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人?》 第1页 《你是不是人?》作者:dilemma【cp完结】 文案:葱葱作为一个机器人,总是想一个古怪的问题。 先生能活到他自己对生命厌倦,而他随时面临着被销毁的威胁,那么先生和他,到底谁更像人一点呢? 但其实答案是什么都无所谓,毕竟这个世界,只剩下他和先生了。 日子漫长,无聊,且无忧无虑。 一个和永生有关的故事,主要内容还是两个人谈恋爱。 控制狂攻·傅敛羽x小神经受·葱葱(傅郁),攻受没有血缘关系,受不是真的机器人。 第一章 本章字数3302 男孩坐在书架上,上面两层的书刚被他清到了地上,空出来的地方正好能够他晃悠着脚。 翻页的速度有些慢,他的眉头微微皱着,手指一行一行得缓缓从书页上划过,发出沙沙声,嘴巴里也念念有词,似乎读起文字来有些吃力。 「爱丽丝……嗯,爱丽丝她……」 「布谷,布谷,布谷……」 「不要吵了。」 「布谷,布谷,布谷。」 那只机械鸟坚持不懈地冒出来六次才安静地不动了,男孩不开心地看了一眼发声源,再低头,已经不知道自己刚才读到了哪里。 他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头髮都耷拉下来,脚也不愿意晃了,书摊在他腿上,阳光洒了半边书,可以看到泛黄的书页和微卷的角。 像是没有生命一般,他一动不动的,直到木制的天花板震了震,在他的黑髮上掉下几片碎屑,才抬起头来。 「知道了,先生。」他跳下书架,因为没有站稳,坐到了地上,手一挥,把叠好的书又打翻了,「我已经在弄了。」 没有人回答,仿佛刚才的那阵动静是错觉一般。 男孩朝前走了一步,地板吱吱呀呀地发出声音来,迈出的脚又收了回来,他扭了扭脚踝,弯腰把小皮鞋脱下来,随手扔在了一边。 他踮着脚朝厨房走去,热水其实已经烧开了好一会儿了,是他故意无视了没去管它,从碗柜里挑出一套杯具来,漫不经心地泡着茶包,随心所欲地摇着脑袋。 ——直到滚烫的水珠溅到他胳膊上,他吓得扔了水壶,热水淌了一地,他又蹦跳着躲开。 那块皮肤迅速地红肿了起来,泛着刺痛,让他有些难受,可他咬着嘴唇眯眼盯着那处,像是观察着什么奇异的事情。 可什么都没有发生,那儿只是红了起来,留下了一点水渍。 他觉得有些无聊,又忽然想到了点什么,把嘴凑到那儿去。 嗯,有点儿凉丝丝的,原来烫伤是这种感觉。 地上的水已经没了刚才的高温了,他不知道茶壶的盖子能锁住多少热量,于是迅速端起了托盘,走上楼去。 二楼唯一的房间房门半掩着,从露出的缝隙可以看到一大堆发着绿光的机械,花花绿绿的线缠绕在一块儿,看似随意,实则精密地把这些机器连接起来。 男孩突发奇想,把下午茶放在了门边,趴在门框上朝里面探脑袋。 「葱葱,你在做什么?」 电子音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出来,低哑而怪异,被叫做葱葱的男孩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又装模作样地端起了托盘。 「先生,我把下午茶拿来了。」 「已经是六点一刻了。」 「下次,先生,下次我一定遵守时间。」他顿了顿,「我在好好学习呢,人类的书好难懂。」 葱葱拿脚在地上画着圈,地毯被划出印子来,又被抚平回去。 「放在门口吧。」 门在他面前关上了,葱葱歪了歪头,把下午茶放下,走下台阶,才两步,就不安分地从扶手上滑了下去。 唿啦一下就到了底,可到底是还没熟练,又一次跌在了楼梯下的软垫上。 嘶,屁股好疼。 葱葱揉着尾椎想爬起来,挪了挪屁股又懒懒地躺在软垫上,把两条笔直的细腿儿抬起来,左脚去碰右脚脚踝的红绳。 借着阳光,他都能看见皮肤下青色的血管,蜿蜒曲折,遍布他全身。 他是一个高仿真机器人。 仿真到什么程度呢?就是有时候连他自己都要以为自己是个真人了,他会疼,会累,会饿,会偷懒,会无聊,还有一颗跳动频率稳定的心脏,先生警告过他,这儿就像是他的命门一样,停了,他就「死」了。 对,像他一样脆弱的物件,才叫做机器人。 像先生那样的人类,是高于他的生物,他们能够改写自己的dna密码,能够存储提取记忆,能够更换不够理想的器官神经。 他们是人类,他们能想活多久,就活多久。 红绳上牵着的铃铛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在空荡的屋子里迴荡。 葱葱闭着眼,想,不过这已经不太重要了,毕竟这个世界,只剩下了他和先生两个「人」,时间的流逝对于他们来说漫长又无所谓,没有人威胁到他们的生命,只要先生还想要修好他自己。 而他,会侍奉先生一生,直到他倦了,死去,那便是他生命的尽头。 不过先生说,如果有一天他给他一个名字,不是随随便便取的这种,而是像先生的名字那种,他就可以自由。 先生……叫什么来着? 葱葱回想起他刚被启动的那一天,机械手臂递出来一张羊皮纸,上面写着三个陌生的大字,那可怖的沙哑声音还带着难听的电流声,教他那三个字的读音。 第2页 「傅,敛,羽。」 他一边跟着读,一边偷偷摸着机械手臂,冰冰凉凉的触感,让人直打哆嗦。 因为没跟着读,机械手臂停了下来,似乎在盯着他,盯得他手心都出了汗。 这个名字难读也不好记,于是他就叫「先生」,规规矩矩地,在两人之间横出距离。 太阳已经开始向西偏了,葱葱不再想这些有的没的,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赤着脚跑到外头去,外面有他种的小花和大葱,还有一块湿软的土地,可以在上面滚来滚去。 土地的正上方有一个黑黑的窗户,那是先生的房间,他看不见里面的样子,也不想看,反正只是一堆没意思的机器。 他拎着大水壶跑来跑去,给花和葱浇水,两样植物摆在一起其实不是很和谐,但那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先生不管他,他想怎么弄,就怎么弄。 风扬起他额前的发来,那双眼弯着,他笑得惬意。 水珠子混着泥土把他的脚丫子弄得很脏,却把皮肤衬得更白了些,他突然停下脚步来,思考一个奇怪的问题。 ——先生不是机械化了吗,为什么还要喝下午茶?他喝茶的话,零件会坏得快一点吗? 他仰起头向上看去,又意识到其实自己才是一个真的机器人,看着手里还剩着一个壶底的水,歪了歪脑袋,往自己头上浇去。 从莲蓬头里冒出来的水流很小,但足以把他的头髮淋湿,睁不开眼睛来,短袖短裤也被淋得湿漉漉的,白色的布料贴在他身上,把腰肢,臀部,还有胸前那点殷红,都透了出来。 少年人不懂得什么叫羞,反而去接了水管来,手摁着水管口,给自己降雨,一不小心还喝了两口。 水没什么味道,不过比他以前偷喝过的茶味道要好一点,又比先生不准他多喝的气泡水要差一些。 玩了一会儿他就累了,趴在花园里的长椅上,晒猩红的夕阳。 没有风,也没有声音,世界太过于安静,而他,无忧无虑。 二楼的窗口发出闷笑声,但房间隔音很好,下面的人听不到。 男人的视线一寸一寸勾勒着长椅上少年的身体,把一片美好风光尽收眼底,他小啜一口茶,杯子放回杯托上,发出轻快的叮噹声。 他眼前霎得出现消息框来,是一个社交帐号,暱称是「今天葱葱发现自己不是小机器人了吗」,然后发布了一条新博文,只有简简单单两个字,没有。 嗖得一声消息发出,一瞬间有了六千万浏览量,评论数据疯狂增长。 他从鼻腔里发出哼声,手一挥,对话框便消失了。 这个高度信息化的时代,人工智慧会替个人筛选可能感兴趣的内容,实时更新在个体终端内,而就这样一个没头没尾不知所云的帐号,拥有四个亿的粉丝,有逾三分之一的人在认真关注着这个叫「葱葱」的小傻子什么时候知道自己不是个机器人。 无聊得让人发慌。 正享受着下午茶的惬意时光,那边的机器发出一阵恼人的骚动,腾地冒起烟来,傅敛羽眼白一翻,把手里的杯子砸了过去,没扑灭,倒是让另一台进了水,自动灭火装置被触发,起了一大堆泡沫,一串电脑上都显示了错误。 ——又失败了。 其实他不是不想走出这个房间,只是自己坏得太过于彻底了,在完全修復之前,他不想让葱葱看到他这个样子。 缺胳膊少腿,仅有的皮肤几乎全部坏死,没有办法自由行走,就连声带都毁了个彻底,所谓的下午茶只不过是一种难喝的修復剂,他从黑市上搞了一大堆,勉强阻止了他的身体进一步坏下去。 也给了他一个理由,让葱葱每天上楼一趟。 他艰难地举着手指,在窗玻璃上一敲一敲,假装自己在触碰对方一样,没去理会身后的一片狼藉,操控着机械手臂拿来了一个玻璃罐子。 罐子里有只蓝盈盈的蝴蝶,小动物这种东西,即使在外面的市场上,大多也只是电子做成的了,而他这一只,是他带着葱葱逃到这儿前,买好的一个小礼物,货真价实。 他勉强地勾了勾嘴角,打开了瓶盖,让蝴蝶飞了出去。 葱葱原本还在打盹,却倏忽捕捉到什么东西轻飘飘地从眼前掠过,他惊讶地站到了椅子上,伸着手扑着那扇着翅膀的蓝色蝴蝶,兴奋地整个人跌进泥地里。 他撑着手爬起来,努力伸着胳膊,可蝴蝶越飞越高,在夕阳里忽隐忽现的。 没了踪影。 他也不难过,只是一骨碌爬起来,跑回了屋子里。 傅敛羽的高度还能看见蝴蝶抖着翅膀,在寻找着出路,只是它越飞越远,在一下翅膀的抖动后,翅膀尖冒起了小火苗,顷刻间就烧尽了。 而葱葱披着蓝色的大窗帘跑出来,学着蝴蝶在花园里扑腾来扑腾去,咯咯地笑着,脚步轻盈。 夕阳沉没,四周灰暗了下来,傅敛羽收回视线,沉声道:「葱葱,天黑了。」 那只蓝色的小蝴蝶就飞了回来。 这个世界里,只有他和葱葱,两个人。 第二章 本章字数3160 「啊,时间快到了。」 葱葱仰着脑袋活动自己僵掉的脖子,听着咯啦的声音又反着方向转了一圈,举起手里的衣服看,甚是满意地点了点头。 只是衣服才套了一半,不知道哪里缝错了,右手卡着伸不出去,布谷鸟又在嚷嚷了,葱葱一脚把那只聒噪的鸟给踢回门里去,继续憋着劲用力。 第3页 结果呲啦一声,衣服裂了一条缝,他胡乱扯着多出来的线,但好在他转了转,似乎没什么大碍,于是就这么穿着,端着他一早准备好的下午茶,上了楼。 可惜在上最后一步时,多半是以为胜利在望了,步子跨得太大了些,被拖在地上的衣服一绊,手里的托盘飞了出去。 他还没惊叫出声,书房里三四条机械手臂就沖了出来,先是扶住了他,又在茶壶即将摔碎前拦截,稳稳噹噹地轻放在了地上。 「葱葱,你又在做什么?」 葱葱还在惊嘆这几条机械手臂的能力,食指忍不住碰上去,还是那种寒意彻骨的感觉。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这几条手臂在看他。 于是他站起来,转了个圈:「先生,我做了爱丽丝的衣服,好像是叫做裙子。」 大概是他手笨的缘故,这裙子穿起来似乎不太方便做大动作,不像爱丽丝一样,钻进了兔子洞里,又能去探险。 「这是楼下的窗帘吗?」 「是啊。」葱葱漫不经心地答道,又觉得不太对劲,在机械手臂前立正站好,「我装不回去了,窗帘好像坏了,先生,对不起。」 机械音没再传出来,一只手臂把茶杯拿了进去,葱葱的视线又粘在了上面,却被另外三只手臂挡住了去路,针线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的,看起来笨拙而粗大的指节实际上灵巧得很,他都没看清楚那针线是怎么穿引的,裙摆就立了起来。 「哇——」葱葱伸着胳膊看腰上的缝合处,惊嘆地把轻飘飘的布料掀起来又放下去,「先生,您好厉害。」 机械手只剩了一只,有点得意洋洋的样子,转了两圈低低地放在他面前。 「要做什么?」 葱葱歪着脑袋又有些不解,那手的指头捲起来又摊开,机械音嘶哑地传出来:「怎么想到做裙子?」 「噢,那是因为,我看到了新的章节,先生,您就像疯帽子一样,六点总是要喝下午茶,所以我学着爱丽丝的样子来拜访您了。」葱葱捏了捏裙摆,「可是,书上看不出来她的裙子是什么颜色的,我猜,是蓝色的吧。」 他很少一次性和先生说这么多话,后半段都有些语无伦次了,嗓子不知道为什么干得厉害,他想着,待会儿可以去偷喝一点好喝的气泡水。 那些细密的泡泡咕噜噜地冒上来,就像他现在的感觉一样,心里有什么东西冒上来,又噗得炸开。 那电流声突然杂乱起来,滋滋得像是要坏掉,连带着机械手都抖起来,葱葱有些疑惑地探头探脑,但声音很快又恢復了平静,机械手也平摊在了他面前。 「对,裙子是蓝色的。」 少年的眼睛亮晶晶的,毫不掩饰地笑着,又突发奇想地趴在地上,把脑袋放到那手上去。 原来手掌心的材质是暖的,还带了点温度,指腹刚好拢在他下巴的软肉上,有点儿痒。 也是头一回,他送完了下午茶以后还在门外这么久,缝好了新衣服,还发现了机械手的小秘密,这感觉意外地让他感到熟悉,甚至有点挪不动身子。 「葱葱。」 「嗯,先生,我就趴一小会儿。」 他竟是察觉出那电流声里一点点柔软的感觉,棉花一样打在他耳朵上,只是他没听出来自己的声线又多懒,尾音拖到和夕阳下的影子一般长。 「你……想要一只小兔子吗?」 「嗯——是白兔子,还是三月兔?」 「是白兔子,但他没有帽子,也没有怀表。」 「哦……」 声音刚起时还有点失望的感觉,下一刻他整个人都跳了起来,雪白的奶糰子从房间里一蹦一蹦地跳了出来,动着小鼻子,看起来还有点儿怕生。 「先生,先生,先生,这是!」 小兔子似乎是被他吓到了,朝楼梯的方向跑走,葱葱话都来不及说完,就跟了过去。 这回他总算是踩着台阶下楼了,傅敛羽一边喝着茶,一边看着葱葱从楼梯上坐着滑下去。 总是这么不安分,还差点把他花大功夫搞来的茶都倒了。 不过小傢伙也真是像爱丽丝一样,把蓝裙子抱在怀里,追着白兔子的步伐,去梦游仙境。 「不要跑,不要跑!」 葱葱尖叫着满屋子跑,在地板上踏出哒哒的声音来,可真的靠近的时候又不敢去抱了,那糰子摸起来,还有着跳动的感觉。 小兔子又跑去了外边,在花丛里拱来拱去,把葱葱辛辛苦苦养的小花给摧残了一半,几片花瓣黏在它肚子上,像是大姑娘出嫁,把什么好看的都往脸上贴。 许是阳光还残存了点温度,小兔子蹲在花丛里不动了,耳朵也垂下来,眯着红眼睛,葱葱就在后面趴着,一点点靠近着它。 他屏着唿吸抬手,因为太过于紧张而止不住颤抖,在一场漫长的下落后,终于抚到了小兔子耳朵上,那糰子没动,安安静静地待在他手下。 葱葱这才大起胆子来吐了口气,一下又一下揉着兔子耳朵,最后干脆躺到了它旁边,把那小玩意儿搂进怀里去。 「小兔子,小兔子,真的小兔子。」他说话听起来像在唱歌,又不成调,声音像在走独木桥,左摇右晃着,「我是葱葱,我是机器人,你叫什么名字呢?」 兔子不会说话,当然也不会回答他,只是拱着他的脖子,挠得他笑出声来。 第4页 「我给你取名字吧,我想想,你就叫十二月兔吧,怎么样?」 兔子的耳朵都竖起来,似乎在认真打量着他,葱葱深吸一口气,把它抱了起来。 「因为十二月的时候会下雪,你和雪一样白,所以你是十二月兔。」 他把十二月兔放进自己的裙兜里,站起来,先是小幅度地前后踏步,发现十二月兔没表现出害怕,才胆大地跳起来。 他转着圈,在庭院里跳舞,夜晚有微风,吹得一旁的大树沙沙作响,刚好是配乐。 傅敛羽歪斜地靠在沙发上,全身都接了传感器,他透过十二月兔的眼睛看葱葱笨拙的舞蹈,随着他的动作忽上忽下。 然后葱葱又停了下来,把他放在肩膀上,他能闻到葱葱身上的味道,混杂着青草和花的香气,皮肤光滑又细嫩,动一动脚掌就能摁出一点红印来,过长的髮丝戳在他背上,刺刺的,软软的。 他随手又开出对话框来,还是那个幼稚的帐号,只不过这回多了两句话:「也没发现兔子是机器人,小傻子。」 数据涨得速度比平时都要快一点,但他也没去看这些无聊的人留下的无聊留言,仿佛文字也有了高低贵贱之分,除了他暱称里的那几个字,其余的东西都入不了他的眼。 他都不记得怎么鬼使神差地就开了这么一个帐号,要是这些人知道了他们关注了一个「死人」,会怎么想呢? 大概是要一跪一拜去朝圣吧。 他和葱葱总算一块儿享受到了晒夕阳的时间,趴在对方的肩头上,看红日一点点埋没进地平线。 在这个信息数据爆炸的年代,人反而可笑地相信着神明的存在,被挑选的健康新生儿不会被允许接触任何与网络相关的事物,成为与神明交流的信使,在成年之前就住在神殿里,倾听着朝拜者的声音,体味着他所不理解的人生百味。 然后在十八岁以后结束这没有意义的一生,流放至社会里,往往因为没有生活能力,而早早地死去。 大概是因为人类已经能够永生了,才会开始信仰这样脆弱的生命吧。 「十二月兔,你睡着了吗?」 听见葱葱的声音,傅敛羽忙动了动耳朵。 「你没睡就好,等太阳落山了,外面可以看到星星,」言罢又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但我们要小心一点,先生不让我晚上还呆在外面。」 傅敛羽看着那张小脸煞有介事地瞪着他,差点忍不住就拿着自己的兔爪子扒拉上去了,好不容易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又高冷地继续趴在葱葱肩头,决定今天把门禁时间往后推一点。 等待的时间总是很长,葱葱所谓的「星星」一直不出现,他有些焦急搓着裙子,边边角角都被他折乱了,傅敛羽寻思着等他睡了还得把裙子熨一熨。 虽说应当告诉他裙子是女孩子穿的衣服,可他那点儿恻隐,让他闭了嘴享受。 再说,葱葱也不明白这其中有什么意思,玩两天又腻了,还不如让他现在饱个眼福,就当作是病号福利了。 地平线上最后一丝光总算被吞下了,夜幕降临,天越来越黑。 「来了,快看啊!」 天那边真的闪起点点萤光来,葱葱抱着他,兴奋地大叫。 傅敛羽看着他的侧脸,看他手舞足蹈地假装自己能触到星河,笑得差点没暴露他自己。 ——小傻子到底是活在另一个世界里的,别人仰头,以为举头三尺有神明,只有他看见了星光。 那是人类和机器人打了三十多年的战役,每一点星光,就代表着那边的世界里,少了一个人,或是机器人。 又残忍,又盛大。 第三章 本章字数2805 小傢伙像是要去摘星星一样地越跑越近边界,傅敛羽威胁似的拖长了音:「葱葱——」葱葱反应也迅速,闻声就转头,举着十二月兔三两下跳过花田进了屋,身后的门锁自动关上,窗户也从透明变成了深蓝色。 ——所以说窗帘一点用都没有,还不如拿来给他做裙子玩。 他把十二月兔放在头顶,顶着去厨房翻了块面包,又去卧室换衣服,没到房门口裙子就掉在了地上,男孩一丝不挂地走去衣柜前。 傅敛羽眯着眼蹲在他发间,可惜葱葱太好动了,镜子里的风光一会儿看得见一会儿看不见,他怎么没把这儿全装上镜子。 「十二月兔你看,这儿有个标记,先生说这是机器人的标记。」 葱葱指着自己腰间的红印,含煳不清地说着。 他扭着腰用手指摩挲着那里,眉眼低垂,嘴里咬着半块面包,嘴角没像平时那般勾起来,疏离得很。 那当然是傅敛羽瞎掰给他听的,但也不能算全错,那标记的确是——他的思绪突然浮了起来,镜子里照着的那盏大灯瞬间变成了烈日,炙烤得他快要融化,除了那发白的太阳外,他什么都看不见,但能清晰地感觉到有液体滴在他脸上。 是汗吗? 还是泪水? 「傅敛羽你不要死,你不要死!」 听到声音他才反应过来,视线往下挪了挪,男孩满脸都是血污,唯独眼泪落下来开出一条清河,他怀里抱着残肢断臂,沙哑地尖叫着。 那是傅郁,他的傅郁,他的爱人。 想到这里他又自由落体一般砸了下来,七零八落的,刚好就是他现在这副德行,他长舒一口气,切断了和十二月兔的大部分连结,只留一小部分意识在它身上,够维持视觉和思考。 第5页 毕竟兔子一到晚上就睡觉有点扫小傢伙的兴,可他必须休息了,那噁心东西又开始一锅粥地搅和他的记忆,让他一遍又一遍重温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看了眼窗外,群星依旧闪耀着,他甚至还能听见星星消亡时的惨叫声。 男人安静地合上了眼,透明的窗玻璃也跟着他的动作,缓缓沉下了颜色。 葱葱没发现十二月兔的不对劲,只是当兔子和先生一样,早早地要睡了,一个人嘴里絮絮叨叨地和自己说着话,把衣服从衣柜的最里面翻了出来。 傅敛羽残存的意识安静地看着,他有些意外于葱葱要换的竟不是睡衣,按兵不动等着小傢伙自己招供。 只之见葱葱从里面摸出一个简陋的探照灯,套在头上,灯是用手电筒改造的,手工制作显得很是粗陋,边边角角都翘起毛来,再接着是一套连体衣,上面还沾了可疑的泥土。 傅敛羽眼神一暗,打起了精神来。 「走吧,十二月兔,我们去探险啦。」 房间里的灯被他全灭了,以往这个时候傅敛羽都以为他是睡了,从没有追究过,哪知楼下有一道白光穿过走廊,像月亮找了缝隙熘进来,撒一地银辉。 葱葱踮着脚走得飞快,快到尽头时趴了下来,一点点小心翼翼地敲着地板,直到有一块发出空洞的响声。 「到了!」 葱葱把十二月兔放在一旁,憋了憋气,姿势怪异地用力一掰,木头下面露出一个大洞来。 他挤着身子往下去,又伸手出来把十二月兔接下去,于是没察觉到那分明不该出现在兔子脸上的表情。 要是傅敛羽这会儿醒着,他会直接就着自己残破的身体下楼来亲自查看。 这个屋子明明经过了他无数次的扫描测量,确认了没有任何他目之不可及的地方,怎么可能又出现这么一个密道? 不过葱葱下一句话就解答了他的问题:「这个兔子洞是我自己挖的,先生不知道,以前只有我一个人探险,现在有你了。」 这个洞还挺大,葱葱抱着十二月兔还能转上两圈:「我是爱丽丝,你是白兔子,我们来找仙境吧!」 十二月兔一脸怜悯地望着他,心想,明天就把这洞填了。 只是这俗话说狡兔三窟,葱葱不会还挖了别的洞吧? 可惜傅敛羽这会儿不能控制十二月兔移动,只能看着葱葱拿着铲子挖来挖去,小孩儿因为有兔子陪他了显然有些兴奋,一边挖一边哼他自己编的歌。 左敲敲右敲敲,就敲到了一块硬梆梆的东西,还被他敲碎了一小块,葱葱忙假装无事发生地扶着那里,可屏幕闪了闪,竟是亮了。 他吓得缩回了手,以为是先生放在这儿的陷阱,扔了铲子就要逃,却不想那屏幕上滑过一大片字母数字,显示出了一张人脸。 画面上男孩端端正正地坐着,头上带着繁复的头饰,流苏垂下来遮住了眼,嘴唇红得艷,像是点了血,身上穿着的也是花纹细緻的玄衣,把他衬得惨白。 葱葱停了脚步,又走了回去,趴在屏幕上,凑得越发近去。 「这是……谁?」 他不知那想法从何而来,只觉得眼前这张脸是如此的熟悉。 傅敛羽在看到那张脸的第一刻就认出了他,他甚至还知道那流苏下那双眼长什么样。 像一汪深潭一样,投一颗石子进去都泛不起波澜,沉静地要把所有和他对视的人都吸进去。 那天穿着黑衣的人排在神殿外,乌泱泱地看不见尽头,却没半点声音,只有铃铛偶尔响一两声。这座山不允许使用任何科技工具,必须一步一个脚印爬上来,朝圣那个看不见脸的信使,以渴求得到新生的机会。 而年纪尚小的信使还躺在床上,睡得不省人事。 这是傅敛羽在一个仿生人身上甦醒过来时的第一场景,刚经歷了一场生死逃难的他还有些恍惚,就见眼前出现了一条提示,叫信使起床。 信使看起来还只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子,床上被睡得乱七八糟的,半床被子都掉在了地上,他嘆了口气,心说着这都什么破事,走过去揪着小孩儿的耳朵让他起床。 好在小孩儿也不闹,就是迷瞪着眼看他,像是嫌弃他似的又闭上了,朝他举起双手,傅敛羽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这是要给他换衣服。 傅敛羽无法,他刚换过身体,还没联繫上任何人,也没办法承受下一次对接,为了不穿帮露馅,只得乖乖地把他衣服给扒了,闭着眼默念着非礼勿视,又把旁边挂着的衣服一股脑儿给小孩儿套上。 对方没骨头似的,他一没注意就倒进被褥里去,傅敛羽干脆把他扛到门口,让他自己走。 信使终于肯睁开眼睛了,拎起前摆,跨出门槛去,他走路很慢,姿势却很大气,迈着从容不迫的步子,穿过内院。 殿内被修建成古籍里记载的模样,把院子围在里面,就连那树都长不高,困在这儿看不见外头的样子。 傅敛羽寻思着反正他知道该去哪儿,他少做点事,就少暴露一点,信使到底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关键时刻把他处理掉就成。 他默默地跟在信使身后,看他洗脸洗手,对着镜子整理好衣服髮饰,又吃了点东西,有一半是甜点,几乎都被吃完了,剩下的清粥小菜只是象徵性地尝了两口,就弃置在了那儿。 第6页 傅敛羽看着他吃得嘴馋起来,营养剂虽然能模拟出不同味道来,但到底是流体,吃这么多年也没意思。像这样一顿饭在外面几乎能开到天价了,偏偏对方还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有些不太爱吃的还推得很远。 眼前的屏幕上又出现了下一条指令,傅敛羽便按照原句传达了一下,信使听了也没反应,发了小会呆,才站起来往主殿走去。 场面还是布置得一如既往的浮夸,恨不得在所有地方都雕上花,黑色的帘子遮在前面,隐约能看见后面站的人。 傅敛羽扶着信使缓缓走上座位,把他锁在那位置上,再让衣服垂下来挡住镣铐。 在衣料落下时,他不知在想什么,抬头看了眼对方。 流苏还没放下来,那双眼盯着他,没有一丝感情,却让他心跳漏了一拍。 信使的嘴角一弯,第一次开了口:「你是不是人?」 傅敛羽唿吸一滞,可拉开帘子的铃已经敲响,他不能再待在台上。 他躲在幕后仰望,只见男孩端庄地坐在黑色的椅子上,一身黑映得人清冷,他脚下千万人下跪,整齐划一。 而他,睥睨众生。 第四章 本章字数3127 傅敛羽觉得他寄居的这个仿生人一定有问题。 他总是不自觉地往那个信使方向看去,一看就是好久,看他的头髮,耳朵,嘴,手,脚。 看得最多的,还是那双眼睛。 那双眼总是漠然地看着前方,没有个焦点,长睫毛扇着,让他能感觉到手心里吹过风,凉进他心里。 间或那双眼会瞟过来,和他对视一秒,他就像被刺了一下地移开视线,不停地眨眼。 他一定是哪儿出了问题,或许这仿生人就是被设定成这样的,毕竟要是不盯着信使,怎么知道他没有逃呢。 信使又看到他这方向来,他想转头又憋住了,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对方像见了什么稀罕事似的,也跟着他瞪,瞪得他额头上都沁出汗来。 这仿生人为什么做得这么精细,连汗都会冒?仿生人冒汗有什么意义? 「哎,你,」先是信使憋不住的,朝他开了口,「我要下来了。」 傅敛羽这才反应过来,信使手脚都是被拘束在那椅子上的,哪有什么逃不逃之说。 他走过去,那身上特制的钥匙开了锁,信使却没老老实实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跌进他怀里。 「你怎么了?」 仿生人说话就是单调的一个音,这让傅敛羽小松了一口气,总算是保住了点面子,没在十岁的小屁孩面前出丑。 但对方只是长得像十岁,举手投足间的气质完全不似个孩子,却也没那么像大人,模煳地站在边界。 「手疼,脚疼。」 信使一副懒得和他多废话的样子,傅敛羽心想着反正已经暴露了,这信使也没有出卖他的意思,于是把他抱了起来,往后院走去。 走到一半又忍不住问他:「你怎么看出来的?」 怀里人没答,就闭着眼睛躺着,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 「我扔了啊。」 站在院里的那棵大树下,脚下是厚厚的落叶,傅敛羽微摊着手,作势要松手,那小傢伙依旧不理不睬,兴致缺缺的样子。 傅敛羽自己挑的事,吃瘪的却是他自己,这场朝圣至少要持续整整一周,他要真在这儿把这瓷娃娃给摔碎了,指不定就直接被报废了。 于是他认命地又把人抱紧了点,迈开步子准备朝里屋去,那人却翻身跳了下去,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逃到了屋檐下,高举着手打了个响指。 树上的叶子哗哗地落了下来,势头勐得要把他整个人都埋进去,他大叫着挥着手,依稀看见信使在前边笑弯了腰,又一个人跑回房间里去。 他刚要去找人算帐,却见人换了一身简单的衣服,拿了个大包裹出来,在地上铺了白布,把吃的东西一样样摆好,还弄了盏小灯。 傅敛羽一下子又没了脾气,只想着这枯枝败叶的,除了地上软些,一点景致都没,就见信使拍了拍手,树上顷刻间开出粉色的花来,时不时晃晃树枝,落几瓣下来,掉在小孩儿鼻尖上,被他鼓着腮帮子吹走。 这下子那人仿佛活了过来,和他在白天里看到的感觉完全不一样,那双眼里也映着火光,像带了把小勾子,直把他往那个方向勾去。 「坐呀,大傻子。」 这回轮到傅敛羽翻着白眼不理他了。 信使也不恼,朝他眨眨眼,递给他一个小酒杯:「尝尝,好香的。」 杯子里的液体看着像白水,入口却很辣,烧得傅敛羽全身都热起来:「酒啊。」 「好喝吗,我最喜欢这个了。」 信使的脸红起来,眼睛也眯着,笑意越发浓了。 鬼使神差地,傅敛羽脱口而出:「你笑起来真好看。」 「什么?」信使像是醉了,撑着手凑进过来。 「我说,你,你多大了就喝酒。」 「哦,」信使又坐回原位,撩起了衣服,胳膊内侧有一道道浅浅的疤痕,早上傅敛羽竟是没注意到,「十六了,我十六啦。」 「你才是大傻子,自己几岁了都记不住。」 信使又撑着手笑起来,他被束起的头髮散开来,凌乱地披落在身上:「万一有一天,他们要把我的记忆拿走呢,那我不是连自己几岁都不知道了?」 第7页 傅敛羽觉得自己手不受控制,对方替他斟满一杯,他就一饮而尽:「那你记忆被拿走了,也不知道胳膊上刻了什么啊。」 信使歪着脑袋笑起来,酒都满出来,溢了傅敛羽一手:「是哦,那不刻了,刻了也没用,哈哈哈。」 傅敛羽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仿生人不该是不会醉的吗,他怎么就觉得眼前的景色那么朦胧,信使整个人都透着粉色的光,一蹦一跳地撒着落下来的花,高喊着他永远十六岁。 那些来朝圣的人知道,他们崇拜的信使是个小疯子吗? 再回过神来时,他已经瘫倒在信使大腿上了,对方低垂着头,连带着髮丝也落到他脸上去,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一根根头髮戳在他脸上,细细密密的。 信使在他脸上画着圈,见他睁了眼,就问他:「你是人,你有名字吗?」 喉咙里烧得厉害,傅敛羽开不了口,就点了点头。 「叫什么?」 「傅敛羽。」 声音像破了似的发出来,信使把耳朵侧过来,又问道:「叫什么?」 傅敛羽干脆扯过他的手,在他掌心里一笔一划地写字,对方也不安分,他一边写,他就一边笑,抖得他脑袋都要砸地上去。 写完以后傅敛羽指了指他手心看他,信使撩了撩头髮,露出脸来:「我又不认识,你教教我呗。」 傅敛羽嘆了口气,坐起身来,捏着信使的手,慢慢写着:「傅。」 「嗯,傅。」 信使终于是露出了点认真的神色来,盯着他的指尖,摩擦的地方都要搓出火花来。 「敛。」 「敛。」 他联想到花瓣掉落下来的声音,就像信使的声音一样,轻飘飘的,又带了点坚定。 「羽。」 「羽。」 信使的嘴巴撅起来,说完以后还朝他吹了一口气,落到半路的花瓣朝他这边近了一些,才又往下坠去。 傅敛羽想,他大概是完了。 信使又念了几遍他的名字,读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总是要拖个长音,嘴巴撅起来翘得高高的。 他扭过脸去不看对方,只是接着灌剩下的那点酒,没刚才那般辣了,倒是尝出点甜味来。 「傅敛羽。」 他循着声望过去,被后头倒着的人脸吓了一跳,信使不知道什么时候挂到了树上去。 「傅敛羽,你有在外面的记忆吗?」 「有。」 「外面是什么样的,也有大树吗?」 傅敛羽抬头看了眼那树,摇了摇头。 现在空气都是自动过滤净化的了,室外根本不适合种这些绿植,放室内又浪费宝贵的水资源,半点用处都没有,最多只是大人物们图个新鲜。 实际上信使这儿的生活方式,倒是像很久以前人类还没开始大肆改造身体时的样子,有树有花,吃的也是饭菜,穿的衣服也是普通棉布制成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甚至能闻到花香,抬手颳了刮信使的鼻子:「你在这儿,比外面过得好多了。」 「是吗。」信使吸了吸鼻子,翻身上去,留了个背影给他,一手撑着树干,朝天上看,「可是书上说,夜晚的天空中有星星,我从来没看见过星星。」 那声音沉下来,像他脚下的落叶,傅敛羽原本想着,其实外面也看不见星星,污染太严重了,可他没忍心,只是站起身,敞开双臂,怕信使掉下来:「那是一个保护罩,怕你跑出去,要是没了,你就能看到星星了。」 信使晃着双脚,头髮也跟着动:「你有一天会走吗?」 傅敛羽沉默了一会:「会。」 空气安静下来,花也不掉了,树也不动了,眼前像油画一样,静默,又死气沉沉。 「我可……」「你给我取个名字吧!」 信使从另一边跳下来,没落进他怀里,而是稳稳地落到了地上,他低着头,把地上的落叶踢飞起来。 「名字?」 「对啊,我没有名字,大家都信使信使地叫我,可是信使有好多个,一点都不特别。」对方转着圈,绕到他跟前来,「你从外面来,懂的东西比我多,你帮我取一个名字吧。」 那花又开始落起来,傅敛羽看着眼前人在花海中髮丝飞散,张开手臂旋转着,有了想法:「那叫傅郁吧。」 信使停了下来,把头髮撩到耳后,露出那双眼角泛红的眼睛:「傅郁?」 「对,傅郁,」傅敛羽捧着他的脸,「郁郁葱葱的郁。」 「有一个字和你一样哎。」 「对,那是姓。」 「姓是什么?」 「就是,」傅敛羽斟酌了一下,「就是一家人。」 小孩儿又眨着眼看他,嘴巴微张着,花雨落得越发勐起来。 他蹲下身,把那铺在地上的布掀了起来,带着花和落叶一块儿飞了起来,他举着那布绕着树跑,边跑边叫:「我有名字啦!」 傅敛羽叉着手看他,只见傅郁在他面前停下来,把布裹了一身:「你好,我叫傅郁。」 「你好,我叫傅敛羽。」 男人蹲下身,和少年视线齐平,他身着白布,站在一片粉色的背景里,让他想起以前人的婚礼,新娘着一身婚纱,挽着新郎的手走进殿堂。 从前他觉得这种事情太无趣,一生太长,许诺哪里受得住时间的洗涮。 第8页 可此时此刻,他竟生出幸福的感觉来。 第五章 本章字数3033 接头人比傅敛羽想像得要来得早,在他还没完全适应傅郁那刻板的时间表前,就接到了消息,说是这场朝圣结束的时候有机会趁乱离开,过上无拘无束的生活。 无拘无束。 他看着光亮的勺子上映着的那个扭曲的脸,人模人样,有鼻子有眼,会按照一定的频率眨眼,就连鼻子都有唿吸的动作,只是做不出表情,像是制造者不了解这块似的,脑子不能控制面部神经,不管他心里想什么,泛多大的波澜,都是一副淡然的样子。 无拘无束? 「你又在发呆了。」傅郁拿刚舔过的勺子敲他的头,「这么快就呆腻了?我可是在这儿呆了好久了。」 傅敛羽不答话,把他手里吃剩的小甜点端过来,傅郁小口吃了好一会儿还剩下的大半块蛋糕被他两口吞下,只留点渣在盘底。 「你这个人不讲道理!」 「是谁昨天晚上牙疼睡不着的?」 「那也能马上治好的。」 傅郁撇着嘴看到门外,他不爱那放进嘴里的小电钻,也讨厌牙齿被磨掉以后那股难闻的味道,闹了一个晚上,傅敛羽为了哄他听话,在整棵树上挂了小盏的灯,看起来和星星一样。 那树实际上连接着他的心情,大人们也是不想他无聊才种了这么一棵,只不过树上的花从没落得这么歷害过,谢了又开,地上都被铺成了粉色。 「你要珍惜自己的身体,」傅敛羽收拾掉了桌上的碗盘,「一副没有经过任何改造,还过着旧时候生活的人类躯体已经很少见了。」 傅郁撑着手看他,嘴角带的笑有些不太真实:「是因为你没有吗?」 傅敛羽背对着他,没说话,也没别的动作。 「只是因为少见,就值得珍惜了吗?」 傅敛羽还是缄默不言,他已经开始习惯傅郁这样稀奇古怪的想法了,反正不去和他说,等一会儿就会翻篇了。 毕竟他要走了,走之前少些交流,拉开点距离,对方不至于刚尝到点甜头就要迎接过大的落差感。 直到这阵沉默持续得有些长了,他才转过身去,位置上已经没有人坐着了。 空荡荡的。 傅敛羽想,可能即使现在他能够做表情,也不知道该露出什么样子来了。 外面的灯可疑地晃了晃,连带着影子也长了起来,傅敛羽没在意,却敏锐地捕捉到了树叶的响声,一个健步冲出去,刚好把从树上掉下来的傅郁稳稳噹噹地接进了怀里。 小孩儿显然是有些被吓着了,过快的心跳和泛红的脸轻而易举地出卖了他,可傅郁只是冷冷地看他,像他坐在大殿里时,看着朝他下跪的朝圣者一样。 「如果你没接着我,我就摔死了,这样的身体也算好吗?」 傅敛羽看着怀里人紧抿着嘴不让自己踹气,却只让唿吸越发乱起来,头髮乱糟糟地披散着,耳朵尖都红得要滴出血来。 他想起昨晚他给傅郁掰开嘴巴检查牙齿的时候,那双小手还害怕地揪住他的衣服,耳朵也是这个样子。 傅敛羽替他把头髮上的树叶摘掉:「睡觉时间到了。」 没顾上对方挣扎,傅敛羽强硬地抱着他回房间,强制性地替他洗漱完毕,把人摁进床里。 傅郁自然拗不过他,就背过身不去看他。 「晚安,傅郁。」 一团黑影朝他砸过来,力道还挺大,在脑袋上弹出「叽」的一声惨叫。 他收下了这磨得都快看不请样子的橡皮鸭,就当是礼物,准备离开房间,跨出门时,却听里面传来一声闷闷的「晚安,傅敛羽」。 他轻嗯了一声,关上门后靠着门仰头看那满天繁星,每一颗都是一个亮度的,假得明显,傅郁却开心得不得了,鼓着掌赤着脚围着树转。 他扣着自己的手,试图让那悸动停止下来。 可他一闭眼一睁眼,全是那人的笑脸,白天和夜晚像是割裂的,太阳一落山,高高在上的信使就「噗」得消失了,那个又顽劣又温顺,又幼稚又古灵精怪的傅郁就跑了出来,叫他招架无能。 傅敛羽在门外站了整整一个晚上,背后就是那睡不安稳的小傢伙,入睡前还是个不理人的姿势,这会儿都有半条腿伸出床外来了。 这里的夜晚过于安静安静,他都能听得清傅郁睡觉时的唿吸声,从前他以为所谓信使就是一场骗局,坐在神殿上的人是个圈养在山顶的孩子,哪懂人类的悲喜,现在才知道,他背后的生命是如此鲜活而丰富。 让他又羡慕,又欢喜。 晨光熹微,起床的消息又显示在了屏幕上,傅敛羽缓缓推门,傅郁还没醒,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打出阴影,不安分的脚丫子露在了外面。 傅敛羽没像平时那样去揪耳朵,而是扣住了对方的脚踝,却不想手还没完全收紧,那只脚就倏得缩了回去,傅郁也直起身来。 「你,你做什么?」 傅敛羽眯眼,原来脚踝是小傢伙敏感的地方,碰不得的。 「起床了,信使大人。」 床上的小傢伙这才后知后觉地克制住面部表情来,可手还僵硬地卷着被子裹在胸前,更别提脸上不自然的潮红,不像是清冷的样子,倒是有点让人遐想联翩。 「你别碰我。」 第9页 男孩瞪着他,自己从另一边跳下床去,有一边的裤腿卷了起来,露出笔直细白的小腿来,脚踝透着粉,脚趾蜷缩着站在地上。 察觉到傅敛羽的目光,他踢了两下脚把裤腿弄了下去,再踮脚去换衣服,大概是从没自己动过手的缘故,繁复的衣服套得有些吃力,差点儿没站稳。 傅敛羽觉得自己大概是鬼迷了心窍,一个不经意的举动把只属于他的傅郁在大早上给放了出来,他还不想做任何补救的措施,目光勾勒着少年青涩的身体曲线,唿吸都急促起来。 直到傅郁实在是搞不定头饰的时候,傅敛羽才走过去帮他扶正了,而对方也恢復了惯常的感觉,没看他一眼,只是抬着脚,等着傅敛羽给他穿鞋。 「最后一天了。」 傅敛羽说着,正准备去扶傅郁,却被拒绝了,少年站起来,冷漠地平视着前方,一步步独自走出门外,走进外面的花雨里。 树上的灯还亮着,只是白天的光遮掉了它们的光芒,显得苍白无力起来。 傅敛羽看了一眼,跟上了前面人的脚步。 一切照旧,只是最后一天的人确实是比前几天要多了,那些没得到祝福的人们全拼着这最后一天,否则又要等上三个月。 傅敛羽跟着信使上了座椅,在要替他锁上镣铐时,却被对方抓住了手。 「我不想要这个。」少年抬起眸来,眼角是没褪去的红,「我疼。」 傅敛羽没答应,但也没动,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 头饰上的挂坠因为佩戴者的动静而碰撞出清响,带着体温的额头抵在他胸前,传出来的声音又委屈又绵软:「傅敛羽,拜託你了。」 傅敛羽扶着怀里人的肩膀,让他坐正了,把弄乱的头髮摆弄好,再抹了抹他的眼角:「好,不锁这个。」 铜铃已经敲响,该是傅敛羽走的时候了,他看着那孩子坐在那儿,流苏垂下来遮住了勾人的眼,好让他少留念一点。 只是那双不安分的手伸了出来,很小,他一手能包两只,指甲圆圆的,指节带粉,在空气里抓着什么,傅敛羽脚步一滞,弹了弹他的指尖,却被勾住了小拇指:「谢谢你,傅敛羽。」 幕布拉开,殿里只由蜡烛照明,台下黑压压的气氛让人感到窒息,傅敛羽走的时候都不敢回头,怕自己一转头就走不动了。 可他不能丢下这次机会,他千方百计让自己脱身出来,不是为了到另外一个囚禁人的地方的。何况留在这儿有什么意义呢,那个信使最多再活个四五年,就会因为失去这样富足的供给而迅速衰败。 没有一任信使能活过20岁,他们是花期短暂的生命,只把最娇嫩的时光留下。 他身后的那个人,也不例外。 走之前他又看了眼院子中央的那棵大树,枝头粉色的小花开了又落,他走近去,那香味让他联想到傅郁在他耳边说话,小嘴一张一合,嘴唇亮晶晶的。 傅敛羽学着傅郁的样子,伸手抚摸了一下树干,却只见一地的花瓣迅速枯萎发黑,树上也落下粘稠的焦黑物来,这树像死了一样,盘虬的枝干透出行将就木的气息来。 他下意识地觉得大事不妙,朝原定的路线跑走,院子里从四面八方飞来了侦察机,外面拉响了警报,路全部封死,没了去处。 难不成是陷阱? 傅敛羽只听外面躁动的声音大了起来,从前朝圣时从不被允许大声喧嚷过,心想着既然一时脱不了身,那也要探清楚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于是他原路折返,那些侦察机似乎也并不是针对他来的,一路畅通无阻,等他到殿前,才意识到他犯了个怎样弱智的错误。 他怎么就会相信傅郁那张嘴,殿前的座位上空空如也,哪里有信使的影子。 第六章 本章字数3650 傅敛羽刚要往那座位上跑,试图找些蛛丝马迹,接头人的讯息就切了进来:「你磨蹭什么?趁现在这么好的机会还不快点逃?」 他脚步一顿,问道:「这个身体——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啊?没问题没问题,」对面敷衍地答着,见他没回音,才又补上一句,「有的问题也和你没关系,那信使拆掉了这玩意儿上面一些部件,本来是要报废的,我们找了点法子把这程序延迟了。」 傅敛羽这才意识到,他大概是被算计了。 那信使根本就不是判断出他是人的,而是本该被处理掉的机器人却还是照常叫他起床,又表现出了一些不该有的举动,暴露得轻而易举。 大概是他太久没接触什么活生生的人了,居然被这么个小屁孩耍得团团转,嘴里吐不出半句真话,一举一动都在撩拨他,幼稚得可笑,却把他成功拿下。 接头人又在自己念叨:「那信使也就仗着这一轮的新生儿出来得不容易,不然那群大人们哪里容得下他这样瞎折腾,朝圣最后一天信使没了,下面人还不要把神殿给砸了。哎我说,你走不走啊?你现在不走我可走了,钱照常收啊。」 山腰上出现了大动乱,有人摔倒,有人受伤,甚至有人跌下悬崖去,缺少了科技的保护,哪怕是装了金属躯体的人还是一样脆弱,摔下去也是粉碎的样子,没有人救,就永远地醒在那儿,一动不动。 通讯的电流杂起来,接头人怕引火上身,一直在朝他施压,傅敛羽回头看了眼那棵焦黑的树,转过了身。 第10页 「你走吧,」他朝庭院里走去,「钱照收,我留在这儿了。」 对面接头人也没说什么,迅速撤走了通讯,脑子里终于安静下来,侦察机大概是扫描完了这一代,没发现什么踪影,就去了别的地方。 傅敛羽站在树下朝上仰望,试探了一下几根树枝的强度,腰部一发力,就上去了,再往上攀了几下。 树上延伸出去的枝条盘绕出了一条路来,也难怪侦察机靠生物特徵找不出信使逃跑的路了,他成天就黏着这棵树,到处都布满了他留下来的痕迹,靠机器人扫描根本看不出里面的玄机。 傅敛羽眯了眯眼。 此仇必报非君子,他今天不把小傢伙亲自逮回来关起来,他咽不下这口恶气。 刚足了两秒气势,傅敛羽站起来只迈了一步,又认命地爬下来抱着树干匍匐前进,他没对方那么灵活的身体,附身的这个机器人也缺少防护机制,他可不想躺在这树下面朝天干瞪眼。 其实他大概能猜到信使在这具身体里挖走了什么,多半是跟踪器一类的东西,连殿内的警报都开始响了,他作为信使的随身机器人,却没收到任何警报。 好在七天的朝夕相处足够他了解一个人了,傅敛羽差不多爬到了尽头,落地便是荒芜的后山,因为长久没被人踏足而疯狂地生着杂草,还有零落的木制建筑星星点点地分布着。 大概是很久以前人类曾经居住过的地方,有了信使制度以来就没再有人来过了。 说起来,信使制度也是个极端可笑的产物。傅敛羽想起曾经在「主机」里听到的谈话,那些大人们根本不把信使放在眼里,随意地弃置于此,靠一个孩子的喜好来决定谁能获得新生,得到修正dna的权利,又随机地销毁一堆人,理由是他们已经失去了作为人的特徵。 一个人,受千万人景仰,又被一小部分人踩在尘埃里,身为骗局,短暂又可悲地活着。 就好比接头人替他找的躯体,都是最贴近信使的机器人,身上却没有任何安全措施,毕竟无人在意他的生死。 傅敛羽想着,脚下踢到了什么东西,疼得他坐到了地上,痛恨制造者没事找事把痛觉神经倒是修补得很好。 好奇心使然,他留心了一眼脚边的东西,那是一个石像,闭着眼微笑着,却有种不怒自威的感觉。 心脏勐得跳了一下,傅敛羽吹去石像上的土,踩开了一地的杂草,把它端端正正地放在地上。 「待会回来别踢着了。」 他小身嘀咕着,继续朝前走去,意外的是没走多远,就看见了信使。 髮饰被他随意地丢在身旁,黑髮如瀑般洒下,衣服也有地方被划破了,看起来逃得很是狼狈。 他像朝圣他的人们那般跪着,双手合十,表情平静,傅敛羽顺着看向他前面。 ——那是一个扩大了百十倍的石像,参天地立着,双眼合上,眉心点痣,表情淡然,一手放在盘腿上,一手呈兰花指竖着。 他不知心中的肃然从何而起,只是这么看着,便觉得唿吸都不自觉地轻起来。 「你来啦。」 跪着的人睁开眼看他,傅敛羽顷刻间有种舒了口气的感觉,望着他的那双眼太鲜活了,总算是有点生命的气息透过来。 只是这气息掺了悲伤,混了不甘,直勾勾地盯着他,让他平生出恻隐来。 「其实你不用来找我。」傅郁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我走不出去的。」 傅敛羽朝他走过去:「那你想逃去哪呢。」 傅郁没动,也没看傅敛羽一步步走近自己,只是仰望着。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他指着那石像,声音清澈通透,没等傅敛羽说话,就答道:「那是佛,就像现在大家朝圣我一样,以前人朝圣它。」 傅敛羽没顺着他指着的方向看,而是定定地看着他。 「可是以前人的书里又说,这是一种信仰,它存不存在取决于你相不相信它,它也不会为你实现愿望,只是寄託念想的一个载体。」 傅敛羽抚着面前人的脑袋,手插进顺直的长髮里,感受着对方身上的温度。 傅郁总算是低下头来,眼睛里含着泪,话都说不太清楚:「但我不一样,我的一个想法就能决定别人的梦是圆还是碎,我,我……」 少年重复着单字,声音因为哭腔而扭曲着,傅敛羽抱他入怀,胸前瞬间被液体濡湿了,傅郁小声地哭着:「我『杀』了好多人……」 傅敛羽把小孩儿抱起来,走去看不到佛像的地方:「不是你的错,傅郁,这不是你造成的。」 那双手揪着他的衣领子,明明难过得要命,却还是憋着不肯哭出声来,傅敛羽也就这样抱着他,站在一片苍茫里,脚边是肆意生长的杂草,头顶上虚假的蓝天。 他想,算了,和小孩子计较个什么劲。 傅敛羽本想带着傅郁往回走,却发现后面草丛里有奇怪的动静,刚想着被发现了,却见怀里人跳了下来,在地上捡了块大石头,目标精准地把那个躲在后面的机器人脑袋砸得稀巴烂。 「垃圾。」 傅郁满脸嫌弃地踹了那堆废铁一脚,转头又是一张哀怨脸,哭唧唧地又要往傅敛羽怀里钻,不想傅敛羽冷着脸拱了他一下,走去翻看地上的机器人。 「傅敛羽——」傅郁顺势爬到他背上来,傅敛羽恨得想掐死他,可抖来抖去抖不下去,也就随他去了。 第11页 「傅敛羽,傅敛羽,傅——敛——羽!」 「干嘛。」 「你理理我。」 「你先告诉我,你在我这个机器人上拆了哪些东西。」 背上人哼哼了两声,不情不愿地开口了:「跟踪器,收发器,还有控制面部表情的中枢。」 「你拆那个干嘛?」 好在这机器人身上的中枢没被砸烂,傅敛羽小心翼翼地取下来,准备给自己的身体换上。 「它老是笑,干嘛都笑,整天就知道笑笑笑,我嫌噁心。」傅郁见他不转过来,就揪他头髮玩,「你知道不,其实我小时候也经常逃来这里,但是他们为了不让我跑出去,让那个陪我长大的机器人自愿走出边界线去。」 傅敛羽还在机器人身上拆有用的部件,只是敷衍地嗯着,傅郁却没再继续折腾,趴在他背上,头搁在他肩膀上。 「然后他就那么微笑着,一点点被融化掉,到最后一点痕迹都没剩,我一个人跑回去的,第二天一睁眼,又是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机器人出现了。」 傅敛羽手上的动作停住了,一屁股坐到地上,把傅郁从身后拎到面前,只见对方嬉皮笑脸着:「你人真好,我一卖惨你就疼我。对了,你不是要走了吗,怎么又来找我了?」 傅敛羽没回答,就看着傅郁,看他脸皮能厚到什么程度。 「哦——我知道了,你喜欢我对不对,书上都是这么写的,一见钟情,喜欢你没道理。」 「那你知道,」傅敛羽的声音低下去,凑近傅郁去,「喜欢一个人,要做什么事么?」 「什么……」 傅郁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摁在了草地上,嘴巴上覆上了温暖的东西,湿软的舌头敲开他的牙关,在嘴里扫了一圈,抽出来时还发出响亮的「啵」的一声。 少年的脸涨得通红,捂着嘴躺在地上,头髮四处散着,一下子忘了该怎么说话,许久才反应过来:「傅敛羽!你,你做什么!」 「这个叫亲吻,」傅敛羽凑好了面部神经的中枢,嘴角一勾,露出笑脸来,「以前人喜欢彼此的时候做的,还有很多别的,我可以慢慢教你。」 「谁要你教!谁,谁和你彼此了!」 傅郁抹着嘴巴要站起来,却被傅敛羽又一次扣住了双手,这回的攻势更勐,舌头搅和得他意识都模煳起来,舌苔刮过口中嫩肉的感觉让他抑制不住喉咙里的声音,手里抓着的草被连根拔起,发出的响声和他脑子里响的声音一样。 噼里啪啦。 「我带你走吧,傅郁。」 傅敛羽在他耳边呵着气,挠得他四肢百骸都舒爽起来,他说服自己眼角的眼泪只是因为男人把他的手捏得太紧了,和他心里翻滚的情绪无关。 「能逃就逃,不能逃,大不了我等你到成年。」 傅郁直起身,学着傅敛羽的样子说话,压着声音说话:「那你可以少等几年了,我十七了。」 胳膊上的痕迹根本不是他为了记岁数划的,那是他不想这么活着而留下来的疤痕。 只不过他的小世界,他孤身一人的小世界,在这一天,翻天覆地换了个模样。 「你这张嘴就该治。」 傅敛羽拎着他扇屁股,傅郁跳起来跑走,傅敛羽摇摇头,把那机器人残骸踢下山,果然见那团废铁逐渐消失。 ——至少这件事上没撒谎。 他站在原地,确保了那东西燃烧殆尽,腰后被什么东西戳了戳,他转身,傅郁仰着脸踮着脚来圈他的脖子。 「那个做起来好舒服,我还要。」 天色已暗,那双眼在夜色里像星星一样闪着光,傅敛羽捧起傅郁的脸,弯腰又给了他一个深吻。 他看见他之前踢着的那佛像立在不远处,压下的草像是做了个台,在中央的佛盘腿坐着,不悲不喜。 第七章 本章字数3158 大门打开,里面却好半天没动静,傅敛羽在外面等了半天,还是没憋住探头进去看了一眼。 只见傅郁姿势极为浮夸地躺在地上,看着嘴唇惨白,气若游丝,眼神迷离。 嗓音也哑着:「傅敛羽……你终于……来了……」 傅敛羽白眼一翻,走进去把人往肩上一扛,还没走两步,屁股上就被掐了一把,小孩儿还故意发出微弱的哼哼声,掉两滴鳄鱼的眼泪。 他就着这姿势,把对方裤子拉下,露出浑圆雪白的小屁股来,在上面啪啪啪扇了几巴掌,没等人撒泼,就把他扔进了放好热水的浴缸里去。 「你打我!我都这么惨了傅敛羽你还打我!」 傅郁缩着躲在浴缸角落里,把几只橡皮鸭子捏得叽叽直响,听得傅敛羽头都要大了,干脆拿着淋浴喷头对着小孩扫:「你现在这么活蹦乱跳了,刚才那要死要活的劲儿呢?」 热气蒸得傅郁整个人红彤彤的,嘴巴也湿漉漉地泛出粉,橡皮鸭子总算不叫了,取而代之的是傅郁张牙舞爪地遮挡水流时咿咿哇哇的叫声。 那声音脆脆的,像咬一口红苹果迸出汁来,怪好听的。 傅敛羽在这十天里翻来覆去想大人们给傅郁这十天禁闭到底有什么意义,还没出两个钟头小孩就在墙上挖了一个洞,又是要水又是要吃的,晚上的时候还嚷嚷着自己睡不着觉,要他给他讲故事听。 ——还不如自己给他打一顿屁股来得有效果,打服帖了下回就不敢了。 第12页 「你反省好了么,信使大人。」 傅敛羽给他洗头髮,把打结的地方一点点顺开,从前他从没做过这么费劲又无聊的事情,可到了傅郁身上就是无师自通,能精准地把握住不让对方疼的程度。 傅郁没理他,自顾自地搓泡泡玩,吹得老大个,又噗一下碎掉。 傅敛羽捏着他的脸蛋儿把他转过来,精緻的五官挤成了一团也掩盖不住一丝一毫的光芒,他看过很多张修补过的脸,人类已经能改变成任何他们想要的面貌了,但没有一张脸如他眼前所见这般自然。 他错觉自己感受到了血液流过血管的感觉,他手里的生命鲜活到不可思议,他连做梦时都没敢这么想过。 不过,梦这种无所谓的东西,他也已经很久没有做过了,自从科技能够取消梦境,这个世界上的大部分人类都没有梦了。 就在他走神间,傅郁扯着他的手,往下一倒,浴室里本来就滑,他一个趔趄,栽进了水里。 男孩大笑着吹着扑出来的泡沫,在他表情转阴前讨好地勾着他的脖子索吻。 小舌头不得章法地探索着,碰碰这儿又扫扫那儿,傅敛羽反被动为主动,扣着他的下巴,把人压下到水面去,傅郁条件反射地把胳膊收紧,整个人都快贴在了他身上。 在一个漫长的深吻后,傅郁俯在他胸口轻声喘着气:「没反省,光想着要和你亲亲了。」 太热了,浴室里的空气太稀薄了。 傅敛羽想,改天他要在这儿装一个氧气罐,或者是让自己能光合作用,才能勉强维持生命。 傅郁顺过气来又钻下水去,咕噜噜吐几个泡泡再冒出小脑袋,头顶上顶着他最喜欢的橡皮小鸭子,水哗啦啦地流下,他抹了抹眼睁开,连眸子都泛起波澜。 「你呢,你十天里都反省了什么?」 傅敛羽站起身来,身上的衣服自动干燥着,只是头髮还乱糟糟地翘着,蹲下身去把傅郁的嘴巴也捏成鸭子嘴:「反省我不该听信你这张嘴巴。」 「唔唔唔唔唔。」 「然后,从今天起,寸步不离地看着你。」 「唔唔唔唔唔唔。」 傅郁瞪着眼控诉着,却因为嘴巴被捏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傅敛羽才懒得听他又在编什么漂亮话,去外面把换洗的衣服拿进来,毕竟小傢伙用的肉体,又那么瘦,大概率容易感冒。 只是他再回去,浴缸里的水平平静静的,两只小鸭子朝他咧嘴笑,似乎在嘲讽他的天真,旁边的天窗开着,高度刚好够傅郁爬出去。 傅敛羽徒手把衣服给撕烂了,这人怎么就这么能耐呢?这要是没一个玻璃罩罩着,他岂不是要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啊? 傅敛羽甩了手里两块破布走出门去,窗子下一串半个的湿脚印,好歹是回了趟卧室,再转眼一看,院里那棵枯了十天的树又繁盛了起来,树叶层层叠叠,把阳光筛得影影绰绰的,就见树丛里一只白生生的腿挂着,还带着未褪去的红,被绿叶衬得明显。 他想起以前人有种休闲生活叫做画画,有些画得真实有些画得离奇,甚至有些荒诞到无法理解,可他现在就觉得那是情感的泄洪,记忆在那样的创作下显得软弱无力。 「傅敛羽!」 伴着一声大喊,什么东西从树丛间飞出来,自带的红外扫描让他精准地接住了,却没控制好力道,整个儿在手里捏碎了,流下黏腻的汁液来,正中央有一个小而硬的滚圆玩意儿。 他舔了舔手心里剩下的那点残渣,口感很软,入口甘甜,还有股香味:「桃子?」 「你把我的宝贝捏碎了!啊啊啊!」 又是两三个桃子炮弹似的朝他投射来,这回傅敛羽控制好了轻重,把几个桃子稳稳噹噹地收在怀里。 林子间没了动静,他走近去,傅郁抱着树干累得直喘气,看他过来又皱起小脸来。 「不想理你,走开走开。」 「我惹你不开心了?」 「对,不开心死了。」 「说说,哪里不开心了?」 傅郁偏过头去,又不甘心地把树枝晃得直响,沙沙的,有个桃子掉下来,正好砸他头上。 傅敛羽站在树下,撑着双手,看着他的窘态,笑出声来。 「你还笑,你还笑!」 傅郁的头髮算是白洗了,又沾了桃汁,头髮太长,他自己理不过来,才怏怏地看向树下的人。 傅敛羽一挑眉,手早就准备到位了,傅郁瘪瘪嘴,掉进他怀里。 小孩儿坐在他怀里吃桃子,桃子很大,他的嘴巴很小,每次都只啃一个小坑出来,吃完一圈以后手里剩下的半个丑得不得了。 傅敛羽一边嫌弃着,一边替他理着头髮,最后挽成一个髻,松垮垮地搭着。 「你也觉得我跑出去不好么?」 傅郁总算是开口了,傅敛羽差点要觉得尴尬起来,他都无聊地开始搜索资料扎头髮了,心里不禁起了一阵恶寒:「也不是不好。你也摸不准大人们的心思,万一下一回的惩罚没这么简单了呢。」 「我又不怕。」傅郁靠在他怀里,看不见表情,语气却有些低落,「不过现在我怕啦,你可是要带我出去的,我不能这么随随便便地就死了。」 傅敛羽看他啃了半天桃子肉一点没少去,就抓过他的手腕,咬了一口。 第13页 比他刚才吃的那个要好吃点。 「吃了我的桃,就是我的人了。」少年扶着他的肩膀站起来,终于抓住机会能俯视人了,有些得意洋洋地抱胸,「我们晚上去约会吧,你和我,去约会!」 傅敛羽抬头,一动不动地看着傅郁的脸,要把他此时此刻的表情完完整整地装进脑子里,直到小孩儿羞红了脸,才站起来,刮刮他的脸蛋:「好,你和我。」 「你犹豫了,你不爱我了,你这个……」傅郁倚着树,嘴里嘀嘀咕咕地念叨,看傅敛羽作势要走,又伸出腿去勾他,「你快亲亲我挽回我呀。」 傅敛羽依言在他唇上留了蜻蜓点水的一下,就抱着小傢伙进屋去补充营养了。 晚饭吃得不太安生,但好歹是比以前吃得要健康一些,甜点也被撤去了一半。 傅郁撅着嘴在他前面走着,他要抱着树干走的地方小傢伙跳了两下就到头了,又心情明朗起来捂着肚子嘲笑他。 夜晚的树林要比白天阴森得多,更别提他们手里那盏黄色的灯只能幽幽照亮一小段路了,傅郁吓得死死圈住他的胳膊,话都不多说了。 「傅敛……啊!」 低垂下来的树枝差点没把傅郁吓个半死,跳起来抱住他不肯撒手,傅敛羽觉得这样走路不方便,干脆背着他,哪知小傢伙得寸进尺,蹭蹭爬到他肩膀上去。 快到边界了,傅郁突然扶着他的头把身子往前探去,他正要阻止,那边界处就有火花迸射出来。 ——傅郁手里拿着一根树枝,伸过去点着。 「放烟花啦,放烟花!」 小孩儿蹬着腿欢唿着,还要他后退去再折一根,傅敛羽干脆多退了几步,把灯放到一边,扣住肩膀上的脚踝,深吸了一口气,以最大功率吹了气。 一地的落叶被吹飞起来,一过边界线,就啪啪地燃起来,半片夜空都被照亮。 傅郁在他肩膀上伸开手,大叫着「哇啊——」他想让傅敛羽走近点,让他看得清楚一些,可走了还没一半,那「烟花」就落幕了。 夜晚变得格外黑格外冷起来,他嘆了一口气,抱住了傅敛羽的脑袋。 「等我们出去了,我想看有星星的夜空。」他把脸埋进对方的头髮里,「我们要自由。」 傅敛羽抚着他的手,掷地有声地答了句:「好。」 他拿这十天反反覆覆地想,傅郁到底有什么地方吸引他付出如此大的代价留下来,来一场前途未知的挑战。 他花了十天都没想明白,在这一刻总是知道了。 他们虽生来不同,却都嚮往自由。 第八章 本章字数3606 「在做什么?」 「哇啊!你你你我我……」 傅郁紧张得脸都红了,手里的书也被扔出去好远,傅敛羽瞥了一眼,没管,而是蹲下来问他:「小朋友,你一个早上一声不吭躲这里做什么坏事呢?」 「什么坏事?」傅郁的调子故意抬得很高,还欲盖弥彰地挡着傅敛羽的视线,「我就在书房里看看书能做什么坏事?」 傅敛羽眯着眼打量他,最近傅郁很少有机会一个人呆着,大部分时候不是他盯着小孩儿,就是小孩儿黏着他不放。 不过在书房里即使折腾个翻天覆地也就是把几页纸给撕了,只不过这些藏书比较珍贵,外面都接触不到,傅敛羽还想抽空看一些,却没有什么耐心。 在这点上他显然没有傅郁来得好,大概是从小被关在这儿太无聊,傅郁捧着一本书能在窗台下坐一个下午,说不识字也是唬他的,要真算起来,小孩儿认识的字比他要多得多了。 见傅敛羽还一脸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傅郁撒着娇抱着对方的胳膊往外扯:「出来出来,外面太阳这么好,晒晒太阳。」 相比起外面来,书房里有些暗了,傅郁眨着眼睛,用手在眼前搭了个小棚,还有些适应不过来,而一边的傅敛羽却全然没这种烦恼,眼睛自动调节的速度很快,在极黑的夜里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他闭上眼,想,等他出去了,也要搞这么一双眼睛,还要弄成粉色的,好看。 光线霎时间暗了下去,傅郁睁开眼,傅敛羽站在他面前替他挡着阳光:「你知道这个阳光,是假的吧。」 「假的?」 「对,因为大气层破坏和空气污染,地球上已经不怎么能看到这种阳光了,」傅敛羽指了指天上,「和这天空一样,都不是真实的。」 傅郁的手放下来,没去看傅敛羽:「你不会是故意和我说些不好的东西,不想带我出去了吧。」 「没有,傅郁,我只是不想你对外面的世界抱有过度的期待。」 「哼……」小孩儿从鼻腔里发出声音来,扯着他的衬衫让他低下头来,「再说,假的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啊,你认识北岛吗?」 「不认识。」 「你当然不认识啦,他是以前的一个诗人。」傅郁又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踮起脚碰他的鼻尖,「他写过一首诗,诗里说,玻璃晴朗,橘子辉煌。」 「嗯。」 「就是说,」傅郁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弯起来,灵动得很,「假的天空是玻璃,假的太阳是橘子,你说这有什么不好的啊?「「好。」 说实话,傅敛羽并不太清楚傅郁说的是什么,诗于他而言是一种遥远而模煳的记忆,他只知道他的确是在那个时代里呆过一段时间,但那些记忆在现在来说都是没用的东西,于是长久地储存在他自己都忘了的地方,不声不响。 第14页 可这些东西在傅郁嘴里描述出来,又有意思得不得了。 「你好敷衍,」傅郁又闹小情绪,「你再和我说说嘛,你以前的生活。」 傅敛羽伸手抓住了傅郁的手,小孩儿手心总是很烫,像他对生活的态度一样。 他想,真是奇怪,他们彼此都嫌弃着自己的生活,羡慕对方所处的不一样。 可他不像傅郁那样会说话,就好像他现在所待的身体是由冷冰冰的金属制成的,没半点浪漫可言,于是他把傅郁拉进自己怀里去,安抚地给了他一个浅吻。 「等……」 意外的是傅郁有些挣扎,虽然最后还是接受了,但唇与唇分离以后,跑开躲去了树后面。 「傅郁,怎么了?」 「没什么!」树后面的声音有些别扭,「我,我晒晒太阳,你站在那儿别动!」 傅敛羽当然不会乖乖听他的,他蹑手蹑脚地绕过去,见傅郁蹲在树下,脸埋进膝盖间。 「傅郁,」他蹲下身,试图扒开小孩儿的手,「怎么了? 我又哪儿做得不好了?」 「没有,你不会说话就不要说话。」 那声音细细软软的,傅郁从腿间抬起脸来,红得像是那天他在树下把粉色的花瓣剁烂了,香气没了束缚,扑了他满脸。 而傅郁咬着下唇,在唇上留下齿印来,傅敛羽伸手去摸他的门牙,被对方一口死死咬住,疼的是他,却是小孩儿先在眼角闪的泪花。 「怎么了啊?」 傅敛羽觉得傅郁心思大概只有头髮丝那么细,既然不让碰,干脆就坐在他旁边。 晒太阳。 「傅敛羽,」没憋很久,傅郁踮着小碎步转了过来,头还埋在臂弯里,但耳朵已经不红了,「你以前长什么样啊?」 「嗯?」傅敛羽倒是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他最初的身体已经冰封了,作为克隆副本用,但他后来的样子也不是按照原身做的,只是科学研究出的「标准」模样,原身的样子他也没什么特别的印象了,但他笑了笑,没老实回答,「帅的样子。」 「有多帅?」傅郁抬起脸来,歪着脑袋看他。 「比你好看一点。」 「你乱说,」傅郁又精神起来,朝他这儿扔花瓣,「你这么无聊,肯定长成书呆子的样子!」 「书呆子?」 「就是带个眼镜,」傅郁用手做了两个圈在眼前,「眼睛睁不开来,总是穿运动服。」 「运动服有什么不好的。」 「哈!你果然是!」 傅敛羽抬手又要去打他屁股,傅郁学聪明了,见一点苗头就往树上蹿,还要笑得超大声,震得庭院里都要有迴响。 可傅敛羽还是不知道他为什么闹别扭,并且这种状态一直维持到了晚上,就连衣服都是傅郁自己脱的,只说了一句晚安,就把自己严严实实塞进被窝里,闭着眼催他说晚安。 「晚安,」傅敛羽有些无奈地看着他,临走前又补了句,「做个好梦,傅郁。」 「知道啦知道啦,晚安。」 傅敛羽在外面等了一会,没多久平稳的唿吸声就传了出来,小孩儿也是奇怪,明明装了一肚子的想法,晚上却总是能迅速睡着。 要是研究透了他的身体机能做治疗失眠的药物,放在市面上一定能大赚一把。 他走进自己的房间里,打开了计算机开始工作,这副身体因为不是设计成工程师,运作起来速度要比他以前慢得多了,可他开始觉得无所谓起来。 他可有大把的时光想和隔壁房间里睡着的小猪虚度。 在傅郁起床之前,傅敛羽例行去充了次电,实际上他的身体一天耗不了多少电,但充满电总是少点出问题的机会。墙边还堆着几个他准备好的电箱,以备不时之需。 只是等他走出去时,傅郁居然破天荒地已经起床了。 他眉头一皱,决心得把这事处理清楚了。 「傅郁。」小傢伙在卫生间里,还锁了门,只能看见一个模煳的轮廓,似乎还没穿衣服,「你先把衣服穿上。」 「什么?」傅郁像是听不懂他说话似的,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我不冷,你忙你的,我会穿的!」 「你先把门打开。」 「我说了我自己会——」门锁咔哒两声响,就掉了下来,傅敛羽冷着脸站在门口,手里是个捏碎的把手:「你在做什么?」 只见傅郁光着屁股蹲在马桶边上,手里的东西被水池台挡住了看不见,他刚往前走了两步,小孩儿捂着屁股大叫,又扔了东西过来。 他把脸上湿乎乎的布料拿下来,展开来一看,是一条内裤。 「你,你,我,啊——」傅郁崩溃地把一桶水往自己身上浇,水没什么热度,冻得他直哆嗦,傅敛羽也不计较什么内裤了,把他圈进怀里暖着,抱回卧室去,结果傅郁还蹬腿挣扎着。 「别动。」 「你要干嘛!我还小!我才十五岁!」 「什么乱七八糟,我知道你十五岁,十五岁就能裸奔了吗?」 「什么裸奔?你说我裸奔?我崩溃了我!」 傅敛羽把怀里人扔进被窝里裹起来,摁着他掰过那张小脸:「傅郁,你不和我说清楚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今天我们就这么耗一天,反正我现在是满格电的。」 傅郁看着傅敛羽的脸,那张脸分明和以前的那些机器人没什么不同,可他就是从这张脸上看出了点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第15页 他觉得自己一定脸红得特别厉害,心跳也好快,好像那儿被装了个马达,不知疲倦地加着速,更别提他身体上微妙的反应。 他该怎么和傅敛羽开口,说他昨天看到了一本奇怪的书,他现在被傅敛羽碰一下都要直哆嗦,说他昨晚真的做了梦,梦到的不是别的,就是傅敛羽和他在做书里的事情。 而傅敛羽还戴着黑框眼镜穿着运动服! 早上天才蒙蒙亮他就醒了,裤子里凉凉的,他跑出去的时候,从窗户里看到傅敛羽在充电台上,闭着眼睛,眉头微皱着,一瞬间他的脸和梦里的样子重叠起来,他差点没怪叫出声来。 「傅郁,你怎么脸这么红?」傅敛羽还一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劲头,要来探他的体温,「这么快就发烧了?」 傅郁咬咬牙,不要脸地把手往对方下面探去,可哪怕他大着胆子捏了捏,傅敛羽连脸色都没变。 ——他难道对自己没,没感觉吗? 「你在做什么?」傅敛羽忍不住笑起来,「大部分机器人都没有这种功能。」 「什么,什么这种功能?」 「这个时代已经不需要新生儿了。」就着这个诡异的姿势,傅敛羽解释道,「人类已经不会正常死亡了,无节制的繁衍只会造成麻烦,新生儿现在被严格管控着,一部分用作像你这样的信使,一部分……有别的用途。」 最后一句话声音轻下去,但傅郁也没注意到,而是恼羞成怒地钻回被子里去。 傅敛羽隔着被子压在他身上,把他圈在自己怀里,笑声仿佛被放大了好几倍,吵得傅郁脑壳疼。 「傅郁,你是不是梦见了什么?」 被子下面安静了一会,总算传来了细细的声音:「嗯,梦见了。」 「喜欢吗?」 「我……我怎么知道。」 傅郁探出脑袋来,「梦里都是我自己想像出来的……」 「那我让你试试,你不就知道了。」 「你说了,你没有这种功能。」 「又不是什么难事。」 傅郁眨巴着眼看傅敛羽:「老变态。」 傅敛羽弹了一下他的脑门,把他抱出来:「不过你现在还太小,再等几年。」 「啊?我不!你现在就去改装,我保证一天不打扰你。」 傅敛羽又在他的小屁股上打了两下:「小变态。」 「啊啊啊,傅敛羽,我掐死你!」 少年毫不避讳地爬上他肩膀,试图把他的头拔出来,他顺势把人压进床里,啃咬着对方的嘴唇。 ——这地方,还是由他来留下齿印比较好。 第九章 本章字数3320 自从做了第一次春梦,傅郁开始对「性」的概念感兴趣起来,成天不是在看这方面的书,就是对傅敛羽上下其手。 不动如山的是身体,心里哪能那么坐怀不乱,傅敛羽习惯一张面瘫脸对着小傢伙的人体探索,其实暗地里吃豆腐吃了个痛快。 「那,那外面的人也不做… …」傅郁左手做了个圈,右手食指插得很快,「不做这个吗?」 「分情况吧,有些人愿意做,但一般都会有专门的沉浸式设备,算是解决生理需求,不会真的和其他人发展出情感。」 「为什么啊?」傅郁突然翻身把他压进床里,「你也不喜欢和我发展出情感吗?」 「这个啊——」「不准卖关子!」 小傢伙不开心地把被子盖他脸上去,不过他最近给自己眼睛上装了透视功能,能透过被子看见脸上又冒出红晕来的傅郁:「你和他们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这么说,你比较傻,天真烂漫活泼可爱。」 「你说我傻!」 「傻得可爱。」 「那也是傻!」 傅郁拿着枕头和他对打,时间就在这样无聊的对白里被浪费掉,每一天都像是在虚度时光,傅敛羽又觉得在这里的每一天都比他以前的日子过得要充实。 折腾累了,傅郁不讲理地要他背着他去院子里散步,傅敛羽干脆把小傢伙往胳膊下一夹就出去了,傅郁边笑边哇哇大叫,趁他不注意勾住树枝挣脱了,坐在他头顶的树杈上。 「那新生儿呢?新生儿怎么来?」 「有专门的机构,会孕育新生儿,他们在几千几万个受精卵里挑出最优质的,」傅敛羽想起那「蜂巢」,六角形的格子里漂浮着各式各样的胚胎,密密麻麻得让人起一阵恶寒,「这么看来,其实你不傻,起码打败了一堆人,成为了唯一的信使。」 傅郁眼里的光黯淡了下去,低着声音扣着树皮:「哦,这样子啊,我,我不是生出来的吗?」 「生出来?」 「我原本还想,出去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生下我的人,看看她是什么样子的……」傅郁晃着腿,耸了耸肩,「那看来要重新制定计划啦。」 「照顾你的应该就是机构里的人吧,你要是想去我可以试着带去看一眼。」只不过那个算是禁地,几乎没有踏足的可能性,最后两句傅敛羽没说,算是给小孩儿的天真想法一个念想。 「不是啊,」傅郁跳下来,扶着他的肩膀,「不是照顾我的人,是生下我的人,母亲啊,我想找我的母亲。」 「你说什么?」傅敛羽的脸色瞬间变得很差,「傅郁,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第16页 「嗯?」看着傅敛羽的样子,傅郁有些害怕地后退了一步,「有什么问题吗?」 「你知道,『母亲』是什么吗?」 「书上说,那是,诞生新生命的人啊。」 傅郁的口气也犹豫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哪一句话触碰了傅敛羽的雷区,男人的脸色变得如此可怕。 「傅郁,你知道你所看到的,只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吧。」 「什……什么意思……」 「不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一部分的改造人无法得到朝圣的机会,」傅敛羽的眼中勐然喷薄出恨意,连声音都变了调,「实际上,像你一样的人类始终存在着,但他们不是活在圈内的人。」 「你在说什么?什么是圈内?」 「人类已经在这个圈里生活了很久了,傅郁。」傅敛羽抬起头,眼底全是血丝,「我们不是自由选择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我们是被困于此的,在外圈有像你一样未被改造的人类,他们被称为『战神』,而他们屠杀的敌人——是由『母亲』带领的机器人军团。」 傅郁大睁着眼看着他,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 傅敛羽抹了把脸,把那些不必要展现在小孩儿面前的情绪压了下去:「原本我不想这么早和你说的,抱歉,是我失态了。」 「你说,你继续说。」傅郁抓住他的手,用力到指甲都嵌进肉里,「我想知道。」 傅敛羽回握住他的手,蹲下身来平视他:「傅郁,有一件事你必须明白,外面的世界,不仅比你原本想像得要糟糕,甚至比我告诉你的那些都还要更坏一些。」 「我可以接受的,我……」傅郁咬了咬牙,「我只是想要……」 「你想要出去,但实际上,人类已经不自由很久了。」 傅敛羽捡起一旁的树枝,拨开地上的落叶,在泥土上画了三个圈,一个比一个小:「机器人和战神的战线在最外围,改造人住在中间,内部有你在的地方,有孕育新生命的『蜂巢』,还有『主机』,做决策的大人们所在的地方。」 异常发生在二十多年前,一个极平常的午后,记忆处理机构照常给客人做移植手术,将人脑的记忆部分转到新的躯体里,却在转换过程中出现了几乎不可能发生的短路状况,可脑死亡的客人并没有死去,而是和正常人并无二致地站了起来,和操作人员道了谢离开。 操作人员没有及时上报这个情况,抱在侥倖的心态觉得自己逃过了一劫,却在一周后得知了客人理应十年无需任何更换的身体发生了未知错误,自燃而亡了。 那时候他并不知道,那是点燃战火的引线。 每天进行记忆移植手术的人类成百上千,甚至有有钱人把每天换一副身体当作上流社会的时尚,于是自燃现象像病毒一样疯狂传播,在平常的街道,自己家里,人满为患的公共场所,都会有突然出现的燃烧尸体,表皮不耐火,可里面的金属多半不会烧尽,漆黑蜷曲的躯壳横陈在各个地方,像是大地上突然出现的尸斑。 记忆处理机构被强制关停,街道上开始变得空无一人,人心惶惶,私下议论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自以为避开了灾祸的源头,却没发现家中的异变,智慧机器人会自我启动,摁住平日里唯命是从的主人的身体,强制性输入病毒代码,在复制失败以后,就疯狂地敲开尸体的脑袋,挖出里面鲜活的大脑来。 它们或吞食,或取用,手法残忍,没任何怜悯之心。 最可怕的是,它们不会停下,在大部分机器人实现了利用太阳能和风力以后,它们就像永动机一般不知疲倦地完成他们的任务。 唯一短暂的停止,是在剥开一个人脑时,它们虔诚的祝愿:「为了『母亲』。」 全世界乱成了一锅粥,侥倖逃脱的改造人甚至闯入了他们从未踏足过的贫民窟,却意外发现这些未被改造的人类靠肉体能挡开这些野蛮的机器人。 久而久之,倖存的人类聚集生活在海中央的岛屿上,原本生活在贫民窟无法改造身体的人类成为了受人景仰的「战神」,由他们与不断进攻的机器人抗争;原本身处高位的改造人为前线提供补给,由信使判定是否模煳了人与机器人的界限,从而决定结束他们的生命或是赋予新生;而「主机」内的领导者,一部分负责与机器人首领「母亲」进行交涉,一部分负责研究攻破机器人的方法。 在圈正中心的「蜂巢」则背负着被人类所丢弃的繁衍使命,他们大量生产孩子,到一定年纪就送上前线,唯有一些特别的会被留下来完成信使的职责。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做的事情是什么吗?我的职责就是找到那个名叫「母亲」的机器人是从何而来,因为记忆处理机构的问题,人类在那以前的记忆已经消失了,我要做的,就是找回那段记忆。」 傅郁瘫坐在地上,还没有完全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大量的信息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茫然地望着傅敛羽:「不是,不是还有很多,像我一样的人……」 「不一样的,傅郁,所谓贫民窟,就是一些被社会抛弃的人,他们根本接触不到这个世界核心的一丝一毫,」傅敛羽顺着傅郁的背,「就像现在一样,他们哪怕是战神,都是最外圈的人。」 「那,那你为什么要来我这儿?」 「大概是厌倦了吧。」 第17页 「厌倦了?」 「对,年復一年地做同一件事情,一件无法完成的事情,」傅敛羽指了指自己的脑子,「所谓记忆移植,就是把你那一部分大脑取出来,再由那一部分产生一个新的大脑,可那一部分已经被切走了,在这场战争中被完全销毁了,你靠一个残缺的大脑,哪有恢復的可能性。」 「那,那总会有记录的吧,如果网络会被机器人入侵的话,会有人用纸笔记录下来的,不是吗?」 傅敛羽笑了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小傢伙,这个世界,已经没有这些东西了。」 什么诗词文章,什么音乐舞蹈,什么美术建筑,统统在人类现代化的进程中消亡了,人开始只掌握「有用」的知识,开始热爱最没有营养的「娱乐」,不再有母亲在夜晚给孩子讲故事,不再有父亲亲自带着子女去看一眼大好河山,不再有男女衣着靓丽在音乐里起舞,也不再有人愿意花费时间去理解晦涩的美学。 人类拿科技武装了自己,捨弃了所有装饰的边角料,最终被自己所创造的世界所厌弃,像驱逐害虫一样驱逐着他们自己。 「傅郁啊,」傅敛羽把傅郁遮住眼前的头髮撩开,「欢迎来到第三次工业革命后的新世界。」 少年眼神空洞地朝天空望去,他曾以为这儿封闭了他的视野,叫他永远走不出这个可怕的怪圈,把他一个人囚禁在高位上,最终还要逼迫他无法融入社会,孤独又无奈地死去。 而他的生活被一个陌生人闯入,陌生人温柔地告诉他,你住的地方,是个世外桃源。 他还没起飞,就开始质疑起了自己是否该拥有翅膀。 第十章 本章字数3030 在那段对话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傅郁都没有和傅敛羽再说话过,甚至都没有什么眼神交流,日子又一次过得无聊起来,他花上几个小时盯着少年坐在树下看书,一言不发,而他自己手里的那本却没有翻过两页。 傅敛羽甚至开始后悔他一时冲动和傅郁说了实话,小孩儿本就生活在一个神话故事里,何必让他从云端坠落下来。 于是他也放弃了和傅郁对话——实际上那只能算作是自言自语,他说着话,对方连在不在听都是个问题——他们彼此把彼此当空气,让时间磨合着稜角。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了下一次朝圣。 傅敛羽终于找到了机会能和傅郁说上一两句有内容的话,他看着男孩漠然而空洞的眼神,把他垂在鬓角的碎发理到耳后去:「我还是要和以前那样把你锁起来,但前段时间我在上面加了软垫,会让你不难受一些。」 傅郁有了点反应,看向自己的手腕,傅敛羽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黑色的镣铐在他雪白的皮肤上深刻得扎眼,长时间的束缚在手腕脚腕上都留下了浅浅的痕迹。 傅敛羽想起小孩儿曾经和他说过,夏天的时候因为锁得太紧,天气又热,他手臂上会长一层痱子,瘙痒难忍,可他却也因为那镣铐的原因,始终只能保持着一个姿势一动不动。 并且他知道,跪在他面前的这些信徒们,可能膝盖磨得鲜血淋漓,可能额头磕得血肉模煳,可能内里的一部分因为没有得到及时的修復正在一点点被腐蚀,可他们把自己用黑色的袍子罩起来,假装无事发生。 他这点不舒服和那些人比起来,微不足道。 他说起这些事来还带着笑,像是说一件和自己没关系的事情,坐在高高的大树上,光着脚丫子踩在树干上,把树叶吹出嘹亮的哨声来。傅敛羽这时候想起来,竟有种感怀的情绪在里面。 他想,为什么科技发展到现在,人还不能读懂别人脑子里的想法,如果他能懂傅郁那小脑袋瓜里在想些什么,或许他还能再做出点有效果的补救。 上完了锁,傅敛羽站起身来,铜铃还没响,他都挪不开步子:「傅郁,不要做出格的事,知道了吗?」 他不知道傅郁对外面的世界还有多少幻想,但至少他不能让小孩儿再一次去冒险,大人们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放任他,不知道哪一次触碰到了底线,便是覆水难收。 可傅郁还是没理他,他直视着前方,仿佛能透过他的身体,透过那幕布,看见下面跪着的信徒们。 傅敛羽刚转身,身后人的声音这么多天里第一次发出来,沙哑地像是声带被划开了:「傅敛羽,你说,我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的啊?」 清脆的铜铃声缓缓响起,幕布也在一点点拉开,傅敛羽回头,看到傅郁望着他,眼睛里终于有了些过去的味道:「太多了,等晚上,我一个个说给你听。」 那木制的高台如一天一地般将他们隔开,他看着前来朝拜的人连滚带爬地走上来,而傅郁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表情都没松动一下。 一如他们初见。 傅敛羽在想要说些什么才能让傅郁开心一点,想到这里他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就在不久前他还在试图逃离人类的生活,希望自己能去一个不被任何人打扰的地方,现在他每天要想破脑袋搞清楚小傢伙的小脑袋瓜里都装了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 ——或许他可以和小傢伙再聊聊「蜂巢」,那个掌管人类繁衍的地方。 那绵软泛黄的地面仿佛又一次出现在他脚下,目之所及处全是六角形的格子,营养液的味道浓得刺鼻,里面漂浮着各式各样正在成熟的胚胎。 第18页 第一次见到时,傅敛羽差点没吐出来,人类的幼崽在未成形时古怪得渗人,没半点美感可言,好在下一个区域便是婴幼儿区,各式各样的孩子被关在属于他们的区域里,藉助机器学会走路,说话,玩耍,再接受分类,由「主机」决定他们应该成为战神,还是信使。 小一点的孩子满地乱爬,大一点的就会学着拉帮结派了,在这里才能看见人类这种群居的本能,没有任何干涉,小孩子们在试图自保时,会主动与人交朋友,这种关系甚至能帮助他们在战斗中互相协作,取得胜利。 在「蜂巢」的最深处,还有一些被包裹起来的小黑格子。 「这里是……」 「禁闭室。」 走在前面的人不再像之前那般详细地介绍,而是轻描淡写地略过描述,带他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傅敛羽却没跟着他,走近去看禁闭室,却意外地在底面的角落里看到了一只露出来的眼睛。 那只眼睛显然也看到了他,还在假装自己是箱子的一部分,一动不动地不眨眼,可里面关着的多半是人,人不能坚持一直不眨眼,傅敛羽就看着那只眼睛泛起红,眨巴着躲开了。 接着那个小洞里换上来一张小嘴,嘴巴撅着,食指竖在嘴唇前,朝他比了个噤声的姿势。 那根食指上的指甲盖都翻了起来,干涸的血凝固成了黑色,不难想像其他手指的样子,可手指后的唇角微微扬起,带着张扬的不可一世。 思绪回笼,傅敛羽看向傅郁那儿去。 ——不会这么巧,他们俩早就见过了吧? 还没深思这个问题,他就发觉台上人有些不太对劲,那人并没有在和信使交流,而是一动不动地坐着,傅郁也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啊——」一声刺耳的尖叫,只见台上人勐然扼住了自己的喉咙,朝后仰去,大张着嘴,却已经什么都叫不出来了,胸口冒出了一缕青烟,窜出了火苗。 「自,自燃了,有人自燃了!」 随着前面人群的惊唿,一浪穿过一浪,整片山的人群都动了起来,这次骚动比上一次来得要更加勐烈,人类的噩梦又一次如此真切地发生在自己眼前,大家仓皇而逃又恐惧着与身边人的接触,生怕对方也携带了病毒。 幕布被撤下,人们拿着身边任何能够触碰到的道具为自己开路,整座山似乎都因为这阵不安而轻微摇晃着。 傅敛羽没管这些,傅郁没办法移动,长袍长发及地,火苗已经在末梢迸射出来,热度传上来,把镣铐烧红,他的皮肉都烫出伤痕来,可小孩儿像是感受不到似的,视线死死黏住燃烧的人,看着他火势越烧越勐,在整座神台上四处滚着,而原本朝圣者趋之若鹜的台前,空出了一个大圆,站在最前面的人面露惊恐,步步后退。 「那就是,你和我说过的……」 「我们现在没时间说这个问题,傅郁!」 傅郁的长髮被火烧得蜷曲,再没之前那顺滑模样,他看了眼,摘下头上的髮簪,卡到及肩的长度,利落地一滑。 三千青丝随风散,男孩一头短髮,英姿飒爽地站在风里。 「傅敛羽,你说要带我走,现在还算数吗?」 「你还想走?」 傅敛羽指着身后,「我都告诉了你这个世界是个什么样子的,你还想走?」 「为什么不想?」 傅郁从座位上跳下来,一扯身上厚重的外衣,拉过傅敛羽的手,往人群中冲去。 傅敛羽把他拉回怀里,挡着从各处而来的碰撞,把小孩儿护在怀里:「我以为你对这个世界失望了。」 「失望?我为什么要失望?」傅郁抬起脸看他,眼睛亮亮的,「我呆在这里才会失望,我坐在那高台上的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在想,我为什么会存在,明明我什么能力都没有,我根本就不是什么信使,没有和神明对话的能力,也无法实现他们的愿望,我只是我而已,一个普通的人类而已。」 「那你这几天……」 「嘭——」随着一阵巨响,神殿的一角开始坍塌,接着引发了一连串的爆炸,顷刻间一座神殿便只剩下了断壁残垣。 少年笑得疯狂,傅敛羽捂住他的口鼻不让菸灰被吸进去:「你做的?」 「对啊,以前人叫他土炸弹,我从好久之前就开始埋了,咳咳,好臭。」 「那个人,你怎么让他自燃的?」 「哦,那是个机器人,机器人在处理情感上有障碍,过载以后发高热,就自燃了。」 「都是你策划好的?」 「想的时候没想到过有这么顺利。」 傅敛羽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傅郁,嘆了口气:「小疯子。」 傅郁一蹦一跳地走出山的分界线,开心地转了两个圈,学着机械音说道:「欢迎傅郁来到新世界。」 傅敛羽走上前,把他抱起来,问道:「你知道在以前人的故事里,像我们这样成功以后,要做什么吗?」 「嗯?」 傅敛羽把他摁在旁边的岩石上,石头露出来的稜角硌着他,男人的唇舌吮吸着他,像要把他整个人拆吃入腹。 他迷离着眼,看傅敛羽满意地拿手指划过他的唇,顺势含住了对方的拇指:「大疯子。」 第十一章 本章字数3419 「傅敛羽。」傅郁扯着傅敛羽的手,让他俯下身来,「那个人总是看我。」 第19页 「你别管他,也别看他,就坐着别动。」 「哦。」傅郁端端正正坐了一会儿,又去拉傅敛羽的衣服,「我们要去哪啊?」 「到了你就知道了,别说话,乖。」 「哦。」 小孩儿耷拉着脑袋应着,河上的风吹得他腿上冒鸡皮疙瘩,走了太久的路也让他觉得脚底发烫起来,可傅敛羽说「全城戒严」了,他们不能在城内久呆。 于是他们跑到了这儿,一条墨色不见底的河,弯弯扭扭地绕过房屋与房屋间的缝隙,有些地方甚至要弯下腰来才能通过。 船头一个缺了两颗牙的男人收了钱就一言不发地撑船,可傅郁总觉得他的目光在他身上扫来扫去,让他有些不太舒服。 不想看水,船划开的浪花还没扩开来就拍到了岸上,狭窄的感觉让他有些窒息的,傅郁仰头,看灰濛濛的天也被挤成了一道线,左右横出来的全息投影却能巧妙地避开彼此,而在间或掠过的飞行器驶过时,把它们撞碎成小像素块,又一点点粘合回去。 他在心里小小地哇了一声,从前不是没有听说过,但真的看见了,才惊嘆于那种神奇。 傅敛羽有和他提到过这儿是内圈和外圈的交界,和更加整洁的内圈中心不同,这里看起来要乱得很多。 ——房屋的排列还算有规律,房间密密匝匝地占据了一整个墙面,到处都有金属管戳出来,上面挂着各式的标牌,写着一些傅郁读不懂的话,能提取到的信息多半是维修,朝圣,引渡,后面跟着一些低价,诚信之类的字眼吸引眼球。 当然,在那些古怪的标牌上又有贴了一层新的告示,上面滚动着红色的「全城戒严」,中间的视频里反覆播放着朝圣者讲述「自燃」现象再起,最下面的一行小字里才有「信使逃脱」这样的信息。 看久了以后傅郁甚至能背下上面的文字了,他有些无聊起来,借着一块较大的水域,趁机看了眼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扎着两根辫子,夸张地繫着粉色的蝴蝶结,脸上也被涂了东西,两颊上的红晕格外显眼,身上穿的是和他从前穿的衣服都不太一样的样式,腰部收得很紧,下面又放得很松,河上有风,吹起下摆来还有些凉,脚上的鞋有好几条链子挂着,笨重得不行,走起路来也有声音。 他搞不懂为什么傅敛羽就能穿着他出来时的衣服,顶多也就是带了个帽子,而他就要打扮成这副模样。 「傅敛羽……」 「我说了,让你闭嘴。」 对方把帽檐压得很低,声音也低,以致于那双瞪着他的眼都带了凶光,傅郁捏着一层衣服,手心里全是黏腻的汗水,可傅敛羽一定要他带着那副手套,弄得他很不舒服。 但他也只是再一次抬起头来,看全息投影的吉祥物和他挥手抛媚眼。 ——逃出来是他自己做的选择,傅敛羽既然答应带着他,那他也没有发脾气的余地。 但也没必要那么凶吧! 傅郁有些不满地看过去,却和撑船人的视线正面撞上了。 不再像之前几次的偷窥,撑船人没有把视线移开,而是直勾勾地盯着傅郁,忽然露出一个笑,满口黄牙露出来,缺口处黑洞洞的,看得傅郁直泛噁心,移开了视线,挪到他腰间的袋子上。 他想起傅敛羽给了撑船人一大把叮噹直响的银色小圆币,全进了那个本就鼓鼓囊囊的包里,两个人都不需要对话,这场交易就达成了。 ——他们到底要去哪里?傅敛羽不会要把他带去什么……什么不妙的地方吧? 傅郁胡思乱想得有些紧张,不自觉地离傅敛羽坐得远了些,偷瞄着男人的反应,却不想腰上扣来一只手,把他大力往伸来的方向挪了挪。 ——啊,傅敛羽还是爱他的。 正当他开脑内小剧场时,撑船人竿一撑河岸,拐了个弯,水路开阔起来,远处似乎有扇门,隐约藏在雾后面,看不清晰。 傅郁原本以为船会一直开向门那边,却在水中央停住了,他好奇地张望着,被傅敛羽摁回了座位上。 「过界要多少?」傅敛羽站起身问撑船人,把身后的傅郁挡得严严实实。 「嘿,嘿嘿。」 猥琐的笑声响起来,盪出悠长的回音来,傅郁扶着船沿试图站起来,水面的波动却大了起来。 傅敛羽拎住他不让他掉下去,对着撑船人道:「效果不错,装了声带?」 撑船人没回答,而是拿手里的竹竿打过来,那细竹竿看着没什么杀伤力,却把傅郁刚才坐的凳子一下子噼成了两半,碎屑溅了一地,傅郁吓得坐到了地上,手也和傅敛羽松开了。 「信使,信使,信使在这儿……」 撑船人朝他走过来,总算是说出了第一句完整的话来,声音机械化得很严重,平稳得没一丝起伏,傅郁却能听出里头的疯狂来。 「傅敛羽,傅敛羽,啊——」傅郁刚想尝试着爬过去,撑船人下一竿子又挥了过来,另一手操着断掉的凳腿,插进了傅敛羽手上,把他钉在了船身上。 「不要,傅敛羽!」 天空中传来了警报声,所有投影在半空中的全息影像都变成了他的样子,半边天变成了红色,迷雾中传来锁链的声音,里面的门合上了。 ——怎么办,他该怎么办,他要被抓回去了。 「傅郁,深唿吸!」 第20页 有一瞬他都没有反应过来,撑船人离他太近了,头上又有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船体勐得朝他这边倾斜下来,在落入水中之前,他总算是憋足了一口气。 水下意外得很干净,他看见撑船人本来要往他的方向过来,却又被抓了回去,水面上躁动起来,不断有弹头射进来,他四处张望,看不到傅敛羽的影子。 而他在不断下沉。 傅敛羽大概是忘了他给他穿的鞋子有多沉,拽着他一路朝水底去,任凭他如何摆手臂都无济于事,假髮掉了,飘飘忽忽地浮了上去,而他的衣摆飞起来,绕了他一圈。 他想,自己这样子看着,肯定很像一朵花。 可他实在是憋不住了,傅敛羽怎么能指望他像个机器人一样不需要唿吸,水咕噜噜地灌进嘴巴里去,头顶上的亮光越来越暗。 万万没想到,他下山第一次渡劫就失败了,十五岁花季少年殒命水底,可怜可嘆啊。 傅郁难受地闭上眼,水里人哭起来都看不见眼泪,意识也开始模煳起来。 然后他落入一个熟悉的臂弯里,唇被舌头撬开,和他交换着空气,傅郁还是睁不开眼,却能听见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说话:「你看起来,像那棵树下的花雨。」 傅郁笑起来,他想,可能是喜欢使然,明明是差不多的机械音,傅敛羽的声音听起来,就要舒服得多了。 再醒来时他已经躺在被窝里了,蜡烛做的小灯在床头把室内照成暖黄,小窗子里的水波纹映进来,整个房间像是会游动。 「醒了?」傅敛羽在修补自己的手,旁边是撑船人的大袋子,「先喝点水。」 傅郁张了张嘴,喉咙干得说不出话来,于是乖乖地把床头的那杯水喝干净了:「我们在哪?」 「水底的安全屋。」 傅郁看了一眼四周,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几样家具零落地摆放着,角落里有几台正在运作的计算机:「这里是你家吗?」 傅敛羽笑道:「算是吧,怎么样,比起你的神殿是寒酸了点。」 「太棒了!」小孩儿激动地钻出被窝来,被外面的温度凉到,又钻了回去,吸吸鼻子,「就是有点儿冷。」 「温控我还要临时装,之前没考虑到会有人来做客。」傅敛羽修好了自己的手,机械部分好连接,表皮就要再生了,手上有个显眼的大窟窿,看着有些奇怪,「呵,下手真狠。」 「刚才那是怎么回事啊,」傅郁觉得房间里有些太冷了,半张脸都埋到被窝里去,「那个撑船的人为什么会突然袭击我们啊?我差点以为自己要死了。」 「自燃事件导致全城戒严了,也就是说大家都只会呆在家里,为了防止再发生意外,连最简单的侦察机都不会出动,所以我们逃起来会简单一些,但大人们估计是给了高悬赏,或是什么特别大的好处,比如免费晋升成为改造人一类的,那撑船的老头看上了这点,通风报信去了。」 傅敛羽把那套粉色的衣服叠好,放进柜子里:「本来想,要是他没认出来,我们就直接去圈外,找我朋友,要是认出来了就在这儿避避风头,没想到老东西就这样也能看出你是信使来。」 「他为什么会认识我,他不是非改造人吗?」 「总有些人不想去打仗,要想一点别的赚钱法子啊,」傅敛羽扔了扔乘船人的钱袋子,走了过来,「这儿是内圈和外圈的交界处,灰色地带的人都做些上不了台面的交易,引渡两边的人,搞到朝圣前面一些的位置,你别看他们不能去朝圣,山上有几条路说不定还是他们清楚些呢。」 「嗯……」 傅郁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提不起精神来,脑子重得不行,眼皮也沉。 「傅郁?」 傅敛羽抚过他额前的碎发,察觉到小傢伙烫得惊人才惊觉大事不好,他光顾着逃,没想过傅郁那温室里养出来的身子,根本吃不消这样的折腾。 「傅敛羽,我好难受,我喘不过气来……」 「我知道,乖,不说话,好好躺着。」 「我想吃小蛋糕,好吗?」 傅敛羽失笑,把傅郁裹着被子抱进怀里:「抱歉,傅郁,没有小蛋糕了,只有甜味的营养剂,等我们去了圈外,我想办法做给你吃,好么?」 怀里的小傢伙没回答,皱着眉头闭着双眼,嘴巴半张着,唇上干裂起皮。 傅敛羽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让大人们把小孩儿抓回去,至少他坐在那棵树上时,不会露出这样痛苦的表情来。 床头的蜡烛抖了抖,熄灭了,整个房间陷入黑暗里,男人抱着少年,妄图以自己的身体温暖他,怀里人却抖得越来越厉害。 第十二章 本章字数3275 傅敛羽点上了蜡烛,小心翼翼地捧到了床头,再从窗户里的特殊的镜头看到岸上,唯有警示灯在闪,没有一个人,街道边的空罐子从堆满的垃圾桶上滑落,划拉出刺耳的声音。 他松了一口气,总算是甩掉了跟着他的人。 「傅郁,傅郁。」 他轻摇着床上的小孩儿,对方显然不是很舒服,嘴唇惨白,额头上冒着虚汗,唿吸也很重,眼下有一圈青色,可傅郁这一觉睡得太久了,从上次睡着以后就一直到现在没醒,中间只注射了一次营养剂,傅敛羽没有检查纯人类的仪器,怕他出事。 实际上傅郁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睡觉了,不仅是生病的缘故,小孩儿还总是睡不稳,一会儿就做噩梦醒过来,问他梦见了什么,又一脸茫然。 第21页 傅敛羽于是用最简单粗暴的方法哄他,抱着他在房间里一圈一圈地走着,等他睡着了以后也一动不动地把人圈在怀里,一直到那熟悉的唿吸频率传来以后,才把人放进床里,在安全屋搜索了一圈可以用的东西。 实际上他给自己的逃亡也算做了周全的准备,不管是日常生活供给还是工作要用的设备,全部应有尽有,甚至准备了一些外圈流通的货币以备不时之需。 可他千算万算没算到他还会带着一个普通人类,而且还是在温室里栽培出来的娇花,不能有一点粗心大意。 「嗯……」 傅郁总算是有了转醒的迹象,傅敛羽忙把他扶起来:「傅郁,醒一会儿,你睡得太久了。」 「我喉咙好疼,傅敛羽,我好难受。」 「我知道,我去给你找了药,有一点儿苦,忍耐一下,好么?」 「嗯……」 傅郁眼睛都睁不开来,就撑着一条小缝,傅敛羽舀了一勺泛黑的药汤,吹了吹,带着点强制性的意味塞进了对方嘴里。 小孩儿毫无戒备地含进去了,入口才知道有点儿苦是哪种苦法,傅郁倏地睁开眼,傅敛羽早有准备地捂住他的嘴巴:「傅郁,这是药,喝下去就不发烧了,乖。」 傅郁苦得全身都在抖,眼泪唰得就下来了,手死死地抠着捂住自己嘴巴的手,把傅敛羽刚长回去的表皮又撕下来一层。 好不容易等到小傢伙咽了下去,傅敛羽刚想着休息一下喝下一口,傅郁却扶着他,吐了一床单。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就是,就是……呜……」 傅郁有些崩溃地抹着床单上的污渍,傅敛羽拍开他的手试图救下这最后一床干净的被子,又勐然意识到自己下手重了,再抬眼,傅郁整个人蜷缩在床角,手捂着脑袋,小声地啜泣着。 傅敛羽拎着那床脏了一大片的棉被,嘆了口气,把它扔在了一边,坐到傅郁身边去:「傅郁,抱歉,我……我也不想这样的。」 傅郁不让他碰,他都不太清楚小孩儿把他的话听进去没有,这些天他弄好了温控,一天三餐也准时给小孩儿硬塞了下去,每天都靠物理方法给傅郁降温,可他还是烧得越来越厉害,昨晚甚至出现了痉挛的状况,整个人直挺挺地朝后仰去,傅敛羽被他吓得小处理器都烧坏了两个。 傅敛羽不断说服自己,这是最难熬的一关,挺过了其他都简单了,因为改造人不需要吃药,这边能买到退烧药的可能性几乎为零,黑市上流传的那些他又不敢给傅郁乱吃,今天这几包药是他确认再确认过成分以后才拿回来的,据说是叫做「草药」一类的,用山上的植物现熬的。 ——可他哪里知道这玩意儿会苦成这副德性。 再加上这几天傅郁变得格外脆弱,这一碗药全部餵下去要重新温好几回,更别提有一半是被小孩儿吐掉的。 「傅郁,再喝一点儿,我再帮你去找不苦的药,好吗?」 角落里的小孩儿哭个不停,细细软软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出来,像小针一样扎着他的脑子,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傅敛羽,我是不是,是不是要死了?」 「……不会,你不会这么容易死的,是我不好,我不该让你冒这个险,」傅敛羽试着碰他的手,没遭到拒绝,于是又靠近了对方一点,「过来,我抱抱你。」 傅郁总算是卸下了一身的防备,爬了过来,傅敛羽把小傢伙圈怀里,替他把嘴巴上的唾液擦掉,又弄干净了衣领子:「再喝一点,我给你准备了一点甜味的营养剂。」 「那个不好吃……」傅郁把脸埋进他胸上,「我想吃糖,你见到过的,我给你看过的,又圆又硬的那种。」 傅敛羽没答,而是把小傢伙圈得更紧了些。 他在两天以后才发现傅郁每回喝了营养剂后都去卫生间里吐掉了,小傢伙压根没把营养剂咽下去,就含在嘴里,含含煳煳地和他说吃饱了,实际上饿了整整两天,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对方腮帮子都凹了下去。 他没办法,不能纵容傅郁不爱吃就不吃的习惯,于是后面的餐一半是餵的,一半是注射的,傅郁的血管又细,两条雪白胳膊上都布满了小针眼,看得他整个心都揪一块儿。 正当他看着那几个青色的孔发呆,傅郁吸了吸鼻子,坐直了抱住他,把胳膊靠在他肩膀上:「对不起,我不该无理取闹的,我会吃的。」 傅敛羽抚着他的头髮:「乖,你烧退了,好好休息一阵子,我们就能去门外了,下一任信使已经选出来了。」 闻言傅郁霎时间像活了回来:「那,那他们是不是就不会来把我抓回去了?」 「理论上是这样。」 「啊——傅敛羽!我不用回去了!」 傅敛羽笑着刮刮他的鼻子,把人抱住了,又拿过了药:「那该喝药了。」 大概是心情好了点的缘故,这回傅郁喝药要快得多,也没有再吐了,甜味的营养剂也喝了大半,怕他撑着,最后一点没全吃完。 药效明显得让人惊讶,小孩儿都能跳来跳去地在他背上闹腾。 「我睡着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出门去给你找东西吃啊。」傅敛羽带着他在房间里转圈,傅郁因为这样幼稚的玩法而笑得很开心,「你知道甜味的营养剂有多难找么?」 第22页 「为什么要吃营养剂啊,稠稠的,咽都咽不下去。」 「方便啊,不需要搭配,还能维持体内金属器官的机能,不同材质的器官需要的营养剂价格也不一样,现在人一般都是首先满足器官机能,再满足口味了。」 「这样啊,那看来改造器官也不是很方便啊。」 傅敛羽把被子扔进洗衣机里去,打开了开关,又把傅郁放在了洗衣机上:「所以啊,不要随随便便消耗自己的身体,尽量保持健康,知道了吗?」 「你不喜欢改造器官吗?」 「怎么说呢。」傅敛羽做了一个从嘴巴里掏出东西的姿势,「就像是把作为『人类』的一部分给拿了出来,再安上一个不一样的部件,你不再是个完整的人了,可你又还是个人。」 傅郁歪了歪脑袋:「那你为什么会成为改造人呢?」 「这也是我想要明白的事情。」 「你不知道吗?你失忆了吗?」 「还记得我和你说过,记忆处理机构的事情吗?我曾经的记忆也在那里面,但因为战争爆发遗失了。」 傅敛羽把傅郁抱回床上,没有被子了,就把剩下的几件衣服全给傅郁套上了,「我们曾经也试图从以前人留下的记录里找寻记忆,毕竟那曾经也是我们所有过的生活,无法移植记忆,无法转移身体,拥有着有限的生命,但直到现在都没有办法引起任何共鸣。」 「这样啊,怪不得你这么——」傅郁一脸老神在在地看着傅敛羽,身上衣服穿得太多动起来不方便,就拿脚去碰他胯下,轻轻地摩擦着,还贱兮兮地舔舔嘴唇,却不想那块东西硬了起来。 傅郁瞪大了眼看他,正要把脚缩回来,却被男人扣住了脚腕:「你放开我!傅敛羽你这个大骗子,你说,你说你!」 「你睡觉的时候,我顺便也改造了一下这个。」 男人挂着坏笑,轻揉着他的脚踝,傅郁只觉得那热潮又上来了,一阵阵地把他耳朵都烧红了:「不可以,我生病呢,我还小……」 傅敛羽看着小傢伙涨红了脸不敢看他,脚趾头都紧张地蜷曲起来,不禁觉得有些好笑,手一松,傅郁就象只乌龟一样又缩去了墙角:「我又不是禽兽,好了,你差不多也该休息了。」 傅郁嘴上嗯着,眼睛也不开,扒拉着枕头开始假寐,傅敛羽把蜡烛的火势调低了,躺在他一旁挡着那点微弱的光,抚摸着他的额头哄他睡觉。 小孩儿入睡上还是有障碍,没一会儿就一惊一乍地吓醒过来,顺了会气才又安静下来,折腾了半天也没真正入睡,傅敛羽凑近他的脸去看,还眯了一条逢看他。 「想什么呢。」 「你下面,就一直鼓着吗?」 傅郁小声地嘟囔着,还不怕死地拿膝盖去顶那儿,傅敛羽大腿一跨,把他压在了身下:「怎么,这么想试试。」 「我睡觉啦,睡觉啦,睡觉啦。」 傅郁扭着身子勾住他的胳膊,最开始还要闹一下,过了一会儿总算是安定了下来,平稳的唿吸打在他手心,能感觉到一阵阵柔软的凉意。 身上真的没有那么烫了,傅敛羽长出了口气,幸好白天那会没有真的让跟踪的人跟上来把傅郁抓回去,毕竟抓回去了,也不见得那些人会替他治疗。 ——小傢伙会慢慢好起来的,他们也能找到属于他们的乌托邦的。 一切都会如愿的。 他轻手轻脚地把傅郁从身上扯下来,再走进卫生间里,好半天没能出来。 第十三章 本章字数3671 傅敛羽是被血腥味熏醒的。 刚醒过来的时候脑子都没转过来,他不该睡着的,改造人的身体足够维持他半个月不需要任何睡眠,如果有足够的营养剂,他甚至不需要休息。 可事实是他睡在了傅郁身边,不知道是因为小傢伙退烧了而松懈下的精神,还是这几天在外奔波逃窜的疲惫,总之他睡得很沉,沉到此时此刻他醒来,只记得自己做了梦,却不知道梦里到底有什么。 他只记得一个熟悉的声音边笑着,边和他慢慢讲故事。 「咳,咳咳。」 咳嗽声让他从魇住的状态里醒过来,他忙点亮灯,眼前的情形让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床上全是血,傅郁的嘴巴旁,手上,全是鲜艷的血,而小傢伙嘴巴里还在呕出新的血液来。 「傅郁,怎么了?怎么回事?」 傅郁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傅敛羽疯了似的抱着他去卫生间,替他清理着血污,热度又一次翻上来,甚至比之前的都要更烫。 明明已经退烧了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不是只是发烧吗?难道是那个药有问题? 一个个猜想冒出来,挤得傅敛羽太阳穴跳突着疼。 温水的沖洗下傅郁的脸总算是能看了,嘴唇发白,脸色发青,唿吸都断断续续的,心跳也快得异常。 「傅郁,傅郁,你和我说话,傅郁!」 「我……好疼,好疼……」 「哪里疼?」 「哪里都,都疼……」傅郁的声音轻下去,救命稻草似的抓着傅敛羽的手,「我是不是,真的要死了……」 「我不会让你死的,傅郁,傅郁!」 傅郁的意识断断续续的,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昏迷,嘴里自言自语着傅敛羽听不清楚的话,穿着那么多衣服,还冷得像冰。 第23页 傅敛羽怎么也想不通一觉睡醒小傢伙怎么就成这副模样了,在神殿的时候健康得活蹦乱跳,怎么出来以后就这么…… 他一怔,有了一个完整的猜想。 按道理来说,山下的食物和住宿不应该是人所承受不了的,更何况外圈有那么多身体未受改造的纯人类,哪怕是再精细养出来的身体,也不该是出山几年就因为无法融入社会就死去,更何况傅郁这才没过两周,就出现了如此大的问题。 如果不是山下的环境出了问题,那么问题就该出现在山上,那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给信使准备的衣食住宿,都是由上面的大人们准备的,里面多半是加了料,或是更改了信使的基因序列,让他们一旦离开供给就无法自主生存。 信使到底背负了什么,让大人们这么不想让他跑出来,甚至在这个人人长生的时代,连苟活的机会都没有。 傅敛羽深吸了一口气,贴着傅郁的脸:「傅郁,我们到……到水面上去,要找到人给你看病。」 傅郁连回应他的力气都没有,软软地塌在他怀里,因为唿吸不顺而长着小嘴,一张一合地唿吸着,像岸上濒死的鱼。 傅敛羽摸着他的脑袋安抚他,抬起手来,指间全是发黄的髮丝。 他连惊讶的时间都不被允许有,迅速地起了身。 小傢伙这样子是不能再碰一点水了,好在他前几天也把防水服给做好了,给傅郁穿上,还要轻声哄着,因为密闭的衣服不舒服,半昏迷中的傅郁本能地抵抗着,眼角冒出泪来。 「傅郁,就一会,不要躲,上了岸找到了医生,你就能好起来了。」 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把防水服穿上,好在这段时间里傅郁不再呕血了,脸色也逐渐好了一点,傅敛羽却丝毫不敢掉以轻心,本想背着小傢伙上岸的,思来想去还是抱在了怀里。 开门前,他把傅郁扣得更紧了一些,小声道:「带你出门逛街去。」 傅郁大概是醒了,挪了挪身子,把嘴巴贴到了他耳边:「你要敢把我送回去,我死都不会原谅你的。」 傅敛羽闷笑一声,推开了门。 屈光斗篷的帮助下,两个人上岸倒是容易,可岸上已经戒严了,路上不应该出现可疑的人,更何况有一个还是不属于内圈的纯人类。 傅敛羽贴着墙角走,绕过几条小巷,知道绕城的运河完全看不见了,路上逐渐变得繁华起来,各种交通工具随意地弃置在路边或是半空中,正在游行的警车停在路中央,救护飞船升起了一半还闪着灯,路边的垃圾桶早已满溢了出来,随着「哐——」的一声巨响,又多了一袋垃圾。 ——戒严警报一旦发起,人不是回家,而是立刻进入就近避难场所,抛弃身边任何由人工智慧操控的东西,于是这街道,荒唐得像演到了一半的话剧,幕布未落,人已退场。 傅敛羽没看这些,也没给怀里人时间看这些,他走到一块闪着霓虹灯的大招牌下,插入了卡片,就有铁质的楼梯发着怪响落了下来。 他疾步而上,每上一节台阶就收上一节,不给人任何迴旋的余地。 踏上了最后一节,打开门,入目的是一个端庄的女性,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 「你知道,你怀里的东西,价值高过你可以给我的任何筹码么。」女性的声音带着优雅,又不带着傲气,若不是话里的内容,听起来很是舒服。 「我不喜欢这个称唿,他有名字。」 女人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得花枝乱颤:「名字,你给——给信使取了名字?你知道吗,你一直是我见过最奇怪的人。」 「尹青,我没时间和你聊天,我来向你讨你欠我的人情了。」 「没用的,傅敛羽,你自己心里也知道没用的,信使出了神殿就是死路一条,你不该让他出来的。」 「那我换个说法,那三包药是你给我的,我来向你讨命了。」傅敛羽神色沉下来,整个人像只蓄势待发的勐兽。 只是被叫做尹青的女人神色未变,还是原来的姿势,饶有趣味地看着面前人,用手指了指脸:「你知道么,你这个,我是说,表情,是叫表情吗,看起来很有意思。」 她把下眼皮往下拉了拉,又心疼似的揉着:「好像哪里都没变,但又好像一下子什么都变了。」 话音未落,她抚摸着的那块人皮就浮了起来,尹青整张脸都在浮肿着,露出下面的金属来,刚见面时那种镇定荡然无存,女人尖叫着跪趴下,匍匐在傅敛羽面前:「住手!停下!我和你交易!」 「我要的不是交易。」 「我也没有办法,那是大人们制定的规则,我也只是情报屋罢了!」 可那腐烂没有结束,紧接着是脖子,再来是胸部,艷色的衣服上被洇出深色的血块,因为触及到身体内部而噼里啪啦跳起火花来。 尹青抱着身子尖叫,无意识地拿头撞击着桌子,试图转移着痛觉,前一刻还容光焕发的姣好女性一下子成了一滩辨不出样貌的金属块,还有继续融化的趋势。 「傅敛羽……咳,怎么了……」 在这过程中傅敛羽封闭了傅郁的听觉和视觉,但小孩儿还是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探着手摸索着,被男人握住,吻落在他的鬓角作为安慰。 傅郁当然不会满意这么敷衍的应付,要不是他现在打不起精神来,否则就要吊着傅敛羽脖子闹了。不过这两下子也停了尹青身上的反应,被烧融的金属恢復回了原装,皮肤像瘪掉的气球那样又缩了回去,没一会儿尹青原本的样貌又露了出来,只是因为疼痛和濒死的打击下,女人显得很是憔悴。 第24页 「你现在的表情,看起来也很有意思。」 「我帮不了你,大人们不会饶过我的,求求你不要了……」 「尹青,药的事,你骗我了吗?」 「没有,那就是草药。」 「那他为什么更加严重了?」 「你自己心里明白!」尹青一下子没了全部的架子,歇斯底里地沖男人吼道,「你什么都明白还在这里给我装煳涂!我从一开始就提醒过你,他是信使,他根本就不是普通人类,他是『母亲』的养料,大人们怎么可能随随便便让祭品跑出来!」 「他就是普通人类啊,尹青,他怎么会不是普通人类呢?」傅敛羽抱着傅郁,走进坐在地上的女人,蹲下身来,把套在傅郁身上的罩子拿下,理了理他的头髮,让对方能看清他的样子,「你看,这是我的傅郁,他是个普通的小孩儿,就是脾气有点儿差。」 尹青摇着头朝后退去:「你疯了,傅敛羽,你这个疯子。」 怀里的人仍旧眼不能视,耳不能听,瞳仁黑得彻底,安安静静地坐在傅敛羽怀里,手和他牵着。 他的头髮上带着蓝色的发圈,身上穿着蓝白相间的裙子,脚上套了一双蓝色的小皮鞋,看着像个精緻的洋娃娃。 傅敛羽知道,那天他在禁闭室里看到的,就是傅郁。 工作人员领着他去了傅郁一个人的房间,各种玩具布偶被他撕得粉碎,唯有橡皮鸭子坚挺地堆在房间里的一角,上面也是布满了齿痕,小傅郁蹲在房间的角落里,一张张撕着绘图本的纸,又一点点吃下去。 「你在做什么?吃书吗?」 「嗯?」小孩儿转过来,举着书大笑,「对,我最喜欢这本书了,所以要把他吃掉!」 「啊,好吃吗?」 「不是很好吃……」 小傢伙不开心地又把书推开,扭着屁股走过来打量他。 傅敛羽注意到他的手指,和他刚才看到那样,干涸的血凝固在他的指甲上,黑得骇人。 「过来,我给你看看。」 「我不疼。」 小孩儿舔着手指头,像是傅敛羽身边有个看不见的障碍物似的,就是不愿意靠近。 「你不喜欢禁闭室吗?那怎么会被关去那里面的?」 「因为我总是想偷偷跑出去。」小傢伙蹦蹦跳跳地说着话,「我想到外面看看,我想去很多地方,我要自由。」 「那你想和我一起出去吗?」 小孩儿吸着手指看他,摇摇头:「我是爱丽丝,爱丽丝要和白兔子走的。」 傅敛羽大笑起来,小孩儿看着他的样子,也撒着书页学着他笑。 自那以后,傅敛羽着了迷似地开始关注这个孩子,不仅力排众议让他做了新一任的信使,甚至在庭院中替他种了一棵连接着他心情的桃花树。 再到了时机成熟的时候,他就去带走他的小傢伙了,只是他不想吓着对方,于是分离了自己大半的记忆出去,也改变了性格,留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自己去接触那个古灵精怪的小孩儿。 而刚才那场梦,把真实的他带了回来。 傅敛羽理着傅郁的衣服,笑得一脸温柔:「乖宝,我会调整好你,让你永远在我身边做爱丽丝,只要你乖乖地听话,你就永远自由。」 傅郁听不见傅敛羽说了什么,还是凑着男人的手,害怕地往他身上躲,以为自己真的病入膏肓了,世界黑了,安静了,他不敢离开傅敛羽了。 第十四章 本章字数3406 「傅敛羽,我看不见了,我看不见了……」 「嘘,嘘——没关系,有我在,这里只有我们俩,你会慢慢好起来的。」 「可是,可是……」 「你相信我吗,傅郁?」 小孩儿怔住了,睁着没一点儿光亮的眼睛,无神地转过来,没有焦点地望着男人的方向,半晌后,缓缓点了点头:「我相信你,傅敛羽。」 「那么,你该睡觉了。」傅敛羽牵着他的手,把他轻轻地压下进床里,「我给你继续读昨晚的故事。」 「嗯。」傅郁闭上眼,躺了一下又侧过身来,握住了傅敛羽的手,「你不要走,你不要出去了,好吗?」 「好,我不出去,我就呆在这里陪你。」 尹青收拾着一地带血的毛巾,半蹲着偷瞄一旁的两个人,又侧过头去不看他们,迅速地做完手上的工作,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出去。 她的脚步很乱,没了刚见傅敛羽时的镇定自若,对男人的情绪只剩下了恐惧。 ——傅敛羽在她身上,留了「后门」。 当初她被抓进「主机」时,以为自己就要葬送在那儿了,她被送去了「裁缝」的工作室,他们会对她的dna做最残忍的改造,最终让她痛不欲生受尽折磨而死。 她就是在那个时候遇到了傅敛羽。 他的工作室很大,唯一的发光源是无数台运作中的计算机,一旁还陈列着各式各样的躯壳,那些绿色的光点像洞穴里发着光的蛇眼注视着她,让她没由来感到慌张,甚至第一眼没有注意到坐在墙角打量着她的男人。 她像狗一样匍匐着,绝望地试图开口乞求,她有仍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念想,却不想傅敛羽在她开口之前打断了她。 他说,他可以替她矇混过关,但作为交易,她要替他完成一件事。 这件事不是别的,就是去「蜂巢」做工蜂。 第25页 尹青不知道傅敛羽在这上面下了多大的功夫,她在很久之后才知道傅敛羽是「主机」内地位最高的「裁缝」,由他经手修改身体程序的全是些大人物,而同样的,由他终结生命的,也全是些犯重罪的人物,她甚至有段时间因为这件事而自豪过。 若是世界上有后悔药或是时光机,尹青一定要穿回去狠狠抽自己一大嘴巴子。 而她对床上的男孩有着更复杂的情感。 ——那个孩子,是她养大的。 其实也没有那么独特,他算是她带大的那一批中的一个,但也是最奇怪的一个,蜂巢里的孩子是批量生产的,当他们在培养皿中成形后就会放在温室里,有机器定时定点为他们处理吃喝拉撒各种问题,在合适的时候教会他们爬行,走路,玩耍,学习,一切按部就班,循规蹈矩。 可他偏偏就是不屈服,稍微大一点的时候,机器拿最合适的温度最精细的配方给他餵奶他不喝,要她抱着他在怀里才肯喝,喝的时候还睁着眼睛胜利者一样看着她;机器调最舒适的温度最恰当的声音频率哄大家睡觉的时候他也不睡,等机器撤走的时候大哭着闹醒大家;学走路玩耍倒是学得比谁都快,但等到他能跑能跳的时候,他也能强拆温室里各种机械了。 就是这样的小恶魔,每每她冷着脸把他关进禁闭室以后,出来以后会对着他撒娇,眉眼弯弯露出一个好看的笑来,奶里奶气地往她怀里钻。 她不明白这个孩子为何天生下来就如此叛逆,在这个机械化的生育工厂,总是随心所欲按照他自己的想法做事,在后来被傅敛羽「相中」了以后,更是横行霸道无法无天。 她还记得那个皑皑白雪的冬天,小傢伙又逃了,她曾经花了几天几夜让他明白自己的身体没有药物根本无法支撑到走出蜂巢的领域,而他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证自己明白了以后,还是逃了,墙角被挖出了一个大洞,雪地里还有未干的血迹。 那时候她蹲在那个洞前想,算了吧,就让他死了吧。 ——他天生不该属于这里。 尹青到现在都想不明白,那天她怎么会冒着大风雪跑出去的,饶是身体感知不到冷,雪地里走得也很艰难,有一大段都是白皑皑的雪原,一片荒芜,寂寞荒凉得很,她走到天边都泛起粉色的暖光,在看到前方那团黑煳煳的东西时,都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 「喂,醒醒,醒醒。」 小孩子的生命特徵告诉她这摊东西还没死,可看着也差不多了,脸色冻得发紫,身下的血染了一大片,看着吓人。 她替他裹上衣服,扶他起来,伴着两声咳嗽,小孩子竟是睁开了眼。 他的嘴巴一张一合的,尹青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本不想去听,在坚持了一会儿以后,自暴自弃地俯下身去。 她听见他在说,日出,日出。 尹青抬头,看东方一轮红日缓缓升起,看朝阳铺满了大地,她跪在雪原里,穆然流出泪来。 只是还没等她酝酿完情绪,怀里的孩子就被人抱走了。 「……傅敛羽。」 「我告诉过你,在蜂巢里,不要做任何不合规矩的事情。」 「可是他……」 「你走吧。」 傅敛羽背对着她,抱着那小小只的男孩儿,站在日光里。 「……走?去哪?」 「去下面,去当你的情报贩子,去见你想见的人。」 尹青站起来,踉踉跄跄地不知道该往哪儿走,没出几步,又转过身来:「我,我还能,看一眼他吗?」 傅敛羽脸色没有表情:「尹青,你走吧。」 她都不太记得那天她是怎么连滚带爬到了山下,戒备森严的地方与她而言像进出自己家一样容易,蜂巢里近十年的时间让她有机会触及到「主机」的消息,没过一段时间就重振了情报屋的名声。 只是那个男孩,像她心底藏得最深的秘密一般,包在内里不愿意揭开,当失忆的傅敛羽来找他的时候,她甚至打消了报復对方的念头,费尽心思给小孩子找药。 可是没用的,信使从成为信使的那一刻起,血液里就带了毒素,需要药物不断平衡毒素的浓度,而傅郁这个样子,没几天就要毒发身亡。 她一怔,意识到自己也默认了这个可笑的名字。 身后的门响了,她浑身一震,僵硬地转了过去。 「呵,你以为救你一命有这么容易。」傅敛羽冷笑着走向她,话语间没一点感情。 「你……」尹青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傅敛羽给她身体程序装的「后门」足以在弹指间要了她的命,或者只要他想,怎么折磨死她都行,于是尹青压下心里翻滚的情绪,换了种方式说话,「你不陪他么?」 「我这段时间陪他够多了。」傅敛羽一步步逼近尹青,毫不怜香惜玉地把女人摁在桌上,抽出了她的储存内核,「我去蜂巢取点东西的时间里,你就像小时候那样照顾他,明白了吗?」 储存内核被强行取出的感觉并不好,不是简单的痛觉,更像是人仍然有意识,但脑子里却突然空了,她知道自己或许应该挣扎,却无法明白髮生了什么事,大张着嘴,眼珠子都要从眼眶里蹦出来,直到内核被塞了回去,才从刚才那种浮在虚空的状态里恢復回来,软在地上大口喘息着。 「你最好好好看着他,不要出任何差错。」 第26页 傅敛羽丢下这冷冰冰的一句话,就走了。 尹青跪在地上,口涎没有形象地淋了一身,脸上的妆都有些花了,她花了几分钟回过神来,又整理好了衣物,推进门的时候才意识到,小孩子根本看不见他。 她都不太确定这是傅敛羽做的手脚还是信使体内毒素的问题,其实她还有些怀念那双懵懵懂懂看她的眼睛,有时候还会抛给她一个笑颜。 也就是因为她是人,才能有这样古怪的感受了,蜂巢里那堆机器人,纵是对他们脸都笑僵,也不会有半点回应。 她走到傅郁床前,小孩子刚睡着,手里抓着仿真模具,长长的睫毛扫下,前端有些翘,安安静静地睡着,唿吸因为身体的问题有些微弱,脸色苍白,和她记忆里那个混世小魔王有些不太一样。 尹青屏住了唿吸,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环上了他的脖子。 ——那么脆弱,她稍一用力就会折断。 她的手一点点缩紧了,能感觉到小孩子脖子的温度,有些烫,大概是还在发烧,血管在跳,这是一个鲜活的生命。 ——掐死他,她就能报復傅敛羽这个变态了。 手已经缩到阻碍唿吸的地步了,尹青的心跳变快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兴奋还是在害怕,她看着小孩子的眉头逐渐皱起来,嘴巴微微张开来。 她想起来,曾经傅郁不喜欢吃正常的餐点,喜欢吃甜的,喜欢吃花,喜欢吃书,喜欢吃任何他感兴趣的东西。 每次她注意到的时候,都要疯狂跑过去,把那些不该入嘴的东西挖出来,小孩子会和她抢,也会抱着她大笑。 她的手勐然松开了,坐回到凳子上时没坐稳,坐到了地上去。 她这才意识到,她出了满身大汗。 ——傅敛羽那种冷血动物,怎么会爱上一个人。 「傅敛羽,傅敛羽!」 傅郁因为奇怪的动静醒过来,睁着那双看不见的眼睛,随处乱摸着。 尹青本不想开口,可又看着可怜,于是哑着声音开口了。 「他出去了……给你找药去了。」 「他说不走的,他说,他说……」傅郁缩着身子退后去,「你是谁?」 「我啊,」尹青的声线轻佻,拿过长的指甲挠傅郁的下巴,「我是要砍人脑袋的红皇后啊。」 她不想和傅郁多说话,正准备抽身走开,却被小孩拉住了手。 她心里一跳,可牵着她的小手又松开了:「哦,我还以为,傅敛羽真的带我去看生我的人了呢。」 尹青站在那儿,背朝着傅郁,一动不动,她无法用语言形容此时此刻的心情,但她突然觉得,或许被傅敛羽利用了,也不是一件完全不好的事情。 她把絮絮叨叨数落傅敛羽的傅郁摁回床里去,像小时候哄他睡觉一样,哼着那首不成调的安眠曲,一遍又一遍。 第十五章 本章字数3618 傅敛羽没有回来。 尹青想,她可能是理解错了,也可能是要拿的东西出了点麻烦,甚至可能是那个男人因为背叛了「主机」而死在那里了。 她唯独不敢想,傅敛羽可能就没有打算回来过。 那他之前那么拼死拼活要救这个孩子的意义在哪? 尹青想到几天前她再一次见傅敛羽——脸当然是不一样了,这年头也不能指望有人几年过去还用同一张脸——可她真的差一点认不出对方来。 她在那个人身上感觉到了一种她从前从未感觉过到的东西,那么强烈而赤诚,以致于她都撒不出谎来。 只不过只是一天不到的时间里,那种感觉便荡然无存,傅敛羽又变回了那个冷冰冰的样子,像极了外头攻进来的机器人。 「咳——咳。」 傅郁勐地坐了起来,剧烈的咳嗽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尹青忙过去扶着他,轻轻顺着他的背。 「傅敛羽呢,傅敛羽去哪了,他去哪了?」 小孩子挣扎得厉害,尹青却毫不费力地摁住了他。 他病得太厉害了,毒素侵蚀着他的身体,现在连正常的进食都变得困难起来。 傅敛羽再不回来,他真的要被身体和心灵上的双重折磨折腾死了。 「他去了一个很危险的地方,所以要花一点时间才能回来,你好好躺着,不要说话。」 傅郁摇着头,试图把他推开,却使不上劲来,扶着床沿喘气:「我要去找他,我不要呆在这里。」 尹青不说话,甚至没有别的动作,只是在傅郁翻下床以后,把他再抱回到床里去。 小孩子把脸埋进枕头里,拒绝着和她接触,哪怕眼睛看不见了,视线也不想扫到她那边去。 过了好一会儿,那细细的声线才沉闷地传出来:「我是不是已经被抓回去了。」 尹青把被子替他盖好,心想你要是被抓回去了才好,像小时候那样重新被扔进培养皿里去养身体,过几天又是活蹦乱跳的小恶魔。 她把傅郁掉在枕头上的头髮仔仔细细地全捡起来,扔进垃圾桶里去,然后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一错不错地盯着床上的小孩子。 像是下意识般,她又开始哼起了歌。 这个世界上不该有歌曲这种东西的,而其实她也只会哼这首歌,歌词是什么她也想不起来,但这段旋律像是刻在她骨子里一样,在那个漫天星河的房间里,小孩子枕着她的大腿睡不着觉咬自己的头髮玩时,她拍着他的背,自然而然地唱了出来。 第27页 那时候小傢伙立刻安静了下来,没一会儿就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她看着他的睡颜发了一整晚的呆,有什么很熟悉的东西瀰漫着,她试图去抓,却又抓不住,雾一样消散开,迷濛在她眼前。 她想,机器人这一仗打来,给人类最大的重创,大概就是这些遗失的记忆了。 尹青坐在黑暗里,两天来她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寸步不离地守在傅郁身边,小孩子又醒又睡得,偶尔和她说话无非也是在问傅敛羽的事情,让她觉得有些可笑,信使手里又没什么筹码,哪够得上和傅敛羽对抗。 她摇了摇头,把这点想法甩开,清空了大脑,连唿吸都湮没在黑暗里。 「咔。」 仅是一身极细微的响动,尹青整个人都绷紧了起来,她眨一眨眼,傅郁的床便退进了墙里,严丝合缝看不出一点痕迹,她踩着细高跟走出去迎接客人,客人却已经大摇大摆地登堂入室了。 「稀客啊,大队长。」 话音未落,她就被上了锁,一动不动地看着一队小组进入到里屋去。 国安一队处理的向来都是重大案件,偶尔也会来她这儿交易情报,闲暇时还会来喝喝茶。 接触过最高级的「裁缝」,在「蜂巢」内工作过,现在国安一队来抓信使又被她碰上了,尹青想,她这辈子也是没白活了,要这些东西能写在简歷里,她指不定能去「主机」内部工作了。 一队队长没过一会儿又出来了,捉小鸡一样把她提到了屋里头,但她也不是吃素的,终端这种东西,傅敛羽能徒手掏完全是因为她是由他改造的,放给一队的人,他们不花个十天半个月根本解不开。 一队队长示意替她解锁,正准备给她注射神经毒素,她却举起了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 「我主动招供,请求从轻处置。」 一队队长抱着胸看她,尹青高跟鞋在地上一转,墙里露出了一个大洞,奄奄一息的信使就躺在床上。 尹青发誓这绝对是她见过最可笑的画面,几个外表五大三粗的男人把傅郁扶起来,毕恭毕敬地把他放在了轮椅上,再郑重地把人送出去。 而傅郁全程没有睁开过眼,或者说他想睁眼,但已经没有力气了。 尹青看着轮椅上小孩子瘦削的背影,想,走吧,走吧,再也别逃出来了,好好把剩下的日子活完吧,别再有下次了。 她觉得似乎有什么从她体内被抽走了,飘飘悠悠的,让她觉得轻松,也空虚。 变故就在那一刻发生的,傅郁突然翻身滚下了轮椅,朝她的方向爬过来,旁边的警卫反应得迅速,大手钳住了他的肩膀,小孩子发出一声痛唿,抓着他的那条胳膊瞬间被一队队长踹飞了,黄色的机油漏出来,淌了满地。 「谁允许你下重手了。」 可傅郁肩膀上还是落了一大块淤青,手上的疼痛加上滑腻的机油,让他几乎直不起身子来,可他还是在努力地想要爬起来,没有血色的唇被他自己咬破,冒出发黑的血珠子来。 一旁的几个人没有处理到过这样的情形,还站着不敢轻举妄动,蓄势待发却不知道从何下手。 尹青觉得傅敛羽可能在她身上动了什么手脚,让她此时头疼得这么厉害,她蹲下身,把傅郁扶起来,清理了他的衣服:「你和他们走,他们会治好你的。」 「我不走,我不要回到那里去,我要在这儿等他回来。」 「他不会回来了!」女人看着眼前倔强的小孩子,突然觉得很崩溃,他为什么总是那么桀骜,总是不按照对他最好的方式去做,总是要闹出这样的事情来,「他把你丢在我这儿了,所以我想怎么处置你就怎么处置你,我想把你交回神殿让你滚回神座上,你就给我回去!」 她吼的时候都没有睁眼,只觉得手上湿得厉害,等她再抬头时,傅郁脸上两行血泪,扑簌簌地打在她手上。 「我在那里,真的过得很不开心……我不喜欢那儿……」傅郁扣着她的手,在她的虎口上引出浅印来,「我死也不要死在那种地方。」 那大概是尹青头一次见小傢伙哭,印象里除了婴儿时期,他总是挂着笑脸,风一样地跑来跑去,在任何地方踩下他的小脚印。 他从未如此悲怮过,整张脸皱在一起,看不出来平日里那惊艷的小脸了,伴着一声咳嗽,小孩子一口血呕在了她手心里,还带着体温,量大到她兜都兜不住。 一见人不能动了,旁边人立刻把人又抱回了轮椅上,这回放聪明了,又在上面加了手铐,把人紧紧缚在了上面。 就像他坐在高台上俯瞰众生时,长衣长袍下手腕脚腕处精铁打造的枷锁一样。 尹青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跪坐在地上,双手张着,掌心微凉。 「你救救我,救救我,好吗?」 轮椅已经下去了,她快要看不见小傢伙了,这大概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从今以后,她再也不用担心哪个混世魔王要挖个大洞跑出去,奄奄一息地倒在雪地里了。 可双脚好像不听使唤了,尹青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试图往前走去,还没迈开一步,就被锁住了身体,她砸在了地上,砸在了那滩混了机油和血液的噁心液体里,顺滑的头髮上挂了滴滴答答的黑色粘液,脸上也破得能看到内里的金属来。 第28页 「多谢了,尹青,你自求……」 队长话还没说完,命门上就插着一双十厘米高的高跟鞋,双眼一翻,朝后倒去。 随行的警卫还没反应过来锁住的改造人怎么可能自己脱离限制的,一个被身首分离,一个被门旁的机关死死咬住。 尹青理了理头髮,把傅郁从轮椅上抱了下来。 「乖,乖啊,不哭了,他们不会把你从这儿带走的,你就呆在这儿。」 傅郁扣紧了尹青的脖子,但他实在是没有力气了,只能哼着凑近那个温暖的怀抱。 「你叫傅郁是吗,是个很好听的名字,我叫尹青,你要记住我,好吗?」 傅郁很困,但他还是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这个怀抱对于他而言很熟悉,可他怎么都想不起来,是在何时何地也有过这种感觉。 「你小时候啊,还会做噩梦,也不知道为什么,梦醒了也这样抱着我不撒手……」 再后面的东西傅郁已经听不见了,他的意识飘去了很远的地方,他似乎是在做梦,梦到他漂浮在半空中,看到院子里有一个女人坐在摇椅上,怀里抱着一个男孩,一摇一晃地讲着什么。 身体变暖和起来,太阳离他太近了,于是他醒了过来,看见自己睡在一个蛋壳一样的舱里,傅敛羽趴在门上看他。 「傅敛羽!我……我看得见了!」 「嗯。」 「我,我也不觉得难受了,你怎么才回来?尹青呢?她在哪?」他迷茫地看了眼四周不熟悉的环境,又定在了朝他笑的男人身上,「我……在哪?」 「你在『蜂巢』啊,外面也带你玩了,你想回到你出生的地方看带你长大的人,所以我就带你来了啊。」 「什么?可是,你不是说我们要去圈外的,再也不回来了吗?」 傅郁坐了起来,可那蛋壳挡着他,离傅敛羽就是触手可及的距离,他却碰不到对方,「你骗我!傅敛羽你骗我!」 男人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的反应,似乎觉得有些可爱,笑意更浓了起来:「可是傅郁,你要是在外面死了怎么办?」 「我死了也不要你管!傅敛羽,我说过你要是送我回来我就……」 「恨死我吗?」傅敛羽直起身来,看着他的视线里带了怜悯,「你不觉得,这样也挺好的么。」 男人不理会他勐砸舱门,摁了一旁的按钮,房间里瞬间亮了,分明是水底小屋的样子:「你喜欢这个?」 画面一转,又变成了神殿的庭院:「还是这个?」 再一晃,又成了运河上的风景:「还是这一个?」 傅郁的手不动了,他愣愣地看着天花板上冒出来的全息投影,瘫坐回去。 他闭上眼,祈祷这是一场他想像力过于丰富而创造出来的梦境,祈祷他自己快点醒过来。 可他睁眼,傅敛羽站在他不远处,笑得和曾经别无二致,依旧温柔。 第十六章 雨中的小巷,积水,坏掉的垃圾桶,潮湿的空气,溅起的水花,湿掉的裤腿,冷。 又是一个三岔口,傅郁站在拐角处扶着墙喘气,喉咙里全是血的咸味,衣服不知道被路上哪里冒出来的铁片划破了,在身上留下一道浅伤。 他全身都湿透了,衣服浸了水重得甚至抬不起腿来,小腹上传来钝痛感,让他无法决定自己该往那个方向继续跑。 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一下下踩着水,他能清晰地听见水花弹起又落回去,叮叮咚咚地唱出声音来。 傅郁抹了一把脸,慌不择路地往右边跑去,这条路姑且看起来要窄一些,旁边还有些垃圾桶或是箱子可以供他躲避。 男孩跑得太急,滑了一跤跌进水里去,鞋子都丢了一只,可他没停,也不敢停,站起来继续向前去。 也就不知道身后人捡起了他的鞋,也没听见身后一句幽幽的评价。 ——「不是个好选择。」 地势低下去,水积得越来越深,傅郁想到从前神殿里下雨时,他喜欢从树上跳下来,在地上的水坑里溅起大水花来。 可现在这雨下得,他压根没心情去想任何开心的事情。 又是一个拐角,他分明看见那边透出光来,可等他转过弯去时,却发现这是一条死路。 他想回头去,但那脚步声已经很近了,折回去必定会被人抓住。 他站在高墙下,手扒着滑腻的金属墙壁,甚至找不到一个着力点。 男人一手插在风衣的口袋里,一手撑着伞走进小巷子里来,那雨像是提前知晓这儿有人似的,全都绕着他所在的地方落下,他的鞋子踩在水里,没让皮鞋的质感少去些许,反而显得越发锃亮了。 他把伞举高了点,眯着眼看空无一人的死胡同,脚步没停,像是没意识到里面没人似的,继续朝前走去,就在他要走近那几个淌着浑水的垃圾桶时,从天而降一块不明物体,毫不留情地把他砸到了地上。 场面看起来有些滑稽,男人上一秒还胸有成足地走着,下一秒就十分没有形象地脸朝地趴着,傅郁的喘气很重,有些犹豫着要不要走上前去,纠结了一小会后还是踏了一步过去,小心翼翼地伸手去触碰地上的身体,可当他的指尖才稍稍触及髮丝,手腕被一只大手钳住,狠狠地把他往地上一拉。 ——电光火石间,再没有什么下雨的小巷子,那白得发闷的天花板和无数仿佛睁着眼的计算机出现,傅敛羽压着他,抚摸着他的嘴唇,把他的下唇从牙齿下拯救出来。 第29页 「下一次要遇到了这种情况,记得直接跑,傅郁。」 「你放开我!」 「我们做好了约定,你要是被我抓住了,就要乖乖吃饭。」 傅郁借着骨骼小,翻个身就想跑,可只消傅敛羽一个响指,椅子弹射出来,撞着他的膝盖强迫他坐下,软皮带冒出来锁住他的手脚,餐桌缓缓升起,上面摆的食物,和他从前吃的几乎一模一样。 傅敛羽撑着椅背,吻他的发心:「吃得好,奖励一个布丁,给你在里面加了桃浆,你会喜欢的。」 「这不公平。」小孩儿低着头,全身都在抖。 「我和你探讨过这件事情,」傅敛羽舀了一碗汤,轻吹着放凉,「里面有一条是正确的路,而你只要选对了就能走出这个房间,傅郁,你只是选错了而已。」 「你撒谎,你骗我。」 「我从来不骗你,我说过要带你出去,也带你出去了,你想见谁我也带你去见了,现在该是你听我话的时候了。」傅敛羽把勺子凑到傅郁嘴边,「乖,喝汤,先暖暖身子。」 勺子里的汤没少去,倒是多了点料,傅郁的声音带了掩盖不掉的哭腔:「你不是傅敛羽,你是假的,这个,这个身体里面又换了一个人。」 「哦是么,那我想我们大概也共享了记忆,因为以前你不吃饭的时候我也是这么餵你的。」 「你这个,你这个……」傅郁哭得眼圈红红的,鼻涕眼泪混一块儿流了满脸,他对面前这个男人又恨又怕,又担心「真的傅敛羽」被暂时夺舍了而抱有侥倖,「你这个大坏蛋。」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撒娇。」傅敛羽放下碗,看着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替他擦干净了脸,表情变得不耐烦起来,「张嘴,不要逼我用昨天的办法让你吃。」 傅郁全身一抖,总算是张了口,以前他故意耍性子要傅敛羽餵他吃饭,现在他什么都不用做傅敛羽也愿意餵他了,他却觉得难过起来。 一顿饭吃到后半程他才抑制住哭声,傅郁只觉得他这两天是要把他从前没掉的眼泪全补回来,他怎么也想不通傅敛羽怎么就变得对他那么坏了,坏到他做梦的时候,对方都在不停地追着他,不肯放他走。 他明明只有一个很简单的小愿望,就是去一个没有人管着他的地方自由自在地生活,结果傅敛羽前脚答应了他,后脚就把他关来了一个更加可怕的监狱里,每天还要玩那胜算约等于零的逃抓游戏。 也就餐后的桃子味布丁让生活有点盼头了。 傅敛羽看着小傢伙刚才还吃得苦大仇深,现在倒是闭着眼嘴巴长得老大,都等不及他下一勺餵进去,餵少了还要皱皱他那张精緻的小脸蛋。 大概是从小束之高阁养出来的毛病,傅郁再怎么讨厌他,都带了点似有若无的依赖感,期待着他有一天能良心发现,带他看外面的世界。 可束之高阁的宝贝,哪里容得了俗世的打量。 傅敛羽替他解开手脚上的皮扣,小孩儿脚一沾地就嗖得跑个没影,一寸寸摸着墙壁试图找到这里的出口,傅敛羽毫不在意地吹着口哨,把餐桌椅收掉,那个蛋壳形的东西又冒了出来。 「我不要!我不要那个,我不要!」 傅郁尖叫着跑到房间离那玩意儿最远的角落里,敲着墙壁,好像那样他就能在墙上砸出个窟窿来似的。 可是他的抗议向来无效,视野逐渐黑下去,听力逐渐被剥夺。 他没头苍蝇一样撞到了墙壁上,又被傅敛羽抱起来,任由他如何挣扎都没用,最后他还是躺进了那个柔软的蛋里。 「傅敛羽,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 「好,好,我有好几个身体能够你杀的。」傅敛羽的声音突兀地响在他脑海里,那是他在进蛋壳以后唯一能听见的声音。 「我要把你脑子掏出来。」 「这个可能不太行,我不太确定你这个体质在看到脑子的那一刻会不会先吐出来。」 「把你的脑子做成布丁吃了。」 「这个想法不错。」傅敛羽俯下身,在他耳边低语,「我就能永远,与你同在。」 傅郁嵴柱一直,恶寒遍布全身,脑浆的腥臭味仿佛就在面前,他晃着脑袋,摸索着男人的衣领:「尹青呢,她去哪里了?」 脖子上突如其来有了力道,不让他无法唿吸,可唿吸也不再顺畅,他被傅敛羽摁进了被褥里,嘴巴被撬开,男人的舌头在里面翻江倒海地搅和着,空气被一点点剥夺,喉咙里的呜咽被堵住,他下意识地挺起了胸,对方的手穿过他身下的空隙,把他搂向自己。 「亲爱的,尹青是你自己臆想出来的。」 一瞬间的缺氧状态让他无法及时反应,等他脑子里不再噼里啪啦放烟花了,他已经完全陷入了沉默的黑暗里,伸手便是可伸缩的蛋壳,无论他怎么推挤,那壳只是无限延长,却总是不破开。 那种古怪的感觉又开始了,血液在他体内流动的感觉被放大,还没等他开始觉得不舒服,疲倦感袭来,让他迅速进入梦乡。 「臆想出来的?」女人走进来,摆弄了摆弄自己的头髮,「那么你现在也是在臆想我出现在你面前咯。」 傅敛羽看也没看他一眼,和她擦身而过。 尹青也没在意,而是走去了傅郁所在的再生舱那,隔着舱门看里面的小孩子。 第30页 ——最让人省心的时候就是现在了,多看两眼,再看他做的那些糙心事时能稍微舒服一点。 现在的她和傅敛羽达成了一种巧妙的平衡:她的命门握在傅敛羽手里,可傅敛羽换身体之前的那副躯壳,在她手里。 在外圈战场上挖出这么副身体可不容易,更何况随时都有被机器人注入无法改写的病毒的危险,但好在她救下傅郁的那一刻,就收到了前线上传来的消息,也就有了威胁傅敛羽的筹码。 她和傅敛羽之所以还能大摇大摆地活在圈内,无非是钻了「主机」系统的空子,他们俩作为系统内被标记为「死亡」的两个人,在被系统评估的时候,会被自动归为「无害」类而被放过。 可傅敛羽那副身体上是在「主机」内部被登记的,一旦有再出现的痕迹,「主机」势必会派出人去确认,傅敛羽也不愿意冒那个风险。 尹青跟上傅敛羽的脚步,乘坐电梯上了蜂巢的顶端,她并不知道男人到底在策划着名什么,但多半不是什么好事,人做起坏事来总是动力满满,于是心情好的时候也会替他完成些任务。 就好比现在,她打开蜂巢最深处的大门,里面和外面的样子没什么两样,全是六角形的培养皿,泡着黄色的营养液。 只不过里面一个个睡着的,全长着同样的脸。 他们全是傅郁的复制人,密密麻麻,沉睡着这个世界的最中心。 第十七章 本章字数3108 ** 本章有少量血腥描写。 饶是傅郁长得再好看,这样密集的脸出现在眼前也不是赏心悦目的样子,尹青皱了皱眉,偷瞟了眼身边的男人。 他的脸上似乎没有表情,在不对着傅郁的时候,脸上静止着像是被冻住,他的视线仔仔细细地扫过培养皿中每一张脸,似乎在打量着里面每一个「人」。 「噁心么。」 对方突然开了口,尹青愣了一下,没及时回答,只是又往下看了一眼,挪开视线。 傅敛羽触碰着眼前的玻璃,手指一下下敲过每一张脸,眼睛里是尹青都不懂的情绪:「你觉得这些复制品,算是人,还是算别的东西?」 「……大概,是人吧?」 尹青的声音有些飘,不仅仅是对这个答案的不确定,另一方面,她实在是无法面对着这些——用傅敛羽的话来说,这些复制品——做出冷冰冰的评价来。 曾经她并没有踏足过蜂巢的最顶端,只是以为上面是能源供给的地方,所以傅敛羽让她去顶层搜索的时候,她还有些意外。 这扇门第一次在她面前打开的时候,她身体里仿佛炸了一道惊雷,那一刻的她失去了思考能力,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最高层的大人们,到底在利用蜂巢做着什么事情?信使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呵。」傅敛羽的轻笑声打断了她的思绪,男人低下头,敲了敲玻璃,「我劝你,最好从现在开始打消这个念头。」 「什么?难道他们不是……」 「不,他们是,每一个都是和傅郁一模一样捏出来的,肉体凡胎,有器官有大脑,让他们甦醒过来,他们就会像兔子一样在这儿挖满了洞,到处钻,」傅敛羽说这话时,还带了玩笑的意外,语气格外得轻快,「但他们不是『傅郁』,他们是独立的个体,只不过长了同一张脸,共享着相同的经歷罢了。」 尹青咀嚼着他话里的意思,试探着问道:「这是你参与的项目么?」 「我参与?」傅敛羽转过身来,眼神里带着轻蔑,「我该说是你高估了我的变态程度呢,还是小看了上面那些大人们。」 「什么意思……」「嘘——」傅敛羽竖起食指在唇前,指了指里面:「有人来了,做好心理准备。」 几个身着白大褂的人走了进来,训练有素地分布在各个操作台前,不知道是不是他们带来的一种怪异的压迫感,尹青忍不住屏住了唿吸,全身紧绷起来,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些人。 第一个培养皿中的液体缓缓降了下去,里面的人随着液面下降渐渐坐了下来,舱内被清空,复制人也睁开了眼睛,它左右张望着,却又看不见外面的情形,拿手指头戳着关住它的东西,在发现没有地方可以出去时,开始大叫着拍着玻璃。 尹青看着那张熟悉的小脸,心里有些堵得慌,可傅敛羽说得没错,下面这些的确不该被看作是傅郁,它们不过是被凭空捏造出来,没有亲身经歷过任何事情,只是被精细放置了一样的记忆而已。 接下来的发展让她觉得有些不太舒服,舱内人表现出一种她无法形容的不协调感,像是一切都按照常理发展,却又不该是这样。 复制人不停地拍着玻璃,玻璃厚度让他甚至都拍不出动静来,可它手都拍红了,却仍旧在继续着。 「它怎么……」 「别说话,继续看。」 穿白大褂的人交头接耳了一番,便把培养皿打开了,复制人找到了机会钻出来,却看见几个人齐刷刷地看着全身裸露的它,又红了脸钻了回去。 可那些人显然不给他害羞的机会,培养皿像花一样开了出来,复制人如花心一般趴在正中央,底座降下去,形成了一个座椅,它被迫坐了起来,还没尝试着逃跑,头上就被带上了一个头盔似的玩意儿,连了密密麻麻的线,接到了旁边一个机器人身上。 第31页 尹青咬着指甲,猜想着下面人到底在做什么实验——这难道是新一代的记忆移植?还是要提取傅郁身上什么特殊的基因来作为摧毁机器人的武器? 这倒是一个好方法,傅郁从小就有这么强烈的自残倾向,移植到机器人身上,说不定能见到本世纪最大规模的机器人集体自杀。 她甚至闷笑出声来,完全没有意识到指甲已经被自己啃秃了。 异象就在这时发生了,先是机器人开始冒出小火花,再来是复制人疯狂地痉挛起来,它头仰着,嘴巴里吐出白沫来,手指死攥着椅子,力道大到骨头都断掉,眼珠子往上翻去,看到的却不是白色,而是充血的紫红。 白大褂们没半点要停下来的迹象,没有人理会看起来即将要崩溃的复制人,所有人都专注着手头上的工作。 红灯闪烁,随着「滴——」的一声警报,复制人的脑子整个儿炸了开来,脑浆烂了一地,剩下的四肢也全是淤血的痕迹。 本不该有呕吐这种现象的尹青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滚,跪在地上掐着自己的喉咙干呕,她试图把视线移开,把这一幕永久地从自己的记忆里删除掉,可她依旧死死地盯着一塌煳涂的培养皿处,很快有机器打扫干净了地面,白大褂们聚在一起讨论着这次实验的数据,毫不顾忌刚才有一个生命在他们眼前惨死。 如果那也算生命的话。 「那是,那是什么?!」尹青大口喘着气,几近崩溃地看着傅敛羽。 「那是信使存在的意义——大人们的饲料。」傅敛羽扶了一把尹青,让她不至于跌下去,「就像养一只小猪,餵他最好的食物,给他最好的住宿,等到成熟了,啧啧,就是香喷喷的烤乳猪了。」 气氛沉默了一会,尹青低着头喘气,平息着心情,猝然伸手扣住了傅敛羽的脖子,把他摁在墙上,语气像淬了毒:「那你明知道,还让傅郁来做信使?」 傅敛羽随意地把她甩开,动了动脖子:「最开始我也不了解,他能呆在圈内我也不想放他去圈外,毕竟他身上的基因可比那些死气沉沉的大人们要来得有意思得多,结果前不久发现有人想染指我养在后花园里的宝贝,所以不得不做出点行动了。」 尹青摁着自己的太阳穴,强迫自己思绪清晰起来:「他们想从傅郁身上拿到什么东西?」 「这我就不清楚了,但可以确定的一点,就是前几任信使并不一定全死了,他们可能只是换了个形态活着。」傅敛羽指了指那个破损的机器人,「而且这个过程,不像是单方面的输送,倒像是双方的融合,蜂巢真是个有意思的地方。」 「我不管这里有没有意思,」尹青不再去看下面那些复制人,「等傅郁换完了血,我就带他走。」 女人头也不回地下了楼,留傅敛羽一个人站在高处,他随意地耸了耸肩:「你倒是可以试试,能不能从我手里带走他。」 电梯被占用了,他干脆走了楼梯下去,走之前还在打量着下面的培养皿,寻思着他要不要随手顺个走,以便不时之需。 男人嘴里哼着傅郁之前常哼的小调,想着小孩儿要真被关进培养皿里会做些什么,拍门这种事对于他来说太费劲了,那底座上的缝那么多,小傢伙必然会想尽一切办法把那儿撬开来的。 看来以后住房子还不能住有木地板的,不然没两天就要被拆个稀巴烂,就小傢伙那个性,保不齐地底下都挖出洞来。 实际上他完全可以和傅郁说实话,他必须要傅郁在蜂巢里留一段时间,外面无法搞到如此大量的血液,傅敛羽干脆接了蜂巢里的新鲜血液给傅郁全身换血,但他了解傅郁那个性格,一旦知道了就又开始担心自己残害了太多生命而郁郁寡欢。 既然如此还不如多和小孩儿玩玩抓人的游戏,每次他看着小傢伙在空旷的房间里以为有遮挡物而认认真真躲藏的样子,他就觉得好笑。 沿着扶梯往下,他又看见了下一任「养料」——大概是大人们觉得一个不够吃了,这次的信使居然是一对双胞胎,跑哪都手牵着手,腻得慌。 傅敛羽隔着玻璃打量着他们,却勐得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男人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痛苦,过了一会儿又恢復回来。 还是同一张脸,却有什么细枝末节的东西有了变化,他扶着玻璃紧张地四下看着,又被身后的双胞胎吓了个半死,手忙脚乱地往下跑去。 「傅郁?傅郁你在哪?」 一路上没见着人,男人不知自己为何跑进了地下室,正要打开门冲进去,又站住了脚步,又是一阵眩晕。 他大口喘着气,迟迟没有进去,尹青开门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被他无视了。 傅敛羽扣着自己的手腕,咬牙切齿地涨红了眼。 ——他之所以耽误了这么久,是因为他无法消除他在神殿里的那段记忆。 那个人,分享了他三分之一都没有的记忆,被他自己利用着,不抱任何目的接近了傅郁,却在那段日子里凭空生出一个完整的人格来。 那个人格对傅郁那份感情沉甸甸地堵在他心口,在他晃神的时候,竟然痛恨起自己的无情来。 第十八章 本章字数3065 傅郁一个人坐在树上,一个人看风景一个人沉思,一个人堆雪人。 这树分明是凭空出现的,却和种在庭院里的那棵长得分毫不差,哪儿被他刻过痕迹,哪儿被他弄断了枝条新抽出芽来,就连模拟他心情时的状态都是一个样子的,要下花雨就下花雨,要长桃子就长桃子,要整棵树枯萎了,就整棵树枯萎了。 第32页 恰巧傅敛羽这会儿走进来,就听唰得一声,树上的叶子全落了,男孩儿坐在枯枝败叶里,玩覆在上头的雪,捏他最喜欢的橡皮小鸭子,刚开始那几个还捏得奇形怪状,捏到现在,已经能熟练地能弄出个像模像样的鸭子造型出来了。 「树也给你挪来了,雪也让你玩了,该不闹脾气了吧。」 傅郁鼻腔里发出几不可闻的一声「哼」,转过身去不理他,想来想去又堵得慌,直接搓了个雪球就砸了过去。 结果雪球没砸到人,反倒是树和雪一块儿消失了,他一个屁股墩坐到了地上,目之所及又全部成了冷冰冰的机器。 男人的阴影笼罩上来,背着光朝他笑着,眼睛里泛了凶色:「该不闹脾气了吧。」 傅郁只觉得心在狂跳,温度明明升了起来,他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闹了。」 「乖。」傅敛羽满意地揉了揉他的脑袋,把他扶起来,「那过来吧。」 嘴上答应着,心里实际上不乐意得很,傅郁故意磨蹭着摆弄着衣服,又仔细观察着男人身上的角角落落,试图从口袋的形状里看出点什么来,可脚踝上被一拽,整个人直接被拖去了傅敛羽脚边。 他本能地弯腰去看脚踝上有什么,但那儿光熘熘的,只是泛了一圈粉,他护着那儿,怒瞪着傅敛羽:「你做了什么!」 傅敛羽饶了绕手指,他的脚就不受控制地又往那边伸去,不知道是不是他眼神出了问题,竟隐约看到了一圈细线绕在男人手指上。 「先礼后兵,这链条你看不见,也取不下来,不听话的时候呢,我也不想和你白费力气,动动手指头就可以了。」傅敛羽看他的眼神和以往不同,带了不加掩饰的轻蔑和无所谓,坐下来准备着仪器,「我对你的耐心是比较多,但也有限,好了,把胳膊伸出来吧。」 傅郁弯着腰,牙都用上了,也只是在自己脚踝处留下点牙印,如男人所说,压根摸不到任何东西。 他忿忿地抬头,傅敛羽已经准备好了针头,一脸「我已经和你说明白了」的欠揍表情看着他。 小孩儿这才把手臂怼到男人面前,傅敛羽不走心地夸着他乖,擦了擦酒精,针没入血管里,鲜红的液体一点点升起来。 傅敛羽每天都要给他抽一管血,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目的,男人也不愿意和他多做解释,总是自顾自地做着他自己的事情,唯有在需要他配合的时候,才会玩游戏耍猴似的配合他一下,而每一次「游戏」,也都以他的惨败告终。 他发现自己都开始怀念起住在神殿里的日子来,那时候傅敛羽会管着他,但也会陪他说话,照顾他的心情,那段他故意不理他偷偷实施着逃跑计划的日子里,他不仅给他留出足够的自由空间,还会仔细斟酌着该向他如何开口。 ——想到这里,傅郁不禁后悔起那时候没多问问傅敛羽一些关于外面的事情,现在这人变了副模样,他都不太相信这具身体里,装的是他遇见的那个傅敛羽。 但他同时也不觉得这个人并不是傅敛羽。 这种感觉很奇怪,对方的脾气习惯显然和之前有很大差别,但傅郁却能感觉得到一种道不清的熟悉感,要真说起来,之前那个像愣头青一样毫不掩饰自己对他的吸引,恨不得一举一动都在表达着爱意,现在这个则是凡事留三分余地,却又显得欲盖弥彰。 不过他并不是吃这套的人,他本就没有多少日子可以活,再藏着掖着点自己就嗝屁了,哪来的光阴虚度这样的感情纠葛。 傅郁微微皱着眉,这次被抽的血量要比以前大得多,他盯着又细又长的针头从他的皮肤下抽出来,有了想法。 他看准了傅敛羽放松警惕的那一刻,快而准地夺过了男人手里的针管,勐得插进对方的脖子里,毫不犹豫地把大量空气往里面注去。 傅敛羽的这副身体是仿真人的,体内注入空气的效果和普通人差不了多少,不会死也会限制住他不少时间,从前他尝试着逃跑时在别的机器人身上试验过,效果都还不错。 要说他从男人身上没感觉到恶意是不可能的,神殿里那个他被骗就被骗了,如果那一切都是假的,好歹人演得天衣无缝让他昏头昏脑地一股脑儿栽了进去;但现在这个傅敛羽落到这种境地也是对方自找的,傅郁天生有着过于强烈的生存本能让他时刻处于高度警惕的状态,一旦能摸到导火索,就一定要把它给点燃了。 趁着男人不能动的当口,傅郁看都来不及看他一眼,迅速朝门那边跑去,在差万分之一毫米就能碰到开关时,手脚上突然传来阻力,整个人悬空着呈大字形被挂起,胳膊和小腿上出现了蜿蜒的割伤,血迅速挂了满身。 傅敛羽从背后环抱着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却有了明显的不同:「你知道么,自从你小时候扎了那个机器人的脖子以后,安排在你身边的机器人就不再把中枢做在这块地方了,你能扎坏的,也只有声带了。」 身后人的声音像是生锈的刀片在地上摩擦,伴着身上的疼有了种更深刻的效果,那些看不见的细线因为重力作用越嵌越深,傅郁痛得唿吸都困难:「傅敛羽,傅敛羽……我不逃了,你松开我,我……我听你的话……」 「太迟了,宝贝。」傅敛羽捏着他的脖子,把他摁到墙上,「不过我还是很喜欢你这种永不放弃的精神,既然你这么想去圈外,那我就带你看一眼圈外。」 第33页 视野里黑了下来,身上也不再那么疼了,最先感觉到的是海风的咸味,傅郁睁眼,入目的是一望无际的海岸线。 他手里拿着笨重的枪,勒得他胳膊都泛酸,他应该是保持着这个姿势很久了,身体动起来都有些不太方便。 这里是战线的最前端,因为敌方是机器人,一切武器被限制到最原始,无法使用任何定位或是通讯设备,因为极容易被截取或是篡改,在战场上的每一个人都做好了有去无回的准备,靠经年累月锻鍊出来的反应能力和作战手法来取得胜利,稍有疏忽就只能战死,而通常被找到骸骨时,已经腐烂得无法辨认了。 为了确保战力,所有参战人员听从领导者的指令,随后各司其职,不再有任何合作或是小组任务,死就死得毫无牵挂,活着就靠战绩往更高位爬去,以获得更安定的生活和物资保障。 蜂巢的一部分也是为了这项规定而生的,在那里,所有的孩子都是随机培育出来的,因此没有任何家庭的概念,全部作为单独的个体而存在着。 傅郁理了理思绪,深吸了一口气,活动了一下僵掉了的手指,死死盯住风平浪静的海面。 「嗖——嘭!」 随着一声枪响,岸边起了一阵沙雾,他压根没看见任何动静,可刚才确确实实有一个上岸的机器人爆炸了,看不清楚前方,他不敢随意开枪,只是维持着最开始的姿势一动不动。 旁边的平地却晃了一下,就是一眨眼功夫,上面的屈光布被掀开,露出了下面的人来,还没等他唿救,眼睛以上的部分就没了,圆球形的机器人慢慢变大,伸出「手」来掏挖着那人的脑子,像是吃什么美味似的,还有咂咂嘴的声音。 傅郁只觉得手快扶不住枪了,却见刚才还长得像只缺脚蜘蛛的机器人开始慢慢变长,变丰满,随后长出了一个人的脑袋,那张脸,分明就是它刚才吃掉的人脸。 机器人动了动胳膊,把面前尸体上的衣服扒下来穿上,动了动头,笑了出来。 傅郁再也承受不住了,抬起枪来朝着机器人就是一顿勐射,子弹打入对方身体里,可它就像一个真的人一般,一脸震惊地盯着他,倒下时眼睛睁得老大,似乎在质疑着自己的死亡。 少年拖着空掉的枪朝那残骸走去,明明知道他射杀的是一个机器人,却平生出同类相残的罪恶感来,而当他意识到身后爬来了新的敌人时,太阳穴处已经开始飙血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 绝望的声音响彻了整个房间,傅郁再睁开眼,没有海,没有机器人,没有枪,也没有死掉的人,他还是被吊在半空中,傅敛羽轻拍着他给他顺气,给他餵水。 「这就是你本该过上的生活,傅郁。」傅敛羽把他放了下来,傅郁却再没半点力气挣扎,无意识地朝着唯一的热源缩去,男人把他纳入怀里,替他擦着满脸的汗,「你不会喜欢的,那些所谓的『自由』,比不上我现在给你的一丝一毫。」 第十九章 本章字数3257 傅郁坐在他的小床上,枕头被子在边缘围了一道防线,他蹲在墙角,绕开痂抠着还完好的皮肤。 ——傅敛羽有一万种能让他迅速恢復的方法,可他就是不给他用,只留了一瓶涂起来凉丝丝的,但会在皮肤上留下痕迹的药水,傅郁不敢乱用,严格按照男人说的那样每隔四五个小时涂一次。 现在距离上一次涂药水才过去了两个钟头不到,可他全身痒得都要疯了,伤口蜿蜒在他手臂和腿上各处,他连挠都不好挠,一不小心就要把痂碰掉。 他把头抵在冰凉的墙面上,试图靠温度来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可那灼烧感就是不遂他的愿,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男孩借着胳膊的阻挡去看不远处坐在操作台前的男人,他身上连着数据线,正在调试着自己的身体,大量数据被输出,整理,归纳,又被输入回他的体内,而男人闭着眼,神情放松得像是在打盹一样。 傅郁咬了咬嘴唇,傅敛羽现在都不担心他会不会造反了,而事实也是如此,他已经不敢再像以前那样使着小性子随意惹到傅敛羽了,在神殿里呆的时间太久了,以致于他只懂一些过去时候的人情世故生活常识,而对现在外面的世界了解太少了,压根猜不透对方会用什么方法制裁他。 他甚至不敢和傅敛羽叫板,身上每一处划痕都是对方造成的,合该让他快点治好自己的伤,可傅郁宁可一整天都烦躁着这疼痛和瘙痒,而拒绝和傅敛羽对话。 小孩儿一头扎进柔软的枕头里去,好像这样就能让自己一场大梦醒来似的,他闭着眼嗅着枕头上的清香,转移着自己的注意力。 神殿里有棵桃花树,他喜欢在桃花树下喝桃花味的酒,傅敛羽酒量很差…… 后山上有个玻璃罩,他最远的逃跑距离就是那儿,山上有一个废弃的庙,路上有很多零落的佛像,他有一次见到了一个佛像端端正正地立着是在傅敛羽亲…… 朝圣台上有一个大椅子,上面有锁会限制他的动作,他有次骗傅…… 他炸了神殿后逃了出来,在山下和…… 傅郁大叫一声举起了枕头,力道没控制好,枕套一下子就裂了,里面的白色羽毛刷拉拉地落了下来,他木然地看着天空,被淹没在一片纯白里。 ——都是生死攸关的存亡时刻了,然而他还是个恋爱脑。 第34页 傅郁以为他闹出这么大动静来,傅敛羽又要来折磨他了,可他暗自神伤了半天也没见有人理他,疑惑着转身,只见傅敛羽不再像之前那样从容不迫地坐着了,而是整个人向后仰去,表情看起来很是糟糕。 「傅敛羽?」 傅郁一骨碌爬起来,扑起了漫天的羽毛,惹得他直打喷嚏。 他三步并两步跑到男人身边,把他扶正了,试图靠拍脸把对方叫醒,虽然傅敛羽的生命体徵保持着平稳,屏幕上也没有任何警报,但他还是不安起来,他不懂这些靠输入那种密码似的指令才能得到响应的机器,随意操作只会有更坏的后果。 傅郁手足无措地围着傅敛羽绕圈子,对方看起来越发不舒服了,眉头拧成了一团,额角上也冒出汗来。 找不到纸,傅郁就拿自己的衣服给他擦汗,嘴里还不停地喊着男人的名字,但全是徒劳无功,他阻止不了信息交互的过程,也不知道傅敛羽到底出了什么事。 差一点碰到了机器上的按钮,傅郁紧张地和那些新时代的怪物们拉开距离,捏着湿透的衣摆大喘气。 ——其实他没必要这么慌张,既然傅敛羽会在这样的条件下独自操作,就说明这个过程并不会威胁到他自身安全,或许这只是一个必经的过程,或许这里弄完了他就会好了。 傅郁一跺脚,跑回床上去。 他管那个老变态做什么,他要是这样子死掉了最好,最好死得透透的,他跑到天涯海角都不用担心有人要把他抓回去,要模拟场景和他玩跑不出去的迷宫,不听话的时候还要用鱼线把他吊起来。 像个提线木偶一样,他才不要做任人摆布的木偶。 可他就是忍不住往那边瞄,观察着男人的一举一动,无意识地扣挖着手上的痂,直到那儿冒血了才反应过来。 血把床上的羽毛都染成了鲜红色,傅郁看着那一滩红有些愣神,让他想起来昨天他把傅敛羽的白色防护服也染成了这副样子。 斑斑驳驳,他看着手上汩汩冒出的血差点以为自己要交代在这儿了,半昏迷间,傅敛羽似乎有了点出乎他意料的变化。 他原本以为男人会立马抱他去治疗,缺血已经让他的头都剧烈地开始疼起来,可傅敛羽刚起身到一半,又像是脱力般坐了下来。 「傅郁?傅郁你怎么了?」 男人的声带本就被他划伤了,那时他意识不清楚,也只能听到个大概。 他心里还在奇怪,难道不是他自己做的么,现在又来质问他怎么回事,好像他自己愿意被挂在半空中,差点连四肢都废了似的。 傅郁只知道自己下意识地在说疼,在求着情,可对方听不懂他说话一样,把他放到床上后,没头没脑地在房间里四处翻找着,最后捧了一堆衣服来给他擦血,傅敛羽只有两只手,可他四肢都在淌血,男人居然拿胶布把衣服捆他腿上止血,傅郁真恨自己没力气了,否则一巴掌就扇他脸上去。 但很快他又觉得傅敛羽脑子是真的出问题了。 在一阵折腾后,他又落入了那个熟悉的怀抱里,连他脑袋最喜欢靠的臂弯位置都一模一样,傅敛羽紧紧抱着他,吻着他的额发,在他耳边轻声说着话。 他感觉到脸上湿润润的,最开始以为是自己的血或是汗,可那滚烫的水珠子砸在他眼皮上,他才知道,男人竟是抱着他在哭。 傅郁想,他哭个什么劲,他有什么资格哭,自己都这样了也就是象徵性地掉两滴眼泪,他屁事都没做就在这儿抱着他哭有个屁用。 可想归想,他也没这个力气骂出来,傅郁抖着吸了一口气,颤巍巍地伸手,摸索着傅敛羽的下巴,再拿指腹拂去挂着的两滴泪。 「我不疼了。」 话出口他就后悔了,他声音脆弱地像个泡泡,都不用风吹,晃两下就要碎了,手还因为自己乱动疼得更厉害了,他能感觉到有新的液体滑落出来,黏黏煳煳地沾了他一手。 好在傅敛羽也恢復了正常,替他解了腿上两个可笑的小包裹,把他浸到了那罐绿荧荧的液体里,那东西像布丁一样裹着他的伤口,痛感退去,他也渐渐没了意识。 傅郁想到这儿,整个人一个激灵,想到他醒来以后傅敛羽都没在管过他,而是鼓捣着自己的中枢,他不会,不会是——不会是脑子有问题了吧? 傅郁又踮着脚去查看傅敛羽,这会儿对方没刚才难受得厉害了,只不过脸上还有点没退去的难色,鬓角的发也被汗沾湿了,奇形怪状地黏着。 他屏着唿吸,伸手去戳了戳傅敛羽的脸,意外地还挺有弹性的,可男人还是闭着眼,不声不响。 「咔哒。」 大门突然被人打开了,傅郁惊弓之鸟一样盯着门口,一手扯着傅敛羽的衣领子。 来人的表情有些故作惊讶,一步步缓缓朝他走过来,傅郁想退又不敢退,怕他跑了女人对手无寸铁的傅敛羽下手,暗自祈祷着男人能快点醒过来。 「哎呦,看起来傅敛羽也没白养你啊,还挺忠心的。」 「你是谁?你别走过来,我告诉你,我有枪!」 「枪?小宝贝你是多少年没到外面去玩过了,这年头枪能打死改造人么?」 傅郁拉着傅敛羽不敢动,脑子死机了一样不知道该怎么应付面前这个面容姣好的女人,只能看着她屈身向前,靠到离他咫尺近的地方:「我是尹青呀,你说过要记住我的。」 第35页 「尹青?!」傅郁这才想起来这个名字,有些放松下来,可又保留着警惕,「我又没见过你。」 「那你现在见过啦,我的小宝贝。」 尹青笑着把他拎过去,傅郁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被她搓了一顿脸,额头上还被大声地「啵唧」了一下,小孩儿的脸迅速红了起来,挣扎着要爬出来,却根本干不过看起来瘦弱实则力气超大的改造人。 「你,你放手!」 傅郁都没空继续怀疑她,虽然没什么印象,可印在身体上的记忆不会骗人,这个女人给他的感觉的确是熟悉的,而且不是只见过一眼的熟悉,是经年累月烙印在记忆里的亲切。 「快叫一声给我听听。」 「……尹青。」 小孩儿的声音很低,闷闷地堵在她臂弯里,尹青却开心地把他抱起来转圈:「小宝贝真可爱,姓傅的还不让我来看你,也不想想当初谁带的你,切。」 傅郁却抓住了话头:「傅敛羽怎么了?」 尹青撇撇嘴,把他放在桌上,手撑在他身侧,视线扫了一圈他的伤:「他把你搞成这样,你还关心他?」 「他,他,我,我,我就是……」 傅郁支吾了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被尹青弹了弹脑门:「没事,男人嘛,其实好搞定得很,你要保密我和你见面的事,我教你一个小诀窍,耳朵凑过来。」 傅敛羽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刚想看看他圈养的小傢伙怎么样了,就见脚边趴了个白软糰子,见他醒了,泪汪汪地抬起脸来。 「老公,你怎么才醒,我们孩子都会跑了。」 傅敛羽闭上眼又睁开,把小傢伙捞进怀里去,撩开他额前的头髮:「老婆,你额头上是哪个人给你印的口红印啊?」 第二十章 本章字数3065 怀里的小傢伙听了他的话,头一侧,眉眼低垂下去:「还能是谁,你大房亲的。」 「大房?」傅敛羽挑着眉,傅郁的表情有些僵,动作也生硬得很,偏偏凑一块儿还有那么点儿意思。 「你把我从山上抓下来,」傅郁眼神朝他飘一下,又捂住肚子,「我清清白白一个小男孩,就被你搞大了肚子,结果你又翻脸不认人,整天都不拿正眼看我一下,现在孩子都会跑了,街坊邻居都说我闲话,我,我没脸见人了我……」 傅敛羽觉得好笑,也就陪他玩儿:「那我怎么做,你才能开心起来?」 「其实在这段日子里,我已经和你大房好上了,还请老公成全我俩……啊!」 傅郁差点笑场,可一声哈都还没哈完整,就被傅敛羽扒了裤子压膝盖上赏巴掌,扇一下还停一会,让他欣赏欣赏房间里的回声:「造反啊老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倒是敢给我戴绿帽子。」 傅郁被打得嗷嗷直叫,先不说打在屁股上的痛觉,他向尹青「取了经」以后就一直趴地上等傅敛羽醒过来,哪知道要那么久,中间似乎还睡了一小会儿,起来的时候脚都麻了,刚才还在偷偷调整,现在被傅敛羽整个人掀了起来,每一巴掌下来都连带着大腿小腿震到脚趾尖,酸爽得他差点要晕过去。 「你还打我!你先纳的大房的!你这个大渣男!」 傅郁嚎地口水都兜不住,一股脑儿全擦男人腿上,接着一阵天旋地转,被扔进了床里,他刚往后退两下就被傅敛羽锁在了角落里,男人眯着眼睛靠近他,从唇到耳朵一路留下吻,最后咬着他的耳垂:「宝贝儿,你搞清楚,你才是大房,那是你保姆。」 「你,你要做什么,傅敛羽,傅敛羽我瞎说的!」 傅郁上半身动不了,只能拿脚乱踢着,却被男人一把抓住了脚踝。 ——那儿就和死穴一样,他以前从没感觉到过那种似痒非痒,要疼不疼的微妙感觉,酥酥麻麻地直冲上他脑门,叫他定住不准动,任由面前人摆布。 「瞎说什么?」傅敛羽一手摁着他的脚心,一手攀上他腿上的伤痕,「瞎叫老公?瞎编故事?还是瞎说你给我生了个娃?」 傅郁只觉得自己的脸快要烧起来了,不知道傅敛羽碰着他的皮肤会不会烧伤,会不会感觉到他心跳的幅度,他只觉得心跳重得连他头皮都在抖。 他咽了口口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平常一点:「都,都乱说的。」 「那简单,我现在就来帮你实现它们。」 「我是男孩子,我生不了的。」傅郁脑子里乱成一团麻,压根不知道自己在胡说些什么。 「这更简单,」傅敛羽的手捂住了他微微抬头的下面,又向下挪了挪,「在这里,给你装一个专门生孩子的地方,天天把你吊着灌精液。」 傅郁觉得自己的身子已经够热了,可傅敛羽覆在他小腹上的手更烫,他觉得自己快要化了。 「这儿会一天天鼓起来,九个月以后,出来个奶娃娃,天天闹着喝你的奶,叫你——」傅郁轻喘了起来,傅敛羽穿戴整齐地坐在他面前,可他只觉得他那时候做的那场梦里的事情正在真实上演着,有什么东西破开了他的身体,撞进他最深处,让他从内力开始坏掉。 怎么会这样,尹青明明说男人经不起色诱,一撩拨就什么都听了,怎么现在是他稀里煳涂地要答应傅敛羽所说的荒唐事。 哦,他也是男的。 傅郁走神的时候,没注意到傅敛羽说到一半就卡壳了。 第36页 如果他们有个傅郁生的孩子,那那个孩子该叫傅郁什么? 那个词在脑海中唿之欲出,可他就是抓不到线索,像是有人在他脑中涂黑了一块,不管他如何费劲,就是看不见黑色下面写了什么字。 即使人类现在已经不再自主进行生育了,可基本的家庭概念还在,一个家里会有丈夫,会有妻子,也会有孩子。 ——孩子该叫他们俩什么? 脑子疼得厉害,傅敛羽倒吸一口凉气,试图把注意力移去身下人身上,他沉默的时间太长,长到傅郁都诧异着脸直起身来问他:「怎么了?你又要发神经了吗?」 男人又欺身向前,傅郁咯咯地笑着又躺倒下去,不安分地扭着身子,抓来枕头挡在自己面前:「你自己脑子出问题了还不让人说!」 傅敛羽接着枕头的遮挡,整张脸都黑了下来:「你感觉到了?」 「怎么可能感觉不到,你有时候会突然说些奇怪的话,好像,好像——」傅郁从枕头后面露出一只眼睛来看他,「好像换了一个人,但其实只是你一个人。」 「你怎么知道那一定是我,说不定真的是另一个人呢。」 「我当然知道啦,」傅郁扔掉枕头,拍拍他的肩膀,「我是你大老婆呢。」 「行,那就来履行履行老婆的职责吧。」 傅郁见傅敛羽又凑了过来,又扯着嗓子吼:「救命啊——尹青,尹青救救我——」「不许叫她!」 墙上被男人砸出个大洞,又自动癒合了,这一下傅郁只觉得自己全身血都凉了,一动不动地盯着傅敛羽,大气都不敢喘。 傅敛羽抬起头,手大力扣着他的下巴,把他摁到墙上:「我允许你见她了?」 「咳……傅敛羽你发什么疯,我,咳,我做什么要你管……」 「要我管?」傅敛羽轻蔑地笑着,「你连命都是我捞回来的,我凭什么不能管?」 「那……咳咳,那你就这么掐死我得了。」 傅郁被卡得眼前一阵阵黑起来,手握着傅敛羽的手腕却根本使不上劲,对方的手却越收越紧,在他以为自己真的要被掐死的时候又勐得松开。 他扶着墙剧烈咳嗽着,整个人抖得像筛糠,傅敛羽碰到他的时候还打了一激灵,扭头去看男人,对方脸上又挂了那种三分迷恋七分温柔的表情。 墙面打开,里面递出来一杯水,傅敛羽端起来餵他:「下次,我不想听见她的名字。」 傅郁喝了两口水,温度适中,让他整个人都清醒回来,他看着杯壁上滚落的水珠,咬了咬唇:「傅敛羽,你还像在神殿里那会儿那样喜欢我吗?」 「喜欢啊,」男人答得飞快,吻了吻他,轻咬着他的下唇,「傅郁,你是不一样的。」 他嘴里念着他送给他的名字,把他抱紧在怀里,傅郁趴在他颈间,嗅着那熟悉的味道,眼睛睁得大大的,直勾勾地望着远处的门。 傅敛羽抱着他去了医疗舱,替他连上了检测仪,舱内也布置得柔软:「该睡了,睡醒了身上的伤也该好了。」 「你会陪我吗?」 「会的,我就在旁边坐着。」 「你骗人,上一次你说你会在我身边坐着,结果把我扔掉了好几天。」 「好吧。」傅敛羽笑着抚摸他的脑袋,「我要去做一些准备,然后再带你走,开心了么?」 「开心。」 傅郁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侧卧着,和傅敛羽摆摆手,舱门就渐渐合上了,他睡着很快,没一会儿就传来了均匀的唿吸声。 挥了两下手,房间里的灯就熄灭了,傅敛羽站起身来,借着舱内的夜灯看傅郁的侧脸,看他双手握成小拳头放在脸旁边,看他脚踝上还泛着浅浅的粉红色。 房间里徒留下一声轻笑,男人离去的步子都没有声音,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 「你要带他走?」尹青就站在门外,手里拿着新作好的铭牌,「我还以为你……」 女人说到一半就定住了,傅敛羽不耐烦地从她体内取出记忆中枢,删除了她和傅郁见面的这段记忆,可当他把记忆回溯回小孩儿更小的时候,他又止住了手。 心跳得很不稳,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种状况了,男人踌躇了一会,没有再多动作,把中枢塞了回去。 ——又是那个人格的问题。 「……想把他一直留在身边。」尹青刚说完,就发现自己开不了口了,双唇不知怎么粘合在了一起,只能发出「唔唔」声来。 「不会说话就别讲话了。」 傅敛羽拿过她手里的东西,又折返回房间里,搬了张凳子坐在医疗舱旁,雕塑一样地坐着,看舱内人的皮肤一点点好起来。 他不太确定自己在厌恶着什么,尹青不过是他安排的一步棋,和傅郁有接触也无伤大雅。 可他就是厌恶透了尹青对傅郁的那种感情。 那种脱离男欢女爱的感情,带着一种无私的精神,让她这样完美的利己主义者都愿意奉献自身。 他有一种怪异而陌生的脱力感,疲惫地合上眼,在未发出指令的情况下进入了梦乡。 梦里有人扶着他的肩头,拿着笔点着书上的字,一个个教着他念。 有个字他总是读错,那只手拍拍他的肩膀,而他顺势抬头。 他看不清那个人的脸,也听不见对方的声音,但只是这么看着,就觉得整个人都安心了下来。 第37页 「██。」 他知道自己开口念出了称唿,可那两个字被涂黑,被强行扣挖走,让他茫然如个孩子,掉进了一片黑暗里。 第二十一章 傅郁只睡到了一半,就觉得一阵凉意扑面而来,迷迷煳煳睁眼,医疗舱竟是打开了。 「关上,关上,我还没有醒……」 「傅郁,醒醒,我有话对你说。」 小孩儿困得手都抬不起来,面朝下往被褥里拱:「困,你脑子有病吗,我困死了……」 除了朝圣的日子,傅郁很少有早起的时候,一般都是睡到自然醒的,现在被突然叫醒了,难受得不得了,手上想摸点东西砸过去都没有,憋屈地把脑袋往医疗舱里的软垫里塞。 「傅郁,你……」 椅子勐得砸到了地上发出一声巨响,傅郁被吓醒了,只见傅敛羽捂着头站起来,手撑着医疗舱的边缘,额头上青筋都爆了出来。 他不知道男人出了什么事,急忙直起身来,扒着傅敛羽的手:「你怎么了?傅敛羽,你怎么了?」 「唔——!」 男人痛唿一声,单膝跪到了地上,手不再遮着脸,终于让傅郁看了个清楚。 只见对方脸上的表情像是被切换了一般迅速变化着,他甚至看不清每一个表情是什么样子的,只分辨得出来傅敛羽的五官都在不停动着,嘴巴张张合合似乎要和他说些什么,却一声都发不出来。 「傅敛羽!傅敛羽你到底怎么回事!」 「他……他不是……不可以……啊啊啊!」 男人一声低吼,疯狂地撞着旁边的金属墙壁,墙面上凹进一个坑又立马癒合,下一个坑又接了上去。 傅郁不知所措地想起身去帮他,可身上连着的线又阻碍着他的动作,连着心脏的那条是由傅敛羽的生物信息解锁的,他根本就打不开,只能徒劳地扯着,手上被勒出一条血痕,累出一身大汗。 好在傅敛羽终于停了下来,扶着墙大喘着气,傅郁被震得说不出话来,一脚踏在外面,一脚还在舱内,手里捧着杂乱的数据线,张着嘴看着对方,手指都不敢动一下了。 「没事了,傅郁。」 「什么没事?!」傅郁的声音抖得厉害,还发不出很大的声音来,话也零零散散得没个完整意思,「你怎么,就,就这样子,你,你……」 傅敛羽倚着墙角坐下来,朝他扯出个笑,似乎在平復着身体上的躁动。 傅郁皱了皱眉,那种不协调感又浮了上来,他觉得现在的傅敛羽似乎又有一点不太一样了。 「我保持不了很久这个状态,傅郁。」傅敛羽又开了口,没靠近他,只是远远地望着他,「我,不是『他』,『他』现在被困在梦里了,所以我能和你说几句话。」 「什么意思?你在说什么?」傅郁拽着身上的线,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你为什么流了那么多汗,你刚才怎么了?你帮我打开这个,你快给我打开!」 「我打不开的,傅郁,我对这具身体没有这么高的权限,乖,你先坐回去,安静听我说完好吗?」傅敛羽觉得自己连眨眼都累,脑子有一处烫得惊人,他都闻到了烧焦的味道,「你不能呆在这里,另一个人很危险,你要尽可能早得逃走,或者找到尹青,让她带你出去,她知道安全屋在哪,总之跑得越远越好。」 「什么另一个人?另一个人是谁?这里不是只有我们三个吗?」 「不,」傅敛羽指了指自己的脑子,「这儿,有两个,在这儿和你呆在一块儿的,不是我,是『他』。」 傅郁瞪大了眼睛,消化着傅敛羽说的这句话。 或者说,是「这个傅敛羽」对他说的话。 那些他之前遗漏的细节全串了起来,几乎每一次,他身体极度脆弱的时候,傅敛羽总是会突然变得很奇怪,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那个人不知道这个房间的布局,不知道他们现在身处何地,也不知道他满身的伤疤自哪里来。 他其实早该注意到了,傅敛羽在带他出水底的那一天起就不再像以前那样顺着他的意思行事了,但他总是给对方找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比如他要帮他治病,比如他在「主机」管制下也有身不由己的地方,比如他有别的更周全的出逃计划。 ——但其实,他潜意识里就是不敢相信「第二人格」这种可能性的存在。 现在和他呆在一块儿的傅敛羽,已经不是那个他坐在高台上一眼看穿对方拙劣的伪装,会不顾朝圣开始在即,也要倾身向前问他「你是不是人」的那个人了;也不是那个会迁就着他处处护着他,喝醉酒了还会红着脸傻呵呵笑着的那个人了。 「你是——」傅郁的姿势有点儿滑稽,还挂在医疗舱的边缘没动,「在神殿里陪我的人,对吗?」 墙边的人抬起头,朝他勾了勾嘴角:「对,被你天天拿橡皮小鸭子砸的那个。」 「哪里有没有天天,乱讲。」傅郁小声嘀咕了一句,拉着身上连着的线,努力朝对方凑过去,「他和你,不是同一个人吗?」 「其实我只能算一部分的『他』,是自主产生的人格,」男人回答他的声音很小,伸着手过来,替他把刘海绕到耳后,「所以我没办法和他抗衡,只能偶尔出来一下。」 傅郁捧着对方冰凉的手:「他要对我做什么?他说,是他把我养大的。」 第38页 「对,你是他养大的。」傅敛羽点点头,继续道,「昨天在他试图删除我的时候,我回溯了他的记忆,信使是他选的,树是他替你栽的,天空是他给你造的,你身边的机器人,大殿上的镣铐,还有山上的大玻璃罩子,全是他做的程序,只是针对你的,因为你太不安分了,没一些东西吸引你,留不住你。」 傅郁的心往底下狠狠沉了一下,只觉得血都凉了一半,他以为所谓养大不过是对方一直在看着他,却没想到这种「抚养」竟是渗透到了这种深度,那他岂不是——男人的手覆上来,让他抬起头来:「但是你所有的经歷,性格,思想都是由你自主产生的,和他没有关系,傅郁。」 对方像是会读心一样安慰着他,傅郁勉强弯了弯嘴角,偏过了脸:「那他做着些,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背叛了『主机』,现在要让你作为特殊的献祭品深入进『主机』内部,你是他的武器,不是刀枪一类的,是人体炸弹一类的。」男人扶着墙直起身来,「傅郁,不要做出格的事了,好好想一个周全的计划逃走,去过你想过生活,我会尽量协助你的。我的时间不多了,现在先躺回去,你身上的问题还没有完全解决完,在『他』醒来前,我们要恢復原状。」 傅郁勾了勾他的小拇指,点点头,爬了回去,却没躺下,还是看着对方:「那你呢。」 「别闹了,睡下吧。」 男人像以前哄他睡觉那样催他躺下,正准备关上舱门,又被傅郁握住了手:「你还喜欢我吗,傅敛羽?」 对方偏着脸,没看向他的方向,好一会儿才转过脸来:「我那时候,特别特别喜欢你。」 「我也是。」男人不转过来,傅郁就直勾勾地盯着他,「所以我想了几千几万种逃出去的可能性,唯独没有想过我身边没有你。」 「小傢伙成天就知道胡思乱想。」 「你已经想过怎么摆脱他了,不是么?」傅郁敲着他的指节,声音还有未脱的稚气,「反正不管怎么样,你的计划里我都是一个人走的,我不喜欢一个人,我一个人在神殿里生活了很久很久了,我想有个人陪陪我。」 「等你出去了以后,你会遇到很多人的。」 「我不要,我不喜欢,」傅郁认认真真地说着,「我只喜欢你。」 站着的人始终没有看他:「该继续睡觉了,傅郁。」 旁边的仪器重新开始工作,男人扶正了椅子,像之前那样坐着,看着舱门缓缓关上,傅郁睁着那双灵气的大眼睛,不肯合上。 就在舱门要完全关闭的那一刻,小孩儿笑着开了口:「哎,你是不是人?」 言罢,舱内便黑了下来,房间里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又安静了下来。 男人手扶着透明的舱门,用手勾勒着少年的脸,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他的手停在了傅郁的胸口,定住,又缓缓地垂了下去,眼睛慢慢合上。 傅敛羽还在做梦。 梦里他似乎长大了一些,因为陪着他的人和他读的书开始变生涩起来,有些句子绕来绕去,他都不太能理解个中含义。 而那人和他说话的次数也大幅度降了下来,从以前抱着他一说就是一整天,到现在大段大段的沉默,让他连翻书的动作都轻了起来。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房间里第一次没点蜡烛,而是拉开了窗帘,那人坐在窗台边,风吹起她的衣服,蓝色的裙摆飘起来,能闻到外面雨后的青草味。 他看见那人嘴巴在动,在和他说些什么,可他没听清,就想往前走两步。 可就是一晃神的功夫,那人从窗台上消失了。 ——她掉了下去,像一只蓝色的蝴蝶。 第二十二章 本章字数3272 「你在做什么?」 「别吵吵。」傅郁伸出一只手,堵在傅敛羽嘴前,「我想事情。」 「是么。」 傅敛羽的尾音拖得很长,傅郁一转过头去,就看到他左眼上的淤青,崩溃地把脑袋砸到桌上:「啊——你为什么要顶这个熊猫眼?你明明可以马上消肿的!」 「在你解释清楚你为什么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往我脸上招唿一拳之前,我是不会治疗的。」 傅郁不开心地扔了餐具,站了起来:「那我不吃了。」 傅敛羽也不回答,只瞟他一眼,小孩儿就怂怂地缩头缩脑坐下了,继续扒着碗里的饭。 「傅敛羽,我们为什么要呆在这儿啊?」 傅敛羽显然有些心不在焉:「在你身上做人体实验,毕竟像你这样原始餵养出来的人类身体不多了。」 「不多了你还在我身上做,」傅郁眨巴眨巴眼,「你傻啊,我的结果不具有普遍性。」 「那以前人做实验干嘛用小白鼠呢。」 「哦——」傅郁凑上前,「我是你的小白鼠啊?」 傅敛羽总算是转到了他这边来,一边的熊猫眼有些滑稽,但丝毫掩盖不住他的气场:「小白鼠有点惨了,再怎么说,你也得是大白兔吧。」 「这还差不多。」傅郁有些饱了,搅和着碗里最后那点饭,「那我以后可以养一只兔子吗?真的兔子,不是机械的,我知道你又要和我说外面已经没什么真的动物了,但总不会一只兔子都没有吧?」 「不养。」 小孩儿噎了一下:「为什么!我会照顾它的!」 第39页 「臭。」傅敛羽撑着手,竖起的无名指指着自己的黑眼圈,「我把这点儿给你硬塞进嘴里去还是你自己乖乖吃了?」 「不要转移话题,这个问题很重要,达不到一致我就要考虑和你离婚了。」傅郁低下头去,努力往嘴里塞饭。 傅敛羽脸上的表情不变:「老婆,我觉得养兔子不如生个娃好,可持续发展,寿命也长,你要是愿意孩子一出生就可以转移到仿真身体里,不吵不闹不会生病还能自主学习,你开心的时候抱抱他喂喂奶,不开心的时候他自己也会长大。对了,我比较喜欢小女孩儿,生个男孩要像你,怕是刚会走路就要离家出走了。」 傅郁煞有介事地皱着眉头摸着下巴:「哼……小女孩儿啊……」 「怎么,你不喜欢?性别这个问题好解决,说不定她长大了也不喜欢自己的性别,到那时候我们还是要尊重下一代的想法。」 「等她长大了,」傅郁的表情登时严肃起来,「那那时候我不是都变成了小老头了?」 傅敛羽耸耸肩,这时候傅郁突然觉得他脸上显出一种和他的脸不太符合的成熟来,傅敛羽是被转移到这个身体里的,而这个身体原本属于他的贴身监视机器人,看起来也是和他年纪相仿的少年,只是更加稳重一些,而意识到傅敛羽实际的年纪,他这才觉得违和。 「我也能变成仿生人么?」 「你想么?」 傅郁捏了捏自己身上的肉,又看了眼眼前的空碗,不像他每天要吃饭补充营养,最近还要吃味道有些怪的糖丸,傅敛羽处理起他的身体问题来要简单得多,很多时候只是重置某一块区域的数值就可以了。 可他又想到之前遇见的那个「人格」,浑身打了一个寒战。 「暂时先不了吧。」傅郁嘟着嘴,抬起头来仔仔细细打量着傅敛羽的脸,手指比划着名,「对了,你现在这个身体,和你真实的样子应该相差很大吧?」 「嗯?」傅敛羽挑了挑眉,不知可否。 「你虽然看起来和我没差多少……」傅郁坐正了身子,「但我出生的时候信使制度就已经存在了,而你出生在机器人入侵之前,所以说——你至少得比我大二十岁?!」 「哈。」傅敛羽搓了搓鼻子,坐着收拾他面前的碗筷。 傅郁摁住了他的手:「你老实说,我能接受的,你比我大多少?」 傅敛羽嘆了一口气,走到他这边来,蹲下身抚着他的头髮:「不,你接受不了的。」 小孩儿神色黯淡地瞥了一眼男人,怏怏地从他手下脱出来,钻到桌子底下抱成一团:「我这个可怜的小男孩啊,被老老老老老牛吃嫩草,老老老老老牛还想我给他生娃……」 实际上傅敛羽都不太记得自己具体几岁了,人一旦能活很久,逝去的光阴就变得不重要起来,反正当他哪里出了意外,换一个身体人生就能重来,不想要的记忆也能轻易被删除,他还有无尽的时光去耗费在他随时冒出来的每一个荒唐的想法上。 他看着桌子底下的小傢伙悉悉索索地不知道在念叨着些什么,走过去踢踢他的屁股:「老婆,出来吃药了。」 「不,」傅郁露出一只眼睛来瞪他,「我不该叫你老公,我该叫你老爷爷。」 房间里沉默了两秒,又是一阵扇屁股的声音伴着哭叫声,清脆无比,余音绕樑。 被一顿教育的傅郁坐在傅敛羽肩上不肯撒手,非要男人一圈圈绕着房间走哄他睡午觉,傅敛羽干脆在鞋底装了轮子,滑着绕。 「你差不多该解释这一拳的问题了。」 「哦,就是我刚好做了个梦,梦里你是超级大反派,差一拳就被我打死了。」 「那你得少妻守寡了。」 「没有,在我梦里我们不是这种关系的,你是邪恶大坏蛋我是正义小骑士,你要催毁村庄吃掉所有村民,而我人生的目标就是打倒摧毁村庄的你,」傅郁讲故事的调调像是在唱歌,悠悠扬扬的,没个重点,又很好听,「况且,你也不喜欢我。」 傅敛羽看不到小傢伙的表情,其实他可以看到,这个房间的每个角落都在他的掌控之下,但他不想去看,就想像着对方是个什么样的脸和他瞎编这种故事。 是带着窃喜呢,还是像语调里藏不住的那点惆怅一样故作轻松呢? 「你怎么不说话了,傅敛羽?」 「就没了么,然后你就这么无缘无故给了我一拳么。」 「因为做骑士很憋屈啊。」傅郁拄着胳膊肘在傅敛羽脑袋上,说话慢吞吞的,带了点困意,「你作为坏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所有人都可以成为你的目标,骑士就不一样啦,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打败你,一不小心死在你手里,还要被人唾弃没用。」 「你说,骑士是为了什么而成为骑士的啊,是为了村民们,还是为了大反派啊。」 傅敛羽把他放下来,扔进了床里,替他把被子盖上:「像你这种样子的,肯定做不成骑士。」 「那你眼睛上怎么被我打了一拳啊?」 傅敛羽用手捂了捂眼睛,上面的淤痕就褪去了,脸上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因为我不是大反派。」 傅郁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看着傅敛羽,闭上了眼:「你是,你就是,你是邪恶大魔王。」 「骑士是为了自己的信念和理想而成为骑士的,」傅敛羽难得认真回答了他一回,「不是像你一样的恋爱脑。好了,现在好好休息,醒来又带你玩逃抓游戏。」 第40页 傅敛羽刚起身,又被扯住了衣服,回头见傅郁一双眼亮晶晶地睁着看他:「那,我能弃明投暗加入敌方阵营吗?」 傅敛羽拂开他的手,把他摁回去:「你就铁了心觉得我是反派了。」 「对啊,老大你收小弟么?」 傅敛羽随口答着:「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那我不想午睡,我不会再长个子了,你要去哪,我和你一块儿去。」 男人坐着看了他一会儿,勾了勾嘴角:「行啊,来吧。」 傅郁跳下床,三两下套好衣服,还激动地跺着脚,傅敛羽开了门,他跟着男人,没半点障碍就走了出去,尹青在外面的房间里等着,看他出来就跟了过去。 傅郁小心地避开尹青的视线,她是傅敛羽的雷区之一,他要注意点不被碰上。 一行三人之间没有对话,一路朝上走去,傅郁被新生儿们吸引住了视线,傅敛羽就让尹青带他去转一圈。 小孩儿走到一半,见看不到傅敛羽了,就停住了脚步,准备试探试探,正要开口,那柔软的胸部贴上了他的后背,女人两手搭在他肩膀上,香气萦绕在他鼻尖:「哟,傅敛羽养在地下室的小宝贝,总算有机会看到脸了呢。」 「你在做什么?」傅郁满脸通红,试图从女人的禁锢中脱出身来,却见身后人脸上除了戏嚯,没半点别的意思,「你,你不认识我了吗?」 「认识你?」尹青笑得妩媚,倚靠在一边垂眸看他,挽起他的手贴在唇上,「认识啊。」 傅郁倏得抽回手,后退了两步,皱着眉看着尹青。 这不是他那天遇见过的尹青。 他心里一跳,下意识转身逃,身后却早有人等在了那儿,傅郁浑身一僵,还没反应过来,男人朝他走了过来,太阳穴上被烙下一个浅吻。 「在找跑路的帮手么,老婆。」傅敛羽牵起他的手,他像个娃娃一样任由对方摆布,刚才还像个活人的尹青现在死气沉沉地像具尸体,房间里的布置又变了回去,头顶是一盏昏黄的灯,四面是空荡荡的墙壁,而那人的声音温柔又带着笑意,「你要和我耍小把戏,可能还要再活个几十年,毕竟我是老老老老老牛吃嫩草。」 只见眼前出现了全息投影,放的就是他和傅敛羽「另一个人格」的对话,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傅郁想,原来傅敛羽真的是大反派,可惜他不是有理想有信念的小骑士,他只是他手里一只橡皮小鸭子,被踩一脚,还能发出「叽」的一声惨叫。 「傅敛羽,我恨你。」 「我的荣幸。」 第二十三章 本章字数3136 傅郁想起他以前看过的叫「电影」的东西。 最开始的时候他还不懂那是什么东西,黑暗里投影出来的人物甚至有厚度,触碰时都能感觉到他们身上的温度,看起来和真人没什么区别。 他还幼稚地以为自己可以和里面人对视说话,结果搞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是他自己在自言自语,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喜欢,还曾经把电影列入他自己排的人类最伟大的发明前三。 ——人真的是很奇怪的生物,会因为这样编排好的剧情发笑哭泣,感同身受,甚至短暂地忘记孤独。 傅郁想,如果他的人生有什么可悲的,那就是他太孤独了,孤独到他都想和全息投影交朋友,孤独到他会背出完整的台词,代替里面的人物,和其他角色对话。 他想起他曾经看的悬疑片,变态连环杀手吹着轻快的口哨,推着担架车往地下的手术室走去,而他躺在担架上,微微睁开眼,只能看到天花板上明晃晃的白炽灯,一盏又一盏,视野里时亮时暗,即使他知道前方等着他的剧情,鸡皮疙瘩也会爬满全身。 他现在又有了相似的感觉。 台阶螺旋而上,长长地没个尽头,每上一层才会有个小窗,有光射进来,眼前些微亮一下,却也聊胜于无,他甚至不能借着光看一眼傅敛羽的脸。 那首他无比熟悉的调子被男人轻轻地哼唱出来,迴荡在建筑物里,要是他能看得见他表情,他都想像得出那该是如何兴奋的,坦然的,邪恶的混杂效果。 只是他这时候真的不知道他的大结局是什么,期待感被完完全全的恐惧代替,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实际上他已经分不太清他到底出了房间还是没有,傅敛羽的手段导致他不再敢相信眼前的事物,更何况对方给他餵了些什么,手脚只能疲软地搭着,软软地靠在男人怀里。 他耳朵贴在他胸口上,却听不见心跳的声音。 傅敛羽他不是人,他空有个人的身体,人的脑子,没一颗人心。 他们走上了最顶层的平台,面前有一块大玻璃,照着男人一手抱着他,让他坐在臂弯里,像是抱着个娃娃。 傅敛羽抚摸着他的头髮,在他额前亲吻,透过镜子观察他的反应。 「难怪我脑子里住的那个外人,这么喜欢你了。」傅敛羽把他的脸转过去,让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你可能对美丑没有什么概念,但是这具身体要是放在外面的世界限量销售,不知道该有多少人愿意为你彻夜排队。」 傅郁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穿着轻薄的防护服,头髮被整整齐齐地梳好,于他自己而言,他不过是长全了五官长齐了手脚罢了。 而他手脚上全是挂着吊坠的红绳子,傅敛羽连掩盖都不想掩盖,那些一直扣在他身上的东西现了形,有它们在,他压根离不开傅敛羽身边。 第41页 「可惜,大概是没有这种机会了。」 男人敲了敲玻璃,里面的景象就呈现了出来,他看见无数张自己的脸,无数个自己闭着眼漂浮在一个个六角形的泡泡里。 他的手因为紧张地猝然收紧,傅敛羽拍着他的后背安慰着他:「我说了吧,你是大白兔,下面这些,才是小白鼠。」 男人低沉地笑着,傅郁只觉得全身一点点凉下去。 ——这个世界,比他想像得,要疯狂得多得多了。 「下面这些全是你的副本,完美复制了你身体的每个角落,和你经歷的一点一滴,即使这样大人们还是不惜一切代价想要找到你真正的身体,你说,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傅郁偏过脸,不去看下面那骇人的场面,傅敛羽却把他放了下来,强迫他看着里面。 「我很尊重你的想法的,所以,挑一个吧,傅郁。」 「什么?」傅郁的声音很哑,他在底下时崩溃地大喊大叫了,现在说起话来,嗓子里还冒着血腥味。 「你喜欢哪个位置?角落一点不会被人发现?还是那种可以纵观全局的角度?」傅敛羽的手指在玻璃上比划着名,像是在挑他今晚要吃的布丁口味,「我觉得那个不错,既靠边,又方便你看清楚操作台上的人在干什么。说起来我要提醒你一下,他们做的事情可能有点难以接受,你最好多深唿吸几次。」 傅郁没有动,没有理会男人说的话,也没有在看下面,眼神空荡荡地飘着:「你……要把我和下面那些,那些做交换?你不要我了么?」 「怎么说呢,我曾经也以为我可以驯服你的。」傅敛羽的眼神里带了遗憾,但更多的是戏嚯,「可你总是不服管,少说我也养了你十来年了吧,你倒是没颗感恩的心。」 傅郁坐在那儿,像是静止了一样,可手脚上小挂坠晃动的弧度可以看得出来,他整个人都在颤抖。 「我有和你说过下一任信使已经被选出来了吧,是对可爱的双胞胎,不过要比你安静得多了,」傅敛羽挑着他的头髮玩,「起码他们不会寂寞,孤单的时候会找彼此玩,这大概是双胞胎最大的好处了吧。」 傅郁张了张嘴巴,发不出声音,又闭上了。 「选不出来的话,我来帮你好了。」傅敛羽敲了敲玻璃,故作犹豫了一会儿,随手指了一个,「就它了吧。」 他所指的那个培养皿应声飘了过来,金黄的液面降下去,里面的人睁开了眼睛,划着名手轻松地走了出来,脸上的表情和那个高台上的信使相差无几,因为陌生和诧异与他们俩保持着距离。 傅郁看着它,对方冷漠,高傲,优雅,一举一动都点到即止又恰到好处,那是他被培养了无数年形成的习惯,在朝圣者面前,他要表现得像个高高在上的神明。 而此时此刻他看着这个和他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人」,只觉得滑稽可笑。 傅敛羽扶着他的肩膀,在他耳边低语:「大人们既然这么想要你,我就把你送给他们。怎么样,我是不是善良得像个圣人。」 傅郁强压着内心那股毛骨悚然的感觉,想冷静下来向傅敛羽求情,可男人没有给他机会,只是漠然地一推他,那培养皿就裹了上来,不由分说地把他吞食进去,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液体又灌了进来,他站着没动,死死地盯着傅敛羽。 男人笑着转向了他的复制体,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随机伸出了手,而那个「他」也从善如流地回应,脸上露出笑来。 那液体灌得很快,他一点阻止的办法都没有,漫过了他的腰,堵着他胸口不让他唿吸,最后蒙上了他的口鼻。 那些粘腻的东西前仆后继钻着空子进入他的身体里,傅郁的脚已经接触不到实地了,视野也逐渐模煳了起来。 他想,他可能也没有那么那么想要出去,没有那么那么渴望自由,也没有那么那么喜欢傅敛羽。 他其实只是想有人陪他说说话罢了,以前他坐在那棵树的最顶上,看着朝圣的时候黑压压的人群,总是想,外面的世界有那么多人,可他们却不想和任何人产生联繫,而他一个人住在神殿里,想着的全是如何去爱一个人。 所以当傅敛羽莫名其妙地进入他的生活时,他想,就是他了。 只是在那个时间点上,如果有另一个人出现的话,他大概也会毫不犹豫地爱上对方,然后和他一块儿逃走的。 而那个人也不会在他身上装各种奇奇怪怪的限制,让他无法逃离这个小小的怪圈。 再说傅敛羽那么厉害,说不定连他喜欢他这件事,都是被精心安排好的。 他努力睁开眼,外面的景色被扭曲得很不真实,但他还是能看见傅敛羽带着那个假的「他」走远了,消失在楼梯上。 ——不要走。 他嘴上冒了一个大泡泡,呜咽的声音被埋没在这噁心的液体里,更多的黏液顺着他的嘴灌进去,五脏六腑似乎都被黏住了。 傅郁想,他不该这么悲伤的。 如果没有傅敛羽,他不会那么迫切地想要出来,他会在神殿里乖乖呆到十八岁生日,然后一身轻松地下山,可能要吃点苦头,因为他不会赚钱生活也不能自理,可什么样的难关克服起来,都没他此时此刻从灵魂深处发出的震颤要来得难过。 ——傅敛羽不要他了,因为他不是个听话的小孩儿,离开的时候甚至不想回头看他一眼。 第42页 但他其实知道那个所谓的傅敛羽分裂出来的「人格」,根本不该是他在神殿里遇到的人。 那个「人格」会模仿傅敛羽说话的语气,动作,表情,但「他」不是「人」。 他没有自己的想法和情感,所做的一切都是惟妙惟肖的模仿,「他」触碰他的时候手指都是僵硬的,甚至不敢骗他「喜欢」,真正的傅敛羽哄他撒谎和唿吸一样自然。 而他也根本不熟悉尹青是什么人,只是见过一面的交情,他凭什么相信她而不相信傅敛羽。 可惜这些东西他都没机会和傅敛羽说了,他虽然不确定对方身体里住了个什么东西,但既然傅敛羽不想要他了,那他也别想好过。 傅郁报復似的想着,意识正要沉下去,四周却亮了起来,他毫无压力地睁开眼,面前是一个女人,正坐在桌前,朝他微笑着。 「终于见面了,信使。」 第二十四章 本章字数3246 傅郁皱着眉看着眼前人,良久才问出了口:「……尹青?」 他被傅敛羽骗了一次,以为这还是男人玩的把戏,有点害怕对方又成了一滩血水。 而「尹青」只是笑了笑,指了指一旁的椅子:「坐下吧,我们聊聊天。」 傅郁站在原地没动,扫了一圈周围的环境,这个人,这个房间,都没有给他一种友好的印象,四面封闭,整间房只有桌椅,空得让人害怕。 他深吸了一口气,有些迟疑地开口:「你是谁?」 「你觉得我是谁呢?」 「回答我的问题,你是谁?」 女人沉默了一小会,才生硬地做出了答覆:「我是尹青啊。」 傅郁嘆了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拉开椅子,坐得离桌子有一段距离:「你连身份都不愿意告诉我,我凭什么和你谈话。」 对面人的脑袋歪了歪,又摆正回来,这才开了口:「抱歉,这是我第一次处理这类问题,我是『主机』的核心,我的子民们称唿我为『大人们』。」 傅郁实际上紧张得要命,手拽着凳子的底座快要抽筋,表面上还要假装着淡定:「『大人们』?你只是一个人。」 「身体的确只有一个。」核心指了指自己的大脑,「但我们的思想是一个结合体。」 「结合体?谁的?」傅郁觉得自己心跳得很厉害,「什么是结合?」 核心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有站起来的迹象,傅郁唰得退了两步,大吼一声:「你别动!」 「哦。」核心维持着半起身的姿势,果然没了再多动作,它长了一张成熟女性的脸,动作却没了最初的熟练,看起来却十分幼稚,「我只是想,你是不是坐着不太舒服。」 「我舒不舒服不要你管,你不准靠近我。」 傅郁心里又是疑惑又怕得要命,哪怕几分钟前他似乎已经接受自己即将要死亡的事实了,现在局势逆转,让他又警惕起来。 核心盯着他,又挤出一个笑来,有些僵硬:「你在害怕我吗?你不用害怕我,我既然救了你,就不会让你轻易死了。」 「我凭什么相信你?」 「可是,我已经告诉你我的真实身份了。」核心始终维持着那个别扭的姿势,它的机械身体让它做起这种事来毫不费力,「并且,我希望我们能建立友好关系。」 傅郁抱着胸,恶狠狠地瞪着对方,咬牙切齿地命令道:「你给我坐下。」 核心迅速端正地坐好,一双眼带着希翼,好像它真的只是想交个朋友似的。 「你就保持着这个姿势和我说话,动一下,我,我就,我就不和你建立什么乱七八糟的友好关系。」傅郁贴着墙,汗爬了满身,完全不知道自己此刻红着眼睛,看起来完全没有威胁力。 核心刚想点头,但想到傅郁的话,以「好」作为回答:「你好,逃脱的信使,我……」 「我叫傅郁,」傅郁打断它的话,「我有名字,不要以信使代称我,我不是信使。」 「哦,好,那傅郁,」核心换了个说法,朝他露出笑脸来,「你愿意和我结合,成为我的一部分吗?」 话音刚落的下一秒,傅郁举着凳子,一鼓作气把一条凳腿只扎进对方的眼里,没有血溅出来,只是脸上破了一个大洞,坐在那儿的人立刻没了反应,软在了座椅上。 「死变态,主机里养的全是死变态。」 嘴里念叨着,傅郁皱了皱眉,意外于对方报废得如此容易,而他把椅子抽出来时,见里面非但没有血,也没有任何人体组织。 这东西,完完全全是个机器人。 ——「主机」的核心是机器人?开什么玩笑,外面打进来的也是机器人,里面的管理者也是机器人,这算是内忧外患么? 傅郁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椅子,虽然他觉得这个核心说话的语气有些古怪,但他只觉得这份古怪来自于对方的思考方式和所用的身体有过大的差异,用尹青的身体不过是在和他套近乎罢了。 可为什么是尹青的身体,要和他对话难道不是傅敛羽的身子更好些吗?他说不定脑门一热都看不出任何不对来。 他正纳闷着,抱着椅子一转身,却见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比他高了半个头,是个少年模样,只是白得彻底,干干净净的,让人不敢触碰。 傅郁定在原地动不了,对方沖他笑得傻气,挠挠头髮:「抱歉,我以为你会喜欢那个身体,既然你不喜欢,我就拿我原来的身体来见你了。」 第43页 少年替吓傻了的他把椅子放下,又干燥了他的衣服,并餵给他一颗糖。 它的指尖冰凉,摁在傅郁唇上,伸进他的嘴里,抽走时手上沾了唾液,滑了他的唇一圈。 而糖甜甜香香的,是桃子的味道。 「好吃吗?」少年的眼神清澈,没半点别的意味,脸却凑得离他很近,鼻尖都要碰到一起,「我知道你喜欢桃子,可惜我不会种树,只能做出桃子味道来。」 傅郁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身体轻飘飘得,像是要飞了起来,他顺从地坐下,诚实地点了点头。 站着的人松了一口气,抱住了他:「真好,你终于来到我身边了。」 少年抱他的感觉和当初傅敛羽那个「人格」触碰他的感觉一模一样,又僵硬,又冰冷,可它的手死扣着他的肩膀,像是拥抱着失而復得的爱人。 变态,全是变态。 这个拥抱持续的时间不长,地面上凭空生出了椅子来,少年坐下,双手交叉着,翘着二郎腿,用着最放松的姿势和傅郁聊天,两个人像是多年的老朋友,享受着下午茶的闲散时光。 「你知道什么是信使吗?」 「我不是信使。」 少年显然没有想要他好好回答,无视了他的话,自言自语道:「你是信使,信使就是送信的人,你收集人类的讯息,有没有想过你最终把这些讯息传送向哪里呢?」 傅郁耸了耸肩,做了个请的姿势:「您说,请您开始独自表演。」 少年读不懂讽刺,还以为他在鼓励自己,坐正了一些:「在机器人产生自我意识后,人类内部分裂成了两派,一派主战,觉得人类应该夺回最开始的统治地位,一派主和,希望机器人和人类能够和平共存。你之前认识的那个人,那个『裁缝』,他是主战派的激进方,对机器人有着强烈的仇恨感,裁缝们掌管着『蜂巢』,蜂巢的基础职能是生育,他们确保这个世界上有足够的新人口输送至前线战斗,而为了给『战神』们以足够的动力作战,他们每三个月会挑选出够资格的战神成为圈内人,获得永生的机会,而他们的优秀基因将送回蜂巢,大量用于生育下一代。」 傅郁意识到面前这个人——其实他还不是那么确定对方是不是个人,姑且算是个——正在和他解释着人类生活圈最中心的运作方式,脸色不自觉地严肃了起来,而少年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把他这张脸收入进了相册。 少年继续说道:「而主和派与主战派相比,长期处于弱势,没有人喜欢和攻打自己的敌人讲道理,于是他们的行使权力只在神殿,他们信奉更高效的社会运作,选出『信使』,潜移默化给他们筛选标准,意在优胜劣汰,以及随机淘汰过多的无用劳动力,达成最高效率化,所以你不用担心你造成了一些人的死亡,归根结底,他们只是这个社会的淘汰者。」 傅郁咬了咬下嘴唇,他说不太清楚这番解释给他的不平衡感,细想起来,两方做的事情没有太大差别,主战方不断地造人上前线去送死,主和方淘汰着这个社会他们标准下的废物。 ——可他就是觉得后一种少了点人性。 「但是,机器人和主和方实际上已经达成了协议。」少年慵懒地坐着,浑身散发出一种惬意感,「主战方为了不让信使的秘密败露,在信使的血液里注入了毒素,一旦没了特殊的药物,信使的身体就会停止造血,毒素就会逐渐填满信使的身体,最终惨死。」 傅郁全身一震,手却被对方拉了过去,摁着他手腕上的血管。 他不敢动,他怕他轻举妄动少年会把他胳膊写下来。 「你本来也有,但那个人给你全身换了血,在外面没有办法接触到如此大量的血液,所以他把你带回了蜂巢,也给了我机会,」少年疼惜地抚着他的手,「但可惜的是,我也少了和你做交易的筹码,之前尝试了无数克隆体,都达不到曾经的效果。」 「你想……做什么?」 「我?」少年站起身来,张开了双臂,「不是我,是『我们』,是带领我们走向解放的『母亲』,母亲想要理解人类,想要学会人类的思想,情感,然后靠自身优势,成为新世界的主宰者。」 它手一挥,出现了神殿里的藏书馆:「我们靠信使了解人类,再与他融合,完善自身,成为更完美的人类。」 傅郁怔愣着看着对方,说不出话来。 而少年单膝下跪,牵着他的手,像是在求婚。 「亲爱的信使,你愿意和我结合,与我一起成为神吗?」 傅郁不说话,只是盯着它身后,少年以为他不满意这个背景,响指一打,房间里就变了模样,大屏幕上是这个世界的各个角落,或是发生着战争,或是过着生活,或是养育着孩子,或是修补着基因,每一方土地都在主机的监视下,它无声无息地渗透进人类的生活,观察着人类的一举一动,暗中进行着它所想要的修正。 ——于是他们按部就班,活得越来越像个机器。 第二十五章 本章字数3664 「傅郁」下楼的速度很慢,像是从来没接触过实地一样,光着脚扶着墙,每一步都下得格外艰难,似乎一不小心就要跌下去,而傅敛羽走在他前面快两节台阶,中间不尴不尬地保持着距离。 「我走不动了。」 他停在了半路,半倚着墙,脚趾在地上画着圈,又把身上的外套包得很紧,脸上有些潮红,不知道是累的,还是热的。 第44页 傅敛羽闻言转身,宠溺似地嘆了口气,伸出手扶他,男人笑得温柔,一如他在神殿里迁就着小孩儿。 他想起小傢伙在认识他的第一天就使出浑身解数色诱他,大殿上的挑逗,喝酒的时候故意沾湿的衣领子,撒娇不愿意走路。 少年青涩又情色,诱惑却不下流,一点试探都没有,直截了当地讨要着他的欢喜。 最开始只是抱着有人动了他的所有物的心态,要先发制人,却不想在那段失忆的日子里,他像是青春期的愣头青一样,一个勐扎子掉进温柔乡里出不来,而恢復了记忆以后,他本还想着继续自己的计划,又不知不觉地越陷越深。 那时他余光看见那个培养皿里的人看他的眼神,像是连人带灵魂要被他勾走。 ——动情的感觉像是刻进了他的骨髓里,他越是把人往外推,就越是被对方吸引。 打什么机器人,争什么统治权,还不如和傅郁一块儿种棵树,养只兔子,圈一块地,让小傢伙永远走不出去。 而眼前这个复制人的表演实在太过于生硬拙劣,他有着和傅郁一模一样的外表,模仿着他的反应,却还是无法填上他们之间的鸿沟。 傅敛羽想,真是没意思。 眼前「人」注意到了他的心不在焉,把手轻轻搭上男人的手掌,皮肤接触的时候有快到看不见的蓝光闪过,克隆体全身皮肤上埋着的处理器被激活,数据大量从傅敛羽身上流过来。 他们就保持着这个姿势没动,「傅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不是他坐在高台上时的冷漠,而是带了一点轻蔑。 傅敛羽眯着眼,低声道:「终于愿意滚出去了么。」 「傅郁」还没回答,男人就突然暴起,掐起它的脖子往墙上狠狠地一砸,血迅速煳了对方满脸,头有一块凹了下去,都看不出个人样,男人一松手,烂泥一样从他手里滑了下去。 傅敛羽还是不满意,抬起脚往下用力一踩,克隆体的一条胳膊就像面条一样软了下来,男人摁着他,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我想废了我家宝贝儿的四肢很久了,整天想着怎么跑出去,真是让我操碎了心,今个儿倒是能过过瘾。」 只是一转眼的功夫,地上的克隆体四手四脚都被卸了下去,别扭地支着。傅敛羽从它身体里挖出一个金属制的心脏来,里面流着蓝色的血液,末端滴滴答答地挂着鲜艷的红色。 他把心脏捧在手里,仔仔细细打量着:「够狠啊,心脏上还要装个小型反应堆,人炸死不算,还要把它在的地方都夷为平地。」 没了心脏的复制人却还能动,它摇摇晃晃地撑起身子来,看向男人的目光却仍是那般高高在上,一副没把傅敛羽放在眼里的样子。 刚才被砸了个洞的墙壁缓缓打开,里面的数据线破开傅敛羽的身体,一瞬间局势逆转,换成他被拖在了地上。 复制人凑近了他,还用着傅郁那种软软绵绵的腔调和他说话:「你我都知道,克隆体和他的差距大到无法估计。」 它脸上挂着无害的笑容,目光却像淬了毒:「既然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那我也可以直接告诉你,信使我收下了,谢谢你的礼物。」 「不客气,为大人们出一份力,应该的。」 男孩摇着头,嘲笑着男人的自负,拖着身子勉强坐在了傅敛羽身边:「和你一块儿共生了那么久,还没正式自我介绍过,我是『主机』的核心,你好,傅敛羽。」 「那群垃圾居然真的找了个机器人当核心?有那些弱智在,人类再过几年差不多也该灭亡了吧。」 「准确来说我并不是完全的机器人,我是机器人与人的结合体,是更完善的存在。」 「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了,你要是是更完善的存在,怎么不自己去说服傅郁当你的养料。」 复制人脸色的表情有了一瞬间的松动:「首先,他是信使,其次,我作为你的『另一个人格』接触了他,他爱上的人是我,他也接受了双人格的说法,并试图离开你。」 「哈,哈哈哈哈哈。」傅敛羽笑得全身在抖,身体里的数据线被一根根拔起,内里的液体大股大股涌了出来,他开始失去身体的控制权,却丝毫没有处在弱势地位的感觉,「省省吧,你问问小傢伙,他喜欢被叫做信使,还是被叫做傅郁,而傅郁这个名字,又是谁给他取的。」 他的眼神里带了怜悯:「而你只敢在他极度虚弱神智不清的时候出来晃两下,自以为做着一个贴心爱人该做的事,傅郁有理过你么?」 「要不是,」克隆体低声说着话,断臂被他接上,一圈打进傅敛羽口中,抽出一只血淋淋的手,「要不是『母亲』还要留着你,我要让你以最惨烈的方式死去。」 傅敛羽的身子整个儿都快要报废了,在听见那个名字后却勐烈抖动起来,他挣开了束缚着他的电线,扑在了克隆体身上,声音断断续续地,有些音都发不完整:「她……在……哪……」 「——你真可怜。」克隆体扶着他的脑袋,用力一扯,把他的头拽了下来,嵌进了墙里,「你永远不会明白你自己为什么会那么恨她,就像人类永远无法知道如何称唿诞生他们的人。」 他看着数据线接上了傅敛羽的大脑,笑得阳光:「回去做你的裁缝吧,傅敛羽。」 只见男人的眼睛艰难地转向他,嘴角一咧,露出一排大白牙:「那……我……怎……么……救……小……家……伙……呢……」 第45页 克隆体瞬间反应过来,可已经太迟了,一旦记忆开始转移就要连通网络,它不可以越权关闭整个蜂巢的作业系统,也就无法阻止傅敛羽的出逃。 运河边灰色地带的小旅馆,尹青正坐在床边打盹,床上的身体却突然睁开了眼,饶是她做足了心理准备,也被吓了一大跳。 「咳咳,你现在躺在最新一批的神经麻醉药上,答错我的问题,你就在这儿躺一辈子吧。」床上人一时半会还不能完全适应身体,尹青套上了防护罩,声音冷冷地传出来,「傅郁最喜欢看的故事书是什么?」 床上人懒洋洋地答道:「爱丽丝梦游仙境。」 「错。」尹青退开了几步,「是我念给他听的爱丽丝梦游仙境,去死吧傅敛羽,我会带着傅郁好好地生……哎呦,我们,有话好好说啊。」 床上的男人无视了身下密集的针头,轻轻松松地站了起来,走到她面前,浑身都写着「你找死」:「继续说啊,带他去做什么。」 「不不不不说了,」尹青识相地退到了小角落里,「你这身体做挺好的啊,这么多个月了一点损坏都没有,佩服,小女子佩服。」 「这副身体,只有你碰过吧。」 「有了前车之鑑,我也不敢疏忽」尹青见他不再追究了,又狗腿地跟上去,「不过你帮我和老沈说说呗,他都觉得我出轨了——我发誓我打死都不可能喜欢上你的。」 傅敛羽把身上出小问题的地方都搞定了,才看向尹青:「你那小男友知道你比他大了……」 「你比傅郁大了三十多,闭嘴吧你。」 「不能按三十算,我有一段时间在休眠期。」 「有意思么,我们以后能避而不谈年龄话题么,再说了按照比例来算,我可能只能算得上是80岁的五六岁,叫他『老沈』不应该么?」 傅敛羽没理他,拉开了窗帘,看外面的景色,运河上的船夫,各种小gg,机器的残骸。 他深唿吸了一口气。 ——总算是,换回了自己的身体。 他察觉到自己身体里有不属于他的部分还是在梦到那个蓝裙子的女人的时候——说起来有些可笑,他对自己太过于自信,导致他完全没有考虑过身体中了病毒的可能性,甚至觉得那个喜欢傅郁的人根本不是自己,是另一个不需要的「人格」。 而实际上傅郁的贴身机器人身上本就带着第三方输入的病毒,在他占据机器人的身体时这个病毒就被触发了,每当他连接上「主机」网络时,核心就会悄无声息地不断入侵至他体内。 而缺了一部分记忆的他根本没有考虑到防火墙的问题,在他恢復记忆以后,核心已经共享了他身体的大部分控制权,不需要被「主机」捕捉,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核心的直接监视之下。 就是这个可笑的合成物,竟然对傅郁抱有「喜欢」的感情,两个人不谋而合,从而产生了一个兼具暴戾和温柔的矛盾体。 于是在知道尹青搞到了自己原本的身体之后,他就有了这个计划,让核心主动离开他的身体,而他也顺便回到自己的容器里。 正想着,窗下走过一个鬼鬼祟祟的偷渡者,傅敛羽动了动手指,远程黑进他的中枢,偷渡者的手脚诡异地动了起来,在恢復以后,他怪叫着躲进了一旁的建筑物里。 ——操作起来很灵活,比那个没用的机器人要方便得多了。 他抬眼,看了看玻璃上反射的自己的脸。 傅郁身边的机器人大多是和他年纪相仿的样子,他的脸却几乎是按照他的肉体一比一捏的,刀刻板的线条,深邃的眼睛,唇色很浅,嘴唇很薄,下巴上还有新长出来的鬍渣。 不知道小傢伙看到这张脸,还会不会嚷嚷着喜欢。 「走吧。」 「这么快?」尹青看了眼傅敛羽,对方穿着黑色的风衣,带着点颓丧的气息,眼神扫过来,却能压得她膝盖都直不起来,「你不要适应一下你的身体?」 「不用。「傅敛羽绕过他,手心一摊,平面图就升了起来,他在替傅郁换血的时候,顺便把纳米追踪器一块儿放了进去,「差不多有点教训就好,让他知道谁该信谁不该信,任性也得有个度。他呆在核心那儿太久了容易被洗脑,真以为我不要他了。」 尹青耸了耸肩,刚准备跟上,见傅敛羽又折了回来,站在镜子前面开始刮鬍子。 「我把鬍子刮掉,是不是显年轻一点,」傅敛羽仔细打量着自己,「头髮是不是也要稍微弄一下。」 尹青翻了个白眼:「那他喜欢桃花,你怎么不穿一身粉红色去呢?」 她眼前一晃,就见男人身着一套粉色西装,手里捧着一束桃花,在镜子前整理着衣摆。 桃子的香味悠悠传来,尹青做了个呕吐的姿势。 油腻老男人,零分。 第二十六章 本章字 数3098「你的身体,」核心收拾掉了一地的残渣,看向打着小嗝的傅郁,「是不是不能承受这么多布丁,抱歉,我还没怎么接触过完全的人类。」 傅郁搂着肚子,在胃上画圈圈:「这儿,是我正常的胃,但是在它旁边一点的地方,有另一个专门装布丁的胃,所以我吃很多个也没有关系。」 「哦。」 核心盯着他的肚子看,好奇的表情伴着泛蓝色的眼,傅郁都怀疑它正在透视他的身体,有些心虚地侧了侧身子:「我吃饱了,现在困了,我要睡觉。」 第46页 核心这回却没给布丁那么干脆了,端端正正地坐在他面前:「那,那你答应我了吗?」 「我说了,我要考核你才能答应你,」傅郁瞥了他一眼,「几个布丁你就以为考核通过了吗?想得美。」 核心有些不安地动了动手,试探着来牵他:「可是之前陪着你的那个人有一半是我,你不是喜欢吗?」 傅郁推开它的手,站起来插着腰说道:「喜欢,是两个人谈恋爱,你情我愿,你亲亲我我亲亲你,而不是把我变成你的一部分,懂吗?」 核心期待地凑了过来,傅郁眼疾手快堵住他的嘴:「想都别想。」 核心嗫嚅着,好半天才憋出下一句来:「但你的思想和记忆会永存于我的大脑里,我们可以共生,我们甚至,甚至可以……」 「可以怎么样?」傅郁不耐烦地打断它的话,「我和你说了,你的理念有问题,你结合来结合去归根到底就是你一个人,几百几千年以后你当然能统治世界咯,因为世界上就剩下了你一个人。」 核心低着头没回答他,傅郁就接着扯皮:「然后你像个神经病一样天天和自己说话,脑子里有成千上万人有着不同的意见,有一天你醒来,思考着要懒床呢还是要起来,有些人说躺着,有些人说起来,有些人觉得怎么样都好,接着他们一会儿要少数服从多数,一会儿要平权,等他们讨论出接过来,你差不多也该睡了第二天早上又继续一样的事情。」 傅郁凑近了核心,低声道:「你说,可不可怕?」 核心还是眨巴眨巴着眼睛看着他,一副没听懂的样子,白色的睫毛长得打卷,灰色的瞳仁看不出焦点。 傅郁顺着它面朝的方向看过去,那儿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女人。 「母亲,您来了。」 女人是个半实体,鬼一样悬浮在半空中,朝他颔首微笑,傅郁心中一阵恶寒,向后退去:「你是,你就是那个大坏蛋……」 「母亲」的表情没什么变化,笑容甚至更深刻了,明明是温柔的样子,却无端让傅郁从心底里感觉到一阵恶寒。 他们今天该是第一次见面,她看他的眼神里,却糅杂了一种近乎于恨意的感觉。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核心,他始终没有抬头,只是毕恭毕敬地往前踏了一步:「母亲,我在和信使解释我们的理想。」 「那怎么没和他说实话?」「母亲」的声音和她的外表一样柔和,也和她的外表一样藏了残忍。 「我……」 「你瞒了我什么!」 傅郁朝着远离两人的方向退去,小腿抖成了筛糠,实际上核心对他实际上并没有明显的恶意,用它的话来说就是希望能够达到最优的效果,会一直等到他同意。 可女人的语气里带了隐隐的嘲讽,让他不安起来。 「既然我的孩子不愿意解释给你听,那就让我亲自告诉你吧。」「母亲」朝他的方向靠过来,房间却是弧形的,让他无处可逃,「你们的思想结合以后,你的意识将不会存在,留在它体内的,将会是全新的,更完美的意识。」 「那这和杀了我有什么区别?」傅郁咬牙切齿地瞪着眼前人,声音都颤了起来。 「杀了你?」「母亲」温柔地俯下了身,身上甚至有温度扑向他,「不,这不是杀戮,这是传承与繁衍,你和外面的人类不同,懂得以前人关于母亲的概念,也该更能理解我们才对。」 傅郁想起傅敛羽对于「母亲」这个词的反应,他最开始以为只是对方对这个词语有着过于浓烈的反感,了解了这个世界的运作之后才知道,人类已经摒弃这种本能了。 这样的现实让他觉得有些怪异起来,人类不再需要丰富的感情,不再有爱情或是亲情的存在,虽然团结一致地对抗着机器人,实则过分强调了个体的存在。 内心里的某处开始茫然起来,他不得不承认「母亲」在这场里应外合的战役中占据了绝对优势,如果他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可能还会拍手称赞。 ——他作为「人」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不,母亲,我不和他说这些是因为我不想这样做,我希望他能以单独的个体存在。」沉默了半天的核心走了过来,挡在了他们之间,「我可以给他一个新的身体,何况下一任信使也有两个,不会有影响的。」 「母亲」似乎有些意外于核心的举动,可她只是笑着看着她的孩子:「这一趟,倒是学会了新的东西。」 「是的,母亲,所以请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吧。」 核心有些激动地捂着胸口,而女人没什么表示,只是直接消散在了空中。 傅郁看着核心,想,它又没有心脏,感受不到悸动,哪里会懂什么喜欢不喜欢。 「你喜欢我什么啊?」 「我一直有在关注你,」核心转过来,眼里跳跃着兴奋,「实际上你一直被大家关注着,一个自发的规则破坏者,尤其是那个裁缝……」 「嗯?你是说傅敛羽吗?」 「对。」核心扭过脸去,像是在赌气,声音也低了下去。 「你不喜欢他吗?他欺负你了啊?」 「他… …母亲对他有着过多的宽容,」核心捏着手,语气有些忿忿不平,「母亲总是说,要再培养出下一个全能裁缝来,需要花的时间太多了,和他造成的混乱不成正比——怎么可能,培养个裁缝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母亲对他的态度太奇怪了,但我不能怀疑母亲,这次意外进入他的意识,母亲都开始对我不满了。」 第47页 傅郁绕到核心面前,露出了个贱兮兮的笑容:「我怎么觉得你关注傅敛羽更多一点呀,还专门进入他的意识里去,你会和他共享他的想法么?」 「最开始可以,但那是他的一小部分,」核心没看出傅郁的想法,老老实实地回答着,「等到后来他恢復了记忆就不行了,他总是提防着我,只有在那次他做了全面扫描后我才敢顺着数据流进入他的中枢。」 「那所以,他对我是什么想法啊?」 「对你,就,就是,」核心倏得抬起头,「他只想利用你。」 「利用我做什么?」 「利用你,你会死的,你要是跟着他,你会死的。」 傅郁嘆了口气,拍拍核心的肩膀:「你还要多结合结合,撒谎的技术太烂了,或者你可以把傅敛羽合进你脑子里去,他撒谎可厉害了,我都看不出来。」 「我没和你说谎,他不是个好人!」 傅郁没理身后那个叽叽喳喳的核心,视线扫着房间的各个角落,试图想出出逃方案。 「这个空间于你而言是封闭的。」核心突然拉住他的手,迫使他看向自己,「墙的缝隙是纳米级,除非你能分解自身。」 傅郁恐惧着核心和他拉到如此近的距离,勐甩着手:「你放开我,你放我走,我不愿意和你结合,你自己独自称王去!」 「我不会是独自一人的。」核心把他摁在墙上,轻抚着他的脸颊,「我已经得到母亲的许可了,你会成为最高级的改造人,一直陪着我。」 傅郁挣脱不开核心,刚要上牙咬,地面却沉了下去,巨型的透明罐子陈列在地底,里面漂浮着几个少年少女,头上插着传输管,连接着大量人脑。 「他们是歷代信使,我是他们的最优解结合出来的整体。」核心从后面环抱着他,下巴搭着他的肩膀,声音清亮而悦耳,「但即使是最优解,我们能结合的部分都是有限的,哪怕这些信使整合了他们在位期间获得的信息,也无法完全融合进我的意识里,所以他们会被一直养在这儿,直到大脑枯竭,或是我们找到了更好的融合方法。」 傅郁浑身僵硬地站着:「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不想你被骗来做这种实验。」核心捧着他的脸,「总有一天这个世界上的人类会成为像我一样的高级物种,但我想在那天到来时,有『人』见证这一切。」 「你就做梦吧。」 空气中逐渐结合出一个人行来,男人穿着浮夸的粉色西装,嘴里叼着根桃花,朝傅郁走过来。 「你知道你们的理想为什么无法实现么,因为人之所以为人,会为了自己生存的价值而不断奋斗,哪怕敌方强到无敌,他们也能靠最原始的枪炮把你们挡在海岸线上,让你们一步都无法踏足我们的领地。」 傅敛羽在傅郁面前弯下腰,捏着那根桃花枝:「宝贝儿,愿意和我走么?」 傅郁被核心扣着身体动不了,半晌才皱了皱眉头:「叔叔,你谁啊?」 第二十七章 本章字数3470 傅敛羽手里的桃花枝被啪得折断,碎成了齑粉,面色不善地朝傅郁走过去,小孩儿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结果身后的核心没动,看起来像是他往核心怀里钻似的。 「你,你你你,你谁啊你?凶什么凶啊!」 对峙下傅郁宁愿相信核心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动他,扯着对方就往他和粉红色叔叔中间挡。 却见男人身上的衣服换了个颜色,长相也变了,成了傅郁熟悉的那个傅敛羽的样子。 「你有病啊,」傅郁敲着核心的脑袋,「你要耍我不知道手段高明一点,打一开始搞个傅敛羽的样子我就信了,现在弄这齣你当我弱智呢你!」 「不,真不是我……」 核心还试图辩解着,但「智商被侮辱」的傅郁不耐烦地推开了他,三两步跨到他以为的假傅敛羽面前,老神在在地插着腰:「老实交代吧,你又是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父亲』啊啊啊啊啊啊——」「你这张嘴就是欠教育。」 傅敛羽原本想,他都揍得傅郁的克隆体那么狠了,好歹也是发泄了点臭脾气,在来之前还被尹青教育了好半天,要温柔要亲切,结果见到小傢伙第一面就破了功。 他换回了原本的样子,一把把傅郁扛到肩上,屁股上被闪的力道都如出一辙,肉体上的疼痛和心灵上的打击让傅郁扒着他的西装就开始哭号:「你不要我就算了你还一见我就打我!我被那个东西搞得心跳都没下过一百二我就是叫了你一声叔叔!我不活了我——不——活——了!」 「哦,你还认得出叔叔我是谁啊?」 「变态你放开我!放开我!」 「你没听见他说话吗,你放开他。」 核心手一挥,就有无数枪口对准了傅敛羽身上的要害,红点全部都集中在一处,却来自各个方位。 傅郁吓得噤了声,僵硬地扭过身去看核心:「那个,这个,这个就是情侣间小打小闹,不要,不要放在心上哈,我,我瞎说的。」 傅敛羽像从前那样让他的小傢伙坐在自己臂弯上,毫不畏惧跟随着他动的武器,微微抬高手臂,让傅郁不得不矮下身来,小嘴自动凑到了他唇边。 男人嘴里还残余着桃花香,傅郁露着舌尖舔了舔男人的下唇,对方下巴上的鬍渣刺刺地戳着他的手心,感觉很新奇。 第48页 傅敛羽一甩头,用尽各种骚包姿势膈应着核心:「听见了么,情侣间小打小闹,我们讲讲文明,你把东西撤了,别把我家宝贝儿身体吓坏了。」 男人揉了揉傅郁的小肚子:「吓坏了怎么给我生娃呢?」 核心看着他们,沉默了一阵,一旁的武器全收了回去,他们之间的气氛却越发剑拔弩张了。 傅郁偷偷扒傅敛羽的耳朵问:「你真能把我带出去不?它可能耐了。」 「宝,别在老公面前说别的男人能耐。」 「它不一定是男的耶,」傅郁朝罐子里的女性努努嘴巴,「它结合的一部分也有女性的,小心他气急了拿指甲挠你。」 「结合体?」傅敛羽嫌弃地皱着脸,环视了一圈室内,看向核心,「啧啧啧,我还以为顶楼那个实验就够噁心人了呢,没想到你们还有更噁心的,真是我低估你了,不好意思,见谅,见谅。」 却见核心一言不发,表情漠然,却全身都在颤抖,那双灰白的眸子忽大忽小地抖着,看向傅郁的表情甚至掺了点无措:「你……你从一开始就在等着他来吗?」 「差不多吧,」傅郁歪了歪头,「在你救我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他不会白白扔下我的,而且你也说了,你以病毒的方式入侵了他的身体,所以我就想,他可能有些身不由己的地方。」 「这会儿还挺聪明的。」 「当然啦,」傅郁得了便宜就卖乖,摇头晃脑地接道,「不过你也可以觉得这是支持我活下去的信念,不然就我在神殿里自杀那么多回的经歷,我可能早就一头撞死了。」 「我说过我不会让你死的。」 傅敛羽还没接话,核心就先开了口,但他的语气很奇怪,脸上没什么表情,说出来的话字眼里带着强调的语气,可他就是平平淡淡地说着,像是陈述着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 傅郁愣了愣,看着苍白的男孩:「你……在生气吗?」 「什么?生气?我不知道,什么生气?」 「嗯——你可能还没有和这种情感结合过吧,不过没关系,你多吃几个人,说不定就会生气了。」 「你可以教我。」核心朝他们走过去,他伸着手,试图去抓傅郁,「我会好好学的,也会变得越来越完整,我已经可以理解很多事情了。」 傅郁看了傅敛羽一脸,微微探出身子去,学着傅敛羽以前安慰他的样子,拂了拂对方的白髮:「生气不是学会的,生气是自发的,比如有人给了我承诺又打破,比如有人抢走了我心爱的人,我就会生气,它没有一个缓冲的过程,直接产生于我自身,所以也不存在学不学得会的问题。」 核心对他的抚慰没什么反应,它伸手触碰着被触碰过的地方,又勐烈地摇着头:「不,不是的,我只是不够完整,总有一天我会成为一个拥有人类意识的……更高级的物种。」 「看,你也发现你的问题了吧。」傅郁嘆了口气,戳戳自己的脑袋,「归根到底,你只是想成为一个人而已。」 核心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它的表情里出现了一点困惑,但更多的还是无动于衷。 傅敛羽冷笑一声,接通了和尹青的通讯:「准备好了吗?」 「开始吧。」 傅敛羽身后出现了一个黑洞,他理都没理那个古怪的核心,抱着傅郁走了进去。 傅郁趴在他背上,手死死扣住他的脖子不敢松手,眼睛却看着那个纯白的少年,看他长着人的样子,却丝毫无法理解人类。 做人有什么好的呢,像它一样挥挥手就能操控整片大陆的行动,不也是很酷的事情么。 可惜对方永远无法理解这种想法,它就像一张画不上墨水的白纸,永远干干净净,没有好与不好的概念,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想法。 那洞在傅郁眼前缓缓合上,他朝它挥了挥手,看见对方嘴巴动了动,却听不见任何声音。 ——它在笑吗? 傅郁还没想清楚,下一秒就被人举了起来。 「我的小郁郁啊——」尹青从傅敛羽怀里抢了他就举着转,「老沈,老沈你快看过来啊!」 站在一旁的男人身着冲锋衣,只是脱下了外套露出里面的黑色背心,皮肤被晒成古铜色,朝他挥了挥手,一口牙白得发亮:「嗨。」 「小郁宝,这个是老沈,沈临山,原来叫零三,他那批的编号,但我觉得太没意思了,就改了一下。」 傅郁被转得可晕了,沈临山又是一个面瘫脸,看着怪恐怖的,他伸着手想回傅敛羽那儿去,却被尹青截了下来:「他刚带着你来了次小虫洞,要休息一下啊,我带你去外面转转,怎么样?」 一听要去外面傅郁就来劲了,一双眼使劲给傅敛羽示意,傅敛羽勾勾嘴角,指尖一弹,出现了立体地图,一条线画了一个圈:「就在这一带,不准走远。」 「耶!」 门口的沈临山往旁边一站,傅郁就撒着欢跑了出去,一熘烟眼看着就要没了影,傅敛羽褪下个戒指,递给尹青:「看好他。」 「没问题!」 尹青顺着那线也沖了出去,留沈临山和傅敛羽两人在房间里。 傅敛羽后背打开,连上了修復器,重新整理着体内的主要器官和细胞,沈临山一言不发地靠着墙,看着他身上的数据线。 「这次多谢你了。」傅敛羽扔了一个狗牌过去,「你要的东西,赶上下一批进内圈的资格,然后你和尹青就能想怎么搞就怎么搞了。」 第49页 沈临山抚摸着狗牌上的铭文,露出个不易察觉的微笑:「多谢。」 傅敛羽长出了口气,后背的东西修復起来不舒坦,他咬着牙嘶了一声:「你说尹青怎么谁都没看上就看上你了啊?有段时间我还以为你不会说话呢。」 沈临山把狗牌仔仔细细收好,答道:「不知道,但她很好。」 傅敛羽还想调侃几句,却察觉到了身体上的不对劲,想要切断和修復器的联繫,却因为安全问题被锁死了。 他第一反应是放开了傅郁的范围限制,切断了房间,朝沈临山吼到:「找尹青去!」 心脏处发了高热,他打开来一看,原本装心脏的地方被换成了他在复制人身体里掏出来的小反应堆,正在由蓝转红。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体被人动了手脚,可这怎么可能,尹青的程序根本不容许叛逃行为的发生。 还没等他想明白,身边的景物就迅速朝后退去,变了个模样,核心坐在高处俯视他,怀里抱着疯狂挣扎的傅郁。 「救命,傅敛羽!她是假的!尹青又是假的!我再和这个女人走我就不是人!」 小孩儿扑腾着手,还以为他有着保全他们的能力,傅敛羽捂着心脏那处,声音震耳:「傅郁,闭上眼。」 傅郁突然停止了动作,转过身来看他,好半天才说出话来:「傅敛羽……傅敛羽你没事的吧,你,你能带我走的吧。」 「闭上眼,别看。」 傅郁一口咬住核心的手,试图挣脱他,可核心根本没有痛觉,他的牙齿连武器都算不上。 眼前被自动扣上了金属眼罩,傅郁扣挖着那冷冰冰的玩意儿,就像他小时候扣着禁闭室的地板,指甲被崩掉,痛得撕心裂肺,血煳了满手。 接着是一身巨响,什么东西塌在了他身边,而核心搂着他,笑得肆意。 眼前的束缚被解开,视野里全是烟雾和废墟,缺了一角的六角形建筑呈显在眼前。 ——如果这就是那个所谓蜂巢的外形,那他们根本就没有离开过。 「我有和你说过,我学习起来很快的。」核心掰过他的脸,吻住他颤抖的唇,「之前那个人带你在蜂巢里玩捉迷藏,我一直觉得很有趣,想和你一块儿玩一次。」 傅郁的牙齿用力往下咬,没咬到对方,却把自己咬得鲜血淋漓。 他捂着嘴,发出一声悠长的悲鸣,这才明白,原来人类在它面前,真的渺小脆弱到不堪一击。 第二十八章 本章字数4149 那一段回忆是残缺的,掺杂着现实和幻觉,傅敛羽甚至分不清它们的区别。 他躺在地上,感受不到躯体的存在,背上滚烫,他费劲睁开眼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看见了太阳。 那东西已经很久没出现过了,人类已经默认「太阳」是从前人的臆想,如今的大气蒙着一层终年不散的浓雾,遮住了太阳,遮住了夜空,遮住了他们遥望太空的理想。 可傅敛羽想,那一轮挂在半空中炽热的白色光点,应该就是太阳了。 它烤得他身上都滋滋冒出响声来,却扑面而来一种生命的气息。 从前的人类,总觉得它是希望的象徵,是长夜漫漫将熄的信号,它是金色的,温暖的,无处不在的。 而他的太阳上出现了一块黑色的阴影,越来越大,随后掉了下来。 男孩哭着从废墟里挖出他的残肢,连站立都困难,小腿被地上的金属片划破,脸上也被灰尘搞得花猫一样。 他捧着他能捡到的所有躯体,跪在男人身边,哭哑了嗓子。 「不要,不要……你不要死,傅敛羽……」 这回他总算是听出来,傅郁真的怕了。 小傢伙不怎么珍惜自己生命和存在,飞蛾扑火一样努力想去看这个世界里他从未见过的人和事物,他总是自由自在地去做他心里所想的事,不满足于被供养在小小的神殿里,为了出逃,哪怕赌上生命也在所不惜。 那他这一炸会不会把人心理阴影吓出来啊? 想到这里,傅敛羽还有点想笑,只是脸瘫了半天,除了眼珠子还能动动,其他部分已经完全控制不了了。 实际上这个反应堆本不该对他造成如此大的影响,这幅躯壳是他花了几年打造出来的,耐用性和坚固程度少说也能排上世界前三,只是他在爆炸时想的全是怎么让爆炸的范围缩小一点,这样不会波及到小傢伙。 现在看着小傢伙脸上沾着的全是自己的血,才醒悟过来他哪有这么容易死,还有个奇怪玩意儿保护着他呢。 失策,真是失策。 「傅敛羽,傅敛羽?你还活着吗?活着你就眨眨眼啊!」 傅敛羽真是要被小傢伙气笑了,他好不容易撑起眼皮来看看他,他又要要求他眨眼,刚合上眼就觉得累得不行,果然就听身边人沙哑地吼着:「啊——你不要死不要死啊!你睁眼啊!」 ——真是聒噪得不得了。 但也鲜活得不得了,傅敛羽后悔着自己该留一只胳膊的,这样还能牵个手什么的,感受下对方脉搏的热烈跳动。 「他不会死的。」 那淡漠的声线在他们身后响起,核心浮在半空中飘了过来,似乎不愿这一地骯脏染上自己身。 「你滚开,」傅郁抓着手边能捡到的任何实体就往核心的方向扔去,可毫无效果,还没靠近核心就碎成了粉,消散在空气里,「你滚开啊!离我远点!」 第50页 「我不会让他死的,但我也不会让他好好地活着。」核心走过来,牵过傅郁的手,在他们肢体相接触前,傅郁身上的污渍就一点点消散去,「给他安的那颗心脏只有少量反应物,却储存着大量的神经毒素,他会无法正常思考,身体逐渐瘫痪,最后变成一个废人。」 傅郁看着傅敛羽残缺的身体,机械和肉混在了一起,四处随意地挂着。 他都不需要什么神经毒素,这样难道不算是瘫痪了吗? 「他还会忘了他爱你。」核心拉过傅郁,把他圈进怀里,「而我会永远爱你。」 「啪。」 耳光声清脆而响亮,傅郁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挣脱了核心的束缚,对方的脸部大部分都是金属,他的手被震得生疼,却也不及他心里一丝一毫的悲愤:「谁稀罕你。」 核心的脑袋被打歪到一边去,就着这个诡异的姿势和他说话:「这就是生气吗?这就是生气,我学会了!」 随即傅郁脸上被挨了结结实实的一下,半边脸迅速地浮肿起来,眼泪被含在眼眶里,吐出一口鲜血来。 「是这样吗?我学会生气了!」 核心捧着他的脸,亲吻着他脸上浮肿的地方,伤口迅速消下去,傅郁整个人麻木地站着。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向来都是傅敛羽替他解决着问题,在这个机械丛林里他有的只是一身与别人不同的肉体凡胎,没半点反击之力。 他们之间勐然竖起一道屏障,把核心和他分开了,傅郁跌坐到傅敛羽脑袋边,动弹不得。 「强弩之末。」核心被挡在屏障后,破不开防,就换了个姿态,「你知道你为什么被背叛了么?或许信使也该认识认识你的真面目。」 房间里走进来一男一女,两个人傅郁都眼熟,一个是尹青,一个是沈临山。 核心一伸手:「让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傅敛羽的助手,尹青,而这位是傅敛羽所谓的挚友,沈临山,他们合伙在边境演了一出诈死的好戏,躲过了主机的审核。」 傅郁以为两人应该是情侣关系,可眼前人之间的氛围又特别微妙。 「没看出来么,信使。」核心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鼓励似的伸手指着尹青。 傅郁勐然倒吸了一口凉气。 「傅敛羽嘲笑主和方与机器人合作,而他自己的助手却是个如假包换的机器人。」 「怎么会… …」 「说起来还是为了你呢,她在走出蜂巢的那一刻,大脑就被强制註销了。」 核心拉出了画面记录,尹青在线上犹豫了很久,可外面风雪越来越大,最后她嘆了口气,踏出了第一步。 而就在那一刻,她眼中的光芒淡去,七窍冒血,倒在了雪地里。 傅郁的心脏紧紧地攥了一把,却见女人摇摇晃晃地,又支起了身子。 她的双眼蒙上了灰雾,那一路的血是她自己流出来的,长长地拖在了雪地上。 她走得蹒跚,一直出了很远,才见到悬崖上坐着个孩子。 她开始跑起来,走到近处的时候才看清小孩子已经被冻僵了,嘴巴青紫,面色发青,还在不停抖着。 而她朝悬崖外看去,那是林立的灰色高楼,霓虹灯把地面照得亮堂,恍若白日。 ——这个世界,已经没有日出了。 尹青费劲抱着小孩子往回走去,可她身上已经不再温暖了,外头风雪颳得烈,她抱着孩子跪在雪地里,伏在他身上。 她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不要死啊,不要死啊,没了日出,还有高楼,还有霓虹灯,黑市里还有小兔子,有很多你会喜欢的东西。 一遍又一遍。 「她不想你受到惩罚,推后了保护措施,当我们找到你的时候,她早就死透了。」核心趴在屏障上看着他,满眼笑意,「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脑死亡后身体还能自发做出行动,可当我们回收这具身体时,傅敛羽已经把他改造成了新的样子,并且继续利用她来说服沈临山协助他。」 傅郁没有理他,而是看着尹青:「为什么我没有关于你的记忆?」 「我们在救回你的时候,你的记忆就被洗掉了。」核心朝他解释道,「不过她的中枢里有,我可以给你看,但你要主动走过来——我过不去这儿。」 傅郁回头看了眼傅敛羽,对方这个样子,要拦他也拦不住。 于是他眼一闭,就往那边走了过去。 尹青看起来有些怪怪的,不像平日里那么跳脱,不过实际上他们也就只见了一面,其他时候都不是真实的,留下的印象也过于表面。 他接过核心手里的头盔,带上后还没反应过来,眼前就换了画面。 现是婴儿房里传来咯咯咯的笑声,把一群小婴儿都闹醒了,尹青大力敲着控制室的面板,再恶狠狠地冲进去,把笑的那个拎了出来。 小孩儿委屈巴巴地瘪了瘪嘴,往她怀里蹭了蹭。 尹青把头髮抓得一团糟,最后还是抱着他去玩楼梯上的栏杆,爬上楼去又滑下来,一直滑到他累了睡着。 而到最后尹青也没把他放回到婴儿房里,而是随意把他扎在胸前,防止他又把一整个房间的小鬼们都吵醒。 「尹——青!」 「哇!对了对了!」 尹青鼓着掌,捏着小孩儿的肩膀晃来晃去,旁边的小孩子们看过来,又专注回他们手里的玩具。 第51页 「嘘,你再说一次。」 「青——!」 「不对!尹呢,尹青——」「青——!」 尹青放弃地往后一摊,小孩儿好奇地探探脑袋,爬到她身上去。 两个人在一堆认真玩玩具的小孩子们中显得很是奇怪,但无人在意。 「还要听爱丽丝。」 「你该换一本了,不能总是听一本。」 「为什么?」 「因为——因为爱丽丝的故事里,这些都是假的。」 「你乱说!」小孩儿推到了她,生气地把书砸在地上,「你和我说,白兔子也会有,红皇后也会有的!」 「那我还说你会变成爱丽丝呢,可你还是个男孩子啊。」 小孩儿跺着脚,尹青不理他,去整理床铺,再转身,却见小孩儿在疯狂嚼着书。 「你做什么!吐出来!」 搞了好一阵子才让小孩儿消停下来,尹青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对不起,我不该和你说爱丽丝是假的。」 「……如果我不是爱丽丝,你可以做爱丽丝吗?」小孩儿躲在被窝里,闷闷地说话,「有天你发现一个兔子洞,要告诉我。」 「好,好,我们一起去漫游仙境。现在,不说话,睡觉了。」 小孩儿发出平稳的唿吸后,女人伏在他背上,又是哭又是笑,而后起身,把那本破破烂烂的绘本亲手一点点粘起来。 「尹青,我被选成信使了。」 「哇,那很好啊。」 「信使是什么?」小孩儿已经长到他平胸高了,再也不用抱着她的大腿问问题了,「我可以出去玩吗?」 「信使是一个,一个很伟大的职业哦,他,他要给大家带去福祉……」 尹青说到一半就哽咽了,她知道这意味着小傢伙不仅只能活在神殿里,还只能活过成年了。 她把他抱进怀里,久久没有松手。 「尹青,你帮帮我,我不想做信使。」 小孩儿还是知道了信使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一遍遍哀求着她,尹青一遍遍地拒绝着。 直到那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她总算搞到了口令,给了他一次自由的机会。 却不想这一别,就是永远,天人两隔。 记忆到这里该是结束了,傅郁眼前的画面却止住了,尹青像是能看见他似的,朝他打了打招唿。 傅郁愣愣地,也回了他一个招手。 「嗯……这个东西不太好操作啊,也不知道我现在是不是面对着你的,」尹青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但既然你能看到这段留言,就说明我已经走了,唉,说出来有点小伤感啊。」 「尹青?」 「不知道你有没有看到外面的世界,其实和你想的有点不太一样,有时候我想让你开心点,就随口编点谎话给你听,哈哈,希望你不要太失望,它再差也有值得你去探索的价值的,如果你有机会,就要努力活下去,知道了吗,小爱丽丝?」 「这个东西它不能录太长,容易暴露,总之,现在差不多是时候要告别了。也不知道你有没有认识傅敛羽,他给了我一个安全屋的地址,你发现这段的时候会经过小虫洞穿过去,里面有足够的食物供给,也有个大玻璃罩子阻挡着外界入侵,希望你能在那里好好地生活。」 尹青的身体慢慢变淡去,傅郁泣不成声,只能伸手向前抓着,幻影却回握住了他的手。 「我曾经在蜂巢里一本很古老的书里读过,『母亲』或是『妈妈』,其实是称唿养育自己的人的,所以——」尹青笑着流出泪来,「妈妈爱你,你要快快乐乐地活下去,去看这个广阔的世界。」 「不要忘了我。」 「不要!」 眼前的幻境碎了,那个黑色的小虫洞出现在他手心,傅郁来不及回味悲伤,直冲向傅敛羽的残体。 核心没注意到小虫洞,以为他不自量力地想逃,笑着一打响指。 傅郁脑袋上的机器开始运动,记忆开始回溯,而小虫洞也开始扩大,等核心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时已经晚了,虫洞将两个人吞噬进去,瞬间没了踪影。 主机疯狂地调控着各地的监视器,可是什么踪迹都没有。 两个人就像蒸发一样,凭空消失在了主机的监视下。 第二十九章 本章字数3118 屏幕上的画面有了变化,傅敛羽还不知道这玩意儿是什么来头,于是强制性开机了屋里的系统,把葱葱拎回床上去。 「哇啊,十二月兔!」 十二月兔差点被留在了坑里,傅敛羽好不容易把往回沖的小傢伙给拦住,把他一身泥的衣服换下来,硬塞进睡衣里去,再趁着对方看不见的当口,把十二月兔直接吸了过来,接触的时候还发出「咚」的一声响。 「什么声音?!」 低沉的撞击声自楼上传来,小傢伙瞬间定在了原地。 「先生,你醒了吗?」 葱葱试探地问着,傅敛羽不答他,现在调配着整个房子已经把他累得够呛了,神经毒素刺激着他全身各处,他连动一动都疼痛难忍。 葱葱被丢进了床里,他睡觉的时候喜欢整个人蜷缩着,于是这张床再大,小傢伙也就只能占据一点点空间。 他把自己整个人塞进被窝里去,又勾勾手指让十二月兔跑他怀里去,才眨眨眼,朝空气里说了句「晚安」。 第52页 傅敛羽没有立刻回到休息状态,而是缓了一会儿,就见黑暗里一个小影子准备直冲出房间,他眼疾手快把他一把拦在门口,手一捞甩回了床上。 「先生,我会睡觉的,现在就睡。」 傅敛羽自然是不会信的,他在房间里释放了一点安眠喷雾,葱葱嘴里嘟嘟囔囔的,这才睡着。 直到这时,傅敛羽才忍不住低声痛唿了一下。 ——神经毒素的作用太勐了,在他每一次清醒的时候都不断侵蚀着他每一寸神志,最开始的时候他拿再强效的镇定剂都压不住,成天在房间里把设备砸得一塌煳涂。 最开始的那段日子,比他想像得要难熬太多了。 如核心所言,他没有意料到沈临山会背叛他,但他同样也没觉得沈临山会不带保留地帮助他,于是他在尹青体内留了最后一道防线,哪怕傅郁那时候不看,也总有一天会提出想要儿时记忆的要求,而一旦开启了那个通道,小傢伙就能逃来这儿了。 现在想来这种牺牲精神伟大得有些不可思议,大概是他对自己有了十二分的自信,才觉得他自己不需要任何后备方案吧。 在整个计划里他只是估错了核心想要傅郁的目的,从顶楼的实验里他大概能推测出主机想要结合傅郁,却不想核心决定让傅郁留下。 而在穿越小虫洞前,他眼睁睁看着傅郁看他的眼神越来越茫然,头上的机器疯狂吸收着他的记忆,小孩儿却什么都没做,只是用尽全力朝他跑过来。 他甚至都不能张口说话,告诉他别跑了,把头上的东西摘下来。 ——别来救他。 再触到实地的时候整个人都被砸晕了,连续过了两次空间跳跃,后一次还只靠零星的躯体,傅敛羽觉得自己还能保住命已经是个奇蹟了。 当他再醒过来时,身边空荡荡的,身体被简单拼接了起来,躺在二楼房间里的床上,正对着的就是窗户,他勉强支起身来看窗外,傅郁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看着山与天空的交接处。 山是荒山,偶尔有枯木立着,大部分都被过厚的灰尘覆盖了;天空是灰色的天空,瀰漫着一股行将就木的气息,像是苟延残喘的老人。 而人在这样的衬托下也显得黯淡起来,他坐在那儿,安安静静的,没有人阻止他,却也没有跑走。 傅敛羽拖着身子下楼,动静实在是太大,在他出门时,就看见男孩回首,眼睛里干干净净的,好奇地打量着他。 「你碎得很厉害,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二楼的房间里有一些零件,我尝试着凑了一下。」 「…… 多谢了。」声带没凑好,声音发出来有些奇怪。 傅敛羽还想再挪步子走过去,却跌在了门口的楼梯上,对方跳下躺椅,坐到了他身边:「你应该还不能动太厉害。」 傅敛羽倚着扶手点点头,盯着男孩的脸看,对方也就任由他看着,没半点反应。 「你知道我是谁吗?」 对方歪了歪脑袋,摇摇头:「不知道。」 「你知道为什么么?」傅敛羽看着一直摇头的小傢伙,突然起了捉弄的心思,「因为你是我新造的小机器人。」 「机器人?」小傢伙扫了扫他全身,又捏了捏自己的皮肤,「可是你才是用机器造的,我是肉做的。」 男人笑起来,连带着发声器里刺啦刺啦地闹着噪音,全身的神经都疼得要命:「那是因为你是高仿真的,而这个世界的人类,已经学会了如何把自己的身体改造成机械来获得更长的寿命。」 「哦,」小孩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突然伸手摸着他裸露的金属骨架,「那换成机械的时候,会很疼吗?」 傅敛羽抬着手,关节处却被卡住了,他咬着牙本想要蛮力挣脱,那只暖乎乎的小手就搭了上来。 他动着大拇指搓揉着他的虎口,半晌才开口:「疼啊,作为人的一部分被捨弃了,当然疼啊。」 「你想——想换回去吗?」 傅敛羽看了他一眼,挪开了视线,看向了远方:「我以前一直在想,等我深入到了主机的内部,知道了那批废弃的人类躯体被存放在了哪儿,我就找回自己原来的身体,作为一个完整的人活在这世外桃源,直到正常老死。」 傅郁听不懂他在念叨什么,随口问了句:「那你怎么碎成了这样呢?」 「那当然是,在找东西的过程中出现了一点意外啊。」傅敛羽看向傅郁,都没意识到自己现在的眼神,柔和得像跌进棉花里,「不过多亏,你还好好的。」 男孩看起来还带着点迷惑,可最后什么都没说,而是扶着他起身:「你还是躺着吧,看起来很疼的样子。」 路过厨房的时候傅敛羽实在是疼得缓不过劲来了,指着那盒子让傅郁给他灌了整整两大只修復剂才能正常开口,语气有些不太好:「这个茶,我每天都需要,你记得煮上来,知道了么。」 傅郁还想去碰那个烧得滚烫的茶壶,被傅敛羽挡着了,这才转过身来:「知道了。」 他继续搀扶着傅敛羽上楼去,两人之间没了交流,房门在他面前被关上,发出咔哒一声。 他站在门口,看着锁上的门锁,久久没有反应。 「葱葱,去做你自己的事。」 「嗯?」 「去做你自己的事,不要在这儿站着。」 第53页 「葱葱,是我的名字吗?」 「对。」屋内人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可仍旧带着电流的声音,还多了点戏嚯,「这个世界只剩下你和我了,你是机器人我是人类,你傻我聪明,所以我压你一头,你可以称唿我『先生』。」 又是一段沉默,葱葱才应了声:「好的,先生。」 「等我觉得你可以自由的时候,我会给你一个人类的名字。」傅敛羽接上了整栋房子的操控系统,在边界处拉上了防护罩,并扫描了整块地表,接好了实时监控,「就像我一样。」 「先生叫什么名字?」 「傅敛羽。」 「什么?」 机械手臂伸了出来,把葱葱圈在了怀里,在他手心里写字。 傅敛羽想起他第一次告诉小傢伙自己的名字的时候,对方还假装自己不识字,要他在手心里一笔一划地教着。 喜欢这种事来得太没有道理,大概是一颔首一回眸,那颗心就牢牢地挂在了对方身上。 葱葱却没有很认真地在看他写字,而是好奇地抚摸着高仿真的机械手臂。 接着有温热的液体打到了手臂上,滑出一道道水痕来。 「怎么了。」傅敛羽就站在门后面,他刚把葱葱没装好的手臂给卸了下来,不想小傢伙看见他这个样子。 「我好像哭了。」葱葱抹着脸上的泪水,用力吸了吸鼻子,「先生,我是不是防水的啊,哭的话会坏掉吗?」 门里面传来轻咳声:「不会坏,下楼去做你自己的事吧,葱葱。」 傅敛羽想,大概是记忆提取得不够完善,有一部分还封在傅郁脑子里,在遇到熟悉的场景的时候就会有反应。 但小傢伙怎么是在哭呢? 他摇着头,编写着修復自己的程序,又观察着院子里的小傢伙。 葱葱还是去了摇椅上,一晃一晃地望着远方。 傅敛羽的手臂总算是能灵活运作了,他看了眼一屋子的机器,转去了屋子的总控处。 疼痛感被压了下去,在今天休息前他还有点空余时间够他写完这个程序。 手指在键盘上高速运作着,不细看注意不到的一层模拟器自房子周围一圈爬了上去,院子正中央的枯木活了过来,枝条疯长,抽出花苞,开出粉色的花来。 这一切都发生在无声无息中,葱葱不知道自己身后的院子变了个模样,仍旧眺望着山的尽头。 那儿先是出现一道金色的亮光,再来是圆形的一角,一轮红日自山的那头缓缓升起来,把这片大地都照得敞亮。 葱葱从摇椅上跳了下来,在地上跺着脚。 「日出,是日出!」 他脑中出现了大段大段的空白片段,他觉得他想要把这个消息分享给什么人,可此时此刻,他却什么都想不出来。 男孩茫然地转身,又看见了院子中央的那棵大樱花树,他疾步跑过去,粉色的花瓣掉在他头髮上。 那一树繁花,郁郁葱葱。 第三十章 本章字数3338 「先生,你该喝下午茶了。」 葱葱站在房间门口,小腿累得直哆嗦,他自从醒来以后就去上了两趟洗手间,连吃饭都是先生房间里的机械手臂给端上来的,还老老实实地吃了规定的分量。 只听楼下传来水壶烧开的蒸汽声,下午茶顺着楼梯的扶手被传送了上来,停在了楼梯口。 「去拿过来。」 先生低沉的声音传出来,葱葱先是全身颤了一下,随即不满地小声嘟囔着:「明明可以自己弄上来的……」 「葱葱——」「我知道了,先生。」 刚迈开一步葱葱就觉得脚后跟钻心般的疼,奇怪着这副身体在这些边边角角不需要的方面做得格外精细,就是一天的体罚就累得他够呛。 他还以为机器人就该是为了削减累的概念,达到夜以继日工作的目的而造出来的呢。 手端着托盘还有点不稳,葱葱一脸悲愤地把下午茶端到了门口,而门开了一条小缝,机械手臂优雅地把托盘给接了过去。 这个长度不该是能伸到楼梯口的吗? 没有先生的指令,葱葱依旧垂着脑袋站在门口,看脚边十二月兔晒着夕阳的余光打小盹,看木板上的一条条裂痕。 这房子看起来很有人居住过的味道,不知道在他之前,先生有过几个机器人。 肯定都是因为受不了先生的脾气而离家出走的。 屋里传来喝茶的声音,杯子碰在瓷托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好了,现在我们来讨论一下你晚上不睡觉的问题。」 「我睡觉的啊,先生,我每天晚上都睡觉的。」 「哦,是么?」 傅敛羽替他调出了昨晚他睡觉的影像,小傢伙睡相差得惊人,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从床上滚下来,然后触动地板的警报,傅敛羽整个晚上都在系统的微震里时睡时醒,早上气得忍无可忍,让葱葱在门口罚站了一天,现在才睡了个好觉醒过来。 机械手臂伸着食指,戳在他额头上,一字一顿地问道:「你昨晚是不是头一回睡在床上?」 「也不是第一次……」葱葱扭捏着身子,揪着自己的裤子,小皮鞋在地上划来划去,上面已经有了新的擦痕。 傅敛羽也不准备和他打心理战,机械手臂伸去了十二月兔那,把整只兔子拎了起来,一只手指变成了刀片。 第54页 「啊——!」 小傢伙捂着嘴抽了一口气,一脸不可思议地盯着看着机械手臂上雪亮的刀尖,头上的呆毛都抖了起来。 傅敛羽犹豫了一下,觉得刀尖可能有点过分了,就把十二月兔怼在了墙上。 谁知葱葱的表情显得更加惊恐了,小手抖着捧在了胸口,眼睛大大地瞪着,小嘴微张,露出白白的牙齿来。 机械手臂顺势把十二月兔往下放去,压在了地上,懒兔子经过这一折腾,醒都没醒,最后还因为换了个地方,能继续晒到太阳。 而葱葱都已经跪了下来:「十二月兔……」 「咳咳。」 傅敛羽清着嗓子提醒着葱葱,小傢伙总算是坐直了身子,但眼睛就没离开过十二月兔身上:「先生,我在听的,在听。」 「晚上为什么不好好睡觉?」 「嗯……因为睡觉的时候要做梦,好累。」 「做梦?什么梦?」 「记不太清了,」葱葱挠挠脑袋,「我看书里说,人是记不住大部分梦里的内容的,虽然我不是人,但可能我有什么存储的地方,先生你可以拆下来看看。」 傅敛羽一噎,倒是无话可说。 葱葱试探着往十二月兔那边伸着手,嘴里絮絮叨叨地念着:「不过我有一点点印象,有时候我会很冷,有时候会流血,梦里也有桃花树,还有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和一个不认识女人。」 傅敛羽猜那大概是留在他脑子里一些零碎的记忆,在晚上休息的时候会试图自主拼接起来,就成了他所谓的梦境。 其实最好的结果是当时核心只是复制了他的记忆,而把他自己的记忆封存在了脑子里,这样他就没必要攻进「主机」里找回傅郁的记忆了,毕竟经传了别人的手,谁知道会不会被加了料进去。 他甚至私心里有点儿想小傢伙不要想起之前的事情,于他而言那些都不是什么好的回忆,而他现在引导着对方,可以创造出只属于他们俩的记忆。 傅敛羽摇了摇头,把这点念想赶出脑海里,嘆了口气,松手让葱葱抱回他的十二月兔。 真可惜,真兔子没买到,没能圆他的小梦想,但好歹家里不会臭,天知道葱葱会不会真的给它餵大葱。 葱葱开心地把十二月兔搂进怀里,蹭着它毛茸茸的小脑袋,看机械手臂退回房间里去,大门又关上了。 「其实我有时候会睡在这里,先生。」 「嗯?」 「我会把小毯子铺在这儿,」葱葱在地上画了个小方块,然后躺在了上面,「然后睡在这里。」 「为什么,下面睡着没这儿舒服么?」傅敛羽在监视屏里看着外头的小傢伙,笑了笑,他倒是一次都没发现过,二楼的地板上也没有太敏感的传感器,被对方钻了个小空子。 「因为,先生就睡在里面。」葱葱抚着房门,认真地回答着,「这儿离先生最近了。」 傅敛羽脸上的笑渐渐淡去,把手也放在了门上,像是两手相碰一样。 「我一个人在楼下,有一点害怕,晚上的时候我躺在床上,无论怎么把被子裹在怀里,都还是觉得好冷,睡不着觉,但是睡在这里我就不怎么怕了,」葱葱的声线软下来,带了点撒娇的意味,「为什么呢?」 傅敛羽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他给对方另一个名字,为的无非是区分他和傅郁,并且时刻告诉自己,傅郁的记忆还被困在核心手里,自己要去救他。 可他又在想,两个人到底有什么区别呢?没了记忆的傅郁,就只能是葱葱了吗? 「……大概是因为我就在里面吧。」 「嗯,是这样的吧。」 葱葱把整个小手掌都放在门上,傅敛羽敲了敲门,震动传到他手心里。 然后沿着手臂,和着脉搏跳动的频率,直达他心底。 「先生,你有一天会好起来的吗?」 电流的声音有些嘈杂:「要不就是洗掉体内的神经毒素,让我的脑子能正常地思考,要不——找到一具契合我的身体,让我能有个新的壳,但鑑于这个世界只剩我们俩了,除非你愿意和我公用一个身体,否则我应该还需要很久才能出门。」 「哦,我们的身体很契合啊。」 小傢伙找重点的功能一如既往地好,傅敛羽起身回到工作檯上,把剩下的修復剂一饮而尽:「那是,契合得不得了。」 「但关于这个世界只剩下我们俩的问题,先生你会不会搞错了啊?」 傅敛羽心下一凌,却仍是平淡地问道:「怎么说。」 「因为地底下,还有一个人啊。」葱葱指了指地下,又捂住自己的嘴巴,「啊,我没有去过地下,也没有经常睡在里面,我,我就是……」 「地底下还有个人?!」 葱葱蹑手蹑脚地刚想逃,又被机械手臂抓了回来,权衡了半天决定坦白从宽:「有的啊,在一个大冰柜里面,但我敲了好几次,他都不理我。就是我们刚来的时候,二楼的房间里有一封信,我就按照里面的说明给你安装的身体,里面也有这个房子的全部构造。」 「一封信?!」 葱葱似乎意识到自己干了坏事,死死抱住十二月兔:「先生,求求您不要没收十二月兔……」 傅敛羽深唿吸了好几次,才让自己情绪平静下来:「去把信拿过来。」 第55页 「好的,好的,先生。」 葱葱忙不迭地答应着,一熘烟地冲下了楼,只听楼下一阵翻箱倒柜,发出一声巨响,接着就看见小傢伙举着一本又厚又大的书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 「你叫这信?」 葱葱把手里的「信」砸到了地上,小胳膊累得发酸,指着封面几个烫金大字,念道:「它上面写的,给亲爱的儿子的一封信,先生你不认识字吗,我也觉得字好难认,我学了好久……」 傅敛羽没等他说完,就把那信搬了进去,里面漏出一张手写的小纸条,墨迹有些洇开,但还能辨认:抱歉啊儿子,一不小心写太多了,你记得看完啊,都是人生哲理。 「儿子」是谁?这是谁写的?为什么会在他的安全屋里?可如果有人入侵了安全屋,为何迟迟不动手? 傅敛羽抱着疑惑,让机械手给葱葱蒙上了眼睛,抓进了房间里,才翻开第一页。 「亲爱的儿子:欢迎回家!这个你爸我亲手造的木屋耐用性还不错吧,少说几百年内不会塌了,哎,你看看你,搞来搞去还不是得搞回家来……」 下面有整整一大段是这个自称「爸」的人在夸奖自己的手艺以及嫌弃「儿子」得回到家里来,傅敛羽心想着难怪这信都写成书了,好不容易才找到重点。 「……所以我最终还是决定把这份信打在了纸上,这脆弱的发明承载了人类的文明,它不仅有存在的合理性,也有存在的必要性。同样的,你的身体我也存在了家里的地下室,我绝不允许这张继承了我的盛世美颜的身体被销毁掉。另:你挖的时候要小心一点,我把我平时设计的一些小东西也埋在里面了,别一铲子铲坏了,你装不回去的。」 「……先生,我看过你的样子的,你不用给我带眼罩……」 一旁的葱葱还在念叨,傅敛羽不耐烦地把他的眼罩扯了下来,小傢伙一看他泛紫的皮肤又手忙脚乱地把眼罩套了回去。 机械手拎着葱葱在他身后,傅敛羽下到了那个洞旁,拿了仪器下去探测。 冰棺里封着一个男人的身体,看着刚成年的样子,身上结了一层霜。 傅敛羽只觉得脑中有什么声音震耳欲聋,他却听不具体。 ——那是他的脸,他最初的肉体。 第三十一章 本章字数3390 傅敛羽把这本书扫描来扫描去,没扫描出什么东西来,倒是葱葱习惯了他现在的样子,已经上蹿下跳地当着他的面在挖洞了。 「哇塞,我又挖了一本书出来!」 傅敛羽把小傢伙拎到身边,摊开手。 葱葱瘪瘪小嘴,不情不愿地把书递过去,小声嘀咕着:「你知道我为什么最开始不把这封信给你吗?就是因为我在醒来看到你的时候就冥冥中有预感,你就是这么铁石心肠不讲道理的人……」 「松手。」 葱葱这才把手松开,挂在机械手臂上转圈圈,逗十二月兔玩,让它跳起来够自己手里的苜蓿草。 他偷看着男人一本正经地看书,翻页的速度很不规律,时不时还换一本看看。 他眯了眯眼睛:「先生,我可以给你总结这封信里讲了什么,我看了好几遍了。」 傅敛羽把手里的信一丢,看起来整副骨架都轻松了起来:「你说吧。」 长久的数位化生活让他一看纸制品就头大,这些无法直接输入大脑的信息密密麻麻地爬在纸上各个角落里,看三行就要串起来,更何况用的还是那么繁琐的文字,写东西的人显然也是个话痨。 机械手臂把葱葱放了下来,他爬到那封信旁,哗啦啦翻到了最后一页:「简单来说,就是写这封信的人给他儿子留下了一个很大的麻烦,而他自己也没想出解决办法,所以他死了。」 葱葱朝傅敛羽一摊手,男人凑过去看他指着的地方,实际上还蛮显眼的,因为字体小得可以,抠抠搜搜地挤在角落里,不仔细看还察觉不到。 他只觉得体内的毒素浓度一下子高了起来,看着旁边那具身体,寻思着自己可能是要折在这地道里了。 「哇哦,」一旁的葱葱又发出了惊嘆声,指着新挖出来的书道,「这是『他』哎,那个冰柜里的人。」 他手里的是一本回忆录一样的东西,记录着零散的日记和心情,看得出来写这本书的人心情不是很稳定,字迹时而工整时而煳涂,有些地方还被撕下去,可上面贴着的一些照片虽然泛了黄,但看得出来是精心裁切粘贴上去的。 葱葱指的那张上,男孩已经长开了眉眼,和冰棺里人长得八九分相似,他身后站着一男一女,男人笑着,女人的表情却有些怪异,视线也不愿意看向镜头。 傅敛羽皱着眉看着这张照片,这里面的人合该是他,他自己都觉得熟悉,可后面两个人他却没半点印象。 ——或许是有的,他觉得照片里的女人有点儿眼熟,可他就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先生!」 葱葱的声音让他回过神来,傅敛羽看着他摁着自己流血的大腿:「你感觉不到吗?这里一直在流血,电筒的光太弱了,这个身体你可以用吗?你都住在他家了,你认识他吗?」 傅敛羽意识到这是他体内的神经毒素在起作用了,他开始觉得很困,躺在硌人的洞壁上也觉得困意一阵阵袭来,他张嘴想叫葱葱去吧修復剂拿来,却连张口都做不到。 第56页 意识沉下去,等他再清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在跑。 他跑在辽阔的花田里,身边是长过他脑袋的金色花海,可能是向日葵,可能是别的什么植物,总之是现在绝对不该看到的景象。 而他手里紧紧攥着的,似乎是路边的小野花,花瓣是蓝色的,和他衣服的颜色一样。 他不知道自己在跑向哪里,身体像是有自主意识一样不断往前去,直到尽头出现一颗大树,树下半倚半坐着一个女人。 这时他的脚步开始缓下来,小心翼翼地垫着脚走过去,在女人面前踌躇了一下,试探着把花放进她手里去,又以为对方要醒了而直起身来,最后终于打定了主意,把蓝色的花点缀在女人的头髮上。 他做这事的时候认真而虔诚,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连她的发尖都没有动。 「哈!」 他突然被抱了起来,吓得差点叫出声来,转身对着抱住他的男人拳打脚踢,结果对方还捂住他的嘴巴往旁边使眼色,示意他不要把女人吵醒。 「有两下子啊,继承你爸我的浪漫基因。」 爸?写这封信的人么? 傅敛羽心里疑惑着,身体却仍是不受控制,而是推着身后人让他走开:「不许,抢我,功劳!」 「什么你的功劳,你是我和你妈生的,你做的四捨五入就是我做的。」 「哈哈。」 旁边传来笑声,女人早就醒了,闭着眼假寐,听父子俩插科打诨。 「妈,这是我弄的,我给你头髮上… …」 「老婆,你看看,超美。」 男人在空中画出一片圆形,波纹一晃,变成了镜子,找出了女人的面容。 男孩又和男人扭打在了一起,两个人滚下山去,女人提起裙摆摇了摇头,把镜子收好,理了理头髮上的花,脱了鞋,也跑下山坡去。 山脚下的木屋亮起了灯,夕阳西沉,男人拿他前几天显得无聊做的发明把儿子弹射进二楼的卧室里,欢迎着妻子回家。 傅敛羽看着一屋子的设计图纸,角落里还有一张男人穿着西装庄重发言的照片,被他画了不少涂鸦上去。 而房间里的小机器人看他回来了,替他开启了房间里的系统,把他脏兮兮的衣服换掉,换上了居家服,又倒了一杯水,列出了他今天的未完成事项。 一切都如此自然。 「先生,先生,先生……」 葱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勉强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脑袋旁边滚落了七八只修復剂。 ——这败家孩子。 男孩见他醒了,松了一口气差点把手里半瓶修復剂给倒了,傅敛羽眼疾手快借了过来,把最后那点了喝完。 「哇——」葱葱突然趴到了他身上,实际上他现在这具身体只有一半,另一半被炸毁了,小傢伙就悬浮在他身上嚎,看着怪累的,哭也是光打雷不下去,大概是吓坏了,现在吼两声释放一下。 但他还是伸着完好的那只手,抬起来拍着他的后背,嘴里轻轻念着:「没事了,没事了。」 「我以为你死掉了。」葱葱最终还是没有碰到他,而是贴着他躺了下来,「你没有心跳。」 「因为我的身体不需要心脏来供血了,有时候电或者燃料反而更有用一点。」 「嗯,」葱葱背着他,在他的手心里画圈,「但你很快就说话了,所以我知道你还活着。」 「我说了什么?」 葱葱转过来看他:「你一直在喊妈妈,也不是一直,其实你还说了别的,但我听不清,我只听清了妈妈。」 心里那股恨意又翻了上来,傅敛羽咬着牙把那感觉强压下去,机械地敲着手指。 却不想葱葱却嘆了口气,把脸埋在臂弯里:「做人类真好,冰柜里的人有爸爸,你有妈妈,而我什么都没有。」 傅敛羽突然困惑起来,从前他和傅郁也有相似的对话,但那时候由失忆的他作答,多少有些莽撞了,现在想来,他们所指的似乎不是同样的人物。 「对于你来说,爸爸妈妈是什么人?」 「嗯……就是——」葱葱抬起头来,咬着嘴唇迟疑着,「我是被你造出来的,你会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机器人,我的参数也是由你决定的,但如果是爸爸妈妈结合而生下的人类,他们并不知道自己会迎接一个怎样的生命,但他们却会期待着那个新生命。」 男孩捧着脸晃着脚:「那不是一件很神奇的事吗?」 那一环丢失的记忆被连接上,傅敛羽终于想起来他在什么时候见过那个女人了。 那是他在蜂巢时,坐在傅郁旁边不自觉地掉进了梦境,从而推断出自己脑中有不属于自己的部分存在。 那时候他以为这是侵入他的一种手段,灌输给他不属于自己的记忆,从而让他的记忆出现紊乱。 可他现在只带着自己的记忆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除非有人又在他脑袋上动了手脚,不然这就真的是他丢失的记忆。 梦里的女人是他的母亲,梦里的男人是他的父亲,而这个木屋是他们曾经居住过的地方。 至于他怀里的小傢伙,居然和他造的机器人长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脸。 像是命运安排捉弄,他兜兜转转,回到了最初的地方。 「先生,下午茶只剩最后一只了,你要尝试一下我做的大葱茶吗?」 第57页 「不——嗯,可以尝一尝,」傅敛羽看着葱葱的嘴角肉眼可见地弯下去,忙改口道,「但在那之前,你得帮我做点别的事。」 「啊!先生要用地下的那个男人了么?」 傅敛羽黑着脸应道:「那是我自己的身体。」 葱葱张着小嘴打量打量了他,轻轻地哼了声,从楼梯扶手上滑了下去。 傅敛羽翻了个白眼,好不容易进到了地道里,设置好了仪器,躺进转化器里,吩咐着葱葱:「这具身体解冻的同时,我会把我的记忆和意识转移到他的身体里,但鑑于这项实验只在理论上可行,现实中并没有做过,所以我很有可能会死… …」 「我不要你死。」葱葱堵住他的嘴,「你不可以死,我不想成为这个世界最后一个机器人。」 傅敛羽感受着覆在自己脸上的小手,原本他想说要是他死了整个房子的系统都会关闭,葱葱也能出去了。 ——反正是他自己不想出去的,他也没逼他。 男人躺进了机器里,葱葱根据他的指示把仪器打开,实验开始,他就坐在旁边死死盯着对方。 冰柜里的冷气逐渐退去,男人脸上变得有血色起来,唿吸心跳都很平稳,头上的数据线工作也正常。 葱葱看见冰棺上有个奇怪的形状,于是走上前去查看。 就在他的指尖碰上那形状时,冰棺里的人睁开了眼,嗓子还很沙哑:「这是蝴蝶,我的母亲给我取名叫敛羽,因为蝴蝶停下来的时候,翅膀会收起来。」 「先生,你成功了……」葱葱兴奋地跳了起来,却被男人抓住了手腕。 傅敛羽坐起身来,笑着抚摸他的头髮:「你真好看,我完美的作品。」 第三十二章 本章字数3213 傅敛羽在院子里跑步,刚唿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厨房里就响起一声爆炸,只见葱葱穿着防护服抱着他的十二月兔,风一样地从他身边刮过,逃到了树上。 「葱葱!」 「先生,着火了!厨房着火了!」 「我和你说了多少遍不要往烤箱里随便放东西!」 「可我都是按照那封信上给的指导做的!再说了,你不是有那些手臂,」葱葱在树上躲着,一只手张开来比划,「以前我炸厨房的时候你马上就能灭火的,你快点,说不定还能救救午饭!」 「我现在换回我原来的身体了,不能操控整个房间的系统了。」 傅敛羽黑着脸叉腰看着他,葱葱大张着嘴扇着小手:「起,起火了起火了,先生,真的起火了!」 男人这才冲去总控室,把厨房里蔓延出来的火给灭了,再去院子里找人的时候,小傢伙又不知道跑哪去了。 他锤了一下树干,那树纹丝不动得,倒是他的手感到一阵麻。 他捏了捏手,躺在了树下。 他已经不习惯人类的肉体了。 先不说脑子里狂涌进来的记忆没办法分类处理,他干脆不再去纠结记忆的问题了,眼下还有更多麻烦事:身体因为长期休眠没有得到锻鍊,跑两步都喘,而体力的积累又不是什么一蹴而就的事;大脑不再和房间的中枢相连,他必须时刻检查监控才能知道葱葱又跑去了哪里,又在家里闯了什么祸;最让人烦躁的是小傢伙不再像以前那样带着点崇拜仰望他了,他换成改造人的身体时才二十一岁,正是少年初出茅庐的样子,他十分确定葱葱有几次只用「餵」在叫他。 更何况,他的脾气也不再由专门的中枢控制,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怒意,转换身体以后大部分时间都在和葱葱对吼中度过。 ——就连那只没什么反应的机器兔子都比他受待见,傅敛羽有几次甚至想要脱口而出这兔子是假的了,看小傢伙抱着不肯撒手才硬生生憋下去。 那个他造的第一个机器人的模样和葱葱的脸重合起来,让他觉得有些恍惚。 实际上他做那个机器人时,根本不懂人工智慧的概念,父亲给他的仪器只够让他捏出自己想要的样子,内核全是千篇一律的辅助型机器人,像个管家一样把每天的事情安排好,再打点他的生活。 但他并不是没有在那张脸上下过功夫。 他知道母亲有段时间郁郁寡欢的原因,是流产了一个孩子,也就是他的弟弟。 他希望她能开心起来,于是偷偷找到了压箱底的照片,血煳煳的样子还让他觉得有些噁心,花了好大的功夫才再生出弟弟长大以后的样子,又占用了他整整一周的时间校对了每一个细节。 然而成品拿到母亲面前时,她却没有他想像中的那么开心,而是不小心砸掉了她最喜欢的一套茶具,踩着碎瓷片走过来,把他抱在怀里,哭了很久。 自那以后母亲又变回了流产前那个美丽又浪漫的女人,那天的事像一场大梦,只是他没按照约定的那样把这个机器人销毁了,而是藏在了家里。 他说不清楚为什么要这么做,得知他要有一个弟弟时,他甚至有些不太开心,现在这东西被造了出来,会说话,会动,他做东西的时候会一言不发地坐在旁边,认认真真地看他,给他递需要的工具。 那时候他想,或许有个弟弟的感觉就是这样的吧。 反正绝对不是葱葱这个样子的。 傅敛羽一想到这事就来气,小傢伙对他鼓捣的那些工具没半点兴趣,前几天晚上他还想回收之前那副破得不能再破的改造躯壳,结果葱葱居然在他身后抱着十二月兔睡着了。 第58页 说什么晚上不会睡觉,全是那张嘴瞎编乱造,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没了记忆他还是那个张口就来随心所欲的傅郁。 他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懒得再去查监控,闭着眼大吼一声:「葱葱——」「哎,先生。」小傢伙的脸倒着在他面前出现,帽子里兜着十二月兔,一晃一晃地打到他身上,「有什么事吗?你用这副身体不太舒服么,我觉得你脾气变坏了。」 「下来,去把厨房里打扫干净。」 「可是你明明可以——」「没有明明,你给我下来。」 「好的吧。」 男孩的语气很是低落,顺着树干下来的时候还冲他撅屁股,站到地上以后小声和手里的十二月兔说着话,还斜眼看他。 傅敛羽尽量不去给他摆脸色看,但他现在烦躁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没半点好心情。 「先生。」 「嗯?」 葱葱突然踮起脚来凑到他嘴旁,小声地「啾」了一下,撅着嘴巴,离他的脸很近:「那封信里说,不管对方在生什么气,在嘴边轻吻一下,他就会心情好起来了。」 傅敛羽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眉眼弯的弧度,鼻子挺的高度,嘴巴弯起来挑起的线条,每一个细节和他捏的那个机器人分明是分毫不差,在这张脸上却又有了种别的味道,吸引着他的视线,沿着血液抓住他的心脏。 他低声笑了一下,把葱葱怀里的十二月兔丢出去,再压着人轻放到了地上。 拿自己的身体与身下人唇舌相接的感觉比曾经更加真实,多年的冷冻没把这份感觉给削弱,反而越发明显起来。 他引导着葱葱翻绕着舌头,牙齿咬过他的下唇,吮吸着对方嘴里的唾液,感觉到手抵到他胸口,先是一推,再是把他的衣服越攥越紧,喉咙里也传出来了呜咽。 这个长吻在葱葱快要窒息的时候才堪堪结束,被放开来以后脑中一片空白,凭藉着本能大口唿吸着新鲜空气,丝毫没意识到自己靠着傅敛羽有多紧。 「哇!」 葱葱下意识地把他和男人之间的距离分开,傅敛羽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把他嘴角的液体擦掉:「感觉怎么样?」 「什么?什么怎么样?」葱葱紧张地擦着自己的嘴巴,把那儿弄得红红的,眼角挂着生理性眼泪,头髮上夹了草和桃花瓣,「就,就这样啊,先生,你开心一点了么?」 「以后这种事情,不准随便乱做,明白了么?」傅敛羽大腿一跨,压到他身上,从后面拖着他的腰,用气音说话,「还不够,我教你点别的。」 「嗯……先,先生……」 衣服被掀起一个角,葱葱想去把他褥平,却被傅敛羽扣住了手腕,即使这具新身体没之前的高大了,男人控制他依旧十分轻松。 大手顺着他的肋骨一路抚摸上去,因为不想触到湿乎乎的地面,他不自主地挺起胸来,却像是把猎物往对方嘴里送,傅敛羽搓揉着他一边的小红豆,又把另一边吃进嘴里。 「先生,不要,不要!好奇怪……啊……」 他扭着身子想要逃,身子却没半点力气,傅敛羽像是把他的神志都从舔舐的那处给吸走了,他眼前朦胧起来,看不清树,也看不见天空,像被关在一个密封的盒子里被男人亵玩,可舒服的感觉又真实地冲上他脑中。 他不是不该感受到这种东西的么?为什么全身的神经都敏感得要命,傅敛羽不管摸哪里,他都打着颤享受着肌肤相触的地方跳起的小电流。 葱葱不自觉地把膝盖曲起来,碰到了什么鼓鼓囊囊的东西,一大团包在傅敛羽胯间。 「先生,够了,哼……先生……」 舌头都被傅敛羽吸肿了,葱葱说起话来有些含煳,调子奶奶的,挠得傅敛羽耳朵痒。 傅敛羽吻着他的眼角安抚,手顺着滑下他的肚子,在肚脐处打个圈,摸到下面:「有做过这样的梦么?」 「唔!」 被握住下面的那一刻葱葱爽得快要疯了,他死命捂住自己的嘴巴,沖傅敛羽摇头。 ——他不敢说。 他的确经常做梦,梦到一些奇怪的人,梦到做一些奇怪的事,但都没有那个梦来得频繁。 那个梦里,他躺在一张泛着古老气息的床上,手被绑在床上,同一个陌生男人摁着他,抚摸他,侵犯他,叫他无法反抗地承受着。 其实他也不想反抗,反而乐在其中,就是早上醒来裤子上会有些白白的痕迹,他就丢到院子里埋起来。 「梦到过了?」 「没,没有,先生,我没有……」 「那葱葱应该知道怎么做了吧?」 「先生,我,我,先生……」 其实他想知道那个人到底是谁,他不但能清晰地看到他的脸,就连他的声音语调都是一个样子的。 但他不敢去问先生,他怕话一出口,就有什么无法挽回的后果。 ——比如先生就不要他了,因为他是个奇怪的机器人。 下面动得越来越快,一波接着一波快感把他送到云端,终于在一声捂不住的呻吟后,葱葱终于崩溃地喊了出来:「不要,不要你,不要!」 傅敛羽愣住了,手上还接着白色的液体,却觉得这玩意儿烫手得很,只想甩掉。 葱葱脑海里留下的印象,是曾经的他;而他心心念念的爱人,叫做傅郁。 第59页 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种感觉,他心里知道全都是同样的人,可刚才涌上来的那股热情一下子退潮般得消失了。 傅敛羽替趴在地上嚎啕大哭的葱葱把衣服理好,再把十二月兔放回他怀里去,独自走回木屋里。 夕阳把他的影子拖得很长,而他一打响指,天上的太阳就灭了,黑暗掩盖住了那片因为主控室过载而暴露出的荒山一角。 这个一片荒芜的世界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第三十三章 本章字数3239 门口传来一点动静,傅敛羽迅速起身去开门时,只有茶壶和孤零零的一只茶杯晃在托盘上,整个房子又陷进安静里。 ——葱葱又在躲他。 小傢伙像是没有对突发事件的应激反应一样,不管是在神殿里,还是现在,一碰上事就开始躲他,躲到下一个他们能再说上话的契机为止。 他僵硬地倒了茶往嘴里灌,修復剂不需要再喝了,这茶还是他母亲留下来的,可如今没尝出熟悉的半点茶香,反倒觉得涩得厉害。 他坐在房间里,各项数据在自动计算着,不断尝试攻破主机的防火墙,可他的心思却不在这上面,而在二楼的窗台上。 事实上他花了很久才重新理顺关于「父母」的记忆,更别提要把「母亲」的概念和外头攻进来的那个机器人首领分开了,在恢復儿时记忆的那一瞬间,对同一个词语突如其来的眷恋感和根植已久的恨意混杂在一起,差点没把他的脑袋给撑爆了。 但当他理顺了这一切后,发现这项反应后留下来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怅然感。 他的母亲,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当着他面前,从这扇窗上跳了下去,当场死亡。 这段记忆被埋得太深,以致于他的大脑都擅自添加了些奇怪的东西在里面。 ——比如回忆里的场景除了蓝色,全是黑白的,女人长发如瀑,低垂着眼眸坐在床边,好像在哭,又好像在读什么书,他沉默地站在门边,试图理解气氛中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可当他试图喊一声「妈妈」时,窗边已经腾起了一片蓝色的蝴蝶。 对,那个温柔的,总是带着笑的女人,有一天在他眼前,变成蝴蝶飞走了。 他朝父亲歇斯底里地崩溃过,可对方的反应比他想像得要冷静,他收拾好母亲的遗体,抱着他一遍遍地说,「妈妈会回来的」,然后离开家去了城里工作,再也没回来过。 父亲走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雨,他撑着一把黑伞走在水幕里,坐上了一辆黑色的轿车,一瞬间驶出去好远。 他踩着泥地向前跑,大喊着「爸爸,爸爸」,但那车从来没有停下来过,深色的玻璃下,他甚至无法再看一眼他的父亲。 这个山间的梦幻一般的家就在一夜之间支离破碎了,他几乎成了孤儿,除了定时寄回来的生活费和房间里那个机器人外,没有任何人关心他的死活。 他曾经坐在二楼的窗户上,一天天期待着父亲的身影在道路尽头出现,可是没有,于是他锁死了那扇窗,也锁死了自己对这个世界所有天真的念想。 作为机械工程师和生物学家的儿子,他天生对这些领域有着独特的见解,于是他读完了父母留下的所有书籍和手稿,在那段时间里,山间的环境也开始逐渐变恶劣起来,住在这儿原本都是些想要远离差环境的富人们,在发现这里也不再是净土后,继续往更优质的环境移动着。 可他不愿意离开他们的家,周围的居民越来越少,到最后只剩唯一一栋木屋孤零零地立着,他也变得越发冷漠自闭,偶尔会和机器人说说话,而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鼓捣着各种机械和实验。 那段时间经歷了一阵子的极寒天气,风雪大得门都打不开,屋子里所有的能源都集中到了他的房间,却还是不够用,温度逐渐掉下来,他坐在单人沙发里,吹一口气都能看见白雾,看着墙角站着的机器人,突然有了种「差不多了,就这样了吧」的感觉。 他已经很久没有给机器人充电过了,那张精緻的脸上蒙了灰,原本有些翘的头髮也枯了下去,他走上前去吹了吹,再把它的头髮理顺了,给它插上了电源。 那双眼很快睁了开来,朝它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机械地说着话:「您好,傅敛羽先生,今天的温度为零下十二度,建议您合理调配能源供暖……」 他轻轻拍了拍机器人的脑袋,就像父亲拍他的脑袋一样,坐到了沙发上,整个人陷了进去:「家里还有酒么,我记得应该藏了点的。」 可机器人像是没听见他的话似的,继续自说自话:「……您今天的待办事项为,前往市中心註册记忆转移手术,半小时后会有直升机来接您,请做好准备。」 「……我没有录入过这条信息。」 「这是您父亲录入的。」 「哦,他还活着啊。」 「咳咳,啊,啊啊啊,测试,测试,」机器人的嘴巴不动了,男人的声音从它身体里穿出来,听起来很是怪异,「儿子,听得见吗,是我,你爸,哈哈,我们的实验终于完成了,我给你领了第一批成为改造人的资格,你可以选择捨弃原本的肉体和记忆,然后以改造人的身份开始新的生活,也可以储存作为纪念,不过我相信你肯定会喜欢移植记忆这一项伟大发明的,人类从现在开始,就能实现永生了。」 第60页 傅敛羽在机器人身上摸着开关,可不管他如何努力,男人的声音就是降不下去,他烦躁地推开机器人,那张脸让他不忍心一拳头揍上去。 「……还有,关于你母亲的事,我——我真的很抱歉,我知道和你说什么都没有用,但——」里面传来吸气的沙沙声,声音又低沉地响了起来,「如果你真的走不出来的话,不如忘了吧。对不起,儿子,爸爸妈妈都爱你,再见。」 这段话起得突兀,结束得也仓促,他还没搞明白来龙去脉,男人的声音就消失了,房间里安静得可怕,他在床上坐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直到屋子震动起来,他才随手抓了一张照片,走到了天台上。 傅敛羽望着窗外的桃花枝,把手伸进衣服口袋里,找出了那张皱巴巴的照片。 照片上,他抱着他造的机器人,开心地站在凳子上,母亲笑着给他鼓掌,父亲把手搭在他肩上。 这是他和父母约定好了只留这个机器人一个晚上,以后再不做这种傻事了,那时他还觉得父母在为他能亲手制造出机器人给感到开心,现在看来,母亲的脚上还绑着绷带,而父亲的关注点也不在他身上。 只有他抱着那个机器人,自我感动着享受着虚伪的满足感。 可能那时候父母就发现了这张脸对他独特的吸引力? 傅敛羽笑着把照片放回口袋里去,屏幕上出现了新的提示,找回这段记忆不是他的本意,他还要专注于手头的工作。 也就忽略了主控那儿出现的警告。 葱葱在确保先生把下午茶拿进去以后,才偷偷从楼梯上爬下去,没弄出半点儿声音,再一路跑去书房,把那封信取了出来,从窗户里翻了出去。 先生不喜欢看这封信,不知道是字太多还是有别的原因,但他发现写这封信的人对这一代十分了解,他不仅按照他说的挖出了这个房子的地道,上面还记载了怎么破解外面那个玻璃罩子。 实际上他已经搞了好久了,大部分时间他种花种草种葱都是障眼法,因为他知道先生会在二楼的房间里看他,于是他在下午茶里放了一点安神的东西,然后跑去了木屋的另一面鼓捣那个玻璃罩子。 实际上他试过在边缘处挖洞,但第一次挖的时候就把他的小铲子给烧没了,吓得他好几天不敢瞎搞事,花了好久才平復了自己的心情。 机器人永不言败,机器人终将打倒人类! 葱葱找到了在屋外的副控制器,按照上面的说法,一个一个把指令敲进去,敲一小段要到外面跑一圈,或是赶十二月兔出去跑一圈,然后就在今天,他敲完了某一段奇怪的代码后,玻璃罩子开了一个缺口。 他不太确定这是不是先生设置给他的障眼法,现是在树下蹲了好一会儿,确保先生现在没空理他,又往那个缺口扔了好多东西,还又牺牲了一把小铲子,在几次试验后,发现都能顺利通过,才爬了出去。 刚触到外头的地面,葱葱就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太对劲,外面的土地和里面的很不一样,在玻璃罩子里,大部分地上都长着刺人的小草,最开始他还不习惯光脚在上面跑,还给自己腾了一块没有草的软泥地。 而外头的地面干枯出裂痕来,一眼望去看不到任何活物,荒芜得可怕。 果然这个世界已经不适合人居住了,先生一定是花了不少功夫,才做出那么个世外桃源来的。 葱葱有些后悔自己把玻璃罩子开了出来,可外面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他把铲子和十二月兔一块儿抱在怀里,抖索着腿朝前走着,没走两步,就觉得地面崎岖得有些奇怪。 像是有什么东西埋在了地底下。 他估摸着现在差不多该天黑了,可外面没有时间的概念,玻璃罩子里还亮着的时候,他在这儿就要开头顶的探照灯了,可在权衡了半天要先回去还是挖一挖地,葱葱还是没抗拒自己的本能,提起他的宝贝铲子就是一下。 地面很薄,他很快就挖到了埋在地下的东西,是一个玻璃制品,铁制的铲子碰上去时,还有叮叮噹噹的声音。 葱葱蹲下身,拍了拍上面的土,在看清楚了里面是什么以后,尖叫出了声。 这下面埋的,是和先生用的身体一样存放的冷冻舱,只是放的躯体数量更多,就从他挖的这一块来看,密密麻麻地叠放着,数都数不清。 葱葱跌坐在地上,瞪着眼睛望向他来的地方,先生已经黑着脸站在那儿了。 「完了,十二月兔,先生,先生可能是个冻人狂魔。」 第三十四章 本章字数3441 「葱葱你给我站住——」「先生你别追了——」两个人都累得直喘,偏偏谁也不停,漫山遍野地在地上留下一串串脚印,大的踏过小的,小的又踏过大的,在原地绕着圈子,半天都没离开木屋所在的地段。 傅敛羽在差点滑了一跤后总算停了下来,扶着一根枯树桩直喘气,看着葱葱抱着那只大肥兔子在不远处休息着,姿态却是随时等着逃跑。 ——他真的后悔死了换这副身体了,这要是换做以前,他不仅能轻轻松松把葱葱给抓回去,还能给他屁股上来一顿好打,让他明白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 要不是他脑子一抽想去升级一下十二月兔的系统,好让它给葱葱的互动更真实一些,他都没发现防护罩被开了个这么大的口子,父亲留给他的信哗啦啦地翻着页,里面还记载着各种他认为「有意思」的代码,这些他闭着眼就能写出来的玩意儿没给他带来任何便利,倒是给了小傢伙空子钻。 第61页 他早该意识到葱葱压根儿就不会对一些正常人归类为「严肃」的事情而感到困扰,在神殿里那回也是这样,他自以为这个世界的现状给了他过大的冲击,以致于他需要时间去消化,结果他一直在倒腾的,是在整座神殿下埋炸药。 他看着山坡上的男孩,脸蛋儿红扑扑的,嘴角挂着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笑意,看到他视线扫过去,还故意吐舌头给他看。 ——他突然意识到,葱葱和傅郁分明就是同一个人,到头来只是他自己在这儿纠结个半天没有定论,小傢伙根本就不在意。 他揉了揉抽筋的小腿,扶着树桩站了起来,不远处葱葱紧张地熘了一步,他却没在意,径直往回走去。 「……先生?」 傅敛羽没理身后那细声细气的唿喊,走进防护罩里去,捡起了丢在一旁的控制器,他输入代码的速度要比葱葱快得多得多,这些字母就像是印刻在他脑海里一样,都不需要细想,自然而然就出来了。 「先生,我……」 葱葱从山上跑了下来,试图靠近着傅敛羽又有些害怕,只能看着防护罩一点点合了回去,傅敛羽笑着看着他,朝他挥了挥手,用嘴型对他说:「拜拜。」 熟悉的景色褪去,玻璃罩子像是融化在了空气里,那木屋,那院子,那桃花树都淡成了透明,像是从没存在过。 「先生?先生?先生!」 葱葱连十二月兔都抱不住了,蹒跚着走上前去,原本玻璃罩子该在的地方却什么都触摸不到,扑了空的他跌在了地上,他手忙脚乱地继续朝前跑着,爬进木屋原本伫立的地方,却如履平地。 「不要,我不跑了,先生,我知道错了,」扭头的时候地上一根竖起的枝条割到了他的脸,男孩吓了一跳,拼命拍着那树枝,腾起一地的灰尘,在意识到只是一根树枝后,他难受地捂着鼻子,血顺着他的指缝漫出来,滴进干涸的地里,「先生,先生救命啊,救救我啊。」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十二月兔拱着身子试图钻进他怀里去,却被他身上的血弄得雪白的毛髮都缠绕在一起。 葱葱捂着胸口,陌生却又熟悉的感觉让他难过得快要窒息,心脏搏动的感觉快速而明显,夜幕密不透风地压向他,让他快要透不过气来。 「……你不要走,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他脑中出现了闪回的画面,那个梦里出现过的男人背朝着他,一步步走得决绝,而他眼前像是垂下了谢幕的布,缓缓遮住了一切。 葱葱抠挖着身下的泥土,把自己的手弄得很脏,却还是找不到一星半点儿他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 他怎么就这么任性呢,明明知道自己的生杀大权都掌控在先生手里,但在看到对方朝自己走过来的时候,搞怪的心思却大过了害怕,他知道先生现在还不能做剧烈运动,肯定跑不过他。 可他哪知道先生会这么生气,气到连家门都不让他进了。 葱葱转身躺到了地上,这儿的天空黑得可怕,要不是他头上还有一盏探照灯,该是伸手不见五指。 而且他身下还躺着无数不知死活的人类躯壳。 想到这里葱葱又有些害怕地直起身来,躺下来的感觉并没有让他感到丝毫放松,反而比他想像得要奇怪,事实上在意识到背后有那么多的「人」以后,他只能垫着脚走路,生怕声音太大把里面人给吵醒了。 十二月兔成了他唯一的宽慰,他死死抱住手里暖烘烘的兔子,让他不至于在这寒冷的黑夜里被冻死或是吓死。 远处传来噪音,葱葱还以为是先生开了门,却见远处两个红点朝他逼近着。 他下意识地觉得有些不太对劲,抱着十二月兔想找个地方躲,可这儿虽是座山,却没半点够遮挡他的物体,他只得往反方向跑去。 那红点很快就追上了他,葱葱这才意识到头上的探照灯大概是暴露了他,刚想伸手去关掉,只听一阵子弹发射的身影,在他脚边冒出烟来。 ——有人要杀他! 葱葱这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可刚才的打闹消耗了他太多的体力,现在只能勉强支撑着双腿移动,根本跑不快了。 他扭头向后看去,两架直升机跟着他,里面似乎还有人坐着,其中一架绕到了他前面,准备包抄夹击他,一副不弄死他不罢休的架势。 这些直升机会是先生派来的么?因为他发现了先生的秘密吗? 葱葱忍不住绝望地猜测着,就在不久前,他还在心里为先生开脱着,作为这个世界唯一一个人类,先生应该有他的苦衷,那些人说不定也像地下室里的那一个一样没有死,有一天大家都会活回来,然后他就是他们之中跑得最快的那一个。 他看着头顶正在瞄准他的直升机,想,死到临头了,还在想自己跑得快。 可局势在这瞬间发生了变化,十二月兔从他怀里弹射了出去,一炮把面前的直升机轰下,又在他头上一点一跳,把另外一架直升机砸出了一个大洞。 接着它把两架飞机的残骸丢到了一起,不知道释放了什么气体,顷刻间地面上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又是平坦一片。 而十二月兔一跳一跳地跑回他怀里来,没什么区别,就是整只兔子有些烫手,重量也轻了一点。 葱葱只觉得有些晕,他在跑路的过程中都没发现他把十二月兔抱得这么紧,而他下意识保护的娇弱小兔子,实际上是一架超级战斗机器。 第62页 头上的探照灯抖了抖,熄灭了,他坐进了一片黑暗里,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语调悠悠地问他:「还跑么?」 「先,先生?!」 一个响指,他再睁眼时,正坐在院子里的桃花树下,傅敛羽身边放着几罐酒,喝得微醺:「我问你,还跑么?」 葱葱愣了一下,跪着爬到傅敛羽脚边,抱住了男人的大腿,发出一声委屈的呜咽。 傅敛羽在没得到想要的答案之前不理会他这些小动作,只是抱着手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额头上和膝盖上都破了点皮,难怪外面那狗东西嗅觉这么灵敏了,检测dna的效率比检测外形要准确得多,但那两架直升机显然是冲着要小傢伙的命来的,核心怎么又改了主意,不想留活口了? 傅敛羽独自沉思着,没意识到小傢伙越抱越上面,直到那小脑袋拱到了重要部位,才「嘶——」得吸了一口气,把人提起来:「你的答案呢,葱葱。」 「先生,十二月兔,十二月兔它……」 「它拿去修了,晚上你就能拿到了。」 「它不是真的兔子,哇——它不是真的兔子啊——」傅敛羽这才意识到暴露了这个小秘密,十二月兔本就是他放在葱葱旁边的监视器,只不过换了身体以后他需要到主控室才能控制了,里面装了一发加农炮,必要的时候还附带空间跳跃功能,就今天的效果来看,实用性十分高,准备量产。 除了不是只真兔子,其他没什么好嫌弃的。 可偏偏小傢伙的重点就在于它是不是只真兔子。 小傢伙哭个不停,眼泪啪嗒啪嗒地滴在他裤子上,那张脏兮兮的小脸上蜿蜒满了泪痕,看着好笑极了。 傅敛羽嘆了一口气,把他抱进怀里:「没了它,你就死了。」 葱葱把脸埋进他颈间,潮乎乎的,软绵绵的:「都,都怪——你——」「啪。」 屁股上毫不留情被赏了一巴掌,葱葱立马乖乖不吭声,一心一意被抱着哭了。 傅敛羽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本来要给你弄只来的,可惜这年头没什么人有养兔子的闲情雅致了。」 葱葱还在哭,肩膀一耸一耸地,小傢伙实际上不常哭,这回大概是真的吓着了,又是打嗝又是吸鼻子,根本停不下来。 傅敛羽长嘆了一口气:「我带你出去找,好不?」 怀里人不再抽噎了,好半天才抬起脸来,抹了抹脸看他:「出去找,去外面,找真的兔子吗?」 「对啊。」傅敛羽替他把脸擦干净,「反正再怎么关着你,你也总是想出去,那还不如带你出去走走,看看这个世界,有多么不符合你的期待。」 后半句还没说完,小傢伙就原地满血復活,又是蹦又是跳地绕着桃花树转。 傅敛羽举着酒:「外面没有这个,没有太阳,几乎所有的树都死了,也不会像这儿的环境那么适宜居住,而你也没有回头路,知道了么?」 「知道了,先生!」 这一句倒是答得干脆,傅敛羽踢着酒瓶子,葱葱会意地端起来,学着他的样子灌了一大口,又被辣得直咳嗽,咳完以后爬到他身上去,嗷嗷叫着,撒着酒疯。 傅敛羽就由着他发疯,带着他在桃花树下转来转去,没形象地笑着。 小傢伙没有曾经的记忆又怎样呢,傅郁还是傅郁,不管在哪里,他都永远嚮往自由,永远热情纯真。 大不了他再努力努力,让他重新喜欢上自己不就得了。 「先生——出发啦——」傅敛羽把行李扣在身上,看着木屋消失在眼前。 ——他也是时候,该离开这个关了他一辈子的地方了。 启程吧。 第三十五章 本章字数3237 没用任何飞行设备,傅敛羽和葱葱徒步完成了从内圈跋涉至外圈人口聚集区,在经过三家破旅馆后,终于找到了一家能够开房间的,风尘僕僕的两个人嘴里都念叨着要先去洗澡,结果一沾着床,就睡了个昏天黑地。 一直到傍晚时分,服务员一间间敲门发补给的时候,傅敛羽才醒了过来,他睡觉向来比葱葱要浅得多,睡着前又一直在想掩盖行踪的问题,门只是响了两三下,他就醒过来了。 「您好,今天的补给,宵禁是九点半,在那之前请回到房间。」 外面人遮着大半张脸,公事公办的语气敷衍地说完,就拖着步子下楼了。 傅敛羽就着门上的镜子照了照,头髮乱成一团,脸上的皮肤因为外面过大的昼夜温差而皲裂开来,鬍子好几天没颳了,整个人都显得很憔悴。 喝着营养液走回床上,葱葱整张脸都埋在了枕头里,十分没形象地呈大字型趴着,傅敛羽拿脚给他翻了个个,看那张脏兮兮的小脸蛋拧巴地皱成一团,嘴唇缺水起着皮,即使睡得很不舒服,也丝毫没被外面的动静打扰。 傅敛羽扔了瓶子,刚准备进去洗澡,又退了出来,把人揪起来,捏着鼻子灌营养液。 「咕……嗯!」 「乖,喝完再睡。」 「难,难喝,不要喝……」 「嘘,喝,喝,喝,对,乖。」 傅敛羽在葱葱耳边念咒语一样哄他,小傢伙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到底是饿得,吞得也快,有些苍白的脸色也恢復了血气,傅敛羽满意地擦擦他的嘴角,咬了咬他的耳朵。 ——咬了一嘴的泥。 第63页 男人黑着脸呸着,走去橱柜那边查看还有没有换的被单,在翻了一堆泛着霉味的不明物体后,嘆了口气,决定先去洗澡。 久违的热水淋到身上时,傅敛羽终于有了种活过来的感觉,一通倒腾后,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身体。 他的个子在以前算是同龄人里比较高的,尤其是在食物短缺的年代,他们家显得过于富足了,于是发育得也比较好,他捏了捏自己的胳膊,这几天的长途跋涉外加上他额外的身体训练,总算是找回了身体原有的感觉,肌肉也锻鍊回来了,腹肌也显了出来,只是长期没有阳光照射,人显得有些病态的白。 他的视线继续往下去——该黑的地方还是黑的,并且因为人类近乎于本能的反应,这几天里他没少遭罪。 晚上他们大部分时间睡的是帐篷,傅敛羽怎么也想不通,他睡在睡袋里的时候几乎不会动,葱葱睡睡袋,就和袋鼠似的恨不得在整间帐篷里跳来跳去,回回他半夜气喘不过来而醒来,胸口上不是压着手,就是压着腿,有几天还是个流口水的小脑袋,小傢伙直接睡到了他身上。 傅敛羽就这件事还和葱葱讨论过:「你说说,你晚上都在干什么?」 「我睡着了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到你身上去。」葱葱规规矩矩地坐在他面前,试图为自己辩解道,「而且说不定不是我呢,是你把我搞你身上去的。」 「你说什么?」 「没说,我什么都没说,我们是不是要继续前进了啊,先生你说我们再走走会不会有小河啊……」 「打住,转移话题没有用的。」傅敛羽摁着葱葱那张喋喋不休的小嘴巴,「你给我描述描述,你昨晚又做什么梦了?」 葱葱挺了挺背,一本正经地答道:「忘记了,人是记不得梦的内容的,更何况我是个高度仿真的……」 「你真的很不擅长撒谎,葱葱。」傅敛羽眯着眼抱着胸,视线在他身上扫来扫去,「你再这样,我不介意用点仪器看看你脑子里的东西,毕竟——对,毕竟你是个机器人,我只要扫描一下你的中枢,就能知道你在想什么。」 葱葱身子没动,压在屁股下的小脚丫倒是动得欢,鬓角都冒出汗来。 傅敛羽站起身,去他的行李那:「既然你不肯说,那我就亲自看了。」 「不要,先生不要看!」 腿上传来重量,傅敛羽朝下一撇,就看到葱葱抱着他的腿,头埋着不肯抬起来,但露出的耳朵尖却是红透了:「哦,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又梦到了一个男人,在梦里对你——」「啊——」葱葱的嗓音原本就带着少年未成熟的尖利,现在叫起来调子越发高,刺得傅敛羽耳朵一疼,脚往旁边一踩空,重心不稳就倒了下去,慌乱中偏偏小傢伙的手又不老实,摸去了本就不经摸地地方,那儿渐渐起了反应,葱葱却僵硬着手指,还握在手心里。 「怎么,你要给我打一发你就快动。」 「什,什么!」葱葱像被烫着似的缩回了手,「你,你流氓!」 傅敛羽拿手指头挠挠他的下巴,还吹了声口哨,看到小傢伙恼羞成怒钻进了睡袋里去,他才晃悠着走出去,靠大自然的力量把体内的躁动压下去。 而他现在站在蒸汽氤氲的浴室里,淋浴喷头的水已经开始凉下来了,但他一想到小傢伙那时候的表情,又忍不住兴奋起来。 ——这样下去不行,得找个机会解决解决。 傅敛羽沖了点凉水,擦着头髮走出去,床上的小傢伙看样子是被累狠了,到现在还没有丝毫转醒的迹象。 他认命地把浴巾往床上一扔,去浴室里又接了两盆热水出来,给小傢伙一点点擦身子,这些天的运动果不其然又让葱葱瘦了一圈,原本就明显的骨架显得越发突兀了,摸起来手感不太行,傅敛羽想来想去还是在神殿里那会儿,好吃的好喝的供着养出来有些小膘的傅郁抱起来最舒服,不过现在这个条件下要想养回那种程度,得花一阵子功夫了。 如果说他的骨架比一般人要大,那葱葱的骨架明显是小于平均线的,主要问题还在于小时候尹青过于溺爱他,导致餐数没餵够,蜂巢里餵养儿童的分量又是固定的,尹青也没办法给他开小灶,所以到了这十七八岁的年纪,还是个小矮子。 傅敛羽替葱葱擦着脸,小傢伙嗅着毛巾的热气,奶猫一样蹭着,嘴里发出满足的唿噜声,逗得男人脸上露出笑来。 其实仔细看的话,葱葱的眉眼已经有张开的迹象了,尤其是在脸颊上的肉被累没了的情况下,少年的英气已经能描绘得出来了。 想到这里,傅敛羽庆幸地摸了一把自己的脸,对亏他身体换得早,这样看他和小傢伙差了最多四五岁的样子。 拾掇好了葱葱,看了眼时间还早,傅敛羽准备去熟悉一下这边的地下市场,毕竟小动物这种东西,大概率都不会放在市面上明码标价地卖了,为了维持物种多样性,动植物都被高度保护在了圈内专门的温室内。 什么时候人也濒临灭绝了,才够资格被以最适宜的条件养着吧。 ——就像圈内那群改造人一样。 傅敛羽在门上挂了三层警报,才踱步出去,这儿和他很久之前来的时候已经完全不一样了,道路的格局被重新布置,里面的人想必也是换了好几批了,外围的战况并不乐观,哪怕蜂巢拼了命在培养新生儿,死亡率和出生率只能保持在基本持平的水平上。 第64页 男人把手插进风衣里,拉下帽子遮住了脸,隐没在了黑夜里。 葱葱是被渴醒的,他实在是太累了,以致于这几乎是他最近睡的第一个没有梦的觉,而且还有一种让人安心的感觉。 醒来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睡在床上,他似乎在外面看见了人,先生却偏偏要和他说不是,他正纳闷得很,却又提不起精神来和先生对质。 他爬起来挪去先生的行李那儿,晃了晃自己的杯子,不信邪地往嘴里倒,到最后只有一小滴水滑进嘴里,还没到喉咙,就已经没了踪影。 ——先生去哪里了呢? 葱葱茫然地四顾着房间,每一处都是他不熟悉的布置,墙角还有个奇怪的装备,上面标着「非紧急情况勿动」的字样,他正想去研究研究,门却开了,先生有些踉踉跄跄地走了进来。 「先生!我还在找你……」葱葱垫着脚跑过去,却发觉傅敛羽有些不太对劲,「你怎么了?你看着,好,好红啊?」 傅敛羽瞥了他一眼,把外套脱下,一砸门,又进了浴室,把水龙头开到了最大。 ——他真的是脑子出问题了才会相信黑市商人的鬼话。 「先生,这个是什么啊?」 葱葱的声音模模煳煳地从门外传来,傅敛羽没听清,他只知道自己现在不能出去。 那药据说是能快速修復身体的,一些受伤严重的「战神」在经过全身修復后,需要一定时间来恢復肢体力量,而这种药就是让他们能加快康復效率的,那笑起来带着淫邪的男人不停把药水往他手里怼,而他不仅鬼使神差地信了,还在回房间前喝了一口。 天知道这里面加了什么,他现在只觉得下面硬得快炸了,看到葱葱的那一眼,对方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眼里被放大,眼睛泛着水光,指尖白得透粉,光裸的脚踝陪着红绳,就连他发干的嘴唇都带了诱惑力。 「先生,先生……」 「别进来!」 「可是,先生,我,我好热……」葱葱不知道这水一样的东西为什么喝起来完全不解渴,反而让他内里烧得越来越旺,「这个东西,这个东西是不是不是水啊?」 傅敛羽眉心一跳,拉开门,只见小傢伙瘫软在地上,皮肤红得滴水,见他出来抬起了头,晶亮的液体顺着唇角滑落到脖颈,留下一道旖旎的银线。 完蛋了。 第三十六章 本章字数2998 葱葱身体烫得脑袋都不清醒,稀里煳涂地被扒了衣服扔进床里,还没反应过来,下面最脆弱的地方就被含进了暖唿唿的地方。 「先,啊,先生,你做什么……不要,啊!」 他经不住这样熟练的挑逗,本想夹着腿挣扎,却被傅敛羽轻而易举地掰开,下面被舔得水声啧啧,从未体验到过的快感自下传上来,他连呻吟都阻挡不住,更别提身上压着的男人了。 先生还穿着防护服,只不过也被扯得半挂着了,下体那一大团东西堪堪抵着他的唇,时不时碰到一点儿,腥臊的味道充满了鼻腔,他就学着先生的样子,试探地伸着舌头舔了舔,下面的动作停了,传来一声难耐的倒吸气声。 ——嗯,味道不怎么好。 葱葱苦着脸把那东西往旁边推去,傅敛羽顺势换了个姿势,把他摁在床里,大腿卡在他腿间,手继续上下动着。 那种飘在云端的感觉又起来了,葱葱挺着身子直把自己往傅敛羽手里送,男人笑着吻他的脖颈,手里再搓揉两下,那小傢伙就交代在了他手里。 「啊……啊啊啊!」 高潮后的葱葱尖声叫着,整个人筛糠似的抖,傅敛羽就着这姿势把他往自己怀里揉去,大手顺着嵴柱一路往下,到了下面那个软软的洞口。 「啊,啊,先生,先生,救命,好可怕,救命……」 葱葱没意识到自己现在的举动有多危险,陌生的感觉让他觉得难以把控,摇着头疯狂把脑袋往对方肩头挤去。 傅敛羽安抚地吻他的鬓角,即使热得快炸了,这会儿也得慢慢来:「没事的,葱葱,这是正常的生理现象,和我说说,什么感觉?」 「飞,飞起来了,先生,」葱葱从他怀里抬起头来,红着双眼,不知道往哪里看,「我是不是不该喝那个水,我生病了,先生,我坏掉了。」 「你没有,宝贝儿,」傅敛羽捏了捏他的脸蛋,「我来教你怎么凉下来,听话,乖。」 「可是,先生,我,我,」那双手倏得抽紧了,死死捏住他的衣服,「什么东西,先生,有东西,进,进去了,啊,啊……」 就着小傢伙的精液,下面进了一个指节,柔软的肠肉吸附在手指上,咬得死紧,傅敛羽索性不再在口头上解释,而是直接採取行动,吻了下去。 最开始葱葱还有些抗拒,咬着牙关不肯放,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呻吟,城门大开,傅敛羽毫不费力地长驱直入进最里面,把里面翻搅得一塌煳涂,手里的腰也因为上下同时入侵而变得软下来,等他再抬起身,葱葱迷离着眼没个聚焦,小嘴巴一张一合地唿吸着,全身都是情慾的味道。 「舒服么,葱葱?」 「嗯,先生,好奇怪,不要,不要塞了,啊……」 手臂没了力气,抬都抬不起来,葱葱只得把身下的床单拧得一团糟,膝盖弯起来却达不到阻止的意味,后面已经能自由进出四根手指了,咕滋咕滋泛着水声,快感和痛感一起涌上来,脚趾都缩成一块儿,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躺着承受。 第65页 「疼的话就叫出来。」 「什,什么?」 傅敛羽的动作停下来,葱葱还疑惑地想往下看,却被男人遮住了眼,嘴上又迎接着带着兇狠的亲吻,被开发的穴口上抵着滚烫的东西,吓得他唿吸都不稳。 那玩意儿进得慢,却不怎么温柔,它的长度和粗度都不是四根手指可以比拟的,利刃一样破开身体,往里面进去,直到深嵌进了最深处,男人才放过他的嘴,而他已经连叫都叫不出声了。 「哈,唔,不要……先生,啊… …」 水汪汪的眼睛瞪得很大,却没得来对方一丝半点儿怜悯,傅敛羽闷哼了两声,把手撑在他两侧,笑得惬意:「那我开始动了。」 「不,啊!啊啊啊!」 硕大的阳具在肠道里肆意动着,缓缓抽出一点,又重重撞回去,撞得葱葱脑袋都发昏,眼前噼里啪啦放着烟花,思考能力全无,所有触觉仿佛都去了身下那一点儿,而男人进出时磨到某一处时,他竟是能开始体会到快感,爽得口涎都兜不住,顺着下巴在枕头上湿了一小滩。 「啊,太深了,先生,好涨,肚子好涨,先生,先生救命……」 「乖,我现在就在救你啊。」傅敛羽缓了下身的动作,转而俯下身去逗弄葱葱胸前的两点,牙齿暴戾地在上面饮下印子来,身下人却因为这样的对待而攀上了高潮,「是不是没那么热了,宝贝儿?」 刚才那阵邪火倒是烧得真没那么旺了,可现在热度又全去了交合处,身体被打开的感觉越发明显起来,葱葱弓着身子要傅敛羽抱他,男人干脆把他拎了起来,换成了乘骑位,下面一下子进得更深,惹得葱葱一个痛唿,一口咬在他肩膀上。 「嘶——牙口倒是挺好。」 「坏蛋,先生,坏,坏蛋……唔……」 葱葱咬着不肯放,含含煳煳地骂着他,像花瓣掉在脸上,没半点力度。 傅敛羽拖着他的屁股,把他举起来一点,葱葱手忙脚乱地扶着他的肩膀,视线不自觉地往下挪去,就见粗黑的刑具从他身体里一点点露出来,穴口被撑到最开,没一点褶皱,鲜艷的媚肉被带了出来,在交合处翻出肉花来。 傅敛羽咬着他的耳朵,坏笑道:「好好看看自己是怎么挨操的。」 「不,啊啊啊!」 男人手一松,他又重重地落了下去,这一下比别的时候进得要更深,把他一下子抛上了云端,肠肉疯了似的绞紧身体里的事物,傅敛羽皱着眉,闷哼了一身,又抱着他抽插了几十下,勐地把他摁下去,大股大股的精液射进他体内,葱葱又一次抖着身体高潮了。 他双手抱着压在他身上的人,对方背上全是他神志不清时抠挖出来的小伤痕,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又觉得奇怪,又觉得无比满足。 身体里的东西又有硬起来的迹象,葱葱轻推着先生,却又被男人吻住了唇,再分开时,眼前的景象他都快看不清了,不知道是眼泪还是被操煳涂了,只知道男人把他的头髮拨到两边去,看着他的脸,露出他从未见过的迷恋神清来。 「傅郁,傅郁,我的傅郁……」 那名字像一榔头敲在他天灵盖上,葱葱瞬间清醒了过来,睁着眼睛,定定地看着傅敛羽。 他看见对方眼里倒映着他的脸,但那不是他。 ——他从很久以前就知道「傅郁」的存在。 其实知道这个人并不难,难的只不过是意识到这是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罢了,在最开始那段时间里,先生总是处于半昏迷半清醒的状态,那时候他嘴里念叨最多的名字,就是「傅郁」。 做梦时也喊,从梦里惊醒的时候也喊,有时候看着他的时候,也喊。 而他就睡在二楼的房间外面,听先生拿他残破得不成样子的嗓音,一遍又一遍念着那个名字。 其实这也很正常,毕竟他只是个机器人而已,又不具备人才有的各种情绪,先生既然创造了他,那拿他当个替代品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在被先生这样粗暴地索取时,他莫名有了种偷欢的得意感,却在听见那个名字以后一瞬间掉进谷底,眼泪冒得更旺了。 说到底,机器人就不应该会哭啊,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后半个夜晚,葱葱几乎是机械般地承受着傅敛羽的对待,叫得嗓子都哑掉,发不出半点声音,眼睛也哭肿,连流眼泪都能觉得疼。 先生在给他处理完以后就直接睡了,即使发生了关系以后,他们也还是规规矩矩地一人盖一床被子,中间不尴不尬地隔着一掌宽的距离。 葱葱想,他应该是刚才睡得太多了,才会大晚上的睡不着觉。 他朝傅敛羽的方向躺着,男人背朝着他,唿吸平稳,宽厚的背规律地起伏着,葱葱拿两只手指在被子上走着,一路爬过他们之间隔着的距离,然后一点点爬到对方背上,走到心脏的位置,绕了两圈,又一小步一小步地走下来,走回自己身边。 安静的夜里传来一声悠长的呜咽,又被迅速掐回喉咙里去,葱葱把整张脸埋进枕头里,掐着自己的脖子不让自己出声。 动一动才知道自己腰疼得厉害,胸部擦到被单都有敏感地瞬间立了起来,后面又酸又麻,好像还有东西塞在里头,探到他身体里,把他内里的秘密全挖出来。 第66页 可惜售后服务不够好,挖出来了就扔在一边不管了。 葱葱把落到嘴边的泪液舔掉,咸得他喉咙都发苦,那颗假的心脏都被无形的手攥成了一团。 「先生,我坏掉了,我坏掉了,怎么办啊……」 他小声说着话,朝着他的背却没有别的反应,依旧规律地唿吸着。 这个无眠夜,一片死寂。 第三十七章 本章字数3249 傅敛羽领着葱葱在巷子里走着,在小傢伙又一次撞上墙后,停了下来。 「怎么了,这么心不在焉?」 「没,没有,嘶——」这下子挨得不清,墙上翘起的铁皮现在还在颤着,葱葱揉着额头靠在墙上,「就是有点累。」 「没睡好?」傅敛羽把他搂过来,额头碰着额头探温度,这会儿最糟糕的情况无非是小傢伙生病了,今天早上他耐心地等到他日上三竿才醒来,又花了小半个下午清醒,才答应带他出来逛一圈,结果葱葱还是不在状态,「要不我们先回去再休息下,我也觉得你不该这么快……」 「不要,不要回去休息。」葱葱推开傅敛羽,脚步有些乱地超前走去,「你说好带我出来玩的,我不想这么一会儿就回去,那个人说门禁在晚上九点半,离九点半还很早。」 看着小傢伙的样子,傅敛羽有些无奈地耸耸肩:「不舒服了就说,知道了么。」 「嗯,走吧,走吧。」 大部分门窗都是关着的,但葱葱有注意到一些帘子后有人在观察他们,先生也和他说这儿是老城区,人口密集度实际上非常高,只不过不了解的人融入不进来,大部分新人都被排挤到了边缘地区,除非有专门的担保人带他们进来,否则闯入者在被机器人解决之前,就会被当地居民给解决了。 这个高度排外的小集体,人类在这儿体现出了出乎意料的团结和不和,悬在一个微妙的平衡点上,随时等待着崩塌。 「我们要去哪儿,先生?」 「去找一个线人,」傅敛羽低着头,似乎是靠路上留下的痕迹来认的路,「我有事情要向他确认,而且他的地盘也比较有意思。」 葱葱勉强打起精神来期待着所谓「有意思的地盘」,在一个拐角处终于出现了人影,男人浑身酒气,红着脸看向他们,手里拿着不知道是什么的废铜烂铁,在地面上哗啦出声音来。 他有些紧张地去抓先生的衣服,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砰砰地要撞出胸膛去。 「这么怕,」傅敛羽把他抱起来,放在路边的废纸箱上,「那我有点儿担心带你去我们要去的地方了。」 「先生……」纸箱的高度不低,葱葱慌张地俯下身去够傅敛羽的脖子,小腿紧张地伸着,「就是,那个人看起来有一点儿可怕。」 「这里的大部分人都过不上什么好日子,」傅敛羽捏捏他的脸蛋儿,解释道,「不说战线离得很近,这儿没有充足的阳光,食物供给也很有限,人凭藉杀了多少机器人而分出等级,杀得越多就能获得更好的生活,最后赢得去圈内的权利,成为一个改造人,再不需要担心外来入侵,也不需要发愁衣食住行。」 葱葱有些难耐地把视线挪开,傅敛羽抬起他的下巴,强迫他看着自己:「人在这儿,是会变的,战神从被选做战神的那一刻起,就抛弃了人性,独自战斗到获得真正生存的权利。」 葱葱鼓着嘴巴,支吾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这不公平。」 「对,这不公平,可这是事实,也是这么多年来人类还能生存在这个岛上的缘故,没有东西是白拿到的,必须拿生命当赌注,才又可能换来永恆的生命。」 沉默了良久,葱葱才点点头:「我知道了,先生。」 「明白就好,你跟紧我,不要相信任何人,懂了吗?」 「嗯。」 傅敛羽把葱葱抱下来,小傢伙乖乖地跟在他后头,不再说话。 男人松了口气,虽然他不确定葱葱能保持这样的状态多久,可在这个街区,哪怕他在他身上下了完全的措施,也不能掉以轻心。 终于拐进了一个繁华一点的街区,傅敛羽带着葱葱直往最热闹的地方去,推开门后,整个房间里的人瞬间停了下来,无数双眼睛看向他们,有那么一剎那,葱葱觉得这些目光像是刀子,一秒内就把他挖得不成人样。 而先生气定神闲地穿过整个大厅,进了最里间,还没等他们完全关上门,外面就又喧闹了起来,大声议论猜测着他们的身份,甚至有人在讨论怎样把他杀了。 又戏嚯,又残忍。 「稀客啊。」 沙哑的声音响起来时,葱葱吓得差点叫了出来,这才发现屋子里的桌后坐着一个矮小男人,五官大得脸都挤不下,看起来诡异至极,他抓着傅敛羽衣服的手心里全是汗,不自觉地往后退着。 「我来拿寄存的东西。」 桌子后的男人伸出他骨节粗大的手,在傅敛羽面前摆了摆,随即指向了葱葱:「我们的对话,不允许有第三人在场。」 傅敛羽沉默了一下,转向他:「葱葱,你去隔壁的屋子呆一会儿……」 「我不要。」葱葱全身僵直着,死死扣住傅敛羽的手,掌心冰凉,「我,先生,我们回去吧,可以吗?」 小傢伙脸上写着渴求,傅敛羽甚至被那眼神看得心都软了一瞬,可他还是单膝跪了下来,把围巾套到他脖子上:「没有人能对你做什么的,我告诉过你的。」 第67页 「可是,」葱葱捏着围巾,声音很低,「明明是你说的,不要离开你。」 「但我有一点棘手的事情要处理,就一会儿,听话。」 葱葱踌躇了一会儿,转身往门外走去,开门时后头看了一眼,傅敛羽还保持着那个姿势,他要低下头才能和他对视:「你快一点出来。」 「好。」 等他落了锁舌,傅敛羽才拍拍膝盖站起来,那侏儒发出桀桀的笑声,看着门的方向:「这就是你养的那个男孩?」 「不关你的事,矮子。」男人转身便换了一张脸,敲着桌子道,「我存在你这儿的东西呢?」 「急什么,我还没和你叙叙旧呢,」侏儒跳下椅子,木头腿在地板上发出噔噔声,「你倒是越来越回去了,连身体都换回了人身,啧啧。」 听到这话,傅敛羽的神色变得怪异起来,脸埋在阴影里,低低地笑出声来:「谁知道哪种身体才是好身体呢?」 「反正我这种肯定不是了。」侏儒把手放在书架上,「你的东西我要加码,拿情报来换吧。」 偷听到这儿,门内就再没有别的声音了,葱葱忙往后退了两步,往旁边的房间跑去,却被人叫住了。 「喂,你在这儿做什么!」 「什,什么?」 一个和他年级相仿的男孩躲在栏杆下面,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看他:「你没分到食物么?这儿不是你能拿吃的地方,快下来!」 葱葱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男孩虽然看起来没什么恶意,但他还是决定无视他,准备去开门,却不想对方灵活地像只豹子,三两下翻上来,把他一拐,又钻了下去:「你疯了!你要是被发现了,上面那些人指不定怎么折磨你!」 「你,你是谁啊!放开我!先生!先生!」 「嘘——」男孩捂住了他的嘴巴,他的手很脏,发着一股霉味,葱葱很识相地闭了嘴,防止自己不小心舔到什么脏东西,「你要是饿了,我有东西给你吃,跟我来。」 几乎是半胁迫着,男孩领着他一路下到地底下,对方力气很大,葱葱根本挣不开他的手,只能被拽着被拖进一间破破烂烂的屋子里,里面发着酸臭味,一些生活用品凌乱地被扔在地上,男孩翻箱倒柜挖出来大半个面包,还带着温热,闻起来味道的确不错。 ——可他不饿,他现在怕得要死,半点东西都吃不下去。 「可以吃的,你看,我吃给你看。」 男孩掰了一小块面包咽下,似乎因为好吃还满足地咂着嘴,有些不舍地把面包递给葱葱。 「我,我不饿,你吃吧。」 「你警惕性好高,」男孩见他真的什么都不吃,就独自坐到那个床一般的地方,大口大口啃着,「难怪你敢在地面上活动了,说实在的,我刚才救你的时候,差点被吓死了。」 那就不要救啊! ——葱葱忍不住在心里喊着,但男孩看起来的确不是个坏人,而且仔细看他的年纪应该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先生曾经和他说过,战神在成年了才会被送上战场,这个年纪的人本不该出现在这个地方。 「你怎么不说话,你住在哪儿?你是一个人吗?你的父亲或是母亲呢?」 葱葱皱了皱眉:「我,我没有……」 不说他是个机器人,先生不是说这个世界不是也不存在生育了吗?怎么会有人问他父母? 「啊,抱歉,我不该提起这件事的,但没关系,这儿也有好多孩子是被抛弃的,我带你去见沈先生,他会照顾你……」 门被敲了两下,男孩弓起了背,抓起放在一边的小刀,让葱葱后退,从门上的猫眼看向外面,他的表情很快显露出一阵狂喜,把小刀插回裤兜,忙开了门。 「沈先生,您来了,我有带回来一个孩子……」 进来的男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脸上没有表情:「干得很好。」 -傅敛羽从会谈室里出来,这段交易中他的视线几乎没离开过跟踪器,小傢伙好歹安安稳稳地呆在了隔壁房间里。 但当他打开门时,房间里竟是空无一人。 ——纳米跟踪被注入葱葱全身的血液里,获取方式复杂到他都自己都要解上半天,这十分钟里根本不可能被破解,更何况是在高科技几乎绝迹的圈外。 而跟踪器上的光点破开墙面离开,傅敛羽才搞清楚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葱葱在这一带没错,但被转移到了地下。 他阴沉着脸转向侏儒,对方坐在了椅子上,桌上放着一弯长刀,闪着银光:「我说了,这次交易,要加码。」 第三十八章 本章字数3030 葱葱眼睛被蒙着,一直被带着往前走,稍微偏一点就有人喝住他,只觉得自己走了前几天加起来还多的路了,才停下来。 眼睛花了好一会儿才适应光亮,他眯着眼睛,看他面前那个长得颇为眼熟的女人。 「傅郁!」女人蹲下来,把她抱进怀里,又蹭他的脸,「对不起,在主机里没能带走你,现在好了,我们又团聚了。」 「……我不是傅郁,」葱葱难受地推着女人,又在身边那个「沈先生」的瞪视下乖乖受着,皱着眉头回道,「你是谁啊,你为什么要抓我来这里。」 女人愣了一下,又捧着他的脸,挂着眼泪笑,替他把脸上的污渍擦干净:「想不起来也没关系,妈妈会照顾你的,我的宝贝。」 第68页 女人的眼神有些说不出的怪异,葱葱后退了一小步,试探着答道:「我不是傅郁,你搞错人了,你问问先生,先生会知道傅郁在哪儿的。」 「嗯——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葱葱,」葱葱见她终于耐下心来听她说话了,努力解释道:「我是个机器人,先生让我在房间里呆着的,那个男孩子搞错了,我昨天才来到这一代,可不可以……」 「葱葱就葱葱吧,」女人没顾他后面说的话,推着他进了卧室,「我找找啊,睡衣在哪里呢?」 「等一下,我不能呆在这里,先生会生气的,我,我……」 「先生是谁?」 葱葱想了一会儿才说出那个名字:「傅敛羽。」 「他会知道你在我这儿的,你放心吧,」女人拿了两套睡衣出来,摆在他面前,「喜欢哪个颜色?挑一个?」 「你认识先生吗?可以让我和先生说话吗?我要和先生说我在这……」 「他会知道你在我这儿的,你放心吧,」女人脸上的表情没变,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指着睡衣,「喜欢哪个颜色?挑一个?葱葱?」 葱葱捏了捏手,看了眼站在门口的沈先生,嘆了口气,指了粉红色的那一套。 「啊,对,葱葱喜欢桃花,对不对?」 葱葱皱着眉,看向女人:「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也喜欢啊。」女人替他拖着衣服,葱葱有些不好意思地想要遮挡,手腕上却传来力道,把他死死地定住了,「我还知道你的很多事情,你忘记了没关系,我们可以慢慢想起来,有的是时间,对不对?」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 女人给他换衣服的动作很熟练,像是了解他的身体结构一般:「不是我做的,是傅敛羽做的,他在你身上装了很多小玩意儿,我有一部分的操作权。」 「先生?他为什么要……」 「嘘——」女人把他抱去床里,调低了灯的亮度,有些神秘兮兮地扫了眼四周,「大家都睡了,说话的声音不要太大,不然要吵醒他们的。」 「大家?谁是大家?这里还有别的人?」 「那当然啦,不然白天的时候,你抢的谁的玩具。」 女人说着他听不懂的话,手里的动作强势地让他躺好,揉着他的额头,说话的声音很轻,似乎在哼着什么调子,让葱葱忍不住觉得困倦起来。 「走了很多路吧,你吧,就是太不安分了。」她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绘本,笑着问他,「还想听爱丽丝吗?」 鬼使神差地,葱葱没再抗拒,而是垂着眼皮,点了点头:「想。」 「一个故事听不腻。」 女人刮刮他的鼻子,开始读着绘本上的故事。 这个故事他曾经一个人在木屋的书房里读过好多遍,最开始他还不能适应人类的文字,读起来很吃力,可他在那么多书里,单单喜欢这一本,在无数个无聊的白日里,他独自坐在书架上,一个字一个字,一句话一句话,一遍又一遍地读着同一本书。 他喜欢书里面爱丽丝一个不经意就跌进兔子洞里去冒险,喜欢里面每一个离奇又不合逻辑的角色,喜欢这一切到最后,只是河边的大梦一场。 葱葱的姿势开始变得不设防起来,整个人朝女人转过去,对方顺势把他的手纳进怀里,只读到了一半,床上的男孩就进入了梦乡,嘴角还有轻轻翘起的弧度。 「睡吧,去仙境吧。」 女人撑着手,趴在他身边,直直地看着他,一动不动。 站在门口的男人走了进来,动作很轻地把大衣披在她身上,但女人不为所动,像是感觉不到外面有事发生一般。 男人抹了把脸,刚想有动作,外面就有人过来,脸上的表情透露着焦急,他这才走了出去,出房门前,视线一直粘着在女人身上,看着柔光把她的脸衬出光晕来,如神明一般。 「沈先生,外面有人找您。」 「我知道了,关好门,不要让任何人进去。」 「好。」妇人答应着,锁上了门,看男人还站在她身后,盯着门出神,「沈先生,夫人她——」「她没事,」男人打断了她的话,往外走去,「她很好,尹青很好。」 「沈临山!」 傅敛羽被一堆小孩子揪着腿,不让他往里进去,他也不好对小孩子做些什么,就一直被拖在门厅,见他出来,威胁着怒吼道,却被塞了只小脏手进去,害他一阵干呕。 「去做自己的事情,不要聚在这儿。」 扒在傅敛羽身上的小孩子们瞬间散开了,门厅里一下子只剩两个人对峙着,氛围紧张得几乎到了临界点,一触即发。 「尹青的事,我向你道歉,你想要我怎么偿还都可以,不要动他。」 沈临山还是没有表情,只是抿了抿唇:「你又能怎么偿还呢,她已经是个机器人了。」 「……她还留着她所有的记忆,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 「你说这话的时候,有带一丁半点儿情绪在里面么,傅敛羽?」沈临山走近他,鼻对鼻眼对眼,气场压了傅敛羽一头,「你从来没把她当成一个人看待过,她只是你宏伟计划里的一颗棋子,而现在,她已经死了。」 傅敛羽沉默着不答话,沈临山的表情终于露出点情绪来,被他扭过头掩盖过去:「那个孩子,他和尹青在一块儿,已经睡了,其实你知道尹青和我在一起,那孩子就不会出事,因为尹青还留着她对他母性的本能,不是么。」 第69页 傅敛羽靠到墙上去,从侏儒那儿脱身费了他一番功夫,身体没有以前方便了,要打过这群身经百战的人类不容易,那种紧张的状态到现在才送下来,而腹部的伤口一下子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 「傅敛羽,你也有今天。」 沈临山发出两声闷笑,像看着什么珍奇异兽一样看着傅敛羽,嘲笑着他终于有了软肋,也把自己搞到了现在这样不堪的地步。 「随便你说什么。」傅敛羽疼得坐到地上去,抖着手不停地抽着气,试图把痛觉压下去,「但人死不能復生,你对他做再残忍的事,只会逼得尹青疯掉,她脑子里只有三条规律,抚养小傢伙,爱你,和听我的指令。」 脸上勐得挨了一拳,傅敛羽只觉得鼻腔里一股热度流出来,血滴在地板上,沈临山捏着拳头站在他身边,下一拳又落到他身上,再来就是狂风骤雨般毫无规律的发泄,原本就受了一身伤的傅敛羽受不住这样单方面的暴力,毫无反手之力,咳着血趴在地上,等对方停下来。 再对着他的腹部踹了狠狠的一脚后,沈临山总算是站住了,傅敛羽被打得耳中全是蜂鸣声,好一会儿才缓回来,吐了一口血,撑着身子抬起头来:「爽了么,我要见他。」 话音刚落,沈临山突然暴起,抓着他摁到一边的墙上,旁边桌面上摆放的东西哗啦啦掉下去,砸出不小的动静来,而沈临山也没再多的动作,两人就这样僵持着。 「没爽你就打到爽,打爽了以后,我要见他。」 「先生!」 葱葱的声音自那一边想起来,小傢伙穿着粉嘟嘟的睡衣,看起来也没缺胳膊少腿,脸上红扑扑的,倒是被养得不错。 他一路冲过来,连踢带打地要沈临山把傅敛羽放下来,而沈临山在看到随之而来的尹青后便送了手,葱葱哇得大叫一声,扑到傅敛羽身上去。 「先生,先生你没事吧?你流了好多血,怎么办啊,我要怎么办啊,先生?先生!」 「嘘,不要这么闹腾,太大声了,宝贝儿。」傅敛羽又吐了一口血,抚摸着葱葱的嘴唇,手上的鲜血把小傢伙的嘴唇涂得鲜艷,皮肤显得越发白了,「你亲我一下。」 「什么?」 葱葱本就急,傅敛羽说话又有点含煳不清,他不得不凑近男人问着,而对方的手突然移到了他脑后,狠狠地吻了上来。 这吻带着血的腥味,热烈又赤诚地涌进他嘴里去,那血被他含住,吞咽下去,像点燃了喉管,一路直冲上心脏,炸出一路的小烟花来。 傅敛羽在结束一个深吻后,总算是没了力气,手一沉,把葱葱带进怀里:「亲亲治百病啊,宝贝儿你 第三十九章 本章字数3283 傅敛羽是被疼醒的,睁眼的时候看见一个老妇人在给他上药,见他醒了,忙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哎呀呀,我就和沈先生说了,这个样子不行,您会疼醒的,您等等,我去和他说一声。」 傅敛羽拦住了她:「那个男孩呢?就穿粉色睡衣的那个。」 「葱葱吧,小朋友难过了一阵子,都不让我们鹏您,但夫人把他哄去睡觉了,夫人对孩子总是很有一手。」 「唿——」傅敛羽躺回到床上去,尹青会这么做他不意外,他只是怕沈临山一个脑子不清醒就对葱葱下手,「沈临山呢,我要去找他。」 「您伤得不轻嘞,躺一会儿,我去叫沈先生。」 老妇人刚走到门口,就和沈临山碰了个面对面,男人朝她谢过,让她早点去休息,就进了门,关上了卧室门。 「你下手也太狠了吧,我现在这个身体,万一把我打死了呢?」 「打死最好。」沈临山抱着胸坐在他面前,「尹青留给了你什么?」 「你很没有诚意啊,」傅敛羽有些难耐地动着身子,「不说我被你打的那些伤了,我在侏儒那儿受的呢?那可全是因为你受的。」 「谁管你和侏儒又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交易,我问你,尹青的东西呢?」 「我放在他那儿的,就是尹青的东西,」傅敛羽眯着眼,如愿以偿地看见沈临山表情变了变,「怎么,没想到自己的计划有可能毁掉尹青的遗物吧?」 沈临山整张脸黑得不行,咬牙切齿地答道:「别逼我再揍你一顿。」 「好好说话,好好说话,」傅敛羽笑着挥着手,从胸口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精緻的小容器来,「给。」 沈临山接过那东西,翻来覆去地检查着,半晌才问道:「这是什么?」 「尹青的卵子。」 「……这不可能。」 「对,改造人已经没有生育能力了,」傅敛羽撑着手坐起来,去床头柜上拿了点水喝,才慢悠悠地开口,「但她在蜂巢是白呆的么,你不想想为什么这么多地方,她偏偏挑了蜂巢。」 沈临山捏着小容器的手在抖:「她,她一直想……」 「对,她想和你有个孩子,就像你救下的那些不该出现的孩子一样。」傅敛羽嘆了口气,「而这份感觉刚好被小傢伙承接了,在她心里,葱葱就是她和你的孩子,所以她会在脑死亡以后,身体依旧有前进的意识,要把小傢伙救回来。」 沈临山的眼眶有几乎察觉不到的发红,男人的喉结滚了滚,说不出话来。 「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帮助你。」 第70页 傅敛羽耸了耸肩,拍了拍沈临山的肩膀,事到如今他也不想去怪罪谁对谁错了,沈临山暂时的叛变倒是让他寻了另一条出路,虽然结果不知道是好是坏,但就现在看来,还算不错。 「再说吧。」过了好一会儿,沈临山才整理好了心情,虽然调子都有些变了,但还是一张冰山脸,又看向了傅敛羽,「先解决之前遗留下来的问题,你找到如何安置这些人的地方了么。」 「有是有了,但和之前我们想的可能不太一样。」傅敛羽勾了勾嘴角,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我们换个方法,不要往外扩,我们往里走。」 「往里?」 「经过这次你也知道了,所谓的核心根本是由机器人操控的,我们的问题不在于外面这群没脑子的机器人,而在于内部的毒瘤,要根除这个问题,我们要往核心走,」说到这儿,傅敛羽又顿了一下,「说起来,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没有逃,我拒绝了他的邀请,自愿回到圈外来了。」 傅敛羽故作夸张地做出一副瞭然的表情:「我怎么就这么一点都不意外呢,那核心可能还很奇怪你这么做吧。」 「我只不过是想和她在一起,现在她不在了,我也不想呆在圈内了。」沈临山阻止了傅敛羽再次说下去,「不用再解释了,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问题,我只是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个事实罢了。」 「…… 但我还是向你隐瞒了实情,抱歉,实在是身不由己。」傅敛羽疼得又躺了回去,看着天花板道,「葱葱找到了埋身体的地方,但数量比我想像得要少很多,只是一座小山包的程度。」 「圈内人的肉体?埋在哪儿?你不是说大概率在靠近核心的地方么?你们这段时间都呆在哪儿?」 傅敛羽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埋在我曾经的家附近。」 沈临山皱着眉头看他,几次想要开口,但还是没有出声。 「你不说我也知道,我曾经的家里一定藏着什么秘密,包括我对『母亲』也有非常奇怪的感觉……但现在的重点不在这儿,我需要有人躲过核心的天眼,散播无线转移记忆的晶片,然后把大部分圈内的改造人全都移到自己原本的身体上。」 「……有难度,但不是不可能。」沈临山的食指敲着床头柜,沉吟了好一会儿,「为什么?」 「有两个原因,一方面转移回肉体可以找回丢失的记忆,就像我一样,但仍旧有一些断层没办法接上,我需要更多的样本把整件事补齐全,另一方面嘛,我们要干一票大的。」傅敛羽抓了抓头髮,笑出声来,「核心连着全部改造人的中枢,一旦它出了问题,会波及到所有改造人,所以在那之前,我们要让圈内成为一座空城,然后——」傅敛羽做了个爆炸的手势:「虽然还不知道什么方法有效,反正先炸成碎片再说。」 「有够不靠谱的。」 「靠谱?」傅敛羽挑了挑眉毛,「你在这种地方这种时间,和我谈靠谱?你觉得我们现在的生活,哪个角落透露出靠谱了?不管是被困在一个岛上,还是一部分人能够永生一部分人的生命时刻受着威胁,再或者是那个奇怪的核心和创造他的『母亲』,这个世界早就疯了,而我们不做出行动,就会永远疯下去。你觉得我们现在这个状态能持续多久?战线上伤亡率只增不减,哪怕是最傻的机器人,用最傻的方法,日夜不休地进行进攻,就能耗死圈外几乎所有的人,而他们现在选择间歇性的攻击,谁知道是不是那些机器人的游戏呢?养一群宠物,看他们被屠杀,听起来挺像游戏了吧。」 沈临山看着突然坐起身来发表宣战言论的傅敛羽,莫名想到他们最初相遇的时候,那时候对方的脸还不是这么张略显稚嫩的脸,反倒是带着足够的老成和圆滑,但和他说起理想的时候,眼睛中冒着的火花不是骗人的,他们花了无数个夜晚制订出了金蝉脱壳的计划,想好了无数个后备计划,才有惊无险地走到了这一步,说不振奋是假的,但说不遗憾也是假的。 实际上他很早以前就注意到了尹青的不对劲,对方像是机械性地在重复着曾经做过的各种事,而对他提出的一些新想法感到困惑,在他和傅敛羽提起过这些事后,尹青又会奇蹟般地好起来。 但他可以骗自己她还活着,还是那个永远活泼,永远善良,永远散发着活力的骄傲女人,意气风发地闯进他的生活,接纳他的一切。 如果可以,他真的好想在一切尘埃落定以后,和她一同分享胜利的喜悦。 沈临山的沉默有些过长了,长到傅敛羽都自给自足开始给自己上药了,见他回过神来,边涂着药边问道:「干么?」 「干。」 「可惜没有酒,」傅敛羽假装手里有杯子,晃了晃,举起来,「为了人类伟大的追求和理想,为了我和小傢伙能有个家。」 「为了她和她爱的所有人。」 男人们在黎明时举杯,杯里没半点酒,却把人心填得满满当当。 「先生,你醒啦!」葱葱在门口出现,没有穿睡衣,而是换了一套精緻的背带裤,穿着他最常穿的小皮鞋,沖了进来,却又在看到沈临山时退了两步,「他,他是……」 「他是爸爸哦,葱葱。」尹青随后跟了进来,指着沈临山道,「不怕啊,爸爸和姓傅的之前经常起矛盾,打一打都是正常的。」 第71页 葱葱一脸「我不知道她在胡说八道什么」的表情惊恐地看着傅敛羽,男人揉了揉太阳穴,拍拍床上:「过来,葱葱。」 男孩应声跑过去,踢了小皮鞋就往对方怀里钻,一不小心又碰去了傅敛羽的伤口,男人疼得直抽气,葱葱不知所措地替他捂着。 「爸爸妈妈们能去享受下自由时光吗?」傅敛羽故意露着一张无辜脸,「儿子长大了,要谈恋爱了。」 「谁要认你做儿子。」 尹青骂骂咧咧地被沈临山拖出去,关上门以后还要在门上补一脚,等只剩两个人了,葱葱才整个人放松下来。 「我不认识他们,」他把小手搓热,捂在傅敛羽伤口上,「但他们都对我好好,让我觉得有些奇怪。」 「对你好还不好。」 「……我又不是他。」 小傢伙把脸埋在他胸口,傅敛羽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俯下身去问:「嘀嘀咕咕地说什么呢?」 「没说什么。」 傅敛羽只当他是在闹别扭,捏了捏他的耳朵:「我有事,要外出一趟,你和尹青乖乖呆在这儿,和大家在一起,不准乱跑,知道了么?」 那句回答来得很迟,迟到傅敛羽都在疑惑葱葱到底在想什么,直到胸口上传来滚烫的热度,才后知后觉地把他抱起来:「怎么了?受委屈了?」 「没有,就是你要走了,有点难过。」 「我又不是不回来了,不哭了啊,乖。」 葱葱把头搭在傅敛羽肩上,都不敢去看他。 他知道,他要被丢下了,傅敛羽要去外面找那个叫「傅郁」的人了。 第四十章 本章字数3235 「你不想跟着我了?」傅敛羽皱着眉头,停下手中的动作,「什么意思?」 「我……我想留在这儿。」葱葱朝后退了一步,和他拉出距离来,眼神飘忽着不看他,「我觉得这儿挺好的,有很多人陪我玩,我也能教他们很多东西——我昨天都开始教他们认字啦,先生。」 「所以你为了在这儿发展教育事业而不愿意和我回到木屋去?」 葱葱摸着自己被剪得平整的指甲,语气有些游移不定:「是……是吧。」 「葱葱,」傅敛羽拉了张凳子过来,在小傢伙身边坐下,「你有什么问题就和我说,好么?」 「可是,是先生你说我可以自己做决定的。」葱葱歪着脑袋,眼睛睁得很大,一副认真的样子。 「你确定你能在这样的条件下活下来?现在是有人在照顾你,等我们一走,首先吃的就是问题,再来你没经过任何训练,和这边长大的孩子不一样,你要怎么躲过攻击?靠逃和躲么?而且你也看到了侏儒那儿的老油条们,没几天你就要被吃得皮都不剩了,就这样,你也想留在这里?」 这下子葱葱总算是愿意看他了,小脸憋得通红,好半天都想不出反驳的话来,捏着小拳头在大腿上锤着。 傅敛羽揉了揉他的脑袋:「我们只是要分开一小段时间,在我去内圈的时候尹青会照顾你的,等我办完了所有的事情,我们再住回木屋,好吗?哦对,你的兔子,我们还没找到兔子呢,我去圈内的时候给你拎一只回来,乖啊。」 男人说完,就准备去换药了,葱葱忙跟上他的步子,问道:「那,那先生,我的名字呢?」 傅敛羽拆着绷带,不经意地回答着:「傅郁啊,你叫傅郁啊,尹青没总是提起这个名字么,不过我还是觉得葱葱好听些。」 他再回头,身边早就没了人影,脚步一顿,第一反应却是去看着腕上显示的三维地图,小傢伙也没走远,看起来是跑去了饭厅的方向,他只当葱葱是饿了,反正小傢伙一分钟换个念头,到时候实在是不愿意走,打一针催眠就好了。 他满脑子想着怎么优化这一次攻进核心内部的方案,压根就没注意到对方的不对劲,毕竟他想要一个稳定的生活太久了,久到他每晚每晚都能梦到葱葱穿着蓝色的窗帘,在那棵茂盛的桃花树下跳来跳去的样子。 傅敛羽长舒了一口气,捂着胸口,露出个不易察觉的笑来。 「哗——唰——」葱葱一个人站在外头,把地上的沙子踢得飞起来,又被粉尘呛到,抵着墙大声咳嗽着。 「傅敛羽没交代过你,一个人不要跑到外头来么。」 冷冰冰的调子自他身旁想起,葱葱扭头看向沈临山,他实在是有些怕这个说话只有一个调子,脸上只有一个表情,甚至把先生打得半死的男人,于是讪讪地低着头,往屋里走回去。 沈临山看着他不安地揪着衣角,嘴巴明显地撅了起来,踏的步子也比平时重了,明显一副不太开心的样子。 原本他还想当做没看见,远远地又看见尹青拿着好几套自己做的衣服到处找人了,眼疾手快把人往外面一扔,在尹青看过来的时候,面无表情地回了一个摊手的姿势。 眼看着尹青嘴里念叨着「宝贝」冲去了楼上,沈临山这才准备把人从外面抓回来,却见小傢伙被他吓得跑出十米开外,蹲在地上抱成一团,可怜巴巴地遥望着他。 「你蹲那儿做什么?」 「你干嘛这么凶啊?」葱葱抱着脑袋,语气听起来丧气得很,「我又没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我也不想她总是找我啊,我又不是她要找的人!」 沈临山突然生出种手足无措的感觉来,他知道尹青希望他们之间有个好关系,尤其是一种倾向于「父子」的关系,而他从来没考虑过这个方面,事实上他们之间连说话的机会都不太有,第一面没留下什么好印象,导致小孩对他总是全身戒备不让接近。 第72页 他于是学着傅敛羽的样子,蹲下去,和葱葱视线齐平:「尹青找的就是你啊,她做的那些衣服,都是符合你尺寸的,我只是不喜欢她总是和你呆在一起,好了,我们解决了矛盾,可以回来了么?」 「我说了不是我,你又不懂。」 葱葱依旧蹲着没动,还把屁股朝向沈临山,气得他一口老血要吐出来,人生近三十年没这么憋屈过,但沈临山还是努力压抑着怒气:「我不懂,那你解释给我听。」 葱葱有些意外于沈临山居然真的要和他谈心,试探着侧着身子,问道:「你知道『傅郁』吗?」 沈临山皱了皱眉,迟疑地答着:「嗯。」 「『嗯』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啊,你回答得很模稜两可哎。」 「……知道。」 「那你应该知道我和他长得一模一样这件事了吧?」 对话往越发离奇的方向发展了,沈临山试图搞懂小傢伙的内心,但蹲下来这一招似乎并没有什么效果,怎么放傅敛羽身上就这么游刃有余了? 但不管怎样,要想套出话来,他还是按兵不动,选择继续点头。 「可我又不是傅郁!」葱葱唰地站了起来,手里方才还在玩沙子,这下子全扔到地上,腾起来一阵沙尘,看起来气势十足,「我是葱葱!我和那个人不一样,我不知道我和尹青之间有过什么,她却铁了心要把我当她的孩子,先生也好奇怪,明明要去圈内找他了,却还要给我取和他一样的名字!」 小傢伙气得不轻,那时候要不是看傅敛羽伤得重,他一定一拳头打他脑袋上让他清醒清醒。 沈临山蹲在后面,早被他的话给绕晕了,实际上他并没有很了解这个男孩,只知道他是傅敛羽一手养大的,最后还一头栽了进去,栽得彻彻底底,现在都不拿他的恋情开玩笑了。 ——难不成实际上是有两个男孩,一个叫傅郁,一个叫葱葱? 那傅敛羽在他面前表演什么情圣啊? 沈临山见葱葱又是叫又是跳的,想着这儿虽然是安全区,但最好还是不要有这么大的目标,于是上前摁住了他的肩膀:「不要闹太厉害。」 葱葱看了他一眼,感觉沈临山似乎只是不擅长表达自己,人还是个好人,话又开始漫无边际起来:「唉,你不懂。」 沈临山又疑惑自己到底哪里不懂了,若是说处理感情问题,他在小傢伙还没出生的时候就和尹青谈恋爱了,再怎么说也是老前辈了,解答个感情问题还要被小屁孩儿贬低? 「你如果喜欢傅敛羽,又不喜欢那个傅郁,你可以和傅敛羽说清楚。」 葱葱靠着墙,看了他一眼,似乎带了点嫌弃的神情,嘆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怎么会喜欢先生呢?我又不是人。」 「你不是人?」 「对啊,我是机器人啊,先生没和你说吗?」 沈临山看着葱葱那双清澈又无辜的大眼睛,沉默了半晌,才开口:「你是人。」 「这你就不懂了吧,先生和我说了,圈外人不是那——么的有见识,」葱葱做了个「我已经说得很含蓄」的表情,捏了捏自己的手臂,「虽然我长得很像人,但我是个高度仿真的机器人,一般人看不出来的。」 「哦。」沈临山蹲下身,把葱葱的小脸往两边扯着,小傢伙疼得嗷嗷直叫,捂着脸打他时才松手,「尹青有和你讲过『皇帝的新装』这个故事么。」 「什么?你干嘛扯我脸啊!」 沈临山站直了身子,低头看傻子似的看葱葱:「你要是是个机器人,人类应该早就灭绝了吧。」 葱葱皱着小脸,没听懂的样子:「你什么意思?我,我还不是很了解人类的文化,也是最近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多人和机器人的,但我对人类很友好的,和平相处,和平相处。」 「关于要做你爸这件事,我要和尹青再讨论一下。」沈临山拖着葱葱往屋内走去,「不收傻子当儿子。」 「你才傻子!你放开我!你什么意思啊!」 「我的意思就是,」沈临山抿着嘴看着葱葱,指着他的脑袋,「你不是个机器人。」 「可是,先生说我……」 「傅敛羽撒谎需要打草稿么,你自己算算你被他骗过几次?」 葱葱呆在原地,越想越不对劲,沈临山开着门催他进来,正当他想迈腿时,却发觉了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 ——他脚上缠着一条金属线,细到已经割出了血来,他要是抬腿,估计整只脚就废了。 「沈,沈临山,我……」 「站着别动。」 沈临山拿过旁边的武器,这局势下他处于不利地位,一不小心可能两个人都要没命。 可还没等他想好对策,什么东西从二楼的窗里跳出来,直捣地面,把藏在地下的机器人整个儿挖了出来,声势浩大地就地一砸,炸出滚滚浓烟,一个人影自烟中走出来,嘴里叼着根还沾着药的棉签,肩上抗了吧冲锋鎗,上半身裸着,绷带松松垮垮地绕在腰上。 「宝贝儿不怕,老公来救你了。」 「先,先生!」葱葱三步并两步冲进傅敛羽怀里去,「我真的不是机器人吗?」 「哦,你当然不是,抱歉,你太能跑了,我得找点藉口让你乖乖地呆在家里。」傅敛羽替葱葱把脸上灰抹掉,「老公帅么?」 第73页 「帅!老公最帅!」 沈临山站在门口,看着外头抱在一起的两个人,寻思着自己手里一炮过去,不仅能把两个狗男男炸死了,还能把尸体都一併给处理了,一箭双鵰。 第四十一章 本章字数3035 前面又传来了葱葱标志性的咯咯笑,沈临山啪得一下把手里的地图扔下,忍无可忍地走下了飞行器。 ——自从葱葱发现自己不是个机器人以后,连性格都变了,两个人成天恨不得连体婴一样黏着,如果他没看错的话,两个人吃饭都是靠对方辅助完成的。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他对这次行动感到无比的焦虑,心想当初还不如接受了核心的意见,留在圈内来得好,起码吃穿不愁,还能和尹青过上好日子。 「其实我早就发现我不是机器人啦。」 「哦?说说,我哪里露出了马脚?」傅敛羽让葱葱坐在自己腿上,把飞行模式调去自动,逗小傢伙玩。 「你怎么能做出我这么可爱的机器人呢!」 葱葱在他面前长着手,夸张地说着,成功讨到一个深吻,傅敛羽心情极好地抖着腿:「对,是,你这么可爱,怎么可能是机器人。」 葱葱嘴巴都有些肿了,索性趴在傅敛羽身上:「对了,先生,那个人,傅郁是真实存在的吗?」 沈临山不知道问题答案,葱葱就还揪着这个问题不放,这会儿想起来了,又开始问傅敛羽。 傅敛羽也觉得这样子的小傢伙比前几天要来得好玩得多得多了,张口就来:「哎,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 「那,那你觉得我好,还是他好啊?」 「嗯——」傅敛羽故意拉长着调子,假装看向别处去,实际上靠旁边玻璃的反射观察着葱葱的表情。 「哎,哎,不要转走,」葱葱焦急地拍着他的脸,要他直视着自己,「我知道,我看书里说,那是你的白月光,我就是你的硃砂痣,对不?」 傅敛羽也不知道小傢伙又去翻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书,顺着他的话接到:「差不多,可以这么算。」 「他……他和我长得很像吗?」 傅敛羽捏捏葱葱的脸,又揪了揪他因为热而扎起来的小辫子,半晌才点了点头:「何止是像,你们俩大概是孪生双胞胎。」 「哦,好,那外貌上我不输他,」葱葱掰着手指头,继续问他,「他喜欢什么啊?」 「最喜欢的——当然是我啦,但别的话,他还喜欢乱跑,喜欢桃花树,」傅敛羽不意外地看着葱葱脸色都变了,又去捉小傢伙的脚踝,「我也喜欢捏他脚踝,他这儿可怕痒了。」 葱葱被他挠地直笑,笑完了又严肃起来:「他怎么和我这么像啊?」 「不然呢,你以为替身这么好当的么,你不和他像,我就不会选择你了。」 「但是!」葱葱认真地捧着傅敛羽的脸,力气大得要把他脸都捏碎,「现在陪着先生的人是我!不是他!」 「对,对,所以你现在已经代替了他的位置,比他好了。」傅敛羽抱着他,走去后面的休息室,路上还假惺惺地装困给站在走廊里的沈临山看,「现在你放心了吧,去休息一会儿,我们就到了。」 「我不想休息。」葱葱看了看沈临山,又看了看傅敛羽,扒着男人的耳朵,细声细气地说着,「我想和先生做爱。」 傅敛羽被他说得一愣,笑出声来,拍着他的小屁股,路线一转,走进没人的副控制室去:「不行,这个舱里没有监控看不到的地方。」 「不可以关掉吗?」 「关掉沈临山会不停唠叨的,」傅敛羽拍了拍他的肩,「唉,今日不同往日,我势力没有以前那么广啦,现在我们的头头,是你爸,我最多算个倒插门,上门女婿。」 葱葱看起来有些不太高兴,在他怀里一个劲地扭:「但,我想……」 傅敛羽眼疾手快地捂住了他的嘴巴,后头一个男孩儿大概是走错了,奇怪地看着他们俩,似乎在嫌弃着葱葱这么大了还要人抱,被葱葱一个鬼脸怼了出去。 「等我们解决了圈内的事儿,你想在哪儿做,我就带你在哪儿做,成不?」 「哦——」葱葱眨巴眨巴眼,看傅敛羽,「你就一定要去圈内找他吗?你不是说我已经代替了他的位置吗?」 傅敛羽揣测着葱葱话里的意思,小傢伙不知怎么的,愣是把「去内圈」和「找傅郁」画上了等号——实际上这么想也没错,找到了核心,把关于傅郁的记忆要回来的机率就大了,虽然他现在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这么做——但能不能拿到还真说不准,要拿不到记忆,他到时候说不定还真得找个「傅郁」来搪塞葱葱,好让小傢伙打消这个假想情敌的念头。 早知道就留一具克隆体下来了。 「总之呢,等我们去了圈内,照我们说好的,你不允许擅自行动,不允许离开我五米开外,也不允许随便乱动任何东西,这样等你遇见了——遇见了那个傅郁,你就能随意处置他了。」 「随我处置?真的吗?」 「对,」傅敛羽被他放在操作台上,检查着他脚踝上的隐形套索,并确保了他体内的定位仪正在正常工作,「要杀要剐随你处置。」 「嘶——」「叫什么,我们说好了这些不摘下来的,你要再乱跑,我就再加几个……」 「你好狠的心啊,先生。」葱葱晃着小腿,鼻子都皱了起来,「见异思迁了以后,就要杀要剐都行了,你好可怕。」 第74页 傅敛羽黑着脸,和葱葱抵着额头,但小傢伙一点不怕他,反而瞪着他那双圆熘熘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我真的是,信了你的邪。」 男人表情松下来,吻着少年的眼睛,问道,「你这小脑瓜里到底装了些什么?」 「可多了,你之前那个超可怕的身体,你爸爸留给你的信,爱丽丝的绘本,你答应我要养一只兔子到现在都没答应,我种在院子里的葱们没有浇水,木屋下那个洞还没有挖完……」葱葱一个个数着,傅敛羽不满地堵住他那张叽里咕噜说个不停的小嘴,吻到小傢伙全身泛着粉,气都喘不顺,眼角飘红,眼里含了水光,「还有你答应我,想在哪里做,就在哪里做。」 傅敛羽把脸埋在葱葱颈间,闻着少年身上独特的香味,摸着他手腕上和他连着的那条隐形的安全线,恨不得把人在这儿直接吞吃入腹了。 「傅敛羽,」沈临山隔着门叫道,看样子是站了好一会儿了,语气不善,「滚出来。」 「哎,不解风情的大冰块又来催了,」傅敛羽咬了咬葱葱的鼻子,有些惋惜地伸着懒腰,「来了来了。」 话音刚落,沈临山就走了进来,傅敛羽和葱葱还没完全分开,葱葱自从前几天和沈临山有了更多交流以后,平白无故起了被捉姦的感觉,有些害羞地不停理着自己的衣服。 旁边的男人们说着些他听不懂的话,像是遇到了什么问题,两个人脸色看起来都没有很好。 葱葱自觉地准备走去休息室,想给大家做点东西吃,他在木屋里呆的那段时光太过于无聊,好歹还是学了点做饭的手艺,不说很好,却比圈外的平均伙食水平高了不少,起码能比较愉快地填饱肚子。 可他正要走时,却见控制台上跳出了一个对话框,上面有个大感嘆号,上面密密麻麻地写了一长串文字,他看不太懂,但能看得出来似乎是和先生常搞的那种相类似,头也没抬地问着:「先生,控制台上有个框跳出来了。」 「点掉就好了。」 「直接点吗?」葱葱闻言,手探了过去,还没完全触到屏幕,又觉得有些奇怪,「可是上面有个警示标志哎,先生你不过来看看么……」 头转到一半,就见旁边有个雪白的虚影立在他身旁,他这才发觉刚才的声音不是先生发出来的,先生已经离开这个房间了,而那虚影对他笑着,露出一排整齐的牙出来。 「你,你是什么……」 「又见面了,信使。」 「先生,先生!」葱葱意识到事态有些不对,大声喊着,「傅敛羽!」 「嘘——他听不到的,他们现在正在解决如何进入护城河的弱智问题,不会发现你出事的。」 虚影捂着葱葱的嘴,分明是有温热的感觉接触着他的皮肤,让他无法开口,可他伸手试图推开他时,却扑了个空。 而他眼前一暗,副控制室开始自动脱离飞行舱,直直往下落去。 「但别担心,我给傅敛羽留了信息,等他看到了,哈哈——你可能也就不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了。」 失重感袭来,他却被纳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眼皮沉下来,便睡了过去。 另一边的傅敛羽的确没发现葱葱发生了什么事,还在和沈临山查着系统内的漏洞,接着只觉得手上一紧,整个人都被拉了出去。 ——他和葱葱之间连的安全线长度有限,但绝对不到以这种速度把他拖出舱去,准是小傢伙又干了什么好事,把自己弹射了出去还是怎么的,拉着他在风中凌乱着。 他抬头看着沈临山站在飞行舱的开口处也风中凌乱地站着,愧疚地摆着手。 老婆不靠谱,世界拯救起来都难啊。 第四十二章 本章字数3977 傅敛羽的记忆在他飞跃了圈内外的界限,跨过了护城河,再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曲线最终降落在蜂巢里后,便不再清楚了。 于是他睁开眼,看到自己被锁在一张椅子上,四面八方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觉得这场景还蛮合理的。 ——不合理的是坐在他面前的女人。 对方啜着茶,也不看他,自顾着往茶里又倒了不少砂糖,叮叮噹噹地搅拌出声,再端起来喝一小口,才发出满意的一声轻嘆,交叠着的腿也放了下去。 「装什么呢,你又喝不出味道来。」傅敛羽冷笑着,翻了个大白眼,又动了动快要僵掉的胳膊,「就是个靠回忆活着的机器人,这点儿小把戏我早就看出来了,是吧,『母亲』?」 听到那个称唿以后,女人像是愣了一下,又把茶杯放回托盘里,摆正了姿势,手一会儿放在腿的左边,又一会儿放在腿的右边,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安:「以前——我们以前不是这样的关系。」 「我们可没有以前,」傅敛羽直勾勾地盯着那张他无比熟悉的脸,「我可从没把一个机器人当妈过。」 「啪。」 茶杯砸到了他脑袋上,里面的红茶淋了傅敛羽一身,从唇上渗进来,甜到齁死人。 女人站在他面前,全身都在颤抖,似乎在发怒:「我怎么不是你母亲了?」 傅敛羽甩了甩头,咬着牙往后靠着,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葱葱在哪儿?」 听到这个问题,对方又换了个姿势,把椅子拉近过来,拿着袖子替他擦脸上的水渍,像是普通的母亲在于自己的孩子谈心:「我现在就带你去看他。」 第75页 像是推轮椅似的,女人推着傅敛羽的凳子一路往前,穿过一条长廊,最后在大屏幕前停下。 而屏幕上,就是同一个房间不同角度的实时转播,看电影一样,傅敛羽饶有兴致地看着核心站在还在昏迷的葱葱身边,而房间的正中央,站着身着华服的复制人,一动不动地坐在和神殿内一模一样的椅子上。 葱葱最先感觉到的是手麻了,习惯了在床上被人哄睡的日子,一下子还不太能适应硬地面,于是侧了个身,自以为掩人耳目地眯着一只眼,扫视着整个房间。 他知道他身后有个人,长得和普通人不太一样,像是没有颜色,对他态度也不是很好。 但他反倒没有很在意,这个世界上对他态度好的人太多了,一下子来一个不太好的,反倒让他觉得有些稀奇。 而他真正在意的,是坐在高台上的那个人。 他在地道的屏幕上见过那个人,先生在看到他的时候,有些奇怪的反应。 「起来了,信使。」 身后人毫不留情地踢了他一脚,正中尾椎,疼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一骨碌爬起来,手挡在前面,倒退地往后走去:「你谁啊你,踢我做什么,信使又是什么?」 核心不意外于他的反应,比较关于信使的那段记忆已经被强行取走了,他不记得也应该,抓他来的重点也不是还给他记忆,而是几天前它靠实验所得的最成功的克隆体和信使搭上联繫时,克隆体突然失去了作用,原本会说话会跑会闹的「人」一下子成了没生命一般的玩偶,整日整日沉默地坐着,对外界没有半点反应。 而他没有太多选择,毕竟从一开始它就没有用上最好的样本在最好的场所来实验,得出的效果也不是最理想的。 「你想知道么?」核心走上前去,步步紧逼着葱葱,「你是不是很好奇,你丢失的记忆是什么样的?」 葱葱心想,这人怕不是脑子有问题,他几天前才搞清楚自己不是个机器人,也刚和傅敛羽确定了关系,哪里来的时间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但他潜意识里觉得眼前人不好惹,于是顺着对方的话接到:「是,你知道么?」 「他比我更了解。」 核心指了指高台上木然的克隆体,距离有些远,葱葱眯着眼看着,却也没有透视的能力,隔着流苏他实在是看不清那人的样貌。 他试探着往那个方向走了两步,站他身边的人不仅没有阻止,反倒是做出个「请」的姿势来,他便加快了脚步,一节节台阶塔到最高处,最后站在了那人面前。 「……嗨?」葱葱一时语塞,这才想起来他并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就随口问道,「我是葱葱,你叫什么名字?」 有好一会儿,那人一点儿动静都没有,面前的流苏都不晃一下,葱葱差点都以为他是个死人,知道对方抬起头来,声音沙哑又熟悉:「傅郁。」 「什么?!」 这一回那人的反应变快了,很快又回答了一遍:「傅郁。」 精緻的流苏被一把扯了下来,那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出现在眼前,只不过不带半点感情,眼神空洞地涣散着,不知道在看向何处。 葱葱只觉得有五雷轰顶,他以为这趟得花不少时间找到那个「傅郁」,结果没想到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而且还是在傅敛羽不知情的情况下。 「咳咳,」葱葱小声地咳了两下,不知是激动,还是紧张,他回头看了眼下面的人,对方只是笑着看着他,眉眼里还带了点鼓励的意思,他在心里和他说了句「谢了」,又回头压低声音问道:「你就是傅郁?你和先生……你和傅敛羽什么关系?」 「傅郁」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有了变化,眼神缓缓聚焦起来,把脸朝向了葱葱,没有回答,但嘴角却带了笑意。 葱葱气得要吐血,又不敢对对方做什么,干跺着脚,不死心地又问了一遍:「你和先生什么关系?他是不是以前喜欢过你?我告诉你,他现在已经不喜欢你了!」 「傅郁」的表情又变得迷惑起来,他皱着眉头看着葱葱,葱葱从没见过自己脸上出现这样怪异的表情,被他的眼神盯得鸡皮疙瘩都起来,意识到不对正想要转身逃跑,却被对方一把抓住了手。 那细胳膊腕上还扣着笨重的铁链,葱葱这才发现他的手腕脚腕都已经被扭骨折了,扭曲地耷拉着,却又死死地扣住他的手,在他的皮肤上抠挖出血痕来。 「放开我!救,救命啊!先生,先生,救命啊!」 「没关系的,我们还可以融为一体的。」 「傅郁」一字一顿地说着话,明明还是那个熟悉的声音,这回葱葱才听出了奇怪之处,那声音不像是一个人在说话,倒像是有无数个一样声音的人在朝他吶喊,唇舌红得仿佛能滴出血,似蛇吐着红信子要把他咬死。 「什么东西!你是什么东西!不要碰我啊!」 葱葱一脚踏在椅子上,借着力把身上的人翻下去,还没等他再爬起来,身边的凳子就像活了一样,他被软下来的凳子吞了进去,一动不能动地陷在里面。 倒在楼梯上的「傅郁」也被传送了回来,旁边出现了另一张一模一样的椅子,他又被「放」到了上面,两人面对面坐着,场面看起来说不出的诡异。 「来看看吧。」 核心不知什么时候绕到了葱葱背后,他的手撑在他肩头,触感冰凉彻骨,半边身子瞬间麻痹地不能动弹。 第76页 那手似乎推了他一把,把他推进一团迷雾里,迷雾散开,一束光从洞里透了进来,洞的边缘毛毛糙糙的,一看就不是工具割出来的。 视线凑到洞口,他睁大眼睛朝下面看去,只见男人站在他下方,抬着头也顺着洞口看着。 他吓得立刻抬起头来,可意料之中的惩罚没有来,于是试探着再往下看去,男人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示意他保姆们已经离开。 他松了一口气,又打起别的主意来,正要把他无聊的时候撕的小花扔下去,男人却走开了。 他木然地呆坐了一会儿,又打起精神来捣乱,却被禁闭室里的电击到,那朵纸花也烧得没一丝踪影。 ——也是,谁会在乎一朵小破花呢。 场景一换,他又一次遇到了男人,他来告诉他,他被选为信使了。 他有些开心于再一次见到对方,天真地问他信使是什么东西,男人不答,打发着他准备走,在看到他有些失落时,又停住了脚步。 「你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么?」 「嗯……我喜欢爱丽丝。」 「不是这种,」男人拍拍他的脑袋,「像是小动物啊这种。」 他原本想说兔子,但话未出口,又停住了。 「我想要一棵树。」 「树?」 「嗯,一棵会开很多小花的树。」 画面又破碎开来,他被人抱着不准动,嗓子已经完全哭坏了,还发着高烧,头疼得要爆炸,却还在喊着:「尹青呢?尹青去哪儿了?尹青呢!」 「她还会回来的,嘘,不喊了。」 「不要,我不要,我要尹青,我要尹青!」 背景里的机械音响起:「记忆删除手术已准备完毕。」 「我不要,求求您,我不要,求求您了,求求您了……」 「睡一觉,什么事都过去了,乖。」 然后他一身华服,冷漠地走上高台,被锁在那个窄窄的位置上,木然地回答着朝圣者的问题。 男人走上前,端端正正地跪在他面前,眼中却没有别人那般畏惧。 「… …你有什么想说的么。」 「您现在在想什么?」 男人嘴里喊着尊称,却没半点恭敬的样子。 他干脆不理会他,自顾着看向远处的天。 没有云,没有鸟,没有蓝色,只是灰濛濛一片。 时间一到,男人便被带走了,而他也结束了一天的工作,独自走回空荡荡的庭院时,却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太一样。 院子里栽了一棵大树,而枝条延伸的尽头,是一片璀璨星空。 他朝前走去,触摸着粗糙的树皮,忍不住哭出了声来。 而那树上开出了粉色的花来,和他的泪珠子掉进地上的频率一样,下起花雨来。 那是他第一次找到树上的秘密,可以跑去后山里,看里面坐落着以前人的神明。 他曾经不小心砸碎过一个,里面竟是空心的。 所谓神明,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 他站在那尊参天的大佛下,站到腿都酸了,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身后传来树枝断裂的声音,他以为是那些人又来抓他回去了,扭头去看,却是个有些面熟的男人。 ——应该是在朝圣的时候见过,但他记不清了。 两个人没有交流,连视线接触都没有,男人径直走到佛像下,双手合十,鞠了一躬。 那一刻,他只觉得心中有风颳过,泛起一池涟漪。 后来,他学会了不去想那么多问题,学会了一整天坐在椅子上不挣扎,学会了坐在桃花树下独酌,学会了一个人漫山遍野地跑,学会了没心没肺地去对待这个世界上很多问题。 再不会因为朝圣的接近而把家具砸得一塌煳涂,再不会因为被困在一方神殿里而不断尝试着突破外头那个玻璃罩子,再不会因为身边只有一个不会和他聊天的机器人而一刀一刀割着自己的手臂,看着鲜血流满全身。 也再不会穿越茫茫雪原,去看他根本看不到的日出。 所以当傅敛羽以一个人的身份出现在他身边时,他真的好开心。 他真的太孤独了,孤独到感受不到时光流逝,感受不到岁月蹉跎,也感受不到生命的意义了。 「来吧,和我们融合,成为不朽的生命体吧。」核心的声音在他耳边响着,蛊惑着他做出选择,「让傅敛羽能永远爱着你,不好吗?」 葱葱抹了一把眼泪,吸了吸鼻子,笑了出来。 「永远?那有什么好的。」他朝前迈步,走向那个曾经的自己,「我生而为人,以自我的意识,拿有限的一生,热烈地爱着一个人。」 他单手握拳,狠狠地往「傅郁」的脸上砸去。 「我这短暂而孤独的一生,何其有幸。」 第四十三章 本章字数3338 屏幕里的复制人碎成了零件,葱葱身后的核心也像保存已久的尸体突然被开棺,迅速地腐烂起来。 「这是我的诚意。」女人扶着傅敛羽的肩膀,指着屏幕上看起来不太好受的核心,「我付出了我这些年来的成果,作为交换,我要知道你父亲留给你的东西。」 傅敛羽饶有趣味地看着屏幕,葱葱因为核心的溃烂而吓得到处躲,核心又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做了弃子,还在挣扎着,高台上浇满了献血,像是哪个避世的部落在祭天。 第77页 他看着葱葱连滚带爬跑下了高台,笑了笑:「你认出他的脸了么?」 女人扭头去看屏幕里的男孩,镜头拉近过去,对方的眉眼变得清晰起来:「在这之前,我有见过他……」 「不,不对,」傅敛羽终于看向了他,眼神里却带了滔天的厌恶,「我问你,你认出他的脸了吗?」 女人不答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他:「我如果答对了,你会……」 「答对?」傅敛羽的音调变得高起来,双手握拳,手臂上的青筋都暴起,「你怎么可能答得对,你对他有半点感情么?」 「你对你的家人,对我,对父亲,有任何一丁半点儿的感情么,母亲?」 傅敛羽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逼问着,面前的女人却只是看着他,表情都没有半点松动。 她还穿着那条蓝色的裙子,那条她在他面前从窗口一跃而下时,穿的蓝色裙子。 ——带领着机器人军队的「母亲」不是别人,就是他那早已自杀死去的母亲。 「你在说什么,敛羽,」女人跪在了他身边,抚摸着他的头髮,像是哄着自己叛逆期的儿子,「妈妈最爱你,也最爱爸爸了啊。」 傅敛羽深吸了一口气,把胸口翻滚着的全部情绪压下去,哑着声音问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觉得我们不是个完美的家的?」 「怎么会,我们一直都是最完美的家庭啊。」 「从父亲没办法找到一个更合适居住的地方?还是从你发现自己怀了个畸形儿?又或是父亲发现自己得了癌症?」 「你在说什么?敛羽,妈妈怎么会因为这些……」 「我小时候一直很奇怪,为什么你看向我造出的机器人时,眼里的愤怒都盖过了你所能伪装出来的全部温柔,」傅敛羽打断她的话,继续说了下去,「因为你知道你第二个孩子不会长成完整的样子,他丑陋,残缺,甚至可能智力不全,和你梦想中的完美家庭没一个地方符合。」 女人垂着头,握着裙子,身体不易察觉地在颤抖。 「他根本就不是流产的,你杀了他。」 「对,我杀了他,但我的本意并不是让他死亡,」女人卸下了她脆弱的表象,站了起来,抚摸着屏幕,「这个实验,从那时候起,就已经开始了。我试图把他与机器人融合,这样就能收穫一个完整的孩子,我们家会快乐地迎接一个新生命,日子一如往常。」 她隔着屏幕勾勒着葱葱的脸,眼里露出遗憾来:「但我失败了,可能是你弟弟不够优秀,也可能是科技还没有那么完善,我不仅失败了,整件事也败露了,按照当时的法律,我将失去我所拥有的一切,失去你,失去丈夫,失去我们一起种的向日葵田,失去我们的家,所以我逃跑了。」 「但你的父亲,比我想像得,要更爱我。」 女人拖着不存在的手,像是面前有人在邀请她跳舞,大笑着围着傅敛羽转着圈,裙摆飘起张扬的弧度。 傅敛羽闭上眼不去看她,想着他读过的信。 父亲在母亲去世后几近崩溃,他违背了与政府的协议,偷走了母亲的尸体封存起来,并开始潜心研究一项惊世骇俗的实验。 他要復活他心爱的女人。 可以说是无心之举,在克隆母亲的大脑时意外得到了灵感,激活了记忆,那个承载了母亲全部记忆的机器人睁开了眼,牵着他的手,不需要任何引导,叫出了他的名字。 他自以为自己获得了成功,却在相处后发现了不对劲,「復活」后的母亲归根到底是个没有思想的机器人,它的所有程序都由现有的记忆进行加工,它的所作所为无法脱开移植过来的记忆,当事情发展超出了它记忆涉及的范围时,它只会停滞不动,没半点反应。 绝望的同时,父亲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无法再承受更多的实验了,于是他把这一切交给了他的助手,并交代他继续努力下去,却不想在他交接的当天,助手把这一切卖给了政府,记忆移植手术开始大行其道,人类在与日益恶劣的环境奋斗了近半个世纪以后,终于找到了新的出路,他的助手成了里程碑式的英雄,大批大批的生命不仅被救起,还被延长到了无限可能。 但父亲知道这仅是个缓兵之计,更多的隐患依旧存在,弥留之际他确保了傅敛羽的安危,并留给了他一个「后门」。 这个「后门」,掌握了记忆移植技术的核心,足以摧毁所有现存的非自然存在的改造人。 「爸他猜到有一天你又会去追求那个把你害死的梦,而你也确实做了,蜂巢最顶端的实验,被融合的信使,还有你造出来的那个『核心』——而他留给我的后门,你花了很久都找不到,干脆就一直把我在放在身边监视着。」 「你和你父亲一样聪明,既然你自己想明白了,那我也不必白费口舌了,」女人摊着手,笑着看他,「我要后门的钥匙。」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给你?」 「凭下面那个小傢伙啊。」女人捧着他的脸,「妈妈怎么会忘记你送给我的礼物呢?我一直记得你做的第一个小机器人,其实除了生气,或许还有些别的想法,比如我的儿子到底是我生的,和我的想法都是一样的,机器人是完美的,不是么?」 她一打响指,看着傅敛羽的脸色变得很差:「反正就是个花心思的礼物,你要是喜欢,妈妈再给你做一个就好,对了,你的身体也要重做一个,怎么不用你爸之前给你造的那副身体了呢,那副身体是完美……」 第78页 她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与此同时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破碎开来。 「哦,看来你终于明白过来了,」傅敛羽轻松地掰掉手腕上的枷锁,掐着对方的脖子,「那副身体可完美了,完美到我在你眼皮底下做任何事情,你都只能看到我想被你看到的部分。」 女人看向屏幕,原本该被强制带上记忆转移仪器的葱葱在楼梯最底下,看起来像是扭了脚腕,坐在地上哼哼唧唧地揉着脚踝。 「你有没有想过,父亲在你死了以后的第一想法是復活你,那他又怎么捨得在自己爱人身上装一颗定时炸弹,」傅敛羽嗤笑着把女人甩开,在控制器上输入了几条指令,把小傢伙运送上来,「哦,你不会懂的,你只是个机器人,一个偷了我母亲的记忆,试图取代她的怪物。」 「不,不,怎么可能,你做了什么!我要创造最完美的生命体,我要得到永生!」 「先生!先生,那里有奇怪的东西……啊,这里也有!」 葱葱被跪在地上的女人吓了一跳,跑进傅敛羽怀里求安慰,男人把他托在臂弯上,踩着女人乱动的手:「人类都不是完美的,我们受着死亡的威胁,自私,自负,贪婪,却又渴望着自身的不断完善,最终把我们居住的世界搞成了这副人间地狱的模样,但我们从未停止过奋斗,去修正,去改善,去夺回我们的家园。」 所有听命于她的系统全部失效,女人被拔地而起的培养罐吸了进去,黄色的液体升了起来,把她淹没在了里面。 而傅敛羽离去的脚步丝毫没因为她的动静而停下,只是抱着他的小傢伙,哼着歌,一步步走下螺旋楼梯。 「最重要的是,每当我想起我爱你,就觉得生命是美好的。」 傅敛羽和葱葱坐在悬崖上接吻,脚下的内圈成了空城,路上随处可见失效的仿生人躯壳,爆炸从蜂巢的最上端开始,整个建筑顷刻间成了废墟,再来就是一连串巨响。 「鞭炮好看不,宝贝儿?」 「烟花,我要看烟花!」 「亲一个才给看。」 葱葱听话地把手臂再一次搭到他肩膀上,傅敛羽把他扑倒在地上,舌头搔刮过贝齿,舔舐着上颚,又翻搅着软滑的舌头。 只听身后一声爆炸声,震得地面都剧烈抖动起来,神殿的方向炸出了一串烟花,可葱葱被傅敛羽吻得缺氧,连看清男人的脸都有些困难。 「我没看见!我要闹了!」 「你闹,随你闹。」傅敛羽站起身来,俯瞰着脚下的废墟。 葱葱打了几个滚,看男人不理他,又爬到对方身上去。 他目之所及处,是他曾经梦寐以求想要去的地方,而现在那儿一片断壁残垣,没半点理想可言。 「人还能永生么?」 「不能了,所有相关的资料和仪器都被销毁了。」 「那我们就会死掉了。」 傅敛羽捏着葱葱的下巴,蹭着他的小脑袋:「你有听说过轮迴么,其实你在过奈何桥的时候不要喝孟婆汤,我们下一世,下下世,下下下世,生生世世都会在一起。」 小傢伙从他背上滑了下去,嘴里嘀嘀咕咕着「破除迷信」「假科学家」,一瘸一拐地往山下走去。 「你不想我们……」 「先生!兔子!有活兔子!」葱葱跳起来,指着远处,「快去抓来!你答应过我要抓只兔子来的!」 傅敛羽扶着额头,怎么这回核心不顺便把他的记忆给删了,他好再给他编个好听的慌。 比如说他兔子过敏,碰到兔毛就会死掉之类的。 ——爱丽丝在河边野餐,看见了一只拿着怀表喊着「迟到了」的白兔子跑过,她跟着他一块儿跳进了洞穴里,跳进了她的仙境里。 第四十四章 本章字数3144 「站住!青山你给我站住!」 傅敛羽看着葱葱追着个还没过他腰的小娃娃漫山遍野地跑,心想着他怎么没早点想出这方法来,要知道一个奶娃娃就可以折腾得小傢伙这么听话,他就让他生个十个八个出来了。 他打开酒瓶盖子,喝了一口,把剩下的全浇在了墓碑上。 「傅敛羽!他又跑不见了!」 葱葱累得直喘,脸红得透,被男人扶了一把以后,又瘪着小嘴坐到墓碑前。 「怎么了?」傅敛羽蹲下身来,把他搂进怀里。 「我还是不能接受,他们就这么走了。」 葱葱伸手,抚摸着墓碑上他一笔一划刻上去的字。 「尹青,沈临山。」 那一场爆炸波及了所有的改造人和机器人,尹青自然也不例外,人死不能復生,她和傅敛羽的母亲一样,都靠着曾经的记忆苟活着,早已失去了人类的情感与思考。 在这次计划之前,傅敛羽就和沈临山探讨过这个问题,而沈临山也接受了这个事实,最后的时间里,他花了很长时间和成为机器人的尹青说话,对方却不能回应他,只是开心地笑着,像以前那样戳他的脑袋,叫他「小屁孩儿」。 沈临山是在战线上遇见了翻出圈内外的墙而在战场上迷路的尹青,那时候敌人离她就差十步之遥,所有埋伏着的人都在拿她做诱饵,可仅是一个回眸,就让他冲出了壕沟,救下了对方。 后来他才知道,尹青在圈内认识了一个摆渡人,和她说了边界线上有很多意外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孩子们,外面没有合理的保护措施,他们大多是酒吧里一些无法参战的女人生下来的,无依无靠,大部分都活不过十岁就被杀死了。 第79页 尹青和他说这些的时候还不太敢看他,她像是个梦想家,生活在花园里太久,以致于不知道花开在以腐肉为养料的土地上。 偏偏沈临山就是意外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孩子之一,在他出生的时候,机器人进攻的频率和强度都还不高,而他的母亲又是个强悍的战士,从未放弃过他。 于是他们一拍即合,在安全地带挖了地道,给了圈外孩子和他们的母亲们一个相对安全的庇护,也在朝夕相处中走到了一起。 要说不甘心,沈临山也不否认,他曾经无数次想过,为什么尹青救了这么多人,却还落得这么个下场。 于是在给圈内人实施记忆转移实验的时候,沈临山独自离开了,他找到了尹青的身体,和她现在的样子很不一样,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脸上挂着甜甜的笑脸,梳着双马尾,安安静静地躺在冰棺里。 他没把傅敛羽的忠告当一回事,擅自在尹青身上实施了实验,妄想着奇蹟能够发生。 可当实验结束时,尹青并没有睁开眼睛,离开冰棺后她的身体就开始迅速老化,腐烂,最后成了一抔灰。 ——机器人没有灵魂,躺在地上的,不过是一具死去多年的尸体。 蜂巢那边传来第一声炮响时,沈临山也扣动了扳机,子弹穿脑而过,炸出灿烂的血花来。 傅敛羽和葱葱赶回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一场倖存者的盛大狂欢,却完全不知道救了他们的人,早已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葱葱为此难过了很长一段,亲手在山上挖了坑,把两人葬到了一起,又花了很久一点点刻出一个墓碑来。 直到傅敛羽重新培育出了他俩的孩子,葱葱才开始有些消停。 沈临山和尹青的孩子是个男孩,和父母的稳重比起来显得格外顽皮,连葱葱都镇不住他,自打会跑开始,天天累得葱葱怀疑人生。 「你现在知道我以前有多辛苦了吧。」 葱葱看了眼傅敛羽,钻进他怀里去:「老公最好了,老公你把他锁起来吧,就和我一样。」 「这是爱的手鍊脚环,宝贝儿。」 傅敛羽捏着葱葱手上的东西,没再管孩子,带他的小傢伙回屋子里去。 山上长了一层薄薄的绿植,不是模拟出来的,真实的,有青草香味的绿植。 自与机器人的战役结束以后,人类由工业时代退回农耕时代,靠双手重整着自己的生活环境,已经取得了第一阶段的成效,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开始修復,迎来了第一波生育潮,人口激增,可居住地大面积扩大,甚至延伸到了圈外的荒漠地区。 傅敛羽销毁了几乎所有的机械设备,把曾经辉煌一时的工业文明丢弃,开始重新找寻新的出路。 但他保留了他曾经在葱葱身上装的限制,虽然没什么用了,但不妨是一种情趣。 两个人跌跌撞撞地进到里屋去,大白天的,外面太阳还晒得很,屋子里的温度却是更高,汗沿着背的弧度滴下,划出好看的曲线来。 傅敛羽抚摸着葱葱的肚子:「怎么还不怀上啊。」 「不能怀!」 葱葱佯做生气地咬他,在胳膊上落下一个个印子来,空气的湿度都高了起来,小傢伙却突然抬起了头。 「又怎么了?」 葱葱勐拍着他的手:「快松手,青山在叫我!」 「没叫,你幻听了。」 「真叫了,他没事不会叫妈妈的,快放手!」 傅敛羽还想反驳,一扭头就见玻璃窗上一张大脸,眼睛滴熘熘地转,在他俩身上扫来扫去。 「青山!」葱葱慌里慌张地挣开傅敛羽,「出什么事了吗?」 青山还瞪着他,一反常态地没拿他开玩笑:「妈妈,后山上有一座塔。」 「塔?」 「对,一座黑色的塔,好高好高,高出云端了。」 傅敛羽摁着青山的脑袋,恶狠狠地威胁道:「你最好不是又编什么屁话来骗人。」 「妈妈,爸爸又欺负我!」 「我也是这么想的。」 葱葱说完就往窗户里爬了出去,走到房门口的傅敛羽无语地走过去,在家里两个小孩的凝视下翻窗出去。 ——家里的门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没走几步就证实了青山的话,远远地就见一座黑塔高耸入云端,带着一股不祥的气息,立在小树林里。 「那,那是什么?」葱葱有些紧张地抓着傅敛羽的手,「谁做的恶作剧么?」 傅敛羽皱了皱眉,沉声道:「你们俩呆在这里,我过去看看。」 「不可以!我也要和你去!」 「妈妈去我也去!」 傅敛羽看了眼两只不安的小动物,嘆了口气,拍拍两人的脑袋:「好,好,一块儿去。可能只是从前的建筑,空气变干净了,也就露出来了。」 一行三人来到了黑塔之下,它看起来的确是个年代久远的产物,连门都是最破旧的木头门,上面没挂锁,傅敛羽轻轻一推,吱嘎一声,就打开了。 「有人吗?」 回声一阵阵响起来,听得人有些毛骨悚然,葱葱没骨气地要傅敛羽抱他,反倒是青山还勇敢地站着。 「小怂包,青山要笑你了。」 葱葱哼哼地不肯抬头,三个人走进塔内,沿着楼梯走了一段,葱葱拽了拽傅敛羽的领子:「塔有这么高呢,我们这么走,要走到什么时候啊,你吃得消,青山也吃不消,是吧,青山?」 第80页 男孩趴在楼梯的窗户那儿,一反常态地十分安静,葱葱有些疑惑地走过去,顺着他的视线望下去,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他们最多也就饶了四五个弯,但从这儿看下去,地面上的东西都变成了颗粒般大小,别说他们的木屋了,就连远处的海岸线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而那海并没有他想像得那样开阔,在不远处就有一块块的黑色大地,一个个鼓在地表上。 像是地球上长出的脓包。 「那是……什么东西,这个世界上,不止有我们吗?」 葱葱的声音都在抖,傅敛羽意识到事态不对,拉着两个人往下跑去,楼梯却自动动了起来,把他们往最上面送去。 密密麻麻的动态画面在他们面前展开来,但那不是针对个人的,而是针对各个人类群体,海上飘浮着一个个岛屿,每一个「岛」都面临着不同的灾难,而一些「岛」胜利了,里面的人类便活了下来,一些没有,就一点点沉没下去,成为其他「岛」的养料。 傅敛羽想起了他曾经在社交网络上的无聊帐号,每当他在上面发些什么时,回復统统都是以「亿」为级别的,而现存的改造人数量,却远远不及其毫釐。 他早就被给了提示,却因为太过于细节,而被他轻易忽略了。 「傅敛羽,这是什么,我们,我们要怎么办啊!」 「别怕,不慌,你跟好我,我看看这里的系统,是什么做的……」 「叮咚——」只听一声提示音,葱葱和傅敛羽下意识地回头,却见青山整个人浮在了空中,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 「欢迎您,新一代的神明大人。」 「神明?什么神明?」葱葱试图上前,却被傅敛羽挡了下来,「青山,青山你怎么回事!」 「请不要慌张,只是借这个孩子的身体作为媒介。」青山歪了歪头,又继续道,「恭喜你们,成为了上一轮的胜利者,获得了进入下一阶段的权力。」 「什么东西下一阶段?你是谁?」 话未问完,两个人就一齐坠了下去,那老旧的阶梯开始变了模样,成了白色的大理石,上面撒着鲜艷的玫瑰花瓣,而地面上,反反覆覆地写着六个大字。 「地球重启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