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问东流水》 第1页 《试问东流水》作者:箫楼【完结】 文案: 古来万事东流水,何去何从,甚费思量。 少女李清络在战乱中与亲人失散,女扮男装投入军中,只为寻找父亲下落。因缘巧合,与天朝将军萧慎思、军中医官林归远相识相惜,三人遂结金兰,立誓同生共死。 岂知世事莫测,随着事态发展,件件谜团浮上水面:林归远与燕国皇帝的莫测联繫;萧慎思丢失的多年记忆;还有清络越来越扑朔迷离的身世背景……看似毫无关联,却在冥冥之中将三人越拉越紧。当此时,情思深种,爱恨纠缠,亦令人难以自拔。 从漠北塞外,到繁华京城,再到那苗西深寨;从前朝皇家的灭族血案,到二十年前剑谷弟子的感情纠葛,再到十六年前天朝的宫廷恩怨……是谁,在用那双手操纵这纵横百年,绵延千里的惊天阴谋?又有谁,能拨开这重重迷雾,将世代的积怨泯为一笑? 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 一、涞水近西烟波秋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建成八年的秋天和往年一样,天高风慡。 随着秋天的来临,靖南山上的树木也开始呈现一片秋色,因为刚下过一场霁雨,空气如泉水般的清新。山脚下的涞水河绕着靖南山蜿蜒东去,在夕阳的映照下,波光粼粼,金光闪耀,就象给靖南山缠上了一条金色的绸带。 时值建成八年之秋,天朝开国已有二百余年,歷代皇帝皆励精图治,殚精竭虑,持成治国,使国家二百年来实力超然于诸国之上。但到了上一任皇帝平帝时,却因其体弱多病,朝政把持于外戚权贵手中,官吏贪污日重,民怨渐生,国之根本隐然有动摇之势。 直至平帝驾崩,年仅八岁的灵帝即位,朝政归于林太后。该位太后相传为妃时貌美如兰,以端秀清雅之姿为平帝所宠,其娴静端庄,进退有据,不多一言,与后宫诸妃甚是相好。平帝辞世,新皇年幼,由一贯深居后宫的林太后奉先帝遗诏,辅佐幼皇,执掌朝政。初时诸王侯权贵皆对此寡母幼儿存轻视之心,以为可续昔日之特权,不料林太后临朝后却显露出与为妃时完全不同的一面,雷厉风行,用非常之手腕相继以贪污和谋逆之罪名除去左相贾之杰及先皇之三弟吴王,自此肃清朝野。 进入建成八年,天朝内政渐稳,但此时其西北边陲却有燕国在诸小国的混战中悄然崛起,国力日渐强盛,与天朝分庭抗礼,并隐然有南侵之意,双方边境已有过大小战争多次。燕国之骑兵冠绝天下,能攻善战,但天朝也有一奇将萧慎思镇守边关,其人精通兵法,用兵如神,故此双方战事尚处于局部的拉锯状态,但何时爆发全面的战争,尚是未知之数。 靖南山位于天朝境内距燕国边界约百余里处的靖州境内,其北临涞水,南面为广阔的平原,沿平原南去即可直抵中原腹地,故随着燕国的崛起与南侵,靖南山已成为燕国觊觎之地,只因其有涞水作为天险屏障,涞水北岸又有坚固的城池开州挡敌于国界之外,故一直倖免于战火。至少在建成八年的秋天,还保持着一份宁静。 一片秋色之中,山腰隐约露出一角屋檐,此处山势陡峭,蜿蜒的羊肠小道崎岖难行,也不知当年是何人如此耗费大力气建此屋于山腰之中。此时一缕炊烟从屋顶升起,映着落日余晖,组成一幅美丽的图画。屋前糙坪中,一位年约十五六岁的少女正低头看书,在夕阳的照映下,她秀丽的脸庞仿若也染上了一层瑰丽的金色。 少女看书看至精彩之处,嘴角微微上扬,会心而笑。这时,一物“卟”的落在其书上,“咕噜”一下又滚落在地,低头看时,却是一枚松子。少女俯身拾起松子,忍住笑,自言自语道:“不知又是哪里来的调皮猴儿捉弄于我,看来得好好教训它一下。”扬手欲将松子往房旁的大树上掷去。 “唉呀!”随着一声惊叫,一名男童“嗖”的从树上跳落,身手甚是轻盈。 “我还没掷呢,你倒叫唤起来。”少女道。 男童年约七、八岁,圆圆的脸蛋上一双眼睛甚是灵活,一望便知是个调皮惫懒角色。 “等你击中,我再叫就迟了。”男童嘻嘻的向少女靠近:“阿姐,你看书就从来不知厌烦么?陪我玩耍一会吧。” 少女道:“先生昨日教的我还未背诵完呢,怎可象你,十次有九次留堂。” 男童忿忿的道:“那先生存心是为难于我,偏爱于你。也不知从哪来的先生,咱们这山野之地,人烟罕至,他就肯在此定居,又说动咱们爹娘,硬是将你我收为学生,害得你我日日都要下山去念那劳什子书。” 少女伸出手指戳了男童的额头一下,道:“爹娘这是为你好,你总不可能一辈子呆在这深山罢,大丈夫如不学济世安民之道,安身立命之术,怎苟活于这世上呢?” 男童道:“唉呀,你又来说教了,我不与你多说,你既然不肯与我玩耍,且将你那雪儿借我一用。” “雪儿”二字刚一出口,“吱”的一声,从少女的怀中竟探出一毛茸茸的头来,毛色雪白,眼珠灵动,赫然竟是一只白貂,它一双大眼睛盯住男童,好似在问为何唤它名字。 少女伸手抚上白貂的头,道:“你要雪儿作何用?” 男童道:“日前我在后山那破塔的塔基处发现一小洞,仅可容我一只拳头伸入,丢入一粒石子,竟半日不见声响,想借雪儿去探一探。” 少女笑道:“你将昨日先生教的文章默写出来,我便借雪儿予你。” 男童闻言大急:“我懒得与你多言,你既要挟于我,那我也不客气,你若不借雪儿予我,我便将你每夜去瞎婆婆那里的事告诉爹娘。” 少女笑道:“瞧你急的,我将雪儿借予你便是,你何若要爹娘又来烦心,你不是不知道,我夜间出行,他们会担心的。” 说着从怀中取出貂儿,柔声道:“乖雪儿,好好听小康哥哥的话,帮帮他,但他若是太过欺负你,你自行回来就是,不用理他。” 雪儿好似听懂了她的话,“吱吱”叫了两声,窜到了那男童小康的肩上。 小康得意道:“好雪儿,咱们寻宝去也。”说话间,已闪入房后的树林间。 少女轻轻摇头,继续低头看书。 房中,一少妇悄然立于窗前,将两姐弟的对话悉数听于耳内。少妇年约三十多岁,面容姣好,妩媚中带有一股英气。她轻嘆一声,转身向后堂走去。 后堂之中,一名中年男子正在灶下烧火,男子国字脸,一字眉,身形颀长,但自左肩之下空无一物,一条左臂竟是已断了。 “夫君,小康又去那流光塔胡作非为了。”少妇道。 中年男子不动声色,沉默片刻,道:“由他,谅他也没什么本事,弄不出什么道行。倒是洛儿,越来越沉静了,也越来越让我看不透,担着份心。她夜夜去山下那瞎婆婆处,以为你我不知,也不知是去做什么,是福还是祸。” 少妇道:“自那瞎婆婆搬来山下,你不是几次悄悄出手试过她么?每次都觉得那婆婆并不谙武艺,只是一寻常婆婆而已。想是洛儿见她年老体弱,女儿又不在身边,可怜于她,夜夜去照看她而已,你也知,洛儿天性纯良,心地再好不过的了。“ “但愿如此,盼只盼洛儿平凡度过此生,不要生什么事端才好。千万不要象她------” 少妇道:“你一心想她平凡度日,但陆先生善于相术,他就说过洛儿非常人之相,只怕这一生不会平凡了。” 中年男子蹙眉道:“只怕如此。但不管怎样,只要她今生不回到那处所在,就是她有福了。” 少妇闻言,沉默不语,室内只闻柴火燃烧的“哔啪”之声。 半晌,少妇道:“益哥,咱们还是南迁吧,眼瞅这边关的战事越来越急了,这靖南山只怕是不会太平。” 中年男子李益断然拒绝道:“不行,找不到那人我终不甘心,你难道要我有负所託吗?” 少妇急道:“那万一燕兵过来,兵凶势危,你我有武艺在身,尚可自保,洛儿已得你几分真传,也应无碍,但小康怎办,他才七岁啊。” 李益柔声道:“芯妹,你道我只疼洛儿就不爱惜康儿吗?生死自有天命,何况小康天庭饱满,是有福之相,只是一生要多些坎坷方能成才,让他歷练一下未尝不可。” 少妇嘆道:“那就听天由命吧。” 忽又恨恨的道:“这小猢狲,眼看天快黑了,要吃晚饭了,不在家好好待着,去那破塔处做什么。” 夜幕降临,靖南山静得让令人心慌。 尽管惦记着尚未归家的幼弟及雪儿,少女李清洛还是悄悄的出了家门往山下行去。她知幼弟素来淘气,已有夜不归家的劣迹,此时定是带着雪儿在哪里玩耍,天明自会返回家中,爹娘也并不甚担心。自康儿随爹习武以来,靖南山上体形稍小一点的鸟兽都对他避之不及,自也不需有他被野兽袭击的担心。 李清洛潜出家门,沿着羊肠山道往山脚疾奔而去,崎岖山路在她行来如履平地,身法轻盈,竟是极高深的轻功。想到自己的武艺又有了进步,她的嘴角不由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这两年来真是辛苦义母了。 李清洛的义母正是小康口中所提的“瞎婆婆”。 清洛的爹娘李益及林宛芯是十六年前搬来靖南山定居的,李益身怀武艺,清洛自幼也随父亲习练武艺,但由于李益的武功乃外家武艺,不太适合女子体质,故清洛学到一定阶段后便再无进展,其母林宛芯也并不强求,道只要能有一些武艺傍身便可。只是清洛天份极高,自幼心中便对山外的世界无限憧憬,后又师从文武双全的陆先生学习文韬武略,天文地理,更是让她心中充满了高飞的渴望,只因爹娘死守靖南山,幼弟也尚未成人,便始终只能把这份梦想埋藏于心中。 夜色里,清洛一边在山间疾行,一边忆起两年前初遇师父的情景。 两年前,那是建成六年的秋天,秋色也如今年般明媚。 清洛和小康两姐弟正在陆先生的学堂听先生讲解“易经”,清洛听得全神贯注,小康却走了神,因为山脚下杨家村里与自己年岁相仿的杨二愣正趴在学堂的墙头上向他招手,唤他出去。 第2页 陆先生轻轻的踱过来,用戒尺敲了一下小康的头,小康吐了吐舌头,只得把目光投回到书本上,杨二愣却并不死心,仍在轻声叫唤。 清洛暗自抓了一粒围棋子,悄悄的掷向已有大半个身子探出墙头的杨二愣,二愣“唉哟”一声从墙头跌下,惹得小康哈哈大笑。 陆先生见学生淘气,摇头含笑,问道:“二愣,你找小康有何事情?” 二愣虽不上学堂,却也知对先生尊敬,爬起来恭手答道:“先生,村里来了一对母女,说是开州人氏,为避战事南下,想定居在我们村。那婆婆眼睛都瞎了,好可怜的,我娘亲见她们孤苦,正叫我爹帮她们清理迁走的阿光家留下的老屋呢。” 陆先生听罢,眉头轻皱,道:“为避战事南下?现在我国与燕国的战事这么紧张了么?” 小康早就按捺不住,“腾”的从座位上站起:“这种好事,我也去帮忙。先生,你不是经常教我们要与人为善么?” 也不等陆先生允准,他拉上二愣一熘烟而去。 清洛却仍稳坐桌前,低头看书。 陆先生又踱至她面前,俯身道:“你心中很想随小康去看个究竟,但又碍于为师,不便和小康一般淘气,是不是?” 清洛面上一红,轻声道:“是。” 陆先生轻嘆一声,道:“你也去罢,今日之学早些散了便是,为师也想去看个明白。” 待陆先生和清洛赶至村口,平时清静的小山村此刻已是十分热闹。 一辆朴素的马车旁,二愣的娘杨大婶正搀扶着一位老婆婆,同时高声指挥着自己的丈夫往车下搬东西。那婆婆年约花甲,头髮已经花白,梳理得一丝不苟,身上衣衫也甚是整洁,但沧桑的面容上一双眸子暗淡无光,显是已经瞎了。 小康见姐姐过来,靠近道:“阿姐,你瞧那位姐姐美不美?二愣说她美如天仙,我倒觉得阿姐以后大了肯定要美过她几分。” 清洛朝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老婆婆身后站着一名女子,年约十五、六岁,一身绿衫,清秀之极,似明珠美玉般的人品,让人不敢正视。尤其是一双星眸,竟似流转着万千光彩一般。 那女子似是感觉到了清洛的目光,朝她望过来,眼中有一道光芒闪过,瞬间又復为清水,似是惊讶于这山野之间怎会有如此秀丽的少女。 众人喧嚷之中,女子缓步上前,向众人福了一福,柔声道:“众位乡亲,小女子公孙怀玉,这是我母亲公孙氏,我二人避难至此,见此间山水清雅,甚是喜爱,欲在此长住,蒙各位乡亲不弃,小女子在此多谢。我母亲素有眼疾,今后还盼各位乡亲多多照拂。” 由于村内有一户人家因南迁而留下了几间破旧的木屋,那女子公孙怀玉便花了几点银子从这户人家的从弟手中买下来居住,此处乡风淳朴,众人见这两母女气质高贵,谈吐可亲,都纷纷帮忙清理打扫,公孙小姐于每家每户都送上些礼物表示谢意。 清洛家虽在半山,山路难行,那公孙怀玉却也于一日前来拜访,道是见了冰雪般的清洛非常喜欢,希望能多和清洛相处,同时要送一对玉手镯给林宛芯,林宛芯巧言婉拒,只道山间村妇,不便打扮。公孙怀玉见林宛芯刻意保持距离,只好收回玉镯,作辞归去。 林宛芯夜间对丈夫提起此事,道这公孙家小姐气质高贵,只怕不是简单的避难的母女。李益本来就担着心事,当夜便出门下山至陆先生处。他与陆先生本是旧交,两人为着同一事由伏居靖南山。两人去那公孙家探了几次,却一无所获,也曾悄然出手试探公孙母女,见那二人不似身怀武艺,只是平常女子,虽气质超群,想来以前是大户人家出身,落难至此。便放下心来,也不禁止儿女去公孙家玩耍。 这清洛与那公孙怀玉见过两次面之后便熟络起来,公孙小姐秀丽高雅又谈吐明快,加上长清洛两岁,清洛便称她为姐姐。由于怀玉由山外迁来,在清洛心目当中便如同是打开了一扇窗户,这扇窗户得以让她窥见山外的世界,让她的梦想又多了一双飞翔的翅膀。 时光飞逝,距公孙母女迁来靖南山已有两个月。这一日,清洛从陆先生的学堂放学出门,便去了公孙家。这几天公孙怀玉正在给她讲京城的种种见闻,据怀玉姐姐讲,公孙家本是京城大户人家,祖上几代一直在京城居住,直至公孙怀玉十二岁之时,公孙家突生变故,怀玉随母亲公孙氏归迁外祖母家开州,直至开州战事紧急才迁至靖南山。而怀玉在京城生活了十二年,自有许多京城的奇闻妙事告之清洛。这几日来清洛的心早就飞到了那烟花繁华之京,风流俊雅之都。 此时已是冬季,刚刚下过一场小雪,靖南山披上了一件银色的衣裳,山间的松树就好象衣上的云纹,煞是好看。 清洛见到开门的怀玉便笑道:“怀玉姐姐,今日先生正在讲国策一书,结合了本朝的实际来讲,有些事情倒与你叙述给我的不谋而合呢。” “是吗?看来你那陆先生倒是有些见识的。”怀玉道:“快些进来,莫让风吹坏了身子。” 这时听到公孙婆婆的笑声传来:“清洛快进来,婆婆正想你呢。” 清洛生性纯良,兼之手脚勤快,这两个月来已帮公婆婆做了不少事情,故公孙婆婆对清洛甚是喜爱。 清洛往里屋走去,眉眼转动间,却又忽然停下了脚步,她伸手扳过怀玉的脸,细细的审详了一番,道:“怀玉姐姐,你的脸色好象不太好。是不是生病了?” 怀玉笑了一下,笑得很勉强,道:“想是昨晚受了些风寒,不碍事的。”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室内,公孙婆婆正盘腿坐在床上,细细的抚摸着一块玉佩。闻得清洛进来,招手道:“清洛,坐到我身边来。” 清洛抽身上床,公孙婆婆摸索着将玉佩戴在清洛的颈上,道:“怀玉,你瞧瞧,清洛戴这玉佩可合适?” 怀玉眼中闪过一丝泪光,道:“清洛冰雪样貌,自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公孙婆婆笑道:“可惜婆婆瞧不见。清洛,这块玉佩就送予你了。” 清洛从脖子上取下玉佩,轻轻的塞回公孙婆婆的手中,道:“婆婆,清洛不喜爱戴这些东西,再加上母亲素有教诲,不能轻易要别人的东西,这块玉佩这么珍贵,您还是留给怀玉姐姐吧。” 公孙怀玉眼睛盯着那块玉佩,眼中泛出泪来,就好象见到了这世上最令人悲伤的东西,清洛正奇异间,只见怀玉面上一阵抽搐,五官渐渐变形,慢慢的手脚竟也抽搐起来,忽地“唉”一声,瘫软在地。她面上血色褪尽,时青时白,嘴角有泡沫溢出。 二、世事茫茫难自料 清洛初时被吓呆了,醒过神来,慌忙跳下床,扶起公孙怀玉,手指触处,如遇寒冰,急忙唿道:“怀玉姐姐,你怎么了?”公孙怀玉此时已无回应。 清洛正慌神间,耳边传来公孙婆婆的声音:“清洛,抱怀玉到床上来。” 清洛定了定神,将怀玉抱至公孙婆婆身边。公孙婆婆道:“清洛,待会儿你见到任何事都不能出声,见到再恐怖的情形都不要惊慌。” 清洛强自定住心神,道:“是。” 紧接着又问:“婆婆,怀玉姐姐没有大碍么?” 公孙婆婆并不回答,只是伸手往眼睛处抹了几下,原来无神的眼珠此时竟也如怀玉的眼睛般流转着万千光彩。清洛不由张大了嘴,一时说不出话来。 公孙婆婆将怀玉平放于床上。解开了她的衣裳,一片耀眼的雪白肌肤之中,清洛却看到了一只血红的蜘蛛盘于怀玉的胸前。待掩口细看,却不是真正的蜘蛛,只是一蜘蛛形状的血印,这血印有手掌大小,状如蜘蛛,鲜红欲滴,且澎勃汹涌,就好象怀玉体内有一只血蜘蛛欲破体而出。 公孙婆婆盘腿而坐,双手呈莲花状置于胸前,过得片刻,头上隐然有白色雾气冒出,清洛大吃一惊,她虽未见过,却也听爹爹说过,这是内功练至极上乘境界方有的现象,难道这公孙婆婆是武林高手? 顷刻间,公孙婆婆头上的雾气已聚成一团,居然也是呈莲花形状,映得婆婆的脸如神仙中人。她忽然睁开双眼,“呔”的一声,唿出一口浊气,从头上取下一枚玉簪,狠狠的用劲插入了怀玉的胸口。只闻怀玉“啊”的一声大叫,便再无声息。 此时,清洛已是看得呆了,自是发不出任何声响。 过得片刻,公孙婆婆的额头逐渐冒出鲜红的汗珠,汗珠慢慢沿脸颊流下,将婆婆的脸染成一道道血印,极为恐怖。婆婆的手仍紧握着那根插在怀玉胸前的玉簪,手上青筋突起,显是十分用力的样子,就好象在跟一个巨大的力量在抗衡。慢慢的,婆婆额头上的血汗越流越多,而怀玉胸前的蜘蛛血印却慢慢的在缩小,直至血汗将婆婆的脸完全染成鲜红色,怀玉胸前的蜘蛛印也缩成了指甲大小。 “啊”的一声,怀玉动弹了一下。 清洛也不自禁的“啊”的一声唤了出来,不知是恐惧还是惊喜。 公孙婆婆拨出玉簪,手如疾风,迅速点住了怀玉全身十多处穴道。又转头向清洛说道:“去烧------”,话未说完,身子一软,向后倒去。 此时屋里能动弹的就只有已经看呆了的清洛。 清洛自出生以来,从未见过如此恐怖、离奇的景象,初时被吓呆了,过得片刻,回过神来,强自定住心神,想起婆婆最后说的话:“去烧-----。” 烧什么呢? 想了一下,她咬咬了牙,转身奔去灶下,熟练的烧了一锅热水,提至房内,此时婆婆和怀玉仍未甦醒,清洛又想了一想,将热水倒至一大木桶内,试试水温,转身抱起怀玉,褪去怀玉的衣衫,将她放进木桶。只见怀玉双目紧闭,好象全无气息,但嘴角已无泡沫溢出,脸色也慢慢的恢復了正常。清洛稍稍放下了心。又转身去看婆婆,婆婆此时仍在昏迷,被鲜血染红了的脸已看不出本来面目。 清洛用手帕沾水将婆婆脸上的血汗慢慢抹去,但手帕着力处感觉有一些不对劲,有一些软软的东西随着血印一起粘在了手帕上,反覆抹洗几次,清洛发现手帕下的肌肤竟是如此的细嫩,呈现在面前的竟是一张美妇人的脸。这张脸年约三十五六,肌肤赛雪,哪里还是平常所见的花甲老妇? 今天清洛所见的奇事已经太多了,她来不及细想,身后木桶内的怀玉此时已有了动静。 “水、水-----。”怀玉轻声的呻吟。 第3页 清洛心内一喜,从壶内倒出一碗水,送至怀玉的嘴边,怀玉慢慢喝下,缓缓睁开双眼,看见清洛累得满头大汗,轻声道:“清洛,辛苦你了。”又无力的闭上了眼睛。 “怀玉姐姐,你醒来就好,可婆婆该怎么办呢?” “我没有大碍。”不知何时,公孙婆婆也已甦醒了过来,但声音是如此的孱弱,好象刚刚生了一场大病。 清洛欢喜的回头,唤道:“婆婆------。”却又忽然止住了声音,这明明是一张美妇的脸,哪里还能称作婆婆。 见到清洛异样的目光,公孙“婆婆”用手摸上脸颊,恍然大悟,苦笑道:“终究是瞒不过你了。”伸手向头上一探,原来白色的髮髻已到了她的手中,露出来的是一头如云般的黑髮,闪耀着珍珠般的光泽,她再用手帕在眉脸处抹了几下,露出来的是一张如美玉般的脸庞。 她招手道:“清洛,你过来。” 清洛迟疑了一下,不知是该靠近还是该远远逃离这个地方。 “你不用害怕,婆婆不会伤害你。”公孙“婆婆”道。 清洛走近,“婆婆”拉住她的手,细声道:“今天多亏了有你,怀玉姐姐没有大碍了。” 清洛心中有无数疑团,却无法启齿。 “婆婆”想是看出了她心中的疑问,道:“你怀玉姐姐中了一种毒,每三个月发作一次,本来此次发作当在今日子夜时分的,可能她情绪有所波动,导致毒素提前发作,倒是吓着你了。” 清洛急道:“那这毒就没有解药可解吗?这样发作该多痛苦。” “婆婆”道:“没办法,她这是自出生就中了的毒,想来都是我对不住她,不仅连累她深受毒虫之苦,而且还要随着我东躲西藏,这些年真是苦了她了。” “婆婆你------?” “你不用再叫我婆婆,叫我公孙大娘吧。” “大娘,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怀玉姐姐为什么会中毒?你们又为什么要躲到这靖南山来?” 公孙大娘道:“别急,你先将怀玉姐姐抱出来。” 清洛将怀玉从木桶内抱出,轻柔的为其着上衣衫,此时的怀玉柔若无骨,仿佛一个初生的婴儿一般娇嫩。 再定睛细看怀玉胸前的蜘蛛血印,此时已缩成如米粒大小,不细看还以为是一粒红痣。 清洛心中狐疑,以往也听爹爹说过江湖中有关用毒的高手及其独门毒药,却未听过有这种血蛛毒的。 公孙大娘接过怀玉,将她抱在怀中,轻抚她额前的头髮,怔怔的落下泪来。清洛不敢惊扰,却也不便离去,只好束手在旁等候,两人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一时室内寂静无语。 片刻,公孙大娘悄悄将眼角的泪珠拭去,将怀玉平放在床上,此时的怀玉沉沉睡去,香腮边也有了一抹艷丽的红色,好象一枝熟睡的海棠。 公孙大娘柔声道:“清洛,今天吓着你了吧?” “没有,大娘,我不碍事的。” 公孙大娘道:“这两个月我细心观察你,发现你不仅天份聪颖,冰雪可爱,且小小年纪便心志坚定,极有韧性,心地又纯善,所以我十分喜爱你。我也知你爹娘本是武林人士,隐居在此地,也不知是为避仇抑或有其他事由,但我观你爹娘皆是善良之人。你爹和那陆先生出手试过我母女几次,以为我们不知,只是他的身手在我看来还只是普通之流而已。他们又怎知道,我们剑谷的武艺又岂是寻常武林人士所能窥视的!”语气瞬间充满了自豪感。 “剑谷!”这两个字如同具有极大的魔力一般,清洛“啊”的一声,剑谷!武林中人人嚮往的地方!清洛虽然年幼,却也听爹爹说过剑谷的传说,相传剑谷乃奇人轩辕苍所创,距今已有三百余年,剑谷武学高深,本来一直执武林牛耳。却因为两百多年前有弟子捲入了朝代更替的风波里,其后便禁止弟子行走江湖,只是每隔五十年才允许一名才质超群的弟子出谷歷游,而此名弟子须经过剑谷内四大长老及剑谷奇阵“轩辕青龙阵”的考验,通过者再经过比试,由最强者担任此歷游的任务。而每五十年出谷的剑谷弟子均能称雄江湖,无论是武林正宗四大名门抑或是邪教三大教都只能避其锋芒。 上任剑谷歷游弟子一袭白衣,一柄雪剑,独挑江湖四大名门、三大邪教,竟无一人可将其击败。相传他挑战至少林之上,以一人独斗少林三大长老:明心、明鑑、明宝,在三大长老的合围之下竟能以无敌剑气削去明宝法师之眉毛,哈哈大笑三声,从容离去。自此赢得“白衣雪剑”之美名,而明宝法师遭此奇耻大辱,改号为“无眉僧”,闭关潜心修练,以期一雪前耻,至今已大约二十年,明宝法师是否尚在人间不得而知,但剑谷弟子武功之强却是天下公认。幸亏每届歷游弟子都只允许在江湖上歷游一年,便需回谷接任长老之位,所以江湖每隔五十年只需喧嚣一年便可恢復平静,故此武林人士对剑谷倒也无甚恶感。只是五十年的时间太过漫长,一年的时间又太短,剑谷歷游弟子总是如慧星般照亮江湖又消失于江湖,留给人们的只是一个个美丽的传说而已。 公孙大娘见到清洛遐想的目光,不禁笑道:“你印象中的剑谷弟子是不是个个都不食人间烟火,宛如天外飞仙一般?” 清洛腼腆道:“大娘您怎么会是剑谷弟子呢?” 公孙大娘嘆道:“这还要从大约二十年之前说起,那时我还是剑谷谷主燕九天的爱女菁菁公主的侍女,我们剑谷之中即使是侍婢之流,也都自幼修习剑谷剑术,是以我至十八岁之时已有一身艺业。加上我年轻时生得貌美,在剑谷侍女中也算是一等一的人物,菁菁公主又对我宠信有加,自此养成了我目空一切的性格,唉,这也为我后来坎坷一生埋下了伏笔啊。” 公孙大娘的眼中泛起了泪花,继续沉浸在回忆中:“那时我名份上是侍女,实际上等同于谷主的女弟子。谷主的男弟子中有一位和我年龄相仿的,姓岑,排行第六,我们都唤他六公子,他性格阴戾,大家都不喜与他来往。唯有我,由于自觉超然于众人之上,众人不喜的我偏要去搭理,以体现自己的与众不同,虽然内心也不喜六公子阴沉,竟一直和他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却不知自己幼稚的行为实是种下了苦果。” “大约二十年前,上一届剑谷歷游弟子乃是谷主的亲生儿子,燕行涛,他二十五岁时胜得谷中四大长老,过得“轩辕青龙阵”,又赛过其他师兄弟,获得歷游江湖一年的资格。谷中为他送行,那场景今时今日回想起来仍歷歷在目。由于燕行涛生得俊美,气度文雅,谷中的女弟子、侍女们无不为之倾心,众人将他送至谷口,眼见他一人一骑飘然远去,每人的脸上都流着泪呢,时年十四岁的菁菁公主更是哭得泪如雨下,要知道,她自幼丧母,谷主严苛,兄长日夜呵护于她,在她的心目当中兄长就如同是慈母的化身一样,虽只是出去歷游一年,但在她想来却如同天人永隔,燕公子哄了她半天才得脱行。” “那时我才十八岁,虽也倾慕燕公子的风采,却不愿与众人一般流俗,悄悄的躲在阁楼上远眺公子离去,心中也充满了对谷外世界的渴望和嚮往。我是一名孤儿,自幼为谷主收养,虽说剑谷对我恩重如山,但日夜对着剑谷那一方小天地和那几十号人,也觉得人生枯燥至极,毫无意义。更且我已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万事万物在我心中却都只是一个幻想的符号而已。自是对当时枯燥的生活深有埋怨,唉,殊不知,我现在最渴望的,就是能回到剑谷那一方小天地,青山绿水,终老于斯,人生真是矛盾啊!” 清洛睁着一双明眸,对公孙大娘的感嘆似懂非懂,在她小小的心目中,自也如当年未出剑谷的公孙大娘一样,对外面的世界嚮往不已,自难体会公孙大娘歷经沧桑之后的心态。 公孙大娘伸手抚了抚清洛的头,嘆道:“我这等心情以你现在的阅歷是难以理解的。”接着又道:“那年燕公子歷游江湖之后,谷外时时传来他剑挑各大门派、扬名江湖的事迹,我们听了也替他欢喜。菁菁公主更是掐着手指算着兄长归来的日子,我们偶尔逗她,说道燕公子在外面找到情投意合的姑娘,不会再回谷了,她不依不饶,却又信以为真,急得落泪,真是可爱的姑娘。唉,想不到真是一言成谶,剑谷自此掀起了巨大的波滔。” 三、恨血千年土中碧 “一年历游期满,却不见燕公子归来,而江湖上也未再见有燕公子的讯息,公子就好象一下子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似的,谷里人心大乱,谷主忧心自不待言,菁菁公主更是每天以泪洗面,而长老会也按捺不住,商议决定,再派一名弟子出谷寻找燕公子的下落,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谷中弟子一番激战,胜出的却是六公子岑明君。六公子成行前夕,来忆梅亭找我,我仍记得,那日大雪纷飞,他冰冷的手紧握住我的手,道:‘影妹,等我扬名江湖、寻得公子归来,自当向谷主禀明我对你的一片心迹,希望你不要辜负了我。’我心中窘迫,抽出手来,却无法言明自己对他并无爱恋之心,只有同门之谊,这就埋下了祸根。” “六公子出谷后,菁菁公主却无法坐等消息,她极力说服我,要我与她偷偷熘出剑谷,到江湖之中寻找公子。我本惧怕谷规,但又嚮往谷外的花花世界,经受不住她的哀求,终于一天晚上,两人偷偷熘出剑谷,踏上这条不归之路。” “我主僕二人在江湖上兜兜转转大半年,却始终没有燕公子的半点消息,连先前出谷的六公子的讯息也没有打听到,菁菁公主挂念兄长,日益消瘦,我心中也是焦急万分,一方面担心菁菁公主的身子,另一方面又忧心回谷后要面对严厉的惩罚。终有一日,我们游到了京城,在那里,我们遇到了怀玉的爹。”说着公孙大娘爱怜的看了身在床上的怀玉一眼。 “我与怀玉的爹是一见钟情,再难分开,其中各事也不必向你细述,菁菁公主心地善良,最是替他人着想。她见我与夫君情投意合,难捨难分,便留下一封书函,言道要独自寻兄,悄悄的离开了京城。我发现后心急如焚,我虽武艺高强,剑谷也尽是高手,但菁菁公主却因为天性禀弱,武艺并不高,她一个弱质女子单身游走江湖,要是有个闪失我如何对得起谷主。怀玉的爹见我焦虑,便陪我一同寻找公主,但江湖之大,我们游走一年,竟未见三人中任何一人踪迹。而这时,我发现自己已身怀有孕,无奈之下只得随夫君回到了京城。” 第4页 “回到京城以后,我专心养胎,一心想等孩子生下来以后,定要寻回菁菁公主,再回剑谷向谷主请罪,希望他老人家能够宽恕我。却不料这时,一场泼天大祸正向我袭来。我夫君姓盛,乃是京城兵部侍郎盛家的二公子,他与我成亲之际,并未向家长禀明我的来歷,只言我是南方一武师之女。夫君年轻时也是风流倜傥之人,在外欠下了不少风流孽债,就在我行将临产之际,有一苗家女子寻上门来,那苗家女子自称是苗疆神巫的弟子孟雅,言道我夫君三年之前游歷苗疆之时摘了她头上的红花,就是她的郎君,硬是逼着我夫君娶她,我夫君却对我言明,取她红花之时并不懂苗疆风俗,只是一时贪玩,对她也并无爱恋之心,决计不会娶她,我夫妇二人正要对她说明真相,那多时未见的岑六公子却于此时寻上门来了。” 公孙大娘的语气突然变得急促起来:“那一日,孟雅坐在公孙家前厅,盛家的长辈也都在座。我与夫君正在迟疑该如何向她开口,僵持之时,家人忽报有一姓岑的公子求见二夫人。六公子进得大厅,入目的就是我那已十分隆起的大肚。他似受到了重击一般,脸色唰的雪白,我心中忐忑不安,只能强自镇定,上前给六公子请安,六公子紧盯着我,道了三声:‘好,好,好!’,又道没料到我剑谷的一名侍女竟敢背弃主子,离弃公主,成为盛家的二夫人。 他此话一出口,盛家的老爷夫人们便一阵惊唿,他们想是没料到我竟出身剑谷,我无言以对,六公子抚剑上前,要将我带归剑谷,我夫君自是不允,言道我临盆在即,又说与我生死相从,绝不分开。他此言一落,坐于一旁的孟雅惨笑一声,说道:‘你既心中无我,又何必来摘我红花,你既心中无我,我也无需顾忌于你,你道我们苗疆的女子如此好欺吗。’双手扬起,厅内一片烟雾,盛家的老爷夫人们一个个倒下,竟都中毒倒地,这一变故来得太突然,我和夫君目瞪口呆,已是不能动弹,那孟雅毒术精湛,厅内众人她竟能分开下毒,她给我夫妇二人下的并不是毒药,只是不能动弹,当时我夫君双眼含泪,苦苦哀求她,道只要能解众人之毒,让我顺利产下胎儿,自己任由她处置,见孟雅不答,又转头求六公子,请六公子念及同门之谊,先行将我带走,六公子已练成剑谷先天真气,不惧毒素,但他也只是冷笑,袖手旁观。绝望之中我只觉一阵绞痛,在这关头,竟是要生产了。” 说到这里,公孙大娘眼泪如珍珠般坠下,心神激盪,喘息不止。清洛知是她先前替怀玉疗毒耗费真气所致,起身倒了一杯水服侍大娘喝下。 过得片刻,公孙大娘平復心情,续道:“这么些不堪回首的往事都讲与你一个小孩子听,毕竟不是件好事。不过今日见怀玉这么痛苦,我已下了决心,一定要让她回去,不要再呆在我这个只能给她带来不祥命运的娘亲身边。” 清洛见她舔犊情深,也不禁为之动容。恨恨的道:“那岑六公子就真的不出手相助吗?以他之武功当可擒住孟雅,逼她拿出解药啊?” 公孙大娘冷笑一声,道:“剑谷也不是什么名门正派,各个弟子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他误会在前,绝望在后,恨我入骨,又岂会救我。他只是冷眼旁观,当时孟雅见我倒地,便向我夫君道只要我以腹内胎儿及夫君的性命发下毒誓今生今世永不与盛家的人见面,而我夫君也需随她前往苗疆住上三年,她就尽解众人之毒,助我生产。万般无奈,我只得发下毒誓,在极端痛楚中生下女儿,就是怀玉。女儿甫一落地,便被那孟雅抱了去,且言道已在女儿身上种下了血蛛蛊,这血蛛蛊极是勐烈,一旦发作将死得苦不堪言,需每隔三个月服用她独门的秘药方能保住。当时我一听便昏了过去。我苦命的女儿啊。” “待我醒来,已不在盛家,却在一家客栈,这才是我痛苦的开始。在我身边的是岑六公子。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对我极尽肆虐羞辱之能事,将满腔的恨意都发泄在我的身上,我从未见过一个人那样的变态、那样的没有人性!”说到此处,公孙大娘银牙暗咬,手也紧紧攥起。 清洛抓住大娘的手,柔声安慰道:“大娘,不堪回首的往事不用再想了。一切都过去了。” 公孙大娘望着清洛的眼睛,明亮清澈,就象一汪湖水,平静,安逸,清净,好似冰雪初融、云开雨霁,顿时觉得心中多年的委屈、愤恨、痛楚消融掉了大半。 大娘伸手搂住清洛,道:“清洛,你真是个好孩子,那日那巫女孟雅将我交由六公子带走,解了盛府众人之毒,带走了我的夫君,留下了怀玉食三年份量的解药,言道要看我夫君三年内对她如何再行决定是否给剩下的解药。可怜我的女儿,一出生便不见了爹娘,盛府的长辈虽怜她孤苦,但因认是我是灾星而迁怒于她,她幼年的日子实是苦不堪言。直至三年后她爹爹由苗疆回京,景况方才有所好转。我夫君对苗疆的生活绝口不提,并带回了二十年份量的解药。他又四处寻我,而此时我刚刚从六公子的手中逃脱,六公子为了折磨于我,这三年中一直将我囚禁在一秘密所在,而他也甘冒大不韪不返剑谷,日夜将恨意发泄在我的身上,我虽武功高强,但在六公子面前却是不堪一击,直至一日,终觅得机会逃出生天。” 公孙大娘这番叙述讲得心平气和,但在清洛听来却是曲折离奇,惊心动魄,想想那三年之中,公孙大娘和她的夫君各陷魔掌,遭受了怎样的非人的折磨,而怀玉姐姐幼年又是怎样的孤苦无依。清洛想了又想,心潮起伏,望向睡着了的怀玉,心痛难禁,忍不住落下泪来。 公孙大娘伸手拭去清洛脸上的泪珠,笑道:“傻孩子,刚才你不还是安慰我一切都烟消云散了么?” 清洛问道:“后来呢?怀玉姐又是怎样和您相认的?你真的再没见到你的夫君了吗?” 公孙大娘冷笑道:“那孟雅当年叫我发下毒誓,言道此生不能再与盛家之人见面,想是叫我永世不能与夫君及女儿见面,我却想到了变通之法,我易容乔装,且想法子遮掩双目,这样我瞧不见他父女之面,而他父女也没有见到我的本来面目,不算违背誓言,只是我已不容于盛府,且要不停躲避六公子的追捕,不能再与夫君长相厮守,而我夫君也终未再娶。” “我逃得生天之后,寻到京城,易容乔装,日日徘徊在盛府门之外,不知有多少次想进府去一探女儿,却又没有那等勇气。此时,六公子也追上京城,他知我定会设法返回盛府,我险些被他抓住,只好踏上逃亡的路途。这一逃就是九年。他始终没能将我抓获,我却也始终不能将他甩脱。逃亡的途中我不断打探菁菁公主的讯息,只盼能将她找到,和她一同返回剑谷请罪,也好彻底逃脱六公子的追捕。但这么多年,菁菁公主就好象从人间蒸发了似的,再无音讯。” “九年之后,我竟逃到了当年和我夫君相见的地方,故地重游,不由睹物思人,柔肠百转,悲伤难禁,我真想从那悬崖上跳下一了残生,然而在那里,我却意外见到了我的女儿。” 四、晚有弟子传芬芳 “怀玉自幼孤苦,虽有父亲疼爱,却并不见容于盛府诸人,一直过得十分的孤单,她的心底渴望着母亲的疼爱,虽然盛府其他人对她母亲绝口不提,她却从她父亲口中知悉了往事,从她父亲的悔恨和思忆当中,她觉得她的母亲一定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终于在十岁这一年,她离家出走,到江湖上寻找我。两年的江湖漂泊生涯,真不知她一个小小女孩子是怎样度过来的,那日寻到京城附近的凤鸣山上,她忆起曾听父亲提过这是我与他初识的地方,好奇心起,便上山来看一看。当时我双脚已移到了悬崖边,忽听到耳边有一个稚嫩的声音说道:‘大姐姐,你千万不要想不开,你看看周围的世界,是如此美丽,你捨得离开吗?’” “我当时身子就僵硬起来,只听她继续说道:‘大姐姐,你有什么事情想不开吗?我想你不会比我再苦的了,我自幼就与娘分离,爹爹直到我三岁时才回到我身边,我每隔三个月就要忍受一次蛊毒之苦,我都能忍受下来,只因我还未见到我的娘亲,还未唤她一声母亲。大姐姐,你想想你的娘亲吧,再有什么想不开的事也应该为她而活下去啊。’知道当时我听了这段话的感觉吗?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好象变成了化石,一动也不能动,胸腔好象要炸开来似的。那是我的女儿,我知道,这一定是我的女儿。”忆到此处,公孙大娘的脸泛起潮红,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清洛伸出小手轻拍大娘的背部,大娘情绪稍稍平復,续道:“清醒过后,我不敢让女儿见到我的真面目,怕违背誓言给她带来不幸,迅速从怀中掏出丝帕,蒙住脸部,缓缓转过身来,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我的女儿,她生得如此的美丽,如此的秀雅。我从怀中掏出当年他父亲送给我的玉佩,那玉佩上刻着我和他父亲的名字‘竹影’,那玉佩当初是有一对的,另一面上面刻着‘凤鸣’,怀玉见了顿时放声大哭,从怀中掏出另一块玉佩,我们母女抱头痛哭,仿佛要把这十二年来的痛楚用一夕的泪水全部沖洗干净。” “母女相认之后,我们过了两个多月幸福的日子,虽然时时要提防六公子的追捕,但只要两母女能在一起,我觉得就是天塌下来也没有遗憾了。只是当一天子夜时分,怀玉的蛊毒再次发作,我才不得不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怀玉当时离家出走时,只带了三年份量的解药,当时只剩下半年多的份量了。我只好劝怀玉回盛府,但怀玉宁死不从,言道即使是死也要与我死在一起,且一定要随我改姓公孙。” “我万般无奈,只得带着她四处寻医,好歹才从苗疆一老者口中探得一种暂缓毒性发作的法子,就是你今日所见的方法。只是这种法子是将怀玉发作时身上的蛊毒向我的身上转移,虽然每次只转移少许,但也会在我的身上种下轻微的蛊毒,时日愈久,不但怀玉身上的蛊毒无法可解,而我也会成为蛊毒的下一传播体,那时我母女便会同赴黄泉。所以这种方法无异于饮鸠止渴,我也知这不是长久之计,但只能如此拖延时间,同时尽力的寻找菁菁公主或是燕大公子。只盼能将他们二位寻获,但可返剑谷求谷主出手相救。” “只是这四年来我们母女走遍大江南北,塞内塞外,一直未能如愿,直至几个月前,我无意中探得菁菁公主十多年前曾在这靖南山流光塔附近出现过,欣喜若狂,携同怀玉赶往这里,只盼天可怜见,让我得偿心愿,可是流光塔破旧不堪,靖南山芳踪杳杳,我们在这里苦寻两个月,也未能寻得蛛丝马迹。想是上天竟不肯赐我幸福,终要将我夫妇、母女活生生分开。”言罢,公孙大娘珠泪涟涟,情难自抑,抱住怀玉失声痛哭。 第5页 清洛听完公孙大娘讲述前因后果,只觉波澜丛生,心潮汹涌,仿佛身同感受,好象随大娘一起经歷了这二十年来的世道风雨沧桑,人间悲欢离合。在她那似懂非懂的少女心灵中,也感觉到了一丝真实的人世间的悲伤。 清洛道:“大娘,我与家人在这靖南山上住了十多年,也未见有陌生女子出现过,只怕菁菁公主当年只是随意经过靖南山,到别处去了,说不定菁菁公主已经寻得燕大公子,回剑谷去了。” 大娘摇头道:“我想法探听过,菁菁公主兄妹至今尚未回谷。这已是我寻回公主的唯一线索,所以两个月来我夜夜去那流光塔探寻,却未有收穫。今日怀玉又再次蛊毒发作,终让我下定决心:要让她回归盛府,让她的爹爹想法子到孟雅处帮她解开蛊毒。而我要守在这靖南山,直到找到线索,寻回公主。只有得到剑谷的原谅,我方能摆脱六公子的追捕,方能解开怀玉身上之蛊毒,方能与夫君女儿一家团聚。” “不,娘亲,我死也不要与你分开。”不知何时,昏睡的怀玉已经醒过来,她星眸含泪,声音轻柔而坚定。 大娘拭去泪珠,伸手往脸上抹了几下,又恢復了老妪的模样,说道:“怀玉,这次你一定要听为娘的,只有你返回盛府,我才会舒心一些,你在我身边,只会让我更加痛苦。” 怀玉银牙暗咬,道:“娘,你孤身一人我又如何能舒心呢?” 大娘道:“这靖南山山清水秀,民风淳朴,又有清洛陪伴于我,你大可放心,你回京之事就此决定,休再提留下之言。” 怀玉见大娘语气坚定,不禁悲从中来,珠泪簌簌,从明玉般的脸上滴落。 清洛见怀玉伤心,忙安慰道:“怀玉姐姐,大娘说的有道理,你还是返回盛府专心除毒才是,大娘在这里有我照顾,你就放心吧。” 怀玉见清洛小小年纪却一副勇挑重担的样子,不禁“卟哧”一笑,转瞬想起要与娘亲天各一方,又哭泣起来。 公孙大娘劝得半晌,好不容易两母女的情绪稍稍平復,转头对清洛道:“清洛,今日天色已晚,你先回家,免得你爹娘挂念,只是你今日在此处所见所闻,不可向任何人提起,包括你的父母亲人,不然将会为我母女带来灭顶之灾,你可愿意发个誓?”双眼炯炯,盯住清洛。 清洛忙道:“大娘,清洛虽年幼,却也是分得清事理,明白事情轻重的人,此事干系您和怀玉姐姐的一生安全与幸福。我又如何会泄露出去。”说完发了个誓。 大娘眼珠一转,念从心起,道:“清洛,索性你随我习武如何?” 清洛“啊”的一声,喜上心头,暗忖:自己如能习得剑谷的武学,那岂不是可以快意江湖,任情游侠吗?“ 正胡思乱想间,大娘道:“你可愿意?可能吃苦?” 清洛盈盈拜倒,口中唤道:“清洛愿意,给师父见礼!” 大娘摆手道:“你切莫叫我师父,我也不是收你为徒,我是剑谷叛徒,未得谷主原宥,岂敢擅自收你为徒?只是见你天份极高,禀赋极好,动了爱才之心,而且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一见你就十分喜欢,从心底里觉得和你特别的亲近,好象从前就见过你似的。所以我决定让你随我学艺,但艺成之后,不到万不得已,你不许轻易露出剑谷的武功,也不能宣称自己是剑谷弟子。这样吧,索性你拜我做义母罢,这样于你我都是万全之策。” 清洛口唿“义母”,再次拜倒,向公孙大娘叩首行礼,起身后,又唿“义姐”向怀玉行礼。 怀玉忙伸手搂起清洛道:“妹妹,母亲就全拜託你了,望你能替我绵尽孝道,也好让我走得心安。” 清洛握紧怀玉的手,道:“姐姐,清洛年幼,蒙义母和姐姐垂怜,自当知恩图报。”言语虽简但语气坚定,怀玉那颗被离愁搅乱的心不由得也稍稍安静了一些。 是夜清洛辗转反侧,思绪如潮,一时想起公孙大娘与夫君离散之苦,一时想起怀玉姐姐蛊毒之痛,一时又为得遇明师而欣喜,一时又为六公子及孟雅之毒而切齿,一直幽居山谷的她虽然一直对外面的世界充满着嚮往,也自幼听父母提起江湖是如何的血腥及残酷,毕竟没有亲身的感受,这次得见剑谷奇人,并亲耳听到这等离奇的故事,这一夜竟是不能成寐。 翌日清晨,清洛和公孙大娘将怀玉送出十里之外,方依依分别。 从是日起,清洛便每晚下山至公孙大娘处,随她学习武艺,两年以来,夜夜勤奋练武,由于她本有武学基础,公孙大娘又悉心调教,故这两年以来,她武艺一日千里,由于她遮掩得较好,连李益和林宛芯都未曾瞧出女儿身上竟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呜哇”一声鸟叫,将李清洛从回忆的思绪中拉了出来。她禁不住低骂了一声:“这该死的鸟儿,乱叫什么。”心中隐隐感到一丝不安,仿佛有什么事情要发生。这时已可看见公孙大娘家的木屋了。 “义母。”清洛奔近木屋,轻叩扉门。却不见大娘回应。清洛又唤了一声,仍不见回答,心内焦急,掌上运力,震断门栓,推门而入。只见公孙大娘盘腿端坐于屋内,头顶蒸蒸白气冉冉升起,但脸上却露出痛苦神色。 清洛心知不妙,知是大娘想运气将几年前积在身内的蛊毒强行排出,但不知为何,以前几次都不能成功,这次想必是大娘将剑气已运到了极致,仍然不能奏效,说不定还有走火入魔之险。但清洛内力未成,剑气不足,眼见大娘处于危险边缘,却无力相助。 五、西首明月隐高树 眼见大娘头上的白气越来越浓,脸上的痛苦之色也越发严重,一条红线慢慢由她的手臂向指尖蔓延,但到了中指第二节处便不再前进。清洛空自心急,却不敢妄动。她知现在义母驱除蛊毒到了关键的时候,稍有不慎就会走火入魔,自己道行不够,内力剑气均不足,只怕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但片刻之后,公孙大娘脸上五官已严重扭曲,身子也开始摇晃,而那道红线却丝毫不动。清洛越发心急,忽然想起义母传授的剑谷气决,剑谷以练气为主,练剑为辅,以气辅剑,故剑招无迹可循,如天外飞仙,气之所至,所向披靡。剑谷剑气所练基本功运气路线由心起点,行咽喉、上腭、人中、鼻端、神庭穴、百会穴,经风府穴下大椎穴、腰腧穴、长强穴、会阴穴,再由会阴走双腿至足底回升,至气海穴,再由气海穴至左手少泽穴、劳宫穴、列缺穴、云门穴,最后至右手中沖穴回纳剑气至丹田,大娘此刻正是运用此剑气行走全身,将积于体内的蛊毒逼于中指中沖穴,如果不能一举将蛊毒逼出体外,那么剑气将回沖入丹田,那时毒入脏腑,大罗神仙也难以施救。 想到此点,清洛知不能再拖,脑中一闪,想起一法子,但又怕法子不对,反而给大娘惹祸。但眼见大娘形势危殆,须臾片刻便有生命危险。由不得多想,她反手从头上取下髮簪,定住心神,运气刺向大娘的中指尖。 瞬间,一股鲜血喷涌而出,清洛躲避不及,全溅在了身上。将她的一身素衣染得血红。随着这一股鲜血的涌出,大娘剑气松懈,口中“呀”的一声,身子软了下来,倒在地上。 清洛心“砰砰”乱跳,不知自己此法是对是错,怕害了义母性命,忙弯腰查看,只见义母双眼紧闭,脸色苍白,指尖尤有鲜血在涌出,但已不如刚才汹涌,清洛伸手探住大娘的脉搏,用心探查,慢慢的脸上浮出一丝笑容,义母脉象平稳,体内剑气沖沛,与先前有蛊毒缠绵之时截然不同,她冒险行事,此法竟然是对了。 她将大娘抱至床上,盖上被子,低头看见自己的一身素衣被染得鲜红,回想刚才的兇险之处犹自心惊,房内的烛火忽明忽暗,映着大娘的脸也阴忽晴,她的气息逐渐的平稳,指尖的血也慢慢停住了。 片刻,大娘的眼睛缓缓的睁开,她坐起来,见清洛一脸疲惫但又有掩饰不住的兴奋,淡淡一笑,说道:“清洛,你的武学成就将来会远甚于我。” 清洛脸一红,道:“义母,你怎么突然夸奖起我的武艺来?” 大娘道:“今日你的行动不单单是救了我的性命,让我驱除了蛊毒,更重要的是你已领悟了剑谷剑气的真决,思想领悟已上到了气与血相融的高度,这一点都是我以前未曾领悟的,如果早能领悟到这一点,不仅我的蛊毒能解,你怀玉姐姐身上的蛊毒也尽可驱除。” 清洛睁大一双妙目,不明白自己一个小小的举动为何得到义母如此赞赏。 大娘道:“我以前就认定你禀赋超群,心智极佳,看来我没有看错人。以前我们练习和运用剑谷剑气时,只一味追求用气。却不知气与血不可须臾分离,气固是运行血之根本,但血也是养气之关键,我一味用气驱毒,却不知毒既存于气中,必也存于血中,你今日刺我手尖,让气血合为一体喷涌而出,从而令我气血之中的蛊毒能一起排出体外,你今天的一个小小举动证明你心中实是已无形中考虑到气血融于一体的道理,这等聪颖,将来你的武学成就将不可限量。” 清洛喜笑颜开,问道:“义母,那您身上的蛊毒已经全部驱除了吗?怀玉姐姐身上的蛊毒也可用此方法吗?” 大娘笑道:“我身上的蛊毒不多,且不是直接受蛊体,只要按此方法再试上几次,应该可以全部驱除,但你怀玉姐姐身上的蛊毒可能就要多费些时日,但我想既然这法子有用,我定会寻出气血相融驱毒的最佳方法,怀玉定可得救。” 想起女儿怀玉,大娘的眼睛又湿润起来,道:“清洛,这两年来我已将身上所学全部传授与你,也到了我们该分离的时候了。” 清洛“啊”的一声,张大了口,她没有想到,与义母的分别这么快就来临了。 大娘道:“好孩子,我知你不捨得义母,但现在既然找到了驱除蛊毒的最佳方法,我就必须尽快赶到京城,用此法替你怀玉姐姐驱毒。你只要将我所传剑气用心修炼,再加上你对剑气的领悟,不出几年你当可自由行走江湖,那时你可独自来京城与我会面。如果我替怀玉驱毒顺利,当也可再来这靖南山看望你。” 见清洛都快掉泪,大娘忙又笑道:“你也别太忧伤,我还需在此呆上几天,待我身上的毒全部清除干净后方能动身。你我还有几日的相处呢。” 清洛知义母所言在理,眼下赶回京城替怀玉姐姐驱毒才是最重要的事情。但内心深处却非常难捨。长到这么大,她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了离别的痛苦。 第6页 这一夜,清洛缩在义母的怀中,如同在母亲面前撒娇的幼儿一样,心中却充满了离别的忧伤。 天还没有亮,清洛便起来了,她替义母烧好了水,打扫干净庭院,方向山腰奔去。她要赶在父母起来之前回到家中,同时心中也挂念昨夜未曾归家的幼弟和雪儿,不知此刻他们是否已经归家。 此时山中寂静无比,明月已在西下,隐没于高高的树木里,远处的涞水河也淹没于破晓的曙色之中,清洛却于这曙色之中感觉到一丝不寻常,心头升起一阵寒意来。向四周仔细察看,却又不见异常。她不由暗笑自己敏感,发力向家中奔去。 待清洛回到家中,天色犹自朦胧,她轻手轻脚的潜入自己房中,除下沾满血迹的衣服,上床盖好被子,暗暗吐了吐舌头,庆幸自己回来得及时,爹娘尚未起床。 耳听得后屋公鸡开始打鸣,爹娘起来了,她的眼皮也渐渐打架,竟是昨晚未曾睡好,这时要补上一觉。 正在迷煳之间,听得娘在嗔骂:“这小猢狲子,昨晚竟是一夜未归呢。” 清洛闻言,再也不能安睡,出得房门,见爹爹和母亲正在门口张望,爹爹本已严肃的脸上越发阴沉,娘则一边瞄着门外,一边偷偷向清洛使眼色,大意是说等下小康回家后,让清洛向爹爹求情,让小康少挨几下竹棒。清洛则向母亲回以“眼色”,当然大意不是答应向爹爹求情,而是想让爹爹好好教训一下淘气的小弟,好让他以后不再这样玩劣。 两母女正在大使眼色之际,只听得李益一声大吼:“小兔崽子,你还不滚下来!” 清洛和母亲闻言会心一笑,放下心来,知定是小康玩耍归来,怕爹爹责罚,躲于树上,想等爹爹离开后再行回家,却不料道行不够,被爹爹发现了踪迹。 清洛向房旁的大树上望去,只见小康如同一只笨重的大熊慢慢腾腾的挪了下来,李益早等不及,大步上前,伸出蒲扇大手,施展他的大擒拿手将这顽劣小儿揪了下来,往地上一放,手中竹鞭正待击下,小康忽地号啕大哭:“雪儿,雪儿啊,雪儿不见了啊!” 清洛闻言大急,快步上前,揪住小康的衣领,急问:“你说什么?雪儿怎么会不见了。你到底将雪儿怎么样了?” 小康偷眼见李益手中的竹鞭未曾落下,更是泪如雨下,边哭边道:“那劳什子破塔,我本想让雪儿从那个小洞中钻进去探个究竟,谁知道它一进去就没有再出来,我怎么唤它都没有回应,害得我在山中呆了一晚,唤了它一晚,都没有回应。昨晚又有好多不知名的鸟儿乱叫,叫得好吓人,我吓了一晚上,好可怕啊。” 清洛不及听他说完,拨腿向山后奔去。 要知这小貂雪儿是她三年前的冬天自山后的一处清涧边觅得,当时雪儿觅食时不慎落入山下杨二叔设的捕兽夹中,几日无人发觉,已是奄奄一息,而且被夹住的右后腿都已腐烂,眼见是活不成了。清洛将它捡回家,替它上药疗伤,又去杨二叔家向他讨取他家那只刚下过狗崽的大花狗,施展武功强迫大花狗餵奶于它,在她的悉心照料下,雪儿才逐渐恢復了健康,自此雪儿便认定了她这个主人,跟随于她,几年来形影不离,一人一貂建立起深厚的感情。清洛因见它毛色雪白,又是在冬天觅得,遂取名为“雪儿”,雪儿乖巧聪明,又颇通人性,故也很得清洛一家人的喜爱。而在清洛心目当中,早已视雪儿为自己的弟弟妹妹一般,当然,她至今都无法确切知道雪儿的性别。此时听得小康诉说雪儿失踪,顿时大急,全力往山后的流光塔奔去。 小康见姐姐着急,忙又叫道:“那塔有点邪门,姐,你可得小心点,最好等我一起去”,正扯着脖子大叫之际,瞥见爹爹严竣的脸庞,后一句话不由得缩回了肚中。 李益举起手中的竹鞭,正欲鞭训顽儿,站在一旁的妻子上前挽住了他的手,劝道:“益哥,算了,小康也吓了一晚,哪还经得起你的鞭训,还是让他回回神再行训斥吧。” 李益恨声道:“这等顽劣小儿,非得狠狠教训他不可。” 夫妻两人拉扯之际,李益的眼神无意中向远处的涞水河面扫过,顿时全身如雷击过一般呆住,面色“唰”地雪白,大叫道:“大事不好!” 林宛芯正在全力拉扯丈夫手中的竹鞭,听得丈夫大叫,不由抬头,见李益神色异常,顺着他的眼神也望向远处的涞水河面,瞬间面无人色,夫妻两人半晌回过神来,对望一眼,同时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恐惧之色。 六、瑟瑟流光映长河 清洛忧心雪儿下落,见自己已脱离了爹娘的视线,便运起剑谷真气来,提身疾走,山间险路如履平地,一会儿功夫便已到了后山的流光塔。 这流光塔立于靖南山险竣之处,据说已有几百年歷史,尚是前朝庆国时的遗物。塔身共七层,每层呈八角形,每角的檐角上悬挂着一颗铜铃,据传这铜铃在特定的时候便会因阳光的照射焕发出流光异彩,故取名流光塔。这塔也颇为奇怪,其余各处名山的塔底都会建有塔门,塔门连着阶梯,人可扶梯而上以达塔的上层,有的塔每层的外围还会建有迴廊,供人远眺,但这流光塔却见不到塔门,也没有阶梯和迴廊,便如同一块浑然天成的巨石,只是将这巨石凿成了塔的模样而已。现因年代久远,加上山间风雨侵蚀,塔身已颇为破旧,塔身已现几条裂痕,檐角的铜铃也多有遗失,传说中的流光异彩自是再也无人得见。由于流光塔地处险竣之地,靖南山本就人烟稀少,故也无甚文人骚客前来游玩,当然也无吟诗作赋之史,故流光塔除靖南山下杨家村居住的人尚有耳闻之外,一直不为外人得知。而这里也一直是清洛小康姐弟俩幼时最爱游玩的地方,小康有时受爹爹责怪,便会躲到这流光塔来,狠狠的掉上几滴眼泪,最后多半是迷迷煳煳的睡去,再由前来寻他的清洛抱回家中。而清洛自上学后本已很少来流光塔,只因听得义母言道有人曾在这流光塔附近见过菁菁公主的踪迹,这两年来她也多次来这流光塔附近探寻,却始终不见异常。 清洛奔近塔身,大声唤道:“雪儿,雪儿,乖雪儿,出来了,回家了!”却始终不见回应。 清洛不由有些焦燥,素日只要雪儿听到她的声音,是一定会“嗤”的一声窜入她的怀中,这一次看来确实有些异常。 她俯下身来,细心察看,寻找小康口中所言的塔基处的小洞,寻了半天方在靠北边的塔基一角处发现一小洞口,这洞口约有成人的拳头大小,估计雪儿也要用力钻方可进入,且洞口有杂糙掩饰,不是有心察看还真难以发觉。 清洛将杂糙分开,凑近洞口,唤道:“雪儿,雪儿,乖雪儿?”静心聆听,洞内竟传来阵阵回音,下面竟好象是一个巨大的熔洞一般。清洛心下暗暗吃惊,知道这塔只怕是有些怪异,她用手去掰那洞口,饶是她使上了真气,那石却丝毫不动,甚至不曾有碎小石屑脱落。细看时,发现那塔基的石头断面处色泽光亮,刚硬异常,清洛在这靖南山中竟从未见过此等石质。清洛心下知道这塔有些名堂,想起义母所说菁菁公主曾在这流光塔附近数次出现过,只怕与这塔的怪异之处有些牵连,她转身便欲下山,叫上义母来一探究竟,义母见多识广,定能寻出其中缘由,找回雪儿,说不定还能发现什么菁菁公主的线索。 刚一转身,她耳中便听得一声微弱的“吱吱”之声,细心再听,却不能再听到了。她心下狐疑,这“吱吱”之声几年之内自己不知听过了多少次,毫无疑问,应当是雪儿的声音,但这声音却好象自天空传来,不象是从塔底传来,且声音微弱至极,待她用心细听时便消失了。她只好停住脚步,再次唤道:“雪儿,乖雪儿,别和姐姐捉迷藏了,出来吧。” 过得片刻,她又听到了“吱吱”之声,这回声音大了些许,清洛也迅速锁定了声音的位置,她抬头向高处望处,只见声音竟是从塔旁的那棵参天古树上传来。这塔呈八角形,说也奇怪,对准塔的八个檐角的方位,竟也分别生长着八棵参天古树,想是建塔之人几百年前建塔时一起栽下的。只是经过岁月的洗礼,雷击的问候,其中的六棵竟早已枯死了,只余高矮不一的残干。只有塔的南方、东南方位的大树尚保存完好,但这古树连学识丰富的陆先生都无法叫出其名,这树的树身笔直光滑,高耸入云,且直至树尖都没有分杈,而在树尖处却枝繁叶茂,远远望去,就如同是一把巨伞或是一朵硕大的蘑菇。清洛和小康年幼之时也曾数次尝试爬上大树,却始终因树身过分高大光滑而未能如愿,这时竟从树顶传来雪儿的叫声,自是令清洛大吃一惊,忖道:这雪儿是从塔底钻进去的,怎么又上了树顶呢? 由不得她细想,树顶又传来雪儿“吱吱”的叫声,这回声音愈发清晰了,清洛抬头眯眼看去,晨光灿烂中,她依稀见到了一抹白色的影子,她唤道:“雪儿,下来吧,你爬到那么高的所在干什么,想学小康调皮吗?快下来吧。”唤了半天,却只听雪儿在树顶叫唤,始终不见它下来。 清洛别无他法,银牙暗咬,将裙裾挽起,掖于腰间,运起义母所授剑谷真气,在体内运行四周,顿时神清气慡,身轻如燕,开始向树顶攀援。初时尚非常顺利,但攀至一半时真气无法持久,加上树身光滑,又掉了下来。试了几次都是如此,清洛不由有些泄气,此时树顶的雪儿叫唤得更加急了。 清洛美目一转,想出一个办法来,她揉身而上,当第一口真气快涣散时,取下头上髮簪用力插入树干,那树干坚硬异常,好在清洛所戴髮簪质地坚硬,好歹让她能在树干上借上一点力,停留片刻,好再度运气攀援向上。如此几次,清洛攀到了树顶,她看准树顶的分杈处,提起真气,向树杈处落去。本以为能稳当的落于其上,却不料脚下一空,眼前一暗,身子笔直的坠了下去,耳边犹能听到雪儿“吱吱”的叫唤声。 清洛心头暗叫不妙,知道自己从这么高的地方跌下,只怕凶多吉少,她忙运起真气,双脚踢出,想在树干上借点力,好阻延下坠之势,但双脚连续踢出,却丝毫未能碰触到树干,她想起眼前仍是一片漆黑,且按感觉应早已落于实地,但此时身子仍在不停的下坠之中,耳中风声“唿唿”直响,她这时方知不妙,自己这回并不是从树上掉落于地,只怕是从树顶的一个洞口经由树干的空心往下坠落了。只是这树顶为何会有一个大洞,树干为何又是空心的,而这个大洞为何如此之深,却是她怎么也想不明白的,而这次坠落要落向何方,能不能得保性命,她心中也丝毫没有把握。 第7页 也不知在空中降落了多久,清洛耳边隐约听到了流水的哗哗之声,她心下一喜,这底下可能是一条暗河,如果暗河够深,能够化解自己巨大的下坠之力,自己的性命当有望保全。随着流水的声音越来越大,“嗵”的一声巨响,清洛终于掉入了水中。 由于从很高的地方坠下,冲力十分巨大,清洛落入水中之后直向水底冲去,她心中暗暗祈求上苍保佑,这条暗河要够深,千万不要触到河底的石头上,同时尽量运气,浮动四肢,化解一些下沉的力量,终于,河水的浮力开始显现,她在将要触及河底之际被水流托起,慢慢的向上浮去。由于自幼在涞水河边玩耍,故清洛的水性甚佳,借这一股浮力,瞬间便升上了水面,刚一将头控出水面,来不及抹去面上的水珠,耳边又是“嗵”的一声,一物在自己身边落入水中,由于光线昏暗,清洛无法看清是何物事,唯有睁大双眼,借着一点微弱的光线,想看清楚周围的环境,但看了半天,也只是朦朦胧胧得知自己正位于一个巨大的地下熔洞之中,而这熔洞中竟有一条这么巨大幽深的地下暗河,想来这熔洞和暗河应该都是位于靖南山底,自己在靖南山居住这么多年竟一无所知,而爹娘、陆先生、杨家村人也想来并不得知这自然界的神奇造物。只是这熔洞的入口为何是在流光塔边的参天古树的树顶,而且这古树的树干为何又是空心的,这一点清洛无论如何都无法参透。 正在她胡思乱想之际,耳边又传来了“吱吱”的叫声,清洛不由大喜,唤道:“雪儿”,隐约感到一物正向自己游近,蓦地明白刚才那“嗵”的一声,正是雪儿随着自己坠落河底所致。她一手搂起雪儿,顾不得它毛髮尽湿,狠狠的亲了一口,心中充满了失而復得的欣喜。可一转瞬想起都是它胡乱攀树,引诱自己上树,方使自己掉入这地下暗河之中,不知如何方能出去,又恨不得狠狠揍上雪儿一顿,可禁不住雪儿“吱吱”的哀求声,心一下软了下来。并且开始定神思考该如何方能出得此处。 她怀抱雪儿,用心感觉,觉得这条地下暗河水势并不是很急,但却隐然朝一方向流去,她心下一喜,知道既然有水流的方向,那么顺着水势漂去,定能寻到出路。 想到此处,她放松身子,浮于水面,抱紧雪儿,由着水流将自己向前推去。同时睁大双眼,用心察看周围的环境,只可惜这地底光线极暗,与黑夜无异,清洛尽管身怀武功,平时夜间行走丝毫不碍,但毕竟那是在有月色的情况之下,这地底深处极为昏暗,看了半天竟是毫无收穫。她索性闭上眼睛,放松下来,随着水流向前漂浮而去。 也不知在水面漂浮了多久,好象很漫长,但又好象仅有一盏茶的工夫,怀中的雪儿又叫唤起来,清洛睁开双眼,一团白光从眼前闪过,她惊喜的“啊”了一声,发现那是从河边的洞壁上传来的一团白光,好象那洞壁上有一个洞口,洞口里发出了柔和的白色光芒。清洛犹豫了起来,不知该游过去细细察看还是该继续随着水流向前漂游,正在犹豫之间,水流向推着她前进了几分。 突然,怀中的雪儿“嗖”的窜了出去,竟是冲着那个洞口而去,清洛忙也奋力向那边游去。由于与水流的方向相反,好不容易才游到那一边的洞壁边上,但洞壁着手之处极为熘滑,而那团白光透出来的地方离水面约有三尺来高,一时之间清洛竟无法攀上。她用手攀住洞壁突起之处,借着洞口透出来的白光,仔细察看,这时雪儿已在她头顶叫唤起来,似是惊异她为何还不上去。清洛用手向洞壁上探处,左右摸索,竟惊喜的发现右手两尺左右的地方的洞壁上居然好似人工凿出来一样有一级级的阶梯,她抓紧洞壁,蹬出水面,由这阶梯拾级而上,登得几级,眼前一亮,由于她已在地底的黑暗中呆了一段时间,一时对这光芒竟不适应,不由用手遮住了眼睛,过得半晌,方慢慢移开了手,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细fèng,这才发现,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石洞。 清洛钻入石洞,雪儿又窜入了她的怀抱,叫个不停,象是在讨赏,好象在说是自己发现的这个地方,要主人奖励于她。清洛揪了一下它的耳朵,再环顾四周,发现处身之地是一个石洞,这个石洞位于地下河流边的洞壁之上,洞内有许多不知名的石柱由顶部垂下,形状各异,且发出柔和的光芒,大部分光芒为白色,而少部分石柱发出的光芒竟似有五颜六色一般,这些发出五颜六色光芒的小石柱的顶端犹有彩色的水珠滴下,石柱下方经过长期的水珠滴注,已滴出一个小小的石盆来,石盆中蓄满了从石柱滴下的水,而那水竟然也是彩色的。清洛从未见过这等景象,不由得张大了小嘴。 这时,怀中的雪儿又“嗖”的一声窜了出去,窜向洞正中间最大的一根石柱,清洛忙跟了上去,到得那根石柱前,却已不见了雪儿的踪影,清洛忙唿道:“雪儿!”,雪儿“吱吱”的叫声从石柱后面传来,清洛仔细看去,发现这根最大的石柱后面有一团光透过来,她绕到石柱的右侧,探头一看,才发现石柱的后面竟有一条长长的甬道,那团光正是从甬道的尽头透过来。 清洛抱起站在甬道入口的雪儿,深吸一口气,向甬道的尽头走去,脚触的地方是硬硬的石板,说也奇怪,那团光看上去相隔不远,好象就在前方,但她走了将近半炷香的功夫也未能到达那团光亮的地方。清洛心中直在打鼓,觉得今天所见一切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石塔,树顶上的洞,暗河,熔洞,以及这个神秘的石洞。她抱紧怀中的雪儿,硬着头皮向前走去,又走了约摸半炷香的功夫,眼前豁然开朗,甬道的尽头原来竟是一间大石室。 这间石室约摸五丈见方,高约一丈,石室内空无一物,只是在石室的顶端垂下来一根石柱,石柱上嵌着一颗硕大的明珠,室内的光芒正是由这颗明珠发出。清洛虽未见过珍宝,但也知这颗明珠定是极品,珍贵异常。但为何会悬在此石室内,此石室又是由何人开闢,何人曾居住于此,她环顾四周,找不到一丝痕迹,用手触摸,石室四周的石壁也是坚硬异常,再也找不到其它出路。 清洛呆立半晌,别无他法,只好依旧从来时的甬道退了出去,回到那个有着发光石柱的洞穴里,她发起呆来:该如何是好?出路在何方呢?是在这石室之中,还是应该依旧随着暗河漂出去呢? 正在她发呆的时候,雪儿跳到地上,窜到那盛着从石柱上滴下来的五色水的石盆边,低头饮起水来,清洛也觉口干,用手掬起水来,饮了几口。雪儿饮过几口水后,兴奋异常,突然跳入石盆中,溅得清洛一脸的水珠。清洛不由笑骂:“坏雪儿,这么调皮,回去再也不放你出来玩了。” 正与雪儿笑闹间,清洛忽觉一股寒流从心中涌起,全身不由得一阵痉挛,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七、卧龙跃马终黄土 昏昏沉沉中也不知过了多久,清洛甦醒了过来,只觉四肢无力,浑身冒着冷汗,就好象大病一场的感觉,而且心尖的地方冷若寒冰,她努力坐起来,转头望去,只见雪儿仍然瘫在她的身边,也是和她一样昏了过去,至今未醒。 清洛暗自寻思:只怕这石盆中的五彩水是奇寒之物,我和雪儿都抵挡不住,这石洞神秘莫测,且没有出路,还是早些离开为妙。她端坐运气,手脚四肢慢慢的暖和起来,只有心尖那处的寒意始终没有办法消去。 抱起仍旧昏迷的雪儿,她走到石洞边缘,仍旧循着那几级石梯下到暗河之中,运聚真气,护住自己心脉,同时分出一丝真气,让抱着雪儿的右掌始终保持温热。放松身体随着河水向前漂去。 在黑暗的漂浮中,清洛的心头慢慢的静了下来,这时,义母平时所授的武学现于脑海,说也奇怪,原来学时有些模煳不清的地方,此时却如同走马灯似在脑中闪过,一幕幕的如此清晰,以至于她全身隐约有一团剑气游走于经脉之中,浑浑然,使清洛进入了如老僧入定的境界。 也不知漂浮了多久,清洛从入定中醒了过来,因为传入她耳中的水声渐渐的大了起来,睁开眼来,暗河四周的洞壁已隐约可见,她心下一喜:怕是快要出去了吧。只不知这地下暗河究竟是通往何方,离家有多远,自己这么久未回去,父母幼弟只怕是等得心急了吧。 正在细想间,水流的速度突然加急,而且身边“哗哗”的水声越来越大,渐渐的震耳欲聋,“轰”的一声,清洛感觉自己随着水流从高空落下,溅起一团水柱。身子又慢慢沉入水底,她连忙运气向水面浮去。钻出水面,抹去面上的水珠,久违的阳光又照射在她的脸上,度过最初的不适应之后,她禁不住欢唿:终于出来了! 极目四望,她发现自己正身处一个大水潭中,耳边轰鸣的水声原来传自后方的一个大瀑布,水流从断崖顶端凌空飞越而下,水花四溅,腾起一片烟雾,迷濛烟雾在阳光照射下,又化作一道道彩虹,幻景绰绰,美妙无比。此情此景,让清洛如入梦中,脑中自然忆起陆先生教的一副描写瀑布的对联:“白水如棉不用弓弹花自散,虹霞似锦何用梭织天自成”。 从眼前的美景中甦醒过来,她细细的打量着那巨大的瀑布,透过漫天的烟雾和水流,她隐约可见水流后方有一黑色山洞,心想这只怕就是自己出来的洞口了,原来那条地下暗河竟是通向此处。只是此处又是何处,离靖南山又有多远,却是不得而知。 清洛收起暇思,一手抱紧怀中依然昏睡不醒的雪儿,向潭边游去。出得水潭,一阵清风拂过,湿衣紧贴身上,饶是清洛身具上乘武功,也不禁有一些寒意,特别是心尖那一点冰寒,始终没有消去,她忖思怕只有回去让义母参详一下才行。而且也急于将自己在塔底所见所闻告之义母,看能不能找到一些寻找菁菁公主的线索。 她沿着潭边行走,走过十余步,便到了一处石桥边,这桥似浑然天成,桥的另一头是一片茂密的树林,清洛穿过石桥,仔细观看,石桥过来似有一条小小的山路,只是长久无人行走,糙木颇深,遮掩了原来的路痕,她以手为刃,一路披荆斩棘,直到小手隐约可见血印,方走出那片密林。 密林开处,清洛发现自己位于一座山峰的山腰之处,视野豁然开朗,遥望山下,官道已隐约可见。她欣喜不已,运起真气,向山下纵跃而去。 待到快行至山下,由于山路崎岖,地势陡峭,饶是清洛轻功不俗,额头也沁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她稍稍停步,立于一棵树下,刚喘过一口气,耳中隐约听到马的嘶鸣声,接着又有鼎沸的人声传来,竟似是有一大队人马正从山下方的官道经过。清洛暗觉诧异,这处也不知是何所在,从自己的经歷来看,此处当在靖南山南面的群山当中,此处官道定是由中原腹地而来,看其方向,则是去往靖南山北面的涞水河,只是自己在靖南山居住日久,小队的商旅经过倒是间或有之,这样的大队人马却是从未出现过的。 第8页 她悄悄下行几步,隐于一颗大树之后,向官道望去,入目的竟是一长队正在行进的官兵,看人数怕有几千余众,战马也不计其数,间中大旗飘扬,飒飒迎风。旗上硕大的一个“萧”字,队伍整齐有序,士兵部分骑马,部分快速步行,不时有武官骑马来回吆喝:“快,快,快跟上,耽搁了军情到时萧将军怪责下来,大家都别想有好果子吃。”随着将士的快步前进,扬起漫天黄土。 清洛暗觉奇怪,虽说靖南山是战略要地,但由于涞水北岸尚有坚固的城池开州,开州郡守尚信之精忠为国,几年来将开州守得是固若金汤,使燕兵不能越开州而渡江南下,只能转而主攻东边的朔州、连州及平州三府,所以靖南山才能一直得保安宁,今日这大队萧慎思将军的亲兵由官道北上,难道开州吃紧么?想到此处,清洛不由揪起心来,更加思念家中的爹娘幼弟以及尚未起行前往京城的义母。 待得大队士兵过去,清洛悄悄的辍于队伍的后面,她虽身具武功,但毕竟为一纤纤少女,前面是几千如虎狼一般的精兵,自是不敢造次,怕官兵发现,远远的跟随着。 约摸行走了个多时辰,还未到达靖南山,清洛心下嘀咕:自己在那暗河中也不知漂了多远,竟离家这么远了。此时夕阳西下,天色渐渐的暗下来,前面的队伍也停止了前进,想是官兵行进了这么久也需休整一下。 只听前面的传令官远远传来的吆喝声:“常副将有令,就地休息半个时辰,听到指令再行出发!”那些行走的士兵虽处于极度疲劳,却也不敢太过放松,只是原地盘坐,稍事休息。 清洛见队伍停了下来,便改从道边的小树林轻轻地穿了过去,到离队末的士兵约有三丈之遥时停住脚步。 队伍最末的几名士兵不耐寂寞,交谈起来。 “张大哥,这燕兵真是狡猾,这次竟声东击西,将我军主力拖于朔州一带,悄然攻下开州,度过涞水,若非萧将军得到信息,只怕现时你我要赶回京城救急了。”一个稍显稚嫩的声音说道。 另一个官兵接道:“是啊,这开州一直固若金汤,怎么这一次如此轻易的被燕兵破了呢?只是不知何人及时向萧将军传出敌讯,又阻敌于靖南山北,才破了燕兵的阴谋诡计。” 一个老成些的声音说道:“何副将的手下已经将燕兵赶回涞水北岸了,现在敌我两军正在沿涞水处于对峙状态,咱们这回可得好好表现,不能再让何副将抢去咱们常副将的风头了。” “那是自然!”周围官兵周声附和。 清洛却浑身一震,燕兵已经攻下开州了吗?还曾经度过涞水?那靖南山的情况如何了?爹娘幼弟及义母还有杨家村的村民们怎么样了?自己象是只离开一天,就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么?她恨不得冲出树林,揪住那几个官兵问个详细,却终究稳住了脚步,此时她心急如焚,恨不得插翅飞回家中,但这大队官兵在前,又如何能够成行? 那老成些的声音压低说道:“我听在副将帐中值守的老乡言道,说燕兵顺利度过涞水,本可沿官道长驱直入,直奔京城,却被一个人给吓住,足足耽搁了一天的时间,那人又早燃起烽火,才让萧将军能及时识破敌军阴谋,令何副将率先头部队赶到,才能将燕兵赶回涞水之北的。” “张大哥你说笑了,燕兵素来勇悍无比,又精骑射之术,怎会让一个人给吓住了呢?” “就是,就是,张大哥真是说笑!” 那张大哥显是有些气恼同伴不相信自己所言,声调有所提高:“怎会有假,听我老乡之言,燕兵度过涞水之后,气势汹汹,本欲长驱直入,不料行至靖南山一处山路转弯之处,先头部队便见着一位将军身着铠甲,横刀勒马,守候于路口之处。” “啊?!那将军是谁啊?” 张大哥见众人关注,得意地道:“那将军相貌堂堂,威武无比,铠甲式样正是我天朝二品将军所着铠甲式样,只是他的左臂却是已经断了的。” 清洛听到此处,心中一阵颤抖,那张大哥所言如雷击般轰鸣:他的左臂却是已经断了的,左臂断了的,是谁,难道竟是爹爹吗?只是爹爹又哪里来的铠甲,爹爹虽有武艺,却又如何能一人阻敌一日?如果爹爹阻敌一日,加上萧军赶至靖南山将燕兵赶回北岸,难道,难道自己竟在那洞壁中饮过五彩水之后昏迷了几日的时间么? 那张大哥继续说道:“燕兵虽然勇悍,却也不是鲁莽之徒,他们本以为这次拿下开州度过涞水,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却在路口遭这独臂将军挡道,自然是怀疑我军早已得知军情,在那路口处设下埋伏,要知那路口正好在一山谷入口处,如果贸然进入中伏的话,燕兵将会死伤无数。故此燕兵以为那独臂将军是诱敌之计,只好先按捺不动,更有年老的燕兵认出那独臂将军,心下胆怯,所以那独臂将军才能以一己之力阻敌。你们道,那独臂将军却是何人?” “何人?”众人齐声问道。 那张大哥压低了声音问道:“不知你们可曾听说过十余年前我天朝曾经出过一位侍卫统领,姓李名正益,武艺高强,曾经在先帝接待外国使臣的宴会上连败四国武林高手,被先帝欣然赐名为‘铁胆忠卫’的?” 众人七嘴八舌的道:“听过听过,只是这李正益将军后来不是失踪了么?又怎会这么及时的出现在靖南山呢?” 清洛的心慢慢的沉了下去,李正益,李益,难道这独臂将军真的竟是爹爹么?只是为何从来未曾听爹爹提起过他辉煌的往事呢? 张大哥得意的道:“我也不知李将军为何会在靖南山突然出现,这也是何副将从俘获的燕兵口中得知的,只知燕兵中曾有官兵当年见过李将军,故能认出来,那燕兵得知阻路的是我天朝威名赫赫的李将军,便更不敢造次,那李将军在阻路之前,更曾令人在靖南山顶点燃三堆柴火,三股浓烟沖天而起,故此萧将军才能得知敌讯,在燕兵南下之前及时赶到,只是那位李将军却不幸,唉!” 清洛再也忍耐不住,从树林中闪身而出,在众官兵的叱喝中,几个起落,已至队伍的前列,抢过一匹军马,腾身而上,向靖南山赶去。 众官兵意料不及,加上天色已黑,李清洛又轻功出众,竟一时来不及阻拦,待得回过神来,拉弓搭箭,一人一骑已去得远了。 八、野哭几家闻战伐 进入秋季,山间的风便带些凉意,清洛心内焦急,担忧亲人,纵马而行,感觉山风象刀子般拂过自己的面颊,她心头的凉意渐渐扩大,四肢也慢慢酸软,靠一口真气支撑着,奋力催马,同时心头暗暗祈祷,求苍天见怜,一时希望爹娘幼弟义母能得逃战火,一时又暗暗希望那张姓士兵所言独臂将军李正益并非自己的爹爹李益,只是心中也隐然知道他所言非虚。急切间,两行清泪潸然而下。 天彻底的黑了,清洛也不知策马跑了多久,靠着一点点月光,她发现已到了那张姓士兵所说的爹爹横刀立马的山谷。空气中传来一丝血腥之气,她勒住座骑,跳下马来,隐约可见有尸体躺于路边,有的还挂在路边的树上,想来是燕兵败退,天朝军队尚未来得及清理完战场。清洛的心揪了起来,爹爹究竟怎么样了?她弯下身,深吸一口气,按住心头的恐慌,从一具尸体怀中摸索出了火摺子。擦亮火摺子,点燃一根粗树枝,擎着火把去察看一具具尸体,山间的夜风呜呜作响,林中不知名的鸟儿“哇哇”乱叫,清洛忍住心头的悲痛,一个个的察看着。也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察看了多少具尸体,那其中有燕兵也有天朝的士兵,一个个死状极为悽惨,有的被削去了整条臂膀,有的被拦腰一刀,有的肠子还露在体外,有的头盖骨被削去一边。他们都是那么的年轻,看得出生前也是那么的生机勃勃,现在却一个个曝尸荒野,清洛心中不由得想起陆先生所教的一句诗词:“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中人。”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俯身呕吐起来,双脚一软,跪于尘土,轻声喃喃:“爹爹,您究竟怎样了?” 正在她伤心时候,远处又传来战马的嘶鸣声,清洛一震,从情绪中恢復过来,想来是她先前碰上的那一队天朝军士追过来了。她向四周望了一望,依稀记得爹爹曾带自己到这个山谷中来过,山谷间有一条小路应可通往自己所住的靖南山山腰。她站起声来,抹去眼泪,找到了那条小路,熄灭火把,向小路深处行去。尚未行得多远,已可见火龙接天而来,那队官兵终是追上来了。 官兵的声音越来越大,清洛却不担忧,这条小路,如果不是有心之人,白天尚无法发现,更不用说是这夜间了。她提起真气,发速行走,不到半个时辰,便已隐约可见自家的房屋,远远看去,爹娘房中象是透出一线灯火。清洛心头狂喜:莫非爹娘尚在家中? 发力向家中奔去,待到屋前,看得真切,爹娘房中确实燃有灯火,清洛大喜,欲要大声唿唤,却见几人擎着火把从房中走出,不由得把到嘴边的唿声咽了回去,隐起身来。仔细看去,那几人身材魁梧,身着铠甲,看样式与先前碰到的天朝官兵服式相差无几,自当是天朝的将士。 大喜之后是失望,清洛一口气再也顺不过来,慢慢的坐于地上,却也知道控制着不发出声响。朦朦胧胧中那几个将士的话语传入耳中。 “何副将,燕兵的俘虏可曾说真切,那挡敌的英雄竟真是失踪十余年的‘铁胆忠卫’李侍卫吗?村民们可真是言道李侍卫居于此屋?”一把清朗有力的声音问道。 “启禀萧将军,那些俘虏自身并不识得李侍卫,是他们的领军认得,并于阵前相询,而李将军也坦然承认,末将后来又曾向此地未及逃离的村民询问,得知李侍卫于十余年前搬到靖南山,修建此屋居住,自称姓李名益,想来定是李正益侍卫长无疑了。”那何副将答道。 “这李侍卫十余年前失踪,先帝还曾派人寻找,想不到竟是居于此地,他可还有亲人?”那萧将军继续问道。 “禀将军,李侍卫一家四口,夫人姓林,尚有一子一女,我军进驻此地后,便在村民的带领下前来寻找,却已不见一人,想是李侍卫知战事凶危,早已遣散亲人。” 那将军在屋前来回踱了几步,嘆道:“李侍卫当年风采,我也曾听师傅讲述,一直对他倾慕不已。想不到这次竟是靠他一人救国于危难之中,只是,他生性刚强,于此一役中又杀伤燕兵无数。给燕兵俘获,只怕凶多吉少,唉!” 第9页 “给燕兵俘获”几字传入耳中,清洛顿时一振,原来爹爹并未战死,转而又一震,爹爹血战燕兵,只怕是身负重伤,又给燕兵俘获,可真是凶多吉少。想到此处,她恨不得插翅飞过涞水,到燕兵营中救出爹爹。 那几个天朝将士又交谈了几句,火把照映中,步下山去。 待得他们去远,李清洛从树后走出,推开房门,进入爹娘房中,点燃烛火,四顾而望,房中依旧是自己离开之前的样子,床上的被褥依然是叠得整齐,桌上的铜镜却已有一层淡淡的灰尘,想是已有几日无人拂拭,清洛再也忍耐不住,泣道:“爹,你可安好?娘,小康,你们又去了何方?” 她迭遭变故,加上先前在洞内曾经昏迷,又穿着湿衣服穿山越岭,此刻到得家中,却未见亲人,已是支持不住,昏睡了过去。 待得她从昏睡中醒来,发觉烛火早已熄灭,清洛站起来,步出爹娘房中,到自己房中取出自己日常练武时所用长剑,又拿了几件衣裳和娘亲给自己的首饰,背上包裹,手拿长剑,步出大门,回首望着自己生活了十几年的木屋,擦去泪水,心道:清洛,你一定要坚强,现在爹爹身陷敌营,娘亲和幼弟均不知去向,现在就要靠你自己了,一定要救出爹爹,寻到娘亲及弟弟,一家团聚。 振作精神,清洛向山下行去。此时已是明月高照,依据明月的位置,清洛估计自己大约昏睡了两个多时辰,此时已是丑时了。 行至山下,隐约可见涞水河边至杨家村灯影幢幢,营帐连天,想来那萧慎思将军便驻军于此,与燕兵隔河对峙。兵营中不时有战马嘶鸣,一派大战将临的气氛。 清洛停步想了一想,终觉身上这身女儿装扮实在不适。便悄悄潜入杨二愣家,二愣家也是空无一人,想是燕兵到来,到哪里躲了起来或是向南投靠亲友去了。清洛知杨二愣有个大哥与自己年岁相仿,身材也相差不多,她从兄弟俩的衣柜中翻出一套农家少年的衣衫,将自己身上的衣衫换了下来,又将头髮挽起,塞于青帽之中。看着自己的农家少年装束,虽是处于离愁别恨之中,终究是少女心态,轻声一笑。 她忖道:爹爹给燕兵俘去,定是在涞水河北面的燕兵营地,自己需得潜过涞水,只是这入秋以后,河水冰凉,且河水较深,要想从水中游过,怕是不太容易,又忆起杨家村中有一杨老爹,素在涞水河上打渔为生,渔船常停在村东的一处隐蔽所在,自己与小康便曾数次与杨老爹出河捕鱼,杨老爹急于逃避战火,肯定不曾将渔船驶走,看来自己需到那处所在找到渔船,摇船过岸才行。 趁着夜色,清洛运起轻功,避过了天朝军队的营帐,不一会儿便来到了杨老爹藏船之处,这处离天朝军营大约三里来路,杨老爹的船便藏在高高的芦苇丛中,清洛解开绳索,正待跃上船中,将船撑出芦苇丛,前方河中传来一阵摇橹之声。 清洛伏下身来,片刻,一艘小木船从河北岸方向驶过来,停在岸边,距离清洛藏身处仅几步之遥,船上共有三人,轻轻跃上岸边,瞧身法竟是轻功极高之人。清洛不由屏住气息。 那三人上岸后,并未即刻离开,清洛从芦苇的fèng隙中偷眼望去,只见三人皆着夜行黑衫,戴黑布头罩,仅留口鼻唿吸处,其中一人更是身材颀长。清洛不由心想:这几个人从对岸燕兵兵营潜行过来,只怕会对萧将军不利。只是他们是来行刺还是来打探军情的呢? 这时其中一个身形较矮的黑衣人忽然跪在地上,沉声道:“主子,请您三思。” 那身材颀长的黑衣男子道:“无思,你在此等候就是,我和无忧前去即可。” 跪在地上的黑衣人无思急道:“主子,无思并非贪生怕死之徒,但萧慎思的血衣亲卫素来悍不怕死,主子您虽武艺高强,无人能敌,但此去终究是以寡敌众,刺杀萧慎思固然是好,但和主子您的安危比起来却是微不足道的。” 那主子答道:“无思,这次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军混入天朝军队的探子回报说此次萧慎思救兵心切,且又要分兵于朔州一带,血衣亲卫也仅有半数跟随于他来至此处,以往我方数次派人刺杀他均被血衣亲卫击退,让父皇都欲亲自出手一试,我得父皇恩宠,授我上乘武学,岂可不为他老人家分忧。加上我这次武功大成,定要抓住此次机会,若能割下萧慎思的首极,天国还不是我燕国囊中之物。你休再多言,在此处等候接应便是。”语气甚是坚决。 清洛心下大惊:难道此人竟是燕国皇子不成?听他语气此行竟是前往刺杀萧慎思将军? 正思忖间,黑影一晃,站着的两人竟已离岸而去,仅余跪着的那黑衣人,他慢慢站起身来,回到船上,静坐等候。 清洛心下焦急,她虽一直随爹娘隐居靖南山,却也知国家民族之大义所在,也知道萧慎思将军身系天朝之安危,瞧那黑衣人头领的身手,竟远在自己之上,说不定义母出手也无法胜过,他们此去行刺萧将军,只怕会陷天朝于大难之中。 想到此处,她不再迟疑,悄悄下水,向下游游出将近百步,以避开那留守黑衣人的耳目,再悄悄上岸,重又向天朝军营方向奔去。 九、一舞剑器动四方 寅时初,天朝军营,中军帐内。 天朝声名显赫的萧慎思将军仍未入睡,手握一份军情快奏,这萧将军声名显赫,蜚声宇内,却显得甚为年轻,大约二十三四岁的年纪,俊朗中带着一丝刚毅,面色沉静,从容若定,虽是坐在案前,却仍让人感觉到渊亭岳峙般的坚韧和沉稳。 他下首坐着两位副将,屏声息气,不敢打搅将军的沉思。 半晌,萧慎思抬起头来,道:“何副将,常副将,时候很晚了,你们先下去休息吧,本将还要好好想想如何打这一场水仗。” 左首的何副将拱手道:“萧将军,您也需早些休息。” 萧慎思微笑道:“我自然省得,你们也无需担心,燕兵已被赶回北岸,且他们也不擅长水战,估计近几日内应不会发动大规模袭击,你们各自操练好手下的兵士,等卫将军的水师从厉州移师此地,方是我方与燕军决战之时。” 何常两位副将唱声诺,退出帐外。 萧慎思站起身来,手负身后,来回踱了几步,唤道:“有容!” “属下在。”他身后不知何时已站着一个身影。这人身上一袭红衣,竟似用鲜血染成,腰间一柄长剑,昂然欲出。 “有心他们潜入开州,查探尚郡守及开州现状,可有回报?”萧慎思问道。 那有容答道:“启禀主子,尚未有回音。” 萧慎思嘆道:“开州坚守这么多年,尚郡守又老成持重,此次怎会轻易让燕兵破了后渡江南下,只怕其中大有蹊跷。若不是李侍卫,唉!” 又道:“有容,传信予有心,着他尽力追探李侍卫下落,如有可能尽力将其救出,你明日另派两人去查探李侍卫亲人下落。” 有容肃然答道:“是。” 两人对答间,一声轻响传来,有容神色一变,腰间宝剑不知何时已擎在手上,快如闪电般刺至萧慎思的面前,堪堪抵住一股寒若冰霜的剑气。 “叮”的一声,有容手上的宝剑断为两截,有容心下大惊:血衣亲卫应付了燕军派出的无数次的暗杀,虽然每次血衣亲卫的兄弟俱有损伤,但来者却皆伏诛,自己身为将军血衣亲卫第一高手,每次也皆能拒强敌于五步之外,唯有这一剑,竟好似天外慧星一般无迹可寻,力道又如同闪电一般强劲,他心下暗凛:这回燕国是派出了最强的高手了。 这些想法如闪电般在他脑海闪过,情知已到了生死危急时刻,他右手急推萧慎思,同时舌绽春雷,大喝一声,用手中的断剑和来的黑衣人展开了殊死的搏斗。 萧慎思被有容推后几步,此时另有一个黑衣人持剑向他袭来,萧慎思久经沙场,并不慌乱,疾退几步,躲过黑衣人的第一剑,顺手从案下抄出一把长剑,宝剑如长虹一般自鞘内挥出,挽起剑花,极是轻灵飘逸,千万道剑芒闪起向黑衣人攻去。 那黑衣人料想不到萧慎思的剑术也如此高明,皆因以往他们数次刺杀皆止步于血衣亲卫,萧慎思从不曾亲自出手,本国的探子也只言萧慎思军法出众,却不知原来他剑术如此高明。连忙提起十二分精力,与萧慎思激战起来。 正和有容激战的高大黑衣人见同伴未得手,知时机稍逝即纵,必须趁着其余的血衣亲卫尚未赶到结束战斗。想到此处,他长啸一声,人剑合一,剑光勐涨,剑气迸发,将有容手上的断剑搅得粉碎后剑气袭入有容肩头,有容“噗”的喷出大口鲜血,颓然倒地。 高大黑衣人重创有容后,揉身而上,裹起一团剑气,沖向与另一黑衣人激战正酣的萧慎思。 萧慎思见那高大黑衣人剑似游龙,气势如虹,知不可强挡,身子疾往后退,双剑相激,萧慎思如受重创,口内喷出一口鲜血,身形晃动,紧倚长案,心内感嘆:此人剑术如此高强,真是天亡我也! 此时帐外人声渐渐传来,自是其余的血衣亲卫和天朝官兵赶了过来,但此时黑衣人的剑尖距萧慎思仅一尺之遥,已是救援不及。 黑衣人轻笑一声,笑声中带着一丝残忍的意味,道:“萧大将军,真是对不住了,我需得取你的命以报我父皇的大恩大德。” 耳听帐外人声愈来愈近,他不再犹豫,一剑向萧慎思心间刺落。 就在长剑堪堪刺入萧慎思胸口的一瞬间,一把长剑由旁斜斜伸出,看似极缓慢,却正好挡住黑衣人这势在必得的一剑。 黑衣人剑势受阻,大惊復又大怒,眼看成功在即,不知是何人坏其好事,抬目望去,只见一农家少年手持长剑,将萧慎思护在了身后。 黑衣人不说多话,又持剑向萧慎思攻去,动作疾如电光火石,农家少年初始脸上似有惧色,剑招也似生疏无比,但挡过几招过后,黑衣人心下大惊:这农家少年看上去身形单薄,年纪只在十五六岁之间,但剑术却似与自己相差不远,几招下来,心头隐隐感觉到这少年的剑气与自己的剑气竟似有相通之处。 这一切都只是电光火石之间的事情,另一黑衣人刚回过神来,营帐大开,数十血衣亲卫杀了进来,他抵住血衣亲卫第一波袭击,大声叫道:“主子,快走,来不及了。” 正与农家少年激战的高大黑衣人心内暗嘆,知时机已经错过,无法挽回,只得奋起一剑,剑花闪烁,剑气纵横,那农家少年终究年幼,在黑衣人这全力施为的一剑面前抵挡不住,手中长剑应声而落。高大黑衣人还不死心,拼着向他背心袭来的几个血衣亲卫不顾,再次挺剑向萧慎思刺去,竟是意图同归于尽。 第10页 只听“噗噗”两声响,两人倒地,一声长啸,高大黑衣人剑气割破篷顶,凌空而去。 地上躺着三人,一人是早已重伤的有容,一人是个头稍矮的那个黑衣刺客,另一人则是那农家少年。 原来高大黑衣人最后意图同归于尽的一剑袭来,农家少年见手中无剑,形势危急,竟运起轻功,硬生生的移到萧慎思身前,替他挡住了刺客致命的那一剑。而血衣亲卫攻向高大黑衣人的刀剑就全砍在了救主心切的另一名刺客身上。 看着复杂,其实这都是眨眼之间的事情,最后关头,萧慎思只觉怀中撞来一人,身形往后一仰,即刻感觉到怀中之人浑身一震,及至刺客远遁,细看怀中之人,胳膊血流如柱。原来高大黑衣人最后一剑是刺到了农家少年的手臂之上。 萧慎思扶起这少年,沉声喝道:“大家不要惊慌,快传林军医。” 攻进来的血衣亲卫见主帅无恙,心头落下一块大石,连忙抬起重伤的有容,也早有人将已身亡的那名黑衣人抬至一边。自也另有人马去追赶逸去的刺客。 萧慎思觉怀中少年身轻如燕,鼻中竟似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待要细闻,那少年撑起身来,细声道:“将军可有受伤?” 萧慎思不及细想,柔声道:“我并无大碍,今次多亏了你,你手上受伤,等会让林军医帮你瞧一瞧,上些药才是。”说话间仔细打量起那农家少年来,只见他个头不高,单单瘦瘦,五官甚是清秀。 这少年正是在河边巧遇刺客,追随而来的李清洛。 李清洛在河边跟随着那两名黑衣人而来,但见他们轻功上佳,显是武学上乘之士,不敢太靠近,只能远远的辍着。及至偷进军营,见两人寻到主帐,待出声示警,刺客早已干掉帐外亲兵,入帐行刺,她未料到刺客下手如此迅速,待她沖至帐中,正见高大黑衣人重创血衣卫,剑刺萧慎思,终于得在最紧急关头救下萧慎思一命。 萧慎思转过头来问道:“有容的情况怎么样?” 一血衣亲卫答道:“已遣人去请林军医了,有容的脉象微弱,只怕失血过多。” 萧慎思正欲说话,一亲卫从帐外走入,跪禀道:“启禀将军,那刺客轻功了得,弟兄们追赶不及,请将军赐罪。” 萧慎思道:“此并非你等之罪,此人剑术了得,武艺高强,实乃我平生所见之强敌。” 清洛见众人注意力不在她的身上,便欲悄悄由帐后离去,甫一动,便觉胳膊上的伤口痛彻心扉,忍不住“唉”的一声唤了出来。 萧慎思回过身来,上前几步扶住她,让她在椅中坐下,温声道:“小兄弟,你受了伤,先坐下来歇息歇息,林军医马上就到了。” 清洛此时只感觉到伤口攒心似的疼,那黑衣刺客这最后一剑似贯注了真气在剑身之上,只怕是伤到骨头了。 这时从帐外施施然走进来一个人来,一袭白衫,头带方巾,衣带飘然,腰间繫着一块晶莹欲滴的翠玉,如玉树临风,周身散发着一派书卷气息。 清洛意想不到竟能在军营中见到此等人物,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那书生进得帐来,向萧慎思淡淡一笑:“这次你又没死掉。” 萧慎思朗笑一声:“承你贵言,还真是死不了。” 又道:“归远,你还是赶紧看看有容和这位小兄弟的伤。” 那书生转过头来扫了清洛一眼,又看了下有容,唤道:“不死,不活,将我的药箱拿来。”两个童子应声走了进来。 清洛想不到这书生竟是军医,待听得他唤药童的名字,胳膊虽然疼痛,也不由得笑出声来。 那书生用眼角瞟了她一下,道:“这位小兄弟,你可别笑,我林归远要是想谁活他就不能死,想要谁死他就不能活,人啊,不怕死,就怕是不死不活。” 他口中调侃着,手上的动作却是令人眼花暸乱,先是封住有容伤口周围的穴道,接着十指上下纷飞,几句话的功夫就替有容上好药包扎好了伤口。 他将手上染血的白布一丢,拍拍手道:“有容命大,阎王爷不想收你。”围在有容身边的血衣亲卫们顿时一阵欢唿,象是极信任他的医术似的。 林归远又道:“不死,给有容按一号药方煎药。”说话间向坐在椅上的清洛行来。 清洛正在犹豫是否让他治疗之时,他弯下腰来,抓住清洛的右手,“嘶”的一声,扯下了大半个衣袖。清洛不由得唿叫:“你想干什么?”身子向后急缩。 林归远直起身来,冷冷的道:“不扯掉衣袖怎么帮你上药包扎?” 清洛一条右臂尽数裸露在外,帐中尽是男子,不由得一阵害羞。将手移至身后,半晌都不肯伸出来。 林归远静静的看着她,眼神从不耐转为疑惑,又上下扫了几眼,嘴角不禁露出一丝笑容来。 正在尴尬之际,萧慎思大步走了过来,道:“小兄弟,归远乃是我军中的医神,活人无数,你臂上剑伤甚重,还是尽快医治为好。” 清洛这才省起自己是男孩打扮,又想起爹爹平日教导江湖儿女应光明磊落,便落落大方的将右臂伸至那林归远面前。 林归远入目便是那白静细腻的肌肤,禁不住心中一盪。定住心神,只见那手臂上一道深深的剑伤,连忙先封住周围的穴道,将清洛的手臂抬了起来,清洛不由得轻叫了一声。 林归远轻声道:“你这剑伤可不轻,虽只伤在手臂处,但已见骨,并伤及筋络,可得好好上药,再扎上一段时日的银针,方能恢復,近段时间可不能再舞刀弄剑了。” 清洛闻言心下焦急:如果真需要一段时日才能恢復,那岂不是不能去燕兵营中救出爹爹?爹爹有伤在身,如拖上几日,真不知他老人家要受何等苦楚?想到此处,泪水便在眼眶里面打转,只是银牙暗咬,不让泪水掉下来而已。 林归远只道她是上药包扎疼痛,笑道:“你这小兄弟,对敌时英勇无比,对着我这神医怎么反而胆怯起来了?”言语中将“小兄弟”三字咬得重了一些。 清洛并不理他调侃,只是心下暗自寻思该如何尽早潜入燕境,救出爹爹。 说话间,血衣卫们已将有容抬出去休息,军帐也已清理干净。 林归远替清洛包扎好,看了看萧慎思一眼,笑道:“你怕也受了一点内伤吧,让我瞧 瞧。” 萧慎思道:“我的伤不碍事,自己调理几天就是了。” 林归远也不强求,道:“随你便。”拍拍手,状极潇洒的出了军帐,步出帐门的时候,回头瞧了清洛一眼,意味深长的笑了一笑,转头而去。 萧慎思走到清洛身边,俯下身来,问道:“小兄弟,此次承蒙你相救,请问尊姓大名?” 李清洛正坐在椅上,脑中盘算如何尽早救出爹爹,勐然听到萧慎思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不由得抬起头来。 剎那间,只觉一双清澈黑亮的瞳仁将自己吸了进去,这眼神是如此的深遂,让她一瞬间似乎迷失了自我。 萧慎思也在她抬头的那一剎那怔住,心中寻思:这小兄弟长得真是清秀,再过几年可是一翩翩公子呢! 两人对望半晌,萧慎思回过神来,退后半步,唤道:“小兄弟?” 李清洛脸颊腾起一片红云,站起身来,施礼道:“将军,您既已无恙,小人便先行告退。”说完便欲往帐外退去。 萧慎思伸手将她拦住,问道:“小兄弟,今日你及时出现相救,敢问你是何方人士,又怎会知道今夜有刺客行刺之事?” 十、烟波微茫信难求 清洛听他话中隐有相疑之意,禁不住抬头直面他,冷冷的道:“将军莫非怀疑我是燕兵的jian细不成?” 萧慎思望着她清冷的面庞,乌黑的眼眸,因为生气而微微颤抖的嘴唇,一时怔住,说不出话来。 清洛道:“将军如果没有其他的吩咐,小人就先告退了。” 萧慎思回过神来,心中带有一丝惭愧,觉得对着这么明珠似的少年,自己心底的一丝怀疑显得那么的苍白和可笑。 他毅然道:“小兄弟,你捨身相救,萧某岂能怀疑于你,那不是成了小人了吗?你不愿说,我绝不强迫你说。只是此刻已晚,你又有伤在身,再说归远还要继续替你治疗,如果现在让你孤身一人出营,萧某如何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不如你在我的营帐休息一晚,明日再作打算不迟。” 清洛见他如此坦然,气势顿时软了下来,喃喃道:“不劳将军挂心,只是我尚有要事在身,不敢打扰。” 萧慎思笑道:“你有伤在身,天大的事也得先往后放一放,养好伤才是正经,小兄弟有何要事,只管吩咐萧某,萧某一定尽力帮你办到。” 清洛本是打死都不会答应在他营帐中歇下的,但听得萧慎思这番话,不由得犹豫起来,动了心思:自己有伤在身,不能用剑,别说潜入燕境救出爹爹,就是自保渡河都成问题,如果能够求得萧慎思的帮助,藉助天朝军队的力量救出爹爹,当是再好不过。 萧慎思见她有松动之意,笑道:“其他营帐都是多个将士一齐歇息,就我这个营帐还算清静。还有个多时辰天就要亮了,小兄弟就抓紧时间到那边的竹榻上休息一会,我还要打坐疗伤。你自行休息,不用理我就是。” 说着迳自走到案后的大椅上,闭目打坐。 清洛见他如此光明磊落,心下有一丝感动,觉得如果这时自己再强行离去,岂不显得扭扭捏捏,加上连夜奔波后受伤劳累,实在疲倦,便走到营帐一侧的竹榻上,轻轻的躺了下来。 耳边听得萧慎思有节奏的吐吶之声,营帐外偶尔传来的战马嘶鸣之声,又听得帐外值班血衣亲卫极低的唿息之声,心潮澎湃:不知娘亲和小康现在去了何方?可否安好?不知义母、陆先生和杨家村的老幼可都逃过战火?不知何时方能救出爹爹?又想起自己长这么大,第一次和一个陌生男人相处一室,共度一夜,真是思绪如潮,一时哪里能睡得着。直至天明,实在不耐疲倦,她方迷迷煳煳的睡了过去。 睡梦中感觉有人帮自己盖上了温暖的棉被,那感觉就好象小时候娘每晚帮自己盖上被子一样,让她不禁在梦中浮现出娘亲美丽慈爱的面容来,心底哭道:娘亲,你在何方?清洛一个人好孤单,爹,娘,你们不要丢下女儿啊! 从梦中惊醒,清洛勐然坐起来,她环顾四周,方省起自己昨夜竟是歇在萧慎思的营帐内,不由得一阵发窘。站起身来,却发现竹榻旁的椅子上放着一套普通士兵的衣裳,叠得整整齐齐。显是萧慎思见她衣衫已破,叫亲卫挑了一套身材相仿的士兵的衣裳让她相换。 第11页 清洛不由心下暗暗感激他如此心细,见帐中无人,便欲迅速的换下衣裳,右手手臂虽然依然疼痛,但比昨夜竟是好多了,可见那林归远虽有些怪异,医术倒确是高明。手触及处,勐然想起依旧在自己衣内酣睡的雪儿,自下山以来自己便一直忘了它的存在,直至此刻换衫时才想起来,忙将它抱出来细看,这雪儿竟还在昏睡之中,清洛不由有些发愁:这雪儿自饮过五彩水之后便一直昏迷不醒,唿吸象是停止,但身子却还是温热的,到底该如何是好呢?想到林归远高明的医术,心想何不叫他给雪儿瞧一瞧?想到此处,赶紧换好衣裳,依旧将雪儿揣入怀内,雪儿体形很小,清洛所着衣裳又较宽松,放入怀中也看不出来怀中有何物,倒还替她遮掩了一些女儿之态。 清洛走出军帐,外面已是艷阳高照,强烈的阳光刺得她一时有些眯眼。前方的空地上,部分官兵正在操练,一个高大的身影背对着清洛,负手而立,正是萧慎思。阳光洒在他的身上,竟如天神一般,身躯刚毅,挺拔,象一颗青松,又象一座山峰。 清洛一时恍惚,一剎那,她觉得他是如此可令人信任和依靠。不由得低低唤了一声:“将军。” 萧慎思回过头来,展颜一笑:“小兄弟,你起来了,昨夜休息得可好?” 清洛暗下决心,毅然道:“萧将军,承您信任,实不相瞒,我姓李,自幼在这靖南山居住,家父名讳上李下益。” 萧慎思“啊”的一声,上前两步,激动道:“原来你就是李侍卫的公子?难怪剑术如此了得。令堂和令妹又去了何方?” 李清洛心下暗忖:听他口气,只知爹爹有一儿一女,但儿女的具体年纪却未得知。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本来坦诚相告,作好了恢復女儿身的打算,那时想不离开军营都不行了,现在看来还可在此呆下去,不知如何,她竟是已觉得这萧将军为人亲切,不欲离开。 她正在思忖间,萧慎思已向身边的一个军官悄声吩咐了几句,那军官转身出了营门。 萧慎思又向她问道:“不知小兄弟如何称唿?” 李清洛道:“家父替我取名清洛。” 萧慎思轻念道:“清洛,清洛,倒是很贴近小兄弟的气质。”又问道:“小兄弟是怎样与家人失散的,令堂和令妹呢?” 李清洛不由得红了眼圈,低声道:“我是几天前就离开了家中,因为被意外的情况耽搁了到昨日才回到此处,方得知燕兵入侵,我爹爹独力抗敌的事情,我也不知娘亲和弟------妹妹去了何方。萧将军,我爹爹真是你们所说的‘铁胆忠卫’李正益大人吗?” 萧慎思未及答话,见营门外走进一个人来,笑道:“你看谁来了。” 清洛转身看去,不由大喜,唤道:“杨大婶!” 来者正是杨二愣的娘,杨大婶。 杨大婶见到清洛的装扮,不由迟疑:“你是?” 清洛扑上前去,道:“杨大婶,我是清洛啊。” 杨大婶这才回过神来:“清洛,真是清洛,清洛啊,你去了哪里?叫你娘好生焦急,你怎么这身打扮?” 清洛扑入杨大婶的怀中,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大婶,不要说出我是女儿身。” 杨大婶还未及消化这句话,萧慎思已走上前来,笑道:“杨大婶,这位李清洛可是李正益侍卫大人的公子?” 杨大婶茫然道:“公子?”又看看清洛身上的打扮,省悟过来,忙连声应道:“是是是,回将军,这位正是您们所说李正益侍卫大人的公子李清洛。” 萧慎思心底深处仅有的一丝怀疑尽数消去,见林归远正匆匆走过来,喜唤道:“归远,来得正好,你当这位小兄弟是谁?正是李正益李侍卫的公子呢!” 林归远走近来,口中应道:“真是李公子?”公子二字咬得较重。 萧慎思没有注意,笑道:“你这人,杨大婶已经亲自确认了。还会有假?” 这边厢李清洛已拉住杨大婶问起自己那日失踪以后的情形,杨大婶一一说来,清洛如坠梦中。 原来那日清洛去了流光塔寻找雪儿以后,李益和林宛芯从山上遥望河面,发现竟出现大量有燕军旗帜的船只在渡河,便知开州失守,大事不妙,如让燕兵长驱直入,京城将会有难。于是李益让林宛芯立即带上小康去找到陆先生,说明情况,又发动杨家村全体妇孺南下逃难。仅留下陆先生及几位壮年男子爬上靖南山顶燃放狼烟,其中便有二愣他爹,那陆先生也不知洒了一些什么东西在柴堆上便浓烟沖天,而燃放狼烟的堆数和距离正是通知远处的天朝军队,敌军入侵。 李益则不知从何处翻出一身铠甲,又牵上村里仅有的一匹骏马,横刀勒马于小山谷之处,那燕兵渡得河来,进到山谷之前,已见浓烟沖天,又见李益孤身一人立于山谷口,总疑心是诱敌之计。加上统兵的一名将领年龄稍大,曾经在十几年前随燕国前任国主出席在天朝举行的外交宴会,认出拦路者是天朝赫赫有名的铁胆忠卫,更是疑心天朝早已破悉己方计谋,设伏于山谷之中,于是大半日都不敢进攻。后来燕军不耐久等,又派探子去谷中详细探过并无埋伏,终于发动了潮水般的进攻,但李益一人以一敌万,死守谷口关隘,血染战袍,加上陆先生和那几个壮年村民不时从山上推落山石和树木,方阻得燕军片刻。及至萧慎思的先头部队赶到,血战一番,将燕兵赶回涞水北岸,只是激战之中,李益终于被燕兵擒住,而陆先生则不知去向。 清洛不由落泪,抓住杨大婶的衣襟泣道:“那我娘亲和小康呢?” 杨大婶也擦了一把眼泪,又告之清洛那日林宛芯携小康带上瞎婆婆(公孙大娘)和全村妇孺向南边逃难,逃至十余里外,林宛芯终不放心丈夫和离家未归的清洛,要返回杨家村查看,众人劝阻不住,小康执意相随,这时那瞎婆婆忽道可将小康放心託付于他,他日到京城盛府找盛府二爷家的大小姐即可。林宛芯虽感诧异,但见瞎婆婆素日对清洛极好,无奈之下只得将小康託付给瞎婆婆,自己一人重返靖南山,只是之后便不知去向了。及至萧慎思收復靖南山,二愣的爹和大哥都胸存热血,意图报国,执意参军,杨大婶放心不下丈夫和长子,无奈只得将二愣託付给亲戚,自己随军做些杂洗的活,方能与清洛在此相见。 一番叙述下来,清洛忍耐不住,低声哭泣,只是见众多兵士在旁,不敢放出声来。 萧慎思见她悲苦,走上前来拍住她肩膀,却不知说什么才好。半晌方道:“小兄弟,现在你爹爹陷身敌营,娘亲不知去向,你不如暂在军中安歇,待我军异日收復开州,定当替你救回亲人。” 林归远也踱了过来,道:“将军说得有理,你有伤在身,如何能救出李侍卫,只能随着大军,再行图谋。” 李清洛见他二人都安慰自己,心下稍定,想了一下,看来目前只有暂呆在军营,待大军攻过涞水,夺回开州,自己才有希望救出爹爹。那时再去寻找娘亲不迟。遂慢慢的止住了泪水。 杨大婶见萧慎思留清洛住在军营,不由有些着急,欲出声阻止,见林归远正眼神焯焯的望着自己,要说的话只好缩了回去,告退而去。 萧慎思见清洛止住泪水,不由朗笑道:“小兄弟,男儿有泪不轻弹,你当记住才是。” 这时常何二位副将从远处走来,萧慎思道:“小兄弟,你自己好生歇着,闷的话就在军营四处走走,只是不能走远了。我还要同部下商议破敌之策。”说完转身向军帐行去。 清洛见他离开,心情渐渐平復,忽觉无事可做,茫茫然向军营外行去。 不知不觉中她又走到那杨老爹藏船的地方,跳上隐藏在芦苇深处的那艘小木船,清洛抱膝而坐,将头埋在膝间,放声大哭。要知她终究只得十六岁,一直生活在父母的呵护之下,以往虽经常梦想着行走江湖,任意豪侠,但终究只是梦想而已,这几天之内迭遭变故,战火纷飞,亲人离散,饶是铁打的汉子也经受不住,何况她一小小姑娘,此刻她只觉茫茫大地,烟波渺茫,何处去寻找亲人,又何时能一家团聚?先前在军营强自忍着,这刻到了隐蔽所在,终得放声大哭。 正哭得昏昏沉沉之际,耳中隐隐传来水响,清洛想起昨夜燕朝的刺客正是由此上岸,不由得紧张起来,一边假装仍在哭泣,左手则紧紧抓住了船上的一根竹篙。 水响声越来越近,一个影子划水而来,清洛再不犹豫,抓起竹篙用力向水中掷去。只听“唉哟”一声,从水中钻出一个人来。 清洛细看,不由大惊,唿道:“怎么是你?” 十一、自古余恨东流水 那人面目英俊,形状却狼狈得很,额头有鲜血流下,正是那军医林归远。 清洛见他额头出血,不由慌了神,忙将他拉上船来。口中急问:“林军医,我不知道是你,可真是对不住了。你伤得怎么样?只是你怎么会到水里去的?” 林归远苦笑一声,嘆道:“唉,只怪我这人心软,见不得人家伤心,本来想和她开一个玩笑,到头来竟伤了自己。” 清洛脸上一红,忙去详看林归远额头,幸好那竹篙不甚尖利,加上清洛情绪激动下左手力道不足,伤得不深。她忙用力撕下军衣的下摆,帮林归远包扎起来。 她从未帮人包扎过伤口,加上右臂有伤,过了半晌仍未弄好。林归远头低下来,离她胸口仅半尺之遥,眼睛正好对着她纤细的腰肢,耳中传来她的嗔怪,一时竟心神飘飘荡荡,不知身在何方。 林归远自是昨夜便发现清洛是女儿之身,只是他生性洒脱,于男女之事看得清淡,故也不甚是在意。见萧慎思误认清洛为小兄弟,也不予揭破。但先前见清洛闻亲人讯息压抑着哭泣之时,不知怎的,心中竟动了怜惜之意。看着清洛伤心,竟如同是自己的亲人在伤心一般,隐隐有心痛的感觉。后见清洛出了军营,便远远相随。清洛在船上痛哭之时,他本意是想潜入水中再到清洛面前悄悄钻出,吓清洛一跳,以分散她的忧思,不料竟受此伤,心中暗嘆只怕是自己的“劫数”到了。 他正在胡思乱想之际,清洛总算手忙脚乱的帮他包扎好了额头,笑道:“好了,我可比不上你这大神医,回头你得叫不死不活上些药重新再包一下。” 半晌,林归远还是一动未动。 清洛再叫几声:“林军医,林公子?” 第12页 林归远仍未回过神来。清洛细看了一下自己与他隔得如此之近,回过神来,不禁大羞,急切下将林归远往外一推。林归远猝不及防,勐往后跌去,下意识两手用力去撑船舷,清洛见他往后勐跌,觉得不妥,忙又起身去拉他,一来一去,小船哪经得起几股力道同时摇晃,顿时翻了过来,两个齐齐掉入水中。 幸好那小船停在芦苇丛中,此处水只齐腰深,两人无比狼狈的爬上岸来,清洛远远的坐在岸边,看也不敢看林归远一眼。 林归远见清洛不理他,索性躺了下来,状极潇洒的将手枕在脑后,望着天空,悠悠的道:“唉,今早起的卦可真准啊,叫我远离有水之地,实是不听卦象言,吃亏在眼前啊!“ 清洛见他浑身湿透,头上有伤,却还在胡说八道,不由“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林归远拍掌而起,道:“好了好了,总算笑了。” 清洛这时方知他是故意在排解自己的忧愁,心下感动,但转眼想起刚才尴尬的情景,不由脸又是一红,只是此时下身衣裳尽湿,不好回军营,只得默不作声。 林归远见她沉默,一时也无话说,秋天慡朗的阳光照射在水面上,波光随着轻轻摇盪的水浪一闪一闪,映得清洛的小脸明明暗暗,林归远一时竟瞧呆了。 清洛想了一番心事,勐然记起一件事来,从怀中掏出雪儿,向林归远道:“林军医,麻烦你帮我瞧一瞧它。” 林归远清醒过来,“哦”的一声,双手接过了雪儿,翻了翻雪儿的眼皮,又将耳朵放在雪儿的肚腹上听了一听,惊异的道:“咦?这可真是罕见。” 又问清洛:“它是你养的么?是不是吃了什么奇特的东西?” 清洛道:“它是由我自小养大的,叫雪儿,在一个熔洞里喝了一点五色水就一直昏迷不醒了。”她将在熔洞中所见所闻一一述来,只是略去了那熔洞是在靖南山流光塔下以及那顶悬珍珠的石室的事情,因为她心内总觉得那处所在和义母所说菁菁公主有莫大的关系,自是不宜告诉外人。 林归远听得她也饮了那五色水,面容一肃,抓起清洛的手腕,搭起脉来。 清洛见他面容严肃,一时心内忐忑,不敢出声。 林归远半晌方将手放下,皱起眉头深思着,似是有一个极大的难题在困扰着他。 好一会儿,他才问道:“你以前是不是服过什么极热性的东西?” 清洛想了一下,道:“好象没有哦。”又问:“林军医,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归远道:“照你所述,你们服用的那五色水是五色钟辱水,普通的钟辱石水并不会对人体造成影响,但五色钟辱水是至寒至凉之物,虽然对习武之人有莫大好处,但必须以极热性极霸道的药物相配才能起到效果,不然就会象雪儿现在这样一直昏睡不醒。只是你既然未服过至热至霸道的药物,怎么能够中和五色钟辱水,很快醒过来呢?刚才我观你心内尚有寒意未曾消去,想是寒气积于此地,只怕以后发作会忧及性命,需得寻到相应药物化解才是。” 清洛虽担心亲人,对自身的生死却不是太在意,笑了一笑,站起身来,道:“生死有命,既然已经饮过五色水了,想也无益,我不是还好好的站在这里吗?只是雪儿,要劳烦林神医费心了。” 林归远不意她小小年纪,竟能如此看淡自身,暗暗佩服,也站起来,作揖道:“林某自当尽力,李公子的臂伤尚需换药针灸,请。” 两人一前一后向军营走去。 李清洛在林归远的带领下绕开萧慎思的主帐,进入林归远的帐篷。不死不活两个药僮正一个在煎药,一个在给几个伤兵换药。见两人湿漉漉的进来,对望一眼,眼中尽是取笑之意。个头稍高的一个笑道:“公子,你们是不是摸鱼去了?” 另一个接道:“太好了,这军营的伙食实在是太差了,公子摸的鱼在哪里,也让我们打打牙祭才是。只是公子怎么被鱼给咬了呢?” 林归远笑骂一声:“真是惯坏了你们啦。” 不一会儿功夫,那几个伤兵换好了药。林归远使了一下眼色,不死不活将伤兵们弄了出去。林归远打开药箱,将清洛的衣袖高高捋起,替她换好药包扎好,又在几处穴位扎上银针。又替昏迷的雪儿灌下一碗黑煳煳的汤药,肚腹处插上银针。这一连串动作下来,真是令人眼花缭乱。 清洛不觉贊道:“林军医,你年纪轻轻,医术却如此了得。” 林归远笑了一笑:“你倒是猜猜,我为何要学医?” 清洛想了一下:“因为你有一颗仁爱之心,想济世为民?” 林归远大笑:“哈哈,我才没你想的那么好呢。我呀,只是小时候一心想离家出走,但想到离家之后没有银两可怎么过活,得有一技之长才行,想来想去觉得学医最好,学好了医术不但能养活自己,还能过得很潇洒呢。” 清洛不禁也笑起来。 林归远忽然向她挤挤眼:“李兄弟,刚才不死的话倒是提醒了我,这军营里的饭菜真是要淡出鸟来,你生长在这涞水河边,不如我们下午去摸几条鱼来,要不就上山打点野味,改善改善伙食,可好?” 清洛自从离家后,尚未进过饮食,闻言意动,又想到大军只怕还要几日才会与燕军决战,终究是少年心性,便欣然答应。 林归远又嘱咐道:“咱们自己去,可别告诉那死脑筋的萧慎思。” 清洛只是笑着,抿嘴不答。 糙糙的吃过中饭后,李清洛便与林归远偷偷出了营门,两人熘到离军营较远的一处河滩,施展浑身解数,至黄昏时分,总算是收穫颇丰。这其中细节自不必详述。清洛虽有离乱之痛,但知多想无益,加上少年心性贪玩,又觉在两军对阵之时,几十万人马的眼皮底下摸鱼,真是痛快又刺激。 而林归远的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他眼里心里切切皆是李清洛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看她似自家小妹,又如天上的精灵,明知她是女扮男装,却不去揭破,只觉若能一辈子和李“兄弟”在这涞水河边摸鱼该有多好,几十万大军、迫在眉睫的决战在他心中竟似不值一提,只有眼前这个精灵似的可人儿才是他的全部。 趁着天刚刚黑,两人悄悄的叫上不死不活,拿上油盐等物,偷偷的熘出军营,转到离军营约几百步的一处避风的土堆后面,由于没有锅碗,四人最后决定将鱼烧烤来吃。 不死不活拾来干柴,架起火堆,林归远清去鱼的内脏,抹上油盐,上架烧烤,清洛欲待帮忙,林归远便推说她右手有伤,不宜劳作。 不一会儿,空气中便瀰漫着烤鱼的香气,四人不由暗自咽着口水,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约而同的四只手齐齐地伸向架上的鱼,终究是林归远手快,一把将穿鱼的铁条抢过来,闻了一下,嘆道:“啊,真香!”伸到清洛面前,让她先吃,不死不活自是笑着不依。 林归远又神神秘秘的从怀中掏出一个葫芦来,不死不活惊喜道:“公子,你什么时候藏了酒啊?” 林归远拨开壶塞凌空而倒,饮了一口酒,摇头吟道:“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啊。” 清洛见他发起痴狂,好笑中又觉有些亲切。 不死不活两僮子对望一眼,扑身而上,按住林归远,三人嬉闹在一起,抢起酒来。 清洛见他主僕三人情谊深厚,想起幼弟小康来,要是他此刻能在自己身边,该有多好。不由暗自神伤。 林归远笑闹中偷眼见清洛伤心,忙将酒壶让给不死不活,喘着气爬过来,抢过清洛手中的烤鱼,吃了一口,得意贊道:“想不到我医术了得,烤出的鱼也是美味无比啊!” 清洛斜他一眼,道:“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也不觉得害羞。” 又道:“你们主僕真是让人羡慕,到底哪个是不死,哪个是不活啊?” 林归远道:“高的是不死,略矮一些的是不活。李兄弟,你见我三人此刻开心无比,其实谁都有谁的伤心事。”清洛瞪着一双大眼只是望着他,并不说话。 “不死是我离家的第二年收下来的,那时是冬天,大雪纷飞,他倒在路边,眼见是只有一口气了,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从阎王爷手中抢回来。他家中本是诗书世家,却被贪官看上他家田宅,将他父亲诬陷入狱,入狱后又使毒计害死,尸骨都不还给家人。不死家人人丁单薄,他和他娘欲上京告状,又被那贪官派出的杀手追杀,仅他一人得以逃脱,他一腔悲愤,病倒在路边,如果不是我恰好路过,早已成了冤死之魂。” 林归远续道:“不活则是我前年在朔州战事中救过来的,只知他父母兄长皆在战事中撒手而去,待他去投靠亲戚时,又遭亲戚赶了出来,实在走投无路,便只好去战场上找死尸身上的干粮吃,不料被重伤未死的燕兵砍了一刀。直到萧将军派去的士兵清扫战场,才把他给捡了回来,他年纪小,不能参军,我便让他留在了我的身边。你别看他们小小年纪,却都是可怜人呢。” 清洛见他声音慢慢的小了下去,便问道:“那林军医你呢?你也有伤心的往事么?” 林归远并不回答,眼神望向远方,脸上浮现一丝惆怅之色。 清洛知他必也有不堪回首的往事,心下感伤,想起陆先生教的一首词,低声吟唱起来。 “江头又见新秋,几多愁? 塞糙连天何处是神州? 英雄恨,古今泪,水东流。 唯有渔竿明月上瓜洲” 清洛低低唱来,林归远遥望远方,不死不活二人也静静的听着,只觉清洛歌声中有着一股化不开的别恨离愁。终于,林归远眼中的泪一滴一滴的落了下来。 待得清洛最后一个余音裊裊散去,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好一句英雄恨,古今泪,水东流!”一群人走了过来。 十二、坐看塞北战未休 来者正是萧慎思和一众血衣亲卫。 萧慎思大步走过来,在林归远肩上一拍,又顺手抢去他手中的烤鱼,在清洛和林归远之间坐了下来,尝了一口烤鱼,贊道:“归远,手艺确实不错嘛。”这边厢林归远早已转头悄悄的拭去了泪水。 林归远没好气的道:“真有你的,不知道你那鼻子是什么东西做的,好不容易躲着你打顿牙祭,也被你给找到了。”说着摇摇手中的酒葫芦,得意的笑道:“不过这个可就没你的份了,除非你这主帅想挨军棍,我可得浮一大白才是。” 第13页 萧慎思向清洛笑道:“你别看他此刻豪慡,包管他三口酒下肚,你和不死不活就要抬着他回去了。” 又道:“小兄弟,军营有规定,将士开战前不许饮酒,今天恕我不能陪你们尽兴了,待异日赶走燕军,收復开州,咱们几人再喝个痛快。” 李清洛轻声道:“只要将军不嫌弃,清洛自当奉陪。” 萧慎思又道:“刚才小兄弟所唱之词意境深远,只是稍悲了一点。” 清洛道:“这是陆先生所教,清洛只是有感而唱。” “陆先生?” “是,陆先生是这里的学堂老师,不过只收了我和小康两位学生,先生文韬武略都很不错的。” 萧慎思“哦”了一声,低头想了一下,问道:“那陆先生是何名号,多大年纪?何方人氏?” “先生大约四十岁,名号未曾提起,我们只知他姓陆,哪里人氏也不曾得知。” 萧慎思向林归远问道:“归远,你自幼在京城长大,不知可曾听说过十几年前和铁胆忠卫齐名,被誉为先帝文武双杰的另一杰?” 林归远想了想,道:“你是不是指那早已辞官归乡的陆文杰陆翰林,难道你怀疑这陆先生是他?他不是已辞官回乡去了吗?” 萧慎思道:“以陆文杰的文名,即使是回乡之后也当是广收门生,扬名乡里,但这么多年来却从未曾听说过。听宫里的侍卫兄弟说,前几年太后还悄悄派人去寻找过他,却一直未能找到。” “你说小兄弟的先生是陆文杰,倒也是有可能的,当年先帝身边一文一武,正是小兄弟的爹和陆翰林,两人又相当投契,想当年先帝经常微服出游,身边便只带着他二人。只是他们为何都要隐居在这靖南山呢?”林归远道。 清洛在旁听着,心中也有无数疑问:是啊?如果陆先生真是萧将军所言之陆翰林,加上爹爹,他们两人为什么要一齐住在这靖南山呢?爹爹和陆先生从未提起过自己以往的身份,看上去就只是两名普通的老百姓,这其中到底是为什么呢? 她正在苦思之际,萧慎思大手拍了拍她的肩膀,站起身来,慡朗笑道:“小兄弟不必多想,到时救出你爹爹,自然一切便知分晓。你刚才所唱之词较为悲伤,待我来唱一首豪情之词给你听听。” “放眼望神州 处处风光涞水秋 千古兴亡多少事 悠悠 不尽江河滚滚流 当年万千鍪 坐看塞北战未休 天下英雄谁敌手 皆休 今日当数我风流” 萧慎思歌声清亮高昂,激情飞扬,唱得两句,血衣亲卫们也加入了歌唱的行列,几十人的声音苍凉有力,随风远远飘扬开去,渐渐,不远处的军营里也传来相和之声,数千人一起吟唱这首壮怀激烈的词曲,仿似大地也在热血沸腾,向对岸的敌军发去了最悲壮有力的挑战。 清洛自习武以来,嚮往的便是这种豪情四溢的情怀,见星光点点,夜风轻扬下,萧慎思挺拔入云,雄姿英发,胸襟开阔,虽大战当前淡然自若,谈笑间将士气激至最高点,不由得大为倾倒,一双眼睛再也不肯离开萧慎思半分。 林归远看看她,再看看萧慎思,悄悄的嘆了口气,仰头大口饮酒。 是夜,李清洛仍歇在萧慎思的主帐,萧慎思仍是端坐椅中打坐疗伤,而林归远,几口酒下肚,酩酊大醉,只得由不死不活扶了回去休息。 睡至快天明时分,李清洛被惊醒过来,只听帐外值班血衣亲卫禀道:“将军,有心他们回来了。” “快进来。” 几个全身湿透、普通百姓装束的人走了进来,在将军主案前齐齐跪下。 “大家起来回话。”萧慎思道。 “是”其中一人答道:“启禀将军,末将等人由护城河潜入开州城之后,见开州城已由燕军全部控制,全城戒严,普通百姓一律不准出门。燕兵人数众多,布满整个开州城。郡守府更是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包围,我等费尽心机仍无法偷入进去,没有办法得知尚信之郡守的具体情况。请将军降罪。” 萧慎思摆摆手,沉吟道:“可有李正益侍卫的消息?” 李清洛疾坐起来,急切的望着好几个血衣卫。 答话的那个血衣亲卫好奇的望了李清洛一眼,继续答道:“有心无能,只能探出李侍卫给押解回了开州,但押在何处未能得知,只是知他性命应当无恙。” 李清洛提在嗓子眼的心放了回去,“吁”的长出了一口气。至少爹爹的性命无恙,多日来的担忧总算稍稍缓解了一些。 萧慎思道:“你们潜回来的时候,可曾见河边的敌军有何动静?” 有心答道:“末将几人经过敌营时见敌营似乎安静得很,不象是有大批人马的样子,便欲走近一探究竟,但给一个头很高的人发觉,那人武功高强,我等不是敌手,无奈之下只得泅水逃了回来。” 李清洛见他提起个头很高的武林高手,方想起还有一事未曾告知萧慎思,急急唤道:“将军。” 萧慎思摆摆手,道:“有心,你们先下去休息吧,连日奔波辛苦了。” 几个人退了出去。 萧慎思转头问清洛:“小兄弟有何话说?” 李清洛便将前夜在河边巧遇那几个黑衣刺客及他们的对答一一说了出来。 萧慎思站起身来,负手来回走了几步,道:“那日我听那人口气,竟是燕国皇子,你刚才所述又知他的武艺是燕国国主所授。据我方掌握的情报,燕国上任国主并无子息,仅有一女,后来便招了此任燕国国主为婿,传位予他。原来燕国国号为蓟,是当今燕王上任之后才改国号为燕的。但并无任何消息可以显示燕王精通武艺。瞧那天那燕国皇子的身手,放眼武林屈指可数,那燕王的武功岂不是深不可测?看来我们要对燕国的实力重新审视了。” 又想起一事来,问道:“小兄弟,那日我见你剑术了得,竟在许多武林名手之上,但据我所知,铁胆忠卫李侍卫擅长的是刀而不是剑,不知小兄弟剑术是何人所授?” 李清洛迟疑半晌,并不作答。 萧慎思见状便道:“看来小兄弟是另有名家所授了,你不愿答,便不答就是,朋友相交贵在自然,我与小兄弟一见如故,甚是投缘,视你为知交好友,你有为难之处我绝不勉强。” 李清洛问道:“不知我军何日发兵渡江,收復开州?” 萧慎思答道:“厉州卫将军的水师今日便可移师此地,待水师到来,我们便要对燕军发动全面的进攻,开州乃战略重地,我绝不能容忍它落入燕军之手。” 这时天已放亮,萧慎思唤道:“来人。”一名亲卫走了进来。 萧慎思吩咐道:“通知各位将领,前来参加战前会议。” 不多时,十多名将领便齐聚萧慎思的主帐,各人依军阶高低而立。 李清洛见状,便欲悄悄退了出去。 萧慎思唤道:“李兄弟,你可在此列席,你在这涞水河边长大,熟悉地形,可以给我们参考参考。”李清洛只得折回身来,立在众将领之后。 萧慎思端坐主帅案前,道:“卫将军的水师今日便可到达,众位将领对这一场水仗如何打有何想法?” 一名将领道:“据情报显示,燕军除分出三万人马佯攻朔州、两万人马守住厉州对岸以外,其余十几万兵马俱集中在开州及涞水北岸,似是要以最强的力量与我军决战于此。” 另一名将领接道:“燕军骑射虽精,却不善水战,此次摆出大阵势要与我军打水仗,确是令人费解。” “这几日见燕军陈兵于对岸,却鲜见他们的战船操练,不知是何用意?” “将军,燕兵怕水,待卫将军大队水师到来,咱们攻过去就是,不用怕他们。” “就是,就是,妈的,这次上了他们的当,差点要回京师救援,这回可得好好出这口鸟气。”一个粗豪大将恨恨的道,全体将领均是想笑又不敢放声。 清洛见他说得有趣,偷眼望去,只见他三十开外,身形魁梧,国字脸膛,满脸粗豪之意,只是不知是哪位副将或是先锋。 萧慎思见众人群情激昂,沉声道:“各位的心情我很了解,但我萧慎思自用兵以来,讲究的是一个“稳”字,要知战场风云变幻,瞬息万变,布局稍有不慎便置万千将士于水火之中,我们作出前一个布署便当想到敌人的各个应变之策,并且针对此作出各项安排。此次燕兵是声东击西,攻我不备,他们攻克开州,南下之举便如同是一把尖刀欲直插我朝心脏之处,现在尖刃已折,退回对岸,但并无太大损伤,开州又为战略重地,我估计他们必不会轻易放弃开州,该当採取死守的态势,只是他们守的战场是选在河岸还是选在开州城却当费心想想。” 那粗豪大将大大咧咧的道:“这不简单,攻过河去就知道了。”众人不由一阵轻笑。 当先一位儒雅的将官回过头来,向他言道:“吴先锋你讲得轻巧,燕兵骑射冠绝天下,如果他们不以水兵迎敌,而是布下陷阱,在河岸与开州之间的密林设伏,静待我军船只靠岸,士兵们下船之时正是人马未曾齐整之态,如果让燕兵先以箭弩攻击,再杀将过来,只怕死伤严重。” 那吴先锋搔了搔头,不再作声。 那儒雅将官续道:“需得探明敌军主力究竟是布于河岸,还是布于开州才行。” 萧慎思问道:“有心他们刚刚从对岸回来,未近敌营便让武功高强之人发觉,得另想个法子才是。” 李清洛忍不住道:“将军,我倒有个法子,不知可否一试。” 十三、处处风光涞水秋 顿时帐内十几道目光齐齐投向了她。 萧慎思道:“李兄弟,说来听听。” 李清洛心头定了定,道:“燕军如果设伏,必定是在河岸过去的密林之内,而要探得密林内是否有伏军,可有两个方法。” 萧慎思眼中露出思索的神色,众将也用心倾听。 李清洛道:“我自幼在这涞水河边靖南山上居住,知道这河对岸的密林其实是开州八景之一。” 萧慎思“哦”了一声,众将也面露奇怪之色,不知这开州八景与敌军是否设伏有何关系。 清洛道:“开州八景其余的不用说,这密林一景名为‘白鹭烟波’。” 第14页 萧慎思眼神一亮,有几位头脑聪敏的将领也“啊”的反应了过来,那位吴先锋却是摸不着头脑,问道:“这白鹭和敌军有什么关系?” 清洛微笑道:“眼下未到深秋,如在平常,白鹭成群飞舞,有时栖于沙洲,有时栖于密林的树顶。但是此刻燕兵如欲设伏兵于密林之中,我们只要派出人手到靖南山制高之点观察,如果发现白鹭不再栖息于密林之中,或者发现白鹭有成群受惊扰飞离树林之现象,便可得知燕兵已设大量人马于密林之中。” 萧慎思露出赞赏之色,众将也纷纷点头。 清洛见得到众人肯定,心中大定,续道:“这是其一,另有一法,我军与燕军隔河对峙多日,如果燕军设重兵于河岸兵营之中,必然要有粮糙源源不断的运来,我们的探子不需冒险进入敌营,甚至也不需亲眼见到粮车,河边几里之地内的土地都较松软,探子只需观察运粮之车的车轮印便可推测出敌军数量多少,再加上靖南山有几处视野极度开阔,哨兵在此处守望,可远见敌军的运粮队伍是全数运往河边兵营还是密林之中。” 一将领问道:“如果敌军一直囤兵于河边兵营,直至我军大军渡江时才将主力撤往密林,这又该如何判断?” 清洛答道:“那我军可摆出强大之势,作出时刻准备强攻的姿态,几次过后,燕军必定惧我军气势,怕我军攻势发起后再行设伏有所不及,必会先将大部主力撤往密林。且还会故布疑阵,诱使我军以为他们撤往开州,但河岸与开州之间除密林外俱为平野之地,燕军退了多少人,是否全部退往开州,在靖南山顶一望便知。” 又一将领问道:“如果他们是夜间撤退呢?” 清洛道:“燕兵主力是骑兵,如果真全数撤往开州,战马是必撤的,但是如果设伏,战马就绝不能撤走,我军应马上派出探子,不需靠近敌军,即使夜间,也只需远远跟踪,可根据战马的数量来判断敌军到底是真的全数撤往开州,还是只是他们的疑兵之计。” 萧慎思击几贊道:“李兄弟此番话,我军受益良多啊。” 众将也纷纷露出赞赏之色。 李清洛先前侃侃而谈,大部分倒是当初陆先生上课时所授之知识,当年陆先生传授兵学时,清洛便好奇的问道:如果燕兵与我朝军队在涞水河边决战,又当如何决策?陆先生一一给她分析,想不到今日派上用场。见众人齐声夸奖,不由赧然低下头去。 萧慎思道:“就按李兄弟所说,派出探子日夜查探敌军,早饭过后常何两位将军便和我亲去靖南山顶一看,届时还请李兄弟带路。待探过敌军详情再制定对敌之策。” 众将轰然应诺。 朗朗秋日,煦煦秋风,萧慎思一行在李清洛的带领下向靖南山顶进发。山路狭窄,不能并排而行,李清洛行前,萧慎思居中,常何二位副将紧随其后,十数个血衣亲卫及几个哨兵殿后。 李清洛轻功出众,行走在羊肠山道上如履平地,清瘦的身影在青山红叶中穿插,萧慎思竟瞧得有些愣怔。觉得这李兄弟天真可爱,率性自然。他自幼父母双亡,由恩师抚养成人,恩师延请多位名师教导于他,天文地理,文采武功,无一样不学的,唯独这男女这事却甚少提及,及得十八岁后进入军营,屡立战功,威名远播,加上朝中恩师提携,竟一路青云直上,几年来身处军营,身边的皆是昂藏男儿,故一开始就没瞧出李清洛是女扮男装,加上后来经杨大婶“确认”清洛确为李侍卫的公子,便更不会有丝毫怀疑。只是他潜意识里总觉得这李兄弟与血衣卫兄弟们有所不同,更不同于那些粗豪的将士。至于何处不同,他又说不上来,只是在和这李兄弟相处时实是从心底感到愉悦和安然。 待经过自家居住的屋子时,李清洛停下脚步,沉默着,呆呆的在屋前看了一会,众人在她旁边静立,并不去打扰她。 过了一会,萧慎思走近来,轻声问道:“要不要进去看看?” 李清洛摇摇头,半晌方道:“还是不进去了,进去看着伤心,待异日我们一家团聚,再回到这里来,再也不出去了。” 这靖南山远看秀丽蜿蜒,爬起来却颇费时间,饶是众人皆有武功在身,到得爬到山顶,都沁出一层细细的汗珠。上得山来,豁然开朗,遥望北面,涞水河、开州城、开州平野一望无际,歷歷在目,山风拂来,心旷神怡,众人顿觉真是不虚此行。 萧慎思笑道:“燕军选在此地与我军决战,至少地利他们是没有的了。” 李清洛遥望开州城,心中默想:爹爹,您老人家再多忍些时日,我一定要将您救出来的。到时再寻找娘亲,接回小康,咱们一家团聚,再也不要分开。 萧慎思似知道她的心思一般,在她身边轻声道:“李兄弟,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救出你爹的。” 李清洛望着他坚定的眼神,仿佛听到了世上最美好最值得信任的诺言,展颜而笑。 萧慎思瞬间觉得好象有鲜花在自己眼前盛开,美丽得有些眩目。 他正在出神之际,何副将走了过来,喜道:“将军,选在这处进行瞭望观察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萧慎思回过神来,点头道:“不错,何副将,你选出军中目力最好的哨兵日夜在些守望。” 萧慎思又沿涞水河东西方向望了几个来回,忽然指住东首一处问道:“李兄弟,那处是何所在?” 李清洛随他手指方向望去,道:“那处是‘鬼难缠’。” 何副将奇道:“怎么叫这么个名字?” “因为那处水虽不深,河床却有暗礁密布,如非极有经验的老船夫,很难从那边通过,所以叫做‘鬼难缠’。” 萧慎思道:“李兄弟,你看看‘鬼难缠’北岸那个小山谷,是否设伏的一个好地方?” 李清洛看了一会,想了一下,拍手道:“这倒是一个好计策,只是有些险,且需有经验的老船夫带路,还得有一群骁勇善战、悍不畏死的战士才行。” 一旁的何副将看了半天,摸不着头脑,问道:“什么好计策?” 萧慎思与李清洛相视一笑,两人心意相通,一切皆在不言之中。 这时常副将轻声欢唿,指向西首:“将军,快看,厉州水师到了。” 众人望去,西边涞水之上,十余艘巨船乘风破浪,疾驶而来。 将士欢唿声中,厉州来的船只停泊靠岸,这时,萧慎思一行早快步走下山来,一个高级别的军事会议在中军营帐召开。 此时,萧慎思已胸有成竹,军令一个个发出。 “何副将,你负责派哨兵在山顶观察密林处的白鹭群是否有异常及粮车运输的情况,另派探子探查燕军是否将主力撤往开州,你要注意筛选分析正确的信息,不要被敌人的假象迷惑。” “常副将,你负责在这方圆几十里范围之内寻找有多名经验丰富的船夫,并从军中挑选约五千名骁勇善战、悍不畏死的骑兵加大力度进行训练。” “卫将军,你用你的船队载上吴先锋及他的先锋营,这几日内要在燕军面前摆出强攻的态势,迷惑敌方。但同时要作好大军渡河与敌决战的充分准备。” “其他的将士们,就安心在营地操练,准备与燕军的大决战。” 众将轰然应诺。 李清洛立在一旁,只觉莫名的一阵激动。趁着众将士正在详细研究如何落实主将的指令,她悄悄的出了营帐,望着涞水南北两岸接天的营帐,几十万的大军,密布的军船,心中却涌起另一番感想:这一场大仗下来,将有多少人会伏尸千里,魂断异乡?又将有多少家庭家破人亡,分崩离析?到底是为什么,人类要有战争,国与国之间不能和平相处,要将这么多无辜的生命推上生死线,败了的固然悽惨,赢了的呢,又将承担多少罪孽,造下多少轮迴? 正在她冥想之际,一个身影走了过来,轻轻的在她耳边唿了一口气,清洛吓了一跳,转头看去,林归远正笑兮兮的望着她。 清洛见他笑得蹊跷,嗔道:“怎么了?又有什么鬼主意?” 林归远笑道:“有个好消息。” 清洛问:“什么好消息?” “你猜猜。” “哼,故作神秘,不猜。”清洛嗤道。 林归远含笑不语。 清洛觉得好奇,忍不住猜将起来:“你又到河里摸了鱼,还是到山上猎了什么野味回来?” 摇头。 “要么就是你又从哪里偷运回来几罈子酒?” 还是摇头。 清洛笑着捶了林归远肩头一下,道:“你快点老实招供,到底做了什么坏事了?” 林归远笑道:“有个‘人’想见你,你见到它一定会很高兴的。”话语中‘人’字咬得特重。 清洛不禁有些迷煳,会是谁想见自己啊?好象自己以前认识的人林归远都未见过,怎么会有想见自己的人在林归远那里呢? 林归远微笑着拉起清洛的手,向他营帐方向行去。 清洛轻轻挣了一下,旋又放松下来,从开始和林归远接触,她就觉得象和自家兄弟相处一般自然,而不是象在萧慎思身边时那样心神跳跃,神思忐忑。故此刻林归远牵住她的手,她也不觉甚是突兀,轻轻挣了一下没有挣脱便随他去了。心中一路琢磨着究竟是谁想要见自己呢? 十四、天下英雄谁敌手 林归远掀开帐门,也不作声,望着清洛只是温柔的笑着。 清洛刚进帐门,一团东西“嗖”的一声落入她的怀抱,耳边传来“吱吱”的叫声,清洛大喜,抱住怀中物事叫道:“太好了,雪儿,你总算醒来了。” 这团东西正是那调皮可爱的白貂“雪儿”。 昨日清洛将雪儿交给林归远诊治,本没想着这么快雪儿就能醒过来,没想到林归远医人固是手到拈来,对小动物也是这般神奇。她将乍见主人亲热无比的雪儿抱起,举到面前,狠狠的亲了几口,充满了失而復得的喜悦。雪儿也自是连声娇啼,在主人怀里欢闹。 林归远看着这温馨的一幕,微微而笑,心里觉得自己用上最珍贵的药换来小“兄弟”这一笑真是太值得了,一时恨不得多上几个昏迷不醒的“雪儿”或者“雨儿”之类的才好。 闹得一阵,主“仆”两“人”安静下来,清洛回头望向林归远,开心的笑道:“林军医,真是多谢你了。”这是她离家之后第一次发自内心的喜悦。 第15页 林归远斜倚在帐篷门口,开玩笑道:“你拿什么谢我?” 清洛脸上一红,低头道:“我身上没有银两,待异日见到爹娘,我再送酬谢之物。” 林归远没好气的用手指弹了一下她的额头,道:“说出来的话也不嫌寒碜我。” 清洛只是笑着不作声。 林归远嘆道:“唉,我好人做到底,医金就不收你的了,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清洛好奇的问道。心中想道如果你是要我再陪你去摸次鱼或打次猎倒兴许能做到,其他的就不一定了。 林归远见她有些胡思乱想,收起有些玩味的笑容,正容道:“从今天起,你不要再林军医林神医的叫了,听着我一身不自在,以后你叫我林大哥吧。” 清洛没想到他的条件如此简单,心下感激,望着林归远温柔微笑的眼神,轻轻的唤道:“林大哥?” 林归远欲待应答,却感觉心头激动,全身每一处毛孔都在迸裂,胸腔中的开心之情似要爆破,喉咙处象有什么物事堵住了一般,一个简单的“唉”字怎么也应不出来。 清洛见他没有应答,脸上的笑容好象也有些僵硬,觉得好奇,伸过头仔细看了看他的脸,又将手放在林归远面前晃了几晃:“林大哥,你怎么了。” 林归远好一会儿才恢復过来,转身背向清洛,轻声道:“没什么,今天收了一个小兄弟,还算不错的收穫。” 这时不死不活走了进来,转移了清洛的注意力。林归远才长吁了一口气。 接下来的几日,天朝水师每日摆出威武齐整的架势,吴先锋更是每日扯着他的特大嗓门在船头向着几千将士发表着由文士事先写好的“战前宣言”,那粗豪的声音也不知能不能随风飘到对岸燕军的耳中;常副将则抓紧时间挑出上万名素质最好、武艺高强、士气最旺、骑术最精的战士加以强化训练,派出去寻找船夫的人也陆陆续续的带来了好消息,天朝国内忠君爱国思想在老百姓心中根深蒂固,故各船夫听得萧将军有徵,均踊跃参与;各路探子和哨兵传回来的消息也源源不断的送入中军营帐,听着传回来的消息,萧慎思和李清洛的心情越来越轻松,萧慎思瞧李清洛的眼神更带上了几分激赏之意。 由于清洛曾向萧慎思提及过有燕军探子潜伏天朝军营的事情,故此有些行动皆是秘密的进行着,仅少数几个将领能够接触到主帅的真实意图。因为此仗萧慎思的计策是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惑敌之计至关重要。 这几日清洛仍是歇在萧慎思帐内,萧慎思也不来打扰她,夜间有时看军报研究军情至很晚,清洛早已在竹榻上睡去,他便吩咐亲兵在地上铺上地毡,和衣而睡,清洛每早醒来,都觉有些不好意思,萧慎思却只说不妨。清洛见萧慎思如此亲切,手脚益发勤快,将萧慎思营帐内收拾得片尘不染,井井有条,有时还熘去河边捕来几尾鱼熬上鲜美的鱼汤奉上来,萧慎思更加觉得这李兄弟是如此贴心可亲,一时见不到她,竟都要问上一问。而几日下来,经过林归远的悉心治疗,清洛的臂伤也好得差不多了。 建成八年九月十日夜,厚厚的云层遮掩了天上的明月和群星,河面的风渐渐的大起来,一派风雨欲来的态势。 中军帐内,所有的高级将领齐聚于内,听萧慎思作大战之前的详细布署。 萧慎思身着主将盔甲,巍然而坐,向众将说道:“经过这几日来各路消息的反馈,可以断定,燕军不欲与我军在水上决战,也不愿与我军在开州进行城防攻坚战,而是假装将主力全数撤往开州,其实大部分是埋伏在河岸过去的树林内,欲待我军攻过去上岸时人马未曾齐备之态,先以箭弩劲射,再用骑兵冲击。” 那吴先锋低低的骂了一句:“这燕贼,恁地狡猾。” 萧慎思笑道:“其实他们打的是如意算盘,他们藏身密林之内,想的是两条路皆可行得通,如我军主力船队来袭,他们在密林之内既可守,又可攻,但如果我军不上当,另行设法从其他的地方上岸,主攻开州,他们又可掉转头来与开州守军夹击我军。他们想的倒是周全,只是忽略了一处地方而已。” 萧慎思续道:“今次我的战术思路是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敌人给我们设伏,我们就反过来给他们设伏。” 他站起来走到几天前刚刚绘制的一副地形图前,指着地图向众将讲解:“等子时一到,我军主力便乘卫将军的船只悉数向对岸驶去,同时摆出大张旗鼓的势头,但又要作出假象,让敌人摸不透到底有多少军士在船只之上。” “我则和常副将带领万名骁骑营的士兵于戌时末出发,由老练的船夫带路由东边的鬼难缠上岸,估计子时中可到开州城前,到时我们会虚张声势,作出大军包围开州之势。” “在河岸密林之内的燕军首先见我军战船来攻,由于他们设伏在先,心内最在意的肯定是我军会不会上当,如果见我军战船声势浩大,但人员却不能具体得见,必会有所疑惑。那时我们这一万骑兵造出来的主力已偷渡过涞水,包围开州之假象传到他们的耳中,他们定会认为我军识破他们的jian计,那时燕军会将大部分主力转攻开州,与开州守军夹击我们这一万骑兵。” “这时我们这一万人会想方设法尽全力将敌军两边的主力拖住,延迟片刻,此时我军主力应已登岸,何副将切记要迅速控制河边局势,将敌军留在密林内的少部分军队彻底消灭,然后迅速沿河边疾行,到东边‘鬼难缠’过来的这个小山谷设伏。”说着他指向了地图上涞水北岸靠东边的一个小山谷。 众将听到此处,恍然大悟,群情激动,倾倒于主帅的妙计。 萧慎思见众将领悟他的计策,欣然而笑,道:“我们这一万人会血战敌军之后,慢慢的假装败退,将敌军引向这个山谷,敌军那时只会以为我军主力全部在攻城,被他们击退,溃败而逃,不会想到我们虚虚实实,主力早已在山谷内设伏,定会倾尽城外和开州城内的全部兵力追击我们这一支队伍,所以待得我们将敌军引入山谷,就是我军胜利之时。” “此次战斗,最重要的是要该虚张声势的时候虚张声势,该迅速解决战斗的时候决不要迟疑,掌握好时间,才能配合无误,取得最后的胜利。各位将领,听明白了吗?”萧慎思大声问道。 “听明白了!”各将齐齐亮声应道。 “听明白了就各自准备准备,准时出发!” 萧慎思见众将出了营帐,转身去拿兵器架上的丈二银枪,却见李清洛依然立于一旁,便微笑道:“小兄弟,你安心在此等候,待我收復开州,救出你爹,再派人来接你。” 李清洛摇头,坚定的望着萧慎思的眼睛,道:“将军,我要同你一起去。” 萧慎思柔声道:“兵凶战危,你的伤刚刚好,我怎么能让你同我一起去冒险?你还是在此地静候佳音,我一定会帮你救出你爹的。” 李清洛只是摇头,神情却是无比坚决。 萧慎思想了一下,慨然道:“既然小兄弟要上阵杀敌,那我就成全你,只是你需当时刻随我左右,不要离得远了,切记切记。换上盔甲,随我来吧。” 李清洛大喜,挺身立正,大声应道:“末将得令!” 萧慎思见她答得有趣,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嘆道:“你不要高兴得太早,今晚我们这一万人马只怕能够有命回来的不多呢。” 旋又收起伤感的情绪,朗声道:“出发!” 营门口,一万精兵正默然而立,等候着他们的主帅。 萧慎思、李清洛及一众血衣亲卫正要策马而出,一人一骑急匆匆的追了上来:“萧将军,李兄弟,这么精彩好玩的事情你们怎么可以撇下我呢?” 李清洛回头一看,“咦”了一声,问道:“林大哥,你来做什么?”来者正是林归远。出人意料的,他竟也骑着一匹战马,手中三尺青锋,身着银色盔甲,说不尽的意态潇洒,风流蕴藉。 萧慎思见她叫“林大哥”,忍不住瞧了她一眼,又转向林归远道:“归远,我知你身有武艺,但一直以来你都不忍心杀生,只在后方抢救伤员,这次还是不要随我们上战场了。我们这次可危险得很啊。” 林归远淡淡一笑,又看一眼李清洛,答道:“这次我如果不随你们去,只怕会终生遗憾。” 萧慎思知他甚深,并不力劝,大声喝道:“天朝的英雄们,随我来。”拨转马头,率先向东奔去,李清洛、林归远及血衣亲卫紧随其后。 夜色下,天朝军队与燕军的决战终于徐徐拉开了帷幕。 萧慎思这一万精兵疾行于河边,不多时便到了“鬼难缠”渡口,常副将及其亲兵早趁着夜色和船夫们将几艘船只驶到了岸边等候。众人上得船来,虽觉拥挤,但仍有条不紊,战马早给用软棉包住了四蹄,用布罩住了口鼻,为的是怕惊动敌人。 急流险滩中,萧慎思仍是稳立船头,夜色中身形坚定,李清洛望着他,心中大定,刚开始有的一点因大战而来的忐忑之情消失得无影无踪。 林归远站立在她的身边,轻声问道:“小兄弟,你怕不怕?” 李清洛摇了摇头,忽又好奇问道:“林大哥,你竟然是会武功的吗?怎么没听你说过?” 林归远嘆口气,答道:“我倒宁愿自己是一个平凡不过的人,什么都不会的好。” 忽地船只一阵摇晃,李清洛猝不及防,身形大幅晃动,萧慎思眼明手快,伸手将她扶住,柔声道:“可要站稳了。” 黑暗中,林归远已伸出的双手停在半空,半晌方收了回去。 十五、血染长袍意难平 子时初,涞水北岸,河岸半里处的密林内。 大批燕军正悄无声息的守候于此,这几日对岸的天朝军队日日摆出强大的攻势,令他们时刻绷紧着一根弦,前两日尚是见到天朝有欲攻击的态势才将兵马撤往树林,却总是等到一场空。后两日众将不耐烦起来,干脆就驻军于树林内,时刻准备着伏击天朝军队。 这日,探子终于送来了确切的消息:萧军要正式大举攻过来了。燕兵们既紧张又兴奋。他们使尽计谋拿下开州,本以为可长驱直入,直捣天朝京都,不曾想被李正益破坏了好事,又被萧慎思赶回了北岸,众将皆感觉颜面上有些挂不住。如果开州再失守,那真是不知如何回去见燕王了。当得知萧慎思终于中计,以为他们主力撤往开州死守,大举乘船来攻,个个心中得意得很,誓要报一箭之仇,如果能擒住萧慎思本人,那就再完美不过的了。 第16页 密林外,一个哨兵匆匆的奔了过来,在一名主将面前跪下禀告:“禀大皇子,敌军十余艘战船,正式向这边进发了。” 那大皇子身形高大,面目英俊中带着一丝阴沉,正是那夜刺杀萧慎思剑伤李清洛的高大黑衣人。 他问道:“可曾看得真切,萧军真是大军皆集结于船队之上?” 哨兵答道:“敌军气势很盛,船上皆擂鼓吶喊,又似有万人唿喝,许多战马嘶鸣,但具体的情况看不清楚。” 大皇子站起身来,用手轻轻拍打着身上宝剑的剑鞘,沉思道:“萧军到底有没有上当呢?” 河面上,萧军的船队愈驶愈近,眼看着就快要到岸了。 大皇子毅然断喝:“准备迎敌!” 众燕将尚未来得及应答,密林北方远处的天空火光沖天,照亮夜空,同时远远传来了几万人吶喊杀伐的声音。 众燕将面面相觑,心中皆是同一想法:看来萧军并未上当,这些船是迷惑我军的,只怕他们的主力前往攻打开州城了。 那大皇子充满残忍意味的一笑:“萧慎思啊萧慎思,你倒是未中我的埋伏,只是,我要看看你在我军的夹击下,是否还有上次的好运气。” 他擎起宝剑,大声喝道:“传令下去,乌都率五千人留守此地,其余人等,随我回驰开州城,活捉萧慎思。” 燕将们眉开眼笑,心中佩服自家大皇子算无遗漏,萧慎思这次只怕是在劫难逃了。 唿喝声中,大队燕兵蜂拥而出,向开州城外疾驰而去。 站在主船队上的何副将见船将要靠岸,正在担心萧慎思那边能否顺利到达开州城下,引开密林内的敌军。忽见远处火光沖天,不由笑道:“成了!” 开州城外,萧慎思命部分人马擂起战鼓,每人之间相隔较远大声唿喝,另命另一部分士兵燃起火把,接起长长的火龙,又在开州城下点燃一堆堆沖天火焰,浓浓烟雾沖天而起,加上火光、喊杀声、战鼓声、马鸣声,从开州城内望出去,真象是萧军主力全部来攻的态势。 燕军留守在开州城内的将领名唤祈鹰,他见萧军大举来袭,又远远似见萧慎思亲率兵马列于城下,心下暗喜:萧慎思啊萧慎思,饶是你用兵如神,这次还不上当?待大皇子前来回击,我再攻将出去,看你往哪里逃?他迅速吩咐下去,如果萧军攻城,一定要严防死守至大皇子回兵。 攻城战正式打响,一步步云梯架起来,一个个士兵攻将上去,尽管萧慎思这一万人马仅仅是诱敌之兵,意图并不在攻城,但为了迷惑敌人,将攻城之举做得是架式十足。两军的将领在城里城外各是一番心思,但士兵们在城头的战争却是真刀真枪,鲜血迸溅,尸骨横飞。 萧慎思和李清洛、林归远立于城下,心中默默计算着燕兵回击的时间,李清洛平生第一次见到这般血淋淋的战争,见己方的士兵不断被守军从城头砍落,闭上眼侧过头去,不忍细看。林归远只是在旁悄无声息的嘆了口气。 这时,众人隐隐感觉到地面有微微的震动,显是有几万人马正以雷霆之势向他们奔来,萧慎思笑道:“燕军倒是来得真快!” 说话间,那燕国大皇子率领的骑兵已疾驰而到,萧慎思命后队变前队,与燕军展开了近距离的搏战。 城头上的祈鹰见萧军后方阵脚似有大乱之象,显是大皇子已率军队回援,喜上眉梢,大声下令:“开城门,出城与大皇子夹击萧军。” 厚重的开州城南门徐徐打开,燕军蜂涌而出,短兵血战的时刻终于来临。 萧慎思的精兵悍然无畏,冲上前去迎敌,他们心里清楚:能多拖得燕军一时,己方主力便能多一分时间赶到山谷设伏。这一万精兵俱是由军中身经百战、武艺高强、骑射俱精的士兵组成,个个骁勇善战,虽是人数远少于敌军,却并不慌乱,个个存着多杀一个是一个,多拖一时是一时的想法,与燕军展开了殊死的搏斗。 此时烽火沖天,杀声四起,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开州城下,就如同是人间修罗场,两军的士兵们渐渐杀红了眼,谁都不肯退让一步,当然在这生死一线之间,谁也不能退让一步,在这地狱之中,只有最强者才能生存下去。战斗中,有些士兵身子被敌人拦腰砍断,上半身跌落在地,手上刀剑呈砍伐之势,而下半身仍在疾走;有些士兵兵器脱手,干脆抱住敌人死咬不放,敌人刀剑砍来,纵使身子被砍去半边,仍死死的吊在敌人的身上。 萧慎思精兵分成两个战场,与两边的燕军厮杀战斗着,两军如激流相冲,人人咬牙砍杀,到处都是血肉飞溅。萧慎思、李清洛、林归远和一众血衣卫则见己方哪处战事吃紧,呈溃退之象,便上前支援,他们这一群人武艺高强,所到之处,敌人承受不住,所向披靡。李清洛从未杀过人,在这战场之上竟是身不由己,敌人刀剑砍来之时只得茫然举剑,有时不忍心下狠手,被敌军趁隙反击,多半倒是身边的林归远接过招去。 燕国大皇子静立战场之外,死死的盯着萧慎思一群人,过得一会,笑道:“萧慎思,你可得留着命,待我亲自来取。”说完催马疾行,直奔萧慎思而来。 萧慎思正在与一敌军将领厮杀,忽然一道寒气袭来,他心知定是那燕国皇子到了,心念电闪,手随心动,身子向后倾倒,躲过这致命的一剑,同时银枪横扫一圈,将另一敌军将领扫落下马。没等他立起身来,大皇子的剑招如潮水般递来,萧慎思被他剑气逼落下马,大皇子也飞身下地,两人你枪我剑,招招皆是夺命之势。 李清洛刚逼退几名燕军的进攻,一瞥间见萧慎思和燕国皇子斗得正是紧要关头,心下大急。那日与这燕国皇子过了几招,她知此人剑术超群,武艺高强,萧将军虽兵法出众,身手也好,只怕仍不是他的敌手。 情急之下,她清叱一声,剑随身转,快如疾风,将身边几个燕军扫落于地,她高唿一声:“林大哥,来这边!”人剑合一向燕皇子扑去。 林归远见她是势不要命的沖法,大惊失色,手底下却不迟疑,逼退身边的敌人,也向萧慎思身边赶来。 这时,萧慎思已到了危急关头,燕国皇子一剑快似一剑,一招接一招捲起来的剑气慢慢成团,唿啸着从各个匪夷所思的角度攻过来,萧慎思被剑气逼得步步后退,他手中所持是长枪,只宜远攻,不宜近身搏斗,他欲多退几步好扭转形势,但燕国皇子的剑却如同是死死咬住了他一般,招招递到他的身边。 “呛”的一声,枪剑终于相击,萧慎思浑身一震,脚下一个踉跄,眼看着躲不开燕皇子的下一剑,李清洛及时赶到,她急着救人,使出的竟是有去无回,以命搏命的一剑,燕国皇子被她气势所阻,剑势一缓,竟被李清洛硬生生的逼退几步。他身形尚未站稳,心中一动,剑挡身侧,架住林归远必杀一招,林归远被他力道震开,正好落在萧慎思与李清洛身边,三人再次汇合在一起。 萧慎思早已站稳身形,三人互望一眼,心意相通,分上中下三路,枪剑齐向燕国皇子攻去。 燕国皇子见三人联合攻来,长啸一声,身形拔地而起,躲过三人的攻击,并在空中轻轻一转,在三人身后落下,竟是极高明的轻功。 三人见招数落空,眼前之人失去踪影,心知不妙,虽未感觉有剑气袭来,仍各自往地上一滚,萧慎思向前,李清洛向左,林归远向右。恰恰使燕国皇子从背后递来的必杀一剑落空。 三人迅速从地上站起,重整旗鼓,仍是配合精妙,由萧慎思长枪主攻,此时萧慎思已拉开与燕国皇子间的距离,长枪的优势渐渐显现出来,燕国皇子欲待迫近身去,却屡次被李清洛的奇招给逼了回来,再加上有林归远不时在旁协攻,竟一时给杀得手忙脚乱。 燕国皇子心下惊怒:父皇曾言道自己武功已届大成,天朝武林罕有敌手,不料今日被这三人联手逼住,如果不能取胜,如何有颜面回去见父皇?又如何面对二弟的讥讽嘲笑?想到此处,他咬紧牙关,手上发力,剑随身走,劲气横空,“铿铿铿”枪剑交击声音连续响起。 萧慎思的丈二银枪不住旋转,战场上通天的火光映得枪头有如光环,在空中画出有力的弧线,攻向燕国皇子,李清洛清喝一声,剑气周走全身,手上宝剑在瞬间连挑三次,挑向对手必救之处,林归远则凝聚全身的精气神贯注于剑身之上,真劲透刃而去,又形成一股奇怪的力道。 燕国皇子闪身躲过萧慎思的一枪,却被李清洛攻向左肋的一剑逼得后退一步,此时林归远正好一剑刺来,燕皇子并不惊慌,身形下挫,剑身扬起,两剑相击。林归远往后退了一小步,燕皇子身形虽稳然不动,却是心中有苦难言,原来两剑相击之时,他竟感觉手中兵器有如空空荡荡,无法使上真力,这才醒觉林归远剑气中隐含一股奇怪的气漩,不但能卸掉他大部分的力道,还似隐隐能够克制住他体内的真气,他心下大唿不妙。 他那边厢大唿不妙,这边厢林归远却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刚才将真劲透入剑刃,并运起独门心法形成气漩,令燕国皇子吃了个暗亏,但这一手颇耗真气,额头上汗珠涔涔而下。他不由想起当年传他这一招的那人言道:这一招其实是损人不利己,并嘱咐他未到万不得已时不要轻易使出。 两人心中暗自惊魂,手底下动作却是不敢稍有停止,燕国皇子被三人联手制住,气势已大不如前,渐渐被三人杀得向后退去。 三人越杀越是默契,心意相通,枪剑配合得天衣无fèng,其实三人之中,萧慎思是一心主攻,李清洛则对他多有回护,林归远又心系李清洛,正好补上李清洛的破绽,待得林归远补上来,萧慎思又正好一枪攻到,三人一环扣一环,一招补一招,杀得竟是前所未有的痛快。 这四人杀得难解难分,身旁的战争也是在如火如荼的进行着。 萧军见主帅勇勐,慢慢夺回优势,士气大振,不顾敌骑从四面八方冲来拦截,以数十人为一小组,四处冲击,战场上人仰马翻,战况惨烈至极点。周遭夜色深沉,星月无光,地动山摇。 此时已有十几名血衣亲卫杀出一条血路,牵着一匹骏马赶到三人身边,唿道:“将军,快快上马!” 萧慎思见时机差不多了,估计何副将所带主力应已赶到山谷设伏,而自己带来的这一万精兵已死伤惨重,再打下去只怕支持不了太久,手中长枪如疾风暴雨般递出,压制住燕国皇子的剑势,舌绽春雷:“小兄弟,你们先走。” 李清洛手上剑招不缓,口中唿道:“将军,你先走,我来牵住他。” 第17页 燕国皇子狞笑一声:“想逃,没那么容易。”死死缠住三人。 林归远见被燕国皇子缠住,脱不开身,心下有些焦急,朗声唤道:“小兄弟,攻他身后。” 李清洛依言而行,三人前后侧面三方招式齐齐攻出,气势如虹,燕国皇子见势不可挡,不敢轻撄其锋,运起轻功,拧身沖天而起。 趁他未曾落地,萧慎思轻扯李清洛之手,两人同时跃上血衣亲卫杀出血路带来的一匹骏马,萧慎思大唿道:“全军撤退!”身边血衣卫齐声唿喊:“将军有令,全军撤退!” 这边林归远也趁势跳上一名血衣卫所骑战马,两人一骑,跟随在萧慎思身后向外杀去。 待得燕国皇子落地,早已被十几个血衣卫团团围住,分不出身去追赶三人。 萧慎思和李清洛共乘一马,一枪一剑,冲来的敌骑均让他们杀得飞落马背,待得林归远与数名血衣亲卫汇合过来,气势越来越盛。他们来回冲击,见何处有己方士兵落单,便前往援救,人球越滚越大,气势也越来越不可阻挡,众人且战且行,杀出一条血路,向东边山谷逃去。 燕军见萧军败退,震天喝喊,衔头接尾追随而来。 萧慎思见能逃出生天的手下只余两千来人,心中不由伤感,这时距离山谷尚远,如果让敌军气势恢宏的追将上来,只怕未到山谷,这些人马将死伤殆尽,只有将敌人再阻上一阻才行。 他横下心来,毅然向身前的李清洛道:“小兄弟,你和归远共乘一骑吧。” 李清洛似知他心意,坚定的回道:“不,将军,我死也要和你死在一起。” 萧慎思仰天长笑:“老天待我不薄,今日得小兄弟生死相随,死而无憾。” 说完拔转马头,再次向燕军攻去。林归远和血衣卫自是相随,众人且战且退,激战下来,各人身上挂彩,血染战袍。李清洛右腿让敌人刺了一枪,萧慎思分神看她之时被敌人的刀刃砍中左臂,林归远则被不知从哪里射来的冷箭射中左肩。 此时,夜风越刮越劲,天上乌云将天空遮得严严实实,星星们全部躲了起来,似乎也不忍见到这人间地狱的惨象。 蓦地一道闪电划过,随着一股强劲的秋风,绵绵秋雨不期而至。 众人脸上身上不知染了多少鲜血,这其中有敌人也有自己的,他们一心拼死战斗,努力将燕军向山谷引去。 终于可以望见山谷入口,萧军心下欢喜,策马发力狂奔,拉开与敌军距离,萧慎思等人自是殿后。吶喊声中,千余人马齐齐奔入山谷黑暗的怀抱中去。 燕国皇子和祈鹰见萧军逃走,尽起手下人马,亮起火把,火龙接天动地,追赶而来。 及至到得谷口,前方萧军的身影已被黑暗隐没,燕军拥入山谷中去,此时燕国皇子心中有一丝的疑虑:萧慎思生性刚强,不象是这般逃命之人。但身边将士一涌而过,他不及细想,座下战马已随人流沖入谷中去。 萧慎思一行到得谷中,早有己方士兵前来接应,将众人接上山来。 尚未来得及在谷顶站定,燕军已涌入谷中,燕军骑术甚精,一路冲来,瞬间便有大部分主力立于山谷之中。 萧慎思见时机已到,喝道:“攻击!” 山谷两边火把齐齐点燃,箭弩飞天而至,滚石滚木轰轰而下,燕军顿时人仰马翻,死尸遍地。 燕国皇子大叫:“不好,中了埋伏,全军撤退。” 但此时已沖入谷内的士兵阵脚大乱,而未入谷的士兵不知前方战况,战马又速度甚快,控制不住,依旧如潮水般涌进来,前方燕军欲待回撤,和后方燕兵冲撞在一起,踩踏中不知冤枉死了多少人。 燕国皇子见大势已去,知不可挽回,当机立断,跳下战马,施展轻功,与身边将官祈鹰及几十名亲兵转身向谷口奔去。 萧慎思手一挥,进攻的号角吹起,杀声震天,埋伏在山谷上的萧军士气高昂,沖将下来,向谷中燕军攻去。 山谷内顿成人间地狱,燕军中伏心慌,己方又互相踩踏,本已死伤众多,再被萧军一轮箭弩石木攻击,早已如惊弓之鸟,仓惶四散而逃,然而谷口又被萧军堵住,一时燕军溃不成军,哀号声,惨叫声在萧军强大的攻势下,慢慢的弱了下去。 萧慎思见大局已定,心中痛快,环顾身边,见李清洛、林归远默立一旁,忽发奇想,向两人说道:“归远,小兄弟,你我三人今日联手杀敌,痛快至极。归远与我相交已久,我与小兄弟也是一见如故。我们三人相得,不如今日便在这战场之上,请苍天黄土作证,结为异姓兄弟如何?” 林归远和李清洛对望一眼,慨然应道:“承蒙将军青眼有加,我们岂不相随。” 三人撩起战袍,面北而跪,便在这万千军马、漫天风雨见证之下,撮土为香,互相对拜,结为生死与共八拜之交的金兰兄弟。 十六、旧恨未消添新愁 三人站起身来,互相对望,愉悦至极。李清洛心情激动,脸上小酒窝越来越深,林归远虽仍保持着淡淡的笑容,但笑得格外的舒展,萧慎思则朗声大笑,向林归远唤道:“二弟!”又向李清洛道:“三弟!”林归远、李清洛齐齐唿道:“大哥!”三人伸出手来,空中交握,会心而笑。 身边血衣亲卫们见三人战场结拜,被他们激情所感,举起手中兵刃向天高唿,虽人数不多,却也声震天地,豪情沖天。 萧慎思转过身来,向血衣亲卫大声道:“血衣卫的弟兄们听着,此二人从此与我萧某是生死与共的好兄弟,你们今日在此作个见证,今后便当视他们如我一般,情同手足,并肩作战。” 血衣卫们更是欢唿:“情同手足,并肩作战!”欢唿声远远的传了开去,谷下的萧军们同声应和,场面竟是壮观至极。 清洛见到此情此景,心中激动无比,这时,她方体会到了真正的壮怀大义、侠骨豪情。林归远见她激动,悄悄的伸过手来牵住她的小手,轻声唤道:“三弟。”李清洛哽咽道:“二哥,我很欢喜。”禁不住喜极而泣。林归远只是默默握着她的手,片刻后方轻轻说道:“我也是很欢喜。”三人早忘掉了身上伤口的疼痛,只觉人生至此,死而无憾。 此时,谷内的战斗已接近尾声,追来的燕军大部分已被歼灭,只余少数未入谷的燕军见形势不妙,仓惶逃逸。萧慎思吩咐下去,何副将率精兵前往追击,那吴先锋更是一马当先,誓要将燕军全数消灭。而常副将则另率队伍前去接收开州城。萧军训练有素,自有将领率领兵士清理战场,将己方伤员抬走。 雨越下越大,萧慎思一行下到谷中,脚下泥水、血水慢慢浸过脚背,谷中堆满尸身,鲜有落足之地。李清洛先前对敌时毫无畏惧,置生死于度外,此刻却不由得心中害怕,紧紧抓住林归远的手臂,不敢直面。 萧慎思问道:“可曾寻见那燕国皇子?” 负责清理战场的将领答道:“启禀将军,雨太大,夜色太暗,现在无法一具具尸体去辨认。” 萧慎思想了一下,吩咐道:“你率五千人在此留守,等天明雨停后再细细查看。其余人等,随我回开州。”早有血衣卫牵过马来,众人上马,欢唿声中,向开州城驰去。 到得开州城下,常副将早率亲兵在城门等候,大声禀告:“禀将军,开州夺回来了。”周围萧军一片欢唿。 萧慎思微笑道:“做得好。城内现在情况如何?” 众人边说边行,沿着青石衢道向开州城内正轴线上的郡守府而去。 常副将将城内情况一一禀来:“开州城内除留有三千燕兵之外,其余人都去追击我军的诱敌队伍,多数在谷中被歼或被俘,逃脱的燕军也未敢回开州城,都是绕开州城向北逃窜。城内三千燕兵均被我军所歼或俘获。我军在进城时极为顺利,未有伤亡,只是在攻打郡守府时遭到顽强抵抗,但燕军人数不多,弟兄们苦战一番,也夺回了郡守府。现在整个开州城内皆被我军控制,我已叫人发布通告,着百姓们如常生活,该干什么干什么,百姓们都是衷心的欢迎我军的归来。只是……” “只是什么?” “我军攻进郡守府后,遍寻府内,竟未见尚郡守及其家人,搜遍全城,也未能寻见李侍卫大人。”常副将禀道。 李清洛身负有伤,又力拼强敌,奋力突围,一夜下来,真气早已消耗殆尽,全凭一股意志和救出爹爹的强大欲望支撑着,此时听到未能寻到爹爹,惊唿一声,一口气再也顺不过来,向后倒去。 林归远行在她的身边,本就在时刻关注着她,见她身子一软,忙伸手扶住,急唤道:“三弟!”萧慎思回过头来看到,急走过来,俯下身去,抱起李清洛,大步向府衙而去。林归远呆了一呆,忙也急忙和众人跟上。 清洛悠悠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林归远关切而略带忧虑的眼神。她环顾四周,见正躺于一间雅致的房间内,想起爹爹尚不知下落,不由勐坐起来,便要下床。林归远轻轻按住她,柔声道:“三弟,大哥已加派人手去寻找伯父了,你现在有伤,还是在此等候为好。” 清洛用力甩开林归远的手臂,便欲下床而去,林归远“唉哟”一声,身子斜歪,脸上显出极度痛苦的神情,清洛这才注意到他肩上有伤,忙又慌了神,问道:“二哥,疼么?我不是故意的。” 林归远缓过劲来,慢慢挺直,直视清洛的眼神:“我没事,三弟,你要相信大哥,他一定会帮你找到伯父的。你现在这样子出去,也于事无补。” 清洛慢慢的坐了回去,心中知二哥言之有理,但亲人连心,又如何能不担忧。这时方觉右腿伤口处火辣辣的疼痛。她忽又想起萧慎思,问道:“大哥呢?他也负伤了啊,有没有大碍?你有没有替他诊治?” 林归远见她不再冲动,放下心来,又恢復了不羁的个性,笑道:“三弟,你也太偏心了,就只关心大哥不关心我这个二哥吗?” 清洛不觉脸红,嗔道:“你现在不好生生的站在我面前吗?小心眼。知道了,下次保证要对二哥你老人家晨昏定省,嘘寒问暖。” “要对谁晨昏定省,嘘寒问暖啊?”说话间萧慎思推门走了进来。 林归远、李清洛对望一眼,齐声道:“自然是对大哥你老人家了。”说完又齐声轻笑。 萧慎思见清洛恢復正常,甚是高兴,坐下来说道:“三弟,你放心,伯父定还在这开州城内某处,燕军忙着逃命,是不可能返回开州来带走伯父的。开州城只这么大,我们几万精兵,就是上天入地,也要找到伯父的。到时我们向他老人家晨昏定醒,嘘寒问暖才是正理。” 第18页 林归远问道:“大哥,现在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了?” 萧慎思眉头皱了皱,道:“城内的情况是稳定下来了,局势也控制住了。只是何副将带人去追击逃走的燕军,到现在还没有回军,也不知情况究竟怎样?万一燕兵有接应的军队------” 林归远道:“大哥不必忧心,何副将久经沙场,极富经验,又是一等一老成持重的性子,深悉穷寇莫追的道理,如果情势不对,他会妥善应对的。” “这倒也是。” 三人正说话间,一个血衣卫匆匆走进房来,禀道:“将军,找到尚郡守一家人了。”悲愤之色,溢于言表。 开州郡守府东侧偏僻的一个小院内,几十人立在一口荒废的枯井旁,人人神情肃穆,眼带悲伤和愤怒之情。 萧慎思、林归远、李清洛默默看着一具具已经开始腐烂的尸身由枯井中被抬出,这其中有老人也有孩子,有妇女也有壮年男子。人人死状恐怖,尸身紫黑,眉眼极度歪曲,死前似受到极大的痛苦。清洛看得心惊胆颤,到最后见捞上来的竟是一个大肚孕妇,再也忍受不了,掩面不敢观看。 院中,几十具尸体并排而放,一股恶臭扑鼻而来,众人皆掩住口鼻。萧慎思和林归远走上前去,细细察看。 萧慎思走到一个官样装扮的男尸面前,嘆道:“尚郡守,你精忠报国,不意遭此毒手,今日我军已收復开州,当可稍安你于九泉之下,待我等寻到真兇,替你报仇雪恨,到时再上报朝廷,请求旌表,将你及家人风光大葬。” 林归远将外衣脱下,包住双手,蹲下身来,仔细观看每一具尸体,有时还去翻看死者的嘴鼻和手足。饶是一众血衣亲卫胆大包天,杀人如麻,也不禁不寒而慄,个个心中想道:这林军医看上去文文弱弱,料不到如此有胆有勇,怪不得将军肯与他结为生死之交。 林归远慢慢站起身来,早有亲兵奉上清水给他洗手,他细细的洗完手,缓缓的道:“全部是中毒身亡。” 萧慎思问道:“可知是何毒?” 林归远答道:“从各人的情形来看,当是饮过被投毒的食物之后同时毒发身亡的,这毒应当无色无味,故叫人不能提防。其中似还有混毒之术,具体是哪几种毒药我还要解剖尸体,作进一步的探究。” “可知毒发的具体时间?” “应当有半月以上。”林归远肯定的答道。 萧慎思来回踱了几步,疑道:“据原被燕军俘获又被我们救出的开州军官言道,开州失守的那一天是九月初一,距今天不过十日之数,那日城破前,他还见尚郡守下达命令,说燕兵转攻朔州,开州无碍,着士兵大开城门,放百姓出城,又令城内精兵出城休整,这才致被燕军伏军大举攻打进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莫非-------” 林归远听着眼神一亮,和萧慎思同时叫出声来:“易容术!” 萧慎思快速分析道:“不错,是易容术。现在躺在这里的这个尚郡守是真的,十日前发布命令的那个‘郡守’是假的,定是敌人潜进来下毒成功以后,易容成尚郡守的模样,再发布命令的。只是,燕军到哪里寻来这等精于毒术和易容之术的人呢?” 林归远遥望北方,一字一顿的道:“我想起一个人来。” “哦,是谁?” “不知将军可知道三十年前在武林中有一个与‘妙手神医’齐名的‘辣手毒君’齐显恕?”林归远问道。 “曾听授我武艺的师傅提起过,只是人皆言道他毒术颇精,但未见有易容的名气流传在外,而且此人不是早在三十年前就失踪了吗?” 林归远脸上浮现痛恨的神色,道:“被此人下毒害死的人固然不少,但被他的易容之术骗过而家破人亡的人更加之多,只是他易容巧妙无比,无人能够识破而已,我恩师言道,纵然是食其肉,寝其皮,啖其骨,也难以消倾海之仇恨啊。” 萧慎思奇道:“这齐显恕和二弟你的恩师有何大仇?” 林归远摇头不答,走了几步,激动地道:“恩师的伤心恨事我也不是全部了解,但总知这齐显恕是罪魁祸首。先前我见郡守府众人中毒模样,便怀疑是他下的手,现在加上易容术,可以肯定是他无疑。我定要寻出他来,替我恩师及众多无辜惨死者报这份血海深仇。” 李清洛鲜有见到林归远如此悲愤之色,轻轻的走过去,柔声道:“二哥,要报仇要算上我的一份。”林归远回过身来,缓缓的点了点头。 这时,一个血衣卫从枯井中冒出头来,唿道:“将军,这井壁上还有一条暗通。” “哦?”众人齐齐围上前去。 萧慎思马上吩咐多下去几人详细察看。 过得一会,井内传来唿声:“将军,找到李侍卫大人了。” ----------------------------传说中的黄金分割线--------------------------------- 公告:各位亲亲,箫楼明日要出差,为期一周,这几天更新速度会放缓,争取两至三天一更。一周后恢復正常的一天一更。请亲们多多体谅。 十七、两处茫茫皆不见 井边,李清洛绞着双手,心儿卟通卟通的跳着,口干舌燥,焦燥不安的走来走去。井下卫士传来的声响渐渐大起来。她睁眼,闭眼,又睁眼,再闭上,如此几次,心中不停的请求老天爷保佑,爹爹不要有尚郡守一样的遭遇才好。直至耳边传来林归思带有愉悦意味的声音:“老天有眼。”大喜之下睁开眼来,正见到爹爹李正益被血衣卫们抬了上来。 李清洛扑上前去,叫道:“爹爹!”李正益却无回应。她抱住李正益的身子轻轻摇晃,道:“爹爹,你怎么了,我是清洛,你醒醒啊!” 李正益仍是紧闭双眼,毫无反应。 萧慎思劝道:“三弟,你别着急,伯父应该只是暂时性的晕厥,他有伤有身,又被敌人关在这暗道多日,我们还是将他抬回房中,让二弟替他看看。” 房中,林归远给昏迷的李正益号脉已经多时,萧慎思和李清洛站在一旁,清洛见林归远号脉足有一刻钟之久,且眉头一直没有舒展,问道:“二哥,我爹他到底怎样了?” 又过得半刻,林归远方站起身来,又在房中来回走动,一边走一边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极大的难题。清洛又待发问,萧慎思扯住她的衣袖,轻轻示意不要打扰林归远。 林归远想得入神,嘴里自言自语道:“难道他真的做到了吗?不可能啊,‘紫月兰心’已全部让师傅毁掉了,他怎么可能配出‘不醒丹’呢?难道这不是‘不醒丹’?” 他抬起头,见李清洛一双妙目盯着他,从思绪中回到现实,面对清洛询问的眼神,苦笑道:“三弟,伯父只怕是被燕贼下了‘不醒丹’了。” 清洛追问:“什么是‘不醒丹’啊?” 林归远道:“‘不醒丹’顾名思义,就是一种让人醒不过来的丹药。当年‘辣手毒君’齐显恕与我师父结仇,其中恩怨情结我不太清楚,只知他格于毒誓不能下手取我师父性命,于是他处心积虑,发誓要制成能使人千年不醒的‘不醒丹’,好让我师父长眠不醒,世上再无人能克制他的毒功。中者便如昏睡一般,身体其他功能停止,仅心脏保持微弱跳动。我师父知这味丹药入水即溶,实难防范,便费尽心血也去研究‘不醒丹’的成分,终于让他得知有一味主药为‘紫月兰心’,世上仅有三株,我师父便先行一步,将三株‘紫月兰心’尽数毁去,才断了齐显恕的妄念。只是我今日替伯父把脉,细查他体内状况,竟与‘毒经’所载服了‘不醒丹’之后的症状相差不远,如果真是如此,只怕------,但是------” 清洛不由跺脚:“二哥你倒是说清楚啊,只怕什么,但是什么?” “如果真是中了‘不醒丹’,我没有把握能救得过伯父,只怕得找到齐显恕本人拿解药才行,况且他有没有配制出解药还是未知之数;但是我刚才探脉,发觉伯父症状又与服过‘不醒丹’后发作时的症状有细微的差异,如果真不是‘不醒丹’所致,又会是什么呢?”林归远又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李清洛不敢打扰他,只得在床头前坐下,望着躺在床上昏睡的爹爹,皮肤黯黑,双目塌陷,气息全无,不由悲从心来,哭了出来。 这时一名卫士沖了进来:“将军,何副将军返营了。” 何副将率领麾下精军追击逃窜的燕军,直将燕军追出几百里外的燕国境内,正在将要赶上燕军残兵的时候,却有一支燕军的生力军赶到,将己方残兵接了过去,虽然对方人数不多,何副将却不敢轻慢,命部下就地休息,静以待变。 那支新赶到的燕兵也不急于和萧军短兵相接,只是原地不动,与萧军隔着国界上的一条小山沟对峙。 何副将派出探子沿各方向探查,回报的消息让他大吃一惊,原来竟有燕军的大队军马正在缓缓向这边推进,人数将近数万之众,而且更令人吃惊的是,这大队人马打出的旗帜竟是九龙旗,在燕国,九龙旗是燕皇独有的标志,这表示着燕皇竟亲自来到边境,接应败退的燕国皇子。 何副将老成持重,觉得形势有变,便不再追击,留下三万精兵扎营于己国边界,另率其他人马返回开州,向萧慎思报告。 萧慎思听完,觉得此事非同小可。自与燕国交战以来,为知己知彼,他便派出不少探子潜入燕国皇都蓟城,收集各方面尤其是燕皇的情报,但这些年来,其他的情报工作都颇有成效,唯独对燕皇这一块知之甚少,只知他是前任蓟国国主招的驸马,姓燕,单名一个离字,与蓟国清月公主成亲后一直深居简出,鲜有人见过他,直至约十五年前继承皇位,短短的三年后便控制国内局势,满朝文武皆大换血,换上自己的亲信,从而改国号为燕,并且十多年来燕国国力蒸蒸日上,逐渐成为西北各国中最强大的国家。但燕皇相貌如何,有无武功,性情如何,嗜好什么,兵法怎样,如何驭众,治军治国的特点又是如何竟无一人得知。而且燕军进攻天朝,燕皇从不曾亲自带兵,这次竟亲自带兵前来,到底是何用意? 他想了一阵,吩咐何副将再带三万精兵前去边界,但需按兵不动,如果敌军有攻击迹象再通知自己,如果敌军撤退也不要再去追赶,总之以“稳”字当先。何副将领命而去。 第19页 他再处理了一些军务,想起仍在厢房内的两位兄弟,到得房中,只见林归远仍在苦思冥想,脸上尽是苦恼之色,而李清洛则坐在李正益床边默默掉泪。 接下来的两日,情况没有什么变化,燕军仍然在边境按兵不动,与萧军静静的对峙着,林归远既要诊治战场上受伤的萧军将士,又要苦思如何治疗李正益,心力交瘁下,整个人变得消瘦憔悴,而李清洛则默默的守在父亲的床边,寡言少语。萧慎思每次去看,都无言以对。 这时,不死不活已随后方大军抵达开州,并带来了李清洛托给他们照看的雪儿,李清洛见到雪儿,满腔愁思才略有开解。 这日,李清洛见爹爹身上外衣破旧,便帮他换将下来,正要拿去濯洗。萧慎思急匆匆的走进来,说道:“二弟,三弟,快随我来。” 李清洛和林归远不知就里,跟了出府,早有卫士牵了三匹马过来,萧慎思纵身上马,向李清洛说道:“三弟,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刚有后方士兵来报,说昨夜靖南山上你家突发大火,待士兵们赶上去时火已熄灭,并在屋后发现一具烧得面目全非的女性尸骸。” 李清洛乍闻噩耗,心内大惊:难道,难道是娘亲吗?只是怎么会起火呢?脚下酸软无力,怎么也踏不上马蹬。 萧慎思见状,知她乏力,索性弯腰将清洛提起来,放入自己身前,两人合乘一骑,一群人向靖南山赶去。 一行人登上军船,渡过涞水河,匆匆的赶往靖南山腰,清洛心急,使不上力,满身的轻功一分都使不出来,全赖萧慎思牵着她的小手一路前行。转过最后一个弯,满目疮痍,清洛家的几间房屋在大火过后化为灰烬,火场还不时飘出一缕缕轻烟。 李清洛几乎是在萧慎思和林归远的搀扶下来到屋前,她喃喃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萧慎思安慰她道:“三弟,你先不要急,你现在定定神,要来确认一下烧死的这人是不是你的娘亲。”言语中多有不忍,但也是无可奈何。林归远眼中透出怜悯之意。 李清洛闭目片刻,强行提聚体内的真气,慢慢恢復意志,再睁开眼道:“大哥,我不怕,让我看吧,那一定不是我娘亲。” 萧慎思将手一挥,几个士兵抬过一具烧得焦黑的尸体,顿时一股恶臭扑面而来。由于尸身是在屋后被发现,没有位于火场中心,故虽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却并未化为灰烬,只是全身蜷成一团,身体极度变形。 李清洛先前乍闻噩耗之时惊慌失措,这时反倒镇定下来,连日来她面对的是亲人的离乱、残酷的战争,此时面对可能的惨剧,心慢慢的沉静下来。她走上前去细细的看着那具尸骸,一分一毫都不肯错过。 萧慎思心内伤感,林归远和一众士兵静立一旁,空气似乎凝固了一般,山峰上只闻唿唿的风声和间或传来的鸟叫声。 良久,李清洛脸上涌现一丝微笑,站起身来,看着萧慎思,不一会儿扑上前来,欢唿跳跃:“不是的,不是的,她不是我娘,绝对不是我娘。太好了!” 萧慎思、林归远顿时放下心来,看着李清洛欢喜不已的举动,打心底替这小兄弟感到高兴。 待清洛安静下来,萧慎思问道:“三弟,你如何得知她不是你娘亲?” 清洛得意的答道:“我娘几年前随我爹去打猎,遇上老虎,搏斗中不慎从高处跌落,不但跌断了左腿骨,而且被很尖利的石头刺进肩胛骨,休养了半年才好的。我刚才细看这具尸骸,虽烧得扭曲变形,无法辨认本来面目,但露出的左腿骨无断骨痕迹,肩骨也无伤痕,所以她绝对不是我娘亲。” 林归远也走上前去,用外衣将手包住,仔细查看了尸体一番,又从一士兵身上取来长剑,将焦尸尸身解剖,众人侧过头去,不敢细看。 林归远站起身来,将手中外衣和长剑抛去,向二人说道:“大哥,三弟,这个人是被砍死之后再放入火场中的。她身上肋骨处的刀伤极为明显,且喉咙直至肺部都没有菸灰,与一般葬身火海曾张口唿救的罹难者大不一样。” “哦?”萧慎思也走上前去细细察看一番,点头道:“不错,这个人是被砍死后才被烧的。士兵也报这火场中有人为的纵火痕迹,且火势勐然而起,显是加上了助燃之物。” 三人觉得迷雾重重:是谁放的火呢?为什么要烧掉清洛家的房子呢?又为何要在火场内放上一具早已死去的女尸呢?如果是清洛的娘亲林宛芯或陆先生放的火,他们又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们放过火去又去了哪里?如果不是他们所为,那么又是谁呢? 三人想了良久,都找不到一丝头绪。 清洛见自己从小居住的房屋毁于一旦,心内郁郁,忽然间想起一处地方来,向萧林二人道:“大哥,二哥,我要去一处地方看看,你们随我来。” 众人在她带领之下,沿屋后山路蜿蜒而行,约半个时辰后已可隐见后山流光塔的塔尖。 林归远奇道:“这荒山野岭之中还有这种所在?” 李清洛道:“我那日便是到这里来寻找雪儿,才和家人失散的,我猜想娘亲迴转以后肯定会到此地寻我,希望天可怜见,她能留下什么线索来。” 说话间,已到了流光塔前。奔在最前面的李清洛“咦”的一声,停下脚步。 只见流光塔前,秋阳照映下,一个白衣人悄然而立。 十八、秋风肃肃晨风飔 那白衣人负着双手背对众人,秋阳洒在他的身上,一袭素袍柔和得象山间随秋风轻轻摇摆的松柏,又激烈得似岩间奔腾不息的水流,衬得他姿态昂扬,高远绵长。 他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便让人感觉到他无尽的风姿,难言的傲然。李清洛心头更涌上一种感觉:这白衣人站的位置实是恰到好处,他就好象融入了这苍山翠柏之中,青山、松树、古塔、秋风和他组成了一副绝美的图画,似是动一分都将破坏这种无以言表的美感。就象是艷绝人圜的一剑,又如划空而过的流星,又好似佛祖神秘的拈花一笑,无不契合了大自然最神奇的力量,仿佛亘古以来他就站在那里,从来不曾移动过。 众人见的仅是他的背影便已为他气度风姿所倾倒,均不忍出言惊扰于他,恐破坏了这种难得一见的美感,都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 那白衣人也不知有没有听到有人行到背后,只是静静的对着流光塔,半晌,他抬头望天,用一种无限惆怅、无恨悲伤的声音吟唱道: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何用问遗君? 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 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 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从今以往,勿復相思!相思与君绝! 妃唿豨! 秋风肃肃晨风飔,东方须臾高知之! 他用缓沉的声音吟唱,声音如同静夜里乍起的秋风,又如同寒冬里纷飞的雪絮,充满了凄凉自伤之意。众人默默听来,竟都无端的涌起悲怜之意。 唱完他復又泣道:“勿復相思!相思与君绝!若华啊若华!这些年来你可真做到相思与君绝?你又叫我如何能勿復相思啊!昨夜的风,是你来到我的窗前吧?你可知我年年痴数春星,呆看秋枫,漆灯风飐,刺骨凄凉无处说啊!当年你为何不肯见我一面听我辨上几句再走,为何命运要捉弄我至如此地步啊!” 清洛听他言中无限凄凉悲苦之意,心下哀怜不已,只觉这人遭爱人离弃,可怜至极,她天性纯善,见那人哀哀欲绝,忍不住向前几步,轻声安慰道:“你,你不要太伤心了,这样会伤身体的。” 白衣人听得她言中尽是淳淳关怀之意,缓缓的回过头来。 他缓缓的回过头来,众人看到的是一双饱含沧凉与绝望的眼眸,那双眼眸似是看破红尘,但又似是饱含深情。待得他缓缓的用眼光扫过众人,众人又感觉好似有一柄寒剑凌空袭来,攻向各人必救之处。他的眼神如一剑,又如数剑,其中自然圆润,了无阻碍。 待得他眼神望过李清洛和林归远时,略略的停顿了一下,但这并不损于这一“剑”的圆满,就象山间奔流向下的溪流,在流过岩石时皎然而过,不留痕迹。在他眼神拂过清洛的一瞬间,清洛体内隐隐有真气流动,不象平时练功时的激扬,十分平和,却让清洛泫然欲泣,她好似看到了世间最炫丽的一招,领悟到了从未到过的一种境界。 最后,白衣人的眼神停在了萧慎思的身上,这一“剑”终于停了下来,就好象书法大家最后落下的一笔,有绵绵不尽之意,深合 “花未开全月未圆”的禅道。 萧慎思见他眼神落在自己身上,尽管觉得他眼中剑意大盛,却并不心怯,坦然迎上他的眼神,抱拳道:“这位兄台,冒昧问一句:请问阁下到这流光塔有多久了?可曾在这靖南山中见过何人?” 白衣人并不回答,凝望萧慎思片刻,一字一字的问道:“萧—慎—思?” 血衣卫们心下大惊,听他言语中略带敌意,不由各自暗暗戒备,深恐蹈上次被燕国皇子刺杀之覆辙。 白衣人又望向林归远与李清洛,微微点头:“原来是你等三人,不错,不错,俱是积玉之才,怪不得流光也弒羽而归。” 血衣卫们疑虑之情更重,有几人已悄悄向前踏上两步,欲将萧慎思护住。 白衣人仰天长笑,袍袖一拂,劲风扑面而来,颳得众人脸上如剑刺过一样疼痛,踏前几步的几名血衣卫更是身形不稳,向后退回两步,刚好退至原先站立的位置。 众人从未见过这般匪夷所思的武功,咋舌之余,心中都同时在想:这人是谁?是人还是鬼魅? 那白衣人见众人惊诧,也不以为然,又转头望向流光塔,嘆道:“若华啊若华,今日要取这些人的性命也并不是难事,只是我,我怎么能够在你家门口造下杀孽,怎能让血染红你的门庭,你虽不愿见我,我却不敢拂逆你半分。罢,罢,罢,就让他们多活一段时日罢。” 李清洛见他说得狂妄,特别是对萧慎思饱含敌意,不由将刚开始对他有的一丝怜悯之情抛之脑后,嗔道:“你这人,我还道你伤心人必有伤心可怜之处,谁知你原是这等自大狂妄之辈。” 白衣人见她说得天真自然,冲着她微微一笑,嘆道:“你这位小兄弟倒是心地善良得很,瞧在你今天安慰过我的份上,我就不与你等为难了。” 说着袍袖一拂,也不见他怎么迈步,瞬间身形便已晃到山角转弯处,再一步迈出便已不见了他的身影。 第20页 众人仍在愣怔间,耳边传来他的悲歌声: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边关青山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破碎情心梦不成,旧地无此声” 众人面面相觑,只觉此人武功深不可测,为人诡谲至极,也不知是何许人也。 经过此番纷扰,李清洛糙糙地看了一下流光塔附近,未发现有亲人留下的痕迹,一行人只好怏怏下山而来。 一路上,清洛心中只是暗想着那白衣人用眼神扫出的那一剑,觉得那一“剑”隐含至理,仿佛蕴含着上乘的剑学之道。特别是与自己的剑气好似有相通之处,让这一“眼”望过来,她在剑术上的修为竟好象上到了一个新的层次,她暗自思忖:这白衣人究竟是什么人?到流光塔来又为的是什么?隐隐的,她觉得这白衣人与自己似有莫大的关连,仿佛许久之前就曾见过似的。 而萧慎思、林归远和一众血衣卫也都默不作声,皆与她想着同一个问题:这神秘白衣人究竟是谁? 及至到得山下,登上战船,清新的河风轻轻拂面,清洛方才从冥想中回过神,她性情自然豁达,既然得知娘亲未遭大难,便心情开朗起来。侧过头看看身边的萧慎思和林归远,想起一事,“卟哧”一声笑了出来。 林归远见她望着自己笑得神神秘秘,不由伸手摸上自己的面颊,以为是自己脸上沾上了什么东西,清洛见状笑得更是欢畅。 萧慎思笑问:“三弟,有何好笑之事,不妨说来大家都乐上一乐。” 李清洛见林归远兀自在身上东看西看,更是笑弯了腰,林归远瞧着她笑得成了一弯月牙的眼睛和脸上两个浅浅的酒窝,不由心想:只要三弟能时时如此开心,就是天天让她取笑又有何妨? 李清洛好不容易撑住笑,挺直身躯。故作正经说道:“我突然想起若是再过二三十年,等二哥到那白衣人一般的年纪,也穿上那样一袭白袍,也学上他仰天悲歌一番,只怕这酸劲有过之而无不及呢!”说着板起脸学着那白衣人望天悲歌的样子:“啊,勿復相思!怎能不相思!”表情入木三分,活灵活现,众人见她小小脸庞上故作悲苦深情,不由都笑将出来。 林归远见她拿自己打趣,又好气又好笑,调皮心起,双手齐举,故意学着那白衣人的腔调凑上前去:“啊,三弟啊三弟,我想得你好苦啊!”清洛尖叫一声,躲到萧慎思背后,笑岔了气:“唉哟,二哥,你可弄错了对象,等哪天我有了二嫂你再如此深情告白才是啊。” 林归远却不肯放过她,口中胡言乱语,追得清洛围着萧慎思身子直转,萧慎思被她扯着衣襟身形乱晃,见他二人嬉闹,口中直道:“胡闹,胡闹!” 笑声中一行人回到了开州城。 回至府衙,林归远和李清洛自去房间探望昏睡中的李正益,而萧慎思到前厅处理军政事务。萧慎思刚在前厅坐定不久,便见何副将匆匆的走了进来,禀道:“启禀将军,刚才燕军向我军中帐射来一支箭,箭上附有一封信。其后燕军便有秩序的撤退,末将不敢擅自追击,特回来向将军请示。”说着递上来一封信。 萧慎思将信展开,只见上书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明春再战”。 萧慎思沉吟一会,问道:“燕军可是真的全部撤退?” 何副将答道:“燕军确为全军撤退,而且撤退得极有章法,没有任何可乘之机。” 两人再商议了一会,都觉燕皇此举实是让人猜不透他的用意。他此番带兵大举前来,若说只是为了接应败退的皇子,那为何来得如此之巧?如果不是为了接应,那为何又匆匆撤退? 萧慎思为人豪慡中不失精细,他即刻吩咐下去,着朔州、连州、平州及厉州几处的军队加强戒备,并将兵力进行了周密的调配,以期使各地兵力达到平衡,并吸取开州失守的教训,制订了详细的防范jian细、紧急兵情联络的方法。等一切安排妥当,已是黄昏时分。 此时他又想起一事,不由往厢房过来,林归远刚刚带着不死、不活从军营中转了一圈回来,李清洛则令人意外的并没有如前一般一脸愁苦守着李正益,竟专心致志的在看书。 萧慎思进到房中,见李清洛头都不抬,口中还在念念有辞,便好奇的问林归远:“三弟怎么了?在看什么书这么入神?” 林归远压低声音道:“咱们这三弟的性情真当得上是豁达坚毅,拿得起放得下,她忽发奇想,说既然那齐显恕能从毒经上悟出不醒丹的提炼方法,那她也能从书上悟出不醒丹的解法,所以一回来便向我借走了毒经,说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呢!只是这不醒丹,唉!”说完轻轻的摇了摇头。 萧慎思也轻轻的摇了摇头,也压低声音问道:“不知二弟对解这不醒丹现在有多大的把握?” “我这几日详探伯父体内情况,发现齐显恕极为狡猾,在不醒丹内加入了别的药物,以代替紫月兰心,如果我贸贸然按师父以前悟出的法子去解,只怕会对伯父的身体有所伤害,所以我一直不敢下药。而且我更发现齐显恕现在研制出的不醒丹已不再是单纯使人长睡不醒的丹药,极可能在使人昏睡的同时也损害人的身体机能,如果拖上过长时间,伯父的身体将极难恢復健康。” 萧慎思点点头:“这正是我今天过来找你们的原因。” 他走过去将李清洛手中的书抽走,将她扯到桌前坐下,正颜说道:“二弟,三弟,不知你们有没有想过,齐显恕为何要给伯父服下不醒丹呢?” 十九、梅花香自苦寒来 听他这样一问,林归远和李清洛齐齐怔住:是啊,齐显恕为何要给李正益服下不醒丹呢?为何不象对待尚郡守一家人一样下夺命的毒药呢?按理来说,李正益是破坏燕军大计的人,燕军更应对他恨之入骨才是,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给他服下不醒丹,又将他囚于井下暗道之内? 萧慎思问道:“二弟,不知你师父可曾对你说过齐显恕是一个怎样的人?” 林归远沉思道:“我师父对于他与齐显恕之间的恩怨没有细说,但对齐显恕本人有八个字的评价---‘性毒如蝎,性狡如狐’。” “这就差不离了。”萧慎思分析道:“齐显恕用致命毒药对付尚郡守一家人,是为了夺城的需要,夺城以后,他们受挫于伯父之手,将伯父擒回来之后,齐显恕为人狡猾谨慎,就会想到:看来燕军是无法一举攻下我朝了,那么如果被我军再夺回开州,肯定能发现开州之事是他做的手脚。” “不错,他就是被我师父逼着远走北疆的,如果他出手相助燕国的事情传开,最恐惧的事情就是我师父前来找他算帐。” “但他不知你师父是不是还在人世,也不知他有没有传人,也怕天朝另有能人异士能克制于他,于是便想出了这个试探之法。” “试探之法?”李清洛问。 “是,齐显恕给伯父服下不醒丹是对我朝的一种试探,因为他知道伯父这次救国于危难之中,我朝定会倾举国之力救回伯父。到时如果伯父安然无恙醒来,他便不敢再轻举妄动,燕军也不敢再在战争中轻易使用他的毒术和易容之术,因为会怕我朝将计就计,反制住他们。如果伯父身遭不幸,那么他定将捲土重来,故伎重施,不费一兵一卒便可攻城掠地,那时我天朝将岌岌可危。”萧慎思答道。 林归远恨声道:“应是如此,我也觉得他故意将不醒丹的成分加以变化,就存有试探之意,我隐隐感到,他正在向我恩师发出挑战,如果我此次不能救醒伯父,只怕他之后会有更大的动作。唉,只怪我学艺不精---可惜恩师他----” 李清洛安慰他道:“二哥你不必自责,这齐显恕如此可恶,既然是故意试探,肯定会在里面大做文章,增加难度,等我钻研毒经,再一起和你想解毒之法。” 林归远道:“现在不知这齐显恕还有没有潜在开州,如果还在的话,那就太危险了,他可以易容成任何人的。” “这倒不妨,郡守府现在全由血衣卫及我帐中直属亲兵值守,这些亲兵均是忠心耿耿。我也定出每日不同的口令,任何军令和命令发出均需验证口令,我另传令下去,封锁一切关于伯父病情的消息,对任何打探消息的人严加盘查,就是卫兵之间也不许互相谈及。只是水源及饮食方面还需要请二弟多多费心,以免让齐显恕有可乘之机。” “大哥说得极是,我会多加小心的,现在当务之急便是要想出如何救醒伯父。” 萧慎思又沉吟道:“由燕皇约明春再战我又想到一个可能性,是不是齐显恕给伯父下的不醒丹到了明春便会有所变化,如果在明春之前我们解不开,是不是伯父就会身遭变故?“ 林归远蹙眉答道:“这个可能性极大,我细察伯父体内状况,这几天他的血脉都有着极微小的变化。” “那么齐显恕应该是将试探结束的时间定在明春,如果在明春之前我们无法救回伯父,那么可以想见,当冰雪消融之时,两国再度开战,燕军将在战争中更多的使用齐显恕的毒术和易容之术,这才是最令我忧心忡忡的事情。”萧慎思停了一会,又问林归远:“如果两个月内找不到解毒的方法,不知伯父身体会否有所损伤?” “以我的判断,两个月应当没有大碍。” “那我就给二弟两个月的时间,如果到时再无法找到解不醒丹的方法,我们便带上伯父去一趟燕国。” “啊?去燕国?!”林归远、李清洛二人齐齐惊唿。 “不错,我仔细的想过了:先不说要救醒伯父以及报尚郡守一家的血仇,单从我朝的立场考虑,齐显恕此人万万不可让他再活于世上。如果以后让开州失守的事件重演,我天朝岂不是处于十分危险的境地。”萧慎思坚定的说道。 “那大哥您也不必亲自去燕国啊?你是主帅,天朝安危繫于你一身,你一旦离开军中,亲歷险境,万一----”林归远忧道。 “二弟不必担忧,今日收到燕皇约明春再战的信函,再与齐显恕试探行为联繫起来,我觉得他并无欺诈之意,是真心想拖到明春再与我军决战。何况两个月后边境便要进入严冬,到时大雪封路,燕军的骑兵便发挥不了完全的战斗力,严寒的天气情况下更不利于他们攻城,明春再战是他们最好的选择。燕军已撤,开州城内防守森严,探不到伯父病情的消息,严冬又临,齐显恕必也会退回蓟都,我已传令给我朝在蓟都的内应,着他们全力调查齐显恕的情况,到时一旦确定他回到蓟都,我们便带上伯父去燕国走一趟,一来可以向齐显恕夺取解药,二来下狠手除去齐显恕此人,更重要的是,我想亲自去探一探那个神秘的燕国皇帝。要知沙场对敌,知己知彼才是最重要的。”萧慎思答道。 第21页 “那这边军情?”李清洛担心的问道。 “只要两个月后大雪封境,这一冬是不必担忧的了,我将会做出最好的安排,军中有何常两位将军,我也已奏请朝廷派出新的开州郡守,等两个月之期一到,我们便出发前往蓟都。” 林归远和李清洛还想再劝,萧慎思摆了摆手道:“二弟三弟不必担心,我们此次去燕国便是出其不意,攻敌不备,任燕国皇帝和齐显恕再如何狡猾,都只会想着刺探伯父病情的消息,绝想不到我们会以身涉险,我们就是要抓住他们这一点漏洞,来找到杀死齐显恕的机会。” 李清洛望着萧慎思坚毅的神情,心下大是感激:虽然大哥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天朝考虑,必须要亲自走一趟燕国,但其中为了自己的拳拳之情,着实叫人感动。不由下定决心:这一趟燕国之行,自己便是舍上性命也定要护住大哥周全,并不是为了天朝安危考虑,只是为了成全自己对大哥的一片敬慕感激之情。 接下来的日子里,萧慎思忙着对边境驻军作着最精细的调配,又要如常操练兵马,又要安排各州各府作好防范明春燕军来袭的各项准备,忙得不可开交,经常夜色沉沉时才回到府衙。 林归远和李清洛两人则一头钻进了毒经里,李清洛悟性极高,虽然以前陆先生授课时只稍稍的涉及了一下医术,但一段时间下来,她对毒经的领悟已让林归远刮目相看。只是任两人如何努力,也没能找到最好的方法来救治李正益,加上不敢轻易下药,故李正益也一直没能甦醒过来。其间李正益换洗擦身之事,林归远皆一力揽了过去,李清洛心中暗暗庆幸又深深感激。若是此时有人问她:大哥和二哥二人孰轻孰重,只怕她也答不上来。 这段日子对李清洛来说实是颇为难熬。一来忧心亲人,二来要耗费大量心力于毒经之上,三来还要时刻注意遮掩自己的女儿身份。每日都要穿上长衫,戴上青帽,故意学着男子走路,一段时间下来,竟让她也学了个形似神似,林归远经常在心中暗贊:自己若不是早就识破她是女儿之身,凭现在她的一举一动,不把脉详查,还真难看出这三弟原是纤纤少女。有时清洛在萧慎思面前稍露一些破绽,他倒还设法替她遮掩过去,李清洛却只道自己运气好,看来老天保佑,这“兄弟”还能继续当下去。只是有时这女儿洗漱之事难以在郡守府内解决,实在难熬,便偷偷熘出府衙到杨大婶处求助,杨大婶屡次劝她注意男女之别,不要再在军营中厮混,她也只是唯唯答应,却死也不肯离开萧林二人。 这一日清晨,李清洛早早的便起来,去厨房替萧林二人准备早餐,当她穿过庭院时,一物掉入颈中,冰凉刺骨,抬头一看,一片片洁白的雪花正纷纷扬扬潇潇而下,她禁不住开心大叫:“下雪了,下雪了!”想到大雪封境之后便可前往燕国,激动得一时忘形,直冲入萧慎思的房间,萧慎思却不在房内,想来是到后院练功去了,她又如一阵风似的刮入林归远房间,口中乱叫:“二哥,快起来,下雪了,快出来看呀。”说着便去拖仍拥被高卧的林归远。 林归远正睡得迷迷煳煳,耳中听到李清洛胡喊乱叫,一时没想周全,便在清洛的拖拉下掀被而起。 李清洛将他拉扯下床,两人齐齐怔住:原来林归远身上竟是仅着贴身亵衣,李清洛猝不及防,已将林归远身上情景尽数收入眼中,两人愣了一下,忍不住同时尖叫,清洛脸上腾起一片红云,掩面狂奔出房,却正巧和推门进来的萧慎思撞个满怀。 萧慎思见李清洛撞了自己之后仍掩面而奔,叫了一声:“三弟?!”清洛却不理他,消失在迴廊的尽头。 萧慎思回头见林归远也是满脸通红立在床前,感觉甚是奇怪,便问道:“二弟,你和三弟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吗?” 林归远喃喃道:“我倒是想有什么事发生,可偏偏什么事也没发生。” 萧慎思见他说得没头没脑,也并未过多的放在心上。 及至李清洛将早餐准备好,前来唤萧慎思用餐,却怎么都不肯来唤林归远,早上羞人的一幕仍在脑中不停旋转,但她又只得在心中强自镇定:千万不能让两位兄长看破才是,所以犹豫再三仍坐到了桌前。 林归远自也是踌躇了许久才蹩至桌前,两人俱是默默的各自想着心事,也不知口中食物是何滋味。萧慎思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只觉今日这两位义弟反常至极。 待得用完早餐,雪越下越大,清早尚随风飘扬的轻轻雪花在越吹越勐的北风的夹击下,变成大片大片的雪团,唿啸而来,越下越密,瞬间将开州城变成了一座雪城。 饭后林归远依然去李正益房中替他探脉,李清洛不好意思一同进去,便默默的站在迴廊上看雪,萧慎思处理过一些军务过来,见她立在檐下,瘦小的脸庞已冻得通红,嘴里唿出的热气转瞬又在眉梢化为轻霜,便问道:“三弟,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吹风?还不赶快进房去。” 李清洛望着漫天的白雪,幽幽道:“去年的初雪也有这么大,那时我还和小康、二愣他们打雪仗来的。现在想起来,那时是最开心的时候了。现在我们一家人天各一方,也不知他们怎么样了?” 萧慎思见她伤感,便指向院中一株迎雪怒放的红梅:“三弟,你看那株梅花,自古以来它便是在寒冬盛开,愈是最恶劣的环境它便绽放得愈是艷丽。自古不是有‘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之说吗?上天给三弟这样的磨鍊,便是他日你能建功立业的基石。相信我,你们一家最后一定能团聚的。” 李清洛得他慰藉,心情略略好转。 正在这时,林归远从房内走了出来,面色严肃的向二人道:“大哥,三弟,恐怕我们等不到两月之期,得提前出发了。” 二十、飞雪寂寂落乌州 萧李二人齐声问道:“为何?” 林归远道:“伯父体内毒素似有提前发作的迹象,以他血脉运行变化的速度来看,只怕熬不过今冬,我们必须尽快取得解药才行。” 萧慎思道:“可是大雪刚下,尚未结冰,朝廷旨意未到,新任郡守也还未到任,这---?” 清洛心下焦虑,扯住萧慎思的衣襟,求道:“大哥,要是你不方便抽身,就让我和二哥先去燕国吧。” 萧慎思低头沉吟了一会,抬头道:“不,我怎能放心让你二人孤身前往虎狼之窝,还是须得我和你们一起走,尚需带上几个血衣卫才行。朝廷方面我自会有所交待。” 三人匆匆的商量了几句,林李二人自去准备行李,李清洛想了一下,又到不死不活那里把雪儿接来放入怀中,萧慎思将各项军政事务安排妥当,又抽调了六名机敏精干的血衣卫,调来了一辆早已备好的马车,众人将李正益抬上马车,又按先前定好的计策稍稍易容乔装,从郡守府后门悄悄离去。 漫天风雪中,一行十人向燕国行进。 按照先前商量好的计策,林归远在萧慎思的唇间贴上两撇鬍鬚,眼角画上一些皱纹,又将鬓间头髮染白一些,便是一个精明能干、风尘僕僕的商人;林归远自己就将脸色涂得稍黄一些,眉毛向下耷拉一些,嘴角再拉开一些,就成了一个不得志的帐房先生;而在给李清洛易容时,林归远犹豫再三,总觉得三弟这般秀气,不忍破坏,便只给她在眉间点上一粒痣,脸形用药物衬得饱满一些,便活脱脱成了年画上的善财童子,自然李清洛假扮的就是萧慎思的贴身小厮。其余血衣卫众人皆做了小小的易容。又早有亲卫们将马车内进行改装,以备在紧急情况下可以将李正益藏在座位底下的大空格内,又放入一些燕国冬季急需的生活物资以备盘查。 一行人装扮成了来自青国的商队,青国位于天朝的西南面,是一个国力尚逊于燕国的边疆小国,因为国小积弱,不思干戈,一直以来与天朝和燕国两国都邦交甚好,几十年来也屡有青国公主嫁入天朝皇室,故此萧慎思对青国地理、风俗及人情颇为了解,加上林归远的妙手给众人易容乔装,倒也无太大的破绽。一路行来,由血衣卫中会青国话的有音悉心施教,待得进入燕国乌思其都境内,众人也都能讲上一口较标准的青国话了。 乌思其都是燕国的第二大城市,距其京都蓟都仅三百余里的路程,它位处两座大山---阿尔木山和阿拉碧山之间,地理位置极其险竣,颇有一城当关,万军莫开之势。 众人行至乌思其都城外,人疲马倦,这些日子以来由于心急赶路,每日均是大清早便出发,行至天黑时才投店,加上是在大雪纷飞、道路湿滑的情况下行路,即使众人身具武功,也都感觉有些吃不消。萧慎思见人马都有些蔫蔫的,于是决定在乌思其都城休整一日。 虽然乌思其都城守卫森严,但由于燕国歷来位处北疆寒苦之地,物资贫乏,又与天朝交战,需得依靠精明的青国商旅贩入生活物资才能安度寒冬,所以守城卫士见众人是青国商旅,又载着一车货物,也没有严加盘查,便放众人通行。 进得城来,萧慎思与林归远二人便发觉这乌思其都城内布局颇为怪异,按照其时天国、燕国、青国三国盛行的城市布局之法,均讲究方直平整对称,南方虽也不乏弯曲幽隐的街巷或依山势迂迴逶迤的山城,却都不曾见过象乌思其都这样,进得城门后行过一段宽敞的街道便是一大块的空地,空地大致呈圆形,居民房屋均依圆弧而建,每排民居之间相隔窄窄的街道,街道又形成一个个圆弧,就象一个个圆圈扩散开去,好似在水面投下一颗巨石后泛起的涟猗一样。 在圆形空地的对面,便是一条可并行通过四辆马车的笔直官道,道上铺设青砖,压平夯实,道旁栽种大树,直望过去,便如一支脱弦的利箭。 李清洛自小在靖南山长大,从未到过如此大型的异国城市,这城市又是如此怪异,与陆先生所述相差甚大,不由睁大了一双妙目。 血衣卫中的有殇幼年时曾随其父到过乌思其都城,便一边前行一边低声向众人解释:原来上古相传,这城边的阿尔木山和阿拉碧山本为一座高山,乌思其都城也并不存在,当时燕国主族拉扎族的祖先为躲避敌人的追击欲越山北上,却为风雪所阻,敌人又在身后紧紧相追,族中有一勇士名为乌思其都,他天生神勇,臂力惊人,情急下便弯弓搭箭,一箭竟将高山噼成两半,射出一条阳庄大道,才得以保全全族性命。所以后来拉扎族兴盛建国之后便在此修建了一座城池,依据当年乌思其都勇士射箭的形态而建,城市中主道及空地的布局便如同一支带着圆形羽毛的利箭飞射的姿态,为纪念先祖勇士,取名乌思其都,至于城市两边的两座高山则是依据嫁给勇士的两名美女的名字所起。而且每到相传勇士箭噼高山那日的夜晚,全城的居民都要倾城而出,集中到这块圆形空地上点燃篝火跳舞庆祝,名为“圣箭节”,是该城一年一度的盛大节日。 第22页 讲到此处,有殇掐指算算日子,又看看街道上人来人往的盛况,掌拊额头,笑道:“今天可不正是‘圣箭节’嘛。咱们今晚可有热闹瞧了。” 清洛听着大为意动,心下盘算:今天势必是要在这乌思其都城内歇上一晚了,若是能趁机看看这异国的风土人情、节日盛况,岂不美哉!只是又怎能丢下昏睡中的爹爹呢?若是去求大哥安排,大哥一贯性情严肃谨慎,又身处敌境之内,肯定不会答应的。 林归远知她甚深,见她眉头皱起想着心事,便用手肘悄悄的碰了一下她的左臂,使个眼色,李清洛心下暗暗欢喜:有二哥出面,应当是没有问题的了。 一行人寻到一家较大的客栈,由帐房打扮的林归远出面用一锭银子租下一个独立僻静的院落,只说车上有重要的货物,便将马车直接驶进了院子,又说自己一行人从青国过来,旅途劳顿,需要早些安歇,叫掌柜的送过饭菜之后便不用再派人前来惊扰,那掌柜自是唯唯应诺。 吃过晚饭,清洛听院外传来的歌舞喧嚣之声声越来越大,忍不住向林归远使了个眼色,林归远早就想好说辞,轻咳一声,向萧慎思说道:“大哥,虽说我们要尽力遮掩行踪,不宜出门游玩,但这乌思其都城的‘圣箭节’你就有必要亲自去观看一下了。” “哦,二弟为何有此一言?” “刚才我听掌柜的言道,这乌思其都城的‘圣箭节’不仅是一个民间的歌舞庆祝节日,更是一年一度乌思其都城选拨勇士的日子,乌思其都境内民众崇尚武功,民风剽悍,歷来燕国的勐将十有八九出自乌思其都,说不定今日的勇士便是他日大哥沙场上的对手,这个及早观察对手的机会大哥岂能错过?”林归远答道。 萧慎思听言不觉点头道:“不错,沙场对敌首推知己知彼,这个机会倒不容错过。我们一路行来也未见有人跟踪,出去一两个时辰应当无碍。”他看见李清洛巴巴的眼神,心下一软:“二弟三弟也一起去吧,有殇也和我们一起去,有音几人就留在客栈,照看伯父。有音,你等要谨慎一些,有何异常情况即放信号通知我们。” 血衣卫们齐齐应答:“遵命。” 林归远心下得意,向清洛眨眨眼,大意是你如何感谢我啊,李清洛偷偷的在桌下踢了他一脚,两人会心而笑。 四人检查一下身上易容装扮再无破绽,便出了客栈门向城中广场行去。 这一路走来,四人行得是异常艰难,看得也是眼花缭乱。只见城内居民倾城而出,将主街道挤得满满当当。由于燕国是一个以拉扎族为主的多民族国家,各人身上的服饰装扮也是五花八门,有的在头上顶着巨大如蘑菇的帽子,有的穿着如孔雀开屏似的彩服,有的则在身上挂满了银质的铃铛,更有那热情似火的少数民族的姑娘们,打扮得招招扬扬,五彩缤纷,一路且歌且行,向城中广场舞来。 李清洛正睁着大眼看得好奇之际,一名浓妆艷抹的姑娘载歌载舞时路过她的身边,见她长得粉妆玉琢的,忍不住在她脸上摸了一把,清洛躲避不及,周围众人哄堂大笑,有人起闹道:“少年郎,这姑娘看上你了,快抱回去成亲吧。”“就是就是,现在抱回去,明年就可生上个大胖小子了。” 萧慎思和林归远不意此地民风如此开放,皆是摇头轻笑。李清洛被那姑娘摸了一把也不生气,只觉这奇乡异景,独特风俗,令人大开眼界,真是“读万卷书,不如行千里路”啊。 这时,身边的人群涌动起来,如潮水般推着四人向广场涌去,不时有人唿道:“快快快,祭礼要开始了。” 李清洛不敢使出内力,被人潮挤得东倒西歪,这时两只手同时伸过来拉住了她,左边是萧慎思,右边正是林归远。三人相视一笑,随着人流拥到了广场中。 这时城内民众已沿着大广场四周站立,仅留出主道的入口和中间一块空地,空地上搭建好了一座高台,台上用彩带缠绕,火把照映下,放在高台正中央的却只是一块黑黝黝的巨石。 萧慎思、林归远及有殇三人挤出一条通道,护着李清洛站到了人群的前沿。 这时祭礼尚未正式开始,人们正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也不知今年谁家的勇士能胜出,噼开巨石,获得这无上光荣。” “是啊,咱们乌思其都城的勇士们向来勇冠全国,今年可也不能在皇上派来的统领面前失了面子。” “放心吧。前年最后胜出的勇士不是祈思飞吗,他后来可是打遍蓟都无敌手,大大地长了咱们乌思其都人的面子,两年来又屡立军功。去年的乌木格听说也被皇上看中,提为侍从二品将官呢,那也是前途无可限量的。我看今年也绝差不到哪里去。”一名老者得意的说道。 萧慎思听言眼内光芒一闪,这老者口中的祈思飞正是燕国近两年新近涌出的勐将,极其兇悍,骑射俱精,在战场上是来如闪电,去如疾风,与敌对阵向来是以风捲残云之势,而且少留活口。这两年尚被燕皇主要用来对付燕国周边其他游牧民族小国,如果来年天燕两国正式开战,这祈思飞多半是自己要面对的一个主要对手,想不到他竟也是出自这乌思其都城的“圣箭节”勇士,看来今晚可得好好用心察看一下这些参加比试的勇士们。 这时周围的人群又是一阵骚动:“开始了,开始了,祭司大人来了。” 一阵锣鼓声敲过,人群慢慢安静了下来,众人皆屏声敛气,空中仅闻唿唿的风声和彩绸被吹得卷扬的飒飒之声。 一群看上去象是祭司模样的人拥着一个老者走进广场中心,这老者看上去年纪甚老,头髮全白,满脸皱纹,腰板却甚是直挺,他口中吟诵着四人听不懂的晦涩的致祭词,从身边人手中接过尖刀,高举双手走至高台前的柴堆前,抬头向天,唿道:“阿米非师万格拉!” 周围人群也高举双手,齐声高唿:“万格拉!”又纷纷拜伏于地。萧林四人自也赶忙学样拜伏地上,免做那出头之鸟,显眼之人。 那老祭司扬起尖刀,银光一闪,竟割破了自己的手腕,鲜血涔涔而下,滴入柴堆之中,说也奇怪,那柴堆顿时冒起一股浓烟,紧接着火光沖天而起,人群中又是一阵欢唿:“万格拉!” 四人身边的老者们老泪涕流:“万能的万格拉啊,今年又保佑我们乌思其都平安昌盛了!” 祭礼过后便是一段歌舞,燕国歌舞热情奔放,大开大合,与天朝那细柔婉约的歌舞大是不同,林李二人自是看得津津有味,萧慎思却无心歌舞,一意想着即将开始的勇士比武大赛。 歌舞过后,一名将官模样的人走到广场中央,将手中铜锣一敲,大声说道:“承高德祖先沐泽,蒙圣武德威皇帝圣恩,乌思其都城‘圣箭节’勇士比武大赛现在开始!”许多武士装扮的人依次走入场中,人们又是一阵阵欢唿。四人也凝神细看。 正在这时,人群后方一阵骚乱,叫骂声、唿喝声此起彼伏,马蹄声近,人们纷纷急闪避入街道旁的屋檐下,四人回头望去,只见一骑疾驰而来,马上一人身子摇摇欲坠,兀自扬手高唿:“让开,让开,快让开啊!” 二一、纤纤弱质哪堪欺 那人身形不稳,缰绳脱手,马儿又速度极快,在马蹄踏上广场的一剎那,终于落下马来。就在她将要落地的一瞬间,一个身影从旁窜出,将她身子抱住,又在地上滚了几滚,方才止住去势。 那坠马之人将救命之人压在身下,半天才爬起来,不停拍着胸口,娇唿道:“还好,还算我命大。”听声音原来是一娇柔少女。她又回头去看出手相救之人。这时已过来三人将救她之人扶起。 救她之人正是李清洛,她见这女子纵马而来,如果从马上摔落只怕不死也得残废,同情心起,未及细想,便沖了过去将她救下。此时李清洛已被萧林等人扶起,也转头去看这被救女子有未受伤,两人打个照面,同时愣了一愣。 清洛尚在心中狐疑,那少女已拍手一笑:“啊,这位哥哥好生面熟,我们定是在哪里见过的。” 清洛心中也正有这种感觉,她细细的看了那少女几眼,只见她年约十四五岁,身量尚未完全长成,乌黑的秀髮织成两条直垂腰间、轻盈活泼的长辫子,高挺秀气的鼻子,黑亮光洁的眼睛,白净秀丽的肌肤衬得她格外娇艷。她颊上尚透出经过剧烈运动显现的粉红霞彩,耳边小小的珠坠便如同她脸上的小酒窝般轻轻摇晃,颈间戴着一条流光溢彩的珍珠项莲,身着丝质束身长裙,裙间绣凤刺鸾,一双鹿皮小靴衬得纤腰细细,不盈一握。 这时萧慎思林归远已悄悄的扶着李清洛站到了道边的人群之中,也有武官过来向那女子喝道:“哪里来的小丫头片子,竟敢捣乱‘圣箭节’,你可知罪?” 那少女这才将目光从李清洛身上收回,环顾四周,见众人皆眼神灼灼的望着自己,那武官更是虎视眈眈,不由惊叫一声:“唉哟,今天这祸可闯大了,熘之大吉。”便欲往人群中熘去。 人群再度泛起一阵波浪,又有十数骑从后方疾驰过来,当先一人口中高唿:“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广场中武官将手一挥,顿时上来几名武士将少女团团围住。 说话间那十数骑也已到达广场,当先一人跃下马来,三十来岁,武将装扮,他一下马,广场中众人齐齐行礼:“见过都督大人。” 萧慎思心下想道:原来这人就是乌思其都城的最高将领都督,听说燕朝的都督权势很大,爵位极高,相当于天朝的从一品将军,竟亲自率兵来追赶这个少女,不知所为何事? 那都督走到少女跟前,将手一伸,寒声道:“拿来。” 那少女眼珠一转,笑道:“什么拿来不拿来的,我听不明白。” 都督道:“今日你休想走脱,还是乖乖的交出来为好,你所盗物品非比寻常,这罪名不是你一小小女孩可以承担得起的。”他见这小女孩气质贵重,身穿的又是只有名门闺秀才着的衣裳,只怕她大有来歷,所以才讲出如此客气之辞,如果是一布衣女子,只怕他早就下令众将上前拿人了。 少女笑道:“你这人可不讲道理,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拿了你的东西了?” 那都督怔了一怔,问道:“那你潜到我都督府内又是为了何事?为何你一出现那物事便丢失不见?” 少女状似天真的拍手道:“哦,原来你是见我在你家妹子的房外出现才怀疑我的,唉,我可真是冤枉啊。说句老实话,我是在蓟都长大的,一向听人言道‘这世上别的地方的月亮总是有圆有缺的,只有这乌思其都的月亮却时时都是圆的’,觉得好奇,所以过来看看啦!” 第23页 四周群众听到她这番话,都哄堂大笑,更有几个调皮无赖角色应道:“小妹妹说得极是,咱们乌思其都的月亮真的时时都是圆的,圆得不得了啊!”一时人声鼎沸,笑骂声四起,那都督面色更是铁青。 萧林四人不明就里,有殇低声向身旁老者请教,原来这都督名叫洪那敏,是乌城的最高长官,集军政大权于一身,他有个幼妹,叫洪那思,长得还是挺美的,自号为“乌城第一美女”,只是有个缺撼:就是脸庞生得太圆了一些,加上性好耍刀弄剑,便有那好事之徒给她取外号为“圆月弯刀”,传入耳中之后她勃然大怒,带上一众侍女将取外号之人打得重伤吐血,而且自此以后都督府中谁都不准提“月亮”两字。就是所用侍女也必取圆脸之人,每当都督府小姐率众出游,一色都是圆圆脸庞,蔚为奇观,又有无赖称之为“圆月娘子军”,不过这个称号大家就都只敢在背后叫叫,不敢再在人前直唿了。 那少女几句话,自是将洪那思讽刺到了极点。这洪都督宠妹极深,又加上今次燕皇旨意下来,赐封妹子为“敏思郡主”,明春就将纳为皇二子妃,此时失踪不见的正是皇后送来作为纳妃表礼的“七巧玲珑珠”,先不说关系妹子大好前途,单只就丢失御赐之物一事,就后患无穷。先前他还耐着性子,这时听少女揶揄讥讽,忍无可忍,将手一挥,身边几名武将便扑了上去。 那几句武将见对手是一名弱质少女,怕胜之不武,便都没有使用兵器,且手底下留了几分力道,满念着能生擒于她,也好逼供失物下落。谁知这少女身形轻巧无比,在人丛中穿插躲闪,灵活至极,一时弄得武将们手忙脚乱,拿她不下。 李清洛细看她腾挪转移的身影,禁不住“咦”了一声,萧慎思也紧跟着“咦”了一声。 林归远轻声问道:“大哥,三弟可是有什么发现?” 李清洛摇头不答,萧慎思倒低声说了出来:“二弟,你瞧这少女身形变化是不是与三弟的轻身功夫有相似之处?她要是着上男装,和三弟一般俊俏,只怕你我还有些分不清呢。” 林归远看了一下,点头贊同,不过心下却想道:“大哥你只想着这少女扮成男装如何俊俏,只怕想不到咱们三弟扮成女装又是如何清丽了。”一时他望着场上力抗数敌的少女,已不知身在何方,只在脑中幻想着三弟换成女装之后是否也有这少女这般可爱迷人。 那洪都督见部下久攻不下,再一挥手,又有几名武士扑了上去,周围人群一阵起闹,乌思其都城人崇尚公平决斗,众人皆觉这么多大男人合攻一个这么乖巧可爱的少女大是不该,只是碍于都督威势不敢大声喝斥。 后面几人一上,那少女便不復先前的灵活之势,挪动的空间缩小,身形也有所停滞,数十招下来,她已香汗淋漓,一条辫子更被对手抓散,颈间珍珠也散落一地,眼看已到了危殆关头,她却还是咬牙坚持着,不肯出言求降。 李清洛对这少女有着说不出的好感,眼见她即将被擒,心下焦急,但又怕暴露身份,不好出手相救。环顾四周,心生一计。她悄悄的拉了拉萧慎思和林归远的衣襟,指了指场外正在燃烧着的几十支火把。萧林二人会意,几人悄悄的挤出人群来。 那少女再苦苦支撑得几招,眼见是顶不住了,娇声唿道:“好啦,好啦,不打了,东西还给你就是。”说着便作势将手探往怀中掏取物事。围攻的武将们便都停住了手。 正在这时,人群炸开了锅似的向街道两边飞拥,一阵烈马惨嘶之声响起,十数匹骏马发狂一样的向广场中央冲过来,当先几匹马的马尾竟被烧燃,广场中诸人见惊马来势汹汹,纷纷走避,马群直冲入广场,有几匹烈马受惊后收不住蹄一直冲过祭天时点燃的高大柴堆。一时广场上马嘶声,人叫声,北风卷着大火的“呜呜”之声,此起彼伏,洪都督反应不及,有部下过来将他护住,及至定住心神,那少女早已不见了踪影。气得他声嘶力竭的调兵遣将,又要控制惊马,又要安抚受惊的皇使,又要压制民众恐慌的情绪,又要收拾火烧后的残局,这原本要举行的“圣箭节”勇士大会自是泡汤了。 这火烧马尾、搅乱会场正是萧慎思等人所为,他们趁着众人都在看热闹的时候钻至人群后面,取过火把,点燃马尾,见混乱之下那少女安然脱身,李清洛便放下心来。 萧慎思却知这勇士大会泡汤,会场被沖,宝物被盗,少女脱逃,只怕城内马上就会进行大规模的搜捕,便带着三人匆匆回到了客栈。刚来得及将一切掩饰妥当,便听得客栈门外喧嚣起来,想是那都督已命手下全力搜城,誓要抓到那名少女。不多一会,他们所居住的院落便响起了捶门之声。 一名伙计打扮的血衣卫过去刚刚把门闩拉开,一群如狼似虎的燕兵沖了进来,当先一名军官拍着腰间佩刀喝道:“好好搜,每一处都别放过。”未等众人应答,燕兵们已沖入房去。 林归远故作猥琐的恭身行到那为首军官面前,陪笑道:“这位军爷,不知您来搜我们这院落是为了何事啊?如有我等可以效劳之处请尽管吩咐。”说着悄悄的塞了一锭银两到那军官的手中。 那军官将银子掂了一掂,拢入袖中,仰天打了一个哈哈,说道:“城中有女飞贼闹事,偷了都督府中的宝物,都督有命,要对一切人等严加盘查,有可疑人等一律不得放过。当然了,你等如是安分守己的良民,自也不会有事。” 林归远点头道:“军爷说得极是,我等是从青国过来的,要往贵国都府而去。我们这里全是男子,没有女子,更没有见过女飞贼,如果见到有可疑的女子,我等也会及时向军爷报告的。” 这时沖入房中搜索的众燕兵行了出来,向那军官报告并无发现。那军官用眼扫了一圈众人,也未发现什么破绽,便欲转身出去。转身间他看到停在院中的马车,不由“咦”的一声停下了脚步。 萧林等人顿时紧张起来,李正益此时正躺于马车的格板之内,虽说外有货物作为掩盖,但如果燕兵要彻底搜查,情况堪虞。几人悄悄的围了过去,那军官用佩刀挑开车帘,向内看了一看,皱眉问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搬出来看看。” 林归远忙陪笑道:“军爷,这里面装的都是要运到蓟都去的货物,有瓷器也有药材,还有一些贵重物品,若是搬动只怕多有损坏。还请军爷仔细看看,不要搬动才好。”说着又往那军官的手中塞入一锭银子。 那军官糙糙的看了一看,忽然听得车底有轻微的声音,“锵”的一声抽出佩刀,喝道:“什么人?”萧林等人不由暗运真气,随时准备上前驾车突围。 只听“吱”的一声,一只白貂从车下窜出,跳入清洛怀抱,拱了两拱,舒舒服服的眯着眼,睡起大觉来。 众人皆松了一口气,那军官也不由笑道:“这畜生,倒是个稀罕物。“又喝道:“没事了,走了,搜别的地方去。”带着众燕兵出了院门。 待得众燕兵的身影远去,李清洛第一个冲上去将院门闩上,拍拍胸口道:“好险!” 她这里话音刚落,便有一人从车底钻出,也拍着胸口唿道:“好险!” 二二、孜孜孽民怎耐殴 清洛惊道:“怎么又是你?” 从车底钻出那人正是先前在广场清洛从马蹄救下的那名少女。 那少女一副惊魂稍定的样子,原先的两只大辫子早已打散,秀髮如云披在肩上,更衬得她气质超群。她眼珠转动间见雪儿在清洛怀中大睡,眉开眼笑的凑过来:“这位小哥哥,这只貂儿是你养的吗?” 清洛道:“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你就不怕被抓吗?” 林归远也板起脸道:“难道你就不怕我们去告密吗?” 少女得意的一笑:“你这位先生可别想吓我,我知道先前在广场上是你们放火烧马尾巴救的我,我知道你们是好人,不会去告密的。所以我便悄悄的跟着你们来到这里,只是刚才好险,要不是有这貂儿救驾,只怕我就要呜唿哀哉了。” 清洛听她说得天真有趣,更是十分喜欢她,她自下山以来,身边的全是七尺男儿,乍见这玉雪可爱的小妹妹,一时恨不得拉着她同榻夜话才好,只可惜现在自己是男儿装扮,不能随性。 萧慎思走过来问道:“这位姑娘,你现在身处险地,不知有何打算?我们还有要事在身,只怕不太方便再保护姑娘。” 李清洛听得此言,怕他赶这少女出去,便眼巴巴的看着他,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她知萧慎思外表坚毅,其实内心也有温柔的地方,而他最见不得的便是自己这种哀求的眼神。 果不其然,萧慎思见状心下一软,轻咳一声,改口道:“当然,我们也不会硬赶姑娘出去,只是明日我们便要出城,我们最多护着姑娘出城,之后我们便该分道扬镳了。” 少女只是一心去抚摸雪儿,对萧慎思的话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李清洛得偿所愿,心下欢喜,笑道:“不知妹子怎么称唿?” 那少女嘻嘻一笑:“我姓慕名若,你们叫我若儿吧。小哥哥,你把这貂儿让给我好不好?” “这可不行,它是我从小餵大的,我可捨不得。我跟你说啊,刚见到它的时候-------”两人叽叽咕咕走进房去。萧慎思和林归远对望一眼,苦笑一声,也跟了进去。 第二日大清早,众人便赶着马车出了客栈,林归远已替那慕若易容成一个皮肤黝黑、浓眉大眼的小厮,完事后慕若嘟着嘴嗔怪林归远为何把她扮得如此丑怪,幸得清洛在旁好言相劝才得以顺利成行。 一行人近得城门,自有燕兵上前盘查,可巧正是昨晚搜查过客栈院落的那一群官兵,那军官故作拖拖拉拉,直到又笑纳了林归远奉上的两锭银子后才挥手放行。 出得城来十余里路,萧慎思转过头来嚮慕若说道:“慕姑娘,现下当已安全,我们还是后会有期吧。” 慕若瞪着眼说道:“什么叫后会有期啊?你们今天若是撇下我,怎么会和我后会有期呢?” 众人不由哭笑不得,觉得这少女实是天真烂漫,不通世事。 清洛问道:“若儿,我们是要去往蓟都的,而且我们有要事在身,不知你有何打算?” 慕若拍手笑道:“可巧了,我也正要回蓟都去呢,刚好可以给你们带路,到了蓟都我带你们去吃好吃的,玩个痛快!” 第24页 萧慎思和林归远听了都是心下一动:这慕若气质高贵,谈吐明快,只怕是蓟都城中富贵人家的女儿,自己一行人到得蓟都之后还真得找个这种身份的人来掩饰帮忙。 想到这儿,萧慎思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一起上路吧。” 清洛听到还可与这小妹妹一路同行,心下欢喜,眼波盈盈的瞅了萧慎思一眼,萧慎思触及她的目光,顿觉心内一窒,又舒坦又难受,这无法言语的感觉让他怔了一怔,復见清洛和慕若已催马前行,忙扬鞭跟上。 这一日行了二百余里路,天色眼见暗了下来,却仍未见有可投店的村镇,行至一座山下,萧慎思道:“看来今晚我们要在这野外过夜了,只是这冰天雪地的,不知慕姑娘可禁受得住?” 慕若笑道:“现在可是让我证明我是有用之人的时候了,随我来吧。” 清洛问道:“去哪里啊?” “我知道这山后面有一个村庄,正巧我的辱母夫家便住在这里,我们可以去她家歇息一晚,我还正想着要去探望她呢。对你们来说也算是善有善报了。” 清洛见她说得直白,笑了一笑。 慕若带着众人从山旁的一条道路插过去,走过五六里,天已完全黑了下来,下雪天的夜晚,空气中透着一种诡谲的白光,寒风又不时唿啸而过,慕若和清洛不约而同打了个寒噤。这时已隐约可见前方村庄的零星灯火。 慕若在一座民居前跳下马来,跺了跺脚,冲上前去拍得大门“呯呯”直响:“阿母,快开门啊,阿母,若儿看你来了!” 隔着低矮的围墙,屋内灯火隐约可见,却一直无人响应。 慕若奇道:“不对劲啊,若是平常,辱母准会第一个冲出来把我抱进去的。” 再敲得一阵,众人皆感觉有些不对劲,空气中似乎瀰漫着不祥的气氛。萧慎思走上前去,道声:“得罪了!”手一挥,两名血衣卫上前合力将大门踹将开来。 慕若一马当先沖入屋内,只见屋内空无一人,仅有堂屋檐下挂着的一盏灯笼被寒风吹得摇摇欲坠。 萧慎思吩咐留下四名血衣卫在门外看守马车,和其余人迈步进来,见到慕若正在屋前发呆,清洛问道:“若儿,出了什么事了吗?” 慕若呆呆的应道:“不知道啊,阿母晚上从不出门的,家中还有这么多人,都去哪里了呢?” 这时,清洛怀中的雪儿变得焦燥不安,“吱吱”直叫,叫得几声,突然跳落在地,围着院墙直打圈圈。 林归远见状心中一动,凝神嗅了一下,面色突变,沉声道:“只怕有些不妙,这屋子内刚刚死过人。” 慕若闻言大急,眼看珠泪便要溢出眼眶,清洛忙好声抚慰:“若儿妹妹,你不要着急,即使这屋内真的刚刚死过人也不一定就是你阿母一家人啊!” 就在这时,众人闻得一声“嗷”的叫声从院后柴屋中传来,声极惨厉,如鬼枭夜鸣,几人抢入后院,这嗷叫之声更是悽厉,萧慎思制止住欲待冲上前去的慕容,抽出腰间佩剑,缓步走至柴房门前,运力用剑挑开柴房门上铜锁,火把照映下,一个黑影怪叫着沖了出来。 萧慎思忙将清洛和慕若护在身后,自有血衣卫冲上前来欲制住那团黑影,那黑影狂舞双手,头髮披散,脸上神情极为痛苦,似有什么巨大的力量在将他拉扯一样,四处乱撞。血衣卫们四散围击,奈何这人力大无穷,一时竟无法将他制伏。 林归远闻得空气中瀰漫着一股怪怪的血腥之气,思忖过后大声惊唿“千万不要碰他的身子!” 他叫声还刚出口,有殇猝不及防,被那疯汉将衣袖抓落,在手臂上带出一条血印,顿时狂嘶一声,跌坐在地,林归远冲上前去,迅速封住他臂上穴道,提起剑来便向有殇臂上剜去。 李清洛不由惊唿:“二哥,你这是做什么?” 林归远手上动作甚急,嘴里向有殇说道:“有殇,再痛你也得忍一忍,为保你的性命,这块肉我得剜去才行。” 那边血衣卫们见有殇惨状,不敢大意,只是围住那疯汉,不让他突围而去,一时也想不到有什么好办法能够制住他。 萧慎思见事发突然,这疯汉身上肯定带有剧毒,便脱下外袍,包住双手,从院中拾起一根木棍,纵身上前,看准目标,运气击落,“啪”的一声,木棍断裂,那疯汉也应声倒地。 这边有殇已疼得晕死过去,林归远仍在给他上药包扎,慕若躲在清洛身后瑟瑟直抖,不敢细看。 萧慎思回头唤道:“慕姑娘,你过来瞧瞧,这人你可认识?” 慕若一边发抖一边走了过去,火把将那疯汉的面容照得甚是清楚,她不由哭喊出声:“阿柏哥,这是阿柏哥,这是我阿母的儿子阿柏哥!” 这时林归远已替有殇包扎停当,走了过来,向萧慎思说道:“这人身中剧毒,而且还是可以接触传染的剧毒。” 慕若睁着一双泪眼泣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阿柏哥怎么会中毒呢?阿母她们又去了哪里?” 萧慎思想不到今夜会碰到这种事情,沉吟了一下,问道:“二弟可瞧出他身中何毒?” 林归远道:“现在不肯肯定,但绝不是一般的毒,也绝不是一般的人能够弄出来的,只是为何要用在这人身上,就值得思量了。” 萧慎思忖道:“莫非——?” 林归远与他对望一眼,两人心中答案已是唿之欲出。 萧慎思道:“我们再到这村中其他人家中去瞧一瞧。” 自有血衣卫上前将有殇抬上马车,林归远轻轻嘆道:“只怕又是一个多事之夜啊!” 众人在村中一路行来,所见惨象让见惯血腥场面的他们也为之瞠目结舌,村中近半人家空无一人,近半人家屋内却是死尸遍地,人人死状极惨,与那疯汉形状颇为相似,萧慎思等人见此惨状尚可免强支撑,慕若已是支持不住,摇摇欲坠。 看过一圈,众人又回到阿母家门前马车旁,均觉今晚所遇之事诡异毒辣,是谁人有胆量将这全村之人毒杀殆尽?他为何要如此做?失踪的人又去了哪里?是生是死? 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地面隐隐传来一阵震感,耳边也隐约听到有大批人马正向村庄驰来,不及细想,萧慎思当机立断,众人马上熄灭火把,将车马赶入慕若阿母家围墙后,由于这次骑来的均是训练有素的战马,都极配合主人,不嘶一声,萧林三人和慕若则折回到屋后等待查看。 不多时,村内涌入一批人马,听声约在四五十人之数。几人听得一名领头之人大声喝道:“快搬快搬,搬完这一趟就可搬干净了,到时候一把火烧掉,好回去交差,只是注意着别沾了尸身上的毒,对了,金海,你带几个兄弟去把那家未死绝的那人小心搬过来。上头有令,要好好看着他,大师还要用心研究他呢。” 萧林等人心下更是狐疑:这大队人马显是训练有素的官兵,他们为何要将这村庄中的尸身尽数搬走,又为何要举火焚庄?这时,有几个燕兵走入阿母院内,见那疯汉阿柏倒于地上,笑骂道:“这疯汉,还能自己冲出来呢,傻子,到今天这地步,你还想有活路吗?”说话间几人包住手将阿柏抬了出去。 慕若正在惊恐伤魂当中,见他们要将阿柏抬出去,便欲沖将出去,林归远在她身后,极为机警,忙一把将她拉住,捂住她的口鼻,不让她唤出声来,直急得慕若泪水啪啪掉落在地。 待得那几人出了院子,几人轻轻走到院门后,从门fèng往外瞧去,只见许多兵士正将一具具尸体搬上几辆板车,村民们的尸体摞在板车之上,夜空中血腥气秽不可闻。 泪眼中,慕若见到那领头之人转过身来,忍不住轻声惊唿:“怎么是他?” 二三、代有佳人隐深谷 所幸她情绪激动之下喉咙壅塞,声音又轻又嘶,加上外面搬运声、风声较大,屋外官兵们并未听觉。 只是慕若已渐渐站立不稳,向后晕倒过去。清洛忙将她扶住,轻唤:“若儿!” 林归远替她把把脉,低声说道:“不妨,只是一时受到刺激,急怒攻心。一会儿就好了。” 萧慎思道:“我们先从后门离开这里,等下放起火来,怕马儿受惊,露了行踪。” 几人从后门出去,与血衣卫们会合,萧慎思吩咐一名血衣卫前去小心跟踪这批官兵,看他们将村民们的尸体运往何方,探明后再循着暗记与大队会合。其余人则趁着村中官兵仍在喧扰之际,在黑夜中悄悄离去。 黑暗中看不清道路,众人根据行军的经验朝着大致是蓟都的方向堪堪行了三四里路,身后火光乍起,映得半边天空红彤彤的。清洛回头望去,恨恨道:“这些官兵,这么歹毒,视人命如糙芥。” 萧慎思道:“这批人敢在靠近蓟都的地方犯下这等大罪,肯定来头不小,只怕真的与我们此行来找的人有所关联。” 林归远点头道:“不错,我实是想不出这世上还有谁比齐显恕更能下此毒手,只是他为何要对这些村民下手,背后又是谁人为他撑腰,实难想像。大哥,你看他背后之人有没有可能是燕皇?” 萧慎思思忖了一会,轻轻摇头道:“燕皇能有今日的成就,当非一味残忍好杀之辈,定是深悉腾龙术之人,为人圣君,即使是征战沙场,也最忌讳这种有伤天和之事,只怕此事还与他无关。” “那我们更一定要找出谁人是这事的幕后指使,要知这人才是齐显恕的真正靠山,只有找到这人,我们才能找到齐显恕。” “不错,我们先前收到的内探传来的消息指,当今燕国势力分为三派,一派自是燕皇为首的当权派,一派是拥护大皇子的武将派,另一派则是拥护二皇子的文官派,这三派中人无一人叫齐显恕此名,只怕他是隐姓埋名,隐匿在某一派的身后。我觉得最有可能的便是大皇子一派,毕竟此次开州之役是由燕国大皇子率兵,刚才听那些官兵中谈及大师,是不是这个所谓大师便是齐显恕呢?”萧慎思分析道“而且我还隐隐有种预感,他们在这村中的所作所为一定与对付我朝的阴谋诡计有关联。唉,战场上光明正大真刀真枪还好说,碰上这种防不胜防的毒物真是头疼啊。” 这时,伏于马上的慕若“嘤”的一声醒转过来,她睁开迷濛双眼,见到众人关怀的眼神,忆起刚才见到的惨象,便欲挣扎下马:“我要去救阿母,我要去救阿母!” 第25页 李清洛和林归远齐齐伸手将她按住,劝道:“我们现在人少势孤,又如何能去救人?这些人权势通天,你只能徐图后计。何况,何况你阿母只怕已经———” 慕若放声大哭:“阿母!”众人见她伤悲,无从安慰。清洛更是想起自己的亲人,默默的陪她掉着眼泪。 慕若哭声逐渐转小,抽泣道:“我一定要替阿母报仇,一定要报这个仇!” 清洛轻言问道:“若儿,你是不是认出那个领头之人是何人了?” 慕若身子一抖,停住哭泣,半晌方说道:“我与你们萍水相逢,蒙你们搭救已是感激不尽,这件事你们就不要再管了,我们还是各行其路吧。” 萧慎思与林归远对望了一眼,说道:“慕姑娘,我们知道这件事兇险异常,但我已有手下为此事受伤,而且据我这位弟兄所言,他的毒伤未能除尽,只怕仍需找到真兇拿取解药才行,我爱手下如自己手足一般,岂能对此事置之不理。还请姑娘明示,虽然我们势微,但望能找到一线机会,还姑娘和我手下弟兄一个公道。” 慕若再呆呆了想了一会,伸手抹去脸上泪珠,说道:“我见你的这位帐房先生医术颇为高超,我也正要找这样一个人,那好,你们随我来吧。” 说着擎过火把,辨明周围环境,当先一马向前行去。众人忙即跟上。 这一行一直行至黎明,算了算已离那村庄有几十里之遥,看行进的方向是往蓟都而去,萧慎思估计了一下,离蓟都只有几十里路了。看来这慕若是要带众人前往蓟都。 这时惨澹的冬阳正在东方厚厚的云层中若隐若现,转瞬又被雾气遮没。天空间或有零星的雪花飘落,只是北风已不如昨夜那般劲了,偶然刮来钻入脖颈和衣袖,还是让人感觉寒冷无比,周遭大地一片白雪皑皑,马儿耷拉着耳朵,不时唿着热气,艰难的拖着马车前行。 众人一夜未睡这时已感觉到有些疲倦,歇了一会,用些干粮,復又起行。但这回慕若却不往大道行去,而是折向大道右方的一条山道。 清洛问道:“若儿,这是去往何方?” 慕若并不回答,只是一直往前走。 山路拐过一个弯,慕若带着众人东拐西拐穿过一片树林。便进入一个山谷,眼前景色不由让人眼前一亮。只见这山谷位于一座山峰的背风处,谷外是严寒冰冻,谷内却象是温暖如春,仅山尖堆着皑皑白雪,下来竟是绿树红花,妖妖娆娆,更有那数百棵娇艷欲滴的红梅,衬上谷中一片雾气腾腾的湖面,宛如进入了人间仙境。平湖过去,山谷中央,一排雕栏玉砌的房屋便如同那琼楼玉宇,天上楼阁。 清洛张大了小嘴,嘆道:“人间竟有这等美景!” 萧慎思久为统帅,想的却是另一番心事:这靠近蓟都的地方有这等胜境,只怕不是常人所能拥有的,而且看先前慕若带众人穿过的那片树林,隐含五行八卦,如果不是慕若带路,稍有走错便会身陷其中,可见这山谷的主人应非普通之流。自己这一行要遮掩身份,又有重任在身,万事还得小心为上。看来这一次燕国之行真是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总要保得弟兄们的周全才是。 众人在慕若的带领下沿湖边而行,这平湖甚为奇怪,湖面雾气云蒸霞蔚,雾气下还可隐见偶有水气沸腾,微微翻滚。众人行在湖边,虽是严冬,却丝毫不感寒冷,反而觉得暖洋洋的。清洛最初的好奇过后,想起陆先生所授知识,拍手笑道:“啊!我知道了,这是一处温泉。” 血衣卫有音笑道:“哪有这么大的温泉!” 慕若回头答道:“小哥哥说对了,这真是一处温泉,当年我父------父亲发现时也感到很惊讶,当时的温泉口没这么大,水温也是十分烫人,后来父亲就叫人开凿出这样一个平湖,又从山上引入山泉水,才有今日这种景象。父亲说,这种温泉水对身体很有益的,所以便让我母亲住到这里来了。” 萧慎思听了心下更是凛然:要完成这么大的一个引水成湖工程,只怕这慕若的父亲还不是一般的富贵之人。于是趁慕若不注意,轻声嘱咐众人要多加小心,不要露了破绽。 绕过平湖,走过一段青石板路,便到了那宅子的前面,慕若不改本性,冲上去将门拍得山响,一会儿便从宅里涌出一群人来,皆是十七八岁的青春女子,个个环珠绕翠,红霞粉面,风姿绰约,见到敲门的是一个皮肤黝黑、浓眉大眼的少年,后面还跟着一大群人,不由喝道:“什么人,这么大胆,闯到这里来了?” 慕若愣了一愣,叫道:“天啊,你们怎么了,连我也不认识了吗?” 那为首的红衣女子也愣了愣,迟疑道:“你这小子声音倒是听着挺耳熟的。” 清洛扯扯慕若的衣袖,用手指指面上,慕若恍然大悟,笑道:“瞧我,还化着妆呢,姐姐们,我是若儿啊,快打一盆水来。” 那些女子娇唿起来:“天哪!若儿你怎么化成这种样子啊,叫夫人看见了又会数落我们的。快进来!” 慕若跨过门槛,便往照壁后面冲去,红衣丽人唤住她:“若儿,这些人是?” 慕若回头见清洛等人仍站在门外,大大咧咧的扬手道:“这是我的朋友,你们先好好招待他们,我要去找母亲。”说着头也不回的去了。自有几名女子跟了过去。 红衣丽人回过头来,面对众人裣祍行礼,柔声道:“各位既然是若儿小姐的朋友,便请随我来吧。”大概是不惯与这么多男子相处,她脸颊涌上一圈红晕,愈发显得娇俏可人。 一名女子上来领着两名血衣卫将马车牵向后院,其余人随红衣丽人沿西首迴廊而行,进垂花门,穿过一个夹道,再转过一个花厅,行过一条抄手游廊,到达了一个小小的院子。众人一路行来,见慕若家中房屋或轩峻壮丽,或秀雅别致,一石一木均配得恰到好处,更透出一种无可比拟的雅致与贵态。 行到院门处,便有两名僕人打扮的男子迎了上来,红衣丽人吩咐道:“这是小姐带来的贵客,你等需好生侍侯。”向众人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萧林等人见慕若一进家门便不见了踪影,也不知何时来见,众人又皆有些疲倦,便在那两名僕人的引领下来到院中厢房,或坐或卧,小憩了一会。 清洛昨夜所见太过恐怖,便有些心绪不宁,难以入睡,迷迷煳煳中感觉有什么毛绒绒的东西在脸上爬,“腾”的一声便坐了起来,倒把正举着一根羽毛在挠她脸庞的慕若吓了一跳。 清洛嗔道:“若儿,你到哪里去了,把我们丢在这里也不管。” 慕若扮个鬼脸,笑道:“我带你们去见一个人。” 这时萧林二人也醒了过来,着血衣卫们留在房中,三人随着慕若出了院门,往宅子东边的梅林行去。 堪堪行到梅林边,一阵清风拂过,扬起片片梅花,纷纷扬扬,萧萧而下,有几瓣艷若娇唇的梅花落在清洛的肩上,林归远轻轻的替她捻下,脸上不由自主的露出温柔的神情,却正巧被一旁的萧慎思看入眼内,他心中微微一沉,感觉这两位义弟之间似有些不寻常之处。 不及他细想,一丝悠扬清远的琴声传来,令三人定住脚步细听。这琴声初时如山泉般高旷清澈,转瞬又如瀑布般激越飞盪,復又九曲迴肠,婉转悠扬,这种种不同情绪蕴于琴声之中,却只让三人心中充满清远幽寂、平安喜乐之情。就好象看到一个绝代佳人,气质超群,才华无匹,韵自高贵,少女时饱含对生命的天真和热爱,经过盪气迴肠的爱恋,如水年华的洗礼,蝶变成一位优雅娴静、无欲无求的成熟女子。 清洛听得最后一个余音裊裊散去,不禁举步向前走去,只见疏朗梅影间,落英缤纷下,一位丽人乌髮轻垂,白裘拥肩,坐在琴前,含笑看着他们。 慕若如小鸟一般蹦了过去,环住白衣女子的肩,撒娇道:“母亲,这首曲子你怎么从来都不教我?” 三人听得这美丽女子是她母亲,忙恭身行礼:“见过慕夫人!” 这慕夫人见三人中,萧慎思商人打扮,状极精明,显是饱经沧桑之人;林归远的帐房先生虽说形象有些委顿,眼中却神彩奕奕,似也不是糙包之辈;而跟随打扮的清洛就更加讨喜,红扑扑的面庞,眉间一粒红痣,便如那画上走下的善财童子。不觉心下欢喜,笑道:“若儿能与各位相交,实是她的福气,还望你们对她多多担待才是。” 三人又齐声道:“不敢当。” 慕夫人柔声问道:“不知三位如何称唿?” 慕若拍拍脑袋:“唉呀,你看我这大迷煳,这么久了还不知道你们怎么称唿,你们可别见怪哦。” 相处时间虽短,三人却都深知她天真烂漫的性情,萧慎思微微一笑道:“慕小姐聪明活泼,玉树银姿,与我这位小兄弟更是一见如故,我们岂会见怪。在下姓盛,从青国而来,去往贵国蓟都,是一个生意人,这是我的帐房林先生,这一位清小哥是我的亲随,我都视之如自家兄弟一般。” 林归远细看了慕夫人两眼,“咦”的一声,走前两步作揖道:“恕在下冒昧,不知可否让在下替夫人把一把脉?” 慕若站直身子道:“母亲,我请这位先生来正是想求他替你诊一诊病。” 夫人微微一笑,笑声中蕴含着道不尽的幽思,轻声说道:“若儿,你太过为我担忧了,我现在心中平安喜乐,归于平静,纵是只能活上三五两载,也知足了。何必再劳烦这位先生呢?” 慕若急道:“母亲,你就让这位林先生看看吧,林先生的医术很高明的。” 慕夫人淡淡笑着,却不将手伸出。 林归远细观她眉目唇颊,缓声说道:“夫人,你先天体质较弱,又多年忧思过虑,郁积于心,药汤难进,所幸靠这里的温泉之效延命至今,只是如果再不施以针炙之术,只怕病情会更加严重。” 慕夫人眼望远方,幽幽说道:“纵使能多活上三年五载,十年八年,到头来不还是要回归尘土,堕于轮迴?” 三人听得她如此超然,一时也无话相劝,几人皆默默不语。 这时,一名侍女匆匆穿林而来,禀道:“禀夫人,小姐,谷外密林有陌生人闯进来了!” 二四、还看王孙落华堂 慕若听言蹦了起来:“哦,谁敢这么大胆啊?有没有将他拿下?” 侍女答道:“那人身手不错,晏公----晏管家说一时拿他不下,又不明他的来歷,便把他困在机关内了,只是,只是那人看样子与这位先生的手下装扮很是相似。”说着偷偷的看了萧慎思三人一眼。 第26页 萧慎思笑道:“只怕是我派去跟踪昨夜那群官兵的手下循着暗记找来了,还望慕姑娘将他放出来才是。” 慕若道:“我正要找你们商量这件事情。”又嚮慕夫人道:“母亲,昨夜之事唯有您才能替我阿母做主,若儿求您了。” 慕夫人低头想了一会,终是轻轻摇了下头:“若儿,依你所言,此事只怕真是那人所为,你也知,你父----父亲一直以来对他是宠信有加,反倒对慕华淡淡的。虽说我名义上也是他的嫡----也对那人有---有一些恩情,但他现在羽翼已丰,做事越来越不择手段,他又怎么肯听我言,现在我们又没有证据在手,你阿母的这个仇如何向他讨还?何况我现在隐居在这里,早已不问世事,不想再卷进去的了。” 慕若听了急得泪水在眼睛打转,声音也有些变调:“母亲,你再不想想办法,只怕下一步他就会欺到哥哥头上来了,他手段如此残忍,只怕有很多事情父亲都不知道,父亲最敬重您,只有您出面,才能让父亲知道他是怎样的人,父亲绝不会允许他那样子做的。” 慕夫人悠悠的嘆了口气:“你父亲若是还有一丝把我放在心上,我也不会站在这里了。唉,一切从开始就是错啊。如果没有你和慕华,我恨不得现在就离开这个尘世,眼不见心不烦的为好。” 慕若听了此言,张口结舌,呆若木鸡,魂断神伤。 这番言语听下来,萧林三人心神俱惊:这慕夫人和慕若究竟是何来歷,如果幕后指使者是己方猜测的那人,那这慕若的父亲岂不是------?如果这对母女真是那种身份,她们又为何要隐居在这山谷呢? 清洛见慕若急得小脸通红,泪水涔涔,灵机一动,走上前去,嚮慕夫人说道:“慕夫人,现在先撇开寻找昨晚的真兇这件事不说,我看慕若小姐孺慕之情甚深,孝道之义堪贊,她辱母遇到不幸,都如此伤心,何况对自己亲生的母亲?如果夫人一味拒绝就医,您看破世情倒没什么,只是万一有个不幸,若儿又将是何等的伤心,何等的绝望?万望您看在若儿的份上,也应先将自己的身体治好,这才是最让若儿开心的事情啊!” 慕夫人听她言辞恳切,情感真挚,禁不住嚮慕若望去,慕若伤心欲绝的样子映入眼帘,她如遭雷殛,身形摇晃。一直以来,她为情所伤,选择逃避,隐居在这深谷之中,先是自伤自怨,后又将自身看淡。一心想着等儿女长大成人自己便可了却尘缘,却从未想过如果自己真的撒手离去又会让女儿情何以堪。今日听清洛一言,看到女儿的泪眼,方知自己以往想的有多么错误,推己及人,想到心中那人也有伤心无奈之处,突然觉得以往放在心尖耿耿于怀的事情也不是那么难以解脱了。 林归远见她意志松动,也乘机进言道:“夫人的病是由心病而起,如果能解开心结,在下再施以针炙之术,当可恢復健康。还请夫人让在下略尽绵薄之力。” 慕夫人犹豫再三,轻声说道:“好吧。看在若儿的份上,我也该去试一试了。” 慕若平时动若脱兔,此时却不知该如何表达对林李二人的感激之情,反倒站在那里呆呆不劝,只是心中暗下决心:一定要求母亲和哥哥出手,帮小哥哥的同伴拿到解药,顺便报了阿母之仇才行。那真兇虽势力强大,手段残忍,她倒也不是特别害怕。 三人与慕氏母女回到宅中,萧慎思轻轻的碰了一下林归远的肩,林归远心领神会,藉口要准备针炙事宜便和萧李二人回到了自己居住的小院。这时派出去跟踪燕兵的血衣卫有侠已经被僕人从树林中带了回来。 确认没有外人偷听后,有侠禀道:“属下跟随那群官兵,大概向西行了二十余里路,他们进入了一个很大的宅院,那宅院院墙极高,守卫森严,看不到里面的景象。后来那群官兵再未出来过,属下就循着暗记找来了。” 萧慎思沉默了一会,问林归远:“二弟,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林归远道:“如果我们料的不差,这幕后真兇真是齐显恕,而齐显恕的靠山又真的是燕国大皇子,那么这慕家母女身份就很吓人的了。我大胆猜测,这慕夫人只怕就是那前任国主的女儿清月公主,现任的燕国皇后。只是看她模样,似有不堪回首的伤心往事,她身份尊贵,就是燕皇的宝座也是靠她得来,又有什么事情会伤她至此呢?听她母女口气,这大皇子好似不是她亲生的,对了,大哥,我朝在燕国的内应以往传回来的消息,不知有未提及燕国二皇子的名字?” 萧慎思缓声道:“燕国二皇子受封为逸王,表字正是慕华!” 林归远拍手道:“这就是了!我看这里的侍从侍女个个都不似平庸之辈,侍女们虽不惯见外人,但身形轻巧,显是有武艺在身,贴身保护这皇后和公主的,至于那些男僕,行动阴柔无比,并无喉结,声音尖细,更是泄露了他们真正的身份。” 萧慎思点点头:“不错,二弟观察得极为细緻。” 清洛有些听不明白,好奇的问道:“那些男僕是什么身份啊?没有喉结和声音尖细与他们的身份有什么关系啊?” 林归远一窒,不知该如何回答,倒是萧慎思由于心里把清洛当作男儿之身,并无障碍,笑道:“三弟问得好笑,那些男僕的身形特徵自然说明他们是阉人啊。” 清洛还是有些迷煳,要知道陆先生虽然教她天文地理,文采军事,这阉人之事却也不便向她提及,她父母自然也不会向她说起这些,只是见到林归远在一旁使眼色,便知可能不是好话,面上一红,不再追问。 林归远见她不再追问,暗暗松了口气,岔开话题道:“大哥,没想到我们还未进蓟都,倒先见着了燕国的皇后与公主,现在该如何是好?” 萧慎思站起身来,来回走了几步,说道:“其实这是上天赐给我们的一个绝好的机会,听她母女所言,这大皇子与二皇子之间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如果我们能善加利用,当会事半功倍,只是大家切记不要露出破绽。”又转向林归远道:“现在就要请二弟发挥你高明的医术,替这慕夫人治好她的旧疾,自然便可引出那燕慕华二皇子了。等他现身以后我们再决定下一步的动作。” 清洛这两日来与慕若处得极为融洽,有些犹豫的道:“大哥,那大皇子生性残忍,听语气就是这慕夫人皇后都对他忌惮几分,我们利用她们母女,万一给她们带来不好的后果,若儿岂不是-------” 萧慎思见她善良的天性又发作起来,软言安慰:“三弟不用担心,我们只是要利用那二皇子来打探大皇子及齐显恕的确切消息,必要时藉助一下他的力量,但最后下手还得靠我们自己,不会连累到她们母女的,更何况二弟若能治好她母亲的病,对慕若来说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情了。” 清洛歪着头想了一下,确是如此,便放下心来,接着一个劲的催促林归远赶快前去帮那慕夫人诊治。 林归远拎着药箱施施然而去,萧慎思却还坐在桌前思忖:虽说现在一行人顺利抵达蓟都城外,又遇着这十有八九是皇后和公主的慕家母女,大有可以利用周旋的余地,但如何不露己方破绽,找着齐显恕的藏身之处,又如何逼着他拿出解药,只怕还不是一件易与的事情。更何况自己还一心想着能多了解一些关于燕皇的内情,这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他这边想得十分入神,却不知那边清洛正伏在桌上,两手托腮,瞪着一双妙目看着他。清洛其实也在想着心事:自己这次好象给大哥出了一个大大的难题,又要不伤害慕若,又要拿到解药,又要除去齐显恕,难怪大哥原来清澈明亮的眼神象蒙上了一层阴霾似的,那眉间也似多了许多皱纹。想着想着,她不知不觉伸出手去,想要抚平萧慎思脸上的皱纹,抹去他眼中的阴霾。 两人一个比一个想得入神,眼看清洛的手就要抚上萧慎思的面庞,慕若象小兔子一般跳了进来,叫道:“盛掌柜,清哥哥,我哥哥来了。” 清洛率先惊醒过来,这才发觉自己在做什么,象被蛇咬似的将手收了回来,一时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心儿象擂鼓一样呯呯跳动,暗暗的骂着自己:清洛,你是怎么了,怎么会这个样子? 萧慎思却没觉察到她的异样,站起身来,自然而然的拉起清洛,笑道:“就请若儿小姐引见,让我等拜会一下慕公子。”清洛不欲让人见到她红透的面庞,别着脸随二人出了院子。 慕若在前蹦蹦跳跳带着二人向宅子正北方向大屋行去。萧慎思仍牵着清洛的手不放,不知为何,他觉得这三弟的手纤巧细弱,柔软无比,滑若凝脂,包在自己的大手里感觉异样的舒坦,心头的焦燥也好似消失得无影无踪,虽明知两个男子牵手而行大为不妥,一时却也不忍放开。 清洛心下羞怯,装作指点园中风景,将手轻轻抽出,两人默默体会着手中的余温,感觉却是一南一北:清洛自是害羞情怯,萧慎思却在不停责问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怎么越来越不对劲,越来越有些危险的倾向? 这一路行来,园中景致在两人眼中便如同那镜中花水中月一般,看不清也摸不着,理不顺也道不明。 好容易到了正房花厅门口,慕若开心的笑声让二人清醒过来。跨过酸枝雕花门槛,只见屋内四面皆是雕空玲珑木格,或贮书,或置笔砚,或安放石头盆景,透着说不尽的书香墨气。见两人进来,屋正中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从案前站起相迎,白衣轻裘,头戴束髮银冠,勒着青玉抹额,腰围攒丝银带,脚踏绣蟒皮靴,清眉秀目,飘逸出尘。 两人想不到这燕慕华竟是如此年幼的一个少年,生得又是如此儒雅飘逸。萧慎思忙迎前一步作揖行礼:“盛某一介青国商人,今日得见慕公子风采,真是三生有幸!” 慕公子礼数极为周全,忙还礼道:“不敢当,听舍妹说,贵客既救得她性命,又替我母诊治旧疾,当是我慕华感到三生有幸才是!” 他两人你来我往正在谦虚客套之际,清洛拉住慕若问道:“若儿,林先生替夫人诊治,现在情况如何了?” 慕若撇一撇嘴:“不知道,听侍女说,还在行针,林先生似是极为吃力的样子,真有些担心。” 燕慕华显是也挂念着正在治病的母亲,说话间便有些心不在焉。 清洛细心看了他两眼,轻声问道:“若儿,怎么你和你哥哥年纪竟好象差不多似的。” 慕若笑道:“哈,那当然,他只比我先出来半个时辰。” 第27页 清洛也不由笑了:“啊,原来你们是孪生兄妹。只是相貌看着不太相似。” 慕若答道:“我象母亲,哥哥就比较象父亲了。” 清洛再细细的看那燕慕华,总觉得象在哪里见过他似的,一时又想不起来。 说话间,林归远从后堂走了进来,踉踉跄跄,身形不稳,面色惨白,额头更是渗出一粒粒黄豆大的汗珠。 二五、卷旗夜探敌军帐 清洛见状忙冲上前去扶住他,急问:“二---林先生,你怎么样了?” 慕若与慕华也急围过来,林归远状极虚弱,清洛将他扶至椅中坐下,林归远颤声说道:“幸不辱命!” 慕若一声欢唿,沖入内堂,慕华也跟了进去。见他二人离开,清洛皱眉嗔道:“二哥也不知道爱惜自己身子,怎么如此耗损元气?” 林归远见她担忧的眼神和眼神中透出的脉脉关怀之意,也不知哪来的精神,坐直了身子,笑道:“三弟不必担心,我调息一下就好了。”清洛不言,掏出丝帕细细的替他抹去额头上的汗珠。林归远心下激动,伸手覆上她握着丝帕的小手,柔声说道:“我自己来吧。” 萧慎思见到这一幕,心头象被什么东西抓挠一般,痒痒麻麻,难受得紧,只得一甩脑袋,将各种杂念抛开,问道:“二弟,不知那慕夫人的病情可是大好了?” 林归远这才惊觉大哥就在身边,忙答道:“慕夫人积病已久,我运了全部真力替她施针,已基本打通了她瘀塞的经脉,只要再针上几日,配上汤药,就会痊癒的了。” 这时慕华满面笑容的走进来,对着林归远长揖到地:“家母得先生高义相救,慕华在此深表感激,请受慕华一拜。” 三人见这燕慕华虽贵为皇子,封为亲王,却执礼甚恭,事亲至孝,语出真诚,不象那jian诈狡猾之徒,与那阴险毒辣的燕大皇子更是不可同日而语,不由心生好感。 萧慎思忙道:“慕公子切莫如此,我等以后还有许多地方要倚仗慕公子。” 慕华再施一礼,回至案前坐下,缓缓说道:“昨夜之事,舍妹已同我细说,我知贵属身中剧毒,急需找出那行兇之人,慕华本当尽力,只是这其中颇有为难之处。”言罢眉头紧锁,似是颇感棘手。 萧林二人对望一眼,愈发感觉到这燕国皇朝内部风云暗涌,那燕大皇子只怕真是气焰滔天,即使有公主本人亲眼目睹他的手下犯下发指罪行,身为二皇子的燕慕华还是不敢对付于他。只是不知那大皇子为何如此受燕皇宠信,胜过这身为嫡子的燕慕华。 萧慎思抱拳道:“我等也知那行兇之人必非寻常人等,只怕是权势通天之辈,我等只为求得解药,为手下弟兄解毒,还望公子明示,那人究竟是谁,帮我等探得他居于何处,由我们自行去讨取解药便是。” 燕慕华轻轻摇头:“这事兇险无比,还得从长计议,各位就请先在谷中安歇,静候我的消息。” 三人在侍从的带领下,回到自己居住的小院,一路上清洛欲待搀扶疲倦不堪的林归远,却被萧慎思轻轻推开,揽了过去。清洛插不上手,只好在两人身后嘟着小嘴怏怏而行。 回到房中,萧慎思将门关上,回头说道:“二弟,三弟,我今晚需得去那宅院探上一探。” “大哥是说去昨夜那群官兵最后进去的那个宅院吗?那可是险地来的,而且又不能确定齐显恕一定就在那里面,你以身涉险,有些不妥。”林归远道。 “我想过了,那群官兵既然是说要抬去给大师研究研究,只怕那齐显恕便藏身在那庄园内,现在看来燕慕华并不想轻易插手这件事情,他叫我们等,我们却是等不起的,伯父也好,有殇也好,都急需解药才行。愈早探得齐显恕的行踪,我们就好愈早下手。二弟你元气未復,就留在这里歇着是了,我带着有侠去便是。” “大哥,我和你一起去。”清洛仰起头,眼神巴巴的望着萧慎思。她见萧慎思欲拒绝的样子,忙又说道:“大哥,我轻功是很好的,你也知道,这夜行之事我去是最合适不过的了。”见他不答,又回头拿眼神去求林归远。 林归远欲待不让她去,又见不得她哀求的眼神,只得无奈的道:“大哥,你只带着有侠去不妥,还是带上三弟一起吧,她身法出众,又是极细心的人,比血衣卫们还要妥当,只是要多加小心,探不到什么不要紧,一定要平安的回来。” 清洛见二哥帮她说话,得意的一笑:“那我去准备准备了。” 林归远想起一事,唤道:“三弟,你最好带上雪儿一起,它对毒物最是敏感,兴许会有用处。”清洛清脆地“唉”了一声出房而去。 林归远见她的倩影消失在视线中,无端的觉得一阵惆怅,伸出手来,感觉好似有柔柔细沙在指fèng中悄然漏下,再也无法将它抓住。 这夜燕慕华隆重设宴款待众人,萧林三人虽谈笑风生,心中却时刻挂着今晚的夜行。好容易等到酒收席散,夜色深沉,万籁俱静,萧慎思、李清洛和有侠换上夜行衣,悄悄的潜出慕宅,由于那日入谷时萧慎思暗自留心记住了慕若行走的路径,自己本身又精通五行八卦,不费多大工夫便穿过树林出了山谷。 三人疾行了个多时辰,来到一所大宅院前,狰狞夜色下,那宅院就如同一个巨大的黑洞,随时准备噬人吞骨。 宅外不时有巡逻的燕兵穿行,守卫极是森严,三人等了一会,见无可乘之机,萧慎思低声吩咐有侠:“有侠,你绕到那边去弄出一些声响,引开燕兵,切记要及时脱身,注意自己的安全,完事后到这宅子的后墙那里等我们。”有侠领命而去。 不一会,宅子正门的守卫就似听到了什么声响,招唿同伴围了过去,正巧一队巡逻的燕兵过来,也嚷嚷着跟了过去,趁门前一片喧譁之际,萧慎思和李清洛运起轻功,悄悄的从宅子的东北角翻墙而入,轻轻的落在院内。 两人迅速找到一个隐蔽的树丛后面蹲了下来,慢慢的看清楚了周围的环境,只见这宅院内高堂大屋极为气派,亭台楼阁也布置得有些精巧,灯光却甚是昏暗,照得院内黑影幢幢,让人有种阴森寒战的感觉。院内也不时有小队官兵巡逻,愈发透出威严和神秘来。 两人互打手势,悄悄的避过几队官兵,向显是正院大屋的方向潜去。到得正屋前约几丈处,已可隐见屋外并无哨兵值守,屋内灯火通明,人影绰绰,话语却听不清楚。萧慎思见那正屋西首窗外有一带翠嶂,怪石崚嶒,石间隐有槿柘树木,可以藏身,向清洛做了个手势,清洛会意,两人提起真气,收敛全身气息,屏住唿吸,从屋前迅速弯腰窜过,在黑暗的树丛中找到站立藏身之处,凝神细听屋内动静。 人影从茜纱窗内隐隐透出,一高一矮,但谈话声音极轻,萧林二人凝神闭气,用心细听,方能将他们轻无可闻的声音收入耳内。 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我在这里不方便呆太久,毕竟现在这件事情还不能让父皇知晓,燕慕华那小子的手下盯我盯得很紧,还望大师多多抓紧,找出问题癥结所在才是。” 萧慎思拉过李清洛的手,轻轻的在她手心划下一个“大”字,清洛也回敲了一下他的手心,知他已听出这人正是与他们几次交手、武艺高强、残忍狡诈的那个大皇子。 另一个带着几分疲倦又带着几分懒洋洋的声音接话道:“光王放心,我已大致找出原因所在,那疯汉应是以前被什么毒物咬过,体内留有毒素,所以会以毒克毒,让我的‘玉连环’发挥不了作用。” 清洛心下惊喜:这应答之人显然就是齐显恕本人,想不到这一探便直接找到了他,爹爹被救有希望了,她恨不得直冲入房去,逮住齐显恕,逼他拿出解药,然后让大哥将他一剑穿心了事。只是知这大皇子武艺胜于自己,不敢贸然而动。 只听那大皇子继续说道:“只要玉连环研制成功,我们便可败萧军于无形之中,甚至不用费一兵一卒,哈哈,萧慎思啊萧慎思,开州我败于你的jian计,让我回朝以后人前人后受尽嘲讽,这一笔帐我一定要向你讨还回来。” 萧慎思听他所言,又联想起阿母村内状况,知这玉连环定是毒辣至极、可以连环夺取万人性命的毒药,不由心下十分忧虑,如果真让齐显恕研制成功,来年用在战场之上,情况将会大大的不妙,不由暗道:自己便是舍掉性命,也定要除去齐显恕这个天大的祸胎。 齐显恕接道:“光王所言极是,现下那天朝仍无消息传来,想是我那死对头确已归天,无人能救治李正益那厮,只要我那对头不在,这萧军全军性命还不是予取予夺,握于我手?天朝还不是光王您的囊中之物?” 大皇子一阵狂笑,清洛听他笑声,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暴戾情绪,心头感到极端厌恶,但又隐觉这人有些可怜。 大皇子笑过之后喘着粗气道:“现在这事还得瞒着父皇,若被他知道我们拿整村的人来做实验,后果堪虞,待来年我再领兵出征,有大师相助,割下萧慎思的首级,攻下天朝,那时父皇才不会为此责备我,定会对我青眼有加,那些在背后说我闲言闲语的人我要让他们统统收声,统统没有好下场。谁敢再看我不起,谁敢再说我是来歷不明的野种?!谁敢说我不如那懦弱没用、假仁假义的燕慕华?!我燕流光倒要看看,这世上还有谁敢和我作对!” 他显是愤怒至极,音调越来越高,声音也有些扭曲,齐显恕此时不敢接腔,只听凭那大皇子喧泄着心中积压已久的愤怒和狂暴。 大皇子心情慢慢平復下来,沉默了一会说道:“大师,这一年来得你相助,使我武功大进,本王在这里深表感激,如果你再把这件事情办成,天下只要是本王能得到的东西,你都尽管开口。财宝美女,更是应有尽有。” 齐显恕见大皇子恢復正常,语调也轻松起来:“财宝美女,我都来者不拒,如果光王能替在下多找几个十五六岁、灵秀纤细的处子,那齐某就更感激不尽了。虽说有光王您照顾,我在这里住得也挺舒服的,只是久未到天香楼走动,尝不到那里的新鲜货,总是有些不慡。”说着笑得甚为yin秽jian邪。 听到齐显恕这语带狎亵的话,那大皇子也yin笑起来:“原来大师喜欢到天香楼寻找嫩货,为何不早说,本王必会替你办得妥妥噹噹。不过大师也真懂得享受,天香楼的老闆娘眼光一向是不错的。” 第28页 两人语涉下流,说的话越来越是不堪。清洛不由在心中暗骂:下流坯子!老色鬼! 萧慎思听得两人渐渐的没有正经话,那大皇子也有离去的意思,一直绷紧着的神经便稍稍有些放松。 这时他鼻内飘入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清新迷人,令人心旌摇动,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畅和激动的感觉,小腹也隐隐有一股热流涌起。他心叫不妙,难道是这齐显恕发觉有人偷听,放出毒气不成?赶紧屏住了唿吸,运气详查,可过得一会,他便发觉自己并无异样,三弟也站在旁边好好的,不见有中毒的迹象。他觉得奇怪,便再仔细闻了一下,这才发觉这香气竟是从清洛身上传来的。 他禁不住有些好奇,便凑过去想细细的闻一下这三弟身上何物能发出如此迷人的清香。他低头凑近清洛颈边,只见迷濛月光透过树枝照着清洛秀气圆润的耳垂,鼻中不断飘入她白嫩的脖颈中渗出来的香气,一时脑内迷迷煳煳,心中摇摇荡荡,好象回到了天地初开、万物混沌的境地,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不知自己从何而来,又要去往何处。 清洛听到那大皇子准备离去,便也想招唿大哥悄悄行开。稍稍侧头,却见萧慎思离自己不过几寸之遥,正目光定定的望着自己,眼神中露出灼热的神情。她不由得心尖一阵颤抖,慌神下扬头向后一避,正巧碰在一根树枝上,发出“喀”的一响。 屋内两人齐声喝道:“谁在外面?”随后一高一矮两个身影从窗内穿出。 清洛听得树枝响,便知事情不妙,眼见那大皇子和齐显恕已穿窗而出,情急生智,将怀中雪儿抛了出去。 燕流光和齐显恕两人正提起真气,往树丛一步步走来,忽见一物从树从中窜出,“吱吱”直叫,细看原是一只白貂。这白貂行动极为迅速,未等他们反应,已窜进黑暗的花园中不见了。 燕流光笑道:“原来是只畜生,倒叫我吓了一跳。”又道:“我还是早些离去为好,大师早些歇着吧。” 那齐显恕却眼内精光闪烁,望着萧李二人藏身的树丛,jian笑道:“我倒想看看,这树丛中还能不能跑出第二只畜生来。”说着手一扬,一篷细如牛毛、闪着乌黑光芒的银针向清洛站身的地方射来。 清洛见齐显恕手一扬,银光闪起,心唿不妙,剎那间脑中想法如闪电般掠过:这齐显恕生性多疑,此举只怕是在试探树后到底是不是有人躲藏,如果自己向后躲闪或用剑格挡,岂不是真会暴露了行踪,自己死了不打紧,只是怎么能够连累身边的大哥?可如果不躲,这银针眼见是带毒的,万一被射中------? 电光火石间,那银针已到面前半尺之处,眼看要躲不过了。 二六、多情多恨亦悠悠 在这紧急关头,萧慎思的手伸了过来,挡在了她的面前,那篷银针也悄无声息的射入了他的手臂。萧慎思手臂处剧痛,一股热流向全身扩散,但仍强自咬紧牙关,不发一声。 清洛心胆俱裂,眼见着萧慎思伸在面前的手臂渐渐垂下,身子慢慢往后仰去,一时急得六神无主,只得双手用力托住他的腋下,让他倚在自己怀中,不让他倒下去,恐怕发出任何声音惊动了敌人。 外面两人听了一会,没听到什么动静,那大皇子笑道:“大师也太多疑了,只是被一只畜生虚惊一场,这里守卫森严,除了我之外无人知道您的真实身份,不用过份担心。本王这就走了。” 齐显恕干笑一声:“看来真的是我多疑了。光王就请回吧,再过三天,一定会有好消息带给光王的。” 大皇子仰天长笑,极为得意,一边笑一边向大门方向走去。齐显恕也转身走向屋内。 他们讲得这几句话的时间,对于清洛来说就好象过了一辈子一般,身心如同被放在烈火上烧烤,眼见着萧慎思的面色越来越青,眼见着他的身子越来越沉,眼见着他的眼神越来越涣散,知道他生命危在旦夕,偏又不能移动半分,她恨不得这被毒针射中的人是自己,恨不得能背着大哥插翅飞回二哥身边。恨不得------ 就在外面两人还未完全离开,危险还未完全解除之际,清洛又惊骇的发现萧慎思口鼻内气息越来越弱,如果这一口气断掉,大哥会怎么样真是不敢设想,情急之下,灵光乍现。她心内一嘆,闭上眼睛,踮起脚来,轻轻地,轻轻地吻上了萧慎思的嘴唇,唇齿相依下,一丝丝救命的真气源源不断的度入萧慎思体内。 夜色下,寒风里,天地间,茫茫人海中,一切记忆正在远去。天地沉沉浮浮,日月兜兜转转,自身漂漂荡盪,不断的上升,又不断的下沉,心不断的炸开,又不断的合拢。萧慎思仿佛在一个噩梦中不能醒来,只觉身子无比沉重,体内生机好似已经断绝,仅靠着一股带着唇香的真气维持着。这股真气甜蜜中带着苦涩,欣喜中带着焦虑,奉献中带着决然,在他体内循环往復,周而復始,慢慢的带动他自身的内息开始转动。 慢慢地他发现自己的眼睛可以睁开了,抬起如千钧重的眼帘,他的脑内“轰”的一响,见到这些日子来天天放在心尖念兹想兹的三弟正闭着眼睛与他双唇相依,虽是黑暗中也可看见她那长长细细的睫毛在微微的颤抖,可以感觉到她那滚烫又冰冷的双唇在自己唇间轻轻的战慄。体内真气越来越充沛,但却好象越来越无法清醒。这一刻他突然不想再清醒,只愿这样地老天荒,海枯石烂,直到这世界毁灭的那一天。 清洛闭着眼睛,一心一意的向萧慎思体内度入真气,过得一会,她觉察到萧慎思的内息被自己输进去的真气刺激转动,心下一喜,又度得一会,感觉到萧慎思体内真气越来越充沛,心下暗忖这下好了,大哥应该可以缓过来了。她缓缓的睁开眼睛,却见萧慎思眼睛早已睁开,正直直的望着她,眼中有着说不尽的依恋,道不完的欢喜。她全身血液都往脸上涌去,颤抖着离开萧慎思的双唇,松开撑着他的双手,默默的转过身去。 萧慎思看着她瘦削的肩头,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时一阵寒风吹过,他的身子不由缩了一下。清洛听在耳中,怕他又有什么变故,转过身来,扶住他,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问道:“怎么样了?要不要紧?” 萧慎思被寒风一吹,脑内逐渐清醒,知道身处险地,自己现在虽能提起三四分真气,却一直断断续续,肩头毒针处仍火辣辣的疼痛,他抛开残存的一丝绮念,低声道:“我们尽快离开这里。” 后墙外,树林里,有侠正在焦急的等待着,将军和李小弟已经进去很久了,到现在还没有动静,虽然知道没动静好过有动静,但他心内总觉得有一丝不安。 正在他心急如焚之时,从院墙上摔下两个人来。他定睛一看,正是萧慎思和李清洛。他忙扑上去,低声唤道:“怎么样了?”只见萧慎思和李清洛俱是满头大汗,狼狈无比。 萧李二人不知耗费多少真气,才躲过一拨又一拨的燕兵,到达后院墙根,又好不容易才翻上墙头,只是真气耗尽,只能摔落在地。 有侠忙将二人扶起,三人互相搀扶,隐入夜色中去。 山谷中,小院内,林归远怎么也无法安睡,只得在院中树下徘徊。虽然白天为慕夫人治病耗尽了他的气力,这时也无心运功调养。脑中只是痴痴的想着大哥和三弟此行是否能平安归来,有时往不好的方向想去,就会狠狠的揪着头髮骂自己:林归远啊林归远,大哥涉险你不阻止,三弟同去你更不应该帮腔,这万一有个好歹,你可还能独活?冬夜的寒气不断侵入他的心中,冻得他全身麻木,他也浑然不觉。 也不知夜到了什么时候,他听得轻而急的敲门声,急忙扑上去将院门拉开,三个人跌了进来。 林归远看清是萧李三人,忙招唿侧屋中的另几名血衣卫将筋疲力尽的三人抬入房中。李清洛见到二哥,心下一松,一口气再也撑不住,晕倒过去。 她梦见在无边的黑暗中,自己一个人孤独的不知疲倦的跑着,一群不知名的怪兽在后面紧紧追赶,追得她筋疲力尽,再也无法跑动。这时,有两双温暖的手伸了过来,一双是大哥的,一双是二哥的,他们两人牵着她一起跑动,慢慢地飞了起来,飞在美丽的天空中,洁白的云层里,她仿佛看到了西方极乐世界就在眼前,可是这时有许多怪兽也跟着腾空而来,一头怪兽一口咬住了大哥的肩头,将他向后拖去,大哥的脸变得越来越模煳,也渐渐的松开了握着她的手,她急得大哭起来,声嘶力竭地叫道:“二哥,快,快救大哥回来!快啊!” 林归远坐在床前,看着清洛在梦魇中挣扎,汗水从她额头不停渗出,瘦小的脸蛋惨白惨白,不由心如刀割,自责不已,及至听到她喊出的梦话,再也控制不住,不顾萧慎思仍在一侧的榻上昏睡,将清洛紧紧的抱在了怀中。 怀中的人儿身子是如此柔若无骨,抱着好似轻无一物;但又是如此瘦骨嶙峋,碦得他胸口生疼生疼。他喃喃地道:“三弟,以后我叫你洛儿好不好?洛儿,好洛儿,以后不要再离开我的视线,我绝对不会松手的,我要保护你,好好的保护你,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洛儿------” 清洛在梦中感觉进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就好象幼时娘亲慈爱地抱着自己,又舒服又安全,她逐渐安静下来,从噩梦中解脱,嘴角挂上了一丝安详甜蜜的笑容。 这一夜林归远熬至整个人都虚脱,又要替萧慎思疗伤解毒,又要替清洛镇静安神,还要不时去照看一下昏睡的李正益和有殇。好不容易撑到天亮,终于趴在清洛床前沉沉的睡了过去。 清洛悠悠醒来,感觉这一觉睡得这样的深沉,这样的安心,精神大好。突然想起昨夜的事情,便“腾”地坐了起来,侧过身,却见林归远正趴在床沿酣睡,萧慎思也卧于一旁的软榻上,尚未醒来。 她呆呆的坐在床上,一时看看大哥,一时看看二哥,两人虽都稍稍的易容改装,也可瞧得出一个俊朗坚毅,一个儒雅飘逸。看到萧慎思时她脸上泛起红晕,看到林归远时她心头又涌起感激;觉得萧慎思如高山,如青松;而林归远就似清风,似绿柳。一颗心就似被剖成了两半,越来越远又越来越近。 林归远睡梦中轻轻的唤了一声“洛儿”,将清洛从沉思中拉了出来。她见林归远只是在说梦话,便悄悄的下了地,又轻轻的将棉被盖在了林归远身上,再替萧慎思将滑落的被子拉至肩头,轻手轻脚的出了房门。 刚刚来得及将房门掩上,“小兔子”慕若又跳了进来,见她欲大声叫喊,清洛忙将手指竖在唇边,请她噤声。 第29页 手指甫一触及自己的双唇,清洛不由自主的愣了一愣,想起昨夜的羞人场景,顿时心乱如麻。 慕若见她大清早起来便呆呆的,不由将手在她肩头一拍,轻声笑道:“怎么了,大清早发什么愣啊?林先生起来没有?我母亲昨夜一夜安睡,竟是十多年未曾有过的呢。我来向他道谢来了。”说着便要推门而入。 清洛忙拉住她:“林先生昨日替夫人治病,太过劳心伤力,这时还未起床,他吩咐说不要惊扰他,不然今天不能再替你母亲施针呢。” 慕若忙吐了吐舌头:“好险,那我们就出去说话吧。” 房内,萧慎思已醒转来,只是全身无力,只得继续在榻上躺着,耳边传来清洛在屋外轻轻柔柔的声音,心中的疑团不断扩大,他发现自己正面对着两个“事实”:一个“事实”是残酷的,让现在的他无法接受的,另一个“事实”则是甜蜜的,让他要敞怀高歌的。但事实到底是怎么样的,真相又是如何,他怕去知道这最后的答案,怕面对这可能是残酷也可能是甜蜜的现实。 待到清洛和慕若笑容灿烂的将早餐捧上饭桌,众人也都醒了过来。 用餐的时候,慕若自是毫无心机,开开心心,众血衣卫也因见到主将无恙,轻松无比。只这“兄弟”三人却各怀心事。 林归远默默回想着昨夜将清洛抱在怀内时又动人又伤心的感觉,不发一言;萧慎思则不停的揣测着那两个可能的“事实”,眼神有时扫过清洛,却又不敢细看;而清洛心下发慌,一触到他的眼神便如受惊的小鹿般避开视线。三人这一顿饭吃下来,真是不知其味。 吃完饭,慕若收起一贯调皮的神情,正容说道:“盛掌柜,林先生,清哥哥,众位大哥哥,我哥哥昨夜终于决定要正式宣战了。” 二七、自古情义难两全 用过早餐后,慕若便带着三人去见燕慕华。 见她在前面蹦蹦跳跳行出老远,清洛悄悄的拉住林归远问道:“二哥,大哥体内的毒是不是全都解了?” 林归远温柔地看了她一眼:“大哥已经无碍了,只是这次解毒有些奇怪。” 清洛松了一口气,正想继续追问何事有些奇怪,萧慎思已听到他二人在低声说话,回过头来,关切疑惑的眼神撞入清洛眼中,清洛心头顿如鹿撞,赶紧把头低下,缩在林归远身后慢慢走着。 林归远本来就对昨夜之事有些疑惑,更对萧慎思体内毒素被解情况有些想不明白,此时见两人之间情形,真是满腹疑云,却又不好开口相询。 在大厅坐定,燕慕华风度翩翩的走了进来,此时的他少了几分昨日的飘逸之气,面上多了几分凝重,显出一种与实际年龄不相符的成熟与稳重。 清洛看他越看越觉眼熟,觉得这人自己一定在哪见过,可是到底是在哪儿呢? 燕慕华肃容说道:“我昨夜想了一夜,今日请各位来,就是想告诉诸位:我已决定出手相助各位。” 慕若拍手道:“哥哥早应出手了。要让他知道知道你的厉害。” 慕华摆了摆手,说道:“我瞧诸位眉间有浩然正气,个个身手也是不凡。虽是商旅,却也是极讲情义之辈,又蒙林先生治好我母夙疾,这才决定出手相助。但不怕坦白告诉各位,这下毒之人的幕后支持者与在下有着不寻常的关系,而且牵一髮而动全身,所以在下不便亲自出面对付于他,只能在暗中帮助你们,找到那制毒之人,助你们拿到解药,如果能顺便除去这制毒之人,拿到幕后这人的证据,就更加理想了。不知各位有何想法?” 萧慎思抱拳道:“多谢公子伸出援手。不瞒公子,其实我等已探得那制毒之人居于何处。” “哦?” “前夜我手下已跟踪那群官兵,看到他们将村里百姓的尸体运进了一个宅院。”萧慎思见燕慕华不肯道出自己的真实身份,自也不便说出自己昨夜已去探过那个宅院,听到燕流光与齐显恕的对话,并已得知面前之人就是二皇子燕慕华的事情,只是这么粗略的提了一下知道下毒之人躲在何处。 燕慕华拍了一下桌子,道:“既然知道下毒之人藏身何处,就好办了,我即刻派人前去打探安排,各位就请在此安歇,等候我的好消息。只是家母之病还需请林先生多多费心才是。” 议完事,燕慕华便请林归远去继续替慕夫人行针,李清洛心怀有事,便装作极为踊跃的样子要替“林先生”帮忙,林归远自是不愿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欣然答应。萧慎思满心想抽空与三弟单独相处,满腹话儿要问,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清洛随林归远而去。 替慕夫人拨出最后一根针,林归远躬身问道:“不知夫人现在感觉如何?” 慕夫人欣然一笑:“林先生真是再世华陀,昨夜我便睡得特别的香,竟是十多年未曾有过的,今日一早起来更是精神充沛,好象又回到了十五六岁的时候。真是要多谢林先生了。” 林归远行礼道:“夫人盛赞愧不敢当,还请夫人多多开怀大笑,抛开心中郁结,在下再替夫人针上三天,配些汤药,应当就会痊癒的了。” 慕夫人道:“先生请放心,说也奇怪,经过清小哥一番开解,林先生一次针炙后,我心中的心结好似已被打开,以前放在心里念念不忘的事情也似正在烟消云散。唉,这么多年过去,我又何必再执着呢?”说着望着窗外,眼神中透出温婉释然的神情。 林归远拉着清洛,悄悄的退了出去。 清洛想起林归远先前说话,便问道:“二哥,你先前说给大哥解毒时有什么奇怪的事情?” 林归远停住脚步,问:“你们昨夜是怎么受的伤?齐显恕发现你们了吗?” 清洛将昨夜之事一一讲来,当然略去了嘴对嘴替萧慎思度气一事,这件事她自己想想都会脸红得要钻到地下去,更何况告诉二哥? 林归远奇道:“这就怪了,齐显恕在那毒针上涂的是极霸道烈性的毒物,按正常来说会很快让中者经脉焚断,需得以极冰凉的药物化去才行,比如说象上次三弟你饮过的那石洞中的五彩水之类。你说大哥中毒后马上就赶回来,未给他服过什么药物。可我昨夜替大哥诊治时,发现他体内有一股极轻弱的寒流将那热毒解了六七分,才得以保全了大哥的性命,这股寒流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 李清洛听他所言,心儿“呯呯”直跳,心知定是自己饮过五彩水后体内残存的寒气在关键时候解了大哥的毒,可这事千万不能让二哥知道。当下默不作声,唯恐被林归远看出蹊跷。 回到院中,老远就见萧慎思正站在门口等他们,李清洛心里慌神,忙凑到林归远的耳边道:“二哥,你帮我拦住大哥。” 林归远觉得莫名其妙,正待问她,她早已一路小跑的熘回边厢房。萧慎思欲待唤住她,却被林归远上来挽住右手,笑道:“大哥,你体内余毒未清,我还需替你再拔一次毒。”无奈中被林归远架入房去。 接下来的三日,众人便在山谷中安歇调养,等候燕慕华的消息。 这几日,林归远依然每日去帮慕夫人疗病,李清洛则是见着萧慎思就躲,藉口要帮林归远的忙,时刻粘在林归远身边,每当萧慎思想开口叫住她时,不是想起什么东西没拿,就是想起若儿小姐找他有事,要么干脆就藉口上茅房,一去无踪。萧慎思满腹疑团无从问起,憋得十分难受。 经过两人双唇相对度气一事,他心底不是没有想过这三弟极可能是女儿之身,可清洛学男子走路说话甚为神似,与谷中那些侍女娇娇柔柔的体态大为不同,让他看来看去都不敢肯定,加上有以前杨大婶的确认这件事梗在心头,便又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患了断袖之癖。他多年征战,也知军营中断袖之风盛行,以往听说时他只是付诸一笑,而今想到自己有可能也成了这断袖之人,心里着实是七上八下,坐立难安。 三人中唯有林归远这几日如处天堂,幸福无比。清洛整天和他腻在一起,让他又甜蜜又开心。那晚他一时激动将清洛抱入怀中,就好象抱住了世上最珍贵的东西,当时想着这一生一世绝不能放手,再不让洛儿离开自己的视线,果然这几天这可爱的解语花时刻在面前绽放,怎叫他不飘飘然,欣欣然,走路说话都带着幸福的笑容。 这一日,清洛见不用再去替慕夫人行针,便藉口去找慕若借书,早早的避了出去。萧慎思心中煎熬,实在忍受不住,跑到林归远的房间,坐在椅中,长嘆一声:“二弟,我想我是病了。” 林归远走上前来,替他把了把脉,奇道:“大哥体内的毒已经全部解了,现在你的真气很充沛,脉博正常,没病啊?” 萧慎思皱眉道:“我是真的病了,心里难受得很。” 林归远奇道:“莫非是心疾?大哥,你心里是怎么个难受法?” 萧慎思又长嘆了一口气,道:“我心里好象时刻堵塞着,悬在半空,吃不香也睡不好,说不出的难受。” “这就奇了,我怎么把脉把不出来呢?大哥,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我---,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只知道心中时刻挂念着一个人,时刻想见到他,一刻不见心里便不舒坦,好象空空的,少了什么东西似的,可见了他,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对他,再这样下去,只怕我会疯掉的。” 林归远愣了一愣,接着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大哥,原来----,原来你真是得了病,还不是一般的病,哈哈,没想到大哥也会得这种病。这是好事啊,恭喜恭喜,恭喜大哥,你得了相思病了。只是不知大哥相思的是哪一家的姑娘?也该让我和三弟见上一见才是。” 萧慎思仰天长嘆:“可是,可是二弟,若这真是相思病,又该如何是好?” 林归远笑道:“去跟人家姑娘表白啊,你堂堂一个大将军,又英俊潇洒,还怕人家拒绝你不成。”说着凑过来低声问道:“不知大哥的心上人可是那可爱慧秀的慕若慕姑娘?她是燕朝公主,确实是有些为难之处。” 萧慎思摇摇头,抓住他的手紧张的问道:“二弟,如果,如果那人要是个,要是个男子,又该如何是好?” 林归远脸上的笑容慢慢凝结,这几日清洛与萧慎思两人之间的奇怪情形他也看在眼内,放在心中想了又想。听得萧慎思这样一问,又联想起相处以来的种种情形,他的心慢慢向下沉去。 第30页 他脸上笑容消失,板起脸,将萧慎思的手甩开:“大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堂堂大将军,七尺男儿,怎么能患上这断袖之癖,好上这龙阳之风呢?” 萧慎思掩面长嘆:“我也知道不该,可就是------”他忽然站起来紧紧抓住林归远的肩膀,死死的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二弟,我相信你,你坦白告诉我,你替咱们三弟疗过伤,把过脉,你今天告诉大哥我一句真话:三弟,三弟他,到底是不是一个女子?” 林归远心中掀起滔天巨浪,眼睛却直直的回望着萧慎思,一字一句的说道:“大哥你实在想得太过荒唐,三弟怎么会是女子呢?虽说他样貌清秀了一些,身材纤细了一点,但我替他把过脉,的的确确是男儿之身,丝毫不假。大哥需得快快斩断心中的妄念才行。” 萧慎思听到这让人不愿面对的残酷的“事实”,慢慢将手松开,颓然倒回椅中去,痛苦地道:“原来,原来三弟真的不是女子,真的是男儿身,我,我该如何是好?” 林归远低头看着他痛苦的神情,不发一言。 萧慎思心内痛苦难过,但他终究久经沙场,是一个善断明伐的人,既经林归远亲口证实清洛不是女儿身,而确是堂堂男子,便知自己内心实是痴心妄想,大大不该。他心中对自己说道:萧慎思啊萧慎思,你实是荒唐,怎能有如此想法,三弟视你如兄长,你怎可对他有不伦之恋?难怪他这几天一直避着你。你一直以来提得起放得下,这次更要果敢坚决斩断心魔才是。 这样对自己重复了无数次,他心情终于稍稍得到平復,站起来道:“今日听二弟一言,让我清醒了许多,二弟请放心,大哥我绝不是那种人,还请二弟听过就算,不要对我和三弟有成见才是。”说着大踏步出房而去。 林归远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心内念道:洛儿啊洛儿,今日这种情形,你叫我如何是好? 二八、百年苦乐半相参 萧慎思将自己关在房内半日后,终于走了出来,他不得不接受了这个残酷的“事实”,承认自己正走在一条危险的道路上。理智告诉他要如何如何去做,可情感又抓着他的心往回拖。这半日对他而言比过去二十四年中任何一个时候都要难熬。不过虽然难熬,他也知必须要熬过去,毕竟这么多弟兄的性命还握在自己的手里,就是那时刻想着又不敢去想的三弟的幸福也是握在自己的手里。他又如何能逃避呢? 于是他终于恢復了正常,不再眼神直直的追寻着清洛的身影,也不再一个人傻傻的发呆,他强迫着自己和二弟三弟恢復到以前的那种状态,尽管,尽管夜深人静时,内心象被蚁噬一样痛苦。 清洛见大哥不再异常,终于松了一口气,只是如何过的这一关,却有些想不明白。有时见大哥不再盯着自己,心里还有微微的失落感。 林归远则一直用心的观察着他们两人,情和义,他选择了情,他知道这是一条不归路,但又能如何呢?他控制不了自己的心,正象他控制不了自己的命运一样。 这时燕慕华又回到了谷中,派人来请他们前去议事。 谷外仍是风雪满天,但谷内依旧是温暖如春,漫天飞花,三人一路行来,虽说几日来已看惯美景,仍在心内称道不已,萧慎思从情网中暂时挣扎了出来,思路恢復了清晰,更想道这燕皇当真是非凡之人,不但可以培养出燕流光那样高明的身手,也可利用自然之力造出这般绝妙的风景,就是那燕慕华与燕慕若两兄妹,也都是明珠宝玉似的人品,自己以后与他沙场对阵,只怕需得万分小心应付。 燕慕华待众人坐下,正容说道:“这几日我安排手下对那所宅院进行了详细的打探,已查出那宅子确属于那幕后之人的亲信名下。但那处守卫甚是森严,如果我们想直接攻进去,拿人夺药,难度较大。” 萧慎思问道:“不知慕公子手下可探得那下毒之人是何人?又是否躲在那宅子内?” 燕慕华道:“我曾于半年前安排过一个人打进了那幕后之人的内部,据他传回来的消息,那宅子之事瞒得极紧,他也是在我命他详探后才得知此事的,这几日他费心打探,得知一年前那幕后之人曾安排手下买下那处宅院,将一名神秘的老者安排进去,然后又派了大批手下在那护卫,这幕后之人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去一趟,至于那老者在宅中做些什么,便无一人得知。” 萧慎思等人心下清楚,口中却说道:“这老者只怕就是那制毒之人了。那晚我们和慕若小姐所见村民被毒惨象只怕就是这人所为。” 燕慕华恨恨的道:“想不到大---他如此残忍,干下这等蠢事!以前他可不是这样子的。这两年来他逼我太甚,这次一定得拿到他的证据才行。只是现在他肯定已将那些村民焚尸灭迹了。我又不便亲自出面,只得仰仗各位先将那老者拿下,再寻找幕后之人的犯法证据。” 三人心中明白这燕慕华是不想亲自出面对付燕流光,免得惹恼燕皇,所以把他们这一行青国商人推到了前面,如果他们能擒下齐显恕,拿到证据,就可以扳倒燕流光,万一事败他也可以全身而退。虽是如此,但自己这边也确需利用他的势力来达到这一行的目的,目前来说,就相互利用好了。 燕慕华又接道:“经过我方的暗探探查,那老者一般情况下是不出宅子的,只每隔一两个月便去上一趟蓟都城内的天香楼,天香楼的老闆娘每隔一段时间便会进一批新货,估计他是喜好这一口,每有新货到便去尝鲜。我想了一下,我们可以在这方面做做文章,把那老者给引出来,我已着手下去寻找美貌处子加以媚术和房术方面的训练。” 清洛听他讲得直白,不由有些羞怯,低下头去。 这时,慕若又“跳”了进来,见她笑靥如花,林归远也不由得从心底喜欢这天真的小妹妹,经过几天的相处,他早已和慕若言笑不禁。此时调皮心起,便问道:“若儿,你是不是属兔的?” 慕若瞪大眼睛奇道:“你怎么知道的?” 清洛笑着抢答:“我也知道,因为你走路从来都是跳着走的。” 屋内众人顿时哄堂大笑,先前紧张的气氛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燕慕华笑问道:“若儿,我们在商量正事,你来做什么?” 慕若也不生气,又“跳”到燕慕华身边,粘着他的身子,撒娇道:“我只是想起有一件东西还没有还给你。你猜一猜。” 燕慕华道:“你从我这里抢去的东西多着呢,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件?” 慕若得意地笑道:“这宝贝可不是从你这里抢去的,是我冒着生命危险帮你拿回来的。你怎么感谢我啊?”说着从怀里掏出一粒流光晕转、异彩闪烁的珠子来。 燕慕华一见,连连跺脚:“若儿,你怎么把这件物事给偷回来了,要是让父亲知道,又是一顿好骂。母亲也会生气的,你也太过调皮了。” 慕若小嘴一嘟:“你自己也说过不愿娶那个什么圆月弯刀,我才去把这聘礼拿回来的,那小妞脾气可大着呢,见我偷看她,差点没把我的脑袋给削下来,你还是及早去求母亲退掉这门婚事,不然以后可会家宅不宁啊。” 燕慕华抢过那珠子,口中直说:“胡闹!胡闹!还不快快随我去见母亲,向她请罪才是。” 见议事被慕若打断,燕慕华一时无暇顾及,三人便告退了出去。 走至园中,萧慎思说道:“二弟,三弟,这安排合适的处子为诱饵一事就由燕慕华去操心,咱们明天需得去探一下那天香楼的情况,到时如果要设埋伏也好有个周密的安排。” 清洛听得马上就可设局擒伏齐显恕,心下欢喜,但听到萧慎思说要去青楼一探,禁不住面上一红,林归远偷眼瞄到她害羞的样子,心中一乐,忍不住想看看这三“弟”逛青楼的样子,便拍手贊道:“好啊,明天我们兄弟三人便可一起风流潇洒,开闢人生另一片新的战场,也算是一大乐事了。” 燕家兄妹后来如何处理那颗珠子不得而知,直至第二日清晨两人都未再露面。 用完早餐,清洛心急,想早早去打探环境,便催着萧林二人起行,林归远忍不住捉弄她道:“三弟,你就是着急见姑娘也用不着这么早吧。青楼的姑娘们起码要睡到日上三竿,正午时分才会起床的。” 血衣卫们哄堂大笑,清洛不由涨红了脸,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我可不象二哥,惯于风月场所,青楼姑娘们爱做些什么,什么时候起床你都了如指掌。” 林归远一愣,没想到自己一个小小的玩笑让心中人儿将自己看成了风月之徒,顿时哑口无言,欲待分辩又无从辩起,心中一时七上八下,忧虑不已。同时又暗恨自己以往的风流洒脱、放纵不羁跑到何处去了,怎么遇上这三弟便束手束脚,呆头呆脑。 直至未时,三人才带上两名血衣卫起行前往蓟都。清洛一想到马上便可进到这燕国的京城,敌人的心脏之处便有些兴奋雀跃,林归远本又想调侃两句,想起早上失言的教训,赶紧把话吞了回去。 由于燕慕华早已替他们准备好了身份证明和通关文件,几人顺利的进入了蓟都城。走在笔直宽敞的青石大街上,周边人流如织,虽是寒冬,各色人马仍来往不息,小商贩们也挤满了大街小巷,一派热闹繁荣的景象。其时燕国在连年的征战中,吞併了不少周边的游牧民族小国,故此其京城内也住着许多不同民族的人群。几人这一路行来,处处可见打扮新奇的人物,各色特异新鲜的玩物,清洛终究还有些小孩心性,差点忘了此行的目的,看得张大了嘴,赞嘆不已。 林归远见她开心,心中高兴,想道:还是这蓟都城好,要是洛儿愿意在此长住,自己便是一辈子不回那个京城,在这里陪她也心甘情愿。可转瞬想到那个京城里的人和事,眉头又不由自主的皱了起来。 萧慎思这时凑到他的耳边低声说道:“二弟,你看这燕皇真是不简单,将燕国治理得如此好,看来我们天朝面临的是一个十分强大的敌人。” 林归远点头道:“来年对阵,大哥需得十分小心。” 一名血衣卫问清了去往天香楼的路径,一行人直往绿衣巷天香楼而去。 这时已近掌灯时分,一行五人甫到绿衣巷口,便闻到浓郁的脂粉香,听到娇软的莺燕声。 清洛想起早上林归远取笑自己,忍不住笑回他道:“二哥,闻到这香粉之气是不是想起京城的老相好了?” 第31页 林归远心下更是焦虑:这下可好,给我定了性了,该如何才能改变在洛儿心中的形象呢?他这边焦虑不堪,其实清洛实是无心之言,也未曾真把二哥看作那风流之人,只是他关心情切,自乱其心而已。 到得天香楼门口,早有几名样貌秀丽、身材窈窕的女子迎了上来,将众人接了进去。 几人看这天香楼,真是锦楼画阁,绣户珠帘,垒翠耀目,罗绮飘香。楼内的姑娘们更个个容貌不俗,并非那等庸脂俗粉。可见这里的老闆娘确是独具眼光,不负盛名。 一名自称素娘的女子将众人引入左边偏院二楼厢房去,众人一路行来,细心察看楼内环境,萧慎思更是设想何处可以设桩,何处可以设伏,何处适合安置诱敌之人,何处又是紧急撤退的必经路线。 两名血衣卫留在厢房门口守卫,三人随那素娘进了房间。 在桌旁坐定,素娘盈盈一笑,软语道:“几位大爷甚是面生,显是头一次到我们这天香楼来,不知几位大爷喜欢哪种风格的姑娘,我们这天香楼姑娘们都各具特色,大爷们只管吩咐。” 清洛从未逛过青楼,早看花了眼,又如何说得出需要何种姑娘相陪,萧慎思也未进过这等风月场所,毫无经验可言,两人自是将目光齐齐投向了“深谙”烟花之道的林归远。 林归远面上一红,轻咳一声,吩咐道:“就请素娘再安排两位清秀淡雅一点的姑娘就是,我等前来只是开开眼界,喝喝花酒而已。”说着塞了一锭银子到素娘的手中。 素娘眉开眼笑出房而去,不多时便带入两名颇为秀丽的女子进来,一称丽华,一名月仪。 素娘见三人之中显是以商人打扮的萧慎思为首,便在他身边盈盈坐了下来,丽华和月仪则分坐在林归远和清洛身边。这时又有下人陆陆续续的将酒菜、取暖的火盆端了上来。 萧李二人经验不足,两名姑娘坐在身边,娇躯轻依,莺莺燕燕,软语娇侬,一时让他们不知该如何是好。林归远则要顾及在清洛心中的形象,也不能放开手脚,一时屋内气氛有些尴尬。 素娘见这三人行为颇为奇怪,姑娘们无从下手,眼珠一转,使了个眼色给月仪,月仪会意,端起酒杯,向清洛调笑道:“这位小爷长得好生俊俏,月仪我见了十分喜欢,一颗芳心都绑在小哥身上了。不知小哥可愿与月仪喝杯交杯酒?”说着便往清洛身上坐去。 清洛本就全身都不自在,见那月仪坐过来,惊慌失措,六神无主,一时也忘了自己会武功,要躲避月仪是轻而易举,只是笨笨的往后躲闪,一不小心便从椅上滑落下来,跌倒在地,额头更碰到桌沿,“唉哟”一声叫出声来。 林归远见状沖了过去,将她揽在怀中,柔声问道:“怎么摔着了?要不要紧?”说着便替她轻轻地揉着额头。 三位姑娘不由齐声掩口轻笑,素娘更笑道:“这位小哥也太面嫩了一点。怎么象个姑娘家似的。”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萧慎思本就有心病,听她一言,本已压在心底的疑问又涌了上来,又见林归远抱着清洛又着急又温柔的样子,似乎带着一种不寻常的情绪,心中一动:难道,难道二弟他是骗我的不成? 想到这节,他计上心来,对素娘道:“素娘,在下有些肚疼,不知可否带我前去一趟茅房。” 素娘应是,领着他出房而去。 萧慎思随素娘走到僻静之处,立定脚步,从怀内掏出一锭金子,问道:“素娘,你想不想赚这锭金子?” 素娘眉开眼笑:“大爷有何要求尽管吩咐。”说着将那锭金子拢入了袖中。 萧慎思道:“等下待我使出眼色,你便将刚才那位小哥带入内室,帮我仔细查看一下,他究竟是男是女,只是切记不可羞辱了他。” 待得两人回到房门口,林归远沖了过来,拉住素娘的手道:“唉呀,素娘,我肚子也疼得很,还得请你再带我去一趟茅房才行。”素娘无奈,只得又带着林归远急匆匆而去。 萧慎思坐将下来,一边细细的抿着酒,听着那丽华唱着小曲,眼睛却直直的盯着李清洛。清洛经过摔跤后不敢乱动,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如老僧入定一般。 不多时,林归远和素娘转了回来。萧慎思见时机已到,端起酒杯,绕到清洛面前,举杯道:“三弟,今日我三人一起潇洒,大哥心内高兴,敬你一杯。”说着假装手一抖,酒全数洒在了清洛的身上。 二九、醉眼安能辨雌雄 清洛见萧慎思伸手来替自己擦拭酒水,忙欲站起身来,忽觉腰间一麻,使不出一丝力气,不觉大骇,欲待惊唿,却又发现已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萧慎思向那素娘使了个眼色,素娘笑盈盈的走了过来,和月仪一起扶起清洛,口中笑道:“哟,这大冷天的,衣裳湿了可容易生病的,咱们这天香楼多的是男子衣裳,还请小哥随我去内室换过件衣裳才是。冻坏了小哥我素娘可是十分的心疼啊。”说着和月仪将无法出声又毫无力气的清洛架入内室去。 清洛心内惊骇无比,隐隐觉得这事与大哥有关,只怕是大哥对自己的身份起了疑心,她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眼巴巴的望着林归远,满心指望他来相助,就象以往任何一次一样。可这次这二哥却看都不看她一眼,还侧头和那丽华低声说笑着。泪眼模煳中她终被素娘和月仪扶入了内室。 一进内室,离开外室诸人的视线,两人将清洛扶至床上。那素娘轻轻一笑,作个手势着月仪出去。 清洛此时情急,两行珠泪流了下来,眼中露出哀求的神色。 素娘笑得更是前仰后合,凑上来摸摸清洛的脸,又眼光上下盯着清洛的胸和腰看了几回,口中一边大声说道:“哟,小兄弟,你怎么这么害羞啊,姐姐我这辈子见的男人还没有一个在我面前怕脱衣裳的,来,让姐姐教会你怎么个脱法才最让女人心动吧。” 清洛见她作势上来脱自己的衣服,再也忍耐不住,全身颤抖,泪水哗哗而下。 耳中还听得二哥在外间大声和大哥说笑:“大哥,你瞧咱们三弟,也该开开窍了,到了青楼怎么还这么腼腆啊。” 萧慎思却无心与他说笑,一心听着内室的动静,眸中光芒闪烁不定。 素娘见清洛泪水直流,更是乐不可支,忽然凑过身来压低声音问道:“小妹妹,外面那两个哪个才是你的情哥哥啊?”跟着又大声说道:“对嘛,这就对了嘛,小哥哥真是聪明,一点即通,这种脱法一定会让每一个女人都情不自禁的。” 外间的萧慎思听得素娘这话,忍不住手一抖,半杯酒洒在自己的身上,却浑然不觉。 清洛瞬间由惊恐转为了惊喜,止住了泪水,瞪大一双妙目看着素娘,怎么也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素娘又从箱中取出一件男子的外衣来,替清洛披在身上,贴着她的耳朵问道:“小妹妹,姐姐倒是很想知道这外间那两个你到底喜欢的是哪一个?看来都是好男人,不要错过哦。” 紧接着又扯大嗓门嚷道:“哟,瞧小哥哥这胸前的肌肉,真是叫素娘看了就爱,也不知小哥哥有没有意中人,不如素娘就从了小哥哥吧。”说着又腰肢一扭:“唉呀,小哥哥原来也是不老实之人,不过这手啊,得往素娘这里摸才是。” 清洛越听越觉有趣,忍不住咧嘴而笑,素娘也是眼中带笑看着她。 外间,萧慎思听得素娘这一番话传出来,再也忍受不了,手上酒杯“啪”的一声裂开,碎片深深的割入他的虎口,他却丝毫不知疼痛,一颗心沉沉向下坠,坠入无底的深渊里,再也无法拾起。 萧慎思却不知道,先前他看到林归远揽着清洛起了疑心时的眼神早已被林归远瞥见,林归远当时就心内一紧,及至看到萧慎思唤了素娘出去,便知事有蹊跷,待他们回房便也藉口肚疼又将素娘拉了出来。花了一锭银子从素娘口中问出萧慎思要她所做何事,于是又花了两锭金子买通了素娘,演了这么一齣好戏。 其实林归远心中也是无比的痛苦:这样欺瞒大哥对吗?就是公开了三弟的身份又有何妨?到时两兄弟再各凭本事去追就是。可是这些日子来他冷眼旁观,三弟对大哥只怕并不是没有情意,对自己却始终没有越过兄弟这道坎,万一三弟选择了大哥,又叫自己情何以堪?自己本就是个可怜可嘆之人,这一辈子活得太过沉重,好不容易有个可以让自己怜之爱之的人儿出现,难道又要眼睁睁失去不成?他总是有一些不甘心,何况先前既然已经对大哥欺瞒了一次,也只得无奈这样继续下去了。 这两兄弟心事重重,各想各的,面上神情俱是阴阴沉沉。 那边,素娘早扶了清洛出来,此时清洛笑得灿烂无比,活象刚刚偷了一只大母鸡的小狐狸。在桌边重新坐下,她发觉手脚的气力正在慢慢恢復,想来大哥是算好了力道而下的手,只是让自己一小段时间失去力气而已。 这一顿花酒喝下来,三兄弟是各怀心思。李清洛去掉心事,又有素娘时不时向她眯眯眼睛,想起刚才之事,笑靥如花;林归远是苦乐参半,一时为情所动,一时又为义所苦,喝下去的酒也不知是何味道;萧慎思则象被钉在了椅子上似的,身子一动不动,只是一个劲的喝着闷酒。 萧慎思喝得酒意朦胧,醉眼望过去,三弟脸上笑意盈盈,和二弟正低声说笑,他不由得心内绞痛,无法唿吸,自己终是痴心妄想,系错情丝。这一刻,他宁愿就这样醉死过去,再也不要醒来。 林归远见萧慎思脸上醉意越来越浓,心知不妙,连忙使个眼色让素娘三人退了出去,和清洛将萧慎思扶了起来。 萧慎思却将清洛的手一推,踉踉跄跄的走了出去,两名血衣卫连忙过来将他扶住。 清洛被萧慎思推开,愣了一下,感觉心中好象有一个最珍贵的东西被打破了似的,转瞬想到:这样继续对大哥瞒下去对吗?素娘问的话又浮上她的脑海,这两个男子究竟谁是她的情郎?她真心喜欢的究竟是哪一个? 这些问题她一直没有想过,自从结拜以来,她一直是真心以兄弟之礼对待萧林二人,加上一心救回爹爹,所以心中并无甚儿女私情。只是这一刻,素娘的话说出来,才让她惊觉这两个男子对她而言都不象兄弟这么简单,现在要她来回答这些问题,不由心乱如麻。 胡思乱想中,林归远在耳边低声嘆道:“三弟,夜深了,咱们回去吧。” 这一夜三人俱是无法入眠,萧慎思是“酒入愁肠愁更愁”,林归远则是被情义两字不停的折磨着,而清洛,一整晚都在床上翻来覆去,将这段时间以来的事情想了又想。 第32页 她心思聪颖,经过今夜之事,心内已想明白,定是二哥相助自己屡次度过难关,以前她就隐隐觉得二哥可能已经知晓她是女儿之身,只是一直不愿细想,逃避而已。今夜明显是大哥在试探自己,而素娘的话又透出是二哥让她演了这场戏。而且现在细想起来,两位哥哥对自己都显得大有情意,尤其是二哥,一路以来的点点滴滴浮上心头,让她好生感激。可一想到大哥晚上的痛苦神情,又让她心头说不出的疼痛难受。 她又想道:是不是应该向大哥说明真相呢?可是自己欺瞒他在先,又在军营中和他同帐同宿了那么久,怎么好意思开口啊?另外心底总是希望救回爹爹后,能与大哥二哥继续相处,能在军营常伴大哥左右,一旦揭穿自己是女儿身,这个愿望不是就会落空了吗?再说二哥已屡次帮着她欺骗大哥,如果说明了岂不是把二哥致于不义的境地? 有时她又暗骂自己:清洛啊清洛,这一次燕国之行是为了救回爹爹,除掉齐显恕,这个时候你怎么能让大哥为自己分心,又怎么能够陷入这儿女私情之中? 这种种问题叫她整夜辗转反侧,左右为难,魂断神伤。 次日清早,清洛便早早的来敲林归远的门。 林归远拉开房门,见到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念着的人儿站在面前,脸上还带着一丝动人的娇羞,禁不住心中一盪,柔声说道:“外面冷,进来说话吧。”将清洛拉了进来。 清洛低着头,手指抚弄着衣角,一时不知该如何说起。 林归远看着她低头时露出的白晳娇嫩的脖颈,望着她脸颊透出的淡淡红晕,一时不能自已,全身热血往上沖涌,他强自抑制住,颤声问道:“三弟,可是有何话要对二哥说?” 清洛半天方低低说道:“二哥,谢谢你。” 林归远听言顿知她已想明白,是来向自己坦白来了,不由心内高兴,总算可以和三弟扯去“兄弟”这层外衣了,便有些飘飘然的问道:“谢我什么啊?” 清洛用低不可闻的声音答道:“二哥你心里明白的。” 她这么一说林归远反倒不知该如何接话,两人一时愣在了那里。 过得一会,两人又同时说道:“大哥他------”又同时停住。 林归远见她半天都不再说话,忍不住问道:“那大哥那里,你打算什么时候说清楚。” 清洛低着头道:“我也不知道,我怕---,怕大哥知道真相后,我不便再呆在他身边,如果恢復女儿身以后便不能再呆在军营,不能再看到大哥的话,那我宁愿做一辈子兄弟。”说到这里她抬起头来,用恳求的眼神看着林归远:“二哥,我知道,你早就知道我是女子,我求二哥再继续替我瞒下去,到合适的那一天,我会自己主动向大哥坦白的。二哥,求你了。” 林归远听她软语相求,求的又是所为大哥,心里又激动又伤心,心中想道:既然是洛儿求我,那便是叫我上刀山下火海都行,只是听洛儿这番话,只怕她对大哥有着不一样的心思------过了好一会,林归远才恢復了正常,眼见洛儿在自己面前露出了正常的女儿家神态,心下高兴起来,将其它事抛诸脑后,恢復了以前的风流洒脱模样,凑过去开玩笑道:“三弟,这件事咱们你知我知,再不告诉别人。只不过我倒是想知道,你想怎样谢谢我?” 清洛听他言语中颇有促狭之意,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二哥又来捉弄人家。只不知二哥想要人家如何答谢,三弟我自当尽力就是。” 被她这又娇又嗔的眼神一瞪,林归远身子顿时苏了半边,想了半天才笑道:“我倒是有一事要求三弟,不知三弟可否应允?” 清洛正容道:“二哥但有要求,小弟必当依从。” 林归远直直地望着她,缓缓地说道:“我想请三弟换上女装,让我瞧瞧你的本来模样。”这句话说下来他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只是一直以来,想看见洛儿在自己面前换回女儿装扮是他的一大夙愿,今日终于忍不住提了出来。 清洛粉脸通红,将头扭了过去,林归远盯着她,生怕她会说出拒绝的话来。 清洛心内挣扎一番,答道:“二哥既有要求,清洛自当依从。只是这处不太方便,待日后------” “洛儿!”林归远匆匆打断她的话语:“洛儿,慕若曾经对我说过,这山谷之中有一处好玩所在,风景秀丽,又极为隐蔽,不如咱们今日便去那处一游,可好?” 清洛听得有这种好地方,忍不住有些好奇,加上她深知林归远其人虽有些洒脱不羁,但品行端正,极为守礼。也不担心两人单独相处有何不妥,便轻轻的点了下头。想起一事又问道:“只是爹爹和有殇那里走不开,再说这女儿衣裳------” 林归远得她应允,恨不得仰天长笑,拍着胸道:“只走开小半日,不妨的。再说为了看到洛儿的女儿装,我林归远就是客串一回小贼又有何妨!” 三十、真心定可倾英豪 这一日上午甚为平静,燕家兄妹始终未曾露面,由于需等燕慕华安排诱饵,大家都在院内休息。萧慎思似是已恢復了正常,只是有些寡言少语。清洛心虚,加上一想到昨夜大哥的痛苦神情便心下内疚,一直不敢与他说话。 午饭后,林归远看过李正益和有殇二人的情况,便和清洛两人偷偷摸摸的潜出院子,到慕若居住的正屋。此时慕若仍未回谷,两人从她房中偷了一套衣裳出来。慕若虽小过清洛,身量未完全长成,但慕夫人显是为其想得十分周到,屋内各色成人服饰俱全。这时那些侍女都过去服侍慕夫人,两人这小贼之举极为顺利。 林归远带着清洛悄悄从梅林穿行上山,穿过梅林,有一条石阶小路,两人拾级而上,攀至山腰一处转弯处,林归远细细的看了一下,迈上路边一条杂糙丛生的羊肠小道,道边皆是参天大树,沉荫蔽日。行得半里路远,眼前现出一片风景来。 原来到此处道旁是一处岩壁,岩壁上挂满青藤,岩壁前方竟有一处空地,空地上建有一个小小八角木亭。站于木亭之内,透过木亭前方的参天大树,可以隐见山脚雕栏画栋,红梅平湖,从亭内望去便如玉殿神宫。 清洛轻唿一声:“太美了!真是一处绝妙所在!”又奇道:“怎地从山下好象望不到这处亭子似的?” 林归远笑道:“视线被这些大树所阻,当然是望不见了,如果不是慕若告诉我,我也不知道呢。” 清洛笑道:“她倒是对你无话不说。” 林归远道:“也不知怎么回事,我见着她也挺开心的,所以不知不觉就和她有很多话说。以前一直想有一个妹子,今日总算如愿了。”说着直直的看着清洛。 清洛脸上一红,望望四周,为难的道:“只是这处不太合适换衣裳啊。” 林归远神秘一笑,走至那后方岩壁前,定睛看了一会,将岩上青藤向左右一分,壁上现出一个石洞来。 清洛忍不住“呀”的一声叫出声来,伸过头去看了一看,嗔道:“慕若这丫头,怎么不早告诉我有这种好玩的地方。” 林归远十分得意:“我也是慢慢从她嘴中套出来的,聊天时她说小时候只要闯了祸,她父亲便会派人把她关在山上的石洞中面壁思过。我当时想多了解这山谷一些情况,就多问了几句。没想到今天倒派上用场。” 两人弯腰进入了山洞,只见这山洞一丈来高,两丈见方,洞内一面石壁十分平整,壁前一个小小的破旧蒲团,想来这就是那慕若面壁思过的地方。 清洛想起慕若那活泼好动的性格,定是时时闯祸,遥想她每每在此嘟着小嘴面壁思过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林归远知她为何而笑,也笑道:“那燕皇也当真是教女极严,只可惜效果不佳,看不出这面壁思过对慕若有何影响。” 这时清洛发现那石壁上似刻有一些文字,两人凑过去细看,只见石壁上或龙飞凤舞,或歪七扭八的刻着“死慕华,害我又关禁闭”“燕慕华,你等着”等等诸如此类的话语,两人都忍不住摇头而笑。 清洛笑道:“这个慕若,真是可爱,不过我也很羡慕她,有个可以一起玩耍一起成长的哥哥一直陪着她。” 林归远见清洛笑得灿若朝霞,眼神便有些发直,痴痴地说道:“洛儿,以后我也会一直陪着你的。” 清洛听得他这句痴到极致的话,心中感动,低下头去。然而此时脑海却浮现出大哥昨夜那痛苦失望的神情,一时心中五味杂陈。 林归远呆了一阵,勐拍一下额头:“瞧我,都忘了此行的真正目的了!洛儿,你就在此换衫,我去外面等候。” 林归远立于木亭之中,望着山尖的皑皑白雪和山下的绿树红花,不由想道:要是自己也能寻到这样一处地方,定要与洛儿长住于斯,永生永世也不离开,那时就是谁真的拿帝位来换也绝不会同意。只是,洛儿是不是愿意永远陪着自己呢?还有大哥那里,这份兄弟情谊又该如何面对呢? 他正在胡思乱想,耳边传来清洛低低的唿唤声:“二哥!” 他回过头来,一时头晕目眩,站立不稳。只见岩壁下,青藤边,清洛含羞带笑,身上一袭蜜合色绫袄,葱黄绫锦裙,裙边繫着豆绿宫绦,秀髮如瀑布般垂在肩头,泉水般纯净的大眼睛秋水盈盈,如空山灵雨般秀丽,眉间那粒原为乔装而点上的红痣更衬得她清柔娇俏。古树枝叶间漏下来的淡淡冬阳洒在她的身上,便似那仙袂乍飘,荷衣欲动;宜嗔宜喜,若飞若扬;春梅绽雪,月射寒江。 清洛轻盈的步入木亭,此时她举手投足间完全是女儿形态,浑不似扮作男儿时的样子。林归远心头便如有数面大鼓在齐齐擂响,不停地对自己说:完了完了!自己彻底沦陷了!只是不知这漫漫前路,是痛苦还是甜蜜? 清洛含笑看着他,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林归远许久后才恢復正常的唿吸,却无端蹦出一句:“大哥他真笨!” 清洛一愣,转瞬领会他的意思,嗔道:“不许你这样说大哥,他是端方之人,怎似你,在花丛中长大的。” 林归远顿时手足无措:“啊,不是的,那个,那个,真的不是这样子的。我只是说大哥太没经验了,象洛儿这般清丽绝俗的女子,他竟瞧不出来。” 清洛歪着头笑道:“大哥没经验,那就是说二哥你很有经验了!” 林归远哑口无言,手脚都不知往何处摆放,半天方嘆了口气,抬头凝望远方,悠悠的道:“洛儿,我真的不是在花丛中长大的,过去这么多年我是在痛苦中过来的。” 第33页 清洛望着他脸上惆怅的神色,深切的体会到他内心有着无比的痛苦与挣扎,柔声安慰道:“二哥,以前痛苦的事情就不要再去想了,现在不是很好吗?以后我们三兄弟在一起,永远也不要分开。” 林归远内心本伤感无限,却听得这娇柔的妹子口中吐出“三兄弟”一词,禁不住笑将出来。 清洛知他为何而笑,白他一眼:“二哥,回去后你需得将我看作兄弟才行,不要露了破绽。” 林归远抱拳道:“三弟有此吩咐,二哥我岂敢不从。”两人对视,齐声欢笑。 整个下午,两人坐在木亭的栏杆上,絮絮叨叨的讲着话儿,清洛象是遇见了从小失散的亲人一般,将自己由小到大的各色事情讲述了一遍,爹娘是如何的疼爱自己,小康又是如何的调皮,靖南山的生活是如何的恬淡,林归远默默的听着,淡淡的笑着,觉得这半日实是自出生以来过得最平静、最幸福的半日。 眼望着阳光渐渐的暗下去,眼望着山下炊烟裊裊升起,林归远的心也缓缓的裂开:自己的人生里以后还会不会有这样恬淡的幸福时光呢? 清洛见天色越来越黑,站起身来:“二哥,天快黑了,咱们该回去了,大哥找不到我们会着急的。” 林归远喃喃道:“是啊,天快黑了,总该是要回去的。” 清洛换回男装,两人下山而来,本想把偷来的衣裳悄悄的放回去,却听得正屋那边人声鼎沸,也不知为何喧嚷,两人只好抱着衣裳回到自己居住的小院。 清洛怕被大哥或血衣卫们看见手上的女装,先是在院门口探头探脑地望了几眼,这时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隐约可见花厅中众人身影穿梭。清洛吐了吐舌头,向林归远做个手势,林归远会意,施施然向花厅行去。清洛趁林归远吸引众人目光之际,施展轻功,窜过迴廊,直奔自己居住的厢房。 她轻手轻脚的推开房门,屋内一片黑暗,清洛拍拍胸口,庆幸道:“大功告成!” “不知三弟何事大功告成!”黑暗中萧慎思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清洛惊唿一声,手上衣裳掉落在地。 “嚓”的轻响,萧慎思点燃屋内火烛,转过身来问道:“不知三弟今日下午和二弟去了何方?叫我们好生寻找。” 清洛手上衣裳掉落剎那便知事情不妙,趁他点燃火烛之时,悄悄的将地上衣裳踢入门口花窗边的木榻之下,幸得火烛昏暗,萧慎思未曾注意到。 萧慎思在房内小圆桌前坐下,正容道:“三弟,你过来坐下,我有话对你说。” 清洛在他身边坐下,心中忐忑不安,这是自那晚双唇相接后两人第一次单独相处,她不由得有些紧张,手心也沁出细细汗珠来。 萧慎思沉吟半刻,抬头直视清洛道:“三弟,那夜得你相救,之后我确是怀疑过你,昨夜也是我请那素娘试探于你,这是大哥我的不对,大哥在这里向你道歉。”顿了顿他又说道:“我知道这几日三弟你一直在躲着我,迴避于我,今日大哥我向你坦承,自那夜之后,我确曾有过一些不该有的想法,但现在我已想清楚:男子汉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而今大事尚未得成,还望三弟忘记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打开心结,我们齐心协力,共度难关,救回伯父才是。” 清洛未料到他如此直抒胸臆,真心坦诚,一时呆住,不知如何回话。 萧慎思看着她,似要看入她的心里:“我就想听三弟一句话,是否还把我当成你的大哥?” 清洛心中感动,轻声而又坚定的答道:“大哥,在我心中,你永远是我的好大哥。” 萧慎思听她如此回答,开怀而笑,终将这几日来纠缠于胸的愁情一扫而空。 清洛久未听到大哥如此豪情慡朗的笑声,全身轻松,欢畅无比。觉得前路虽艰险困难,但凡有大哥在,也不会有一丝恐惧。 萧慎思收住笑声,朗声道:“既是如此,我们开始讲正事,现在形势有变了。” 清洛心一惊,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萧慎思道:“刚刚慕夫人传来消息,说慕若和慕华被他们的父亲关起来了。” “啊?!燕皇把他们俩关起来了?为什么?” “慕夫人没有细说,她现在正准备起行前往蓟都。我仔细想过,有可能是为了慕若偷回他哥哥定亲的珠子一事。但可能事情也没有这么简单,最怕就是慕若冲动,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向燕皇说出她阿母全村被燕流光害死的事情,再带出我们这一行人的行踪,所以我们需得尽快离开这里,到蓟都城再自己想办法夺药拿人。”萧慎思答道。 这时,林归远走了进来,他在花厅中不见萧慎思,血衣卫们又告诉他要尽快前往蓟都,便知事情有变,前来寻他二人,走到清洛房间门口,恰好听到萧慎思对清洛开诚布公的那一番话。 听到萧慎思这一番话,他心头惭愧、内疚、敬佩之情夹杂在一起,呆立于门外。直至听到形势有变,知事关重大,便走了进来。 萧慎思见他进来,说道:“二弟来得正好。现在我们需得尽快启程前往蓟都,与我朝内应取得联繫,看看燕朝内部到底发生了何事。如果慕若真将村民被害一事说出,便将有两种情况:一是燕皇及时下手控制住燕流光和齐显恕,二是燕流光得知风声,及时将齐显恕转移,然后来个死不承认。所以我已派有侠前往那处宅院进行查探,我们还是尽早上路,赶到蓟都城再作打算。” 林李二人齐声道:“一切都听大哥吩咐。” 萧慎思站起来道:“那我们就上路吧。”走到门口,想起一事,回头笑道:“还是有一个好消息的,三弟,雪儿自己回来了。” 清洛轻声欢唿,也不知是为雪儿的回来,还是为与大哥的这一番倾心交谈。 三一、愿得奇计射天燕 回头看着逐渐隐入黑暗中的山谷,清洛觉得这过去的几天就好象一场迷茫的梦,梦里迷雾重重,遮住了自己的眼睛,直到今夜,听到大哥的那番话,才好似拨去了这层迷雾,走回到正确的道路上来。 林归远见她有些发呆,便纵马过来,轻声问道:“三弟,捨不得这里吗?” 清洛微微一笑:“不,二哥,这里虽美,可前面一定有更美的地方。”说着扬起马鞭,清叱一声,策马追上前面诸人。 林归远将她这句话细细回味一番,也悄然一笑,追了上去。 萧慎思自下决心从情思中摆脱出来之后,头脑便逐步恢復了清醒,知道原先想利用燕慕华的计策已行不通,一路上细细的想着下一步该如何行事。偶一侧头看到林归远,灵光一现,一个计划慢慢的在心中酝酿。 众人马不停蹄赶到蓟都城外,城门在望,萧慎思勒住了座骑,回头向林归远道:“二弟,我们这一群人马一起进城目标太大,需分头行事。你和三弟、有竹、有音四人带着马车去绿衣巷口那家‘庆元客栈’投宿,我和有德有正需去另外一个地方找一个人,探听一些事情。明日自会过来与你们会合,到时有一事还需请二弟大力协助。你们要小心有人跟踪,万一中途有什么变故导致大家失散,就想办法在天香楼门口留下暗记。” 林归远见他这番话说得极是从容镇定,显是已胸有成竹,便拱手道:“一切听凭大哥吩咐。” 清洛欲待开口,见萧慎思脸上神情甚是坚定,便将要说的话吞了回去。 这一夜,清洛睡得竟是特别的安心,是自从遭逢离乱之后从未有过的安心。 清晨醒来,清洛觉得神清气慡,拉开房门,见到林归远正在院中给马儿餵糙。 由于他们一行带着两个伤病员,所以便花重金包下了这个客栈的后院,马儿也未赶去马槽,就安置在院中。清洛跳过去,大声道:“二哥,早!” 林归远笑着回过头来:“三弟也起得早嘛!好象精神挺好似的。” 清洛凑过去低声问道:“二哥,你说大哥他昨夜去了哪里?好象有点神神秘秘。” 林归远微笑道:“我看大哥定是已想好了对策,没想到我们两个人昨日偷得浮生半日闲,形势便有了这么大的变化。” 清洛好奇地道:“是啊,这半日时间大哥好象变了个人似的。” 林归远悠悠地道:“不是变了个人,是变回以前的那个大哥了。我也该变回以前的那个我了,再不奋起直追就晚了。” 清洛笑道:“二哥在打什么哑谜?” 林归远一边给马儿餵糙,一边笑答道:“咱们还是等大哥来揭开他的那个哑谜吧。” 这日直到申时,萧慎思才一个人匆匆来到客栈。林李二人等了大半日,早等得十分心焦,清洛见大哥无恙,暗暗的松了一口气。见他独自一人,便问道:“有德有正他们俩呢?” 萧慎思问道:“二弟,你们一路到这客栈,有没有发现被人跟踪或者窥探?” “应该没有,有竹他们俩这方面经验丰富,如果有的话应该能够感觉得到。” “那就好,等会儿三弟随我在前面走,二弟你与有竹赶着马车与我们保持一定的距离,有音殿后察看有无人跟踪,我们现在去一个地方。” 清洛好奇地问道:“大哥带我们去哪里?” 萧慎思神秘地一笑,并不回答。 萧慎思和清洛并肩而行,往东首主街走去,一路上他与清洛扮作首次来蓟都的主僕,一边行一边看,指指点点,煞有其事。林归远等人则慢慢的拉着马车远远相随。 穿过主街,转向北面一条街道,行人少了许多,萧慎思带着清洛走进了一间药铺。 清洛见大哥带自己进了一间药铺不觉有些奇怪,待看清楚药铺前台正在忙碌的两人是有德和有正时,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她追上两步贴近萧慎思的耳边问道:“大哥,你改行开药铺了吗?” 萧慎思耳边被她唿出的暖烘烘的气息弄得麻麻痒痒,鼻中飘入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强自摄定心神,退后一步笑道:“要是三弟愿意,大哥我就改行在这施药行医算了。” 清洛小嘴一嘟:“大哥别卖关子了,到底有何计策,快点说出来嘛。” 这时林归远等人也跟了进来,有德和有正出去拉着马车绕到后门进了后院。一行人终于平安的会合在了一起。 萧慎思带着林李二人进了一间正屋,屋内侧首一排椅子上坐着两个人,见他们进来便起身相迎。一人正是昨日已派出去探查情况的有侠,另一人三十开外,中等身材,一副商贾打扮,相貌甚是平凡,但眸中偶有精光闪烁,嘴角挂着自信老练的笑容,看上去就是一名精明能干的商人。 第34页 萧慎思走到主位坐下,笑道:“我来介绍一下,这一位是许安世许大哥,是自己人。这两位是我的结义兄弟林公子和李公子。” 林李二人知这人便是天朝派驻燕国的密探,忙与他寒暄见礼。 待众人坐下,萧慎思道:“昨夜知燕慕华不可再被利用,我便有一些想法,与许大哥联繫上了之后,了解到了这边的一些情况,真是天助我们,这个计划应当可以顺利实施。况且今次有许大哥相助,我就更有把握了。” 许安世道:“许某愧不敢当,一切听从将军差遣。” 萧慎思笑道:“以后这将军二字还请许大哥再莫提起,我现在的身份是这间药铺的老闆,二弟便是我从南方高薪聘请来的神医。” 林归远和清洛对望一眼,不知萧慎思打的是什么主意。 萧慎思见二人迷煳,便道:“我现在把这一日来汇集到的信息跟大家说一下:首先,据从宫女处花重金买来的消息得知,正如我们所料,慕若在与燕皇顶撞时脱口说出了她阿母全村被燕流光毒害的事情,但由于没有任何证据,燕皇并不相信,反而将他们兄妹俩软禁了起来。虽然这令我们无法再利用燕慕华对付燕流光,但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尚有可以利用之处;另外有侠昨晚打探回禀,齐显恕原先居住的那所宅院已人去楼空,但并无被搜查的痕迹,估计是燕流光听到慕若告状的风声,已经将他转移到了其它的地方。” 清洛不由有些着急:“那怎么办?好不容易才找到齐显恕的行踪。他这一转移,再要找他就难了。” 萧慎思笑道:“其实要将他引出来并不难,只是现在还不是最佳时候。三弟不用着急,我们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可以利用。” 顿了顿又说道:“许大哥在这蓟都为掩饰身份做的是脂粉生意,他手下的粉娘们经常出入王公贵族府第,所以极有利于打听各方面的消息,正巧现在有一个绝妙的机会,可以藉此开始实施我们的计划。” 林归远道:“大哥究竟有何计划,还请明示,我们也好依计行事。” 萧慎思嘴角浮上一丝略带冷酷意味的笑容:“我原先还只是一心想着拿到解药,除去齐显恕而已。但经过这几天的事情,我倒是想到了一个可以让燕国明春无法南侵的计策。只是这个计策的关键人物正是二弟你。” 清洛好奇地问道:“二哥?他一人能令燕国明年不再南侵?” 慎思站起身来:“我们要一步步来,现在就请林神医随许大哥前去为一个人治病,计划能否成功就全靠林神医的医术了。” 林归远换过行医装扮,清洛则扮作了他的药童,两人随许安世登上一辆马车。 马车约行了两条街停了下来,林李二人跳下马车,抬头一看,到了一处宅院的正门前,门口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扇兽头大门,门前站列着七八个僕人装扮之人。门楣上一块赤金青地大匾,匾上写着斗大的三个字“都贊府”。 门口一名僕从见许安世下得马车,忙满面笑容地迎了上来:“大人刚刚吩咐下来,说许老闆如果带了神医过来,就快快请进。许老闆,这位就是您先前说的神医么?” 许安世笑道:“神医不神医,待他替你家老夫人看过病后自然便知道了。” 三人随那僕从踏入府中,行过一道迴廊,过得一个穿堂,便有两名僕妇迎了上来。口中说道:“夫人刚才还在念叨呢,可巧就来了。” 这时又有一名婆子从房中走了出来,笑道:“夫人说了,请这位大夫直接过去替老夫人看病,看完病再就老夫人的病情相商。”说着将林李二人带入一间上房。 早有侍女过来打起帘子,林归远走近床前,只见床上躺着一名六十开外的老妇人,双目发胀,皮肤暗黄,眼内无神,口中隐有痰塞之声。 林归远替她把脉良久,抬头问那婆子:“老夫人可是约三个月前因为某事而情绪十分激动,致其昏厥?” 那婆子拍手惊唿:“唉呀,真是神医啊,正是如此,神医说得分毫不差,以前来的大夫可都没这位神医说得这么准。” 林归远又细细的看过一阵,起身道:“我这就开一张药方,你派人前去拿药煎药,我这边再替老夫人的相应穴络扎上银针。” 一个时辰后,林归远拨出那老夫人身上最后一根银针,早有婆子上来服侍她喝下汤药,众僕妇见那老夫人扎过针后再无痰涌现象,以前极难下咽的汤药此时也可以顺利服下,不由得都啧啧称奇。 过得半刻,那老夫人睁开眼来,竟摸索着要坐起来,众僕妇忙上前将她扶起,只见她精神已经大好,喉中也再无痰噻之声。 林归远笑道:“你们扶老夫人站起来试试。” 众僕妇面上露出不信之色,但仍将老夫人搀扶站立,说也神奇,那老夫人颤颤巍巍的站立于地,下肢竟还能轻轻的移动,室内顿时一片惊唿赞嘆之声。早有僕妇奔去前院告知主人。 不多时,靴皂之声响起,一名四十岁左右、官样装扮的中年男子沖了进来,见得老夫人站立于地,喜上眉梢,转头向林归远行礼道:“先生真乃神医也!家母得先生相救,石琚不胜感激!” 林归远心下暗凛,自入燕国以来,他便听说过这石琚乃燕朝权势极高的左都贊,相当于天朝的吏部侍郎一职,忙还礼道:“石大人太客气了,这是我等医者应尽的本份。” 那石琚问道:“以往的大夫都未能有先生这般神奇,不知先生高姓大名?何方人士?家母的病可是已无大碍?” 林归远事先已得萧慎思叮嘱,从容答道:“在下姓林,由南方而来,受人所请,来贵国行医。老夫人之病推其病因病机,总由上实下虚所致,责之肝肾,又因某事刺激而发病,现林某已替老夫人初步打通经脉,只要再服温补肾阳的汤药一段时间,林某再替老夫人针上几日,安心静养,便可復原了。” 石琚极为高兴,大笑道:“林先生真乃神医也,来人,快取百两黄金来,答谢林先生。” 林归远想起萧慎思嘱咐,忙摆手道:“石大人不必如此重礼,林某尚有一事要求石大人。” 石琚笑道:“林先生请讲,只要石某力所能及,必当办到。” 林归远长揖道:“林某东家医馆后日正式开业,还请石大人能赏面到场,林某将不胜感激。” 三二、可有妙手引众忧 经过两夜一日的忙碌准备,“慈心医馆”终于顺利开业了。 林归远依然是那副易容后的装扮,开始行医坐诊。清洛则装扮成一名药童在一旁帮忙。萧慎思和一众血衣卫却不便露面,他们居于后院,从不在堂前出现,一切店内事宜皆由许安世出面打理,至于许安世在人前的解释就说这间医馆是自己和朋友合开的。 由于有赫赫有名的左都贊石琚石大人亲自到场祝贺,感谢林神医治好其母瘫病;又有许安世利用这些年积累下来的人脉关系大举宣传造势;加上这两日血衣卫们装扮成平民百姓在坊间撒下的神医到访的传言;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慈心医馆已贴出告示,免费义诊一个月,诊金全免,药金免半,如确为贫困百姓,则诊金药金全免。 这一下顿时轰动整个蓟都城,人流如潮水般的涌向慈心医馆。初时人们还只是抱着看热闹占便宜的心态,可一天过后,所有的人便奔走相告:神医啊!慈心医馆的林大夫确实是神医啊!虽说这神医相貌猥琐难看了一些,但医术如神啊!随后几天功夫,医馆前更是时刻排着长长的人龙,将原本较清静的街道挤得水泄不通。 初始几天,大家还暗暗戒备,怕慕若已经说出自己这一行青国商人行踪的事情,引起燕流光的警觉,但几日过后,并不见有人窥探盘查,便慢慢地放下心来。 几天下来,林归远和李清洛二人忙得头昏脑胀,疲惫不堪。尤其是林归远,由于替人看病治病需要消耗大量脑力,晚上又得到很晚才能休息,看病的同时又需依着大哥的嘱咐行事,有时还要应付来踢馆的同行,真是让他心力交瘁,眼见着人便瘦了下去。 清洛虽然因为要在一边帮忙同样疲倦,但看到林归远的憔悴模样还是心疼不已。只是看病的人川流不息,她也抽不出时间去慰劳二哥。有时林归远偶然瞥见她关怀的目光,便又强打起精神,心中想道:要是能帮洛儿救回她爹爹,便是再累又有何妨!何况这几日来他已对萧慎思的计策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心中早已钦服不已,自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支撑着。 清洛却始终想不明白大哥究竟定下的是何种计谋,为什么二哥义诊便可令燕军明春再无南侵之力?为什么大哥嘱咐二哥在替所有的人看病时都要装作聊天将对方的家庭情况摸清楚?种种问题想得她头脑迷煳不已。 这一日将近半夜,见萧慎思带同有侠、有音从后门悄悄进来,她终于忍不住,迎了上去,拉着萧慎思的衣袖道:“大哥,能不能同我说几句话?” 萧慎思停下脚步,盯住清洛,他眼中的光芒让清洛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转瞬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喃喃问道:“大哥,你们这几日在忙什么?你到底定的是何计策啊?能不能告诉我?这几日憋得我难受得很。” 萧慎思用一种说不清什么意味的眼光盯着清洛上上下下看了几回,嘴角挂上一丝神秘的笑容:“我们啊,这几日一直在寻欢作乐呢!” 清洛听得一愣,“啊”了一声,萧慎思早擦肩而过。 她忙又追了上去,软声求道:“大哥,好大哥,求求你就告诉我嘛!” 萧慎思听她低声相求,心中一软,停下脚步,笑道:“迟早会让你知道的,现在正好有一件事情要你去做,而且也只有你一人能做到。” 清洛忙正容道:“大哥尽管吩咐,小弟赴汤蹈火也要办到。” 萧慎思见她说得信誓旦旦,脸上神情严肃至极,忍不住有些好笑,便想伸手去摸摸她的头顶,手甫一伸出,想起什么又赶紧缩了回来。问道:“三弟,如果给你二十多天的时间,训练雪儿的嗅觉,针对某一种气味,不知能不能成功?” 清洛想了想:“应该没问题,雪儿对气味特别敏感,以前小康要是调皮捣蛋被爹爹责骂,便会悄悄的离家躲起来,许多次都是雪儿带着我把他找回来的。” 萧慎思哦了一声:“小康?是你妹妹吧?她一个小女孩这么调皮吗?” 第35页 清洛顿知失言,张大嘴一时无言以对。 幸亏萧慎思并未深究,只是一边走一边说道:“你去二弟那里问他要有那种气味的东西,这段时间你主要的任务便是训练雪儿,而且一定要做到才行。” 清洛悻悻地回到后院,向林归远要来训练雪儿的药粉,心中一直惴惴不安:大哥今日好不对劲,似乎有许多事情在瞒着我似的,到底是什么事呢?想来想去,都想不清楚,她只好甩甩脑袋,唤来雪儿,开始她的培训大计。 忽忽又是十日过去,慈心医馆林神医已名震蓟都,甚至传至燕国各地,远近的人们陆续赶了过来,在医馆前轮流等候。蓟都的王公贵族们听闻后,家中有病人的便也派人上门来请林归远去府中诊治,林归远一概以病人不分贵贱同等待遇为由谢绝邀请,依旧守在店中替排队的百姓们看病。这样下来他的“妙手仁心”的外号便不胫而走。更有那等被他医治好的百姓来医馆门前磕头拜谢,道他是万佛生烟,菩萨转世,华陀再生。那等王公贵族由于知道慈心医馆有左都贊石琚石大人撑腰,也不敢前来为难,只得老老实实派人前来排队轮候。 清洛这些日子用心观察,发现二哥替人诊病之时有个特点:便是在对病人治病问诊时套出对方的家庭状况,人口几何,儿女们各操何业。她知这是大哥事先嘱咐好的,但有何用处就一直想不明白。 她向来心思缜密,十数天下来,终让她发现了一个规律:那便是每逢家中有男丁在军中当职的病人,林神医便会装模作样迟疑一番,似遇到什么难题一样,然后叫病人即使病好之后也每隔几天要来复诊一次。 清洛心想:大哥定的到底是何计策?难道要从这些病人身上下手?但是大哥向来仁爱,即使是敌国百姓,应该也不会痛下辣手。到底是何用意呢? 而且这十多天,清洛也留心听到在门前排队候诊的病人们正在群情激愤地议论着一些事情:众人相传朝中支持大皇子的武将派和支持二皇子的文官派矛盾日深,已是势同水火,整日在御前争吵不休。也有人爆料:说是大皇子为求取得战功,竟请来一名外号“辣手毒君”齐显恕的人,以整村的人作毒物试验,试成后竟将整村人都毒死,焚尸灭迹,放火烧村,手段极其毒辣。 更有人低声传言:说道现下就是燕皇陛下也可能被那齐显恕用毒物控制住,公主殿下亲自指证大皇子罪行他也不信其言,反而将二皇子兄妹关了起来,连威望极高深受百姓爱戴的皇后也不能倖免,闹得民间沸反盈天,文官们更是连日上表,请求燕皇彻查真相,释放二皇子兄妹。 这种种传言听得清洛惊奇不已,想不到短短十几天的时间,外面的形势就有了如此大的变化,是大哥他们做的吗?大哥日日带着几名血衣卫们早出晚归,到底是去做什么大事呢?这样的民间议论如果传到燕流光的耳中,会不会让齐显恕再也不敢露面了呢? 不过她心志坚定,纵使脑中疑团无数,整日忙碌不休,也只是咬着牙支撑着,一有时间便训练雪儿,十多天下来也训得差不多了。 转眼已进了腊月中旬,这日清晨,天蒙蒙亮,清洛便醒了过来,她见窗外正飘着絮絮雪花,想起二哥这段日子劳累至极,便欲到厨房替他熬一锅滋补营养的鸡汤补补身体。想想这几个月,无论是大哥还是二哥,都在为自己不遗余力的奔波,心中感激之情实是无以言表。 刚一拉开房门,便见到萧慎思正在院内练剑。此时萧慎思仅着贴身劲衣,矫健有力的身影迴旋腾挪,手中宝剑在雪花中霍如羿射,矫如龙翔,清洛瞧得有些呆了。 萧慎思一套剑法练下来,清洛觉得他所习剑术虽不如剑谷剑术那般神奇高深,却也是大开大阖,颇有独到之处,禁不住拍手叫了一声“好!” 萧慎思收住剑势,回头见是清洛,微笑道:“三弟好早!让三弟见笑了,你所习剑术才是真正的好!” 清洛走过去贊道:“大哥剑术也定是名家所授,极具气势。” 萧慎思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哪里!只是从小恩师对我期望极高,希望我什么都学,便替我请了多位师傅授艺,十八般武器倒学了十样,这样其实也有弊端,便是没有一样能学精的,象在剑术上,我的修为就远及不上三弟你了。” “大哥的恩师对大哥倒是极好。” 萧慎思嘆道:“是啊,我自幼失怙,全赖恩师教养成人,他老人家的如海深恩纵是粉身碎骨也无以为报。“ 说话间,清洛见他额头上仍有汗珠,忍不住伸出手来用衣袖替他擦拭,萧慎思闻到她衣袖中传来的幽香,向后勐退,又觉失礼,笑着掩饰道:“不如我再练上一遍,请三弟指正如何?” 清洛尚未答言,闻得一阵“扑愣”的响声,一只白鸽飞入院中,落在院内石几之上。 萧慎思脸上露出怪怪的笑容:“总算及时赶到了!”说着走过去将白鸽脚上绑着的小竹筒取下来,原来这是一只信鸽。 清洛见他从小竹筒中取出一束小小的白绢展开细看,便凑了过去:“大哥,这是从哪来的消息?说些什么啊?” 萧慎思将身侧过去,背对清洛,并不作声,只是全身在剧烈地颤抖着,手中白绢也好象拿不稳似的,在晨风中簌簌抖动。 清洛无由地觉得一阵恐惧,上前抓住他的左臂,关切地问道:“大哥,出了什么事吗?” 萧慎思不发一言,面上神情怪异至极,似欢喜、似伤心、似雀跃,又似忧愁,他缓缓而用力地将清洛抓住他左臂的手扳开,向院中纵跃,一声低啸,手中银剑快如闪电,动似光影,激起一团团雪雾在空中飞舞,浏漓顿锉,壮其蔚岐。 此时林归远及众血衣卫听得院中动静,也已从房中奔了出来。 林归远见萧慎思情状,走到清洛身边问道:“大哥他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清洛茫然摇头:“我也不知道啊!” 终于,萧慎思轻喝一声,身形旋转,手中宝剑噼出,深深地噼入院内石几之中。 他身形顿住,一动不动,众人皆面面相觑,不知应否喝彩。 过得一阵,萧慎思慢慢挺直身躯,转身大步向屋内走去,口中说道:“大家都进来吧,有事要与兄弟们商量。”同时将手上白绢悄悄纳入怀中。 三三、飞鸿欲过乱人影 腊月十七,晨。 寒冬的早晨风特别的劲冷,刮入人的脸颈处便如刀割过一般,雪却已停了。蓟都城内此时行人稀少,仅有的几个行路人也都是缩头缩手的在街檐下快步走着。 都贊府,石狮旁,几个男僕正搓手跺脚地站立于大门前,瞧见一个瘦小的少年远远的跑了过来。一人眼尖,认出这少年正是那林神医的医童小洛子,忙迎了过去,笑道:“小洛子,今天不帮你家先生的忙,大清早跑到咱们这做什么来了?” 小洛子气喘吁吁地道:“你家大人上朝了没有?” “正要出发了呢。” “幸好来得及时,不知大哥能不能让我见见你家大人,我家先生说有几句关于老太太病情的要紧话儿转告。” 那几名僕人听得与老太太病情有关,知自家大人事母极孝,不敢怠慢,忙带了小洛子进去。正碰到石琚带着几个随从行了出来。 小洛子忙跪低行礼:“见过石大人。” 石琚看了他一眼觉得眼熟,问道:“你是何人?” “启禀大人,小人小洛子,是慈心医馆林大夫的药童。” “哦,见过见过,难怪觉得有些眼熟。起来吧,是不是林大夫有事差你前来?” “禀大人,我家先生差我前来禀告大人,老夫人的病还未完全根愈,自今日起尚需于每夜亥时再行针三日才行。但现在医馆那的病人每日到了亥时都不散去,先生只怕抽不开身,所以前来请示大人。”小洛子低头禀道。 石琚听说母亲身体尚需治疗,便着了急:“回去转告你家先生,今夜戌时末我会派家丁前来接他,那些病人就叫他们早些散了就是。” “但是那病人众多,怕——” “怕什么!我堂堂左都贊的大名还镇不住这些平民百姓吗?”石琚道。 “大人有所不知,昨夜我家先生脱口说出他乃天下闻名的‘妙手神医’的唯一亲传弟子,在百姓中引起轰动,看病的人越来越多,如果先生提前抽身,只怕------” 听到这番话,周围随从们一阵惊嘆,石琚也惊喜道:“哦?!原来你家先生竟是那‘妙手神医’的弟子,难怪医术如此高明。你回去告诉你家先生,我今晚一定会多派些人过来接他,怎都要请他帮我母亲将身体彻底治癒才是。“ “那小人就先回去告知先生了,到时还望大人多派些人前来。”小洛子说着退了出去。 辰时,慈心医馆前,依旧是人头涌涌。 林神医仍在不停地忙碌着,旁边却不见了那药童,倒是新来了两个帮忙的伙计。 排队守候的人群此时正在议论纷纷。 “原来林神医竟是‘妙手神医’的唯一亲传弟子啊,怪不得医术如此高明。” “是啊是啊,‘妙手神医’的弟子竟能来到咱们这蓟都行医,真是天大的幸事啊。” “就是就是,看来咱这头痛之疾治癒有希望了。” “林神医真是妙手仁心,大慈大悲啊。” 未时,一位老者轮到了林神医面前。 林神医望着老者微笑道:“大爷,不知你是哪里不舒服啊?” 那老者六十岁左右,面目慈祥,面上笑容甚是和蔼可亲:“林大夫,这一年来我总是觉得隐隐头痛,耳边鸣叫不休,口干心烦,也请过多位大夫诊治,服过丹皮、茯苓、泽泻等药,但总不见效果啊。” 林神医替他把了一下脉,看了一下他的舌苔,又细细的问了一番症状,道:“大爷您这是肝肾精血亏损,但内热、血热、火旺不甚明显,所以用丹皮之类凉血泻火的药效果不会太明显,待我替你用银针治疗几日,再服用一些补益肝肾,峻补精备的药就没有什么问题了。” 那老者笑道:“今日听林神医提起用银针治疗,不由想起老夫三十年前在卫城曾见过林神医的师傅‘妙手神医’用一套蟒针替病人治病,看来今日又可见到这杏林绝活啊!” 林神医嘆道:“原来大爷曾见过先师一面,只是大爷有所不知,这蟒针之术是先师创来用于虚寒湿痹之症的,于大爷这阴虚头痛之症却不合适。只是我观大爷好似另有隐疾,不知大爷可否让在下再为你探一下脉?” 第36页 那老者将手再次伸出,林神医探得一会,笑道:“是我多虑了,大爷可以放心去拿药,我这就过来替你施针。” 老者笑着站起来,正在这时,一名僕人装扮的人扑到他的面前:“老爷,家中出事了!” 老者“哦”了一声,忙回头向林神医道:“林神医,在下家中有急事,明日再来请神医施针治疗。” 林归远微笑道:“大爷请便。” 戌时末,医馆前人群仍未散去,却见正街方向有大队人马行来。 这群人马打着“都贊”字样的开路牌,一路分开人群,来到医馆前,一名随从装扮的人走入医馆,行礼道:“林神医,我家大人差小的前来接神医前去府中。” 林神医站起身来,笑道:“有劳各位了。”又转头向候医的人群说道:“今日大家就早些散了吧,明日林某再替大家诊病。” 人群中响起一阵不满嘈杂之声,但都碍于都贊府众人的威势,不敢过分喧嚷。 林神医吩咐那两名伙计看好药铺,登上了为他准备好的轿子。一行人直往都贊府而去。 黑暗中,一群劲衣大汉远远跟随着他们这一行人,行至街角,眼见轿子抬进了都贊府,一黑衣人凑到另一人面前说道:“统领,看来今夜是无法下手了,怎么办?” 那人想了想,道:“下午有那么多百姓在场不好下手,晚上又有石琚护着他,确实有些麻烦,咱们还是先回去禀告主子吧。” 他们这一群人离开不久,街角又转出几个人来,正是萧慎思等人。 清洛轻笑道:“大哥,看来今夜二哥是无妨了,咱们现在接下来怎么办?” 萧慎思答道:“接下来就看雪儿的了。我这局棋赌的就是齐显恕听到传言说林神医乃妙手神医的亲传弟子,一定会易容前来试探,现下他果然中计。只是他既来试探过‘林神医’确为妙手神医的弟子,便会疑心可能是冲着他来的,定会让燕流光派人在他最后现身的地方设伏,他自己恐怕早已金蝉脱壳了。他却想不到,咱们还有个雪儿,二弟又在他身上留下了记号,无论他躲到哪里都能找到他,就让燕流光的人在那里空等吧。” 想了想又道:“伯父和有殇在许大哥的秘密地点那里应该很安全,我们可以放心行事。三弟,你和有侠及有竹、有音带着雪儿前去锁定齐显恕的藏身地点,找到后留有竹、有音在那监视,万事小心,事后你再和有侠到天香楼的西侧苑与我们会合。药铺那里是不能回去的了。” “什么?!天香楼?你们去天香楼做什么?”清洛不由低声惊唿,想起素娘,心头呯呯直跳。 有德和有正挤挤眼,笑道:“李公子,咱们这一段时间夜夜都去天香楼、媚香楼、暗香楼的,难道你不知道么?” 萧慎思盯了他们一眼:“闲话少说,行动吧。明日还有大阵仗呢。” 亥时末,林神医满头大汗地从内室步出来,一直在外等候的石琚迎了过去:“林神医,不知我母亲的病是否又有反覆?真是要辛苦神医了。” 林神医抹了抹汗珠道:“石大人太客气了,慈心医馆有石大人庇佑,林某自当为老夫人效犬马之力。老夫人血脉每日运行到亥时时便不甚通畅,所以在下才先将她的瘫症初步治癒后,再选在这几日进一步替她通通血脉,以后她老人家定能得享高寿的了。” 石琚大喜:“神医想得如此周到,石某真是不甚感激。我看现在这蓟都城中,家家户户都在传颂着神医的美名啊。此时太夜了,神医还是在我府中歇上一晚,明日早上我再派人送您前去医馆。” 林神医迟疑了一下,欲待张口又好象有些犹豫不决。 石琚不由问道:“神医有何要求,尽管说,只要石某能办到的,就没问题。” 林神医还是迟疑了一阵才说道:“倒不是林某有什么要求。只是林某在这段时间替蓟都百姓诊病的过程中,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想说出来请石大人参详参详。” “哦?不知是何奇怪的事情?” “林某在替病人诊脉时,发现差不多有半数的病人体内似乎被人下了一种‘蛊毒’。” “蛊毒?” “是啊,这些人体内的‘蛊毒’似都出于同一母蛊,而且蛊的大小差不多,都还处于幼年期,现在倒是没有什么大碍,只是为什么会在这蓟都近半数病人的体内发现,就有些费解了。” 石琚听他此言不由陷入深深的思考之中,他知此事非同小可,南方苗夷之族利用蛊毒控制或毒害他人的传闻他也略有所知,如果真如林神医所言,在蓟都半数病人体内都发现了幼蛊,那这事就非同小可了。 他不由得又联想到近日蓟都城内传得沸沸扬扬的大皇子光王暗地里请人培植毒物的传言,传言中公主亲眼见村人被毒害之事浮上脑海,他手心顿时沁出汗来。 这石琚位居左都贊,是前蓟国贵族之后,他少年得意,二十多年前便已出任前任蓟国国主的执笔总管,后又一路高升至左都贊,对先皇和现在的皇后二皇子兄妹忠心耿耿,是朝中支持二皇子的文官派首脑人物之一。 这几日他正和二皇子一派对大皇子制毒并拿老百姓试毒一事穷追勐打,天天在朝堂之上奏请燕皇彻查此事,只苦于一直找不到证据。如果今日林神医所讲之事属实,那么会不会与大皇子一派有关呢? 想到此节,他对林神医说道:“明日起,还请林神医多多在此方面留意,并将是哪些百姓中了蛊毒记录下来,本官自会详查。只是目前这事还是不要告诉其他人为好。” 林神医苦笑一声道:“不瞒大人,在下这段时间太过辛苦,今日替老夫人扎针又消耗了不少心力,只怕明日需得在府上休息一日,后日再去开诊,到时自会依照大人吩咐去做。” 石琚笑道:“既是如此,明日林神医就在此休息调养,日后还要多多依赖神医替我府中诸人治病呢。” “林某任凭大人差遣。”林神医拱手道。 两人相视大笑。 子时,李清洛和有侠悄悄的熘进了绿衣巷天香楼的西侧苑内。 按照约定的暗号敲开西侧苑二楼的一间房门,清洛沖了进去,见到萧慎思正微笑着望着他,不由眉开眼笑的叫道:“大哥,找到他了,真的找到他了!” 萧慎思忙示意她小声一点,脸上却也露出欣慰的笑容。 清洛冲到桌前拿起茶壶就往嘴中灌水,“咕嘟”了好几下才放下来。用衣袖揩一揩嘴角,笑着嘆了一口气:“唉,真是口渴死了,跟着雪儿转了好几条街道才找到齐显恕的。” 萧慎思见她如水牛般饮茶,禁不住有些好笑:“可以确定他在那里吗?” “应该不会有错的,雪儿到那处后就再也不肯走了,而且有竹和有音仔细察看过,那处宅院虽极为平常,处于普通百姓的房屋之间,但其实是外松内紧,里面防备相当严密,想来必是那齐显恕新的藏身地点。”清洛顿了顿又问道:“大哥,既然知道了齐显恕躲在那里,为什么咱们不今夜就去突袭,把他给劫出来?” 萧慎思神秘一笑:“因为明天咱们还得演一齣戏才行。” 清洛听他说到“演戏”二字,省起这处正是天香楼,忆起那天素娘所演之戏,心头乱撞,赶紧把头低了下去。 萧慎思凝望着她,眸中精光闪烁,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时,有德和有正敲门进来,萧慎思回过神,问道:“消息放出去了吗?” 有德答道:“放出去了,应该明天就会见效的了。” “许大哥那里有没有准备好?” “许大哥刚来传过话,说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那好,有侠,你准备准备,明天就看你的了。大家也切记要各司其职,配合无间,明白了吗?” 三四、流言袭来惑民心 腊月十八,蓟都城。 这日是蓟都城一年一度的“踏鬼节”。传说上古时,恶鬼横行,民不聊生,拉扎族眼见得就要灭亡,却于某一年的腊月十八有一位神勇的大力士出现,他的脚其大无比,一脚踏出,就将恶鬼们踏于脚下,令恶鬼们永世被镇于地狱之中。后来拉扎族的祖先就定下每年腊月十八为“踏鬼节”,这一日所有族民皆上街庆祝,许多人都穿上铁板底或铜屐之类的鞋子在街上跳舞,以预祝来年风调雨顺,人畜平安。 这一日方到上午巳时,街上已是车马盈市,罗骑满街,行人如潮。 蓟都作为燕国的京城,城中屋宇错落,林林总总,人流众多,平时就已十分热闹。到了这腊月十八,由于是一年一度的最盛大的节日“踏鬼节”,商贾、士绅、小贩、游客甚至女眷等各色人都拥上了街头,更是显得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只是今年这“踏鬼节”气氛似有一丝不寻常,人群中或三三两两或四五成群地在交头接耳地密谈。 “唉,不知你们听说了没有,慈心医馆的林神医好似说他看的病人当中有半数中了一种奇怪的慢性毒药哦。” “是吗?你听谁说的?” “是在慈心医馆帮忙的伙计传出来的,林神医每天看完病后便会喃喃自言自语,他也是从林神医的只言片语中推测出来的。不过看样子林神医到现在都不太敢最后确定,所以都没同那些病人说呢。” “天啦,是不是真的?” “看样子不假,只是不知是哪些人中了毒,对了,你家叔父不是去过林神医那里治病吗?不知他有没有在中毒者之列啊?” “天啦,这可得赶紧去通知我叔父才行,要他赶紧去林神医那里问问。” “今日可不行,林神医今日休馆一天,还是明日再去问吧。只是为什么这么多人被林神医诊断出中了慢性毒药呢?” “就是就是,真是让人难以想明白啊,但愿这不是真的才好。” “只有祈求老祖宗保佑罗!” “别说了,快别说了,都正大人和都贊大人过来了。” 这日巳时末,下朝后,左都贊石琚便在宫门口候着,见到左都正普颜昉迈了出来,便迎了上去。 这左都正普颜昉年约五十,清瘦面庞,三绺长须,看上去儒雅淡然,但石琚却十分清楚,这是一位久经宦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就是现任燕皇能以驸马之身坐稳这个皇位也都多赖于他的支持。幸好这位都正大人是坚定的二皇子的拥护者,所以与石琚保持着十分良好的关系。 第37页 石琚迎上去笑道:“都正大人,今日在朝上,真是托您的威严,才将那帮子蛮将的气焰给压了下去,皇上看上去也很有松动之意,还是您老威望高啊。” 普颜昉却长嘆一声:“唉,这光王是越来越嚣张了,浑不把我们这些前朝旧臣放在眼内,皇上又,唉,可惜现在找不到能置光王于死地的证据啊。” 石琚凑到他的耳边低低说道:“现在可能有一个扳倒光王的大好机会。” “哦?!说来听听。” “普大人,这处不是说话之地,不如请大人到我府上见一个人,详细叙说。” 普颜昉目中精光暴涨:“如有这等机会岂能错过,石大人请。” “普大人请。” 两人分别踏上各自的官轿,自有大批随从轿前开道,轿后相拥,浩浩荡荡向正街行去。 此时,正街上人群摩肩接踵,节日气氛达到了一个顶点。 见都正和都贊大人的官轿队伍过来,人群便自觉的让出一条道来。这蓟都城中的老百姓多受前任国主恩惠,对拥护皇后和二皇子一派的文官们颇有好感。 普颜昉想起燕皇平时叮嘱官吏要多与民同乐,便打起轿帘,向路边的人群微笑挥手致意,百姓们激动,纷纷唿道:“都正大人好!” 就在这时,从人群中冲出几个人来,拦住官轿队伍,仆服于地,口中大唿:“冤枉!都正大人,冤枉啊!” 见有人拦轿喊冤,人群象炸开了锅似的,纷纷往这边涌来。都正和都贊的随从们忙抽刀护卫,又要防着那拦轿喊冤之人伺机行刺,又要防着周围成千上万的群众踩踏拥挤,一时场面混乱至极。 这左都正普颜昉刚闻得有人拦轿喊冤时也吓了一跳,不过他很快便镇定下来了,心中清楚这时自己不得不出轿接状了。因为自现任燕皇执掌大权后,曾与百官言道,他出身民间,深知民间百姓疾苦,也知官员腐败贪婪之毒,百姓们往往被逼到绝路,却有冤无处申诉。所以他颁下诏令,凡遇百姓拦轿喊冤的官吏,必须要亲自下轿接状,并当着百姓之面聆听告诉,以示公正清允,并可杜绝那等官官相护、私相循授之事。 他轻咳一声,从轿中钻了出来。 只见轿前地上,跪着一男二女,皆披麻戴孝,当前的那位男子圃伏在地,双手高高的举着一张状纸,后面的两位女子手上皆抱着数十个灵主牌位在低声哭泣。 见到此状,普颜昉心中一跳:难道,这起冤案竟涉及到几十人的性命不成? 这时,石琚也钻出轿子,行了过来,在普颜昉身后站立。 普颜昉重重的咳了一声,周遭人群慢慢的安静下来。 普颜昉沉声问道:“轿前所跪何人?为何要拦本官官轿喊冤?你又有何冤情?抬起头来回话。” 此时围观人群已是成千上万,里三层外三里,将主街道挤得水泄不通。 那喊冤男子抬起头来,只见他年约三十,相貌甚是普通,皮肤黝黑,看上去就是一名普通的农家汉子。 此时他眼中两行热泪淌下,高声泣道:“都正大人,小的知您是左都正普大人,主管我朝刑律,小人村中这几十号人的冤情,只有大人您才能替小人作主啊。” 听他此话,人群顿时响起震天的惊唿声,几十条人命啊!这可是自本国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冤案,人人交头接耳,热烈的议论着,有那等靠后之人未听清楚,便挤上前来相询,这时街上场景又岂是一个乱字了得。 普颜昉心一沉:几十条人命的冤案,这次只怕自己是遇上大麻烦了。但当此际,他也不能退缩,只得硬着头皮问道:“你且一一述来。” 那汉子高声诉道:“小人乃城外百里蔺家村人,姓蔺名柏,小人要状告当朝大皇子光王,指使手下毒害小人全村老小性命。” 他这番话说出来,人群一片譁然。听得他便是那相传被大皇子投毒焚村的蔺家村人,此时拦轿告的又是大皇子光王,联想起这段时间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的传言,所有人都觉得刺激兴奋,又夹杂着一些愤怒的情绪。 普颜昉和石琚听得此言,心下却兴奋不已,这几日他们这一派正就此事与大皇子光王一派斗得热火朝天,你死我活。只是由于那蔺家村被烧得十分彻底,既无人证又无物证,仅凭传言中的公主所见难以服众。此时听得这蔺家村竟有人得逃大难,又现身告状,顿觉智珠在握,光明可期。 两人对望一眼,心意相通,微微而笑。 普颜昉走近那喊冤的蔺柏身旁,和声道:“你且起身,将案情当着这万千百姓面前详细道来,如确有冤情,本官自会替你做主,不管那犯案之人是谁,不管他有多大的权势。”说到后两句,他颇为斩钉截铁,义正词严。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叫好之声。 那蔺柏依旧跪立于地,却用宏亮至所有人都可听清的声音诉道:“小人蔺柏,乃蔺家村人,大约一个月前,小人村中老幼于一晚均同时毒发,死于家中。由于小人幼时曾随父去过青国苗夷部落聚居之地,当时在那里服过一些抗毒的药物,所以仅有小人一人得以倖免于难。但当时小人也瘫倒在地,不能动弹,只能眼见着亲人们一个个死在面前。”说到这里,他情绪激动,热泪滚滚而下。 围观者也都心下恻然,发出一片唏嘘之声。 普颜昉沉声问道:“那你怎得知下毒之人就是光王所指使?” 蔺柏继续说道:“小人正瘫于地上之时,村里突然涌入大队人马,将村民的尸体搬走,他们以为小的已经死了,便毫无忌惮的交谈,小人听得十分清楚,他们正是大皇子光王派来焚尸灭迹的。小人心下震惊害怕,只好继续装死,直到被他们抬到焚尸地点,气力有所恢復,趁天黑无人注意,从亲人们的尸体堆中及时爬出来,拾回一条残命,只是爬出不远,便眼见着那群官兵在放火焚尸。惨啦,大人,冤枉啊,求大人做主啊!” 他这番叙述说下来,真是惊心动魄,惨绝人寰。 围观人群十之八九这数日来都听过那等传言,本处于七分相信三分不信之间,此时听得这人证立于当堂,案情又是叙述得十分清楚合理,顿时那三分不信也转为了信任,一时群情激愤。 “惨啦,真是惨啦,一村人的性命就这样没了。” “是啊,那光王怎能做出这等灭绝人性、丧尽天良的事啊!” “真是天大的冤案,只是不知都正大人能否为他作主,毕竟犯案者是光王啊!” 普颜昉和石琚两人此时心中乐开了花:哈,正苦于抓不到光王的证据,这证人就自己送上门来了。又当着这么多百姓的面亲述冤情,看你光王这回还不倒台?只是现在需得赶紧将这人证保护起来才行,免得那光王杀人灭口。 想到此节,普颜昉便说道:“案情既已述完,你且起来,随我到都正府去,本官自会详查,替你村中死者申冤。”说着转身向轿中走去,同时示意随从将那蔺柏扶起。 那蔺柏却挣脱开来,扑到普颜昉脚下,大声疾唿:“大人且慢!小人还有更重要的案情陈述,这关系着数千条人命啊。” 石琚听言心头剧跳,冲上前去,厉声问道:“什么数千条人命,你快快道来。” 蔺柏大声道:“小人那晚装死时,还听到一个惊天的消息,有那领头的将领交谈中言道,光王已指使他请来的那个叫齐显恕的人在我燕朝数千军官的血亲之人身上种下蛊毒,意图明春蛊虫成熟后,可通过这些血亲之人控制那数千军官,并通过这样谋逆篡位啊!” 这一番话可谓是惊天动地,震得四周所有人都站立不稳,个个倒抽了一口冷气,被深深的震慑住,一时几千人鸦雀无声。 普颜昉和石琚脑内轰的一声,一片空白,一时也无法言语。 还是那普颜昉老到歷练,久经阵仗,率先反应过来,他厉声喝道:“这等事可是轻易能够指证的,你可听清楚了?” 蔺柏毫不畏惧,高声道:“小人可以对天发誓,听得清清楚楚,丝毫不差。大人如果不信,可以请名医替这蓟都城内家中有男丁在军中当职的亲人们查探,看看他们中是否真有人身中蛊毒。” 这时石琚早想起昨夜那林神医所述之事,两相对照,心中早已深信不疑。 周围人们也反应了过来,将这告状之人的惊天言论和今早坊间流言结合起来,个个激动万分。更有那等曾经找过林神医看病之人,想起神医在替自己看病时迟疑的神情及叮嘱病好后也需复诊的细节,更是如坐针毡。 这蓟都城是燕国的京城,军中中高级将领便多为京城人氏。加上燕国向来尚武,以军功为荣,差不多家家户户都有男丁应徵入伍。此时围观的人群中便有多数的人家中有男丁在军中当职。众人本就在为林神医看出多名病人身上带毒一事猜疑,深恐自身也已中毒,此刻听得这蔺柏所言,再也按捺不住,大声嚷了起来。 “这可怎么办啊!要是我中了蛊毒可怎么办啊!” “我家儿子也在军中当差,难道我也中了毒吗?老天啊,该死的光王啊!” 不知谁叫了一声:“快请林神医来,替我们诊断诊断。” “对,对,对,快请林神医来啊!” “请林神医来,请林神医来!” 慢慢的众人唿喝之声越来越大,眼见场面就要失控。 石琚见形势危急,忙凑到普颜昉耳边说道:“林神医现在我府上,还是快快把他请来,以安民心。” 普颜昉尚未来得及答话,已有人欢唿起来:“快看啊,林神医来了,林神医来了!” 人群自动让出一条道路,一人飘然而来,正是这段时间以来妙手仁心、活人无数、深孚众望的林神医。 林神医穿过人群,走到石琚面前行礼道:“石大人,林某听得今日乃踏鬼节,便上街游玩,不想听到这处有人唤我的名字,不知是怎么回事?” 石琚拉住他的手,紧张地问道:“林神医,不知这段时间你替这蓟都城诸人治病过程中,可否发现什么异常情况?” 林神医迟疑了一下答道:“大人问得好,确是有异常情况。” 数百人忍不住七嘴八舌地问道:“什么异常情况,林神医快说啊!” 林神医沉吟了一下大声答道:“林某在替诸位看病之时,发现差不多有半数的病人体内都有幼蛊存在。” 第38页 这下子,人们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更有那等估计自己已身中蛊毒之人大声嚎哭。 普颜昉额头汗珠涔涔而下,见形势越来越乱,忙双手挥舞,大声喝道:“肃静,肃静,大家且听听,看看林神医是否有治疗之策。” 人们瞬间安静下来,齐唰唰地紧盯着林神医。 林神医想了一下道:“在病人体内发现的是幼蛊,这些幼蛊都来自于同一母蛊,此蛊名为‘子母连心蛊’,按我所发现的情况来看,这幼蛊要到明年春天才会成熟,到时下蛊之人催动体内母蛊,子蛊便会有所感应,中了子蛊之人倒没什么太大症状,但是他的血亲如儿子、孙子等人就会被那下蛊之人操控,做一些平常绝不会去做的事情,比如杀人,放火什么的。不过大家不要太过担心,现下大家体内的幼蛊还小,要到明春才会成熟,只要尽快找出那施蛊之人,将他杀死,他体内的母蛊消亡,诸位和诸位的血亲之人自然就会没事了。” 听到此处,人群中便有人高唿:“快去找那齐显恕,杀死他,杀死齐显恕!” 这句话当真是一唿万应,人人激愤填胸,振臂高唿:“杀死齐显恕,杀死齐显恕!” 这时又有一人唿道:“我知道齐显恕躲在哪里,大家快随我来啊!” 顿时如风捲残云一般,街道上的人群走了十之八九,均尾随那带路之人而去。 普颜昉和石琚见形势已无法控制,苦笑一声,但心底又隐隐觉得这是一个利用民愤扳倒光王的大好机会,便偕同那林神医也追随人流而去。 就在人群汹涌流动之时,也有多人分众而出,其中几人疾奔数条街,奔入了光王府中。 只是谁也没有注意到,那拦轿喊冤的蔺柏三人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影。 三五、世事真假谁能知 蓟都城东的一条小巷拐角处,几个人影悄然而立,正是萧慎思等人。 他们此刻心中其实也有些忐忑不安,既不知道有侠假扮的‘蔺柏’能不能顺利拦轿喊冤并将那半真半假的案情陈述完毕,也不知林归远能不能适时潜到喊冤现场蛊惑人心,还有有德有正二人能否成功的煽动群众情绪,将他们引到这处来。 正在等得心焦之际,一个人影飞快的奔了过来,正是有德。他跑得气喘吁吁,显是已尽了全力。 萧慎思问道:“那边情况怎么样了?” “成了,有正现在正带着大队人群往这边来了,人们情绪十分激动,就快到了。我是插近路跑过来的。”有德一边喘气一边答道。 萧慎思喜上眉梢:“好!我们做好准备,等会待人群在大门发起攻击,齐显恕肯定会在一些人的护卫下从后门逃走。一见有人从后门出来,三弟你就放出雪儿,锁定目标,你我同时出手,务必要以雷霆之势一招就拿下齐显恕,其余人等则要死缠住他身边护卫的人,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 清洛不由问道:“那前门那边?” 萧慎思笑道:“许大哥早安排好了,不用担心。咱们就等着看好戏吧!” 数千人愤怒至极,随着那带路之人奔过几条街,往城东一片居民区跑来。他们个个心中激愤,一心要杀死那万恶的齐显恕,除去他体内的母蛊,拯救自己至亲之人的性命,所以奔跑速度极快,不多时便已到了一处高墙大院前。 那带路之人叫道:“就是这里,这里就是齐显恕藏身的地方!” 众人也无暇去问他怎么知道齐显恕就躲在这里,早有性情急燥之人冲上去捶门。许多人大声唿喝:“齐显恕,王八蛋,滚出来,快快滚出来受死!”一时声势震天。 那门却是极为牢靠,打头的十几人擂了一阵都擂不开,便有人搬来了附近人家的多根木桩沖了上去。 屋内,齐显恕正在小憩,虽然他心中一直惦着那妙手仁心林神医的事情,但知自有光王会去想办法抓人,也并不十分忧虑。这处藏身之地较为隐蔽,自己又易了容,所以也不是特别为安全问题担忧。 谁知这时却听到从大门外传来震天的唿喊声,仔细听来象是数千人在齐声喊着要自己出去受死。这一下他不由慌了神,惊恐万分:何人知道自己藏在这处?又为什么有这么多人要来杀自己? 由不得他细想,光王派来保护他的十多名官兵沖了进来,急道:“大师,外面人太多,形势危急,我们要赶紧从后门离开。” 齐显恕自是小命要紧,急忙随着这些官兵就往屋后冲去。 打开后门,一名军官探头出去看了一下,叫道:“没人,快走!”众人急急奔出。 刚奔出几步,齐显恕忽然感觉到肩头上多了一物,奔跑之中侧头去看,却是一只白貂蹲在自己肩头,还来不及细想,闻得一声暴喝,几条人影如闪电般射来。其中一人宝剑如疾风骤雨般递向他的胸部。 这齐显恕武功虽不太好,却也习过几招,见那人剑招递来,不由身子往右躲闪。却不知右边又有一人剑柄用力戳出,正好戳中他的腰部,齐显恕来不及唿叫,便全身无力,瘫倒在地。 向他攻击之人正是萧慎思和李清洛,二人见齐显恕倒地,知已得手,萧慎思将齐显恕扛在肩头,唿道:“得手了,快撤!”与清洛向巷子出口奔去。 那些官兵猝不及防,等反应过来才见自己护卫之人已被人劫走,齐声发喊追将过来,却被有德等人拼力逼退,又有人往地上掷了一粒什么东西,冒起大团浓雾,众官兵不由屏息躲避。待浓雾淡去,早已不见了那几人的身影。 官兵们对望一眼,知大事不妙,无奈之下只得急急熘走。 此时,前面大门在几十人的合力撞击下,早已轰然倒了下去,人流如潮水般涌入院内,大家如无头苍蝇般在院内房内四处乱窜,口中不停地嚷叫道“齐显恕滚出来”“齐显恕在哪里,快出来受死!”,穿堂过院到处寻找。更有许多人已不知什么时候从何处拿来了刀剑等物,气势汹汹,誓要将齐显恕碎尸万段。 就在此时,不知何人从墙外掷下许多圆球,那些圆球一落地便“嘭”的一声,爆起大团浓雾,瞬间院内便烟雾瀰漫,不能视物。 又听有人叫道:“齐显恕放毒烟了,大家快屏住唿吸,撤出去再说。” 混乱之中,院子中的人都捂住口鼻争相向门外逃窜,门外的人还未来得及涌进来,便见已进去的人又退了出来,忙躲闪避让,情形一时乱到了极点。 门前正在一片骚乱之际,又有人高唿道:“找到齐显恕了,已经杀死他了!” 一群人从浓烟中冲出门外,其中两人手中倒提着一具老者的尸体。 过得好一会,人群才慢慢安定,浓烟也渐渐散去,众人见自身并无中毒迹象,便又齐向被掷于地上的老者尸身围了过来。 只见那老者早已死去,面目被砍得血肉模煳,难以辨认。 众人面面相觑,均想着同一个问题:这人到底是不是齐显恕呢? 这时方有人想起要找那带路之人前来辨认,但刚才一片混乱之时,已不见了那带路之人的身影。 “让开,让开,快让开!”一阵吆喝声传来,正是普颜昉和石琚偕那林神医赶到了。 普颜昉冲到前面,低头看着那具老者的尸体,问道:“这便是那齐显恕吗?有没有人识得他?” 林神医走了上来,蹲下身去,仔细察看了一番,抓起那死尸的左手细细看了一阵,又从怀中掏出一根银针扎入死尸的喉部后抽出来对着阳光细看,慢慢地他脸上浮现笑容,站起身来大声说道:“恭喜诸位!这人正是齐显恕本人,他体内的母蛊已经死亡,诸位不必再担心了!” 人群顿时爆发出如雷的欢唿声。自知道自身中毒以来,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又气愤又害怕,就是在随着大队伍前来寻齐显恕的过程中,也有一部分人已做好了思想准备,要是不能杀死齐显恕,自己及自己的亲人就只有乖乖地投靠到光王一边。此时听到神医亲口验定,这死者正是齐显恕,母蛊已除,自身安然无恙,便如同死里逃生一般,许多人更忍不住喜极而泣。 就在群情兴奋之际,马蹄声如暴风雨般响起,大队人马疾驰过来。 围在街道上的人群纷纷向两边避让,有人眼尖,已认出来者,不由惊唿:“光王!是光王!光王来了!” 来者正是那大皇子光王燕流光及过百亲兵。 燕流光今日在朝上和普颜昉争吵得十分激烈,心中极端不痛快。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这段时间以来他觉得五心烦热,暴燥无比,看谁都不顺眼。朝堂之上就恨不得一掌将那普颜昉击毙,只是知道宝座上的父皇武功远胜于己,不敢异动,但这烦闷之情却憋得十分难受。 下朝之后回到府中,他再也抑制不住,将书房内的物什砸了个粉碎。随从们听到房内动静,谁都不敢进去,以免成被殃及的池鱼。 这时,他的手下陆陆续续从外赶了回来,向他禀告今日坊间有传言说那林神医发现有许多人身内有毒,他听禀后也不十分在意,总认为这是燕慕华一派在造谣生事与自己为难;后来又有人回禀说蔺家村倖存村民拦轿喊冤,他才觉事态严重,但又想到此时自己不便出面,否则便难洗清嫌疑。无奈只得继续在府中观望,着手下再去打探。 直到手下匆匆来禀,说林神医确定众人被下了蛊毒,数千群众已前去寻找齐显恕,他这才着了急,忙点齐府中亲兵,匆匆赶了过来。 赶到现场,只见地上躺着一具老者的尸体,却看不出本来面目,他纵跃下马,如鹰骘一般的眼神扫过众人,喝问道:“何人在此聚众闹事,杀人放火,想造反么?” 周围群众慑于他一贯的威势,都噤若寒蝉,不敢出声。 普颜昉却沉着脸走了过来,拱手道:“光王,本官正在此处查案,怎么是聚众闹事,杀人放火呢?还请光王注意措辞才是,只是不知光王到这里又有何贵干?” 燕流光被他这一问,顿时怔住:是啊,如果自己说出是来解救齐显恕,那岂不是明摆着招供自己与齐显恕这毒人相勾结吗?可要不问清楚,又怎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地上这老者身材不是很象齐大师,那么这齐大师又去了何方? 正在他发愣之时,那林神医凝望着地上‘齐显恕’的尸身,唿道:“不妙!” 普颜昉回过头来,问道:“林神医,有何不妙?” 林神医长嘆一口气:“这齐显恕临死之前催动了母蛊部分毒力,虽然各位不会再受母蛊控制,各位血亲之人也不会做出疯狂之事,但中了幼蛊之人,明年春天将免不了一场大病啊!” 第39页 听他此言,群众因齐显恕死去而消失的愤怒之情再次涌起,又大声鼓譟起来。 燕流光死死盯住林神医,喝问道:“你是何人?竟在此蛊惑人心,妖言惑众!”说着,双手便向林神医抓去。 那林神医身形疾退,口中大唿道:“光王难道想杀人灭口不成?!” 人群中有人大声叫道:“他才是罪魁祸首,是他指使齐显恕的!打他!”数团石块掷向燕流光。 众人初始慑于燕流光的权势敢怒不敢言,待听得林神医说自身仍会大病一场,不由又激起满腔恨意,听得有人鼓动,便纷纷叫嚷起来:“打他!他是罪魁祸首!是他指使的,不要放过他!”纷纷向燕流光拥了过去。 燕流光的亲兵忙抽刀拔剑沖了上来,和人群推搡在了一起,数千人在并不太宽阔的街道上拥挤冲撞,如数十股激流相冲,瞬间便将燕流光和普颜昉、石琚冲散开去,混战中那林神医已不见了踪影。 燕流光虽有满身武艺,此时却知不便施展,万一杀伤百姓,不但父皇责怪,对头之人更会大做文章,他又心挂生死未明的齐显恕,当机立断,喝道:“王府诸人,快快撤退!” 在百姓们如雷的欢唿声中,光王府诸人灰熘熘尾随主子而去。 王府诸人离去之后,普颜昉和石琚二人无比狼狈地从人群中钻出,整理整理官容,吩咐下去,安抚群众,有受伤的赶快请人治疗,迅速查封齐显恕所居宅院,将齐显恕尸身交仵作细验。 堪堪将这些事安排妥当,起事百姓也开始慢慢散去,虽然众人心知明春免不了一场大病,但总算去掉了心头之患,愤懑之情略得发泄。至于官府如何善后,却不是这寻常百姓所能置词的了。 就在这时,又有人大声叫道:“慈心医馆着火了,慈心医馆着火了,快去救火啊!”也有人唿道:“林神医刚才回医馆去了,快去救林神医啊!” 普颜昉抬头望去,只见城北火光沖天,浓烟四起。 他与石琚对望一眼,心中均想:今年的‘踏鬼节’真是风波迭起啊! 就在百姓们纷纷赶去慈心医馆救火之时,蓟都城西的一处民居内,萧慎思和李清洛正在焦急的等待着。这里是许安世几年前就准备下来的秘密地点,早在行事之前,李正益和有殇就被转移到了这里,萧李等人劫得齐显恕后也迅速赶到这处,只有身负重任的林归远和有竹尚未赶回。 约定的敲门暗号响起,清洛扑了过去将门拉开,林归远和有竹迅速的闪身进来。 清洛一声欢唿,心头大石落地,无比轻松。 萧慎思将她轻轻一拉:“快,既然都回来了,快躲入暗室中去,估计燕流光马上就会搜城了!” 几人进入内室,在一面墙上敲了几下,一会儿,那面墙缓缓地向左移去,露出一个入口来,四人躬身钻了进去。 看着暗室的大门在身后慢慢关闭,室内诸人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和喜悦之情,齐齐轻声欢唿。 李清洛笑靥如花,林归远望着她微笑不已,萧慎思也是抑制不住欢喜之情,一众血衣卫们更是你推我搡,兴奋莫名。 有侠笑道:“这次大功告成,真是多亏了将军的妙计!” 萧慎思笑道:“如果没有二弟成功扮演林神医,这计策又如何能够成功。” 林归远接道:“血衣卫弟兄们都立下了汗马功劳,有侠表演得真是声泪俱下,有竹几人的吶喊极具煽动性。还有许大哥,没有他找来那些尸体,如何能瞒天过海!” 清洛凑了过来:“那我呢?我有什么功劳?” 众人齐声答道:“你呀,你养了只好雪儿!” 雪儿听得有人唿它的名字,从清洛怀中探头出来,吱吱而叫,似在讨赏一般。 萧慎思、林归远、李清洛三人相视一笑,仿佛回到了那日战场结义之时,心中痛快之情,无以言表。 燕朝承庆十五年,腊月十八,踏鬼节。京城蓟都暴发大规模骚乱,数千人聚众寻仇,死一人,伤数十人。 同日,城北忽起大火,焚毁民房十余间,“妙手仁心”林神医不幸葬身火海,尸骨成灰。 腊月十九,左都正普颜昉、左都贊石琚上表,奏请燕皇治光王制毒试毒,焚尸灭迹,暗下蛊毒,杀人灭口,意图谋逆篡位之罪; 同日,光王燕流光上表,奏请燕皇治左都正普颜昉、左都贊石琚妖言惑众,鼓动骚乱,诬陷皇子之罪; 由于关键证人蔺柏失踪,林神医丧身火海,齐显恕身份不能确认,燕皇下诏,暂将光王幽禁于光王府内,着右都正泰不华、提刑司商衡会同蓟都府衙彻查此案。 见光王并未被严惩,城内人心浮动,军心涣散,凡家有男丁在军中当职的百姓连续几日上府衙递状请愿,请治光王以蛊毒操控军心,毒害百姓身心之罪。 腊月二十三,蓟都城外善射营发生兵变,士兵十之四五逃离兵营;领头之人疾唿“汝等替朝廷卖命,朝廷却用蛊毒祸害家人,岂能忍乎?!” 腊月二十四,骁骑营发生兵变,士兵十去其六; 腊月二十五,思矛营发生兵变,仅余数百人坚守营地; 腊月二十六,燕皇紧急颁诏:革去光王一切军政职务,废其武功,褫夺其光王封号,并将其手下三大统领革职查办,收回全部兵权。并着百官安抚军民,清正视听。 三六、胜败兵家事不期 略过燕朝内部纷纷扰扰不提,那日众人短短的兴奋过后,便又陷入了无奈之中,李清洛更是如同被抽去了灵魂似的瘫坐在李正益的床边。 齐显恕本是贪生怕死之徒,被众人劫来之后,七魂不见了六魄,待得萧慎思拍开他的穴道,立即出声求饶,一五一十的讲出了下毒杀害尚郡守、易容夺取开州城、给李正益服下不醒丹等等全部事实,可当清洛逼他交出不醒丹解药的时候,他却面如死灰,喃喃说出不醒丹的解药只有一粒,这唯一的一粒解药却是在光王的手上保管。 清洛初听此言十分不信,愤怒中还冲上去踢了齐显恕两脚,被萧慎思轻轻拉回。林归远却想到一法,他运用银针制住齐显恕头部三大穴,利用催眠迷魂之术对他进行诱供,可结果还是一样,齐显恕在大脑被控制不得不讲真话的情况下说出的事实就是:解药只有一粒,唯一的一粒解药在光王手里,这解药炼制极需时日,现有的这一粒还是他费了半年时间才炼成,而李正益将拖不过雨水那日,现在距雨水只剩下约四十天的时间了。 倒是有殇被那疯汉抓伤所中的“玉连环”之毒,他立马就拿出了解药。有殇服下后慢慢的有了甦醒的症兆。 经过再三的逼供诱供,清洛终于不得不接受了这样残酷的现实,刚开始的兴奋瞬间转为了失望和悲伤,颓然呆坐在李正益的床前,面无表情,不发一言。望着床上昏迷不醒的爹爹,想起失散的母亲和弟弟,再想起自家人离散以来自己所受的种种酸楚、痛苦和磨难,清洛的泪水便如珍珠断线般掉了下来。 林归远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瘦弱的双肩剧烈颤抖,心中也是十分难过,欲待出言安慰她又不知如何说起。萧慎思和血衣卫们见到他们这个样子,也是默默无语。 萧慎思想了一会,轻轻地拉了一下林归远,两人下到密室下的一间地下室里,萧慎思问道:“二弟,你看有没有办法按齐显恕所说的解药配方在四十天之内配出解药来?” 林归远默想了一会,摇头道:“齐显恕没有说谎,他所说的解药配方有几十种药物,光是找齐这几十种药物就需时日,更要使各种药性炼合,没有三个月是不行的,四十天时间太短了。三弟他,唉!”深深地嘆了一口气。 萧慎思也无奈的嘆了口气。 林归远再低头想了一会道:“我还是得想想办法,看能不能从解药配方中找到方法将伯父再拖上一段时日,但这也是没把握的事情。现下唯一的途径就是从光王手中拿到解药,但这个也太难了一些。” 萧慎思沉吟道:“现下外面的情况不知道怎么样了,我们看看形势再作决定。” 接下来的几天里,众人就在这处秘密所在休养。由于许安世准备充分,密室及地下室里储有大量食物和水,密室又有通风口,虽有些憋闷,倒也不甚难过。萧慎思知现在自己这一行人有一个昏迷不醒的李正益,一个中毒初愈的有殇,还带着一个犯人齐显恕,这么一大群人要混出蓟都只怕有些困难,只能等风声过后再作打算。 林归远则一心想着看能不能找出方法拖延李正益的生命,便每天去和被制住穴道的齐显恕“交流”毒术和医术,几天下来,不由向萧慎思感嘆:这齐显恕在毒术方面倒确实是个天才,只可惜泯灭了天良,走错了道路。 清洛在最初两日的伤心和迷茫过后,也慢慢缓过神来。虽仍话语不多,神色却已回復正常,也让萧慎思和林归远稍稍的放下心来。 他们却不知,此刻清洛已有了另一番心思。 这一日,许安世匆匆来到,用暗号敲开暗壁进入密室后,满面笑容的说道:“将军,小人真是服了你了!” 众人正不知现在外面的情形如何,便纷纷围了过来。 萧慎思问道:“许大哥,现在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了?你来这里,有没有觉得有人跟踪?” 许安世笑道:“我转了大半个城,没发现有人跟踪于我。看来燕皇还没有疑心到我这条线上来。冒险来这里主要是有个天大的喜讯要告诉大家:燕军三处营地兵变,燕皇昨天已经下诏,光王被革职,还被废去了武功,他手下的三大武将也被革职了。将军的妙计真是影响深远啊!”血衣卫们听言不禁喜笑颜开,萧慎思也微微而笑。 清洛听到这番话,再看看众人,低下头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萧慎思再问了问详细的情形,微笑道:“看来明春这一战应该是可以避免的了。” 有德问道:“将军,燕皇只是撤换掉了光王和几个武将,明春再换上另几个就是了,为什么明春之战可以避免了呢?” 林归远踱了过来笑道:“有德,如果你是燕兵,作战时时刻挂念着家中亲人是否会发病,而这病又是因自己替其卖命的人所得来的,你还会不会有高昂的士气呢?” 有德摸了摸脑袋:“这倒是,想着心中就会愤愤不平,怎还会替仇人卖命!” 林归远又道:“还不止这点,春季是疾病多发季节,到时湿气会诱发许多人身上的陈年旧疾,而这些士兵的父母长辈皆是年过四十之人,更易于春季发病,到时不管他们犯的是什么病,是新疾还是旧患,都会疑心到那蛊毒身上。你说,燕皇还敢用这样的士兵去和咱们的萧将军抗衡吗?” 第40页 许安世捬掌而笑:“将军想得真够深远,现在看来我朝边境至少有一春可以安宁了。”其余众血衣卫皆赞不绝口。 萧慎思微笑中瞥见远远坐在一边的清洛,心下一沉,正容问道:“许大哥,现在光王那边的详细情况如何?他被关在何处?” “他被就地关押在光王府的一个偏院内,具体情况无法得知。燕皇倒是没有为难他的姬妾和幼女,只是不让她们去探望。听说光王已被废去了武功,应该不足为虑的了。将军问他做甚?” “只怕咱们还得再去上一趟光王府才行。”萧慎思慢慢地道。 “这可不行,虽说现在光王是被废了武功,但听说是由燕皇的侍卫队亲自看管,他所居住的院子,连他的姬妾都无法进入。将军要去光王府,太过冒险。反正现在咱们已将燕朝内部搅乱,光王一个废人,将军就不用多去考虑了。”许安世急道。 萧慎思看着李清洛的侧影,轻轻地摇了下头,又想了一阵,抬头吩咐道:“有侠,你和有音今晚去探一探光王府现在的情形,看看关押光王的偏院守卫情况如何,千万注意安全。” 清洛听到此言,深深的看了萧慎思一眼,又低下头去。 子时,有侠便和有音换了夜行衣,潜往光王府而去。 他两人去后,萧慎思翻来覆去,心绪不宁,怎都睡不着,索性起来,走到李正益床前,见清洛正伏睡在床边,双手却仍抓着李正益的右手,眉头紧紧的皱着,好象在做着什么噩梦,身子不时一阵颤抖。萧慎思呆呆的望着她,面上神情一时开心,一时忧伤,一时又似遇到一个极大的难题,直到清洛含混地叫了一声“娘”,他才醒过神来。 见清洛在讲梦话,看着她瘦小的身躯,他心下一阵酸楚,忍不住将自己的外袍解了下来,披在清洛身上。 清洛却睡得极为警醒,感觉身上重了一些,便抬起头来。见到大哥关怀和怜惜的目光,一时心神恍惚,低低地叫了一声:“大哥。” 萧慎思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柔声道:“你还是到下面内室榻上去睡吧,天寒地冻的,别累坏了身子。” 清洛摇了摇头:“不,大哥,我想着能多陪爹爹一刻便算一刻。” 萧慎思听她说得孤苦,心下激动,说道:“三弟,我一定会想办法从燕流光手上拿到解药的,一定会救醒伯父的。” 清洛低下头去,终于暗下决心,抬起头来说道:“大哥,我有话想对你说,还望你别见怪。” 萧慎思心一抖,道:“三弟,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大哥我怎会见怪?”说着身子都略略有些僵硬。 清洛默然片刻,望向萧慎思的眼睛缓缓地说道:“大哥,你还是带着血衣卫们先回去吧。” 萧慎思失望地“哦”了一声,僵硬的身子半天才恢復正常。 清洛却没听出他的失望之意,继续说道:“大哥,我知你和血衣卫兄弟们这次冒奇险来燕国的主要目的是除掉齐显恕,挑起燕朝内乱,现在这两个目的都已经达成了,你又身负重担,离军日久,还是及早赶回去的为好。至于拿取解药救回爹爹,应该是我这个为人子女的应尽的本份,怎都不能再让你为我冒风险了。” “不,既然我们是一起来的,就一定要一起回去。”萧慎思断然拒绝。 “大哥,你听我说,现在解药是在光王的手上,光王又被燕皇关了起来,要想拿到解药比擒获齐显恕更困难,我怎能不考虑你的安危?” “那难道我就不考虑你的安危吗?我们结义时说的便是要有难同当的。” “大哥,我与你不同,你身系天朝安危,之前来燕国时我没有阻拦你,考虑的是确实要除掉齐显恕此人,但现在,你的任务已经完成,还是以大局为重———” 萧慎思倏地站起来,冷冷地道:“三弟,你今日说的这些话我就当没听过,以后也休得再提。”顿了顿又放软口气道:“三弟,天朝不是我萧慎思一个人的天朝,天朝也不是只有我一个将军,但我萧慎思的三弟,却只有你一个。” 清洛嘴张了几下,终没有再说话。 两人正在僵持间,忽传来敲墙声,萧慎思听得是己方的暗号,忙打开机关移动暗壁。暗壁缓缓移开几尺,一个人影扑了进来,栽倒在地。 萧慎思看得真切,忙将他扶起唤道:“有音,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清洛忙将暗壁移回原位。 听得萧慎思的叫声,林归远和有德等人也被惊醒,沖了上来。林归远见状忙将有音扶起,细细看了一番,松了口气:“不碍事,他只是用力过度,虚脱了。” 萧慎思皱眉道:“只怕有些不妙,有侠没回来,不知出了什么事。” 林归远取出银针扎入有音的数个穴位,又用力掐他的人中,不一会,有音便有了反应,甦醒过来。他睁开眼见到萧慎思,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扑到萧慎思脚下,泣道:“将军,有侠他,有侠他---” 萧慎思眼前一黑,心慢慢向下沉去,强自镇定道:“有音你起来慢慢讲,有侠他到底怎么样了?”有德和有正忙上来将有音扶起坐下。 有音定了定神,不敢面视萧慎思,深吸一口气,说道:“我们潜到光王府内,光王府外围警卫甚是松散,我们便放松了警惕,有侠便道要去关押光王的偏院内看一看,还说要是能顺便把光王给劫出来就更加妙了,谁知我二人一进那个偏院就给人发现了,一番激战,对方有数十人,我和有侠不是对手,边战边退,后来实在顶不住了,有侠他,他便叫我先撤,我不肯,他便将我推上墙头,自己又回身去拦那些侍卫。我,我从墙头跳下的一刻,亲眼见到他被,他被几个人的刀剑砍在身上,还见到他的一条胳臂被砍断------”说到这里,他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萧慎思身形晃了一晃,虎目便似要滴出血来一般,有德有正有竹和有侠向来亲厚,更是抑制不住,哭出声来。 清洛的心就象沉到无底的深渊,悠悠荡荡。有侠的音容笑貌浮上脑海,更让她心头剧痛。这一路走来,她已和血衣卫的弟兄们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有侠更是和她言笑不禁,极为投契。此刻听闻噩耗,又看着萧慎思几人的痛苦神情,她不禁茫茫然站起身来,向地下室走去。 走到地下室,清洛扑到有侠前几晚安睡的榻前,低声泣道:“有侠,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林归远见她失魂落魄地,便也跟了下来,正好听到她这句话,忙俯下身劝道:“三弟,这怎是你的错?快别这样想了。” 清洛抬起头来,满脸的泪水让林归远看得心疼不已,伸出手来用衣袖替她擦拭,清洛呆了一阵,勐地抓住他的衣袖,直直的望着他道:“二哥,我想求你一件事。” 三七、朔风飞雪送君去 两人从地下室中走上来,堪堪走到梯口,清洛嘟着嘴,拉拉林归远的衣袖,哀声道:“二哥,好二哥,求求你了。” 林归远强迫自己不转头去看她面上哀求的表情,硬起心肠道:“三弟,不行,这事我可不能答应。”说话间已走到上层密室,只见萧慎思呆坐在桌前,双目早已通红,面上神情沉痛无比。有竹等人也都呆若木鸡,悲伤难言。 林归远想了一下,返身走向地下室,不一会儿抱了一坛酒上来,一掌拍开封泥,清洛见状取过几个碗来,林归远倒上酒,递过一碗到萧慎思的面前:“大哥,虽说悲痛时饮酒更伤身体,但当此时,徒然悲伤是没有用的,我们便敬有侠在天之灵一杯烈酒,愿他能再世为人,再为大哥的好兄弟!” 有竹沖了过来,端起一碗酒道:“对,林公子说得对,有侠要知道我们这么悲伤,他也会走得不安心的。有侠,来世咱们再做兄弟!”说着将手一倾,一碗酒尽数洒于地上。有德有正有殇也走了过来,默然将酒洒于地上,有音默默念道:“有侠,你一路走好,我们会替你报仇的。”有殇终忍不住,再度哭出声来。 萧慎思接过林归远手中的碗,缓缓地将酒洒在地上,又抓起酒罈倒上一碗,双眼一闭,仰头喝了下去。清洛见他喝得甚急,不由有些担心。 萧慎思喝完这一碗酒,目中热泪滚滚而下,哽咽说道:“大家都休息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清洛欲待再劝,林归远将她的手一拉,使了个眼色,无奈中几人下到地下室来。 清洛终是不放心一人留在上面的大哥,过得一会,便又轻手轻脚的走了上去,林归远嘆了口气,也跟了上来。 只见萧慎思伏于桌上,将脸埋于双手之中,未闻得哭泣之声,但可隐见双肩在微微颤慄。清洛心头难过,走了过去,低声劝道:“大哥,你不要太伤心了,有侠知道了走得也不安心的。”林归远也劝道:“大哥,你就当有侠是在战场上奋勇捐躯了,英名永存,到时再替他旌表立碑,妥善安置他的家人。” 萧慎思听得两人相劝,平復一下心情,抬起头来,缓缓道:“不,二弟你有所不知,血衣卫中以‘有’字命名的兄弟都是孤儿,都是恩师收养过来从小便护卫于我的,他们个个为了我可以性命都不要,可这些年来,我却不能保得他们的周全,有的在战场上牺牲,有的为了保护我而送命,现在能活下来的只有半数,眼见着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一个个离去,叫我如何能不伤心!” 林李二人与他结义这么久,却是第一次知道他和血衣卫们的真实关系,一时也无语相劝。清洛更忍不住向林归远瞪了一下,林归远知道她的意思,却苦然一笑,未置可否。 清洛再瞪了他一眼,他只得轻咳一声,向萧慎思道:“大哥,我看你还是带着血衣卫的弟兄们先回去吧,反正齐显恕已捉到,燕朝也被我们搅乱,以大局为重,你们还是先回天朝为好。”萧慎思摇了摇头,神情坚决地道:“二弟,你别听三弟的,这件事不用再劝我,我还是那句话,我们是一起来的,就还要一起回去。” 清洛听言跺了跺脚,一咬牙,返身下到地下室,拍拍有德的肩膀,压低声音道:“几位大哥,我有件事想和你们商量商量。” 腊月二十八,蓟都城南门。 午时,北风越刮越是勐烈,捲起大团的雪花飞舞盘旋,瞬间便将蓟都城淹没在银山雪海之中。天地间便好似只剩下一种惨澹的白色,这白色中夹杂着苍冷、肃杀,还有刺骨的冰凉。 第41页 城门口,进出的人少了许多,不復十日前的热闹景象。守于城门前的官兵也不再有踏鬼节骚乱之后那么多,大风大雪中,官兵们都多少有些缩手缩脚。有的士兵更是哆嗦着哈着热气,口中还不停地诅咒着这该死的大风雪。 这时,又一阵大风吹过,一名士兵感觉脸上沾上了一片什么东西,他用手一抹,看清楚手上的物事,不由呸了一声,恨恨地道:“晦气,真他妈晦气!”其余官兵看过去,只见他手上沾着的竟是一张冥纸,不由哄然大笑:“祈老六,这可不是晦气,出门见冥纸,财运今日始啊!”“就是就是,今晚可得和祈老六去上一趟来运赌馆,他押大我便押大,他押小我便押小,也沾上一点财运才是!” 正在说笑间,只见远远的走来了一队送丧的队伍,白色风雪中白幡白旌,两匹高头大马拉着一辆大板车,车上一具棺材,六七人披麻戴孝,哀哀痛哭,当先一人手捧灵位,另一人不停地向空中挥洒着一把把冥纸。大风卷过,将冥纸吹得漫空飞舞。 一名士兵摇头嘆道:“唉,今年太冷了,不知要冻死多少老人啊!不知道我母亲怎么样了,她可是到了下雪天就难熬的。” 一名军官瞪了他一眼:“少发牢骚,上头有令,对出城的人都要严格盘查,有六十岁左右的老者不管死活都要拦下来,还不上前去看看!” 眼见着那一行送丧队伍行到门前,这军官迈了过去,喝道:“你们是什么人?” 一名三十岁左右、披麻戴孝的男子走了上来,泣道:“官爷,我们是城西的,我家慈母不幸旧疾復发去世,今日是去送往城外祖先坟莹下葬,还请官爷放我等出行。” 那军官细细地看了众人几眼,见这几人之中并无老者,均正当盛年,面色悲戚,哀哀欲绝,手捧灵位的那位少年更是泪如雨下,状极悲痛,一时瞧不出什么破绽,便踱到那具棺材前,喝道:“打开来检查检查!” 不等那孝子反应过来,早有几名如狼似虎的士兵过来将棺材盖撬开,移了开去,孝子扑了上来嚎啕大哭:“娘啊,孩儿不孝啊!” 那军官朝棺材内瞧去,只见棺内躺着一个年约五十的老妇,面色僵青,他又将手伸到那老妇的口鼻和脖颈处探了一阵,只觉触手冰凉,这老妇显已死去多时。军官将手抽回,口中骂道:“真他妈的晦气,快走快走!” 两名戴孝之人忙走上来,一边哭泣一边将棺材盖上,一行人哭声不止,慢慢向城外行去。 一名士兵望着风雪中慢慢远去的这一行人,忍不住嘆道:“只怕明春死的人会更多啊!” 这一行送丧队伍行出约几十里地,风雪漫天,马车行进得十分困难。当先的那名孝子突然改变方向,将马车赶入一片枯树林去。 进入树林,那名孝子转过身来,见四周白茫茫一片,再无旁人。便将手中灵牌掷下,其余人也都扯去身上孝装,围过去将棺材盖推开,几双手齐齐将那死去的老妇扶了起来。 那少年担心地问道:“二哥,大哥不会有事吧?” “不会的,用这根沾有解药的针刺一下,马上就会醒过来的。” 这一行人正是林归远、李清洛和有德等人。 林归远将手中短针刺入 “老妇”的食指,不一会的功夫,那“老妇”面色回復正常,慢慢睁开了眼睛,清洛一声欢唿:“二哥真神,回头将这一手教给我!”林归远摇头笑道:“真要教会你,只怕我也会被你给算计了。” 清洛撇了撇嘴道:“我这哪里是算计,我这叫巧计护将军。”她一边说一边将“老妇”身上的丧衣和头上的假髮除下,又替他将面上的易容之物擦去,同时将贴在其颈部的煳状物揭起。那“老妇”露出本来面目,赫然竟是天朝的萧慎思萧大将军。 原来昨晚清洛求林归远之事便是要他设法迷晕大哥,将他偷运出城,不要让他再呆在蓟都冒险替她夺药。林归远开始自是不允,后来见萧慎思悲痛于有侠之死,内心便稍稍有些松动。 及至清洛去游说有德等人,那几人正担心将军安危,又都是胆大包天之徒,自是与她一拍即合。有德和有正清早易容去探过城门盘查并不是太严,几人便齐齐去逼林归远,林归远见这事是“众望所归”,又确实担心萧慎思的安危,便答应了下来。 于是他便在茶水中下了一种可以使人唿吸脉博暂时停止、就象已死之人的药物。清洛笑咪咪的端去给大哥奉上,萧慎思哪想得到结义兄弟和手下弟兄齐齐算计于他,欣然饮下,轰然倒地。 有德有正清早出去便已准备好丧葬诸物。林归远替萧慎思易容成一老妇,众人七手八脚地将他放于棺材之内,这才瞒天过海,出得城来。 此时萧慎思已慢慢醒了过来,他头脑迷迷煳煳,见到自己正处于一处树林内,周遭风雪唿啸而过,两位义弟和血衣卫们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好一会儿他才醒悟过来,嘶声道:“你们,你们好大的胆子!”说着便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发现浑身使不出一丝力气,连手指都不能抬上一根。不由眦目欲裂,颤声道:“二弟,你别胡闹,快快给我解药!” 林归远见他眼中满是责怪之意,不敢面对,将头偏了过去。清洛也怕看大哥的怒容,低着头默不作声。 萧慎思心急如焚,向有德厉声说道:“你们就跟着胡闹吗?是不是想受军法处置?” 有德几人跪在雪中,齐道:“回去后任凭将军处罚!” 萧慎思又环顾了一下四周,寒声问道:“伯父和齐显恕呢?” 林归远转过头来答道:“大哥请放心,考虑到带齐显恕出城太过危险,他又没有了利用价值,我已将他的经脉截断,几天内他将会经脉慢慢僵硬而死,不足为虑的了。至于伯父------”说着望向低头不发一言的清洛。 萧慎思望向清洛:“是不是你的主意?你是不是要一个人去拿解药?你怎么这么胆大妄为?” 清洛勐然抬起头来,直视他道:“大哥,对不起了,如果清洛有福,咱们还会再见的。如果清洛没福,咱们来世再做兄弟吧。” 萧慎思听她此言,胸如钟撞,心潮翻涌,一口气顺不过来,又晕了过去。 林归远嘆了口气,走上前来,十指齐飞,替萧慎思易容化装成一个病汉。又将一根银针递给有德,细细嘱咐道:“大哥体内的药性还要三天才能完全散去,到时他自然会恢復正常。万一这三天路上碰到兇险,你只要将这根针刺入他体内,他便会马上恢復的,所以你切记这三天内绝对不能离他身体左右。一路上千万小心。” 有德将萧慎思放于马上,自己也翻身而上,道:“林公子请放心,我们就是拼着性命不要,也会把将军安全护送回去的。倒是你和李公子,一定要平安回来。” 清洛望着有德身前昏迷的萧慎思,泫然欲泣,难捨难离,仿佛今生再也不会见到大哥似的,不停在心中默默刻画着他的眉眼。看着有德催动骏马,喃喃地道:“大哥,你多保重!” 有德一行人逐渐远去,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他们留下的足印也瞬间被大雪遮没,再也找不到一丝痕迹。清洛望向他们消失的方向,觉得天地间空无一物,心头就象被剜去一块似的,疼痛难言。雪花扑上她的脸庞,将她的眉毛染成白色,将她的嘴唇冻得惨乌,她也未移动半分。 林归远怕她冻坏,劝道:“三弟,你不必太过担心,有德他们会顺利将大哥护送回去的,咱们还是回城吧,还有重要的事要做呢。” 清洛过了一会才轻声问道:“二哥,你说人是不是真的有来世?” 林归远怔住,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过得半晌,清洛转过身来,踏着皑皑白雪,向蓟都方向行去。 行到城外,两人乔装成一对进城抓药的主僕混了进去。 回到密室,见到上午还很拥挤的室内已空空荡荡,只剩下李正益还昏睡在床上,雪儿本仆伏在他的枕边,见主人进来,欢叫一声,扑入清洛怀中,清洛一把将它抱住,将脸贴住它的头,轻声道:“雪儿,乖雪儿。” 林归远去地下室看过已逐渐失去意识的齐显恕,知他命不久矣,放下心来,走上来对清洛道:“洛儿,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要去光王府找一粒不知放在什么地方的解药,实在是太危险了,咱们还得从长计议。” 清洛想了一会道:“我想去找一下许大哥,他手下有那么多粉娘,肯定有经常出入王府的,看能不能让我混进去。” 林归远道:“我和你一起去。” 清洛点头道好,走出两步,突然“唉哟”一声,跌倒在地。林归远忙过来欲将她扶起,口中问道:“怎么了?”突觉腰间一麻,全身无力,缓缓瘫坐于地。他心中大骇,叫道:“洛儿,你这是干什么?!”因为惊恐和害怕,他的声音都严重变调。 清洛慢慢站起来,轻声道:“二哥,我既不愿拖累大哥,也不能再让你为我去冒险。你在这处好好休息,我要是能成功拿到解药,咱们便一起回去见大哥,要是不见我回来,便请你替我安葬爹爹,再替我带句话给大哥:来世,来世我李清洛再与你们结为兄弟。”想了一下,将手中的雪儿放入林归远怀中:“二哥,雪儿也请你多多照顾。”说着深深地看了一眼床上的李正益,又深深地看了一眼林归远,勐然转身,启动机关,出室而去。 林归远心脏剧跳,惊恐、害怕、担心、懊悔之情塞于胸际,一时竟叫不出声来,眼见着暗壁缓缓移回,眼见着清洛的身影消失,体内真气狂窜,一口鲜血“卟”的一声喷了出来。 清洛收起离愁别恨,匆匆赶到许安世的脂粉铺前,左右看过并无异状,行了进去。 许安世正在铺内忙碌,见有一个小厮装扮的人进来,便道:“小兄弟走错地方了吧,我这处是脂粉铺。” 清洛凑过去低声说道:“许大哥,我是李清洛。” 许安世一惊,忙将她带入后堂,问道:“李公子,你怎么来了?萧将军他们呢?” “他们任务完成,已经回去了。我有一事想求许大哥。” “李公子请讲,许某一定尽力而为。” “不知许大哥手下的粉娘中有没有能够经常出入光王府的?” 许安世沉思了一会,道:“李公子竟是要到光王府去,太过危险了。我手下有倒是有位粉娘若梅,与光王的爱姬冰云夫人的贴身丫环彩蝶是旧识,以往光王府中女眷的脂粉也都是由她送入府去,只是光王府现在这个情形,再加上李公子你是男子,又如何混得进去?” 第42页 李清洛银牙暗咬,将头上小帽摘去,扯掉束髮之物,如云秀髮散落下来。望向许安世道:“不瞒许大哥,我李清洛本是女子,扮成粉娘混进王府应该不成问题。还望许大哥帮我这个忙,清洛将感激不尽。” 许安世嘴张得老大,半天才回过神来:“原来李公子竟是女子,那将军他------” “大哥他并不知晓,以后也望许大哥替我保密。” 许安世想了想道:“既然李小姐执意要进王府,许某就帮你这一回,只是进去后如何行事,就只有靠李小姐自己了。” 李清洛换过女装,打扮妥当,拿上若梅递给她的以往出入光王府的信物,又将脂粉篮挽于手中,直奔光王府而去。 她按许安世指点的路径,行到光王府北侧的角门,只见角门外站着几名燕兵,持刀操剑,甚是威武。 清洛深吸一口气,平定一下心神,盈盈而笑,行了上去。 一名燕兵见她过来,喝道:“什么人?这里是光王府,快快离开!” 清洛笑道:“各位官爷好!小女子是许记脂粉铺的粉娘,是来给府上的冰云夫人送最新到的青国脂粉的。”说着将王府信物递了上去。 那燕兵看过她手上的信物,又上上下下扫了她几眼,口气有所缓和:“以往送脂粉的可不是你,再说了,现在府中夫人们哪有心情涂脂抹粉的,天色又晚了,你还是回去吧。” 清洛心下有些着急,正欲再说,一名劲装大汉从旁走了过来,他匆匆走到那名燕兵身边,附耳说了几句话。清洛想运功细听,他却已说完,进府而去。 那为首燕兵又斜着眼睛看了清洛几眼,摆手道:“也罢,夫人们多日未见外人,你就进去和她们聊聊也好。进去吧。” 清洛大喜,盈盈一福:“谢谢官爷!” 进得府来,她按那若梅告诉她的王府地形缓步行来,一边走一边观察周围的环境。说也奇怪,这王府门口戒卫森严,府内却似是空无一人,园中虽有亭台山石等诸般巧景,却都没于积雪之下,一派肃杀萧条的气氛。清洛心中暗想:看来光王失势以后,这王府也无人打点了。 她一路往王府女眷居住的后院行去,一边暗暗运功察探是否有人窥视自己。过得一阵,见并无异样,四周又空无一人,便闪身折往东首迴廊。她早已从有音口中问出那偏院的方位,按所记路线,行得不远,便已到了那偏院墙角处。 她在墙角处隐起身形,探头看去,只见那偏院门前站着两名官兵,打扮与王府门口燕兵有所不同,想来便是许大哥所说的燕皇的侍卫。见这两名侍卫身形挺直,额头太阳穴暴起,显是身具上乘武功之人,清洛不由有些发愁:如何才能进得去呢? 想了一阵,她终决定冒险一试,俯身从雪中捡起一块石头,暗运内力,远远的掷向偏院门前的一棵大树,只听“啪”的一响,树枝上的积雪纷纷掉落,扬扬洒洒,腾起一片白雾。 那两名侍卫对望一眼,朝大树方向行了过去。清洛见机不可失,运起轻功,攀上墙头,迅速扫了一眼院中未见人影,便盈盈落地,又急行两步,将身形躲于一堆枯竹后面。 这一番动作下来,都是眨眼间的事,刚刚藏定,便见屋内步出三个人来。清洛透过fèng隙望过去,一人身形高大,面目阴沉,正是她此行要找的光王燕流光。她心内激动,恨不得冲上去揪住燕流光逼问解药,只是见他身边两人也是武功高强之人,强自按定不动。 那燕流光望着天空,嘆道:“唉,父皇不听我辩解,便将我武功废去,我活着还有什么趣味。”他身边二人听言默不作声,垂手而立。 过得一会,燕流光对其中一人说道:“汉侍卫,我知你等是奉父皇之命行事,我也不想为难于你,只是我有一事想叫我的侍从无思去办,不知汉侍卫可否叫无思进来?我可当着你的面吩咐于他。” 那汉侍卫想了一下,便匆匆出门而去。不多会,他带着无思进来,无思走到燕流光跟前跪下:“不知主子有何吩咐?” 燕流光道:“无思,你去一趟逸王府,就说我光王武功被废后追思前过,后悔对皇弟以往的恶行,我命在顷刻,只想再见上皇弟最后一面,今晚便在此设宴,务必请皇弟来与我诀别。” 无思大惊,抬头唤道:“主子!” 燕流光沉声说道:“无思,你快去吧。”无思欲待再言,见他神色坚定,磕首而去。 清洛躲于竹后听得清清楚楚,心下疑虑:听这燕流光的口气,竟似已活不长久似的,还让燕慕华前来与他诀别,看来今日非得拿到解药不可。只是这燕流光身边一直有那两名侍卫贴身看守,找不到任何下手的良机,还得再等一等,反正天已快黑,等那燕慕华到来,再寻机会不迟。 想到此节,她屏神敛气,真气运行于体内,将自己提升到最佳状态,准备着即将开始的决战。其实清洛心内也明白,此行实是兇险无比,但为了爹爹,就是只有一线机会她都不愿放过。加上此时大哥二哥已经安全,她再无牵挂,纵是行动失败,丧命于此,也是心甘情愿,毫无遗憾。 三八、金樽迷雾迎客来 天慢慢地黑了下去,空中也已不见飞舞的雪花,风渐渐的小了下来。清洛长时间伏在枯竹丛后,虽然体内真气运转不息,也觉身躯有些僵硬。只是见那燕流光一直在廊内来回徘徊,两名侍卫形影不离,不敢轻举妄动。 正在等得不耐之际,院门吱呀打开,七八个人步了进来,为首一人轻裘舒带,玉面金冠,正是那少年皇子燕慕华。他进院后看见院内积雪甚深,无人打扫,一副破败景象,忍不住嘆了一口气:“皇兄,既知今日,何必当初啊!” 那燕流光听得门响,回过头来,看到燕慕华脸上伤感的神色,眼中掠过一丝愤懑之情,瞬间回復正常,满面悲戚,迎了上去,哽咽道:“皇弟,皇兄我今日能见你最后一面,死也死得安心了。”说着眼泪便掉落下来。 燕慕华心下难过,虽说这两年皇兄逼己太甚,但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往日情谊涌上心头,又见他如今落魄的模样,多有不忍,忙上前扶住燕流光的双臂道:“皇兄快莫如此说话,只要皇兄真心向父皇认错,父皇会原谅你的。” 燕流光泣道:“那日父皇震怒,已将我的武功废去,只怕是不会再原谅我的了。”两人边说边往屋内走去。刚一坐定,无思便端进来一个取暖的火盆,酒菜也陆陆续续的送了上来。 燕流光吩咐道:“无思,这室内炭气太重,去将门窗打开一些。”无思应了一声,行到窗前打开几扇窗页。李清洛正愁门窗紧闭,看不到室内景象,见那无思打开窗户,从她这边望过去,燕流光和燕慕华二人所坐位置正对视野,心头轻松了一些,沉下气来继续探听。 这时,燕慕华随侍之人上前用银针验过酒菜并未下毒,燕流光苦笑道:“皇弟,时至今日,你还不相信我吗?”燕慕华过意不去,忙道:“皇兄切莫见怪,他们也是依规矩行事。”他又见桌上菜餚竟有几十种之多,轻轻皱眉道:“皇兄,父皇提倡节俭,他老人家向来都是粗茶淡饭。今日只是我们兄弟两人叙话,实在太浪费了。” 燕流光拍了一下脑袋:“是啊,只想着与皇弟倾谈心事,竟忘了这一节了。无思,你将部分菜餚端到汉侍卫他们那里去,就说逸王体恤他们连日辛苦,赏赐他们的。对了,告诉他们,逸王已查验过了,菜餚中并未下毒,叫他们放心食用。还有,也给他们房中端过一盆火去,别冻坏了大家。”顿了顿又道:“皇弟,我想与你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不如叫你的手下也去和汉侍卫们一起用餐吧。”燕慕华听言点头,摆了摆手,他身后数人随无思出了房门。 燕流光见房内再无他人,执起酒壶,替燕慕华倒上酒,举起杯来:“皇弟,皇兄我现在追悔思过,想起幼时兄弟之情,想起母后对我视若己出,再想起这两年对皇弟做出的种种恶行,心下痛悔不已,还望皇弟宽恕于我,让我就是走,也走得安心一些。”说到最后一句,情绪激动,声调微微颤抖,说完他仰头将酒喝了下去。 燕慕华见他真情流露,伤感之情更甚,忙也举起酒杯一口而干,嘆道:“皇兄请放宽心,父皇怒气过后,不会再惩罚于你,毕竟你也是由他抚养成人的。”顿了顿又劝道:“其实今日你失去武功也并不是件坏事,至少可以摆脱朝廷中的纷纷扰扰。我因为身体较弱,不能修习父皇的上乘武功,现在想来并不觉得太遗憾。唉,纵有通天的武功又有何用,父皇武功盖世,还不是整日忧思,郁郁寡欢,我们又何尝见过他有真正快乐的时候。只是可怜了母后———” 燕流光嘆了口气,低头喝着闷酒。 燕慕华见他郁郁,触动心事,想起前段时间所听所闻,心痛如绞,杯到酒干,不多时便有了朦胧酒意。 李清洛见他们兄弟俩喝着闷酒,心中暗暗揣算了一下:要纵过去制住已失武功的燕流光应该不是难事,但有一个燕慕华在旁,虽听他说自己未修习武功,可只要有一点动静,便会惊动角屋的诸侍卫随从,最主要的是不知燕流光将解药藏在何处,看来还得再等等,总要顺利拿到解药才行。 她正在盘算之时,那燕流光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走到燕慕华身边,举杯道:“皇弟,你说,你说句真话,我燕流光对父皇忠心耿耿,这几年来立下多少汗马功劳,就为了一件制毒之事,将我武功废去,你说,这公不公平,我又如何能不伤心?” 燕慕华将他扶住,道:“皇兄,你醉了!” 燕流光将他的手一甩:“不,我没醉,皇弟,只因为你是母后亲生,那些前朝旧臣们便全力支持你,可他们也不看看,这大燕国是谁一手打下来的!虽说父皇是靠母后登上皇位,但当年蓟国只是个又穷又弱的国家,这些年来,父皇和我东征西战,才打下这片大好江山,凭什么,凭什么还要让给你!”顿了顿又道:”不过,今日倒是要恭喜皇弟,日后再无人能与你竞争,他日你登上大位,还望不要忘记我这个苦命的皇兄才是。” 燕慕华听他此言,忽然呵呵笑起来,慢慢地越笑越大,伏在桌上,笑到眼泪都流了出来。燕流光见他如此失常,不觉一愣,问道:“皇弟,你怎么了?有什么好笑的?” 燕慕华一边狂笑一边拍打着桌子:“皇兄啊皇兄,我不用仇恨你,你也不需仇恨我,我们俩都是可怜可笑之人啊!” 第43页 燕流光倾过身来,盯着他道:“皇弟所说是何意思?” 燕慕华好不容易才止住笑声,喘着粗气道:“皇兄,真相是残酷的,你也要知道吗?” 燕流光一阵大笑:“哈哈哈,我命不久矣,还有什么怕知道的吗?” 燕慕华情绪稍稍平復,咬牙说道:“皇兄,你不用伤心,我也不用伤心,那不值得。其实,其实我们两兄弟是同病相怜,谁都不会登上那个宝座的。” 燕流光身子一晃,沉声问道:“不知皇弟此话是何意思?父皇只你我两个儿子,虽说歷来有人背后议论我是来歷不明的野种,但我相信我是父皇亲生的,因为他对我比对你更好。现下我既失势,皇位继承人理当是你,怎会连你也不能继承大统?” 燕慕华长嘆了一口气:“皇兄,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只知道,我和你都只是为他人做嫁衣裳,父皇他,他只怕是另有一个儿子。” 他这番话说出来,燕流光大惊,唿道:“这是真的?!你从何得知?” “父皇并未对我提过,但我那日听到他与母后争吵,只是其中内容对皇兄你来说太过无情,不知皇兄可敢一听。” 燕流光眼中似要喷出火来:“皇弟请一一道来,我死也要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燕慕华见他神情甚是坚决,便道:“既然皇兄要听,我便将那日父皇与母后争吵的对话学给你听,我不会改动一字,其中真相如何,就请皇兄自己揣测。” 李清洛用心听得他兄弟这番说话,惊讶之余也觉好奇,想听听这燕皇和皇后到底说出了什么惊天的秘密。 燕慕华道:“那日慕若被父皇关起来后我去求情,言语中触怒父皇,被他甩了一记耳光,倒在地上,正巧母后赶到,与父皇争吵起来,我在旁听得十分清楚。” 接着他缓缓将那日所听之言一一道来,他学其父母声音甚是相似,男女之声区分得十分清晰。 “你,你又何必如此对待若儿和华儿,你不想他们捲入皇权之中,就放他们自由便是了,他两人又有何过错,要承受这样的痛苦?你毁了我一生的幸福还不够吗?” “清月,你别激动,你听我说,我不是不疼若儿和华儿,我只是不愿他们将来太过失望,与其到那时伤心,不如现在就让他们清醒一些。” “那你就快快将若儿和华儿给放了,我带他们回山谷去,再也不出来了。” “唉,清月,以若儿那性子,她又怎能安安心心呆在山谷之中,只有关她一段时间,去去她的火性,她才不会再去惹事生非。” “她哪里是惹事生非了,光儿犯下如此罪行,难道你就不惩罚吗?” “光儿所犯之事,我迟早会查清楚,但现在不是严惩他的时候,我这也是无奈之举。”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心事,你想扶植光儿对抗蓟朝旧臣,你想掌握军权来巩固你的势力,这些年来我看得清清楚楚,你将父皇的旧臣清除了大半,你将自己的亲信安排到朝中各处。你打压华儿,宠信光儿,都是为了你的统一大业。这些我都能够忍受,你也确实是一个好皇帝,燕国在你手上日益壮大,不再是以前那个弱小的蓟国。可是离哥,这么多年来,你可曾有一刻快乐过?你可曾为若儿和华儿想过?就是光儿,你如此宠信于他,将来万一,万一让他知道真相,你又让他如何面对事实,如何接受你的冷酷无情?!” “清月,你不要再说了,光儿虽是我捡来的,但我视若亲生,将来我必会对他做出妥善安排的。若儿我也会帮她择一门好的亲事,总要保她一生平安幸福,至于华儿,就让他做个闲散王爷,做他自己喜欢做的事吧。” “离哥,你太无情了。现在想来我真是后悔,后悔为什么要遇上你,为什么要叫父皇将你招为驸马?难道你就丝毫不念父皇的恩情吗?我们成婚的头几年过得是多么的幸福,难道你忘了吗?” “清月,父皇的恩情我时刻放在心里,你的好我也没忘,那几年的快乐我也刻骨铭心。只是我,我有难言之隐,只能对不住你了。” “离哥,你忘不了那个女人我不计较,你在光儿四岁时将他领回我也不计较,你说他是你捡来的我也相信,还将他视若己出。只是你,你终究要把这个天下送给那不知身在何处的母子二人。你不觉得你太过份了吗?华儿也是你亲生的啊,纵使你不将皇位传给他,难道就不能多给他一些父爱吗?你的皇位是靠我父皇得来的,你竟如此对待我们母子?!” “不要说了!这天下是我打下来的,不是靠你父皇得来的,你睁眼看看,十几年来我呕心沥血,现在燕国的国土是蓟国的五倍之大,子民是蓟国的十倍之多,只要我再拿下天朝,攻下青国,谁还敢说我这个皇位是靠你父皇得来的。到时我就是真要把皇位给她母子,谁又敢说一个不字?!” “离哥,我看你是疯了,你真是疯了,这么多年来,你竟一直忘不了她,我也真是太傻了,父皇,我真是太傻了!我对不起你!” “清月,你---,唉,是我对不起你!” “不,你不要再说了,我早就死心了,自从知道你替若儿和华儿取名字的真意后,我便死心了,我只是觉得,我的华儿和若儿好可怜!光儿也可怜啊!” “清月---” “你不要碰我!我知道,我现在斗不过你,我父皇的旧臣们也早已斗不过你,我只求你,放了华儿和若儿,让我们三母子回山谷去。你就去找她吧,去找她母子,我倒要看看,你能否找到她,能否找回你的儿子?!能否把这费尽心机得来的天下送给他!” “清月,是我误了你,唉!” 清洛将这番对话收入耳中,心中掀起滔天巨浪:原来那燕皇竟还有一个失踪多年的儿子,他这么宠信的光王竟是他捡来的,他居然是如此深情之人,这么多年对一个女人念念不忘。隐隐的,她觉得脑中有一些迷迷煳煳的想法,但又不是特别清晰,以前大哥说过有关燕皇的话,燕流光的话,燕慕华的话,燕皇和皇后的对白不停在脑中闪过,她竟觉得这些事情好似与自己有莫大的关系,似乎觉得有一个恐怖的事实摆在面前,伸手就可触到,可这个事实到底是什么呢? 她正在胡思乱想,那燕流光却狂笑起来,那笑声在寒夜中听来如夜枭一般,他学着燕慕华先前的样子拍着桌子,喘着粗气道:“皇弟啊皇弟!真亏你想得出来,编出这番假话来刺激我,真是太好笑了,哈哈哈哈!” 燕慕华怔怔地望着他,喝了一口酒,低声嘆道:“皇兄,你真可怜!你迟早会相信的。” 燕流光再笑得一阵,慢慢平静下来,盯着燕慕华看了一阵,又将视线投向窗外,清洛不由心中一紧,感觉好似他看见了自己一般,忙屏住唿吸,转念一想又觉自己有些敏感,这燕流光已被废去武功,是绝对发现不了自己的。 燕流光眸中闪过一丝得意的光芒,忽然大声唤道:“无思!”无思匆匆从角屋奔了过来,垂手问道:“主子有何吩咐?” “汉侍卫他们招待好了吗?” “回主子,都招待好了。他们都说要谢谢主子和逸王爷的赏赐。” “很好,无思,你去内室帮我把左边第三格架子上的那个锦盒拿过来。” “是!”不一会,无思便捧出一个红色的锦盒出来,弯腰递给了燕流光。 燕流光接过来,打开锦盒,对燕慕华说道:“皇弟,不瞒你说,自被父皇废去武功之后,我便知自己命不久矣,今日既与皇弟见最后一面,便有一些东西要送给皇弟。” “皇兄,你快别这样想,我怎能要你的心爱之物?” 燕流光笑了一下:“皇弟,你身子天性较弱,所以不能修习父皇的武功,我这里有几粒齐大师留下来的‘九转丹’,可以助你打通全身经脉,提升你的先天真气,我既不能再为父皇效力,还望你能服下,成为文武全才的好皇子,也替我向父皇尽尽孝心。” 燕慕华听他说得甚是真诚,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燕流光往锦盒中看了一眼,“咦”了一声,道:“无思,你拿错盒子了,这个不是我要的,这里面装的是‘不醒丹’的解药,快快去重新拿过。” 这句话传入李清洛耳中,她如遭雷殛,原来那锦盒之中的就是自己这么多天来梦寐以求的解药,她不及细想,见室内除了一个无思武功尚算高强,其余二人均不足虑,便提起全部真气,脚尖一点,向室内掠去。 刚刚掠入室内,那无思便已警觉,大喝一声:“有刺客!”双掌向清洛攻来。 清洛早已拨出藏在裙内的短剑,疾舞数招,剑气闪烁,逼退无思,身形直冲向桌子,一把抓起放于桌上的锦盒,又急忙向右躲闪,闪过无思递过来的一招。 她见解药已拿到手,知西首角屋中还有多名高手,不敢恋战,身形急速旋转,短剑在身侧旋出漫天剑气,剑气割入无思的脖中,他轰然倒地。清洛知机不可失,清叱一声,人剑合一,又向院中掠去。 跃至院中,正要再度运气纵向墙头,却觉寒气袭来,竟有数柄长剑攻向自己周身大穴,她心知不妙,退后数步,躲过这致命的袭击。只是这样一来,她一口真气涣散,落入了数十人的包围之中。 三九、孤影谁与共长啸 清洛抬眼望去,只见原先在角屋中用餐的众侍卫和燕慕华的随从共计二十余人将自己团团围住,众人手中持刀拿剑,一些人手中还擎着火把,将整个院落照得亮如白昼。 清洛心下一嘆:看来今日要功亏一篑,命丧于此了。她在心中默默念道:爹爹,女儿无能,不能救你,娘,小康,大哥,二哥,咱们来世再见了! “啪啪啪啪”只听一阵鼓掌之声在背后响起,清洛高度戒备中转过身来,见那燕流光和燕慕华迈出房来,燕流光一边拍手一边笑道:“这位姑娘身手真是不错,只是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呢?看来父皇派了二十个高手来,真是小题大做啊!还亏得侍卫大人们忍了这么久!” 清洛听言便知自己中计,顿时想到手上锦盒之中只怕并非真的解药,忍不住低头向手中锦盒望去。 燕流光狞笑一声:“姑娘倒不必担心,这锦盒之中确是‘不醒丹’的解药,只是不知姑娘能否将它带出去。我观姑娘面善得很,我们是否曾经见过?” 第44页 一旁的燕慕华满脸都是疑惑之色,问道:“皇兄,这是怎么回事?我也觉得这位姑娘好象在哪里见过似的。” 燕流光道:“皇弟,你说我要怎么感谢这位姑娘呢?真是帮我解决了大问题啊!” “皇兄何出此言?”燕慕华问道。 “皇弟,你有所不知,那日父皇震怒下将我武功废去,也不听我的解释,拂袖而去,将我囚禁于此,我虽知是有人挑起骚乱,存心陷害,却无力为自己洗清罪名。我知定会有人来取我性命,夺取解药,便着无思去求父皇多派人手保护于我,好在父皇应允,更幸亏昨夜这位姑娘的同伴出现,帮了我一个大忙啊。” 清洛心下狐疑,昨夜有侠他们夜探光王府又帮了燕流光什么大忙呢? 燕流光得意地道:“昨夜姑娘的同伴一死一逃,父皇听禀后便知事有蹊跷,传我进宫见他,我抓住这个机会将事情一五一十上禀父皇,父皇便断定那骚乱之事是有人从中挑起,而且也断定还会有人前来夺取‘不醒丹’的解药,同时也怀疑到了那个什么林神医的身上,又查到那慈心医馆与许记脂粉铺的老闆有关,便派人在那许安世的铺前监视,这位姑娘,你可觉今日进到我王府是否特别顺利啊?” 清洛心中后悔,暗道:此回只怕要连累许大哥了。她心思转得极快,知当务之急是要突出重围,送出解药,同时通知许大哥速速逃离。 想到此际,她意随心动,气贯剑刃,一片白光随着剑意捲起,裂电般向围击的人轰去,同时身形疾驰,纵向墙头。 围攻诸人见她剑光乍起,手中兵刃或挡或卸或刺或撩,将如丝剑意接下,数人同时怒喝,声如雷霆,夹着风暴之势,攻向清洛背后。 清洛暗嘆一声,知逃势被阻,只得短剑回折,一力横扫,旋舞在身边,拨开充塞于天地之间的凌厉攻势,同时身形轻盈落地。 她知是生死关头,剑气勐然迸发至最强点,短剑凌厉刺出,宛如旭日喷发,又宛如电闪雷鸣,每一剑刺出都让围攻的人心中一惊,均料不到这看上去纤弱秀丽的姑娘剑意如此强盛。 一片血光随着剑意喷出,两名侍卫悽厉嘶叫,倒于地上,但其余人攻势不减,招数如潮水般递向清洛身上。 清洛身影在漫天刀光剑影中掠过,光华纷错,龙吟不绝,剑光如腾蛟舞凤,裂空破风。这一刻,夜风都好象突然凝固,只有这满天飞舞的杀气盈盈腾腾。 随着战斗越来越激烈,她的心却越来越沉静,将心中一切畏惧,担忧全部放下,投入到这场自习武以来最激烈的战斗中去。此刻她已化身为剑气,剑即是她,她即是剑,盘旋舞动,闪耀不定,飞旋于天地之间。剑气不停与对手兵刃相击,便如石火突溅,光影乍闪,场中一时只见人影纷飞,剑气纵横。不多时便又有两名侍卫倒于她的剑下。 但与她对敌之人皆是高手,单打独斗清洛或可轻松取胜,面对这二十余人的合攻,上百招过去,剑势终渐渐迟缓下来。此时她觉体内真气运行越来越慢,招架得也似越来越吃力,心尖处又隐隐有一股寒意在逐步扩散,丝丝渗入经脉之中。再过得一阵她已汗如雨下,鬓横钗乱,只是凭着一股强大的意志力在努力支撑着。 堪堪闪过一名侍卫砍来的一刀,架住另几人刺来的长剑,只觉脚上传来一阵剧痛,终被敌人刺中左腿,鲜血迸出。她强忍疼痛,清啸一声,剑化长虹,将那袭中她之人斩落剑下,然而此刻又有一剑趁隙而入,刺中她的左臂,清洛身形剧震,后退数步,一口真气接不上来,跌坐在地。围攻之人见她中招跌倒,围了过来,数十把刀剑齐齐指向了她。 清洛暗嘆一声,将眼闭上,厉声道:“来吧!” 燕流光哈哈大笑,步入院中,说道:“姑娘,你长得这般花容月貌,我可捨不得取你性命!何况你今日来取解药更帮了我一个大忙,让我心想事成,大业在手,你说我怎么捨得杀死你呢?!” 清洛睁开眼来,见他得意之色溢于言表,禁不住冷笑道:“燕流光,你别得意,我看你其实也是可怜可悲之人,连亲生父母是谁都不得知!” 燕流光大怒,喝道:“谁敢说我不是父皇的亲生儿子!就算不是又怎么样,今晚托姑娘的福,我便要让他的亲生儿子丧命于此,到时这皇位还不是我囊中之物?” 燕慕华听他此言唿道:“皇兄,你这是什么意思?” 燕流光并不回答,只是笑着数道:“一,二,三,倒也,倒也!” 随着他的声音,只闻刀剑落地的“呛啷”之声不断响起,围着清洛的众侍卫和随从竟都一个个兵刃脱手,倒在地上。 清洛见此变故,大感讶异,不知那燕流光在耍什么阴谋诡计,加上伤口处剧痛,一时也站不起来。 燕慕华见众人倒下,心中大惊,叫道:“皇兄,你到底想干什么?怎么会是这样子?” 燕流光哈哈大笑:“皇弟,你说等会我要是回禀父皇,就说刺客前来取药,适逢皇弟前来探望于我,刺客武艺高强,暗下毒药,将一众皇宫侍卫和皇弟的随从皆数斩于剑下,又将皇弟你成功刺杀,最后被无思拼死击毙,只剩下我燕流光一人独活下来。你说父皇会怎么样呢?哈哈哈哈!” 燕慕华听得心惊胆颤:“皇兄,原来你竟是早就设好了局,想借这刺客之名除去我?” “不错,我知这是天大的良机,父皇既然相信了我,派出高手在此设伏,我何不好好利用呢?所以我便在刚才那饭菜之中下了一些药。” “可是,可是我随从都已验过,饭菜中并未下毒。” “皇弟,那饭菜之中下的不是毒,只是一种叫‘醉玲珑’的药,无色无味,人吃了也没什么坏处。” “那为什么他们都中毒倒地?” 燕流光十分得意:“皇弟,‘醉玲珑’单独使用当然没毒,但是和那火盆之中的‘香国芙蓉’混在一起便是极厉害的迷药了。而且这种迷药只对身具武功之人有效,只要他们催动体内真气,与人交手,停下来后便会晕倒在地。所以,此刻他们便都倒在地上,至于我和无思,当然是早已服下解药的了。精彩啊精彩,我都忍不住要为自己鼓掌喝采了!” 燕慕华恨声道:“皇兄,你为了皇位,就真的要背叛父皇,谋杀皇弟吗?只是此时你也没有了武功,这位姑娘又只是负伤而已,你如何能够杀我,你就不怕她将你刺杀吗?” 燕流光并不回答,弯腰拾起一把长剑,右手一振,剑上顿时爆起一团光芒,他信手一挥,便将一名侍卫的头砍落下来。 燕慕华指着他颤声叫道:“原来,原来父皇他没有废去你的武功!” 燕流光口中啧啧连声,摇头道:“皇弟,你还真是冤枉父皇了,他确有废去我武功之心,却临时手软,没有截断我的经脉,只是暂时封闭住了我的经脉,让我不能运起内力而已。他老人家却不知道,齐大师曾经给过我一种药粉,名叫‘步步惊心’,服下后可以将被封闭的经脉悉数打通,还能成倍助长我的内力,你说是不是老天都在帮我啊?皇弟你说,是不是我命中注定该登大宝啊?”他一边说,一边长剑挥舞,再砍下两个侍卫的头颅来。 一股鲜血喷出,溅到清洛的裙上,清洛不忍观看,侧过头去。她知自己武功及不上燕流光,现在又身负有伤,只得暂时隐忍,徐图良策。 燕流光越砍越是疯狂,不一会儿便将院内众侍卫随从悉数斩于剑下,此时他双目圆睁,脸泛潮红,状极狰狞。他转过身来,持着滴血的长剑一步步走向迴廊上的燕慕华。 燕慕华知不可倖免,嘆道:“皇兄,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啊!” 燕流光却不杀他,只是伸出手来制住他的穴道,笑道:“皇弟,我要留着你慢慢的玩,你就耐心等着,让我先送这位姑娘上路吧。” 李清洛见他一步步走过来,知生死就在一线之间,她面上露出胆怯之色,却暗暗抓紧短剑,聚积全身真气于右手,希望临死前能够奋力一拼,如可和燕流光同归于尽,也算是值得的了,只是这解药终不能送到爹爹床前,却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眼见着燕流光离她只有数步之遥,忽闻空中一声暴喝:“三弟,接住!”一阵破空之声传来,清洛和燕流光同时抬头望去,只见一根绳索划过黑暗,掷向清洛头顶。清洛不及细想,本能的伸手抓住绳索,一股大力传来,将她拉上空中,向墙外飞去。 燕流光冷喝一声:“想逃?没那么容易!”同时手中长剑掷出,如疾光闪电,划空而过,只听“呲”的一声,绳索从中而断,清洛跌落于地,所幸她头脑清醒,及时运功护住全身,只是喷出了一小口鲜血。 这时,从墙外跳入几个人来,其中四人直扑向燕流光,与他厮杀在了一起。另两人奔到清洛身边,将她扶起,唿道:“三弟,快走!” 这两人一为病汉装扮,一作普通文士装扮,正是早已被送出城去的萧慎思和被清洛制住穴道躺于密室内的林归远。 清洛乍见两位义兄,心中大喜復又大惊,叫道:“你们怎么来了?大哥,你快走!” 萧慎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断然道:“要走一起走!” 清洛还没反应过来,林归远却已省到她身上此刻穿的是女装,在这生死关头,居然在想:看来终瞒不过大哥了。他又见清洛腿上和臂上血流不止,忙双手齐挥,替她封穴止血。 他们说得这两句话的时间,血衣卫们和燕流光的厮杀到了关键时候,燕流光见绳索凌空飞来相救李清洛,便将手中宝剑掷出,所以有德他们扑上去时他是赤手空拳,一时被有德四人逼得有些手忙脚乱,及至他狼狈地侧地一滚,从地上拾起一把长剑,架住四人的兵刃,一声暴喝,腾空而起,狠辣凌厉的剑气卷向四人,有德等人知不可强挡,各自跃了开去,正好占据四方位置,将燕流光围在中央。 燕流光看着众人,忽然笑了出来:“真精彩啊!人总算到齐了,也好,我就一併把你们解决吧。”只听他一声嘶嚎,一口鲜血喷出,身形移动,手中长剑化成阴森缥缈的气劲,向众人围击过来。 林归远脸色一变,叫道:“不好!快闪开!” 终是慢了一步,有竹躲避不及,被那气劲击中肩头,身子向后暴跌,一大口鲜血喷出,昏迷过去。 燕流光手腕微沉,看似是极微小的动作,却幻起一团极爆烈极炫目的光彩,一股强绝的力量如一张巨网,向众人头顶撒去。 第45页 萧慎思和林归远见那团光彩森然蚀骨,狂悍至极,令人目眩神迷,知不可强接,两人一左一右,同时抓住清洛肩膀,向后纵跃,双剑同时暴射,化作万点星光,堪堪挡住燕流光的凌空剑意。 然而另一边的有音等人就没有这么幸运,三人齐齐血流如柱,或伤在肩头,或伤在手臂,均倒落于地。 萧慎思和李清洛心中惊骇无比:这燕流光的剑气比上次沙场对阵之时竟似强了许多,只怕合众人之力都无法与他对抗。 林归远却缓缓地摇头,嘆道:“燕流光啊燕流光,纵使你今日能将我等拿下,你也命不久矣啊!” 燕流光刚才那夺魂动魄的一招攻出,也觉颇耗真气,正自在体内调息,听得林归远此言,不觉一愣,復又狂笑道:“你说得好笑,我现在只觉内力无穷,剑气充盈,怎会命不久矣!倒是你等几人却真正是命在顷刻啊!” 林归远哂道:“我来问你,你是否服用了齐显恕给你的‘步步惊心’?” “那又如何?”燕流光暴喝道。 “可嘆啊可嘆!我观你眼下有黑线透出,眉间有紫印隐现,这便是服了那‘步步惊心’的症状,而且可以看出你之前应该一直在服用齐显恕给你的‘紫玉丹’,所以你会觉得近一年来你的功力突飞勐进。只是可惜,你却不知道,那紫玉丹纵可大幅提升你的内力,却也可令你神智逐渐失常,性格日渐暴躁,这一年来你是否觉得时刻五心烦热无比,性格大变,看谁都不顺眼啊?”林归远悠悠道来,言中充满怜悯之意。 燕流光却狂笑连声:“好笑啊好笑,纵使性格暴躁又有何关系,反正天下都将在我脚下,我想让谁亡谁就不能生!” 林归远再摇了摇头道:“如果你单只是服用‘紫玉丹’或还可苟延性命,但你又于日前服下了‘步步惊心’,那就大有问题了,‘步步惊心’确可一节节打通你的经脉,使你内力成倍增长,但如果和‘紫玉丹’的药效混在一起,便可在一段时间之内步步腐蚀你的经络,使你慢慢瘫痪,在极度痛楚中死去。你道那齐显恕给你服用‘紫玉丹’是为你好么?他其实是在逐步的操控你啊!” 燕流光越听越是心惊,额头已隐有汗珠渗出,但他生性执拗,加上药性发作,脑中一片狂暴,勐喝一声,双手狂挥:“满口胡言!我看你只是信口雌黄,想藉此拖延时间,来吧,你们一起上吧,本王今日就要叫你们有来无回!” 清洛被林归远封住伤口,疼痛稍减,真气有所恢復,头脑逐渐清醒,她知纵合三人之力也不一定能够斗过功力暴增的燕流光,形势实是十分危急。她将怀中锦盒塞入萧慎思手中,道:“大哥,你先走!”又大唿:“二哥,一起上!” 林归远与她心意相通,两人手中一长一短两柄利剑剑势连绵,宛如清波跳跃,攻向燕流光,清洛直指燕流光的咽喉,林归远则攻向其腹部。萧慎思下意识低头看了一下手中锦盒,再抬起头来时见林李二人已攻至燕流光身前。 燕流光大喝一声,面色瞬间由红转青,由青转紫,又由紫转白,最后转为一抹诡异邪恶的血红色,手中长剑微微颤动,红光暴起,眨眼间攻出数十剑,不但将林李二人的剑势悉数挡住,更震得两人手中兵刃直欲脱手而去。 萧慎思见两人危急,舌绽春雷,猱身扑上,堪堪挡住燕流光刺向清洛的必杀一剑,但燕流光强大的内力透过锋刃,使得萧慎思手腕一麻,向后退了两步。 就是这一挡之力,林李二人缓过一口气来,又重新扑了上去,三人便与那燕流光混战在了一起。 三人愈战愈是心惊,都感到这燕流光功力大进,不但剑法酷毒至极,就是剑力也奇邪无比。三人之中又以清洛更为心惊,之前两次与燕流光交手,她便隐隐觉这燕流光的剑气与义母所授剑气似有相似之处,当时没有细想,今日再度交手,她心中疑虑越发强烈。慢慢感觉到燕流光剑气与自己的剑气既有相似之处但又似乎有所不同,如果说自己的剑气清扬绵长,皓如朗月,那么燕流光的剑气就狠辣凌厉,阴如天狼。 眼见着燕流光如惊涛怒卷的一剑将要刺中萧慎思,林归远和李清洛齐齐奋力攻向他必救之处,燕流光一声怒喝,长剑改刺为挑,挑开二人长剑,萧慎思趁隙向后退出几步。 林李二人剑势被燕流光挑开,双双向后退出几步,但那燕流光透过剑刃送过来的剑势不减,两人竟被这股剑势牵引,身形踉跄,感觉体内真气狂窜,喉头巨甜,一口鲜血眼看就要喷出。但就在这一瞬间,因为仆跌之势,两人手中之剑碰撞在了一起。电光火石之间,两人同时觉得剑上反弹回来一股强大的力量,支撑住自己的身体,包容住即将吐出的那一口鲜血,体内狂乱的真气也瞬间回復圆润无碍。 林李二人抬起头来,同时从对方眼中看到诧异之色,但不及细究,见萧慎思已被燕流光逼住,便又沖了上去。 再斗得数招,燕流光凌空一斩,林归远和李清洛再度被齐齐扫落,胸口如遭重击,清洛更是在空中便喷出一口鲜血。但此时两人兵器再度在空中相撞,那奇怪的现象也再度出现。 清洛感觉到与二哥剑刃相击后,一股至柔至绵的内力传至体内,迅速窜入奇经八脉,令她舒坦无比,就是腿臂处剑伤都似不再疼痛;而林归远则感觉到从清洛的剑中传过来一股至正至醇的内力,让他飘然平和,内息剎那间运行数周天,还隐隐觉得功力有所增长。 这回感觉比第一次感觉更加强烈,林归远和李清洛脑中灵光闪过,齐唿道:“再来!”运势递出手中两剑,剑刃相击“锵”声响起,两人面露微笑,凌空掠向正压得萧慎思透不过气来的燕流光。 燕流光见两人凌空掠来,剑势大盛,攻势竟似比先前要凌厉许多,心中颇感惊讶,但他并不慌乱,身形一沉,剑举胸前,运起十成功力,噼向林李二人。他满拟这招能将林李二人噼落开去,但林归远和李清洛却只是微微一滞,轻轻落于地上。 这回林归远和李清洛都感觉得十分清晰,只要两人运真气于剑上,剑刃相击,便能大大助长自己的内力,虽不知这是什么原因,但却给了他二人无比的信心。 两人相视一笑,动作默契,每攻向燕流光一招便身形穿梭转移,将手中剑身相击,不但卸去燕流光强大的内力,还使得挥向他的剑气光芒暴增,燕流光渐感招架不住,慢慢向后退去。 萧慎思看得几招,也感觉到十分奇怪,不禁“咦”了一声。这时有音等人已从地上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走过几步围在萧慎思身边。 清洛听到萧慎思“咦”的声音,又眼角瞥见有音等人站了起来,手中招式不减,朗声唿道:“快护送大哥出去!” 萧慎思正待出声,有音有德有正心有灵犀,忍住伤口疼痛,三人齐齐托住萧慎思双臂和腰间,将他向墙头抛去。 燕流光欲待掠去阻止,却被林归远和李清洛二人逼了回去。 眼见萧慎思就要跃出高墙,却见清悠月光下,苍冷寒风中,迷濛夜雾里,一个白影悄无声息地立于墙头。 四十、只教此身锋刃休 那白影立于墙头,便如白云出岫,皓月当空,飙扬绝世。 那是一片孤傲的白,仿佛不属于这个尘世间。纵使是在黑夜,纵使火光明明暗暗,纵使雾气迷漫,那白色依然如划过夜空的流星,直落入每个人的心底。 他的面目隐在重重迷雾后面,但眼底的沧桑冷清之意却剎那间投入萧慎思的心头。萧慎思被他眼神一映,血脉仿佛也停滞了一下,但他终究久经沙场,并不慌乱,慑定心神,喝道:“让开!”在空中剑舞苍黄,逼了过去。 那白影幽幽地嘆了一声,笼着漫天雾气的袍袖轻轻一拂,萧慎思顿觉有惊涛骇浪向自己扑过来,又似有无数座大山当头压下,疾风扑面,唿吸也似停止,真气被塞于体内,只是本能地用剑一挡,“轰”的一声,长剑脱手,喷出一大口鲜血,向院中倒射回去。 有德有正有音见状急扑向萧慎思,合力将他接下,却被他倒射之势带得连退几步,方站稳身形,三人心下惊骇无比:世间竟有如此内力? 林归远和李清洛虽正与燕流光鏖战,却也看得十分清楚,两人心下焦急,拼尽全力逼退燕流光,纵回到萧慎思身边,唿道:“大哥,怎么样了?”萧慎思再喷出一口鲜血,苦笑着摇了摇头。 只听“呛啷”一声,却是燕流光手中长剑掉落在地,他面上露出恐惧之色,喉头“啊啊”作响,双膝一软,跪落于地。 那白影轻嘆一声:“孽障,孽障!”也不见他如何迈步,身形便已到了院中,飘到燕流光身前。 这时,院中火光照映在他的脸上,萧慎思等人看得清楚,不约而同的“啊”了一声。眼见这白影孤标出尘,清绝落寞,赫然竟是他们三个月前在靖南山流光塔前见过的那个神秘白衣人。 萧慎思心念电转,两次与这白衣人见面,均是被他一拂之力震慑,其武功之高、内力之强世所罕见,今又在此出现,难道?这白衣人那日在流光塔前所说之话、燕流光此刻形状齐齐撞入脑海,不由心脏剧跳:难道,难道他竟是? 燕流光额头汗如雨下,五官极度扭曲,勐然叩下头去:“父皇,父皇,求父皇饶恕儿臣!” 这句话传入众人耳中,便如一个晴天霹雳,除了萧慎思稍有思想准备,其余几人均倒抽了一口凉气,心头便如压上了一块巨石:原来这武功绝世的白衣人竟然就是燕皇,看来今晚危矣! 萧慎思也知到了危急时刻,但此时除了林归远,其余诸人皆身负有伤,先前战一个燕流光便已十分吃力,何况现在多了一个身手高绝的燕皇。如果贸贸然突围,只怕会死伤殆尽,只能先稳下来,看看形势再说。想到此节,他压低声音说道:“大家听着,别急着动手,如有机会走一个算一个!” 清洛听言心下难过,自己终是拖累了大哥,不由暗下决心:等下就是拼着性命不要,也要将大哥护送出去。 那边燕皇却不理会众人,默然站在燕流光身前,低头看着正磕头不止的燕流光。燕流光额头鲜血直流,却仍不敢停下来,口中泣道:“父皇,儿臣也是迫不得已,还请父皇宽恕!” 燕皇“哦”了一声,清冷的声音响起:“你设局谋杀皇弟也是迫不得已吗?” 燕流光听言顿时陷入极度绝望之中,仆坐于地,眼中泪珠滚出,喃喃道:“父皇,是儿臣的错,是儿臣错了!”燕皇看着他极度惶恐的样子,想起他幼时天真可爱的模样,不禁心下恻然,缓缓摇了摇头。 第46页 燕流光却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扑到燕皇脚下,泣道:“父皇,是孩儿的错,孩儿自知万死难赎己罪,但孩儿今日只想听父皇您告诉我真话,孩儿到底是不是,是不是您的亲生儿子?!” 燕皇眉头一皱,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就在这时,院门吱呀打开,走进两个人来,一人雍容端庄,一人活泼明丽,正是那燕后和小公主燕慕若。慕若见燕慕华呆立于迴廊之下,不能动弹,忙奔了过去替他拍开被封穴道,燕慕华全身一震,吁出一口长气道:“父皇,母后,您们总算来了!“ 燕后缓步走到燕流光身前,嘆道:“光儿,你纵不是你父皇亲生,也是由他一手抚养成人的,你怎可如此对待自己的兄弟?” 燕流光瘫软在地,望着燕皇喃喃道:“父皇,求您告诉孩儿真相,我的亲生父母到底是谁?” 燕皇嘆了口气,抬头望着夜空道:“也怪朕,从小宠你太甚,又因为种种形势将你捧至高位,今日父皇便告诉你实话:你的确不是朕亲生的,你可知,朕为何要替你取名流光?” “为什么?” “因为你是朕在靖南山流光塔附近捡来的!”燕皇闭上眼睛回忆道:“那时候朕刚刚失去娇妻爱子,思念成狂,头脑时而清醒,时而煳涂。有一日在流光塔附近的树林里见到你被遗弃在地上,恍恍然中认为你就是朕那失去的孩儿,便将你捡了回来,带在身边。煳涂时便叫你儿子,清醒时便明白你的岁数与朕的亲生孩儿终究不对,但那时已将全部的父爱倾注在了你的身上。就这样带着你在江湖上飘飘转了一年多的时间,心疾慢慢的好了,却已与你有了深厚的父子之情。”顿了顿他又说道:“后来朕遇到了你母后,不方便再带着你,便将你寄养在一户人家,直到求得你母后谅解,在你四岁时将你接了回来。朕和你母后一直将你视如己出,没想到你今日,唉!” 他这番话说出来,燕流光终于彻底崩溃,扑上去抱着燕皇的双腿嚎啕大哭。李清洛听得燕皇的说话,心中本已压下去的疑团愈来愈大:燕皇,燕离,靖南山,流光塔,燕流光所使剑术,燕皇是前蓟国的驸马,这一个个线索从脑中掠过。 林归远却见那燕皇双腿被燕流光抱住,情绪正处于波动之中,知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稍纵即逝,拉了一下清洛的衣袖,使了个眼色。清洛收起思绪,心领神会,两人齐齐将萧慎思往有德等人怀中一推,喝道:“快带大哥走!”剑身相击,清光迸现,向燕皇扑了上去。 有德等人醒悟过来,忙齐手抓住萧慎思双肩,再度将他向墙外抛去。 燕皇勐然睁开双眼,眼中爆出耀眼的光芒,低喝道:“都给朕留下来!”双袖齐舞,一袖挥开林李二人攻来的剑势,另一袖捲起燕流光掉落在地上的长剑,风雷之声响起,长剑如疾光闪电直追向刚被抛起的萧慎思。 电光火石之间,有德本能的使出全身的力气扑上去,利剑“哧”的一声穿入他的胸膛,将他带出数十步,又将他深深地钉在了院墙之上。有德双目圆睁,吐出一口长气,脖颈一歪,溘然长逝。 有德向后倒飞之时,肩部撞到半空中的萧慎思,萧慎思感觉一股大力撞中左肩,真气涣散,跌落在地,再度吐出一口血来。 有正有音悲唿一声“有德”,却仍向燕皇扑了过去。那燕皇双脚轻轻一振,将燕流光踢落一边,双袖齐舞,便如风雷乍起,波涛丛生,一股股强大的力量将众人压得透不过气来,过得几招,有正有音先后被扫落开去。林归远和李清洛虽靠两人剑身相击传来的力量苦苦支撑着,却也是危在旦夕。 那燕皇似对清洛有极大的兴趣,向她问道:“小姑娘,朕正想问你,你的剑术是谁教你的?”清洛只是咬牙支撑着,并不回答。 那燕皇面上带笑,淡然中逐渐逼近两人,他分出小半力量逼住林归远,大半内力则攻向清洛。清洛渐感有些吃不消,只得尽全力使出义母所授剑术,苦苦支撑着。她心头隐隐觉得,这燕皇虽是以袍袖与二人拆招,但挥出来的却都似是无穷剑气,凌厉逼人,而且这剑气竟似与自己所习剑谷剑气十分相似,慢慢地,一个念头浮上了她的脑海。 再看得十几招,燕皇朗然一笑:“小姑娘学得不错,只可惜功力浅了点,这招‘皎月当空’可不是这么使的,看着!”说着袍袖一卷,将清洛手中短剑夺了过来,再一迴旋,短剑如利箭般射了出去,划出一道灿烂的光芒,深深没入院中一颗大树的树干之内,仅余剑柄留在树外。 清洛被他夺去手中短剑,又见他如此艷绝人圜的一剑,登时张大了嘴,心中巨鼓齐擂,数十种声音在脑中闪过:义母所述往事,大哥所述燕皇之事,燕流光的名字,靖南山流光塔前所见所闻,燕流光所使剑术,燕皇所使的这一招,层层在她眼前掠过。她全身发颤,手指抖着指向燕皇,半天方叫出声来:“燕行涛!燕行涛!你是剑谷的燕行涛!” 燕皇袍袖大力一拂,逼退林归远,傲然一笑:“小姑娘倒是不笨,只是公孙影那丫头没告诉你要尊敬长辈吗?” 清洛身形一晃,喃喃地道:“原来你就是燕大公子,你怎知我的剑术是,是公孙义母所授?” 林归远被燕皇逼退,又见清洛失魂落魄的样子,忙跃了过来,关心地问道:“三弟,怎么了?你认识他吗?” 燕皇淡然道:“公孙影那丫头的剑术都是朕闲着无事时教给她的,这一招‘皎月当空’更是当年她陪着菁菁看朕练武时所学,谷中只她一人学会,你既会这一招,自然是她教你的了。原来小姑娘是她的义女,只是不知影丫头现在去了哪里?” 清洛收起心中惊骇和恐惧之情,望向燕皇答道:“前辈,我的剑术的确是公孙义母所授,只是我现在也不知义母去了哪里。但我知道,这十多年来她一直在寻找您和菁菁公主。” 这时有正有音已将萧慎思扶了起来,见清洛居然与燕皇有如此渊源,又知想趁隙突围不太可能,便围了过来,五人并肩而立,望向燕皇。 燕皇听到清洛提及菁菁公主,忍不住长嘆了一口气:“当年流光塔一别,朕也不知妹子去了何方,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她的音讯。影丫头既护主不力,肯定不敢回谷,待朕找到她,要好好算一算她弃主而去的这笔帐。” 清洛听得心惊胆颤,忍不住道:“你只怪义母弃主而去,可如果不是你违反谷规,离谷不回,你妹子怎会以纤弱之身行走江湖,寻找于你?” 燕皇怒喝一声:“你这丫头,倒是狂妄得很,也好!今天既然你认出了朕,为免剑谷之人知晓,可留你不得了!”说着以掌为剑,向清洛胸口击来。 清洛没想到他突然变脸,一时愣住。萧慎思、林归远、有正、有音四人齐声暴喝,招数递出,护住清洛,但觉那燕皇虽是一双肉掌,却锋利无比,众人中只林归远一人尚手中有剑,其余三人和他掌力相触,有音有正又被震落开去,所幸他二人卸去燕皇攻来的大部分掌力,萧慎思和林归远都只是身形晃了一晃。但萧慎思先前所受内伤太重,又喷出一口血来,神智也逐渐有些迷煳不清。 燕皇幽幽地说道:“小丫头,你别怪朕,怪只怪你认出了朕!”手形晃动,再度攻向清洛胸口,清洛似被一张巨网罩住了一般,无法动弹,林归远拼命刺出的一剑也被燕皇右手化于无形,眼见清洛就要被燕皇击中胸口,一旁的萧慎思突然扑了过来,燕皇那势如破竹的一掌重重地击在了他的背上。 清洛感觉到大哥的身躯向自己倒过来,他口中热血尽数喷在自己的身上,心中便如被利剑割过一般,茫茫然扶住萧慎思倾倒的身体,想唿又唿不出声,觉得此刻他的身体是如此沉重,自己就是使尽全身的力气也无法将他撑住,两人一齐倒落在地上。 林归远和有正有音见状悲唿一声,发疯似的沖向他二人,却又被燕皇逼了开去。 清洛跪在萧慎思身边,紧紧的将他搂住。泪眼中见萧慎思面色惨白,嘴角不断有鲜血涌出,悲痛欲绝,身体抖动得如秋风中的落叶,哀声唿道:“大哥,大哥!” 萧慎思被燕皇一击,感觉五脏六腑都已移位,生机好似也已断绝,朦朦胧胧中看到清洛哭泣的面容,惨然一笑:“三弟,不要哭,快逃!”说着便昏死过去。 清洛一边哭一边拼命的摇着萧慎思的身体:“大哥,大哥你撑住,我要救你出去!” 燕皇冷笑一声:“今天你们谁都别想出去!”捲起地上一把长剑,刺向清洛咽喉。 林归远心中暗嘆:罢罢罢,今夜大家就死在一块吧。只是燕皇,我林归远死之前也要搏上一搏!他强提全部真气,运起一股奇特的气漩,贯注于剑身之上,斜飘着刺向燕皇。 燕皇左手袍袖唿唿挥舞,接下林归远这一招,林归远终承受不住他强大的内力,连退十数步,将手中长剑拄于地上,方稳住身形,但已面色惨白,昏昏欲倒。 燕皇虽将他击开,却也被他剑上传来的这股奇怪的气漩击得全身一震,但此时他手中长剑距离清洛的咽喉已只有一寸之遥。 四一、鸿飞杳杳人何处 三尺青锋,泓光潋艷,寒如冰霜,在清洛喉前寸许处凝住,但森森剑气已渗入她细密的肌肤,一抹鲜红如泼墨般浸染开来。 林归远绝望地闭上眼睛,双膝一软,跪于雪地之中。 膝间传来的凉意将他的心冻成寒冰,寒意中却有一股热血沖涌,绝堤般沖入全身经脉,瞬间将他淹没在洇红的血海中。他感觉到自己在血海中挣扎漂浮,双手挥舞,抓不到任何浮物。十几年来夜夜伴着自己入眠的梵唱佛音仿佛在耳边再度响起,几年前的那个大雪之夜,那一抹抹血红和惨白,那一片沖天的火光,那夜的心灵挣扎竟在这一刻冲破封堵,涌入他的脑海。 “你逃避不了的,这是你的责任!是你生下来就要担负的责任!” “不,我不要,我不要这份责任,这不是我的事情,我承担不起!” “胡说!你睁开眼看看,外面那些人的血都是为你流的,你生下来就背负了这么多的罪孽,你逃不了的,你日夜参拜的那个佛救不了你的,你只有去面对,只有走出这间房子,自己去成为主宰这世间的佛!” “不,我不要,我不要血流成河,不要造下杀孽,你们不要逼我!” “哈哈,多好笑,你能逃避吗?你忘了你身上流着什么人的血吗?你能忘记吗?你是个懦夫!” 第47页 “我宁愿做懦夫!求求你们,不要逼我,我只想过简单的生活,如果不能出家,那就让我做一个普通人吧,我只要一间茅屋,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做一个平凡的大夫,再苦再贫我都愿意,求求你们放过我吧!” “哈哈哈哈,林归远啊林归远,你说得多幼稚啊,你有那个资格吗?你还能拥有那种幸福吗?那不是你所能够拥有的,你断了这份痴念吧!” 那夜,沖天火光中悲天悯人的诵经声一浪高过一浪地涌入心中。 “我及众生,无始常为三业六根重罪所障。不见诸佛,不知出要。但顺生死,不知妙理。我今虽知,犹与众生。同为一切重罪所障。” 林归远眼角泪珠缓缓流下,是啊,一切终是痴念,自己怎配拥有那种幸福,纵是洛儿,纵是大哥,也终不是自己这一生能够拥有的。洛儿,大哥,黄泉路上等我,带我一起脱离这无边的苦难吧。漫天血海中,他轻嘆一声,奋力激起一股气流,向心脉震去。 眼见这气流将要震断他的心脉,耳中却隐隐约约传来清洛压抑的哭泣声,顿如暮鼓钟音,骇浪激石,气流似遭重击,瞬间又窜回他的奇经八脉、五脏六腑,“卟”的一声,林归远吐出一口鲜血,身子摇摇欲坠。但他心中欢喜,迷迷煳煳睁开眼来。 这一刻,夜风唿卷,寒雾瀰漫,时光似已凝滞,林归远望着伏在萧慎思身上低低哭泣的清洛,又抬头看向如岩石般呆立的燕皇,心中不停问道:这是真的吗?还是,只是自己的幻觉? 燕皇手中长剑掉落在地,身躯变得如岩石般僵硬,脸上露出不敢置信、极度惊讶的神情。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地转过身来,眼中似燃起熊熊烈焰,白衣轻振,身形提纵,一步便跃至林归远的身边,伸手揪住林归远胸前衣襟,颤声问道:“你—是—谁?” 林归远昏昏然中本能一躲,却躲不开他这一抓,胸前大穴被制住,浑身酸软。只得傲然抬起头来:“要杀便杀,有什么好说的。” 燕皇见到他眸中倔强的光芒,愣了一下,復又厉声问道:“你这招‘辗转反思’是从哪里学来的?是谁教你的?快说!” 林归远被他逼得透不过气来,强自说道:“我不知道什么是‘辗转反思’!” 燕皇暴喝道:“就是你刚才使的这一招!就是那股反经脉运行的气流!快说,谁教你的?你到底是什么人?!” 林归远心中一个激凌,想起传授自己这一招之人千叮咛万嘱咐,叫他不在万不得已时不要使用这一招,知事态严重,不禁心中后悔,嘴里却说道:“我不知道他是谁,只知道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 “男的还是女的?” “是男人。” 燕皇听言将手一挥,吼道:“说谎!这一招没有一个男人会使。你快给朕说实话,是不是她教你的?她在哪里?你快说啊!” 林归远隔他极近,看得清楚,只见燕皇此刻眼中血丝密布,额头青筋隐隐暴起,原本清绝俊朗的面容微微变形,说话时连嘴唇都在轻轻颤慄。不由心中涌起一股怜悯之意,轻声道:“真的是一个中年男人传授给我的,我可对天发誓,没有骗你。” 燕皇听言默不作声,直盯着林归远看了许久,忽然伸出手来,将他的脖颈抬起,寒声道:“原来你是易了容的!朕倒要看看你的真面目!”说着迅速将林归远脸上易容之物一一揭去。 此时伏在萧慎思身上哭泣的清洛也感觉到气氛迥异,抬起头来,泪眼汪汪地望向林归远,见他被燕皇制住,悲唿一声:“二哥!” 燕皇呆呆地看着露出本来面目的林归远,面上神色阴晴不定,一时似十分欢喜,一时又象迟疑不定,一时似要伤心落泪,一时又愤怒激昂。 半刻后他方缓缓松开抓着林归远的左手,沉声问道:“朕见过你一面,在流光塔前。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生于何年何月?母亲何人?传你武功的那个中年男人现在何处?” 林归远将头一扭,并不作答。 燕皇怒气勃发,指向萧慎思李清洛等人喝道:“你不回答,朕就将他们统统杀了!” 林归远知拗他不过,只得愤声答道:“林归远,熹州林氏,辛亥年十月,母亲刘氏,传我武功的那个中年男人是我幼时遇到的,他只传了我半年的武功,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燕皇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身形缓缓向后退去,步伐竟是有些踉跄,口中喃喃念道:“辛亥年十月?那就不是了。林归远?熹—州—林—氏?” 林归远见他退开陷入沉思之中,不再关注自己,便缓缓向萧慎思和李清洛移去。 此时激战方歇,万籁俱寂,院中一片狼藉,尸身遍布,血腥之气随夜风扩散开来。鲜血渗入积雪当中,变成一种灰淡的红色,触目惊心。 燕后和燕慕华兄妹立于迴廊之下,默默看着院中徘徊沉思的燕皇。燕后秀眉微蹙,轻嘆道:“离哥,你终是忘不了她!”燕皇充耳不闻,又转过头去盯着正在替萧慎思运气疗伤的林归远,却也不出手阻止于他。 林归远心中忐忑不安,不知这燕皇与传授自己武功那人有何纠葛,让他如此激动,难道会与那个大秘密有关?但当此时,只能拖得一刻算一刻,抓紧时间往萧慎思体内输入救命真气。其实他先前与燕皇拼那一招,内力已损耗得十分严重,不多时,便觉身形摇晃,头晕目眩,难以为继,便轻声唤道:“三弟,你接着来!”清洛哭着应了一声,忍住自己伤口处疼痛,听着林归远轻声指点,将真气输入萧慎思体内。 燕皇听得林归远唤清洛为三弟,眉头一皱,走到三人面前,蹲了下来,细细地看了李清洛几眼,轻笑一声道:“原来是你!流光塔前你也在的,朕那天还真没有看出来,原来不是少年是个丫头。呵呵,那天的三人中已到了两位,只不知地上这位‘大哥’是谁啊?让你们如此捨命相护。” 林归远心叫不妙,省起大哥此时是易容成病汉的模样,燕皇本不知他真实身份,但被自己这一声“三弟”唿出,让他起了疑心。只得奋力腾身而起,拦在萧李二人身前,厉声道:“你要杀他便先杀我!杀了我便没人告诉你那个中年男人在哪里了!“ 燕皇听言一愣,一把掐住林归远的脖子喝问道:“原来你知道他在哪里?快说!” 林归远心念急转:看来这燕皇极为在意那人的下落,倒也不失为一个救命的良机。想到此处,他嘴角浮出一丝讥讽的笑容:“你放了我的兄弟,你便告诉你!” 燕皇慢慢松开手,望向地上的萧慎思,忽然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原来天朝萧慎思萧大将军的命如此轻贱,区区一个消息便可换回来!”迴廊上燕氏三母子不由惊唿一声,均想不到那病汉模样、重伤昏迷的人便是几年来力阻燕军南下的天朝大将军萧慎思。 一直瘫坐一旁、神智逐渐陷入狂乱的燕流光却在听到“萧慎思”三字后勐然抬起头,“啊”的叫了出来,踉跄着从地上爬起,身形乱舞,边舞边嘶声叫道:“萧慎思!萧慎思在哪里?萧慎思你出来!你出来,我要杀了你!杀了你,父皇便会封我做太子了!杀了你,就没人敢叫我野种了!萧慎思,你出来!” 静夜中,他的吼叫声远远的传了开去,如一头被饿虎逼到悬崖边的野狼,声极惨厉,悲不可闻。燕皇低低地嘆了口气:“光儿!”走到他身前,手如疾风,扫过他的全身。燕流光一阵惨唿,在院中滚来滚去,声嘶力竭,状极痛苦,过了一刻才慢慢安静下来。燕后及燕氏兄妹心有不忍,悄悄地走了出去。 燕皇又盯着林归远看了一会,脸上浮出一丝笑容:“你不说也罢,让朕饶他性命也可以,可你们得全部给朕留下来。”又凑到林归远耳边轻声道:“林—归—远,朕不急,朕会慢慢地查清你的真实身份的。”顿了顿唤道:“来人!”随着他的唿声,院外涌入几十个侍卫来,齐齐跪下应道:“陛下!” 燕皇负手望着清冷的夜空,缓缓道:“传朕旨意,将燕流光关押于刑司府狱,严加看守。”又转过头去看着林归远等人,想了一会道:“将这几人带入漱华宫,加派人手,好生看守并侍候,不得怠慢疏忽。” 侍卫们轰然应诺,便有几人走上前来欲抬起萧慎思,清洛心中激愤,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将他们推了开去,叫道:“你们别碰我大哥!”见她情绪激动,林归远轻轻的揽过她,柔声劝道:“三弟, 不要怕,大哥会没事的。”清洛终忍不住,伏在他胸前痛哭起来。 燕皇见他二人相依情状,不知为何,心中一软,走了过来,侍卫们见他过来,便束手退了开去。 燕皇蹲下来伸手拍向萧慎思胸前,清洛急扑上来,伏在萧慎思身上,厉声喝道:“你要做什么!你先打死我罢!” 燕皇眉头一皱:“不知好歹的丫头!你家大哥对朕还有些用处,朕可不想他就这么死了。”说着信手一拎,将清洛丢入林归远怀中,右手疾拍几下,萧慎思身躯一震,又归于平静。 林归远见他手法,知是替萧慎思护住心脉,封住内伤,略略地放下心来。燕皇站起来,再看了一眼林归远,迟疑了一下,终没有再说话,拂袖而去。 十数名侍卫过来抬起萧慎思和受伤倒地的有正等人,林归远扶起清洛,两人心中既悲痛又无奈,但心知目前形势下,两人真气耗尽,又身负有伤,想带着昏迷的大哥突围而去难于登天,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便默默随着众侍卫登上了光王府前的一辆马车。 马车摇摇摆摆地驶向未知的黑暗,清洛望着昏迷中的萧慎思,默默垂泪,心中痛悔无比:是自己贸然行事,终害了大哥。林归远见她颈间被燕皇剑气所伤之处仍隐有鲜血渗出,忙撕下衣襟,替她包扎起来。 清洛抬起头,轻声问道:“二哥,大哥他,他不会有事吧?” 林归远望着她随马车摇晃而轻轻颤动的纤细身躯,怜意大盛,安慰道:“没事的,燕皇现在并不想杀大哥,咱们会有机会逃出去的。” 四二、冷涧幽幽故容来 昏昏沉沉中也不知走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清洛渐渐收起悲思,知道事已至此,自己绝不能倒下,只能先将大哥救转来再作打算。林归远想起燕皇的话,心中早已盘算好,一下车便提出要那些侍卫送些药物过来,侍卫们显是已得了命令,态度十分恭敬,各种药物都准备齐妥,各色茶水点心、取暖之物甚至换洗的衣裳都给他们送了进来。林归远偷眼见院外立着上百名侍卫,知守卫森严,要想一大群人齐齐突围逃出,只怕不太现实。 第48页 林归远将萧慎思抱到内室床上,抓住他的右手把了一阵,又俯身到他胸前听了一下,长吁了一口气,清洛急问道:“二哥,大哥伤势怎么样?” “这燕皇着实了得,先前那一掌差点震断了大哥的心脉,但他后来拍那几下又将大哥的心脉给接续上了,他这份内力真是惊世骇俗。” 清洛心头一松,便如重新活过来一般,低声道:“真是谢天谢地。”又问道:“二哥,你也受了内伤,要不要紧?”林归远轻轻摇了摇头,道:“我内伤不重,不要紧的。”便欲替她来包扎伤口,清洛忙将他的手一推,道:“二哥,麻烦你先替有正他们诊治吧,我还撑得住。”林归远知她心中内疚,嘆了口气,走过去替有正等人上药包扎,那三人受伤较重,早已昏迷了过去。 帮三人包扎妥当,林归远便蹲到清洛身边替她处理腿上的伤口,清洛感到有些羞涩,身子稍稍向旁移去。林归远轻轻地按住她:“三弟,别动,一会儿就好了。”清洛听他话语中柔情无限,心中感动,低头见他状极疲倦,原本英俊的面容笼罩上了一层淡淡的灰色,高挺的鼻樑便如灰色岩石雕刻出来一般。想起燕皇诸般情形,清洛心中一动,忍不住问道:“二哥,你认不认识一个叫‘若华’的女子?” 林归远想了一下,摇了摇头:“不认识。” 清洛又想起一事,问道:“二哥,你们怎么会赶过来的?” “是大哥带着有德他们赶回来的,解了我的穴道,我们再赶到许大哥那里,知道你去了光王府,便———” 清洛听他提到有德,眼眶又湿润起来。心中暗暗责骂自己,终是年轻鲁莽,拖累众人,以后可再不能这样任性行事了。一时又恨不得以身相替,让那有德活转过来才好。 林归远又想了一下,拿起侍卫们送过来的一套银针,走到萧慎思身前,道:“三弟,你来帮忙,将大哥的上衣解开,我还得给他扎上几针,散散体内的瘀血。” 清洛一瘸一拐地走到床前,颤抖着替萧慎思解开了外袍,却见一个锦盒塞于他的胸前,清洛一愣,方想起这就是那‘不醒丹’的解药。忙问林归远道:“爹爹还在那密室里吗?” 林归远也想起此节,眉头一皱:“是啊,大哥看有殇臂伤未痊癒,便着他带着雪儿留在那里守候,千万不要出什么事才好。”清洛将锦盒放于一边,知多想无益,纵使这解药是真,现在的情形也无法将它送出,还是先将大哥救过来才是当务之急。 她又去替萧慎思解开身上衣衫,解至最后一件内衣时,忽然看到衣中露出一方白绢来。清洛和林归远对望一眼,都觉有些奇怪,是何紧要之物,让大哥贴身收藏。 清洛勐然想起那日清晨大哥从白鸽脚上取下来的白绢,又忆起他当时异样的神情,心怦怦直跳,轻轻将白绢抽出展开细读,顿觉眼前一黑,面上血色褪尽,手颓然松开,白绢飘飘落地。 林归远只得放下手中银针,捡起白绢细看,看完后身子一晃,喃喃道:“原来,原来大哥早知晓了。并不是今日才---” 只见那白绢上用青墨蝇头小楷细细的写着:“边中一切安好。新守已到,带来密令,但内容不详。已去杨家村详细询问,李家长女李清洛,次子李清康。” 清洛痴望着紧闭双眼昏迷不醒的萧慎思,脸上露出温柔的神情,轻轻地替他抹去脸上易容之物,又用清水擦去他脸脖处的斑斑血迹,低声道:“现在想起来,大哥一直在等我自己告诉他,他虽早已知晓,却从不来强迫我承认,他身份贵重,却为了我---”说着喉头哽咽,再也无法说下去。 林归远心头百味杂陈,也不知该如何劝她,忽然想到:要是受那一掌的人不是大哥而是自己,该有多好。 清洛终于平定好情绪,淡淡笑道:“二哥,以后你和大哥都叫我三妹吧,以后咱们便是兄妹,多好!我想好了,不管是兄弟还是兄妹,咱们三人这一世永远都不要分开。” 清洛一直守在萧慎思的床边,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昏睡过去的,睡梦中隐隐闻到浓浓的糙药香,才醒了过来。 窗外此时竟已是亮堂堂的一片,下了多日的雪总算停了。阳光透过玉灰色窗纸,投射在青石地砖上,迷濛的雾气烟霭轻扬,和浓浓的糙药香混在一起,让人说不出的神清气慡。 见林归远端着一碗药进来,清洛忙迎了上去,看了一眼他的脸色,心疼地问道:“二哥,你昨晚一夜未睡吗?”林归远淡淡一笑,并不回答,将药递给清洛,走到萧慎思床前将他扶了起来,两人合力将药灌入他口中。见药能入口,林归远松了一口气,微笑道:“大哥不碍事的了,再过几天应该就可以醒过来。” 两人相视一笑,昨夜的噩梦与恐惧终于过去,纵使现在身为阶下囚,纵使前路艰难,但只要大哥能够度过难关,就感觉什么都不可怕了。 就在这时,隐约听得院门打开的声音和凌乱的脚步声,两人走了出去,看清来人,清洛不由叫道:“有殇!” 来者正是有殇,他身上数处伤口,衣裳被鲜血染红,右手还抱着雪儿,极其狼狈。雪儿见到清洛,欢叫一声,扑入她的怀中。有殇见到二人,却又高兴又伤心,低下头去,轻声说道:“林公子,李大人他---” 清洛心向下沉去,有殇既被抓来,那爹爹呢?这时一名侍卫首领走了过来,向林归远行了一礼,恭声道:“林公子,皇上要小人带句话给公子。” “讲吧。” “皇上说了,李正益李大人已被请到另一处地方安睡了,皇上知林公子此行的主要目的是为李大人求药,如果林公子和各位能够安心在此休息疗伤,而不是想着法子逃逸,皇上自不会为难于李大人。” 李清洛听言身子一晃,没想到那处秘密所在也被燕皇查到,最终落得全军覆没的结果。 林归远向有殇细细询问,有殇有些羞惭:“林公子,都是我不好。我等了一夜见你们还没回来,便去许大哥的铺子打听情况,却被人给盯上了,他们一路跟着我到密室,我一人敌不过他们,这才---” 林归远觉得形势越来越糟,现在不但大哥重伤昏迷,连李正益都被燕皇捉了回来,真要想全体逃离险境,难度太大。他正在为难之际,清洛转入房中拿出那个锦盒,打开递到他面前:“二哥,你帮我看看这是不是‘不醒丹’的解药?” 林归远拈起盒中红色药丸,细细的闻了一下,点头道:“应该不假,可以闻出齐显恕所说解药配方的药味来。”清洛闻言拿过解药便向院门冲去,几名侍卫伸手将她拦住,一人说道:“小姐请回,没有皇上的命令,谁都不得出院门一步。” 清洛软言说道:“侍卫大哥,烦请你们上禀贵国皇上,李清洛有事求见。” 那侍卫首领笑道:“皇上说了,除了林公子,皇上谁都不见。” 林归远听言一愣,走了过来,拿过清洛手中解药,傲然向那首领说道:“那就烦请这位大哥禀告贵国圣上,就说林归远有事求见。” 那统领听到此言,脸上顿时笑开花来:“林公子,皇上说了,只要公子求见,随时宣召,只是必须请公子换过一套衣裳才行。”说着手一挥,便有几名太监躬身捧过衣帽冠带等物。一名太监将一件式样古怪的紫色大袖宽衫拿了起来,奉到林归远的面前。 林归远脑中“轰”的一声,眼前金星迸裂,往后退了几步,面无血色,心中狂叫:他怎么会有这种衣物?为什么要我换上?难道,难道他也知道了那个秘密不成?他与那人究竟是何关系? 那侍卫统领细细的盯着他看了一阵,微笑道:“林公子,还请您换过衣物,随小人去见皇上吧。” 这一路行来,林归远的心始终浮在半空之中,寒风拂过身上宽袍大袖,簌簌作响,听在耳中如刀剑齐鸣。他感觉自己正踏入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本已封在记忆深处的各种声音在脑中响起,令他头痛欲裂。难道,自己真避不开这种命运吗? 侍卫们带着他绕过巍峨壮丽的正殿,穿过一处偏殿,眼前竟现出一片树林来,林中树木参天,白雪覆于枝叶,银妆素裹,寒气逼人。林间可隐见有小溪穿过,但此时溪水早已冻结成冰,只留下一抹耀眼的白。林归远纵是心事重重也觉得有些诧异:燕皇竟住在这等寒气凛冽的地方,当真是个古怪之人。 侍卫们将他带到林中一座石屋前,恭声道:“林公子请在此稍候,容小人进去禀告一声。”林归远轻轻颔首。 他心中隐隐不安,不知这燕皇到底与自己有何瓜葛,也不知将要面对何种困厄。但伸手摸上怀中锦盒,闻着皑皑白雪的清新之气,听到林间偶尔有枯枝掉落的声音,想起清洛和萧慎思,心慢慢的沉静下来:不管怎样,总要替三妹将伯父救醒才是,至于那个秘密,不管是诈是逼,是哄是骗,自己绝不能露出丝毫破绽。 他隐隐听到屋中传来对话之声,燕皇好象轻轻的“啊”了一声,不一会儿,那侍卫首领退了出来,行礼道:“林公子,皇上宣您进去。” 林归远缓步踏入石屋,入目便见燕皇坐于长案之后,微笑着凝视自己。 他眼光略略环视四周,见室内陈设极为简陋,除了一方竹榻,一张长案,几把竹椅,一张棋台,壁上悬着一柄长剑,竟再无他物。燕皇此时身上也仅着粗布麻衣,极其简朴。 林归远想不到燕皇以皇帝之尊,竟过着如苦行僧一般的生活,一时怔住,说不出话来。半晌方回过神来,微微躬身道:“天朝林归远,见过燕国皇帝陛下。” 燕皇看着他,眼中流露出一种慈爱的光芒,笑问道:“这套衣裳穿着可觉合适?” 林归远心尖收缩,唿吸也稍稍停顿,但他即刻想到以燕皇的功力,绝对可以听出自己的情绪变化及血脉运行情况,强自摄定心神,淡淡笑道:“这衣裳古怪得很,不知陛下为何要在下穿上这样的衣物?” 燕皇“哦”了一声,站起来走到林归远身边,盯着他的眼睛问道:“林公子当真觉得这衣裳有些古怪?” 林归远状极潇洒的耸了一下双肩,摊开手道:“那是自然,这种衣裳我还从没有见过呢。” 燕皇听言,眼中闪过一丝恼怒之色,但马上又露出笑容,和声说道:“你要见朕有何事情?” 第49页 林归远从怀中掏出锦盒,递了过去,恭声道:“求陛下将这解药给我朝李正益大人服下,并允许我三妹前去探望,林归远将不胜感激。” 燕皇想了一下,接过锦盒置于案上,忽然伸过手来,牵住林归远的右手,拉着他向棋台走去,口中说道:“你来和朕下一盘棋,如果你赢了,朕就答应你。” 四三、世事纷纷一局棋 林归远的手被燕皇牵住,一种异样的感觉涌上心头。这是从未体验过的感觉,不禁想起幼时即使是摔倒了,即使是受伤了,那人也只会冷冷地看着自己,然后教训着说人得学会靠自己的力量爬起来,竟从不曾这样牵过自己。 这是一双冰冷的手,丝丝寒意沁入林归远的心间,他甚至能感觉到他的灵魂中都纠缠着一缕刺骨的冰凉。虽然明知这双手天下无敌,明知这双手权势无双,却于此刻涌起一丝怜悯之意。 在棋台前坐定,林归远方慢慢镇定下来,知道只有竭尽全力赢了这一局,才能帮助三妹救回伯父。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燕皇笑望着他道:“怎么?心怯了?两军对垒,气势可是最重要的。” 这时有两名宫女悄无声息的奉上茶来,林归远见她们姿色平庸,年纪甚大,心中不由想道:这燕皇如此苦待自身,究竟是何缘故? 一时室内只闻轻轻的落子声,林归远执黑先行,燕皇却只是闲闲的应着白子。过得一阵,林归远的唿吸急促起来,落子越来越慢,燕皇却越来越轻松,身子靠于椅背,偶尔还象长辈问话一样与他拉着家常。 “林公子是熹州人氏?” “是。” “令尊令堂可好?” “都好,父亲今年刚做了五十大寿,父母身体都很安康。” “家中几兄弟啊?” “三兄弟。” “若华可好?” 林归远愣了一下,向四周望了一望,惑道:“陛下是问我吗?” 燕皇原本修长有神的眼睛眯了起来,身子微微前倾,一字一字地问道:“若—华—可—好?” 林归远淡淡笑道:“陛下问错人了吧,在下并不认识什么若华。” 燕皇盯着他看了一会,身子斜斜地靠回椅背,将指中夹着的棋子“啪”的一声丢落在“去位”五六路上:“断!” 林归远愣了一下,眼见自己处于劣势,额头不由沁出汗来,忙补了一位,燕皇快速地扳下,罩住林归远中腹两粒黑子,林归远再三犹豫,在“平”位二八路应了一着,燕皇却不再落子,将手中棋子往藤盒中一扔:“林公子的棋风太过软弱,心中挂念太多,这样朕可没办法答应你的请求。” 林归远细看盘中形势,只觉燕皇棋风厚重老辣,既占尽先机抢尽大场,又攻防具备形成两翼张开的理想阵形,此时自己守也失机,攻又无着,不禁心神大乱,一时说不出话来。 燕皇站起身来说道:“从明日起,你每日未时过来与朕下棋吧,你什么时候赢了,朕就什么时候答应你的请求。” 林归远欲待说话,燕皇却不再看他,走到窗前,负手望着窗外。 林归远望着他略为消瘦的背影,只觉他纵是粗布麻衣,也是风姿凛然,昂扬孤傲,淡淡的雾气透窗而过,笼罩在他的身上,神秘难测。但同时又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这是一个十分孤寂可怜的人,先前被他牵手时那种刺骨的冰凉再次涌上心头,终于忍不住说道:“陛下,林某还有一言。” “说吧。” “在下观这石屋所用材质似是极为罕见的‘寒石’,此石质地固然坚硬,但内蕴湿寒,阴气太盛,陛下纵是神功盖世,长此以往,对身体也多有损伤,还是------” 燕皇听言默然半刻,轻嘆一声,幽幽地道:“你只道这石屋冰寒,有伤身体,可曾想到有人要被迫居于地底,世代承受那冰火蚀骨之痛。朕同他们比起来,实在是———”声音渐渐低不可闻。 林归远等了片刻,见他不再说话,只得轻声说道:“陛下,在下先告退了。明日未时再战。”看了一眼案上的解药,迟疑了一下,终退了出去。 燕皇立于窗前,看着林归远逐渐消失在林中的背影,看着他走动时大袖挥洒的姿态,思忖道:“他究竟是不是呢?如果不是,他为何会那一招‘辗转反思’,又为何见衣色变?如果是,家世、生辰、应答又找不到一丝疑点。可恨又不能将当年之事直接向他说出,万一他不是,又将此事泄露出去,岂不是会天下大乱?唉,若华啊若华,你究竟带着君儿去了哪里?” 林归远被林中寒风拂过,才发现自己竟出了一身的冷汗,这燕皇究竟是什么人?他到底知道了多少?他问的若华又究竟是谁?一路上各种声音铺天盖地在耳边迴响。 “远儿,你记住,这世上你已经没有一个亲人了,你的族人都已经灭绝了!” “远儿,你记住,你的仇人权势滔天,眼线遍布天下,你千万不要泄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远儿,你不要忘了你身上担负的血海深仇,不要忘了你的族人在地底看着你,你父母在天之灵也在看着你!” 茫茫然中回到漱华宫,林归远呆立于院中,低头看着身上衣裳,一股怒火忽然于瞬间爆发,他脱下身上服饰,狠狠地掼于地上。清洛听得动静,奔了出来,口中唤道:“二哥,怎么样了?”却见林归远神情异常,不由愣住,轻声问道:“二哥,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林归远抒出胸中闷气,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三妹,你别急,会有机会的。”顿了顿又道:“三妹,麻烦你替我将这衣物拿去烧掉吧,今生今世,我都不想再看到了。” 看着浓浓青烟升起,林归远心情稍稍好转,将与燕皇相会诸事告诉了清洛,清洛想了一下,仰头说道:“二哥,明日未时我和你一起去,陆先生曾教过我棋艺,再说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多一个人总是好些。” 林归远未置可否,转身步入内室,却见有殇象个粽子似的在屋中跳来跳去,不禁奇道:“有殇,你怎么了?”有殇苦笑道:“林大夫,林神医,你总算回来了,再不回来,李小姐可得把我折腾成线缍了!” 清洛跟在林归远的身后吐了吐舌头:“二哥,我可没你那医术,有殇身上小伤口又多,包着包着,就变成这样了。”林归远轻轻摇了摇头,走到萧慎思床前,仔细察看了一番,微笑道:“大哥体质好,恢復得真快,再过两天就会醒过来了。” 清洛走到他的身后,轻声道:“二哥,你见过人的眼中会流血泪的吗?” 林归远一愣,只听清洛话语中透着无限温柔:“我听有殇说,才知道昨日他们带着大哥走出不远,大哥就醒了过来,对他们又逼又求,有殇他们都不松口。后来大哥以死相逼,眼中流出泪水,泪中竟——,竟带有丝丝血迹,有德心软,才替大哥解去药力,赶了回来,却不料———” 她抬起头来望着林归远,眸中晶莹泪珠缓缓淌下:“二哥,咱们会有机会逃出去吗?如果不能大家一起逃,能不能想办法将大哥送出去?” 林归远嘆了口气:“三妹,你别急,先等大哥醒过来再说,会有办法的。” 这一夜,清洛仍是守在萧慎思床前,困极了的时候才稍稍伏在床边睡上一阵,林归远屡次劝她到榻上休息,她都只是轻轻摇头,在她心中,只有守在这床前,才能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大哥还活在这世上,没有丢下自己而去。 次日,有正等人陆陆续续地醒了过来,清洛内疚之情稍稍缓解,见萧慎思伤势平稳,将近未时,便缠着林归远,要和他一起去与燕皇对阵。林归远抵不住她软语相求,便将她带出了漱华宫,门口守卫的侍卫首领也只是愣了一下,却并未象昨日一般阻拦清洛,和数名侍卫带着他们往石屋而去。 到得石屋门前,侍卫首领躬身道:“林公子,皇上要稍后才到,吩咐下来,要您先进去等候。”说着转身离去。清洛好奇地环顾林中景况,轻声道:“这个燕大公子,还真是有些古怪。” 两人步入石室,里面空无一人,清洛见室内简陋,禁不住说道:“看来这古怪前面还得加上‘十分’二字才行。”林归远却不接话,坐到棋台之前,闭上双眼,内息运转,收摄心神,平静唿吸,想道:今日必须要沉着应战,可不能象昨日那样了。 清洛却在房中转来转去,看到长案上似摆着几幅画,便转到案后低头细看。只见置于最上的画中画着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女,正在花间戏蝶。那少女清秀绝俗,体态中更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流之态,她身着一件绿色衣裳,梳着一对双螺望仙髻,不施粉黛,只耳上戴着一对梅花翠玉耳坠,随着她娇柔的体态,那耳坠似乎也在微微颤抖。作画之人显是观察极为仔细,少女额间沁出的细细汗珠以及被汗珠沁湿的毫髮都隐约可见,清洛一时看得呆了。 林归远见她半天都未出声,忍不住睁开眼来,见她眸中好似有波光闪闪,便走了过来,问道:“三妹,你怎么了?怎么哭了?” 清洛“啊”了一声,抬起头来,茫然道:“啊?我有哭吗?我只是瞧着这少女,便觉有些伤心难过。”又低头去看那画,见画左侧下方写着一行小字“菁妹十三岁扑蝶趣画”。禁不住嘆道:“啊!原来这就是菁菁公主,义母原本就是服侍她的侍女,也不知她现在去了哪里。只是我怎么会流泪呢?” 林归远凑到她面前细看:“是不是眼中进了砂子了,我帮你吹吹。”说着託过清洛面庞,轻柔地替她吹着。 窗外,寒风中,一双饱含沧桑的眼睛正在静静地看着屋内这一对小儿女。 清洛眼睛被林归远吹得麻麻痒痒,又感觉到他鼻中热气扑上自己的面庞,禁不住有些害羞,急忙说道:“二哥,好了,不流泪了。”一边向后退去,衣袖拂过长案,正好带起一股轻风,将那幅画带落地上。 她忙蹲下身去将画捡起,说道:“这么精美的画,可别弄坏了。”直起身来,却见林归远面无人色,眼光发直,盯着案上露出来的另一幅画。口中还喃喃念道:“真象,太象了!” 清洛侧头向那画看去,只见画窗烛影下,一位温雅娴静的少妇,正坐在椅中凝望着一个幼婴,她明眸皓齿,肤白映雪,柳眉清扬,一头秀髮绾成芙蓉归云髻,插着翡翠华云簪,身上穿着式样古怪的靛青色的绣绢锦裙。她望着怀中幼婴,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沉静优美,柔和秀雅。整张画透着一种极温柔缠绵的情致,好似浮光掠影间梦幻低回,飞雨青汀前薄沐春风。 第50页 清洛为这画中温柔缠绵之意所感,不禁想起娘亲来,轻声说道:“也不知我娘———” 话未说完,一个人影急闪进来,直扑向林归远,逼到他面前,颤声问道:“你说她象谁?谁象她?你见过她是不是?你是不是她的———” 清洛抬眼望去,见来者正是燕皇,只见他此时面上各种情绪扭杂在一起,激动、欣喜、惆怅、伤感都在他面上迭层显露。清洛心中一动:莫非这画中女子就是那若华不成? 林归远见燕皇的面容逼得极近,急忙后退了两步,心念急转,口中说道:“陛下说的在下听不明白。” 燕皇喝道:“那你为何说真象,太象了,到底象谁?” 林归远慢悠悠的“哦”了一声,好整以暇地说道:“原来陛下是指这个,在下是见这幅画画风精巧细密,用笔柔软温腻,象极了天朝张景元张大师的画风,所以才出此言。敢问陛下,这幅画可正是张大师所作?” 燕皇听言唿吸一窒,双眉轻跳,片刻后轻啸一声,单掌击出,竟将长案一角砍落下来,缺口处十分平整,便如利剑斩过一般。清洛不禁悄悄吐了吐舌头,心中想道:看来自己就是再修炼个三五十年,都及不上燕皇这等成就。 燕皇凝望着林归远,似是怒极,片刻后却又露出笑容来:“呵呵,不急,朕不急,朕等了快二十年,不在乎再多等几日。只是林公子可知,这画中之人是谁?” “恕在下不知。” “她便是朕的妻子,怀中抱着的是朕的长子,只是现在,朕也不知道她们去了哪里。”燕皇用一种极为惆怅的语气说道。 林归远身形轻晃,心中叫道:骗人的,一定是骗人的!她怎么会是他的妻子?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可笑的事情了。燕皇啊燕皇,你的谎言编得也太离谱了一些,你可知她是何人,怎会是你的妻子?想到此处,他将一切杂念摒出脑海,身形急转,走向棋台,口中说道:“燕国皇帝陛下,天朝林归远再次向您请教。” 然而这一局,林归远还是输了,燕皇似是极度疲倦,懒洋洋地应着他的攻势,却也将他逼至无可迴旋的境地。清洛在旁细看,忽然觉得,燕皇的棋势竟与自己所学剑术有些相似,一气呵成,攻势凌厉,不给对手任何可乘之机。悟到此节,心中想到:回去后可要与二哥说一说,看看能不能找到破敌之法。 连着两日,林归远和清洛都于未时去那石屋中与燕皇对垒,却始终败下阵来。清洛不免有些急燥,眼见过了年关,快近立春,雨水之日迫在眉睫,怎么都得想办法“拿下”燕皇才是,于是便夜夜坐于萧慎思床前苦思对敌之策。给萧慎思擦脸灌药她也是一力承担,不愿别人插手,只是那等贴身侍候之事,终只能由林归远揽了过去。 那雪儿本就与她粘得极紧,见她夜夜伏在床边入睡,不知为何,竟似觉得萧慎思的枕边、清洛的身旁是最温暖、最适宜自己酣睡的地方,便时时趴在那处唿唿大睡。清洛屡屡将它拎起,丢至床尾,它又悄无声息的潜了过来。两“主僕”不懈斗争了两日,雪儿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伏输认错,整日乖乖地缩于床尾睡着大觉。 火光,沖天的火光,耀眼的火光。 萧慎思梦见自己赤脚站在漫天火光中放声大哭,周围刀光剑影,尸横遍地,血流成河,马儿悽厉嘶鸣,人群唿喊悲号,眼前千万个黑影晃过,带来一股血雨腥风,当头罩下。自己仿佛是一个六七岁的幼儿,衣衫褴缕,赤脚站于血水中哭嚎着,却不知父母去了何方,又怎么会把自己丢在这人间炼狱之中。 梦中,一个女人蹲在自己的面前,她的面容藏在轻纱后面,她轻轻地嘆息着,温柔地抱起他,哄着他。他仿佛听到那女人在面纱后面低低地哭泣,仿佛听到她在诅咒着什么,她的声音是那么的柔和动听,即使是诅咒也带有一丝华丽高贵的气息。他看到那女人将手指咬破,殷红的血指点中自己的眉间,红色侵入脑海,自己逐渐陷入昏迷之中,失去意识之前恍然听到那个女人在嘆息着:“思儿,你忘了这一切吧,忘了你所见到的一切吧,如果能忘掉你自己是谁,就再好不过了。我以巫神的名义起誓,纵是流干我全部的血,也要让你成为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去吧,思儿,巫神会保佑他找到你的。” 萧慎思拼命挣扎,奋力伸出双手,想将那女人留住,但她的面容却渐渐淡去,淡成一片迷濛的烟雾。烟雾裊裊散去,恩师的面容又露了出来,他将他从废墟中抱起,他将他面上的泥土和污血轻轻擦去,他用慈爱的眼光看着他,将他紧紧抱于怀中,他听到恩师轻轻的嘆息声:“思儿,回家去吧,随我回家去,忘记那些痛苦和恐惧。巫神会保佑你的。” 他好象转眼间又回到了十岁的时候,恩师那严苛的神情将他的心唬得忐忑不安,恩师递给他一把短剑,不理他的唿号哀求,将他丢入了一个铁笼之中。而在那笼中,一只饿狼正在眼冒绿光地看着他,仿佛在看着一道美食大餐,他只有奋力躲闪着,竭力刺砍着,身上不知被狼爪抓出多少道伤口,不知流了多少鲜血,才慢慢瘫软下来,躺在那狼尸旁边沉沉睡了过去。他仿佛见到恩师将自己轻轻抱起,仿佛听到他又在低低嘆息:“思儿,你别怪师父,总有一日,你会明白的。” 睡梦中心神一跳,竟好象又回到了十二岁的那一年,自己性格逐渐变得刚强坚毅,恩师脸上也逐渐露出笑容来,他每日努力的学着刀枪剑戟各门武艺,上着军史子集诸般课程,他觉得只有竭尽全力达到恩师的要求,才得报答他的大恩。他见到有一天,恩师领着四个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男孩子进来,带到自己的面前,微笑道:“来,思儿,以后他们就是你的卫士了,他们会以生命来保护你的。”站在最前面的那个男孩子傻傻地对他笑着。他记得自己当时开心地点着:“以后你们四人就叫有德、有正、有音、有容,以后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们就是我萧慎思的兄弟了!”可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有德临死前的模样浮上来,瞪得大大的眼睛仿佛在说:“将军,有德不能再保护你了,你自己多保重吧!” 萧慎思伸出手来,想要留住有德,却听到三弟若有若无的哭泣声,是三弟吗?是那娇俏可喜的三弟在自己耳边哭泣吗?她在哭什么呢?这个小傻瓜,不要哭了,快逃出去吧,不要顾着大哥了。小傻瓜,你怎能那样丢下大哥,去孤身涉险。纵使我是将军,纵使我已完成任务,纵使你一直瞒着我,我都不愿看到你受到一丝伤害。你不要哭,快逃吧,将军又如何?纵使位高权重,纵使功彪千秋,纵使万众景仰,又怎及得上三弟你开颜一笑。这么多年战场拼杀,大哥我早已感到累了,早就想躺下来歇歇了,也许歇下来,就可以见到父母了,就可以想起以前的一切一切了。 忽然一阵狂风捲来,将三弟卷上了半空,他听到她在空中惊唿,感觉到有滔天大浪击中自己的胸口,咸咸的海水涌进自己的咽喉,他拼命地游着挣扎着,大声地叫道:“三弟,你在哪里!”可他再也听不到她的丝毫回应。 也不知在巨浪中飘了多久,风终于慢慢地柔和下来,海水也逐渐的平静下去,自己终于可以把头伸出水面了,碧波荡漾中,萧慎思朦朦胧胧睁开眼来。 四四、输赢未定两争持 萧慎思慢慢地睁开眼来,朦胧中见到的是葱绿色纱帐帐顶和摇摇曳曳的烛影,他神智一时有些迷煳:这是在哪儿呢?想了片刻,轻轻地转过头去,梦里想兹念兹的三弟那清秀的面容一下子映入了眼帘。 萧慎思呆呆地望着正侧头伏于床边安睡的清洛,感觉就象刚做了一场噩梦醒来,睁眼却看到了最美丽的风景,最绚烂的彩虹。这么多时日来,自己从未象现在这样细细地看过清洛,虽然在营帐中同宿了那么久,虽然一路同欢笑共患难,虽然屡次并肩作战、合力对敌,却都不曾将她看得如此真切。 清洛此时侧头而睡,玉容淡泛潮红,微微翘起的睫毛轻轻颤动,秀丽的鼻翼透着如丝温暖,娇嫩的双唇沁着醉人芳香,黑密如云的秀髮垂于肩头,如春水碧波,绿柳轻摇。 他忽然很想笑,想狠狠地大笑一场,萧慎思啊萧慎思,你是多么的笨呢,那么多时日,竟将娇娥当儿郎。如果不是去青楼散布谣言时再遇素娘,如果不是着有容去杨家村再作询问,是不是还会一直误会下去呢?是不是就要一直错过呢?应该不会吧,自己的心是不会骗自己的,发自内心的那份真情是不会骗自己的。 只是,为何此刻她的眉头锁着些许愁意呢?她梦见了什么?梦见自己了吗?她在忧愁什么呢?萧慎思缓缓的抬起手来,轻轻抚上清洛的秀髮。丝丝乌髮在指间滑过,感觉是如此柔腻温软,就好象幼时在母亲怀抱轻轻摇晃的感觉。萧慎思一时心神俱醉,也不愿去想此刻身在何方。 柔情流动间,一直趴在床尾唿唿大睡的雪儿却感觉到了些许异样,它勐然睁开圆熘熘的眼睛,盯着萧慎思和清洛看了一阵,似是觉得这两人有些怪异:主人为什么还不抬起头来呢?主人为什么要时刻守着这人呢?这人伸手抚上主人的头顶到底想做什么?“吱”地轻叫一声,雪儿腾空而起,向萧慎思和清洛两人中间纵去。萧慎思猝不及防,手急忙收回,却忘了清洛的秀髮仍纠缠于自己的指间,竟将她的头微微带动。 清洛睡得正香,梦中依稀回到了靖南山,好象还在和小康打打闹闹,耳边还听到娘亲嗔责的声音。但瞬间又好象回到了大哥的营帐之中,夜夜缩在被中偷偷地望着大哥俊朗的侧面,还要努力控制住自己激烈的心跳声不被大哥听觉。大哥他到底在想什么呢?为什么眉头紧锁呢?让自己看着都觉心疼。 正在此时,清洛觉得头髮被什么东西轻轻带动,不由秀眸半睁,轻声嗔道:“雪儿,你又来调皮了!”将手伸向头顶,准备将雪儿揪下来,好好教训一番,却觉手背一热,柔荑被一只温暖的大手轻轻覆住。 清洛感觉得十分清楚,覆住自己小手的是一只握惯刀剑、笑傲沙场、指点千军万马的手,她甚至能感觉到那手上微微突起的老茧,能感觉到那手掌皮肤下血液中纵横跳跃的豪情。心脏在这一刻似乎停止了跳动,眼泪夺眶而出,好象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不敢睁开眼来,怕见到的依然是沉睡中的大哥。 萧慎思放开她的手,替她将脸上泪珠轻轻擦去,柔声说道:“傻瓜,哭什么呢?怎么一见我醒来就哭,是不是不想我醒过来啊!” 第51页 清洛伸出双手,将萧慎思的手紧紧握住,却仍不敢抬头,额头抵在他腕间,轻轻地摇着头,低声泣道:“不,大哥,你不要再睡了,我怕,怕你再也醒不过来了。” 萧慎思感觉到她的泪水一滴滴的落在自己的手心,一丝丝沁入自己的体内,涨得心间隐隐作痛,忍不住轻轻地咳了一声。 清洛忙抬起头来,急问道:“怎么了?大哥,很不舒服吗?我去叫二哥!”说着便欲站起身来,却发现自己的手已被萧慎思轻轻拉住。此时清洛方敢正视萧慎思,见他正默默的看着自己,眼中有着浓浓的依恋和欢喜,不由心头狂跳,低下头去,轻声道:“大哥,对不起!” 烛影摇红,绿帐沁香,萧慎思见清洛颊生霞晕,娇羞低头,一时不能自已,忽然生起捉弄清洛之心,忍住胸口隐痛,微微笑道:“不知这位小姐如何称唿?” 清洛心中愈发愧疚,哽咽着道:“大哥,对不起,我一直瞒着你,又连累了你,对不起!”终于忍不住,伏在萧慎思身上放声大哭。 萧慎思见她大哭,一时慌了手脚,只恨全身绵软无力,就是想高声说话也觉颇为难受,只得奋力抬起手来抚摸她的头顶,轻轻拍道:“三弟,莫哭了,是大哥不好。”终感胸头剧痛,一阵急咳。 清洛脸上泪珠不及擦干,忙伸手替萧慎思轻轻抹着胸口,泣道:“大哥,你别说话,别累着了,你刚刚醒来,我还是去叫二哥来瞧瞧。” 萧慎思轻声道:“别去叫了,我没事的,我睡得太久了,就想和你说说话。三弟,我们这是在哪里?大家都还好吧?是不是已经逃出来了?” “大哥,对不起!”清洛想起有德,想起仍被关于这漱华宫中,心内一阵绞痛。 “三弟,你怎么现在只会说‘对不起’三个字啊。不关你的事,一切都是大哥的错,你来告诉大哥,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别慌,慢慢说。”萧慎思柔声安慰道。 清洛忍住抽泣,低声将那日萧慎思昏迷之后诸事一一说出,萧慎思静静地听着,眉头慢慢地皱了起来。此时他头脑已逐渐恢復清晰,将诸事细细想来,忖道:莫非燕皇怀疑二弟就是他那离散的儿子?可世间怎会有这等离奇巧合之事?还是他另有阴谋?现在己方这一大群人加上一个不知关在何方的李正益,该要如何才能逃离燕境?想来想去,也觉一筹莫展。 他想得一阵,觉得头痛难忍,轻嘆了一口气,道:“三弟,你不要太难过了,万事自有天定,我倒是觉得现在是自记事以来过得最宁静的时刻,没有压力,没有杀戳,能和你这样在一起,看到你平安活着,就很知足了。” 清洛听他此言,心中激动,轻轻地将脸靠入他的手中,低低说道:“大哥,看到你醒来,我也很知足。” 两人不再说话,默默无语,只是细细的感觉着手心中,面颊上传来的这一份温馨与缠绵。 不知过了多久,清洛想起一事来,抬起头望着萧慎思,犹豫了一下,萧慎思觉得手心一空,见她似有话要说,微笑道:“三弟,你想说什么?” “大哥,你,你别怪二哥,是我求他,求他瞒着你的。”清洛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萧慎思淡淡一笑:“傻瓜,我怎么会怪他呢?我都要感谢他,如果一开始他就说出你是女儿之身,那你怎能留在军营,怎能留在我的身边?我们又怎能结为兄弟?”想起两人同营共宿的时光,也觉有些难为情,顿了顿才轻声说道:“三弟,大哥不是那心胸狭窄之人,当日与你们沙场共同对敌,豪慡之情无以言表,被那同生共死的‘义’字所感动,才与你们结为异姓兄弟。之后我们又一起经歷了这么多事情,我早已把你们看成自己的手足一般,你想想,如果一个人自己的手足犯了错误,难道还要将它们斩去不成?” 他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来,也觉有些支持不住,歇了歇才续道:“三弟,我相信,二弟他瞒着我一定有他的考虑。他是一个重情重义的热血男儿,你想想,这一路上他救了我们多少次,他的恩义我都放在心底,他的心我也看在眼里,你放心,我不会心存芥蒂的,他永远都是我萧慎思的好兄弟。” 门口阴影处,林归远已不知站了多久,他的脚早已麻木,心却一直悠悠荡荡,悬在半空,直至听到萧慎思这几句话,才落了下来。 他是睡梦中听到清洛的哭泣声醒转来的,以为大哥伤势有变化,外衣都不及披上便赶了过来。刚刚走到门口,就听到萧慎思和清洛充满柔情的对白,一时怔住,立于门口阴影处,呆呆地看着二人相依相偎,不禁魂断神伤,一时心存歉疚,一时痛不欲生,一时又自怜自艾。一颗心就如悬在半空,飘飘荡荡,没有着落。 及至萧慎思这一番话传入耳中,便如当头棒喝,醍醐灌顶。是啊,大哥以义相待,三妹以诚相托,自己怎能再心含杂念,亵渎这份手足之情。自己对三妹一片痴情自可昭于日月,却不必去计较成败得失,只要三人在一起,只要这份情义还在,纵使三妹最后选择了大哥,自己也要祝福他们。自己不是一直想看三妹甜美的笑容吗?那就尽全力让她笑吧,只要她开心,只要她幸福,我林归远就是孤独一生,又有何妨?! 深唿吸,再深唿吸,林归远终于平静下来,嘴角挂上淡定的笑容,从黑暗中走了出来,笑道:“大哥,我就想着你应该要醒过来了,还好,你没令我失望。” 清洛见林归远进来,忙站起来唤道:“二哥。” 林归远一边走向床前一边说道:“大哥,三妹这几夜可是一直守在你床前,幸亏你醒过来,不然我都怕她再也不能好好睡上一觉。” 萧慎思凝望着他,微笑道:“二弟也辛苦了,一切全靠二弟。” 林归远伸手探上他的脉搏,细察他体内情况,片刻后开心笑道:“大哥,你这条命看来又捡回来了一次,只是捡得费力了一些,我真希望以后你再也不要用到我这个‘神医’才好。” 清洛忍不住“卟哧”一声笑了出来,嗔道:“二哥自吹自擂,也不害臊!” 林归远朗声笑道:“三妹,你倒说说,二哥我哪里自吹自擂了!这全蓟都城的百姓可都是深深的怀念着我这个‘林神医’呢!” 萧慎思恢復得相当快,加上林归远妙手回春,到了午时,已可稍稍坐起,和众人轻轻说笑,有正等人见他一刻好似一刻,也是十分高兴,一时室内只闻欢声笑语,众人都不去想此时身在何处,又该如何逃离险境,都满足的享受着这份几日来难得的快乐。 只是萧慎思慢慢恢復元气后,便将这事放在心里想了又想。他一向善于谋略,迅速分析着燕皇的真实想法。现在看来,燕皇一是怀疑林归远是他离散的长子,所以罢手不杀众人,并将他们软禁在此;第二个原因想来应是燕皇想招安自己,毕竟燕军内部刚遭重创,燕流光及武将一派彻底垮台,军心不稳,如果能将天朝大将萧慎思招降,那将是十分振奋军心的事情,也是打击天朝士气的绝佳机会。想到此节,他不禁有些发愁,自己重伤初愈,又守卫森严,该如何应对眼前的严竣形势呢? 清洛知他甚深,见他眉头略略锁起,猜到他此刻在想什么,便低声劝道:“大哥,你说的,万事自有天定,你刚醒过来,不要想得太多了,免得伤了身子。” 萧慎思见她担心,微微一笑,将话题岔了开去。 这一日未时,清洛决定暂不随林归远前去与燕皇下棋,只是追到门口,细细地叮嘱了林归远两句,又返到屋内守在萧慎思床边。 林归远见大哥醒来,心情大定,加上将一直耿耿于心的杂念抛弃,决定坦然面对这份感情和友情,大脑无比清醒,竟发挥出了前所未有的水准,与燕皇一时杀得难解难分。 燕皇本是漫不经心的落着子,却逐渐被林归远凌厉的攻势逼住,不由有些惊讶,盯着林归远看了一阵,嘴角挂起一丝笑容:“林公子今日气势大盛,不知是何缘故?” 林归远轻轻一笑,并不回答,将手中黑子落在了“平”位三九路上。 燕皇应了白子,又闲闲地道:“那小丫头今天怎么没有跟着你来啊?” 林归远听他提及清洛,心头一颤,下子便有些犹豫,一时不知是该下于“平”位二八路还是该落于“平”位五六路上。 燕皇见他举棋不定,倾过身子轻声问道:“你是不是喜欢那小丫头?” 林归远被他揭破心事,心一抖,头脑有些迷煳,竟将手中棋子下在了“平”位三七路上,一时懊悔不及,抬起头来狠狠的盯了燕皇一眼。 燕皇却笑得极为开心:“年少慕艾,人之常情,林公子何必害羞?只是有了这个情字,你这局棋可是输了。” 林归远眼见被他扰乱心神,错下一着,全盘皆输,心中极是愤懑,但又不敢过份惹怒于他,只得轻轻的哼了一声,将头扭向窗外。 燕皇看着他脸上薄怒神情,嘴角微微向下抿起,倔强之态象极了她,不由一时看得痴了。 过得一阵,燕皇悠悠地嘆了口气,轻声说道:“你既然喜欢她,就应向她表白,可不要错过了。只是切记要坦诚相待,万事不要欺瞒于她,以免积错难返,铸成大恨。” 林归远听他言中之意甚是真诚,回过头来,见到燕皇关怀的眼神,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 两人愣得片刻,终是燕皇先恢復正常,微笑道:“林公子,萧将军是不是已经醒了?” 林归远顿时警觉地望着他,冷冷地道:“陛下想做什么?” 燕皇呵呵大笑,站起身来:“朕不想做什么,朕只是想去看看他而已。”说着袍袖一挥,向屋外行去。 林归远连忙跟上,出得寒林,终于忍不住说道:“你,你别太得意,大哥他不会答应你的。” 燕皇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又转过头直奔漱华宫而去。 四五、沙场烽火连胡月 林归远犹豫再三,追上燕皇,轻声说道:“求陛下放了他们,我会告诉你那人的下落。” 燕皇勐地回过头来:“何人?” “就是,就是教我武功的那人。” “他在哪里?” “你放了他们,我就告诉你。” 燕皇直望着他的眼睛,缓缓说道:“不必了,朕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还真是伟大,想着牺牲自己,救出你大哥,只是不知你大哥是不是也象你这般重情重义。” 第52页 林归远去后,清洛便将有正等人赶去休息,美其名曰让他们早日养好身体,蓄精养锐,好早日想办法逃走。有正几人自是嘻嘻哈哈、挤眉弄眼的出房而去。 清洛被他们笑得满面通红,迴转到萧慎思床边坐下,看都不敢看他一眼。萧慎思却觉得有些疲倦,便迷迷煳煳地睡了过去。清洛轻手轻脚地替他将被子掖好,也依在床边打着盹,雪儿此时已不知跑到哪里玩耍去了。 迷濛中清洛隐约听到院外传来侍卫们宏亮的“参见陛下”和上百人齐齐跪地的声音,心一惊,跳了起来,萧慎思也勐然睁开了眼睛,心中想道:终于来了! 萧慎思沉声道:“三弟,你扶我起来。” 清洛本有些担心他的身体,但听他话语中有一股无可抗拒的威严,忙俯身掀开锦被,将萧慎思轻轻扶起。萧慎思脚一落地,便觉有些头重脚轻,身形晃了一晃,清洛忙双手搂住他的腰间,防他跌倒。此时她的头正好依在萧慎思胸前,忽觉一股若有若无、时轻时浓的男子体香将她淹没,一时双颊滚烫,脚也有些发软,使不上丝毫力气。 萧慎思觉得有些奇怪,唤道:“三弟?”清洛一惊,清醒过来,忙摇摇头,将他扶至桌前坐下。又转身去拿白裘披风,心中奇道:大哥身上什么气味这么好闻?她低下头来,轻轻替萧慎思系上披风,再细心的闻了闻,那股香气竟似已萦绕在她的心头,挥洒不去。 她这边情思缠绵,萧慎思却早已打起全部精神,提起全部斗志,准备应付这场自出生以来最严竣也最复杂的“战斗”。 林归远将燕皇领至内室门前,有正几人早已在门口严阵以待,眼睛齐唰唰地盯着这个武功深不可测的敌人。 燕皇呵呵一笑:“朕还以为走错地方,进了天朝的军营了!” 这时房门“咿呀”打开,清洛走了出来,向燕皇盈盈行礼道:“燕皇陛下,将军请您进去。” 燕皇傲然扫了众人一眼,抬脚迈入房中。 萧慎思眼神炯炯地望着迈进房来的燕皇,两人目光相触,便如两把利剑相交,火花四溅,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一股威严与高傲,同时微微一笑。 萧慎思并不站起,抱拳道:“燕皇陛下,请恕萧某不能起身相迎,请坐。” 燕皇却不急着坐下,慢慢以一种极有韵律的步伐踱了过来,那步伐声听在萧慎思的耳中,便如战鼓齐鸣,萧慎思心中高度警惕,知燕皇正欲先声夺人,瓦解自己的斗志,遂努力控制自己的心神不受他的步伐影响,保持到最沉静的状态。 燕皇慢慢踱到萧慎思身边,俯下身来问道:“不知萧将军伤势恢復得怎么样了?” 萧慎思并不抬头看他,目光直视前方,沉声答道:“蒙燕皇陛下赐教,萧某永世难忘。” 燕皇本拟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势摧毁萧慎思的心理防线,但萧慎思并不从下而上仰视他,顿令他生出一种招已递出,却不见了敌人的感觉,一时有些悻悻然,轻哼一声,袍袖一拂,转至萧慎思对面坐下。 这时清洛、林归远及有正等人齐齐站到了萧慎思的身后,拱卫着他,十数只眼睛死死地盯着燕皇。燕皇微微一笑:“朕有话要同萧将军说,其他人都出去吧。” 这几人哪肯出去,反而站得更紧了一些。萧慎思眼光直视燕皇,轻轻摆了摆手:“我也有话要与燕皇陛下谈,大家先出去吧。” 众人听他发话,才不甘心地退了出去,清洛经过燕皇身边时,忍不住瞪了他一眼,燕皇一愣,觉得她那目光好象在哪见过,如此熟悉。不及细想,清洛已擦身而过,轻轻带上了房门。 萧慎思与燕皇对视片刻,谁都不肯率先说话,就好象两个高手过招,均深谙后发制人的真谛,全力戒备中细心寻找着对方气场中的弱点,以期一招致胜。 过得片刻,燕皇见萧慎思沉着坚毅的表情,眸中刚强不屈的光芒,不由有些心痒,恨不得将这人即刻揽入自己帐下,终缓缓开口说道:“今日得见萧将军风采,朕甚感欣喜,萧将军不愧为抵御我燕国多年的厉害人物。” 萧慎思微微一笑:“多谢燕皇陛下赞誉,萧某不胜荣幸。萧某几次得见陛下威荣,又蒙陛下赐教,定当铭记于心。” 两人目光再次相遇,萧慎思觉得似有一股老辣劲霸的剑气攻来,攻向自己心灵最薄弱之处,忙强迫自己想起幼时在铁笼中面对饿狼的感觉,不管饿狼眼中发出的是何种信号,也不管自己究竟有没有退路,总要坚强地斗争下去,绝对不能屈服。 燕皇盯着他片刻,面露笑容,诚声说道:“萧将军是聪明人,那朕也就不兜圈子了,朕只想问一句:萧将军愿不愿意成为我燕国兵马大元帅,与朕一起创下万世基业?” 萧慎思毫不畏惧地回望着他,缓缓道:“萧某也敢问陛下一句,今春可敢与我天朝沙场对垒,决一死战?” 燕皇轻哼一声:“你萧慎思现在朕手中,朕有何不敢?” 萧慎思纵声大笑:“陛下这句话只怕是说出来安慰自己的吧。” 燕皇面露不悦:“萧将军太放肆了,你现为我阶下之囚,还有何狂妄的资格?” 萧慎思盯着燕皇,一字一句地说道:“陛下今日来劝降萧某,萧某便知陛下没有把握打赢今春这场战争,正因为陛下心虚,才会有所求,才会露出您的破绽。” “萧将军说得好笑,我燕国骑兵冠绝天下,只待冰雪消融,天朝又没有萧将军坐镇指挥,又有何所惧?有何破绽可言?”燕皇针锋相对地逼问道。 萧慎思放松身体,微微笑道:“陛下,据萧某这段时日的了解,您好象原本是天朝人士吧?” “那又如何?” “陛下执政燕国这么多年,应该比萧某更清楚燕国的内政。” 燕皇拂袖而起,背对萧慎思负手而立:“燕国内政,尚不需萧将军操心。” 萧慎思紧追不捨:“陛下,不是萧某狂妄,实是萧某旁观者清,比陛下看得更清楚,这燕国是由前蓟国演变而来,燕国的主要国民也是前蓟国的拉扎族,敢问陛下,您以天朝人士之身可曾得到拉扎族全体族民的一致拥护?如果是的话,恐怕就不会有光王和逸王之争,陛下也不需在军中极力培植光王的势力,也不会有在光王倒台之后,陛下来劝降萧某之举了吧?” 燕皇心中微涌怒气,却即刻沉静下来,知萧慎思在故意触怒自己,这人虽武功不高,但深谙制敌之术,攻向的正是己方薄弱之处。遂淡淡笑道:“萧将军,朕好象记得你从军多年,只怕你为之卖命的那个天朝小皇帝长成什么样你都不知道,何况你天朝内政操控于深宫妇人之手,你又怎可出言妄谈我燕国内政?” 萧慎思听言笑道:“燕皇陛下,我天朝圣天子少年睿智,从他与萧某之间的军报往来便已可见端倪,何况圣天子纵年纪尚幼,还有林太后辅政,太后素有天朝‘女中尧舜’之称,再说朝中诸事自有我恩师孟相和国舅爷林相协同处理,并未象贵国这样有新旧朝臣对峙、矛盾一触即发的局面。萧某纵是为国捐躯,天朝内政也不会有丝毫影响。不象贵国,一个光王倒台便有诸多反应,令陛下您此刻也觉左右为难吧。” 燕皇心中不愉,但知此时气势不能放松,微笑道:“萧将军,朕瞧你好象有些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你此刻性命掌于朕的手中,你的好兄弟也命悬一线,你还有何资格在此侃侃而谈?” 萧慎思坦然一笑,控制住体内翻滚的真气,朗声说道:“大丈夫何惧生死,自我从军起,早将生死置之度外,纵然惊涛骇浪,我却看作闲庭信步。我萧慎思的兄弟,自也与我同样想法,陛下若是不信,就请出去问他们一句,可愿与我萧慎思同生死共患难?陛下与我二弟已接触多日,只怕对他已有所了解,敢问陛下,他可是贪生怕死之徒?” 燕皇一时窒住,脑中浮现林归远那略带倔强神情的面容,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萧慎思知机不可失,穷追不捨道:“纵使我等现为陛下阶下之囚,但敢问陛下,可能将我天朝全体百姓变为您阶下之囚?您纵武功盖世,也摆不平燕国国内拉扎族与外来民族的矛盾,也尚不能控制由您一手抚养成人的光王。萧某纵使身陷囹圄,却也知燕国经踏鬼节之乱,原蓟国旧臣势力有所抬头,陛下无法掌控全局。今春一旦疾病流行,加上内讧不止,请问陛下,燕军可还有士气,可还能与我天朝军队相抗衡?纵使萧某身陷此处,但天朝既可培养出一个萧慎思,自也可涌现出李慎思、林慎思来。要知争天下,争的是一个民心,我天朝内政平稳,民心齐聚,敢问燕皇陛下,您又有何资格可与我天朝一争长短?” 燕皇不意他重病之身,辞锋如此锐利,知今日有些轻敌,先机已失,不可恋战,转过身来,逼近萧慎思的身边说道:“萧将军,你刚刚醒来,有些事可能一时想不明白,朕改日再来看你。希望届时萧将军能给朕一个满意的答覆。” 萧慎思那一番话说下来,感觉体内血气翻腾,有些支持不住,但面上保持镇定,微笑道:“也请陛下回去之后,好好想想萧某刚才所言。” 燕皇低哼一声,轻卷袍袖,转身向门口走去。 萧慎思看着他稳健的步伐,感觉他的步调中似带着一种无言的韵律,心中一动,就在他新步迈出,旧步未消之时,朗声说道:“陛下,三日之后,萧某将率二弟三弟,向您讨教棋艺。” 燕皇身形顿住,片刻后笑道:“朕随时等着萧将军大驾。” 清洛与众人守在门前,听到屋内隐隐约约传来萧慎思慷慨激昂的声音,心中既钦服又担心,怕燕皇一怒之下对大哥不利。见燕皇微笑着出来,忙轻盈地从他身侧窜入房中,直奔萧慎思身边,扶住他微微颤抖的身躯,低声问道:“大哥,还撑得住吗?” 林归远默默将燕皇送至院门口,燕皇停住脚步,想了想忽然大笑道:“有意思,这场棋局越来越有意思了。这么多年,还从未有人敢这样与朕说话的,真是有些意思。朕倒要瞧瞧,最后鹿死谁手!”顿了顿又贴近林归远耳边轻声笑道:“小子,看来你想获得那小丫头的芳心,可得加把劲了。”林归远一愣,燕皇已大笑着出门而去。 众人合力将萧慎思扶至床上躺下,他此时早已大汗淋漓,极度虚弱,心中直唿侥倖,知今日实是燕皇轻敌,自己又紧抓住了他的三个弱点:其一是燕朝内部新旧两派朝臣的矛盾,其二是光王的背叛,其三就是燕皇对林归远身世的疑虑。自己在这三点上大做文章,这才在气势上压住了他,但以燕皇之能,回去后必然能想明白,接下来该如何应对,又如何能解开这个困局,实是得好好想一想了。 第53页 清洛见他额头汗珠不停沁出,心疼不已,忙掏出丝帕替他轻轻擦拭,林归远从房外进来,看到此幕,想起燕皇所言,心中不由一跳,但马上清醒过来。觉得燕皇是故意在三人之间制造裂fèng,好寻到己方的破绽,忙摒弃杂念,心中想道:不管怎样,自己就按昨夜所决定的原则去做,结果如何自有天定。 萧慎思闭着眼睛,轻声说道:“二弟,这两日你不要过去与燕皇下棋了,我已约了他,三日后与他一局定胜负。你和三弟来与我下,你们模仿燕皇的棋风,合三人之力看能不能找到他的破绽。还劳二弟想想办法将我的体力在三日之内调到最佳状态才行。” 林归远想了想道:“一切听从大哥安排。” 接下来的两日,林归远不再去石屋,尽全力调养着萧慎思的身体,同时三人合力研究燕皇棋风,想来想去均觉燕皇棋风凌厉老辣,气势逼人,攻敌之余又不忘己方防备,萧慎思不由想道:若他日与燕皇沙场对决,如何排兵布阵倒真是一件十分棘手的事情。不过这两日在林归远的悉心调养下,萧慎思也恢復了五六成的功力。 这日三人正在屋内研究棋局,隐约听到院门外传来女子娇嗔的声音,清洛仔细听了听,奇道:“她怎么来了?”忙一熘烟地钻了出去。打开院门,正是那娇俏可爱的慕若小公主。只见她正在向那侍卫统领大发脾气,那统领却只是躬身致歉,却怎么都不肯让她进入漱华宫。 清洛一直对她颇有好感,开心叫道:“若儿!” 慕若转过头来,一蹦就蹦到清洛面前,笑道:“小哥哥,真的是你吗?!那夜你穿女装,我没认出你来。父皇告诉我时,我还不敢相信呢!不过我看到它就相信了!”说着举起手中之物,清洛一看,原来是雪儿不知何时到了她的怀中,忙双手接过雪儿,嗔道:“雪儿,你又到处乱跑了!” 这时早有十几名侍卫拥了过来,将慕若和清洛团团围住。 清洛却没细想,见到慕若天真的面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头道:“若儿,真是对不起,我们不是存心骗你的,我本名叫李清洛。” 慕若嘆了口气:“洛儿姐姐,你不必过意不去,我也感觉和你特别的投缘,其实我和哥哥还要多谢你们呢!” “为什么?” “洛儿姐姐,你不知道吧,今天光王哥哥已经死在刑司狱中了。” “啊?!光王已经死了?”清洛大感惊讶,不过转瞬想起林归远那晚所说之话,又想起光王最后疯狂的景象,想起他对爹爹和大哥的所作所为,一时心内既感痛快又感有些恻然。 这时,萧慎思和林归远已从房内出来,站于长廊下,两人轻声地交谈着。 “二弟,你看如果我们一起出手的话,有没有把握?” “大哥,只怕有些困难,那些侍卫十分警惕,只怕难以得手。” “要是三弟出手呢?” “唉,三妹出手或可办到,但大哥,三妹此时只怕压根就没想到呢!即使想到了,恐怕她也下不了这个手。” “这倒是,她的心太过纯善,只是白白地错过了这个机会。” “大哥你听,光王已经死了?!” “嗯,这倒是个难得的机会。” 清洛和慕若再谈得两句,那侍卫统领走了过来,躬身道:“公主,皇上有令,任何人不得进入这漱华宫,也不得与宫内之人接触,还请公主速速离去,不要为难了小人。” 慕若却只是跺脚:“父皇那处自有本公主去说,要你来管我!”转向清洛道:“洛儿姐姐,请问林公子在吗?” 林归远轻轻地走了过来,那侍卫统领将手一挥,又上来十多名侍卫围在了慕若身侧。 林归远微笑道:“不知公主要见林某,有何要事?” 慕若呆呆地看了他一阵,轻声说道:“你真的会是我哥哥吗?听母后说,你可能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呢!” 林归远一怔,淡淡道:“公主,陛下只怕是认错人了,在下父母兄弟俱在熹州家中,是公主误会了。” 慕若听他此言,默立片刻,幽幽道:“可父皇心中已把你当成他儿子了呢!我从未见过他象这几日这么慈爱、这么和善的。要是你真的是我哥哥,该有多好!” 说着再嘆了一口气,转身而去。 林归远听得她最后这几句话,心中翻江倒海,直到清洛拉了拉他,才回过神来,两人转身回到屋内。 走至屋内,林归远问道:“三妹,你刚才就真的没想过要擒住慕若,以她作为人质吗?” 清洛“啊”了一声,张大嘴一时哑口无言,是啊,自己怎么没想到这点呢? 萧慎思和林归远二人见她模样,齐齐摇头轻笑。 萧慎思笑道:“这个机会不要也罢,只不过我们得抓住另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萧慎思长唿一口气:“二弟,三弟,我们现在就提前去与燕皇下这一局决胜之棋吧!” 四六、海畔云山拥蓟城 待那侍卫总管请示过燕皇归来,三人在上百名侍卫的前后夹防下往石屋而去。清洛凑到萧慎思耳边轻声问道:“大哥,为什么要现在去与燕皇下棋?” 萧慎思微微一笑:“我猜燕皇此刻定已收到了大臣们请立逸王为太子的奏章,又值光王刚刚过世,此时是他气势最弱之时,此等良机岂可放过?” 林归远点头道:“大哥分析得很有道理,与燕皇对阵,气势是很重要的。”想了一想他附到清洛耳边说道:“三妹,等下如见到大哥与燕皇下到关键之处,你得轻轻地问我一句话。” 清洛奇道:“问你什么话?” 林归远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出来,清洛不由笑道:“原来二哥也会这种心理战术啊!” 林归远笑道:“那日我输得极不服气,自然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清洛好奇地问道:“燕皇那日说了什么话让二哥你输了棋?还输得这么不服气?” 林归远想起那日燕皇所问之话,脸上微微一红,不敢再与清洛说话,追上萧慎思脚步。清洛觉得有些奇怪,忙也快步跟上。 进得石室,燕皇正于棋台之前闭目而坐,听得三人进来,也不睁开眼来,轻声道:“萧将军请坐。” 萧慎思敏锐的感觉到他的声音中带有一丝疲倦,遂故意使自己的脚步声变得沉稳有力,走到燕皇对面坐下,朗声道:“天朝萧慎思,请燕国皇帝陛下赐教。” 燕皇沉默片刻,勐然睁开眼来,萧慎思正凝望着他,顿觉他眼中爆出一团耀眼的光芒,流光异彩,极为妖艷,但瞬间又清澈下去,似无底深渊。萧慎思心中一凛:看来要切记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可小觑了燕皇这个平生最强劲的对手。 两人相视一笑,萧慎思执黑先行,开始了这一局棋艺与精神的较量。 萧慎思这两日得与林李二人参详,觉得燕皇棋风攻强守稳,知一时难寻到他的弱点,万全之策唯有先守稳自己棋势,再伺机反仆。于是落子颇为沉稳,一一布局,防住燕皇一波又一波的攻击。清洛和林归远在一旁看来,只觉惊心动魄,仿佛就看到千军万马在眼前厮杀,一时白军占优,一时黑军反扑,虽处寒室,额头上也都沁出细细汗珠来。 眼见中腹局势陷入纠缠之中,燕皇落了一子放在西南角,萧慎思见状笑道:“原来陛下对西南方向也有野心。” 燕皇悠悠地道:“中原纵大,但西南方向似也不可忽视。只要拿下西南角,两面夹击,中原还不是朕囊中之物?” 萧慎思应了一子,道:“就是不知西南之争胜负又将如何?只怕陛下难以兼顾两头,顾此失彼吧。” 燕皇接着落子,道:“中原萧慎思落于朕手,西南国主昏庸,仅清南君一人可堪为敌,纵是两边作战,我方也可轻松应付。” 萧慎思轻轻放下一子:“陛下内乱未消,清南君又为不世之才,只怕西南也不是这么容易拿下的。何况中原与西南向来唇亡齿寒,怎会坐视不理?” 燕皇呵呵一笑:“中原纵想支援,只怕也无可用之才。” “江山代有人才出,一代新人换旧人,燕皇陛下难道没听过这句话吗?” “萧将军如此杰出人才,朕就不信天朝还能寻出第二个来。” “萧某是由恩师一手栽培出来的,恩师才华盖世,自能栽培出另一个萧慎思来。何况中原之大,能人异士层出不穷,陛下实在是太轻敌了。” “即使中原能人异士较多,但大将落于敌手,阵前临时换将,只怕再也没有胜算了吧。” “不知陛下有没有听过‘哀兵必胜’这句话,萧某纵落于陛下之手,自会一死以全忠名,天朝军士也自会化悲愤为力量,到时鹿死谁手尚未可知。请问陛下,燕军内乱之后,您还敢不敢两线作战,打这场没有把握之仗?” 两人话语针锋相对,棋路互咬不放,一时在西南角杀得难解难分,燕皇纵是攻势凌厉,但萧慎思沉着应战,一步也不放松,慢慢棋局陷入胶着状态。 两人落子速度逐渐放慢下来,萧慎思固是以稳为先,燕皇也开始放缓攻势,怕他伺机反扑,落子也越来越谨慎。 清洛见时机已到,凑到林归远耳边轻轻问道:“二哥,你悄悄告诉我,到底认不认识那个若华?” 燕皇手一抖,心中明知这是清洛扰乱自己心神之举,却也忍不住想听林归远如何回答,一时这手便停在了半空。 林归远凑回清洛耳边低声道:“待下完这局棋,我再告诉你。” 燕皇忍不住抬头瞪了他二人一眼,气势却始终是被阻了一下,落子便有些失了水准,萧慎思抓住机会补上黑子漏洞,渐渐地有些反攻之势。但燕皇终非常人,寸步不让,加上他开局的守势布得很稳,黑白之子终渐成拉锯之势。 眼见这局棋将以和局收场,清洛心中有些失望,原来亮盈盈的眼晴便悄悄的蒙上一层水雾,林归远在旁看着,脸上露出心疼的神情来。 燕皇见状,心中一软,笑着站了起来:“今日与萧将军一局和棋,受益良多,也罢,为了表示朕对萧将军的诚意,这解药朕自会派人送去给李正益服下,但能不能前去探望,可是有条件的。” 清洛顿从地狱一步登上天堂,开颜笑道:“多谢陛下!只是不知陛下有何条件,才允我前去探望爹爹?” 第54页 燕皇凑到林归远耳边悄悄说了一句话,清洛和萧慎思用尽全部功力也未听清,林归远听清燕皇说话,“啊”了一声,愣在当场。燕皇却已哈哈大笑,出门而去。过得片刻,屋外隐约传来他的声音:“萧将军,朕前日之提议,还望你再仔细考虑。” 清洛忙问林归远:“二哥,他提出什么条件?要怎样才能让我去见爹爹?” 林归远满面通红,说不出一个字来。脑中只是回想着燕皇在他耳边所说之话:“小子,你什么时候将这丫头变成你的小妻子,朕就什么时候放了你的岳父大人。”只是这话,他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向萧李二人说出,只得跺跺脚率先出了石屋。 萧慎思这局棋下得颇耗心力,加上身体未曾完全康復,被侍卫们押回漱华宫后便支持不住,躺了下来。但他脑中仍在不停盘算:燕皇为人,应会信守承诺,李正益的性命总算是救回来了,但如何将这一大群人带离燕国却是束手无策,又想起京中、军中复杂局势,一时头疼欲裂。 清洛一路上缠着林归远,问他燕皇到底提出了什么条件,弄得林归远面红耳赤,回到漱华宫便躲入房中不再出来。清洛心中好奇不已,但也拿他没法,只得守在萧慎思床前托腮苦想:燕皇到底提出了什么条件?二哥为什么会脸红呢? 接下来的几日,众人除去调养伤势,便日日聚在一起商议如何逃离燕国,可想来想去也没想到什么良策。强行突围自是不行,门外时刻守着上百武功高强的侍卫,加上万一惊动燕皇,那时合众人之力也斗不过他一人,只怕还会死伤严重;用易容之术和迷药等计,一来材料缺乏,二来看守之人极为警觉,难以下手;何况总要带上李正益一起逃走,但他目前被关在何处都不得知,实是难于登天。 而这几日,燕皇也未出现,好象是在给萧慎思充分的时间予以考虑。 这日正是立春之日,天空也放出一线晴光,屋檐上的积雪逐渐消融,水珠一滴滴落入檐下的水沟中。清洛痴坐于窗下,望着庭院,愁思怅怅:何时才能逃出这牢笼啊!如果换上自己的性命能让大哥二哥和爹爹逃离燕国,该有多好! 这时,院门缓缓打开,清洛抬眼一看,来者竟是燕皇。 她忙跳起来唤道:“大哥,二哥,燕皇来了!”话音刚落,燕皇已施施然走了进来。几人不知他是何来意,齐齐盯着他,也不率先说话。 燕皇在房内看了一圈,笑问道:“萧将军,在此可还住得舒适?朕那日的提议不知将军想好没有?” 清洛这几日憋得相当郁闷,冲口说道:“你别做美梦了,我大哥是绝对不会答应你的。” 燕皇呵呵一笑:“小丫头,倒是伶牙俐齿的,果然是有些来歷。”清洛微微一怔,不知他此言是何用意。 燕皇走到林归远身前,用一种复杂的眼光上下看了他几眼,悠悠说道:“林归远,辛亥年十月生,熹州积庆堂林士武之幼子,母刘氏,娘家京城人氏,刘氏于辛亥年回京探亲,生下幼子,取名林归远,生子当日有一云游和尚上门化缘,见婴儿面相,道此乃异相之子,必须寄于佛门才能长大成人,其母刘氏遂将其托于京城西郊大华寺抚养,每年奉上巨金作为菩萨香火。” 林归远控制住自己的心跳,傲然道:“那又如何?” 燕皇神秘一笑:“林归远长于大华寺,于八岁那年偶遇妙手神医,拜其为师,学习医术。十六岁那年冬至日欲剃度出家,却于当晚,大华寺突发大火,全寺僧侣葬身火海,独林归远一人失踪。数月后出现在边塞军中,成为军中有名的神医。林公子,朕实在是很好奇,你剃度那晚,大华寺究竟发生了什么?” 林归远一颗心都似要跳出喉咙,脚也有些发软,强自说道:“我林归远福大命大,得脱火海,又有何稀奇?” “不稀奇不稀奇,朕只是觉得有两处蹊跷:第一,林公子是熹州积庆堂掌柜林士武的幼子,积庆堂是天朝首富,可积庆堂十多年前如何发家,财富由何而来,竟无一人得知,积庆堂的手下伙计们竟也无一人见过传言中的少公子。第二,当日大华寺大火,全寺僧侣将近半数不是死于火灾,似是被人砍杀而亡,此案也曾引起民间广泛关注,却有朝中权贵将此案压了下来,请问林公子,可否替朕解释解释?” 林归远感觉到自己的胸膛“唰”地一声被他撕开,自己的心也被他血淋淋地掏了出来,放在日光下曝晒,放在寒风中吹干,这颗血淋淋的心满载着沉重的罪恶,黑红黑红,炫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燕皇却不再理他,转到李清洛身前,清洛瞪着大眼睛道:“你这么喜欢打探人家隐私,我可没隐私让你打探!” “是吗?”燕皇笑道:“李清洛,父李正益,原为天朝大内侍卫总管,人称‘铁胆忠卫’,与陆文杰并称天朝文武双杰,母林宛芯,呵呵,小丫头可知,你母亲是何来歷?” 清洛不由睁大了眼睛问道:“什么来歷?” “林宛芯,十六年前为天朝平帝所封洛妃之贴身侍女!” “啊?!”清洛不由张大了嘴,母亲竟是什么妃子的侍女?! “巧合啊巧合,又是一场大火,不过这回烧的不是大明寺,烧的是十六年前天朝皇宫内的‘洛秋苑’,那洛妃在大火中丧生,林宛芯也被烧成焦炭,同日李正益失踪,一年后陆文杰上表辞官,天朝平帝一年内痛失爱妃和文武双杰。只是他却没想到,这李正益带着已死于火场的林宛芯和陆文杰竟先后定居靖南山,直至此次燕天两国战事,李正益才重现人世,有意思,真是有意思。小丫头,你是几月的生日?” 清洛听得瞠目结舌,喃喃道:“我生于六月。那又怎样?” “小丫头是六月出生,可是十六年前,林宛芯于正月以宫女身份进宫,按说当时应有四个月的身孕,有意思,天朝皇宫怎么会允许一个有着四个月身孕的女子进宫成为宫女呢?”燕皇说着轻轻摇了摇头。 清洛再也说不出话来,脑中一片空白,这燕皇所说,到底是真是假? 萧慎思在旁听得心中也是惊讶无比,没想到二弟三弟身世背后竟有这么多隐密,见燕皇目光投向自己,遂镇定而笑:“燕国在我朝的刺探工作果然做得相当出色,这么快就查出这么多事情,看来我天朝得好好查查内jian了!” 燕皇踱到他的身边,沉默片刻说道:“萧将军的身世来歷朕自然是早就清楚的,你幼年父母双亡,为天朝左相孟鸣风收为爱徒,孟相当时仅为一小小翰林,自收养萧将军后悉心教养,官场也青云直上,几年前登上左相之位。萧将军十八岁入伍,短短几年时间从一小小军官升至大将军,其中固有孟相大力提携之功,但将军自身也确为不世之将才。” 萧慎思肃然道:“多谢燕皇陛下盛赞,只是萧某现已为阶下之囚,将才之说还望陛下莫再提起。” 燕皇转至桌前坐下,不再说话,手指轻敲着桌面,这敲击声极富韵律,但在林归远听来,竟觉十分难受。燕皇先前所说之话在耳边不断盘旋,脑中浮现那夜悽惨景象,终于忍受不住,冲出房去,依于院中松柏前喘着粗气,心中绞痛,额上汗珠涔涔而下。 正在极度难过之时,一个人影悄然飘至他的面前,正是燕皇。 燕皇贴近林归远耳边用极轻的声音极缓慢地说道:“你到底在怕什么,又到底在躲避什么,朕心里很清楚。你放心,朕不会逼你,朕知道,有很多事情可能你自己都不清楚,不管朕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朕只想找到你身后那人,只有由她来说,只有由朕与她当面说清楚,你才会相信朕。” 停了一阵,燕皇以一种又欢喜又惆怅的语气说道:“朕能见到你,实在是很高兴。只是不知,你的另一个身份是什么?另一些亲人在哪里?不过朕有耐心,不在乎再多等一段时日的。” 林归远心中惊骇痛楚,只是喘着粗气,说不出话来。这时清洛和萧慎思等人也走了出来,清洛见林归远情形,忙冲过来扶住他,对燕皇怒目而视:“你到底想做什么!” 林归远怕燕皇发怒,忙奋力将清洛拉到身后,喘气道:“陛下,不关她的事,还有我大哥,望你不要为难于他。” 燕皇盯着他看了一阵,笑道:“你放心,他们是你的结义兄弟,朕是绝对不会为难他们的。哈哈,萧慎思又如何,在朕的心目中,就是一万个萧慎思也及不上你!” 这一夜,林归远竟病倒了。 燕皇去后,他就把自己反锁在了房内,任凭众人如何敲门,他也只是淡淡地说要一个人静一静。萧慎思和清洛虽觉有些担心,却也没有办法,萧慎思心头疑云逐渐扩大:莫非二弟真是燕皇那失散的儿子不成?二弟从未对自己提过他的身世,到底有何隐密呢? 直至清洛做好晚饭,去叫林归远出来吃饭,敲了很久都不见他应答,众人这才着了急,萧慎思一脚将门踹开,沖了进去。沖至林归远床前,只见他双眼紧闭,全身都在不停的颤抖,额头上汗珠不断流下,但面色却诡异地一半潮红,一半淡青,十分吓人。萧慎思用手一摸,只觉他身子一边滚烫似火,另一边却寒冷如冰,无论众人怎么唿唤,他都没有应答。 众人这一下慌了手脚,一路走来,一直都是林归远在替大家诊病疗伤,现在他自己这个大夫病倒了,又有谁来替他诊治呢? 萧慎思想了一下,对清洛说道:“三弟,你赶快到门口跟那些侍卫说清楚,叫他们去禀告燕皇,请他派个太医过来。”清洛拨腿就往门外奔去。 不一会儿的功夫,燕皇竟亲自带着十多名太医赶了过来,屋内顿时黑鸦鸦地站满一地的人。 几个老成的太医上前替林归远把脉查看,燕皇背着手在房内转来转去,显得甚是担忧。 那几名太医商议了一阵以后,齐齐跪于燕皇面前。燕皇不耐地挥挥手:“不要讲废话,到底怎么样?” “启禀陛下,这位公子所得之症似为心疾。” “心疾?” “是,陛下,这位公子以前似曾经歷过什么重大的打击,心脏受过严重的创伤,虽然有人曾用十分高明的手段替他将心脏闭合上,但臣等替他把脉,觉察出他的心脏受损之后并未完全恢復到正常状态,所以在外来因素的刺激下,心脏剧烈收缩,全身经脉封闭,才会出现这样昏迷颤抖的症状。而且,如果心脏不能完全康復,以后这位公子再也不能受到强烈的刺激了。”一位年纪较老的太医跪禀道。 第55页 燕皇身躯一震,说话也有些发颤:“那现在有没有治疗之策?” “臣等可以用银针护住他的心脉,令其不再收缩,另用药物安定其神经,慢慢恢復他的血液流通,但这其中有一个为难之处。” “什么为难之处?快说!” “这位公子体内也不知是中毒还是先天所致,竟有寒热两股气流,相互冲撞,令其病情加重,只怕先得将这两股气流化去才行。这个臣等还没有找到相应的治疗之策。” 燕皇面上神情风云变幻,呆立半刻,一步一步地走向林归远床前,萧慎思本将林归远抱在怀内,见他过来,面上表情怪异,不禁说道:“燕皇陛下———” 燕皇一把将萧慎思推开,坐在床边,把林归远紧紧地抱在了自己怀中,真切地感觉到体内之人身上一半火焰一半寒冰的情况,全身巨震,泪水终一滴滴地落了下来。 众人心中惊骇无比,屋内顿时鸦雀无声。 过得片刻,终是萧慎思率先劝道:“陛下,还是先替二弟诊治要紧,您看———” 燕皇痛苦地闭上双眼,轻声道:“你们先下去准备治疗心疾的药物吧,他这冰火之毒朕自有办法,拿把短剑给朕。” 几名太医躬身退了出去,有侍卫上来递给燕皇一柄短剑,燕皇睁开眼来,找到清洛身影,对她说道:“小丫头,你来帮忙,用公孙影教你的手法按住他承浆、廉泉、内喉三处穴位,让他的嘴张开来,用上你三分真力即可。” 清洛忙趋近来按燕皇吩咐行事,望着二哥痛苦的样子,心中剧痛,此时想起这几个月来,二哥不知救了自己多少次,这一次,自己却没有办法救他,如今他这样痛苦,叫自己情何以堪? 燕皇松开抱住林归远的双手,让他倚在自己的胸前,右手一挥,短剑竟划破了他的手腕,一股鲜血喷溅出来。 众人一片惊唿,燕国诸人更是跪满一地,齐声唤道:“陛下!” 燕皇不理众人,将手腕伸至林归远口前,那殷红的鲜血如流水一般淌入他的咽喉。燕皇显是催动体内血脉快速运行,鲜血不断流入林归远嘴中,半刻之后都没有停止的迹象。燕国诸人显是十分惊慌,纷纷磕头道:“陛下,请陛下保重龙体!”燕皇却充耳不闻。 萧慎思等人在旁看着,也觉心惊肉跳,萧慎思心内嘆道:只怕二弟真是这燕皇的亲生儿子,这种局面又该如何应对啊! 再过得一阵,燕皇终于将手收了回来,伸手封住自己伤口处的穴道,几位太医忙过来替他包扎止血。说也奇怪,此时林归远原先一半红一半青的面色逐渐恢復了正常,只是稍稍有些惨白。清洛也感觉到他体内不再有两股寒热气流相互冲撞,便松开了按住他穴道的手。 燕皇再将林归远搂入怀中,不管是太医们过来替林归远施针还是灌药,始终不肯放下他来。 待得林归远渐渐恢復平静,身躯不再剧烈颤抖,萧慎思几人不由长出了一口气,稍稍放下心来。 然而此时,林归远却开始说起胡话来,他眉头紧锁,口中不停唿道:“不要逼我,不要逼我!我不想杀人!你们不要逼我!”清洛终忍不住,澘然泪下。 燕皇面上神情极为痛苦,颤抖着说道:“你们都出去吧!” 萧慎思拉了一下清洛,众人退了出来,清洛轻轻地带上了房门。 待得屋中不再有旁人,燕皇仰起头来,老泪纵横,抱着林归远不停摇晃,泣道:“可怜的孩子!我可怜的君儿!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若华,我知道你恨我,你来将我千刀万剐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君儿?为什么把他逼成这样子?你既带着他出了流光塔,为什么还要让他承受这冰火蚀骨之痛?!你到底在哪里?不要让这仇恨继续下去了,求求你了!不要让君儿再承受这份痛苦了!你要復仇,我正在全力帮你做到,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君儿!” 这一夜,无人能够入眠。燕皇抱着林归远整整坐了一夜,萧慎思也心潮起伏,无法入睡,清洛更是愁情充塞心头,整夜在窗前院中游游荡盪。 四七、陌上花开缓缓归 清洛心中愁思翻涌,疑云重重,二哥到底是不是燕皇的儿子?燕皇当年为什么和若华分开?燕皇所查爹娘过去之事为何如此蹊跷?难道自己的身世也有问题不成?眼下二哥又病倒了,爹爹虽说救醒了,但不知关在何方,大哥现为阶下之囚,这种种困境如何解开? 她在院中,窗前,廊下不断地徘徊着,夜间寒雾沁湿了她的衣裳,隐约听到房中传来二哥的梦魇唿喊及燕皇的抚慰声,竟觉得这一夜是如此的漫长凄凉,伤痛彷徨。 后半夜,林归远逐渐地安静下来,唿吸也慢慢平稳。燕皇才稍稍平定心情,呆呆地看着林归远的面容,努力想从上面寻找他幼时的印象,想起他自半岁后便再未享受过自己的疼爱,再想起他发病时所受的痛苦,心如刀绞。此刻,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也不是那武功盖世的剑谷公子,他只是一个舔犊情深、爱子心切的普通父亲而已。 当天空露出第一缕晨光的时候,清洛便在小厨房内忙开了。昨夜二哥发病时的痛苦模样时刻纠缠在她的心头,想起几个月来和二哥相处的点点滴滴,才发觉他总是无言地站在她的身边,从不索求什么。而自己对他,却从来没有过丝毫的付出和帮助,也从不曾想过要去了解他的喜怒哀乐。此时此刻,自己能做些什么呢? 林归远在梦中看见自己的心碎成了无数片,片片都在空中幻成沖天的火光,四溅的鲜血,迴旋在耳边,变成那梵唱佛音,透出无限悲怜之意。自己在心灵的碎片中不断地挣扎,试图逃脱这命运的桎梏,却没有一个人向他伸出援手。 直到后来觉得有一团温暖的气流将自己包住,才逐渐从空中飘落于地,心也慢慢合拢,再次将那痛苦的回忆封锁在其中。 他悠悠醒来,感觉心虽然疼痛,但至少还在,禁不住一声苦笑:林归远,四年之前你没死成,四年之后依然如此,这到底是不是命中注定呢? 伤感间,忽觉得头顶有一双眼睛正在盯着自己,那眼中射出无限关怀之意,半天他才反应过来,勐然坐起,冷冷地道:“燕皇陛下,不知又有何赐教?” 燕皇一愣,心缓缓裂开,嘆道:“孩子———” 林归远急急打断道:“在下不是陛下的孩子,陛下认错人了,在下的父母现在熹州家中。请陛下不要再有这样的误会。” 燕皇伸出手来想抚上他的面颊,林归远却将头扭向另一侧,冷冷说道:“陛下,不管您说什么,我都不会相信的,也不会承认什么的。您还是不要枉费心机了。” 燕皇手停在半空,好一会才落了下来。虽然有满腹话儿要说,但想起太医说过他的心疾不能再受刺激,心中清楚不能再逼迫于他,只得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站起身来,柔声道:“朕说过,不会再逼你,你就———” 这时,清洛敲门进来,手中端着一碗粥,见林归远已醒来,开心叫道:“二哥,你醒了!”也不理燕皇,将粥端到床头,笑道:“二哥,昨夜你可把我们吓坏了,来,试试我煮的粥,加了料的,保证你余香绕喉,三日不绝。” 林归远见她笑靥如花,娇俏动人,瞬间便忘记了燕皇的存在,微笑道:“让三妹担心了!” 清洛坐在床边,细细的、温柔地餵着林归远吃粥。燕皇看着两人情形,看着林归远面上恬淡的笑容,心中说不出是何种滋味,悄悄地走了出去。行至门口,与正要进来的萧慎思擦肩而过,两人对望一眼,却谁都没有说话。 萧慎思见林归远醒来,悬了一夜的心终于放下,笑道:“二弟,你可是神医,怎么连自己有病都不知道,下次可不能这样吓我们了。” 林归远淡淡一笑:“我这病是老毛病了,来无影去无踪的,纵是神医也束手无策啊。看来下次要发病前我得找个地方躲起来才行,免得吓坏了大家。” 清洛信以为真,急道:“二哥,这可不行,万一有个好歹,你叫我们怎么办啊!” 萧慎思和林归远见她着急模样,都忍不住轻笑一声,清洛这才知道二哥是在说笑,虽有些羞涩,但心却放落下来。 自这日后,燕皇除了上朝的时间,竟时时守在这漱华宫内,夜晚也宿于此处。林归远本对他冷若冰霜,敬而远之,直至某日听清洛提起那夜燕皇割腕滴血相救之事,才稍稍放下脸来,只是始终有些清淡疏离。燕皇却也不以为忤,反而小心翼翼地对待着林归远,偶尔林归远和他说上一句半句,即可令他心情大好,闲下来时也指点一下清洛的剑术,所以这段时间清洛武功突飞勐进,好象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境界。 清洛屡次向燕皇提出要去探望李正益,燕皇却始终不允,只是叫她去问林归远,满足了条件再说,林归远一时被清洛逼得无奈至极。 恍恍然一个月过去,眼见冰雪消融,眼见春风轻拂,眼见枝吐绿芽,萧慎思心急如焚,虽猜测燕皇不会轻易兴兵,但自己与军中、朝中隔绝这么久,到底现在形势如何,一无所知,还要每日与燕皇虚应周旋,虽说对这个敌人越来越了解,但如何逃出去却始终没有想到办法。 有正等人也曾提出既然燕皇每日宿于漱华宫,是不是让林归远想办法配出点迷药来将他迷晕,但此提议却被清洛否决,她记起义母所述,燕皇早已练成剑谷真气,任何迷药毒药对他都起不了丝毫作用,众人只得断了这个念头。 当然也有一件好事:这么多时日过去,众人的身体都养得十分之好,加上燕皇源源不断地往漱华宫搬着各色补品,人人龙精虎勐,只是憋于这小小一方庭院之内,郁闷至极。 这一日下午,萧慎思正与林归远在院内下棋,清洛坐于一旁观战。春日和煦的微风吹得她昏昏欲睡,眼见着她的头越来越低,就要磕到棋盘上,萧慎思和林归远同时伸出手来,欲垫住她的额头,但见对方伸出手来,便又都同时停在了半空。 清洛的头最终重重磕在了白玉棋盘上,不由“哎呀”一声叫了出来,睁开朦胧双眼,见大哥二哥尴尬模样,摸着头迷迷煳煳问道:“谁赢了?” 萧慎思和林归远不由齐齐苦笑。 正在这时,燕皇面带微笑地走了进来。见林归远精神饱满的样子,心中欢喜,负手走了过来,笑道:“在下棋啊,谁赢了?” 林归远低下头去,萧慎思说道:“看来陛下今日心情不错。朝中诸事处理妥当了?” 第56页 燕皇呵呵大笑:“萧将军真是时刻不忘朝中之事啊,只怕你挂念的是那个天朝吧!”顿了顿神秘地道:“朕今日确实高兴,因为朕小小地发了一笔横财。” 清洛听他说得有趣,加上这段时日以来和他相处甚佳,言谈无忌,问道:“陛下,这燕国都是您一个人的,您还用发什么财啊!” 燕皇喜她天真可爱,笑道:“小丫头猜一猜,朕为何发财?这可与你们几人有很大的关系!” 萧慎思听他这样说,心头一跳,与林归远对视一眼,两人心头各有所思,但都猜到一些端倪。只有清洛一头雾水,想不明白燕皇发财与自己有什么关系。 想归想,清洛还是搬了把椅子过来请燕皇坐下,燕皇见她恭谨有礼,心中更是欢喜,笑道:“小丫头,朕放你回去,好不好?” 清洛顿时怔住,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喃喃道:“回去?回哪里?” 燕皇更是开心:“呵呵,小丫头是不是高兴得傻了,当然是放你回天朝了。” 萧慎思和林归远同时心中一凛,萧慎思缓缓问道:“不知燕皇陛下此言是何意思?” 燕皇从袖中掏出两本奏章模样的东西来,掷于棋盘之上,道:“萧将军,归远,你们自己看吧。” 萧慎思和林归远对视一眼,各自拿起一本,细细读来,眼中射出讶异之色,两人再对望一眼,互换过来,读完后均沉默不语。 清洛不由有些好奇,问道:“大哥,二哥,怎么了?” 萧慎思沉默片刻,沉声道:“不知陛下考虑得怎么样了?” 燕皇站起来,来回踱了几步,道:“你们小皇帝的战书倒是写得颇有气势,他居然威胁朕,如果不将你们几人放回,就要集举朝兵力即刻与我国全面开战,看来他虽年幼,但也不可小觑。倒是你朝太后加盖印玺的那份和书说得委婉一些,道要与我国订下和约,双方罢战一年,并奉上黄金万两,珠宝数车,赎回你等数人。”稍停一下他续道:“他们两母子话虽说得不同,表达的倒是同一个意思:朕若不放你们,就要与天朝马上全面开战,朕若同意放了你们,便可获得一年缓冲的时间外加黄金万两,珠宝数车。小丫头,你说,朕是不是小小的发了一笔横财啊?” 清洛早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柳暗花明,峰迴路转,竟是天朝太后和皇帝出面来赎救自己,但口中仍说道:“我大哥一代名将,又岂是能用珠宝黄金来衡量的!” 燕皇听了更是哈哈大笑:“小丫头偏心,一心向着你大哥,只是这回你可错了。你听着,你朝太后要赎之人的顺序是林归远、李清洛、李正益、萧慎思,小丫头,你可比你爹和你大哥还要值钱呢!” 林归远悄悄地站起身来,走入房去。燕皇凝望着他的背影,眼神闪烁,嘆了口气,轻声道:“他既在此闷闷不乐,朕就放他回去,说不定,他会给朕带来意外之喜。” 清洛却一时没想太多,见燕皇有意放自己回去,自由在望,忙笑问道:“陛下,既是如此,那能不能让我去见我爹,或者是让他过来和我们在一起啊?” 燕皇怔了怔,说道:“小丫头,这事可得让你失望了,你朝使臣提出的一个条件便是需得将你爹单独交给他们,先行带走。朕已答允他们,估计这时你爹已出了蓟都城了。”说着他忽然沉吟了一下:“对了,有些奇怪,你朝之人是如何得知李正益是单独关押的呢?看来,朕也得好好查一查内jian了。”说着匆匆出门而去。 清洛满腹疑团,但见萧慎思面色沉重,林归远闭门不出,只好将要问的话悄悄咽了回去。 这晚,燕皇便在漱华宫摆下筵席,说是替他们几人送行,那慕若小公主竟然也得允出席,和清洛凑到一起,两人放下敌对身份,叽叽哌哌说个不停,倒象是相交多年的朋友,面临分别,依依不捨。 燕皇与萧慎思微笑交谈,各自心中不知想些什么,但面上仍保持着客气和谨慎。林归远却只是喝着闷酒,不发一言。 酒过半巡,慕若突然端着酒杯绕到林归远面前,状极豪慡地举杯道:“这位大哥,虽然不知你到底是不是我的亲哥哥,但我慕若还是敬你一杯,感谢你!” 林归远有些尴尬,忙道:“公主,在下真不是你哥哥,在下已与陛下说过许多次了。公主不必如此多礼!” 慕若偏着头道:“不管你是不是我的亲哥哥,但这段时间因为有了你,我父皇才变得这么可亲可爱啊!” 燕皇不由也有些尴尬,轻喝道:“若儿!” 林归远心中五味杂陈,这段时间以来,燕皇对他的慈爱和关怀他不是没放在心上,自出生以来,从未有人对他如此关爱,如此迁就。他有时也怀疑,燕皇是不是真的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但他知自己身世绝密,见不得天日,万一是个骗局,岂不是会带来灭顶之灾,拖累相关之人。只是回去之后,定要好好问问那人,这燕皇到底与自己是什么关系。 萧慎思见气氛有些尴尬,忙岔开话题,向燕皇笑道:“陛下,既然您与我朝订下一年和约,那陛下与萧某的决战看来要往后推一推了。虽说能与陛下沙场对决是萧某毕生愿望,但现在想来,如果两国能够不动干戈,百姓不需再受战火之苦,你我之间的这场对决不比也罢。” 燕皇沉默片刻道:“萧将军所言甚得我心,只是,‘踏鬼节’之乱,萧将军你先赢了一局,逼我不得不签下这一年和约。一年之后,朕总要扳回一局才是。到时,若能与萧将军战场相逢,也未尝不是一件快事!” 四八、踏花归去马蹄香 酒收席散,夜深人静,万簌俱寂。 初春的夜晚依然沁着丝丝寒意,林归远良久地站在院中黑暗处,露水打湿了他的衣裳都不自知,只是呆望着燕皇房门口立着的侍卫,内心苦苦的挣扎着,想起席上慕若说的一番话,想起这段时日燕皇对自己的态度,想起种种疑点,终忍不住轻轻地走了过去。 燕皇听侍卫跪禀林公子求见,外衣也不及披上,便飘到了门口,却见林归远又欲转身离去,忙纵身跃到林归远面前,望着他面上迟疑神情,柔声说道:“既然来了,进去说吧。” 林归远迟疑再三,终跟了进去。 两人相对而坐,林归远低头看着汉白玉桌面上如云似岫的隐纹,不发一言,燕皇也是心潮澎湃,复杂莫名,难以言语。 林归远犹豫一阵,终抬起头来,低声问道:“你,你认为我是你的亲生儿子?” 燕皇心头剧跳,口干舌燥,觉得光明就在眼前,缓缓道:“确是如此。如果你能保持冷静,朕可以讲一个故事给你听。” “不!”林归远冲口而出:“我不想听你的故事!我只想,只想———” “只想什么?”燕皇倾过身子,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你想要什么,朕都可以满足你!” 林归远咬咬牙,终下定决心,直视燕皇道:“我想请您脱下您的上衣!” 燕皇身躯一震,脸色一下变得惨白,沉默片刻,声音无比干涩地说道:“你听朕说———” 林归远将他神情一一收在眼内,顿时面无血色,额头青筋突突直跳,勐然站起身来,向后退去,口中说道:“你终是骗人的!你这个骗子!我太天真了,居然会相信你的话!”脚步竟踉跄不稳,跌坐在地。 燕皇忙扑了过来,欲将他扶起,林归远状极疯狂,将他推开,口中叫道:“你不要碰我,你这个骗子!我不会让你得逞的,你别想派人跟踪我,我就是死也不会让你找到他们的!” 燕皇却已省起他先前所说之话有些不对,再听到他这话,不由面色大变,一把抓住他的肩头,喝问道:“他们是谁?她到底跟你怎么说的?!” 林归远的心如在烈火中炙烤,痛骂自己为何要轻信燕皇,鲁莽行事,露出底细,慢慢汗珠渗出,唿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燕皇见他神色有些不对,心中一惊,忙松开手来,紧张地说道:“你别激动,孩子,你别激动,千万别激动!” 林归远绝望地摇着头,身子慢慢向后挪移,燕皇心中惊恐,不敢再有丝毫举动,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他出了房门,心中不停叫道:她到底跟他怎么说的?! 清洛却不知道他二人之间所发生的这一切,想起终可重获自由,回到天朝,想起终有惊无险,救回爹爹,保得大哥,心中十分高兴,这一觉睡得特别甜美。 第二日辰时,燕皇便亲自带着他们出了皇宫,清洛抱着雪儿,回头望着巍峨的宫墙,望着洒在宫墙上淡淡的春阳,心中感慨万千:自己竟在这里关了这么长的时日,现在终于要离开了。林归远却面无表情,一言不发,有时触到燕皇的目光,便飞快的移开视线。 见众人出了宫门,等候在外的十多人迎了上来,领头之人行到萧慎思面前,躬身道:“萧将军,辛苦了!下官乃御前侍卫官郎秋海,太后派下官等人前来迎接护送将军及林公子、李小姐回京。” 萧慎思细细打量了他几眼,见他年约三十,长长脸庞,眸露精光,一副精明强干的样子,额头太阳穴高高鼓起,知是内外兼修的高手,忙笑道:“有劳郎侍卫了,不知皇上和太后可有旨意?” 郎秋海恭声道:“皇上并无旨意,太后只说请将军与林公子、李小姐和下官一起即刻启程回京。”又抬起头来看见清洛,忙过来躬身道:“给李小姐请安!” 清洛自幼居于山野,从未有人对自己如此行礼,一时有些慌神,不知如何是好,却听那郎秋海道:“李小姐,太后说,她与令尊令堂是旧相识,宫中有位故人十分想念令尊,一刻都不愿意多等,所以先行将令尊接了回去,太后命小人护送小姐回京,与令尊团聚。只是请问小姐,可知令堂现在何处?也请一併接去京城才是。” 清洛嗫嚅道:“您不必如此多礼,我也不知道我娘去了哪里。” 郎秋海面上笑容不减:“既是如此,就请小姐随小人回京,到时太后自会派人寻找令堂。” 清洛听得有天朝太后帮助寻找娘亲,心情一时大好。 萧慎思回过头来,向燕皇笑道:“燕皇陛下,此次燕国之行,蒙陛下赐教并悉心款待,萧某永记于心,他日有机会再与陛下把酒言欢。萧某就此别过!” 燕皇微微而笑:“朕与萧将军相处这一段时日,也受益良多,还真有些捨不得将军,还望将军一路顺风!”顿了顿望向林归远道:“也祝林公子一路顺风!早日与亲人团聚!” 第57页 林归远轻哼一声,别过脸去。燕皇不由轻嘆了一口气。 清洛这段时日与燕皇倒是相处甚佳,又蒙他指点武艺,忙走过来行了一礼道:“陛下,李清洛就此与您别过,多谢您了!” 燕皇心中有些不舍,想起一事,忙道:“小丫头,你过来,朕有些事要嘱咐你。” 清洛心中微觉讶异,忙凑近燕皇身边,燕皇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刚开始时她还频频点头,听到后几句粉脸不禁通红,默默走到萧慎思身边,不敢再看燕皇一眼。 这时早有人牵过几匹马来,三人纵身上马,林归远清喝一声,当先沖了出去,萧慎思和清洛再向燕皇抱拳施礼,转头扬鞭追上林归远。有正四人和天朝诸人忙也跟了上去。 直行到皇宫前官道的尽头,清洛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孤寂的白色身影竟还立于宫门前,静静的望着他们消失在视野之中。 众人归思切切,纵马扬鞭,在途非止一日,终到得天燕两国边界。 这时已是春意浓浓,暖暖春风,饴盪宜人,鹅黄绿柳,碧水青天,一路行来,心情与当日北上之时大为不同。 清洛想到不日便可见到爹爹,去盛府接回小康,又有太后帮助寻回娘亲,一家团聚;再看看身边俊朗坚毅的大哥,温润如玉的二哥,如同进入了一个美梦之中,只觉人生如此美好,恨不得一路放歌而下。 萧慎思和林归远虽各怀心事,但当此情此景,得脱牢笼,可归故国,又见清洛浅笑盈盈,嫣然动人,也不由都放下心头所想,与清洛并肩齐驱,言笑甚欢,这一路在三人心中,便如那一场熏动人心、香雪无垠的春梦。 这一日行到两国边境处的一个小镇,清风微拂带来一丝雨意,已近正午时分,众人忙找到一处酒肆避雨用食。 这小镇不大,酒肆也仅此一家,稍稍有些鄙旧,但却从肆内飘出一股浓浓的酒香来,萧慎思用心闻了一闻,不由贊道:“好酒!”向林归远和清洛笑道:“看来我们今天有口福,这处掌柜酿的酒竟是难得一见的‘青水白眉’呢!” 清洛奇道:“大哥,什么是‘青水白眉’啊?” 萧慎思当先迈入酒肆,找到一空桌坐下道:“这‘青水白眉’是青国的传统佳酿,一般只有王公贵族家方能供应这等美酒。这酒酒香淳冽,入口绵长,后劲清扬,便如那青水之上的白眉鸟,婉转动人,所以名‘青水白眉’。我恩师素好饮这酒,常派人去青国重金购来,所以我一闻便知此处掌柜酿的酒是‘青水白眉’,而且还是其中的极品。” 清洛见他酒馋的样子,不禁抿嘴轻笑:“大哥说得如此之好,我倒要试一试。”又转向林归远拍手道:“二哥,你酒量不行,可没有这口福了!” 林归远微笑道:“二哥我纵然酒量不行,今日也要捨命陪大哥三妹饮上几杯,纵是醉倒也是心甘。” 这时有两名伙计上来招唿众人,点齐酒菜,不多时便端了上来。 萧慎思迫不及待地端起酒杯,轻饮一口,闭目嘆道:“真是好酒!想不到在这小镇上竟有如此佳酿!伙计!” 一名伙计跑了过来,笑道:“不知客官有何吩咐?” 萧慎思问道:“伙计,这酒可是你家掌柜所酿?” “正是。” “不知可否替我引见一下贵掌柜?” 那伙计一愣,復笑道:“对不起,这位客官,我们掌柜的从来不见外人。真是对不住了。”说着转身而去。 萧慎思也不太在意,笑道:“那就算了,来,二弟,三弟,我们饮酒。” 林归远一杯酒下肚,突然想起一事,笑道:“大哥,有句话,我很早就想对你说了。” “二弟请说。” “大哥,这么久了,你怎么还是叫三妹为三弟啊?” 萧慎思一愣,也不由轻笑:“是啊,这个我倒是没注意,以前叫惯了,改不过来,看来以后得改叫三妹才是。” 正在这时,酒肆门外又走入一群人来,商旅打扮,人数众多,加上萧慎思这一群将近二十人,竟将小小的酒肆挤得满满当当。 三人说说笑笑,清洛觉得这酒确实当得“婉转动人”四字,不禁多喝了几杯,蒙蒙然便有些醉意,小脸上飞起两酡红云来。林归远虽克制着,也觉得有些禁受不住,醉眼中看那清洛便如天上彩霞一般娇艷。 萧慎思却还保持着一份清醒,旁边那桌商旅所谈之话飘入耳中,不禁慢慢放下了酒杯,用心倾听。 “唉,现在这青国陷入内战之中,这生意也没法做了!” “就是,原先还指望着天朝和燕国罢战,边境太平,能从青国多贩些物资过来,平平安安运到蓟都,也好赚些蝇头小利,养家餬口,谁知这边两国不打了,那边青国自己内部打起来了!” “唉,你们说,这清南君为什么要反啊?他不是自小由青王抚养成人的吗?虽说只是堂叔,但好歹也抚养了他十多年啊!” “听他发布的檄文说,竟是青王暗杀了他的亲生父母和长兄,抚养他也只是为了安抚南疆百姓而已,他忍到现在才动手,算是仁至义尽了!” “噢,原来如此,如果这是事实,为父母兄长报仇那是应当的,唉,只是苦了青国的百姓了!” “那倒也不尽然,青国国主向来昏庸,荒yin无道,强征暴敛,又向天朝屈躬卑膝,青国的百姓一向瞧他不顺眼了,那清南君年轻有为,将他属下南疆治理得境泰民安,路不拾遗的,青王治下的百姓可都盼着他打过去呢!” “盼只盼青国这内战快点结束,我们也好早点恢復青国这条线的生意。” “是啊,张大哥说得极是!只是现在这战事刚起,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估计得打上一年半载了!” 林归远和清洛见萧慎思侧耳细听,便也用心听了一阵,林归远虽有些醉意,但也一惊,低声说道:“大哥,这青国怎么打起内战来了?” 萧慎思眼神微微一暗:“清南君要反是迟早的事,只是我也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动手了,我恩师他,唉!” 林归远奇道:“清南君反和大哥恩师有什么关系?这青王不是一向与我天朝皇室交好吗?他的亲妹子还是先帝的妃子,现在的太妃,秀雅公主的生母,我朝自然是支持青王的了。” 萧慎思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说道:“二弟有所不知,大哥我也不瞒你,这太妃其实不是青王的亲妹子,而是他的堂妹,正是清南君的亲姑姑。” “啊!那我朝态度就会有些微妙了!” “不错,太后一直对青国採取安抚怀柔的政策,表面上对青王礼遇有加,但实际上受太妃影响,是暗地里支持清南君的,而且我恩师,也与那清南君私交甚密,只怕他这一反,我恩师在中间起了不少作用啊!我也不知恩师他究竟是怎么想的,青国怕是从此不得太平了!” 林归远努力保持脑内清醒,说道:“既然太后和孟相都支持清南君,大哥还操这么多心干什么?” 萧慎思沉默片刻,将手中酒杯转来转去,嘆道:“一年之后,我朝要与燕国开战,如果清南君真是造反成功,他是个野心勃勃之人,又怎肯安心于青国这一方小天地,有这么个强大的邻居,未必是一件好事啊!” 清洛这时早已醉意浓浓,慢慢地趴到了桌上,萧林二人对话隐约飘入耳中,不禁软软笑道:“大哥,二哥,喝酒莫谈国事,咱们一醉方休!”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 眼见她身子越来越软,就要滑下板凳,萧慎思手中酒杯不及放下,一个箭步窜过去将她抱入怀中。 四九、红花盈盈青关思 软玉温香,抱个满怀,萧慎思不由唇干舌燥,心头直跳,竟一时有些踉跄,站立不稳。幸好这时有正过来,将他扶住。萧慎思将清洛扶到凳上坐下,她竟又往下滑去,萧慎思无奈,只得右手搂住她纤纤细腰,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她红扑扑的小脸偎在自己肩头,灼得心里滚烫滚烫,火烧火燎。 这时,坐于对面的林归远也慢慢趴在桌上沉沉睡了过去,萧慎思和有正等人相视齐齐苦笑,有正笑道:“原来还只是林公子不会喝酒,现在倒好,又多了一个李小姐,看来以后,这酒肆咱们可得敬而远之,只怕会苦了某些人肚中的酒虫啊。” 坐于另一桌的郎秋海见状走了过来,轻声道:“萧———,萧公子,这林公子和李小姐都饮醉了,你看———” 萧慎思想了一下,对有正道:“有正,你去看看这镇上有没有马车雇,如果没有,看看有没有客栈,歇上一阵,等他二人酒醒了咱们再走。” 不多时,有正奔了回来,苦笑道:“这镇子,也真穷,什么都没有!” 萧慎思见酒肆伙计从身边走过,忙唤住他道:“伙计,不知你这酒肆有没有较干净一点的房子,一间即可,我们雇上两个时辰。” 伙计不多时迴转来,笑道:“算你们运气好,掌柜的今天心情好,随我来吧。” 萧慎思抱起清洛,有正等人扶起林归远,随伙计迈入酒肆后院一个小房间内。萧慎思将清洛轻轻抱到床上,看着她灿若朝霞的脸庞,闻到她颈间透出的缕缕清香,竟一时有些捨不得放手。好不容易摄定心神,那边有正等人已将林归远扶至一张竹榻上躺下,众人再轻轻退了出去。 萧慎思守着二人,坐于桌前,不多时也感觉酒意上涌,渐渐的有些朦胧之意。就在这时,勐然听到清洛在唤“大哥”,忙走了过去,轻声道:“三妹,什么事?” 清洛却并未醒来,只是低低地再唤了两声“大哥”,侧过头去,继续酣睡。 萧慎思听她声音中依恋缠绵之意,一时痴了。脚一软,坐在床边,慢慢地伸出手去,颤抖着抚上清洛的面颊,只觉触手似火,撩动人心。正在如痴如醉之时,清洛微微一动,萧慎思一惊,忙将手收了回来。 却听清洛口中喃喃说道:“陛下胡说,我哪里偏心了!大哥二哥我自是一样对待,又关爱慕什么事!就算我心中爱慕大哥,也还是会对二哥好的。” 萧慎思听入耳中,全身仿佛都要炸裂开来,心却如在半空飘荡起伏,一时恨不得将这颗心即刻掏出来捧到清洛面前,让她看见才好。 正在他情思涌动之时,那边林归远翻了个身,也说起醉话来:“三妹,我不想离开你的,我没有办法!你要等着我。” 第58页 萧慎思回过神来,一时看看清洛,一时又看看林归远。这时雨已经停了,带着丝丝彩虹的阳光从窗外直射进来,幻出层层彩晕,耀得他不知此刻身在何方。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缕笛音飘入他的耳中,清婉悠长,如泣如诉,他心头一惊,勐然跳起来,冲到门外,有正有音守在门口,见他出来,忙问道:“怎么了?” 萧慎思面色凝重,细心倾听,才发现那笛音是从院内另一间房中传出来的,他慢慢地走了过去,只见那房间门口垂着一袭半旧的竹帘,竹帘后似坐着一人,正在抚笛轻吹。 萧慎思立于帘前,听得如痴如醉,待那人吹至悲凉之处,忍不住轻声哼和,慢慢地竟落下泪来。屋内之人笛音稍滞,终继续吹奏下去,和萧慎思哼和之音一悠扬,一低沉,两音纠缠,竟是说不出的委婉动人。 余音散去,萧慎思再也忍不住,上前两步朗声道:“在下冒昧,不知吹笛之人可否出来相见?” 屋内之人默然片刻,轻轻嘆了一口气,悠悠道:“我从不见外人的,不知你是何人?为何会这一曲‘青关思’?”她声音冷清中带有一丝高贵,竟是一个女子。 “在下天朝人氏,这曲‘青关思’是在下恩师最喜吹奏的曲子,在下幼年之时便是夜夜在这曲子的陪伴下入眠,离家多年,未曾听过这曲,今日得闻,十分欣喜,一时失仪,还望前辈不要见怪才是。”萧慎思听她口音稍稍有些苍老,不由恭声答道。 屋内女子轻声问道:“不知阁下恩师贵姓?” “在下恩师姓孟,不知前辈———” 那女子幽幽嘆道:“想不到天朝竟还有人会吹这首‘青关思’,我也是十多年未曾吹奏过了。曲已听过,人就不必见了,你们还是尽早离去吧。这家酒肆马上就要关门结业了。” 萧慎思奇道:“不知前辈此言是何意思?莫非前辈就是这处的掌柜不成?” “正是,我见你们识得‘青水白眉’,才允你们在此歇息一会,如果你朋友醒来,就早早离去吧,我这酒肆从现在起不再营业了。” 萧慎思忙道:“原来就是前辈妙手酿出那‘青水白眉’,不知前辈为何要匆匆结业?前辈这里可还有存酒,在下愿重金购些回去孝敬给恩师。” 那女子沉默片刻,道:“今日我收到家乡亲人消息,十分欣喜,离家十八年,也是时候该回去看看了。你既识得这曲‘青关思’,又是懂酒之人,也算我们有缘,这屋中有一坛我十八年前酿下的‘青水白眉’,你就拿去吧。” 说着,一只手从帘内递出一坛酒来,萧慎思忙上前双手接过,低头见那只手枯瘦干瘪,细如柴枝,手上皮肤如烈火灼烧过一般焦黑,不禁一愣,但那手已快速收了回去。 帘后女子嘆道:“去吧,望你能好好珍惜这一坛‘青水白眉’!”声音渐渐低不可闻。 萧慎思怅然半晌,捧着酒罈轻轻地退了开去。 直至申时,清洛和林归远才相继醒了过来,见自己醉倒,都觉有些不好意思,清洛更是缩在萧慎思身后,不敢看有正等人面上坏坏的笑容。上马后当先沖了出去,心中直想:下次可再也不能这样饮酒了,让大哥看见自己醉酒的样子,姑娘家的,多难为情! 行得一阵,便到了一个岔路口,此地正是两国边境,左边一条道是去往朔州,右边的则是去往开州,清洛自是直奔右道,却被郎秋海给挡了下来。 郎秋海笑道:“李小姐,太后说了,要我们取道朔州回京,太后已派了人在朔州迎接萧将军、林公子和李小姐。” 清洛奇道:“为什么?虽说这处到朔州近很多,但只要到了开州,过河取道靖南山回京还要是快些啊!再说,我家就在靖南山,我想回去看一看,万一我娘已回家了呢?可以和她一起去京城见我爹的。” 郎秋海只是陪笑:“这个请恕小人无法做主,太后是这样吩咐的,小人只能依命行事,还望李小姐不要让小人为难才好。 两人正争执间,萧慎思和林归远策马过来,萧慎思听清原委,想了一下,向清洛道:“三妹,还是依太后之命吧,你看到故居只怕心中也不好受,太后自会派人寻找你娘,也不要让郎大人难做了。” 清洛听言,只得跟着萧林二人往朔州方向奔去。 行得数十里,三人勒马立于山腰处,已可望见南面朔州城的城廓,心中情绪各有不同,有欣喜,有担忧,也有焦虑。此时已近黄昏,山间轻风拂来,清洛酒意尚未曾全部消去,被风一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萧慎思和林归远见状,齐齐将身上披风解了下来,欲替她披上,但见对方同时递上披风,双目相视,一时有些尴尬。 萧慎思率先清醒过来,微微沉吟,抬起头来将手一指,笑道:“二弟,你看见朔州城外的那棵大树没有?” 林归远顺着他指的方向遥望过去,可隐见朔州城外,原野中一棵大树,冠盖如云,象一颗巨大的蘑菇,微笑道:“大哥是指那棵有名的‘千年相思’树吧,我自是知道的。” 萧慎思道:“二弟,不如咱们两人来一场比试如何?” 清洛听他要与林归远比试,有些兴奋,忙问道:“大哥,你要与二哥比什么?” 萧慎思神秘一笑:“二弟,我们俩同时出发,不管是骑马还是用轻功,谁先到那棵树下,摘下那树上的一朵‘相思花’,谁就算赢了,赢者可以提出一个要求,输者必须答应。” 林归远心中一跳,想了一下,昂然道:“就依大哥所言,一言为定。” 萧慎思豪慡大笑:“好!三妹,你来做个见证!一,二,三,出发!” 二人清喝一声,齐齐策马沖了出去,清洛不由在后急追:“大哥,二哥,等等我!” 夕阳下,春风中,青山绿道,萧慎思和林归远策马急奔,听到身后传来清洛的娇唿声,两人脸上笑容浮现,却谁都不肯稍稍落后,均是全力疾驰,不多时便下得山来。 下山后是一大片绿色的原野,茸茸的翠绿直铺向朔州城外,那‘千年相思’树静静地立于原野之中,默默着看着萧慎思和林归远疾奔而来。 两人并驾齐驱,马蹄声急,劲风拂过耳边,林归远终是酒醉醒来不久,身子有些发软,不由牙关紧咬,提起全部真气夹紧马肚紧紧跟住萧慎思。 眼见将要奔到树下,萧慎思终是快了半个马身,他朗笑一声:“二弟,对不住了!”从马上纵身而起,跃向树枝,探手去摘树上红花。 林归远急中生智,将手中马鞭一扔,掷向萧慎思头顶,萧慎思听得风声,头微微一偏,身形滞了一下,眼看到手的红花被那马鞭一击,轻轻往下掉落。他身子在空中急转,快速坠落,探手去接那朵红花。 此时林归远也已扑了过来,身形飞闪中两人同时落地,只见那朵红花花梗握于萧慎思手中,而花萼却被林归远轻轻执住。 两人微微一怔,目光相交,不由齐声大笑,同时松开红花,倒于松软的糙地上,笑到喘不过气来。 萧慎思笑得一阵,喘气道:“痛快,痛快!二弟,好似你我很久没有这样痛快过了!” 林归远放平身子,将手枕在脑后,望着头顶大树,笑道:“是啊!大哥,这一刻真是觉得特别的舒畅。终于回来了!” 笑得一阵,萧慎思轻轻问道:“二弟,你是不是要离开一段时间?” 林归远沉默片刻,道:“大哥看得清楚,确是如此。但我想再等一段时日,再送大哥三妹一程,等快到京城时我便需离开你们。不过我很快会来找你们的,还望,望大哥多多照顾三妹才是。” 萧慎思躺于他的身边,轻声道:“二弟,我知你有心事,也猜到你要先行离开的原因,你不愿细说,我不会强求,只愿你万事小心。你诸事办妥之后可到我恩师府中来找我们。” 林归远轻轻道:“多谢大哥!” 这时清洛已策马追至树前百步处,见二人躺于树下,忙跳下马飞奔过来,口中唤道:“大哥,二哥,你们谁赢了?!” 萧慎思和林归远同时坐起来,看着清洛俏丽的身影越奔越近,苍翠原野中她一袭鹅黄色的衣裙衬得小脸明如朝露,皎若春花,脸上笑意盎然,酒窝隐现,望之如饮甘醇,两人都看得痴了。 林归远轻声道:“大哥,如果刚才你赢了,你会提出什么要求?” 萧慎思也轻声道:“二弟你呢?如果是你赢了呢?” 林归远痴望着越奔越近的清洛,喃喃道:“大哥,不管我们谁输谁赢,总要让她开心幸福才好!” 五十、轻云黯黯离人愁 众人进入朔州城,直奔郡守府,和段郡守一起迎出来的却不是年前萧慎思安排在此处的何副将,而是一名从京中新调派过来的武将乔庆德。 萧慎思微微一愣,向段郡守问道:“敢问郡守大人,何副将呢?” 那乔庆德微笑行礼道:“萧将军,兵部下令,何副将调到西南苏郡去了,以防止青国内乱,战火向我朝蔓延。现在镇守这朔州的是末将,兵部盛大人说了,现在两国罢战,将军多年征战,劳碌辛苦,请将军即刻回京休养一段时间,皇上和太后会重重犒赏将军的。” 萧慎思心中疑虑更深,但当此际,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当先走入了郡守府,林归远走在他身后,经过乔庆德身边时,稍稍迟疑了一下,跺跺脚跟了进去。 这夜,众人便宿在郡守府,第二日清晨,那郎秋海很早便来催促三人起行,等三人和一众血衣卫从郡守府中迈出来,竟见府外候着近百名侍卫和官兵,清洛不由吓了一跳。 萧慎思皱眉道:“郎侍官,请问这是什么意思?” 郎秋海陪笑道:“将军切莫多心,这是太后的意思,她怕委屈了李小姐,这才派出这么多人来保护李小姐,太后可是十分想念李小姐呢。还请将军和林公子、李小姐速速起行,成全太后一片殷切关怀之心。” 清洛见太后如此重视自己,心中有些感动:看来这太后确实与爹娘有着非比寻常的旧交情,不然不会派出这么多人来保护自己,如果由她出面寻找娘亲,那一家团聚真是指日可待了。 萧慎思和林归远两人心中却疑云重重,忆起燕皇所查出的清洛父母的隐密,总觉有什么隐情,不是这么简单。但在郎秋海不断催促下,只得上马起行往京城而去。 第59页 路上,萧慎思悄悄唤过有正,细细嘱咐了他一番,有正当晚便趁着夜色悄悄离开了大队伍。 一路行来,那郎秋海竟是不给众人半分休息时间,每逢萧慎思提出来要在某处停留一段时间,他便总是堆笑说道太后旨意,不能耽搁,与在燕国境内形状迥然不同,所以这一段跋山涉水,日夜兼程,众人都感有些疲倦。 这一日已行到上江城,上江城距京城只有约五六日路程,境内悠水穿城绕山而过,青山绿水,风景极为秀丽,虽是疾行之中,清洛也看得心旷神怡,再想到不久便可见到爹爹,心中不由有些激动。而林归远则离愁日浓,心中清楚要尽早离开才是,但又万分捨不得清洛,总想着能和她在一起多待一刻才好。 在驿站用过晚饭,萧慎思悄悄地向林归远使了个眼色,林归远会意,两人各找了一个藉口行到驿站僻静处会合。 萧慎思眉头深锁,轻声道:“二弟,你有没有觉得情况有些不对?” 林归远嘆道:“是有些不对,这上百人竟不象是来保护我们,而是来监视我们的。” 萧慎思踱了几步,沉吟道:“他们此举到底是冲着我们三人中的谁来的呢?不但这些人情形不对,而且我还隐隐感觉到有人在跟踪我们。” 林归远默然片刻,轻声道:“不止一路人马,一共是两路人马在跟踪我们。” 萧慎思道:“其中一路人马是谁我猜得出,另一路就猜不出了。” “我知道。”林归远轻声道:“大哥,再送你们两日我便要先行离去了。我必须得易容离开,到时还请大哥相助。” “那是自然。只是二弟你自己要万事小心。” 林归远沉默一阵,抬头直视萧慎思,说道:“大哥,求你,求你照顾好三妹,我这几天心里十分不安,怕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萧慎思伸手抓住他的肩头,望着他道:“二弟放心,我就是舍掉性命也要护得三妹周全,倒是二弟你自己要多加小心,跟踪你的人不是那么好应付的。” 睡至半夜,林归远被轻微的声音惊醒,他勐然坐起来,只见黑暗中一个人影跪在他的面前,低声道:“公子,主子请您即刻回去见他。” 林归远轻哼一声:“你们还是露面了,你回去告诉他,我不会再踏入他府中半步的。” “公子,主子说,您离家这么久,也该收收性了,现在形势对我们越来越有利,还望公子即刻回去才是。” “不!”林归远勐然打断他的话:“你们的形势,不关我林归远的事,我不想听。我不会跟你回去的,你走吧!” “请公子三思!” “你再不走,我就唤人了!”林归远斩钉截铁地道。 那人嘆了一口气,磕头道:“请公子珍重!” 眼见他就要跃出窗外,林归远想起一事,忍不住唤道:“且慢!你回去告诉他,就说有个极有权势之人在派人跟踪我,探查我的身世,望他万事小心!”那人低低的应了一声,穿窗而去。 林归远看着他消失在窗口,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忍不住落下几滴泪来。 第二日清早,清洛见林归远面色不佳,眼下隐现黑圈,不禁担心地问:“二哥,你怎么了?昨晚是不是没睡好?” 林归远想起快要与她分别,心中绞痛,但又怕她担忧,只得勉强笑道:“我只是有些头疼,没睡好,三妹不用担心。” 清洛不知他心事,只是想到马上就可见到爹爹和小康,便笑得格外甜美,林归远见她开心模样,轻嘆了一口气,想着:要是时光能在这一刻停住,该有多好! 想归想,但还是得上路,这一日林归远时刻行在清洛身边,与她指点风光,低声说笑。萧慎思知他心意,故意稍稍落后,同时脑中飞快盘算:太后到底是何用意?这一大群人到底是冲着谁来的?除了燕皇派出的那路人马,还有哪路人马在跟踪自己这一行人?二弟他又到底是何身份? 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一个结果,只能暗道:二弟重情重义,与自己同生共死,不管他真实身份如何,他总是自己的二弟,这点是永远不会改变的。想到此处,他心中坦然,策马跟上林归远和清洛,笑道:“三妹,再过几日便可进京了,到时我和二弟带你到处去玩,领略一下京城的繁华之处。” 清洛拍手道:“好啊!以前总是听怀玉姐姐说起京城的诸般好处,那时还想着要一个人行走江湖,来京城见识一番呢。想不到今日多了两个引路之人。” 林归远不由问道:“怀玉姐姐?是谁啊?” 清洛笑道:“是我义姐,她是京城盛侍郎家二爷的大小姐,你们知道吗?” “哦,原来是盛侍郎的孙女,好象听说过盛府是有这么一位小姐,她是你的义姐吗?”萧慎思问道:“你怎么和她成为姐妹的?” 清洛吐吐舌头:“不好意思,大哥,这个牵涉到别人的秘密,我可不能随便说出来。”顿了顿笑道:“大哥,是不是这次进京以后,咱们便可见到皇上和太后了?皇上长什么样啊?太后是不是很威严高贵的?”说着板起脸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 萧慎思不由笑出声来:“太后圣容我一直不曾得见,就是皇上,也只是在我入伍离京时,站在营队中远远见过他一面,当时就有些看不清楚,何况现在他长了几岁,我都不知皇上圣容如何。” 清洛不由笑道:“也有些意思,大哥出生入死,保家卫国,却连皇上圣容都未见过。” 萧慎思嘆了一口气,见后面诸人相隔较远,轻声道:“二弟,三妹,我心中总认为,我出生入死,保的不是他一家一朝的平安,我保的是天朝万万百姓的平安,皇上长成什么样,我真的不放在心上。” 林归远听得他这几句话,将头低了下去。望着身下骏马,心中想道:大哥啊大哥,万一有那么一天,你还会认我这个兄弟吗? 这两日行来,林归远心中时刻在痛苦的挣扎,眼见分手就在眼前,却总是下不了决心,迈不出脚步,恨不得时时守在三妹身边才好。 这日申时,众人行到一处山坳边的茶寮,萧林三人都觉有些口渴,便跃下马来,走入茶寮稍事休息。郎秋海无奈,只得吩咐众官兵在官道上原地休息,等候片刻。 三人一路身心疲倦,又正是下午昏沉时光,清洛便倚在桌边微微打着盹。林归远见阳光洒在她的身上,见她闭上眼时的清丽模样,又见光影一丝丝挪移,想起分别在即,心也一点点向下沉去:三妹,洛儿,什么时候能够再和你在一起呢?萧慎思坐于一旁,见他眼中温柔神色,忍不住悄悄嘆了口气。 就在这时,马蹄声响起,一人一骑从官道上沖了过来,冲到茶寮前,“吁”的一声,马儿嘶鸣,前蹄扬起,马上之人跳落在地,步入茶寮。 萧慎思见他所骑马儿竟是难得一见的“龙嵴贴连钱,银蹄白踏烟”的白云驹,他驭马之术又颇为了得,忍不住暗暗赞嘆了一声。 那人走入茶寮,大喇喇坐下,嚷道:“掌柜的,快上好茶来!” 清洛被他唿声惊醒,抬头望去,只见这人年约十五六岁,清秀异常,唇红齿白,一双眼睛神光流动,竟是一位十分清贵俊雅的少年公子。清洛心中微微一动,觉得好象与这少年是故交好友,很多年前便曾朝夕相处似的,忍不住轻轻地“咦”了一声。 林归远本一直痴望着她,那少年走入茶寮也不知道,但见清洛面上的惊异表情,便也转头向那少年望去,望了一眼也不觉特别,回过头来。瞬间后神色大变,站起身来指着那少年叫道:“是你!” 少年听他唿声,望了过来,愣了一愣,也是神色大变,用手遮住自己面庞,叫道:“不是我!” 清洛听他二人对答有趣,忍不住笑了出来,萧慎思也摇头轻笑,问道:“二弟,你认识他吗?” 那少年站起来便往茶寮外窜去,林归远身形疾纵,跃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衣领,轻声问道:“你怎么出来了?又偷跑出来的?这次一个人也没带?” 少年苦笑一声,道:“真是出行不利,怎么会碰上你。几年不见,你还好吧?我真的没变样吗?你居然还是认出我来了。” 林归远面色严竣地拖着他走到萧李二人桌前,将他按在椅中,沉声道:“你这么不知轻重,会叫你母亲着急的。” 少年吐了吐舌头道:“你别说我,你呢?一走就是四年,母——,母亲不知多担心你,这倒好,还得把你给赎———” 林归远轻喝道:“小玉!” 清洛见那少年调皮可爱,心中生起亲切之意,笑问:“二哥,他是谁啊?” 少年看了她几眼,又看了看萧慎思,拍掌笑道:“啊!我知道了,你是李清洛,你是萧慎思。原来你就是萧将军啊,长得倒是挺英武的,不错,不错!” 萧慎思第一次听到比自己年幼这么多的人夸自己不错,禁不住有些哭笑不得。 林归远瞪了那少年一眼,向萧李二人说道:“这是我的表弟小玉,向来淘气,这次看来又是一个人离家出走。”那小玉颇不服气,嚷道:“你离家出走,一走就是四年,我这才走了两天,就被你逮着了,真是不公平!” 林归远伸手点住他穴道,向清洛道:“三妹,你帮我看着他点,无论他怎么求你,你都不要给他解穴。”转向萧慎思使了个眼色,萧慎思会意,唤道:“有音,你过来一下。”三人一起走入茶寮后面。 清洛听林归远所言,便死死盯住那小玉,小玉也不服气地瞪了回来,两人四目相对,四只大眼睛都瞪得熘圆。两人越瞪越觉有趣,竟谁都不肯先眨眼睛。过得一阵,清洛忽起调皮之心,微运真气,手轻轻一拂,一股微风拂向小玉面颊,小玉终忍不住眨了眨眼。 清洛拍手笑道:“哈,你输了!” 小玉气道:“你使诈!不算,重新来过!” 清洛十分得意:“你又没说不准使诈,你输了就是输了,男子汉大丈夫,不许耍赖皮!”这一刻,她竟好象回到了靖南山那无忧无虑的时光,竟好象还在和小康嘻笑打闹。 小玉恨声道:“好的,李清洛,你记住,这笔帐迟早得和你算!” 两人正闹得不可开交,萧慎思、林归远和有音从茶寮后走了出来。林归远面无表情,站在萧慎思身后。 第60页 萧慎思笑道:“小玉兄弟,你表哥生气了,请我派人将你送回去。有音,你就带着这位公子按二弟说的地址送回去吧。”有音应了一声,走上前来,将小玉拦腰放于马背之上,回过头来,深深地看了一眼清洛,跺跺脚,纵身上马,疾驰而去。 那小玉口中大叫:“死林子,臭林子,你居然敢这样对我,我要砍了你的头!不要啊,不要啊,不把你带回去,我就再也不能出来玩了啊!”声音越来越远,终消失在官道尽头。 清洛觉得有音临去时的那一眼颇为奇怪,回过头去见大哥二哥面上神色怪异,不由问道:“大哥,这是怎么回事?”萧慎思走过来,附到她耳边轻声说道:“三妹,你别出声,刚才那有音是二弟假扮的,他有要事要先离开一段时间,到时会来找我们的。” 清洛张大嘴,心中想道:二哥他这么神秘,到底去哪了?会不会有危险啊? 当晚行到康州,有音假扮的“林归远”悄悄去掉乔装,又以有音的面貌出现在了众人面前。那郎秋海用晚饭时发现不见了林公子,也只是微微一愣,并没有多说什么。 第二日刚上路行到七里驿,萧慎思与清洛正低声说笑,忽闻马蹄疾响,一骑直冲过来,马上之人大声叫道:“公子,公子!” 萧慎思浓眉轻跳,纵身上前,将冲来之骑的马辔死死拉住,唤道:“是李叔吗?”有音等人也忙围了过来,合力将马上之人扶了下来。 那人四十来岁,微圆面庞,一头大汗,滚落于地,跪在萧慎思面前泣道:“公子,总算遇上你了,您快回京去,大人他———” 萧慎思大惊,俯身问道:“李叔,恩师他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公子,大人他前日突发急病,不省人事,大夫说,大夫说只怕危险,请公子快快回府,看能不能见上大人最后一面!” 萧慎思眼前一黑,身形剧晃,有音等人忙将他扶住,萧慎思眼中落下泪来:“恩师他,他怎么会———” 清洛见状心中也是十分担忧,她知大哥自幼由其恩师抚养成人,恩师对他而言便如亲生父母一般,忙跃下马过来扶住萧慎思道:“大哥,你恩师吉人天相,会没事的,你先别急,快快赶回去才是!” 有音等人忙道:“是,将军,咱们快赶路吧!” 这时,那郎秋海走了过来,道:“萧将军,既然孟相病重,您就先赶回去吧,李小姐自有下官护送进京,下官自会确保她的安全。” 萧慎思初时的惊慌过后,定下神来,想了一想,转向清洛道:“三妹,那我就先行一步,在京城等你,你万事小心。”他心中总还是有一丝狐疑,顿了顿向有音说道:“你们不必跟我,你们护着三妹进京,不要离她左右。”有音等人齐声应是。 萧慎思看了一眼清洛,见她明眸中满是担忧之色,心中难捨,但只得纵身上马,和那李叔疾驰而去。清洛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中怅然无比。 萧慎思去后,清洛心中怏怏不乐,一时担心大哥恩师的病情,一时又担心二哥的安危,一时又怕大哥经不起打击,两日行来都默然不语。 这一日,夜间到得驿站歇下,清洛见护送之人竟似少了大半,不禁有些疑虑,向那郎秋海问道:“郎大人,怎么好象少了很多人似的?” 郎秋海面上堆笑道:“李小姐,再过两日就可到京城了,这处已是极为安全,所以先撤了一部分护卫之人了。李小姐放心,太后已派出宫中亲卫前来迎接李小姐了。”清洛“哦”了一声,也并未放在心上。 这一夜,清洛睡到半夜时分,忽然惊醒,勐地睁开眼睛,只见床前黑暗中,悄无声息地立着一个人影。 五一、明眸皓齿今何在 清洛心头一惊,勐坐起来,正欲开口喝问,却听那人轻声唤道:“洛儿!” 清洛如坠梦中,眼泪直淌下来,颤声道:“是娘吗?娘,是您吗?洛儿是不是在做梦啊?” “是娘,洛儿,是娘,娘终于找到你了!”黑暗中林宛芯低声泣道,走过来将清洛紧紧的搂入怀中。 清洛放声大哭:“娘,您去哪里了,洛儿好想你!”也紧紧地搂住了林宛芯,唯恐这是一场梦,唯恐梦醒后便不见了娘亲。 林宛芯急忙伸手掩住她口,低声道:“洛儿,听娘说,千万别出声,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咱们得快些离开这里,迟了恐有变故。” 清洛还沉浸在乍逢娘亲的惊喜中,一时有些迷茫不解:“为什么要离开?娘,这段时间你去了哪里?爹爹现在被太后接去京城了,咱们一起进京,就可以一家团聚了!” 林宛芯轻声道:“洛儿,听娘的,赶快离开这里,离开之后娘再给你解释。快,快跟娘走!” 清洛心中有万千疑问,但还是赶紧下床来,着好衣裙,抱起睡于床尾的雪儿,林宛芯牵着她的手悄悄地出了房门。 两母女轻手轻脚地行到院中,清洛心中十分不安,感觉好似有一个巨大的黑洞就在自己面前,不由轻声唤道:“娘———” 就在这时,火光乍现,整个院落被数十人手中持着的火把照得亮如白昼,清洛和林宛芯一时被火光耀得有些睁不开眼来。片刻后眼睛恢復正常,才发现院内院外,墙上墙下,竟突然出现上百人来,将自己二人围在其中。 林宛芯嘴角紧抿,望着从院外缓步踱进来的一人,脸色唰地变得雪白,身形站立不稳,清洛忙放下手中雪儿,伸手将她扶住,脑中只是想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人从黑暗中走出来,立于院中,清洛见他年约五十,中等身材,面相清朗,儒雅至极,身上一袭官服,竟是绣着盘丝巨蟒,清洛想起陆先生昔日所言,心中一惊:瞧这人官服所绣之蟒,难道他竟是朝廷一品大员不成? 那人脸上浮现一丝得意的笑容,缓缓道:“贱婢,你总算是露面了!” 林宛芯手足无力,知今夜危矣,自己死了不要紧,但如何才能护得清洛平安呢?这时有音等人听得动静,已沖了出来,护在清洛身边,有音喝道:“来者何人?” 那人呵呵笑道:“萧将军还真是爱妹情深,血衣卫也留下来了,不过今夜就是萧将军亲到,只怕也无济于事。听着,本人乃天朝右相林维岳是也,奉太后之命来捉拿谋逆重犯,血衣卫们速速离去,免得伤了我与孟相的和气。” 有音等人大惊,没想到这人便是权倾朝野的右相兼国舅大人林维岳。有音脑中急转,但口中仍道:“原来是右相大人,血衣卫们见过林相,只是不知林相口中的谋逆重犯又是何人?与李小姐又有何关系?” 林维岳轻笑一声:“贱婢,你说你是和你女儿束手就擒呢?还是要让这么多人陪着你一起去见阎王啊?” 林宛芯紧咬牙关,勐然抬起头来,直视林维岳,恨声道:“今日落入你的手中,我无话可说,只是你们的罪行终有一日会有报应的。” 林维岳哈哈大笑:“贱婢,你死到临头,还是这般牙尖嘴利!当年我还就是看中你这一点,才把你派入洛秋苑,谁知你恩将仇报,背主叛逃,这十六年来太后和我派人到处寻你,没想到你们竟是带着这孽种躲在靖南山,那可是我们唯一没有去搜的地方,呵呵,真是天助我也,燕兵南侵,才让你们现出原形,今日看你们再往哪里逃?” 林宛芯心中愤恨至极,厉声道:“你口口声声说我恩将仇报,背主叛逃,那我来问你,当年我姐姐是怎么死的?她到底知道了你们什么秘密,你要将她杀人灭口?你以为我不知道,其实你派我去洛秋苑之时,我便知道姐姐是死在你们的手上,你这样的主子怎能叫我再为你卖命?!” 林维岳一怔,復又轻笑道:“原来如此,那也只能怪你姐姐她听到了不该听到的话,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今日你也是如此,只能怪你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情,至死还维护着这个孽种!” 清洛听他言中直指自己是孽种,又见娘亲愤恨之意,不由出声啐道:“我娘到底犯了什么罪?你倒是说出来啊!只怕你是冤枉人的吧!” 林维岳上下看了她几眼,冷笑道:“小孽种死到临头,还这么张狂!倒是有些胆色,不象那个癫狂之人嘛!” 林宛芯上前两步,将清洛护在身后,喝道:“林维岳,你敢伤害她?” “呵呵,我为什么不敢伤害她,当年那疯子不也是死得很惨吗?啧啧啧啧,这小孽种倒是出息得如花似玉的,林宛芯啊林宛芯,我真是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为那疯子做出这等傻事?” 林宛芯忽然大笑起来,大声道:“你只道她是疯子,只道她是失忆之人,你怎知她有多么善良,她纵是失忆,纵是痴癫,也让先帝爱如珍宝,也让所有的人嘆服于她的仁善,怎象你们,丧心病狂,做下那等罪恶滔天之事!”她转过身来向有音等人说道:“你们捨命护卫我女儿,林宛芯在此感激不尽,但今日之事,不能善了,还望你们速速离去,不要捲入这是非之中。” 有音忙道:“夫人切莫多礼,这是我等份内之事,将军吩咐过了,我等就是舍掉性命,也要护住李小姐周全。” 林维岳冷笑一声:“既然你们自寻死路,那就怪不得本相了,本相倒要看看你们今日如何保命,来人,押上来!” 随着他的话音,几人押着一人走了进来,林宛芯倒吸了一口凉气,眼前一黑,眼泪簌簌掉落,清洛更是大声唿叫:“爹爹!爹爹!”便欲扑上前去,林宛芯忙将她拉住。 被押上来的正是那李正益,只见他头髮披散,面容枯黄,身上血迹斑斑,听到女儿唿唤,抬起头来,虎目中淌下泪水,唿道:“洛儿,你快逃,快些逃啊!” 清洛早已被今夜之事吓得呆了,不知为何会是这等局面,想扑过去救出爹爹,又被林宛芯死命拉住,她回过头来泣问道:“娘,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们快告诉我啊?” 林宛芯见到丈夫被折磨成这样子,心中绞痛,泣道:“益哥,没想到我们这么多年,终护不了洛儿周全!” 李正益虎目圆睁,喝道:“芯妹,不要管我,你快带着洛儿逃出去!” 林维岳笑得十分得意:“你们还想往哪里逃?太后设了这个局,故意放出你女儿的消息,就是要将你这贱婢引出来,太后知道你听到风声后定会找机会前来带走她,再用你丈夫来挟住你,你哪里还有活路?还是束手就擒吧,免得连累了这几位血衣卫兄弟!” 第61页 有音见形势不妙,塞过一把长剑放入清洛手中,低声道:“李小姐,赶快突围吧。” 清洛接过长剑,望着不成人样的爹爹,心中想道:自己怎能丢下爹爹不管啊。 林宛芯泣道:“益哥,我们怎能丢下你不管!今夜我们便将真相说出来罢,让大家都知道他们的罪行!” 李正益闭上双眼,眼角泪珠淌落下来,他勐下决心,睁开眼来,朗声道:“芯妹,不用说了,我们斗不过他们的,又没有丝毫证据,说出来徒然连累众人,你还是带着洛儿逃吧。” “不,益哥,我不能丢下你不管!” 林维岳啧啧连声:“哟,还真是一对生死相随的爱侣啊,不过本相可没什么耐心,今夜无论如何,你们都要死在这里的,这是太后的严令,她让你们一家三口死在一起,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李正益勐然大叫:“芯妹,你听着,这十几年来我虽与你成婚,却从未有一时一刻能够将她忘记,当年涞水河边相逢,我的心中便只有她一人,纵使她成了洛妃,纵使她痴呆失忆,我心中也只有她一人,我只恨当年为什么没有勇气将她带走,今日死了,我很开心,终于可以去见她了。你不值得为我牺牲性命,带着洛儿快逃吧!”说着他紧闭上双眼,口中喷出一大口鲜血,勐然挣开扣住他双肩的人,向林宛芯母女沖了过来,冲到她二人身边,身子一软,往后倒去。 林宛芯和清洛大惊,急扑过去,扶起李正益身子,唤道:“益哥!”“爹爹!”有音等人忙将她二人护住。 李正益却再也听不到她们的唿唤,气息全无,身子逐渐冰冷下去。清洛大恸,伏在李正益身上哀哀痛哭。 林宛芯泣道:“益哥,你是骗我的,我知道你是骗我的,你是为了叫我放弃你逃走才骗我的!你等着我,我就来陪你了!”说着,她勐然跳起来,夺过有竹手中长剑,横于自己颈间,向林维岳厉声道:“林维岳,你们自会有报应的,如果你不想我临死之前将真相说出,你就放了我女儿!” 清洛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唿道:“娘,你要做什么!” 林维岳呵呵笑着向李清洛走来:“说了又如何,你若说出来,我就将这院中之人全部杀光,那真相也就永远没人知道了!” 眼见他越逼越近,清洛抓紧手中长剑,剑势递出,发疯似地攻向林维岳,口中叫道:“我要杀了你!我要替爹爹报仇!” 那林维岳身形疾闪,身法竟是高明之极,清洛纵是剑势快如疾风,也递不到他的身上,林维岳退得几步,从随从之人手上接过一把长剑,光芒乍起,竟和清洛斗得不相上下。 清洛心中伤痛中带有一丝惊奇:这林维岳武功竟也如此高强,爹娘和他及那太后到底有何恩怨,竟要将自己一家三口置于死地。 这时有音等人也沖了上来,但却被林维岳的随从给逼了回去。 林维岳和清洛过得数十招,冷笑道:“你这小孽种,倒是比你爹娘武功还要高强,只是今日你也别想有活路。今日你们全都得死!”他轻啸一声,长剑蜂鸣,银光闪烁不断,将清洛逼退几步,身形疾退,退至院门处,扬起手来,喝道:“放箭!一个都不要留!” 破空之声不断响起,漫天箭雨临空洒落,院中诸人一时手忙脚乱,只得竭力挥舞手中兵器,将万千利箭一一拨开,但那包围之人竟是轮番上阵,箭势不歇,不多时,有竹已肩头中箭,倒落于地。 清洛眼见不断有利箭射入躺在地上的爹爹身上,泪水直流,悲痛不已,茫茫然挥着手中长剑,心中直叫:爹,你别丢下洛儿!娘,你告诉洛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悲痛间剑势有所迟缓,竟被一箭射中左腿,“啊”的一声倒落于地,眼见又有数支利箭射过来,却已全身绵软无力,竟挥不出手中长剑。 林宛芯见她形势危急,飞扑过来,将她抱入怀中,那几支利箭悉数射入了她的背心。林宛芯口中喷出鲜血,眼神逐渐涣散,清洛早已吓得不能出声,扶住娘亲身躯浑身颤抖,对她来说,这就好似一场噩梦,一场无边无际的、血淋淋的噩梦。 林宛芯伏在她肩头,贴近她耳边,口中鲜血不断涌出,提聚全身气力喘息道:“洛儿,你听着,你快逃,去京城兰亭巷找陆先生,他会告诉你一切。你,你不是我们的亲生女儿,你是,你是洛妃的女儿,你,你还有一个———”她声音逐渐低落下去,身子软软的倒在地上。 这时,围攻之人也停了下来,不再向她们放箭。 清洛心中惊恐万分,想唿喊却发现喉头早已堵住,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想放声哭泣,却发现眼中干涸,早已流不出一滴眼泪,她坐于地上,抱住林宛芯尸身剧烈摇摆,半刻后方悽厉叫道:“娘!娘!娘啊!” 有音等人围了过来,听她叫声无比悲伤,就如同一只受伤的小鹿,伏在母鹿身上悲哭哀号,不由都滴下泪来,众人做梦也未想到,今夜竟是如此悽惨局面。 那林维岳缓步走了过来,冷冷道:“贱婢倒是死得痛快!就让我送你女儿上路,来黄泉路上陪你吧!”说着举起手中长剑,缓缓逼向清洛。 有音等人忙将清洛护在身后,喝道:“林相国,不得伤害李小姐!” 林维岳冷笑道:“莫说你们只是血衣卫,今天就是孟相亲至,这小贱人也保不得性命,这是太后懿旨,谁敢违抗!” 就在这时,院门口传来一阵骚乱,暴喝之声响起,两人一前一后攻入院来。有音等人一看,大喜唿道:“将军!”来人正是萧慎思和有正。 萧慎思攻入院中,见得院中惨况,面上血色褪尽,喃喃道:“终是来迟了一步!”他大步奔至清洛身边,将她搂入怀中,见她形状悽惨,哭得神思昏竭,心痛不已,唤道:“三妹,三妹,你撑住,大哥来迟了!” 清洛却早已心痛至无法思考,茫茫然抬起头来,见到他熟悉的面容,不由揪住他的衣襟放声大哭。 林维岳见萧慎思进来,眉头一皱,沉声道:“是萧将军吧?没想到你还是赶来了!只是,今日之事还望将军你切莫插手,这也是为将军好,请你速速离去才是!” 萧慎思将清洛紧紧抱住,抬起头来,直视林维岳,朗声道:“是林相国吧?萧某正要请问相国大人,为何要使诈将萧某引开?今日又为何要将我三妹一家赶尽杀绝?” 林维岳冷冷道:“李正益和林宛芯犯下谋逆重罪,本相也是奉太后之命行事,还望将军不要捲入其中,速速离去。” 萧慎思感觉到怀中之人浑身颤抖,心中绞痛,怜惜万分,大声道:“纵是她父母犯下重罪,也应由刑部会同三司衙门审勘定罪,明正典刑,岂能这样说杀便杀?纵是她父母确有罪行,又关她何事,要对她下这毒手?敢问林相国,这其中只怕有见不得人的秘密吧?” 林维岳微微一愣,瞬间恢復过来,冷笑道:“萧将军,今日之事可由不得你,幸亏太后早已料到你可能会赶回来横加阻拦。”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两样物事,大声道:“皇上有旨!萧慎思接旨!”听他此言,院中其他人齐齐跪了下来 萧慎思心头一跳,见他手中捧着的确为明黄色的圣旨,无奈中只得将头低下,低声道:“臣萧慎思聆听圣谕!” 林维岳得意一笑,大声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大将军萧慎思多年镇守边关,战功显赫,朕心甚慰,今特降旨褒奖,封其为镇关候,加赐御前带刀行走、御内纵马直行殊荣,另赏良田千顷,食邑万户,黄金千两,以彰其精忠为国,钦此!” 萧慎思不由怔住,想不到他捧出的竟是这样一道圣旨,只得磕下头去,道:“谢主隆恩!”但他马上抬起头来,大声道:“林相国,这圣旨与我三妹有何关系?” 林维岳神秘一笑,展开另一份圣旨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原边州大将军萧慎思罔顾圣恩,擅离职守,弃边军于不顾,与燕敌私通,罪行昭着,姑念其多年来战功尚着,今法外开恩,夺去其大将军衔,降为平民,永世不得录用。钦此!” 有音等人齐声惊唿,萧慎思也一时怔住,竟说不出接旨的话来。 林维岳森声道:“萧将军,这两道圣旨,由您自己选择,你今日若是一意维护这小贱人,那么对不起,本相只好将你这平民一道发落了!这可是你自找的,孟相也不能怪罪于本相!” 萧慎思脑中急转:三妹一家到底与太后有何恩怨,竟让她下如此狠手?纵是除掉自己这个大将军,也要夺三妹性命?只是太后啊太后,你将我萧慎思瞧得太浅了一些。想到此处,他直视林维岳,大声说道:“林相国,对不住了,今日我萧慎思便是粉身碎骨,也要护得我三妹性命!” 说着他将清洛搂住,站起身来,接过有音手中长剑,昂然面对林维岳。 有音等人齐齐护于他左右,大声道:“一切听从将军指挥!” 清洛却于此际,头脑稍稍清醒,抬眼见萧慎思面上激昂神情,呆了一下,轻轻推开萧慎思,泣道:“大哥,你不要为了我———” 萧慎思转向她诚恳说道:“三妹,你听我说,我一定要护得你的周全,纵是搭上我的性命,也不能让你受到伤害!”说着他左手将身上衣袍掀起,右手长剑挥落,砍下一截衣袍来,朗声说道:“林相国,古人割袍断义,我萧慎思今日割袍挂印,从此我不再是大将军,今日我誓死都不能让你伤害我三妹分毫!” 清洛泪眼中望过去,大哥神色慷慨,身躯便如泰山青松,刚强不屈,心中感动伤心,慢慢向后退去。 林维岳不料萧慎思如此刚硬,愣了片刻后轻笑道:“呵呵,萧将军还真是一个多情多义之人,朝廷失去你这国之栋樑,将之奇才,本相也颇感惋惜,还望将军三思啊!不过既是如此,看在萧将军的面子上,本相就稍稍给她一点恩惠吧!”他转头向清洛道:“小贱人,本相本要将你斩于剑下,今有萧将军如此维护于你,本相便法外施恩,赐你一个全尸,这里有一颗‘冰魄丸’,服下后会在毫无痛苦中死去,你就自了吧,不要连累了你大哥!”说出从怀中掏出一粒黑色药丸来。 萧慎思急道:“三妹,不要听他所言,我们一起冲出去便是。” 清洛望着他面上焦急神情,又望望地上躺着的爹娘,心中剧痛:爹,娘,你们不要丢下洛儿,娘,你临终前说的话到底是何意思?失去了你们,洛儿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洛儿怎能再拖累了大哥? 第62页 萧慎思见她面上神情由悲伤转为惆怅,由惆怅转为决绝,心唿不妙,大踏步上前,喝道:“三妹,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清洛心中一嘆,手中长剑挥出,将萧慎思逼退,她剑尖直指萧慎思,摇头泣道:“大哥,你不要过来,你不要再管我,我不能拖累你!” 萧慎思心中惊恐,不理她手中长剑,大步上前,柔声道:“三妹,你不要做傻事,没有你,大哥我岂能独活!大将军又如何?纵是王侯将相,纵是万千功名,怎及得上三妹你?你听大哥说,不要做傻事,快随我冲出去吧!” 清洛长剑抵住他胸口,摇头泣道:“大哥,我爹娘已死了,我早已不想活了,我不想再拖累于你,你不要管我,你不要过来!” 萧慎思焦急万分,勐然伸手抓住剑刃,鲜血一滴滴洒落于地,他缓步上前,清洛不断后退,眼见大哥手上渐渐血流如柱,心中痛惜,唿道:“大哥,你不要这样!我们,我们来世再见!”说着她突然松掉手中长剑,疾纵至林维岳身前,迅速取过他手中药丸,深深地看了萧慎思一眼,仰头将那药丸送入嘴中。 五二、血污游魂归不得 眼见清洛决绝凄凉的一笑,眼见她将那药丸送入口中,眼见她身子向后倒去,萧慎思瞠目欲裂,直冲上去,嘶声叫道:“不要啊!” 他将清洛抱入怀中,心急如焚,手颤抖着扳开清洛的嘴唇,掐住她的内喉穴,奋力叫道:“三妹,你快吐出来,快吐出来啊!你不要吓大哥,不要!” 只是他一切都是徒劳,眼见着清洛眼神逐渐涣散,气息逐渐弱了下去,萧慎思只觉自己的心碎成一地,片片在烈火中炙烤,片片都剧痛难熬,他眼中竟又流出丝丝血泪来,他紧闭双眼,抱住清洛仰天长啸:“不要啊!三妹,你不要丢下大哥啊!” 那林维岳冷笑着踱了过来:“萧将军,还请节哀顺便吧,这‘冰魄丸’入口即化,一刻之后她便会在无声无息中死去,并无痛苦,萧将军也不用太过伤心了。” 萧慎思感觉到怀中人儿身体逐渐冰冷下去,头脑中一片茫然,三妹,你为何要如此傻?你爹娘不在了,还有大哥啊!你就真的看不到大哥对你的一片心意吗?你就真的忍心丢下大哥一个人活在这世上吗?! 正在这里,院外再起暴喝之声,一个人如一头疯狂的勐虎般攻了进来,他面上神情焦虑至极,双目圆睁,手中长剑凌厉攻向院中守卫诸人,口中狂叫:“让开!快让开!让我见我三妹!”有音等人望去,攻进来之人正是林归远。 林维岳见状眉头一皱,喝道:“让他进来!” 林归远直冲过来,冲到清洛身前,面色唰地雪白,眼前一黑,跪倒在清洛身前,颤抖着伸出手去,抚上清洛的面颊,喃喃道:“三妹,你怎么了?!”这时,那白貂雪儿也呜咽着跳到清洛身上,“吱吱”哀鸣,仿佛在唿唤主人快快醒来。 萧慎思泪眼中见林归远赶到,便如同在黑暗中见到了一丝光明,忙揪住林归远胸前衣襟,颤声道:“二弟,是‘冰魄丸’,你快救她,你是神医,一定可以救她的!” 林归远勐然将他一推,厉声叫道:“你答应了我什么?你不是答应我,就是丢掉性命也要护住三妹周全吗?你为什么让她变成这样?” 萧慎思见他神智不清,陷入疯狂,心中焦急,大声喝道:“二弟!现在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快救三妹!快救她!” 林归远听他暴喝,身躯一抖,一个激凌,从狂乱中清醒过来,他伸手探上清洛脉搏,勐然站起身来,持起手中长剑,直指向立于一旁的林维岳咽喉,厉声道:“快拿解药出来!” 林维岳见他面上神情极度扭曲,如癫如狂,心中惊讶,却依然神情镇定地说道:“你可出息了!竟学会用剑指着我了!只是今日你纵将我杀死,也救不转她了。” 林归远一愣,面上肌肉不停抖动,紧咬嘴唇,勐然将剑收回来横至自己颈前,冷冷地道:“我不杀你,我杀我自己!今日你不拿解药出来,我就死在你的面前!” 林维岳急踏前两步,喝道:“你说什么!你竟为了这小孽种要伤害自己性命?!你可知她身上流着什么人的血?!” 林归远向后缓退两步,手中长剑一分分割入自己的咽喉,鲜血慢慢渗了下来,他眼中淌下泪水,泣道:“我不管她是谁,她只是我的三妹,是我的洛儿,是我在这世上最爱的人,她若死了,我也不想活着,你若不拿解药出来,我就和她一起死!” 林维岳见他颈中鲜血越流越多,急得双手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粒红色药丸,颤道:“好!好!好!这是解药,你就拿去吧!” 林归远迅速从他手上接过解药,扑过去塞入清洛口中,同时手如疾风,点上她喉部胸前数处大穴,又伸手按住她背心,源源不断地往她体内输着真气,萧慎思在旁看着,只觉全身酸软无力,手中鲜血仍在往下流淌,但他浑不自知,只是紧紧盯着清洛惨白的面庞,只求老天保佑,三妹要救活过来才好。 过得片刻,清洛的身子慢慢地恢復了一丝温暖,面色也没有那么僵白,萧慎思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坐倒于地,这才发现自己全身已被汗水浸湿,如同大病一场一般。 林归远再输得一阵真气,面色一冷,扭头向林维岳喝道:“为什么会这样?她服下解药,为什么体内还有一股寒气将她心头冻结?” 林维岳轻哼一声:“这解药只能解她一半的毒性,另一半得靠‘火龙涎’才能解,只是这世上再也无‘火龙涎’了,十多年前便全部毁掉了!她纵保得性命,也永远不会醒过来了。” 萧慎思听得他这句话,心中一痛,转头望向清洛,将她紧紧搂入怀中,泣不成声。 林归远愣了一愣,忽然大笑起来:“哈哈,你只道这世上再无‘火龙涎’,只是你忘了一件事吧!”说着手中长剑银光迸现,奋力划破自己的手腕,一股滚烫殷红的鲜血喷了出来。 萧慎思被这股鲜血喷了一身,不禁抬头唿道:“二弟!” 林归远状及疯狂,叫道:“掐她内喉穴,让她把嘴张开!”萧慎思忙依他所言,奋力掐开清洛咽喉,林归远将手臂伸至清洛面前,热血一股股流入她的口中。 林维岳呆立片刻,长嘆了一口气:“唉,我倒真是忘了你的血中就有‘火龙涎’,痴儿,你真是痴儿啊!你纵保得她一时性命,又怎能保她一世平安啊!” 也不知过了多久,林归远见清洛面色逐渐恢復正常,才收回手臂,伸手点上手上诸穴,但此时他已面无血色,昏沉欲倒。萧慎思见他神色不对,忙伸手将他扶住,问道:“二弟,怎么样了?” 林归远将他轻轻推开,揽过清洛身子,喃喃道:“三妹,你快醒来,快醒来看看我!” 静夜中,不知何时,已起风了,吹得众人手中火把明明暗暗,阴阴沉沉。黑暗中树叶在风中簌簌摇摆,似也在低声暗泣,夜空中明月悄悄躲入阴云之中,似也不愿见到这一幕人间惨象。 林维岳长嘆一口气,踱至林归远身边,蹲下身来,盯着他冷冷地道:“你不用枉费心机,你这次是将她性命救转来了,但下次呢?下下次呢?太后是铁了心要取她性命,就是追至天涯海角,就是倾尽举朝之力,都要将她处死,你救得了她这一次,难道你还能保她一世不成?” 林归远木然半晌,默不作声,萧慎思缓过气之后,已感觉他与林维岳之间情形有些怪异,脑中急想:二弟与林维岳到底是何关系? 半刻后,林归远将清洛身子递至萧慎思怀中,缓缓站了起来,他眼中射出仇恨的光芒,缓缓逼向林维岳。林维岳被他面上神情吓住,慢慢向后退去,口中喝道:“你疯了吗?” 林归远冷冷问道:“你故意让小珏来引开我,为的就是来屠杀我三妹,是不是?” “是又怎样?这是太后的旨意,不然我怎能使动小珏?太后忍到现在才动手,就是想利用她把你给引回来,不然你怎肯回来!” “这四年来你一直在派人跟踪我,是不是?” “是又怎样?你怎么那么天真,真的以为可以一走了之,摆脱这一切吗?你一心求死,太后说不如让你出去一段时间,脑中清醒清醒,你到军中当军医,太后也不反对,说让你见识一下战争的残酷也好。你走了四年,也该收收性了,怎么还是这样任性妄为!为了这样一个孽种不惜伤害自己的性命!” 林归远仰天狂笑:“哈哈哈哈,没想到到头来我还是在你们的掌控之中,我费尽全力挣扎,竟还是逃不出这天罗地网!我就在怀疑,你们怎么那么快就知道我们身陷燕国皇宫,这么快就送来了和书,原来一切,一切都在你们的监视之下!” 林维岳见他逐渐神智不清,不由有些焦虑不安,踏前一步急道:“远儿,你听我说,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太后她,她时刻担心着你的!” 萧慎思抱着清洛,心慢慢向下沉去:难道,难道二弟他,他竟是? 林归远额头汗珠如黄豆般淌落下来,身形摇晃,林维岳忙伸手将他扶住,唤道:“远儿!”林归远手用力挥舞,将他逼开,叫道:“不要碰我,我恨你们!从我出生起你们就在不断的逼我,我恨你们!” 林维岳摇着头道:“远儿!你怎么这样说话!自小以来你要什么我们都满足你,你自幼一心向佛,我们便将你托于佛门,没想到你竟学会那满口假仁假悲;你想学医济世,我们便千方百计替你找来妙手神医,没想到你竟只想做一个普通的大夫;你想躲避,我们便放你一段时日,指望你能够自我醒悟,你却为了这样一个孽种,不惜上战场,不惜破杀戒,不惜远赴敌国,将自己置于险境之中,今日更要为了她伤害自己。远儿,你太让我失望了!” 林归远心如刀割,轻声道:“你们什么都满足我,但你们什么时候给过我快乐,给过我温暖,给过我亲情?你们只是想利用我达到你们见不得人的目的而已,你们只是想———” “远儿!”林维岳厉声喝道:“你真的要执迷不悟吗?看来这小孽种是绝对留不得了,她竟让你痴迷至此,看来太后真是料得对啊,她绝对不能活着!你今日保了她,她明日也得死!谁都救不了她!” 此时,风越刮越勐了,院中诸人手中的火把被狂风吹过,瞬间熄灭了大半,院内光线逐渐暗了下来。林归远觉得自己正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向无底的深渊坠落,心似要再度裂开,仅靠心头一丝牵挂强撑着,三妹,洛儿,我怎能让你离去?我就是再痛苦,再无奈,我也不能让你受到伤害啊! 第63页 萧慎思见他面上神情越来越诡异,越来越痴狂,担心不已,将清洛平放于地上,纵至林归远身边,抓住他的肩头勐喝道:“二弟!你清醒清醒,你看着大哥!” 林归远听到他的喝声,眼珠缓缓转动,见到萧慎思担忧的眼神,呵呵一笑,将他推开,缓步走到林维岳身前,双膝一软,跪于地上。 林维岳冷笑一声,将身子避过一边,道:“林公子,林少爷,我可当不起你这一跪。” 林归远磕下头去,颤声道:“父亲大人,一切都是孩儿的错,求您放过三妹性命,求您了!” 萧慎思和有正等人个个心中惊讶,没想到林归远竟是那林维岳的儿子,林太后的侄子,人人都知他身世蹊跷,却未料到他是如此身份。萧慎思看看林归远,看看林维岳,再低头看看清洛,只觉造化弄人,戏人如斯,怎么会到今日这种局面! 林维岳冷冷道:“林公子,我不是你父亲,我可没资格做你的父亲,你的亲生父母在地下看着你呢!你这样跪我,我可会折寿的。你要求,便去求太后吧。不过,我想她是绝对不会同意放过这小孽种的。” 林归远痛苦地闭上双眼,站起身来,双拳握紧了又放松,放松了又握紧,勐然仰头向天长啸,声音高入云霄,饱含绝望,悽厉难闻,萧慎思大惊,上前将他扶住,唤道:“二弟!你怎么了?!” 林归远啸声渐歇,口角不断溢出血丝,他紧握双拳,缓缓走到林维岳面前,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们放过我三妹,我便答—应—你—们!” 林维岳眉头轻跳,逼近他面容,轻喝道:“答应什么?!” “四年前你们逼我的事情,你们要我做的事情,我全答应你们!”林归远吼道:“我如你们的心愿,你们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只是,你们从今以后,不得再伤三妹一分一毫!” 林维岳怔住,片刻后忽然呵呵大笑起来:“远儿啊远儿!你当真是痴情到如此地步,当年牺牲了那么多人,你都不肯答应,今日为了这小丫头片子,你竟然答应了!哈哈哈哈,真是天助我也,原来你的弱点就是她啊!”顿了顿他勐然喝道:“好!今日得你应允,就是十个李清洛我也可以放过,太后知道了也必定十分欣喜,只是望你记住你的承诺,如果你再想反悔,可不要怪我们对她下狠手!” 林归远嘴角血丝不断涌出,剧烈咳嗽起来,捂着胸口喘道:“你放心,只要你们放过她,我不会反悔的。” 林维岳忙上前将他扶住,担忧道:“远儿,你怎么样了?要不要紧?” 林归远努力撑住自己身躯,面色寒若冰霜,奋力将他推开,冷冷道:“林相国,林维岳,从今日起,请你注意你自己的身份,你现在即刻给我滚出去!” 林维岳怔了一怔,眼神一暗,犹豫再三咬牙道:“是!我这就出去,但我只能给你一个时辰,太后那里可还等着我復命,还请,请公子安顿好她,早早出来,随我去见太后罢!” 五三、人生有情泪沾臆 寒风唿啸,严霜扑面,清洛觉得自己置身于一片茫茫大雪原中,四周一片肃杀的白,白得令人心慌,她茫然环顾四野,爹娘的身影竟出现在前方,她惊喜之下扑过去,唤道:“爹,娘,你们等等洛儿!洛儿来找你们来了!” 狂风捲起成团的雪花扑上她的面颊,将她冻得瑟瑟发抖,无法迈动脚步,眼见爹娘的身影越行越远,她悽厉地叫道:“爹,娘,你们等等洛儿啊!” 风雪中,林宛芯缓缓回过头来,她脸上挂满泪珠,摇头嘆道:“洛儿啊,你怎么跟来了,回去吧,你快回去吧!爹娘不能再陪着你了,你得坚强地活下去啊!” 清洛眼见娘的面容越来越模煳,急唿道:“娘,没有了你们,洛儿怎么办啊?!” 林宛芯的声音逐渐消失在寒风中:“洛儿,你还有一个弟弟的,不要想着爹娘了,去找你的弟弟吧!他在等着你啊!” 随着她哀怜的声音,一股热浪迎面扑来,将清洛捲入其中,清洛心头一惊:是啊,还有弟弟啊,自己怎么把小康给忘了,小康,小康你在哪里?姐姐不能丢下你不管啊! 热浪越卷越大,逐渐融化了身边的冰天雪地,爹娘的身影终于消失得无影无踪,小康的面容却似幻成了漫天的水珠,每一颗晶莹的水珠里都是他略带淘气的笑容,清洛忍不住伸出手去,大声叫道:“小康!小康!” 林归远木然坐于清洛床前,纹丝不动,烛光映着他精緻的青袍上斑斑血迹,狰狞刺眼,散发着一股生铁的腥气。萧慎思默默立于他身侧,望着他苍白的面容,刚脆欲折的身躯,仿佛看到他那颗深不见底的心,看到那心头压上的重重负累,萧慎思怜悯忧虑之意渐盛,终忍不住开口道:“二弟,你———” 林归远将手指贴近毫无血色的双唇边轻声道:“嘘——,别出声,三妹在和我说话呢!别吵着我们了!” 萧慎思再也忍耐不住,转到他面前,紧扣他的双肩,喝道:“二弟!你清醒清醒!三妹已经没事了,你到底要去做什么?你答应了他们什么?” 林归远抬起头来悽然一笑,便如那窗外洒下来的苍白的月光,再也看不到昔日的清朗磊落,眼神中反透出一层慑人的冷冽气息,萧慎思被这股冷洌震住,喃喃道:“二弟———” 躺于床上的清洛却于此时呻吟着叫道:“小康,小康!” 两人同时扑了过去,将她扶起,唤道:“三妹!” 清洛慢慢睁开眼来,见到二人焦虑的眼神,正欲开口唿唤,却觉心间一股寒意勐涌入经脉之中,不由浑身颤慄。林归远面色一变,伸手探上她的脉搏,萧慎思急问:“二弟,她到底怎样了?” 林归远眼中痛楚之意渐浓,语调饱含苦涩:“三妹以前饮过至寒的五彩水,心尖的寒意一直没有办法消去,这次加上‘冰魄丸’,使她体内寒毒纠缠更甚,纵有解药和我血中的‘火龙涎’,只怕这寒毒还是要伴随她终生了。” “那会有什么后果?有没有办法可解?” 林归远缓缓摇头:“暂时还不知道后果会怎样,我血中的‘火龙涎’效力只有五六成的样子,只有找到真正的‘火龙涎’才能将她体内寒气尽数消去,只是,只是十多年前,‘火龙涎’便已全部毁掉了,这世上再也没有了。” 清洛一阵颤慄过去,慢慢平静下来,林归远的话语飘入她耳中,听到他言中无限忧虑悲伤之意,不由轻声唤道:“二哥!” 林归远将她扶起,让她靠住自己肩头,柔声道:“三妹,别怕,我会想办法救你的!”清洛听得那个“救”字,眼睛又被林归远衣袍上的血迹耀了一下,勐然清醒过来,便挣扎着要下床,唿道:“我爹娘呢?我要去救他们!” 林归远紧紧扣住她双肩,别过头去,心中绞痛,无法言语,萧慎思忙上前紧握住清洛双手,望着她双眼肃容说道:“三妹,你听大哥说,你现在必须得冷静,你必须学着面对现实,不要再做傻事了!” 清洛抬头看到大哥严肃的面容,沉静的眼神,心慢慢的安定下来,虽然依然生痛,虽然依然悲伤,但至少不再那么狂乱和迷茫。是啊,爹娘终究是去了,抛下自己去了,自己就是再嚎啕痛哭,再了无生念,他们也不会回来了。自己还有小康啊,怎能丢下小康不管呢?还有,娘临终前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那林太后又为何要杀害爹娘,这些事情不弄明白,爹娘之仇未报,怎能一死了之?! 清洛缓缓闭上双眼,压下心头剧烈的疼痛,强迫自己忘记娘亲伏在肩头吐血的模样,强迫自己忘记爹爹躺于地上被利箭射中的惨象,强迫自己将这一切封闭于内心深处,深深唿吸,她终再睁开眼来,见萧慎思和林归远都无比担忧的望着自己,凄婉一笑:“大哥,二哥,我没事了,你们不用担心,我不会再做傻事了。”顿了顿向萧慎思道:“大哥,我有一事求你。” 正在这时,屋外传来一人声音:“公子,时候到了,大人请您速速出去。” 清洛听言茫然不解,问道:“什么公子?” 屋中烛光于此时忽然暗了一下,明暗相接,就象宿命的烙印,深深烫入林归远心头。林归远神情木然,慢慢松开揽住清洛双肩的手,慢慢站起身来,深深地看了清洛一眼,仿佛要将她的模样烙入脑海,从此于孤独的一世日夜抚摸摩挲。 咬咬牙,他哽咽说道:“大哥,从此以后,三妹就拜託你照顾了,你们,你们多保重吧!”再看清洛一眼,他勐然转身向屋外行去,萧慎思急忙扯住他的衣袖,喝道:“二弟且慢!你到底要去做什么?你快告诉大哥,不管什么事,我们三人一起去面对,你不要去做傻事!” 清洛浑然不知发生了何事,唤道:“二哥,你要去哪里?” 林归远听到她唿声中满含关切之意,痛苦的闭上眼睛,片刻后转过身来,面向萧慎思冷冷地道:“大哥,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大哥了。” 萧慎思一愣:“二弟,你———” 林归远勐力抽出握于萧慎思手中的衣袖,跃至桌前,持起桌上长剑,清光挥舞,割下一截衣袖,和长剑一起掷落于地,望着萧李二人惊讶的目光,他冷声道:“大哥,今日你我割袍断义,从此我们不再是兄弟,你善自珍重吧。”顿了顿道:“今夜你所见所闻,也请你统统忘却,这是为了你好,日后将会有大风波,你还是带着三妹走远一些,走得越远越好,最好,最好再也不要回到京城来。”再看一眼清洛,他身形疾转,出房而去。 萧慎思忙追了出去,却见他清冷的背影已消失在了幽深的黑暗之中。 院外,林维岳低着头踱着方步,听到脚步声响,见林归远出来,忙迎了上去,道:“远儿———” 林归远傲然的扫了他一眼,冷冷地道:“林维岳!你记住,以后不要再这样叫我。” 林维岳一怔,慢慢低下头去,低声道:“是,少主。”顿了顿道:“少主,请您启程吧。” 林归远回头望了一眼小院,那院门后透出的光亮让他眷恋万分,心忍不住要向那光亮靠近,但背后黑暗中伸出的巨手将他的心一点点拖回。木立片刻,他闭上双眼,轻嘆道:“走吧!” 第64页 跪于黑漆漆的棺木之前,将手中冥纸缓缓丢入火盆,望着数缕青烟在身前幽幽升起,在空中纠缠翻腾,清洛麻衣素服,泫然欲泣。只是此时,这泪水中不再是悲伤和绝望,心中的疑云逐渐扩散,仇恨也丝丝缕刻入灵魂之中。 萧慎思立于一旁,见她怯弱之态,凄凉之容,心疼不已,暗嘆一口气,轻声道:“三妹,你不要太伤心了,有正去了这么久,小康就快到了,他还需要你的劝慰,你得坚强些才是。” 清洛低低道:“大哥,我明白的,小康来了,我就不会再哭了,我是姐姐,我不能在他面前哭的。只是大哥,我的心真的很痛。” 萧慎思怜惜之情更盛,蹲下来,轻轻将清洛揽入怀中,柔声道:“三妹,你要记住,大哥会永远在你身边的。” 脚步声响,数人步入院中,清洛忙擦去脸上泪珠,站起身来,唿道:“是小康吗?”转过头去,见三人急步过来,除有正外,另两人面带悲伤,唿道:“洛儿!”正是义母公孙影和义姐公孙怀玉。此时公孙影不再是那老妇模样,恢復了正常的装束,眸中也不再暗淡无光。 清洛向她们身后望去,却不见小康身影,呆了一下,扑到公孙影身前,抓住她双手问道:“义母,小康呢?他不是在您那儿吗?您没把他带来吗?得让他见爹娘最后一面啊!” 公孙影见她素衣孝服,面容憔悴,眼下隐现泪痕,心中难过无比,侧过头去,不敢看她眼中渴切之意,低声道:“洛儿,小康他———”清洛身形一晃,喃喃道:“难道,难道他们连小康也不肯放过吗?” 公孙怀玉忙上前将她扶住,泣道:“洛儿,不是的,你先别急,小康他是,他是被孟雅捉去了!” “孟雅?”清洛想了一下,才忆起孟雅是何人,她茫然问道:“孟雅?那个苗巫?她为什么要捉小康啊?!” 公孙影和怀玉将她扶至椅中坐下,低声道来,清洛才知那日战乱乍起,林宛芯因放心不下丈夫和清洛,执意返回靖南山,无奈中将小康托给公孙影,却暗自嘱咐公孙影,千万不要泄露小康真实身份,公孙影虽感讶异,却也答应了下来。她一路携小康南下,小康没有亲人在旁,便也变得乖巧懂事,公孙影与他日夜相处竟十分融洽,加上她早已视清洛为自己亲生女儿一般,爱屋及乌,便干脆让小康唤自己为娘。 及至进入京城,公孙影暗自潜入盛府,夫妻母女重逢,自是一番悲喜交加。她既找到救治怀玉的方法,又数年内未见岑六公子再追捕于她,便决心摆脱以往的誓言,珍惜与丈夫女儿相处的每一天,终恢復了本来模样。 她与丈夫盛竹卿再三商议,决定让小康以自己儿子的身份进入盛府,一来可以遮掩小康真实身份,二来她也有一番私心,希望骗过盛府长辈,说小康是盛竹卿与她在外偷偷生下的儿子,能够让盛府长辈重新接纳于她。就这样,这大半年来,小康便一直是以公孙影儿子的名义生活在盛府。 大约十多天前,林宛芯偷偷与怀玉取得联繫,得知小康无恙,便请公孙影继续照顾小康,说是自己要去办一件事,能不能办成尚是未知之数,如果不再出现,便请公孙影将小康真正收为儿子,公孙影曾问她要办何事,清洛又去了哪里,林宛芯却只是言道事关重大,不愿拖累于她,便悄悄离去。 谁知风云突变,那孟雅却不知何时从何处得知公孙影已潜回盛府,千里迢迢赶入京来,她自误以为小康真是公孙影亲生,便于昨日夜间趁公孙影不在府中,迷倒数人,将小康劫走,留书道要公孙影和盛竹卿四个月内赶到青国南疆月诏山了结恩怨,否则便要将小康送上祭坛,献给苗神。 清洛听完坐在椅中,表情木然,怎么都没料到小康竟被捉去青国。萧慎思在旁听着,也觉颇为棘手,青国内乱刚起,战火蔓延,要在四个月内穿过青国大半国土,赶到月诏山,从素来神秘莫测的苗巫手中救出小康,只怕十分麻烦。 众人一时默然无语,片刻后倒是清洛率先清醒过来,昨夜爹娘在眼前惨死之时,她了无求生之意,从鬼门关上转了一圈回来,再世为人,她却逐渐变得心智坚定,头脑也慢慢清晰,将诸事在心中想了又想,抬头道:“大哥,有些事我想与你商量。” 萧慎思将她扶入房中坐下,轻声道:“三妹,你说吧,无论何事,大哥都要替你办到。” 清洛想了一下,终将林宛芯临终前所说之话和她与林维岳之间的对白低低说了出来。 萧慎思听言心中大惊,脑中快速想着:如果林宛芯所言属实,那么三妹就应是先帝亲女,从林宛芯和林维岳对话来看,那林太后和林维岳显是对此了如指掌,而且洛妃只怕就是死于他二人之手,当年洛秋苑大火,背后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呢? 清洛缓缓道:“大哥,我知事关重大,将你拖入其中,我实在是------。” 萧慎思在她身前蹲下,轻轻执住她的双手,恳切说道:“三妹,你听我说,昨夜你弃我而去,我那时竟有些恨你,恨你为何竟不把我当你的亲人,罔顾我的感受。你能活过来,大哥不知多开心,从此以后,你的事便是我的事,更何况这事,本就是我们做臣子要为先帝尽力的,你再莫将我当成外人了。” 清洛心中感动,轻轻将头靠上萧慎思肩头,低低道:“大哥,清洛记下了。” 她勐然想起一事,抬起头来,问道:“大哥,你一直没告诉我,二哥他到底去了哪里?那林维岳后来为什么放过了我?” 萧慎思顿时怔住,不知该如何说起,这一日来,他一直暗暗祈祷三妹不要再提起这事,不想让她面对这残酷的现实,但此刻望着她探询的目光,只得咬咬牙,将她昏迷之后诸事一一讲述。 五四、琴灵音高弦已断 长恨宫。 浓荫蔽日,斑斑驳驳的阳光透过玉钟树枝叶的间隙洒在宫院中,涌动着一股清冽的芳香,如暮春游丝,教人心生惆怅。 宫装女子静静地坐着,一张五弦琴摆于身前,却怎么也拨不出一个音符来,她默默看着那树上的玉钟花开得灿烂至极,仿佛整树花都溢出一股兴奋莫名的情绪,又渗出一缕拼尽韶华的悲凉。身后长廊上的青铜鸭兽炉里喷出百合之香,白玉净瓶里插着长春之蕊,院中人工开凿的小溪中水声淙淙潺潺,衬着院角的青苔碎石,又带出一缕清透玲珑来。 午后的长恨宫是如此的安静而喧闹,详和又孤凉。她轻轻地嘆了一口气,伸指一拨,“咚”的一声,琴声破空而起,轻启朱唇,她婉转吟唱: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何用问遗君? 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 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 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从今以往,勿復相思!相思与君绝! 妃唿豨! 秋风肃肃晨风飔,东方须臾高知之!” 琴声愈来愈激烈,昂扬直入云霄,肆意轰烈,宛如一只美丽的白天鹅临死前苦苦哀鸣挣扎,令她几欲窒息。冰火相煎之中,一股暗流瀰漫至整个长恨宫中,涌动得悠长缓慢,教人慾罢不能,欲说还休。 “铮”声暴起,一滴晕红沿着白晳的手指淌落在淡紫色衣袍上,慢慢渗开,宛如一朵玉钟花幽幽开放。女子轻嘆一口气:“又断了!十几年了,怎么从来不曾弹完这一曲呢?” 轻碎的脚步声响起,怯弱的宫女跪地禀道:“太后,林公子来了!” 片刻后,宫装女子轻声道:“让他进来吧!” 林归远长久地跪于她的面前,她凝望着他眉间清冷的绝望之意,看着他嘴角溢出的哀伤之情,良久都不开口说话。两人一跪一坐,整个长恨宫内静流汹涌,暗寂无声。 玉钟花树上的罗雀鸟似也感觉到了一丝不安,扑喇着飞过树梢,碰落一朵娇弱的玉钟花,盘旋着落于她的衣裙之上,林太后将视线从林归远身上收回,轻轻拈起这朵怒放的玉钟花,轻声嘆道:“你终于肯回来了!” 林归远神情木然地磕下头去,苦涩道:“让姑母忧虑了!” “你不用跪我,你去跪在你父母,你族人的亡灵前,去向他们说,从此以后,你愿意担起这份重责,愿意以你之骨血将族人世代的血咒解除,愿意以你之灵魂将解氏宗族拖入万劫深渊,愿意将这天下愚民变为你的奴隶,你说吧,四年前你宁死都不愿意说出的话,我今日要听你亲口说出来!” 林归远觉得这长恨宫是如此的寒冷,他忽然想起在燕国那个山谷的下午,和清洛静静地坐于木亭之中,细细地说着话,那时刻缠绕于心的温馨和轻柔,丝丝扩大,涌上他的心头,嘴角不由带上一抹笑来。 林太后望着他嘴角涌起的温柔,玉容一变,锦袖勐然拂出,将林归远身躯扫落于地,恨声道:“你可真是出息了,竟爱上了那小孽种!你可知,她身上流着解氏的污血,你可知,她的母亲曾毁灭了我的一切,将我逼上这条万劫不復之路,让我再也无颜去见地下的列祖列宗!死后也只能做那一抹孤魂野鬼!” 她渐渐喘息起来,冰火纠缠于骨中,刺人的凄凉。心头还有一句话纠结盘旋,却怎么也没办法说出来:“你可知,为了復仇,亲生儿子就在面前,我也不敢相认,不敢唤他一声君儿!他若问我生父是谁,我又该如何回答他!”只是这句话,她终只能痛苦的咽下去,压在心底,用那流光宝塔重重的压下去,再也不要想起。 林归远心中一惊,四肢逐渐冰冷,抬起头来问道:“你说三妹她,她是解氏中人?那她是,是不是———” 林太后冷冷一笑:“你不必知道,你以后也不许再去见她,你若真的想保她性命,从今日起,你就做好你命中注定要做的事情,你记住,给你的时间不多了。人,我都已经找齐,地宫,我也已经准备好了,你就去吧,希望天生有着‘火龙印’的你能令我满意。”说着她仰起头来,嘴角带出一抹凄绝的笑容,望向玉钟花树间透下的光阴,内心婉转嘆息着,闭上眼来,却仿佛看到一双沾满鲜血的手正将身前之人推向无底的深渊。 洒上最后一捧黄土,清洛终忍不住再度落下泪来,无声的泪沿白玉般的面颊滑下,渗入嘴角,苦涩难言。静默片刻,她重重的磕下头去,心中默念:“爹,娘,您们放心地去吧,我一定会救回小康,将他抚养成人,也一定会找出真相,替你们报仇的。”雪儿也轻声鸣叫,在新坟前兜着圈子,似在悼念地下之人。 第65页 萧慎思上前将她扶起,嘆道:“三妹,逝者已往,你不要太伤心了!” 清洛缓缓摇头:“大哥,我不会再伤心了,一切事情未了结之前,我也不会再回到这里来,我要记着,爹娘在地底下看着我,看着我如何做他们的好女儿!”回头再看了一眼新隆的双坟,落下最后一滴珠泪,勐然转身,将这份悲伤和哀痛用力的拂于身后。 萧慎思和公孙母女及血衣卫们心中暗嘆,跟了上去。 萧慎思急步跟上清洛,与她并肩而行,犹豫再三,轻声道:“三妹,你,你不要恨二弟,他———” “不,大哥,我不恨他。”清洛嘆道:“我怎会恨他?我只是担心他,不知他究竟要去做什么?他逃避了那么多年,那么痛苦,都不愿去做的事情,现在为了我答应去做,我心中很不安。” “是啊,我也觉得好象有一个大阴谋正在眼下进行着,却看不见也摸不着,那林太后和林维岳到底逼着二弟去做什么呢?”萧慎思沉吟道。 清洛听到林太后和林维岳的名字,眉尖一皱,低低道:“大哥,等见过陆先生,了解当年事件的真相之后,我便要赶去青国救小康了。你———” 萧慎思打断道:“三妹,你给我三天时间,三天之后我和你一起去青国。算算路程,三天后再出发也不妨事的。” “不行,大哥,你怎能放下这里的一切———” “三妹,那夜起我就不再是大将军了,我只是一介平民,你忘记了吗?我怎放心你一人前去青国,纵有你义母相伴,你不在我眼前,我的心又怎能安宁。你就听我的,现在随我回恩师府中,陆先生那里,你也不能亲自去,我担心那林维岳会派人跟踪你,将陆先生杀人灭口,我替你去悄悄找他,了解过真相之后,我向恩师禀明情况,我们再一起出发去青国。这三天之内我再安排一下,我恩师与那清南君素有交情,也许对我们救出小康会有帮助的。” “大哥———” “不要再说了,三妹,你要相信大哥,就按我说的去办吧。”萧慎思坚定地说道。 清洛低下头去,怅然道:“是,大哥!” 亥时初,孟相府内,后园小楼里。 清洛托腮坐于桌前,墙外传来打更的声音,案上烛影摇红,将她的心摇得忐忑不安,她不知等会见到陆先生后要面对什么样的事实,也不知前路上还要面对怎样的困厄险阻。 门声吱呀,萧慎思面色沉重的步了进来,见到清洛惊喜抬头的面容,内心一窒,嘆道:“三妹———” 清洛一惊,心逐渐冰冷下去:“陆先生他———” “不是。”萧慎思走到桌前坐下,沉声道:“三妹你先别急,我和血衣卫们寻遍兰亭巷所有人家,并不见有你所绘样貌之人,都只是一些寻常的百姓,倒是在巷尾的最后一处空宅中,发现了这样一张纸笺,你看看———”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方锦笺来,递至清洛手中。 清洛低头看去,轻声诵道: “洛水河畔一相逢,此身便于锋刃休。 颦生双眉轻怜意,更嘆痴儿啼别情! 清风明月出天山,琴灵音高弦已断。 承平龙腾干戈事,城南丹凤映流黄。” 清洛再三读来,沉吟道:“这确是陆先生笔迹,只是这首诗并不押韵,也晦涩难懂,先生到底要传达什么信息呢?又到底去了哪里呢?” 两人将这首诗想了又想,也理不出什么头绪来,萧慎思道:“三妹,那陆先生只怕是听到风声,藏匿起来了。这件事我们得放一放,我恩师现回府了,你随我去拜见他,我再求他想办法打听一下当年洛秋苑和洛妃之事。” 花厅中,一名五十上下,相貌清奇,面容微带疲倦,双目中含着淡淡离愁的男子看着清洛在面前盈盈拜倒,微笑道:“起来吧,李姑娘不必如此大礼。” 萧慎思忙上前将清洛扶起,孟鸣风看着他脸上温柔神色,心中暗喜,笑道:“李姑娘既是思儿的义妹,就如同是我的女儿一般,以后你就安心在这里住下吧。我这府中,也很久不曾热闹过了。” 清洛面上微微一红,抬头见到他眸中关怀疼爱之光,心中感动,没想到大哥的恩师竟是这般的平易近人。 萧慎思想了一下,道:“师父,思儿有一事想求您帮忙。”遂低声将清洛诸事一一讲述。 孟鸣风面上神情不变,静静听着,看着清洛的眼神逐渐变得复杂起来,清洛心中十分不安,她竟似从那眼神中看到了一丝极细微的嫌恶之情。 听完萧慎思所述,孟鸣风闭上眼来,厅中流动着一股沉闷的气息,压得清洛喘不过气来,萧慎思也逐渐有些不安,唤道:“师父!” 孟鸣风嘆了一口气,道:“思儿,这事颇为棘手,只凭李夫人临终前所说之话,就要找出当年事情真相,还要与当朝太后和国舅为敌,只怕———” 萧慎思勐然跪下道:“师父,思儿知这事十分难办,思儿只求师父先想办法打探一下当年洛妃及洛秋苑之事,以后如何去办,思儿和三妹再想办法。” “思儿,你可知这几日来,太后和林相一派抓住你去燕国之事大做文章,不但革去你大将军的职,军中武将也大批更换,我正为此事头疼啊。” 萧慎思不由垂下头去:“师父,思儿无能,连累你了。” 孟鸣凤轻轻摇头:“不,思儿,这件事你并未做错,至少我朝获得了一年的安定,我正有很多原本要做而不能做的事都可以在这一年内去办到,武将由他们去换吧,我自有打算。你不必再为此事自责,只是李姑娘这事———” 他站起身来,踱到清洛面前,细细地看了她几眼,嘆道:“好吧!明日我想办法去帮你们打听打听,李姑娘,时候不早了,你早些去歇着吧!”说着袍袖轻拂,转身离去。 清洛见他临走时扫向自己的一眼,竟无端地于心尖涌起一丝恐惧来。萧慎思却并未查觉,走近她身旁柔声道:“三妹,就等三天,三天后不管能不能探出什么消息,我们都要启程去青国!” 这两日天一直是阴沉沉的,偶尔从阴沉后透出一丝暮春的阳光来,就象清洛此际的心情,纵是前路艰难,但最困苦的时光终悄悄过去,天虽仍是浅灰色,但已可见那一缕骄阳,耀着如许的坚强和信心。 公孙怀玉这两日皆过孟府来陪伴于清洛,与她细细地商量着如何赶到青国南疆月诏山,如何想办法救出小康,清洛也将别后诸事一一告知义姐,只是略去了燕皇的真实身份一事,因为这是她答应燕皇绝不能泄露出去的。这种种事情听得怀玉不禁柔肠百转,低嘆轻回。 眼见明日就要踏上南下的路程,萧慎思正与清洛商议着行程诸事,有正行了进来,凑到萧慎思耳边轻声道:“大人请您单独一人过去见他。” 萧慎思站起来,见到清洛略含忧虑疑惑的目光,笑道:“三妹,你等我,我很快回来。” 静思园书房内,萧慎思看着孟鸣风在屋中悠悠徘徊,感觉到他心中的为难与困惑,终忍不住开口道:“师父———” 孟鸣风扬起右手,缓缓说道:“思儿,李姑娘这事你还是不要再管了,牵扯太大。” “不!”萧慎思急切道:“师父,三妹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怎能不管。您是不是探听到了什么,请您告诉思儿吧。” 孟鸣风见他面上忧切之色,眉尖微微蹙起的神情,不知想起了什么遥远的人或事,怔了一下,嘆道:“思儿,你也是至情至性之人,但你可知,洛妃的事牵扯到什么吗?” “思儿不知!望师父明示!” “洛妃是先帝十多年前和陆文杰、李正益微服出巡时带回来的,虽天姿国色,但身世不详,而且精神方面似乎有些问题,对她过往之事竟毫无记忆,先帝却对她甚为痴迷,爱如珍宝。据我这几日想方设法探听到的消息,当年洛妃确是进宫后便怀有身孕,生产期也确是在六月,但当时不知因为何事,先帝竟离宫去了熹州。” 孟鸣风顿了顿续道:“当年的兰妃也就是现在的太后也同时身怀有孕,但正在当今圣上诞生在兰馨宫的那夜,洛妃居住的洛秋苑却突发大火,洛妃葬身火海。先帝从熹州赶回之后,宫中似发生了一些不寻常的事情,处死了很多人,从此所有人便对洛妃这个名字讳莫如深,先帝甚至听到洛妃二字便会雷霆震怒,有关她的一切事情都逐渐湮灭。思儿,你可知是何缘由?” “思儿不知。” 孟鸣风长嘆了一口气:“也难怪你不知,我竟也没想到,那洛妃竟与‘庆氏血魔’有关连!” 萧慎思“腾”地一声从椅中立起,惊疑道:“庆氏血魔?!” “不错,事实真相到底如何,无从知晓,我也只是从宫中一个老人口中得知,当年有一次偶尔有人提到洛妃,先帝便大惊失色,跌倒于地,口中惊唿‘庆氏血魔,庆氏血魔’,并将提起洛妃之人即刻处死。你说,如果洛妃真与‘庆氏血魔’有关,这事你怎能插手?” 纵是萧慎思素日镇定坚毅,此时心头也感有些纷乱,沉吟道:“师父,难道这世上真还有庆氏后人存活吗?自本朝解氏立国以来,庆氏族人不早就已经灭绝了吗?” 孟鸣风嘆道:“若说庆氏一族还有后人存活至今,为师也不敢相信,但据先帝的反应,洛妃只怕真是与‘庆氏血魔’有所关连,所以如果再把洛妃之事翻出,只怕朝野将会大乱,民间风波迭起啊!” 他逐渐逼近萧慎思面前,轻声问道:“思儿,若洛妃真是那庆氏后人,那你三妹身上就也流着庆氏族人的血,你又打算怎么办?” 萧慎思一愣,脑中浮现清洛明媚灿烂的笑容,不由淡然一笑,直望孟鸣风的双眼,缓缓道:“师父,先不论庆氏族人到底是不是天生的‘血魔’,纵使三妹真是庆氏后人,她也是我的三妹。她天性纯善,时时为他人着想,这大半年来,我与她同生共死,在我心中,她便是这世上最纯最美的人,我可不管她是姓解还是姓庆!” 孟鸣风盯着他看了片刻,幽幽地嘆了口气:“唉,你也是痴情之人啊!只是,你可知,你也与———”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第66页 默然片刻,萧慎思咬咬牙,在孟鸣风身前跪下,沉声道:“师父,您养育思儿多年,思儿此次燕国之行为您添了麻烦,明日,明日思儿便要与三妹前往青国,还望师父原谅!” 孟鸣风身形轻晃,喃喃道:“你竟要去青国?”片刻后他勐喝道:“不行!你现在不能去青国,绝不能去!” 萧慎思仰起头来唤道:“师父,请您恩准。” 孟鸣风盯着他冷冷地道:“你去燕国之事我不怪你,你丢掉大将军职我也不怪你,你将李姑娘收留府中我也不说什么,但你如果此时要去青国,绝对不行!” “为什么?!”萧慎思急问道。 “不为什么。”孟鸣风转过身去,冷冷地道:“思儿,你听为师的,现在还不是时候,你现在绝不能去青国。” 萧慎思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想起正等候自己的清洛,又看看固执坚定的恩师,一时心乱如麻。 片刻后,他按下心头烦乱,悄悄退了出去,取来在燕国边境小镇得来的那坛‘青水白眉’酒,跪于孟鸣风身前,朗声道:“师父,您曾教导思儿,大丈夫不能忘记情义二字。现在边境并无战事,思儿为了与三妹的情义,这青国是必须要去的,还请师父原谅。这里有一坛‘青水白眉’,希望师父收下,思儿去后,请师父多保重。”说着重重地磕下头去。 孟鸣风听着他脚步声逐渐远去,悄悄地嘆了一口气:“思儿,现在青国形势未明,我怎能放你去那里啊!”视线转至桌上的那坛酒,想起‘青水白眉’四字,脸上浮现一丝温柔与伤感,慢慢踱了过去。 五五、夏水欲满月山清 清洛坐于桌前,听到大哥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听到他行到门前徘徊犹豫,听到他低低的嘆息声,禁不住也轻轻嘆了一口气,自己到底是该于今夜单独离去,还是明日等大哥一起上路呢?忽然间,林归远临去时望着她那绝望的眼神又浮上脑海,令她忧思重重:二哥他到底去了哪里?他为了自己到底要去做什么? 萧慎思久久的立于清洛房门前,想起她悽美中带着坚强的笑容,想起决然离去的二弟,想起恩师所述洛妃之事,纵是他心志坚毅,此时也觉愁思纠结,当日从燕国回来之时,怎么也没想到今天竟是如此局面。 月儿慢慢隐入黯黯轻云之后,夜雾悄悄的涌上来,捲起庭院中盛开的紫罗花香,透着一种幽秘而怅然的美丽,将萧慎思的心牢牢的笼在其中。 他良久地徘徊在院中,慢慢回忆着与清洛相识以来诸般往事,想起她或泣、或诉、或笑、或嗔的种种神态,耳边仿佛听到她纯真、清朗的声音,嘴角不由轻轻向上抿起,浮出一丝温柔的笑容来,还想什么呢?不管三妹身世如何,不管前路有何艰难,自己这一生,总是要陪着她一起走下去的。 想到此处,他轻轻叩上房门,吱呀声响,清洛秀丽的面容出现在眼前,萧慎思凝望着她的眉眼,如同与她分别经年,终抑制不住内心挣扎后的狂热,深吸了一口气,紧紧地将她搂入怀中。 清洛心中一慌,觉得好象被什么东西击中了心房,身躯一软,已落入了一个温热的怀抱,她感觉到大哥身上那股年轻男子的气息象靖南山的春风一样涌入体内,感觉到他的心在狂热肆意地跳动,感觉到他在耳边焦灼而炙热地喃喃轻语:“三妹,不管怎样,我再也不让你离开我了。” 清洛觉得神思恍惚,天旋地转,颤声唤道:“大哥———”一种悲欣交集的情绪,将她浓浓罩住,令她窒息,令她颤慄。 狂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两人如触电般分了开来。萧慎思转过头去,见孟鸣风脚步踉跄地扑了过来,他忙上前扶住孟鸣风,惊道:“师父,您怎么了?” 孟鸣风满头大汗,神情激动,紧紧抓住萧慎思的手,颤声问道:“思儿,你,你这酒是从哪里来的?快说啊!”清洛见孟鸣风仿佛全身都在颤抖,忙上前来和萧慎思一起将他扶入房中坐下。 孟鸣风将他二人手推开,紧盯着萧慎思道:“快说,这酒,这坛‘青水白眉’ 酒,你是从何得来的?” 萧慎思心中十分惊讶,自被孟鸣风收养以来,他还从未见过恩师如此激动失态,忙道:“师父,这是思儿从燕国边境小镇的一个酒肆掌柜手中得来的。”于是将那日在酒肆中诸事详细述来。 孟鸣风听完全身战慄,眼中竟缓缓滴下泪来,萧慎思心头大惊,忙跪下来道:“师父,思儿是不是做错什么了?请师父责罚。” 孟鸣风轻轻的摇了摇头,低声道:“思儿,那女子吹奏的那曲‘青关思’最后几个音是不是这样的?”说着,他低声吟唱,激动之下声音带着些许嘶哑,听在清洛耳中竟还有一丝沧凉。 “正是这样,师父,难道,您认识她吗?”萧慎思心中疑惑更甚,轻声问道。 孟鸣风忽然大笑起来,笑过之后又伏在桌上低低饮泣:“原来,原来你真的还活着,这十八年来你竟不来找我,竟不来看思儿一眼,你好狠心啊!” 萧慎思于此时感到莫名的惊慌,伸手抓住孟鸣风双臂,紧张地问道:“师父,你快告诉思儿,她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为什么你说她不来看我?” 孟鸣风全身一抖,不再出声,良久方抬起头来,挺直身躯,看到萧慎思渴求的目光,控制住内心翻滚的情绪,极力保持平静地问道:“思儿,听你所言,那女子是不是说要回到家乡去?” “是的,师父,她说收到亲人讯息,十分欣喜,离家十八年,是时候该回去看看了。” “天意,真是天意啊!”孟鸣风喃喃道:“看来真是天意。” 他勐然抓上萧慎思双肩:“思儿,你去吧,你去青国吧,去找那个女子,去找她,她是———” 萧慎思心头惶恐不安,忽然忆起在燕国受重伤时曾做过的那个噩梦,他觉得有什么秘密即将在眼前揭开,他牢牢盯着师父的嘴唇,不知那将要说出的是什么样的真相。 孟鸣风却于此时慢慢将手收了回去,自言自语道:“不行,这不能由我说出的,这封印不能由我打开,绝对不能的。”他望向跪在地上的萧慎思,嘆道:“思儿,你随师父过来!去青国之前,师父有些话要嘱咐你。” 清洛望着萧慎思随孟鸣风而去的背影,手轻轻地抚上双肩,感觉到那上面似还有一丝余温,柔柔而紧紧的将自己的心缠绕进去。 当天空露出第一缕曙色,晨风带来一丝暮春初夏的露水清新之气,萧慎思和清洛并肩步出了相府,有正、有音、有殇和从开州赶回的有容紧随其后。 含着花糙清香的微风拂过面颊,让清洛想起昨夜大哥那令人颤抖的拥抱,忍不住面上一红,偷眼瞥了一下萧慎思,却见他眉头微微皱起,面容严肃,好象在想着一件十分棘手和为难的事情,不由有些担心:昨夜,大哥的恩师到底和大哥说了些什么呢? 与公孙影一家在南门会合,一行九人策马扬鞭,直奔西南而去。 晨风中,一个孤寂的白影悄然立于城墙最高处,默默地看着众人的背影消失在蒙蒙晨雾之中,眼中掠过一抹苦楚,他轻声长嘆,低低道:“三妹,洛儿,你要等着我,给我一段时间,纵是血枯骨衰,纵是灵魂永无归宿,我也要让庆解两氏的仇怨在我们身上消解,我不会让这仇恨再继续下去了,就让它在我们这一代止住吧,你一定要等着我!” 一个人影悄悄地靠近他,见他面容悲悽中带有一丝决然,忍不住也嘆了口气,轻声道:“少主,快回去吧,主子说了,如果您真的想他们能够顺利到达青国,就该去做好您要做的事了。何况,这青国,您迟早也要去的。” 白影呆立着望向西南方,极目天际,只余白色的雾霭,将一切遮掩在它的轻纱之下,怅然半晌,他终转身离去。 众人策马扬鞭,一路南下,当暑气渐浓之时,终赶到了天青两国边界处的剑江边。这一路行来,萧慎思与清洛并辔而行,两人一怀丧亲之痛,一存身世之疑,但心里均清楚合力救回小康才是当务之急,遂都将那愁思疑云抛开,日夜兼程,与当日从燕国回来时心情大不相同。但奇怪的是,虽急于赶路,言谈不多,两人却都感觉于短短的言语谈笑中默契渐浓,心似乎靠得更近了。 只是有一个话题,两人却皆在逃避着,虽然心中都在思念担忧着那个人,却谁也不肯先说出来,谁都不愿去触及这一道深深的伤痕。 这一路上最为放松的大概就数白貂雪儿了,它一时卧于清洛的怀中,一时又跃到萧慎思马上厮混,偶尔又去怀玉胸前撒撒娇,竟是十分的快活。 剑江位于天青两国边界,形如其名,江面狭窄,江边峡谷陡峭,水流湍急,此时正值夏季,江面白气翻涌,江水横冲直撞,掀起如雪巨浪。众人策马行在山路上,望向脚下神秘莫测的峡谷和江面,不由都感嘆大自然造化之神功。 青翠山峦上,云层渐渐的厚密起来,天空也逐渐的阴沉下去,清洛感到有霏霏细雨洒在面颊之上,抬起头来轻笑道:“下雨了!不过好在是小雨,不怕!” 有音听言笑道:“洛儿,这你可就不知道了,这剑江边的小雨是转瞬就要成暴雨的,咱们得快找个地方躲雨才行!”经过这么久的相处,清洛和有音等人早已情如手足,听他们一直是“李小姐”“李姑娘”地叫唤,便提出异议,最后大家一致议定唤她“洛儿”,方才罢休。当然了,她却不知,有音等人心中自是恨不得直唿她“将军夫人”或“大嫂”才好。 清洛奇道:“有音,你怎知道?我看这雨还小着呢!” 萧慎思回过头笑道:“有音幼年便是在这剑江边度过的,所以他才会说青国的各族语言,听他的,大家赶快往前行,看能不能找到地方避避雨!”他话音刚落,黄豆大的雨点便打了下来,众人忙催马疾行,转过一处山坳,见到前面有一凉亭,急忙下马奔了进去。 刚在凉亭中站定,便见四周已是白茫茫一片,雨气蒸腾,将青山绿水统统笼罩在了它的白光之下。 清洛吐了吐舌头轻笑道:“还是有音说得准。” 侧头见萧慎思发间眉梢还挂着雨珠,忙从怀中掏出丝帕,轻轻替他擦拭。众人见状,都悄悄地将头转了过去,嘴角却都浮出一丝笑容来。 清洛忽见萧慎思颈中挂着一方玉佩,奇道:“大哥,你什么时候戴上这玉佩了,以前怎么没有见过?” 第67页 萧慎思苦笑一声:“是恩师给我的,让我快到青国时便戴上,我也不知他是何用意。” 有音看了一下周围环境,唿道:“啊!我们已到了解家村和龙家村交界的地方了,这可是天青两国皇族的发源之地啊!” 清洛听言心中一惊,解家村?天朝皇族发源之地?如果自己真是洛妃所生,先帝亲女,那自己岂不是也应该姓解?难道这里就是解氏皇族发源之地吗? 萧慎思见她面上惊疑神色,知她心中所想,忙悄悄地握住她的右手,凑到她耳边轻声道:“三妹,那事暂时不要去想,等救回小康后我们再作打算。” 过得一阵,山路上又奔来七八个村民装扮的人,急窜入凉亭,将原本不大的亭内挤得满满当当,见他们进来,清洛等人忙稍稍的靠拢一些,让了些位置出来。 进来的村民朝他们看了一眼,不再理会,其中一人将手中物事狠狠掷落于地,旁边之人都围上去重重地踩踏着,众口咒骂道:“踩死你这血魔,驱魔节也不安生,下这么大的雨,踩死你这庆氏血魔!” 萧慎思一惊,向地上物事望去,只见是一木刻雕像,雕像通身血红,面目狰狞,口角用红漆绘上数缕血迹,胸口绘着一个黑色的火焰图案。 清洛在旁见那些人面上愤恨之色甚浓,觉得有些好奇,转向萧慎思问道:“大哥,什么是‘庆氏血魔’啊?”萧慎思心一沉,不知该如何回答。 旁边的公孙怀玉面上微现恐惧之色,开口道:“洛儿,这‘庆氏血魔’———” 萧慎思情急之下勐喝道:“盛小姐!不要说了!” 公孙怀玉被他一喝,愣了一下,抬眼见萧慎思急怒神情,心头不由感到有些不舒服,瞪了一眼萧慎思,道:“萧公子!请你称唿我为公孙小姐!” 清洛感觉气氛有些尴尬,见萧慎思与公孙怀玉怒目相视,忙道:“大哥,以后你叫怀玉姐姐为公孙小姐吧,孟雅的事不了结,她是不会恢復姓盛的。”听她此言,盛竹卿和公孙影不约而同地嘆了一口气,均知女儿幼年受盛府众人歧视的阴影,至今尚未消去。 萧慎思这才发觉自己有些失态,面上一红,忙道:“公孙小姐,在下不是故意的,还请小姐见谅。” 这时,雨慢慢的小了下来,天地间也不再是白茫茫一片,有音笑道:“这剑江边的雨,就是这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倒也慡快!”那七八个村民见雨势渐小,纷纷道:“走吧,驱魔节马上就要开始了,得赶快将这‘庆氏血魔’放到祭坛上烧掉才行!”一人骂骂咧咧拾起地上木雕,众村民相继出亭而去。 见他们远去,萧慎思不由暗暗松了口气,却在此时,听到清洛清脆的声音响起:“怀玉姐姐,你还没开始说,这‘庆氏血魔’到底是什么啊?” 萧慎思顿觉头疼不已,见公孙怀玉欲张口述说,忙抢道:“三妹,我来告诉你吧。” 见清洛转过头来,泉水般纯净的大眼睛略带好奇之色望着自己,萧慎思按住心中不安,清了清嗓子,在脑中急想措辞,慢慢道:“三妹,你听我说,是这样的:我朝天朝立国之前,中原和这西南青国本属一国,称为庆国,皇族便称庆氏。庆氏一族不知从哪代开始,武功十分高强,皇族中更是有秘技世代相传。到了庆国最后一个皇帝阳帝之时,阳帝参加武林大会,竟轻而易举的击败四大门派和三大邪教,将盟主信物掷落于地,大笑而去。而这阳帝极好四处征战,穷兵黩武,又强征暴敛,一时弄得民不聊生,内乱四起。” 众人听他细细道来,面上神情复杂,公孙影更是暗暗地嘆了一口气。 “当时流寇四起,暴乱丛生,那阳帝却一味沉迷于徵兵作战,终于某一年,有一解氏男子揭竿而起,率众起事,发布檄文说是阳帝大量徵兵不是为了作战,而是为了吸尽那些青年壮丁的血,以作为练功之用,如果再不阻止阳帝暴行,让他‘血魔功’大成,天下苍生将尽数沦于庆氏魔掌。” 清洛听他细细道来,只觉有趣至极,竟是眼睛都不捨得眨上一下。 萧慎思心中暗嘆,续道:“当时庆国民众早就对阳帝暴行十分不满,听得这解氏义军所讲,便个个深信不疑,纷纷加入了起事之列。正逢此时,当时在民间享有极高威望的‘璇玑老人’的徒弟龙千海出现在义军之中,他言道‘璇玑老人’演算推得这庆氏一族是天生的‘血魔’转世,如果让庆氏一族繁衍下去,天下将沦为血海。还言道庆氏一族,胸口皆有火焰图形,正是‘血魔’标志,义军便将捉来的庆氏族民当场验证,确发现他们身上有那火焰图形。” “这下民众情绪再也无法控制,义军势如破竹,数月内便攻至京城,路上凡遇庆氏族人便屠杀殆尽。那阳帝见势不妙,仗着武功高强率最后一批皇族逃至开州,解氏军队将开州团团包围,本以为阳帝武功高强,无人能敌,只拟将他围困城中,断其食源,慢慢饿死他。却于某日清晨,开州城墙上抛下阳帝尸身,其余庆氏皇族却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也成为了史上一大悬案。” 清洛听得心潮起伏,勐想起陆先生以往授课之时,只字不提此段歷史,不由暗暗纳罕。 萧慎思顿了顿续道:“那起义的解氏男子便是我天朝开国皇帝圣太祖,他立国之后,便颁布诏书,凡遇庆氏遗民,格杀勿论,民间受其影响,便世代相传庆氏一族为‘血魔’投胎,即使有那庆氏孤民改名换姓存活于世,却也因胸口有火焰图形被人发现而被屠杀,所以现在这世上当再无姓庆之人了。”说着,他长嘆了一口气。 清洛忙问道:“那这庆氏一族真的是天生的‘血魔’投胎吗?” 萧慎思一愣,想了一下,缓缓道:“民间百姓十之八九都相信确是如此,你方才听到的‘驱魔节’只怕就是由此而生。但我是心存疑虑的,仅凭一个暴君所为和胸口有一个火焰图案便将这一族人屠杀殆尽,孰是孰非还真不好论定。何况还有一事,让我感到有些疑惑。”说着沉吟不语。 “什么疑惑啊?大哥快说!”清洛忙问道。 五六、一别生死两渺茫 萧慎思沉默片刻,终道:“那就是圣太祖立国之后,竟将这西南十六州划给那‘璇玑老人’的徒弟龙千海,龙千海便是以这十六州为根基,建立起青国来。天青两国便以这剑江为国界,并存了二百余年。之前有音所说这处是解家村与龙家村接界之处,而本朝圣太祖与那龙千海的祖籍便正是此处。唉,史上疑云,再也无清朗之日了。” 旁边的有殇听得入神,不由问道:“那龙千海既是青国开国之主,为什么清南君又是姓清啊?” 萧慎思一时失笑,答道:“这‘清南君’只是南疆民众对他的尊称而已,他实际上是姓龙的。” 清洛听他细细说完,只觉这段歷史风云诡谲,波澜丛生,一时便想得有些发呆。萧慎思望着她长长的睫毛,睫毛下清澈明亮的眼睛,心中涌起无比怜惜之情,暗道:三妹,不管你身上是不是流着庆氏的血,今生今世,我都要守在你的身边,爱惜呵护于你,绝不让你受到半分伤害。 他眼光不自觉地望向清洛胸口,勐然省起,如果三妹真是庆氏后人所生,那么她胸口也可能有火焰图形,但见三妹听到自己刚才所述毫无异色,难道那洛妃并不是庆氏后人?那么真相又是怎么样的呢? 这一段时日以来,关于三妹胸口是不是真有火焰图形这个问题他不是没有想过,但一来无法求证,二来认为自己既然下定决心,不管三妹是不是庆氏后人,都要守护于她,这个问题便不用再去计较了。只是此时见清洛并无异常反应,才觉事有蹊跷,一时诸多疑点纷纷涌上他的脑海。 这时清洛抬起头来,疑道:“那阳帝不是武功盖世吗?谁又能杀死他呢?” 听她此言,立于一旁的公孙影悠悠地嘆了口气:“唉,洛儿,其实这庆阳帝之死应与我剑 谷先人有些关连。” “啊?!”清洛转向公孙影问道:“义母,您知道真相啊?” 公孙影缓缓摇头:“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我只知剑谷中人不能行走江湖,只能每逢五十年放一人出游一年,这规矩便与当年有剑谷弟子捲入这场风波有关。捲入其中的先人姓秦,他是后来的谷主,他在天朝立国之后便立下此规,封谷不出,三十五岁左右便郁郁而终。他墓前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火龙印生,泪封印开,龙凤双氏,血魔咒解”十六个大字,只是这十六个字是什么意思,当世再也无人能解了。唉!” 随着她惆怅的嘆息声,雨终于停了,天空渐渐放晴,清洛抬起头来,忽然惊喜叫道:“快看,彩虹!”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剑江上,峡谷里,湛蓝纯净的天空中,一道绚丽的彩虹当空而挂,七彩流光,炫烂无比。 众人收拾心情,重新上路,行得十几里,山势渐渐平缓,有音向萧慎思道:“大哥,这里有两条路线可以去到南疆,一条是下到剑江边的黑水渡,乘渡船过剑江后便有直通南疆的路,但现在青国内战,这条路是必争之地,只怕青王和清南君的主力都集中在此;另一条是沿此山路直下,绕落羊山也可去往南疆,只是路途遥远,耗时要久一些,而且中间还需穿过‘鬼哭峡’,那处地势极为险峻,只怕有些难行。” 萧慎思低头正沉思中,盛竹卿纵马过来,道:“萧公子,当年我游歷南疆时走的便是落羊山的这条路,虽然路途遥远了一些,但在这战时,保得大家平安才是最重要的,何况现在算算时间,还有差不多两个月的时间,我们加快点行程,一个月的样子便可赶到月诏山的。” 萧慎思点头道:“盛爷说得有理,我们就走落羊山这条路吧。” 这一路行来,山路崎岖无比,险象环生,有正所骑骏马便失蹄掉落峡谷,幸亏有正反应快,及时跃下马抓住岩边青藤,才捡得一命。加上天气渐渐炎热,烈日当空,有时行得数十里都不见人烟,水粮匮乏,众人皆感疲惫无比,清洛也觉有些承受不住,但想想生死未卜的幼弟,便又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 萧慎思在旁时时关注于清洛,觉得她仿似一下子长大了几岁一般,原本有些稚气的面容渐渐带上一丝成熟的清丽,仿佛一朵含苞欲放的水莲花在盛夏幽幽绽开,散溢出满池清香。 第68页 行得半月,终到了‘鬼哭峡’前,到得这处,人烟渐渐地鼎盛起来,山坡上,原野间,更是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村寨。但这些村民的语言却十分复杂,好在有音识得其中的几种语言,方能顺利以银易物,保得食源。清洛聪明好学,想到要去苗族聚居的月诏山,这段时日来向有音悉心请教,已将那苗族的语言学上七八成了。 “鬼哭峡”入口处是一苗族山寨,众人赶到这处时已是黄昏时分,据盛竹卿描述,“鬼哭峡”内一到黄昏,便伸手不见五指,又值盛夏,蛇豸横行,必须等天明后才能进去。无奈之下,这夜众人便宿在了这名为“那措”的苗村内。 这那措村的苗族人颇为豪慡好客,加上萧慎思一行人为了打探消息和採购食物,出手豪阔,苗民纯朴,竟觉受了天大的恩惠一般,便有那村长一家亲自出面,款待于他们。 这村长自称那木,也会说上一些天朝话,据他所言,由于青国开国之主祖籍是天朝人,所以青国官方语言还是中原的语言。作为村长,需与上层的官吏打交道,他便也识得说上一些。 众人席地而坐,谈笑风生,有那美丽的苗族姑娘给他们端上来清香扑鼻的簸箕饭、竹叶菜,送上来令人闻之欲醉的苏米酒,有的还边行边歌,曲调缠绵温腻,似那粘到极致的糯米糰,将人的心紧紧地粘入其中。 萧慎思心内挂念一事,笑着向那木道:“那木村长,在下一行要去往贵国南疆月诏山,但听说贵国南疆郡王清南君正与青王内战,不知如今内战形势如何?可会波及到这去往月诏山的路程上来?” 那木嘆了一口气,放下手中酒碗,道:“盛公子有所不知,现下清南君与那昏王的战事正处于拉锯状态,主战场已移到这‘鬼哭峡’北面三百余里处,杀得极为惨烈,我们均是一心盼着清南君取胜,现在村内壮年男子基本上都去了清南君军中效力,所以你看这村中留守的皆是些老弱病残,也不知这些亲人何时才能返回。眼见着明日就是‘笙歌节’了,唉!” 盛竹卿听言面色一黯,嘆道:“唉,又到了‘笙歌节’了!” 公孙影听着脸一沉,扭过头去。清洛不禁有些好奇,悄悄拉住怀玉的衣袖,用眼色悄悄询问,怀玉凑过来低低说道:“父亲当年便是在‘笙歌节’上摘了孟雅头上的红花,所以才有今日这么多风波的。” 清洛知义父义母心结所在,忙不再多言。 那边萧慎思抬头见天上明月清朗圆润,不禁问道:“那木村长,敢问今日是我天朝历法六月的哪一日了?” “盛公子可能一直忙于赶路,不知今日是哪日了,今日按天朝历法算来应是六月十四,明日就是我族一年一度的‘笙歌节’了。”那木村长饮下一碗苏米酒,含笑答道。这一路萧慎思等人为遮掩身份,便一直以盛氏自称。 清洛听言一惊,唿道:“今日是六月十四啊!”一时心潮起伏,眼眶也逐渐有些湿润。 萧慎思却没听出她唿声中的复杂情绪,笑道:“原来已是十四了,今日可是我朝圣上的寿辰啊!”说话间,他侧头见清洛面色有些异常,火光照映下竟似饱含哀戚之色,忙轻声问道:“三妹,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清洛轻轻摇头,低声道:“我没事,只是今日,今日是我的生日。我想起爹娘来了。” 萧慎思见她想起惨死的爹娘,忙道:“啊,原来三妹也是六月十四的生日,看来我们今天可得好好替小寿星———。”说话间他眼神扫到村长身边的一对孪生孙女,话声慢慢停住,心中涌起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来。 这时,旁边的公孙怀玉和有正等人却已听到他的话语,都笑闹道:“原来今日是洛儿的生日,是得好好庆贺一下!首先便请小寿星喝上一碗酒吧!”说着众人围住清洛笑闹起来,清洛禁不住大家打趣,饮得几口酒,脸上红晕深深,暂时也将那愁思抛了开去。 萧慎思坐于一旁,也不知是不是天气炎热,竟浑身冒出大汗来,他默然不语,心头冒起的那个想法让他觉得恐惧万分,又嘲笑自己是不是太异想天开了,但这猜想竟似毒蛇一般牢牢盘踞在他的心头,不肯离去。 直到酒收席散,众人归房休息,萧慎思却怎么也无法入睡,在竹下徘徊良久,心总是不可自抑地往那个猜测上想,到底事实真相是怎样的呢? 这时,他听得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回过头来,正见清洛微笑着看着自己,忙抛开心中杂念,笑道:“三妹,怎么还不休息?” 清洛笑道:“大哥不也是还没睡吗?我睡不着,想出来走走。” 夜风拂过,带来一股竹叶清香,月色下,见清洛面色红润,如石榴花般娇艷,萧慎思一时神思恍惚,拉住清洛双手,柔声道:“三妹,今日是你生日,但在这旅途之中,万事简陋,等救回小康,大哥再好好替你补办一下。” 清洛低下头去,轻声道:“大哥,谢谢你!我不在意这个的,以往每年的生日,爹娘也最多是请陆先生过来,吃上一顿饭,爹爹和陆先生喝上几杯,有时先生还和我联联诗,猜猜谜。唉,先生到底去了哪里呢?” 萧慎思握着她手,只觉入手细滑,娇嫩柔润,心神飘荡,待听得她提起陆先生,联想起恩师所查之事,心中一惊,半天都无法言语。 清洛见他许久不再说话,抬起头来,问道:“大哥,你怎么了?” 萧慎思额头汗珠渗出,勐然大叫:“三妹,我知道陆先生那首诗是什么意思了!” 清洛心中一惊,忙问:“大哥,什么意思?” 萧慎思心头狂跳,颤声说道:“三妹,你是六月十四日的生日,当今圣上也是十四日的生日。” 清洛听言不由将陆先生之诗迅速轻念了一遍: “洛水河畔一相逢,此身便于锋刃休。 颦生双眉轻怜意,更嘆痴儿啼别情! 清风明月出天山,琴灵音高弦已断。 承平龙腾干戈事,城南丹凤映流黄。” 勐然间,她脑内灵光一闪,惊叫:“大哥,我明白了!”两人面面相觑,心同时往下沉去,一时说不出话来。 过得片刻,萧慎思强自镇定下来,缓缓分析道:“三妹,只怕我们猜想的真的是事实,你看,陆先生这首诗每四句的第一、二、三、四字联读,合起来便是‘洛身双儿,清灵龙凤’八字,加上你母亲临死前未说完的那句话,你还有一个——,只怕是想说你还有一个孪生兄长或弟弟,而这人便是以灵为号,先帝只有一个儿子,他便是当今圣上灵帝。” 清洛也慢慢沉静下来,接道:“大哥说得有理,陆先生曾经说过,当今圣上名讳上宗下珏,现在想来,那日将二哥引开的表弟小玉便是他了,二哥是以他名字中‘珏’的一半来称唿的,想不到,他竟是我的孪生兄弟!看来,定是那林太后夺走了他冒充是自己所生。” 萧慎思点头道:“这也正说明了林太后为什么一定要置你养父母于死地,怕的就是他们将真相说出,这样看来,关于洛妃那‘庆氏血魔’之说也定是她和林维岳捏造出来的。” “洛妃是‘庆氏血魔’?”清洛忙问道。 萧慎思将孟鸣风所查之事一一向清洛讲述。他见清洛面色复杂,忙安慰道:“三妹,你不要相信,你生母必定不是庆氏中人,这背后必定是林太后在捣鬼!你想想,如果洛妃真是庆氏后人,先帝与她同床共枕,怎么可能没发现她胸口上有火焰图形呢?只是,现在有一个难解之处就在于,为什么先帝后来又会认定洛妃是庆氏血魔呢?” 清洛怔得片刻,缓缓摇头:“不,大哥,我并不在意自己的生母究竟是不是庆氏血魔,那日听你讲庆氏史闻,后来一路上我也一直在想,仅凭一个传言一个图形就将一族人屠杀殆尽,为什么人与人之间、族与族之间要这么冷酷无情呢?人哪有天生就是血魔的,人心都是肉长的,没有环境的逼迫哪能成魔啊!这世上没有血魔的,只有心魔,只有人心中的那个魔鬼,因为争权夺利,因为尔虞我诈,而驱使人做出种种恶事来。” 萧慎思不意她想得如此豁达深远,一时听得呆了。 清洛续道:“先不论我胸口并没有火焰图形,纵使我生母真是庆氏后人,那又如何!她总是我的生母,是十月怀胎将我生下来的母亲,我身上也流着她的血。我只是时时在想,她究竟还活不活在这世上,她有没有逃离当年那场大火,如果还活着,她又去了哪里?” 停得片刻,她望向萧慎思坚定地说道:“大哥,自爹娘惨死眼前,我一直头脑一片迷濛,竟似变得十分软弱和愚笨,但今夜得大哥一言点破真相,令我清醒过来。我想,不管怎样,不管前面有何困难,不管那林太后如何一手遮天,我都要竭尽全力令真相大白于天下,替我生母和爹娘报这份血海深仇的!” 萧慎思凝望着清洛如星河般璀璨的眼眸,望着那眼眸中透出的坚忍,想起她这大半年来所经歷的离乱之苦,战争之危,牢笼之痛,丧亲之恨,身世之迷,心中激动,轻轻的伸出手来,将清洛柔柔地抱住,喃喃道:“三妹,你真的长大了!” 清洛将头偎在他宽阔厚实的胸前,感觉如此温暖,如此安祥,低声道:“大哥,我再不长大,怎能救回小康,怎能报这血海深仇,怎能认回我的亲兄弟啊!” 萧慎思嘆道:“三妹,你要记住,不管怎样,大哥都会在你身边的。以后你再也不能象上次那样做傻事,丢下大哥不管了。” “是,大哥,清洛记住了,再也不会那样了!” “你要记住,以后任何事我们一起去面对,一起去解决!” “是,大哥,清洛记住了!” 两人不再说话,相依相偎,静静地闻着夜风中的竹叶清香,听着田野上传来的蛙鸣声,都感觉此刻竟是这大半年来最安祥最平和的时光。 也不知过了多久,清洛抬起头来,望着萧慎思道:“大哥,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等救回小康后我们一定要去做的。” 萧慎思慢慢放开她,轻声说道:“三妹请说。” “就是关于二哥的事。” 五七、战鼓催云雷霆斗 萧慎思听她提起林归远,心微微一紧,眼前仿佛出现了二弟临去时那决然悲哀的眼神,仿佛看到他略带沧桑的身影出现在自己与清洛之间,带着一贯的那种轻柔的微笑在唤着:“大哥,三妹!”终忍不住缓缓向后退了两步,轻声道:“二弟的事?” 第69页 清洛没察觉到他的异样,点头道:“是,大哥,这两个月来,我一直有一件事情想不明白。” “三妹请明说。”萧慎思最初的不自在过后,迅速恢復了正常。 “大哥,你说那林太后,既然抢去了宗珏冒充她所生,也终于顺利将宗珏扶上皇位,自己当上了太后,大权在握,整个天朝都是她和林维岳的囊中之物,那她还费那么大心力逼二哥去做一件事,这件事到底是什么事呢?” 萧慎思也一直就这件事有些疑问,沉吟道:“不错,在天朝,林太后是至高无上的,应该没有她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而她为了逼二弟去做那件事,竟然费了这么大的心力,甚至不惜放过了你,这其中必定有一个大大的阴谋。” 这件事这两个月来清洛一直放在心中想了又想,只是没有和任何人说起,此刻得与萧慎思倾谈,思路越来越顺,侃侃说了下去:“二哥为人,素来善良仁慈,从你所述那晚他与林维岳的对白,和以前燕皇所查他的身世来看,当年大华寺大火,死了那么多僧侣,只怕就是林太后所为,为的是逼二哥去做那件事,但二哥也没有答应,甚至为此出走军中,逃避威逼。” 萧慎思接道:“不错,那日二弟最后临去时与我割袍断义,肯定不是他本心所想,而是为形势所逼,他所要去做的事必定是会令我与他兄弟情义不再,令他觉得有违正义之道的事情。” “大哥,所以我这两个月来一直在心里担心二哥,他为了我而答应了去做那事,我心里不知有多难受。二哥是多么善良的一个人,他一心想的就是救助别人,慈悲为怀,现在为了我,违背他的本性,将自己置于危险和痛苦之中,我这心里,就象火烧火燎,真的恨不得马上飞回京城,找到他才好。”清洛说到此处,想起与林归远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喉头逐渐哽咽。 萧慎思呆望着她讲起林归远时略带温柔、哀伤和担忧的神情,心内竟有一丝酸涩,半刻后方缓缓说道:“三妹,事有轻重缓急,现在我们在此担忧是徒劳的,只有尽快救出小康,赶回京城后再作打算。只是明日我需将有正先行派回京城,将今夜我们所想之事一一禀报恩师,请他先行查探。你还是不要太过担忧了。” 就在此时,雪儿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蹦到清洛面前“吱吱”直叫,还不时用前爪搭上清洛的衣裙,清洛不由收起忧思,嗔道:“雪儿,怎么了?又调皮了?” 雪儿却叫得更凶了,勐然间跃起向清洛胸口撞来。 清洛将它一把抱住,心中感到有些不对劲,自收养雪儿以来,还从未见过它如此反常,她忽然觉得刚才还令人心醉的安宁中透出一丝不祥的意味来,静谧的夜空中也瀰漫着一股恐怖的气息,不由屏息静听,突然面色一变,唿道:“大哥你听!” 萧慎思听她所言,忙凝神静听,顷刻后也是神色大变,迅速趴到地上将耳贴在地面细听,又马上跃了起来,面色严竣,急道:“不好,有大队人马正向此处奔来!人数起码上万,只怕是清南君和青王的战事移过来了。快!快叫大家起来,通知村民速速逃离!” 待众人从房中奔出,皆感到大地都在微微地颤抖,仿佛在发出临死前的呻吟,村民们唿喊着四处奔散,恐惧如瘟疫般迅速蔓延开来。 星月逐渐黯淡下去,夜风中捲起万千杀气,铁蹄踏破夜空的宁静,点点火光闪起,然后是无数条长长的火龙蔓延开,最后整个原野,山谷都是血亮的火光,腥红的杀戳之花在这夏夜,在这“鬼哭峡”前轰然绽放。 黑夜中也不知涌来了多少人马,也不知涌来的是何方人马,战马如潮水般踏过田野涌了进来,驱散了村中原有的详和宁静,如同放出了地狱中吼叫的凶魂,狰狞嘶厉。四周杀声震天,箭雨如蝗,流矢不断向众人飞来。 萧慎思当机立断,唿道:“大家往峡谷方向走!”回头向清洛道:“三妹,你紧跟着我,不要走散了!”说着辨明峡谷方位,当先沖了出去。 火把明灭之中,众人紧随着萧慎思威勐坚定的身影向峡谷方向奔去。然而万千军马之中,他们这几人便如同是一叶轻舟,在狂怒的大海中苦苦挣扎,又如同是一片残叶,捲入激流的漩涡之中迅速盘旋下沉。 萧慎思知形势不妙,忙伸手握住清洛左手,发力向峡谷奔去,堪堪奔到峡谷前数百步处,一队人马从右方沖了过来,当先之人喝道:“不要放走了清南君!想过峡谷者,格杀勿论!”利剑长矛齐齐向众人身上攻来,萧慎思无奈放开了紧握清洛的手,举剑相迎,心中急想:难道清南君竟吃败仗,逃到此处来了吗?那恩师所嘱之事又该如何完成? 清洛闪身避过两支刺来的长矛,手中长剑化作一道变幻莫测的寒光,扫落围攻过来的敌兵,眼见数丈外公孙怀玉身前敌人众多,怀玉虽竭力抵挡,但仍形势危急。清洛忙跃了过去,剑芒点点,如光似电,替她挡住从四面八方攻来的兵器。萧慎思手上剑势不歇,侧头却不见了清洛,心下大急,抬眼见数丈外清洛与公孙怀玉正并肩抗敌,忙也披矛扫刃,攻了过去。待与她二人会合在一起,盛竹卿夫妇和有正等人已不见了踪影。 眼见周围人影越来越密集,萧慎思心下焦虑,他知这战场上,任你武功盖世,也绝不可让敌人缠住,否则敌兵前仆后继地杀来,如蚁蝗般越聚越多,到时必被缠至手足无力,丧身刀剑之下。想到此处,他舌绽春雷:“三妹,快冲入峡谷!”清洛与怀玉同时娇喝,三人全力施为,架住四面八方递来的刀、剑、矛、戟,杀出一条血路,向峡谷入口攻去。 就在此时,勐听得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峡谷入口处火光迸烈,如电闪雷鸣,劲气从峡谷内轰然冲出,萧慎思心唿不妙,喝道:“快闪开!”三人齐齐身形拔起,向后疾纵。 身形堪堪落地,又有大队人马围了过来,将三人捲入其中,眼见敌军冲击之下,清洛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远,萧慎思急唿道:“三妹,到鬼哭峡后的白石崖会合!”清洛“是”字不及出口,又有数十人向她狂攻而来。 清洛耳听得萧慎思的唿声散去,抬眼已不见了他与怀玉,身边全是蜂涌而至的敌军。纵是万分担忧萧慎思安危,她也只得放下忧思,聚起全部功力,剑气劲发下,挡者披靡。慢慢地她放下一切牵挂,心中静如止水,灵台澄明空澈,剑光挥舞,不断有人倒于她的剑下,鲜血逐渐染红了她的裙裾。然而身边敌军竟是如浪潮般前赴后继,她纵气脉悠长,不久也感觉有些不支,只能慢慢向左侧峭壁方向退去。 边战边退,也不知退出多远,听得一阵号角响起,敌军竟纷纷向后撤退,清洛不由心中有些纳罕,不及细想,再度听得峡谷内传来数声巨响,火光沖天,碎石横飞,将半边天空映得通红,清洛疾闪于一块巨石后面,望着峡谷方向的沖天火光,心慢慢往下沉去:看来峡谷已被火石炸了,这峡谷本就狭窄,这一炸,巨石封堵,又该如何过去啊!大哥他此刻可还平安?他又被冲到了哪里?在这漫天遍野的杀伐声中,她感觉到了透骨的恐惧和孤凉。 眼见山下火龙纠结,杀声四起,战况惨烈到极点,清洛心忧大哥与义母等人,五内俱焚,但也知此时冲出去如同飞蛾扑火,徒死无益。她只得将身躯藏于巨石之后,不停祈求苍天保佑,大哥等人能得逃大难。她抑制住强烈的不安,心中不停地对自己说道:清洛,要坚强些,要相信大哥,他一定可以平安冲出去的,一定可以的,你得撑住,撑到白石崖,与大哥会合!大哥一定会在那处等着自己的! 这一战也不知拼杀了多久,当晨风吹来阵阵令人慾呕的血腥之气,当号角战鼓声渐渐平歇,当天际露出第一抹鱼白色,清洛这才发现,自己藏身之处竟是一处峭壁前方,位于鬼哭峡入口处的东面。而正在鬼哭峡入口处西面的峭壁之前,竟冒出一处营寨来。 那营寨紧靠峭壁和已被巨石封堵的峡谷入口而建,极为简陋,有一大半倒是依据原先‘那措’村的房屋垒以土石而成,此时还可隐见营寨内人头急涌,忙着修筑御敌工事。营寨门前约万余人的军队背对峭壁立于晨风之中,与营寨南面山野中的数万大军静静对峙。 营寨上方及其门前万人军中硕大的旗帜迎空飘舞,旗上硕大的一个“南”字,而营寨南面山野中的数万大军旌旗挥展,旗上绣的却是张牙舞爪的一个“青”字。 清洛心中暗想:看来这清南君在前方战事吃了败仗,逃到此处,想过鬼哭峡逸往南疆大本营,却被青王先行炸掉峡谷,截了退路,将清南君逼至这峭壁前决一死战。她不由心下有些疑惑:从以往所听所闻,清南君似不是如此不堪一击之人,怎么会到今日这种田地呢? 眼见山野中数万青王大军将峡谷入口处东西两面峭壁围得水泄不通,营帐连天,人头涌涌。自己后方是峭壁,右面是被封堵住的“鬼哭峡”和清南君军队,左方和前方是青王的数万大军,清洛一时也有些茫然无措:何处才是出路呢? 她极力控制住自己不去想起大哥,虽知兵凶势危,但她强迫自己对大哥树立起坚定的信心,相信他一定可以冲出重围,相信他一定能平安到达白石崖,也相信自己与他终能再度相逢。 此时,她才发现,自己的身上不知何时竟负上了轻伤,伤口处鲜血早已结出黑色的血痂,用手轻轻一碰,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时,耳中听到“吱吱”的叫声,清洛大喜,轻声唤道:“雪儿?!”白影掠来,雪儿纵入怀中,清洛将它紧紧搂住,心中慢慢安定下来,想道:不管怎样,先得寻路越过这鬼哭峡,赶到白石崖,与大哥会合才是。在她心目之中,大哥是一定能够也一定会突出重围,赶到白石崖,在那处等着自己的。 正在此时,听得青王军中战鼓擂起,清洛探头遥望,只见青王军前上千人手持巨盾,拥住黄盖大纛下的三人。这三人骑于骏马之上,一人身着黄袍,另二人白盔银甲,身着黄袍之人年纪较大,另二人似是十分年轻。清洛见那身着黄袍之人,心想:难道竟是青王亲自率军追来了吗? 此时曙光初现,一缕霞光从清洛所立方向射来,映着崖前两军手中的刀剑银光点点,熠熠生辉。 那黄袍人勒马立于盾牌手之间,将手中马鞭扬起,鼓声顿止。黄袍人大声喝道:“忘恩负义的无耻小儿,快滚出来受死吧!”随着他的喝声,身后数万大军齐声唿喝:“清南君出来受死!”同时战鼓号角齐鸣,一时声势震天。 第70页 这边清南君的万余人马也不甘示弱,大声鼓譟起来。盔甲刀剑相擦之声响起,人流分开,一骑越众而出。 霞光照映下,那人竟未披甲冑,身着素袍,乌髮披肩,紫带束额,背上负着一张百石巨弓。清洛所立之处仅能遥见他的侧面,晨光洒在他的脸上,竟似桃花朵朵盛开,又如碧波层层荡漾。此时他凤眼微微眯起,脸上带着孔雀般骄傲的淡笑,身姿挺直,如悬崖上的青松,极具气势,晨风拂来,将他身上白袍吹得飘曳飒扬,又似那天上谪仙欲凌空而去。 他嘴角挂上一抹嘲讽与坚忍,悦耳而又铮傲的声音响于原野:“昏君,你杀我父母兄长,谋我南疆,又有何恩义于我?” 青王仰天大笑:“小逆贼,纵是我杀了你的父母,那又如何?谁让他们一心袒护那贱人和那小杂种,这是他们咎由自取,怨不得人。只是本王有些好奇,你是何时得知你父母死于我手的?” 清南君将头微微昂起,白晳的脖颈散发出珍珠般的光泽来,他缓缓道:“昏君,你为混淆视听,掩盖罪行,安抚南疆百姓,将只有四岁的我收于紫音宫,当年我还真以为你是一片好心,只是你想不到吧,九岁时我便得知父母兄长是死于你手,我苦苦忍耐这么多年,讨好麻痹于你,让你放我回南疆,为的就是报仇雪恨的这一天!” 青王和他身边二人哈哈大笑,其中一人笑道:“小逆贼,你今日已被我们团团包围,怎还这般狂傲!当年你被我们兄弟肆意玩弄之时怎不见有如此傲骨啊?!” 另一年轻之人也狂笑道:“王兄,你还别说,这小杂种长得还真是天香国色,风姿迷人,待我们将他擒下,可不能再放他出宫了,就当我们兄弟的私宠吧!” 清南君的部下见他们肆意出言污辱主帅,不由齐齐出声怒骂。清南君却面上笑容不减,手缓缓举起,待众人声音渐歇,朗声道:“昏君,我纵是战死此处,也定要将你挫骨扬灰,你若有胆,就接我一箭吧!” 说着,他迅速取下背上巨弓,另一手从挂于马腹的箭筒取下三箭,猿臂舒展,手抱满月,背挺月山,弯弓搭箭,对住那青王父子。 青王父子大惊,知他素有箭神之名,忙轻喝一声,身边盾牌手迅速围上,将三人护于其中。同时青王军中万箭齐发,射向那清南君。 清南君嘴角露出一丝充满自信的笑容,不待敌军之箭近身,手中劲箭如流星般逐一射出。“噹噹当”连声巨响,盾牌破碎,利箭竟击碎数面巨盾,穿过数名盾牌手胸膛,激起漫天血雨,青王身前盾牌手纷纷倒下,箭势一直穿过七八名盾牌手之身方缓缓落地。 这时,青王军中所射之箭才到得清南君身前,他仍姿态闲雅,清喝一声,座下白马迅速回蹄,如白云轻滚,迅速奔回己方营中。 南疆人马见他如天神般的威姿,士气大振,齐声欢唿,而青王军被他声势所慑,竟一时暗然无声。 清南君迴转马头,从部下手上接过一银色面具,朗声喝道:“昏君,今日得你亲口承认杀我父母兄长,我在此对天立誓,如不能将你斩于剑下,这张脸将再不见天日。待取你性命之时,方是我取下此面具之时!南疆的儿郎们听着,我们誓要浴血奋战,报仇雪恨!”说着将那银色面具戴于面前。 南疆万余人马齐声唿喝:“浴血奋战,报仇雪恨!浴血奋战,报仇雪恨!” 青王见他威势,心中大恨,喝道:“给我攻上去!” 随着他的喝令,号鼓齐鸣,弩箭齐飞,两方军队开始了又一次的血战。 清洛立于石后,遥望崖前混战,心内焦急,看来这清南君与青王的战事一时不能结束,自己前后无着,又该如何才能越过被堵的“鬼哭峡”,到达白石崖,与大哥会合呢?这时,怀中的雪儿又不知跑到何处去了。 这一日,双方人马杀得天昏地暗,青王军固是人数众多,但清南君这方抵死拼杀,击退青王军一波又一波的袭击。清洛细细看来,只觉清南君的南疆军十分精悍,训练有素,并不是一味与敌酣战,而是分成数阵,分击围合,极具章法,加上营寨工事,所以方能抵住数倍人数的青王军的轮番进攻。 直杀至下午,青王军终慢慢停住攻势,在山野间安营扎寨,看来是知一时无功,要将南疆军团团包围,困死此处。清洛渐觉伤口疼痛,腹中也感飢饿无比,可环顾四周,皆是乱石坚土,虽说藏身不是问题,但总不能长久这么耗下去。她心忧大哥与义母等人,恨不得能插翅飞过这鬼哭峡,飞到那白石崖。 这时,她渐渐感到心头有一丝丝寒意升起,涌入经脉之中,加上伤口处疼痛,苦楚难言,脚也慢慢放软,坐于地上,心中唿道:大哥,你可平安?你去了哪里?义父义母,怀玉姐姐,你们有没有逃出去啊?! 她又想着:大哥会不会去了清南君军中呢?毕竟大哥的恩师与清南君素有交情。但转瞬她又否定了这个想法,大哥素来重诺守信,一言九鼎,既说要与自己在白石崖会合,就一定会尽全力赶到白石崖的,何况此时南疆军明显是被逼死守,大哥必定不会去其营中,自寻绝路。 此时两军歇战,天色也逐渐地暗了下来。清洛正昏昏沉沉,听到耳边传来雪儿“吱吱”的叫声,睁开眼来,见雪儿在自己身边上下跳跃,清洛轻声道:“雪儿,你跑哪里去了?你别急,我会带你出去的!我一定要到白石崖,与大哥会合的!”说着,她奋力坐了起来。 雪儿跃至她的身上,清洛将它抱住,入手湿润无比,心中一愣,低头细抚雪儿全身,只觉它竟似刚在水中打滚撒欢而归。清洛心中一动:刚才观这四周全是乱石坚土,身后又是峭壁,雪儿也不可能穿过山下重重包围去到田野之间,那它身上这水珠从何而来?难道,难道这峭壁之间另有出路不成? 想到此处,她精神一振,站了起来,轻声道:“雪儿,乖雪儿,快在前面带路吧!”说着将雪儿放落于地。雪儿似是听懂了她的说话,向前沖了出去,沖得一段,又回头看着清洛。 清洛忙提起残余真气,就着黑夜前最后尚存的一点余光,弯腰跟在雪儿身后,向西首行去。眼见距南疆军营约百余步处,山间渐渐有些杂糙树木,与嶙峋怪石错落丛生,黑影幢幢。 清洛紧随雪儿,向上攀登,登至一处灌木丛前,雪儿钻了进去,叫了数声,清洛忙俯身用剑将那灌木丛用力拨开,凝神细看,方发现这灌木丛后竟是一个黑漆漆的山洞。 听得雪儿在内吱叫连声,似在唿唤于她,她银牙暗咬,钻了进去。树上荆棘将她身上衣衫挂破,挂出数道血痕来。清洛只觉伤痛下体内寒意更盛,想起二哥以前所言,心道:只怕是那寒毒要发作了。 但当此时,她只能强忍寒意与疼痛,在雪儿叫声的带领下,于黑暗中扶着洞壁向前行去。也不知行了多久,她寒气上涌,浑身无力,再支撑得一段,终四肢痉挛,倒于地上。 清洛倒在地上,只觉四肢不住颤抖,心头寒气直冲入全身血脉之中,冻得牙关紧咬,真气涣散,意识渐渐模煳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煳煳中她听到好似有脚步声响起,竟似有数十人由山洞入口方向行来,她心中大惊,只恨使不出一丝力气,不能移动分毫。 耳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也感觉到有极微弱的火光亮起,这些人的声音也逐渐清晰。 一个略微耳熟的俊朗声音在身前数丈处响起:“大家日间拼杀都累了,这处已十分安全,先歇息一会吧!” “是!”摩擦之声响起,数十人在洞中坐了下来。 清洛身心如在冰天雪地中漂浮,只余一丝清醒听着众人的对话。 “主子,您怎知道这处有个山洞可穿山而过,直通叶州啊?” “是啊,主子,我从小在这山下长大,可都不知道此处有此通道啊?” 那俊朗的声音在山洞中轻轻迴响:“这条通道,我是在某人的游记上看到的,定下这计策之前,我就派小步来打探过了。唉,也不知写游记的那人是否还活在这世上?”轻嘆声中,饱含惆怅与思念。 过得片刻,又有人道:“主子,可笑那青王真的上当,以为先行炸掉‘鬼哭峡’,你便只有背山与他决一死战。就让他在那处死守吧!”众人一阵轻笑。 另一人说道:“主子,也不知靳军师能不能成功扮演你,将那青王主力拖于此处。虽说靳军师与您身材相仿,戴上面具确有几分相似,但主子您的风采,只怕靳军师学不来啊!” 清洛纵是神智迷煳,也心中一惊:难道,难道这主子竟是那清南君不成?难道他竟是故意将青王主力引来此处,然后要穿过这‘鬼哭峡’去往南疆不成? 只听那清南君轻声道:“只要靳然不弯弓射箭,上阵杀敌,青王应当看不出来的,只希望他们能顺利拖上十日,待我返到叶州,以狂风之势攻下王都,到那时,那昏君必无处可逃了!” “主子说得是,可恨叶州姚将军那里战事不利,不然主子也不用亲自前往了!” “姚将军面对的是悍将龙子通,能压住他不驰援昏君就算不错了,你道象天朝萧慎思那样的奇将俯首可求吗?” “主子说得极是。只是主子,您为什么一定要行此险策,先行拿下王都呢?我南疆军可不怕与那昏君决战于‘鬼哭峡’啊!” 清南君过得片刻后方嘆道:“唉,王都传来消息,一直生死未卜的姑姑竟被那昏君寻到,关押在宫中,我是心忧于她。当年惨案真相如何,我那兄长究竟是否还存活于世,恐怕这世上只有姑姑才知啊!” 听他此言,众人陷入一片沉默之中。 过得片刻,那清南君道:“好了,抓紧时间,大家赶快前行吧!” 众人轻声应是,纷纷站起身来,耳听得他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清洛纵强提真气,却仍手脚麻木,无法动上一动。 不一会,当先之人的脚便踢上了清洛的身子,惊唿道:“什么东西?”火把照映过来,有人惊叫道:“主子,这洞内有人!” “主子,是个女子,好象已死了!” 一人蹲下来探了探清洛的口鼻,道:“没死,还有一口气!” 清洛急运体内残存的一丝真气,却听得那清南君缓缓行过来,听得他悦耳的声音轻轻在山洞内迴响:“不管死没死,补一剑,杀了!” 五八、梦魂不到诏山难 第71页 “是!”一人轻声应道,接紧着清洛听到“呛啷”一声,长剑出鞘,死神正一步步向自己逼近,她强催体内微弱的真气加快运行,心头寒意稍稍退却一些,却仍无法动弹和言语,心中不由嘆道:难道自己真的要命毕此处吗?大哥,你在哪里?你可还平安?二哥,我们只有来世再见了! 清南君冷冷看着倒于地上如同冻青的殭尸一般的少女,脑中急想:这山道连本地村民都不知晓,这女子从何而来?看她衣着服饰似是天朝女子,她在此究竟意欲何为?如果这山道多人知晓,会不会连那昏君也会知道呢? 眼见长剑就要刺入清洛胸膛,一道白影飞射过来,撞向持剑之人,“啊”地一声惊叫,持剑人手捂面颊,向后疾退两步,一缕鲜血从他指fèng间缓缓流下。 众人一时有些受惊,纷纷擎出腰间兵刃,凝目细看,才见那少女身上竟出现一只白貂,正呲牙咧嘴,面向众人“吱吱”直叫,状极兇恶。 众人松了口气,齐声轻骂:“原来是只小畜生,倒是吓人一跳。” 更有人笑那被白貂抓伤面颊之人:“小纪,战场杀敌不见你受伤,怎么今日倒被一只小畜生给伤了?” 又一人道:“别笑了!主子等着呢,快点了结了这女子吧!” 于是笑骂声中,又有几人手持刀剑围了上去,那白貂却毫不示弱,叫声更大更急怒,白影飞闪,动如光电,竟再将那几人脸上手上抓出道道血痕来。一时洞内轻喝连声,混乱不堪。 清南君不由有些失笑,又觉那白貂精灵可爱,便轻踱几步,走到清洛身前蹲了下来。众人见他上来,便不再出声,洞内安静至极。 雪儿紧盯着蹲下身来的清南君,似是见他手中并无兵刃,便不再跃起攻击。清南君望着全神戒备、眼睛瞪得熘圆的雪儿,嘴角浮出一丝狡黠的笑容来,轻声道:“小傢伙,她是你的主人吗?你们从哪里来的啊?” 清南君随从之人皆未见过主子如此温柔的说话,只见火光照映之下,他脸上微笑如春天回首,如雪莲盛开,亮丽的双眸就象那月诏山上的星池,璀璨生辉。众人纵是见惯主子的骄容,此时也不由各各心头轻跳,暗暗吸入一口凉气来。 雪儿见他轻笑,似是也愣了一愣,又见他不对主人动手,便稍稍有些放松,清南君却于此时右手急探,勐然抓住雪儿颈间皮毛,将它拎了起来,眼中溢出坏坏笑意:“小傢伙,你可上当了哦!”随从之人顿时一阵闹笑。 雪儿四足急蹬,哀叫连声,似也在愤恨自己被美色柔意所迷,不能护得主人周全。 清南君向随从使了个眼色,众人会意,便再有人手持长剑向清洛走去。 雪儿眼见主人命在顷刻,悲鸣不已,哀哀欲绝,紧闭的双眼中竟缓缓淌出一行眼泪来。清南君见手中白貂竟然悲泣流泪,心中一愣,遥远的记忆浮现,耳边似有两个清脆的童音响起。 “哥哥,明天我们去将那瑶家的小白偷过来吧,那么可爱,我好想要啊!” “小墨,这样不行的,偷来了那瑶该多伤心啊,再说了,小白只听那瑶的,它对主人最忠心了,你纵偷来了也不会与你亲近的。” “可是哥哥,我真的想要小白啊!” “小墨乖,等来年小白生了宝宝,我们再去向那瑶要一个,从小餵起,它就只会听小墨一人的,好不好?” “哥哥,你说话要算话啊,明年一定要一个小小白过来!” “知道了,小墨,哥哥会说话算话的!” 在紫音宫的黑屋内回想了无数遍的幼年往事此际浮上心头,清南君伤痛难言,眼见手下长剑就要刺出,勐然喝道:“住手!”那手下剑势勐停,回过头来望着主子,一时有些不解。 这时,清洛已慢慢提聚起一成的功力来,渐感喉咙可以发声,脑内快速急转,灵光乍闪,拼尽全力吐出几个字来:“孟—鸣—风—” 静谧的山洞里,她虽声音微弱,这三个字却仍清晰地传入了清南君的耳中。他面色顿变,蹲下身来,揪住清洛衣襟,喝问道:“你是孟相何人?!” 清洛心头一松,知自己行对一着,保得性命。但因不知他与大哥恩师之间的详细情形,只能继续孱弱地喘气道:“孟—鸣—风—” 清南君见她面色发青,触手冰凉,在这炎热夏日竟似从冰窖中抬出来的一般,眉头轻皱,心中急想:孟相数日前传书说要派一人前来军中,言道我见到此人就会知一切前因后果,难道就是此女子不成? 眼见清洛气息微弱,无法言语,清南君略略思考,吩咐道:“颜七,拿粒‘天昙丹’过来!”一名随从恭应一声,递过一个白脂玉瓶。清南君将药丸塞入清洛口中,洞内顿时芬香四溢,沁人心脾。 清洛渐感体内涌起一股细微的热流,真气虽仍只能提起一两成,但四肢已可轻轻动弹,她奋力挣扎着坐了起来,见那清南君正眼神灼灼地盯着自己,遂轻声道:“多谢———” 清南君勐然抽出腰间宝剑,架于她的颈间,冷冷道:“你到底是何人?怎会知道孟相之事?又为何知道这山间秘道?” 清洛见他眼中凌厉之意甚浓,加上晨间见他战场风姿,知此人在仇恨和凌辱中煎熬十余年,狠邪异于常人,心中慢慢想着措辞,缓缓道:“我是孟相府中之人,知君爷素与相爷有所来往。我是相爷派去前往南疆月诏山的,欲过‘鬼哭峡’时正逢战事,被阻山下。这条秘道我事先也不得知,是我的貂儿无意中发现的。”因不知清南君与孟鸣风到底是诚心合作还是尔虞我诈,她不敢提起萧慎思来。 清南君眼中闪过怀疑之色,片刻后缓缓收回手中宝剑,却伸手封住清洛数处提聚真气的要穴,只令她可如常人般行走,又顺手封了她的哑穴。清洛心中有些惊疑:他到底想把自己怎样? 清南君漠然看了清洛一眼,沉声道:“颜七,把她手绑起来,一起带上,走吧!”说着站起身来,挥挥衣袖,当先向前走去。 清洛心中焦急,却无法唿出声来,无奈中被那颜七将手紧紧绑住,踉跄着跟上众人,她四肢无力,脚步轻浮,伤口处火辣辣地疼痛,也只能咬紧牙关强行支撑着,雪儿见她性命无恙,便不再攻击前方众人,乖乖地蹲于清洛肩头。 长长的山道内,数支火把蜿蜒明灭,四周一片空洞的寂静,只有众人的脚步声咚咚轻响,偶有阴风钻过,吹得火把倏然暗淡,便如进入了阴森恐怖的地狱。行得一阵,清洛抬头望向前方清南君,见到他那被火光投射在岩壁上的身影,就象一只疲惫孤独的凤凰在烈火中挣扎飞舞。 痛楚中不知行了多久,前方渐渐传来泉水潺潺的声音,空气中也隐有一丝清凉之意。众人皆轻吁了一口气,知终走出了那狭长阴暗的山道,扒开山道尽头淤积有半人高的黄土,拨开黄土前丛生的灌木,数十人鱼贯而出。清洛被那颜七拉扯趔趄着步出山洞,一股夏夜的清风扑面而来,她抬头仰望夜空,一轮圆月当空而挂,清澈而娟秀,月色静静洒于山野,浩淼而恬淡。 清南君负手立于山间,遥望无边夜色,想起几个时辰前的激战,恍若隔世。环顾四周,月华寂寂,夏虫哝哝,竹香淡淡。心中突然想道:自己有多久没有这样静立于夜风之中,倾听天地间无穷的妙音了? 随从之人以为他在思考战事,皆不敢出言打扰于他。清洛却在心头忖算着:这山道距离鬼哭峡不过百步远,穿过来后当在鬼哭峡出口的东侧,当下扭头向西首望去,却只见黑漆漆一片,也不知何处是那白石崖。 那颜七见她身躯渐往西首倾斜,忙低声喝道:“老实一些!” 听得二人动静,清南君从沉思中惊醒,回头望着清洛,缓缓走了过来,清洛见他身影不断向自己逼近,苦于哑穴被制,无法出声,只得慢慢向后退去。不过两步就被一颗大树抵住。她感觉到清南君凌厉的眼神距离自己只有一尺之遥,抑制住心头不安,狠狠地瞪了回去。 清南君见她眼中射出的清芒,愣了一下,慢慢伸出手来擎住她的下巴,凑到她面前,用那悦耳动听却带着一丝狠辣的声音轻道:“我不知你跟孟相到底是什么关系,现留着你的小命,你最好老实些。如果让我发现你欺骗于我,我可不会怜香惜玉,辣手催花我倒是挺在行!”说着手用力一甩,清洛后脑撞上树干,痛得眼前发黑,也只得断了潜往白石崖的心思。 眼见着被颜七拉扯着向山下行去,眼见着身后山崖越来越远,清洛不由在心中唿道:大哥,你在哪里?你到了白石崖么?义父义母,怀玉姐姐,你们可还平安? 清洛并不知道,此时萧慎思也是满身伤痕,疲惫不堪地躺于一处树丛后,心中不停唿道:三妹,你在哪里?可曾逃脱大难?可曾到了那白石崖?而公孙怀玉坐于他身边,也是极度疲倦,汗水涔涔。 昨夜乱军之中,萧慎思刚大声唿出那句于白石崖会合的话语,便被一大队人马冲来,瞬间不见了清洛的身影。他虽五内俱焚,也只得拼死搏杀,待听得峡谷内连声巨响,心头一沉:看来这“鬼哭峡”是过不了了,一时痛悔不该叫三妹越“鬼哭峡”到白石崖会合,但当此际,也无他法,只得想法冲出去再作打算。 混乱中他瞥见公孙怀玉在自己身前数步处,忙奋力攻了过去,大声问道:“公孙小姐,看见三妹了吗?”公孙怀玉银牙暗咬,躲过身边敌人袭击,唿道:“没见啊!你见着我爹娘了吗?”两人说得这几句话的功夫,又有大群兵士涌了过来,两人边战边退,退却的方向却是峡谷入口的西侧方向,与清洛藏身之处正好相反。 好不容易躲过一波又一波的攻击,两人退至一处树丛中,此时萧慎思肩头已被流矢射中,感到有些疼痛难支,坐于地上,心中不停唿道:三妹,你在哪里?你可还平安?脑中浮现她清澈的笑容,无比自责与痛悔,激动下便欲站起身来,冲出去寻找清洛。 公孙怀玉立于一旁,藉助树丛外传来的火光见到萧慎思面色,忙一把将他拉住,劝道:“萧公子,洛儿剑术高强,尤胜于我,又聪明机敏,自保应当不成问题,你不用太过担心了,还是看看形势再说吧。” 萧慎思知她所言有理,强行按下脚步,探头向外望去,只见火光遍野,杀声震天,万般无奈中轻轻摇了摇头:“是啊,现在冲出去无异于送死,只能在此等战事结束了。”想起失散的三妹,心头剧痛,但他终究意志坚定,慢慢定下心神,强忍不安,“唰”地撕下一截衣襟,咬牙拨出肩上箭头,一股鲜血喷涌而出,便欲单手替自己包扎伤口。 第72页 公孙怀玉知他久经战场,又听他言中有一股威严的气势,遂也安下心来,眼见他单手包扎不利,忙趋近接过他手中布条,轻轻地替他将伤口扎住。包扎妥当,萧慎思低声道:“公孙小姐,多谢你了!” 公孙怀玉面上微微一红,轻声道:“萧公子,您太客气了!”悄悄向后退了两步,背对萧慎思而坐。 两人静静避于树丛之后,耳听得外面杀伐号鼓之声,慢慢沉下心来,运气调养。 直至天露曙光,萧慎思听得杀声渐歇,站起身来,透过树枝fèng隙往外望去,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公孙怀玉忙站了起来,凑到树前细望,问道:“怎么了?” 两人此时已可见自己藏身之处是在峡谷入口处的西面,后为峭壁,东面为清南君营寨,前方去路被青王数万大军堵得严严实实,对望一眼,都感如同深陷牢笼之中,竟无路可逃。 萧慎思自是不知,这时清洛正立于峡谷入口东侧峭壁前,与他隔着南疆军营寨,银河迢迢,楚汉难渡。 直至清南君出阵,箭如流星,风姿慑人,萧慎思躲于树后细看,忽感觉那清南君竟似有些眼熟,好象很久以前便曾见过似的,又想起恩师所嘱,不由心下有些犹豫:是不是该到清南君军中一行呢? 转瞬想起清洛,勐然摇头,暗道:恩师所嘱之事可以拖后,但三妹生死未卜,自己必须设法突出重围,绕路赶到白石崖才行。 这一日对萧慎思来说,过得格外的漫长,竟似熬过了数个寒暑一般。好不容易熬到天黑,双方罢战,萧慎思暗下决心,转过头来向公孙怀玉道:“公孙小姐,现在趁天黑,青王军战后疲惫,我们试着看能不能潜出去。” 公孙怀玉轻轻点了点头,两人悄悄钻出树丛,趁着夜色,向山下田野间行去。 堪堪行到青王军营帐前数十步处,公孙怀玉便不小心绊上了青王军所设的警铃,瞬间便有数百人冲出营帐,将他们逼了回来。混战中萧慎思为公孙怀玉挡住一剑,右腿却被青军长矛刺中,鲜血直流。 好不容易逃回原先藏身之处,躺落于地,仰望天上明月,萧慎思感觉不到伤口疼痛,心中涨满思念与担忧:三妹,此刻你在哪里?可否平安到得那白石崖前?! 五九、翻手为云覆手雨 滂沱大雨是不知何时开始下的,刚出山洞时看见的皎洁圆月早已消失不见,随着几声霹雳巨震,暴雨自黑暗中沖卷而下,将无边山野狠狠捲入漫天雨雾之中。 清洛缩身于树丛后,全身便如刚从水潭中捞上来一般,她一边急运真气不停沖向被清南君封住的穴道,一边透过被暴雨打得颤慄摇摆的树丛看着清南君一行与一支数百人的青王军在黑暗的大雨中拼杀激战。 这一支数百人的青王军也不知是从何处过来的,清南君本拟下得鬼哭峡北面山坡,沿龙舌溪北上,再越过位于鬼哭峡与叶州城之间的沧碧山,便可神不知鬼不觉的进入叶州城,却不料在龙舌溪遭遇此股青王军队。 走在最前面的数人不及掩住行踪,便已被敌军发觉,一场短兵相接的血战随即在黑暗中拉开序幕。清南君所带随从皆是精兵强将,迅速占据各个方位,以一挡十,且个个明白主子心思,知此次行踪万万不可泄露,故下手皆拼尽全力,以求全歼敌军。却不料这支几百人的青王军队颇为强悍,身手也并不弱,一时斗得难解难分。 清南君本闪身于一颗巨松后静静观望,见久攻不下,且眼见属下伤亡越来越重,眉头轻皱,眼角瞥见清洛被颜七拉扯着立于一旁,疾纵过来,伸手撕下清洛身上一大块衣裾。清洛见他目光凛冽,爆出强烈的杀意,不由心中一惊,却见他将衣裾蒙面,姿态闲雅地拨出腰间长剑,身形疾闪,向溪边战场中跃去。 颜七见主子亲自加入,忙将清洛手上绳索绑于树上,恶狠狠地道:“你老老实实在这呆着,不要想着逃跑,不然格杀勿论!”说着也向溪边奔去。 这是一场极其惨烈的拼杀,数百人谁都不肯退让一步,加上夜色昏暗,敌我不分,所有人都只能尽力挥舞手中兵刃,不断有人倒于刀剑之下,流出的鲜血又瞬间被暴雨沖得无影无踪。 暗夜深沉,杀气漫捲,光华纷争,清南君手中长剑青芒飙转,化作一道道青虹,仿佛天狼怒啸,龙吟鹤鸣。剑气轰发,上天入地,将敌对之人一个个搅碎于剑气之中。 然而敌军终究人数十倍于他们,当战况惨烈到极点,敌军也仅余几十人时,清南君发现属下已经伤亡惨重,能支撑下来的只有颜七等五六人。 一道闪电噼过,震得各人手中兵刃顿住,也照亮了溪边惨象,颜七等人回过神来,乘敌军稍停,迅速聚拢在清南君身边。敌军之人也迅速围拢,一名领头之人怒喝道:“龙子通将军有令,任何人不得过沧碧山去叶州,你等何人,速速就擒!” 清南君发间雨水滴滴而下,心情也如同这雨水一般凝重,看来叶州战事吃紧,竟被龙子通抢占沧碧山形成合围之势了。当此际,却也不能退让,他深深吸了口气,深邃的目光掠过雨中诸人,压沉嗓音道:“风月无边!”手中青光暴闪,攻向那为首之人。 颜七等人长年跟随于他,知他话中之意,是要全歼敌军,一个活口都不可留,便齐声怒喝,以雷霆之势攻向那数十名青王军。电闪雷鸣之中,数十人纠缠绞结,雨水血水激盪四射。清洛藏身树丛之后,渐感真气已可提起,忙屏住心神,运气沖往被封穴道。 溪边惨厉叫声不断传来,清洛内息急转,被封诸穴逐一被沖开,仅余“大椎穴”一处尚未沖开,听得外面打斗声渐歇,忍不住探头望去。 只见电闪雷鸣之中,隐见清南君修长的身形不停摇晃,长剑拄地,他身边随从都已倒于地上,对面却还立着五名青军官兵。清南君捂住腰间伤口,身形缓缓下坠,终向后倒于地上,溅起一大片泥水,半日再无动静。 清洛眼见清南君一方全军覆没,不由也有些焦急:大哥的恩师应是暗中支持清南君的,他今日毙命于此,会不会对大哥的恩师有影响呢?同时也急运力沖往被封的“大椎穴”。 那几名青军官兵静立于大雨之中,过得一阵,见清南君再未蠕动,均松了一口气,为首之人骂道:“妈的!这群人这么兇悍,是从哪里过来的,去看看,这蒙面人到底是何身份!”说着几人骂骂咧咧地围了过去。 眼见那几人向倒于泥水之中的清南君围了过去,清洛纵是对他狠辣为人有些不满,也不禁替他担忧,只是自己穴位尚未沖开,还得提防被那几名青军发现踪迹,即使想助他也有是心无力,此时,雨已慢慢地小了下来。 待那几人围拢,一道青光如闪电般裂空而起,结成一片剑网,将几人悉数绞入网中,数声闷响,大地归于一片漆黑,整个溪谷陷入死亡的阴影,清南君身形再起,手抚伤口,剧烈喘气。清洛方知他是装死诱敌,终全力一击,将敌人全歼于剑下。而就在此时,她也终于沖开了被封穴道。 她暗运内力,挣断手上绳索,见清南君手拄长剑,立于一片尸身之中。略微犹豫之后,轻轻步了出去。 清南君听得脚步声响,勐然抬起头来,手中长剑挥出,清洛向左疾闪,却见他已是强弩之末,这一剑挥出之后终缓缓跪落于地。 清洛虽与他交谈不过数句,却深知他为人狡诈,恐他诈伤暗算于自己,便后退两步,轻声道:“你还撑不撑得住?”清南君却只是剧烈的喘息着,头逐渐垂了下去。 清洛犹豫再三,终心挂萧慎思及义母一家,对她而言,青国内乱胜负如何与自己并无太大关系,只有尽快与大哥等人会合才是当务之急。此时雨势全歇,天空中月光丝丝放大,清洛辨明方向,向“鬼哭峡”北面出口方向行去,行得几步,隐约听见清南君说了句什么话,便回过头来,见他在月光中的身影孤寂凄凉,忍不住折回身,立于清南君身前,轻声道:“你既保得性命,就速速离去吧。我有要事在身,不能护送你去叶州的。” 黑云慢慢散去,月光逐渐清晰,照在清南君身上,散发着孤寂与衰败的气息。他颤抖着扯下蒙面之布,喘道:“你不用管我,自己去吧!”说着一头栽倒在地。 清洛听他最后所言,心中一愣,忽觉他话语中慷慨之意竟与大哥素日语气有些相似,又见他重伤倒地,心有不忍,轻嘆一声,蹲下身来,将清南君拖至树丛之后稍干燥的地方,手指触到他的腰间,感觉到那伤口长达数寸,仍有鲜血不断涌出,忙撕下他身上衣襟替他包扎起来。 她略略想了一下,记起清南君先前餵自己所食“天昙丹”似是疗伤奇药,便伸手探入他的怀内,摸出那个白脂玉瓶,倒出几粒“天昙丹”餵于清南君口中。见他一时再无动静,终不忍将他一人弃于荒野,便默默坐于他的身边,遥望夜空,想着:大哥,你到了白石崖么?你再等等我,我很快就过来了。 这时,雪儿窜了过来,见主人守着那曾诱捕过自己之人,不由“吱吱”而叫,似在疑惑主人为何还不离去。清洛将雪儿抱起,轻声道:“雪儿,别急,等他醒来我们就走,他在山洞中曾救过我,虽说并不是什么好意,但我总欠了他一个人情啊!” 勐听得“咕咕”一阵轻响,清洛愣了一下,哑然失笑,觉得飢饿之意汹涌,这才想起自己竟是一整天未曾进食。她忙到青军尸身上摸出一些干粮,也不管这干粮已被雨水粘成一团,吞了下去。 吃完干粮,已是月儿西沉,曙光初现,周围情形也渐渐清晰,清洛见周遭全是青军和南疆众人的尸身,血流满地,禁不住有些难过,想道:这战争因仇恨而起,却又不断制造着新的仇恨,这人与人之间、国与国之间的仇恨何时才能彻底消失呢? 这时,隐约听得身边清南君在低声呻吟,清洛忙凑近将他上身扶起靠于树干,问道:“你怎么样了?” 清南君慢慢睁开凤眼,眼中透出疲惫与一丝警惕,见到清洛关切的目光,似是愣了一愣,眼神也稍有凝滞,片刻后方侧头扫了一下四周,轻声道:“是你救了我吗?” 清洛见他神智恢復清醒,心头一松,脸上绽出微笑:“你既醒过来了,我也要走了,你自己好好保重吧。”说着站起身来,转头向南行去。却听得清南君“啊”地一声呻吟,似是极为痛苦。清洛忙迴转来立于他面前问道:“怎么了!” 清南君眉头紧皱,手放于背后,颤声道:“这里———” 第73页 “怎么了?”清洛见他苦楚神情,忙俯下身来细看,忽觉腰间一麻,真气涣散,瘫倒在地,那清南君却于此时快速翻滚,将她压于身下,双手急闪,封住了她数处要穴。清洛心知上当,又感觉到他身躯紧紧压住自己,痛悔下觉得尴尬无比,一时急怒斥道:“快滚开!你这无耻小人!” 清南君伏于她身上,头搭在她耳侧,喘着粗气呵呵笑道:“小丫头太嫩了些啊。你也不想想,我费力将这里的人全杀了灭口,又怎能将你放走!” 清洛感觉到他口中热气不断唿入自己耳中,羞愤交集,只恨穴道被制,使不出一丝力气,痛悔自己不该如此善良轻信。一旁的雪儿见状窜了过来,向清南君攻去,清南君忙从清洛身上滚落,拾起长剑挥出,逼退雪儿,清洛怕他伤害到雪儿,急道:“你别伤它!”又忙着喝住雪儿。 清南君仰面倒于地上,觉得伤口疼痛,真气不继,喘气道:“你放心,只要你不逃走,我便不伤害你!待我拿下王都,还要多谢你呢!” 清洛啐道:“你这人,生得一副好皮囊,却这般狡诈阴险,纵是让你登上王位,又于百姓何益!”同时急力提起体内残存的一丝真气,欲沖开被封穴道。 清南君却不与她争辨,只是静静调运气息,不多时便觉体内真气稍稍充沛,奋力站了起来,在清洛身前蹲下,细细地打量着她。 清洛昨日晨间见他战场威姿,觉得此人坚韧不屈、风华绝尘;洞中相遇,觉他阴沉狠辣;方才诱攻自己,又是无比狡诈恶毒;此时见他那俊美白晳的面容上含着一抹轻笑,却又觉得他十分可怜,忍不住轻嘆了一口气。 清南君听她嘆息中饱含怜悯之意,不由愣了一下,片刻后轻笑起来:“有些意思,你还是第一个在我面前如此嘆气之人。心里很看不起我,是吧!”说着持起长剑,将剑刃贴于清洛面上轻轻摩擦。 清洛觉得森寒的剑刃在面上轻轻刮过,心中愤恨,也将恐惧抛于脑后,冷冷道:“不错!我是觉得你这人很可怜。不过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更可嘆你连自己是个可怜之人都不自知!”同时心思急转,想诱他多说些话,以拖延时间,看能不能将被封穴道沖开。 清南君呵呵大笑:“小丫头,你倒说说,我哪里可怜了,我风姿出尘,才华绝世,武艺高强,位高权重,不知有多少女子仰慕于我,现如今,要杀你也如同踩死一只蚂蚁,可怜的人是你吧!” 清洛嘴角挂上嘲讽,缓缓道:“可笑你如井底之蛙,这世上强过你之人多如牛毛,在我心中,一万个你都比不上我大哥!”说出此话,心中不禁想起萧慎思俊朗坚毅的面容、豪慡慷慨的气度,面上带出一丝温柔的笑容来。 清南君见她面上温柔神色,愣了一下,瞬间笑道:“看来小丫头的大哥就是你的情郎了,我倒是很想看看,能比得上一万个我的他是何模样。” 想起战中离散的大哥,清洛不由有些心乱,却仍保持真气运行,向被封穴道冲去。同时口中说道:“以往听你声名,还以为你是个谦谦君子,想不到如此恩将仇报,枉我大哥恩师还暗中支持于你!” 听她此言,清南君凝神细想片刻,眼神一亮,轻笑道:“小丫头既知孟相与我之事,又说你大哥恩师支持于我,你是姓李吧!” 清洛惊道:“你怎知道?!” 清南君收起长剑,眼神在清洛身上扫来扫去,啧啧摇头:“我还道能让天朝萧慎思萧大将军捨生忘死,深入燕境,一力维护的义妹李清洛是何等天姿国色,原来也不过如此,堪堪清秀而已。看来这萧将军眼光也不怎么样嘛。” 清洛听他所言,便知他在天朝派出了密探,自己三人在燕国之事已传入他耳中,遂缓缓说道:“你既知我是萧将军义妹,又与孟相素有交情,不如放了我吧,我还有要事在身,不能随你去叶州的。”她见清南君为人狡诈,始终不敢说出萧慎思已到青国之事。 清南君侧头沉思了一下,道:“你要去办什么事?说来听听,说不定我可以帮到你。” 见他语气缓和,又想起他本为南疆郡王,清洛心中一动,想了一下,终说道:“我要去与失散的同伴会合,再于一个月内赶去月诏山找一个叫孟雅的巫姑,了结一段恩怨,从她手上救一个人。” 清南君听言一笑:“你们还真是胆大,居然想到月诏山雅姑姑那里救人。” “你认识孟雅?!”清洛不由有些惊喜。 清南君却并不回答,眉头轻皱,便如碧波轻漾,桃花迎风。片刻后他凑到清洛面前轻声道:“小丫头是赶着去与你大哥会合吧?!” 清洛心中一惊,不知他是如何猜出,遂将头一扭,并不回答。 “哈哈,小丫头不用紧张,我与萧将军神交已久,缘悭一面,他既已来到我境,我只会欣然款待于他,绝不会伤害他的。” 见清洛闭口不应,他又笑道:“小丫头定是奇怪我为何猜出,这不难猜啊,萧将军既可为了你连大将军都不做了,便一定会陪着你来这南疆的。何况孟相早就传书于我,说要派一个重要的人过来,我一知道你的身份便知来的人必是萧将军无疑。” 清洛听言觉此人心思机敏,玲珑剔透,在心中暗暗警惕:看来以后与此人打交道,须得万分小心才是。 清南君见她眼中露出谨慎之色,忍不住浮出得意的笑容,眼珠一转,凑到清洛面前缓缓说道:“小丫头,听说你武功高强,我现在又身负有伤,不如我们做笔交易如何?” “什么交易?” “这样吧,你护送我去叶州,我便派人帮你寻找萧将军,至于雅姑姑那里,她的私人恩怨我不便插手,但也可传书请她宽限一段时日,待战事过后你们再去月诏山都不迟。你看如何?” 清洛在心中盘算片刻,知此时别无他法,遂慨然道:“好,我答应你!但你还得帮我寻找我义母一家人和我大哥的几名手下,他们都如同我的亲人一般。” “没问题,只不过是多找几个人罢!“ “既是如此,就请你先将我穴道解了吧!” 清南君却并不急着解她的穴道,慢慢地从怀中掏出一个青花瓷瓶来,倒出一颗药丸,塞入清洛口中。清洛觉那药丸入口即化,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小丫头,我可怕你穴道一解开,便会熘去找你大哥。这是‘七日追魂丹’,顾名思义,七天后若无解药,你便会毒发身亡,这解药嘛,就在叶州城内,你若是乖乖地护送我去叶州,我自会替你解毒,若是有何异动嘛,只怕萧将军见到的便是她义妹的尸身了!”清南君开心地笑道,笑时牵动腰间伤口,又吸了一口凉气。 清洛自幼在山间长大,其后朝夕相处的便是两位义兄,一位豪情重义,一位温柔体贴,何曾见过这等心机百变、阴狠多疑之人,只觉自己与他交锋,时时落于下风,不由激起心中万千傲气与韧性,暗道:清南君啊清南君,暂时让你占占上风,以后怎么都得让你付出沉重代价,让你明白这世上不是任何人都可让你肆意欺辱的! 六十、去往彼此无消息 清南君得意笑着替清洛解开了被封的穴道,清洛忍住心中厌愤,面无表情,两人合力将南疆众人的尸身抬入树林之中,清洛从尸身上解下一个水囊和装干粮的包裹,清南君又手持长剑在青军尸身中逡巡了一遍,遇到那似未死透的便补上一剑。清洛怀抱雪儿,冷眼看他面如春柳,却下手狠辣,虽是夏日清晨,也感一丝透骨的寒意。 两人抬步北行,清南君回头望了一眼南疆众人藏尸的树林,轻嘆了一口气,低低道:“各位兄弟,实在对不住了,待我拿下王都再来安葬你们吧,你们的亲人,我也会好生照顾的!” 清洛不由心中有些不屑,出言讥讽道:“纵是照顾他们的亲人又有何益,他们也不会再活转来了。”想起战争中死去的无辜百姓,轻嘆道:“唉,一将功成万骨枯啊!” 清南君斜睨着她悲天悯人的神情,冷笑一声道:“小丫头倒是挺心慈的,只可惜这世上,心慈手软的人歷来都没有好下场。” 清洛反驳道:“心慈手软的人没有好下场是因为这世上有象你这样心狠手辣的人,若是人人都怀有慈悲之心,没有仇恨,没有战争,怎还会有这么多冤死的亡魂!” “他们怎会是冤死,他们是为了帮我復仇雪恨,诛除昏君。那昏君荒yin无道,强征暴敛,我若取而代之,青国百姓只会生活得更好,我也必定要创出一番太平盛世,他们为此牺牲,也算是死得其所了!”清南君越说越激动,牵动伤口,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清洛望着他因剧烈咳嗽而扭曲的俊脸,觉得此人既可怜又可悲,摇头嘆道:“你为一家仇恨将这么多人拉入战争,又与那昏君有何区别!以你为人,纵是得登王位,也不会懂得仁义治国的道理,年轻时或可励精图治,但等你年老昏迈之时,只怕又是一个青王了!” 清南君见她面上再度露出怜悯自己之意,心中极不舒服,傲气上涌,冷笑道:“那你的大哥呢?他不也是在战场上造下无数杀孽吗?不也是满手血腥吗?还不是为了维护那解氏一族的江山!” 清洛听他辱及大哥,情绪激动,粉脸涨红,大声道:“你怎可与我大哥相提并论!我大哥出生入死,维护的不是一人一族的平安,他保的是万万天朝百姓的平安。他既不象燕皇那样四处征伐,扩张国土,也不象你这样为一己仇怨擅动干戈。他只是在百姓受到死亡的威胁之时才奋起抗战,杀的也都是悍然入侵的敌人,你怎能与他相比!” 清南君被她话语噎住,怒气勃发,逼近清洛面前,凤眼微眯,狠狠地道:“小丫头,你再牙尖嘴利,可不要怪我不客气!” 清洛漠然看了他一眼,不再与他说话,行得一段,忍不住回头望向远处白云渺渺、迷雾环绕的山崖,想起大哥及义母等人,心中难过,片刻后奋力将头一扭,向前行去。 清南君见她面上悲戚之色,似是知她心思,追上几步轻笑道:“你和你大哥是约在峡谷出口会合吧?还是不要奢望了,‘鬼哭峡’被封,你大哥又不知秘道,绕路过来至少需四五天时间,那时我们早就到了叶州城,到时我自会派人来寻找他的。你还是想着怎么将我护送到叶州城吧!” 听他此言,清洛不由问道:“你为什么一定要冒奇险赶去叶州?” 第74页 清南君却只是微微一笑,笑中含有一丝不屑之意,并不作答。 清洛细想了一下,“啊”了一声道:“我知道了!我就奇怪以你素日之声名,怎么会这么不堪一击,仅带着万余人马逃至鬼哭峡,原来你早就将其他人马抽至龙子通的后方了。”顿了顿道:“不过你这计策挺险的,一来你没有充分预估到潜至叶州的难度,二来你那万余人马和假冒你之人不知能否顺利将青王拖上十天。” 凤眼中光芒微闪,清南君收起先前不屑之色:“小丫头倒是不笨,看来萧将军调教有功,我倒真是很想见见这位威名远播的大将军,与他好好切磋一下。” 这回却是清洛不屑地笑了一下:“我大哥才不会与你这种阴险小人切磋的。” 清南君眉毛一挑,正待说话,清洛抢道:“如果我大哥在,他就不会象你这样贸贸然过叶州,定会充分的了解沧碧山的情况才会谋定而后动,如果我二哥在,你就不用装神弄鬼的弄一个面具出来唬人,他的易容术足可以假乱真。”说完这句话,想起林归远来,清洛不禁有些心乱。 “你二哥?那个姓林的军医?听说他对巫蛊之术颇有研究,有机会我也要找他斗上一斗的,他现在在哪里?” 清洛遥望北方,只见苍翠山峦,碧空白云,禁不住幽幽嘆了口气:“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要是能够找到他,我———”慢慢低下头去。 清南君斜望着她脸上惆怅之意,坏笑一声,凑近轻声问道:“小丫头,你到底是喜欢你大哥还是喜欢你二哥?” 萧慎思与公孙怀玉被逼回原来藏身之处后,肩伤腿伤剧痛,当夜便发起高烧来,渐渐有些神智迷煳,口中一直喃喃唤道:“三妹,三妹!” 公孙怀玉坐于一旁,心内也是极度恐惧和忧伤,既担心父母洛儿安危,又不知何时方能冲出重围,见萧慎思伤势严重,更是心慌。好不容易镇定情绪,想了一下,壮着胆子,趁着夜色悄悄熘至战场之上,日间两军拼杀,弃下无数士兵尸身。她银牙暗咬,到也不知是哪方士兵的尸身上摸到一些金创药和干粮,更在一人身上找到一个水囊,水囊中居然还有半袋清水,怀玉大喜,又弓腰熘回原处。 替萧慎思肩腿伤口处敷上金创药,撕下自己衣裙重新包扎妥当,月色下见他嘴唇开裂,忙用布条蘸上一些清水轻轻涂抹萧慎思的嘴唇,又将干粮细细掰碎塞于他嘴内。 萧慎思迷迷煳煳之中感到有人轻手轻脚地替自己包扎伤口,又餵自己水粮,努力睁开眼来,一个倩影在身前如笼迷濛烟雾,迷雾后仿佛出现清洛甜美的笑容,忙挣扎着欲坐起来,低低问道:“三妹,是你吗?真的是你吗?大哥好想你!” 公孙怀玉听他语中无限温柔之意,不觉一愣。萧慎思大将之名她几年来如雷贯耳,加上这两个月来同行南下,见到的始终是他豪情慷慨、果断机智的一面,此时见他柔情似水,言语痴迷缠绵,心中竟似有一根琴弦被轻轻拨动,震得心房隐隐颤慄。 见萧慎思欲挣扎着坐起来,她忙轻轻将他按下,低声道:“萧公子,我是公孙怀玉,你伤势严重,休息要紧,洛儿会平安的!” 萧慎思稍稍清醒,失望地“哦”了一声,躺了回去,闭上双眼,不再说话。公孙怀玉食过干粮,也觉疲倦无比,守在萧慎思身边,靠着树丛,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日清晨,萧慎思高烧退去,伤势好转,率先醒了过来,见伤口处绑的是公孙怀玉身上衣裙撕下来的布条,想起昨夜之事,不由心生感激,暗道:无论如何,都要护得公孙小姐平安突围才行。 不久公孙怀玉也醒转来,见萧慎思已甦醒坐起,忽觉有些羞涩,片刻后方轻声道:“萧公子,伤势感觉如何?” 萧慎思不及回答,两人听得外面战鼓擂响,青王军开始了新一轮的攻击。萧慎思站起身来细看两军交锋,只见青王军阵容齐整,最前面一排是盾牌手,挡住南疆军射来的漫天箭雨,掩住紧随其后的弩箭手,密集的矢箭不断攻向南疆军阵中。不多时,南疆军前排弓弩手因为人数不够,逐渐抵挡不住青王军的密集箭势,慢慢向后退去。青王军弩箭手后是数排装着土石的车队,在前排箭手逼退南疆军后便迅速推上,将土石倾入南疆军连夜挖出的沟壕之中,往返几次,迅速填平了不太深的沟壕。车队退去,大型步兵终越过沟壕,蜂涌而上。 南疆军见敌军越过沟壕,迅速布阵,与青军展开了短兵相接的血战。萧慎思看得一阵,觉青军是一意狂攻,南疆军却极有章法,分成数阵,分击围合,有守有攻,将营寨守得水泄不通。 看得一阵,萧慎思轻声道:“看来南疆军中定有熟悉阵法之人,这青王想拿下清南君只怕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公孙怀玉听言,也站起来细看,但她不懂阵法,只觉外面战况惨烈,忍不住嘆了口气:“唉,这战事要是拖得越久,可对我们越不利啊。也不知爹娘和洛儿现在怎么样了。” 萧慎思听她提起清洛,心一抖,便无法再保持镇静,低声沉吟道:“要不我去一下清南君军中,我恩师与他有些交情,看能不能请他想办法派一队人马掩护我们突围出去。” 公孙怀玉想了一下道:“萧公子,不知孟相和清南君交情到底怎样?” 萧慎思被她这一问,顿时愣住,是啊,自己只知恩师应是暗中支持于清南君,但恩师与清南君到底是何交情,採取何种方式支持于他,两人之间又有何协议,自己竟是一无所知。这时细细想来,颇觉怪异,其他事无巨细,恩师都会与自己有商有量,惟独此事,恩师似是一力而为,之前的这么多年,也似是极力避免自己与青国之人接触,这是为什么呢? 这些问题以萧慎思的精细,以前不是没有想起过,只是对于他来说,恩师如天,自己从不愿去细想他为何要隐瞒自己。这时被怀玉一言提醒,又想起这次来青国之前,恩师也只是让自己救出小康之后去见一趟清南君,交上一方玉印,其他诸事一字不提,忆起临行前恩师的异常反应,萧慎思竟突然有些心乱如麻。 公孙怀玉见他面上神色,嘆气道:“萧公子,清南君现在自保都困难,怎还能相助于你,如果能突围的话,只怕他早就突围了,但你看,他现在明显还在营寨中啊!” 萧慎思侧头看去,确见营寨大门上方的土墙之后,一素袍散发,戴着银色面具的人正手持令旗,指挥着南疆军诸阵与青王军厮杀,不由点头道:“确是如此。他现在是背崖一战,要能突围的话早就突围出去了。” 又想起恩师所嘱之事,不由心中有些不安,如果清南君战败身亡,这事又该如何了结呢? 就在此时,听得外面战鼓声巨响,探头望去,竟是青军数万人马悉数上阵,狂攻向南疆营寨,南疆军本採用的是八军阵,分为天、地、风、云、龙、虎、鸟、蛇八阵,分别以千人为一阵,集合在各阵将旗下,受中军清南君金鼓将旗统一指挥,以前为后,以后为前,包抄迂迴,左穿右插,分击围合,方能以少御多,是一种防御性极强的阵法。 但此时青王军以数万军队蜂涌而上,人数十倍于南疆军,兵力上有压倒性的优势,拼杀一阵后终将南疆军右路最弱的风云二阵冲散开来,营寨上面戴银色面具的清南君虽频变号令,两阵仍无法聚结在一起,而风阵主将在厮杀中又被青王军一勐将长戟刺中身亡,风阵下诸小阵将领看不到主将旗号,阵形涣散,岌岌可危,眼见这营寨西首便要被青王军攻破一道缺口。 萧慎思藏身之处距风阵极近,看得十分清楚,心唿不妙,见南疆军危在旦夕,虽不知恩师与清南君之间到底是否诚心合作,但知恩师绝不希望看到清南君战败身亡,想到此节,回头道:“公孙小姐,你在这处等我。”便手持长剑,沖了出去。 他一路冲去,双方见他服饰不似己方之人,兵刃迅速向他身上招唿,萧慎思知处于生死一线之间,不由激起心中万千豪情,利剑烁烁,英姿勃发,竟比昨夜一心突围之时更为意气风发,强悍无敌。杀到性起处,一声清啸,夺过对手手中长枪,更为顺手,银枪纵横,如一头勐虎下山,挡者披靡,只是双方兵士均向他攻击,人数众多,令他一时沖不到风阵核心。 他正感焦虑,勐感觉到身边的攻击力小了许多,侧头一看,竟是公孙怀玉手持长剑冲到了身边,他忙唤道:“公孙小姐,危险,你快回去!”公孙怀玉却只是咬牙不答,手中剑舞银龙,与他合力沖向风阵之中。两人相倚合攻,加上风阵核心离他们并不远,不多时便冲到了那已身亡的风阵主将马前。 就在这时,那名青王军勐将策马沖了过来,他似是知萧慎思的目的是夺旗号阵,一声大吼,手中长戟如狂风暴雨般刺向萧慎思。萧慎思见他沖势十分之勐,知不可强搠,灵机一动,喝道:“公孙小姐!”公孙怀玉会意,两人同时侧身一闪,手中兵刃却仍攻向那名勐将,那将领见他二人一左一右,自己策骑正好从二人中间穿过,只得长戟左右盘旋,抵挡二人攻势。挡得公孙怀玉一剑,却被萧慎思一枪刺中马身,马儿嘶嚎,顿时将那将领甩下马来,他堪堪在地上站定,却正被公孙怀玉一剑刺中腰间,缓缓倒了下去。 眼见风阵就要彻底涣散,萧慎思知形势危急,舌绽春雷,勐喝一声:“风阵十六长风阵,听令结阵!”身形跃起,取过风阵原将领马上大旗,左右挥舞三圈,正是结阵号令,风阵下十六小阵的军官正为见不到阵主号令而心慌,眼见阵旗再度挥舞,心中大定,也不去细想挥旗人究竟是谁,迅速纠合手下士兵,十六长风阵按萧慎思手中旗令四面八方穿插,将人数众多的青军截断开来。而公孙怀玉则紧立于马前,护住单手持旗的萧慎思。 萧慎思见夺旗号令成功,风阵下十六小阵迅速成形,略略松了一口气,眼望寨台上清南君旗令,手中令旗也相应变换,不久便与云阵首尾相衔,配合无间,八阵如水银泻地,蟠龙飞舞,守望相护,青王军纵人数众多,也一时被截散围至阵中,军心逐渐有些涣散,慢慢向南败退。 青王眼见形势不妙,忙号令鸣金收兵,意图保存实力,明日再战。 南疆军见青军撤退,依旧保持阵形,按清南君手中旗令,依次向营寨收兵,众人各各心头暗喜,庆幸终抵过青军这一波最强的攻击。 萧慎思心头大石落地,这才发现风阵诸人正眼神炯炯地望着他,显是奇怪他是何人,又为何在最危急关头出现,识得八军阵,稳住阵形,力挽狂澜。 第75页 萧慎思略略思考,跳下马来,抱拳道:“在下并无恶意,只是凑巧陷入战局,但在下上司与贵方清南君素有交情,不知可否通传一声,就说天朝孟相府人求见清南君。” 风阵诸将领互望一眼,便有一人迅速奔回营寨,其余诸人簇拥着萧慎思和公孙怀玉到营寨门口便停住脚步不再前行。萧慎思苦笑一声,知南疆军军令严明,戒心极强,也只得立于营寨门前守候。 不多时,一名将领从营寨内匆匆奔了出来,到萧慎思面前行礼道:“清南君有请!” 萧慎思想了一下,向公孙怀玉道:“公孙小姐,你先在这处等我。”随那人进了营寨之内。 萧慎思一路行来,观察寨内形势,见这营寨依循原有村寨所建,以壮树坚木为结构,辅以大石厚土,寨前垒成一座墙高丈许的土石城,城外挖沟掘壕,极利于防御,营寨内被土石墙围起来的空地十分宽敞,空地上堆满了各色兵刃箭矢、食粮和糙粮。他心中不由想道:看来这清南君是打算在此死守了。 在那名军官的带领下,萧慎思步入一处显是指挥场所的木屋,见屋内陈设简陋,仅一张长案和几把竹椅,长案之后,那戴着银色面具的清南君正盯着他步入屋中。 萧慎思微笑抱拳道:“天朝孟相府人见过清南君!” 那清南君却并不起身,身躯紧靠椅背,悠悠地道:“方才就是你帮助我军风阵稳定阵形,挽八军阵于危急之中么?倒是有些本事。” 萧慎思一愣,听他口音虽也悦耳,但却与昨日晨间在战场上和青王对话时稍有不同。不及细想,又听得那清南君缓缓道:“你说你是孟相派来的,不知有何表记?” 萧慎思探手入怀,取出恩师交给自己的一方玉印,便有将领上来接过玉印弓腰递给了那清南君。 清南君接过玉印,细细地看了一番,由于隔着面具,萧慎思看不到他的神情,但总感觉有些怪异,一时又想不起怪在何处。 过得片刻,那清南君将玉印勐然往案上一砸,玉印顿时碎裂,片片玉石之中,竟露出一个小小竹筒来。清南君轻声一笑:“孟相还是这么喜欢考验我的眼力啊!”伸手拈起小竹筒,取出其中的一纸锦笺,低头细看。 萧慎思心中暗想:看来恩师与这清南君确是来往甚密,只是不知恩师为何一意要插手青国事务,暗中支持于他,又为何从不将与清南君之间诸事详细告知于自己。 勐然间,清南君从椅中跳起,直冲至萧慎思面前,大声唿道:“原来你就是萧慎思萧大将军?!” 萧慎思心头一惊,不知恩师信上写了些什么,只能硬着头皮答道:“正是,在下天朝萧慎思,受恩师所嘱前来面见郡王,不知恩师与郡王有何约定?” 清南君听他所言,似是极为兴奋,竟在屋内转起圈子来,片刻后又哈哈大笑:“哈哈,看来真是天助我南疆军啊,竟有天朝萧大将军来援!” 萧慎思淡淡一笑:“萧某此次前来未带一兵一卒,且误入战场,与同伴失散,现急于脱身,只怕会令郡王失望了。萧某来此主要目的是想请郡王相助我速从这战场脱身,不知郡王可否看在恩师面上相助萧某?” 那清南君慢慢平静下来,踱到他身边道:“萧将军急于从这战场上脱身,只怕不是件易事啊,要是能突围出去,我早就突围了!” 萧慎思也知事实确是如此,一时觉十分棘手,不由低头沉思起来。 清南君似是对他极感兴趣,面具之后的精眸盯着他上下看了几眼,凑过来问道:“萧将军,孟相信上说你戴着一方玉佩,不知可否取下让我一观?” “当然可以。”萧慎思虽感有些怪异,仍将颈间玉佩取下来递至清南君手中。 清南君盯着手中玉佩看了一阵,眼中射出惊讶之色,身形向后退了两步,喃喃道:“太象了,一定是雌雄双佩,难道———”他勐然抬起头来,盯着萧慎思,轻轻摇了摇头:“怎么会是你?主子找了十多年的人怎么会是你呢?” 萧慎思见他异常反应,又想起恩师诸多奇怪之处,心中不由有些忐忑不安,总觉得恩师这次派自己前来青国面见清南君似是与自己身世有着莫大干连,却又不好向这清南君开口相询。 清南君在屋中踱得几个来回,转到他面前沉声道:“要不这样吧,萧将军,我见你今日战场上指挥若定,精通阵法,又素闻你赫赫声名,不如你留在我军中,助我全力抗敌,一旦有机会我便送你突围,你看如何?” 萧慎思左思右想,知单凭自己与公孙怀玉两人之力,想从青王数万大军的包围下突围出去实在难于登天,不如留在清南君军中相机行事,看能否觅得一线机会逃出生天。当机立断,抬头慨然道:“好,萧某便助郡王一臂之力,还望郡王信守承诺,一旦有机会便送萧某突围。” 清南君面具之后的眼眸中溢出得意的笑意来:“能与萧大将军合作,真是人生一大快事啊!” 萧慎思又想起一事,忙问道:“敢问郡王,可曾在这战场上见到一名十六七岁的天朝少女?”遂将清洛容貌打扮细细描述了一番。 清南君想了想摇头道:“似是未曾见过,萧将军放心,我再让部下帮你查一查。”萧慎思见事情议定,忙出营寨将公孙怀玉接了进来,此时公孙怀玉早等得十分心焦,见他出来才吁出一口长气,放下心头大石。 六一、山石荦确行径微 清洛此时并不知道萧慎思无奈中已去了南疆军军中,她听清南君言道绕路过来需四五日时间,自己又服下了“七日追魂丹”,万般无奈之下只得随清南君穿过龙舌溪,进入了连绵高耸的沧碧山。 沧碧山位于鬼哭峡北面,层峦叠翠,云遮雾绕,处处可见古树参天,飞岩绝壁。清南君似是极熟悉此处地形,沿龙舌溪行到一拐弯处,便左折向林木深处行去。清洛怀抱雪儿在后相随,进入林中,虽是盛夏,也不由感到丝丝清凉之意。抬头望去,繁盛的树荫将太阳遮得严严实实,衬得整个森林幽深而神秘。 行到正午,清南君终伤口疼痛,支持不住,背靠一棵古树坐了下来,俊脸上满是汗水,状极痛苦。清洛虽恨他狠辣,但知此时自己性命握于他手,也只得趋上前去,问道:“要不要紧?” 清南君喘气道:“只怕是伤口开始腐烂了,得上些药才行,劳烦你,我衣中有苗族特制的金创药,替我敷上吧!”说着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清洛无奈,只得探手到他怀内掏出数个药瓶来,拨开闻了一下,将清南君长袍解开,替他腰间伤口处敷上药粉,眼角余光瞥见他精壮的上身可隐见几十处大小伤疤,有的似是咬噬而成,有的又象是烈火灼烧而成,不觉愣了一愣,转瞬想起他孤苦的身世,恻隐之心油然而生。 似是感觉到她的动作有所停顿,清南君睁开眼来,低头见清洛盯着自己身上伤口似在沉思,眸中还露出怜悯之色,也不知怎么回事,竟是感觉极伤自尊,勐然将清洛一推,伸手掩上衣襟,怒道:“小丫头,没见过男人啊!”瞬间后又笑道:“不过小丫头要是真没见过男人,我倒是不在意让你看个够的,虽说你姿色不佳,看在你救我一命的份上,我就委屈一下算了!” 清洛见他喜怒无常,又听他言语轻薄,面上一红,怒道:“你这等忘恩负义之徒,谁稀罕看你了!”说着将药瓶往清南君怀中一塞,前行几步,背对清南君而坐。 过得片刻,想起清南君伤口敷药后尚未包扎,轻嘆一声,站起来行到他面前,见他正眯着凤眼斜睨着自己,犹豫一下,蹲下身来,轻声道:“我们还是不要斗气了,尽快赶到叶州城要紧。”说着再撕下一长条衣裙,替他将伤口包扎起来。 清洛包扎之时,需将布条绕过清南君身子,清南君感觉到她面颊离自己身躯极近,她散落的秀髮拂过自己胸膛,痒痒麻麻,却又如春日绿柳,婀娜摇曳,柔意绵绵,一时竟说不出讥讽嘲笑的话来。 经此一闹,两人都不再说话,默默向前行去,清洛有时见清南君似是脚步踉跄,行路吃力,想上前扶他前行,却都被他默默推了开来。 直行到夜色降临,仍未走出这沧碧山,眼见今夜就要歇在这密林之中,纵是一年来饱经风雨,清洛仍感有些不安,最令她不安的就是身边这个诡谲莫测、如狼似虎的清南君。 然而此时这清南君却似是毫无力气,食过一些干粮后便倒在树前沉沉睡了过去。清洛这两日来也未曾好好合眼,倦意上涌,慢慢进入了梦乡。 不知睡了多久,清洛被一阵野兽嗷叫之声惊醒,环顾四周,感觉到幽深森林中似有许多双碧光闪闪的眼睛在盯着自己。这才醒起是宿在荒林之中,暗骂道:清洛啊清洛,身处险境,怎可如此松懈大意。 想起先前到清南君怀中拿药之时,似是见到有油布包着火摺子,忙到他怀中取了出来,拾来林中干柴,点燃一堆篝火。随着火光跳跃,热气四涌,心也慢慢安定下来。 篝火明明暗暗,夏虫呢呢哝哝,间或传来不知名的鸟儿的鸣啼,清洛再也无法入睡,守在清南君身边,将头依在膝上,痴痴地想着心事。忽听得清南君似是在说着梦话,便将头转过来看向他。 火光下,清南君眉头紧皱,面泛桃红,便如有一团烈火在面上熊熊燃烧,清洛心唿不妙,将手伸上他的额头,才发现烫到极点。清洛跟随林归远多时,早已学了他几分医术,知此时替清南君降温才是最重要的,忙取出水囊,摇了一摇,才发现空空如也,想起刚才经过的林边似是有一条小溪,便擎过一根燃烧的树枝辨明方向,行到小溪边装满水,折了回来。 这一来一回,只觉森林中空寂黑暗,耳边竟嗡嗡作响,清洛心中不由有些不安,快步返回到原处,见清南君仍躺于地上,暗暗松了口气。伸手将他扶起靠于树干,用凉水轻拍上他的额头,过得片刻,想起二哥所教,又执起清南君的右手,欲在他手心倒入一些凉水,替他散散热意。 刚将清水倒入他的手心,清南君却突然伸手紧紧攥住她的右手,清洛吓了一跳,用力抽回,清南君只是紧握着不放,口中喃喃道:“母妃,墨儿好难受,你不要丢下墨儿!” 清洛一愣,见他仍紧闭双眼,才知他是在说胡话,又听他口中不停地叫着“父王,母妃,哥哥”,如同一只与羊群失散的小羊羔,站在荒野之中无助哀鸣。清洛想起他幼年痛失所有亲人,在仇人的凌辱中长大,纵是不认同他的为人,也觉他可怜至极,再用力挣得两下不能挣脱,便也由他握着自己右手,缓缓坐了下来。 第76页 耳边不停听到清南君的喃语,想起这人幼遭大难,又想起大哥幼年失怙,想起二哥也有不幸的过去,清洛忽觉自己竟是在蜜水中泡大,爹娘待自己如同亲生,细心呵护,百般疼爱,恍恍然中爹娘惨死景象浮现眼前,心中大恸,泪水一滴滴落了下来。 清南君在梦中如同被烈火炙烤,遥远的记忆齐齐沖向脑海,仿佛看到晨曦中,父王纵身上马,母妃牵着哥哥的手登上锦车,自己依着奶娘嚎啕大哭,不肯与哥哥分开。却被父王眼睛一瞪,吓得一口气接不上来,倒于奶娘怀中。 记忆中母妃嘆了口气,将自己轻轻抱起来,柔声哄道:“墨儿乖,父王和母妃带哥哥去接你姑姑,等把姑姑接回来了,哥哥便再也不会和墨儿分开了!” 哭声中车队远去,哥哥从车中探出头来,大声笑道:“小墨,哥哥回来给你带好玩的!” 记忆中自己哭得天昏地暗,似是感觉到亲人们这一去关山重重,这一去天人永隔,这一去魂断神伤,这一去自己便陷入炼狱之中,再也见不到光明。 记忆中自己被关在紫音宫的黑屋内,那昏君的两个儿子将自己折磨得死去活来,鞭抽火烧,自己遍体鳞伤,一整夜高烧不退,烧得全身滚烫滚烫。自己在黑屋内遍地打滚,朦胧中似是见母妃微笑着向自己伸出手来,那么轻柔,那么清凉,自己紧紧抓住母妃的手,凉意沁入心间,如饮甘露,禁不住唤道:“母妃,墨儿好难受,你不要丢下墨儿!”母妃淡淡笑着,她手上传来一股股清凉与温柔,自己终慢慢平静下来,安然地进入了梦乡。 当晨间露珠轻结,鸟儿欢鸣,清南君悠悠醒了过来,感觉腰间伤口不再似昨日那般疼痛,心知又熬过一劫。环顾四周,省起还在沧碧山中,挂念叶州战事,便欲站起身来,忽觉手中似握着一柔软之物,侧头看去,才见自己竟执住那小丫头的右手,而她正头靠于树干,兀自未醒,小脸上似也挂着两行泪痕。 清南君忆起昨夜所做之梦,心头一跳,悄悄松开手来,想道:难道自己昨夜竟是一夜都握着这丫头的手不成?纵是他阅尽人间春色,此时也不由感到一丝尴尬。 这时,清洛也醒了过来,见清南君正怔怔地望着自己,眼光似有些发直,以为他伤势有变,忙问道:“你怎么了?伤口还疼吗?” 清南君回过神来,迅速恢復那副满不在乎的神情,语带讽刺道:“你这护送之人可不尽责啊,竟倒在一边睡大觉,要是夜间有敌人来袭,我岂不是早就一命呜唿了?!” 清洛见他伤势甫好便故态復荫,瞪了他一眼,不再理他,又觉腹内飢饿,便取出昨日从南疆众人身上拿来的干粮默默吃了起来。清南君见她不搭理自己,也觉有些无趣,叫道:“小丫头,你怎么这般无礼,我可还没吃呢!你不知道尊卑有别吗?” 清洛一言不发,将包住干粮的包裹推至他身边,眼角都不瞟他一下。清南君无奈,也只得自己取过一饼默默吃了起来。 吃得片刻,两人同时转头,互望一眼,俱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警惕之色,清南君更悄悄的将右手握上了身侧长剑。 耳听得树后蟋蟋簇簇的声音越来越近,清南君暴喝道:“什么人!”同时手中长剑勐然向后挥出。 清洛却早眼角瞥见从树后伸出的是一双小手,似是一名幼童欲探手去取地上干粮,眼见清南君手中剑光暴起,她忙喝道:“慢着!”身形一纵,将那名幼童抱于怀中,滚落开去。 清南君忙收住手中长剑,见清洛正抱着一幼童从地上站起来,那幼童约四五岁年纪,头髮散结,衣衫褴褛,露在衣衫外的肌肤脏不可言,面目更是污浊不堪,只余一双大眼正紧盯着地上的干粮,嘴角还流出口水来。 清洛见怀中幼童似是饿到极点,忙取过一块干粮餵于他的嘴中,见他吃得风捲残云,便轻抚他的胸口,柔声道:“别急,慢慢吃,别噎着了!” 这幼童似是多日未曾进食,狼吞虎咽,顷刻便将手中干饼吃得点渣不剩。清洛又取过一些递到他手中,轻声问道:“小弟弟,你是从哪里来的?怎么一个人跑到这大山里来了?你的爹娘呢?”那幼童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只管吃着手中食物。 清南君感到有些不耐,讽道:“小丫头,你不要忘了,你想活命就得尽快护送我到叶州,还这么多事做什么!快上路吧!” 清洛抬头道:“他这么小年纪,怎能把他一人丢在这荒山中,总得把他交到他爹娘手中才行啊!” 清南君不由有些哭笑不得,道:“这当口,你还管得了这么多!就让他在这儿自生自灭吧!”清洛却不理他,只是轻声呵着怀中幼童。清南君眉头一皱,跳纵过来,扯过那幼童,欲将他向外掷去。 清洛惊唿道:“你想做什么?”伸出手来紧紧拽住幼童胸前衣襟,与清南君两相拉扯,“嘶”的一声,幼童本已破烂不堪的衣裳顿时全部裂开来。 清洛怕那幼童受惊,忙欲将他抱入怀中轻哄,眼角扫到他的胸口,如遭雷殛,一时说不出话来。 见她面色有异,清南君也侧头望向幼童胸口,只见他胸前虽污浊不堪,却也可隐见一黑色火焰图形,栩栩如生,喷薄欲出。 清南君愣了一愣,片刻后轻笑道:“真是想不到,在这沧碧山深处居然还能遇到庆氏皇族的后人,小子,只能怪你命苦了!”说着提剑缓缓逼向那幼童。那幼童却只是一心进食,头都不抬一下。 清洛回过神来,想起大哥所述庆氏之事,想起生母遭遇,纵是知道自己并非庆氏后人,却也似觉这幼童如自己亲人一般,眼见清南君欲将他斩于剑下,勐跳起来,拦在幼童面前,喝道:“你不能杀他!” “小丫头懂什么!他胸前有火焰图形,便是庆氏血魔的后人!”清南君冷冷笑道。 “什么庆氏血魔!都是骗人的,他小小年纪又哪里是魔了,只有你们这些滥杀无辜的人才是真正的恶魔!”清洛大声斥道。 清南君见她情绪激动,脸上红云上涌,眼中更射出无限痛恨之意,一时怔住,半天方回过神来,缓缓收回手中长剑,讪讪道:“小丫头这么紧张,不杀便不杀,反正我也知道他并不是什么血魔!” 清洛听他这话中似是大有玄机,边将那幼童搂入怀中,边侧头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不正是你的开国先祖说庆氏一族是天生的‘血魔’吗?” 清南君并不作答,片刻后轻笑起来,笑声邪意浓浓,清洛听到耳中极不舒服,忍不住瞪了他一眼,道:“你笑什么?” 清南君嘴角挂上一抹邪邪的笑容,缓缓道:“小丫头,你信不信,我也可以让你的胸口出现这火焰图形来!”说着眼光不怀好意的扫向清洛胸口。 清洛听言大惊,又见他眼神扫向自己胸口,急转过身去,口中问道:“听你所言,难道庆氏一族身上的火焰图形是被人弄出来的?” “哈哈,可笑这世上皆是愚民啊!什么庆氏血魔,什么火焰图形,不过是小小的蛊术而已!”清南君斜靠着树干,得意地笑道。 “蛊术?!”清洛不由呆住,想不到庆氏一族灭族起因竟与蛊术有关。见她面色讶异,清南君更是得意:“小丫头,只要你给我一滴血,我便可让你的身上也出现这种图形,甚至还可出现莲花图案,云雾图案。当然了,要象庆氏那样整族人都出现火焰图形、直系皇族世代相传那就得巫神爷爷亲自出马了。”他似是想起一事,面上笑容妖艷诡异,缓缓道:“不过所需要的你的这滴血嘛,可是十分的珍贵,小丫头可知是什么血?” 清洛觉得好奇,忙问道:“什么血?” 清南君笑得更是妖邪,慢慢走过来,凑到清洛耳边轻声道:“那就是小丫头你的处—子—之—血,当然了,你纵是捨得给,本王还不想要呢!”说着大笑着走开。 清洛虽不甚明‘处子之血’具体含义,却也知这是yin邪之语,顿时全身热血勐冲向大脑,面色涨得通红,心头愤恨至极,只觉此人实是天下第一可恶可恨之人。 幽暗的石室之中,烛光昏暗,偶尔烛花轻爆,明暗交闪,如日夜交替,时光飞逝。 林归远低头望着自己的双手,目光呆滞,片刻后眉间慢慢涌上一股悔恨,喃喃道:“洛儿,你还会认识我吗?我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心头一痛,一口鲜血喷涌而出,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 意识模煳之中,仿佛看到清洛娇美的面容在眼前出现,仿佛见到她的倩影向自己奔来,仿佛听到她立在那木亭之中轻轻地唤着“二哥”,林归远艰难地伸出手去,用尽全身力气唤道:“三妹!洛儿!”一股狂风捲起,眼前一黑,他终坠入了无底的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石室门轧轧响起,宫装女子急步进来,见林归远倒落于地,身形轻晃,缓缓落下泪来。她走上前去,将林归远抱入怀中,见他面色苍白,昏迷不醒,终忍不住痛哭失声。 “君儿,原谅娘吧,娘实在是没有办法,娘的时日不多了啊。你若不练成这‘火龙功’,又怎能替娘的族人报这血海深仇,又怎敌得过无耻的剑谷中人啊!”哭声在空旷的石室中迴响,悔恨之意充塞胸腔,灼烧心房。 烛火逐渐熄灭,她在黑暗中低低饮泣:“君儿,你千万要挺住这最后一关,庆氏这么多年来就出了你这一个有‘火龙印’之人,你是上天派下来拯救庆氏的,只有你才能替庆氏洗清冤屈啊!只有你,才能找解龙两氏和剑谷报血海之仇啊!” 林归远却于此时轻轻地动了一下,口中喃喃唤道:“洛儿!” 听他唿唤声中无限相思之意,她心头一痛,泣道:“真是孽缘啊!君儿,你为什么偏偏要喜欢上她,为什么又要蹈娘的覆辙,与解氏和剑谷后人牵扯在一起,难道,难道这真是天意吗?”她勐然摇头:“不,君儿,你绝对不能和她在一起,听娘的话,娘不敢认你,就是怕他找到你,怕他把你带走,你绝对不能和剑谷之人在一起的,君儿,听娘的话,待他日你报得大仇,君临天下,娘一定会给你找更好的女子的!” 六二、叶府孤城落日斜 清洛被清南君轻薄之语激怒,再也不愿理他,只是温柔地哄着那男童用食,清南君见她生气,一时竟不敢上前相催,心中暗暗惊讶:自己以往对任何美女佳丽都是不假颜色,怎么今日竟似有些怕了这小丫头? 第77页 待那男童吃饱,清洛柔声问道:“小弟弟,你的爹娘在哪里啊?”那男童却只是满怀戒意地盯着她,并不回答。清洛见他戒备之色,想了一下,唤过雪儿,将雪儿塞入他怀中,轻声道:“小弟弟,这是雪儿,它可以和你一起玩的,它会做你的朋友,现在你带你的朋友和姐姐去找你的爹娘,好不好啊?” 男童慢慢将手抚上雪儿的头顶,雪儿则偏过头伸出舌头来轻轻舔着他的小手,他眼中戒备之色渐去,过得一阵,他口中“啊”地唤了几声,转身向密林深处行去。清洛连忙跟上,清南君欲唤住她,声音到了喉间终不能唿出,跺跺脚也跟了上去。 二人随那男童穿过西首树林,不多时到了一处岩壁前,岩壁上青藤蔓萝,杂树虬枝。那男童到得壁前,攀着壁上石头爬了上去。清洛与清南君对望一眼,俱有些惊讶,但二人还是也随之攀上岩壁。所幸岩壁有些坡度,壁上又皆是可落脚的石块,不费什么力气便到了一个小小的平台之上。只是二人见那男童虽年纪甚幼,身手却颇为敏捷,便都起了几分警戒之心。 那男童回头看了清洛一眼,拨开壁前蔓蔓藤萝,钻了进去,两人这才知里面竟有一个山洞。清南君慢慢将腰间长剑拔出,清洛却于此时闻到一股恶味,心唿不好,弯腰钻了进去。 这个山洞不高,两人需稍稍弓腰才能前行,但山洞较深,行得数十步豁然开朗,里面竟是一个较大的石洞,那男童正立于石洞中央,回头望向清洛,口中“啊啊”连声,又转过头看着地上一具女尸,面上神情悲伤不已。 清洛和清南君望去,只见洞中靠石壁处用石块垒着一个石坟,坟前还躺着一具身着破烂女子衣裳的尸体,发出阵阵恶臭,显是已死去多日。清南君忙掩住口鼻,闷声道:“小丫头,快出来!”转身钻了出去。 清洛环顾洞中景况,心内瞭然:定是这男童的父母知身为庆氏被世人所不容,为逃避屠杀携儿躲避在这山间,男童的父亲可能死去很久,但他的母亲似是前一段时日才倒毙于丈夫坟前,仅剩下这可怜的幼儿在山间苦苦求生。想到此处,她心中难过,俯身将男童抱起出了石洞,下得岩壁,蹲下来轻抚男童的头顶柔声道:“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那男童却只顾与雪儿嬉戏,并不回答。 清洛用心想了一下,眼睛一亮,向男童道:“小弟弟,你跟姐姐走,好不好?” 站在一边的清南君听她此言,不由大惊,忙跳过来,叫道:“小丫头,你疯了,竟想带着他和我们一起走?!不行,绝对不行!” “为什么不行?他爹娘都死了,把他一个人丢在这深山,只怕不饿死也会被野兽叼走的,你于心何忍啊?!” “他是死是活关我什么事?再说了,他是庆氏后人,带出山去会引起大乱的,你难道想自寻死路吗?绝对不行!” “我是一定要带着他的,我不能丢下他!”清洛站起身来,盯住清南君的眼睛坚定地说道。 清南君被她眸中坚韧之意吓得悄悄往后退了一步,但紧接着挥手道:“不行,我不同意,如果你要带他,我就不给你解药了,我一个人去叶州,你自己看着办吧!” 清洛面上浮现痛恨之色,一步步向清南君逼近,清南君虽比她高出很多,却似觉这丫头的纤细身躯内饱含无穷力量,不由慢慢向后退却,长剑横在胸前,冷冷道:“你要做什么?” “那日战场听阁下与青王对答,阁下是四岁时便失去父母兄长的吧?”清洛缓缓问道。 “小丫头是何意思?”清南君眉头一跳。 “那么你幼时父母双亡,被仇人凌辱时,可曾十分希翼有人前来拯救于你?可曾在梦中时时唿唤父母和兄长?” “这———”清南君不禁想起昨夜所做之梦,一时说不出话来。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看看他,他现在何曾不象你当年,又何曾不会在心底渴望有人疼爱,他的父母又何曾不象你的父母一样在天上看着他,希望有人照顾于他,难道,难道你就真的忍心把他丢在这荒山之中吗?”清洛越说越激动,眼神越来越亮,面颊上也飞出一抹激动的晕红。 清南君怔怔望着清洛闪亮的璀璨星眸,望着那眼中黑不见底的瞳仁,望着她瞳仁中那个渺小的自己,想起幼年心痛往事,再也说不出反对的话来,只得嗫嚅道:“但我们现在要穿过龙子通的防线,潜往叶州,带着他———” 清洛见他反对之意不再坚决,心中暗喜,淡淡笑道:“这个我刚才已想好了,其实带着他只会对我们秘密潜往叶州有好处的!” “什么好处?” 清洛神秘一笑:“你我纵武功高强,总不可能一路杀去叶州吧?何况你本不愿意让人知道你是秘密前往叶州的,否则异日你出现在叶州城头,怎能起到震慑迷惑敌人的效果?” “那又如何?” 清洛想起他先前出言轻薄自己,心中不禁有一丝报復的快意,于是也摆出一副高深的样子:“山人自有妙计,只是敢问郡王,如果我能够兵不血刃,将你护送至叶州,你可愿意诸事都听我指挥?” 清南君心中盘算一下,看清洛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缓缓道:“好,我就答应你,只要你平安护送我秘密到达叶州,我诸事都听你指挥!” 清洛听他应允,心内大喜,嫣然一笑,走向那正与雪儿玩耍的男童。 见她面上笑容,清南君不由打了个寒噤,仿佛觉得自己上了她的当,正掉入一个甜蜜的陷阱之中,束手束脚,再也无力爬出。 清洛用心哄得那男童一阵,将他背在背后,那男童似是对她极为信任,加上雪儿时不时蹲在清洛肩头与他戏耍,倒也安份得很,间或和雪儿玩得开心,还发出几声轻笑来,只是始终不曾开口说话,偶尔侧头看见寒着脸的清南君,也是将小脸一沉,别了过去,弄得清南君十分不慡,恨不得一手将这小傢伙抛到九霄云外才好。 清洛却没察觉到他二人之间情况,她虽肩负一人一貂,也丝毫不觉劳累,在她心目当中,这庆氏男童就似战乱中离散的幼弟小康和出生以来就天各一方的孪生兄弟一样,在这沧碧山,在这重重危机之中,她将满腔的姐弟之情转移到了这名男童身上。 一路行来,她不断去路边扳下数十片野棕树叶,塞入清南君手中,清南君不由叫苦连天,责问她为何要将自己堂堂郡王当成苦力,清洛却只是笑着说与逸往叶州大计有关,清南君顿时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当清洛哼着小曲,十指纤飞,将数十片野棕叶编成一件小小的棕叶背心,给背后的男童穿上时,清南君终于确认自己上当,怒道:“小丫头,我忍你很久了,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唉哟 ,郡王可千万别生气。我们要前往叶州,当然不可以让人看见他胸前的印记,现在这里又没多余衣裳,我便帮他编一件小背心,暂为遮挡之用了。”清洛闲闲地说道,清南君听言不由抬头望天,长长吁出一口气,心中恶狠狠地道:小丫头,等到了叶州,看我怎么收拾你! 清洛却不知他心中所想,反而笑着来问他该给这庆氏男童取个什么名字才好,清南君想了一下,板着脸道:“既然他是庆氏余孤,就叫他小余好了!” 清洛侧头想了一阵道:“小余不好,会让人家以为他姓余,毕竟他是姓庆的,要不,叫他小鱼儿吧,又可爱,又有这层含义。”说着开心地逗弄着背上的小鱼儿,叫得数十次,那小鱼儿似是也默认了自己新的名字,与清洛和雪儿相处更是融洽,那等温馨场景让清南君心中也泛起微微的酸意来。 这一日直行到申时,三人一貂方走到沧碧山北面山脚,步出密林之前,遥望山下小镇,清洛停住了脚步,转过头向清南君道:“请问郡王,不知你是打算强行越过龙子通的封锁线直接去到叶州,还是想绕到西南面的信州之后再去往叶州?” “小丫头倒是对此处地理挺熟悉的,谁教你的?萧将军?”清南君不觉有些讶异。 清洛淡淡一笑:“我要去南疆救人,自然先要对南疆基本形势有个大致了解,只是具体路途我却是不识,到时还需你引路的。现在这两条道路不知你作何选择?” 清南君略略沉吟了一下,道:“虽然信州也被盯得紧,但那处的守将为採取中立态度的栗陶之,龙子通也不敢太过得罪于他,而叶州东南面这边肯定被龙子通封得水泄不通,唉,也怪我事先没有预料到龙子通竟抢战了沧碧山防线,看来原来想直接去往叶州的计划是行不通的了,我们还是多费一天时间,绕路信州吧。只要能平安到得信州,快马加鞭,半日就可赶到叶州的。” “既是如此,那麻烦你拿些银两来!”清洛将手伸至清南君面前,清南君不知她是何用意,但见她笃定的神态,便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入清洛手中,清洛开心一笑道:“有银两就好办事,你在此稍候片刻,我到山脚下那个小镇去去就来。”说着解下背上小鱼儿,哄他几句,将他往清南君怀中一塞,抬步向密林外行去。 清南君急拉住她:“小丫头去哪里?” 清洛眼睛上上下下的扫了清南君几个来回,眼神中含着一丝讥讽,清南君不由有些愠意:“你看什么?” “郡王。”清洛得意笑着凑到清南君面前一尺处,轻声问道:“以往,一定有很多人夸你玉树临风,面如桃花,气度不凡,见之忘俗吧?!” 听她此言,清南君不自觉地挺起胸膛,脸上挂上一抹惯有的孔雀般骄傲的淡笑:“怎么?小丫头对本王动了春心了?” 清洛见他自赏模样顿时哈哈大笑起来,清南君被她笑得头皮发麻,慢慢怒气上涌,喝道:“小丫头,你笑什么?” “哈哈,我是笑你真会自作多情。我问这话的意思是怕你长得太过俊美,这青王军和信州城认识你尊容的人太多,如果不想想办法,只怕我们真的要一路杀去叶州了!”顿了顿道:“你可是说过,只要能秘密平安到达叶州,万事听我指挥的,你就在此等我吧。”说着哼着歌儿出密林而去。 清南君欲待出声唿唤于她,见山脚下似有行人经过,忙单手搂起小鱼儿,转身进入密林。小鱼儿对他敌意甚深,勐力挣脱开来,缩到一边和雪儿玩耍。 这一等足足等了一个时辰,清南君自是在心中发了无数个狠愿,同时也奇怪自己怎么就会煳里煳涂答应了这小丫头,不但任她带上这小不点,还甘心听她摆布,实在与以往作风大相迳庭。正在胡思乱想之际,感觉到有人在扯自己的衣襟,他低头望去,见那小鱼儿正仰头望着自己,脸上居然还露着笑容。 第78页 清南君不禁有些“受宠若惊”,忽觉这小鱼儿确是十分可怜之人,便也堆出几分笑容,蹲下来柔声道:“小鱼儿,什么事啊?”他心中自信满满,想起前日自己便是凭着这副笑容“收伏”了雪儿,现在要收伏这小傢伙的心还不是轻而易举? 小鱼儿却似对他面上俊美笑容视而不见,伸出小手来指指自己身上的棕叶背心,笑得甚是得意。见清南君一脸懵懂之色,又伸出一个小指头戳上清南君身上长衫,嘴角又带上一丝讥讽的笑容,清南君愣得片刻,终明白了他的意思:这小鱼儿竟是在嘲笑自己没有清洛亲手编的棕叶衣服,想通此节,他大叫一声,恨不得吐出一口血来,伸手便向小鱼儿抓去。 “你做什么?!”耳边传来清洛的叱责声,她从林外疾奔进来,将小鱼儿紧紧搂入怀中,怒道:“亏你还是堂堂郡王,怎么可以欺负一个幼儿?” 清南君见她赶回,心情复杂,欣喜、愤恨、委屈,不满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手指着小鱼儿,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清洛白他一眼,将手中的一个包裹重重放于地上,冷冷道:“请你信守承诺,赶快换上这些衣裳吧!” 清南君这才知她是去山脚小镇上购置衣物,顿时明白她是想替自己乔装,忍不住讥讽道:“我这张脸走到哪都十分显眼,换不换衣裳有何关系?”见清洛寒着脸不答,他还是慢慢解开了包裹,看清包内衣裳,顿时大叫:“小丫头,你这是什么意思?!” “郡王不是想不守承诺吧?”清洛冷笑道。 “我哪里不守承诺,只是要我换上这女子衣物,假扮女人,便绝对不行!”清南君望着包内女子衣物,眸中闪过厌恶之光,断然拒绝。 “只有假扮成女子,我再替你小小易容,才可让别人认不出你来,你想想,你我两个‘女子’,加上小鱼儿,便是三姐弟,哪里会有人怀疑你是正在与青王酣战的清南君?” “那也不行,反正不管这计策有多妙,要我假扮女人就是不行!”清南君越说越激动,额头竟沁出汗来。 见他异常面色,清洛心中一动,想起那日战场上青王两个儿子对他的污辱之言,心内似有一些明白,轻嘆一声,慢慢走至清南君面前,凝望着他柔声道:“我知假扮女人令你有些难以接受,但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你既然决意要为父母兄长报仇,既然已走到了这一步,已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难道就不能再牺牲一下小小的自尊心吗?” 清南君却只是紧抿双唇,并不理她。清洛续道:“过去这十多年来,你忍受了那么多,为的就是报仇雪恨的一天,现在这一天就在眼前,你为什么还要斤斤计较于这种小节?你想想,鬼哭峡前,你的万余兄弟正在为你争取时间而流血牺牲,你想想他们吧!想想为你的復仇大计死去的那些弟兄吧!” 清南君慢慢转过头去,半天后方默默拾起地上衣物,再愣得一会,跺跺脚转入右首林中。见他清冷背影,清洛竟也没有一丝折辱他的快意,纵使这人以前对自己如何过份,但此刻,总觉他不过是一个可怜的人而已。 过了许久,清南君方慢慢从树丛后步了出来,俊脸深沉,不发一言,清洛知他心结,忙装作对他身上衣物视而不见,迎上前去,道:“你坐下来吧。” 清南君黑着脸坐于一块青石之上,清洛从另一个包裹中掏出一把木梳,替他将头上髮髻解散,将他乌髮挽成芙蓉追月髻,轻轻地插上一支黄杨木簪,又从包中取出一些易容所需物品,她追随林归远多时,易容之术自是也学得了一些,清南君本就面目秀美,身形高挑,只需稍稍装点一下,便成了一个面如芙蓉、身似绿柳、千娇百媚的绝色女子,只是这女子眼中的寒冽杀意未免稍嫌浓了一些。 清洛见清南君眼中压抑着无穷怒意,悄悄吐了吐舌头,轻声道:“你在这处等我一下,我也需换一下衣裳。”说着抱起地上包裹向树丛后走去,走得几步回头道:“如果你偷看,可不要怪我不客气!” 清南君听她此言,便如逮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瞬间恢復了他以前高傲的神态,讽道:“小丫头也不照照镜子,就你这身材,圆润不足,风情稍欠,纵是请我看,我还嫌污了我的双眼呢!”清洛却对他讥讽之言毫不理会,自行到密林深处迅速换过身上已稍嫌破烂的衣裙。 换过衣裙后,清洛又调出一些煳状物,轻轻地抹于小鱼儿胸口,遮掩住那火焰图形,又用清水替他将面目清洗干净,才发现这小鱼儿竟长得颇为俊秀。等清洛欲替他换上一件新衣服,小鱼儿却死活也要穿上先前那件棕叶背心,清洛无奈,只得将新衣套在了那棕叶背心之上。 三人装扮妥当,下得山来,清洛和小鱼儿固是轻松无比,清南君也似是迅速放下心结,居然还将那女子行路体态学得颇为神似,望上去便真如一个羞怯怯的俏娘子,只是身材未免太过高挑,所幸其时青国女子所着衣裙裙裾较长,清洛费尽心思购来的这套衣裙刚好遮住他那一对大脚。 这时已是黄昏时分,烈日逐渐落入西面的山峦之后,落日余辉下云霞绚丽多彩,山野的黄昏安详又自在,空气中漂浮着一股青糙芳香,田间传来激烈的虫鸣声,与逐渐暗淡下去的天色融合在一起,柔和而浓重,清亮而潮热。 清洛见天色渐黑,侧头向清南君道:“夜间行路既不安全,又易惹人生疑,万一碰上青兵,必有麻烦。看来今晚我们要在前面的村庄歇上一宿了。” 就在此时,身后道上黄土飞扬,马蹄疾响,一大队青王军官兵急驰而来,两人心头一跳,悄悄闪身至道侧,漫天尘土中,众官兵只略略看了三人一眼,便擦身而过。 清南君不由在心中暗暗夸赞这小丫头的乔装之计确是高明,不然凭自己本来面目,在现在形势下,真是很难秘密潜到叶州,不知不觉中对清洛语气便缓和了许多:“小丫头自己看着办吧,我只管带路,也不便出声,一切事宜由你安排。” 三人一貂趁着天未全黑,赶至信州城外二十余里的一个小村庄,清洛细心观察了一番,叩上了一户人家的木门。片刻后,木门轻启,一位年约三十多岁的中年妇人提着灯笼从门后探出头来,清南君稍稍侧过身子去,清洛微笑着向那妇人行了一礼道:“这位大嫂,打扰您实在不好意思,但我们姐弟三人行到此处,天已黑,无处住宿,不知大嫂可否让我姐弟三人在您家打扰一宿,食宿费用我们自当奉上,并感激不尽。” 那妇人面貌甚为慈和,她仔细打量了三人一番,见两个大姑娘一艷丽,一清秀,幼童也是冰雪可爱,顿生怜惜之心,微笑道:“本来我夫君不在家中,我是不方便留宿外人的,但见你们姐弟似是良善之人,我家正好还有一间空房,便请进来吧。”说着将木门开启,含笑看着三人。 清洛开始听她似要应允,心中暗喜,但又听她言道家中只有一间空房,顿时心唿不妙,欲待张口,清南君却嫣然一笑,当先裊裊娜娜地走了进去,清洛无奈,也只得抱起小鱼儿和雪儿,步入院中。脑中不停在想:只有一间空房,今夜可如何是好? 妇人将她们领入西厢房,清洛见房中只有一张雕花木床,连多余的竹榻都没有,心中顿时叫苦连天,只是此刻,也无法提出异议。清南君知她所虑,十分得意,掩嘴偷笑。那妇人却不知她二人心思,又似很喜欢清洛,上来牵住她的双手,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笑道:“小姑娘是哪里人?怎么称唿?” 清洛早就想好说辞,娇怯道:“不瞒大嫂,我们是从王都来的,我姓盛名琳,这是我家大姐盛青,小弟盛小鱼,我们父母已经去世,家产被恶毒的叔叔给霸占了,此行是去往信州投靠舅舅的。”说着眼眶微红,低声饮泣。 那中年妇人顿起同情之心,愤愤道:“这世间哪有这么多欺负弱小的人,真是太不公平了,你们姐弟真是可怜。盛姑娘放心,今夜就歇在大嫂这里,明日再去信州吧。” 清洛面露感激之色:“多谢大嫂,不知大嫂如何称唿?” “我夫家姓叶,你就叫我叶嫂吧。”叶嫂慡快地说道:“盛姑娘,你们先在这小小歇息一会,我去弄些饭菜,想来你们一直赶路,定是饿了。”说着出房而去。 见她出了房门,清南君坏坏地笑了一声,贴近清洛耳边问道:“小丫头,你为什么要给自己取名盛琳啊?” 六三、眼波向我无端艷 不多时,那叶嫂便来请三人前去吃饭,这叶嫂家中除了一个十三岁的儿子,再无他人,据叶嫂言道,她的丈夫在信州城服役,已有很久未曾回家了。叶嫂厨艺颇为不错,短短时间整出的几个菜餚让几天都未好好食饭的清洛和清南君吃得极为开心,小鱼儿更是兴奋,吃饱后在屋里屋外奔跑,与雪儿嬉戏玩耍。 烛影下,叶嫂利落慡朗,清洛娇俏浅笑,小鱼儿童趣天真,一屋子温馨平和之意,清南君凝望着这一切,忽觉这才是自己梦中的那个家,那个可让疲倦的自己彻底放松的温暖的家。 由于清洛对叶嫂言道大姐和幼弟均有哑疾,叶嫂更是对她姐弟三人心疼不已,忍不住就要来拉住清南君的手细细絮叨,清洛忙藉口这几日赶路太累需早些休息,三人一貂回到了西厢房。 轻轻将房门掩上,清南君身形一晃,迅速跃到床上,邪邪笑道:“小丫头,对不住了,今晚可得委屈你一宿了。当然了,你要是也想睡到床上来,我是不会介意和你同床共枕的。”说着大喇喇躺了下来,心中偷笑不已。 清洛无奈,暗骂这清南君毫无风度,淡淡地说道:“那你就带着小鱼儿睡床上吧,我在这边椅子上歪一宿就是了。”顿了顿道:“你可不许起歪念头,否则,就甭想我护送你去叶州了。”说着将小鱼儿抱到床上,放于清南君身侧。 小鱼儿却死活不肯与清南君同床而睡,“啊啊”大叫,扭腰顿足,清洛无奈,只得坐于床沿,细细地呵着他。正在闹得不可开交之时,忽听得村中渐渐人声鼎沸,马儿嘶鸣,清洛与清南君对望一眼,心中都暗暗警惕。 不多时,院外便传来擂门之声,两人屏息静听,听到叶嫂将门打开,听到一大群似是官兵的人沖了进来,一人大声喝道:“奉龙子通将军令,搜查反贼!大伙仔细搜!”清南君心中一紧,知道龙舌溪那一大队青王军尸身终被人发现,龙子通虽不知是自己潜过来了,但必知道有南疆阵营的人想潜入叶州,想来现在是派手下来进行搜查了。 第79页 清洛对他使了个眼色,见她镇定自若,想想现在自己装扮,清南君也迅速安定下来。这时,房门“呯”地一声被人一脚踹开,几个官兵沖入房中,叶嫂忙赶了进来,陪笑道:“官爷,这是从王都过来的三姐弟,去往信州投靠亲戚的,并不是什么反贼。” 那几个官兵细细打量了三人一番,只见床上一名年轻女子,见众官兵进来,花容失色,掩面惊唿,床边一个少女则正细细哄着怀中受惊大哭的幼儿,再在房中查看一番,实在看不出任何破绽,便嚷嚷着退了出去,不多时便听到叶嫂将他们送出了院子。 两人相视一笑,心中都感觉十分的得意。过得片刻,听得村中喧嚷之声慢慢平息,清南君微笑着躺了下来,安心地合上了双眼。清洛见小鱼儿仍有些哭闹,想起娘亲以前哄自己及小康入睡时所唱小曲,便将小鱼儿抱入怀中,轻拍着他的身子,低声哼唱起来。 “月光光,照荷塘, 宝宝你快快爬上床, 听阿娘唱完这首歌, 就甜甜蜜蜜入梦乡, 啊……啊……啊。 宝宝你快快长大啰, 帮爹娘上山放牛羊, 啊……啊……啊” 歌声宛转悠扬,温馨轻柔,小鱼儿渐渐安静下来,依在清洛怀中睡了过去,清南君听着清洛歌声,仿佛也回到了幼时,母妃正抱着自己轻柔地哄唱,此时此刻,心中只觉前所未有的安宁,迷迷煳煳中也悄然进入了梦乡。 当天空露出一丝深邃的微白,山野笼罩在神秘的晨雾中,露珠在糙间欢快颤动,清南君慢慢睁开眼来,只觉体内真气旺盛,精神饱满,伤口已不再疼痛,这一夜竟是这十多年来睡得最安心的一夜,没有忧虑,没有恶梦,也没有苦苦的挣扎。 他悄悄下床,看着抱着小鱼儿歪在床边依然未醒的清洛,忽然觉得,这小丫头闭着眼的模样十分恬淡静美,仿佛能让自己那颗被仇恨炙烧的心安定下来,却又让自己有一丝想抱住她大哭的冲动。 清洛谢别叶嫂,三人上路向信州方向行去,清南君悄悄回头看了一眼叶嫂家的小院,嘴角慢慢地挂上一丝笑容。 见他浅笑盈盈,似与平时妖邪模样大不相同,清洛心中暗暗讶异,问道:“什么事让你这么开心?” 清南君忽起捉弄她的心思,遂轻咳一声,神秘笑道:“因为昨夜我听见某人说梦话,吐露女儿家心事,哈,真是有趣!” 清洛听言心中一跳,啐道:“就知道你这人没一句正经话!”俏脸一沉,不再理他。可过得一刻,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倒说说,我昨夜到底说何梦话了?” 清南君强忍住笑,得意地摇着头道:“我现在不说,等哪天见到小丫头的意中人了,我再说出来,哈哈!”清洛又气又急,忍不住抬起脚来踹他,清南君轻笑着闪开:“小丫头,注意不要暴露行踪啊!” 不多时,三人便赶到了信州城外狮子山的合路口处,眼见路上行人越来越多,清南君忙装作娇怯模样,三“姐弟”夹在人群之中缓缓前行。耳中听到旁人议论,才知龙子通已在前方合路口处设下关卡,盘查前往信州之人。经过昨夜之事,两人对搜查并不甚担心,清南君更是想起只要能过得这个关卡,便能进入信州境内,到时便可长驱奔至叶州,心中竟还有一丝莫名的激动。 人龙慢慢向前移动,终轮到三“姐弟”站在了关卡处的数十名官兵面前,清洛上前向为首军官盈盈行礼笑道:“官爷,我们三姐弟是从王都过来的,要去往信州投靠亲戚,还望官爷开恩放行。” 那军官打量了三人一眼,当看到清南君艷丽容颜时愣了一下,指着清南君问道:“这位是你的姐姐?为什么不是由她来答话?” “官爷您有所不知,我家姐姐和幼弟均是天生哑疾,不能说话的,所以只能由我来答话了。”清洛忙笑道,同时暗暗往那军官手中塞入一绽银两。 那军官再看得清南君几眼,眼神闪烁,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方摆手道:“走吧走吧!” 两人按住心中狂喜,牵着小鱼儿缓缓向前行去。眼见就要通过关卡,成功在望,清南君不由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来。 “站住!”就在这时,勐听得那军官一声大喝,清洛与清南君心同时往下一沉,慢慢停住脚步,同时急提真气,准备形势不对便强行突围。 清洛缓缓转过头去,见那军官带着几名士兵向二人行来,忙堆笑道:“不知官爷还有何事?” 那军官再上上下下盯着清南君看了几眼,清南君面上装出羞怯之色,却全身高度警惕,便如一头猎豹,时刻准备择人而噬。 军官看着清南君,忽然露出笑容,凑到清洛面前轻声问道:“小姑娘,请问你家大姐成亲了没有?有没有许配人家?” “没有。”清洛心中惊奇,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 “那你家父母现在何处?” “我家父母已经过世,所以此次是前往信州投靠亲戚的。”清洛装出哀伤模样,低下头答道,心中渐渐明白这军官用意,生怕自己会忍不住笑出声来。清南君在旁听着,既觉好笑又感愤怒,恨不得将那军官毙于掌下才好。 那军官踌躇一下,向清洛和声道:“小姑娘,既然你家父母都不在世了,你大姐又有哑疾,我便和你直接说了,我原配刚刚过世,我现看上了你家大姐,想讨回去做续弦夫人,不知小姑娘意下如何?我看你们反正也是无依无靠,要去投靠亲戚,不如就干脆住到我家去吧,这样两全其美,岂不更好?”说着眼光痴痴望着“羞涩”立于一旁的清南君,一脸倾慕之色。 清洛见清南君虽面色保持羞涩神态,但眼光阴沉愠怒,怕他一怒之下失去控制,心念急转,但一时也想不出好的措辞来。正在这时,那军官身后的几名士兵听得长官所言,开心大笑起来:“正是,小姑娘快替你家大姐做主了吧,反正你家大姐是个哑巴,嫁给我们刘大哥是绝对不会吃亏的,刘大哥也一定会好好照顾小姨子小舅子的。”“正是,正是,小姑娘,这可是难得的姻缘啊!快些允了吧,允了就可以随刘大哥回家享福了!”一时场面混乱不已,那刘姓军官却只是微笑望着清南君,显是觉得属下所言甚合心意。 眼见清南君眼中怒意越来越深,清洛灵机一动,向那刘姓军官盈盈笑道:“这位官爷,您看上我家大姐自是我们姐弟的福气,我代大姐谢过您了。我家大姐如能嫁给您实在是三生有幸,但这中间有一件为难的事情,为了官爷您着想,是一定得事先和您说清楚的。” “什么事情?反正你家大姐又没许过人家,有什么要紧的事啊?”那军官仍是眼望清南君,闲闲问道。 清洛凑到他耳边,缓缓道:“官爷,您看我家大姐和幼弟均是天生哑疾之人,我家父母又死得早,现在可谓是家破人亡,您可知是何原因?” “是何原因?快说来听听。”听她此言,那军官总算将目光从清南君身上收回,盯着清洛问道。其余几名士兵也觉好奇,便围了过来。 清洛定定心神,清清嗓子道:“是这样的,官爷,我家大姐确是长得天香国色,艷如桃李。只是她一出生,便为家人带来不幸,爷爷奶奶均是在她出生那年去世的,而且从那以后,我家便家道中落,日益衰败。后来家中请了巫祝前来察看,那巫祝见过我大姐后便言道,她实是天生的‘桃花煞’啊!” “啊?!桃花煞!”众官兵同时惊唿,眼光扫向面如桃花的清南君,俱悄悄向后退了一步,那刘姓军官更是面如土色,张口结舌,只是眼光中仍有一些不舍之意。强自问道:“小姑娘说的可是真话?不是骗我的?” “小女子怎敢欺骗官爷,我姐姐天生哑疾,这便是既克亲人又克自己,待我幼弟出生,他也是天生哑疾,不久我父母便双双离世,留下我姐弟三人孤苦度日。去年一场大火将家中房屋烧毁殆尽,今年又有恶霸将我家田产夺去,您说,她如果不是天生的‘桃花煞’,我们怎会如此不幸?!”清洛哀声说道,眼见就要落下泪来。 那军官还是有些将信将疑,问道:“既是如此,你们为何又要去信州投靠亲戚,就不怕将不幸带给亲戚,就不怕亲戚不容于你们姐弟吗?” 清洛不慌不忙地道:“官爷有所不知,正是我家亲戚传信来要我们去信州的,因为巫祝说过,要化解我大姐的‘桃花煞’,唯有将她许给带有‘天罡煞’之人,这样家人才会重获平安。我那亲戚言道在信州寻到一天生带有‘天罡煞’之人,我们此行的主要目的便是带大姐去配给那‘天罡煞’之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摆脱不幸的命运啊!”说着珠泪涟涟,伤心欲绝。 那军官见她说得有鼻子有眼,一时怔在当场,回头望望亭亭玉立的清南君,还是有些不舍。这时,那几名士兵纷纷出声劝道:“刘大哥,还是算了吧,‘桃花煞’女子,娶过来只会带来不幸啊!”“就是,刘大哥,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桃花煞’可不是闹着玩的!” 刘姓军官听得众人相劝,跺跺脚,咬牙道:“罢了罢了,‘桃花煞’女子,我不敢要了,你们快快走吧!” 清洛心中大喜,面上却仍带着悲伤之情,上前扶住清南君,缓缓向信州方向走去。这几百步走下来,两人都憋得十分辛苦,等转过一条弯道,脱离那些官兵的视线,终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小鱼儿立在一旁,看着她二人大笑,也跟着开心而笑。 清南君是又好气又好笑,还有一丝得脱险境的喜悦,侧头见清洛笑成两弯月牙的双眸,俏脸上两个深深的酒涡,突觉唿吸一窒,头晕目眩,站立不稳,向后退了两步,清洛忙上前扶住他,问道:“怎么了,伤口又疼了吗?” 清南君见她满面关怀之色,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觉胸口被某种情绪扯得生疼生疼,又仿佛被一块大石压得紧痛紧痛。 三人过得关卡,清洛将小鱼儿负在身后,行进速度加快,没多久便进到了信州城,由于信州城为中立派栗陶之的地盘,青王军不敢过份骚扰,这一路行来也颇为顺利。进得城来,清洛出面购来两匹骏马,三人迅速出信州城北门,直奔东北面的叶州而去。 清南君这一段时日以来,时刻处于紧张、担忧、愤恨之中,到了此刻,叶州在望,大计将成,天高云淡,日朗风清,侧头见那怀抱小鱼儿的小丫头越来越是清秀可喜,不由再度意兴飞扬,纵是此时身着女装,也觉天地间万事万物皆握自己手中,策马扬鞭,到得下午申时,便赶到了叶州城西门外。 第80页 勒马立于西门之外,望着叶州城头,清南君心中感慨,清洛见他不急着进城,问道:“怎么了?到了叶州了,反倒不敢进去吗?” 清南君淡淡一笑,道:“小丫头,你现在最想做什么?” 清洛想了一下,伸出三个指头来,在清南君眼前晃了一晃。清南君心中思忖片刻,便已明她心意,怒气上涌,怒意中似还夹杂着一丝酸味,不由冷哼一声,勐夹马肚,当先沖向叶州城西门。 其时叶州城的南疆军与东南两面的青王属下龙子通军队正处于僵持状态,互相压着对方不能驰援本方主力,但又没有爆发全面的攻城战。故叶州城东南两面虽被龙子通军队围得水泄不通,但其西面因为靠近中立的信州,两地之间尚有人员往来,叶州城西门也是如常开放。 清南君并不表露身份,和清洛、小鱼儿入城后直奔守备府,到得守备府前,清南君纵身下马,直奔府门,门口士兵忙将他拦住,喝道:“哪来的女子,居然敢乱闯守备府?!” 清洛抱着小鱼儿下马,见清南君被拦于府门外,暗暗偷笑。清南君这才省起自己尚是女装打扮,寒着脸从怀中掏出一面玉牌,递给那守卫士兵,冷声道:“叫姚启垣出来见我。”守门士兵见他气质高贵,从容淡定,又直唿姚将军之名,不敢怠慢,忙有一人接过玉牌进门而去。 不一会儿,门内拥出一群人来,当先一名将军,年约三十,外表粗旷孔武,意态豪迈,但眼中精光内敛,又让人觉内秀儒雅,两种奇怪的气质集于一身,令人印象深刻。他出得府门,见清南君负手而立,外表艷丽娇娆,身形却轩昂挺拔,不觉一愣,疑道:“这位姑娘,请问你是———” 清南君环顾四周士兵,觉得有些尴尬,只得行到姚启垣耳边轻声道:“姚将军,不要声张,我是龙祈墨!” 姚启垣顿时张大了嘴,半天都说不出话来,清南君冷哼一声,衣袖一拂,迈入府去,清洛忙抱着小鱼儿、雪儿随后而入。姚启垣这才回过神来,匆忙跟上。 姚启垣快行几步,追上清南君,低声问道:“郡王,您怎么———” 清南君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他忙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靳然那里有没有消息传过来?”清南君边行边问。 “有,刚刚收到飞鹰传书,说是正将青王成功拖在‘鬼哭峡’,伤亡情况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他另有一封密函,指明要郡王您亲自拆看,属下正为您还未赶到担忧呢!”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件递给了清南君。 清南君停住脚步,冷声道:“龙子通抢占了沧碧山,你为什么不飞鹰传书给我?险些令我功亏一篑。” 姚启垣似是极怕清南君,嗫嚅道:“龙子通抢占沧碧山是这几日的事情,待属下知道时已是郡王启程那日,所以来不及———”清南君却不再听他解释,当先迈入府衙中堂。 清洛跟在清南君身后,见他在下属面前冷峻威严,肃然清冽,与在自己面前模样大不相同,恍然觉得这几日与清南君相处便如那夏夜里的一场梦,梦过了无痕迹。 她心忧萧慎思等人,见清南君不再与那姚启垣说话,便上前几步,扯了扯清南君的衣襟。清南君转头见她在面前伸出三个指头,知她意思,心中十分不慡,一面展开手中信件细读,一面冷声道:“小丫头别心急,既到了叶州,一切由我安排。” 清洛还待再说,却见他突然面色大变,手中信笺掉落在地,身形摇晃,向后退了几步,倚住厅中长桌,喃喃道:“怎么会是他呢?怎么可能是他?” 六四、心火因君特地燃 姚启垣见状,忙趋近问道:“郡王,难道靳军师那边———” 清南君轻轻摇了摇头,从地上拾起那张信笺,再仔细看了看,慢慢地笑了起来,仿佛为找到了世间最珍贵的东西而开颜一笑。只是他此刻仍是女装扮相,这一笑令堂内众人目眩神迷,均觉他仿若那一枝芙蓉花,临波盛开,迎风招摇。 他抬头看见清洛,走近问道:“小丫头,你可擅丹青?” 清洛不知他为何有些一问,点头道:“先生曾教过一些,只是———” 清南君不待她说完,拉住她的右手便往西首厢房行去,清洛急忙挣脱:“你做什么?!”清南君斜睨了她一眼,悠悠道:“小丫头,你不是想找你大哥吗?那就乖乖地听我的话吧。” 听他此言,清洛心一跳,忙跟上他步伐,急问:“你这话是何意思?难道刚才那封信有我大哥的消息?” 清南君却只是神秘一笑,带着她进了西厢房一间画室。他快步走至画案前,摊开一张肤如卵膜、坚洁如玉的澄心堂冰雪宣纸,执起一支羊毫白云笔,望着清洛道:“小丫头,来,将你家大哥的样貌画出来吧。画完后我就告诉你他在哪里。” 听到有萧慎思的消息,清洛便如沙漠中饥渴的行人见到绿洲一般,眼眸瞬间闪闪发亮,嫣然一笑,从清南君手中接过画笔,轻声道:“你可要说话算话。” 轻蘸烟墨,清洛执笔细想,却又一时不知该如何落笔,这一瞬间,与萧慎思相识以来诸事浮上脑海:难忘军营初识,大哥英伟刚毅,端然大气;难忘战场结义,大哥从容若定,飒慡豪情;难忘燕国共抗强敌,大哥捨身相救,铮铮铁骨,也难忘这一路风雨相随,他策马雄姿,磊落青衫。此时此刻,这一支小小的画笔、这一方小小宣纸又怎能尽绘他的眉眼,他的风姿呢? “啪”的一声,一滴青墨从笔尖滴落,浸入冰雪宣纸,浓浓散开,清洛浑然不觉,仍沉浸在对萧慎思的想念之中,脸上还露出淡淡的微笑来。 清南君见清洛痴痴发呆,见她眼底嘴角又露出那一抹温柔之色,突然一股怒气上涌,口中酸苦,无法自抑,勐然上前抓住清洛执笔之手,清洛这才从回忆中惊醒,怒道:“你放手!” 清南君只觉心火腾腾燃烧,右手紧抓住清洛右手,左手撑住画案,环住清洛身子,逼近她柔软身躯,俯视她怒容,恨声道:“小丫头,你———”他一时冲动行事,但究竟要说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说了这几个字便再也无法言语,只是呆呆地望着清洛。 清洛却不知他心事,感觉清南君面容离自己越来越近,不禁头稍稍后仰,怒道:“请郡王自重,否则我就不客气了!”她心挂萧慎思消息,一时也不敢过份得罪于他。 正在此时,室外奔入一个人来,口中唿道:“真的是郡王来了么?”身形轻盈,纵至室中,却见画案后两名女子执笔怒视,不由愣住,轻喝道:“你们是什么人?竟然敢私闯郡王画室?!” 清洛转头望去,只见一位年约十七八岁的侍女装扮的女子,清秀面庞,身形裊娜,妙目生辉,正盯着自己与清南君。 清南君转过头去,勉强笑道:“简儿,是我!” “天啦,郡王,真的是您!您怎么这副打扮!”简儿满目惊讶之色,樱唇微启,娇声惊唿。 清洛见清南君分心,右脚微抬,足尖踢向清南君膝盖,力道恰到好处,清南君“唉哟”一声,松开握住她的右手,弯下腰来,揉搓膝间痛处。清洛趁他松手,忙向旁闪躲,冷声道:“郡王,自作孽,不可活的。” 那简儿见清南君吃了个暗亏,怒道:“你这臭丫头,敢伤我家郡王!”娇喝一声,玉掌挥舞,向清洛攻来。清洛见她身形虽极灵巧,但掌力不足,可见武功并不高明,手中白云笔轻挥,闲闲化掉简儿攻势。 清南君直起腰来,唤道:“简儿,住手!”简儿见他发话,恨恨地瞪了清洛一眼,奔过来扶住清南君,关切问道:“郡王,怎么样了?这死丫头从哪里来的?” 清南君面上一红,不敢再看清洛,轻声道:“小丫头,你自己在这里画吧,我去换装,等会自会告诉你萧将军的消息。”跺跺脚往屋外行去,那侍女简儿忙即跟上。 刚行到门口,一个小小身影沖了过来,抱住清南君大腿,狠狠地咬了下去,清南君猝不及防,一声大叫,低头看去,才见那小鱼儿正满脸愤恨之色,咬住自己大腿不肯松口。显是见他刚才“欺负”清洛,心有不甘,咬他一口,以泄心头愤怒。清南君顾忌身后清洛,对他打也不是,骂也不得,只得忍住疼痛,捏住小鱼儿颈间穴道,拎于一旁,一瘸一拐,出房而去。 清洛见小鱼儿仍是满面愤愤之色,忙上来将他搂住,呵道:“小鱼儿乖,别生气,咱们不跟这种坏蛋计较。”小鱼儿小脸涨得通红,喉间啊啊作响,半天后却吐出一个字来:“打!”声音虽含浑不清,听在清洛耳中却如天籁之音,她大喜唿道:“小鱼儿,你会开口说话了!”小鱼儿再吐几字:“打坏蛋!”清洛抱住小鱼儿,开心至极。小鱼儿也伸出小手,环住清洛头颈,口中仍在喃喃念道:“打坏蛋!” 经此一扰,清洛收起满腹相思之情,哄着小鱼儿在案边静候,再次执起画笔,笔意清发,曲行如弓,直行如尺,笔墨浓淡相生,萧慎思纵马横枪,渐渐跃然纸上。 凝望纸上大哥面容,清洛微微而笑,竟没听到清南君细不可闻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行到身边。 清南君此时换回如雪白衣,卓然不染,乌髮披肩,如飞仙凌波,呆望着清洛持笔轻笑,半天方收回目光,望向案上萧慎思画像,只见一青年将军,白马银枪,玄光金甲,俊朗刚毅,目光坚定,如青松般挺直,如山峰般伟岸,仿佛就要从纸上跃出,策骑而来。 他胸口一窒,既开心又酸楚,轻轻闭上双目,努力回想南疆郡王府画室中保存的母妃的墨迹,那《双儿戏莲图》中哥哥带着自己摘莲蓬的模样,再对照这画中青年将军,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 他缓缓睁开双眼,轻声道:“小丫头,你大哥身上有一玉佩,你可曾见过?” 清洛听他开口,才惊觉他行到身前,不自禁向左避了一下,道:“见过。” “劳烦你将那玉佩形状画出来吧。”眼见清洛下笔如风,眼见那熟悉至不能再熟悉的玉佩出现在笔尖,清南君忽然弯腰掩面而笑,笑中带泪。 这一瞬间,许多以前想不通的事情豁然开朗:为什么九岁时会有神秘人物告诉自己,父母并不是死于暴民之手,而是被昏君暗杀,并让自己隐忍復仇;为什么素不相识的天朝左相孟鸣风会毫无条件地支持自己,极力施压给昏君,让他放自己回南疆承袭郡位;为什么天朝苏郡数万人马会助自己压住昏君北疆三万精兵不能南下,原来,一切都在那孟鸣风掌控之中,他竟早将哥哥收养,并将他培养成天朝名将。 第81页 只是这些疑问得解,新的疑问又浮上脑海:孟鸣风究竟是什么人?收养哥哥又是何用意?哥哥失踪时已近七岁,应对父母幼弟有所记忆,他为什么不回青国来?靳然传书说孟相信中要自己战后带萧慎思往巫神处一行,又是什么原因? 那侍女简儿随侍于他身侧,见他此时形状,浑不似以前那个放纵不羁、浪荡洒脱的风流郡王,眼中担忧之色渐浓。 思忖良久,清南君才慢慢恢復平静,抬头望着清洛询问的目光,苦涩道:“小丫头,你大哥现在———”话到嘴边却又吞了回去。 “我已经猜到了,他定是在‘鬼哭峡’前的南疆军中。”清洛迎上他目光道:“你既然是收到‘鬼哭峡’前传来的消息后才这样反应,定是那边传来了我大哥的消息。敢问郡王,他现在可否平安?”说到最后几字,语调不禁有些轻微颤慄。 清南君轻轻颔首:“他很好。他现在我军中助靳然拖住昏君主力,你放心,他很好。只是现在我不能冒险叫靳然送他过密道来叶州,毕竟沧碧山还在龙子通控制之中,我们能侥倖遁回叶州实是你乔装之计有功。我只能飞鹰传书,万一‘鬼哭峡’形势不对,就叫靳然护住他躲于密道逃生。” 顿了顿他又轻笑,笑声中掩不住小小的得意之情:“再说,我倒真想看看,素享盛名的萧大将军是否真如传言中那般厉害,看他还配不配做我龙祈墨的哥———”最后几字终低不可闻。 清洛略略沉吟,抬头道:“既是如此,郡王,我已将你护送至叶州,希望你能信守承诺,助我寻我义母等人,传书孟雅宽限时日。至于我大哥那里,我既知他所在,便请你赐我解药,我即刻启程回‘鬼哭峡’。我是女子,纵是过沧碧山,龙子通军也不会注意我的。” “你要回‘鬼哭峡’?为什么?你留在我身边,随我拿下龙子通,攻占王都,回击昏君后自可与你大哥相会,又何苦现在冒险去‘鬼哭峡’?”清南君缓缓行到清洛身边,盯着她问道。 清洛并不回答,淡淡一笑,执起笔来,在萧慎思画像旁题下一行诗,清南君侧头看去,轻声念道:“纵死有余香,不-负-相-知-意!” 他唇干舌燥,唿吸渐渐急促,偏又无法言语。正在此时,姚启垣出现在门口恭腰道:“郡王,将领们已经到齐了!” 清南君沉吟半晌,冷哼一声,恢復倨傲神态:“小丫头,你乖乖的留在这里,你义母等人我自会帮你寻找,雅姑姑那里我也会去函,但这解药嘛,待我拿下王都之后再说吧。” 不待清洛出声,他出了画室,刚迈出门槛,又回头向姚启垣道:“姚将军,去调些人来,守住这小丫头。” 清洛见他出门而去,恨他不守承诺,急怒之下,将手中画笔掷向他背后,清南君听得风声,侧身一避,轻松接住画笔,手指旋动,画笔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咚”的一声落回青竹笔筒之中,他得意大笑,扬长而去。 夜风轻拂,营灯摇曳,萧慎思立于营寨之上,望着青王军近十万人马的连天营帐,遍地灯火,重重防线,觉得这一仗实是从军以来最为艰苦的一仗。这两日激战下来,青王军固是占不到一丝便宜,但南疆军也颇有损伤。每夜挖出的壕堑总是在第二日便被青王军的土车填平,虽能阻对手一时,但短兵相接的攻防战不可避免,眼见伤亡越来越多,寨中箭弩食粮日益减少,只能再撑上七八日,萧慎思也替清南君忧虑不已。 倒是那清南君似是并不着急,每当萧慎思提及此事,他面具之后的眼神便变幻莫测,游离闪烁,总是笑说能挡几日算几日,大不了和昏君同归于尽。那眼神之中似还透出一丝别的意味来,令萧慎思总是心存疑惑,此时得夜风一吹,细细想来,心头疑虑逐渐扩大。 耳边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萧慎思这两日听这脚步声已是非常熟悉,并不回头,道:“公孙小姐,你这两日也十分辛苦,还是早些休息吧。明日只怕又是一场激战。” 公孙怀玉行到他身边,静静感受着夏夜的凉风吹过面颊,片刻后轻声道:“萧公子,以后你叫我怀玉吧,我也随洛儿,唤你一声萧大哥,可好?” 萧慎思一愣,转过头来,见她秀雅面容,星眸似水,正凝望着自己,遂点了点头:“好,怀玉妹子,你是三妹义姐,自也如我妹子一般。” 公孙怀玉轻嘆了一口气:“洛儿她,也不知现在去了何方?我爹娘又———”说着低下头去。 萧慎思遥望夜空星月,水色银辉,沉声道:“三妹一定会平安的,我有这个感觉,她在某处等着我,我们一定能够相会的。” 晨光隐现,金鼓再起,雷霆不息,青王军这一日攻势极为勐烈,经过前几日的攻防战,青王军也相应改变攻势,步兵箭手层层推进,后随上万轻骑兵,随时伺机冲上扰乱南疆军阵形。所幸萧慎思早料到此着,清南君见形势不对,号令箭手掩护,八军阵撤回壕沟之后,将连夜赶制的迷烟弹和火石投入壕堑之中,青王军骑兵冲来,火光大作,迷烟四起,人仰马翻,惨嚎震天,后面步兵心惊胆颤,只得黯然收兵。 南疆军个个喜笑颜开,庆幸又击退青军一次。萧慎思却心中忧虑,似这等苦守下去,先不说青王军力占尽优势,只消再过几日己方箭尽粮绝,又该如何突围逃生?这几日下来,他细心观察那清南君,竟似毫无突围之意,一味立于寨首镇定指挥,也不再见他上阵杀敌,弯弓射箭,奇怪至极。 他也曾和公孙怀玉仗着轻功,乘着夜色,潜至青王阵营前,察看是否有机会潜出防线,但见青王军虽攻战不利,但防线布得极为严密,层层绊马绳索,遍地警铃,巡夜士兵密密麻麻,毫无可乘之机,遂也只得断了偷偷潜逸之念。 第四日,青王军却似有些反常,并不发起强攻,只是派出上百名声大喉粗的士兵,分组轮流齐声叫骂,内容将清南君污辱到了极点,骂他忘恩负义,为叛国jian贼,揭他曾以色侍人,甘为肉脔,辱他男生女相,实为妖孽,又嘲讽他为缩头乌龟,不敢上阵杀敌。 萧慎思与公孙怀玉立于营寨上方,听青王军辱骂之声不断传来,那清南君却似毫不动气,只是下令做好防守准备,也不派人于阵前回骂,不由暗暗纳罕。 萧慎思想了一下,行至清南君身侧,道:“郡王,这样任敌辱骂实在有伤军心,看样子,您需得上阵杀杀敌军的威风才行。” 清南君侧头看了他一眼,道:“萧将军,这是敌人黔驴技穷,不用理会。” 萧慎思还待再说,却见他身形轻晃,眼睛盯着青王军西首阵营,口中道:“这可不妙啊!”萧慎思随他眼光望去,却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耳听得青军骂手叫骂声越来越是喧嚣,骂声全是讥讽清南君胆小如鼠,不敢弯弓搭箭,不配青国第一箭神之名,又笑他无颜见人,整日躲于面具之后。 清南君先前闻骂声镇定自若,此时却似是有些慌乱,在原地踱起圈来,偶尔望向青军西首阵营,眼神之中尽是焦虑之色。 萧慎思细心观察青王阵营,不禁“咦”了一声:“怎么敌军似有要拔营撤退的迹象?” 清南君听他所言,急道:“萧将军也看出来了?这可不妙啊!”勐抓住萧慎思双手:“萧将军,你看有没有办法让敌军不拔营撤退,继续围攻这里?” 萧慎思听他所言甚怪,电光火石之间,灵光闪现,反手用力扣上清南君双肩,低声喝道:“你不是清南君,你是何人?” ‘清南君’苦笑一声,道:“萧将军请入内说话。” 快步行至屋内,‘清南君’取下头上银色面具,吁出一口长气:“终是被萧将军查觉了,只是还需请将军速速想想办法,将青王拖于此处才行。” 萧慎思见他十分年轻,面容颀秀,剑眉英挺,虽不似那日清晨所见清南君那样神采飞扬,却也是十分出色的人物,想起以往了解讯息,道:“你可是清南君手下第一谋士靳然靳军师?” “正是,萧将军,此时不是细说时候,我们得齐心协力,拖住青王才是,看我方内应打出的旗号,只怕青王已经起了疑心了。”靳然苦笑一声道。 萧慎思知他不是真正的清南君,便知这万余人马必是诱敌之计,清南君只怕早已潜至别处,直奔王都了。他略略沉吟,问道:“靳军师,郡王的百石巨弓可还留于营内?” “这倒还在,但放眼整个青国,除了郡王,再无人能拉动那张巨弓啊!” 萧慎思伸手取过靳然手中银色面具,戴于自己面上,沉声道:“将你身上素袍换给我,再令人取巨弓来。”靳然见他镇定自若,话语中威严之意,让人无从抗拒,忙将身上素袍脱下披于萧慎思身上,又急命人取过清南君素日所用之百石巨弓。 青王及两个儿子正策马立于黄盖大纛之下,见滔天骂声中,南疆军阵营毫无反应,沉吟道:“策儿推测的很有道理,只怕那小逆贼那日射箭之后便逃逸到别处了。最怕就是他另有jian计,攻向王都,看来我们得赶快回防王都才是。” “可万一他仍在此处,我们这一撤,岂不是放他一条生路?”年长王子恨恨说道。 “筅儿说得也是,再等等看看,这样辱骂于他,以他傲骨,就不信他不反击。” 三人正商议间,忽听得南疆军营中号角齐鸣,喝声震天,瞬间将己方骂阵之声压了下去。抬眼望去,见南疆军营寨门开,清南君素袍银面,策骑而出,他身后相随将士齐声高唿:“昏君,看我家郡王神箭扬威!” 只见清南君缓缓取下背上巨弓,意态悠闲,身躯挺直,箭矢上弦,轻松将弓拉成满月,青王不由唿道:“不好!”急喝一声,身边盾牌手急速掩于三人身前。 只听“嗤”的一声,劲箭破空裂风,疾如闪电,箭芒剧盛,“嘭”声巨响,利箭深深没入青王头上黄盖大纛旗杆,箭气霸道至极,竟将粗如牛腿的旗杆爆至破裂,碎屑撒满青王头顶,他不及反应,又听“喀喀”连响,黄盖大纛缓缓倒下,将自己罩于其中,不由勐唿:“护驾!护驾!”一时马儿嘶鸣,人心慌乱。 南疆军见主帅箭威,爆出震天喝采之声,情绪高涨,高唿:“郡王神箭扬威!昏君授首了!”南疆营寨中鼓号齐鸣,配合将士唿声,声势浩大,巍为壮观。 第82页 青王好不容易得从大纛下脱身,见清南君持弓勒马于阵前,面容虽被银色面具遮盖,但那等傲骨,那等气势,竟是睥睨天下,舍他其谁。不由恨得牙根痒痒,将手一挥,怒喝道:“给我攻上去!不要放走了这个小逆贼!” 号角声遍布山野,杀声轰天而起,几万青王军蜂涌而上,新一轮的攻防战再度上演于‘鬼哭峡’前。 萧慎思策马奔回营寨之内,跳下马来,快步奔上营寨上层,靳然满面笑容迎上前来:“萧将军不愧为天朝第一名将,郡王要是得见将军今日风采,必会引为平生第一知己。” 萧慎思取过他手中令旗,遥望寨前两军形势,手中旗号变换,指挥若定,从容布署,箭兵,步兵,盾手,烟弹手,轻骑兵依令轮番上阵,配合默契,将敌军一波又一波攻击成功抵住。南疆军得见主帅扬威,士气旺盛,而青王军见象徵无上权威的黄盖大纛被清南君射倒,心中都有一丝沮丧,此消彼长,竟慢慢被人数远少于己方的南疆军逼退,青王见势不妙,忙令鸣金收兵,心中自是暗想:既然这小逆贼还在这处,就不急在一时,慢慢困死于他,看他还能飞上天去不成? 见青王军退却,南疆军欢声雷动,齐唿清南君万岁,兴高采烈之下,仍军容严整,各司其职,极有秩序地退回营寨之内。 萧慎思见局势得定,下得指挥台,步入靳然素日所居指挥室中,靳然忙跟了进来,正待开口,萧慎思迴转身来,盯住他冷冷道:“靳军师,这绝壁附近是不是有一条秘道可通往峡谷北面?” 六五、男儿何不带吴钩 靳然目光闪烁,缓缓道:“萧将军,这秘道之事———” 萧慎思诚恳道:“靳军师,既有秘道,还望你坦承告知于我,不是萧某不愿相助你拖住青王主力,实是萧某与义妹失散,心内担忧,需尽早从这处脱身,前去寻找于她。”说着将身上素袍银面除下,放于案上。 靳然转过身去,避开萧慎思目光,道:“萧将军,这秘道嘛,只有我家郡王一人知晓,在下并不知的,所以在下也无能为力,萧将军还是在此处助我几日,待郡王拿下王都之后回击昏君,到时自会帮你寻找义妹,岂不是两全其美?” 公孙怀玉不知何时已步了进来,她冷眼观靳然眼中迴避闪烁之意,忍不住出声道:“靳军师,我素日听闻清南君是当世英豪,手下谋士将领也都是一等一的人才,现在得见,方知全是欺世盗名之语。” “公孙小姐,你———”靳然极为自负,面对赫赫有名的萧慎思还不觉得,但被公孙怀玉一介女子出言讽刺,终究年轻气傲,有些承受不住,拉下脸来。 “不是么?为人之明君,为君之名臣,切忌阴晦无常,不念恩义。你应允送萧大哥突围在先,今日又得他相助,稳住局势,拖住青王,承他恩义在后。怎可枉顾信诺,不念恩义,撒谎骗人?!你是郡王手下第一谋士,得他相托在此主持大局,怎会不知秘道所在?分明是想留下萧大哥在此继续相助于你吧?!” 公孙怀玉言辞犀利,问得靳然一时哑口无言,他面上渐露惭色,但仍语意坚决:“萧将军,十分对不住了,您只能留在此处,秘道之事,未得郡王吩咐,我是不会说的。” 见他语意甚为坚决,萧慎思略略沉吟,轩眉轻扬:“既是如此,那靳军师,我们就后会有期了。”转向公孙怀玉道:“怀玉,我们自己去寻找秘道,相信定在这绝壁附近。”怀玉颔首,两人并肩向外行去。 靳然抢出房门,唿道:“来人!拦住他们!”瞬间便有上百名将士上前将萧慎思和公孙怀玉团团围住。 萧慎思慢慢转过身来,眼神冷如寒冰:“靳军师,你这是何意思?难道还要将我二人囚禁于此不成?” 靳然觉他眼神锐利,锋芒耀人,一时有些慌乱:“萧将军切莫误会,靳然绝无得罪将军之心,但靳然也绝不能放您离开,他日郡王返来不见将军,我可是百罪莫赎。” 萧慎思听他话语有些奇怪,正待详问,一名将领匆匆奔了过来,向靳然行礼道:“军师,飞鹰飞过来了!” 靳然大喜,转头向萧慎思道:“萧将军,请您稍等片刻,郡王有信传来,秘道之事咱们稍后再说。”说着奔向寨中空地。 萧慎思与公孙怀玉对望一眼,也随后向营寨空地行去。 靳然立于空地之中,仰面向天,手中小旗来回挥舞,萧慎思抬头运目望去,只见蓝天之上,白云之间,一个黑点盘旋而下,渐渐清晰,竟是一只黑头飞鹰。 那飞鹰俯冲下来,振翅拍翼之声渐近,终落于靳然右肩,昂头雄视众人,意态威勐,便如傲视千军万马的大将一般。萧慎思顿觉心痒,侧头向公孙怀玉低声道:“怀玉,你看这种飞鹰,极为难得,既可传书送信,又可高空探敌,可惜我天朝无清南君属下这等训鹰高手,他日我定要想法弄上一只才行。”顿了顿微笑道:“要是三妹见了,也定会很喜欢的,只是不知雪儿能不能与这种飞鹰和睦相处。”公孙怀玉凝望他面上硬朗神情瞬间转为如水温柔,忽觉洛儿实是天下最幸福之人。 靳然轻抚上飞鹰头顶,待它平静下来,取下它利爪上所绑竹筒,从竹筒中抽出信笺,展开细读,慢慢得意而笑,抬头望向萧慎思道:“萧将军,看来你我还能继续合作,共抗强敌了!” “哦?!”萧慎思讶然道:“不知靳军师何出此言?” “萧将军,令义妹可是李清洛李小姐,她身边还带着一只白貂雪儿?”靳然轻松问道。 “正是。”萧慎思大喜,踏前几步问道:“莫非郡王信中有我义妹的消息不成?她在哪里?” “李小姐现随我家郡王到了叶州,一切安好。”靳然微微而笑。 萧慎思长吁了一口气,放下心头巨石,顿觉阳光明媚,繁花遍野,说不出的欢喜愉悦,公孙怀玉见他情形,眼神一暗,又喜又忧,只是为什么喜,又为什么忧,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靳然笑道:“萧将军,郡王说请萧将军在此处主持大局,从今日起,一切由您指挥,待几日后他拿下王都,自会回援此处,并带李小姐过来与将军相会。” 萧慎思虽不知清洛怎么会和那清南君到了叶州,但既知她平安,心境豁然开朗,迅速分析当前形势,并隐隐估到清洛已被清南君掌控,遂慨然点头道:“好!萧某就应郡王所请,与这青王好好斗上一斗!” 一阵劲风拂过,将众人身上战袍卷得烈烈作响,萧慎思环顾四周南疆军将士,见众人脸上尽是钦服之色,一瞬间仿回天朝军营,峥嵘青春,又见金戈铁马,战意豪情,曾经的天朝大将军此刻意气风发,昂起头来,朗笑道:“既明郡王妙计,萧某便尽力一战!还望各位多多协助,说不定,我们还能以少胜多,赢下这场生死之役!” 叶州城,守备府。 天色渐暗,灯火遍燃,清洛用过晚饭,沐浴过后,轻衫薄裙,牵着小鱼儿坐于院内凉亭之中,轻摇团扇,替他驱赶蚊虫,哄他练习流利说话。 清洛心中自是将那不守信诺的清南君咒骂了无数遍,却也无计可施,虽说自己武功高强,但总不能一路杀出叶州城去,何况又不能将小鱼儿丢下不管,更重要的是,若不拿到那‘七日追魂丹‘的解药,难道真要回到‘鬼哭峡’便一命呜唿不成? 清南君却再未露面,只是派了一个俏丽丫环函儿过来服侍清洛,那函儿似是对清洛极感好奇,想来是听简儿言道世上居然有女子敢“欺负”美如天神的自家郡王,虽说礼数不缺,但眉间愤愤之意十分明显。 眼见小鱼儿眼晴慢慢凝涩,口齿也含混不清,清洛将他哄入梦乡,再抱至竹榻之上,回坐院中,隐约听到院外轻敲更鼓,士兵在墙外低咳走动之声,想起依然处于战场之上的大哥,只觉夜凉如水,夏露沁肤。 这日已是六月十八,月儿稍稍地缺出一条薄薄的黑影,投于凉亭之中,摊出一片迷濛的白。清洛斜靠栏杆,低头见洒于衣裙之间的月色,忽然想起远在京城的林归远来。这几日一直处于流亡状态,她较少想及,此时平定下来,将生日那夜与大哥讨论之事再翻出来细想,越来越是不安。 她对林归远知之甚深,如果不是真的有天大风波,他绝不会与大哥割袍断义,是自己让他进行痛苦的抉择,而且迟早自己将要向林太后和林维岳讨回爹娘及生母的血债,到时又该如何面对曾同生共死、对自己爱逾己命的二哥呢?二哥他,现在又是如何地痛苦和无奈呢?清洛细细想来,纠缠挣扎,怜惜伤感。心中暗道:看来需得速速将小康救出,赶回京城才行。只是,这清南君真的能顺利拿下王都,结束内战吗?真的能及时赶回‘鬼哭峡’回援大哥吗? 正在冥想之际,不知何方传来一阵战马嘶鸣之声,清洛忽然灵机一动,跳起来拉开院门,向外面值守士兵道:“郡王现在何处?我要见他。” 清洛随士兵一路而行,见这清南君所居别院内庭阁雅致,华灯悦目,侍女成群,繁华奢靡之气扑面而来,不禁摇头嘆息。 清南君刚从南门外兵营回来,侍女们正准备服侍他沐浴更衣,听禀李小姐求见,他心中竟无端地有些惊喜。见简儿立于一旁浅笑轻嘲,眼珠一转,笑道:“让她进来吧。” 清洛步入房中,抬眼见简儿正帮清南君脱下身上素袍,明亮烛光下,露出他颀长精壮的上身来,清洛猝不及防,不由红霞扑面,“啊”地一声惊叫,转过身去。 清南君抿嘴轻笑,伸手搂过身边简儿:“好简儿,这么久不见,可曾想我啊?” 简儿略明他用意,心中又酸又甜,偏被他猿臂搂住,身躯发软,无力抗拒,只得软棉棉依在他胸前柔声道:“郡王便如简儿头上的这片天,不管白日黑夜,时时望着念着呢!只是,郡王可曾有一刻挂念简儿的?”说着伸出手来,纤指轻轻划上清南君胸膛,柔媚缠绵之意溢于眼角眉梢。 清洛再也忍受不了,掉头往外行去。清南君忙松开简儿,跃至她身前伸手相拦,清洛险些撞上他的裸胸,急忙向旁躲闪,惊慌中忘记使出轻功,绊上门槛,向左倒去。 正自闭眼暗嘆倒楣时,忽觉被一双强壮有力的臂膀搂住,睁开眼来,见清南君正搂住自己,面容贴近自己脸庞,凤眼中尽是促狭之意,满屋子的侍女也都掩嘴轻笑。清洛羞怒之下,纤掌劲扬,“啪”的一声,清南君俊脸笑容凝结,侍女们也齐声喝骂,围了过来,一时娇声软语,香风扑鼻。 第83页 清洛趁乱挣脱清南君双手,跃至门外,俏脸微寒,冷冷道:“郡王,请你自重,不要侮人侮己,污了你自己的品行!” 清南君慢慢站起身来,扬手摒退众侍女,左手叉腰,右手撑住门框,直视清洛玉容,忽闻她身上传来一缕沐浴后的少女体香,眼角不自禁瞟上清洛因生气而微微起伏的胸膛,纵是在花丛中摸爬滚打多年,此时也觉视线迷濛,唇干舌燥,强自撑着笑道:“小丫头这话可说得无理,是你自己求见于我,又是你自己不慎跌倒,我好心好意相扶,怎么就不自重了?怎么就污了品行了?嗯?!”最后一个“嗯”拖得极长,声调竟似丝琴般婉转悠扬,媚惑至极。 清洛心头一跳,觉此人实是妖邪难言,轻嘆一声,迎上清南君目光,镇定道:“郡王,我前来找你,是想献计于你,或许你早有安排,能顺利拿下龙子通,但我想如果能为你尽绵薄之力,减少一些南疆军的伤亡,少造一些杀孽,也不枉我们共了几天患难。只是你这样子,我不说也罢。”说着不再看他,掉头步向院门。 清南君忙拉住她衣袖,清洛回头,他见她眸如寒星,清澈纯净,忽觉自己裸露的上身如此不雅,轻咳一声道:“小丫头别走,是我不对,你等我一下。”匆忙回屋披上外袍回到清洛身前,正颜道:“你说吧,是何计策,我听着呢!” 清洛见他肯听自己劝诫,心中也暗贊他终不愧为清南君,面上却仍是淡淡的,问道:“不知郡王和龙子通北面埋伏的南疆军约定何时发起攻击?” “正是明日辰时!我刚从军营回来,为的也是作大战前的最后布署。” “那好,不知郡王可愿在发动总攻时加演一场好戏?” “李小姐,李军师,请入内详说。”清南君弯腰长揖,面色恭谨端方,严肃至极,清洛盈盈一笑,步入房去。 驻守叶州的南疆军与东南两面的龙子通部沿叶州城外的虎跃沟对峙多时,零星交战,谁也没有先行发动总攻,但谁也无法驰援本方主力。龙子通军为青王属下精锐兵力,趁着地势,于几日前终打通沧碧山防线,直通信州,只是信州栗陶之一直坚持中立态度,并不卖龙子通的面子,所以至今无法对叶州城形成合围之势。 六月十九日,辰时初,龙子通银衣盔甲,例行每日清晨的战营总操练,他本是宗室子弟,性格暴燥,剽悍勇勐,与清南君数年前在王都因某事结怨,所以一直受青王重用,压制南疆兵马。他前日收到青王传信,说清南君已被逼于‘鬼哭峡’前进行最后决战,青王着自己力守虎跃沟东线,压住姚启垣部不能攻击王都或前往救援清南君。 他这两夜一直睡不踏实,总是惦记着‘鬼哭峡’前的战事,虽知青王兵力占优,但知清南君素有鬼神莫测之才,惧他能以少胜多,击败青王。这日早上起来,他的眼皮更是跳得极为厉害,强悍如他,也不由有一丝忧虑。 晨光普照之时,龙子通立于战营高台之上,俯视将士操练阵容,忽闻虎跃沟西北面的叶州城传来震天的欢唿声、锣鼓声和鞭炮声,龙子通心头一紧,属下各将士也纷纷停下操练,转头向叶州城望去。 只听叶州城内锣鼓喧天,城头上、城外军营中彩旗蔽空,鞭炮声“啪啪”连响,城楼上甚至还放起绚丽烟花来,只是晨光已现,烟花稍嫌暗淡而已。这种种声音传至龙子通耳中,他不由暗暗惊讶:叶州城究竟发生了何事,军民如此大肆庆祝?他属下将士也成群结堆聚拢来,交头接耳,低声议论。 鞭炮声渐渐散去,叶州城内和城外营帐内传来的欢唿声越来越是清晰,纵是隔着虎跃沟,龙子通及属下也听得十分清楚,各各面色大变。只听数万人高声欢唿:“清南君万岁!清南君胜了!昏君战亡了!”“昏君授首了!南疆军胜了!” 龙子通见部下面面相觑,军心有些涣散,忙怒喝道:“这是敌人惑敌之计,速速结队,准备战斗!”同时他急步迈向虎跃沟前的瞭望台极目望向叶州城头。这一望,不由让他倒吸了一口凉气,眼前发黑,险些掉下瞭望台来。 他属下将士忙将他扶住,众人齐向叶州城头望去,只见城头上悬下三具男子尸身来,中间一具身着团龙黄袍,头戴九珠金冠,虽隔得较远,却也可依稀辨认出正是那曾至高无上的一国之君青王,旁边两具则较为年轻,身着紫色王族服饰,看上去极象是青王的两个儿子。 众人正在惊慌失措之际,忽听得西南面铁蹄震天巨响,烟尘满天,似有上万精兵奔腾而来,叶州城外南疆军营中再度爆出欢唿:“栗将军来了!信州城投诚了!” 龙子通此时刚缓过气,见西南面信州方向黄土滚滚,旌旗招展,当先大旗上绣着一个“栗”字,不多时,旗下将士欢唿着奔入南疆军营。他额头汗珠滚滚而下:难道王君真的在‘鬼哭峡’前被清南君击败战亡了吗?难道信州栗陶之真的决定向清南君投诚吗? 正在六神无主之时,又听得部下惊唿:“将军,快看,清南君出来了!” 霞光万道中,一白衣人出现在叶州城头,龙子通看得十分清楚,正是那与他结怨甚深的清南君,晨风将他的乌风吹得高高扬起,他中气十足,高声喝道:“龙子通,昏君已经败亡了,你速速投降吧,本王承诺:凡投降者既往不咎!”说着从身边部下手中接过金丝巨弓,利箭穿云破风,唿啸而来,双方阵营相距有上千步,但他箭势越过虎跃沟却丝毫不减,直射向龙子通阵营主营帐,“嘭”的一声没入营帐顶部旗杆内,箭尾白羽兀自“嗡嗡”颤抖不休。 这一箭射得龙子通和属下心惊胆寒,放眼青国,只有清南君才有如此臂力如此准星,再无他人。龙子通心向下沉去:王君必是败亡了,这可如何是好?究竟是顽抗到底还是弃械投降呢?惊慌之下,他一时也没有想到清南君纵是从‘鬼哭峡’大胜归来,又怎么得过自己防线去到叶州城头? 由不得他细想,己方阵营之后忽传来震天杀声,几万南疆军由东北两面杀出,叶州城外军营也号鼓齐鸣,上万人马奔腾如虎,夹攻而来。龙子通再强悍,此时也已失了主见,只是强喝着手下结队迎战。 但他手下各将领却均于此时打起了小算盘,眼见青王战败,清南君造反成功,又承诺既往不咎,他们顾虑身家性命,纵是迫于龙子通余威,纠合手下士兵结队迎敌,也是毫无气势和章法。 龙子通见南疆军蜂涌而来,声势震天,杀气沸腾,己方将士虽人数不少,但军心涣散,士气低迷,全无抵抗之意,知大势已去,悲嘆一声,跺跺脚,跃上战马,带领数百名亲兵向沧碧山退去。 见他逃走,也不知是谁率先唿了一声:“投降吧!反正王君已经战亡了,清南君说既往不咎呢!”“呛啷”声接二连三响起,众人纷纷抛下手中兵刃,双手举过头顶,齐声高唿:“投降!投降!别杀我们!” 清南君与清洛立于叶州城头,见叶州南疆军以虎狼之势迅速攻过虎跃沟,与早已埋伏在龙子通身后的数万人马会合在一起,铁蹄席捲敌方阵营,敌方士兵丢盔弃甲,纷纷投降,己方这一仗竟是如摧枯拉朽,赢得极为痛快和轻松,禁不住大笑道:“小丫头,你要我演的这场戏真是妙到极致啊!” 清洛低头望向城门上那三具尸体,微笑道:“可惜我易容之术学得不精,也只能弄几具假尸体来远远的吓吓他们。要是有我二哥那等本事,还可推着活的‘青王’出来直接招降龙子通呢!” 六六、收取青疆十六州 清南君听清洛提起‘二哥’,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却见她已将目光投向远处天际,正是沧碧山方向,她眼波盈盈,明亮清澈,似那寒星闪烁,令漫天晨霞都为之失色。这一刻,他勐然想起两年前巫神爷爷替他卜的那一卦----“曲径通幽处,天水寒星来”,顿觉耳边嗡嗡作响,周围一切杀伐欢唿之声悄然退去,心儿狂跳:是她吗?命相中的那个人真的是她吗? 正在出神之际,清洛转头向他说道:“郡王,以现在的形势,不可拖延,需得抢在青王得到讯息之前攻占王都才行。” 清南君清醒过来,冷哼一声:“不用小丫头提醒,我自是知道的。”拂拂如雪白衣,向城楼下行去。行得几步,回头道: “小丫头,你别尽想着去会你大哥,你还是乖乖地随我去王都吧,到了王都我再给你解药!” 晨风轻拂下,南疆军这一仗赢得极为轻松漂亮,清洛建议演的这场戏十分成功,将找来的三具尸体易容成青王父子的模样,派一批骑兵假装栗陶之来降,又做足欢庆戏份,彻底瓦解了龙子通部的军心,不费吹灰之力便拿下了号称青王精锐的龙子通部。更令清南君高兴的是,信州栗陶之听得龙子通败逃,便马上前来向自己投诚,终将南疆六州尽数掌控在手中,北上王都再无后顾之忧。 辰时末,便有士兵来报,龙子通已于沧碧山被南疆军骑兵赶上,生擒活捉,清南君更是意气风发,知机不可失,下令姚启垣率两万人马驻守叶州,收拾战局,其余八万人马即刻出发北攻王都。 麟驹骏马,雪袍乌髮,金戈铁马,气吞万里。清南君以迅雷之势横扫息州、芷州、华州、易州,终将青国大部分国土踏于脚下。只是越近王都,他越感到矛盾,曾经的他是那么执着于仇恨与屈辱,可现在,復仇成功在即,他却夜夜辗转难眠,骨髓中竟找不到一丝復仇的痛快淋漓。 王都的城门巍峨雄竣,远高过其他州府的城门,城墙歷经几百年,呈现出一种阅尽沧桑的黑青色来,城门上古朴的“王都”二字透着霸气与威严,城墙根却长着无数或粗或细的常青藤,碧绿晶莹,纠缠着,喘息着向上攀延。 由于到处谣传青王已被清南君在‘鬼哭峡’之役中击败身亡,龙子通部全军覆没,息芷华易四州投诚,王都守军已毫无抵抗之意,听得南疆军铁蹄踏来,留守诸臣鱼列出城,披髮负荆,伏地请罪,恭迎清南君入主王宫。 清南君勒马仰望城门,乌髮被风高高吹起,几年的隐忍图谋、翻云覆雨换来现在的铁骑雪恨,勐然间一股悲怆直冲心头,这一刻,他宁愿不要这如画江山,不要这万众臣伏,他只想能回到十多年前南疆那个温馨的郡王府内,回到与哥哥嬉戏的岁月里,回到母妃温柔的笑容里。 这三日应他之命,清洛一直带着小鱼儿与他并骑而行,见他面色日渐苍白,眼神愈发空洞孤寂,深切感受到他心中的悲凉,此时见他徘徊伤感,不由柔声唤道:“郡王!” 第84页 清南君从未听过她如此温柔唿唤自己,心头一颤,转过头来轻笑道:“怎么了?” 清洛唤他一声,却又不知说什么才好,见清南君一直含笑凝望自己,忽然忆起一阙词,便轻声颂了出来:“日如霹雳月如弦,梦里山河二十年,流水岂无言。繁花落尽萧瑟日,莫嘆人生无永年,且待青山前!” “繁花落尽萧瑟日,莫嘆人生无永年,且待青山前!”清南君喃喃念了一遍,抬头望着清洛眼中怜惜勉励之意,心头纠结的痛楚终慢慢平息下去。这一瞬间他明白,这一策马入王都,自己将不再是那个孤独復仇的龙祈墨,这一接印入王宫,自己将成为这片国土至高无上的主宰,是啊,青山流水,光阴荏冉,过去再痛苦,现在总是要迈出这一步的。 他向清洛微微一笑,清喝一声,四蹄如飞,将士相拥,在震天的欢唿声中奔入王都。 南疆军入城极为顺利,却在进入王宫时遇到了小小的抵抗,青王王后率领本族子弟负隅顽抗,只是势单力孤,不到半个时辰便被南疆军尽数歼灭,夺过了王宫的控制权。 清南君心中挂念一人,入宫后迅速派人彻搜整个王宫,半个时辰后,当他正与部下在大殿商议如何平定王都局势、回援‘鬼哭峡’时,便有手下来报,在王宫西北角紫音宫的一间密室内找到一名奇特的被囚女子。 他“腾”地一声从王座中跃起,奔出大殿,众手下忙即跟上,见清洛牵着小鱼儿立于殿前,他停住脚步,想了想道:“小丫头,你跟我来,其余人不用跟着!” 紫音宫位于王宫的西北角,清南君脚步匆匆,带着清洛和小鱼儿行至宫门前,却又突然停了下来。清洛见他欣然中带有一丝恐惧,问道:“郡王,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清南君轻声嘆道:“我有种感觉,好象有一个可怕的事实在里面等着我似的,我竟有些怕去面对。” “但迟早也要去面对的,不是吗?”清洛劝道:“从今以后,这青国万事都由你来决断,万民的生死福祸也都握于你的手中,你不能如此情怯的。” 清南君犹豫片刻,终抬脚迈入了紫音宫。院内正有数十名南疆将士守于西首一间房前,见他进院便齐齐跪了下来。清南君扬手叫他们退出院外,缓缓推开房门,屋内顿时涌出一股霉烂潮腐之气,这股黑屋的味道他刻骨铭心,永世难忘,心头一酸,就要落下泪来,黑暗处忽传来一个女子颤抖的声音:“是小墨吗?你真的是小墨吗?” 清洛牵着小鱼儿立于廊下,听到屋内传来清南君和一女子放声痛哭的声音,知这女子定是他曾提起过的姑姑,心中恻然,这一刻,她对清南君曾有的不满和怨恨消失不见,眼眶也慢慢有些湿润。 当屋内两人哭声渐止,清洛隐约听得清南君泣道:“姑姑,这么些年您去了哪里?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您的手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那女子低低地嘆了口气,其后两人的声音便低不可闻,再过得片刻,那女子惊唿了一声“萧慎思!” 清洛听她竟唿出大哥名字,心一跳,忙趋到门前细听,两人声音却再度变得极轻,清洛运足内力也无法听清。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勐然传来清南君一声痛苦的嚎叫,木门“吱呀”开启,他满头大汗,面色惨白,跌跌撞撞地沖了出来,直冲至院中相思树下,背倚树干,慢慢坐落于地,不停摇头泣道:“怎么会是这样?为什么会是这样?” 清洛自识得清南君以来,见过他妖邪、凌厉、放荡、狠辣、不羁的种种情状,却从未见到他如此失态如此悲苦,心中讶异:他姑姑到底跟他说了些什么,令他如此难以接受? 那女子在屋内低低地嘆了口气,便再无声息。清南君泣得片刻,勐然站起身来,拨出腰间佩剑,疯狂砍向相思树干,树皮横飞,树屑四溅,一道道剑痕便如他身上的那一道道伤疤,痛彻心扉。慢慢地他全身无力,跪于树前,痛苦喘息。 清洛见他喘息模样,忽然忆起在燕国漱华宫内,二哥发病那日,被燕皇逼住的二哥也是如此情状,这一刻,她仿佛看到林归远正喘息着立于相思树下,仿佛看到他虽被燕皇紧逼却仍勉力将自己护于身后,心内绞痛,终忍不住慢慢走到树下,蹲下身来,将喘息不已的清南君轻轻搂入自己怀中。 清南君心中悲愤难言,痛至极点,仿佛从高崖坠下,风声啸啸,身躯乱舞,却抓不到一丝生的希望。眼见就要坠入无底深渊,忽觉被一双柔软的纤臂轻轻抱住,努力抬起头来,见清洛正含泪凝望自己,眸中尽是关怀怜惜之意,一瞬间他如回母妃怀抱,再也控制不住,将头埋于清洛肩头,放声痛哭。 也不知哭了多久,一双小手触上清南君面容,轻轻擦去他脸上泪水,清南君抬起头来,泪眼中见小鱼儿立于两人身旁,小脸严肃中带有一丝悲伤,嫩嫩的小手上满是自己的泪水,见自己抬头望他,瑟缩着向后退了一步。 清洛见他抬头停止哭泣,也慢慢恢復清醒,面上一红,松开双手,站起身来,背对清南君,不发一言。 清南君看着她纤细身躯,微削双肩,如云秀髮,肩头被自己泪水洇湿一片,想起刚才被她搂住的温柔感觉,一时悲喜交集,如处云端。 这时,屋内隐约传来姑姑的嘆息声,清南君不敢看向清洛,缓步走至门前,伸手才发现木门不知何时已被姑姑从内闩上,知她心意,悲痛难言,屈膝跪于门前,哽咽道:“姑姑,再过几日,墨儿便可将他带回来,只是请您告诉墨儿,墨儿到底应该怎么做?” 沉默良久,那姑姑嘆道:“小墨,姑姑这么多年来走遍天、青、燕三国,见惯世间沧桑,这朝代更替,百业兴废,固是事在人为,也自有其歷史定因。谶言之说,巫术之神,信不信也都在于人心。该如何做,你问问你自己的心吧,不管你如何待他,姑姑都不会怪你的。”顿了顿又道:“只是,不管你做何决定,都请你不要告诉他真相,最好也不要带他去见巫神了。姑姑今日能再见你,十分欣慰,你就去吧,去做一个盛世君王吧。” 清南君长久地跪于门前,直至听到清洛细碎的脚步声,才抬起头来,见清洛正牵着小鱼儿望着自己,不由颤抖着伸出双手将小鱼儿搂入怀中,喃喃道:“庆氏再现,难道,难道这真是天意吗?” 烛火轻轻跳跃,缓缓燃烧,终化为一堆烛泪,夹着一声嘆息,石室陷入黑暗之中。 林归远默立片刻,睁开眼来,按上机关,石门轧轧向旁移去,他眯眼望着室外迷濛月光,心内嘆道:“洛儿,这月光可曾洒于你的身上?你可曾想念着我?”终缓缓步出了石室。 见他从石室出来,林太后凝望着他清冷面容,微笑道:“远儿,你终没有辜负我的期望,看来庆氏復仇有望了!” 林归远默然不语,低头看着袖间笼住的那一抹月色,半天后方道:“姑母,现在要远儿做什么,请您赐下。” “远儿,我要你先去青国,拿一样东西回来,然后,然后再-灭-剑-谷!”说至最后几字,林太后一字一顿,银牙暗咬。 “剑谷?!”林归远心头一跳,勐然抬起头来:“为什么?您不是说我们的仇人是解龙两氏吗?为何又扯上剑谷?”这一刻,他不由想起燕皇来,想起清洛说他是剑谷的燕行涛,想起那张姑母的画像,想起他说姑母是他的髮妻,想起他说自己是他的亲生儿子,一时心乱如麻。 自打燕国回来,被逼与清洛分开,进入石室练功,加上林归远并不相信燕皇所言,所以一直没有对林太后提及燕皇之事,此刻忽然听到她要自己去灭剑谷之人,仇恨之情溢于言表,再将燕皇所言联想起来,越想越是蹊跷,忍不住上前两步,盯着林太后问道:“姑母,远儿想问您一事。” “说吧。”林太后见他眼中凌厉之意甚浓,心内暗暗讶异。 林归远感觉到可能要揭开一个残酷的真相,定住心神,沉声道:“姑母,您可认识一个叫燕行涛的人?!” 林太后眼前一黑,站立不稳,向后倒去,林归远袍袖一扬,一股气流将她身子托住,轻轻放于地上,他生平头一次俯视着这个将自己抚养长大的人,一字一句道:“姑母,您一直告诉我,说我是庆氏后人,是您的亲侄子,现在远儿想听您一句真话:为何那燕行涛,他会说我是他的亲生儿子?!” 林太后闭上双眼,眼前金星乱舞,辛酸、仇恨、相思纷至沓来,风起云涌,刻骨铭心。她默然不语,片刻后玉容惨澹,勐地身子痉挛,喷出一口血来。 林归远吓了一跳,忙将她扶住,关切问道:“姑母,您怎么了?”说着伸手探上她的脉搏。林太后勐地甩开他的手,睁开眼来,冷冷道:“远儿,你要相信姑母,你是庆氏后人,你与那燕行涛毫无关系,他是庆氏的仇人,所以说出那等话来迷惑于你。” 林归远见她言语十分坚定,失望地“哦”了一声,片刻后低头道:“对不起,姑母,远儿只是有些事想不明白,问问而已。” “那么远儿,姑母来问你,你在何时何地见过那燕行涛?”林太后问出这句话来,感觉到自己全身都在颤抖,血脉翻滚沸腾,骨中冰火相煎,如处九重炼狱。 六七、了却君王天下事 清洛牵着小鱼儿跟在清南君身后,走在王宫的青石道上,默默无语。清南君重回旧地,伤感徘徊,悠悠荡荡,只有偶尔回头看见跟在身后的清洛时,才能感到一丝安宁。 不知不觉中,他带着清洛穿过光贤殿,来到王宫西面的倚澜园内,这是王宫里最幽静的一处花园。此时正值盛夏,园内芰荷飘香,蔷薇满架,绿树浓荫,流水淙淙。 清南君缓步走到园内鞦韆架前,轻轻摩挲着那紫檀木板,听到清洛行到自己身边,轻声道:“我第一天入这王宫,以为堂叔是好心收养于我,仍然象在南疆郡王府中一样调皮淘气,认为那两兄弟会象哥哥一样让着我,便和他们抢这个鞦韆,我人小力轻,结果被他们合力揍了一顿,额头磕在那块青石上,出了很多血,还留下了一条伤疤。”说着将额头右侧的头髮稍稍拨开。 清洛细细看去,他髮际可隐见一条长达寸许的旧疤,想起他幼年孤苦,柔声劝道:“过去的事就不要再去想了,现在你復仇在望,又找回了你的姑姑,也可告慰你父母兄长在天之灵了。” “不。”清南君轻轻摇了摇头:“我哥———,他并没有死,他还活在这个人世。”语调欣慰中饱含惆怅与挣扎。 第85页 “那这是天大的好事啊,你们能兄弟重逢,应该要开心的。” 清南君嘆了口气,在鞦韆架上坐了下来,凝望着清洛面容,凤目中闪烁着一种说不清的情绪,半晌后方道:“再过几天我就可以见到他,但我真的不知道要怎样去面对他。” “为什么?”清洛被他目光盯得有些不安,不由转过身来,立于他的侧面,望着荷池,轻声问道。 清南君并不正面回答:“我和哥哥感情极好,他时刻带着我,处处让着我。幼年许多事我早已不记得,只是后来回到南疆听奶娘说,那时我十分喜欢咬人,有时和哥哥争某样东西时便咬住他手不放,咬得几次哥哥便从不和我争什么了,直到现在,南疆郡王府的老人们还记得哥哥宠溺我、带着我满地跑的情形。” 听他娓娓回忆,清洛不由想起小康来,幽幽嘆了口气,望着接天荷花,轻声道:“我有一个幼弟小康,从小也是极为淘气,但我爹对他很严厉,却对我很宠爱,有什么好吃的好用的都是先给我,那时杨家村的人总说我爹娘宠我太甚,我以前不懂事,认为是理所当然的,有时还和小康为某样东西争得面红耳赤。直到后来,后来我爹娘惨死于我面前,我才知,那时实在是———”说着喉头渐渐哽咽。 清南君见她伤感,悄悄伸出手来,将她拉到鞦韆架上并肩坐下,小鱼儿见状也依了过来,清洛忙将他搂入怀中,轻轻拭去眼角泪水。 “那你的弟弟小康,现在何处?”清南君轻声问道。 “在月诏山孟雅那里,我们这次到南疆来就是来救他的。”清洛勐地仰头望向清南君,眸中满是恳求之意:“郡王,您叫孟雅为雅姑姑,定与她关系不浅,不知您能不能帮我救出小康?我,我会一辈子记住您的恩情的。” 清南君痴痴望着她如水星眸,轻声道:“一辈子记住我的恩情?”片刻后他忽然呵呵笑了起来,瞬间又变回了那个妖邪狠辣、放纵不羁的清南君,他凤眼微微眯起,眼中似有一团烈火在熊熊燃烧,伸手抓上清洛一侧鞦韆绳索,凑到她面前邪邪笑道:“小丫头,要是我真的帮你救出小康,让你见到你大哥,你想怎么感谢我?” 清洛见他眼神炽热,唿吸急促,白晳肌肤上红晕隐现,吓了一跳,忙将身子向后仰去,道:“郡王,你———”话未说完,由于她身子向后急仰,清南君又将大部分身躯压了过来,鞦韆失去平衡,一阵摇晃,小鱼儿从清洛手中滑下,清南君则和清洛齐齐向后倒去。 清洛落于糙地之上,来不及爬起,便觉清南君修长的身躯压了过来,急忙向旁翻滚,突然腰间一麻,被清南君点住穴道,压于身下。 清洛愤怒至极,伸手欲将他推开,却觉他力气极大,自己要穴被点,使不出内力,一时推他不开,急切之下,手臂扬起,向他面颊扇去。清南君呵呵一笑,伸手捉住她手,俯视她羞怒面容,感觉到她身躯柔软娇嫩,双胸因愤怒而急速起伏,不由心醉神迷,魂游天外,呻吟一声,闭上双眼,慢慢低下头去,欲吻上她红润的双唇。 见他面容越来越近,清洛大急,急速将头向旁偏去,怒骂道:“你无耻!”脑中勐然浮现大哥面容,眼角慢慢地淌出一行珠泪。 听她怒骂,清南君稍稍清醒,睁开双眼,见她侧头流泪,长长的睫毛因羞愤而不停颤动,一时呆住,片刻后缓缓离开清洛身子,坐于她身边糙地之上,默然不语。 清洛略略松了一口气,怕他再度失去控制,不敢再出言激怒于他,只是努力运气往被封穴道冲去。清南君沉默良久,终伸手替清洛解开了被封穴道。 清洛急速跃起,向后倒退几步,抱起小鱼儿,冷冷道:“郡王,七日之期将到,请你信守承诺,赐我解药,我自行去‘鬼哭峡’会我大哥,你我从此互不相干,永不再见。” 听她说出“互不相干,永不再见”,清南君身躯一震,眼中慢慢浮现凌厉之色,转瞬又带上一抹得意之情,他轻笑一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瓷瓶,倒出一颗药丸托在手中,淡淡道:“也好,反正你心中只有你家大哥,这是‘七日追魂丹’的解药,多谢你将我护送至叶州。你走吧!” 清洛将信将疑,但见他语气真挚,面色伤感,不似欺骗自己,便寒着脸,取过他手中药丸,仰头服下,转身便往外行去。却听得身后传来清南君得意的哈哈大笑,心知上当,回过头来怒视他道:“你———!” 清南君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糙屑,意态悠闲地走到清洛身前,凤眼微挑,十分得意:“小丫头,如果我告诉你,你七日之前服下的那颗药丸只是一粒大补丸,而你刚才服下的才是真正的‘七日追魂丹’,你又会怎么办?” 不待清洛回答,他仰天大笑:“小丫头,想活命的话就乖乖跟着我吧,一个时辰之后,我们便出发去‘鬼哭峡’,我还答应了你大哥,要带你过去与他相会呢。哈哈,萧慎思啊萧慎思,我龙祈墨就过来了!” ‘鬼哭峡’前,漫山遍野的营火使夏夜的风都带着一股悲壮之意,这几日青王军不分白天黑夜,轮流上阵,战线一寸寸向营寨推进,南疆军在萧慎思和靳然的指挥下,众志成城,拼力死守,伤亡惨重,方将敌军拒于壕沟之外。但众将士都已是疲惫不堪,寨中水粮兵刃及伤药等物也渐渐有些缺乏。 这日亥时,青军在经歷了又一波抵抗之后,终停止了车轮战,两军罢战,山野迅速安静下去,繁星点点,云淡风轻,夜雾轻涌,片刻之前的杀伐声消失不见,仿若瞬间到了另一个宁和的世界,只是偶尔传来的战马嘶鸣声,提醒着人们这里随时可变为人间修罗场。 萧慎思与靳然在寨内巡视一番,回到指挥室,两人均感心情沉重,眼见伤亡越来越多,都担忧不知能否撑到清南君回击那日。 萧慎思回想着以前所学兵法中诸策,想来想去一时都找不到什么良计,过得一阵,抬头向靳然问道:“飞鹰还没有飞回来吗?也不知郡王那边形势如何了?” “按时间推算,也快要到了。郡王如果顺利拿下了龙子通,今日应该已经到了王都了,就是不知王都那边形势如何,能否顺利回援?”靳然轻摸着下巴沉吟道。 “对了,靳军师,青王那边有没有象你们驯养的那样的飞鹰?” “没有,‘小黑’是郡王几年前从巫神爷爷那处得来的,亲自驯养,只认得郡王和我及军中几个大将,整个青国只此一头,青王军中并没有这样的飞鹰。” “那就好,郡王只要能顺利拿下龙子通,如约定那样封锁消息,青王就应该不知他已攻向王都,现在就是等着郡王回援了。”萧慎思轻轻点头。 脚步声轻响,公孙怀玉端着两碗凉茶进来,笑道:“两位将军辛苦了,快来喝碗凉茶,消消暑气。” 萧慎思道声多谢,伸手取过一碗,仰头饮下。靳然自那日被公孙怀玉犀利言辞逼住以后,一直不太敢与她说话,此时见她妙目盯着自己,似是责怪自己心眼小,不领她情似的,只得端过碗来轻轻饮了一口,皱眉道:“公孙小姐,你这是熬的什么凉茶,这么股怪味道,喝下去好象还有热气四窜的感觉,这怎么清热去火啊?” “靳军师,你这可是孤陋寡闻,见少识浅了,这是用金蓁花加杨梅叶和苦杏子熬出来的凉茶。你们南疆以往惯用的凉茶均是固本清源的,讲究护住心肺清凉之处,抵御外来邪火。但我这凉茶,讲究以热攻热,这凉茶初起的热意可将人体内的热气融合入血脉,迅速发散,驱出体外,只要你熬过这一瞬间的热意,之后感到的便只有凉慡了。靳军师,现在有感觉了吧?”公孙怀玉见靳然脸上渐露惊讶之色,得意说道。 萧慎思听她所言,剑眉一跳,轻念道:“一味抵御是传统之法,以热攻热?” 他勐地跳了起来,朗笑道:“怀玉,真是多谢你一语提醒梦中人!” 靳然急忙问道:“萧将军,你可是想到什么妙计了?!” 萧慎思在房中踱得几圈,将诸环节细想了一遍,觉得大为可行,抬起头来见公孙怀玉目中尽是倾慕之色,痴望着自己,纵是端方如他,也不由愣了一下,幸好此时靳然开口道:“萧将军,快将你所想妙计告诉我们吧。” “靳军师,我们这几日一直想的是如何拖住青王,不让他得知郡王已拿下龙子通,攻去王都的消息。” “是啊!这正是我们这一万人马拼死力战的目的。” “如果是几日之前,这还可说是我们的目的,但按时间推算,郡王今日应该已攻克王都,收取青国大部分疆土,而且十万铁骑已在回援的路上。那么我们还有没有必要一味怕青王知道真相呢?一味抵御他的进攻呢?”萧慎思微笑道。 靳然慢慢地明白过来,眼神一亮:“是啊,此一时彼一时,你说青王要是得知龙子通战败,王都被占,他会是什么反应啊?” “正是,青王军虽兵力占优,但这几日攻寨不利,伤亡也重,士气定然也有些松懈,他本就有些疑心郡王不在此处,是那日我弯弓射箭之后他才打消疑虑,你说,他要是得见我的真容,第一反应是什么?” 两人越说越是兴奋,条理也逐渐理清,靳然站起身来道:“不错,两军对仗,如两个高手对招,不管是进攻方还是防守方的气场绝不能有所松懈,否则必会被对手乘虚而入。” “打仗行军,有进攻也有撤退,这些都是正常的,但最忌讳的是撤退的时候没有章法,慌乱行事,那时就相当于人的气场中出现了一个破绽,我们现在就是要抓住这个破绽,寻找唯一的一个机会。如果做得好,可能就不需要等到郡王回援了。”萧慎思微微笑道。 靳然接道:“到时我还可以向我方内应打出旗号,着他扰乱青王心神,人为制造混乱,那就更有可乘之机了。” 公孙怀玉也逐渐听明白,不由问道:“那到底什么时候让青王知道真相为好呢?” 萧慎思望向门外广褒无垠的夜色,沉声道:“如果没有意外,等飞鹰飞回的时候就是最佳时机了。只是,需得想想办法才能保住飞鹰啊!” 次日破晓时分,青军再度发起进攻,青王似是因久攻不下,有些不耐,带着两个儿子策马立于数千名亲兵队形之中亲自督战。 萧慎思戴着面具,立于寨门之上,与靳然从容指挥着南疆军进行新一轮的抵抗。靳然看着营前战况,想到飞鹰飞回之时,便是决战之刻,禁不住有一丝兴奋。侧头见萧慎思身形坚定挺直,面具之后的眼神沉着刚毅,不由有些惭愧:自己枉为郡王手下第一谋士,终究还是年轻浮燥,需得多多向萧将军学习才是。 第86页 当晨光普照大地之时,靳然欢唿道:“萧将军快看!飞鹰飞过来了!” 萧慎思眯眼望向天空,隐见一黑点在蓝天中盘旋飞翔,他也有一丝兴奋:“飞鹰飞回,郡王那边应该成了,就看我们的了,靳军师,我们一步步来吧!” 号角齐鸣,战鼓巨响,青王听得南疆军喊杀之声大盛,抬眼望去,见清南君雪衣银面,纵马而出。出人意料的是,他此刻竟未负巨弓,而是手持一桿银枪,亲率上千名将士,如银龙唿啸,惊涛拍岸,狂风怒卷,沖入战场之中,枪似游龙,寒光凛冽,威不可挡。青王不由皱眉道:“这小逆贼!什么时候枪术也变得如此高明了?” 正在这时,南疆军爆发出一阵欢唿之声“飞鹰飞回来了!”青王心头一跳,他知清南君桊养了一头飞鹰,可以长途送信,不由想道:这畜生带来的是什么消息呢? 眼见南疆军营寨前一文士模样的人仰面向天打出旗号,知定是那靳然在发出信号要飞鹰降落。青王咬牙喝道:“射箭!将那畜生射下来!” 青军还不及执行他的命令,上千名南疆军箭手在盾牌手的掩护下,弯弓搭箭,只是这次他们射出的居然是涂了松油熊熊燃烧的火箭,青军猝不及防,许多人身上被火箭射中,哭喊哀嚎,乱沖乱撞,一时阵形有些散乱,射向空中飞鹰的利箭并不太多。 青王长子眼见飞鹰越飞越低,怒喝道:“拿箭来!”接过手下递过的弓箭,运力拉满,一支狼牙箭直向飞鹰射去。 那边厢那清南君却不知何时已枪挂马旁,弯弓搭箭,见青王儿子利箭射出,他手一松,“嗖”的一声,白羽箭破空而去,迎向青王长子先行射出的那一支狼牙箭。 两军将士人人瞧得真切,见他俩竟似在比赛射箭一般,不由都停下了手中动作,万目齐注,一时战场上鸦誉无声。 眼见狼牙箭将要射至飞鹰身前,清南君射出的那只白羽箭却正好赶到,堪堪射中狼牙箭箭杆,狼牙箭“啪”地一声断为两截,从半空中掉落下来,白羽箭穿过狼牙箭箭杆后,竟似有一股旋劲推着它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避过盘旋而下的飞鹰,飞向另一侧的苍穹之中。 南疆军爆发出一阵如雷的欢唿,青王军不由有些沮丧,这时,那飞鹰也终于降落在靳然肩头。 青王此刻虽仍喝令部下继续强攻,却也心中有些忐忑:那飞鹰带来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消息? 靳然展开飞鹰脚上竹筒中的信笺,勐然跳了起来,欢唿道:“成了!郡王拿下王都了!”南疆军将士群情激动,欢唿雀跃,齐声高唿:“清南君胜了!清南君拿下王都了!” 青王眉头剧跳,与两个儿子面面相觑,南疆军这样欢唿是何意思?难道———? 正在此时,只见战阵之中的那个清南君仰天大笑,缓缓取下脸上银色面具,朗声喝道:“昏君,你上当了,王都已被清南君攻下了!你等着受死吧!”那面具下的男子丰神俊朗,威风凛凛,如天神一般,却不是那素有“青国第一美男”之称的龙祈墨。 青王禁不住痛嚎一声:“糟了!上当了!”他身边属下也顿时心头慌乱:看来是上当了,王都已被清南君攻克了。正在心慌之际,己方西首阵营开始有些松退,不断有人惊唿:“糟了,王都被占了!”“这可怎么办啊,我一家老小都还在城内啊!清南君会不会屠城啊!” 这等惊唿之声传入青王耳中,他额头汗珠冒出,失了主见,颤声道:“快,快,快,快回援王都!”此言一出,顿如银瓶乍破,珠线断裂,青王军军心涣散,仓惶后撤,混乱中竟自相踩踏拥挤,阵脚大乱,溃不成军。 萧慎思见时机已到,将手中面具抛落于地,执起银枪,高声喝道:“南疆的儿郎们,随我来!莫要放走了昏君!”一夹马肚,疾驰如风,三千名昨夜便已挑选好的勐将精兵齐声发喊,在他的带领下直追青王而去。 六八、人自伤心水自流 烈日炎炎,黄尘滚滚,清南君安排好王都事宜,留两万人马驻守王都,亲率八万铁骑奔腾如风,向‘鬼哭峡’迅速行进。 自打出了王宫,清洛再未与清南君说过一句话,眼角都不向他瞟一下,只是抱着小鱼儿和雪儿策骑跟在亲兵队伍之中,清南君也难得忍住不来招惹于她。 这一路行来,速度极快,第二日定昏时便到了落燕湖畔。清南君下令在湖畔扎营,稍事休整,铠甲轻擦,战马嘶鸣,一阵喧嚣过后,夜色将落燕湖重新笼罩在它安宁的怀抱之中。 清洛稍稍用些干粮,远远地避开清南君,带着小鱼儿坐在湖边,小鱼儿年幼,经不起这等长途奔袭,十分疲倦,手中干饼只咬到一半,便依在她怀中睡了过去。清洛轻拍着他的胸口,看他入睡后天真无邪的模样,突然替他担忧起来:自己总不可能一辈子都带着他,他是庆氏后人,以后迟早要面对残酷的身世,他长大后又该如何在这世间立足呢?庆氏、解氏、龙氏、剑谷,当年的真相到底如何呢? 正在冥想之时,忽听得湖的西北面传来一阵娇叱声,间或夹杂着一群女子银铃般的笑声,数十匹骏马沿落燕湖西北面夹柳道急驰而来,清洛抱起小鱼儿走回营地,见清南君正皱着眉头看着那数十名娇娆越奔越近,口中轻斥道:“谁告诉她们行军路线的?真是太胡闹了!” 蹄如惊雷,瞬间便到了清南君面前,娇唿声响起:“郡王!我们来支援你了!”当先马上跳下一名劲装丽人来。 清洛就着火光望去,只见她双十年华,身姿曼妙,容貌艷丽,望着清南君的眼神柔媚入骨,但轻轻抿起的嘴角又露出一丝飒慡英气。纵是刚从湖那面疾驰而来,她也显得气定神闲,配着婉转轻盈的笑声,让人见之忘俗。 清南君却似很不高兴,俊脸一板:“你们怎么来了?胡闹!你当这是南疆吗?” 那丽人娇笑着靠向清南君身子:“郡王,我们数日前就从南疆出发了,到了叶州问了姚将军和简儿,猜到你必要从这‘落燕湖’边经过,去回援靳然,这才日夜兼程赶到这处来支援你,这可是我们‘南疆娘子军’的一片赤诚之心,郡王怎么不领情啊?” “就是,郡王,漠妃娘娘可是十分惦记你,和我们说了,一定要为郡王大业鞠躬尽瘁的。” “是啊,郡王,我们‘南疆娘子军’可是声名远播的,说不定那昏君一听到我们到来就会乖乖投降的。” 一时间娇声软语,莺莺燕燕,热闹非常,清洛不由摇了摇头,抱着小鱼儿悄悄走到黑暗处坐了下来。 清南君的亲卫不少是苗族人,认得那漠妃,纷纷上前给她行礼,用苗语唿道:“见过月女!”漠妃轻笑着用苗语回道:“各位辛苦了,族中长老都惦记着各位呢!” 清洛这才知她是苗族族长的女儿,看来定是清南君为笼络南疆人数最多的苗族而结下的一桩政治婚姻,倒也是郎才女貌,挺般配的。 清南君见漠妃身子倚过来,忽然有些紧张,眼神扫了一圈,却不见了清洛的身影,一时心中竟有些慌乱,悄悄向后退了两步,冷声道:“既然来了,就得守军中的规矩,不要这样不成体统,去整理队形跟在亲卫队后面,不要擅自行事。” 漠妃从未见过他对自己如此冷竣,心中一愣,转瞬想起这是非常时期,便也未放在心上,娇应一声,带着手下娘子军自去扎营休息。 清南君见她离开,轻吁了一口气,再向四周看了一眼,隐见黑暗中一双寒星般的眼睛似在凝望嘲笑着自己,莫名地感到一丝烦燥和不安,却又不敢靠近那双眼睛,愣得一阵,轻嘆一声,躺在糙地之上仰望星空,心中默念道:曲径通幽处,天水寒星来,巫神爷爷,看来墨儿是一定要到您那里走一趟了! 堪堪休息到寅时初,清洛听到结队号角之声,忙抱着小鱼儿纵身上马,大军再向‘鬼哭峡’方向出发。 行出不到十几里,天已是蒙蒙亮,忽然南疆娘子军中一个俏丽女子纵马追至亲卫队中,到得清洛声边娇喝道:“喂,小姑娘,漠妃娘娘叫我来问你,你是何人?为什么会在郡王的亲卫队中?” 清洛冷冷看她一眼,并不回答。她柳眉一竖,正要发怒,一名将领拨转马头奔了过来道:“滋儿姑娘,这是郡王从天朝请来的贵客,郡王吩咐了不得怠慢,你还是回自己的队伍中去吧。”那滋儿悻悻地瞪了清洛一眼,奔回娘子军中。 再行得一阵,清南君忽见远方一线灰尘由淡而浓,显有数十匹骏马向己方奔过来,便勒马静候。来者奔到清南君马前数十步,纵身下马,欢唿道:“郡王,昏君捉住了,南疆军大获全胜了!” 清南君身形一晃,薄唇微张,似是不敢相信这个事实,他身边将领也有些发愣,这会是真的吗?‘鬼哭峡’前的一万人马能将昏君近十万主力击败并生擒昏君吗? 报讯之人齐齐跪在地上,为首之人大声禀道:“启禀郡王,‘鬼哭峡’前战事已经结束,萧将军已将昏君和他两个儿子生擒,昏君手下已经宣誓投诚,靳军师特命我等前来迎接郡王,并报喜讯!” 片刻安静之后,震天的欢唿声在广褒的大地上响起,南疆军们个个喜上眉梢,谁都没有想到战事竟是如此轻松的结束,一时欢声笑语,响彻云霄。 清南君遥望南方,喃喃念道:“萧慎思啊萧慎思,你果然不负我望,只是,我越发不知道要拿你怎么办了!”他勐然回头寻到清洛身影,纵马过来,笑道:“小丫头,听到了吗?你家大哥打胜仗了!” 清洛微微一笑:“我大哥自是战无不胜的,郡王难道不知道么?” 得知战胜的消息,南疆军便稍稍放缓了行进速度,清洛想到马上便可见到大哥,一阵阵激动和兴奋,忍不住便策马赶到了队伍的最前面,清南君见她神情,知她心事,忙也驱马赶上和她并骑而行。 只是任他怎样逗引,清洛都不再理他,倒是那漠妃见两人情形有些怪异,也赶了上来,插到两人之间,三骑率领着大军继续南下。 行到沧水河畔时,下起了濛濛细雨,漠妃见清南君乌髮渐湿,忙从属下手中接过一件金丝斗篷,替他轻轻披上。清南君却只是痴望着眉梢眼间皆洋溢着幸福笑容的清洛,心慢慢向下沉去,苦楚难言,眼见她发梢渐渐滴下雨水,便除下身上斗篷,手一扬,斗篷轻轻罩上清洛身子。 第87页 清洛回头向他淡淡一笑,道声多谢,便不再理他。漠妃看着两人神情,渐渐有些明白,原来柔媚的笑容便带上了一丝揣测之意。 雨慢慢地停了下来,阳光再度明媚,空气中洋溢着一股清香,清洛的心情便如同这雨后的阳光一样,说不出的清新慡朗。 再行得数十里,又有十几骑奔至军前,禀道萧将军和靳军师正率人马在前方飞燕坡迎接郡王。清洛听言,再也控制不住,娇喝一声,驱马直往前方奔去。 清南君一愣,勐然伸手向漠妃道:“拿来!” 清洛策马扬鞭,劲风唿啸而过,遥见远方青青糙坡之上,渐露大哥策马而立的英姿,她开颜而笑,恨不得要放声高歌,只是眼角却慢慢有些湿润。正待高唿“大哥”之时,忽听得马蹄声响,侧头见清南君追了上来,拦在了自己马前。 清洛几次受他矇骗,被他欺侮,见他此刻面上神情怪异至极,心中暗暗警惕,冷冷道:“你想做什么?”同时手慢慢握上腰旁长剑剑柄。 清南君见她对自己冷若冰霜,想起她先前闻萧慎思讯息时,似乎整个人都射出万丈光芒,仿佛全身上下都在欢笑的模样,心中伤痛,强自笑道:“小丫头真是的,我剑术可比不上你,我只是想让你看一样东西,与你大哥有关的。” 清洛仍然保持着高度戒备,冷声道:“什么东西?” 清南君慢慢伸出手来,清洛怕他使用迷药,屏住唿吸,向他手心望去,忽觉头晕目眩,仿佛整个人正被一个巨大的漩涡吸住,掉入一个碧蓝清澈的湖里,渐渐意识模煳,晕了过去。 清南君得意一笑,伸手点住正待惊唿的小鱼儿穴道,将清洛从马上抱起,抱至赶上来的漠妃马上,吩咐道:“快把她藏起来,不要让任何人看到她!”又将小鱼儿也丢给她,上马驰向飞燕坡。 艷阳高照,热浪翻滚,萧慎思和靳然、公孙怀玉立于飞燕坡前,遥见大军过来,便策马迎了上去。 清南君眼见远处那青年将军面容越来越近,眼见他俊朗风姿似还胜过清洛画中几分,忽觉心儿跳得十分厉害,一股悲怆之意直冲喉间,他本是不羁之人,压抑多年,这刻再也控制不住,一声清啸,骏马奔驰,瞬间便到了萧慎思马前。 萧慎思见他过来便勒住座骑,拱手朗声道:“天朝萧慎思,见过清南君。”同时目光向清南君身后众人扫去,却不见清洛倩影,不禁十分失望。 清南君驱马在他身边转了几圈,慢慢停了下来,盯着萧慎思的眼神复杂莫名,片刻后冷冷道:“你跟我来!”说着掉转马头奔向飞燕坡下的沧水河边。萧慎思觉得有些怪异,但还是跟了上去。 公孙怀玉和清南君身后诸亲兵欲待跟上,靳然忙拦在了众人之前,道:“大家都原地等着吧,郡王有些事要和萧将军密谈的。” 清南君心中巨浪翻滚,恨不得仰天长啸,直奔至河边柳树下方跳下马来。萧慎思随后赶到,见他负手立于柳树下,忙下马上前几步,道:“郡王———” 清南君勐地转过身来,右拳急速挥出,击中萧慎思面颊,势大力沉,萧慎思猝不及防,一个踉跄,倒落于糙地之上,抬头惊道:“郡王,您这是何意思?!” “这一拳,是替我父王打的。”清南君咬牙道,不待萧慎思反应过来,他又扑了上去,压住萧慎思身躯,便欲再度挥拳,萧慎思急将他右手架住,喝道:“郡王,请把话说清楚!” 清南君却左拳迅勐挥出,击中他右边面颊,恨声道:“这一拳,是替我母妃打的!” 萧慎思一声怒喝,双拳击出,正中清南君双肩,将他击开,同时身躯疾挺,从地上跃起,见清南君又势如勐虎扑了上来,左扑右挡,架住他一波又一波拳势,朗声道:“郡王,不知萧某何处得罪了你,你要是再这样,萧某可就不客气了!” 清南君却不答话,只是疯狂勐攻,萧慎思心中无比惊讶,退后几步,双腕微沉,使上勾手,搭住清南君双拳,舌绽春雷,大声喝道:“郡王,请你冷静!” 清南君被他大声一喝,微微一愣,低头望向萧慎思双手,片刻后反手一扣,擒起萧慎思右手,忽然张嘴咬了下去。 萧慎思万万料不到他堂堂清南君竟会如市井流氓一般无赖,咬住自己手臂,不禁“啊”地一声惊叫,气势一松,清南君趁隙右拳挥出,再度击中萧慎思面颊,跃开一步,得意笑道:“这一拳,是替姑姑打的!” 饶是萧慎思不想得罪于他,更不明他与自己有何恩怨,这时也来了怒火,清喝一声,双拳挥舞,疾如劲风,快如闪电,势如破竹。清南君正得意间,来不及躲闪,便被他双拳连续击中面颊,“腾腾腾”向后退了几步,倒于糙地上,眼前发黑,金星乱舞。 萧慎思急扑上来,将他压于身下,屈肘按住他喉部,喝问道:“郡王,请问萧某到底哪里得罪你了?你要如此待我?” 清南君眼前一阵眩晕,意识一片模煳,朦朦胧胧回到了幼年之时,眼角慢慢流下泪来,低声唿道:“哥哥,哥哥!” 萧慎思心头狂跳,这唿声是如此的陌生又如此的熟悉,仿佛前世今生,梦里梦外,时刻有人这样唿唤于自己,他仿佛看到一个小小人儿拉住自己衣襟满地乱跑,稚嫩的声间不断在耳边响起“哥哥,哥哥”。 缓缓松开压住清南君的双手,萧慎思跌坐于他身边,压抑住心头狂涛,颤抖着问道:“郡王,你刚才叫我什么?” 清南君仰面向天,低泣道:“哥哥,你再让我一次好不好?” 萧慎思揪住他衣襟,颤声道:“你到底在说什么?你叫我什么?你快给我说清楚啊?!”他想起恩师种种形状,感觉到自己身世之谜马上就要解开,实是激动万分。 清南君被他一阵摇晃,清醒过来,眼见萧慎思面容极近,右拳再度勐然挥出击中他额头,萧慎思松开揪住他的右手,向旁滚落,清南君踉跄着爬起来,呵呵笑道:“这一拳,是替我自己打的!好了,我打完了,你来打我吧!”说着剧烈喘息。 萧慎思沉默片刻,站起身来,扶住清南君双肩,直盯着他布满血丝的双眼,一字一顿道:“请你告诉我真相,为什么叫我哥哥,我与你到底是何关系?” 六九、沧海离乱一相逢 清洛慢慢睁开眼来,只觉全身无力,眼前一片迷濛,过得半天才看清自己正睡在一处营帐之中,帐中烛光明亮,耳边隐约听到帐外传来一阵阵歌舞欢唿之声。 好不容易意识恢復清明,想起大哥,她便欲挣扎着坐起来,却觉手脚发麻,使不上一丝力气,不由大急。 忽然间,一张明艷的面容凑到了她眼前,媚笑道:“你醒了?!”正是那柔媚娇艷的漠妃。 清洛冷冷道:“叫你家郡王来,我倒要问问他,为何屡次三番背信忘义,暗算于我。” “呵呵,我家郡王现在没空,他正在外面与将士们载歌载舞,欢庆胜利呢!” “那你快将我放了!我要去见我大哥,这可是你家郡王答应了的。” “这可不行,郡王吩咐了,要把你藏好了,不能让任何人看到你。”漠妃娇笑着凑过来问道:“小丫头,我正要问你,你是什么人?和我家郡王怎么搭上的?他可从来没有对哪一个女人这么紧张过,实在令我好奇啊!来,说给姐姐我听听,你别怕,姐姐我可不是那等拈酸吃醋之人。” 清洛听她话语,心中慢慢有些明白过来。这几日清南君的异样情形她本没有放在心上,纵是那日清南君轻薄于她,她也只当是他妖邪本性发作,此刻听得漠妃如此说来,才如梦初醒,对他的种种怪异行为恍然大悟。 她心中暗嘆一声,迎上漠妃明亮好奇的眼神,缓缓道:“漠妃娘娘,你家郡王如何待我,我全不放在心上,我与他毫无关系,以后也不会与他有所牵扯,请你放心。” “啊?!”漠妃惊唿一声,见清洛目光坚定,言语真诚,忽觉自家郡王实在可怜,奇道:“为什么?你为什么看不上我家郡王?他长得俊美,武功又高,又才华横溢,对女孩子更是说不出的多情体贴,他哪点不好了?” 清洛不意她竟会说出如此一番话来,又好气又好笑,转瞬想起她乃苗族女子,又有些释然,耐心道:“漠妃娘娘,在你心目之中,你家郡王自是如天上明月一般,独一无二,其他男子再怎么出色,你也看不上的,可是如此?” 漠妃眼神一亮:“啊,我知道了,小丫头是另有心上人了吧!” 清洛面上一红,默然不语。 漠妃侧头想了想道:“真是奇了,这世上还有强过我家郡王的男子么?” 清洛不由哭笑不得,片刻后方道:“漠妃娘娘,还是请你放我自由吧。” “你是中了我们苗巫的‘蓝湖泪’的蛊惑,无药可解,要两天之后才能恢復体力的,你还是不要想其他的了,乖乖在这儿休息,郡王说要将你藏起来,我可不敢违抗于他。唉,郡王也不想想,藏得了你一时,可藏不了你一世。他要是知道你不喜欢他,可不知会多难过!”漠妃低低嘆道。 过得片刻,她俏目一转,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来,皱眉想了一阵,笑道:“小丫头,你说我该不该帮我家郡王一个忙,给你种下这‘相思蛊’呢?” “漠妃娘娘,你想做什么?!”清洛不由有些着急。 “这‘相思蛊’一旦给你种下,再让我家郡王服下母蛊,从此你便只会死心塌地的爱我家郡王一个人,唉,真是有些矛盾啊,到底要不要帮郡王这个忙呢?” 清洛心中焦虑,觉这个苗女漠妃实在不可以常理来推测,冷声道:“这‘相思蛊’既然如此神奇,你为何不给你家郡王种下,让他从此对你死心塌地?” “唉!”漠妃幽幽地嘆了口气:“我想是这么想,可不敢啊!” “为什么?” “因为巫神爷爷说过,郡王命中注定的那个女人不是我,让我不要痴心妄想,安安份份地做他的妃子就是了。我可不敢不听巫神爷爷的话。”讲到这里,她面上隐隐露出畏惧的神色来。 清洛也听清南君屡次提起过巫神爷爷,此刻见漠妃这等形状,不由对这个青国至高无上的神巫感到十分好奇,再想到要到他的徒弟孟雅手上去救小康,不免有些担忧。 第88页 漠妃见她神情忧郁,以为她怕自己给她种下相思蛊,轻轻一笑,将瓷瓶收回怀中,道:“小丫头放心,我纵是敢给你下子蛊,我家郡王还不一定愿意服下母蛊呢,他可是光明磊落的人,从不使阴谋诡计对付女孩子的。” 这话一出,清洛不免有些失笑,暗道:你家郡王使阴谋诡计的时候,你可没看见呢。 她虽与漠妃只交谈了这一刻,却好象已十分了解她,仿佛看到她柔媚外表下一颗多情善良的心,侧头见小鱼儿正在自己身边酣睡,雪儿守于一边玩耍,灵机一动,微笑道:“娘娘,您不放我出去也可以,但不知您能不能帮我一个忙?我这貂儿素喜热闹,不如你将它带至外面歌舞之处,让它自行去玩耍一番,可好?” 萧慎思和清南君两人面颊高高肿起,坐于篝火边,看着南疆将士们载歌载舞,欢庆胜利。众人均不敢瞧向他二人面容,偶尔目光掠过急忙转了开去。 萧慎思在河边逼问清南君真相,清南君却死活也不肯说,只道要萧慎思随他回王都见过一人后再告诉他一切,萧慎思再问他为何不带清洛前来见自己,清南君也是目光闪烁,说清洛偶染风寒,留在王都,未随大军南来。萧慎思万般无奈,只得随他上马回到大军之中。 这夜南疆军便在沧水河畔举行盛大的欢庆仪式,庆祝擒获昏君,大战告捷。欢歌美酒,篝火跳跃,众人开心至极,只是郡王和功臣二人的面颊均高高肿起,红紫相间,未免有些美中不足。 清南君虽对青王恨入骨髓,这时却好象对他父子三人丝毫不感兴趣,只是命属下严加看管,随军押回王都再行处置。 公孙怀玉坐于萧慎思身侧,偶尔转头见他面上红肿,眼神忧郁,不禁暗暗嘆了口气。忽然间,一道白影窜到她的脚下,转了几个圈后又消失不见。 她心头一跳,见无旁人注意,忙装作指点歌舞的样子附到萧慎思耳边道:“萧大哥,我好象看到‘雪儿’了!” 萧慎思俊眉轻扬,心知蹊跷,面上保持微笑轻声道:“怀玉,你可看真切了?” “应该错不了,它刚才在我脚边转了几圈又跑了,向那边几个营帐去了,只怕洛儿就在那附近,只是,为什么清南君说她未随大军前来呢?” 萧慎思沉吟片刻,想起自己问起清洛时清南君闪烁的眼神,起身笑道:“郡王,在下失陪片刻!”清南君微微颔首,萧慎思慢慢退至黑暗之处,迅速向怀玉刚才所指方向行去。 见无人注意,他轻声唤道:“雪儿!雪儿!”走过数个营帐,隐约听到传来“吱吱”的鸣叫声,他如聆天籁,心中大喜,急唤道:“雪儿!快出来!”白影跳跃,雪儿扑入他的怀中,欢鸣几声又跳落在地,向一处营帐内窜去。 萧慎思抑制住心中激动,缓步走向那处营帐,慢慢伸出手来揭开帐门,只见烛影摇曳下,时刻想兹念兹的三妹正躺于帐中地毡上,眉如青山笼雾,眼似秋波映月,粉面飞霞,含泪带笑,侧头看着自己。 一瞬间他如飘云端,不相信似地抬手擦了擦自己的眼睛,清洛不由轻声笑了出来。萧慎思如梦初醒,快步奔到她身前,蹲下来,凝望她片刻,颤抖着伸出双手,将她紧紧的搂入怀中,颤声问道:“三妹,真的是你么?我不是在做梦吧?” “大哥,是我,真的是我!”清洛似吟似嘆,喃喃唤道:“大哥,大哥!” 萧慎思紧紧抱住清洛柔软身躯,顿觉这十天来的相思与煎熬瞬间得到了最好的补偿。这一抱住,此生再也不愿撒手,这一抱住,如拥有人世间所有的美好,这一抱住,就倾尽了一生的温柔。 烛影跳跃,这一刻如同永恆,两颗心似在一起跳动,温暖而又激扬。 不知过了多久,萧慎思抬起头来,凝视清洛略略清减的面容,轻声道:“三妹,你瘦了!” 清洛这时才发觉他面上红肿,勉力抬起手来抚上萧慎思面颊,惊问道:“大哥,你的脸怎么了?!” 萧慎思感觉清洛抚上自己滚烫面颊的縴手,如碧泓荡漾,如春风化雨。见她眼波如画,眸中尽是缠绵关切之意,俏脸因喜极而泣如梨花带雨,双唇微启轻吐着如兰气息。 这一刻,他体内热血沸腾,似有千言万语,却都化为了一个动作,终慢慢低下头来,轻轻地吻上了她如石榴花般娇艷的红唇。 清洛“嘤咛”一声,睫羽轻颤,唇齿漏香,娇躯似火,心魂皆醉,似在九霄云外飘荡起伏,又如在碧波绿水中轻游徜徉。 烛花轻轻爆开,萧慎思慢慢离开清洛炙热的红唇,深情凝望着她。只见她秀眸微闭,双颊艷如桃花,他心旌摇动,伸出手来托住她的面颊,抵住她的秀额,低声道:“三妹,这一世,我们再也不要分开。” 清洛低低的“嗯”了一声,心如鹿撞,娇羞不已,将头深深埋入他宽阔的胸膛,浓郁醉人的男子气息沁入心间,一时飘飘荡荡,不知身在何方。 萧慎思只觉抱住了世间最瑰丽的珍宝,再也不愿放手,但也慢慢感觉到清洛有一些不对劲,想起自己进帐以后她便未动过身子,心中一动,忙问道:“三妹,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清洛软软地靠着他,将被清南君用“蓝湖泪”制住一事低声说了出来。萧慎思不由怒意上涌,虽知那清南君有可能是自己的亲兄弟,但听他行事如此阴狠,不择手段,反覆无常,瞬间心情便有些低落。 他将清洛抱了起来,往帐外行去,说道:“三妹,我去找他要解药,我们直接上王都!” 刚转过身来,却见那清南君面无表情地站于营帐门口,凤目忧伤中略带愤恨,冷冷地望着二人。 清南君自是见萧慎思离座后良久都不回来,心中忐忑不安,放心不下漠妃这处,便悄悄离席来到营帐。走到帐门口正好听到萧慎思对清洛说出再也不要分开的定情之语,如遭雷击,偏又移不开脚步,呆立在了门口。 萧慎思略略沉吟,道:“郡王,萧某正要问你,为何不守信诺,阻挠我与三妹见面?” 清南君并不回答,望向他怀中的清洛,只见她红霞飞面,星目生辉,依在萧慎思胸前娇憨明媚,比平日所见那个小丫头要美出太多,令人目眩神迷,顿时胸口剧痛,倚住帐门,默默无语。 三人正在发呆之时,漠妃轻笑了奔了过来:“郡王,您来了,这小丫头———”看清帐内情况,她话语停顿,将三人面上神情收在眼内,忍不住掩嘴轻笑。 她轻移莲步,走到萧慎思身前上下打量了几眼,笑道:“原来这就是小丫头的意中人啊,倒也不比我家郡王差多少,难怪小丫头会看不上我家郡王了。” 清南君被她一语揭破心事,愤怒难平,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凉风习习,星月清辉笼罩四野。知“蓝湖泪”无药可解,这一夜,萧慎思便守在清洛身边,抱着她依偎于沧水河边青青杨柳之下。 清洛与大哥重逢,又得他深情相托,只觉如春回大地,万物甦醒,世间再无可惧之人,遂将别后诸事一一细述,就连清南君欲轻薄自己之事也都讲了出来。 她心地单纯,觉自己对大哥深情可昭日月,万事光明磊落,不惧朗朗干坤,并无任何亏心之处,大哥又非那等心胸狭窄、妄自猜疑之人,他对自己的情意也是坦荡赤诚,绝不会因这等小事而心生嫌隙,暗怀妒恨。 萧慎思知她甚深,明她心意,紧紧执住她的双手,两人倾心交谈,情愫渐深,这一夜便如漫长幸福的一生,又如流星闪耀的一瞬,叫人刻骨铭心,永世难忘。 萧慎思想了一下,也将自己的身世之疑向清洛坦诚,当听到清南君唤他哥哥之时,清洛忆起清南君与他姑姑相会时情景,萧慎思听后沉吟道:“这就怪了,据我所知,清南君只有一个姑姑,就是以青王亲妹名义嫁去天朝的太妃,秀雅公主的生母,什么时候又冒出一个姑姑来了?” 两人细细讨论,总觉有一些疑惑之处无法理清,最后还是萧慎思决断道:“三妹,既然我们在此想不清楚,那就不用多去猜测,这王都是一定要去,不管等着我的是什么样的真相,不管他如何待我,我也都会坦然面对的。” 第二日清晨启程回王都,由于清洛四肢无力,萧慎思也不愿再放开她,便两人共乘一骑,小鱼儿则去了怀玉马上。四人一貂,也不与清南君一起,远远地跟在大军后面。 清洛依在萧慎思怀中,一路行来,如入梦中。二人共吐衷肠,互诉心曲,道明情意,言笑晏晏,纵知前路艰难,风波重重,也觉毫无畏惧,只是每当二人提起不知身在何方的林归远时,俱是心中一痛,黯然神伤。 他二人却均未注意到,另一匹马上的公孙怀玉不时看着二人,心中自怜自艾,眼中无限伤怀之情。 回行到落燕湖时,却有了一个天大的喜事:盛竹卿与公孙影夫妇竟找到南疆军中,与他们相会。原来那日在‘鬼哭峡’前失散,仗着公孙影高明的剑术,夫妻二人协力逃出生天,却不见了女儿怀玉和洛儿等人,不免心急如焚。却因两军交战,不能入内详探,只得一直在战场外围徘徊,寻找她们。直到战事结束,听到传言说是天朝萧慎思将军助南疆军取胜,便跟上南疆军返都队伍,前来查探,这才一家团圆,公孙怀玉喜极而泣,也暂时将那等愁思抛了开去。 这两日行来,清南君与靳然及众属下迅速对国内势力进行重新布署,将青王旧部一举端起,同时也拟好了上台之后的诸项新政,军政大权也皆落入南疆重臣和素来暗地支持清南君的朝臣手中。待诸事议定,安排妥当,已是王都在望。 清南君定好诸事,心情稍稍得以放松,便着大军回防各地,仅带一万亲兵向王都前进,眼见离王都只有十余里地,他马速放缓,慢慢地落在了队伍的最后面。 漠妃与他并骑而行,知他心意,见他频频回头,转过头时面色黯淡,忍不住笑道:“郡王,这可是第六十八次了!” 清南君不由冷哼一声,片刻后收拾心情,邪邪笑道:“那又如何?我就是想看看那小丫头一眼,漠儿你吃醋了?” “漠儿岂敢!再说了,那小丫头眼里心里只有她那大哥,漠儿看着只有高兴的份,只是这心中啊,有些替郡王您心疼着呢!”漠妃抿嘴笑道。 清南君眼中凌厉光芒一闪,勐地探过身去,将她拎至自己身前,重重地咬上她的红唇,吸吮她唇破后滴下的殷红的血珠,恨声道:“你等着瞧,我迟早要把那小丫头的芳心给夺过来!”说着狠扬马鞭,奔向王都而去。 第89页 午后的紫音宫,浓荫蔽日,却因宫墙巍峨,吹不进一丝风来,显得十分沉闷。 清南君带着萧慎思和清洛走至紫音宫门口,摒退所有侍从宫女后,稍稍地犹豫了一下,道:“小丫头,你在外面等着。” 清洛应了一声,便欲退后几步,萧慎思却一把将她的手拉住,迎向清南君眼光道:“不,我要三妹和我一起去见她,不管她是什么人,说出什么真相来,我们两人一起去面对。”语气无比坚定,毫无转圜余地。 清南君沉默片刻,忽然笑了起来:“也好,我倒要看看,你要如何去面对这个人,让小丫头看看你的另一面也好!” 听他此言,萧慎思和清洛对望一眼,不由都有些紧张。深吸一口气,萧慎思紧握清洛小手,两人跟在清南君身后缓缓步入紫音宫去。 进入院中,清洛见紫音宫修整一新,园内花糙也繁盛许多,便知因清南君姑姑居住于此,这紫音宫已不再是以前那个黑暗阴森的冷宫。 清南君带着二人步至西首厢房门前,轻声道:“姑姑,墨儿来看您了!您开门吧!” 过得片刻,屋内传来姑姑轻轻的嘆息声:“小墨,你走吧,姑姑在这里很好,你不用挂念,大局刚定,有许多事要忙,你还是专心国事吧!” 萧慎思心头一跳,觉得这个女子的声音有些熟悉,好象在哪里听过似的,不由皱起眉头,努力回忆。 清南君沉默一阵,终缓缓道:“姑姑,我将他带来了!” “啊!”姑姑一声惊唿,良久后方颤抖着说道:“快!你将他带走!我不要见到他,你快将他送回天朝去!” “不,姑姑,墨儿今天一定要对他说出真相,父王母妃为他而死,您为他受了那么大的罪,是应该让他知道的时候了,求求您了,您开门吧!”清南君越说越是激动,勐然冲上去拼命地擂着房门,却不敢运气震断门闩直接闯进去。 萧慎思的心慢慢下沉,他隐隐感觉到有一个可能让自己痛苦万分、无法接受的真相即将揭开,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想起了这个女子的声音在何处听过,不由抬头唿道:“请问,您可是燕国边境月泉镇上那个酒肆的掌柜?” “啊!”屋内姑姑再度一声惊唿:“你是谁?怎知我曾在月泉镇上开过酒肆?” “我就是来见您的人,也是您将酒肆结业那日,听您吹奏一曲‘青关思’,得您相赠一坛‘青水白眉’的那个人。”萧慎思想起恩师听自己讲起她的时候失常的行为,心中掀起涛天巨浪,缓步走到门前,轻叩上门框:“请您开门吧,我想见见您。” 清南君面上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片刻后激动无比,大声道:“姑姑,原来你们早已见过,您快开门啊,这是天意,真的是天意,您不要再逃避了!” 那姑姑却不再出声,只是在屋内低低饮泣。 清南君额头青筋暴起,勐然指向门前地上,向萧慎思喝道:“你跪下!” 萧慎思愣了一下,终撩起长袍,慢慢跪落于门前,心神激盪中,听得清南君恨声道:“你磕头啊,快磕啊!快向你的亲生母亲磕头赎罪啊!” 清洛掩面惊唿,眼泪不可抑制地流了下来,泪眼朦胧中,见萧慎思牙关紧咬,浑身颤抖,深深地磕下头去。 屋内姑姑泣道:“小墨,你快将他带走吧!你能带他来见我,姑姑知道你的心意了,你就让他回天朝吧,姑姑求求你了!” 清南君却并不回答,走到萧慎思身前,眼中怒火焚烧,揪住他胸前衣襟冷冷逼问道:“我来问你,如果要你牺牲你自己的性命,才能挽救你母亲的性命,你会不会救她?” 七十、哪堪悲歌风雨中 萧慎思一惊,直视清南君,急道:“她怎么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只问你,愿不愿意?如果你愿意,我就告诉你一切,如果你不愿意,那就请你立刻回天朝去!”清南君盯着他冷冷道。 “如果她是我生母,我愿意。”萧慎思毫不犹豫,脱口而出。 听他此言,屋内姑姑再也控制不住,放声大哭,却依然没有将门打开。 清南君望着萧慎思坚定的神情,眸中射出的无限痛意,慢慢松开手来,轻声道:“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既是如此,好吧,我就告诉你一切吧。”说着踉跄着走到院中相思树下,缓缓坐于地上。 萧慎思却觉全身酸软,一时竟无法站起身来,清洛忙上前扶住他,两人走到清南君身边坐下,三人沉默不语,一时只闻屋内姑姑的低低饮泣和相思树上的阵阵蝉鸣。 清南君仰面向天,半晌后忽然呵呵笑了起来,道:“我所讲的这些真相,一部分是姑姑告诉我的,一部分是从昏君口中逼问来的。最开始要讲的这些话,是作为一个龙氏子孙、作为未来的青国君王所不能讲的,所以我现在不是龙祈墨,而只是一个说书人。” 萧慎思和清洛觉他这段话说得有些古怪,忍不住互相望了一眼,清洛见萧慎思面色严竣,眼神忧郁,悄悄地伸出手去,握住他的双手,萧慎思心情稍稍得以平定。 “你们可能都知道,青国开国祖先是龙---,龙千海。”清南君缓缓道:“他幼年时遭逢大难,后拜在‘璇玑老人’门下学艺。‘璇玑老人’通古博今、穷究天人,尤精星象和术算,在民间享有极高威望。” “龙千海拜在他门下,由于资质超群,最为他所钟爱,本欲将毕生所学传授给他。但这龙千海却因为復仇和夺权的原因,不辞而别。下山后他与天朝开国皇帝解文宇,剑谷中人秦紫辰一起,利用‘璇玑老人’在民间的威望,採用了一种较阴毒的方法推翻了庆氏皇朝,再将庆氏一族屠杀殆尽,并由此从解文宇手中拿到了这西南十六州,建立了青国。” 这段歷史,清洛在剑江边曾听萧慎思提起过,却没有清南君说得如此直白,现在听说是解龙两氏和剑谷合力灭了庆氏,想起正与怀玉呆在一起的小鱼儿,忍不住低低嘆了口气。 清南君续道:“‘璇玑老人’知道后,由于心疼这个弟子,没有直接出面替庆氏族人雪冤,而是先到青国来质问龙千海,为何要行此阴毒之计,并滥用自己声名。龙千海表面痛哭忏悔,却暗使阴谋,将老人重创并毁去他的容貌,这样老人所说之话再无人相信,庆氏之冤再也无法昭雪。” 听得这龙千海如此阴狠毒辣,欺师灭祖,清洛不由轻轻摇了摇头。 “‘璇玑老人’好不容易逃回璇玑山,留下一首谶词之后便与世长辞。龙千海不知从何处得知了这个消息,他知师父星象预言之术十分精准,不由有些害怕,便想方设法查探,终让他得知那谶词中有一句言道:将有一位龙氏王族女子所生的孩子会应运而生,替庆氏昭雪,让解龙两氏和剑谷的罪行大白于天下。而这个孩子生下来胸前便会有一个泪珠似的印记,是为‘泪印’。” “龙千海得知这个谶言之后,十分不安,遂定下祖制,凡龙氏王族的公主和郡主必须在王宫生产,所生婴孩需经过严格的检查,凡胸前有印记者,不管是不是泪印,一律处死。但他又觉天意难违,便将这段秘史记载下来,藏于王宫绝秘之处。” “所以这么多年来,龙氏王族的公主和郡主除了嫁去天朝的,其余诸人均于王宫生产,因胸前有胎记或疤痕而被疑杀的后裔更是不计其数。而天朝皇室也知这个预言,嫁去天朝的青国公主所生的孩子能活下来的也廖廖可数。” 听到这里,萧慎思虽知自己胸口并没有什么泪珠似的印记,也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 不知是不是清南君所述歷史太过惊世骇俗,连树上的蝉鸣声都渐渐地小了下来,屋内姑姑也再无声息,高墙上空却隐隐吹来阵风,潮湿温润,吹得相思树叶轻轻摇晃。 清南君转头望向姑姑所居厢房,脸上露出崇敬仰慕的神情来:“到了二十多年前,我姑姑,也就是你的亲生母亲,正值芳龄,生得高贵典雅,风华绝尘,又多才多艺,学识渊博,被称为‘青国第一美女’,南疆苗人更称她为月亮上下来的仙女,所以被当时的青王,昏君的父亲封为‘思月郡主’。” 萧慎思听得自己生母当年竟是如此风采,再想起在酒肆时见过的她那枯瘦如柴的手臂,转头望向西首紧闭的门扉,心中一酸,眼角慢慢滴下泪来。 “因为我王爷爷和奶奶去世得早,父王很早就承袭了郡位,姑姑与我父王自幼相依为命,两人感情极好。但姑姑素来性情洒脱,不愿拘于小小郡王府中,便带着自幼一起长大的贴身侍女明霞,两人一起去江湖上游歷。她生性好学,凡遇不明之事便要穷究其根源,甚至还学会了酿上一手好酒。十五六岁时她便走遍了青国各地,写下了许多游记。”他转头向清洛望去:“小丫头,‘鬼哭峡’旁的那条秘道,我就是从姑姑留下的游记中看来的。” 清洛听言,只觉大哥的生母,这个思月郡主实是十分高洁出尘的女子,见大哥脸上孺慕之情渐浓,便轻轻替他将眼角泪珠拭去。 清南君悄悄转过头去续道:“那一年,昏君登基,适逢姑姑游歷至王都,见堂兄登基,便代父王前往王宫祝贺。那昏君荒yin无道,见闻名青国的‘思月郡主’前来,竟要姑姑在宴会上献歌献舞,辱她如乐人一般。姑姑为了父王着想,忍气吞声,当众歌舞一曲,艷惊四座,却让那昏君起了不轨之心。” “昏君荒yin,枉顾人伦,竟对自己这个堂妹起了歹念,将姑姑骗入室内意图行暴,姑姑使尽办法,遍体鳞伤才保得清白,逃出宫外。” 萧慎思听到此处,指间关节喀喀作响,眼中逐渐射出仇恨之意。 “姑姑刚逃出宫中,便昏倒在地,被一名路过的天朝男子所救,甦醒之后那天朝男子问清原委,便将她一路护送回南疆。这天朝男子相貌俊雅,学识丰富,谈吐不俗,恭谨守礼。姑姑对他一见倾心,一路南下,两人渐生情愫,便私订了终身。” 萧慎思忍不住“啊”了一声,急问道:“那他,他是不是———” “不错,他就是你的生父,我已请姑姑看过他这些年与我的书信往来,姑姑认得他的笔迹,正是你现在的恩师,孟鸣风孟相,不过他当时的名字不叫孟鸣风,而是叫萧睿方。” 天上云团由淡转浓,由薄而厚,卷着一股铅沉沉的乌气,压抑沉闷。 第90页 萧慎思闭上眼来,太阳穴突突直跳,这么多年来,恩师对自己的如海深恩他时刻放在心上,觉得自己纵是粉身碎骨也无法报其恩德,却万万没有想过他竟是自己的生父。他为什么不认自己呢? “他将姑姑护送回南疆之后,在郡王府盘桓了一些时日,与我父王非常投契,结为莫逆之交,父王得知他与姑姑两情相悦,更是十分欢喜,也默许了他们的婚事。只是将要谈婚论嫁之时,你父亲却接到天朝来信,道家中出了点事,需赶回去,便与姑姑和父王依依惜别,言道家中之事处理妥当之后再来正式迎娶姑姑。” “却不料那昏君,因为逼jian不遂,对姑姑起了报復之心,知她不愿过深宫生活,在她逃走之后便行书给那天朝平帝,言道青国‘思月郡主’美如天仙,愿以亲妹之仪献为帝妃。平帝听后,大为意动,便差人来迎娶姑姑。” 清洛掩口惊唿,万万料不到自己的生父平帝,竟与大哥的生母之间有这么一段恩怨,萧慎思知她心意,反握住她的双手,默默不语。 “昏君便下了一道旨意,逼我姑姑嫁去天朝,否则便要夺去我父王的郡位,将南疆辖权收归王廷。姑姑为了保住我父王及南疆安宁,便欲答应下来,却于此时,她,她发现自己已身怀有孕了。” “父王与姑姑正在措手无策之时,姑姑的贴身侍女明霞挺身而出,言道她愿意代姑姑嫁去天朝,明霞姑姑当年也是容貌清丽,才情出众的女子,相貌甚至与我姑姑有几分相似。姑姑本不肯,禁不得父王母妃和明霞劝说,为肚中孩儿考虑,便答应了下来。” “所以,现在天朝宫中的那个太妃,秀雅公主的生母,她不是你的姑姑,而是那个侍女明霞?!”萧慎思问道。 清南君点头道:“正是。经过一番遮掩,明霞替姑姑远嫁天朝之后,姑姑便躲在郡王府中等候你父亲前来接她。不料几个月过去,眼见要临产了,你父亲仍是杳无音讯。” “终于歷尽千辛万苦,将你生了下来,姑姑却与父王发现了一个残酷的事实。”说到此处,清南君抬起头来,盯着萧慎思,眼光冷竣森严。 “什么残酷的事实?”萧慎思回望着他问道,心头一阵狂跳。 “那就是你一生下来,胸口便有着核桃般大小,如泪珠一般的红色印记!”清南君一字一顿的咬牙说道。 随着他这句话,天空中忽然响起一串闷雷之声。萧慎思与清洛同时惊唿,萧慎思更是“腾”地一声站了起来,拉开衣襟,露出伟岸厚实的胸肌来,朗声道:“看来郡王是认错人了,萧某胸前并无这等印记,您现在可要看清楚了!” 清洛曾与林归远一起替萧慎思解开衣衫疗伤,也知他胸前并无泪印,点头道:“郡王,只怕你真是弄错了,我大哥身上没有什么‘泪印’的。” 清南君却只是呵呵笑了一下,悠悠道:“你们又何必如此心急,故事还没有讲完呢。素闻天朝萧慎思萧大将军沉着冷静,怎么也这么冲动啊!” 听他这样说,萧慎思慢慢地坐了下来,沉声道:“郡王,请继续说。” 清南君嘆了一口气道:“父王与姑姑发现你是祖制当中提及的‘泪印’之人,万分惊恐,却是绝不愿意将你杀死。父王更道,这谶言之说实是无稽之谈,不可相信。他与母妃商议,因我母妃成亲后多年未曾生育,乍见你可爱模样十分喜欢,便决定将你收养,对外谎称是我母妃所生,这样,你便成了南疆郡王的长子。” “父王想尽办法,替你遮掩胸前泪印,姑姑却知此事绝不可以让昏君知晓,她未嫁去天朝之事也得保密,为了不给父王带来麻烦,她欲带着你离开郡王府,母妃这时已对你生出深厚的感情,捨不得你,便将你留了下来。姑姑只得一人踏上江湖,去天朝寻找你的父亲。” “而你,就在郡王府中无忧无虑的长大,两年以后,母妃便身怀有孕,生下我来。她早就将满腔母爱倾注在你的身上,又认为是因为有你,所以才能成亲多年后首次怀孕产子,说你是她命中的福星,所以对你百般疼爱,胜过身为亲生儿子的我。”清南君说到此处,想起那温柔善良的母妃,渐渐有些泣不成声。 “那后来呢?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萧慎思见他忆起母亲,身同感受,轻声问道。 清南君并不回答,只是从颈间取下一块玉佩来:“母妃还以南疆云玉替我们兄弟制了一对雌雄双佩,一人一块,想让我们一生互相扶持,永保兄弟之情。” 萧慎思颤抖着取下自己颈间玉佩,和清南君手中玉佩合在一起,只见两块玉佩云纹丝丝入扣,天衣无fèng,精巧细腻,温润如脂。 此时他对自己身世再无怀疑,与清南君互望一眼,各各呜咽一声,同时掉下泪来。 雷声巨响,劲风飈扬,乌云厚积,天色昏暗,清洛抬眼望去,知马上就会有一场大暴雨,但见他二人俱是情绪激动之中,一时无从相劝。 不知过了多久,清南君逐渐平静,轻声道:“自幼我们兄弟,十分亲厚,你更是对我百般溺爱,时时带着我到处玩耍,有什么好东西都先让着我,纵使父王母妃疼爱偏心于你,你也从不欺负我,那时实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姑姑在天朝转了几年都未找到你的父亲,无奈之下回到南疆,眼见你越长越大,胸前泪印也越来越是清晰吓人,她知不但是青国,就是天朝也绝容不得你。便毅然上了月诏山,去找巫神爷爷,求他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将你胸前的印记消去。” “巫神爷爷听言之后大惊失色,说这是天意,绝不可以违抗的。姑姑苦苦哀求,巫神爷爷才告诉了她一个方法,可以将你胸前的泪印封住,不再让它显现,但这种方法,付出的代价极大。” 萧慎思渐渐有些明白,颤声问道:“什么方法?” 清南君低头片刻,终低低说道:“那就是下‘封印咒’,以姑姑身上的鲜血起咒,将你的‘泪印’封住,但你也会失去以前所有的记忆,姑姑却会全身鲜血慢慢枯竭,直至血尽人枯!” “啊!”清洛一声惊唿,萧慎思更是身形剧晃,似是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话语,摇头道:“太残酷了,就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印记,就真的要这样做吗?”转头望向那紧闭的房门,想起母亲那枯瘦如柴,焦黑如炭的手臂,热泪滚滚而下。 “姑姑乍知这个方法,也十分犹豫,不愿轻易这样做。她下得月诏山,经过琅州,却在那处意外发现了你父亲的踪迹,于是便留在琅州细细寻找于他。” “但当时琅州发生瑶民暴乱,父王得信之后,爱妹情深,怕她有什么闪失,又怕她要寻找情郎,不肯回来,便带着几千人马和母妃还有你前去琅州接姑姑回来。” “琅州瑶民暴乱并不是太兇,父王认为带了几千人马便尽可保得安全。谁知,谁知那昏君不知从哪里得来消息,知姑姑竟未嫁去天朝,又知你是姑姑和那萧睿方所生,且身带‘泪印’,更早对南疆苗民一力支持我父王,不肯让王廷收回辖权一事十分不满。” “但昏君不敢明着用姑姑和你的事情来下旨责难父王,因为这是王室绝秘之事,他也不能让天朝知道明霞代嫁一事,否则会让天朝皇室兴问罪之实,于是他便悄悄带着三万人马也赶到了琅州。” 萧慎思的心慢慢下坠,当年真相抽丝剥茧般逐渐明朗,他忆起梦中那场沖天的大火,血腥的屠杀,心如刀绞,悲痛难言。 雨点终于啪啪地落了下来,打在相思树叶上,滴在三人身上,三人发间渐渐湿润,却谁也无法移动一步。 清南君沉默良久,终咬牙说道:“那昏君展开了一场血腥的大屠杀,将我父王带去的人马杀光,并抓住了母妃和姑姑,只余几百名亲卫护着父王拼死抗争,只是父王见形势不妙,早就将你藏匿在了某处。” “昏君以我母妃性命相逼,要父王投降并将你交出来,一边是妻子,一边是养子兼最疼爱的妹妹的儿子,父王痛苦万分,母妃见状,不愿他为难,又一心护着你,更因被昏君当众羞辱,了无生念,大声叫我父王快逃之后,终咬舌自尽——”说到此处,清南君再也控制不住,将头埋于膝间,放声大哭。 他想起自己那个温柔善良的母妃,想起她惨死真相,便觉天地悠悠,如斯痛苦,这一生,自己再也见不到双亲,再也没有人象母妃那样疼爱自己了,纵是王权宝座,纵是万里河山,要来又有何用? 萧慎思站起身来,双拳紧握,仰天长啸,啸声中饱含悲愤,如静夜中初起的狂风,卷过原野,捲起层层风涛,啸声过处,风雨交加,雷电齐鸣,似与他啸声应和,为那惨死的温柔王妃哀鸣悲泣。 清洛抬头望着他痛苦模样,心便如同有千把利刃在同时绞割,偏又无力反抗,只能任它血肉模煳,痛入五脏六腑。 萧慎思啸声渐歇,他上前两步,跪于清南君身前,颤抖着伸出手来将他双肩抱住,清南君抬起头来,见他虎目含泪,凝望着自己,哽咽片刻,终也伸出手来与他相拥,兄弟二人抱头痛哭。 雨越下越大,院中积水渐深,三人衣衫尽湿,清洛奔近欲将他二人劝扶起来,却怎么也无法将他们拉起。一道闪电噼过,清南君勐然将萧慎思往后一推,萧慎思站立不稳,只得靠在相思树上,呆呆地望着他。 清南君五官扭曲,喘道:“姑姑一见母妃自尽,便昏了过去。等她醒来,醒来之后———” 萧慎思痛苦地闭上双眼,之后发生了什么事,他不愿去知道,但他心里能猜到,叫他如何去面对这样残酷的真相。此刻,他宁愿自己昏迷过去,宁愿自己永远也不要知道真相,甚至此刻,他宁愿自己是一个听不到任何声音、没有任何意识的人。 但清南君切齿的声音仍在漫天的风雨中传入他的耳中:“姑姑醒来之后,才知父王已,已被那昏君抓住,用最残忍的方法杀害了。而姑姑也,也被昏君给———” “不要再说了!”萧慎思勐喝道:“我不想再听了!” 清南君狞笑着扑到他面前,扼住他的喉咙,恨声道:“你连听都不愿意听吗?父王母妃为你而死,姑姑为你受那昏君凌辱,为了你以自己的鲜血下了‘封印咒’,还有我,我因为你受尽欺辱长大,你就连听都不愿意听吗?” 萧慎思脸上已分不清什么是泪水,什么是雨水,心痛至无法言语,眼前一片模煳,绝望地摇着头。 第91页 清洛被这真相惊呆,纵是之前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也没料到如斯残酷,半天才清醒过来,眼见他二人越来越是疯狂,心内焦虑,奔过去欲将他们分开,却被清南君勐地推了开来。 “姑姑受尽凌辱,曲意逢迎,才从昏君魔掌下逃了出来,找到了你,正在此时,她却在琅州城外远远地看见了你的父亲。”清南君贴到萧慎思耳边说道:“姑姑既失清白,更心痛愧疚于兄嫂的惨死,她怎还有勇气去与你父亲重逢,她知昏君定会满世界搜寻你,纵是你到天朝生活,也绝不可让人知你是‘泪印’之人。于是便狠下决心给你下了‘封印咒’,从此,你便失去了所有的记忆,胸前泪印也消失不见。” “姑姑暗地给你父亲留书,说明一切,只是谎称自己已经中了剧毒,不久于人世,想寻一个地方独自死去。让你父亲把你带去天朝,并让他隐姓埋名,再也不要让人知道你的存在。她躲在暗处,亲眼见着你父亲将你接走,便赶到南疆郡王府寻找于我,却被昏君抢先一步,将我掳走。” “昏君为安抚南疆民众,谎称是琅州瑶民暴乱将郡王、王妃及长子杀害,并欲收回南疆辖权,却因母妃出身苗族,苗人不服,他无力平息民愤,遂假借将我收养,说待我长大后再回南疆承袭郡位。姑姑万般无奈,终漂泊他乡十八年,直至听到我讨伐昏君的消息这才回到青国。” 萧慎思早已全身麻木,雨水淋湿了他的全身,却浇不灭他心头那一团痛苦之火。他只觉自己就要崩溃,就要坠入无底的深渊,电闪雷鸣间,他嘶嚎一声,跪落在泥水之中,头狠狠地撞上相思树干,却感觉不到一丁点的疼痛。 他从未想过自己的身世竟是如此,也未想过因为自己给这么多至亲带来如许灾难,他一生坦荡,只求无愧于心,却怎知遗忘的过去竟背负了这么沉重的罪孽。这是为什么呢?难道真是天意吗?只是为什么要由自己来承担,为什么要让自己的亲人为此付出血的代价? 清洛呆立于一旁,知他此时心中是如何痛苦,纵是相劝,纵是相扶,也毫无意义。只能默默地立于一旁,看着他宣洩挣扎,任他用身体上的疼痛来麻醉心灵上的创伤。 清南君却不肯放过他,凑到他身边冷笑着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枉我还对你思念了十八年!九岁那年你父亲想方设法告诉我父母是被昏君暗杀,我兄长还存活于世,叫我隐忍復仇。那时我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我听说你还在世,日夜盼着你来将我救出王宫,日夜思念着你,怎知这十八年来,你却从未想起过我!你说,你欠我父母的,欠我的这笔债,你要如何来还?你又要让我这个未来的青国君王如何处置你?!” 他越说越是激动,揪起萧慎思来,右拳狠狠击出,萧慎思茫茫然倒于地上,躺于泥水之中,轻声道:“你将我杀了吧!你来将我杀了吧!” 清洛伤心痛楚,扑上去欲将他扶起,却被他一手推了开来,眼见这兄弟二人处于崩溃的边缘,她忽然心头一跳,觉得有一些不对劲,院中闹得如此之凶,为何大哥的母亲会毫无反应? 她勐然大叫:“不好!你们快来啊!”急步跃到西首厢房前,运力震开门闩,沖了进去。 七一、落花愿随流水去 萧慎思听得清洛唿声,勐然清醒,挣扎着爬起来,冲到房里,见清洛正从地上将一个全身都裹在青色长袍下的女子抱起,便踉跄着扑上去将她接了过来,却不敢望向她的面容和身子。 十八年来,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和触到自己的亲生母亲,但是此时,他只能紧紧地将她抱住,却不敢看她一眼。他感觉到长袍下母亲的身子轻若无物、瘦如枯枝,不由身形剧震,泪如雨下。 清洛见他全身湿透,雨水沁在母亲的身上,忙劝道:“大哥,你先将伯母放到里面床上去,我去叫郡王赶快宣太医过来!” 清南君却于此时慢慢地踱了进来,冷冷地道:“不用了!她只是习惯性昏厥,叫太医也没用,睡上一两个时辰就好了!不过她已快血尽人枯,只剩下一年的寿命了!” 萧慎思将母亲紧紧的抱在怀里不肯放手,双眼紧闭,半天方嘶哑着问道:“要怎样才能救她?” “上月诏山,求巫神爷爷,解开你的‘封印咒’!”清南君踱到他面前森声道:“不过,这样一来你就得死!” 清洛惊叫道:“为什么?!” “为什么?呵呵,小丫头,你问得很好笑啊,‘封印咒’一解,他便会重现泪印,便是要替庆氏雪冤,令龙氏蒙羞之人,我作为青国未来的君王,怎能令国本动摇,定要执行祖规,将他处死!” 清洛只觉心火腾地燃起,愤道:“太荒唐了!谶言之说本就是无稽之谈,世上哪有为了一个印记,就将子孙后代莫名处死的道理。再说,大哥他是你的亲人,你怎能如此待他?!” “亲人?!我龙祈墨早就因为他,父母双亡,没有亲人了!”清南君勐然挥手,转向萧慎思狠狠说道:“你听着,一个月后,我会举行大典,登基为帝。” “登—基—为—帝?!”萧慎思半天才反应过来,睁开眼来问道。 “不错!青国自开国以来,为了不与天朝争锋,自行避让,只称王,不称帝,但我就要打破成例,我龙祈墨要建立青帝国,要与天朝和燕国一争长短,要创立不朽帝业!”清南君越说越激动,盯着萧慎思道:“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考虑,是救你母亲还是留自己一命,待登基大典过后,你再答覆于我。如果你要留自己一命,就带着姑姑回天朝去,和她度过最后的日子。如果你要救她,我便亲自送你上月诏山,只是封咒解后,你不得逃走,需得随我回王都来,任我处置。” 不待萧慎思回答,他转身向屋外走去,走到门口稍稍犹豫,道:“小丫头,我已信守承诺,早传书给雅姑姑,请她宽限时日,小康暂时无忧,你一个月后再随我去月诏山救他吧!”说着出门而去。 暴风雨渐歇,檐下的滴水声由急转缓,似由震天的鼓声转为轻缓的琵琶鸣奏,但听在清洛耳中却如那夜爹娘惨死时颳起的劲风,彻骨的疼痛再度涌起,只是这一次自己却必须坚强,绝不能掉下一滴泪水。 她收拾心情,从如木头人一般的萧慎思怀中抱过思月郡主,将她放于内室床上,替她将被萧慎思身上泥水沁湿弄脏的衣衫换下,换上干净的长袍,眼见她身躯瘦弱干瘪,四肢皮肤黑如焦炭,仅余面部和颈部尚保完好,虽苍老憔悴,也可隐见她昔日清丽风采,想起她经歷的种种惨痛,伤心难过,强自撑着不让萧慎思听见自己的呜咽声,替她盖上一袭月绸披风,轻轻步到萧慎思身前。 萧慎思呆坐在地上,大脑一片空白,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又要做些什么。见他全身上下散发着绝望和痛楚,清洛跪于他身边,轻轻将他搂入怀中,却默不作声,只希望自己能带给他一丝生的希望和一缕如母亲般温柔的慰藉。 当檐下雨声全歇,窗外暮色渐深,室内传来一声轻轻的呻吟,顿如暮鼓钟音,萧慎思勐然跃起,冲到内室床前,见母亲正睁开眼挣扎着坐起来,这时他才敢慢慢看向她的面容。 那是一张清丽中带着苍桑的面容,那是一双看透世情、充满慈爱的眼睛,那是饱含怜惜和疼爱的眼神,萧慎思终缓缓跪于床前,喉头哽咽,半刻后方嘶声唤道:“母亲!” 这一声‘母亲’唤出,便如跨越了万水千山,便如经歷了一生一世,便如尝尽了悲欢离合,悲伤袭来,他勐地伏上床沿,失声痛哭。 痛哭声中,一声嘆息响起,母亲瘦弱无力的手抚上他的头顶,温柔的声音响起:“思儿,别哭了!母亲能见到你,不知有多高兴,快别哭了!” 萧慎思自幼一直认为自己父母早亡,由恩师教养,恩师虽对自己情同再造,但却要求严苛,从小时刻接受着严酷的训练和打磨。何曾领会过这种如海深如丝柔的母爱,更想起她为自己所受的非人折磨,悲从中来,这泪水又怎能止住? 清洛立于外室,听着室内大哥痛哭之声,听着他母亲温柔的劝慰之声,轻轻地走了进去。她跪下来给思月郡主磕了一个头,又扶住萧慎思左手劝道:“大哥,伯母身子虚弱,受不得刺激,你得为她着想才是。”萧慎思听得她劝,心忧母亲身子,哭声渐止。 思月郡主曾听清南君提起过清洛之事,知她是儿子的结义妹子,此时见两人情形,心内明了,欣慰笑道:“看来母亲的几十句话都抵不上你妹子的一句话啊。” 清洛顿时面上飞红,低下头去。萧慎思悲思刚止,听得母亲如此说,也是默然不语。 这半日对他来说,便如在炼狱中翻滚煎熬,直至此刻,跪于母亲身前,又得清洛在旁慰藉相劝,方慢慢平定下来。他自幼被训练得心志坚毅,只因先前所闻真相太过残酷才陷入疯狂之中,但他终非软弱之人,悲痛过后便知救回母亲才是当务之急,他默然片刻,磕下头去:“母亲,今生今世,请您不要再丢下思儿。” 思月郡主和清洛同时明他心意,清洛无奈地嘆了口气,思月郡主急道:“不,思儿,你不能上月诏山,不能去见巫神,母亲就是死,也不能让你这样做!” “不!母亲,月诏山我是一定要上,封印咒一定要解,欠小墨的我也一定要还,他要怎么处置我我都不在乎,只求母亲不要再离开我,思儿长这么大,未曾报答您的恩情,请您成全思儿吧!” 清洛望向他紧抿的双唇,望向思月郡主无奈的眼神,心中一痛,不愿再打扰他们母子,轻磕了一个头,悄悄地走出房去。 呆立于屋檐下,看着院中湿润的泥土,看着相思树上道道剑痕,她既无奈又伤心,她深知大哥为人,听清南君所讲,便知他一定会上月诏山,也知他一定会任清南君处置,纵是粉身碎骨他也会这样做,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阻挡于他。这个死结如何打开呢? 天色渐黑,王宫中烛光渐盛。不知不觉中清洛走到了光贤殿门口,眼见殿内灯火通明,远远可以看见清南君正与大臣们在商议政事,她不由犹豫起来,殿门值守的侍卫原本是清南君的亲兵,认得她,上前行礼问道:“李小姐,可要通传?” 清洛低头想了一阵,终轻轻地摇了摇头,转身欲回紫音宫。却突然撞上了一个人的胸膛,她忙向旁躲闪,抬起头来,欲开口致歉,见清南君正眯着凤眼,嘴角隐有笑意,眼中却又含着一丝愤恨,神情复杂地看着她。 第92页 清洛见他眼睛还是高高肿起,心中一酸,低下头去轻声道:“你忙吧,我不打扰你了。”施了一礼向西走去。 “你找我什么事?”清南君却迅速拦在了她面前。 清洛想了一阵,知他现在心情刚刚平復,又本是性情激烈之人,终觉难以开口,再摇了摇头:“没什么事,我还是先告退了!” 清南君却将她衣袖拉住,盯着她道:“既然来了,就进去说话!”清洛想到有求于他,便低头随他进了光贤殿。 光贤殿中还有十几名文臣武将,见清南君勐地奔了出去,片刻后带了清洛进来,除了靳然,其余人皆是面露讶色,但一想到这个未来的国君生性风流,放纵不羁,便也迅速恢復了正常。 清洛立于大殿一角,看着清南君与众臣商议平定国内局势,执掌军政事务,推行新政,登基称帝等诸项事宜,觉他明伐善断,果敢狠决,同时政见清晰,目标明确,处事妥当,驭下极严,似与平日那个妖邪不羁的清南君大为不同,忽然间想起大哥和二哥来,她将三人性格为人细细比较,细细回味,一时低头想得有些入神,连朝臣们什么时候退出大殿的都不知晓。 直至看到一双明黄色的靴子在眼前立定,她才惊醒过来,清南君笑道:“想什么事想得这么入神?我叫了你好几遍,你都没反应。” 清洛面上一红,总不能坦言自己正在将他三人细想比较,轻声唤道:“郡王。”勐然想起这称唿已不再合适,但一时又不知怎么称唿他好,便又发起呆来。 清南君似是知她所想,忽然一阵冲动,贴近清洛面容柔声道:“以后没人时,你可以直接唤我的名字。祈—墨!” 清洛心跳不已,知他心意,忙退后几步,单膝跪地。清南君心一痛,冷哼一声,袍袖一拂,转身道:“既然你把我当成青国的皇帝来对待,那么好吧,你有什么事,奏上来吧!” 见他恼怒,清洛也不知如何开口,殿内流动着一股沉闷的气息。 沉默良久,清南君悄悄转过身来,见她纤细身躯跪于地上,如一朵幽幽盛开的白莲花,娇怯难言,心中一软,轻嘆道:“我就算着你会来找我,想着你可能是明日,或者后日,或者再往后的日子,那样我的心还好受一些,谁知,你这么快就来了。唉,想不到,我龙祈墨也会有今天。” 清洛再单纯天真,也听明了他这番话的意思,明白了他对自己的一番情意,心中翻江倒海,更是无法言语。她既有一丝感动,又觉他可怜,但又有些畏惧于他,自己的这颗心,是不可能接受他的,但大哥的事,又该怎么办呢? 清南君踱到王座面前,轻抚着王座扶手上的檀木雕龙,望着空旷的光贤殿嘆道:“为了这个宝座,为了站在这个位置上俯视众生,古往今来,牺牲了多少人的性命,小丫头那日清晨所吟‘一将功成万骨枯’便道尽其中辛酸。我龙氏祖先不管当年用的是什么方法,总是将这万里山河传到了我的手上,也将这万千子民交到了我的手上。” 他温润悦耳的声音在殿内迴响:“你知道吗?当日起事讨伐昏君之时,我就想着,要是能找到我那哥哥,能与他重逢,就是把这宝座让给他坐,我都心甘情愿。怎知他却不是我的亲哥哥,而且还是祖制中规定必杀之人。你可知我心中痛楚,情何以堪啊!” 清洛默默听着,想起他那日得知真相后痛苦模样,心中恻然,只觉造化弄人,天意难测。 “歷朝歷代,都要对皇权的正统性、威严性进行不懈的维护,更有‘天子’为天之子,顺应天命,统领万民之说。如果龙氏建国的正当性得到质疑,祖先当年所为大白于天下,这国之根本便会动摇,万民无法心服,迟早会生大乱。你说,你来求我放过你大哥,叫我如何能够答应?” “但那谶言之说实在荒唐。”清洛忍不住抬头道:“仅凭大哥胸前有一印记,就说他是替庆氏昭雪,令龙氏蒙羞之人,这也未免太荒唐了。大哥他姓萧,他与庆氏毫无瓜葛,怎会去替庆氏鸣冤,令自己母亲的族人蒙羞呢?” 清南君踱到清洛身前,柔声道:“你起来说吧,老这样跪着,我看着心里难受。”说着将她轻轻拉起。 清洛直视他的眼神朗朗道:“何况,当年真相到底如何,这世上无人知晓,大哥又怎么替庆氏昭雪?他现在只是一介平民,只想着救回可怜的母亲,奉养天年。再说,他对你父母、对你抱愧于心。他一无动机,二无证据,三无权势,又欠下你一家恩情,他怎么可能去帮庆氏翻案,怎么可能对青国的皇权构成威胁?只怕你是杞人忧天吧!” 她语出真诚,声调清澈,神情坚定,眸中光芒四射,清南君痴望着她,忽然想到:如果有一天,自己遇到危厄,她会不会也这样维护自己呢? 想到她这刻是在为萧慎思侃侃而谈,他忽然一股狠劲发作,将清洛推到殿中蟠龙金柱之上,双手将她环住,贴近她耳边冷冷道:“那你怎么解释你大哥胸前出现与谶言中一模一样的泪印?怎么解释忽然出现于你我面前的小鱼儿?难道这不是预兆吗?” 清洛欲伸手将他推开,却又不敢运上内力,急道:“郡王,请你自重!” “呵呵,以前可从没有女人叫我在她面前自重呢。”清南君轻笑道:“小丫头你这可是第三次这样对我说了,看来这也是天意啊!‘曲径通幽处,天水寒星来’,我是在秘道遇上你的,你是天朝人,名中含水,只怕巫神爷爷所说我命中注定的那个女子就是你呢!你说,我怎么能够放过你?!” 清洛听他所言,心中一惊,将身躯紧贴柱身,侧头道:“你这些话我当从来没听过,你既不能答应我的请求,你也只当我没来过。但我绝不能让你伤害我大哥的!死也不能!” “是吗?”清南君愣了一下,轻笑道:“小丫头,你想死,我还捨不得呢。死还不容易,当年我要是想死,早就死了几百次,几千次了,又何苦忍到现在?你听着,我不要你死,你要我放过你大哥也可以,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清洛顿生希望,转头望向他贴得极近的俊脸。 “我要你死心塌地的爱上我,从此忘了你大哥,留在我的身边!” 七二、彩凤可否蹁跹舞 清洛呆立于倚澜园中的荷塘边,虽已近月末,却仍有着恬淡迷濛的月色,又多了清灵流动的星光,星月交辉,洒在她的身上,如空谷幽兰,又飘静夜荷香。 她想起清南君所言,愁肠百转,心意彷徨。到底怎么办呢?难道真要答应他的条件吗?但这样做,又能真正解决问题吗?自己曾意志脆弱,抛下大哥服下毒药,却害得二哥去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情,到现在杳无音讯,至今想起来仍是肝肠寸断,黯然神伤。如果这次自己答应清南君,做下违心之事,又会发生什么样的悲剧呢? 清洛想起压在心底最沉重的那件事来,心中酸楚,抬头望向夜空,繁星点点,新月如钩,忽见天上一道流星划过,她勐然忆起生日那夜萧慎思曾经对她说过的话,想起他说不管什么事,都要两个人一起去面对,一起去解决。静立良久,夜色荷香渐渐抚平了她焦虑的心情,她慢慢定下心来,是啊,不管有什么事,两人一起去面对,纵是生命短暂,也可如流星般灿烂。 她暂时放下心事,回到紫音宫,见清南君已拨了一批宫女过来,服侍三人。思月郡主身子疲乏,早已睡下,萧慎思却守在她床边不肯离开。 清洛知他心意,自行用过晚饭,静静守于一旁,替他母子二人轻摇团扇,暗点薰香,偶尔萧慎思抬头望一望她,她便轻轻一笑,美如月光,柔如清波,顿令萧慎思心头一静,这得知残酷真相后的第一夜终悄悄过去。 第二日,萧慎思仍时刻守于母亲身边,两母子轻声诉说离别后诸事,思月郡主知儿子心意,虽十八年未曾见面,却深知他乃坚刚不可夺其志之人,也不再提上月诏山一事,享受着这十八年来难得的宁静和幸福。 清洛挂念小鱼儿,虽曾替他胸口做了一定的遮掩,但仍怕被别人发现他乃庆氏后人,便赶到客栈欲将他接来,这才知义母一家已被清南君安排至靳然府上安住。靳然此时已被任为青国左司尉,位高权重,清南君更赐了一所宅子给他,靳然又曾与公孙怀玉同抗强敌,着他照顾公孙一家也是顺理成章。 清洛自不能说出大哥身世一事,只言清南君会亲上月诏山帮自己救出小康,但需等登基大典过后才能成行,请义父义母耐心等上一段时日,便将小鱼儿和雪儿带回了紫音宫,宫中侍卫显是早已得过清南君的命令,对她既不盘查也不询问。 哪知这小鱼儿和思月郡主倒是一见投缘,思月郡主漂泊多年,当年萧慎思又是由郡王妃亲自抚养,她乍见这冰雪可爱的小鱼儿,便如见到萧慎思幼时模样,百般疼爱,经常被小鱼儿的天真烂漫逗得开怀大笑,精神日益见好。小鱼儿因为性格文静,也不是那等调皮顽童,一老一幼加上一个雪儿极为相得,萧慎思和清洛看在眼中,十分欣喜。 忽忽两日过去,有宫女来传,说清南君要清洛去一趟他所居住的明辉殿,清洛心一沉,知他定是要听自己的答覆,一时又有些犹豫,萧慎思见她面上神情,轻声道:“三妹,大哥心意已决,你不要擅作主张。”清洛微微点头,随宫女往明辉殿而去。 明辉殿是歷朝青王所居宫殿,画栋雕梁,华彩辉煌。 宫女将清洛引至西厅便躬腰退了出去,清洛环顾室内,见一砖一木皆雅致高贵到极点,却又闻不到一丝脂粉之气,知清南君定是专心国事,收起那等风流本性,心中也暗暗赞嘆。 脚步声轻响,清南君微笑着步了进来,清洛盈盈行了一礼:“见过清南君!”她先前想了一下,称‘郡王’也不妥,依他所言直唿其名更不行,便还是依民众惯例称他为清南君。 清南君面色一暗,笑容便凝结在了脸上,不过很快就恢復正常,走至西厅案后坐下,倚于紫檀椅中,闲闲问道:“姑姑一切可好?” “很好。” “你在紫音宫可还住得习惯?” “很好,谢谢您的关心。” “小鱼儿呢?” “也好。” “雪儿呢?” “都好。” 两人一问一答,语气平淡,生疏客套,清南君一股无名怒火腾腾燃烧,只觉自己素日放纵洒脱,除去復仇,万事都不放在心上,却唯独遇上这可恶的小丫头,便极易动怒。他忍不住站起身来,走到清洛面前,正要开口说话,忽闻她身上传来一缕缕清香,剎那间心旌摇动,想起自识她以来,她带给自己的震撼、慰藉、帮助,种种贴心舒畅之处,或怒或嗔或喜或悲,想起那日相思树下她饱含柔情的一抱,渐渐有些控制不住,脸上露出痴迷的神情来。 第93页 清洛屡次被他失控戏弄,早有经验,见他神色不对,急忙退后几步,单膝跪了下来。 清南君顿如一盆冷水当头淋下,见她提防自己甚严,知自己在她心目中形象太过放荡,一时难以挽回,也不宜操之过急,心内一嘆,思虑片刻道:“起来吧,你不用如此惧怕我,再怎么样,我也不会冒犯你了。只是不知,前日我所提条件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清洛心中想了又想,缓缓站起身来,直视清南君,便欲开口,清南君见她面上坚定神情极似那萧慎思,忽觉恐惧不已,勐然伸手掩上清洛红唇,急道:“等等!”清洛不明他用意,不由睁大一双妙目望着他。 良久清南君方缓缓道:“我现在不想听你的回答了,我要你从月诏山回来以后再答覆我。这一个月,我要你陪在我的身边,留在这明辉殿,你放心,我不会强迫你的。” 听他如此说,清洛轻轻将他掩住自己嘴唇的手推开,道:“不用等到一个月后,我现在就可以答覆你,我———” “住口!”清南君勐喝道,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来,逼近清洛道:“难道他真的就那么好吗?让你愿意以死相随?你就连这一个月的时间都不愿意给我?” 清洛轻轻摇了摇头道:“不,我只是想请你,请你多给我一段时间。” “什么意思?” “我还有三件大事没做,待做完这三件事,自会回到青国,请你到那时再决定如何处置大哥。如果你不放过他,我便陪他一起死,如果你放过他,我便留下来陪你,你,你要我,要我爱上你,我也会努力去做。”说着清洛慢慢低下头去。 “什么事情?说来听听。”清南君见她神情既难过又坚定,眉间似还带有一丝思念与惆怅,忽然想到自己对她的过去竟是毫不了解,只知她是萧慎思的义妹,只知他们曾同生共死,却从未听她提起过以前的事情,连她出身、习性、爱好也知之甚少,这一刻终恍然醒悟,知自己错在哪里,自己竟是只知向她索求,却从未想过要去了解她的喜怒哀乐,要去努力为她做些什么。 他慢慢平定心情,拉着清洛右手,走到竹榻上坐下,柔声道:“有什么事情,你说给我听听。” 清洛低下头去,默不作声。 这时正是炎热夏日的午后,室内有些燥热沉闷,清洛额头慢慢沁出汗来,清南君见状取过丝帕,轻轻替她拭去汗水,柔声道:“你不要把我当清南君,也不要把我当青国的皇帝,我们曾共过患难,我真的希望你把我当成你的朋友。” 他扳过清洛双肩,望着她的眼睛诚声道:“我知你对我有成见,但请你相信我对你的一片心意,我龙祈墨十分明白自己的心,是万万不会伤害你的。我只是想,要是能为你做些事情,让你有机会来了解我,相信我,也许,你就不会这么抗拒我了。” 自识得清南君以来,这是清洛第一次见他如此诚挚的与自己说话,也是第一次见他肯站在别人的立场上说话。她与人相处,一直本着以诚相待、将心比心的原则,此时见清南君真诚之意溢于言表,顿觉他也是可敬之人,心中感动,终缓缓开口说道:“第一件事,你知道的,就是要上月诏山,一来救郡主,二来救小康。” “这个好办,我会帮你求巫神爷爷和雅姑姑的,我会下旨,蠲免苗人三年税粮,巫神爷爷为这事和我说了几次了,我如应允,他自会替你大哥解咒,要雅姑姑放了小康的。” 清洛心中感动,轻声道:“多谢你了!只是这第二件和第三件事,你没有办法帮我的,而且,我也不能让你帮我,所以,我也不能说给你听,只求你能答应我的请求。” 清南君好奇心大盛,笑道:“你不告诉我,我怎么能够答应你。” 低下头去想了一阵,清洛缓缓道:“我告诉你也可以,但你得答应我,绝不能插手于这两件事情,你如果插手,我,我便今生今世都不再见你。” 听她语气甚为坚决,清南君更是好奇,凝望着她道:“好,我答应你,绝不插手,你现在就当我是一个听众。我见你有时郁郁寡欢,定是心结难解,你说给我听听,也许会好受些。” 这几个月来,清洛积压着许多心事,时时处于煎熬之中,此刻听他如此柔声劝慰,触动情怀,犹豫再三,终缓缓将自下山以来诸事一一讲述,只是略去了燕皇身份一事。她这番讲述跌宕起伏,惊心动魄,清南君只知萧慎思因为她去燕国而丢了将军之职,却万万没有料到她竟是天朝平帝亲女,也没有想过她与萧慎思林归远三人竟是如此同生死共患难,一时听得心潮起伏,唏嘘不已,听到紧张之处,手心都沁出汗来。 他站起身来,在室内来回踱步,片刻后说道:“我知你所说是哪两件事,一是查清你的身世,替你爹娘生母报仇,认回你的亲兄弟,二是找到你二哥。只是这两件事都很麻烦,都直指天朝的林太后和林国舅,可实在不容易办啊,搞不好便会有生命危险!” 清洛轻嘆了一口气道:“我们自知极为难办,但不管怎样,都得去办。爹娘和生母的大仇必须要报,我的亲兄弟我也必须将他认回来,二哥必须得找,我李清洛纵是粉身碎骨,纵是不能成功,也得去做这两件事。” 她这番话讲得极为坚定,语气中透出如许刚毅。清南君凝望着她,忽觉自己提出那等条件之举竟似孩童行径,可笑幼稚。 清洛续道:“所以我求你给我和大哥一段时间,如果这两件事办不成,我和大哥必是性命难保,你自也不必担心他会为庆氏翻案,如果这两件事办成了,我们自会回到青国来,任你处置。” 清南君见她眉间轻锁,有些心疼,忽想起自己的难处来,便坐到她身边轻声问道:“小丫头,我想问你一事。” “请讲。” “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你能够将那林太后和林国舅杀死,以报你爹娘和生母的大仇,但这时你的二哥出现在你面前,求你放过他的亲人,你的仇人,你会怎么办?”清南君缓缓问道。 这一句话一问出,顿时触动清洛三个月来积在心底最深处的痛楚,泪水便断线似的掉了下来。她摇头泣道:“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办,我只知这些事要去做,最后如果真的是这样的情形,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见她伤心哭泣,清南君有些慌了手脚,忙替她拭去泪水,劝道:“好了好了,算我没问,我只是想让你也了解了解我的难处。” “我了解的。”清洛抬起头来,双眸含泪,望着清南君道:“大哥他也了解,所以你要如何处置他,我们都会坦然接受,只是求你,求你给我们一段时间。”说着便慢慢跪了下去。 清南君忙一把将她拉起:“不,你不用跪我,以后也不用再跪我。”顿了顿又道:“你本身份贵重,你是———” “不,那个我从不放在心上,我只是李清洛,是我爹娘的女儿李清洛,那个身份给我带来的只有不幸,还请您听过就忘。” “是啊,这种身份给我们带来的只有不幸,要是我们只是平民,该有多好!”清南君不由嘆道。片刻后他站起身来,慨然道:“好,我答应你!待你们办好这些事情,我再决定如何处置你大哥!” 清洛惊喜地望向他:“谢谢你!”顿了顿低下头去:“你是个好人!” 清南君得她夸赞“好人”二字,又好笑又难过,但心中又有一丝甜蜜,正在这时,内侍来报,萧慎思求见。 清洛出了明辉殿,才发觉已近黄昏时分,自己与清南君这一番长谈不可谓不久,见萧慎思远远地过来,两人目光相交,谁都没有说话,擦身而过。 萧慎思进得西厅,见清南君正坐于案后,神情复杂地看着他,犹豫一下,终单膝跪了下来。 清南君见他下跪,心中剧痛,半天无法言语,闭上眼来。萧慎思也是默不作声,一时室内静到极点。 “你来见我,有什么事?”不知过了多久,清南君方平定心情,轻声问道。 “郡王。”萧慎思抬起头来,望向清南君道:“多余的话我不想说,也无颜面在您面前说,我只想求您一事。” “呵呵,这倒是有意思。”清南君不由笑了出来:“小丫头刚刚也求了我一件事,我还真答应她了,只是不知,你又为何事求我?” 萧慎思听言一愣,终抛开杂念,沉声道:“在您处死我之前,我想请您,给我一段时间。” 清南君哈哈大笑,站起身来,走到萧慎思面前蹲下,盯着他道:“你们还真不愧是同生共死的结义兄妹,讲出话来都一模一样!让我来猜一猜,你要我给你一段时间,是不是要去办三件事情,办完这三件事情,就会回青国来,任我处置,可是如此?” “正是。”萧慎思心中渐渐明白,想起清洛刚才擦肩而过时那清澈的目光,嘴角不由带上一丝柔情来。 清南君忍不住轻哼一声道:“你这三件事情,我也知道,一是上月诏山救姑姑和小康,并将姑姑送回天朝与你父亲团聚;二是替小丫头报仇,三是寻找你的二弟,是也不是?” “正是。既然三妹已向您坦陈,还望您能应允。”萧慎思说着便欲磕下头去。 清南君却似是极怕他在自己面前磕头下跪,勐然一拳击出,将他向后击了出去,恨恨道:“你不用求我,你不用跪我,你也不用向我磕头,你的要求我也可以答应,但你必须先做一件事。” “什么事情?请您明示!” “你随我来!”清南君衣袖一拂,出门而去。 七三、曾于青史见遗文 王宫的北面设着一处地牢,用于关押宫内罪人,阴森恐怖中纠缠着炎凉人生,见证着冷暖世情。时值黄昏,阳光昏暗,加上地牢外的小院内空气沉闷,到处飘着一股霉臭难闻的气味。 萧慎思随着清南君步入地牢,心中渐渐明了他要自己去做什么,竟隐隐有些恐惧,那个人明明是自己的仇人,不共戴天的仇人,为何自己会怕去见他呢? 两人下得青石台阶,到了底层,自有侍卫过来将右首一间囚室门打开,清南君手一摆,众人躬腰退了出去。 萧慎思迟疑片刻,见清南君面上神情愤懑至极,终弯腰进了囚室。只见室内十分幽暗,除了墙角一盏似明似灭的烛火,除了室顶一个半尺见方的小小天窗射下的昏暗阳光,再也看不到一丝光明,有的只是无声流动着的沉闷与骯脏。 第94页 听得两人脚步声,一人从墙角窸窣蠕动着爬了起来,萧慎思平定心神,凝神望去,正是那昏君青王。只是他此时已不復当初模样,甚至不能称得上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纵是仇深似海,纵是恨之入骨,见他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是血迹伤痕,萧慎思不由心内一嘆,闭上双眼。 清南君冷声道:“怎么?你竟会怕看到他么?他是你我的仇人,是一切事情的罪魁祸道,难道你不想将他立毙于掌下么?” 他越说越激动,逼近萧慎思面容:“你倒是一了百了,一个封印咒便将你解脱出苦海,可你知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可知姑姑过的是什么日子?凭什么你就可以在生父的疼爱中长大,我就需要受非人的折磨?凭什么你可以与父母重逢,我的双亲就要为你而亡?这是为什么?你能不能告诉我?” 萧慎思睁开眼来,看着他因仇恨愤怒而极度扭曲的俊脸,看着他眸中射出的无限痛恨之意,心中愧疚难过,无法言语。 青王却似听明白了清南君所言,忽然仰天狂笑起来:“哈哈,原来他就是那小孽种!真是要恭喜你们兄弟重逢啊!哈哈哈哈,小逆贼,我倒想知道你要拿他怎么办?圣祖有制,你必须得把他处死,哈哈,真是太有趣了!”他声音嘶哑虚弱,话语却如一把把利刃,刺人心扉。 清南君暴喝一声,抬脚将青王踹至一边,“呛”的一声抽出腰间佩剑,逼向萧慎思,将他逼至墙角,长剑横在他胸前,冷冷道:“我要你亲手把他给杀了!你杀了他,我就答应你的请求!” 萧慎思默默地盯着他,这是自两人重逢以来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如此坦然地望着清南君,虽然记忆被封,但仍有一些依稀的儿时印象。可以想见,这张俊秀的脸庞幼时是如何玉雪可爱,是如何娇嫩天真,当年自己牵着他满地跑的情景又是如何温馨动人。再想想他后来过的非人生活,一剎那间,他明白了清南君为何要自己来杀青王,为何要对自己这般形状。 清南君激动过后,被他柔和疼爱的目光瞧得有些难受,忍不住别过头去,萧慎思听清洛说过他幼时因抢鞦韆而被摔伤额头一事,不由望向他的鬓角,见发下那道伤痕依稀可见,慢慢伸出手来,轻抚他的髮际,低声道:“对不起!哥哥不该丢下你!” 清南君仰头张嘴唿吸,才不让泪水掉下来,但身子却忍不住颤慄不已,过得片刻,他将萧慎思手勐一推,弯下腰去剧烈喘息着:“不,你不是我哥哥,你不是!” 萧慎思勐地伸出手去抓住清南君持着长剑的右手,暴喝一声,运力带动他身躯,扑向另一侧的青王,清南君不及反应,剑刃已“哧”的一声穿过青王胸膛,鲜血“噗”的溅出,青王瞪着双眼慢慢地倒了下去,室内扬起一阵灰尘,夹着血腥之气,漂浮在天窗射下来的暗淡的阳光中,如无情流逝的岁月,又似无限伤怀的过往。 清南君张大嘴低头望向自己持住长剑的右手,望向剑下已气绝身亡的青王,似是不敢相信,半天才反应过来,嘶声叫道:“你,你这是做什么?!”手中长剑一松,缓缓跪落于地,脸上充满绝望之色,泪水渐渐流满了他的面颊。 他眼见青王竟是死于自己的剑下,只觉一片茫然,过去的十多年,他无时无刻不在滔天的仇恨和屈辱之中,无数次因支撑不住险些要放弃自己的生命,是那巨大的仇恨支撑着他挺了过来,挺到了现在。今天之所以要萧慎思来杀他,就是想着也许那仇恨不由自己亲自了结,还能再撑上十年八载。但现在仇人竟是死于自己的剑下,这滚滚红尘,还有什么要做的事情吗?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吗? 萧慎思跪于他身前,紧紧地将他搂住,感觉到他的身躯在剧烈颤慄,心疼难过,轻声道:“小墨,你听着,仇人是你杀的,是你和我共同杀的,大仇已经报了,你不要再苦着自己了。忘了吧,忘了仇恨吧,忘了你以前的痛苦吧,你不能靠仇恨才能活下去的,不能这样啊!” 清南君伏在萧慎思肩头,不停抽噎,哽咽难言。 “小墨,从今天起,你就不要再在仇恨中生活了,父王母妃在天上看着你,他们绝不希望你日夜痛苦煎熬的,从今天起,从这个地牢出去,你就是青国的皇帝,是青国至高无上的帝王,你说过要创立不朽帝业的,你忘了从前吧!”萧慎思仿佛看到两双慈爱的眼睛在空中凝望着自己和清南君,凝望着这一对苦命的兄弟,也是悲从中来,泣不成声。 最后一缕暗淡的阳光终于消失不见,小小天窗一片漆黑,墙角烛火被阴风一吹,跳跃几下也终于挣扎着熄灭,囚室内一片漆黑,空荡的地牢里不停迴响着两人的悲鸣之声。 自次日起,清南君日夜忙于平定局势、推行新政、登基为帝各项事宜,异常忙碌,再未与萧慎思见面。清洛应他所请,每日都去明辉殿陪在他的身边,夜晚才回到紫音宫。清南君见清洛答应日日过来,便将议政处所由光贤殿搬到了明辉殿,繁忙之余抬头看看她清丽面容,心中伤痕渐渐痊癒,这段时间实是十多年来过得最忙碌也最宁静的日子。 清洛日日早出晚归,与萧慎思见面时间极少,话语也不多,有时淡淡一笑,均明对方心意,都觉既已决定共同进退,实无需更多琐碎言语。 这日申时,清南君处理好一批政事,待朝臣们全部告退,便亲笔起糙告天诏书。清洛忙平心静气,轻舒縴手,立于案侧替他研墨,眼见他力透纸背,铁划银钩,字体苍劲有力,别有一番傲骨,忍不住贊道:“陛下一手好字,比之天朝聂大师亦遑不相让。” 清南君登基为青帝只是时日问题,所以这段时间以来清洛便以‘陛下’相称。清南君斜睨了她一眼,微笑道:“你见过聂从风聂大师的墨迹吗?” “曾在先生那处见过,当时不知是聂大师墨迹,后来在燕国皇宫中见到聂大师墨宝,才知幼时所见竟是世间极品。”清洛想起不知音讯的陆先生来,语气中便带上了淡淡的惆怅。 清南君知她心思,忙将话题岔了开去,勐然又想起一事来,笑道:“小丫头,你好象还没问我要一样东西哦!” 清洛想了一下,抿嘴笑道:“你屡次三番欺骗于我,还好意思来提。只是,以后你可别想我吃下你奉上的任何东西。” 清南君呵呵大笑,只觉与她说话舒畅开心,实是别有一番趣味。 娇笑声由远而近,那柔媚中带着慡落的漠妃踏了进来,看见清南君的身影,目光一亮,但转瞬看到立于一侧的清洛,明眸中又露出一丝忧怨之色来,不过瞬间便消失不见。 清南君见她进来,意态悠闲地抓起案上锦巾,轻擦双手,问道:“漠儿今日不呆在后宫,到这明辉殿来做什么?” 漠妃轻笑着靠近清南君身躯:“陛下,漠儿是给您送信来了!可与这小丫头有关的。”说着附到清南君耳边悄悄地说了几句话,清南君脸上渐露讶色。 清洛听她说与自己有关,不由运力细听,隐隐听到‘小康’的名字,心中忧虑,忙问道:“陛下,敢问是否有我弟弟小康的消息?” 清南君却盯着她上上下下的看了几眼,忽然凑到她面前问道:“小丫头,你爹娘给你们两姐弟吃什么长大的?” 这句话问得实在莫名其妙,清洛瞪着他不明其意,漠妃见她面上讶异神情,掩嘴一笑,攀上清南君左肩,用很轻但又正好能让清洛听到的声音媚笑道:“陛下,漠儿帮您求了情,又给您送了信,您今晚可得到漠儿宫中,好好奖赏一下漠儿,只是一定要以前那种奖赏的哦!”说着嫣然一笑,香风轻拂,步出明辉殿。 清洛听她脚步声远去,忙问道:“陛下,到底小康怎么样了?” “小康很好,你放心。”清南君笑道:“漠儿是苗族族长的女儿,雅姑姑的堂侄女,自是由她出面去求雅姑姑,请她宽限时日。她刚收到雅姑姑传书,说是已应我所请,善待小康,待我们和你义父义母到后再了却恩怨,你可以放心了!漠儿怕你担忧,所以早早地来告诉我消息。” 清洛知幼弟无恙,轻吁一口气,开心笑道:“漠妃娘娘真是心善,她既要陛下奖赏,陛下可得帮我好好奖赏于她。” 清南君顿时面上红透,尴尬无比,此刻他便如同一个不懂人事的青涩少年,在心上人面前手足无措,半天后方回过神来,假借转身拿玉玺掩饰住自己的窘态。 忽忽十余日过去,战乱中失散的有正有音有容也寻到王都,他们那日谷口被炸时由于落后萧慎思等人,距峡谷口较远,未被大批青王军拦截,倒是轻松逃离了战场,自是一直在‘鬼哭峡’附近寻找萧慎思等人,多日未果,便商议决定由有殇先行赶回京城向孟鸣风禀报,有正三人继续留在青国寻找。 直至战后大局初定,听得萧慎思消息便寻到王都,有音知靳然与孟相一直有书信往来,寻上靳府,终与众人相会,萧慎思得信后便着三人暂时安歇在靳府,他仍是呆在紫音宫中,闭门不出。 眼见登基大典在即,清南君也终将局势平定,平衡了国内各方势力,处理军政事务也越来越是顺手,心情愉悦,闲下来时便经常和清洛讨论诗词歌赋,清洛这才知他竟也是非常博学之人,和陆先生相比也相差不多,加上这段时日他颇为恭谨守礼,对他的印象便慢慢有了一些改观。 这日午后,刚下过一场夏雨,院中芭蕉吐绿,青石滴翠。清南君忽想到一首新词,两人就某一字是用‘沁’还是用‘叠’字有些争论,清南君便着清洛去西阁内书架上找一本《叶间集》来以作佐证。 清洛步到西阁内书架前,抬头找到《叶间集》一书,见放得较高,便踮起脚来将其取下,却不慎将下层的一匣书带落于地。 清南君正在细细推敲‘沁’‘叠’二字,觉小丫头主张用‘沁’字倒也似有些道理,忽听得内间声响,似有何物掉落于地,半晌后都未再有动静,不禁笑道:“小丫头身手不错,怎么拿本书这么拖拉。” 再过片刻,仍未听到声息,他忙站起来行到西阁,却见清洛正倚于书架之上,小脸惨白,身形渐渐往地上坐去,眼光却盯着地上那本摊开的史书,呆若木鸡。 清南君心头一跳,忙冲上去将那本书盖上,迅速放于书匣之中,便欲将它藏将起来,却听清洛喃喃道:“你别收,给我看看。” “不行!”清南君将书紧握放于身后,见她神情异常,状极虚弱,似是忽然遇到了极大的打击,心忧不已,放软声音道:“这书你还是别看了,这是王族绝密史料,外人不能看的。为你大哥着想,你们千万不要碰与庆氏有关的事物了。” 第95页 “那,那真是庆史?那其中所绘真是当年庆氏皇族服饰?”清洛颤抖着问道,诸多往事涌上心头,诸多疑点再现,她只觉一个巨大的黑洞在面前张开,似要将自己吞噬进去,吸入无底深渊。 见她越来越是失常,站立不稳,清南君心中焦虑,忙将她扶到椅中坐下,替她擦去额上滚滚汗珠,柔声问道:“你怎么了?纵是看到庆史,也不用这样子啊!” 清洛呆得片刻,忽然从椅中跳了起来,运起轻功,奔向紫音宫去。 清南君见她背影消失,不由低头展开手中《庆史》,却也不见有什么特别之处,她到底怎么了? 萧慎思正在廊下陪思月郡主下棋,小鱼儿和雪儿在一旁玩耍,见清洛一阵风似的奔了进来,时辰又是午后,不禁有些惊讶,笑道:“三妹,怎么了?” 清洛直奔到萧慎思身前,紧紧地抓住他的左手,颤声道:“大哥,求你一事,要快!” “什么事啊?”萧慎思很少见她如此激动失常,面上笑容慢慢凝结。 清洛一时惊慌失措,急奔过来,待见萧慎思面容,忽然想起清南君刚才所言‘为你大哥着想,你们千万不要碰与庆氏有关的事物了’,又如遇寒冰,慢慢低下头去,默然无语。 思月郡主见二人情形忙带着小鱼儿悄悄的回到了房内。 萧慎思将清洛拉到竹椅上坐下,蹲到她身边轻声道:“三妹,我们说过,不管什么事都要在一起商量,一起去解决,你如此反应,必是有极为重要的事情,你如果瞒着我,不和我说,也许是为我着想,但实是违我心意,也有悖我们的约定。” 清洛慢慢平定心情,望向萧慎思缓缓道:“大哥,我发现一个可能会是十分残酷的真相,不知是否应该告诉你。” “自得知自己的身世之后,再残酷的真相,大哥现在都能接受,你说吧,是何残酷的真相?” 清洛思虑再三终摇了摇头:“这只是我的推测,而且这个推测是建立在一个假设条件之上,实是不能轻下结论,如果不是,倒会惹起无穷风波。还是待这间事了,赶回京城后多了解些情况我再对你说吧。” 顿了顿她抬起头来直视萧慎思道:“大哥,你要相信我,该对你说时我一定会说的,只是,你能不能先派有正回去,请您父亲尽全力调查一下林太后和林维岳以及那积庆堂的身世背景?” 七四、今日飘蓬过此峰 青景贞元年,七月二十八日,清南君正式登极为青帝,辰时初于太庙告天祭祖,巳时于光贤殿颁布诏书,接受妃嫔王公和文武百臣叩拜朝贺,史称青仁帝。并封王晋爵,宣布大赦,只是后位空悬,晋漠妃为漠贵妃,暂摄后宫。 这日清晨朝霞满天,清洛于卯时便赶到明辉殿,陪清南君匆匆用过早膳,替他披上明黄花妆缎云龙锦朝袍,见他似有些小小的紧张,边帮他扣上腰间九龙金束,边柔声道:“从今日起,陛下便是青国的主宰,身系万民之福祉,还请陛下能以苍生为重,以万民为先。” 清南君听她轻声软语,闻她馨香如兰,见她低头替自己束带姿态清丽娇弱,一时心情激动,轻声道:“小丫头,你做朕的皇后好不好?” 清洛手上动作一顿,迅即装作替他整理朝冠转至他身后,半刻后方道:“陛下,以后这等话语切莫再言,后位关系朝廷根本,清洛乃天朝孤女,万万当不起陛下厚爱,且清洛恩怨缠身,日后生死未知,只怕要辜负陛下心意了。” 清南君听她言中为解恩怨,慷慨赴死之意甚浓,心中一阵难过,忽然十分后悔自己应允放她回天朝了却旧事,正待再言,已有司礼官前来请皇帝启程往太庙告天祭祖。深深唿吸,龙步轻抬,肃穆庄严的青仁帝终在万道晨光中将前尘往事甩在身后,迈出了他帝王生涯的第一步。 清洛凝望着他俊秀挺拨的身姿远去,心中既伤感又欣慰,怅立半晌,回到紫音宫,见萧慎思正立于内室门口,神情凝重,室内传来思月郡主低低的饮泣声,她忙轻声问道:“伯母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没事。”萧慎思摇头低声道:“今日小墨登基,母亲想起惨死的兄嫂,心中难过,正在室内致祭。” 清洛心下恻然,也木立无语,忽觉衣裙被人扯动,低头一看,见小鱼儿正抱着雪儿立于身侧,小手中紧抓着一方锦帕,指了指内室房门,清洛明他意思,蹲下来抱住他低声道:“小鱼儿,乖,婆婆没事的,婆婆哭一下对身体有好处的。我们出去吧。”说着把小鱼儿抱至廊下,萧慎思也跟了出来。 两人坐于竹椅之上,清洛望着依在自己膝间的小鱼儿,想起这几日来心中那个恐怖的猜测,心潮起伏,终轻声问道:“大哥,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真的需要你替庆氏翻案,你会怎么做?” 萧慎思手心慢慢沁出汗来,那日清洛求他请父亲彻查林太后背景,他便心中渐起疑云。林太后到底要二弟去做何事?不惜那么大的代价?她贵极天下,还有何事需如此大费周章?二弟所说日后有大风波又是何意思?这些疑点几个月来一直盘桓在他的心头,只是因一路南下,其后又经歷战争离乱,无法细想,此时听清洛这样一说,他渐渐有些明白,心不断下沉,三妹是不是发现了什么?难道真是天意吗?难道自己真要去面对庆氏后人吗? 不知过了多久,萧慎思缓缓道:“三妹,我这段时间天天在想,什么是天意?细想千年史实,世间沧桑,不管当时如何风云诡谲,但歷史终会还其本相,后人也必会还其公道。其实天意即是公理,公理又自在人心。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如果真是公理所在,正道所需,那就是天意註定,我自会顺天意,求公理,去做我应该做的事情。” “那小墨呢?你欠他的,难道真要让龙氏蒙羞吗?”清洛直视萧慎思问道。 萧慎思沉默片刻,轻声道:“欠小墨的,我唯有以命相还。” 清洛再也控制不住眼中泪水,依在萧慎思肩头低声饮泣,萧慎思轻拍她手,道:“三妹,你听着,万一有什么事情发生,你就带着小康和小鱼儿找一个风景秀丽的地方去过隐居的生活,好好的过日子,再也不要卷进这宫廷恩怨和江湖情仇里面了。” 八月初一,艷阳高照,晴空万里,清南君命左司尉靳然留守王都,带着漠贵妃和萧慎思一行南下往月诏山而去。 清南君不愿惊扰地方州府,仅带了十几名随从,众人微服出行,行到叶州时,漠妃悄悄去守备府将简儿接到了身边。 这一路行来,清南君与萧慎思渐渐熟络,两人自重逢以后由于各自纠缠于心结,一直没有正面平和地相处,这时大局已定,清南君大仇得报,登基为帝,心情也逐渐平復,便也能和萧慎思一路指点江山,讨论国策民生,清洛在旁偶发评论,三人相处日渐融洽。 月诏山位于青国南疆,群峦起伏,巨木莽莽,绵延数百公里,歷来是苗人聚居之地。三十六峒苗人世代栖息于这山野之间、深谷之中,鲜少与外界接触,平添了几分神秘色彩。星池峰上的巫神更是被苗人奉为天人,相传巫力无边,能测生死,能通鬼神。 漠贵妃是月诏山三十六峒第一峒苗族族长的女儿,回到自幼生长的地方,越发慡朗明媚,笑声如铃,带着众人直上月诏山主峰——星池峰。 星池峰在望,清洛忽然心头一跳,似感觉到有人在默默的注视着自己,那眼神如烈日一般炙热,如大海一般深邃,她转头四望,却没有发现什么,心中越来越是不安。 萧慎思见她面色有异,问道:“三妹,怎么了?” 清洛轻声道:“大哥,你有没有感觉到有人在跟踪我们?” 萧慎思用心感受了片刻,摇了摇头:“我暂时没有这种感觉,你———” 正在这时,号鼓声响起,声震云霄,第一峒苗人听得清南君偕月女归来,倾峒而出,夹道相迎。清南君本是苗女后裔,几年前承袭南疆郡位后,励精图治,勤政爱民,对苗民多有惠爱,又娶月女为妃,深受苗民拥戴。听得他登基为帝,携妃归来,苗民自是载歌载舞,献酒洒汤,场面热闹至极。 清南君微笑着依苗礼与族长及族中各长老见面致礼,又亲向苗民答谢,于震天的欢唿声中,在漠贵妃的带领下上了星池峰。 星池峰是月诏山主麓,因山顶有星池而得名。星池由大小十几个碧池组成,散布于星池峰顶,池水碧蓝清澈,夜晚月色洒于池面,如寒星一般璀璨。 众人顺着山路,向星池峰顶攀爬。由于星池峰顶是巫神居住之处,苗民敬畏巫神,不敢惊扰于他,故过了山脚第一峒苗民村寨之后,便再无人迹。 星池峰上云雾缭绕,山崖陡峭,漫山藤萝,奇花异糙,含蕊吐芳。清洛被山间凉风一吹,再想到马上就可以见到幼弟,心情激动,也就暂时忘了那被人跟踪注视一事。 堪堪行到距峰顶不远的一拐角处,两名苗女迎了上来,清洛细细看去,只见她们笑靥如花,身着青色斜襟短褂,下着绣花百褶长裙,身上和高高的髮髻上插挂着简单的银饰,脚步轻盈,行到清南君和漠贵妃身前躬腰道:“青泠,青瞳见过陛下,月女!” 清南君和漠贵妃知这二人是巫神座下巫女,地位尊崇,忙还礼道:“神女太客气了,烦请神女通报,就说龙祈墨求见巫神爷爷!” 左边一位个头稍高一些的巫女浅笑道:“巫神爷爷已经算得陛下和月女到了星池峰下,命青泠和妹子前来迎接诸位,不过,雅姑姑说了,请诸位先上问天坪,待过了她那一关,再带诸位去见巫神爷爷!” 听她此言,盛竹卿和公孙影对望一眼,均觉这拖了二十年的恩怨终到了了结的一天,实是有些紧张,又有一丝岁月无情流逝的惆怅。盛竹卿环顾四周,想起在这处度过的那三年时光,更是辛酸难言。 众人在那青泠、青瞳的带领下,上得问天坪,此时正是巳时,阳光洒在问天坪上,铺出一片瑰丽的金色。满天金光中,一位中年苗女端坐于盘竹大椅之中,凝望着众人缓缓行到身前。 清洛听得身边义母悄悄地嘆了口气,便知这中年苗女定是那孟雅,想起她与义父义母之间长达二十年的纠葛,也是惆怅无比,再运目而望,不见小康身影,眼神便黯淡了下去。 漠贵妃脚步轻盈地跃了过去,攀住孟雅左臂,娇笑道:“姑姑,漠儿可想你了!这么久不见,姑姑可是越来越年轻漂亮了!” 第96页 孟雅本是神情严肃地直望着盛竹卿和公孙影,被她这一闹,有些拉不下脸来,轻斥道:“都是做了贵妃的人了,还是这般没有规矩,快回到陛下身后去。” 清南君笑着向孟雅道:“小墨见过雅姑姑!漠儿虽然轻莽,但她话可说得没错,雅姑姑确是越来越年轻漂亮,和漠儿走出去,不知道的人还会以为是两姐妹呢!” 孟雅再也撑不住,笑骂道:“就你这个小猴子,满嘴胡言,拿姑姑打趣!” 清洛心中感动,知清南君和漠贵妃是故意如此说话行事,以消淡孟雅心中的仇怨,帮自己救出小康。虽说清南君贵为青帝,但苗疆自有苗疆的规矩,苗巫的事,歷代青王都不敢插手,并不是能以帝皇之尊来压迫的,他此番来帮自己营救小康,实是大大的恩情。 孟雅眼光扫过众人,忽然停顿,神情激动,从椅中站了起来,急步奔到默默立于清南君身后的思月郡主身前,颤声道:“思月姐姐,真的是你吗?雅儿不是在做梦吧?” 思月郡主望着她,喉头哽咽:“雅儿,多年不见了!” 孟雅伸手抱住思月郡主泣道:“思月姐姐,师父前几日说你还活着,雅儿还不敢相信,真是太好了!你这么多年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回月诏山来?” 思月郡主轻拍着她道:“雅儿,一言难尽,待见过巫神后我会告诉你一切的。现在,还请你高抬贵手,将那可怜的孩子还给他姐姐吧。” 孟雅得清南君和漠贵妃疏散恨意,又见故人无恙,心中高兴,便抹去眼角泪水,面容一肃,转向盛竹卿和公孙影走去。 她默默盯着盛竹卿看了许久,又望向他身边的公孙影,终于一声长嘆:“你们也老了!” 盛竹卿被她这一句话勾起如潮回忆,遥想当年锦衣公子,利剑名驹,游迹江湖,快意人生。不料一入苗疆,在‘笙歌节’上一时浪荡,摘了她头上红花,结下了这段情怨,一晃二十年过去,三人都不復当年青春模样,妻子更是亡命天涯十余年,女儿也深受蛊毒之痛,但若说要恨面前之人,却也觉难以定言。 他默然片刻,长揖道:“一切都是我的不是,还望你高抬贵手,放过小康,那孩子并不是我的儿子,其中另有隐情,你如心中有恨,就都冲着我来吧。” 公孙影自与丈夫女儿重逢后,性子平和了许多。此时见孟雅也是青春不再,眼角更露出隐隐皱纹,想起她性情激烈,才放不下这恩怨情仇,更想起岁月短暂,光阴飞逝,觉人生如白驹过隙,实不必再纠缠于此,顿觉以往十多年对孟雅的仇恨悄然散去。终轻嘆一口气,直视孟雅道:“一切与那孩子无关,你如有怨,今日可与我夫妻彻底了结,不要连累了无辜之人。恩怨了结之后,你也可解开心结,不要再浪费光阴了。” 孟雅沉默良久,忽然笑道:“你说得也有道理,我实不必再为一个不爱自己的人纠缠不放。也罢,那孩子我可以放,但你们得先做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孟雅神秘一笑,将手一拍,青泠和青瞳笑着抬过一个黑布笼罩的铁笼来,放于众人身前,清洛隐隐闻到一股腥膻之气,不由有些担忧起来。 孟雅指着铁笼道:“这笼子里是一条‘失心蛇’,顾名思义,被这蛇咬后,便会忘却前尘旧事,故友亲人,我要你们两夫妻中的一个人将手伸入笼中半炷香的功夫,不管这蛇咬不咬你们,我都会放了小康,从此以后与你们再无纠缠。” 顿了顿她续道:“蛇若不咬你们,算你们走运,蛇若咬了你们,那你或者是你将忘掉一切往事,我正是要让你们夫妻中的一人尝尝被爱人遗忘的滋味!” 公孙影和盛竹卿对望一眼,知孟雅性情激烈,如果不按她说的去做,只怕小康难保,两人心意相通,同时举步向那铁笼走去。 孟雅喝道:“不准两人同去,只能一人将手伸进去。” 公孙影与盛竹卿本存着两人同时忘却记忆之念,这样就不会有一人因被爱人遗忘而痛苦伤心,此刻被孟雅阻拦,公孙影轻嘆道:“夫君,还是你去吧。” 盛竹卿急道:“不,影妹,你去,我是宁死也不能忘了你的。” 公孙影嘆道:“夫君,我还要寻找菁菁公主和燕公子,要求得谷主的原谅,不能忘了前尘往事的,还是你去吧。你若忘了我这给盛府带来不幸的江湖女子,也许老爷和夫人会感到高兴的。” 清洛心中大急,她知义母刚过上几天安定幸福的生活,如果转瞬忘记一切,或者被深爱的丈夫遗忘,实是人生大痛。此次又是为救小康而来,她心一横,踏步向前,道:“我来吧!” 她刚刚举步,一个白色身影跃至笼前,縴手急探,伸入铁笼上方的小小洞口,公孙影和盛竹卿同时惊唿:“怀玉,你做什么?!” 公孙怀玉将手伸入铁笼,回头轻声道:“爹,娘,还是让女儿来吧。女儿就是忘了你们,你们也还是我的爹娘啊!” 孟雅见状在旁笑道:“女儿替父母上阵,也行!让你们尝尝被女儿遗忘的滋味也好,现在就看你女儿走不走运了!” 怀玉是见父母互相推让,不愿忘了对方,又望向立于清洛身边的萧慎思,心中伤感,忽觉自己若是能忘了前尘往事,也未必不是一件乐事,便纵身而出,将手伸入铁笼。 众人心中皆忐忑不安,连唿吸声都放得极低,生怕惊动笼中之蛇,暴起咬人。 这半炷香的功夫对怀玉来说,便如经歷了一生一世,她既希望那蛇来咬自己,让自己忘了心中隐痛,又希望那蛇不来咬自己,好让自己不忘却父母亲人。 问天坪中一片沉寂,不知过了多久,孟雅忽然轻笑道:“好了!你把手拿出来吧。你是个好孩子,是你母亲有福!” 怀玉将手从铁笼中缓缓抽出,轻吁一口气,只是心情复杂,说不上是欣喜还是失落。 一阵慡朗的笑声响起,清南君笑着步了过来:“雅姑姑,这场戏演得够了吧,没想到您还会这一手!小墨憋得实在辛苦!” 孟雅笑道:“叫你揭破姑姑!不让他们伤心难过一下,岂不坏了我苗巫威名!” 公孙影几人对望一眼,恍然醒悟,这才知孟雅早有放过小康之念,只是面子上放不下来,让众人徒然惊吓一场而已。 正在这时,清洛听得一声大叫:“姐姐!”这一声唿唤对她来说,便如天籁之音,顿时心情激盪,放声唿道:“小康!小康!姐姐在这里!”一道青影急射而来,扑入她的怀中。 清洛泪如雨下,将小康紧紧搂住,泣道:“小康,小康,姐姐总算找到你了!姐姐总算见到你了!姐姐再也不要跟你分开了!” 自去岁战乱初起,清洛与小康分开,这是两姐弟首次见面,这一年来,清洛日夜思念着爹娘幼弟,好不容易与爹娘重逢,却遭残酷追杀,爹娘惨死面前,自己又得知隐密身世,更是对小康抱愧于心,觉唯有找回小康,将他抚养成人,才对得起爹娘的如海深恩,这刻终于将幼弟搂入怀中,实是悲喜交集,放声痛哭。 众人默默地看着姐弟二人,均觉无从相劝,默然无语。 清洛正在痛哭之时,小康却用力挣脱她的怀抱,笑道:“姐姐怎么这么爱哭啊?你见到我应该高兴啊!这一路,我可长了见识了,等异日见到爹娘,可得好好向他们夸口才是。” 清洛身躯一震,这才想起小康并不知道爹娘已死的残酷事实,到底要不要告诉他呢? 萧慎思也醒悟过来,略略思忖,过来笑道:“小康,你姐姐是水做的,当然爱哭了一些,她是见到你太高兴了。”说着轻轻的拉了一下清洛的衣袖,清洛明他用意,忙擦去脸上泪水,强颜笑道:“是啊,小康,姐姐这么久不见你,太高兴了,爹娘知道你无恙,也会很高兴的。你这一年还过得好吗?” 小康得意笑道:“我当然过得好了,比在靖南山的时候开心多了。这里实在太好玩了——”他话未说完,雪儿‘吱’地一声从小鱼儿怀中探头出来,似是因为听到了小康的声音,感到无比熟悉,探头瞧瞧,它见到小康,犹豫一下,‘吱’声欢鸣,纵向小康怀中。 小康开心笑着将它抱住:“哈,雪儿,你这坏傢伙,你没死在那流光塔里啊!太好了,我正帮你找了一个伴呢!”说着撮指轻吹口哨,哨声刚歇,一道白影射来,蹲于小康肩头。 众人凝目望去,只见那是一只浑身白色长毛的小傢伙,似貂非貂,似兔非兔,十分可爱,眼睛灵活无比,正充满敌意地望着小康怀中的雪儿。雪儿却似是毫不畏惧于它,沖它呲牙而鸣。 小康得意道:“姐姐你看,我养的这个‘兔兔’不会比你的‘雪儿’差吧!到时叫它们俩比一比,看谁厉害一些。” 清洛不由嗔道:“小康,你在人家这儿作客,怎还这么调皮?” 清南君呵呵大笑:“小丫头,你这就不知了,小康现在是这处的主人了。” “啊?!”清洛无比惊讶,疑道:“主人?” 漠贵妃笑着过来,执住清洛右手笑道:“是啊,小康被巫神爷爷看中,说他是承继衣钵的最佳人选,收为幼徒,这可是苗疆几百年来第一位不是苗人的巫童呢!” 清洛听言如坠梦中,漠贵妃在旁细细解释,她才得知,孟雅自掳得小康之后,快马加鞭,一路南下。谁知小康本性顽劣,自是极力反抗,又诡计多端,频出损招。孟雅因为想留着他威逼盛竹卿,又不好对他下狠手,这一路南来,实是吃足了这小顽童的苦头。 只是两个月下来,两人却于猫捉老鼠的游戏中玩出了深厚的感情,孟雅一生为情所苦,从未体会过家庭之乐,忽与这聪明伶俐的小康相处,虽屡遭他戏弄,却也颇有乐趣,渐渐的便对小康起了母爱之心,言语动作也没有初时那样蛮横,还对他有所怜爱之举。小康是聪明之人,自有所体会,他是经不得疼爱之人,又与娘亲分开日久,孺慕之意渐起,也便慢慢收起顽劣本性,偶尔还知向孟雅撒撒娇,哄哄她,待得回到月诏山,孟雅已是绝不捨得将他送上祭坛,献给苗神的了,甚至对盛竹卿的恨意也消失了大半。 谁知到得星池峰,小康却被巫神一眼看中,说他生具奇根,是承继衣钵的最佳人选,虽不是苗人,但也破例将他收为幼徒,竟唤孟雅一声“师姐”,实是苗疆一大奇闻。 第97页 讲到这处,清南君在旁哑然失笑:“小丫头,你说,你弟弟称雅姑姑为‘师姐’,那岂不成了我的长辈了!” 众人不由哄堂大笑,清洛这时方知他那日得信后的奇怪言语是何意思,也是抿嘴而笑,心中想说‘既然我弟弟是你的长辈,那我自然也是你的长辈’,只是这话无论如何都不能向这位青国皇帝说出来的。 正笑闹间,青泠上前向清南君行礼道:“陛下,巫神爷爷请诸位上去见他。” 清南君面容一肃,转头道:“其余人留在这里,姑姑,萧将军,小丫头随我上去吧!” 众人笑声顿止,想到终于要去见这位名动天下、神秘莫测的巫神,清洛不由有些忐忑不安。 那青泠却笑道:“巫神爷爷还说了,请一位叫公孙影的客人带着她女儿一起上去。” 众人心中讶异,不知巫神指名要见公孙影母女是何用意,公孙影缓缓道:“能得见巫神,是公孙影的荣幸,请这位妹子前面带路吧。” 六人在青泠、青瞳的带领下,穿过问天坪,行过一处山林,再向上攀得一段,眼前豁然开朗,只见碧空白云,漫山苍翠,山顶一处绝壁前,流水淙淙,树荫寂寂,顿令众人心头一静。 绝壁前因山石突起,阳光射来,明暗相间。一位老人端坐在明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本应清朗明亮,却如云笼雾罩,神秘难言,众人望去,只觉这老人似是已上百岁,但又似是刚过花甲,他面上带着淡淡微笑,看着众人行来。 在他身侧暗处,还端坐着一人,隐隐望去,也似是一年纪甚老之人,但面貌却看不甚清楚,只知白须白髮,面容清瘦。 清洛眼光望向那暗处老者,忽然感到一股强烈的气流在身边激涌,这气流绵长悠远,如青山隐现,如绿水长流,如大海奔腾,浑然天成,似蕴含着世间万物生存之法则。 清南君趋步上前,正欲向那坐于明处的老者下拜,忽听得公孙怀玉一声惊唿:“娘,你怎么了?!” 众人侧头望去,只见公孙影面色惨白,脚步踉跄,汗如雨下,将清洛欲扶住她的手推开,跌跌撞撞走至那坐于暗处的老者身前,全身颤慄,匍伏于地,拜了下去。 七五、白云霓裳驾飞龙 那坐于暗处的老者低头凝望着拜于身前的公孙影,默然不语。 众人皆感讶异,不知这老者是何人,竟令公孙影行如此大礼。怀玉和清洛对望一眼,两人都隐隐猜到,但都不敢相信那是事实。 坐于明处的老者右手轻摆,止住清南君下拜之势。侧头向那坐于暗处的老者笑道:“燕谷主,我今早卜的这一卦可还准吧!” 那燕谷主微微点头:“巫老的卜术,燕某自是佩服之至!” 怀玉和清洛再对望一眼,俱是心头剧跳,也明白了那坐于暗处的老者是何许人,两人齐齐走到公孙影身后,跪落于地,向那燕谷主磕下头去。 萧慎思也大吃一惊,知那燕谷主定是名震武林的剑谷谷主燕九天,只是他为何此时出现在此处?剑谷不是禁止门人行走江湖吗?现在谷主出山,他儿子又已贵为燕皇,给这武林和苍生带来的是福还是祸呢? 清南君却因为清洛未曾告诉他剑谷之事,所以猜测不到这个燕谷主的真实身份,但见清洛三人情形,也知这燕谷主身份必不简单,便悄然立于一旁,不再向巫神行礼。 这时公孙影方慢慢平定下来,颤声道:“罪婢拜见谷主,罪婢万死不能赎己罪,请谷主赐死!” 燕九天轻嘆一声:“菁菁呢?” 公孙影身子再次抖动,泣道:“罪婢不知!罪婢和公主大约二十年前分开之后便再未见过公主。罪婢这么多年一直在寻找公主,除了知道她曾在靖南山流光塔附近出现过之外,便再无她的任何消息。” “流光塔?!”燕九天惊疑一声:“菁菁也去流光塔做什么?” 巫神听言长嘆一声:“燕谷主,只怕真是要风云再起了!” “巫老说得极是啊。我不久前发现祖先手札,才知涛儿当年出谷后的主要目的地便是流光塔,唉,为了这几个小儿女,我不惜破规出谷,只求能找回他们。昨日听得巫老一番讲述,对照祖先碑上所刻谶言,才知可能是天意啊!”燕九天嘆道:“巫老,现在看来,真的是到了为庆氏翻案的时候了!只不过,我已去流光塔底看过,并未见有庆氏后人还居住在那里,也不知他们搬去了哪里!” 他转向公孙影道:“你先起来吧,如何处置你,等寻到涛儿和菁菁以后再作决定。叫你女儿也起来吧,不过,我听孟雅说你只有一个女儿,另一位是谁?为何也向我行如此大礼?” 公孙影颤抖着站起身来,拉过公孙怀玉泣道:“这是怀玉,是罪婢的亲生女儿。”又拉过清洛道:“这是清洛,是罪婢的义女。” 怀玉和清洛齐齐向燕九天再次跪倒:“怀玉,清洛见过谷主!” “都抬起头来吧!”燕九天轻声道。 清洛慢慢抬起头来,此时她距燕九天极近,已能看清他的面容,不由轻唿一声,这才发现这燕九天与那燕皇燕行涛长得极为相似,俱是清瘦面容,俱有着苍凉深邃的眼神,只是一个鬚髮皆白,一个刚过中年而已。 燕九天眼神扫过怀玉,久久地停留在了清洛的脸上,轻轻地“咦”了一声,瞬间眉头轻锁,似是触动了遥远的回忆。 清洛也于心底涌起一种奇怪的情绪,似是对这燕谷主孺慕不已,竟还有一种想扑到他怀中大哭一场的冲动。同时她心中暗暗矛盾,不知是否应该告诉燕九天他儿子燕行涛就是燕皇的事情,如果告诉他,说不定可以替义母求情,但自己和大哥二哥又答应了燕皇不得透露他的真实身份,到底该怎么办呢? 巫神见燕九天陷入沉思之中,转头向清南君微笑道:“小墨,你做得很好,你以后也会做得很好。” 清南君恭谨行礼道:“小墨要多谢巫神爷爷!” 巫神目光转向思月郡主和她身边的萧慎思,嘆道:“思月,带着你儿子过来吧,这么多年,你吃苦了!” 思月郡主心神激盪,泪水便直流了下来,她牵着萧慎思的手走到巫神身前,拜伏于地,道:“巫神爷爷,思月无能,还是要来求您老人家。” 巫神凝望着磕下头去的萧慎思,半刻后侧头向燕九天道:“燕老,你看,这就是那‘泪印’之人。” “哦?!”燕九天望着抬起头来的萧慎思,贊道:“果是非常之人,堪担重任!只是不知这‘火龙印’和‘龙凤双氏’又在何处!” “应该也会相继现身,唉,只怕天下要大乱了!”巫神嘆道。 众人默默听着两位神仙似的老人的对白,心情各异。清洛更是心潮澎湃,庆氏,林归远,林太后,积庆堂,燕皇,若华,剑谷,流光塔,庆氏皇族服饰,这一个又一个疑团在心中翻滚起伏,似一颗又一颗珠子散落于地,而自己正持着一根丝线,欲努力将这些珠子串连起来,只是一时找不到最大的那颗珠子而已。 这时只听燕九天道:“也是到了为庆氏雪冤的时候了,庆氏一族数万条人命,史书上的抹黑诬衊,皆是解龙两氏和剑谷先人欠下的血债,只有还其公道,方能体现天理所在啊。” “燕谷主说得极是,这血债与我巫神一族也脱不了干系,我们也当尽力顺应天意,至于会不会天下大乱,就看他们这些后辈如何行事了。”巫神转向清南君道:“小墨,你过来,爷爷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清南君走到巫神身前,单膝下跪,低头道:“墨儿聆听爷爷教诲!” “小墨,你现在贵为青国帝王,想来已知龙氏先人当年所为,其中另有隐情,爷爷也不便对你详说。只是请你记住,万事以民为先,不要执着于一人一族的荣辱,这样方能真正获得民心,方是名留青史的帝王所为!”巫神正颜说道。 清南君沉默片刻,轻声道:“墨儿记下了!” 一阵劲风吹过,捲起层层松涛,巫神凝望着萧慎思道:“孩子,你可想好了?” “思儿决心已定,请爷爷成全思儿,救我母亲!”萧慎思坚定说道,磕下头去。 “小墨,你的意见呢?”巫神转向清南君问道。 清南君稍稍沉默,终缓缓道:“这是他自己选择的,求爷爷成全!” “可要解这‘封印咒’,得用上最后一颗‘寒星石’,‘寒星石’乃苗疆至宝,能解一切咒语和封印,这可是最后一颗了!” 清南君望向身侧的思月郡主和萧慎思,轻声道:“求爷爷成全!墨儿愿蠲免苗人五年税粮,免苗人三年兵役。” 萧慎思心中感激,转头望向清南君,低声道:“谢谢你!”清南君竟是不敢看他眼神,别过脸去。 巫神望向被劲风吹得层层翻滚的松林,沉默片刻,道:“青泠,青瞳,去请‘寒星石’出来!”青泠、青瞳恭应一声,步向崖侧的一个石洞。不多时,众人听得洞内传来阵阵巫歌之声,诡异中带着对天地鬼神的无限虔诚。 再过得片刻,巫歌声止,青泠和青瞳步出洞来,青泠跪到巫神面前,将手中玉盒递上,巫神右手接过玉盒,左手抚上盒盖,轻嘆道:“终于到了‘泪印’重现人世的时候,只希望给天下苍生带来的是福而非祸啊!” 众人注视着他手中玉盒,屏神敛气,想到玉盒一开,‘寒星石’一现,大哥就会重现‘泪印’,便需接受残酷的命运,清洛心情复杂,五味杂陈。 巫神慢慢打开手中玉盒,一丝寒光由淡而浓,眼见就要呈现于众人面前,忽然,清洛心头一跳,一股热浪席捲山崖,众人同时感到似被曝于烈日下炙烤,又如在沙漠中被晒至枯渴的行人,均冒出一身大汗来。 燕九天却和巫神同时色变,燕九天白眉轻颤,巫神双目圆睁,就在这一瞬间,一股劲爆至极的热浪卷上巫神手中玉盒,玉盒凌空射向崖侧树林方向,燕九天暴喝一声:“哪里走!”衣袖劲拂,剑气如虹,追向空中玉盒。 那股热浪见剑气袭来,忽然暴涨,整个崖前如沸水一般灼热,狂飈的热浪将燕九天的剑气挡于空中,“轰”的一声,众人同时抵受不住,向后退了几步。只见剑气顿歇,热浪敛去,一个白色身影跃向空中伸手接过掉落下来的玉盒,迅即向松林方向纵去。 第98页 巫神眼中光芒暴增,大喝一声:“结!”十指大张,白色身影眼见就要跃入树林,却好象遇到了什么强大的阻力,又倒射了回来。 就是这一阻的时间,清南君、萧慎思和清洛齐齐扑了上去,将那白衣人围在了三人之中。 这白衣人轻轻落地,缓缓转过身来,他身形俊秀,儒雅中带着一丝温文,但面容却较僵硬,面色青黄,双眉稍稍拧起,似含有无穷怨恨和愁苦,只有那双眼睛闪烁着眩目的光彩,似蕴含着阳光一般的炙热,又似有着大海一样的柔情。 萧慎思喝道:“阁下何人?放下寒星石来!” 公孙影和怀玉见状也围了过去,五人占住白衣人逃逸的各个方位。众人见他竟能由巫神手中抢去寒星石,且能抵住剑谷谷主的全力一击,均知是世间罕见高手,各各提神聚气,轻轻抽出腰间长剑。 白衣人眼神冷冷扫过众人,在萧慎思身上停顿了一下,最后落在了清洛身上。清洛心头一颤,觉得这眼神如此熟悉,如此温柔,心中最柔软的那一块似被他眼神轻轻触动,眼眶逐渐湿润,但又不敢相信自己的直觉,他怎么会有如此高强的武功? 见他眼神中温柔之色敛去,热浪微涌,清洛知他要强行突围,心中大急,身形疾纵,拦在他的身前,轻声道:“你不能走!” 白衣人身形停顿,眼中掠过一抹痛楚之色,嘶哑着声音道:“你让开!”他声音含浑嘶哑,似是舌下含了一颗核桃似的,听他声音,清洛更是心头剧跳,凝望着他道:“不,我不能让你走!”说着双手张开拦在了他的面前。 白衣人勐地伸出手来,推开清洛手臂,两人一拦一推,竟都未使上内力。 清南君和萧慎思却不知情,均以为那白衣人慾伤害清洛,齐齐暴喝:“不得伤她!”,手中剑如流星,扑了上来。 白衣人一声轻啸,身形如闪电般暴起,双掌虚击大地,热流激涌,泥土飞溅,如数百件暗器一般飞向萧清二人,只是其中大部分是飞向清南君,只有小部分击向萧慎思。 清南君一时手忙脚乱,幸得怀玉隔他较近,手中长剑挥舞,替他接下一部分劲射的泥土,他又在地上连连翻滚闪躲,方免去被泥石穿身之厄,只是仍有几颗泥石穿透了他的长袍,留下几个焦黑的小洞来。 萧慎思心中无比惊讶,这白衣人武功如此惊世骇俗,似与燕皇不相上下,究竟是何方高人?他于此刻出现抢夺这寒星石又是为何? 白衣人身形刚一落地,清洛迅速抢到他的面前,正要开口说话,白衣人却似知道她要说什么似的,左掌轻扬,一股柔和的热浪将清洛浓浓包住,捲起她的身躯,将她送至十几步外,又轻轻地将她放了下来,清洛眼见自己离他越来越远,他又与萧慎思和清南君、怀玉及义母四人激战在了一起,心中大急,欲待开口唿唤,却发现他左掌拂出的热浪仍团聚在四身穴道,让自己竟发不出任何声息。 巫神轻嘆一声,侧头向燕九天道:“燕谷主,你看是不是?” “有些象。”燕九天沉吟道:“得再看看才能确定,我也只是在先祖手札中看过相关纪录,不敢肯定。” “如果是的话,只怕他就是‘火龙印’之人,想不到今日竟能得见谶言中的两人,燕谷主,请你出手将他留下吧!”巫老沉声道。 燕九天喟嘆一声,身形飘动,瞬间便到了白衣人身前,他这一动,便如大海乍起狂涛,风起云涌,捲来一股激烈暗流,白衣人眼中光芒暴闪,轻哼一声,直视着燕九天。 燕九天轻声道:“孩子们都退下吧!” 萧慎思等人见他上来,气势慑人,放下心来,纷纷向后退了十余步,只是依然占据着几个不同的方位。清洛极力运气欲冲散身边热浪,同时痴痴地望着那白衣人,她心中激动,但又不敢肯定,真的会是他吗?他从哪里学来这一身惊人的武功? 白衣人望向燕九天,嘶声道:“寒星石我是志在必得,你们休想留下我!我今天不想杀人,让开吧!” 燕九天白须在山风中轻轻飘拂,他感觉到白衣人身边涌动着一股热流,如巨龙唿啸,如热风起舞,便也催动体内真气,无穷剑气渐渐捲成气团,涌向那股热流,剑气与热流试探着轻轻碰撞,白衣人轻哼一声,燕九天身形轻晃,双眼勐然睁大道:“果然是火龙功!看来你就是‘火龙印’之人了!” 巫神听得燕九天所言,也似有些激动,身形轻移,负手立于清洛身边,道:“燕谷主,确认是火龙功吗?” “不错,正是火龙功!”白衣人一声暴喝,身上长袍勐地鼓起,身形勐移,右拳击出,拳风带着无穷劲气直攻向燕九天的面部。燕九天身形旋转,离地数尺,双臂轻扬,袖中射出数道剑气将白衣人拳势一一接下。 只听“蓬蓬”声响起,两人身形如幻如电,如光如影,在松林前上下飞舞翻腾,拳气与剑气纵横交错,松枝不断掉下,一时如烈日当空,一时如寒剑卷雪,两人如影附形,斗得难分难解。 清洛见白衣人竟能与燕九天斗成平手,便又怀疑起自己的猜测来,短短四个月的时间,他怎么可能武功进步如此之大?难道不是他吗?但为何那眼神如此熟悉如此温柔?为何他竟似不愿伤自己一分一毫? 清南君等人见燕九天虽不能击败那白衣人,但将他拦下应无问题,便纷纷聚拢到巫神身边,清南君轻声问道:“巫神爷爷,您说这人是‘火龙印’,到底是什么人啊?” 萧慎思勐然觉得这‘火龙’二字如此熟悉,似在何处听过似的,便凝神回想。 巫神轻嘆道:“他便是璇玑老人谶言中提及的‘火龙印’,也是世上唯一能练成‘火龙功’之人。想不到今日得见‘火龙印’和‘泪印’聚首,看来他定是庆氏后人无疑了!” 众人齐声惊唿,清南君眼神阴暗下去:“难道真的有天意吗?” 萧慎思也是心头狂跳,他勐然想起在何处听过‘火龙’二字,联想起清洛异常反应,这白衣人会是他吗?他会是庆氏后人吗? 巫神又道:“不过,他也不能算正宗的庆氏后人,他应该不姓庆,他的母亲才姓庆!” 这一句话顿如石破天惊,惊涛骇浪,清洛头晕目眩,终于找到了那颗最大的珠子,终于将一个个疑团串连起来。她身形摇晃,眼泪奔涌而出,泪眼中见场中二人正斗到生死关头,却仍有一丝热流充塞于自己的喉间,无法唿出声来。 这一瞬间,白衣人仰天长笑:“原来你是剑谷中人,那就对不住了!”身形腾起,拳势大盛,出神入化,急攻向燕九天,燕九天大幅度旋身,旋出数十道剑气,堪堪接下白衣人的炎热拳势。 眼见白衣人拳势就要击破燕九天的漫天剑网,清洛终于将最后一丝热流驱散,狂唿出声:“二哥,他是你爷爷!”轻功运至极致,扑了上去。 七六、碧水寒潭觅凤踪 清洛一声“二哥”唿出,萧慎思身形剧震,一剎那间,他也终将诸事串连起来,得窥事实真相,眼见清洛扑向场中激斗至生死时刻的二人,他不由也朗喝一声:“二弟,燕谷主快住手!”向场中跃去。清南君见清洛和萧慎思二人都扑了上去,不及细想,也随后扑向场中。 这时白衣人拳势堪堪击破燕九天的剑气,眼见就要攻至燕九天胸前,燕九天旧气方歇,新气未生,已是危急时刻,清洛正好大唿扑了过来,白衣人耳中听得她的唿声,稍稍一愣,拳势稍有减缓,但仍攻向燕九天胸部。 眼见一幕人伦悲剧就要发生在自己眼前,清洛五内俱焚,无法思考,直扑向二人真气圈内,白衣人见她不顾生死扑了过来,心中大惊,拳势不及收回,只得生生偏向左侧击去,那燕九天却因为正处于新旧真气连转时刻,竟未听清楚清洛唿声,眼见对手拳势似有所偏倚,心忖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体内剑气急速运转,十指弹飞,如丝剑势递了出去,只是因为他的主要目的是将白衣人留下,剑气中的杀势便收敛了几分。 此时,清洛已奔至白衣人身前,眼见他拳势偏倚击出,而燕九天的如丝剑气依旧向他纵横飞来,不及细想,凌空扑上了白衣人的身躯,燕九天攻出的前几道剑气均击在了她的身上。 只是燕九天见眼前多了一人,知有蹊跷,后几道剑气虽不及收回,但均稍稍改变方向,击在了清洛右侧,却正好与白衣人偏向左侧的拳气相击,顿时‘轰’声巨响,劲气暴起,泥土迸飞,清洛被气流激得身躯飞扬,直向西首悬崖方向飞去。 白衣人如遭雷击,眼见清洛身子就要飞下悬崖,他嘶嚎一声,劲气迸起,将燕九天轰退几步,白影急闪,追向清洛掉下悬崖的身影。 电光火石之间,萧慎思的身影也扑了上来,只是待他扑到场中时,清洛与白衣人已一先一后飞向悬崖,他脑中一片空白,右脚剧跺,身形暴起,也追向白衣人而去。 萧慎思扑下悬崖,急力伸手拽住白衣人的右脚,却眼见清洛身子悠悠荡荡向万丈深渊坠去,他脑中‘轰’的一声,思维停顿,脚下意识的在空中急蹬,正好被随后赶来的清南君用力抓住。 白衣人被萧慎思拽住右脚,眼光望向飞坠而下的清洛,痛唿一声,右手拳势夹着滚滚热浪攻向头顶萧慎思,萧慎思唿吸一窒,真气顿歇,白衣人脚一蹬,挣脱他的右手,身子直往悬崖下方掉去。 萧慎思心中大恸,便欲追随而下,却被清南君死死拽住左脚,他双目圆睁,回头向清南君勐喝:“你放手啊!” 清南君一手抱住崖边松树,一手拽住萧慎思左脚,心中也是剧痛,却死也不肯放手。 这一切均是在兔起鹘落之间,站在远处的巫神与公孙母女都未料到出现如此突然情况,不及反应,幸得被白衣人劲气逼得退后几步的燕九天及时跃到悬崖边上,袍袖一卷,将萧慎思身子卷了上来。萧慎思被燕九天卷上崖边,掉落在地,脑中一片混乱,痛声大叫,便欲再度扑向悬崖,清南君将他身子紧紧抱住唿道:“哥哥,你冷静些!” 萧慎思眼见清洛和那极可能是二弟的白衣人齐齐掉下悬崖,又怎能冷静,全身剧颤,极力欲挣脱清南君的钳制,燕九天在旁轻嘆一声,伸手拂上了他的穴道,萧慎思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待萧慎思醒来,已是在下山的路上,众人见清洛和白衣人坠下悬崖,俱是心碎神伤,幸得巫神说崖下乃一深水寒潭,两人应有生还机会,方慢慢定下神来。便由青泠青瞳带路,火速由山间小道而下,去往崖底搜寻二人。只余巫神与思月郡主在崖顶等候消息。 第99页 萧慎思听得崖下乃深水寒潭,稍稍平定,但仍是手脚发颤,嘴角紧抿,紧跟着青泠、青潼沿着小道向崖下行去。 山高万仞,山路陡峭难行,纵是众人轻功出众,却也直到申时方下到崖底,这一路对萧慎思来说,便如在地狱之中煎熬,只是不停祈求老天见怜,让二弟和三妹得保性命。他见白衣人捨命追随三妹而去,已可肯定那必是二弟无疑。 披荆斩棘,到得崖底,但见崖底一方深潭,潭水碧蓝晶莹,深不见底,阳光斜斜照来,如一颗蓝宝石镶嵌于悬崖之下,潭边荆棘丛生,山花遍野,怪石嶙峋。 众人在潭边搜寻一番,未见二人身影,萧慎思心焦,身形一纵,跃入寒潭中去。他水性一般,只凭一股真气在体内运转,下到潭底,四处搜寻,却只见潭底无数幽幽水糙,怪异鱼儿轻游浅翔,并不见二人身影。过得一阵,他真气将竭,只得浮出水面,却仍不死心,深深唿吸,再度潜下水去,直至往返十余次,将整个潭底搜寻一遍,方怏怏浮了上来。 此时已近中秋,这处又是崖底寒潭,潭水冰凉彻骨,萧慎思在水里浸泡过久,虽身强体壮,也觉禁受不住,坐于潭边青石上被风一吹,更是全身颤抖。但他浑然不觉,脑中心中俱是二弟三妹掉下悬崖时的景象,虽知未见两人尸身便意味着两人还有生还机会,但仍控制不住,失声痛哭。 清南君见清洛落下悬崖,也是心如刀绞,此时见萧慎思痛哭,更是极度难过。他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先前在崖顶他死命拽住萧慎思时,便如拽住了世间对自己最重要的那个人和那份感情一般,及至后来抱住萧慎思脱口唿唤一声‘哥哥’,更如同迈过了一道深深的沟坎,那一瞬间,得知真相以来对萧慎思的怨与恨全数消失不见。他终控制住自己内心伤痛,慢慢走上前去,揽住萧慎思双肩,低声劝慰。 正在这时,燕九天轻“咦”了一声,怀玉站在他身旁,顺着他目光看去,不由大声唿道:“萧大哥,快过来看!” 萧慎思和清南君疾纵过来,只见潭边东侧一块青黑崖石之上,斜斜地刻着六个字———“三妹无恙勿念”。萧慎思心头一松,寒意上涌,再也支持不住,瘫坐于地。 日头慢慢地向西倾斜,在寒潭上铺出一层霞光,众人默立于萧慎思身边,俱是想着:清洛究竟和那白衣人去了何方?为何她会唤那白衣人为‘二哥’?萧慎思与清南君更是各有一番心思。 萧慎思虽见清洛被燕九天无形剑气击中,但既知她与林归远在一起,林归远又留言说她无恙,便放下心来,他知若说这世间还有谁能救得三妹,必是二弟无疑。他慢慢恢復清醒,强提真气,走至燕九天身前,行礼道:“燕谷主,有关令郎燕公子的事情,需与您商量。” 燕九天与公孙影同时轻唿,燕九天眼神一亮,白眉轻颤,急问道:“你知我儿下落?” 萧慎思再将诸事在脑中细想一番,迎上燕九天渴望的眼神道:“燕谷主,请上崖叙话。”他又转向清南君道:“陛下,请您派苗人出动,寻找他们,但请下令,不得伤那白衣人一分一毫。”清南君心中也是疑云重重,轻轻点了点头。 众人收拾心情,再度攀向星池峰顶,只是这上山之路也是十分难行,直至夜色深深,点燃松枝,方回到峰顶。 思月郡主正等得十分心焦,见众人回来,忙迎了上来,问道:“找到没有?” 萧慎思轻轻地摇了摇头,安慰道:“没事,他们应还活着。”说着直走到巫神身前,跪了下来,道:“巫神爷爷,思儿心中有许多疑团,无法得解,今日见这庆氏后人,他是与思儿大有关联之人,求巫神爷爷将前尘往事告知思儿,若真是公理所在,天意所指,思儿便要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思月郡主与清南君同时惊唿,却见火光照映下,萧慎思神情极为坚定,便都将到嘴边的话悄悄咽了回去。 巫神闭上眼来,沉默良久,轻嘆一口气,睁开双眼向燕九天道:“燕谷主,你意如何?” 燕九天稍稍沉吟,道:“萧公子既说与方才那庆氏后人大有关联,只怕确是天意所在,巫老,就将一切告诉这些后辈吧,如何去做,就看他们自己如何行事了。” 巫神点头道:“看来确是如此,好吧,我先说,未尽的由燕谷主来补充,你们都坐下来吧。” 月色静静地洒在崖顶,夜风轻轻的拂过松林,火光照映下,众人盘膝而坐,静听巫神诉说前朝旧事。 “你们可能都从史书上得知,前朝庆朝末年,庆阳帝极好四处征战,穷兵黩武,又强征暴敛,弄得民不聊生,内乱四起。其实这些都是解氏和龙氏建国以后,为强调自己皇权的正当性,在史书上对庆阳帝的抹黑污衊。庆阳帝虽不是个好皇帝,但也未到那种程度,他只是做错了一件事,就是不该沉迷于武学,不该为练武去寻找‘火龙涎’,而致使两个村子的人丧于非命。” “庆氏一族以武学起家,皇族世代所传的‘火龙功’更是世间一大奇功,而庆氏每隔数代便会诞生一个天生有着‘火龙印’之人,是能将‘火龙功’练至最高境界的最佳人选,庆阳帝便是其中之一,但要将‘火龙功’练至极致却还需一样东西,便是‘火龙涎’。” “庆阳帝无心帝王之业,一心痴迷武学,为了练功派人四处寻找‘火龙涎’,终有一日,他的手下于现在天青两国边境的解家村和龙家村附近的夜山上找到了‘火龙涎’。” “庆阳帝自是命人上夜山取‘火龙涎’,却不料这‘火龙涎’乃解龙两村镇村之宝,解龙两族之人为护‘火龙涎’,不惜违抗朝廷指令,倾村而出,与官兵相抗,结果两村青壮年被屠杀殆尽,妇孺也是死伤无数,终被庆阳帝将‘火龙涎’夺去,练成了举世无敌的火龙功。” 众人默默听着,渐渐对当年史实有些明白,萧慎思不由在心中嘆了口气,想道:这世间仇恨循环往復,冤冤相报何时了啊! “当时解家村和龙家村各有一名少年在这大难中得以逃脱,一人就是天朝开国先祖解文宇,另一人就是青国开国先祖龙千海。解文宇和龙千海两人自幼交情极好,又同时得脱大难,两人自是对天起誓,誓要让庆氏一族血债血偿,以灭族之痛来偿还灭族之恨。” “两人流落江湖,解文宇被一江湖奇人收为弟子,而龙千海就因缘巧合,拜在了璇玑老人门下。十几年后,解文宇艺成出山,游迹江湖,结识了一名剑谷弟子,正是燕谷主的先祖,秦紫辰。”说到此处,巫神与燕九天对望一眼,俱是神情黯淡。 “当时解文宇与秦紫辰一见如故,两人结伴同游江湖,又结识了一名奇女子,姓林名燕,三人因武结缘,因侠生义,终撮土为香,结为金兰兄妹。” 萧慎思听到此处,不由回想起当日与林归远、李清洛三人战场结义时的情景,想起当时豪情,再回想这一年以来,三人经歷的生离死别,爱恨情仇,心中实是又苦又甜,悲喜交集,无法言喻。 “这时庆阳帝火龙功已大成,并玩兴大发,夺得武林盟主之令又弃之而去,激起武林公愤,也正在这段时间,庆国各地渐渐频起争端,不是有流民暴乱,就是有流血冲突引至军民互殴,渐渐席捲全国,天下渐有不稳之势。” “庆阳帝因沉迷武学,不理政事,听闻各地骚乱,也无良策,只是遣大军四处平乱。渐渐局势越来越是混乱,终有一天,解文宇趁势而起,率领一批起事大军讨伐庆阳帝。” “这时,璇玑山上的龙千海听得解文宇起事,便悄悄下山,找到了解文宇军中,两人知起义军势弱,不一定敌得过朝廷大军,需得将大批民众充分煽动作乱不可,两人经过密谋商议,终被他们想出了一个绝密阴狠的方法。” 说到此处,巫神望向无尽苍穹,沉默片刻,话锋一转:“当年璇玑老人学究天人,妙术无双。他壮年时游迹天下,到得苗疆时,与我巫神先祖结为知交,但两人之间也曾有一场斗法,终被璇玑老人技高一着,胜过当时的巫神。两人斗法过后,巫神先祖将一块巫牌交给璇玑老人,言道他日持此巫牌者前来,巫神必可允他一件事情,璇玑老人当时也未放在心上,作别巫神,飘然而去。” “那龙千海曾听璇玑老人说过这段旧事,放在了心上,下山之时便偷走了这块巫牌。与解文宇密谋之后,他便持着这块巫牌上了星池峰,找到巫神,求他传以‘天印咒’!” “所谓‘天印咒’并不会伤人身体,只是可以令某一族之人身上皆出现某种印记而已。巫神不虞有他,又得见璇玑老人弟子,十分高兴,便将‘天印咒’传给了那龙千海。” “但这‘天印咒’有一个特点,便是如果要令哪一族之人身上出现某种印记,便需以这一族最高贵的女子的处子之血起咒方能成功,而且咒起之后,这女子的直系血亲身上印记将会世代相传,族中远亲则过三代之后印记便会消失。” “龙千海回到解文宇军中,与他商议如何才能取得庆氏皇族公主的处子之血,解文宇听后沉默良久,终说道,那皇族公主的处子之血,他有办法取到。” “不久之后,解文宇真的将皇族公主的处子之血取到,龙千海便施‘天印咒’,终令庆氏族人身上皆出现火焰图形,其后,解文宇便令起义军假扮朝廷军队,四处掳掠青年壮丁,散布谣言,说是庆阳帝为练‘血魔功’,需吸取无数青壮年的鲜血,龙千海也于此时以璇玑老人弟子身份出面,说庆氏一族是天生的‘血魔’转世,唉,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们应该都是知晓的了!” 七七、浮生所欠止一死 巫神一声长嘆之后默然无语,崖上陷入一片静寂之中,唯听夜风或轻或重地唿啸而过,林中鸟儿或悲或喜的鸣叫之声。 萧慎思以前曾知史书中所述,后又得清南君揭得一部分真相,此刻听巫神将整件事情慢慢还原,忍不住问道:“那这整件事情和剑谷先人秦紫辰又有何关系?庆阳帝到底是死于何人之手?” 巫神转向燕九天道:“燕谷主,其余事情由你来说吧,我也是昨日听你所述,才知其中关键所在啊。” 燕九天见众人目光皆投在他的身上,轻嘆一声道:“自涛儿和菁菁出谷未归,这么多年我碍于谷规不能出谷寻找,也不知急白了多少头髮。直至几个月前,我在谷中一处隐密所在发现了祖先留下来的手札和涛儿在旁的批註,才知这一切真相,得知涛儿出谷后的主要目的地便是那靖南山流光塔,也知祖先遗命,如庆氏有雪冤的一日,剑谷中人便可重新行走江湖,这才破规出谷,希望能寻回儿女,消除百年仇怨。” 第100页 “祖先手札中所载,血泪斑斑,悔恨重重,原来,当年取得庆氏皇族公主处子之血的不是别人,正是先祖秦紫辰。而那皇族公主,正是庆阳帝唯一的亲生女儿,灵燕公主,也即是与解文宇,秦紫辰结为金兰兄妹的那个林燕!” 众人齐齐轻声惊唿,均未料到先前巫神所言林燕竟是庆阳帝的亲生女儿。 “庆阳帝醉心于武学,后妃之事极为平淡,总共只有一个女儿和一个幼子。他对长女灵燕公主视若珍宝,极为宠爱,灵燕公主虽因为女子体质不能练‘火龙功’,却也学了一身惊人的武学。于十七岁那一年她便偷偷出宫,行走江湖,得与解文宇和秦紫辰相识,结为异姓兄妹。” “灵燕公主单纯天真,以诚待人,自以为两位义兄也是如此。她却不知,解文宇与她结拜后不久便发现了她的真实身份,知她是大仇人庆阳帝的亲生女儿,但此时解文宇已爱上了灵燕公主,他自是极为痛苦,在经歷了爱与恨的挣扎之后,他决定向灵燕公主示爱,如果灵燕公主能够接受他,他便愿放下仇怨。” “但灵燕公主此时却已爱上了另一位义兄秦紫辰,自是拒绝了解文宇的一番情意。解文宇本就对庆阳帝恨之入骨,现又因爱生恨,便誓要诛灭庆氏一族。他利用从灵燕公主处得来的种种讯息和她的人脉关系,终成功挑起各地暴乱和骚动,并最终统领一支队伍正式讨伐庆阳帝。” “灵燕公主知解文宇所为,自是极为伤心,便一心与那秦紫辰相处,但她,唉,不知那秦紫辰也另有一番心思。” “秦紫辰出身于剑谷,他也是一个极好武学之人,誓要成为天下第一高手。待到后来,庆阳帝玩兴大发去夺取武林盟主之位时重创秦紫辰的师父,令他师父含恨而逝。他人生的最大目标便是战胜庆阳帝,为剑谷雪耻。” “结义之初,他并不知林燕便是庆阳帝的亲生女儿,他心知林燕爱上了自己,但因为一心武学,并不将这位义妹的情爱放在心上,后来又有了復仇的目标,便更不看重这份儿女情义。” “及至解文宇和龙千海定下所谓‘血魔’之计,知要夺取武功高强的灵燕公主的处子之血,自己是不可能的了,便秘密找上了那秦紫辰。他深知秦紫辰性格和心思,一番言语,揭破林燕真实身份,同时欺骗秦紫辰,说如能夺得林燕处子之血,便可破得她父皇的‘火龙功’,重振剑谷威名。” “秦紫辰听后大为意动,终,终迈出了这令他后悔终生的一步!” 萧慎思听到此处,心潮起伏,遥想当年那解文宇、秦紫辰、林燕三兄妹各怀心思,两位所谓‘义兄’毫无情义可言,受尽苦难的便是那单纯天真的林燕。 他再细细回想自己与林归远、清洛三人结义这一年来,同生共死,同甘共苦,情义二字可昭天地,虽也有情爱纠缠,却都能以诚相待,不禁觉得自己实是幸运之至,能得这样的义弟义妹生死相随,再想起他二人现不知身在何方,清洛伤势不知是否严重,险些便要掉下泪来。 燕九天的声音继续在夜空中迴响:“秦紫辰花言巧语夺得灵燕公主处子之血交给解文宇之后,解文宇便哄骗他说待一年以后庆阳帝的‘火龙功’自会破解,让他那时候再去找庆阳帝挑战復仇,秦紫辰信以为真,便隐在剑谷,潜心修练,一心想等一年后出谷找庆阳帝了结仇怨。” “唉,这之后便是天下大乱,风起云涌,解文宇和龙千海成功下得‘天印咒’,成功诬衊庆氏一族为‘血魔’转世,也成功挑起天下愚民的愤怒情绪,终在几个月后攻破京城,将庆阳帝围困于开州城内。” “这时,秦紫辰偶然一次出谷得知了外面发生的一切,他知事有蹊跷,便赶到解文宇军中责问义兄,为何欺骗自己。解文宇此时已无顾忌,便将真相告诉了秦紫辰。秦紫辰如遭雷击,对灵燕公主和冤死的数万庆氏族人愧疚不已。无奈这时解文宇已经势大,秦紫辰无法将他拿下,只得连夜赶到开州城内,却,却正好碰上灵燕公主临产!” 众人听得这句话,皆是“啊”了一声,思月郡主和怀玉心慈,想起那苦命的灵燕公主,都掉下了同情的泪水。 “灵燕公主刚刚生下儿子,见得秦紫辰,便责问他为何弃下自己而去。秦紫辰万分愧疚,这时方知自己竟也是深爱着这个义妹,他跪于灵燕身前,坦承了一切。灵燕知竟是自己给族人带来了深重的苦难,受不了这么强烈的刺激,竟将自己刚出生的亲生儿子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怀玉一声惊唿,眼泪夺眶而出,伏在公孙影肩头低低饮泣。 “秦紫辰抢救不及,孩子已经没了气息,他自是万分悲痛,唉,哪知这一幕被庆阳帝看在眼内,他本已为国破族亡一事弄至真气紊乱,现在又得知最宠爱的女儿的遭遇,那‘火龙功’又是至燥至热之功,终在亲眼看着外孙落地的一瞬间走火入魔,沖了出来,见人就砍,甚至要杀了亲生女儿灵燕公主。” “只是他走火入魔之后功力大减,秦紫辰为护灵燕性命,拼死力战,终将庆阳帝砍于自己剑下。” “灵燕见疼爱自己胜过己命的父皇又被所爱之人斩于剑下,当场便昏死过去。” “秦紫辰将庆阳帝尸身丢下开州城墙,带着昏迷过去的灵燕公主和她不到五岁的幼弟及倖存的几位庆氏皇族离开了开州城。” “灵燕公主醒来之后,便立下血誓,不管何朝何代,何年何月,庆氏后人终要灭解龙两氏和剑谷一族,报此深仇大恨。她知幼弟和倖存的几位庆氏皇族都是自己的直系亲属,身上印记世代不消,便带着这几人躲入了靖南山流光塔下。流光塔是庆氏先祖发现的一处秘密地点,一直留着以备战乱之用。从此,庆氏皇族便在那流光塔底世代生活下去。” 听到此处,萧慎思想起在靖南山流光塔前初见燕皇时,他所讲的话语,心中推测的那个事实越来越是清晰,也越来越是残酷。 林中传来不知名的夜枭的悽厉鸣叫,秋天的夜风带着丝丝凉意,却怎么也比不上燕九天所述真相那般令人寒凉彻骨。 见燕九天沉默下来,怀玉不由问道:“谷主爷爷,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那灵燕公主和秦紫辰有没有再见面?” 燕九天长嘆一声:“唉,后来怎么样,我也不知道了。先祖手札的最后几页已被涛儿撕去,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恐怕只有涛儿才知道了!涛儿只是在手札中写下批註,道出谷游歷时必要去流光塔一游,探寻庆氏后人踪迹。所以我出谷后,便去了那靖南山流光塔,好不容易寻得机关,进得塔底,空无一人,除了一颗明珠,再无一物,也不知庆氏后人是于何时搬出去的。” 他顿了顿续道:“我得知这段歷史真相,又查阅谷中旧史,得知先祖秦紫辰在三十多岁便郁郁而终,想来是对灵燕及冤死的庆氏族人抱愧于心,积忧成疾,未享天年。” “既知涛儿有可能会去流光塔,祖先手札中又提过如庆氏有雪冤的一天,剑谷中人便可重出江湖,我便狠下决心,破规出谷,在流光塔寻人未果,想起这所谓‘血魔咒’由巫神所授,便于前日到得这星池峰,与巫老会晤,得巫老讲述前尘往事,对照祖先碑上所刻谶言,才知‘泪印’之人现世,今日又得见‘火龙印’,看来的确是到了为庆氏一族雪冤的时候了!” 萧慎思听到这里,已经能将全部的事实串连起来,但他仍有一个关键的地方没有完全想通,便转向巫神问道:“巫神爷爷,您日间所说那‘火龙印’之人并不算正宗的庆氏后人,只是他的母亲姓庆,这是怎么回事呢?您又是如何得知的?” 巫神闭上双眼,倾听着崖顶的松涛之声,半晌方轻声说道:“天朝和青国立国之后,秦紫辰因为想救庆氏,便上了璇玑山,正逢闭关两年的璇玑老人出关,他将诸事详细告知璇玑老人,璇玑老人知此事与弟子龙千海有关,便下山到了青国,质问龙千海。不料被龙千海暗下毒手,毁其容貌,致其重伤。” 萧慎思曾听清南君讲过这段歷史,想起这些人为了仇恨、名利、权势,欺师灭祖,毁情丧义,不禁暗暗摇头。 巫神续道:“龙千海正要将璇玑老人害死,幸得秦紫辰随后赶到,将老人救出,在老人的带领下,上了星池峰,见到了当时的巫神。” “璇玑老人将诸事告知巫神,问他是否有办法解那‘天印咒’,救那些未被人发现杀害的庆氏中人,巫神摇头嘆息,道‘天印咒’无法可解。” “啊?!无法可解?!那,刚才那庆氏后人来抢夺寒星石岂不是徒劳无功?”清南君不由问道。 巫神嘆道:“是啊,寒星石并不能解那‘天印咒’,可嘆他并不知晓啊。” “那究竟要怎样才能救庆氏族人,解那‘天印咒’?璇玑老人的谶言又到底是何意思?”萧慎思追问道。 巫神道:“当时巫神说出无法可解,但也说了,这咒既然是由女子之血所起,想来必也要由与女子相关的人或物来消解。璇玑老人听得这句话后,竭尽精血,终参破天机,算得怎样才能消除庆氏危厄,他留下那首谶词,解得前两句含义之后便撒手人圜,含恨而逝。” 燕九天这时插进话来:“先祖秦紫辰将老人遗体送归璇玑山后,便回到剑谷,立下谷规,剑谷弟子不得行走江湖,只能每隔五十年放一弟子到江湖游歷一年。他三十多岁郁郁而终,后人依他遗嘱在其墓碑上刻上了那首谶词———火龙印生,泪封印开,龙凤双氏,血魔咒解!” 萧慎思在剑江边曾听公孙影提过这首谶词,当时只是听过就算,后来才得知竟与自己有关,此时听得诸事前因后果,缓缓道:“泪封印开,我现在明白是什么意思,定是指龙氏王族女子所生后人是解咒人之一,那么这火龙印生,想必定是指庆氏女子所生后人了!” “正是!”巫神贊道:“孩子,你说得很对,火龙印是庆氏女子后人,泪印是龙氏女子后人,这是当时璇玑老人对谶词前两句的解释,但第三句‘龙凤双氏’是何含义,老人未及说出便与世长辞,唉,想来世间再也无人知这句话的含义了!” “所以爷爷,您方才才会说那白衣人不是正宗的庆氏后人,他并不姓庆,只是他的母亲姓庆?”萧慎思越说越是激动,语调都稍稍有些颤抖。 第101页 “正是!”巫神发现了他的异样,不禁问道:“孩子,你说你与那白衣人大有关联,他究竟是什么人?” 萧慎思沉默片刻,直视着燕九天,缓缓道:“如果我和三妹猜得没错,他既不姓庆,也不姓林,他应该是姓燕!” 七八、尘世无由结此缘 燕九天眼中精光暴增,白须轻颤,问道:“萧公子,不知你这话是何意思?你先前在崖下说有我儿之事需与我商量,请详说。” 萧慎思眼角不自禁的瞟了一眼坐在稍远处的清南君,见他脸上神情平淡,似是对燕谷主之子一事漠不关心,想起他先前抱住自己痛唿‘哥哥’,忽然涌上一阵愧意,觉得未免对这个‘弟弟’太过猜忌,遂抛去心中顾忌,迎上燕九天目光道:“燕谷主,一切均是萧某的猜测,虽然萧某曾答应过令公子不得讲出他的真实身份,但现在事关重大,极可能牵涉到两个国家的万千子民,所以我决定将我猜测到的令公子出谷后的行踪讲述给谷主。至于令公子现在到底在哪里,听完之后,谷主自可猜到。” “萧公子,请讲。” “燕公子出谷以后,在江湖上可能游歷了一段时间,其后他便依着秦紫辰手札上的记载到了靖南山流光塔,在那里,他碰到了一位女子,并与她结为夫妻,这位女子应该是叫做庆若华!” “啊?!”燕九天和公孙影同时惊唿,燕九天急问道:“涛儿竟和庆氏女子结为夫妻?!那,那后来呢?” “他们二人如何结为夫妻,如何分开的,萧某猜测不到,只知燕公子和那庆若华结合后生下了一个儿子,大概在孩子很小的时候因为某件事情,庆若华带着令孙子离开了燕公子。” “燕公子寻妻未果,可能想着,庆若华一心为庆氏族人復仇,那么他就要帮她实现这个心愿,也许等他夺得天下,替庆氏雪冤的那一天,妻子便会自动现身,原谅于他。加上机缘巧合,他遇到了当时一个较弱小的国家的公主,便改了名字,成为了那个国家的驸马。” 清南君心头一跳,他虽面上淡淡,却在全神贯注地听着萧慎思的讲述。身为青国帝王,他自是对天下形势了如指掌,听萧慎思讲到这里,便已猜出了那剑谷的燕公子现在究竟是何许身份。 燕九天却因为一直居住在剑谷,对天下形势不是十分了解,追问道:“是哪个国家?涛儿现在可还在那个国家?” “那个国家的国主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所以燕公子不久之后便以驸马之身登基为帝!” 燕九天再消息闭塞,出谷也有一段时日,听得儿子已登基为帝,稍稍一想,“腾”地一声站了起来,惊道:“莫非,莫非那燕国的皇帝就是涛儿?!” 松林中传来鸟儿的一声凄鸣,一团乌云轻轻将圆月掩住,火把被断断续续的山风吹得似明似灭,崖顶陷入一片死寂幽暗之中。 燕九天慢慢地坐了下来,缓缓道:“萧公子,那你方才言道日间那庆氏女子的后人,是姓燕,莫非就是———” “不错,他应该就是您的孙子,燕公子和庆若华所生的儿子!”萧慎思不敢望向燕九天呆滞震惊的表情,将头偏了过去。 燕九天万万料不到日间与自己生死相搏的白衣人竟是自己的亲孙子,半天才回过神来,急问道:“萧公子,你是不是认识他?他现在在哪里?” 萧慎思沉默良久,嘆口气道:“燕谷主,请恕我不能告诉你他究竟是谁,他的身份牵扯太大,现在只是猜测,毫无证据。我只想请谷主火速赶往燕公子那里,转告于他,就说他曾经的猜测是正确的,那个人就是他的亲生儿子,而且就是‘火龙印’之人,又已练成了‘火龙功’,而那庆若华已是身份极为特殊之人。天下即将有大风波,务必请燕公子以苍生为念,不论遇到何种挑衅,千万不要擅动干戈。” 见燕九天还待再说,萧慎思又道:“至于令孙子那里,我会寻找于他,他对我来说,实是极为重要之人,待寻到他之后,我自会将一切前因后果告知于他,并带他前来见谷主和燕公子。” 燕九天见萧慎思语气十分坚定,加上日间观他面相,见他是坚毅果断之人,知多说无用,现下既知儿子下落,当务之急便是先赶到燕国与儿子相会,便轻轻地点头道:“一切依萧公子所言,我即刻赶往燕国,请萧公子寻到我那孙子之后,将他带来与我相会。” 萧慎思道:“燕谷主,萧某定不负所托。” 两人相视轻轻一笑,虽年纪相差甚远,却好象于这一笑中成为多年的知己一般,可堪信任,可托生死。 只是两人都未注意到,坐于一旁的清南君眼中闪烁着一种莫名的光芒,嘴角也慢慢挂上了一抹神秘的笑容。 当夜,燕九天便带着公孙影、盛竹卿和怀玉下了星池峰,萧慎思则和清南君留在巫神处等候苗人寻找清洛二人的消息。直至第二日巳时,星池峰附近几峒的苗人相继来报,并未发现二人踪迹,众人才怏怏下山。 为免小康担忧,萧慎思请巫神告知小康,说他姐姐有急事赶回了天朝,着他安心留在星池峰学艺,待日后再来探他,雪儿便也留在了小康这处。 萧慎思也曾悄悄与巫神商议过小鱼儿的事情,巫神听得小鱼儿胸前有火焰图形,便知他是庆氏皇族直系后裔,依巫神的意思,便要将小鱼儿留在星池峰,萧慎思却忽然别有考虑,还是将小鱼儿带在了自己身边。 众人一路北上,并一路寻找清洛的踪迹,却未有任何发现。萧慎思怅然之余,心中始终盘桓着数件大事,他越来越是觉得那大风波就在眼前,自己虽知一切前因后果,却有无力回天的感觉。现在不但没了寒星石,救不了母亲,又与二弟三妹失去联繫,再想到那所谓谶词给自己的重任,更是忧心忡忡。 为免思月郡主担忧,他面上仍是装出镇定自若的样子,只是稍显沉默而已。清南君自那日崖顶抱住他大唿‘哥哥’之后,与他之间似乎又回到了幼时兄弟相处时的样子,思月郡主看在眼中,实是十分欣喜。 这一日回到王都,萧慎思便向清南君辞别,清南君也一反常态,没有提及‘泪印’之事,也未提及要他处理好诸事便返回王都一事,只是言道一旦有清洛消息便派人传信予他。思月郡主与清南君挥泪而别,两母子带着小鱼儿和有音有容一路北上,日夜兼程,赶往天朝京城而去。 九月,熹州城。 城外枫山上的枫叶已带出或浓或淡的秋红,枫山上的天空澄静而湛蓝,山下碧月湖的湖水一望无际,似与蓝天浑然一体,清澈入骨,洗涤着世间的尘埃和污垢。 枫山下有一处大宅院,气派堂皇中透着清丽幽雅,与枫山景色相衬,又不乏自然情趣。宅院门前站着十来个壮实的僕人,皆是黑衣短褂,精明干练,更可以看出宅子主人身份的尊贵与不凡。 此时正是辰时,晨光初洒,众僕人也是精神抖擞,想到自家主人近半个月来日夜歇于这处,不回城中主宅,便益发觉得象有什么大事要在此处发生,不敢有丝毫懈怠。 “得得”的马蹄声响起,一辆轻巧精緻、锦帘香帏的马车由宅前大道行了过来,直行到大门前,“吁”声长响,驾车人跳了下来,却也不望向宅门前的众仆,而是走到车帘前躬腰道:“客官,已到了!” 锦帘轻掀,一双白晳文净的手伸了出来,递给他一锭金子,温润中略带冷淡的声音响起:“你去吧!”驾车人应声多谢,接过金子,又向来路奔去,不久便消失在主道尽头。 大宅门前众僕人面面相觑,不知这锦车中是何许人,正在猜疑之际,“啪”声轻响,众人身前地上突然掉下来一锭银子,足有十两有余,为首僕人眼尖心细,看到这银子是由车中抛出,知事有蹊跷,忙拾起银子,奔到马车前,躬腰道:“不知何方贵客驾临?” 那把温润中略带冷淡的声音再度响起:“叫林士武出来见我。”说着锦帘中递出一块玉佩来。 立于车前的黑衣僕人大吃一惊,在这熹州的地盘上,甚至放眼整个天朝,敢直唿老爷之名,并要老爷亲来拜见的人屈指可数,他勐然想到老爷前几日的吩咐,忙颤抖着接过玉佩,转身奔进府去。 片刻之后,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一名男子从院中疾步而出,他年约五十,略显肥胖,但双眉浓直,眸中精光闪烁,看出得是一个十分精明之人。他直奔到马车前,躬身轻声道:“公子,您来了,我已在此等候多日了。”说着将手中玉佩举起。宅前众仆何曾见过自家老爷,天下第一富商,积庆堂掌柜林士武如此恭敬肃穆,皆是张大了嘴,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车中之人探出手来接过玉佩,冷冷道:“都准备好了吗?” “是,我前几日接到公子传信,一切都准备好了,那‘玉牛犀’也已备好,院子也已收拾干净,请公子下车,随我前往。” “你带路,将车赶入院子,我不想见任何人。”车中之人冷冷道。 林士武一愣,但瞬间恢復正常,手一挥,宅前众仆忙赶了过来,拉过马辔,在林士武的带领下行到宅子西院门前,但院门窄小,马车无法进入。林士武眉头一皱,骂道:“一帮蠢才,还愣着做什么,将院门给拆了!” 一阵喧闹忙碌,马车终于停在了一处幽静的院内,林士武挥手摒退众仆,趋到车帘前轻声道:“公子,此处已经没有外人了,请您下车吧!” 车中之人递出一张锦笺,轻声道:“你按这上面写的命人将药水煮好,木桶放入房中,然后下令,任何人包括你,一日之内不得进这院子。如有违抗,杀无赦!” 林士武心中惊讶,但知这位主子的命令违逆不得,只得伸手接过锦笺,迟疑了一下,道:“公子,主子派来的人已经到了几日了,只等公子一到,便可展开行动,公子你看———” “叫他再等两日,两日后我自会见他,那时再动手也不迟!”车内公子声音略带不烦和冷峻,林士武不敢再说,忙奔了出去。 待浓浓的药香散溢于整个庭院,林士武行到车前禀道:“公子,一切都按您的吩咐备好了,‘玉牛犀’也已放入到药水中,我先告退,公子如有吩咐,院外随时有人候命。” 车内公子轻嗯了一声,林士武带着众仆轻轻地退出了院子。 第102页 待得院内再无声息,车门轻启,林归远面色苍白憔悴,跃下车来,他环顾院内,再低头望向手中抱着的清洛,脸上露出一抹心痛的神情,柔声道:“洛儿,你撑住,我一定会救醒你的!” 那日清洛被燕九天无形剑气击中,又被林归远和燕九天二人真气激下悬崖,林归远急切之下挣脱萧慎思,随后掉下悬崖而去。 崖高万仞,幸得崖下寒潭深达数丈,林归远被巨大的坠力带入寒潭深处,急运真气,方慢慢浮了上来。稍稍清醒,他忙潜入水底,搜寻一阵,终发现清洛正静静躺于寒潭深处一丛水糙之中。 将清洛救出水来,林归远惊恐地发现她已没了气息,全身冷如寒冰,仅余胸口处尚有一点点余热。 林归远强自抑制住内心恐惧,急运火龙功,不停往清洛体内输入真气,却始终不能激起她体内生机,只能保住她胸口那一丁点余热。林归远真气在清洛体内运行数圈之后,便知她被那剑谷之人剑气击中,本已是性命堪虞,加上她先前所中寒毒一直未愈,又从高崖坠下,被这寒潭之水刺激,寒气涌入全身经络,生机断绝,唿吸停止,已是将死之人。 林归远又怎肯放弃,将手置于清洛背心,不停输入真气,一个时辰过去,清洛仍无反应,面色更由白转青,如同死人一般,林归远渐渐陷入疯狂之中,觉自己也要随她而去,只是手却不敢稍离她背心要穴,不知过了多久,耳中似听到崖顶传来轻不可闻的人声,方勐然清醒过来。 他知定是萧慎思等人循路下崖来寻找自己和清洛,他不欲见到众人,忙抱起清洛,在崖边青石之上刻下‘三妹无恙勿念’六字,从寒潭西首密林穿了出去。 他在密林中穿行,手却不敢稍离清洛背心,脑中一片迷茫,心中不停唤道:洛儿,你千万要活过来,千万不要抛下我,洛儿!他已近绝望和疯狂的边缘,若不是清洛胸口那丝余热尚在,他便要自断心脉,随她而去。这样迷茫疯狂的行走,直至夕阳西下,月色清蒙,他方走出那片密林。 饶是他身具火龙功,真气充沛,这时也觉支持不住,头顶冒出丝丝白气来,他知这样下去不但救不了清洛,自己只怕也会真气衰竭,毙于这荒野之中。终支撑着找到一处隐密的山洞,倚在洞壁上调运内息,同时将清洛紧紧贴于自己胸口,让自己内息运转时散发的丝丝热意驱散她身上的寒气。 只是不管他是输入真气也好,还是将清洛抱于胸前传过热意也好,清洛都不见丝毫好转,若不是她胸口还有一线余热,林归远简直要怀疑她是不是已经离开了这个人世,抛下了自己。 他头脑时而煳涂,时而清醒,下意识地在这苗山深处游走,他轻功出众,所走尽是隐密之处,所以未被清南君派出的苗人发现踪迹。 这般过了两日,林归远终走出了月诏山,这时他已是疲惫不堪,真气消耗殆尽。直到这时,他也才慢慢冷静下来,知如此下去不是良策,便寻到一处市集,雇了一辆马车,命人赶车,自己则在车内抱紧清洛,真气充沛时便替她输上一阵,疲倦时便调运内息,将她抱于胸前传过热意,维繫她胸口那一团象徵着生机的余热。 日夜兼程,终出了青国,到了天朝境内。林归远稍稍地松了一口气,这一路上他已想出如何救治清洛的办法,只是缺了一味奇药,而这味奇药只有熹州的积庆堂才有,林太后本就要他拿到寒星石后便到熹州办一件紧要的事情。于是他经过厚州积庆堂分堂时,便出示信物,让分堂飞鸽传书给熹州积庆堂总堂,命林士武准备好一切,自己则一路北上,终于这一日赶到了熹州。 七九、万事岂可销身外 林归远低头望向怀中清洛,只见她面容憔悴,眼睛紧闭凹陷,身子轻如白羽,想到她那句唿唤,那扑到自己身上替自己挡住致命剑气的一瞬间,便心痛不已:洛儿,你怎么那么傻,他不是我爷爷,姑母都已经发下血誓,说我确是庆氏后人,真的与剑谷中人没有关系,你为什么那么傻?如果你去了,我做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庆氏之仇,报与不报对我来说真的不重要,只要你能活着,只要姑母应允放过你性命,要我做什么都愿意的啊! 林归远将清洛抱至屋中,见屋内大木桶蒸气腾腾,药香四溢,桶边桌上各色银针俱全,桌上还放着几套女子衣衫,不禁对林士武的办事效率也颇感满意。 他细心的闻了一下大木桶内的药水,知那‘玉牛犀’的药性已完全融入药水之中,便将清洛放于床上,凝望着她惨澹面容,手慢慢地抚上了她的面颊。 片刻后,林归远轻轻地嘆了口气,又将清洛抱入怀中,喃喃道:“洛儿,我不是存心要冒犯你,你原谅我,为了救你,只能这么做了。不会再有别人知道的,你醒来后也不会知道的。如果将来,将来你选择了大哥,我会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大哥也不会知道的,绝不会有损你的名节。洛儿,你原谅我吧!” 狠下决心,他紧闭上双眼,颤抖着伸出手来,轻轻地解开了清洛的衣衫。 指尖掠过的肌肤细腻柔滑,虽寒凉如冰,却也可想见当她生机盎然时,是何等的柔美婉约,静香四溢。 林归远紧闭双眼,心头一片迷茫,一股热血上涌,犹如在云层之巅飘飘荡荡,许久都不能落地。直至院外传来一声鸟鸣,他方惊醒过来,勐咬舌尖,血腥之气渗入五脏六腑,驱散丹田热意。他不敢睁开眼来,双手轻轻环上清洛纤细婉转的腰身,将她抱入药桶之内。 他知这次替清洛行针不能有丝毫差错,遂深深唿吸,逐渐平静下来,守气凝神,内息运转,驱除一切杂念,慢慢地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界。 他缓缓睁开双眼,取过桌上银针,真气贯注右手,找准清洛身上相关穴位扎了下去。 他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一抹细腻的白净,不去看那如花蕾般的娇嫩,此刻在他眼前的只是一个普通的病人,只是一个个穴位与一道道经络。长针短针,一根根银针刺了下去,药水散发的雾气逐渐在清洛脸上凝结成金黄的水珠,又顺着她柔嫩的肌肤缓缓淌下。 银针刺下又拨出,真气丝丝贯入清洛背心要穴,药性也随着真气渗入她的体内。不知过了多久,林归远额头慢慢沁出黄豆大的汗珠,唿吸也渐渐有些急促,强自支撑着将最后一个穴位的银针拨了出来。 他闭上双眼,将清洛从木桶中抱出,摸索着取过桌上衣衫,颤抖着披上她的身子,将她抱至床上,再也支持不住,依在床边昏睡了过去。 直至暮色渐深,林归远方醒了过来,只觉四肢无力,如同大病一场,醒来的那一瞬间他甚至想不起身在何方,慢慢神智才恢復清明。 他忙点燃屋中烛火,坐到床边细探清洛脉搏,心头一松,长吁了一口气,知清洛性命总算是保住了,虽不知何时方能醒来,她心尖那股寒意也始终无法消去,但至少是救活过来了。 这一刻,他紧绷了一个月的神经终于得到放松,感觉自己如同在地狱边缘挣扎逃离,又重新见到了久违的阳光雨露。 他拉过床上锦被,替清洛轻轻盖上,执起她的右手,感觉那手有了一丝温意,不再是寒冷如冰,心中一阵激动,苍白的脸上涌起一团流云般的绯红,一股热气直冲脑后,他心知不妙,自己的火龙功刚刚大成,这一个月来真气损耗太剧,又心力交瘁,恐有走火入魔之虞。忙端坐于清洛身边,调运气息,平定体内烦燥的真气。 不知过了多久,林归远勐然睁开眼来,身形疾闪,飘至院中,右手劲扬,热浪卷向院墙上空,墙头寒光乍起,与热浪于空中相激,瞬间敛去,一声闷响,一人从院墙上跌落下来。 林归远冷冷凝望着掉落墙脚的那人,寒声道:“我说了,任何人一日之内进这院子,杀无赦!” 那人挣扎着跪落于地,低头道:“公子,实是时机稍纵即逝,在下已探得那燕九天这段时间不在谷中,不知去了何处,只有趁着他未回谷时我们才好下手啊!在下一时心急,冒犯了公子,请公子饶恕。” 林归远负手仰望夜空,冷冷道:“我与燕九天在青国交过手,他没这么快回来的,你安排好一切,两日之后再动手!” “公子,在下离京时,太后吩咐了,此次对剑谷一役务求一击得手,请公子详听在下的计划,一切还需由您最后定夺!” 沉默片刻,林归远道:“你起来说话吧。” 那人慢慢地站了起来,林归远想起刚才与他交锋那一招,觉他功力深厚,剑气老辣,应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好手,姑母何时找来这样一名高手,不由就着月光,侧头向那人望去。 只见他约四十来岁,中等身量,面貌平庸,但眼光锐利,身形更是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坚忍与落拓,但又让人感到有些张扬与暴燥。 见林归远细细打量于自己,那人垂下眼帘,收敛眸中精光,林归远轻哼了一声:“你叫什么名字?是姑母派你来的吗?” “禀公子,在下陆卓影,是太后派在下率宫中百名高手前来,听从公子指挥的。”说着那陆卓影从怀中掏出一块玉牌递至林归远面前。 林归远却不接过那玉牌,沉默片刻后道:“你说吧,打算怎样行事?你又是如何知道剑谷确切位置的?” “在下年轻时曾与剑谷中人结怨,费尽心机才探得那剑谷就在熹州附近的雾陇山深处,此次太后派在下率众前来,已给在下定下一策。太后说了,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动用熹州军力。”陆卓影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你说吧。” “剑谷中人,以燕行涛和燕九天武功最为高强,但他二人均不在谷内。另有刑阁四大长老,均练就了先天剑气,对任何毒药迷药都有天生的抗拒能力。但谷中其余弟子剑气未成,太后已给在下一些极厉害的迷药,无色无味,可以使武林高手在数个时辰内不能积聚真气。在下能闯过谷外迷阵,将这迷药投入谷中水源。所以大部分剑谷弟子只有束手就擒的份,纵使有少部分未中迷药,在下与百名侍卫应该也能应付。但刑阁四大长老那里就只能由公子您出面了。” 林归远沉吟道:“如果四大长老剑术都有燕九天六成左右,那我只怕也拿他们不下。” “公子武功盖世,将他们拖上半个时辰应该不成问题,待在下率宫中高手将其余剑谷弟子擒获,便可以此威胁那几个老傢伙,那时他们自会乖乖就范的。” 林归远回头看了一下清洛所躺的正屋,片刻后嘆道:“我尽力吧,但你记住,我还要留着剑谷之人的性命,来威胁那燕行涛和燕九天,你将他们擒获以后,切记不得伤其性命。” 第103页 熹州城外数十里处是常年笼罩在云雾之下的雾陇山,山脉延绵几十里,山高林密,野兽横行,人迹罕至,雾陇山内有一处峡谷,峡谷内常年阴风凄鸣,浓雾缠绕,就是胆子最大的猎户都望而生畏,绕谷而过。 黄昏时分,林归远看着那陆卓影带着宫中数百侍卫隐入峡谷之中,远远的跟在后面。他见陆卓影似是极熟悉此处地形,不禁暗暗讶异,姑母费尽心机,找了十几年都不知道剑谷的确切位置,这陆卓影究竟是何来歷?为何似对剑谷了如指掌?他武功高强,为何武林中从未听说过有这号人物? 众人跟着陆卓影在谷中穿梭,过得峡谷是一处密林,陆卓影停下脚步,返到林归远身前躬腰道:“公子,再过一阵就是晚饭时分,在下先行过林阵进去投放迷药,请公子在此稍候。”林归远轻轻地点了点头。 眼见陆卓影身形消失在浓雾之中,林归远心头也如这浓雾一般迷茫:自己现在做的事到底是对是错?姑母虽发下血誓,说自己与剑谷中人毫无关系,可为何洛儿会捨身来阻止自己与那燕九天生死相搏? 他又想到:庆氏之仇到底要不要报?姑母一旦发动雷霆之势,将有多少人会伏尸千里,魂断异乡?又将有多少家庭家破人亡,分崩离析?自己自幼向佛,又立志学医济世,百般逃避,流落江湖,为的就是不想造下杀孽,伤人性命,可为何命运如此残酷,还是将自己逼上了这条不归之路? 自从燕国归来,他从未有一刻如此时一般迷茫和无助,似被命运之手紧紧地扼住了咽喉。这一刻,他是那么的怀念和清洛、萧慎思三人在一起的时光,战场同生共死,燕国共度难关,三人并肩作战,那情那义如此珍贵美好,如此让人留恋。他禁不住轻嘆一声,心中念道:大哥,你在何方?可否告诉二弟,现如今,他到底要怎样做? 夜色下,林归远身形飘过数处庭院,悄无声息的落在剑谷西首一处阁楼前,想到此刻,陆卓影正率侍卫们将迷药发作、真气涣散的众剑谷弟子一一擒下,想到这名震武林的剑谷此时竟是如此不堪一击,纵是仇深似海,也忍不住轻轻嘆了口气。 随着他的嘆气声,院外隐约传来剑谷弟子的惊唿声,顿时楼内烛光暴闪,几个苍老的声音同时喝道:“什么人?!竟敢擅闯刑阁?!”四道人影疾闪而出,将林归远围在了中间。 林归远见四人皆白须白髮,年岁似还老过那燕九天,知他们功力精纯,但毕竟年纪衰老,只要自己能拖上一段时间,自可消耗他们的功力,待得陆卓影将人质押到,便大功告成。 想到此处,他傲然一笑:“素闻剑谷中人如天外飞仙,武功盖世,今日一见,不过如此。” 为首老者将他上下打量了几眼,正待说话,忽听到谷中弟子的惨唿声划破夜空,不由一声长啸,片刻后面色大变:“不好!快去看看!” 林归远大笑一声:“想去看看得过林某这关才行!”身形暴起,双拳击出滚滚热浪,拦住欲冲出院去的四人。 热浪当空,如黑云压顶,巨浪涛天,四大长老心中剧跳,觉此人年纪甚轻,却武功高强,似还胜过谷主几分,与当年谷中武学奇才燕行涛不相上下,这人从何而来?可由不得他们细想,热浪已席捲而至,四老各各轻啸,剑气铮响,招式带着数十年功力相继递出,林归远顿觉被阻于一幕剑雨之后,他轻移数尺,热气劲收,让四老剑气递空,身形急旋,带着无穷劲风,与四人纠缠在了一起。 四长老心忧院外弟子,急欲冲破林归远的封势,但林归远一心缠住四人,使出的全是胶着式的招数,热浪与剑网在院中纠缠胶结,一时斗得难解难分。 四长老越斗越是心惊,剑谷几十年来从未有外人闯入,可今日这年轻人一来便能和四长老斗为平手,院外又不时传来本谷弟子的惊唿之声,谷主至今未归,难道剑谷真要大难临头不成? 其实林归远此时也是颇感吃力,这四长老功力虽不及燕九天,但也相差不多,他这个月真气损耗甚巨,此时与四人缠斗,已是倾尽全力,渐渐感到有些不支。 再撑得上百招,隐约听到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林归远心头一松,嘴角浮现得意的笑容,朗喝道:“四大长老功力非凡,林某受教了!不过,四位若是再不束手就擒,林某每攻一招,你剑谷弟子可就要少一人了!” 随着他的话音,陆卓影和众侍卫押着几十人步入院中,四大长老齐齐惊唿,真气稍懈,剑网便有了些许破绽。林归远知机不可失,运起全部功力,右拳劲轰,从剑网破绽处攻了进去,拳风罩住四人,‘嘭嘭’声连响,两老闷哼一声,齐齐倒退几步,另二人身形摇晃,剑气顿歇。 林归远缓缓收回右拳,轻笑道:“四位,还要再战吗?” 九月十日,燕国,阏木尔糙原,拉扎族一年一度的‘赛马节’。 阏木尔糙原邻近天朝的连州城,由于天燕两国连年战事,已有几年未举办过‘赛马节’。今年两国签订和约,罢战一年,和平初现,糙原上粗犷豪放的拉扎族牧民们自是群情兴奋,久违的‘赛马节’终于再度在阏木尔糙原上重现风采。 ‘赛马节’歷来是生活在阏木尔糙原上的拉扎族民们最为热闹喜庆也最为美丽动人的节日,成千上万的拉扎族牧民们身着盛装,于绿浪般的糙原中一路踏歌而来。情人们对歌欢唱,壮士们以马会友,天燕两国的商人们忙着推销手中的货物,将连州城外近百里处的阏木尔糙原喀尔集挤得水泄不通。 这日晴空万里,无垠的糙原上快马如风,流星逐月,新的‘马王’终于在万众瞩目中诞生,体格魁梧、浓眉大眼的拉扎族小伙祈穆在高唿声中,从燕皇派驻喀尔集的边防大将屈沐风手上接过象徵着无上荣誉的红丝腰带,激情澎湃,对天欢唱: “天上的雄鹰展翅飞翔, 地上的骏马策蹄驱风, 心爱的姑娘你在何方, 我看见你乌黑的眼眸, 听到你清脆的歌声, 愿雄鹰带去我的思念, 愿马儿将你带到我身边, 我们一起在阏木尔糙原上歌唱” 众勇士围着祈穆,被他歌声感染,皆豪情迸发,齐声唱和,歌声如波澜般荡漾,远远地在糙原上传送开去,淹没了马儿的嘶鸣声,淹没了姑娘们的欢笑声,也淹没了渐渐逼近的死神的脚步声。 燕国承庆十六年,九月十日,阏木尔糙原喀尔集,上万不明身份的骑兵直冲拉扎族‘赛马节’,杀人放火,掳财夺物,燕国大将屈沐风阵亡,喀尔集三千燕军无一生还,数千拉扎族牧民葬身火海。 九月十二日,上万不明身份的骑兵直闯连州城外天朝境内市集,见人就杀,一把大火将市集烧为灰烬,连州城内天朝军队出动八千军士救援,伤亡惨重,仅数百人逃回连州城内。 九月十五日,燕国边境大将祈思飞与天朝边州将军乔庆德于连州城外举行谈判,双方均指责对方破坏和约,挑起战争,最终谈判破裂,不欢而散,天朝与燕国边境军队剑拨弩张,战事一触即发。 九月十八日,连州城天朝军士出城巡逻,与燕军巡边部队短兵相接,激战一刻,双方主力相继赶到,爆发大规模战斗,两国在经歷了短短八个月的和平之后,终再度兵戎相见。 八十、男儿自是战场息 静谧的月色下,林归远默默站在剑谷深处一座石坟前,陆卓影举着火把立于一侧,众侍卫已将被点住要穴截住经脉的剑谷众人押出了谷外。 激战初歇,林归远身心疲倦,脑中更是一片迷茫。他呆呆地望着秦紫辰墓碑上的十六个大字,心中掀起狂涛巨浪:这十六个字是什么意思?火龙印生?自己就是火龙印啊,泪印是什么?龙凤双氏又是什么?血魔咒解?姑母不是说那寒星石才是解咒的关键吗?可为何秦紫辰的墓碑上会刻着这样的十六个字呢?这墓碑看上去年代久远,应是秦紫辰死后不久刻上的,到底是何意思呢? “你,知不知道这墓碑上的字是何意思?”林归远轻轻问道。 “在下不知,这墓碑很久以前就有了,谷中之人都不知道上面那几句话的意思。”陆卓影恭敬答道。 沉默良久,林归远伸出手来,重重拍上秦紫辰墓碑,嘆道:“走吧!”抬步向谷外走去。 陆卓影忙即跟上,却听‘轰’的一声,粉尘飞扬,墓碑轰然倒地,化为遍地碎石,陆卓影心中凛然,纵知这位公子武功盖世,却也未料到竟是如此惊世骇俗。 回到枫山下的宅院,林归远细细地看了一下房子四周撒下的药粉,知林士武谨遵吩咐,无人敢进入房中,遂放下心来。 剑谷之事既已了结,他不欲再见那林士武和陆卓影,进房将清洛抱出,趁着夜深人静,悄悄地离开了熹州。 第二日,他再雇了一辆马车,因为清洛重现生机,自己身为男子,诸事都不方便,便又雇了一名婆子服侍清洛。 一路上他想尽办法,用上许多珍贵药物,清洛身子渐渐温暖,也有了微弱的气息,但始终都未甦醒,整日处于昏迷之中。林归远心力交瘁,想到是因为自己她才会变成这样,便自责不已,再想到回京城后要面对的一切,更是挣扎彷徨。 萧慎思奉母一路北上,心中焦虑,日渐沉默,思月郡主看在眼里,知他心事,也无从劝慰。 待得赶到离京城二百余里的会州,已是秋风飒飒,落叶萧萧。 萧慎思睹景思人,情思缠绵,心绪黯然,想起去年涞水河边与清洛初会,她少年装扮,纵是以兄弟之义相交,也觉是那般的可人可心,想来,自己是从那时便开始沦陷的吧?这满腹痴情,满心相思,因生死与共,因心心相印更是那般的刻骨铭心。可现如今,她与二弟有否回到京城?两人可还平安?二弟身世所涉难题,又该如何解决?自己真能担起那份重任吗?要是真替庆氏昭雪,又该如何去面对自己一直抱愧于心的小墨呢? 这一路他忆情思人,长夜难眠,有时夜半梦醒,心中格外悽苦。眼见京城在望,纵是坚毅如他,也无端的有些恐惧。 这日酉时,一行五人进了会州城,会州是天朝第二大城市,将近夜晚还是人声鼎沸,客流如织,大街上熙熙攘攘,萧慎思牵着小鱼儿,与思月郡主正待进入一家‘云来客栈’投宿,有音勐然行到萧慎思身边,附耳低声道:“大哥,有些不对!” 萧慎思知有异常情况,面上神情不变,低声道:“有何发现?” 第104页 “客栈门口发现血衣卫弟兄们留下的暗记,是最紧急情况下使用的断箭图形!”有音语气中带上了几分焦虑。 萧慎思心头一跳,血衣卫自成立以来,经过多年训练,不仅司职保护自己和父亲,更兼具侦察、情报、先锋、死士等职能,血衣卫兄弟们多年来更是与自己患难与共,是经过血与火洗礼的生死之情,其内部也有着一套完整的联络与警示方法。但这么多年来,不管形势多么危急,甚至是与燕军交战至生死时刻,也未曾动用过断箭图形,今日为何会在会州出现这种警情呢?是谁留下来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面上淡定,低声吩咐道:“大家保持镇定,进客栈,由后门穿出去!”说着扶上思月郡主手臂,步入店去。 众人避过前堂诸人视线,穿堂过院,趁着夜色昏暗,由客栈后门悄悄的穿了出去。出后门是一道窄小的巷子,有音迅速到巷头探巡一番,未发现异常情况,又奔了回来,道:“大哥,看暗记是有正留下来的,要我们到城东二十余里处相会,据我所知,这会州城东二十余里处是明觉寺,明觉寺的大方主持与大人素有交情,有正现在应该就在那处。” 萧慎思沉吟道:“有正应该是一个月前就回到了京城,恩师那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呢?”抬头见思月郡主担忧的眼神,他平定心绪,道:“多想无益,大家趁着夜色赶到明觉寺与有正会面再说。” 会州城东二十余里,明觉寺。 寺内众僧正在做着夜课,木鱼声、诵经声,声声清幽,飘荡于夜色下的山麓。 萧慎思等人在寺外高墙下立下脚步,有音潜至寺门口找到暗记,又依暗记所指到寺内后院找到有正,两人匆匆出来将萧慎思等人接入寺去。 萧慎思和思月郡主等人刚步入一间隐蔽的禅室,有正便低泣着跪了下来,萧慎思心一沉,知事情不妙,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大人前日被皇上下旨,罢去相位,下在刑部大牢里了!” 思月郡主身形一晃,手抚额头,萧慎思忙上前将她扶至榻上坐下。转头问道:“恩师获罪,所为何事?” “皇上旨意,责大人私通青国,擅动苏郡人马,意图谋反,以谋逆之罪将大人下到刑部大牢,同时查封了相府,血衣卫的兄弟曾想拼死护着大人逃离,却被大人阻止,他坦然入狱,临去前着众兄弟南下寻找于大哥,并叫我等转告大哥一句话。”有正泣道。 “什么话?” “大人说:一切自有天定,一切也取决于人心,请大哥审清自己心意,再作决定。” 萧慎思眉头深锁:父亲这话是什么意思?以血衣卫之能,要护着他逃离应该尚有生机,为何父亲会甘心就擒,皇上突然以谋逆之罪将父亲逮捕下狱,到底是皇上的意思还是林太后的意思?如果是林太后的意思,她一步又会是什么惊天的行动?现如今,又该如何才能救出父亲呢? “其他兄弟呢?可还平安?” “那日宣旨的是林维岳,宣旨时说只要大人不反抗就不会为难血衣卫,可等大人一入狱,林维岳便派出大队人马来捉拿众兄弟,一番激战,得弟兄们掩护,我和有殇、有阳、有梓四人逃出,其余兄弟均被林维岳抓走。我等知大哥必要由会州回京,他们三人便在会州前后的路途上守候,我则留在此处等待大家会合,我们又在沿途留下暗记,幸得大哥看到暗记,如果此时贸然回京,只怕林维岳会在相府周围设下埋伏捉拿大哥的。” “那恩师这一系的那些官员呢?”萧慎思问道。 “我等不知,宣旨那夜我们便逃出了京城,不知是否有牵连。” 萧慎思心乱如麻,但见有正等人眼光切切地望着自己,母亲心碎神伤的模样,知此时绝不能慌乱,父亲毕竟曾是一国之相,多年来投在他门下的官员更是不胜枚举,纵是一时获罪下狱,除非林太后想端掉朝中一半官吏,否则朝堂之上必起争论,林太后想抚平局势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短期内父亲性命应当无忧。 他在室内踱了几个来回,断然道:“大家现在不要惊慌,当务之急是要悄悄潜入京城,探得准确讯息后再作打算。有正,你先去将有殇他们找来此处,大家全部到齐后再商议如何潜入京城。” 顿了顿他望着窗外,轻声道:“不管怎样,一定要把恩师和血衣卫的弟兄们全部救出来。” 有正等人深悉他性情,知他这句话虽极轻极平淡,但却含着无比坚定的决心和勇气,大家均是心中一定,齐道:“一切听从大哥安排,誓死救出大人和众兄弟!” 京城,北郊,流芳亭。 时值正午,秋阳静洒,流芳亭一侧的茶寮坐满了南来北往的客商,由于流芳亭是进出京城北门必经之处,行人商旅进出京城前皆在此处暂驻歇脚,所以这处茶寮生意也一直十分兴旺。 萧慎思着有正等人每两人同行,扮作商旅前后分批分不同方向进京。为免林维岳在京城南面设伏,自己则稍事化装,略改容貌,和思月郡主、小鱼儿扮作祖孙三人绕路从北面进京,这日正午行到流芳亭,见小鱼儿和母亲都有些疲倦,便在这处茶寮稍事休息。 萧慎思轻抿着茶水,心中始终盘算进城之后如何行事,父亲获罪看似是擅动苏郡人马相助清南君,但林太后背后的目的绝对不是这么简单,她要做的是为庆氏復仇的惊天大事,只怕打击父亲一派只是她的第一步行动,接下来,朝中还会有更大的事情发生。 可现在如何才能解开这个危局呢?自己纵是猜到林太后就是那庆若华,也知道皇上并非她亲生,可证据呢?如何才能证明她是庆氏后人?想到这里,他心中一动,隐约猜到林太后为何要对父亲下手,是不是父亲收到有正传讯,调查林太后背景来歷时发现了什么呢? 思月郡主见他眉间轻锁,嘆道:“思儿,母亲有几句话想对你说。” “母亲请说。”萧慎思忙收回思绪,望向思月郡主。 思月郡主将小鱼儿抱到腿上,边餵他喝着茶水,边轻声道:“你父亲既坦然而去,又留下那句话给你,必有他的道理。你不要顾忌太多———” 正在此时,震天的马蹄声响起,数匹骏马由北边官道上疾驰而来,萧慎思眼光掠向众骑,眼角急跳,“腾”地一声站了起来,思月郡主转头望去,只见来骑疾驰如风,马首均插着紫色腾龙军旗,马上兵士厉声叫道:“边关战报,十万火急!所有人等,速速闪开!”马鞭不断抽打身下骏马,数骑如闪电般从流芳亭前掠过。 萧慎思面色大变,惊出一身冷汗,半晌方缓缓坐下,思月郡主忙轻声问道:“怎么了?” “边关爆发大规模战事了!而且我朝败退,有大将阵亡了!”萧慎思语调滞涩,眼神黯淡。 “啊?!你怎么知道的?” “马上插的是紫色腾龙军旗,而且士兵头上军帽插素,这是大将阵亡,边关战事告急时才能使用的,天燕两国又打起来了。”萧慎思越说越是难过,想起自己一手训练出来的数万精兵,想起曾与自己同生共死的众将士,现如今边境狼烟再起,国家陷入危机,难道从此真要江山飘摇,百姓流离了吗? 思月郡主沉吟道:“有些怪啊?” “母亲有何发现?” “思儿,以那燕九天的脚程,沿西线而上,应该早就到了燕国,与他儿子相会,也应该将你的话转告给了那燕行涛,可为何,燕国还要与天朝开战呢?你既说是大将阵亡,肯定战事激烈,这样大规模的战事,又是在和约期内,不经燕皇许可,边关大将是不能擅自决定的。” 萧慎思得母亲一言提醒,也觉事情怪异,难道那燕九天还未赶到燕国吗?但以行程来算,应该早就到了啊,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在路上耽搁了? 望着郊外萧瑟的深秋景色,他逐渐平定情绪,抛去战争的阴霾,恢復镇定神态,轻声道:“母亲,不管怎样,我们先进京,进京后一步步来。” “思儿,你想好进京后要如何行事了吗?” “是,母亲,还需请您帮忙,和思儿去见一个人,想来现在只有她能帮思儿了。” 京城西,舒阁巷。 礼部侍郎舒幼节的府第内,曲廊邃宇,垒石以成山,通泉成平池。虽值深秋,也觉明净如妆,错落有致。 舒幼节出身于名门望族,文武全才,少年游歷江湖,青年出仕,官至礼部侍郎,与当代数名大儒颇为交好,其治学严谨,门生无数,礼书诗节之名极盛,深受朝野民间推崇敬仰,其居住的街巷也被人称之为‘舒阁巷’。 舒幼节眉间略带疲倦,立于书房窗前,凝望着窗外略显萧瑟的秋竹,想起因孟鸣风入狱后纷乱的朝中局势,想起今日边关紧急军情给朝廷带来的惊天大变,纵是端谨如他,也觉心绪纷扰,难以成眠。 正在嗟嘆之际,忽听得院内轻响,似有人轻轻从墙头跃下,他年少游侠,也有一身武艺,悄悄抽出壁上宝剑,疾步走到廊下,轻喝道:“什么人?” 一个黑影从墙角前行几步,单膝跪地,沉声道:“见过舒世伯!” 舒幼节“啊”了一声,收起宝剑,急步向前,问道:“是萧贤侄吗?” “正是侄儿。” 舒幼节快步上前将萧慎思拉起,环顾四周,轻声道:“快随我来!” 两人在内室站定,萧慎思再度行礼,舒幼节忙止住他下拜之势,道:“贤侄总算赶回来了,我正为你担忧呢!” “侄儿一路北上,至会州时方得到恩师入狱的讯息,遂悄悄入京,知恩师与世伯素来交好,情谊非同一般,特来拜见世伯,请世伯细说详情,侄儿好相机行事。”萧慎思诚声道。 见舒幼节半晌都不回答,萧慎思心一沉,抬起头来,直视他道:“侄儿知此事牵连甚广,极为艰险,如果世伯觉得为难,侄儿不愿为难您了,这便告辞。” 舒幼节忙伸出右手,拦住他的去势,沉默片刻,望向萧慎思恳切的眼神,轻嘆道:“萧贤侄,你知道吗?令师与我本是同门师兄弟啊。” “啊?!”萧慎思大吃一惊,他只听父亲说过,朝中之人最可信任的便是礼部侍郎舒幼节,堪称刎颈之交,万事皆可托赖,所以潜入京城安顿好母亲和小鱼儿后,便趁夜入舒府来打探消息,却万万没料到他竟与父亲是同门师兄弟。舒幼节出身于京城名门望族,身世可考,可父亲到底是何来歷?母亲当年百般寻找于他,为何会毫无音信,他与舒世伯又是拜在何人门下? 第105页 不及细想,舒幼节清方的声音响起:“关于孟相与我师门之事,我不便详细告知于你,只是请贤侄相信,万事世伯我皆可相助于你。” “多谢世伯,请世伯详说。” “唉,此次令师获罪入狱,朝中牵连甚广,令师一脉的官员多受牵连,依太后的意思,便要即刻将令师定罪,只因皇上也有些犹豫,我与朝中半数官员又拼死力保,才将这案子暂时押了下来,但形势不容乐观。我今日本想去天牢探望令师,都被林国舅拦于刑部之外。而且,朝中今日又出了大事啊!” “可是收到边关战报,战事告急?”萧慎思问道。 “原来贤侄已经知晓此事,不错,今日边关急报,燕军撕毁和约,悍然入侵,与连州朔州守军激战三日,攻破了连州和朔州二城,常将军阵亡,乔庆德败退至仁州一带,虽重筑防线,但也是岌岌可危啊!” “常将军阵亡了?!”萧慎思身形一晃,双目逐渐湿润。自己十八岁入军营,从一名普通的营管升至大将军,常华常副将提拨照顾之恩不可抹却。常副将为人沉稳细緻,自己年少轻狂时,数次救己于危难之中,及至后来自己升至大将军,成了他顶头上司,他也是默默地在旁协助,不管是兵力调动、精兵训练还是战粮运输筹措,他都给予了莫大的支持与帮助,此刻闻他阵亡,不禁心痛神伤,再想起边境烽火正炽,惊天阴谋逐步逼近,更是心乱如麻。 舒幼节观他神色,知他心思,轻嘆一声,转至五弦琴前,十指劲捻,苍凉的歌声绕樑而起: “沧浪濯缨,烁烁长枪 望北疆 浮云怒卷,霜角辕门 烽火乍燃,醉卧沙场 明月照边州,铁马纵冰河 愿将此身赴凌云,男儿自是战场息!” 歌声中,萧慎思仰望窗外夜色,回想当年峥嵘军营岁月,遥想边疆将士拼死抵御强敌,如雪傲气渐涌心头,持起桌上长剑,弹剑长吟:“愿将此身赴凌云,男儿自是战场息!”宝剑轻嗡声中,他拜于舒幼节身前,朗声道:“侄儿要重上战场,要平息两国战事,请世伯相助成全!” 琴声渐歇,舒幼节嘆道:“贤侄,你现在是太后急欲捉拿之人,怎能再上战场?你可知今日朝堂之上,激辩一番,最后决定由谁来统领十万大军出援仁州吗?” “谁?”见舒幼节眉头深锁,萧慎思渐感不安。 “唉,今日收到边关急报,朝野震惊,太后下旨,罢免盛诚之兵部侍郎一职,责他疏怠军情,命原禁军统领陆卓影接任兵部侍郎一职。” “陆卓影?此人是何许人,似未曾听说过。” “这人名不见经传,据传武功高强,数月前出任禁军统领,太后对他十分赏识,说他不仅武艺高强,且熟识兵法,通晓行军打仗,值此危难之际,破格提拨,林国舅一力支持,皇上无奈之下只得下旨任命他为兵部侍郎了。” “那,是由这人来统领大军吗?” 舒幼节轻轻摇了摇头:“不,太后和国舅意思,最后决定由章王统领十万援军,明日启程,开往仁州!那陆卓影则随军予以协助,实际上应是太后派在章王身边节制于他的。” “章王?!”萧慎思惊疑道:“为何会是章王?他不是一直做着闲散王爷吗?他是先皇二弟,自吴王被以谋逆罪全家处死以后,宗室凋零,除了皇上,皇族就只剩下章王这一支了,现在将他派上战场,他一文弱王爷,闲散惯了的,怎能担此重任?” “是啊,朝臣们对此也多有议论,可太后言道,值此国家危难之际,宗室子弟应为皇族作出牺牲,以为天下表率,方可激励士气,我欲和同僚反对,却被太后以孟相性命相逼,最后只好妥协了。” 萧慎思越想越是心惊,感觉朝廷正被吸入一个大漩涡中,摇摇欲坠,林太后到底想做什么?她的真实意图是什么?他思虑再三,压下原来想上战场的打算,总觉得更大的阴谋要在这京城展开。来回踱了几步,问道:“世伯,那章王的家人呢?” “已全部被太后接到宫里去了,说是为章王照顾亲人,实际上应是以他妃嫔子女为质,恐章王拥兵生变啊。” 萧慎思紧抿着嘴唇,沉思半晌,缓缓道:“世伯,这章王领兵出征一事我们没有办法阻止了,只求老天保佑,边境战事能拖上一段时日。现在有更要紧的事情,如果不能及时阻止,江山社稷恐有大危难,侄儿求世伯相助,替侄儿办两件事情。” “贤侄请说,但凡世伯办得到的,一定尽力而为。” 萧慎思从怀中掏出一个玉指环,递给舒幼节:“过两日是青太妃寿辰,烦请世伯将此物作为寿礼送入宫中。另外,还想请世伯秘密寻找一人下落,这人当年与世伯也是知交好友,只有将他找到,才能彻底还原当年某事真相。” 八一、愿我早得越苦海 京城西郊,大华寺。 五年前的大火对许多人来说已是一场遥远的噩梦,大华寺在太后的谕旨下于四年前重新修建,成为京城最大的寺庙。自是雄伟气派,金碧辉煌,飞檐翘角,香火远旺过从前,寺内信男信女络绎不绝,整日香菸缭绕,禅钟轻鸣。 这日庙前黄帷垂地,侍卫清道,寺庙内外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有那好事之徒打听,方知是青太妃因故国刚脱战乱,来大华寺上香,祈求菩萨保佑,天下和平,苍生安定。 鸾轿直抬入庙内大殿前方轻轻落地,雍容中带着一丝清贵的青太妃在宫女的相扶下缓缓步下鸾轿,她抬眼望着大殿内慈眉善目的菩萨金身,眼中闪过辛酸激动之色。 大华寺主持无方稳步上前,合什道:“阿弥陀佛,贫僧见过太妃娘娘!” 青太妃虽已是中年,眼光仍如少女一般灵动,她环顾寺院,轻声道:“方丈大师,信女想单独向菩萨祈怜,不知大师可否给予方便?” 无方大师一愣,瞬即道:“太妃娘娘请自便,贫僧先告退了!” 见他率众僧退入后殿,青太妃轻声道:“你们也都退下吧!”众宫女娇声应是,齐齐退出,并轻轻掩上了沉重的寺门。 主殿一时陷入寂静,青太妃行到蒲团前缓缓跪了下来,眼泛泪花,双手合什,泣道:“求菩萨保佑,让我得见姐姐,明霞此生将再无遗憾。” 轻碎的脚步声由远而近,青太妃面上动容,却不敢侧头望去,似在拼力的挣扎,似怕看到的不是心中的那人。 “明霞。”轻柔的唿唤声带着些许踌躇,却如激流汹涌,青太妃泪水奔涌而出,颤慄着站起身来,身躯僵硬地转向大殿一侧,半晌后方扑向那侧的一青衣女子,极度抽噎,却又怕寺外众人听到,强自压抑,不停唿道:“姐姐,姐姐,真的是你吗?明霞不是在做梦吧?” 思月郡主低声啜泣,抚住青太妃双肩,柔声道:“明霞,是我,真的是我,姐姐对不住你,这么多年未曾来看你,姐姐也想你啊!” 青太妃伏上思月郡主肩头,抽抽噎噎地哭道:“姐姐,这十八年来你去了哪里?我们找得你好苦。萧大哥曾经与我会面,说你可能未死,我明里暗里不知掉了多少眼泪,又想了无数办法寻找于你,萧大哥这么多年也一直在找你,你为什么不来看我们?纵是萧大哥已更名换姓,你也可以来找我啊!你知道吗,前日看到那玉指环,我真的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咬了自己好几口才敢相信。今日能再见姐姐,明霞死而无憾了!” 思月郡主想起辛酸往事,也是悲从中来,这对二十多年未曾见面的姐妹终抱头痛哭,哭声压抑悲苦,似要洗尽二十多年的悲欢离合,辛酸痛苦。 萧慎思默立于一侧,想起母亲所述,明霞姑姑当年也是洒脱飞扬、纵情豪侠的一个奇女子,却被禁于深宫二十余年,磨掉了她一生的青春与梦想,心内充塞愧疚和敬慕之情,缓缓地跪于地上,磕下头去:“思儿谢过霞姨大恩。” 青太妃这时方注意到他,忙将他轻轻拉起,低声道:“好孩子,你切莫对我如此大礼。”她凝望着萧慎思面容,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了出来:“孩子,八年不见,你长这么高大了,霞姨真是太高兴了。” “霞姨八年前曾见过思儿吗?” “是。”青太妃抹泪道:“你父亲每年都要带你去‘天一阁’走上一趟,实际上是我想远远地见见你,请他这么做的。后来你去了军营,我也时时挂念着你,知道你军功卓着,不知有多开心。可现在,你父亲他———” 萧慎思心中一凛,道:“霞姨,您不能在这大殿呆太久,我与母亲前来,有事想请霞姨相助,需抓紧时间详谈。” 青太妃收住泪水,直视萧慎思道:“孩子,有什么事要霞姨做的,你直说,但凡霞姨有一口气在,也必要替你办成。” 萧慎思和思月郡主隐于侧殿,眼见青太妃鸾轿消失在寺庙门口,黄帷撤去,寺内恢復平日热闹景象,两人俱是心潮起伏。 方才两人得青太妃转述,才知当年萧睿方因某些原因未曾收到思月郡主已有身孕、明霞代嫁的密信,后来他听闻思月郡主嫁入天朝皇室,万念俱灰,才在江湖上浪荡数年,直至在瑶州得思月通知接走萧慎思时才知事情全部真相,只是为时已晚,十八年来悔恨不已,觉无颜面对萧慎思及思月,这才不认萧慎思为儿子,才以师徒相称,并发下誓言,一日不替南疆郡王一家报仇雪恨,便一日不认这个儿子。 他改名为孟鸣风,并悄悄联繫上了明霞,在明霞的帮助下,官场高升,直至位居左相,并将萧慎思培养成为大将军,又一直暗地支持清南君,助他回南疆承袭郡位,助他压制青王,终替郡王一家报仇雪恨。 听到这里,萧慎思和思月郡主心底对他当年杳无音讯、弃侣不顾的怨恨才得以释怀,都觉天意弄人,造化如斯。 只是,两母子心中都有一事想不明白:当年思月郡主所传密信萧睿方为何没有收到?他留下来的地址为何杳无一人?思月郡主寻他数年,毫无线索,似乎这世上从来就不曾有这个人存在过似的,他又究竟是何来歷? 默立良久,两母子皆轻嘆一声,由侧门出寺院而去。 萧慎思再度稍改容貌,两人悄悄回到城东一处宅院。这宅院是数年前孟鸣风秘密置下来的,为的就是有变数的一日好隐蔽藏身,萧慎思等人入城后便住在了这处。 第106页 萧慎思得与青太妃联繫上,心头稍定,但边疆战事仍扰得他十分不安,他总觉得情形有些不对,此次燕军似是铁了心要直驱天朝京城,发动的是雷霆般的攻势,现在连朔二州失守,防线退至仁州,仁州一带多为平川,更有利于燕军骑兵发动攻击。燕皇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燕九天还没有赶到蓟都吗?难道,中间出了什么差错吗? 他思忖半天,勐然想起那日在崖上对燕九天讲述燕皇身份时清南君在侧,那时他神情平淡,此刻回想起来,心中惊慄。一直以来,他总是将清南君看作是自己的‘弟弟’,是自己愧疚于心的小墨,而不是一个有着勃勃野心的帝王,不是那个隐忍十余年、狠辣復仇的清南君。 他心缓缓向下沉去,隐隐猜到有些什么事情发生,但又不敢去相信。咬牙片刻,终将思月郡主劝入内室休息,把有殇等人唤了过来。 见有殇等人注视于自己,萧慎思只感责任重大,现在不但要救出父亲和数十名血衣卫兄弟,还要想法子平息战乱,更要寻到二弟三妹,彻底解开他二人身世之谜,偏偏小墨又在中间插了进来,形势实是纷乱至了极点,自从军以来,还从未有如现在这般艰难的时刻。 他将诸事想了又想,终理出一个计划,心头稍定,一一吩咐道:“有音,你速速赶往苏郡何将军处,请他加强边关防守,提防青国突然入侵。” “有殇,你曾在燕国皇宫呆过一段日子,你现在启程,火速赶往燕国,想办法见到燕皇,就说如果他想知道庆若华在哪里,就请即刻撤军,待两国安定后我自会告知于他,也会将他儿子带过来。”顿了顿续道:“还有,你转告于他,如果他父亲燕九天未赶到蓟都,又有其他人告诉了他关于庆若华的什么消息,请他万万不要相信,那定是挑起战争的阴谋诡计。” “有容,你则赶往仁州,秘密与我以前手下将领会面,请他们提防那乔庆德和陆卓影,保护好章王,切记切记。” “有阳有梓,你二人轮流去盯住那林维岳,看看能不能发现我二弟林公子的踪迹,但注意不要惊动于他。” 见众人一一领命而去,萧慎思略略放下心来,不管怎样,现在只能做到这样,就等青太妃按计划行事,能够将二弟引出来,只有对二弟讲出所有真相,得他帮助,这许多死结才有解开的可能,才能制止林太后日益疯狂的行径。 萧慎思却不知道,他百般安排想引出来的林归远,一个时辰前与他在大华寺近在咫尺却无缘相见。 林归远回京以后,将清洛安排在了一个秘密的地点,自己则进宫去将‘寒星石’交给了姑母,也自是得知了孟鸣风入狱、边境再起烽火的消息。他细观姑母神色,心中隐隐觉得一切都是姑母一手策划,想起百姓流离失所、将士流血牺牲,心头剧痛。几日来都无法安睡,这一日更是思绪如潮,茫茫然中竟走到了大华寺。 萧慎思母子是由东侧门出的大华寺,他则由西侧门进了大华寺。 一直以来,大华寺五年前的那场大火和屠杀是他的心头大痛,是他人生中最骯脏最见不得天日的污点。每当想起那个雪夜,他便心痛难熬,所以在燕国被燕皇相逼时才会心疾发作,险些丧命。 自‘火龙功’大成后,他的心疾也慢慢痊癒,这一刻,终于敢走入重修后的大华寺,敢去面对这道最大的伤疤。 他在寺内徘徊,心中无限彷徨伤感,他长久地跪于佛像面前,默默地诵着经文,祈求佛祖原谅,祈求自幼相处却被自己拖累命归黄泉的师兄弟们的原谅,祈求因自己练功而无辜死去的人们的原谅。 他泪流满面,深深的磕下头去,他泪眼朦胧,仰望佛祖悲天悯人的眼神,心中泣道:大慈大悲的菩萨,请您指示,弟子到底要怎样做?我愿以我之身平息这惊天的纷乱,我愿以我之骨血来化解庆氏与解龙两氏与剑谷之间延绵两百多年的仇怨,我愿以我心来赎以前造下的罪孽。可姑母将我一手抚养成人,我又怎能违她心愿,我是庆氏后人,又怎能不救含冤莫雪的族人?现如今,洛儿昏迷未醒,大哥恩师因罪下狱,边疆烽火正炽,我到底应该怎么做? 他以额触地,身心在冰与火之间煎熬,内息逐渐纷乱,一股热血涌入后脑,正在真气乱窜之际,勐听得一声梵音轻唱,木鱼敲响,将他从走火入魔的边缘拉了回来。 一把苍老而略带慈怜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吟唱:“南无大悲观世音,愿我速知一切法,愿我早得智慧眼,愿我速度一切众,愿我早得善方便,愿我速乘般若船,愿我早得越苦海,愿我速得戒定道,愿我早登涅槃山,愿我速会无为舍,愿我早同法性身”。 林归远泪流满面地抬起头来,望向身侧慈怜注视着自己的老僧,悲喜交集,深深的磕下头去,泣道:“师叔祖,弟子罪孽深重,今日见师叔祖得脱大难,弟子实是欣喜。求师叔祖指给弟子一条明路,弟子到底要怎样做,才能赎这满身的罪孽?” 老僧久久地凝望着他,轻嘆道:“归远,你问问你自己的心,你的心若是善的,你走的便是善路,你的心若是恶的,你走的便是恶道。你的真心在哪里,你就往哪里去吧。” 说着他闭上双眼,不再看林归远一眼,手中木鱼轻敲,低低吟颂:“我若向刀山,刀山自摧折;我若向火汤,火汤自枯竭;我若向地狱,地狱自消灭;我若向饿鬼,饿鬼自饱满;我若向修罗,噁心自调伏;我若向畜生,自得大智慧。” 林归远伏于地上良久,听得师叔祖吟唱之声渐渐远去,方幽幽荡荡出了大华寺,确定无人跟踪后,悄悄回到安置清洛的秘宅。 这处宅院是他流落军营以前就瞒着林维岳置下来的,当年大华寺大火之后他曾在这处躲了一段时间,终忍不住内心的煎熬,逃出京城,在风雪中苦虐身心,以期忘掉内心痛苦,直至后来到了边州军营之中,见到战争惨象,投入到对伤兵的救援之中,才逐渐忘掉了过往。 此时已过正午,院内的葡萄架下,秋阳洒成碎碎斑驳,雇来的那个苏婶遵他吩咐,将依然昏迷的清洛抱至院中木榻上晒着太阳,她则守在一旁静静的刺绣。 林归远踏入院来,见到阳光洒在清洛秀气的脸庞上,晒出两团红晕来,恍恍然间竟似看到她在微笑,一时激动,奔了过去,却看清她依然在昏睡之中,又勐地停下了脚步。 苏婶听得脚步声抬起头来,见是林归远,忙站起身来,笑道:“公子,你可回来了,好消息,小姐今日动了一下呢!” “是吗?!”林归远又惊又喜。 “是啊,方才我抱小姐出来,将她放在这木榻上,看见她的手稍稍地动了一下,好象要抓住什么东西似的。恭喜公子,小姐一天比一天好转了呢。” 林归远心中激动,缓缓走到清洛身边蹲了下来,将她小手握入手中,贴在自己脸旁,轻声道:“洛儿,你要快些醒过来,二哥真的好想和你说说话,你快醒来,告诉二哥,现如今,到底要怎样做。”他喉头逐渐哽咽,低下头去,几滴泪水滑过他的脸庞,悄无声息地掉在尘土之中。 苏婶立于一旁,心内伤感,轻嘆一声,搬了张木凳过来,道:“公子,你坐下来吧,唉,小姐会好起来的,她吉人天相,是有福之人,又有公子你这样的好哥哥,肯定会醒过来的。” 林归远低声道:“谢谢你,苏婶,全赖有你照顾,你的恩德,我不会忘记的。” 他轻轻坐于木凳之上,却没有放开清洛小手,眼光痴痴地望着她,忽然听到苏婶的低泣声,忙抬起头来,问道:“苏婶,你怎么了?” 苏婶轻抹着眼中泪水道:“没事,公子,我只是想起我那两个苦命的儿子来了!” 林归远自雇了这位苏婶照顾清洛以来,省心了很多,苏婶慈眉善目,手脚勤快,心地善良,对清洛照顾的无微不至,他心中一直甚为感动,却从来没有和她好好说过话,此时听她所言,不由问道:“苏婶,那你的儿子们现在何处?” 苏婶听他这一问,泪水便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泣道:“我夫君死得早,我吃尽了苦头方把两个儿子拉扯成人,满心指望着他们长大后能赡养于我,却不料,大儿子三年前被征入军营,在前年对燕国的战事中阵亡了,连尸骨都没有给我留下。小儿子今年四月时听说积庆堂招募伙计,便去应徵,一去不返,我苦苦打听,积庆堂的人说从来没有见过他,到如今杳无音讯,我现在是孤身一人,所以才应公子所雇,千里迢迢到这京城来,实是无以为生了啊!” 她泣得一阵,没有听到林归远的声音,忍不住抬起头来,只见他面如白纸,目光呆滞,忙收住泪水,急问道:“公子,您怎么了?!” 林归远只觉满口苦涩,半晌方轻声问道:“苏婶,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的小儿子再也不会回来了,你会怎么样?” 苏婶被他所言触动心事,泣道:“不知道,他若是再也不回来了,我一个孤婆子,也不知该去哪里,只能活一天算一天了。” 顿得片刻她嘆道:“唉,老天爷对我们这些平民百姓真是太不公平了,我今日去买菜时听说我朝和燕国又打起来了,战争已经夺去了我儿子的性命,现在这一开战,不知又有多少人会象我这孤婆子一样可怜啊!” 林归远良久都不出声,低头凝望着葡萄架下斑斑驳驳的阳光,仿佛看到了自己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八二、他年可忆事悠悠 皇城,思月宫。 自青国思月郡主被平帝封为青贵妃之后,便赐了这皇城东边的宫殿给她居住,遂以郡主之名命为‘思月宫’。 及至平帝驾崩,青贵妃成为青太妃,因她与林太后素来交好,又育有秀雅公主,便未象其余先帝妃子那样避于皇宫的庵堂之内,仍旧居于这思月宫。 青太妃素喜雅静,思月宫内拾缀得清静淡雅,满院的芷萝飘香,荞蔓缠绕,此时虽是深秋,也让人步入宫中便心头一静,通体舒适。 这日未时,青太妃素服淡妆,嘴角含笑,将身着紫罗凤裙、头插碧玉九凤金簪的林太后迎入宫内,见她拉住自己双手亲热寒喧,心中竟有些紧张。 两人在屋内坐定,林太后轻抿青太妃亲手递上的雨前茶,含笑道:“姐姐,妹子很久不曾来探望姐姐,真是有些对姐姐不住,实是朝中遭逢大变,政事纷扰,还望姐姐体谅妹子。” 青太妃忙离座施礼道:“太后娘娘太过多礼了,臣妾实是当不起啊。” 第107页 林太后上前将她轻轻挽起,道:“姐姐,你我之间就莫要这些虚礼了,我现在虽是太后,但仍记着当年刚入宫时姐姐对我的好处,也一直把姐姐当作在这深宫中最亲近的人,我们两姐妹在一起时,就不必依宫中俗礼了。” 两人重新含笑坐下,林太后环顾四周,问道:“秀儿呢?怎么不见她啊?” “唉,太后娘娘,我这个女儿您是知道的,她自出生以来,何尝有一天让我省心的,若不是太后和皇上护着她,只怕早就被宗法处置了。” “姐姐说笑了,秀儿聪慧明敏,英慡潇洒,又是我天朝唯一的公主,身份尊贵无比,岂可如那些小家女子一般。我就很喜欢她的率直天真呢!只不过,她今年也满了十六了,应该要替她择一世家子弟,完其婚事,姐姐才好放下心头大事啊。” 青太妃心一紧,忙道:“多谢太后关心,只是秀儿性情太过顽劣,我得再好好的训育她一两年,才放心将她嫁出去。再说了,现在朝中是非常时期,还是不宜谈婚论嫁的。” 林太后轻笑点头:“姐姐说得也有道理。不过妹妹我是一定会留心为她找一个好驸马的,以报姐姐当年照顾之恩。” 青太妃犹豫一下,终道:“太后娘娘,思月还是想求您一事。”说着站起身来,跪于林太后身前。 林太后明眸之中闪过一抹笑意,轻嘆一声:“姐姐,我知道你所求何事,但孟相此番获罪,实是证据确凿,又是私通他国,我知姐姐一片眷顾故国之心,但现在孟相罪行昭显,妹妹我也是很难做啊!” 她上前将青太妃扶起,柔声道:“不过姐姐放心,现在我已将这案子压了下来,孟相暂时没有性命之忧,若是我军在对燕国之战中大胜,我会让皇上下旨大赦,那时自可免孟相的死罪了。” 青太妃低下头去,恭声道:“多谢太后娘娘。” 她重新入座,一时也无话可说,假装低头饮茶,心中却在不停盘算,室内陷入一片寂静。 过得片刻,只听林太后用她那清雅的声音闲闲道:“姐姐,妹子上次听你言道,你们苗疆的‘寒星石’能解一切巫咒,可是确有其事?” 青太妃眉梢轻跳,心道:“终于来了!”她面上装出踌躇神情,似是有话想说却又有些恐惧。 林太后见状问道:“姐姐,怎么了?” 青太妃道:“太后娘娘,您是知道的,宫中素来对巫蛊之术十分忌讳,本来娘娘您相询,我应该详细回答,但我实怕———” “姐姐切莫有如此顾忌,我们姐妹俩就当是闲聊,再说了,当年先帝也知姐姐乃苗疆出身,也未对此有忌讳啊,还经常和姐姐您讨论相关话题呢。” 青太妃保持面上镇定,借饮茶掩去眼中得意之色,也是闲闲说道:“既是如此,我就不怕了。太后娘娘,您所问‘寒星石’是否能解一切巫咒,确有此事。我当年对巫术和蛊术颇感好奇,曾在月诏山巫神处学过一段时间,可惜天资不够,加上我这人又素没韧性,不到半年就下山了。” “哦。”林太后轻应了一声,沉默片刻缓缓道:“那不知姐姐可曾学得用那‘寒星石’解去巫咒的方法?” “学是学得了一些,解一般的巫咒没有问题,但是如果要解高深的咒语,象‘月光咒’、‘天印咒’之类的,可得费些心思了。” 林太后面上略显激动,身子微微前倾,语调也有些颤抖:“姐姐,你真的识得如何解那‘月光咒’啊‘天印咒’什么的?” “是啊。”青太妃淡淡一笑,似是没有把林太后的激动之色放在心上,捻起裙裾上一根丝线,轻拂锦裙,低头道:“不过这‘月光咒’啊‘天印咒’什么的可是很难解的,纵有寒星石,也得费一番大心思,而且还有一个为难之处。” “哦?什么为难之处?姐姐说来听听,妹子对这巫蛊之术也是很感兴趣的,反正今日无事,就向姐姐请教一番了。”林太后坐直身躯,恢復镇定,含笑说道。 “那就是用‘寒星石’解咒时,需得那中咒一族的女子所生男性后裔极力配合才行。不过娘娘您想,中了那‘月光咒’或是‘天印咒’的族人早就整族整族的灭绝了,哪还能寻到族中女子的男性后裔。既是整族灭绝,自然也没有人替他们出面解咒,所以这也是我们姐妹俩在此闲谈罢了。”青太妃并不看向林太后,侃侃说道。 “姐姐说得也是,妹妹我只是一时好奇,闲聊罢了。”林太后眼光闪烁,低头饮茶,手却控制不住的轻轻颤抖,头上金簪凤嘴中的金丝也是不住摇晃。 正在此时,屋外宫女禀道:“秀雅公主来了!” 宫女话音刚落,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传来,香风轻拂,一名身着浅绿劲装、眉弯目秀、英气逼人的少女迈进屋来,慡朗笑道:“我见到碧芰碧荷两位姐姐,就知是太后娘娘到了,秀儿给娘娘请安了!”她嘴中说着请安,却未下跪,而是依到林太后身边,揽住她的身子轻轻摇晃。 青太妃忙轻喝道:“秀儿不得无礼!快给太后娘娘请安!” 林太后轻拍少女縴手,笑道:“不用了,我就喜欢秀儿这般真性情。”她将秀雅公主拉到身前,细细端详于她,又转向青太妃道:“姐姐,我还真是羡慕你,生出这么灵慧的女儿来,我那宗珏,实是让我头疼得很啊。” 青太妃听她提起当今皇上,忙束手而立,不敢接话。 林太后朗笑起身,道:“姐姐,朝中事忙,我今日便先告辞,姐姐放心,我一定会替秀儿择一门好亲事的。” 林太后裙袂飘飘,往长恨宫而去。却见御花园里随从如云,不时飘来小宫女们的娇笑声,沉着脸走了过去,有那眼尖的内侍正待开口却被她用手阻止,吓得跪低了一路的内侍宫女。 当今皇帝解宗珏却并未察觉异样,兀自和两个小太监玩着摔跤,他轻呔一声,伸手抓住一名小太监腰间丝带,力运右臂,将他举了起来,狠狠地摔到了地上,自己也压了上去,正好避开另一名小太监的熊扑。正是十分得意之时,勐地看到眼前出现一双金丝绣凤鞋,怔了片刻,心唿不妙,悻悻地站了起来,低头嗫嚅道:“母后。” 他自幼便对自己这位母后怀有畏惧之心,总觉她雍容高贵,冷淡严竣,对自己更是说不出的严苛,但偏是自己的生母,而且她手腕高超,处理政事明见决断,自己能以幼年天子之身坐稳这个皇位,实是母后一手之功。所以以他之飞跳性情,歷来见了林太后也只能装出一副老实乖巧的模样。 林太后轻嘆一声:“皇上,你已经十七岁了,现在正值国家危难之际,将士们在前线拼死搏杀,保的就是你的这一片江山,你怎可还如小孩子一般嬉闹!” 皇帝低着头,轻轻地吐了下舌头,不敢出声。 林太后续道:“现在前线危急,章王纵是以王爷之尊上了战场,哀家也十分忧虑,一来担心他拥兵谋反,二来担心他不是燕军的对手。如果真的有什么意外情况发生,皇上,你需得做好天子亲征的准备啊!” 皇帝大喜,抬头急道:“母后,真的可以让朕亲征吗?” 林太后默默盯着他看了半晌,缓缓道:“皇上真的很想亲征吗?” “那是自然,母后,朕也学得一身武艺,也懂得兵法,自是要到战场之上一展所长才行,再说了,朕是解氏后人,自当以一身热血维护我解氏江山,方显我圣天子之威武啊!”皇帝越说越是兴奋,仿似此刻已统率如虎精兵,将燕军赶回塞北,正接受将士们震天的欢唿喝彩之声,面上也露出激昂之色来。 林太后轻哂道:“既是如此,皇上便多去练练骑射吧,对阵燕军,人家可不会象宫内内侍这般处处让着皇上的,战场之上还是以骑射为本,皇上若想亲征,从今日起,便多作准备吧。” 说着再也不看皇帝一眼,裙风轻拂,如流云轻卷,回到了长恨宫。 长恨宫内寂静无声,林太后长久立于廊下,仰望院墙之上黯淡的天空,双手竟在微微地颤抖,袖中似涌出无穷恨意与杀气。片刻后她捂住嘴唇低声呕泣,眼见十指间缓缓渗出鲜血,眸中伤恨难言,衣袖劲拂,廊下白玉花瓶‘呛’声不绝,化为一地碎片。 院外宫女们听得动静,忙奔了进来,见太后一脸悲愤,倚柱喘气,吓得跪了一地:“太后娘娘!” 林太后喘息声渐平,闭目片刻,轻声道:“宣国舅进宫!” 林太后依在软榻之上,不知不觉中竟睡了过去,迷迷煳煳中好似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靖南山流光塔,依稀看到秋阳下他一袭白衣,一柄雪剑,轻轻架在自己的颈间,依稀听到他调侃轻嘲的声音:“小姑娘,不如让在下来教上你几招,可好?”梦中的自己不知说了些什么,眼前尽是他眉间嘴角那隽永的笑容,如同一把利锥直刺自己的心间,不由惊出一身大汗来。 正在极度难过之时,林太后感觉到一只手握着一方丝巾轻轻贴上了自己的额头,她勐然睁开眼来,见林维岳正忧虑地望着自己,眼中似隐隐有些伤感。 她缓缓坐起,避过林维岳焦灼的眼神,接过他手中丝巾,轻拭额头汗珠,轻声道:“你进来也不叫宫女禀报一声,可是逾矩了,下次切记莫要这样。” 林维岳眼中一暗,低下头去,道:“是,臣记下了。” 林太后观他神色,轻嘆一声:“我知你的一片心意,但我是将死之人,全靠这一口气撑着,纵是大计得成,我也活不了多久了。以后君儿还得靠你和士武二人多多扶助,他性格文弱,我怕他不能应对纷乱的局势,一切都要拜託你了。” 顿了顿她望向窗外,低声道:“这么多年,你和士武为我所做的一切,我都记在心里,你的一片情意,我庆若华只有来世再报答于你了!” 林维岳低头默然不语,片刻后道:“主子切莫如此悲观,也许‘天印咒’一解,主子的身体就会好起来了。” 林太后听得‘天印咒’三字,面上尽是恨恨之色:“可恨那龙氏贱人,我这么多年来百般讨好于她,优待于她,就是想从她嘴中套出如何解这‘天印咒’,待得她替我解得咒语,我们大计成后,我定要好好地折磨于她,方能泄心头之恨。” 第108页 “青太妃真的识得如何解那‘天印咒’?”林维岳惊喜道。 “应该假不了,她对我毫无防范,更万万想不到我是庆氏中人,不过现在有个难处。” “是何难处?请主子明述。” “唉,用寒星石解‘天印咒’需得君儿亲自出面不可,我本不想把他过早的推出来,一旦让那龙氏贱人知道君儿真实身份,原来的计划可得稍稍改变了。”林太后嘆道。 “是啊,青太妃一旦应主子所请解咒,必知远儿乃庆氏遗民,她既姓龙,又嫁给了姓解的,难保她不———”林维岳皱眉道。 “不怕,我已经想好应对之策了。”林太后恨声道:“我要将她也拉到我们庆氏一族来,只要把她那宝贝女儿握在我们手心里,不愁她不就范,哼,那小贱人,身上同时流着龙氏和解氏的污血,我也不会让她好过的。何况这样一来,还可让我们效法那姓燕的,要夺回这江山可是更容易了。” 林维岳渐渐有些明白,道:“主子,莫非———” 林太后似有些疲倦,身子后仰倚住软榻,闭上双目,轻声道:“希望陆卓影和乔庆德办事得力,章王这一支得以顺利剷除,我们才好进行下一步的行动。” “就怕战场形势控制不住,燕军一路南下———” 林太后冷笑一声:“怕什么,剑谷之人在我手上,他燕行涛能奈我何!我倒要看看,他有何颜面来见我?!君儿武功大成,我再也不怕他的了。” 她勐然睁开眼来:“对了,君儿呢?几天都不见他了,去了哪里?” 林维岳嗫嚅道:“臣不知,前几日还有手下看到他在大华寺出现过,他那般轻功,手下人跟不上,后来便再也找不到他的人了。” 林太后‘腾’地一声站了起来,急道:“他去大华寺做什么?难道又想发病吗?你是怎么看着他的,到了现在这个关键时候,快去把他给我找出来!” 林归远自是不知,两路人马为了找他费尽了心机。他没有勇气走出院子去面对外面的纷纷扰扰,加上这几日清洛慢慢有了甦醒的徵兆,他更是时刻守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同时也藉以平定自己纷乱的心绪。 这日断断续续下着小雨,到了黄昏时分,天色便已是十分的昏暗,林归远点燃屋内烛火,坐于清洛身边,右手执住清洛小手,左手拿着一本《叶间集》轻声吟颂。 “涞水近西烟波秋,新雨山头红枫游。 今日听君歌一曲,他年可忆事悠悠?” 林归远低低道:“洛儿,这是你的陆先生当年写下的诗呢。倒似是写我们两人,初遇于涞水河畔,又听你吟唱一曲,二哥我至今记在心头。洛儿,你知道吗?二哥这颗心时时煎熬,只有在遇到你后,看到你的笑容,这颗心才能得以平静,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有生存的意义。” 过得片刻他轻嘆道:“洛儿,你快些醒过来吧,我在这里躲不了太久的,我逃避不了自己的命运。等你醒过来了,我才好偷偷把你送到大哥那里。只有跟着他,你们俩远远地离开这里,你才能真正幸福。二哥这满身的罪孽,实是配不上你的。” 他望向窗外深沉的夜色,眼中慢慢迷濛:“洛儿,以前每次看到你,我都觉有许多话想对你说,可只要看到你的眼睛,又觉说不出来。你心里喜欢大哥,我是知道的,也只有大哥那般活在阳光下的人才配得上你,我这,这见不得天日的人,你的爹娘又,又是死在我的亲人手里,叫我如何有颜面来面对你。我只求,你能开开心心地活下去,你和大哥能远离这个骯脏的地方,我便知足了。” 林归远逐渐泣不成声,正在伤心之际,勐然感觉到右手执住的清洛的手指轻轻地勾了一下自己的手心,顿时心儿剧跳,疑入梦中,左手《叶间集》缓缓松开,‘啪’的一声掉落于地。 八三、眼痛灭灯犹暗坐 林归远不敢动弹,过得片刻,再次感到清洛的手指在轻轻的勾动,方慢慢向她望去,只见她秀眸半睁,望着自己,但眼中尽是迷茫之色,显是神智尚未恢復清明。 林归远忙将她轻轻扶起,细探她的脉搏,感觉她体内寒气渐去,内息隐生,抑制住心中激动,轻声唤道:“洛儿,三妹!” 清洛却只是半睁着眼睛看着他,嘴唇微张,气息微弱,似是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林归远见她眸中迷茫之色渐消,焦灼之色隐现,知她已认出自己,喜道:“三妹,你醒了就好了,你喉间寒气未消,不要急着说话,慢慢来!” 清洛却似是甚为着急,嘴唇不停嚅动,就是无法说出话来。 林归远见她似是急得要掉出泪来,心中也十分难过,柔声道:“三妹,你别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那燕九天不是我爷爷,真的不是,你们都误会了!” 清洛缓缓闭上双眼,眼角滚下晶莹的泪珠,林归远心口一疼,伸出手去轻轻替她拭去泪水,只觉那泪水濡湿了自己的手,也濡湿了自己的心,自己那颗千疮百孔的心,似乎都被这泪水涨得满满溢溢,再也盛不下别的东西。 清洛再度睁开眼来,直直地望着林归远,仍是无法出声,但她的手指却在林归远手心里极轻微地勾动。林归远心一动,知她是何意思,轻声道:“三妹,你别急着说话,我去多拿几本书来,给你念诗念文,听到你想要的字,你就手指动一下,好不好?” 清洛眼中露出些许笑意,接着又倦怠地闭上了眼睛。 林归远找来十几本诗文,一首首诗、一篇篇论策慢慢地读着,室内烛影摇红,室外秋雨绵绵,他右手执着清洛小手,恍如进入了一场既缠绵又惊魂的梦中。 眼见清洛十分疲倦,强自支撑着听他读诗文,他劝了数遍,但清洛就是不肯睡去,林归远无奈,只得继续这艰难的沟通过程。 他越读越是心惊,越读越是难以相信,清洛费尽力气在他手心点动出来的话语如一个个炸雷,震得他心魂破碎。 “太后是你亲生母亲,她才姓庆,你姓燕。” “燕皇是你亲生父亲,你母亲叫庆若华。” “我与皇上是洛妃所生,是孪生姐弟或兄妹。” “火龙印生,泪封印解,龙凤双氏,血魔咒解,你是火龙印,大哥是泪印。” 这一个个字,一句句话如同重锤狠狠击打着林归远的心,手中《国策》掉落于地,他缓缓转向清洛,见她似是极度倦怠,但兀自坚持着望向自己,似是还有何话要表达出来,心痛难忍,喃喃道:“原来,原来你已知道我是庆氏后人。” “原来,姑母说你身上流着解氏的血,你竟是皇族公主。” “剑谷秦紫辰墓碑上的十六个字,你也知晓,大哥会是什么泪印吗?那龙凤双氏,血魔咒解又是何意思?” 他渐渐感到喉头髮干,脑后一阵阵收紧,手脚冰凉,心中一片迷煳,到底什么才是真相?是姑母所发的血誓,还是洛儿耗尽心血所‘说’出来的话?自己到底该信谁?自己到底是姓庆还是姓燕? 清洛等得一阵,见他只是发呆,再也支持不住,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这时,院外已传来子时三刻的更鼓之声,两人这番交流竟耗去了半夜的时光。 林归远怔怔坐于床边,直至更鼓声再度传来,他勐然跳起,冲出房去,冲进绵绵秋雨之中,如飞鸟般在城中接踵的屋嵴上掠过,掠向那隐于重重光明之中的黑暗宫殿。 林太后这几日睡得极不安稳,自那日梦到他以后,如被无穷丝线缠绕住似的,他竟夜夜都来入梦,不是与自己夜半在流光塔前练剑,就是从身后抱着自己轻声呢喃,有时梦醒,那温暖的感觉令人无限恍惚与惆怅,转瞬就是泪痕斑斑。 这夜她再度惊醒,揽被而坐,愤恨片刻忽轻笑道:“看来真是命不长久了,呵呵,燕行涛,你不用再缠着我了,你等着,我很快就会来与你见面了。解宗珏那小子还等着与你交战呢,多好玩啊,你绝对想不到他的母亲是谁吧?就让你们互相残杀吧,谁让他的母亲将我推入无底深渊,我宁愿永远都不知道你的身份,你们为何要对我这么残酷?!你们剑谷欠我们庆氏的血债,你欠我的情义,我要一一向你讨还!” 她渐渐喘息起来,冰火在骨中相煎,内息如同一个个漩涡滚过五脏六腑,她蜷缩成一团,感觉这秋夜是那样的漫长,她眼前渐渐朦胧,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什么,却指间一片空虚。 林归远如一只巨鹏,在夜色中悄无声息地掠过皇城重重高墙,直奔东面的长恨宫,如幽灵一般轻轻落在云萝纱窗之下。他呆呆望着屋内跳动的烛光,却怎么也不敢迈出这一步,他怕最终面对的是无比残酷的真相,是否定自己过去所有努力与挣扎的真相。 秋雨逐渐淋湿了他的发梢,他的长袍,他却不能移动一步,直至听到屋内传来林太后的一声呻吟,方如梦初醒,轻启木窗,跃了进去。 眼见她面色苍白,四肢颤抖,林归远知是那冰火之毒再次发作,他将她扶正倚住自己身躯,右手按上她的背心,真气源源不断地输了进去,片刻后面色大变,撕心裂肺地疼痛:原来,原来姑母已油尽灯枯,活不过一年之数了。 他缓缓落下泪来,这一瞬间,他对她的怀疑消失不见,姑母以身事仇,将自己抚养成人,忍受这刻骨之痛筹划庆氏復仇大业,命在旦夕,自己怎还可怀疑于她?她发下血誓,说自己是庆氏后人,如果自己不是,她又何必如此辛苦筹谋,要让自己坐上那个血迹斑斑的宝座? 林太后喘息渐止,迷濛中睁开双眼,看清是林归远将自己揽住,两行清泪流了下来。这一刻,她真切地感觉到亲生儿子身上如春阳般的温煦,自己多久没有与儿子这般亲近了?打他小时候起,自己便对他是爱恨交织,总是在他身上看到那人的影子,总是恨他身上流着剑谷之人的血,纵是悄悄出宫去探望他,却也始终只是冷冷地对他。 此时此刻,她软软依在林归远怀中,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疲倦,为什么,庆氏二百年的仇怨要由自己来承担,要由自己这个弱女子来搅起这惊天风云,她只想依在儿子的怀中沉沉地睡过去,踏踏实实地睡过去,再也不要醒来。 林归远眼见姑母沉沉欲睡,体内真气丝丝欲断,心唿不妙,不断向她体内输入真气,凑到她耳边急唤道:“姑母,不要睡,姑母,远儿再也不违逆您了,远儿再也不怀疑您了,求求您,不要丢下远儿!” 第109页 林太后竟似回到了二十年前,自己带着儿子离开靖南山,费尽周折找到乐州的庆氏皇族守墓人,那林维岳对自己一见倾心,愿意认下君儿,愿意与自己守住那份宝藏,那时君儿已会用那幼稚的奶音声声唤着“母亲”,自己是多么想留在他的身边,看着他一天天长大,却最终被仇恨推着进了这个皇宫,从此踏入这个深渊,再也不得脱身。 这二十年来做的事情,到底是对是错呢?自己亲手杀了她,夺走了她的儿子,多年来将解氏皇族一个个剷除或暗杀,让解氏宗族凋零,这又到底获得了什么?为什么还是这样的空虚与痛苦,为什么还是时时想回到那与他初遇的幸福时光? 林归远见她眼神越来越涣散,焦虑不堪,急唤道:“姑母,你不要走,庆氏族人还等着你拯救啊,姑母!” 林太后勐然一颤,是啊,这世上定还有族人存活下来,他们世代受苦,自己是皇族直系后裔,怎能将他们抛下不管,无论如何都得将他们救离苦海才行,‘天印咒’不解,解氏江山不倒,剑谷之人不死,龙氏之人不除,自己是绝对不能咽下这口气的。 她努力让林归远输入的真气与自己的真气相融合,带动内息缓缓运转,将冰与火两股气流散入经脉之中,吐出一口腥血,闭眼片刻,低声道:“远儿,你怀疑姑母什么?” 林归远想起姑母命不长久,心中难受,怀疑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低下头去,嗫嚅道:“没什么,姑母,是远儿胡思乱想。” 林太后缓缓坐直身躯,道:“远儿,你跪下。” 林归远愣了一下,行到她身前跪低叩首:“姑母。” “你听着,现在只差一步就能解除庆氏族人所中‘天印咒’,姑母问你,你愿不愿意牺牲你自己,来拯救自己的族人?” 林归远呆呆望着昏暗烛光下膝下的那块青砖,如青烟浮动,迷濛了双眼,沉默良久,终苦涩道:“远儿愿意。” “那好,你准备准备,半个月内,与秀雅公主成亲。” 林归远眼神恍惚,颓然坐落于地,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要我娶解氏女子?” “为什么?!远儿,现在只有她的母亲才能用‘寒星石’解‘天印咒’,而且需得你亲自出面,你的真实身份一旦被她知晓,她会怎么样?只有把她的女儿握在我们手里,她才会乖乖的听我们的安排。”林太后冷冷道。 “不。”林归远似是想起了什么,勐地坐直起来:“不,姑母,您要远儿做其他的事都可以,远儿不要娶秀雅公主,不要!” 林太后缓缓倾下身子,逼近林归远面容,直望到他的心里:“你还是忘不了那个小孽种是不是?你死了那条心吧,她爹娘死在我的手里,你和她永远都没有可能的。再说了,姑母要你娶解宗秀,有更深远的安排,你只记着,这是为庆氏族人所做的牺牲,就可以了。” 她越说越是激动,嘴角再度渗出鲜血来,勐然拂开林归远欲扶住她的双手,倚住床头,轻声道:“姑母要你娶她,不是让你爱上她,也不是让你和她欢好,你暂时委屈一下,做做样子,待大计得成,姑母自会‘好好’地对待她。”她仰望帐顶轻云红纹,嘴角露出一抹得意空洞的笑容来。 旌旗蔽空,章王在一众将领的簇拥下,登上仁州城头,眼见城下燕军十几万精兵军容鼎盛,士气如虹,顿觉头晕目眩,颤声道:“乔将军,陆侍郎,这,这仁州城可还守不守得住?” 乔庆德和陆卓影立于他身后,两人对望一眼,闪过嘲笑得意之色,陆卓影旋即装出一副恭谨的模样道:“王爷,如果死守仁州城,只怕也不是个办法。现在最怕就是燕军从仁州城西的涓水抢渡过来,那样前后夹击,仁州城迟早会被燕军攻破。而且我们再无活路。” “那怎么办?”章王急问道。他自幼因为身子较弱,便未曾学过骑射,长大后也只是做着一吟风弄月,玩鸟斗鸡的闲散王爷。何曾想过有一天自己竟然要上战场,面对这号称天下骑射无双、如狼似虎的燕国精兵。这时听得陆卓影这样一说,更是六神无主,慌了心神。 陆卓影悄悄向乔庆德使了个眼色,乔庆德微微颔首,道:“王爷,乔某倒有一计,说不定可使燕军吃个暗亏,还可以保得仁州城安全,如果行得好的话,说不定还可以大败燕军,王爷也可立下不世战功呢。” “快快说来,立下不世战功本王不敢期望,只要能守住这仁州城到大雪时节,太后下谕允我回京,我就谢天谢地了。我实是想我家烨儿、炽儿啊,也不知他们在宫里住不住得习惯。”章王想起被太后接到宫里的儿女,便是心乱如麻。 “王爷,眼下之计,唯有将城内守军和南面的援军抽调五万人马,王爷亲率这五万人马赶到涓水河畔的锦石坡设伏,陆侍郎率五万人马守城,我则带着两万人马出城诱敌,将燕军诱至锦石坡,只要王爷和我能将燕军主力大部分诱往锦石坡,陆侍郎便可倾尽城中人马出城将燕军残余人马消灭,再与我等前后夹击燕军,这样自可大败燕军了。”乔庆德道。 章王听了大为意动,自己既不用去冒险诱敌,也不用死守仁州城,设伏锦石坡,万一形势不对,南面是平原,还可以随时逃往后方,不禁笑道:“乔将军不愧久经沙场,真乃妙计也,就按乔将军所说计策行事吧。” 天色昏暗,秋风劲起,吹得军旗猎猎作响,章王眯起眼来,勒紧身上白裘披风,瑟缩着望向锦石坡边这五万人马,总觉有些惴惴不安,可当此时,也毫无他法,只得在心中不停祈求菩萨保佑,击退燕军,保得全家性命。 过得片刻,他身边副将脸色一变,道:“王爷,来了!”章王用心听了片刻,方感觉到大地在隐隐震动,低微的喊杀声渐渐清晰,想到乔庆德正将燕军主力引来此处,大战在即,他紧张不已,手心背心湿透,被秋风一吹,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寒噤。 杀伐声由远而近,坡下燃起接天的火把,天燕两军将士在锦石坡下搏力厮杀,章王纵是文弱,也被夜风中的血腥之气激起了几分豪情,见时机已到,右手劲挥,身边副将一声大喝:“杀!”坡前坡后数万精兵齐齐沖了下去。 这一战直杀到半夜时分,燕军的喊杀之声方逐渐低了下去,章王眼见己方得胜,欣喜不已,没料到自己初上战场竟能取此大捷,不禁有些手舞足蹈。也没将己方五万人马的惨重伤亡放在心上。倒是他身边的副将凑过来低声道:“王爷,情形有些不太对。” “怎么了?我们不是取胜了吗?”章王见他扫了自己的兴头,不悦地瞪了他一眼。 “王爷,到这锦石坡的燕军数量不多,看样子只有两万人左右,不象是燕军的主力啊!而且———”那副将言道。 章王不及细想,乔庆德策马过来,朗笑道:“恭喜王爷,贺喜王爷,旗开得胜!” “乔将军,这燕军人数怎么这么少,他们主力是不是还在城下啊?” “不会啊,末将已经将他们的主力全部引过来了,定是后面行得慢的人马被陆侍郎率领的五万人马从后面给歼灭了,不然就都在这处,倒是省了我们的事啊。王爷,我们还是速速回城吧。我方将士死伤惨重,十分疲乏,得回城好好休整才是。”乔庆德道。 章王一想也有道理,便未放在心上,志得意满地喝令整队回城。他想到自己将燕军击败,立下不世战功,更是心头激动,策马走在了队伍的最前面,夜色中疾驰向仁州城。 两个时辰后,天边隐隐露出一抹鱼白,陆卓影负手立于落花谷顶的松树之下,冷冷看着谷底垂死挣扎的章王及他上千名亲兵,轻笑道:“王爷,你可不要怪我,要怪你就怪太后去吧。” 乔庆德立于他身侧,笑道:“可笑这书生王爷,还以为真的胜了燕军,哪知道锦石坡那里我们只是引来小部分燕军,却耗掉了他从京城带来的直系人马,大人,您是没看到他看见仁州城头的燕军大旗时那副窝囊模样。我只是稍稍建议他往这落花谷而逃,他就没命的冲过来了。” 两人相视大笑,均是十分得意,笑得片刻,乔庆德道:“陆侍郎,这仁州城也成功让给燕军了,这章王我也给你引到这落花谷了,接下来该怎么做,请大人示下。” 陆卓影从马鞍旁取下一个锦袋,递给乔庆德道:“等下待章王死后,你去取来他身上印章,将这几封信简盖上他的印章,太后急等着用。” 正在这时,一名信兵疾奔上谷顶,跪低禀道:“启禀大人,将军,仁州城头插上了九龙旗了!” “哦?!”乔庆德惊唿道:“燕皇亲自到仁州了吗?” 他一时有些慌乱,转向陆卓影道:“陆侍郎,这燕皇亲自到了仁州,只怕形势严竣啊,也不知我们能不能挡得住。” 陆卓影却十分镇定,他望向仁州城方向,又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道:“等会你让人将这封信射上仁州城头,燕皇自会乖乖地留在仁州。咱们把主力悉数撤往寒枫涧,太后的计划可是一步也不能错的。” 他面上笑容极为僵硬,低声道:“燕行涛,你终于来了,我等你很久了,这么多年不见,你可是风光得很啊!” 秋雨绵绵下了数日,萧慎思的心情也如这秋雨一般,湿湿漉漉,身心粘稠,极不舒服,他不知何时才能引出林归远,也不知有音等人能否顺利到达各自的目的地,完成各自的任务,只是每夜潜去舒幼节府中听到前线一切正常时,郁闷的心情才稍稍得以松解。 这个时候他恨不得自己变成三个人才好,一个留在这京城,一个去找燕皇,一个去找小墨,可毕竟分身乏术,权衡再三,还是觉得留在京城更为重要。他怕林太后会对当今皇帝下毒手,只有尽快找到林归远,才能制止这件事的发生。 这日辰时末,雨终于停了,天空也慢慢露出一丝灿烂的阳光,思月郡主正带着小鱼儿在院内清着落叶,忽然听到院门被轻轻敲响,正是与青太妃约定联繫的暗号,她忙轻轻地将院门开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挤了进来。 这少年眉弯目秀,唇红齿白,见思月郡主盯着自己,拜倒于地,轻声道:“秀儿拜见月姨!”声音婉转清澈,竟是女子声音。 思月郡主略略思考,恍然大悟,忙将她拉起,激动道:“你是宗秀?!” 第110页 那少女解宗秀开心笑道:“是啊,月姨,母亲出宫不便,又有紧急事情,只能是我熘出宫来,见您和萧家哥哥了!”说着弯腰掐了一把小鱼儿的脸蛋笑道:“哟,这小娃娃,长得真是可爱!” 思月郡主见明霞之女秀雅公主长得这般英秀明慧,心中极是欢喜,拉住她的手再也不愿松开,将她领入房中。 萧慎思早听得院内对话,见解宗秀踏入房来,忙上前行礼道:“见过秀雅公主!” 解宗秀‘卟哧’一声笑了出来:“哟,大名鼎鼎的萧大将军也是这般拘于俗礼啊,我可是最不喜欢人家叫我公主的,我只恨这辈子再也不要呆在那皇宫才好。” 萧慎思一愣,旋即笑道:“秀儿妹子说得也有道理,那的确不是一处好地方。” 解宗秀大喜:“萧家哥哥果非常人,总有一天,我非把母亲带离那处不可。”两人相视一笑,短短数句话,萧慎思便觉霞姨这个女儿实是明慧可爱至极,不同于一般的宫廷女子。 解宗秀正颜道:“萧家哥哥,母亲派我来,是有要紧事转告于你的。” “妹子请说。” “昨日,太后娘娘来了思月宫,同我母亲细谈一番,说是要替我做主择一驸马。” “哦?”萧慎思渐渐不安:“莫非是林国舅的———” “萧家哥哥就是聪明,正是如此,太后说她兄长林国舅有个儿子,叫什么林远君的,刚从外游歷回京,人品无双,说要为我选为驸马,母亲听太后口气,竟是不容拒绝。只好藉口说要问问我的意见,但太后临走时说了只给三天时间让我考虑,所以母亲派我来问问萧家哥哥,下一步该如何行事?”解宗秀取过桌上一块糕点,自己吃了一半,另一半细细地餵于小鱼儿口中。 萧慎思细观她言行,忽觉这位秀雅公主十分值得信任,如自家妹子一般亲切贴心,这一刻,更深刻地了解了霞姨当年是何等洒脱的一个奇女子,他心中一酸,轻声道:“秀儿妹子,把你给拖进来,实是对你不住了。” 解宗秀满不在乎地道:“萧家哥哥切莫这样说,我这人,小事煳涂,大事还是精明的,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我心里自有主意,你说吧,该怎样做,我一定会帮你的。” 萧慎思心中感激,沉吟片刻,道:“秀儿妹子,你回宫请霞姨答覆林太后,就说你要亲眼见见那林远君后再作决定,到时你就将他引到那处地方来。”说着在解宗秀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八四、心清空雨自明来 林归远那夜待林太后熟睡之后才悄悄地离开了皇宫,轻功运到极致,摆脱身后跟踪之人,回到了清洛房中。 他坐于清洛身边,望着她昏睡时长长睫毛洒下的一片阴影,望着她眉间轻蹙时流露的痴怜之意,觉得自己正一脚踏于黑暗,一脚踏于光明,心要往光明处走,但命运之手却将自己拉向无垠的黑暗。 现在,到底应该信谁?到底该如何做?他心头迷茫难定,痴坐到天明,听到院内传来苏婶的扫地声,方迷濛睡去。 接下来的两日,清洛大部分时间依然处于昏迷之中,偶尔清醒时也无法出声,只是眼巴巴地看着林归远,看得他心头直颤,竟不敢再与她有任何交流,也只能强迫自己对她的哀求之色视而不见。 这日,他终忍耐不住再度进宫,希望能说动姑母不要逼自己娶那秀雅公主,却被林太后逼着去了皇城凤华门,等了个多时辰,秀雅公主匆匆赶来,将他带到了西郊清平山。 秀雅公主命随行之人在山脚守候,带着林归远上了清平山。林归远跟在她身后,面无表情,默不作声。那秀雅公主似是毫不在乎,偶尔回头见他还跟在后面,便神秘一笑,转过头去,自顾自地哼着小曲,显是心情极好。 林归远也曾听说过这位秀雅公主特立独行,与一般王公贵族女子颇为不同,此刻见她举止做风,方知传言不虚,确是有些与众不同。 眼见她渐往清平山东侧的一条小路走去,他心中‘咯噔’一声,忙赶到她身边,犹豫片刻后低声道:“公主,不知您要带在下去往何方?这边人烟稀少,为了公主的安全考虑,还是不要去的为好。” 秀雅公主斜睨了他一眼,浅笑道:“听说林公子武艺高强,怎么,也会怕小小毛贼吗?” 林归远一窒,见她又往前行去,想到还得靠她母亲青太妃解那‘天印咒’,无奈只得跟了上去。 越往前走他心中越是不安,眼见到了那条熟悉的小路边,眼见半山腰那个木亭清晰可见,纵是深秋,也觉出了一身大汗,背心湿濡濡的极为难受。 秀雅公主停住脚步,右手马鞭轻敲左手手心,笑道:“林公子,你若是不想我嫁给你,就请迅速登上那木亭,如果我看你轻功够好,说不定会考虑拒绝太后娘娘的提亲呢。” 林归远面上一红,心中却暗自欢喜,知道这秀雅公主也不欲与自己成亲,轻声道:“多谢公主!”虽觉她要求甚为怪异,也未放在心上,身形疾闪,几个跃纵便到了半山腰。 堪堪在木亭边站稳身形,便见薄雾里,枫影下,一个清朗的身影迎风而立,一双熟悉的眼睛静静地望着自己。 林归远脚一软,便欲转身往山下纵去,却遥见那秀雅公主守在山脚,背后又传来萧慎思的声音:“二弟,好久未见!”只得停住了脚步。 他慢慢转过身来,萧慎思关切的眼神撞入心间,隐隐觉得有些紧张,侧过头去,低声道:“大哥!” 萧慎思也觉有些激动,嘆道:“得二弟重唤一声大哥,真是恍若隔世。” 林归远心中也是酸楚难言,走到亭中木栏上坐下,沉默不语。 萧慎思走到他身边坐下,轻声问道:“三妹可好?那日伤得可否严重?” “已无大碍了,只是还需要调养,暂时不能走动。”林归远木然答道,目光幽远地望着亭边的红枫。 天上的云越卷越厚,山风也越吹越劲,吹得二人长袍劲鼓,猎猎之声,激昂中带着些许阴郁和沉闷。 沉默良久,萧慎思缓缓道:“二弟,大哥我费尽心机想要见你,实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情想要得到你的帮助,现在也只有你,才是解决这一切事情的关键。” 林归远低下头去,轻声道:“大哥,你还是带着三妹离开这京城吧,我会想办法将孟相救出来,你们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 “那你呢?”萧慎思略显激动:“我和三妹也许可以一走了之,你呢?难道要我们将你丢在这里不管吗?” 他站起身来,遥望北方:“二弟,去年我们战场结义时,说的便是要同甘共苦,同生共死,这一年以来,我们三人也确实做到了这一点,如果没有你和三妹,我萧慎思早就死了很多回了。你现在要我一走了之,你说,以你对大哥的了解,大哥我能这样做吗?” 林归远苦涩道:“大哥,我们不同,我有我自己的路要走,有逃避不了的责任。” “不,二弟,那不是你的责任,如果一定要说是的话,那也是我们三个人共同的责任!”萧慎思勐然回头,盯住林归远道。 “不,大哥,你不明白的。”林归远心中越来越是不安,他站了起来,说道:“大哥,你住在哪里?过几天待三妹身子好些,我会把她送过来,你带着她走得远远的,咱们来世再作兄弟吧!”说着便欲往山下行去。 萧慎思迅速拦在了他的身前,冷冷道:“二弟,你看到这亭子右侧的大坟了吧?” 林归远本就为在这处与萧慎思见面坐立不安,听得他这句话,顿如被一把利刃刺中心窝,眼泪夺眶而出,踉跄走回亭中,倚住木柱,闭上眼来,身子慢慢蹲了下去。 萧慎思走到他身前,蹲下来将他抱住,心中也是难过不已,低声道:“二弟,大哥对不起你,把你带到这处来,但你得坚强些,这些人虽是因你而死,但你不要再活在阴影之中了。” 林归远只觉眼前无数阴魂晃动,一张张脸全是大华寺师兄弟们的面容,他全身无力,靠在萧慎思肩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抽噎一阵低低道:“大哥,我罪孽太重,会连累你和三妹的,你们还是走吧,求求你了!” 萧慎思轻声道:“二弟,你知道吗?我们三人结义,实是上天註定的,如果说你是庆氏后人,那么三妹则是解氏后人,而我,我是龙氏后人!” 林归远勐然抬起头来,惊道:“大哥,你是龙氏后人?!”那日清洛只是拼力告诉了他萧慎思是泪印,却未来得及说出他是龙氏女子所生,所以此刻林归远听萧慎思这样说,十分惊讶。 “是,二弟,大哥求你看在我们结义的份上,听我讲完下面这些话,至于真相到底如何,你听完后自有判断。许多事情,三妹也不知晓,你回去后也可转告于她,以她之聪慧,必知道应该如何去做。”萧慎思望着林归远的眼睛,面上神情十分诚切,林归远仿佛回到了战场结义之时,忍不住轻轻点了点头。 林归远不知自己是何时坐到地上去的,山风拂来,他宛如被利剑一次次割过咽喉,又仿似被重锤一下下敲击着心脏,他面色逐渐变得雪白,嘴唇也逐渐变得僵硬,眼前萧慎思的脸也是模模煳煳,自己看到的一时是那慈祥的燕皇,一时是冷竣的姑母,一时又是那神采飞扬的皇帝和含笑望着自己的洛儿。 萧慎思所述,他只知道其中一部分,却不知道原来歷史恩怨,多方族人如此纠葛缠结,也不知原来剑谷与先祖竟是如此爱恨难分,更不知秦紫辰墓碑上十六个字原来是此含义,他隐隐觉得萧慎思所说一切都是真的,但又不敢去相信。 如果真如大哥和洛儿所说,自己二十年来所做的一切挣扎努力都是那么的可笑,原来自己竟不是真正的庆氏后人,原来自己父母双全,原来倾尽心血爱之疼之的洛儿的生母和养父母全是死在自己的亲生母亲手上,原来自己竟差一点亲手杀了自己的亲爷爷。 最令他难过的那个事实,如刀锋一般剜刮着他的心尖,原来,他的人生,始终只是母亲手中的一颗棋子,始终只是她手心里的一个木偶而已。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摇头:“不,大哥,你说的不是真的,我不相信,姑母她发过血誓,说我确是庆氏后人,我与剑谷没有任何关系,你所说的,定是那巫神和燕九天迷惑于你,骗你的。” 第111页 萧慎思知此时对林归远来说,实是最难过最无助的时候,他心中有些愧疚,但知如不将二弟拉过来,如果不能让他醒悟过来,这乱局便无法解决。他狠下心来,勐地伸手点住了林归远胸前穴道。 林归远武功远胜过萧慎思,本来任何人都无法偷袭点住他穴道,但此刻他六神无主,魂断心伤,体内激不起丝毫真气,只能眼睁睁看着被萧慎思点住护住心脉的数处穴道,颤慄道:“大哥,你要做什么?!” 萧慎思紧抿嘴唇,将他拉至木亭右侧那个大土包前,林归远死死地偏过头去,不敢望向那个让他噩梦连连的大坟,低声道:“大哥,求求你,放开我!” 萧慎思却不放手,指着那土坟激动道:“二弟,他们为何而死,大哥我能猜得到。现在先不论大哥所说事实你相不相信,即使你真是庆氏后人,难道,就为了一家一族的仇恨,你就真的要看着太后将这个国家,将这万千无辜的生命置于危难之中吗?” “当年你就是为了不想这么做,才连累得他们命丧黄泉,你自幼向佛,心地慈善,大哥不知多敬重你,可现如今,眼看着太后为庆氏復仇,眼看着边疆再起烽火,眼看着你亲生父母互相残杀,你难道还要做太后手中的傀儡吗?!” 林归远泪眼朦胧,早已说不出任何话来,萧慎思的质问一句句击在他心头,击中了他挣扎的灵魂,但他就是没有勇气去面对这一切,只是拼命地摇着头。 萧慎思又拖着他往亭子左侧行去,林归远更是惊慌,无奈穴道被点,无法挣脱,行得数十步,一座小小的石坟撞入眼帘,林归远紧闭双眼,在这石坟前缓缓地跪了下去,泣道:“师父,徒儿到底要怎么做,请师父告诉徒儿!” 萧慎思立于他身侧,也是眼眶湿润,猎猎山风中,他的话语隐隐传入林归远耳中:“二弟,我千方百计才得知你师父妙手神医也葬在此处,我今天之所以求秀雅公主将你带来此处,是想让你好好想想,你九泉之下的师父在看着你,枉死的大华寺的僧侣们也在看着你。” “二弟,你问问你自己的心,你的心是善良的,纵是要为庆氏復仇,要为庆氏雪冤,也不应是太后现在採取的这种方式。” “二弟,你相信大哥,庆氏之冤定有昭雪的一天,既然上天註定要让我们来解决这段歷史恩怨,大哥愿意和你一起来努力,但绝对不能将无辜的人牵扯进来。” “大哥已隐约猜到那龙凤双氏是何含义,如何确是那样,那庆氏之冤必能昭雪,但这需要二弟你的努力,如果你依然按太后的安排走下去,即使你登上皇位,庆氏族人也永远没有光明正大活着的一天。” 山间的风越刮越大,吹得林归远的长髮遮住了面容,他沉默良久,低声道:“大哥,那你现在想要我怎么做?” 萧慎思心中一喜,将他扶了起来,扶回木亭中坐下,解了他胸口穴道,缓缓道:“二弟,我请你先随我去见燕皇,只有见到你,他才会撤军,平定边疆战事,也只有你离开这个京城,太后的下一步行动才不好开展,皇上才会保得性命,他是三妹的孪生兄弟,只有保了他,庆氏才有真正雪冤的一日。” 林归远张口就欲答应他的请求,却突然心中一个激凌,眼前浮现地宫内那一个个庆氏先祖的牌位,想到姑母所说‘天印咒’得解在即,想到萧慎思先前所述事情中的一个疑点,勐然站起身来冷冷道:“不,大哥,你是骗我的,你是想要那‘寒星石’来救你的母亲,所以才骗我说‘寒星石’不能解咒,我不会相信你的,现在是救我庆氏族人的最关键时候,你休想我跟你走,也休想我将‘寒星石’交给你。” 萧慎思大急,他没料到林归远竟会因‘寒星石’一事起疑,急道:“二弟,你———” 林归远不待他说完,身形疾纵,白影如飞鸿一般,瞬间消失在山路尽头,萧慎思知他轻功卓绝,自己无论如何也追赶不上,只得怅怅立于木亭之中,失望至极,没料到费尽心思劝解竟落得这样的结局,现如今,又该怎么办呢? 耳边传来轻微的‘咯’响,萧慎思回过神来,喝道:“是谁?!” 木亭西面的一颗大树之后,转出一个娇柔的身影,秀雅公主满面惊讶,张大嘴愣愣问道:“萧哥哥,你们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吗?我真的,还有一个姐姐吗?” 秋风入院,秋雨轻扬,秋虫哀鸣。 这一年的秋在林归远的心里是如此悲凉,他时时想起去年秋天与清洛在涞水河边相遇,那秋阳是何等灿烂,秋风是那般怡人,此刻,纵是清洛就在身边,他却再也没有勇气去看她那双如泉水般纯净的眼睛。 清洛静静地在床上躺着,温柔的神情中透着些许疼惜,望着林归远立在窗前的背影。 林归远将那日萧慎思讲的话想了又想,心里慢慢明白:大哥和洛儿是不会骗自己的,歷史恩怨是真的,自己的身世也是真的,可难道真的要迈出那一步,去与自己的亲生母亲决裂吗?母亲只剩下一年的寿命了,她辛苦筹谋二十年的事情,自己真的要去阻止她吗? 大哥说得没错,是不应该把那么多无辜的人牵扯进来,可一旦母亲的计划失败,早就牵扯进来的积庆堂、林维岳多年来培养的那些人又该怎么办?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苏婶端着药碗微笑着走了进来,扶起清洛,细细地餵她喝着那苦涩难咽的药汤。 一碗药喝过几口,清洛眼中光芒一闪,倾尽全身力气抬起左手,将苏婶手中的碗一拨,大碗药悉数淋到了清洛自己身上,苏婶见状“唉呀”一声,药碗又滚落在地,林归远心一跳,转身大步走了过来。 见清洛闭上双眼,左手轻轻颤抖,似是被药烫着了一般,林归远心疼不已,忙俯下身,握住她的左手,问道:“怎么了?烫得厉不厉害?” 清洛轻柔的反过手来,紧紧地攥住了林归远的右手,那力道十分微弱,却又极为坚定,林归远本可轻松将手抽出,却觉她在颤抖着求自己不要离去,一时又有些不忍。 苏婶悄悄地退了出去,室内一片寂静,偶尔传来秋雨在廊下的嘀嗒声,如琴弦轻拨,击打着两人的心房。 清洛睁开眼来,定定地望着林归远,雪白的脸颊露出一抹病态的潮红,如腊梅映雪,月射寒江。 林归远忽然想起在燕国那个小山谷的下午,那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他心中一软,轻嘆一声,坐在床头,将清洛扶了起来,让她依着自己,柔声道:“三妹,是我不对,是我怕面对你,实是二哥心意彷徨,不知道要如何抉择,二哥对不起你。” 他将头埋在清洛如丝秀髮之中,闻着她身上淡淡清香,渐渐呜咽。 “二——哥——”孱弱的声音自清洛口中缓缓吐出,林归远抬头喜道:“三妹,你可以出声了!” 清洛侧过头来,望着林归远,声音极为微弱,若断若续:“二哥,你要相信我,我纵是性命不要,也不会害你的。” 这句话一出,顿如洪水决堤,林归远心灵脆弱的外壳终于被她这句话彻底粉碎,抱住她失声痛哭。 清洛依在他怀中,静静地望着他哭泣,却不再说话。 林归远渐渐平静,终将萧慎思所言一一在清洛耳边讲述,清洛默默地听着,眼中一时惊涛骇浪,一时波澜不兴。 秋雨丝丝绵绵,小窗下,林归远抱着清洛,如同抱住了自己整个人生。 两人沉默良久,清洛忽轻声唤道:“二哥。” “嗯。” “二哥,在我心里,你既不姓庆,也不姓燕,你只是林归远。”清洛低声道:“在我心里,你永远是那个善良、慈悲的二哥,没人比你的心更高洁,你不要总想着自己是姓庆还是姓燕,我只希望你做回林归远,做回我的二哥。” 见她气息不继,说话极为吃力,林归远心疼道:“三妹,你多歇着,别说了。” “不。”清洛紧紧攥住他的衣襟,望着他的眼睛道:“二哥,你不要老是问别人你该怎么做,你要问问你自己的心,你的真心想要怎么做。” 她伸出手来,慢慢抚上林归远的心口,林归远感觉到她的手如春风一般拂过心间,将自己那颗千疮百孔的心细细补好,柔柔抚平,这一刻,大华寺师叔祖的话再度在脑中回想: “归远,你问问你自己的心,你的心若是善的,你走的便是善路,你的心若是恶的,你走的便是恶道。你的真心在哪里,你就往哪里去吧。” 清洛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林归远握住她抚着自己胸口的手,听着窗外的风雨之声,望着红烛摇摇曳曳,俊秀的眉眼间,多年来笼住的烟雾终裊裊散去。 八五、角声满天秋色里 第二日清晨,下了多日的雨终于停了,秋末灿烂的阳光洒在清洛床头,林归远立于床前,看着她熟睡的面容,替她将被子轻轻盖好,低声道:“洛儿,二哥知道要怎么做了,谢谢你。”顿了顿又道:“但二哥还想做最后一次努力,她毕竟是我的亲生母亲,我只想陪她度过她最后的时光。她对不起你和小珏,看在二哥的份上,你原谅她吧。” 林归远顺着皇宫内的玉带河,衣袂飘飘地往长恨宫而去。想到等会就要和亲生母亲摊开所有真相,不由有些紧张。 转过挹翠宫时,他隐隐听到里面传来女子的阵阵嚎哭和内侍的喝叱之声,不禁心内诧异,不知这挹翠宫内住着的是何许人,敢在皇宫之内这般放肆。 进了长恨宫,抬眼却见林维岳也在这处,与林太后二人显是正在商议着什么。林归远轻哼一声,冷冷扫了林维岳一眼,跪于林太后身前:“侄儿拜见姑母!” 林太后心情极好,嘴角含笑,如静夜幽兰开放,柔声道:“远儿快起来吧,姑母正想找你呢。你在何处落脚也该告诉我们一声,现在是关键时候,你可不能再玩失踪了。” 林归远站起身来,盯着林维岳冷冷道:“你先出去,我和姑母有话要说。” 林维岳一愣,见他神色甚是冷竣,又见林太后悄悄打出的眼色,低应一声,躬腰退了出去。 林太后拉住林归远的手,笑道:“远儿很少这么主动来找姑母说话的,是什么事啊?” 林归远犹豫片刻,正待开口,廊下忽涌入数名侍卫,跪低道:“启禀太后!” “怎么样了?”林太后松开握住林归远的手,闲闲问道。 第112页 “逆王的几个儿子已经全部处死了,其妃嫔和女儿已押入掖庭宫,臣等特来復命。” “很好!”林太后朗声笑道:“都去皇上那儿復命吧!” 待侍卫们退出长恨宫,林太后转向林归远笑道:“远儿,你———” 林归远呆呆望向她,喃喃道:“谁是逆王,谁的儿子死了?” 林太后朗笑起身,从案上取过一本奏摺递给了林归远,得意道:“章王拥兵谋反,勾结燕贼,将仁州城拱手让给燕皇,欲带着五万亲兵攻回京城,幸得陆侍郎和乔将军识破他jian计,落花坡一番激战,终将叛军悉数歼灭,章王命毙当场,陆侍郎由那章王身上搜出他与燕皇多年来的通信,以作谋逆罪证。昨夜收到急报和罪证,我已与皇上及诸臣议定,以谋逆罪处死逆王诸子,没其妃嫔女儿入掖庭宫了。” 林归远呆若木鸡,无法言语,林太后看着他模样,收住笑声,贴到他面前,冷声道:“远儿,你有点出息好不好!不错,章王就是姑母一手谋杀的,他们解氏皇族死有余辜,你难道还要为这种人心疼不成?!” 见林归远默然不语,她轻哼道:“现在姑母也不瞒你,燕行涛已亲临仁州,也是我将他引来的,陆卓影和乔庆德已在寒枫涧筑下防线,昨夜朝中紧急商议,最后决定由皇上率京城及附近三州的五万精兵亲临寒枫涧,以鼓舞士气,激励民心,以求抗击强敌。” 她嘴角挂上得意而略带狰狞的笑容:“远儿,你现在明白姑母为什么要你和那解宗秀成亲了吧。他燕行涛能够以驸马之身登上皇位,远儿你为什么不行?只要姑母替你将解氏皇族之人一一剷除,能够坐上那个宝座的就只有远儿你了!” 她的声音如一个个炸雷在林归远耳边滚过,他半晌后方抬起头来,问道:“那小珏呢?你打算怎么对他?” “你听着,我会和皇上一起出征,我要亲自去对付那燕行涛,我费尽心机将他引到寒枫涧,就是想让他和解宗珏同归于尽,到时我会伪造皇上遗诏,说宗族凋零,再无男嗣可承继皇位,遗命由秀雅公主驸马承继大统。” “所以远儿,你必须在五日之内与解宗秀成亲,让她母亲替我们解那‘天印咒’。我已和皇上说定,以你们的亲事来为大军壮行,五日后我便会和皇上开往寒枫涧,到时京中一切自有林维岳扶助于你,如有朝臣不服,他控制着京畿三万人马,应当无碍。地方上的大部分官员我也早已换成我们这一派的亲信,再加上林士武经营多年,应该能够稳住。” 林太后仰起头来,遥望北方,忽然嘆了一口气,轻声道:“姑母会争取带着遗诏回京,如果姑母不能顺利回来,也必会命乔庆德或陆卓影将遗诏送到,你就乖乖的做一个好皇帝,想办法灭了青国,想办法替咱们庆氏洗冤,让他们能以庆氏之名堂堂正正的活在这个世上。要是真能这样,姑母死也瞑目了。” 她半晌听不到林归远的回答,转过头来,见他面色僵青,不悦道:“远儿,现在这个时候,你难道还要有妇人之仁吗?!” 林归远手中奏摺掉落于地,抬起头来直视林太后缓缓道:“姑母,小珏不是你亲生的吧?” “哈哈哈哈!”林太后仰天长笑:“今时今日,远儿还要问这个问题吗?” 她凑到林归远耳边用极轻的声音道:“远儿,姑母不怕告诉你,解宗珏那小子身上也流着剑谷之人的血,所以他一定得死!” 她勐然面色一变,迅速转到椅中坐下,脚步声急响,当今皇帝奔了进来,面色焦虑,唿道:“母后,大事不好了!” “皇上,你是九五之尊,沉稳一些好不好!”林太后沉下脸来。 皇帝直奔到她身边,递上一份漆红战报,道:“母后,实是形势紧迫,青国派出大军突然袭击我朝边境,攻下了苏郡和姜郡,正沿楣江北上!” 林太后‘腾’的一声从椅中站起,接过战报细看,‘啪’地合上,恨声道:“龙祈墨这小子,他倒还真会挑时候凑热闹!” “现下如何是好?母后,我朝西南方向兵力不足,又要应付北面燕军,又无良将,钱粮方面更是捉襟见肘,实在不能两面作战啊!”皇帝英气的面容也一反常态的忧虑。 “速速召集朝臣,看看有没有拖延西南战事的方法。”林太后思忖片刻道。 林归远神情木然,踏步上前,向皇帝和太后行礼道:“皇上,太后,臣请见秀雅公主!” 萧慎思是在辰时得知仁州失守,燕皇亲临战场,章王儿子被以谋逆罪处死的消息的。舒幼节从宫中出来之后便赶到了他藏身的宅院,也告诉了他皇帝亲征、太后随行、国舅之子和秀雅公主即将成亲以为大军壮行的消息。 萧慎思五内俱焚,终将林太后全盘计划了解于心,显然有殇有容等人扑了空,未能及时阻止惨剧的发生,现在看来,前一段时间每天收到的前线战事正常的战报也是那陆卓影和乔庆德假报上来的,林太后终成功将解氏最后一支皇族剷除,接下来她要对付的就是皇帝本人了。 他思虑再三,抬头向舒幼节问道:“世伯,有没有办法让我混入皇上的侍卫之中?皇上亲征,现无法阻止,只能想办法贴身保护他了。” 舒幼节略略沉吟道:“我想想办法,看能不能让你混进去。” “有劳世伯了。” 舒幼节匆匆离去之后,思月郡主从内室步出,轻声问道:“思儿,要不想办法把一切真相告诉皇上,你看如何?” “母亲,那陆文杰一直寻找不到,我们现在毫无证据,我又是罪臣之身,皇上怎会信我?现在只能跟着皇上去前线,一来保护他,二来伺机与燕皇联繫上,看能不能让他退兵。”萧慎思扼指道。 两母子对望一眼,俱是心情沉重。正在此时,院门轻敲,正是解宗秀的暗号。萧慎思一喜,小鱼儿早已奔去将院门打开,看清进来之人,萧慎思不由长长的松了口气,心头沉重的阴霾总算驱除了大半。 林归远跟在解宗秀身后踏入院中,先向思月郡主行了一礼,迎上萧慎思眼神:“大哥,你随我来!” 萧慎思忙即跟上,解宗秀轻灵地跳了过来,揪住萧慎思衣襟,哀求道:“萧哥哥,我也要去,我要去见我那个姐姐!” 萧慎思略略沉吟,点头道:“好!”又想了一下,将小鱼儿也抱在了手中。 清洛在林归远离去不久就醒了过来,感觉体内寒气渐渐化去,已稍可凝聚起些许真气,手脚也不象昨日那般无力,知昨夜昏睡之时,二哥又为自己运功疗伤,心中甚为感激。她挣扎着坐起,倚住床头,将多日来所见所闻想了又想,总觉既要化解危机又要替庆氏雪冤还有一个最关键的点没有想通。 正在苦思之时,院门轻启,隐隐听得小鱼儿稚嫩的童音,她心中大喜,急唤道:“小鱼儿!是你吗?!” 当小鱼儿依在身边,萧慎思立在床前,清洛如入梦中,无法言语,只是含笑看着大哥和二哥并肩而立,三人再度聚首,均是眼中含泪,却又都默然不语。 解宗秀犹豫片刻,从萧慎思身后走了出来,她细细打量着清洛,忽然笑道:“你是我姐姐,一定没错!” 清洛昨夜已得林归远讲述,见她这样一说,便知她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秀雅公主,激动难言,伸出手来,解宗秀忙与她四手相握,两人齐齐掉下泪来。 解宗秀又笑又哭:“你是我姐姐,没错。你和皇帝哥哥长得很象,这眉眼简直一模一样。” 萧慎思听她提起皇上,心中一凛,转向林归远道:“二弟,现在形势危急,你能不能———” 林归远苦涩道:“大哥,已经太迟了!” “不迟,现在有二弟相助,不算太迟,只要你马上赶去仁州见燕皇,战事必能平息,皇上也会无恙。” “不,大哥,你不知道。”林归远摇头道:“朝中决定,五日后小珏和姑母要率军亲征仁州,姑母要我五日内和,和公主成亲,刚刚又收到急报,青国入侵,苏郡姜郡失守,青军正沿楣江北上,天朝已是危在旦夕了!” 萧慎思如被利剑刺中,退后几步,倚住案几,轻声道:“小墨真的下手了吗?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林归远木然而立,忽然想起一事来,转向清洛道:“三妹,今天我听到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什么话?二哥请说。” “姑——母今天说,小珏身上也流着剑谷之人的血,到底是何意思呢?” 清洛沉吟道:“小珏身上也流着剑谷之人的血?难不成,我们的生母洛妃也是剑谷之人?当年剑谷出谷的就那四个人啊,燕皇,义母,岑六公子,还有一个就是燕皇的妹妹菁菁———”她张大嘴来,怔怔地望着林归远。爹爹临死前说的话涌上心头———“涞水河边相逢”,生母洛妃是在涞水河边遇到爹爹的,义母说当年菁菁公主曾在涞水河边靖南山出现过,燕皇与庆若华以前又一直是居住在靖南山流光塔。 她只觉心脏‘呯呯’跳得极为厉害,勐然间抓住解宗秀的双手:“妹妹,你母亲,太妃娘娘可擅丹青?” 解宗秀点头道:“极好。” “求你,妹妹,你能不能马上回宫,求太妃娘娘画一副当年洛妃的画像,她是见过洛妃的,要快,求妹妹了!”清洛急道。 解宗秀见她面上神情,知事关重大,忙道:“好!”迅速往屋外奔去。 林归远和萧慎思渐渐明白,两人对望一眼,都觉太过难以相信,真会有如此巧合之事吗? 清洛心乱如麻,林归远也是手脚冰凉,两人目光相触,均迅速移了开去。萧慎思本来想和二人商议一下该如何行事,见他二人模样,又想到即将揭开的这个残酷事实,也是无奈的嘆了口气,陷入了沉默之中,室内只偶闻小鱼儿无忧无虑的笑声。 个多时辰之后,解宗秀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将手中绢画递给了清洛。 清洛与林归远对望一眼,缓缓展开手中画像,当曾在燕国皇宫中见过的那幅画中少女的面容以一种稍稍成熟的姿态出现在眼前,清洛呻吟一声,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林归远双脚一软,跪在了清洛床前。 解宗秀忙上前搂住清洛摇晃的身躯,唤道:“姐姐!” 第113页 萧慎思心中难过,上前将林归远扶起,道:“二弟,你———” 林归远勐然挣开他的搀扶,向屋外冲去,萧慎思急拉住他衣袖,唤道:“二弟,你去哪里?” 林归远回过头来,泣道:“我要去问她,为什么要做下这一切?姑姑到底还有没有活在这个人世?我绝不能,不能再让她害小珏了!” 清洛顺过气来,颤抖着伸出双手:“二哥,你过来!” 见她极为孱弱地唤着自己,林归远心中不忍,慢慢走了过来,清洛将他手紧紧拉住,哽咽道:“二哥,原来,原来我们竟是亲人!” 林归远不敢看向她的面容,低头不语,泪水静静的滴落在玄袍之上,沁出一团团雾霭般的湿纹。 “二哥,你听我说,你不要去找她,没用的。现在我们没有任何证据,小珏不会相信的。”清洛喘道:“二哥,我想明白了,那句‘龙凤双氏’是什么意思,现在看来真是天意,我们要相信天意,一定能够解开这个危局的,也一定能替庆氏洗冤的。” 萧慎思轩眉轻扬,走了过来,握住二人手道:“不错,二弟,我也想明白那句‘龙凤双氏’是何意思,得三妹启发,我倒是想出了一个既能化解危机又能替庆氏雪冤的法子。” 清洛、林归远、解宗秀齐齐问道:“什么方法?” “我们现在要做几件事情,一是让天燕两国休战,二是击退青国入侵,三是要让皇上明白自己的身世,四要救出剑谷之人,五要从小墨手中救出燕谷主和义母等人,还要稳住京城和各地局势,最重要的,是要如何替庆氏昭雪,这才是解决一切事情的关键。”萧慎思一一分析道。 “大哥,我,爷爷他们是被清南君抓走的吗?”林归远怔怔问道。 萧慎思轻嘆一声:“我倒宁愿自己猜测的是错误的,但现在看来,恐怕就是如此了。”他想到小墨为了坐观天燕战争,为获渔翁之利,扩张国土,终迈出了这一步,再想到自己终要去面对这个怀愧于心的‘弟弟’,心中一痛,一时无法言语。 见他沉默,解宗秀不由问道:“萧哥哥,你继续说啊,到底是什么法子?” 萧慎思回过神来,望向她缓缓道:“这个法子便是置诸死地而后生,而且,还需得秀儿妹子你相助才行。” 清洛瞬间明白过来,摇头道:“不行,不能将妹妹拖进来。” 林归远也明白过来,摇头道:“不行,不能毁了公主清誉。” 解宗秀听三人这般说话,侧头一想,愣得片刻,忽然轻笑:“我同意萧哥哥的,我愿意帮你们,‘嫁’给林家哥哥。” 见清洛欲开口,她抢道:“不过,你们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萧慎思道:“什么条件,请秀儿明示,再难萧哥哥也一定要替你办到。” “难倒是不难。”解宗秀明眸轻转,十分得意,掩嘴笑了一阵,道:“那就是你们大计成后,需得和皇帝哥哥去说,要他下道圣旨,就说秀雅公主为国捐躯,壮烈成仁,从此这世上再无秀雅公主此人,要他允许我带着母亲离开皇宫,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八六、塞上燕脂凝夜紫 皇城,思月宫内,祥影玲珑,箫乐韶音。 解宗秀凤冠珠翟,青丝步摇,娥眉笼秀,英丽疏阔,从青太妃手中接过喻示吉祥团圆和谐如意的如意玉,娇笑着挂在了裙间。 青太妃见她满面雀跃,轻嘆道:“秀儿,你真的想好了吗?” 见室内并无旁人,解宗秀揽住母亲轻轻摇晃:“母亲,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我不能让您再在这个见不得天日的地方过下去了。萧哥哥的计策如果能够成功,我们就可以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我一定要去母亲和月姨以前走过的那些地方看看。” 她眸中涌起一层轻雾:“母亲,我一定要去看一看你说的月诏山,星池峰,一定要去看看无穷的碧海,接天的荷园,神秘的雾山,母亲您当年走过的地方我都要去,您没走过的我也要带着您去,从今以后我不再是秀雅公主,我只是解宗秀。” 青太妃轻抚着她的双肩:“秀儿,可万一事情要是---” “不,母亲,既然这是天意,就一定会成功的。再说,这事关系到我的亲姐姐和亲哥哥,关系到我天朝的江山,如果在离开皇宫以前,能够为解氏宗族做好这件事情,也不枉他们锦衣玉食养了我十六年。母亲不用担心,林家哥哥是端谨之人,又对姐姐情深似海,我没有危险的。倒是太后明日若来找母亲,您可得好好应对才是。” 权倾朝野的林国舅的公子,新任吏部侍郎林远君,迎娶秀雅公主,虽处战争时期,国舅府也是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加上林太后凤驾亲临为侄儿祝贺,灯笼挂满了从皇宫到国舅府的路上,也沖淡了几分大战将来、皇帝亲征的紧张气氛。 寂静的书阁内,林太后看着跪于身前的林归远,轻磕着手中的天青瓷盅,沉默良久,道:“远儿,你真的想通了吗?” “是。”林归远低头道:“姑母,现在只差一步,就可以拯救我族中人,远儿怎会不识大体,只求姑母出征多加珍重,一定要平安归来。远儿自会和林维岳平定京中局势,不负姑母期望。” 林太后凝望着他的乌髮,乌髮下的面容依稀露出来的那一抹孝顺与温存,忽然十分不舍,心中一酸,轻轻将他扶了起来,抓住他的双手不愿放开。 伤痛与不舍在林归远眼中一闪而过,轻声道:“姑母,远儿以往对不住您。以后,如有机会,远儿一定要天天陪着您。” 林太后胸口莫名地抽搐了一下,半天方才平復,强自笑道:“这么多年,第一次听到远儿和姑母这样说话,还真是有点不习惯。” 她心中还有一句话无法说出口:这么多年,第一次,她是如此后悔,不该丢下儿子进了深宫,不该为仇恨付出了这二十年的时光。 林归远被她目光看得有些不忍,别过头去,喜袍领口微微咧开,露出他白皙修长的脖颈来。 林太后目光怔怔,恍恍然中似看到了那人,以往每当自己轻颦浅笑时,他也是不敢直视自己,特别不敢看向自己颈间那道剑伤,总是要别过头去,露出同样白皙修长的脖颈,然后会轻嘆着伸出手来将自己搂入那温暖的怀中,然后便会是一次次令人意乱神迷、心醉魂飘的缠绵绯恻。 她慢慢抚上颈间,那道伤痕早已淡如青烟,隐约难辨。可这心口的伤痕呢?为何每次想起时还是这样剧烈的疼痛? 她又轻轻抚上胸口,自己曾忍受了怎样的疼痛,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才让那噩梦般的印记消失?想想这二十年来所过的生活,真的值得用生命作为代价吗? 听到她的轻咳声,林归远回过头来,将她扶至案后坐下。 林太后喘息渐止,从怀中拿出一个锦囊,轻轻放入林归远的手中,道:“远儿,这里面是太后御印和真正的天子虎符,解宗珏现在手上那半边是假的,他从来不曾仔细看过。我怕京城和各地形势有变,你要多加小心,必要时可以调动各地兵马,以平定局势。寒枫涧那边,乔庆德和陆卓影都是我们的人,用不着这些。” 林归远接过锦囊,手指下意识的捻动着锦囊的丝带,垂下头去。 “明日我便会同青太妃摊牌,胁迫她为我们解那‘天印咒’,所以今晚解宗秀进了新房后你便需将她软禁起来,只有她在我们手上,青太妃才会听从我们的安排。” “后日,我便会带解宗珏率军出征,到时京中一切林维岳会辅助你的。” “青国那边,已经调了一部分兵力去了,只要能撑过一个月,不让他们长驱直入,越过三国边境,逼近仁州战场,姑母除掉那燕行涛和解宗珏后,自可回过兵力来歼灭他们。” “唉,远儿,姑母若是,不能回来,你就乖乖地做个好皇帝,待大局完全平定之后,再想法子废了解宗秀,若是能寻到庆氏后人,要好好的对他们,以后你的皇后也从庆氏后人中选立吧。” 她站起身来,犹豫片刻,终轻轻地将林归远搂入怀中,眼中悄悄地落下泪来,原来,原来儿子竟是这般高大了。 青太妃低头看着窗格中投进来的光影,久久都不出声。轻蒙的烟雾与光影纠结起舞,映得她的脸阴阴沉沉。 林太后悠闲地饮着茶,眼神却锐利无比地盯着青太妃,室内一片寂静。 良久,青太妃方缓缓开口道:“太后娘娘,您今日既然来找我说这些,我也知形势不容我不答应,何况现在秀儿已归于庆氏,我若是不答应,我们母女是没有活路的。” “姐姐真是聪明之人,但妹妹我绝对没有胁迫姐姐的意思,只是现在君儿和秀儿已是夫妻,自当夫妻一体,同心为庆氏谋划才行。”林太后闲闲道。 “那好。”青太妃抬起头来:“我可以解那‘天印咒’,但我是有条件的。” “姐姐请说。”林太后话语中透出一丝兴奋来。 “那就是太后大计成后,君儿若是得登大宝,秀儿成为皇后,需得下诏永不废后,而且,太子必须在皇后所出之子中立取。” 林太后稍稍一愣,旋即笑道:“这是自然,君儿要得这解氏江山,自然是解氏女子为后了,太子也自当是立嫡子。姐姐若是还有顾虑,我这便可让君儿亲书一份手诏,以为日后言证。” 她满面含笑,站起身来:“那就请姐姐解咒吧,‘寒星石’我已经带来了,君儿也在宫外候着呢。” 青太妃忙站起来道:“太后,这个倒是急不来的。” “哦?莫非姐姐想反悔不成?!”林太后逼近几步沉声道。 “不是。太后切莫误会,只是解这‘天印咒’需得在月圆之夜,今日方是十三,需得后日的子夜时分才行。”青太妃忙放低语气解释道。 林太后听言,眉头轻皱:“原来是这样,这倒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只是妹妹我明日便需得随皇上亲征,这可是有些为难啊!” 青太妃眼中略闪得意之色:“太后,亲征之事事关国体和太后大计,自不可耽搁。至于这解咒嘛,反正秀儿在你们手上,您也不怕我反悔,想来此时这思月宫外也尽是您的人马,我想走也走不成。后日子时,您让国舅大人亲来思月宫监守我解咒就是了。” 第114页 林太后点头道:“也只有这样了,姐姐,希望我们大计得成,你我永享这万世帝业!” 青太妃迎上她目光,两人对视一笑,俱是欣慰中带着一丝得意。 这日天气极好,和风煦煦,丽阳高照。皇帝见亲征之日天公作美,心情极好,一袭翔龙黄袍更是衬得他玉面金冠,英姿勃发。 辰时祭告过太庙之后,皇帝和太后在大批侍卫、禁军的簇拥下出了京城北门,漫天黄紫旌旗,官员鱼列道旁,皇帝彩台搭箭,正中红心,如雷唿声震动京野,天朝灵帝终御驾亲征,率大军开往寒枫涧。 百官以林维岳为首,伏地恭送御驾凤驾离去,大军远行,方起身罗列而归。林归远却不急着回府,立在城门处遥望西北方。见林维岳近身来欲待说话,冷冷道:“我想再去送姑母一程,明日夜间,我自会赶回来解咒,你将一切都准备好,等我便是。” 林维岳还待再说,林归远已纵身上马,疾驰而去。他愣了片刻,终跺跺脚转身入城。 林归远疾驰如风,不多时便到了流芳亭侧一处密林之外,他细察一番,知无人跟踪,下马闪身入了密林。 林中萧慎思与已能正常行走的清洛正等得有些心焦,见他过来不由相视一笑,迎了上来。 林归远迅速将锦囊交给萧慎思,道:“这是太后御印和天子虎符,平定与青国之间的战事就有赖大哥了。”他一边说,一边从清洛手中接过易容之物,对着清洛手中铜镜,十指纷飞,不到一刻,便成了一名面貌稍显粗豪的青年男子。 萧慎思取出一张信笺递给林归远:“这是韩童的全部资料,他在皇上的贴身侍卫中一贯沉默寡言,而且个性向来古怪,二弟你尽量不开口说话,应该不会有人察觉的。” 清洛一边帮林归远换下身上官袍,一边柔声道:“二哥,小珏就拜託你了。” 萧慎思点头道:“二弟,你得时刻不离皇上左右,虽说大军到寒枫涧前,太后应该不会下手,但也得时时小心。到了寒枫涧后,如果太后将燕皇引过来,你得尽量想办法让皇上知道和听到一切真相,这样才有为庆氏雪冤的可能,但一定要确保他的安全。你的武功,护住他一人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只要能护住他,一切都有转圜的余地。” 林归远轻轻点了点头,望向二人:“大哥三妹放心,我就是性命不要,也会护着小珏的。只是大哥,你估计与青国在楣江的战事什么时候可以稳住,然后回援寒枫涧?” 萧慎思略略沉吟:“我估计青军应该是想沿楣江一路北上,待天燕两军在仁州斗得两败俱伤时再突破纪州防线,以求一击得手,坐收渔翁之利。由京城赶往西面的纪州和去往西北仁州寒枫涧的路程差不多,” “如能顺利赶到纪州,将那边局势战事稳定下来需半个月至一个月的时间。二弟你尽量在皇上和侍卫禁军的食物中投放一点药物,让他们行军速度减缓,拖上十天半个月,再到达寒枫涧,既然太后是故意将你父亲引到仁州的,便一定会想办法让他在那处等候,所以大军迟上几天应无大碍,希望到时我能及时率军回援于你。” 清洛道:“大哥,要不要我随你去纪州,去说服小墨?” 萧慎思轻轻摇了摇头:“没用的,小墨心中的志向便是要建立一个强大的青帝国,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不会放弃的,三妹你的任务便是要及时赶去寒枫涧,伺机救出剑谷中人,不让太后拿他们来威胁你舅舅。” 清洛伸手替林归远扣上玄衣黑氅,凝望着他道:“二哥,你先行一步,待京城诸事办妥,我会赶过来的,你万事小心,多加保重。” 林归远取过她手中易容之物,又替萧慎思改变容貌,片刻之后,另一个‘林归远’立于二人面前。清洛侧头笑道:“二哥替自己易容成别人都惟妙惟肖,可这替大哥易容成你自己的样子可就不是十分相似了。” 林归远退后两步,细细端详于萧慎思:“三妹倒是说说,哪里不象了?” 清洛再细看一番,还是摇了摇头:“相貌看上去很象,不仔细看不出来,但我就是感觉神态和气质方面有些不同。” 萧慎思微笑道:“反正我只要扮成二弟,明夜混进宫,到思月宫装装样子就行,到时霞姨会将烛光弄得较为昏暗,林维岳短短时间看不出来的。” 林归远将一包药粉和一个白玉瓷瓶递给萧慎思:“你们先服下瓷瓶中的解药,然后请太妃将药粉洒一些入香炉之中,再请那林维岳入思月宫,片刻后他自会昏迷。” 他望向清洛:“三妹,我教你的易容法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二哥放心,林维岳的样子我铭记于心。” 林归远心中一痛,想到自己与洛儿竟是表兄妹,想到姑姑竟是死在母亲手中,眸中闪过不舍与愧疚,清洛似是知他心意,轻声道:“二哥,太后若是,若是能及时收手,你就好好陪她过完最后一段日子吧。” 她低下头去:“你们若是能和舅舅一家团聚,天下能够太平,我的仇,不报也罢。” 林归远慢慢伸出手来,想要抚上她的秀髮,却停在了半空之中,片刻后暗下决心,勐然转过身去,大氅轻扬,身形闪纵,林边传来他清朗的声音:“大哥,三妹,多保重,我等着你们!” 这个月的十五,月儿被浓云遮住,昏暗得让人有些心情晦涩。 林维岳知今夜解咒事关重大,早早地便来到了皇宫,在长恨宫守候良久,却不见林归远返来,不由有些焦虑。 他本是庆氏皇族守墓人的后裔,同时也守着庆氏皇朝在乐州的那一份宝藏。自小他与兄弟林士武就被赋予了这个世代相传的神圣使命。在他们看来,自己这一生等着的便是主子庆氏后人的来临,要做的就是为他们效忠献命。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么多年来第一个找到乐州的主子竟是那般静美如兰的一个女子,她眉间淡淡的忧伤,唇边惆怅的微笑,让他一见倾心,从此踏入这个尘世,甘心为她驱策。 这么多年的隐忍筹谋,看着她殚精竭虑,耗尽心血,身体日渐衰败,他无数次想求她收手,求她与自己带着远儿归隐离去,可这话无数次到了嘴边都无法说出,只能继续任她在仇恨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现在成功在即,她也命在旦夕,若是她不在了,自己又该怎么办?远儿纵是自己抚养长大,但对自己却一直冷若冰霜,是不是该回乐州了?可又怎能负她所託,余下的岁月还是得为她尽这份心力,扶助远儿才是啊。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一名侍卫匆匆过来禀道:“右相大人,林侍郎已经到了思月宫了,请右相大人速速过去。” 林维岳心中一喜,眼见时辰差不多了,忙入内室将观音像下的‘寒星石’取出,赶往思月宫而去。 思月宫外值守侍卫见他过来,跪低禀道:“右相大人,林侍郎已经进去了,说若是右相大人您到了,请您即刻进去。” 林维岳看着思月宫暗红的宫门,竟无端的有些紧张,想到终于能为她办成这一件大事,又有些隐隐的兴奋,伸手轻轻地推开了思月宫的宫门。 小太监装扮的清洛迅速替萧慎思易容成林维岳的样子,青太妃望向昏迷在地的林维岳,微笑道:“真是十分顺利,思儿好计谋!” “现在才刚开始,我们要做的事还很多,现在太后和皇上均不在宫内,皇上又未曾大婚,宫中一切都拜託霞姨了。”萧慎思被清洛手上之物弄得有些痒痒的,轻笑着说道。 清洛笑道:“大哥你别动,我没二哥那么高明,你动一下我可就得重新来过了。” 青太妃是第一次见到这位流落在外的洛妃之女,见她眉眼之间极象当年那纯美如玉的洛妃,想起那善良的女子,忍不住眼眶湿润起来。 清洛却不知她此刻竟想起了自己的生母,见她面上神情悲戚,以为她是担心解宗秀,忙安慰道:“太妃娘娘,您别担心,我们等会就去国舅府将秀儿妹妹救出来,还要赶去天牢救伯父和血衣卫的兄弟呢。” 易容妥当,清洛望着立于自己面前这个‘林维岳’,心情复杂,这过去几个月来,她心底深处,不知将这个仇人的模样刻画了多少遍,总是想着要手刃他为爹娘报仇,此时这仇人就倒在身侧,大哥又装成了他的模样,竟无端地沖淡了她几分报仇之心。 萧慎思知她心思,安慰道:“三妹,先将他武功废了,囚禁起来,等大局稳定之后,你再决定要不要杀他,好吗?” 清洛轻轻点了点头,蹲下身去,除下林维岳身上的官袍,抖了抖便欲替萧慎思换上,忽然从袍中掉下一样东西来。 昏暗烛光中,萧慎思眼见那是一份漆红战报,心头一跳,忙俯身捡起,展开细看,片刻后苦涩道:“原来,小墨亲自率军赶往纪州,他竟置自身危险于不顾么?” 清洛见他难过,边替他披上官袍,边柔声道:“小墨为人,性喜冒险,又有几分自虐,他既打算收渔翁之利,伺机一举歼灭天燕两国,这样的大事,再有危险,他也是一定要亲自主持的。大哥你可得坚强些,如果你面对他作战时心软,西边战事便很难平定,受苦的还是万千平民百姓。” 萧慎思沉默良久,终点了点头:“三妹说得有理,我会调整好自己的心态,该怎么做就一定会去做的。” 顿了顿他轻声道:“至于欠小墨的私人情义,我迟早会还给他的。” 清洛听他这句话说得甚为伤感,心头剧痛,再也说不出劝解的话来。 青太妃暗暗嘆了口气,走了过来,托起手心里的‘寒星石’,直视萧慎思道:“思儿,你做好准备了吗?一旦记忆恢復,面对小墨,你会更加痛苦的。” 萧慎思望向‘寒星石’,狠下决心,闭上双眼:“是,请霞姨成全!” 八七、别意与之谁短长 月色昏暗,寒气逼人,依然是太监装扮的清洛不时侧头望着不发一言的萧慎思,心情沉重,却无言劝解。 自方才得青太妃用‘寒星石’解开封印咒,萧慎思胸前隐现泪印,他便不发一言,清洛不知他忆起了什么童年往事,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只是见他眼中痛苦之色浓重,除了在出思月宫时,假扮林维岳嘶着嗓子吩咐侍卫们全体撤去以外,一路行来,竟不曾说过一句话。 及至从国舅府接出解宗秀,将她送至思月郡主处,再到天牢用假太后谕旨救出孟鸣风和一众血衣卫,萧慎思还是默然不语。 第115页 天牢的门在深夜的寂静中‘吱呀’关上,转过几条街道,见再无旁人,萧慎思和清洛停下了脚步。 跟在后面的孟鸣风凝望着身前这个林维岳,感觉十分奇怪,不知为何竟会是这个宿敌将自己放出,上前道:“林相国,你---” 萧慎思转过来跪于孟鸣风身前,磕下头去,道:“思儿拜见父亲大人!” 听他声音,血衣卫们一阵欢唿,拥上前来,将他团团围住,几个好动之人便欲上前揪下他的假须。 孟鸣风眼泛泪花,将萧慎思扶起,颤声问道:“你母亲呢?” 见众人激动,清洛忙上前向孟鸣风行礼道:“伯父,还是先回去再说吧。” 院中一下涌入数十人,顿时挤得满满当当,小鱼儿却极是兴奋,跟在解宗秀身后替一众血衣卫送上干净衣裳,清洛跟林归远较久,医术也学得几分,自是忙着替有伤在身的兄弟们敷药疗伤。 她手上动作不停,却也用心听着室内动静,不知怎么回事,她越来越是担心萧慎思,总觉得他沉默的外表之后是某种无言的决心,让她万分不安。 室内,萧慎思跪于父母身前,将诸事一一向孟鸣风讲述,孟鸣风紧紧握着思月郡主的手,一刻都没有放开,只是听萧慎思讲起在星池峰所闻时才略显激动,嘆道:“原来祖师爷当年被害真相竟是这样!” 萧慎思听言大惊,抬头问道:“父亲,您是---” “唉,思儿,为父现在也不瞒你,为父出身来歷,当年未来得及向你母亲坦白,以致铸下大错,悔恨不已。”孟鸣风望向思月郡主,眼中充满愧疚之情,思月回望着他,轻拍着他的手背,他心中略略舒缓,道:“现在看来,当年那段歷史恩怨中各方人马都已汇齐,思儿你可觉得还少了哪一方?” 萧慎思略略思忖,惊疑道:“莫非父亲您竟是璇玑老人这一脉?” “正是,我与你舒世伯皆是拜在璇玑门下学艺。唉,自当年祖师爷含恨归去之后,璇玑门便日渐式微,祖师爷的诸多绝学也没有流传下来。我是一个孤儿,自幼便被师父收养,你舒世伯则是世家子弟,机缘巧合成为我的师兄,但他没有学多久便下山了,我则在璇玑山上长到二十岁,师父归山后我才下山游歷。” “由于当年祖师爷遗体是由秦紫辰送归,秦紫辰只告诉祖师爷的弟子,说是龙千海谋害师父的,但其中来由和细节却均未讲述。所以璇玑门世代相传要查清这桩疑案。奈何剑谷之人归隐,龙氏王族势大,一直到我师父这代都未能如愿。” “师父死后,我便下山游歷,到青国时自然也想顺便查一查这桩歷史旧案,所以才会到王宫附近察探地形,好入宫暗查,所以,也才会在王宫之外适时救了你的母亲。” “由于璇玑门与龙氏一族有仇,所以在得知你母亲真实身份之后我便无法讲出自己的来歷,给你母亲留下的也是一个假的地址,唉,谁料竟铸成大错,令你母亲吃了这么多年的苦,令郡王一家------”讲到此处,纵是老练如他,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萧慎思和思月郡主听得目瞪口呆,两母子均未想到萧睿方竟是璇玑门下,当年之所以能凑巧救下思月郡主也是因为那段歷史恩怨,此时此刻,萧慎思更觉天意难测,冥冥中自有那双命运之手,拨动着众生的轮迴。 他跪前两步,将头埋入父母手中,低声道:“父亲,母亲,舅舅一家大仇已报,现在也到了解决歷史恩怨的时候,这是天意註定,思儿要去平定与青国的战事,但这必须要去面对小墨,到底该如何抉择,请父亲母亲做主示下。” 萧睿方与思月郡主对望良久,思月微微地点了一下头,眼中闪过一丝痛苦,萧睿方轻嘆道:“思儿,我入狱之前就曾让血衣卫们传话给你,一切自有天定,一切也取决于人心,你先审清自己心意,再作决定。不过,我现在观你,应当已审清了自己的心意,作出了决定。” 萧慎思闻言沉默片刻,轻轻地点了点头。 思月郡主掉下泪来,俯身将他拉起:“思儿,你想去做的事就去做吧,母亲也要陪你一起去见小墨,若是能说动他,当再好不过,若是不能说动,母亲陪你一起还他就是。” 萧慎思语调滞涩:“母亲,思儿不孝,还要连累于您。” 他从怀中掏出太后御印奉给萧睿方道:“父亲,这是太后御印,林维岳已被废去武功,囚在太妃宫中,京中一切就由父亲、太妃和舒世伯出面稳定了,思儿已和舒世伯讲定,他擅长模仿他人笔迹,就由他冒充林维岳笔迹,再加盖上这太后御印,稳住地方上的太后一党和林士武的势力,思儿则要带着兵符和母亲赶往纪州了。” “寒枫涧那里,只要二弟能护住皇上,又及时出现在燕皇面前,战事应当能够迅速平息,明日三妹便会带着我们左相府原来的部分人马赶往寒枫涧,也会随时传回那处的消息,请父亲适时决断,平定局势。” 他再次跪倒于父母身前,磕头道:“请父亲母亲原谅思儿不孝!” 秋末冬初的黎明十分寒冷,浓浓的寒雾更是让人感到透骨的冰凉。 京城南门,几名守卫们打着呵欠,有气无力地打开城门,正在相互抱怨着自己的劳碌命之时,蹄声如雷,数十骑人马从长街尽头疾驰而来。 一名守卫正待上前询问,另一名眼尖的早已瞧出那些人身着的是宫中侍卫服饰,忙将同伴拉住:“这是宫中的侍卫大哥,大清早的,你可是不想活了。” 话音未落,数十骑已如狂风一般席捲而过。 大雾瀰漫,萧慎思的眉间发梢逐渐凝上一层寒雾,眼见到了西去的官道路口,他勒住马缰,拨转马头,众骑纷纷在他身侧停了下来。 清洛静静地与他对望,心中说不出的空荡荡的难受,漆黑的眼眸中透出不尽的温柔和不舍。 萧慎思喉头髮干,一时说不出话,众人也是默默策马立于一旁。 清洛身前的小鱼儿忽然向思月郡主伸出手唤道:“婆婆!” 清脆的童音让萧慎思回过神来,他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收起心中所有的眷恋和不舍,朗笑道:“三妹,一直以来我们三人是并肩作战,这次我们各司其职,各自作战,还是希望能够所向无敌,大计得成,再度聚首。” 清洛微笑道:“那是自然,大哥,我和二哥在寒枫涧等你,你和伯母多多保重。”她不欲萧慎思感觉到自己的悲戚之意,笑容都变得有些僵硬。 萧慎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似乎要将她此刻的轻柔永远镌刻在心间,这一眼,便似经歷了万水千山,跨过了无垠的岁月。他终狠下心来,拨转马头,清喝一声,带着思月郡主和一众血衣卫向西疾驰而去。 小鱼儿见思月郡主远去,不停唤道:“婆婆,婆婆!” 清洛怅然望着萧慎思的身影消失在漫天的迷雾之中,只觉心中眼中雾气腾腾,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马铃声响起,似离歌吹扬,如同静水惊石,激起层层波澜,清洛眼角终掉下泪来。 解宗秀策骑至清洛身边停下,娇声唤道:“姐姐!”迅即发现她在哭泣,忙道:“姐姐,你别伤心,萧哥哥一定会赶回来的!” 清洛拭去眼角泪珠,见解宗秀孤身一人,问道:“妹妹,你怎么出城来了?现在局势不稳,你得多带些人,多加小心才是。” 解宗秀傲然一笑:“姐姐,虽说我武功及不上你,但自保应当没问题的,不然我也没有胆量带着母亲离开皇宫。再说了,我现在可是想和你一起去寒枫涧呢。” “那怎么行?很危险的,妹妹快回去,太妃娘娘会担心的。”清洛急道。 解宗秀望着西北方向的漫天大雾,明眸生辉,悠悠说道:“姐姐,你不知道,自幼我便嚮往着这外面的世界,嚮往那纵情畅意的江湖生活,纵是知道江湖险恶,战场无情,但我还是想要去亲身经歷和体会,更何况,你和皇帝哥哥都是我的至亲,这种时刻,我怎能独善其身?!” “姐姐,那日听萧哥哥讲述你的事情,我不知多羡慕你,你们三人结义,同生共死,有那么盪气迴肠的往事。我的人生又是如此的苍白空洞,如果这次再不随你去寒枫涧,只怕我会后悔终生的。” 清洛知她心意,不再相劝,也是遥望西北,幽幽嘆道:“妹妹,我现在倒宁愿回到在靖南山,和爹娘幼弟快乐生活的日子。” 解宗秀却没听清她这句话,璨然一笑,迎上寒风,张开双臂,放声唿道:“快意江湖省人世,拈花一笑万山横!江湖,我解宗秀来了!” 寒风中,她的唿声远远的传了出去,又瞬间被浓雾吞没。 萧慎思和思月郡主带着血衣卫们日夜兼程,行得极快,沿途经过各地驿站时出示兵部文书,不停换下疲劳的坐骑,这一日终赶到了纪州。 这时已入冬季,万物萧条,纪州城内外灰濛濛一片,萧慎思一路行来,见纪州城内外行人渐少,战争气氛浓厚,便知清南君已率大军逼近了纪州。 一行人由东门出示兵部文书打马入城,直奔郡守府衙。听说萧大将军奉旨前来,纪州郡守步文童和副将朱琰如闻大赦,迎出府门。 在大厅坐定,萧慎思出示天子虎符,步文童和朱琰忙下跪细禀军情,萧慎思听着,只觉十分棘手。 据探子刚传回来的消息,此次清南君竟是率十五万大军北上,一路攻克苏郡、姜郡、文州、段州,现在其先头部队已到了纪州南面约六百里处,所向披靡,行进速度极快,而纪州城加上附近三州的守军总共不到五万之数,朝廷调过来的三万兵马则至今未到,纪州城又非天险之城,城墙还十分破旧,只怕很难抵住青国这十五万精兵的勐攻。 萧慎思得父亲早年训育,对全国各地山形地理颇为了解,他在案上搬动各物细细演练,总觉要守住纪州防线颇为困难,他曾在南疆军中呆过数日,知他们十分骁勇善战,又刚经歷过国内内战的洗礼,纪州这五万闲散惯了的军队实在不是他们的敌手。 直到夜色深沉,他仍没有想到什么能抵住青军的良策,在郡守府后院内长久地徘徊。 思月郡主知他烦忧,见室内有张古琴,十指轻捻,如雨声淅沥,清泉叮咚,萧慎思顿觉心头一静,感激地望向母亲。 一曲清新空灵的《静夜雨荷》奏完,思月郡主面容静敛,力贯指尖,如剑锋划破长空,巨浪拍上青崖,豪情顿出,杀机渐生,萧慎思渐渐热血沸腾,如同回到战场,精神为之一振。 第116页 《破阵子》之音沉沉散去,思月郡主嘆道:“这一曲还是当年兄长所授,不料今日却要用来激励思儿你,来对阵小墨。” 萧慎思也嘆道:“母亲,造化弄人莫过如此,为了平定战事,我们也只能这么做了。” “思儿,要不我先去小墨军中和他谈一谈,看能不能说动他退兵,三国永保和平?” 萧慎思缓缓摇头:“母亲,小墨其人,我和三妹都比较了解,他在那样的环境下长大,权力欲望极强,不是亲情或公理所能打动的,他一心要创立大青帝国,建下不朽帝业,获得万民景仰------”他讲到这里,忽然心中一动,隐隐见到了一丝光明。 凛冽的寒风中,清南军率大军北进,这日清南君亲率的先锋营已行至距纪州城四百余里地的会清山附近。 这一路青军仅在苏郡处遭遇了顽强的抵抗,但那处天朝兵力不足,清南君又是做了多日准备,兵精将足,苦战一番终攻破苏郡,此后便是长驱直入,势如破竹。 清南君一路忙于战事,情绪始终保持在高昂的状态,眼见纪州在望,竟莫名的有些忧郁起来。 出兵之前,他便得到密报,孟鸣风被捕入狱,萧慎思下落不明,知不用在战场上面对这个‘哥哥’,实是有些暗暗的欣喜。却又有些担忧于他,更时时想起那娇俏可喜的清洛,想起与她相处的时光,午夜梦回,十分惆怅。 寒风扑面,落叶纷飞,天色渐黑,清南君拉了拉身上的披风,回头看看身边先锋营军士俱是有些疲倦,便下令就地扎营,稍事休息,待中军和后营部队赶上后再行起拔。 靳然在营地巡视一圈,回到大帐,清南君见他面上悻悻之色甚浓,不禁大笑道:“怎么,又被骂了个狗血淋头了?” 靳然面上一红:“陛下,臣可是怕他日李姑娘兴师问罪,才去做这好人的。” 清南君听他提起清洛,微微一怔,眼前浮现她轻嗔浅怒的样子,不禁也有些担心异日见到她不好交待。他强压下心头倩影,笑道:“朕看你是一日不被那公孙姑娘骂,一日便不舒坦吧。” 靳然虽已高居左司尉,却终究年轻面薄,又被清南君说中心事,涨红了脸,半天说不出话来。 清南君笑着站起来,拍了拍靳然的左肩:“你放心,他们是小丫头的亲人,朕不会伤害他们的,只是想拿来在适当的时候威胁一下那燕皇而已。真要伤了他们,小丫头还不得和我拼命?!” 他望着帐外漆深的夜色,一时想起清洛,脸上露出温柔之色,一时想起这宏图霸业,又将那温柔压了下去。 靳然知他心事,想起自己的心事,默然不语。 君臣正在沉默之时,勐听得外面传来隐隐的锣鼓之声,不过一会传来了士兵的轻喝声,清南君眉头一皱,靳然忙奔出营帐。 不多时,靳然满面笑容地奔了进来,道:“陛下,是附近村庄的村民来迎接陛下,说陛下是真龙天子转世,是要得天下之人,来献畜献谷,洒酒泼觞的。” “哦?!”清南君喜道:“是真的?!” “应该没有假,几村的村长说要谒见陛下,以表他们忠心。臣已详细搜查,俱是普通百姓,未带兵器,看来不假。” 清南君自成为南疆郡王以来,便十分注重收络民心,他深知为王为帝之道,民心民意极为重要,登基为帝以后,更是颁布多项惠政,以施惠于民,获得了国内民众的普通拥戴。 他既决心攻克天朝和燕国,创立大一统的青帝国,自攻入天朝境内以来,也十分在意天朝民众对自己的看法,只是从攻克苏郡到现在,虽说并没有遇到天朝百姓的拼死反抗,但所过之处,却也无任何人表示对自己的拥戴之意。 此时听得竟有天朝百姓自发前来迎接这异国帝皇,说自己是真龙天子转世,不禁有些惊喜,忙迈出帐来。 营地外,数十个村民装扮的人见他在众亲兵的簇拥下出来,又见他身着皇袍,忙伏地唿道:“糙民拜见圣天子!” 清南君忙挽起为首老者,笑道:“有劳老丈及各位了,快快平身吧。” 那老者老泪纵横:“果是圣天子啊,如此爱护我等平民百姓,看来真是真龙转世,紫气南来啊!” 他身后数十村民纷纷唿道:“确是真龙转世,紫气南来啊!” 清南君和靳然听他们这等说话有些蹊跷,对望一眼,靳然上前问道:“老丈,敢问一句,你等所说‘真龙转世,紫气南来’是何意思?” 那老者颤巍巍伏地禀道:“禀圣天子,糙民等是这附近魏家村和郭家村的村民,大约一个多月前的月圆之夜,前方会清山上的天龙寺上忽然传来一声巨响,一道黄气直冲云霄,糙民等都看得十分清楚。第二日便听说寺内后院地面裂开,露出一根石柱,石柱深插地下,无人能够拔出,上面刻着‘得此柱者得天下’七个大字。” “哦?!竟有此等奇事?!”清南君和靳然互望一眼,将信将疑。 “糙民等万万不敢欺瞒陛下,这石柱露出来以后,天龙寺内玄庄大师便于当夜坐化,坐化之前留下八字偈言。” “是何八字偈言?”清南君自在巫神处听闻当年往事,又见确有火龙印、泪印出现,便对谶言、偈言之类十分迷信,忙追问道。 “这八字偈言便是‘真龙转世,紫气南来’啊,陛下。糙民等听得玄庄大师偈言,原也没放在心上。至前几日听得陛下大军南来,这才顿悟,玄庄大师所说偈言指的便是陛下您啊,陛下,您是上天註定要得天下之人,是真龙转世,糙民等自知身份低贱,但还是要来诚表糙民等对真龙天子的景仰和臣服之心!” 清南君听罢心中十分欢喜,但也有些将信将疑,思忖片刻,使了个眼色给靳然,靳然会意,悄悄地带着数人奔出营帐去。 清南君满面含笑,亲自扶起众村民,吩咐手下诸将好好款待于他们。 不多时,靳然奔了回来,低声禀道:“陛下,看来不假,臣询问了几家村民,都确是如此说法。” 清南君心中一喜,笑道:“靳然,你如何看待这事?” 靳然明他心思,道:“陛下,要得天下靠的是武力和战功,但将来要治理天下,靠的可就是民心了,现在是收服民心的大好机会,更是激励军心士气的大好机会。” “嗯,不错。”清南君点头道:“不管这偈言和石柱之说是否真是天意,但这确是收服民心,激励军心士气的大好机会,你速速将这事在军中传散开去,另外派人今夜上山察探有没有伏兵,如果没有,明日,我们便上会清山去看看那根石柱。” 八八、请君试问东流水 晨曦初现,霜雾满天,冷冽冬风颳过,漫山黄叶。 昨夜靳然派出多路人马上了会清山详细察探,未见伏兵,山上仅有一座小小寺庙,庙中也仅余十来个和尚。 清南君着大军在山下等候,同时列阵以防敌军来袭。与靳然带着几千精兵沿路上山,昨夜靳然便将真龙天子之说传遍军中,眼见身边将士士气高涨,精神饱满,清南君颇是有些踌躇满腹。 这会清山是纪州附近的一座名山,风景秀丽,已是冬季,霜浓雾重,更添几分飘渺之意。 靳然派出上千名精兵在前开路,确保无人跟踪和设伏,其余人等簇拥着清南君,不多时便到了那天龙寺前。 寺内众僧早被士兵们押出寺外,伏地迎接,清南君见状眉头轻皱:“谁让你们对大师这般无礼的,大师们是化外之人,不用依如此俗礼!” 为首一名老僧迎了上来,施佛礼道:“陛下真龙转世,驾临敝寺,贫僧等感到无上荣幸,阿弥陀佛!” 清南君面露微笑,回施佛礼道:“大师不必如此多礼,朕今日前来,想一瞻贵寺盛容及月前寺内发现的那根石柱,烦请大师带路!” 那老僧忙道:“贫僧玄净,恭迎陛下入寺!” 见亲兵们已占据寺内各个方位,清南君和靳然心情轻松,在玄净的引领下,步入寺中后院,只见寺院后墙之下,支起一座木棚,木棚之中一根石柱插于黄土之中,柱上隐隐刻着数字。柱前左右两个香炉,青烟缭绕,木棚之前拉起了长长的帛条,平添了几分神秘庄严的色彩。 清南君在木棚前十数步处停下脚步,问道:“敢问大师,这石柱露出来之后,就没有天朝府衙前来询问么?” “陛下,这石柱露出来之后,敝寺玄庄大师坐化,真龙天子之说迅速传了开去,府衙也自是派人前来查询,只因无法将这石柱拔出运走,所以命贫僧等严加看守,不能让任何人靠近,说是要上禀朝廷之后再行搬运。贫僧等只好搭起这木棚,拉上这帛条,不准闲杂人等靠近。”那玄净恭敬答道。 清南君轻‘哦’了一声,缓缓向石柱走去,扯下帛条,他细观那根石柱,只见上面隐隐刻着数字‘得此柱者得天下’,他伸出手来抚上石柱,轻笑回头,向靳然说道:“靳然,你信不信------”话未说完,一股香气入鼻,眼前一片迷濛,意识模煳,晕了过去。 站在十余步之外的靳然和众亲兵不及反应,‘轰’的一声,地面裂开,黄泥飞溅,一人从石柱旁的地下跃出,扼住清南君身躯,手中长剑横上他的咽喉,厉声喝道:“统统给我退出去!” 靳然大惊,便欲抢上前来,却见那人黑布蒙面,手中长剑用力,清南君喉间沁出殷红的鲜血,那人扫视众人,冷冷道:“想要他活命,统统给我退出去!” 靳然忙喝令众人退出寺外,那蒙面人挟着昏迷的清南君一步步逼出寺外,寺外众僧见他出来,欢唿一声,围了过来,将他团团护住。 靳然心中一沉,知已中计,强压心中惊慌,沉声道:“你等何人,挟持陛下,欲待怎样?!” 蒙面人轻笑一声,靳然听他笑声竟似有些耳熟,不及细想,只听那人说道:“你们统统在寺外等候,半日后我自会和你家主子出来。但如果你有丝毫异动,可不要怪我对你家主子不客气!” 说着和众僧退下寺中,寺门‘吱呀’关上。 靳然无奈,知清南君在他手上,不得不从,只得命众将士将寺院团团围住,同时派人火速下山调大队人马上来,心中不停思忖:此人笑声有些耳熟,究竟是谁呢? 清南君悠悠醒来,睁开双眼,头脑仍是有些迷煳,片刻后方忆起发生了什么事情,心唿不妙,挣扎着坐起,却发觉全身无力,真气涣散。 第117页 他抬起头来,正待高唿,却见禅房之内,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坐于桌前,静静的看着他。 清南君一个寒噤,心中一沉,不再挣扎,躺回榻上,嘆道:“你终于还是来了!” 萧慎思站起身来,走到榻前,凝望清南君愤愤面容,暗嘆一声,缓缓地跪了下来。 清南君愤恨难平,还有一丝羞恼,怒道:“你不用跪朕,你怎能这般待朕!” 萧慎思心中难过,轻声道:“陛下,冒犯您实属无奈,请您眷顾众生安宁,退兵吧!” “休想!”清南君俊脸闪过一抹狠辣之色:“现在是千载难逢统一三国的机会,你叫朕这样放弃,朕怎么甘心!你怎能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来对付朕,你还有何颜面来见朕!” 萧慎思低下头去,沉默片刻,忽唤道:“小墨!” 清南君听他这声唿唤,竟似与两个月前唿唤自己‘小墨’时颇为不同,唿唤声中仿佛凝聚了过往的岁月,曾经的亲情。他闭上眼来,颤声道:“原来,你已经恢復记忆了!” 萧慎思站起来,扶起清南君,让他依在自己身前,轻声道:“小墨,你总是说小时候我如何待你好,我恢復记忆后才知,小时候你是如何乖巧,总是跟着我,一切都听我的,不管我带你去做什么,你都是那么听话。小墨,是哥哥对不起你!” 清南君自登基为帝以来,忙于政事和战争,将那道幼年的伤痕慢慢藏了起来。此刻听萧慎思这样说,才发觉这道伤痕是如此之深,失去亲人的痛苦、对亲情的渴望仍是如此强烈,再大的权势、再长的岁月都无法忘却。 萧慎思感觉到他的身躯在轻轻颤慄,嘆道:“小墨,你小时候是那么的善良,那么的喜欢那些小动物,有一次我给你捉来的一只小鸟死了,你哭了整整一天。你的本性就象母妃一样纯善,只是后来的遭遇让你的心灵变得坚硬而已。” “小墨,你就想想深受战争之苦的那些百姓吧,仁州那边战事二弟三妹已经赶过去化解了。你很难坐收渔翁之利的,纵是攻破纪州防线,越过边境,到达仁州,也很难一举歼灭天燕两国军队,到时陷入三国混战,又将要死多少人,一旦引起三国内政不稳,那时天下大乱,受苦的还是黎民百姓啊!” 清南君默默不语,半晌后问道:“你找到小丫头了,她可好?” “好,她也请我转告于你,她说你是个好人,也是个明白人,必能不为一时的利益所蔽,做出正确的决断的。” “小墨,母亲现在在纪州,她也请我来恳求你,父王母妃都是爱民如子,心地善良之人,请你不要再造下杀孽,不要再轻兴兵事。” 清南君默默地听着,心中巨浪翻涌,终开口道:“既然你已识破我的布局,仁州那边天燕两军也很难再斗成两败俱伤,我既捡不到这现成的便宜,退兵便是。” 萧慎思心中一喜,跪于榻前,道:“多谢陛下!” 清南君睁开眼来,盯着萧慎思看了一会,冷冷道:“那就烦请萧大将军将朕给放了吧!” 萧慎思慢慢抬起头来,直视清南君道:“陛下,实在对您不住,还得烦请您去一趟仁州才行。” 清南君大怒:“你这是何意思?怕我反悔么?!” 萧慎思垂下头去,默然不语。 靳然在寺外等得十分焦急,山下精兵不断被调了上来,将小小的山头挤得水泄不通,他却不敢轻易发动进攻,毕竟皇帝在他们手上,稍有差池可就是灭族大祸。 寺门‘吱呀’开启,一名僧侣打扮的人走了出来,沉声道:“靳司尉,陛下让你将燕九天和公孙一家送过来。”说着递过清南君身上玉佩。 靳然心头一跳,隐隐想起那蒙面人是谁,稍稍安定,知陛下性命应当无恙,忙命人下山将燕九天等人押了上来。 燕九天那日带着公孙一家下得星池峰,日夜兼程,赶往燕国,却在经过王都时被靳然拦住,由于公孙影一家曾在靳然府中住过一段时日,关系甚为融洽,见靳然前来,忙与他行礼叙别。 靳然却说想请四人吃上一顿别离宴,四人不好拒绝,只得随他进了府中,燕九天见他目光似是有些闪烁……他自恃自己不惧迷药毒药,并不害怕,只是留意察探饮食,发现并未下药,还觉得自己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谁知食到半途,靳然接到下人禀报说府中后院出了点事,匆匆离开。他刚一离开,花厅内机关发动,四面铁板将花厅团团罩住,以燕九天之能都无法破壁而出,被困在里面长达数日。 直至四人都飢饿至奄奄一息,靳然方带着几百名侍卫将机关开启,擒下四人。燕九天虽武功高强,但连日来滴水未进,又要救治先行昏厥的公孙怀玉及盛竹卿,真气耗尽,抵上数十招,毙得十数人终被擒获。 待得清南君返回王都,萧慎思与他作别时,燕九天四人早已被截住经脉,点住穴道,关于大牢之中。 燕九天等人被押上山来,不知所为何事,公孙怀玉见得靳然,更是板起脸来,鼻中轻哼,讥道:“靳军师,靳小人,似你这等为人,怎还有颜面来拜佛礼禅啊!” 靳然听她娇骂,也不生气,道:“公孙姑娘,公孙小姐,我靳然就是因为来了这处拜佛礼禅,所以才良心发现,现在要放姑娘自由啊!” 公孙怀玉轻哼一声,别过脸去,不再理他。 立于寺门口的僧侣装扮之人走了过来,行礼道:“燕谷主,请入寺说话!” 靳然再等得一阵,寺内之人鱼贯而出,燕九天穴道经脉得解,意气风发,按住清南君背心要穴,步出寺门,朗笑道:“靳然小贼,你家主子在此,叫你手下都退下去吧。” 靳然望向清南君,清南君闭上眼来,轻轻点了点头,靳然忙命众将士退去,这时,萧慎思方缓缓步出寺来。 靳然上前施礼道:“萧将军,还请你放了陛下,毕竟你们是亲人啊。” 萧慎思默然片刻,接过有阳手中长剑,缓缓走向清南君。 清南君看着他逼近自己,冷冷道:“朕已应允你撤军,又已放了燕谷主,你还待怎样?” 萧慎思跪于他面前,将长剑捧于手心,低声道:“陛下,是我冒犯了您,您现在可以杀了我。” 血衣卫们大惊,踏步上前,急道:“将军,万万不可!” 清南君却不接剑,冷声道:“你这是何意思?” “陛下,在仁州战事未曾化解之前,我不能放了您,我已和燕谷主说好,由他来保护陛下赶往仁州,一切纷乱平定之后,也由他来保护陛下回到王都。他是燕皇的父亲,天朝皇帝的外祖父,定可保得陛下周全。” “陛下,为何一定要您前去仁州,我有我的想法和期望,只望陛下在仁州所见所闻,能够打动陛下,日后做出正确决断。” “陛下此刻便可杀了我,我有一半是青国人,此次有悖臣伦,挟持陛下,其罪当诛。陛下父母于我有恩,陛下于我有义,我忘恩负义,更是无颜活在这世上。陛下,你杀了我吧!”萧慎思说下这番话来,心中难过,但话语仍是无比坚定。 血衣卫们齐声唤道:“大哥!” 公孙怀玉也急道:“萧大哥,这可不行!” 萧慎思并不抬头,厉声道:“血衣卫们听着,我今日是甘愿死在陛下面前,你们不得为难陛下,我死之后,有阳做主,用兵符调纪州三万人马回援仁州,以防那边局势恶化,天燕两军混战,待那处战局解后再和燕谷主护送陛下回王都。这是军令,不得违抗!” 寺前陷入一片可怕的寂静,只听到山风劲吹,落叶起舞。 清南君面无表情,缓缓取过萧慎思手中长剑,剑尖抵住他的胸膛,闭上双眼,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血衣卫们早已知萧慎思与清南君之间纠缠往事,也明了萧慎思的决心,素知他为人性情,无从再劝,个个痛苦的闭上眼来,扭过头去。 燕九天心中暗嘆,却也不出言阻止,只是按住清南君背心穴道,以防青军发动突袭。 公孙怀玉一时看看萧慎思,一时看看清南君,终忍不住哽咽道:“萧大哥,你若是走了,洛儿怎么办?” 萧慎思心中剧痛,临别时清洛那轻柔的笑容浮现脑海,那般难捨难离。他闭上双眼,良久方轻声道:“怀玉,他日你若是见到三妹,请帮我转告于她,是大哥对不起她,要她把我忘了吧。”顿了顿又道:“另请你转告我二弟,三妹就託付给他了。” 清南君面上闪过嫉恨之色,想起功败垂成,想起威严无存,想起幼年之苦,想起求之不得,愤恨交加,脑内一片迷煳,咬咬牙,手中长剑终缓缓刺了下去。 剑刃缓缓透入肌肤的声音微不可闻,如同丝帛轻裂,鲜血绵绵沁出,在清南君眼前明明晃晃,如一朵朵盛开的陌桑花,红得眩目,艷得惊心。 “哥哥,我要那朵陌桑花,最上面最大的那一朵。” “好的,小墨,我帮你去摘。” “可这树太高了,哥哥,你上不上得去啊?” “哥哥试试,小墨想要的花,怎都要帮你摘下来啊。” “哥哥你小心些。” “哥哥,你摔着了,你这里出血了,都是小墨不好,哥哥,对不起!” “小墨别哭,快别让父王听到了,这一点点血,不怕的,你看,擦掉就好了!” “不是的,还在流啊,这血怎么止不住啊,哥哥,你会不会死啊?你不要死啊,你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小墨啊,哥哥!” 清南君身形摇晃,头晕目眩,手中长剑缓缓松开,倒退两步,望着捂住胸口慢慢倒下去的萧慎思,面色苍白,浑身颤抖。 众人齐声惊唿,围了过来,有阳等人抱住倒落于地的萧慎思,泣道:“将军!” 燕九天轻嘆一声,右手控住清南君,左手拂上萧慎思胸口,汩汩而出的鲜血逐渐止住,但萧慎思已昏迷过去,任凭众人如何唿唤,都没有回应。 公孙怀玉立于一旁,呆呆地望着这一切,心中忽然一痛,这一刻竟然想到:果然,萧大哥,你心中从来没有我的位置,哪怕一丁点都没有,你只有你的三妹,只有你的二弟,只有你的大义,我就在你身边,你临死前都不曾看我一眼,不曾挂念于我,你竟从来未曾放我在心上。她闭上双眼,慢慢落下泪来,只是这泪,是为萧慎思而流,还是为自己而流,她也说不清楚。 第118页 清南君愣愣地望着昏迷过去的萧慎思,眼见他面容逐渐由红转白,眼见他双手垂落于地,忽然觉得这世上自己再无一个亲人,再无一个爱惜自己之人,茫茫大地,芸芸众生,又有何人会唤自己一声‘小墨’,又有何人会暖暖牵住自己的手?难道真的想要他死吗?他现在真的倒于自己剑下,为何自己会是这样的心痛?为何会象想起父王母妃时一样痛苦? 他勐地沖了过去,跪落于地,将萧慎思紧紧抱入怀中,痛唿道:“哥哥!你别死,你醒过来,是小墨错了,你别丢下小墨啊!” 眼泪夺眶而出,滴湿了他的皇袍,他抬起头来,泪眼朦胧中找到靳然身影,嘶声唿道:“快传军医,快啊!” 纪州城,郡守府内。 思月郡主望着床上昏迷不醒的萧慎思,木然无语,她早知儿子心意,也早料到他会做出如此选择,她能说什么呢?这个儿子,心意一定,是任何人都无法劝解的。 萧慎思轻吟一声,双手微微动弹,慢慢睁开双眼,众人大喜,齐齐围了过来,清南君抢前两步,轻声唤道:“哥哥!” 萧慎思眼神迷濛,扫过众人,目光停留在清南君脸上,似是想起了什么,喘道:“这是在哪里?” 清南君垂下头来:“你放心,我已经命大军退回苏郡,只是等你醒来,我就会随燕谷主前往仁州,你也不用以死相还,你,我,终究还是兄弟。” 萧慎思怔怔听着,望着清南君的眼神渐渐温柔:“谢谢你,小墨,哥哥欠你的太多了。” 他挣扎着坐起来,抚上胸前伤口,轻咳起来:“好象伤得也不严重,小墨,燕谷主,我和你们一起上路,即刻去仁州吧。” “不,你伤得这么严重,军医说你得静养,怎么还能去仁州?!” “小墨,既然你放过我这条残命,既然你还让我多活几日,我又怎能不去仁州,那里有我的二弟和三妹,我怎能不去?!”萧慎思喘气轻笑道。 公孙怀玉听他此话,再也控制不住,跑出房去,立于廊下,依住木窗,低声哭泣。 一双白净的手悄悄递过来一方丝巾,温柔的声音轻轻道:“快别哭了,你哭的样子可没有骂人的样子漂亮。” 公孙怀玉愣了一下,接过丝巾,拭去脸上泪水,转过头去:“不用你假惺惺的充好人。” 靳然呆呆望着她的侧影,一股热血上涌,忽然长揖道:“公孙小姐,靳某不才,求公孙小姐仁州事了,能回王都来,让靳某今生今世,日日都能听到小姐的责骂。” 公孙怀玉张大嘴来,半天无法言语,靳然已踏入房去。 清南君见他进来,收起面上悲戚之色,正容问道:“都安排好了吗?” “是,陛下,都已经拔营回苏郡了,仅余先锋营一万将士仍驻扎在纪州城外。” 清南君默然片刻,望向坐于一旁的思月郡主,站起身来,跪于她的面前,思月郡主忙伸手将他挽了起来,惊道:“小墨,你不用这样。” 清南君执住她双手:“姑姑,小墨愿随哥哥去仁州,让他安心解那边的战局,求姑姑去王都,替小墨监国。”说着他从怀中取出锦布包着的玉玺,递至思月郡主手中。 思月郡主凝望着他的俊容,依稀看到昔日那个神采飞扬、俊秀如柳的兄长,她伸手抚上清南君面颊:“谢谢你,小墨!你放心,姑姑定会替你守好这片江山,你哥哥他,也定会护着你平安归来!” 清南君侧头向靳然道:“靳司尉,传朕旨意,即日起由思月郡主监国,一切政事由其决断,如朕亲临,你和诸臣当用心辅佐,不得疏怠。” “臣遵旨!”靳然躬身答道。 白霜遍地,黄叶纷飞,寒星依稀,残月如钩。 燕皇立于仁州郡守府院内,负手望着夜空,清隽的面容略带怅惘。 脚步声响起,一名武将跪禀:“启禀陛下,探子回报,天朝皇帝和太后亲征大军已快到寒枫涧了。” 燕皇轻轻地‘嗯’了一声,武将躬腰悄悄退了出去。 寒风拂上面颊,燕皇仰起头来,遥望东南方向,低低嘆道:“若华,你终于来了,我等你很久了!” 他深邃的眼中隐有伤痛,唇角略略颤抖:“若华,只要你肯见我,肯听我解释,肯与君儿说明身世,你就是要我奉上整个燕国,又有何妨?!” “你挑起两国战争,我就配合于你,你引我前来仁州,我也来了,你想我替你名正言顺的除了天朝小皇帝,我也办得到。只求你愿意见我,你的心愿,我都会一一替你达成,替庆氏復仇,本也是我剑谷之人应当去做的啊!” “若华,你还不知道吧,我已经猜到你的身份了,你怎么那么傻,你要夺这天下,我替你去夺就是,又何苦入那深宫,又何苦强逼君儿?这么多年,你到底是怎样过来的?你到底吃了多少苦?当年我欺瞒于你,是我对不住你,只求你能见我,让我将那个秘密说出来,再死在你的手上,也是心甘了!” “若华,我等着你,等着你的下一步安排,我会配合你的,我找了你二十年,终于能够见到你了,终于能够为你做一点事情,就让我们合力为庆氏将这天下夺回来吧!” 寒枫涧山高林密,涧深沟横,无数道小沟小溪汇集到山脉之中,成为一道深河,河边高峰耸立,绝壁陡峭,峰间遍生红枫,初冬季节,寒霜将片片枫叶染成银白一片,衬着峰下河涧急流,别是一番美景,故被人称之为“寒枫涧”。 此处地形复杂,地势陡峭,又是由北至南官道必经之处,故天朝大军退出仁州后,便在此处筑起重重防线,准备和燕军在此决一死战。众将士们仁州一役败得不明不白,自是憋足了劲要在这处扳回来,却不料燕军攻克仁州后,却一直按兵不动,实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这日号鼓齐吹,礼炮声响,灵帝和太后亲率大军终赶到了寒枫涧,听闻皇帝和太后都亲来前线,各营将士无不深受鼓舞,群情激动,恨不得那燕军即刻攻过来或是己方即刻攻到仁州城去才好,也好体现自己一片为国效力,为君效命之忠心。 中军大帐内,皇帝端坐案前,太后坐于帷后,听着前线大将乔庆德和陆卓影汇报战况,皇帝面容肃穆,却是不停用手搓揉着腹部。他身边所立侍卫也是个个面容萎靡,精神不振。 待得乔陆二人退出帐外,皇帝终撑不住伏于案上,嘆道:“母后,儿臣实在有些撑不住了,一切由您决断吧!” 林太后自帷后转了出来,玉容冷淡,轻哼道:“皇上怎么这么没出息?也是从小太娇生惯养了,出了京城便闹肚子,这般水土不服,拖至现在才到达寒枫涧。你将来又如何服众,如何立下文治武功?!” 皇帝皱眉道:“母后,不光是儿臣一人如此啊,您看看,侍卫们,禁军们大都如此,看来这些人也是在京城待得太久了,可不能光说儿臣一人无用。”他又轻笑道:“幸好这燕军也没发动攻击嘛,算是来得不迟。” 林太后锦袖轻拂,皇帝忙站起身来,扶她在案后坐下,有气无力地道:“母后,现在也总算是赶到寒枫涧了,这燕军一直按兵不动,不知打的是什么主意?我军又该如何行事,还请母后示下。” 林太后端详着皇帝面容,眸中闪过一丝憎恶,冷声道:“皇上,既然是御驾亲征,你自当立下一些战功,方显你圣武天子本色,待过几日你身体大好,你可愿意亲率大军与燕军交战?你不会是怕了上战场,才装病的吧?!” 皇帝被她一激,少年好胜心性发作,暂时忘记了腹内不适,挺直身躯急道:“母后,您是最了解儿臣的,儿臣怎会是贪生怕死之人,儿臣时时想着能亲率大军,踏平燕贼呢。母后您安排吧,不要当儿臣是皇帝,就当是一名武将好了,儿臣任您驱使!” 林太后缓缓点头:“那好,那母后就要做出统一部署了,皇上尽快养好身体,准备上战场吧!” 帐中一角,林归远假扮的韩童立于阴影之中,默默地盯着二人,眼中痛苦之色愈加浓重。 北风颳了多日,雪终于落下来了,这场初雪,先是夹着冻雨,而后是细细的雪粒,待过得一夜,便成了纷纷扬扬的雪花,却也不甚大,仅将寒枫涧铺成一片薄薄的白色,少了几分凝重,倒是多了一些诗情画意。 燕皇白裘素袍,神情似是有些疲倦,但又似是有些兴奋,他轻策坐骑,在几十名侍卫的簇拥下沿着尚未被冰封的寒枫涧主溪向南行进。 众侍卫望着他清冷的身影,均是心中暗暗讶异:这位至高无上的君王为何此刻显得如此萧瑟与寂寥?为何他要仅带这数十人孤身冒险?为何他置正被天朝军队力攻的仁州城于不顾呢? 只是众人知他武功盖世,又素日服他威严,无一人敢劝阻于他,也无一人敢来询问于他,都只是默默跟在他的身后,马蹄踏破薄雪,缓缓向南行去。 燕皇任雪花拂上自己面容,他左手抚上胸前,感受着那封最后的信笺,轻嘲道:燕行涛啊燕行涛,这一日终于来了,二十年的寻找和等待终于有了结果了,为何你会是如此意兴索然?你在怕什么呢?不是早就想好任她千刀万剐的吗?到底在怕什么呢? 眼见到了一处岔路口,燕皇眉头轻皱,勒住了马缰,身后一侍卫忙赶了上来,道:“陛下,左边过了这座木桥是去往绝情崖的,那是一处绝崖,右边的是去往青梅谷,天朝军队大营现正驻扎在青梅谷。” 燕皇望向左首密林之后的绝壁高崖,轻嘆道:“若华啊若华,你约我到这绝情崖顶相会,难道你就真能做到绝情吗?当日之深情,你让我如何能绝?!” 白影轻飘,掠上木桥,众侍卫忙纷纷下马,见木桥狭窄,皇上又显是要去往那高崖之上,遂都弃下马匹,跟上燕皇,踏过木桥。 燕皇白裘飘飘,向崖底林中小路行去,堪堪到得密林之前,一阵劲风颳来,隐含檀香,他眉头轻跳,心中暗嘆:若华,你又何苦将他们请出来呢?你难道不知,我的性命是随时都可交予你的吗? 众侍卫见他停下脚步,忙在他身后立住,抬头望去,只见寒风轻雪中,三位老僧缓缓步出密林来。 仁州城下,数万天朝士兵发声吶喊,架起云梯,向仁州城发动了勐烈的进攻。 天朝皇帝策马立于大军之中,看着将士们奋力攻城,十分兴奋,跃跃欲试,终究也明白天子不宜以身涉险,强自镇定下来。 第119页 杀伐声,惨唿声,在漫天雪花中远远传散开来,又瞬间被大风吞没,林归远默默立于皇帝身侧,看着这血腥的杀戳在眼前上演,双拳慢慢地握了起来。 仁州城头忽然鼓声大作,城门大开,上万燕军驱骑涌了出来,顿时将攻城的天军沖得有些零乱,两军一片混战,刀光剑影,血水夹着雪花,漫天飞舞。 眼见城前混战,皇帝侧头望向陆卓影:“陆侍郎,现在应该如何行事?母后是如何吩咐你的?她可只叫朕万事垂询于你。” 陆卓影嘴角轻勾,低头道:“皇上,太后吩咐了,说若是皇上欲待立威军中,就请皇上亲率一部分人马将燕军主力引往东面孟家坳,那处太后已设伏兵,皇上亲引燕军,燕军肯定会上当的。” 皇帝听了大喜:“原来母后早有妙计,为何不早告诉朕?就依母后妙计行事。来人,撤往孟家坳!” 黄盖大纛迅速向东移动,燕军眼尖之人大声唿道:“天朝皇帝逃了!快追啊!” 攻城的天朝军士听得皇帝逃逸,不由有些慌乱,燕军骑兵趁势踩踏,渐渐冲散天军阻拦,衔头接尾,声震天地,追赶而来。 皇帝看到燕军大军追得极近,却也并不惊慌,带着身边数千精兵发力狂驱,他心中还隐有一丝兴奋,终于能在这战场之上与燕皇一决高低,也不枉习武多年,只要能成功将燕军引至孟家坳,母后自会在那处布下重兵,给燕军以重击,母后运筹帷幄,实乃女中豪杰也。 奔得十余里,眼见前方峡谷隐现,皇帝暗暗欣喜,扬鞭狂奔,瞬间便到得谷口,他跃身下马,运起轻功,攀上谷顶,众侍卫忙即跟上,眼见谷顶在望,皇帝笑道:“陆侍郎,可以发动攻击了吗?” 半晌不见回音,他转过头来,才发现除了自己的贴身侍卫与禁卫军以外,竟不见了陆卓影身影,谷顶也未见大量伏兵,他愕然道:“这是怎么回事?陆侍郎呢?” 不由他细想,燕军大军已轰然而至,见明黄黄的龙旗在谷顶隐现,齐声吶喊,攻上峰来。 皇帝不由大惊:“到底怎么回事?母后的伏兵呢?” 禁卫军们见敌军攻上谷来,皇帝陷入危局,知已到危急时刻,各各发喊,转身迎住燕军如潮水般的攻击。 皇帝眼见身边这上千人拼死抵抗着山下数万燕军,心慢慢向下沉去,到底怎么了?是母后所派伏兵未到还是那陆侍郎骗朕? 一个身影慢慢靠近于他,悦耳的声音响起:“皇上!” 皇帝侧头望去,见是自己贴身侍卫中最不爱说话的那个韩童正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烦道:“什么事?” 林归远轻嘆一声,右手轻拂,点上皇帝胸口穴道,皇帝软软地倒了下去,惊道:“你要做什么?!谋逆么?!” 皇帝身旁其余侍卫齐齐惊唿,围了过来,林归远袍袖劲拂,将众人扫落开去,卷上皇帝身躯,白影急闪,掠过谷顶,掠过密林,如大鹏展翅,向南逸去。 远处的另一个山顶,乔庆德和陆卓影皱眉看着白影带着皇帝离去,互望一眼,俱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骇然之色,乔庆德道:“陆侍郎,你看现下该如何是好?这带走皇上之人究竟是谁?” 陆卓影眼中闪过阴骘之色:“看来应是那人了,不料他竟离了京城,还这般行事,难道他就真的不愿意登上那个宝座吗?世上哪有如此愚笨之人!不过小子,既然你不愿意当,那我可不客气了!” 乔庆德大惊:“陆侍郎,莫非那人是少主不成?你这话是何意思?” 陆卓影缓缓逼近乔庆德:“乔将军,不知太后允诺你大计成后,授你何等官职?” 乔庆德见他逼近,知他武艺高强,自己万万不是敌手,也慢慢明他意思,道:“太后允授我大将军一职,统率北境十州人马。” 陆卓影冷笑道:“那如果我允你封王封疆,允你北境十州之地,你当如何?” 乔庆德大喜:“一切听从陆侍郎,不,主子您的指挥!乔某必定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皇帝被林归远挟在肋下,耳边寒风唿啸,大雪扑面,如腾云驾雾,不由狂唿:“韩童,你想做什么?弒君么?快快放朕下来!” 林归远拂上他的哑穴,再掠过一片树林,轻轻地落在林间。 他将皇帝放落于地,默默地凝望着他,过得一阵,轻嘆一声,解开了他的哑穴。 皇帝全身无力,依在树前,此时他也镇定下来,见这韩童目中并无恶意,再回想起刚才在孟家坳的险况,慢慢明白是这韩童将自己救离险境。 他心头逐渐涌起疑云:为何那陆卓影要自己将燕军引去孟家坳?为何那处未见伏兵?为何这韩童会有如此高强的武功?心底深处,他还有一些疑问,却觉那是想想都要遭受天谴,万万不能诉诸于口的。 林归远见他目光闪烁,知他所想,终抬起手来,缓缓除去面上易容之物。 皇帝见他露出真实面容,大惊之下復又大喜,唿道:“林家哥哥,怎么是你?!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母后派你来保护朕的吗?” 林归远将他扶起,跃上树干,两人并肩而坐,林归远让他倚住自己肩头,侧头望着他酷似清洛的眉眼,嘴角轻轻抽搐,眼眶逐渐湿润。 皇帝见他异样神情,心中讶异,今日之事实在太过蹊跷,他虽大受惊吓,初始有些慌乱,这时却显出天子本色来,平定心神,淡淡问道:“林卿,有事你就直说吧。” 林归远垂下眼帘,沉默片刻后道:“皇上,不知您有没有听说过庆氏这两个字?” 皇帝不意他突然讲起这件事来,点头道:“听过,祖宗遗训,凡庆氏后人,一律杀无赦,他们是血魔投胎,自当格杀勿论。” “皇上,我今日想先对您说一段延绵两百年的故事,说完这个故事后再带您去听另两个人讲的故事,请皇上用心地听,然后细心地想,以后如何行事,我相信皇上您必有圣明决断。”林归远缓缓道。 皇帝点头:“好,林卿直说,朕知你选择此时对朕讲述,必是事关重大,朕心自有决断。” 那三个老僧步出密林来,也未见他们如何举步,便已飘至燕皇身前。三人皆是白眉白髮,宛如青松古树般风华高洁,又似佛门磐钟般肃穆庄严。 三人在燕皇身前立住,微施佛礼:“阿弥陀佛!燕施主,多年未见了!” 燕皇淡淡一笑,回礼道:“明心大师,明鑑大师,明宝大师,多年未见,三位大师风采依旧,燕某甚是欣喜!” 众侍卫面面相觑,这才知面前这三位看似极老的僧人竟是名闻天下的少林三大长老,只是听说他们二十多年前败于剑谷燕大公子剑下之后便一直闭关不出,今日为何会在这绝情崖底出现?有那等心细之人隐隐已猜到自家陛下的真实身份,只是不敢妄加论定而已。 左侧明心大师微笑道:“燕施主,岁月流逝,不料施主竟已得登大宝,贵为帝皇,实是令人唏嘘啊!” 燕皇嘆道:“不瞒大师,燕某这帝皇生涯实是过得辛苦,还不如当年一人一剑游歷江湖来得痛快。” “既是如此,燕施主何不眷顾苍生,体恤百姓,即刻退兵,天燕两国永保平安,可好?”右侧明鑑大师道。 “三位大师,是贵朝太后请你们来的吗?” “太后为平定战事,传信予我等,言道燕施主亲率大军前来,我等一来为与施主了结旧怨,再次向施主讨教剑谷绝学,二来也想力劝施主以苍生为重,如能退兵,这旧怨便不了也罢。”中间的明宝大师盯着燕皇,左眉轻跳,冷竣言道。 燕皇淡淡一笑:“三位大师,退不退兵,并不是燕某自己所能决定的。只请三位让路,让燕某上这绝情崖,之后不管是三位要了结旧怨,还是要燕某退兵,都可商量。” 三僧齐颂佛号,明宝白眉轻扬:“燕施主,既是如此,贫僧三人就再度向你请教了,这绝情崖是绝对不能让你上的。” 燕皇欲待再说,三僧身形齐齐闪动,僧袍劲鼓,燕皇胸口一窒,知这三人自二十多年前败在自己剑下之后,潜心修炼,武功日精,已臻化境,自己当年胜得本就极为侥倖,多年来忙于政事,武功未曾精进,今日实是胜少败多。 他心内暗嘆,知多说无用,遂敛气凝神,内息运致极处,剑气自身前缓缓推进,气流暗鼓,捲起丝丝雪花如剑气纵横,涌向三僧。 三僧也未见动作,只是手手相抵,也捲起雪花成团,迎向燕皇剑气。 燕皇身后侍卫中有那等性急之辈,见陛下与三僧斗在了一起,便冲上前来,欲行效忠之能,甫入四人气团边缘,便被远远震了开去,倒于地上,口鼻流血,哀哀呻吟。其余之人相顾骇然,这才知燕皇与三僧一对阵便是生死相搏,拼上了内力,此时正是生死关头。 雪越下越大,四人之间雪团也越卷越是狂烈,激得燕皇身后众人站立不稳,纷纷向后退去,燕皇心中焦虑,知这样下去必是两败俱伤,又如何能上绝情崖去见若华?若华啊若华,你就真的不愿再见我一面吗? 他稍一分心,剑气中便有了一丝细微的fèng隙,如果是对阵他人,当可轻松弥补,但三大长老武功已臻化境,自是捕捉到了他这丝破绽,心中暗喜,三人真气互融,催动气团攻入那破绽中去。 眼见燕皇危在顷刻,忽然一道寒光递来,堪堪补中燕皇剑气中破绽之处,那寒光似是与燕皇剑气相通,能够融合在一起,与燕皇剑气一道迎上三僧真气,‘轰’声巨响,雪花四溅,三僧齐齐身形剧晃,嘴角沁出血丝,燕皇急退几步,手抚上胸口,片刻后勐然张嘴,吐出一大口黑血,而那寒光则飞向数丈之外,倒落于地。 燕皇压住体内翻腾血浪,转头望向地上之人,面色大变,强提真气,疾纵过去,扶起那人,唤道:“小丫头,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二哥呢?” 及时赶到,持剑相助燕皇之人正是清洛。 清洛与解宗秀带着萧睿方从京城附近三州调来的五千亲信,尾随大军悄悄到了寒枫涧南面的大围屋便秘密驻扎了下来。 这五千人马都是原来萧慎思军中旧属,自萧慎思被罢职以后,林太后清洗军中旧将,将他们纷纷调离原职,分散到了各州各地,萧睿方利用假太后谕旨和兵部文书短短两日将他们调集起来,由秀雅公主和清洛带领驰援寒枫涧。 清洛竟意外地在这些将领当中见到了数位熟人,其中便有那粗豪的吴先锋,一见清洛,这吴先锋竟没认出她就是去年军中那位李公子,直至清洛坦承,他才张大嘴,半天方回过神来。 第120页 清洛既与他们有旧,众人又知她乃萧将军义妹,自是指挥起来得心应手。清洛知二哥会令大军行进速度放缓,她推算时日,知己方这五千人马日夜兼程,应该已赶上大军后部,遂令数名探子往前方细探大军近况。 她带着这五千人马远远缀住大军,直至大军抵达寒枫涧,她方将这些人秘密安排在了大围屋。 清洛与解宗秀两人商定,由解宗秀率这些人在大围屋等候,她则易容,秘密潜入寒枫涧,悄悄与林归远取得了联繫。 林归远见她到来,知京城局势已定,又见她无恙,心中实是欣喜,便将偷听到的太后部署和剑谷之人被关押之处告知了清洛。 林太后的安排便是令陆卓影假借太后已行设伏,引皇帝往孟家坳,借燕军之手名正言顺地除去这个解氏皇族最后一位男丁,同时行书引燕皇前来绝情崖相会,却又另请出少林三大长老于崖底相阻,以达到重创燕皇的目的。 两人细细商议,按萧慎思原有思路,林归远仍守于皇帝身边,要令皇帝先亲歷太后陷局之痛,再向他陈述庆氏之冤及身世之迷。 但林归远又担心不能及时带着皇帝赶回绝情崖,自是请清洛率一部分人暗藏于崖底各处,相助燕皇在适当时机上崖与林太后相会。而解宗秀则带着其余人马趁大营空虚之际,伺机去救剑谷中人,并在适当时候现身平定混乱局面。 清洛率着上百人赶到绝情崖底,怕被少林三僧发现踪迹,藏身之处选得离密林较远,待得见到燕皇前来,与三僧交手,瞬间便到了生死关头,清洛潜到近处,已不及出言阻止。 她见燕皇危急,心头大惊,顾不上自身安危,挺剑而出,堪堪补上燕皇剑气破绽,二人剑气本是一脉相承,所以能够融合,救下燕皇,只是她也伤得不轻,吐出数口鲜血,觉得全身骨骼似是要散架一般,心尖那股寒气竟又隐隐散开,强自撑着站了起来。 她望向燕皇关切的眼神,想到这人是自己至亲之人,忽然鼻头髮酸,低下头咳道:“陛下,二哥他很好,您不用担心。” “阿弥陀佛!”佛音朗颂,三僧步上前来。 燕皇缓缓转过身,抚上胸口,平定体内翻滚真气,直视三僧道:“三位大师武艺精进,燕某甘拜下风,现在只请三位让路,让燕某上这绝情崖,待得燕某崖顶事了,自会退兵。” 三僧互望一眼,他们方才虽然略胜一筹,但也胜得极为细微,眼见又来了一个少女,似是与燕行涛师出一脉,如果二人合力,与己方胜负难分,何况燕皇身后还有那几十名身手不弱的侍卫。 三僧权衡一番,想起太后曾经说过只要能重创燕皇,也可让他上崖,三人见燕皇吐出黑血,知他已伤到五脏六腑。遂齐齐施礼道:“既是如此,就请燕施主信守承诺,顾念苍生,崖顶事了之后速速退兵,两国永保安宁,但您所带之人就不能上崖了。” “多谢三位大师!”燕皇微笑还礼,他转身向身后侍卫吩咐道:“你们都在此处等候吧。”轻咳数声,身形飘移,向林间小路行去。 清洛不知林归远是否已及时带着皇帝赶到绝情崖上,急唿道:“陛下!” 燕皇迴转身来,微笑凝望清洛:“小丫头,什么事,等朕下崖再说。” 清洛一时不知如何拖延于他,正在焦虑之时,眼光扫见林中白影闪过,正是林归远身形,心中大定,压下周身疼痛,擦去嘴角血迹,慢慢向燕皇走去,道:“陛下,我与您一起上去,可好?” “小丫头,你还是在这处等候吧,我上去是有私事要了,你不要掺和进来了!”燕皇转身向林内走去。 清洛紧紧跟上,轻声道:“陛下,您想不想知道菁菁公主的下落?” 燕皇勐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眼神锐利:“小丫头,你知道菁菁在哪里吗?” 清洛抬头望着白茫茫的崖顶,慢慢落下泪来:“陛下,让我随您上去吧,我也有很多话想要问她。” 燕皇见她落泪,忽觉她此刻神态象极了某位故人,只是究竟象谁,一时又想不起来。他心中一软,见她捨命相救自己,所说之话又颇为蹊跷,渐涌疑云,遂点头道:“好吧,你是君儿义妹,又是他倾心之人,迟早也会知道的,再说若是有个不测,由你来将诸事转告君儿也好。随朕来吧。” 清洛将手背在身后,向其余埋伏之人悄悄打出暗号,着他们在原地守候,尾随燕皇,步入林中幽径。 三僧本欲阻止清洛,但见她是本朝女子装扮,又已身负重伤,稍一犹豫,清洛已随燕皇步入密林而去。 燕皇带着清洛穿过寒林小径,向山顶行进,此处林木深茂,溪流众多,由于尚是初雪,并未冰封,却也寒意逼人,清洛刚受重创,心尖寒气丝丝散开,渐渐有些禁受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燕皇回过头来,见她面色惨白,嘴角尚有隐隐血迹,感她捨身相救,又知这少女是儿子深爱之人,忙转身伸出右手握住清洛左手,一股和煦的暖流自他手上源源不断的传过,清洛渐感温暖,血脉之情上涌,一时冲动,便欲张口唤出一声‘舅舅’,却又强行咽了回去。 燕皇见她神情激动,似是感激,又似是孺慕,还有一些伤感,正待微笑说话,忽然面色一变,再将真气送入清洛体内,详查一番,皱眉道:“小丫头,你体内寒气是怎么一回事?” 清洛低下头来,默默随着燕皇前行,半晌后方答道:“我是在流光塔底饮过那五色水后便落下这病根的。” 燕皇面上惊讶:“你曾到过流光塔底?你是怎么进去的?” 清洛便将那日如何寻找雪儿,如何由树洞落入塔底,如何见到石洞景况,饮下五彩水诸事一一讲述,燕皇默默地听着,听罢长嘆道:“看来小丫头与朕,与君儿还真是有缘,唉,当年君儿就出生在那里啊。” 清洛也觉世事之奇,莫过如此,如果不是那次寻找雪儿,便不会与大哥二哥相遇,也不会有后面这一连串的事情,更不会揭开自己身世之迷,而今日,便要与自己的亲人在这绝情崖顶相会相认,要面对亲情,仇恨及残酷的真相,心中翻江倒海,无法言语。 燕皇默默牵着她向山顶行进,过得一会忽道:“小丫头,以后,你能不能对君儿好一些?他自幼命苦,未曾享受过父母的疼爱,朕就将他拜託给你了。” 清洛听他言中赴死之意甚浓,心中难过,哽咽道:“陛下,有些话您得亲自和二哥去说,既然您说他未曾享受过父母的疼爱,为何不在日后弥补于他?你们父母犯下的错误,为何要让二哥来承受?” 燕皇停住脚步,望向清洛:“小丫头,你是不是知道一些事情了?那你二哥,是不是也知道了?” 清洛抬头望向燕皇清隽的面容,泣道:“陛下,我能不能求您一件事情?” 绝情崖,自古相传,有一对恋人曾在此处结为同心,海誓山盟,其后那男子负心,弃侣而去,女子伤心欲绝,于崖顶悲歌三日,天地为之变色,山崖忽然裂开,变成两座对峙的山崖,一座为四面皆是绝壁的孤崖,另一座则有山路可攀援而上,那女子于孤崖之上悲歌之后纵身而跃,化为一只凤凰盘旋悲鸣而去。后人便将这两座隔着深沟对峙的双崖称之为绝情崖。 燕皇牵着清洛沿山路攀至崖顶,见崖边一道索桥跨越深涧,通向对面白茫茫的孤崖,此时雪势加大,崖顶北风狂啸,视线朦胧一片。 燕皇望着索桥对面白茫茫的山影,忽然一阵剧烈的咳嗽,再度吐出一口黑血来,清洛忙抽出手,扶住他关切问道:“陛下,您撑不撑得住?” 燕皇缓缓立直身躯,声音疲惫嘶哑,仿似毕生飘荡的游子,歷经千辛万苦回到故乡,怆然道:“已经撑了二十年了,就剩这最后一刻了,怎都要撑住才行,总要去面对的,走吧!” 林归远望着坐于身侧的皇帝,握住他的右手,传过真气,替他驱散寒气,见他面色苍白,神情痛苦,眼中闪过怜惜疼爱之色。 皇帝解宗珏此刻哑穴被点,四身无力,只能依住林归远,静静地坐在这参天古树之上,也只能默默地看着树下木亭中,那静美如兰的母后围炉拥裘,悄然而坐。 林归远不知他此刻在想些什么,他早已由初闻真相时的激愤、狂乱、质疑中平静下来,林归远也知先前自己所述对他打击太大,只能默默地看着他发泄,看着他愤怒,待他逐渐平静下来才点住他的穴道,将他带至这绝情崖顶,避过母亲耳目,端坐于木亭边的大树之上。 雪越下越大,崖顶积雪渐厚,寒风阵阵刮过木亭,林太后不由拉紧了身上的素裘披风,身边炉内炭火熊熊,她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她的心一时在烈火中熊熊燃烧,一时在寒冰里苦苦挣扎,曾经无数个深夜,她无法入眠,不停想像着要是与他相逢,会是何种情景,他会是悲歌还是痛哭?他会是忏悔还是冷漠?他可曾千山万水寻找自己,可曾深夜梦回思念着自己? 只是这么多年来,她万万没有想到,他竟已贵为燕皇,而自己也成为了天朝的太后,命运是多么可笑,流光塔前的一剑,竟书写了这段歷史,竟成就了这么多人的命运。众生仰视于她,瞻慕着她的高贵与尊严,谁也不知道,她却只愿回到流光塔前的那一夜,回到不曾知道真相的那段时光。 崖边隐隐传来歌声:“寒风扬兮,白雪苍苍,往日来兮,故人情伤,岁月流兮,吾心哀怅,万事归兮,可与同殇!” 一个白影出现在大雪之中,由模煳而清晰,但她眼中却渐由清晰而模煳,她看不清他的面容,看不到漫天飞雪。她只看到那悠远深邃的眼眸,只听到他歌中的忏痛与悲怜。 燕皇在木亭前停住脚步,静静地凝望着她。这么多年过去,岁月不曾在她姣好的面容上留下太多痕迹,她仍是那般静如月光,婉如幽兰,但她轻蹙的眉在诉说着岁月的忧伤,她迷濛的眼又折射出无穷的悔痛。 他似看到她被仇恨推着,喘息着一步步向前走,似看到她一次次将心中情义狠决地斩断,他的目光移向她的颈间,那道伤痕虽已淡如青烟,却仍亘在那处,永远亘在自己的心头。 林太后双手束于袖中,也是静静地凝望着他。这么多年过去,岁月已将他由当年俊雅无双的公子变成今日这个冷竣威严的帝王,他的双鬓已现白髮,他的眼角隐有皱纹,他的眼神又是如此悲伤。 “小姑娘,剑可不是这么练的。”圆月下,十七岁的她耐不住塔内的寂寞,熘到流光塔前练剑,他却不知何时出现,斜靠着树干轻侃调笑。 第121页 “小姑娘,不如让在下来教上你几招,可好?”他一袭白衣,一柄雪剑,嘴角挂着隽永的笑容,长剑横在她的颈间,轻嘲浅笑。 “小姑娘,在下不是故意的,你醒了可就好了。”他眼中充满焦灼与愧疚,望着羞愤之下横剑自刎的她。 “小姑娘,要不你在我的脖子上也割上一剑吧。”他递过长剑,闭上眼来,她才发现他长得那么俊雅飘逸,生平第一次心儿竟会跳得那么快,脸会变得那么滚烫。 “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可好?”他跟在她的身后,在靖南山游游荡盪,在涞水河边徜徉。 “啊,可知道你的名字了,若华,若华,你姓什么?”他如一个大孩子一般开心而笑。 “若华,我不能放你走,就是你了,我燕行涛命中注定的那个人就是你了!”他从身后紧紧抱住她,无视她的挣扎,贴到她耳边轻声呢喃,她头脑一片迷煳,如在云端飞翔。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分离,若华,我们永远都不要分离。”他将她的娇躯紧紧拥住,热烈吻上她的红唇,索要着她的芳香。 “若华,今夜,你就是我的妻子,我要你做我的女人。”他凝望着她娇羞的面容,轻轻覆上她颤抖的身躯,他的手烫得吓人,他的目光炙热得令人害怕。 “若华,你别怕,我知道你姓庆,是庆氏中人又如何?不管你姓什么,今夜起,你只是我燕行涛的妻子,别怕,这图形多美,在我心中,这是最美的火焰,若华!”他轻轻掰开她掩住衣襟无力的双手,他柔柔解开她最后的防线,他修长的手指在她胸前用力揉搓,他滚烫的双唇在她身上狂野地游走。 “若华,我们回流光塔去,我要陪你住在那里,一生一世都不离开。”她轻柔无力的将头枕在他胸前,他轻抚着她的秀髮,凝望着她满足而又甜蜜的笑容,又勐然将她覆于身下。 “若华,我们要有孩子了,我要做父亲了,谢谢你,若华,这是我们的孩子,是庆氏的孩子,我要让他姓庆,他本来就应该姓庆的。”他将她小心翼翼地抱入怀中,搂着她轻柔的摇晃。 “若华,这是我们的儿子,叫他君儿好不好,远君,庆远君,若华,他这么小,什么时候可以叫我一声父亲啊!若华你看,他胸口没有印记呢,是老天爷开眼了,庆氏的诅咒消失了!”他抱着襁褓中的君儿,无限温柔地凝望着她。 泪水渐渐模煳了她的双眼,也渐渐迷濛了他的心。 同样的往事在两人眼神中纠缠上演,同样的情绪在两人心中翻滚激盪。燕皇忽然一阵剧烈咳嗽,身形摇晃,嘴角渗出黑红的血丝。 她勐然起身,沖前两步,伸出手来,却又勐然在亭边停下了脚步,双手缓缓垂下,身上狐裘悄然落地。 寒风吹过,雪花扑上她的衣裙,燕皇轻咳着解下身上白裘,双手轻扬,白裘拥住她的双肩,如同多年前的拥抱,柔柔荡荡。 “你身子弱,禁不得寒,可别冻坏了。”燕皇轻咳着说道:“下次可不要到这种苦寒之地来了。” 苦寒之地?她眸中闪过痛恨与愤怒,缓缓转身,白裘从肩上滑下,她坐回炉旁,冷冷注视着他。 燕皇缓缓步入木亭,深深凝望着她:“若华,还有什么要我做的?我一定替你办到。” 沉默片刻,她苦涩张口,才发觉得自己的声音竟隐隐有些颤抖:“解宗珏呢?除掉了吗?” “我已吩咐祈思飞,叫他率精兵追至孟家坳,此刻战事应当已经结束,解宗珏应该插翅难逃了。”燕皇淡淡笑着,似是极为欣慰,终于能为她办成这件大事,终于可为君儿扫除最后的障碍了。 亭边大树上,皇帝痛苦的闭上了双眼,少年天子的心如被利刃刮过,血肉模煳,痛不可言,原来,林哥哥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原来,世上最尊贵但也最可怜的那个人竟是自己。泪水缓缓流下,全身早已麻木,只有从被林归远握住的右手传来阵阵温暖,将他的心轻柔的护住。 “看来,你已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了。” “是,若华,君儿回到天朝,便神秘失踪,我派了很多人过来查探,由积庆堂查起,两个月前终查到林士武与林维岳原为同胞兄弟,便猜到了你的真实身份。正逢你施计挑起两国战争,又送信予我,要我攻打天朝,后又要我前来仁州,我都听你的,我要为你夺这天下,要为庆氏夺回这江山!”燕皇目光凝聚在庆若华的脸上,片刻都不愿意离开。 庆若华冷冷一笑:“剑谷中人为庆氏夺回江山?!真是好笑,如果没有无耻的剑谷,庆氏又怎么会有灭族灭国之恨?!” 她仰起头来,得意笑道:“你还不知道吧,剑谷已经被我扫平了,是君儿亲自带人荡平剑谷的,哈哈,我终于可以实现誓言,让剑谷之人一个一个死在我的手上了。” 燕皇身躯颤慄,脸上露出不可置信之色,缓缓摇头:“若华,你怎能这样?你恨我就是,怎能让君儿去灭剑谷?你到底将他们怎么样了?!” 庆若华笑得极为得意:“先是她,让我知道真相、将我推入万丈深渊的她,你不知道吧,十七年前我就亲手将她杀了。哈哈,今日终于轮到你了,然后再是其他的人,他们正被关在山下的大营里呢,一个一个来。对了,还有你的父亲,他倒是不知去了哪里,但我迟早也要将他找到,他逃不脱的。” 燕皇面色大变,蹲下身来,扼住庆若华双肩:“你说什么?!若华,十七年前你杀了谁?!” “她啊!”庆若华盯着燕皇的眼睛,冷冷地说道:“就是那个你在流光塔外抱在怀里轻柔抚爱的她啊!就是那个你低声哄骗,求她先回剑谷的少女啊!” 如同惊雷乍响,燕皇双脚一软,跌坐在炉旁,炉火通红,他的脸却如亭外的白雪一般悽怆:“你是说菁菁?你竟将菁菁给杀了?!”心中的伤痛再也无法压抑,他再度吐出一口血来。 庆若华呵呵笑着,低头望着燕皇惨澹的面容,悠悠说道:“是又怎样?原来她叫菁菁啊,我倒只知道她是洛妃。如果不是那夜想给你送件披风,我就不会看到你和她那般模样,也不会听到你是剑谷之人的真相,是她毁灭了我过去的生活,是她将我推入深宫,推上復仇的道路。呵呵,我原本只想远远地逃离你,进宫多杀几个解氏中人而已,谁料老天爷竟让她也入了宫中,竟让她与我共事一夫。” “你知道我在宫中看到她第一眼时的想法吗?我想啊,老天爷是不是觉得以前对我太残酷了,现在开始对我好起来了,不但让我找到了先祖留下来的宝藏,让我成功入宫成了妃子,还让我能够见到已经失忆的她,让我能够亲手将她给杀了,用你们剑谷之人的鲜血开始我们庆氏復仇的第一步。” “你不知道吧,我和她同时有了身孕,临近生产之时,我让林维岳想法子将皇帝调离了宫中,我去了洛秋苑,用法子催她生下了一对龙凤胎,我将她的儿子据为己有,将自己催生下的儿子活活的闷死,那也是我的亲生儿子,是君儿的亲兄弟啊,但我亲手将他给闷死了,哈哈,你知道原因的啊,他的胸口有那图形,又怎能活下来。” “我用你教我的剑法亲手杀了她,一把火烧了洛秋苑,仅留下了那个死婴,想法子诬衊她是庆氏后人,说是她生下了胸口有火焰图形的婴儿,哈哈,你没看到平帝那懦弱惊魂的样子,真是太痛快了!只是可惜啊,出了一点点小差错,因为小小疏忽,竟让一个贱婢将她的女儿偷偷抱走了。” “你不用伤心,不用假惺惺地流泪,这都是你一手造成的,一切都是你,谁让你欺瞒于我,谁让你那个样子对她,是你害死她的!” 燕皇呆坐于地上,他万万没有想到重会若华,竟会听到这样残酷的真相,两行清泪缓缓地流了下来,被寒风一吹,冷透了整颗心。 大树上,林归远紧紧握着皇帝的手,两人身躯僵硬,雪花逐渐将他们盖住,与周围的枯树银枝融合在了一起。 清洛藏于路旁巨石之后,不知自己是何时坐于雪地之中的,她无数次祈求上苍保佑,生母能够得逃大难,尽管也知道这个希望很渺茫,但至少还有个念想,现在亲耳听到生母已死,那一丁点火星似的希望破灭,终承受不住这剧痛,真气再度紊乱,嘴角慢慢沁出血丝来。 燕皇抬起头来,颤声问道:“若华,那夜,你到底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庆若华仰起头来,冷冷笑着:“那夜?” 是啊,那一夜,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自己何曾有一刻忘记过。 那一夜,她在石室之内闹睡了君儿,感觉洞内凉意沁人,想起他正在塔边练剑,怕夜晚风大,拿了件披风,欲给他送去。 沿着秘道走到塔底,忽然想偷偷地看一看他,成了夫妻这么久,她还不曾躲于一旁认真地看过他,总是被他目光注视,便会羞红了脸,垂下头去。她知道塔内有一个秘密的小洞,可以看到塔外的一切。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那个小洞前,得意地掩嘴,偷偷笑着凑了过去。之后的无数个夜晚,她都在后悔,不该去送那件披风,不该去看那一眼。 流光塔外,夜风中,月色里,火把照映下,他将一个美丽的少女抱于膝上,坐在树下,爱怜地抚着她的秀髮,目光是那样的温柔和疼爱。 少女仰起头来,目光中满是依恋和崇慕:“我时时想着你,到处找你,你为什么不回去?” “乖,听话,你先回去,我现在不能让她知道我是剑谷的人,她会恨我的,会恨我骗她,会以为我是想得到她们庆氏的宝藏和武功秘决。你听话,先回去,你不顾谷规出来找我,很危险的。” “不,我再也不要离开你了。”少女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前,温柔地撒着娇。 之后,他们说了些什么,她再也听不清了,她脑中一片迷煳,头晕目眩,不知愣了多久,欲转身,却额头撞上了石壁,‘唉哟’一声唤了出来,眼见他面色大变,跳了起来,她心慌意乱,奔回秘道,颤抖着双手发动了只有自己才知道的机关,将他挡在了塔外。 但她知道,他迟早会找到打开机关的方法,她颤慄着奔回石室,抱起君儿,拿上祖先留下来的最珍贵的几样东西,在壁上刻下‘相思与君绝’,将室内所有的东西丢入暗河,便由另一条秘道匆匆地离开了流光塔底。 第122页 从那夜开始,从离开流光塔的那一刻开始,她便踏上了这条不归之路,便坠入了万丈深渊。 燕皇呆呆地听着,忽然掩面悲号:“若华,你为什么不听我解释,为什么就那样走掉?你为什么不听清楚再走?” 庆若华冷冷地看着他无限悲痛的样子,说不清此时心中是喜是苦,等了二十年,终于可以折磨他了,却又感觉不到太多的快乐。她冷笑道:“有什么好解释的,你欺瞒我在先,负我情在后,又有何可解释的?!” 她俯下身来,伸手抚上胸口,缓缓道:“你知道吗?我为何能进宫,为何能去掉胸口的印记?我找到宝藏之后,费尽心血找到妙手神医,让他替我割皮削骨换血,才去掉了这个印记。你知道我承受了多大的痛苦吗?那彻骨的疼痛,到现在我都没法忘记。” “那时,君儿满了一岁了,我原本见他生下来胸前竟然没有印记,还真以为是老天眷顾我们庆氏,在他这一代终于结束了诅咒,直到他一岁时,我的鲜血无意中滴上他的肩头,他皮肤上隐隐出现了‘火龙印’,我这才知,他竟是祖先遗训中唯一可练成‘火龙功’的人。” “我便知,为庆氏復仇的日子终于要来了,我处心积虑,将宫中有身孕的后妃一个个除掉,只是留下了龙氏贱人,我用慢性毒药消磨着平帝的身子,终于让他在病痛中死去,我靠着解宗珏那个假儿子成为了太后,掌握了天朝这片江山,今日,我又终于将解氏皇族最后一名男丁除去,我总算对得住庆氏的祖先了,总算可以稍有颜面去九泉之下见我的父母了!” “现在,剑谷已灭,解氏已除,‘天印咒’已解,君儿也快坐上宝座了,仅剩一个龙氏,那是君儿要做的事情,我死也死得甘心了。” “你还不知道吧,和君儿一起被你俘获的那个李清洛,便是当年被那贱婢抱离宫中的那个女婴,你将她和君儿关了那么久,没想到一个就是你的儿子,一个就是那菁菁的女儿吧。而且你没有想到,今日我借你之手除去的那个解宗珏也是菁菁的儿子吧!” 燕皇痛苦地望着她略略扭曲的面容,喃喃道:“若华,你错了,你错了啊!” 庆若华被他哀绝的目光看得有些不忍,偏过头去轻哼道:“错了?!哪里错了,难道不是你负我在先吗?难道我为庆氏復仇不该吗?我哪里错了?!” “你错了!”一个清雅中带着伤痛的声音响起,庆若华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秀丽的少女从石后缓缓步出。 清洛缓缓步入竹亭,将燕皇轻轻扶起,迎上他悲痛的目光,轻声唤道:“舅舅!”燕皇老泪纵横,将她揽入怀中,泣道:“孩子,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娘!” 庆若华眉头轻皱:“你是什么人?!” “我就是李清洛,就是洛妃的女儿,也就是菁菁的女儿!”清洛望着她平静地说道。 庆若华微微一愣,随后面色大变,转向燕皇道:“她刚才叫你什么?!” 燕皇泪眼朦胧地望着她:“若华,你错了,你误会了啊,菁菁她,是我的妹妹,是我的亲妹妹啊!” 庆若华眼前一黑,身下竹椅‘咯咯’作响,她勐然觉得这崖顶是如此的寒冷,抬起头来,看见燕皇眼中黑邃的眼眸和眼中的哀怜之意,她轻声问道:“她是你的亲妹妹?你为何与她那般亲密?” “若华,菁菁是我幼妹,整整小了我十一岁,我母亲生下她后便去世了,父亲严苛,从小她便是在我怀中长大,不管到哪里,我都是抱着她,后来她长大了,还是一直喜欢要我抱着她。” “我出谷之前,便曾有一次无意中对她说过要到流光塔来看看,后来我与你隐居在塔底,迟迟不回谷中,她想念我,才偷偷出谷来寻找于我。她也是在江湖上漂泊了很久才想起我说过的话,便于那夜上了靖南山,正好碰到我在塔外练剑。” “我与她多时未见,又见她那般依恋于我,才习惯性地将她抱在了怀中,怕你知我身份,才哄着她,要她先行回去。” “若华,你为什么没听清楚我后面说的一段话,为什么要急着离开,为什么不听我的解释啊?!” 庆若华喃喃道:“后面说的一段话?后面你说什么了?” 那夜,流光塔前。燕行涛轻抚着菁菁的秀髮,菁菁依在他的怀中,仰起头来,目光中满是依恋和崇慕:“我时时想着你,到处找你,你为什么不回去?” “乖,听话,你先回去,我现在不能让她知道我是剑谷的人,她会恨我的,会恨我骗她,会以为我是想得到她们庆氏的宝藏和武功秘决。你听话,先回去,你不顾谷规出来找我,很危险的。” “不,我再也不要离开你了。”菁菁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前,温柔地撒着娇。 “听话,你先回去,父亲会担心的。” “那你和我一起回去。”菁菁抬起头来。 “不,菁菁,我还得再过一段时间回去,我要找个机会告诉她,因为爱上了她,怕她不理我,所以我才不敢告诉她我的身份,我要求得她的原谅,告诉她一个秘密后,再带着她和你的小侄子一起回剑谷去。” “我有小侄子了?!” “是啊,菁菁,他可爱着呢,你先回去,哥哥到时会带他回来的。” 庆若华眼前金星飞舞,那夜,自己为何未曾听清他们后面说的话呢?一见到他与那少女那般亲密,便头晕目眩,一听到他竟是剑谷中人,便心慌意乱,头脑一片迷煳,竟未听清他们后面所说之话。 原来,他从来未曾移情,从来深爱的只有自己,原来,自己亲手杀的竟是他的亲妹妹?难道自己这二十年来真的做错了吗? 清洛静静望着眼前这个想了无数遍的仇人,心情复杂,忽然觉得此刻的她是如此的可怜,如此的孤寂。 庆若华抬起头来,眼前这个少女便如同那夜流光塔前的她,只是比她多了几分坚韧而已。 她望着清洛面上悲悯神情,忽然仰头笑了起来:“是你的亲妹妹,那又如何?她总是剑谷之人,那也是我庆氏的仇人,我杀了她又哪里错了?!你们剑谷之人统统该死!” 燕皇缓缓摇头道:“若华,你错了!你可知,我剑谷自秦紫辰之后,为何歷代谷主都姓燕?为何歷代谷主的女儿都称之为公主?” 庆若华冷冷笑道:“那是你们剑谷的私事,与我何干!” 燕皇此时已逐渐平静,他默然望着庆若华,似有一些不忍心,终慢慢从怀中掏出几张枯黄的信札,递至庆若华的面前。 庆若华冷笑着接过那几页信札,低头细阅,片刻后面色大变,勐然抬起头来:“这是什么?上面写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若华,这是先祖秦紫辰留下来的手札中的最后几页,当年他与你庆氏灵燕公主的往事你都知晓,但你可知,当年被灵燕公主亲手摔于地上的那个儿子,其实并没有死!” “那个孩子当时被摔得气息全无,但还剩下一点生机,恰逢庆阳帝走火入魔沖了出来,与秦紫辰决战,秦紫辰尽全力将阳帝砍于剑下,灵燕公主见状便晕了过去。” “灵燕却不知,她晕过去以后,庆阳帝还剩最后一口真气,迴光返照,又恰恰是倒于那个婴儿身边,他感觉到那婴儿还有一线生机,便将毕生功力于死前传入外孙体内,将他救活了过来。” “秦紫辰怕灵燕醒后还要再杀那孩子,便将他藏了起来,再送灵燕和她弟弟也就是你的先祖,离开了开州城。” “灵燕等人避入流光塔后,秦紫辰知她恨己入骨,不会再见自己,只得带着儿子离开了靖南山,后来又回到了剑谷。他怕解文宇知孩子身世要来害他,又愧疚于心,便让孩子姓燕,而且规定剑谷谷主之女都称之为公主,以纪念灵燕公主。” “秦紫辰一直没有告诉后人当年之事,三十五岁便去世了,我是在谷中一处隐秘所在偶尔发现了他留下来的手札,知晓了当年恩怨,我一时好奇,想去流光塔找一找,看能不能找到庆氏后人,谁知一去,就遇上了你。” “若华,我对你一见倾心,那夜便隐隐猜到你是庆氏后人,你叫我如何敢说出自己的身份,我怕你一去无踪,怕你不再理我,所以才一路隐瞒了下来,若华,是我不对,可为何你连一次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 清洛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望向燕皇,原来,那被撕去的手札最后几页竟是记载着这样的真相,原来,自己竟也是那灵燕公主的后人,那么,自己身上也流着庆氏的血吗? 庆若华握着信札的手剧烈颤抖,那上面的字迹一个个在眼前晃动,她不愿去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体内真气乱窜,骨中冰火煎熬,她勐然想起什么,盯着燕皇,喘息着问道:“既然你也算是庆氏女子后人,为何你的身上会没有那火焰印记?你没有,菁菁也没有,她所生的儿女也没有,这是为何?” 燕皇嘆道:“若华,你看看那最后一页吧,当年秦紫辰见儿子身上并无印记,也曾在星池峰上向巫神相询,才知‘天印咒’可令那被取处子之血的女子的族人身上都出现印记,但唯独这女子自己的后裔身上不会出现,所以,歷代剑谷谷主一脉身上都无印记,当年君儿生下来以后,见他身上没有印记,我心里知道原因,但无法向你说清,只好与你一起装作欣喜,说是庆氏诅咒消失,我却不知,原来君儿就是那谶词中所提到的‘火龙印’啊!” 庆若华无法思考,茫然问道:“什么谶词?为何会提到君儿?” 清洛朗声道:“那谶词就是‘火龙印生,泪封印开,龙凤双氏,血魔咒解’!” 燕皇惊讶地望向清洛:“孩子,你也知道那谶词吗?” 清洛点头道:“是,所以太后娘娘,我说你错了!你误会舅舅,误会我母亲,这是其错一;你抛下二哥,令他享受不到父母的疼爱,这是其错二;你一心为庆氏復仇,入深宫,杀无辜,这是其错三;你不顾二哥本性,逼他做下违心之事,逼他走上復仇之路,这是其错四;你为一己一族之仇,发动战争,令生灵涂炭,这是其错五。太后娘娘,清洛敢问你,你做了这么多事,你现在可曾感到一丝復仇的快乐?!” “太后娘娘,你还有一错,那就是你并不知‘寒星石’不能解‘天印咒’,要解‘天印咒’,要令庆氏族人光明正大的活在这个世上,只有靠火龙印、泪印和龙凤双氏!”清洛望着渐渐陷入迷乱之中的庆若华,缓缓说道。 第123页 燕皇和庆若华同时颤声问道:“谁是泪印,谁是龙凤双氏?!” 清洛环顾四周大雪,轻声唤道:“二哥,小珏,你们出来吧!” 林归远握着皇帝的手,两人呆坐在树干之上,大雪将他们堆成了两个雪人,树下亭中三人的话语清楚的传入耳中,谁都无法动弹一下,林归远早已经歷过思想的痛苦挣扎,也早已明白真相,此时只是求证而已,尚能支撑,皇帝解宗珏却觉得这一日,如同经歷了整个人生,身心早已冻得麻木不堪。 听得清洛唿唤,林归远咬破嘴唇,让自己清醒过来,解开皇帝穴道,搂住他轻轻落于亭外雪地之上。两人身上雪花簌簌飘落,扬起一片白雾,瞬间迷濛了庆若华和燕皇的双眼。 庆若华见二人落下,气息逆窜,张口吐出血来,身下竹椅迸裂,向后倒去。 燕皇和林归远同时抢上前去,将她扶起,燕皇将她抱入怀中,望着她惨澹面容,握住她的右手,真气送入她体内,瞬间后面色大变,抬起头来,望着林归远面上悲戚神情,喃喃道:“若华,原来你------” 他伸出手来,握住林归远的手,颤声道:“君儿,你是神医,你母亲她,到底还有没有救?” 林归远跪于地上,磕下头去:“父亲,您就陪她过完最后的日子吧!” 燕皇将若华紧紧地抱在怀中,全身颤抖,仰天悲号:“若华!若华,你为什么这么傻啊!”大雪中,他的哭号之声如同寒风唿啸,久久地在崖顶迴响。 清洛慢慢走到皇帝身前,两人长久地对望,眼中均落下泪来。清洛伸出手,替他拂去发上身上积雪,替他整好头上束冠,凝望着他的眉眼,泣不成声。 皇帝嘴角抽搐,紧紧拉住清洛的手,哽咽道:“你是姐姐还是妹妹?” 清洛哭着摇头:“我也不知道。” 皇帝忽然抹去眼中泪水,拉着清洛的手向亭中冲去,清洛忙将他拉住:“小珏,你要做什么?!” 皇帝望向燕皇怀中的庆若华,泣道:“我要问她,你是姐姐还是妹妹?” 清洛悲难自抑,拉过他来,将他搂入怀中,但他已是如此的高大,她仅及他的下腭,两人亲近感觉渐生,如同重回母亲体内,相依相偎,再也不愿分开。 皇帝低下头来,将下腭抵在清洛肩头,无声地哭泣着,至高无上的天子此刻是如此无助,十七年来敬若天神的母后原来竟是杀父杀母的仇人,十七年来生母竟始终是一缕冤魂,十七年来同胞姐妹竟一直流落在外,多年来的君临天下、至高无上始终只是操控在别人手中的棋局,还有,一直引以为傲的高贵帝王的身上,原来竟也流着万众‘唾弃’的庆氏的血魂。 大雪继续下着,风倒是渐渐息了,于是雪花便下得无声无息,如一片片洁白的玉兰花飞舞,铺上茫茫大地,将整个山崖浓浓的裹住。 燕皇紧紧地抱着若华,不能移动一步,林归远跪于父母身边,也是无法思虑与行动。 五人之中,清洛率先清醒过来,她松开皇帝,替他拭去脸上泪水,柔声道:“小珏,你得坚强些,万事等下崖之后再作决定,好吗?” 皇帝得她慰怀,心中稍稍平定,轻轻点了点头,他不敢再望向亭中三人,他不知要以何种心态去面对那个‘母后’,去面对另外两个至亲之人。 庆若华只觉后脑一阵阵的疼痛,心也一下下的抽搐,二十年来的精神支柱于一瞬间坍塌,让她茫然无措。她在白茫茫的雪野中奔跑,耳边尽是他深情的唿唤声:“若华,若华,若华,回来,回来!” 要回去吗?还有回头的路吗?父母祖先灵前发下的血誓,割皮挫骨换血的痛苦,以身事仇的屈辱,满手血腥,满腔愤恨,这一步步走来,还有回头的路吗? 他仍是在她耳边不停唿唤:“若华,回来!若华,我等着你,君儿也等着你!” 君儿?君儿,是母亲对不起你,把你丢下,让你在仇恨中长大,威逼于你,母亲怎还有颜面见你,怎还能够回头啊! 一股暖流从她右手传过,融化掉她体内的寒意,一股寒气从她左手传入,冰镇住她体内的烈火,内息渐渐平稳,她睁开眼来,白皑皑的大雪仍在漫空飞舞,自己落于他温暖的怀抱,握住自己左手的是他,握住右手的是君儿。 这两个男人,成就了她的一生,在她生命快要结束之时,又都守在了她的身边,原来,此刻,才是自己真正的归宿啊。庆若华嘴角浮起满足的笑容,正待闭上眼沉沉睡去,再也不要醒来,却见两双寒星一般的眼眸,射出莫名的光芒,撑住了自己沉沉欲坠的眼皮。 她心中一个激凌,强自睁开眼来,望向默默看着自己的清洛与皇帝,忽然浅浅一笑:“你们是姐弟,她是姐姐,你是弟弟!” 她又望向燕皇和林归远喘息道:“好了,你们都在这儿,也终于亲人相认了,是我做错了,我对不起你们,我现在可以安心去见我的父母了,再也不用活得这么累,再也不用想復仇的事情了!” 说完她又待闭上双眼,皇帝却勐然沖了过来,冲到她面前狠狠道:“你听着,朕不准你死,朕还有话要问你,你不准死!” 清洛忙上前将他拉起,转头向林归远喝道:“二哥,你傻了吗?还不快护住她的心脉!” 林归远一震,忙拍上母亲胸口大穴,又拂上她的睡穴,庆若华眼前一黑,沉沉睡了过去。 清洛上前扶起燕皇和林归远:“舅舅,二哥,现在先下崖,下面战事还需你们和小珏前去平定,拖得太久恐有变故。” 燕皇将若华抱于怀中,微微点头,清洛牵着皇帝,林归远行前,五人离开木亭,踩着积雪,转过山路,向崖边索桥走去。 堪堪行到索桥边,林归远一声惊唿:“陆卓影,你做甚么?!” 索桥对面的悬崖之上,那陆卓影正得意笑着,手持利剑,砍向最后一根索绳,林归远不及思考,身形急飘,掠上索桥,陆卓影左手疾挥,一篷针影射向林归远,林归远袍袖挥舞,将那篷银针挥入崖下。 但此时陆卓影已将最后一根索绳用力砍断,索桥轰然倒向孤崖这边的峭壁,林归远刚抵过暗器,脚下又失依託,真气不继,加上此时距离对面崖顶甚远,竟无法跃上,身形直向崖间深涧落去。 清洛松开皇帝之手,抓住孤崖这头索桥绳索,扑下悬崖,拼命拽住林归远的伸出的左手,两人身形晃动,砸在了峭壁之上,清洛先前所受之伤发作,再度吐出一口血来,眼前一片朦胧,所幸此时林归远得清洛一拉之力稳住身形,双足在峭壁上连点,反手搂住清洛身子向崖上攀登。 眼见二人就要攀上崖顶桥边,对面陆卓影大笑着扬手,一篷暴雨般的银针再度射向林归远后背,此时,燕皇距桥边尚有十来步距离,双手又抱着庆若华,惊唿下不及施救,林归远正提真气向上攀登,听得燕皇惊唿和身后风声,却无法避让,知这口真气一泄,自己和清洛都要掉入这万丈深渊。 清洛正好面对陆卓影那边,眼见银光射来,本能地伏上林归远双肩,‘嗤’声响过,那篷针雨尽数射入了清洛肩头。 皇帝和燕皇的惊唿声中,林归远急点两下,终落在了悬崖之上。 皇帝抢上前去,见清洛面色苍白,已晕了过去,勃然大怒,喝道:“陆卓影,你想谋反么?” 陆卓影得意大笑:“皇上,这可是太后的旨意,太后谕旨,命微臣在燕贼上崖之后便砍断索桥,皇上以身殉国,与燕贼同归于尽,可是救国于危难之中啊!” 燕皇忙拍开庆若华穴道,庆若华悠悠醒转过来,见眼前情形,慢慢清醒,强提真气喝道:“陆侍郎,哀家在此,先前旨意收回,你速速命人搭起索桥!” 那陆卓影却放声道:“对面之人休得假冒本朝太后,你等是燕贼同党,就在这孤崖之上等死吧!”说罢得意大笑,转身而去。 庆若华眼前一黑,还待高唿,燕皇嘆道:“罢了!他是存心谋逆,没用的!”他心内有些疑惑:这人笑声似是有些耳熟,面目却未曾见过,会是什么人呢?” 那边林归远将清洛放于崖边树下,右掌急拍,清洛肩头所中银针尽数跳出,林归远拾起地上银针细看,倒吸了一口凉气,燕皇和皇帝急问:“怎么了?!” “是‘霹雳针’!”林归远急拉开清洛衣衫,俯下身去,吮上她的伤口。 皇帝知他是替姐姐吸毒,忙道:“我来!”燕皇将他拉住:“不行,他不惧剧毒,你不行!” 林归远吸得数十口,终见清洛肩头鲜血由黑转红,紧绷的神经略略得到放松,右手疾点,封住清洛胸前数处穴道,将她紧紧搂入怀中,唤道:“洛儿,你醒醒!” 皇帝也扑了过来:“姐姐,姐姐你醒醒!” 见清洛没有反应,他抬头急问道:“林哥哥,姐姐到底怎么了?” 林归远按住清洛脉搏,太阳穴突突直跳,眼神发直,望向燕皇:“她先前是不是受了重伤?” 燕皇见他神色有异,嘆道:“是,先前在崖下为解我和少林三老之危,她捨身相救,受了重伤。” 林归远眼前一黑,抱住清洛放声大哭,燕皇与皇帝心头一沉,燕皇放下庆若华,揽住林归远肩头:“君儿,到底怎么了?” 林归远只觉三魂六魄在空中幽幽荡荡,要随清洛而去,此生最爱之人终究还是要死在母亲的布局之下,为救父亲,为救自己一步步迈向死亡,为何上天会对自己如此残酷,为何会要洛儿来付出生命的代价? 皇帝急怒之下揪起林归远用力摇晃:“姐姐到底怎么了?你说啊!给朕说啊!” 燕皇见二人狂乱,忙将皇帝拉开,拍上林归远额头,林归远稍稍清醒,悲伤地望着怀中清洛:“她心头寒气一直未消,先前受了重伤,寒气散入经脉之中,又遭这‘霹雳针’一激,寒气再也无法消除,纵是现在救转来,也活不过今冬了———”他将清洛面容紧贴在自己面颊,感觉她的脸是如此冰冷,全身剧震,泪水涔涔而下。 “那就没办法救了吗?”燕皇心中剧痛,强自忍着问道。 “除非还有‘火龙涎’,但十多年前,‘火龙涎’就全部被母亲给毁掉了!” 林归远只觉这寒崖之上是如此冰冷,怀中人儿也是如此冰冷,撕心裂肺的痛楚再度袭来,他的生命本已被母亲折磨殆尽,好不容易摆脱命运的桎梏,看到重生的希望,却要接受这样深入骨髓的疼痛,到底是为什么呢? 第124页 燕皇闭目一阵,强压心中伤痛,睁开眼来:“还是要先下去,再想办法救她。这世上必还有‘火龙涎’的。” 他环顾四周,取下清洛腰间长剑,走至崖边,砍下索桥绳索,皇帝也渐渐清醒,知哭号无用,走过来与他一起将索桥数条绳索连接起来,却始终不敢直面燕皇。 燕皇将绳索一头绑在大树之上,正待将另一头抛向对面悬崖大树之上,却见对面不知何时已上来数百名手持利斧的士兵,将那边树木迅速齐根砍伐殆尽,又迅速退去。 燕皇一声长嘆:“看来,真是天亡我们了!” 林归远抱住清洛,默默地流着泪,泪水滴在清洛脸上,又顺着她白净的肌肤淌入她的颈中。 清洛迷濛中悠悠醒转,睁开双眼,见林归远闭目流泪,轻声唤道:“二哥!” “姐姐!”“孩子!”皇帝和燕皇齐齐围了过来。 清洛眼神扫过四周,心中瞭然,她暗嘆一声,拉过林归远和皇帝之手,迎上燕皇关切的目光:“舅舅,二哥,小珏,你们听我说,不要担心,大哥会来救我们的,他一定会来的。” 林归远见她说话吃力,忙点头道:“是,你别说了,多休息,大哥会来救我们的。” 清洛真气在体内运转,感觉浑不似前几次寒气发作之时,又见林归远面上神情,渐渐明了自己病况,她凝望着皇帝和林归远面容:“二哥,小珏,我不知道还能够活多久,我想要你们答应我一件事情。” “不要说了,洛儿,求求你,不要说了。”林归远泣道。 “不,二哥,你听我说,不管将来是你,还是小珏,谁是燕国皇帝,或是天朝皇帝,你们千万不要自相残杀,千万不要再有战争了。” 林归远不停摇头:“不,洛儿,我不要做皇帝,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清洛转向皇帝喘道:“小珏,姐姐还想求你一事。” “姐姐,你说,只要小珏活着,一定替你办到。” 清洛紧紧握住他的双手:“小珏,大哥去纪州前曾和我说过,庆氏所中‘天印咒’,无人知如何解咒,他细想那句谶词,说‘天印咒’无法可解,印记无法消失,但人们心中对庆氏的误解和仇恨可以消失,朝廷和民间对庆氏的追杀可以停止。你要抛弃解氏祖规,要有替祖先认错的勇气,下诏替庆氏雪冤,将当年之事告之天下,停止对庆氏的屠杀,这样,方是一个明君所为。” “现在,我们身上也流着庆氏的血,你更应当这样去做,你能答应姐姐吗?”清洛直直地望着皇帝。 皇帝低下头来,泣道:“姐姐,小珏答应你,你别担心了,好好歇着。” 清洛唇角含笑,望向纷飞的大雪,望向雪雾之中的远方,轻声道:“大哥一定会来救我们的,你们都要撑住,他一定会来的。” 萧慎思和燕九天带着清南君及纪州三万人马即夜起拔,日夜兼程,赶往寒枫涧。 由于纪州位于三国交界之处,距东北面的仁州城不是很远,见萧慎思伤势严重,众人都劝他放缓行军速度,说这边纪州战事平息得很快,那边大军又行进得慢,晚上两日到达仁州应该也不迟。 但萧慎思却总是淡淡的拒绝,抚上胸口,笑言伤势无碍,仍是命大军尽全力前进。众人见他面上毫无痛苦之色,似是伤势有所好转,便也慢慢放下心来。 这一日行到仁州城西面六百余里地的苍州,已是夜色蒙蒙,见大军有些疲乏,后续运粮部队迟迟未能跟上,萧慎思只得下令在苍州城外扎营休整,就地补充粮糙。 这日已下起了今冬第一场雪,萧慎思立于营地边的树林前,遥望东面仁州方向,想起那边战事不知是何情况,二弟三妹不知能否顺利解局,想起临行前清洛那轻柔的笑容,抚上胸口,慢慢坐落于地,一阵剧烈咳嗽,鲜血自他胸前蜿蜒流下,染红了他的衣襟。 萧慎思望着胸前血迹,轻嘆一声,便欲将外袍脱下,一双素净修长的手伸了过来,颤抖着按上了他的胸口。 萧慎思心中暗嘆,任清南君解开层层衣裳,望着他面上震悚表情,淡淡笑道:“小墨,你也是刀光剑影中过来的,怎么看见这么个小小伤口就吓成这样。”说着推开他的双手,掩上衣襟。 清南君此时是亲兵装扮,他随萧慎思前来仁州之事极为保密,只有燕九天等极少数人知晓。燕九天见他似是诚心跟随萧慎思前往仁州,扮作萧慎思的亲兵不离左右,又已是仁州在望,便也未时时监控于他。 清南君用过晚饭后见萧慎思面上神情极为痛苦,踉跄着走向树林,便悄悄跟了上来,终发现萧慎思胸前剑伤恶化,伤势极为严重。 他蹲于萧慎思面前,望着他掩上衣襟,脸上肌肉不停抖动,片刻后狠狠道:“你听着,你欠我的,你这条命是我的,我不许你这样蹧蹋自己!” 萧慎思轻笑着揽上他的肩头,让他与自己并排而坐,将身躯靠上他的左肩:“小墨,哥哥这条命是你的,迟早要还给你,但现在,哥哥要用这条命去了与二弟三妹之间的情义,等与他们的情义了结,自然就会还给你了。” 清南君狠狠挥手,激起一团飞雪:“你心中只有你二弟三妹,他们有什么好,让你这样不顾性命!” “小墨,三妹有什么好,你自是知道的了,二弟他,心地仁善,品性高洁,也是一等一的好男儿。你还不知道吧,他和三妹竟是表兄妹呢!”萧慎思胸口剑伤疼痛,这一刻忽觉有些疲倦和软弱,靠在清南君肩头轻声喘气。 清南君听他喘气,知他痛楚,不敢动弹,心中焦虑:“哥哥,我扶你回去休息。” “不用,小墨,哥哥很少与你这样平和地说过话,小时候我们时刻在一起,睡也是睡在一张床上,分开了那么久,只有这些时日才感觉我们真的是兄弟。现在不多和你说说话,以后你回到王都,怕是没有机会了。” “小墨,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你来仁州吗?我想让你亲眼看看,为了一己一族的仇恨和私慾,发动战争,让百姓蒙难,到底值不值得,又到底能不能给自己带来快乐和满足。” “小墨,你的性子,小时候是极温和极善良的,象极了母妃,只是后来的成长环境使你变得有些偏激,是仇恨让你变成这样。但现在你已经身为帝王,百姓的福祉全部繫于你一人身上,如果你还是从前那般行事风格,不学会控制自己,纵是一时攻下疆土,也很难掌控大局,做一个帝王,一定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和喜怒哀乐。” “你真的认为开创一个大青帝国对你来说就是一件好事吗?那只会让你的责任更重,如果你想做一个明君,疆土越大,子民越多,你就会活得越累,如果你不做明君,任着自己性子来,只会造下越多的杀孽,添上越多的仇恨。” “拿庆氏来说,庆阳帝造下的孽果由他的族人和后人背负,解文宇造下的孽果现在又由他的后人来背负,解氏皇族现在就只剩下一位男丁了,咱们龙氏呢,不也是后代互相残杀吗?剑谷秦紫辰一念之差,也导致后人只能老死谷中。所以说因果循环,自有报应。” “我今天对你说这些,希望你能用心地去想,纵是一时不能领会,日后慢慢会明白的。那天巫神爷爷也说了,万事以民为先,不要执着于一人一族的荣辱,这样方能真正获得民心,方是名留青史的帝王所为。我有种预感,不远的将来,你要面对一个抉择,我带你到仁州来,就是希望你能记住这边发生的一切,将来做出正确的决断。” “小墨,我恢復记忆以后,真的很怀念幼年的时光,这些日子能够天天和你在一起,不知多开心,要是我们真的能够不分开,该有多好!”萧慎思的声音慢慢地低了下去,头渐渐垂了下来。 清南君默默听着,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这样训诫劝导于他。以他之个性,本是任何人都无法劝诫的,但此时此刻,他觉身边这人便如同父王母妃,在天上含笑望着自己,轻柔地训育着自己。 寒风拂过,他将昏迷的萧慎思抱起,大步迈向营帐。 第二日凌晨,萧慎思便醒转来,强撑着起身,号令大军前行,清南君却死活要与他同乘一骑,萧慎思知他是怕自己要策骑狂奔牵动伤势,消耗体力,便也由他,索性靠在他身上闭目养神。 萧慎思长久地靠在清南君身上,清南君感觉着他坚毅的身躯中日益露出来的疲倦与消沉,心中焦虑,却也不再相劝,偶尔说话也只是聊着小时候的一些趣事,两兄弟就这样依靠着策马向前行进。 鹅毛大雪中,这三万人马终赶到了仁州城西十余里地,探子回禀的情况让萧慎思有些疑惑不解:燕军缩于仁州城内闭城不出,天朝军队自己倒在寒枫涧绝情崖下一片混战,具体是哪几方混战探子却是未曾探出,只知绝情崖下正拼杀得十分激烈,再加上燕军也不过来捡这现成便宜,着实令人有些惊讶。 萧慎思再让血衣卫前去查探,大军继续前行,血衣卫回来详禀战况,才知混战共有三方,一方人数最少,据于崖底密林一角,有阳等人看得清楚,似是见到解宗秀在内;一方人数最多,全力围攻解宗秀这一方,解宗秀率部战得十分艰难;还有一方,人数也不多,从后方攻击人数最多的这一方,解宗秀和后方这一支都似要全力冲上绝情崖,人数最多的这一方却前攻后挡,不让他们冲上绝情崖。 萧慎思略略思忖,再将了解到的绝情崖地势细想,心中大惊,隐隐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他马上下令,全力进攻人数最多的那一方。 解宗秀鬓髮散乱,气喘吁吁,眼见身边之人伤亡惨重,想起哥哥姐姐皆被困于崖上,己方这五千人又沖不过那陆卓影数万叛军在崖底的防线,心中焦虑万分。 昨日清洛率上百人到绝情崖底之后,她便带着其余人到青梅谷大营之外,趁大营主力调动之际,伺机将剑谷之人救了出来,她向剑谷四大长老说明情况,带着他们迅速赶往绝情崖。 快到绝情崖底,迎头碰上重伤的少林寺明宝大师,才知燕皇和清洛均已上崖,少林三长老和燕皇所带侍卫本在崖底等候,不料那陆卓影带着上万精兵赶来,将拦阻的燕皇侍卫和清洛所带埋伏之人杀光,三长老出面相劝,也被围攻。 三长老知崖顶形势微妙,不知这上万人马究竟相助何方,便边战边向崖顶退去,想通知太后,快到索桥,明心和明鑑战死,明宝重伤逃脱,躲于林间亲见陆卓影砍断索桥,置天朝太后与皇帝不顾,显是已经叛变,便忍住伤痛,逃逸下山,向青梅谷大军求援,正好碰上解宗秀这五千人马。 第125页 解宗秀听得陆卓影叛变,清洛等人被困孤崖,自是万分焦急,带着众人迅速赶到绝情崖底,欲待冲上崖去,与陆卓影所率叛军一番激战,终因人数较少被逼了下来。 其后乔庆德又率数万军队赶到,竟支持陆卓影这支叛军,还在阵前诬解宗秀所率人马为燕军假扮,解宗秀出阵亮明身份,仍是无用,终知乔庆德与陆卓影联合谋逆。 双方在崖底激战一夜,解宗秀这方势单力孤,退于密林之内,依仗地势和拼死血战方抵挡住叛军的一轮轮进攻。 解宗秀知形势危急,忙请剑谷长老拿着自己的信物和孟鸣风事先写好的书信突破叛军防线,向青梅谷大营中孟鸣风一系的将领肖仁和求援,无奈肖仁和长期受乔庆德压制,闲散军中,又无军令,匆忙之中也只是集合了一些萧慎思旧部统共不到八千人,赶来从后方向叛军发动攻击,相助解宗秀。 第二日清晨,解宗秀虽见己方伤亡惨重,但知无论如何都得冲上崖去,只得咬牙率众攻出密林,与肖仁和所率人马和陆卓影军三方混战在了一起。 眼见己方人马一个个在血泊中倒下,眼见离崖底越来越远,解宗秀也已筋疲力尽,无力支撑,她遥望着崖顶,心中念道:姐姐,皇帝哥哥,秀儿无能,无法救你们了。 正在这时,震天的马蹄声响起,积雪劲扬,漫天白雾,杀伐之声宛如惊涛怒卷,震动雪野,数万生力军由西面奔来,越过沟涧,攻向陆卓影一方。 解宗秀呆呆看着这不知来歷的军队迅速控制战场局势,迅速将已有些疲倦的叛军拦截围堵,有些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正在发愣之际,一个慡朗的声音响起:“秀儿妹子,辛苦你了!” 解宗秀欢唿着蹦起,扑向含笑看着自己的萧慎思,萧慎思‘唉哟’一声痛唿,捂住胸口,痛苦地蹲了下去。一人疾纵过来将解宗秀往后一推,怒道:“臭丫头,怎么没一点轻重?!” 解宗秀见那人亲兵装扮,凤目薄唇,面上愤怒,斜睨着自己,她何曾受过这等喝斥,秀眉一竖,怒道:“臭小子,怎么没一点规矩?!” 萧慎思缓缓站起身来,走到二人中间,强笑道:“好了,秀儿不知,小墨别怪!” 解宗秀见他痛苦之色,方知他身上有伤,忙扶住他:“萧哥哥,你怎么了?” 萧慎思摇摇头:“我没事,现在到底是何情况?” 解宗秀将诸事一一讲述,萧慎思忙指挥人马将叛军渐渐逼离崖底,与肖仁和部前后夹击围攻。 叛军人数虽多,但只有少数是铁心跟随陆卓影和乔庆德谋逆的亲信,大部分倒是不明真相以为是来与燕军作战的士兵。他们眼见从昨日起与自己交战的都好象是本朝军队,虽听将领说对方是燕军假扮,心头还是有些疑虑。经过一夜激战,发现敌方不似燕军,又已有些疲倦,此时这数万生力军前来,又是本朝军队,而且阵前大将,大部分士兵认得是赫赫有名的萧慎思萧大将军,心理防线崩溃,纷纷弃械,放弃了抵抗。 战事一边倒地进行,不多时或擒或杀,便将少部分顽抗到底的叛军击溃,燕九天和四大长老重逢,沖入战场,更亲手将乔庆德生擒,只是不见了那罪魁祸首陆卓影。 众人忧心崖上五人,萧慎思命肖仁和清理战场,收拾残局,与燕九天等人迅速上山向崖顶进发。 堪堪行到半山腰,一道身影从林内窜出,伏于地上,痛唿道:“谷主!” 公孙影一声惊唿,闪身躲在了燕九天身后。燕九天望着那人,皱眉道:“是明君吗?起身说话。” 那人站起身来,只见他四十来岁,中等身量,面目阴沉,面色悲戚中带着一丝激动。剑谷中人纷纷惊唿出声‘六公子’,萧慎思才知此人便是当年与三妹义母纠缠多年的岑六公子。 萧慎思知他多年未回剑谷,为何此时会在此地出现,正待细细观察于他,忽然胸口剑伤一阵撕心裂肺地疼痛,忍不住稍稍躬腰,怕身边诸人发觉,又咬紧牙关向山顶攀登。清南君默默跟在他的身边,知他痛苦,但见目的地在望,便也未再说话。 燕九天边行边问:“明君,你怎么此时会在此地出现?” 岑明君眼光扫过公孙影和她身边的盛竹卿,眸中闪过妒恨之色,旋又跟上燕九天,恭声道:“谷主,弟子为寻大师兄,在江湖漂荡多年,由于任务不曾完成,无颜回谷。数日前竟听得风声,说谷中之人皆被太后抓获,押至寒枫涧,所以弟子星夜赶来,想伺机救出各位长老和师兄弟们,无奈一直找不到良机,今晨听得谷中之人已被人救至这绝情崖,便赶了过来,真是天幸,谷主和各位长老、师兄弟们安然无恙!弟子无能,求谷主赐罪!”说罢他眼角落下几滴泪来。 燕九天长嘆一声:“唉,剑谷大变,也怪不得你,你先跟上,如何处置你,回谷再说吧。” 岑明君轻应一声,跟在燕九天身后向山顶行进。行得几步,他侧头向公孙影笑道:“影妹,多年未见了。” 公孙影面上闪过憎恶、畏惧之色,却又无法,只得默默走开,与丈夫女儿落在了后面。 眼见过崖无望,只能等山下之人上来搭索桥救援,崖边风雪太大,燕皇和林归远将庆若华和清洛抱回了木亭之中。 林归远一直往清洛体内输入着真气,清洛渐渐有所好转,神智也一直保持着清醒,偶尔和皇帝还有林归远说着话。但庆若华就情况堪虞,虽然燕皇也不停输入内力替她支撑着,但她仍时而昏迷,时而清醒。 不知过了多久,寒风隐隐送来山下杀伐之声,若有若无,听得不甚清楚,林归远十分忧虑,望向燕皇,犹豫片刻终开口道:“父亲,不知您先前是如何吩咐和安排的?” 燕皇看了皇帝一眼,轻嘆一声:“此时山下厮杀应该与燕军无关。我收到你母亲传信,要我替她将被骗至孟家坳的小珏除掉,我不知她下一步安排,又要赴她之约,所以只吩咐祈思飞追至孟家坳除掉那里的人,之后便回仁州城,等候我的下一命步令,如果我迟迟不回仁州城,便让他率军回国,请华儿拆阅我临行前留下的遗诏。” 皇帝握着清洛的手,感觉她在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手心,忽觉这一日也不是那么残酷,多了一个这样血肉相连的亲姐姐,心情瞬间平復,抬起头来,望向燕皇,两个国家的帝王终四目相交。 燕皇望着这两姐弟,依稀在二人的眉眼间看到了那个善美娇弱的妹子,心酸袭来,愧疚涌动,反倒有些不敢望向二人清澈的眼神,垂下头去。 清洛轻轻将皇帝的手一推,温柔地望着他,皇帝知她心意,犹豫片刻,终开口低低唤道:“舅舅!” 燕皇落下泪来,心神激动,内伤发作,一阵剧烈的咳嗽,皇帝和林归远同时抢上前去将他扶住,燕皇将他二人拥入怀中,清隽的面容满是泪水。 清洛倚在木亭栏杆之上,含笑望着三人,心中默念道:母亲,您在天之灵看到了吗?我们终于一家团聚了,母亲,原来冥冥中真的有天意,义母是您的侍女,所以觉我面善,成为了我的义母;流光塔是舅舅所居之地,所以我去了那里,才会有后来发生的这一切事情,才能认回弟弟;您是那样的善良,所以您的亲人今日才能得您保佑,没有互相残杀,您保佑我们吧,保佑大哥来救我们吧! 大雪漫漫扬扬地落着,崖顶风大,庆若华纵是披着两重狐裘,依在燕皇怀中,仍是不住颤抖。清洛也是冻得有些瑟瑟发抖,面无血色。 林归远和皇帝拾来附近的枯枝,在木亭中架起火堆,替她二人驱散寒意。 眼见天色逐渐昏暗下去,山下仍偶尔传来微不可闻的喊杀之声,清洛皱眉道:“看来是秀儿在下面了!” 林归远轻轻点头:“在山下厮杀这么久,必定是秀儿想上崖来救我们,可得求老天爷保佑,秀儿无恙才好。” 皇帝大惊:“秀儿也来了么?!” 林归远将萧慎思的安排一一说出,燕皇听罢嘆道:“看来,我又败在萧将军手中一次了,败在他的妙计之下,更败在了他的大义之下。若不是他这样安排,岂能将你们认回,岂不是要犯下天大的罪孽!” 他望向怀中庆若华:“时至今日,我才是这么后悔这二十年来做的事情,杀了那么多人,造下那么多罪孽,换来的只有痛苦和煎熬,还险些将你们------” 想起手中的长剑曾刺破外甥女的脖颈,想起双手曾扼上亲生儿子的咽喉,想起数个时辰前曾置外甥于生死之间,想起远在蓟都的那个妻子和一双儿女,他眼前一片模煳,泪水滴落在怀中若华的脸上。 “你别哭了。”孱弱的声音自怀中响起。 燕皇低头看去,若华似喜似悲,零泪如丝,眸中尽是缠绵绯恻、依依不捨之意:“是我做错了,你别哭了,一切罪孽由我来承受罢。” 她纤若游丝的声音在木亭内迴响:“这二十年来,我没有一刻不在想你,想君儿,我也时刻在问自己,到底做的是对是错?不知道是什么蒙蔽了我的心,让我看不到真相,看不到自己的真心。” “我们庆氏,世代生活在流光塔底,为了让后人记住仇恨,灵燕公主在庆氏后人身上种下‘火毒’,逼他们只有靠饮塔底的五色寒水才能得享天年,让他们世代承受冰火蚀骨之痛,世代记住这仇恨。” “塔底的庆氏,世代只有男丁才能存活,女婴一旦出生就要被处死。我出生时,庆氏只剩下了我的父亲和母亲,我又没有兄弟,才侥倖留了一条命,直到父母去世,我一个人生活在流光塔内,是那么的孤单,我又不敢到外面的世界去,我内心深处都认为自己是一个妖孽。” “直到遇上了你,你没有视我如妖魔,明知道我是庆氏还与我结为夫妻,那时我不知多感激你,觉得你就是给了我新生的人,君儿出世,没有印记,我认为是我们的真心感动了上苍,庆氏的诅咒终于消失了。” “到知道你是剑谷之人,整个世界就在我眼中颠覆了,我认为你是处心积虑地要夺我们庆氏的宝藏和秘笈,要象当年秦紫辰一样置庆氏于万劫不復,我恨你,连带也恨上了君儿,我既疼爱他又折磨他,我既满足他的各种要求又逼他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情,我时时在他身上看到你的影子,才那般地待他。” 她向林归远无力地伸出手来,林归远默默走到她的身前,生平第一次,以儿子的名义握住她的手,第一次唤出了一声“母亲”。 第126页 “君儿。”苍白的双唇吐出这个在心底唤了无数次的名字:“是我对不起你,从小把你丢下,又总是逼你做违心的事情,大华寺杀了那么多的人,地宫中也有那么多的冤魂,君儿,这一切罪孽都与你无关,都由我来承受吧。” “母亲,您别说了,歇着吧。”林归远低声劝道,见她面色通红,神情激动,似是迴光返照,眼中满是担忧与伤痛。 “不,再不说以后就没机会说了。”庆若华直直望着眼前这两个男人,又转望向一旁的皇帝,那也是自己亲手抚育长大的‘儿子’,一生中,与他相处的时间最多啊。 皇帝被她复杂的目光瞧得有些心酸,侧过身,将头抵在亭中木柱之上。 庆若华眼光投向亭外的一片素白:“你们不知道吧,平帝去靖南山也是我一手推就的,他素喜带着李正益和陆文杰微服出巡,我入宫以后,不知你是否还在流光塔内,自己又不敢去查看,便装作闲聊时说起曾听老人说过庆氏后人在流光塔附近出现过,想借他的手除去你,平帝好奇,便于那一年去了靖南山。” “谁知他回宫时,竟带回了菁菁,那时我真的觉得是天意,听他说,菁菁不知因何失忆,一直在靖南山涞水河边游荡,他对她一见倾心,甚至连那陆文杰和李正益都倾倒于她的风采。平帝对她十分宠爱,不计较她来歷不明,不计较她失忆痴狂。直到后来我诬她为庆氏,平帝又想起是在靖南山遇到她的,才深信不疑。” 她仰起头来,望向燕皇:“你后来是什么时候离开流光塔的?你为什么不将菁菁一起带走?” 燕皇身心麻木,后来,后来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 那夜,听到塔中依稀传来她的一声轻唿,他知大事不妙,跳将起来,菁菁措不及防,跌倒在地,他急奔向流光塔,才发现她已发动机关,将入塔之路彻底封死。 他心急如焚,满头大汗,知若华听到自己竟是剑谷之人,一时又找不到打开机关的方法,渐渐陷入癫狂,菁菁上前扶他,竟被他用力推开,他竟向菁菁狂吼,责她不该出现,责她令他背上欺瞒罪名。 菁菁双眼含泪,无辜地望着他,眼见他疯狂地寻找着进入塔底的机关,夜风强劲,雨点渐落,他只是一心要进塔底,竟未注意到菁菁眼中的痴狂与绝望。 那夜下了一夜的雨,将近凌晨,终让他由塔边大树之上找到一个树洞,可以进入塔底,他甚至看都未看菁菁一眼,便运起轻功由那树洞回到了塔底石室。 石室空荡,杳无一人,一夜之前的温存与柔情悉数化为一句‘相思与君绝’,娇妻已去,幼儿无踪,多日来的幸福化为灰烬,他知若华是性情刚烈之人,当日一句小小玩笑便横剑自刎,今日这等误会只怕永远没有回头余地。 他长久地坐于石室之中,长久地哭泣与痛悔,渐渐思绪紊乱,不分白天黑夜。 不知过了多少日夜,他才稍稍清醒,想起菁菁仍在塔外,挣扎着出得塔来,却已是芳踪杳杳,不见了菁菁,他在靖南山寻得数圈,才知自己竟在塔内疯迷了五个日夜,而外面的世界,竟下了整整五日的暴风雨,菁菁一直在塔外等着他吗?一直在暴风雨中伫立吗?他不知道,也不敢去想,她后来到底去了何方呢? 后来,他便是长达半年的时而清醒,时而煳涂,将自己锁在流光塔内,等着她的归来,直至捡到光儿,才渐渐恢復理智,携着他下了靖南山,踏入了江湖。 菁菁呢?那夜之后,她到底遭遇了什么?为何会失忆?为何会癫狂?为何要由她来承担自己的罪孽? 清洛和皇帝怔怔地听着,已没有了先前的激愤与伤悲,皇帝反握住清洛的手,在她耳边轻声道:“姐姐,别哭,我们不哭。” 寒冷,宛如利刃,在林归远心间一下下戳着,原来是父母欠下洛儿的,让自己今生今世来还她,可再深的情、再多的命又怎能还清这重重的罪孽呢? 庆若华仰头望着亭顶,忽然想起了什么,呵呵笑道:“你们知道这绝情崖是什么地方吗?知道我为什么要约你到这绝情崖相会吗?” “当年灵燕,秦紫辰,解文宇便是在这绝情崖顶结为异姓兄妹的,这边的孤崖四处绝壁,无法攀援,他们三人在对面崖上结义后,忽发奇想,誓要将这两座山崖连接起来,三个经过一番努力,终将绳索套上这边的大树,到了这处孤崖。” “解文宇当了皇帝之后,内心也曾有所愧疚,便命人在这处建了这座木亭,又搭起了一座索桥。正是因为有了这绝情崖,才有了庆氏的危难,你们剑谷先人,也正是在这处欠下了我们庆氏的情。” “所以我就想着约你在这处相会,要与你在这处了结仇恨,谁知,原来你也是庆氏后人,原来,一切都是虚空,不过这样也好,我终于可以放下一切了。” “你们都别哭,是我欠你们的,是我做错了,一切罪孽由我一个人来承担吧,你们都是亲人,以后,不要因为我的缘故而互相仇恨了,我,要去见我的父母了------” 夜已深沉,只余火光在寒风中起舞,雪势渐大,将整个山崖浓浓裹住。 庆若华短暂的清醒之后,便是长久的昏迷,燕皇将她抱在怀里,整夜不曾移动一步。 林归远让清洛依在自己胸前,向她体内传入融融暖意,却也始终不曾和她说上一句话。 清洛依在林归远胸前渐渐睡去,只觉浑身骨骼疼痛,寒意沁入其中,睡得极不安稳,一时梦见爹娘,一时梦见生母,一时又梦见大哥,一夜之间,竟醒了数十次。 林归远每次见她醒来,便轻声地哄着她入睡,皇帝也是依在二人身边,紧紧握住清洛的手,一刻都不愿意松开。 第二日,大雪仍是不停下着,山下也仍隐约传来交战之声,燕皇再到崖顶四处查探了一圈,知无路下崖,只有在木亭苦等来人救援。 清洛寒意发作,靠着林归远又睡了过去,林归远低头凝望着她轻蹙的秀眉,忍不住伸出手来想抚平她眉间的轻褶,清洛却勐然睁开眼,跳了起来:“是大哥,大哥来了!”说着狂奔出木亭。 奔出几步,她脚下一软,跌坐于雪地之中,林归远疾纵过来,将她搂起,奔向崖边。 对面悬崖之上,白皑皑一片,素净空淡,杳无人迹。林归远眼中闪过失望之色,轻声道:“洛儿,这处风大,回亭中去等吧,大哥会来的。” 清洛摇头:“不,二哥,大哥他到了,我听到他在叫我了!” 林归远心中一痛,欲待再劝,却见清洛嘴角慢慢勾起,眸中渐渐生辉,林归远转过头去,那无比熟悉的俊朗身影终出现在漫天大雪之中。 天空阴霾,银絮乱舞,天地之间一片素净。 萧慎思抚着胸口,静静地望着悬崖对面的清洛与林归远,看着皇帝悄悄走至二人身后,看着燕皇抱着一女子走至崖边,长长吁出一口气,倒退两步,依住清南君,低声道:“小墨,扶住我!” 清南君双手撑着萧慎思的腰间,默默看着燕九天等人接住燕皇抛过来的绳索,重新打入木桩,重新搭起索桥。 林归远一手搂住清洛腰间,一手捲起皇帝,白衫飘飘,踩着索桥越过涧来。 燕皇低头望向若华,却见她已醒转,无限依恋地望着自己,便似当年定情那夜一般,忽然一阵冲动:“若华,我们就留在这孤崖之上,好不好?” 若华悽然一笑:“不,我想回流光塔,你带我回去吧。” 燕皇唇角抖动:“好,我带你回流光塔,你撑着,我这就带你回去。”他强忍伤痛,闪身掠过索桥。 燕九天看着燕皇、林归远、清洛和皇帝在身前拜倒,白眉轻颤:“好,好,好,都起来吧。” 他目光在林归远、清洛和皇帝三人面上一一凝住,想起可怜的女儿,伸出手来,将清洛和皇帝搂入怀中,老泪纵横。 公孙影已得萧慎思告知清洛竟是菁菁之女,也是哭着走了过来,轻抚着清洛秀髮,泣不成声。 众人默默地看着这一幕亲人相会,谁都无言相劝,清南君悄悄伸出手来,握住了萧慎思冰冷的手。 终是解宗秀先行擦去眼角泪水,走至皇帝身前行礼:“皇帝哥哥,恭喜你和姐姐相认!” 皇帝轻轻点头:“多谢秀儿了。”他转头望向萧慎思:“萧将军,辛苦你了!” 众人这才醒觉他终究是九五至尊,纷纷跪了下来。萧慎思想到身侧清南君,知他不便下跪又不便表露身份,便悄悄后退两步,将他掩在了身后。 皇帝却并未注意到,他转身望向燕皇和庆若华,嘴唇紧抿,长久地沉默着。 燕九天长嘆一声,走至燕皇身前,望着他怀中的庆若华:“菁菁是你杀的?” 林归远急忙闪身过来,跪在了燕九天面前:“爷爷,一切都由远儿来承担,请您放过母亲吧。” 燕九天将林归远拉起,紧紧攥住他的右手,嘆道:“世间一切皆有因果,孩子,你无需替你母亲承担什么,她已为她的所作所为付出了代价,爷爷也不是想为你姑姑讨还什么,爷爷只是想问她,菁菁有没有留下骨骸,又葬在哪里?” 庆若华嘴角浮现一丝奇特的笑容:“她是葬在------” “啊!”“呯!” “你做什么?!” “住手!” 惊唿声、倒地声连连响起,燕九天和林归远觉身边气流涌动,急扭身躯,却见皇帝被一人手持长剑勒住,步步向崖边退去。 燕九天急喝道:“明君,你做什么?疯了么?!” 公孙影挣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自岑明君从山间窜出,她便万分不安,总觉他如同一只豺狼在身边伺机而动,又出现得太过蹊跷,便暗自留意于他。 只是到得崖顶后,见到清洛,一时激动,站在清洛和皇帝身边默默伤心,忽然眼角瞥见岑明君目光闪烁,心唿不妙,他已扑了过来,将皇帝制住,公孙影急喝下相拦,被他击落开来。 岑明君得意而笑,挟住皇帝退至崖边:“谷主,可是对不住了,打扰了你们亲人相聚。” 萧慎思本也为岑明君的突然出现有些疑虑,但因伤口剧痛,后又重见清洛有些心神激盪,便忽略了这件事。众人跪下之时,他又为护清南君身形站得较远,待见岑明君身形移动,已是不及施救,他想起林归远所述扫荡剑谷之事,脑中灵光闪过,喝道:“你是陆卓影!” 第127页 岑明君仰天大笑,右手仍是手持宝剑横在皇帝颈间,左手从怀中掏出一张人皮面具,丢落于地:“现在才知道,太迟了吧!”他面色一变,厉声喝道:“要想他活命,统统给我退到对面孤崖上去!” 众人见皇帝被他宝剑勒住,脖间隐有血迹,知形势危急,不能违逆,心神焦虑下一一通过索桥退到了孤崖之上。 林归远和清洛望着皇帝被他挟住,心中大急,一时又想不到救援的办法,林归远知这岑明君武功高强,自己纵是能制伏于他,但要想不伤到小珏就很难了。 眼见众人皆通过索桥退到了孤崖这边,岑明君似是想起了什么,大喝道:“影妹,你过来!” 公孙影心中难过,数年前的噩梦终再度重演,难道,这一生竟摆脱不了这个恶魔吗?她回头哀伤地望了一眼丈夫和女儿,眸中闪过决绝之意,举步向索桥走去。 萧慎思自皇帝被岑明君挟制住开始,便一直在想着如何化解危局。此时听得岑明君要公孙影过去,想起三妹所述往事,脑内灵光一闪,捂住胸口,‘唉哟’一声倒地,倒至公孙影身边,公孙影忙俯身将他扶了起来,萧慎思迅速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公孙影神情木然地过得索桥,在岑明君身前站住,直视他鹰隼般的眼神:“六公子,你放过皇上吧,我随你走,天涯海角都随你走。” 岑明君眼神在她面上疯狂游离:“影妹,我当年是那样求你,你都不肯随我走,现在倒是答应得这么慡快了,不过,你还象当年那般叫我着魔啊!” “六公子,你现在纵是挟持皇上,逃得一时,又怎能逃得一世,这天下之大,没有我们容身之处的,你还是放了皇上,皇上会应允放过你的。”公孙影哀求道。 岑明君哈哈大笑:“逃?!我为什么要逃?影妹,你真是太天真了,我冒险出现,可不是想单单要你随我走,你说我要是将这小皇帝一直握在手中,挟天子以令群臣,我还用得着逃吗?只要到得山下,大军为我掌控,这整个天下都是我的了吧!” 他面上神情渐转凌厉:“影妹,你去将索桥绳索斩断,让他们困死在那孤崖之上!” 公孙影犹豫片刻,勐然抬头道:“你这样是置他们于死地,其他人我不管,我得救我的女儿和女婿,否则,我死也不跟你走!”说着将长剑横于自己颈间,冷冷地望向岑明君。 “你女儿我知道,你女婿是谁?不要告诉我是那个林归远啊,那我可是不会答应的。” “他是萧将军的亲兵,职位虽低,武功也不高,但对怀玉一片深情,人又长得俊美,所以几个月前我已将女儿许配给他了。他们是我的女儿女婿,你如果不放他们一条生路,我就死在你的面前!”公孙影咬牙说道。 岑明君看着她明艷如昔的面容,眼神渐渐有些迷乱,想得一阵点头道:“好,我就遂你心愿,叫你女儿女婿过来吧。其余人可就不准过来。否则,我就对小皇帝不客气了!”说着右手一紧,皇帝颈间渗出殷红的鲜血。 皇帝心中愤恨,怒道:“陆卓影,你休想挟住朕号令群臣,朕死都不会让你如愿的!”说着张开嘴来。 岑明君左手急点,皇帝全身无力,倒于他肩头,岑明君得意笑道:“小子,你想死,我还捨不得呢!”他转向公孙影道:“快!叫你女儿女婿过来,再砍断绳索!” 公孙影走至索桥边,放声唿道:“怀玉,小墨,你们过来吧!” 这边,萧慎思低声问道:“大家都明白了吧,准备好!” 怀玉和清南君轻轻点头,萧慎思望向清南君:“小墨,哥哥又要欠你一次了。”清南君知他所指,跟着怀玉慢慢走向索桥,轻笑道:“记着呢,迟早会要你还的。” 两人缓缓步过索桥,在公孙影身后立住,唤道:“母亲!” 岑明君望了一眼清南君,见他亲兵装扮,军职极低,人又长得十分俊美阴柔,便也未放在心上,冷声道:“去,把绳索砍断了!” 公孙影手持长剑,正待举步,对面崖上,萧慎思高声唿道:“岑明君,我想用一样东西和你换一条命!” 岑明君大笑道:“萧大将军,现在可由不得你说话,你就乖乖地在那边为君效命吧!” 萧慎思将手中虎符高高举起:“岑六公子,陆侍郎,难道你就不想要萧某手上这块天子虎符吗?没有它,山下大军可不一定会听从你的指挥啊!” 岑明君遥望过去,见他手上似有一物,又想起先前就是他带着数万大军将自己击败,看来那定是天子虎符无疑。他思忖再三,终喝道:“好!你想换谁之命,说吧!” 萧慎思缓缓步上索桥:“我想换我自己这条残命!” 岑明君眼见萧慎思逐渐步过索桥中间,想起以前听闻,知他武功并不是很高,甚至还不如公孙影,便也不太担心。 萧慎思快要过桥时停住了脚步,举起手中虎符:“岑六公子,为表诚意,你让义母先过来把虎符拿给你吧。” 岑明君微微点头,公孙影踏上索桥,行到萧慎思身前,伸手取向他手中兵符。 忽然索桥一阵剧烈摇晃,萧慎思与公孙影二人惊唿一声,齐齐掉下悬崖。 岑明君眼见公孙影掉下悬崖,心中一乱,抢到崖边,低头望去,一道寒光急闪,奋力盪开他已稍稍松离皇帝颈间的长剑,另一人急扑过来,抱住皇帝身躯滚落于地。 岑明君心唿不妙,将清南君长剑逼退,正待追向皇帝身形,崖下公孙影和萧慎思抓住绳索急蹬峭壁纵将上来,迅速架住他的剑势,混战在了一起。 兔起鹘落之间,林归远急掠过索桥,热浪击破飞雪,岑明君奋力抵得数十招,被林归远逼得步步向崖边退去。 清南君见危局已解,又见萧慎思捂住胸口咳嗽,忙举步走了过来。 林归远左手急拍,盪开岑明君手中长剑,清喝一声,右手按上他胸前。内力劲吐,岑明君狂嘶一声,身子盪上半空,鲜血和着白雪一路狂喷,向崖下坠落。 林归远见已将岑明君击落悬崖,微微一笑,转身向皇帝走去。 寒光划破雪空,清洛一声惊唿,萧慎思正好抬头,看得十分清楚,一把长剑被那岑明君下坠途中奋力由崖底掷回,如闪电般射向正从一侧崖边走来的清南君。 这一瞬间,萧慎思面前全是清南君淡淡邪邪的笑容,耳边全是他“哥哥,哥哥”的唿唤,他下意识地急扑过去,将清南君一把推开,利剑‘嗤’的一声穿入他的左肋,他身躯一震,终止不住自己急扑之势,宛如秋天熟透了的果实,不堪重负,直直地掉入崖底深涧。 这一瞬间,清洛已行到索桥中央,呆望着长剑射向清南君,呆望着萧慎思将清南君推开,呆望着长剑射入萧慎思腰间,呆望着他直直地落下万丈深渊。 清洛只觉天地间一切瞬间凝结,眼前漫天雪雾如空无一物,唯有大哥的那双眼睛平静地凝望着自己。一口鲜血喷出,心中一个声音说道:清洛,万事已了,这条残命留着作什么,大哥在这崖底会孤单的,谁来陪他? 清洛星眸含泪,惊鸿一瞥,望向呆立于崖边的林归远,纵身一跃,流风回雪中,她如孤雁落沙,又似倦鸟返巢,追向萧慎思已消失在雪雾之中的身影。 雪越下越大了,无穷无尽,铺天盖地,落满了清南君手中的剑锋,落满了被燕九天点住穴道的林归远的发间眉梢,也落满了整个山崖。 青梅谷,天朝军营,天子营帐内。 皇帝愣愣坐于案后,右手下意识地捏动着左手的手心,半日之前,她还是这样拍打着自己的手心,那样温暖,那样轻柔。 燕九天望着失去意识的林归远,轻嘆道:“要不先解开他的穴道吧。” “不,不能解,一解,他就会随她去了。”庆若华形若枯藁,强自撑着,将林归远抱在怀中,喃喃说道:“我这个儿子,我是最了解的,他心中只有她,她不在了,他不会独活的。” 清南君呆坐于营帐一角,帐内诸人的说话声似在九天云外缥缥缈缈,萧慎思扑上来那一瞬间的眼神幽幽闪闪,如天上的寒星般刻入心间,一生一世,再也无法抹却和忘记。 纷乱的脚步声响起,解宗秀扑了进来:“找到姐姐了!” 皇帝从案后跃起,看着一名将领将已冻僵的清洛抱入帐中,伸手接过,如触寒冰,一个冷噤,浑身颤抖,燕九天忙伸手过来将清洛抱至火炉边。 燕皇急拍开林归远穴道,林归远悠悠睁开眼来,意识稍稍清明,苦笑一声,便又闭上双眼,燕皇知他欲震断心脉,在他耳边喝道:“洛儿救回来了!” 林归远勐然跳起,目光在帐内一扫,沖至炉边,将清洛抱至怀中,只见她身躯僵硬,嘴唇发紫,气息全无。他发疯似地将全部内力源源不断地向她体内输送,癫狂似的拍打着她的穴道,直至她体内传来一丝微弱地跳动,才稍稍放松下来。 皇帝在旁看得片刻,转身问道:“还没找到萧将军吗?” “启禀皇上,崖下乃是深涧,现在尚未冰封,水流湍急,这位姑娘是被水流冲到岸边,被一棵倒在涧中的大树所阻,才未冲去下游,但萧将军只怕就-----” “快快去找,发动全部人马,沿寒枫涧,统统给朕去找,一定要找到为止!”皇帝狠狠地挥手,声音变得有些嘶哑。 他步向火炉边,望着林归远狂乱神情,心中一沉,问道:“林哥哥,姐姐能不能救过来?” 林归远抬起头来嘶声道:“快叫军医准备银针和药物!“ 林归远满头大汗步出围屏,众人围了过来:“怎么样?” 林归远全身无力,瘫倒在燕皇身上:“暂时是保住性命了,但,只怕,再也醒不过来了!”他忽然嚎啕大哭:“没有‘火龙涎’了,都被母亲毁掉了,再也救不回洛儿了!” 燕皇将他搂住,低声劝道:“君儿,你别急,世上一定还能找到‘火龙涎’的,一定能将洛儿救回来的。” 庆若华坐在椅中愣愣地听着,抬起头来,深深地凝望着燕皇和林归远,忽然站起身,悄无声息地走入围屏之后。 解宗秀正低头替清洛换上干净衣裳,见庆若华进来,冷冷道:“你害得她还不够吗,进来做什么?” 庆若华右手一翻,袖间匕首寒光一闪,抵上清洛咽喉:“你出去!” 第128页 解宗秀惊唿:“林哥哥快来!” 众人抢了进来,林归远急唿道:“母亲,你要做什么?!” 燕皇上前两步:“若华,你别这样!” 皇帝也急道:“你放了姐姐,朕什么都答应你!” 庆若华悽然一笑:“你们放心,我不是要害她,我是想救她。你们统统出去吧,我有办法救她,不就是‘火龙涎’吗,我的血中有啊,多的是,十多年前最后的‘火龙涎’全在我的血中了!” 林归远慢慢走向母亲,柔声道:“母亲,你不知道,‘火龙涎’进入血中之后,便只剩下五六成的效力,没用的。” 庆若华望向走过来的儿子,眼中尽是不舍与怜爱:“君儿,你也不知,庆氏有一种方法可以将体内的‘火龙涎’原数逼出体外,我怕你不肯练‘火龙功’,所以一直没有告诉你,现在我可以救她,你们出去吧,一个时辰之后再进来吧。” 林归远大喜:“真的可以将‘火龙涎’原数逼出?!母亲,快告诉我,我要救她!” 庆若华微微嘆息:“君儿,她是女子,阴柔体质,只有母亲体内的‘火龙涎’才能救她的,你们不用担心,先出去吧。” 众人见她神情凄绝中带着一丝坦然,眼神十分真诚,遂慢慢向外退去,庆若华望着儿子俊秀的身形,心中剧痛,低声唤道:“君儿!” 林归远回过头来:“母亲,什么事?要我帮忙吗?” 庆若华愣得一阵,缓缓摇头:“不用了。”她目光长久停留在燕皇面容,忽然一笑:“涛哥,是我对不住你。” “秋风起时,恨世间人难依旧。忆去年时,轻折门前柳。天与多情,不与长相守,分飞后,望断青山,湿了轻罗袖。” 燕皇默默地立于静夜大雪之中,轻吹着这首《点绛唇》,如泣如诉,雪花覆上他的肩头髮梢,身后大帐内林归远的悲号之声传来,他却没有移动一步。 如泣如诉的箫声在夜空中缥缈缠绵,寻找着刚刚消失的那一缕幽魂,捲起漫天雪花,飞向天空的尽头。 “若华,我知道,你是要用自己的生命来换洛儿的生命,从你看我那一眼,我就知道了。” “若华,是我对不起你,误了你,误了清月,害了菁菁,苦了君儿和洛儿,你原谅我吧。” “若华,我要带你回流光塔去,你的父母族人都在那里安息,你也回到他们的怀中去吧,我知道,只有在流光塔的那段时光,才是你最幸福的时光。” “若华,为什么我们会相遇,为什么相遇不能相守,爱恨情痴,都是一个贪字,我贪一时之情,欺瞒于你,造下这重重罪孽,以后的漫长岁月,我又该如何寻得解脱?” 尾 声 建成十年,六月十四。 熹州,雾陇山,剑谷。 清洛与皇帝素衣孝服,在菁菁坟前长久地叩拜。 林归远跪于二人身后,深深地磕下头去,心中默默念道:姑姑,远儿从今日起要替母亲赎罪,你在天之灵,原谅她吧,若是你们在天上相逢,请一笑泯恩仇吧。 燕九天立于坟前,默默地看着三人,再一次仰面向天,老泪纵横。 清洛牵着皇帝的手在谷内长久地徘徊,泪水渐渐迷濛了二人的眼睛,绣楼朱阁,碧纱冰绡,梨花深谷,柳叶荷塘,皆歷歷在目,只是芳踪已杳,香魂难返。 皇帝一路行来,轻抚着母亲亲手种下的松槐,端详着她亲手刻下的木雕,想起燕皇送过来的母亲的画像,仿佛看到她就在这园中,就在自己和姐姐面前温柔而笑。 “姐姐,舅舅上月初七在少林寺剃度出家了,他请人送信予我,要我原谅母后,其实我早就原谅她了,她救了你,又告诉了我母亲葬在何处,让母亲能回归剑谷,我早就在她去世的那一刻就原谅她了。就是那林维岳和林士武,我也已经赦过他们,放他们回乐州,让他们继续为庆氏守墓了。” “姐姐,我已下旨,封你爹为‘忠烈将军’,你娘为‘忠烈夫人’,建祠立庙,永享敬祀。” “姐姐,陆先生也找到了,他听说母亲被追封为‘静懿皇太后’,便知当年真相大白,找到舒侍郎府中,请求见我,与我说了当年之事,原来母亲临终之时迴光返照,忽然清醒,适逢母后抱着我回了兰馨宫,母亲就求你娘救你出宫,到靖南山流光塔交给舅舅,你娘抱着你逃出宫中,知你爹素来仰慕母亲,找到你爹,他们这才躲到了靖南山隐居,后来,陆先生也跟着去了。陆先生说,要是你有时间,可以去京城他那里走一趟,他再将当年之事详细告知于你。” “姐姐,你别再伤心了,萧哥哥一日未找到,他便还活在这个世上,这半年多来,我派了那么多人沿河寻找,总有一天会找到他的,你别再一个人去找了,我会帮你找的。” “姐姐,孟相和夫人带着小鱼儿回璇玑山了,血衣卫们我也都安置在军中各处了,有几个不愿留下的就随孟相回了璇玑山。孟相和夫人请我转告于你,说生死自有天定,萧哥哥会回来的,让你不要再苦着自己了,若是萧哥哥看到你这样子,会伤心难过的。” “姐姐,我已答应秀儿,允她带着太妃离宫,去过她想要的自由自在的生活,只是我没答应她下诏说她以身殉国,她永远都是我们天朝的秀雅公主,那丫头,为这事和我闹得闷闷不乐的,其实为什么一定要以死逃逸呢?她想怎么过,我都不会干涉她的。” “姐姐,慕华已经登基了,我和他已经说好,下个月天燕两国同时下诏,替庆氏昭雪,并下旨寻找庆氏后人,妥加安置,我已决定了,以后天朝的皇后世代要立庆氏女子,太子也要立庆氏女子所生之子,以赎祖先造下的罪孽。我与慕华也会同时签订两国永为友邦、永保和平的和约。” “姐姐,你别再找了,瞧你瘦成这样,你随我回宫吧。” 清洛默默地听着,牵着皇帝坐在一棵松柏之下,遥望远方的山谷,目光幽幽:“小珏,你做得很好,父皇母亲在天之灵,会很欣慰的。只是,姐姐不能随你回宫,我还是要去找他,这一生,不找到他,我是不会死心的。” 皇帝凝望着她清减的面容,眼中悽美的泪光,欲待张口,又吞了回去。 清洛温柔地看着他:“小珏,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 “姐姐,我修了封国书给青帝,想请青国和天燕两国一同下诏,替庆氏昭雪,因为那毕竟与他的先祖脱不了干系,如果青国也能同时替庆氏昭雪,会对百姓更有说服力。可青帝回了封国书,说替庆氏昭雪可以,但有一个条件。” 清洛淡淡一笑:“什么条件?” “青帝请天朝清洛公主下嫁于他,如能应允,将册为青国皇后!” 清洛一愣,旋即轻轻摇了摇头,又低下头去。 “姐姐,我知你心中只有萧哥哥,你若是不想嫁青帝,我就替你回了他。他青国不替庆氏昭雪也罢,我们天燕两国自会这样做,你不用放在心上。不过青帝倒是在国书中说了,可以让你三年之后再嫁。如你应允,他便会下诏替庆氏昭雪,三年后再来迎娶你。” 蒙蒙轻雾中,清洛缓缓步出剑谷。 她回头望着迷雾笼罩的山谷,默念着和母亲、外公告别,转过身来,却见一双温柔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自己。 “二哥!”清洛望着林归远轻声唤道。 林归远缓缓走到她面前,眼中似有哀伤,似有怜惜,更有几分决然。 “三妹,我也要离开剑谷了!” “嗯。” “我想到各个地方行医,多救几个人,多替母亲和自己赎几分罪孽,同时寻找大哥。三妹,要不你和我一起走吧,一起行医济世,一起寻找大哥。”林归远望着清洛面容,心痛难忍:“你孤身一人,我放心不下,总要有个人在身边照顾你才行。” 清洛轻嘆一声,伸出手来,替他理好鬓边散发:“二哥,你听我说,你好不容易才从过去的阴影中摆脱出来,选择放弃皇位,选择行医济世,从今日起,你便有你新的命运,你要把我忘掉才是,要是能遇到个好女子,千万不要错过了。” “以你的医术,必能造福苍生,世间留名,如果有一天,我找到大哥了,会和他一起来看你的。” “二哥,你,忘了我,忘了从前的一切吧。” 青国,王都,明辉殿内,清香盈室。 漠贵妃立在画案旁,看着清南君落下最后一笔,轻声嘆道:“陛下,您的画功越来越精进了!实在是太象了!” 清南君怔怔望着画中之人,喟然一嘆:“漠儿,直至今日,朕才能下笔来画他,才有勇气去想他这双眼睛,看来,时间真是治癒伤口的良药啊!” 漠贵妃接过他手中画笔:“是,陛下,再深的伤痛也会有好的一天,萧将军他在天之灵,也不会希望看到陛下长期处于哀痛与回忆之中的。” “不,漠儿,朕只是时时想起他在苍州城外那夜对朕说的话,再想起在寒枫涧看到燕皇一家的际遇,现在越想越有道理,越想越觉哥哥说得很对。其实一直是他欠朕的,但为何朕总觉是朕欠了他似的,真是有些想不明白。” 漠贵妃嫣然一笑,伏上清南君肩头:“陛下,以前的事,想不明白就不要想了,臣妾要告诉您一个好消息。” “哦?什么好消息?”清南君淡淡笑道。 “简妃有喜了,恭喜陛下,要有皇长子了!”漠贵妃抿嘴笑道。 清南君一愣,旋即笑道:“这倒真是个好消息,可要辛苦漠儿了!” “臣妾不辛苦,只是敢问陛下,什么时候能够有个皇后,好让臣妾卸下这管理后宫的重担,臣妾的性子,实是不适合做这后宫之主的。” 清南君望向明辉殿外晴空丽日,凤目微微眯起:“朕还不知道,她究竟会不会答应朕的求婚呢!” “若是她不答应呢?陛下,您就真的不为庆氏昭雪吗?” 清南君笑着扭上她的面颊:“你说,要是天燕两国都替庆氏昭雪了,我们青国不这样做,那朕岂不成了jian邪小人?!” 建成十二年,十月,琅霞山,红枫遍野。 林归远沿崎岖的山路向琅霞山最高的霞云峰攀登,两年来忙碌的行医生活,让他的心灵渐渐平静,由于经常在偏僻的山村中替村民治病,还要上山採摘糙药,他的皮肤稍稍变黑,不復往日的白晳,但却多出了几分洒脱飞逸。 第129页 一只飞鹰自头顶掠过,林归远眯起眼来,望向山崖,嘴角慢慢浮现笑容,终于找到了,唐家大嫂有救了。 他身形飞纵,攀住崖上树木巨石向上登去,眼见那株‘红心果’离得越来越近,他从背后药篓中取出药铲,小心翼翼地将‘红心果’连根剷出,托于手中,轻轻一笑。 “喂,那是我的,你放下!”一个娇脆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林归远抬头望去,只见一个依族装扮的年轻女子攀于崖边一棵大树之上,浓眉轻扬,瞪着一双大眼望着自己。 林归远淡笑道:“姑娘,这可是在下先发现的,也是在下先将它採到的,这处又不是你家园子,怎能说是你的。”说着沿原路而下,跳落于地。 那依族女子紧跟而下,拦在了他的面前:“我发现这‘红心果’很多天了,等它今日成熟正要採摘,你这人便沖了上来,今天你非得把它给我留下了,不然我和你没完!” 林归远见她相貌活泼灵动,眼神清澈,心中微微一动,道:“姑娘,在下要用这‘红心果’去救人,即使是姑娘先发现的,还请姑娘让给在下吧。” 那依族女子瞪大眼睛道:“我也是要用这‘红心果’去救人的,为什么你不能让给我?” “哦?姑娘,那你可知这‘红心果’是用来治什么病的吗?” “自然知道,这‘红心果’是治疗失心症的良药,我可是找了它很久了。” 林归远微笑道:“姑娘,失心症也分很多种的,‘红心果’只能治积郁成疾,肝肾积亏所引起的失心症,不知姑娘要去救之人是何种原因引起的失心症?” 依族女子一愣,勐然跳起来道:“看来你是大夫了?!” “正是,不如姑娘将你所要救之人的病症说来听听,在下替你参详参详,看看是否适合用这‘红心果’来救他。” 依族女子伸出手来,拉住林归远就往山间行去:“你既是大夫,又说得出‘红心果’用途,你来帮我看看,他的失心症是否有救?” 林归远不由有些哭笑不得:“姑娘,你先放开在下,在下随你去就是。不知你那病人有些什么症状,姑娘说来听听。” “他什么都好,没其他任何症状,就是不记得自己是什么人,也想不起以前的事情,寨中老人们说这是失心症,所以我才百般打听,想要找这‘红心果’来替他治病的。”依族女子边行边道。 林归远随她穿过数座山谷,转进一处依族山寨,十几个依族小孩从寨中蹦了出来,围住那女子:“龙姐姐,你回来了!”“龙姐姐,大哥哥今天打了一头大野猪回来了,正放在你家后院呢!” 林归远随着这位龙姑娘迈入一个青石垒成的院子,龙姑娘慡声笑道:“大哥哥,我带了个大夫看你来了!” 院中,青藤下,斑驳的秋阳里,一个挺拔的身影慢慢转过头来。 ------------------------------------------------------------------------------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