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谓予不信》 第1页 《谓予不信》作者:汐容 文案: 修竹恨辞折翎剑,渺烟皎皎玉殿花。 内容标籤: 虐恋情深 因缘邂逅 天作之合 阴差阳错 搜索关键字:主角:檀辞丨易皎皎 ┃ 配角:檀镜竹丨檀烟岚丨银月丨杨氏丨红果儿 ┃ 其它: 第1章 一、 日行千里的名驹在山庄脚下驻足嘶鸣,年轻的庄主披星戴月而归,利落下马,将马鞭随手一扔,早有侯在门口的小厮呵腰稳稳接了,将辔头牵过,无声垂着首恭送。 石阶旁葱茏掩映,树下有馥郁的花簇,月下摇曳生姿,却也挽不住那人匆匆而过的墨蓝云纹摆。 行至庄前台上,汉白玉的阔台平地拔起镂花月亮拱门,两侧门墙绵延,只虚虚掩了再数层石阶之后气势恢宏的一角——那无数江湖人为之神往的碧翎山庄。 朱门前有侍从静立,瞧见他衣袂便齐齐压剑跪了下去,声音刻意放得低沉,“庄主。” 洞开的门内隐约可见点点灯火,他面容迎上一门之隔的暖意,霜雪色也渐渐融化下来,高高束起的黛色丝绸随夜风柔柔飘摇,疏而便隐在如墨一般的髮丝之中。 他眼瞧着正殿后头的方向,成片的白玉兰树阻隔他的目光,他嗓音放得柔,“夫人歇下了?” 侍卫起身称是,“管家吩咐夫人院里熄了灯,奶娘也哄着小少爷、小姐睡了。” 夏蝉滋滋地鸣着,檀辞薄唇边勾起一个浅淡笑意,应了一声,将腰侧名动江湖的折翎剑扔与侍从,头也不回地跨了门槛往后院去。 过正殿,一路分花拂柳,有小溪流水潺潺,花期早的白玉兰调了几许花瓣,便随着流水打着旋儿没入夜色,溪上石桥弯弯,直通到尽头上的木亭前。 两个小祖宗的房里漆黑一片,他笑着摇了摇头,提起衣摆踏上台阶,鼻尖唿吸有些凉,他借着月色,小心推开了房门。 殿里只余一盏红烛摇曳,灯火随着门开闪动一刻,无声无息,他身形一顿,屏了屏气,更放轻了手脚缓缓进殿,反手将门阖上。 绯红的薄纱帐里头还有一层素色白纱,严丝合缝地遮了锦榻上的景色,他一步步行得小心无声,及到了榻边儿,才敢轻声唤她,“皎皎……” 帐里头半晌无声,他立在原地,不上前亦不离开,一双眸子只瞧着纱幔处流恋。 窗外廊下的风铃不敢喧譁,须臾,一室静默中响起极细的沙沙声,一只纤纤素手从纱幔后闲闲伸了出来——手型极美,指节分明,圆润指尖微微翘着,不言一字已自妩媚勾魂,殿内只点一盏孤灯,红纱映衬之下的肌肤却莹莹生姿,愈显如霜如雪。 他眼瞧见,忙像得了恩典一般,上前两步将她柔荑握在手心,一手掀了纱幔,女子懒懒靠在帐边,散了如瀑黑髮,一身素白里衣解了几颗盘扣,微微朝一边儿敞着,依稀可见内里小衣纤细的红色系带,与锁骨处的一片莹润。 她一双眼睛微微眯起,眼角略向上扬,看向他时千万言语都隐在这一眼里,美人半怨半嗔,教人心神荡漾,喜不自胜。 他坐在榻侧替她掩了掩被角,心下柔情满得安心,榻上人红唇轻启,喟嘆似的一声似莺啼婉转,“郎君又回来得这样晚……” 她说的话儿责备含着心疼,轻飘飘滚在他心上,却像温热的水浇了一遭般熨帖,直令他一日的疲惫都一扫而空。 榻上的是他的命,是他千娇百媚的妻。 他瞧见她热得额角有细密汗珠儿,心疼地一拭,更握紧了她的手柔声劝慰,“前些日子你生烟儿落下的那些事,怎么也要解决了……夫人别恼我,月子里生气伤身子,我明日晚些走,早上陪镜儿练剑可行么?” 她却闹脾气似的一撇嘴,一双黑白分明的晶亮眼珠儿眼瞧着盛满了委屈,作势要抽回手来,“你心里念的都是小子丫头的,敢情我给你生儿育女,便全没用了。” 他最喜欢,亦最受不住她这么磨人,明明是出阁前便已独当一面闻名江湖的人儿,在他面前却哪瞧得出半分雷厉风行的厉害影子,跟只猫儿似的讨人疼。 檀辞不依地握住她的手,顺势起身垂首,一把扯过她左肩微敞的里衣,在光洁肩头上印下一吻。 温热唇畔贴在她方出了汗的微凉肌肤上,他久久不肯离去,易皎皎垂下头,眼瞧见他阖起眼眸,纤长羽睫微微颤抖几分,勾得她嗓音都变了味儿,软着腕子推了推他宽阔结实的肩膀,不自觉喘息道,“月子里辛苦着呢……你别来勾我。” 他压着她的胸膛起伏一晌,方缓缓撤离了一段儿距离,眼眸黯了下来,不敢瞧似的将她衣衫微微整了整,哑声抱怨,“我要不是捨不得你,又放心不下,晚上断不跟你同榻了……” 她用他没牵的那只手掩唇笑了笑,笑过了心里却足足的柔情蜜意,眼瞧着他俊逸侧颜,用指腹轻轻在他手背上摩挲讨好,“又来这么一招恶人告状?行了,我不怪你回来晚了,好不好?” 他在她面前全没了伪装防备,拥着她的手缓缓枕在她膝上,皎皎玉般的手指在他乌髮间穿梭,解了髮带,轻柔为他按着,听他委委屈屈道,“今儿去的远……原是回不来的路程,我想着你身上不舒服,一个人睡怎么能行,硬是百里加急跑回来了,踏雪都累得喘不动了……” 日行千里的名驹已累得不行,何况是人?她听出来他等她夸赞心疼,眼珠儿噙着笑一转,却偏偏不如他愿,“那你急什么呀,我也不是不能一个人睡了,外间红果她们都在呢,夜里有事儿我唤一嗓子……” 话音未落,却见他倏地抬眸瞧她,满眼都是受伤似的不平,终究好笑出声,笑完总是不忍心,顺了顺他的头髮,开始给他揉额角,“是是是,妾省得,郎君全是为了我,郎君辛苦了,妾去给郎君打水沐浴。” 说着便要起身,檀辞一把按住她,瞧着更生气了,“这些事儿谁做不好我要劳动你?只恨我不能天天留在家,要不然……” 她微微勾着眼睛带笑看他,“嗯,要不然怎么?” 檀辞几欲咬牙切齿,“要不然天天看着你,一步都不许给我乱动。眼瞧着上回月子里说烛火不好,伤了眼睛,总嚷着眼睛疼,瞧瞧这殿里还是只点一盏,这回再不养好,往后当谁不心疼?” 他一番话说得认真窝心,皎皎心中一动,将将就落下泪来,吓得他慌了阵脚,再做不出生气的模样,小心捧着她的脸擦拭,软了口气央道,“是我不好,我不该凶你,皎皎……别哭了,月子里流泪多伤眼睛……” 她心里却更难受,一边流泪一边握住他的手,定定瞧他,“檀郎,是我不好,我总想着不点灯,教你回来以为我睡了,到头发现我在等你,会更欢喜些……” 他心底便这么化成了水,成婚七年,他却依旧能感知得到,他的妻子爱他更甚当年,他与她之间,七年风雨相伴,儿女双全,情意却并未有丝毫改变。 第2页 檀辞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拍着她后背,皎皎好容易稳定下来情绪,不敢再哭了,只听他低声哄她,“你等我不等我的,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哪还在意别的……?” 她却不依不饶抬头看他,语气执拗认真,“我在你身边,是最好的么?” 那双眼睛泪凝于睫,蕴了迢迢星河,万千动人,引他印上一吻,虔诚应她,“别无他求。” 廊下风铃似是终于舒缓了一口气儿,泠泠唱了起来,殿内红纱落下,一室温情旖旎便再不得见,夫妻间呢喃私语,就这么模煳了去。 第2章 二、 六月,江城里照例为着“易水论剑”热闹起来,无数江湖剑客纷纷都赶往易水堂下的江城,一时带的此地大小客栈人满为患,一房难求。 听罢了前头有人仍旧不死心道“若有房你就说出来,价钱好谈”这样的话,吃饭的酒客都见怪不怪,有房住的暗自庆幸自己来得早,没有的咬牙凝思一会儿去哪儿再碰碰运气,这厢小二便东扭西扭地灵活躲过了所有拥挤的人群,准确无误地把菜上了上来。 江湖人没那么多的讲究,筷子夹着一粒花生米扔进嘴里,一盅酒入喉,这便打开了话匣子—— “你们说,今年这折翎剑,上不上场?” 旁边一个撂了筷子,拔了音调笑一声,“哟?您这远道儿来的吧?折翎剑什么身份,易水堂的姑爷,前俩月玉殿花方诞下爱女,这回人家夫妻回来,都是给老堂主面子,还请动人家上场?” 原先那人砸了砸嘴,遗憾似的摇了摇头,“我的确是慕折翎剑的名而来的……碧翎山庄祭剑典礼上,冠名折翎的风采没见着,八年前易水折桂亦没赶上,这回听说折翎剑带着玉殿花回江城,才想着不能等了,再等怕是真没机会瞧瞧折翎剑的风姿……” 小二又上了道菜,搭了抹布在肩上,笑着回身,“这位爷,光想着看我们家姑爷的风光,就不想瞧瞧我们大小姐的风姿?八年前玉殿花倾国美名遍传江湖,八年过后虽说早与姑爷夫妻恩爱儿女双全,却出落得愈发标緻动人了,您不会不知道吧?” 剑客脸刷地红了,像害怕什么似的,忙着摆手,“不不,我断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听闻易大小姐与檀庄主夫妻恩爱,我……” 一旁插话那人拍着桌子大笑两声,杯中酒都晃得飞溅几滴,“你是怕折翎剑将你如同那祭剑典礼上的翎子一样,削得稀碎,片片整齐地摞在一处罢?” 一句话引得众人闹笑起来,四方调侃的唿喝声不断,那剑客老实,红着脸不知如何还嘴,一片笑声中却有那么一声突兀的嗤笑,一人哼道,“夫妻恩爱又如何,玉殿花还不是续弦罢了。” 有人听不下去,“哎”了一声,“话不能这样说,续弦又如何,且不论易水堂玉殿花江湖远播的芳名,与人家这些年琴瑟和鸣的恩爱,就说前些年玉殿花怀着碧翎山庄少庄主的时候,折翎剑崤山路上遭遇埋伏音讯全无,玉殿花身怀六甲千里迢迢亲去寻夫,这般情意,甭说什么续弦原配,你这等目光狭隘者,此生都断然无福受之。” 江湖客怜香惜玉者有之,但更多的是无人不臣服于玉殿花易皎皎的美名——易水堂老堂主醉心剑术,一门心思扑在一年一度的“易水论剑”上,偌大个易水堂,在玉殿花出阁前,都是她一手看顾过来的。门客千万,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无不须打点,她都能以女子之身做到事无巨细,分毫不差,令人不得不服。 此地又在易水堂脚下,反驳那人的江湖剑客登时七嘴八舌地嚷了起来,“就是,玉殿花嫁去碧翎山庄后,你再瞧瞧今日的碧翎山庄,江湖上可有能出其右者?” “江湖上谁人不知易大小姐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人家和折翎剑天造地设的一对儿,由得着你在这儿诋毁?” “续弦又如何,谁人不知九年前易水论剑,折翎剑早便称赞过玉殿花姿容无双,娶妻当如此?若非当年碧翎山庄祭剑典礼刚传了庄主之位,适逢折翎剑封剑,当年易水折桂的便早该是檀辞!后来又怎会阴差阳错娶了那杨氏……?” 大堂里争论不歇,后厨帘子一掀,身段妖娇的老闆娘拿着个算盘走了出来,往帐台上一敲,顿时鸦雀无声,妇人不耐地皱了皱眉头,手一指骂道,“哪个不长眼的狗东西敢在老娘地盘上骂我们大小姐?玉殿花这样的大善人也有人编排,黑了你们的心了?要不是大小姐,这江城能有今天?老娘能有今天?” 说完一挥手,方才那挑事儿的人便被小厮拉扯着给丢了出去,老闆娘凤目一斜,收回眼睛方平息怒火,“话我可撂这儿了,大小姐和姑爷眼瞧着要踏进江城地界儿了,谁找大小姐不痛快,别说折翎剑,老娘我第一个不答应!” 马车行至易水堂外院,是条长长的石路,白玉兰将将谢尽了,硃砂玉兰却仍盛放,嫩白的花瓣根上一抹朱红,芬芳馥郁,在路两侧探首迎回门的女儿,烟儿的小眼睛聚精会神地瞧着那一排排的花儿,笑得合不拢小嘴儿,不住流下口水来。 皎皎一边拿着帕子不厌其烦地擦着,一边握了烟儿的小手笑得温柔,“烟儿也喜欢这玉兰花是不是?待会儿进了院子,还有许多呢,叫哥哥给烟儿摘下来几枝放在房里,好不好?” 车里高谈阔论的父子忽地默契静下来,她回眸笑着瞧了镜儿一眼,男孩注视幼妹的目光温柔,在两个娘俩的目光中点了点头,她得意瞥檀辞一眼,却刚好撞上他含笑眼眸,父子俩如出一辙。 易水堂的大小姐回门,还带着襁褓中的幼女,易堂主亲自带了人在正门口迎接,远远瞧见成群的人影的时候,檀辞忽地瞧她,“我这些年轻易不动折翎,听闻江湖中唿声四起……” 她悠着女儿漫不经心一眼,便懂他心意,莞尔间目光流转,“当我听不着么?这群人瞧我夫君不肯轻易出动宝剑折翎,便动了各种见不得人的小心思,哪儿只是你,这些年我随檀郎一般,都为了两个孩子静心太久了。如今镜儿尚且年幼,再过两年,也该是咱们碧翎山庄少庄主初露锋芒的时候了,免得他们以为我碧翎没落,后继无人了。” 镜儿不以为意,笑了一声,仰头坚定道,“折翎剑与玉殿花的儿子,又怎会……罢了,一群庸人。”顿了顿,他对着皎皎宽慰,“娘亲放心,儿子这些年定勤勉练剑,等到来日易水论剑上,定要同爹爹一般,摘了桂冠送与娘亲。” 她闻言,眼神蓦地黯了几分,却不肯教人瞧见,仍维持着笑意夸赞儿子,“娘亲最喜欢镜儿这份骄傲心性,不愧是我的儿子,等会儿见了外公,你可多与他切磋剑术。” 檀辞眼见她笑意明艷,一时并未多心——他向来喜欢她这个模样,游刃世事,她比男人还男人,常伴身侧,她亦是女人中的女人。 所以他心甘情愿将碧翎山庄同易水堂一般,栽上满园的玉殿花,只为讨她欢心。 第3页 她是江湖上引无数英雄折腰的天之骄女,是易水堂娇生惯养的掌上明珠,自折翎剑迎娶玉殿花那一日起,他便暗自下了决心,这一生伴她,要让她如同嫁与他之前那十八年一般,尽享荣华,事事顺意。 更何况,她是他此生倾心所爱。 第3章 三、 老庄主抱着烟儿怎么也不肯撒手,直说了许多像极了她小时候的话,由着奶娘丫头去伺候小的,皎皎哄睡了儿子,推开窗,瞧见旧时庭院,今夜月如银盘,庭前落花无声,偏教她无端想起六年前。 六年前,易皎皎怀着檀镜竹八个月,正是将要临盆之时。 檀辞有要务在身,接到飞鸽传书,连夜便要往崤山去,她孕中辛苦,本就才睡上一会儿,檀辞咬着牙将她唤醒,三言两语交代了急事,又保证道事情一结束便尽早回来。 说罢便起身下榻,整了外袍唤下人去牵踏雪。 她半梦半醒,身上不舒服极了,甚至都没听清他说了些什么。 翌日回过神儿来,檀辞带人早已不知行了多远。 一去崤山须得六七日左右,然而踏雪是一等一的名驹,想来他加紧行程,赶回来能更快些。 她左等右等,算上十四五个日夜,终究还是没有消息。 碧翎山庄的飞鸽传书一封封发了出去,易皎皎怕人拦截,用的都是他两人才熟知的暗语,却怎么也不见回信。 石沉大海,音讯全无。 第十六日,腹中孩儿似是也感知到什么,从清晨起便搅得她不得安宁,她空空瞧了庭院一日,由红果扶着在石桥上走了一回又一回,在木亭里望了一眼又一眼。 除了闷得骇人的心慌,她再感知不到旁的。 如同碧翎这样的名门大派,江湖上来来往往的事儿不胜枚举,早些年她在易水堂当家,不知要面对过多少较之今日更兇险的光景。 她知晓自己此刻须得坐镇在碧翎,无论是为着孩子,还是为着山庄千百众人。 然而是夜凉如水,返回来报信的侍从浑身是血,爬了一半,倒在山庄月亮门前,易皎皎本就一夜难眠,匆匆披了衣裳便蹒跚往庄门赶。 头顶明月高悬,她顾不得那许多,瞧见侍从形容时惊得捂住了唇才能不惊唿出声——檀辞费尽心思救回来报信的人已是如此,那其他人又当如何? 眼前山花如雨,随着风晃动起来,一片片嘈杂纷乱地迷了她的眼,脑中一瞬空白,易皎皎死死握住红果的手,身形摇晃一瞬,吓得管家连忙唤人要将夫人扶回房去。 须臾,她却定定转身拂了所有人的手,一手放在隆起的小腹上,是决绝保护的姿势。 女子毫无血色的脸庞触目惊心,短暂的慌乱过后,她眉宇间却渐渐平静下来,碧翎山庄的女主人沉声吩咐道,“备马车,我要去崤山。” 管家面露惊色,还待要上前,她却一抬手,如同从前无二的决绝,“什么都不必说了,现在就走,我要亲自去寻庄主。” 红果跟了她这样多年,最是晓得她这个说一不二的脾气,只沉默了一瞬,便跟着道,“带上大夫,派一队人马百里加急先行往崤山探路,再派一队最精良的护卫保护夫人,尽量避人耳目……走小路。” 话说得轻飘飘,连夜坐上马车启程,小路崎岖难行至极,她身怀六甲,强忍着痛楚握紧红果的手,低声吩咐道,“我若是在路上不行了,你便替我去……” 下一句,她合上双眼,一双柔荑眼见着是颤抖不止,“不论如何,是生是死,也要寻到郎君……” 本是六七日才能行至的脚程,五日便到了崤山路,也不知她是如何生生捱了下来,腹中孩儿似是知她心意,并未有任何异动,易皎皎心中来不及担忧,歇都不愿歇上一刻,便又要进崤山去。 饶是这些年风霜雪雨陪她一道走过的红果瞧见,亦不忍连连相劝,易皎皎眼瞧着已是虚弱至极,却仍不肯转圜,铁了心立时要去寻檀辞。 争执不休间,崤山路驿站前,远处尘土飞扬,马蹄声阵阵而来,她一双眼通红仍在坚持,身后却蓦地一暖,有人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勒马的黄沙漫天,迷了她一双黑白分明的桃花眼,身后那人墨色披风烈烈,拥她的手颤抖不歇,却仍小心控制着力道。 她睁大双眸,一瞬像是咬牙奔跑了太久的人,忽地到了终点,丧失了所有的力气,唿吸都开始变得极凉极缓。 他躬身,将下颔枕在她颈窝,劫后余生,失而復得,疲惫又欢喜地呢喃她的名字—— “皎皎……” 只这一声,她便死死伸手握住他的手,再不肯撒开,眼泪毫无防备地砸落在地上,将黄土沾染成一摊墨褐色。 他咬牙,缓缓将她身子转过来,瞧见她那一张憔悴苍白的面容,却依旧没忍得住。 折翎剑仍在身侧,江湖人仍为之震颤,闻风丧胆,而它的主人瞧着眼前心上人,却不能不生生红了眼眶—— 平日里出个门,路上辛苦颠簸都要喊的人儿,娇生惯养了这样多年,唯有两次出这样的远门,千里迢迢,吭都不吭上一声。 一次是嫁给他,一次是来救他。 他伸手想要别过她额角纷乱的发,却颤抖不得章法,她面色愈发苍白,一双唇尽失血色,再不能攒起力气对他笑,虚虚握住他的手,忍不住弓了身子,只有出的气儿,“檀郎……我好像,撑不住了……” 她身下披风血色触目惊心,檀辞几欲疯癫,忙唤了侍从大夫,一把抱起她进了驿站。 怀里人几欲要睁不开眼,额角开始大颗大颗地冒汗珠儿,仍攥着他的衣角不肯撒手,檀辞声音颤抖,“你身子向来不好,就要临盆,本该在家好生养胎……都怪我不好,都怪我不好……” 她躺在榻上,不肯放开他的手,只一味摇头,眼泪顺着眼角滑出来,凄凄楚楚道,“有你的地方,才是我的家……你不在,我和孩子,都不能心安……” 他知道她后怕,就这么跪在榻边,寸步不离,握着她的手放在自个儿脸颊上,望向她的一双眼血丝满布,“皎皎,你不要怕,我就在这儿陪着你,谁也不能把我和你们娘俩分开。” 六年前,易皎皎在崤山路九死一生诞下麟儿,取名檀镜竹,因月中体虚,檀辞便动用碧翎山庄所有人事,在崤山脚下临时置了座园子,夫妻二人留在崤山,直陪着长子过了百日方还。 玉殿花身怀六甲,为着折翎剑千里赴险,眼瞧着是将性命都抛却身外。 自此江湖上下口口相传,无人不道折翎剑当年江城初见玉殿花,那一句“娶妻当如此”,终究所言非虚。 虽然易水论剑隔年,碧翎山庄折翎剑,便迎娶了新妇杨氏。 第4章 四、 修竹恨辞折翎剑,渺烟皎皎玉殿花。 说的便是碧翎山庄的庄主与庄主夫人。 然而这两位的名号,却并非是一同响彻江湖的。 第4页 九年前碧翎老庄主病重,檀辞拜别师门下麓山,初回碧翎一战成名,祭剑大典上初出茅庐的翩翩少年郎挽得一手剑花惊世绝艷,将高挂的象徵继任庄主资格的翠碧色翎子折下,斩落成飘飞在空中的一场雨,成了碧翎百年来最雅致的美景。若论出神入化,还要数他手中剑尖落下,碎羽又整齐叠在一处,眼瞧过去,不过毫釐大小。 檀辞一剑成名。 是以将手中传世名剑依祖制,重新冠以独属于他的新名—— 折翎。 碧翎山庄老庄主故去,江湖上却并未有多少动盪,只因檀辞当得一句“青出于蓝,后继有人”。有动盪的,只是碧翎庄内部的诸位元老。 老庄主故去,本以为凭着资歷可以蚕食一部分势力,谁料这位麓山修习多年的少庄主却是个厉害角色,继任头一日,便请了折翎剑,先追忆了一番当年老庄主与满堂元老的血泪史,继而说到如今,如今他新官上任,眼见先父故人鹤髮鸡皮,心中感伤感慨,列位叔父在上,他檀辞一介小辈,又怎敢忝居高位? 说罢便要请剑推辞,如此,一堂元老眼观鼻鼻观心,终是瞧向了副庄主。 副庄主闭目靠在紫檀雕花椅上,一双金核桃在手里翻滚过几回,响得人心里一万个不舒服,檀辞立在堂中,却也耐得住性子,半柱香须臾而过,老人那双精明了半生的眼睁开,瞧着他的眼神意味不明,“贤侄这般胸襟沟壑,文韬武略,有乃父当年之风。” 说完这番话,便起身,带着一干人扬长而去。 然而当年初掌碧翎的檀辞却无暇善后这些琐事,匆匆安排过后,便启程往江城而去,代表碧翎山庄出席易水论剑。 彼时易水阳春三月,正是玉兰盛放的季节。 三月十九,江城好雨落,易水堂的后院儿依着大小姐的喜好,栽满了一片雪色。 穿过前堂的月亮门,来人撑伞,走过被雨水浸湿的木板长廊,伴着轻微的吱哑声,豁然见得一派烟笼玉兰。 沈献之从未见过开得这样好的玉兰,一丛丛,一树树,白璧无瑕,正值花期最好的时候,半点颓态也见不到,花茎都是笔直向上的,每一片瓣儿都朝着雨水静谧招摇。 天雨滴落在纯白花瓣上,有些直接没入花芯儿里去了,有些落在地上,把江城的三月天,浇得烟缭雾绕,恍然是走进了仙境,半点不敢出声叨扰。 玉兰是这样美的花儿,美得高洁出尘,美得人心生敬畏,再狠厉的心肠,也不忍破坏这全须全尾的洁白分毫。 他不敢眨眼,眼前似一幅画儿,叫人置身烟雾中分不清今夕何夕。 可下一瞬,这画儿却忽然活了起来。 女子在雨中转首,一身白裙与玉殿花融成一体,如瀑的发尾轻轻摇曳,把这画卷的一角生生鲜活了来,她站在花树下朝他看过来,纤长睫毛颤动一瞬,挂在眼尾的晶莹雨珠儿,就顺着她如玉面庞缓缓落下。 那双眼睛黑白分明,笼在雨幕雾纱之后,慵懒又漫不经心。 她不知站了多久,久到与这画卷难捨难分,才教他迷了心神,根本不曾发觉。 沈献之做了一回不速之客,见她一双皓腕轻轻抖开手中素色的纸伞,撑起遮了细雨,像是九天的仙子寻回今生,想起自己的身份,朝着他略略颔首,福身施了个礼,隔着飘渺的烟雨,裙袂被微风扬起,沈献之忽然伸出手去,害怕她下一瞬就要腾雾而去。 一闪神间,花树下已不见了人影,长廊另一侧的尽头,女子纤白裙摆的一角疏忽消失。 她没有施捨给他一个笑容,甚至没有开口唤他一声,他却早已丢了三魂七魄。 江城三月,文豪沈献之作画一幅,悬挂房中,上题“渺烟皎皎玉殿花”七字,一时间,易水堂玉殿花美名遍传江湖。 彼时,折翎剑还有三日抵达江城。 三日后,江城畔,檀辞和友人坐在城内最高的茶楼之上品茗,远眺是一片石青色天际,整座江城在脚下喧闹。 渡口风烟起,雾霭之中,一艘气势磅礴的船沉沉靠岸,他举杯时恰好瞧见一袭白衣,从烟波中缓缓而来,立在桥头。 他修长手指一顿,握着景泰蓝的瓷杯停在半空中。 有下人上前垂着腰与她报备什么,离得远,听不清渡口的谈话,只依稀瞧得见女子姣好侧颜,模样专注,风起时,将雾霭流岚吹得飘散在她身周,朦胧中她衣裙翩跹,勾勒出纤纤细腰,不盈一握,如同临江而立的九天玄女,教人目光沉迷。 她衣裙洁白更胜风烟。 对面好友将酒杯放下,拍了拍檀辞的肩,笑得揶揄,“如何?这有条不紊的阵仗可真气派,易水堂的大小姐,瞧着真如传闻中一般才貌双全罢?” 说罢再瞧上一眼,啧啧道,“渺烟皎皎玉殿花……天公作美,今日这渡口风烟衬佳人,着实风姿无双。只是这女子,太过精明聪慧,难免少了点什么似的。” 檀辞收回目光,笑着看了那人一眼,终于抬手举杯一饮而尽,放下的时候,忽地垂眸一笑,道,“娶妻当如此。” 九年前的这场易水论剑,依着碧翎山庄世代相传的规矩,檀辞作为新上任的庄主,须得封剑一年,是以当年,折翎剑只远远瞧了玉殿花一眼,而玉殿花对着熙熙攘攘的才俊,并未能一眼瞧见安坐于人群中的檀辞。 九年后,易水堂再度迎来论剑大会,折翎剑便以老堂主半子身份,携玉殿花及长子坐于老堂主右位,底下诸人瞧着台上无双的一对璧人,便只有感嘆世事巧妙的份儿。 击鼓后,檀辞代表着易水堂与碧翎山庄以三杯酒敬天、敬地、敬武林英豪,随后便宣布大会开始,各路豪杰眼看轮番比了数轮,无数双眼睛却依旧盯着折翎剑不放。 那日在酒馆说特地来瞧折翎剑的剑客有些焦急,踮脚往台上看去,却只见折翎剑对着身旁的佳人垂眸一笑,丝毫没有入场的意思。 怔愣懊恼间,台上两人却打得来了怨气,下手渐渐没了轻重,眼瞧着一人嘴角慢慢渗出猩红血丝,再挨上一剑,怕是要血溅当场。 台下有人瞧得真切,玉殿花略略蹙眉,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怀中儿子的双眼。 下一秒,只听“铮”地一声,宝剑出鞘,一道黛青色身影飞速落在台上二人中间,他手指修长,轻轻晃动手腕,挽了个极炫目的剑花,轻巧挑落了两人的剑。 他一人,毫不费力地挑开两个正拼尽全力的高手。 收剑入鞘时,唇边还挂着浅淡笑意,檀辞略一点头,“我夫人不大见得血腥,二位点到即可,冒犯了。” 他剑鞘上深碧色的流苏摇曳,台下掌声雷动,折翎剑在易水畔再度出手,足以令江湖人疯狂,台上两人俱敛了神色,不敢辩驳,只恭敬地朝他垂眸抱拳。 易皎皎怀中的镜竹小手一抬,扯下了她遮挡双眼的手,朝檀辞努了努嘴,不满道,“爹爹会出手的。” 易皎皎闻言怔了一瞬,半晌,忽地垂眸自嘲笑了一声,“是,是娘亲疏忽了。” 第5页 是夜,檀辞在宴上饮罢,回到后院儿时,却恰好见她在玉兰树下翘首仰望,手中握着一方丝帕,里头是已经显出败势的玉兰花瓣,都悉数被她摘了下来。 他放轻了脚步,负手走过去,她顺着酒香转首,瞧见他,在月下柔柔一笑,将手中帕子折了,收起来,然后伸手整了整他衣襟,“喝得多了些?” 檀辞有些尴尬,轻咳一声,无奈瞧她,“我走过来的脚步尽量克制着不虚浮,怎么还是教你瞧出来了?” 她嗔他一眼,“你还想瞒得过我?” 他握住她的手,小心拢在手心儿里,一首揽过她,满足阖眸,“不想……咱们说好了的,什么都不瞒你。” 她听地心里发颤,抱住他,想起白日里的易水论剑,他站在台上的风姿,和多年前她在易水论剑初见他的那一眼重合,忽然心里钝痛一瞬。 她在他怀里轻轻出声,打破这方宁静,“郎君……往后,若是咱们哪个先去了,可要记得在奈何桥上等等彼此……” 檀辞蓦地睁开眼,手臂用力一瞬,语气心疼责备,“怎么好端端地说这个?” 她摇头,固执地坚持,“你应我,我才能安心。” 月色湿冷,夜色无边,他瞧着那颗被她一搬搬固执地把所有开败的玉兰都除去的花树,心里无端地开始慌乱。 他拥着她,轻轻抚了抚她的背,应道,“好,我应你。下辈子,要去,也定是同你携手。” 第5章 五、 当年檀辞离开江城,回到碧翎后,面对的是山庄的一派烂摊子,焦头烂额之际,副庄主杨元老主动登门,拜访了这位彼时初出茅庐的后辈。 与老庄主并肩了一辈子,元老中也无人愿意眼见碧翎分崩离析,只怕这小庄主从小并不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长大,将来一朝多疑,几位元老的日子也不好过。 于是副庄主立在碧翎的大殿中提了个条件——只要檀辞迎娶他的长女杨氏,他便愿带头请几位元老都交出实权,从此尽心尽力辅佐檀辞。 他站在大殿中,瞧见碧翎山头缭绕的云霞,不知为何,脑中忽然浮现江水畔风烟中的那一袭白裙。 他未言语,副庄主也未言语,二人如同博弈,静默相对。 不知过了多久,苍翠山头一点微风,吹散了那云雾,座上的人忽地勾起唇角,轻轻颔首,开口声音微哑。 他说,“好。” 是年冬月,碧翎庄主檀辞迎娶新妇杨氏,四方来贺。 江城再度被赶赴易水论剑的侠士挤到水泄不通的时候,檀辞亦带着心腹踏入易水堂。 折翎剑继任一年,今朝将于论剑大会首秀,是全江湖瞩目的盛事。 不少江湖人背地里诟病檀辞,长了一副白面公子像,如何能握好手中折翎?当年继任的风头,怕是碧翎自己人吹嘘出来的罢。 易皎皎坐在台上,本是百无聊赖,差了婢女去沏壶新茶,转头的功夫,却见一人衣袂翩跹,落在论剑台上。 台下忽地一片静谧,随即窃窃私语声四起,他全当不入耳,谦谦一笑,拱手与对手行了礼,摆了个请的手势。 这已经是战到最后的侠士,檀辞却在数招之内,便令对方显露败势。 易皎皎未曾转睛,轻声问了一句,“这人是谁。” 丫头在一旁低低笑了一声,“小姐也觉得这位公子风华无双么?这便是碧翎山庄的折翎剑呀!” 她思忖片刻,将他名字缓缓道出,“檀辞?” 小丫头平日里少能与大小姐多说两句,便忙不迭点头,凑过去道,“可不是么!上回易水论剑,恰逢这位庄主封剑……不然那时就能瞧见这风姿了呢!” 易皎皎瞧着他身形轻盈起落,并未再搭话,小丫头掩唇又咳了一声,讨好笑道,“这样好的人儿,去年末已娶了妻了……说起来可惜,其实檀庄主与大小姐还颇有渊源呢。” 她眼中的光倏地灭了半分,难得怔了一下,“什么?” 丫头遥遥望了台上檀辞的声影,语气有些真心的可惜,“上回易水论剑时,听说折翎剑远远望了小姐一眼,还称赞了一句‘娶妻当如此’……” 易皎皎的身子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丫头再喋喋不休些什么,她却已全然听不进去了。 那双桃花眼定在台上那人身上,分毫不错,他最后一剑,身姿绰约,将折翎抵在对方颈上,易水折桂的佳公子挽了个剑花,闲闲一笑抱拳,“承让了。” 易皎皎目光灼灼,忽地勾唇莞尔,带头抚掌。 彼时台下群雄汇聚,掌声雷动,熙熙攘攘的人群皆为背景,唯有他剑上羽翎摇曳生姿,直教天地失色,骄阳无光。 月余,碧翎山庄庄主夫人病逝,合庄哀悼。 是夜,江城残月低悬,江水流淌无声,易皎皎只身策马离开江城,千里夜行,北上而去。 书房中一派素白色,一身疲态的庄主推开门,灯火摇曳一瞬。 房内寂静无声,他本以为只有他一人,方往书案去,却见屏风后绕出来一人,做丫鬟打扮,一身素净的白衣纤尘不染,女子柔荑护着烛火,莲步轻移。 随着她步子的移动,那张脸渐渐清晰起来,檀辞忽地怔愣在原地,女子抬眼瞧他一眼,半嗔半羞,迳自在烛台前微微踮脚,将灯笼纱罩妥帖放下。 他目光不自觉留停许久,她明明晓得,却还悠悠转身行礼,轻声唤他,“奴参见郎君。” 檀辞疑惑蹙起眉,缓了片刻,瞧着女子低垂的羽睫,哑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身形未动,依旧是低眉敛目的柔顺模样,“奴婢烟岚,是调到郎君房中伺候的新人。” 他目光顿了顿,烟岚,却不是那人……尽管这般神似。 烛火下烟岚眸光流转,烨烨生姿,不等他言语,迳自上前,手指柔柔在他外衫系带上翻飞,檀辞也是被婢女伺候惯的,却不知此刻为何忽然不自在起来,迟疑着将双臂展开,烟岚唇角浅浅勾起,仰首将他外衫褪下,女子鬓边的冷香钻进他鼻尖,下一秒,却乍然抽离。 她退后一步,将他外衫拢在自个儿臂弯,转身在雕花架子上挂好。 檀辞在书案后坐好,她便挑了书案旁的灯芯,挽起衣袖,露出一截胜雪的皓腕,侍立一旁,缓缓替他研墨。 他抬眸瞧了她一眼,她却依旧鼻观口口观心,檀辞鼻尖停了一瞬,落笔时,却总难免被她那截手腕闪了神,一室忽然有些热起来,他笔锋难稳,却听她忽地低声道,“钟侍郎小字是火燨令,却非丹曦一字,郎君书错了。” 檀辞瞧着之上落笔写下的“曦”字,怔了一瞬,带着惊艷之色讶然去瞧她,对上那双潋滟的双眸,见烟岚抿唇一笑,自请罪道,“烟岚逾矩了,求郎君莫怪。” 他有一瞬的失神,垂首搁笔,换了张信笺道,“无妨……本也不该留此大错,要多谢你出言提醒。” 第6页 烟岚声音依旧低柔,带了点微不可察的笑意,“嗯。” 这一夜便再无言。 这日过后再月余,檀辞起居理事,烟岚无不随其左右。 第6章 六、 腕上托着一本册子,庄中兵刃清库,她带着人一行一行查验过去,侧颜被一绺松散滑落的青丝遮掩,隐约瞧得见美人唇红齿白。 “九十七把短匕,有二十六把上的宝石有丢失,带去工匠那儿重新修补过。还有十五把刻字磨损,也一併拿过去,清点好数目……” 她向后略略退了一步,眼睛没离开手中册子,却不期然撞上一个宽阔胸膛,烟岚一惊,转过身来,抬首看见檀辞那双淡笑的眼,下意识嗔怪瞧他一眼,飞速敛了衣裙福身,说的话却全然跟请安不搭边儿,“郎君今日怎么回来了?前阵子不是差人回来说,还要个十天半月才能完了那边的事儿么?” 他心情好些,抬手扶了把她的手臂,倏而松开,依旧负手而立,“事儿提前了了……回来上香。” 烟岚起身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下一秒,她面上的笑意消去,垂眸恭敬道,“夫人的百日祭礼,依着郎君的意思,并未大肆操办,只在祠堂一应礼数物什皆备齐全了。” 他轻声应了一声,听不出悲喜,亦没有动作。 烟岚侧身,将手中册子递给一旁的小丫鬟,又一福身,“奴婢引郎君去。” 她说完,并未等檀辞,迳自提了裙摆,步履端庄地步出了门,背影逆着光变得模煳起来,瞧着似一缕燃烟入了清风的模样。 他缓步走进祠堂,她就站在一旁低眉敛目,悄无声息地隐匿存在一般。檀辞点了香吹熄,伴着裊裊青烟跪在祠堂的蒲团上,周正三拜,礼毕起身,将三炷香稳稳插/入香炉里。 烟岚眼观鼻鼻观心,眼皮都未抬一下,余光却瞧见他衣摆素白色又是一闪,再次对着杨氏的牌位跪了下去。 她听他道,“你我今生缘浅,你早早便离了我去,是我福薄。只是有一事,我始终未告知于你,想来算是辜负,今日送你最后一程,索性说个清楚,来世,也省得误你蹉跎。” 烟岚蓦地抬眼,看向那人跪得笔直的背影,他甚少穿这样素净的白色,往日里的庄重沉稳被清淡扫了去,乌髮白衣,端的是公子如玉的翩翩模样。 她听他道,“辞倾心一人,欲与之携手共挽,缔约百年,来世亦愿。从今往后,你我夫妻情尽,惟愿卿觅得良人,白头皓首。” 一室寂静中,他转过身,对她笑了笑,伸出手,“过来。” 烟岚看着他,缓缓走上前,却没有握他的手,亦屈膝跪在了蒲团之上,俯身三拜。 两人跪在杨氏牌位前一时无言,有风吹过堂前,雀鸟扑棱着翅膀划过寂静,他听她忽然轻声道,“郎君说,死别和生离,究竟哪个更难忍。” 他沉吟片刻,未及答话,她却兀自笑起来,转首看他,眼底一片潋滟水色,“要我说,都不难忍。只要情未断,泉下人间,总有再相见的那一天。” 檀辞看她,眸光温存,她神色执拗决绝,那双红唇开合,似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郎君可想好了?我要郎君娶我,不是为了碧翎需要个继室娶我。我要郎君娶我,不是为了郎君有我更好,而是没我不行。我要郎君娶我——只能是我,旁的人都不行。” 她顿下来,一错不错地看着他,再问一遍,“郎君可想好了?” 他在心里长嘆,嘆过后满心的心安,她是他命中注定的人,除了她,还有谁能说出这番话来。 他抬手,别了她鬓边那丝碎发,只止于此,他看着她的眼,忽地笑了,“是,皎皎。” 她忽地笑出来,笃信骄傲,是开得雪色最夺目的枝头玉兰。 世无其二。 她点点头,一双眸子对着他弯起来,“既如此,江城易水堂,郎君下聘帖罢。” 江城七月,易水畔满城红妆。 全城送玉殿花出阁,嫁与碧翎山庄庄主,折翎剑檀辞。 新妇入碧翎山庄三日,却早已将庄内上下人事打点妥帖,清晨站在卧房外的长廊上,拿着一串儿嵌了珍珠的贝壳风铃,想要挂在樑上。 此处没有下人,她衣裙颜色素淡,提着裙摆踌躇一瞬,便扶着柱子踩上了长椅,抬起手臂仔细将风铃栓了上去,恰有风过,她伸出食指,拨了拨随风飘摇的清脆贝壳,抿唇笑了一下。 刚想着如何下去,却见那人懒散着长发,抱臂靠在柱子上等她,衣襟还半敞着,露出胸膛一点春/光,眼神无声责备她一人登高,她看得懂。 但不妨着她装作不懂,她在晨光里朝他展颜,与风铃声一道笑起来,“郎君喜欢么?前些日子我就总觉得走过这长廊太空旷,有点声响,听着热闹些。” 他勾了唇角不答话,皎皎也不催,作势提了裙摆就要自己跳下来,檀辞终究上前,一把将她抱在肩头就往卧房里去,“能耐了,自个儿登这么高的地方?” 她索性不挣扎,找了个还算舒服的姿势在他肩上靠着,“看你睡着……你今儿还要下山呢。” 他一脚将房门勾上,没有犹豫地踏进内殿将人轻轻卸在榻上,“心疼我?心疼我太累?” 她嗔了他一眼,笑着用食指抵住他欺下来的唇,不依不饶,“你还没告诉我,你喜不喜欢?” 他吻她手指,声音低哑,“喜欢……自你来到碧翎,我没有一处不喜欢。” 她终于满意,撤了手指,伸手一勾,将纱幔放下。 第7章 七、 他们来时江城夹道欢迎,走时亦是万人空巷,送别玉殿花与折翎剑。 皎皎直到父亲身影彻底消失,才放了帘子,檀辞安抚地握住她的手,“今年除夕,烟儿也半岁了,到时候再回来陪爹一道儿守岁罢。” 她感念他抚慰,看了眼怀中沉睡的女儿,到底有些犹豫,“走一趟来回要月余,腊月天寒,到时候看罢。总归,还有明年呢。” 他颔首说好,皎皎想起什么,又抬首,“表妹前些日子不是来信了么,说蓟县有什么事儿,要你去一趟。” 檀辞回想了一下方答她,“是,她信里语焉不详,只说是个挺重要的事儿,要我亲自去。” 皎皎沉吟了下,“正好回去路过蓟县,你便在那儿带人去瞧瞧罢。这些天烟儿劳累,我先带儿女回家等着你。” 他笑起来,给熟睡的镜竹轻轻抹了把汗,瞧着妻子郑重道,“好。” 四月十三,晚来欲雨,碧翎一行车马至蓟县,檀辞打了马车帘子,远远瞧见表妹秦楚带着几个丫鬟立在管道旁等候。 皎皎的声音不高不低,听来也没有什么埋怨道,“我就不下去了,孩子在怀里睡着,马车上打个照面,我们便回了。” 他应声下来,自打成婚以来,秦楚对皎皎便算不得友好,表妹好强,皎皎亦不像杨氏那般,能看着秦楚的出身做小伏低主动示好,一个利刃一个寒冰,一来二去,姑嫂这些年不过交了个点头泛泛。 第7页 檀辞起身下车,皎皎在窗边打了帘子,瞧着秦楚礼数周全一笑,秦楚一反常态,今日先唤了声,“表嫂安好。” 她心里有疑,却也只一瞬,维持着不会吵到怀里孩子的声音低低回了声,“楚楚。” 前头寒暄,谁也未瞧清楚,秦楚身后站在最末的那个丫鬟,闻声浑身震颤一瞬。 她声音本来清冷,若不动真情的时候,听上去是拒人千里的疏离,“今日碍着你两个侄儿都睡熟了,不好惊动,长途跋涉辛苦,我失礼先带着镜儿烟儿回碧翎了。下回你来,定好好招待补偿。” 秦楚冷哼一声,“表嫂客气了,眼瞧着这天要黑了,我亦不留表嫂了,”她顿了顿,意有所指笑道,“夜路难行,表嫂好走不送。” 易皎皎垂眸颔首,石青色的天幕下,将来的夜色压得人透不过气。 她再与檀辞对视一眼,莞尔一瞬,缓缓撂了帘子,马车便復又行远去了。 秦楚确定易皎皎不会去而復返,未及檀辞开口,便一把拉过最末那个丫头,因着那丫头身形太过瘦小,被她拽得一个趔趄。 她语气焦急,拉着小丫头直截了当地问,“如何?你可听清楚了?” 那丫头还在颤抖,檀辞看得疑惑,走了过来刚想劝阻秦楚,却在看清小丫头的面庞时愣在原地——一张二十多岁女子的面庞,双眼处是被人挖了双目后留下的可怖伤口。 她瞎了。 饶是已经失明,她的双眼,此刻却不住流下浑浊的泪水,她嘴里咿咿呀呀说着什么听不清的话,激动处双手挥舞着比划。 秦楚强忍着凑近,跟着重复,“是……是?!你说是她!就是她?!” 小丫头用力地点头,然后忽然痛苦地蹲下,双手抱头,喉咙里发出难听的号啕声。 秦楚怔怔地松开手,失了魂魄一般喃喃,“果然是她……表哥……” 她抬眼,神色在昏暗的夜色里看上去如同疯癫,檀辞皱紧眉头,秦楚上前,一把拉起小丫头,抬起她的脸指给檀辞看,“你好好看看这个人!她是谁!” 他看着她,再缓缓去打量那个小丫头,却依旧记不起来,“她……是谁?” 秦楚兀自笑了一声,有些许刺耳地拔高了音调,“她是你夫人杨氏的陪嫁丫鬟,银月!你是不是也以为,杨氏死后这个小丫鬟趁着没人注意,偷偷跑了?你当然不会知道,早在杨氏死前,银月就已经被人挖了眼睛,毒哑了给扔到山林里去了!” 檀辞双手蓦地握紧在身侧,他说不出话,秦楚也没有给他说话的时间,她步步紧逼,“你是不是想知道,这个人是谁?是谁,费尽心思除掉了杨氏的心腹丫鬟?或者说,是谁,杀了你的髮妻?!” 秦楚笑起来,在夜色里显得残忍,双目通红,撕开真相的快/感令她疯狂,“我说呢!暴毙?哪有那么容易!好端端的二八年华,杨氏就突然急病去了!银月在被人挖了双眼以后,那个幕后主使便来看她服毒了,只可惜,她手下的人灌毒药的时候,银月挣扎得勐烈了些,约莫是瞧着有些悽惨。那人大抵是良心未泯?开口说了两个字,她说——够了。” 过往的苦痛被拉扯得鲜血淋漓,银月哭得不成人形,秦楚的声音依旧像毒虫钻耳,响得人头疼欲裂,“亏得她这两个字,让银月服了一半的毒,只毒了个半哑。更亏得她这两个字,让银月今天能站在这里,指认当年杀我表嫂的真兇——” 天边惊雷忽地平地起,他站在原地,听见秦楚掷地有声,说了最后一句话,“易皎皎——!” 他像是被惊雷噼过,有些迟缓地动了动手指,下意识摇头,“不可能……你说皎皎是……她不会这么做……” 这场雨下得突然且来势汹汹,街边的小贩纷纷拿斗笠遮着脸,弓腰收了摊,踩在水坑里匆忙跑远,像逃离一场万劫不復的灾难。 下人撑了伞,秦楚瞧着他冷冷嘲讽,“表哥,杨氏死了,对什么人有好处,这好处究竟是被什么人占了,你一想不就明白了么?何必自欺欺人。早在当年她不惜亲上碧翎为奴为婢时我就说过,她不是什么良配!心术正经的姑娘,哪个能做出这样不知羞耻的事来!” 檀辞看着秦楚,忽地觉得一切都如此荒唐,“可你表嫂这些年对你不错……” 秦楚高声打断他后续的话,咬牙道,“我只有一个表嫂杨氏,就惨死于那个心狠手辣的女人之手!她不配。” 在瓢泼大雨浇筑的雾布里,女子最后道,“你若不信,可以找个道行够深的师傅问问,供着表嫂牌位的碧翎祠堂里,樑上八角可是都放了镇压魂魄的画符?嗤,寻常怨灵只用四角镇压便可,再不济用六角,她易皎皎是有多亏心害怕,才要用八角画符镇压着表嫂的魂魄,永世不得超生啊?碧翎夫人,玉殿花,江湖上远近闻名的活菩萨?不过是一个恶鬼在为良心赎罪罢了!哈哈哈哈哈……!” 第8章 八、 蓟县离碧翎不过数里,骑马须臾可至,然而当他回身找马的时候,忽然想起,下这么大的雨,若是骑马回去被淋透了,她瞧见要不高兴的。 他撑着伞,在纷乱的街头压抑下所有心绪登车,落座时只觉得车内空荡一片,他右手下意识压了压,折翎剑的剑鞘冰冷沉重,却成为他此刻唯一的支撑。 过重山,行盘道,下车时雨势略小,打在油纸伞面的雨声杂乱无章,他踏在地上的积水里,踏碎一盏盏待归人的暖灯。 涟漪四起,花影静默,今夜月色藏锋,风铃声远远入耳而来。 他手指握在伞柄,用力到僵硬,一级一级踏上石阶,这条归家的路,此生却从未有一次,走得比之今日更觉冗长。 房内一片暖意,皎皎一身素白,揽着镜儿教他编竹笸箩,儿子穿过一绺儿竹子,她忙笑着点了一个地方,偏头问他,“如果把这根编进去了,下一步要怎么做呢?” 镜儿懊恼地去拆竹子,“应该是右边的那根!” 她笑起来,揉揉儿子的头髮,“已经进步很快了,你看,才刚刚一个时辰不到,就编了这么多了。歇歇眼睛罢,下回娘教你编更好玩儿的。嗯……编竹螳螂好不好?以后镜儿就可以拿去哄喜欢的姑娘开心了。” 镜儿扁嘴,做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却偷偷红了小脸儿,“娘亲胡说什么呢,我要和爹爹一样,以大事为重的!” 皎皎笑得合不拢嘴,又听镜儿问了句,“爹爹送过娘竹螳螂么?” 她怔了一下,復对孩子笑起来,刚想说些什么,门却被“砰”地撞开,灌进满室的风雨,将攒起来的暖意都消散了去。 他缓缓收了伞,平静地站在门口看向她,镜儿和皎皎同时望过去,四目相对,她并未言语,只是渐渐坐直了身子,理了理鬓髮和衣衫。 然后朝着儿子柔柔一笑,“镜儿乖,娘亲和爹爹有事商量,让奶娘带你去睡觉。” 第8页 孩子的眼睛在爹娘之间来回打量,易皎皎没有再看檀辞一眼,而是对着镜竹又一笑,才教奶娘依依不捨地带了下去。 待到只剩他们两个,他阖上门,将滴水的伞立在门槛儿边,没有如往常一般走近,她亦没有起身,迳自给自己倒了杯茶,茶是先前沏的,已有些冷掉了。 她缓慢地啜完了手里这杯茶,放下茶杯,终于一笑,如释重负地自言自语一般,她说,“你都知道了。” 他一路奔波回来,只想见她一个人,想听她说说话,听她问他怎么了,又或者是说她没有。 哪怕一个字也好。 可她这样平静,似是准备这一天许久了。 他终于颤抖起来,上前握住她双肩,发狠到双目尽是血丝,“为什么……为什么?!” 她静静看着他,眼神里依旧满是痴迷依恋,却终究被悲凉一点点替代。 为什么呢,她也想问。 无数次午夜梦回,她背负着痛苦,恐惧,和不甘的时候,她也想像檀辞一样,掐着他的手臂问问他——你为什么娶了杨氏。 江城易水畔,你不是说,你喜欢我么。 为什么你明明喜欢我,却可以娶别人? 在你心里,是不是都一样,女人和女人,本没什么差别,谁陪在身边久了,谁做你的夫人,你的温存和爱就可以给谁? 没有杨氏,有我易皎皎,没有我易皎皎,也一样会有谁,可以替你生儿育女,伴你共度这一生? 是不是,檀辞。 为什么她从来就没有相信过他,没有依赖过他呢,许是因为太多失望走到如今,连说一说,问一问的力气都没有了? 为什么你不在秦楚面前护着我?为什么你不告诉所有人,你最爱的人是我? 她喜欢他,喜欢到宁可逆天改命,宁可错杀无辜背负罪孽,也要强求来这一段相守。多年的夫妻缘分,说到底,是她精心编造的一个梦境,她知晓这梦境有多难得,又有多易醒,所以很多话,她愿意烂在肚子里,很多事,她自己都可以做。 只要在他身边,她都可以。 毕竟,只有玉殿花,才是配得上折翎剑的人。 如今好梦造尽,她依旧是当年初见的模样,轻轻勾唇,直视着他的眼睛,将多年日夜苦守的秘密和盘托出,“是我,杀了杨氏。” 檀辞腰间的折翎剑霎时出鞘,剑尖抵在她如瓷的脖子上,静静立在门旁的纸伞下已积了一片雨水,有风过,窗外铃声叮噹,吹动她髮丝摇曳一瞬。 易皎皎笑起来,像瞧不见横在胸前的利刃一般,迳自起身,檀辞的剑随着她向上动了几寸,她眸色温柔又残忍,看着檀辞道,“至于为什么……我也想问问我自己为什么。为什么到了现在这一刻,我还是只想问你,” 她眼泪将要落下,却依旧笑着看他,声音轻哑,“你心里,到底有我,还是她?” 檀辞眼眶通红,拿剑的手愈发颤抖,薄唇抿成一线,似是隐忍至极。 他说不出口。 易皎皎看他皱起的眉,眼泪扑簌砸下来,电光火石之间,她生生握住折翎剑,向前倾身迎上剑尖,她终于用尽力气,问出这句话,“说啊!是我还是她——!” 他想要收回手,却为时已晚。 剑尖穿胸而过,他似能感同身受,眼泪蓦地滚落,手忙脚乱去揽她,他慌着神唤她的名字,“皎皎——” 血从她唇角和胸口缓缓流下,和油纸伞滴落的水泽混在一处,再分辨不出泾渭。 他抱着她发了疯一样朝门口嘶吼,“叫大夫来!快去叫大夫!” 眼泪顺着他面庞砸在她手上,她唇色在一点点流失,轻轻拉了下他的衣袖,檀辞颤抖着垂眸看她,想要说些什么,却见她嘴唇开合。 他俯下身去,听见她最后气若游丝道—— “这一世,是我欠了你跟她……你放心,奈何桥头,我不等你了……下辈子,如果还是这样痛,就不要遇见我了。” 他拼了命摇头,她却再不肯看上一眼了。 她向来这样的决绝。 爱与恨,相遇与离分,都这样决绝。 宜德十一年四月十三,碧翎山庄雨夜升白幡,阖庄恸哭。 第9章 九、 得了应答后,少年推开书房的门,刚踏入,便听见了剧烈的咳嗽声。 坐在书案后的人看了眼他,平復喘息后哑声道,“都处理好了么?” 少年颔首,“在江城周旋了两天,上下都打点过了。外祖百日祭已过,易水堂众人安排了去处,没了亲人的分了些银两,都遣散了。” 檀辞又是咳嗽几声,颔首赞许,“你做得很好……只可惜易水堂是你外祖和……” 他没有说下去,镜竹也没有给他机会说下去,少年的面庞肖似生母,不笑的时候,几分清冷疏离,染着一把好嗓音,“爹爹,我要下山了。” 檀辞握笔的手一顿,倏而又松开,像是早预料到了一般,“下山也好。你不像烟儿,她还会问我,当年……” 少年皱眉,带了几分急迫打断,“我不想提当年。这些年,为了烟儿,为了外祖,我才会一直留在山庄。可如今这把折翎剑,我不想要。这个困了我爹娘一辈子的碧翎山庄,我也不愿意担。” 檀辞深深看了镜竹一眼,终是搁下笔,坐直朝他颔首道,“你看得清楚,那便去做你想做的罢。” 镜竹朝他行礼告退,忽听座上人低声道,“折翎剑已经封剑十一年,只要我活着,往后也不会再出江湖了。你不用提,我知晓的。” 少年背影不再停留,头也不回地离去。 这一觉略有些长,醒来的时候暮色初临,云影天光单薄,将一室压抑成窒息的日落色。 他背后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意,由闷渐渐变冷,和锦衾一道儿粘腻在衣衫上。 廊上有风过,带着风铃笑起一阵子清脆的响,咯咯的,像谁的声。 他蓦地坐起来,一把掀开被子赤脚奔向了洞开的菱格门,直奔到廊下,手撑在柱子上,指尖泛白。 他站在檐下,瞧着风铃摇曳的地方,方醒的嗓音哑着提高了音调儿,气喘不匀,他问,“皎皎,是你么?” 红得惨烈的日头眼瞧着要没入西山,春归的雁一行行打头顶盘旋而过,竟也是悄没声儿的。 终究无人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