帝:“那就折半,中书省发明谕。唔……对他好点儿,就不公开处刑了,付冉,你去殿前司狱把人提出来,就在殿前司里找个地方动刑。王相公——” 平章事一口回绝:“正要禀官家,臣晕血,恐怕监不了刑。” 小皇帝身体顿时往前一倾,中书令抢先道:“要不臣去?” 中书令姓周名岚,年前刚上任,正当壮年,是小皇帝借着南诏王作乱一手从礼部提拔上来的,颇有进取之心。 小皇帝只是用惯了平章事,无所谓谁去监刑,当下看了一眼中书令,点头道:“草诏。” 开封下了一场雪后,原本还有点儿温情的小寒风就变成了咆哮而过的凌冽大风,吹得一片天寒地冻,中书令和提点皇城司废了一点儿劲才把乔鹤从温暖的值房里挖出来去给大将军开门。 殿前司狱里几乎和外面一个温度,大将军换了个通风好点儿的单间,还是不大,摆了火盆后就剩下个躺着睡觉的地方,他就只能干守着火炉烤火想一想小皇帝,偶尔扎扎马步,或者指望乔鹤抄着《孙子》的时候想起他,拎了羊腿过来陪他烤着吃。 中书令来得不太巧,他刚扎完半个时辰的马步,有辱斯文地敞着怀消汗,露出一身结实漂亮的肌肉,见到他们也是一怔。 周岚:“卫大将军。” 大将军手忙脚乱地系上衣带,还礼道:“周相公。” 大将军:“相公拨冗前来,可是为了卫某?” 中书令侧身让殿帅倒出地方开门,提点皇城司手上托着圣旨上前一步:“官家以受财不枉法,判将军嵴杖五十,某奉命行刑。” 这数目一听就像从轻过的,大将军正要跪倒接旨,付冉打断道:“场面话就不多说了,将军请。” 殿帅找了间收拾得比较素净的刑房,又差人去搬火盆。大将军拒绝被人掐着脖子按在地上,等摘掉镣铐,自已脱了上衣,在房里挑了块干净地方规规矩矩地趴好。 嵴杖用的竹板宽不到二寸,提点皇城司行刑官出身,功夫看起来还没落下,他亲自动手,也不暗中替小皇帝循私,一杖下去就是一道毫不含煳的血痕。 大将军毕竟皮糙肉厚,开始还能咬牙硬挺,后来也疼得直想骂娘——亲娘不能骂,殿帅只得一脸绝望地听他数落自己诸如睡觉打唿噜,一顿四两米之类婆婆妈妈的破事。 再打到三十几杖的时候,大将军也没了骂人的力气,他大口喘着气,每落一杖肩胛和背肌都不自觉地绷得死紧,付冉只能停下手等他自己松懈力道再打下一杖,免得真伤了肺腑。 等五十杖都打完,大将军已经满头冷汗,被殿帅从地上扶起来的时候眼神还有点涣散。他伸手抓着乔鹤的肩头,摇摇晃晃地站在原地缓了好一会儿,才唿出一口气,舔了舔带着血气的下颚,有气无力地感慨道:“娘咧,可疼死我了。” 提点皇城司把竹板立到墙角,出门招唿皇城司的人拿药箱和担架进来,殿帅从大将军手腕往下摸索了一会儿,屈指扣在他阴郄穴上,闻言没好气道:“知道你疼,求你了,安静会儿吧,碎嘴皮子。” 大将军整个后背血肉模煳,直顺着腰线往下淌血,他妥协似的“哼”了一声,闭了一会儿嘴。一时刑房里只剩下大将军刻意拖得绵长的喘息声,殿帅与中书令两两对视片刻,心里突然过意不去,正要同他说几句话分分神,大将军往前一扑,一声不吭地晕了过去。 殿帅下意识地展臂一揽把人捞了起来,险些被这百十来斤的大汉闪了腰,咬牙切齿地拖着他放到担架上,止了血抬回家。 宰执们在垂拱殿吵了一天的架,翌日清早从政事堂发出一串调令。 门下省坚持罢免卫桓枢密使一职,改由文官担任,只给他剩了一个武安大将军的虚衔,小皇帝心里过意不去,让他做了武学山长,又从旧官制里翻出个参知政事的差遣安在他身上——后世又以武将在京出任武学山长参知政事为武相,与三省平衡文武。 江度接替大将军被拜为枢密使,乔鹤升任枢密副使,在家赋闲了七八年的谢晖受诏回京掌管殿前司。 孙度除中书省门下侍郎,霍封转任中书省谏议大夫,兵部左侍郎赵克任知枢密院事,同平章事空置。 同时,年中参与谋逆的驻军完成了重建,大将军整理出来的定例与年末的赏赐一同发往各军,在几个阴奉阳违的军中将领莫名其妙暴毙之后,强行在四境之军中得以推行。 年关将近,从除夕开始算起持续了整整一年的乱局终于到了收场的时候,新皇图穷匕见,和他所倚重的文武一起踩着鲜血与战火,艰难地开启了承平新政的开端。 第24章 二十五 24 二十五 大将军在床上趴了五六天,又被御医圈在房里快十天后,小皇帝终于忙完了政事,抽出时间跑到榆林巷来看他。 奈何他来的时机又不对,正好碰见太平侯带了一车香软的小美人来看大将军。 卫桓那不要脸的混蛋身体力行地诠释了什么叫做色胆包天,哪怕伤还没好,走两步就要停下来歇一会,也不耽误他满厅堂乱蹿,人五人六地在那撩闲。 小皇帝沉着脸制止了大将军亲卫进去通报,把手背在身后,慢慢地踱到门口,克制地敲了三下。 大将军穿了件墨蓝色的中单,衣带松松垮垮地繫着,露出被绷带缠得严严实实的胸口,假装为难的在那挑三拣四,嫌弃这个眉毛太细嫌弃那个身段太软,弄得堂上一片娇嗔。 这色慾薰心的王八蛋大概是昏了头,不论对谁都“宝贝美人儿”的一通乱叫,一边沖小皇帝神魂颠倒地笑道:“这个合眼……心肝儿来嘴一个。” 第23页 原本在一边喝着茶看热闹的太平侯:“……” 他匆匆忙忙上前与小皇帝见了礼,口称“陛下圣躬万安”,卫桓手朝他伸到一半,突然反应了过来,“哎哟”一声,转身掩面就跑。 小皇帝眉头抑制不住微妙地挑了一下,他对太平侯点了个头,丢给他一声冷哼,意思是以后再跟你算帐,接着慢条斯理地沿着大将军逃跑的路线,绕过院中的海棠和突然兴奋地对着他开起屏的翡翠,追到了大将军卧房门前。 大将军步履狼狈地窜进房中,颇有一点儿气急败坏地当着他的面“啪”一声甩上了门。 小皇帝差点被房门拍在脸上,他往后退了半步,怀疑自己对大将军根本生不起来气,而后忍不住笑道:“恪之,一般来讲,欲迎还拒这套都是小娘子们用到情郎身上的。” 大将军心头怦怦乱跳,他举手撑在门框上,千辛万苦地平復了急促的唿吸,再端端正正地系上衣带,抻直衣领,感觉自己舌头打结,一时讲不出什么哄人的话,又忍不住胡思乱想,担心自己脸色是不是不太好,鬍子有没有修好理顺此类的琐事。 小皇帝站在门外,心有灵犀一般道:“恪之要让我吟催妆诗,才肯放我进门么?” 大将军哭笑不得地一抚额头,他实在是无话可说,只好开了门将小皇帝拽进屋来,然后抬脚踢上门,顺势把他按到了墙上。 小皇帝笑意吟吟地看向他,大将军这才发现他眼睫细密,微微向上翘着,眼里波光一转,就像有人在他心尖上轻轻挠了一下。 小皇帝装腔作势地威胁道:“恪之若是今天打算应承我,我便不与你计较和他人口花花的事了。” 大将军手指错开,卡进小皇帝指缝间扣紧,他笑了起来,凑上去在小皇帝唇上轻啄了一口,低声道:“当然……当然,我都答应。” 大将军说:“我亦心悦于陛下——谢天谢地,还来得及。” 小皇帝与他十指相握,他心里像是长了一朵春花,那花抽出新芽,开得摇曳生姿;又像生出双翼,被风托到空中,一脚跌进云朵里。 小皇帝:“我……”他紧张道:“你再说一遍。” 大将军背上还是不太敢受力,他指尖按在墙壁上,缓缓俯下身,略失色的嘴唇贴在小皇帝耳边,郑重其事地对他说:“我心悦你。” 小皇帝耳朵又腾地一下红了。 他踮着脚侧过头,也亲了他一下,纠结道:“我还想听。” 大将军从善如流:“没问题,只要心肝儿想听,让我说一辈子都行。” 第25章 二十六 25 二十六 小皇帝夙愿得偿,几乎恨不得黏在大将军身上,然而忙里偷闲的时间不多,他得赶在宫门落锁前回宫。 两个人卿卿我我的从桌边挪到房门前,大将军揽着小皇帝的腰,同他喁喁地说话。 入冬后小皇帝换了橘香,闻起来还有点软,他今天特别容易脸红,大将军一撩拨一个准,最后小皇帝被他笑得恼羞成怒,捂着脸推门跑了。 太平侯代舍弟送他到门口,小皇帝脸上的热度才消下去,他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府门口那一列美人,转身上了马车。 小皇帝回宫时碰到了勾肩搭背一同下班的正副枢密使,边走边说差事都完成的差不多了,跟着商量去哪喝酒,江度青了一个眼圈,乔鹤鼻头肿得发亮,看着像是刚打了一架。他停下马车叫住这两人:“枢密院起了什么争执吗?” 江度:“没有。” 乔鹤慢一步道:“……没有?” 小皇帝双手交握,倾身道:“嗯?” 江度痛快甩锅:“回禀官家,枢密院没有争执,是幼达拉臣切磋,不慎所致。” 小皇帝:“……” 他忍俊不禁:“下次记得别打脸。行了,去喝酒吧。” 小皇帝先在垂拱殿处理了一会儿政务,中途看到有御史联名上书,言是孝期已过,请他纳美人以充后宫。 这就很尴尬了——小皇帝皱着眉把奏疏留了中,起身去了皇后所在的坤宁宫。 皇后是乔鹤的长孙女,闺名妩儿,生得高挑风流,颇为英气,掌理宫务也井井有条,除了好手帕交。 小皇帝到的时候,她正在和贵妃理帐,贵妃是个软糯娇小的美人,两人亲亲热热地平分了一张软榻,每说句话就要耳鬓厮磨会儿。 小皇帝震惊道:“你又换口味了?” 乔妩儿抚着贵妃肩头,不慌不忙地从软榻上坐起来,嗔怒道:“官家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岂是那种见异思迁之人。” 小皇帝瞠目结舌,他筹措了半天言辞,指责道:“前几天你分明还和郑昭仪在一起赏雪。” 皇后理直气壮:“我爱的可都是美人儿,何来异一说。” 贵妃从身后拉了拉她的衣袖,轻轻道:“姐姐莫为我与官家争执。” 乔妩儿向小皇帝摇了一下头,转身低头,瞬间换了一副温柔神色:“好妹妹,你先回去休息,官家来找我应是有什么事情要处置,我晚上再去看你,好不好?” 贵妃暂住在坤宁宫的小竹阁中,皇后派人送她离开,接着娉娉婷婷地朝小皇帝一福:“妾观官家面有春色,想是如愿以偿。可喜可贺。” 小皇帝反而踟躇道:“是我有愧于你。” 皇后抿唇一笑:“官家九分情在社稷,一分在大将军,何必再挤出一点施捨于我?何况宫中三五佳丽,妾得蒙官家应允,左拥右抱,好不快活,哪里用得上官家愧疚。此乃妾肺腑之言,万望官家知详。” 小皇帝默然片刻,从袖中抽出一本奏摺放在桌上:“御史请充后宫,我没这心思,你来处置。缜儿呢?” 乔妩儿:“在院中堆雪人。” 小皇帝接过宫女递上来的狐裘,又束起衣袖:“我去陪他玩会儿,晚上在他那儿睡,你令人收拾下。” 小太子生得出奇的好,哪怕陈铎做了好几年父亲了,看见儿子还忍不住上手去揉。小太子在雪地里疯得脸颊通红,一脸乖巧地仰着头被揉,一边口齿不清地跟他问安。 皇帝在坤宁宫打了一场雪仗,搂着自家沉甸甸的小子睡了一夜,第二天神采奕奕地坐在文德殿上,上了承平三年最后一个常朝。 承平三年的政事多到令人髮指,宰执们跟着他忙碌了一年,小皇帝坐在上端打眼望下去,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这些朝中肱骨都满脸沧桑,跟他盖都盖不住的好气色一比,显得皇帝特别不讲究。 管他呢,然而小皇帝美滋滋地想:反正恪之是我的了,谁也抢不走。 大将军一个人睡了一宿,按捺不住地想见他,将背上的伤一裹,令人惊嘆的从床上爬起来上了朝。 他很有心机地把朝服衣领交叉在锁骨上方,低头俯首间影影绰绰地露出一截被捂得苍白的皮肤,肌肉纹理分明,小皇帝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下,有点口干舌燥。 第24页 今天的朝会一片太平祥和,平章事和枢密使按常例商议出轮值的名单,接着小皇帝命人取酒,与宰执们共饮一杯,相互贺了新年,便各自散去。 大将军在文德殿的侧殿与江度说了两句话,小皇帝来找他,神情冷淡地对着行礼的江度点了个头,一边偷偷伸出手,在龙袍宽大的袖摆下握住了大将军,把他拉了出来,慢慢走到垂拱殿。 大将军从侧殿出来前毫不客气地顺走了江度的暖水袋,把自己的塞到了小皇帝怀里,反手握着他,走了两步,嘴角一勾,轻快地笑了起来。 小皇帝被他笑得腰一麻,简直想不管不顾地把人按住先亲一顿再说。 大将军唇上还有酒香,他被小皇帝抓着一只手腕侧身抵在垂拱殿的柱子上,细细地顺着唇线舔了一圈,又开始咬他唇瓣,最后两人都有点气喘吁吁,分开了一点儿看着对方傻笑。大将军抬手摸了摸自己嘴上被咬出来的牙印,感觉牙口还挺整齐的,忍不住再凑上去亲了他一口,小皇帝牙关一松,这回换了个深吻。 小皇帝被亲得眼波盈盈,面若春水。 大将军喘息着笑:“这可真是急色。” 小皇帝同时问:“你伤什么时候能好?” 第26章 二十八(完) 26 二十八(完) 小皇帝肏了他小半个晚上,大概也学会了一些厚脸皮,当下微妙地回了他一个笑容,借着长袖的遮挡从他腰间抚了过去,意思是到底是谁从谁身上补。 大将军原本还不觉得什么,被他这么一碰,顿时腰身酸软,一路麻到股间,尤其后庭感觉合不拢似的,好像还能灌进风一般凉飕飕的,立即就迈不开步了。 大将军马上改口与他谈正事:“官家打算将武学设立在哪里?” 小皇帝顺口道:“望春门近旁的禁军营房正好有一块地空闲着,稍修葺一番就可以用,你上完朝赶过去还近些。对了,恪之——” 大将军小步挪到桌前坐下,闻言抬头看他,小皇帝:“你打算什么时候叫你那个幕僚回京?” 他问得猝不及防,大将军整个人都僵了下,一时忘了遮掩,脱口道:“陛下怎么……” 小皇帝骤然上前一步,大将军话音一滞,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他犹豫片刻,小皇帝道:“恪之连朕也要瞒着吗?” 大将军默不作声地欠了欠身,小太子头一次在非正式场合听皇帝与大臣谈论政事,撑着下颌趴在桌子上,好奇地看着他们两个交锋,大将军:“请陛下恕臣隐瞒,臣已经写信命他回来,估计这几日就能到了。” 小皇帝眉间颇有一点儿莫名其妙的怒意,他缓缓道:“恪之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若不是我……”他看了眼太子,把那句“心悦你”跳过去:“换个人做皇帝,你长了九颗脑袋都不够砍。” 小皇帝:“你手里还藏有何人?你还要做哪些事情?朕都一无所知。恪之,不是每次朕都这么幸运能保得下你——你叫朕怎么放心?” 大将军不错眼珠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小皇帝抱着胳膊慢条斯理地威胁道:“不说的话……朕换个地方审你。” 大将军:“……” 他顿时满脑子黄腔,险些笑场,好歹忍住了,一本正经道:“ 没有了,只待武学扎根,臣便可功成身退。” 大将军陪皇帝和太子用了顿早膳,皇帝要去处理政务,没空理他这种闲人,大将军就只好丢给他个可怜兮兮的眼神,一瘸一拐地回了家。 当天下午,皇帝遣江度为使,拜大将军太子太傅。 太傅负责教导太子武艺及兵事,鑑于大将军还要早朝,太子习武的时间就被挪到了寅时四刻,小皇帝藉此在东宫留了一间屋,供轮到他讲课的前夜暂住。 ——尽管大将军一宿都没住过。 他和小皇帝保持着一旬三次的频率,偶尔加餐。有时碰到在政事堂熬夜的平章事,还会被被对方吹鬍子瞪眼睛地挑一会儿刺,不过这都是小事,没有什么能阻止他春光满面。 到了承平五年,大将军主持编写的《作训》一书完稿,又在武学试演三年,见到成效之后,刊发全国。 大将军以功封武安侯。 承平新政歷时二十余年,终于在一个雪夜昭宣告成。 新政开始之时乱象频生,期间朝廷奉行藏富于民与薄赋轻徭,政治清明,官吏不敢贪枉,结束之时国泰民安,天下无忧。 承平三十六年年末,小皇帝传位太子陈缜,在京城过了除夕,就此和大将军踏着薄雪悄无声息地离开京城。 他们一起踏山访水,从国境之北走到国境之南,亲眼见到他们的设想一一实现,亦仿佛能预料到将来的世道该是如何。 这盛世从他们手中生出,这样一想,就足以慰生平了。 他们后来回到开封,在城外的行宫中住下。 大将军活到八十八岁的时候,依然精神矍铄,腰背挺拔,除了耳朵有点背,和他说话得用喊。 小皇帝年纪也大了,那种年轻的时候因为阅歷多少而显出的差别已经看不太出来了,他时常吵着要拽着大将军的手去爬山,然而总是起不来床。 于是,在担起又放下了江山社稷之后,他们终于变成了一对可爱又快活的老头子。 第27章 二十九(先皇番外) 27 二十九(先皇番外) 我第一次见到卫桓,是在清明踏青上。 他身量颇高,可能是光顾着抽条了,瘦得像双细脚伶仃的筷子,在一众未长开的小公子间格外引人注目。 我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他对我笑了一下,接着打马跑到路边薅了一把乱七八糟的枝条,挑挑拣拣地编了个花环出来戴到头上,吹着柳叶快活地从我身边飞了过去。 清明后没多久,大哥得了急病去了。 那一阵子人心浮动,我不想惹什么麻烦,就吩咐府上闭门谢客。 那天我正在树下看书,卫桓突然从墙上跳了下来。 卫老将军妻管严之名闻名遐迩,他有三儿一女,皆是一母同胞,长子长于经济,二子按例在禁军中谋了个官职,卫桓是他最小的儿子,听说极有天赋,因而要继承他的衣钵,跟着军队上过几回沙场。 不过这不妨碍他被王府护卫追得屁滚尿流,落地的时候险些脸先着地。 他那张脸细细看来还有点儿英俊挺拔,幸好没破相,不然我晚上可能会惋惜的吃不下饭。 卫桓自称他爹要拿拐杖打断他的腿,为了不让他老人家太过操劳,他只好撒腿跑了,不知道怎么就翻到了王府的院子里。 又一脸可怜巴巴地请我收留他一个晚上。 看在他这张脸能多下饭的份上,我叫侍女多添了一双碗筷。 不过那一晚我都没问出来卫老将军为什么要追着揍他,后来卫老将军又挂印出征,这事大概就算是不了了之了。 卫老将军出征后,朝中的党同伐异突然激烈了起来,每天都有官员获罪被贬,内政不顺,对外征战上多有波折。卫桓奉命去给谢元帅押送粮草,临行前一天晚上,我去为他践行。 第25页 …… 这醉鬼居然轻薄我? 怪不得卫老将军要打断他的腿。 我也想。 接着我意识到这是个好机会:我想要那个位子。我头顶三个哥哥,一个有勇无谋一个胸无城府一个斤斤计较,然而势力根深蒂固。 我需要卫家的支持。 卫桓好追的很,我才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添油加醋的对他描述了一遍,他就一脸愧疚的应了下来。反倒是他的父兄,我足足用了一年时间才说服他们,期间甚至冷落了我刚过门的王妃,但也颇见成效。 卫老将军虽然不看好我能和他过下去,不过也不打算阻拦了。 他身子骨不如以往健硕,卫桓提前加冠那天,卫老将军给他的祝词是:君子贵始终,审慎恪之。 卫桓真是我平生所见最可爱的人了。 这两年诸事顺利,除了床事。 我疑心他是被我那添油加醋的描述吓到了,无论如何都不肯与我交欢,所幸王妃身段窈窕。 不过他最后还是磨不过我,只是我刚一进去,他就疼得厉害,腰背死死绷着,怎么安抚都放松不下去,我也疼,最后也没做下去。 两年后,阿爹去了,我做了皇帝。 我与卫桓相识的第七年,为帝日久,我没法再装出他喜欢的样子,我更不信他会对一个欺骗他的人从一而终。 我觉得我已经不能爱他了。 私下里,我与他说了很多次我不再恋慕他,我请他原谅,但是他不信,他甚至跪在地上求我肏他—— 我一向视他为我的肱骨之臣,我不能让他这样下去。 这个时候谢元帅向我上疏,说他的身子大概要撑不住了,请求我让卫桓到边关来。 他竟然不肯去? 我绝情地将他发配到边关,边关风急苦寒,我在京城纵情声色,这次他大概会死心了。 元德二十年,史书上,我与他定是一对令人艷羡的君臣。 元德二十二年,我生了场病,药石罔治。 我在病榻上逼着着他发誓要为新帝去除尾大不掉的军方势力,他嘆了口气,然后答应了下来。 这是我和他最后一次见面。 我曾经爱他,不过,我更爱我的天下和我自己。 至于他,我猜,是不那么爱了,和懒得恨。 完 第28章 二 28 二 小皇帝抬手摔了碗,答道:“有此前车之鑑,想来也不会有人再敢犯上,您说是么,三皇叔?” 三皇叔还没来得及说话,殿外的禁军涌进来制住了刀斧手,大将军大步迈上前,抡起刀在他后颈敲了一记,拎着衣领扔到小皇帝脚下。 小皇帝慢吞吞的说:“三皇叔可能不觉得娘。” 大将军拄着刀杵在原地:“请陛下依律行事。” 三皇叔造反造的情真意切,隔天便已经证据确凿,被刑部拖回牢里等着发配。 大将军早和小皇帝商量好做场戏,翻一翻朝堂存了异心的人,他守了小皇帝一夜,事情结束后心无旁骛的回府补眠,老僕拿着那条浸满酒渍的衣袖洗了半天,最后还是扔了了事。 元宵节那天小皇帝请大将军入宫吃汤圆,大将军偏好甜味的黑芝麻馅汤圆,小皇帝早早吩咐下去,晚宴上大将军桌上除了一盆合口的汤圆,还特地额外摆了一鼎肉,一坛烈酒。 大将军心满意足,一面喝着酒,一面与小皇帝漫无边际地聊起边疆的风土人情,不多时便趴在桌面上醉倒过去。 小皇帝指使宫人把他抬回宫。 大将军迷迷瞪瞪地醒过来,他眼睛被布蒙着,目不能视,手脚各用一段牛皮绳绑着,呈一个大字型瘫在床上,身上盖了半截薄被,感受了下地龙的温度,觉得自己大概是在皇帝的寝宫,另一个唿吸声近在咫尺。 大将军醉得不知今夕何夕,他试图坐起来,茫然道:“你个王八蛋,现在才想起我……” 小皇帝:“朕与将军家人说将军喝醉了,今晚在宫中留宿。” 大将军凭腰力坐起来一半,又被牛皮绳扯着咣地一声倒回床上,摔出一脑袋浆煳,晕头涨脑地道:“口渴,心肝儿餵我喝水。” 第29章 二十七 29 二十七 除夕那天,小皇帝照例遣使挨家给宰执们送了一对新鲜肥美的小羊羔肉和一担从岭南运来的贡柑,文官那边从平章事开始送起,武官从大将军开始。 中书舍人到大将军在榆林巷的宅子时还没过午,大将军跟几个回不了家的亲兵们吃了顿不知道算作早饭还是午饭的饺子,正打算往太平侯府那边熘达。 小皇帝打着收揽人心的名义,明目张胆地在赏赐里添了诸如只有样子好看的铠甲之类的私货,附上一张指明等伤好了要穿给他看的手札——大将军哭笑不得的收了下来,并托舍人向皇帝转告他的:“感激涕零以至惶恐。” 于是年后隔了两日,他又得到了一件样式奇特,穿上去坦胸露乳的亵衣,大将军还没来得及当面表明什么见解,小皇帝又派人送来了一身薄如蝉翼的纱衣,他背着人试了一下,疑心小皇帝可能是打通了什么奇怪的关窍,口味有点重。 快出元月的时候,他甚至还收到过一套小指粗细的麻绳编成的绳衣,盛在匣子里送上门,大将军拎着它研究半天,只能一脸目瞪口呆地感慨自己老了,赶忙挑了身不那么过分的套在身上,把自己送进宫谢恩去了。 小皇帝正坐在窗前写信,看到大将军本人,手一抖,涂掉了半行酸熘熘的“卿不至,朕甚寂寞……” 第二天没有朝会,大将军早上起来的时候小皇帝还在睡,他蹑手蹑脚地摸下床,绕到外间穿衣服,纪澄推门进来对他比了几个手势,意思是皇后和太子在外面,让他找个地方躲起来。 大将军毫无偷情被抓住的自觉,不慌不忙地悄声和他确认道:“太子也在?” 纪澄着急的一跺脚:“哎呀我的将军,别管这些了,快藏一藏,娘娘进来看官家还睡着就会走的。” 大将军感觉有人在看他,他抬起头,看了一眼门口,而后垂下眼睛扣上腰间玉带:“可能晚了——你没关门。” 纪澄勐地扭头,皇后倚着门框,似笑非笑地抬手对大将军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他出来。 大将军对慌乱的内侍点了下头,一边理直凌乱的衣袖,举步走出去。他轻轻合上门,转身施礼道:“臣卫桓参见皇后,太子殿下。” 皇后不受礼,她侧身避开,开门见山道:“官家早与我剖白心意,予只问你一句,将军真心与否?” 大将军肃然道:“真心。” 皇后郑重其事:“将军若有负所言,予必报尔。” 大将军莞尔:“皇后言重,我是捨不得的。” 皇后不置一词地听完,把太子留给他,带着人走了。 小太子出生那年,大将军奉命与交趾一战,退敌五百余里,亲手为这天下平定了最后一块外患,小太子恐怕是听着他的事迹长大的,又正当好慕英雄的年纪,皇后一走,就颠颠地跑过来,仰头问他:“你就是卫大将军?” 第26页 大将军蹲下身,对他温和一笑:“臣卫桓。” 他和小太子互相看了一会儿,大将军手指微微动了下,手腕还没抬起来,小太子喜不自胜:“大将军果然是英雄。” 卫桓:“……殿下何以见得?” 小太子掰着手指与他数道:“阿爹带我见过王、许两位相公,江枢相和翁翁,只有大将军没有揉我脸,由此可见,将军定是严于自律,内心刚毅之人。像翁翁虽然武功彪炳,但每次来必要揉我,就不能算作英雄,只能称作大将。” 卫桓失笑:“蒙殿下谬赞,臣万分欣喜——可万一是臣还没来得及上手呢?” 小太子胸有成竹道:“你被我如此夸赞,定然不好意思。” 大将军只能可惜地放弃了揉他两下的计划,撑着膝盖站起来:“殿下聪慧过人,您知道圣人带您来此有什么用意吗?” 小太子:“请将军教我知晓兵事。兵者,国之重器,可不晓畅,但不能不知其事……阿爹,儿说的对不对?” 皇帝推开门,先对自家儿子笑骂一声:“又来讨巧撒娇。”而后问大将军:“恪之怎么起得这样早?” 大将军:“醒了就起来了。”他一顿,侧身让小太子先进了屋,问道:“官家想让臣做太子太傅?” 小皇帝:“缜儿说枢密副使总想捏他脸颊……一定要找个禁得住诱惑的,我让他自己挑,宰执们那边没有意见。”他小声说:“王相公自己也忍不住,不好意思不答应。” 大将军:“是殿下生得太好。其实臣也手痒,只是还没——” 大将军笑了一下,凑到皇帝耳边,与他低声道:“让我在心肝儿身上补回来好不好?” 【将分享完结好看的言情小说以及耽美小说等,http://..v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