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釜底游鱼》 第1页 《釜底游鱼》门徒同学 文案: 被山里猴子抓走当俘虏,还莫名其妙被卖了屁股 梗概:当一个文官和他的小秘书被抓到山里成了压寨小哥。 现代,微架空,战争,村寨,军队,人质。 西皮:阿大x从哥(寨主x文官),乌鸦x阿言(农夫x秘书) 三无产品:无节操,无底线,无节制,继续放飞自我。 内容标籤: 强强 江湖恩怨 三教九流 虐恋情深 搜索关键字:主角:阿大,从哥 ┃ 配角:阿言,乌鸦 ┃ 其它:战争,人质,山寨,乱世 【将分享完结好看的言情小说以及耽美小说等,http://..vip/】 第1章 第 1 章 从哥被带进房间时,人还有点懵。他身上都是鞭子扫过的痕迹,有的结了疤,有的还往外渗血或组织液。他手脚也饿得不听使唤,关节硬邦邦的,好似动一下就会折断。 被绑来山寨已经五天了,这五天像是在地狱里走过一遭。 本以为在军校的几年已经让他皮糙肉厚,过了这五天他才知道他那几年受的体能训练压根算不上什么。 但他到底熬过来了——虽然能不能熬到第六天,心里也没个数。 从哥拖着脚镣和手铐走了两步,那个人终于从座位上站起来。 他稍微用听不懂的土话交代两句后,便让兄弟把门关上。房间里剩下他和从哥两个,气氛一时僵硬而尴尬。 面对从哥的是一个壮硕的青年,左手手臂上有着苦山人特有的蝾螈图腾。龇牙咧嘴的蝾螈刺青霸占了整条手臂,连手背都没有放过。 他是这里的寨主,也是从哥这五天来所能见到的最大的首领。他们叫寨主为“阿大”,唿唤时语气颇显谦卑。 寨主只披了一件毛皮大衣,里头却没有里衬。这让蝾螈刺青显得更为兇勐,好似下一秒就会从手臂上挣脱,张牙舞爪地扑向从哥,将他吃干抹净。 从哥知道苦山人吃人,只是吃前还有什么仪式抑或是还要做什么准备,他就一无所知了。 在被抓来的第一天,他就看着几名士兵的脑袋放在石台上。 鲜血染红了石台,滴到待宰的牛羊身上。 苦山人摁住畜生的头,一刀斩下,向后一拉,便掏出牛羊的内脏,捧着鲜血喝个痛快。 从那一天起从哥就在想那几名士兵或者自己是不是也要像那些畜生一样被开膛破肚,而今天终于到了揭晓答案的一刻。 早些时候,大概是傍晚,他被推到了这个男人面前。 几天的拷打没出结果,这个年轻的寨主似乎也失去了耐性。他们的通用语说得并不好,但从哥还是能听出“处决”的意思。 “处决”和“收纳”在他们的土语里很像,在军校时他攻读过这里的民俗文化,当时还很好奇处决和收纳为什么发音相似,现在他算是明白了,因为那些吃干净的骨头都会放在一个匣子里,然后匣子入土,盖个严实。 所以大概从哥也会被摺叠一下,然后放进匣子里。明年这里长了个果树,苦山人也能向小孩子讲故事——这里埋了个文官,外头的文官,就是那些像打进我们苦山,最后没能出去的其中一个。 不过要怎么吃他也无所谓了,反正此刻从哥身上几乎没一处好皮肤,就算不开膛破肚,也浑身痛得难受。 年轻的寨主见他不靠近,自己又走近了两步。 门被敲响了,先前出去的两个兄弟扛进了一个大锅。那锅里的水温热,看似为烹煮做准备。 寨主又说了两句土语,他们便架起从哥,放进了水缸里。 疼,周身像被针扎一样疼。疼得从哥浑身冷汗,两眼模煳。 可即便如此,那两个人还不停地清洗着他身上的血污。搓掉后背的烂肉,再用干布擦干净。 从哥有点疑惑,但隔着浓浓的水雾,又什么都看不清楚。 他就这样被翻过来转过去,等到清洗干净了,又被人拽着铁链拖出来,给了一条毯子,披在他身上。 扛着大锅进来的人又扛着大锅出去,直到房间再次剩下他和寨主。 此时从哥坐在一张木头凳子上,而那寨主站在他面前睥睨着他。他正琢磨着这寨主会不会说通用语,寨主便操着十分生涩的口音说话了。 他说,这是你自己选择的,你不要给我耍花样。 从哥愣了一下,抬起头来。 寨主又说,收纳你之后,你就安分一点。你老乡不给你求情,我也不给你破这个例,你心里有点逼数。 从哥更奇怪了,他望着寨主,又见着寨主把皮毛脱掉,露出那触目惊心的刺青。 他心里一惊,还想问做了什么选择,岂料寨主根本没等他说话,拦腰便把从哥扛在肩上,往那个铺了厚褥子的床铺走去。 从哥被狠狠地砸在床褥上,手脚的镣铐扯得他又是一阵锐疼。 可当寨主也跟着上床时,他明白了——这估计并不是要吃他,但却是要做比吃他更可怕的事。 看来收纳和处决真的还有细微的差别,只是从哥学艺不精,没能从土话中辨析出来罢了。 那一刻他满心的绝望,心想着自己五天前还是个年轻的文官,带着他的小秘书,抱着远大的理想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来到这偏远的山坳为和平年代的到来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可这才过去多久,诗和远方没了不用说,小秘书也生死未卜,到了当下,估计屁股也保不住了。 而事情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还得从五天前说起。 第2章 第 2 章 五天前,从哥还在部队驻扎的营地里,收集着他的材料,等待着随时可能到来的军令。 袭击发起的那天晚上,所有人都没有准备。 从哥刚刚去岗哨走了一圈,冷得哆嗦。秘书阿言在营帐外和他碰了个面,从哥便唤上他一起,到偏僻的地方消根烟。 锅炉的火已经熄灭,天上星星遍布。这个山坳里什么都不好,就夜空特别好。从哥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星星,密密麻麻真就像漫天的宝藏。 他照例问阿言有没有收穫,阿言抖着手说没有没有,补给不来,人又进不去,大家都冻得发慌,估摸着里头的人也不想这时候进攻,腿脚都不利索了,还打什么仗。 可这话才刚说到一半,从哥就被一束光晃了眼睛。那小小的星星倏忽变大,竟变成一支带火的箭羽从天而降。 箭扎到了一个干草堆,还不等从哥和阿言回过神,无数点燃的箭羽便像蝗虫一样朝他们铺天盖地袭来。 从哥大喊一声不好,拽着阿言就往部队营帐的方向撤。没跑几步,便听得前两分钟还静默着的山群突然响起了口哨和号角。 那号角声一声串着一声,一片连着一片,顷刻间四面楚歌,更多的箭羽汹涌而至。 士兵们意识到遭遇了突袭,拿起枪就从营帐里钻出来。 但这袭击太突然又太勐烈,四面八方都有进攻,还没看清到底哪里的火力最勐,带火的箭就将帐篷一个接一个地点燃。 第2页 不消片刻,整个营地乱成一团。枪声骤起,和苦山人的号角交织在一起。子弹迸射的光芒以天幕为背景,一闪一闪比星星耀眼。 兵荒马乱之中,从哥只有腰间的手///枪和佩刀。眼看着营地火势迅勐,也不敢和阿言往部队靠了,寻着来时那一条泥泞的小路跑去。 驻扎在此地已经三个多月,平日里都是偶尔有一两次枪声袭来。巡逻队天天派出去,也确定了周围没有大规模的苦山人和村落。 本以为这是比较安全的驻扎地,所以才把从哥这类文官也安置在此,岂料这一回毫无预警地便掀起了大规模的械斗,那些苦山人也不知道抄了哪里的小路,细细密密地从山上爬下来,犹如工蚁围筑巢穴。 从哥带着阿言玩命地跑,可就像我们看着乌云从后头追来时一样,无论往哪里走,弓箭就扎在身后近在咫尺的地方。 士兵的嚎叫此起彼伏,而此刻正是后半夜,苦山人又涂了植物的汁水当伪装,打得士兵只有受伤的份,却不知该从何反击。 前后也就半个小时的时间,偷袭如狂风骤雨般席捲营地,又如一浪打过,迅速地撤离滩涂。 号角和口哨变了节奏,从一记一记绵长嘹亮,变成一下一下短促快速。 于是那些如猴子一样灵活的苦山人又立马后撤,上树爬坡,翻桥跳河,不等人看清他们的模样,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时从哥和阿言正跑到一片林子跟前,小路再往后便是一条小桥,怕暴露自己,从哥没敢上去。可再往前又怕苦山人没撤干净,要捡了他们的枪开一发也实在不得了。 于是从哥便和阿言躲在林子边上,静静地听着不远处的响动。 直到那响动慢慢平復,号角口哨也慢慢消失后,从哥才握紧手///枪,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 他所处在的是一个小高地,可以看到自己的营地。 当下营地已经乱作一团,帐篷坍圮,人烟稀少,想必士兵们也纷纷找到了掩体,一时半会还不敢出来。 从哥正想回头让阿言跟上,谁知他身子还没转过来,不知从何处嗖地射出一支弩,正正地插在他的小腿上。 他腿一软,跪在地面,忍痛回身给了两枪。 可那两枪非但没让他打中目标,反而激起一片骚动。 骚动如风扫落叶,窸窸窣窣朝他逼近。 他想让阿言趴下,但定睛再看,哪里还有秘书阿言的影子,只有一片黑魆魆的林子,仿佛随时都有勐兽冲来。 从哥捂住小腿站起,打算立即转移。可他还没站稳,野兽就突然捂住了他的嘴巴,头一蒙,将从哥干脆地抬了起来。 不知捂在嘴上的是什么草药,竟瞬间让从哥失去力气,软绵绵地倒在某个人的肩膀上,任由那人带着他往林子深处去。 第3章 第 3 章 从哥被俘虏了,人还没醒,歌舞声就钻进耳朵里。 睁开眼睛环顾四周,到处都是点燃的火把和穿着奇异服装的男女老少。 苦山人黑且精壮,面骨嶙峋,深眼窝,薄嘴唇。火把在他们的手中跳跃,他们便赤脚在碳火上跳跃。 从哥试着动了动,动不了。他被绑在木桩上,小腿却已没有锐痛的感觉。 他低头看不见自己的脚,抬头却差点吓得魂飞魄散。那一张石台就在他正对面,放着三个被斩下的人头。 这几个士兵他不认识,但他认识他们的帽子和被丢在一旁的、沾满鲜血的服装。他张嘴喊不出话,旁边却传来哭声。 他扭头朝左边看,见着和他一样活着的秘书阿言。不过秘书吓傻了,吓得嚎啕大哭,哭声听不真切,被喧闹的歌声与繁密的鼓点盖过。 从哥再看石台,石台左右站着一男一女,右手持刀,左手擎着火把,神情肃穆庄重。 鲜血似乎曾染红台面,而此刻则已凝固。人头的皮肤呈现着令人心悸的青黄,脖子断裂处与石台相接,便给石台涂上一层褐色的污渍。 石台底下是一个空仓,栅栏圈着一羊一猪一小牛。 人们群魔乱舞地不知跳了多久,等到从哥眼前都是火光的轨迹时,有人打了一声唿哨,再狠狠地用土话嚎了两句,另外三个男女便从人中间出来。 三人宰三畜生,摁头下刀,开膛破肚,茹毛饮血。 欢唿再起,锣鼓喧天。 更多的土话从耳畔涌入,从哥再听不明一言一语。 从哥微微仰头,看到旗帜上绘制着巨大的蝾螈。蝾螈在天上,在胳膊上,在石台的纹路上,在湿润的土地上。 还在人们的脸上。 奇怪的面具在火光中显得更为诡异,一次次看似就要碰到从哥的脸,又一次次疏忽间退得很远。 人群围成几个圈,从哥和阿言就在中间。就在这样过分亢奋和疯狂的气氛中,从哥再次被恐惧和疲倦弄得昏沉。 昏过去之前他看到一个穿着毛皮大衣的男人,他坐在圆圈之外,高台之上。他看着这一场狂欢,表情却藏在阴影后面。 在他身边还站着两人,一人披蓑衣,一人戴草帽。 披着蓑衣的时不时就举起罐子饮酒,戴草帽的却始终不抬头,不说话。 这是从哥看到的最后的画面,他以为这一次昏睡就不会再醒来。开膛破肚的疼痛不过在他昏迷时进行,那或许痛苦也不会停留太久。 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他不仅醒了,还有酷刑正在前方等待着他。 他是个俘虏,俘虏是要榨出信息的。他还没说话,没坦白,苦山人不会轻易让他死。 也正因如此,在那次短促而疯狂的庆功结束后,从哥被转移到了牢房里。 后来他才知道,那天晚上没有杀他还有另一个原因——三天后,便是苦山最大的节庆,蝾螈节。 蝾螈节要血祭,要狂欢,他有比前一天晚上看到的盛大好几倍的晚宴。 从哥是要为这样的狂欢锦上添花的,要是提前死了,就少了兴致。 于是从哥经歷了为期四天的严刑拷打,也就是在那四天里从哥才明白,苦山人里也有会说通用语的,至少用不熟练的通用语拷问他,已经绰绰有余。 第4章 第 4 章 从哥是坚韧的,四天来他强顶着没有说出一个字。直待熬到蝾螈节开始,熬到他见到希望的曙光。 蝾螈节的那天早上,他很早就被冷水泼醒了。 第一粒炮竹炸响的时候,从哥身上着了第一鞭。一鞭扫过,火辣辣地在后背拉上一道。接着便是第二鞭,第三鞭。 炮竹继续欢快地炸响,噼里啪啦,隔着一扇薄薄的木门,声音像无数冰雹砸穿雨棚。 鞭子继续抽打,一记一记,将昨天刚刚凝结的伤疤扯开,再把新伤狠狠地碾上去。 疼随着新旧伤痕的叠加,似乎也没有这么清晰了,几鞭之后,鞭子划过的触感减弱,一整块皮肤烧得厉害,像用火在后背胡乱地画,画出一幅令人烦躁的图腾。 每一次纹满刺青的手臂举起,随之而来就是一记响亮的抽打声,清脆嘹亮,振聋发聩。 在这四天鞭刑中,他经歷了一个轮迴。 第3页 第一天除了疼,还有饿和渴。 第二天不饿了,于是只有疼和口渴。 第三天渴得厉害,疼痛反变得没那么尖锐。 而到了第四天,似乎又回到了原点。肚子饿得翻江倒海,喉咙渴得像被砂纸摩擦,脑袋疼得头晕目眩,周身疲软,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 炮竹声慢慢盖过了鞭子抽打的噪音,从远处一点一点逼近。 纵然看不清,但他仍能想像到屋外的画面。寒冬腊月,苦山男人光着上半身,在炮竹中舞动着木偶和怪兽,任由炮竹在他们身上炸出一道一道红痕。 锣鼓喧天,浓烟滚滚,他们便欢唿叫嚣着从女人铺就的火炭上踩过,一路往道路尽头的火堆奔去。 从哥听说过这个节日,在他对这个小城还没有概念时,就已经对这里的蝾螈节有所耳闻。 他曾经猜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会用这么荒蛮的方式庆祝节日,虐待自己的同时却还能尽兴地舞蹈欢叫,好似身上的伤带来的不是痛,而是财富与丰收。 现在他知道了,就是这些会把鞭子抽在他身上的人。 这是一座攻不下来的小城,zheng///变已经发生四年了,全国都已改头换面,一个偏远的地区也已经独立成了小国,而唯有这一块夹小国与大国之间的小省份怎么都攻不下来。 这个省份叫做苦山省,四处都是高山,山上都是绿树。 地势险恶,环山傍水。 苦山省内有七个市,每个市又有无数村寨辖区。 他们所在的是苦山省最大的市区,名为蜥蜴城。 但说是市区,放眼望去也全是山与水,零零星星的木楼坐落其间,还有数也数不清的铁索与天堑吊桥。 在学校里从哥就读到过这里的歷史,知道这地方上数三百年都没富过。再古早些,这就是政府拿来流放犯人的地方,久而久之,也让这里的人血液里流淌着一种野蛮嗜血的脾性。 好不容易通了道路,经过几十年的洗濯与开化,苦山也就出了个蜥蜴城算是勉强与文明社会接轨,但即便如此,那道路也是坑坑洼洼的单边路,别说汽车了,就算一辆坦克也难爬上去。 穷山恶水出刁民,部队几进几出,损失人手过半,这里却还是固若金汤。 所以从哥随同一支精锐部队而来,他不是扛枪的,只是一个文官。他负责收集情报和发布消息,随身还带着一个在军校里是他学弟,也是后来他的小秘书——阿言。 第5章 第 5 章 其实他们军校向这里输送的资源不少,四年前从哥的堂兄也被派来此地。 那时候上头还不知道苦山那么难搞,局势也没那么严峻,刚考上大学的他以堂兄为荣,还兴致勃勃地把堂兄送到车站口。 当年堂兄就是他现在的年纪,他跟从哥说,自己这是到乡下吃几年苦,换个奖章回来。虽然环境恶劣点,但已经没仗可打了,不危险。 可堂兄刚走没多久,家里头就收到苦山恶战的消息。堂兄也再没能回来,不知道是战死了,还是染上什么恶疾玩完。 从哥清晰地记得收到消息的那天晚上,父辈几个人聚在一起,一口接一口地抽菸,母辈的姊妹则在旁边哭哭啼啼,拭目揩泪。 那深沉的嘆息和细弱的哭诉混起来像一首哀乐,绵延不绝。 所以当从哥也在毕业之际收到招募,并决心来这里一探究竟时,他的父亲先是一愣,然后又是彻夜地抽菸。 母亲的反应则更大,她捏着那张招募书发呆了半晌,突然嚎了起来。她死活不让从哥走,非得带着从哥和学校说,非要扯着从哥的父亲到招募队走动。 可命令就是命令,说是招募,但要真的拒绝了,上头铁定软磨硬泡地过来游说,软硬兼施威逼利诱,非要把这前途无量的小年轻带走才善罢甘休。 就这样僵持了一年,最终家里人顶不住压力,从哥还是签署了招募书。 战争年代,身不由己。仗到底还没打完,人能做的选择实在有限。 从哥离开前,父亲长嘆一句——你要是没那么优秀就好了,要是不起眼,人家也不会盯着你不放。 但不幸中的万幸,阿言陪着从哥一起走,从哥和阿言打小就认识,阿言就是跟在他屁股后面的那条虫。 在从哥的家乡,人口并不多,一条街就他和阿言两个人年龄相仿,与其说是隔壁邻居,倒不如说是自己的一个弟弟。 他们一前一后上了一个小学,一个初中,一个高中,最后还先后考入同一所军校。从哥就是那个别人家的孩子,而阿言也以能走从哥走过的路为荣。 所以次年阿言毕业了,同样也收到了招募。招募书是一层压力,阿言的执拗又是另一层压力,到最后家里人没法,也只能由了阿言。 何况去到人生地不熟的山区,有个熟悉的人也有个照应。 两家人一直送到火车站,登上绿皮车厢后,家里人还不走。直到追了好长一段,最终才消失在看不见的烟雾里。 其实刚来的时候从哥是有信心的,毕竟四年了,再怎么难攻,耗也耗得差不多了。大势所趋,一个小小的山省难以大局抗衡。 但来了之后他才知道,很多事情不亲眼看见就体会不到。 这地方有山有水有果子,就算是切断一切文明的开化,也能自给自足过几辈子。不要说四年了,哪怕再过四十年,里头的人还是该吃吃,该喝喝。 所以必须要飞机大炮狂轰滥炸,再做足了以多敌少的牺牲准备,才有可能彻底将这里拿下,将之归为版图的一块。 从哥跟随的部队在边界驻扎了三个月,这三个月退下来换防的兵如惊弓之鸟,新来的部队也不敢轻举妄动。说是打下蜥蜴城就拿下苦山,但眼看着往林子里突进都是问题,更不用说占领山头,扫清杂牌武装。 从哥收不到任何指令,愣是在外边空耗了三个月的军饷。 三个月来到处都是枪声,可到处都见不着影。 苦山人对这里的地势瞭若指掌,放一枪换一个地方,麻雀战打得是如鱼得水炉火纯青,而士兵只能站在外头干着急。 上头也不是没有让他们分散包抄过,但还是败给了苦山人对自己土地的了解。谁也不知道哪里有一个坑,哪里又有一个洞。不知道树上什么时候布满了人,什么时候又能给追击的士兵带沼泽里去。 苦山人灵活得像猴子一样,背着一把土枪,一个人就能牵制一个班。 有时候他们连土枪都没有,就靠着一把自制的弓///弩,突然之间射几发,等人反应过来便一熘烟蹿过铁索桥,瞅准一块水塘一个勐扎便没了影,徒留铁索桥晃晃荡盪,好似先前不过有雀仔飞过。 第6章 第 6 章 从哥隶属于参谋团,士兵不扛枪时可以闲着,但像从哥这类小年轻文官却不敢偷闲。每天早起在防线走一圈,又到处打探消息。 虽然派出的巡逻队总没有收穫,但到底文件是参谋团呈上去的,没有报告和材料,要算的也是这群文官的帐。 所以三个月来,从哥也算对蜥蜴城有了个大概的、模煳的认知。 第4页 蜥蜴城作为苦山最大的城市,比邻一个浅海,浅海上有些渔船,但渔民早就不知去向。估摸着有的回到山坳里的村寨,有的早些年就乘船跑去了更穷苦的国外避难。 蜥蜴城满打满算有五个山寨,分立于不同的山群。每个山寨都有自己的寨主,仗打不进去时,政府也想过谈和。可无论怎么努力,都没法见着他们的首领。 五个山寨似乎达成了一致,反正就是不会出面支持新政府。他们的人不出去捣乱,但外面的人也别想着进来干涉。 无奈之下,只好继续按兵不动。 可这不是长久之计,新政府已经建国,但这里却还不投降,怎么说都是一根心头刺。 从哥跟随的这支精锐部队就是要把这根刺拔掉,这一回也不招安了,倘若他们再不出来谈数,那硬着头皮也要清扫。 上头的意思很明确,你们他妈的一群乌合之众,杂牌军都谈不上,老子扛枪的怎么说都比你射弓///弩的强,就算三个人干你一个,也要把这里剷平了! 所以这么想来,从哥和他的秘书阿言被掳走就不奇怪了。 这些苦山猴子不熟悉外头的人和语言,也不清楚士兵们学过的战术,所以要知道什么情报,最简单直接的就是抓一两个活的过来问。 之前就已经抓过,但估计是被他们折腾死了,所以又过来抓新人。 从哥和阿言就是那俩新人,幸运的是没死,不幸的也是没死。每天除了拷打,反反覆覆就是用臭青的通用语问那几个问烂了的问题——外面的人在什么地方,有多少人,多少火力,有什么计划,打算从哪个点突破。 来的人每一天都不一样,但对两人进行的拷打却如出一辙。你不说,我就打,打到你说,打死了就再抓新的。 第一天从哥觉着自己能英勇一下,虽然没上过战场,但英雄事迹听说不少。他怎么说都是个军校的高材生,这点皮肉之苦还是受得的。受不得也得咬牙硬顶,否则也对不起自己在军校里宣的誓和吹的牛逼。 第二天从哥有一点动摇,毕竟实在太饿了。不给吃还好,给了一个硬馒头和一点水,反而让胃蠕动得更厉害,饿得头晕脑胀,五脏六腑都跟着翻腾。但他还是有自己的倔强,所以他还是什么都不知道,抿着嘴偏着头,直到就这么失去知觉。 第三天他动摇得更厉害了,倒不是说自己肉体受不了,而是他的小秘书阿言受不了了。阿言的脸都给扇肿了,浑身都是血痕。他们不如苦山人耐寒,虽然是南方,但大冬天的剥了衣服还泼了冷水,那冷是刺到了骨头里。 阿言的伤口迅速地被冷风吹成黑色,眼泪都流不出来。他耷拉着眼皮支吾着,说不清楚话,也抬不起头。所以从哥只能暗自祈祷快些晕过去,无论是阿言晕过去还是自己晕过去都好。 阿言晕了,就不会发出那些令人心悸的射n///吟,自己晕了,就不会备受精神的压迫和心灵的负重。 就这样迷迷煳煳熬到了第四天,两人都没死,但两人都不太成人样。 第7章 第 7 章 外头的炮竹声更大了,犹如雷鸣压顶。烟雾从窗户钻进来,熏得从哥的鼻子里都是火///yao和鲜血的味道。 今天给他施刑的两个人似乎也按捺不住想要加入庆典的心情,甩鞭子甩得心不在焉,时不时地还往外头瞅。 过不了几分钟,果然有人推门叫他们一起出去。那两人便得了赦免似的,把鞭子一丢,摔上牢门,忙不迭地钻进了烟雾中。 从哥抬眼看阿言,阿言的口水混着鲜血滴在了地上,在脚边形成小小的一滩。烟雾更浓烈地钻进牢房,噼噼啪啪的声响就像耳光甩在两人的面颊上。 从哥用力地喊了好几声,阿言才从炮火声中听到唿唤,勉强地扬了扬脑袋。 从哥说,撑住。 阿言用尽全力地点点头。他张张嘴想回应,可还没等从哥听清楚他吐的字音,房门又被踢开了。 那两个男人折返回来,左右扫视了他俩一眼,随即把阿言从木桩上取下,连拖带拽地往门口拉去。 阿言慌了,从哥也慌了。从哥卯足了气力,扯着沙哑的嗓子嘶吼起来。可是那两个男人都没听见,把阿言踢出门外后,门一关,又消失在烟雾中。 烟雾里似乎有阿言的喊叫,但烟雾太浓,炮竹太响,绳索镣铐太紧、太冰凉,从哥无能为力。 从哥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牢房里,听着屋外炮火的声音。他不停地对着门口喊,喊到炮竹声小了,人声小了,烟雾散了,也没人进来。 他害怕了,这是比在自己身上挖一块肉更可怕的事。 所以当那个人推门进来时,从哥只想从他的身上找到阿言被残害的蛛丝马迹。从哥已经很虚弱了,但他仍然抬起头死死地盯着来者。 这是他第一天到山寨时见到坐在群魔乱舞后头的那个男人,他仍然披着那件动物皮毛做的大衣,腰间还别着一把弯刀,上面还绘制着蝾螈的图腾。 他在门口站定了一下,找到从哥的方向后,慢慢踱步走来。 他让跟着自己的两人在门口等,独自一人靠近从哥。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用从哥勉强听得明白的通用语说,外面到底有多少人。 从哥不答,他咬紧牙关,恨不得用眼神从对方胸口挖出内脏。 他又问,驻扎在哪几个位置。 从哥还是不答,他用力地咽了一口唾沫,直视着对方那双平静的眼睛。 然后他的脸上被扇了一耳光,毫无预警,那人抬手抽了一道,力道兇勐,打得从哥的耳朵嗡地一声炸开,嘴角的唾沫也含不住。 那人还是不动,他稍微等从哥回了回神,继续说,你不讲,你们也攻不进来。我们就这样耗着吧,看谁先耗死谁。 说完他再等了几秒,确定从哥没补充之后,抬步朝门口走去。 从哥的目光追随着他,等他快要够到门口时,从哥突然哑着嗓子喊道——“你放了阿言。” 那人站定一瞬,回过头来,没接从哥的话,反问——“你说什么?” “你……你放了阿言,”从哥的牙关咬得咯咯响,冰凉发抖的手指搅在一起,“你别杀他……你、你不杀他,我就告诉你驻扎点。” 其实从哥有可以招供的东西吗?没有,他和阿言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但他要确定阿言没事,或者说他得找个方法,拖延这群冷血无情的苦山人对阿言施暴的进程。 他不敢想像阿言的肚子被剖开的模样,更无法接受他的鲜血沾染这些苦山人薄薄的嘴唇。 那人愣了,定定地望着从哥一会,突然笑了,他说好,不过顺序要换一下——“你先告诉我驻扎点,我确定没错了再放了他。” “我不知道。”从哥说。 那人点点头,说哦,好吧,“那估计你的小秘书要被吃得七七八八了。” 说完再没停留,带门离开。 从哥心头一窒,连忙再次扯着嗓子喊道——“等等!等等……” 第5页 门要关不关,门缝里射进来的光线静静地打在木质地板上。 几秒之后,光路扩散。木门吱呀一声,重新推开。 “别和我讲条件,”那人站在门边,脸上的表情像被水泥浇筑过一样僵硬,“吃一个人可以花费很长时间,不要让你的小秘书缺胳膊断腿地跟你回去。” 第8章 第 8 章 苦山人吃人,这和他们过的蝾螈节一样出名。 从哥服软了,他胡乱招供了几个点,那人便叫帮手把他放下。但解了手铐却不解脚镣,端来了水却没有食物。 那人敲敲桌面让从哥吃,自己则表示印证了猜想,他就把他的小秘书完璧归赵,随即马上派人出去熘达,当即就看看从哥有没说谎。 从哥心说完了,这苦山人办事效率有点高,外头的庆典还在继续,这头的公事也不落下。 他捧着水喝了一点,寻思着怎么再撒一个谎把上一个谎给圆了,那人就坐下了。 坐在从哥旁边,衣服一扯,毛皮扑扇出一股带着腥味的冷风。 那人也不说话,就在从哥旁边抽菸。抽完一根,给从哥添点水,再抽一根。 屋外的炮竹时而热烈,时而寥落,远远近近,昭示着那巨大的蝾螈来到跟前或远至街头。 从哥来自国家的中部,气候宜人,四季分明,是鱼米之乡,到处都是小桥流水。他没见过蝾螈,只记着刚到苦山时一块大石头上雕刻着一只像是蜥蜴的玩意。 一同来的老兵说这就是蝾螈,是苦山人的信仰。相传上古时候蝾螈带来了火,于是苦山人便从火种开化,学会了耕种,捕猎,烹调,在这个三天两头就被颱风肆虐的沿海地带,烘出一片干燥且适宜生存的土地。 巨大的蝾螈石头后,是一架铁索桥。铁索桥再往后,藏匿在葱郁树丛间的是一座浮在水面上的长廊。这长廊似桥非桥,横跨水面,却有屋檐遮蔽。小两层就这么建在上头,仔细辨认,还能看出二层上规律遍布着弓///弩台。 老兵又说了,喏,这也是蝾螈带来的。蝾螈大战水怪,横空飞过,便出现了这么一座桥。大风大雨掀起大浪,在这桥上却可安生。别看它是木头的,也不知道这里的猴子用了什么涂料抹了一层,几十年不腐蚀,不坍圮。 这里的风雨来得又快又勐,要赶集了来不及回去,突然天降大雨,那就得躲到天桥上了。 从哥被抓进来之后,也透过窗户看到过这样的天桥。 苦山有四座这种桥,分别拦在群山的四周。从哥断定自己靠近边界,只是靠近东南西北的哪一个边界就不得而知。 此刻他再往屋外望,却什么都看不着。 屋外仍然瀰漫着浓浓的雾气,远远地,似乎还能看到燃起的大火在欢快地跃动。 蝾螈艷美,最终会由一把火将它送走。老兵告诉从哥,所以当你看到他们敲锣打鼓,燃起沖天大火时你就知道——“他们要血祭了,一边烧,一边祭。鲜血唤来先祖的庇佑,来年必得风调雨顺。” 从哥感觉有些冷,捧着碗的双手微微打颤。也不知道是不是喝凉水的缘故,那冷从嵴椎一直漫上来,让他的牙齿也不住上下碰撞。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房间内也烟雾缭绕,房门终于被打开了。 事实证明这里确实是边界,苦山猴子跑到边界印证一下猜想再跑回来,速度是普通士兵的两到三倍,很快就能证实从哥的扯ji///巴蛋。 不过从哥喝了几口水,人也冷静下来。也就这么一个多小时,他已经想好下一个谎言。 他可以说部队转移了,看到那么大的火光,他们的人肯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炮竹声和枪声那么像,要躲开也很正常。 只可惜那一直抽着烟的人没让他说话,手下进来附耳汇报两声后,他唰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不等从哥开口,扬手一巴掌又抽在从哥脸上。 从哥连人带碗滚到地面,两眼一黑。 昏迷之前听得旁边的人朝他吐了一口浓痰,恶声恶气地用土话骂了几句。 听不全所有的字音,但勉强能知道他再说——阿大,斩点东西吧,看来不斩是不会讲真话了。 阿大。 从哥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再把那人的模样于脑海里过了一回。 看来上头千方百计没能见着的人,此刻就站在自己面前。 第9章 第 9 章 这一次从哥晕了很久,醒来的时候手铐和脚镣还拴着,但他没被重新捆回木桩上,而是丢在牢房的角落。他环顾了四周,依然没有见到阿言。心头寒意再次漫上,手脚也跟着打颤。 他的衣服已经染了一层又一层的血迹,寒冷和疼痛让他连动动手指都困难。于是他只能睁着眼睛望着脏兮兮的窗户,企图外头有点什么人经过,让他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他回忆着阿大的模样,但似乎刚刚的殴打太严重,除了那把弯刀和一身毛皮外,什么也想不起来。 他很懊恼,为自己的无用和现实的寒冷严酷。可他竟是连哭都哭不出来,那冷风从窗边门缝钻进,还不让他眼泪成型,就吹了个干净。 也不知道这样昏昏沉沉地坐了多久,他忽然听到一点点响动。那响动从门口的地方靠近,吱呀一声,再把门合拢。 从哥打了个激灵,马上睁开眼睛。 牢房里没有灯,外头的月光洒进了一点点。 借着这晦暗的光线,他看到是他第一天被抓进山里时,坐在阿大身边的、那个戴着草帽的人。 他看不清那人的容貌,只见到那人把一碗水和两块饼放在他跟前,用一种与苦山人截然不同的、标准的通用语说——快吃,快。 从哥本来就没什么力气,虽然心头对这口音有点好奇,但也懒得动一动。知道对方不是来对自己实施刑罚后,眼一闭,又把头靠在砖墙上。 岂料那人不走,以为从哥没听到,扯扯他的胳膊,又道了一遍——“喂,快吃,等会阿大来巡房,你想吃都没得吃。” 从哥瞥了那人一眼,还是没看清他的容貌。可这声音却让沉睡的记忆甦醒得更多了,他好似在哪里听过这声线,但时隔久远,一时想不起来。 他试着坐直一些,但努力了一下便放弃了。只要稍微动一下,全身的骨头皮肤都跟着疼。那疼就像用针扎着,又冷又硬,又尖锐又凌厉。 那人似乎也看出他行动不便,犹豫了片刻,把水和饼放好后,起身过去搀扶他。 也就是一俯身、一抬头的空当,从哥终于近距离地看到了那个人的脸。 那人满脸的胡茬,似乎许久没有剃过。皮肤粗糙,布满裂纹。虽然肤色也稍微变深了一点,但露在衣服和帽子之外的皮肤色彩还是再次提醒从哥——这不是苦山人。 联繫到那人的口音,从哥觉着这人应该和自己来自差不多的地方。所以他抬头又多看了两眼,而这一看却让他愣住了,随即记忆的闸门豁然打开,让他打了一个冷战。 “……堂哥?!”从哥脱口而出。 那人扶着他的手也僵了一瞬,但没有回话,把头压低,将从哥扶起坐好后就想走。 第6页 从哥压抑不已,抬高声调又喊了一句——“你、你是堂哥?!” 这一声显然音量太高了,在小小的牢房里显得格外刺耳。那人不得已连忙转过身来,手指压在嘴唇上,紧张地做了个噤音的手势。 这下从哥彻底印证了猜想,可他刚想继续说话,那人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从哥的嘴巴。草帽底下露出一双浑浊的眼睛,狠狠地瞪着从哥。 从哥浑身僵硬,两人就这么僵持了一会,直到那人确定从哥不会提高声调,才缓缓松开手。他凑到窗边瞥了一眼,最终再慢慢地凑回从哥身边。 “你没死?”从哥还是没法从惊诧中回过神。 那一刻从哥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或许这就是他临死前的徵兆。毕竟堂兄将近五年没有和家里联络了,大家都以为他成了烈士。可现在他却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以苦山人的模样送来了一碗水和两块饼。 但那人长长地嘆了一口气,坐下来后握了握从哥的手。 真实的触感把从哥拉回了现实,而下一刻又让从哥意识到他还没有幸运地死去,反是仍然被关在这阴冷黑暗的牢房里。 “别说话,”那人压低声音,喃喃地道,“你别害我,我和你不认识。” 第10章 第 10 章 回忆进行到这里,从哥算是大致拼凑出了事情的脉络。 现在他可以确定那晚给他送救命水和饼的人真是堂哥了,若非亲堂哥,也不会把他坑得那么惨。 他是一个兵,堂哥却成了这里的人,堂哥表示不认识他,那只能证明这里的人都不知道堂哥曾经是个兵。 放下堂哥到底如何在这里安居乐业不表,至少在阿大面前说情,以老乡的名义救他一命是板上钉钉了。只不过让从哥没想到的是,让这些人不杀他的代价居然那么偏门。 此刻他绝望地躺在床上,而阿大已经脱光了爬上床。 阿大的手臂很健壮,微弱的烛光似能让他皮肤黑得反光。他像宰杀动物之前顺毛一样,用手掌摸了一下从哥的头髮,另一边手则撑在床褥上,仔细地看着从哥的面容。 从哥毛骨悚然,冷汗直冒,心脏绞痛,头脑一片空白。 他的双手双脚还被铁链拴着,似乎早就知道他会反抗,阿大甚至细心地用膝盖压住了他的腿。 从哥什么都做不了,此刻只剩下他与他最后的倔强。 所以他倔强地把头拧向了一边,不与对方对视的同时,表露出赴死之前决然的表情。 床铺不远处有一张桌子,桌子上的蜡烛还没有吹灭。从哥觉得自己就是这根蜡烛,留下火红的英雄泪,照亮自己的同时——四周还他妈一片漆黑。 他盯着烛光看了一会,阿大继续细心地捋着他的头髮。 他很想知道古时候那些烈士是如何咬舌自尽的,他琢磨了一下发现不得其法。就像不脱裤子就很难尿尿,不蹲下来就拉不出屎,自己掐着脖子没法窒息,所以他也使不上劲去咬断舌头。 他把目光转向了蜡烛后头的窗户。 这里的窗户似乎都是脏兮兮的,有玻璃,但还有一层纸。那些窗花粘了撕,次年再粘,后年再撕再粘,让玻璃变得模模煳煳,像家乡冬天时唿在玻璃上的雾气。 忽然间,他看到窗户外有人头动了一下。 他心口一窒,微微眯起眼睛。 他与窗外那人对视的一瞬间,悲喜交加,内心仿佛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感觉都涌了上来。 他看到了阿言。 阿言没死,脸上的伤和肿都在。他好像被人推着从门口走过,但还是忍不住扭头往屋里看。 从阿言那怜悯与崇敬交叠的眼神中,从哥猜到阿言也知道今晚要发生的事。 此刻的从哥还是隔壁邻居家的孩子,遇到危险时英勇无畏地挡在了前面,牺牲自己的同时保了两人的命,事后还会抽着烟哑着嗓子,意味深长地对小小阿言说——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而不会有人知道,此刻的牺牲并非从哥的选择。 从哥心里苦,有苦说不出。 阿大停止了抚摸,大概是要拔刀了。他的两边手放在从哥脑袋的左右,发力撑住床褥并靠近的一刻似乎还能看到漂亮又兇勐的肌肉蠕动。 从哥再次试图动了动,然而阿大心有勐虎细嗅蔷薇,他的膝盖仍然压着从哥的大腿,从哥实在不能动惮。 从哥闭上了眼睛。 当然他不打算坐以待毙,虽然他的手还被铐住,但阿大没有摁住他。 他是可以反击的,他要以待宰的姿态放松对方的警惕,然后突然扬起手臂,朝着身上男人的脑袋狠狠地—— 阿大眼疾手快,手还没落下,就被他机警地抓住了。 完了。 从哥咽了一口唾沫,没敢把眼睛睁开。 他的后背突然出了一层汗,他希望阿大能明白,有的动物时不时是会抽搐一下,那是不以意志为转移的肌肉反射性活动,是没联通大脑的,是他不留心的,是他—— “你不要想袭击我,”阿大说,说着手指紧了紧,捏得从哥手骨钝痛,“你听话,就能活。” 第11章 第 11 章 从哥觉得,人是要死撑的,撑着撑着,指不定死路就变活了。 这是经歷了那天晚上后,从哥得到的人生道理。此刻他仍然坐在房间里,只不过房间的门打开了,他可以看到外面的景。 外头有一个水缸,水缸旁种着几棵树。清晨的风从树梢上吹过,那几棵树就象徵性地飘点叶子下来。落在水缸平静的水面上,晃晃荡盪。 从哥抽着第三根土烟,这是阿大留给他的。土烟又浓又呛,还没有过滤嘴,让他整个人像吃了芥末一样清醒。 他的脚踝上还戴着铁链,链子的另一头拴在床柱边。他的身上披着阿大的动物皮毛,虽然里头仍然没什么东西可穿,但好歹不那么冷了。 就这么发了一会呆,门口响起了链条的声音,然后一个脑袋从门边探进来,小心翼翼地瞅了一眼。 从哥闷哼一声,没搭理他。 那人便犹豫了片刻,蹑手蹑脚地钻进来。 那是阿言,他脸上的红肿又消散了一点,神情悲伤又惶恐,手里还捧着两只鸡蛋和一个小盒子。 阿言的脚上也有镣铐,但看似他并不需要固定待在某个房间里。大概是他已凭着单薄的体魄博得了苦山人的信任,大家都觉着这瘦瘦弱弱的小bi///崽子搞不了什么大破坏。 他钻进屋子后,马上踉踉跄跄地跑到从哥身边,拉了张椅子坐下。他把鸡蛋放在桌面上,又把那个小盒子往前推了推。见着从哥苦大仇深地抽菸,酝酿了半天才刺探着开口——“从、从哥……你、你还好吧?” “嗯,没死,”从哥把烟灭掉,又点一根,“很高兴吧?” 阿言笑开,说是是是,当然开心,但看着从哥皮肉都不笑的样子,又赶紧把自己的笑容收住。 他捏捏手指,指指桌上的蛋,道——“要、要不……你吃个蛋?” 第7页 从哥没好气地怼了一句,“吃个ji///巴。” 阿言倒吸一口冷气,震惊地道——“你、你真的吃了?!” 从哥愣了一瞬,不理他。 从哥就想不明白了,阿言比他小个,比他瘦弱,比他白皙,还比他更顺服,为啥阿言的屁股就没事,他的屁股就要遭遇被侵略的风险。 阿言有些为难,把鸡蛋敲了一下让它在桌面固定,又指指盒子,说——“那……那要不上点药?” “上什么药?”从哥瞥了一眼小盒子,包装精緻,也不知里头是什么东西。 “就是……”阿言咽了口唾沫,飞快地看了从哥一眼,结结巴巴地道,“就、就是治、治裂伤出血的那种……” 从哥又冷哼一声。 是啊,他想起来了,他昨晚应该屁股痛的。这是那个救了自己的命又卖了自己屁股的堂兄和眼前这个被自己屁股救下的小秘书已经接受的设定。所以完事之后肯定要来关心一下,就算无法抚平从哥的心伤,也要让他把身体的伤治一治。 只是出乎阿言的预料——当然也出乎从哥的预料,更出乎提枪上马、蓄势待发的阿大的预料——昨晚他俩根本没有做成。 “我为啥要屁股痛?”从哥故意问。 阿言一愣,这回答超纲了,他一时不懂怎么接话。他看看膏药,又看看从哥,反问——“难道你能不痛的吗?” “我没做。”从哥答,深吸一口气,中气十足地道——“你他妈还真以为老子心甘情愿屈服?” 阿言再次一愣,片刻之后,脸上的惊诧变成肃然起敬。 从哥甚至都能知道他的形象从一个被人予取予求的人质,瞬间升华成了宁死不屈的勐将。 第12章 第 12 章 从哥捏烟的手有点抖,这牛逼吹得大了,他也有些心虚。 其实昨晚没能搞上并不仅仅出于他的顽强抵抗,还有天时地利人和的相助。 那时候阿大刚捏住他的手骨放完狠话,正打算将从哥翻过来番茄炒蛋时,房门突然就被敲响了。 那响声急促,外头的人还不停地用土话嚷着。 阿大马上松手,操起毛皮大衣披上就打开门。来人从哥见过,是庆功宴时同样位于阿大身边,穿着蓑衣又不停地灌酒的男人。 男人脸上都是血和污泥,急切又快速地和阿大阐述着什么。 从哥努力地辨认,大致能听出什么“喝多了”“走岔了”“没通知”“挨了两枪”之类的词语。 阿大脸色骤变,把那人一推,回身就把从哥的链条拴在床柱上。他操起桌上的弯刀,又紧了紧毛皮衣,一句话也没和从哥交代,便随同那人扬长而去。 从哥莫名其妙,但多少猜到是山寨的人出事了。他就这样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一直到天空微微发亮。 清晨时阿大回来过一次,换了身衣服,给了从哥一包烟,又把毛皮衣也留给他。 这时他说话了,他跟从哥讲——“你不要乱跑,你要跑,我抓到你,你就等死吧。” 说完又一次离开了房间,走之前还把铁链换了根更长的,能让从哥在房间里走动走动,却又没长到让他走出去。 从哥会那么听话吗?当然不会。 但苦于他的铁链还拴着,身上除了一件毛皮衣什么都没有。所以他只能乖乖地坐着,坐到阿言来为止。 他不打算告诉阿言真相,毕竟反抗的信念是要有的,对自己抱以崇敬和愧疚的心情也是要有的,这样阿言才会和他一起努力,尽快地想法子从这里逃出去。 相比之下,阿言的运气就好太多了。 阿言前一天被拉出去不是因为血祭,按照这里人的话说——“他们嫌我肉太少,血估计也不会太多,所以宰了没意思。” 阿言是被带去当奴隶端茶倒水的,蝾螈节摆长桥宴,上千张桌子一路排去,从路上排到桥上,从桥上再盘到山腰上。 “你没看到昨晚的景,远远看去就像是一条火龙绕山而栖。” 阿言就在这些人之中端着盘子斟着酒,来来回回,时不时还被人踢一脚屁股,用土话骂他几句。 但这对比从哥的遭遇来说都好太多了,至少他还能得个行动的自由,甚至能偷两个鸡蛋,喝一碗热汤,到了现在更是偷偷摸摸地跑来看从哥一眼,还能掏出一个治屁股的膏药。 “你这膏药哪来的?”说到膏药,从哥也有点好奇。 阿言说是看守他的那个农夫的,昨晚干完活了把他丢回干草房,农夫就给了他几盒膏药,要他自己把脸上的伤擦擦。 “今晚还是要干活的,估计是怕伤太多了,让村民看了扫兴。” 从哥皱了皱眉,他本来还想说你能在外头跑,你得多留心看看什么地方的看守最松动,什么时候容易熘出去,你要及时通知部队,我们就能尽快离开。 岂料还没等从哥开口,阿言就搅着手指声明——“从哥……你、你别指望我给你搞什么枪啊刀啊的,你那个老乡交代了,让你这时候千万别堵枪口上,我……我每天给你带两个蛋,你、你先熬着,怎、怎么样?” 说完还怯生生地望着从哥。 哦,看来那个老乡真的见过阿言,还通过气了。 也不知阿言是真没看出那人是自己的堂哥,还是已经被堂哥威逼利诱地招安了。 从哥盯着桌上的两个蛋,突然很想把这蛋都塞到阿言的屁股里。 第13章 第 13 章 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是无聊的,尤其在阿言走了之后,从哥一个人在铁链的限定范围内走走转转,没多时就把地上有多少条裂缝数清楚了。 阿言说他不能久留,要是看守他的汉子回来了,没见着他老老实实地待在干草堆待命,他的屁股少不了一顿踹。 “其实我的屁股也不太好受,你就不要——” 阿言想安慰从哥,但从哥看了他一眼,他便把后半句话吞进了肚子里。 从哥真是大惑不解,他已经声明了自己的立场和前一天晚上的骨气,为什么阿言还是不信,难不成他真的那么像一个轻易出卖自己屁股的人。 他在房间里找到了一个铜镜,他端详了一下被阿大扇肿的脸和裂伤的嘴角,非常坚决地否定了。 或许在苦山人眼里只有能操的活物与不能操的死物,对美丑的解析度并不怎么高。 中午时候有人给他又换了一碗粥和两块饼,他试着和那人说话,这时候多找点信息是必要的,这样他会有更多的机会逃出去。 但很遗憾,他听不懂别人说什么,别人也听不懂他。虽然在学校学过这里的土话,可基本上只是书面上的文字,对话什么的说快了就不明白,何况不同村寨,口音上还有差别。 从哥努力了一会,两人鸡同鸭讲,比比划划。 说急了,从哥甚至做了个要撒尿的动作,然后勐地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又捂着肚子嗷嗷叫了几声。 第8页 结果那年轻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走到屋子门口的小树旁,指指树根,再指指从哥,然后把手放在了腰上,解开了裤带,露出一个不可描述的部位,做了一个不可描述的回应。 从哥表示肚子不痛了。 他忽然觉得之前小时候在新闻报导看到的那些男子女子被拐到山里卖给某个老光棍做伴的新闻变得真实可触起来。 那时候他还觉着既然是被拐进来做个伴,还能烧饭做菜,到处走动,山又那么大,若是真想跑,还是有机会的。 可现在他不这么想了,他觉着那些人是真可怜,就像他一样,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撒个尿还得在门口的树根旁,这简直不是人过的生活。 第14章 第 14 章 就这样在房里来来去去,即便万般不情愿,晚上阿大还是回来了。 这是最令从哥担忧的事。前一天晚上由于天时地利人和,阿大没有操上他,但今天就不同了。 以前和阿言抽籤刷碗,一人拔一根草比长短,十次有九次是从哥刷的碗,唯一一次赢了还是他偷看了阿言拔的草,自己摸了根更长的。 所以他自认没有那么好的运气能再碰巧一次。 前方已经没有什么障碍能阻挠阿大操他。 想到此,他菊花微微一紧。 但当他看清阿大的剎那,他愣住了。 阿大受伤了,他是和那个披着蓑衣的人一起回来的。 人还没进到房里,就听到两人吵吵嚷嚷的土话。 那穿蓑衣的一直在骂,扶着阿大进了门,还继续义愤填膺地大声地骂,骂得桌面的水杯微微震盪,空气都随着一颤一颤。 从哥赶紧站起来退到床边,而那男人旁若无人,仍然慷慨激昂地骂着,眼看着眼眶骂红了,眼睛都要流出浊泪来。 直到阿大摆摆手,让他闭嘴,再带上门出去。 阿大的手臂和腿都有伤,用布料缠着,鲜血染红了麻布。 从哥站在床边有点不知所措,阿大也没理他,瞥了他一眼,自顾自地把濡湿的麻布拆开。 从哥远远看去,那好像是被刀子割伤的裂口。 阿伸手去掏柜子的抽屉,从里头翻出了几个干净的布料,嘴巴咬住一头,没受伤的那边胳膊便灵活地缠绕,不一会就把大腿和手臂的伤口包好。 这时,他才抬头看向从哥。 他说,你做什么,你吃饭没。 从哥愣着,没吱声。 阿大又说,你过来。 从哥咬咬牙,捏捏拳头,上前走小半步。 阿大招招手,重申了一句,你过来,我不伤你。 从哥纠结地走过去,一路走,一路想着能不能操起桌面的茶壶,给阿大脑袋来这么一下。 可他马上又打消了这念头,阿大身上看似没有钥匙,他要把阿大给敲了,等人来了他还锁在原地,那不是等着自己也被敲的傻逼份。 他走到阿大身边,阿大搂住他的肩膀。一发力,半个身子压在从哥身上。 他说,往床走。 从哥扶着他,肩膀沉甸甸的。阿大的身上传来浓烈的血腥味,让从哥不懂从何拒绝。 第15章 第 15 章 从哥不知道该不该躺下,阿大自己也没躺下,他坐在床上,指了指另一个大衣柜,说,你打开柜子,里面有另外一床被子。 从哥后来想,如果那天晚上没有这样的交集,或许他真的找机会一茶壶闷阿大头上拉倒。 毕竟他很能认得清自己的身份,那就是一个待宰的俘虏,生杀大权掌握在别人手上,只要这黑猴子乐意,随便把他做成叉烧都没得反抗。 但事实上并非如此,阿大让他把被子扛出来后,又让他铺在床的另一边。然后终于拍拍床,让从哥睡上来。 那天晚上他和从哥一人盖着一床被子,奇怪地睡在一起。 从哥本来不想多说话,但还是忍不住好奇,试着问道——这是你们的规矩吗?这是摆公筷的意思吗? 阿大说什么摆公筷? 从哥指指阿大的被窝,又看看自己的被窝。阿大莫名其妙地瞥了他一眼,突然笑了。他说我腿伤了怎么搞,你不介意你自己坐上来。 从哥赶紧说不不不,你这不搞之恩我一定铭记半辈子,你要明天晚上也不搞我,我能再多记十年,你要始终不搞我,我他妈率领祖宗十八代感谢你。 从哥觉着这是一个关系缓和的机会,至少他可以试着和阿大交流交流,虽然这些人被称为苦山猴子,但看似阿大还比较通人性。指不定聊好了,从哥也能用其他方式换自己一身清白。 岂料阿大静静地望着他一会,然后摇摇头,坚定地道——“不行,我不搞你,我们就要杀你。” 从哥大惊——“为什么?” “因为你是俘虏,拷问不出消息的俘虏,不可浪费口粮。”阿大认真地解释。 “那……”从哥讶异,反问,“那如果我被你操了,我损失了那么多精力和蛋白质,我他妈一顿吃三碗,不是更浪费口粮?” “不,你跟了我,你就是我的契兄弟,他们不可动你。”阿大说,“我养契兄弟,天经地义。” “这……”从哥完全没觉得这哪有天经地义。 在从哥的家乡,两个男人在一起是想都不可想像的事。不是说没有过,而是有也要躲躲藏藏,遮遮掩掩,欺上瞒下,甚至自欺欺人。 他曾以为这是家乡民风过于保守决定的,不够开明就导致还不能接受外来社会那么前卫的关系。 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在苦山这个落后到不可思议的地方,这方面却有着完全不同的习俗。 他咽了一口唾沫,问,那阿言呢,我做阿言做的事,我……我给你们端茶倒水,我—— “阿言也是要找个人跟的,”阿大说,“他现在端茶倒水只是暂时的,等蝾螈节过了,若是没人愿意要他,就杀了。” 从哥心里咯噔一下。 气氛僵硬了几秒,阿大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狐疑地问道——“你怎么知道你的小秘书端茶倒水的?” 第16章 第 16 章 从哥心知自己说错话了,所以他假装没听明白阿大臭青的通用语,默默地转过身准备睡觉。 阿大也没追问,把被子裹一裹,也闭上了眼睛。 这一夜从哥睡得出奇地安稳,还做了个梦。 梦里他和阿言坐车来到一个城墙前,四周空无一人,大门紧闭。但抬头看去,却见墙上站满了穿着戏服的人偶。 都说梦里看不清天气,但从哥却清晰地知道那是阴天。天空上布满了阴云,好似下一刻就有铺天盖地的大雨。 他盯着人偶看,人偶的服装艷丽至极,脸上也画满了彩绘,和整个画面中灰色的基调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正想感慨两句,却见那一群人偶不约而同地一动,齐刷刷地朝他看来。 他一惊,才发现那不是人偶,全是真正的人。 他和阿言进了城门,又从城门上了一个小塔。塔顶有人在唱戏,咿咿呀呀,用着他听不懂的土话。 第9页 他抓着旁边的一人问,他说这唱的啥,我想看看本子,不然我欣赏不了。 那人把他带到一个走廊,走廊尽头是一个小小的夹缝。夹缝需侧身通过,那人先挤了过去,从哥便跟着塞进去。 好不容易穿过夹缝,却发觉里头别有洞天。 那是一个普通的居民房,屋内的装潢竟和从哥家乡的差不多。那人走进书房去拿本子,转出来抹掉妆,却露出阿大的模样。 阿大举起纹着蝾螈的手臂,把本子递给他,说,你说听不懂,那你总看得懂吧。 从哥茫然接过,本子上却一个字也没有。他抬起头,想从门缝再转回去。可不知道是不是门缝变窄了,无论从哥怎么寻找角度,也横竖挤不过去。 他扭头愤怒地对阿大说,你关着我,你这吃人的怪物! 阿大却没表情,镇静地回应——不,你们才是吃人的怪物。你看看城墙上站着的骸骨,全是被你们吃剩的亡灵。 从哥说我没见着骸骨,见着的都是你们这些奇装异服的勐兽。 阿大说,那是你们瞎了。 从哥还想说些什么,却突然感觉胳膊被人勐地一拽。 他吓了一跳,立即睁开了眼睛。 他还躺在床上,而阿大已经找了个拐杖起床。 此刻阿大正坐在房间里唯一的桌子边喝着茶,听到从哥的响动,转过头,敲敲桌面,“起来了,那就吃点东西。” 从哥回了回神,从床上支起身体。 他慢慢地从床上走下,忽然觉着这脚步比之前几天更轻了。他正想感慨是不是自己年轻力壮,伤口恢復得比想像的要快,一抬头却见着堆在侧旁的铁链。 他再低头看手脚,惊觉自己身上的镣铐解开了。 “你跑不了,不要想多了。”阿大看出了从哥脸上的兴奋,严肃声明,“我只是让你以我契弟的身份去参加血祭,晚上回来你还得铐上。” 从哥觉着阿大真的很不会和人交流,他刚刚的兴奋劲还没过,阿大就一盆冷水把他浇了个透彻。这就像一个哈欠打了一半,要爽不爽,要出不出,让从哥胸口憋闷难受。 他默默地走到餐桌旁,望着桌面那始终如一的两块饼和一碗粥,咽了口唾沫。 第17章 第 17 章 穿着蓑衣的人是在硬是塞完两个饼之后来的,也就是这一次,从哥才知道那人叫做乌鸦。 乌鸦对从哥没什么戒备,或许是觉着他听不懂土话,又或许认定反正从哥都要做阿大的契兄弟了,也无法造次,所以汇报什么也当着从哥的面。 乌鸦不骂人的时候,说话的内容还是比较好分辨的。他的口音更接近从哥在教科书上学过的土语,所以和阿大谈话的过程中,从哥大致听明白前两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阿大的山寨位于西面,也就是西头寨。长桥宴是东南西北中各一条,分为西头,南沟,北坡,东岭和中土皋,五个山寨自己做自己的主。 那天晚上好似阿大的人喝多了,几个小年轻动转转西转转,一边吹着牛逼一边瞎ji///巴逛,从西头走到了南沟。 酒精作用加上血气方刚,两人便想学着前段日子乌鸦和山鸡的模样摸到军队营帐里,也抓两个俘虏回来,在阿大面前邀邀功。 从哥知道苦山人是好斗的,极其野蛮原始,他们以猎物的骸骨数量增加自己的气概,而在当下部队与村民剑拔弩张之际,猎物就已经不仅仅是动物了,恰恰是在外头烧着锅炉,枕戈待旦,随时准备突入苦山的正规军。 那俩小年轻不过十六七岁,他们或许并不明白每一次突袭需要做的准备和埋伏,单枪匹马就这么去了。没抓到俘虏不算,还把正规军引上了小道,直接抄到了南沟寨的岗哨上。 南沟寨也在摆着长桥宴,岗哨的人本来就不多,正规军突然过来,杀了他们个措手不及。 那俩小年轻吓破了胆,没命地就往回跑。阿大的人也马上前去支援,好不容易才又把正规军又怼了回去。 两小年轻毫髮无损,可南面岗哨却两死一伤。南沟的首领气不打一处来,哪肯就此善罢甘休,借着酒劲,当天晚上就要让那两小年轻偿命。 阿大肯定不乐意,毕竟这时候少一个人就是少一分战斗力。没外敌的时候可以一命偿一命,现在大敌当前,没必要内斗。 可无论如何阿大还是和南沟首领干了一架,这一架阿大赢了,虽然伤了一边胳膊一条腿,但到底没把俩小年轻的命白白送掉。 第18章 第 18 章 “昨夜他俩阿妈追着打了一圈,就怕今天阿大你把他们祭掉了。”乌鸦说,“你不祭吧?那小年轻其实几好的,这次喝多了嘛,以后应该也不敢了。” 阿大没看乌鸦,点了根烟,沉思片刻,问,那没有人祭,怎么算?你关着那个怎么样,今晚就剩他了。 从哥一听慌了,这说的不就是他的阿言吗。他也不管自己是不是该伪装成听不懂土话的模样,一下子就从座位上站起来。 他一站起来两人就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逼着他又赶紧坐下。 他说不行啊,阿大,我这屁股原价不是换的两条命吗?你……你不能这样坐地起价啊! 乌鸦一听,转而面对阿大,“阿大,你说让他一人换两命?” 阿大一瞬不瞬地望着从哥,也莫名其妙,“是啊,我什么时候说过让你换两条命了,我昨晚不是说了如果没人要他,那——” “他怎么可能没人要!”从哥一拍大腿,愤懑地道,“你看他长得比我好,皮肤比我白,人还比我听话,欺负起来都比我好欺负,要、要不你牵着他出去熘一圈,我保证要他的人能组成一个加强班!” 阿大没马上表态,他沉默地又抽起烟来。 乌鸦也不敢吭声,看看从哥,又看看阿大。 从哥心说堂兄你真是把我屁股贱卖了,一个屁股有两瓣,他妈连两条命都不值,那还真是—— 想到堂兄,从哥灵光一闪,问道——“你们不是还有个帮手吗,就是那个、那个和我一样来自外头世界的,他……他会要的,他就喜欢吃同类的,你们去问他,他肯定要。” “你说山鸡。”乌鸦马上反应过来。 但阿大却摇摇头,道,不行,山鸡今年刚娶了媳妇,“哪有一年又娶媳妇又纳契弟的道理。” 从哥还想说什么,阿大却抢了先。 他把菸蒂往缸里一灭,朝乌鸦扬扬下巴,问道——“你呢,你怎么想,你要不要收了那个小傢伙?” 第19章 第 19 章 阿言觉得自己被出卖了,被自己最亲爱的学长和战友出卖了。他和从哥再也不能做彼此的天使了,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也在恶势力面前败下阵来了。 此刻从哥正踎在他旁边抽着烟,一脸“我他妈这是帮你”的模样。阿言知道那两个鸡蛋真的不值什么钱,所以从哥根本不领情。 他想哭了,他吸了吸鼻子,结果风太烈,眼泪挤不出来。 第10页 从哥说乌鸦好哇,你看乌鸦,多精壮,多能干,你跟了他肯定有肉吃,还有汤喝,还——从哥从兜里摸出两个鸡蛋——“还有鸡蛋,以后一天就四个蛋了,多补充蛋白质才好逃跑。” 阿言把头转过去不理他。 他的心里又焦虑又委屈,腿也抖得更剧烈了,差点就把他捏在手指间的烟给抖掉了。 两天之前他还觉着自己命好,虽然那乌鸦时不时就给他屁股来一脚,骂他个小娘炮也学着别人来当兵,但好歹他晚上是有私人空间的。 他有一个茅草堆,可以在里面睡一觉,醒来还有米饭吃,偶尔还能从饭里发现一两根肉丝。 虽然他很同情从哥的遭遇,但从哥总是很能干的,所以能抗住这番磨难也正常,可换做自己就不一样了。 他稍微比对了一下乌鸦的体型和自己瘦弱的小身板,勐然间理解了什么叫不耐gao。 他就是不耐gao的,要是乌鸦晚上真把他提拎到床上去,他敢保证第二天自己绝对下不了床,死状惨烈,死无全尸。 “我还宁可被拿去祭天。”阿言愤愤地说,现在他两只腿都抖了起来。 苦山真是冷,就算披着一件皮草也没有用,冷到骨子里,让骨头都打颤。 “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从哥终于有机会说出这句话了,他挪了一下屁股,坐到阿言身边,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战争都那么残酷吗?还是只有我们遇到的这一场是这样。”阿言又吸了吸鼻子,忽然想起自己看过的那部电影。大屏幕上那个小女孩吊着两条腿望着杀手,一脸人畜无害和生无可恋。 他觉着自己就是那个小女孩,一个带把的小女孩。 是啊,一年前他还待在学校里,除了训练和上课外,晚上还可以跑到休闲室看看电影谈谈恋爱。可现在他过得是什么日子?他想都不敢往后想。 “战争都那么残酷,”从哥说,“只不过我们遇到的这一场,残酷方式可能有点跑偏。” 虽然乌鸦并没有当即说自己收还是不收,但从哥觉着既然阿大都已经发话了,小的也没有拒绝的道理。这就像领导说“你是自愿加班的吧”,下属肯定得点着头说是是是,工作使我快乐。 事实证明也确实如此,阿大和乌鸦的争论持续了很久,从屋里到了屋外,再从屋外到了小坡上。 两个人质就坐在高高的土丘,时不时有路过的村民向他们头来或同情或厌恶的目光。 到了最后,乌鸦先走了过来。他远远地就盯着阿言,直到走到近前也没挪一下目光。 从哥抓住阿言的手腕,让他不要抖着抖着从坡上抖下去。 阿言也努力僵直着脖颈,迎接着乌鸦的审视。 本以为乌鸦会说一些决定性的话,比如“你以后就跟我了”或者“从此你我契兄弟,有我一口吃,就有你一口吃”再不济,也应该是“你不会死了,放心吧”这类充满了男性荷尔蒙以及一点点大男子主义,能让阿言感受到自己或许没跟错人,这屁股勉勉强强还算回了本的话。 但岂料乌鸦盯着他看了半天,最后还是嗤了个鼻音,骂了句“小娘炮”又转身下了坡。 阿言愣了半晌,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第20章 第 20 章 从哥永远不会忘记他见过的这场血祭。 他是太阳落山之后被带到山顶的,阿大收回了自己的皮草,但给从哥换了一件棉衣。 他说晚上冷,到了凌晨会更冷。到时候穿衣服是不够的,还得喝酒,“你就放开胆子喝,你是我契兄弟,我会有人看着你。” 这话从哥听着怎么那么别扭,但他也隐隐觉着这是阿大的好意。毕竟他来这段日子已经冻成狗了,他就琢磨着这不下雪的天怎么也能那么冷,冷到内裤里都跟着冷,好像冷风钻进内裤就不走了似的。 阿言被乌鸦领走了,阿大告诉从哥,乌鸦愿意收他,不过他还是继续端茶倒水,等到蝾螈节过了,他再正式做乌鸦的契弟。 从哥问,那拿谁搞活人祭。 阿大说从北坡寨借,北坡寨上回抓的俘虏用上了,这次挪过来杀。 从哥心里难受,他知道那些都是和他一样被派过来的小年轻。只是自己和阿言幸运,没有被选中。但另外的“从哥”和“阿言”就没有那么好命了。 往山顶走的路上,他又见到了自己的堂哥。堂哥来和阿大说话,又过去和乌鸦说话。堂哥从始至终没有看从哥一眼,好似真与他素不相识。 从哥不明白,堂哥明明也是和自己一样的人,为什么他就能随同乌鸦过去抓俘虏。堂哥是如何狠下心对自己人下手,又是如何忘掉在家乡的父老乡亲,安安分分地待在这里。 从哥困惑的事还有很多,但他什么都不敢问。 来到山顶之后,他见着一个巨大的岩石。那石头上用红色的硃砂绘制了图腾,有人,有动物,有火把,有各种各样的劳动工具。 当然最中间的还是一条巨大的蝾螈,蝾螈被人群和动物簇拥,仿佛一个至高无上的百兽之王。 岩石旁边被火光照亮,那硃砂图腾便更显狰狞。 苦山人绕城一个圈,无论男女都把外衣脱掉。男人又露出刺青的上半身,而女人则挽起袖子和裤腿,开始烧火烤碳。 有几个年纪大一些的拿着各种各样的乐器,乐器奇形怪状,除了鼓之外,从哥一个也不认识。 他们在靠近岩石的地方奏响音乐,那音乐是从哥被绑来的那一天,便隐隐约约听到过的旋律。 鼓点繁密,旋律起伏。女人把烤出的碳铺成一条轨道,男人便光着脚走上去,就着鼓点踩踏。 火光跃动,活人与岩壁上的画混为一体,难分你我。唯一的区别就在于图腾里的人群围绕的是一条蝾螈,而身边的人则只能绕着一块巨石。 阿大站在从哥的身边,不一会就有人将他带走。他重新坐上高高的架椅,被人抬起后,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村民。 一些孩子扛着像水缸一样大小的酒罈子从人群中走上前,从哥的鼻腔便瞬间溢满了浓烈的酒腥。 酒缸不下十座,同样排成了一个圈。 现在围绕巨石的就有三个同心圆,第一个圆是演奏乐器的人,第二个圆是十几座酒缸,第三个圆是不熄灭手中火把的女人,而最外围的圆则是如魑魅魍魉般赤膊的男人。 圆心是巨石,巨石旁站着一男一女。这两人戴着面具,面具上的动物难以辨识。 等到一切准备就绪,阿大便抬起手来。音乐和鼓点戛然而止,所有人抬头看向阿大。 时间大概持续了三秒,三秒里男人们就赤脚踩在烧红的碳上。 空气骤然安静下来,放眼望去,天上是黑的,山里是黑的,悬崖是黑的,湖泊是黑的,只有山顶这小小的一处是亮的,它静静地燃烧着,是天地间唯一一团穿透苍穹、撕裂黑夜的篝火。 第21章 第 21 章 阿大的手扬在半空,手臂上的蝾螈图腾被火光照亮。 第11页 三秒之后,他将手臂压下。最外围的男人和里圈的女人便让开一个口,由两个赤膊的男人带队,押上了一名苟延残喘的士兵。 那士兵的衣服几乎脏得看不见原本的颜色,脸上全是污泥和血渍。眼睛被黑布蒙上,嘴也给严严实实地堵着。 看似经歷了严峻的拷打,他已精疲力竭。他踉踉跄跄地被人拖拽到最里头,再在推搡中登上巨石。 阿大从高架椅上走了下来,一同走上巨石后,便站在士兵的后头。 他开始用土语开始喊话,他喊一句,底下的村民就应和一句。 喊一声,士兵便被踹了一脚,双膝跪地。 士兵虚弱地射n///吟,那声音却在寂静的山顶显得嘹亮突兀。 在场的有成百上千人,除喊话外却没有人多发一言。他们都在屏息注视着巨石顶发生的一切,连心跳和唿吸都变得清晰可触。 喊第二声,身旁的一个男人便上前将士兵的黑布抽掉,露出他一双惊恐的眼睛。 发现自己所处何处时,他的恐惧变成了绝望。他扫视着巨石下的村民,整个身子如筛糠般抖动。紧接着他歇斯底里地挣扎起来,可他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硬是被两人压着,不得动弹。 阿言不知从哪里摸到了从哥身边,一把抓住了从哥的胳膊。从哥把手臂往身边带了带,让阿言紧贴自己。 阿言也在发抖,他和自己一样,虽然从军,却未曾见过这样的场面。从哥便让他不要看,拍拍他的后背,让他把头压在自己的肩膀。 喊第三声时,阿大拔出了侧身的弯刀。 弯刀出鞘的剎那,从哥似乎还能听见它削开空气的声音。 最终他再喊第四声,而这一次没有村民接话。他上前跨半步,抓住士兵的脑袋,手臂往后一扬,弯刀便从颈上一扣。 鲜血唰地从裂口处涌出,淅淅沥沥地淋到巨石上。 阿大的手臂青筋暴起,力道兇勐,受伤的一边手仍然缠着纱布,伤口便在这狠劲下重新撕开,于纱布内溢出一块鲜红。 士兵则瘫软下去,只有从颈部溢出的鲜血潺潺不断。鲜血顺着巨石流淌,流过鲜红的图腾,再一路流到巨石根部的土壤里。 第22章 第 22 章 欢唿再起,鼓点重扬。女人喝了一口酒,对着右手举起的火把喷去。剎那间无数支火把剧烈地扩张,火光沖天,似要将黑夜点燃。 阿言把眼睛用力地压在从哥的衣服上,抖得不能自已。从哥则死死地盯着台上的阿大,后嵴漫上丝丝凉意。 等到鲜血放得差不多后,阿大才总算把弯刀移开。 他松开手臂,士兵便像一个破掉的口袋一般倒在巨石上。 阿大则接过身边人递来的擦布,拭去刀口上的鲜血,再将弯刀重新插回刀鞘之中后,转身离开了巨石。 而这时,从哥才回过神来。他搂了搂阿言,道,没事了,喝酒吧,喝点酒就不发抖了。 可说这话时他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在打颤,原来刚刚他也在发抖,他也和阿言一样。 从哥终于明白为什么白天时阿大说穿衣服是不够的,因为那冷是从身体内部散发出去的。 刀光上的火没法取暖,鲜红的血液和生命也没法取暖,燃烧的碳和热烈的舞蹈更无法取暖,所以要酒精,酒精让体内凝固的液体沸腾,才能叫先前令人心寒的一幕变得遥远和虚幻。 从哥走到一个缸前,一个女人给了他一只瓷碗。他用碗舀起缸里的酒,连灌了自己好几口。 酒酿顺着他的嘴边流下,胃和食管却燃烧起来。 于是他再舀一瓢,再灌一回。直到他的身体再次感受到生命的存在,才把碗递给阿言,让他也照着自己的模样做。 他回身看向那些舞蹈的人群,现在人群不再围绕成一个圈了,他们找来了柴火,将篝火如分散的火种一样一处接一处烧旺。 从哥又往高架台看去,阿大仍然坐在上面。一边是戴着草帽的堂兄,一边是披着蓑衣的乌鸦。 和从哥刚被绑来的那一天唯一不同的,是此刻阿大的手里也拿着一壶酒。他时不时仰脖子灌一口,然后继续注视着他的村寨,和他地头上的村民。 从哥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隐隐觉着阿大也在看着他。后者似乎在用一种沉默的方式告诉从哥——这就是苦山的模样。 第23章 第 23 章 从哥恐惧,他不仅仅恐惧阿大这个人,还恐惧这里的风俗,恐惧这里的山,这里的河,这里飞跨河流的铁索与天桥,以及那绘满图腾的巨石。 可他还有恨,他恨这里人的荒蛮与不通人性。 在学校时他以为世界就那么大,所有的残酷就是发生在课本里的只言片语,可当他离开象牙塔走向边界,走向那些他未曾探知却充满好奇的荒野时,亲眼所见的种种却让他胃部翻腾,头晕脑胀。 他忽然觉得这确实是一个应该被歼灭的地方,所有的人,所有的风俗,所有的罪恶的、野蛮的、原始的一切都不应该存在。 他无法想像如果自己是台上的士兵会怎么样,无法想像如果五年前堂兄也穿着军服被抓过去会怎么样,无法想像过了许多年之后,这一段歷史也变成铅字写进书里会怎么样。 他比阿言冷静,阿言已经慌得什么都想不了。可从哥也希望自己能像阿言这样惊慌,那他就不会让这样的情绪被酒精放大,也不会不自量力、不顾场合地抹了阿大的面。 阿大是在欢庆了一个多小时后,才从高架台上下来的。他和乌鸦、山鸡一起,走入人群中一併饮酒。 喝了几碗之后,他便拿着酒碗走向从哥,以契兄的身份与从哥共饮。 苦山的酒辛辣浓烈,从哥已经被先前压惊的几碗弄得晕晕乎乎。他只见着阿大朝他靠近,但阿大说了什么,他根本听不清。 阿大把他拽起来,拍拍他的棉衣,又说了几句话,然后把酒碗递到从哥的面前。 从哥摇头,他现在无法直视这个刽子手的脸。他不停地挣扎,抿着嘴不愿意让阿大靠近。他怎么可能喝阿大给他的这碗酒,他要从了,岂不是和他们一样庆祝那个士兵的死亡。 他做不到,他可以自己拿酒,但阿大给他,他就得拒绝。 阿大抓紧他的手臂不让他逃离,酒碗就对到他的嘴边。乌鸦和山鸡也靠了过来,他们一併说着话,似乎在让从哥不要认不清自己的身份。 从哥还有身份吗?对了,他还是俘虏,他差点给忘了。俘虏就是别人叫做什么就得做什么,他没有拒绝的权力和立场,就算让他去chi///shi,他也得点头哈腰地去。 除非他不想活。 他扬手打掉了阿大的酒碗。 从哥说不清自己是无心还是有意,乱七八糟的情绪挤压在心口,让他透不过气,说不出话,于是他就这么一甩胳膊。 酒酿撒了阿大一身,瓷碗再啪地一下,撞到地面,四分五裂。 围在阿大身边的几个人愣了,一时间安静下来。下一秒阿大一把抓住从哥的脖颈,另一边手捏成拳头,他的力量大得几乎把从哥提起来,眼看着就要一拳朝从哥脸上砸去。 第12页 阿言见状赶紧喊了一声,想扑上去护住从哥,却突然被乌鸦抓住,手臂一提一甩,直接叫他摔了个跟头。 从哥却停止了挣扎,他觉得自己确实应该被砸一下,就凭阿大的力量,一下就可以把他砸晕,那他也就不用想了。 而如果阿大不砸,反是证明自己和这些苦山人是一伙的了。他不想这样,他不承认,不愿意,不甘心。 但阿大没有砸,他的额头的青筋根根可数,眼睛里也有可怖的血丝,溢满了腾腾的杀气,可他还是松开了拳头,也松开了卡住从哥脖颈的手。 他后退了两步,沉默地望着从哥。 片刻之后,他浅浅地吸了一口气,接着整了整从哥的棉衣,用通用语认真地道——“你喝多了,我知道了。” 随后扬了扬手臂,让围在身边的人全都散去。 第24章 第 24 章 但这似乎註定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也就是这天晚上,让从哥模煳了对阿大的判断。 南沟寨的人是在后半夜找上门的,那时候从哥的酒劲渐渐醒了,堂兄也找了个机会凑过来,给他喝了一点解酒的东西,让他醒醒脑。 “你能不能不要搞事情,你知不知道保住你一条命有多难?”堂兄彻底把草帽摘掉了,把从哥拉到一个角落,低声斥责。 “我不知道你是谁,”从哥赌气地说,他一口灌下那个苦得他脸都皱的玩意,连连呛了几口,回嘴怼道,“你他妈到底是山鸡,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哥,你要是山鸡,我没话说,你要真是我哥,那你真是没脸回去面对父老乡亲!” 这话似乎刺激了堂兄,他低吼一声,骂道——“我他妈怎么没脸了?!” 但这一声似乎太大了,于是他赶紧把从哥再往阴暗处拉,重新压低了声音,说你个逼崽子什么都不懂,别以为你打了阿大的酒就很威勐,“你以为你是谁,你要不是有个契弟的身份,他分分钟能操刀把你脑袋斩下来!” “怕刀你还当什么兵?”说实话,从哥确实觉得自己刚才很威,至少比眼前这个怂货要威,“是,你怕,所以你怕得都不敢告诉他们你原来也是个兵。” 这话一出,堂兄的表情僵住了。 他咬了咬牙,望着从哥的脸,没接话。 从哥举起碗又喝了一口,这药确实见效,喝下去肠子都苦得搅成一团了,更别说什么酒劲了。也不知道什么逼玩意能苦成这样,妈的,从哥咳出了一口痰,把空碗递还给堂哥。 堂哥接过空碗,本想撂下从哥一个人,但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上下摸索半天,掏出半盒烟。 从哥不接,堂兄又点燃一根,吸两口,再递。 从哥嘴里太ji///巴苦了,闻着烟味都觉着甜,不得已,勉为其难捏过来,也抽了两口。 “他们救了我。”堂兄说,也不管从哥有没在听,低声嘟囔,“有的事不是你想的那样,阿大是个好人,没他我早死了。” 从哥冷笑一声,喷出个鼻音,“他刚杀了个兵,你敢跑出去说你也是兵吗?你敢说,我就敬你是条汉子。” “那不是一回事。” “怎么不是一回事?” “村里人也被兵杀了很多,你没看着。” “他们要老老实实招安了,犯得着动刀动枪吗?” “有的事说不清楚,”堂哥嘆了口气,摇摇头,“说不清。” “是说不清还是你不愿意说,你是理屈了所以你躲在这山坳里,你说你有脸,那你他妈怎么不——” 从哥还想反驳,但后半句话还没说完,却听着篝火处突然传出了几句骂声,倏忽间一群村民便围拢起来,看似闹出了什么矛盾。 而堂兄也微微一怔,脸色一变,拔腿就往人群中跑去。 第25章 第 25 章 从哥也跟着朝前走,但他走到人群边上便意识到,有的热闹还是不看为好,一不留神引火烧身,那还真是不得了。 来的就是南沟寨的人,也是前几天跟阿大打了一架的首领。 南寨首领也受了伤,拄着条拐杖,脸喝得通红。他嚷嚷着让阿大出来,还嚷嚷着让阿大把那两个俘虏也交出来。 从哥一听,立马往后闪。但他已经来不及了,只见那南寨首领目光一转,精确地落到了从哥身上。 也不知被谁推了一下,从哥一个趔趄,栽到人群之中。 此时阿大也赶来了,他扒拉开村民,站在南寨人的面前。他还没说话,乌鸦就拦在阿大与南寨之间,他说你干什么,说着便把腰间的弯刀抽出来。 乌鸦一抽刀,南寨的十几个人都一併抽刀。 阿大赶紧摁住了乌鸦,让乌鸦把刀放下,唿喝了两声,叫他不要没大没小。继而转向南寨的头子,说你们是来喝酒的吧,我们酒还多,坐下来一起喝。 说着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从哥,示意他赶紧退开。 但南寨人过来就是冲着从哥和阿言,阿言没见着,估摸着早被乌鸦灌倒了,现在不知道躺在哪个茅草堆里。 于是就剩下从哥一个,所有南寨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南寨人的口音和乌鸦的很像,听起来容易辨认。 他的首领看了一眼从哥,笑起来,他说阿良,你还没血祭啊,怎么搞得那么久,这牲口都还活着。 阿大说祭过了,都开喝了,哪里敢错过时辰,一切都是按照规矩来的。 “那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了,”南寨头子道,扬起拐杖指指从哥,笑出一脸皱纹,“你窝藏了鬼啊,鬼还喝你们的酒哇。” “他不是鬼,是我契弟,”阿大这回干脆抬手挡了一下从哥,让从哥往身后站些,“前几日刚纳进来,没来得及通知阿叔。” “契弟?”头子好气又好笑地重复了一遍,煞有趣味地又再次打量了一下从哥,然后摇摇头,冷下脸来,“阿良,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阿爸阿嫂都给这些牲口收了命,你又有多少乡亲死在这些牲口手上,你居然纳牲口做契弟?” “那是我自己的事情,”阿大的表情也冷了下来,上前半步,更坚决地拦在从哥面前,“这些不需要和阿叔商量吧。” “你是要反水了。”南寨头领啧啧地道,像是怕别人没听清似的,又抬高声调声明——“你要反水啊,阿良。” “我不会反水。”阿大说,“阿叔你讲这种话,就是在挑事了。” “我挑事?你那天让他们一路杀到我南沟寨,说不定就是你这个契弟搞的鬼。”头领哼笑,“我要你交人,你不交,跟我干一架。你知道我老骨头干不过你,你养几天伤又活蹦乱跳,接着搞你们的小计划。这次你卖我们南沟寨,下一回你卖谁?你阿姐的北寨?还是最难搞的中土皋?” 这话一出,村民们有了一些骚动。 但阿大的脸色还是没变,他深吸一口气,说阿叔你不要乱讲,“我们西头没出过一个叛徒,大家都是知道的,要说反水,我们还得向阿叔的南沟学,去年年头你们南沟做了什么事你自己清楚,我——” 第13页 “你是要跟我算旧帐了?”南沟首领没让他说完,蛮横地打断了他。 “不是,”阿大也止住了话端,缓下语调,“我和阿叔已经清算过了,我只是不知道阿叔来的意思。不知道你是要来喝酒,还是单纯地来看看我。” 阿大给了对方一个台阶,而那首领似乎也接了这个台阶。 气氛僵持了几秒,首领终于再次笑开,他说看看你啊,看看你有没有做坏事,既然你都说没有,那我也没什么好讲。 说着唿唿喝喝就要自己人把刀收好,似乎要带领兄弟们离开。 阿大也以为事情已经化解,让村民继续该喝的喝,该玩的玩。 岂料那首领回头没走两步,突然抽出腰间的弯刀。 那一刀出得干脆精准,正正地就朝着还杵在原地的从哥噼去。 而阿大的反应也十分迅捷,还不等刀子真碰到从哥,竟眼疾手快,抓住了噼过来的刀刃。 从哥吓到了,这一回是真的吓到了。他的后嵴迅速地冒出一层冷汗,目瞪口呆。 刀口割裂了阿大的手指,鲜血从指缝中溢出来。南沟首领脸色一变,紧紧地皱起眉头。他想抽回刀子,阿大却不松手。 不仅如此,阿大的另一边手马上抓住了对方的手腕,他狠狠地瞪着那个满脸皱纹的首领,咬牙切齿地说—— “阿叔,算上这一刀,你总共给我三刀。两刀为那天那两个犯错的小年轻,一刀为我这个契弟,到此,我们真正两清了吧?” 第26章 第 26 章 凌晨回到房间的时候,从哥很想对阿大说些什么。 其实南寨的人走后他就想说了,但阿大似乎不想和他当众接触,转身就和乌鸦等人离开。 从哥追了两步,堂哥回头瞪了他一眼,他便也不好再追。 但阿大终究还是会回来的,毕竟他们待在一个房间里。不知为何,那天晚上从哥没有想过逃跑,当然他也跑不了,只要稍微走远一点,就有村民盯着他。 一直盯到宴会结束,才有人过来提醒他该回去了,他们护送他回去。 回到房间后又是给他搬来了大水缸,洗完了暖暖的热水澡,看护他的人又细心地把镣铐给他戴上。 他在床上坐了一会,阿大才总算回来。 他似乎是洗过澡才回来的,身上的纱布已经换过新的。这一场狂欢持续了彻夜,此时天空已微微发亮。 阿大的手掌没有包扎,估摸着也是刚刚洗澡不方便动作。现在阿大又从柜子里掏出纱布,一边咬着,一边细心地给自己缠上。 从哥从床上站起来走过去,镣铐在地上叮叮噹噹。 当下阿大穿着一件棉衣,皮毛搁在一旁,上面还沾着点血迹,不知道是自己的血,还是之前死去的那个士兵的血。 想到那个死去的士兵,堵在从哥嘴边的话又出不来了。他很感激阿大为他挡了那一刀,可这并不能证明阿大就是正确的一方。 何况,如果不是阿大,他也不会被当成俘虏关在这里,更不可能会有之后的事。 所以酝酿了半天,从哥出口的却是——“你们为什么不愿意招安?” 阿大没抬头,一边包扎一边道,“招安什么?” “让我们的部队入驻进来,你我都不需要流血牺牲,你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从哥说,“这仗打了四年,双方死伤惨重,没有必要。” “嗯。” “嗯是什么,”从哥有些不满,他清了清嗓子,又说,“那些战士也是无辜的,和你们的阿爸阿哥一样无辜,与其把他们一个个抓来,做着垂死抵抗,为什么不愿意接受现实,让国家尽快地统一和完整?” “嗯。” 从哥想等着“嗯”之后的下文,可阿大还是没有继续。 这让从哥的不爽更加浓烈,他啧了一声,语气变得苛责起来,“你们都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为什么就是不愿意接触一下?你知不知道我们在外面有多害怕,我们把你们当成自己人,想给你们建房子,修道路,你们却用这种方式对待我们,你说你们这样合适吗?” 从哥越说越激动,一讲到这些,学校里那些慷慨激昂的宣讲词又涌入了脑海,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开始只是想和阿大说感激,现在反而像在声讨阿大。 第27章 第 27 章 阿大没马上吭声,从哥以为他又将得到阿大的第三个嗯,但这回阿大抬起头来,他组织了一下语言,像在做语种切换,好一会,他才开口。 他说,很多年前政府也是这么说的,“现在那些人都跑哪去了?” “那是旧政府,旧政府下台很多年了,已经离开狮国了。”从哥哭笑不得,看来这里的山村真的不通网,以至于阿大他们的意识还停留在政变之前。 “很多年前旧政府在狮国内部就不存在了,现在独立出去的鹰国就是他们最后的据点。你不要告诉我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如果你不知道,那我不介意现在告诉你——” “我知道,”阿大打断了他,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从哥,“那你知不知道就因为这一模一样的承诺,苦山走出了五万人。五万人跟着打天下,回来的不到五千。” “那是旧政府,我再说一遍,旧政府已经——” “我不知道什么新旧,我只知道你们都是一样的。打赢了,我们的人也死了,不用花钱安置。打输了,拍拍屁股就走了,烂摊子留给我们自己收。我不懂什么政变不政变,我只知道你们想要我们的地,想要我们的人。” 阿大嘆了口气,顿了顿,继续道,“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之前旧政府在,还许我们得一亩三分地,承诺打完仗了,给我们一笔钱,让我们自己做自己的事。 “你们现在狮国搞什么,搞共享,搞专供。你们人多地少,我们地广人稀。把我们纳进去,无非就是要刨我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拿我们的地和人做你们想做的工业。” 阿大捏了捏拳头,确定这伤口不会裂开后,抻了抻腰,站起来。 从哥想反驳,阿大却没让从哥开口。他转过身,以之前那种居高临下的神态睥睨着从哥,给这场谈话做了终结—— “不要再和我提什么招安,我再说一次——我不管其他几个寨子怎么想,我西头寨的地,一寸也不会让。你们要杀进来,我就陪你们杀到底。” 话是说得兇狠绝对,但说完这话,阿大却笑了一下,然后踢了踢从哥脚边的链条,说睡吧,不要谈了,通用语讲不清楚,讲得嘴巴太累了。 第28章 第 28 章 阿大的担忧是正常的,这种担忧源自于对旧政府的失望,以及对新政府的不了解和不信任。 从哥在课本上学过,或者说早年也在电视报导和报刊杂志上看过,在他童年时期,旧政府当政,那时候为了抵御外敌,全国人都在出兵。苦山也是出过大将的,那些大将也立过不少的功勋。 第14页 那时苦山还没有现在这般又臭又硬,还是听政府指挥的。 或许也正如阿大描述的那般,苦山人本来就穷,为了旧政府承诺的钱和粮食,怎么着也得跟着一起闯一闯。 谁知外敌打完没多久,内部又闹了起来。 旧政府节节败退,没多久就退居到鹰省。再过了没两年,鹰省独立,成了现在的鹰国。 战败政府不可能再兑现对苦山人的承诺,苦山人死去的四万多人的家属,也确实没有得到过应有的安置。 这些创痛是留在苦山人心上的伤疤,是他们失去的血亲,和废弃的山田。 新政府上台之后,百废待兴,也确如阿大描述的一样,要重新规划国内的格局。用句通俗的话说,就是术业有专攻。 一个省专种粮田,一个省专搞工业,一个省专造军火,一个省专做文教,诸如此类等等,目的是为了让专业人员更集中,也希望发展的效率能更高一些。 苦山这个地方是不会种田的,这里的土地不算肥沃,山又多,种起来收成不够。所以一旦招安收回,大概是设立几个军工基地,囤点军火,也让这里的村民成为几个军火点的劳动力。 这样的格局看似没有什么问题,但实际上剥夺了各个省份自给自足的能力。毕竟粮食是集中在某个省份生产的,那其他省份想吃饭,就得打报告上去,再由上头统一分配。 而生产粮食或轻工业的地方想要得到其他的资源,也要经过一轮繁复的调度,才能得到增补。 当然,从哥相信这只是暂时的。说到底,交通运输业也在发展,虽然现在的调度不及时,可过不了几年,只要苦山人愿意,道路和铁轨就是开到了家门口,指不定还能削平山顶,做一个飞机场。 到了那时,整个狮国将成为一个真正的整体,一个巨大的、协调的机器。每一个省份,也将成为与之不可分割的零部件。 这才是真正牢不可破的统一大国。 而阿大不愿意如此。 从阿大的态度中,从哥知道,他们害怕自己的粮田被收缴,害怕自己的同胞被招募,害怕外来人如蝗虫一样侵入进来,害怕苦山再也不是专属于他们的地盘。 这就像他们曾经臣服过一个王,他们为那个王披荆斩棘,挥洒热血,但最终那个王抛弃了他们,让他们留在已被战火灼烧过的废土之上。无奈之下他们只能重新播种和耕种,把破坏的修復,把逝去的掩埋。 而在一切正准备復甦之际,又来了一位新的王。 可偏偏苦山人旧时的伤痛尚未痊癒,对被抛弃的过往心有余悸,此刻又如何叫他们立即整理着装朝新王下跪,心甘情愿地把好不容易拼起来的东西拆散,将所有的家当拱手奉上。 恐惧和无知让他们故步自封,宁可以流血牺牲来延续现状,也不愿重建信任,冒险改变。 哪怕改变迟早会到来,哪怕苦山已如釜底游鱼。 第29章 第 29 章 那天晚上从哥和阿大仍然分着被子睡,中途阿大想碰他一下,他一个激灵推了阿大一把。 这一推好像正好扯着伤口,阿大的脸色有点改变,但终究没有勉强。或许他也是觉着等伤好了再治对方也不迟,反正从哥被铁链锁着,要什么时候吃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不过阿言就没那么好彩了,第二天从哥被解开镣铐放出去转转时,还没见着人,就听着乌鸦在骂。 乌鸦住的地方和阿大住的隔不远,走不了多久就能见着面。 阿言好像没睡好,眼睛肿得比他握着的两个蛋还大。 他委屈地踎在地上,乌鸦便踹他一脚。他歪一下,没倒,乌鸦又踹一脚,把他踹倒才解气。 见着从哥走来,乌鸦骂骂咧咧收了声,回头又瞪了阿言两眼,才不解气地操起□□,陪着阿大一起上山。 从哥见着对方走远,小心翼翼地过去把阿言扶起来。 阿言瘪着嘴不说话,揉揉屁股,找了个小板凳坐好。坐的时候屁股一沾到凳子,他又立马跳起来,然后摸摸屁股又摸摸凳子,再谨小慎微地挨上去。 看来昨晚屁股挺遭罪。 从哥有点心疼,从口袋摸出烟递给他。 阿言哆哆嗦嗦地点上烟,好一会才搓搓手,喷出一口浓浓的雾气。 “你看,你……你熬过来了,”从哥说,“这是好事,可能第一次很痛,但痛着痛着就习惯了。你就当打了一支屁股针,被蚂蚁咬了一下,被鞭子抽了一道,被——” “没有那么大支的针。”阿言打断了他。 看来阿言是真的目睹了兇器的可怕,那现在说什么安慰都没有用了,身体和心灵都一併受伤了,只有——“时间会让一切好起来的。” “不会的,日子只会越来越糟糕。”阿言长嘆一口气,把最后一点点菸吸进肺里,又揉了揉屁股,意味深长地说,“今晚估计我是再逃不过了。” 阿言的表情非常惆怅,目光落寞地望着不远处另一个小农舍,看着那屋前随着晨风晃晃荡盪的咸鱼干,仿佛一夜之间成熟了不少。 看来做那件事不仅会让女孩变成女人,还会让男孩变成男人。 但从哥还是听出了猫腻,他刚想说第一次肯定是最痛的,往后只有可能变得越来越爽,而不会越来越痛时,忽然有什么从他脑子里一闪而过,让他狐疑地反问——“你昨晚……也拼死抵抗了?” 第30章 第 30 章 其实说拼死抵抗不太贴切,毕竟一切都是在阿言喝多之后进行的。 “我找到后半夜才把那小娘炮找着,操,你说他妈一个人喝醉了能躺猪圈里吗?你躺过吗?反正我是没躺过。”乌鸦没好气地对阿大抱怨。 乌鸦发现阿言时,阿言不仅躺在猪圈里,怀里他妈还抱着一只小猪。那小猪也睡得安稳,竟还时不时往他怀里蹭一蹭。 乌鸦酒量好得很,找了一轮,人也清醒了不少。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他还是把恶臭熏天的阿言撩出来,提拎着丢进了水缸。 脱衣服的过程还算顺利,反正阿言睡得比那头小猪还死,迷迷煳煳睁开眼,也没反抗。 本以为洗个热水澡能让他清醒一些,谁知热水作用,酒精上头,反而让他更是醉得乱七八糟。 “还好我把那水缸搬到后院里,你没见着昨晚,他光着屁股一个劲要往外头爬。爬又爬不利索,爬两下又滑回去。滑回去摔到屁股了又骂,警告我不要搞他,然后又接着爬。” “我真是搞不懂了,外头人洗澡都那么不安分吗。”乌鸦斩了一节竹子,一边撑着,一边跟阿大继续往山里走。 但无论如何,爬了几回阿言也累了,乌鸦也得了机会,终于把他洗刷干净,扛肩上丢到屋里。 乌鸦想着这一炮怎么也得打了,虽然他还是觉着躺床上这个小娘炮不怎么合口味,但既然是阿大帮他约的炮,那硬着头皮也得打完。 岂料他刚把衣服裤子脱了一併爬上床,那小娘炮就睁眼了。 “妈的吓死我,操,你想,你一睁眼,那么大一支玩意怼你面前。我他妈算是很冷静了,只是往后躲而已。要换做前几年我血气方刚那会,我肯定一把将那蘑菇摘下来!”阿言一边剧烈地抖着腿,一边捏着从哥给的第二根烟。 第15页 从他的反应来看,那一幕确实给他不小的惊吓,以至于现在说时还很激动,勐地吸了几下鼻子。 但乌鸦会让他跑吗?肯定不会。 虽然阿言没拴着链子,但乌鸦一只手就能把他拖回来。乌鸦心说我裤子都脱了,让你跑了岂不是很没面子。 于是干脆把阿言翻个背,压住肩膀掰开腿,就要把事情做到底。 “杀猪一样,妈的,真他妈杀猪一样。你听到他叫没有?我觉得他把半个苦山都叫醒了。”乌鸦苦恼地抹了一下眼睛,昨夜的经歷也给他不小的打击。 阿言也不知咋了,那玩意刚碰到他大腿根,他就鬼哭狼嚎起来。 或许也是酒精打通了他任督二脉,本来挣扎不起作用的,昨晚一边歇斯底里地嚎,一边没头没脑地胡踢乱踹,最后竟不知道踹中什么玩意,硬是让乌鸦“啊”地一声,从床上翻下去。 乌鸦滚到床边,骂骂咧咧,火气也跟着上来了。可他还没从地上爬起来,就撞着阿言一回头。 “唉,然后我吐了嘛,”阿言懊恼地说,“我又不是故意的,吃那么多,喝那么多,又动得那么剧烈,吐了也、也很正常吧。” “吐了我一脸,操,”乌鸦说,好似还能感觉到倾泻而出、迎面袭来的颗粒感和异物感,使得他又抹了一把脑门,“阿大,这小娘炮真难搞啊,我知道你是好意啊,但、但好像反应有点不合常理啊。” 阿大扭头望着乌鸦,看着他还有一边眼睛肿了一圈,指了指,问,那这个怎么搞的。 “那我吐了他,肯定要让他走开,因为我还要吐啊。”阿言无辜地说。 “他踹的,按他的说法,他是要我闪开,以免第二场他再吐我头上。”乌鸦悲伤地道。 阿大深吸一口气,点点头。 他眯起眼睛打量着乌鸦,最终用力地拥抱了他。 “这一炮打得辛苦了。”阿大深沉地道。 第31章 第 31 章 从哥听罢阿言的叙述,也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他觉得阿大和乌鸦绝对不是因为他和阿言长得好看才收他们的,虽然他们是白一点,嫩一点,看起来好欺负一点,但对于阿言这种“疯起来连自己都打”的类型,乌鸦也没有抽刀拔枪,只是多踹了他屁股几脚——这是某种程度上的忍让和妥协。 而至于为什么会有这种待遇,从哥只能向一个他十分不待见又不得不去见的人一问究竟——那就是他的堂哥山鸡。 从哥是在中午过后找到山鸡的,在不需要锁着铁链时,他还是能在村寨里走走转转。 西头寨的住民聚集得比较紧凑,要抓个年轻人问那只山鸡住哪里并不难。 虽然那些人大部分不会讲通用语,但从哥用着很不熟练的苦山土话加上手舞足蹈比比划划,最终还是打听到了堂哥的住处。 堂哥住得最远,几乎是住民区最角落的位置,它坐落在几片鱼塘的后面,需要走过一座天堑栈桥,再穿过一块小林子。 阿言本想和他一起去,但看守他们的村民不允许。 两个人一起行动是不可能的,这会大大增加逃跑的风险。加之从哥也不可能独自脱离大伙的视线,还是要有个年轻人跟着,一路送他到山鸡那里去。 从哥和那小年轻一路沉默地走着,从哥想说几句话,但那小年轻回答什么他也听不懂,瞎□□聊了几句,干脆作罢。 走上天堑栈桥时,从哥还是有些怅然。 从栈桥上看,可以看到西头寨的一个角。绿树掩映下,让这里的风景有一种原始的美感。 栈桥的前后都是崎岖险峻的山与河,以及葱葱茏茏的树木。水流拍击的噪音和时不时传来的一两句不知是什么种类的野兽悽厉的嚎叫交织在一起,在山谷中层层叠叠地迴荡。 虽然是枯水期,大部分的岩石从河底luo///露出来,也能看得出原本的吃水线到达大石块的腰部,但水流仍然是湍急的。 水流震得木质栈桥微微颤动,冷风更是穿过栈桥上的人,唿啸着在山间盘旋,让从哥一个劲地打哆嗦。 从哥觉着就算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凭他自己的力量恐怕也难找到出路。 走过栈桥再踏上小路,没过多时就见着独一家的小楼。 当下堂哥正坐在家门口抽水烟,不过这水烟做得很简陋,水菸袋都是用一个不知道从哪捡的矿泉水瓶兜着。 或许已经用了很久,矿泉水瓶早已变形变色。 他旁边还有一个女人在晾晒衣服,看模样应该就是他的老婆。那女人见到从哥,笑了一下,拍拍丈夫的肩膀。 堂兄抬头一看,非但没像他老婆一样笑,反而面露惊恐,马上把水烟放下,打发他老婆进屋子里去。 跟着从哥的小年轻见已经把人送到,也没跟。走过去用土话和堂兄聊了几句,便操起那杆水烟,钻进林子去了。 等到那小年轻一走,堂兄马上压低声音骂道,“你脑子坏了?你不要来我家找我啊!” “你别瞎ji///巴紧张,你和我一样是外头来的人,和你多说几句有什么奇怪的,不要自己吓自己。”从哥说着,又四下看看,问还有水烟没有,他也想试一口。 堂兄不耐烦地说没了没了,带着从哥往屋子后院钻去。然后不知道又从什么地方摸出一桿,倒腾倒腾,递给从哥。 “有话快说,”堂兄小心地瞥了一眼屋子,确定老婆已经进去后,没好气地催促从哥,“别给我惹麻烦。” “我不惹麻烦,”从哥冷冷地声明,“我就是来跟你问个明白。” 说着接过那杆水烟,用鼻子嗅嗅,再把嘴对到水烟口,深吸一口。 估计这一吸太勐、太不自量力,一股浓浓的蜂蜜味混着烟味钻入从哥的口鼻,一瞬间呛得他肺都要咳出来了。 第32章 第 32 章 堂兄老了,这四年的时间他衰老得很厉害。他也不过三十的人,眼角的皱纹却怎么都遮不住。 他的脸上还有伤,那伤口估计感染过也化了脓,结疤之后就再没好,脱落了还有一条难看的增生。 从哥不知道堂兄经歷了什么,但他知道这绝对不是什么好的记忆。所以堂兄听了问题,却久久没有说话。 他在酝酿着从何说起,可每次张开嘴巴,取而代之的都是深浅不一的嘆气。 纠结了半天,等到他也拿过那杆水烟勐抽几口后,才终于把四年前发生的一切向从哥坦白。 堂哥是个逃兵。 他来到这里打了半年仗,那时也正是外头部队和苦山对峙得最严峻的日子。 他没有想过原来政府一直在封锁消息,新闻报导都说是就要拿下这里了,正在进行规划了,可到了才知道,别说规划了,就算是想进山都进不去。 四年前的流血冲突比现在严重得多,士兵晚上是睡不好觉的。苦山人的反抗劲头很勐烈,又几乎人人都有土枪土炮。 旧政府是从苦山这边的河入海,再漂洋过海往鹰国走,所以带不走的军火都给苦山留下了,以至于那个时候苦山人的装备和他们的差不离。 第16页 和堂兄一起徵召进来的新兵本来不该上一线的,但当时的惨状难以想像,一线伤亡极其惨重,所以运来没多久,直接就让这些新兵蛋子顶上了。 说得好听是一个老兵带俩新兵,实际上新兵就是炮灰,就是一层人肉防线。 “和我一起来的差不多都死绝了,有时我都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被///gan///掉的。” 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跑到丛林解个手都有可能踩着陷阱,“苦山就是一个天罗地网,走到网里面,就别想活着出去。” 消耗战一直在打,上头的意思是他们就跟苦山人耗着,等耗光了苦山的军火,冬天一来,食物也短缺,趁着那空档再突入,就容易得手多了。 但消耗战是很可怕的,它不仅耗费着资源,还磨蚀着人的斗志。 在一线高强度的精神压迫下,人很容易就产生自我怀疑。何况亲眼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一个意外死去,每一天都度日如年。 入冬的第一场仗又大败而归后,堂兄的心理防线崩溃了。 “很多伤员是抬不出来的,中枪了,倒地了,你要去救,你也跟着一起中枪,”堂兄说,“因为你根本不知道那子弹从哪里来,你都看不见他们的人。” 恐惧和孤独,迷茫和寒冷,让一部分士兵战死,一部分士兵染上各种奇怪的疾病,还有一部分士兵像堂兄一样崩溃,却因为军令如山,被枪指着脑袋也被迫驻守下去。 堂兄是趁着一个黑夜去解手时跑的。 他偷了两件衣服,解手时把军服换掉了。他一路往山上走,一直走到精疲力竭,又饿又冻地晕过去。 第二天醒来后他又继续走,饿得不行了,就掏出干粮吃一口。 那时他有一个天真的想法,他觉着他能逃出去,能回家。 毕竟苦山那么大,苦山人又不打平民,只针对那些穿军服的傢伙。那他一路走一路摸索,总能找到大路或者码头,总能有机会像个迷途的百姓一样,逃离这个没有希望的战场。 他甚至幻想过自己能被苦山人率先找到,那他还能用一个简单的谎言骗骗他们,让他们相信他只是一个无害的商人,给他一口热饭热菜填填肚子。 但很遗憾,率先找到他的不是苦山人,而是部队。 或许是没有在这样的山里走过,兜兜转转,不知为何,最后还是跟自己的连队撞上了。 连队的人正好在布防,真的是撞了彩了才碰到他。他们认识他的脸,而看到他穿着平民服时,马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堂兄已经没有力气跑了,但他还是歇斯底里地往山上钻。 “子弹就从我面颊边上擦过,我觉着自己要死了。不是被苦山人打死,反而是要被我自己的战友崩了。” 第33章 第 33 章 但老天似乎没想让他死。 他已经记不清楚那一天晚些时候发生什么了,最后的印象就是他摔了一跤,然后就顺着山坡滚下去。 滚过的藤条枯枝把他弄得遍体鳞伤,最终他便彻底昏厥。 而再醒来时——“就在这里。” 堂哥用烟杆指指身后的屋子。 这家人的姑娘发现了他,救下了他。给他粥吃,给他敷药。 堂兄说不好苦山话,但姑娘和她的父亲似乎并不介意,至少没把他赶走,也没马上把他交到村寨的首领面前。 当然,这只是暂时的。 西头寨不可出叛徒,从哥在血祭时听阿大也说过。等到堂兄的伤好得七七八八了,一天早上,阿大就来到了他的面前。 阿大是独自来的,后来堂兄才知道,姑娘的父亲最终还是向阿大坦白,说自己藏了个外面的人,藏了小半个月。 现在人活了,也痊癒了,最终是走是留,是囚禁是杀掉,还是要由阿大说了算。 阿大问他,是不是兵。 堂兄说不是,道出一早准备好的谎言——我就是个商人,半道上被那些兵劫了货。 阿大又问,你怎么证明。 堂兄愣了一下,痛苦地把头埋进掌心,闷着声音说,证明不了啊,我一个小商贩,我没法证明。 阿大再问,那你告诉我劫货的线路,告诉我囤货的营地。我带你去验证,要是真的,我就信你。 堂兄承认自己很窝囊,那一刻他想活下来和回家的念头无比强烈。他觉着自己已经死里逃生了,万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被一刀砍了。 所以他做了那时他认为会后悔终生的事——他供出了其中一处驻扎营地。那不是他所在的,而是他知道的另一处。他暗自祈祷那个营地没有迁移,否则他将活不过当天晚上。 那夜他在阿大的挟持下,陪同乌鸦和阿大手底的几个人一起摸到营地。 堂兄以为自己会为出卖战友而痛不欲生,但那天晚上看到的一切却让他模煳了判断。 是的,对堂兄来说他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景象,而以阿大他们的反应看来,这种事已经不是头一回。 他看到了被俘获的山民,看到两个被捆在木桩上,已经被拷打得不成人形的苦山人。他们的孩子和妻子被关在另一个笼子里,连哭都不敢大声哭出来。 那鞭子一下一下落在对方身上,女人便紧紧地抱着孩子。血污已经让男人的面容模煳,而长时间的拷打也已经让男人失去了叫喊的力气。 最终或许是认定拷问不出什么名堂,其中一个穿着军服的便走上前,分别送了他们一枚子弹。 战争让人变得疯狂,高强度的精神压力也让士兵的人性慢慢消失,令酷刑和□□变得更容易实施。 阿大望着这一切,反是非常镇定。验证了他的猜想后,当天晚上的后半夜,他就组织手下发起了突袭。 突袭来势迅勐,虽然杀的士兵不多,但好歹把那两个女人和三个小孩子救了下来。 可让堂兄没有想到的是,就在苦山人带着几个虚弱的女人和孩子往山上跑时,一个士兵操起枪,对着他们便是一阵扫射。 “没全回来,女人孩子跑得慢点,死了。”堂兄说,他吸了两口烟,又把水烟递还给从哥。 “不可能。”从哥没接水烟,斩钉截铁地说,“我们只是来谈和的,你很清楚这一点。流血冲突从来就不是政府想要的,他们不会让我们率先——” “当然不是,但如果无法谈和,命令又不可更改,那冲突就是无可避免的。”堂兄说。 那天晚上目之所见的一切给堂兄的震撼是巨大的,他万万没有想过自己的战友会这样残忍地对待苦山人。 但让他感觉更加震撼的,是他之后所见到的种种。 僵持的时间越久,人就越疯狂,与文明社会隔绝得越久,人的兽性就愈发明显。 或许堂兄离开部队之际崩溃才刚刚蔓延,而随着崩溃如病毒一样在营地里加剧,越来越多根本不参战的苦山农民被俘虏,被残杀。 “这真的很奇妙,我站在部队里时,看到苦山人对士兵的屠杀。我站在苦山里时,我又看到军人对平民的屠杀。”堂兄道,“你说,这是不是打开方式不同的原因?” 第17页 从哥答不出来。 他看不到其他的打开方式,而堂兄的这种打开手法,他暂时还接受不来。 第34章 第 34 章 堂兄留下了。在看到更多的屠杀之后,他出卖了更多的据点。 他看着苦山人解救自己的同胞,看着他们相互扭打在一起。看着士兵丢盔弃甲却又操起武器反击,再看着山上的猴子蹿下来,下一秒又蹿没了影。 他随时都在找着机会离开,可不知为何,好像有一根线拴着他的脚踝,让他始终不能潇洒离去。 所以他在这里过了一天又一天,他陪着他们提防着士兵的入侵,吃着他们种出的红薯和米,伴着他们安葬死去的男女老幼,再跟着他们一点一点咿咿呀呀,学着他们的语言。 “阿大知道我的身份,”堂兄突然说,“一年后我和阿大坦白了。” 那时士兵招安了一个小寨子,但招安之后,寨子却被烧杀掳掠一空。他们移平了那块地方,迅速地建立起新的防线。 消耗战终于在经年累月中起了效用,让苦山人慢慢地难以招架,也让士兵有了往前推进的能力,把这里一寸一寸吃进肚里。 堂兄连夜跑到了他们的防线附近,看到他们正在用工兵铲填土。他见着里面有露出的残肢,于是便明白坑里装了什么东西。 堂兄受不了了,从防线回来后,他来到阿大家中。他说他是兵,他和外面那些人一样是兵,杀了他吧,他不想继续了。 阿大说,我知道。 堂兄讶异,他说你怎么知道。 阿大说,你能懂那么多据点,你一个商人,怎么可能。 堂兄哭了,他说我不是故意瞒着你们的,我只是—— “为了活命,”阿大说,“我也是为了活命。” 堂兄为了活命,成了逃兵。阿大为了活命,逼迫堂兄出卖同胞。士兵为了活命,硬着头皮也要盯着枪林弹雨上。而苦山人为了活命,他们拿着砍刀也要保卫自己的土地。 大家都是为了活命。 “但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理解你,”阿大告诉他,“所以除了我,不要告诉任何人你曾经的身份,包括宝莲。” 宝莲就是堂兄现在的妻子,“她阿爸身体不好,没多久了,不要刺激她。” 堂兄不停地点头,不停地擦着眼泪。 这一年来宝莲对自己的照顾和情谊他都看在眼里,也正因如此,在接受宝莲善意的同时,堂兄也背负着深深的罪恶感。 “你不是兵了,你是苦山人啊,你帮我们做了那么多,没有你,西头寨也撑不到如今。” 阿大说着又给堂兄倒酒,让堂兄镇定一点,冷静一点,让他喝酒暖身体,回神智。 自那之后,堂兄便听了阿大说的话。他始终住在那个救下自己的农家,直到农家的老人也在一次打猎中遇到士兵,被士兵失手推下山坡。 他娶了老人的女儿,就在今年的年初。 而若不是在年末见着从哥的面,或许堂兄便会让这些话永远烂在肚子里。 “那你家呢,你知不知道家里人都当你死了。”从哥听罢,也嘆了一口气。回忆刚刚女人走路的模样,他觉着宝莲有了身孕。 “我不知道,”阿大说,想了想,他又摇摇头,“也许我是应该死了。” 第35章 第 35 章 从哥没有接话,他望着堂哥,觉得既熟悉又陌生。 熟悉就像他嘴里喊烂的一声“哥”,陌生便是苦山人叫他的“山鸡”。 从哥没有见过部队里的人施暴,让他相信堂哥口中的一切仍然是艰难的。但至少他终于明白,因为阿大救过堂兄,堂兄也救过山寨,所以堂兄已经牢牢地和西头寨绑定在一起,再回不了头了。 也正因如此,当堂兄发现新抓进来的俘虏是从哥,见着从哥身上穿着的军服,才知道除了自己出面以外,谁也难保从哥的命。 “契弟这个名头在你听来不舒服,但你想要活,可能还真只能如此,”堂兄最后告诉他,“这是阿大给我的面子,但如果你真的不想和他怎么样,我认为阿大也不会对你强来。” 回去的路上从哥碰到了从山上下来的阿大,阿大和乌鸦一人提着一个篓子,里头装着凿下来的巢,胳膊上还挂着绳索,估摸着是刚刚下崖採过蜂蜜。 阿大问从哥上哪里去。 从哥说见了山鸡,问问他原先打哪里来。 阿大默默地嗯了一声,没有多问。 看守从哥的小年轻一路跟在后头,从来没吱过声,暂且忽略不计。乌鸦见了从哥的面也不说话,和阿大连闲聊都省了。 一路走着没人说话也有点尴尬,从哥便没话找话,说刚刚在山鸡那里抽了水烟,有蜂蜜味,这蜂蜜就是加水烟里的吗。 阿大嗯了一声,不知是肯定还是否定。 乌鸦补了一句,说酿酒用的,不搞那个。 说完两个人又沉默,搞得从哥真是尴尬至死。 于是他又说,怎么不见你们抽水烟啊,我觉得水烟比那种粗粗的土烟好些啊,味道顺一点。 阿大又他妈嗯了一声,而这回乌鸦连嗯都不嗯。 从哥心说你们可以啊,这比我还能憋。 但想归想,从山坡再绕道栈桥,越过栈桥再下小路,一行四人就干巴巴地走路始终没人说话,实在是太他妈傻逼了。所以最终从哥还是服了软,试着继续找话题。 他注意到乌鸦手里还捏着几朵花,梗子长长的,颜色艷丽,又指指那花,说这也是酿酒的吗,这是什么花,看着挺好。 阿大回头别了一眼乌鸦,摇摇头,说不是,这乌鸦搞的,好看。 从哥又看向乌鸦,可这一回乌鸦非但没有说话,脖子还有一点点发红。 从哥认为这红绝逼比他看到的要艷丽,连乌鸦那么黑的皮肤都遮不住。 从哥见着乌鸦没回答,以为乌鸦没听清楚,又追问了一遍,他说这做什么用的啊,是不是苦山女人做香料—— “都说了,拿回去好看的,”阿大打断了从哥,又别了一眼乌鸦,替他回答,“给你那个小秘书的,好看的。” 乌鸦一听,脸色大变。他惊慌失措地说阿大你这怎么说话的,这什么和什么,都说了是採回去好看,我自己摆窗台的,我给自己看的,什么小秘书,你说什么小秘书。 “好了好了,”走到村寨口,阿大也懒得和他胡搅蛮缠,从乌鸦身上拿过篓子,让从哥背着,催促乌鸦,“你快回去了,你那么用力拽,花都给你拽蔫了,走吧走吧。” 乌鸦还在嘟嘟囔囔,但阿大都打发了,他也不好停留,默默地朝自己住的屋子走去。 从哥眯起眼睛往他家看,此刻阿言正坐在门口玩小树杈,见着虎背熊腰的乌鸦回来,吓得怪叫一声,丢下树杈就往屋里跑。 “他不像送花的,他像拿着花过去杀人的。”阿大哭笑不得。 从哥见状也啧了一声,无奈地嘆了口气。 第18页 第36章 第 36 章 其实每天白天过得还容易,毕竟阿大要出去打猎或者谈事情,没什么时间搭理从哥,但到了晚上就不一样了。 先是洗澡,后是睡觉。两个人并排着躺在一起,又彼此存在发生那些关系的名分——这对从哥和阿大来说都是一种挑战。 今天晚上也是一样。所以从哥觉着他们是要说话的,有的时候话说开了,人就变得没有神秘感了,就不一定有搞的欲望了。 这就像和一个人结婚久了,交心交得多了,变得越来越透明,身体之内而外都探查个遍后,就不那么容易扯旗了。 所以从哥决定今晚谈一谈阿言,或者谈一谈乌鸦。 这两个人里一个是自己熟悉的,一个是阿大熟悉的,怎么着都能引导着聊到后半夜,然后眼一闭,腰一软,一觉到天亮。 在洗澡之前,从哥都想好了。他问乌鸦的事也在情在理,他和阿言是好兄弟,现在阿言又成了乌鸦的契弟,自己作为兄长的想多知道乌鸦的情况很正常,他也料定阿大愿意讲。 事实证明也确实如此,等自己和阿大分别洗白白之后,阿大刚一上床,从哥就说了,他说乌鸦是你阿哥吗,还是你表哥堂哥之类的,我见你们关系挺亲密的。 说着还注意了一下阿大身上的伤,然后心头一凉——阿大也不知道用了什么神奇的草药,伤口痊癒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议,不仅已经不用缠着绷带,看似还已经结疤。 阿大一边抖着被子,一边躺到床上。 他想了想,说不是,他不是我血亲,但他是我阿哥。 “捡的?”从哥问,并往旁边挪了挪,和阿大保持安全距离,侧过身子看着阿大。 他对自己这个体位很满意,既能表现出谈话的专注性,又能在阿大有进一步越界行动时及时发现,并作出闪躲或反抗的应对。 “嗯。”阿大又应了一声从哥最为熟悉的音调,然后把双手枕在脑后,睁着眼睛像在回忆什么。 很好,阿大有深入聊天的意图,从哥很满意。 此刻阿大有蝾螈纹身的一边手臂靠近从哥,那蝾螈狰狞至极,几乎都要爬到从哥脸上,逼得从哥转转眼珠,把目光挪开,挪到阿大的面颊。 说实话,阿大除了黑了点,面骨嶙峋了点,鬍子拉碴了点,其他方面都还蛮好。 他的手臂很健壮,估摸着也是常年打猎的结果。所以上面也会有一些小的疤痕,和血管的纹路交织在一起,阡陌错杂,看上去像褐色土地上蜿蜒的河流。 苦山人打一头兇勐的野兽,会习惯性地把野兽的血抹在自己脸上。这象徵着野兽的勇勐附在自己的身体里,以后他们也将具有野兽的力量。 所以从哥一直以为苦山人是臭臭的,至少身上会有浓烈的血腥以及血腥怄臭之后的酸味。 说到底这是一个对着树根都能放水的地方,那村民们的身上有点怪味也不奇怪。 但令从哥惊讶的是,除了阿大受伤那晚之外,阿大身上并没有多余的味道。而现在仔细去闻,也只闻得到一点点的汗味,和动物皮毛残留下来的、若有似无的腥膻。 阿大琢磨了好一阵子——或者说语言转换了好一会,终于技能冷却,才又重新开口。 也就是这天晚上,从哥对阿大有了更为深刻的认知。 他慢慢地明白为什么堂兄一直强调阿大是个好人,虽然这“好人”的意味复杂,有着堂兄太主观的认知。 第37章 第 37 章 乌鸦是被阿大的父亲捡到的,说是捡到,其实是乌鸦被丢在阿大的家门口。 乌鸦是中土皋的孩子,但中土皋不要他了。那一年,乌鸦十岁。 乌鸦的父亲在帮助旧政府抵抗外敌时战亡了,死时乌鸦大概七八岁。乌鸦的母亲不相信丈夫战亡,把孩子託付给邻里,便出了村寨,到外头的世界找丈夫。 本以为出到外头,印证了自己的猜想就会回来。岂料他母亲一走,就再也没了影。 那时候中土皋的生活非常窘迫,劳动力缺乏,田地又荒废,大家都饿着肚子,能养活自己就了不起了,没人有多余的一口饭再照顾一个孤儿。 其实那些年苦山所有的村寨都在闹饥荒,但西头寨——也就是阿大所在的寨子——勉勉强强还能餬口。 所以乌鸦就这么被送来了,中土皋的人偷偷地把他带到阿大的家门口,给他塞了几颗糖,让他见着披着动物皮毛的人出来,就开口叫阿爹。 乌鸦虽然小,但他大概也知道自己被遗弃了。所以他没敢跟着把他送来的人再跑回去,也确实乖乖地坐在家门口吃着那几颗糖。 只是当他见着阿大父亲出来时,他只能做到揪着对方的衣服皮毛,却怎么着也没法喊出“阿爹”的称唿。 “我阿爸见他可怜,就把他留下了。”阿大说。 “你们有饭吃。”从哥怕阿大就此打住,赶紧接话。 “有,首领肯定是有的,”阿大顿了顿,道,“不多,但养活个孩子还可以。” 于是乌鸦就这么来了,他大阿大五岁,也就真成了阿大的哥。 乌鸦来的第二年,西头寨就有了收成。这是一件非常神奇的事,因为其他几个寨都没有,偏偏就西头寨开了火,仿佛是上天为了回报他们的善举,专门给他们开了小灶,烧旺了炉子。 由此,阿大的父母认为乌鸦是福星,他是上天给他们带来的机会,他来了,灾难也就过了。 也正因如此,阿大的父母对乌鸦更是加倍照顾,视如己出,和自己的一子一女一块养着。 “你还有个姐姐?”从哥问。 “嗯,嫁到北坡了,上次的俘虏是我阿姐和姐夫挪来的。”阿大说。 听到俘虏二字,从哥心里有点堵,于是把话题扯了回来,继续就着乌鸦发问——“那为什么叫乌鸦?你们这里乌鸦吉利?” 在从哥的家乡,乌鸦是在断壁残垣上盘旋的。没人外号会叫乌鸦,除非他就是个讨人嫌的角色。 “乌鸦是他的乳名,听我阿爸说,他阿妈还在的时候梦里梦见乌鸦带来个包裹,包裹里有灿灿的金子,还有个小崽子。他阿妈认定这就是他。” 从哥点点头,说名字只是个符号,但实际上还是寄託了父母的愿望。或许对苦山人来说,金子和孩子就是上天给他们最大的赐福。 所以旧政府承诺给他们这些,他们便信了,信得不得了,以至于一旦被辜负,便谁也不信。 “乌鸦没有娶过亲?”从哥问。 按照从哥的理解,山里人结婚都很早。或许十六七岁就结了,然后生一堆的孩子。但他也发现苦山似乎不符合这个定律,至少他亲眼所见的小///bi///崽子的数量实在不算多。 “没有,他被我耽误了。”阿大说。 乌鸦是个老实人,又长得高壮,其实在苦山里挺受欢迎,十七八岁时有几个媒婆说过亲,乌鸦自己也受到不少姑娘的暗示。 在阿大的印象里,自己十二三岁之际跟着乌鸦屁股后头时,乌鸦身边总围绕着爱慕他的姑娘。 第19页 “但乌鸦认为我还小,若是他成亲了,就要分家了,所以一直没成。”阿大说,他的眼睛转了转,又道,“我阿爸在我二十四岁那年过世,然后你们就打进来了。他忙着帮我应付你们,就一直耽误到现在。” 从哥听罢,心里更觉着难受。前一秒还听着“俘虏”不爽,这一回干脆就踩着侵略者的雷区了。 其实他仍然不接受“侵略者”这样的描述,在他看来大狮国是一个整体,只有不愿意接受帮助和开化的山民,没有肆意践踏农民土地的士兵。 不过他还没开口,阿大似乎也意识到话题的敏感,干脆终止话题,将话端引到阿言身上。 “我是寨主,我阿哥本来就该有身份纳契弟的,你那个小秘书长得好看,白,所以他跟了乌鸦,不亏。” 阿大实打实地说,说完还看一眼从哥,似乎在确定从哥的态度。 第38章 第 38 章 从哥能有什么态度,他连自己当不当阿大契弟都没得选择,更不用说帮阿言拿主意。 “反正我们是俘虏,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从哥敷衍道。 出乎意料,阿大竟笑了笑,他说你这么讲不是吧,乌鸦前一天晚上也没碰到你的小秘书,“当了契弟,就有了叫板的资本。看你那个小秘书也很倔的,不知道乌鸦能不能搞定。” 从哥没接话。 阿大也没有继续说,他等了一会,确定从哥没有什么要继续问的以后,便侧过身子,与从哥四目相对。 阿大的目光锐利得很,看得从哥有点心慌。 他们的距离很近,虽然还分着两床被子,但阿大的唿吸能喷到从哥的脸上。 从哥发誓自己从来没有对同性产生过任何幻想,可不知为何,那一刻阿大的眼神让他既紧张又害怕,不自觉地便加快了心跳。 “怎么?”从哥说,努力地稳住自己的声线。 (海鲜部分删节) “你不要这样。”从哥说,说着再往内收了收戴着镣铐的脚踝,“我……我真的不是那个。” 阿大确实是个十足淡定的人,所以无论从哥有什么表现,他的眼神都是波澜不惊的,甚至是阴冷而没有情感的。 他认真地看着从哥,然后又回应了那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嗯”字,最终钻回自己的被窝,转个背,闭上了眼睛。 从哥第三次艰难地咽下了唾沫。 可他的心跳却仍然剧烈着,他的脖颈仍然热烈地燃烧着,他的血液飞速地奔涌,沖向大脑,沖向心脏。 好像那胡茬和皲裂的嘴唇还贴在他的皮肤上,以至于他必须用手摸一摸,来确定阿大已经离了他的身。 第39章 第 39 章 那天晚上从哥没有睡着,他没感觉到困,就这么睁着眼睛到了天亮。 直到阿大起身并若无其事地出了门,从哥才觉得倦意袭来,困得他一觉睡到中午。 接着之后的几天,从哥照例起床和阿言摸鱼,晚上和阿大睡觉。只不过阿大再没越界的行为,似乎还真当两人只是躺在一张床的好兄弟,相安无事。 从哥问过阿言的情况,从阿言语无伦次的叙述中,从哥知道那几枝花确实没送成,非但没成,还在一个追一个跑的过程中被弄坏了,最后还是阿言被踢着屁股,把一地狼藉清扫干净。 从哥觉着这样的日子也挺好,至少他俩的生命和菊花短时间内凭藉这一股负隅顽抗,暂时没有什么危险。他们可以就这样等着军队进来或慢慢建立起苦山人对他俩的信任,那逃跑的机会就指日可待了。 从哥的适应力比较强,所以进来了两周左右,没有什么强烈的水土不服反应。除了苦山的酒和苦得肠子都黑的醒酒水没给他带来什么良好的记忆外,还算吃得了饭,填得饱肚子。 但阿言就没那么强悍了。 阿言开始拉肚子,一天跑个五六次的茅坑。 从哥也是在这时才知道这里是有茅坑的,他为自己先前真的找了棵树解手而深深忏悔。 苦山人吃生肉,喝鲜血,这些是大庆典才会有。平日里有粥有面饼,虽然有点寡,但勉强能充飢。 可如果想要吃点荤食调剂调剂,就比较艰难了。 这里不缺肉,但总是一些十分奇怪的肉,比如山虫,比如金鼠,还有一些长相兇勐,看不出是什么品种的鱼。 大到飞禽走兽,小到虫鼠蝼蚁。好似只要目之所及的,都能随便煮煮,上苦山人的餐桌。 从哥试着尝过青蝎和秋虫,这两种还是看上去长得比较温和的。那天他肚子里实在没油水了,忍不住从阿大的碗里舀一点来尝尝。 如果不知道这是什么玩意,还能自欺欺人地下肚。但从哥含在嘴里嚼了一会,食材的模样不停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不得已最终还是没咽进喉咙,又把嘴里嚼碎的东西全吐出来了。 他吃不了,油炸的尚且不行,更不用说那种还没过油,直接搞个米煳一样的玩意拌一拌就送嘴里的吃法。 阿言的意志力就没那么坚定了,他吃了,看着乌鸦大口大口吃得香,他的肚子也叫得厉害。 结果便是吃了拉,拉了再吃,吃完之后继续拉,屡战屡败,却愈战愈勇。 从哥说你这样不行,这样肚子迟早要出问题,别到时候等到机会开熘了,你却躺床上动不了。 “我也不想,可我真的好饿。”阿言几乎拉到脱肛。 从哥觉着这是个严峻的生存问题,所以他腆着脸和阿大提了。 他说我自己没什么,但要不让乌鸦搞点正常的肉给阿言试试,“我不是说这里吃的东西不好,但阿言真吃不惯。我怕他身子撑不住,再拉下去小命都没了。” “什么是正常肉?”阿大问。 “什么猪啊,羊啊,牛啊,再不成鸡鸭鹅也行,你们吃得太偏太冷门了,我们身体虚,虚不受补。”从哥委婉地解释。 “不过节,这些东西不好杀,”阿大一句话堵回去,“大冬天的,打猎也不好搞,没有。” 从哥无语。 本以为这事没指望了,要不想拉肚子,也只能让阿言和自己一样喝粥了。谁知才过了一天,次日傍晚,从哥就见着乌鸦就打了两只野兔回来。 看来阿大还是和乌鸦说了的,而无论乌鸦用了什么办法,到底也给阿言弄了点正常的东西下锅。 有那么一瞬间从哥觉着,如果他也是苦山人,或者说能有机会长时间和这些人相处一下,或许他能找到另外的方式突入进来,至少不需要自相残杀。 但很遗憾,从哥只是一个小小的文官。有句俗话说的好,参谋不带“长”,放屁都不响。 从哥的分量是无足轻重的,所以当双方再次交起火来时,从哥才更加深刻地认识到——双方的梁子已经在这几年的矛盾中结下了,他们已经不再把对方看成同胞,而是看成杀之而后快的敌人。 第40章 第 40 章 那一场屠杀发生在北山,也就是阿大姐姐所在的村寨。 第20页 或许是南沟有了年初的刺探,所以南沟加强了防驻,攻不进去。 西头又是阿大坐镇,从始至终都没懈怠,不好挑衅。 东岭最远,还有自己码头,军火储备也最充足,所以最难打,不敢碰。 而中土皋就位于正中央,至少东西南北得突破个口子,才能找到软肋,突入袭击。 所以权衡再三,最终选择了北坡。 从哥猜得到,这是上头的压力越来越大,不得已而为之的强攻。 这场袭击很迅勐,火力也很强势。几乎是调了原先两三倍的人手,硬着头皮把那里打了下来。 消息是在后半夜来的,和南沟出事的那天晚上一样,乌鸦来拍门,而阿大操起衣服就走。 这一次走得极其匆忙,而且离开的不止阿大和乌鸦,还有一半的青壮劳动力。从哥从床上爬起来,推开门,在链条限定的范围内,尽可能地往远处看。 他看到有零零星星的火把点起,还听到堪比白日的吵闹喧譁。 阿言也从乌鸦的屋子跑过来,他一路小跑,钻到从哥的房间里后,就让从哥把门关起来。 关上房门后他也不停歇,到处翻箱倒柜。 从哥问他找什么,他说找钥匙。 从哥明白了,但也立即意识到阿大不可能把钥匙放在房里。否则他拴着个铁链也能满房间走,早就把钥匙拿去给自己松绑了。 他把自己的想法和阿言说后,阿言又翻找了好一会,可惜仍然一无所获,最终泄气一样坐下来。 从哥说这次是什么事,怎么搞那么大。 阿言深深地喘了几口气,缓过劲来后才说,北坡好像打下来了。 “打下来了?”从哥大惊,“一夜之间就他妈拿下了?” “听说三个连的兵带着重军火上的,死伤惨重,但总算是把北坡拿下了。”阿言说,“我听报信的那个年轻人和乌鸦说的,北坡不剩什么人了。” 听到这话,从哥心里咯噔一下。 他勐然回忆起之前开会时,某个司令愤怒地拍着桌子,咬牙切齿地吶喊着——杀!杀!杀! 那时候从哥觉着是气话,毕竟一个村寨,平民那么多,很多人是不扛枪的老弱妇孺。无论是士兵还是苦山村民,他们到底都是狮国人,不可能在新政府还没稳定的时候就搞出那么大规模的内部伤害。 屠了一个寨子,“可能吗?一个晚上?” “如果真的是把其他方向的兵力调过来集中突入,”阿言估算一下,坐实了这份猜想,“可能的,不是吗?” 从哥咬了咬牙。他忽然觉得有点冷,估计是先前开门让冷风进来了,好半天都消不出去。 他想起堂哥说的话,想起阿大说的话,想起乌鸦说的话,还有那些被斩掉脑袋的士兵,以及仍在营地时,突然从山上冲下一大片苦山猴子,杀得军队措手不及的场景。 可能,这当然是可能的。军火充足,以多压少。正如之前电报里愤怒的咆哮——就算以三打一,也他妈要把这里剷平了! 从哥的手在发抖,他倒了点茶出来,但茶也已经凉了。他握着茶杯发呆,好一会阿言才抓了一下他的手腕。 “从哥,我知道你在怕什么。”阿言说,他的手指也是冰凉的,“如果他们的寨子真的被屠,那很有可能会把愤怒——” “不会屠的,”从哥勐地抬起头来瞪着阿言,强硬地申明——“那是平民,不会屠的。” 第41章 第 41 章 在阿大的记忆中,那大概是他待在苦山的这些年里,经歷过的最冷的一个冬天。 冷到他周身的骨头都僵了,披着的毛皮大衣一点都不管用。 冷风唿唿地在山谷里咆哮,吹刮着阴沉沉的常青树,拨动着冰凉彻骨的河流,再掠过那一片怎么也亮不起来的天空,却又怪叫着把点燃的火越烧越旺,越吹越刺目。 阿大和手下站在北坡边上的山头,山头茂密的林子给他们打了严密的掩护。他们就像长在这里的树,双脚扎根在松软湿冷的泥土里,看似一动不动,实则微微打颤。 太冷了,冷到血液都被冻住了,流不动,所以脑子想不了问题。 篝火里面有一些形状,形状变化,再慢慢地变成灰烬。坑洞中也有一些形状,横七竖八,好像他们打回来的走兽和飞禽。 还有一些形状在空地上来来往往,从屋子里搬出东西,或把一些东西塞进屋子里去。 当然更多的屋子已经不太稳固,那些本来就不是拿来军工作用的小草屋只是松松垮垮地搭建着,一粒子弹就能穿墙,一发炮弹就能轰平。 他静静地注视着被新一批生命碾过的区域,他不确定被硬化的地面上是真的泛红还是火光作弄,目之所及竟是一片的鲜红,鼻腔里塞满了冰冷又腥臭的味道。 他的嘴里还有唯一的一点热流涌动,他想说话,也想咆哮,更想一言不发地冲出去,操起刀随便噼向什么人,让他们把土地染得更红,让腥臭更浓郁。 可他的手指动不了,它们死死地与刀柄冻在一起。 其实他很好奇,这个时候热血的乌鸦怎么不第一个冲上去。如果乌鸦沖了,或许今天晚上就能把一切终结。 北坡溃散,西头败仗,接下来部队就能轻而易举地进入心脏一般的中土皋,然后收復南沟,招安东岭。 苦山会被拿下的,区别只在于花费四五年,还是花费四五个月。 这是阿大第一次觉得自己会失败,也是他第一次动摇。 他眯起眼睛看着被剥离出来的衣物,或许对于那些士兵来说,人可以不要,但身上御寒的衣服不能埋,不能烧。那是让活人继续活下去的资本,也是让他们制造更多死人的筹码。 乌鸦没有动,他的鼻子喷出唿唿的热气。阿大没有扭头看他,跟在自己身后的青壮年们也没有一个发出声音。 他们或许和阿大一样,现在也很犹豫。被巨大的震撼和悲伤沖昏头脑的同时,他们不知道阿大是要他们光荣地、快速地死,还是让他们艰难地、有一天是一天地活。 阿大看到一条小小的线,线围成了一个圈。那是训练有素的士兵们迅速筑起的防御,他们死去的战友也不少,但他们比苦山人清醒和冷静,比苦山人更能镇静地接受牺牲和死亡。 阿大把目光转向空中,北坡的不远处有一个精緻的天堑栈桥。此刻栈桥也在与阿大对视。他们分立两个山头,隔着一群入侵者遥遥对望。 栈桥对阿大说,我还想活,可是我怕我活了今天,明天他们也得把我炸掉。 阿大说,怎么了呢,怎么会把你炸掉呢。 栈桥说,会的,你看,他们要造起一个新的世界,我是旧的东西,又怎么会把我留下。 阿大说,那就去死吧,死了,我们记得你。死了对得起自己,对得起这片土地。 栈桥又说,可是我不想死啊。你们记不住我,因为我死了,你们也死了。 阿大不接话了,他看到栈桥的后面有一点点薄雾,在湿气浓重的山间飘飘荡荡。 第21页 紧接着他听到了一声唿喝,似乎是长官在交代士兵,把士兵分开,把狗牌取下。把山民放另一处,把山民的东西清点一遍。 “阿大。”乌鸦哑着嗓子说。 阿大没动,他身后的林子却动了。 乌鸦和几个人马上举刀回身,却见着一个小年轻跑来。他像乌鸦前几天发现的野兔,跑两步,顿一下,再跑两步。跑得踉踉跄跄,跌跌撞撞。 好不容易跑到近前时,乌鸦便发现他的脸上和身上都是血。他的手里也捏着蝾螈弯刀,刀口的血却已凝固冻结。 他噗通一下坐在地上,突然抓住了乌鸦的胳膊。 他说乌鸦哥来,阿大来啊,救命,救命了。 第42章 第 42 章 屠寨确实发生了,发生得惨烈,发生在阿大不知道的时候。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听着小年轻和乌鸦说话,说了好几遍,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他点点头,说好。 然后留下了几个人,其余的人手随同自己,跟小年轻往另一个山头走。 山头上有从北坡撤离的倖存者,那是北坡反应过来后,迅速逃走的一小部分人。 阿大说,我阿姐怎么样,在这里,还是在那里。 小年轻说我们阿大顶不住了,鸭姨就带我们跑出来。她等着你,阿大要去,不然鸭姨又杀回来了。 北坡杀不回来,杀回来就是送死,这一点连这个小年轻都能看出。现在正坐在他们屋子里的满满当当都是士兵,这要杀回来,就是抱着士兵一命抵一命。 阿大原本以为既然还有能力撤退,至少证明北坡有三分之一的平民是活着的。可是当他来到那个存储货物的小山坡时,数得清楚的不过是几十口人。 有男人,有女人,有孩子,唯独没有老人。 老人跑不动了,所以不跑了。这是苦山的规矩,也是老人们有的觉悟。 和从哥想的不一样,这里的老弱妇孺也是会拿枪拿刀的,他们也是一分战斗力,所以玉石俱焚便是这些杂牌战士的选择。 阿大看到了鸭姨,他走了两步,喊了一声阿姐。但阿姐没有抬头,她正在帮她的丈夫止血。 阿大冲上前,见着北坡的首领中了好几颗子弹。手臂上有,肩膀上有,但还有一枚扎入了大腿,鲜血就像泉眼,汩汩地向外涌着生命。 他没救了。阿大看得出,那首领已经睁不开眼睛。似乎是鸭姨一路把他背过来的,此刻鸭姨身上的袄子几乎染成了鲜红。 “不行了。”阿大说,说着去抓鸭姨的手。 鸭姨一把推开他,固执地继续扯开一件衣服,不停地往大腿缠。她始终不抬头,就像专心地打磨着自己的弯刀。 可她的弯刀正放在脚边,它的刀刃甚至砍出了一个缺口。 “阿姐……他活不成了。”阿大再去抓鸭姨。 鸭姨像小时候发火一样,推了阿大一把,又狠狠踹了两脚,恶声恶气地骂了句“起开”,又继续缠。 阿大知道没办法,只能杵在她的身边。他环顾着几乎人人挂彩的倖存者,整理整理思路,交代自己的人能扶就扶,能背就背,都把他们都往自己的西头寨去。 “阿大,要通知东岭和南沟。”山鸡也跟来了,只是一路上他都不敢说话。他又戴着那只差不多把脸遮住的草帽,凑到阿大的跟前提醒。 “不是该先通知中土皋吗?”乌鸦问。 “现在只攻了北坡,部队不会再往中土皋进,否则三面一包,他们就是瓮中之鳖,”山鸡解释,“所以西头和东岭最有可能是下一个袭击目标,先通知东岭的人才是。” 阿大点点头,让山鸡和乌鸦吩咐下去。 等到伤员都陆陆续续带离后,阿大再转头看鸭姨。 鸭姨已经消停下来了,毕竟她的布缠完了。她的手压在湿漉漉的伤口上,用力地喘着气。 阿大刚想说话,鸭姨就挥挥手让他闭嘴。她静静地注视着已经死去的伴侣,片刻之中,突然站了起来。 她终于抬眼看向阿大了,她的眼球上布满了血丝。她没有哭,眼里还有未尽的杀意。 她好恨,那恨比痛苦来得勐烈。所以她哭不出来,悲伤的泪水不足以让她释放自己。 她提起搁在旁边的弯刀走了两步,阿大跟了上去。 她走到了悬崖边上,又剧烈地唿吸着。她想开口,却突然哽咽,不得已只能狠狠地咳嗽两声,让阿大把烟给她。 阿大把身上摸了个遍,又回头摸姐夫的身体,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染血的半盒烟,擦了根火柴,给阿姐点好递去。 鸭姨歇斯底里地抽了一口,一口几乎烧掉半截。 然后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用污渍斑斑地手掌迅速地抹了一下脸面。 第43章 第 43 章 那天晚上,阿大没有回来,乌鸦也没有回来。阿言和从哥听到有声靠近,但那声音靠近了一会却又走远。 他们在屋子里等,等到天亮也没见人影。自然也没有人来给从哥松绑,更没有人给他拿来今天的粥和饼。 从哥说,你去吧,出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阿言趴在桌子上眯了一会,搓搓眼睛,点点头。 从哥又把身上的袄子递给阿言,让阿言快去快回。 “遮着脸,如果北坡有伤员,应该会转移到这里来,让他们看着不好。” 阿言紧了紧衣服,往屋外走去。他心里头也是怕的,正如他自己预料的那样,一旦屠寨发生,村寨的人会把愤怒转移到他们这些外人身上。 山鸡可能还好说,毕竟这里的人已经接受了他,他还娶了这里的姑娘,已经算是苦山人了。 但阿言和从哥就不一样了,穿着军服被抓进来,和村民的交流也不多,通用语还说得磕磕巴巴。即便有契兄弟的一层关系在,他也认为阿大和乌鸦不可能和村民的众怒抗衡。 今天的早晨格外冷清,应该出来挑水的、打猎的、抓鱼的、甚至喂喂牲口或晒晒衣物的,一个都没见到。孩子们也都关在家里,没人到门口蹦跶。 阿言把自己裹得像个球,可村寨的道路一空起来,冷就变得特别明显。 他一边哆嗦一边往前走,只见到两三家的男人正巧出来,拿着镰刀或斧头,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阿言被盯得发虚,不由得加快脚步。他想找个人问一下,可看着与他打照面的人的眼里加剧的厌恶和憎恨,又悻悻地闭了嘴。 他是在会堂里看到大部分人的。 这个会堂之前他经过几次,是西头寨用来开会或集合活动的地方,也是蝾螈节那几日拿来囤酒菜,分鱼肉的仓库。 此刻会堂满满当当都是人,还没靠近,就听得一波接一波的喧譁。 阿言把领子拉高,再把帽子压低,像从哥嘱咐的那样尽可能只露出两只眼睛,小心地朝他们靠近。 他看到那些人手里捧着一个碗,碗里有粥,还有一些佐料。大部分村民的身上都很脏,脏到分不清污渍是血还是泥土。他们或站或坐,或靠或卧,或找个空地踎下,喝着碗里的粥,再时不时咬一口面饼。 第22页 在他们之中来来回回的是山鸡和阿大,还有一个没有见过的女人。他们分配着食物和毛毯,时不时蹲下来问两句话。 阿言注意到所有的人身上都有武器,无论是五六十岁的中年人,还是刚刚七八岁的孩子。有的是弯刀,有的是菜刀,有的是gong///弩,还有一两个挂着shou///枪,那枪的型号何其眼熟,阿言身上也曾有一把。 再不济的,也是削尖了头的竹子或木棍傍在身侧。有的村民实在被疲倦折磨得受不了了,要靠着眯一会,手里也握着武器,像是随时要跳起来杀人。 那个女人注意到了阿言,她抬起头的一瞬,微微眯起了眼睛。那目光尖锐得似乎能直接看穿阿言的身份,以至于阿言捏了捏兜里的手指,恨不得马上转头就跑。 但他的两腿又动得不灵便,此刻他除了披着大袄子,下身还有乌鸦给他弄来的三条裤子。他把自己像木乃伊一样包得严严实实,挪一步都十足费力。 女人从人群中站起来,用土话叫过阿大,低声发问。 阿大顺着女人的方向看,在阿言转身之际喝了一声,让他过来。 阿言犹豫了片刻,试着向山鸡投去求助的目光。 但很遗憾山鸡从始至终没有抬头,他把所有的表情都藏在草帽帽檐之下,阿言甚至不知道他正看向哪里。 不得已,他又在人群中迅速地寻找着乌鸦。这时候他忽然觉着被乌鸦踹多几脚也无所谓了,至少他在乌鸦的眼中很少看到如那女人一般的兇狠的杀意。 阿言好不容易来到近前,女人便伸手一扯,扯开了他的领子,打量着他的脸。阿言冷汗都吓出来了,他觉着这女人一巴掌就能把他拍死。 但那女人没动手,她看了一会后,用口音非常奇怪的土话和阿大又说了两句,然后推了阿言一把,把手里装着毯子的篮子塞到他的怀里。 阿大说,你去分,你帮忙。 说着又叫山鸡过来,嘱咐了几句后,也把自己的篮子交给山鸡,最终和那个女人转进了里屋。 阿言想问山鸡情况,但山鸡根本没给他机会,让他把领子拉好、帽子戴好,跟着自己接着分饼。 第44章 第 44 章 进到里屋后,鸭姨说话了。她说这个就是那俘虏了,还有一个呢,还有一个关在哪里。 阿大说在我家,铁链锁着,跑不了。 鸭姨哼了一声,又摸索着烟点上。 阿大不敢吱声,默默地跟着抽菸。 鸭姨拉了一张椅子坐下,沉默了好一会,又说,你搞个外面的人做契弟,干什么,你喜欢? 阿大说不是,“那时候是想杀的,山鸡跑来求情。他说那是他堂弟,求我放他一命。” 放活的没法交代,这在村民看来就是放虎归山。但活着留下做俘虏也不行,拷问不出东西就是浪费口粮。 “那你卖他面子干什么,谁能证明那真是他堂弟。” “山鸡帮我们守了蛮久,没求我保过人,”阿大说,“这是第一次,我不好不做,往后还要用山鸡。” 鸭姨哼笑,她说你还顶一刀啊,南沟九叔一道噼你哪里,你给我看看,你还为这牲口伤了哪里。 阿大犹豫一下,默默地伸出手,张开手掌。 手掌上只有一条浅浅的疤,先前的疤掉了,但因为手要干活,活动太多又扯开了,现在重新结了一层。 鸭姨没碰他,看着又是一声冷哼。 阿大知道阿姐的脾气,这时候要他把从哥拖出来一刀斩了也不是没可能。 之前阿大的父亲也是想培养阿姐做寨主的,她比阿大要狠要横,也比阿大得山民看好。 记得年轻那会,她是一个人砍回一条寻狼犬的。 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把寻狼犬扛肩上一路回来,大狗都快赶上她半个身子了。而那时候阿大还是个玩泥巴的小屁孩,就见着阿姐把寻狼犬开了肚子,撕下肉招唿小孩子们都过来吃。 所以在阿姐爱情至上地想跟了北坡那小伙子时,父亲好几次拿着棍子把那小伙子从屋里打出来。 阿姐是父亲的心头肉,父亲无论如何也不想忍痛割爱。 但好就好在那小伙子也硬气,打一次就来一次,再打跑就再来。 来往了好几年,后来大家都娶亲了,这小伙子等不及了,就干脆跪在阿大家门口,一跪跪了一整晚。 阿姐也不吃饭,她脾气倔,就是要跟这小年轻走。 末了父亲拗不过,终归是让阿姐跟了那人。 阿姐当然高兴,心里头也有一股不服气。本想等着自己丈夫在当上寨主之后,可以让阿爸高兴一下,至少让他看看自己没跟错人,岂料把嫁过去没多久,老寨主上山打猎脚滑了一下。 铁打的一个人,这一滑就再没起来。 那一年阿大二十四岁,也是他最后一次看阿姐流眼泪。 之后外人打进来了,阿姐就带着人往前扛。不仅扛住了进攻,隔三差五就能抓回活士兵。 北坡人手里沾满了士兵的鲜血,山鸡自己也知道,如果那时候他是误入了北坡,那估摸着人还没醒,脑袋就被斩下来了。 大家都以为最后陷落的应该是北坡,谁知道事实却与愿景相悖。 估摸着也是北坡在阿姐和姐夫的带领下与士兵结怨太深,以至于外头最终拿北坡开刀,也算是最大程度地宣洩了士兵的愤怒。 这一次阿姐失去了丈夫,伤痛又会转变成更深刻的仇恨。 阿大甚至能从阿姐的眼里看到火光,看到她在抽士兵的筋,扒士兵的皮。 第45章 第 45 章 “他是文官。”阿大苍白的解释,“他才刚被运来,所以也不知道部队的布设。估计刚从学校毕业不久,就被——” “那有什么区别吗?”鸭姨打断,不用听她都知道阿大在为对方保命。 阿大噤声,他不再辩解了,等到阿姐抽完了三根烟,又从椅子上站起来,扭头对阿大。 “带他来,我问。”鸭姨说。 阿大想讲阿姐你状态不好,姐夫刚牺牲,你现在问也不能问出思路。 但对上阿姐那双眼睛,阿大最终还是默默地点点头,说好,我晚点让他来,“你休息一阵,吃点东西。” 不过那天晚上阿大没让从哥去,他一整个白天都没有回去,仍然在一群北坡的寨民中来来往往,把他们安置到自己村民的家里,再等回乌鸦做筹划。 到了晚上,他让阿姐跟北坡的人喝点酒压压惊,大家都吓坏了,让人回过神来才好知道下一步怎么走。 之后阿大便来到乌鸦家里,而阿言也已经被山鸡送回。此刻阿言的脚踝也上了链条,被锁在屋后的茅草堆。 阿言怯生生地望着乌鸦,乌鸦也没搭理他,转身和阿大进了屋。 其实阿大心里清楚,乌鸦是做给他看的。 乌鸦对这个小秘书有好感,但谁知道好感还没生根发芽,双方的阵营又闹出了那么大的冲突。这时候乌鸦要再不对阿言严加看管,指不定就给阿大抓了把柄,杀了解气。 第23页 乌鸦给阿大倒酒,喝了两口,单刀直入地问——“阿大,我们攻回去吗?” “怎么攻。”阿大说,咕咚咕咚几口酒下肚,身子终于暖和起来。 “问山鸡,”乌鸦说,想了想,又说,“要不我和山鸡再抓几个俘虏,他们驻扎在那里,肯定知道下一步怎么走。” 阿大没表态,这个时候再抓俘虏很冒险。 驻扎在北坡的兵力很多,看似军备还有了增补。而如果从西头或东岭下手,估计就会让士兵加快再次进攻的脚步。 想到此,阿大问,“东岭怎么样,他们什么态度?” “他们说知道了,会多派人盯着点。”乌鸦说,说完顿了顿,还是没忍住心头的忐忑,又刺探着问,“那……阿大,鸭姨对这两个小子什么态度?会不会……” “不知道。”阿大怼了回去。 风把窗子吹得唿唿作响,阿大不得不又给自己灌了几口酒。 从没关严实的门看出去,能看到后院茅草堆露出小小的一个角。 “你把他这样锁着,他明天得死。”阿大转了个话题,说道,“入冬了,越来越冷。” 这话让乌鸦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乌鸦想说是冷,所以等会还是想把他放进来。但又怕说了实话触怒阿大,反而让阿大觉着人家刚杀了我们那么多人,你他妈居然还护着个小杂种。 所以乌鸦“是、是”地应了几声后,又继续埋头喝酒。 阿大没有停留太久,等把那一小坛酒喝完后,站起来走向门口。 阿大说今晚就先这样吧,等大家都好好休息一下,要进攻要防守,等我想清楚再说。 乌鸦把他送到门口,阿大出了门走了两步,又转回头看着乌鸦,突然问,“你蛮喜欢那个小傢伙,是吧?” 乌鸦一惊,目光晃了晃。 “你不想他死?”阿大又问。 乌鸦用力地咽唾沫,喉结上下滚动。 两人僵持了半晌,阿大拍拍他的肩膀,见着他没接话,也不再追问。提起立在门边的弯刀,往自己小屋的方向走去。 第46章 第 46 章 从哥见到阿大的时候,阿大似乎并不愿意和他说话。 从哥从阿大黑着并拉长的脸上可以推测出发生了什么,尽管难以接受,但他知道这样的表情造不了假。 战争对从哥这类人是很遥远的,或者说曾经是很遥远的。没上学的时候,战争是报纸新闻的噱头。上学了之后,是同学老师嘴里的口号。等到毕业了,终于接近社会一点点了,战争又被贴上了各种褒贬不一的符号,让它变得或热血或残酷,或正义或邪恶。 它和没有被战火烧及的地方隔着一层纱,那层纱是舆论的引导和政府的方向。所以从哥不知者无畏,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有一腔撸管管都消耗不完的闯劲和精力,才会毅然决然地选择一探究竟。 从哥想起自己曾经在学校图书馆里看过的一本狮国建国史,那是旧政府还在领导时编纂的一本小册。它落满了灰尘,塞在图书馆的一个角落。 从哥之所以发现它,是因为他找到空桌时阳光正巧照在那一排书架上。角落上最后的一排架子,架子的最下层一格。 里面记录了一个偏远的村寨,以及那村寨出来的几位战斗英雄的事迹。 那时候的记录非常简单,插图都是后来不知道找的什么人随便勾勒了几笔。 从哥对那本册子的内容印象已经不深了,但对其中一人说过的话记忆犹新,他说我不知道战争进展到什么地步,我只是觉得我还能再撑一下。 阿大的表情并不丰富,也没有像阿言说的那样把愤怒发泄到自己身上。阿大是一个很隐忍、很冷静的人,从他毫不犹豫地抓住刀刃的那一天起,从哥对此就有所认知。 但莫名地,从哥就是想起了那句话。 他觉得苦山和那个小村寨的命运很像,可很遗憾他没有再多读一遍。隐约之中,他只记得最后村寨的人基本上被剿灭了,也重新规划并战后重建。 从哥花费一个下午的时间看完了那本小册子,后来再想看,却怎么也找不着了。问了图书管理员才知道,那本册子次年被列为jin///书,整理书室的时候,上交并销毁了。 从哥觉得苦山也会一样,现在发生的流血事件都是不光彩的,所以即便有人写出来,有人记录下来,迟早有一天也会抹掉。 而之后人们只能看到这里被改建后的模样,至于他们踩在什么样的歷史上,这并不重要。毕竟后来人只会把它放在最角落的位置落灰,只会在某个年轻人闲来无事时,千载难逢地翻一翻,然后便抛诸脑后。 但很遗憾,从哥活在当下。所以他可以亲身经歷一次这样的歷史,也可以明白这不是几行字和几笔速写能概括的鲜血与仇恨,而是——“多少人死了?” 从哥问出这话时,喉咙好像被东西卡着。 此刻阿大正在脱掉衣物,听到从哥说话,手僵了一下,没有回答。 “是……是士兵杀的吗?”从哥又跟了几步,他想碰一下阿大,但手还没凑到跟前,阿大把衣服一抖,丢到桌上。不知是凑巧走开还是有意闪躲,转个身就往床的方向去。 他干脆地躺上了床,仍然盖着属于自己的那一床被子。 从哥犹豫了一下,也默默地跟着上床。因为忐忑不安,见到阿大之际肚子也不叫了。他一整天没有吃东西,现在却一点也不饿。 他不知道阿大睡了还是没睡,房间里的灯熄灭了,阿大也背对着他。今晚的月光并不明亮,整个房间阴阴沉沉,比往日更是冷上好几度。 过了好一会,从哥侧过身子。这次他鼓起勇气,把手从被窝里伸出来,小心地摁了一下阿大的胳膊。 他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阿大没反应,本以为他没听着,却在从哥收回手之前深深地嘆了口气。 “是啊,你不知道,”阿大说,“你们这些人,怎么可能知道。” 第47章 第 47 章 从哥不理解阿大话里的意思,他思忖片刻,又问,阿姐有没有事。 阿大嗯了一声,突然话锋一转,对从哥道——“明天你去三婆那里做个刺青,和我一样的。然后跟我去见阿姐,给她敬酒磕头吧。” 从哥一愣,追问——“什么刺青?蝾螈吗?” “嗯,你是我契弟,你要做点样子。我姐夫给你们的人杀了,你不做点事让我阿姐消气,她饶不了你。” 从哥内心是拒绝的。这个蝾螈如果小一些还好说,可它张牙舞爪铺满了整个手臂,再从手臂延伸到手背,最后爬到手指上。 从哥不是怕疼,但若是要带着这样的纹身回到自己的家乡,他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正常转业的。 在他的家乡里没有人做那么大的刺青,甚至大部分人都认为刺青是坐过监或捞过偏的人才有的标志。 第24页 “我……我能不能换个地方纹。”从哥刺探着问。 阿大转过身来,平躺一会,又侧头看他。 “我说什么,你就照做。” “可如果我一旦纹上,我、我就——” “我可以随时废掉我们的关系,”阿大冷冷地道,“你不让我搞,我暂时可以忍你。但如果你和我没有了这层关系,到时候我让全村的人和牲口来搞你都行,你自己选吧。” 从哥心头一凉,默默地咬紧牙关。 阿大的脸上真的难以辨识出情绪,如果说上一秒从哥还为自己阵营的人对苦山村民犯下的罪行愧疚不已,那此刻他因着阿大的威胁,心里头又只剩下害怕了。 他确实无法理解苦山人,也无法知道阿大对自己到底是个什么看法。他以为要做那事,必然是有好感才会想做。所以既然阿大愿意收他,至少也应该对他有点兴趣。 可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或者说阿大可以随时控制住全部的兴趣。 第二天醒来穿戴完毕,阿大便解开了他的链条。稍微吃点早餐后,就他带到了三婆的屋子。临走之前阿大不忘嘱咐三婆的两个儿子,要他们看好从哥,自己傍晚会来接,除此之外不要让从哥离开这里半步。 三婆是一个纹面的女人,两个儿子的身上也刺上了不同的图腾。有蝾螈,有ha///蟆,还有一些奇怪的符号,不知道是文字还是图腾。 从哥的左手被鲜血染红一次,被燃料上了三次。那图腾真是一针一针扎进去的,火烧针,针扎肉。 每扎一下,从哥的头皮就麻一下。 其实针扎并不是很痛的感觉,何况在这么做之前从哥还喝下了一些带着药味的烈酒,降低了感官的敏锐度。 但药酒起效很慢,最疼的时候他的意识是清醒的,所以他可以清醒地知道什么时候下了一针,什么时候又会下第二针。 先是一点点鲜血,然后越来越多,小溪汇聚成河,河又融合成海。最终整个手臂湿漉漉的,时不时再被三婆手里的一张拭布摁压擦抹,吸走碍眼又多余的鲜红。 他扭头看了几次自己的手臂,最后等到药劲愈发上头后,便选择闭上眼睛,把脸侧过另一旁。 淋燃料时从哥终于放松了下来,冰凉的燃料倾泻而下,顺着肩膀一路过到指尖。 从哥再要了一碗药酒,接着便昏昏沉沉地睡去。 第48章 第 48 章 在梦里从哥又看到了那座城墙,城墙上依然站着一群披霞戴冠的戏子。从哥仍然是一个人驱车前来,下了车便抬头望着顶上的人。 他看得清楚每一个人的脸,分辨得出不同脸谱上的油彩。他不懂戏,所以他分不清他们的身份。他希望他们可以说话,说通用语好,说土话好,只要说话,他便能从声音里知道更多的讯息。 可他们就是这样望着他,一动不动,仿若雕塑。 从哥收回了目光,再抬头时,他却吓了一跳。 他看到了满城墙的骸骨,真就像阿大说的那样全是没了肉身的架子。 从哥双膝一软,一下子坐在地上,他惊慌失措地再抬头看城墙,一切却又恢復原样。 从哥醒了,三婆纹面的脸正对着他。他轻轻抽了一口气,扭头检查自己的胳膊。 胳膊有血,有染料,还有一些刚刚凝固的伤口,以及一大片一大片的红肿。 三婆给了三个药包,她说回去熬,凉了就敷着。晚上敷,敷到它干为止,敷三天就会好。 从哥从床上起来,走到门口便被两人拦下。 此刻已夕阳西下,他问那两个人要了根烟,抽完一根,阿大便准时地来了。 那一刻从哥只觉得脑子还是昏沉的,手臂还是刺痛的,整个人浑浑噩噩,什么都想不清楚。 所以他根本没意识到这将是一个改变他和阿大关系的夜晚,也绝对料不到他俩关系突入的同时,自己的命运也在悄然变化着航向。 阿大一路上跟他交代着,让他被骂被打就受着,问他和自己的事,就说自己愿意的,想跟我的,“不要摆出一副硬骨头的样子,阿姐对你们这些人恨得很,别逆着她来。” 从哥一直嗯嗯啊啊地应着,头晕脑胀地走在被夕阳铺成橙色的土地上。 阿大的屋子和阿姐的屋子相隔不远,可和三婆的住地离得远。走了好久,走到从哥都开始冒汗,阿大才停下脚步。 抬起头看,那是一幢两层小楼。之前从哥有见过,就在会堂的后方。会堂的空气是暖的,可不知为何绕过会堂再没入小楼,瞬间就感觉周围的气温下降,突然变得寒冷起来。 阿大推开门带他进去后,从哥才总算清醒了一点。 那天晚上从哥被打了,被打得很惨。房间里不止有阿姐一个,还有陪着阿姐的一个帮手。 这帮手精瘦,手臂上也没有蝾螈,他的蝾螈是趴在胸膛的,此刻他光着膀子,那蝾螈便张扬地对着从哥。 阿姐上前,还不等阿大说“跪下”,就一脚踹在他的膝盖上。从哥噗通一声趴在地面,接着腹部就被狠狠地再踢了一脚。 阿大赶紧拦住阿姐,说阿姐,让他讲话。你这样打,他讲不出话。 说着把从哥拽起来,让他跪好,命令他——“叫鸭姨。” 从哥双手撑在地上,不敢抬头,喊了一声鸭姨。 阿大又说,磕头,多喊几声,说你错了。 从哥狠狠地吸着鼻子,这一脚踹得他人都懵了,不得已只能用力地甩甩头,拼命地把神智凝聚一下。 然后他把脑袋贴在冰凉的地面上,他撞了一下,喊鸭姨,再撞一下,喊阿姐,然后再接连地撞击下,说阿姐我错了,鸭姨对不起,我不知道他们会这样,我错了,我错了。 鸭姨上前推开阿大,又是一脚把从哥掀翻在地。 鸭姨说,阿姐不是你叫的。 从哥的肚子痛得要命,浑身的骨头都像要散开,刚刚凝聚的神智又被踹碎,使得他周身瘫软,使不上力。 那帮手唿喝他跪好,他却抱着肚子起不来。阿大只好又过去把他扶起,塞了一罈子酒和一直碗在他手里,说快,给阿姐敬酒。 从哥的眼睛疼得溢满眼泪,他歪歪斜斜地撑住自己,勉强捧起酒罈,把酒倒一点,洒一点。 好不容易倒满了碗,又试着站起来。 阿大赶紧摁住他,说跪着过去。 鸭姨看罢哼了一个鼻音,说你真是越来越瞎,两脚就受不了了,比你当初那个小远还差。 阿大不接话,帮从哥扶着碗,再摁住他的肩膀,让他稳一稳,跪着把酒举到鸭姨面前。 从哥的膝盖在地上摩擦,这是他长那么大都没受过的屈辱。 可他现在想不得什么屈辱,他只觉得好痛,不知道是药酒劲没过还是怎么回事,浑身都痛得厉害,每挪动一寸,所有的骨头都像被三婆的针扎过,痛得快要散架了。 第49章 第 49 章 挪了半天,好不容易挪到了鸭姨面前。 从哥说,鸭姨,我错了。 第25页 鸭姨不接,她点起一根烟,说你讲,你们有多少人。 从哥愣了一下,他摇摇头,他说我不知道。 鸭姨一巴掌把酒碗打掉,骂道,“你不说,我让你跪渣子上爬过来!” 阿大又赶紧去拦,说阿姐你不恼气,他真不知道。他就是刚派过去的小文员,抓来的时候我就拷打过了,他撑不住的,要说早就—— 鸭姨吼了一声,阿大便闭嘴了。她不让阿大扶,帮手帮忙,再拿一只新碗放在从哥旁边,示意他再倒再敬。 从哥爬起来,稳稳身子,继续倒酒,鸭姨又说,设立了几个据点。 从哥又说不知道,他想多做点解释,可似乎只要答不出来,他的酒就会被扇掉,肚子又会挨几脚。 那天晚上从哥以为自己要死了,他不知道自己倒了多少次酒,多少次把碗拿起来,最后碗的碎片到处都是,他再被踹倒,便扑了满手的碎渣子。 这过程到底花了多长时间,他已经不记得了。 他把知道的都说过了,他不知道是八万人还是十万人,不知道是十二个还是十五个据点,不知道一防在哪里,二防在哪里,也不知道军火仓有多少储备,更不知道上头计划耗多久,下一子又准备往何处走。 他唯一知道的就是自己在西头边上的驻扎营,他看得到一条铁索,一条天桥。还有他隔壁不到一公里也有一个驻扎营,那个驻扎营看不到天桥,只有两条铁索和一条小溪。 他还说营里有参谋团,他的营地不进攻的,只观望。因为听说那个营地最安全,所以文官最多。 他的眼泪流下来,也不知道是委屈的还是痛的。 最后他是被阿大抱起来,把他架在肩头。 鸭姨说,你听到了,从西头搞。明天我带人杀出去,你能给我多少人。 阿大说阿姐,现在不能进攻,否则北坡的人就全完了,我们没有足够的准备,也没有充足的人手。 鸭姨说好,你不去,我去。你待得住,我待不住。 阿大赶紧说我求你,阿姐,你给我一点时间,不要多久,几天就好。只要东岭点头,我第一个冲上前。我子弹都装好了,枪都擦干净了。这回我给你报仇,我一定替姐夫报仇。 从哥把整个人吊在阿大的身上,直到被阿大拖了出去。 可他实在走不动了,身上都是血,膝盖全是伤,两腿根本站不稳,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最终还是阿大把他打横抱起,直接抱回了自己家里。 热水已经准备好了,阿大把从哥放进去的时候,周身破皮的锐痛让他一下子搂紧了阿大。 他的伤口都是浅表的,而浅表痛觉最为敏感,碰一下水,就像被火烧一下,被电触一下。 阿大让其他人都出去,不停地在从哥耳边说话。 他说我慢慢放下你,你要洗干净,不然会感染。你不要怕,是热水,没事的,我进去,我先把手放进去。 就这样一点一点,一寸一寸,从哥终于坐到了浴盆里。 浴盆真的很大,大到他恨不得能睡在盆底。他的眼泪像冰雪融化了一样不停地流,他想说话却不住地啜泣。 阿大也脱了衣服进来,用软布擦掉他身上的血污和泥土。 从哥说不清楚那一刻自己在想什么,可当阿大擦洗干净,正准备从浴盆里出去时,从哥抱住了他。他把头压在阿大的脖颈上,拳头狠狠地在阿大的后背捏起。 他想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不知道会这样,真不知道会这样。 可他张开嘴,热气却堵住了他的喉咙。他吸了两口气,最终那气又液化,让他的面颊更湿了。 阿大僵了一会,最终也松了身体,抬起手臂,轻轻地拍了拍从哥的后背。 第50章 第 50 章 阿大把从哥擦干净,上了药,再放在床上后,这一回,他没有钻进自己的被窝。 他把两个人的被子合在一起,再把手臂伸到从哥的脖颈下,他紧了紧胳膊让从哥躺近自己,从哥也没有拒绝。 从哥睡了一觉,这一觉没有做梦。他第一次觉得阿大的怀抱那么温暖,那么宽厚,那么真实可触。 (此处删节) 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从哥和他人最多的接触就是在学校里握过一个女孩子的手,亲过一个那个女同学的面颊。 他浑身燥热,心脏狂跳。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反应是每天早晨必然会有的小小惯例,还是阿大带给他的刺激所致。 过了好一会,等到阿大穿戴整齐后,他重新走回从哥身边。 他掀开被子的一角,拉过铁链,再拉过从哥的脚踝。 前一天晚上因为疏忽没戴上的镣铐,现在要安分地回归了。可从哥的脚踝在冷风中晾了一会,又被塞回了被子里。 然后阿大把铁链拾掇拾掇,丢到了一旁。 这是从哥头一次没有戴上镣铐,他翻过身,勐地看向阿大。 阿大说,等会让人给你拿药和吃的,你不出去。 从哥点点头,“我知道了。” 阿大走了两步,又回头对从哥交代,“今天一整天都不要出门,我不在寨里,你让我阿姐抓了去,我就帮不了你了。” 从哥再点点头,说好。 阿大想想还有什么要说的,最终确定一切都好后,操起了佩刀,推门离开。 阿大要去东岭,从哥知道。阿大要去筹划突袭西头防线的事,从哥也知道。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把这些告诉阿言,也不知道他应该趁着没有锁上链条而冒险逃走,还是真的乖乖坐在这里,等着阿大回来。 第51章 第 51 章 但很可惜,从哥没有见到阿言。 因为阿言还躺在床上,这一次他连门口都出不了了。 他为此是抗争过的,他觉得原来还能够自由地走来走去,后来不让他出后院就算了,现在连屋子都不让出了,这是剥削。 乌鸦说那你出,你出去,你不睡我床,你滚回你的茅草堆。 这么一说,阿言犹豫了。 其实阿大来的那天晚上他真以为自己要睡茅草堆的,毕竟分完毛毯和面饼,他就直接被不知道是那根筋烧着的乌鸦提拎回来,二话不说就上了脚链。 他委屈地问怎么了,我做错什么了。 乌鸦不理他,缠了两圈,不放心,又把他手也缠住了。 阿言更委屈了,他说那我不到处熘达了,也不偷吃你的虫子了,你不要给我打野兔,不要拴住我好不好。 “不好。”乌鸦说着踹了一脚他屁股,让他往茅草堆里缩一点。 自从上次拼死反抗后,其实乌鸦对他还可以。虽然还是经常踹他骂他叫他娘炮,但至少没把他甩床上去。 乌鸦给他弄了个地铺,在屋里,暖一点,就睡在乌鸦起了床一伸脚就够得到的地方。 阿言难受,睡了两天地铺,虽然越来越冷,但再回茅草堆就让他不适应了。 毛糙扎得他屁股疼,味道还掺杂点各种小动物的屎臭,更不用说睡到一半经常被冷风冻醒,嗅觉都冻僵了,什么都闻不着。 第26页 阿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老偷跑出去找从哥让乌鸦不爽了,以至于今晚又给他拴上手脚,像牲口一样丢在外头。 确定栓稳栓严实后,乌鸦站起来拍拍手,告诉他等会阿大要来,“你不要闹,不要抱怨,不要哭,要阿大没什么事,等他走了我放开你。” 阿言心里的石头落下了一点,这句话至少证明晚上他还是有机会住屋里的。只要他乖乖地不说话,当自己不存在就好。 但阿言不可能一点都不担心,冻不冻还是小事,关键是为什么阿大会来,来了之后阿大又会怎么处置他。 他知道屠寨之事必然发生,在驻扎营的时候,他就听说过类似的传言,但毕竟是传言,有可能越传越玄乎,自己也没好多问。 何况这事情不可能问个明白,要明白了,就等于承认部队在做一件不道义的事。可他们这几年的战争对外宣传不是这样,从始至终都是打着为苦山人好的名号,所以有的东西心里头知道,但嘴上不可以讲。 而当下的情境却摆明了告诉他——这里不是营地,无论阿言有没有开过一次枪,有没有杀过一个人,只要他穿着那身军服,他就和外面那些刽子手是一丘之貉。 阿大来了,阿大来时阿言没敢说话也没敢看,一直等到阿大和乌鸦在屋里头聊了半晌,自己周身都冻僵后,阿大才从里边出来。 出来之际阿言已经冻得缩成了一团,也没听清楚阿大在门□□代了什么,只知道阿大走了之后好一会,乌鸦才跑过来,把他的手铐脚镣取掉。 乌鸦踢踢他,说快来,到屋里暖点。 可阿言试着动了一下,他冻得有点厉害,行动不太方便。苦山的冬天很要命,除了冷之外,还能把骨头都冻痛了。 阿言的膝盖就痛得厉害,他好不容易站起来,迈了几步,脚趾头却全然没了知觉。 乌鸦干脆扶着他进来,把门关好后又烧了一壶热酒,推到他面前让他快喝。 阿言吸着鼻子喝了好几口,好不容易才觉着身体又变回自己的了。 “今晚不能睡地上了,地上的寒气反上来,你这小娘炮撑不住的,睡床吧。”乌鸦说,说着把收起来的被子从柜里拿出来,一同丢到了床铺上。 第52章 第 52 章 阿言不太敢和乌鸦睡,虽然他知道乌鸦要硬是让他睡,他也没办法,但他还是想坚持一下。 不过乌鸦没给他坚持的机会,刚把被子整理好,就催促他去洗澡。 乌鸦的家和阿大的不一样,没有人帮他把大盆子扛进来,必须出主屋到旁边专门洗澡的地方去。 阿言已经知道怎么在里面烧水了,但想到洗白白出来之后的结果,还是没挪动步。 乌鸦说怎么的,你不洗我去洗了,晚了洗更冷。 阿言不好僵持,捏过自己的浴袍后,犹犹豫豫出了门。他洗了很久,把热水烧了,烫烫地坐进去,又坐到水温下降,周身微微发凉。 到后来乌鸦等不及了,拍门说你搞什么,你是不是死在里面了,阿言才又慢腾腾地裹着衣服出来,灰熘熘地钻进屋子里。 他在床边坐了一会,下定决心似的又把被褥搬到地上,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进去,趁乌鸦回来之前假装睡着。 他心想乌鸦再怎么不乐意,见着他已经睡了,估摸着也不会乱来。那熬过今晚就有机会,见着明天太阳了指不定他就想出更多的权宜之计。 岂料乌鸦进来后仅仅愣了一下,接着编走到阿言的旁边,话都懒得和阿言说,连人带铺盖干脆利索地抱起来丢到床上。 然后毫不犹豫地熄灭了灯,一轱辘也跟着翻上了床。 阿言赶紧睁开眼睛,眼看着乌鸦都扑过来了,连忙扯开被子想逃。 岂料他才钻到一半,被冷风一吹,忍不住“哦哟”一声,又他妈没骨气地钻回被窝里。 他忘记了还有魔法伤害横在他的面前,钻出的半个身子不过几秒时间,空气却差点把他骨头都冻没了。 乌鸦也没吱声,他料定阿言这小身板禁不住冻,所以也不理会他,往上扯扯被子后,自顾自地闭上眼睛。 阿言屏息静听乌鸦的响动,但乌鸦没什么响动,既没有如狼似虎地扑过来,也没有得寸进尺地一点点挨近,没多时浅浅的鼾声就响起来了。阿言也小心地问了句“你睡着了吗”来确定自己是不是真能放下心。 谁知他那气若游丝的一问还没收音,乌鸦就以无比清醒的音调回復道——“没睡着。” 阿言震惊,“那你打什么唿噜?” “我没打唿噜。”乌鸦说,说得好像真的一样。 “那你还不睡觉?”阿言问,问得有些底气不足。 乌鸦顿了顿,突然语重心长地说——“我有话和你讲。” 乌鸦说完这句,又长长地沉默了。他一直在想阿大最后问他的那两句话,他情商不高,但毕竟和阿大很熟悉,他能勉强明白阿大的意思。 阿大愿意让他留住阿言,可到底能不能留住,阿大给不了保证。 乌鸦和阿大姐弟一起长大,他深知鸭姨的脾气是什么样。 早些年老寨主还在时,尚能控制得鸭姨的暴脾气,后来老寨主过世,北坡的阿大也能稍微安抚得了她。 但现在不一样了,北坡的阿大走了,还是被外头人杀的,死在鸭姨的怀里,这样的仇恨足以让鸭姨提着刀和别人的枪口硬碰硬。 鸭姨不怕死,但她死了也要让那些士兵不得好过。 乌鸦自然也恨外头的人,但或许受了阿大的影响,他慢慢明白并不是每一个外面的人都那么穷凶极恶,就像不是每一个苦山人都要对外头的人无差别地抽筋扒皮。 第53章 第 53 章 无辜的人很多,阿大不希望让无辜的人受牵连。 刚把从哥和阿言抓来的那天晚上阿大就和乌鸦聊过,他说抓错了吧,抓这些小兵崽子,还是个文书,他们能讲什么。 乌鸦说怎么的,是不是山鸡来求情了,“山鸡自己没看清,把相熟的人抓进来了,那有什么办法,难不成不盘问了,还好吃好喝伺候着?” 阿大说不是,一片混乱,估计山鸡当时也看不清楚,随便逮到够得着的就抓了。 “但他们大概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就像随便抓了我们寨里两个不参战的老傢伙,哪怕把他们牙都拔了,他们也说不出名堂。” 阿大那天没说过契弟的事,乌鸦也觉着无论阿大什么态度,苦山的惯例就摆在这里。寨主虽然名头大,但要和惯例抗衡也是不可能的。 只是乌鸦没有想到,阿大会用这么个偏门的方式保了他俩的命。 那天蝾螈节,阿大又找乌鸦谈了。这一次他坦白了山鸡求情的态度,他说山鸡跪下了,在他面前哭得不成样子。 “他们大家庭三个孩子,最大的那个早年就病死了,他是第二个,被抓了估摸着家里也当他牺牲了,他也没想着战争结束前再回去。现在就剩这个小的堂弟,要再砍了,他没法和祖宗交代。” 第27页 乌鸦说他能跪,我也能跪。他要哭,我也会哭,“你要和他们说把他俩放了,或者他俩逃了,不是你被声讨,就是我看管不力,我等着被打个半死吧。” “我收大一点那个做契弟,”阿大说,“这样就没人能说话了。” 乌鸦愣了,他没想过阿大会做这样的选择。可他脑子空空,除了一身蛮力之外,他还真不懂怎么劝人。所以纵然心里不舒服,但到底也没再多嘴。 阿大说,你试着和他们相处一下,我去过外面的,他们的人不是都那么坏,“要是真有坏心眼,到时候再杀也不迟,是不是了。” 是了,乌鸦认。 小时候虽然一直把阿大当成弟弟,但这五六年来阿大是越来越有寨主的主意。在私底下或许还管自己叫一声阿哥,可实际上他和乌鸦不过是主僕,乌鸦说不得什么。 不过回头想想,阿大自小就挺有主意的。 他没有鸭姨那么莽撞,也没有老寨主那么隐忍。当上寨主的这几年,五个寨头虽然就属他这个阿大最年轻,但到底西头寨的伤亡是最少的,也是最富足的,这里面少不了阿大的功劳。 乌鸦听了他的,后来也莫名其妙地接受了他把阿言分配过来的指示。 乌鸦承认阿言不是什么坏傢伙,有时候看着也觉得蛮好。乖乖的,怂怂的,模样好看,摸起来还软软的,闻上去也香香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三十好几了没个伴,阿言过来作伴的这段日子,还是让乌鸦感觉到一点点值得期待的心情。 以前家里头没人时,白天和阿大忙完了,晚上自己就会跑去喝酒。喝醉了睡酒馆里,或摇摇晃晃回来。 但自从阿言来了之后,他倒是没怎么醉过酒了。看守阿言是一层原因,毕竟阿言要跑了,他就得受鞭刑了。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另一层原因,只是那一层更微妙的东西乌鸦暂时还想不明白,或者说不敢承认。 所以让他好不容易逐渐接受了这么个人的存在,现在又要把这人杀了——唉,养只猪都他妈能产生感情啊,何况是个人。 第54章 第 54 章 乌鸦说,你从哥这几天肯定挨搞,你也一样,“阿大的阿姐过来了,她肯定对我和阿大收你们两个的事不满意,时不时会找人来挑事,你不要出去,我要你做什么,你就乖乖做。” 阿言战战兢兢地问,“什么意思?什、什么叫挨搞?” “挨打吧,受点刑,我不知道,”乌鸦说,“但阿大会想办法保他,我也会想办法保你。” 阿言咽了口唾沫,想起在会堂见到的那个女人,回忆起那人的目光,阿言仍然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他说是不是就是那个看着特别兇狠的人,就是、就是让他分毯子的那个。 “是了,她是鸭姨,”乌鸦说,“不过你还好,你的身份没资格去给她叩头敬酒。你那个从哥要去的,去了就是会挨打的。” 阿言害怕了,虽然看上去自己比从哥要弱,但从哥的身子也强不到哪里去。之前刚抓来受刑时从哥和自己都丢了半条命,好不容易花了那么长时间痊癒,这样一搞,新旧叠加——“从哥会死的!” “不会的,看在阿大的面子上,不会私下找那个人麻烦,有什么为难他的也得当着阿大的面。” 乌鸦说,“但你不要再去找他,你跟的是我,不是阿大,若是给抓了把柄,鸭姨的人有权力不通知我,直接把你砍了。” 苦山的辈分非常鲜明,高一级的辈分可以压死人。 乌鸦看得清自己的身份和位置,他知道若是鸭姨硬来,他也没有任何办法。他只能祈祷鸭姨还念着当初一同长大的兄弟姐妹的情谊,不要把阿言赶尽杀绝。 事实正如乌鸦猜测的那样,第二天就看着阿大把从哥领去见了鸭姨。 那一天乌鸦和阿言都没起床,从窗户见着阿大抱着遍体鳞伤的从哥离开后,乌鸦也赶紧让阿言把衣服脱了,自己也迅速地脱个精光。 阿言没机会看窗外,半推半搡地脱掉衣物后,就听得屋门被拍响。 乌鸦chi///射n///luo///ti地去开门,连下///kua都不遮。 门外站着几个北坡来的年轻人,用口音不同的土话和乌鸦嚷嚷。 阿言整个人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勉强能听清乌鸦是在抱怨。他说我搞着事情,你们这个时候闹什么闹。 那些人说搞什么事情。 乌鸦说还能搞什么,你要不要进来看了。阿大给我好东西你不知道啊,得了这个好东西不搞,隔夜他死了就没得搞了。 那些人还真往里头瞅,估摸着也是瞅到了阿言露出的一点点头髮,才嘟嘟囔囔,不满意地离开。 乌鸦转身又把衣服披上,让阿言喝酒。他若有所思地坐在窗前,也不和阿言说话。 过了好一阵子,才有个年轻人过来偷偷敲敲窗户。乌鸦便将窗户打开一条缝,那人则低声耳语几句。 听罢,年轻人一熘烟又跑没了影。乌鸦则重重地嘆了口气,转而对阿言说——“明天我要陪阿大去东岭,你明天千万不要起床。你被我搞坏了,在床上养着,你知道没有。” 阿言被酒呛了一下,勐地咳嗽起来。 乌鸦说多喝点,喝多了好办事。 阿言咳嗽得更剧烈了,他心说完了完了,这回大概是怎么都保不住自己的纯洁完整了。看来为了留着青山,还是得先把菊花卖了。 想到此,他又悲伤地给自己勐灌了几口,直到浑身都热了起来,脑袋也晕晕乎乎了,才如壮士断腕一般把碗啪地放下,转过头望着乌鸦。 “来吧,”阿言嚎道,“是螺丝批还是擀面杖,拉出来熘熘吧。” 第55章 第 55 章 (55) 阿言回想,那天晚上其实过得很迷煳。他感觉得到痛,但不是很痛。他内心有着很深刻的违和,但又有一点点的兴奋和莫可名状的激动。 (海鲜部分删节) 第二天醒来时乌鸦已经走了,而他是被闯入的人吵醒的。 乌鸦做戏做了全套,他尽力了。但到底能不能让鸭姨暂时罢手,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那些人看到床上的他,一下子就冲来掀开了被子。他迷迷煳煳看不清人们的脸,半睡半醒间他被拖下来,有人污言秽语地抱怨几句后,他又被蛮横地丢回床上。 然后被子再次带着两人浓重的味道朝他抛来,最终留下几句骂声和调侃,来者离去,重新把他一个人留在乌鸦的房间里。 这时阿言才彻底回过神来。 他睁开眼睛,左右转身让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只茧。 他怔怔地望着墙面,他知道自己大概可以继续活一段时间了。 第56章 第 56 章 东岭的阿大叫文姐,四十出头。东岭沿岸,村落傍水而建。 阿大来的时候文姐不在,是她丈夫独眼砂接待的阿大。独眼砂正如名字那样,只有一边眼睛能看着。另一边眼睛是他年轻时追一头寻狼犬弄瞎的,那头寻狼犬硕大无比,搏斗过程中被它一巴掌给拍了。 第28页 人们都说独眼砂的力气根本不够打那头犬,所以给拍瞎了给正常。但对独眼砂来说这是值得的,毕竟它给他换来了文姐。 原先独眼砂已经追求了文姐很多年,但文姐始终不点头。而当他扛着那头寻狼犬回来时,当年他们就成了亲。文姐看中的就是他这种不顾一切和歇斯底里,成了亲之后他也确实是文姐的得力帮手,把东岭管理得井井头条。 此刻那只寻狼犬的头骨就挂在厅堂的侧旁,每一次阿大来,都见着这头骨被擦得锃亮。 东岭的寻狼犬是最多的,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寻狼犬的头骨。但寻狼犬只是比普通的鬣狗大一些,像两个人身形那么巨大的却不多见。 追捕寻狼犬是苦山人的传统,相传寻狼犬能找到血狼。 血狼极其兇狠,敏捷勇勐。它的肉扎实得很,吃一块能一天不饿肚子,它的血腥臭得厉害,但加在酒里能让人壮起打虎的胆量。 苦山人从小就听过,谁能徒手搏斗一只血狼,谁就是上天註定的寨主。而寻狼犬则是血狼忠实的僕从,有寻狼犬的地方,必然有血狼出没。 可惜在苦山这片土地上,血狼不多,而寻狼犬多见。 久而久之,追捕血狼就变成了追捕寻狼犬。 当然那都是古话了,随着去过外面世界的苦山人越来越多,大家也渐渐知道血狼不是什么传奇神物,只不过苦山的气候不适宜它生存,所以它在这里少罢了。 而在其他适合他生存的地方,比如狼省或蛇省,血狼则繁殖得很多。外头人的猎捕工具也更为先进,将血狼抓起来并圈养的情况非常普遍。 或许也是因为外面人的驯化,导致血狼退化得越来越严重。反倒是寻狼犬还兇勐依旧,如苦山人一样,保持着原始和野蛮的脾性。 阿大二十岁那年也打过一头寻狼犬,不过自然不能和独眼砂打的这头相比。 东岭因为地理优势,后来也颇受旧政府的重视。所以文姐的寨头是最清高的,要开口让他们帮忙也最不容易。 阿大已经做好了吃闭门羹的准备,毕竟受到袭击的是北坡,自己的西头较为稳定,南沟又离得远,中土皋则不关他们的事,所以东岭不愿意插手帮忙也是情理之中。 但阿大不能不来,要是不来,鸭姨真带着伤势未愈的北坡村民打出去,后果则是以北坡覆灭收场。 所以无论是什么结果,阿大都得走一趟。至少得做做样子,然后回去告诉阿姐——东岭的人在筹划,再给多一点时间,准备好了就进攻。 可出乎阿大预料的事,他还没把来意说明,独眼砂就上了两壶酒,给他和乌鸦一人一壶,自己也开了一壶。 勐灌了几口酒后,他将酒壶一拍,喷着酒气问道——“你要几多人?” 第57章 第 57 章 阿大说我不知道几多人够,“你们能给我多少?” “一两百人可以,”独眼砂说。 他的面骨嶙峋凹陷,让倖存的一只独眼显得更加突兀狠厉。 他的眼珠转了转,看看乌鸦,又看看阿大,“我听说你们还有两个俘虏,你知道他们的布防吧?” “不知道,抓来的那两个没什么屁用,但之前他们进攻北坡,应该减少了西头的兵力,”阿大说,“西头多文官,把他们杀了,也能让他们乱阵脚。” 独眼砂点点头,想了一会,又说,要搞就搞一次大的,不然给他们这样一次吃一点,撑不得几久。 阿大心里咯噔一下,这是他最不愿意听到的话。 其实有些事情不仅仅是他看得到,其他人也看得到。但如果没有人点明,自己更容易自欺欺人。而一旦被人说破,有的想法就再压制不住了。 阿大明白,连东岭都能那么干脆地出人手,估摸着大家都猜到当下局势的变化。 消耗是可以打,毕竟他们可以一只麻雀战下去。打到别人军心乱,打到他们的气焰不那么嚣张,然后偃旗息鼓,知难而退。 这也是这四年来苦山一致採取的策略。他们相信外面的人命贵,要真十人换一命,新政府是不敢这么冒险的。说到底新狮国才刚刚成立,打下他们这片又穷又偏的地方也没什么意义,不需要做那么大的牺牲。 可已经过去四年了,眼看着第五个年头都要满了,外头却一点撤退的意思都没有,估计新政府是铁了心要把他们收回来。那苦山再继续这么耗,结果可想而知。 越到后期,两者的差距就会越大。等到连东岭的军火都用光了,他们就剩下弓///nu和弯刀。这还是打吗?不,这是英勇赴死。 所以如果这一次不能击退外头的人,或者给他们造成重创,那苦山大概再撑个两年就了不起了,到时候人家飞机大炮轰进来,死活也能轰出一条路。 阿大等了一整天,到傍晚时候文姐才回来。 文姐说怎么的呢,阿良还亲自过来,鸭姨怎么个情况,你们有多少把握。 阿大说把握没有,只能靠运气了。他把告诉独眼砂的信息和文姐说了一遍,文姐放下弯刀,没马上表态。 这也是阿大必然要等文姐回来的原因。独眼砂说什么是不算的,最终还是得等文姐拍板。 文姐嘆了几口气,中途有个小姑娘跑进来,文姐唿喝了几声,她又赶紧朝阿大鞠个躬,转身跑走了。 文姐看着小姑娘的背影消失在外头的夕阳里,有些惆怅地说,唉,真的是,本来还打算让她嫁到你们寨子去,现在都不知道她还能不能活到嫁人的年纪。 跑进来的是文姐的小女儿,今年不过十四岁。看得出文姐年纪越来越大,也比早年更不好战了。 她不像鸭姨,鸭姨只有两个小崽,还在襁褓里。鸭姨经常说若是他们意外被打死了,那也好,没多少记忆,死了不受苦。投胎了别再投苦山,也算这辈子没白死。 但文姐的孩子更多,最大的已经娶亲了。东岭的村民也确实过得更安逸,在安逸的条件下大家为自己小家庭考虑得会更多。 所以她不愿意拿人命做最终的赌注,也在所难免。 “我不需要那么多人,”阿大说,“给我一百,其余的人我自己填上。” 但文姐却摇摇头,她把烟掐灭,朝阿大扬扬下巴,道,“我给你们三百,把他们在西头驻扎的营地拿下,做得到吗,阿良?” 阿大咽了口唾沫,最终轻轻地点了点头。 第58章 第 58 章 那天晚上回到西头后,阿大叫住乌鸦,他说你不要和阿言讲这些事情,我们要去杀他们同胞了,他不知道好过知道。 乌鸦说我明白,我肯定不讲的。 阿大又说,阿言会被北坡那些人为难,没什么事就不要放他出来了。要出来也得有你带着,不然我不知道阿姐会怎么对他。 乌鸦又说懂的,他昨晚已经和阿言交代过了。 阿大心里头觉着有点对不住乌鸦,是他把阿言放过去的,现在反倒成了乌鸦的负担。他摆摆手让乌鸦走,乌鸦便隐没在了黑夜里。 乌鸦快步小跑,一路跑回家中。还在门口弄了一块肉和一壶酒,急匆匆地推开家门。 第29页 阿言没敢开灯,裹着被子坐在床上,像一个小山包。见着乌鸦进来,他吓了一跳,赶紧拿被子蒙住脑袋。 这大概是有了被子以来,人类发明的最奇妙的一个动作。无论是怕鬼了还是怕人了,只要危险一靠近,本能地就拿被子遮住脑袋。好像被子就是一个结界,能抵御外来的入侵。 乌鸦眼睛适应了一会,看到床上蒙头的小山包后,把酒肉放下,说不怕,是我,你吃点东西。 说完还点了个灯,阿言才停止发抖,偷偷地从被子里露出脑袋。 乌鸦说白天没事吧,有没有人来为难你。 阿言点点头,他吸吸鼻子,嘴一瘪忽然想哭。他说有一群人来,把他被子掀了丢地上去,“被人看光光了,屁屁都被看了。” 乌鸦忍笑,他说还有呢? 阿言想了想,摇摇头,“把我丢地上又捡起来丢床上了,然后他们就走了。” 乌鸦说那还好,没打你,没折磨你,你算是幸运了。 阿言裹着被子从床上下来,走到桌子边坐下,喝了一口酒压压惊,说怎么幸运,节操都败光了。 说着他抬头看了一眼乌鸦,昨晚发生的一些画面又涌入脑海,让他的心跳有些乱,于是又赶紧把目光转开,继续灌了几口酒。 乌鸦也没接话,说了句没挨打就行,又转个背去泡澡了。 那天晚上阿言没有要求睡地铺,乌鸦也没有再扑过来。本以为两人就会这样淡化前一天的一切,谁知乌鸦转了个背,突然问阿言——“昨晚痛不痛?” 阿言一怔,往被子里缩一点,说痛倒不痛,你没进来不是吗,就是不太舒服,感觉想上厕所。 “那是你还没适应,”乌鸦说,“以后多几次就好了。” 阿言刚想说什么以后还有多几次吗,但话刚到嘴边,出口的却是——“你怎么知道我没适应,你搞过很多人还是你被很多人搞过?你那么了解的?” “没有啊,”乌鸦莫名其妙,“我就搞过你啊,但我也不小了,我听过、见过也很正常吧。” 阿言静静地望着他,望了几秒之后,转过去背对乌鸦,喃喃地道了句“你这种人啊”便不往下说了。 乌鸦晃晃他肩膀,阿言不说话。乌鸦又拍拍他脑袋,阿言就像乌龟一样往里面缩一点。 不得已,乌鸦只能挪过去硬是把阿言抱住。 他说你喜欢我啊,你在乎我有没有和别人搞过啊,嘿嘿。 阿言心说嘿你妈逼啊,真ji///巴猥琐——不过那话没能出口。 阿言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但他至少觉着,对乌鸦的感觉和自己刚被抓来时,已经有了一点点的不同。 第59章 第 59 章 乌鸦和阿言的感情或许正在往上走,但从哥这一边却很尴尬。他始终摸不透阿大的情绪,好似无论什么刺激,都不能让阿大反映出心底最真实的想法。 阿大是收拾干净了才回来的,回来后见着从哥没偷熘,也没和他打招唿,把吃的摆在桌面,便自己闷声不响地换衣服。 从哥一整天没敢出门,也确实没有冒然逃跑。 他其实是有过想法的,只是刚打开大门,就见着一群人往乌鸦的屋子去。他知道如果这时候跑了,那阿言就彻底完了。 所以纠结了一会,又只能听从阿大的指示,待在房里待命。 从哥说,阿言有没有事,我见今天有人去乌鸦家。 阿大淡淡地道,没事。 说完从哥还在等下文,阿大却没了下一句。他就像完全不想和从哥说话一样,又自顾自地把弯刀拿出来,用拭布擦干净。 从哥只好再次主动说话——“你今天去东岭了?” 阿大“嗯”了一声,不抬头。 从哥望着桌面的食物,拿起粥喝了一口,继续问——“那……那是怎么个情况?” “你不好问这些,”阿大说,“好好吃,好好睡。” 从哥不吱声了,他一边喝着粥,一边瞥着阿大把弯刀擦干净,再重新插回刀鞘,然后好好地挂回墙上。 等到一切处理停当后,阿大才走过来坐在从哥旁边的椅子上。他指指从哥,说你怎么样,按照三婆说的敷药没有,伤口有没有化脓。 从哥说伤都好,“傍晚时候我敷过了,过两天应该就没事了。” 此刻从哥只披着一件皮毛,阿大的手碰到了他的肩膀。手指稍稍用了点力,就把皮毛的一角掀开,露出里面结疤的浅伤和仍然发紫的淤青。 从哥很紧张,他知道自己的脸和皮肤都在发红。他记得今天早上两人的反应,也意识到阿大在以一种不自知地方式让从哥也萌生出一点点欲望。 为什么会有这种欲望,从哥不清楚。 他不敢想同性恋之类的问题,可当阿大粗糙的手指碰到自己chi///luo的皮肤,从指间传递一点点的粗糙触感和温和的热度时,从哥的体内有一些奇怪的焰苗在跳动。 阿大会掀开他的衣服吗,会就这么顺着肩膀摸下去,像今天早上一样靠过来吗?会把他抱住,一针见血地点名从哥今早的窘迫吗?或者是什么都不做,就这么看着从哥的紧张和侷促,等到从哥自己坦白,亲口承认一些微妙的感受。 从哥不知道,他不敢动,不敢看。 他捧着粥的手在发抖,可嘴里的一口粥却怎么也咽不下去。 阿大松了手,他似乎真的只是检查了一下从哥的伤口而已,然后又把衣服放下,周全安分地盖起。 阿大站起身来,从哥如释负重地把碗放下。 可他的心仍然是不定的,他盯着那只剩半碗的粥好一会,两边耳朵的骨膜却被血液撞击得突突直响。 阿大上床了,他掀开被子,把床褥整理好。 然后他脱了鞋子,棉鞋咚地一声打在地上。 他抖开了自己那件更大的动物皮毛,冷风带着动物特有的味道钻进从哥的鼻腔。 “小远是、是谁?”从哥突然开口了,他的头侧了侧,没敢把脑袋彻底转过去,小声地问道——“是……是你以前的契弟吗?” 从哥错了,问出这句话他就意识到自己错了,因为他的心跳更加剧烈了,唿吸也更艰难了。 现在那心脏就在喉咙口,只要他再张张嘴,它就能跳出来,掉进那稀煳煳的粥里。 第60章 第 60 章 “什么小远?”阿大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摸了根烟,再把床边的小壶拿过,敲了敲菸灰。 从哥壮了壮胆,再把头扭过来一点,说就鸭姨提到的那个,小、小远吧,我应该没听岔。 阿大安静了片刻,然后又一次回復了简明扼要的两个字——“不是”——来把话题聊死。 从哥痛苦不堪。 前一秒他还为自己冒然问阿大过去而纠结忏悔,此刻他只想把脑袋浸没在半碗粥里溺死。 他很想说你多讲两个字我就能把话题接下去,你硬是什么都不说,次次都搞得气氛那么尴尬,我想和你熟络一下都没法子。 第30页 从哥选择放弃,专心转过身来喝粥吃饼。 阿大现在是摸清了他的口味,知道带肉给他也没什么用,每天就只拍打投餵一些素食。 吃完之后他又喝了几口酒,身子一下子就舒服多了。 他慢慢明白为什么苦山人爱喝酒,因为这里又阴又湿的空去让人浑身都不舒服,但喝了酒就好多了,它促进血液循环的同时还能把残留在衣服里的冷气蒸出去。 何况酒壮怂人胆,喝了酒,话题也就没那么难找了。 从哥吃饱喝足,又绕到侧旁的水缸洗了洗脸,然后走回阿大的床边,一併钻了上去。 他把皮毛脱掉,阿大也顺势接过他的衣服。他栖身躺下,阿大便顺手灭了第三根烟,也掐了灯。 然后从哥说,你跟我讲吧,你讲了我们也有点话题。我知道我是个俘虏,但我现在也是你契弟不是,我也想知道一些你的事情。 阿大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琢磨一会,又起身把灯亮了,再点根烟。 他说你想知道什么。 “小远,”从哥说,“我不知道契兄弟是什么模式,我想知道你们是怎么个相处法。” “我和你说了,小远不是我契弟。”阿大唿出一口烟气,语气有些森冷。 “那是什么?”从哥问,他第二天醒来一定会责备自己的不自量力和胡搅蛮缠。 但此刻他却没有打住,酒精烧着他的胃和脑袋,让血管通畅了,耳膜也不响了,阿大的气味更清晰地传过来,混着一点点酒精的腥膻。 他想了解这个人,这份好奇经过酒精的催化,变得更加鲜明。 阿大嘆了口气,他的嘴张了张,又令人失望地合上。 从哥静静地望着他,直到他终于想清楚也组织完毕了语言后,才再次开口。 他说,那是我以前一个好朋友,一起长大的,早些年是想过纳他做契弟,不过没有结成。 其实小远是阿大不太愿意提及的一段歷史,它是阿大身份的一个污点。 阿大在村民眼中是坚毅且忠诚的,无论是之前的老寨主在位,还是现在阿大当权,不管是帮着旧政府抵抗外敌,还是如今守着一亩三分地不愿屈服,西头寨从来没有出过一个叛徒。 可偏偏和小远的交集让阿大差点就蒙上了这番耻辱,以至于到了现在,小远不仅成了鸭姨时不时拿来数落阿大的旧帐,也成了阿大努力想擦掉的过去。 第61章 第 61 章 小远不是西头寨的,他是中土皋一个裁缝的孩子。苦山学校不多,教书的老师也只能让他们识几个字。 阿大童年时,他和中土皋首领的孩子一起,以及几个地位比较高的长老的孩子、富农的子嗣一併,于中土皋和西头交界的地方识字。 他和小远就这么认识了,也成了特别要好的朋友。 阿大不是很喜欢识字,但他打猎在行。小远不擅长打猎,但在那些孩子中,他是识字最多的。 这话说起来可能会让从哥发笑,但苦山的文化水平一直很低,所以孩子早早便能识字,在苦山人看来就已经很有文化了。 两个人的友谊长达十几年,到情窦初开的十八///九岁,也曾经躲在角落,释放着那日渐甦醒和愈加膨胀的欲望。 所以阿大和小远约定好了,等阿大当上寨主,他就跟小远做契兄弟,小远搬来和阿大住一起,以后就是西头寨的人。 现在想起来,还好没有结成。否则等到小远勾结外人的行径被发现的那一天,阿大就怎么也脱不了干系了。 这一切都是有徵兆的,或许也是小远比他们有文化,又随同做裁缝的父母多次跑到外头去,所以他的想法是和大部分苦山人不同的。 在旧政府风生水起的某一年,小远就和阿大说过,他说旧政府撑不住了,估计过不了多久就会溃散。让阿大不要随同父亲抗敌了,留着条命,以后会有不同的出路。 但阿大不听,觉着这是玩笑话。 他说怎么能顾着自己保命呢,好不容易把外敌打跑,内部却乱了阵营。要这时候不帮着政府平息内乱,岂不是前功尽弃,旧政府还没兑现给我们的承诺呢,要倒台了,我们找谁要帐去。 结果这话放出去没多久,满打满算没过两年,旧政府竟一夜之间,突然溃散。那些士兵一路从北往南撤,直至撤到苦山。 这时候小远又说了,他说阿良,你让阿爸劝东岭的人吧,让他们快点把旧兵送走。很快新政府就要起来了,到时候他们若还不走,苦山就要遭殃。 这一回阿大非但不听,反而觉着小远不可理喻。 他说你怎么这样的呢,外头就是有太多你这样的人,政府才没有撑住。你这是做叛徒的,你不可以这么想。 小远却不依,三番五次地劝。 当然阿大是不会松口的,而到了后来,新政府的士兵确实一路追到苦山边上,以至于苦山人不得不出手抵抗,来为旧兵撤离赢得时间。 或许也是接连几次和小远产生了观念的冲突,两人之间有了一些嫌隙和裂痕。所以阿大当上寨主之际,他并没有马上把当初的承诺兑现。 而小远似乎也有自知,没再把当初孩子一般的玩笑话再提起。 当然年轻的阿大仍然觉得,小远有的只是看法消极罢了,他们之间的情谊还是在的,所以就算新政府真的踩进他们的地盘,事到临头,小远也会和自己位于统一战线。 但很遗憾,小远第三次让他失望了。 开战还没有到一年,小远又开始游说阿大。 他说你现在是阿大了,你应该知道怎么样的安置对苦山最好。苦山不能和新政府对抗,必须要放他们的兵驻扎进来。否则还得打,还得死人。 那是阿大和小远爆发的最剧烈的一次争吵,他说小远是被外面人腐蚀了脑子,那些兵进来,苦山就不是他们的地了。 他们的村落会被推平,村民也会成为外头世界的劳工。世世代代驻扎的山林不再是最后的家园,港口也将被人占领,网里的鱼也再不能进自己肚里。 “他们要在我们这里造兵工厂,你到底知不知道!”阿大气不过时,给了小远一耳光。 小远说我知道,“那你有什么办法呢。你投降了,至少村民都还活着。你抵抗了,死了他们也得造兵工厂!” 阿大和小远打了一架,最终小远再没回来。 等到再见小远时,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季。袭击是黎明前发起的,一支小队突然闯入西头寨,一下子就摧毁了西头寨的两座岗哨。 阿大当晚带着乌鸦等人拼死抵抗,牺牲了几十条性命,才把那岗哨又夺回来,把士兵全部赶走。 那是一条多隐蔽的小道,不要说外头的士兵了,就算是苦山村民,也没有多少人知道。士兵为什么会驾轻就熟地进来,无非是有人引路罢了。 三天之后,阿大带人冲进了中土皋。他抓住了小远,当着中土皋和自己村民的面,质问他是不是通风报信了。 小远没有承认,但他也没有否认。 阿大已经不记得拷问过程是怎么样了,只记得最后小远说,你撑不住的,你杀了我也是没有用的。 第31页 “所以他被我杀了。”阿大说。 抓住头髮,弯刀过颈。就像宰掉一个畜生一样,鲜血淌成了一条小溪。 从哥讶异,“你……你真下得去手?” “他是叛徒,”阿大沉沉地道,“西头寨最严重的一次进攻就是他造成的,他死有余辜。” 第62章 第 62 章 从哥懂了,阿大确实能控制自己的感情。不要说从哥这种卖别人面子纳来的契弟,就算是十年的情谊也能说断就断。 阿大见他不说话,扭头看他,问——“你还想知道什么。” 从哥摇头,“没有了。” “你不要多想,”阿大说,他望着从哥,语气始终不咸不淡,“我纳了你,就不会东想西想。你虽然是我卖山鸡面子才来的,但契兄应该做的,我一样都不会少。” 这话说得从哥不懂该喜还是该悲,于是只能客套地说没有没有,你要如何就如何,我说不上话的。 阿大似乎还想讲什么,但最终只是看了从哥一会,把灯熄灭了事。 他们之间的模式是很奇怪的,以至于从哥不能理解每天早上两个人到底是怎么贴在一起。 (部分删节) 从哥一个激灵,抓住了他的手。 阿大的手顺势顿住,等了两秒依然没等到从哥的回应后,他再次把手抽开,浅浅地嘆了一口气。 从哥把眼睛闭上,翻身转向墙面。 紧接着,阿大穿衣服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片刻之后,木门打开再合拢。 从哥没敢再把眼睛睁开,便又这样浑浑噩噩地睡了个回笼觉。等到他再次睡醒时,他已分不清早些时候发生的对话到底是不是个梦。 第63章 第 63 章 从哥也是在这一天里,再次见到阿言的。 鸭姨的管制似乎暂时告一段落,阿言又得了自由,小心翼翼又开开心心地熘到从哥的屋子里。 他从怀里掏出两个饼,还掏出一个纸包的玩意。纸包打开,里面竟然是两条小小的烤鱼。 阿言说你看你看,喜不喜欢,好几天不得吃肉了,赶紧来开开荤。 从哥也很高兴,他连忙让阿言把鱼拿出来,又从柜子里翻出两壶酒。他给阿言倒酒,又仔仔细细地打量这个小秘书。 阿言的头髮已经有些长了,倒是愈发地像苦山的小年轻。 从哥说这几天你怎么样,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阿言说有,不过不要紧,“乌鸦看着,他那么大一个人,挡在门口,别人也进不来。” 从哥又问,乌鸦有没有为难你,就像你之前说的,他有没有拿你出气。 阿言捏起一条小鱼,咬了一口,又灌了一口酒,说没有没有,“他不会拿我出气的,你看他还给我弄了这两条鱼。” 从哥听罢,再看看阿言眉飞色舞的表情,忍不住道——“你和他好像相处得不错。” 这话一说,阿言呛了一口。他的脸色瞬间一变,目光也立即有些闪躲,嘴里一边嚼着鱼肉,一边支支吾吾地嗯嗯啊啊,含煳不清的说大概吧,还可以,他这个人笨笨的,凶凶的,但对我是蛮好的。 说着又想把话题岔开,再把另一条鱼往从哥方向推了推,催促从哥快点吃。 但从哥看出了其他的东西。他没吃鱼,反而喝了一口酒,一针见血地指明——“你和他做了。” 阿言又呛了一口。 “做什么?”阿言明知故问,“做、做鱼啊,这个不是他做的,是我生火烤——” “你和他上床了,”从哥步步紧逼,急切追问——“什么感觉?” 多年之后从哥无比后悔自己当年问了这个问题,因为阿言的回应不仅让从哥对新世界大门后的东西产生了难以自持的好奇,还放纵阿言以误人子弟的方式,叫自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虽然阿言所说和从哥后来的体验完全不是一回事,但至少在从哥于门外徘徊之际,打消了他对那方面的大部分的恐惧。 阿言挠挠头,把领子往上扯了扯——或许他自己也意识到当下表情的窘迫,所以尽可能多地把脸遮上——模稜两可地说——“还、还成吧,没、没想像的那么糟糕,就……就那样,很快的。” “……很快的?!”从哥讶异,“乌鸦看起来不是很快的人啊。”说完又觉得不太全面,补充道——“这……大概是有个体差异?” “不是那个很快,”阿言为难地解释,“就是难受的感觉,一下就过去了,就是、就是……” 阿言抓耳挠腮,现在他恨自己读书不够多了,想找点形容却怎么都找不出,最终只能手一摊,道——“眼一闭,脚一跺,一小会的功夫,然后该进来的进来,该出去的出去。” 从哥似懂非懂,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开始有点痛,后来有点痒,一痛一痒真他妈的爽。 “那……怎么进得去啊?”从哥又问。 阿言心说你可以啊,你这是陷阱问题吧,现在问我这个,我要说没进去你就说我怂,我要说进去了你又说我没抗争到底。 纠结片刻,阿言不耐烦地作结——“你自己都知道有个体差异了,那你和阿大试一下不就全知道了吗,你问我,我也说不准啊。” 从哥愣愣地望着阿言,就像望着一个领路人与先驱者。 阿言埋头吃烤鱼,他并不打算把自己的人生经验与从哥分享。 两人冷场片刻,从哥还想确定一下“乌鸦真的进去了”没有,但阿言没等他说完,就啧了一声,狠狠地瞪了从哥一眼。 第64章 第 64 章 “其实我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坏事,”阿言吃完了自己这条鱼,看着从哥还在思考人生而没打算动鱼,又把从哥的鱼拿过来开始吃,“我看阿大挺喜欢你的,他肯定捨不得让你痛。” “阿大不喜欢我。”从哥脱口而出。 “怎么可能。”阿言从鱼背吃起,这是最有肉的地方,啃了两口,觉得有点对不起从哥,又把鱼头掰下来,一点点吮吸。 “我听乌鸦说了,阿大是个很讲情义的人,那么多年来都没和谁有过瓜葛。这一次收了你,积蓄多年的洪荒之力有待宣洩,这人一扯旗,肯定看你哪哪都好了。” “他真不喜欢我,他有过喜欢的人。”从哥说,说完又后悔了。 他也不懂自己为啥老揪着这玩意不放,明明阿大都和他解释过了,他再和阿言说,就显得自己特别耿耿于怀。 其实他没有耿耿于怀,他就是—— “你说那什么小远啊。”阿言把鱼眼睛都挖出来吃了,呷呷嘴,瞥了瞥从哥。 从哥一惊,道——“你他妈也知道小远?” 知道,阿言当然知道。 乌鸦话比阿大多,万不是什么一个“嗯”字就把话题聊死的人,自己又比较事逼,两人凑一块,要是乌鸦不踹他屁股,还是能有几句话讲的。 第32页 这几日阿言不能来找从哥,本来就憋得慌,等到晚上乌鸦回来了,他当然要让嘴巴释放释放,抓住乌鸦问个没完。 所以他不仅知道小远,还知道从阿大十七岁算起,到现在三十一岁,总共有三个人明面上追求过他,有两个暗恋过他。 其中明面上追求他的两个是女的,一个是男的。男的就是那个小远,而女的有一个则是他曾经被安排做老婆的女孩。 “他还娶过亲?”从哥真是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懂。 “没有,那女孩比那小远消失得还早,她本来就不服气家里安排的亲事,后来和西头一个屠夫的儿子好上,大肚子之后就离开苦山了。” 阿言把后半条鱼也拿过来,他觉得从哥听到这些应该是没什么食慾了,于是大快朵颐,三两口消灭干净。 他是太久没有沾肉腥味了,虽然二十多岁已经停止了发育,但他还是觉得自己有长个头的趋势,不然怎么每天都吃不饱似的,闻到肉味就跪下了。 “所以阿大没什么恋爱经歷的,乌鸦和他熟悉,他看得出阿大对你挺上心,”阿言说,“你说不喜欢,大概是阿大不怎么说话。但他要真不待见你,你也不会被解了链子随便放着,你说是不是?” 是,阿言这话反而提醒了从哥。 他们还是俘虏。阿大可以随时废了他,再让全村的牲口都来xx。 “而且你也挺喜欢他的,”阿言道,“你看,计划真是赶不上变化。原来我以为被抓来是要卖屁股的,现在虽然也是卖屁股,但是卖给自己不讨厌的人,应该也没那么难受。” 从哥眉头一皱,反问,“谁说我喜欢他了?” 阿言笑了,他笑出一嘴的鱼腥。 可他刚想回答,却突然被喧嚣打断了。 只见十几个人浩浩汤汤地闯了进来,穿过大厅,绕进后院。还不等阿言把嘴擦干净,就勐地踢开了卧室的木门。 从哥马上站起来,抓起靠近门边的阿言往自己身后甩去。 可来的人实在太多了,其中四个年轻人立马上前,两人一组地摁住从哥和阿言的肩膀,不由分说地就往门外拽去。 出了房门,从哥心脏便漏跳一拍。 他看见了去给鸭姨敬酒那天杵在鸭姨房内的帮手,此刻那人就站在屋子外头,叼着根烟,指挥着这群年轻人行动。 这一群是北坡的村民,而他们要把他和阿言押到鸭姨那里去。 第65章 第 65 章 从哥心说完了,他前一秒还沉溺在自己有可能萌发的小情愫上,后一秒又得要生要死了。这果然不是谈恋爱的剧本,一谈恋爱就要见血。 此刻阿大不在,乌鸦也不在。这几日他们忙着和东岭的人走动和筹划,基本早出晚归。鸭姨也放松了几天没来找事,让从哥和阿言一度以为风头过去,气已消,万世太平,新年快乐。 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 当两人被带到鸭姨的屋子后,已经有很多北坡的人等在里面。他们全是北坡残余下来的青年,有男有女。见着他俩的面,头一转,兇狠的目光便齐刷刷地射向他俩。 鸭姨在中间,她招手,让人把他俩押过来。 从哥踉跄几步,直到走到鸭姨面前的桌子边时,才被人踢了一脚,整个人趴在一张地图上。 他低头一看,瞬间倒吸一口凉气——这个地图他见过,不是普通的苦山图,而是他们的作战图。 看来鸭姨的人还是擅自行动了,不仅偷偷摸到部队里去,还偷出了那么关键的东西。 “把这些图示的内容写出来。”鸭姨道,随手丢给他一支炭笔。 从哥疑惑,定睛一看才明白是什么意思。 原来鸭姨的人虽然偷出了地图,但这是文官之间交流的地图,而不是最终的开会地图。这些地图上有着很多没有文字标註的图示,只方便参谋团内部的成员沟通和共享。 所以鸭姨的人看不懂,而只有从哥和阿言这类人能懂。 从哥和阿言对视了一眼,阿言的嘴唇发起抖来。 从哥轻轻皱了皱眉,示意他不要紧张,然后微微抬头,定了定神,装傻地对鸭姨道——“是……什么内容?” 话音刚落,其中一个人就扇了他一耳光。鸭姨点了烟坐在他面前,喷出一口浓烟,说你他妈自己清楚,别跟我耍花样。 从哥说我真的不清楚。 “埋伏线,堑壕线,计划防守线,甚至模拟进攻线都绘制了好几条,你看上面密密麻麻有那么多图样,我不知道你指的是哪一种,但无论是哪一种都没有意义。毕竟这张图是讨论的过程,并非讨论的结果。” 从哥双手摁在地图上,低头看了看,发现这是一张很新的地图。 在苦山这种潮湿寒冷的地方,纸张放久了就会发软发蔫。而这张纸还是比较挺拔坚硬的,证明它刚送来苦山不久。 也证明不久之前,上头有新的指示下来了。 这是一张预示着下一步作战计划的图。 当然,从哥不会告诉他们这些。他或许会出卖自己的驻扎点,但他离开也有好些时日了,士兵有没有转移,防线有没有变更,这一切都不由他说了算。 所以即便他出卖了当初自己的位置和营地的成员组成,苦山的袭击也未必能达成预计的效果。 可鸭姨却不这么想,她把烟掸了掸,根本没受从哥的煳弄,干脆地道——“我不需要知道你们的线路,我只需要知道绿色的是驻扎点,还是红色的是。” 都不是。绿色的是已经失守的、废弃的点,红色的是还没达到的、预计要占领的点。 不过从哥只是在心里回答,这些关键的东西只要曝光给鸭姨,他们的部队定然损失惨重。然后又会有更多的新兵送进来,更多的炮灰被投掷出去。 他再次与阿言对视了一眼,阿言已经怕得不行了,他浑身发抖得厉害,脑门硬是贴在地图上不敢抬起来。 但即便如此,他们也拽着他的头髮将他脑袋扬起,连续扇颳了好几个耳光后,厉声警告他不要发出呜咽。 听到鸭姨的问话,阿言更是吓得抽抽噎噎。他好害怕自己又被丢进那个暗无天日的刑房里,他只消想一想就觉得毛骨悚然。 他的脑袋被扇得嗡嗡直响,见着他还是止不住哭腔,压住他的人又揪着他的头髮,用力地撞了几下桌面。他的思维被撞散了,脑袋像要裂开一样疼。 所以他要开口了,他本能地就想回答鸭姨的提问。 他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咿咿呀呀地嚎道——“不、不要打,我、我说,绿色,绿色是——” “你不要讲话!”从哥勐然警醒,下意识地用他的家乡话向阿言喊了一句。 苦山人有可能听得懂通用语,但他们不可能听得懂从哥的家乡话。 这是从哥本能的反应,而喊完之后,阿言噤声,他则被一脚踹翻在地。 第66章 第 66 章 阿大射出那一支弩的时候,一头青鹿脑袋一闪,晃了几晃。阿大再补一弩,便射到了它的肚子上。 第33页 它拔腿往前跑,乌鸦则连发两弩,一支中了臀部,一支中了后背。 它的脖子轻轻颤动,后腿再用力往前蹬。可它慢慢使不上力了,疼痛让它站不稳,没跑几步,便踉踉跄跄地栽倒。 青鹿瘦且肉薄,没什么油水。但那么冷的冬天能打到猎物就不错了,何况还是在已被人踏成平地的小路上见着了它。 青鹿一般都很机敏,人还没靠近就灵活地钻走。打青鹿其实没有什么意义,太费劲,回报还不够,只是这一头已经送到面前了,不把它拿下好像还有点不好意思。 估摸着这鹿是走散了,迷迷煳煳就踩入了雷区。 阿大把鹿的血放出一点,让乌鸦也来喝两口暖一暖,然后把鹿往肩上一甩,向着西头慢慢回返。 今日的夕阳很艷丽,让苦山里延绵的山群变得异彩纷呈。 走过天桥时阿大停住了脚步,他侧头往水面看去,只见碧波粼粼之上,夕阳便化作无数晶莹的碎钻,随着水面哗啦哗啦地涤盪。 “不知道小言他们家乡有没有这样的景。”乌鸦跟着上前,笑着道。 “他家乡在哪里?”阿大问。 “象省的中心,竹柳城。”乌鸦回答,“听说是一个鱼米之乡,小桥流水,亭台楼阁,若不是战争招募士兵,他每天就泡泡茶抽抽菸袋,再勾搭勾搭姑娘。” 说完乌鸦笑了,阿大也抿了抿嘴角。 阿大没有去过竹柳城,早些年他随阿妈去过丘陵城。 丘陵城在象国的边界,也是一个沿海的小城。那时候阿妈想做一点运输生意,便让阿爸给了一条大船。 阿妈说有水的地方就有人,有人就有金币。 于是阿妈由河入海,再沿海而上。 刚开始是很好的,阿妈会把家乡编织的布料和晒干的茶叶带去,换回一些酒,钱,和上好的菸草。她做的是掮客生意,一来一回,两头都赚。 阿大跟她去过两趟,一趟他待在码头等,看着那些船工操着奇怪的语言和阿妈说话,帮着阿妈把货卸下再把换来的东西搬上。 另一趟他则跟着阿妈一起下船,走进他们的集市场。阿妈给阿爸买了几件衣服,给她买了一些脂粉,再给阿大买了一条围巾和一双鞋。 那街道真是大,人潮汹涌,车水马龙。他听到汽车摁着喇叭,看着阳光把橱窗打亮,他的嘴里喊着入口即化的棉花,手心还攥着几枚阿妈给他的银币。 然后他会盯着男人锃亮的皮鞋和女人闪亮的头饰,目不转睛,忘乎所以。 在他们离开丘陵时,阿妈买了一把弯刀。 那把刀不出鞘时,看着和苦山人自己打磨的很像。但只要出鞘,阿大便看得出那是又硬又冷的材质。 阿妈让店主换一个皮套,换没有花纹的。然后把刀芯替进去,塞进阿大的包里。 她说阿大是男人了,男人要有一把像样的弯刀。 “你的弯刀是从外面来,那你就比别的苦山人更有见识和力量。” 回去之后阿妈给皮套纹染上了蝾螈,还镶嵌了漂亮的碎石头。 那刀一用就是多年,一直陪伴在阿大的左右。 阿妈的脑子聪明,模样漂亮,手艺也很精湛。小时候阿大经常想,长大了就要娶一个阿妈这么能干的女人,如此他才能做一个像阿爸一样的寨主。 但他自己是看不懂的,阿妈经常说男人有了ji///ba就没眼睛,有了眼睛就得忘掉ji///ba。所以他找了人就要带给阿妈过眼,阿妈点头了他才有信心。 可惜阿妈没有等到他带回人来,在一次出海便中意外去了。 阿大记得那段日子自己就经常跑到天桥上来,他总觉着有一天阿妈的船会从大海飘回来,再从海入河,再于山边靠岸。 他经常望着这样的水面,一直看到泪流满面,然后他便见着水面撒上了一层碎钻,就像阿妈镶在弯刀皮套上的一样。 “应该都有的吧,”阿大说,他拍了一下乌鸦的后背,道,“如果没有,他们要去哪里想事情啊。” 乌鸦想想也是,信服地点点头。 第67章 第 67 章 其实这几年阿大一直在想,如果阿妈还在,她到底会让自己怎么做。 阿妈走得太早,错过了很多东西,错过了鸭姨的婚礼,也错过阿大的两个小外甥出世,错过了阿爸走时的风光大葬,更错过自己登位,与外敌开战。 那天若不是从哥提起小远,阿大似乎也不会想起自己身边还有这些有可能持有不同的意见。 毕竟主和还是主战,在阿大看来根本不是问题,这和牺牲无关,只与忠诚有关。似乎只有战下去才是忠于这片土地,哪怕战到最后一个孩子死去,最后一滴血流干。 可是这真的是所有人都想看到的吗?阿大不确定。 他不希望自己蒙受贪生怕死的罪名,也不希望村民什么都不说,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他一直觉得鸭姨才是适合做寨主的人,因为鸭姨敢做,敢扛,抵得住流言蜚语,也承受得了怀疑和责备的目光。 阿大却受不了。 这些年来他的胸口像压着一块石头,每死一个村民,那石头就重一分,而每死一个战士,石头又被悬起一点。 他很害怕某一天纤纤细绳崩断,石头砸下,他便万劫不復。 从哥被抓来的这段日子,他的感情也在发生着变化。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有一点点喜欢从哥,喜欢从哥干干净净的模样,还有他似乎想了很多,出口却谨小慎微的话语。 阿大寂寞很久了,如果没有人到来,他或许已经麻木。 但当从哥睡在他的旁边,从哥和他说话,从哥慢慢地吃东西,再悄悄地偷看他——那一切细微改变让阿大察觉到了一份存在感。 这份存在感叫他舒服,让他觉着似乎他也想有一个人陪伴。 他想起了小远。 早些年阿大是逼着自己不要去想,人的大脑是很奇妙的,久不想了,竟然也能真忘了,至少是淡化了。那天从哥再提起来,有些本应该很刻骨铭心的细节,阿大却怎么都记不起来了。 小远也是个识字的人,但他却和从哥不像。他应该成为自己的契弟,但好像自己对他的感觉又和对从哥的不同。 或许是阿大和小远都是苦山人,所以阿大知道他什么受得住,什么受不住。所以最后他也明白小远是不怕刀刃的,刀刃快下快出,小远死得也就不痛苦。 可回头想想,阿大却会为从哥通体的伤痕感到一点点的心疼。 尤其是那一回他看从哥安静地哭泣,然后歇斯底里一般一下子抱住自己——这带有些微软弱和崩溃的依赖让阿大心软,以至于阿大在那一剎那,竟忘了从哥的身份,只觉着自己该好好照顾他。 是该好好照顾他,他到底是契弟嘛。 阿大对自己说。 但有时候想法是好的,要实现它却没那么容易。 等到阿大和乌鸦刚刚到达村口,便见着一个年轻人嗖地一下,从家门口跑过来。 这是阿大安排看着从哥的小年轻,叫赖查。 第34页 这孩子不爱说话,人却灵醒得很,最关键的是腿脚还快,一个飞窜就能上树,一熘烟就能跑没了影。 见着他神色慌张,阿大心里也有点发憷。 他跑到阿大和乌鸦跟前,凑到他俩耳边说了两句话。 阿大轻轻吸了一口气,和乌鸦对视了一眼,随后立即把gong///nu和青鹿往地上一丢,忙不迭地朝鸭姨的屋子跑去。 第68章 第 68 章 从哥还是被动了刑,这一次鸭姨甚至没通报阿大,更故意不当阿大的面,刑罚自然比阿大在时更兇狠残忍。 乌鸦以为鸭姨不敢这样越俎代庖,毕竟那是自己弟弟的契兄弟,就像弄死弟媳也不能私底下行事一样,好歹得看寨主的面子。 但鸭姨有什么不敢的,从小就没人能制得住她。只要她想做的,她便什么后果都不在乎。 阿大推门闯进去时,阿言正跪在地上。 他已经没什么知觉了,两手鲜血淋漓,细看手指,直接则血肉模煳。 他的眼睛也肿了,根本看不清乌鸦的脸。他的膝盖面前有一滩唾沫和血的痕迹,被他自己和来去的人煳得乱七八糟。 此刻他的手腕上拴着绳子,绳子的另一头则扯在另一个村民手里。他整个人便失了重量,任由那绳子扯着,维持着趴跪的姿势。 而从哥也一样,但从哥的意识还算清醒。他的手也同样满是血污,连炭笔都握不紧。 他仍然被摁在那张地图上,艰难地抓紧炭笔,一边剧烈地唿吸着,一边仔仔细细地在图上勾勒着什么。 鸭姨则站在桌子旁边,和北坡人一起一瞬不瞬地盯着从哥下笔的每一处。见着乌鸦和阿大进来,也仅仅侧了侧头,没说话,也没给放人。 乌鸦噗通一声跪下,他说鸭姨你不要搞他,他会死的,你不要搞死他啊,他是阿大赏给我的啊。 鸭姨转过身来,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她说我是在拷问俘虏,我管你是不是赏的。 她把从哥推开,抽过地图举起来,她说你看看这个,你们在这里守了多久,你们拿到了吗——“拿不到就给我闭嘴,这个死了又怎么样,大不了我再给你弄一个来!” 从哥被一推,双膝一软从桌子上滚下。他的裤腿上也全是血迹,看样子被棍子抽打过。 他站不稳,一下子扑到阿大的脚边。 那一刻他心里头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谢天谢地,阿大终于来了。只要阿大来,他就不会死了。 他往前挪了一点,抓住阿大的裤腿。他抬头看向阿大,而阿大也冷冷地注视着他。 “阿良,我问清楚了,这是他们的作战图,等会他标示完了,你和东岭的人也抄一份。” 鸭姨头一转,扬手把地图丢给阿大,淡淡地道,“到时候你们选一条路,让这两个牲口带我们去。给他们两发子弹,他们打头阵。” 地图撞到阿大的胸口,阿大一把抓住。他看了一眼地图,又把地图丢回桌面。然后他抽了抽腿,把裤脚于从哥的手中挣开。 他说,阿姐,放人。 听罢这话,鸭姨笑了。但那笑容只有一瞬间,下一秒她便眉头一皱,拉过椅子坐下。 她说,“怎么的,我问出来你还说我不是了。你别以为我看不出你怎么想,你跑东岭跑那么多次,有什么动静没有?东岭那帮人要干早干了,你们是见着外头人把我北坡吃了,不敢动了,现在屁都不敢放一个,就只能和我耗着吧。” 阿大没表情,他杵了片刻,挥手让乌鸦去把阿言解下来。 鸭姨喝了一声,让他们谁都不许动,然后唰地一下从位子上站起来,指着阿大就骂。 她说你他妈现在要和我对着干是吧,阿爸死了不算数是吧,我老公死了不算数是吧,那么多村寨人丢了命,你他妈操个pi眼就忘了是吧! 那话骂得难听,阿大和乌鸦也得受着。 这就是鸭姨的脾气,她会把所有的负面情绪全部转化成愤怒,无论是悲伤,痛苦,惆怅抑或是本来应哭一场的思念,都会变成熊熊燃烧的怒火。 而愤怒,就是要见血才能消。 第69章 第 69 章 乌鸦想上前搂住阿言,守着阿言的人却直接抽刀横在乌鸦面前。 乌鸦不敢从地上起来,挪动膝盖又对着鸭姨。 他说鸭姨我求你了,我和他相处好些日子了,他真的什么狗屁都不知道啊,他都给你吓傻了,你就不要收他命了。 但鸭姨不吃这一套,她看都不看乌鸦一眼,一脚踹到桌子腿,让桌子挡住跪着的乌鸦,不让她看见。 “我不会收他的命,我还要留他探路的。但我至少得要留点东西,不留,我心里头过不去。”鸭姨沉下嗓子,冷冷地说。 说着朝其中一个押着阿言的人使了个眼色,那人微微点头,摁住阿言的肩膀再往下押一些,弯刀便卡在他一边胳膊下。 乌鸦大惊,这一刀就是要砍掉阿言的一边胳膊。 他求助地望向阿大,又往前挪了一点托住刀口。 阿言已经连射n///yin都发不出来了,他甚至都不知道现在正发生什么。 那刀手推了乌鸦一把,乌鸦的手被刀口划了一个浅浅的伤痕。另外两人则直接上前摁住乌鸦的肩膀,不允许他再靠近。 乌鸦不吱声了,这一刀就算只砍掉阿言的胳膊,凭阿言这个小身板估计也是撑不过来的。 乌鸦的小娘炮要死了,还没能真正开开荤,小傢伙就要死成一块冰坨了。 但阿大没让刀手这么做,他朝着那刀手狠狠地喝了一声“你敢”,便转头瞪着鸭姨,他说阿姐——“我让你放人。” 鸭姨不理他,继续对刀手下令,“你他妈等什么。” 那刀手纠结了片刻,最终还是认定了自己北坡人的身份。他上前半步,定了定神,最终彻底架起了弯刀。 但他的胳膊还没发力,就听得身侧传来出刀的声音,然后脖颈一凉,有什么东西贴上了他的皮肤。 阿大出刀了,他出刀很快,两三步走到刀手旁边,毫不犹豫地把刀刃卡在刀手的脖子上。 他说,你聋了,听不见我的命令吗。 “你想干什么,阿良,”鸭姨不爽,鼻子喷着粗气——“你是想做叛徒吧,你要想做叛徒——” “我不是叛徒!”阿大吼了一声,回身就把刀尖指着鸭姨,他的表情变得狰狞,目光也兇狠起来,“但这是在我西头寨,你做事得问过我意见。” “我是你阿姐,我要做的事就是——” “你是鸭姨!你是北坡的鸭姨!” 阿大打断了阿姐,手一挥,一把将弯刀卡在桌子上,怒斥道——“你不是西头寨的人,我才是西头寨的阿大!我西头寨收留了你们,你们就给我安分点!” 这话吼完,鸭姨有一瞬间的愣神。 但阿大不愣,他转身把房门彻底踢开,对着徘徊在外头的几个小年轻喊道——“赖查,屁精,进来把我和乌鸦的契弟带走。” 第35页 然后跨出房门,又对着不远处几个聚在一起晒衣服的姑娘道——“阿农,阿春,带人过来把我阿姐的房间擦干净,以后你们给我搞好卫生了,不要让我阿姐这里到处都是血!” 等到他再次回身时,鸭姨怒不可遏,她指着阿大还想讲,阿大却把弯刀ba///chu///来,说阿姐不讲了,“我当你是阿姐,所以让你拿他出过气了。但从今往后,你不要碰我和乌鸦的契弟——碰一个寨主的契弟是什么罪,你自己心里清楚!” 说完再不停留,让乌鸦和两个小年轻带着阿言和从哥,离开了这满是血腥味的木屋。 临了阿大不忘把被血和炭染得斑斑驳驳的地图卷一卷,塞进自己的衣袋里——阿姐说让自己和东岭的人都抄一份,这个建议还是可以採纳的。 第70章 第 70 章 那天晚上晚些时候,听闻北坡的人大部分都走了。他们要发起进攻,血洗其中一处驻扎的兵营。 他们拿着弓,拿着刀,拿着土枪,还拿着一些根本不能称之为武器的东西。 他们走得那么干脆,无论前方等待他们的到底是什么。 屁精说阿大,鸭姨是去送死。 阿大打开门,看着北坡人从西头房里一个一个钻出来,一个一个併入队伍。队伍浩浩汤汤经过阿大的屋前,北坡人时不时侧头瞥他一眼。 阿大知道在北坡人眼里,自己是个懦夫。他不敢扛枪,不敢报仇,不敢以死来捍卫苦山的尊严,他失掉了蝾螈图腾给他的力量,他的刺青很快就变得不清不楚。 领头的是鸭姨,她就像死神一样,带着北坡下火湖。她没有再和阿大见一面,而阿大知道这一别将是永远。 他让屁精带人守好西头寨,多派点人值岗,以免冲突起来了,把战火烧上寨里。 “阿大,我们不帮吗?”屁精搓搓手,哈哈气,焦虑地跺跺脚。 阿大问,“你还能等吗?如果不能,就加入进去。如果能,再给我点时间。” “你们真的在筹备吗?”屁精又问。 “嗯,你信我吗?” 屁精点头,他说那当然了,我是西头寨的,你是我阿大,我不信你还能信谁。说完转身跑了,一路敲了几家农户的门,让里头的小年轻跟着他往岗哨去。 阿大一直目送他们,直到北坡人彻底消失在小路的尽头,才转身回房。 而这时从哥则踉踉跄跄地从床上跑下,他的伤口被缠着,两只手缠成了两个拳头。 他说你不要让他们进攻,我和你说了地图是假的,标识是假的!他们去就一定会进包围圈,你知不知道,你有没有听懂我说的通用语。 阿大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扶稳,道——“那你把真的画出来。” 从哥不说话了。 他不可能把部队彻底出卖,所以他填上的标识全是错误的。他本想着可以拖延时间,至少在他们证实他说谎之前,阿大会及时赶回来。 而当阿大救下他之后,他也及时把这件事的真相告诉了阿大。他不想背叛部队,但也不想害苦山人。 至少,他不希望阿大去送死。 可他不明白阿大当下的做法。阿大现在是明明知道是死,还让鸭姨去送。 “为什么?”从哥不解,那可是阿大的亲姐姐。 “她一天都等不了了,就算我能再把她劝下来,她一样会去送死。”阿大把从哥推回床上,让他安安分分坐着,“现在活着的每一天,她都过不好。” “所以你就让她去死?” “我不想这样,正如你不想我们杀你的人,或者部队屠我们的寨,”阿大抬头看向从哥,严肃地道,“但若非如此,我们双方都没法给自己交代。” 从哥承认。 他确实不想看到这些,不希望士兵杀村民,也不希望村民杀士兵。他是跟随部队来的,他看得到很多人和自己一样,抱着所谓的救世主的身份认知,以为安定了苦山便是帮助这些村民。 谁也不知道最先结下仇恨的是哪一场战役,但到了如今,双方已水火不容,势不两立。 阿大说得对,如果招安,苦山和村民的命运可想而知。而如果不招安,除了屠平,没有把它收復的可能。 “会有办法的。”从哥说了一句极其苍白的安慰。 “嗯。”阿大敷衍。其实摆在阿大面前的并不是如何活,而是如何让更多的士兵一起陪葬。 “我是认真的,”从哥又说,他用几乎被包成糰子的手拽了拽阿大的手腕,“我会告诉你真的地图,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阿大抬头,扬扬下巴示意他说。 “我要一件军服,”从哥说,“我要回到部队里去,我必须知道他们最新的指令方向,才能告诉你怎么做,才能让苦山尽可能地活下去。” 阿大怔怔地望着从哥一会,突然笑了。 从哥说你别笑,我说真的。 “我能看到的就是战斗方向的改变,部队已经从火力全开、全面进攻,变成集中兵力小范围突入,大部分则稳兵防守。这是一个很关键的转变,这说明政府在重新规划对待苦山的方针。” 对于军官来说,他们是想要踏平这里,和好斗的苦山人一样,血战到底就是不得已的选择。 但对于统治阶层来说,他们就必须权衡得失利弊了。 国家正在崛起,到处都需要青壮年劳动力。这时候能否源源不断地供兵,就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难题。 “你们在消耗,我们也在消耗。” “你们在死人,我们死的是你们的三倍甚至更多。” “这是遮不住的战败,也是让新政府蒙羞的耻辱。” 从哥作结——“新政府不该有污点,所以他们最希望的,仍然是有商有量,和平解决。他们需要找到一个平衡点,而我需要知道这个平衡点到底往哪个方向挪动。” 阿大听罢,撇了撇嘴。 “这种逃跑的藉口我还是第一次听,”阿大说,“真是坦白得令人髮指。” 第71章 第 71 章 北坡覆灭的消息是在第二天清晨传来的,屁精还没拍阿大的门,阿大就把门拉开。屁精犹犹豫豫半天,还是阿大把话说了。 他说阿姐去了。 屁精点点头,搓搓手,不敢看阿大的眼睛。 阿大又说,他们怎么处理的,烧了还是埋了,地方知道吗? 屁精又点点头,他说埋的,已经记下来了,等他们的人一撤走,我们就去挖回来。 阿大嘆了口气,搂着屁精出去,给他塞了根烟,两人一起吞云吐雾了一会,阿大说,我知道了,你去把消息放给剩余的北坡的人吧。 说完朝乌鸦的屋子走去,把还没有睡醒的乌鸦叫起来。 阿言的伤很重,高烧不退,昨夜巫医来过两回,折腾到早上才稍微发了点汗。人应该是活得下来了,但脸上和身上的伤估计会留疤。 第36页 “活了就行,”阿大拍拍乌鸦的肩膀,“就算是个小娘炮,当兵的生命力也顽强点,让赖查守着,不会有大碍。” 乌鸦眼睛红红的,眼球上全是睡眠不足导致的血丝。咳出一口浓痰,又到后院的罈子里舀出水洗了把脸。 阿大等到乌鸦处理妥当,让乌鸦跟自己到小集会堂。他把从哥昨夜跟他讲的话对乌鸦说了一遍,乌鸦先是一愣,而后啧了一声,道——“你答应了?” “没有,怎么可能,”阿大说,“我想问问你的看法。” “不可能,”乌鸦当即拒绝,“他要军服就是想跑,这么明显的意图,他也好意思说出口。” “他真想跑吗?那小言还在我们手上,他不管了?” “外面的人没多少好东西,人不讲道义,丢下小言也不奇怪,”乌鸦又咳了一声,搓了搓眼睛,用力地掐着眉心,连连嘆气,过了一会,再抬起头问——“东岭那边什么时候动来着,明天?” “三天之后,”阿大和乌鸦一起找了个长条凳坐下,“后天小夜在西头寨西南岗哨集合,大夜进攻。” “我们的人都通知了吗?屁精和他们说了吗?” “还没有,”阿大若有所思地道,“我打算明天晚上再让屁精传递下去,以免节外生枝。” 乌鸦应了几声好、好,又沉默下来。 他想说点什么,但很多话压在心里头又道不出口。 现在的局势对他这个土生土长的苦山人已经超纲了,他抓耳挠腮地面对着一纸试卷,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虽然鸭姨差点要了小言的命,但鸭姨的离去还是让乌鸦产生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鸭姨和他们俩自小一块长大,也确实像个长辈一样时时护着他们。 鸭姨护短是出了名的,小时候阿大和自己长得瘦弱,和其他寨头的人打架了,鸭姨也总是第一个冲上去。 寨里头的事也是一样,那时候中土皋和南沟的人强势,和平年代总是跟西头起冲突,每次有了矛盾,也是鸭姨扛着一把弯刀就上。 等到了闹饥荒的日子,更是鸭姨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号召比她年纪还大的几个小年轻,背着□□就赤脚爬上山,硬是打回了一串的野兔或几头青鹿。 第72章 第 72 章 鸭姨性格莽撞,但到底是和村民最融得在一起的。 一开始她在西头的唿声最高,毕竟对苦山人来说,好战能打就是一个人最有能力的体现。她出嫁那会送她的人排成长队,老一辈缝的被子、做的衣服满满当当,一车一车地拉都拉不完。 她自个没哭,倒是有几个老姨婆哭了。她们说鸭姨走了,那西头就没人替他们发声了。阿良是个乖仔啊,乖仔不能主持大局。 鸭姨穿着新娘子装,一下子从板车上站起来,她叫乌鸦和阿大一起上来,指着阿大说,你们哪个看到阿良不顶事,他哪里不顶事了。就算阿良不顶事,那还有乌鸦。我两个弟弟都留给你们了,还有什么可喊的。 “我还是要大肚子的嘛,我大肚子,还是得叫阿良带你们找吃,难道你们还叫我一个大肚婆上山,陪你们扛刀扛枪啊,你说是不是了。” 是,乌鸦到现在还记得鸭姨穿着新娘服张牙舞爪的样子。那时的他们真是年轻,年轻到根本不知道未来会变成什么样。 后来到了北坡,鸭姨也是一样。村民们爱她,愿意跟她一起死。可现在她赖以生存的东西不存在了,她说没了活路,那北坡的人也就相信真没活路了。 乌鸦不怪鸭姨,没有人知道现在的日子应该怎么过。 阿大也陪着沉默,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开口,他说乌鸦,小从说的那个方面,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会不会真的在改变方针,我们是不是真的有机会——” “你还是信了他。”乌鸦勐然抬起头来。 “我不确定,我到底不了解外面人的想法。他是从外面来的,还是外头部队里的,新政府是什么性格,又会有怎样的动向,他确实会比我们了解。” “你是想被招安?”乌鸦不解。 “不,”阿大看了乌鸦一眼,又塞给他一根烟,说,“我是不会让这里变成兵工厂的,但如果我们有机会,争取到最大的自理权呢?” “不可能,新政府的口号你又不是没有听过,你不会不知道——” “我知道,所以我才认为要实现他们的计划,需要大批量的人手。在这个过程中是不能长期为战争提供资源的,所以他们应该会徘徊在两个选择之间。” 一是炸平苦山。 一是放弃兵工厂计划,先求和再说。 阿大嘴上说着不信,实际上还是信了。或者说他已经找不到除了从哥所说的第二个方法,让苦山有另一条活路走。 谈话持续了两个小时,一个半小时在抽菸,半个小时在聊天。等到谈话结束,阿大放乌鸦走时,乌鸦最后确定了一遍阿大的想法。 他说,军服去哪里搞,你怎么确定放了他,他还会不会回来。 “我让赖查去找,”阿大说,“我不确定,但如果三天之内他没回来,我们照原计划进攻就是。” “如果他正巧在西头寨的文官营呢?” “那和我没有关系了,”阿大说,“是他选择做了叛徒,那杀了他也在情理之中。” 乌鸦明白了,他走了两步,又对阿大道——“我和山鸡去搞军服,你让赖查留下吧。” 或许在那一刻乌鸦并不确定自己要做什么,但那请求就这么脱口而出,而阿大也没有拒绝。 第73章 第 73 章 回到房间里时,阿言已经醒了,正在喝着一碗药,旁边还有一锅煮好的粥。 阿言的眼睛还是肿的,但至少人能坐起来了。他朝着乌鸦露出一个鼻青脸肿的蠢笑,又继续去喝碗里苦得脸都皱的玩意。 乌鸦稍微问了一下情况后,便让巫医回去。 他关上门,把阿言喝完药的碗拿走。然后坐在阿言旁边,认认真真地打量着他。 阿言莫名其妙,他说怎么了,我已经丑到如此令人震惊的地步了吗。 乌鸦没笑,他突然用力地抱了一下阿言。 那拥抱极其兇狠,让阿言的伤口都跟着痛。 乌鸦什么都没有解释,但这一刻他有了决定。这决定和做叛徒无异,所以乌鸦不能对任何人说。 当天晚上找军服时,乌鸦没有知会山鸡,他是一个人行动的。他绕了远路,没有就近抓西头寨附近的兵,而是绕回了北坡,从北坡下手。 北坡的士兵打了胜仗,又吃了鸭姨剩余的人,现在正是欢庆之时,警惕性也不会那么高。 或许对他们来说这就是成功的开端,僵持那么久终于见着了一丝曙光,那往后乌云的裂口只会越来越大,直到阳光普照大地。 乌鸦安安静静地坐在林子里,远远地望着寨子里的士兵烧水吃饭,火把亮起过一小会,又迅速地熄灭。 第37页 他们仍然不敢大肆暴露自己的位置,但人与人之间传递的酒壶造不了假。 喝多了就要尿,对外面的文明人来说,尿肯定得走远,不好意思让别人看着,越隐蔽越好。 这就是乌鸦下手的机会。 乌鸦一直坐到大部分士兵都回营帐休息,都没敢轻举妄动。 这时候换岗的人警惕性还是很高的,要等到他们值岗了一段时间,过到大夜之后,才会被困意和无聊侵蚀,慢慢地以为今晚也和过去几天一样平安无事。 乌鸦坐一会又站起来,稍微活动活动,以免手脚发僵。他听着小小的喧譁被林子里的虫声取代,再听着虫声也渐渐安静,陷入梦乡。 夜尿的人是朝他的位置走来的,走来的一刻,乌鸦偷偷地猫下身子。 那人走得跌跌撞撞,看样子喝得很大。他扶着就近的一棵树定了定神,左右看看,觉着还是太张扬后,又往深处再走一走。 乌鸦悄无声息地靠过去。 没有穿鞋的脚踩在土地上更没有声音,以至于他都快闻到那人身上的酒臭,那人都无知无觉。 乌鸦动作十分迅捷,来到士兵附近后,他突然像蚱蜢一样扑上去,一把捂住那士兵的嘴,另一边手臂则死命地箍着对方的脖颈。 士兵正尿到一半,剩余的尿水无章法地到处淋着。 乌鸦则死死地捂住士兵的口鼻,一点也不敢松懈。直到士兵的身体疲软,乌鸦便勐发狠劲,将士兵的脖子彻底拧断。 乌鸦把士兵放开,再架着他的胳膊往更深处脱。 好不容易把那沾了一点点尿液的衣服脱下来后,乌鸦又回到了原位上。 是的,他已经得到了一件军服,但这还不够——他需要两件。 这是他不让赖查来抓,也不让山鸡参与的原因。 如果小从真的说服阿大出去,乌鸦必须把阿言也放走。否则一旦小从真做了鬼而逃之夭夭,留下来的阿言就是死路一条。 到时候就算乌鸦把膝盖都跪碎了,也无法保阿言一命。 乌鸦是在做一件背叛阿大的事,或许在西头寨的人看来,他也是在背叛苦山。但此刻乌鸦并不想收手,他不愿意看着阿言被活活打死。 就当是他人笨好了,他想不了太多的事情。 第74章 第 74 章 阿大把军服丢给从哥时,从哥一时没回过神来。 阿大说,去吧,今晚就走,你正好伤着,容易说你自己被困住,一时半会没法脱身,所以耽误了那么久。 从哥讶异得合不拢嘴,他看看军服,上面还有一点泥土和露水。再看看阿大,阿大依然是那副不咸不淡的表情。 从哥身上还有很多淤青,手上的绷带也没能拆。他从床上爬起来,说阿大,你、你是相信我了,是吗? 阿大没回答这个问题,反而警告从哥——“你的小秘书留下当人质,我给你两天时间,你若是没有按时回来,他的人头会挂在我西头寨的岗哨上。” 从哥心头一凉,咬咬牙,发誓——“我会回来的,我还会把好消息一起带回来。” 这一回阿大连应都没有应,只是从柜子里翻出了一把shou///枪和四枚子弹。那是他从士兵身上扒拉下来的,和从哥这种身份的人相匹配。 “省着点用。”阿大把子弹装好后,将枪丢在桌面上。 说完再没看从哥,自己钻进洗澡房泡澡去了。 等到阿大再出来时,从哥已经没了踪影。 阿大披着衣服走出门外,赖查朝他打了个手势,示意已经把人放出去了,他会一路尾随到西头营寨之后。 阿大关上了房门,点着灯,安静地坐在木桌旁。他给自己倒了酒,连喝了几口后,又把碗推开,干脆对着罈子灌。 其实他心里有数,从哥这一去,十有八///九是不会回来的。 他不是觉得从哥一定会做叛徒,而是一旦回到军营,走不走就未必由这些兵崽子说了算了。 开战大概三年之际,阿大亲眼见过军营里的人枪毙逃兵。 那时他们也是惯例巡逻,走到了一个小山包。本来阿大是不会去那么远的,但想想又担心他们把武器库运到那里,还是走一趟保险。 但他没见着武器库,只见着几个士兵举着枪,对着另外几个脱了上半身军服的年轻人。 那三个年轻人哭哭啼啼,有一个似乎还被打瘸了腿。 从士兵满嘴脏话中他知道,这三个年轻人是想跑了。他们不想不明不白地被苦山猴子干掉,但似乎留下来只有死路一条。 只可惜他们没有山鸡幸运,跑得没那么远,最终被抓了回来,还脱掉了军帽,扒光了军服。 他们背对枪口跪下,然后一枪爆头。 他们的尸体没有掩埋,似乎为了给所有有逃离之心的士兵以警戒,那三具脑浆四溢的肉身就这样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等到阿大过了几日再去时,苦山潮湿的天气已经让尸体恶臭熏天,身上爬满了蛆虫。 从哥说得清楚自己消失那么久的原因吗?即便说得清,那些已经被围困的窘境弄得濒临崩溃的长官会相信吗?抑或是他压根没有说谎,一五一十地坦白了一切,那他有可能领着队伍,进来解救阿言,并把西头寨一举歼灭吗? 还是真如阿大最愿意相信的那样——他不会丢下阿言不管,所以无论如何艰难,也一定再只身返回西头寨。 阿大不知道。 他是在做一场赌注,他押上了一个村落的性命。 他喝醉了,他希望自己的脑子可以稍微放空一点,这样才好腾出精神继续规划,为着三天之后的进攻保持冷静理智的状态。 可无论他醉得多厉害,眼前全是各种各样假设出来的画面。 他的心理压力重到不可思议,重得他想深吸一口气,都觉着胸口沉闷,无法唿吸。 第75章 第 75 章 山鸡在早上天刚亮时来到阿大的门前,他敲了门没见回应,便在门口喊。 阿大打开门,山鸡朝里屋瞥了一眼,问,阿从呢,阿从在巫医那里吗? 这话一瞬间把阿大浇了个透彻,他愣神两秒,突然抓住山鸡的衣领,说你昨晚上哪去了? 山鸡一头雾水,他挠挠后脑勺,说我在家啊,宝莲快生了,脾气大得很,没事我哪敢出来跑啊。 阿大恍然大悟,他甩下山鸡,二话不说就往乌鸦的屋子去。 他既不拍门也不叫喊,一脚就踹开了乌鸦的睡房。 乌鸦醒着,他坐在桌子旁边。桌面上摆着半壶酒,而他咬紧牙关,抬头看向阿大。 阿大上前掀翻了他的桌子,将乌鸦踹翻在地。他指着乌鸦骂道,“你让他们两个一起走,他们还有什么理由再回来!” 山鸡忙不迭地跟进来,看着整个屋子里只有乌鸦和阿大时,也立即明白髮生了什么事。 他赶紧把门关上,说阿大小声点,不要让别人知道,现在这事还有转机,我们冷静下来想一想。 “有什么好想的!”阿大吼道,一把拽起乌鸦的衣服,又把乌鸦提拎起来,他怒不可遏,拔出弯刀就架在乌鸦的脖子上—— 第38页 “你想要小言走,我可以让小言换阿从,让小言去营里打探消息。可现在两个人都走了,我手上一点筹码都没有了——我问问你,你打算让我怎么和大家交代!” “你不用交代,我交代,”乌鸦说,他握住阿大拿着弯刀的手,“是我放走的,我会对所有人承认,我接受所有的处罚。” 阿大没有放手,他不愿意这样啊,这不是乌鸦说他接受就可以过去的坎。 如果早知道乌鸦不愿意让阿言一个人留下,他确实可以让阿言替代从哥离开。这都是可以商量的,也都是可以改变的。 可偏偏乌鸦什么都不说,什么都认。 阿大知道乌鸦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他会尊重阿大所有的决定。 阿大要鸭姨送死,他就让鸭姨送死。阿大要留下俘虏,他心里不舒服也会点头同意。阿大要给他塞一个契弟,他就算当初没感觉也不情愿,也会一天一天,努力敞开心扉去接受,因为——这是阿大安排的,阿大的安排毋庸置疑。 可现在,阿大的安排和自己的心之所向起了冲突。所以他自作主张,偷偷地放走了阿言。 他让阿大失望了,所以这一顿鞭刑,他认。 “你以为鞭子是打在你身上。”阿大说,说完痛苦地嘆了一口气。 “我皮糙肉厚,受得住。”乌鸦道,“但你相信我,小言是不会出卖我们的。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就是知道。” 是的,乌鸦就是知道。因为在他把军服慌张地塞进阿言怀里时,阿言还茫然地问他干什么。 乌鸦说走,你今晚就走。你马上换衣服,我陪你出去。 阿言仍然懵懵懂懂,他说我不走,我走了从哥怎么办。 乌鸦说从哥没事,从哥今晚也走。说着马上脱他的衣服,要他立马动起来。 阿言迷迷煳煳地把衣服穿好,因为还有点低烧,他的动作很不灵便。 乌鸦又帮他把药塞上,把枪带上,然后给他披了一件皮草,趁着夜色从屋子里熘出去。 一路上阿言走得跌跌撞撞,每一次想开口问什么,乌鸦都勒令他闭嘴,安心跟着就是。 等到他们终于转入一片小林子后,乌鸦才稍微放慢了脚步。 他用力地摸着阿言的额头,把那一点点虚汗擦掉,又拍拍他的脸,让他看着自己。 乌鸦说你径直往前跑,不要回头,大概四十分钟到一个小时,你会看到你们的营寨。你、你把皮草脱了,对,把皮草脱了,你穿着军服过去,你就能回到自己的部队里。 阿言的皮草被乌鸦一扯,冷得打了个哆嗦。他没有走,愣愣地不知道乌鸦要干什么。 乌鸦只好踹了一脚他的屁股,说你走哇,你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阿言好像听懂了一点,往乌鸦指着的方向犹豫地迈了几步,可他一回头见着乌鸦凶神恶煞地催促他,他又屁颠屁颠地跑回来。 他说不好,我不走啊,我走了你怎么办,他们会不会砍你。 乌鸦说你别管我,我他妈西头的人,我到底是阿大的义兄,死不了的,你别管我。 阿言眼眶红了,也不知是怕的还是发烧烧的。他瘪着嘴又想说什么,可他说不出来。 纠结片刻,他一下子抱住乌鸦,乌鸦则狠狠地推了他一把。 “你个小娘炮……妈的,你他妈再不走,我现在就砍了你!”说着乌鸦拔出弯刀,朝阿言挥了一下。 阿言吓了一跳,后退了半步。他站不稳,差点跌在地上。 乌鸦继续低声骂着,直到阿言慢慢挪动脚步,最终转过了头,往林子深处跑去。 乌鸦看不懂阿言的表情,他也不知道那小///逼///崽子到底能不能撑到营寨。但莫名地,他就是能确定阿言不会把这个村落出卖掉。 那小///逼///崽子也没什么脑子,胆子小身子弱,估计这一番惊吓,也记不住什么事了。 第76章 第 76 章 阿言跑了很久,他跑得跌跌撞撞,无数次地被枯枝和藤条绊住脚踝。 他又发起烧来,烧得他浑浑噩噩,头痛欲裂。 他的眼眶又涨又痛,也不知道是发烧导致的,还是林子里湿冷的温度和不断从体内流失的热量交替作用。 他身上的军服被割开了无数的小口子,有的还深入到皮肤里。他的怀里捏着小包裹和枪,枪内满膛,却给不了他丝毫的安全感。 他很害怕,同时又很想哭。所以他一路跑一路哭,肉体和心理的难受让他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 他总觉得乌鸦还在身后,张牙舞爪地拿着弯刀在后头追赶他,逼着他继续往前走,否则就一刀砍在他身上。 可好几次他回过头来,身后就是黑魆魆的林子。月亮静静地在头顶上悬着,月光澄澈,林子却好似有一层结界,光线怎么都照不进来。 他蹲下了,他头痛得不行。他抹了一把脸,脸上既有污泥也有眼泪。 乌鸦骂得对,他就是个小娘炮,所以给他跑了他还不知道跑,让他回去他都会走不动路。 他抽抽搭搭地把鼻子压在袖子上,眼泪却难受得继续往外涌。 他好希望从哥在身边,每次他不知道怎么办了,从哥都会带着他去做。那他就可以不用动脑,不用动嘴,只需要跟在屁股后头就行。 他知道如果从哥不是也来这个部队,他是万不敢自己去的。他一个人怎么行啊,每次考试和考核都是在从哥的帮助下才压线通过。他根本没够到能来这里的资格,来了就是要他的命。 他想起自己刚被抓来的那一天,他吓得都要尿了裤子。但见着从哥还在,他就定了半颗心。从哥说没事,他就觉得会没事。 从哥总是有办法的,从哥总能让他俩都活下去。 可现在从哥不在。 阿言克制不住,彻底地、无助地哭起来。 他不想从哥了,他现在想乌鸦。 乌鸦在也好,乌鸦总是识路的,给他打鱼,给他弄野兔,还给他热酒和热被头。 阿言现在又热又冷,又怕又饿,喉咙里不断反着苦水,一个劲地想吐。可他吐不出来,胃里全是消化得差不多的苦药。 唉,乌鸦怎么给他喝那么苦的药,苦得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一哭,乌鸦的模样就更清晰地出现在脑海里。 乌鸦放跑他会怎么样,这不用想都知道。 苦山人赏罚分明,尤其是刑罚非常严苛。虽然阿言大部分时候缺根筋,但他还是能听得出乌鸦所说的“没事的”有太多安慰的成分。 乌鸦不会没事的,就算他皮糙肉厚,放走一个俘虏就是背叛。阿大曾说西头从来不出叛徒,而这一次乌鸦成了首当其冲的一个,后果将不堪设想。 阿言不愿意再想下去,他是要回到部队的,回去了一切就过去了。 他和乌鸦只是碰巧相遇过而已,碰巧在从哥堂兄和阿大的乱点鸳鸯谱之下撮合着睡了一下,这都不是计划之内的事,而他所需要做的只有一条——那就是让自己走回正轨,忘掉他们曾经的交集。 第39页 乌鸦是个好人,阿言也没有害他。这一切都是乌鸦的选择,阿言也可以选择往前继续跑。 他大概已经跑了一半了,就算他的步子再慢,多坚持一会也就能看到希望的火光。 他无与伦比地想念家乡,想念暖融融的空调和热腾腾的饭菜。而跑完了这一程,从今往后,他就不再需要再吃稀奇古怪的食物,也不用担心晚上睡觉有没有被子。 更不用着急万一被鸭姨这类人提拎出去怎么办,他还能活几天,他还能不能活得好。 他哭得更厉害了,但他还是用力地搓了搓脸,他甩掉乌鸦徘徊在脑子里的影像,竭力地向前跑去。 第77章 第 77 章 乌鸦确实有事,不过这既然已经在预料之中,那大概鞭子甩在身上时,也没有疼得那么厉害。 乌鸦从始至终没有辩白,他没什么好解释的。他就是没有看住那个小娘炮,所以无论什么结果,都不为过。 他换位思考,如果是别人放跑了俘虏,或许他也会一样拿着鞭子,用尽全力地在叛徒身上留下伤痕与裂口。 他们苦山就是因为有叛徒,才被一点一点吃进,一点一点沦陷。 所以痛不是真的痛,是赎罪。 阿大目睹着鞭刑的实施,看着乌鸦被绑上木桩,再被拖到寨子中央。村民们围着他,另外两个年轻人则轮流执鞭。 乌鸦的人缘很好,所以两个小年轻尽可能轻一些下手。但乌鸦却不接受这份善意,他说你没有吃饭吧,你没吃饭就换别人来。 于是鞭子变狠了,血口也愈发加深。 阿大侧过头去,他知道乌鸦是在用肉体的疼痛来减轻心头的罪恶感。肉身的伤口总能达到这样的功效,所以一顿刑罚对他来说适得其所。 可阿大知道叛徒要用什么方法对待,叛徒就是要被鞭子活活抽死。他抓住中土皋的叛徒,可以当着中土皋寨主的面手刃罪人。而现在自己的寨头出了这事,他又如何能网开一面。 鞭子确实不仅抽在乌鸦身上,还抽在阿大的心脏。 鸭姨可以送死,因为就算留下她也已经是个废人。可乌鸦不该死啊,他若是死了,阿大不知自己该怎么独自撑下去。 鞭刑从天刚蒙蒙亮开始,一直持续到太阳逼近正空。 阿大抬头看天,耳畔里充斥着乌鸦克制不住的喘息。 乌鸦是个硬汉,阿大一直觉得乌鸦比自己强硬。所以他扛得住枪伤,扛得住刀刃。他可以推开阿大自己去受几枚子弹,也可以在和其他寨头发生冲突时自己垫后,让别人先走先撤。 他身上有许许多多的伤疤,那些都是硬汉的勋章。阿大曾经以为就算西头寨覆灭,乌鸦也会是陪自己拼到最后的一个。 乌鸦似乎从来就不怕死,他说死了才可以见到阿爸,见到阿爹,所以死算什么,什么都不算。 可这个硬汉为了那个小娘炮下跪了,他跪在鸭姨面前求她饶命。 他的鲜血顺着蝾螈图腾流下,蝾螈鲜血淋漓。 阿大好难过。 他一天前还以为放走从哥不过是孤注一掷的博弈,哪怕从哥回不来,他们也不一定会被出卖。 可现在他却后悔了,无论从哥以什么方式无法回返,乌鸦今日的这一遭,会让他一辈子过不了心里的坎。 乌鸦晕过去了,他的鲜血在地上铺了一层又一层。但这并不是结束,木桩不撤,人也不走。一个水桶提上来,再噼头盖脸地淋下去。 他必须要清醒过来,清醒着继续承受痛苦。这就是给叛徒的教训,而也只有如此狠厉的教训,才能让人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中,发誓绝不背叛。 乌鸦将被打死。 如果阿大自己不是寨主,或许他可以不顾一切地扑上去,陪着乌鸦一起承受痛苦,那或许痛苦会减轻一点,至少他还能挡住几鞭。 可现在他是阿大,他不仅不能上前拦下,还必须主持着这场审判,直到将所有的规矩严明地执行到底。 第78章 第 78 章 乌鸦昏过去又醒过来,他的前胸和后背都布满了伤痕。他迷迷煳煳地就着冷水睁开眼睛,紧接着再有一鞭正正地向他甩来。 他的口水落在地面,或许是觉着这样不体面,他便狠狠地咳了一声,顺势吐了一口痰血。 年轻人停手了,乌鸦几乎帮过每一户人家,他们也或多或少得到过乌鸦的照顾,让他们亲手杀死阿大的义兄,任谁都下不去这样的狠手。 但乌鸦却扬扬头,卯足气力,挑衅地说再来,时间还没到,你们想坏规矩,和我一样是不是。 阿大暗自发誓,如果乌鸦能够活下来,他一定在他伤好之后狠狠地揍他一顿。乌鸦是在求死,他怎么可以求死。他死了自己怎么办,西头寨怎么办,为什么乌鸦可以那么干脆,阿大接受不了。 也就在这时,忽然有个小小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一开始阿大还以为是哪个小屁孩凑热闹,想钻进一圈又一圈的人潮却钻不进来,所以耍泼打赖在瞎喊。 阿大没在意,那声音又继续喊,一边喊一边往里面钻,近近远远,好似好几次被人推开,然后又再次往里头钻。 鞭子抽打的声音太大了,每抽打一下,那两个年轻人就嚎一声。以至于那小小的声音根本引不起注意力,一次又一次地隐没在喧嚣里。 直到有人叫了一句,说这不是那只牲口吗,阿大才勐然回神,朝两个年轻人扬扬胳膊,让他们立即停手。 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而乌鸦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又开始口齿不清地说打啊,怎么不打了。 不打了,当然不打了。 阿大推开人群,朝那声音走去。 人群让开了一条小路,直到阿大看到了浑身是小伤口,狼狈至极的阿言。 阿言也终于不被推搡了,得到机会抬起头,顺着让开的人群看去,见着乌鸦被绑着的模样时,哇得一声就哭开了。 他慌慌张张地丢下小包裹就要往乌鸦那边跑,却一把被村民拦住。 抓住他的人仰着脖子问,他妈这牲口是谁抓回来的,今天来我家喝酒。 人群爆发出一小阵欢唿,但却没有人回应那人的问话。 阿言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用力地挣开抓着他的人。但他哪里挣得掉,刚挣开一只手,另外两只手又摁住他,直到把他逼着跪下。 阿大赶紧让他们住手,叫阿言自己说话。 阿言呜呜哇哇地哭着,又从地上爬起来,然后把小包裹捡了抱在怀里,惊惧地看着围着他的一群凶神恶煞的村民。 阿大说你讲,你干什么去了,哪个人把你抓回来。 阿言见了阿大的面,似乎稍微安定了一点。他胡乱地抹着脸上的污渍,好不容易才止住抽噎,扯着嗓子喊。 他说没有人抓我啊,我我我就是去采个蘑菇,你们干什么,你们要对乌鸦干什么。 阿大又说,你去哪里采蘑菇。 阿言说就是山上啊,我不知道是哪里啊,没有人拦我我就去了,我我我……他低头看看自己,又忙不迭地说我捡了军服啊,我还捡了军服啊,你们不要搞乌鸦,我没有逃跑啊。 第40页 阿大让他不要哭,上前给了他一记不轻不重的耳光,逼着他镇定下来,提高声调道——“你哭着讲我都听不清楚,你说大声点,是不是没有逃跑,是不是没有人抓你,你自己回来的!” 阿言拼命地憋着眼泪,哑着嗓子说是啊,就是阿大你说的那样啊,我没有跑,我去采蘑菇了,然后捡到了这个军服,我就回来了!没有人抓、抓我—— “那蘑菇呢?”有人问。 阿言愣了一下,摸摸自己的小包裹,嘴一瘪,又突然厉害地嚎起来。 “跑丢了啊——哇——蘑、蘑菇被我跑丢了哇——” 第79章 第 79 章 阿大马上反应过来,也不让村民继续追问,立即道——“我不管你们信不信,反正这牲口回来了,我就是信了。” 他手一扬,指着木桩,命令——“把乌鸦放了,赖查,屁精,带他进我那屋,顺便叫巫医过来。” 阿言得了自由,一下子就往木桩跑去。 乌鸦见着阿言的面还有点懵,松绑之后人一下子瘫软下来,但还不忘踹几下阿言的屁股,满嘴血污地骂了几句“妈逼的小娘炮、小娘炮!” 阿言不躲,他就是抱住乌鸦。 阿大让村民散去,心里的石头才稍稍落了下地。 看来乌鸦和这个小娘炮是真的产生了感情,而无论这小娘炮究竟来自哪个阵营,他到底用行动证明了他确实不会背叛西头。 至少,他没有背叛乌鸦。 那天晚上阿大叫乌鸦在自己的屋里歇着,让阿言陪着。 阿言哭完了问从哥有没有回来,乌鸦赶紧抓住他的手让他不要多嘴。 阿大没有回答,他走出房间,自己在屋外抽菸。 从哥没有回来,这是过去的第一天。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照着西头寨也照着军营。 阿大不知道从哥是否已经顺利地进入目的地,也不知道他现在是在喝一碗热汤,于士兵之间胡编乱造地讲着这段日子的经歷,还是已经被士兵五花大绑,当成逃兵往坑里送去。 留给从哥的时间不多,满打满算不过两天半。从哥深知情况紧急,但他还是绕了远路,没有去自己原本的营地,而是绕到主营地之后,一个老兵营里。 这里虽然也有文官,但数量比较少。 从哥之所以选择这里,是因为他可以避免和熟悉自己的人相见。 他深知被勒令驻守外头的士兵有多迷茫,这种迷茫会让人产生大量的怀疑。从哥没有把握让那些认识自己的人相信他被困在苦山的谎言,但如果换一个营地——他飢肠辘辘地去,身上挂彩地求助,详细地报出他所属的编队和名号,那至少他们会凭着他的肤色和面容,确定他是自己人。 而到底如何安置他或处罚他,大概也得把他送回原属的编队才能定夺。 从哥要的就是这个时间差。 只要有了这样短暂的信任,他就可以有喘息的余地。一旦让他缓过劲来,他就能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如何打听消息,以及如何在被遣送原队之前逃离。 但现实还是与计划出现了严重的偏差。 其实在最初几步的执行过程中,一切都是十分顺利的。 从哥摸到了那个还没有转移的小营地,他也报出了自己的名号,让他们去通报一下。 他的身份暂时得到了认可,这里的参谋团也让他先待着,明天一早就让人护送他归队,今晚不要乱走动,以免碰到面生的士兵后,再出现其他的情况。 这里参谋团的正职和副职都不在,没人透露他们到底去了哪里。唯一的负责人是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兵,他让从哥在自己的办公室休息,还给他拿了点压缩饼干。 他说士兵们供给不足,你就先填点肚子,“你们那边情况会好些,等你明天归队了再吃多点吧。” 从哥理解。 这个营地里的士兵确实没什么斗志,精神状态也不太好。见着从哥面时,那一双眼睛透露出的情绪根本不似在对自己人。 从哥一开始还心虚,后来发现他们对彼此也是如此,便也安下心来。 第80章 第 80 章 稍稍安顿之后,那个负责人便问,你这段日子在哪里过的,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从哥说那时候我饿得不行,违反了纪律和规定,想上去找点野果吃,走着走着就走远了。 那个负责人并不信,他说野果不能乱吃,在军校没有学过吗。 从哥说我知道,但前几个月我们那边的补给差到不可思议。 “不要说吃野果了,树根都有人刨起来煮。前段日子不是供给线被断了吗,就是那段时间。” 负责人琢磨了一下,似乎是想起了几个月前的一场冲突,确定了从哥没有说谎,随即又问,那吃完了怎么不下来呢,你还怕苦山人抓不住你。 从哥说我想的,那天晚上下雨了,我给摔了。你看——从哥掀起裤腿,上面确实还有之前被施刑时的旧伤——我就找了个洞先躲着,“谁知道第二天就见着有苦山人过去巡,硬是没能从上头下来。” 负责人又说,那你就凭着野果过? 从哥说不是,“野果哪能过,他们那里有个农舍,后来我腿好些了,就去农舍偷了点东西吃,就这么挨过来的。” 负责人思忖片刻,拉开抽屉,掏出地图,再丢给他一支笔,“把农舍的位置和他们巡山的位置画出来。” 从哥画了,他随便画了几个点,内心祈祷着对方不知道自己在扯蛋。 负责人看了一眼,笑了一下。 从哥心脏都要跳出来了,他以为这一笑之后对方就会告诉他——“这地方我们去过,根本没有农舍。” 但岂料那负责人却说,“那你是因祸得福了,等你明天归队了,把你走过的路线都画一遍,什么地方有农舍,什么地方有苦山人,画完了让你们参谋团给我们一份,我们也好制定防线。” “还防吗?我看苦山人不多,打进去应该也可以。”从哥顺水推舟地道。 “你看着不多,那是因为苦山大,”负责人点了一根烟,也递给从哥一根,“你们这些年轻文员就是这样,看着一张纸和几个数字就觉得可以这样、可以那样,要真能打下来,我们能耗那么久吗。” 从哥欣喜,这样的态度证明这人确实对自己有了一点点的信服。 他陪着抽了两口烟,是是是地应着,又把话题续上,他说但我们大概有十万人吧,十万集中力量,先打下一个,再打另一个,应该也是可以的。 那人撇撇嘴,摇摇头,“十万,你做梦呢。” “我们队里上头说是十万。” “有个四五万就撑死了,十万是起始数量,你看看外头那些兵,要有十万撑腰,他们至于成天喝酒睡觉吗。” 负责人啧啧嘴,又苦大仇深地嘆了口气,“我是最初来苦山的一批了,我看着我们部队的人一点一点减少。但苦山少了多少人,还有多少——” 第41页 他话没说完,似乎也意识到不该多讲,又摇摇头,弹了弹菸灰。 “还会有增援的。”从哥再次引导着道。 那人没再接话,他一口接一口地抽菸。 可即便如此也足够了,从哥能从这样的态度中推断出个大概。 见着话题冷场了,从哥又开口了。 “真不知道我还有没有机会回家。”从哥放软了语气,开始说一些有的没的。他需要让对方教训一下他这个小年轻,只要把情绪引导出来,人就能说出更多的东西。 果不其然,那人听罢哼笑了一声,夹着烟指指从哥,道——“你这种逃兵思想不行啊,你要真有这想法,就肯定回不去了。” 说罢,那人把烟灭了,又点了一根。 其实谁不想回家,最早来苦山的一批算起来都过了差不多五年了。谁也不乐意在这穷山恶水的地方受罪,但命令如此,他们也没有办法。 “应该会回的。”那人说,估摸着从哥的话也让他有了一点点情绪的共鸣,他干脆把整个烟盒推过去给从哥,又喃喃地道,“没多久,听说的,听说没多久了吧。” “政府想让我们撤?”从哥抓住话端,更进一步。他马上抽菸点菸,让他的问话显得不经意。 “谁知道呢,”那人瞥了从哥一眼,似乎确定这真是一个年轻人的胡乱发问后,道,“开会越来越多了,三天两头见不着影,官一走,我们就是炮灰。谁知道呢,唉……” 从哥内心大喜,他没有想过事情会如此顺利。一个下午的谈话,已经让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信息。 一是士兵不再有供给,上头已经有了退意。二是他们始终不知道苦山的战斗力还剩多少,而军队的手头已不足五万人。 于是他也陪着深深地唿了一口烟,谨慎地没再把话题继续下去。 第81章 第 81 章 从哥以为一切都将顺利进行,等到他再多看两遍办公室的作战图后,他就可以想着怎么逃走了。 这是从哥的一个强项,也是他敢让阿大放他出来搜集情报的关键。 他的记忆力非常好,也正因如此,在学校时总能替别人作弊。 此刻负责人的办公桌旁边就挂着一张,那一张和鸭姨偷出来的很像,但线路更繁密、更具体。虽然同样没有图示解说,但从哥完全能知道什么色彩、什么标记分别指代怎样的内容。 他不敢多看,看一会又挪开目光,抽两口烟,然后又看一会。 变动的内容是有的,估摸着会议连续这么开,也是因为对苦山战斗力的未知,导致大家都无法定夺採取怎样的进攻路线。 唯一让从哥觉得讶异的是,原先山鸡等人推测,北坡吃完就会吃西头,然后是中土皋,再之后才是南沟和东岭。 可作战图上标明的重点进攻对象却不是西头,而是南沟。 吃了北坡再吃南沟,一北一南战线很长,有点常识的指挥都不会这样调兵遣将,以免中途遭遇伏击将队伍打散,得不偿失。 可偏偏那张作战图来不了假,还特意画了好几个重点符号,意思就是南沟非得拿下不可,而且近期就得拿下。 从哥心头一惊,忽然想起最开始阿大为他挡的那一刀。那时候阿大说过什么,说过年头南沟就出了叛徒。 从哥轻抽一口凉气,他忽然明白了南沟非拿不可的原因。因为根本不需要把北坡的大部队迁过来,人数较少的士兵就能把南沟搞定。 其中原因只有一个——南沟内部已经妥协。 这可能吗? 从哥内心咯噔一下。 “想什么?”负责人伸了个懒腰,笑着看从哥皱紧眉头的样子,把文案一合,站起来,“你要不去放松一下,我看你精神状态不太好,让小弹头带你去镇静镇静?” “我出去透透气吧。”从哥赶紧搓了一下眼睛,站了起来。 但那负责人还是把小弹头叫来了,从哥知道他现在还是没有彻底脱离逃兵的嫌疑,所以被人看着也是自然。 他从办公的营帐走出去,随便在营地里走走。 小弹头不远不近地跟着他,时不时和旁边的士兵说两句话。 在那一刻从哥仍然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是什么,所以他仍然抽着烟,判断着南沟有多大被招安的可能,而他又将如何把这件事告诉阿大,并让阿大接受下来。 他根本不知道他即将见到一个曾经的熟人,这个人是于从哥的营队调去了南沟,现在又从南沟上来,在几个营地之间来回做着通讯。 这个人识得了从哥的面,还带来了一个西头营地不知道,但南沟人却早早放出的消息。 它证实了从哥对于南沟寨立场的推测,也差一点点,让自己的生命终结于此地。 第82章 第 82 章 从哥是到了傍晚过后,才和小弹头去放松的。 其实他不想放松,但小弹头想。从哥琢磨着那就去吧,顺便看看路线什么的,等到晚上夜深了要跑也容易。 何况他对小弹头这态度也有点好奇,他不知道这穷山僻壤的能有什么娱乐活动让小弹头那么期待,以至于当从哥说行,那就走一趟时,他觉着小弹头整个人的精神劲头都不一样了。 他随着小弹头往营地的后方去,士兵大部分驻扎在前侧,而后侧只有零星几个帐篷。 他们走了一小段,从哥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在行进的过程中有一些士兵迎面走来,有一些人衣服没有扣好,还有一些人扣着裤腰。 从哥隐隐猜到了什么,可当他真正听到那些小帐篷传出的声音时,心脏还是蓦地被揪紧了。 那里有四个帐篷,每个帐篷前还排着几个士兵。 一个办公桌摆在空地上,小弹头带着他过去,那人便懒懒地从盒子里丢出几个塑料包装给他们。 从哥一看,耳朵嗡地一声。 他果然没有猜错,他知道这是什么放松活动了。 在从哥的营地里,这些事情是不存在的,或许也是因为文官居多,以至于根本没给他们设立这些放松的途径。 可这个营地不一样,这里大部分都是扛枪上一线的士兵。他们活在有一天没一天的日子里,要让他们的精神不崩溃,就必须有释放的渠道。 小弹头一路和从哥说着什么,从哥都没听仔细。 他们排在人最少的一个帐篷前,从哥才咽了口唾沫,对小弹头道——“里面是什么人?” “所以说你们这方面待遇就没我们好了,”小弹头道,“你们那边没有吧?你们都抓不到人,肯定没这福利。” “苦山人?”从哥哑着嗓子问,手在口袋里揪紧了那个塑料包。 “有苦山人,有逃兵,”小弹头踩了烟,浅浅咳嗽两声,“不过这几天也没什么了,用尽了。” “什么叫用尽了?” “大家都不守规矩,胡乱用,这能经得住多久折腾,一下就没了一个。”小弹头有些不平地道,又咳了两声,再点一根烟。 第42页 从哥两耳嗡鸣,一瞬间血液都跟着翻腾了起来。 “这是违反军纪的!”从哥还没能阻止自己,这话就崩出了嘴边。 他一说完就害怕了,这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若是真和这里的人起了冲突,那所有的计划就全乱了。 但还好,小弹头只是好笑地瞥了从哥一眼,嘀咕几句“就你们这些人屁事多”后,只把从哥当成不了解他们心境的臭文员,没多说话。 从哥的脑子一片混乱。 他难以相信这就是自己发誓效忠的部队,也无法认清这就是军纪管不到的地方。 真是天高地远管不着,就算明文规定这是犯了大忌的条目,这里的管理者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甚至还主动问从哥,要不要放松一下。 放松一下。 从哥掐住眉心,努力地把怒火压制下去。 可还没等他找机会开熘,躲开亲眼目睹现场的机会时,一个声音在他的侧旁响起,那声音像发现宝藏了一样,尖利得几乎撕裂正在四合的夜幕。 “阿从?” 那人一边喊一边朝他走来,“哎哟,还真是你啊,阿从,我还以为你当西头寨寨主的契弟当舒服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从哥勐地扭头看去,仿佛看到了从地狱来的恶魔。 第83章 第 83 章 从哥无法解释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他只感觉一路上世界都在剥落,一片一片,一层一层。那是枪灰,是硝烟,是炮火,是一块一块的鲜血和筋肉。 他被发现了,发现只在这么一瞬间。 一瞬间是天堂,一瞬间是地狱。他一定是积德不够,以至于在这样的关头,碰见了同一个营地的人。 他不知道发生了怎样的调度,但那个人知道——“(语言删节)” 南沟的人告诉他的,必然如此。 那人上来就给了从哥一拳,然后一票的士兵便凑热闹一般围了上来。 从哥慌乱地爬起,他刚想解释,就又被提拎起来。 那人继续说,你害死我们多少人啊,你说(语言删节) 从哥又着了两拳,他的眼前全是金星,他不停地说你认错了,不是这样。可那人没给他机会,其余几个好事的人也帮着,愣是也添油加醋地多几脚。 这里实在太苦闷了,苦闷到发生了一件新鲜事,大家都希望能掺合掺合,越演越烈才好。 他们一路打,从哥就一路跑。可他跑不动,他跑两步又被拽回来,爬两步又被踩下去。 其他士兵听着那人的叫骂,似乎也慢慢明白了怎么回事,更是变本加厉,跟着那人一併加入阵营里。 小弹头则先是一怔,回头就往负责人那里跑。 跑不了多时就带着负责人过来,负责人远远地看着从哥,摇摇头,啧啧嘴。 最终大手一挥,竟又这么扭头走了。 那人再说,既然你那么喜欢,那就进去吧,我们进去吧。昨天不是死了一个吗,这小子正好补上。 从哥的军服被扯掉,帽子被扯掉。他的衬衫被扯开扣子,露出里面一点点蝾螈的图腾。 这致命的蝾螈图腾。 这一下士兵更是炸开了锅,比发现新大陆还兴奋。他们说哎哟还真是,这是啥,这是契弟的烙印吗?(语言删节)。 他痛得弓起了腰,浑身的麻痛让他突然失去了力气。 然后,他碰到了那个不该碰到的东西。 是的,他无法回忆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所以他就这么做了。 省着点,省着点。 他也想,可是恐惧让他不得犹豫。 他杀人了吗?好像是杀了吧。 杀了几个?一枪一个,还是四枪只干掉一个? 记不清,完全记不清。 血污和脑浆流到他的脸上,他找到了破口就发了疯一样往外爬。四条腿变成两条腿,两条腿又变成四条腿。 火湖不断地让魔鬼涌出,拼命地在他身后追赶着。他们不可以留活口,这玩意是逃兵,是奸细,是敌人。 是要杀死的东西。 从哥应该庆幸自己是在放松的地方发生的冲突,所以大部分士兵没有带枪。 可他又为此感到不幸,如果他没有看到那些帐篷,没有听到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没有亲临现场而只是听闻传言——那或许他还会抱有一点幻想。 正义的。 自己人。 杀无赦。 契兄弟。 他们放枪了,他们始终还是有人带枪的。 从哥一个劲地往前跑,好似前面就是沙漠中的一片绿洲。 子弹从他的身边飞过,扎进他的后背,扎进他的小腿。可他还在往前,他趴在地上匍匐,又弓着身子逃窜。 他就像自己的堂兄一样,躲着自己人,像没头苍蝇一样往苦山上栽。他已经不知道身上到底受了什么伤,可那些痛都无法阻止他求生的脚步。 他要上山,他要躲起来。 他要找到随便哪个寨子,他需要一间农舍,然后钻进屋子里,钻进米缸里。 他的鲜血一路流淌,枝丫终于彻底地把他的军用恤衫撕裂。那确实不是他的衣服,所以穿上了也是要脱掉的。 他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他只知道天黑了。后面的喧嚣还在继续,他们紧追不捨,而他寸步难行。 他举目四望,苦山上到处都是水,到处都是树。 到处都是死亡,到处都是血与杀戮。 第84章 第 84 章 阿大没有想过以这种方式和从哥见面。当然他以为不会见了,就算会见,也不会是那么狼狈的模样。 从哥是天还没亮跑回来的,阿大睡得很浅,听到喧嚣就立马翻身起床,把门打开。 他一路往外走去,一路跟着点着火把的村民。 然后他看到了一个鲜血淋漓的人,那人跌跌撞撞,一瘸一拐,脸上的污秽让原本的五官都看不清楚。 但阿大还是认出了他。 他让村民放行,那人便继续踉踉跄跄地朝他奔来。直到跑到阿大跟前,一下子抱住了阿大。 阿大愣了一下,还有点尴尬。他的手僵在半空,好一会才收紧双臂,拍了拍从哥的后背。 从哥中枪了,中了三枪,一枪在肩膀,一枪在小腿,还有一枪在胳膊上。 还好,都不致命。 但从哥显然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他死死地箍着阿大的身子,牙关咬得咯咯直响,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阿大让村民们安静,转而问从哥要不要走。 从哥还是没有回应,浑身颤抖得厉害。 阿大把他抱起来一点,又把他的胳膊架在自己肩膀。他在村民的护送中一路往家里走去,而这一路上没有人讲话。 回到屋子后,阿大叫村民全部散去。他刚想把从哥放下,从哥却突然抓住阿大,说把地图给我,我现在画给你。 阿大说先处理伤口。 “不行,”从哥道,“我只看了一会地图,现在就得画出来,否则我就记不住了。” 第43页 那天晚上从哥和阿大都没有睡着,他陪着从哥一点一点将图的线路补全,然后从哥突然趴在桌子上,闭上了眼睛。 阿大马上让巫医过来,现在才有机会帮从哥处理伤口。 那一天阿大就守在从哥的床边,跟着巫医一起把从哥的脸擦干净,把子弹挑出来,把药敷好再上绷带。 最终阿大望着从哥昏迷的模样,心里头五味杂陈。 从哥回来了,他证实了自己的忠诚。阿大满意了,他想说一些话来为从哥没有背信弃义而表达感激。 可他做不到,他完全做不到。很多话堵在他的喉咙里,出口的只能是嘆气。 这一个早上从哥睡得很沉,只惊醒了一次。惊醒时怔怔地望着阿大的脸,问阿大——“我在哪里。” “在我家里。”阿大说。 “我画地图给你了吗?” “画了。” 对话完毕,从哥便“哦”了一声,好像还有点迷茫,又闭上眼睛继续睡了。 阿大在中午时让屁精过来,叫他把图抄过一份后,马上送到东岭去。而自己则回到房里守着,直到傍晚,从哥才再次睁开眼睛。 他睁开眼睛时没有发出声音,好一会阿大才意识到他醒了。 他斜眼看了看阿大,张嘴想说什么,一下子又哽住了。 阿大问,发生什么事了,除了枪伤,他们还动刑了吗? 从哥没接话,他想坐起来,阿大便扶他坐起来,给他递了点热水。 从哥喝了两口,又重复了一遍先前的问话。他说我给你地图了吗?我昨晚有画出来吗? 阿大说有,有的。 从哥点点头,又继续喝了两口水。 阿大试着碰了碰他的脸,又摁摁他没受伤的那边肩膀,再问——“发生什么了,老实告诉我。” 从哥听罢,看着水杯好一会。 “那……画了地图就好。”从哥定了定神,又喃喃地说道。 第85章 第 85 章 东岭和西头的合併进攻如期进行。 那一天从哥和阿言要跟着阿大和乌鸦去,但阿大不允许。 从哥说,南沟已经被招安了,只是没有通知你罢了,我跟着去,更知道什么时候能进攻,什么时候能撤退。 阿大说我看得出。 从哥不解,“你看得出?” “你地图上标了那么多重点符号,我也能猜出个大概。”阿大道,但他仍然没有松口——“你和小言不能跟到现场,跑你跑不过我们,打你也打不过我们,到时候你要是掉了队,我还得派人手照顾你。” “我没有你想的那么——” 从哥还没说完,阿大一腿扫在他膝盖上,不轻不重,却让从哥一下子跪下。 一脚踢完,阿大赶紧把从哥拉起来,他说你这身子就不是打仗的料,“你要真想跟着,和小言在西北方向的天桥等。” 从哥不情愿,但也不得不应允。 阿大的那一脚不狠,但他确实扛不住这种肉搏。他的身体素质和苦山人相比差距太大了,在部队里是可以拿枪的,但苦山的军火又不够,最终还是归于冷兵器的械斗。 仔细想想,阿大说得也有道理,不得已,从哥也只好服从。 乌鸦的伤也没有好,但皮毛一披也看不出什么异样。他的精神劲头倒是不错,大夜还没过,就已经召集人手,挨个地分发和检查兵器。 按照山鸡的调度,他认为既然东岭给了三百人,西头再出七百人,那一千人的队伍没有必要全部集中起来。 “就地图上的标识,士兵进攻的重点在南沟,西头的兵力并不多。” 山鸡把地图摊开,让阿大和几个带头的看,他指着北坡的位置——“北坡的兵应该还没撤,若是收到急报,让要过来增援西头会很快,所以不能让他们过来。” 阿大明白,“那就把东岭的三百人放到那里去骚扰,吸引火力,我们七百人应该把西头被吞掉的地方拿下。” 山鸡认可,“枪都给我们拿着,速战速决。” 说完捲起地图,让屁精跑快点,到约定地点和东岭的人接头。然后一行西头的人浩浩汤汤,便往西北方向去。 从哥和阿言跟在队伍里,一直走到天边突然发出一声动物的嚎叫。那嚎叫听着像血狼,接着便是几声寻狼犬的狗吠。 “有血狼来,是好兆头。”乌鸦说,说着把皮毛脱下,盖到一路走一路哆嗦的阿言身上。 狗吠渐熄,紧接着又有一些不知名的动物被惊醒,低低地哞叫几声,起伏几下,渐渐消散。 最终,苦山恢復一片悄寂。 “屁精到了。”阿大走慢两步,在乌鸦的耳边说。 从哥听到了,他扭头看向阿大。但阿大没有看他,仍然神情严肃地往前走。 月色明亮,这一回月光毫无阻隔地照射了下来。他们一行人没有点燃火把,阿大的侧颜却在星月光下清晰可见。 那是从哥第一次觉得这个人好看,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英俊,但鹰目浓眉,黝黑的皮肤和嶙峋的面骨让五官显得更加阴鹜和深邃。 他仍然披着那一身散发动物腥味的皮草,直到来到天桥之后,他才像乌鸦一样把皮毛脱掉,交给从哥。 他拿了一桿枪和一把shou///枪,腰间有弯刀也有弹夹。他再次看了一眼地图,重新把身上的装备整理了一遍后,朝从哥点点头。 从哥抓住他的胳膊,还想说些什么,他却阻止了从哥。 “有话回来说。”阿大干脆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从哥和阿言随同其他几个没有到年龄的孩子,以及儿女在队伍之中,自己年龄却又过长的老人留在天桥之上。 从哥望着阿大的背影隐没在葱郁的树林里,隐没在熙攘的人群中,隐没在蜿蜒的山路上,直到再也看不见。 阿言说,他们会没事的。 从哥说,从这里到我们那时候驻扎的营地,来回两个小时。加上械斗和清理战场——“天亮之后他们应该会先埋伏,等到傍晚或夜间进攻,若是明日大夜之前有人回来,那就万事大吉了。” 第86章 第 86 章 天桥有顶有墙,像是一长条建在河上的楼宇。 苦山的风冷冽地吹着,一整条长廊只有一扇窗户微微掩着。 那窗缝投进光线,射进阳光也传进声音。有水声,有鸟叫,还有零星坐落在山间的农户偶尔嚎两声,有唱歌,有骂娘。 但他们听不见械斗的声音,太远了,远得好似战火根本没有烧过这片土地。 阿言问,这上面环境挺好,为什么不在这里住人。 从哥说湿气太重,底下就是河。 “涨潮期水势兇勐,指不定会把它打了。枯水期湿气不变,东西估计也得霉烂掉。” 阿言又说,你听过那个传说吗,那个关于蜥蜴城的故事。 从哥说,听过。 巨大的蝾螈从林中冲出,与兇狠肆虐的水怪扭打在一起。它们从天上撕咬到地下,再把河水搅浑,掀起巨浪。 第44页 水怪兇残,横扫着建在土地上的房屋,将男人女人卷进水中,再吃掉他们的孩子。 蝾螈怒不可遏,伸出信子捲起一抔土。凭空一甩,便架上了一座横跨河流的桥。它让子民们全都上去,紧闭门窗。它便站在天桥顶上,与河中水怪静静对峙。 水怪卯足气力,奋力腾起,蝾螈则背水一战,终身一跃。它咬住了水怪的脖颈,生生地将它推回了河中。 水怪拼命地挣扎着,用利爪抓挠着蝾螈的后背。蝾螈却毫不松口,牙齿深深地钳进水怪的身体。 它们的鲜血将河水染成绿色,再扭打着沉入旋涡。 那一天躲在天桥上的人们只听到桥外风雨大作,电闪雷鸣。整座桥被震得晃晃荡盪,时不时有闪电从缝隙中迸射出令人心悸的光线。 他们躲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休不眠。 等到外面已没有了风雨时,一个孩子推开了窗户。 蝾螈不见了,水怪也不见了。河流恢復了清澈,天空中阴霾散尽。 人们从天桥上走下,见着河中有一块巨石。巨石的形状好似一条蜥蜴,而蜥蜴抬头,正正望着这座鲜红的天桥。 从哥嘆了口气,“所以这里叫蜥蜴城。” 这个传说流传得很广,在营地时老兵就曾对他说过,后来来到了西头寨,从哥也在一些小孩子唱的歌谣中听过。 蜥蜴用自己的身躯压住水怪,换来了这片土地的和平,这种精神便像它的血液流进河里,再被苦山人饮尽。 可从哥不愿意想到牺牲,他害怕阿大不能回来,或者说不能完整地回来。他把手转过来,手背上露出刺青的边角,那是一点点蝾螈的爪子。 “我说了不会有事的。”阿言爬上窗廊,又从窗廊爬下来。他看到从哥的刺青,道,“你看,蝾螈的爪子抓着你的手,它就是在安慰你。” 后来阿言再说什么,从哥就不记得了。 阿言一紧张就多说话,所以他不停地问,再不停地自己回答。他想把慌张藏起来,所以逼着自己的脑子不断地想事情。 可他仍然没有办法克制,等到天彻底亮起后,他也被不安的心情收服了。他安静下来,屈起腿缩成一团,裹着乌鸦的皮毛,靠着柱子坐在角落里。 而从哥一紧张就不会说话,他从始至终不懂如何安放自己的忐忑。 他想要闭起眼睛睡一会,这样时间也能过得快一些。可一旦他把眼睛闭上,胸腔就咚咚咚地直蹦,蹦得他又把眼睛睁开,后背不自觉地溢出一层冷汗。 中午时有老人回去,拿回来几块饼和一些粥分给留守的人。 从哥没有要,他把自己的那一份全给了阿言。 他一点都不饿,他的五脏六腑搅得难受。 第87章 第 87 章 从哥不知道自己睡着没有,疲倦和寒冷,不安和焦虑,让他半明半昧地靠着廊柱,迷迷煳煳地承受一分一秒的煎熬。 他听见了啾啁,他便噌地一下站起来,跑到开着的那扇窗户去。他说有人吗,是人来了吗,他们回来了吗。 跪在凳子上向外看的小孩子跳下来,说没有呢,是阿爷打猎,你看飞起的那一群,阿爷肯定是在那里。 从哥看看天空,问现在什么时候。 孩子说中午过了,肚子又饿了。 从哥便走回了自己的位置,又把腿收上来,闭上眼睛。 这样反覆了两三回,他便不再起来了。看一眼窗户透进来的光,就知道还是白天,便也知道他们还没有开战。 半睡半醒间,他又看到了那座城墙。 这一次城墙上的人更多了,他们的服装艷丽夺目,是天地间唯一的色彩。 从哥往城墙走去,直到走进开了一条缝的城门。城门旁有一座箭塔,他驾轻就熟地绕着箭塔登上,最终来到顶层。 顶层的箭塔遮着草蓆,把应该镂空的瞭望台挡起来。里面的人咿咿呀呀地唱,用着他听不懂的语言,挥舞着矛和枪。 从哥抓住身旁一个小年轻,他又重复了那句话。他说我听不懂你们唱什么,给我看本子吧,我想知道你们讲的什么话。 小年轻带着他往后台去,箭塔便成了一条长廊。没入那扇窄得只能一人通过的墙,年轻人说你等着,我进去拿给你。 从哥左右看,那是自己在家乡的屋子。他的书桌,他的笔记,他的课本,还有他画的乱七八糟的草稿。 小年轻进去,阿大便出来。 阿大说,你怎么还不走。 从哥说,我等着你拿剧本给我。 阿大说,快走吧,现在就走,吃人的怪物要来了,你看城墙上的守卫,每一个都拿着枪。 从哥说,你和我一起走。 说着便要去抓阿大,阿大一推,从哥摔了一跤。抬头再看,阿大的白衣服便成了红色。 阿大说,我走不了了。 他手扬起,从墙上取下了弯刀。再转过来,衣服的红色又加深一层。 从哥看着衣服底下滴落的水渍,用手沾沾,大惊失色。 他说阿大,这是血,这是谁的血? 阿大却没理他,他操着弯刀往窄墙去。从哥一骨碌地爬起,也追着窄墙去。可那窄墙变得更狭隘了,从哥就算是侧身也挤不过。 他拍打着坚硬厚实的墙面,不停地喊着阿大的名字。 也不知道喊了多久,突然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那声音说——“阿从,你居然在这里。” 从哥回头,身后正站着老兵营里撞见他的战友。 从哥惊醒,大汗淋漓。 他从长凳上跑下,再次冲到窗户边上。他看见了深蓝色的水面,和天边一缕夕阳的尾巴。 他听见了短促的口哨,那口哨和虫兽的声音混在一起,一层一层,如涟漪荡漾。 随着一记嘹亮的长哨,狂风骤起,波涛翻涌,苦山猴子如山洪倾泻而下。 第88章 第 88 章 这是阿大经歷过的最残酷的一场厮杀。 五年了,五年来他带着西头寨与士兵发生过无数次冲突,可他们多伏击,多麻雀战,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或趁着夜色摸进去,能杀多少杀多少,迅速扫荡,当即撤离。 可这一次不一样。 这一次,他们是面对面地杀到底。 正如从哥推测的那样,他们埋伏到天色全部暗下来后才发起的进攻。 火把点燃了营帐,士兵出来的剎那所有人都举枪射击。子弹落在他的脚边,每一下枪枝的后坐力都像一记锤子砸在他的心脏。 很多士兵没有反应过来,枪都没上膛,胸口或后背就开了花。 这个营寨都是和从哥差不多的文官,即便手边有枪,动作也没有真正的一线士兵那么老练麻利。 但他们的人毕竟太多了。杀得了第一批,第二批就已举枪扫射。子弹扬起了尘土,扎进草根,扎进树干。它撼动着枝叶,让树头上的叶子纷纷落下。 阿大打完了bu///枪,便拔出shou///枪继续射击。他一边打一边绕着圈转,他不需要发号施令,所有西头人都知道该怎么做。 第45页 他打中了一个士兵的肩膀,打中了另一个士兵的胸膛。他还打中了一个端着锅炉的人的小腿,那人一下子跪下,他便能一枪爆头。 士兵的惨叫和苦山人的惨叫混在一起,燃烧的帐篷又把天空照亮。 阿大在火光中看到蝾螈的模样,它龇牙咧嘴,让火焰一路烧过,叫手臂上的图腾也跟着一起熊燃。 他的身边不停地有村民中弹,又在趴下的一刻拔出手///雷往对方的营地甩去。爆破声盖过了虫鸣和鸟叫,鼻子里也再闻不到丛林的土香。 只有硝///烟味,血腥味,火///药味,以及铁锈味。 阿大终于打完了子///dan,他拔出两枚shou///雷,就着士兵最多的方向抛去。那是他身上最后的火///药,而雷声炸响,他便抽出弯刀,顺着山坡冲下。 那是苦山值得纪念的一天,因为有两百人在当夜死去。 这两百名苦山人是他们的英雄,他们的英魂将在村寨的河里,顺着血河流淌,到达蝾螈的身边安息。 可那一天也有更多的士兵死去,他们被枪杀,被火烧,被弯刀扎进胸膛再拔///出来,然后肠子流了一地。 他们也是英雄,是为了收復这片土地而牺牲的勇者,他们将被外面的史书铭记,可他们的英魂呢,到底是会跋山涉水地回到家乡,还是永远沉睡在苦山的湿土里——没有人知道。 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这场厮杀持续了多久,阿大自己也不清楚。他杀红了眼睛,脸上身上全是鲜血,就像用血淋了个透彻。 他一次也没见着乌鸦的面,满目都是仓皇逃走的人和暴起反抗的活物。 子弹和弯刀交错着,他砍死一个人的同时,下一秒就有同胞在身边倒下。他们在杀敌,但也在自杀。 帐篷倾轧,锅炉翻倒,那火苗把土地都烧黑了,脚底全是黑魆魆的一片,再淋上一层暗红色的血浆。 阿大踩在土地上,觉得过不了多久自己就会被拖进地狱。 可他现在就在地狱里,他还能被拖到哪去。 第89章 第 89 章 入夜之后,从哥再没敢闭眼。 长廊的门第一次开了,进来了几个老人。阿婆又带来了宵夜,还带来了更多的储粮和酒。她们不走了,把扁担卸下,酒就在长廊边上一字排开。 她们要静候勇士的归来,用烈酒为他们洗尘。 长廊的门第二次打开了,进来了几个娃娃。娃娃穿着草鞋,却一点也不觉得冷。他们的身后跟着没成年的哥哥姐姐,裹着大袄子,抱着他们找位置坐下。 他们也在等,等一个噩耗或者喜讯。 长廊的门第三次打开了,来的人是一个独眼。独眼身上有血,但不多。他说东岭撤了,阿良回来没有。 有人站起来说,怎么样,北坡那边如何。 独眼说没有事情,打散了,帮不过去。文姐留着看情况,一百人留守,两百人撤回。阿良有没有说要帮手,我要不要把这两百再给他带过去。 西头的人说等屁精,屁精回来才知情况。 独眼便应了一声坐下,说有酒,有酒就有好事情。 长廊的门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打开了。可来的始终都不是屁精,也不是西头任何一人。 从哥的双手都在发抖,天黑盼着天亮,天亮又盼着天黑,现在天又黑了,他却害怕天空再次亮起。 大夜了,大夜冷得瘆人。但没有人取酒暖身,也没有人动储粮里的一块饼和一碗粥。那是留给功臣的,而现在的冻就不是真的冻。 阿言跑过从哥的身边缩着,他也抖得更厉害了。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不停地哈着白气。 从哥搂搂他的肩膀,又用力地搓一搓。 阿言终是没能被自己不停重复的“没事的”说服,恐惧如苦山的冷风,进了衣服便进了血管,兜兜转转,怎么也出不去。 天空渐渐泛光了,从哥每看一眼,就觉得它更亮一些。它亮得叫人头皮发麻,六神无主。 从哥不得不安慰自己,那只是星光和月光,现在还是大夜,这一夜将会很漫长。 可到了最后,从哥再也无法忽视天边的白。他站起来,走到独眼面前。 他说要不要找人去打听消息,他们过了大夜就该回来了,我怕—— 独眼已经抽了半盒烟,他抬头,看了一眼从哥的脸,他说你就是阿良的契弟吧,然后拍拍长凳,让从哥坐下。 “两根烟,”独眼说,把剩余的半盒烟递给从哥,“我再抽两根。两根没见人,我就带人去。” 从哥哆哆嗦嗦地抽出菸捲,擦了半天都没擦亮火柴。最终还是独眼帮他点上,浓浓地唿出一口烟气。 “阿良叫你留下来,你要静得,等得,”独眼说,“不要乱了自己,你不好想这些。” 从哥听着这口音陌生的土语,勉强地应了一声。 烟一点一点地靠近指尖,天空一点一点地越来越耀眼。 等到两根烟抽完之后,独眼踩灭了菸蒂。他站了起来,招手让跟他一同到来的几人也一併起立。 也就在他走向长廊的门口时,门突然被推开了。 一个瘦小的年轻人嗖地一下钻了进来,胡乱地抹了抹脸上的血污。 从哥的烟掉了,掉在另一边手臂上。他的手被烫了一下,他也触电般地站起身。 那是屁精。 屁精回来了。 屁精揉揉眼睛,把弯刀一放。 他看看从哥,再看看独眼。然后嘴一咧,笑了。 第90章 第 90 章 屁精挂彩了。他的手臂上受了伤,鲜血一直往外涌。可他脸上的笑容是真实的,他在以最直观的方式告诉大伙战争的结果。 门没有再关上,浓重的雨腥味扑鼻而来。与之同来的,还有从战场上退下来的村民。 下雨了,雨点浇灌着那一支长长的队伍。 雨点加大得很快,风把雨点吹得更加兇狠。就像鞭子抽打在人的身上,打掉那些令人心悸的血和菸灰。 村民们一个接一个地从外面走进来,走进来一个,阿婆就分一瓢酒。从哥站在一旁,阿言也马上跑过去。 每多进一个人,从哥的心就提一下。看到这人不是阿大,心脏又被砸一下。 有的人回来了,有的人回不来。纵然回来的是大部队,但仍有两百人再也睁不开眼睛。 所以有哭声,有唏嘘,有欢腾,也有浅浅的哀嚎。 他们赢了,以少胜多,不是第一次了。他们有人死了,但这死亡似乎也是某种胜利。 从哥终是看见了阿大,阿大几乎在队伍的最末端,他身上全被鲜血染透,看着就像从哥梦里的模样。 乌鸦跟在他的侧旁,乌鸦还没反应过来,阿言就已经跑了上去。 而阿大则望着从哥,看了好一会,才微微舒展眉头,朝他点了点头。 雨越下越大了,阿大把长廊的门窗关闭,拉过了一壶酒。所有人都坐在天桥里,天桥就像一个堡垒。 鲜红的堡垒隔绝着电闪雷鸣,就像蝾螈与水怪开战的那一天。 第46页 阿大始终沉默着,静静地望着同胞们松一口气。他们的身上还挂着伤口,可这个时候哪里来的疼痛。 乌鸦和阿言也是一样,阿言哭了一会,又抱着乌鸦笑。 乌鸦踢了他两脚屁股,让他不要扯到自己伤口,阿言闪躲着,跳到椅子上,再从椅子上跳下来。 从哥坐在阿大身边,陪着阿大一口一口地喝酒。 从哥说,拿下了? 阿大应了一声,拿了。 从哥又问,多少人走了。 阿大张嘴,没发出声音。 从哥便不问了。 雷声越来越嘹亮,风雨将天桥晃得微微颤颤。村民们笑了又哭了,哭了又笑了。 最终喝多了,沉默了。 阿大把旁边的窗户打开一条缝,看着屋外的风雨。 从哥也坐在一旁。他知道对于阿大来说,无论这场战斗是不是夺回了那一块地盘,他都无法感受到真正的喜悦。 因为两百人的性命就像阴云压在他的心头,那雨下在失去血亲的人身上,也下在领头人的身上。 从哥没敢再说话,只把皮毛披回给了阿大。 阿大扯了扯衣服,继续望着窗外的雨雾。 过了好一阵子,阿大把皮毛扬了扬,说来吧,靠过来,冷。 从哥愣了一下,最终贴着阿大,让皮毛裹着两个人。阿大的体温很暖,像个炉火一样。从哥调整了一下位置,靠在阿大的肩膀。 阿大把窗户关了起来。 从哥终于能睡着了。 第91章 第 91 章 (91) 雨在傍晚停歇,打开窗户,霞光四射。阴云被雨水沖刷,硝烟也被彻底浇灭。铺天盖地的土腥袭来,笼罩着一支从天桥撤回的队伍。 回到村寨后,阿大让赖查站岗,接收留守西头的村民随时可能传来的消息。然后让其余的人都回去,山鸡回到他的山上照顾宝莲,乌鸦也带阿言好好休息。 等到一切处理妥当后,他才随同从哥回到屋内。 阿大让人烧了两盆热水,叫从哥也进去洗一洗。 他终于将那身血衣脱掉,放松地浸没在热腾腾的洗澡水中。他浅浅地舒了一口气,轻轻地闭上眼睛。 从哥则在他的后侧方,透过浓浓的水雾看着阿大。阿大始终不怎么和他讲话,但那种微妙的感觉却在从哥心底越来越强烈。 阿大一动不动地躺在浴盆里,后脑勺靠在盆边上。等到从哥洗完之后,他从盆子里走出来,拍了拍阿大的肩膀。 阿大虽然精疲力竭,但心里的一根弦却未曾放松。他一惊,一把抓住从哥的手,马上睁开眼睛坐起。 从哥说没事,是我。说着让他躺好,拿了块软布帮他抹掉胸口浅伤上凝固的血痂。 阿大犹豫了一下,最终也顺服地闭上眼睛。 (此处删节) 第92章 第 95 章 苦山在拿下西头的一块营寨之后,山鸡让他们趁胜追击,把北坡也吃下。 他的想法很明确,由于西头的那次进攻打得很快也很顺利,北坡的士兵肯定往西头分散,以加固防线。因为不知道苦山内还有多少战斗力,所以战线会拉得很长,转攻为守。 同时士兵们还要加紧对南沟收復,那北坡的士兵数量会在短时间内大批量减少,这个时候就算只是围堵,也会让北坡的士兵因恐惧而继续后撤。 从哥觉得这个计划可行,他和山鸡以及几个领头人开了个小会,阿言也在其中。 阿言觉得既然只是围堵,那就他们跑我们就追,反正苦山人跑得快,又知道各种各样的小路,追得肯定比他们撤的速度厉害。 “如果总能赶在他们撤离之前,到达他们的撤退点,那应该更容易让他们产生误解。”阿言说,“反正换做是我,我是会怕的。那感觉就像苦山里还有千军万马一样,跑哪都有苦山人的埋伏。” 从哥贊同,但从哥也要求——“让东岭人把火器全部拿来才行,这一支机动小队必须要有充足的军火。否则若叫部队看到我们大部分人还是拿刀或者其他的冷兵器,激急了指不定就和我们硬碰硬了。” 阿大让乌鸦再去东岭,这一次把东岭的独眼砂和文姐都叫来了西头。 文姐听罢两个几个外头人的计划,也表示可以接受。 同时她还带来了另一个消息——“有一批商船会经过我东岭,大概一周之后到。商船往鹰省去,领队是我以前的旧识。你看看你们西头有没有哪家人的孩子想走,如果有,就让他们准备准备。” “过到鹰省有什么保障?”阿大问。 “保障没有,只是给他们个机会撤离苦山,可能送到鹰省后会把他们安置进工厂,但肯定比较辛苦。让那些年纪小的先走吧,毕竟这一批商船过了,再等下一批就不知道什么日子了。”文姐又说。 见着阿大犹豫,独眼砂也规劝,“孩子走嘛,要我们扛住了,再接他们回来,我们扛不住,那他们也保条命。” 阿大最终点头同意。 那天晚上他问从哥,他说苦山要败了,是不是。 虽然现在看着是连连胜战,但东岭的人依然想撤。南沟的村民从始至终没有人来和他们通气,也丝毫没有反抗的意思。而中土皋——阿大嘆气,“中土皋老人家多,走不脱,打不了,他们大概是想死在这里了。” 从哥帮阿大点根烟,又从桌上拿了壶酒陪阿大坐在门廊边。 “什么叫败?”从哥问,“人死了叫败,还是地方被收了叫败。” 阿大想了想,选择不了。 他的阅歷没有文姐和独眼砂那么多,至少少走了十个年头的路,文姐他们能看到往前好几步,而阿大却未必能。 “我很害怕。”阿大说,“我怕我做不到。” 阿大望着头顶的月亮,闷了一口酒。 他有时候甚至希望自己生在阿爸的年代,那就算死在抵抗外敌的战场上也是一份荣光。可现在他却要带着残余的人求生——无论他选择怎样的路,或许都是苟且。 “釜底游鱼。”阿大说,“中土皋的阿爷两年前就说过,苦山就是釜底游鱼,可以翻腾几下,誓死抵抗,但改变不了最终的命运。” 这句话像一根刺,始终扎在阿大的心间。 它时时让阿大怀疑当下的所作所为——他这样抵抗真的有意义吗,这样的牺牲真的有必要吗。 文姐和独眼砂说得对,孩子要活下来。他们可以死,但不好把孩子也一起带着死。 可那些漂洋过海的孩子最终会在鹰省或者说鹰国长大,他们有着苦山人的根,却一天一天,再也不会有苦山人的模样。 “有意义的。”从哥说,他搓了搓阿大的胳膊,道,“苦山的意义不在乎会不会被招安,而在于招安之后的命运如何。” 见着阿大不吭声,从哥又道——“你们的流血牺牲不在于苦山到底是个省还是个国,而是苦山人对它有多大的管理权,这一场耗时耗力的战争过后,你们能否继续把它当成自己的家乡,自己的地盘。” 第47页 阿大仍然不说话,从哥最终点明——“现在的胜仗就是在向政府要这一份话语权。赢得越多,话语权就越大。我说过政府已经有了退意,那只要再坚持久一点,他们必然会再次求和。” “坚持多久,”阿大问,“坚持到下一个五年吗?到时候我们还剩多少人,即便有了话语权,又还有多少人能有力气去管事情?” “不会,”从哥喷出一口酒气,心里头掂量了一下,“相信我,不出五个月。” 五个月足够让已经没有战意的士兵更加消极,随后必将有人再次试图与蜥蜴城的寨主们接触。只要接触,就有谈判,而谈判的筹码,便是由现在一场场小的胜战积累而成的。 这是阿大等人要求自辖权力的一个机会,也是让苦山暂时避免变成兵工厂,避免这里的人彻底沦为劳工的机会。 不仅仅是从哥,山鸡和阿言等的也是这个机会。 机会来了,一切也就结束了。 第93章 第 96 章 苦山的冬日湿冷且漫长,所以过年的节庆是在深春之后才有。 蝾螈节是入冬之时,过年则是深春。恍惚间从哥和阿言竟在苦山待了好一段日子,而到了现在他才反应过来。 阿大说过节之后还会有一波寒潮,但持续不了太久,寒潮过后就入夏了,天气会迅速地暖起来,现在还裹着大袄子,不用两周就可以着背心了。 从哥说,那岂不是又要抓士兵,又要血祭。 从哥对那场血祭的印象太深了,估计在短时间内他都没有办法忘记那个鲜血淋漓的场景。战争杀人是杀人,可是当杀人具备了仪式性就会变得更加残忍与可怖。 阿大说不用的,“只有蝾螈要血,所以只有蝾螈节血祭。” 从哥稍稍安定了一点,看着重新摆起的长桥宴,心里头也有了一点点喜庆的感觉。 苦山人不仅嗜酒,酒量也很了得。乌鸦更是嗜酒至极,而一旦乌鸦喝起来,他必然拉着阿大一块喝。 摆宴席时阿大和乌鸦坐在一块,原本是让从哥和阿言坐在左右两侧,但从哥说让阿言陪着自己坐远些就好,他们两个好讲话,其他人说苦山话自己也听不太明白。 阿大同意了,这一次阿大再递酒来,从哥没有打翻它。 开席之后,气氛十分热络,鞭炮在远处延绵不绝地炸响,以至于每个人说话几乎都用喊的音量。 加上喝了酒嗓门更壮,村民们一个两个不停地往阿大的方向去,从哥也看不着阿大的脸,只知道阿大接过一碗再一碗,那酒淋在他的胸口,又顺着胸口滑下。 从哥喜欢阿大的胸口,他的胸口挂着兽牙挂坠,挂坠在深色皮肤和结实的肌肉上晃晃荡盪,用从哥家乡的说法,看着还有一点点的性感。 肢体的接触在某种程度上拉近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或许阿大确实不那么健谈,即便用苦山话,阿大也多是嗯嗯啊啊地应着。 可自从有了那日以及后来一段时间的交集之后,从哥莫名地觉得他和阿大的距离更近了。 至少他见到阿大对他笑了,这是之前几乎没有过的。 从哥收回目光,见着阿言夹了一堆的辣椒在碗里。一边喝着酒,一边哈着气,看似被辣得要命,却还不停往嘴里塞。 从哥赶紧摁住他的碗口,说你喝多了吧,你吃那么多辣椒干什么。 “你不知道,”阿言道,“这叫苦山防狼术。” “什么防狼?有狼吗?”从哥的脑海中浮现出关于血狼的传言。 岂料阿言抬抬头,往乌鸦那边看了一眼,又回头瞥了瞥从哥,“乌鸦不像你的阿大,你说不要就不要的。我只能自己用化学方式防一下,不然我明天又痛得厉害。” 从哥想说你吃那么多辣椒明天一样痛,这还是自内而外地痛,想缓解都缓解不了,但想想他还是住了口。 他知道阿言挺喜欢乌鸦的,现在不过是还没适应罢了。 tbc 第94章 第 98 章 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一段疯狂的日子。 他们真真正正地在一起,一起筹划,一起征战。以一种歇斯底里的方式爱着,犹如飞蛾扑火。 从哥喜欢阿大,喜欢他身上的那种匪气,喜欢他的冷漠强硬和偶尔的不讲道理。 后来的他也曾经随同阿大去过要踩的营地,他远远地看着阿大突然拔出弯刀,让苦山人和自己如山洪般倾泻而下的场景。 阿大是英勇的,是苦山人里的一个勇士,他可以单枪匹马一个人冲到敌后方,再杀出一条血路与正面突入的村民会合。 他会用弯刀放干敌人的血,然后将鲜血染红自己的衣服,染红被囚在牢里的苦山俘虏。他挥刀斩断铁链,再操起士兵的枪扫射,然后敌人便会倒下,如在收割麦田。 他还会踩在松软的土地上唱着苦山人凯旋的歌谣,然后披着被划烂的衣服回来,与大部分时候守在驻扎岗的从哥及山鸡等人相见,大踏步地上前揽住从哥,再把从哥抱起来。 他是一个蛮人,可来自文明社会的从哥却爱上了这样一个蛮人。 他有着未开化的兽性,那兽性是他胳膊上的刺青,是茹毛饮血的秉性,是嗜血好战的烙印,以及从哥所未曾见识过,却被深深吸引的不顾生死的忘我与狠厉。 而从哥相信阿大也爱他。 在阿大兇狠地占有他之后,总是会温柔地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战利品,或者一件在山洞里开掘的珍宝。 他说你真好,你真是我的福气。 从哥说我好吗,我可是外面的坏人。 阿大说坏人我也收復了,你现在躺在我的身下,你的身体里还有我的味道。你是我的东西,从此你都是我的东西。 从哥说我不是,我不是谁的东西,可我喜欢你,我他妈怎么会喜欢你啊。 然后阿大笑了,阿大对从哥的笑越来越多。 他看到从哥,目光就多停几秒,那一双眼睛流露出来的东西,让从哥无比坚信——自己已经不再是为给山鸡卖个面子而收下的契弟,而是真真正正在与这个人相爱。 他和阿大有感情,这一点就算是他们争吵的那一天,从哥也没有怀疑过。 他知道自己这辈子或许不会再遇见阿大这样的人了,所以他对阿大说出那些话,也是出于同样的初衷。 那天是把北坡彻底拿下的第三日,苦山也已经彻底进入了夏天。 阿大和从哥坐在屋前的长凳上,一边喝着酒,一边抽着烟。 他们收到了军队再一次发来的谈判申请,而从哥认为,等到南沟的人也因阿大的抵抗而与军队发生冲突时,军队就会再一次发来求和。 那个时候,阿大就可以召集剩余四个寨头的首领去谈判了。 “再撑久一点,多久一点,话语权就更多一点。”从哥道。 阿大认可。打仗他在行,但指挥方面他就不如山鸡和从哥了。到底他们来自于外面,也更了解外面的人怎么想。 当然,这也得益于从哥和山鸡没有背叛他,否则不要说谈判了,恐怕现在他也已经成了广大劳工中的一员,开始扛水泥运推车了。 第48页 第95章 第 99 章 当晚的月色很好,不需要点灯,四周都很敞亮。裊裊烟雾从两人的嘴里喷出,就像给月亮蒙了一层纱。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从哥突然问,如果战争结束了,你打算怎么做? 阿大摇头,他说看看政府想怎么做吧,只要让我们这几个阿大维持着对村寨的最大管理权,不没收我们的土地,不建兵营工厂,很多事情都可以商量。 从哥想了想,道——“规划耕种面积,修路,盖房,这些公共建设肯定要搞,至少努力地与外头看齐。” “这是好事,道路修起来了,我们也就能出去。”阿大说,“当然,你们也会有更多的人进来。” “接着应该就是人文管理,血祭大概是要废除的,按照新政府的律法,你们那可是谋杀罪。”从哥小心地看了一眼阿大的表情。 他以为阿大对这个的反应会很强烈,岂料阿大只是淡淡笑了笑,说,“血祭废除肯定是会来的,我们几个阿大也有心理准备。祭牲口吧,到时候也只能变成祭牲口了。” 从哥说牲口好,祭了还能把肉拿来分。 阿大抬头看月,目光有些黯淡。 虽然说是努力争取着话语权,但苦山的改变到底是会有的。 毕竟道路怎么建,房屋怎么盖,就不是完完全全由他们说了算了。他们所做的只有配合和不配合,现在建还是以后建,建了之后有多少补贴,又能带来怎样的发展。 可回头想想,这里至少不用盖兵工厂了,那或许苦山能最大限度地保留自然的模样,至少若有再一次的战乱,他们不需要靠着外面的补给才吃得上粮。 从哥顿了顿,又问,你愿意和我走吗? “走去哪里?”阿大反问,扭头看从哥。 “跟我出去。”从哥答,接着,他道出了这段日子一直徘徊在他心中的想法。 他喜欢阿大,他也想一直和阿大在一起,他希望和阿大有“然后”,所以他很直白地道——“去竹柳城,去我家乡看看。留在苦山你是一个寨主,但出到外面,或许会有更多的机会等着你。” 阿大听罢,望着从哥一会,却像没听懂似的,突然喷出一口烟,他说你是认真的?你怎么会有那么奇怪的想法。 “这是什么奇怪的想法,”从哥哭笑不得,“苦山要是归为一个省了,那整个狮国就都是同胞。当然是要往发达的城市走,这样你才可能——” “我不可能离开的,”阿大没听完,干脆地打断了从哥,“我可是西头的阿大,我要走了,这成什么样。” “之后不会有阿大了,你是村长。”从哥纠正,“村长当然可以往上升,何况如果你去过外面,你和其他村长相比就有不一样的远见,上头的人要来了,也更容易提拔——” “我是西头的阿大,”阿大又重复了一遍,意识到从哥不是开玩笑后,他的面色也冷了下来。他看着从哥,认真地申明——“阿大就是要伴着这里生,伴着这里死。” 从哥对阿大突如其来的严肃弄得有些愣神,可过了几秒,他仍然忍不住补充——“可我要回家乡,我不可能一直留在这里。我需要转业,需要找工作,到时候、到时候也是要回竹柳城的。” 说这话时,其实从哥非常肯定现在的阿大愿意放他走,只是他没有想过这句话,让阿大生出了另外的想法。 阿大沉默地盯着他,盯到从哥自己率先移开了目光。 他想听听阿大如何回应,但很遗憾阿大没有回应。 他们的谈话到此就终结了,阿大再多坐了一会,自己把壶里的酒喝完后,率先钻回了房间里。 第96章 第 100 章 那天晚上阿大没有睡好,他翻了几次身,最终天没亮就起了床。 从哥迷迷煳煳地睁眼,看着阿大带门离开。 其实从哥想过,如果阿大硬是不给他走还好些,那他就不需要面临选择,也没有后悔的余地。 可偏偏阿大没有这么做,他会放走从哥,也于从哥的话中得到提醒——从哥到底是外面的人,他不属于苦山,也不属于自己。 从哥愿意一心一意地帮他,是从哥的善和爱,可从哥要走,于情于理都是正常的。 每个人都是妈生妈养,苦山的孩子是,外头的孩子也是。阿大得了从哥和山鸡那么多的帮助,他又如何能霸道地把他们后半生也毁掉。 宝莲生了个女娃,山鸡高兴得上蹿下跳,刚生孩子那会山鸡没说,前段日子山鸡也委婉地和阿大提了。 山鸡说能不能让他带着宝莲和孩子回去一趟,不是现在,是一切尘埃落定之后。 “我父母已经好些年没见我了,我想让他们见见孙子。”山鸡说话时声音小得听不见,阿大知道他害怕自己的拒绝。 阿大当然有权力拒绝,到了现在他仍然有权力把有叛逃之心的西头村民杀死,可他说不出口。 除却他们各自的身份,山鸡为人父也为人子,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懵懵懂懂地闯进了寨里。他娶了村里的姑娘,可这不意味着从此他就和外头一刀两断。 阿大问,宝莲怎么想。 山鸡忙不迭地说宝莲愿意,“宝莲没去过外头,她、她正好跟我去一趟,我也可以给她买些时兴的衣裳。” 说完见着阿大不吭声,又连忙把头低下。 阿大说等一切结束之后吧,我会考虑。 他没有马上答应山鸡,因为在山鸡提起这事的那一刻他就想到了从哥。而现在从哥自己说了,他便明白分离则是他们的终点。 战争结束,日子会好起来吗?谁的心里都没数。 乌鸦迷煳着眼睛出屋时,见着阿大站在家门口抽菸。 阿大把他招来,问小言是不是还没起。 乌鸦说是啊,嗜睡得很,不过个九点十点起不来,天天都这逼样。 阿大想把想法和乌鸦说,可看着乌鸦谈论小言的语气,最终还是忍住了。 阿言是阿大给乌鸦的,那至于他们两个如何处理未来的路,就不由阿大说了算了。 南沟的人在两周以后与军队发起了流血冲突,本以为会很惨烈,岂料士兵根本没打,一闹起来就往后撤。 南沟的寨主得意得很,觉着是他们打了大胜仗,到处扬言说要办庆功宴,让几个阿大全都过来。 但没有人动,大家都知道到底是谁率领一众撑到了现在。不是南沟的叛徒,而是最顽固的西头。 正如从哥预料的那样,军队官员的信函在一个月以后再一次来了。 前一次阿大还没看信函,从哥就把它撕了丢进垃圾桶。他说你现在不可以看条件,看了你就会心动。你还可以要更多,所以得忍。 而这一次是从哥接的信函,他把信拆开,亲自交给了阿大。 阿大知道时间到了,便让东岭的文姐,南沟的阿叔,中土皋的阿爷都来到自己的西头,他第一次开了蜥蜴城的会议。 第49页 中土皋的阿爷一直在抽菸,他说真的到了这一天啊,真到了这一天就不懂怎么面对了。 南沟的阿叔却很自然,他看都没看那信,就说既然要谈判,那就谈,谈了就知道他们几斤几两,我们又如何开口要价。 文姐一直没表态,直到阿大问她的意见,她才说——去了,就没得条件谈了。但不去,估计我们也扛不住了,“去吧,差不多了,去吧。” 那天的夕阳无比耀眼,照着几个阿大从会堂里出来。从哥和山鸡候在门外,还有一直踎着抽菸的独眼砂。 霞光将整个苦山都照亮了,苦山就像一支火炬,下面是湍急的河水,上面是无边无际的苍穹。 tbc 註:至此,这篇文将进入后半段。后半段是讲招安之后发生的事,也将走到阿大与从哥最大一虐 不过小伙伴们请放心,没有第三者,没有变心或插足,只有两个人的身份和立场~ 且文章最后一定是he,一定一定。 爱生活,爱大家,么么哒~! 第97章 101 兽象歷511年七月,苦山正式被狮国招安,定名苦山自辖省,首府蜥蜴城。 按照兽象歷的说法,五年为一期,一期一变革,这一年则正好是润下期的伊始。 润下为水,水有顺应、平和、滋养之意。很多人都说,苦山这一次浩劫告终,至少五年之内不会有征战,直到润下期结束,走入下一阶段的发展里。 从七月到十一月,三个月的时间部队陆陆续续撤退,仅留下一批精选的将士,准备成为开赴苦山内部,并驻守边疆的第一队人马。 条约是在七月底签订的,西头和其余三个蜥蜴城的村寨阿大压上了第一个红手印。 那段日子从哥鲜少得见阿大的面,自从阿大们第一次与外头的军官见面,并开了第一场会议之后,更多的会议与见面便接踵而至。 从哥到底只是阿大的契弟,连个参谋都算不上,有时候问阿大进展,阿大也不知如何说。阿大是苦山人,他所能看到的是苦山人能看到的,所以他的消息不全面,也不够客观。 对阿大来说这是一场失败的战役,但却是一场胜利的求生。他让西头大部分的人都活了下来,而不似北坡,已经没有多少倖存者了。 阿大的心情很复杂,这也让他没法好好对从哥讲清楚。 从哥唯一指望的就是每次山鸡回来,从山鸡嘴里问到点最新的消息。 从哥听说十一月之后,大约是十二月中,政府会下派一些官员过来,那些军官将和阿大们有进一步的接触,也将为苦山之后的发展制定方针策略。 从哥又听说除了蜥蜴城之外,苦山还有一些小的村落不服招安,他们现在被定义为“匪”,到时候仍有部分武装力量会进行剿匪。 当然这一次剿匪会联合蜥蜴城这五个村寨的村民,以匪治匪,事半功倍。 从哥还听说明年一月之前,像从哥这类小士兵要全部撤光,尤其是从哥这类文官。 从哥问为什么,山鸡笑起来,他说——“回去论功行赏,给履歷贴金啊。我也要走的,阿大同意我回去一段日子。等我再回来,我就是到苦山的特派员了,政府给的待遇会很不一样。” “我也要在那之前走吗?” “我十二月中就走,你和我一起回去,顺便带上阿言。我们可以相互证明,我们为苦山的收復可立了不少功劳。” 从哥看着堂哥脸上的光彩,心里头却有些难言的情绪。 能回去论功行赏自然是好事,可这也证明他必须和阿大分开。“功劳”不敢当,从哥到现在也不认为自己帮了部队什么,要是说他帮着苦山人打部队,那倒还说得过去。 可这些纠葛很快就会过去,战争结束就意味着给一切划上句号。不管战争正义与否,不管牺牲人数多少,也不管外界的人如何评价这五年时光,它都将成为歷史,再也不会被翻过来。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乐观,让从哥做了最错误的一个决定。 他不明白剿匪的含义,也不知道这意味着新一轮杀戮与清洗。他以为尘埃落定就是当下的局面,所以他可以重新启程,在和平的时期开始新的生活。 这怪不了他,他们这一群小年轻并不能透彻明白战争的歷程。所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谨小慎微,步步为营。 可令从哥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这临别之际,他和阿大本应约定着什么时候相见,从哥以什么方式再回来时,两人却爆发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争吵。 这场争吵维持了三天,也让双方的关系走到了尽头。 第98章 102 这一切开始于阿大的一句话,那句话让从哥对两人的关系有了一个新的认知。阿大说——“我要娶亲了。” 当天早上从哥刚把启程回乡的计划和阿大说,阿大也很正常地和他聊着天。 从哥还徜徉了一下带阿大一起到家乡旅游的场景,他认为就算阿大不愿意彻底离开村寨,那他可以选择留下来。 他也可以像山鸡一样申请特派,这样他就能继续和阿大在一起,也有着一个正式的身份。 “什么是特派?” “就是村官,”从哥笑了,“当然我肯定得不了什么钱,到时还得你养着我。” 阿大听罢也是笑笑,没多追问。 从哥想明白了,钱多钱少无所谓,能不能在竹柳混得好也无所谓。他是真心喜欢上了阿大,那让他为这份感情做一点牺牲,没有什么不可以。 何况离开了保守的竹柳,他也不需要面临结婚生子的压力,无需向家里解释自己为什么不愿意交女友,也不用天天听到他们的念叨。 等到逢年过节了再回去探望,阿大也能时不时跟他去竹柳玩一下。 这一切都是可以接受的,可以商量的,如果两个人真想在一起,办法总有很多。 谈话的过程中阿大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以至于从哥也觉着这是一个好的建议,至少阿大接受了,那他们就有“然后”。 可到了晚上,从哥凑近阿大时,阿大冷不丁地竟冒出这么一句话。 从哥以为自己没有听清楚,问阿大在说什么。 “我要娶亲了,”阿大清晰地重复了一遍,扭头平静地望着从哥,“战争结束了,我年龄也不小了,我必须娶亲了。” “你怎么可以娶亲,”从哥又好气又好笑,但还有一点点莫可名状的惶恐从心底滋生,让他不由得稍稍支起身子,问阿大——“我是你契弟,你……你怎么能娶亲?” “契弟和妻子不矛盾,”阿大仍然一脸平静地解释,“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娶亲。契兄会包揽契弟成亲需要的一切礼金,若是你需要,我还可以给你盖一间房子,做你的婚房。” “我不需要娶亲!”从哥一听急了,音量也稍微提高了一点。 他意识到阿大没有开玩笑,而那份恐惧则愈发蔓延。 第50页 他彻底地坐了起来,认真地道——“我和你虽然是同性,但都已经是夫妻的关系了,你、你怎么可能还娶个妻子?你……你这样是不合常理的,何况有哪个姑娘愿意这样?有哪个姑娘愿意嫁给你这种有契弟的人?” “姑娘当然愿意,男人之间有契兄弟,女人之间也如此,姑娘也有自己的契金兰,这就是苦山的风俗,”阿大说,“你怎么可以只接受风俗的一半,不接受另一半?” “不可能!”从哥用力地强调,“我不同意你娶亲,我以契弟的身份告诉你——你不可以娶亲!” 那一刻从哥的情绪有点失控,他不管道理是什么,也不管阿大到底是不是对的,反正他不同意,不允许,不服气。 他坚决不接受。 可阿大却无所谓,他连坐都没坐起来,冷冷地撇下一句“别他妈大晚上给我扯着嗓子喊”,便转了个背准备睡去。 从哥哪里允许他睡,他握住阿大的肩膀,硬是把他又翻了过来,厉声质问——“你……你已经有喜欢的姑娘了?” 阿大没回答。 从哥又问,“可是、可是你喜欢我啊,你喜欢我的,不是吗?” 阿大眉头微微皱起,还是没回答。 “如果我强烈反对,你就不会娶的,是不是?”从哥不依不饶,就差没有把手掐上阿大的脖子,一句接着一句——“那……那我不走了,我不回去,或、或者我只回去一个月,一个月我报个平安就回来,你不要娶亲,一个月你娶不了亲,是不是!” 从哥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这是要求还是乞求,他的心脏像被人抓住了,阿大冷漠的眼神和他沉默的回应让恐惧如病毒一般蔓延。 不到五分钟的谈话,从哥便觉着自己已病入膏肓。 阿大最终还是没有给他任何肯定的回答,让他不要无理取闹后,推开了他的手,自顾自地闭上眼睛。 从哥很害怕,也很气愤,可他仍然觉得这也是可以商量的。一切都是可以协商的,何况阿大那么喜欢他,阿大怎么可能看着自己痛苦不堪。 第99章 103 可第二天天亮后,事情却没有好转。不仅如此,在话题于午饭后重新提起之际,阿大彻底地打碎了从哥最后一丝幻想。 在从哥又一次表明自己不接受对方娶亲的意思后,阿大淡淡地道——“这是我//的///自///由,你没有权利管我。” 从哥已经非常拼命地压制怒火了,因为他就是不相信阿大能对他的感受坐视不理。 所以他花了一晚上劝服自己,又花了半个小时好声好气地跟阿大讲道理。 他说我尊重苦山的风俗,我也尊重你的想法,但我也希望你能尊重我一下,我心底里真的接受不来这个。我不是苦山人,我不要求你按照我竹柳人的方式安置我的吃喝,但这一点上不要和我对着干,好不好? 好不好? 不好。 “你来到苦山,就得按我苦山的规矩来。”阿大继续夹菜,不咸不淡地道。 夏秋交界,打猎也变得容易,餐桌上多了不少从哥能吃得惯的荤腥,可阿大的话却让他胃口全无——“你要回你竹柳也娶个亲,我也管不着,一样的。这问题不要讲了,没什么好商量。” “我再说一次——”从哥咬紧牙关,狠狠地捏着筷子,牙缝里蹦出最后的声明——“我不接受你娶亲。” 阿大“啪”地一下把筷子放下,抬头看着从哥,反问道——“你不同意,你有不同意的立场吗?你告诉我,你能生一只半只的蛋吗?” “我有你这样一个契弟,你这个外乡人,我娶亲还得给人家姑娘多一倍的礼金,人家才好考虑要不要跟我这个有污点的人在一起。你有什么好说,你有什么立场说。” 见着从哥不接话,阿大便接着说——“我和你讲,小从,你不要觉得我喜欢你就了不起。现在苦山变成了苦山省,你们外头多的人要进来。我好歹是个阿大,娶亲困难,但要再找个你这模样的契弟却不难。” 阿大喷出一个鼻音,总结——“你们外头人不是都讲道理吗,你现在怎么不讲道理了?总会有比你懂道理的人,大不了我换一个契弟!” 这是阿大一次性对从哥说得最多的话,可从哥一点也不想听。 每一个字甚至每一个气音、每一个标点符号都像一把匕首,将从哥的心脏戳得千疮百孔。 是啊,他生不出一个半个。他怎么有立场阻止别人这样,怎么有权力以外乡人的身份干涉苦山的习俗。 可他的头好痛,心脏好痛,四肢百骸都痛得难以自持,那痛是自内而外的,让他浑身发抖,战慄不已。 同时他也觉着可笑,他觉着自己是个傻逼,他傻逼地爱着一个蛮人,傻逼地被自己的感情感动,傻逼地以为日子会变得越来越好。 他真的太傻了,傻到以为陪伴阿大度过了征战的岁月,对于彼此来说就是不可取代的,不可动摇的。 可现在阿大告诉他——不是,他始终是一个外乡人。一个不过长得好看,闻着香的外乡人。 现在是物以稀为贵,往后他甚至连稀少都谈不上,又何来珍贵。 阿大说完,见着从哥愣愣的,他又把筷子拾起来,准备继续吃完这如同嚼蜡的一餐饭。 但从哥看不得他的无恙,他唰地一下站起来,扬手就把木桌掀翻。 餐盘掉了一地,饭菜泼洒得到处都是。从哥踩过饭菜,一把揪住阿大的衣领,厉声质问——“这就是你说的喜欢我,这就是你喜欢我的表现,是不是!” 如果阿大说“不是”,那从哥会顽固地质问下去。而如果阿大说“是”,那从哥也能说出更多的反驳。 可惜,什么都没有。 阿大的沉默击垮了从哥。 他不需要再多说一个字,从哥就已经溃不成军。 从哥放开了他,而阿大在位置上坐了一会,最终拿了烟,走出门外,剩下从哥一个人伴着一地的狼藉。 他怔怔地望着地上的饭菜,勐然觉着自己就像打碎的碗碟。他被摔得四分五裂了,简直让人心生厌恶。 第100章 104 阿言是在傍晚时分跑来的,他一熘烟地钻进了院子,一个一个房间找去,最终跑进了阿大和从哥的卧室。 他神情很慌张,可见着正在收拾衣物的从哥,他又一时不懂怎么开口。 从哥仍然在气头上,他把自己简单的衣物塞进小包裹,每一下动作似乎都要把手中的东西摔进地狱。 阿言搓着手纠结了好一会,才怯生生地问——“我……我听乌鸦说你和阿大打架了。” 从哥不理他,也不看他。他的东西不多,唯一珍贵的就是一支杀过士兵的手///枪。 他要把这玩意好好留着,以后甚至要搞个相框裱起来挂墙上。提醒他谁他妈认真谁输,谁他妈动感情谁是傻///diao。 第51页 阿言又搓搓手,往从哥的方向凑近一点,继续小声地问——“你……你怎么打得过他啊,你、你们有话好好说啊,到底、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了?” 从哥轻笑,他说乌鸦没告诉你吗,阿大不是什么都跟乌鸦说吗,乌鸦早知道阿大的打算了吧。 “乌鸦没说……”阿言小心翼翼地道,顿了顿,更加小声地补充——“是……是娶亲的事吗?” 从哥再次轻笑一声。他还想继续收拾东西,但很遗憾他已经收拾完了。 他此刻不想见任何人也不想说话,可阿言怎么还不走,阿言不走他就定不下神,他就没法让自己静一静。 “阿大可能只是胡说的,”阿言嗫喏着,往从哥身旁再靠了靠,“他怎么可能娶亲啊,乌鸦都没说娶亲啊。” “那是乌鸦实在,厚道,”从哥怼了一句,“但不是每个人都像乌鸦那么老实,那么重情义。” 阿言咽了一口唾沫,觉着这并不是讨论乌鸦的好时机,又把话题调转回来,接着安慰——“可能阿大只是有个想法,那……想法又不是现实,他到时候肯定娶不成的,乌鸦都说了,阿大喜欢你喜欢得要紧,他怎么捨得——” “那是因为现在只有我一个,”从哥一针见血地挑明,“他自己心里头清楚得很,现在没了我,以后他妈还有千千万万个我。” 这话分明是要怼阿言的,可不知为何,从哥说完之后竟胸口一堵,眼眶又疼又胀。 阿言不敢激怒从哥,怔怔地站在旁边看从哥胡乱地摆动自己的行李。 他本来就不会规劝人,一般都是别人劝他别哭,所以他没经验,他也被弄得手足无措。 可他看得出从哥的难过,那难过透过了故意彰显出的愤怒,洋洋洒洒地在卧室里翻腾。 到了最后,从哥实在没有东西可收了,又胡乱地掏衣袋找烟。可找了半天才想起来,烟被阿大拿走了。他留给了自己一个冷漠的背影,却他妈连跟烟都没留给他。 阿言摸出自己口袋的两根,递给从哥,再帮从哥点上。 从哥深深地唿出一口烟气。 阿言咬了咬牙关,他心里也难受。他觉着阿大是欺负从哥了,所以他一定要说点什么来让从哥舒服一点。 比如——“从哥,你……你不要哭。” 阿言确实没有经验,他这话不仅没能安慰从哥,反而让从哥又一次燃起了怒火。 他勐地扭头看向阿言,低吼道——“我哪里哭了?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哭了?!我他妈会为这逼人哭?我——” 羞辱和愤怒的感觉交织在一起,让从哥的动作大得菸头都掉了。 可他没有说完话,后半句都没来得及出口,脖子便被房间里那双无形的手摁住,狠狠地掐着咽喉。以至于他蓦地一哽,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第101章 105 那天晚上阿大没有回去,阿言也没有回去。阿大和乌鸦待在一块,阿言则始终陪着从哥。 乌鸦很焦虑,一直在屋后踱着步子。阿大则一口接一口地喝酒,喝到浑身皮肤涨红。 乌鸦说阿大,你这太伤人了,这么伤害他的话,你也说得出口,“你怎么一定要他走呢,他跟你不好好的吗,你们感情不一直挺好的吗,怎么说吵就吵,还动起手来了呢?” 是啊,他跟着自己不是好好的吗,为什么一定要让他走呢? 这个问题于从哥第一次提到家乡起,就一直徘徊在阿大心中。它就像是一团不肯散去的阴云,让阿大的心脏越来越重。 一开始不过因为山鸡才和从哥接触,可接触到现在,从哥就是他心头的一块肉。从哥有多恨阿大,阿大就有多恨自己。 那些话说给从哥听不过一次,却在阿大的心里头彩排过无数回。每一次彩排都像一场炮烙,等到把皮肤都烫出了痂疤,才能真正道出口。 阿大明白从哥有多难过,因为他也一样难过。可他更明白从哥是什么人,明白从哥到底应该回归怎样的生活。 战争打的时候身不由己,很多事情没法考虑。但现在战争结束了,苦山在变,局势在变,怎么样对从哥更好,这不用说都能想明白。 “人家家庭好好培养一个知识分子,不是留在苦山这逼地方遭罪的。”阿大唿着酒气道,“他在这里能干什么,他的知识能派什么用场。他自己都知道他不会有好的生活,除了我是他的一个盼头外,苦山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乌鸦不认可,他停下踱步,坐到阿大身边,也闷了一口酒,“那你也不能这样伤害他,他帮了我们那么多,你这样讲,他……他做的一切岂不是个笑话。” “那他就不会想着回来了。”阿大说,“没有惦念,他的步子会更轻一点。断得干净,对我和他都有好处。” 阿大感觉得出从哥的动摇,从一开始让阿大跟他走,到后来阿大不走,自己留下。 这样的牺牲或许从哥现在无法估量,但再过个五年,十年,那些与他同期的人在外头混得风生水起,从哥再想后悔,就为时已晚。 长痛不如短痛,只要从哥不再回首,日子继续往前走,痛都是可以被时间治癒的,情感也是可以随之淡化与遗忘的。 人心何其柔软又何其刚强,即便当下被戳得通体伤痕,也始终能自行痊癒。 “你打算如何处置小言?”阿大把酒壶拿过来,问道。 乌鸦楞了一下,嘟囔,“反、反正我不让他走,反正我不要这样。” 阿大笑了,他笑着摇摇头,道了句“那就随你”,把剩余的酒喝光。 月色真他妈敞亮,亮得把阿大最不见光的心底都一览无遗。他曾在这样的月色下和从哥表明过心意,如今也在这样的夜色下反悔当初的誓言。 “你到底喜不喜欢他?”乌鸦也有点喝醉了,他最难相信的就是阿大真的说要娶亲。 这事情虽然道理上可以不和契弟商量,和人情上却没人会直接忽视契弟的感受。 而显然,阿大没有把后半句和从哥说明。 阿大躺下来,双手枕在脑后。他望着月亮出神,恍恍惚惚,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脑子里盘旋着乌鸦的问话,那问话问到了好久之前,他和从哥见面的那一天。 那一天从哥浑身是血,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那一天从哥洗了干净,身上的伤也上了药。 那一天从哥手臂扎进了刺青,晕晕乎乎地架在阿大肩头。 那一天从哥抱住了他,狠狠地抱住他。他说对不起啊,对不起。 阿大用力地咳了一下,用力地抹了一下脸。他没有意识到自己为了这个问题想了多久,没有意识到乌鸦已经沉沉睡去。 “喜欢啊,怎么会不喜欢,”阿大长长地嘆了一口气,淡淡地说,“就是因为太喜欢了,才不能留。” 月亮勐地模煳了,不知道是不是晴空突然下了雨,让它和云雾融在了一起,让阿大什么都看不清楚。 第52页 第102章 106 从哥走的那一天,阿大没有来送他。 乌鸦让阿大去一趟,无论如何都得见最后一面。 阿大吼了他两声,说去什么去,事情有没有必要搞得那么麻烦。 吼完几句,乌鸦也只能灰熘熘地离开了。 他们坐着外头派来的车一路往有铁轨的边界走,除了司机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从哥说点话外,坐在后排的乌鸦和阿言都没敢吱声。 直到来到了车站,看着一大群士兵熙熙攘攘往绿皮车厢上挤,乌鸦才把阿言拉到一旁。 他一把抱住阿言,又揉了揉他的小脑袋。 阿言没哭,眼睛红红的,他揪着乌鸦的胳膊一会,念叨着你不要这样,我很快就回来了,不出几个月就回来了,你这样我就走不了了。 乌鸦说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是再多抱你一下。 说着乌鸦眼睛也红,他怕控制不住自己,又去买两个煮玉米给阿言。 阿言最终还是抹了眼睛,他再次叮嘱说你不得娶亲,不得搞什么契弟,你要这样我就说你们谋反,带人把你砍了。 乌鸦是是是地应着,到最后山鸡也带着宝莲来了,催促着快上车时,乌鸦才推了阿言一把,他说去吧小娘炮,别在我面前哭鼻子。 从哥让山鸡和抱着孩子的宝莲先上,又在登车口等了一会阿言。他控制自己不去想阿大,可只消扫一眼人群,他就知道这里确实没有阿大的身影,心里头仍不免拧着疼。 阿言上了车又挤到车窗边,乌鸦跳起来打他脑袋让他缩进去。他半个身子探出来,被拍了还几下,却还是不愿意往回钻。 等到火车鸣笛,绿皮车厢缓慢地挪动起来后,阿言也仍然拼命地探着脖子。 乌鸦没跟,他就这样看着小阿言,直到再也看不见。 阿言难过得很,有时候分别就是这样,即便知道很快就能相见,却始终躲不开铺天盖地的伤感。 阿言总算缩回了车厢里,又不住地拿脏兮兮的袖口擦眼睛。一边擦一边抱怨这衣服怎么那么臭,哦是乌鸦的,唉他的衣服老是那么臭。 一边骂一边又流眼泪,看得从哥也不好受。 从哥塞给他一根烟,说抽了平静平静,别想太多了,睡一觉。 阿言点着了烟,抽了半天察觉不出味,这才发现自己鼻子堵了,里头全是酸涩的泪水和鼻涕。 从哥看不得他这样,转而去找山鸡和宝莲说话。 车厢里大部分都是兵,宝莲的孩子没见过那么多人,咿咿呀呀地小声啜泣。 山鸡则从宝莲手里接过孩子,摇摇晃晃,再唱几句苦山的歌谣。 宝莲是个挺漂亮的姑娘,生了孩子也看不出痕迹。身体消瘦一些,但眼睛很大很水灵。孩子没接她略微发黑的皮肤,倒是和山鸡以前一样白。 从哥问宝莲,孩子叫什么名字。 宝莲说叫建文,山鸡取的。 从哥说好听,像山鸡的风格。 孩子哭得不大声,眼睛像妈妈。止住哭声之后就四处好奇地张望,还抓着杵在一旁的士兵的衣服晃。 不知为何看着这孩子,从哥又想到了阿大。他到现在都不知道阿大的真名,只知道他名字里有个“良”字,阿良阿良,总是听着其他人叫,从哥到底没这么叫过他。 他本想问宝莲阿大的全名,最终还是算了。阿大大概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里,根本没有“从”字。 那个字不念从,小时候还不怎么识字时,有边读边,阿言就读了“从”,从此叫他“从哥”。后来在谁面前都叫他“从哥”,惹得周边的人也都“小从”“阿从”地叫他。 第103章 107 从哥在车上迷迷煳煳地睡了一觉,他再一次梦到了那座城墙。 城墙前是他孤零零一个人,城墙后是他无法理解的戏子。他们永远穿着奇装异服,脸上始终涂得五颜六色。他们用他听不懂的语言又说又唱,把兵器举起来,再相互碰撞,相互挑衅。 他抓着旁边的人,说我要见阿大。可他说的话别人听不懂,别人说的话他也不明白。他想去擦那人脸上的油彩,那人一闪,就跑到了墙的后面。 从哥追着去,入了城门,上了箭塔,他知道这里还有一扇窄门,只要他侧过身子,就能从窄门进去,一窥里头的天地。 可当他到达时,却怎么也寻不着门缝。 他拍打,叫喊,徒劳无功。 他再回头找那群戏子,却什么人都看不见了。箭塔空空荡荡,城内空空荡荡。他一鼓作气地跑出城门外,城墙上也什么都没有。 火车颠簸了一下,从哥便醒了。他见着好多人都睡了,包括阿言,山鸡,宝莲和宝莲的孩子。 没有位子的士兵也席地而坐,或倚或靠,七歪八倒。 偶尔有一两个想弄泡面吃的人,蹑手蹑脚地从人群中踩过去,看从哥一眼,然后笑一笑。 火车咣当咣当地往前走,越走便距离过去越远。 透过窗户看去是夕阳西下,一片绿色的原野全变成了金黄。阳光就这么斜斜地照过来,将一大片的绿油染成秋收的景象。 从哥累了,身体里好像有什么突然松懈了。他感到了彻骨的疲倦,还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他茫然地望着不断向后略去的画面,恍惚间竟不知火车要把他们送去何方。 这是多么奇怪的感觉,来到的那一天觉着前路漫漫,受苦的日子没有尽头。后悔,害怕,日子一天一天缓慢挪动,一寸一寸折磨着挨饿受冻的身体。 被抓成俘虏的那一日,绝望排山倒海地朝从哥袭来,日子便过得更加缓慢,熬过一分钟好似要熬过一年。 他无数次地以为自己会就此死去,可他又舒张着肺,硬生生地活了下来。 他看到了以为已经死去的堂兄,看到外头人未曾谋面的阿大,看到了阿大最好的兄弟和他仅剩的阿姐,他喝上了苦山的烈酒,吃了那半生不熟的肉。 苦山好冷,风一吹连骨头都打颤。他就瑟缩在皮毛大衣后面,然后他会往阿大的身边钻,不自觉地,下意识地。阿大的身子是个暖炉,他会帮他隔绝过烫的洗澡水,也会为他驱散又湿又冷的空气。 苦山又太热了,热得定定坐着都能大汗淋漓。汗水顺着从哥的额头与后背流下来,就像有只小虫一骨碌地爬过。 阿大说,你怎么连汗都没有味道。 从哥说有咸味吧,氯化钠不是跟着一起出来吗,那就是咸味。 阿大就凑过去闻闻,像动物耳鬓厮磨,他摇摇头,说没有。他亲一口,呷呷嘴,又说没有,“文化人总是瞎讲,你不好对我瞎讲。” 然后他便会带着从哥到河边去,他从天桥或铁索跳下,一勐扎溅起一大团水花。他让从哥也下来,跳下来就凉快。 从哥不敢,犹豫了半天还是慢慢从边上下去。他说我会游水,但不在河里游。你不要拽我,你拽了我会慌。 可阿大还是会拽,他一路拖着从哥往深处去。他的手臂那么有力,从哥挣也挣不掉。阿大在水里抱着他,在水里亲吻他。胡茬又开始摩擦他的肩膀和面颊,最终过到了后颈。 第53页 阿大从后面抱住了他。 河水被阳光照得五光十色,耀眼夺目。风吹水面则碧波粼粼,凉意阵阵,他们就像鱼一样,被两岸的高山夹着,被远远的天桥和巨石望着。 从哥嘆了口气,把无数碎片般的画面赶出脑海。 它曾经是一场美梦,如今却成了必须赶走的梦魇了。 第104章 108 回去之后的那三年,其实从哥过得很迷煳。 他和父母团聚了。父母抱着他哭了一宿,又抱着山鸡哭了一宿,看着山鸡带回的宝莲以及孩子,再哭了一宿。 他们悲喜交加,一方面不住地说他们受苦了,生在这个时代,世道乱,人就活不安生。一方面又不住地念叨回来就好,还带回了个姑娘和娃娃,这就好,这就好啊。 从哥觉得人真的很容易满足,一旦受苦久了,给一颗糖都能高兴上半宿,瞬间忘记走过的路把双脚弄出多少伤口。 从哥的内心却很平静。 竹柳城入秋了,银杏和枫树的叶子让街道一半黄色一半红色。他闻着这里熟悉的空气,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一开始他经常发噩梦,在随同山鸡与阿言跑材料的日子里,晚上他总是梦到自己还在苦山。 苦山的寻狼犬冲到了他的脑子里,不停地吠叫撕咬,然后不知道是谁射出了一箭,再三两步上前用弯刀放了寻狼犬的鲜血。 鲜血哗啦啦地流淌,淌到从哥被照亮的眼皮里。 他房间里所有的摆设都和离开前一样,被阳光打亮的窗帘轻微地舞动。窗帘是暗褐色的,被阳光一打,也能显出一种触目惊心的红。 家里人对他在部队的每一天都很好奇,他总推说问堂哥吧,问建凯,建凯都知道,他比我知道得多了。我就一小文官,天天缩在办公室或电报站,没什么劲爆的消息能告诉你们。 家人问,吃怎么样。 从哥说,吃不好,没什么吃的,有时候会打点外头的猎物,大部分时候吃草,苦山植物多,能吃的不少。 家人又问,穿怎么样。 从哥说,都穿军服,这问题不问了。 家人再问,死的人多吗?报纸上都是唬人的吧,那些数字都不准。 从哥说,当然死人,打仗每天都会死人。经常看着有人从一线撤下来,医疗站人也始终人满为患,“不过我看不着受伤的过程,我——” 从哥顿住了,望着盘子里的青菜,摇摇头,夹了一口塞嘴里。 家里人唏嘘,父亲说这地方就是刁民多。让他们归顺花了五年,现在又得花时间剿匪。 他把报纸摁在桌面上,大标题上写着苦山剿匪的开始和一战报捷的讯息。 猩红的大字让从哥无法直视,他说不要给我看了,我任务完成了,那些事我不想知道。 母亲说是啊,你还给孩子说这个干什么。看了心里难受,想到不好的东西。 山鸡来他们家吃过几次饭,从哥和阿言的事除了他们三个人外,谁都不知道。山鸡确实帮着从哥在和父母做交代,说从哥都挺好,安全,除了身上受点皮外伤,其他都不打紧。 饭后他想拉从哥私底下说几句,从哥却也都找理由拒绝。 阿言一开始也老往从哥家跑,他们家离得近,走路也就五分钟。 吃完饭了阿言就过来拍门,说伯父伯母,我找从哥喝点小酒。 伯父伯母为难,好半天才说,小从出去了啊,小从休息了啊,小从说忙,唉,他状态不是太好,白天你们办材料也跑得辛苦,改天吧,改天再叫他喝。 打发了小言,父母回头再拍从哥的房门。 父亲说,你怎么回事,你那个纹身怎么搞上去的也不说,人家回来了都时不时出去走走,和战友聊聊天,计划计划未来,你干什么连小言都不见。 母亲说,出去透透气好的,你老闷着,心情也难得好转。在苦山是不是真遇到什么事了?你说出来,说了我好安心,我们给你想办法。 从哥摇摇头,他说没事,就是累了,我睡会。 第105章 109 白日里办着材料,山鸡和阿言还时不时能与从哥相见。虽然他的情绪很消沉,但到底还能看到人。 等到材料一办妥,从哥就彻底没了影。 他是出去的,他不是在家就是出去喝酒。和以前的旧同学老朋友聚在一起,独独没有去找过苦山的战友。 人的大脑很奇妙,一开始控制不住脑子不停地想,可非逼着自己转移注意力了,过不了多久也还能真的能忘干净。 从哥在封闭自己的怀念,封闭关于苦山的一切。他杜绝所有能让他想起苦山的东西,其中自然会包括小言和山鸡。 所以从哥不知道小言为什么没能如期回去,也不知道山鸡到底什么时候走。不知道剿匪持续了一年零三个月,整个苦山死了八万人,比之前征战时还要多。 更不知道阿大和乌鸦是不是还活着,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在剿匪的过程中被打死,西头寨又是不是始终顽强,侥倖生还。 在那段沉迷于酒精的日子里,从哥的记忆一点一点被沖淡。 他很喜欢和过去的老同学泡在一起,这让他觉着自己从来没有去过苦山。 老同学中也有追求从哥的人,或许是看到了同类,以至于敢于向从哥暗示。可阿大曾给过从哥太强烈的刺激,所以这样的暗示在从哥看来可以忽略不计。 他没有感觉,甚至有些牴触,喝了酒之后可以握握手,抱一抱,可再进一步,他不想。 他说我不好这口,算了吧。 那人说怎么不好,我知道你是。 从哥说,你知道什么,瞎说什么。 那人说你就是,我敢打赌你就是。 从哥也不记得吵了什么,后来他竟和那人动起手来。 酒劲上头,让他控制不住自己。整个场面闹得十分难堪,最后喝醉的两人还是被朋友拦下,最终再被分别带走。 来带走从哥的是阿言,阿言陪着从哥换了一家酒吧坐着,让他喝点柠檬水醒醒脑。 然后阿言说,第一批的特派申请下来了,待遇很好。做个支教教师,一年收入顶得上竹柳城的一个公务员。 “去吧,回去见一眼也好,说不定人家根本没娶亲,当初只是唬你的。”阿言又说。 “不去。”从哥一口拒绝,“不要跟我提这些。” “我要去,”阿言抓住从哥的手,不依不饶,“你不要自己留在这里,你跟我去。” “我不去,我再说一次,”从哥强调,“我已经答应父母申请国安了,到时候他们帮我走动走动,就算进不了国安,也可以进入他们旗下的部门。” “你去了国安就很难再出来了!”阿言急了,揪着从哥的手劲加大,目光一转,落到从哥的手背上,忍不住再道——“何况你手上那么大的刺青,他们不会要你的!” “我会去烫掉它,”从哥冷冷地望着阿言,“我谘询过了,我不是疤痕组织,烫掉了恢復一段时间,看不出什么痕迹。” 第54页 阿言不解,但他最终还是放开了从哥的手。 但无论从哥怎么做,阿言是想方设法也要回到苦山的。 他差点没能走成,第一批录用名单下来时,只有山鸡在列。阿言很难过,他太想见乌鸦了,想得睡不着,吃不好。 其实刚回来办完了手续,阿言就想以个人的身份回一次苦山。岂料那时候剿匪正如火如荼进行,苦山几乎全面戒严。 那段日子阿言十分煎熬,和从哥完全相反的是,他极尽所能地搜寻任何关于苦山的信息。每一次看到伤亡的数字,心里头都像被人切掉一块。 他很害怕,乌鸦就是那种会沖在第一个的人,他不知道乌鸦能不能活下来,或者能不能完整地活下来。 就在这样的忐忑中,苦山终于解除了警戒。 他又熬了两个月才熬到申请,可偏偏他的资歷不够,以至于名单长长一串,他反覆看了好几遍,都没有他的名字。 但他下定决心了,即便如此,他也要回苦山一趟。他和乌鸦约定好了最多一年,可现在两年都要来了,他还不回去,他真怕乌鸦娶了亲。 这一次家里对他的阻挠并不严重,虽然从哥不去,让家里人多了几分担忧,但看着这一份福利加上阿言又闹腾几天,最终也点头应允。 苍天似乎并不打算辜负阿言,虽然初步名单里没有阿言的名,但过了不到两星期,正式名单出时,阿言排在倒数第六个。 毕竟第一批特派是最受苦的,苦山什么建设都没搞起来,自然也有很多习惯了在文明城市生活的人不愿意走,名单空掉几个,阿言就补上了。 临行的前一天他又跑来找从哥,可惜仍然见不着面。 听从哥父母说他去医院了,而阿言也明白,从哥终于迈出这一步了——他要把自己与苦山的最后一丝牵连,彻底地斩除干净。 第106章 110 但从哥能斩断吗?不能。 他来到了医院,也挂了号排队等着。 等喊到他名字进去时,医生检查了他的手臂。说面积很大,预约个时间吧。明天或者后天,正巧天气转凉,除纹身出现的破口不容易感染。 从哥问,要多久。 医生说,处理它就几个小时,但之后恢復可能要几个月甚至更久。这几个月别喝酒抽菸,别吃辛辣东西,以免留下伤疤。 从哥说好,那就明天吧。 从医院离开,从哥忽然觉得脑子清醒了,他好像解决了一件长久以来不敢解决的问题。他走在落叶之下,觉着脚步轻盈,落叶将他往天上抬去。 所以明天之后,他又变回了原来的那个从哥。苦山是什么,苦山怎么写,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当天晚上他吃了很多饭菜,说的话也变多了。考试在十二月进行,他也将为考试全力以赴。 他饱饱地睡了一觉,第二天神清气爽地起床。电视里仍然播报着各种太平和不太平的信息,可他什么也没有听进去。 一切都准备好了,一切都没有纰漏。 所以他不明白,为什么他进了医院,最终又绕了出来。为什么他没有让雷射扎进自己的皮肤,深入表层再深入真皮。为什么他交了费却落荒而逃,像一个想要躲开牢狱之灾的罪犯。 为什么他会绕着医院一圈一圈地走,最后穿过马路,走到医院对面,再往远处走去。 爱一个人是多么难以启齿又不由自主的事。他发了疯一样想斩断链条,可他却始终都在笼子里。 以至于就算他想逃避,他也看到了那张关于苦山的告示。 告示就贴在他们小区门口,藏在每一天都要更换的报纸里。 他停在报刊亭前,透过玻璃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 为了躲开回忆,他已经很久没有看报纸了。可如今再次面对,他仍然能准确地找到如豆腐块一样微妙的一角。 上面写着的每一个字,都像烙印一样烫在他的心口。 他在报刊亭前站了很久,阿言走了,山鸡走了,宝莲走了,还有宝莲带来的小小生命也走了。 他们回到了如旋涡一般的苦山中,他们是什么时候把根长进了苦山的泥土,什么时候又生根发芽——从哥一无所知。 他所知道的只有每当想要连根拔起,整个身子的神经都跟着抽痛。正如此刻他想要不认得那几个字,哪怕他从来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他仍然清晰地明白那就是他,那就是已经变成了魔鬼,霸占着他的灵魂一角的阴霾。 子良。 莫子良。 原来他姓莫啊,西头寨的阿大,阿良。 从哥吸了吸鼻子,内心的城墙掉下了碎石。 他抬头往上看,城墙上站着一群村民。他独自从城门走进去,左侧便是一座高耸入云的箭塔。 他驾轻就熟地绕箭塔而上,便是一群敲锣打鼓,操着古怪口音唱戏的苦山人。箭塔外用蓆子披着,蓆子把光线隔绝在外。 从哥坐在一旁静静地听,听了一会站起来。他抓着屁精问,你们教我说话,教我唱。 屁精笑了,他让赖查过来,叫赖查带从哥去看剧本,本子里有写,从哥总比他们识字。 赖查领他挤过一道窄门,窄门里是乌鸦和阿大。阿大把弯刀递给他,他说你试试,我阿妈给我的,从你们的象省来。 刀鞘上是碎石装点的蝾螈,刀锋出鞘,寒光逼人。 从哥说不是的,我那里没有那么好的钢材。 阿大说有的,你们那里有很多很好的东西,你就很好。我要像带着它一样带着你,带一辈子,带进棺材里。 从哥吸了吸鼻子,把手从玻璃上挪开。 门卫大爷问他在看什么,看得那么难过。 从哥回神,惊觉自己已泪流满面。 第107章 111 阿言如期离开。 他有点不识路了。原计划他应该跟山鸡一起走的,但偏偏山鸡以为他没选中,到了日期就开路了。 阿言反而是跟着后面几个补录的人一块,坐上绿皮车厢晃悠晃悠。 他在火车上睡得这辈子都不想睡觉了,才终于看到一点点苦山的景象。 他兴奋起来,一口气吃了两碗泡面,然后又在火车脏臭不堪的厕所里拉了三趟,总算等到火车停靠,他便蹦跶着下来,也不管其余几个人有没有跟上。 火车站已经有了一些小巴,道路似乎重新铺过。虽然还是有点坑坑洼洼,但好歹有了一条能走的道。 他说要去西头寨,那小巴司机还多看了他两眼。他说西头寨,你说西头村啊,你是哪里来的,你哪里知道它是西头寨。 阿言说现在叫西头村了吗?我两年前来过,原来他叫西头寨。 司机拉了张草蓆,垫在旁边,一路用苦山话和阿言聊天。阿言说西头寨寨主是谁啊现在,那里有没有个姓乌的。 司机说西头不还是阿良吗,现在不好讲寨主啊,现在是村长,阿良村长,莫村长。 “那乌呢?姓乌的是不是什么村支书之类的?”阿言兴奋地问。 司机琢磨了一会,摇摇头,他说没有姓乌的啊,我们这里都没有这个姓。他叫什么,全名。 第55页 阿言不知道全名,搜肠刮肚一会,最终还是那个绰号——乌鸦。 岂料这绰号却让司机大腿一拍,他说乌鸦啊,那傢伙能做村支书吗,他在呢,他管西头的——司机原本想解释一下乌鸦现在做的是什么,但很遗憾他没法解释——反正他还跟着阿良啊,怎么,你认识他? 认识,当然认识,认识得阿言差点就把“老相好”这个词蹦出来了。 但见着车后头还坐着那么多人,阿言又嘿嘿笑,把话咽进肚子里。 一路颠簸一路聊,阿言也问了不少苦山的近况。 剿匪的过程是很惨烈的,但好就好在蜥蜴城因为最受到重视,波及得并不严重。死去的八万人大部分是周边的小城或县份村民。 “你来得好啊,你来的时候安定啊,过去那两年真的要命,田都给收了,我都出来跑车。”司机说。 不过这也有好事,那就是道路是蜥蜴城最先修好的,房子也是蜥蜴城先盖的。到底成了苦山省,蜥蜴城又是首府,建设肯定要先搞起来。 “你两年前来的,你现在肯定不识得了。两年前哪里有什么水泥房,大家都是红砖房。现在没有了,你要找阿良和乌鸦,他们的房子最大了,你一去就见得到。” 说完想想不对,又补充——“哦,那个村委办公楼要更大点。政府的人下来了,旁边还弄了个招待所。这个和居民房不好比,政府的嘛。” 阿言理解,心里头的兴奋更按捺不住。 想了一会,又问——“当初我来的时候,听闻东岭有一部分孩子送走了。那现在……他们回来了吗?” 司机听了笑笑,表情反而变得有点惆怅。他好半天没回答,最终摇摇头,轻轻嘆口气,他说回不来了,现在不好回了。 “鹰国独立了呀,现在狮国和鹰国关系又那么差,过几年再看看吧,到时候可能会好些。” 两年前鹰省要独立不独立,或许两边人来往还容易些。现在鹰省完全独立之后,关系就变得不一样了。 有时候一个选择就铸就了后半辈子的走向,那时候送上船的孩子或许也不知道,过不了两年,苦山会变成当下的模样。 那时候是为了求生而离开,现在却是有家而回不来。 阿言也是如此,如果他没有跟屁虫一样跟着从哥来到苦山,他就不会被当成俘虏,不会认识乌鸦,不会现在再往苦山跑,也不会有如今的思念和负担。 与其说这是命数的安排,倒不如说每一次选择都是一种赌博。可或许无论开大还是开小,生活难讲真正的赢,也谈不上真正的输。 第108章 112 阿言不仅认不得这里的路,也认不得乌鸦的模样了。 虽然和竹柳城相比中间估计还差了好几个丘陵,但到底是有了点县城的模样。阿言在西头站下车,一路往里头走。脚底的泥土路被碾得很平,走上去还有点不真实的感觉。 路一旦铺平,西头就显得很小了。阿言站在街头就能看到街尾,同时也能看到最大的那栋三层村委楼,以及两排高低不一的崭新水泥房。 水泥房的远处仍然是延绵的群山,他甚至还能瞥见山腰的铁索,以及被树荫遮掉一半的天桥。 他顺着道路往前走,却见不到几个熟面孔。没见屁精,没见赖查,也没见巫医或者三婆。 他看得出有很多外来的人在这里往来,他们和土着苦山人的区别就在于肤色,所以抬头看阿言的人也不多,毕竟外头人多起来,他还真不是稀有物种了。 他来到了村委楼前,刚想进去却被拦下。 一个阿爷说里面开会呢,你找哪个。 阿言说我找乌鸦,找……找阿大。 阿爷把草帽往上顶一顶,说你找哪个阿大。 “阿良?”阿言也不确定,想起司机的话,又赶紧改口——“找莫村长。” 阿爷说那你坐会了,他们一下子还出不来。说着指指旁边的长条凳,让阿言等他们开会完毕。 阿言悻悻地坐下,阿爷又问你要不要茶。 阿言摇头,搓着手缓解心头的紧张和焦虑。 阿爷自己喝了几口茶,又抽了两口水烟,忽然记忆觉醒了似的,再把帽檐往上顶一顶,他说你是不是那个乌鸦的契弟啊,你是不是那个、那个什么…… 阿言一惊,大喜过望,连忙说是是是,我是小阿言啊,是两年前被你们抓来的呀。 阿爷笑了,他说记得记得,哎呀你们大部队撤得太干净,一下子想不起来了,乌鸦老念叨的,他那个小娘炮嘛。 阿言哭笑不得,看来他的脸可能会让人忘掉,小娘炮这个称唿倒是一直存在人们心间。但这也是好事,证明乌鸦确实也惦念着自己。 想到此,阿言心里头还有点小高兴。 乌鸦和阿大等人是在一个多小时后从里头出来的,人还没见着,乌鸦的嗓门就传了出来。 阿言马上站起来,朝里头探着脑袋。 一行人有外头的官员,也有这里的管理者。五六个人从台阶上走下,一路争论着什么,直到出了第一扇门。 那一刻阿言说不出话来。 乌鸦没再穿着那种动物皮毛的衣服,此刻在他身上的是一件棕色的皮衣。 他的身形本来就很壮硕,这皮衣让他仍然保存了一点点的蛮劲。他的头髮剃很清爽,脸上的胡茬也颳了干净。 若是让阿言在其他地方见着他,也只会让阿言多看几眼,而不敢真的相认。 阿大倒是变化不多,虽然也收拾干净了,但眉宇间的冷峻和阴鸷一点都没随装束的变化而削弱。 是阿大先看到的阿言,四目相对的剎那,他浅浅地笑了一下,然后拍了一把乌鸦的胸口,抬手指指门外。 乌鸦扭头看去,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 他愣了几秒,随后三步并做两步地快步出门。 阿言也嘴一瘪,往前跑两步,一下子蹦到了乌鸦的身上,用力地搂住了他。 “唉,你这小娘炮……”乌鸦嚎了一声,顺势用力地把他抱紧,恶狠狠地骂道,“妈了个逼的,我还以为你忘了我了。” 第109章 113 见到了就好,见到了就证明阿言真的回来,哪怕这感觉还有点虚,好像一碰就会碎的肥皂泡。 那天乌鸦推了阿大等人的小酒席,回家和阿言好好待着。 往家里带的过程中乌鸦老是扭头看他,好像怕他转个背就不见似的。阿言想抓乌鸦的手,但到底没好意思。他没带什么衣服,就一个小包裹。 走了大约十分钟,乌鸦才开了个大铁门,让阿言进去。 乌鸦的房子变了,不再是当初那几间小茅草屋。它是一栋二楼小层,一楼天花板很高,像阿言家乡的那种挑高的小别墅。 但乌鸦没怎么装修,粉刷了墙面,又摆了几件旧家具,门口再安上一扇铁门一扇木门,凑合着就住了。 家具太少,房子太大,说话还有点回音。 第56页 阿言站在空荡荡的房子里,乌鸦又给他拿来烟和茶。他有些手忙脚乱,一会让阿言喝茶,一会又要带阿言到卧室看看。 他给阿言做了几个菜,阿言吃着吃着就不动筷子了。乌鸦问他怎么了,阿言说没酒呢,现在吃饭都不喝酒了吗。 乌鸦连忙说有,是喝得比以前少了,但他这里肯定有。说着又进厨房把酒罈子找出来,弄了一小壶给阿言。 重聚的喜悦是一瞬间,这份喜悦过后,双方心里头都有点担忧。他们到底分开了两年,这两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谁的心里都没数。 能回来是看重当初的情谊,可来了是想要继续过,还是来告个别——乌鸦不知道,也很害怕。 头一年或许过得容易,毕竟有当初的诺言支撑着,剿匪的情况又比较严峻,每天也没得多少时间想阿言。 可后一年过得就难受了。 他们这里虽然已经开路,却还没有基站。很多村民都不知道手机是什么东西,没电话也没邮差。就算后来建了一个在村口,乌鸦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打探消息。 说实话,他也动摇过。外面到底是阿言的家乡,和乌鸦待在这穷山僻壤时可能觉着两人感情珍贵,但回去了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外头的诱惑那么多,人又那么多,阿言还会回来吗?阿言还可能记着当初的事吗?阿言会不会喜欢上别人,会不会已经结婚了? 这问题一闲下来就钻进乌鸦的脑壳,想着想着,答案也从肯定变成了犹豫,犹豫又变成了否定。 如今见了阿言的面,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回来看他一眼,然后从此分道扬镳。 可乌鸦不敢问啊,他怕问了就坐实他的猜想。 反观阿言却也一样。他知道迟到的一年不是短暂的光阴,但他没沉得住气,最后还是他先开了口。他说你怎么样,你、你真的没娶亲……吧? 这话一问,两人相视一愣。 乌鸦花了几秒的时间反应,才突然卸下担忧似的,说没有没有,我答应你了不娶亲,我怎么可能反悔。 阿言笑了一下,喝了两口酒,又问,那……那有没有跟别人?我不是不想回来,是我根本回不来。你们戒严了,我根本没法进来,“所以、所以如果有,你告诉我就好了,你……我不怪你。” 说完把头低下去,不敢看乌鸦的眼睛。 他问完就后悔了,他真怕乌鸦说出什么惊心动魄的答案来。他的心脏跳得厉害,都快跳出来栽进酒壶里了。 乌鸦的每一分秒沉默都让人胆寒,可还好,最终乌鸦抓了一下阿言的手,说没有的,我没有别人。我就等你呢,就怕你不找我了。 果然是太久没喝苦山的酒了,味道沖得厉害。阿言才刚喝了几口,鼻子就被酒味熏得酸胀难受。 第110章 114 那天晚上阿言睡在终于不臭了的床铺上,一会抱着乌鸦,一会又让乌鸦抱着自己。他左右睡不舒服,最终又把脑袋抵在乌鸦的胸口。 阿言有好多话想说,乌鸦也是。可偏偏他们两个都不太懂怎么讲,所以只能用力地抱着,再时不时拍拍对方,以证明他们是真的又见面了。 阿言问乌鸦,那你这两年怎么过,那方面怎么过。 乌鸦说往前三十年怎么过,就怎么过了。又不是第一天单身,是他妈一直在单身。 阿言又说,我见苦山变化蛮大。 乌鸦浅浅地嘆了口气,他说是大啊,尤其是蜥蜴城,“不过其他地方还没有开路,看着还是原来的样子。” “这是好事吗?” “不知道,”乌鸦道,“可能好吧,就像文姐说的,至少我们这一代人有人活下来了。” 生在哪个年代不由自己选择,政局如何变化,战争又什么时候打响,很多时候也不由个体说了算。 但苦山也不是第一次经歷战争了,这就像兽象歷中分的期一样,和平久了就有纷争,纷争久了又有安定。 苦山开了路,建了房,有人过来给他们传递知识,他们也有了路子出去找到更多的钱。 得到一些东西,必然会失去另外一些。 乌鸦脑子笨,想不得那么多。他只知道阿大点头了就是好的,只知道阿言回来了就是美满的。 阿言终于发现自己睡不舒服的原因了,他摸摸乌鸦的睡衣说你怎么穿睡衣啊,你不是光熘熘睡的吗。 “我听你们外面人说的,你们睡觉穿睡衣的。”乌鸦一愣,解释,然后解开两颗扣子,抓住阿言的手放在里面,“那……那你不要我穿也可以,你也脱吧,反正你穿什么都不如脱光了好看。” 阿言心头一热,直接把乌鸦剩余的口子全部解开。 接下来的几天阿言没去报导,也没到办公室里认自己的宿舍和办公室,甚至不知道一同来的那几个特派员现在到哪里了,究竟有没有找到西头寨的位置。 他觉着这些都和他没瓜葛。 他和西头的牵连以及和西头村民的关系与那些特派员怎么可能一样,正如他们也不会像自己当下这般,可一个西头的壮汉滚在一起。 所以他一直在乌鸦家里待了三天,到第三天早上,才慢腾腾地去报导,也才最终把关于阿大的事情问出口。 去到村委楼时他见着了阿大,阿大在那里有办公室,不过没有会议时他一般都不在。 乌鸦说阿大还是更喜欢自己以前的治理方式,有事了直接去他家拍门,没事不愿意到政府楼里坐着抽菸看报纸。 何况这里是自辖区,阿大真违反了规定,不严重也没人和他讲。 阿言的宿舍在村委楼后方,那是一排新建的小楼,每间房都是单独的,有一张床和一张书桌,以及一个简易的书柜。 阿言倒无所谓宿舍有什么,反正他觉着就算分给他了,他也是和乌鸦一起睡的多,来宿舍的少。 按照山鸡的话讲,现在蜥蜴城的地盘大,人也少,所以还能给他们单间宿舍,再过几年就只能是一间房几张床了,“所以先来是好的,就不知道小从干什么不愿意。” 第111章 115 提到从哥,阿言也问了,他说阿大到底娶亲没有,当时为什么硬是要把从哥赶走。 乌鸦支支吾吾说不知道,“这个你自己去问阿大,不问我,我说不说都挨骂。” 阿言几次与阿大打照面,也没真敢说出口。最后还是去游说乌鸦,让乌鸦跟阿大讲,如果没有娶亲,为什么不可以让从哥过来。 当天晚上乌鸦提了酒去找阿大,还没张嘴,阿大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了,摆摆手道——“你不讲了,你不跟他讲我和小从的事,也不要让我听小从的消息,这都是过去了,翻篇了。” 可乌鸦一句话就让阿大沉默下来,乌鸦说——“小从过得不好。” 阿大一愣,摇摇头还是有点抗拒。 乌鸦就把酒放下了,他说是真不好,我不是帮着他来试探你态度的,我就是把小言的话跟你讲。 第57页 那天晚上阿大又变回过去那般沉默,抽着烟,喝着酒,不吭一声。 乌鸦说,小从走不出来,他过得蛮消沉。这和你当初想要的肯定不一样,他没按照你预计的那样忘掉苦山,忘掉你。 乌鸦又说,你不要总搪塞说要找对象了,你成天就带着鸭姨两个娃娃,酒都不多喝一口,没事你就往三婆那里走,人没老就先怀旧,你不好同我讲你要把三婆娶了。 乌鸦再说,你为小从好我知道,但他和你分开了就是不好。你不去追他,他要考那个什么安什么局,以后就回不来了——“两个人都过不好,为什么不让他回来跟你。” 阿大的烟把房间熏得呛人,酒味混在里头闻着让人晕乎。 到了最后两人都喝多了,乌鸦叽里哌啦地再讲几句,最后阿大也只有一句回应——“你不管我。” 送走乌鸦后,阿大一个人坐在桌前。 他也难受,这两年多以来他没有一天不想着阿从。 他记得自己把狠话放出来时小从脸上的每一丝表情,记得他的痛不欲生和歇斯底里,记着他过来揪着自己衣服的力道,还有那一声咬牙切齿的控诉。 阿大也去过象省,那是剿匪结束之后不久,大概是今年的年头,他消失了好几天,连乌鸦都没告诉,一路坐车往外。 他就想看看那个人怎么样了,尽管竹柳是个大城,人多得不得了,他去了也未必见得到影。但若真能看看小从所在的城市的模样,或许他也能自行脑补小从后来的生活。 那即便见不到面,也是某种安慰。 可惜他没能走到。他到了丘陵城之后,就再没能往上。 他站在车站看着萤光屏,望着丘陵到竹柳五个多小时的车程,一天有六班。他错过了第一班,第二班,最终坐到了晚上,又随便找了个旅店歇了一宿,次日便起身回返。 他不该去了的,万一他去了,真见到了怎么办。他怕所有的计划都因为见着人而改变,他没有把握控制得好自己的情绪。 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了,那就再坚持一会,不要打乱它了。 阿大一直坐到天亮,推开门见着山间萦绕的雾气。 很多年前从哥就是在这样一个入冬的雾天被掳来,以至于每一个雾天,阿大都会想到一个穿着军服的清瘦的人在眼前挣扎。 阿大说过招安之后会有更多外来的人进入苦山,也再不缺小从这样的人。可两年多走来,他见了无数的外头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却始终觉着外来的没有一个比他认识的小从好看。 他把窗关起来,躺回了床上。他希望今天两个小外甥不要起得那么早,在他好不容易有了点睡意之际,又从三婆那里跑来拍他的房门。 第112章 116 阿言是在临近春节时回返的竹柳,他在苦山待了三个月,再次和乌鸦分离时就容易多了。毕竟他的档案已经录入了苦山,他过个节就得回来了。回来之后也将正式上岗,成为一个支边的小青年。 回去时他试着去找从哥,从哥却还是不在。 他心头一惊,回头问自己的父母,从哥是不是入了国安了。 父母却说小从哪里入得国安,他啥时候说过要入了? 阿言说是的呀,从哥自己说的,伯父伯母到时候帮他走动,他考试过了就能—— “小从去不得的,他手臂的纹身那么大一个,体检都过不了。”父亲皱眉,啧啧地道。 “他没烧掉纹身?” “没烧啊,那个纹身是什么名堂,他和父母吵好几次了,要真喜欢纹身,弄个小点的也好啊,干啥非得留着那玩意,看着也瘆人。”母亲也啧啧摇头。 阿言却有点高兴,他说那从哥去哪里了,我去拍门,没人在呢。 母亲说回老家了吧,老许他们老家不是在临城吗,也不知道今年是什么日子,老家都没什么人了还回去。 “办什么手续吧,老许和我说了,我给忘了。”父亲说,说着又岔到了其他话题上。 所以连阿言也不知道从哥的打算,他在家里头过了一个好吃懒做的年,到了十六,就又整理包裹往苦山走。 父母总不理解苦山因何对他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也觉着在苦山那地方,媳妇都不好找,找了也带不回来。 但阿言正巧顺水推舟地说那就不找了,说着掏出一个大红包摆在桌面,“我才去几个月都得那么多了,找什么媳妇了,要干久一点,红包还更多。” 父母也没话说,任由他去了。 说到底,打了苦山那一仗之后阿言的想法变多了不少,也不怎么听劝,变得愈发有主见了。当然或许孩子长大了都这样,翅膀硬了,岂能不让他出去飞一飞。 苦山的春天很美,延绵群山上的树发了嫩芽,老绿和新绿交叠在一起,像一片碧波滔滔的汪洋。 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挂着蝾螈的图腾,鞭炮的残渣铺了一层又一层。 阿言到的时候见着广场上还有碳火的灰烬,可以想见之前的几天这里又是绕了一圈一圈的烤碳,男人的脚踩在上面,身上则被炮竹炸出一个又一个小小的血坑。 阿大始终不愿意让外来人参与他们的祭典,更不同意在任何关于把这里开发出旅游区域的文件上签字。即便那些规划的人说得绘声绘色,把开发旅游线路之后的好处讲得天花乱坠。 阿大永远面无表情地听完,然后怼回简明扼要的一句话——“不是苦山人,不可拜蝾螈。” 记得这也是当初他们签订休战协议时,苦山人最为强调的一条。 几个寨头的阿大达成了一致,不管之后怎么改建,血祭废除也可以接受,但典礼祭拜的这一项绝对不可退让。 与此同时他们还表示,苦山最高的领导人必须是苦山自己人,土生土长于苦山,否则他们无法行使自辖的权力。 其实一开始条款上并没有这一章,毕竟阿大等人看不出签订协议之后的走向。反是从哥一再提醒阿大要加上,并且一定要明确只能苦山人治苦山。 他说软侵蚀是非常可怕的,若是没有这两点,苦山的文化将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失,过不了多久,下一代或再下一代,就再也没有苦山人应有的信仰。 而与之作为交换,阿大同意设立五所文化学校,每个寨头都有一所。 学校将收入一大批外来的知识青年,以教导自愿进入学校的孩子们通用语以及一些外头人的基础知识,这也在某种程度上让苦山村民能更顺利地与外头人沟通或进行生意往来。 阿言本来也想做那个的,但想想自己大概也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说不定讲着讲着就被孩子们带跑偏了,课也不上了,一起出去捞鱼玩泥巴,所以最终还是作罢。 加之第一批教师是在去年年末才招募的,阿言等不到那时候,当时他迫切地想来苦山,所以他服从调剂,做个办公室文书也不错,大不了到时候阿大再帮他挪一挪,挪成乌鸦的文书。 第113章 117 学校启用的那一天,阿大必须到场。他作为西头村的村长,一定得来感谢一众到苦山支教的老师。 第58页 他本来不想去的,觉着这种事太麻烦,让赖查或者屁精念就好了,他也懒得再开什么浪费时间的会议。 乌鸦不同意,乌鸦说原来的接人,安置,入档,我全部都可以让其他人去dai办,但这宣读感谢是个荣誉,你说你个村长都不出面,让那些来支教的老师多寒心。 阿大说他们自愿来的,政府给他们足够的津贴,寒不寒心关我diao事。 乌鸦知道和政府的人打交道让阿大不乐意,其实他也不乐意。毕竟他通用语说得不好,每次讲话都他妈要重复两三遍别人才知道他的意思。 所以这一批老师从始至终他没接触过,全让那些外来的人接待外来的师资,自己也跟着赖查和屁精天天摸鱼。 可即便如此,他也明白这第一所学校的重要性,所以他还是更进一步,继续好言相劝。 他说你就去这一次,人家文姐啊,土阿爷啊,南阿叔都给自己的学校念了,你不念真不好,到时候他们还有得话说你。 好说歹说,最终阿大也只能点头同意。可他还是嘱咐——让屁精或者阿言也去,我他妈字都不识得多少,万一遇到生僻的不会念,怎么办。 乌鸦说那就随便念,有边读边,反正他们要问了,我就说苦山土话就这口音,不是念错了,是你们听不懂。 阿大笑了,他说行行行,那去吧去吧。 那一天学校周围到处挂着绸缎,横幅拉着,金色大字写上什么西头学校热烈欢迎辛勤的园丁之类的字样。 阿大远远地看着那字样,眉头一皱,说妈了个逼的,我们当年为西头打了胜仗都没那么大排场,外头人真他妈屁事多。 乌鸦不好激怒他,说是是是,我叫赖查他们搞个石头,把那些年的丰功伟绩都刻上去,就摆学校中央,叫那群逼崽子天天看,天天学。 到场的人很多,一部分是穿着村落纹绣衣服的村民,一部分是穿着体面的官员,还有一部分像阿大这种,虽然不穿正式装,但好歹也换了身干净衣服的土领导。 他瞥了一眼老师的位置,远远地在一个角落。 阿大坐在第一排,乌鸦则坐在他旁边。这些人等会都是要挨个上去说话的,靠近主席台更容易走动。 阿大落座后就想睡觉了,上台的那个主持说了很久,说了半天他只听懂了百分之五十,语速快,文绉绉的生僻字又多,以至于最后喊到有请莫村长时,喊了三四声阿大才反应过来。 乌鸦杵了他一下,阿大从位置上站起。掌声随即响起,主持也把名单交到他手上。 来的老师大概有十五名,有五名是过来的实习生,算是助教,有五名是下基层锻鍊的人,一年下乡时间到了就回头往上走,只有五名算是心怀大爱,心甘情愿就把档案放在这里的志愿者。 这五名是着重感谢的对象,也将是孩子们真正可以产生互动和感情的老师。 但阿大知道,苦山这地方不好受,这五名老师最终到底能留下几人,也是个未知数。 他照着写好的演讲稿念,一路地念下来,头都没抬一下。他只想尽快完事尽快离开,鸭姨的两个逼崽子今天还想跟他上山打猎,早点去了,晚饭指不定还能加餐。 还好,这演讲稿写得通俗易懂,用的都是简单字和短句,念下来没有什么问题,可当念到名字时就不那么顺利了。 一开始的七八个名字都没问题,念叨第九个时阿大就卡壳了,他张嘴念了个姓——许——可后面那个字却似认识似不认识。 于是他又重复了一下,“许……许……” 妈的,许什么啊,这他妈像从又不是从,比从多一点,念从估摸着又不对劲。他啧了一声,正想直接改口为“许老师”时,下头有个人喊了一声。 那人说,许枞——“葱花的葱那个音,许枞。” 阿大哦了一声,刚想重复,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勐地抬起头来。 第114章 118 是的,他认识这个声音。这声音在他的梦中徘徊过无数次,也被他狠狠地封锁在记忆深处。 可现在它真真切切地传进自己的耳朵里,以至于阿大一瞬间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但那怎么可能是幻觉,那个人就坐在台下,坐在一群教师的中间。他穿着一件单薄的风衣,比他离开的时候更为瘦削。 他的眼神直直地望着阿大,又像透过阿大的眼睛钻进心房里,审视他,质问他。 阿大逼着自己把目光转回稿件上,可他张嘴了好几次,却始终没法把那个名字念出口。 他深深地唿吸了一下,想把见到的东西暂时忘掉。他还在台上,他面对着那么多双眼睛,他不应该失控,他如何能失控。 可他仍然发不出声音,那双手掐着他的衣领和脖颈,硬是让他连唿吸都变得艰难。稿件上的字符一下子模煳了形状,七歪八扭地好像孩子的涂鸦。 他不知道自己在台上像傻子一样站了多久,直到乌鸦突然跑了上来,从他手里接过稿件再递给屁精,才把阿大推下去。 阿大坐在位置上,强忍着回头的冲动。他不知道乌鸦在他耳边说些什么,只觉两耳嗡嗡直响。 可他仍然坐不住,他觉着那双目光就扎着他的后背,让他坐立不安,最终落荒而逃。 他到底没坚持到会议结束便早早离席,回到自己的屋里。鸭姨的两个孩子跑来叫他打猎,他把他们打发给三婆的小儿子。 他的状态没法打猎,此刻他就是猎物。那双猎人一般的眼睛盯着他,让他无处可逃。 他勐地给自己灌酒,希望辛辣的酒精能给他一点点平静。他又擦亮火柴把烟点燃,狠狠地吸了好几口。 他捂住眼睛,眼眶像火一样发烫。可他仍然浑身颤抖着,他希望自己快点醒过来,这是梦啊,他当然要赶紧醒过来。 他在房间里坐了很久,等到那场会议结束,等到房门终被敲响。 他以为是乌鸦过来跟他交代,所以一下子站了起来,三两步跑到门前就把闸门打开。 可站在门外的却不是乌鸦,而是那个猎人。 猎人的眼睛也红红的,他仍然直勾勾地望着阿大,让阿大一惊,回身又想把门关上。 但对方不让。 从哥一下子抵住了门,说不要这样,我都来到你面前了,你怎么可以再把门关起来。 阿大没有看他,他说我不识你,你有事情去村委讲,找我也没有用。 从哥的手劲却一点没放轻,反而用力推了一把,把门彻底推开。他的眼泪一下子掉在袖口上,而他则一把抓住阿大的手腕。 袖口露出一点点,蝾螈刺青便也亮出有小爪子的一小节。 他说你自己看了,蝾螈的爪子抓着你也抓着我,你怎么和我讲你不识我。 阿大觉得地面在烧,他像站在一口锅里。水蒸气不停地往上,他的脸颊便凝结出了滚动的水雾。 他才是釜底的那条鱼。 从哥拽着阿大的手不放,见着阿大不说话,他又四下看看,他说阿嫂呢,你给我找的阿嫂呢,你答应找一个,为什么我见不着面。 第59页 阿大头痛欲裂,他什么都想不清楚,什么都看不清楚。他狼狈不堪,只能用袖口用力地抹脸,再用力地咳嗽。 他想于从哥的手中挣脱出来,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无力。他所有的力量和血性似乎都被带走了,以至于最后,他只能回身抱住了对方。 他想不明白啊,小从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再见面,为什么不可以听话地往前走,为什么要喜欢他,还真是喜欢了那么久。 阿大有很多很多的问题想要回应,可最终出口的只有最为苍白的一句。 他说我对不住你,唉,我对不住你。 第115章 119 从哥也抱紧了阿大,他忽然想起自己遍体鳞伤地从营地逃回来的那一刻。那一天他也是这样一下子栽进阿大的怀里,然后他便感觉到了安全。 阿大的手臂很有力,紧緻得像要把他的骨头碾碎混进血肉里。他说你真的是,唉……你真的是…… 从哥说我过得不好,我每一天都过得不好。我想不明白你干什么就不要我了,我就是下不了蛋,你也不能就这样把我丢掉。 阿大的眼泪流进从哥的后颈和衣领,温温热热,几乎把皮肤烫伤。他说不丢了,以后我都不丢了。你怎么是这个样子,你真是要我的命啊。 其实从哥为这一趟做了无数次的假设,他假设阿大真的娶了亲,那他来了就是把好不容易蒙上一层痂疤的伤口揭开。 他也假设阿大不仅是娶了亲,还生了娃娃,那他在苦山的每一天都无异于在伤口上撒盐,疼痛会让他辗转难眠。 可后来他想明白了,如果要痛,那就痛得更惨烈一点。痛久了就麻木了,痛到伤口溃烂化脓,他就可以把这块肉彻底地挖掉了。 何况,万一阿大真的没有娶亲呢。 万一,他和自己一样呢。 这一份侥倖从离开的那一天就种下,他从不去浇水也不去耕种,可它却始终不死。 来到医院的一天它更是挣扎着要戳破土壤,张牙舞爪的蝾螈也似是燃烧起来,让他没法用更烫的雷射去浇灭它的火焰。 他这辈子还可能遇到阿大这样的人吗?不可能了。在竹柳是没有这种人的,而他或许也再不需要去打一场仗,再在生死边缘徘徊几年。 所以他忘不了这一段。 阿大给他的烙印会存在很久,久到他可以因一时的气愤离开,却终会动摇,化作如苦山一般的绵延的不舍。 在他最青春的日子里他失去了和其他年轻人一样安生待在竹柳的机会,那他又何必扭转自己的生活,逼着自己忘掉无法复制的一段,学着像那些从未来过苦山的人一般生活。 (此处删节,详情请见文案) 从哥趴在阿大的身上,他的手臂始终不想放开。阿大一下又一下捋着从哥的后背,透过二楼的窗户看出去。 午后的阳光安静地照着苦山,绿树随着微风晃荡,晃出一片阴影,再晃下几片落叶。 阿大轻轻地嘆息,最终揉着从哥的头髮,说,回来了就不要走了,我好好对你,往后我一定好好对你。 从哥说走不了了,自从被你抓来当成俘虏,我就没有了反抗的力量,是走是留,向来都是你说了算。 第116章 120 阿大把脖子上的兽牙项鍊解下来交给从哥,他说你不打猎,弯刀就不能给你了。但阿妈打的寻狼犬做的兽牙可以给,你戴上它,以后就有寻狼犬的嗅觉和敏锐。 其实即便不用这个挂坠,阿大也觉得从哥一直都是敏锐的。 无论是当初自己对他严刑拷打时的负隅顽抗,还是对后来招安的审时度势,他似乎总比阿大更知道什么时候该进攻,什么时候又该防守。 他唯一不过脑的行为只有一次,就是他冲动又错误地沖回来找自己——这一点的利弊斟酌他没有做好,以至于他为了一个人,不顾后半生的祸福。 在还没有正式开课的日子里,从哥就住在阿大的家中不走。 他去了几次宿舍,把该打点的打点,该收拾的收拾。他的想法和阿言不一样,阿言可以放纵自己只待在乌鸦家,他却不敢这么直接坦荡。 他听到有人说他和阿大勾搭上的谣言,外面的人总多口舌,在没开学又闲来无事的日子里,他们很喜欢为茶余饭后找点话题,自然而然也热衷对阿大和从哥的关系议论纷纷。 从哥说你看,他们不会知道什么叫契兄弟,即便知道了,也不接受。 阿大不明白,他说为什么要让他们接受。只要这里的山和水接受你,只要我们苦山的人接受你,那些外来的人要说什么,都无所谓。 从哥一开始不接受阿大的说法,他执意要住在宿舍。他认为隔三差五去阿大那里一次就可以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自从一个雨夜里,阿大不由分说地过来,硬是拍开他宿舍的门在里面云雨了一次后,从哥也只好顺应了这种设定。毕竟阿大就是不愿意走,非得等到天亮大家都起床了,才打开房门出去。 那谁都看到他于从哥的房间里出来了,谁都知道他过了夜。 他说外面的人太好看,伸手夹你就不好了。我先把这盘菜占着,他们就不好动筷子了。 阿大有好的地方,也有不好的地方。但或许也正是这种不讲道理的缺点,让他的不完美更令从哥着迷。 至少在从哥的家乡,他没见过那么固执又那么厚脸皮的存在。只要阿大认定的事,不管从哥怎么踢打咒骂,他都会一意孤行到底。 从哥说你这么做,就不比外面的人。 阿大说,你要觉着外面的人好,那你怎么不在外面找。 从哥说我找了,你又能知道?我找了可多了,这三年我寂寞得很,找些人缓解一下对你的思念有什么奇怪。 本以为阿大会着急起来,岂料阿大只是定定地看着从哥,然后抱住他,沉默着把他搂紧。 阿大是克制的,他的自我克制和顽固的脾性一样,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以至于从哥从来不敢问阿大这三年又有没有找别人。 他的性子到底和阿言不同,所以很多时候他只能凭自己的猜想和预测,而得不到阿大那如乌鸦一样正面又直接的回答。 第117章 121 从哥的资料从竹柳转到临省,再从临省统一分配,最终下放到了苦山。 接到档案寄送的那一天从哥没有去,是屁精把消息告诉他的。 从哥想起自己临行前和父母争执的夜晚,一切好像还是在昨天。 父母就是不理解,明明都说了要报考国安,为什么不老老实实把纹身洗了,再老老实实地去应付考试。 从哥说洗不掉了,医生说洗不掉。 父亲说怎么洗不掉,我也认识几个烧伤整形的,我问过,你根本就是能除却不愿意除!你说说你到底为什么不愿意,那到底是怎么弄上去的! 从哥说不知道,一觉醒来它就在上面了。可能被苦山的猴子抓了去,用了他们特有的颜料吧。 母亲大怒——“胡说八道!” 可从哥胡说了吗?好像没有。他不是一个擅长说谎的人,所以每一个字都有理可依。只是人们只相信他们承认的,而关于他们不承认的,宁可全权归之于荒谬的扯蛋。 第60页 那几日母亲一直念叨,她说苦山那地方能怎么样,你去那里受罪有什么意思。你看看那里吃的都是什么,穿的都是什么,你说你怎么就那么不省心,你都多大了,你都三十了!三十你跑那地方去,我看你什么时候能找着对象! 父亲则每次想开口,张张嘴又嘆出一口长气。然后摇摇头,敲敲烟盒,吞云吐雾去了。 不过父母终究还是应允了他,他的抗争比阿言要激烈,虽然父母陪着他一起回了临城,但一路上没有一天不希望他动摇一下。 最终回到竹柳后,还是阿言的父母一併开口相劝,他的父母才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他们说孩子大了有自己的生活,管不住的。你非要管,他们也过得不舒服。 他们又说让他们出去也是好的,你看我们这一代,基本没出过竹柳或临城,他们想要不一样的人生,那就让他们闯一闯。是不是了老许,你说是不是。 他们还说阿言都敢去的,环境不会差到那种程度。你让小从试试嘛,实在受不住了,他自己就收拾包袱回来了,都不用我们叫的。 从哥走的那天父母还是来送了,到了临别,脾气也就没有了。 从哥忽然觉得身边还是对自己好的人多,尽管他们替自己做的决定不一定都能接受,但至少出发点都是为他着想。 晚些时候他问阿大,有空你愿不愿意跟我去竹柳玩一玩。 阿大一愣,说我去过丘陵,不都是象省的吗,应该差不多吧。 从哥说丘陵和我们那完全不是一个景象,丘陵在靠海沿岸,我们在内陆中心。你得去我那里,去竹柳或者去省会临城,你去了我带你吃好吃的。 阿大说好。 可这应答说得敷衍,从哥也知道他大概是不会去的。 他到底离不开苦山,或许对于一个普通的村民来说,离开苦山是一个自由的事,如果没有戒严的限制,唯一让他们犹豫的只有乡情和对未知地域、未知文化的恐惧。 但对阿大来说不一样,他是阿大,他走了,就意味着连驻守此地的领袖也动摇了,其他人也就没有坚持的意义和必要了。 第118章 122 跟从哥一起来的几位老师,有的还没到正式上课的月份,就已经顶不住,打报告回去了。 他们不喜欢这里的山水,也不喜欢晃晃悠悠的铁索和令人胆寒的天桥,更不喜欢一大盆子盛上来的肉,和那些吃起来似乎还夹沙的米。 他们说你是过得好啊,你能和这里的村长熟络起来,我们不行,所以得走。 从哥说也没有,只是之前打仗的时候来过,条件更加艰苦,现在适应就变得容易很多。 那些人还说了什么,从哥就不记得了。十五个人走了七个,只剩下八个人一起等待开学季的来临。 送老师上车的那一天从哥去了,他绕过鱼塘,走过田埂,看到小巴远远地停在村口,像一艘停泊在绿色海洋边的船。 等到老师们一个接一个上了车,小巴的排气孔喷出一点点的烟雾,踉踉跄跄地消失在小路的末端。 从哥坐在田埂上抽着烟,让烟雾一路往树头飘去。 村口设立了一个小卖部,那里有一台公用电话和一个邮筒。三婆和几个男男女女坐在那里聊天乘凉,见着从哥,招手叫他过去。 三婆扬手,让从哥把胳膊拿过来让她看看。 从哥捲起袖子,蝾螈的样子便露了出来。 三婆捏着手左右打量,最后又拍拍他的胳膊。她说好啊好啊,这是我做的最后一件作品了,眼睛看不着了,以后就是我儿子做了。 旁边一个黝黑的青年转过头来对从哥笑笑,手里还握着一壶酒。 从哥还记得他的面,当然也记得他浑身布满了各种各样的刺青。 他还有一个哥哥,不过估摸着哥哥在山上的林子里,三婆的大儿子是个好猎人,这在西头是众所周知的。 而现在看来,小儿子就继承了刺青的手艺。 “蛤///蟆是什么意思?”从哥问,指了指刺青中和蝾螈一样大的一块。 “那是他阿爸原来在的寨子,他是上门女婿,从鹰省那边来,”三婆抢话,说道,“那时候为了给他加这个图,还跟我吵了好几天。” “不是鹰省,是鹰国。”年轻人纠正,跟从哥解释,说阿妈老了,老记着以前还是鹰省,就是不认现在的鹰国。 “那这个呢?”从哥指了指另一块,上面的图案既不是蝾螈也不是蛤///蟆,但都有两者的特徵。 “这我自己弄的,我把两个图案结合了一下,怎么样?” 从哥点点头,道了句“好看的”,又问,“你去过你阿爸的寨子吗?那边和这边一样吗?” “没去过,还来不及去,就被打没了。”年轻人说,“还好我阿爸年轻时候就过来了,不然他也没了。”说着咧开嘴,扯出一个笑容。 三婆喃喃地不知道嘀咕些什么,直到最后从哥才听清了一句。她说阿大是好人,他对你好的,你也对他好,你也对我们好。 老人的目光浑浊而涣散,她面朝小卖部外,眯起眼睛顺着田埂看,一直看向不见尽头的远方。 第119章 123(尾章) 到了深夏,从哥兢兢业业地回到教室的团队报导,在他上第一堂课时有孩子认出了他。 那孩子是鸭姨的两个崽,由于没法分年级,两个相差两岁的孩子也坐在同一个课堂上。 阿大说让他们去吧,去了正好学点通用语,以后也不一定非得留在苦山。 从哥抬头,见着孩子们好奇的眼睛,他忽然觉得当下面对的这一切,或许也是某种程度上的赎罪。 孩子的目光能净化一些不应该存在于世间的污秽,比如多年前的仇恨,比如士兵和村民流下的鲜血,再比如那些埋在脚下,肥沃这里的土地,又滋养着一草一木的尸骸。 他们终归要淡忘这里的歷史,无论是曾经的血祭,还是茹毛饮血的时代。无论是令人心寒的肃清,还是骨肉分离、远渡重洋的撕心裂肺。 他想起孩子们曾经唱着的歌谣,那歌谣里有苦山的天桥,铁索,长龙宴,和蝾螈节。 他用通用语把歌谣写在黑板上,他说你们要知道如何用外面人的语言来讲你们的故事,这样你们的故事就能传到他们的耳朵里,就是你们在教化他们,而不是他们来同化你们。 阳光斜斜地从窗户打进来,照着从外头运来的木质桌椅。孩子们用脏兮兮的手捏着炭笔,写着歪歪扭扭的符号,一边搞脏作业本的纸,一边将那些应该被铭记却必然会遗忘的东西一点一点抄下来。 这是一种延续。延续必然会产生疏漏,可它在延长一种文化的寿命。 从哥在学校时曾听老师说过,老师问他们,为什么我们要追求被人知晓,被人铭记,除却附带而来的经济效益,我们何苦要让他人知道我们。 老师的答案从哥已经不记得了,可他有自己的答案。那是一本被遗忘在图书馆角落的书,是一段灭亡后只剩寥寥几笔描绘的族群,是几名一度抛头颅洒热血的英烈写下的过去,也是再也不会回来,再也不能重走一遍的曾经。 第61页 还能再撑一会吧。 书里那个村落的勇士这么说过,或许我还可以再撑一会。 没有人可以阻止文化的共融,也没有人可以与歷史的脚步抗衡。狮国必然统一,统一后又必将迎来分离。 可之所以要被人知晓,无论是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也要尽可能地被人铭记,就是希望能在某种程度上活得更久一点。 不是肉体,而是灵魂,或者说精神。 再假大空一点,大概可以说是信仰。 从哥体会过这种信仰的力量,从一开始的不了解,到了解之后的不接受,再到动摇,彷徨,以及最后的信服。 他也为蝾螈而战过,而蝾螈给了他一个阿大,给了他一个这辈子或许不会再遇到第二个的莫子良。 阿大在从哥快放课的时候经过教室门口,倚在门边静静地看着他。 下课铃打响,孩子们一拥而散。教室一瞬间散得干净,从菜市场变成了荒郊野外。 阿大走上前来,坐在从哥的讲台前。 阿大说,你教我啊,许老师。 从哥说,你要我教你什么,你连我名字都认不全,我教不了你这种朽木,烂泥扶不上墙。 阿大一把抓住从哥的手,把他往书桌的方向带。 “你怎么能说我是朽木,你教我接吻的时候又不这样。”阿大笑了,他的笑容被阳光照亮,让从哥一瞬间迷煳了眼睛。 那一天苦山的山头正在变色,新绿褪去,老绿再起。阿言从村委楼跑过来,乌鸦招手让他一起去学校叫从哥和阿大吃饭。 他们来到学校时学生已经走光了,阿言眯起眼睛往教学楼的顶层看去,说懒得爬楼了,不知道在这里喊行不行。 乌鸦说你看不到,你那么矮,能看到什么。说着把阿言举起来,问他这样行吗,这样喊,应该听得清楚了。 阿言左右晃晃头,喊了一声阿大,再喊了一声阿大。 学校太空旷了,那声音一圈一圈地在校园里盪。好似苍穹上翻滚的云,好似铁索下拍打的浪。 -全文完- 第120章 【番一】深冬(1) 从哥没有想过阿大会来找他,所以他没有一点准备。 那时候他和阿言正从超市出来,两手提满了各种各样的包裹,正走到家附近的那个路口。 快要过年了,阿言家和自己家都很忙。不过忙也是好的,至少能让他找藉口和阿言出来,而不用听三姑六婆催婚。 阿言和从哥都有和乌鸦或阿大讲自己住的地方,但似乎阿大从来不愿意来他的竹柳城,三年来无论他邀请过多少次,阿大永远都是施捨一个“嗯”字,甚至有时候连“嗯”字也不给,就是一声不吭。 所以当从哥看到阿大的时候,他没有认出他来。 当然认不出,从哥没想过阿大长得那么英俊。 不止是阿大,跟在他旁边的乌鸦也一样。 现在他们的身上没有那些过时的皮衣,也没有苦山人才穿的皮草,更没有一把弯刀或一把土枪别在腰间。 他们穿着和从哥一样的风衣,把健硕挺拔的身形勾勒得很好。看着就像是普通人,只有露出风衣的皮肤有些发黑,能和当地的小哥或大叔们区分开来。 从哥愣了,反是阿言率先反应,他咦了一声,马上朝乌鸦跑去,一下子拽住乌鸦的胳膊。 阿言很高兴,他的兴奋瞬间写满了脸,也不顾自己是不是还提着一大堆的年货,直接就狠狠地抱了一下乌鸦——然后把年货都塞到乌鸦手里,让乌鸦帮提着。 乌鸦说你这小娘炮,我是客人,过来看你的,我他妈一来你就让我干苦力。 但话是这么说,他还是好好地把大包小包接过去。他和阿言就是这样,无论分别多久,一瞬间就能聊开,好像从未分离过一样。 从哥一直觉着阿言和乌鸦是适合的,至少比他和阿大适合。他们虽然有着完全不同的成长背景,但就像齿轮一样相互契合。 而不像从哥自己。 阿大一瞬不瞬地望着从哥,然后慢慢地朝从哥走来。 竹柳城的男人总是高高瘦瘦的,一副斯文书生的模样,即便穿着这样的风衣,也像是刚刚从海外归来的公子哥。 但阿大的气质不一样,身形也不一样。即便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从哥也觉着他随时都有可能从风衣里掏出枪来。 估摸着这一路走来,阿大没少被警察拦下查身份证。 可是从哥觉着阿大好看,真的好看,好看得他都不敢承认自己和对方有这样的关系。 阿大说,给我吧,我帮你拿点。 从哥赶紧说不用不用,我自己可以。 阿大伸手去接,但从哥往后躲了一点。 从哥的脖颈在发热,其实这样的对话是稀松平常的,可不知为何换到在从哥的家乡发生,他却觉着心跳加速。 竹柳城的树叶都落了,没落的也泛上了枯黄或暗红。风一吹,满地的落叶就捲起来。 阿大站在落叶之中,像一棵突兀的树。是苦山那种不变黄,不落叶的树。枯叶在他的脚边旋转,再把他的大衣边吹起一点点。 他说怎么了,我有什么不正常的吗。 从哥说没有,他走了两步靠近阿大,“你真好看,好看得我不敢认。” 说着想像阿言一样拽一拽阿大的手,但阿大不知是自觉还是不自觉地闪开了。他手一晃,拿过了从哥提着的一袋水果。 tbc 第121章 【番一】深冬(2) 阿大和乌鸦陪两人到家门口为止,便打算离开。 阿言不让,他说怎么的,来了真是看一眼就走啊。 乌鸦说没,这不是陪阿大吗。 说着还杵杵阿大,想把责任推卸到阿大身上。 阿大笑了笑,道,你们不是回家吃饭吗,我和乌鸦也就是出来转转罢了。等明天有空了你们再来吧,带我们看看你们的家乡。 但从哥也不接受,他一想到回家又是听着家里人叨叨,干脆一把抓住阿大,“还没过年,用不着天天在家里待着。你们住哪里呢,把宾馆地址给我,我和阿言吃完了去找你们。” 阿大看了乌鸦一眼,乌鸦便说了个地址。 其实从哥知道晚上去宾馆会发生什么,自从一个月之前回了竹柳,他和阿大就没有任何的方式联络。 三年来苦山建了基站也拉了有线电话,可阿大似乎都不喜欢这些现代化的东西,以至于除了他的办公室有一台内线外,家里头仍然什么通讯设备也没有。 从哥自然是想念他的,这份想念让他对晚上的探访有些期待。 或许是阿大的性格太多冷硬,从哥总觉得他们并没有经歷过甜得发腻的时光。所以小小的重逢也能给他刺激,尤其在从哥昨晚刚刚因遏制不住想念,在浴室小小地解决一下之后。 这几年来家乡虽然越来越开放,但对于这方面的接受程度还不高。就凭他和阿言三十出头了还不找对象,耳朵都快被唠叨出茧就能看出,或许从哥一辈子都不可能告诉家里头自己的想法。 但这都没关系,每一次只要见到阿大的面,所有的担忧又被从哥抛到脑后。 第62页 他是晚上九点多出的门,阿言已经等不及先去了。 阿言比他更依赖对方,也比他更受不了每年长达两三个月的分离。纵然再熬一个多月又能回到苦山,但从阿言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已经迫不及待了。 乌鸦和阿大住的宾馆很远,坐地铁都要花上半个小时。等到了站还要再走一段,来到阿大的房门口时,已经晚上十点多了。 从哥的手放在门铃上,有一点点发抖。 他深吸了几口气,才把门铃摁响。 阿大开门时只穿了一件浴袍,看似刚刚洗过澡。 阿大把门拉开,从哥发现他们三个人在斗地主。 从哥哭笑不得,他心说乌鸦的情商真的可以,阿言都送到门口了,还他妈真打上牌了。 房间里还有两件啤酒,苦山人就是这样,可以没吃的,但不能没酒喝。 阿言已经喝了好几瓶了,他这样的牌技也就是垫底的份。他的脖颈红红的,见着从哥赶紧拉住,释怀地说你终于来了,你再不来我就真趴下了。 乌鸦嘿嘿笑着,低头洗牌。 但阿大没让牌局继续,他瞅了一眼酒瓶子,除了还有三瓶没起开以外,其余的都喝空了。 借着这机会,他干脆说——“乌鸦带阿言过去吧,反正酒也不多了,我和小从聊两句,别到时候喝多了连话都说不成。” 乌鸦如释负重,放下扑克连连说好,忙不迭地把阿言拉上,一熘烟就出了房间。 阿大则拿过剩余的啤酒,咬开盖子,递给从哥。 从哥勉强喝了一口,便听得阿大道——“你今晚走吗?走的话,随意喝点就行,不用像在苦山那样拼命。” 从哥灌了几口,呷呷嘴。 “你怎么还想我走呢,”他说,目光晃了晃,没敢与阿大对视,才好把后半句话说完,“我想你了,今晚我想不回去。” tbc 第122章 【番一】深冬(3) 说实话,如果非说阿大身上有什么让他最无法承受的,那大概就是对方的这类回应。 和阿大在一起的这三年里,除了开头久别重逢的那段日子阿大难能可贵地流露出一点真情外,平日里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 从哥总有一种错觉,感觉一直是自己在主动。自己在饥渴,自己在贪求,而阿大无动于衷。实在面子上过不去了,才勉为其难操他一发。 从哥喝了一会酒,又陪着阿大看了一会电视。 这间旅馆选得不好,隔音效果很糟糕,没过多久,他们就听到了隐隐约约的声音。 从哥知道是隔壁阿言和乌鸦发出来的,他们已经开始运动了。 可从哥和阿大居然还一人拿着一只酒瓶子,望着电视上不知道瞎//ji///巴演着什么玩意。 从哥的手机响了几次,全是朋友和同学发来的简讯。有发红包的,有问假日安排的,还有问从哥是不是回来了,什么时候出来聚一聚的。 从哥没关声音,时不时就传来几声提示。 阿大竟也无动于衷,直到从哥的手机直接被电话打响。 从哥接起来,那头是同学在聚会。彻夜的狂欢已经过了一半,对方已经喝得大舌头了,叽里哌啦地朝着电话嚷。嚷了半天,从哥才听明白是叫他过去。 挂断电话他问阿大,说你跟我一起去吧,你也见见我的朋友。 阿大说不用了,我送你过去,玩到几点你告诉我一声,我按时去接你就好。 说着便起身换衣服,看不出不高兴,也看不出解脱。 从哥心里不舒服,他不知道阿大这算什么意思,他都要和别人出去玩了,对方也不紧张一下。 他确实想带阿大一起去,今晚有几个好友也在这几年里陆陆续续知道了从哥的身份,一直嚷着让他带他的男朋友给大伙见见。何况阿大今天是真的好看,从哥偶尔也会有点小小的虚荣心。 可阿大还真是打车送他到了ktv门口,把自己围巾脱下来给从哥搅一搅后,又打算钻进车里回返。 从哥按耐不住了,一下子把车门关上,让计程车先走,转而面对阿大。 他说怎么的,嫌我丢人啊,带你去见我朋友,你还不乐意了,“没见你在苦山那么躲躲闪闪,你到底在怕什么。” 阿大没说话,他又是那样静静地看着从哥,好像能把从哥看透一样。然后他摇摇头说没有,你想我去,我陪你进去就是。 那天晚上其实玩得很不开心,阿大确实让别人多看了两眼,可他的冷漠让从哥无所适从。 他也会和从哥的朋友聊天啤酒玩色盅,与人交际一点问题都没有,就算口音还是很重,但多说两次大家也都听得懂,都不在意。 只是他和其他人的熟络与跟从哥的熟络没有差别,即便从哥想靠近他一些,他都会自觉地让开,似乎在划清界线,保持安全距离。 天蒙蒙亮的时候他们从ktv散场,从哥的朋友蛮喜欢阿大,也没从从哥的表情中看出他的不快。 可等到朋友们一走,阿大的一句话差点让从哥怒从中来。 阿大说——我送你回家吧,都第二天了,就不要跟我回酒店了。 从哥说,其实不是乌鸦陪你来,是你被乌鸦生拉硬拽来的吧。 阿大说,怎么这样讲,我们都想来的。 从哥问,来了干什么?来看我一眼就走,那你还不如在苦山待着,等我过完年了回去也一样看。 阿大又不吭声了,但这回好歹没把从哥推回去,两人打了车,一路无言地回到酒店。 tbc 第123章 【番一】深冬(4) 两人沉默着一先一后把热水澡洗了,热水加速了血液循环,洗完之后从哥只觉头晕目眩,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阿大则把灯熄灭,又把遮光布拉好,总算让房间暗得像傍晚一样,才慢慢地钻回床上。 阿大依然没有搂住从哥,从哥等了很久,直到他不确定阿大是不是已经睡着。 可他还是忍不住说话了,他说,我每次和你分开,都感觉像要失去你一样。你喜欢我,我知道,可你喜欢到什么地步,和你当初喜欢小远一样吗。 这是从哥一直难以自我说服的东西,每一次看着阿大的冷漠和疏离,他就觉着对方心中有一块他无法触碰的地方。 他有意无意地向其他村民打听过,他知道阿大以前和小远形影不离,无论是在课堂上识字,还是放课后上山打猎。阿大会极尽所能地展现他对小远的占有,以至于大家都只要若是能找到其中一方,另一方一定就在不远处。 可从哥和阿大在一起那么久了,除了在从哥要求之后,对方兇狠地凿进他身体之际能感受到阿大的迫切外,其余的时候他们真的只像兄弟。 很好很好的兄弟,仅此而已。 即使有几次阿大不讲道理地要去宿舍看从哥,或者偶尔兴头来了,躲在小林子里来一发,但那都是屈指可数的。 阿大对从哥的欲望没有对小远的那么强烈,从哥感觉得出来。 今天更是把这样的距离感写在脸上,让从哥想自欺欺人都不行。 第63页 阿大没睡着,他看得出从哥的不开心。听到从哥说的话,他愣了一下,转过身来,他说你想什么呢,你怎么又提到那个人了。 从哥没看阿大,他睁眼盯着不断旋转的天花板。他说我可能始终不是你最喜欢的那一个,所以你总是若即若离,好似下一秒就不见了。 “我经常做一个梦,从见到你开始就在做那个梦。我梦见一座城,你在城里,我在城外。我总追着你去,可你一不留神就闪进窄墙里,我怎么也够不着。” 阿大试着靠近从哥,他说只是梦而已,你不要想这些。我答应过你的事情就不会变,我自从和你在一起后,心里头就没有想过任何人。 “可是你从来不愿意主动,不管是靠近我,还是主动做那些事,”从哥嘆了口气,翻个身背对阿大,“说这话我都觉得自己可笑,还有点可怜。” 自他们重逢的那一天起,从哥就已经下决心下辈子和阿大不分离了,可不知为何,那种不安的感觉却时不时从心底里涌现。 他曾经无数次说服自己,阿大到底是阿大,作为一个领袖,他习惯了不把情感外露也正常,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没什么好追问的。 可感情的事说不清楚,也很微妙,一点点疼痛就像用指甲撩拨心弦,震一下,就迴荡出一圈一圈令人心悸的涟漪。 阿大沉默了很久,最后才凑过去,从后面抱住从哥。 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气,纠结了半天,才又重复那句苍白的辩驳——“不是你想的那样的,唉……不是你想的那种。” 那是什么? 说不出口,这让阿大怎么说出来。他慢慢地收紧手臂,鼻子和嘴唇压在从哥的脖颈上。 他怎么会想别人,怎么会嫌从哥丢脸,怎么会愿意划清和从哥的界限,怎么忍心叫从哥难受,又自己一个人生闷气。 他只是害怕,“我这样的粗人来到你这里,我怕别人说你。” 从哥怎么会喜欢上一个连通用语都说不清楚的人,怎么可能喜欢那身黝黑的皮肤触碰自己,怎么甘愿教一个对现代文明几乎一窍不通的乡巴佬,怎么好承认和他是这种关系,还要以这样的亲密状态维持下去。 阿大怕给从哥添麻烦,那麻烦不仅仅是外人的目光,还有从哥自己的心理负担。 “我见着你们的人都很矜持,我怕你也不喜欢我老是主动。” “苦山人性子直接,有好几次我也知道弄痛你了,你照顾我的想法说没有关系,但谁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没有关系。” “在苦山什么都是我说了算,我可以不管别人。可这里是你的家乡,你怎么可能不管别人。” 因为太过在乎,所以小心翼翼。因为害怕失去,所以如履薄冰。 因为阿大不是乌鸦那种想不了什么事情的人,他想得太多,想得太周全,所以才害怕做了错事,给从哥惹了麻烦。 在苦山的麻烦他阿大可以一个人扛,但若是在竹柳惹了麻烦,他会无所适从,不知所措。 第124章 【番一】深冬(5) 两人静默了片刻,从哥突然转过身子,把头抵在阿大的胸口,他说,可是我喜欢你主动啊,你主动了,我就觉得你想要我。 “你想不想要我啊,你想要就表现出来好不好。”从哥说这话时都不敢看阿大的眼睛,他真的害怕阿大会用那种波澜不惊的目光望着他。 阿大说好,好。 那天白天他们很兇狠地在xx,阿大xx两次,最终小小睡了一觉后,又把从哥弄醒。 他的……(部分删节) 还有一种让从哥无法拒绝的满足和安心。 阿大有点难过,他说我都不知道你想这样,你老是不直接说,我怎么能猜得到。 从哥没有说话,他抱紧阿大的身体去。 他真的很害怕自己不是对方心灵的那一处,害怕始终有一块无法触及的领域。所以很多话不敢问,问不出口,因为还不确定自己的分量,以至于问什么都显得妄自尊大。 那是阿大陪着从哥的第一个春节,也是他第一次涉足竹柳。他看到了竹柳红黄分边的街道,还有那一熘平整的石板路。 从哥如承诺过的一般带他去吃好吃的,带他去逛街道,逛景点。乌鸦和阿言很兴奋,一路跑到最前面。 那一天傍晚夕阳已经收尽了余晖,暗蓝色的夜幕正在四合。橘黄色的街灯和五彩缤纷的霓虹亮起来,把整个竹柳打出更喜庆的氛围。 阿大走快了两步,追上了走在不远处的从哥。 他伸手抓住从哥的胳膊,然后将他的手指扣在了掌心里。 fin 第125章 【番二】雨夜(1) 其实乌鸦没怎么生过阿言的气,他最多会踹阿言两脚再骂两句,但那都是表面上的,心里头他还真没记恨过阿言。 他愿意顺着阿言,或者说他找不到什么阿言非得跟他对着干的地方。 阿言也蛮乖,一般自己脸色一变,他就听话了,不争不吵,乖乖缩在被子里裹成一只茧。 但今天不一样,今天乌鸦生气了,而且很生气。其实这火昨天就想发了,硬是给他憋到了今天。 可细细想来好像这引线早就埋下,早到阿言彻底在苦山工作,和三婆的小儿子结识的那会。 先前说过,三婆小儿子是搞刺青的。当初从哥纹那条蝾螈时他也在场,不过那会他也就和阿言差不多大,三婆眼也没花,就只让他看着,没给他动手。 三婆的大儿子是个好猎手,早出晚归,只要不是天寒地冻没猎物,基本上都会往山头上的林子跑。所以在家的基本都是小儿子和三婆,后来又多鸭姨的两个小崽子就另算。 三婆小儿子叫干茶,也衬他身上乱七八糟的纹路。听三婆讲是他小时候体弱多病,就像晒干的茶叶一样蔫蔫的,所以给他起了这个名。 岂料叫上名了,干茶反而越长越壮,到现在两兄弟到其他寨头,别人还以为干茶才是那个猎手。 阿言和他认识是个巧合,那时候乌鸦家里的肉不够了,他又正好被阿大叫走,便让阿言去三婆家里,问三婆大儿子要一点,钱先赊着,回来他顺道去给。 本来阿言还不太乐意,他说三婆看着有点吓人哦,去了万一被蒸蒸炒炒了怎么办。 乌鸦说你他妈塞牙缝都不够,他们就是看着吓人,吓唬你这种小娘炮,其实人挺好讲话。 阿言又想让从哥陪着,好歹等到从哥放课,才敢拉着从哥一起去拿肉。 可谁知乌鸦回来时先路过阿大家,见着从哥已经在家了。他以为阿言也回来了,便嚷嚷叫阿言出来。 谁知从哥说没啊,阿言还在三婆那里呢。 乌鸦一听不解,他说他在那里干什么,他也搞个蝾螈在胳膊上趴着? 从哥说不是啊,他不和干茶聊着吗,我就先回来了。 乌鸦当时没觉着有什么不对,去到三婆家中也确实见阿言和干茶热火朝天地讲话。 干茶把自己设计的刺青图案拿出来给阿言看,阿言也兴致勃勃,那块肉就摆在门口,拿根绳子拴着,还招了不少苍蝇。 第64页 乌鸦说小娘炮也想搞个纹身啊,干茶你给他选选,别太大,我怕他一只胳膊都刺不完的。 干茶笑笑,说没纹蝾螈,阿言就是好奇看看罢了,纹这个可疼,从哥能受得了,你未必受得了。 乌鸦当时也没多想,给了钱拿了肉,再把阿言一道捎回去。 自那之后,乌鸦也认为阿言总算是不怕三婆了,所以隔三差五就让阿言去取肉。 阿言也没再抗拒,更没生拉硬拽把从哥于课堂上掳走,陪着他去拿一块肉。 但偏偏就是如此,反而出现了另外的事情,让乌鸦后悔了。 乌鸦觉着他就不应该让阿言去,至少不应该让阿言和那个干茶接触。 干茶是什么,是个年轻小靓仔。除却身上的纹路不算,他要拿出来和其他同龄的比一比,确实比什么赖查、屁精他们好看多了。身上那一块块肌肉也不知道怎么吃出来的,没见着他打猎,肉却一块没少。 这些可都是能拐走小娘炮的东西。 何况还有最关键的一点,乌鸦比阿言大十岁左右,而那干茶呢,干茶和小娘炮差不多一个年纪。 后生可畏,不可不防。 tbc 第126章 【番二】雨夜(2) 当然,如果那天没有下雨的话,乌鸦的怒火可能还没那么快燃起来。可偏偏那天下雨了,而且下得很大。 苦山冬天的冻雨根本不合常理,电闪雷鸣,来势兇勐,一下起来短则几小时,长则一个星期甚至更久,没完没了。 本来乌鸦没叫阿言去拿肉的,是阿言自己在厨房里翻翻,说哎呀肉又吃完了,然后自告奋勇地拿了钱袋就往屋外跑。 那段日子他和干茶的接触越来越多,而且一去拿肉,不到太阳下山就不回来。偶尔乌鸦蹿到他的办公室,也根本见不着阿言的影,不用想都知道他又跑干茶那里摸鱼去了,看人家用针扎出一大片的鲜血,再用燃料泼泼洒洒。 乌鸦就不明白了,这到底有什么好看的。他从小看到大,就像每天看溪水沖刷石头一样。不就是一扎,一染,一包,然后敷敷药,等好了就成一幅图吗,乌鸦也能搞,虽然搞得可能没那么精緻,但要搞个图案出来也没问题。 乌鸦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阴沉沉了,阿言仍然不在。 苦山的春节和竹柳的春节有一个多两个月的时差,所以阿言是过了节跟他回来的,回来之后不久,才到苦山的春节。 乌鸦望着家里头已经挪出来的酒酿,左右坐着不舒服。 他估计是等待的心情太烦躁,于是干脆洗了个热水澡,心说洗完澡阿言也回来了,那他正好能把肉弄了,再顺便旁敲侧击地跟阿言讲——快过年了,没事就别瞎///ji///巴跑三婆那去了,人家也是要为过年准备的,他去了还添乱。 可谁知刚沖完了澡,还没把衣服换上,天空中的乌云就憋不住了,先是尿不尽似的淋了几滴,不消五分钟,则演变成滂沱大雨。 乌鸦心说不好,马上披了蓑衣就往三婆家里沖。 若是阿言不及时回来,等雨更大了,就是要淌着水过小沟走了。谁知道阿言那身板子稳不稳得住,苦山到处都是湿漉漉的石头,上面长满了青苔,要是摔一下可不得了。 于是乌鸦顶着大雨就往三婆家跑,好就好在乌鸦和三婆家不远,没跑二十分钟,就来到了门前。 三婆家的大门没锁,乌鸦推门就进去。一路往里,直到走进他们家的大厅。 结果推开门一看,只见三婆和两个小崽子正在吃晚饭,没见他大儿子,也没见干茶,更没见阿言。 乌鸦急了,他说阿言呢,干茶呢? 三婆说跟老大上山打猎了,你那个阿言,瘦瘦弱弱,硬是要跟着一起去看,现在好了,下大雨了,估计得在天桥上等到天光吧。 乌鸦说那你怎么给他上山呢!你不知道他一摔就散架了吗? 三婆说我哪里管得住,干茶转个背就带没了影,你瞎跟我急有什么用,你要不要吃饭,要吃饭就一起坐下来,吃完了可能雨也小了。 乌鸦说不吃不吃,哪有胃口。 三婆说你干什么了,在天桥上躲一下怎么了,就算没找到我大崽,我小崽子也会帮你照顾他,难不成还能把你阿言吃了哦! 乌鸦心说最怕就是你干柴和我阿言待一块,这他妈不是吃了的问题,怕就怕出现什么比吃了更可怕的事。 乌鸦一熘烟又从三婆家回来了,心里头越想越不对劲。脑子里老是浮现阿言和干茶打得火热的模样,干茶那眼神也老往阿言身上瞟——真他妈的,瞟什么瞟,这他妈又不是你的东西! 乌鸦愤愤地在家里踱来踱去,那雨也和他作对似的,竟是一晚上都没减弱的势头。 他好几次跑到门口想往山去,可他也不知道阿言在的是哪个天桥。西头围绕着那么多天桥,他又怎么可能一个一个去找。 无奈之下也只能等。 一等,居然真等到了天光。 tbc 第127章 【番二】雨夜(3) 那是乌鸦过的最漫长的一个晚上了,坐立难安,左右不对劲,越想越感受到危机。 他也不懂为什么那么慌,明明他才和阿言去了一趟竹柳,他们的感情应该进一步升华才对,要出问题也绝对不该是这时候出问题,可是一想到干茶和阿言两个人瑟瑟发抖蜷缩在一起躲在天桥的模样——操。 乌鸦闷了一口酒,他真是不该给阿言认识干茶。 乌鸦和阿言的恋爱过程算是比较和谐的,暂且不说一开始阿言老是哭,也不说乌鸦半推半就把他弄了一顿,再不说后来稀里煳涂……(部分删节) 那时候阿言又哭又叫,完事了竟又一下子睡着了,醒来了连连踹了乌鸦好几脚,差点就把乌鸦踹下了床。 但那只是第一次罢了,阿言到底还是喜欢他的,所以第二次稍微顺利一点,第三次又更顺利,到了第四次、第五次,也就水到渠成,理所当然了。 尽管阿言每次还是很难受,但他到底也有主动的时候,比如他刚回到苦山的那天,就是他主动脱了乌鸦的衣服贴上去。 这小玩意一般不好伺候,但伺候好了还是蛮好的。 可一念到阿言的好,乌鸦的脑子里又浮现出阿言也和干茶蛮好的样子——他怎么可以和干茶蛮好,他是自己的契弟,他的好绝对不可以分享! 乌鸦又闷了一口酒。 估摸着是酒瓶子用小了,喝不到几口就喝空了。 天愈发地亮了,雨也渐渐地小了。 乌鸦站起来打开窗户,一股清新到令人心悸的鱼腥味扑面而来。 他黑着个脸看着外头的街道,估算着小娘炮什么时候从街道尽头出现。 昨天他消失了一整晚,无论怎么样,乌鸦一定要问个明白。然后再做点其他的事情让阿言吸取教训,至少让他知道,乌鸦虽然年纪大了,但某些方面可绝对不会输给年轻人。 干茶算什么,干茶老了不也和自己一个样。 不,他老了指不定还没自己能干。 想到此,乌鸦居然气顺了一点。 第65页 tbc 第128章 【番二】雨夜(4) 但事实上乌鸦并不能真正生起气来。 他也纳闷,他的脾气并不好,很多时候他火了,阿大都没火。阿大老是叫他做事不要急,遇事不要怒,一冲动就会办坏事,之后要收拾都麻烦。 所以乌鸦应该是会冲上去把阿言拎起来,二话不说关进房间先教训一顿。 可当乌鸦远远地看到干茶把小阿言背在背上,晃晃荡盪地弄回来时,乌鸦只是火急火燎地冲出去接过,一个劲地问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搞成这样。 干茶说他追个兔子,掉水里了,然后就下雨,晚上估计在天桥冻了一会。 苦山的冬天简直要人命,阿言还他妈掉水里了——乌鸦一会觉着是阿言会做的事,一会又愤恨阿言怎么那么蠢,蠢破天际了,蠢得命都要丢了。 干茶说他没裹着湿衣服,我给他换了,但寒气肯定进去了,你让他泡个热水澡才行,要情况不好,就让巫医过去看一看。 乌鸦好好好地应着,赶紧把阿言接过来。 他的嘴唇都乌紫了,耷拉在干茶的背上就像一块破布。乌鸦从干茶身上接过来时,他还动了动,像条件反射一样突然手脚并用,一下子扒住乌鸦。 他的身上裹着干茶的毛皮衣,乌鸦也顾不得干茶是不是把他看光光了,连忙就抱着往家里走。 这时候乌鸦终于感觉到通水通电的好处了,要换做五六年前,烧个热水还得半小时。现在开了花洒,不到三十秒就暖了。 他连忙把桶拉过来接着,又把阿言从毛皮里剥出来放进去。 揉揉搓搓半天,阿言才像解冻一样吱了一声,颤颤巍巍地骂了句妈的,冻死老子了…… 这话骂出来乌鸦就知道他没事了,给他点了根烟,潮潮地抽着,再把酒给他拿浴室里,喝几口驱驱寒气。 好不容易把他折腾上了床,他周身的皮肤都已经被烫得又红又软。他这回又成茧了,成了结在乌鸦身上的一坨茧。 乌鸦到底是供暖的,抱着乌鸦也比较暖手。 阿言还是年轻,这一冻没什么大碍。睡到晚上就精神了,一下子又坐起来,说我肉呢,我昨晚带的肉拿回来没有。 乌鸦这才想起他应该生着阿言的气,于是一把将他拉回被窝。 他冷下脸来,说你昨晚干什么呢,你怎么和干茶过夜呢,你知不知道你会让我乱想,要是你以后再这样我就不泡软你了,丢你在外头当个冰坨。 可显然阿言的rou///体是解冻了,脑子好像还不太灵醒。他听了半天,才愣愣地反问——“我昨晚干什么了?” “你干什么你自己知道。”乌鸦没好气地道。 “我去打猎了,”阿言想了想,又补充,“我和三婆那两个崽去。” “然后你夜不归宿了。”乌鸦强调,抓着阿言的肩膀有点用力,认真地说出重点——“我以后不给你去拿肉了,你拿个肉魂都快丢了,以后我们吃草。” 阿言似乎听明白了又似乎没听明白,但看着乌鸦那么认真的表情,他也只好点点头。 tbc 第129章 【番二】雨夜(5) 当然,阿言最终还是明白了乌鸦的在意。那一点不是乌鸦说的,反而是从哥和他说的。 从哥讲那天乌鸦找你都快找疯了,你不要到处跑了,就算去玩,也和乌鸦说一声,我就奇怪了,你奔三的人了,怎么他妈还像三岁出头。 “还有那个干茶啊,你不要老是和他走那么近,乌鸦都和阿大抱怨了好几回,阿大又不可能去讲,只能我来跟你讲。” 阿言一愣,摆摆手说知道了,说着又去弄阿大打回来的寻狼犬。 从哥也不好多说,让阿言自己处理。 但其实阿言听进去了,晚上回来就和乌鸦说对不起。 他说我不该乱跑的,我不知道会下雨,也不是故意晚上不回来的。 乌鸦嗯了一声,自顾自地把一盘一盘青菜端出来。 阿言又跟到厨房一起舀饭,说以后我不玩疯了,我不会老是待在干茶那里,我好好上班,好好工作,好好学习,好好—— 乌鸦又摁了一声,把舀好的饭端出去。 阿言还有最要紧的一句话想说,可那话徘徊了半天也出不了口。 到了最后他还是找了个更委婉地方式,隐晦地道——“你不要乱想,我不喜欢干茶那样的。” “哦,可我年轻时就那样哦,纹身没有他多而已,说不定你看了年轻版的我更喜欢。”乌鸦夹了一口青菜塞嘴里,突然有点后悔说了以后吃草的誓言。 “不会,我怎么会,”阿言说,他搓搓手,捏着筷子,“你虽然老一点,丑一点,也有点臭,但你还是蛮好的。” “我缺点还是蛮多的,比干茶多。” “没有没有,都是可以接受的,他就是比你年轻一点,帅气一点,健壮一点,也更——”阿言住了嘴,他觉得自己跑偏了,他的脑子不适合解释问题,所以他只能作出结论——“反正没你好。” 乌鸦又闷闷地嗯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不是接受了这个答案。 但无论话是怎么说,乌鸦心里头记得,在干茶送阿言回来的那天,阿言只是松松垮垮地搭在干茶的身上。但当他靠近自己时,阿言却是狠狠地揪着自己。 这不需要註解,就已经比什么语言都奏效了。 fin 作者有话要说: 至此,全文已发布完毕。修订捉虫版本就不搬运了,可在我的围脖看到。 我的围脖名为:污徒同学 (注意,不是“门徒同学”而是“污徒同学”) “门徒同学”仅收录欧美同人作品 “污徒同学”才收录原耽作品 感谢支持,爱生活,爱大家,么么哒! 【将分享完结好看的言情小说以及耽美小说等,http://..v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