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涟漪无声》 第1页 《涟漪无声》作者:moranshi 文案: 清光绪朝列强入侵,华夏遭难。 光绪帝锐意改革,希望通过变法救亡图存,却遭到西太后慈禧无情阻挠打压。 自光绪亲政日起,慈禧即派宦官兰琴到光绪身边,即为眼线卧底,将光绪命运牢牢掌握手中。 然而,兰琴却悄然对光绪产生了无以名状的感情,他与皇帝的命运又将如何? 他一世为帝王,却无一刻自主; 他半生陷两难,却无半分背叛。 歷史从来是以成败论英雄,不求看懂那段歷史,但求懂载湉者二三。 谨以此文,纪念戊戌变法120周年,清德宗逝世110周年。 内容标籤: 搜索关键字:主角:光绪 ┃ 配角:兰琴 ┃ 其它:清末,光绪,载湉 【】 第1章 楔子 百年前的北京冬天是特别冷的。筒子河早早的结了冰。屋顶上的积雪甚至不会像近年来这样被阳光的热度变成挂檐的冰熘子,会依然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让人误以为整个紫禁城都是白瓦红墙。黄昏时候乌雀们的叫声稀稀的,但是声响却特别大,站在景山上都可以听得到金水桥前的鸟儿们在唱歌。 好像再往北一点,或是再往南一点,都不是这个样子的。随便哪里都比这里热闹些。可实际上,这里又比哪里都热闹些。并不是现在习惯看到的黄金周涌进四五十万人的那种热闹。而是一种肉眼看不到的、无形的、稠密的东西在四处游荡着。几百年来被困在高高的、逐渐斑驳了的红墙内,这些无形的东西便不分昼夜的、窸窸窣窣的发出一些细微如蝇的低吟,扰得谁都不得安睡。尤是到了深夜,这一类低吟便如有什么磁场般聚集到一起来,夹杂着穿过琼楼殿宇的风,热闹得堪比早先夜夜房事的坤宁宫。 一些不明真相的后人,便以为是这紫禁城里闹了鬼怪,盛传一到夜里,准能看到提着宫灯的白衣散发女子、走路是没有脚的云云。他们还会煞有介事地说,千真万确听到过一些鬼说话的声音——听上去像是谁在笑,又像是谁在哭的。 然而即便在这么冷的、水面都结了冰的北国冬天,这些低吟还是会潜入水底,沿着金水河一路逆水北上,越过一道道水闸千辛万苦一直要唱到昆明湖——唱给颐和园的老佛爷听。可是后来,护城金水河的河神听这些低低的□□听得多了,听得腻了,听得伤了心——即使是到了最最神清气爽的中秋——也便不再像早年一样,张罗着把里面的故事快快说给中南海的海神听,中南海海神自然也无趣再添油加醋地给北海娘娘讲,北海娘娘终有一日也腻歪了总跑到后海仙姑那里去嚼舌根,后海仙姑自己则懒懒地倦倦地睡到来年东风解冻——那些低吟便什么也不再求了,也自知什么都求不了,便开始渐渐地沉默下来。 从此,古都北京的水面便再没有了涟漪。 我要讲的,就是当年被那涟漪推搡着传诵过的、像笑声又像哭声的、众多故事中的一个。 第2章 仲春相 那大概是一个和风熏人的清晨吧,实际上仲春的北京还没有多么暖和,但是,整个养心殿内外已经开始鼓譟起来了。裹着明黄色苏绸的八抬大轿早早地在宫门外备下了。太监和宫女们轻快而有秩序地穿梭在殿内殿外,做着临出行前最后的准备。 养心殿二十八岁的主人正在他硕大的穿衣镜前平伸着双臂,身旁一个比他年长四五载的太监正为他套上几层朝服的最后一件——藏蓝色穿黄缂丝片金边朝袍,一个一个系好盘扣,左右各翻好马蹄袖,然后在他的腰间束上银镀金镶珠红宝石朝带,再熟练而小心地把腰上前后的衣褶打匀,又取过伽楠香朝珠搭妥,把那根并不粗大的辫子连同辫穗儿从珠链里绕出来,拿了个莲花掐丝珐瑯的银卡子在辫子根儿右边卡牢,最后才递上那顶七分重缀珠的绒草面生丝缨冠。 “这样会不会显得太轻噪了些,小兰子?”接过朝冠戴上,皇帝以一种怀疑的眼神望着镜中的自己,“这珐瑯卡子还是别戴了吧。” “怎么会显得轻噪呢万岁爷,这都快赶上祭社稷坛的穿戴啦。”养心殿掌事大太监兰琴回身拿了个小镜子,举到主人头后,“您看,您这是去见老佛爷,又不是去见什么外国公使,有了这珐瑯卡子,才显得跟老佛爷不那么生分,才显得您拿老佛爷当心坎子里的亲人……” 皇帝微微侧头,只轻笑了一声,“也好。” “那……是这会儿起驾还是等起了太阳?您不再歇歇吗?” “这就走吧,也不觉着累……哦,别忘了把三希堂案子上那两本书拿着。” “是用绒布缎子包着的《日本变政考》和《俄彼得变政记》吧,奴才已经叫人把这书跟您要孝敬老佛爷的那对猫眼儿坠子搁一块儿了。” “嗯。很好。”皇帝向着殿外微寒的晨雾迈开大步,尽管在兰琴看起来,他那一夜未睡的身影有些单薄。 众太监宫女跪地叩头。“恭送皇上起驾”的声音有些刺耳地响彻在还没有睡醒的紫禁城上空。 兰琴跟到养心殿外,从左手边掀起轿帘,右手还不忘护着皇帝的头。 “小兰子,多亏了你了。” 皇帝在坐进轿子时喃喃地这样说。 兰琴低下头,放下了轿帘。 随着兰大掌事右手轻轻地一抬,轿子稳健而迅速地向颐和园颠簸而去。 对于坐在轿中的皇帝来说,这一刻他的心是温暖的,夸张一点的讲,是澎湃的。因为他要做一件亲政十年来都没有做过的事。他要做一件上能光宗耀祖、下能救国安民的事。他要做一件或许能让自己的陵寝墓碑刻上“圣主明君”的事。他要做一件能令全天下瞧不起、看不上他的人统统低头闭嘴捲铺盖滚蛋的事。他不但要做成,还要做得干脆,做得漂亮,做得让四海五洲都景仰。 然而,要做成这件事之前,必须首先争得一个人的同意。至少,是“不反对”。 今天,他就要先去得到这个“同意”。 是的,他从未如此急切的需要过这样一个“同意”,有了它,一切的一切都将不再是空想和奢望。他必须得到这个“同意”,她也必须给予这个“同意”。他不容许有失败,没有万一。仿佛只要有了这样一个“同意”,功德就此圆满,大业遂成。 轿子刚出德胜门,太阳就给了个大脸儿。 他微微有些紧张。是澎湃的紧张。也是期许的紧张。甚至带着些迷醉和癫狂。这种紧张使他消瘦的双颊不自知地露出了久违的、天真的微笑。他似乎已经看到了心中那个美好而壮阔的舆图,就在他面前一层层一幔幔地铺开,直铺到天之涯海之角,彼岸盛开着金色的万世不枯的花,神佛伫立,列强称臣,普天歌唱。 “小兰子,再快一点。” 第2页 步行在轿子左手边的兰琴又一个抬手,整支队伍便开始小跑起来。 这一天,光绪二十四年、农历戊戌年闰三月初二。 今天的天气……大概真的会和风熏人吧。 掀开轿帘,看着京城北郊渐露的□□,听着轿前轿后内侍们碎碎的脚步,手心已然微微湿润的爱新觉罗载湉这样想。 四月下旬的颐和园泛着一小片一小片的绿色,玉兰早已凋败,湖上的荷花骨朵离着冒头还早,万寿山也尚显得有些萧索。 隔着玻璃,整个乐寿堂里只有一个敬烟的和一个敬茶的宫女紧贴在净室的门口站着。慈禧正在里面看着摺子。宫女们钉在地上一动不动已经有两盏茶的功夫了,大气也不敢喘。太后阅摺子的时候是绝对严肃而紧张的,所有内侍要保证这个虽已经避居京郊、颐养天年的老太太依旧能不受打扰地把持着国事。 太后前十年垂帘时,读毕奏摺之后,总是在最后一页上用拇指的指甲重重地画上几道,或者画竖槓,或者画叉子打勾,让军机处的章京们照着懿旨去办;到了训政这几年,太后如果对摺子里的事儿有什么疑义,则直接授意给该管事的王公大臣们。在这个已然知天命的女人批摺子的片刻工夫,随着她手指甲一动,嘴皮子一张,就不知道有多少人会被加官进爵、名利双收,或是被收监砍头、发配流放,也不知道有多少忠烈的抱负从此石沉大海,有多少小佞的谗言从此金瓯永固。 下人们只盼望一声 “娟子,敬烟。”或是“荣儿,看茶。”一切便雨过天晴,各忙各事,太后也就由一位君临天下的掌权者重又变回了一个威仪稍大了些的富家老人。 而今天,气氛完全不是这个样儿。宫女们本能地感受到了异样。隔着一层玻璃和蝙蝠轻纱,老太后仿佛是眼睛有些花了似的,举着眼镜儿捧着几份奏摺和一本新书翻来覆去地看,看看奏摺放下,又看看那本书放下,迟迟没有做决断的意思。莫非是听前任姑姑讲过的,又要跟洋人打仗了么。姑姑说,只在甲午年间跟日本人打仗时见太后这样发愁过。姑姑又听姑姑的姑姑说,只在英法鬼子烧圆明园时见太后这样发愁过。宫女们站到三盏茶的功夫,仍是没有猜透今儿个太后是怎么了。 就在她们心里瞎嘀咕的这会儿,老太后突然自己噗嗤一声笑了,把奏摺和书往右手一唿啦,叫着“荣儿,敬烟来。” 宫女小娟子、小荣子这才舒了口气,赶紧小碎步进了里屋,伺候着太后喝茶吸青条,见老太后的精神果真比阅摺子之前还要好,就陪在南边靠窗的矮塌旁给她讲笑话,暖暖地晒着太阳。 就在马上该传点心的时候,“万岁爷驾到”的声音远远地传到了乐寿堂。 “禀老佛爷,万岁爷的轿子已经拐过玉澜堂了,说话儿就到。” “你去迎一下吧,小李子。” “喳。” 李莲英走到院子里的时候,见光绪已经踏进门槛了,忙欠身道:“奴才请万岁爷安。” “起来吧李俺答。” 光绪掠过李莲英身边。 内侍各立在院外左右。李莲英、兰琴二人一併跟了进来。兰琴手捧着一个托盘,低着头站在门口稍远的地方。 光绪进得屋内,就听见太后跟左右宫女在谈笑,整了整衣冠,转到左厢,迈右腿、拦左襟、下马蹄袖,恭恭敬敬跪下,磕头朗声道:“儿子给亲爸爸请安,亲爸爸凤体康健,万福金安。” “快起来,”慈禧满脸堆笑,“怎么这么早皇帝就跑来了,这大老远的,看这脸刷白,是不是又一宿没睡?……哟,还没吃早点吧?小李子,赶紧的,把那些新式样的点心拿来给皇帝尝尝。……皇帝坐下呀,站那儿干嘛。” 光绪一脸的谦逊,在小几前面坐下了。 “亲爸爸……” “赶紧的,拿这边儿来。”李莲英接过下人手中的锦盒,将小几上原有的几样点心往右推了推,把锦盒里面的新式点心一样一样地在边上摆了。 “亲爸爸……不知这些日子您老人家在园子里住的怎么样,舒适可否。” “挺好,我这儿山水开阔,怎么说都比宫里边敞亮……倒是烦累了皇帝,整日在深宫大院日理万机的……” “儿子怎么敢谈日理万机,多仰仗亲爸爸的提携教导……儿子还想着给亲爸爸再添几艘游艇,听说福建那边新造的一批小艇噪音很小。 “是吗……我看还是算了吧,那些蛮地小船总归没有画舫稳健大气……皇帝怎么不吃,吃啊。” 光绪稍顿,忙点点头,拿起左面叫不出名儿的点心送到嘴边。 “这个叫奶油蛋糕,洋人的点心,是李鸿章前些日子进园子孝敬我的。开始我嫌它上面油腻腻的一堆,可后来一尝,倒也忒的可口。皇帝尝着怎么样?” “好吃。”他礼节性的答。 慈禧无声地笑了。“好吃就多吃。” “对了,亲爸爸,”光绪放下手上多半块蛋糕,回身叫兰琴,兰琴小心地捧着托盘走过来,光绪拿起上面嵌玳瑁的小盒子双手递给慈禧。“这是儿子特地命内务府给您新打的坠子,儿子是想……入春将夏,猫眼儿的轻便,也更清爽些。” 打开盒子,慈禧真的笑了,“也真是难为了皇帝一片孝心……小李子,给我收稳妥了。” 光绪像是松了口气似的,“亲爸爸喜欢就好,儿子看着亲爸爸日子舒坦比什么都强。哦,对了,最近儿子看了两本书,很想跟您探讨探讨……小兰子,把朕那两本书呈上来……亲爸爸,儿子几乎是彻夜地……” “是那个叫康南海的写的吧。” 光绪一怔。慈禧打断他的话,转身对李莲英,“小李子,你先带兰琴他们下去歇着,跑了一路也怪累的,也拿些点心什么的,对了,别忘了跟皇帝来的那些个侍卫们,也一併赏些个吃。”又对周围其他的贴身太监宫女道,“你们也都先跪安吧。” “奴才谢老佛爷恩典”。兰琴忙跪地谢恩,与李莲英一起退下了。 待退到乐寿堂院子角落,兰琴马上打了个千儿给李莲英行礼,“大总管吉祥。” 李莲英“嗯”着让他站起来,从袖口里掏出一个荷包塞到兰琴手里,“老佛爷赏你的。” 兰琴忙熟练地收起荷包,忙跪下谢恩道:“小兰子谢老佛爷,谢大总管。” “做好你该做的,老佛爷自不会亏待你。这儿没你事儿了,歇着去吧。” “嗻,让大总管多费心了。” 乐寿堂里,有那么片刻尴尬的沉默。 慈禧从矮塌上放下腿要起身,光绪赶紧伸手去搀。 “皇帝,我知道你对我有不少成见。”太后开诚布公的态度让光绪有些不适应,他赶紧撩起下摆要跪,“亲爸爸,儿子怎么敢……” 第3页 慈禧一把把他拉了起来,“皇帝心里想什么我还不清楚么,咱娘俩自可不必这样隔着肚皮说话。皇帝不累我还嫌烦呢,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光绪不自然地抬起头,眼睛仍是低低的。 “皇帝不是要跟我探讨康南海的那两本书么?怎么不说话啊?” “亲爸爸,儿子本不应拿这些劳什子的书来打扰您的……” “皇帝以为我每天在园子里都读些什么书?我也不是只看闲书的。再说,就算是闲书,像是三国水浒,就算是说书的唱本,读读也并非没有益处。” “亲爸爸教训的得极是……这书……儿子、儿子读毕数遍,总觉得应该拿给您看看……” “从大臣们的摺子里我也了解了大半,有人跟我告状,说这姓康的举子狂傲的紧啊……” “儿子——” “皇帝听我把话说完,大臣们的意思呢,说他狂傲的也有,说他空洞的也有,说他通透的也有,我自己心里也不是没有想法的。皇帝看我虽然每日在这园子里,不过问朝政,并不表示我就不操心、不难过。甲午年跟日本一战,咱们败了。这之后我是没睡过一宿好觉啊……今年年初日食犯大忌,我就怕再出什么乱子,结果呢……这不过就是三个月的功夫,英国人把长江给占了,德国人又要走了胶州湾……” “亲爸爸,是做儿子的无能,让祖宗的基业落得如此……” “这怎么能全怪皇帝呢,难道我这个当娘的就没有责任么……现在想起来错终归是我的错……可我不能低头啊,满朝的文武都在看着咱们呢……所以啊,皇帝看我整日里在人前又是听戏,又是游湖的,可……那都是我强撑出来的啊……”慈禧揪着胸口的华服,眼泪顺着她已经不再年轻的面颊流下来,滴到她手中那几份奏摺上,墨迹登时被晕湿了。 光绪跪下,“亲爸爸,您不要自责,是儿子不孝,才让国家遭难、让您老伤心……” 慈禧摆摆手,并不去擦眼泪,“我心里明白你来找我要说什么,也知道你要做什么。如果变法真的能挽回颓势、驱走列强……那你就放开手去做吧,只要不违背祖宗大法,我是不会轻易拦着你、为难你的……皇帝,你毕竟……是我大清国的皇帝呀。” 有那么一瞬,光绪怀疑自己是不是恍惚间听错了,可当他抬起头,与泪眼婆娑的慈禧四目相对时,他知道这不是在做梦。 “亲爸爸……”他已记不清自己上一次掉泪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这一次,却是高兴的泪,冲破了他干涩已久的眼眶。 “皇帝起来,来。”慈禧伸出双臂,扶起颤抖中的侄儿,时隔多年再一次握住了他的手,拍拍自己旁边的小檀木椅子,“来,坐这儿……我不要你许诺什么励精图治,也不要你发誓什么日理万机,只牢牢记住这三条:其一,这变法不是儿戏,祖上教给我们治国的道理不能忘,‘治大国若烹小鲜’,急功近利万万使不得。” 光绪点头。 “看你,这么大人了哭个没完。”说着慈禧自己先拿丝绢把眼泪抹了,“皇帝又说啦,老祖宗那一套旧东西就是要改、要变,不变不行嘛。可皇帝想想老祖宗的东西还是大有益处的嘛,就像这树,到了秋天它之所以能枝繁叶茂、硕果纍纍,正是靠地下腐烂之物孕育而生的。虽是变法,但变到什么时候都不能忘本。这是其二。” 慈禧又拿过自己刚刚翻阅完的《天演论》,“这书皇帝一定也读过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道理我还是懂得的。可是皇帝,我们既是吃斋念佛的羊,就永远变不成杀生作孽的狼,如果我们硬是把狼皮披在自己身上,不但骗不了敌人,反而会在逃跑的路上被这狼皮活活压死。对于洋人们来说也许是有益的东西,对于咱们大清来说也许就是一种□□。这第三点才最最紧要,只有植根于咱大清、出自咱们自己的需要、而不是一味地模仿洋人的东西才是好的,才是可用的。” 说着她又指指那个放点心的小几,“就像是皇帝刚刚吃的这奶油蛋糕,并不是李鸿章孝敬我的原物,而是我叫御膳房按着洋人点心原样仿着做出来的。外表看上去跟洋人的相差无几,可吃起来完全不是那个味儿。如果皇帝明明吃着不对,嘴里还硬撑着说好吃,到头来苦的只有自己……懂么?” 光绪咀嚼着慈禧的话,抬头再仔细些看她,才勐然发现她脸上被细粉遮盖的道道皱纹竟是这样深了,恍惚间心口一紧。却看慈禧欲站起身,刚要起身去搀,又被她按下了。慈禧自己踱到小几前,略略踌躇,挑了一碟山药豆沙卷,又坐回光绪身边,“我记得,这是你小时候饿得管不住自己,跑到太监屋里偷吃过的,我还为这事儿罚了你跪……现在你长大啦,这些个事儿就都让它过去吧,喏,想吃就吃吧,多吃。” 光绪咬咬嘴唇,颤抖着从慈禧手中接过来,大口塞进嘴里。 “还是咱们自己的点心好吃吧。”慈禧笑了,她那金丝镶嵌的指甲套顺着光绪的头顶抚下去,停在那个珐瑯银卡子旁边,“傻孩子,慢点吃,别噎着。” 为慈禧亲自侍了午膳,又等她午觉起来辞了别,等到光绪回到宫里时,已经是哺食时分了。都没有等到换下朝服,也没有用晚膳,他就急急地宣来了翁同龢,师徒二人一直在东暖阁谈到亥正更响,他才命下人送翁师傅回府。 然后,他连从椅子上站起身到矮塌上躺下的力气都没有了。就这样把整个上身倚在厚重的檀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嘴角却似挂着浅笑。 “万岁爷……”兰琴怕他就这么睡着了,端过来一盅红枣小米粥,温着放在旁边小几上,微微欠身轻声叫着,“万岁爷您多少用一点膳吧。” “亲爸爸她……”光绪只是以同样的轻声自语式的说着,“……她信我了……” 忽感到一阵心酸,兰琴便不再出声,转身想退出去。 “小兰子。” 光绪忽叫道。 “是。”兰琴就又回来,立在光绪案前。“万岁爷。” “今儿个亲爸爸问起朕这个银卡子了,喜欢得紧。” “为万岁爷分忧是奴才分内应做的。” “什么时候你学的跟他们一样说话了,”光绪带着笑意道,“一点都不像你了。” “奴才是打心眼儿里头替万岁爷高兴。您多少喝点吧。”兰琴端起旁边温着的粥,抵到光绪眼前。 光绪接过小盅只喝了两口,“朕吃不下,明儿个叫起儿回来再好好用膳吧。”他放下小盅的手仍是有些抖的。 兰琴清楚地记得,甲午一战之后马关条约用完玺,光绪拿起玉玺就往自己左手上砸,左右底下人抢都抢不下来,光是给他换药就换了两个月。为了一纸条约,他差点废了一只手——大清国难、百姓受苦,十指连心,他比谁都疼。三年了,到现在那只手依然拿不得一点重物,每逢阴雨天都会隐隐作痛。 第4页 兰琴撤了小盅,遂吩咐侍衾的准备床铺,叫底下人给预备洗漱,自己给光绪宽衣。请下佛珠,卸了腰带,脱下朝服、衬里,然后才摘下头上的莲花银卡子,解了辫穗,小心把辫子拆了,拿梳子拢顺。待伺候完洗漱,光绪在床上躺下,兰琴把被子给掖好,最后放下床帘,退到寝室外。 当晚本不该兰琴值上夜,但他打发当晚值班的歇了,自己立在了寝室门旁。 ——就像兰琴预感的一样,光绪几乎一夜未眠。 这一次,他要的“同意”真的来了,来得如此迅速而痛快。仿佛幻象一般地浮在眼前。可它同时又是真实的,还带着亲爸爸滚烫的热泪,滚烫的无法触摸。他怀疑是不是自己发烧了,或是做了梦。他甚至不敢入睡,他怕如果沉沉睡去,这惊喜就会趁他做梦的时候悄悄熘走;他怕等到明天早上,太阳依旧会从颐和园升起,而他自己,依旧是那片薄薄的晨雾,剩下的只有等待,等待自己被太阳的万丈光芒吞没、消逝为乌有。 就像是被囚禁了多年的犯人,刚刚被解除锁链的时候,反而不知道手脚应该如何去伸展了。甚至,走到牢房外面对于他来说,都是件需要很努力才办得到的事情。僵硬太久。被束缚得太久。反而习惯于这种枷锁,而惧怕起了自由。 于是他开始试着让自己往前看,如果这一切到明晨都没有消散的话,他该做些什么呢。可偏偏在往前看的同时,总有那么几个瞬间,让他差一点就要开始回想自己的二十八年人生了——失却父母疼爱的、无谈快乐童年的、婚姻不自主的、傀儡似的二十八年。但他强迫着自己,把统统的不愉快都抛却到一边。在即将重整大清干坤的前夕,自己又有什么理由仍旧抱着过去不放呢。 今天,应该高兴啊。 然而不知是为何,立在寝室外的兰琴,却在这一夜听到了帘内一些奇怪的声响,断断续续,在没有月光的暗夜里颤抖着。 夜已经很深了,仲春的风却仍是带着微微寒意。兰琴打了个寒战,裹了裹蟒袍,却摸到了怀里鼓鼓的东西,掏出来一看,原是白日里老佛爷赏的那个荷包。 是了,第一次见太后时,太后赏给自己银子时,荷包也是这个样儿的。 儿时的兰琴,还是北京一户普通读书人家的孩子,生活还算幸福,不料九岁时母亲被洋人所辱,自缢身亡,父亲从此一蹶不振终日与烟枪为伴,慢慢的日子便无法维持了。兰琴为了让病重的父亲和年纪尚幼的弟弟妹妹能吃上口干的,咬碎了牙背着家人迈进了小刀刘的院门。 天资聪颖的他,凭着一手好字好画好文採在紫禁城造办处做了陶瓷彩绘的学徒。 捱到二十一岁时,十二年下等太监的生活,已完全收敛起他的任性和意气,渐渐地,他麻木到竟然连母亲的面容也想不起来了。而这一年,正赶上当今皇太后五十岁万寿节,造办处要为储秀宫新烧制一套骨瓷花瓶。太后点名要十二对,还要有讲,不能俗气。 他入宫这十二载寒暑,每逢冬夏至便给亡母作诗二首,攒到这一年刚好有二十四首情真意切的好诗,均是发自肺腑的血泪。他便把这二十四首诗,和着二十四节气,配着二十四孝的典故,以大红墨黑两种单色绘了,烧出来竟成了十二对难得的好物件。等到过完大寿,太后见着这套骨瓷的时候,不偏不倚正赶上了她生子同治帝的生祭,老太后眼泪蓦然而落,指着花瓶问这是哪个大孝子作的组诗。 他第一次觐见太后,抬头看见老佛爷的时候,登时留下了眼泪,老佛爷问他怎么哭了,他只说是沙子眯了眼,却不敢说太后慈颜与几近忘却的家母面容长得一般模样。 往他手里塞了个鼓鼓的荷包,老佛爷说,凭这几首诗,就知道你比我那个儿子有孝心,以后你就跟我吧。 从此他有了兰琴这个名儿,久而久之,以至于他竟再也想不起自己的本名了。跟在太后身边三年整,有一日,太后忽然把周围底下人都支走,叫他到身边独对。小兰子,太后这么叫着他,眼眶竟有些红的。 小兰子,我对你怎么样啊。 老佛爷对奴才……那是菩萨对众生的心,再慈悲不过了。 那你心底里头,又是怎么看我的呢。 您就是为大清,为全天下积德行善的观音娘娘啊。奴才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就是叫奴才给老佛爷掏心挖肺,奴才也心甘情愿。 嗯,嘴还真甜。小兰子……你知道,先帝他这一走,就把我这当娘的心都掏走了……现在,皇帝就是我的心肝,也是咱大清的心肝。他大了,我帮他选好了大婚的喜日子,说话就该亲政了。按理说呢我也该好好歇歇……可是,他毕竟还是个暴脾气的毛孩子。来,坐下。没事儿,对,就坐这儿。……皇帝啊,他不像你,你稳重、踏实,懂得什么事该办,什么话该转着弯儿的说……小兰子,我想让你去替我好好照顾皇帝,你说好么。 老佛爷,奴才我、我…… 我知道。我也捨不得你,小兰子。可这储秀宫上下,我再找不出第二个像你一样的好孩子。我需要你,到他身边去,时时刻刻替我照顾他,替我提醒他……你明白吗,我要的不只是一只活的传话筒和照相匣子,我更不需要一个不明白自己到底该效忠于谁的煳涂奴才…… 慈禧的语气从低声喃语到高声严词是那样的自然,然后蓦地,再次轻声道:小兰子,你今年多大啦。 回老佛爷,奴才今年二十三啦。 对嘛,都这岁数的人也不至于煳涂到哪儿去。 她笑起来真的特别慈祥。 小兰子,我知道你是个大孝子。我从没有看错过人……不要让我失望。 往后的十年,是往返于养心殿与储秀宫、养心殿与颐和园的十年。歷次觐见太后,都是倾尽所见所闻,不敢、也不能有丝毫隐瞒。 “回老佛爷,皇后有半个月没翻着牌儿了……是、是万岁爷不太情愿……” “珍主子是顽皮了些……倒是聪慧伶俐……总归是讨万岁爷欢喜的……” “那儿的老毛病的药……只进了半盏……直说治好了又能怎么样……” “与翁师傅在东暖阁题字得有两个时辰……倒也不见疲累……题的是‘颐和园’……” “敦促李中堂积极备战,言辞很坚决……” “夜里总睡不实,还是为条约用玺的事……” “烟是抽的勤了些,玩意儿也不过是八音盒什么的……新又迷上了电话,跟洋人孝敬您的没什么两样……” “在读康南海的小册子……是坊间流传的《孔子改制考》……您不用太挂在心上……” 十年一梦。 抬眼望望窗外,习惯性地去寻找慰藉似的月光。对了,初二是看不见月亮的。夜风也是一点儿都不和风熏人的。或许,这才是春天的真实面目吧。 第5页 兰琴把荷包紧紧地攥在了手里。然后他忽然明白了。明白了太后今天痛痛快快放手的原因。仿佛是他逼着自己一直装傻装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明白的。 变法若是成了,万万百姓不仅会为皇上高唱赞歌,更会景仰开明而伟大的皇太后襄贊皇上有功;变法若不成,皇上无疑会成为众矢之的千古罪人,到那时,太后再重整干坤,收回大权自然顺理成章——“变法”只不过是她重整政治格局须经的一步棋而已。 而摆在面前的真实是,这法,是断绝变不成的。傀儡般活过来的过继者,真的打心底里认为自己可以做天下的主人了吗……五湖四海寰宇之内,四万万黎民苍生的主人——有,且只能有她老人家一个呀。 然而自己又怎么忍心去打扰他的美梦呢。他苦苦等了十年才等来的美梦。自己亲眼看着他、亲身陪着他走过的、苦到灵魂深处的十年。如果可以,他希望尽可能地帮他去做梦,甚至是和他一起做梦,哪怕只有短短几个月也好。 可是。正在粉碎这美梦的人不正是自己么。十年来让他密不透风地活在太后手掌心里的人不正是自己么。哪里还有资格去说什么“一起”。自己不过是鼠首两端的两面派,是全天下最最虚伪的人罢了。 自己这样……到底算什么呢。 或者,谁都不要醒来。就让一切都按照太后希望的方向走下去,就让这已经做了十年的梦继续延长,延续到皇上被罢黜被废,延续到太后驾鹤西去,延续到自己白髮苍苍被逐出宫墙。 或者,奢望奇蹟。奢望太后能把皇上当做自己亲生儿子一样襄贊,奢望他终有一日成为真正的君王,奢望太后能把自己调离养心殿,哪怕仅仅是因为皇上知晓了真相而将自己赐死。真的可以那样的话,自己也就两不相欠了。 夜晚终归难熬。只要一想到,帘内那个人此刻的悲喜交加是多么的徒劳,兰琴就有一种无法抑制的想要说出一切的冲动。 抬手无力地遮住双眼,他笑了。 把后背尽可能地靠在墙壁上,就好像,这样就可以把心里话都传递过去似的。 然而,自己又能传递给他什么呢。 以这样一副,残缺不全的身体么。 第3章 逆水寒 恭亲王府里一片肃穆。下人们都退到院外,妻妾儿女们在垂花门里跪倒一片,呜咽声不断。 奕䜣干瘪的身体躺在偌大的席梦思洋床上,好像整个身子就要这样往下陷、陷进去了似的。慈禧坐在一旁,轻声问,“六爷,您有什么要嘱咐皇帝的?” 光绪忙上前坐在床沿,也不顾许多地拉住大大的手。“六叔,六叔……我是载湉。” 奕䜣缓缓地把一直望向石膏天花板的视线落到光绪脸上,“皇上,恕老臣……再不能辅佐了。” “六叔您千万不要多虑,好好保重身体才是。” “皇上……我这病怕是熬不过一时三刻了,老臣去了本无足挂齿……可,可咱大清正是需要人的时候啊……老臣,老臣……” “那依您看……如今这朝中之人,谁堪大用啊?” “现在国势艰难……只有两个人,皇上可以考虑。一个是李鸿章,甲午战败他虽然被劾,被皇上罢去实职……但他、但他确是经世致用之才,久经磨砺,不是那种只会耍耍嘴皮子的人。况且……同治光绪两朝几乎所有大事,李鸿章恭身入局,有教训可鑑,有经验可期,就任艰危,非其莫属……这第二人就是张之洞,他长年外省躬亲,是力主维新之人,且有维新之才,开眼世界,投身地方改革,况他学问极好,中西贯通,正可用于改革维新。有此二人……大清国势或可不至江河日下。” 光绪连连点头,忽想起了什么,“那……六叔以为翁师傅如何?” “咳咳咳咳……”奕䜣突然抓住光绪的手,勉力支起半个身子,一字一顿咳道:“皇上……咳咳……翁同龢居心叵测,怙势弄权!若皇上重用此人,咳咳……是所谓聚九州之铁不能铸此错者!” 与奕䜣四目相对良久,光绪慢慢垂下了眼睑。“六叔放心,载湉明白了。” 养心殿内。 “翁师傅,你起草的诏书很好,朕需要的就是这样明白通晓的文章。” “皇上,老臣一片赤忱,只为江山社稷谋福,为祖宗基业竭力,为皇上分忧。这次的变法,变什么,如何变,臣当殚精竭虑,以报皇上体恤之心。” “翁师傅……这么多年辛苦你了,往后变法维新,提纲挈领之处需要讨教师傅的地方还很多,师傅要多多保重身体。” “老臣……谢皇上。” 欲跪下谢恩的翁同龢被光绪搀了起来,“翁师傅,朕早就说过你我二人独对时不必跪的,快快起来。师傅请坐吧。” 翁同龢苍白的鬍鬚微微发颤,这位两代帝师此刻无疑是激动的。他一手培养大的小皇帝,终于可以一展身手,按他自己的意愿去改变这个国度了。四岁被抱进宫,六岁就开始跟着翁师傅在毓庆宫读书,从四书五经到治国韬略,从一撇一捺到策论满篇,看着他一天天长大到亲政登基,却终日被压制在一个妇人之下不得施展抱负,作为老师的翁同龢感到的徒劳是远大过欣慰的。而今日,皇上终于得到了这样一个绝佳的机会,可以去证明自己二十多年来的教育是正确的,功劳是卓着的。没有什么比看到自己教授出来的皇帝品学端正、治国有方更让帝师荣耀的事了。为着皇上这第一次施政的自主,他恨不得把自己全部的智慧都奉献出来,揉捏成一体一起献给他。 “还有,朕要变法,举国上下工农学商兵,各个领域都需要有真才实学的实干人才,你在这段后再加一段,把京师大学堂单做叙述,尤其强调人才的紧要。” “是,老臣这就去草拟。” “等等翁师傅,你推荐的那个康有为……朕想见见。” 本已经退到东暖阁门口的翁同龢定在了原地,面露难色地小步趋回驾前,“皇上……这个康有为,老臣以为,皇上还是不见为好。” “怎么?这人见不得么?” “老臣以为……此人狂傲不逊,忤逆之心,昭然若揭。” “翁师傅,”光绪脸上始终保持的笑容淡下去,“你不是很欣赏他吗?向朕举荐他的不也正是你吗?” “臣……那时还没有看过他的《孔子改制考》,此书……简直有违基本礼教,皇上不可轻信如此狂悖之徒……” “狂悖?你不是说他的才干十倍于你吗?他的书朕都读过了,朕怎么就没看出你说的狂悖之词?!变法在即,拔擢有才之士为我所用正是当务之急,翁师傅对康有为评价如此前后不一,是何缘故?” 第6页 “皇上……”翁同龢扑通一声跪下,“老臣……老臣只是为了皇上、为了江山社稷着想,却无半点私心啊……” “翁师傅,”光绪语气马上软下许多,“朕并没有责怪你,朕只是太着急变法无方,康有为的想法新奇舍旧,朕觉得有必要见他一见,至于採纳与否,于治国有无益处,朕自会谨慎斟酌,师傅不必多虑。……起来吧。诏书有劳师傅了,还望师傅速速拟妥。” 翁同龢踉跄起身,“臣遵旨。” “对了翁师傅,关于过几天朕会见外国公使的地点,”光绪忽地提到,“就定在宫里吧。” “皇……”翁师傅说话又要跪。 “不要再提什么祖宗规矩了翁师傅。”光绪像是刻意迴避翁同龢异样的目光似的,把身子背了过去,“……说一次就够了。回吧。” 又是这样的目光。 一个月前,德国亲王亨利来访受到老佛爷接见后,与光绪进行礼节性会面,进玉澜堂后行脱帽鞠躬礼。那个时候,皇帝并没有像那么多列祖列宗一样端坐高堂,而是站立着接受了他的鞠躬和赠礼,并且走下御座,以天子的身份史无前例地向来使第一次伸出了右手。而当短暂的回见结束,他却看到了翁师傅目光中无以名状的失望与无以言说的诘责。 师傅……连你都无法接受我吗。 光绪目送着翁同龢颤巍巍的身影迈过东暖阁对于老人来说有些高的门槛。什么都没有再说。 第二天叫起儿,养心殿正殿上诸臣公肃穆到齐。 光绪展开面前的卷薄,从兰琴手中接过玺,在左首末尾重重地盖下了“光绪皇帝之宝”的朱印。光绪二十四年四月二十三日,《明定国是诏》诏告天下。 颐和园。 “翁师傅,这变法一搞起来,你可是皇上跟前一等一的股肱之臣啊。” “太后言重了。” “笑话,你都不敢当,这满朝文武就再没一个敢当的了。皇帝四岁跟了你读书,光是这情分就没一个比得过你去。更别说这么多年你掌理户部的辛劳了。” “太后言重了,老臣两代帝师,全都仰仗太后信任垂青有加;这户部之司理,老臣多年之罪罄竹难书,苦劳都谈及不得,何来辛劳之言。太后如此之说,让老臣如何自处啊。”说着把顶戴花翎摘下捧在胸前,当即跪下。 “翁师傅这是什么话,快起来。怎么好好说着话就跪下了。往后皇帝搞变法,兴许就学那洋人,把这些个跪拜之礼都废了呢。” “老臣惶恐,不懂太后的意思。” “说句玩笑看把你吓得……”慈禧正笑着,就听见外边儿太监喊“万岁爷驾到”。 “哟,今儿皇上来得巧了,翁师傅也刚到。”光绪刚一踏进乐寿堂的门槛,就看见翁同龢坐在屋正中椅子上,管带朝服地捧着顶戴,慈禧歪在暖塌上正用玉滚子滚着脸,招着手让光绪快来。光绪眉心一皱,快步上前。 翁同龢忙站起身要给光绪行礼,慈禧忙道:“快给翁师傅搀起来,才见我行了礼刚坐下,椅子还没热乎呢,又要跪,我这儿又不是外廷,哪儿那么多跪了又跪的,看了都眼晕。都是皇帝来的不是时候,连让老臣歇一歇、让我们说说家常话的功夫都不给。” 光绪搀翁同龢坐了,跪下给慈禧行礼。“儿子来的不是了。请亲爸爸恕罪。” “听见了吧翁师傅,不是你有罪。万一将来哪天治你的罪了,沖的也不是你。”慈禧笑道。 光绪、翁同龢便也陪着笑了一阵。 “也别扯闲的了,快给我好好说说,这法你们到底准备怎么个变法儿。” “回亲爸爸,前几天刚颁布了诏书,定国是为最紧要,国是既定,万事才好开展。” 翁同龢接过话来道:“这《明定国是诏》是老臣起草的。” “哦?翁师傅亲自定夺字句,一定是可皇帝心意的了。” “亲爸爸……” 慈禧把玉滚子放进几上的玫瑰冰露里,示意翁同龢继续说。 翁同龢看了看光绪,接着说:“这国是需要明定,法要维新,老臣起草,中心意思是西法不可不讲,但圣贤义理之学尤不可忘。” “好!”慈禧大笑。 光绪一口茶噎在喉。 “不愧为两代帝师,到底是翁师傅明白!有这样的良师忠臣,咱们娘俩大可放心了,是不是啊皇帝。” “……亲爸爸说的极是。” “太后皇上谬夸老臣了,臣当殚精竭虑,为新法为大清鞠躬尽瘁,以报太后皇上隆恩。” 慈禧站起身,亲自走到书案边,取出一个长方形锦盒。“翁师傅,大老远的还劳你跑过来一趟,这是前儿我从四格格那儿得的,今儿高兴赏了你吧。你先退下吧,好好歇一会子去,还有日理万机的事等着你这首辅大臣呢。” 翁同龢恭恭敬敬接过锦盒,颤颤地支起身子站起来,“谢太后。老臣告退。” “翁师傅慢走……”光绪说着就让兰琴去送。 “嗻,万岁爷。”兰琴忙上前搀了翁同龢退出去了。 慈禧又拿起玫瑰露浸过的玉滚子,闭上双眼,在眉心处上下滚着。“这两日园子里暖和多了,皇帝要是觉得宫里闷就多来住几日,多陪陪我也好。” “儿子原本也想多住几日,只是变法维新刚刚开始,还是要处处以国事为重。儿子不在宫中,只怕大臣们推脱倦怠,许多号令虽颁布了却得不到实际的贯彻,那这法不是还像没变一样,维新自然也就新不起来。儿子还年轻,自己也知道难免会有思虑不周考虑不到的地方,但儿子这次真的是想好好做出个样来,也好对天下黎民有个交代,对咱大清列祖列宗不至于辜负,对亲爸爸您才算是大孝。” “瞧瞧,我才说了一句,皇上就用这么一大堆教训起我来了。” “儿臣不敢。望亲爸爸能体谅儿臣的苦衷。” 慈禧笑了,“皇帝现在翅膀硬了,万事都有自己主张,这是好事啊。我这个做娘的,何谈什么体谅不体谅。由着皇帝去做就是了。走,咱们今儿上画舫上用午膳去。” 依旧是彩琉璃长桌,占去了绝大空间,再衬着百十来道菜餚,画舫则显得狭窄了些。宫里这么多年的规矩是,再喜欢吃的东西也绝不能吃第三口。凡是太后皇帝吃了第二口的菜品,马上就会有专门掌事的太监把这碟子撤走。而且从来不会有人知道太后皇帝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在宫里问这个是犯大忌的。所以靠近北边的菜餚一般都是御膳房最新孝敬太后的那十几样。 往常只有除夕这日需要皇帝亲自侍膳,但今儿菜一上齐光绪就让李莲英下去歇了,自己端着慈禧专用的荷叶点翠皿,安安静静地伺候完了一餐饭。之后才在下首坐了,随便捡了几口菜。 第7页 慈禧踱到船尾,一边吃茶,一边用指甲套挖鸟食罐里的小米去餵锁在栏杆上的蓝鹦鹉。 兰琴小步走到光绪身边,悄声道:“万岁爷,送了翁尚书回来了。” 点点头,光绪自言自语着,“本应该留他用午膳的。” “皇上对翁师傅倒还真尽孝心吶。” 光绪一怔,转身望向慈禧逗鹦鹉的背影,忙咽下口中之物、放下筷子起身道,“只不过是对老师的尊敬罢了。对亲爸爸的才叫孝心呢。”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慈禧并不回头,还在餵着鹦鹉,“我有那么小心眼儿么……小兰子!”慈禧忽然叫兰琴,吓了他一跳。 “奴、奴才在。” “看你唬得那个样……”背对着兰琴,慈禧以一种异常慈爱的口吻笑着道:“皇帝让你去送翁同龢,我赏他的那个盒子,他打开看了没有啊?” “看了,看了,翁尚书一退出乐寿堂就拆开看了。” “告诉皇帝,里面是什么。” “是一把扇子。” “扇子上写的什么呀。” “是……是宁静致远四个烫金大字。” “翁同龢怎么说的?” “翁师傅大为感动,还说多谢太后记得明日是他六十九岁寿辰。” “哦?是吗……那……他问了什么没有?” 兰琴摇头道:“翁师傅高兴得什么似的,倒是问了些个万岁爷起居休憩的事,嘱咐奴才别让万岁爷太过劳累了。” 慈禧终于转过身,笑眯眯地看着兰琴道:“还是翁师傅心疼皇帝……他难道没问问,还没到暑天,我送他扇子干什么?啊?” 兰琴也回笑道:“没——”一字出口才勐地反应过来慈禧的意思,忙禁了口。 光绪也恍然明了,顾不得画舫上下这许多下人,扑通一声跪下,“亲爸爸!” “哟,皇帝这是做什么啊,小兰子赶紧的扶起来。” 兰琴扶光绪也不是,退下也不是,哪里敢动一毫。 光绪没有起身,“亲爸爸,翁师傅错不至此,求亲爸爸看在他一把年纪的份上……” “皇帝这是哪里的话,我就是看翁师傅年纪已高,体恤老臣,让他回籍养老罢了,翁师傅哪里有什么错可言?” “亲爸爸,六叔临走时说的话未免太过绝对……亲爸爸不会真的认为翁师傅他……如今维新变法之际,开缺朝中首辅大员,朝野势必动盪,于国于民不利啊亲爸爸!……” “皇帝! 难道你认为我让他回乡养老就是诚心和你、和变法作对吗!” “儿臣不敢!可……” “没有什么可是!你颁布的诏书我当天就看过了,他刚刚怎么说的你也听见了,这种首鼠两端的犬儒你留着他做什么!老六他是过来人,杀过的人比你见过的人还多呢,这么一个翁同龢你就左护着右护着,连六爷将死遗言你都可以不当回事,将来指不定还能做出什么样大不孝的事儿来呢!我今天替你做主,只不过是帮你除掉变法路上的拦路鬼罢了!” “可亲爸爸,明天是他的寿辰啊……” “一国之君,总这么妇人之仁的像什么样子!开缺李鸿章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样!再这么下去,真正有用的股肱之臣不得重用,忤逆之小人就要无法无天了!这么着吧,以后凡是授任新职的二品以上大臣,都来我这儿谢恩。” 光绪一惊。想要开口驳一声“亲爸爸”,却再也叫不出声。 慈禧不等他做什么反应,继续慢条斯理道:“对了,既然李鸿章翁同龢开缺,直隶这摊事儿总得有个人干起来,我看荣禄在大西北歷练的差不多了,让他顶了缺吧。还有,再过几个月,皇帝跟我去趟天津,咱娘俩也走出去看看新式样儿的兵都长什么样儿……皇帝,你是一国之君,处处要以国事为重,这可是你自己刚说过的话,君子一言九鼎,还望皇帝不要食言。” 话音落下去,时间似乎静止了一般。好一晌,光绪沉默地两手伏地,重重地叩下头去。 慈禧笑了:“小兰子,还愣着干什么,让皇帝起来啊。”说完,转过身仍去逗那只蓝鹦鹉,“你这小东西,瞎扑腾什么……哎,乖乖的……那什么,皇上饭还没吃完吧,接着吃。” 面无表情地被兰琴搀起身,重新坐回琉璃餐桌旁,光绪慢慢地拿起筷子,一口口吞下已经凉透了的白饭。 兰琴看见他的手在抖。 虽说已是初夏,到底挨着水的缘故,玉澜堂的夜晚要比宫里凉得多。 已经是子时了。 兰琴跪在厅当中间,抽了自己一个嘴巴。趴在炕案上的光绪被他惊了一跳。他抬起头,倦倦地道:“你这是干什么。” “万岁爷,奴才罪不可恕,任您怎么责罚奴才都是应该的!” “别傻了。……起来吧。” 兰琴双手伏地,叩首下去,“万岁爷叫奴才去送翁师傅,奴才本应想到是让奴才去看那锦盒中物什的,既是扇子,奴才就该想到这一层,即便是太后问起,奴才就当说没看见才是……是奴才愚钝,整整一餐午膳的功夫都没有想到这一层,竟让万岁爷如此……恳请万岁爷责罚,奴才绝无半句怨言……” “哈……”光绪依然趴回案上,闷闷地笑了,“朕累了……起来歇着去吧。”他的脸上明显挂着自嘲。 兰琴心里明镜一般,早在他看见那柄扇子之初,就知道太后已经开始动手下这盘棋了。但他毫无办法,只能配合着太后,在画舫上下众人面前把皇帝生生逼到角落,然后眼睁睁地看着理应属于他的任命权、政权、兵权被再一次地剥夺。 那才是他兰琴的本份不是吗。 兰琴打发了宫女太监们,赎罪似的,扯过件长衫轻轻地盖在了光绪身上。 太后会抑制变法,逐渐收回大权,心里比谁都清楚那是迟早的事情——但这一切未免来的太快太突然了。太后的态度完全无法琢磨透,既然从未曾想过放权,为什么又给他希望,难道从一开始就斩钉截铁的拒之门外不行吗。没有朝廷中枢之力,这变法只能是空架子而已。《明定国是诏》不过才颁布了五天而已呀,五天。只给他这么短暂的梦境,不觉得太残忍了吗。 自己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却看到光绪枯瘦的手,将那长衫又往怀里裹了裹。心里一软,险些掉下泪来。 认输吧。那样,至少你是安全的。 认输吧。 那天夜里,光绪做了奇怪的梦。梦见儿时那样,师傅在暖阁教自己读书,师傅尚是壮年,自己却是现在的模样。 翁师傅一边叫他作命题诗,一边嘘寒问暖道:“皇上上次被烫伤的手还疼吗?脚伤好些了吗?”那是自己四岁多的时候,亲爸爸生病那阵子,太监宫女们都忙坏了,因为没有人照顾自己,不得不爬到床上自己去铺床,不小心划伤了脚;不得不自己倒水,结果又不小心烫伤了手。 第8页 “都好了,多亏了翁师傅去训话帮我出了气。”光绪脸上露出一丝转瞬而逝的得意微笑。 “皇上,要说朕。”翁师傅嘴上嗔怒,却小心的查看了光绪的手脚。确定伤势已经无碍才又让他安心作诗。 少顷,“哦?这么快就写好了?”师傅看上去很高兴。 自己懦懦地,把刚刚作好的诗递过去。 西北明积雪,万户凛寒飞。 惟有深宫里,金炉兽炭红。 翁同龢点点头,“皇上,这诗写得好啊。” “翁师傅,可我……可朕连平仄都对不上。” “好的诗,不一定非要平仄押韵都工整。只要皇上有一颗爱民的心,以这样一颗心写的诗就是好诗。如果将来皇上长大了,自己治理国家了,只要皇上觉得做的是对百姓社稷有用的好事,打破些条条框框又何妨呢。” “翁师傅,我一定做个好皇帝,打破再多的条条框框我也不怕。” “皇上,您已经是个好皇帝了。”翁同龢低下头,半晌,“以后的路,得您一个人走了。” “翁师傅要回去了吗,您要是见到我额娘了别忘了跟她说,如果她有空的话……进宫里来看看我啊。” “皇上,七福晋已经殡天了。”翁同龢头也没回的大步踏出门去。 “师傅,翁师傅!”任自己怎么追都追不上,怎么唿喊翁同龢都没有回头。大门就那样轰然关闭。“师傅,师傅你回来!”光绪拼命地去敲打窗边的西洋玻璃大钟——就像他六岁时,为了等出差在外的翁师傅回来而闹脾气一样,敲打钟表外壳敲到满手是血,等师傅真的回来了,纵然自己发着高烧,也可以开心的在学堂里朗声读上他两个时辰的书——只要师傅他回来。 窗外逐渐走远的翁师傅的背影,小到看不见了。大钟的玻璃蒙子“啪”地碎裂了。 炉火瞬间熄灭。光绪在幽曳的光中惊醒。 寒冷彻骨。 于黑暗中伸出双手。没有,什么都没有了啊。几个月前,那个人亲口许诺给他的“同意”,这么快就变成了千千万万个“不许”。 没有了二品以上官员的任命权,还能罢黜谁?裁汰谁?任命谁?没有了直隶,也就没有了地方,中央和地方都没有,还能提倡什么?废除什么?建立什么?没有了阅兵调兵用兵的军权,该拿什么去保护、去威慑?没有了翁师傅……啊,连翁师傅也没有了。 ……可他不甘啊。 或许,以后再也没有机会。或许,可以做的,唯有捍卫心中那一点点星火般的坚持。或许,这场战役从开始就已经输了。 而他已经披荆斩棘杀到了这里。 兰琴踏进玉澜堂准备叫醒他的时候,发现光绪已经起身了。 边走就边骂值上夜的太监,“早起怎么也不知道给万岁爷多披件衣服,早晚还凉呢。”说着赶紧找出件蓝色江绸单袍给光绪加上。 “朕不冷。” “敞着待着可怎么行,屋里也阴……” “来园子里的路上,朕走的是水路。”光绪自顾自地就这样打断了兰琴,眼睛也并不看着他,好像在自言自语般地说着,“天都还没亮,从三海一路逆水北上。” 兰琴这才发现今天的皇帝格外异样。 “你当时在船舱外,你应该能感觉得到有多冷。对吗。”兰琴看见他在笑。 “万岁爷。您这是……” “天亮了,小兰子。” 兰琴甚至能感受到光绪目光中的热度,这让他的手险些碰翻了早茶。 “慢着点,朕的大总管总不至于毛手毛脚的。”光绪展露出一个轻松的微笑。 “兰琴知错。”兰琴说着恢復镇定,先递上漱口茶。 光绪边漱口边含煳地道:“之前跟你吩咐过,让军机处安排康有为下个月进宫觐见。安排的怎么样了?” “军机处还在办。” 光绪吐了漱口茶。“马上电报,传康有为今天到园子来,我在仁寿殿等他。” 兰琴以为自己听错了,“爷,今天?” “对,今天。” “爷,在……在园子里?” “对。就在园子里。” “喳!” 那一刻兰琴知道,那是光绪在宣战。 那是羸弱的手无寸铁的战士在向一整个政权宣战。 那是一场根本不可能赢的战争。一场堵上整个政治生涯甚至是生命的战争。 那是一条背离了孝道却扛起大义的孤独之路。 那是一个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真英雄。 兰琴一时语塞住,被眼前这个人彻底撼动了,那一刻他甚至忘了自己不过是个受良知唾弃的眼线,而开始幻想能成为他迈向梦想的同路人。哪怕自己只是这条路上的铺路石。 很多年以后,每每兰琴闭上眼睛,当时光绪的模样都会清晰的映进他的眼帘。 只是穿着那样一件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江绸单袍,眼前的这个人却好似周身都散发着微弱却耀眼的光。 光绪咂了一口茶,利落地放下盖碗,他缓缓重坐回榻上——似一位真正的君王。 第4章 朝来寒雨晚来风 入夏了。 阴历六月中旬的紫禁城整日整日地被笼罩在连成片的蝉鸣里。 年轻的皇帝以他近乎倔强的方式,让那些关乎政治制度、军事、科举、农商的变法诏书雪片一样的下达。他有他的办法。带着些许骄傲和孤独,甚至是癫狂。 养心殿里。各部主事臣工几乎都在,不断有人呈上新的奏摺,也不断有人领了圣谕下去督办。光绪根本无暇从一摞摞的奏摺中抬头,一边问话,一边在摺子上做批示。 “盛宣怀那边督办芦汉铁路的事儿怎么样了?” “已经破土动工。” “让张之洞多帮帮他。盛宣怀虽说从商经验丰富,却也得有大员支持才是。”光绪把批好的摺子递下去,急急喝了口茶,又道:“管理京师大学堂的人选,朕想好了,孙家鼐最为合适,尽快办起来。传谕下去,各省候补尚书、郎中、御史,八旗子弟,凡有嚮往新学有志图新者,皆可入学。” “是,臣这就去办。” 光绪阅折少顷,又道:“对了,朕之前命各省督抚就学堂中挑选聪颖者赴日本游学的事儿办了么?” “臣正在办,日本方面早就已经联络妥当,各地拟的名单这一两天就能汇总出来。只是……只是两江和两广迟迟未能见到名单。” “又是刘坤一和谭钟麟……”光绪的笔悬在半空停住了。“天高皇帝远啊……传朕口谕,严斥两江总督刘坤一、两广总督谭钟麟,以后凡有因循玩懈、不力行新法者必重罚。” 说罢他忽地想起了什么似的,从一旁抽出一本摺子。踱着步子走到礼部尚书许应骙面前,“许应骙。” 第9页 “臣在。” “有御史参你守旧迂谬,阻挠新政。今儿你就给朕把摺子里所参各节明白回奏。” “皇上,”礼部尚书许应骙应声而跪。“臣并无阻挠新政之心,宋伯鲁、杨深秀所参罪责实为大谬。” “你胡说!”御史杨深秀闻此,上前骂道,“皇上屡次降旨命你等速议制度局之事,你却一再推脱,空言搪塞,这不是阻挠新政是什么。” 许应骙言道:“杨深秀你血口喷人,开制度局乃是废我军机,我宁忤旨必不可开啊皇上!” 站立一旁的吏部郎中刚毅混言道:“皇上,许大人所言极是。总理衙门各大臣部仪开制度局之事,皆认为变易内政,事关重大,如开制度局,就是置祖宗章法于不顾啊。许大人忠心一片可鑑日月,有何罪名需要回奏?!皇上若一味听信了草莽野人之谗言,坏了祖宗大法,让我等做臣子的以后如何再为大清尽忠!” 杨深秀忍不住破口大骂:“刚毅,你大逆不道!竟敢要挟皇上!” “朕不怕任何人要挟!朕要是怕朕就不配坐在这儿!” 朝堂上所有人应声跪倒。 “臣顶撞了皇上,臣罪该万死!”刚毅的语气却并不是这个意思。 光绪略平復了下怒火,对刚毅道:“朕知道你们都是怎么想的。朕不管你们是否要挟,不管你们是否阻拦,也不管你们要过多久才能弄明白变法的紧要,那是你们自己的事;但变不变法、下不下诏、维不维新是朕的事!……朕要你们部仪的事儿,你们不肯办,好。以后的事儿,也就都没什么部仪的必要了。现在就传朕旨意,裁撤詹士府、通政司、光禄寺、鸿胪寺、太常寺、太僕寺、大理寺各人员冗费衙门。鼓励所有臣工与士民上书言事,凡市民有上书言者,亦应按原封进呈。电谕各省督抚及藩道府官员,凡有上书言事者,均可自行专摺具奏,无庸代递。” 光绪停顿了一会儿,目光一一扫过朝堂上所有人,以不容置疑的声音缓缓道:“还有,自下科为始……乡会试及童生岁科考各试……废除四书五经,一律改试策论。” 对于年轻的皇帝来说,有事做,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六月不知不觉地就变成了七月。 而对于年迈的慈禧而言,闲云野鹤的神仙日子却是这样的漫长。 荷花已开满了昆明湖。泛舟于湖上,或是喂喂金鱼,紫禁城的那些个“烦心事儿”却像是长了草似的往心里头钻。连青条也抽的勤了。 “小兰子,跟我说说礼部那个御史的事儿。” “回老佛爷,那个礼部御史叫王照。那天写了个请求万岁爷亲自到日本实地考察明治维新的摺子,要怀塔布、许应骙他们代呈……” “哈,笑话!”慈禧打断他笑道,“亏他想得出来。” 兰琴点点头继续道:“怀塔布他们没答应,那王照也不是省油的灯,叫嚷着万岁爷鼓励上书言事的圣旨,两方就在礼部大堂争执起来了。本来他也挣不出个结果的,偏赶上那天万岁爷亲自到礼部视察,在大堂门口全听见了。怀塔布这不是撞枪口上了吗。” “是这样……”慈禧神情严肃起来,自语道:“所以就赏了那王照,还一口气罢了六堂官?……可这撤李鸿章又是为了什么啊?” 兰琴则不敢再多言,伺候太后又抽了半拉青条,说了些宽慰的话。 忽地慈禧又问:“皇帝身体最近可好?” 兰琴忙道:“万岁爷贪着夜里看摺子,多少惹些暑热。珍主子倒是常来,带些银耳莲子羹来拔火,倒也不妨碍的。” 慈禧又问:“皇后呢?” “皇后……皇后有日子没见着万岁爷了。” 慈禧眉头一皱,“罢了。你跪安吧。” 是夜。 太后对万岁爷罢免礼部六堂官和李鸿章的事儿并没有明着追究下来。可她怎么会不追究呢。兰琴这样想着,放下手上研着的硃砂,转身叫底下人去给换了凉汗巾来。 “不用了,小兰子,朕不热。”光绪皇帝虽这么说,额头上却渗满了细密的汗珠,连头都没有抬地合上手中的摺子,放到左手一摞上面,又去拿右手边最上的一叠。 “已经近亥时了,这大热的伏天,您不早点休息也得擦把汗啊,万岁爷。”兰琴说着把微冰的棉汗巾递到光绪面前。 算起来,眼前的这个人,自己已经在他身边十年了啊。竟然已经有这么久了。每天照顾他的饮食起居、政事家事,熟悉他身上每一个细小的变化……十年一梦,竟像是什么都没有变过似的,依稀中他仍是那个稚气未脱的少年。 兰琴再定睛看时,脑海中定格的那个意气少年忽然间长了十岁,灯火黄晕中的眼窝和双颊居然有些微微下陷了。 爷,太后已经不打算再等了啊。 多想现在就告诉他。告诉他这几个月来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无功的。告诉他这废寝忘食的努力都会灰飞烟灭。多想让他走出这深宫,逃出这齣蓄谋已久的政治漩涡,逃到天涯海角,看看这片本应属于他却又一日都未真正属于他的江山。 “怎么了?”忙于笔案的光绪过了许久才瞥见兰琴不进也不退地愣在那里,“朕脸色有什么不对吗?” “没,”兰琴轻声道,“奴才只是担心万岁爷为变法日夜操劳,自四月底就龙体欠安,再这么下去……” 忽听得外面太监通报:“珍主子到!” 光绪听此一笑,忙起身去迎。只见那珍妃梳了条油光水滑的大辫子,头戴一顶宝蓝色瓜皮小帽,藏蓝色大褂外套一袭绛色小坎肩,脚踩一双缎子面矮帮儿马靴,哪里还是宫闱深处的旗人妃子,俨然一副汉人翩翩佳公子模样,雀儿一般飞进东暖阁。 兰琴忙欠身道:“给珍主子请安。”说着便退到门外去了。 珍妃也不做声,从身后掏出一把扇子,啪地一声展开来,摇了几摇,对光绪道:“对面这是谁家公子,生得这一副俊俏模样,如此知书达理气度不凡,我有一同胞舍妹,精通琴棋书画,容貌闭月羞花,未曾说媒年方二八,不知兄台可愿与她共结连理,共把后半生牵挂?” 光绪见她打扮的有模有样,演的一板一眼,知道她这是看自己连月操劳政务,故意扮做男子哄自己开心,不禁怜爱之心油然而生,大笑道:“这位公子,你家胞妹名字可唤作珍儿?” 珍妃将扇子啪地一收,道:“兄台怎的知晓?” 光绪拉过珍妃的手,低声道:“公子我前世欠她的情,今生是专程来还债的。” 珍妃痴痴一笑,“皇上所言可是真的?” 灯灭了。 兰琴站在养心殿外,殿内男女之事隐约可闻。 暴风雨前,且让皇帝在这温柔乡里聊以慰藉吧。可自己却是如此不忍听。 第10页 ……兰琴忽地,被自己内心一丝微不可探的鼓动吓到了。 松了松蓝段蟒袍的立领,他快步踱到院子里,想借着深夜微寒的风让自己清醒清醒,下意识地去擦额头上的汗——却发现手上竟是有条汗巾的。 竟是自己叠得整整齐齐、在手里握了一夜的、给光绪擦过汗的那一条。 兰琴嘴边挤出一声苦笑,把汗巾摊开,铺在了脸上。 大概,是为了遮住泪吧。 颐和园。 这一日光绪来院子里请安的时候,正赶上慈禧午睡。天气太闷,昆明湖上蒸起来的水气散不去,就这么闷着,湿热湿热的。光绪领子一圈都让汗浸湿了,兰琴见了忙叫底下小太监去玉澜堂取新的衣裳来换。 “万岁爷,要不还是回玉澜堂等吧,您就这么干耗着,中了暑可了不得。” “朕就在这儿等吧。不碍的。” 又过了约么半个时辰,慈禧醒了。 “怎么这么大热的天跑来啦。”慈禧叫光绪坐,“皇帝政事那么忙,就别老往这荒郊野地里跑了,累坏了身子。” “儿臣给亲爸爸请安。”光绪下马蹄袖跪下。 慈禧道:“怎么啦,有什么事儿起来讲。” “亲爸爸,儿臣有一事,事关重大,还是要向您老人家禀明。” 慈禧道:“有什么大事不能起来讲啊。” 光绪仍不起身,继续正色道:“亲爸爸,维新变法之初,儿臣就认为变法还需变制度为先,命总理衙门各大臣部仪设制度局于内廷,无奈守旧官吏均空言搪塞最后不了了之。儿臣近日仔细思虑此事,认为如若要开制度风气之先,不若仿照先祖之例——开懋勤殿,聘请东西洋专门政治家,挑选博通时务之人才,日夕讨论,讲求治理。不知亲爸爸意下如何。” 慈禧皱眉,缓缓道:“原本我不想提的,但皇上提及了这开懋勤殿之事,我不得不问了,皇帝所谓的挑选博通时务之人才,是谁呀?是李鸿章吗?” 光绪心下一沉,“亲爸爸,儿臣……” 慈禧眉头一皱,打断他道:“怎么好好的,就把李鸿章给撤了?” “李鸿章甲午败绩,丧权辱国,至今民愤难平。长年占着总理大臣的位子……” “哼,怪不得……”慈禧冷笑,“甲午之败李鸿章已经撤得只剩这么个闲差了,皇帝还是容他不得,是不是想挪出位置给康有为他们!你口口声声说开懋勤殿,挑选博通时务之人才,我告诉你,博通时务人才首当一个就是李鸿章。你就是想抛开这些九列重臣,让你那些心肝宝贝的康党们入主中枢!” “亲爸爸!”光绪语气却愈发坚定的争辩道:“亲爸爸说过,只要不违背祖宗大法,儿臣自可做主!儿臣一心为大清社稷着想,罢免李鸿章,儿臣自问没有违背祖宗的宗义!” 慈禧盯着光绪,眼睛眯成一缝道:“那你说,开懋勤殿要聘请东西洋专门政治家又是什么意思?” “日本前首相伊藤博文赋闲,要游歷我中华。儿臣……想聘请他做外事顾问。” “你混帐!”慈禧手里端着的满满一盏茶全泼到光绪脸上。“这就是了,你撤了李鸿章就是想讨好他伊藤博文是不是!你怎么这么煳涂啊!啊?伊藤博文是李鸿章的死对头,更是我大清的敌人!他是日本人啊,什么时候轮到日本人骑到咱们大清头上指手划脚了!这天下到底还是不是咱们满人的天下?!” 光绪任凭茶水从脸颊上滴滴答答的滑落,颤声道:“亲爸爸,儿臣不煳涂!儿臣明白的很!……” 慈禧深吸了口气打断他道:“本来嘛,你是皇帝,你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我是都不管了的,但你现如今变的这些章法,以外人疏远亲人,以新人疏远旧人,以康有为一家之法,乱我祖宗大法,以外敌一家之言,乱我祖宗朝纲,祖宗将怎么说我们?” “亲爸爸,儿臣没有别的办法……今时今日我大清政事不开,新人难擢,老臣无为,士无实学,工无良师,强弱相形,贫富悬绝!儿臣宁肯破坏祖宗的大法,也不忍抛弃祖宗的臣民,丢失祖宗的土地!”光绪重重叩首下去,道:“儿臣誓死变法,以殉社稷……权当我载湉……不孝……” 慈禧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光绪。良久。 一声嘆。慈禧别转头,望向水气蒸腾的昆明湖。“既然你意已决,那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看来,我这安生日子……是过到头了。皇帝跪安吧。” 光绪死心般闭上了眼睛。 泣血之肺腑,全是徒然。缓缓站起身,从乐寿堂一步步退了出来。 兰琴忙迎上去,见光绪整个前襟都湿透了,以为他又是汗湿的,赶紧掏出手绢来擦,再往脸上瞧,只见他双唇紧闭,面色白得纸一样,便大概猜出了一二端倪。瞬间两手心便急得渗出汗来。 当晚,兰琴交给军机章京杨锐一封皇帝亲笔手书的密诏。 密诏曰:“……朕问汝:可有何良策,俾旧法可以全变,将老谬昏庸之大臣尽行罢黜,而登进通达英勇之人,令其议政,使中国转危为安,化弱为强,而又不致有拂圣意?尔其与林旭、刘光第、谭嗣同及诸同志妥速筹商,密缮封奏,由军机大臣代递,侯朕熟思,再行办理。朕实不胜十分焦急翘盼之至,特谕。” “这另一封密诏是给康大人的,万岁爷让康大人速速前往上海,毋得迁延。杨大人,您是四章京中最为陈毅的,万岁爷信任您,千万别生出其他的枝节来。” 兰琴此时心中别无其他,但求保皇帝性命周全。 而他万万没想到,康有为见此密诏当即让人改写了一份,且让谭嗣同带此摹本连夜劝说袁世凯,让他起兵勤王——杀荣禄,兵围颐和园。 当晚子夜,秘密被李莲英约见的兰琴,只被问起了一个问题——伊藤博文何时抵京陛见。 是了。原来这才是太后真正的底线。 刚刚才伺候了光绪睡下,皇帝才吩咐了,临时改成八月初五召见伊藤博文。 心中瞬息百转千回。他多希望自己是个哑巴。 然而他不得不如实禀奏道:初五。 于是,原定八月初六回宫的太后,在八月初四那一晚,从颐和园急急地赶回了紫禁城。 第二天,光绪与伊藤博文原应围绕变法维新的政策会见,就这样在慈禧的眼皮子底下礼节性的完成了。 当晚申正,养心殿东暖阁。 光绪打发了所有下人,叫兰琴温了一壶酒,放在案子上。“小兰子,你会喝酒吧。” 兰琴一怔,哪敢上前。 “你怕什么。朕都不怕。”字面是嗔怪,语气却是暖的。 兰琴便坐了下首。给光绪斟满酒杯。 “小兰子,你知道朕这变法为何不成么?” 第11页 “爷,恕奴才妄言,几个月来万岁爷的旨意都是开民智、强民生的富国救国之法,普天下有志之士无不酌酒相庆,哪儿来的变法不成之说?” 光绪笑了,举起杯盏一饮而尽。 “接连数日,一日下达变法诏书几道甚至十几道。”他把酒杯倒过来,“普天之下,恐怕……所有人都会觉得朕,是个急功近利的疯子……你也这么觉得吧。” 兰琴摇摇头,将他递过来的酒杯再次斟满。 “如果可以……”光绪低下头,眼里似有万般委屈,却一闪而过,“如果可以的话,朕多希望可以慢些,再慢些……可是从一开始,朕就知道这些所谓的新法有朝一日都会变成笑谈。朕没有别的办法,小兰子,朕只能,也必须以这样极端的方式来昭告天下,大清其实可以走多远……因为朕知道,朕再没有机会了啊。朕,没有时间了。” 原来自己所未看破的种种,他早已参透。兰琴心如刀绞,强忍着难过,打趣道,“万岁爷在说些什么,奴才才疏学浅的,怎么一句都听不明白呢。” “若你真的不明白,或许一切……不,一切还是会一样。” “可爷虽败犹荣!”兰琴不知怎的冲口而出。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朕会败吧。”光绪抬起头直视兰琴的双眼。 兰琴端酒壶的手在半空停住了。 “小兰子,伊藤博文提前陛见的日期,在真正传达到外务部之前,朕只对你一人吩咐过。对吗。”光绪的表情一点都没变,同样微笑着。 少顷,兰琴脸上露出解脱的笑来。郑重地,下马蹄袖在光绪面前跪了。“奴才罪该万死。” 光绪追问道:“从最一开始,是吗?” “从最一开始。” 兰琴以为他会震怒,良久,却只听他悠悠道:“十年了……” 肝肠寸断。“爷……奴才自知多说无益。但求一死。” 光绪苦笑,“兰总管你说笑了。朕自身难保,何来赐死权力……” 兰琴尽力让自己的泪不涌出来。十年梦醒,今后再无瓜葛。他的苦,从此就是他自己的苦。他的难,从此就是他自己的难。从今往后,他的一切将与自己无干。可这份孽债般的主僕之谊,岂能说断就断? “爷……奴才的罪是天定的,奴才逃不掉……只是——”咬牙生生吞下热泪,忽觉有许多话想说,却哪里说得出口?“快入秋了,您左手的老伤,记得用药热敷……” 长唿了一口气,光绪似乎是在逼迫自己强压下一切,用他颤抖的左手将案上兰琴的酒杯斟满,躬下身,递到他面前。 兰琴满脸都是泪,同样颤抖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光绪凑到他耳边,以近乎耳语的方式道,“……朕永远不想再见到你,”他仍是带着笑的,“滚吧。” 天快亮的时候。紫禁城静谧的很。 慈禧叫了大起儿,端坐于养心殿正中。天还黑着,几乎没有人能看得清她阴郁的面容。 庆王、端王、军机大臣和其他二品以上大员都跪在朝堂之上。三四品官员则密密麻麻跪在殿外。 光绪孤零零一个人跪在御座前,面前是一根八尺长的竹仗。 这是大清的家法。 “天下是祖宗的天下,你怎么敢任意妄为!这些个朝廷大臣,都是我多年培养选拔出来辅佐你的,你竟然不用!去找来倭寇伊藤博文做我大清外事顾问,你这是叛国你知道吗!还胆敢勾结叛逆!你个逆子!” 光绪一惊,“亲爸爸,儿臣何来勾结叛逆啊?!” “你看看这是什么!”一折诏书从御座上甩下来。“居然敢颁下密诏,要康党谋我,你这不是勾结叛逆是什么!” 光绪捡起那本摺子,被她无来由的质问惊呆了:“亲爸爸,儿臣绝不敢让康有为……” “那这密诏为何在康有为家里!竟敢让袁世凯起兵围颐和园?!你如此不忠不孝,就是放到寻常百姓家,也早该是押解到公堂治罪了!勾结叛党,置祖宗于不顾,忤逆犯上,今儿个在这朝堂上就算打死你也是应该的!也算是我对得起列祖列宗了,就当我从没养过你!爱新觉罗家从没有过你这个子孙!” 光绪此时思绪是乱的,他根本来不及思索事情的来龙去脉。谁出的这形同政变的主意,又是谁去找的袁世凯,袁世凯又该是如何将消息传达至上……都不得而知了。“起兵围后”这四个字,无疑已经坐实了。 慈禧说到伤心处突然哽咽了,泪水一下子涌出来,“我就不懂,你怎么会如此恨我?我是你的母后,是你的亲爸爸呀……你四岁抱进宫,身子骨不好,是我一手抚养,偶尔让嬷嬷带着,晚上还是要跟我睡呀。你经常尿床,一宿我要起来折腾好几回……你怕打雷,一听到雷声就吓得哇哇哭,非要我亲自抱着哄你半天才肯安静下来……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你亲政了,你要改良,你要变法,我打从心眼儿里贊同你,我没拦着你呀……我整日介呆在院子里,到底碍着你什么了你这样子对我……我真是不懂啊……” 慈禧已然泣不成声。 于忠,变法失败,愧对华夏;于孝,起兵围后,无颜列宗。 光绪死心般闭上了眼。 恍惚中,面前出现一座浮桥。曲曲折折,通向湖中央的一方小岛。 水烟朦胧间,慢慢现出一处清冷殿宇。是瀛台。 一桥,一岛,一殿。 从此,就是他的全部江山。 慈禧说,跟着皇帝的那些个小太监太浮躁,全部换掉。 “珍儿呢?”他问今日里刚来的太监。 “珍主子昨儿就被打入冷宫了。” “冷宫?!”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恩,在东路北三所。” “可……可为何啊?” “这个奴才不知道。许是珍主子顶撞了老佛爷吧。” 光绪听此不由分说便拔腿要往北三所去。走到涵元门外,却愣住了。那浮桥不知何时已被拆除。 原是,彻底的被囚禁于此了。谁曾想,落得如此。 面朝北方,隔着这方海子,隔着万千重檐高墙,光绪连声高喊:亲爸爸——儿臣固然犯了错,又何苦牵连她?何苦牵连她?牵连她?…… 回声阵阵。 整个紫禁城都听到了他泣血的吶喊。 却没有一句回答。 “老佛爷。”兰琴毕恭毕敬地站在储秀宫门外。 “进来,小兰子,外面站着干嘛。” “给老佛爷请安……”兰琴走进来,跪得拘谨了。 慈禧心中一沉,“这许多年,辛苦你了。不必思虑那么多。从今往后,你还是我储秀宫里的人。” 第12页 “谢老佛爷恩典。” 从此,兰琴收起他所有的心事,换了副皮囊似的,聪慧地游刃于储秀宫。人们都说,兰副总管是天生的好脾气,是上天赐给紫禁城的开心果。人前的兰琴永远是笑脸相迎的,永远能逗老佛爷开心又不至抢了李莲英的风头,永远能拍好大总管副总管的马屁,永远能妥善的打点好上下,而他自己的喜怒哀乐仿若从此都变得不存在了。该做的永远多做,不该说的一概不言。 有关皇帝的一切,变成了兰琴口中永远的忌讳。 而只有兰琴自己知道,经过了这十年,自己再也回不到过去,他再也不是那个看到老佛爷慈颜都会掉泪的小太监。 他的生命里从此有了一个人,偏偏在这已经天各一方的分离时刻,在他心底最最柔软的部分,发了芽,生了根。 在不需要以面具示人的深夜,那个人镌刻在脑海里的笑容就会慢慢地爬上心头,钝锉一般撕咬他的神经。 有时候做梦,会梦见自己在给那个人梳头。一股一股编好辫穗儿,从迦南香木朝珠里掏出辫子来,再取过莲花掐丝珐瑯的银卡子在辫子根儿别好。这就够了。只是站在他身后,偶尔,偶尔从镜子里一瞥他消瘦却俊朗的面庞。这样就够了。 这个时候兰琴的睡脸都是带着笑的。 而每每却在梦醒时分,惧怕自己会忍不住叫出他的称唿来,而生生捂着嘴咽下。 天凉了。他过得还好吗。 已是深秋。 寒风里,海子开阔的水面涟漪骤起,落叶飒沓间,光绪觉得自己老了十岁。 “小兰子,给朕拿件外衣来。” 几个老太监面面相觑。 光绪自己也一怔。三个月过去了,居然开口仍是他的名字。 他自嘲的笑笑。 没有了阿玛额娘。没有了翁师傅。没有了珍儿。没有了紫禁城。没有了江山。 连兰琴,也没有了。 从此剩寂寥一人,看这朝来寒雨晚来风。 第5章 人生长恨水长东 转眼,便是翌年的初冬。 紫禁城仿佛已经开始习惯了,它名存实亡的男主人每日叫起儿时奔波于南海与宫墙之间。一个个以天子名义颁发的旨意,撕裂着他自己不久前才建立起的崭新蓝图。每每早晨的这个时刻,天色都是低垂的。看群臣于庙堂之高咿咿呀呀唱罢,等着老佛爷说声,散了吧,朝阳才敢露出一缕并不通透的光。 新政所剩无几。 唯有京师大学堂,还伫立在原有的地方——它更像是一道疤,提醒着光绪,什么叫做一败涂地。 他裹紧肩上漆黑的披风,缩了缩身子。透过西南角楼向天上望去,灰云像是压着未下的雪。 “皇上,该喝药了。”几近花甲的老太监照例端过汤药来。 端起药碗,一仰而尽。 他清楚的记得,刚刚开始在瀛台生活的某一天,太后的一道圣谕,数以百计的太医便开始排着队候在涵元殿外为自己诊病。太医们一个个小心翼翼地走进来,为他望闻问切,沉默,而后交头接耳地走出去。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根本就没病。而他的亲爸爸,分明是想让他病,而且必须病得不轻。后来,每日源源不断端上来的汤药逐渐让他清醒地认清事态——“病”与“无病”,已经根本不由他。 几乎整整一年的时间,光绪都在等——等着那道关乎“废帝”甚至是“死亡”的御令从储秀宫下达。 几乎整整一年的时间,太后也都在寻找——寻找任何一个舆论风吹草动的时刻,能够将这个不孝孽子彻底从属于她的政治舞台上清除。然而事情远没有老佛爷想像中那样简单。 “圣上屡有不适,调治日久,尚无大效”的消息一经传出,兰琴不只一次地在帮老佛爷捶腿的时候,偷偷瞄到了她手中类似“请保护圣躬折”云云的奏章;也从老佛爷看完张之洞的电文之后震怒的脸上读出了封疆大吏反对废帝一事莫能两可的态度。而那天,兰琴刚摘了鲜桂花,捧着回来要给老佛爷研蜂蜜桂花露,就被忽然从暖阁里扔出来的摺子差点吓得脚下拌了蒜,只听太后几乎嚷出来的声音道:“好个刘坤一!什么叫‘君臣之义已定,中外之口难防’?!变法的时候拒不奉旨是他,现在又搬出什么君臣之义来了,他跟谁有君臣之义了?!”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英国日本等驻华大使又一再要求觐见皇帝,为其诊治病情。 几天之后,奕劻颤巍巍地带来了洋人的会诊结果,“禀太后老佛爷,洋人说,皇上扁条体有一点发炎,免疫力比较低……” 慈禧打断他问道:“什么什么体啊、什么力的,我就想知道洋人的结论!” “洋人说……皇上没病。” 慈禧啪地放下盖碗,“没病?!” 奕劻跪下回禀道:“英国《字林西报》这几天连续发表文章赞扬皇上政见开明,《泰晤士报》驻华记者也不断地将皇上的消息发回英国。而且……这几日也有洋人兵舰在我沿海进行示威性游弋。”他低下头,用几乎听不可闻的声音道:“……洋人还说,今后与大清外交事宜……只认光绪二字。” 慈禧几乎跌坐到了椅子上。兰琴忙伸手去扶。 储秀宫里瞬间安静下来。 兰琴感到慈禧捏着自己右肩的手在抖,手劲儿也越发地用力起来,几乎要将自己的肩膀生生捏碎,长长的指甲套险些就要陷进肉里。强忍下疼痛跪在那儿屏息着。 他没有病。他安全了。至少,是暂时安全了。兰琴这样想着,微微红了眼眶。 而此后光绪的生活,并没有因此而改变分毫。对整个中国来说,他依然是个需要久经调养的病秧子,依然继续做他的囚徒。喝汤药喝得久了,脸色便像是渗透了药色般一日日黯淡下去。直至有一日,他的舌尖再也尝不出苦涩。他整个人仿佛都已经与这方充斥着浓浓苦涩味道的殿宇同化了。或许,某一味方子是带着些许甘甜的,而那已经与他无关。 极偶尔的,他会摆弄摆弄西洋钟。又极偶尔的,他会抽抽菸。 在一些个思念噬骨的深夜,点起纸捻子,燃起菸丝。深吸一口气,菸丝纯粹的草本之香直沁心肺。再唿出去的,因着带走闲愁而变沉重许多。有时候,能恍惚间于眼前勾勒出他所爱女人的眉目来。伸出手,好像都可以触摸到她的脸。她的脸是这样年轻,害羞的红润从吹弹得破的肌肤下透出来。他不得不吸得更勐,好让朦胧中女人的脸再清晰一点。而他自己,则偷偷的,借着夜色与缭绕烟雾的遮掩,发泄掉自己无处可去的爱欲,权当是这孤岛囚徒生涯一瞬间的自由。 珍儿,他于喘息中这样轻轻唤出声来。 在那一瞬间,朝堂上的权力之争、国之危难、抱负之流产,都可以抛诸脑后,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因着爱情无法被隔绝。无法被忘却。因着思念本无界限。 第13页 因着他不仅是一国之君,更是一个人。 储秀宫。 用过晚膳将近有一个时辰了,太后和李莲英、宫女们就着炭火玩儿骨牌。兰琴在一旁伺候着茶水点心。他知道太后心情愉悦的原因。载漪、崇绮、徐桐联名的恭请废立折太后前天就看过了。近几个月,洋人们似乎对大清主人的事情变得没那么关心了,太后于是再次授意朝野,把光绪帝的废立问题又提到了明面上来。 兰琴觉得太后变了。他越发地觉得,太后一旦认定某件事,就开始变得一意孤行且不计后果起来。殊不知,变得并不是慈禧,而是他自己。 茶歇水果还带着皮呢就送上来了,兰琴魂不守捨得都没有发现。 “怎么啦小兰子?”李莲英眼尖,挑出那块没削干净果皮的苹果,悄悄提醒兰琴,“看着点,咯着老佛爷可不得了。” 兰琴赶紧接过来丢到一边去,忙道:“多谢大总管提醒。”小声说完赶紧提起一百个精气神儿,给太后换暖手壶的热水去了。 忽听外面小太监通报。“老佛爷,荣中堂求见。”荣禄也不等通传,径直已走进暖阁里跪了,低着头也不语。 慈禧才刚赢了把大的,这一局说话也要胡,正在兴头上呢,一转头见荣禄这模样,心里大概已经猜出了七八分,顿时没了兴致,就把牌一把推了,“你们都先下去吧。”李莲英就招唿下人都退出了暖阁。 “干嘛这么大阵仗一句话都不说。我怎么你了。”慈禧问荣禄。 “太后,是奴才犯了错。” “哦?” “奴才把徐桐他们恭请废立的摺子……烧了。” “你!”慈禧闻此真真火气就上来了。 “太后,奴才开始确是主张废掉皇帝,可李鸿章张之洞刘坤一的意见敲醒了奴才,上罪不明,外国公使恐将再起干涉,此不可不慎。” “连你都拿洋人来压我!” “太后!今时今事已非彼时彼事,如果冒然废帝朝野势必动盪,外国必以此要挟,如若民间革命党再趁机四起作乱,后果不堪设想啊!” “可我,可这废立的意思我已经都……” “太后,您还震慑不了皇上嘛。您想想,废帝容易,可下一步呢,”荣禄低声道,“您这训政之名该怎么办呢?皇上他春秋已盛,估计有后也难了,不如选一个宗室近支儿的孩子,立为大阿哥,将来的事情还不是太后您说了算么。” 慈禧沉吟片刻,忽地就笑了,“荣禄,你起来吧。”又高声沖暖阁外,“小李子,你们赶紧的过来呀,接着打,这牌我马上就胡了。” 兰琴正往太后的暖手壶里倒热水,不知怎么的就烫伤了手。 第二天,太后向各王公大臣宣布,端郡王载漪之子溥儁继承穆宗毅皇帝为子,以备继承大统。 这孩子的名目甚至都与光绪无关。 过了没几天,光绪果然收到了懿旨。说是老佛爷要请万岁爷去畅音阁听戏,顺便让刚刚入宫读书的大阿哥给万岁爷请个安。光绪刚从干清宫早朝回瀛台,大气儿都没敢歇,赶紧换下朝服又急急地往畅音阁赶。 畅音阁作为紫禁城里最大的戏台,每逢元旦、上元、端午、中秋、重阳这样的重要节气都要唱大戏,而这天,既不是帝后的生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节气,下人们都在议论,到底是什么事儿让老佛爷这么有兴致,大冷天的也要听这齣戏。 “兰副总管吉祥。”早早候在戏台对面阅是楼里的宫女太监见到兰琴忙不迭的请安。 兰琴点头道:“今儿太后万岁爷皇后还有大阿哥都来,机警着点。太后已经点好戏码了,戏本儿还是搁在老地方,到时候万一临时改戏别瞎嚷嚷找不着。炭盆暖手炉什么的一定看紧了,今儿人多,一人盯一个,一定勤换。那谁,顺子,你是新来的,我看你就别管其他活儿了,看着主子坐定了把暖手筒收来,用暖手炉暖着,听完戏头散再给送回去。姜黄色貂皮的是老佛爷的,明黄色貂皮的是万岁爷的,绛红色狐狸毛的是皇后娘娘的,大阿哥的应该是麂子皮不带毛的,谁是谁的记住了,颜色千万别弄错了。春儿你那边把点心和茶提前备好了,老八样里头把驴打滚撤了,改成松仁糕。老佛爷昨儿特意说来着黏牙得慌。对了,青条都先用炭烘上,天儿湿冷,回头一点上全是烟。都记住没?” “记住了兰副总管,您放心。”一众太监宫女且散去。 兰琴又忙不迭赶到戏楼后台。 见一老生扮相的老者忙上前行礼,拱手道:“这位想必是谭老闆?杂家储秀宫副总管兰琴,久闻谭老闆大名,今儿有幸陪老佛爷听戏,能一睹谭老闆梨园风采,实乃三生有幸。这是太后老佛爷赏您的。”说着叫下人搬了两个樟木箱子到后面去,无非是些元宝戏服之类。 谭鑫培正勒头呢,一听是老佛爷跟前人儿来了,赶紧起身作揖。 “谭老闆,今儿这齣《天雷报》,老佛爷想改改。” “兰总管尽管吩咐。”谭鑫培赶紧叫来戏班负责人数名,一併听着。 “末节要额外添上五雷公电母,张继保魂见雷祖的时候,要改成小花脸扮相,到阴曹之后再仗打八十。” “好好好,一定尊照老佛爷懿旨。” “那谭老闆,杂家候着老佛爷去了,您辛苦。” 谭鑫培和戏班一众忙做准备,在畅音阁二三楼加上龙套道具若干,又赶紧让一丑角扮上,准备末折上场。 一切准备停当。光绪先于所有人到了。 远远地,兰琴一眼就看见了他。 那该是一副怎样瘦弱的身躯,勉强撑起这件宽大的青色长袍。他的面色对于一个尚未到而立之年的人来说过于苍白了,兰琴甚至不敢相信这就是他一年之前日日夜夜照顾的那个人。 过去的三百多个日夜,他是如何撑过来的? 兰琴不敢去多想,收敛起他的目光。 忽听得养性门那边有人唱道:“驸马不必巧言讲,现有凭据在公堂,人来看过了香莲状。驸马爷近前看端详,上写着秦香莲三十二岁……” 光绪眉头一皱,心想着这是谁竟敢在紫禁城内大声喧譁。只见一十五六岁模样的孩子边唱着戏词边摆着戏里的架势大步迈进院落来。 是了,这就是穆宗的那个“皇子”吧。心里的酸涩又深了一层。 “大阿哥,大阿哥,别唱啦,快点来给咱万岁爷请安。”溥儁身边的老太监认出了光绪,忙嘱咐他上前行礼。溥儁听了收起架势,走到光绪面前,稀里煳涂地跪了,马蹄袖也忘了下,大喊道:“溥儁给皇上请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喊完也不等光绪回话,便徒自起身一旁玩耍去了。 光绪心念着,罢了,怕是自己在整个紫禁城人们的心目中,早已是个废帝了。便也不跟这傻孩子计较。 也就是一盏茶的功夫,皇后陪着老佛爷到了。 第14页 上上下下一起跪下,高唿“恭请太后圣安”。 慈禧笑眯眯地坐了正首,命大阿哥溥儁坐到自己跟前来,说道:“咱开戏吧。” 见台上一老旦出将,念到:思想娇儿不回来,怎不叫人痛伤怀。娇儿一去不回家,终日思量泪如麻。一病奄奄身已弱,哭儿老眼泪昏花。……又见谭鑫培出将作一鬚生念:“老眼昏花血气衰,恩养一子接后代。” 戏演了一段,慈禧拉起溥儁的手,问道:“溥儁,你这么喜欢京戏,今儿演的这齣《天雷报》,你听过没有?” “回老佛爷,没听过。臣都是听些大花脸的戏,跟着瞎唱。” 慈禧就笑,“诶,傻孩子,别的戏你可以不听,可这《天雷报》是一定要听的。你看,台上这对打草鞋的老夫妇,年轻的时候收养了一个弃婴,取名张继保,含辛茹苦将他养大。不想长大成人却被他的生母认走,再后来张继保中了状元,而这对夫妇老年患病、沦为了乞丐,就去寻张继保。要是你是这个娃娃,你怎么办呢?” 光绪在旁,字字听得真切。 溥儁道:“当然是认养这对老夫妇,好好孝敬他俩老人家。” 慈禧道:“可是你看,那张继保翻脸无情,死不相认。这对老夫妇悲愤至极,双双碰壁而亡。” “啊?!世上哪有这等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徒!反倒叫他得了好报!” 慈禧笑道:“所以,连上天都为之愤怒,用雷电噼死了张继保,让他下地狱去了。你说,这样的人,是不是只配得这样一个下场?” 光绪低头苦笑。 只听得那台上雷神扮相的唱道:“我乃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是也。今有张继保不认他恩父恩母,玉帝大怒,命雷神用五雷将他击死。雷、闪二将,将张继保阴魂抓来见我!” 霎时间雷电声四起,鼓声琴声大作。 慈禧又道:“大阿哥,你要引以为戒。忠义孝悌犹不可忘,不能像有些不忠不孝的人一样,干出些伤天害理、让人寒心伤心的事来,知道吗?” 慈禧忽转过头来,问光绪道:“皇上你说,这戏好不好?” “……亲爸爸爱听什么,儿子自是跟着听什么。听凭亲爸爸教诲。” “是吗?大阿哥你看,咱们皇帝也喜欢呢,下回咱一块儿还听这齣儿。” 光绪别转过脸,徒自闭上了眼。戏台上咿咿呀呀的唱词和吵闹的锣鼓,直把他逼到最最不堪的角落。 这一切,一直站在阅是楼里的兰琴全都看在眼里。但他不敢,也不能表露分毫。整整一台戏的时间,他都在逼迫自己不要望向光绪的背影。而他几乎做不到。他在心里默念,若真的有上天,为何不下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当着畅音阁这上上下下的面,替他洗冤。 天色渐晚了。 大概太后是心满意足的。吃完了点心,品完了茶,听够了戏,赏过了谭鑫培,让静芬陪着摆架回储秀宫去了。 大概大阿哥也是心满意足的。有吃有喝有戏听有老佛爷的喜爱,继续唱着他的铡美案回去了。 唯光绪一人,坐在戏台前,看着戏班上下一个个都从入相口散去了,却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直到同行的老太监被冻得实在受不了,问他,万岁爷还不走吗,他才缓缓回过神,站起身来。 双手插进暖手筒的瞬间,他忽觉袖筒里似有什么东西,摸了摸发现是张纸。急匆匆回到涵元殿,打发所有下人都去歇了,才掏出那纸条来。只见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一行小字: 【今夜丑时,浮桥将连。珍主子在北三所等您。走神武门。天明之前务必回。】 他并不知道,那是兰琴用左手写就,在下人焐热暖手筒时偷偷放进去的。 “顺子,明黄色貂皮的那个,是万岁爷的。别弄错了。” 是夜。 光绪早早打发下人睡了。躺在黑暗里,一秒一秒数着怀表的滴答,细细地听着殿外的动静。不论这写字条的人是谁,有何用意,他都决议去一探究竟。 丑时。他蹑手蹑脚下了床,轻轻推开殿门,再轻轻掩了。又蹑手蹑脚走过场院,走出涵元门。新月很暗,他却一眼就望见了不知何时已架好的浮桥。 只披着件夹袄,踏着寝室的单鞋,披散着头髮,也没有提灯,深一脚浅一脚地,一路向北,直奔神武门。 整个海子静谧极了。没有月光。水面似已经开始漂起浮冰。北长街上,依稀几盏灯火,照亮朱红的高墙。护城河深极了,没有一丝响动。整个人缥缈着,游荡在这熟悉又陌生的北京城,盪着盪着,身体都仿佛轻飘起来。他从来都不知道,冬夜的紫禁城,可以如此清冷。清冷到,他以为自己已化为一只厉鬼。 就在他以为自己快要冻死的一瞬间。 远远地,神武门守门的太监迎了上来。“我的老天,万岁爷……是您吗?” 一壶姜茶下肚,光绪缓过神来,将盖在身上的棉大氅裹紧了些。 “爷,前边走过贞顺门,左手边景祺阁后一排小房就是北三所。”那太监跪在面前拱手指给光绪看。 光绪惊诧地看着眼前这个素未谋面的小太监,不觉问道:“……是你写的?” 那小太监一脸的疑惑,“什么?什么是奴才写的?” 光绪摆摆手,不再多问,三步并作两步行至北三所门外。却见一硕大铜锁将门牢牢锁住。光绪观望左右,并无人烟,便以手叩门,试探地轻轻唤道:“珍儿?珍儿?” 唤了两声,听得门内似有些许动静。 他有些着急了,再唤道,“珍儿,你在吗?你能听到吗朕来看你了……” 忽听得门内响起微弱却熟悉的声音,“万岁爷!是万岁爷吗?!珍儿在这儿,珍儿在这儿呢。珍儿没有一天不在想爷……”说着便呜咽起来。 “朕来晚了……都是朕的错,连累你受这样的苦……”光绪眼泪簌簌而落,又以手拼命叩门,铜锁却纹丝不动。 冬夜太冷,眼泪还未淌下脸颊就快冻成冰了。 “万岁爷千万别这样说……爷您过得还好吗?老佛爷她有没有——” “老佛爷她对朕很好,”光绪强颜欢笑地打断珍妃道,“老佛爷只在宫里住了个把月就回园子去了,只是……只是现在朕还没有办法救你出来……不过你放心,用不了多久,朕就能重新和你朝夕相对……” “爷,珍儿别的什么都不求,只求万岁爷一个平安。只要您平安顺遂,纵是让珍儿去死——” 光绪再次打断她,“傻孩子,朕不许你这样说。朕会一直都平平安安的。朕要你好好活着,活得漂漂亮亮的,听见没有……” 珍妃极力控制眼泪,“珍儿已经不漂亮了,万岁爷若再见到珍儿,不会再喜欢珍儿了。” 第15页 “珍儿……珍儿你听朕说,你在朕心里,永远是天底下最美最美的人儿,没有任何人能比得上你,你听见了吗。你一定好好的,等着朕来救你。” “珍儿听、听见了。珍儿等着、等着爷。永远等着爷。” 将双手紧紧贴在门上,光绪恨不得凿穿这厚重的宫门将珍妃一把拥入怀。三百多个日夜的苦苦思念,如今这朝思暮想的人儿近在咫尺,却似远在天涯。 也不知相对流了多久的眼泪。眼看东方既白。 那神武门守门的太监不知何时跑来,在光绪耳边耳语道,“爷,该回了。” 光绪闻此语心如刀绞。因着他不知,下一次再来“见”珍妃将是何时。因着他不知,是否还有下一次。 良久,横下心来,想故作轻松地跟珍妃道别。却如鲠在喉,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小太监急得恨不得拉光绪走。 不得不说了。 “珍儿。” “爷。” “珍儿……” “爷……” 眼泪再次决堤。 那太监见此也忍不住抹了把眼泪。“万岁爷,您放心,我们都会关照珍主子的。您再不回就该出事儿了。” 而光绪已然说不出一个字。泪眼婆娑里,北三所离他越来越远了,珍妃离他越来越远了。他甚至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失魂落魄地回到瀛台的。 一切都好似一场梦。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棵树,一棵自己将自己连根拔起的树,所有的根须都已暴露在泥土之外,所有的枝叶都已随狂风飞散殆尽,只剩下嶙峋的枯木,倒在滂沱的泥泞里。 再过几天,就该是春节了。定下要在正月初一这一天,举行大阿哥的正式册封仪式,改国号“保庆”。 慈禧这几日心情不错,又赶上天气出奇的暖和,见天儿午睡起来都让下人搀着去散步,走累了就随处歇一会儿。 这一日,北海的腊梅开的正好。慈禧从得性轩一口气走到了五龙亭。 行至龙泽亭,兰琴拿提前备好的鸭绒缎面垫子给铺好了,摆下四五个炭盆、热茶点心、青条水烟,让慈禧暖暖地对着琼岛白塔晒太阳。 李莲英则照旧叫下人拿来当天报纸来给慈禧读。也不知怎么的,这一天的报纸上一个笑话都没有,李莲英连看几个标题都是“都中人心大为震动”、“与君共存亡”云云。慈禧问怎么不念,李莲英也不敢说,只说,没什么有意思的文章。却就在这个档口,奕劻急急带来了总理衙门收到的各地反对改“保庆”国号的合词电奏。慈禧一把抢过报纸来看,那头版标题“欲盖弥彰”四个大字晃得她一阵头晕目眩。登时撕了报纸,将满满一桌子茶水点心全都周下去,砸到结冰的湖面上,一阵丁零噹啷的响。 下人们自是谁也不敢动。 慈禧径直让李莲英扶上轿子,就要回宫。 走出去没两步,忽地又让停下,道:“天儿这么冷,皇帝那儿也没给置办件厚实的衣裳,让内务府赶制件像样的送过去。……你们谁去给皇帝送一趟?” 几天后的晚上,约么是戌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打头的太监提着宫灯照路,另一个太监捧着厚厚的裘皮披风跟在他身后,兰琴自己走在最后面。 据那一晚神武门守卫的小太监言报,兰琴秘密安排的帝妃会面是成功了的。权当是自己微不足道的一点点赎罪吧。 海子的水面已经完全结了冰。通往瀛台的浮桥也被歪歪扭扭地冻在了那里。 但见那涵元门上几乎绝少画障,朱漆粗劣,仅如民家。进到院内,更见那涵元殿的窗户皆以纸煳,日久凋破,竟无人为之修补。眼下正值寒冬腊月,朔风凛冽,大雪纷飞,屋内之人,何以忍受得住? 兰琴泛起一阵心酸。却只能朗声道:“太后老佛爷懿旨到。” 少顷,光绪掀帘子出来。四目相对,光绪脸上一怔,垂下眼帘,在兰琴面前单膝跪了。 这一跪,让兰琴几乎忘了自己要说什么。怎能想到,他以这九五之尊,有一天竟会跪自己?极力压抑心绪,才道:“传太后老佛爷懿旨,皇帝终日励精图治、为民操劳,以致身体抱恙,新年将至,特命内务府赶制貂绒大氅一件,以表慈心。” “儿臣……谢亲爸爸恩典。”光绪以冷冷的声音谢了恩。 兰琴赶忙伸手去搀,却被光绪冻得发抖的手推开了。兰琴心下一沉。 果然是隔着心了。 这才发现,他单衣外面居然只套了一件黑色的棉袍——似是很旧了,不知已经穿了几多时日。想问想说的太多,良久,只道出一句,“万岁爷……近日身子骨可好?” “好。”淡淡的一个字。 “屋子里还暖和?”他指望他能说一句实话。 “暖和。”连目光都躲开了。 兰琴手足无措地叫过底下人来,接过大氅抖开,想这就给他披上。 光绪拒绝般地向后退了一步,示意身边的老太监把大氅接过去。“兰总管若无其他要事,就请回吧。”黑暗中,他的眼睛仍是低低的,说罢转身就要走。 “万岁爷……”兰琴看了看身后那两个小太监,似有什么如鲠在喉,却还是道出了:“老佛爷叮嘱您……这貂绒大氅的扣子,都是纯金的。” 光绪一怔,转过身来走到兰琴面前。一字一顿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兰琴跪下来,却抬起头直视光绪的眼睛道:“这扣子,都是纯金的……”语气虽不容置疑,眼睛里却写满了焦灼,黑暗中似泛起一层水雾来。 “啪”地一声脆响,光绪扬起手,给了兰琴一个嘴巴。“兰琴你给我听好了,这大氅很暖和,朕收下了。至于剩下的事儿,你去回禀你的主子,朕自会好好照顾自己,用不着她老人家费心!” 兰琴脸上登时起了五道血淋子。 “万岁爷圣体金安。奴才告退。” 太后说要做金钮扣大氅的时候,是兰琴自告奋勇接下了这个烫手的差事。因他无论如何都要亲眼见证光绪对“生”的态度。无论老佛爷怎么责罚,无论他将对自己有多大的怨恨,只要他还有“生”的念想,还有活下去的愿望,一切就都是值得的。 是的,他并没有被打垮。即使是在如此寒冷的北国之冬。 按照西方的公历讲,这一年是迈入新世纪的一年。全新的、另一个百年。 大年初一的清晨。“光绪”终是没有被改成“保庆”。 一早,溥儁就代光绪去祭祖拜天了。 瀛台的主人似是有些无聊吧,看见小明轩屋角有蛛网,自己不知从何处找了个竹竿挑去了,老太监见了伸手要帮忙,他却摆摆手道无须。 踱到瀛台结了冰的水边,见远远的几个紫禁城来的守卫又撑了船在岸边凿冰。大概,是又怕自己踏了冰跑到什么地方去吧。这一次,是真的欲飞无羽翼,欲渡无舟楫。 第16页 流水东逝。恨难平。 但是,今天是过节呀。过春节,过这个民族一年里最重要的节。一定要高兴的。他告诫自己必须振作。便特意让太监找出大红的烫金纸来,自己把墨研了,写就“吉祥如意”的丹笺让太监贴在门上。 耳畔是京城连成片的鞭炮声响。晨光混合着浓重的硫磺味道,洒下这方小岛。 他轻轻对自己说了句:“过年好,载湉。” 第6章 地狱无间 玉兰刚刚开放的时节。反常的没有一丝风,昆明湖静得可以倒映出整个万寿山,波澜不惊的。仿佛这里的太平,就是整个大清的太平。 一行人陪着太后遛园子。兰琴走在李莲英后面,捧着薰香,一路低着头不远不近地跟着,话也听不太真切,但还是有几句灌进了耳朵的。 “……山东那边传出来的说法,说那洋人的银子,都是取咱大清国人的眼珠子、配成方子才成点得成呢。老佛爷您信吗?反正奴才是不信……还是老佛爷您看的真切。不过……洋人们宣扬的都是些无君无父的教义,传教士也是欺人太甚,也难怪闹拳……” 太后突然停住了脚步,道:“……无君无父的多了,又不光是那些洋鬼子。” 兰琴听得心里一紧。 抬起头,眼前正是玉澜堂西配殿藕香榭,习惯性地往殿内张望。却一下子呆住了。 在藕香榭屋子正当间儿,约么离外门窗三尺的地方,一面不知何时砌起的砖墙,从上至下从左到右,满满当当地堵在那儿。 那是昔日暑天里,光绪坐于窗榻边阅摺子读书的地方。读得倦了,便合上书,咂一口他爱喝的茉莉烘青或是六安瓜片,抬眼望向昆明湖上初绽的荷花。偶尔歪在靠枕边,于夏日暖阳的光晕里,小睡片刻。片刻而已。 而今呢。 而今这里仅剩一堵墙。没有一扇门,也没有一面窗。 兰琴几乎是呆住了,险些将薰香掉到地上。 “对了,小李子,”忽又听得太后道,“我题的那副匾,给皇帝挂上了没有?” “挂上了,去年夏天不就挂上了……老佛爷您怕是忘记了。” “挂上就好。” 听得出太后话里的笑意,兰琴强迫自己不去多想,紧走几步,跟上了慈禧一行。 当晚,是李莲英值上夜。兰琴帮着伺候太后睡下,跟李总管打了个招唿说是去给皇后娘娘送清明踏青的鞋样子,便出乐寿堂往东,从宜芸馆西界壁儿一路到皇后下榻的永寿斋。 远远便见大门外一太监执宫灯在等。 “兰副总管吉祥。” “程公公免礼。这是皇后娘娘点名儿要的鞋样子,明日回禀你们主子,定了的话给我回个话儿就行。” “这么晚了还劳烦副总管亲自跑一趟,小的自己当去取才是。总是麻烦您跑前跑后,把我们这些底下人的心都操到了,多亏了您的提点照顾,我们才有今天。”小程子一脸堆笑。 “程公公太客气了,都是伺候主子的,哪里分什么高低,有事情能做的能帮衬的,兰琴自当尽力。皇后娘娘近日可好?” “好,好。娘娘一切都好。” “……怎么见程公公眼圈有些发黑呢?”兰琴关心的压低声音问,“莫不是娘娘嫌伺候的不周?” “嗨,怎么会呢……”小程子往前凑凑身子,小声道,“我这不刚从皇上那边升调过来,娘娘每天都拉着我问皇上的近况,可您说我一个那边管打扫庭院的小太监,根本近不了身,能知道些什么呀,跟您兰大掌事当年怎么能比呢?……娘娘心疼皇上,夜夜失眠睡不着,我们下人也跟着熬呗。” “叫娘娘别熬坏了身子。心也放宽些。” “是啊,我们天天都劝,可娘娘总是对着当年大婚时的荷包哭,劝又有什么用呢。”小程子长舒一口气,“不过,我现在跟着娘娘,总比伺候咱们万岁爷轻省多了。” “这又是怎么讲?” “咱万岁爷那脾气您还不知道?!说摔东西就摔东西,说给个耳刮子就给个耳刮子……是,是把玉澜堂藕香榭霞芬室都砌上封墙了,可也不能总拿我们这些下人撒法子啊……兰副总管您是不知道,去年万寿节刚过,我才到玉澜堂任上做事儿没几天,哦,就是老佛爷叫人送来那块匾那天,我在院子外头站着好好的,就听见屋里万岁爷开始砸东西……一开始就在屋里砸,后来干脆就往外扔,我们同一任上的冯禄脸都给砸花了……” “……什么匾?” “您不知道么?哎呦我的兰副总管,您可是老佛爷跟前的大红人儿这事儿您不知道?!”小程子就差拍大腿了,“去年万寿节老佛爷御笔赐匾,‘復殿留景’,本来挺好的意思,可她老人家把‘景’字上头的‘日’和下面的‘口’故意写颠倒了……‘日’字不写在上头这什么意思?——这不是在说,永无出头之日么!……这事儿我们都传遍了您都不知道?!……兰副总管,兰副总管?” 兰琴听此愣住了,被叫了两声才回过神来,背于身后的手已然握得发白,“那……那几堵墙又是……什么时候封上的?” “戊戌年年底就给砌上啦,这事儿您不可能不知道吧……您可真会跟我们小的开玩笑。” “嗨,”兰琴恢復他惯常的笑脸,“我素来跟李大总管伺候老佛爷,每日介忙里忙外,哪里顾得上这些个。” “是是,兰副总管您日理万机哪里有闲心打听这些。” “好生伺候皇后娘娘。至于万岁爷那边,什么墙不墙的,老佛爷定是惦念皇上身子弱受不得风寒才专门派人加上的。至于那匾,也定是老佛爷一时眼花写错了。以后还是莫要私下提这些罢。程公公你说呢?” “是,兰副总管您说的是。小的记住了。” 从宜芸馆西路往南踉踉跄跄的走,兰琴抬眼便是玉澜堂那被青砖封死的后墙。 新月的寂静之夜,玉澜堂后竟无一人把守。其实,是不需要人把守吧。 兰琴双手扶上砖墙,恨不得以血肉之躯将其打碎。 本以为,在离开瀛台小岛的短暂间歇里,可以让他得以喘息。然而未曾想,在这四海内最大的皇家园林中,他要以九五之尊,屈于更闭塞更不堪的围墙里。而殿内的那方匾,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你是个永无出头之日的失败者。 而这一切,自己竟毫不知晓。 那最后一块青砖砌好的时候,也将所谓母子情分的最后退路彻底封死了。几乎不敢去想像,那个人第一次面对凭空而立的高墙时的绝望。或许,他只能于梦中,才可让这无休无止的苦楚得以片刻的解脱。 第17页 兰琴只知道,戊戌后的这两年,那个人身边的太监轮班已经换了四班。他们实在无法对他有多么深厚的同情,尤是在他屈辱之极的暴戾下。 强迫自己抹去不知何时涌出的泪。 是的,他的身边,已经没有我了。 天气逐渐转暖,连西苑海子里的荷叶都开始冒尖了。 慈禧这一日从勤政殿阅完摺子,往北海镜清斋用早膳。 “小李子,端郡王说要让我见识义和拳民们的功夫,是今儿个么?” “回老佛爷,是今儿个晌午。” “我还以为是明儿个呢……今儿觉得身子怪乏的。”慈禧喝了口莲子羹倦倦地道。 “那让他们改天?” 慈禧嘆了口气,道:”算啦,就今天吧。谁让我摊上这么条操心受累的命啊。” 正说着,端郡王载漪觐见。“臣给老佛爷请安。”载漪满脸堆笑行了大礼。 自从儿子溥儁被封了大阿哥,载漪在中枢地位随即平步青云,已经几乎成为除荣禄外最受恩宠的权臣。掌握总理衙门实权后,一时间权倾朝野,恣意行事。 “端王来啦,平身吧。” “正说着王爷呢,王爷就到了。”李莲英插话道,“老佛爷今儿身子骨不太舒服,可刚说要坚持今儿见拳民呢,这是给王爷天大的面子啊。” “诶哟,老佛爷,您这……这可让微臣如何担当的起啊。” “你以为我是给你面子啊,我是念义和拳民扶清灭洋的忠心可鑑。” “是,是,老佛爷,义和拳民都是万死不顾一生,以付国家之难的义民。这老百姓都是被洋人欺负急了,不反不行了啊。之前各国公使要咱们两个月以内剿灭义和团,否则代为剿平。哈,代为剿平?笑话!这才几天啊,英法美俄的军舰都开到我大沽口了,他们还要怎么着?还想怎么着?” “载漪,我知道你的心思。之前我已经让赵舒翘去涿州良乡宣抚义和团了。要是义和团民个个儿都像你所说的,身强体壮,刀枪不入,都是为我大清社稷的义民,为何要剿?” “老佛爷圣明!” “过几日就是大阿哥的生辰了,端王回头去看看他吧。” 载漪闻此感激涕零。“谢太后老佛爷隆恩!” 当日载漪领了数十个义和团莽汉,在西苑搭台造势,练拳的练拳,摔跤的摔跤,吐火的吐火,杂耍的杂耍,更有胸口碎大石、以□□顶咽喉者数名。慈禧在旁吃茶,不到半个时辰各自封赏,打发了下去。那载漪便以为太后要真切依仗他端王和数万义和团民了,心中大喜,回去便在府邸设立神坛,朝夕必拜,又命自己麾下的虎神营均数练习义和拳术。没几日,便与吏部尚书刚毅合谋开放了城门,几日内,义和团十万拳民大举进入京师。打着“奉旨造反”的旗号,拳民横行无忌,大肆烧杀抢掠。真正的洋人一个都没有动,反而是信洋教、谙洋语、用洋货的国人都遭了秧,他们被冠以“二毛子、三毛子”的外号,轻者被撕破衣衫,重者砍去手脚、甚至惨遭灭门。一时间,北京城竟化为炼狱。 庚子年五月二十日。已经是亥时了。 仪鸾殿外的蝉叫的人心烦。 李莲英、兰琴他们刚要伺候慈禧就寝,才给梳了头。就听外面人说,荣中堂来了。 “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慈禧坐在大妆镜前面披着头髮,头也不回的问。 荣禄脸上分明写着焦急,“太后,您就真信着端王带义和团这么胡闹?” “给洋人点威慑也好,再说还有你替我把着东交民巷呢。不过,我还没做最后的打算……要是有朝一日,真和洋人打起来,让乱民们先上去挡挡子弹吧。炮灰总要有人去当的。” “战事一触即发啊太后,这洋人的军舰都在大沽口炮台对峙好几天了。” “我知道啊。这不好些日子了么。” 荣禄看了看左右,“太后,洋人怕是没有耐心了……” “这怎么话儿说的,载漪虽说是胡闹了些,整了个什么‘杀一龙’的活动,可也没碍着洋人啊。义和团无论如何最后还是要剿的,跟洋人也总是要议和的呀。” “太后……恐怕,这和是议不成了……”荣禄跪下了,从怀里掏出个摺子,递给慈禧,“军机章京连文冲上奏,今天刚刚收到的外交照会。” 慈禧打开摺子,见那照会上,白纸黑字四条要求: 一、指明一地由光绪皇帝居住; 二、代清政府收取各种钱粮; 三、代清政府掌全国军队; 四、皇太后归政给光绪皇帝。 慈禧半晌沉默。少倾,合上摺子。转回身子面对妆镜,突然道,“李莲英,给我梳头。” 李莲英忙上前,拿起梳子从发梢小心翼翼的梳了两下。 “梳头!盘起来!”慈禧愤然大声喊道,“敲钟!叫大起儿!” 仪鸾殿内空气仿佛凝固一般,静的出奇。窗外蝉鸣之声更为鼓譟。 半晌。 “你们怎么都不说话啊,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洋人欺负我一个孤寡老太太……”慈禧眼圈红着,是真的伤心了。 “臣无能,当罪该万死。”徐桐刚毅他们跪倒一片。 “你们死有什么用呢……又不是洋人死。” “宣战!”载漪载勛几乎同时高唿。众大臣也跟着附和起来。 慈禧用手帕捂着嘴不说话。 光绪心中知道,这一次御前会议非同小可,关乎整个江山社稷的未来,也顾不得许多了,冲口而出反驳道:“自朝鲜一战,创巨痛深,日本如此蕞尔小国,我大清也落得一败涂地。今日诸国之强,十倍于日本,合而谋我,该以何御之?” 载漪刚要接话,徐桐却抢先道:“数百万义和团民揭竿而起,皆骁勇善战,扶清灭洋,一致对外,何以不可御之?民心可用啊皇上。” 光绪又道:“自甲午以来中国积衰,兵不足恃,用义和拳一干乱民来逞强,和赌博有什么分别?况且义和团虽有忠义之气,却虚而不实,更何况从未经训练,一旦临阵,枪林弹雨之中,让他们以血肉相搏?难道要以数十万性命为儿戏?” 徐桐哑然。 慈禧放下帕子,缓缓反问道:“那依皇帝的意思,我们就等着挨洋人打么?” “寡不可以敌众,弱不可以胜强,断没有以一国之力能敌七八国者。为今之计,惟有停战义和为上策,其次迁都。” 载漪听见“迁都”二字,立刻反对道,“好!此乃失人心第一法!避战求和还则罢了,迁都乃畏罪潜逃!” 光绪苦笑,“朕岂惜一身,然如太后及宗庙何?且从古至今,从未有京成糜烂如此尚能布置一切者。我大清地域广阔,惟有迁都,尚能与诸国再做周旋,挽万万生灵于涂炭!” 第18页 朝堂上一时竟无言。 慈禧缓缓起身,道:“皇帝的意思,要么跑,要么和。为什么呢,因为咱们打不过。这就是说,打呢,就是个死。可你们也知道,不打,也是个死!皇帝,这是洋人刚发来的正式照会,你给他们念念。” 光绪翻开摺子,见四款条文几乎呆住,登时跪下。“亲爸爸!儿子没有——” “你什么?!” “儿子怎么敢——” “这就是你和洋人商量好的‘和’?!是吗?!”慈禧一怒之下一把夺过那照会,摔到光绪脸上。 “多少年了,多少年的祸端,通商口岸、开放传教、割地赔款、利益均沾……都没什么,都可以忍,都可以谈,只要还能和平共处着!我等了多少年,换来个同治中兴,可到了现在,我等来的这是什么呀!他们不但要赋要兵,居然还要管起我大清的家事来了! “今儿个遇到的国难,不是今儿一日的国难,是几十年来的旧恨新仇。这战争既是逼到这儿了,咱们就旧帐新帐一块算。我把话说明了,我这是为了江山社稷向洋人开战,结果尚未可知。要是仗打了,还是个输,江山社稷仍不保,你,皇帝,还有你们这些大臣们,别说是我断送了大清三百年的江山。”慈禧与跪在地上的光绪四目相对,“皇帝,拟旨吧。” “亲爸爸!断无同时与各国开衅之理啊……请亲爸爸三思!”光绪重重叩首下去。 “你够了!” “亲爸爸!”光绪几乎忘了自己是在朝堂之上,竟伸手去拉慈禧的朝袍衣角,“亲爸爸,儿子求求您……” “好,好!你不说,我说!”慈禧几乎是踹开光绪的手,一字一顿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洋人欺我太甚,竟致国之将亡。与其苟且图存,贻羞万古,孰若大张挞伐,一决雌雄。” 回声荡荡,掷地有声。 仪鸾殿金砖倒影着她惨白的脸。在光绪看来,他此刻的亲爸爸仿若是一只鬼。 慈禧离席后,众人也战战兢兢的准备散去。 荣禄刚转过身,忽被一人拉住了手,转身一看,竟是光绪。惶恐间弯腰要跪,却被他搀住了。 “荣禄……”他声音底底的,三分忧虑七分焦急,“我兵积弱,事宜审慎,好在,兵权全在你手。万万不要浪开衅啊。” 从未与皇帝独对过。荣禄能感觉到他的手在抖,与他目光相对竟一时语塞。 荣禄深知那是怎样一股力量,能让他抛却戊戌年对自己的仇视与执念,抛却身为一国之君的高高在上,以握手之挚赋予近乎哀求的嘱託。 那是因为——他爱这片土地,远远胜过爱他自己。 到头来,那一天的朝堂上,除了端郡王载漪本人,竟没有一个人知道,那断送了一切的、来自洋人的照会实是载漪自己命一军机章京凭空捏造的伪照。载漪想当太上皇已然想疯了。 子虚乌有的一纸空文,让大清国与十一国同时开战。 而这战书的落款,是他爱新觉罗载湉。 农历五月末的一个清晨。 天气愈加的闷热了,养性殿东暖阁里,光绪刚刚用完早膳。因着才刚宣战几日,慈禧需要随时阅摺子了解战况,免不了要光绪在场,所以让他临时下榻在养性殿内,索性离乐寿宫近些。随身的三名老太监见光绪闷头不语只顾自己看书,收拾过杯盘便知趣地退下了。 光绪本就为战事心焦,却看那满案的奏摺,居然无一本捷报,才一会儿功夫额头便渗出细密的汗来。 半晌,忽听得窗外传来一阵阵杂乱的唿喊声。忙侧耳细听,“寻二毛子”、“夷当自灭”的唿声越发的近了,似是已经近在宁寿门外。 一老太监忽闯进来,几乎跌进东暖阁,“皇上!……大、大事不好了!” “怎么了?” “端王爷、庄王爷带着拳民们闯进宫来了!……他们、他们说宫里有二毛子,得查验,连太监宫女都要验……御林军根本没法挡啊。” 光绪强作镇定,“你别慌,确定是义和团的人马?” “确实是义和团的人!奴才从宁寿门都看见了,他们都围着红头巾,各自手里都拿着傢伙呢!” “他们有多少人,能知道吗?” “看这阵仗,少说也得有五六十人!” 此时忽听得窗外一众人唿喊:“请皇帝出来!请皇帝出来!” 又听得一声音高笑道:“什么皇帝,鬼子朋友罢了!”光绪认得出,那是端郡王载漪的声音。 闻此,转过头对那老太监道:“你放心,他们不是冲着你们来的。退下吧。”说罢,舒了口气,正了正黑色长褂的衣领,推开养性殿门,迈步而出。 只见黑压压一众莽汉,手里擎着关公像、雷火扇、混天大旗之类,牛鬼蛇神般站在养性殿外。 光绪略环视众人,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直视载漪道:“端王、庄王都在啊,早间叫起儿不是才刚觐见,如此这般所为何事?” 载漪丝毫没有把光绪放在眼里,转过身面对一众义和拳民道:“夷人无君无父二千余年,上天假手我义和团民尽灭之,现在正是机不可失的好时候。” 光绪闻此,明白他了他的来意。只能先在气势上压过对方,便即厉声道:“载漪,你身为王爷,胡闹也要有个限度!” 载漪哈哈一笑,“本王爷是辅佐我大清的王爷,不是崇洋媚外低三下四的王爷!” 此时,兰琴正带了下人刚巧从御花园万春亭折回乐寿宫,要给兴头儿上的老佛爷取骨牌,却听得养性殿这边声音不对。凑近听来才明白事态严重,心中惊唿不好,他深知凭一己之力无论如何救不了驾,马上唿身边跟班,“万岁爷有性命之忧!无论如何也要把老佛爷请回来,明白吗!晚一刻我要你的命!” 说罢兰琴自己躲于养性殿侧墙后静观其变,又听得光绪严词道:“国难当头,就算你们一定要洋人的命,自去抵御外敌,来这内廷作甚!” “无论外朝内廷,凡有盲信那洋人教义、替那洋人办事的卖国贼,一律逃不过天谴!” “你的意思是,这紫禁城中,有人是卖国贼了?端王,今日你私带拳民进宫,致皇室安危于不顾,成何体统!分明是造反!” “今儿个本王就是要造反,洋人气运已尽,卖国叛徒神人共愤,天意该绝,义和团民口含天宪,纷纷天下,谁敢攘其锋?!” 莽汉们也抢着喊道:“杀光假洋人!杀光二毛子!” “好一个口含天宪!这是以爱国之名行祸国之实你知道吗端王!” 带头的一大汉沖光绪骂到:“鬼子徒弟!你才是祸国之首!师兄弟们,我们天天说要杀一龙二虎三百羊!今日就杀了这一龙!”说着举起三尺长的大刀就要上前。载漪在人群一侧并不妄动,义和团一众大汉簇拥着纷纷往前涌来。 第19页 光绪仿佛知自己命里有此一劫。 那闪着冷光的刀刃抬起的时候,他甚至连半步都没有后退。 或许,今日便是最后了。 祖宗三百年的江山社稷,终毁于我载湉之手。 光绪闭上了双眼。 可本该落下的刀剑,却被另一人以双手牢牢握住。鲜血瞬时染红了刀锋。 ——竟是兰琴。 光绪呆住了。 见兰琴痛得嘴唇已无血色,却仍死死把刀攥在手里,一字一顿厉声道:“太后老佛爷懿旨——谁敢妄动,杀无赦!” 众人听闻太后之名,登时均被唬得不敢动弹。尤其是载漪,听得“老佛爷”之名,立刻大喊,“众好汉莫动莫动!” 兰琴夺下那刀,张开血肉模煳的双手,挡于光绪身前。微微回首,强忍着痛、笑着对光绪道:“珍主子无碍……万岁爷放宽心。” 光绪惊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有那么一瞬,他甚至怀疑是自己认错人了。 小兰子。 慈禧及时赶到,闹剧收场。当日入宫的义和团大小首领数十余人全部处斩,载漪亦被罚奉一年。兰琴护驾有功,慈禧破格赏了三品顶戴,银百两,又命御医速速为其诊治外伤。 当晚,没有了外人的乐寿宫里,兰琴双手绷着纱布,长跪西暖阁外。 约么过了两个时辰,慈禧才放下手中的水烟,隔着纱帘倦倦地道:“想明白了么,为什么罚你跪。” “奴才假传老佛爷懿旨。” “……接着跪吧。” 危难当前,兰琴第一时间选择保护的,竟不是她老佛爷。 兰琴失血过多,伤口辣疼,身子发着热,跪了几乎一夜。将近卯时,李莲英起夜,才打发他下去。“别让老佛爷起来就看见你挡着门。她心烦的紧。” “大总管,奴才以后……”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快下去睡吧,叫起儿还得伺候呢。” 一夜未睡的,又岂止他兰琴一人。 光绪心乱如麻。靠于床榻,却豪无睡意。 万万想不到,今日一劫,竟是兰琴代自己受。偏偏是这个监视了自己十年之久的下人,在生死攸关之时,替自己扛下这一刀。他居然在身受重伤之后,第一时间告诉自己最最牵挂之人的安危。莫非,当日安排与珍儿相见的人,也是他? 而强烈的自尊与负气,告诫着自己根本不能、也不应原谅他一丝一毫。 兰琴不过是个下人啊。 可为何,于这深沉到死寂的夜里,自己会因为他那一握、那一挡,激动到几欲颤慄。 小兰子。 慈禧开始给自己铺后路了。明着依然严令军民上下一心、鼓励义和团一干人等共御外敌,暗地里却让荣禄去给洋人使馆送菜肉等补给,甚至还送去了西瓜以备洋人解暑。 又过了几日,战事已几乎失控。天津陷落。 慈禧随即嘱咐荣禄:“你让驻外使臣向各国解释,开战实万不得已。皆因义和团乱民衅开祸事,且我中国即不自量,何以至与各国同时开衅。各国使馆皆得我保护,一干乱民自会相机惩办。总之,以我清廷不得已做此举为要义,达我本意。” 又命李鸿章补调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谨遵懿旨,火速北上抵京。 她开始大张旗鼓地向整个西方谄媚。而这天真的构想,并没有得到诸国的响应——七月二十日,北京城终被攻破。 约么到了日落时分。已经隐约可闻宫墙外的枪炮喧譁之声。 慈禧当日已召见了军机大臣数次,听着底下人报上来的一条条消息心惊肉跳。连晚膳都没用几口,推搡了杯盘,一言不发,只闷闷地抽水烟。忽然,慈禧命崔玉贵和兰琴去提珍妃到颐和轩。 崔兰二人自当照办。到北三所宣了旨意,等珍妃梳妆妥当,领了出来。见珍妃一副清水脸儿,头上摘去了两边的络子,身着青色的水褂,踩一双绿缎子鞋,俨然一副戴罪妃子模样。兰琴心中一酸,道:“小主,老佛爷在颐和轩等着呢。”珍妃似要问些什么,可始终未开口,三人慢慢踱步一路无言。行至颐和轩,慈禧命珍妃进得门去,只留崔玉贵在场,叫兰琴先行退下。 兰琴立于门外等候。本是听不见门内之声,可约么过了半晌的功夫,忽听得轩内珍妃的大声哭诉,“亲爸爸!亲爸爸绕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太后老佛爷!” 兰琴一惊。只听那珍妃哭喊声越来越大,到后来竟开始嚷着“李谙达救救我”之语,可李莲英并不在场啊,显然是已到了万般无奈焦急之时。无从知晓发生了什么,兰琴欲救珍妃心切,却动不得半分,急得冷汗直下。却在此时,颐和轩大门霍地打开。见慈禧已气得浑身发抖,崔玉贵立于门侧脸色铁青,珍妃跪于太后身前满脸都是泪。 慈禧沉默片刻,忽冷冷叫到:“崔玉贵,把这个贱人给我推到井里去。” 兰琴呆住了。崔玉贵也一愣,便要上前。珍妃更是登时吓得魂飞魄散,连声求饶。 “老佛爷!奴才斗胆求您收回成命!”兰琴咚地跪下,哪里顾得上许多。 “你?”慈禧转过头看兰琴,冷冷一笑,道,“好,我收回成命——兰琴你去!” 兰琴一瞬间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慈禧厉色道:“还用我说第二遍不成!” 兰琴抬起头,苦苦哀求,“老佛爷!小主无论如何罪不至死,求老佛爷大发慈悲放过她吧!” “你是我的人,小兰子!”慈禧站起身,怒视着他的眼睛。 崔玉贵也着急了,跟着骂道:“你不想活啦小兰子!” “小兰子!小兰子你不能杀我!”珍妃近乎歇斯底里的叫嚷着,“兰副总管我求求你救救我吧!……小兰子万岁爷待你不薄啊!” 兰琴听到“万岁爷”三个字不由得一颤,眼眶里似崩出血来,甚至快把自己的手捏碎。 这个昔日自己最嫉妒之人,这个女人——他的女人。 或许,对于兰琴自己,将这女人毁灭也是一种解脱吧。 亲手扼杀掉他的最爱,如此令人毛骨悚然的羁绊——是否就能让他恨自己一辈子了。永远无法原谅的怨恨,永世不得翻身。 对他深入骨髓的怜与爱,不能言说、不被任何人理解的这份感情,浓烈到快将自己淹没窒息的这份感情,是否可以就此盖棺。 太后、珍妃、还有崔玉贵的叫喊、哭骂,这一瞬间都听不见了。 兰琴眼角划下一滴清泪。 将女人近乎疯狂挣扎的身躯囫囵丢入井口。自己哪里来的这般力气,无从知晓。手上的伤口甚至都没有完全癒合,而疼痛是什么,也根本感受不到了。 井中水声撞击声囫囵的□□激烈而可怖,然而很快便归于平静,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扶正领子抻拽好衣衫,转身下马蹄袖,双膝跪下,朗声道:“回老佛爷,兰琴永远都是您的人。昨日是,今日是,明日也是。” 第20页 他嘴角牵起一丝笑。 如是我辈,当堕无间地狱,千万亿劫,求出无期。 就此下地狱吧——这是我应得的。 第7章 雨霖铃 乐寿堂。 午夜刚过,已经能很清晰的听到宫外子弹划过之声。 光绪奉懿旨觐见。 乐寿宫内异常安静,光绪跪下请安,抬头看慈禧时一怔。 见她已经是一副汉族民妇打扮,盘头束带,深蓝色夏布的褂子,浅蓝的旧裤子,一对绑腿,白布袜子,黑布蒙帮的鞋,连数年精心养起来的指甲都尽数剪短。 再望向左右,李莲英、崔玉贵、兰琴、贴身的宫女娟子荣子一併都已换了汉服。 慈禧不耐烦道:“还不赶紧给皇帝换上衣服,等什么呢。小兰子你去。” 兰琴低着头,掀起东暖阁的纱帘,捧出早已备下的衣衫。 “万岁爷。”声音是清冷的,不带一丝起伏。 屏风后,摘下他腰间的掐丝镶翠腰带,一个个解开藏蓝色穿黄缂丝单袍的盘扣,退下罩衫和内衣,脱去绛色的软底绸靴。 光绪已飢瘦得不成样子,肋骨都隐约可见。再次触碰到他苍白而冰冷的肌肤,兰琴面无表情地缩回了手。 光绪似有话想说,想询问兰琴的伤,却终究咽下。 兰琴避过他的目光,将一件没领子的蓝棉布褂子给披上,又给换上一条麻布裤子,似是已经洗的发灰,粗粗剌剌的,脚上换了双敞口浅脸儿黑布鞋。 扳指儿一併撤去。 是了,还有辫子。 将那镶有坠珠的辫穗儿卸下,解了青丝,竟见鬓角处隐约数根白髮。那是在梦中多少次触摸的、柔软的、他的发。 似有痛一闪而过。 而既然,已经选择了出将担这一场戏,妆既已卸不下,若演,便是余生残年。 于是心绪都可以不再收拾一般,将辫子重新编好,取过黑色的发绳繫于发梢。 一切停当,眼前的一国之君,模样已与庶民无异。 “回老佛爷,万岁爷这边已经妥了。” 转过身的时候,兰琴听到了光绪一声几乎轻不可闻的喟嘆。 顺贞门内,众女眷黑压压跪倒一片。 彤色的阴云让尚未破晓的紫禁城仿佛失了火。 同治帝两位遗妃穿着旗装跪在最前,哭声隐约可闻。老太后忙着做临行前的嘱託,“都别哭了,以后宫里的事儿听瑜、晋二皇贵妃的……” 光绪立于慈禧身后,前后张望想找到珍妃,定睛细瞧,见静芬、瑾儿、三格格、四格格和元大奶奶均着汉民装束,贴着西墙立于一旁,定是要随驾而行的——那……珍儿呢? 千百个日夜的朝思夜想,本笃定可以藉此机会相见,可眼看妃嫔格格们均已到齐,独独不见他的珍妃。 他本能地回头看向兰琴,望从他口中能得知一二,却只见兰琴低垂着眼帘。 又听得太后道:“你们吶……不管遇到多难的事儿,可都不许心眼窄,等着我回来!……到了外面,不论大小事情,一律只能由我来说话,谁也不许多一句嘴!” 光绪再也按捺不住,顾不得许多,冲口而出:“何以不见珍妃?” 兰琴一惊。 太后于混乱中忽听得“珍妃”二字,登时怒声问:“谁?谁敢提珍妃?!” 光绪愣住了。 慈禧回过头,见是光绪,悔疚之意油然而生,而于这众目睽睽之下、国破家亡之时,偏又想起她亲生儿子来,想起她关起门来安安生生的一国之君的好日子。悔意登时化为了恨意,却无从消散,只得全都撒在光绪身上:“你,不许再提她!只要我还在一日便永远都不许提!” 愣愣地呆了片刻,光绪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在地。 慈禧千万个不耐烦,摆摆手吼道:“你们还等什么!扶皇帝上车!” 也不知道自己最后是被谁架上马车的——溥伦、溥儁、李莲英、崔玉贵亦或是兰琴。 车辕动。神武门张开它的巨口,连同这血腥浓重的夜,把马车吞没了。 东方既白。 出德胜门一路向北,在颐和园小憩之后匆匆出发,一刻未敢停歇。慈禧命溥儁在自己车上跨辕,为的是看住他不要胡作非为。溥儁贝子给光绪驾车跟在慈禧车后,再次是静芬瑾妃一车、庆王府两位格格元大奶奶一车,最后是下人们的蒲笼车。出了城,车队一行不敢走大路,钻在一人多高的青纱帐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着前行。 队伍里,无一人多嘴,沉默如溃散的残兵。只有被车辕撵起的蚊蝇在嗡嗡作响。暑热开始腾上来,空气里没有一丝风,厚重的蓝布车围闷闷地阻挡着各自的心事,混合了压抑的屈辱与愤懑,说不出的。 沿途的车马驿站像鬼城般被遗弃在路旁,空有一身银两盘缠却换不来一口干的。下人们看庄稼地里零散的残兵灾民都好像在捧着什么吃,定睛细瞧,只见他们掰下才灌了浆的青玉米,也不仔细去了皮,就往嘴里塞,白色的浆水从嘴角淌下,一直滴到胸口也顾不得去擦。索性也学人家,去掰了玉米、剥了豇豆粒凑合着弄个半熟,用来孝敬主子们。一开始,慈禧对这些粗鄙的食物看都不看一眼,可约么到了申时,一日的奔波让她再受不住飢饿与暑热,也咽下宫女给剥的玉米粒来充飢、也开始嚼刚割下的玉米杆来解渴了。 来自生命最最原始的渴望,对于养尊处优的他们来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过。谁成想,平日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至尊,有朝一日竟落得狼狈如此。 除了光绪。 独自闷在他的马车里,不言不语,不吃也不喝。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车队至西贯市。这是个不大不小的回民村,崔玉贵前站去打听了,村内并不留外族人借住。好在村头有个场院,约么是个废弃的清真寺,房屋已经没有门了,窗户也没了窗纸,整整一日人马劳顿已极,虽与宫中天壤之别,但终归不至于露宿街头,便也顾不得许多。 慈禧发话,“就在此过夜吧。” 李莲英、崔玉贵向当地人畲了些水饭,说是饭,其实就是稀粥,还有一壶酱汤色的凉茶。兰琴和另几个小太监烧起火,宫女们把白天里掰的玉米和豇豆粒烧煮熟了——算是凑合着弄了一餐饭。 李莲英好不容易找了个碗,给慈禧乘了水饭,要给端过去才意识到并没有筷子,情急之下掰来两只秫秸秆作餐具,呈了上去。 “让您老人家受苦了……”在外头不能称唿老佛爷,改称老人家。李莲英险些掉下泪来。 慈禧与李莲英四目相对,接过粥碗和秫秸秆来,鼻子一酸,却生生忍住了。 眼见这结满蛛网的破庙,残破的门板斜在一旁,欲休憩不得床榻,欲进水米没有膳食,股肱之臣都远在海角天涯,眼前除了几个多年的下人,却无一个贴心的。怎么就落得如此了呢?怎么自己宣战之时,竟无一人以死相谏? 第21页 眼圈还是红了,眼泪掉进那稀里咣当的水饭里,是咸的。 事到临头懊悔迟——可这“悔”字她不能讲,起码,现在这般情形是讲不得的。 宫女荣子娟子陪着哭了一阵。又把髮簪洗干净了,扎着半熟的豇豆粒献给慈禧。 她嘆了口气,忽地冒出一句,“好在,你们还都是忠心的。” 在场的人闻此都要跪,“免了这些劳什子吧。” 慈禧忙制止了。吃了一半,又给荣子递眼色,让给光绪送点吃的。 “当家的?”小荣子捧过去半个火燎的玉米,“当家的?好歹吃口东西吧。” 光绪蜷在东屋角落,席地而坐。听见下人叫他“当家的”,一愣,只缓缓摆了摆手,仍不说一个字。 李莲英便示意荣儿退下,自己端了碗煮玉米的水来,凑到跟前低声说,“老人家心疼当家的,您无论如何也要保重身子。” 光绪仿佛震了一下,仍是没有接,默默地把碗推开了。 慈禧便也没再强求,道,“晚了,都歇了吧。” 兰琴东寻西找,拆下车围子挡在窗户上挡风,把马车垫子抻拽平了给慈禧当床铺,寻来个草编的旧簸箕,翻过来扣在地上,扯了块手帕垫在上面作枕头。荣子娟子伺候慈禧躺下,拿白日里马车上给慈禧赶蚊子用的蒲扇盖在她脸上,用另两块手帕盖在她手上,多少能挡去些蚊虫叮咬。 静芬、瑾儿和几位格格们被安顿在西边屋子,娟子荣子和其他宫女为了方便伺候索性都睡在堂屋地上,大阿哥、溥伦、李莲英他们也都到马车上歇了。 光绪倚在屋角,伸直双腿,也闭上了眼睛。破天荒的母子同处一室,却各自怀揣着心事,可谁又能睡得着呢。 蝉声渐渐地低下去,山里的夜风推着闷热渐渐散了,倒有几分寒意袭上来。 兰琴和手下另一小监一房前一屋后同值上夜。虽不是荒郊野岭,却也人心惶惶。 坐于场院台阶上,兰琴把衣领微微松了松,伸手一碰才意识到,自己前颈、胸口、腋下全是粗布衣服浸了汗怄起的痱子,白日里疲于奔命伺候主子不觉得,到了此刻夜深人静才火辣辣地疼起来,伸手去摸全是针尖儿大小的刺,粗啦啦地扎手。骨头被马车颠得也像是散了架,这会儿颤颤地酸疼。蚊蝇成团地在眼前飞,可疲累已让他抬不起手去哄了。自己一个汉家平民出身、干过粗活的奴才尚且如此—— 他不禁回过头去看那间破庙。 他呢——?! 哪里再敢往下想。 哪里再忍往下想。 珍主子若在天有灵,请给万岁爷托个梦吧。哭诉我就是那害了您性命的元兇。只是,请您一定叮嘱万岁爷。 ——忍着痱毒也好,不茶不饭也罢。 可爷……您得哭啊。 第二日一早,也不知是谁碎嘴走漏了身份,有大户人家献上刀切馒头清粥咸菜,还有三顶驮轿,专门便于走山路的,慈禧自是欣然接受。一行经南口至昌平兵营,驻军早都四散了去,草草吃了些剩饭菜便又上路。 行至居庸关外,已经是申时了。 光绪掀开驮轿帘,巍峨的长城在身后绵延开去。那一头,是被列强□□的千疮百孔的京城。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好似一个玩笑。紫禁城还在否?无从得知。眼前层叠着屏障似的山峰,虽是盛夏,却没有什么植被,只有大块大块粗粝的页岩耸立在山崖之上,刀锋一般,收割着他“一国之君”最后的自尊。 闷热的阴霾下,汗渍的牛皮衣服全都贴在身上,一点气都透不出的。 忽地,青纱帐里传来一阵沙沙声,再细听,声音越发密集起来,竟是火统枪响。 是土匪还是拳民? 车队登即停住。 下人们一瞬间从队伍后面跳下车奔向自己的主子——而几乎是同时,慈禧听到了身后一声急切的“亲爸爸”。 光绪似是要下轿去护慈禧,半个身子都探出来了,被溥伦贝子和身前太监生生按住。 李莲英、崔玉贵、兰琴、荣子、娟子把慈禧的驮轿前后左右都护住了。 那火统声似来自东北方向,并不靠近,不知是不是尚未知晓目标的底细。时间过得慢极了。众人连大气也不敢喘,煎熬着,听天由命。 只有站在慈禧驮轿侧后方的兰琴,希望自己能死在那火统下。 僵持之际,后面大路上浩浩荡荡跟上来二十余辆王公大臣们的马车,护驾之声隐约可闻。 火统之声随即消逝了。 死又谈何容易? 天色渐暗了。 黑云忽然从北面压过来,瞬时下起暴雨。眼帘被雨水打得根本挣不开,马儿也走不了,躬身低下头。车队被迫停在荒野之中。 雨布寥寥,上下一干人马,除了慈禧一人乘的驮轿,白茫茫瓢泼中无一倖免。 或许,是感动于危急之下的那一声亲爸爸,或许,是内疚与后悔压迫着良心的惴惴不安,慈禧支开身边所有下人,独唤光绪上前。 光绪立于轿前,衣衫早已淋透,垂着双眼。 只听慈禧嘆道,“珍妃是跟我赌气自尽的……” 光绪一惊抬起头。 “……跳到顺贞门那口井里去了。我也想不到这孩子秉性这般急。” 虽早已料定珍儿不在了,可现在亲耳听闻她的死讯,再没有回还的可能——生而为人那最后一丝温情的期盼,没有了。 良久,光绪颤声问,“现在,还在……井里吗?” 慈禧点点头。 又良久,仍是颤声问,“没有人去拉一把?” “叫了,我叫兰琴去拉……可也没拉住。” 慈禧眼睛红了。 “哦……”他淡淡地哦了一声。 慈禧更是心疼了,流泪道,“……你莫要怪亲爸爸呀。” 光绪终掉下泪来。他退后一步,双膝跪了,叩首下去,颤声道:“太后……臣,不敢。” 终究,连“儿臣”都不再是了。 从此以后,“亲爸爸”三个字,慈禧再也没有听到过。 怎成想,冬夜里一门之隔的那次生离,竟成了死别。耳畔似乎传来最后一面时她哭泣的声音,她说,珍儿等着、等着爷…… 再也无法忍耐,眼泪决堤。 为死去的爱人,为太后的谎言,为救不回的大清,为远去的“家”。 他泣血般的哽咽和终于夺眶而出的眼泪,瞬间都被淹没在那滂沱的大雨里,沖刷进居庸关外广袤而冷漠的山河。 国破山河在。可他的江山,他的女人,连同他的心,他的魂,都去了哪儿呀。 所有宫眷、大臣和下人们都被惊动下了车,远远、远远地看着,看他呕出自己灵魂般地哭泣着。静芬怎么忍心看,背过身去以帕子掩面,却不敢哭出声来。瑾妃更是哭成了泪人。 兰琴面无表情的,定定的,望着他的背影。 第22页 众人难以名状的目光下,沉雷闪电间,光绪伏于命运之手的泥泞里,被彻底揉碎了。 众人被满是泥泞的湿衣服沤了一宿,一直到出逃的第三日申正时分至怀来县,洗漱刮脸梳头涂脂抹粉,用过带荤腥的一餐饭,换上县令早早备下的各式衣衫,才总算是重新变回“人”的样子。 是夜,军机大臣王文昭带来了全部的军机印信。怀来县衙正房里,临时中央叫起儿。议和悄无声息地开始了。 三天后,清庭以皇帝的名义发布了“罪己诏”。 诏书中说,今见国家占危若此,其将何以为心乎!知人不明,皆朕一人之罪。 之后的日子里,兰琴觉得光绪仿若是换了一个人。一直低低的望着地面,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层灰。下人伺候起床便起床,伺候穿衣便穿衣,伺候用膳便吃几口,伺候上轿便启程,至于每日穿的什么,吃的什么,到哪里去,他都丝毫不关心。他几乎不再主动讲话,甚至有时候慈禧唤他,都要反应好久才应声。应声也永远只有一句——“太后所言极是。” 下人们私底下都说,咱们的皇上怕是傻了。 等到车队人马行至陕西介休界内义安村时,刚刚进得临时行在,下人还在收拾搁置随身物品的忙乱中,突然有几个围着红头巾的义和拳头目直接闯进院子来,嘴里喊着杀光“二毛子”便欲劫持光绪,被随同护卫的甘军当场捕杀。上上下下都吓得魂飞魄散,可光绪却定定立在场院当中,嘴里念叨着 “也好、也好”,脸上竟然还挂着笑。 于是下人们又都在私底下说,咱们的皇上怕是疯了。 农历九月,两宫抵西安府。 在“祸首”名单中徐桐、刚毅、崇绮等大臣都已经相继死去之后,慈禧终于能略有安全感地在太平的古长安一直驻跸下去。对于八国联军提出的《和议大纲十二条》,她的意见终究变成了“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 慈禧纠结着全部的力量,用以确定最终自己将不再出现于洋人的名单里。几乎与此同时,她那敏锐的政治嗅觉,也让她注意到,即便是洋人不再与她纠缠,未来的大清子民也不会再像以往般容易“煳弄”过去了——“革命”的种子,似乎已经在她有些昏花的视野之外的某些土壤中生根发芽。她意识到,“维新”,或许已经成为自己必须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而王宫大臣们,一半,如端王载漪,仍在奋力挣扎着从“祸首”的名单中妄图翻身上岸;另一半,如袁世凯,信心满满地希冀去争做那新时代浪潮里的弄潮儿。 几乎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或是愿意注意到他们的皇帝,他们刚刚三十而立的、身处壮年的皇帝,身心在一日日地羸弱下去。 直到有一日,朝廷宣布重新维新变法的这一日。三年前属于光绪的那些理想和抱负,被扼杀在摇篮里的那些新政,于三年后打了个滚,翻了个身,名正言顺地又一次站上了歷史舞台——但它们已经不再属于他。 于朝堂之上,他立于慈禧身侧亲自宣读诏书。 “……深念近数十年积习相仍,因循粉饰,以致成此大衅。现正议和,一切政事尤须切实整顿,以期渐图富强。……”才读了几句,便似有些停顿,正了正嗓子,继续道:“……殊不知康逆之谈新法,乃乱法也,非变法也。该逆等乘朕躬不豫,潜谋不轨。” 读至此,似已无法站稳,于是坐于案后,紧蹙着眉头继续道:“朕吁恳皇太后训政,乃拯朕于濒危,而锄奸于一旦。……实则翦除乱逆,皇太后何尝不许更新……” 额上已渗出汗来,一字一顿道:“执中以御,择善而从,母子一心,臣民共见……” 终再难继续,双手抵于胸口,似是已疼得无法忍耐,伏在了案上。 御医诊脉之后,开了些治疗胃气郁滞、失于和降的方子,直说无甚大碍请皇上一定放宽心。其实御医心里明镜一般,皇上自幼体弱,气血两虚,西狩之行车马劳顿,暑热痱毒入侵,入冬后又受恶寒,再加上一贯心情压抑,极少膳食睡眠,多年服用各种药物也是对身体的极大损耗,怕是作下病根,再难治癒了。 转过年,便是辛丑了。中国四万万五千万同胞,一人赔了洋人一两银子。 一切都尘埃落定后,慈禧终于决定回家。回紫禁城去。 返京途中她终于意识到留着祸首端王的儿子做储君实在不妥,于是发出懿旨“撤去大阿哥名号”,命溥儁立即出宫。 阴历十一月的某一天,两宫銮驾自保定乘火车回到了京城。 第二日,慈禧便发布懿旨,珍妃因上年京师之变,仓促之中扈从不及,即于宫内殉难,节烈可嘉。加恩着追赠贵妃位号,以示褒恤。 打捞珍妃尸身的时候,光绪并没有在场,只跟下人要来了她生前在北三所的帐子,挂在涵元殿里,终日里什么都不做,只呆呆地望着那顶帐子出神。 清明前的一个傍晚,下着雨,光绪用完寥寥晚膳,贴身的老太监给撑了伞跟着,在海子边缓缓散步。 忽听得身后有人道:“下去吧。” 转身看去,竟是兰琴。 光绪一愣。 兰琴见光绪竟也不跪,自己倾着伞,直等那老监已走远了,才道:“珍主子,是被我推到井里去的。” 光绪根本就没有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珍妃,是被我推到井里去的。万岁爷没有听错。”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无情一点。 光绪倒抽一口冷气,眯起双眼,仿佛这样才能将兰琴看得更清楚些。 丢开伞,扬起右脚将兰琴踹跌在地,死死盯着他的双眼,“给朕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兰琴平静地望着他,只手撑起半个身子,掸了掸被雨水粘在蟒袍上的柳叶,牵了牵嘴角笑道:“不用找什么理由——因为你杀不了我。” 他居然称他为“你”。——如果爱已经救不了他,那就让恨来。 光绪哈地一声也笑了,眼神里似要冒出火来,双手上前就薅住兰琴蟒袍的前襟,用尽全身的力气想要把他往海子里面拖。 兰琴像完全忘记了自己身份一样,竟然就这样跟光绪扭打起来,都急红了眼,险些双双落于水中——光绪略一踟蹰,兰琴藉机反手一把将光绪双手扣在胸前,一个翻身竟将他压在了身下。 事已至此,已经没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出的了。 “你怎么敢!”光绪一惊,却怎么也挣不脱。 “我怎么不敢!”兰琴喘着粗气,手上的力道丝毫没有减弱。 “放开朕!”光绪哪里受过这般,怒声道。“你欺君罔上!” “我是欺君了!可你又当的是个什么样的皇帝啊!”最最刺痛他的话,就这样冲口而出了。 光绪想要反驳,张开嘴,却一个字都吐露不出了。良久,他放弃了抵抗般,低声呢喃道:“是……这么多年……朕当的是个什么样的皇帝啊……朕宁愿自己是别的什么人,只要不做这个皇帝让朕做什么都可以……可为什么……偏偏是我……” 第23页 兰琴心痛到无法唿吸。 “看着我,”触碰着他冰凉的手,兰琴以从未有过的强硬语气道,“你看着我!所以后半生就这样了吗?就甘愿这样任人摆布一辈子了吗?你的那些,那些拼命想要实现的东西就都不要了吗?” “……”光绪眼中好像有迟疑一闪而过,又迅速黯淡下去。 即便是从幼小时期就失去了父母的陪伴,即便是婚姻无法自主,他依然对周围的人与物抱有爱仁之心。曾经,曾经,即便是在最最黑暗的日子里,他那看似冰冷的外表下都涌动着太阳般耀眼的火焰,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他都在持之以恆地前行。可如今…… 空有一腔抱负,甲午败了、戊戌败了、庚子也败了。若水三千,终是负了这一瓢饮。 “……不想要了……拥有过的,都……失去了……”气息紊乱地倾诉着、因过度激动而噙满了泪。家国之难,母子之情,主僕之谊——眼前这曾十年来朝夕相对、曾捨身为自己挡下那一刀的人,也都不过是个骗局。终死心般地闭上了眼,“连你也……”眼泪瞬间滑落。 兰琴再也无法忍耐似的,伸手捂住他颤抖的嘴,打断道:“珍主子若在天有灵……如何心安……”忍耐着咬紧了嘴唇,似是要渗出血来。“别放弃啊……别这么轻易就……” 光绪像是忽然被什么震慑住了似的,呆呆地看着兰琴。 小兰子。 “你是……你是来……”被捂住的双唇模煳了言语。滚烫的,大颗大颗的泪滴,掉下来,滑落到兰琴的手上。 仅存的一丝理智都要被疯狂侵蚀殆尽了,兰琴用尽全部的力量撑住自己,缩回了手。生生将心房里的野兽埋葬,兰琴闭上了双眼。 “万岁爷……” 光绪摒住唿吸,一动也不动。 求求你……撑下去…… 忍着痛苦,生生把已经冲到唇边的话咽下。只是静静地,阶越地,俯视着他。 是了,这便是最后的最后了。 将涌上来的感情用决绝的刀刃全部斩断。深深凝视着所爱之人,兰琴重新带起冷酷的面具。 “撑下去的话,到那一天,你就可以杀我了……” 像是给自己判了死刑般的。 “用属于你自己的权力……杀了我。” 光绪胸口一紧。为何。连为何都无法思考了。心乱如麻。或者,是心如刀绞。 兰琴把给自己的判决融进让人心碎的微笑里。起身下马蹄袖,双膝跪了,叩首在雨霖铃的南海之畔。 眼泪划过脸颊。 然后迈开步伐。 至终都没有回头。 两宫迴銮后的次月,太后懿旨着兰琴革职出宫,永不续用。 兰琴明了,若留自己在身边,珍妃的坎儿她心里过不去。 临行前,慈禧叫他到身边独对。 小兰子,我对你怎么样啊。 老佛爷对奴才,那是菩萨对众生的心……再慈悲不过了。 那你心底里头,又是怎么看我的呢。 老佛爷……奴才我,这大半辈子,都是您宫里的小兰子。 慈禧笑了。我明白你的忠心。可我不能留你了。 放得下这空荡的紫禁城,却放不下这城里魂牵梦萦的人。 后半辈子,只作他一个人的兰琴。 第8章 尾声 民国十七年的冬天。 天儿太冷,什剎海银锭桥上行人不似往常多,卖冰糖葫芦和盆儿糕的小贩都早早地收了摊。卖报报童声音机械地喊着“大公报号外……张学良宣布东北易帜啦!张少帅易帜啦……大公报号外……”倒也不见谁来买。 桥头有位代写书信的先生,约莫耳顺年纪,头髮已花白。 举止斯文,文字流畅。待人尤为和善。遇穷苦人还会将代笔费用免去。 总有人说,他是前清的宫里人,是见过皇上娘娘的。每每有人问起,他总是摆摆手,笑着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他确是不知道。那个人生命的最后几载,到底发生了什么。 兰琴不知道,如同行尸走肉的过活,不过都是光绪做给别人看的,虽然忍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病痛,但他的内心没有一刻不在坚守,那层冰面下涌动的火焰依然还在,血脉中的热度持续了他的一生…… 兰琴不知道,在会见外国公使夫人的宴会上,光绪居然会会情不自禁的抱起一个五岁的美国小女孩,并不停的亲吻她玫瑰花一样的小脸蛋,并在整个游园的过程里一直跟随着她。他是多么期盼能成为一名父亲,尽管他这一生都不可能有孩子了…… 兰琴不知道,日俄战争爆发时慈禧借光绪之口宣布中立,将大清的龙兴之地划为战区时,在慈禧的歌舞宴会上,画家卡尔女士发现,惟光绪一人,总无笑容。有一次,她拣到一团皇上扔下的废纸,打开来居然看到一幅日俄交战地图…… 兰琴不知道,光绪其实并没有自己想像中的那样冷若冰霜。他也曾和静芬在瀛台渡过过一段养蚕採桑的温情日子…… 兰琴不知道,就在光绪走到生命尽头的几个月前,他向内务府索要的购书纪录中,硃笔所列的书目40余种,仍是关乎立宪方面的新书籍:《孟德斯鸠法意》、《行政法泛论》、《日本预备立宪》、《国债论》、《□□研究书》、《万国国力比较》、《日俄战纪》、《各国□□大纲》、《英国□□论》、《万国舆图》…… 兰琴不知道,光绪其实什么都知道。 他甚至知道自己对他的那份不能言说的感情。可他并没有鄙夷或是唾弃,而是选择默默包容——他都知道。 而他的世界里,他所能接纳的,到底宽阔到什么程度;他愿意去打破的,到底有多么根深蒂固;他所希冀、所奋力、所牺牲自我也要去建立的那个崭新的中国,到底是什么样儿…… 帝崩二十年后的今天,兰琴仍旧不知。 也根本无从得知了。 闲下来的时候,代笔先生会站在银锭桥头向南眺望。看北海的白塔。看万寿山上的万春亭。他告诉自己,就到此为止,不再往南吧。 桥下是已经结冰的什剎海,天空阴阴的,似已开始漂下雪花。 冰面下,一些窸窸窣窣的低吟,被静静的涟漪传诵着,推搡着。他的故事,只是那被推搡着的众多故事里,像笑声又像哭声的一个。 就让轻轻落下的雪花,将这一切,静静地覆盖吧。 因为他,自己生命中那些所谓的苦难都变得如此微不足道。 因着他表面的软弱与失败,歷史唾弃他。歷史甚至不屑于去记得他。 可这无声的涟漪会记得。 阖上眼,养心殿的晨曦中,他依然年少,只是穿着那样一件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江绸单袍,周身却似散发着微弱却耀眼的光。 第24页 那个蓝衣少年。 ——他永远都在。一刻也未曾离开。 ——完—— 2018年3月20日 于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