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底深渊》 第1页 [侦探推理] 《无底深渊》作者:[日]池井户润 【完结】 ===================== 第一章 死 因 1 铁门一打开,七月初的闷热气息就扑面而来。梅雨季节的天阴沉沉的,淫雨霏霏,时停时下。上午十点,我准备去拜访融资客户,出了银行大楼后门,向离大厦不远的停车场走去。星期六、星期日人满为患的涩谷,在工作日的上午却行人寥寥,特别是从东急购物广场的大街往里一带更加冷清,还没来得及收走的垃圾从垃圾台漫到路上。 我身穿蓝色短袖衬衫,繫着领带,深灰色上衣搭在手腕上,与往常一样,手里拿着一本笔记本。我一边往前走,一边向叼着香菸、打开窗板、对我招手致意的熟人——古旧书店店主打着招唿,同时观赏着书店旁边一个小画廊的美术作品,在脱衣舞剧场的坡道前向左拐去。 在贷款事务所前面的街道上,一个熟悉的微胖身影映入我的眼帘—这么闷热的夏日,他还规规整整地穿着西服上衣,左手提着一个鼓鼓的大黑皮包,看上去沉甸甸的。他与身着便装、根本没有银行职员派头的我形成鲜明的对照,无论怎么看,他都是一副典型的银行职员派头。 “坂本——!” 我一招唿,那张胖乎乎的圆脸马上就转了过来。也许是过度沉浸于什么心事之中,平常那张温和的脸庞,此时的表情却是少见的生硬。他不自然地抬起手来,按了按眼镜框,一边用右手中的手绢擦着额头,一边嗫嚅道: “哦,伊木君呀!” 我加快脚步追上他,和这位可爱的同事并肩而行。 “去收贷款吗?” “哦,天真热啊!” 他突然止住脚步,但马上又迈出腿去,从他的侧脸看去,似乎他有点紧张,平时妙语连珠的俏皮话,今天一句也没有。 “你今天去哪儿呀?” 坂本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噢,伊木——”他一边走,一边把胳膊搭在我的肩膀上,用调皮的目光瞥着我,突然说道: “我们是贷方呀!”他的话莫名其妙。 “贷方?” “你很快就会明白的。” 坂本仰起他那圆圆的脸庞,哈哈大笑。可转眼间他就敛住笑容,板起一副严肃且又略显沮丧的面孔,指了指自己的汽车。也许他有急事,很快就和我拉开了距离。 在走过的街区一角,有一座挂着写有桝井屋大厦招牌的旧建筑物,它旁边是银行的专用停车场,是一块能停放二十来辆汽车的地方,在银行业务用车和一般客户用车共用的营业时间,总是挤得满满的。今天或许是因为时间尚早,还空余着两三个车位。 坂本快步走进停车场。当我来到停车场时,他已驾驶着业务用车——三菱微型轿车急匆匆地往外倒车了。他打开车窗对我喊道: “餵!看……” 还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他就从铺满青砖的商业街街道上消失了,驶向246国道方向。 2 目送坂本远去后,我打开不知被哪个冒失鬼弄偏了的微型轿车的车门。车内热烘烘的,让人望而却步。我把手伸进车内,先把车发动起来,然后敞了一会儿车门,再把冷气开到最大,把上衣和笔记本放在副驾驶席上。轻装,除了临时遇上贷款客户的必需品,其他的东西都不带,这是我的原则。根据银行手册,外勤员的黑色业务包中,要装上收款帐簿和印鑑。只有随身带着这些东西,才称得上是一位名副其实的收款员。 一坐到窄小的驾驶席上,吸热的乙烯树脂座垫就粘住了屁股和嵴背。我强忍着郁闷的心情,把汽车变速盘上的变速杆放在低速档上,在涩谷站南口的十字路口左转,驶向松涛方向。从松涛到富谷、南平台一带是我负责的业务区。我穿过东急总店,向右拐上旧山手大道。 我并没有预先确定的具体目标。适时转转自己的责任区,寻觅那些对我说“请给贷点款吧”的公司,就是我的工作。我把车驶入车站前总是熙熙攘攘的道路上,脑子里排列着需要拜访的几家公司的顺序。我负责的地区有近五十家公司,按照惯例,每个月我都必须在每一家公司露一次面。 今天从富谷钢铁批发公司开始,中午之前在这一带熘达着转了三家公司,但一笔业务也没谈成。不过,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从揽到新的贷款客户这方面说,走访二三十家公司,也不一定谈成一家,贷款业务就是这样,而且,在某种程度上只能这样说,需要借贷大笔资金拼搏的人毕竟有限。 但从另一方面说,作为信贷员,即便没有新的贷款业务可谈,定期去业务对象处了解各公司的状况,也是一项重要工作。例如看看经理、部长们的办公桌上是否有催款人来的帐单,或者公司的楼道上滞销产品有没有堆积如山。如果是做工程的公司,关注一下时间表上的工程项目是否有所减少;如果是制造业者,观察一下他们的机器式样是否有新款。有时也要留心职员接电话的情形和卫生间的清洁状况,注意汽车轮胎的磨损情况,注意经理个人的收支状况等等。为了判断业务对象的业绩如何,在完全依靠职员进行调查的银行支行业务中,缺不了这些勤勤恳恳的工作。 第2页 到了中午,我适时结束了与三家公司的经理或部长的交谈,慢吞吞地从交通阻塞的山手大道回到支行。吃过午餐,没有什么意外的话,我还得去走访其他客户。工作就是这样,日復一日,反覆做着同样的事情,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乐趣,但也算不上什么痛苦。 我从大楼后面的银行职员专用出入口进去,在一楼的卫生间方便了一下,就上了融资科所在的二楼。办公桌上并排放着几张电话记录便条,便条上还有一个用订书机压着的附有名片的棕色信封。信封里面是一个客户在我外出时送来的结算副本,上面有用红色原子笔填写的字迹,一定是有人代我处理了这项业务。 午餐时间,楼层上职员很少。银行职员的午餐,在不影响业务的前提下轮流去吃。大部分银行支行都设置了职员专用餐厅,所以没有必要到外面去吃午餐。这与其说是福利待遇,倒不如说是一种防范措施。银行职员容易成为犯罪的目标,所以尽量不让他们在外面逗留。现在没在办公室里的职员们,大概都是在五楼餐厅或三楼休息室喝橘子汁什么的。 我坐在办公桌旁,开始整理堆在桌子上面的便条和文件。这时,贷款柜檯的小谷惠子穿过顾客接待厅走过来,低声对我说: “伊木助理,刚才古河科长嘱咐,你一回来,就立即请你到支行行长室去。” 兼作接待室的支行行长室紧闭着门,门上边的窗口里透出灯光,说明里面有人。而在支行被称为“指挥席”的行长和副行长的办公座位上空无一人,融资科科长古河也不见踪影。 “有客人吗?” “不,我想不是。” “出麻烦了?” “具体什么事情我不清楚,刚才北川副行长急匆匆地跑出去了。” 需要在行长室研究处理对策的事情,一定是相当棘手的问题了。 “我明白了,谢谢。” 小谷微微点了点头,就出去接待贷款申请单上登记的预约客户了。 “你回来了?” 我一进支行行长室,面色凝重的古河就指着一个空沙发叫我坐下。身子陷在扶手椅中的支行行长高畠浩一郎仅仅瞥了我一眼,连招唿都没打。他用手掌撑着脸颊,沉浸于思考问题的专心致志之中,茫然的目光望着墙壁。一定是出大麻烦了。 “伊木君,刚才警察署和我们联繫过,出大麻烦了。” 我在沙发上落座后,古河皱着眉头,表情严肃地告诉我。 “确切地说,是坂本君出事了。” 古河好像在考虑我的心情,停顿了片刻。 “在停在代代木公园附近的汽车里,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坂本君。他被救护车送到医院了,据说目前尚未脱离危险。” “危险?” 几秒钟后,我才明白古河的意思。我的心脏马上发出咚咚的惊悸声,喉咙也感到发哽。 “是交通事故吗?” “具体情况还不清楚,似乎不是交通事故。富谷的吉田医院,你知道吧?坂本君已被送到那里的综合治疗室,病情严重。” 古河的眉头突然痉挛般地抽动起来。他的视线在地板上停留片刻,旋即又落到我身上。 “他被送往医院时已经神志不清了。医生一直在尽力抢救,但怎么也……” 古河眨了眨眼镜片后面盯着我的小眼睛,闭住双唇。 “与家属联繫过吗?” “刚才联繫过了。他夫人正在去医院的路上。你,和她很熟悉吗?” “哦,以前在企划部一起工作过。” 曜子,这个成了我的朋友之妻的女人,今后有可能要和唯一的女儿一起过艰难的生活了。 “我去医院看看。” “稍等一下。” 古河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拉回到沙发上。 “冷静点,北川副行长已经去医院了。我们理解你的心情。不过,还是等与北川联繫上再做安排吧。即便我们现在去,也帮不上什么忙。” 古河望着我,苦恼的表情扭曲了他的面部。 “是啊,这种事情是常见的。无论是你还是我,都有突然倒下的可能,然后就看运气了。” 运气,是吗? 我发现他这句话挺神奇,起到了让我镇定下来的作用。运气,命运,命中注定。这是不容置疑的严峻事实。 “只能祈求上天保佑了。” 古河用一种祈祷的语气说。 然而,祈祷并没有奏效。 下午一点钟后,探望坂本病情的北川传来噩耗。 坂本健司死了。 他撇下妻子和刚满三岁的女儿,撒手人寰。 3 坂本的死讯,像水洇透棉布一样,在支行内部悄悄瀰漫开来。 傍晚,北川从医院回来后,支行行长室再次举行会议。除坂本外的十三名支行部门负责人,在一起进行了简单的磋商。高畠行长和北川副行长坐在扶手椅里,其他人坐在沙发和搬来的摺叠椅上。 与会人员刚到齐,北川就匆匆忙忙发了言。 “我想大家已经都知道了。今天下午,坂本君突患急症去世了,我们首先要做的事情是,等这次会议一结束,希望各科科长将此事正式通知科里的人员。注意不要引起慌乱,以免出现现金事故,那是最可怕的后果。葬礼的具体安排虽然尚未确定,我想应该是,明天守灵,后天举行葬礼。奠仪的记帐、收发以融资科为主单独处理。不要忘了发行长和各科的唁电。” 第3页 北川继续就具体事项做着指示。他的安排告一段落的时候,高畠开口说: “弄清什么病了吗,副行长?” 北川神经质地用香菸的过滤嘴一端敲着玻璃桌面,苍白的脸颊微微泛红。 “嗯,好像是由于过敏反应休克致死的吧。” 我不由自主地望着北川的脸。不仅是我,在场的人员都抬起头来,所有人的表情都显得有点惊讶和疑虑。 “过敏?是意外吧?我以为,他—定是突发心肌梗塞或者脑溢血之类的急症。” 高畠直率地说出了全体与会人员的想法。人怎么能够因为过敏而猝死呢?包括我在内,肯定所有人都对此种说法持怀疑态度。 “严重的过敏反应,也常常会致人于死命。关于导致过敏的原因,需要进一步调查才能搞清。坂本被发现时已经神志不清了,问他什么也听不见了。” 北川相当冷漠的语气,继续强化着我们的惊讶。从他的态度中,让人丝毫感觉不到悲痛的意味。 “据说明天上午要进行司法解剖,那时就能真相大白了。就算搞清楚了,事到如今,又有什么用处呢?” “家属怎么样了?”高畠问。 “夫人带着孩子来了,刚寒暄几句,就哭泣不止……很自然嘛!坂本的孩子几岁了?” 这个问题似乎是问我的。 “今年应该三岁了吧。” “是吗?”北川看似漫不经心地附和了一句。他点起第二支烟。他抽菸的样子,就像是对在医院里不能吸菸的补偿似的,或者是因为坂本的死讯使他受到了刺激似的。 北川把话题从坂本转到工作上。 “总而言之,坂本走了,他的位置必须有人补上。支行长已经和总行人事部通过电话,但人事部答覆说,由于死亡减员的情况,暂时还不能补充人手。那么,这段时间,他负责的业务客户由谁接手呢?我们必须考虑这个问题。” 高畠长嘆了一口气,对融资科科长说: “古河君,在后续事情确定之前的这一段时间,要衔接好坂本负责的工作。这是非常重要的,一切有关业务都要稳住。拜託了。” 高畠看到古河唯命是从的表情,点了点头,站起身来。 “行长,还有一个问题。”北川跷着二郎腿,叫住向门口走去的高畠。北川的脸直视前方,根本不看高畠。北川虽然是副行长,但他比高畠早两年进银行,在涩谷支行担任副行长也有三年时间了。而高畠去年十二月才担任行长。由于高畠经验不足,行内事务由北川一手操办的情况屡见不鲜。而且尽管北川平时说话措辞谨慎,但对虽然精通国际业务、但对国内支行业务比较生疏的高畠也时常流露出嘲弄的神态。 “一会儿警察要来,请不要外出。” 高畠似乎明白了北川的意思,低声说了句“我知道了。”然后走出行长室。 “副行长,为什么警察要来呢?” 古河等高畠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后,用警惕的口气问道。 “是这样的,死在路上停着的汽车中,与死在病房中的患者情况不同。各种传闻都有,不过我想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既然连你都提出了这样的疑问,我也得郑重起来。你,不能外出。” “啊?” “从现在起。还有你。” 北川最后用手指了指我,犀利的眼睛目光炯炯。 晚七点钟后,在保安员的引领下,两名身着便服的刑警来到营业室。一位矮个子刑警有五十岁左右,脸庞被晒得黑黝黝的,满头白髮。另一位比他年轻,大约四十岁。 “我想和与坂本先生关系最密切的同事谈谈,行吗?” 寒暄一阵后,年纪大些的刑警这样说道,于是,接待他们的高畠和北川就推荐了我。于是,我就来到兼作会客室的行长室,那里成了面谈的场所。 “你与坂本在工作上有什么联繫吗?” 提问开门见山,问话的是年纪大的刑警,另一位刑警把笔记本放在膝盖上做笔录。老刑警翻来覆去地端详一番我给他的名片后,把它放在桌上。 “我和他同在融资科工作,都是科长助理,我负责贷款,他负责回收。” 老刑警用手拍了拍头,又做了个手势,表示他对我的话听不大明白: “什么叫回收?对不起,我不大懂银行的事情。” “哦,那就是说,我的工作是把钱贷给做生意的企业,也负责贷款的正常回收工作。坂本的工作,是从破产或经营状况不佳的企业收回贷款,这在银行业内叫作回收。我们的贷款客户一旦破产的话,其债务就交由坂本负责,由他为银行收回债权。我们的工作关系就是这么回事。” “也就是说……放贷人和收贷人,两方面的工作都在同一个科里做吗?”刑警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归纳道。 “融资的工作不仅仅是放贷,特别是在泡沫经济消失以后,哪家银行遇到的破产企业数目不在增加?因此许多支行都设置了专职回收人员。我想,你该知道银行有不良债权这回事。” “哦,那么你们支行这种事情多吗?” 第4页 “离资产重组仅有一步之遥了。” “什么?你说的资产重组是什么意思?” “不良债权太多,或业务核算指标极度恶化的支行,被称作资产重组支行。” “噢,这就是社会上说的资产重组吗?你放出多少贷款?” “我直接放出的有300亿日元吧。顺便说一下,坂本管理的不良债权,金额应该有近70亿日元。” “那么,你们支行全行呢?” “大约有2500亿日元融资数额.包括贷款。” 做笔录的刑警的手好像抖动了一下,提问的刑警表情上却没有任何反应,大概他听到这么大数目的金额,不会产生现实感。我刚进银行时就是这样。说句玩笑话,现在对我来说,超过百万元的数额,也几乎就像是拨弄几粒算盘珠的事情。 “融资科有几个人?” 也许是初次面谈,他似乎想了解些表面上与坂本没有直接关系的基本情报,或许他准备向每一个人都提同样的问题。 “我们支行是个大行,融资科十五人。支行还有营业科、从事涉外业务的外汇科等,约有五十名职员。另外,还有十五名左右临时工。除支行行长、副行长、各科科长、每科两位科长助理外,其余都是职员。” 另一位刑警把我说的话和数字记录在案。 “那么,你与坂本先生的个人关系密切吧?” “密切,到这家支行工作前就是朋友。” “请讲得具体一点,从什么时候起?” “刚进银行时,我们在同一个研修组。” 刑警口中嘟囔着重复了一遍“研修组”。 “研修组中人际关系都很好吗?” “因人而异。” “那么说,伊木先生和坂本先生一直情投意和啰?” “可以这么说。” “哦……原来如此。你们交往的时间相当长了吧?” “十年以上。” “你们关系这么密切,你应该了解坂本先生的体质情况吧?” “不,我并不了解。” 两位刑警都颇感意外。不过,事实就是这样,我从来没有问过坂本的体质情况如何。 “你和坂本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尽管刑警在提问中措辞谨慎,但总是难免讯问口气中的粗鲁味道,虽然不至于让人受到过分的刺激,但也足以让你想起刑警的职业习惯。 “今天上午,在他外出的时候,在支行门外相遇,在停车场分手。” “说话没有?” “说了几句。” “他说没说过身体不舒服之类的话?” “没有。” “坂本是容易突然病倒的人吗?比方说,体质极弱的那种类型。” “不是,看上去他很健康,比我要好得多。” 两位刑警又一次打量起我来。 一直提问的老刑警“哼”了一声后,语气轻蔑地说: “伊木先生的身体,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健康吗,在银行职员中蛮不错了。” 在一般人的印象中,银行职员比较随和,没有盛气凌人的资本。或者说,银行职员手中没有掌握多大的公共权力,一些公务员似乎对银行职员有点蔑视的倾向。这一点从刑警们的语气中就能感觉出来。常来银行调查的公务员,除金融管理部门之外,还有国税局官员、税务署官员,他们大都表现得趾高气扬,对银行职员颐指气使,把文件翻腾得乱七八糟,享用过银行宴请的美餐后即扬长而去,是些自傲得令人讨厌的人。 “他平时喜欢什么体育运动吗?”刑警似乎漫不经心地问道。 “大学时代喜欢玩橄榄球。” 他毫无反应,似乎我的话从这个耳朵进去,又从另一个耳朵出来了。 “是什么过敏?”我有点沉不住气了。 “还在调查之中,目前尚不清楚。但是,坂本在工作之余,是否常常去小吃店?或许在这些地方吃了什么引起过敏的东西。你认为有这个可能吗?” “这我可心里没数。可是,我和坂本最后见面的时候,他一副急急匆匆的样子,大概不是要去什么小吃店吧。” “是什么事让他那样着急呢?” 我歪着头沉思,不知怎么回答,虽然我曾以为他是急着去回收贷款,但坂本并没有明确回答我的问题,没有告诉我他到底要去哪里。 “难道不能认为他办完事后去了哪家小吃店吗?或者说,在你最后一次见到坂本之前,他已经在哪家小吃店吃过早餐了?” “我想,附近没有他常去的小吃店。而且,早餐的食谱一般变化不大,都是平时常吃的东西,因此不会发生这么严重的情况,至少他以前没过敏过。” “你说的也对。不过,你有没有时常光顾的小吃店?由于比较熟识,所以在上班时间也可能在那儿休息片刻。” 没有必要隐瞒,我如实回答说“有”。在道玄坂,有一家僻静的餐厅,我曾邀请坂本去那里喝过茶。 “店名是什么?” “琳达·玛丽。” 第5页 “什么?这家店……” “是家义大利餐馆。” “坂本先生也常去那里吗?” “是的,不过只是在那里喝点咖啡。” 那是一家具有地中海风格、餐桌并排摆放的时髦酒店,隐蔽地坐落在一座大厦中的二层楼上。做笔录的刑警不停地写着,简要地记下了餐厅的名字和地址。 “除了以上我们谈过的,你还能提供什么情况吗?” 刑警这么一问,我想起了那句话——坂本对我说过的那句。 “如果说还有什么,那就是,在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他说过,我们是贷方呀。” “贷方?往外借钱的意思吗?” 看到刑警的反应,我对自己说出的话有点后悔。 “不,我也不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我说出来,仅仅是想,也许这对你们有些参考作用。” 从刑警的表情上看,他们似乎觉得,听到的尽是些无聊的闲谈。 “好的,就先谈到这里。如果再想起与事件有关的情况,请你告诉我们。” 4 漫长的一天过去了。 我回到位于涩谷区西原的公寓,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打开灯。二十铺席大的起居室里,摆放着沙发和电视机,以及母亲的遗物三角钢琴。起居室两侧各有一个房间,一间是我的书房,另一间是卧室。我没有亲属。一直体弱多病的母亲,在我小学五年级时就去世了,从此我就和父亲一起相依为命。父亲在一家外资药品公司工作,勉强过着忙碌的工薪族生活、母亲去世后,父亲一人既当爹又当娘,可以想像出他是多么辛苦。在我参加工作的当年,父亲就患肝癌去世了。他走得太快了,连让我说句“感谢抚育我长大成人”的时间都没给。 我沖了个淋浴后,躺到沙发上,满脑袋发涨,眼窝深处隐隐作痛。我累了。 休息片刻之后,我用吹风机吹干湿漉漉的头髮,从冰箱中取出一瓶啤酒。啤酒的碳酸气穿透脏腑的感觉,多么酣畅淋漓。我关上灯,在黑暗中大瞪着双眼,没有丝毫困意。我的脑海中,坂本和曜子的身影时隐时现,无论我怎么想考虑些其他事情,都摆脱不开,纯粹是一团乱麻。这团缠绕不清的乱麻,实际上就是愤怒和悲伤交织在了一起,逐渐把我拖入难以自拔的精神状态。 电话铃响了。 电话机挂在分隔起居室和厨房的橱柜的壁上。 “你好,我是伊木。” 对方没有应答,听筒中传来的只有微微的喘息声。我突然明白了。 “是曜子吗?” 我叫出她的名字,然后等待着。几秒钟过后,我终于听到了那令人牵肠挂肚的声音。 “到底是为什么?” 她只说完这一句,就啜泣起来。我坐在起居室的地板上,凝视着电话机上的萤光电珠,一时想不起该对她说什么才好。此时,一股热浪涌上我的胸口。 不知过了有多长时间。 “对不起。” 电话那端传来她有气无力的歉语。紧接着,我紧握着的听筒中发出挂断电话的声音。 “曜子……” 我喃喃地唿唤着她的名字;我的声音并没有进入她的耳中,而是消融在笼罩着我的朦胧夜色之中。 5 当作卧室的东边那间房间的窗帘微微透出黎明的晨曦时,我才勉强入睡,睡得很不踏实。醒来的时候,我感到非常疲劳,但却不想再睡了。我走出公寓的时间比平常大大提前。 我在电车中浏览了当日的晨报,没有看到有关坂本的消息。 到支行的时间是七点半钟,比平时早了三十分钟。我通过后门的银行职员专用通道,正要取出考勤卡的时候,我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我注意到坂本健司的考勤卡已经没有了,我的胸口又疼痛起来。 当我来到融资科所在的二楼时,已经有人先到那里了。 是总行检查部的几个人,从胸前佩戴的徽章可以看出,他们是我们同一银行的职员。但是,他们的锐利目光和严肃的表情,使他们在同龄人中显得与众不同,显现出一种气质,与地方支行搞业务的普通职员界限分明。 其中两人已经打开坂本的办公桌抽屉,正在搜查。门厅里的一个人认出我后,走了过来,对我微微点了点头,寒暄道: “你好,助理。” “我是伊木,请多关照。” “我们今天是来检查的。” 他随意地说着,并走向我的办公桌。因为我的抽屉锁着,看到要开始检查,我从手提包中拿出钥匙,打开抽屉的锁,然后退到一旁。 检查员拉开我办公桌的抽屉。一旦在里面发现本应该保管在金库的现金、存摺、支票和期票,就会对人事考核产生影响。即便是自己个人开户的存摺,也不允许放在办公桌里。这是银行的规定。 三层抽屉的最上一层放着常用的业务印鑑和文具等。检查员把文具等取出以后,确认里面没有任何东西了,才打开第二层抽屉。他把其中我尚未拟完的文件、总行发来的业务通知、成册的收款联单等等,统统拿到桌上,一件一件地仔细查看。检查员的性格也各不相同,因人而异,我面前的这一位看上去格外认真。或许也是因为这次检查本身具有特殊的意义,我想可能就是这么回事。 第6页 通常此类突击检查的周期是六个月左右。涩谷支行上次接受临时检查的时间大概是两个月前,按正常情况而言,现在还不到检查的时候。 当我面前的这位拉开最下层抽屉,检查里面纵向摆放的文件的时候,我打量起其他几位检查员来。三位检查员正在观看安装在门厅一角的监控摄像机的监视器。北川已经来上班了,西装上衣搭在椅子背上,他本人一直未在办公室露面,而是去了支行行长室,正在那里与检查组的主管谈话。 身着黑色西装的古河来上班了。他的脸色阴沉沉的,看到检查员的身影后也并未表现出惊讶。他作出平静的样子,和检查员们打过招唿后,坐到自己的座位上。我感觉到,从古河的举止看,他事先知道今天要进行检查。 “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等检查组结束检查后,我问他。古河掩着嘴,生怕别人听到似的低声说: “发现意料之外的事情了。坂本君,据说坂本从客户的帐户提现款了。” “坂本?” 古河像往常上班时一样,把办公桌上的皮包拿到脚下,把桌边的菸灰缸放到桌子中间。 “事务部在检查他的电脑操作记录时发现的。好像是从以顾客名义开设的帐户中提款,然后转入他在其他银行以自己名字开设的帐户。真是,什么事情都会发生啊!” 古河嘆了口气,一口烟雾也跟着喷了出来。银行的联网计算机,如果不输入经过操作员登录的银行职员所持有的识别卡密钥,是不会运行的。计算机运行之前,识别卡密钥通过计算机设置的识别孔时,识别卡磁条所记录的银行职员识别密钥必须与计算机登录的数据相吻合,计算机才会运行,并将操作记录在案。只要查看记录,就可以调查出何人、何时是如何操作计算机的。 “金额多少?” “3000万日元,一笔巨额定期存款。你知道笹泽先生吗?” 我曾经听说过这个人,是一位在坂本负责回收贷款工作之前,曾借到过数亿日元贷款的富有老人。 “笹泽先生在昨晚银行与他联繫之前,也根本没有发现。咳,在收到定期存款到期通知之前,谁会想到这种事呢?” “转移存款是什么时候的事?” “嘘……” 古河把一根手指竖在唇边,用平伸的右手做了个压低声音的手势。 我压低声音问:“最近吗?” 古河的声音更低了。 “大约一个月前。当时笹泽先生正在外地旅游,几天前才回来。” “存款转移到哪家银行?” “大东京银行的大手町支行。” 正在古河说话的时候,行长室的门开了,北川探出头来,看到古河后,向他招了招手。 “叫我呢。对方银行帐上如果还有钱的话,也许就可以妥善解决了。” 古河掐灭了香菸,重新穿上刚才脱下的西装上衣。 “不要对其他任何人讲哟。” 古河迈着沉重的步伐,向行长室走去。 到了下午,形势明朗了,事情正在朝着与古河的“稳妥”这一愿望相反的方向发展。 三点钟过后,我办公桌上的银行内线电话响了,我拿起听筒,是企划部的西口淳打来的。 “好久不见了,你身体好吗?” 西口淳是我的大学校友,比我高一年级。他在我以前工作过的企划部负责调查工作。我们上次见面是去年年底的事,是在与企划部的同事们一起参加新年聚会的时候。有半年多时间了,身处总行领导机构的西口,不是那种无事打电话闲聊的人。 “托您的福,还算可以。不过外强中干,到了入不敷出的阶段了。那件事,我想你已经知道了吧?” 西口信息灵通,对于行员的非法汇款这类大事的嗅觉和判断,具有超群的能力。 “哦,好像还没有理出头绪来。你了解什么情况吗?” “没听说什么新情况,也就是说,除了事务部调查的结果以外,还没发现什么新的情况。中午支行副行长去向客户致歉赔礼了,但听说对方极其冷淡,而且弄巧成拙,把事情弄得更糟了,就好像本该给人家送豆沙包,送去的却是方年糕。” “圆的变成方的了?” 听筒里传来西口压抑着的吃吃笑声。 虽说是无聊的玩笑话,但在二都银行,去向客户道歉时,肯定是要送豆沙包,尽量避免对外声张。 “那位客户刚刚向警方递交了指控书。” “是吗?” 事态的发展已经超出了支行能力所能控制的范围。 “人事部正在设法把事情控制在银行内部解决,但是来不及了。五点钟将召开紧急董事会。” “对新闻媒体的对策研究好了吗?” “宣传室和人事部的人一起去警察署了。不过,我想这次不一定能压得下来了,主要还是得取决于客户。一旦客户把事情闹得过大,凭二都的力量,就有限了。也许随着事态的发展,要请支行行长亲自出面,但愿不要陷入毫无结果的谈判之中,你了解客户的情况吧?” “单从相貌和名气来说,似乎不应该是很难缠的人,可是……” 第7页 “一定是副行长的谈判水平太低。” 西口也很贊成我的说法,事实确实也是如此。 “新闻记者可能会追根究底吧,你知道对策吗?” “最好和盘托出吧?”西口冷笑了一声,接着说:“要是你能做,就试试吧。” “支行已经下达禁令,不准谈论此事。原因吗,大家也都清楚。” “真蠢!”西口对支行出此下策的做法表示惊讶。 我所知道的那些信息,大都来源于人事部,是人事部的人在同支行中关系不错的职员闲聊时透露出来的,所以我不想多说。西口所在的企划部和人事部在总行内部是竞争对手,我不愿在处于此种关系的同事们中间传播是非种子。 “后悔了吗?”西口突然问道。 “后悔什么?”我装煳涂。 西口却像没听见我说的是什么一样,继续说: “学习在派系中怎样活动吧!今后要加油啊!” “你说些什么呀?我听不懂。” 听筒中传来西口骂骂咧咧的声音。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三年前的一段往事。 当时,西口和我接受了一项秘密使命,准备收购一家在美国西海岸设有据点的某金融机构。二都银行决定收买这家机构,是为了获得自己所欠缺的海外优良资产,以及开发衍生业务、进行风险管理等先进技能。指挥收购工作的是当时的银行董事兼企划部部长佐伯昭太郎。收购工作的成败与否,也将决定他能否升迁为银行的副总裁,所以说,这是以佐伯毕业院校为中心的派系倾力而为的一次大行动。 收购工作以企划部属下的国际口为中心,西口负责具体计划的实施,我在他的领导下,从事必要的调查工作。 准备工作进行得十分周密,申购程序、招募当地雇员、研究顾客对策和有关法律问题等早就开始着手了,提出申购案后仅几个月时间,谈判就进展到需要最后定夺的阶段。如果事态进展一直顺利的话,指挥此次收购行动的佐伯升任副总裁一定不成问题了。因此,到了绝对不能退却的关头,收购必须要获得成功。 正在这时,我在收购对象的帐簿中查出了帐外债务,佐伯派系决定继续收购工作。他们隐瞒了我的调查结果,继续进行收购工作。帐外债务未必是不良债权。在他们看来,无论收购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只要佐伯升任副总裁,以后总会有办法解决。所以,他们一意孤行,非要蛮干到底。 但是,我却违背了他们的决定,在银行内部会议上把调查结果如实公开了。银行据此做出决定,不能收购帐外债务缠身的这家金融机构。我始终认为,即便是影响了派系领袖的升迁,我出于良知的做法也是不容置疑的。 结果,收购行动被终止了,佐伯的升迁也拖延至下一届,推迟了两年。 而我,则承担了初期调查不细緻的责任,没出一个月时间,就接到了调令,由企划部调至涩谷支行工作。实际上,这是一次降职。 调令下达之前,没向我透露一点风声。一天上午,上司突然把我召去,向我传达了调动命令。尽管我掩饰不住自己的震惊,我还是按照银行的惯例,向新的工作单位打了个电话,接洽有关赴任的事宜。 我用银行的专线电话叫通了涩谷支行,向对方通报了自己的姓名。 “伊木吗?是我呀。” 我吃了一惊,原来是坂本。当时深受打击的我,竟然没有想到在涩谷支行工作的好朋友。 “啊,原来是你呀!”我脱口而出,“银行决定把我调到你们支行工作了。” 听到我这句话,坂本用力地“嗯”了一声。 “伊木,你来我很高兴。” 这时,我才注意到眼前又现出一线曙光,坂本的话对我来说,就像救命良药一样。从此,坂本时常安慰我,鼓励我不要气馁。 “你准备一辈子都在支行晃荡下去吗?” 电话那端,西口像责备我的过去似的说道。 “其实这里的工作也很有意思,你也来干干,怎么样啊?” 我的这些话是发自内心的。西口又提起别的什么事来,大概他觉得无聊了,赶紧转换了话题。 “今晚要为坂本君守灵。以后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不要灰心丧气。” 又说了些客套话后,西口挂断了电话。 6 高畠向客户谢罪回来的时候,会议刚刚开始。行长室里只有高畠、北川、古河和我,在沉重的气氛中,焦燥不安的心情笼罩着我们的心头。 “行长,对不起。” 高畠做了个手势,制止住正在鞠躬道歉的古河。 “嗯,请你们一定要理解我的诚意。遗憾的是,这事已经向警察署报案了。对方的帐户有什么情况,副行长?” 北川撅着嘴,正在向空中喷着烟雾,对高畠帮助他解决了与客户交涉中的失误,似乎根本没有在意。 “警方正在调查,据说现金已被提走。最糟糕的是,有一次竟然是在咱们支行的自动取款机上提走的。” 听到北川口中又蹦出新的情况,古河脸上现出更加绝望的表情。 “从对方银行调查的结果得知,上个月共分六次提款3000万日元。提款的银行很分散,每次提500万元。其中一次更是胆大包天,竟然使用了咱们支行的自动取款机。” 第8页 银行的取款机设定了每个户头取款最高金额的上限,每天最多500万元。要想取出3000万日元,必须错开日期。因此,提款分为六次,而且变换了不同的场所,是用信用卡取的款。 “原来是这样。” 高畠脸色苍白,用手指使劲顶着额头。“在咱们银行取款是什么时候?” “上月十五日。” “确认了吗?如果使用过取款机的话,监控摄像机应该会拍下录像呀。” 北川像闻到什么臭味一样,皱着鼻子说道: “不过那天监控自动取款机的摄像机没有工作。” 高畠盯着北川的脸问:“怎么回事,副行长?” “那天,大概是进行改装摄像机施工吧,你不记得了吗?” 高畠的脸上,好像转瞬间闪过点什么。古河抬起头,大张着嘴巴,似乎恍然大悟。的确,我也记得那次施工。 “真糟糕。” “虽然那天摄像机不工作,可是专门安排了一名警卫人员值勤呀。” “是不是可以让他确认是谁提了款?” 高畠嘆了口气,似乎已经筋疲力尽,把身体陷进扶手靠背椅。 “可能是特意选择了这一天,因为摄像机改装施工的安排公布在餐厅的黑板上,所以坂本当然会看到。” “有日志吗?” 自动取款机中装有被称为日志的记录纸,以便记录下提款时的有关数据,能够记录下提款时间、信用卡号码、提款金额和退出联网时间等。 “有的,在大东京银行确认了。据说,确实是用的以坂本的名字开设的帐户。” “针对警方的对策,总务部有什么指示吗?” “基本上是要求协助警方调查。如果掩盖事实的话,以后真相大白时就会无言辩解。总行调查人员说,我们在风险管理方面有漏洞。” “可施工过程中的监控措施并非支行自己制定的。”高畠的表情更阴沉了。 “没有书面文件,在电话中确认就可以了。总行的人当时就是这样讲的。他们口气中的自我感觉之好,真让我们感到吃惊。” 可以说,这也是对曾长期在总行工作的高畠的讽刺。高畠从北川口中得知总务部调查人员的名字后,说了句:“回头我给他打个电话。” “另外,代代木警察署的刑警来过支行,查看了违规使用的联网系统。现在他们可能正在总行了解情况。” 高畠脸色阴沉沉的,双手捂着脸。北川见没有人搭腔,把话题一转: “喂,古河科长,我说,关于那件事,支行里的信息相当灵通呵。这是怎么回事?” 古河的面部痛苦地扭曲着。北川坐在对面的扶手椅上,以极不愉快的神态盯着古河头髮稀疏的脑门。 “大概是从人事部泄露出来的吧,也许有人在打电话时不注意随口说出来的,谁知道是什么人。” 古河可怜兮兮地搬出挡箭牌搪塞着。北川又用看到坏人的眼神瞥了我一眼,我慌乱地掸起落在裤子上的菸灰来。 “刚才,我看到有些新闻记者模样的人在支行周围转悠,不过这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如果支行把这件事泄露出去,可不是写份悔过书就能过关的。窃取客户存款的丑闻扩散到社会上,二都银行的信誉就完蛋了。有没有谁与新闻记者搭过腔,赶紧调查并向我汇报。假如有记者打电话採访的话,就说无可奉告。假如他们纠缠不休,就向我报告,一定要全面汇报。” 北川令人讨厌地大放厥词。 “古河科长,伊木助理,一定要注意,不能让坂本的恶行影响其他职员。坂本这个坏蛋,由于他的恶行,大家都被搞得这样紧张。” 北川不容反驳地指责一通后,又冷冷地盯着我说:“喂,你吗,是坂本的好朋友,又都是科长助理,可对他的事情却一无所知,这次你也有责任。” 我真想问一句,没有对朋友进行监视,该负什么责任?不过,这是北川的一贯做法。他向来都以奇怪的理由指责别人的人际关系和道义上的问题,即便你说的是“对不起”,他也能把这句话说成坏话。擅长狡猾处世的北川,就是这样踩在同事和部下的肩膀上,出人头地晋升到今天的位置的。 我没有吱声。北川本来等待着我承认错误,但他知道我不会表示歉意的时候,喉咙里发出不满的声音。 “那么,他把3000万日元花到哪里去了?” 古河提出疑问。坂本窃取客户存款3000万日元,并已从大东银行提走,经联繫后确认属实。 北川讥笑地撇了撇嘴。 “钱的用途,干什么不行?哪家银行没有窃取存款的事?从来没有听说过谁把偷来的钱用作教育费用。赌博、女人,你看看这个世界,何止区区3000万日元,有多少都可以花掉,甚至一个晚上就能挥霍一空。” “坂本可不是这种人。” 北川马上把攻击目标转向我。 “你怎么知道?难道你对他的私生活也了如指掌吗?你的私生活我们可不了解。你和破产公司老闆女儿的私情有谁清楚?如果清楚的话,就该把你从负责东京硅公司的位置上撤下来。那样做了的话,支行的损失也许会小得多,也不会到今天这种束手无策的地步。” 第9页 对这意想不到的攻击,我无言以对。北川故意要刺激我,他从烟盒中拿出一支香菸,在手指上玩弄着,幸灾乐祸地看着我的反应。他这么刺激我,我也没有什么办法。我不能断言说,我对东京硅公司的贷款没有失误,即便我这样说,也不会有人贊同我的观点。 “坦荡地说,我在负责的东京硅公司贷款工作中,没有搀杂丝毫的个人私情。” 北川不怀好意地奸笑了一声,嘴里嘟囔了一句“这又怎么样”,并瞟了高畠一眼。 “伊木助理,现在不是争论这个问题的时候。如果你能对自己的判断很自信,那就很好。” 高畠的话,顿时把北川的讥讽带来的不快一扫而光。 这时,古河在旁边岔开话题。 “今晚要为坂本守灵,可是……” “下班以后,行长和我会一起去的。”北川没趣地搓灭了香菸,跷起腿来。 “还会回支行吗?” “有什么事吗?” “不,不是什么大事。” 今天是星期四。虽然忙碌的月初时期已经过去,但是还有一些等待审批的一般文件,也许古河暗自为此担心。北川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文件箱里待审批文件已经堆成小山了,其中肯定也夹杂着几份急件。 “我,要回来的。” “是吗?” 古河说话时,好像牙缝被塞住了一样,因为面前的北川露出烦躁的神色。 “明天的葬礼十点钟开始。” 高畠没有介意他们两人的对话,他一边看着从胸部衣袋中掏出的笔记本,一边确认着。 “古河君,你们今晚去吗?” “是的。灵柩现在公司的宿舍里,在家属身边,定于明天五点钟送到殡仪馆,所以……” 古河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了,他考虑周到地问道:“那个——窃取存款的事情,和家属讲过吗?” “还没有呢。你可以婉转地说说吗!” 听到北川的话,古河苦笑起来:“由我说吗?” “今晚你不是要去守灵吗?” 古河垂下眼皮,目光在脚下注视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来,轻声反驳道: “如果可能的话,我想最好等明天葬礼结束以后再说。” “那可不行。这3000万日元得让坂本家赔偿,最好趁他双亲从老家来的机会,和他们磋商一下,然后根据具体情况再定。这种事你应该明白。” 坂本的老家在新泻,他的双亲在长冈经营一家小公司。接到噩耗,他们应该会马上赶到东京来。 “暂时还是不要讲好。” 高畠突然说话,北川像被人抽了一个耳光似的转过脸去。 “行长,可是……” “等事实查清以后,由我正式向他的家人谈。” “事实难道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 “无论如何也要查得再明白些。” 看来北川确实是个无情无义的傢伙。 “那么,谁会使用坂本的操作密钥,把钱转到坂本在其他银行开设的帐户上去呢?别人谁会干这种事?” “假如这么简单就能定罪的话,那么,警察署和法院也都用不着了。而且,暂且不说这是不是坂本所为,谁又能肯定他不是因为这3000万日元被害的呢?” 对行长这席话,北川也无法反驳,只好把熘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 “副行长,向坂本的家属说明事实真相的工作,本来应该由你来做。但是,你似乎顾虑重重,所以由我来讲,不过,至少今明两天我不会讲。因此,古河君,多余的话你一句也不要讲,希望你绝对不要做任何伤害遗属的事。” 古河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他向高畠连连鞠躬,就像不停地说“十分感谢”一样。 7 设在殡仪馆的祭坛上,摆放着坂本满脸微笑的遗照,天花板高高的弔唁大厅里香菸缭绕。大部分弔唁的客人烧完香就离开了。剩下的人都到了二楼的和式接待厅,宽敞的接待厅里,怀念故人的亲朋好友,聚成一个个圈子。 曜子坐在聚集在一起的亲属旁边,银行昔日的女友们围着她,其中几位现在仍在银行就职,我也认识她们。 “伊木君!” 其中一人眼尖,一下子认出我来,十分客气地向我招手。 我加入到曜子周围的人群之中,但我不知道对曜子说什么好,只好拘谨地对她说了一句“十分遗憾”。 已经四年了,自从她宣布结婚,我们这样面对面地直接接触还是第一次。我觉得坂本并不知道我和曜子之间的事情,他曾几次邀请我去他家做客,我都没有去。我不想见已经成为朋友之妻的曜子,不用说坂本是我的好朋友,即便就是其他人也是一样。也许是因为我不想承认曜子已经建立家庭这一现实。如果不是发生了这样的变故,或许我永远不会出现在曜子的面前。 身着丧服的曜子面容憔悴,脸色苍白地坐在榻榻米上。 “你能来,我很感谢。” 这时,围着她的朋友们一起告辞了,曜子的视线一直追逐着她们的背影。 第10页 “那些人我还记得呢。” “什么?” 曜子没有直接接我的话茬。她身旁的女儿睡得十分安详,如此年幼的孩子还不理解父亲辞世永别的现实意义。我觉得这样反而救了她。因为我本人正好有过与此不同的经歷,当年失去母亲的震惊,那就像突然被炽热的烙铁烫着的感觉,至今仍然鲜明地留在我的记忆深处,至今我的眼前,仍然能够清晰地再现垂危之际躺在床上的母亲。母亲在咽气之前,久久地抚摸着我的双手,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仿佛要把我的面容印到她自己的眼中。从她眼角溢出的泪水流过她苍白的脸颊,我自己的眼睛也已经被热泪湿润,我感到眼前的整个世界都在摇摇欲坠。现在,只要我一想起那个令人心碎的时刻,依然会感到撕心裂肺的悲伤。 “昨天真对不起。” 我没有搭腔,只是点了点头。我觉得昨晚我连句安慰话都没有说,赔不是的应该是我。可是,我此时只能保持沉默,因为我感觉到,一旦我一开口,压抑了几年的感情即刻会爆发出来。 “你已经睡了吗?” 我摇摇头。 “我想起许多往事,与他初次相识时的事情……” 介绍曜子与坂本相识的人是我。那一次,我和坂本约好一起喝酒。赴约的时候,我把在企划部一起工作的曜子也带了去。我并非有意要介绍他们二人相识,可结果却是我根本没有意料到的。当时我和曜子的关系正处于朦朦胧胧的阶段,曜子二十五岁,我二十九岁。我只是把她作为在同一个单位工作的女孩子向坂本做了介绍,有关我和曜子之间的个人关系只字未提。 “也想起了后来的事情。” 然后,曜子又以告别的语气对我说: “当时我只想听听你的声音,因为听到了声音就知道你还活着,意识到这一点后,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只是在流泪吧。” 曜子咬住嘴唇。 “坂本的体质这么差,我真是一点也不知道。他是累垮的。他是一个正直的人。你知道吗?” “嗯。” 曜子把身边的菸灰缸拿到我的面前,我摇了摇头。我很想详细问她几个问题,但考虑到她此时的心境,我不能再往深处问下去了。 “他对我什么都说,但我不能什么都往外说。” 说不能什么事情都往外说,其中的意思不言自明。然后她望着女儿轻声地说:“不过,她是幸福的。”她的声音轻得只有我能听得见。 “她长得像你。”我看着女孩的脸庞说。 曜子的脸上现出一丝笑意。 “你知道她的名字吗?” “知道,她叫纱绘。坂本为她骄傲得几乎有点得意忘形了。” “是吗?” 曜子用紧握在手中的手绢擦了擦眼睛,长出了一口气。曜子那张侧脸,眼中含着隐约可见的泪水,与我的记忆中没有什么变化。不过她的手指有点粗糙了。我再一次望着她的侧脸时,觉得她脸色显得疲惫不堪,而且不像是睡眠不足引起的疲惫,而是那种平时也难以消失的疲态。同样,或许曜子也可能从我的脸上发现同一种疲态。 “今天,你来为他守灵吗?” “要来。” “谢谢。我想他一定会很高兴。” “不仅仅是为他,也是为你。” 曜子还给我一个不知所措的微笑,说道:“你变得温柔些了吧?”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去向亲属们表示一番慰问之后,就离开了那里。 我走出接待厅,向一楼弔唁厅走去。我下了楼梯,向坐在门口登录位置上的两个融资科的年轻同事询问,有没有碰到棘手的麻烦事,他们回答说没有遇到什么难题。 “不过,刚才报社的人来了。” “说什么了吗?” “没有,只是向两三个来弔唁的人打了打招唿,过一会儿就走了。警察署的人也来了,好像也已经走了。” 问完情况后,我离开他们,进入明天将要举行葬礼的大厅。面对着大大的祭坛,已经排列了几百把摺叠椅。有几个人正背对着遗像闲聊,我从他们身边走过,来到座位的最后排处,从远处凝望着祭坛上的坂本遗像。他那张戴着镀镍眼镜、爱意融融的胖脸,谈不上很有硬汉风度,正从高处俯视着我。大概他有什么高兴事吧,满脸微笑,也许为他照相的正是曜子吧,遗像中坂本的表情,与在杀气腾腾的工作岗位上的形象截然不同,显得生气盎然。 “笑过头了,坂本。”我在心中暗暗对遗像说:“你怎么会死呢?” 七点钟左右,热热闹闹的殡仪馆静了下来。晚上九点多钟,守灵的客人几乎都上了二楼,在那里吃盒饭、喝啤酒。到了这个时间,来烧香的弔唁客人已经稀稀拉拉的了。我想吸支烟,但在这么多的献花者中又有些顾虑。 这时,一位女性走进大厅。她直奔坂本的遗像,恭敬地点燃香火后,双手合掌肃立。她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我却一直注视着她,直到目送她离去。然后,我也离开大厅去吸菸了。 8 我排在送葬队伍的后面,注视着黑色的灵柩车运走坂本的棺木。 第11页 曜子胸前抱着坂本的遗像,站在亲属们的行列中。坂本的父亲手持麦克风致答谢辞,还没有讲完,就哽咽起来,呜咽声也被麦克风放大了。我呆呆地凝望着曜子的手指,由于用劲紧抱的缘故,它们几乎变成了苍白色。她与坂本的夫妻感情如何,我并不了解。不管怎么说,眼前她的身份是坂本健司的妻子,而不是我昔日的恋人。 灵柩车开走了,送葬的人们也三三两两地离开了殡仪馆。我一直目送着坂本的灵车,直到彻底看不见后,才在乌云密布的梅雨季节天幕下向车站走去。 我刚回到支行,就被高畠叫去。原本戴着黑纱、系黑色领带的高畠已经换上了平时穿的套装。我站在高畠的办公桌前,身边是已经站在那里的古河,不知道是否是提前安排好的。 “坂本君的客户,在后继者接手之前,想请你负责一段时间。他的客户名单都在这里。你工作上的担子更重了,古河科长会尽力帮助你的。” 这种结果早在我的意料之中。贷款回收这项工作,在某种意义上说,没有贷款业务工作经验是做不了的。如果让入行时间不长的新手来干,负担确实是太沉重了。即便是管理2000亿日元以上贷款额的融资科科长,假若仅仅是忙里抽空照应一下,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接过坂本的办公桌钥匙,数了数他负责的客户,加起来共有二十来家公司。这些公司全部是破产的或者实际上已经濒临绝境的公司,正常运转的一家也没有。从破产公司回收贷款,其工作难度是从正常公司回收贷款的几倍,甚至几十倍。 这项工作需要耐性,需要细緻的企业管理知识和专业的法律知识,需要具有交涉谈判的能力。从事贷款回收工作的人,必须具有高于一般银行职员所具备的基本能力。而且这是一件很难得到好评的艰苦工作。坂本一直毫无怨言、默默无闻地在于这么一件苦差使,到最后把自己的命都搭进去了。尽管棘手的谈判一个接着一个,但就像他走了的那天上午一样,他一如既往,从不抱怨什么。这项工作会使性格开朗的男子汉变成一具空空的躯壳,使温存体贴的男人变成毫无感情色彩的机器齿轮,只有这样才能解决矛盾。 在从坂本处接手的那些公司中,有几家公司的经理我原本就认识,无论是要我临时负责一段时间,还是要我经管两三年,我都得去公司找他们谈谈。 行长的紧急决定下达之后,下午一点钟刚过,我就和古河一起去拜访客户。必须要请古河介绍的客户公司不满十家,地点全在涩谷区境内,有半天时间就足够。在业务范围划分明确的银行支行,客户几乎都集中在同一地域内。由于交通并不拥挤,道路通畅,到下午四点钟,我们就把计划中要去的公司走访了一遍,然后返回支行。 古河在银行大厦前面下了车,我开车继续北上,驶入山手大道,在代代木八幡的十字路口左拐,向大山町方向驶去。我行驶在这条单行线窄路上,掠过路旁鳞次栉比的豪宅,穿过设有交通岗亭的十字路口,然后一直前行。在就要看到小田急线高架路的时候,一幢白色混凝土围墙围着的漂亮欧式住宅进入我的视野。 我在白色围墙下停车,拉好手制动闸。汽车的马达一停,高架路上驶过电车的声音便隐隐约约地传人我的耳中。 我下了车,沿着围墙走去,仰望着院子后面的钢筋混凝土结构的三层楼房。楼房中没有灯光,大玻璃门上了锁。破产公司的大楼,通常很快就会沦落得像废墟一样,可是,这幢建筑物依然残留着主人的勃勃生机。 我沿着刚才走过的小道,返回到大院门口,敲了敲正面的大门。大门上挂着把锁,但是没有锁上。如果从门扉间伸进手去,提起门闩,就可以打开大门。大门正对面是铺着花砖的半圆形台阶。面向庭院的房间开着窗户,尽管蕾丝花边窗帘没有动静,可我仍然感觉到屋里面有人,而且里面的人大概正在注视着我。 我按了门铃,对讲机的红灯亮了。 “叛徒要亲临寒舍吗?” 我还没有自报姓名,先遭受到沉重的一击。 “我没有叛变的想法。” “你说什么哟?刚一开始怎么来得及有想法呢?” “请你打开门,好吗?” “你这种人太差劲了。”对方接着又提高声音说,“你有什么事吗?” “我来拜访你。” “拜访?如果是为了把我家拍卖来拜访,那就免谈了。” “银行业务换人了,所以我来拜访你。” 对方沉默片刻后,下来摘下锁头,打开了个门缝。一股香水气味和一只黑猫和她一起翩然而至。 “别这样,萨琪。” 她伸出手,把黑猫抱起来,然后从门缝中瞪着眼睛盯着我。 “我来拜访你。”我又讲了一次,“银行决定让我负责有关东京硅公司的业务,所以还要请你多加关照。” 柳叶菜绪这才对我说了一句不带感情色彩的客套话。 “谢谢,请多关照。” 接着,她不紧不慢地关起门来,大门夹住了我的鞋子,发出刺耳的声音。黑猫受到惊吓,从菜绪怀中挣扎出来,摇动着长毛尾巴逃跑了。腰肢苗条的菜绪身穿一件t恤衬衫,眉头紧锁,一直紧握着门的把手。 第12页 “你想干什么?我要报警了。” “别瞎讲了。” “哟,你再大声叫嚷叫嚷。” 我们瞪着眼对视了一会儿。 “坂本都死了。” 我一说这话,门就又松开了。菜绪似乎有话要说,但只说了一个“请”字就消失在楼房里。 我走进天花板极高的正门大厅。大厅里的老式自鸣钟好像小鸽子问候客人一样,露出脸来响了几声。迎面的螺旋楼梯我十分熟悉,它仍然像我印象中的那样,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这些东西都体现着楼房主人半年以前的富有。 我一走进起居室,看到桌子上放着一本外文书,大概是她正在读的。 我坐到沙发上,拿起书来。这是一本介绍希腊时代美术的书籍。菜绪正在三田读大学,专攻美学美术史。起居室里,到处都是她每年数次随指导教授去希腊旅行带回来的战利品,其中大部分是古代艺术品的复制品,不过这些小玩艺儿中肯定也会有几件真货色。 我把外文书放回桌上,注视着正在厨房泡咖啡的菜绪的背影。她那纤细苗条的身材中,蕴藏着希腊女神雕像那种丰满的诱惑。 “你还好吗?” 我对着她的背影问道。 “没什么好不好的。” 她一边摆弄煮咖啡的咖啡壶,一边冷淡地回答。 等她把咖啡端来,并在我对面的沙发上落座后,我喝了一小口咖啡,味道很浓。菜绪把杯托放在膝盖上,姿势优雅地啜起小咖啡杯里的咖啡来。 “坂本君是怎么回事?” “突患急症去世了。正像你清清楚楚知道的那样,昨晚守灵。” 菜绪放下杯子说:“为什么要说我清清楚楚,为什么说我知道?” “因为我看见你去烧香了。” “原来如此呀。” “你到灵堂时已经很晚了。” “你在偷窥我。” “是你没注意我。” 菜绪没再接茬儿,把话题岔开。 “坂本得的什么病?” 我又喝了一口咖啡,感到舌尖上残留的苦味道令人回味。 “具体什么病我不清楚,据说是对某种东西过敏。” “过敏?” 菜绪颇感意外地抬起头来问:“吃鸡蛋过敏吗?” 昨天应该进行了司法解剖,但我们还不知道结果。 “有的人是过敏体质,坂本就是这种人。但他对什么过敏还不清楚。” 菜绪放下正要喝的咖啡,似乎正在思索什么问题。 “坂本有孩子吗?” “有一个孩子。” “几岁了?” “三岁。” 菜绪显露出十分难受的表情。她和我一样,都是幼年丧母,跟父亲一起长大。这是我们俩的共同点,也是我们二人关系的出发点。 我从企划部刚调到涩谷支行工作后,分管东京硅公司贷款的业务时,柳叶把他的独生女菜绪介绍给我。我分管的公司近五十家,在打交道的客户中,唯独为柳叶朔太郎所深深吸引,不仅仅因为他是一个成功者,或许更在于他身上体现出的人类弱点那一部分。他不仅刚毅坚强,而且细緻周到,有一颗关心他人的爱心。 我分管他的公司不久,有一天,柳叶得悉我是父母双亡的独居单身汉,就请我到他家吃晚饭。 就在那天,我与菜绪初次相识,同时得知柳叶的家庭成员只有父女两人。我也感觉到,柳叶招待我吃晚饭,并不是想求我办什么事,而是想告诉我,他和菜绪与我一样,都是孤独寂寞的人,拥有同样的心理创伤。 我们三人吃着菜绪亲手烹饪的饭菜,晚餐使我重新感受到久已忘记的家庭温暖。我听着柳叶讲的笑话,眼泪都流了出来,心情十分愉快。此外,因为为人正直而被从企划部贬黜的我,正在气馁消沉的时候,真为遇到柳叶这样的人感到庆幸,同时也渐渐体会到融资工作的乐趣。我虽然没有迫切希望出人头地的野心,但在官僚风气甚浓的总部机关,不知不觉地也浸润了在竞争中卑躬屈膝的意识。现在想起来,自己竟然对在银行的处境感到悲观失望很愚蠢,实在有些滑稽。 从此以后,我常常去柳叶家吃饭,与菜绪也日益亲密起来,有时在周末还单独会面。与其说我们是在恋爱,倒不如说我们是在弥补缺乏亲人的失落感,寻求温暖的亲情关系。我们在涩谷碰面,一起去看电影,逛商店,吃茶饮酒,然后各回各家。我们的交往仅此而已。我们不可能再深一步交往,因为菜绪满脑子都是进大学读书的事,而且她是客户老闆的女儿,这种工作关系在我心中也设下了一道屏障。 柳叶朔太郎去世以后,这个宽敞的欧式庭院就剩下菜绪一人。 像菜绪这么漂亮的美人,要想找人排遣她的孤独寂寞,可以说信手由来。 “坂本曾经说过,‘不必指望,但有希望。’父亲临终前也说:‘菜绪,一定要盯住。’”菜绪紧咬住嘴唇说,看得出她感情几近失控的情绪,“可现在,他们都不在了。” 我没有继续说话,只是默默地望着把小咖啡杯倾斜着端在手中的菜绪。 第13页 “所谓不必指望但有希望,恰恰就像他这个人的写照。” 只有坂本这样的人,才会说出这样婉转的话,虽然会让人产生不安,但也让人看到希望。 “他指的是什么事?” “坂本君吗?他的意思是,钱或许能回来,因此绝不要悲观。他鼓励我,只要我们努力就有希望。他亲自来与我商量对策,并不像某些人一样,是冷血动物。” 菜绪的话是在影射我。 这时,黑猫悄悄地从起居室门口熘进来,从我身边走过,倚靠在菜绪的身旁。 “萨琪蛮精神吗!” 菜绪没有搭我的腔。 “那么,既然银行换你主管了,你打算怎么样?把我扫地出门行吧?你打算採取强制措施吗?” 菜绪的怒火再次燃起。 “请你相信我,就是要我的命,我也要阻止这样做。” “写帐单的是伊木遥大人吧?那一本正经的笔迹我想忘也忘不掉——请您许诺,保证东京硅公司所欠银行的债务立即还清。父亲的存款什么的,甚至生活费都一点没留,全部抵押贷款了,拿什么去还债呢?第二天起,我们的生活就陷入困境了。这些事你们大概一点都不知道吧?” “知道,所以一直很担心。” “撒谎!” 萨琪的身体抖动了一下,看见泪水溢出菜绪的眼眶,正要辩解的我咽回已滑到嘴边的话。 萨琪从菜绪的膝上跳下来,迈着优雅的步子踱到我的身边,把身体倚靠在我的脚下。猫咪好像是怕主人与我闹翻了,主动出面扮演调解的角色。 我抱起黑猫,注视着它那绿色的眼珠,突然,那天的情景栩栩如生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9 “我是柳叶,出大事了。” 听筒中传来柳叶朔太郎急切的粗嗓门,这是半年前,一月三十一日下午刚过三点钟。 窗外的天色灰濛濛的,雪花在冬日的天空中飞舞着,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 由于人们都在紧张工作,银行里一片繁忙景象。我一直紧紧握着话筒,办公桌上等待处理的文件有一大堆。当时是银行一个月中最繁忙的一天,又是一天中最紧张的时刻。 “怎么回事?” 柳叶不是那种说话夸大其辞的人,一种不祥的预感向我袭来。 “信越原材料公司刚刚向长野地方法院申请了债务和解契约。我没指望了。” “是真的吗?” 我不知不觉地站了起来,身后的座椅也滑倒了,碰到别人的办公桌上,发出刺耳的声音。房间里的几位同事都转过头来看我,我拿话筒的手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我为了查清东京硅公司的存款余额,就走到邻桌的计算机显示屏前,键入查询命令。绿色的数字跳了出来,无情地排列出八位数字的负数。东京硅公司的帐户上,在今天营业时间已过的这个时刻,还有近3000万日元的赤字。面对这个事实,我不禁为之愕然。我呆呆地望着那些数字,眼睛似乎被定住了。 “款项不足的部分,我已经无力填补了。” 就像看见我正在做什么一样,听筒里传来柳叶嘶哑的声音。 “我已经请信越原材料公司汇款了,但还没有打到我们的帐户上,这样的话,我们公司就透支了。”【註:在日本,一个公司连续发生两次透支,即被银行视为破产公司——译者注。】 窗外的灰色世界,即刻在我心中罩上了一片阴影。 “信越公司的汇款,绝对到不了帐了吗?”我说“绝对”一辞时加重了语气。 “嗯,怎么会错呢!” 他用苦恼万分的声音回答,大概是绝望的缘故,连说话都显得有气无力了: “我刚刚和一位职员联繫过。” “还会有其他汇款到帐吗?” 对方思索片刻,轻轻嘆了口气,用嘆气替代了回答。我无需再问,他一定把该想到的事情都想过了。这时,计算机输出了东京硅公司的结算明细帐,帐户存款不足的原因,是结算了数笔以1000万日元为单位的汇票,以及数十万日元的小额期票。 我按下计算机的按键,确认了当口的结算总额为5000万日元。 “董事长,请记下我说的金额和汇票号码。” 我把已经结算的汇票从最大金额开始,连汇票号码一起读了出来,一共是五笔。 “你知道这些汇票是支付哪里的吗?” “知道。” “是熟悉的客户吗?” “有十来年的业务关系。” “五张汇票是几家公司的?” “两家公司。”柳叶回答说。 我看了一下手錶,是下午三点十分。如果马上找这两家公司交涉一下,可能还来得及。 “请你听好,你马上和这两家公司联繫,请他们委託退还,也就是说,请兑付汇票的公司通过交易银行回收这些汇票。如果能请对方收回汇票,那么今天的透支就可以避免了。” “哦,是吗,还有这一招。”柳叶为之一振。 “董事长,请务必抓紧时间,一超过银行之间的联网交流时限,就来不及了。” 第14页 “明白了,我马上打电话,请等我的消息。” 一放下电话,我从喉咙里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脏跳动声。“有希望,有希望。”我自言自语地说。假若柳叶能与交易客户谈妥,对方银行通过电话委託方式收回汇票,那么今天就可以避免发生透支了。以后的事情也可以另行斟酌。 我从座位上站起来,把这一切向停下手中工作注视着我的古河科长汇报。古河表情严峻地默默听完,然后结结巴巴地说:“麻烦了。” 过了不到十分钟,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是柳叶打来的。 “没办法了。” 柳叶的声音几乎像悲鸣一样,听筒中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他的喉咙被割破了一样。在高度紧张中,“绝望”二字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中。“那两家公司的汇票可能都已经提款了,如果委託收回的话,必须买回贴现的汇票,可它们也没有资金。我给其他几家公司也打过电话,但老闆都不在,所以事情还没有着落。我走投无路了!” 不,不要气馁——我激励自己。会有办法的,一定能找到解决的办法。无论如何也要中止透支。我一边用手指使劲揉着太阳穴,一边绞尽脑汁,考虑还有没有其他有效的措施。我紧握电话,咬着嘴唇,呆呆地瞪着门厅的墙壁。 然而,十分遗憾,任何办法也没有冒出来。 穷途末路!正当我生出这个念头的时候,柳叶又开口了。 “伊木君,看这样行不行。” 从他的语气中,可以感觉到一丝侥倖心理,似乎久旱的禾苗浸润到雨滴,溺水者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听筒里又响起他的声音。 “我在你们银行做抵押的5000万日元定期存款,是否可以请求先用来垫付透支呢?如果可以的话,或许就把今天的难题解决了。我们应该好好商量商量这事。拜託您了!无论如何请帮帮我,拜託啦!” “那……” 我很难答覆他。解除抵押存款是一种赌博行为,假若对方无力恢復元气的话,银行的损失就更大了。 但是,如果对方能够恢復元气的话,可以说银行的应对措施当然正确。不管怎么说,从法律角度而言,银行如何应对都是站得住脚的,抵押存款解除与否,完全由银行决定。 “回头再打电话给你答覆,请等一会儿。” 我把电话挂了,转过身来望着古河。 “连环破产吗?” 古河的话既可以说是他的判断,也可以说是事实。听得出来,他已经有些心灰意冷。我真想救救柳叶,尽最大努力帮他一把。 “我认为可以解除抵押存款。不能帮帮他吗?” 古河哼了一声。他抱着双臂,仰望着天花板,嘴唇紧闭,用拳头敲了几下额头,然后慢慢站起身来,向高畠的办公桌走去。 “行长,有件事和你谈谈。” 古河把事情经过向行长做了汇报。紧接着,他们进行了紧急磋商,副行长北川参加了讨论。 “破产是自然的,谁也没有办法啊。” 北川以沉稳的腔调发表了自己的结论。没有人附和他。我闭着眼睛听着,过了一会儿,听到了高畠的反驳意见,“难道就让他这样垮台吗?” 高畠接着说:“副行长,在本行的客户中,这家公司与咱们关系最密切,是老客户,你应该很清楚。这并不是让我们承担责任。就是从你也得到过他们公司照顾的角度来说,你不觉得该帮他一把吗?” “这是两回事。”北川接着说道,“这家公司如果没有信越原材料公司,大概就生存不下去吧!即使我们解除了抵押存款,它很快也会破产。我们现在能够收回的资金,就该现在收回,还是这样主动。” “已经3亿日元了,成了坏帐,即便能收回那么一点,也是杯水车薪。” 没有担保的贷款,在银行内部叫“风险贷款”。高畠虽然没有怒火中烧,可他的话却使我们感觉到脚下已经烈焰熊熊,浓烟滚滚。 “那么,总行融资部会是什么意见呢?”北川早就不想争执了,所以抬出总行业务主管部的名头来,“行长,你是否打个电话问问。只要上报了审批材料,无论结果如何,即便是它破产,我们也可以推卸一点责任吧。” 用不着再多说了,高畠拿起桌上的电话,拨通了银行内线。 双方在电话中争辩得十分激烈。高畠与负责调查工作的人没有取得一致意见,又直接与他的上司融资部次长通话。 “你们如果解除了抵押存款,那不成了无抵押贷款了吗?” 上任不到一个月的高畠对着电话据理力争,但是对方坚决不同意。 我眼前的唇枪舌战在继续进行。支行行长高畠在国际业务上是出色的人才,但与次长相比,进银行的时间要晚几年。他虽然在总行的专业岗位上千得很出色,可在基层却未必也能产生影响力,这是两个不同的岗位。 时间分分秒秒地在流逝,争论还在继续。过了一会儿,站在旁边的古河碰了碰我的胳膊肘。 “你马上把报批材料准备好。” “明白。” 我离开极力主张解除抵押存款的高畠,来到计算机前,打了一份变更抵押条件的报告,报批的文件只有两张纸,第一张是报批事项要点,第二张是报告总行主管部门的数据。我刚刚打好文件,古河就来叫我。 第15页 高畠眉头紧蹙,脸上像发烧一样。 “用不着了。” “这怎么行呢?如果不接受我们的请示,下一步我们怎么办?这可是决定一个人一生的关键时刻哟!我们如果不提供帮助的话,很多人都会走投无路。这么重大的事情,仅仅一个电话就决定了吗?” “喂,伊木!” 北川大声吼叫起来,并用力敲着桌子。 “对不起。” 道歉的是古河,为了显示威严气势而站起身来的北川,瞪着小而无光的灰色眼睛。 这时,我听到自己心脏的咚咚跳动声。默默听着北川和我的对话的高畠,合上了正在过目的东京硅公司的文件,两肘支在办公桌上,双眼紧闭,用手指按着额头,这个姿势持续了几分钟,一动不动。在这长达几分钟的默默思考中,行长周围的几个人谁都没说一句话。大家都像冻僵了一般,注视着沉思的高畠。 高畠抬起头,默默地拿起桌上的电话。 “我是二都银行的高畠,请找董事长先生听电话。” 高畠的喉咙耸动着,我们知道他要找柳叶谈话。 “啊,董事长先生,我是高畠,打扰您了。从伊木那儿听说了你的事情。现在,申请解除抵押贷款的办法被总行堵死了。” 高畠打住话头,停顿了一下继续说: “董事长先生,目前只好请你断了这个念头。” 东京硅公司就在这一瞬间破产了。剩下的谈话,我几乎什么也没听见。 我踉踉跄跄地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扑通一声坐到椅子上。我望着窗外排成长蛇般的队伍等候公共汽车的人们,以及落到他们身上的雪花。我的耳边,除了偶尔响起的警笛声以外,听不到厚厚的玻璃窗外任何称得上声音的东西。 ——无论如何请帮帮我! 柳叶的哀求在我的心中反覆迴响。 实际情况表明,他的要求已经超出我力所能及的范围。 为了驱除心中鼓譟不停地幽灵般的声音,我强行把自己注视窗外的目光收了回来。 这时,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是坂本,他递上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 “喝点咖啡,要沉住气。” 随着热唿唿的咖啡徐徐进入我的体内,我的元气也逐渐恢復了。在此之前,我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了,形形色色的念头与现实在脑海中混杂在一起,而此刻,我就像在汪洋中好不容易抓到了喘息的机会一般。 无论什么时候,每当想起这段往事,我既感觉像是发生在遥远的过去并已经在记忆中淡忘的事情,又感觉像是发生在昨天并仍然歷歷在目的事情,它始终是搅乱我的心情的痛苦经歷。 “坂本。” 过了一会儿,我招唿了一声坐在前排办公桌前以浑圆的嵴背对着我的坂本。陷入困境的东京硅公司不再归我主管了,近日就要移交给坂本了。大概他从我的声音中感觉到点什么,转过头来,表情异常严肃。 “东京硅公司就拜託你了。” “啊,请放心。” 坂本那坚定的回答是我唯一的指望。 10 我发动了我的旧汽车,发动机发出沉闷的声音。我在交通岗亭处向右拐去,从代代木上原车站的高架路下穿过。 菜绪发怒自有她的道理。 那一天…… 鑑于东京硅公司的第一次透支已成定局,我为该公司和柳叶董事长制作了“帐单”。客户一旦陷入窘境,银行中负责贷款的人首先要做的,就是起草一份收帐通知书,然后用要回执的挂号信寄送当事人。这完全是例行公事的手续。正像菜绪说的那样,帐单是我亲手写的。东京硅公司的贷款涉及方方面面,所以,帐单中必须写清楚具体的每一笔明细帐,是件很麻烦的事。 我在起草帐单的时候,北川和古河去东京硅公司取回了支票簿和汇票簿,并且把抵押存款全部抵帐,根本不讲什么情面。事后我听古河说,柳叶董事长为了“不给银行添麻烦”,听从了北川的指示,未讲任何条件。 但是,事情并没有结束。 深夜,仍然留在银行的北川对我说: “伊木君,替我给东京硅公司打个电话,我马上要再去一趟。” “现在吗?” 我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时钟的指针已经指向深夜十二点。 “那有什么。这种紧急状态下没有什么不可以做的,你打电话告诉他们,让董事长等着我。” “这个时候去不太合适。” “不合适?怎么样才合适?发生了透支,难道是我们添的麻烦嘛?这一点你可要搞清楚。” 我当然很清楚。但是,问题不在这里,我说不合适,是因为下午五点钟以后督促业务是违法的:银行没有理由去做规定上禁止放债人做的事情。 “不管怎么说,快打电话,这是命令。” 随后他面向古河,用粗粗的手指戳着我的鼻尖说:“古河科长,你是怎么教育这个傢伙的,还科长助理呢,蠢货一个!” 当时,楼里除了北川、古河和我之外,坂本也在场。坂本停下手中的工作,担心地看着我和北川之间的争吵。因为正好没有年轻职员在场,北川无所顾忌,狠狠贬低我。 第16页 “伊木君,按照副行长说的去做。” 古河一边说,一边用拜託的目光注视着我。 我只好服从命令。 电话接通了,那边是菜绪接的电话。 “现在我们要去贵府打扰一下。” “现在吗?你是说现在要来?” “是的,北川副行长要去你们那里。” “父亲很疲劳,已经睡了。他受的刺激太重了,让他休息休息吧。他的心脏不好,求求你们了,明天再说吧。我想,到了明天,父亲的心情也会安定—些。” “不行,副行长已经上路到你们那儿去了” 菜绪哭出声来,我也没有道歉,只是紧握着话筒。 当天夜里,北川、古河二人去了东京硅公司的办公室,并强行把正在家中睡觉的柳叶也叫到办公室。北川当面向柳叶宣读了我起草的收帐通知书,并让他在回执上签字画押。听古河讲,等待在办公室的菜绪哭着哀求他们先回去,但北川根本不听,菜绪只好回到家中,叫起已经睡下的柳叶。那天夜里下着雪,柳叶在深夜被唤醒,连袜子都没顾上穿,踩着薄薄的积雪走来。当时他的头脑里似乎缠上了一团乱麻,被迫在北川出尔的有关抵押存款的文件上签字画押。 菜绪怨恨我是很自然的。 即便是出现了第一次透支,假若银行鼎力相助的话,有的公司很快就会恢復正常,但东京硅公司没有得到期望中的银行的帮助。 如果当时解除抵押存款,或许就能起死回生。 可以这样说,由于主要生意客户破产而陷入连锁破产危机的公司,只有银行有能力帮助它们度过生死危机。我常常回忆起柳叶身处末路穷途中打来的那个电话,以及电话在银行内部引起的争论。在讨论是不是帮助他的争论过程中,无论哪一方的的意见,都没有站在东京硅公司的立场上。可以说,顾客不在场的情况下,银行理论上的首选结果必然就是中止贷款。 旧山手大道与246号公路的交汇处一带,交通相当拥挤。我被堵塞的车流吞没了,慢慢腾腾地向前蠕动,走走停停,还不如人行道上的步行背走得快。我好不容易才看到东邦人寿保险公司的大楼,大楼附近一带的上空,飘浮着一层淡淡的云彩,闪耀着银白色的光芒。车上那吵得人心烦的空调虽然在一直转动,可车里的温度仍然让人感觉到像空调刚刚打开一样。夹杂着尘埃气味的冷风吹打在我的身上。使我不由地又想起了柳叶朔太郎。 从一月底发生第一次透支后一直为筹款而四处奔波的柳叶,竟然在二月中旬一个寒冷的清晨自杀了,他的奔驰轿车停靠在相模湖畔,车中充满一氧化碳,他服下大量的安眠药,躺在驾驶席上,就像在熟睡中一般,关闭了他坎坷人生的帷幕。 葬礼在阴沉沉的严寒中悄悄地举行,冬日的天空眼看着就要大雪压顶。柳叶唯一的亲人菜绪成了办丧事的主人,到场的还有几位亲戚和律师。柳叶的灵柩从涩谷区大山町的家宅被运到附近的代代幡殡仪馆。 我目送载着柳叶遗体和菜绪的灵车消失在他家门前街道的拐角处,然后融入参加葬礼的人群中向代代木上原车站走去。站在寒风刺骨的站台上时,雪花开始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我仿佛感觉到飘下来的就是柳叶的骨灰,它们绕开覆盖站台的顶篷和隔断,直接落在我的外套上,而且不会溶化,只是慢慢地转化成为黑色的染料。 他逃避了现实。 北川等人现在可能仍然持此看法。但是,实际上柳叶并不是那种逃避现实的懦夫,而是具有顽强的毅力、无论多大困难都敢于直面的男子汉。 二十年前,柳叶曾经歷过一次破产。那次破产的起因是公害问题,柳叶所经营的工厂附近,陆续出现了患有水俣病【註:60年代发生在日本熊本县水俣湾的公害病。公害是有机汞中毒,死亡上千人。——译者着】症状的病人,所以他被起诉。调查结果表明,从工厂排出的废水中,含有有害物质甲基汞。柳叶的工厂被迫关闭。由于赔偿谈判中出现的纠纷,柳叶与附近居民的关系进一步恶化,被居民团团围住,遭到乱石的攻击。最终,柳叶不得不依据公司保护法,敲响了法院的大门。 “伊木君,你看看这手指!” 柳叶有时伸出左手上骨节明显异形的手指让我看,那只手的食指不像其他手指一样可以伸直,只能向内弯曲。 那一次,他被怨恨他的居民包围,他极力从中脱身时,人群中飞来的一块石头击中了他护着脸部的手,打碎了左手食指的指骨。后来骨头虽然接上了,可筋断了。当时,依据公司保护法,復兴公司的方案在审批中也中途夭折了。由于与造成公害的企业做生意,会损害公司的社会形象,在认识到水俣病和骨痛病作为经济高速成长的代价成为社会问题的时代,与排泄含有甲基汞废水的工厂做生意会遭致舆论指责,因此继续与企业生意往来的客户比预想的还要少。 即便如此,柳叶也没有逃避。尽管公司被清算,财产化为乌有,背负巨额债务,但柳叶偕同妻子怀抱出生不久的菜绪,玩命般地工作,终于把东京硅公司发展成年销售额二十亿日元的企业。 他绝不会逃避。 柳叶自绝于世,一定是另有他因。 第17页 第一次出现透支后,柳叶一直在为筹款四处奔走,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因此,“菜绪,一定要盯住。”这句遗言意味着什么就比较明显了,也就是说,他已经有了筹款目标。 但是,由于柳叶董事长之死,东京硅公司在月末发生了第二次透支,并受到中止银行业务的处罚,事实上也就是倒闭了。二十多名公司职员也各奔东西,等待处理的只有清算公司财产一件事了。 菜绪说,由于银行强制回收债权,导致她生活拮据。我不清楚她现在怎样维持生计。我本想要是能与她好好聊聊的话,就问问她,但没问成。 前面的东急巴士喷着白色的尾气,在站前的十字路口往左拐去,驶进终点站,然后载满乘客再次发车;每天一到这个时间,巴士的发车时间常常会晚点。 我在车站前左拐,驶进车满为患的业务用车停车场的大门,把车倒进一个空车位。我一出车门,一股夹杂着烤鸡味的烟雾从小饭店方向飘出,香喷喷的味道扑鼻而来。 11 我一推开营业室的门,就看见我的办公桌边有一位男子正在那里等候。 现在是下午五点多钟,支行的忙碌状况已经告一段落,计算机对帐也早已结束。几个现金柜正在从开始收摊的一楼营业厅往金库所在的二楼上搬。我避让着像羊群一样的现金柜搬运队伍,从远处观察那位男子。他四十出头,穿一件双排扣西装,蓝色衬衣上繫着一条漂亮的高级进口领带,打扮得相当时髦却不失得体,没有令人生厌的感觉,看上去像是哪家公司的老闆。 我把手中的笔记本放在办公桌上,那位站了起来,向我鞠躬行礼。 “坂本先生的不幸我听说了。咱们在债权文件和电话中交流过,给您添麻烦了,请多关照。” 寒暄过后,男子递上名片,名片上印着“信越原材料股份公司董事 财务部长 山崎耕太”。我想换个地方谈话,于是把他领到门厅的一角。 “你是专程从长野来的吗?” 按理说,信越原材料公司的总部设在长野市,我有印象,所以才这样问。但是我马上也注意到,名片上的地址是外神田 果然,山崎摆着手说:“不对,不对,信越原材料公司的工厂在长野,那里是总部的所在地,但是东京总部设在外神田。如果都在长野隐居的话,那就没法做生意了。” “刚才你提到生意,那现在你们的生意怎么佯?” 我又看了一眼桌上山崎的名片。这是一张用再生纸印刷的名片,没有一点修饰。它们是一家正在申请和解契约的公司,不能正常开展业务。但是,身为把东京硅公司逼入破产绝境的那家曾经濒临死亡的公司的董事,他的气色不错,精神头十足。 “哦,那要取决于和解契约是否能够生效。” 山崎从名片夹中又拿出一张新的名片: 二都商事股份公司 金属集团金属科科长 山崎耕太 这样我就明白了。 “你代表二都商事吗?” 二都商事是与二都银行属于同一个资本系列的大型商社。二都商事在财团内部从事“商事”,与二都银行和二都重工一起,组成了二都财阀集团的三家“主力机构”。科长的职务不是谁都能轻易当得上的,估计他起码得领导着几十个部下。 “从那里调出来了,是有条件的。” 他补充说“有条件的”时,让人感觉到他很自豪。 “是我在二都商事开拓了信越原材料公司的业务。但几年过去了,我预测未来的眼光并没有长进。” 他苦笑了一下,态度谦逊。山崎的态度无懈可击,很谦逊,一点儿也不让人生厌:一流企业的职员把自豪的优越感挂在鼻子尖上的人不少,但这个人没有那种做派。不过,从他身上却散发出强者的气息,从见到他的那一刻起,你就会深切地感觉到这一点、 山崎从黑色公文包中取出一个茶色信封,他说着“请”,从桌子上把它推到我面前。我打开信封,里面是一份“和解契约再建方案”的提案, “实际上,预定于下周一召开讨论信越原材料公司和解契约的债权人会议。” 山崎观察着我的反应,并谨慎地试探着问道:“你知道吗?” “不,我不知道。” 我实实在在地回答他,随后又顺口说了句带有说明意义的话:“今天下午,我刚刚受命正式接手坂本君的业务,对每家客户公司的详细情况还不了解。” 山崎似乎早就预料到我的回答。 “按理说应该这样。我们想请贵行承诺,一定会支持和解契约生效。我今天正是为此事而来。” “请稍等,请我们承诺吗?”我听不懂他的话,“我们并没有和信越原材料公司发生业务关系,所以怎么可能去出席债权人会议呢?” 二都银行拥有对东京硅公司的债权,但并不拥有对信越原材料公司的债权,所以,我们出席信越原材料公司的债权人会议不合情理——我这样想。 山崎连忙摆着手说“不,不”,并对此做了说明。 “我们开出的一些期票通过东京硅公司在贵行贴现,那些期票在我们申请和解契约阶段全部是空头票据,其中一部分由于东京硅公司无钱买回,已由贵行所持有。” 第18页 “这就是你说的债权吗?” 山崎直视着我点点头说:“是的,票据金额大约有1亿日元左右。” 我马上打开东京硅公司的借款文件,确认他的话没错。 “哦,你的意思我明白了。那么,和解契约被批准生效有希望吗?” 我把桌子边上的菸灰缸推到中间,并点上一支香菸。山崎没看菸灰缸,大概他不吸菸。 “坦率地说,到底有没有希望,我不敢打保票。由于负债总额接近50亿日元,所以,在这个问题上意见能否统一,难讲。” “二都商事贊成和解契约吧?” “当然。这次我登门打扰,也是为了表达这个意思,请您考虑考虑。刚才我和支行行长谈过了,他也贊成,使我的心多少踏实一点。” 对债权仅有1亿日元的债权人派人登门提前做疏通工作,让人觉得未免太兴师动众了。但是,也正因为如此,更能让人感觉到山崎对和解契约生效的决心。高畠已经表示贊成的意思,也意味着与总行的协调工作已经解决。 “嗯,假如和解契约不能通过,分配怎么实施呢?” 听到这个质询,山崎的表情一下子严肃起来。 “坦率地说,大部分债权额将成为坏帐。” “是那样……”我想说,那可太糟了。 “和解契约的计划中,对于包括二都商事在内的特定债权大户,考虑了十年全额归还债务的措施;对于5亿日元以下金额的债权人,条件是五年归还。我相信,无论对贵行,还是对东京硅公司来说,这些措施都有利无弊。” “东京硅公司由谁出席债权人大会呢?” “好像是由律师参加,因为现在那里没有理财的人,一切尚处于休止状态。” 无论是清算,还是重建,公司都没有人与债权人进行协调,这就是处于休止状态的意思。过去这家公司无论是好是坏,都是柳叶一人所有的公司。现在公司的顶樑柱倒了,就像人被抽了筋骨一样,连个出面充当协调角色的人都没有了。只是让我不可思议的是,我还没有听说过菜绪生活拮据,也没听说过有生意伙伴催要欠款的事情。总而言之,无论从公司方面,还是从菜绪的生活状况,总有些前后不合拍的地方。 “东京硅公司贊成吗?” 我有意识地问道,山崎的面部表情顿时转阴。 “说句实话,并没有得到贊成的答覆。” “为什么?” 东京硅公司的债权金额大约有近5亿日元,在信越原材料和解契约中债权总额占十分之一,应该可以算是债权大户之一吧。我不理解的是,对于并不包含债权终止条件的和解契约,它为什么不贊成呢? “嗯,好像是认为还债期太长。在这期间,银行贷款的利息越滚越多,即便五年后收回本钱,意义也不大了。明天我还要去律师那儿,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突然,一个关键的问题油然而生。 “提起律师,我想问一下,东京硅公司的律师代表谁的意见?不会是律师出于自身的判断发表反对意见吧!我觉得董事长已经去世,没有人能就此事做出决定。” 山崎皱着眉头。 “这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柳叶董事长女儿的意见。” 他一边在嘴里叨叨着“真麻烦”,一边在胸前抱起双臂。 我吃了一惊。 是菜绪? 从山崎的神情看,他又振作起精神来,而我的心中却又罩上新的阴影。 “律师是这样说的吗?” “嗯,我并没有明确地问过他。” 山崎略微变了变坐姿,把头凑过来低声对我说: “我和那边谈过了。但是,能不能请贵行说服东京硅公司?只要和解契约生效,东京硅公司能够获得的份额也会增加。我认为,这也有助于贵行的债权回收,对不对?” 他那凸出的额头,在阳光的照射下轮廓鲜明,使他的面庞看上去显得更精干。我对这张脸庞说: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认为这样做不合适。” “为什么?” “我们的关系已经恶化,说句泄气话,债权回收的方法如果不得当,会激怒客户。我们与东京硅公司之间,那种提出友好建议的关系已经破裂,最好不要指望让他们听从我们的劝告。” “是吗?” 山崎张圆嘴巴吐出一口长气,然后伸出手合上松开的公文包搭扣。也许他原本是想来劝说我,没想到被我不容置疑地回绝了。或许他从一开始就听懂了我的意思,只是想进一步试探一下。或许说他本来就是来试探我的,那么现在他已经知道了我的反应。 山崎转换了话题。 “伊木先生,您到支行工作有多久了?” “两年半。” “是不是快要调动岗位了?” “这我不知道,你该去问高畠。” 假如我有可能调动工作,也许会因为坂本之死被调到更远的地方。 “到支行前您在哪里工作?” “企划部。” “到支行是提升吧?” “不,实际上是降职。” 第19页 山崎脸上的表情有了微妙的变化,紧盯着我的眼睛显露出有些问题要问我的意思,不过那意思很快就消失了。越是渴望出人头地的优秀分子,对谈论人事上的事情嗅觉就越敏感,一个位于总行中枢的企划部调查员,下放基层支行当一个融资科科长助理,是升职还是降职,山崎应该眨眼间就会找到答案。假若以输赢分类的话,毫无疑问,我是输家。 “山崎先生一直在做金属生意吗?” “进公司已经二十年了,还是觉得一窍不通啊。” 他说得过分谦虚了。山崎沉默片刻,敛起笑容,重新提起坂本的名字。 “嗯,坂本先生实在可惜呀!本来那天我也打算去参加葬礼,可是因为有事脱不开身,没有去成,所以感到很过意不去。人啊,对未来是无法预测的。” “是这么回事。” “他的家属受到的打击一定很大,太突然了。他还很年轻呀,您与坂本先生是同期,还是……” “我们是同时进入银行的。” 看来山崎还不知道非法窃取客户存款的事情,大概是因为媒体还没有报导此事吧。假若此事上了报纸的新闻版,山崎肯定会予以关注,因为是同一财团内部的事件,他不会不留心。 “我下星期还要处理和解契约的有关文件。等这件事告一段落的时候,咱们一起坐坐。” 他做了个喝酒的手势,露出笑脸。外交辞令。我只好用含混的话言应酬他说:“好啊。” 12 接手坂本的工作几天之后,我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没有一点悲伤的时间,几天时间全部在工作中度过。 这天晚上,我感觉到又累又饿,七成疲劳,三分飢饿。 我乘坐京王线来到幡谷站,从地下站台出来,踏上甲州街道的南侧。首都高速新宿线的高架桥在这里像个盖子一样遮住天空,汽车排出的废气和不绝于耳的噪音一天到晚从不间歇。尽管此地的环境暗藏杀机,但是人们仍然把它视为一条令人放松的街道。 为了填肚子,我在回家的途中在快餐店买了个盒饭。走出店门后,我沿着商业街前行,甲州街道的喧嚣声渐渐地被甩在身后,越来越小。我走了不一会儿,就被融入夜色浓浓的都市之中。这一带行人稀稀落落,商店大多是出售蔬菜、杂货、文具的个体小店,一过晚上八点钟几乎全部打烊。此时仍然开门营业的店铺只有快餐店、拉面馆、酒吧,以及以当地回头客为对象的小酒馆。我只进过快餐店和拉面馆,没有去过其他几家酒馆,看上去它们就不像生意兴隆的样子。 我在商业街的中段往右拐,穿过区立图书馆的门前,走到路的尽头,就到了我住的公寓。从车站到这里步行需要七分钟,如果有意要走十五分钟的路,可以在代代木上原站下车。 我买下这套公寓,主要是因为我曾在附近一个独门独院的住宅生活过,离这里只需要走五分钟左右。那时候母亲身体还很健康,我在那里度过了记忆中最幸福的几年时光。母亲患病是在随父亲工作调动搬到札幌以后。 人的一生中,幸福的时光到底有多久?母亲去世后,父亲很寂寞。父亲患急症辞世时,我对自己说,这一辈子没有能够长期厮守的夫妇,来世肯定会再结连理的。不管怎么说,对我来说,一家三口幸福生活的美好回忆非常珍贵。我回到这里居住,就是为了至少保留一点对那段时光的回忆。我忘不掉一边哼着童谣、一边牵着我的小手散步的母亲和温和而又善良的父亲。 我是在新筑得知这套公寓正在出售的,父亲去世不久我就重返涩谷。买公寓动用了一部分外资企业发给父亲的退休金和债券。父亲留下的钱的其余部分买了墓地,财产继承税是用父亲的保险金缴纳的。 搬到这里时,我们以前的住宅已经拆掉了,原地建起了一栋三层楼房,成了一家公司的办公场所。即便如此,我还是愿意到这里居住,因为这里是我的故乡,是我出生成长的地方。 公寓的门口站着两位刑警。年轻的那位向我轻轻摆了摆手,我一认出他,立刻对他点头致意。他首先对我开口讲话,跟以前一样,注视我的目光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对不起,这么晚还来打扰你。我们给银行打过电话,他们说你刚走,让我们在这里等你。耽误你一点时间可以吗?” “哦,可以在这里谈的话,就请进吧。” 面对突然来访,我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清楚不能站在这里谈话。 “准备吃饭吗?” 年长的刑警见我提着快餐店的盒饭,直率地问我。 “是的。” “每天都这时吃饭吗?” “不一定,最近事情太多了。” 他好像很理解。 “银行加班时,没有晚饭吗?” 我苦笑着说:“没有。如果有的话,真要谢谢了。” 刑警默默点了点头,然后抬头看了看电梯的显示板,正好是五层。 “自我介绍一下。” 我带他们进了家门,请他们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年长的刑警递给我一张名片:警视厅代代木警察署暴力犯罪搜查第一科巡查长。我不清楚这个头衔是什么官阶。 第20页 “我叫大庭,这位是泷川。” 年轻的刑警表情冷淡地微微点头致意,他比我大两三岁。刑警这一职业大概不会让人产生什么亲切感,似乎很没趣。他没有寒暄,只是清了清喉咙,然后从提包里掏出一个大笔记本放在膝上。我首先起身准备泡上咖啡,顺便打开了朝向马路的起居室窗户。房间整天处于封闭状态,满屋子陈腐的气味,有必要换换空气。窗前这条马路是条狭窄的t字路,因此车辆不多,静得连行人走路的声音都听得见,公寓坐落在t字的头上。新鲜的暖空气推开窗帘涌入室内,与房间中的气味完全不同。我关好纱窗,拉开花边窗帘,从外面看不见屋内的情况。我没有开空调。 端咖啡壶时,我注意到提示电话已录音的显示灯在闪烁,但我不想让刑警听见,所以没有去动它。在我把咖啡壶放在托盘上这一段时间里,我知道他们俩正在暗暗观察我的房间,所以心里有点别扭。 “要加牛奶和糖吗?” 他们听到厨房里传出来的问话声,马上把巡视在家具上的目光转向我这边。 “啊,拜託了。” 我把鲜牛奶和冰球状的砂糖块放在盛着咖啡杯的托盘上,并摆上汤匙。 “你这么疲劳,我们还来打扰,实在不好意思。” 大庭一边说着并非道歉的客气话,一边把砂糖和牛奶倒入咖啡中,搅动起来。虽然我刚才还在殷勤地招待他们,此刻却在用揣摩他们内心的目光注视着他们。我不想主动询问他们来访的缘由,就算他们是来聊天,那么我也奉陪。我看着他们喝了一会儿咖啡。我只煮了他们俩的咖啡,没有给自己弄,因为我觉得饭前喝咖啡会影响食慾。 “钢琴,你弹钢琴吗?” 大庭对着摆放在起居室一角的大钢琴暧昧地挥了挥闲着的左手,这是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问题,只是为了打破沉默。 “是的。” 我确实弹钢琴,只不过每周仪一两次而已;有的时候想使自己的心情稳定下来,也弹几下。此时的钢琴与其说是乐器,倒不如说是一剂药,是精神安定剂。从外表上看,我像是一个感情很细腻的人。 “不过,有这么一架大钢琴的人,应当水平不低吧。是美国钢琴吗?” 大庭的口气并不含有多少夸赞的意味,好像是要帮我勾起我的兴趣似的,我并不领情。 “那是我母亲的遗物。” 大庭瞬间愣了一下,停下准备端起杯子的手。 “你母亲的?” 他咝咝地啜着咖啡,似乎要表现出咖啡很香的样子,咂咂舌头,然后把杯子放回桌上的托盘中。从他的面部表情上看,他很想问“你一直与母亲一起生活吗?”这个问题。他的咖啡喝了还不到一半,泷川已经喝完了,正在百无聊赖地望着我。 “伊木君的母亲是教钢琴的老师吗?或者是什么……” 泷川第一次开口问话。他说话干净利落,显得快人快语:他与身体有点发福、头髮斑白的大庭外貌区别明显,髮型梳成公务员式的偏分头,穿一件带条纹的蓝色西装,系一条根本说不上时髦的领带。他们两人虽然身着西装套服,却都不是太看重仪表的人。尽管我闻到他们身上烟味很浓,但也没有主动拿出菸灰缸来,因为我认为在房间中不能吸菸,烟油子进入钢琴里面,会成为损坏钢琴的祸源。 “是的,曾经当过钢琴教师。” “现在呢?” “已经去世了。” 泷川盯着我,说了一声:“哦,对不起。” “什么时候去世的?” “很久了,当时我还在上小学。” 父亲为这架钢琴可没少操心,一直坚持要永久与它相伴,从来没有产生过放弃它。他甚至每年都要请调音师为它调音。父亲去世后,我继承了它,至今仍然保持着母亲使用时的状态。我的钢琴启蒙老师是母亲。母亲去世后我开始自修,从来没有去过学校或者请过老师,家里的乐谱也全都是母亲留下的。孩提时代我就崇拜阿什克那基,有时也想成为钢琴家,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终于明白,无论我多么努力,也不可能在音乐领域有所建树,就死了心。在任由天才驰骋的艺术顶峰,凡夫胎子无论怎么努力也难以企及。所谓天才,可以说类似一门语言,你如果不在这种语言圈中生活,怎么也难领会其中的微妙差异。 “你的兴趣是弹钢琴,蛮高雅的。” 大庭虽然是个刑警,还是会对工薪族说些恭维话。这大概是个前奏吧,沉默片刻,他就直奔主题了。 “言归正传,已故的坂本先生来过这个房间吧?” “是的,来过几次。”虽然我还未能理解他提问的真正意图,但也如实做了回答。 “那么,是在什么时候?” “比如说,有时和单位同事一起喝完酒时,顺便到我这里再喝点。” 刑警继续问:“换句话说,伊木先生也去过坂本先生家啰?” 泷川在大笔记本上用原子笔做着笔录。我想像着他的字体,又小又圆,笔画很细。 “没去过。” “只是坂本先生到你这里来吗?” 第21页 “是的。” “坂本先生的夫人怎么样?” 我终于注意到刑警的矛头所指,暗中警惕起来,“怎么讲?” “她没有来过这里吗?” “没有,结婚后从没来过。” “那么,结婚前呢?” “也许来过两三次。” 这是谎话,有一段时间曜子每天都来这里。那时她有房门钥匙,下班后就来这里做饭。这是五年前的事情了。后来,我们的关系慢慢冷却下来,不,实际上是我要保持一定的距离,经受了家人接连去世、失去幸福体验的我,对建立家庭下不了决心。这就是我和曜子的一段过去。她没有对坂本提起过这些事情,我也认为没有必要对他说: “你们俩是什么关系?” “朋友。” “有亲密关系?” 大庭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是的。” “现在你与她——曜子,还有联繫吗?” 我一边想着闪烁的电话录音显示灯,一边回答说:“没有。” “你知道我们想说什么吗?” 我一言不发,等待着他们说话。 “前天我们问你时,你说不知道坂本是过敏体质。现在我们再一次向你提问,你真不知道吗?” “我确实不知道。” 大庭紧盯着我的眼睛,突然乘胜追击似的用平稳的口气说: “与坂本最后见面的那天,中午前你到哪儿去了?” “走访了两三家客户。” “请你提供一下客户的名称。” 我把那天走访的客户的名字大致说了说,泷川记录下来。 “你拜访的客户中间,哪一家离发现坂本的代代木公园最近?”大庭出言不逊。“银行的业务区域划分明确,所以涩谷支行的客户离代代木公园郡不远。警察不也一样吗?换句话说,代代木的警察会到涩谷警察署的辖区来巡逻吗?” “哦,当然不可能有这种事,” 尽管大庭显得满不在乎,但似乎也由于我的反驳吃了一惊,与泷川相互对视了一眼: “坂本先生的尸检结果出来了,似乎是对长腿蜂刺蜇过敏。” 这一次轮到我大吃一惊了: “长腿蜂……” “喂,感到奇怪吧?在秋天遭长腿蜂刺蜇而死的病例倒也有过,坂本的情况与那些人类似,被长腿蜂蜇了,因此……” 大庭用左手拍了拍自己短粗的脖子,然后用右手的食指指着左手说: “大概是在开车时遭到长腿蜂的袭击,我想应该是不止一只,有好几处遭受蜂蜇的痕迹,真可怜!” 大庭的瞳仁中流露出愤怒的目光,正在做笔录的泷川抬起头望着我。这时,我才明白他们此次来访的真正目的。 “这种过敏很快就会引起痉挛和唿吸困难,对于坂本先生来说,可能就像被匕首刺中一样。伊木先生被蜂蜇过没有?” 大庭用有点套近乎的语气继续提问,让我听上去感觉很不愉快。 “我挨过蜂蜇,被蜇过几次。” “我也被蜇过。但是,在这个大都市里,汽车里会有至少好几只蜂,是不是太奇怪了?你不认为这事情有点离奇吗?” “你们是不是在怀疑我?” 大庭发出“噢”的吃惊声,双眼盯着我,泷川也看着我。 “谁也没说怀疑伊木先生呀。可是,最后一个见到坂本先生的人是你,目送坂本开车离去的也是你。” 我渐渐地被这个卑鄙的推断惹起火来。 “你怎么想?”大庭问我。 “想什么?” “你认为坂本是偶然因遭蜂蜇致死的吗?” “这种事我怎么知道?” 我瞪大眼睛与大庭怒目对视,沉寂了几秒钟。 “你听说过坂本被捲入什么纠纷中吗?” 大庭改换了话题,同时也巧妙地改变了语气。 “不,没听说过。” “坂本的工作态度怎样?” “他很能干。” “被迫的吗?” “嗯,有时候是。”我承认这一点。 “他干过遭人记恨的事吗?” “怎么说呢,到这种程度……” “也许他是被谋杀的。” 确实如此。 “我明白了。” 大庭重重喘了口气,然后用手指给泷川打了个信号,泷川把大笔记本放在腋下,打开公文包,取出一个黑色的塑料盒,那是录像带。 13 “那么,有关坂本过敏反应的问题就谈到这里。今天我们到这儿来,还有一件事,对不起,我们想用一下你的录像机。” “请吧。”我用搁在身边的遥控器打开录像机和电视机,把刑警带来的带子放进去。 “有些场面,我们想请你看一看。” 播放键一按下,黑白画面的录像就开始了,向被坂本事件弄得思维已经迟钝的我输送着单调的视觉信息。画面是熟悉的支行门厅,没有声音,只有人在移动,在把一个个场面连接起来的原始录像画面中,看不清人的面部表情以及其他细节。 第22页 “这是你们支行的营业大厅。” 大庭从沙发上起身,挪到电视机前,跪在那里。 “餵!这个男人……请停一下!” 我按下暂停键,大庭的手指停在自动取款机前排队的一个戴墨镜的男人身上。大庭从我手中拿过遥控器,尽管对操作并不熟悉,还是能够找得到播放键,再一次按下。 “监控摄像机的摄像有点杂乱,希望你要有耐心,请仔细看,他站到自动取款机前了。” 这个人身穿一件辨不清颜色的深色条纹衬衣,裤子的颜色似乎与衬衣相同,个子很高,身材偏瘦,头髮稍长,梳理整齐的头髮在脖子后面向上翘起,好像头髮梢自然捲曲似的。他的眼睛被墨镜遮住,他的腋下夹着一个小手提包。我从未见过这个男人。 紧接着的镜头是他的背影,过了相当一段时间,其他的客人陆续换了几个,只有他仍然逗留在同一台机器前。他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就在那一剎那,我看见了他的侧面。这时大庭操纵着遥控器,把画面又倒回来。这个画面过后,是他的背部姿态,他的手正在动着,他开始转身子,逆向排着的队伍走来,大概是担心什么吧,又回了回头,露出一个侧脸。 大庭停下画面,指着墨镜空隙中勉强抓到的眼睛间: “怎么样?” 也许人们没有意识到有摄像机吧,有的人睡眼惺忪,面部发呆;有的人感到没什么意思,一幅百无聊赖的脸谱。什么事情才算有意思呢?各人有各人的见解,但是,这个傢伙脸上浮现出一种要伤害对手的讥笑,看上去很残忍,能够让人产生一种靠近他必然会受伤害的感觉。此时,我突然意识到一种什么东西,但是自己也说不清楚。 “你见过这个人吗?” 我再次凝视着他?到底是什么东西?我还是不明白。 我摇了摇头。 大庭把录像带倒了回去,从头又放了一遍,而且再次提问了同一个问题。 “怎么样?”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 “你好好想一想,不要仅限于熟悉的圈子,把在支行碰见过的人都包括进去。” 我按照他的提示回忆,但是毫无结果。 大庭并未表现出泄气。他把录像带从录像机中取出后,又坐到沙发上。 “正是这个人,提取了坂本的非法存款。” 这一点已在我的意料之中,所以我并没有吃惊。不过,又因为提走存款的不是坂本,我又感到欣慰。接着,我又提出了我的疑惑。 “听说那天正在进行监控摄像机改装施工,录像机没有工作,那刚才的录像你们是怎么搞到的?” 大庭似乎很开心,露出了愉快的微笑。 “实际上,施工人员当时正在反覆进行试摄,所以偶然摄下这盘录像带,我们在贵行盛放空白录像带的箱子中发现了它。这个人在其他银行监控摄像机被录下的形象中,都是戴着遮阳帽,该嫌疑人做梦也许没有想到,他在这里被录像了。” 大庭谨慎地使用了“嫌疑人”一词,他还不能说出这个人的具体姓名。 “你认为坂本与此人有关系吗?” “他会和这个奇怪的人有关系吗?” 面对突如其来的提问,我不知怎么回答好;违法转移客户存款是事实,现在已经清楚,是别人使用丁坂本的信用卡干的。但是,我想像不出会是谁干的,只是在直觉上感觉到不会是坂本干的。 “如果坂本与这件事有关,为什么他不自己去取现金呢?既然他知道那天监控摄像机不会开机,那么他根本不必拜託这个男人,完全可以自己提款吗!” “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但是,不是还有保安人员吗?保安人员认识你们。” 正像大庭所说的一样,大部分保安人员都熟悉坂本,也与他说过话。 “再说,一下子取出这么多现金,肯定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如果你看见支行的某个人把几百万日元现金放入提包,会怎么想呢?难道不觉得这种事有些蹊跷吗?” 大庭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观察着我的脸色 “也许这个男人与坂本的死有关,也许这就是问题的关键:遭蜂蜇而亡的人与违法有关,如果他确实因蜂蜇致死,这也偶然得太离奇了。” “你是想说,这是一桩杀人案啰?” 大庭满脸吃惊的样子,大瞪着双眼说: “现在当然不能肯定,现有的证据还不能断定非法转移存款为坂本所为,因此他的死也可能并不是简单的事故,所以我才这样问你。如果你有什么线索……或者以后想起什么线索的话,有这方面的情况,请与我们联繫。” 大庭指指桌上的名片,泷川开始把大笔记本和录像带往包里放 “提了很多冒失的问题,请你理解,这也是工作。” 大庭一边说着客套话,一边鞠躬道别,泷川跟着他一起鞠躬。 送走两位刑警后,我按下录音电话留言按键,进入耳中的只有放电话筒的声音,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 我把买回来的盒饭摊放在桌上,但又不想吃,于是从冰箱中取出啤酒。房间中的空气换得已经差不多了,我关上窗户,打开空调,坐到沙发上。这时,我又想起刚才电视屏幕上录像中那位男人的身影。他的面部在我的记忆中朦朦胧胧,但并非我想起了什么线索,而是录像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 第23页 长腿蜂。 我在头脑中反覆回味刑警的话。 贷方——这是坂本的最后一句话。 男人! 可能是太疲劳了,一罐500毫升的啤酒,只喝了一半,我就觉得晕乎乎的了。时间已过4020电子书,我浏览了晚报,又看了一会儿电视,但对看过的内容没有一点印象。 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刚才被禁锢在哪里的疲劳突然爆发出来,我躺在沙发上,迟钝的头脑中反覆迴响着与大庭的对话。 ——对坂本来说,可能就像被匕首刺中—样。 大庭的潜台词就像粘贴在我脑中的一块脏东西,怎么也擦抹不掉,大概是其中含有些真实的东西。 长腿蜂。 ——你不认为这件事有点离奇吗? 确实,如果不是偶然的简单事故,能够断定的事情只有一个。 他杀。谋杀。有计划的谋杀。 然而,动机何在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也想不出谋杀坂本的动机、坂本是个认真而又执着的人。可以说,他十分认真,非常执着: 不知什么时候,人会断气的念头缠绕起我来,使我感到唿吸困难。我从沙发上站起来,躺到床上去:在这难以入睡的夜晚,我不停地在现实与虚无之间徘徊,后来我听到窗外响起下大雨的声音。 第二章 粉 饰 1 坂本死后一周的那天,刚过早晨七点钟,我就开始伏案工作,亟待处理的文件又堆成小山了。时不时被风吹打到窗子上的雨水,电车靠站时从车站中涌出的打伞人群,此刻都与我毫不相干。乘车高峰到来之前,我就已经坐在办公桌旁了,由于要继续处理坂本的客户的工作,这一天,我的一切外出计划已经全部取消。 我把当天必须处理的文件全部一一列清,放人古河的审批箱中,然后走向坂本的办公桌。他的遗物还未整理,整理他的东西也是我计划这天要做的事情之一。 我把坂本桌上的ibm笔记本电脑打开,启动开关。这台电脑是坂本自费购买的非公用品,他的所有日程安排计划几乎全部由电脑来管理,进入软体系统看看,就应该能够了解坂本死前做了哪些事情。 电脑一开机,就像被开始设定一样自动启动了日程安排软体。软体分为月程安排和日程安排两种,以日为单位的日程安排中详细记录了每日的工作安排。 坂本在一天工作结束时,一定会把次日的工作、时间、客户企业名称,商谈对象、场所以及预约会面时间等统统清清楚楚地输入电脑。这些东西,就像在体现坂本这个人一丝不苟的性格一样,被一一记载在案。另外,坂本留下如此详细的记录,除了他的个人性格的因素之外,还有一个职务上的原因,一旦发生纠纷,需要评判是非时,可以从记录中查找必要的线索。 经营陷入困境的企业起诉银行的例子并不鲜见。对于起诉贷方责任及担保无效的企业,留下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进行过什么内容的会谈,虽然不是正式的证据,但是作为备忘录式的记录,在提供有利的证据时也能起到作用。坂本的记录周到而又详细,远远超过了能够提供有利证据所要求的水准。 他的日程安排表中的面谈记录,一一编排了备忘录的号码。请看以下的例子: 10:00 涩泽地质公司·大木律师(来支行)/9001294——96121601 后面两组数字记录的是备忘录号码,9001294表示的是客户企业的识别号码,在银行内部被称为客户信息编号,后一组数字是公历日期的年月日及一个编号:最后面的“01”好像是为面谈编写的分类号,记录中大部分是01,但偶尔也能见到02和03,这就意味着一次面谈可以被做成了两个以上备忘录。 问题是备忘录的内容在什么地方。我对这台电脑并不熟悉,因此颇费力气地与其系统周旋,查找文件的目录和文件名。 我经歷了反覆几次的失败操作,折腾了半个小时之后,方在硬碟区内发现了存放文件的专用文件夹。这里的文件全部用编号管理,而且编号与日程安排软体中面谈记录的编号完全一致 备忘录的内容是与那些进入破产、清算阶段的公司的交涉记录。不动产担保的处置,公司成员债权的冻结,与律师的交涉记录——活生生的採访实录。它细緻地记录下对方的态度、言外之意及其目的,以及自己的发言内容等等,最后部分是坂本的註解。毋庸多言,坂本这样做,不仅仅是其稳健的性格使然。为了收回贷款,把借贷人居住的房产拍卖也是常事,有时还要不顾借贷人的意愿採用强制收缴等法律手段。 坂本作为银行的一位职员,把银行利益视为超越一切的最高利益。从备忘录中无论怎么看,他在主观意志上总是坚定地排斥私人感情,因为银行的利益是第一位的,他不得不这样做,同时让人感觉到坂本不是没有苦恼的。 我一边追溯坂本每一天的活动,一边把坂本的日程安排重新加以整理。我准备首先查对的他在近几周做的备忘录就有几十份,把日程安排对照备忘录查对相当费时间,甚至让人烦躁,不知不觉间一个上午就过去了。 在备忘录中,还有一些令人费解的记录。每当看到这些地方,我就不由地想起大庭的话,难道不能认为坂本之死与债权回收而引起的客户怨恨有关吗?可我又认为这种可能性极小,因为客户不可能因为一时的争吵或冲动而有预谋的杀人,更重要的是,即便坂本被杀死了,怨恨的债权回收也不会取消,只要是与银行打交道的人,谁都清楚这点道理。 第24页 下午,我继续查对坂本的记录,其中一段引起我的注意。那是坂本死前一个月的一个星期三的日程安排。 109调查 97060401 这一记录的有关情况在备忘录中没有记载。是坂本的失误吗?为了保险起见,我检索了硬碟中的所有文件,结果相同。6月4日的日程安排表中最前一段的一行特别引起我的注意,因为那里标有“最优先”的记号。 另外,“109”是什么意思?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注意到达并不是客户信息编号,几乎可以肯定这不是银行客户的名称。 那么是日期吗?我想,如果是的话,就应该是10月9日,或者1月9日。 假设它表示的是去年10月9日,看一下,面谈记录的有三家。 11:00 中山不动产交易公司·总经理(私宅)/9012648-96100901 14:00 上原因泰克公司·权堂经理部部长(公司办公室)/90166543-96100901 16:00 八重洲开发公司·狭间律师(来支行)9102683/96100901 前面两家公司已经从我接手的客户名单中取消了。坂本留下的备忘录中显示出他对债权回收可能性的预见性,这两家公司的债权很快回收,业务关系终止。债权回收完毕的公司,有关资料就不必保留在手头上了,文件中用“终结”註明,资料被归入档案库封存。这两家公司的债权回收已经结束几个月,让我强烈感觉到“怎么会到现在又重新提起”呢。于是我又阅读了计算机内两家公司的备忘录,没有查到令人费解的记录,所以把它们从考虑对象中排除出去。 第三家公司八重洲开发公司9月末刚刚陷入困境,10月份正是处理债权最紧张的时期,之后公司保护法生效,银行回收工作有了依据,所以也没有令人费解的记录。1月9日是公休日,年末年初百事繁忙,又逢一系列正月的假日,所以坂本的日程安排表中一片空白。 “怎么样了?” 身后传来古河的说话声,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古河正在窥测坂本的电脑,用盯着某种奇异的外来物的目光看着记录详细的日程安排表。 “记录得真详细呀!真没说的!” 我直率地赞扬坂本的工作作风。在我印象中,能够如此细緻工作的人几乎还没有见过,假若让我把工作做到如此程度,我可没有这种信心。 “科长。这个‘109’指什么?我弄不明白。” 古河看了看我指的地方后,指着墙壁方向说: “那不是109吗?东急的。那里与我们银行的关系挺密切的。109,他想调查什么呢?坂本负责的客户中,好像没有服装行业的公司吧?他想调查那里的商品陈列状况吗?” 古河信口开河地说了一通。 “没有那类公司,设计公司倒有一家,是建筑方面的。” “那么,是不是私事呢?查查109是否与他送给夫人的生日礼物有关。” “109后面编有备忘录号码,但备忘录中却不见记载;再说,选择生日礼物的事没有必要出现在业务报告中呀。根据我的调查,这里没有任何私事的记录,即便把它拿到审判长面前,也没有任何羞于见人的内容。” 古河两手支在桌上,专注地研究了一会儿电脑屏幕,然后无奈地直起了腰。 “也许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虽然是他想调查什么,调查结果却没有什么价值,或许就是那么回事。” 确实会有这种可能性。 “还有什么其他东西吗?”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 “好,再努力干一会儿,就收摊吧。” 古河观察了一下周围的情况后,压低声音问我:“昨晚,刑警去你那儿了吧?” 我吃了一惊,回头望着古河。我想问他:“也到科长那里……”但勐然想起大庭刑警“给银行打过电话”的话。 “我一接电话,就知道是刑警,没什么。” 刑警的电话原来是古河接的,我松了一口气,于是就承认了昨晚刑警拜访的事情。但是,我不能把什么都告诉古河,特别是有关曜子的事情。 “是蜂蜇吗?真是那么回事吗?” 古河疑惑地睁圆双眼,好像是刚刚听说坂本尸检的结果。我没有告诉他刑警推测有可能是他杀,因为我觉得这并不仅仅是推测。 听了我的介绍,古河凑过来问:“你见过录像带中的那个人吗?” “没有。” “原来如此。”古河遗憾地说,现出一幅愁眉苦脸相。我知道,他和刑警一样,关心坂本与那个人的关系,因为部下违法或交友不慎,领导要负责任。古河虽然不是一门心思往上爬的人,但提升速度还是不慢的。 “那么,后来那件事怎么样了?” “还需要进一步调查。无论怎么说,好像只有非法转移存款这一件事,其他没有什么。” “刑警仍然认为是坂本干的吗?” 从古河的表情上看,好像他提出了解答疑难的办法似的。 “我并不这样想,但是……” 我不想再谈这个问题,赶紧说了句: “已经这样了。” “真是世态炎凉啊!” 第25页 “哎,事实终归是事实,真相总有一天会大白于天下。” “这句话倒是意味深长啊!可是,据说刑警还要来调查坂本的工作内容。” 看来大庭打算扩大调查范围。 “是由科长你来接待吗?” 古河确认北川没有坐在身后的座位上后,皱着眉头说: “本来应该是副行长的事情,但事实上坂本这傢伙的工作内容只有我最清楚。这也是事实。没有办法,真是劳神啊!” 古河苦丧着脸,离开我坐着的坂本的办公桌。 有关109的信息,在以后的备忘录中也没有找到。最后,我打开日程安排软体中记录的最后一天,即上周的星期三,也就是坂本死亡的日期。我在日程安排表中发现了意外情况。 这一天出现了一处空白。 不对,虽然上面确实输入了下午的约会安排,但是,上午这段时间,也就是坂本外出的时间,没有输入任何安排。 想到坂本的一贯工作作风,马上感到这里不对头。 我把双手抱在胸前沉思良久,直到银行的客用电梯把大庭和泷川送上楼来。他们看见我后点了点头,说了几句客套话,然后冷漠地从工作檯前穿过,向里面走去。古河正在里面等着他们。 下午两点多钟,由于我一直盯着显示屏,双眼感到有点疼痛,于是我回到自己的办公桌旁,翻阅了一会儿回收帐簿,然后拿起电话。 “这里是青山诊所。” 接电话的是位女性。 “我是二都银行涩谷支行的伊木。” “啊,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吗?” 对方的语气马上就有所变化,从原来的事务性的语调转变成亲切的问候。 “哦,还好。先生在吗?” “在,请稍等。” 接电话的女子轻声一笑,之后电话听筒里传来“院长!院长!”的喊叫声。不一会儿,听筒里传来乐曲《美丽的绿色山脉》,十秒钟后,音乐戛然而止。 “我是青山。”是我熟悉的沙哑嗓音。 “我是二都银行的伊木。” “是要利息吗?我已经付了。难道还有什么问题吗?” “请不必担心,先生,不是工作的事。” “哦,原来如此,你们的工作真不容易呀,一见面就是‘钱,钱’的,钻到钱眼里了吧!那么,今天有何贵干呀?” “先生,我可以详细了解一下过敏反应的情况吗?” “你这是在对谁说话呀?我从医四十年,一直在医疗第一线干活,你们银行的人要详细了解一点情况,我再不知道,那就太可悲了。” “我只是想问几个问题,可以去拜访您吗?” “什么时候来?” “如果方便的话,今天就去。” 电话那端传来吐东西的声音,然后就听到他严肃认真地说:“是你自己的事情吗?” “不是。” “我们四点停诊,四点以后你随时都可以来。” 我关闭了坂本的笔记本电脑,并切断电源。刑警和古河仍然没有露面,接待室的门紧紧闭着。 支行三点钟停止营业,已经进入倒计时时间了。我替古河看了看待审批的文件,处理了一些积压的工作。每个月的月初工作量不算太大,处理这些事务,用不了多少时间。 2 青山诊所坐落在一座大楼里,位于从巴鲁克公司及东急总部所在地通向井之头大道的斜坡路的中部。大楼的一二两层都是诊所使用,三至五层作为写字楼对外出租。 我从一楼侧面的楼梯上到二楼,把湿淋淋的雨伞靠墙边放好,按了门铃。没有回音。我伸手准备再按,医生突然从门内伸出头来。 “请进。” 他穿着随意,一条西裤配一件短袖衬衣,没有穿白大褂。虽然他已经七十来岁了,但身体很健康,看上去根本不像是一位古稀老人。二楼一进门,是存放药品的地方,正对着大门的房间,是青山医师的书房兼休息室。房间里高档红木书桌上和沿墙的书橱中,绝大多数是医学专业书籍。和以前一样,草绿色的厚地毯上摆着皮制躺椅和扶手椅。 “别傻站着,请坐。” 我坐到躺椅上,医师进了与书房相通的隔壁房间,里面传来开冰箱的声音。 “听说你要来,护士们都逃走了。咖啡、红茶、绿茶、乌龙茶、橘子汁,还有纯净水,你要哪一种?” “给我一杯咖啡。” “要热的还是要冰镇的?” “冰镇的。” “你真像是到茶馆里了。” 过了一会儿,青山医师端着装满冰镇咖啡的细长玻璃杯出来了,把杯子放到桌上。他自己又沖了一杯热咖啡,坐在正对着空调出风口的茶色扶手椅上,津津有味地喝起来。 两年半前,我在涩谷支行就职后的第一项工作,就是把这位老医师从穷困境况中解救出来。当时,青山医师除了主业青山诊所以外,还要经营受朋友委託不得不买下的医院,投资开发公寓和高尔夫球场,投资购买了号称为节税对策的不可靠的保险,还进行了其他的股份投资,但所有这些投资项目没有一项进展顺利,他被逼到濒临破产的边缘。他从几家银行或非银行金融机构借了高利贷,举债总额超过10亿日元,不但本业没赚到钱,连诊所都赔进去了,财产随时都会落到别人手中。后来我给青山贷款12亿日元,让他偿还了其他金融机构的贷款。由于这些借款被集中到一家银行,不但每年的还债数额大幅度降低,还成功地削减了应支付的利息。随后,他卖掉其余资产,进行了资产重组。尽管他是迫于无奈,但他成功了,诊所平安度过难关。此后,青山医师和我在工作中建立的密切关系,逐渐发展成为个人友谊。 第26页 “餵!你有什么事?请说。” 喝了一会儿咖啡后,青山爽快地对我说: “我在电话中说过,向你请教有关过敏反应的知识。” “对什么过敏?” “蜂蜇。打开窗子说亮话吧,利用蜂蜇能不能杀死一个对蜂蜇过敏的人?” 青山歪着头,眼睛向上,从眼镜框外向我投来怀疑的目光:“你怎么问这种事?难道想杀人吗?” “前几天,我的一个朋友被长腿蜂蜇死了。” “在哪里?” “就在附近。我想,他正在行驶的汽车中有蜂,他被蜂蜇了。汽车是在代代木公园旁边的马路上被发现的。” 青山医师用他那褐色眼珠观察了我的表情后说:“一般来说,这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因人而异,我没有为你的朋友检查过身体,不好说。” “我从警察那里听说,死因是过敏反应。” “是过敏性休克吗?如果警察是那样说的,大概不会错吧。真可怜!你的朋友是干什么职业的?” “是银行职员。” 医师皱着眉头,好像他也被蜂蜇了一样: “不是什么开心的工作啊。” “你说的过敏性休克是什么意思?” “报告中提到的一般症状暂且不谈,还应该出现血压下降、支气管痉挛引起的唿吸系统衰竭,并伴有发皮疹的症状,也就是皮肤上会出现荨麻疹,还会出现腹泄、呕吐等消化系统障碍。引起过敏性休克的物质,不仅有蜂毒之类的昆虫毒液,还有食物如鸡蛋、花生、牛奶、大豆、小麦、鱼等等。到底对哪一种物质过敏,人与人不同。所谓过敏反应,是在我们人类自身具备的免疫功能不能正常发挥作用时产生的。在过敏性休克的场合,这些症状肯定是突发性的,而且来势兇勐。过敏严重的患者,或者在缺乏治疗任其发展的情况下,也会导致死亡。” “从被蜂蜇到出现症状需要多长时间?” “极快,几分钟就会出现。如果珍惜生命的话,应该尽快去医院接受治疗。过敏性休克致死的原因,一般是唿吸困难和血液循环机能障碍,因此,医院採用的治疗方法是使用刺激心脏、升血压和收缩血管类药物。” 我没有听懂药名,刚要插嘴询问,医师颇有点嫌麻烦,简要地讲了一下。 “总之,一定要静脉注射。遗憾的是,在多数情况下,患者本人过于乐观,没有及时接受治疗,于是导致症状恶化,甚至丧命。你的朋友是不是这种情况,我不太清楚。也许他想在车中呆一会儿,等看看情况再说,或者是症状严重,他刚把车停到路旁就失去了知觉。由于我没有诊断,所以没法下结论。” “致死量是多少——过敏物质?” “微量,极少量。空气中所含的成分都会引起过敏,有时甚至量小得都检测不出来。” “那么小吗?” 几只蜂的毒汁已经大大超过足够的致死量了。 大概是空调冷风直接吹着的缘故,医师觉得凉,缩着脖子。 “说句严重话,对有过敏反应的人使用过敏物质,就像对我们这样的人用刀用枪一样致命。想到用这种东西杀人的傢伙,真是太残忍了!像无知的顽童一样不懂人性。 青山关上空调,打开百叶窗。 3 晚上九点钟已过,我依然陷在杂乱无章的资料中,营业室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在坂本留下的资料中徘徊,整理着他搜集的有关贷款客户的信贷文件和各种资料。此时的我,就像一个迷路的孩子找不到方向。 “还在干吗?” 突然听到有人打招唿,我吃了一惊,回头一看,保安员高桥正站在营业室的门口。 “我马上就走。” “劳累过度,对身体有损哟!” “是呀,可不能劳累过度哟!该回家时每个人都这样讲。” 为了把坂本留下的东西整理装箱,我把地上的茶色纸箱拉到跟前,结果,把最初打算干的事情推后了。 桌子的左边有三层抽屉,每个抽屉里都塞满了书籍和资料。我把里面的东西全部拿出来放到桌上,分成私人物品和非私人物品两类。干这种活就像搬家一样,是件相当麻烦的事情。资料中大部分是对外保密的文件,但一部分资料和书籍、笔记本等是私人物品,其中有几本《超级财务分析入门》、《债权回收案例研究》之类的专业书籍。我在最下层的抽屉里发现一本《风险投资经营》杂志。我从来不知道坂本还读这种杂志,所以感到十分意外。我把杂志放在一边,心想读读它,或许多少能了解一下坂本所考虑的事情。 本来我以为私人物品不会太多,出乎意料的是竟然不少,在分层纸箱中占了八成。我刚才操作的笔记本电脑,放在这些东西的最上层。 “哦,还有这个!” 突然,我注意到桌上玻璃板下夹着的一张照片。那是张全家福,以长满灌木的山嵴为背景,坂本和曜子满脸灿烂的笑容,幼小的女儿在曜子的怀抱中用小手指着什么,似乎风很大,曜子左手抱着孩子,右手压在头髮上。从坂本的笑脸看,他十分幸福。 我把这张照片放进一个银行的信封中,为了避免被折坏,我又把信封放进自己的公文包。纸箱还有些空当,我又塞进去一些没有看完的信贷文件,使纸箱变得沉甸甸的。我抱着纸箱走出营业室时,突然想起电影《打工女郎》中被解僱的职员抱着装满私人物品的纸箱走出办公室的情景。 第27页 我走下楼梯,正在职员出人口值班的保安员高桥见我这副样子,吃了一惊,连忙跑出去叫计程车。我在稀稀落落的小雨中追上去,钻进计程车,告诉司机自己公寓的地址。此刻不是去送遗物的时间。 我打开公寓门,吃力地把带回来的纸箱搬到里面的书房,把挂在肩上几次磕碰到腰腿的公文包放到书桌上,然后坐到椅子上,休息一下疲劳的肉体,更准确地说,足精神上已经疲惫至极的身体。 我打开晚报,从冰箱中拿出啤酒,按下显示灯正在闪烁的电话录音按键。第一个电话没有留言,第二个电话是在同一家银行工作的同学打来的弔唁电话,第三个是邀请我去喝酒的电话。 起居室的桌上,刑警留下的名片依然摆在那里。一想起与令人生厌的大庭谈话的情景,我的心情就又变得沉重起来。我想扔掉这张名片,想一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把名片放到厨房的一个木箱里。 我感到自己完全陷在形形色色的骚扰之中,在精神状态上已经失去自己的居住场所,非常需要恢復自我的时间和空间;我目前想做的事情只有两件——洗澡、弹钢琴。弹钢琴是不可能的,到了这个时间,要想不打扰别人,必须要使用消音踏板,踏板的声音在白天感觉不到,可到寂静的夜晚却是妨碍睡眠的一大噪音。于是我选择了洗澡。 我久久地浸泡在浴盆的热水中,让啤酒的酒精得到挥发。 我换上t恤衫和针织裤,泡上咖啡,打开桌上的檯灯,从纸箱中拿出带回来的没有看完的信贷文件。这都是有关那些濒临破产解体的公司的文件。银行与破产公司的来往,一直要到债权回收结束,才能彻底断绝。有关的契约文件,根据情况也会永久保留,但再也没有必要去管它们了。坂本保留的这些文件,都是那些债权回收尚未完结,但无论怎样催讨也是回收无望,死又死不掉,就像漂浮在现实中的幽灵的公司的有关文件。 我用了一个小时时间,看完三个公司的信贷文件,弄明白其中的交易内容、债权回收状况,但却没有发现其他情况:接替坂本的工作是我的主要目的,但我时时在提醒自己,要在研究文件的时候,寻找自己要找的东西。假若坂本真是被谋杀的话,那就一定事出有因,正因为有这种想法,我在无形中督促自己加紧工作。 我合上第三份文件,把它放在桌子的一角。剩下的文件只有我公文包中的那些了,我取出其中一份,是我十分熟悉的一份文件。 东京硅公司 我手捧着这份令人怀念的东西,感触颇深。它好像是一本相册,打开一看,我立即发现里面的内容与我管理的时候没有什么变化。里面夹着几份坂本的记录:但大部分材料都是有关柳叶朔太郎自杀的情况,其他记录的内容也不过是同情、怜悯菜绪的话。与菜绪和律师的面谈情况,在记录中都是极短的几句话,寥寥几笔带过。 不必指望,但有希望——我想起从菜绪那里听来的坂本说过的话。 坂本写的几张备忘录,都被重叠着订在报批文件的最上面,在其中找不到能证实坂本对菜绪讲过的那句话的内容。 翻阅文件时,我发现一张贴在资料中间的黄色便笺,不由自主地停下翻动文件的手。便笺上记录的是这几个字: ——109 文件册里还夹着一张报告用纸,上面整整齐齐排列着坂本亲笔写下的数字。起初我并不明白这些数字意味着什么,看着看着,我就发现它们表示的是结算数字,即计算贷款余额的数字: “这些数字是否与109有关呢?” 我试图把坂本写在报告用纸上的数字图解一下,我把东京硅公司在倒闭前一年的贷款余额合计一遍,即从去年的一月份起,按月份排列起来。 零头略去不计,大致数额如下,与坂本的记录吻合: 二月 8500万日元 三月 9200万日元 四月 1.23亿日元 五月 1.25亿日元 六月 1.70亿日元 七月 1.10亿日元 八月 2.20亿日元 九月 2.40亿日元 十月 2.45亿日元 十一月 2.90亿日元 十二月 2.95亿日元 一月 2.80亿日元 对东京硅公司的贷款限额,截止到去年三月是1亿日元。此后,根据柳叶董事长的请求,限额经过几次提高,一年左右达到近3亿日元,从去年十一月到今年一月的三个月间,已经到达银行新规定的贷款额度最上限。 当时,柳叶请求增加贷款额度的理由很有说服力,是因为信越原材料公司的业绩高速增长。如果信越原材料公司的业绩高速增长的话,把该公司当作主要客户的东京硅公司的销售额自然也会大幅度增长,增加产品产量的同时,原材料的购买也需要增加,所以需要大量补充流动资金。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一幅构图,可以说一目了然,所以高畠的前任行长以及北川副行长都爽快地同意扩大贷款规模。支行的前任行长藤枝任职一年左右就调回总行了,现在任企划部长,是西口淳的顶头上司。 增加的贷款部分,大部分採用了“票据贴现”的贷款形式。银行在约定日期之前,把信越原材料公司作为贷款开出的承兑票据买下,然后变现。从银行买下票据之日到票据付讫的一段时间是实质上的贷款。这是通常使用的一种贷款方法。 第28页 确实不能否认,由于信越原材料公司申请和解契约,这种“票据贴现”最终成为连锁破产的原因,但是,谁能预料到今天的结果呢?银行把自己的客户目标瞄准在业绩高速增长的企业上,当然是为了能够增加利润。 我对坂本留下的便笺疑问重重,摆弄着刚才抽出的数字。 我弄不明白,也不理解坂本到底注意到了什么。 我在几乎绝望的时候,决定再检查一遍文件的内容,或许还有被我忽略的东西,我又一页一页地翻阅起来。 这里。 是一份决算书。不,不是正式的决算书,大概应该叫试算表吧。东京硅公司的销售额每月都在增长。因为只有一页纸,如果是整理归档的正式决算书的话,应该被订进文件册,那样反而不会特别引人注意。表上的销售额与我排列的贴现月份相差一个月,排列如下: 一月 2.10亿日元 二月 1.90亿日元 三月 2.50亿日元 四月 1.70亿日元 五月 1.60亿日元 六月 1.90亿日元 七月 1.50亿日元 八月 1.70亿日元 九月 1.90亿日元 十月 1.85亿日元 十一月 1.60亿日元 十二月 1.75亿日元 我仿佛像被这些数字吸住了一样,紧紧盯着它们。 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看到的数字。如果这些数字准确无误,那么柳叶所言销售额大大增加的情况完全是一派胡言。我又翻阅了一遍文件,心想应该有当时柳叶提供的文字材料,但是没有找到。贷款增加了两亿多日元,可公司的销售额并没有变化——这是不可思议的。 虽然事后我才明白,对于一个陷入困境的公司销售额在急剧增长这类蠢话,是不能相信的。坂本重新审阅了我写的增加贷款额度审批报告,肯定对此产生了疑问。说老实话,当时我对信越原材料公司的信任太盲目了。而同一资本系列的二都商事更深地介入其中,也变成了提高信赖度的材料。坂本冷静分析了我的错误论点,并且证明了它。 铸成大错的责任在我…… 我被欺骗了——这就是我此时的心情。 另一个疑问突然涌上我的心头: 东京硅公司借了它的经营中并不需要的资金,可这笔钱到哪儿去了呢? 给了信越原材料公司。 答案十分明显,我们接受的信越原材料公司的票据,大部分是空头票据——即与实际销售金额不符的票据。 东京硅公司通过贴现票据,拿到贷款,然后把资金转送给信越原材料公司,信越原料公司又把它用作周转资金。 “真是融资高手啊!” 我不由地皱起眉头。震惊之余,我想起最后一次见面时坂本说的话。 ——我们是贷方呀。 他的意思原来是这么回事。我当时不知道什么意思,无言以对,可现在无论多么悔恨,也是一个失败者。 然而,即便现在发现了这些空头票据,钱也不可能再回到东京硅公司了。 信越原材料公司现在是正在申请和解契约的公司,按照和解契约的规定,空头票据通常和债权同样处理的可能性很大。那么,坂本有什么理由叫菜绪不要灰心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哦,还有这个。” 我的目光落在黄色便笺上写着的“109”这个数字上,这是坂本留下的一个谜。 我仍旧弄不明白它是什么意思。 忽然,我注意到窗外的天色已经放明。我怀着阴郁的心情,关闭了桌上的檯灯。 4 第二天,我请求营业科的宫下帮忙,让我查看过去的帐户余额记录。银行的联网终端,最多只能保存一个月的记录,一个月前的记录全部用缩微胶片放在金库保管。金库是营业科的管辖范围,宫下是支行具体负责这项工作的人。 “是税务调查?还是别的事情?” 宫下正在忙于营业前的准备工作,他手里一边忙碌着,一边问我。 “我想查一下东京硅公司帐户的余额变化情况。” 他停下手问:“现在吗?” “我想尽快查清,不然心里放不下。” “哦,没有问题。我记得坂本以前也来查过。” “坂本来过吗?” “对呀。当时他一脸深沉相,和你现在一模一样,说的话都一样,夺过钥匙就走。” 老好人宫下的话听上去虽然让人不怎么舒服,但他并没有什么歉疚的感觉,说话时就像在讲述一个令人怀念的回忆一样。 “坂本什么时候来查的?” “就是最近,大概是上月初吧。” 我不由地盯住宫下的脸:“那傢伙当时一定说了些什么吧?比如说他要调查的内容,或者别的什么,你好好想想。” “说是说了些。”宫下歪着头回忆,“我还记得,都是些难听话。” “是吗?” 宫下从钥匙箱中摘下一把小钥匙给我。金属钥匙板上写着“27”和“缩微胶片”几个蹩脚字,是宫下用原子笔写的。 “那好,我借用一会儿。缩微胶片显微阅读器还好用吗?” “哦,很好用。一般上午都闲着,你随便用。” 第29页 宫下转向办公桌,接过出纳送来的钞票捆。他左手握住钞票,甩了三下手腕,钞票就展开为漂亮的扇面形状,然后用右手的大拇指五张五张地数起来。这是点钞票的基本功。 我进入二楼的金库,在从地面堆到屋顶的铁柜中找到27号柜,好不容易在里面的塑料保管箱中找到我要寻找的资料,然后拿着它来到一楼放置缩微胶片显微阅读器的房间。 使用缩微胶片显微阅读器相当繁琐。从金库中拿来的缩微胶片中的文件,以月为单位,几年为一段,先得从中找出要查找的月份,再找出记录东京硅公司帐户的明细帐部分,然后复制下来。整个过程全部要手上操作。 我打算从东京硅公司破产的一月份起,把过去一年的数据复制下来。我刚刚搞完三个月的,眼睛就开始隐隐作痛,显微阅读器的复制速度又慢得让人心焦,而且每三次准有一次要卡纸。 到了十一点多,我好不容易才把需要的文件全部复制完毕,抱着复制文件走出房间。随后的两个多小时,我一直伏在办公桌上,把形形色色的文件分类,把急需的材料整理好,然后给菜绪打了个电话。 “有何贵干?” 听筒里传来的是不欢迎我的声音。我告诉她,马上要去她那里,并在她可能表示拒绝之前挂断电话。我把准备以后慢慢看的复制文件整理好,放在桌上,把一直使用的笔记簿和东京硅公司的信贷文件夹在腋下,拿起业务用车的钥匙,走进许久未见的晴空之下。 “什么事啊?” 身穿斜纹布连衣裙的菜绪打开门,眼睛瞪着我。 “我想请你协助我的调查。” 我站在门口,菜绪像对待上门推销商品的推销员一样,只把门打开十英寸宽的缝隙,满脸不耐烦的表情,而且今天的门上挂着铁链子。 “凭什么要我协助你们银行?你不是在开玩笑吧?你连问都不问,就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 “不是银行要开展调查,是我自己要干。” “这又有什么不同?” 我用手抵住她要关上的门,铁链子发出刺耳的声音。我把带来的材料递给菜绪看,那是排列着销售额的试算表。 “我复印了这个,想确认一下出处。” “这是什么?” 她伸出手,把材料拿进门内。 “坂本制作的文件。我想可能是电脑的财务软体中存储的东西。我只想确认一下是不是从贵公司的电脑中调出来的。” 菜绪从文件中抬起头来,用识别真假的眼神打量着我。 “我没办法帮你。” 菜绪的语气虽然有些粗暴,但她把目光投向我抵在门上的手说:“挪开!你不想让我卸下铁链子吗?” 菜绪进入屋内,拿来办公室的钥匙,从自己家走向在同一院内的东京硅公司办公楼,把钥匙插入后门中。 一打开门,我们就上了铁制楼梯,进入二楼依旧摆着办公桌和电话的房间。她指着角落里的计算机对我说: “就是那台。一个月前,坂本曾经来过,列印了计算机中的一些文件。你知道怎么调用文件吗?” “不知道。” 菜绪耸了耸肩膀:“很遗憾,我也不知道。好像坂本知道,可是……” “坂本是计算机高手。” “你呢?” 我也耸了耸肩膀作为回答。菜绪打开计算机开关,硬碟发出轻轻的响声,开始工作了。 我坐在操作椅上,开始操作。菜绪离开我的身边,打开办公室的窗子后,坐到董事长的座椅上,无所事事地呆望着窗外。 虽然我是初次接触这套财务软体,但摸索了一会儿,就找到了配置在画面上的试算表菜单。 原来如此。我按下列印键,悬着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菜绪站到旁边来,眼睛瞪着计算机屏幕。 列印出来的试算表与我在东京硅公司案卷中发现的文件完全相同。 “这里面存储的数据会不会有错误?” “不会,这个表是父亲去世前吉川做的。” 吉川是在东京硅公司长期负责财务工作的老职员,戴一副厚厚的眼镜,从不化妆,是一位不苟言笑的女性。我听了菜绪的话后点了点头。 “你看,这是东京硅公司的贷款数额,这是刚刚列印的月销售额。” 我让菜绪看我带来的贷款数额排列表和刚刚列印出来的销售额试算表。 “这是怎么回事?” “贷款数额增加到三倍,但销售额却依然没有变化。在你父亲提供的材料中写到,由于对信越原材料公司的销售额急剧增加,所以贷款数额必须随之扩大。” 菜绪脸上浮现出迷惑不解的表情。 “我不明白,请你解释一下。” 我拿起印表机吐出的列印纸,确认了数额后说:“或许是空头票据。” “什么?” “实际上就是这么回事。” 我在身边的一张备忘录用纸上画了个图:“首先,资金匮乏的信越原材料公司把并没有进行实质性交易的票据给了东京硅公司,然后,你父亲却把这种票据拿到银行贴现套取资金。我想这些资金大概又送到信越原材料公司去了。” 第30页 菜绪端详了一会儿我在备忘录纸上画出来的图。 “不应该这样做吗?” “从道义上说不应该做。” “你感觉被出卖了,很气愤吧?” “多少有点。” “你太自私了,为这件事愤怒的时候,把自己干过的事放到一边不提了。银行不是往外贷款越多,赚钱越多吗?” “不是这个问题。” 菜绪满脸厌烦地嘆了口气,看样子今天她没有心情争吵。 “父亲也是被害者哟!” “这我知道。可是,你为什么要反对信越原材料公司的和解契约呢?” 菜绪背对着我,靠着旁边的桌子,双臂抱在胸前。 “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信越原材料公司的原因。为什么呢?信越原材料公司的董事长难波先生,我父亲曾经是那样尊重他,可公司一破产,他就躲藏起来。我不懂和解契约是个什么东西,但他把捲入困境的关系户抛在一边不管,只顾挽救自己的公司,也太不像话了。” 她再次拿起材料扫了一眼,又马上还给我。 “我要在讨论和解契约的债权人会议上揭露此事。真的,我的决心已定。” “最好是律师去做。” 假若强行促使和解契约流产,对债权人来说,在获得分配方面几乎是没有什么指望了。如果有一线希望的话,还是赌一赌吧。 “数字不符不是你自己注意到的吧?” “不是的,我并没有发现。”我坦白地说,“最早注意到的是坂本。” 我因为过于相信柳叶的话,没有进行细緻的调查。东京硅公司和二都银行的业务关系已经持续了二十多年,是交易成绩良好的亲密客户。东京硅公司作为二都银行的长期客户,是一个在银行已经获得信誉的伙伴。但是,不管怎么说,身为银行负责贷款的职员,没有察觉出空头票据,就是不容置疑的败笔。坂本发现这个事实后,并没有把它公开,可能是为了保护我,保护已经在总行遭到贬黜降职的我。 “坂本这人真是好人,无论是对你,还是对我父亲,都很好。有没有可能呢?像坂本先生所说的那样,这笔钱还有希望要回来。” 我摇摇头说:“可能很难。” 菜绪的眼中流露出失望的神色。 “我想,坂本说的可能是另外的办法。” “什么?另外的办法?” “不过,我还没弄明白是什么办法。” 菜绪紧闭着嘴唇,默默走向窗口,把打开的窗子又关上了。 “被人充分利用后又被别人无情地抛弃了。”菜绪回过头来说道,“难道人与人之间该是这个样子吗?” “现实是严酷的。” “我不认为是严酷的,我说它是卑鄙龌龊的。” “是啊,完全是——卑鄙龌龊的现实。确实有些事让朋友反目为仇。正因为存在卑鄙小人,现实才变得那么龌龊。” “你不会是那种人吧?” 她这句话刺得我心痛。 “为了钱吗?赚钱又为了什么呢?难道为了钱,人就可以浑浑噩噩地过一生吗?” 菜绪说完这些话,抬头望望墙壁上的挂钟,已经快下午一点钟了。“吃饭吗?” “不,回去,需要调查的事情还有很多。” “好吧。” 她举起双手伸了个懒腰,仰头眺望着住宅区的风景和辽阔的天空。 “马上去学校吗?” “三点钟。” 我与菜绪并肩站着,望着窗外。 “今后怎么打算?继续读博士吗?” 菜绪是二年制应届硕士生,如果不继续升学,该下决心考虑其他出路了,现在已经是七月份了。 “怎么办好呢?我都没有主意了。” 出乎我的意料,菜绪竟然向我敞开了心中的秘密,看样子她很烦恼。 “是吗?你打算干什么?” 菜绪开始没有回答,她把双手交叉着放在背后,侧过脸来对着我说: “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干什么,或者说应该干什么。我真的不知道。” “是吗?” …是吗?’你就会说‘是吗’两个字吗?” “菜绪……” 我发现自己很久没有喊她的名字了。最后一次喊她的名字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她有点凄凉地笑了笑,然后说:“哎,刚才说过的空头票据,怎么,你打算调查它吗?” 菜绪依然侧脸对着我,双手背在身后。 “坂本这傢伙,他已经发现了这个问题,但一直瞒着没说,只说过没头没脑的‘贷方呀’。为了回报坂本的这一片好心,我一定要把坂本要做的事继续做完。” “是为了友情吗?” “是为了友情,但也不全是,债权回收也是我的工作。坂本曾经对你说过有希望,肯定是他在某个地方发现了可以收回资金的线索,我一定要找到它。” “确实是那么回事,我不指望,但抱有希望。” 她关闭了电脑的电源。我把电脑列印出的材料夹在信贷文件中,帮助菜绪把防尘罩盖在电脑上。 第31页 “你不看看萨琪吗?”走到她家门口时,菜绪问我。 “下次吧,你替我转达对它的问候吧。上次来它还记得我,我很高兴。” 菜绪的脸上现出微笑,我轻轻向她挥了挥手,走向停在路边的业务用车,此时的心情是一半满足,一半不满足。 我想,认真研究一下上午查来的资料,用不了多久,就会搞清楚东京硅公司的空头票据。 5 然而,当我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却发现形势不妙。 我辛辛苦苦搞来的帐户异动明细帐不见了。我在周围找了个遍,也没有找到,实在是让我感到蹊跷。 “小谷君!”我喊来融资科负责事务工作的一位女同事。 “我放在桌上的东京硅公司帐户明细帐的复印件不见了。” “是今天放的吗?” “刚才出去之前放的,你不知道吗?” 小谷脸上现出为难的表情说:“我没有注意。山本君!” 小谷叫喊着刚进银行工作不久的女职员山本。虽然山本对自己的工作勤勤恳恳,但我感觉到她也不会注意到我的资料的去向。 “你大约几点钟离开这里的?”小谷把视线从山本那里移回到我身上。 “十一点钟刚过。那些文件是用a4纸复印,有近三十页。” 她们俩茫然不知所措,面面相觑。小谷又替我翻了一遍当天的公文材料,看看有没有混在其中。我一直认为也许是银行内部什么人拿错了,而我上午苦干的两个小时,就算白白浪费了。 我只好再次去向宫下借金库的钥匙,去取缩微胶片,可是,此刻的缩微胶片显微阅读器一直有人占用,结果,等我再次忍着双眼的疼痛搜集完资料,已经是晚上七点钟了。 然后,我就以资料为基础追寻东京硅公司往来款项的动向。我从收入和支出两个方面逐一确认,我想查清在银行贴现的资金的去向。 我一一查对帐户的每笔记录,终于搞清楚了,存进帐户的贴现资金,除了用于月末结帐之外,其余款项都在月中分几次从帐户中转出了,每次金额为数千万日元。 但是,要想断定那些票据是空头票据,还必须确认从帐户中转出的款项被存进信越原材料公司的帐户这一事实。 然而,我却遇到了障碍,查不下去了。 把存款帐户里的钱转出,有两种处理方式,一是从帐户中直接转入其他帐户,如果採用这种方式,我手头的资料中必然会留下“痕迹”;另一种处理方式是先从存款帐户中取出现金,再把这些现金存入其他帐户,这种方式不仅不会留下转入帐户的名称,而且连是否已经转入其他帐户也无法知道。 柳叶採用的是第二种方式,因此资料中只有取走现金的记录,没有这笔钱被如何使用的痕迹。如果他採用此种方式把现金拿到其他银行,存入别人的帐户,那么,追查这笔现金的去向几乎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即便就是在二都银行涩谷支行的营业窗口存入,如果查不到当时填写的存款委託单之类的凭据,也不可能查清存入了哪家帐户。 我想抓住狐狸尾巴,但却没有抓着,目前唯一的希望就是,也许他并没有全部採用此种方式转帐,没有长时期反覆在做同一种事情,偶尔一次或许可能从帐户中直接转入其他帐户,我只能把赌注押在这可能的偶尔一次上了。对方如果始终保持警惕,很谨慎,那么这种偶然就不会出现,当时我不就是一点没有想到东京硅公司的票据会是空头票据,从这个意义上说,柳叶也应该会有大意的时候,我也有抓住他犯错误的机会。 我一份一份地翻阅着资料,直后悔仅仅复制了一年的资料,也许需要更长时间段的资料。我正在这样想着的时候,突然发现目标了,从帐户直接转帐的“痕迹”暴露了。 - f。 我的目光聚焦在粗糙的复印纸上的一个点上,“f”这个字母被标在支出栏的一个角落里。 f的意思就是转存。 仅仅只有这一次,柳叶是直接从帐户转存的。 转存日期是九月六日。我在桌上的备忘录上记下这个日期和转帐金额4500万日元,然后拿着备忘录直奔营业室的电梯。已经晚上十点多钟了,绝大部分银行职员都回家了。 我抓到线索了,我实实在在感觉到了这一点。坂本当时肯定和我现在一样,发现了这一线索。 电梯的显示板时亮时灭,不断地变化着数字,我的目的地是地下室二层。旧电梯的门伴着吱吱嘎嘎的响声打开了。 黑暗。 最先映人我眼帘的是一片漆黑。从电梯射出的灯光照在地面上呈现出一个正方形。我在眼睛适应黑暗之前,我一直按着电梯的电钮。如果没有电梯的灯光,我真不知道自己的脸会撞到什么地方。 我摸索着墙壁,打开地下室电灯的开关。 日光灯一亮一火地跳动几下之后,红褐色的灯管终于转亮了。我站在文件库的门前,真是难以置信,这里也地处涩谷的闹市区,却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把钥匙插入文件库紧闭着的门上转动,硬器碰撞的“咔嗒”声打破了沉寂的空间。我接通了专用的电缆,文件库内的灯光亮了。 这里保存着一段时期内银行业务的一切文件,票据、支票、付款证明、转存委託书等等。这里与金库相比空间更大,天花板很高,三角形的移动式梯子堵在了门口。 第32页 为了找到保管着我要找的转存委託书的地方,我开始在文件库里转来转去。 八月二十八日,东京硅公司用以信越原材料公司名义开具的票据贴现了约6000万日元,其中小到2000万日元用于月末结帐付款,到下个月的九月六日,就把4500万日元转入其他地方去了。如果是转入信越原材料公司的帐户的话,那么就能证实当时被我忽略的空头票据所贴现的资金的流向。 巨大的文件架摆了三排。 在其中一个角落,我找到了保存汇票、转入或转出凭证之类文件的地方。我要寻找的东西就存放在这么一个偌大的地方,保管在堆放了几层的专用纸箱里,纸箱按年月顺序排列,箱中的文件按日期顺序整理得很有次序。 九月六日的文件躺在箱子里面,静静地等待着被人悄悄地翻阅。 被装订成册的委託书有近千张,是支行一天的业务受理量。我一页一页地寻找。 我坐在墙边的纸箱上,日光灯不能充分照明的文件库里寂静极了,角落里的我连自己的唿吸声都听得清清楚楚。在尘埃遍布、空气几近凝固的空间中,翻阅纸张的“沙沙”声,渐渐地把我的情绪调动起来。 这是最后一册,我仔细地翻动着装订成册的转存委託书,这时候耐心是决定成败的关键因素。 我翻完近五百张,还有一半。 “肯定在这里面。” 我极力控制自己,可情绪仍然在不断高涨,我的耳旁断断续续响着翻纸声,我一页页地翻着,没看过的单据越来越少,“肯定在这里面”的情绪也越来越强烈。 我手指不断地在动,剩下的页数越来越少。 我终于翻完最后一页。 没有。 我呆呆地愣了一会儿。“怎么回事?怎么会没有呢?” 是我看漏了吗?有这种可能。再看一遍。我又从头翻阅起来。 结果没有两样。为什么?疑问在我心中不断涌现。不应该没有呀?难道是我的思路有错误吗? 不,也可以这样想,是九月六日转存的,但转存委託书是九月五日填写的。三点钟以后来的票据有可能这样处理,这种情况常有。 我从箱中找出九月五日的票据册。 可是,结果还是一样,时间已经过去近一个小时。 “你在干什么?” 一个粗暴的声音突然响彻室内,我的头像被弹簧弹起来一样,勐地抬了起来。 北川站在门口,像一个金刚大力士,用猜疑的目光盯着我。 “查点东西。” 我把票据放回箱中。 “文件库的管理者并不是你吧?” 北川一边责备我,一边走到我的跟前,目光转向我脚边放着的钥匙。 “因为我要查阅资料,所以向宫下助理借了钥匙。” “伊木,任命管理者的人是我。” 北川俯视着我脚边放着的转存委託书文件箱问道:“你查什么东西?” “我在确认客户的转存单,不过现在已经查完了。” 我适当地掩饰了一下,站起身来。北川没有动,摆出一副挡道的架势。 “你这个人,真像你的前任单位介绍的一样。伊木,你还不接受在企划部失败的教训吗?如果你再为所欲为,以后也就别指望有什么好事了。你要识相,最好早点觉悟。” 北川的唇边流露出阴险的冷笑后,转身走了。当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的时候,我再次拿起转存委託书票据册。 票据册的边裁得很整齐,上面用钻孔机打了孔,孔中插着塑料芯,用支行配置的机械简单处理过。 我仔细一看,发现塑料芯的边缘夹着微小的纸屑。这意味着什么?答案一目了然。 有人把那张单据撕走了。 能够进入这里的,只有在支行工作的五十来名职员,我想像不出其中的什么人,会从这本票据册中撕去东京硅公司转存委託书。 6 我乘坐拥挤的山手线在新宿车站下车,换乘京王新线。在这个时间乘车的乘客中,有一半是醉醺醺的。列车进入站台后,我一踏进车厢,立刻就闻到了充斥车内的酒精气味。几位四十来岁的工薪族,正在操着已经转不灵活的舌头高谈阔论。列车一摇晃,其中一个人撞到我的肩膀上,但他不以为然,依旧滔滔不绝地和同伴聊着。我感到十分不快,可在我的忍耐性还未超过极限的时候,列车就到幡谷站了。我从地下站台走到地面之后,顿时感觉到甲州街道的空气中飘荡着的那种喧闹气氛,以及汽车废气那种令人生厌的臭味。 我从商业街拐入住宅街的路口时,无意中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有一个人影一闪就又不见了。我停下脚步,注视着人影消失的方向。 区立图书馆前面是自行车存放处和灯光已经熄灭的大门,对面是大开着门的某商社的住宅楼,那边还有一个供孩子们嬉戏的小公园,路边草丛中的昆虫正在叫个不停。 我回到公寓后,关掉灯光,俯视着下面的马路。 是刑警吗? 完全可能。不管怎么说,我是嫌疑对象。一想到这里,我的心中立刻就燃起无名怒火。 我换上纯棉短裤和短袖汗衫,到外面去吃饭。我在途中几次回头查看,看看有没有人盯梢。其实,如果真是刑警的话,恐怕也不会就那么容易被人发觉吧。也许我第一次回头时,他知道已经被我发现了,于是就中止了跟踪。 第33页 对面走来一位中年汉子,大概醉得不轻,走路踉踉跄跄,与我擦肩而过,我回头看了一下这个人的背影。这一次,我又感觉到有个黑影在活动,躲在住宅前的树丛中。我站在原地观察了一会儿,是无言的对视,还是我的错觉在作怪,我搞不清楚。我站了一会儿,但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我来到甲州街道的—家餐馆,要了啤酒和鱼片、在等待酒菜的片刻,我全面回忆了今天发生的事情,恨不得马上把七零八落的一件件事情理出个头绪来。 回家的路上,我想,如果再那么留心身后的事情,未免太累了,有人要跟踪,就随他的便吧!可是,当我走进公寓的门厅时,又发现了异常变化 我不由地停下脚步。 邮箱。 门厅的墙壁上安装着几个不锈钢方形邮箱,其中一个邮箱的门已被破坏,大敞开着。那是我的邮箱,门的中央已经被扭曲。 走近一看,邮箱中有个什么东西正在蠕动,我怒火满腔,伸手准备把这个垃圾般的东西取出,可又惊慌地把手抽了回来。 “嗯?” 是只蜂,一只长腿蜂。我原以外是只死蜂,可发现它还在动。它从尾部伸出毒刺,翅膀已被揪得快要掉下来,正悽惨地在邮箱中挣扎。剎那间,我感到天昏地暗,思维混乱,头脑中先是一片空白,紧接着被恐惧感所笼罩。 它飞不动了,它用前肢强拖着重重的身体爬到邮箱的边缘,就像被看不见的瀑布卷没而下落在地上,落到我的脚边。我打了个冷战,慌忙抽回脚。它还在爬,为了求生,这傢伙还要继续爬,死到临头还要挣扎。或许这就是动物的本能,即便身体残缺,为了求生也要继续挣扎。 我回头看了看身后,干干净净的玻璃门中映出我的身影——一个说不清是青年还是中年的人块头男人的身影。换个角度再看,路灯的暗红色灯光向门内投射进来,门厅的左侧路灯照射不到,看上去一片黑暗、 我在电子门锁上输入密码,开门进了公寓。到底是谁干的?我猜不出来,但那傢伙肯定到过公寓。他从某个地方就开始跟踪我,然后把蜂放进我的邮箱。我认为他是想告诉我: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真是一个丧失理智、毫无人性的残忍傢伙! 青山医师说过的话在我的胸中迴响。 我乘电梯直上五楼,进入自己的房间,打开电灯,虽然看到屋内一切照旧,可我那慌乱跳动的心就是平静不下来。 我找出大庭刑警的名片,拨通他的电话。 听筒里传来口气生硬的大粗嗓门。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以便使自己平静下来:我向大庭讲述了回家路上发生的事情,他默不作声地听着。 “我明白了。那么,我们去你那里打搅一下吧。” 不能说大庭的语气很积极,我听见大庭在电话那端在跟什么人商谈什么事情,好像说了一句“没办法呀”。 “我等着你们。”说完,我就放下了电话。 十五分钟后,电子门锁的唿叫器响了。我乘电梯来到一楼,大庭和泷川正在查看被弄坏了的邮箱。 “是这个邮箱吧?长腿蜂呢?” 大庭仔细查看了邮箱里面,然后瞪大眼睛在自己周围脚下寻找。我最后见到长腿蜂时,它还在邮箱的正下方,但它现在可能挪动了地方,已经不见踪影。 “啊!在这儿。” 泷川在门厅的一角发现了长腿蜂,它已经死了。从邮箱下方到那里,它爬行了好几米远,并死在那里。泷川戴上事先准备好的白手套,捡起小小的长腿蜂尸体,装入塑胶袋中。看着这个尾部伸着毒刺、再也不会动弹的小昆虫,它生前爬动时产生的那种厌恶感觉顿时消失,反而对它多少产生了一点同情。甚至可以这样说,它也是一个受害者。 “我还有些话要问问你。”大庭望着塑胶袋说。 我把两位刑警领进我的公寓,让到起居室内。 “你没看到那个人的面部吗?” 当我讲述完从幡谷车站到目前为止发生的事情,大庭问我,我点了点头。泷川的视线一直盯着手中的塑胶袋。一想起什么人把活生生的昆虫的翅膀揪断的场景,真是令人不寒而慄。 “会是有意安排的吗?” 大庭的问话听上去是否定的。泷川尽管准备好了大笔记本,但几乎什么也没往上面记,笔记本不过是摆摆样子而已,他们真正的兴趣在于其他的地方。 “他的相貌,哪怕你看到一眼,事情也就好办了。现在只有这个线索。”大庭指着蜂说,“这么长时间,你一直是一个人吗?连个伴都没有吗?” 我想他是暗指曜子,所以没有回答他。 “总而言之,你的话没有任何隐瞒吧:” 一听这话,我的血就往头上涌。我真想说“你太仗势欺人了!”但是没有出口,我忍住了。泷川依旧像个陶俑,表情木然地观察着应答的我。此刻他又记录起什么事情来。 “好了,今天的事我们就了解到这里。如果发现有什么可疑的情况,请与我们联繫。” 大庭站起身来,语气又变得郑重起来。我根本不喜欢大庭这种谈话方式,一会儿嬉皮笑脸,一会儿郑重其事。我感到作为谈话对象,我受到了他的蔑视。我觉得他採用此种方式,不过是想表明他自己是冷静的,是有理智的。 第34页 “那个……”我欲言又止。 大庭俯视着仍旧坐在沙发上的我,似乎在问:“你还有什么事吗?” “坂本的事,有什么进展吗?” 大庭的表情告诉我,他脑子里想的是“原来是这件事啊”。他与身旁的泷川对视了一眼后,向我投来的目光中隐含着一种冷竣的意味。 “正在调查之中。”他的回答显得很不耐烦。 “自动取款机前出现的那个人查得有眉目了吗?” 这次他表现出很厌烦的样子。 “也正在调查之中。” 我对他的回答感到恼怒,于是说道:“这么说,什么事情都没弄清吗?” 大庭的目光中又增添了几分锐利。 “自从那天谈话之后,也不过才两三天吧。如果破案那么简单,我们也不会那么辛苦了。” “噢,在你们百忙之中把你们请来,真是不好意思啊!” 我想讽刺他,可他哼了一声,那副表情好像是说,以后无聊的小事就不要打电话了。 送走他们两人后,我从坂本的私人物品中拿出笔记本电脑,插上电源,此时已经接近深夜一点钟,我调出日程安排软体,查看坂本六月初的活动,还是没有找到走访东京硅公司的记录。我认为,为了调查东京硅公司的财务文件,坂本应该去公司走访过一次。 我想了一会儿,又把归纳着备忘录的文件逐一查了一遍。 还是没有找到。 突然,我想起一件事,以前曾经查过日程安排软体的“履歷”栏。只要用滑鼠指向图标,轻轻一点右键,“属性”就会出现,一查“属性”,就能了解更新内容的日期和时间。以前我在支行弄不清计算机里面的数据是否更新过的时候,曾经向坂本请教过这个问题。现在我用他教我的办法打开了他的日程安排软体的“属性”一栏,以便确定更新日期。 七月三日晚九点钟。 就是为坂本彻夜守灵那天晚上。 7 第二天,我赶在支行其他人上班之前,七点钟刚过就到了支行、今日负责大楼警卫值班的还是高桥,他从里面门口的观察窗认出是我,十分吃惊地打外门。 “早上好!来的可真早啊!” “有点事情要查一查”我脱下淋湿了的雨衣。 “真辛苦呀!” 我从向我行礼的高桥身边走过,进了一楼安装监控系统的小房间。一合上总开关,机器启动的声音就响起来,监视器的红灯也亮起来。画面中出现支行各处情况的图像约需十钞钟左右。 监视器的黑白画面从一楼的营业厅开始移动,依次是自动取款机柜檯、二楼的营业室,一共使用了十二台摄像机、一台录像机。每一台摄像机都是固定的,通常只拍摄一个位置,但由于画面轮流切换不同的位置,所以摄像机摄下的画面中既有全景,又有变换了各种角度的特定场景。一个画面显示两秒钟左右,然后切入下一个画面,由于是十二台摄像机,所以,每隔二十二秒钟画面才能再次回到一楼的营业厅。 录像机录像採用的是最慢的转速,所以一天只用一盘录像带。在保管录像带的架子上,并排放置着贴有日期标籤的录像带。 我正在观看监视器时,高桥腋下夹着警卫值班帽走了过来。 “你在干什么呀,伊木助理?” 拍摄二楼营业室的摄像机共有三台。 “监控摄像机的工作时间从几点到几点呀?” “准确地说,应该是从上午八点钟开始工作,到自动取款机关机为止,所以说关机时间应该是晚上七点钟。” 开关是人工操作的,如果没有人准时关机的话,它应该还要再继续工作一会儿。“摄像机拍不到坂本的办公桌哟。” 我自言自语地咕哝着。因为它在二楼最里面,远离摄像机的所有镜头,所以说即便坂本进行了非法转移存款的操作,联网终端的显示也不会留下录像。如果能够留下录像,搞清事实真相的可能性就大大提高了。反过来说,正因为没有录像记录,也就更有可能被人利用进行犯罪活动。 “融资科的客户都是熟人,所以摄像镜头只是对准业务窗口和贷款金保险柜,毕竟还是陌生人的危险性最大呀!” “是这么回事吗?” 高桥对我的疑问投来探询的目光。他的眼中并没有对我反驳和怀疑的成分,只是对我的问话感到惊讶。陌生人具有危险性,只是一般的观点,其实最大的危险性在于你所信赖的人对你的背叛。我并不讨厌东京硅公司的柳叶,相反,我对他既信任又尊重。可是现在,说句实话,我已经没有那种心情了.不仅仅是对客户,对支行的同事也是同样。 其中一台摄像机在拍摄远景,我的办公桌好不容易进入了它的摄像范围。我确认这一点后,切断了电源。 “…切办妥了吗?”高桥迷惑不解地问我。 “哦,差不多了,大致弄明白了。现在里面的录像带是昨天的吗?” “哦,应该是的。” “换录像带的工作由高桥先生你负责做吗?” “不,一般都是由宫下助理做。” 第35页 “是宫下吗?”我迟疑了一下后问,“他平常换录像带时,是否要确认一下昨天的情况有没有录下?” 高桥歪着头说:“嗨,有时候他还忘了换录像带呢,所以他大概不会费那个事。” “是这么回事。” 听了高桥的话,我决定冒一次险。“高桥君,我想把这盘录像带复制一下,可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帮忙。” 高桥盯着我问了一句:“发生什么事了吗?” “嗯,有点私事。我也只能拜託高桥君您了,如果我把这盘录像带拿出去,可能马上就变成大问题了。” 高桥笑了起来,说可以帮忙,因为他很信任我。 “因为是伊木助理的事情,不会有错。” “那好,这件事就拜託你了。” 我再次打开录像机,取出里面的录像带交给高桥。 “这个,怎么办?” 高桥指着空了的录像机说,“把前天的录像带放里面吗?” 退伍军人出身的高桥眨巴着眼,脸一下露出笑意。 “噢,就那么办吧!” “有复制的地方吗?” 我告诉高桥圆山街有一家录像带出租店,并从旁边桌子上撕下一张便笺,为他画了一张简单的示意图。 “你十点钟去行吗?” “没问题,九点钟就可以走,先找个地方消磨一个小时。” “真不好意思,刚值完夜班,就来麻烦你。” 高桥表现出毫不介意的样子,向我摆了摆手。 “录像带复制好后怎么办?” “放在店里就行。” 我一说完,高桥就提出:“我星期天还值夜班,原始带由我去拿,然后再带回来。” 真是太感谢了。 “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做,我愿意帮忙。”我对高桥客气道。 “不必客气。” 高桥戴上帽子,把手指放在帽檐上,呲牙一笑。 “另外,这件事请……” “我知道。”高桥把录像带放进位服的口袋,轻轻拍了两下,“一定要保密,对吧!” 什么也不用说了。 我坐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仍然没有人来上班。七点二十分,我翻开客户通讯录,拔通一个电话。 “我是室冈。” 室冈在圆山街经营一家录像带出租商店。他在继承父母的一小块土地上建起一座三层楼房,一楼出租出售录像带,自己经营,二楼作为办公室对外租赁,三楼用于家居。其实,仅仅把一搂的录像带商膳租给别人,租金就足够他吃的了。我曾经向他提过这个建议,但是,他以那样生活没多大意思为由,继续经营着他并不指望赚钱的生意。 我一自报家门,电话那端剎那间竟吞吞吐吐地说不清话了,发出一种喘不过气来的声音: “是你吗?有何贵干?” 听筒里传来的闷声闷气的那种娘们腔,使我想起以前请他在贷款契约上签字的时候,去过的他那个由于堆满报纸杂志而无处立足的四十岁男人的房间。室冈过着自由自在的单身生活; “有事要拜託你。” “什么事情?” 室冈跃跃欲试地说,接着听筒里传来一个细弱的声音,谈话暂时中断了,肯定是他捂住了话筒,好跟一个女人讲话。 “十点钟我们支行的一位保安员去你那里,拿着一盘录像带,我想请你复制一下、” “就这件事吗?” “是的,需要多少钱?” “这得视录像带的长短而定。” 室冈说完,我说不知道有多长,复制费用在晚上去取录像带时再付。 过了一会儿,融资科科长古河就来上班了。 “来得挺早吗!” 他还是像往常一样,叼上一支香菸,在上班的路上忍耐这么久,先过过菸瘾。古河是唯一知道我在调查东京硅公司的人,但在他的行为中并没有出现什么不自然的举止。 上午,我一直在伏案工作。一周以来我一直没有能在正常时间吃午饭,午后我去走访了几家客户。这些客户并不是我从坂本手中接收下来的,均在我原来的工作范围之内。没有什么特殊情况,为了寻找新的贷款业务目标,我又开车在涩谷区内转了转。 回到支行,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了。我一进二楼营业室,就看见宫下表情严肃地站在北川的办公桌旁。我以为保安员高桥出事了。 “怎么搞的?”北川声嘶力竭地对着宫下大叫,宫下无法回答,为难地低着头。 “你,连监控录像带都管不好吗?” “对不起。” 北川的额头青筋裸露,冲动地斥责宫下。我默默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听着身后两个人的对话。 “你打算怎么办?” “找呗。” “哼,因为你找不到,它就会自己跑到我这里来吗?你昨晚是不是睡迷煳了?” “我再好好找找。” “说实话,昨天你装上录像带没有?” “装了。” “那为什么没了?” 第36页 “谁知道呢?也许是被什么人拿走了。” 听到宫下这句话,北川沉默片刻,然后低声问道:“会是谁呢?” “我不知道。”宫下也低声回答。 “因为你管理疏忽,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你必须找到它!如果找不到,就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北川气愤地大嚷大叫,整个楼层的职员都把视线集中到宫下的嵴背上,宫下在众目睽睽之下连连赔罪后,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伊木君。” 我身后传来古河的招唿声。“宫下助理管理的监控录像带好像丢了一盘。你大概还不知道吧?” 随着他的话音,北川把目光射向我,那是一种怒目而视的严厉目光。 “是啊,我不知道。” “今天早晨没有人比你来得早吧?” “这我没注意。” “是吗?那好,今后……”古河压低声音说,“以后不要借用你职权范围之外的钥匙。” 我马上就明白他是指文件库那件事,一定是我来之前宫下已经为此挨过训斥了。此刻我不想解释,可以以后再向他道歉。 “明白了。” 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拿出报告用纸,概括地总结了我当天接触的贷款事宜及有关印象,并按照惯例写下财务分析和说明,以及客户需要资金的原因等等。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相对来说,每月中旬事务性工作比较少,职员们一过六点钟就陆续下班回家了,营业室只剩下我和古河两人。 “伊木君。” 当我就要结束工作,打算去室冈的录像带出租店的时候,古河招唿我。好像他一直在等待着我结束工作。 “一起走吧,去喝一杯。” 8 下班高峰已过,我们坐上人已渐少的山手线,从新宿车站东出口出来,向甲州街道步行了约五分钟,来到靠近丸井和三越的繁华闹市的地下街道,进了一家酒馆。酒馆里面坐得满满的,我们等了近五分钟才有座位。虽然店内一片嘈杂,但与上司一起喝酒,坐在只有两个座位的桌子旁,还是在这种热闹的气氛中更好些。 “这里真热闹啊!”我说。 古河喝上一点酒,脸上就有了颜色。我喝酒倒是不会脸红,但喝多了脸色会变得发青。大概是太疲劳了,醉意来得特别快,我只好减慢喝酒的速度,多吃下酒菜—古河喝酒时小大吃东西,属于那种不顾健康只喜欢痛饮的类型。 “伊木君,知道高畠行长的事吗?” 喝了一个小时左右,古河突然像从沉醉中清醒过来一样,表情忽然严肃起来,收起了不着边际的废话,对我说: “也许要被降职了。” 由于酒精的作用,他的眼睛通红,就像大哭过一场一样。原来他请我喝酒是因为想对我说这件事。 “是因为东京硅公司的事吗?” 古河点点头。“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那可是因为我们的工作啊。” 我放下筷子,直视古河:“已成定局了吗?” 古河面带不快的神情避开我的问话、我感觉到了这一点。 “咳,高畠行长的运气太差了,上任还不到一个月。东京硅公司的贷款是前任行长藤枝的事情,可藤枝却升任企划部部长,坐在沙发上,不仅受不到指责,而且还能看热闹。那傢伙,真是个政客!” “这是怎么回事?” 他松弛了一下面部表情,揉了揉僵硬的肩膀,往自己的杯中加了些冷酒。 “派系斗争呗。通常支行行长的任期是两年,而那傢伙只干了咦年多就调回总行了,好像就是为了逃脱东京硅公司事件的责任似的。我觉得高畠行长很可能是被人暗算了。” “是吗?是不是你过于牵强附会了?” 我笑着说,可古河还是一脸严肃而又气馁的表情。 我接着说:“第一,如果按照科长的说法,藤枝部长不是在当支行行长时就预见到东京硅公司註定要破产吗?可当时并没有一个人预见到东京硅公司会变成这个样子呀。确实,事先谁也没有想到,东京硅公司会因信越原材料公司申请和解契约而发生连锁破产,就像谁也不能预料到交通事故一样。”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古河又提出疑问说,“说不定他早就知道信越原材料公司的经营状况。” 听了他这句话,我再一次默默地注视着他。我不能确定他是否在讲真心话,但看他那样子,既不像是在编造假话捉弄人,又不像是在信口雌黄地胡说八道。 “二都商事向信越原材料公司投入了占一定比例的资金。”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山崎的面孔,说起来,从中鼓动二都商事投资的人大概就是山崎吧。 “难道二都商事不会向银行转告信越原材料公司的经营状况吗!因此,可以这样认为,藤枝是金蝉脱壳,然后再让对立派系中的一名少壮派陷身其中做替罪羊。真是一石二鸟啊!我们受到牵连,不正像是中了暴力集团火併时的流弹吗?” 确实,完全有这个可能。所以说,可能藤枝不仅预见到支行会有数亿日元的损失,而且还预见到了东京硅公司的破产,以及公司职员们生活没有着落的后果,但他却隐瞒了这一切:在我的印象中,派系斗争激烈的财阀金融机构里有过这样的事例。 第37页 “这就是政客的手段,根本不让你看透他的心理。” 古河接着又怪腔怪调地补了一句:“政客都是一路货色。北川副行长也是一个政客。” 他收紧松弛的脸颊,用醉醺醺的眼神直视着我。 “副行长最近好像与总行的同伙联繫非常频繁。为了推卸责任,他会把你我这样的人视为蝼蚁一般。就算他想拿他们当垫脚石,我们也得好好活下去,而且别让他抓住什么把柄,像今天借钥匙这样的事,以后绝对不要再干了。” 北川会对我採取什么措施呢?我充分考虑了一下,不过为时已晚。北川一定会把东京硅公司破产的原因,包括我和菜绪的关系等等,在支行内部大肆宣扬。似乎古河已经听到了,但他没对我说,我也不想问他。 我们在这家酒馆喝完之后,又去了歌舞伎街古河熟悉的一家酒吧。酒吧位于僻静地区,有两张桌子和已经坐满七八个人的吧檯。一位年轻女子有时在吧檯里给妈咪帮忙,有时穿梭在桌子之间招唿客人。酒吧还有卡拉ok,有的常客在大声唱着一些老歌曲。 古河可能是心情烦闷,在酒馆就一个劲儿勐喝,已经醉得不轻了。来到酒吧后,他倚在吧檯上,一边和妈咪调笑,一边喝着瓶装酒。 “伊木君,今晚咱们喝个痛快!” 他逞能,要了原装的“法国红玫瑰酒”。在泡沫经济时代为买住宅背了一身债的古河,按照他的收入状况,平常只喝廉价酒。 第一杯酒是妈咪调制的,古河一口气喝下半杯,自己又添上波旁威士忌酒。紧接着,古河开始说北川的坏话。虽然他没有说总算找到了发泄心中郁闷的渠道,可牢骚话一开闸就收不住了,北川的名字没一会儿就被“那傢伙”所替代,对我的称唿也从“伊木君”变成了“你小子”。 “那傢伙本来就对我一点也不信任,尽找碴儿。他经常也不问一声我同意不同意,就坐到我的座位上,翻看我的文件,却把他自己的工作搁在一边。他还经常越过我,向我的部下发号施令。高畠行长叫他不要这样,可他根本不把行长放在眼里,对年轻行长表现出对抗意识,给行长制造难堪。” 我默不作声地舔着玻璃酒杯。我对北川也很不满,但我不想和他一起大发牢骚。我要把那些复杂的想法先藏在心中。古河喝醉了,讲话的腔调变得怪怪的,但他的头脑还是清醒的,话虽然难听,却是酒后真言。大银行中科长以上的干部,酒喝得再多,也不会醉得不醒人事。 我身后的桌子旁坐着几位客人,其中一位站起来唱歌了。他唱的那支歌我以前听过,但是不知道歌名叫什么,只知道是一首老歌。 “听我说!”古河厌恶地皱起眉头在我耳边叫道。 “什么?” “女人。”古河告诉我,“北川那傢伙养情妇。” 我不由地扭过头去看着古河。北川养情妇?真没想到古河会说出这句话。 “这种事,你怎么知道?” “偶然发现。是在新桥,他们手挽着手,走路时偎依在一起。” “就算是这样,也未必是他的情妇啊。” 古河咧嘴笑了。 “后来,那傢伙请我去过那家酒吧。他情妇是那家酒吧的妈咪。没错,他还让我们多去捧场呢。真可笑!他以为会从女人那里听到我们背后对他的议论或坏话呢。那傢伙就是这么想的,他就这么个水平,好像是在演三流的间谍片。” 他的脸上露出猥亵的一笑,总算发泄了心中的郁闷。 古河继续说:“每到星期四他准到情妇那里去。哦,上星期四他还去了呢。你记得吗?我还问北川了呢!” 我记得,那天他问过北川,为坂本守灵之后,还回不回支行。 “我,要回来的。” 北川是这样回答的,古河对北川答话的反应也是含含煳煳,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明白了吧?甚至在为自己的部下守灵之夜,他都要去情妇那里。” 他正在讲话的时候,卡拉ok的歌声中止了,所以,他最后一句话的声音格外大,整个酒吧都能听见,在吧檯邻座喝酒的两个中年人把目光投向古河。 为坂本守灵那天是七月三日,正是在这一天,坂本的电脑被别人动过,里面的文件被更改了。 “北川副行长真的回支行了吗?” 我说出心中浮现出来的疑问。古河吃惊地张开正在吃花生米的嘴巴。 “啊,肯定回了。”古河的语气是说,这还有错吗? “科长,那天晚上你什么时候离开支行?” 古河醉眼惺忪地抬头仰望着烟雾缭绕的天花板。 “七点多钟吧,然后我就去守灵了。” 古河向我伸出手指,表示他的记忆是准确的。我点了点头,先到守灵场所的我遇见古河是在诵经之后,大约是八点钟。守灵场所在五反田,从车站步行到那里需要十分钟以上。在我与曜子讲话之前,北川和高畠一起来守灵,时间要稍早些,大约是六点多钟。北川很快就返回了支行,并在已经无人的营业室里打开坂本的个人电脑……这完全可能。 “当时还有谁留在支行?” 第38页 古河一边诧异我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一边在记忆中搜索起来。 “二楼,我是最后一个走的。年轻的职员们早走了。” “那就是说,没有别的人了?” “啊,是的,确实如此。我记得我关闭了营业室的电灯以后才走的。” 我拿起眼前的玻璃酒杯,侧面对着古河说:“就在这一天,有人把坂本电脑里的一些东西给删除了。” 古河沉默了好半天。我默默地喝了几口酒,观察着古河的反应。 古河凝视着我,目不转睛。 “是真的吗?” “是的。” “为什么呢?为什么要这样干?” “是啊,到底为什么呢?” 我举起酒杯,向嘴中又灌了一门,然后说:“说穿了,这就是坂本为什么被谋杀的关键问题。” 9 耳边再次响起卡拉ok,我左邻的男人开始唱歌,刚开始他唱得还合拍,以后的大半支歌就都差半拍以上了。唱歌的人倒是过足了瘾,可听众却受罪了。 古河好像不会说话了一样。 “被,被,被谋杀?” 他的嘴唇嚅动着,但他的声音被震盪的音响噪音盖住,别人根本听不清。我掏出香菸,妈咪看见后,赶紧给我点着,并把被古河扔满菸头的烟缸换成新的。 “被谋杀?伊木,你说明白点,到底是怎么回事?” 古河大声叫着,并且摇着我的手腕,妈咪从吧檯里面担心地望着我们,我向她笑了笑,表示了“没什么事”的意思,然后向古河简要地说明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原来是这样!” 古河自言自语地表示明白了,“咳,怪不得刑警打听坂本的客户名称和工作内容那么详细呢。我当时就觉得奇怪。但谋杀不可能没有动机,究竟为什么要谋杀坂本呢?” “具体情况还不清楚。” “你是不是抓到什么线索了?” 我摇了摇头,古河略微有些迟疑地问:“你认为兇手是支行内部的人吗?” “现在还不能断定,但不管兇手是谁,我认为不会是一个人单独干的。” “为什么你这样说?” “因为取走据说是坂本非法转移的存款的那个人不是支行的人。” “那你的观点是,非法转移存款并不是坂本干的。” “当然不是坂本干的。” “口令是怎么输入的?就算有人盗用了坂本的操作密码进行联机操作,难道就不用输入口令了吗?” “8597。” 古河顿时呆若木鸡,脸上浮现出苦笑。这是古河自己的信用卡的口令。“你怎么知道的?” “看一眼就记住了,因为是用键盘输入的吗!再说,口令登记的方式,从严格的意义上说,并非绝对安全。” “你怀疑那傢伙?” 古河的声音很紧张。“那傢伙”是谁不言自明,我端起玻璃酒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古河一直盯着我的一举一动。 “噢,从宫下那里拿走录像带的人就是你吧?” 我依然保持沉默。 “你完全是为坂本才这样干的!”古河惊愕地说完,把握在手中的打火机往吧檯上一放,“你干这种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银行赶出去。” “也许吧。” “银行最容不下你这样的傢伙。你虽然与那些拼命想出人头地的同事不同,但也不甘平平稳稳地过工薪族的生活。不依附任何派系,也就没有迷路的悲哀。总而言之,你没有必要循规蹈矩。对派系而言,你这个人好像也没有多大存在的价值。你的目标是什么?” “现在我只能循规蹈矩。” “循规蹈矩?想出人头地吗?” “哪能啊,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重要的事情?” 古河说的虽然是问话,但他并不想深究下去。他端起酒杯,把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我又往他的酒杯中倒了波旁威士忌,并加水调好后递给他。 “你对前途没有感到不安吗?” “如果说没有感觉,那是谎话。” “还没有结婚吧?” 古河的口气,就像是在问一名单身女同事。我不由地笑了起来。 “你这傢伙,在用鼻子笑。” 古河大概已经醉得不轻了,他把酒杯送到嘴边时,又疲惫地嘆了口气。他拿出一支香菸后,又把烟盒放回胸前衬衣的口袋。 “我很好啊,无牵无挂,就是有点寂寞。” 古河一边笑着,一边吞云吐雾。我看了看手錶,已经过了4020电子书,比我想像的时间还晚。我吃了一惊,忙把杯中剩下一点几乎成了冰水的酒喝干。妈咪要给我再兑水,我摆了摆手拒绝了。 “已经很晚了,我们撤吧。” 古河把香菸按在烟缸中揉灭,摇摇晃晃地从吧凳上下来。 夜深了。古河走起路来,已经踉踉跄跄。酒吧位于歌舞伎街尽头,妈咪送我们出了电梯,这是一条寂静的街道,大楼外面只有孤零零的路灯在发着亮光。 “坂本,真可惜啊!” 第39页 古河踉踉跄跄地走在我的身旁。雨已经停了。疲劳和醉意使我的警惕性丧失殆尽,我对接近我的脚步声,无论来自哪个方向,都根本不予理会。我抬头仰望天空,啊,一颗星星都没有,我又想起坂本的事情。阴沉沉的深灰色夜空吞没了都市霓虹灯的光芒,湿漉漉的空气侵润着我的肌肤。 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古河回头去看。 “餵!” 古河尖叫一声,身体撞向正要回头看的我。我左腕触地跌倒在柏油路上,感到阵阵疼痛。我抬起上身,看见古河已经和一个黑影扭在一起。一眨眼间,那个黑影挣脱出来,远处路灯微弱的亮光淡淡照到他的侧脸:墨镜,墨镜缝隙中闪射着腾腾杀气的眼神,向上外卷的嘴唇,耸动的喉结。 是那个男人。 他迅速转过身子跑了,手中还有个东西在晃动。那是一把匕首,一闪一闪地反射出令人胆战的寒光。 “科长……” 我跑过去,扶住无力地跪在地上的古河,我的手臂感觉到古河的身体越来越往下沉,眼看着他的腹部被血染得通红。附近的大楼里跑出两三位职员模样的人,他们觉察到情况异常,围了上来。一个风尘女子模样的人尖叫了一声,惊慌失措地逃回酒吧。 “救护车!救护车!” 有人叫了起来,不少人拥到这条寂静的街道上。古河此时意识还很清醒。 “公文包。” 他只说了这一句话。我一边支撑古河的身体,一边寻找公文包。古河的公文包滚到脚下,我的公文包却不见了。这时,救护车的警报声越来越近了,古河微微睁开眼睑,把虚无缥渺的眼光投向天空,一旦闭上眼睛就可能再也不会看到这么好看的天空了。他想看一眼美丽的星空,大概是太疼痛,他用力咬住牙关。 救护车的警报声停止了,红色的警示灯仍然在不停地闪烁。 救护人员分开人墙过来了。 “你是他的同伴吗?” 我向救护人员点了点头。 “请一起上车吧。” 古河大概已经失去了知觉,全身都软了。救护人员把氧气罩罩在他的脸上。 运气…… 此时,我的脑海中突然迴响起古河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只能祈求上天保佑了…… 但是,我不能依赖祈祷。那个男人,画面质量极差的录像带中的那个男人的表情,在我的记忆中刻骨铭心。热血在我的体内奔腾起来。昨天晚上是警告,今天晚上就动手了。古河挺身保护了我,替我挨了了刀子。 救护车穿过混乱的靖国大道,开往东京医科大学附属医院。 手术开始了。 我给古河家里打了电话,向被突如其来的横祸弄得惊慌失措的夫人转告了伤情。要看手术结果,危险与希望各占五成。医生的话说得很现实,但让他们感觉到情况并不乐观,我不得不与高畠和北川取得联繫。当我向他们介绍了事态的发展情况之后,北川说了些不满的话。 我坐在门厅的沙发上等候着。 “刚才和遇刺者在一起的人是你吗?” 我抬起头,见到身穿制服的警官正在看着我。 “我们想请你谈谈情况。” 我把从酒吧出来后的情况叙述一遍,罪犯行兇只是短短几秒钟的事情。 “罪犯的面孔,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我描述了那个人的相貌。 “什么东西被抢走了?” 我告诉说我的公文包丢了,是个绿色软面手提包,里面有报纸、文件和一本文库本书籍。我的钱包和乘车月票装在西服口袋中,所以没有被抢走。 那个人为什么要抢公文包,我心里有数。 是因为录像带。 我没有说出这件事。 住在世田谷区的高畠赶到医院时,已经是凌晨一点钟左右了。北川比高畠晚到近一个小时。这时,古河的家属也都赶来了。大家都沉浸在悲伤之中,令人窒息的沉默瀰漫整个门厅。古河的家属共有三人,除夫人外,还有上中学的女儿和上小学的儿子。他家正处于生活艰难的时期。 “你们在一起都干了些什么事?啊!” 北川一到,就厉声斥责我。 “给您添麻烦了。”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面对着北川。北川比我高约十公分。我看得出来,北川的眼中燃烧着憎恶的火焰。北川穿一身休闲服,高尔夫球衫式样的开领短袖衫配一条肥大的裤子。 “怎么回事,伊木?” 北川一问,我就如实把事情经过讲述一遍,但没有触及隐藏在这一事件背后的真相。 “准是因为你们有问题,所以才会成为被袭击的目标。” 北川非难着我,并坐到高畠坐的双人沙发上,跷起腿来,那是我刚才坐的地方。于是我就在门厅站着,从走廊尽头的玻璃窗向外眺望着渐渐发白的天空。我一直紧握着拳头。我本以为能赶在敌人前面,没想到恰恰相反。我痛恨自己看问题太天真了。 再没有像我这么愚蠢的人了,正因为我的愚蠢,古河才遭到如此的厄运。 手术时间很长,直到凌晨四点钟才结束,古河总算保住了性命。正在麻醉中睡眠的古河先被送到经过无菌处理的重症特护室,伤情稳定后才能被送往病房。 第40页 第三章 委託书 1 我走进起居室,按下电话留言录音键,电话里响起室冈直率的声音。 “我是室冈。录像带怎么办?暂时放在我这儿,还是快来取?就算你不要了,我也要收钱噢。等你的回话。” 我沖了个淋浴,把闹钟调到上午九点钟,然后躺到床上。我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虽然只睡了几个小时,但身体感到轻松了不少,手臂也不觉得疼痛了。我换上斜纹棉布裤子和白色t恤衫,去附近的小吃店吃了早餐,然后给曜子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我去给她送坂本的遗物: 我的车是辆旧款市民牌小汽车,按说不会有人去注意它,可在高级进口轿车充斥的地下停车场,它的存在,反而更加引人注目。我把装有坂本私人物品的纸箱放在助手席上,把车开出公寓大楼。我这车的发动机虽然旧了,但运行状况不错,开着很顺手,从来不发生故障给我添麻烦。 坂本的家在大田区的池上线沿线。出甲州街道后往南奔山手大道,从五反田拐进中原街道,过了洗足池再往左拐。最近的地铁站是石川台,穿过单行道商业街左侧就是。 我驾车进入住宅区,沿着隔开两个住宅区之间的水泥墙前行,在公寓大门口停下车,我在居民嚮导板上寻找坂本的名字。三栋并排而立的建筑物中间一栋,就是这座名为“石川公寓”的银行职员住宅楼。它是建于六十年代的建筑,在漂亮的住宅街中显得破旧、骯脏不堪。 我这是第一次到坂本家拜访。没有电梯,到三层要爬楼梯上去。水泥剥落的楼梯,很容易让人联想起那些家务繁重的贫困家庭的故事。 我两手提着沉重的纸箱,来到一扇铁门前,门上挂着一块写有坂本名字的英文译音“sakamoto”的木牌。 我轻轻地把纸箱放在水泥地上,按响了门铃。 “来了!” 门内传来曜子细细的嗓音,同时响起的还有咚咚咚的小碎步声。 “爸爸!” 门一打开,纱绘先于曜子飞奔出来,但小女孩一见站在门口的人是我后,脸上的表情顿时转阴。她躲在曜子身后,抱着布制玩具狗,用不安的眼神盯着我, “纱绘,说您好!” 小女孩大概认生,把头埋在曜了的膝盖间,一只胳膊抱着妈妈的腿,睁大眼睛看着我。 “纱绘,说您好啊!” 曜子越说,纱绘越发把自己的头埋进曜子的腿中。 “她以为是爸爸回来了。她说,如果是爸爸回来了,她要把这只玩具狗送给爸爸。” 我看着小女孩的侧脸,感到心里憋得慌。在她幼小的心灵中,将永远铭记着坂本留给她的印象。爸爸抱抱,爸爸牵着手一起散步,这些事情将永远只是这个孩子的记忆了。 “劳驾你特意跑一趟,真是感激不尽!” 我用身体抵住门,把纸箱抱进家中。 “东西全都拿回来了。” 曜子看了看纸箱里面。“很重吧?请……” 她犹豫了一下,又加重语气说:“请进!” “那么,我就呆一会儿。” 我脱下轻便运动鞋,门在我的身后静静地关闭了。 铺着地板革的走廊尽头是八铺席左右大小的厨房。这套房子没有起居室,他们拆除了隔断,把一间六铺席大的日式卧室当作起居室。狭窄的阳台窗户上,空调发出“嗡嗡”的声音。铺着桌布的四人餐桌上,放着两本大概刚才还在读的绘画图书,一本是《猴子乔治》,一本是《小熊郊游记》。里边的日式卧室里摆设着一个小小的祭坛,照片上的坂本正在微笑。 曜子烧好开水,沖了咖啡。 “本来我想回娘家住,母亲也这样说……” 她拿来一把幼儿座椅,让缠在她腿上的纱绘坐下,又给纱绘倒了一杯牛奶。曜子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神色憔悴地与我隔桌相对。曜子的娘家在调布市,经营着一家酒店,她唯一的哥哥继承了家业。 “以后的事情慢慢再说吧。”她一边温和地看着纱绘喝牛奶,一边凄凉地说,“现在还不是考虑的时候。” “我理解。” 我把无聊的安慰话和咖啡一起咽进肚里: “警方有什么说法吗?”曜子问。 “没有什么说法。” 我不了解曜子对坂本的死因究竟知道多少。 “真实情况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给纱绘擦了擦嘴,拿出盘子,放亡几块饼干。她的话语深处,与她表面上若无其事的样子正好相反,包含着悲痛至极的感情,“……难道真的是事故吗?” 她把握着手巾的手放在鼻子上,一边强忍住泪水,一边借忙着照顾纱绘,掩盖自己激动的心情。纱绘敏感地察觉到母亲感情的变化,小手握着饼干,眼神不安地仰望着曜子。 “警察说过什么吗?” “没说什么。不过在职员宿舍流传着各种各样的说法。有人说纱绘的爸爸是小偷什么的。” 说到这里,她的脸颊在颤抖,泪水从眼睛中一串一串地滚了出来。她为了勉强给正在不解地仰望她的纱绘一个笑脸,把整个面部都扭曲了。 第41页 纱绘的嘴巴也咧开了,变成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曜子抱起孩子,一边抚摸着孩子的背部,一边继续无声地哽咽着。 “坂本不会干这种事,你应该是了解他的。” “那么是谁干的呢?是谁用健司的操作密码非法转移了客户存款呢?支行行长应该讲明白呀!” “即便讲不明白,也不会是坂本干的,他这人绝对不会干这种事。无论其他人怎么说,最了解坂本的人是我们,我们要证明给他们看。” 曜子紧闭着嘴唇,凝视着桌子的一端。过了一会儿,她感觉情绪稳定些后,长嘆了一口气说:“说的也是啊!” “……说的是啊,纱绘,爸爸是不会干那种坏事的。” 她紧紧抱住女儿。她这个姿势,在我眼中重现了过去的她,我回忆起我们过去的那段时光。 “他去世之前,有什么异常的变化吗?” 曜子略微抽了一下鼻子,把纱绘放回到座椅上,伸出右手理了理自己的短髮。 “没有什么异常的变化。” “关于工作上的事情,他没说过什么吗?” 曜子摇摇头说:“他不是在家里谈工作的那种人。” 我原本想进一步谈谈,可只说了这么几句,就已经充分理解了坂本的心情。他尽可能地不把债权回收的事情讲给妻子听,在家里尽量忘掉外面的烦恼。 “你知道他在大东银行开的帐户吗?” “知道。他的一个大学时代的朋友在大东银行大手町支行工作,打电话来说以物物交换的方式为他开了个新帐户。这个帐户只是个摆设,实际上从来没有用过。我们家的帐户在二都银行,我们只用这个帐户。” 所谓“物物交换”方式是指业务交换,进一步说,就是为了虚构工作成绩,双方互相在对方银行开立活期、定期存款以及信用卡等帐户,当工作成绩不够理想时偶然利用一下。坂本自己从来不干这种事,但很可能由于为对方朋友帮忙,也没有反对。坂本对朋友,从来都是有求必应。 “你见过存摺吗?” “没有,从来没有见过。畑君——哦,就是大东银行那个人——打电话来,我才知道有这么个银行帐户。” “帐户是什么时候开立的?” “听说是去年十二月。存摺和取款卡大概都在大东银行,我没有见到过。” 曜子从里面的房间拿出一个棕色文件箱,打开箱盖。 “我整理他的遗物时,把一些我不知道是不是该还给银行的东西都挑了出来。你能帮我看一看吗?” 我把像电话簿一样大小的箱中的材料一页页地确认。其中通知、报批书之类的文件复印件很多。坂本尽管在家中不谈工作,但有时也不得不把工作带回家来做、这些遗物,从另一个方面表现出他的敬业精神。 “这些东西该怎么处理呢?” “嗯,暂时先放在家里吧,反正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我一边翻着文件,一边回答她。 有几份捆在一起的业务资料的复印件,都是内部文件,不能外传。当我解开文件捆时,不由地停下了手。 “怎么回事?” “没什么……这份复印件,可以借给我用用吗?” 曜子莫名其妙地注视着我和复印件。 “当然可以。这份文件怎么了?” “我正在找它。” 我从箱中取出复印件,拿在手中看它。 九月六日,存人委託人:东京硅公司;存入金额:4500万日元…… 坂本一定费了很大功夫才找到这份存入委託书。 我的视线,就像被收款人一栏吸住一样,被钉牢了。 说句实话,我确实感到迷惑不解,那里并不像我预想的那样写着“信越原材料公司”。 收款人是个人。 是个女性。 “仁科佐和子。” 我不由地读出声来。这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名字。这份复印件的边上有一个三角形的黑影,无疑是从厚厚的成册存人委託书中复印下来的,也就是说,坂本调查的时候,存入委託书还在。后来,一定是银行内部的什么人把它处理掉了。 为什么呢?柳叶朔太郎为什么要给这个女人汇款?我痛感自己再次碰壁。到底要挖到多深处才能掏出真相呢? 我又把所有的文件检查一遍,以便确认有没有涉及“109”的内容,但是一无所获。不过,发现这份委託书的复印件也是个不小的收穫。 我向曜子致谢后,站起来告辞。我确实很后悔,没有给纱绘带些好玩的礼物来。 2 “是伊木呀。” 我乘电梯上了三楼,来到室冈的住处,按了门铃,身穿短裤和运动衫的室冈马上就露出头来。 “我来拿录像带。” “哦,还在店里放着。稍等一下。” 室冈转身要回房间。楼房里倒是另有一个出入口,从那里可以直接下到一楼出租录像带的营业室。 我乘门还没有关紧,抬脚闯了进去,在里面等他。室冈住室的大门朝向大街对过的马路,马路后面是一个小公园,可以看见供孩子们玩耍的攀登架和滑梯,但是上面没有孩子们的身影。我扭头一看,大街上行人稀稀拉拉。 第42页 我毫无意识地移动着我的视线,突然,我的心房激烈地跳动起来。 是那个男人。他正在穿过楼房之间的大街,我看见的虽然只是他的背影,但是绝对不会搞错。我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起被他跟踪了。 三分钟不到,室冈就拿着录像带出现在我的面前。 “原带是以六倍的速度录的,是进口录像带吧?给你。我是用两倍的速度转录的,所以录成三盘了。3600日元。” 我从钱包中拿出4000日元给他,“另加400日元保管费。” “谢谢。需要发票吗?” “不,不需要。”我说,“还有件事得拜託你帮忙。” 室冈马上显露出警惕的神色,阴沉着脸。 “如果是惹麻烦的事情,我可不干噢。” “很简单,我想从非常楼梯下楼。” 室冈脸色大变,向屋中扫视了一眼。我意识到里面有人,室冈不想让我窥破他的隐私。 “这个,有点……” “那么,如果可能的话,请允许我在这里抽支香菸,等到看不见大街上那张脸为止。” 我对室冈的狼狈相视而不见,从牛仔裤口袋中掏出香菸,点上一支,强塞给室冈。室冈把香菸折断,扔在地上。我装作掉了什么东西,迅速与室冈交换了位置,让他站到我原来站的地方。 “对不起,伊木君,拜託了!” 我对室冈的恳求置若罔闻,轻轻地举着手向屋内走去。我知道非常楼梯在哪儿,就在起居室到卫生间的通道上的尽头。我脱去鞋子走进起居室,沙发上躺着的一个年青女子一下子跳了起来。我从她的身旁走过,打开房间另一侧的铁门。 我穿着袜子悄无声息地下了楼梯,到楼下才穿上鞋子。这一带是独门独户宅院和高级公寓的聚集区,还有一些商店散落其中。我在这里的马路上绕来绕去,在回到停车场之前观察了一番周围的情况,那个男人已经不见了。 我把车开回公寓的地下停车场,然后上了五楼,转动钥匙打开门后,方才感觉到就像刚刚做了一场噩梦。我从窗口向外张望了一会儿,没有发现那个男人的影子。 我拿起在厨房木板上插着的大庭的名片,给他打了个电话。他不在,我不由地吃了一惊,关键时刻竟然找不到他。 我确认已经关好窗子后,就拉上窗帘,把录像带放进录像机。三盘录像带都得从开头部分放起,只要找到我需要的时间段,问题就简单多了。 我坐在沙发上,按下播放键,屏幕上显现出支行情况的黑白画面,画面左下角有时间显示,是上午八点多钟。我停下录像带,重新按下快进键,反覆几次后,终于找到了上午我外出前十点三十分的录像。画面一段一段地放映出来,画面左下角一直显示着时间。我把其中一个画面停下来,使其处于静止状态,这里是二楼的营业室,我详细观察起来。 画面上可以看到贷款窗口、来支行的客户。正在接待顾客的小谷和山本的背影也在其中,我的办公桌勉强出现在画面的右下角,左下角的时间显示是十点五十一分。画面上见不到我的身影,桌上此时还没有我正在调查的东京硅公司的帐户异动资料。我解除了“静止”状态,继续放录像带。 画面从自动取款机开始,切换到一楼营业室,然后是二楼营业室,录像带在数秒钟间不停地切换着画面。真正想看的地方仅停留两秒钟,在这中间毫无关系的画面要持续二十秒钟。我交替使用快进键和正常播放键,向前走了一会儿。 到了十一点零三分,我出现在画面上,手里拿着资料,就是后来丢失了的东京硅公司的帐户异动情况的复印件。画面中的我抱着在缩微胶片阅读器上复制下来的文件,站在办公桌旁。这时画面切换到别处。约二十秒钟后,我的办公桌又出现在画面上。 静止。 办公桌上仍然能够看见我刚才抱着的资料。 然后是我伏在办公桌上工作的画面。十分钟后,出现了我拿起电话的镜头。我是在给菜绪打电话,告诉她我要去拜访她。画面又被切换到别处,循环一圈后,又出现前面的场面,我站起来,整理好桌上的资料。 画面变了,再一次回到我的办公桌时,已经不见我的身影了,但桌子上的资料还在。这是十一点十五分。 暂时没有什么情况,在一段时间里出现的二楼营业室的画面中,还可以看见我的办公桌上的资料。 接近十二点钟时,从画面上可以看出,窗门的业务忙碌起来,利用午休时间来谈贷款的工薪族也混杂其中,接待客户的小谷和山本忙于应付客户,完全没有精力注意周围其他地方,所以,我问她们看没看见谁拿走了我的资料,她们歪着脑袋想不出来是很自然的。 十二点二十三分,有问题的画面开始出现了。 有个人出现在画面上,但并没有表现出他有什么特定的目的,只是像巡视工作一样走过来。 画面切换了。下一轮画面中,那个人在我的办公桌旁停下来,拿起我的资料。画面又被切换了,过一会儿,画面回来的时候,又看到我的办公桌了。 那个人已经离开那里。我按下静止键,定住画面,盯着电视机屏幕上的我的办公桌看,尽管画面质量不太好,但仍然可以肯定地做出判断,那叠用a4纸复制的资料已经不在办公桌上了。 第43页 资料从我的办公桌上消失了。 为慎重起见,我把我回支行之前的录像带全部看完,期间没有任何人再到过我的办公桌旁。 我把录像带倒回去,把发生问题的地方又看了一遍。没错!我思考了有近一个小时。后来,为了稳定一下情绪,我弹了一会儿钢琴。 有人按响我的电子门铃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我拿起挂在墙上的对讲机。 “喂,是哪位?” “我是北川。” 一听到他的声音,我头脑中的报警器马上就鸣响起来。 “虽然在休息的时候来打扰你不太好,可我有话要对你讲。” “您一个人吗?” “是的。” 我无法拒绝,只好按下对讲机旁边的开锁按钮。地板上的东西就随它去了,我把录像带搬到里面的书房中。我刚整理好录像带并把它们塞进抽屉里的时候,房间的门铃响了。 开门之前,我把眼睛贴在窥视孔上,见到北川站在门外,仍然穿着昨晚那套衣服,看上去有点心神不定。我打开门。 “请进!” 北川一言未发地走进来,看都没看我给他拿的拖鞋,直接走进起居室。他空着手。我就像要追逐他一样,赶紧锁好门,进了起居室,向正站在那里东张西望的北川指了指沙发。 “喝点什么?” “用不着。” 北川的半个屁股坐在沙发上,身体前倾,两肘撑在膝盖上,两手的手指交叉在一起。从他哈着腰的神态和面部表情上看,他往日的神气荡然无存,大概是这半天过于疲劳的原因,脸色有点苍白。我坐在扶手椅上,用睡眠不足的充血眼睛看着他,在我看似柔弱无力的目光深处,燃烧着憎恶的火焰。 “有什么话要说?请讲。” “你在调查什么东西?”北川蛮横地问。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别装傻,我猜监控录像带就是你拿走的。” “啊,我以为是什么事呢。就是为了这件事,你特意在休息日到我这儿来的吗?” 他把交叉的手指松开,右手握成拳头,捶打在右膝上。“开玩笑也要有个分寸,对支行来说,这可是个重大问题。” “对支行吗?不是。但对你却是非同小可。” “你……好啊……” 北川站起来,揪住我的前襟,把t恤衫拉长,卷到他的拳头上。 “交出来!你放到哪儿去了?马上交出来!” “你到底害怕什么?” “你这个令人讨厌的傢伙!” 我格开北川的拳头,抬起一脚,北川一米九高的大块头轰然倒在地上。上司与部下,以及他们之间的关系,在这一瞬间彻底崩溃。 “你,竟敢如此对待你的上司!你以为我会就此罢休吗?” 北川瞪着血红的眼睛大声吼叫。 我俯视着在扶手椅和沙发之间挣扎起来的北川,看到他那被气得涨红了的脸上显露出兇残可怕的表情。似乎正在向我挑战。 我毫不留情地举起拳头,照他扁平的脸盘“砰”地一拳,北川又摔了个四脚朝天。 北川虽然身高体大,但既不灵活,也没力气。他向我伸出拳头时,以为我不会出手还击。 “还想打吗?” 我向仰面倒在沙发和茶几之间的北川问道,他没有回答。北川一边摇头,一边用胳膊支撑着直起身,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用左手腕擦抹着嘴唇上的血,哈着腰,肩膀一起一伏地喘着粗气。 “你胆敢打我!等着吧,好好想想你的未来吧!你什么都会失去!……有什么好笑的!” 我强忍住不由自主发出的失笑声,目不转睛地盯着满脸兇相、对我怒目而视的北川。 “你的想法太滑稽了!” “你指什么?” “你在人事问题上捣鬼,要挟别人,难道还算不上卑鄙、可笑吗?” 此时北川已经不敢再跟我叫劲了。 “我给你个忠告,伊木。你再这样意气用事,可别怪我对你不客气,你赶紧从这件事中撒手,如果继续执迷不悟的话,要闯大祸的。” “这件事指的是什么事?” “别装蒜了!”北川扯开喉咙大叫。 “那好,我对你也有个忠告。北川,你要明白,你的真面目已经完全暴露。我不知道你把罪名嫁祸于坂本的阴谋能否得逞,但我已经完全掌握了你所干的勾当。我看该觉醒的应该是你。” 北川脸上血色顿失,绝望的神色正在覆盖原来的愤怒表情,这两种感情奇妙地搀杂在一起,使整个脸部都扭曲了。 “你这傢伙,想干什么?我会教训你的,整死你!” 北川说完,摸着被揍过的脸盘,目不斜视地转身走出我的家门,头都没回。我从窗口往下看了看,见他钻进附近马路边停着的一辆白色轿车。看样子他是一个人来的。 我坐回到沙发上,按下遥控器的播放键,然后定住那个人拿我文件的画面。我端详了一会儿画面上北川睦夫的表情。 这天晚上,我到十一点钟才上床,感到很疲劳。 第44页 我很快就入睡了,睡得很沉。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在沉睡中意识到屋里有响声干扰我的睡眠,这声音持续地响个不停,我伸出手,拿起床边的电话分机,天还没有亮,电子钟显示的时间是五点整。 “……餵!” “伊木君吗?” 过了一会儿,我分辨出声音的主人。他知道是我后自报家门:“我是高畠。” 我吃了一惊,赶忙起身。 “是行长吗?发生什么事了?这个时间……” “北川君因意外事故死了。” 我—下子没有反应过来高畠说的是什么意思,但在这一瞬间倦意全部跑到九霄云外去了。我从床上跳下来。 “现在你在什么地方?” “在家里。我刚刚得到消息,具体情况还不清楚。据说是车祸,在晴海码头连车一起翻到海里了。” 听筒里传来高畠沉重的嘆气声。 3 北川的家位于京成线佐仓站附近的新建住宅区,是那种门面较窄、纵向很长的和式商品房,马路两侧式样相同的房子并排而立。住宅前面的空地上已经有几辆汽车停在那里,我把自己的市民车停在那些车的后面,踏上寂静的住宅区的街道。 我按响大门的门铃,一位身着丧服的老人出来开门,把我领进起居室。已经来了几位北川的亲戚和朋友,领我进来的老人也与他们坐到一起。起居室里光线充足,明媚的阳光飘洒在地板上。 “我是北川的妻子。”一位身材娇小的女性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是伊木。这个时候,请你节哀。” “在休息日劳驾您到我家来,真是不好意思,” 北川夫人说完客套话,又回到里面的房间,不一会儿就送来茶水。目前来的人都是男子,好像没有人能够帮着倒茶。 我和北川的亲友坐在一起,谈话中得知,北川的家属只有身材矮小的妻子和正在上大学的儿子,儿子与性格坚强、正在招待客人的母亲相反,在自己的房间里闭门不出。 “不管怎么说,喝醉酒落入海里,说起来真不好开口。” 北川夫人离去后,领我进门的老人以悲痛而又怜悯的语气反覆唠叨。 “听说,他说下午有事就出门了,也不知道是和谁会面。左君太可怜了,她是那样尽职尽责。” 左君可能指的是北川夫人。 “不管怎么说,他走得太突然了!” 坐在我右边的男子自言自语的话音刚落,老人生气地接过话头说: “事故吗,谁知道何时发生?当然突然了!” 他伸出在长期阳光灼晒下变得满是皱纹的手,用手护着火柴的火凑到嘴边。 稍过一会儿,高畠和支行的几位科长都来了,好像他们是在离这里最近的车站会合后,一起坐计程车来的。有关葬礼安排的讨论,半小时后就结束了。 大家谢绝了留下吃饭的邀请后,离开北川的家。在回家的路上,我拐到人车稀少的海湾线,决定去晴海码头转转。 天空中飘着一层薄薄的浮云,铅灰色的东京湾阳光并不强烈。我在大仓库林立的码头找个角落停下汽车。根据在北川家听到的情况,我估计事故现场就在这里。 若是平时,一定会看见在仓库干活的人,但今天是星期日,周围一片静悄悄。远方正在航行的货轮在朦胧的烟霭中摇曳着,在我的视野里逐渐消失。 我下了车,徒步寻找事故现场,好不容易在地面粗糙、柏油铺就的老码头的一端,看到一辆湿漉漉的白色轿车停在那里。从远处看,车身的油漆似乎剥落了不少,可能是沾上海底污泥的缘故吧。挡风玻璃并没有被打碎,也许沖人海里的车速并不是很急。几位警官和一位搞技术鑑定的男人正在做调查取证工作,潮水和汽油的气味在四周瀰漫着。 我认为这并不是一次意外事故,也不会是自杀事件。 我回忆起昨天北川到我公寓来时的样子,使他烦躁不安的不仅仅是愤怒,他脸上浮现出的焦燥、恐怖和绝望等几种表情交织在一起。这一切就是我的判断的充分理由。 清障车到了,为了连接钢丝绳,一名警官钻到北川的车下。 由于银座到半藏门一带交通堵塞,我把车开到自己公寓的停车场时,已经下午两点多钟了。午后的潮气浸润着我的肌肤,我在商业街的一家烧烤店吃了午饭,然后就回家了。就像我预料中的一样,不一会儿门铃就响了。 “代代木警察署的警察。”是我多次听到过的嘶哑嗓音。 请两位刑警进屋后,我像往常一样,请他们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大庭今早接到高畠的通知,已经和我有过联繫。他的表情很严肃,等我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定之后,他用尖刻的语气问我: “我接到电话后,又向月岛警察署确认了一下案情。我想请你再讲一遍北川到你这里来的情况。” 我把昨天的情况尽可能准确地叙述了一遍。 “你打了他脸的哪一部分?” “这边。” 我握紧拳头放在自己的脸上。我看见泷川认真地在调查报告纸上画了一张脸,并在我放拳头的地方画了一个圆圈。 第45页 “其他地方呢?” “我就打了他一下。” “没错吗?因为还要与月岛警察署核对事实,请你不要信口胡说呀。” “我从来没有信口胡说过,” 听到大庭的话,我不禁提高了自己的嗓门。大庭扫视着我的脸,但并没有表示歉意。 “北川来要的录像带还在这里吗?如果在的话,给我们看看好吗?” 我把抽屉里的录像带取出来给大庭看,录像带上面什么都没有写。在大庭的要求下,我把有问题的地方播放给他们看,大庭和泷川聚精会神地看着,脸上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 我从对东京硅公司贷款限额的疑问谈起,去脉介绍一番,并给大庭看了转存委託书。 “这么说,不是空头票据吗?我听说过。的吧?”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介绍一番,并给大庭看了转存委託书。 “这么说,不是空头票据吗?我听说过。这样做是违法的吧?” 大庭认为这一点很重要,需要确认一下。 “对,是的。” “我想,这份委託书中一定包含着什么秘密吧?” 听了我的一席话,大庭的态度多少有些软化,他从桌上拿起复印件反覆端详,然后又递给泷川。泷川赶紧把它的内容记录下来,然后还给我。 “关于仁科佐和子这个人,转存银行应该知道,可我无法调查,就算贸然去问,银行也不会告诉我。但是,如果警方去查的话,应该可以调查清楚吧。我想请你们去调查一下她是什么人,你们一问就明白了。” 大庭面露难色,考虑一会儿后说:“好吧。” 大庭和泷川一起站了起来。 4 阴郁的星期一下了一场暖意融融的雨。 上午十一点钟过后,我接到大庭打来的电话,他向我通报了有关仁科佐和子的调查结果。 “关于转存的事,我还是没有彻底搞清楚。银行确实登记了她的住址、出生年月和性别等。登记住址是东中野的公寓,但是那个地方现在是出租的杂居大楼,而且物主也换了。登记的电话号码是工作单位的,是一家酒吧或快餐店什么的,可这家店早就倒闭了。总之,据说这个帐户开了有十多年了,开户人发生变化是很正常的事情,所以,你的问题根本没有办法继续调查下去。” “现金肯定已被取走了吧?金额这么大,大概应该是在营业窗口取的,或者再次转存他处。她是怎么取的?” “这个我问清楚了,是在窗口取的。据说,取钱的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女性,每个月来一次,全部都是用现金形式取走的。” 确实像大庭所说的那样,无法继续深入调查了。当初抱的希望有多高,现在的失望就有多深。 下午,信越原材料公司的债权人会议通过了和解契约。从支行行长的代理人、去长野出差的营业科长冈岛来的电话中得知这一消息后,我松了口气。 “哎呀,表决的过程很简单,大部分人都不屑为此争论。当然,也有不同意见,都是最低限度的争吵。假若我提出反对意见的话,不是引火烧身吗?” 我与兴奋地介绍情况的冈岛通完电话,马上给菜绪打了电话。 “是柳叶家。”铃声只振了一次,菜绪就接了电话。 “和解契约通过了。” “我听说了,律师刚才来过电话。” “是吗?” “就这件事吗?那么,我挂电话了。我马上要去学校。” “啊,现在就去吗?”我赶紧对要挂电话的菜绪说:“北川副行长的事情听说了吗?” “我不想听到这个名字。怎么,他调走了吗?” “他死了。星期六夜里,连车一起掉进海里了。” 菜绪沉默片刻。 “活该!”菜绪终于说出这句话。 “撇下夫人和一个儿子,他儿子也是个大学生。” 菜绪咽回要说的话,过一会儿咕哝了一句:“挺可怜的。” “今天晚上守灵。” “我是不会去的。” “我并不是叫你去。我也不会去。” 我不去,是因为有远道来参加葬礼的人,我负责安排明天的葬礼。 “他死了,你感到震惊吗?” “嗯,还有另外的意义。”但我很难说明还意味着什么。电话另一端,菜绪又沉默片刻。 “餵!今晚有空吗?”菜绪突然问我。 支行很多人傍晚要去守灵,所以,今天大家都会早早结束工作。 “哦,应该有空。” “好久没有请你吃饭了。” 这时,我不由地想起菜绪前几天说过的话:我很迷茫,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菜绪现在仍然很苦恼,我感到,无依无靠的她现在心中无底。 “我八点钟左右就能出来了。” “那好,我在琳达·玛丽餐厅等你。最近你去过那儿吗?” “没有,我最近很忙,好久没有去过了。” 玛丽·琳达餐厅最初也是菜绪向我推荐的。有时,我一个人也去那里,与菜绪的关系出现裂痕之后,我还去过。 第46页 “就这么定了,我在那里等你。”菜绪说完,挂上电话。 实际上,晚七点钟一过,几乎所有的职员都出了支行。一半人是去为北川守灵,另一半人提前下班回家了。七点半后,我也走出支行,急匆匆地赶往位于道玄坂的约会地点。 我在井之头线的高架桥下沿设有交通信号的十字路口左拐,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走过琳达,玛丽餐厅的gg牌。我一进餐厅,就看到菜绪正坐在一个角落喝咖啡。她穿一件v字型低领衫,胸前挂着太阳镜,白色超短裙下露出一双赤足。 “你早来了?” 我向她打了声招唿,她从正在端详的纸袋上抬起头来,嘴角浮出一丝笑意。 可能是星期一的原因,餐厅里面空荡荡的。我们从喝咖啡的地方转移到窗边能看到道玄坂人行道的餐桌上。我们要了两杯生啤酒,4020电子书了几个菜。 转眼间,菜绪已经把生啤酒喝干了,又咬了一口热比萨饼,忙不迭地吃着。她的打扮很有朝气,我知道她有话要说。她在要强这一点上,与以前没有任何变化,还是原来的菜绪。 一部分酒精和食物进肚子后,气氛变得更随和了,这时她开始切入正题。 “今天,我交了退学申请。” 我停下正伸向义大利番茄汁炒饭的手,吃惊地望着菜绪。她叫住身旁走过的女招待,指了指啤酒杯,伸出食指说:“再来一杯。”这时,我的啤酒还有大半杯呢。 “我不上学了,值得你那么吃惊吗?其实我早就想好了。” “不是还有半年硕士课程就结束了吗?” “这无足轻重。我在现实面前觉醒了,为了古代的希腊美术史花费几百万日元的学费,是多么大的浪费呀!学术研究付出很大,虽然体面,但要留在学校靠它吃饭,还需要几年时间,而且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吃上这碗饭。这并不是有没有实力的问题而是有没有运气和门路的问题,所以说,那应该是有钱人的爱好。我发觉自己还有其他必须要干的事情。” 菜绪又端起新送来的一杯啤酒喝起来。餐厅的灯光呈暗淡的褐色,每张餐桌上都放着轻轻摇曳的照明小灯泡。菜绪把泛红的脸庞转向能看见外面风景的窗口,用手托着腮。透过窗玻璃,可以看见道玄坂的人行道和琳琅满目的灯饰,以及正在爬坡的车队。眼前的玻璃窗上,映出我们俩的身影。 菜绪一定很想找人说说退学的事,但我这个听众,并不像她原来预想的那样,闻讯会非常高兴,恰恰相反,我感到很着急,可她不听我的劝告。我认为,她说的致力研究学问“是有钱人的爱好”,并不是她的真实想法,这只不过是她为了了断自己的求学念头而制造的託辞。这一点,看看她那空虚而又无奈的眼神就清楚了。 “你说的必须要干的事情是什么?” “再建东京硅公司。” 我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你吗?” “对,我不能永远沉浸在失去父亲的悲伤之中。我必须要干事情。今天请你光临,就是因为你在客户中很有面子,想请你今后多多帮忙。” “可是,还欠客户不少债务吧,无论面子多大,如果不把债务处理完,那么生意的恢復也是不可能的。” “我当然知道世界上没有轻易就能办到的事。这半年我一直在潜心研究,你的担心是对的,不过你现在已经不必为此担忧了,欠客户的债务我已经全部偿还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弄不清楚。按理说东京硅公司的负债额应该有数亿日元。 “父亲去世以后,我把山梨县的山地卖了,被一个採石业者出高价买走。其实,早在半年以前就开始谈判了,即便东京硅公司不破产的话,这块土地也会卖。我用这笔卖地款把欠客户的债务全部用现金还清,我把成捆的现金摆在那些瞪着眼睛催我‘还债’的人面前。” 菜绪伸出双手,做了个把大捆东西放在桌上的动作。几亿日元现金,用铝合金的柜子装,得装几十柜,一定相当壮观。 “而且当场连利息都付清了。现金噢。那些曾经怒目横眉对我的老闆们,一看见钱都不作声了,像苍蝇爬一样在钞票上滑动着双手。” 菜绪说话时带着一种轻蔑的口气。 “但是,我不打算还银行的贷款。当然,这对你很不利,可是……” “好了,我知道你过去节衣缩食是做给我看的,也就放心了。” 我坦诚地说出自己的看法。柳叶在山梨县有地产,我还是头一回听说。不过,就算我以前知道,也不会把它变成抵押品。再说,银行也不可能掌握客户的所有资产。柳叶没有把拥有山地的事告诉银行,可能是他认为没有必要讲。况且,即便是想卖地,不一定就能卖掉,假若卖的价钱又低,就更没意思了。菜绪能把这块山地卖了个好价钱,当然很幸运。我也不会把卖地款当作银行的债权回收。菜绪应该有足够的资金维持生计。我不能为了回收贷款,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但是有个问题,你想继承父亲的事业,这我明白,可东京硅公司还欠金融机构几亿日元债务,即便你的事业本身进展顺利,也很难取得社会上的信任。由于出现过第二次透支,所以在受到停止交易三年的处分期间内,不能在银行开具支票和票据。” 第47页 “那么,有什么其他办法吗?这就是我想请教你的问题。” 菜绪虽然知道这些苛刻的条件,依然不想退缩。她的目光直视着我,这目光来自父母的遗传。曾经因公害问题破产、又从一无所有到东山再起的柳叶朔太郎所具有的刚强意志,似乎遗传到了菜绪身上。 “最好的办法是再开办一家新公司,你任董事长,做业务可以继续依靠东京硅公司的老客户,公司职员吗,要尽可能地招回东京硅公司的老员工。” 柳叶董事长是个善待职员的好老闆,对他有报恩思想的职员应该很多。 “父亲设立的一家有限公司还在,难道不能用那家公司做生意吗?” “有限公司?” “註册地址与东京硅公司相同,可能算是租用了东京硅公司的一部分办公室。我想利用这个公司扩大东京硅公司的事业。经过律师的调查,我搞清楚了,这家公司现在还应该继续给东京硅公司支付房租。这家公司虽然已经开办好几年了,但因为没有什么实际业务,帐面上只有房租的赤字。” 菜绪笑了起来。 “有个有限公司当然最好了。即使拍卖的话,东京硅公司的办公楼里这家奇怪的公司也卖不出去哟。不过,房租的赤字倒是无所谓的事。” “两年时间的房租大约300万日元。资本金什么的一元钱也没有。确实,你可以说它是家奇怪的公司。” 菜绪的话语中有些气愤的成分。 “你用你的资金给有限公司增资,并把它改造成股份公司。有限公司的资本金也就是300万日元左右,你注入1000万日元,就可以消灭赤字了,然后你变更公司的章程,继续东京硅公司的事业。房租反正也是付给东京硅公司,实际上资金一点没有外流。我真服了你。” “站在你的立场上,是不是还是不听为好?” 我苦笑了一下。 “我想尽快制定业务计划,不知道能否请你帮忙,你的帮助对我十分重要。” “当然,如果可能的话,我愿意助你一臂之力。” 我爽快地答应。菜绪似乎放心了,看上去松了口气。她伸手拿起刚送来的啤酒。我把香菸拿到自己这边,她好奇般地欣赏着自己倾斜啤酒杯的动作。 “喂,北川的死是怎么回事——是意外事故吗?” “星期六晚上,他醉酒后连车一起落人海里。其实在此之前他来我家找过我,后来就死了。是不是意外事故警方正在调查,我想不会是事故,也不会是自杀。” 她大概在推测我说的是否是真心话,沉默片刻后间道:“你被列为怀疑对象了吧?” “说句实话,警察怎么想,我还真不清楚。”此时,我突然想起和大庭的对话,于是问道:“哎,你听说过仁科佐和子这个名字吗?有没有印象?” “仁科?”菜绪摇摇头说,“从来没听说过。她是怎么回事?” “上星期我调查空头票据时,发现东京硅公司的钱汇入了这个女人的帐户。” 餐桌灯的琥珀色灯光映照在菜绪的脸颊上,她的眼睛瞪得圆圆的。 “为什么?” 5 我把十天来发生的事情讲给菜绪听,从目送坂本最后的背影开始,一直讲到北川之死,那一系列无法理解的蹊跷事情…… 在我讲述的时候,菜绪聚精会神地听着,身体一动也不动。我讲完好一会儿,她似乎出窍的灵魂仿佛才附回到她的身体上,她活动活动手,然后端起啤酒杯送到嘴边。 “如果北川是被谋杀的话,在他背后一定还有其他的罪犯,为了封住录像带中出现的北川的嘴巴,必须要杀死他,对吗?” 餐桌上的饮料由啤酒变成了葡萄酒,是菜绪喜欢的进口西班牙红葡萄酒。一盘西芹摆在我和菜绪之间,菜绪的手摆弄着还剩半杯酒的酒杯。 “照这么说,北川充当的是什么角色呢?” 过一会儿,菜绪提出疑问,听上去她像是在问自己。 “银行内部的同谋,或许只是被罪犯所利用。在新宿袭击我的那个人看上去与一般人不同,对于北川,我的感觉只是一个工薪族对他的憎恶,而那个人,见到他时,我的感觉是恐怖。北川与我们毕竟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可那个人不同。我认为那个人的行动并不听北川指挥。” “那他是不是听从仁科佐和子的指挥呢?” 我也正在考虑这个问题,“可能性是有的,但这女人目前还是个来歷不明的对手,什么也说不上。” 菜绪想起什么事来,提出了我心中一直隐藏的那个疑问。 “不会是你看漏了什么吧?仅仅因为一张空头票据就要杀人,让人难以想像。我们手里一定还有线索,只不过我们没有看见。与难波先生联繫联繫,或许能搞清楚一些事情,他是个头脑灵活的人。” 信越原材料公司董事长难波的行踪,至今尚无消息。 “好像他躲起来了。” “骗取货款后不敢露面了。现在这种形势下,是否还活着都难说了。” 菜绪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你过去见过难波吗?” 第48页 “他到我家来过一次,我们在一起聊过。” “他是什么样的人?” “给人的感觉不像是商人,倒像个学者。他对半导体十分着迷。” “着迷?” “是啊,他长期从事半导体的研究,并把他开发的技术产业化。” “你了解得好像很详细。” 菜绪摆出一副“那当然”的神气,“因为我们家就靠这个生活,虽然我对做生意方面感觉迟钝,但对半导体是什么还是十分清楚的。” “那么,我问问你,信越原材料公司的技术到底是什么?” “废物再生利用。” “废物再生利用?” 菜绪给我的酒杯斟满酒。这是第二杯了,她已经是第三杯了。 “半导体的基板是硅片,但硅片的制造工艺非常难以掌握,生产出十块硅片,只有三五块能成为合格商品,最多也绝对不会超过九块,其余全是废品。” “那就是说,合格成品只占产品的三五成,最多九成,成品率很低。” “是啊,成品率怎么这么低呢?” 我们两个外行在探讨。菜绪虽然懂点半导体知识,但对销售知识知之甚少,因此,我们两个人合起来勉强能顶一个人。 “难波先生研究的技术,就是回收那些已经变成废品的硅片,然后再次加工使之成为可利用的商品。这是一种风险投资,据说是个相当有市场的边缘产业,有大获成功的希望,所以投入了大量资金。由于东京硅公司与各半导体公司都有业务关系,因此由东京硅公司收购已成废品的硅片,卖给信越原材料公司。” 东京硅公司的事业,本来就是以处理镉等毒性很强的工业废弃物为主,客户中大制造商很多,把废品硅片纳入工业废弃物的收购目录中,可以说是想抓住信越原材料公司这棵摇钱树,但最后却被信越原材料公司牵连而导致破产,在信越原材料公司即将高速发展的诱惑下,东京硅公司损失了巨额资金。 “由于相信信越原材料公司会获得成功,瞄准了未来的商业目标,还有一些企业加入了投资的行列,它们的处境似乎也不妙呀。这都是因为它们认为信越原材料公司的技术是最好的。连二都商事这样的公司都介入了,同样遭致失败。” “二都商事?”山崎的面孔浮现在我的面前。 “是的,二都商事最初自己全资建立了一家半导体公司,但经营状况不景气,结果关闭了。” “清算了吗?” “清算?我不懂你说的哪种清算。” “也就是说,根据企业状况,有各种形态,但这个话题和咱们要谈的主题没多大关系,先不谈它。请继续说。” 菜绪喝了一口杯中的红葡萄酒。 “后来,二都商事断了自己办公司开发的念头,决定向信越原材料公司注入资金。” “二都商事是出资了,一部分。” “是啊。”菜绪烦躁地敲打着食指说,“二都商事举起白旗投降了。本来它预定的目标是收购信越原材料公司,但没有获得成功,只好以出资方式介入。” 我“嗯”了一声。收购企业是决策层决定的事情,通常情况下谈判都是秘密进行的,待公开宣布消息时,谈判已经成功结束。当然也有在消息公布之前谈判破裂的情况,那么,连谈判这一事实也不会公开。我没有想到会从菜绪这里了解到这么多情况。 “二都商事想收购信越原材料公司?真是令人吃惊!” 当然,冷静地琢磨一下,不是不可能的。用新的视点来看商业开拓的话,就会看到,市场规模一旦超过百亿日元,准有大型企业介入。信越原材料公司虽然尚未达到如此大的销售规模,但几年后的销售额确实有可能突破百亿日元,因此,二都商事考虑尽早下手,打算提前买下成长股,是可以理解的。 “收购为什么失败了呢?” “因为有人反对,就是难波和父亲。” “柳叶董事长?为什么?” 菜绪耸耸肩膀说:“具体原因我不清楚,也许是钱的问题,也许是心情问题,也许两种原因都有。父亲做事,有时候像孩子一样任性。” “柳叶董事长对信越原材料公司的影响力这么大,真让我吃惊,” “他与难波先生的关系相当好,经常给难波先生出谋划策。父亲常常嘆息说,假若难波先生再能加强一下企业的经营就好了。在他们反对的情况下,二都商事的收购计划没有成功。” 菜绪心情焦躁地说着,并把视线投向窗外。她刚强的性格是父亲的遗传,但她端庄的容貌、苗条的身材却像母亲。 “坂本的日程安排软体上记有一个数字,‘109’,它到底代表什么?你知道吗?东京硅公司的文件中也夹着写有‘109’的便笺,不知道它与东京硅公司到底有什么关系。” “109……不知道。不一定和我们有关系吧?是不是偶然写在那里的?” “我的判断不会错,因为他注意到了贷款数额和销售额的矛盾,‘109’不可能是偶然写下的,一定代表什么意思。” 第49页 菜绪回忆了一会儿,好像没有想起什么来。我们觉得,肯定还隐藏着许多菜绪和我都不了解的内幕。但如何揭开这些内幕,我们仍然模煳不清,犹如坠于云里雾中。 关于事件的推测没有找到突破口,我们沉默下来。 “喂,菜绪,咱们俩的事情怎么办?” 菜绪停下正在转动玻璃酒杯的动作,红色的葡萄酒在透明的酒杯中,似乎被一只看不见的螺旋桨搅起涟漪,乱作一团地舞动着。菜绪没有答话,等着我继续往下说。 “不能再回到从前吗?” 她把两肘支在桌亡,再次开始转动玻璃酒杯。 “一起去看电影、逛商店、下饭馆,然后送我回家,顺便和父亲聊聊天。遥,你要回到这样的从前吗?” 我吃惊地望着菜绪,说不出话来。客户的女儿,大学研究生。她终于直率地提到我过于在意环境而不能与她从容相处:她第一次用我的名字“遥”称唿我。 “对不起。” “傻瓜,不用道歉,我还没那么悽惨。”菜绪的表情认真起来,望着酒杯,慢声细语地继续说,“回到过去是绝对不可能了,因为那样不会进一步发展。遥,你能什么事都对我讲吗?所有你的事情。我可是毫无保留,现在仍然如此。父亲和公司的事,我在大学的事,你会在意吗?我一直认为,这些都无所谓。那种只在意表面形式的关系,对我来说是可有可无,我并不需要。” “菜绪……” “你能做到吗?” “我尽最大努力。”我的回答缺乏自信。 “真的吗?” 菜绪用怀疑的目光盯着我。 “真的。” 晚十一点钟后,我们离开餐厅。 菜绪挽着我的胳膊问:“我喝醉了吗?” 在琳达,玛丽餐厅门前,我叫了计程车,把我的公寓所在地点告诉司机。 “这是被扭坏的邮箱吗?” 我在电子门锁上输入密码时,菜绪好奇地望着歪斜的邮箱。 “连开门都不会的畜生,给你投递昆虫来了。” 我请菜绪进门,菜绪笑着对我说:“看来,世界上并不全是彬彬有礼的人啊!” 第四章 半导体 1 北川睦夫的遗体告别仪式,在梅雨季节的最后一场倾盆大雨中进行,地点是佐仓的净土寺内,参加者约二百人。雨水噼噼啪啪地敲打着雨伞,落在地上溅起泥点。脚下铺满细细碎石的场地,站时间久了,变成小水洼,由于排泄不畅积存了雨水。装着北川遗体的灵柩从祭坛上被抬下来,装进灵车的车厢,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一边擦着发梢上滴下来的雨水,一边轻轻地关上车门。 我换乘新日铁回到支行时,已经超过十二点钟。我把该做的事情安排就绪,先调查了以北川睦夫名义开设的活期存款帐户。我打算利用缩微胶片和终端保存的数据,追查一个月及以前的往来记录。 午后一点钟左右,我坐在缩微胶片阅读器前,终于找到了我要寻找的材料。 北川每个月都要向以“青木扶佐子”名义开设的帐户汇款,但并不是用于维持日常生活需要的数额,估计是支付喝酒的款项,汇入银行是二都银行的京桥支行。我在计算机网络上查询了该帐号,打开了京桥支行的客户文件,找到登记在案的客户资料。 青木扶佐子居住在横浜市港北区,“工作地址”一栏填的是“陌路人”,听上去就是家酒吧的店名。“陌路人”的店址在东新桥,与古河所说的酒吧一致。 我把资料拷贝下来,又给登记的电话号码打了个电话。电话振铃声响了十多下还没有人接,我正要挂断电话,对方接了。 “你好!这是陌路人酒吧。” 声音十分迷人。我想像着那个身着和服、盘着髮髻的娇小美人,从她沉稳的语调上判断,她大概不会很年轻了,年龄该是四十岁左右。 “我想问问你们的休息日……”我没有自报姓名,直接询问。 “星期四。” 原来如此,星期四专门为北川一个人开门。我道谢后挂断电话,然后与菜绪联络。 这些事情用了大约两个小时。我又处理了一些积压的工作。支行一到下午两点钟以后,就迎来了客户的高峰,忙碌的行员的热情也逐渐高涨。在热火朝天的气氛中,有数不清的票据需要批准和确认,传票飞来飞去,我也逐渐被融入到忙碌的气氛中。下午三点半过后,直到支行的广播通知说营业科长对帐“平衡”之前,一直要忙得眼花缭乱。所谓“平衡”是指当天的票据和现金全部吻合一致。宣布“平衡”意味着对帐结束。在这之后,就像火灾现场的骚动被平静下来一样,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平静的气氛又回到支行里。办公桌上的审批箱中整齐叠放着的文件没有了,年轻的行员把客户送的甜饼干分给大家吃,用高级包装纸包着的小饼干刚刚放到我的办公桌上,内线电话响了。 “是伊木助理吗?一位自称是信越原材料公司的山崎先生要见你。” “请他上二楼来。”我一边说,一边把一直挂在椅背上的上衣穿上。 第50页 “哎,我们的和解契约顺利通过了,这次来是向您致谢的;托您的福,给您添麻烦了。” 他那晒得黝黑的脸庞上浮现出会心的笑意,他把手平放在膝盖上频频点头致意。山崎身穿白色麻纺套装,系一条浅色调领带,坐在接待室的沙发上,显得很潇洒,如果再戴上一顶呢子礼帽,就更显得风度翩翩了。好像他还不知道北川的事情,只字未提,我也没有吐露此事。 “通过就好嘛,不过可不是托我的福啊。” 这是我的真心话。如果在和解契约的约束下,能够五年全部收回债权的话,对实际上已经受到损失的银行来说不是坏事;对菜绪来说,同样也不是坏事。 山崎把手中的纸袋从桌旁拿上来,是高级虾仁煎饼名店的产品。 “一点小意思,不值钱的东西,请大家尝尝。” “不必客气,不必客气。” “哦,请收下吧,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我收下后,山崎舒心地笑了。 “和解契约通过了,我本人真的好高兴哟。我迷上了信越原材料公司,所以愿意为它尽心尽力。唉,给二都商事也添了不少麻烦。对我个人来说,这是人生中的一件大事,总算告一段落了。” 二都商事对信越原材料公司的债权,除了出资部分以外,还有相当大的数额,在债权人中应该是最大的债主。大商社即便是实力再强,在一家公司身上就损失10亿日元,也算得上是个大数目。 “我也学到了不少东西。”山崎敛起笑容认真地说。 “是山崎先生开拓了信越原材料公司的事业吧?” “确实如此。” 山崎把送来的麦茶一口气喝下半杯。 “商事过去就是在买卖双方之间赚点差价,大家觉得那样下去看不到什么希望,都想大干一番,不仅仅是追求薄利多销,而是要搞得到实惠更多的事业。我搞的半导体企业就是这种,但是没有成功、” 山崎并不掩饰失败:他直率地承认失败,说明他有肚量。身为工薪族的山崎将来怎样发展,我看不清楚,但是,如果在信越原材料公司得不到出人头地的可能性,也许就彻底失败了。 “嗯,如果信越原材料公司陷入窘境,我就彻底失败了。我的话是什么意思呢?我最初知道信越原材料公司时,可就像发现了宝石一样噢。那么高的成长率,简直真的是有看见日出的感觉。”山崎就像猜出了我的看法一样,用回首过去的语调说。 “可我听说信越原材料公司的技术相当尖端……”我想起菜绪的介绍。 “不仅在国内,在世界上也是第一流的。”山崎十分自信地说,“最初,不少人以各种方式提出愚蠢的反对意见,但没有占上风。后来是由我出面谈投资,才开始大量业务的。” “山崎先生不愧为是金属科长出身的啊!半导体属于金属科的范围吗?” “半导体的原料是硅石。” 他说出硅石,我还是不明白。山崎见我无法答腔,说了句“对不起”,接着补充道:“是制造玻璃的同一类原料,但它可以提炼出硅。信越原材料公司要经营的产品就是装上硅晶片的基板——即硅片部分,所用原料与造玻璃的原料基本近似。” “我本想说句‘原来如此呀’,但硅片具体是什么东西,你还是没有描述清楚,我还是不懂,真对不起!” “伊木君真是心直口快啊!” 山崎爽朗地笑了。我想问问山崎有关东京硅公司空头票据的事情,他是现任信越原材料公司董事兼财务部长,或许也知道一些当时的交易情况。 “我还想问你一件事:最近我了解到,东京硅公司贴现的信越原材料公司开具的票据中,混有非法票据。你对此事了解多少呢?” 山崎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压低嗓门说: “十分抱歉,开具了一部分非法票据的事情我也知道。实际上,信越原材料公司在申请和解契约的半年前,境况就已经十分艰难了。它不仅从东京硅公司,还从其他许多公司筹集了资金,开具的都是空头票据,但这些票据也都作为债权被确认了。” “那样的话就明白了。可是,从调查结果看,东京硅公司的资金并没有转到信越原材料公司帐上,而是流入个人手中。最初我以为信越原材料公司开具空头票据的目的在于筹措周转资金——严格地说,我认为应该可以说是尚在金融票据范围之内,但是,似乎信越原材料公司并没有收到这些钱。” 山崎的脸上显现出吃惊的神色。 “是真的吗?嗯,也许会发生这种事。前一段,我一直全力以赴地办理和解契约的事情,所以对这些情况不太了解,我想今后会把这些不透明的资金流向搞清楚的。耽误您不少时间,十分抱歉。请多关照。” “如果你能顺利地搞清楚,那太好了。”我真心地说。 我把山崎送到支行后门口,一直目送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骤雨之中。与山崎开朗的表现形成对照的是,接待完他的我心中又生出种种疑团。 2 第二天傍晚六点多钟,我向约好的会面地点双人雕像前走去。菜绪已经到了,正在等我。她双手撑一把花柄太阳伞,用伞挡在脑后。我刚轻轻地一举手,菜绪就转动着伞柄回应我。她身着紧身斜纹棉布无袖衫,头髮扎成一束马尾,戴着金耳饰和帽子,打扮得很得体。 第51页 我们沿涩谷站的楼梯而上,来到三层的银座线检票口。 正好电车来了,我们并肩在一起坐定以后,菜绪问我:“这次到哪里去?” “用我们科长的话说,小酒馆或小酒吧都行。” 但是,酒馆和酒吧有什么区别,我并不能说清楚。 “那傢伙还开了一个店吗?” “也许是。” “得投入不少资金吧?” “我没见过,怎么知道呢?但我想,租赁美食街临街大楼的一楼门头房,至少要1000万日元吧。还有押金和内装修、採购餐具酒具都要花钱,如果僱佣女侍的话,还要支付她们工资。花钱的地方多着呢。” 这样一算计,1000万日元似乎都不够。 “看来他是个有钱人吶。” “不,他没那么富裕。” 就一个银行支行副行长的标准薪水而言,即便再高,也是有限的,至少为一个女人大方出手1000万日元,靠工资是绝对办不到的。如果给那女人的钱是借而不是赠送的话,那么,北川在千叶的家宅是新房子,他还要还购房贷款,所以应该说他没有能力借钱给别人。 我们在新桥站下车,走出地面,沿着山手线高架桥步行了一段路,就踏上了形形色色酒店林立的美食街。这里的酒店通宵营业,从普通小酒馆到门口有小姐身穿紧身超短裙、手拿gg单招揽顾客的酒吧,什么样的酒店全有。小姐向所有在街上行走的男人招徕生意,就是不理睬我,这是因为菜绪在我身旁。菜绪对这些女人看都不看一眼,似乎根本没有感觉到她们的存在。 “陌路人”酒吧在大街的繁华地段边缘,在混杂着许多中小企业的办公场所的一侧悄悄竖着一块招牌。酒吧设在门面狭窄的大楼一层,格局没有什么新奇之处,看上去像是酒客喝第二或第三道酒时才会光顾的小酒吧。 “欢迎光临!” 镶着黄铜把手的大门一打开,昨天在电话中听到的声音就迎了上来,语气热情而又温柔。她站在吧檯里,正是我想像中的模样,身材娇小,四十岁出头。出乎意料的是,她没有穿和服,而是穿着一条薄纱股的粉红色连衣裙。她圆圆的脸庞,招唿客人的笑脸上眼角有几丝皱纹。她那样子不像是个打工的,肯定就是妈咪青木扶佐子本人。时间尚早,酒吧内还没有客人,也没见到年轻的女侍,只有她一个人。 “请坐,吧檯或那边都行。” 她用戴着戒指的手指着靠墙并排摆放的三张桌子。 “北川先生向我介绍过你这里。” 我这样一说,她的表情稍微亲近了些: “啊,是吗?那多谢了!今后还请您多多关照,快请坐。” 我和菜绪并肩坐在吧檯边的椅子上,是带有小小靠背的红色吧椅。我拉椅子的时候,感觉到分量很重,可能是铺着深紫色地毯的缘故,听不到什么拉动椅子的声音。天花板上的空调吹出冷风,橡木制成的吧檯擦得锃亮,一尘不染,靠墙的一边排列着干干净净的玻璃酒杯,看来好像她正在做营业的准备,本应该挂在门外的gg牌摆放在屋内引人注目的地方。 “还没开始营业吧?” 昨天打电话时,我没有问营业时间。妈咪正在擦洗酒杯,听见我的问话就抬起头来。多么可爱的笑脸!近处仔细一看,她的眼影涂得重重的,化妆上可以说是浓妆艷抹。 “不,差不多了,也该营业了。您二位喝点什么?” “喝点啤酒吧。” 妈咪从吧檯里的冰箱中拿出一小瓶啤酒,给菜绪我俩面前的玻璃杯倒满,然后去门外挂gg牌,转眼间就回来了。 “妈咪,北川的事,你已经知道了吧?” 妈咪——青木扶佐子露出…副惊讶的表情:她的右手动了一下,轻轻的“吱”声响了儿下,她把吧檯里的水龙头打开后又关上了,然后在吧檯里我们看不见的地方用手巾擦手。 “什么事呀?” “上星期六夜里,北川死了。如果你真不知道的话,我想告诉你。” 青木扶佐子愣住了,就像冻僵了…样,上身微微前倾,一动不动,瞪着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死盯着我。 “不是开玩笑吧……” 我默默地摇摇头。扶佐子右手掩口,不一会儿,从她的手指间渐渐流露出呜咽声,她的眼帘和小巧的鼻子也抽搐起来。她的左手赶在眼泪大量涌出之前掏出手帕,微微贴在脸上,随后在吧檯里的吧椅上轻轻坐下。 “据说是酒后开车掉进了晴海码头的海里。” 青木扶佐子冷静下来后,我才告诉她。她反覆几次做深唿吸似的喘着粗气,以一幅虚脱的神态歪着脑袋坐在椅子上,目光一直注视着吧檯的小自动门一侧,仿佛和她的思想一起被定格在那里, “昨天中午举行了葬礼。”我继续说道,“丧主是夫人,他家里还有一个儿子。我想,继承权的问题很快就会提出来,所以想提前告诉妈咪一声。” 我停顿了一下,扶佐子抬起头来紧盯着我,在她咄咄逼人的目光下,我不禁咽下后边的话。她对我起了疑心。 “客人,您是银行方面的吧?” 第52页 我点点头。 “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如果我讲得不对,请你原谅。我只是让你知道北川的事,请不要往坏处想。我想说的是,这家酒吧的所有权是北川的?还是别人的?” 她眼中的疑虑打消了,但又增添了张皇失措的成分。 “请原谅我的失礼,可是……” 我从西装里面的衣袋中掏出名片,隔着吧檯递给扶佐子,她伸出双手接过。 “如果是的话,又怎么样?”她问道。 虽然她用的是疑问句,但等于回答了“是”。我们两人都沉默了片刻。 “如果是的话,那么所有权就要交回夫人或者儿子手中。你到底拥有什么权利关系,我不是很清楚,我想你最好提前与律师商谈一下。” 扶佐子把双手放在膝盖上,不知所措地低着头,伤心的眼泪落在粉红色连衣裙上,洇湿了一大片。我顿时觉得,这个女人真够可怜的。 “这店是北川租赁的吗?” 扶佐子摇摇头说:“他说想有些副业收入,但自己不好出面,所以就以我的名义租赁了。” “那就应该算借款啰!” 北川把钱借给扶佐子,扶佐子再用这些钱把店铺租赁到手,这家酒吧虽然面积不大,但装修费用不低。大楼本身也是新楼—实际上的花费,恐怕1000万日元远远不够,大概得在这个数字上翻个番才行。北川是怎样筹措到这笔钱的?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这笔钱是北川在什么地方借的吗?” 我提出问题之后,扶佐子再次用双手捂住脸庞。似乎与她稳重的外表恰好相反,她是个情感异常丰富的女人。我等着她冷静下来,一口一口地啜着泡沫已经消失的啤酒。 “他让我开立一个可以转帐的帐户,然后就把钱给我了。” 根据我昨天在支行的计算机终端上查到的信息,青木扶佐子的帐户是去年三月开立的。那时,北川可能有了临时收入。 “我想问一句题外话,上上周的星期四,你是否与北川见面了?还记得吗?” “见了。”扶佐子抬起头木讷地说。那正是为坂本守灵的夜晚,也是坂本的个人电脑中的数据被人删除的日子。 “什么时候见的?希望你尽可能准确地回忆一下。” “很晚。” “八点钟,九点钟,还是十点钟……” “应该是九点钟以后吧,大约十点钟左右。” 坂本的日程安排软体的最后更新时间是晚上九点钟。这样时间就吻合了。 “再问一个唐突的问题,每周的星期四,你与坂本约会时,都是这么晚吗?” 扶佐子摇摇头。 “不,就那天比较晚,平常都比较早。”她用哭肿了眼泡的眼睛望着我问道,“这又怎么了?” “有些让我担心的事情。” 我从吧椅上下来。扶佐子仍然愁眉不展,一动未动。我把5000日元放在吧檯上,离开酒吧。 “她确实爱那个男人吗?” 走到阴雨绵绵的街道上后,菜绪向我提问,她的表情十分复杂。 “好像不仅仅是金钱的关系吧。其实,一个银行的支行副行长养情妇,在经济上是行不通的。” 菜绪十分认真地说:“可是,情人死了她都不知道,连葬礼都没能出席哟。” “即便她知道的话,也不一定能出席葬礼。” “是吗?” “应该是吧。不过,现在我可知道是谁删除了坂本的计算机中的文件。” “北川好像很精通计算机的操作吗,可他那一代人应该对计算机不怎么在行吧?一到关键时刻就死机,我的教授就是这样。” “没有关系,坂本有的东西他全有。” 菜绪不解地望着我问:“你指什么?” “银行本来准备为全体行员配备笔记本电脑,后来因为资金紧张,只买了一部分,从职位高者开始配备。涩谷支行从行长到科长都配备了ibm的产品,所採用的软体与坂本的软体—样,在操作上没有什么区别。问题是北川为什么,或者说为了谁要这么干?” 我们再次乘上银座线,将近九点钟才回到涩谷,在中心街上的一家餐馆喝啤酒吃饭,餐后我叫了计程车,把菜绪送回大山町的住宅。 我回到公寓,刚把钥匙插进门里,就听见电话铃声响了起来。我慌忙打开门,拿起挂在餐厅墙上的电话机。 是大庭打来的电话。 “还是有关那个人的事。”他的声音显得有些紧张,“终于搞明白了,他的名字叫李洋平,李是木子李,太平洋的洋,平坦的平。他没有前科。但涉嫌与几件未查清的案件有关——都是杀人案。” 我一边听他讲,一边锁上门,并松开领带,靠在沙发上。 “是外国人吗?” “不,只是起了一个外国名字,其实他是日本人。据说起个外国名字是为了做生意方便。他的真实姓名现在还弄不清楚,据说以前在池袋一带很有名。不过,这一年来他隐姓埋名,销声匿迹了。我们昨天抓住一个偶然见过他的男人,这才弄清楚。目前正在搞他的模拟画像。这傢伙可是个危险人物,你要多加小心。现在只要能够确认他的身份,下一步就可以部署抓他了。” 第53页 这就是说,现在还不会马上逮捕他。 “分手之后,有什么变化吗?” “没有什么特殊的变化。” “哦,你要特别警惕哟!” 似乎是为了放松过于紧张的神经似的,我用抹布擦掉湿漉漉的皮鞋上的泥巴,精心地刷上鞋油。我拧开浴盆的水龙头,然后拿起晚报浏览了一下,没登什么大事,只是七月份一个没有什么新闻的星期三的记录。 我把身子浸泡在热水中,脑子里一直在思索坂本死后发生的事情,想着想着,有一件事我越想越觉得蹊跷,就是菜绪说的有关二都商事曾经打算收购信越原材料公司的事情。当信越原材料公司遇到资金困难时,二都商事难道没有扶它一把的动机吗? 为了促成和解契约,二都商事把山崎送进信越原材料公司。山崎的职位是董事兼财务部长,这在制定和解契约的公司中是最重要的职位。二都商事并没有抛弃信越原材料公司,可为什么要让它半途而废呢?是什么因素使二都商事在中途罢手了呢? 另外,山崎的表现一向从容、沉着。 洗完澡后,我给企划部的西口淳家里打了个电话。虽然已经快十一点钟了,但他还没有回家,是夫人接的电话。西口的夫人过去也是银行内的同事,原来在董事办公室工作,是营业部长的秘书。她父亲是三鹰的大地主,西口就住在岳父建的独门独院的住宅里。 “真不凑巧,西口还没有回来。” 也许是至今仍然残留着秘书时代的习惯,她说话既客气又谨慎 “哦,是吗?那么请转告他,伊木来过电话。” 我和他的妻子接触不多,所以也没有别的话好讲,再要说下去,只能讲些毫无意义的客套话,我不想装模作样地和她继续寒暄。 我看了一会儿电视,快到十二点钟时,西口回了电话。他大概是刚到家,说话时还在喘气。 “喂,伊木,你怎么样?是不是发生了什么突发事件?” 学生时代就喜欢抬槓的西口,别看身材矮小,不苟言笑,说起话来可是口无遮拦。 “我这儿尽是些突发事件,所以诚心诚意地来徵求你的意见。” “要结婚了吗?” 突然冒出结婚的话题之后,他自己也禁不住笑了起来。 “很遗憾,不是结婚,而是工作上的事情。” 我说出信越原材料公司的名字,向他说明我正在负责债权回收工作,西口默不作声地听着。 “另外,还有一件事要拜託你。” “如果有危险性,我可不管。” 西口从我的口气中察觉到此事非同一般。他的嗅觉,或者说是直觉,还是那么灵敏,这是领会文章实质、区分细微差别、在权力之间平衡、在雁过拔毛的部门立于不败之地的必需品。 “前辈,与银行定点医院的医生熟悉吗?就是关谷先生。” “熟悉又怎么样?” “想请他查阅一下银行职员的病歷。” “你到底想干什么?” 西口很警惕。他倒不是胆小怕事的人,但他要把我的话权衡一下。我没有介意,继续往下说: “我想请他查阅一下已故的坂本的病歷。” “为什么要这样做?” “坂本可能是被谋杀的。” 西口沉默片刻,大概是在考虑什么,也许是在权衡我并不了解的错综复杂的权力关系。可以这样说,银行的阴暗面中的每一根脉络,他都摸得清清楚楚。 “人事部知道这个情况吗?” “警方还没有断定是谋杀,但我感觉出来了。” “你要我弄清什么事情?” 西口似乎已经决定帮忙,我满意地笑了。企划部最大的竞争对手就是人事部,所以在银行内部的情报战中掌握主动,对企划部有利。对于身处官僚机构的精英们来讲,掌握这种主动权的感觉,比吃蜜还甜,西口当然不会错过这种机会。 “坂本是过敏性体质,病歷中有没有记录;如果有的话,银行内部还有谁知道这件事?我想了解这些情况。” “明白了。”西口最后问道:“你的目标是什么?” “慰藉在天之灵。” 我说得十分认真。 “说什么傻话?” “有些事情实在是无法解释。” “你这样做,是出于银行职员职业的嗅觉吗?” “可以说这是一种可悲的性格吧。你什么时候去办?” “很急吗?” “当然很急。” “明天晚上有空吗?” “没问题。是在涩谷,还是在新宿见面?” “七点钟在新宿。不,还是在西口地下治安执勤岗前吧,七点半钟。” “好久不见了,你请客。” 我话音刚落,西口就在电话的另一端嗤笑起我来。 “你又耍赖了。怎么让拖家带口的我请你这个单身汉呢。你不想想,我有几个可以自由支配的钱啊!” 我再次确认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然后结束了谈话。 3 “让你久等了。” 第54页 西口到达约定地点时晚了五分钟。他带着我来到工学院附近一座大楼的地下餐厅。这是一家和式餐厅,女招待都是身着和服、繫着围裙的勤工俭学的学生。餐厅里的音响播放着古筝弹奏的乐曲。每张餐桌两侧都用印花屏风隔断,像个小包厢,漂亮但不奢华。西口要了两个生啤酒。 “完全按照你的要求办好了。” 西口大概是渴了,一口气把一杯啤酒喝下去三分之一,然后从西服衣袋中掏出一个狭长的黑皮笔记本。 “关谷说他有为患者保密的义务,始终不肯讲,向他打听事情真是费老劲了!” “真不好意思,结果怎么样?” 西口打开笔记本,“有关坂本君的过敏性体质,医院病歷中确实有记载,是患者与医生面谈时的自述。蜂毒过敏休克的症状也有记录。嗯,叫什么来着?” “过敏性休克。”我接着西口的话说,“看来这件事不仅仅关谷医生知道喽?” “自然是那么回事。他在上大学时被长腿蜂蜇过,被抬到医院去了。坂本君本人尽可能地对外保密,但银行的定点医院和人事部是有联繫的。” “北川副行长知道这件事吗?” “人事部的中村部长助理负责医务管理,他一九七一年进银行,是东京大学毕业生,他也许知道。” “北川与他是同学吗?” “虽然不是同学,但是却是同时进银行的,而且一直有联繫,应该说交往很密切。” “看来是他泄露的。” “没错。” “可以确认吗?” 我很吃惊,因为我原本没有期望西口能够调查得如此彻底。 “据中村说,北川君在与坂本君私下谈话时,也专门向他问过此事。中村君认为支行应该了解这个情况,以便在发生意外时採取紧急措施,也告诉过他。” 西口一边用探询的目光扫视着我,一边说:“坂本君死于蜂毒引起的过敏性休克,对吧?警方怀疑到这一点了吗?” “是的,但是目前还没有谋杀的证据。有问题的副行长下场如何?我想西口君早就知道了。” 西口罕见地瞪圆了双眼。 “喂喂,你们支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也正是我想知道的。” “照你这么看,警察署该成立搜查本部了?” “也许是吧。” 只要抓到线索,西口就能很快地搜集到情报。 “人事部好像在申请协助调查,包括古河被伤害事件。这些事都和你有关系吗?” 我默默地喝着啤酒,脸上感觉到西口灼热的目光。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正在调查。” “为了什么?” “也许能回收不良贷款。” “原来如此。这是真正的目标吗?” 西口好像理解了我,把笔记本放进衣袋,后背靠到椅子上。我向经过身边的女招待招了招手,又要了几个下酒菜,与西口相对而酌。 “昨晚你说的工作上的事还有什么?” “二都商事曾经打算收购信越原材料公司这家半导体企业。” 西口吃惊地抬起头来,然后把双臂抱在胸前,又闭上眼睛。 “信越原材料公司今年一月份破产了,最近又通过了债权和解契约。二都商事已经不可能再收购了,但是它出过资呀。也许正因为如此,二都商事一个叫山崎的金属科科长装作被迫辞职,去充当这场交易的推动者,进了信越原材料公司。这件事难道你们没有注意到吗?” “不愿意去注意这些事情。” 闭着眼睛的西口突然现出一副愁眉苦脸相。 “原来你知道这件事?” “你为什么这样想?” “很简单,难道藤枝君不是为逃避此事匆匆调回总行的吗?” 八个月前,藤枝还是涩谷支行行长,但却在去年十二月通过非正常调动离开支行,成了企划部部长。接替他的是现任支行行长高畠浩一郎,是从国际营业部调出来的。调动一个月后,信越原材料公司申请和解契约和东京硅公司倒闭的事情就都发生了。最初,对古河在新宿的酒馆讲的那些话,我并不十分相信,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渐渐感悟到他的话的可靠性。 现在,藤枝身为企划部部长,是西口的顶头上司。他在担任涩谷支行行长之前,在总行营业总部第三部任次长,负责指挥有资本关系的大企业的有关交易业务。二都商事自然被包括在这些大企业之中。所以,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古河的那句话,藤枝不可能不知道信越原材料公司的业绩。 “伊木,不要散布这些不好的传闻。作为后辈,你也受到过藤枝部长的关照……” 是的,藤枝、西口和我都是同一所大学的前后校友。这是事实。可是,即便如此,我也不想加入派系斗争中的任何一方。二都银行的派系以毕业院校为中心,各派短兵相接,政治行为常常压倒业务活动。他们把同一所学校毕业的人视为同胞兄弟,未免太简单化。而我对那些看着不顺眼的人,就算是从同一个大学毕业的,也绝对不愿意与他们为伍。 第55页 我无视西口的忠告,继续往下说: “藤枝部长知道信越原材料公司的状况正在恶化,没有错吧?” “这就是你想对我说的吗?” “我想,这句话就是全部的答案。” “伊木,这有什么问题吗?” “东京硅公司被当成政治斗争的工具,派系斗争的利益高于客户的命运。这种做法我难以理解:” “不是那么回事。东京硅公司是因为信越原材料公司陷入僵局不可自拔才破产的。支行行长无论是藤枝还是高畠,结果都是相同的。难道不是那么回事吗” 西口对东京硅公司的名称能够脱口而出,而且对其状况判断如此准确。即便是他身处擅长收集情报的企划部,但能对支行中一个年销售额20亿日元的企业客户印象如此深刻,本身就说明这件事并非一般的小事。 “但是,对客户提出忠告总是做得到吧?哪怕是提醒我们一下也可以呀。” “不是你说的那么回事,这是要部长亲自决定的事。首先,我们不能直接确认有关信越原材料公司的情报。其次,如果我们贸然出口的话,有可能给客户添乱。假若藤枝部长向东京硅公司提出忠告的话,可能会使原来能谈妥的生意也谈不成了。商事与银行虽属同一资本系列,但也不能把生意伙伴的财务内容泄露给银行。这一点你应该清楚。企业的目标不是慈善事业。” “还有什么东西要说?” 西口咂咂舌头,表情阴险地抽出一支香菸。 “好像信越原材料公司向二都商事提出过救济申请。” 正在我的意料之中, “是什么时候的事?” “具体时间我说不清楚,最合适的时机应该是陷入僵局的几个月前吧。审核讨论至少也得用一个月的时间。” “拒绝救济的理由是什么呢?” “状况太恶劣了。”西口点上香菸,有点自嘲地歪着嘴说:“注入资金后才发现对方财务状况恶劣,这种事情常有。某人三年前不就说过这样的话吗?” “当时,你对我恨之入骨吧?” 西口没有答腔,继续往下说: “当今社会,就是上市公司的决算,都要经过粉饰。这是很自然的事情。知道‘医院’的同事们正在干什么事情吗?从决算到公布的一切财务报表都准备好了。” 所谓“医院”,是我们对审查部的通称。审查部以陷入赤字和债务超常的企业——包括上市公司——客户为工作对象,企业客户从营业部转到审查部,在银行内部被戏称为“住院”,审查部的工作就是让银行的贷款左右一切。 “企业的真实财务状况都在‘医院’里被掩盖起来了,像宝库的宝藏一样被珍藏起来。他们的决算中隐瞒了多少真实情况,你应该清楚。应该被曝光的事情每年岂止一次,但只有在彻底陷入僵局的时候才不得已而为之。” 西口用筷子夹起刚上来的金枪鱼生鱼片,蘸上酱油捲起,送入口中。 “我们今天谈的这件事,你认为也是这种类型吗?” 西口停下筷子,向上翻着眼皮,对我做了一个鬼脸。 “哎,我认为是这么回事,不对吗?我们好久没有见面了,见面又尽说些不开心的事情。算了,喝酒!” 西口又要了冷酒【未烫热的酒。——译者注。】和烤鸡。他开始说起企划部内部的近况来,我洗耳恭听。总行的同事们感兴趣的都是人事方面的话题,我只好陪着他聊些谁谁降职,谁谁荣升之类没完没了的愚蠢话题,喝着喝着,两人渐渐有了醉意。西口频频对我劝酒,我也频频举杯畅饮,神经开始放松了。西口衔起一根牙籤代替香菸,又把话题转回到信越原材料公司上面。 “你认为信越原材料公司的和解契约通过得很顺利吗?” “听说有新技术做支撑,改变经营策略之后,不就可以步入正常轨道了吗?因此银行也投了贊成票。” “想得太妙了!”西口把牙籤扔进菸灰缸中,一边手伸向烟盒,一边说:“和解契约成功的先例,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见过。” “不可能成功吗?” 西口的眼角闪过一丝冷冰冰的嘲笑。 “成功?事实上是不可能的。据我的了解,与信越原材料公司竞争的公司马上就要登场了,二都商事的生意也要从信越原材料公司转移到那里了。改变经营策略就能走上正轨?完全是天方夜谭!信越原材料公司的魅力已经散失殆尽了!” 我不相信,放下举到嘴边的酒杯问道:“怎么回事?” “我要说的是,信越原材料公司的技术已经不是它的专有技术了,据说,有家公司用相当诱人的条件把信越原材料公司的技术人员挖走了。” “是真的吗?二都商事不是支持信越原材料公司的和解契约吗?并派了一个叫山崎的金属科长去担任财务部长,那可是个能人呀!” “他是不是能人我不知道,但像这样把人才扫地出门的事情,在二都商事是家常便饭。也许这傢伙只是只替罪羊,通过和解契约,可能多少能回收一些债权吧。不过,落井下石的准备工作也办妥了。如果和解契约中断,就会这样。” 第56页 西口以手为刀,做了个向餐桌砍下去的手势。 “真是一场不讲仁义的战争啊!谁还会与执行和解契约期间连关键技术人员都留不住的公司打交道?我想你也知道,半导体产业的起伏以四年为周期,时好时坏地反覆循环。” 这种产业景气的循环被称为硅周期。四年周期是指技术上的飞跃需要四年时间开发完成,从8比特到16比特,又到32比特,再向64比特进军。当新的技术革命登场的时候,半导体市场上原有的主流产品就会滞销积压,行情暴跌,进入萧条行列。半导体的产业周期就是这样形成的。 “我说的对吧?伊木……” 西口两肘支在桌上,用认真的眼神注视着我。 “商事早就想谋求半导体市场的垄断,为此必须要有技术上的精兵强将。信越原材料公司的技术,不同于提高比特数这种耗资大、出成果慢的技术开发,它完全是在另一个领域给产业带来的技术革命。不,是正在带来。商事把目光盯在这种技术上,真正的目标是为了参与半导体产业的竞争。它要控制硅周期,用超廉价、原料利用率高的基板操纵市场,从而取得垄断半导体市场的地位。” “这可能吗?” “完全可能。”西口肯定地说,“那些人做得出来,让综合电子制造商在开发竞争中激烈搏斗,然后再从意想不到的角度发动突然袭击。这就是商事的一贯思路。你想一想,假若要搞卫星传输的话,首先肯定要先考虑发射人造卫星。他们敢吹牛皮,连我们听了都会大吃一惊,但只要敢想,就算是敌人,也值得佩服。只有敢想,世界才会发展,综合商社的思路就是这样。孩子般的恶作剧奇想。每年要操作15兆日元资金的二都商事,有时的表现就像天真的孩子。你明白我想说什么吗?没有人会比孩子更残酷。事实确实如此。” 一个假设在我心中油然而生,它确实是个残酷的假设。 “西口君,我有一个大胆的假设,二都商事有意让信越原材料公司破产,对吧?” 西口没有回答,他射向我的目光失去神采,非常沉重。 “听说商事进行收购工作时,遭到信越原材料公司难波董事长和东京硅公司柳叶董事长的反对。如果它救济信越原材料公司的话,这两个人仍然会继续留任,什么都不会改变。但是,二都商事拒绝救济,使公司的经营陷入绝境之后,既可以廉价弄到垂涎已久的企业,又可以逼走妨碍它计划的经营者,真是一举两得呀!” “嗯,是又怎么样?” 西口的话很暧昧,听不出他是否知道真相。他给自己的杯中斟满酒。他这个人性格开朗,为人磊落,具有在业务前沿经过干锤百鍊的刚强精神。我觉得他与二都商事的山崎有相同之处。 “当然,二都商事也有失算的时候,打算廉价购买信越原材料公司,可揭开公司的表面一看,发现技术人员已经外流,公司只剩下外壳了。通过打人公司的内应做工作,制定了和解契约,但却没有什么意义了。” 我想起山崎面色红润的脸庞,调到执行和解契约的公司的山崎为什么还是那样活跃?现在我才开始明白其中的奥妙。他不知道信越原材料公司即将要被抛弃,自己将要与公司面临同样的命运悲剧:到那个时候还能看到他爽朗的笑脸吗?我现在充满怀疑。 西口摆出一无所知的样子,把筷子伸向盘中,往自己嘴里夹菜。 “藤枝部长知道这些事吗?” “该适可而止了,伊木。别老是刨根问底,那多无聊!”西口厉声对我说。 “为了派系斗争,为了金钱,就什么事都可以干。这就是企业精神吗?” “爱吃甜食的人什么时候才会改变嗜好呢?” 我对西口的讥讽置若罔闻。 “佐伯副总裁。” 西口停下正在夹菜的手。 “不要胡说八道,伊木。” 他的眼睛露出慌乱的神色,仿佛被击中要害。 “不管怎么说,有能力安排部长级人员异常调动的人不多。另一方面,有关信越原材料公司的内幕,如果没有董事级人物的透露,也不会了解多少。银行讨厌的传播媒体大概会喜欢这些内容。” “你想威胁我吗?” 他瞪起眼睛,我们瞪着眼对视片刻。我透过西口的眼镜直视着他说: “扯哪儿去了,难道我会威胁你吗?” “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 “你如果是个胆小怕事的人,我就不担心了。伊木,你还想犯三年前的错误吗?” 我笑起来: “你这样害怕干什么?” “我,害怕?”西口就像第一次听到这句话一样,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一遍。 “副总裁呀部长呀那么重要吗?派系斗争我懂得不多,反正结局都是利用它来为自己的出人头地服务。对于没有用处的同事,哪怕对自己有教导之恩,踩在肩膀上仍然心安理得。你对此有什么高见?” “我的高见?我是个工薪族,只能按照上司的旨意办事。这就算是一种企业精神吧。” “真是卑躬屈膝啊!我觉得很悲哀。这种企业的上层都很坏。” 第57页 “你,不为自己的将来惋惜吗?” 西口把似乎要燃烧起来的目光转向我: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要请教。从信越原材料公司挖走技术人才的是哪家公司?” “你这傢伙,太得意忘形了!” 西口想找个发泄怒火的地方,结果只能用力把空烟盒捏扁。 “别发火。我知道,一开始你就想告诉我。” 他把那个被捏扁的烟盒向我砸来,打在我的胸口上,烟盒落到地上,我动都没动。 “好吧,我告诉你,那家公司的总部在新宿。” 西口再次掏出黑皮笔记本,粗声粗气地读出上面的地址。 “公司的名字是tennine股份公司,董事长叫仁科佐和子。” 我不由地停下正在记笔记的手。 西口正在说明仁科佐和子的汉字写法,我一点也没听进去。 太突然了!实在太突然了!仁科佐和子出现了!而且,我还解开了坂本日程软体上留下的谜底。 tennine——不就是英文10和9的连读的读音吗! 董事长。 仁科佐和子, 原来如此呀,是这么回事! “喂,伊木,你在听吗?” 西门的声音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我浮想联翩的意识又回到现实之中。 “你不要紧吧?”西口用惊讶的目光望着我问。 “以后可以在信用对照系统中进一步调查。” 银行的信用对照系统,是为民间的信用调查机构提供的企业情报资料库。无论是只有几个人的小实体还是大企业,只要是以公司形式註册的,都可以查询到。 西口说了声“就这些了”,然后合上笔记本,接着叫来女招待,付了小费,并告诉她要买的香菸的品牌。 4 我在新宿站的地下停车场叫了辆计程车,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了。我预料不到这个案件什么时候能够结束,所以,出于自我防卫的本能,我决定在结案之前尽可能避免在寂静的夜晚走夜路、尽可能避免在拥挤的人流中行走。 李洋平。 我回忆起那个男人的侧脸,路灯照耀下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到底是什么人在唆使他?李洋平不可能是行动的主谋。 通过明治大街的十字路口之前,交通一直很拥挤,过了十字路口,驶上甲州街道,汽车跑起来就通畅了。 我在计程车里一直在想,坂本是怎么发现tennine公司的?我试图找出他的路径。 坂本调查过东京硅公司给仁科佐和子汇巨款的事。坂本手中保留的汇款委託书复印件可以证明这一点。 但是,又是什么因素让他把仁科佐和子和tennine公司联繫在一起了呢?我百思不得其解。迄今为止,我在调查中基本上忠实地沿循坂本所走过的路径向前推进。不过,在此期间还没有对信越原材料公司的技术能力产生疑问,也没有任何显示tennine公司存在的信息。 只能说我还没有找到答案。 东京硅公司用来贴现的票据全部是信越原材料公司开出的空头票据,但是现金并没有给信越原材料公司,却汇到了叫仁科佐和子的女人的帐户上,而她目前竟然是在竞争中凌驾于信越原材料公司之上的另一家半导体企业的董事长。 为什么?为什么柳叶董事长把钱送给那家企业的老闆?为什么信越原材料公司要为此开空头票据?又出现了一个新的谜团。 我在公寓门口乘电梯上到五楼。 我把钥匙插入自家门中旋转。 屋里灯火通明,一只大皮包和一个装猫的上面有网子的篮子首先闯入我的眼帘。起居室里没有人,但卫生间有淋浴的声音,是菜绪。 我刚刚做出判断,就发现有个东西正在钢琴上面蠕动。 “萨琪!” 它眯着翠绿色的眼睛,亲切地望着我,但没有像从前一样凑到我身边来。大概是因为环境变了?刚刚闪出这个念头,我马上就意识到,是我身上的烟味太重。萨琪最讨厌香菸的味道,甚至可以说到了仇恨的程度。萨琪刚刚出生不久的时候,有一次被烫伤了,回到家里时已经奄奄一息,不知什么人把它抓住后,用菸头烧它。就是现在,如果仔细看,还能在萨琪的鼻子上看到被烧焦的圆疤。与其说它讨厌香菸味道,倒不如说它已经把香菸视为恐怖的敌对对象。萨琪对香菸恐惧到了什么程度,只有在它面前吸过香菸的人才能体会到。我曾经经歷过一次,此后我决心永远不在萨琪面前吸菸。当时菜绪给我讲了上面的故事。 “你的主人在洗澡吧?” 我十分疲惫地倒在沙发上,房间里飘荡着浓浓的香水味道。 “你回来了。” 不一会儿,菜绪一边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髮,一边从卫生间走出来。她穿着拳击手式样的短裤和半透明的白色短衫。 “今天难波来电话了。” “真的吗?” “中午,我在家时接到他的电话,他听说了我父亲去世的事,特地来电话慰问。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感觉是他现在才听说。我做义大利面条给你吃,好吗?” “问他的住址了吗?”我一边把手里的上衣拿到里面房间往衣架上挂,一边对她说,“抱歉,我已经吃过了。” 第58页 “是吗?” 我感到有些歉意,但菜绪却毫不介意地煮起面条来,然后把剁碎的辣椒、大蒜和通心粉一起炒好,并从厨房端到桌上,准备自己吃。 “他住在长野市内,住址和房间号码都记下了,是一所公寓。” “是吗?我这里也有进展哟。菜绪,你知道tennine公司吗?” “tennine?” 菜绪一边用叉子在汤匙上卷着辣味义大利面条,一边歪着头想。 “我只知道tennine,但不知道有这家tennine公司。” 菜绪站起来,走进厨房,拿来一瓶葡萄酒、两个玻璃酒杯和一个启瓶器。 “你知道tennine是什么意思吗?” 菜绪旋进启瓶器,我从准备拔瓶塞的菜绪手中拿过酒瓶,替她拔下瓶塞。这是正宗西班牙红葡萄酒,菜绪非常喜欢喝这种酒。 “当然知道,小数点后面连续有10个9。” 她解释得很唐突,我一下子反应不过来。 “也就是说,99.9999999999%读作tennine,是半导体业的行话。制作硅片的原材料单晶硅必须是高纯度的,其特点就是tennine。那家公司是干什么的?” “半导体。”我对菜绪有如此出色的解释,从内心里感激不尽。 “嗯?”菜绪边吃面条边说,“名字起得真潇洒!” “似乎是信越原材料公司的竞争对手。” 我端起满满的葡萄酒杯一饮而尽。 “是一家风险投资企业吧?” “风险投资?稍等一会儿,原来如此……” 我恍然大悟,现在终于找到“坂本怎么会知道这家公司”的答案了。 “怎么回事?” 菜绪吃惊地望着我。我打开起居室隔壁房间的门,冲进六铺席大的书房。我整理坂本的遗物时发现的那本杂志,就叫《风险投资经营》。当时我把它搁在书桌上,现在还在我书桌的抽屉里。 我急匆匆地翻开杂志,目录上没有发现什么,又从封面开始一页一页地翻阅,终于找到了! 在《本月风险投资》的连载栏目中,《半导体商业的边缘产业》这一标题刊登在显着位置,专栏文章简要介绍了tennine公司的概况及技术,我的目光被附在文章中的照片吸引住了,那是一张四十来岁的女人的照片,背景是豪华的办公室。 “你这么急匆匆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菜绪到我身后来看杂志。 “你看这个。”我对菜绪说,“坂本从这本杂志中发现了tennine这家公司。我觉得坂本不会定期购买这种杂志,大概是他在书店偶然发现的。他注意到这家公司与信越原材料公司拥有同一种技术,所以产生了疑问和调查的念头,于是就在日程安排软体中输入了‘109调查’几个字。菜绪,tennine应该怎样写呢?” “你指的是缩写吧?嗯,没有固定的写法。tennine就是tennine,我没有见过缩写。” “坂本把它写成109,你怎么想?” “完全可能这样写。因为我知道tennine这个词和它的意思,所以不可能会联想到109这个数字,如果让我写出tennine的话,我肯定是用片假名写。” “正因为如此,北川也忽略了,他把坂本的其他记录、日程表都删除了,却把这个记录遗漏了。可以断定,坂本是在调查东京硅公司的空头票据时,意外地发现了它与那家公司的关系。” “关系?” “对,这个女人。” 我指着文章中间登出的照片,菜绪仔细端详着照片中穿套装的女人,看了又看。 “她是谁?”菜绪望着我问。 “仁科佐和子。” 她的眼睛瞪得更圆了。 菜绪坐在沙发上,伸出她那双形状很美的脚,一直盯着《风险经营》杂志上的仁科佐和子。仁科虽然不再年轻,可相貌仍然相当出众,那双眼睛给人的印象最深,用“勾人魂魄”来形容一点都不过分。她完全可以算得上是一位倾城倾国的美女。 “问题是父亲为什么要给这个女人汇钱?” 菜绪说“这个女人”时明显带有厌恶的情绪。在她眼中,仁科就是敌人。何况女性之间生来就有潜在的忌妒意识。 “看一看它的开业日期。”坐在菜绪身边的我对她说道。 “正好是我家的公司倒闭前夕。” “柳叶董事长汇钱给她时,tennine公司还不存在,仁科佐和子的职业和职位完全——也许类似,但可能性不大——与此时不同。信越原材料公司的难波董事长、你父亲以及仁科佐和子三人之间的关系,是解开这个谜的关键。” “问问难波先生,也许就明白了。” 菜绪从地上的手提包里取出一本记事簿,这是一本红色封皮的记事簿,里面夹着小胶纸条和明信片等物。菜绪翻到记有难波地址的那一页给我看,电话号码也记下了。 “我想去看他一次,反正长野也有我家的工厂。” “那么,后天是星期六,我们一起去吧。” 菜绪松了口气,放心地对我说:“好啊。说句实话,我独自一个人去,还真有点胆怯呢。” 第59页 “明天我抓紧去tennine公司调查一下。” 我进卫生间去洗澡。说是明天,其实此刻已经过了半夜4020电子书。萨琪似乎很喜欢钢琴,在黑色的钢琴罩布上睡着了。菜绪站起身来,一边伸着懒腰,一边往有床的卧室走。我家只有一张床。我脱掉满是烟味和汗味的衣服,把淋浴的水量旋钮调到最大,无数支强有力的水箭刺在我的肌肤上。大约十分钟后,我揩干身体,头上缠着浴巾,走向菜绪已经进去的卧室。 根据支行信用对照系统提供的有关信息,tennine股份公司的第一股东是仁科佐和子,她也是公司的业主,即董事长。公司的註册资金为2亿日元,主要交易客户中有二都商事的名字,此外是一片空白。 在地图上查的结果,tennine公司的营业地址位于新宿御苑一带,从涩谷走一个小时就可以到达。 一路上交通拥挤,还没出甲州街道的十字路口就塞车,通过新宿站南口时又超过了预计的时间,我驶上通往新宿御苑的单行道时,半个小时已经过去了。 tennine公司所在的大厦建在公园旁边,所以大厦就以其所在地理位置被命名为公园大厦。我在大厦的gg牌上看到了tennine公司的名字,于是在大厦前面找到一块空地,把车停好。 我没有打算预约,因为我知道自己是不受欢迎的人,如果事先打电话告诉他们来意,十有八九会遭到拒绝。此刻我突然造访,达到会面目的的概率要高得多。 大厦是五层楼房,一楼是陶艺品商店,有一间摆放着盘、盆、碗、罐的陈列室。大厦入口处,挂着标明各楼层人住者名字的指示牌,tennine公司在四楼和顶层五楼上。 我乘陈列室里面的电梯上到四楼。 一张高高的小桌子上安着一个唿叫铃,公司的传达室如此简单。桌子后面没有人值班。地上铺着猩红色地毯,办公室入口处摆着的桌子两侧,布置着防止无关人员闯入的隔断。桌子内侧有一扇蓝色的屏风,在我站着的地方看不见里面办公场所的情况。根据信息终端提供的资料,这里是公司的总部,生产部门应该设在川崎市。我一按唿叫铃,就传来一个有几分装模作样的清脆嗓音。我事先从衣袋中取出名片夹,准备好一张名片。这时,屏风后面露出一张鹿脸模样的女人脸庞,是一位身穿藏青色职业装的年轻女性,胸前挂着写着“若林”的胸卡。 “我是二都银行的伊木,请问董事长在吗?” 女子的目光在我给她的名片和我之间打量了两三次,然后例行公事地向我提问。 “事先有没有预约?” “没有。事情是这样的,我发现我们银行的汇款文件上有手续不完备的地方,顺便来深表歉意,并请他们补上签字。” “汇款……是吗?” 她不太理解,机械地重复了几次这句话,然后说了句“请稍等”,就在屏风后面消失了。 传达室的唿叫铃前只有一个人,也许是专门这样设计的,以便给人一种感觉,在刻意简单安排的传达室中,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靠外的一面是玻璃墙,可以俯视新宿御苑的宽阔绿地。公园的上空飘荡着薄薄浮云的蓝天,似乎在做着即将走出梅雨季节的宣言。 过了一会儿,名叫若林的办事员再次现身,看上去比刚才还要慌张。 “对不起,伊木先生,你指的是哪一笔汇款?” 她的表情告诉我,她向董事长解释不清楚,感到很为难。由于经验不足,我的话她也没听明白。我耐心地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文件中有手续不完备的地方,如果不请董事长补上签字,我们无法处理。”我一字一句地慢慢说完。 办事员又问了一句:“是签字吗?” “是的,签字。” 听完我肯定的答覆,她又退回到屏风里面。这次很快就出来了。我一看她的脸色,就知道她会说什么。她打开隔断上的锁,说了句“请”,把我领进电梯,按下上楼的按钮。大厦总共只有五层,无疑,我们要上到五楼去,看样子董事长在最顶层办公。 “董事长每天都上班吗?” 在电梯未到之前,我问她。 “是啊,基本上都来,除了每个月去几次工厂之外,其他时间都在公司。” “公司成立之前,你们董事长干哪一行?” “哦,对不起,我上个月才来公司。” 办事员低下头来。 “公司刚开业半年,好像发展很快哟。” “哦,好像是吧。” 她对经营情况大概不怎么了解,回答得很含煳。向一个进公司才一个月的新职员提这样的问题,确实有些勉为其难。 “真了不起呀!” 我说完后,她没有答腔,脸上只有腼腆的表情,看样子她不是爱说话的人。这时候电梯到了,她先进去,按了五楼的按键。 电梯门一打开,前面是一堵墙,装饰成深色木纹风格,似乎是租赁后为了使用方便而改建的,估计要花不少钱。这家公司和它的董事长一样,看上去也是蛮排场的。 墙壁的中央安装了一个玻璃门,门上贴着“闲人免进”的告示和一块带有公司标识的红布,也有我们公寓那种电子安全门,以免上了五楼的不速之客随意闯入公司。显然,女办事员陪我上楼是非常必要的。 第60页 她打开门锁,我们进到里面。一进门,两侧各有一间接待室。里面的一个房间敞着门,可以看见椭圆形的会议桌和最新型的投影机,大概是会议室,屋内还有一些黑色的皮革椅子。 楼道上铺着深灰色的地毯,名叫若林的女办事员走路速度极快,我要是不加快步伐还真撵不上她。她那干瘦的双腿像风中的枯树枝一样不停移动,让我感觉到她走起路来就像一个木偶。会议室前面是楼道的尽头,在此处向左拐,迎面有个房间,橡木门上镶嵌着一块银底黑色丝网印刷标牌,上面的字是“董事长办公室”。 若林用竖耳聆听的姿势侧过身了,右手握成拳头轻轻敲了敲门,门里响起应答声,声音虽然短促,但清脆的声音中透露出些许倦意。 若林压了一下门把手,用力推开门,先打招唿。 “董事长,二都银行的先生来了。” 然后,向我转过身来,打开门,说了声“请”。我轻轻点了点头,从她的身边走过,门在我的身后“砰”地一声关上了。若林的工作结束了。 办公室里的大沙发看样子是进门货,一下子就引起我的注意。隔着大理石桌腿的玻璃茶几,有一把安乐椅。无论是沙发还是安乐椅,一般的日本人坐,尺寸都显得太大了。紧靠门的右侧,摆着一座围着纱巾的半裸女神像,是座齐腰高的大理石雕像,雕像呆滞的眼睛面对着窗了, 这个房间外墙全部是玻璃窗,窗外是新宿御苑的一片绿地,景致极佳,为了遮拦阳光,百叶窗半开半合。一张大大的红木办公桌摆在背阴处,桌旁站着一位身穿纯白色无领裙服套装的美女。她就是杂志照片上的女人,但在活生生的人身上,还洋溢着照片上表现不出来的妩媚。 “我是二都银行的伊木,在您百忙之际突然来拜访,真是不好意思。” “请坐。” 她露出商业性的笑脸,右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坐到沙发上,把笔记本放在膝上。 仁科姿势优雅地走过来坐在我的对面,从紧身裙中伸出的匀称双腿裸露在我的面前。她那深邃的潭水一般的眼睛给我留下强烈的印象。 “贵公司开业时间不长,发展速度很惊人啊!” 我的客气话一说完,仁科那深潭般的瞳仁闪现出得意的光芒,显得对我很感兴趣。 “您知道我们公司?谢谢!公司发展还算顺利,可我们和你们没有业务关系啊。” “是的。” “而且,目前我们也没有与银行扩大交往的计划。” “我有件事想向您调查一下,所以……” “汇款是怎么回事?只要补签一下就可以吗?” 她手里拿着一只细细的金黄色原子笔,一看就是只高档笔。 “在签字之前要请您确认一下。” 我把笔记本中夹着的复印件递到她面前,就是东京硅公司汇给仁科佐和子4500万日元的汇款委託书的复印件。 复印件摊到办公桌上之后,她的表情骤然发生变化。 “这次汇款您知道吗?” “这是什么?”她的声音中充满气汹汹的火药味。 “我们的客户给您汇款的委託书。” “总有同名同姓的人吧?” 仁科佐和子的口气,就像在跟小孩子说话。我后悔没有记下大庭调查来的她的出生日期,如果记下的话,也许就更有说服力了。 “请您在帐户上确认一下。这么大的数目都记不住的话,只有用这个办法了。” “对不起,我的存摺一时拿不出来,放在家里了。再说,它还在不在,我也不知道。” “这个帐户已经不用了吗?” “受人之託,开过不少帐户,不查的话,怎么能弄清楚?首先,这个帐户是否是我的,连您都不敢肯定吧?因为完全可能像我刚才说的一样,碰巧有人和我同名同姓。” “这我现在无法确认,就是问这家收款银行,它也不会向我泄露客户的情况。” “有没有办法确认是您的事情,但直接找客户确认总是不好吧。突然来访并让客户签字,是不是太冒失了?” 虽然她措辞谨慎,但在语气上绵里藏针,意图在气势上压倒我。 “谈不上冒失,我只是想请您确认一下。” 她瞪圆眼睛怒视着我,迷人的神采已经从美丽的脸庞上消失,浮现出烦躁不安的情绪。 “说句实话,银行已经没有这份委託书的原件了。说得再明白点,它很可能被人故意撕走了。” “既然没有了,这份复印件又是哪里来的?” 真是一位女强人,脑子反应如此之快。 “这是调查者复印后偶然保存下来的,原始票据是在复印后失踪的。” “那还应该说是你们的过失呀!” “在某种意义上说,确实是我们的过失,但主要还是有坏人在搞鬼。” “这与我没有关系。” “能否请您回忆一下。” “这太没道理了。” 我决定改变话题。我真正想知道的是资金的用途,暂时不用考虑她所说的重名重姓问题,因为继续争论下去不会有什么结果。 第61页 “请问,在开这家公司之前,仁科先生从事什么职业?” “您问这个干什么?” “与半导体行业有关吧?” 仁科佐和子似乎在考虑要不要给我答案。 “哦,有关系。”看样子她决定适当应付我一下。 “您知道填写这份汇款委託书的东京硅公司吗?” “与我有业务的公司很多。” “您说的是您的公司开业之前吗?” “包括我的公司开业之前。” “因为涉及到硅,可以想像肯定与半导体有关,你们之间是否有过生意往来?” 仁科佐和子沉默不语。 “柳叶这个名字您还记得吗?” “不记得。即便我有印象,可每个人都有想忘掉的过去呀。我想,就是您这样的精英人物,恐怕也是同样吧。” “当然,很多过去的事情,我也想忘掉。” 仁科佐和子第一次露出笑容。 “这份复印件就是其中之一。” 我指着摊开在她面前的汇款委託书说道。仁科佐和子没有再去看它。她用细长的手指玩弄着手中的原子笔,她的指甲上涂着漂亮的深红色指甲油。 “请您尽快打道回府吧,我现在很忙。” 仁科走向唯一的门口,打开沉重的大门,和我对视着。显然,再在这里待下去,也不会有什么成果了,我把放在桌上的复印件夹进笔记本中。 我经过她身旁时,闻到法国名牌香水的味道。她好像要专门驱除这种香味留下的印象一样,突然把一直彬彬有礼的语气变成尖锐刺耳的吼叫: “你以后不要再为这些无聊的事情来打扰我!” “砰”的一声,门在我的鼻子尖前关死了。我突然发现自己孤零零地站在寂静的楼道里,只好打道回府。 我进了电梯,按下到一楼的按钮,然后又改变了主意,在四楼下了电梯。 我按响唿叫铃。 刚才那位名叫若林的办事员又出现了,她一见我显得很惊讶,似乎在问“你又有什么事情?” “谢谢你刚才的帮忙。” “不必客气。”她的脸上仍是一本正经。 “还有个问题想问你一下。以前,二都银行的坂本先生是否来过这里?我想应该是大约一个月前吧?” “坂本先生?”她咕哝了一句后说,“不,我没有印象。总之,来过的银行的先生很多,所以……” “但是,去过董事长办公室的人不会那么多吧?” “是这样,可是……” 大概她确实没有印象了。 “没有印象也无所谓。那么,再一次表示感谢。” 可能坂本来的时候若林还没有进公司,刚才她说过自己来公司才一个月。 走到外面之后,我回头仰望一眼刚刚走出的大厦,看见顶层五楼的窗口前有个晃动的人影。 6 我三点钟前回到支行,急忙开始处理事务性的工作,一直到六点钟后才稍微松了口气。一整天精神上的弦都绷得紧紧的,这时才感到身体上很疲劳。 “辛苦啦!” 我从文件堆中抬起头的时候,同样满脸疲惫的高畠正站在我的办公桌旁。由于北川死了,副行长的位置暂时空缺,所以形成一切事务都要由高畠亲自处理的局面。“您也很辛苦啊。” “马上就要下班了,我想慰劳慰劳你。”我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可他却十分认真地说,“这星期太辛苦了。七点钟左右能干完吗?我的工作要干到七点钟。你有什么别的事情吗?” “没有什么重要事情。多谢您的关照。” “不,应该说谢谢的是我。” 高畠拍拍我的肩膀,然后回到行长的办公席位,开始处理审批箱中剩下的申请报告和文件。高畠飞快地处理着实际上都是北川耽搁了审批的大量文件。从银行同事们的角度来说,对遇到高畠这样的行长都感到庆幸,年轻的行员中敬佩高畠的气氛日益高涨。无论由谁来接任北川的副行长职位,我想大家都不希望再出现北川那样的人物。 七点钟后,我们走出支行,高畠请我去车站对过宫益坂的砂锅烩饭馆。在支行附近的饭馆容易碰上熟人,特意到这里来,一定有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情要说。 虽然说是烩饭馆,也只有到最后肚皮还有空间的时候才会吃。这是一家以吃烤鸡肉串、喝酒为主的工薪族饭馆。 可能是周末星期五的缘故,饭馆里人满噹噹的,但此时也是五点钟左右捷足先登的头一拨酒客正要离去的时候。我们等了不到五分钟,中央的吧檯就空出两个座位。与坐在餐桌边相比,在吧檯边谈话更为方便。这时,我已经觉察到高畠的真实目的不仅仅是慰劳一下部下。 我们要了一瓶啤酒,干杯,先润一下喉咙,然后开始喝冷酒;这种酒是桶装酒,虽然被放进瓶子里,但凑近鼻子之后,仍然能够闻到日本扁柏的香味。 “这一周可真是非同寻常啊!”高畠感触深刻地说。 “我也有同感,这一周出了那么多事情,一定有非同寻常的原因。” 第62页 “警方似乎还没有能够断定北川是自杀还是他杀。” “是呀。” 一提到警方,我才想起昨天和今天都没有与大庭联繫过,自从他通报过李洋平的事情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联繫过。因为最近常常听见大庭的声音,所以两天没通电话就很在意了。没通电话,也许是因为从那以后还没有发现李洋平的踪迹吧。 “你怎么看这件事?” “是他杀。” “你的根据是什么?” “这我还说不清楚,但我认为与坂本事件有关。” “你是怀疑他与非法窃取客户存款有关,还是……”尽管北川已经死去,高畠问话时仍然踌躇再三。 “两方面都有。” “能否请教一下,你现在正在调查什么东西?” 行长一边往我的杯中斟酒,一边问我:高畠在同期进入银行的同事中,是为数不多的几个精英分子之一,但他与同样出人头地的藤枝不同,本人没有什么恶习。他为人实在,纯朴善良,说话稳重,从来不会对人恶语相向。 他接着说:“警方认为坂本的死亡有疑点,这我知道。古河君又遭到袭击,接着是北川君,谋害事件一起连着一起,我几乎被看成是丧门星了。如果这一系列事件中有什么内在联繫的话,那么,我认为现在是应该採取措施的时候了。” “坂本发现了东京硅公司的空头票据问题。” 我从东京硅公司信贷文件中坂本写下的“109”便笺开始,到信越原材料公司开具空头票据,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给高畠听。 “那些贴现的空头票据,你是知情者吗?” “不是,如果我早注意到的话,那被谋杀的人就是我了。从这个意义上说,坂本是我的替身。被贴现的资金全部被转到以一个女人的名义开设的帐户上。” 高畠反覆琢磨着我这些话的意思,没有吱声。 “接收汇款的女性现在是一家企业的经营者。而且这家公司成了信越原材料公司的竞争对手。我今天下午到这家企业去了一趟,她对汇款给她的事情矢口否。我认为她没有说实话。” “不要再来打扰我!”仁科佐和子的声音又在我的耳畔响起。 “那位女士的名字是什么?” “仁科佐和子。” “仁科……佐和子……” 高畠好像在搜寻什么线索,过了一会儿说了句“没听说过呀”。大概他在回忆藤枝交接工作的情况。 “会与这一系列事件有关吗?”高畠说道。 “调查东京硅公司转移不正当资金的时候,我从缩微胶片中复制的资料被人偷走,使调查受到干扰。虽然这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那些人的目的很明显,是要推迟我发现他们的问题的时间。我认为这种做法有一时冲动的因素。我想知道是谁偷走了我的资料,就想从当日的监控录像带中找到线索,但在我把录像带拿出去复制的时候,宫下助理发现录像带失踪了,于是就引起了一阵骚动。” “这件事我知道。原来是你干的!为什么当时你没有站出来说明呢?” 高畠话中并没有责备的语气,倒像是因为对这件事很感兴趣而提出的问题。 “因为我当时谁也不敢相信。现在我可以对你说声‘对不起,但我不会写书面检查。” 高畠没有说话。 “那盘录像带实际上寄放在一个客户开的录像带出租点中,而干扰调查的人以为录像带在我的公文包里。刺杀古河科长的罪犯的真正目标是我的公文包。古河科长被刺伤的原因是因为他发现了罪犯,并且进行了反抗,罪犯开始并没有想要他的性命。” “这么说,刺杀古河科长的人,与监控录像带上出现的干扰你调查的人是同一个人啰?” “不,不是同一个人。刺杀古河科长的人叫李洋平,而后来我在录像带上看到的却是另一个人。不用多说,您也猜得到,他是支行内部的人。” “是北川君?” “对,正是他。我认为,北川副行长与这个事件的幕后人物有联繫,所以,在他还没有向警方开口就被杀害了。 “如果北川君是被谋杀的,那么你肯定也是罪犯的目标吧?” “是的,而且我认为谋害北川的人和刺杀古河的人是同一个人。” “是那个姓李的人吗?” “是的,但我认为他不会是单独行动。” “这是什么意思?”高畠低声说,“你是说幕后有人在操纵他吗?” “我还不清楚。可柳叶董事长为什么要给仁科佐和子汇款呢?我想知道其中的奥妙,但仁科对此事却守口如瓶。” “警方是什么看法?” “当然也是这样想了。但是,最终如果警方不出面的话,我们什么事情也办不成。但是,目前仁科佐和子与坂本和北川副行长的死亡没有关系,而空头票据贴现是按照信贷交易规则办理的,实质上并不违法。如果硬要说它违反了商业法,我们又拿不出证据来。” “警方大概还没有掌握足以出面的证据吧?可那姓李的不是仍然逍遥法外吗?” 第63页 “警方让我多加小心。”我自嘲地说。 高畠耸了耸肩膀,似乎还笑了笑。不过,他的嘴角虽然在笑,但目光中的神色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 “所以说,我们现在讨论採取什么对策,似乎很难啊!” “行长要是想採取对策,倒是有办法。” 高畠扬起粗粗的眉毛,他的偏分头中已经有了依稀的白髮。我给他的杯中斟满冷酒。 “行长,您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原行长藤枝在支行任职刚满一年就调回总行?为什么东京硅公司恰恰在他走后一个月就破产了?” 高畠盯着杯中的冷酒,没有答腔。 我继续往下说:“藤枝部长事先就知道信越原材料公司已经陷入僵局,他在利用这一点。” “你是说我中了圈套了?” “下周总行要召开高级干部会议吧?” “是的。” 高畠的目光中一片迷茫,脸色煞白,没有任何表情。过了好一会儿,那双眼睛才又恢復了往日的温情目光。 “真是个累人的话题啊!” “对不起,行长。” “不,不是你不好。背后的指挥人物是佐伯。” 我对高畠的准确推测感到吃惊,这是长期生活在权力机构中产生的独特嗅觉。 他如此稳健、厚道的人格,竟然能养成这种嗅觉,真是令人不可思议。 高畠意味深长地望着我。 “你为什么对我说这些,你和藤枝先生不是同一所大学的前后校友吗?” “我按照自己的原则办事。” “是啊,现在像你这样的人不多见啊。说句实话,你这种人既让人羡慕又让人担心。今后你还会遇到让你轻蔑的人,在这个世界上,还是有这个思想准备好些。” “行长,你是哪一种人?” “我吗?我也想独善其行,根据自己的判断办事。说实话,我也干过让你轻蔑的那种事情,游戏人生的时候也不少。” “再也不能在歧途上执迷不悟了。” “你是说东京硅公司的事情吧?我一定尽力而为。” “好!” “你可真行啊!” 高畠抱着胳膊,凝视着屋顶,脸上重现半年前那个下午坐在行长座位上那种严厉的表情, “我当时的决定是错误的吧?” “这我说不清楚,但从那天起,北川副行长所採取的行动显然是错误的。” “真对不起柳叶先生啊!说实在的,我真没想到北川副行长会干那种事情。” “也许本来就不该信任他。” 他一时语塞,像要说“我服了你了”似的,嘴角浮出笑意。 他突然敛起笑容,神色认真地对我说:“你刚才说北川君是因为与幕后人物有联繫才被谋杀的,他偷你的资料也是受那个神秘人物指使,可那个人物到底是用什么办法控制了他呢?” “金钱。难道不是吗?”我略加思索后对他说。 高畠点了点头,表示同意我的观点。高畠还不知道新桥的“陌路人”酒吧这件事。我认为这家酒吧的资金来路不正。 “能被金钱驱动的人不少,收买这些人相当简单。” 收了钱后,肯定要受到对方的要挟。对于一个看重未来的银行职员来说,连有关养情妇的绯闻都是致命的。尤其是北川这种升迁欲极强的人,一旦在什么地方露了马脚,非常容易崩溃。 “他是被收买的吗?” “新桥有个‘陌路人’酒吧,是由北川副行长的情妇经营的。” 高畠抬头望着屋顶。 “唉,他真是个蠢才。” 我第一次听见高畠骂人。这时,他不慌不忙地转过身来,向我提问。 “为什么那个人要收买他?” 我想起一件事,虽然很偶然,但只要注意一下那次行动安排的周密程度,完全可能是有预谋的。 “这不过是我的推测。但北川副行长肯定事先知道东京硅公司票据贴现的真相。他被收买后,在暗地里监管票据的顺利贴现,起到了实现给仁科佐和子汇款的保证作用。” “原来如此啊!完全可能!难道藤枝君也没有识破他们的阴谋吗?” “不,藤枝部长可能另有企图。或许可以这样说,他们的利害关系是一致的。” “也就是说,他明明知道,却放了他们一马。” 我没有回答。这时,饭馆里人声鼎沸,不时响起女人的娇笑声。在高畠陷入沉思的时候,我观察起周围的人来。有人快快乐乐,有人郁郁寡欢,眼神暗淡无光。有的人自然地开怀大笑,也有的人涨红了脸在激烈地争执。纵然是芸芸众生,但你只能看到一个个个体,你不可能捕捉到一个整体。对于大城市中特有的人际隔离现象,我经过很长时间方才习惯。现在,我的心中漂浮着这样一个感觉,生活在这个世界中,到处都是令人厌恶的空虚和丑陋。 我想坚守的是什么东西? 我所渴望的不是回忆,而是现实的温馨。我渴望在人生中培育温情。 当天夜里,我做梦了。 第64页 逝去的人都回到人间。 最先梦见的是母亲。母亲正在对练习钢琴的我低声说话,坂本和曜子来做客,我们团聚在一起。母亲热泪盈眶,她那温暖的手紧紧握着我的手掌。 父亲站在我的身旁,在我耳边耳语着什么。 “我听不见!听不见噢!” 我几次竖起耳朵听,就是听不见父亲的话。 我从小小的窗口向外观望,外面的风景在旋转,我伸出手想抓住人影,眼前突然出现一条暗渠。镀铬眼镜。黑暗小胡同中的乌黑色三角锥。 “……的原因。”北川说。 什么原因? 眼睛。利刃般的目光。 说谎话。 姓名?姓名? 不对不对!什么?不对! 我的耳边感觉到暖暖的气息,我又恢復了意识。坚硬的东西正在缓缓地牵引般地咬住我的耳朵。几下,又是几下。 ——菜绪神色不安地望着我。是做梦,还是现实?我好一会儿才判断出来。 “被吓着了吧?” “我做了个梦。” “不要紧,我在你的身边。” 菜绪伸出白皙的胳膊,拿起床头柜上的空调遥控器,打开空调器。我出的虚汗已经把床单濡得湿漉漉的。也许我要死了,我甚至产生了这样的预感。床边的电子钟显示出白色的数字,此刻是凌晨两点钟。人的神经在深夜里最敏锐,敏锐得几近疯狂。菜绪大概又睡着了,一动不动。空调器吹出的冷风冷却了整个房间,我也闭上眼睛。 我的心脏跳动得异常激烈,我不能否认,常常侵袭我的恐怖感正在侵袭我的灵魂。这是一种异乎寻常的恐怖,一种无法摆脱的恐怖,它紧紧抓住我的灵魂,不肯放松。 ——爸爸! 突然,一直深藏在我脑海中的另外一扇门被打开了,悲伤取代了恐怖。这是爸爸留下的孤儿的喊叫声,它像一道锐光穿越虚渺的空间。永别了,永远不会再实现的小小祈望。那是一颗等待永远不会归来的亲人的纯朴童心。 紧接着,悲伤又转化成为愤怒,是对象极其明确的愤怒。 我在紧闭的眼皮里面,与……对峙。 既无形状又无概念的东西。只有丑陋的欲望。恰如暗渠。灵魂的深渊,无底的黑暗。已经超越了仅仅用价值观衡量来说明的范围。既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甚至是一种永远抓不住机会的狂躁。再也不能让他逍遥法外了!为了坂本,为了纱绘,为了曜子,为了菜绪,为了柳叶,为了古河。而且——为了我自己。 第五章 回 收 1 早晨七点钟刚过,我们就从甲州街道出发,驶入环城八号线,在练马中心拐上关越汽车专用线,驶至藤冈岔路口,奔向长野方向。 晴空万里。菜绪携带的调频收音机广播说,梅雨季节已经结束,夏天到来了。 道路畅通无阻,一过藤冈的岔路口,汽车数量锐减,关越线行车从来都很顺畅,到了夏季也不会发生塞车现象。我们从西原的公寓出发,用了大约两个半小时就到了长野市内。 市内正在进行道路维修,修復冬季被防滑轮胎损坏的路面。我们穿过市区,按照难波俊造告诉我们的地址,找到他居住的公寓。 大楼的许多阳台上都挂满晾晒的衣服和被褥。灰白色的水泥墙壁显得脏乎乎的,雨水沖刷后留下的污迹犹如一道道裂痕,覆盖着整个建筑物。在晴朗天空下耸立的大楼楼顶上铺着青瓦,但本该泛蓝的青瓦似乎已经褪色,在万里无云的晴空下显得灰不熘丢的。 一家水泥厂紧挨着公寓大楼。从水泥围墙外面看去,能见到一座巨大的砂石山,各种管道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水泥厂与公寓之间有条僻静的小路,路边杂草丛生,盖住了u字型的水沟。为了不让汽车在不慎中掉进水沟,我把汽车停在路边。公寓大楼的阴影正好遮住汽车,但我出于谨慎,在车前的挡风玻璃上竖起遮阳板,并把车窗开了个手指宽的缝隙,以便换换车内的空气。 我们一走进敞开着的公寓玻璃大门,就看见侧面的邮箱中,数码锁锁着的703室的邮箱上没有名牌。 公寓内一直通向楼道的地面,铸着蓝色的瓷砖,楼道里面黑黢黢的,像洞穴一样阴森森。停在上层的电梯降下来,我们走进骯脏的灰色箱体中,按下“7”字。电梯的反应很迟钝,随着“咣当”一声响,电梯门关上了,接着又停顿了一下,才慢慢地把沉重的箱体向上抬去,时常还摇晃一两下。 菜绪一边望着表示楼层变化的数字,一边恐惧地说:“这个电梯真可怕。” 电梯门开了,郁郁葱葱的北阿尔卑斯山山脉闯入我们的视线,来自远方的清凉的风吹拂着菜绪的头髮。 紧挨着电梯出口的公寓是707室,从707室往后的四个房间可能是儿童的游戏场所,楼道里放着不少玩具,有塑料汽车、粉红色的跳绳等,房间里孩子们的吵闹声此起彼伏。 703室锈迹斑斑的门上,没有居住者的名牌。面向楼道的小窗户上也没有窗帘,让人感觉到这里不会有人居住。菜绪和我面面相觑,她又对照着确认了一下手中便条上的数字和房间号,对我点了点头,似乎是说“没错”。我按了电子门铃。 第65页 传来一个男人的简短应答声。 菜绪自报家门后,“咔哒”一声,对讲机关闭了,脚步声响起来。门打开了,一位五十来岁的男子露出头来,好像门根本就没有锁。他身穿绿色开领短袖衬衫和纯棉条纹短裤,穿戴上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些,但露出来的腿部有点脏。他那充满智慧的脸庞,由于长期的冥思和焦虑,显得疲惫不堪。他认出菜绪,然后把目光转向菜绪身后的我,我向他微微点了点头。昨天菜绪对他讲明来意时,告诉他我会随她一起来,并向他讲明我是她的朋友。 他请我们进屋,我们站在半铺席大小的门口处,看到走廊地面上铺的材料已经剥落。门对面是一间像是起居室的“空间”,从大敞着的窗子往外看,可以看见夏日阳光照耀下的城市街道景色。之所以不管它叫房间,而把它叫作空间,是因为里面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地上没有铺地毯,铺着的榻榻米也已经褪色。挂窗帘的滑轨左边吊着一块被扎成一束的黄布,长度根本遮不住窗子。 “里面请。家里什么东西都没有,真是寒酸。” 难波客气地说完,把我们带进六铺席大的起居室,自己没有坐下,说了句“我去泡茶”,就到厨房去了。 房间中央摆着一张如今只有在电视连续剧中才能看到的摺叠式矮饭桌。没有电视机,这时的拨号式电话机的黑色电话线从墙壁拖到榻榻米上。阳台上有两根晾衣绳,都以不同的松弛度向下耷拉着,其中一端挂着两只夹子,一只是蓝色的,一只是粉红色的。还有一根本来是挂风铃的绳子,现在却是有绳无铃,孤零零的白色绳索垂在那里。房间里也没有空调。总之,在这个房间里,我们仿佛倒退到三十年前。 我和菜绪坐在热腾腾的榻榻米上,听见厨房里响起使用器具的声音。 这就是一个彻底破产的男人的居住场所。 难波端着装有三碗茶的茶盘迴来了,是热茶。他有没有冰箱,我都有点怀疑。如果没有冰箱,喝冰镇麦茶的事想都不要想。 “真对不起,只有这个。” 难波一边真诚地抱歉,一边把盛着热茶的青瓷白玉碗送到我们面前。 “难波先生,请别张罗了。”等难波坐到矮桌边时,菜绪又问,“您的家人好吗?” “妻子上个月和我离婚回娘家了,孩子们和她一起住在松本。实际上我们分居已经有五年多了,这次只是在法律上有个了断罢了。从此……”难波说到这里,移到菜绪的身旁,双手着地,深深低下自己的头说:“实在对不起,由于我的责任,使贵公司受到牵连,敬请原谅。再一次向你表示歉意。” 难波的额头已经磕到绽裂的榻榻米上,说话时被憋得喘气都费劲。从我所坐的角度,可以看到难波脏兮兮的赤脚,看到他的嵴背在不停地颤抖。 “难波先生,请坐下!”菜绪望着难波的嵴背,脸上生出绝望的表情,“您的心情我懂。” “谢谢!” 难波抬起被泪水打湿的脸庞,端端正正地坐起来,把紧握的拳头放在腿上。 然后,他又转身面对菜绪,向我点点头说:“真对不起,委屈您们来到条件这么差的地方。” “哦,我还没介绍呢,这位是我的朋友伊木先生。” “我是难波,由于某些特殊的原因,现在过着这样的生活,以前接受过柳叶先生的很多关照。” “他知道这些原因,所以才来拜访您。” 难波“噢”了一声,转过头看着菜绪,眼睛中流露出要求进一步解释的目光。 “他在二都银行上作,负责处理东京硅公司贷款的有关事宜。” “噢,是这样,我不知道,失礼了。” 难波转身面对着我,深深鞠了一躬、 “难波先生,为什么你的心情这样?为什么要过隐居生活?” 难波就像遭人训斥一样,依然端坐着,低着头平静地讲起来、他讲话带有东北地方口音。 “你这样说,我也没有什么可申辩的,半年前信越原材料公司还没有陷入僵局的时候,我还决心拼命干,重新恢復公司的元气。资金运筹恶化的直接原因是设备投资的失败,根本无法解释,主要是我决策失误。在申请和解契约前的一年间,我竭尽全力挽回失败局面。最初的努力是扩大营业额,因为增加营业额是挽救败局的最佳办法。我当时就抱着这种单纯的想法去努力,但无论怎样也难以挽回损失,最终落到不得不转让工厂的地步。” “卖给二都商事了,对吗?” “你听说是这么回事吗?” “唉……” 真可怜!他大概根本就没有听说过这件事,或许对二都商事的企图什么的一无所知!他总是把自己束缚在“给人添麻烦了”的包袱之中,毫无高速增长的风险投资企业的老闆的气质。 “所谓想尽一切办法,果真是指那件事吗?那么,这样一来,我过去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他坦然地注视着没有任何装饰的窗子。 “我现在万念皆灰。公司曾经就是我的人生,但一进入申请和解契约阶段就没有我干的事情了。我的工作结束了!我感到自己的灵魂从手指缝隙中熘走了,有一种类似失魂落魄的失落感。” 第66页 难波就像要重新确认一下似的看了看自己的手,那里连点灵魂渣儿都没有留下。从眼神上看,他此时就像一个怀中抱着突然死去的儿子的父亲。 “我的老家在秋田县,父亲是个种稻谷的贫苦农民。我在上大学时,不顾父亲的反对,没学农科,而是选择了工科。父亲见我无意子承父业,不再给我出学费。我没有办法,就靠送报纸挣钱读书,没有任何课外活动,过着艰苦的生活,连与女孩子交往的钱都没有。我决心争口气让父亲看看,渴望成功是我大学生活中的唯一精神支柱。大学毕业后,我进了一家电机制造商的研究所,搞了近二十年的电机研究。但是,我对自己在研究所中的地位并不满足,因为研究所只认一流大学的毕业生或者研究生。像我这样的三流大学毕业生,常常受到别人的轻视,从来不会听取我们的意见。这二十年时间对我来说,真是辛酸的岁月,我根本没有出人头地的可能。我也考虑过换个单位,但无论哪个研究所,情况都差不多。我若是在原来的单位干下去,终身雇用是没有问题的。但我一直都有危机感,不断寻找从研究所跳槽的机会。对不起,谈了半天,都是我自己的事情。” 难波轻轻点了点头后继续往下说。 “后来,我打算在未来的信越原材料公司实现我的事业梦想:我没有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研究所,因为我知道,如果被我的上司研究员知道的话,他就会窃取我的研究成果,我必然会成为他的利用品。于是,我一边为研究所做些无聊的研究工作,一边悄悄进行新技术的开发。在此期间,我起初的一些设想逐渐成熟,当我想到这种技术将是导致半导体产业成本构造变革的新技术时,我就毅然向研究所提出辞职。” 难波转向矮桌,啜了一口自己泡的茶:可能是由于睡眠不好,他的脸色苍白,显得疲惫不堪,眼窝下面已经出现了乌黑的眼袋。他左手捧着茶碗,右手抚摸着它。没有空调的房间很热,难波的额头卜渗出大颗大颗的汗珠。 难波的喉咙里发出“哈”的一声,虽然是笑声,却是那种自嘲的笑声。 “可是,反过来一想,这真是报应啊!您也许知道,所谓半导体,被称为电子产业的‘稻谷’,现在的电器产品几乎都离不开半导体。说句自嘲的话,曾经因为厌恶种稻谷而跳出农门的傻小子,到头来发现自己仍然在种稻谷。” 难波坐直了身子,把端着热茶的手放到大腿上,并挺了挺嵴樑,像刚睡醒一样摇了摇侧歪着的头。从这些动作看上去,他真像个老人。 “您认识仁科佐和子吗?” 难波的身体哆嗦了一下,仰起脸来,眼睛睁得大大的,瞳仁中闪烁着迷离的神采。 “她怎么了?” “您熟识吗?” “是的,她以前是我的秘书。” “秘书?” 我的眼前浮现出在新宿御苑大厦见到的仁科佐和子的身姿,仔细一想,她正是那种既像秘书,也像女招待,又像董事长的混合型女人。 “东京硅公司向仁科女士的帐户上汇过大笔款项,实际上,这些钱是用信越原材料公司开具的票据在二都银行贴现的。您知道这件事吗?” “知道。” “这笔资金是干什么用的?” “都用来做幕后交易了。” “幕后交易?” 我和菜绪不由地对视了一下。 “是的。由于设备投资失败,我对经营状况非常着急。在此之前,我们的业务客户都是国内企业。我觉得这还不够.决定向海外进军,选定的对象是在半导体生产方面的能力直逼日本的韩国制造商。我计划在韩国投资建厂,与当地的制造商建立业务关系,在那里稳定发展,而且在业绩上避免受到日本企业沉浮的影响,然而,到了谈判的关键阶段,就出大问题了。对方企业的干部索要与交易额相称的好处费。这可不是一个一般的小数目。据说,有了那笔钱,谈判就可以成功了。坦白地说,我们没有能力出那么多钱,但我把整个公司的命运都押在韩国的进退上了。怎么办呢?于是,我就和东京硅公司的柳叶董事长商量,柳叶董事长很贊成我的思路,决定与我合作。” “所以,你们就开出了没有实质商品交易的票据,由东京硅公司用来贴现贷款。” “是这么回事。” “为什么不以你们自己公司的名义筹集资金呢?” “很遗憾,当时信越原材料公司已经没有贷款能力了,开户银行不但不会追加新的贷款,反而一直逼着我们偿还过去的贷款。” “所以,您就把钱汇到秘书的帐户上?” “用于筹集好处费的票据,是不能通过财务部正常开出的,不便走公司的帐户,所以就用了仁科佐和子的个人帐户。” 他这么一说,我顿时明白了难波与仁科佐和子的关系。 “政治家另当别论,一般的企业中,通常是不会让秘书出面做这种事情的吧?” “我明白您的意思。正像您猜测的那样,她和我的关系不一般。她原来从事服务行业,是我把她带进公司来的。或许您觉得我很傻,不过她确实很有商业头脑,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是她提出开拓海外市场、进军韩国的建议。实际上,与对方的谈判,我也几乎全权委託她去做。” 第67页 “票据也是她开出去的吗?” “是的。” 仁科佐和子在董事长秘书身份的掩护下,暗中搞了些什么名堂,我已经有所了解。难波是个优秀的技术人才,但不是一个擅长心计的企业老闆,他只有渴望成功的精神和头脑,但缺乏把握成功进程的能力。仁科佐和子起的作用,大概只是引导他充分发挥技术才能,并为他把握方向吧。 “决定进军韩国发展时,您的公司状况向柳叶董事长讲明了吗?” “我们从来没有说过要还这笔钱。说实在的,真对不起柳叶先生呀!但我坚信,进军韩国一旦成功的话,公司业绩必然蒸蒸日上,那时我们都会笑逐颜开的。当时我就是那样鼓励我自己的,如今我真是痛苦不堪啊!” 难波痛苦地喘着粗气,一直注视着他的菜绪的眼睛中,流露出来的不是气愤,而是怜悯的表情。 “仁科女士对我可没有提起她在信越原材料公司干过呀。” “您见过她吗?”难波向前探了探身子说,“请告诉我,她现在在哪里?在那儿干什么?” 我被难波的狼狈相所震惊。我明白了,在信越原材料公司陷入绝境的同时,他和仁科佐和子的关系也结束了。 “她在新宿开公司。” “公司?什么公司?” “您真的不知道吗?” “不知道。申请和解契约时,我身心极度疲惫,从那时起她就从我的公寓中消失了,我们再也没有任何联繫。我不断地搬家,直到向朋友租下这个公寓之前,一直过着没有电话的生活。她现在干什么行业?” “经营半导体企业。” “半导体?” 难波的嘴唇嗫嗫地蠕动着,半导体,半导体,半,导体……,就像极力要自己理解一样。他沉默片刻,然后低声说了句“是吗”,把虚无飘渺的目光游移到我的身后。 “我还有个问题,你们公司给仁科女士支付退职金了吗?” 难波向我投来不解的眼光。 “那是我退出经营之后的事情,具体情况我不了解。不过,既然和解契约通过了,就应该优先支付职员的薪水和津贴吧。我想也许支付了吧?” “您是说应该支付了?” “应该是的。” “再问个多嘴的问题,作为秘书,她的年薪是多少?” “比较高吧,每年600万日元左右。” “她进公司几年?” “我在办公司的第二年认识她,从那时起五年多了,说来退职金也不会很多。” 难波像在追忆过去似的,眼睛望着远方。 他又问道:“她,身体好吗?” “看上去不错。” “是吗?那么……”难波放心地松了口气说,“那太好了。您以后再遇见她的时候,请替我向她说声‘十分感谢’。虽然好梦飞逝如闪电,但我对她送给我的好梦还是十分感激。” 菜绪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难波的表情。 “可是,难波先生,您……” 难波把双手举到胸前,截住我的话头。 “我,知足了。只要她生活得好就行了:我想向您请教…个问题,她的公司叫什么名字?” “tennine,tennine股份公司。” “tennine,确实是吗?”就像提起一位他怀念的人的名字一样,他深情地说,“那是我的研究起点。她要是能获得成功,就太好了。我祝愿她这一次获得成功。” 从他的话中,我感觉到他与仁科佐和子之间不仅仅是感情上的恋爱关系,与其说是情人,倒不如说是事业上的合作者更为恰当。难波大概曾经与仁科一起编织过未来之梦。 “您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没有了。” “公司的註册资金2亿日元,全部是她的投资。” 我说这话的用意,难波不会不明白,但他却高兴地点了点头。 “另外,您能不能为我介绍一位信越原材料公司的技术人员?听说最近信越原材料公司的技术人员不断地流向别的公司,我想了解一下实际情况。” 难波两眼瞪得熘圆。 “您不知道吗?” “是的,我不知道。我与公司的同事们半年没有联繫了。申请和解契约后,财产管理人把一切事务都承揽过去,我如果再多嘴的话,不就成了a级战犯了吗?所以,我是不会知道这些事情的。对不起,失礼了!” 难波从隔壁房间拿来一本薄薄的职员名录。 “技术部长佐竹还找得到,你去见见他怎么样?” 他指了指名录,把找到的联繫地址记在一张旧纸片上,准备交给我。这是一张已经发黄的报纸gg,地址就写在gg中间。 难波谨慎地说:“如果有人要问我的地址,您一定要回答说不知道。这是我发自内心的忠告,因为我还没有调整好与他们见面的心理准备。请您对我这个无理请求多多包涵。事实上,现在只有律师知道我住在这里。” 我从低头向我施礼的难波手里接过便条。 “我明白了。我又想起一个问题,您认识一个叫李洋平的人吗?” 第68页 看样子难波不认识他。 我们出了公寓,来到路边。原来遮住汽车的阴影已经移动了,红色的车身在阳光照耀下熠熠闪光。 我打开车门,让车内闷热的空气往外排出,然后启动发动机,把空调开到最大。菜绪倚靠在水泥厂的围墙墙壁上,仰望着破旧的公寓。车内的热气基本上都散出去了。 “为什么他那么善良?他不该袒护仁科佐和子。” 菜绪不满地说着,从她的表情上看,她完全理解不了难波的心情。 “难波这个人肯定是个本性善良的人,他的渴望成功精神是对自己内心的要求。他对外部没有要求——温柔得有点过分了,无论是在商业方面,还是女人方面,都是一样。” “你好像在说,对女人太温柔不会有好下场啊。”菜绪用尖刻的语调说,“不过,这次的确如此。” 2 我们从位于市区边缘难波所住的公寓驶往郊外。东京硅公司已经关闭的工厂是我们的下一个目的地。我们在长野市区往北的公路上跑了二十分钟,公路两旁的商店都不见了,公路的每个方向都是双车道,中央是水泥墩隔离带,颜色泛白的公路伸向远方。 “她竟然用自己贪污的赃款开办了与信越原材料公司竞争的企业。这个女人的所作所为真叫人震惊啊!” “坂本说的‘不必指望但有希望’的意思,现在我弄明白了。坂本对仁科佐和子做了细緻的调查,已经查清她是难波的秘书。他可能当面揭穿了仁科侵吞巨款的事实,要逼她就范——可能已经逼迫她偿还贷款了。‘不必指望’也许是说,他知道仁科侵吞的资金大部分已经投入到tennine公司,花掉了,要回收这些资金就得想出合适的办法,否则回收是比较困难的。” 我的心中突然生出一个念头,我望着菜绪的侧脸,不知道该不该说。我终于忍住没说,因为它有关菜绪的父亲——柳叶朔太郎的死因。菜绪脸上对难波不理解的表情仍然没有退去,她带着这种表情透过车窗直视着前方。 “仁科和姓李的男人是什么关系呢?他们又是怎么相识的呢?” “你怎么了?难波不是说过吗,认识他以前,她是从事服务业的。” “要说服务业人员的关系,各种各样的都有,也许是情人,也许她不得不听命于李洋平的指挥,凡事由李洋平掌握主动权。难道没有这个可能吗?” 我完全不能想像仁科会听从李洋平的指挥,但也不能说绝对不可能。我与仁科只见过一面,对她的事情知之甚少。对李洋平的了解就更少了。 路口的信号灯变成红色。驶入郊外以后,汽车数量锐减,车流渐渐变稀。突然,一个沉闷的柴油发动机的声音靠近我们了,反光镜中,一辆油罐车正向我们驶来,油罐车黑色的散热器挡住了我后方的视线。左边的车道是空的。 蓝色。反光镜中那辆银白色的车身摇晃着向我们扑来,我打着方向盘上了左边的车道,给它让路。但它没有超车,也开向左边,与我们上了同一条车道。我换档减速,黑色的尾气随着刺耳的声音冒了出来。两辆车的距离越来越近了。 我突然感到一个黑色的不祥物正在向我的心中袭来。 我赶紧加速,发动机轻快地响起来,汽车向前冲去。五十公里,汽车加速到公路的最高限制速度。油罐车转眼间也扑了过来,远远超过最高限制速度。我拐进右车道,它又跟了过来;我心中的黑色不祥物变得更大了。 “怎么回事?” 菜绪察觉了我的微妙变化,紧张地问了我一句。 “后面!”我用大拇指往后指了指。我加大油门,油罐车也跟着加速了,两辆车更近了。 菜绪回头望了一眼,脸都吓白了。 “要被追上了!撞过来了!” “咚”地一声,我的汽车受到重重的撞击,后窗的玻璃碎片落进车里,我的视线也摇晃起来,汽车轮胎也发出刺耳的响声。菜绪惨叫一声,脖子缩了起来。 “怎么回事?” 相撞之后,两辆车拉开了几米的距离,又继续前行了几百米。又快到路口了,信号灯正巧由绿色变成红色。菜绪缩着身体,就像被冻僵了似的。我看见前方右转弯车道上停着一辆白色轿车正在等信号,就把油门踩到最大,小马力发动机响起高速旋转的轰鸣声。我的头脑已经发热,眼睛也变得模模煳煳的,车窗外的景色秩序混乱地歪斜着,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虽然拉开了一点距离,可油罐车也像着了火似的勐冲过来,越来越近了,从驾驶席的角度什么也看不清楚。 前方横穿马路的车流中断了,信号灯仍然是红色的,慢慢地显示着数字。 3,2,1——! 我踩下剎车,准备打个转儿调头。轮胎髮出剎车声,车身就像被撞了个趔趄似的摇晃着、柴油发动机的咆哮声在我耳根后面轰鸣。我把左手放在手剎车上。 豁出去了! 闯! 我松开手剎车后,车轮在路面上飞驰起来。这时十字路口的右侧有车影在移动。我全身热血沸腾:又来了一辆轿车,是“地平线”车型。 那辆轿车在行驶中。我的眼睛看东西已经不可能聚焦,视线歪斜着、菜绪绝望的尖叫声像利刃一样刺入我的耳中。“地平线”的后车身还在我的视野中。 第69页 听天由命吧! 剎那间,我的汽车已经调了头,绕到了公路另一侧的逆行线上。勐烈的撞击声同时在我身后响起,但不是我的汽车。为了控制汽车的方向,我使劲往回打方向盘。轻了,没有效果。面前的一切都在旋转,护栏就在眼前,汽车难以控制地前行。停下!我祈祷着,停下!停下! 在最后一瞬间,汽车有了反应。 迟了,慢了一步:随着“咔嚓”一声钝响,汽车左侧的后窗玻璃被撞得粉碎,哗啦啦地落下来。由于遭到侧面的撞击,汽车停了下来。 此刻,我的脑袋中一片空白,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脉搏急剧加快,心脏跳动异常激烈。 汽车左侧的保险槓,嵌在逆行车道的护栏上。 “菜绪……菜绪!” 她没有回答。 菜绪的胸部上下起伏,好像在做深唿吸。她睁开眼睛看看我,勉强笑了一下。她脸色苍白,散瞳的视线面向前方游移着。不过,她似乎没有受伤。 我用颤抖的手指按下车门开关按钮,打开车门,下到车外。我的双腿仍然在发抖。那辆“地平线”翻仰到人行道外的田野中。在十字路口的地面上,散落着“地平线”被撞掉的车轮、玻璃碎片以及保险槓。油罐车已经不见踪影。菜绪从驾驶席一侧钻到车外。在右转弯车道等待信号的白色轿车,缓缓行驶到公路边上停下来,一位满脸怒气的中年男子从驾驶席上露出头来。 “喂,餵!没关系吧?” 我举了举手,算是对他的回答。我穿过十字路口,向仰翻在田野中的“地平线”走去,感觉到自己的腿不大听使唤。 我来到田野里,从车门往里一看,车内只有一个头髮颜色发棕的年轻男子。车前面的玻璃几乎全部碎成玻璃碴子,像夏天的冰雹似的散落在周围。鲜血从悬在驾驶席上的男子额头上往下流,他正在努力解着安全带。他使劲开车门,但没有打开。我帮助他解开安全带,并扶助他从被打破的车窗中爬了出来。 “没关系吧?” 年轻男子没有说话,目光茫然地追逐着油罐车消失的方向。他可能是被撞破了额头,鲜血濡湿了头髮。浓重的汽油味道瀰漫四周。他扶着我的肩膀离开现场,我让他坐到路边上。有人从附近的加油站走过来。 “很严重吗?” 从口音上判断,他好像是当地人。从白色轿车上下来的男子交替着望望油罐车消失的方向,又看看年轻男子和黑色肚皮朝天的“地平线”。这时,捂着腹部的年轻男子体力耗尽,躺倒在路上。远方传来救护车的警笛声,救护车开到我们身边停下来。 “这里,这里!” 一位男子叫喊着。 救护人员抬着担架从救护车上下来,熟练地把受伤男子抬上担架。从白色轿车上下来的男子随车一起去了医院。我再次穿越十字路口,回到自己的车旁。菜绪一直坐在车旁。 “能站起来吗?” “嗯,但浑身发抖,怎么也忍不住。” 菜绪就像在严冬的旅途中一样,用双手紧紧抱住身体。 汽车的后身和左侧严重受损。第一次撞击就把后边的保险槓撞了下来,而且车身还凹进去一块,可以想像撞击的力度很大。车前面左侧的保险槓也撞扁了,红色的漆片散落在地上。 一位乘车赶来的警官分开不知何时聚集起来围观的人群,走了过来。 我向警官出示了驾驶执照,并说明情况,叙述了在反光镜中看到的油罐车的特徵。汽车牌照、驾驶员的面目,我都没有看见。不一会儿,处理事故的警车到了,我又重复了一遍刚才讲过的事情,并拿出代代木警察署大庭刑警的名片。 “情况很严重啊!得叫清障车来。” 现场听证结束后,警官开始打量起我的车来。 我试着打了打火,两次,三次,发动机转起来了,再次发动,听声音好像没什么大问题。尽管车身的面貌悽惨,可发动机没坏,真是万幸。 手剎车还在原位,我松开手剎车,把变速杆后移,轻轻踩着油门,车身和护栏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车身卡在护栏上一动不动。我加大油门,再次转动方向盘。 “轰”的一声闷响,车身离开了护栏。 警官吃惊地看着我的动作。菜绪用力拉助手席一侧的车门,然后摆了摆手,似乎是说“不行”。我从驾驶席上下来,让她从驾驶席上钻进车里。 “真糟糕!去工厂的事情下次再说吧。” “我们现在去哪里?” “难波家。他一个人住在那里有危险。” 我换档,踩油门,汽车和平常一样加速了,跑了一会儿,驱动系统没有发现什么故障。 “真可怕!” 菜绪靠在座位上,脸上煞白,没有一点血色,双眼注视着前方。 “难波先生怎么办?” “把他带到东京去。假若他在那个公寓里受到袭击的话,他根本不是人家的对手,随便来个什么人,他都会束手无策。” “他会同意吗?” “不知道,但必须说服他,” 我们再次来到难波住的公寓,乘电梯上到七楼。从门中探出头来的难波大吃一惊地问:“怎么回事?” 第70页 我把情况向他挑明。 “请您跟我们一起到东京去,你一个人在这里会成为袭击的目标。” 难波的表情非常沉静。 “仁科大概不会杀我。” “为什么呢?” “因为我已经原谅了她。” “可仁科佐和子并不一定会这样想啊,她一定不会这样想。”菜绪说。 “不,她应该知道。她很了解我,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知道我会不会恨她,会不会告发她,也就是会不会原谅她。她本人应该非常了解这一切,我们一起生活了五年,相互十分理解。” “可她背叛了您呀,难波先生。” “假若她真要杀我的话,我也就认命了,但她不是那种人。” 我想起仁科那深潭般的瞳仁。难道难波真的被仁科的魅力迷昏了头吗?或者他说的是真情?但不管怎么说,要说服难波是不可能的。 “你们的关心我心领了。尽管你们认为她不是个好东西,可我到现在仍然信任广科,她不是那种为了金钱而杀人的灵魂已经堕落的女人。” “可她实际上已经……” 我制止住要反驳他的菜绪,摇了摇头说:“明白了,多余的话我们就不说了。我们走吧,这是难波和仁科之间的问题。” 难波听到我的话,脸上浮现出笑意, 我们走出难波的公寓,回到几乎已经报废的车中。 “他这个人真是鬼迷心窍!” 菜绪坐在助手席上,气愤得脸都涨红了。 “仁科可能是难波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人物吧?对于仁科来讲,难波可能也是一样,所以不会发生杀人灭口的事情。” “那仁科为什么要抛弃难波呢?” “也许难波在商业上的魅力已经不復存在了吧?”我突然感觉到这一点。 “钱断情也绝,难道不是这么回事吗?” “不仅仅是金钱问题,仁科佐和子也算得上是个迷上半导体的人。难波确实有技术,但他身上一点类似商才的那种冒险投机精神都没有。我想,仁科走了,难波的信越原材料公司之梦也就破灭了。” 我转动车钥匙,点火发动汽车。 “仁科和难波一起梦想过控制半导体周期的日子来临的时候,肯定是的。现在她开办公司,也正是为了实现这个梦想。” “为了实现梦想,连杀人这种事都要干吗?” “可能是的。” “为什么要这样呢?” 我没有回答,也许不是这么回事。 “有技术优势的风险投资企业在社会上多如牛毛,但其中的成功者凤毛鳞角。tennine公司成长速度如此惊人,背后一定有其他原因。我认为这不是仁科一个人的能力可以做到的。此外,我对信越原材料公司的技术人员被挖走一事非常担心。这件事听上去很简单,但既然和解契约获得通过,信越原材料公司也有创造业绩的机会了。这时候技术人员却要抛弃公司,投奔成立不到半年的一家新公司,其中一定有些不可告人的奥秘。你不这样看吗?” 菜绪说完,不高兴地耸耸肩膀。 汽车左侧和左后方的窗玻璃都碎了,空调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我关上空调,放下驾驶席旁边的车窗,让风吹进来。 我把车停在遇到的第一个公用电话亭边上,拨了从难波家拿来的便条上的电话号码。 电话中传来电话公司的自动应答声,告知电话号码已经变动。 我暗暗记下新的十位数电话号码。 电话号码的头几位数字是044,是川崎地区的区号。我又拨了一次,电话通了。 “这是佐竹家。” 电话是一位女性接的。我自报家门,告诉她是难波介绍我给他们打电话的。 “哦,是难波先生介绍的呀。” 对方明白了,但听得出她还是有点犹豫不决。 “孝治先生在吗?” 佐竹孝治是信越原材料公司的技术部长。过了一会儿,佐竹孝治来接电话了。 “我是二都银行涩谷支行的伊木,有些事情想请教一下佐竹先生。” 对方沉默片刻后语气生硬地说:“什么事情?” “给您打电话,是想弄清一些有关信越原材料公司的事情,不得不占用您的时间,请多包涵。” “嗯,我尽力吧。不过,我已经从那家公司辞职了。” 当我知道他在川崎地区的时候,就在某种程度上猜测到他这一回答了。 “您现在在哪家公司就职呀?” “这跟你没有什么关系吧?” “是tennine公司吧?” 对方欲言又止。tfnnine公司的研究所设在川崎市川崎区。 “就算是吧。” “实际上我想问的正是这件事。” “怎么回事?” “我们听说,信越原材料公司的技术人员流入到tennine公司。二都银行是信越原材料公司巨额债务的债权人,由我负责债权回收工作。技术人员的流失,对债权回收可能会产生重大影响,我不能不关注这个问题。” 对方默不作声地听着。 第71页 “我想听听您对信越原材料公司前途的预测,行吗?既然佐竹先生您选择了tennine公司,肯定有自己的想法,能讲给我听听吗?” “我对这个话题毫无兴趣。”佐竹冷淡地说,“难道难波先生会拜託你做那件事吗?” “您指的是什么事情?” “说服我回信越原材料公司。” “难波先生只是把您作为信越原材料公司的技术部长介绍给我,他说您会告诉我们更多的事情。我拨过长野的电话号码,但被告知您搬迁到川崎来了,这才与您联繫上。我没有别的意思。” “因为这是人事方面的事情,我不好说什么。” 佐竹刚才好像真的担心难波会做挽留他的工作,现在消除了疑虑,态度缓和下来。 “我们只是听听您的看法作为参考。您能否抽出一点时间,只需要一点时间。我去拜访您,您的住所在川崎吗?” “嗯,是的。可是,您到我的住所来,有点不……”佐竹警惕地说。 他还不信任我,当然我也不认为自己已经获得他的信任。 “那么,就去车站附近的一家咖啡馆吧,拜託了。” “好吧”他让步了,“现在就去,怎么样?” 佐竹倒提起建议来,看来他想尽早结束这种他不愿意做的事情 “说句实话,我是在长野给您打的电话。” 我一说这话,他“噢”了一声,作出一个暧昧的反应,“是开车吗?” “是的,我马上就上高速公路、晚一点没关系吧?” “嗯,我倒不要紧。从那里到东京需要二个小时。八点钟您能到东急东横线的武藏小杉站吗?” “明白了,能到。” 五十个数字的电话卡正好从1o变到9。 “离这里远吗?” 回到车中,菜绪已经打开地图,正在等我。 “川崎。” “啊?” 望着她大张着的嘴巴,我说:“被tennine挖走了。” “他不是技术部长吗?” “挖人才彻底到这种程度,真是了不起!” 菜绪郑重地点了点头。佐竹说从长野过来需要三个小时,实际上我们跑了将近四个小时。 我把汽车停到公寓的地下停车场,好不容易才钻出汽车,待我伸直弯曲的身体,已经是晚上六点多钟了。途中由于交通阻塞,我的全身被汗水和汽乍的废气弄得脏兮兮的、我帮助菜绪从驾驶席上爬出来,两人浑身疲惫地乘公寓电梯上楼。 “萨琪!” 钢琴上的黑猫马上跳到地上,迈着温柔的步伐向我们走来。它闻到菜绪身上的汽车尾气味道后,不满地叫了起来。 “我想沖个淋浴。” 菜绪话音刚落,电子门铃的对讲机就响了。我俩对视了一眼、我本来不想理睬它,但最终还是改变了主意。 大庭一进屋,看见菜绪在这里,顿时大吃一惊。在我的公寓里出现女性,实属他的意外,而且不是他们怀疑的曜子。泷川跟着大庭进屋,他蹬圆双眼,依然是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双眼,把我和菜绪仔细打量了一番。 “对不起,你们正在忙乱着吧?” 因为觉得他的说法有点好笑,我不由地笑了起来。 “没有什么特别忙乱的事,请别客气” 我请他们二位坐到通常坐的沙发上,菜绪到厨房去烧开水。在汽车里呆了这么长时间,非常想喝点热咖啡。 “正好我刚刚进屋,想换换屋里的空气,你们不介意吧?” “请便,请便。” 我拉开窗帘,打开阳台上的窗户。尽管空调的室外机显得大剎风景,但此时此地却奇妙地让人感到分外亲切。 “我们接到长野县警察署的通知,听说你们遇到事故了。” 等我回到沙发上时,大庭对我说道。事故这一词用的并不恰当,但也说明那个开油罐车的人还没有被抓住。 “你知道什么情况吗?” “嗯,据查,油罐车是从离现场十公里左右的一家汽车修理厂偷的,后来发现被遗弃在公路旁,但是没有找到开车的人。”大庭望着我,脸上一副要听重大事件的认真表情。“请你好好想一想,驾驶汽车的是不是李洋平?” “我不知道,因为我看不见。但是,这绝对不是一次偶然事故,而是有预谋的。油罐车飞速从后面向我撞来。” “确实如此。听说那个年轻男子已经死了。” 我吃了一惊,盯着大庭。 “是真的吗?就是那个开‘地平线’的?” 我说完后,注意到大庭并不知道那个人开的是“地平线”。泷川翻了翻手中的笔记本,取代大庭,读了读上面记录的情况。 “长野县警察署报告,那个年轻人因内脏破裂被送进医院时,已经生命垂危。刚才接到医院的通知,他已于十八时二十一分死亡。” “是真的吗?” 菜绪从厨房那边投来惊异的目光。 “伊木先生,你今天为什么要去长野?请你谈谈。” 大庭锐利的目光盯着我。 第72页 3 七点钟前,我换上西装,把疲惫不堪的菜绪留在家中,独自一人走出公寓,去会见信越原材料公司的原技术部长。我在淡淡的暮色中走到幡谷车站,经由新宿奔向涩谷方向。和上班的路线一样,坐东急东横线快车到我们约定的武藏小杉车站,需要十五分钟左右。 换车很顺利,七点四十五分,我已经站在武藏小杉车站前的环行路旁的检票口了。地铁一到站,就有大量乘客从检票口涌出。站前的环行路旁,汽车一辆接一辆地开走。大概是等等力体育场有足球赛,人群中有不少人脸上涂有彩色的涂料。虽然是星期六,我还是穿上了西装,腋下夹着一本平时用的笔记本。被李洋平抢劫之后,我还没有抽出闲暇去买个新包。除了我以外,没有人在等人,穿西装的人电只有我一个。佐竹应该一眼就能认出我。 “是伊木先生吗?” 八点钟时,一个脸色苍白的瘦削男人走向我,向我打招唿。他一头短髮,戴一副黑边眼镜,穿着蓝色棉布衬衫,斜纹牛仔裤,赤脚趿拉着凉鞋。 “是佐竹先生吗?” 他轻轻点了点头。看来他是时间观念很强的人。他打量着我的装束问:“周末您还这种打扮。” 佐竹走下环行路,把我带到车站附近一家饭店的咖啡屋。我们坐在一张靠墙的桌子旁,要了两杯咖啡后,我拿出名片,又做了—遍自我介绍。 “我是二都银行的伊木,在您休息的时候劳您大驾光临,十分感谢” 他在脸前摆了摆右手,好像在说“哪里,哪里。” “我在电话中失礼了。我误会了,以为一定是从前的公司要挽留我之类的事。” “您换公司有多久了?” “半个月左右吧。” “是吗?不知您知不知道,我们银行拥有信越原材料公司数亿日元的债权,对这次和解契约也投了贊成票。但一听说主要的技术人才都外流了,我们就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危机感。” 我的说明听上去很可信,其实我把债权额的实际数字夸大了。 “尽管如此,我们当时还不知道佐竹先生也退职了。” “我曾经也很烦恼,主要是考虑未来,继续呆在执行和解契约的公司中,不会有什么出路。” “您进的新公司是tennine公司吧?” “是的。” “听说大部分技术人员都跳槽到这家公司了,是真的吗?” “对,是真的。” 佐竹的衷情有点不好意思,咖啡送来了,他也不想伸手。 “您认识仁科佐和子女士吗?” 一直注视着桌子一角的佐竹,眼睛开始活动起来,尽管流露出些许犹豫,不过很快就消失了。 “嗯,认识。” “以前就认识吗?” “是的。” “她是什么人?” “难波董事长的秘书,” “她是个什么类型的人?” 佐竹为难地皱着眉头说:“怎么说呢?算是位商界女强人吧。” “据说,她现在担任tennine公司的董事长,是吗?” 佐竹默不作声地望着我,眼睛中流露出怀疑的目光。 “是不是您都知道了?” “是的。佐竹先生,您从信越原材料公司跳槽到tennine公司,理由是什么?” 佐竹脸上现出为难的表情,把双臂抱在胸前,他似乎开始后悔与我见面了,方脸庞上的眼睛浮现出不安的神色。 “考虑的因素很多,总之,我认为在这家公司将来会有发展。” “他们允诺的条件是什么?工资、福利保障、待遇……” “说句实话,目前tennine公司的条件并不怎么好,但我坚信它将来会发展起来。这是毫无疑问的,会发展的。” 他的话中带着自豪的口气,也许是为了给自己鼓劲吧。 “您和仁科在信越原材料公司时来往就很密切吧?” “不。”佐竹否定说,“她那时给我们的印象是,她把他——董事长难波先生——给粘乎住了。” “所谓的‘粘乎’是什么意思?” “嗯,怎么说呢?就像是私人秘书。”佐竹说得含煳其辞。 “像情人一样,对吗?” 佐竹露出难以启齿的表情。 “您应该清楚这件事吧?” “不,不太清楚。” 佐竹极力避免做出肯定的回答。他似乎为了迴避答话,伸出手来端起咖啡。我也转换了话题。 “从信越原材料公司跳槽到tennine公司的共有多少人?” “连我算上共有十人。” “骨干力量基本上都改换门庭了吧?那么,从技术角度上说,信越原材料公司的未来没有希望了。” 佐竹不很痛快地承认:“嗯,有这种可能。” “这些人是怎么知道tennine公司,继而又跳槽到那里的呢?” “这就是人事上的问题了。” “佐竹先生,您是怎么去的?是自己下决心主动投奔到tennine公司门下的吗?” 第73页 “那倒不是。” “是谁邀请您加盟的?” 佐竹犹豫不决。我发现了隐藏在这位技术人才神经质表情背后的东西。 “嗯,是吧。” 他的回答模稜两可,可是我问他的“谁邀请加盟”的问题,他没有回答。 “是仁科佐和子吗?” 他没有答腔,肯定不是。 “我不能说,因为我们曾经有过约定。” “和那个劝你跳槽的人有约定吗?” “嗯,是这么回事。” 佐竹移开视线,玩弄起手中的香菸来。 “您跳槽时,他们是否支付给您一笔跳槽费?” “这跟银行的先生无关。” “不,大有关系。”我强调说。 坐在邻桌的两位客人回过头来看我们,佐竹有所顾虑地正了正坐姿,然后问道:“有什么关系?” “因为您一无所知,我说得详细些。有人私吞了信越原材料公司的巨额资金。到底是怎么私吞的,我在这里不能讲,但支付给你们的跳槽费,用的就是那笔巨额资金的一部分。这一点可以肯定。因此,最近也许会要求你们返还,当然,提出返还申请的就是我们这些债权人。” 返还申请之类的话完全是虚张声势,可效果却是好得出奇。 佐竹大张着嘴巴,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些话虽然是我们在私下谈的,但您要加以考虑,您会作为警方的证人接受警察的讯问,虽然属于民事案件的审理范围,但考虑到时间和费用等等,我们都希望能够协商解决。如果不能协调解决的话,就只好请佐竹先生出庭作证,由法庭去判决了。” 一提到判决,佐竹就慌了神。 “判决?……不是开玩笑吧?我们不了解情况,只是善意的第三者。您说让我们还钱,可我们的退职金只拿到了规定中的最低档,从长野搬到这里,也都花光了。我们就是想还钱也还不上啊。” “这可不是我能决定的,应该由法庭来判决。” “什么判决?” 佐竹的神色,就像犯了龋齿引起的牙痛病一样,懊恼不已。 “有关这些事情,那个人什么都没有说过吗?” “当然没有说过。” 我盯着他的眼睛,加重语气又问了一次:“他是谁?” “这……” “如果我们提起民事诉讼的话,我们双方都要耗时费力。您现在不说,也没有什么价值,反正不久就会真相大白了。真是上了法庭,就太麻烦了。” “可是,一旦知道是从我的口中泄露出去的,那么……” “我绝对不会说出是听佐竹先生您说的,这个我可以向您保证。” 佐竹仍然犹豫不决。 他不安地点燃了第二支香菸。 我决定等待。 “您能保证对外守口如瓶吗?” 佐竹果然沉不住气了 “绝对保证。” “那么,好吧,请您一定不要把我捲入那些是非之中。” “明白。我们不就是因为想躲避是非,所以才会面的吗?” 佐竹喝了口水。 “好吧,不过我想,即便我说出名字,您也不会认识他。” 我打开笔记本,等着佐竹开口。 “我不仅要知道名字,还要知道他在哪家公司供职,担任什么职务。” “当然,我明白,我相信您。” “他是谁?” 佐竹向我说出一个男人的名字。我根本没有记录的必要。 4 我乘东横线返回涩谷,在车站前叫了计程车。星期六的计程车停车场,没有等待乘车的队伍。从涩谷站南口穿过旧山手大道,经东京大学校园向代代木上原方向驶去,此时已经过了塞车的时间段。 菜绪打开门,满脸受到惊吓的表情。 “怎么了?” “刚才警察来过电话。” “警察?” 菜绪点点头,把萨琪抱到怀里。 “难波先生死了,从公寓跳楼了。”菜绪的眼中涌出泪水,“我,害怕,害怕呀!我认为,难波先生是不会自杀的,一定是什么人把他推下去的。一定是这样,为什么要这样残忍呢?” 我抱住浑身颤抖的菜绪。 “是谁打的电话?” “一个叫大庭的,他说刚才来过。他问起你,我说有事出去了,他让我转告你,‘今天傍晚,你去拜访过的难波,被人发现死在公寓的楼下。” 我看了看挂在墙上的时钟,是九点半。一定是他。李洋平。他一定返回东京了。 要来了…… 那傢伙一定会到这里来。 我紧紧抱着菜绪,嵴樑阵阵发冷。突然,菜绪从我怀中抬起头,悲伤地对我说:“遥,请告诉我,父亲真是自杀吗?你早就知道这件事,对吗?” “柳叶朔太郎不是那种会自杀的软弱的人。” 菜绪眼中的泪水簌簌地滚下来。她趴在我的怀中大哭起来,背部随着呜咽声的起伏不断抽动。在她平静下来之前,我一直紧紧抱着她。 第74页 “我要出去一趟。” 我怀中的菜绪挺起身子抬头望着我,眼神中依然充满恐惧感。 “去哪儿?” “去找仁科佐和子。” 菜绪坐到沙发上,从隔壁房间书桌上取来的tennine公司资料中,确认了仁科佐和子的住址,麻布10区,开车去用不了十分钟。 “我也去。” “不行,你最好别去。” “太冒险了!” “已经没时间了,必须尽快解决此事。”我把手放在菜绪的肩膀上说,“我只是去和她谈谈债权回收的事,不会发生暴力行为。” “或许警察还会来电话,我怎么说?” “转告他,李洋平回东京了。” “明白。” 我走进公寓的地下停车场,一步入坡道,就看见对面的墙边停着我那辆被撞得悽惨无比的汽车、我停下脚步,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这里倒是抓捕李洋平的最佳场所。这时,一辆奔驰车亮着前灯驶进坡道,车灯的强光照射着我。还好,算我运气,那辆奔驰驶进我的车斜对面的车位。奔驰车上坐着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和两位很年轻的女人。 我加快脚步走向自己的汽车,又看了一眼没有玻璃的后窗,插上车钥匙发动车。从奔驰车上下来的公寓邻居惊愕地望着我的破车,我向其中两个人点了点头,把车开上坡道,驶上周末夜晚的街道; 从原宿通往青山大街的道路空宅荡荡,计程车和公务用年比平时要少得多。我沿表参大道一直前行,驶到夜色笼罩着路旁两侧的青山灵园。我把车停靠到视野开阔的路边,熄了火。一辆红色的“巡洋舰”和一辆看不清是黑色还是深蓝色的“宝马”车飙行着飞驰而过、一分钟内,又有五辆车开过去,三辆图产轿车,一辆跑车,最后一辆是‘蓝鸟’轿车。我让过这些车后,一直注意着反光镜。我确认没有人跟踪后,重新驶上车道,在下一个路口右拐,穿过六本木隧道。又过了几个路口之后,我打开汽车的避让灯。 我在交通图上找到麻布10区2号的方位,然后慢慢开着车寻找,在加油站附近,找到了那座红砖结构的公寓。毫无疑问,这是一所高级公寓,但还算不上“超级”。仁科佐和子住在公寓的第六层。 一走进公寓的橡木大门,就看见左边墙上的对讲机,从0到9的按钮排成一行。我按了601后,又按下通话的按键。 几秒钟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是二都银行的伊术,我想和你谈谈。” “银行?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她的声音中充满惊愕和烦躁,“请你回去吧。” “是有关你侵吞巨款的事情,现在你真的想让我回去吗?” “不管什么事情,我要叫警察了。”仁科威胁说。 “那就叫吧,那样更方便、如果你不开门,我也要叫警察。” “咔嗒”一声,大门被打开了。 我乘上大门内右侧的电梯,装饰有工艺雕刻的电梯门关闭了,随着电梯启动的声音,电梯徐徐上升。 电梯门开了,我谨慎地按着“开”的按键,什么情况也没有发生,担心是多余的。我踏上电梯外面的楼道,公寓里一片寂静,樱田大道的噪音几乎一点也听不见,我确认了房间的号码,按下门边的门铃,几乎在同一时刻,门打开了。 仁科佐和子不高兴地挡在我的面前,与她淡蓝色裤子、白色无袖衫的休闲打扮相反,她紧张激动的心情暴露无遗。 “我大概说过,不想再见到你。” 仁科像一个任性的女王,气势汹汹。 “你是说过‘不要再为这种无聊的事情来打扰我’。可我的事情是不是无聊,你本人应该最清楚。” 她深色的瞳仁中怒气冲天,短髮向后拢去,耳朵上大粒的珍珠耳饰摇来晃去, “进来吧!” 仁科用命令的口吻说完,就转身进屋了。 我在门厅里脱下皮鞋,从宽敞的门厅走向里面的房间,房间的尽头是个玻璃门,地面要矮一截。玻璃门里面是宽敞的客厅,地上铺着具有异国情调的进口地毯,一个木质茶几、一个双人沙发和一个三人沙发围成一圈。角落里的装饰彩色玻璃小檯灯亮着,窗户上安着绿色窗帘。房间正面有一张餐桌,尽头右侧是厨房,真是一间豪华的起居室。 仁科抱着双臂,站在沙发旁边等我。 “你坐吧,” 仁科很不礼貌地用尖尖的下颏点了点三人沙发。我坐下之后,她坐到斜对面的双人沙发上。 “仁科女士,不要以为你隐瞒得天衣无缝,我把一切疑点都搞清楚了。” “什么事情?” 虽然仁科极力摆出强硬的架势,却掩盖不住她内心的恐惧感。 “我为什么到这儿来,你十分清楚。” “我什么都不知道。”仁科直视着我挑衅地说。 “那好,我告诉你。请你把侵吞信越原材料公司的几亿日元交出来。不过,说你侵吞信越原材料公司的巨款并不准确,准确的说法应该是,你侵吞了利用难波先生从东京硅公司柳叶董事长那里骗来的钱。” 第75页 仁科目瞪口呆地望着我,但好像马上又想起那件事似的,对我说:“你是说存到我帐上的那笔钱吗?那笔钱用在开拓海外市场上了,你不能对我恶语中伤。” “那么,请问你,你开公司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这与你似乎没有什么关系吧?我只能说,我抓住了机遇。你说你还想知道什么?” “我就要问你,开公司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我说过了,与你无关。” 我们互相对视。 “我还想知道,为这件事到底死了多少人?”我冷静地说。 “什么?” “死了几个人?我想知道!对你来说确实是抓住了机遇。实际上,难波先生已经原谅你了,可是……,那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 “难波原谅了我?是怎么回事?” “他原谅了你的非法行为。仁科,停止你那草菅人命的行为吧!” “你说什么?你!” 她好像觉得被我看穿了一样,又小声说:“就算我死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盯着她的眼睛,深色的瞳仁里面有什么?愤怒,犹豫,胆怯,自豪,还是混乱…… 她没有说谎。 由于有了这种直觉,我动摇了、也许我的思路不对?可她在这件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我搞不明白,我在仁科的注视下,迅速开动脑筋,重新组合各种假设,尽力寻找过去被我忽略的细节。 “你知道柳叶董事长死亡的事情吗?” 仁科的瞳仁中又增添了新的成分——惊愕。 “柳叶先生?不,不知道。” “你最后…次见到柳叶是什么时候?” “公司成立一个月以后,他闯进我的公司,被气得面无血色。” “他都说了什么?” “和你一样,让我还钱。” “那你怎么说?” “我拒绝了。为什么要我还钱?我又没有侵吞别人的钱。” “仁科,你开办公司的资金难道不是借来的吗?你对柳叶是不是这样说过?” 仁科默默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嘟囔了一句“是这么回事。” “到底是怎么回事?就是这么回事。我向别人借钱开办tennine公司,又有什么地方触犯法律了?” “你向谁借的钱?是谁支持你办起这家公司的?你能讲出来吗?” “我当然可以讲出来,可为什么要对你讲呢?你该适可而止了!” 仁科佐和子大发雷霆,恶狠狠地瞪着我 “是谁?谁是你的幕后……” 仁科的眼睛突然放射出异样的光芒,我正要回头,后脑壳挨了重重的一击。 我被打倒,趴在地上,茶几腿在我眼前屹立。剧烈的疼痛使我视线模煳,什么都看不清楚。我的口中已经充满血腥味,鼻子像被灌满水一样隐隐作痛。 “我们在这个奇妙的地方见面了,伊木先生” 我头顶上响起说话声,是那个熟悉的稳重沉着的语调,说话的人走到沙发这边,慢慢向我走近,像看一个可怜小动物一样俯视着我,他没有靠近我,和我保持有一米左右的距离。 以前那张爽朗的笑脸不见了。 “是你,山崎!” “银行的人有个最大的毛病,就是对别人的钱太感兴趣了,所以活不长。” 我想站起来,山崎抬起脚踢了过来。 踢中我的腹部,这重重的一脚,疼得我扭曲着身体滚到地毯外边。冷冰冰的地面上的冰凉感觉从我的脸部侵入体内,我感到气都喘不上来了。 “杀死……坂本……的……也是……你吧?” 我不知道山崎听见那断断续续的嘶哑声音没有。他没有答腔,却又照着我的腹部踢了两脚。苦水从我的胃中返到嘴里,由于我今天没有吃什么东西,胃中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呕吐了。 “别打了,要死人的。” 我的耳边传来仁科紧张的声音,山崎没有说话。我的耳朵深处响着击鼓般的声音,疼痛使我浑身无力。 “事到如今,我还能拿他当朋友吗?他知道了不应该知道的事情,他会使我的计划全部告吹,影响我实现发展壮大的梦想,所以他该死。” “梦想——混蛋!一派胡言!” 这是我的声音,但听上去似乎来自遥远的地方。 “喂,餵!” 我看见山崎奇怪地举起双手对我说:“你们银行的人总是这样,一谈贷款计划就吹毛求疵,一旦客户成功,就搓着手凑过来,脸上还堆着迷人的笑容,要别人向你们借他们根本用不着的钱,真是烦人!你们的眼光只是停留在过去,但我不同,我更看重未来。不仅如此,事实上我还能创造未来,用我的双手。” “你说的不对,山崎。我们这些人关注过去,是因为从过去可以看到未来。如果你有能力创造未来的话,你首先就应该有现实。创造现实,难道不正是创造过去的未来吗?山崎,我认为你是在想入非非,正因为你不相信现实,所以就要逃避现实。你所谓的理想,并不是创造未来的理想,而是痴心妄想。” 第76页 山崎嘲笑我说:“哼,你怎么说都行。只要需要杀人,无论多少我都要杀,也包括你。我一定要在这项事业上实现我的梦想,我已经把一切赌注都押在这上面了。你明白吗?这是没有退路的赌博,要么去蹲监狱,要么坐上半导体行业的头把交椅,二者只能居一。侵吞巨款?杀人?怎么说都可以,反正我都做了。如果要我进监狱的话,我不如死了算了。假若我的事业现在被毁掉的话,我就一无所有了。” 山崎的腿又动了起来,我屏足气息顶住这一脚。它又踢到我腹部挨第一脚的相同部位,虽然这一脚踢得很重,但由于我有防备,所以不是那么疼痛。我在地上滚动,看到仁科穿着拖鞋的脚正在害怕地后退。 “所以你就把柳叶董事长给杀了。” 山崎耸耸肩膀,然后对我说:“那个人脑袋瓜太聪明了,而且有得意忘形的毛病。你的同事坂本也很聪明,眼光非常敏锐,和你可不一样啊。我并不讨厌你,你很单纯,是个好人。你不会阿谀奉承,在派系斗争激烈的环境中很难得。杀了你很可惜,但我没有办法。请你不要恨我,要怪只怪你自己,太无视我对你的警告了。既然你知道这样做有生命危险,为什么还要来干扰我。是你自己主动扑到飞驰的车轮下面找死。” “你没有必要杀死难波。” 我说完后,觉得口中的血腥味越来越重。这时,仁科佐和子突然惊叫一声,接着又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 “你为什么要杀他?他和这件事已经没有关系了。” “你说得对。不过,虽然他现在很老实,可他一旦改变主意,就会把不该泄露的秘密公布于众。人都是有欲望的,与其让我至死都要关注他,倒不如趁早结果了他。事情就是这样,尽可能地事先迴避风险,是商界的无情规则。你的存在,也是我的一大威胁。” 我一伸手,触到一个冷冰冰的东西,一根象牙色的圆柱从地面一直伸向天花板。这是一所豪华住宅——我心中生出要在这里一搏生死的念头。我倚着圆柱,两脚暗暗用力。突然,我想起邮箱中的蜂,翅膀已经被撕裂,仍然还要挣扎。一息尚存的生命,在最后时刻还要朝某处爬啊,爬啊。 我被撕裂了吗? 我刚刚一站起来,山崎马上就是一拳,打在我的腹部上。这一拳他使上了浑身力气,我被他打得晕乎乎的,头也耷拉下来。我的精神几乎就要崩溃了,正在崩溃。山崎等待着我的变化。 我被撕裂了吗…… 我弯着两条腿,就像正在被渐渐湮没在沙海中一样。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一粒一粒细细的流沙没有一点声音。一瞬间,一瞬间,一瞬间,又是一瞬间。来自身体深处的轰鸣声频频传向耳畔。潮水涨落的声音。飞机的窗口。四边形田地扭曲出45度角。不要哭!不要哭啊!和父亲在一起吧!和母亲也在一起!不!不! 我把全部力量集中到腿部,我要站起来! 抓不到,也够不着。叫天天不成,叫地地不灵。假若这是生死别离的话,到底是因为谁? ——贷方呀。贷方。贷,贷,贷方!明白了。“爸爸!”够了,已经足够了!“这个玩具娃娃要给爸爸!”这已经——足够了! 不能让他再活下去了! 我两脚用力一蹬地。 我的头顶正好撞击到他的下颏。随着“喀嚓”一声闷响,他在地上打起滚来。我的耳边传来他的呻吟声。 我睁开眼睛,视线落在旁边的桌子上,桌上的檯灯熠熠生辉。山崎捂着嘴巴的指间正在流着鲜血。我伸出手臂抓住檯灯,高高举起向脚下的山崎脸上砸去。玻璃灯罩碎了,碎片四处飞溅。 “嗷!” 山崎一声惨叫。我用膝盖压住手捂着嘴巴的山崎的脸上,使劲往下压去。山崎的鼻樑骨发出断裂的声音,他在我的膝下闷声闷气地惨叫着。我见他张开嘴巴想说什么,就拿起檯灯,把灯泡已经破碎的灯头刺向他的口中。 山崎的眼中充满恐怖。 “要不要打开开关?” 我的手按着灯杆叫道。我真的想这样干。山崎的眼中溢出泪水,他摇摇头,似乎要说“不要!不要!”因为口中塞着灯头,他说不出话来。 “让你好好领教一下,被你杀死的人死去时有多么痛苦!” 我转动檯灯,向山崎的眼前送去。 “看见了吗?看见了吗,山崎?我要把开关塞进去了!塞进去了!” 山崎恐怖得浑身发抖。这是对死亡的恐怖; 我的手紧握着灯杆。山崎的额头直冒冷汗,头颅像被钉在地上一样动不了,但屁股在尝试着无济于事的挣扎。 我把力气聚集在手上,用力往下压。 山崎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极力做着垂死挣扎。我用力按着手中的檯灯,灯杆在他的口中下沉。山崎再也无力挣扎了,喉咙里几次发出“咕噜噜”的吐气声。 “痛苦吧?就是要让你尝尝痛苦的滋味!山崎,我要让你死得非常痛苦!你是人渣!你想想自己的恶行,为了你那痴心妄想杀死多少人!你好好想想怎么死!这样吗?啊,就这样吗?” 我使劲把檯灯往他的嘴里塞,他的眼泪不停地往外流。 “你滥杀无辜!我要为他们报仇,让你尝尝死亡的滋味!怎么样,山崎?很简单,和你杀人时一样。你怕死了吧?怎么样?怕吗?” 第77页 我握着灯杆,望着他那张口鼻往外冒胃水的脸。山崎的眼睛像被冰冻住了似的,紧紧盯住我的手。 把开关——塞进去。 随着“咔嚓”一声,山崎翻起白眼。 再也不用担心了。我扔掉已经掉了插座的檯灯,照着他的脸上勐扇起嘴巴来。 为了坂本。 为了曜子。 为了纱绘。 为了菜绪。 为了古河。 为了难波。 还有,为了那位不知名的年青男子。 我身体下的山崎失去知觉。 我气喘吁吁地站起来时,仁科正在房间的角落里瑟瑟发抖。 “他,把难波杀了?是真的吗?” 她茫然若失地问我。 我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 我从裤子后面的衣袋中掏出手帕,擦掉嘴边的鲜血。我一抬手,肋部和腹部就会感到剧痛。 “今天傍晚。警察告诉我的。” “是他杀死的吗?” “是他下达的命令。你转手的那些所谓交易好处费,他根本没有用在与韩国人的谈判上,全部揣进了自己的腰包。什么交易好处费,全是他捏造出来的。实际上他明白,即便不用什么好处费,也可以在韩国开闢新的阵地。你们受骗了。你和难波都上当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 仁科的眼睛露出震惊的神色,泪水盈眶。 “仁科女士,你被他利用了。我来这里之前,本以为你是他的同伙,但我弄错了。你确实像难波说的那样,不是那种坏人。” “难波说我……” 我想起难波的话。 “难波有话要我转告你。” “有话要转告我?” “他让我对你说,感谢你给他带来的好梦。” 仁科佐和子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像丢了魂一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滴大滴的泪水从眼中滚下来。 山崎发出呻吟声,似乎是恢復知觉了。我用檯灯的电线把他的双手缚在背后。 “我用一下电话。” 我用餐具橱上挂着的电话给代代木警察署打了电话。大庭碰巧又不在。这位刑警,一到关键时刻总是不见踪影。我向接电话的人讲明情况后,放下电话。 酒柜中有白兰地,我倒了一杯,送到仁科佐和子身边。 躺在地上的山崎仰面朝天,嘴角不停地流血,眼神木呆呆的。 “李洋平在哪里?” 他大概没有听到我的问话,脸上没有一丝变化。 “快说,李洋平在哪里?” 我揪住他的胸口勐烈晃动,他的脑袋一下下地撞击着地面,发出“咚咚”声。 山崎的视线在空中徘徊一阵,最后落在我的脸上。他奸笑一声,把视线转向屋顶。这时,一个不祥的知觉突然涌上我的心头,刺痛我的嵴背。 “现在,他大概正在忙着把你那可爱的女朋友剁成肉酱呢,傻瓜。” 我照他脸上打了一拳,然后赶紧给公寓打电话。 有人接电话,但是没有声音。 “菜绪吗?” “哦,我很好,平安无事。” 菜绪舒了一口气。 “那好。听着,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你绝对都不要开门。李洋平到你那儿去了。我马上就回去。” 山崎那低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你现在后悔了吧?何必呢!” 警车的声音越来越近,在附近停下了。我向仁科佐和子告了别,再次走进都市的夜幕中。在浓浓的夜色中,我驾驶着自己那辆千疮百孔的汽车,湿漉漉的潮气涌进车内,顿时沖淡了一些身体疼痛的感觉。 5 我把汽车停在公寓门口。大门前没有一个人影,我从驾驶席中挪出疼痛的身体,站在电子门前,被扭曲的邮箱依然如故地迎接着我。我在键盘上输入密码,第二道门打开了。没有发现李洋平的身影,我稍微松了口气。为了防止遭到突然袭击,在第二道门关闭之前,我又回头观察了一下,假如李洋平袭击我的话,应该是在这一瞬间。 第二道门在我眼前悄悄地关闭。 我不由地长出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候。 我的嵴背感到一阵剧痛,身体撞到已经关闭的门上。我闻到一股夹杂着尼古丁味道的口臭。疼痛从嵴背穿透我的胸腹,我的身体被人抵住,一动也不能动,背部有被利刃刺中的热乎乎的感觉。 我连正常唿吸都无法进行,额头冒出阵阵冷汗。 “不要乱动,乱动就捅死你。” 一时间,疼痛又加剧了,我的身体就像被插进一把烧热的铁筷子,而筷子尖又刺到了心脏上。 “走!” 他那阴沉的声音有点怪。我迈步往前走,一步,又一步。疼痛钻进我的脑壳,几乎要让我昏过去,我的双腿也在颤抖。他不许我倒下,我成了一个木偶,慢慢地交错移动着双腿,走进大厅。我觉得走了好久好久,才到了电梯门前。 “快按键!” 我按着他说的去做,电梯门开了。 “你想干什么?” 他的声音带点鼻音:我按下按键后,手指颤抖不已。这时,我的耳朵突然感到有被烧灼的痛感,但很快又消失了。当我意识到是被他的菸头烫着了的时候,电梯开始上升了。此刻,假若我不咬牙挺住的话,肯定会失去知觉,一旦失去知觉,可能就永远不会甦醒了。 第78页 电梯门开了,楼道上没有人。我就像背着死神一样,艰难地走到自家门口。 “开门!” 菜绪在里面,我犹豫不决。 他在背后抵住我,剧痛又一次向我袭来。我禁不住发出呻吟声,眼泪也从眼眶中溢了出来。 我把右手伸进口袋,努力使身体保持平衡,掏出钥匙,插进门里转动起来。 门打开了,灯光洒在脚面上。我进门后,没有脱鞋就往里走。我感到有什么东西绊到了我的脚,看到眼前地面上有陌生男人的鞋子。 菜绪听到开门的声音后,不安地从走廊尽头的起居室探出头来。 “你回来了……” 我看见她惊愕地说不出话来,没有再向前走,而是在往后退。那句话是我身后的人用沉稳的声音替她说出来的。 “我回来了。” 我喉咙中发出的声音非常僵硬。 我向前走着,到起居室门口就站住了。菜绪继续往后退。由于疼痛,我已经分辨不清起居室里的色彩,所有的东西在我的眼中都变成了黄色。我眨了几下眼睛,看到白色的雪花在眼前飞舞。在即将失去知觉的意识深处,我看到冬天的天空中飘下纷纷扬扬的雪花,那是在支行的办公桌旁看到的景色,一个能看见冬天天空的窗口。一列等待公共汽车的长队。我想不出这是在什么地方看到的景色。 随着意识的恢復,室内的情景有重现在我的眼前。我看到了摆成l形的沙发和玻璃茶几,看到在母亲留给我的钢琴上,萨琪正坐在它的老位置上警惕地注视着不速之客,它竖起尾巴,喉咙里轻轻发出低沉的吼声 我背后的男人抵着我的后背,把我和菜绪推搡到一起挤着。我浑身冒冷汗,闭上双眼,又强睁开。萨琪用它那绿色的眼睛望着我,烟雾在我的头部上空缭绕。萨琪的叫声一声比一声高,我走到它的面前停下脚步。 这里就是界限,我再也不能往前走了。 豁出去了! “往前走!” 李洋平喊道。我一动不动、这时,我看到萨琪躬起身体,弯成一个弧形。 “不行,这里是禁菸区。” 我的双腿再也走不动了,能站住就已经算是奇蹟了。 “到现在你还嘴硬,看我怎么收拾你!”李洋平停顿了一下,又嘟囔了一句,“我是不会让他活下去的,山崎。” 我看见本来坐着的萨琪正在悄悄地抬起身体。 “刚才你说的是山崎吧,我刚才没有听清楚,不过你们嘲笑人的样子很相像。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这张脸。” 萨琪慢慢摇动尾巴,用看着猎物的目光盯着我的身后。 “你下要说逗趣的话,给我说好听的也没有用。” 他的手腕一用力,我的背部就像被从中间撕开一样疼痛,五脏六腑就像被烧热的铁棒灼烫一般。 我的视线又模煳不清了,白色的雪花又开始在我眼前飞舞。一个黑影突然在我眼前跃起。 李洋平的气息紊乱了,他抵在我背后的力量在一瞬间消失了。 我双脚离地,身体不知道怎么就悬到了空中,脸部勐地撞到了地面亡。我疼痛得失去了知觉,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隐藏在厨房里的大庭飞奔出来,猫着腰勐然扑向我的身后,泷川紧跟着他。 我在地上挣扎,就像没有翅膀的蜂一样,用力爬行,只要一息尚存,我就要挣扎。 寒冷。 身体发抖。 疼痛,疼痛,疼痛, 眼泪往外流。我张开嘴巴,但就是吸不进空气。我——我的双手已经伸进面前大张着口准备吞没我的死亡深渊之中。 谁呀?拜託了,救救我吧! 我听见另一个声音,我的身边还有一个人。 我要死了。就这样死了吗?死,死,死! 不!不要! 我恢復了知觉,感到有一只手正在抚摸我的脸庞。 “喂,餵!你没有死!你死不了的!拜託了!拜託了!” 我在意识再次渐渐远去的瞬间,听到菜绪的呜咽声,闻到一股酸甜的香味。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到耳鸣,轻轻睁开眼睛,看见的是一个身穿白衣的男人的腿部以及正在摇曳的绿色窗帘。我的脸侧向一边,好像被什么东西牢牢地压着,脸旁正在流动的似乎是浓缩了的气体。是耳鸣吗?不是。是警笛的声音。是救护车吗?……我隐隐约约地回忆起那些事情,但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菜绪看着我。李洋平呢?我想问她,但说不出话来。 “不要出声!” 一个男人的声音对我说。这时,我再次失去知觉。 6 持续的钝痛。 似乎已经失去了时间的感觉。 只有声音,是类似颳风的声音…直在响。在我遥远的意识底层,只能听到那个声音。 我睁开眼睛。 我看见合上百叶窗的窗子以及坐在窗边的女人的身影。那是菜绪,我侧着身躺在床上,受伤的背部和侧肋朝向外面。菜绪坐在一把摺叠椅上,身穿一件白色衣服。她正在看书,是一本我不知道名字的外文书,蓝底的封面上是一幅使人感到亲切的简洁的世界名画。 我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好像又进入了梦乡。 第79页 ——“维纳斯的诞生”吗? 世界名画的名字为什么出现在我的意识中?我的脑海里出现的场面似乎总是送葬。不愉快。不,愉快。笑意往上涌,但笑不出来,只是长出了一口气。 忽然,正在读书的菜绪把目光转向我。她的目光,就像在电车中向对面的陌生人投去的不经意的一瞥,是一种非常自然的目光,也是我和她初次见面时就感受到的很美的目光。 菜绪的脸庞上淌下串串泪珠。 菜绪向我伸出手,抚摸着我的扎着输液针的手腕,一股热血般的暖流从那里流向我的心窝。 “菜绪。”这一次我说出声了,“从窗口能看到什么?” “山手线的线路。” 多么煞风景!我这样一想,就想笑出声来。 “我想看一看。” 我刚一说完,菜绪就转过身去,背对着我拉开百叶窗。我看见了外面的天空和山手线上空的电线。银色的天空中充满热气腾腾的水雾。 “我还活着。” “是的,你不会死。” 她把脸轻轻凑上来,在我干燥的嘴唇上吻着。 “你一直在看护我吗!” 菜绪笑了笑,用手指揩着眼泪。 “谢谢你。” 我吐出肺腑之言,静静闭上眼睛。 7 一周后的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大庭来看我。他一边擦着额头的汗水,一边用消过毒的手穿上白衣。一进屋时,他把一个水果篮放在我的床头。 “你的气色不错吗!” 在如此近的距离看着大庭的眼睛,我感到很滑稽。 “山崎都招了吗?” “我正要告诉你呢。” 大庭拘谨地坐在椅子上,吃力地从白衣里面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这个笔记本不是那种警察专用的笔记本,而是到处都能买到的普通笔记本。 “内容长了些,如果你听烦了,就说一声。我尽量讲得简略一些。” 他跟我打了这样一个招唿后,开始讲起来。 山崎耕太迷上了信越原材料公司的新技术,但是,由于难波董事长和柳叶的极力反对,二都商事的收购工作没有成功,他气急败坏。这时,难波走技术路线扩大市场的经营策略遭致挫折,公司摇摇欲坠。二都商事听信了山崎的极力举荐,损失10亿日元资金已成定局。 山崎害怕自己的失误被二都商事知道,隐瞒了信越原材料公司财务状况极端恶化的事实,制定了起死回生的计划。 “山崎从与难波关系特殊的仁科佐和子身上人手,和她建立了密切关系。这就是要想攻陷城堡,先从护城河下手哟。” 大庭停顿了一下,用手帕擦了擦头上的汗。手帕是一块崭新的女用手帕,在大庭手中显得很不协调。我指了指腿部附近的小冰箱,建议他喝一杯冰箱里面的绿茶。 山崎通过仁科佐和子向难波提出在韩国投资的建议。他并没有直接对难波讲,而是利用了难波绝对信任的仁科佐和子,巧妙地採用了迂迴策略。 利用东京硅公司使用空头票据套取的资金,山崎全部据为己有。这笔钱后来用于开办tennine公司。 “什么韩国企业的交易好处费等等,全是山崎编出来的谎言。仁科和难波都上当了。假如他们冷静地思考一下,也许就会发现疑点。但是,因为山崎的欺骗手段比较高明,而且信越原材料公司大概也是因为经营状况恶劣,已经被逼到绝路上,所以也就飢不择食了。伊木.从你们专家的观点来看,是这么回事吗?” 我躺在窄小的病床上,艰难地耸了耸肩膀,然后说: “假若坂本没有发现这件事情里面的蹊跷,他现在一定也不会死。” 我抬起头,大庭没有答腔,只是带着难过的表情俯视着我。 山崎做事考虑得十分周密,他预料到必须要扩大东京硅公司的贷款规模,所以事先收买了该公司的开户银行的北川副行长。后来,坂本发现东京硅公司贷款不正常之后,北川就察觉了坂本的行动,于是就通知了山崎,山崎这傢伙,确实是个周密细緻的人。 被逼到绝境的信越原材料公司,在生死关头请求二都商事给予救济。可是,山崎向二都商事董事会提出的建议却不是救济,而是让信越原材料公司进一步陷入僵局,也就是说,让信越原材料公司与债权人签订和解契约,以便为二都商事日后的购买奠定基础。这个建议在二都商事董事会上获得一致通过。山崎的另一个愿望也落实了——董事会决定把山崎派往信越原材料公司。一切都在按照山崎设计的路线前行。 如果二都商事在此阶段救济信越原材料公司的话,山崎所做的坏事早晚都会暴露。山崎以全权负责与信越原材料公司的业务的名义,志愿调到已经申请和解契约的信越原材料公司,并趁机把仁科佐和子开出的票据和自己非法侵吞巨款的痕迹全部处理掉了。 我想起曾经在银行工作檯前等我的那个充满自信,有干练商人风度的山崎。他的城府如此之深,想想真是可怕。 “当信越原材料公司走投无路已成定局的时候,山崎开始实施他的第二步计划,向仁科佐和子提出,由他出资,以她的名义建立一个与信越原材料公司业务范围相同的投机企业。而这些钱正是他利用一直蒙在鼓里的仁科佐和子侵吞来的。他充分利用了仁科佐和子对信越原材料公司的不满情绪——由于她受到难波的情人这一身份的束缚,在公司中不能随心所欲地指挥。果然,他的建议对仁科佐和子来说是正中下怀,她积极响应。接着,他又鼓动信越原材料公司的技术骨干跳槽到tennine公司,以便增强tennine公司对二都商事的影响力,使创立不久的公司在业务上飞速发展。山崎作为股东没有公开出面,是因为在与二都商事的业务交往中,亮出他的名字多有不便。此外,山崎在二都商事有不少听命于他的老部下,他让他们支持与tennine公司开展业务。这就是他操纵整个事件的手法。” 第80页 “那么,仁科佐和子知道是因为山崎在二都商事内部做工作,所以二都商事才支持tennine公司,对吗?” “是的,她以为自己真的骑上了一匹骏马。一切都在按照山崎设计的计划顺利进展。即便和解契约获得通过,谁又知道将来会是个什么结局。就算信越原材料公司再次陷入窘境,那时,tennine公司作为‘候补者’,也已经步入正轨了。在山崎的计划中,tennine公司将来要收购信越原材料公司,而扮演中介入角色的,当然就是他本人了。至于和解契约的兑现,连山崎自己都没有信心,但是,只要tennine公司有了发展,将来就是他的垫脚石。山崎本人也想带着这个功绩荣归二都商事。” “真是绝妙的主意!” 我不是讥讽山崎,而是真心佩服他。 当这个计划被东京硅公司的柳叶董事长看穿之后,山崎决心要除掉他。柳叶听到半导体业界传闻新成立了个tennine公司,而仁科佐和子是公司的董事长,于是就去找她质询,同时发现了山崎的存在,并且与山崎交涉起来。山崎知道,如果让柳叶董事长继续活下去,二都商事一定会知道内情,于是就找来李洋平。李洋平约出柳叶,杀死了他,并伪造了自杀现场。 “李洋平是个化名,他的真名叫山崎洋平。尽管他的化名用的是外国姓氏,但他是个地地道道的日本人,与山崎耕太是同母异父的弟兄。他们的母亲生下山崎耕太以后离了婚,在与第二个男人生活期间生下山崎洋平。山崎洋平很小的时候,他们的母亲再次离婚,独自一人把他们两个抚养成人。尽管这对同母异父兄弟感情上一直非常亲密,但山崎耕太就职于一流的企业,而山崎洋平却是街道上的地痞。你听累了吗?” 大庭望着我,我摇了摇头,催促他继续往下讲。不过,在大庭继续叙述的同时,我在想着另外一件事情。 山崎兄弟的童年,一定是没有父亲的孤独的童年。他们和菜绪我俩,难道不是有着相同的经歷吗? 大庭继续往下讲:“杀死柳叶之后,坂本又发现了他的阴谋。你和坂本最后见面的那个早晨,坂本去原宿车站与山崎见面,他把公务用车停在代代木公园附近的停车场,然后步行去车站。据说,他按约定在车站的检票口等待山崎。就在这个时候,李洋平用北川提供的备用钥匙打开车门,把装有蜂巢的纸袋放在驾驶席上。坂本没有等到山崎——当然这是计划好了的——就回到自己车内,看到驾驶席上的纸袋后打开一看,就被蜂蜇了,据说,李洋平随后把纸袋收走,扔到公园里了,但我们没有找到。利用坂本的信用卡密码非法转移客户存款,是北川干的。后来,这笔钱作为李洋平杀人的辛苦费,支付给李洋平了。” 大庭表情忧郁地垂下眼帘,慢慢地拉开易拉罐。他说了一声“喝点水”后,扬起短粗的脖颈,喉结一下一下地耸动着。我把视线从正在喝水的大庭身上转移到窗口,乳白色的百叶窗遮住了玻璃窗,外面的景色一点也看不到。 “坂本的存摺和信用卡放在办公桌里,所以被北川偷了。伊木君,你调查东京硅公司汇款去向的事情,也是北川发现的。他最大的错误就是慌慌张张地偷走你的资料,而且又被监控摄像机录了像,而且夺回录像带的行动也遭到惨败。山崎害怕暴露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又杀死了北川。那个星期六,北川从你家出来后,径直去与山崎见面。他们在一起时,在山崎的劝诱下,北川喝了很多酒。回去时李洋平开着北川的车,载着酩酊大醉的北川,到码头后打昏了他,然后连车带人一起推人海中。” “李洋平为什么能进入我的公寓?” “密码的出处同样来自北川。伊木君,你的银行信用卡密码与公寓密码是同一个密码。” 确实如此。总之,我可以当一名优秀的银行职员,但做不了私家侦探。 “最后说说难波先生。由于他频频更换住所,山崎无法下手。李洋平在跟踪你们的时候,偶然发现了难波的住所。他在袭击你们之后,再次返回难波的住所,把他从阳台上推了下来。” 大庭合上笔记本,看了一眼窗外耀眼的景色,轻轻嘆了口气,然后回过头来看着我说: “伊木君,有些话从一位刑警口中说出来,你会感到很奇怪。我认为,这个案件只有你们能搞清楚。从坂本到你,大概都是因为有一股银行职员的执着精神吧,所以才能把事情搞得水落石出。” 但是,坂本再也回不来了。虽然事情已经搞得水落石出,我却背上了失去坂本的沉重精神负担,而且我知道,我今后会更加痛苦。 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望着天花板,几周来的一幕幕往事,回想起来就像曾经到另外一个世界週游了一番一样。一到夜里,我的耳后似乎就会感觉到李洋平吐出的热气,常常被惊醒过来。这种时候大多是做了噩梦,浑身虚汗淋淋,嵴背上的伤口隐隐作痛。这伤口似乎已经转变成为心灵的创伤,或许今生今世也癒合不了。 大庭讲完之后,我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差不多虚脱了。房间角落里的空调,仍然和往常一样“嗡嗡”地低声响着。 “今天你怎么是一个人?” 我突然注意到泷川没来。 第81页 “泷川上周调到警视厅去了。他还年轻,前途无量啊!”大庭高兴地打开手帕让我看,“这是他送给我的分别礼物,用上了。” 我不由地笑了起来,随着身体的起伏,后背又是一阵疼痛。大庭看到我难受的样子,不知该怎么办好。他把手帕放进裤子后面的口袋里,捶了一下大腿。 “我待得太久了,影响你休息了。对不起,请你多保重,我告辞了。” 他放好绿茶罐,微微鞠了一躬,就消失在屏风后面,“咔嗒咔嗒”的脚步声越来越远。随着声音的逐渐消失,疲劳的感觉悄悄向我袭来。 8 西口来探望我,是在大庭来医院一周以后的一个下午。上班时悄悄从银行熘出来的西口抱着一袋书走进病房,把书袋放在床边。也许是我的心理作用,看上去他很疲劳。 “听说你已经好多了。我想你一定很寂寞,就带来几本书,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如果愿意看的话就翻翻,都是我看了以后觉得很有意思的推理小说。你的身体情况怎么样?” “托您的福,好多了。”我很感激西口的关心。 “这段时间,所有的坏事怎么都让你摊上了?” 西口打开旁边的书袋,把书整齐地摆在枕边,以便让我拿取方便。他把袋子摺叠起来放进自己的西服口袋,看样子还不想当垃圾扔掉。他这个人,说起话来大大咧咧,其实是个十分心细的人,我想起前些日子在新宿与他会面的情景,想向他赔个不是。 “上次真是抱歉,” 我道歉后,西口装煳涂说:“啊,什么事呀?我早就想来看你,可是换新部长了,忙得不亦乐乎。这件事你听说了吗?” “听说了。” “藤枝部长被调到八重州或者京桥的五金批发店,去当常务经理了。”他像要探探我的底细似的看着我,怪怪地笑了笑说,“而且,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到哪儿去。另外,明天董事会成员也要有所变动。” “佐伯副总裁吗?” “二都集团信用卡公司的董事。你明白吗?这下我们这一派系全军覆灭了。” “不会那么彻底吧?还有像蟑螂那样生命力极强的人吧?”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这不是在替别人说话吗?真是厚脸皮!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校友,到这个时候还是那副德性。” 西口望着我的床嘆气。 “高畠行长怎么样了?” 确实该开董事会了。 “哦,他倒没事。小事一桩,他在总行有关系。虽然是对手,还是得佩服他呀!才两三天,我们就被斩草除根了。”西口无所谓地说着,显得十分冷静,“提起他,我告诉你个好消息,今天我来就是想告诉你,tennine公司套走的钱终于要收回来了。我出门前听融资部的人讲的,不会有错。” “是吗?终于……” 二都商事决定收购寄託着山崎勃勃野心的tennine公司,收购资金将通过仁科佐和子返还东京硅公司。这样,东京硅公司就可以用这笔钱还上二都银行的贷款:这一回收方案目前进展顺利。收回债权后,倾注着柳叶的心血的东京硅公司就可以恢復元气了,无论哪种形式都没有问题。对死去的坂本和柳叶而言,这是对他们的最好的悼念。 “东京硅公司的不良贷款也就可以收回了。”西口说着,留意了一下病房的门口,“今天她来吗?菜绪小姐来吗?” 我愣住了。 “连这件事你也知道?” 西口为了不打扰别的病人,压低声音说:“傻瓜,你们的事在总行人人皆知。” “万一……”我又想起北川说过的话。 西口似乎察觉到我的心理,龇牙一笑说: “不要担心,对这件事吹毛求疵的人极少,大多数人都持贊成态度。伊木君有艷遇了,是件好事。如果她来的话,我也会对她说,她一定会很高兴。” 紧接着,西口的表情又变得认真起来。 “伊木,你不想回企划部吗?如果你有这种想法,我去和新来的部长谈。怎么样?我们一起干好吗?” 我摇了摇头。 “你的好心,我非常感谢,但银行这个地方好像并不适合我。” 西口“哼”了一声。 “你说的是什么话!不要这样嘛,并不是银行不适合你,而是你不能适应公司那种组织机构。银行需要你这种血气方刚的男子汉。” “或许确实是这么回事。” 西口得意地大笑起来。 9 菜绪带来了我的邮箱中的一张明信片, 是曜子寄来的。 ——我搬家了。 这句话写在明信片上印着的一个大大的半圆形图案上,图案中画满了堆积的货物。明信片上写着曜子在调布市区的住址以及她和纱绘的名字。 明信片中间的空白处还有手写的几句话: 虽然深受痛苦的煎熬,还是要活下去。 只有活着,才能够忘却痛苦。 我坚信这一点。 我看了一会儿明信片,心里多少感到一点快慰。 10 夏天过去了。我回到西原公寓,已经是九月初了。那是一个晴空万里的傍晚,我回到久别的家,感到十分安逸。家中一切布置得井井有条,有人在等候我。这种普通生活的亲切感是最美好的。 第82页 菜绪把我身后的行李放到地上,慢慢走近我,在我耳边细声细语地说: “你回来了。” 一个黑影从钢琴上跳到地上,跑到我的脚边,我抱起它那柔软的身体。 “萨琪,萨琪。” 当时,就是这只黑猫扑到李洋平——山崎洋平的脸上。它救了我,给李洋平脸上留下三个深深的伤疤。是李洋平口中叼着的香菸,点燃了它的恐怖和抗争的本能。 “谢谢你,萨琪。多亏了你。” 我怀中的萨琪把左边的耳朵折弯,好像是在对我还礼。 “当时你被摔到钢琴上了吧?是这样吧?”一股暖流忽然涌上我的心头,“是吗?真对不起你,萨琪。” 菜绪把手轻轻放在我的肩上, “没有关系,对吧?萨琪是只最勇敢的公猫。肚子饿了吧?” 菜绪走进厨房,打开一个猫食罐头,萨琪“喵喵”地叫着,从我的怀中跳到地上。我一弯腰,后背的皮肤感觉到像被拉扯一样不适,不过没有疼痛,只是有点紧绷绷的感觉,仅此而已。 桌子上放着一份东京硅公司的《最新事业计划书》,是菜绪整理的大作。东京硅公司已经招回大部分职员,准备重新开始新的创业。 为了让窗外的风吹进来,我打开紧闭的窗帘,站在窗口往外看。原来大煞风景的阳台,如今已被绿色覆盖,像一个植物园,高大的观叶植物生机勃勃地在夕阳中随风摇曳。 我回过头,看见菜绪正得意地抱着胳膊微笑。 “怎么样?大吃一惊了吧?我正在实施绿色计划,你满意吗?” 我无话可说。过了一会儿,我才说出好不容易发现的问题。 “啊,很满意。不过将来谁浇水呢?” “根据绿色计划,责任管理人是你哟。” “我?” “我偶尔也会帮你一把。” 菜绪做了一个浇水的动作,然后打开钢琴盖,叠起红色罩布。 “你能弹吗?” “我要练习,弹我喜欢的曲子。能不能弹,是对初学者提的问题。” 她把手指放在钢琴的键盘上、并不十分流畅的旋律在傍晚的静谧中徜徉。她弹的是咏嘆调《哥尔德堡变奏曲》。萨琪竖起尾巴,迈着陶醉的脚步,从沉浸在音乐中的我的脚下挤过去。我听到了为死去的人们演奏的安魂曲,庄严而又肃穆的旋律。 在我住院期间,坂本度过“七七”祭日。我终于完成了他未竟的工作。我想尽早地将这一切向他汇报。我再也不会忘记给纱绘带去她喜欢的礼物了、可什么礼物好呢? 菜绪停止了弹奏。 我离开窗边,接替她接着弹起来。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