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局中的骗局》 第1页 [侦探推理] 《骗局中的骗局》作者:[比]乔治·西姆农【完结】 第一章  又一项工作 梅格雷探长是在1930年6月27日。第一次见到那个死者,这个死者註定是他以后连续几个星期的生活中最密切、也是最使他烦恼的人。 这次会面发生了一些情况,这些情况有的平常,有的大伤脑筋,有的令人难忘。令人难忘的情况是:一个星期以来,司法警察局接二连三地接到通知,西班牙国王将于27日抵达巴黎,并提请注意为这次访问制定的保安措施。 而局长刚巧在这个时候去布拉格参加警务会议了。副局长被叫回他在诺曼第沿海的家里,因为他有一个孩子病了。梅格雷是探长,不得不照应一切事务。 天气热得使人透不过气来,由于是休假的高峰季节,局里的工作人员减到了最低限度。 再说,6月27有凌晨,发现一个女人——一个女裁缝——在皮克皮兹街被杀害。 最后,到早晨九点,所有派得出的侦探都到布洛涅森林站去了,西班牙国王预定将抵达该站。 梅格雷把门窗都打开了,风把门吹得砰砰直响,桌上的材料给吹飞了。 九点刚过几分,从内韦尔来了一份电报: 埃米尔·加莱,旅行推销员,家住塞纳-马恩省圣法尔若,于25至26日夜间在桑塞尔罗亚尔旅馆被害。有几个异常情况。通知家属认尸。如果可能,派探长从巴黎前来。 梅格雷别无选择,只得亲自去圣法尔若。这地方离巴黎只有二十多英里——一个小时前,他甚至都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 他不知道火车时刻。到了利翁车站,他被告知慢车刚刚启动,他在站台上跑过去,总算及时跳上了最后一节车厢。 梅格雷这会儿浑身冒汗,他在剩下来的旅程中一直喘气和擦汗,因为他的块头实在太大了。 只有他一人在圣法尔若站下车,他只得在站台晒软的柏油地上走来走去,几分钟后,才看到一个搬运工。 “加莱先生?……就在新开发区那条大街的尽头……你会看到房子上有一块牌子——马格丽特宅邸……反正那大概是唯一造好的房子……” 梅格雷脱去外衣,在圆顶硬礼帽下塞进一块手帕,保护后脖颈不被晒坏;搬运工指给他看的那条街约有两百码宽,可是只有中间能走,而且没有一丁点儿树荫。 太阳是个暗红色的火球。苍蝇讨厌地在他身边飞来飞去,预示着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周围看不见一个人影,显得毫无生气,他也没法问路。 开发区只是一大片树林,过去一定是一片乡下地产的一部分。到现在为止,这块地方还只开出了一条条道路,好像是由一架巨大的割草机割出来的那样,构成了一幅几何图形,还排好了一些将来给住房供电的电缆。 不过,车站对面有一片地区已经呈现一个个马赛克制造的喷泉和水池。有一块木招牌上写着地产出售事务所”。旁边有一张示意图,表明这一块块无人居住的空地已起了将军和政治家的名字了。 每走五十码梅格雷就拿出手绢,擦擦汗水,然后塞回脖子后面,他感到脖颈晒得越来越痛了。 四面都是正在施工中的房子,砌了一半的墙,由于天气太热,泥瓦工就扔下不干了。 从车站出来,足足走了一英里多路,他才走到马格丽特宅邸。这是一所略带英国式样的住宅,红瓦顶,精心装饰的一堵拉毛水泥围墙把花园和今后几年仍将是树林的地带隔开。 透过二楼的凸窗,他看到一张床,床上的床垫对摺着。毯子和被子正搭在窗栏上晒着。 他按了按门铃。一个约摸三十来岁的斗鸡眼女佣先透过监视孔打量他,她在琢磨要不要开门这当儿,梅格雷穿上了外套。 “对不起,我找加莱太太……” “你是谁?” 里面有一个声音已经在问了:“什么事,欧仁妮?” 加莱太太本人出现在门口,满脸瞧不起人的神色,好像在询问这么早来打扰是什么意思。 “你东西掉了。”她不礼貌地说,他脱帽时忘记帽子里的手绢了,结果手绢掉在地上,她的声音里丝毫没有欢迎的意味。 他捡起手绢,嘴里含煳地咕哝着,自我介绍说:“梅格雷探长,第一巡侦队的。我想跟你说几句话,太太。” “跟我?”她转身对女佣说,“你还在等什么?” 梅格雷熟悉加莱太太这种类型的人。她是个约摸五十岁的妇人,肯定是个令人不愉快的主顾。 尽管这会儿时间还挺早,很热,而且这所房子又完全与世隔绝,她还是穿着紫红色绸连衣裙,银灰色的头髮梳理得整整齐齐。脖子上、胸前、双手上还戴着金项鍊、胸针和丁当作响的手镯。 带着明显的厌恶神情,她把来访者引进客厅,从一扇敞开的门,梅格雷瞥见刷得雪白的厨房,铜和铝的餐具闪闪发光。 “我可以开始打蜡吗,太太?” “当然。你还在等什么?” 女佣在厨房旁边的门里不见了,不多会儿传来她跪在地上打蜡的声音,整所房子里充礴了刺鼻的松脂味。 第2页 客厅内,每一件家具上都遮着绣花布或盖布;墙上挂着一张放大的照片,上面是个又高又瘦的男孩,膝盖内翻,身穿第一次领圣餐的礼服,脸上露出一副不愉快的表情。 钢琴上摆着一张小一些的男人照片,他的头髮很硬,灰鬍子,穿着一件裁剪得很整齐的礼服。 他长着一张椭圆形的长脸,跟那男孩一样。脸上有某种古怪的神情,梅格雷一时还讲不清楚:他那张嘴的嘴唇异乎寻常地薄,而且宽得出奇,好像几乎把脸一分为二了。 “你丈夫?” “对,我丈夫。不过,我想知道你这位警察上门来有何公干……” 在随后的谈话中,梅格雷的眼睛不时地瞟向照片,事实上,这是他第一次被介绍认识这个死者。 “我给你带来了坏消息,太太, 你丈夫出们了,是吗?” “是啊,告诉我……他出事了……?” “是的,发生了一件意外事故……不完全是事故……你一定要坚强……” 她笔直地站在他面前,一只手搁在一张摆设着一件廉价青铜饰物的小桌上。她的脸色阴沉、疑惑,不过胖嘟嘟的手指在颤抖。是什么使梅格雷想到她年轻时一定是个身材苗条、也许甚至是瘦削的女人,现在年纪老了才发福的呢? “你丈夫于25至26日夜间在桑塞尔被害。我负责这桩伤脑筋的案子……”探长转过身,指着男孩的照片问,“你有个儿子?” 一时间,加莱太太几乎好像失去了冷冰冰的镇静,她显然认为这对她的尊严是至关重要的。她从紧闭的嘴里吐出了这样几个字:“对……个儿子……”然后,用得意扬扬的声音说:“你刚才说是桑塞尔,对吗?……今天是27日……这样看来你是搞错了……等一下……” 她走进餐厅,梅格雷瞥见女佣趴在地板上干活。加莱太太回出来时,递给梅格雷一张明信片。 “这是我丈夫写来的明信片……是26日,也就是说昨天寄出的,上面盖的是鲁昂的邮戳……”她忍不住露出一丝愉快的微笑,为自己羞辱了这个无礼地来打扰她的警察感到高兴,“这一定是另一个加莱,尽管我不认识……”她早就巴望着把他送出家门了,她一直朝门看。 “你丈夫的教名是叫埃米尔吗?根据身份证件,他是个旅行推销员。” “他是尼埃尔公司在诺曼第的代理人。” “太太,恐怕你没有理由高兴,我必须请你和我一起去桑塞尔……既为了你,也为了我……” “但是要……” 她放下明信片,那上面印着鲁昂的老市场。餐厅的门仍然开着,看得见女佣的双脚和身体后部,不时还能瞥见她的头和遮住她脸的头髮。可以听见打蜡的布在地板上的摩擦声。 “真的,我真心希望是搞错了。但是在死者口袋里找到的身份证件肯定是你丈夫的。” “别人可以偷到的……”尽管如此,她的话音中还是有一种担忧的语气,她随着梅格雷的眼光看着照片,说道,“那张照片是他已经开始吃规定的饮食后照的……” “……如果你要吃午饭,”探长说,“我过一小时再来……” “当然不……如果你认为……我必须……欧仁妮……给我把那件黑丝绸外套拿来,还有手提包和手套。” 梅格雷对这个案子没有兴趣,因为一切迹象表明,这是个极不愉快的案子。尽管他脑子里已经对这个蓄着山羊鬍子的男人——他在吃规定的饮食——有了个印象,但对那个穿着第一次领圣餐礼服的男孩,他却几乎一无所知e 他不得不做的似乎都是讨厌而单调的工作。先是走过这条有名的中心街,天气比先前更加闷热了,而且这回还不能脱下外套,再是在默伦的火车站等上三十五分钟,他在车站里买了一包三明治、一些水果和一瓶波尔多葡萄酒。 到下午三点钟,他坐在沿穆兰干线行驶、途经桑塞尔的火车的头等车厢里,加莱太太坐在他对面。 百叶窗拉开着,车窗已放到最低,即使这样,也偶尔才有一丝风。 梅格雷从口袋里掏出菸斗,盯着他的同伴看看,终于放弃了当着她的面抽菸的念头。 火车行驶了足足一个小时后,她用比较温和的口吻问道:“你怎么解释这件事呢?” “眼下,我什么也无法解释,太太。我一无所知。我告诉过你,兇杀案发生在25至26日夜间,在罗亚尔旅馆。现在正是休假时节……不管怎样,地方官们办事老是慢条斯理……司法警察局是今天早晨得到报告的。你丈夫通常都给你寄明信片吗?” “出门在外时,他总是写明信片的。” “他经常出门吗?” “每个月大约三个星期在外面。他总是去鲁昂,在那儿,他住在驿站饭店里,这种情况持续到现在已经二十年了……他从那儿去整个诺曼第地区照管工作,但他总是千方百计赶回鲁昂过夜。” 第3页 “你有个儿子?” “是的,就一个。他在巴黎一家银行工作……” “他和你一起住在这儿圣法尔若吗?” “每天来回太远。他一般是星期日回来和我们一起过……” “我建议你是不是吃些东西?” “不,谢谢!”她尖叫起来,似乎梅格雷的建议是无礼的举动。 这时他才想到,他没看到她像其他人那样狼吞虎咽地吃一份三明治,或喝一杯列车上盛在不吸油的纸杯里的温葡萄酒。显然,她的尊严容忍不了空话。她以前不可能漂亮,但她五官端正,要是她的态度不那么冷冰冰的话,倒也不无一些魅力。幸亏她的脸上还有一种忧郁的表情,她的脑袋微微歪向一侧,使她的这种表情显得更明显了。 “为什么有人竟然要杀害我丈夫?你知道他有什么仇人吗?” “没有仇人,也没有朋友!我们像所有那些经歷过好日子的人一样,在战后残酷而野蛮的时期里,过着相当孤寂的生活……” “啊,是这样。” 旅程似乎没有尽头。梅格雷几次走到过道上去抽上几口菸斗。天气炎热,他出了大量的汗,衣服领子已经变软了。他羡慕加莱太太,她似乎没有注意到,就是在阴影里,气温也已高达华氏90至95度,坐在位子上的姿势和他们刚出发时一模一样,就好像她只是坐了一趟公共汽车似的,手提包放在腿上,手搁在包上,头始终微微侧向车厢门一边。 “他是怎么……怎么被害的?” “电报上没有说……我想他们是早晨发现他死了的……” 加莱太太浑身一哆嗦,嘴唇张开,一时好像无法正常唿吸似的。 “那不可能是我丈夫……这张明信片就是证据,不是吗?……我真不该来……” 不知为什么,确切地说,梅格雷后悔没有把钢琴上那张照片带上,因为他发觉自己的脑子里现在凑不起那张脸的上半部分的模样来了。而对过于宽阔的嘴、硬而稀琉的鬍子和肩部裁剪得很蹩脚的晨礼服,印象清晰。 火车抵达特拉基-桑塞尔火车站时已是晚上七点,他们还得沿大街走半英里多路,然后再走过罗亚尔河上的吊桥。 这不是一条雄伟壮观的大河,只看见无数条小溪在颜色像过熟的玉米那样的沙洲间流动。在其中的二个沙洲小岛上,一个穿着淡黄色套装的男子在钓鱼。罗亚尔旅馆出现在眼前,它的黄色的正面沿堤岸而立。 太阳射出的光线越来越低,但是空气潮湿、沉闷,仍然使人透不过气来。 这时走在前面的是加莱太太,梅格雷看列一个男子——显然是一个同行——在旅馆附近走来走去,梅格雷皱眉颦额,想着他和这女人看来一定是多么好笑的一对。 度假的人们,大多是全家一起,穿着色彩鲜艷的衣服,正坐在玻璃游廊上用晚餐,戴着白帽、围着白围裙的女招待们忙碌地跑来跑去。 加莱太太已经看见了旅馆招牌,招牌周围是各个夜总会的标记。她匆匆地径直朝旅馆大门走去。 “司法警察局的?”那个值班的拦住梅格雷问。 “什么事?” “他们已把他移到市政厅去了。你最好快去,八点他们要进行尸体解剖。你赶得正及时。” 该开始认识这个死者了!梅格雷仍然慢吞吞地拖着脚步走去,像一个要完成一项困难而不愉快任务的人那样。后来,他有充分时间从头至尾回忆这第二次相会的情景;再也不会有第三次了。 在孕育着暴风雨的傍晚的亮光里,村子显得死白色的。鸡和鹅群穿越公路,过去大约五百码,有一块阴凉处,两个繫着蓝围裙的男人正在给一匹马打马掌。 市政厅对面一家咖啡馆的平台上,人们坐在一张张桌子边,从红黄条子遮篷的阴影里,透出一股冰啤酒的香味,冰块浮在香味浓郁的开胃酒里,巴黎的报纸刚到。 广场中间停着三辆汽车,一个护士正在寻找药店。在市政厅内,有个女人用水哗哗地沖洗着灰石板走廊。 “对不起!……尸体?……” “在后面!……在学校健身房里……先生们都在那里……你们可么打这儿过去……”她指了指一扇上方写着“女士们”字样的门,房子另一扇门的上方同样写着“男士们”的字样。 加莱太太带着出乎意料的自信往前走。梅格雷估计,是她内心的焦虑驱使她这样的。 在学校院子里,一位穿白大褂的医生抽着纸菸在来回走动,好像在等待什么似的。他还不时搓搓那双显得神经过敏的手。另两个人在一张桌子边低声交谈,桌子上,一条白被单下,躺着一具死尸。 探长试图制止他那位同伴急匆匆地往前赶,但来不及干预了。她已经走进健身房,她在桌子前站了一会儿,然后用力吸了口气,勐地探开了床单。 她没有哭。那两个在说话的男人转过身惊讶地看着她。医生边戴橡皮手套,边冲着一扇门喊道:“昂热尔小姐还没有回来吗?”他说着脱下一只手套,又点上了一支烟。 第4页 加莱太太一动不动地站着,身子僵直。梅格雷一直在她身旁,生怕她需要帮助。 蓦地她转向他,脸上充满痛苦的神情,喊道:“怎么会这样?……谁敢这么做?-……” “让开一些,太太……这是他,是吗?……” 她的眼睛扫视着,看看那两个男人,再看看穿白大褂的医生和扭着屁股刚到的护士。 “这是要干什么?”她嗓音嘶哑地问。 梅格雷感到尴尬,他正捉摸着怎么回答她,这时她一下子扑在丈夫的尸体上,带着挑衅和怒沖沖的神情扫视了一下院子里在场的每一个人,尖声叫道:“我不允许!我不允许……” 她被强迫带离了院子,交给看门人照看,看门人放下了水桶。梅格雷回到健身房时,医生手里拿着一把解剖刀,脸上戴着口罩,护士递给他一个不透明的玻璃瓶。 探长无意中踩上一顶装饰着红紫色蝴蝶结和人造钻石别针的小黑绸帽。 他没有参与解剖。薄暮渐渐降临,医生在说话:我有七位客人要到内韦尔我家吃晚饭……” 另两个在场的男子是预审法宫和书记员。与探长握了握手后,预审法官只是说:“你会见到当地的警察的,他们已经着手调查了!这是桩非常复杂的案件。” 床单已经拉掉,露出了赤裸的尸体。 可怕的会面只持续了几秒钟。尸体就像看过他的照片后料想到的那样:细长、骨瘦如柴,胸脯像坐办公室的人那样凹陷,皮肤灰黄,使头髮显得非常黑,尽管他胸口上的汗毛是淡红的。 只剩下了半边脸,左半边脸被一拼子弹打掉了。眼睛睁开着。很难说他的鼠灰色的眼珠是否比照片上的更呆滞。 “他正在吃规定饮食……”加莱太太说过。 他躺在那儿,左脚下面,有一道清晰而显眼的伤痕,形状像刀刺的。 医生在梅格雷后面焦急地跑来跑去:“我得把报告送给你吗?送到哪里?” “罗亚尔旅馆…… 预审法宫和他的书记员望着另一边,一句话也没说。梅格雷寻找着出去的路,他走错了一扇门,发现自己在一间教室的长凳间笨拙地乱走。 这儿倒挺凉快、舒适,探长呆了一会儿,看了看几幅彩色的有版画——《丰收的景象》、《冬天的农庄》和《城镇的集市日》。 在一个架子上,根据大小排列着木头、锡和铁的标准砝码和量具。 探长擦了擦汗,等他走出去时,他碰上了内韦尔的侦探,这位侦探正在找他。 “太好了!你已经来了!我现在可以回格勒诺布尔我妻子那儿去了……你信不信?……我昨天早晨刚去休假就接到他们的电话……” “你发现什么了吗?” “什么也没发现!你会看到整个事件简直不可思议……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一起吃晚饭,我会告诉你那些细节,如果你能把它们叫做细节的话……什么东西也没偷走!……没有任何人看见、也没有任何人听见什么……如果你能说出这可怜的傢伙为什么被杀,那你真是太聪明了……只有一个情况,但也许算不上是什么重要情况……他住在罗亚尔旅馆时,他经常住在那儿,他登记用的名字是克莱芒先生,奥尔良人……” “走,去喝一杯!”梅格雷说。 他正在想那个诱人的平台小咖啡座,刚才看到时心并没有像他预料的那样平静下来。 “这是你能想像到的最令人沮丧的案件,”他的同伴嘆息道,“你会大吃一惊的!没有任何牵连!也没有任何反常的地方,可是那人给谋杀了……”他这么说了好几分钟,没有注意到探长几乎不在听。 有一些人,尽管你可能只在街上见过他们一面,可你无法忘记他们的相貌。梅格雷只着见过一张照片、半边脸和埃米尔·加莱灰白的尸体。 然而,留在他脑子里最清晰的是那张照片,实际上,眼下他正试图让照片上的人復活过来,想像加莱先生在圣法尔若的餐厅里和他妻子闲聊,或是离家去车站赶火车。 渐渐地,那张脸的上半部越来越清晰了。梅格雷想到自己记起了他的眼睛下面有黑眼圈。 “我敢肯定那是肝有病。”他冷不丁地低声说道。 “无论如何,他不是死于肝病。”内韦尔的侦探反驳说,“肝病是不会削去半边脸或刺透心脏的。” 广场中央,一个移动的打靶场上射出耀眼的灯光,他们正在那儿拆除旋转木马。 第二章  戴眼镜的年轻人 这会儿只有两三群人还逗留在桌边。可以听到楼上孩子们反对强迫他们去睡觉的抗议声。 从一扇开着的窗子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你看见那个大胖子了吧,呃?他是个警察!你要是不乖,他会把你关进监狱……” 在这段时间里,梅格雷一直边吃边懒散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他意识到耳边一直有个单调低沉的声音。那是内韦尔的格勒尼埃侦探在说话,他只是为了能听到自己的声音才这样的。 “……啊!他们要是偷了他什么东西就好了……那一切可就简单多了。今天是星期一,是不?……案件发生在星期六晚上到星期日早晨之间……当时在举行集市……这种时候,除了参加集市的人——这些人,不管怎样,我原则上是不信任的,还有各种各样古怪的人在周围乱逛……你知道这种乡村地区,探长!也许这儿甚至有比你们巴黎贫民区更坏的人。” 第5页 “事实上,”梅格雷打断他说,“要是没有集市,兇杀案立即就会被发现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说:就是因为打靶场和人群的闹声,才没有人听见枪声……你不是告诉过我加莱不是死于头上的枪伤吗?” “是医生那么说的。验尸官证实了这种看法。死者头上先中了一枪。但是他好像还能活两三个小时。紧接着,他的心脏被刺了一刀,他立刻死了……那把匕首已经找到了。” “手枪呢?” “我们搜寻了,但是没找到……” “那把匕首在房间里吗?” “离尸体几英寸……加莱的左手腕上有好些青紫块……看来他受伤后好像抓住了那把匕首朝兇手扑过去……但是他已经没有劲儿了……兇手抓住了他手腕,把它拧过去,硬把刀刃刺进了他的胸膛……不光是我这么看,医生也这么认为。” “那么要是没有集市,加莱肯定不会死的?” 梅格雷并不试图向他这个乡下同行吹嘘或炫耀自己的推理才能。他已经有了一个想法,正循着这一想法追踪下去,很想看到结果可能会怎么样。 如果没有旋转木马、打靶场和烟火发出的喧闹声,枪声会被听到。旅馆里的人也许会在动刀子前赶到现场。 夜已经降临。除了河面上反射出的月光和竖在桥两端的两盏街灯外,其他什么也看不见。咖啡馆里,他们在打撞球。 “一桩奇怪的案子!”格勒尼埃侦探断定,“天哪!已经十一点了?我的火车十一点三十二分开,赶到车站要一刻钟。我刚才说过,如果少掉些什么,那就好了。” “集市里的人到晚上几点结束?” “半夜,那是规定的!” “那么,兇杀案发生在半夜以前,旅馆里的人还没有睡觉。” 两人各自顺着自己的思路考虑,谈话断断续续进行着。 “每次他都用克莱芒先生这个名字……旅馆老闆一定告诉你了……他来得相当频繁……大约每六个月来一趟……从她第一次到这儿以来一定有十多年了……一向以克莱芒先生的名字出现,奥尔良人……” “他是不是有旅行推销员通常携带的那种箱子?” “我没有在他房间里看到这样的箱子……旅馆经理能告诉你……塔迪冯先生!…餵!……能请你过来一下吗?……这位是巴黎来的梅格雷探长……他想问你一个问题……克莱芒先生通常是否随身带一只旅行推销员的箱子?” “里面装满银器。”探长补充说。 “没有!他总是带一只旅行袋,里面放着他个人的用品,因为他非常注意仪表。等一下!只有一次,我见他穿着一件普通的外套,大多数时间,他都身穿黑色的晨礼服或是深灰色的……”“ “谢谢你!” 梅格雷的思绪转到了尼埃尔公司,加莱先生一直是该公司在诺曼第的总代理人,这个公司专营金银器和适合做礼物的物品:精美的小装饰物、具有某个时代风格的高脚玻璃杯、镀银的叉和匙、水果篮、成套的餐具及塘果盘…… 他吃了一小角女招待放在他面前的杏仁饼,装着自己的菸斗。 “喝一杯吧?”塔迪冯先生问。 “多谢了。” 他走过去拿了一瓶酒,和两位侦探坐在一起。 “那么你,探长,就是负责调查这案子的?啊,真是一桩倒霉的案子,现在正值旅游旺季开始,你信不,今天早晨我这儿有七位旅客走了,住到贸易饭店去了!……祝你们健康,先生们……克莱芒先生已经死了……我习惯了这么称唿他……不管怎样,谁会想到这不是他的真名!” 平台上的人渐渐地越来越少了。一个侍者在搬桌子周围种在箱内的月桂树,把它们沿墙排起来。一列运货火车在河上驶过,他们三人无意识地看着火车冒出的红光,直到它开到山脚下。 塔迪冯先生从在一家大邸宅里当厨师开始他的事业的。他朝同伴探过身去时神态仍然有点严肃,讲起话来略带优越感。 “事情是那么地异乎寻常,”他说着,用一只手掌暖着那杯白兰地,“除了完全是巧合以外,此案可能根本不会发生……” “集市!”格勒尼埃赶快说,飞快地朝探长瞥了一眼。 “我不明自你这是什么意思……不是!……克莱芒先生星期六早晨到达时,我给了他一间蓝色的房间,在那儿可以俯瞰荨麻巷,我们是这么叫它的……那是你见到的左首那条路……所以这么叫它,因为这条路现在已经长满了蓖麻,不能用了……” “现在干吗没用了?”梅格雷问。 “你看到巷子那儿的那堵墙了吗?对……那是德·圣-伊莱尔先生家的围墙……在这儿,大家都叫它‘小别墅’,以区别桑塞尔古老的大别墅,它坐落在山上……从这儿你可以看见塔楼。有一个非常漂亮的花园——过去罗亚尔旅馆还没建的时候,那个花园一直延伸到这儿,入口处装着熟铁大门,在荨麻巷底。现在大门还在,不过已不使用了,因为在过去五百码的路堤上己另开了一个入口。 第6页 “嗯,不管怎样,我给克莱芒先生安排了那间蓝色的房间,窗子正好俯瞰这一边。房间安静,没有人从那条路上走过,因为那是条死胡同……嗯,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是那天下午他从外面回来时,问我是否还另有可以俯瞰后院的房间…… “我没空房间了……在冬天你可以挑选,因为来的都是常客……一些旅行推销员。他们在固定的日子到这儿来……但是,在夏季,你信不信,这里大多数旅客来自巴黎……没有什么地方能及得上罗亚尔的空气…… “嗯,我就告诉克莱芒先生这办不到,还告诉他,他住的那个房间实际上更好……院子里有鸡、鹅……他们还一天到晚从井里汲水,尽管链子已经上过油了,可吱嘎声仍不断会传来……” “他没有再坚持……但假定我给他换了一间俯瞰后院的房间……他就不会死了!……” “什么原因?……”梅格雷咕哝道。 “他们没告诉你子弹至少是从六码半远的地方射来的吗?房间只有五码多一点。兇手是在房间外面……他利用了荨麻巷荒废无人这事实……他不可能进入后院内干这件事……再说,枪声也会被听见……再来一杯?当咬,这回我请客……” “那就有两个啦。”探长说。 “两个什么?”格勒尼埃问。 “两个巧合,首先,集市的喧闹声淹没了枪声。其次所有俯瞰院子的房间都客满了……”他转向塔迪冯先生,他刚在几个杯子里斟满酒,“当时你有多少旅客?” “三十四人,包括孩子……” ”兇杀案发生以来,没有人离开吗?” “我告诉过你,有七个人走了。圣·德尼一家。他们来自巴黎郊区,我想……他是什么工程师,还有他妻子、岳母、小姨和她的孩子……顺便说说,这傢伙不怎么懂礼貌,所以他们到贸易饭店去,我并不感到遗憾。每家旅馆都有一种自己的旅客……随便问谁,他们都会告诉你,我们这儿住的都是品行端正的人……” “克莱芒先生住在这儿的时候干些什么?” “这很难说,他总是步行出去……有一个时期,我以为他在这儿附近什么地方有个私生子呢。只是一种猜测,但你忍不住试图找出些理由来……他这个人非常有礼貌,看起来总是神情忧郁……我从没见他吃过一顿客饭……在冬天,你瞧,我们把顾客安排在一起吃饭……他却情愿一个人坐在角落里……” 梅格雷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普通的黑漆布面的小笔记本,他用铅笔匆匆记着: 1,给鲁昂发电报。 2,给尼埃尔公司发电报。 3,察看院子。 4,了解圣-伊莱尔的财产。 5,匕首上的指纹。 6,旅客名单。 7,贸易饭店的工程师一家。 8,星期日离开桑塞尔一的人 9,请街头宣告员宣读布告,凡来报告在25日见到过加莱的人有赏。 内韦尔来的那位同行带着相当勉强的微笑注视着他的每个动作。 “嗯?你已知道了一些情况?” “ 一无所知!去发两个电报,然后我要去睡了……” 只有当地人打完了撞球后还留在咖啡座里。 梅格雷匆匆去看了一下荨麻巷,那儿曾是一座大别墅的主要车道,现在仍然有一条整齐的两边都是橡树的大道。 荨麻巷内杂草丛生。在这样晚的时候,那儿什么也看不见。 格勒尼埃准备动身去火车站了,梅格雷回来跟他告别。 “祝你好运!不过我俩私下说说,这个案子真没劲——毫不激动人心,而且什么情况也没掌握……说实话,还好是你而不是我办理此案……” 探长给带到二楼的一间房间里,蚁子立即在他脑袋周围嗡嗡地飞舞起来。他心情很坏。手里的这项工作枯燥乏味,毫不叫人兴奋,太平常了。 尽管如此,一躺到床上,他并没有睡着,而是想着加莱的形象,一会儿想到他的面颊,一会儿是他脸的下半部分。 他躺在潮乎乎的被单里,不停地辗转反侧。他能听见河水打在沙洲上的拍击声。 每一个案子都有它自身的特点,这一特点你迟早总会摸索到的,它往往掌握着破案的关键。也许这个案子的特点就是所有的一切都是平平常常的。 圣法尔若的一切都是平平常常的,一所平常的住房,屋内平常的家具。男孩第一次领圣餐的照片,放在钢琴上的父亲的照片,身穿着对他来说嫌小的晨礼服。 桑塞尔的一切也都是平平常常的,一个蹩脚的乡村休假日,一个二等旅馆。一切都明显地表明这个案子的暗淡而无法形容的特点。 尼埃尔公司的代理人,假银器,虚假的高贵,虚假的豪华。 一次巡迴集市,一个打靶场,再加上焰火。 此外,还有加莱太太装模作样的高傲的架子,她那顶装饰着人造宝石的帽子,帽子在学校院子的尘土里滚翻过。 第7页 第二天早晨,梅格雷获悉,那遗孀坐头班车回圣法尔若了。盛着埃米尔·加莱遗体的棺木放在一辆租来的卡车上,已经出发运往马格丽特宅邸,他感到松了口气。 他急于要结束这个案子。其他人都走了,预审法官、和七个朋友一起去吃晚饭的医生以及格勒尼埃侦探。 感谢上帝,现在就他一个人了。他能着手干他自己确定的事情了。 首先:等昨天晚上发出去的电报的回电。 其次:踏勘发生兇杀案的房间。 最后:考虑所有有可能作案的人,把他们列为嫌疑犯。 鲁昂的回电不久就到了,是警察局发来的: 已查询驿站饭店工作人员。出纳员伊尔马·史特劳斯承认收到过写给她的信,内装一个叫埃米尔·加莱的人写的明信片,由她转寄出去。每月报酬一百法郎。此项工作她已干了五年,她认为她的前任也干过。 半小时以后,十点正,尼埃尔公司的电报到了: 埃米尔·加莱自1912年开始停止为本公司工作。 镇公务员转悠着宣读公告的时间到了。梅格雷刚吃完早餐,正在察看旅馆的后院,没有发现什么特别感兴趣的地方,这时有人通知他,有一个修路工想跟他谈谈。 “当时我正在通往圣蒂傅特的公路上。”他解释说,“我看见了这位克莱芒先生,我认识他,因为我见过他好几回了,我记得特别清楚,因为他穿的那身晨礼服。这时,从农庄车道上走来一个年轻人,他俩面对面地吵上了。我想我离着他俩大约一百码的样子,但我可以肯定说,他们确实是在吵架……” “他们很快就分手了吗?” “没有。他们往小山上走了一段路。然后年纪大的那个一个人回来了。半小时后,我又在贸易饭店那儿的广场里看见了年轻的那个。” “他长得什么样子?” “高个儿,瘦瘦的……长脸,戴着眼镜……” “他穿什么衣服?” “我说不上来……但他好像是穿着灰的或是黑的衣服……我能挣到五十法郎吗?” 梅格雷给了他五十法郎,出发到贸易饭店去了。前一天晚上,他还在那儿喝过开胃酒。那个年轻人,6月25日,星期六,在那儿吃过午饭,但是招待他的当班侍者此时正在十二英里外的普伊度假。 “你能肯定他没在这儿住夜?” “那他得在登记薄上登记……” “有没有人记得他?” 出纳员回忆说,那人要了一份不加黄油的细面条,厨房得给他单做。 年轻人就坐在那儿,看见左面那根柱子了吧。他看起来一副病蔫蔫的样子。” 天气开始慢漫暖和起来了,梅格雷也不再像早晨那会儿工作时那么厌烦和毫无兴趣了。 “长脑袋?……薄薄的嘴唇!……” “对,宽嘴巴,显得很傲慢……他没有要咖啡,什么饮料都没要。” “你知道这类顾客……”为什么梅格雷的脑子里蓦地闪现出穿着第一次领圣餐礼服的那个男孩的照片? 梅格雷今年四十五岁,有一半时间是在警察局不同的部门里度过的——刑侦处、社会秩序处、遣送处、风化处、铁道处、禁赌处。 尽管这样,这些经歷足以使他抑止各种预感和对直觉的轻信。 二十四小时以来,父亲和儿子的那两张照片还是萦绕在他脑际,还有加莱太太那句很平常的话:“他正在吃规定的饮食……” 并没有明确的计划,梅格雷走到邮局,要求接通圣法尔若市政厅的电话。 “餵……我是司法警察局……能告诉一下加莱先生的葬礼什么时候举行吗?……” “明天,早晨八点。” “在圣法尔若举行?” “对,在这儿!” “还有个问题,你是哪一位?” “校长……” “你认识加莱先生的儿子吗?” “嗯,见过几次……今天早晨为了证件,他来过这儿……” “他长得什么样?”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是个高个子……瘦瘦的?” “对……差不多吧……” “他戴眼镜吗?” “等等。我记起来了!玳瑁镜框的眼镜……” “你知道他是不是有病?” “那我怎么知道?他看起来脸色苍白,这是肯定的……” “谢谢!” 十分钟后,探长回到了贸易饭店…… “太太,你能告诉我星期六那个顾客是否戴眼镜?” 出纳员使劲回忆着,最后摇了摇头。 “是的……不……我记不起了……夏天来来往往的顾客太多了!,我还对侍者说他那张嘴长得像癞蛤蟆的嘴似的……” 过了一些时间后,他又看见了那个修路工。他正在教堂后面的一个小酒吧里,和他的伙伴一起喝掉他的五十法郎呢。 第8页 “你告诉过我你看见的那人戴着眼镜。” “当然,年轻的那个!不是年老的那个……” “什么样的眼镜?” “嗯,很圆的镜片……黑的镜框……” 这天早晨起床时,听说死者的遗体已被运走,加莱太太、预审法官先生和那个警察也都走了,梅格雷感到高兴。 他希望自已终于能留下来着手解决一个明确的问题,希望自己不必继续去想像那个留鬍子的老人的那张怪脸。 那天下午三点,他坐上了去圣法尔若的火车。 一开始,他只见过埃米尔·加莱的照片,后来见过他的半边脸。 现在,他只能看到一口永远盖上的棺木。 然而,火车开始启动时,他有一种古怪的感觉,觉得自己正在眼踪死者。 在桑塞尔,塔迪冯先生给他的老主顾斟了一巡阿尔曼涅克葡萄酒,带着失望的神气吐露说:他看起来很正直,这个傢伙……和我们差不多年纪,他甚至连房间都没看就走了!你们要看看他死的地方吗?令人吃惊,是不是?……这是内韦尔的警察干的……他们把尸体搬走时,用粉笔在地上划了个尸体轮廓……小心……别碰任何东西,行吗?遇上了这种事,你怎么也不知道你在哪儿才不会找上你。” 第三章  亨利·加莱的答覆 梅格雷在夏尔-勒诺瓦尔大道自己家里住了一夜后,于星期三早晨八点前到达圣法尔若。刚要离开车站,他突然改变了主意,又回过去问站上的工作人员:“加莱先生是不是常坐火车旅行?” “是父亲还是儿子?” “父亲。” “他每个月出去三个星期,他总是买一张到鲁昂的二等车厢的车票……” “那儿子呢?” “差不多总是每星期六晚上从巴黎来,买的是三等车厢的来回票,星期天末班车回去……谁料得到呢!——前不久,6月的第一个星期日,我还看见他出去钓鱼,开始他的钓鱼季节呢……” “父亲还是儿子?” “当然是父亲!……你看!……你看见那边树林间的那艘蓝色的方头平底小船了吗?……那是他的船……大家都想买下这条船呢,这是他自己用坚硬的橡木做的,我真不知他发明创造了多少小机械,那副钓鱼用具也是其中之一……” 梅格雷仔细地将这一微小的情节加到脑子里那个可怜的不完整的死者形象身上。他瞅瞅方头平底小船,又看看塞纳河,努力想像着留者鬍子的他的形象,手里拿着钓鱼竿,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然后他朝马格丽特宅邸走去,只见一辆看起来有点华丽的灵车,车上是空的,也朝同一方向行驶着。 住宅附近,有一个推独轮车的男子停下来看着灵车,等待着,显然他是想看看送葬队伍,除此之外,看不见任何人。 前门的门铃上覆盖着一块黑绉纱,门上悬挂着一块黑布,上面用银丝绣着死者姓名的起首字母。 梅格雷没有料到这么乱。过道里,左面有一个托盘,上面只有一张一个角折起的卡片,那是圣法尔若市长送来的。 加莱太太接待过探长的客厅已被布景成灵堂,所有的家具都搬到餐厅去了。四壁悬着黑色的帷幔,中间停放着棺木,周围是高高的教堂用的蜡烛。 由于某种原因,这一切都显得相当神秘而可疑。也许是因为没有弔唁者的缘故,让人有一种感觉,事实上不会有人来,尽管灵车已经停在门口了。 只有一张黑边卡片,印得还那么擎脚!所有这些做给人看的悲哀表现!棺木两边各站着一个黑乎乎的人影:加莱太太站在右首,身着正式丧服,面带黑纱,双手捏着一串没有漆过的念珠,亨利·加莱,站在左首,也穿着一身黑。 梅格雷低着头,默默地走进去。他用一根黄杨木小枝条在圣水里蘸一蘸,往棺木上洒去。他感觉到母子两人都在注视他……但是谁也没开口说话。 接着他退到一边,专心留意外面的嘈杂声和那个年轻人的表情。不时传来马蹄踩踏路面石头的声音。窗子旁边,殡葬人员低声说着话。在死者的房间里,只点着蜡烛,儿子那特别的五官似乎显得更加突出了,事实上,由于周围的东面都是黑的,使他的脸色愈发显得病态的苍白。 他的头髮整齐地分开、梳平。他的前额高得显眼。在那玳瑁镜框的厚厚的镜片后面,很难捕捉到他那对近视眼的不安的目光。 每隔一会儿,加莱太太就用一块黑色的手帕在面纱里面轻轻地揉着眼睛。但是亨利根本就不盯着一件东西看,他的目光从一件东西转到另一件上,总是迴避着探长的目光,这时探长宽慰地听到了那些殡葬人员的脚步声。 不多会儿,运棺木的手推车砰地一声撞在过道墙壁上。加莱太太小声抽泣起来,她儿子只是把一只手放在她肩头,眼睛却望着别处。 装饰齐全的灵车十分豪华,而形成鲜明对照的是,送葬的却只有孤零零的两个人,他们跟在显得有些尴尬的司仪后面走着。 天气仍然很暖和,推独轮车的那个男子穿过大街,打横斜里往一条小路走去,送葬队伍沿大街慢慢移动,在一大片可以通过整整一支部队的地区里显得那么小。一小群居民站在广场附近,梅格雷可不管殡葬仪式怎么进行了,他走进了市政厅。 第9页 但是里面没有人。他只得去把校长从教室里拉出来,因为他同时兼任市长助理,于是孩子们只好自由活动一会儿。 “我能告诉你的就是登记簿上写的那些。你看这儿: 加莱·埃米尔-伊夫-皮埃尔,1879年生于南特,1902年10月与奥罗尔·普尔让在巴黎结婚……一个儿子,亨利,1906年生于巴黎,在第九区政府註册……” “当地人是不是不喜欢他们?” “嗯,他们有自已的住宅,1910年建造的,当时这儿的森林正在变成一片住宅区,他们总是离群索居……他们非常傲慢。有一个星期天,我一整天都在自己的小船上钓鱼,离加莱只有十码远……当我要什么东西,他会递给我,但我无法从他嘴里打听到任何情况……” “你说他们富有到什么程度?” “我知道得不确切,因为我不知道他用在旅行上的花销是多少……但除去这部分,他们每月至少也要花两千法郎……如果你看到过他们的住宅,你就会明白他们什么也不需要……他们的一应生活用品都是从科尔贝或默伦送来的……还有一点……” 梅格雷已经从窗子里看见送葬队伍正绕过教堂,进入墓地。他谢过校长,从路上听到第一铲土落到棺木上的声音。 他确信没有人看见他,于是绕道往那所住宅走回去,小心地在加莱家的人到家一会儿以后才抵达那儿。女佣打开门,犹豫地看着他。 “太太不能……”她开口说。 “告诉亨利先生,我想跟他谈谈。” 那斗鸡眼女佣把他留在门阶上,自己进去通报。几秒钟后,年轻人的侧影出现在过道里。他走到门口,越过梅格雷看去,一边问:“你能不能改日再来?我母亲心情很乱……” “我必须跟你谈谈,今天……真抱歉,我不得不坚持……” 亨利转过身,示意探长跟着他。他似乎没有决定打开哪一扇门,最后他打开进入餐厅的门,客厅里所有的家具都堆在这儿,因此在屋里简直无法走动。 样格雷看到那张第一次领圣餐的照片平放在桌上,但埃米尔·加莱的照片没有看到。 亨利没有坐下,也没有说话,他拿下眼镜,带着一种厌烦的神气擦着镜片,他的眼睛不停地挪动着,以避开刺眼的日光。 “你可能知道,由我负责找出谋杀你父亲的兇手……” “所以我在这儿见到你感到奇怪,因为按一般礼仪不应该来找我和母亲。” 亨利又戴上了眼镜,整了整滑得太低遮住手腕的一只袖口。他的手上覆盖着一层红汗毛,和梅格雷在桑塞尔死者身上看到的汗毛一样。 他的脸瘦削,五官突出,忧郁的神情使人想起一匹马,脸上丝毫不流露感情。他的双肘支在钢琴上,琴靠墙斜放着,所以看得见它后面的绿布。 “我想问你几个问题,并不完全关于你父亲的,而是关于整个家庭的。” 亨利一言不发,只是站在原地不动,神情冷漠、可怕。 “是否请你先告诉我6月25日下午大约四点的时候你在哪里?” “在我们继续谈话之前,我有一事要问你,在像现在这样的时刻,难道我非要接待你或回答你的问题不可吗?” 同样是毫无感情的声音,给人一种厌烦的印象,似乎每个音节都是经过努力才说出来的。 “你完全有权拒绝回答。然而,我愿意指出……” “你调查下来我在哪里呢?” 梅格雷没有回答,说实话,他被这意想不到的还击吓了一跳,更没料到这个脸上不动声色的年轻人竟然在玩弄诡计。 亨利等了几秒钟。可以听见女佣在回答楼上的叫声:“来了,太太!” “怎么样?” “你好像已经知道,我在那儿。” “在桑塞尔?” 亨利一动不动。 “你在通往旧别墅的路上跟你父亲争论了一通……” 他们两人中,梅格雷显得更神经紧张,因为他有个印象,他这是在白费工夫。他的话全无效果,他的怀疑没能触动对方。最使人困惑的是亨利·加莱的沉默。他并不企图作任何解释,他只是等待着。 “你能告诉我,你在桑塞尔干什么吗?” “我去看我的情人埃莱奥诺·布尔桑,她正在度假,住在那家热尔曼的膳宿公寓里,在桑塞尔到圣蒂博特的公路上。”他不易觉察地抬了抬眉毛。这眉毛像埃米尔·加莱的一样浓。 “你不知道你父亲在桑塞尔?” “我要是知道,我早就注意避开他了。”仍然是最简单的解释,迫使探长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发问。 “你家里的人知道这件私情吗?” “我父亲怀疑上了。他反对这件事。” “你是怎么说的?” “你是在调查兇手还是受害者?”年轻人慢慢地说道。 “我完全了解受害者后,就知道兇手了。你父亲责备你吗?” 第10页 “当然没有!我责备他,因为他监视我。” “然后呢?” “没什么了。他说我不像做儿子应该的那样尊重他。谢谢你今天提醒我这事。” 梅格雷宽慰地听到楼梯上的脚步声。加莱太太出现了,依然显得那么高贵,脖子上挂粉一条由三排没有磨光的大宝石傲的项鍊。 “这儿发生什么事了?”她问,一脚从这个人看到另一个人,“你为什么不叫我,亨利,” 女佣敲敲门,走了进来:“室内装演商来了,来搬帷幔。” “盯着他们点儿。” “我来了解一些情况,我认为这对发现罪犯至关重要!”梅格雷说,声音变得有点过乎冷谈,“当然,眼下这个时刻,如你儿子说的,并不非常合适。但是每托延个小时,兇手也更难落网。” 他看看亨利,亨利看起来仍然那么忧郁。 “你嫁给埃米尔·加莱时,你自己是不是有钱?” 她微傲挺了挺身子,带着含有自豪的颤音说:“我是奥古斯特·普尔让的女儿……” “请原谅,但是……” “最后一位波旁王子已故的秘书,正统王朝拥护者的报纸《太阳报》的编辑……我父亲把他每一铜板都用在出版这份报纸上了。这是一项真正的事业……” “你家里还有其他人活着吗?” “我想有吧。自从我结婚后没见过他们。” “他们是否劝你不要嫁给他?” “我刚才的话已经向你说明了情况。我全家都是波旁王朝的拥护者。我所有的叔叔过去,有几位甚至现在仍然身居要职。他们都反对我下嫁一个旅行推销员……” “你父亲去世后你没有私人财产了?” “我父亲是在我结婚一年后去世的……我们结婚时,我丈夫大约有三万法郎……” “那么他的家里人呢?” “我不认识他们。他从未向我提起过他们。我只知道他小时候狠艰苦,在印度支那呆过几年……” 儿子的嘴角上露出一丝讥讽的微笑。 “我向你提出这几个问题,仅是因为我刚刚听说,据可靠反映,过去十八年来,你丈夫并没有在为尼埃尔公司工作……”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探长,亨利激烈地抗议说:“先生。” “我是从尼埃尔先生本人那儿得到这个消息的……” “先生,也许这样更好……”那年轻人开口说,朝梅格雷走去。 “不,亨利,我希望证实这是假的,这是个恶劣的谎言……随我来,探长……对,这儿走……”她第一次显出激动的样子,走出餐厅来到过道里,她在室内装潢工正在捲起来的帷幔上绊了一下。她领探长上了楼,经过一间打过蜡的胡桃木地板的卧室,可以看到在一个衣帽架上,仍然挂着埃米尔·加莱的草帽和一身帆布服,这一定是他钓鱼时穿的服装。 卧室过去是一间小一些的房间,布置得像个书房。 “瞧!他的样品在这儿……这些叉和匙,瞧,这么难看的艺术装饰式样,它们总不是十八年前的东西吧,是吗?这是定货簿,我丈夫每个月底都要结帐!这是他定期收到的用尼埃尔信笺写的几封信……” 梅格雷几乎没有看,他确信自己一定还会再回到这间房间来的,现在他更喜欢吸收房间的气氛。 他又一次试着设想埃米尔·加莱坐在桌前的旋转扶手椅里,桌上放着镀铬的墨水台和水晶玻玻球镇纸。从窗口可以看见住宅区的大街和一幢无人居住的房子的红屋顶。 尼埃尔公司信笺上的信是用相当标准的字打出来的: 亲爱的先生: 感谢你本月15日的来信,也谢谢1月份的定货报告。我们照例期待月底的结帐,还将就有关扩大业务范围事宜提出某些措施建议。 你的忠实的 让·尼埃尔(签字) 梅格雷把几封这样的信塞进钱包。 “现在你怎么想?”加莱太太挑衅地问道。 “这是什么?” “没什么……他喜欢干手工活!……那儿你可以看见一只他拆开的旧錶,在屋外的小屋里,有一大堆他做的东西,其中有钓鱼用的小机械……他每个月有整整八天时间在这儿度过,他为公司做的书面工作只需每天早晨两个小时就够了……” 梅格雷随意地打开抽屉。在一个抽屉里,他注意到一大卷粉红色的报纸,报头是《太阳报》。 “我父亲的报纸!”加莱太太叫道,“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还保存着这些报纸。全部报纸都在这个小厨里,直到最后一期,我父亲把债券卖给了信贷……” “我能带走这个合订本吗?” 她朝门口转过身去,好像要跟儿子商量一下似的,但亨利没随他们上来。 “你能从中得到什么呢?它们只是一种纪念物……如果你真这么想的话……不过,告诉我,探长,尼埃尔先生说的话是不可能的,对不对?……就像那些明信片!……我昨天又收到了一张!……那是他的笔迹,我敢肯定!……像上次那张一样,盖着鲁昂的邮戳……念一下吧!一切都好,星期四返回……” 第11页 她又激动起来了,不过只是微微激动:“我几乎还在等待着他!……明天是星期四……”突然她忍不住哭了起来,但是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又不自觉地抽泣了两三声。她用黑边的手帕捂住嘴,嗓音沙哑地说,“我们离开这儿吧……” 他们又不得不穿过那间不大的普通卧室,里面摆设着优质家具、带镜子的衣柜、两个床头柜,还铺着仿波斯地毯。 在底层过道里,亨利毫无目的地注视着室内。 装潢工把帷幔搬到小卡车上。他母亲和梅格雷走下擦得铮亮的楼梯时,他连头也没回一下。 整个房子里一片乱闹闹的景象,女佣拿了一瓶红葡萄酒和几只杯子走进客厅,几个身穿工装裤的男人正在那儿推钢琴。 “不会碰坏的!”有一个声音说,显然碰坏了也不在意。 梅格雷产生了一种他以前从朱有过的感觉, 一种忧虑重重的感觉。他好像感到整个事情的真相就在这儿,分散在他周围。他看到的一切都是重要的。但是他会不得不从不同的角度看,而不是通过这层歪曲的迷雾。不过,这层迷雾依然存在,它是由这个克制自己感情的女人和亨利造成的,亨利的脸板得如同一只保险箱那么严密,这迷雾也是由那些现在正被运走的帷幔造成的,事实上,是由一切、特别是梅格雷对自己的感觉不正常觉得困窘造成的。 他为自己像个小偷似的拿走那捲粉红色的报纸感到羞愧,他是无法解释清楚它的重要性的。他很想一个人在楼上死者的书房里多呆些时间,他也想在埃米尔·加莱经常干活的、制作那些奇妙的钓鱼小机械的外屋里转一转。 他一时决定不了。此时每一个人都在过道里。 吃午饭的时间到了,显然加莱一家人正期待着这位探长离开他们家。 一股爆洋葱的香味从厨房飘来。女佣没有受到一点影响。 他们都只得注视着室内装潢工重新把客厅布置整齐。有一个把压在酒杯托盘下的加莱的照片拿了出来。 “我能带走它吗?”梅格雷转向那未亡人提出道,“我可能用得着它……”他感觉到亨利盯视着他的愈加厌恶的目光。 “如果你需要……我只有很少几张他的照片……” “我保证将它还给你……” 他无法下决心离去。看到工人们漫不经心地搬一个仿塞夫勒的巨型陶瓷花瓶,加莱太太冲过去:“当心不要撞在门上了……” 始终是由伤感的气氛和古怪的气氛、戏剧性的场面和琐碎的场面,形成的同样的对照,它压得梅格雷透不过气来,在这所遭到不幸的住宅里,梅格雷可以想像出埃米尔·加莱,这个他一生中完全不认识的男人,穿着不合身的晨礼服,胸部凹陷,由于肝病眼皮下垂,默不作声地在屋里走来走去的情景。 他把照片夹进那捲粉红色的报纸里。他停一下。 “再次请原谅,太太……我现在要告辞了……如果您儿子能送我一程,我将非常高兴……” 加莱太太看看亨利,露出无法掩饰的焦虑神色。尽管她态度尊贵、举止文雅,脖子上挂着一串三排黑宝石的项鍊,她也一定感觉到有什么问题了。 但那个年轻人似乎很冷静,他走过去从挂钉上取下他饰有黑纱带的帽子。 他们好像逃走似的离开了这所房子。那捲东西很沉。它只放在一个纸板夹里,里面的纸很可能掉出来。 “要不要用报纸包一下?”加莱太太问。 梅格雷己经到了外面。女佣拿着餐桌布和锡器正往餐厅走去。亨利慢慢地迈着大步朝车站方向走去,沉默不语,不可捉摸。 两个男人走了约摸三百码远,那些装潢工开始发动汽车引擎时,梅格雷开口说话了:“我只有两件事要问你:埃莱奥诺·布尔桑在巴黎的住址……还有你的,你的工作单位。”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铅笔,在卷宗夹的封面上写着: 埃莱奥诺·布尔桑,蒂雷内路27号。佐夫里诺银行:博马歇大街117号维旅馆,罗凯特路39号……亨利·加莱:贝勒维旅馆,罗凯特路39号。 “就这些吗?”年轻人问。 “对,谢谢……’ “既是这样,那我希望你从现在起能集中精力查出兇手……” 不等看到对方听了他的话有什么反映,他就用手碰碰帽檐,沿着住宅区的大街往回走了。 梅格雷到达火车站前,那辆货车刚好打他身边开过。 这天了解到的最后一点情况只是意外的收穫。 梅格雷抵达火车站时,火车还要过一个小时才来。候车室里只有他一个人……大群苍蝇围着他直打转。 他看见一个邮递员骑着百行车到达火车站,他的脖子红得发紫,好像随时都有可能中风似的。他小心地将一个邮袋放到行李台上。 “你给马格丽特宅送邮件码?探长问道,邮递员刚才没有住意到他。听到问话,他立即转过身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誉察!我向你了解一些情况。加莱先生的信件多不多?” 第12页 “不多!从可怜的人工作的公司来的信。这些信来的日子是固定的。此外,还有一些报纸……” “什么报?” “地方报……特别是贝里和歇尔地区的……还有一些刊物:《农村周刊》、《猎人和渔夫》、《城堡生活》。” 探长注意到邮递员故意在避开你的目光 “圣法尔若是否有留局待领业务?” “你这是什么意思?” “加莱先生没有收到过其他来信吗?” 邮递员似乎一下子感到不知所措。 “好吧,你看来好像已经知道了,再说他也死了……”他结结巴巴地说,“反正,我没有违反规定……他只是要求我在他外出旅行期间不要把有些信放到他的信箱里,而是等他回来……” “怎么样的信?” “啊,信不多……每两个月或两个多月一封……蹩脚的蓝色信封……地址是用打字机打的……” “上面有没有寄信人的地址?” “没有,没有地址。但是绝不会搞错的,因为信封反面总是用打字机打着:雅各布先生缄……我做得不对吗?” “信发自哪里?” “巴黎……” “你知道从哪个区发的?” “我看过……可是每次都不一样……” “最后一封信是什么时间来的?” “等一下……今天是29日,是吗?……星期三……那就是上星期四傍晚……但是,我是到星期五看到加莱先生的,他正准备出去钓鱼……” “他真是出去钓鱼?” “没有,他像平常那样给了我五个法郎就回家去了……听说他被人杀害了,我听了真是大吃一惊……你认为这信?……” “他那天出去了吗?” “是的……瞧,你要坐的从默伦来的火车到了。他们只是在道口那儿打打铃……你一定得把这些都讲出来吗?” 梅格雷跑步奔到站台上,刚好跳上唯一的一节头等车厢。 第四章  拥护波旁王朝的骗子 第二次抵达罗亚尔旅馆,梅格雷冷冷地回答塔迪冯先生带着一种同谋者的神气的问候,塔迪冯把梅格雷带到他的房间里,把他的注意力引到几个写给他的米黄色的大信封上。 这是从警察总队和内韦尔警察局来的法医专家鑑定书和官方报告。 鲁昂警察局也寄来了进一步了解到的有关出纳员伊尔马斯·特劳斯的情况报告。 “还不止这些呢,”旅馆经理得意地说,“警察总队有位警官来看过你。他希望你一到这儿就给他回个电话。还有个女人来看了你三次,特别是在听到镇公务员宣读了布告之后……” “这个女人是谁?” “卡尼特老太太,对面那个花匠的老婆……你还记得我说起过的那个小别墅吗?” “她说了什么没有?” “她才不是个傻瓜呢!既然提供了情况后有赏金,她可不是那种把知道的情况到处乱说的人,只要她知道什么她总是这样……” 梅格雷此时已把那捲粉红色的报纸和加莱的照片放在了桌上。 “找到那个女人,给警察总队挂个电话……” 片刻以后,警官来接电话,向他报告说,根据接到的命令,他已经把方圆二十五英里内所有的流浪者都集中起来了,现在正等待着下一步的命令。 “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人吗?” “他们只是流浪者。”警官自以为是地回答。 一时间,梅格雷一个人在房间里面对着一堆材料。还要有更多的材料呢。他已经打电报到巴黎要亨利·加莱和他的情妇的材料了。他还抱着侥倖心理,要奥尔良方面找找是否有个克莱芒先生住在那儿。 他还没有时间去检查发生兇杀案的房间。也没有检查过尸体解剖后留在那儿的死者的衣服。 开始,这案子好像是一个小小的事件,一个似乎非常正经的中产阶级类型的人在一家旅馆房间里被某个不知姓名的人杀害了。但是现在,所有传来的消息不是使案情变得简明而是变得复杂、难解了。 “ 我能让她来见你吗,探长?”从院子里传来了喊声,“卡尼特太太来了……” 一个庞大的值得一看的身躯进来了。她一定为这次见面梳妆打扮了一下。她立即向梅格雷投来乡下妇女特有的怀疑目光。 “我想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吧?关于克笨芒先生的?” “关于那个死人的,报上登了他的照片,你真的给五十法郎的赏金?”’ “如果你在6月25日星期六见到过他,就给。” “那我要是见到他两次怎么说?” “我想你会得到一百法郎,好了,说吧!” “首先,你得保证不告诉我家老头子。倒不是因为他忠于他的主人,而是因为那一百法郎……他会拿了这些钱去全部喝光。再说,当然,我最好不希望蒂比瑟先生知道我说了这些情况……那个被杀的人和他在一起……你看,我看见他们时,第一次大概在上午十一点左右……他们两人在花园里散步……” 第13页 “你肯定认出是他?” “当然,就像我认得出你一样……像他那样的人不多……他们可能在那里谈了有一个小时了……后来,在下午,我又在客厅窗外看到了他们……他们好像在争论什么……” “那是什么时间?” “刚敲五点……我看见他们两次,不是吗?”她的眼睛盯在梅格窗从钱包里掏出来的那张一百法郎的纸币上,她嘆了口气,似乎在后悔星期六那天没有一整天跟踪着克莱芒先生。 她有点儿犹豫地说:“我想,我第三次看见过他……不过,也许这一次不能算数……几分钟后,蒂比瑟先生和他一起走回到大门口……” “这的确不能算数!”梅格雷打断她,引着她朝门口走去。 他点上菸斗,戴上帽子,看到塔迪冯先生坐在酒吧里,就在他面前停住脚。 “德·圣-伊莱尔先生在小别墅住了很长时间了吗?” “有二十年了。” “他这个人怎么样?” “非常好!一个胖胖的快活人。爽直、真挚。夏天,旅馆客满时,我几乎不注意他,他毕竟是另一个阶层的人……但打猎季节来临时,他常常来这儿。” “他成家了吗?” “他是个鳏夫,我们几乎总是叫他蒂比瑟先生乡……这是个不很平常的教名……你看见的那儿山坡上所有的葡萄园都是他的。他亲自在那里干活;偶尔到巴黎去喝个痛快,然后再回来干活……卡尼特太太对你说了些什么?” “你看他这会儿在家吗?” “很可能。今天我没有看见他的汽车开过……” 梅格雷走到大门口,按了一下门铃,他没有忽略这样一个情况:罗亚尔河在流经旅馆时形成了一个急转弯,那幢房子是那一边最后一幢,因此,任何人在任何时间进出都不会被人看见。 边门过去,还有三四百码围墙,再过去没有别的,只有原始林地了。 一个鬍子下垂、围着花匠围裙的男人把他让了进去,他满嘴酒气,探长断定,这人十有八九是卡尼特太太的丈夫。 “你家主人在家吗?” 与此同时,梅格雷瞥见有个只穿着衬衣的男子正在检查一个喷雾器。从花匠脸上的表情,他能断定这人就是蒂比瑟·德·圣-伊莱尔,此时蒂比瑟己放下喷雾器,转身面对来访者,等待着。 因为卡尼特,至少可以这么说,似乎完全不知该怎么做,他才最后走过来,拿起放在草坪上的外套。 “你想要见我?” “司法警察局的梅格雷探长……能不能占用你一些时间?……” “我想是有关那件兇杀案的事吧?”这位乡绅咕哝了一声,下巴朝罗亚尔旅馆方向抬了一下。“我能为你效什么劳?这边来……我不想请你到屋里去;太阳在四面墙上硒了整整一天了……我们还是到这儿凉亭里来……巴蒂斯特!……拿几个杯子和一瓶汽酒来!……最底下那个架子上的……” 他就像旅馆经理描述的那样:小个子,胖乎乎的,红脸膛,双手粗短而不整洁,身穿一套作为打猎和钓鱼服出售的现成咔叽衣,是奎艾蒂安公司的产品。 “你认识克架芒先生吗?”梅格雷问道,说着在一只金属椅子上坐下。 “据报上讲,这不是他的真名……他叫……叫什么?格雷莱?……热莱?……” “叫加莱!这并不十分重要……你和他有生意往来吗?” 这时,梅格雷可以青定,他的这位同伴不怎么实在。圣-伊莱尔发现需要把身子向右探出凉亭,一面咕哝说:“那个白痴巴蒂斯特可能会给我们拿一瓶度数适中的不甜的酒来,你一定会很喜爱喝这种酒的,像我一样……这是我自己酿的葡萄酒,按他们在香巴尼做的方法酿的……关于这个克莱芒先生……还是继续这么叫他顺口——我能告诉你什么呢?说我跟他有生意往来那是夸大其词。如果说我从未见过他,那也同样不是真的……” 他在说话的时侯,梅格雷在想着另一次会谈,和亨利·加莱的那次。两个男人的情绪、态度完全不同。被害者的儿子不作任何努力使自己显得可爱一些,他也不在乎自己行为的古怪。他老带着怀疑的神情等待着问他的问题,从容地回答,掂量着自己的话。 蒂比瑟则正相反,热情地说个不停,满脸堆笑,挥舞着双手,尽可能地装出自己是个脾气温和的人。但是这两个人都同样有一种潜在的不安,也许是害怕没法隐瞒什么了。 “你知道……我们是有产业的人,我们见到各种各样的人,我不光是指那些流浪者、旅行推销员、巡迴商人……回到这个克莱芒先生上来吧……啊,葡萄酒来了……很好,巴蒂斯特,你可以走了……我一会儿就来看喷雾器……你现在别去碰它……” 他慢慢地拔掉软木塞,磨蹭着时间,把酒倒入酒杯,一滴也没有溢出来。 第14页 “长话短说吧,他到这儿来过一次……很久以前了。可能你已经知道,圣-伊莱尔是个很古老的家族,我现在是最后一代了……不过,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我不是巴黎或别的什么地方某个老办公室的职员。……我的一个堂房亲戚在亚洲发了财、我要不是他的继承人的话……嗯,我只想说,所有贵族绅士的封地索引里都有我的名字……” “四十年前我父亲以拥护波旁王朝而闻名……” “至于我,就那么回事……” 他微笑着,喝着葡萄酒,用一种和贵族派头很不相称的样子大声地咂着嘴唇,等梅格雷干杯后,以便再次给他斟酒。 “我们那位克莱芒先生来看我,我并不认识他。他让我看几封由法国和外国贵族写的介绍信,然后让我明白,在某种程度上,他是法国尊王运动的宫方代表……我随他说去……接下来……不用说……他要求我捐助两千法郎作宣传基金。我拒绝了,这时他谈到一个古老家族,我记不起是哪一家了,说这一家现在处境艰难,他正在为他们募捐。从两千法郎降到了一百法郎。最后我给了他五十法郎。” “这发生在什么时候?” “几个月前,我记不确切了。在打猎季节……附近的大庄园里几乎每天都有打猎。事实上,我每到一处差不多都听到有关这个傢伙的事情,我敢肯定,他是搞这类编局的老手。但是我也犯不着为那五十法郎闹得沸沸扬扬,对不?祝你健康!……后来有一天,他居然有脸又来了……情况就是这样。” “哪一天?” “哼!……是周末那天……” “对,星期六!他实际上来了两次……如果我没搞错的话。” “你真是个奇才,探长!对,是两次。早晨我拒绝见他……下午他在花园里强行截住了我。” “他还想要钱吗?” “见鬼……说实话,我现在记不起了。为了什么!还不是恢復君主制的老一套……来,喝完它,没必要在瓶里剩下一点!嗯……你怎么看?你认为他是自杀还是什么?他一定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子弹从二十至二十五英尺外打来的,手枪一直还没有找到……” “假如是这样……不用说!……你怎么看?……一个经过的流浪者干的?……” “难以相信!卧室的窗子正对着一条只通向你的别墅的小巷……” “通向一个废弃不用的入口!”德·圣-伊莱尔先生叫道,“进荨麻巷的门巳经有好几年不开了,我看我恐怕不能告诉你钥匙在哪儿了……再来一杯怎么样?” “不了,谢谢……我想你没听见什么?” “……听见什么?” “枪声,在星期六晚上……” “什么也没听到!我早就上床睡了……我只是第二天才从佣人嘴里听到这件事的……” “那你没有想到把克莱芒先生来访的事告诉警察” “天哪!……” 他试图装出笑容,掩饰自己的困窘 “我对自己说,这可怜的傢伙已经受到了严厉的惩罚。你要是也有个我这样的姓,你就不愿意被卷进去、上报纸了。除非是社交新闻!” 梅格雷仍然有一种模煳的、不愉快的感觉,好像他的心里有一种想法:有关埃米尔·加莱死亡的一切听上去都是假的。一切都给人一种不愉快的感觉,从死者本身到他儿子的说活声和这个德·圣-伊莱尔的笑声! “你住在老塔迪冯那儿?你知道吗,他曾经在一幢邸宅里当厨师?从那以来,他的腰包塞满了……再来一小杯?真的……那个白痴花匠把喷雾器搞坏了,你来的时候,我正设法在修呢……住在乡下,什么事情都得亲自动手……你要是打算在这儿住上几天,探长,哪天晚上请过来聊聊……跟旅馆里那些旅客呆在一起一定受不了……” 在大门口,梅格雷还没伸出手去,他就带着夸张的热情使劲握住了梅格雷的手。 沿着罗亚尔河岸往回走,梅格雷在心里记下了两个事实,第一,蒂比瑟·德·圣-伊莱尔一定知道那个镇公务员读的布告,因此也必然知道警方把重点放在克莱芒先生星期六一整天的活动上,已经作好了准备等待受到询问,事实上,他是在知道提问者已经掌握了发生的情况时才不得己而回答的。 第二,他至少说了一次谎。他说星期六早晨他拒绝会见来访者,到下午他才在花园里被对方强行截住了。 当时,两个男子早晨在花园里散步。下午,在别墅的客厅里谈话。因此,其他的话也可能是假的,探长得出结论。 他来到荨麻巷对面。巷子的一边竖立着圣-伊莱尔家花园的粗制灰白外墙,另一边是罗亚尔旅馆的主楼,旅馆没有外楼梯。 巷子长满了高高的野草、荆棘和枯死的荨麻,黄蜂正忙着在它们的心子里嗡嗡地飞来飞去。这条原来的车道完全处在树荫下,在一百多码外的车道尽头,有一扇真正陈旧的门。 第15页 梅格雷天生的好奇心驱使他走到这扇院门前,据它的主人说,这扇门已经锁了多年,连钥匙也难以找到了。他刚朝覆盖着厚厚一层铁锈的锁瞥了一眼,就发现有好几处铁锈新近被刮去了。这可更好啦!进一步仔细观察后,他发现了清晰的痕迹,那是钥匙插进锈蚀的锁眼造成的。 明天一定要拍下来!他决定。 他低着头顺原路往回走,脑子里又回想了一下加莱先生的照片,似乎要想出那个人最近的形象。但是,细节并没有填进去使形象变得更清楚,他似乎记不清那张脸。那个穿着不合身的外套的男人的脸朦朦胧胧的,看起来几乎不像是人的脸。 梅格雷脑子里的形象是梅格雷唯一掌握的:一张这个男子的真正的照片,从理论上讲,这已径算很不错了,但是现在它被各种飞逝而过的形象所替代了!这些形象本应汇集为一个人,而且确实是一个人、然而它们拒绝集中成为一个人。 梅格雷的脑子里再次见到在学校健身房里那半边脸和瘦削、多毛的胸口,当时医生在他后面不耐烦地走来走去。但是他也见到这样的景象:埃米尔·加莱在圣法尔若制造的那艘蓝色的方头平底船,令人惊嘆的钓鱼小机械,穿着紫红色绸衣裙、后来又穿一身丧服的加莱太太以及小资产阶级的精髓——镇静和讲究礼节。 还有那个带穿衣镜的衣橱,加莱一定站在镜子前扣好上衣的扣子……所有那些来自公司的用公司信笺写的信,而他早己不再是该公司的雇员了!……从他放弃旅行推销员工作后,二十年来仔细地每月一次寄出的那些报告! 那些高脚酒杯,好看的上菜用的盘子,这一定是他自己买的! 等一下,他的样品箱还没有找到,梅格雷顺便想到了。 “他一定把它放在什么地方了……” 在离那扇窗子几码远的地方,他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兇手从这扇窗口看见过被害者。不过,梅格雷甚至都没看一眼窗子。他相当兴奋,因为他感到,自己只要再努力一下,就足以使埃米尔·加莱的形象从各个角度看都很清晰。但此时,他的脑子里浮现出亨利的形象,执拗而傲慢,就像他认识他的那样,接着又出现他第一次领圣餐的职片,他的脸扭歪了。 这个案子,内韦尔的格勒尼埃侦探曾称它是“一桩讨厌的小案”,梅格雷着手调查时情绪那么坏,可现在这案子显然正在变得越来越复杂,那个死者也成了一个越来越不可思议的人物。 一只细腰蜂像只微型飞机那样绕着梅格雷的头兜圈子,他十几次挥手把它赶开。 “……十八年!”他低声咕哝了一声。 十八年有尼埃尔签名的假信,从鲁昂寄来的明信片,还有在圣法尔若的无聊的日常生活,没有舒适,没有兴奋。 探长懂得恶棍、罪犯和诈骗犯的心理,他知道在这种心理的深处,最后总会发现某种贪婪的情感。这正是他要在那张眼睑下垂、嘴巴巨大、蓄着鬍子的脸上寻找的东西。他发明并改进了钓鱼用具,还把旧錶拆成一堆零件! 梅格雷讨厌这么做。 你不可能为那样一件事说十八年谎。你不能使自己陷入一种双重生活中,尽管它极其复杂!这还不是最让他担心的事倩。你可能忍受几个月甚至多年假的情况。但是十八年里加莱已经老了,加莱太太已经发胖,装出一副过于尊严的样子,亨利已经长大,他受过了坚信礼,还获得了学位,已经成年……他住在巴黎,甚至有了一个情妇……埃米尔·加莱继续给自己寄尼埃尔公司的来信,继续预先准备好写给他妻子的明信片,耐心地打好假的预订单。 “……他正在吃规定饮食……” 梅格雷又听到了加莱太太的声音,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因此心跳加快,他让菸斗熄灭了。 十八年没有被发现。这真是不可思议。探长是干这一行的,对此比绝大多数人更明白。 如果不发生兇杀案,加莱会安静地死在他的床上,事先把他所有的材料都整理好。尼埃尔先生在收到他的死讯时,会给弄得惜头转向!整个事件是那么离奇,竟使探长为自己画的那个形象产生了一种无法解释的心理剧变的感觉,这种感觉是由与我们对什么是真实的感觉背道而驰的自然现象产生的。所以在梅格雷抬起头来的时候,他刚巧看到别墅雪白的围墙上有一块黑污,位置恰好在发生兇杀案的那间房间对面。 他走到那块黑污前,看到这是两块砖中间的一个空隙,是最近被一只鞋尖撑大、蹭出来的。再往上一些,有一块同样的痕迹,只是不那么显眼。 有人踩着一根下垂的树枝爬到围墙上面去过……就在探长打算推想发生的情况时,他感觉到在巷子近河的那边好像有个人,他迅速地转过身去。 他只来得及瞥见一个女人的身影,她身材修长、体形匀称、头髮金黄,她的侧面就像个严肃的古典希腊雕像。梅格雷转过身时,那女人走了,这似乎表明,在这之前她一直在注视着他。 梅格雷的脑子里自然地想起一个名字:埃莱奥诺·布尔桑!在这之前,梅格雷并没有试图去想像过亨利·加菜的情妇是怎么样的,然而他几乎一下子就拿准她就是。 第16页 他急步走出巷子,来到河堤上,她刚好转过大街的拐角,不见了。 “等一等!”他冲着试图阻止他的旅该老闆厉声说。 他跑了几步,留心不让那个逃走的人看到他,努力缩短他们间的距离,倒不是说埃莱奥诺·布尔桑这名字带有那种形象,而是亨利·加莱会选中的就是她这一类型的女人。 梅格雷到十字路口时,感到失望。她已经不见了。他向一个灯光半明半暗的小杂货店张望了一下,又朝附近的铁工厂里看着,都没见到人影。 不过,这只是小事一桩,因为他知道在哪里能找到她。 第五章  一对吝啬的情侣 那天早晨,警察总队的一名警官觉得落到一位侦探手里的案件一定有某种吸引力。 他四点起床后,骑车赶了二十多英里路,开始时间还早,天气凉爽,后来在太阳下,越来越热了,这才赶到罗亚尔旅馆对旅客登记薄作定期检查。 这是上午十点,大多数旅客在水边散布或在河里游泳,两个马贩子在平台上争论,旅馆老饭手里拿着餐巾,正在检查桌子和盆栽月桂树是否排成直线。 “你要去向探长问好吗?”塔迪冯先生问。他放低声音,带着白信的口吻说,“他肯定在发生兇杀案的那个房间里!他有很多很多材料,还有一些从巴黎寄来的大尺寸的照片。” 于是,片刻以后,这名警官敲敲门,对自己的打扰表示歉意。 “是旅馆老闆告诉我你在这里的,探长,他告诉我你在检查犯罪现场,我就被吸引住了,我知道你们在巴黎有一些特殊的方法、如果我不打扰的话,我非常愿意在一旁看看,学习学习……” 他是个单纯、直爽的小伙子,他那红朴朴的圆脸上露出一种真心实意的讨好愿望。他尽量使自己缩得小一些,但并不容易做到,因为他穿着平头钉的靴子和打着绑腿、还有那顶他不知往儿放的警帽。 窗子敞开着,上午的阳光洒满了荨麻巷,在阳光的映衬下,这间房间显得几乎是黑黝黝的。梅格雷穿着衬衣,嘴里衔着菸斗;领口敞开着,领带松散,给人一种十分幽默的印象,可能使这名警官感到了惊讶。 “那么你坐在这儿吧。不过你要知道,并没有什么有趣的东西可学。” “你太谦虚了,探长。” 他实在太天真了,梅格雷只得转过头去,掩饰笑容。他把所有和案子有关的东西都拿到这间房间里来了。确信那张铺着印有黄褐色图案的印度花布台布的桌子不会使他有所收穫了,他才把材料摊开,从医生的报告到犯罪档案,这天早晨送来的兇杀案现场和尸体的照片。 最后,在某种冲动的驱使下,在这种冲动里,迷信的成份多于科学的成份,他把埃米尔·加莱的照片放在大理石壁炉架上铜烛台旁边。地板上有一块地毯。橡木地板漆得铮亮,第一次来调查的人发现尸体后,用粉笔划出了它的轮廓。 从窗外的绿树丛中传来一片嘈杂的声音,好不热闹:有鸟叫声、树叶的飒飒声、苍蝇的嗡嗡声,还有远处马路上小鸡的啾啾声,铁厂里锤子击在砧上有规则的铛铛声为这支交响乐打着拍子。 从平台上偶尔传来模模煳煳的说话声,还不时会听到一辆汽车隆隆地驶过吊桥的声音。 “不管怎样,你已经弄到了许多材料,我真不敢相信……” 探长没有在听他说话。他一小口一小口地抽着菸斗,不慌不忙地在地上原先尸体两条腿的位置放上一条黑裤子,裤料十分紧密,尽管己经很旧,从它的光泽估计,穿了有十年左右了,但是看起来它肯定还可再穿十年。 梅格雷展开一件布衬衫,在适当的地方放上浆过的前胸,但是整个效果是不真实的,当他在裤腿下面再放上一双紧口靴,结果,唯一的效果是使整个形象显得很可笑,而且很可怜。 这看起来肯定不像一具尸体,出人意料地它倒很像一幅漫画,以致那名警官看了一眼探长,困窘地格格一笑。 梅格雷没有笑。他缓慢而认真地走来走去,步子沉重、坚定。他检查了一下外套,然后把它放回箱子里,证实了在小刀刺过的部位没有窟窿,而背心的左口袋上面被刺破了,说明它是套在浆过的前胸外的。 “当时他就是这么穿的。”他低声说道。! 他查阅犯罪档案处寄来的一张照片,又在地上放了一个很高的赛璐珞领子和一条黑缎领带,最后摆全了那个形象。 “你知道吗,警官?星期六,他在晚上八点吃完晚饭。他吃的是面条,因为他正在吃规定饮食。然后按他的习惯,一面看报纸,一而喝矿泉水,十点钟后不久,他走进这个房间,脱去外套,但仍然穿着鞋、戴着领子。” 事实上,与其说梅格雷是在对警官说话,倒不如说是在对自己说话。不过,警官专心倾听着,他觉得对每句话表示贊成是他的义务。 “当时,那把小刀可能在哪里呢?那是一把有保险栓的小刀!可只是一把像许多人随身携带的放在口袋里的那种小刀。等一下……”他把和其他的证物一起放在桌上的那把小刀折好,轻轻地把它放进黑裤子左边口袋里,“不对!这样弄出皱纹来了……”他又试着把它放在右边的口袋里,这才似乎感到满意了。 第17页 “对了!他是把小刀放在口袋里的。他!没有死。据医生讲,他是在十一至十二点半之间死的。他的鞋尖上蒙着白垩和灰石粉末。你看……窗子对面,在蒂比瑟·德·圣-伊莱尔别墅的围墙上,我发现同样类型的鞋留下的痕迹。那么,他脱掉外套是为了可以翻上墙头去吗?他就是在家里也不是那种贪图舒适的人。我们一定不能忘记这一点。” 梅格雷在走来走去,既不说完话,也不朝他的一动不动坐在倚子里的听众看上一眼。 “在壁炉里面,因为夏天,炉子已经撤走了,我发现一些烧毁的材料……我们来一遍他肯定做过的动作:他脱去外套,烧毁了材料,用这个烛台底座把纸灰弄散(因为在铜上有纸灰),然后爬上对面的围墙,跨过窗栏杆,再沿原路回来。接着从口袋里掏出小刀,打开刀片。这并不是主要的,但愿我们知道这些事情和动作发生的先后次序就行了。” “十一点到十二点半之间,他又在这儿了。窗子开着,他头上中了一颗子弹……这是毫无疑问的!先中弹,然后刀伤……子弹是从外面打来的……现在加莱先生抓住了小刀。他并不试图离开房间,所以看来好像是兇手进了房间,因为,如果手拿小刀的对手在二十英尺外,你是无法跟他搏斗的。还有更值得注意的哩!加莱半边脸血肉模煳,伤口流着血,但窗子附近没有一滴血迹。那座楼梯表明,他受伤后根本不可能从他原来的地方再往前走超过六英尺的路。 “左手腕严重青肿,负责尸体解剖的医生这么写道。因此,我们这个被害人左手拿着小刀,有人抓住了他这只手,将他的手拗过去使小刀对准了他自己…… “刀子刺进了心脏、他立即倒在地下,瘫成一团。他松手放开了小刀,但兇手用不着担心,因为他清楚小刀上只会发现爱害者一个人的指纹,加莱的钱包仍在口袋里,什么也没偷走,然而,犯罪档案处的报告说,有许多橡胶细屑,手提箱上尤其多,好像有人戴着橡皮手套翻过它……” “奇怪!真奇怪!”贊官热情地说,尽管对刚才听到的话他连四分之一也复述不出。 “最奇怪的事情是,他们不但发现那些橡胶细屑,还发现了一些铁锈……” “也许手枪是生了锈的!” 梅格雷默默地走过去,站在窗前,他没穿外套,白衬衫的袖子鼓鼓的,在透过长方形窗子的日光映照下,他的侧影很大。一缕稀疏的蓝烟柱升起在他的头的上方。 警官恭顺地呆在他的角落里,甚至连双脚都不敢移动一下。 “你要来看看我集中的那些流浪者吗?”他胆怯地问。 “他们还在那儿吗?放他们走吧。”梅格雷回到桌子边,抖松头髮,用手抚弄着粉红的报纸,把周围的照片搬来搬去,然后看着他的同伴。 “你有自行车吗?请你去一趟火车站好吗?去问一下,亨利·加莱星斯六乘哪班车去的巴黎,他是个二十五岁的青年人,瘦高个儿,脸色灰白,穿一身深色套装,戴着玳瑁架的眼镜。顺便问你一句,你听到过雅各布先生这么个人吗?” “除了《圣经》上的……”警官鼓足勇气说道。 埃米尔·加莱的衣服仍在地板上,像一具滑稽的模仿的尸体。警官往房门口走去时,有人敲门,塔迪冯先生叫道:“探长,有人找你。一个叫布尔桑的太太,她想跟你说几句话……” 警官挺想不走,但探长没请他留下来。 梅格雷满意地环顾了一下房间后说:“让她进来。” 他在那个瘪下去的模型上弯下身子,停在那里,微微笑着,又把那把小刀放在心脏的位置上,然后用一根手指按按他菸斗里的菸丝。 埃莱奥诺·布尔桑穿着一身合身的淡色衣服,不过这并没有使她显得年轻些,反而使她看起来像个三十多岁、将近三十五岁的女人。 她的长统丝袜很合脚,鞋子干净,金色的头髮梳得整整齐齐,头上戴了一顶白色的无檐小草帽,她戴着手套。梅格雷已经退回到一个幽暗的角落,急于想看看她会怎么表现。塔迪冯先生把她留在房间门口那儿,她站了片刻,似乎被窗口处强烈的光线和房间里的半明不暗形成的对比弄煳涂了。 “梅格雷探长?”最后她开口说,往前近了一两步,朝她刚能看得见的身影转过身去,“对不起,我来打扰你了,先生……” 他往她的方向走去,走进亮光,他关上门后说:“请坐。” 他等待着,他的态度对她没什么帮助。他反而摆出一副阴郁的样子。 “亨利一定对你说起过我,所以既然我刚好在桑塞尔,我就冒昧前来求见你了。” 他仍然没有说话,但这似乎并没有使她感到不安。她带着一种尊严的神情谨慎地说着。在某种程度上,她使他想起了加莱太太。 她是个比较年轻的加莱太太,当然,比亨利的母亲略微漂亮一些,但同样是社会中典型的中产阶级。 “你一定要理解我的地位。发生了这件……这件可怕的事情以后,我想离开桑塞尔,但亨利在一封来信中劝我留在这儿……我看到过你两三次了。我从当地人那儿听说,你奉命来调查兇手。于是我决定来问问你,你是否已经发现了什么线索。我的地位微妙,因为正式讲,我和亨利或他的家庭毫无关系。” 第18页 这似乎不是一番准备好的讲话。一句句话似乎毫不费力地脱口而出,她从容地说完了她那篇小小的演讲的开头部分。有好几次,她的目光停在那把放在地上由衣服组成的奇怪的形体上的小刀上,不过她并没有发抖。 “是你情人派你到这儿来套我的话的吧?”梅格雷冷不丁有意粗暴地问。 “他没有叫我做任何事。他已被落在他头上的打击打垮了……最糟糕的是,在举行葬礼时……我不能在他身边。” “你认识他很久了吗?” 她似乎没有注意到谈话已渐渐变成了询问。她的声音仍然没变:“三年了……我今年三十……亨利只有二十五岁……我是个寡妇,。” “你原籍是巴黎吗?” “我父亲是一家纱厂的总会计师。我在二十岁时嫁给了一个纺织工程师,结婚不到一年,他被机器压死了……我应该从雇用他的工厂得到一笔抚恤金,但厂方声称,事故应归罪于我丈夫的疏忽大意。所以我得自己挣饭吃,我不想呆在一个人人都认识我的小城里,于是我就去了巴黎。我应聘在雷奥米尔路一家商行里当出纳。我开始对那家纺织厂提起诉讼。这一案子经过法庭庭庭审理,拖了很长时间,直到两年前,我终于打赢了官司,这才感到生活有了保证,可以辞去工作了。” “你是在当出纳员时认识亨利·加莱的吧?” “是的。他常常来看我的僱主,因为他是索夫里诺银行的代理人。” “你们之间有没有说到结婚的问题?” “开始谈起过……但是,我如果在判决前结了婚,在法律上,我的地位对抚恤金是比较不利的。” “你就当了加莱的情妇?” “我并不忌讳这个词……我们等于是结合了,他和我,好像站在市长面前结了婚一样。至今已经有三年了,我们天天见面。他每顿饭都和我一起吃……” “不过,他没有和你一起住在蒂雷内路上?” “只是因为他的家庭。他们是有严格规矩的人,像我的父母一样。亨利向他们隐瞒了我们的关系,他情愿避免和他家人吵吵闹闹。但是我俩始终一致同意,等到没有什么阻碍我们,而我们又有足够的钱离开这儿到米迪去生活时,我们就会结婚。” 即使是听到那些最不得体的问题,她的举止也没有任何窘迫的迹象。偶尔,当探长往下瞟一眼她的大腿时,她还自然地往下拉拉她的裙子。 “我有责任调查细节。嗯,亨利和你一起吃饭……那他在开销上帮助你吗?” “这非常简单。家庭的一切开销我都记帐的,到了月底,他付给我一半伙食费……” “你谈到要住到米迪去,那亨利已设法攒了一笔钱了?” “我也一样。你可能注意到他的身体不怎么健壮。医生建议他唿吸新鲜的空气,但是在你不得不挣饭吃,又干不了体力活时,你是无法到空气新鲜的地方去的。我自己也很喜欢乡村。所以我们俩过得很节省。我告诉过你,亨利是个银行代理人……索夫里诺是家小银行,专门从事投机买卖。他的位置不错,还有我们能省下的一切费用,这儿一点,那儿一点,我们还经常到股票交易所去搞些股票交易。” “分开立帐户的?” “那自然,你根本不知道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是不?也不知道等待着我们的是怎样的未来……” “你这样投资了多少资金?” “很难确切地说,钱就是一份份的股票……它的价值每天都在变。大约四万到五万法郎吧。” “那加莱呢?” “不止这些。他仍然不敢让我做太冒险的投机生意,像去年八月普朗塔矿的股票。他到现在一定有十万法郎了。” “你们决定攒到多少钱后不干了?” “五十万法郎……我们估计再干三年。” 梅格雷此时带着一种近乎钦佩的感情着着她。不过,这是一种奇怪的钦佩,带有非常厌恶的味道。 她三十岁,他二十五岁?他们相爱了,或者不管怎么,他们决定在一起生活!他们的关系是规定得有条有理,像一桩生意买卖中的两个合伙人,她自然地叙述着这件事,甚至还带有点得意的神气 。 “你在桑塞尔呆了多久?” “我6月20日来的,已有一个月了。” “你干吗不住在罗亚尔旅馆或贸易饭店?” “我觉得那儿太贵。我住在村边热尔曼人的膳宿公寓里,在那儿我每天只要付二十二法郎。” “亨利是25日来的?几点钟?” “他只有星期六、日两天休息,星期日那天,讲好他回圣法尔若。他星期六早晨坐火车来,晚上坐末班车回去。” “哪一班?” “十一点三十二分那班,我和他一起去的火车站。” “你知道他父亲在这儿吗?” “亨利对我说他碰到过他父亲。他很恼火,他认为他父亲一定是来监视我们的。亨利不愿意他家里的人干涉我们之间的关系。” 第19页 “他家里知道他的十万法郎这笔钱吗?” “当然,亨利是成人了,他完全有权自己生活。” “你的情人以前是怎么谈他父亲的?” “他觉得他父亲缺乏雄心,他很不贊成。他总是说,在他父亲这种年纪还去推销什么所谓的小玩意。对他的健康是不利的。但他向来很敬重他们,尤其对他母亲。” “那他不知道埃米尔·加莱实际上只是个诈骗钱财的编子吗?” “骗子?加莱先生?” “十八年来,他和小玩意根本没有任何关系。” “这不可能!” 这时,她盯着那个可怕的假人看着,脸上有一种赞赏的神色,她这是在演戏吗? “真让我吃惊,探长!这是加莱先生!穿着那样古怪、可笑的衣服,看起来像个可怜的非抚恤金生活的人。” “你们星期六下午干些什么?” “亨利和我在山上散步,他是在离开我以后去贸易饭店碰到他父亲的……我们在晚上八点再次见面,又去散步,这回是在河对面,直到火车开……” “你走过这个旅馆附近吗?” “最好还是避免碰见人。” “你一个人从车站往回走,走过桥……” “立即往左拐回到德国人的膳宿公寓里。我不爱晚上在街上走。” “你知道蒂比瑟·德·圣-伊莱尔这个人吗?” “他是谁?我从来没听到过这个名字。探长,我希望你没有怀疑亨利?”她看来似乎激动,但仍保持着平静,“我到你这儿来,主要是因为我了解他,他一生中大部分年月身体一直不好,他的性格变得阴郁、多疑……有时我们在一起,几个小时过去,两个人一句话也不说。 “他在这儿碰到他父亲纯属巧合,尽管我知道这么说看来好像靠不住。他高傲得不愿为自己辩护。我不知他对你说了些什么……他是不是光回答你的向题?我能向你保证的是,那天晚上从八点一直到他上火车,他没离开过我。他很胆小,他怕他母亲会知道我们的关系,因为他向来很爱她的母亲,而且知道她会千方百计让他跟我吹的。 “我已不是个年轻姑娘了,我们两人已经相爱五年了。再说,我一直是他的情妇…… “我,尤其是亨利,急于想知道你是否已经安全地把兇手关起来了。他很聪明,足以知道他和父亲的见面肯定会令人不快地使他自己成为怀疑对象。” 梅格雷仍然带着同样惊奇的神情看着她。他感到奇怪,为什么她说的一切没能打动他,而这一切毕竟是非常确实可信的。 尽管埃莱奥诺·布尔桑最后几句话说得有点儿激动,但她还是完全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梅格雷故意露出从犯罪档案处寄来的一幅大照片,照片上是发现的那具尸体,但那个年轻女人只是瞟了一眼这张引起轰动的照片。 “你发现什么线索了吗?” “你知道一个雅各布先生吗?” 她看着他,好像在要求他真诚地问她。 “我不知道这个名字。他是谁?兇手?” “也许吧,”他脱口而出,一面朝房门口走去。 埃莱奥诺·布尔桑跟来的时候那样走了。 “如果我不时来问向情况,你介意吗,探长?” “随时请便。” 那个警官耐心地等在走那里,等来访者走得看不见了以后,他才带着疑问的神情看看探长。 “火车站那儿怎么说?”梅格雷问。 “那年轻人是坐晚上十一点三十二分的车去巴黎的,买的是三等车厢的票。” “兇杀案发生在十一到十二点半这段时间内,”探长神情恍惚地咕哝道,“如果走得快,你可以在十分钟之内从这儿赶到特拉基-桑塞尔火车站。兇手可以在十一点至十一点二十分之间干完这件事……因为你只要十分钟赶到车站,而不需要回来的时间。所以加莱可能是在十一点四十五分至十二点三十分之间被一个从火牟站赶来的人杀害的……” “只是还有个院门的问题。” “对,那是个问题!埃米尔·加莱到墙头上去干吗?” 警官坐在刚才坐过的老地方,点点头,等着听他讲更多的话。但梅格雷没有再说什么。 “我们走,去喝一杯,”梅格雷说。 第六章  墙头上的会见 “仍然什么也没发现?” “钱。” “还有什么?” “预备!至少我估计是这个词,‘备’字没有了——可能是‘备’。” 梅格雷嘆了口气,耸耸肩膀,离开了阴凉的房间,从早晨到现在,一个身材瘦削、红头髮的高个子年轻人一直俯在桌上,在做一件会使圣人都丧失信心的工作,年轻人的五官虽然不大匀称,但还算悦人,脸上有一种北方人沉着冷静的神态。他名叫约瑟夫·莫尔,从他的口音中可以清楚地听出,他是佛兰芒人。 他在犯罪档案处化验室工作,应梅格雷之请来到桑塞尔,他现在给安排在死者的房间里,他已摆开仪器,其中有一只样子古怪的酒精炉。 第20页 从这天早晨七点起,他就没从桌上抬起过头,只有探长突然地走进房间或站在窗前俯瞰荨麻巷除外。 “什么也没发现?” “我……‘你们’……” “嗯?” “我只发现了我……‘你们’那个‘们’字还少了右半边。” 桌上摆了几片很薄的玻璃片,他不时在玻璃片上涂上一层黏乎乎的液体,再将它放到炉子上烘烤。每过一会儿,他就走到壁炉前,小心翼翼地捡起一片烧过的材料纸灰,放到玻璃片上。纸灰脆弱、易碎、一点碰不起,有时需要在热气中烘五分钟才能让它变软,然后他再把它们贴在玻璃片上。 在约瑟夫·莫尔面前放着一只比实验室略小一些的活动工具箱。最大的那片纸灰约有两三英寸宽,最小的和灰尘差不多大小。 钱……预备……我……你们…… 这就是两个小时工作的收穫,不过,莫尔不像梅格雷,他并不不耐烦,想到他只清查了七分之一的壁炉纸灰,他也仍然镇定自若。 此时,一只像金属那样闪闪发亮的蓝莹莹的大苍蝇在他脑袋周围盘旋,已经飞了有好一会儿了。有三次,它还停在他的前额上,不过,他并不试图把它赶走。或许他根本就没注意到它。 “麻烦的是你走进走出总有一缕风吹过来。”他最后对梅格雷说,“你己经弄掉了我一小片烧焦的纸了。” “那好,我就从窗子里进出吧。”他这不是在说着玩,而是真的这么做了。卷宗仍然放在这间梅格雷挑选做办公室的房间里,甚至它摆在地上的衣服和插在上面的小刀也没有动过。 梅格雷急于了解他安排的这项专业化验的结果,他无法静下心来等着。每过一刻钟左右,都能看见他低着头、背着手,走在洒满阳光的巷子里。然后他爬过窗台,满脸晒得通红、汗晶晶的,他擦着汗,一边咕吹道:“进展并不太快嘛。” 莫尔听没听见他的话?他的动作仍像修指甲者那样细心,他只担心着玻璃片,那上面粘着一摊摊不规则的黑乎乎的东西。 梅格雷特别着急,因为他无事可做,更确切地说,在查实兇杀案发生的那天确上烧毁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前,他不愿试图去证实什么。他在巷子里踱来踱去,透过橡树叶的阳光和阴影在他头顶上方跳跃,这时,他的脑子里一遍遍地想着同一个想法。 亨利和埃莱奥诺·布尔桑有可能杀死加莱……在到火车站以前……埃莱奥诺可以在情人走了以后再回去杀死他……那么还有这堵墙和钥匙的问题……还有个雅各布先生,加莱藏着雅各布先生的信,显然是害怕…… 他走过去十来次检查院门的锁,但都没发现什么新线索。接着,他走过埃米尔·加莱爬墙的地方,蓦地作出决定。他脱去外套,把右脚尖伸进石头中间第一个缝隙处。 他的体重超过220磅,但他还是毫不困难地抓到几根悬垂的树枝,他紧紧地拽住树枝,像小孩子在玩似的爬上了墙头。 墙是用採石场粗糙的石块砌成的,外面涂了一层石灰。墙顶边沿砌有一排砖,现在已经长满了苔藓和看起来挺壮实的野草。 “有什么新发现?”他大声问年轻人。 “一个‘s’和一个逗号…” 探长发现头顶上方不是橡树叶,而是长在别墅里的一棵大山毛榉的树枝。他跪下来,因为墙顶不太宽,他对自已的平衡本领没把握,仔细检查着左右的苔藓,嘴里嘟囔道:“嗯,嗯!……” 他的发现并不激动人心,他只是发现苔鲜被人睬过,正对着石头缝隙上方的苔藓有一半被踩掉了,其他地方的苔藓都还在。如他试过的那样,苔藓是很容易碰掉的,这说明他现在完全可以肯定,埃米尔·加莱没有沿着墙顶走过,只是向左右移动了一码左右。 “还得看一下他是否从另一边下去过……” 这块地方严格说来,现在已不是花园的一部分了,主要可能是因为它被许多树木遮蔽,已被用作垃圾场了。离梅格雷十来码远的地方,堆着不少空的大圆桶……个个不是变了形,就是没有了金属箍。还可以看见旧瓶子,其中许多是成药瓶,几个箱子,一把已经用坏的长柄大镰刀,锈蚀的工具,还有一捆捆用绳子扎着的杂志,浸透了雨水,又被阳光烤得已经褪了色,上面还沾着一块块泥土,真是一幅难看的景象。 从墙上下去以前,梅格雷确信,下面地上,换句话说,在加莱呆过的地方的下面,没有什么痕迹。所以他不必在坡上做记号,他往下一跳,四肢着地下了墙头。 透过树林,只能瞥见几眼蒂比瑟·德·圣-伊莱尔白乎乎的住宅。一台发动机突突突地颤动着,根据梅格雷这天早晨的调查,他知道这是抽水机在从井里抽水,把它送入住宅的蓄水池内。 由于垃圾成堆,苍蝇到处飞舞。每过几秒探长就不得不驱赶苍蝇,渐渐地,他心情越来越坏了。 “首先这墙……” 这事情简单,因为在春天时别墅围墙的两面已经用石灰水刷过了。现在在埃米尔·加莱爬过的墙下面,看不见一处蹭擦过的痕迹。而且在周围十码内,没有一个脚印。 第21页 靠近杂志和瓶子的地方,探长却注意到有一只圆桶被拖过了两三码,放在墙脚下。这只圆桶还在那儿,他爬上圆桶,脑袋刚好探出墙头,离加莱原先呆的地方有三十五英尺。 从他站的地方,他能看见莫尔仍在工作,连汗都顾不上擦。 “什么也没发现?” “克利南库尔特,不过我想我发现了一片更有用的纸片。” 圆桶上方墙头上的苔藓没有蹭坏,但是被压平了,好像有人将胳膊搁在上面过。梅格雷试了一下,把双肘搁在上面,趴在胳膊上往前探出脑袋,结果完全相同。 “换句话说,埃米尔·加莱爬上了墙,但是没有从花园那面下去。” “有人从别墅里面过来站在圆桶上,但是没有站得更高,也没有离开花园,至少没有打路上走过……” 如果晚上悄悄地走来走去的是某个年轻人和他的情妇,这一切还多少讲得通些。不过就是那样的话,在花园里面的那人可以移动圆桶,以便离他的同伴近些。但现在不是情人们的幽会,其中一个毫无疑问是加莱先生,为了要爬上墙头,他脱去了外套,这显然不合他的性格。 另一个人有可能是蒂比瑟·德·圣-伊莱尔吗? 他俩在那天早晨见过第一次面后,下午又见面,这是无法隐瞒的事实。他们竟会决定用这种方式在花园里再次见面,在黑暗中,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隔开三十五英尺距离,如果他们说话声不大,不可能听清对方在说些什么。除非他们俩是分别来的,一个先来,另一个后来……但他们谁先爬上墙的呢?两人见上面没有? 从那只圆桶到加莱房间的距离大约二十二英尺,也是作案时开枪的距离。梅格雷转过头去,看到花匠有点害怕地注视着他。 “啊,是你……”探长说,“你主人在家吗?” “他去钓鱼了。” “你知道我是警察局的——我希望从另一条路走出去,而不是从墙上跳下去。你能为我开一下院门吗?” “那容易!”粉花匠说,朝院门方向走去。 “你有钥匙吗?” “怎么会没有!你会看到的……”走到院门跟前,他利索地把一只手伸进两块石头的裂缝里,但马上惊讶地叫了起来,“哎呀,真没想到!” “什么?” “钥匙不在这儿了!一年前我亲自把它放回这儿的,当时,那三棵橡树被砍伐掉,就是从这儿运走的。” “你家主人知道钥匙放在这儿吗?” “当然知道。” “你记得看见他走过这条路吗?” “从去年来没见他走过……” 一个新的想法大致在探长脑子里形成了:蒂比瑟·德·圣-伊莱尔站在圆桶上,朝加莱开了枪后从院门走过去,跳进被害者的房间。但这是不大可能的!假定这把生锈的锁很容易被打开,即使如此,从这两点之间的距离看,走过去也得需要三分钟。而在这三分钟里,埃米尔·加莱,半边脸被打掉了,既不叫喊,也没有倒下,只是从口袋里拿出小刀准备迎战一个可能来袭击他的人! 这肯定不真实!这想法就像院门那样一定会轧轧刺耳。然而,这是根据事实,按照逻辑推理出的唯一的假设。不管怎样,墙后面有一个人。这是确凿的事实,但是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个人就是圣-伊莱尔,除了丢失钥匙的说法和那个不知姓名的人是在别墅花园里这两点。 另一方面,还有两个和埃米尔·加莱关系密切、可能对他的死感兴趣的人——亨利·加莱和埃莱奥诺,当时他们也在桑塞尔,他们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他们不在荨麻巷。 梅格雷拍打脸颊上一只苍蝇,看到莫尔的身子探出窗外。 “探长!” “有新发现了?” 但那个佛兰芒人已经绷回房间里,看不见了。 在从圈墙绕过去之前,梅格雷轻轻推了一下院门,使他吃惊的是,门推开了。 “哈!门没有锁?”花匠叫了一声,一边俯身看锁,“这真奇怪,是吗?” 梅格雷想叫他别告诉圣-伊莱尔他来过,但是看看这个人,梅格雷估计他太愚蠢,因此不愿让事情弄得复杂化。 “你干吗叫我?”几分钟后他问莫尔。 后者已经点起了一支蜡烛,正在看玻璃片,这会儿玻璃片几乎全是黑的。 “你知道一个雅各布先生吗?”他问,一面将头转回到玻璃片上,得意地看着他工作的总成绩。 “当然!怎么样?” “没怎么样,有一封烧掉的信上签名是雅各布先生。” “就这些?” “差不多。信是写在从笔记本或帐薄上撕下的划线纸上的。我只看出这张纸上的几个字。必须……至少,我是这么猜的,因为这两个字的头两个字母没有。星期一……” 梅格雷等着更多的消息,紧皱双眉,牙齿使劲咬住菸斗杆。 “还有什么?” “有监狱这个字,下面还划了两道线……要不掉一片纸灰,这个字该是俘虏或囚犯。我还发现了钱这个字……我只能想出一个这么开头的词——钱款。此外,好像还有数目字两万……” 第22页 “没有地址?” “我己告诉过你了:克利南库尔特。遗憾的是,我无法把这些字按顺序连起来。” “字迹怎么样?” “不是手写的,是用打字机打的。” 塔迪冯先生开始亲自照顾起梅格雷来,他这么做时极其谨慎,而且几乎没有流露出是同伴的那种亲热的味道。 “电报,探长!”他还未敲门就喊道。 他非常渴望进入这间房间,莫尔神秘的工作吸引着他。看到探长等着关上房门,他机灵地问道:“有什么事我能帮忙的吗?” “没有什么!”梅格雷恶声恶气地说,撕下了电报封套。 电报是巴黎司法警察局打来的,探长要求他们提供一些情况。电报上写着: 埃米尔·加莱没有留下遗嘱。遗产包括价值十万法郎的圣法尔若的住宅、住宅内的陈设家具和银行里三千五百法郎的存款。 奥罗尔·加莱得到了三十万法郎的人寿保险金,这是她丈夫于1925年在阿贝莱公司申请投保的。 亨利·加莱星期四回索夫里诺银行工作。埃茱奥诺·布尔桑不在巴黎,她在罗亚尔休假。 “嗯,真没想到!”梅格雷咕哝道,足足向空中看了几秒钟,然后转向约瑟夫·莫尔,“你对保险金了解吗?” “这得看具体情况……”年轻人谨慎地回答,他的夹鼻眼镜很紧,使他的脸看起来也好像缩小了似的。 “加莱——1925年已年过四十五岁……还有肝病。你看,他每年得付多少钱才能得到一笔三十万法郎的人寿保险金?” 莫尔默默地计算着,他的嘴唇在嗫嚅,他算了足有两分钟,然后说道:“每年大约要付两万法郎。要让一个公司接受这项冒险的保险可不容易!” 梅格雷生气地瞟了一眼那张照片,它仍在壁炉架上,倾斜的角度和它在圣法尔若放在钢琴上的一样。 “两万法郎!他每个月差不多要花两千法郎。换句话说,几乎是他设法从波旁王朝支持者那里刮来的钱的一半。” 他把目光从照片上移开,看着摊在地上的那条不像样的黑裤子,裤子的膝盖处已经磨光,变松。他回想起穿着紫红色绸衣裙、满身珠光宝气的加莱太太和她的尖酸刻薄的声音。 几乎可以听到他对照片在说:“你就爱她到那种程度?”最后他耸耸肩膀,转向那堵在阳光下烤晒的围墙,就在八天前,埃米尔·加莱穿着衬衣趴在那儿墙头上,浆硬的衬衫前胸支出在背心外面。 “还有一些纸灰,”他对莫尔说,他的声音有点儿厌倦,“看看你是否还能发现些什么别的关于雅各布先生的事情。嗯,那个告诉我他是从《圣经》上才知道雅各布这个名字的白痴是谁?” 一个满脸雀斑的小男孩倚在窗上,咧嘴笑着。这时,从平台那儿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有气无力地吩咐他说:“让那位先生继续干他的工作,埃米尔。” “哈!又是一个埃米尔!”梅格雷嘟囔,“不过,这个至少是活的,而那个……” 他终于控制住自己不看照片,走出了房间。 第七章  约瑟夫·莫尔的耳朵 眼下还在伏天里。每天早报上全是有关法国许多地方暴雨成灾的报导,桑塞尔这儿已经有三个多星期未曾下过一滴雨了。下午,埃米尔·加莱住过的这间房间充满阳光,热得难以忍受。 然而,在这个星期六,莫尔只是拉上粗亚麻布窗帘,挡住敞开的窗户,午饭后半小时不到,他又在仔细观看玻璃片和烧焦的小纸片,像个节拍器那样有规则地干开了。 梅格雷在莫尔身边转悠了几分钟,用指头摸弄东西,脚步移来移去,像个下不了决心的人似的。最后,他嘆息着说:“听着,老伙计,这样下去我可受不了了!我钦佩你,你的体重没有200磅。我得出去透透新鲜空气了。” 在这样的酷暑里,哪儿会有阴凉呢?咖啡馆前的人行道上有一阵微风,但是旅馆里的旅客和他们的孩子们也在那里。在咖啡馆里,你用不上坐到半个小时,就一定能听到咔嗒咔嗒使人烦躁的撞球声。 梅格雷走到院子里,院子有一半在阴影里,他叫住从他身边走过的年轻女招待吩咐说:“请给我拿一张帆布躺椅来好吗?” “你真想坐在这儿?你会饱受厨房的全部噪音的。” 他情愿听厨房的噪音和母鸡的咯咯声,也不愿听别人唠唠叨叨的说话声。他把椅子拉到那口井附近,用一张报纸遮住脸,挡住苍蝇,不一会儿,他就进入了一种舒适的昏睡状态。 慢慢地,盘子在洗涤机里洗涤时发出的噪声成了另一个世界的一部分,那个死者似乎占据了梅格雷整个身心,在他打盹的时候,那种感觉消失了。 他听到了一种声音,好像是一把枪发出的两响枪声……这确切地是在什么时间?枪声没有完全使他从昏睡中清醒过来,因为他脑子里立即做起一个梦,把这些不适当的声音都解释过去了。 他坐在旅馆外面的平台上,蒂比瑟·德·圣-伊莱尔穿着一身深绿色的衣服走过,后面跟着十来头长耳朵的狗…… 第23页 “前些天你问我这儿有什么猎物。”他说。 他端起枪,漫无目的地开枪,许多松鸡像枯叶那样掉了下来…… “探长,快。” 他跳起身来,看到面前站着一个女招待。 “在房间里——开枪。” 探长为自己的行动那么迟缓感到羞愧。人们已经奔进旅馆,他不是第一个到加莱房间的,他看到莫尔站在桌子边上,双手捂在脸上。 “大家都出去!”他下令说。 “我去叫个医生来好吗?”塔迪冯先生问,“流血了……瞧。” “好吧……快!” 门一关上,他径直走到犯罪档案处来的年轻人眼前,他感到内疚:“怎么了,老伙计?” 他看得很清楚,有血!到处是血,莫尔的手上、肩上、玻璃片上和地板上。 “伤不严重,探长。我的耳朵……就是这儿……”他松手放开左耳垂一会儿,血立即又流出来了。莫尔的脸色像死人那么惨白。但他仍试图微笑,努力控制着不让下巴抽搐。 窗帘仍然拉下着,挡住了阳光,所以房间里有一种橘红色的光辉。 “这点伤没有危险,是吗?像这样耳朵出点血没什么……” “别说话!尽量别喘粗气!”这个佛兰芒人几乎说不了话,他的牙齿在发抖。 “我不该这样的……但我以前没常遇到过!当时我刚站起身来去取几片新的玻璃片……”他用手帕轻轻地捂着耳朵,手帕让鲜血染红了,他的另一只手撑在案子上,“你看!我就在这儿……我听到一声枪响,我向你起誓,我感觉到子弹嗖地一下飞过,子弹离我的眼睛那么近,我还以为我的夹鼻眼镜掉了呢。我吓得往后一退……就在这时又是一声枪响。我以为我死了!我的头上嗡地响了一下,好像脑子着了火……” 他笑得自然一些了:“你礁,没出什么大事,耳朵削去一小块……我本该奔到窗口去看看,但我没法走动……我以为可能还会有子弹飞来……以前我真不知道子弹是怎样的……”他不得不坐下来,他的两条腿已经软了,这是一种后怕,回想起来的害怕, “别为我担心……找出……” 他的额头上黄豆大的汗水闪闪发亮,梅格雷知道他就要晕过去了,赶紧奔到房门口:“经理在哪儿?你照顾他。医生在哪里?” “他不在家。但我有一个旅客是迪厄旅馆的护士……” 梅格雷拉开窗帘,两条腿跨过窗合,下意识地把没有点燃的菸斗塞进嘴里。巷里空无一人,巷子有一边在阴影里,另一边闪烁着热气和阳光。 巷子尽头,路易十四式的院门紧闭着。 探长没有发现房间对面的白墙上有什么异常。至子脚印,在烤干的草丛里去找更是毫无结果;草丛里没有脚印,就像在光秃秃的石头很多的泥地上那样。 他朝河堤走去,那儿已经聚集了许多人,他们不知道是否要走近些。 “枪响时你们谁在平台上?” 有几个人回答:“我在!”他们兴奋而热切地向前走来。 “你们看见有人走进这条巷子吗?” “一个人也没有!反正有一个小时没人了,我本人没有离开过这个地方。”一个穿着多色运动衫的干枯的小个子男人说。 “回到你妈那儿去,查利!……我刚才在这儿,探长,如果兇手从巷里走来,我会看见的,肯定会看见的……” “你听见枪声了吗?” “大家都听见了。我还以为是隔壁别墅里开的枪……我还走过去了一两步……” “你没有看见巷子里有人吗?” “什么人也没有……” “你当然没有朝每一棵树后面看看!”梅格雷说得很快,以使他的内心安静下来,然后朝小别墅的前门走去。花匠正推着一辆装满砾石的独轮手推车沿小路走去。 “他在家吗?” “可能在公证人那儿。他们通常每天在这个时候打牌。” “你看见他出去的吗?” “我确实看到了,走了不止一个半小时了。” “你在花园里没看见什么人吗?” “没有……怎么了?”- “十分钟前你在哪里?” “在河岸上,装砾石。” 梅格雷正视着他的眼睛,他似乎没有撒谎,再说他也太笨,成不了说谎能手。 探长不再进一步为他费心了,他走到靠着围墙的圆桶前:“没有迹象表明兇手在这儿周围呆过。” 他又检查了一下锈蚀的院门,也毫无收穫。院门从这天早晨被他推开过以来,没再打开过。 “不管怎样,开过两枪!” 旅馆里,旅客们终于又坐了下来,但这会儿人人都在谈论着。 “伤得不重,”塔迪冯先生说,过来见探长,“我刚才听说医生在拍蒂的家里,就是那个公证人的家里……要我派人去叫他吗?” 第24页 “公证人的家在哪里?” “在广场上,贸易咖啡店隔璧……” “这辆自行车是谁的?” “不知道,你用好了……你要亲自去?” 梅格雷骑上自行车,这辆车他骑着太小了,座垫弹簧吱嘎吱嘎直响,五分钟后,他来到一所干净的、看起来挺凉快的大房子跟前,拉着门铃,一个围着蓝格花布围裙的老女佣从窥视孔里看着他。 “医生在这儿吗?” “你是谁?” 就在此时,一扇窗子打开,一个神情愉快、手里拿着纸牌的男人探出身来。 “是巡警的妻子病了吗?我就来。” “有人受伤了,医生,你能直接到瓦尔旅馆吗?” “但愿不是又一起兇杀案?” 坐在一张闪耀着水晶玻璃杯亮光的桌子周围的另外三个人站起身来。梅格雷认出了圣·伊莱尔。 “是的,是一次兇杀案!快点!” “死了……?” “没有!带一些包扎材料。”梅格雷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过圣-伊莱尔。他注意到小别墅的主人似乎十分不安。 “我有个问题,先生们……” “等一下,”公证人插话说,“你干吗不进来?”听到此话,佣人终于打开了门。探长走过过道,进了客厅,这儿给他的主要印象是,有一股好闻的雪茄菸和陈年上等白兰地的香味。 “出什么事了?”主人问道,他是个上了年纪的人,修饰得很整齐,头髮柔软,皮肤像孩子似的那么白皙。 梅格雷装作没听见:“我很想知道,先生们,你们在这儿打牌打了多长时间了。” 公证人看了看钟:“足足一个小时。” “可有人离开过这个房间?” 他们几个惊奇地面面相觑。 “当然没有,我们一共只有四个人,正好凑齐打桥牌的人数。” “你能肯定?” 圣-伊莱尔满脸通红:“谁受到袭击了?”他问,嗓子干涩。 “犯罪档案处的一个雇员,他正在埃米尔·加莱那间房间里工作;确切地说吧,他正在关心处理一个叫雅各布先生的东西。” “雅各布先生……”公证人重复了一遍。 “你知道叫这个名字的人吗?” “哎呀,不知道!这一定是个犹太人。” “我想请你做件事,德·圣-伊莱尔先生。我希望你尽最大努力找到那扇院门的钥匙。如果需要,我可以叫几个警官听你指挥,帮助搜寻。”梅格雷看到,那个公证人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白兰地。 “你一定愿意和我们一起喝一杯,探长?” “下次吧……”谢谢……” 他又骑上自行车,往左一拐,不一会儿来到一幢相当破旧的房子前,房子上的热尔曼膳宿公寓那几个字勉强可见。这是个看起来破旧而又骯脏的所在。一个污秽的男孩在门阶上爬来爬去、一只狗正在啃一根从尽是尘土的大路上拣来的骨头。 “布尔桑小姐在这儿吗?” 一个女人从远处尽头的一个房间里走过来,她的手里抱着一个娃娃。 “她出去了,她每天下午都出去的……不过你十有八九可以在那个古老别墅附近的山上找到她,因为她是拿着一本书走的,她最喜欢上那个地方去。” “这条路通那儿吗?” “走过最后一所房子向右拐……” 到了半山腰,梅格雷不得不下车,推着车走。 也许是因为他感到自己又出了差错,所以尽管他自己不愿承认,他实在相当紧张。 “不是圣-伊莱尔开的枪,这是肯定的,然而……” 他此刻走的这条路经过一个公园,在左面一片山坡地上,有三头羊栓在树桩上,旁边坐着一个小姑娘。 路在这儿转了个陡弯,在他上方二百码外,梅格雷看到埃莱奥诺坐在一条石凳上,手里拿着一本书。小姑娘一定有十二岁了,他对她说道:“你认识坐在那儿的那个太太?” “认识,先生。” “她经常来坐在那个石凳上看书?” “是的,先生。” “天天都来?” “我想是的,先生!不过我上学去以后,就不知道了。” “她今天什么时候到这儿的?” “很早,先_!吃完午饭就来了。” “她住在哪儿。” “下面那所房子里。” 房子在离这儿四分之一英里处,那是一所低矮的住房,有点像农场上的建筑物。 “你来的时候这位太太来了吗?” “没有,先生!” “她什么时候来的?” “我不知道,先生!不过,反正肯定有两个小时了!”, “她到别处去过吗?” “没有,先生。” “她是骑自行车来的?” “不是,先生。” 梅格雷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两法郎的钞票,放到小姑娘的手里,她看也不看就把它捏在手里,一动不动地站在路当中,注视着梅格雷重新蹬上自行车,朝村子骑去。他在邮局停下,往巴黎发了份电报: 第25页 望尽快查明亨利·加莱星期六下午三时在何处。梅格雷,桑塞尔。 “别干了,老伙计。” “你先前告诉我说这是急事,探长!再说,我现在觉得没什么了。” 真是个好样的伙计!医生在他的伤口横绕竖缠地包了厚厚一层绷带,好像他的头上挨了六颗子弹似的。他的夹鼻眼镜的两片镜片在一片白乎乎的绷带中看起来很滑稽。 这时已是晚上七点,梅格雷知道他的伤不重,已不再为他担心了;梅格雷发现他又坐在早上坐的地方,面前是玻璃片、蜡烛和酒精炉, “我没有再找到有关雅各布先生的东西,不过,我刚才拼起来一封署名为克莱芒的信,信给谁的我不知道,谈的是送给一位流亡亲王的捐款。钱这个字出现了两次,效忠出现了一次。” “这并不重要……” 这显然和加莱的诈编活动有关。梅格雷查阅了那捲粉红色的报纸,又给贝里和歇尔地区的许多地主打了电话,已经完全掌握了这情况:埃米尔·加莱是在什么时候想要利用一下他继承的《太阳报》的旧报纸,这还难以确定,可能,是在婚后三四年或是在岳父去世后一两年。 这份报纸是普尔让笔底的产物,使几个乡绅保持着一种希望——有朝一日看到波旁王朝在法国重现。有几份是印刷的,它们几乎只保存在几个固定的贊助者手里。 梅格雷翻阅过《太阳报》合订本,注意到每期中有半页总是写满了捐款人的名单,他们不是捐钱给已经衰败、难以为继的某个古老家族,就是捐给宣传基金,或是资助某个周年纪念活动。 这页报纸一定使加莱产生了诈骗这些保王主义者的念头。他有他们的地址,从这些名单中,他还知道自己能从他们身上诈骗到多少钱,以及每一次诈骗时需要打动什么感情。 “笔迹和其他材料上的一样吗?” “一样。头儿,洛卡尔教授能告诉你更多的情况……字迹平稳、仔细,但是有紧张的迹象,最后字尾写得颓唐……笔迹专家会直截了当地说,写信的人有病,而且知道自己有病。” “好!这就够了,莫尔。你可以去休息了。” 梅格雷盯着看百叶窗上的两个窟窿眼——那是子弹打的。 “回到开枪时你呆的地方去一下。” 他很容易地推测出了子弹飞过的路线。 “同一个角度。”他得出结论,“它们来自同一个地方,从墙头上射来的……嗨,那是什么声音?”他拉起百叶窗,看到花匠在巷子的杂草和荨麻丛中翻耙着。” “你在那儿找什么?”梅格雷问他。 “我家主人让我……” “找钥匙?” “对!” “他让你到这儿来找的?” “他也在找,在花园里找,厨子和男僕在屋里找……” 梅格雷快速将百叶窗放下,又和莫尔单独在一起,他轻声说:“得了!得了!我向你保证,老伙计,找到钥匙的一定是他……” “什么钥匙?” “这无关紧要。要解释清楚太费口舌了。你什么时候放下的百叶窗?” “我一到这儿就放下了,大约一点半。” “你没有听到巷子里有脚步声?” “我没注意——我的心思完全集中在工作上。这活儿看起来好像挺蠢,但其实非常复杂。” “我知道,我知道。嗯,我对谁说起过难各布先生呢?花匠,我想还有……圣-伊莱尔,他出去钓鱼,回来吃午饭,换上衣服去打牌……你肯定其他烧焦的纸都是克莱芒先生写的吗?” “完全肯定。” “好!这不要紧,唯一要紧的是这封由雅各布先生签名的信,说到现金的,说到星期一,好像提出要在这天拿到两万法郎,而且用监禁来威胁收信人。兇杀案发生在星期六。” 外面,隔不一会儿,他就听见耙子碰在石头上的声音。 “既不是埃莱奥诺,也不是圣-伊莱尔开的枪。然而……” “哎呀,真没想到!”突然传来了花匠的声音。 梅格雷得意地微笑着,走过去拉起百叶窗:“把钥匙给我!”他说,伸出手去。 “我要早知道它在这儿就好了……” “把它给我!” 这是一把很大的钥匙,这种钥匙现在只能在古董商那里才能见到,跟锁一样,它已经锈蚀,还有刮擦过的痕迹。 “请告诉你家主人,你已把钥匙交给我了,去吧!” “这……” “去吧!” 梅格雷松手放下百叶窗,把钥匙扔到桌上。 “除了你的耳朵,这一天可以说是非常成功的一天,是吗,莫尔?雅各布先生……钥匙……开了两枪,还有其他一切……啊,好……” “电报!”塔迪冯先生报告。 “我刚才告诉了你些什么,老伙计?”探长看了电报后说,“我们不是前进而是倒退了。听听这个:‘三时,亨利·加莱和他母亲一起在圣法尔若下午六时仍在那儿。’” 第26页 “怎么?” “那么,没别的!向你开枪的只可能是雅各布先生,到目前为止,雅各布先生一直像块肥皂那么滑熘。” 第八章  雅各布先生 “别哭了,奥罗尔,你不必这么激动……” 一个捂住的声音回答说:“我忍不住,弗朗索瓦……这次来访使我想起了他一星期前的那次……那次旅行,你根本不明白……” “我不明白的是,对这样一个给你带来耻辱、一辈子都在撒谎的人,你竟会哭得这么伤心。他只做了一件好事——保了人寿险!” “别说了!” “还有呢,他使你过得几乎是贫穷的生活……他发誓说他每月只有两千法郎的收入,可是,这张保险单就证明他至少挣四千法郎一个月!他是在瞒着你。或许他赚得还要多,谁知道呢。以我看来,如果你想知道的话,他有两个家,有一个情妇,说不定在哪儿还养了几个孩子呢……” “求求你,别说了,弗朗索瓦!” 梅格雷独自一人呆在圣法尔若那间小客厅里,女佣刚才把他带到这儿后忘记关上门了,所以那两个女人在餐厅里说话的声音传到他的耳朵里,餐厅的门开着,门朝着同一过道。 客厅里,家具和小件东西都已按原样放好,看到那张橡木桌,探长不由得想起,就在几天前,这张桌上还覆盖着黑布,上面安置着一口棺木,点着蜡烛。 天气阴沉,头天晚上已经下过一场雷暴雨,但现在让人觉得好像还要下雨。 “我干吗一定要保持安静?你认为这事儿和我无关吗?我是你姐姐,雅克就要得到一个重要职位了。你想想,这地区的人听到他姻亲是个骗子会怎么说?” “那你干吗还要来呢?你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来了……” “没来看你,那是因为我不愿看到他。你想和他结婚那会儿,我就没隐瞒自己的看法,雅克也是!一个有奥罗尔·普尔让这样姓名的人,一个姐夫是孚日地区最大的几家制革厂之一的监事,另一个有朝一日会成为一个国家部长的主要私人秘书,她就不能嫁给埃米尔·加莱这样的人!不光是门第,老天爷——还是个旅行推销员!我真拿不准父亲当时怎么会同意的……或许,我们俩私下说说、我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到最后,父亲只想着一件事:不管发生什么事,他的报纸一定得出版。加莱有一小笔钱……也许他被说服把钱投资给《太阳报》……你没法对我说这不是真的。而你呢,我的妹妹,受过和我同样的教育、具有母亲的容貌,竟然会选中这么个无足轻重的人……别那样看着我!我只想让你明白你没有理由要哭……你和他一起生活幸福吗?你老实说……”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你还是承认你原来希望情况会好些吧?” “我过去总是希望他能试着干些什么,我鼓励他去。” “你还是去鼓励一块石头吧!你竟然还能容忍!……你甚至不知道,他死了以后你不会变成穷人……因为没有保险金……” “那是他想到的,”加莱太太缓慢地说。 “这是他最起码能做的!听你的口气,我终于相信你以前是爱他的……” “小声些,探长一定听到我们说的话了……我得去跟他说话……” “他长得怎么样?我和你一起去,有你在更好……但是,奥罗尔,请别显出一副垮掉的样子,探长会认为你是他的同谋,他会认为你很伤心,也很害怕。” 梅格雷刚来得及缩回脚步,两个女人便从连着两个房间的门进来了,她们看起来并不像他刚才听她们谈话时他想像中的样子。 加莱太太几乎跟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冷淡。她的姐姐看起来比她年轻两三岁,头髮用过氧化氢液洗过,脸上涂着脂粉,给人的印象是她的精力比较充沛,架子也更大。 “你有进一步的消息吗,探长?”那位遗孀无精打采地问道,“请坐……这是我姐姐,昨天从埃皮纳尔来的。” “我想她丈夫是个制革工人?” “是制革厂老闆!”弗朗索瓦冷冷地纠正说。 “太太没有参加葬礼吧?我看了三天前的报纸,报上说你将会得到一笔三十万法郎的人寿保险金,”他温和地说,好像有些局促不安地左看看、右瞅瞅。他到圣法尔若来并没有明确的目的,他只是想来再次领略那种气氛,使自己头脑里死者的形象清晰起来。 不过,他还是很乐意和亨利·加莱见面的。 “我想问你一件事,”他说,没有朝两个女人转过身去,“你丈夫一定知道,你和他结婚使你和家庭断绝了往来……” 答话的是弗朗索瓦:“这不是事实,探长。开始我们是接纳他的,有许多次,真的,我丈失劝他另找个工作……他还提出过帮助他。后来看到他会甘愿做那种低下的人,一辈子都不会去努力的,我们这才不和他来往。他会使我们感到耻辱……” 第27页 “你呢,太太?”梅格雷和蔼地说,转向加莱太太,“你有没有试图使他改变自己的职业?你有没有因为他的职业责备他?” “我认为这纯粹是个人的事情。我有什么权力这么做?” 刚才听到从门里传来的她的说话声,梅格雷曾想像过,由于悲痛,她已变得比较富于人情味。己经摈弃了那种傲慢和自尊的态度,而事实却不然,她的态度就像第一次见面时一样,不多也不少。 “你儿子和他父亲相处得好吗?” 姐姐又插话了:“亨利会有作为的!他是普尔让家的人,尽管外表也许像他父亲。他长大后,成功地摆脱了这个环境。就是今天早晨,他也不顾头天晚上肝疼,仍去上班了。” 梅格雷看着桌子,试图想像埃米尔·加莱坐在这间房间的什么地方,但没有成功,也许是因为住在这所房子里的人也只有在有客人时才用这个房间的缘故。 “探长,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没有。女士们,我十分抱歉打扰了你们,对了,有一件事情……你有你丈夫在印度支那时拍的照片吗?我想他结婚前在那儿住过。” “没有照片……我丈夫几乎没提起过那段时期的生活。” “你知道他在学校里学的是什么?” “他非常博学……我记得他常常和我父亲讨论拉丁文作家。” “你不知道他年轻时上的哪个学校?” “我所知道的就是他的祖籍是南特。” “谢谢。再次向你表示歉意。” 他拿起帽子,退出客厅进入过道,自己也说不清每次他进入这所住宅产生的那种模煳的不安感是什么。 “我希望我的名字不要一再在报纸上出现,探长!”弗朗索瓦高声说。她的声音中含有明显的傲慢的意味,“你可能知道,我丈夫是市议员——他在政府官员的圈子里相当有影响,你是个公务员……” 梅格雷无法回答,他只是看着她的眼睛,表示同意,一路鞠躬,退了出去。 在斗鸡眼女佣送梅格雷走过小巧的花园时,梅格雷含煳地嘟嚷说:“可怜的老加莱。” 他只是去奥尔费弗尔滨河街拿信件——没有跟这个案子有关的信件。他走出警察局,朝那家枪铺走去,他希望从死者头颅里取出的子弹,还有朝莫尔开的两颗子弹已经鑑定好了。 “报告写好了吗?” “好了。刚写好。我正要送去。三颗子弹是同一把枪打的——这一点可以肯定。一把制作得很精密的自动左轮手枪。最新式的,可能是埃尔塔尔国营工厂制造的。” 梅格雷垂头丧气。他和枪店老闆握握手,坐上了一辆出租汽车。 “克利南库尔特路。” “几号?” “把我送到那条路的头上,不管是哪一头。” 路上他努力摆脱掉缠绕在脑际的圣法尔若那幢住宅,忘记他忘不掉的两姐妹之间的谈话,集中心思考虑案件的事实。 但是,他刚在理出一些简单的思路,弗朗家瓦又回到他的脑子里;弗朗索瓦,她丈夫是市议员——她没忘记提醒他这一点。啊,不,弗朗索瓦听到加莱太太得到三十万法郎的人寿保险金,就直接到马格丽特宅邸去了。 “他是我们家的耻辱……” 从埃米尔·加莱结婚开始,他们就始终不断地对他叨咕,以便让他明白,像其他女婿一样为普尔让家族增光是他的责任。 一个卖廉价品的旅行推销员!然而他竟有勇气投保人寿保险,而且付了足足五年保险金!想到他,梅格雷几乎变得感情冲动起来,但同时,死者的复杂的性格既吸引又排斥他,使他感到烦恼。 他妻子过着一种拮据的生活,为此一定常常责备他,这样的话,他还爱她吗? 一个古怪的家庭!古怪的人!等一等,尽管有种种情况,他有没有在加莱太太身上发现过真正的爱的火星吗?无可否认,他们之间隔着一重门。一旦和他面对面了,那事情就有结局——她又成了他第一次去拜访时认识的那种讨厌而架子十足的中产阶级的妻子:弗朗索瓦的真正的妹妹。 亨利呢,他甚至在第一次去领圣餐的路上就显得有些古怪——一副深思、怀疑的神情。二十二岁上,他不愿与埃莱奥诺结婚,怕她失去因前夫亡故而得到的抚恤金!他有肝病,但仍然照常工作! 开始下雨了,计程车司机把车停在人行道旁,按了按喇叭。 三颗子弹是用同一把左轮手枪打的。所以认为这三枪是同一个人开的也合乎情理。后面那两枪既不可能是亨利、也不可能是埃莱奥诺或者圣-伊莱尔开的。也不是流浪者开的!流浪者不会为杀人而杀人:他们总是为了偷东西——可没东西被偷掉! 整个调查是围绕着死者忧郁而没有生气的脸进行的,真令人噁心,梅格雷走进克利南库尔特路第一幢公寓看门人那小小的前房时,憋着一肚子气。 “你认识一个叫雅各布的人吗?” “他是干什么的?” “我不知道。反正他用这个名字收信。” 第28页 雨仍然下得很大,不过探长倒挺喜欢,因为在这样的天气里,这条尽是门面狭窄的店铺和破旧住宅的热闹的马路,和他的心情完全适应。 一幢房子一幢房子的走访,这种工作本可以让别的年轻警官去做,但不知为什么,梅格雷不愿让他的同事插手这一案件。 “雅各布先生?……” “不住在这儿……到隔壁去问问,那儿住着几个犹太人。” 他走进了几百家简随的棚户房子或把头伸进公寓房子看门人小小的门房窗口里询间过,最后问到一个五大三粗的胖女人,她长着一头很粗的亚麻色的头髮,疑惑地看看他。 “你找雅各布先生干什么?你是警察,是吗?” “对,是刑警。他在家吗?” “你不是想现在就找到他吧?” “我能在哪儿找到他?” “当然在他的地方,在罗什舒阿尔大道和克利南库尔特路的拐角处……你不是去找他的麻烦的吧?一个可怜的老头,他从来不做害人的事,我敢肯定!他可能没有许可证。” “他的邮件多吗?” 看门人皱皱眉:“噢,是为了这个!”她说,“我原先就认为这里有些不大对头。你一定知道得和我一样清楚,他每两三个月才收到一封信……” “挂号的?” “不是。与其说是信,倒不如说更像个小包裹。” “里面有钞票吗?” “这我不知道!”她冷冷地说。 “啊,你肯定知道,你摸过那个信封,也认为里面有钞票。” “那又怎么样?又不是只有雅各布先生一个人乱花钞票。” “他住在哪儿?” “你是指他的顶楼?就在最上面,拄着拐杖把他的东西拿上去真太难为他了。” “没有人来找过他吗?” “可能是三年前……有一位留短鬍子的先生找过他,他看起来像个穿便服的牧师……我对他说的就是我现在对你说的这些话。” “到那时为止,雅各布先生收到信了吗?” “只刚收到过一封。” “那人是不是穿一身晨礼服?” “他穿一身黑衣服,像个牧师。” “现在有人来看雅各布先生吗?” “除了他女儿——没有。她在勒皮克路上一套带家俱的公寓里当女佣,她快要生孩子了。” “他干什么工作?” “什么?你不知道?你是个警察?你可能是在骗我吧?雅各布先生,本地区年纪最老的卖报人……” 梅格雷站在罗什舒阿尔大道和克利南库尔特路拐角处一所名叫“落日”的酒吧前,平台咖啡座的前面有一个男人,他摆着卖炒杏仁和花生的摊子,在冬天可能还卖栗子。在克利南库尔特路这面,一个小个子老人坐在圆凳上,不停地吆喝着,他的沙哑的声音消失在喧闹的十字路口:“《激进新闻》……《自由报》……《新闻报》……巴黎晚报》……《激进新闻》……” 一对拐杖靠在报摊前,老人一只脚上穿着鞋,另一只脚上只套着一只畸形的拖鞋。一看见这个卖报人,梅格雷就明白雅各布先生不是真名,只是个外号,因为老人有一部分成两股下垂的长鬍子,鬍子上面是一个鹰钩鼻,就像在那些通常叫做雅各布的陶制菸斗的商标上看到的那样。 探长记起了莫尔设法拼凑起来的那封信中的几个字:两万……现款……星期一。 突然他弯下身子,直接向瘸腿老人问了个问题:“你收到最近的那个包裹了吗?” 雅各布先生抬起头,眨巴着那双眼圈通红的眼睛:“你是谁?”最后他问道,一边向顾客递过一份《激进新闻》,同时在一只木罐里摸着找头。 “司法警察局的。你最好还是回答我,要不我只好把你带走了……这是桩麻烦的买卖……” “那怎么呢?” “你有打字机吗?” 老人打了个喷嚏,然后扑地吐出一个嚼过的菸蒂,他的面前有一大堆菸蒂:“你不值得浪费时间,跟我耍小聪明!”他说着,转动他的红眼圈的眼睛,“你知道得很清楚,那不是我!不管怎样,我本来可以干好点,别慌……尽管我从中得到钱。” “多少钱?” “每封信她给我一百个苏……所以这是桩挣钱的买卖。” “足够把那些有关的人送上刑事法庭。” “不会吧7这些信里是不是真夹着几千法郎钞票……我不能肯定,我摸过那些信封!只听嚓嚓的响声……我对着灯光,试图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但信封太厚,看不见。” “你在里面起什么作用?” “我把信带到这儿……我甚至不必预先通知她……约摸五点钟,我可以肯定那个年轻的太太就来了,她总是取一份《激进新闻》,把一百苏放进罐子,然后把信装进她的手提包。” 第29页 “一个皮肤微黑的女人?” “一点不黑!一个金髮碧眼、白皮肤的高个子女郎!脸稍微有点儿红,打扮入时,她总是打地铁车站那儿过来……” “她第一次让你这么干是在什么时间?” “大约三年前……等一下!让我想想,对了!那时我女儿刚生第一个孩子,把孩子送到维尔诺夫-圣乔治的一个奶妈那儿……对,就是在那个时候。三年差一点儿……那天,天已经晚了……我把报纸綑扎好,正要背起它们……她问我是否有住处,是否愿意帮助她……你看,干我这行的什么样的人都会碰上。 “我要做的只是把写着我名字的信收下,不要拆开,下午把信带到这儿……” “是你定的要价五法郎吗?” “是她定的……当时我开玩笑地对她说,干这件事的代价不止值半瓶红酒,但那时她打算找那卖花生的人干!那个阿尔及利亚人!那种人没有钱,也肯干,所以我就说好吧……” “我想,你不知道她住在哪儿吧?” 雅各布先生眨眨眼睛:“如果你能找到她,你可就太聪明了,即使你是个警察!先前也有一个人千方百计想找到她。我住的那幢房子的看门人只是告诉他我在这儿卖报。她向我形容了这个人的长相,我以为他是那个年轻女子的父亲。开头他只是在有信来的那几天里在这儿转悠,并不对我说话。啊,对了!他总是躲在那个卖疏菜和水果的摊位后面。然后,他就跟踪她……不过,没有成功!最后,他来找我,说如果我能把那年轻女子的地址告诉他,他就给我一千法郎。他不相信我跟他一样什么也不知道。原来,她让他乘了不知多少地铁和公共汽车,最后在一幢有两个出口的大楼里把他甩了。那不是个好傢伙。我这才明白他不是她父亲……他第二次又来试试运气。我想,我该提醒那个年轻女子,我敢肯定,她带他走了很长的路——好几英里——把他拖得晕头转向,因为此后他没再来试过。嗯,现在你又来了。你知道为那事儿我得了多少外快——不是那人给的一千法郎——只是一张二十法郎的钞票,而且当时,我还不得不装出找不出零钱的样子,否则我就只能得到十法郎了,她走时嘴里嘟囔着我听不懂的粗话。狡猾的小婊子!一个小气的老……” “最后一封信什么时候到的?” “至少有三个月了……你能往后站站吗,顾客都看不见我的报纸了……你还想知道些什么?我是个正派人,真的,我并不试图让你……” 梅格窗往罐里扔了二十法郎,含煳地做了个再见的手势,沉思地走去。 走过地铁入口处时,他撅起嘴、带着厌恶的神情想到埃莱奥诺·布尔桑在扔给雅各布老头五法郎后,拿着装有几千法郎钞票的信封走了,然后镇静地乘上十来条不同线路的地铁和公共汽车,非常小心地穿过有两个出口的大楼,回到家里。这和埃米尔·加莱脱去外套,坚持爬上十英尺高的墙头有什么联繫呢? 雅各布先生——梅格雷最后的希望,已经消失在稀薄的空气中。 根本没有雅各布先生这样一个人!他现在只得猜想,是亨利·加莱和埃莱奥诺·布尔桑这两个人发现了加莱的秘密,在敲诈他? 但埃莱奥诺和亨利没有杀人,圣-伊莱尔也没有,尽管他讲的话有矛盾,尽管那扇院门开着,他本人把钥匙扔在荨麻巷里,在探长声明要不惜一切代价找到钥匙时,他又安排花匠找到了它。 这些并没有改变这样的事实:有人向莫尔开了两枪,还有埃米尔·加莱被杀害了,他的大姨说他是她家的耻辱。 圣法尔若那些人咒骂他,藉以安慰他们自己,他们不断说他是个职业低贱的废物,但同时也在思索这一事实,他的死毕竟使他们的财富增加到了三十万法郎。 亨利那天早晨觉得身体好些了,所以他把保险金存入索夫里诺银行的帐户,让他十万法郎的存款得到充分的升值,这笔钱一定要增加到五十万法郎,他才能和埃莱奥诺离开此地到乡村去生活! 她呢,也是镇定自若,用一张五法郎的纸币和一个卖报人换了一个厚厚的信封或者在桑塞尔监视着梅格雷的一举一动,跑到他面前,神情安详、天真,告诉他她的一生生活! 圣-伊莱尔一直在公证人家里打牌。只有埃米尔·加莱,他再也不会在场了……他已经牢牢地钉在一口棺木里了,他的面颊被子弹打烂了,以经由那位邀请七个人共进晚餐的医生切开了,他的心脏上有个窟窿,那双谁也没有想到会闭着的灰白色的眼睛! “左面最后那条小径,就在最近去世的市长那个粉红色大理石墓碑旁边。”墓地看管人说。 科尔贝那个殡葬员面对具体的吩咐搔了搔头皮:“一块非常简洁的墓碑,不必精心打磨,不必过于雅致,也不要太贵,但要有特色。” 梅格雷看到过类似的其他墓碑,随即他的思绪又回到那个头髮略带红色的高个子女郎身上。 她不一定就是埃莱奥诺·布尔桑,不过她也可就是雅各布先生的顾客,没有证据证明亨利是她的同伙。 第30页 “最简单的办法是给老人看一下她的照片。”想到这儿,他一路走到蒂雷内路,确信能在这个年轻女子的公寓里弄到一张她的照片。 “布尔桑太太不在家,但亨利先生在楼上。”看门人说。 夜色渐渐降临,梅格雷走上狭窄的楼梯,身子不住地磕碰在楼梯的墙上,他没有敲门就推开了看门人指给他看的那扇门。 亨利·加莱的身子俯在桌上,正在綑扎一个相当笨重的包。他跳了起来,但在认出是探长后,他设法控制住自己,不过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拼命地咬紧牙关,牙齿都一定咬疼了。在短短的一个星期里,他的容貌发生了怕人的变化。他双颊凹陷,颧骨突出,最明显的是他的脸色呈现出吓人的灰白色。 “看来你昨天晚上肝病犯得很厉害,”梅格雷带着一种并非有意的粗暴口吻说,“让一下……” 包裹看起来像台打字机,探长扯去包皮纸,从口袋里找出一张空白纸,随手打了几个字,然后将纸塞进钱包。 有一会儿,打字机打字的声音打破了公寓里的沉寂,房间里的家具上蒙着一层灰尘,假期里塞在窗棂里的报纸还在。亨利靠在一只五斗橱上,低头盯着地板看,紧张得让人看着痛苦。 梅格雷继续不停地工作着,他手脚笨拙,但毫不留情,他打开一个个抽屉,在其中的东西中翻找着,终于找到了一张埃莱奥诺的照片。 他手里拿着照片,帽子扣在后脑勺上,刚要走,却在年轻人跟前站住了脚,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你有没有话要对我说?” 亨利咽了口唾沫,好不容易才逼出一句话:“没有。” 梅格雷很谨慎,过了一个小时才又来到克利南库尔特路,雅各布先生还坐在他的报摊旁。 还需要什么证据呢?还没走到老人限前,他就看见了在一家酒吧窗子后面亨利·加莱那脸色惨白的长脸。 不多会儿,雅各布先生说:“就是她,没错!一点没错。这下她完了!” 梅格雷一句话没说就走了,同时朝酒吧那儿恶狠狠地看了一眼。他本可以走进酒吧,只要把手往亨利肩上一放,就会使亨利的肝病再次发作。 事实仍然是,他们没有杀他! 半小时后,他坐在巴黎司法警察局里,他跟谁也没说话,他在办公桌上看到内韦尔税务检查员写来的一封信。 第九章  假结婚 如果你愿意悄悄地光临我的私人住址:内韦尔克勒瑟路17号,我将向你提供一些有关埃米尔·加莱的情况,你一定会很感兴趣的。 梅格雷到了克勒瑟路。 梅格雷坐在一间由红黑两色布置成的客厅里,对面是税务检查员,他脸带阴谋者的神色把梅格雷引进了客厅。 “我已把女佣人打发走了。你明白吗?这样好一些,你知道。对任何一个走过这儿可能看见你进来的人来说,你是我从博凯尔来的表兄。”他是为了加重他说话的份量在眨眼吗?不管怎样,他不是闭一只眼,而是快速地闭两只眼,最后,给人一个印象,他有面神经痉挛。 “你到殖民地去过吗,像我似的?……没去过?我本来认为……这太遗憾了,因为那样你会更理解我说的……”他的眼睑一刻不停地张开、闭起。他说话的语气变得越来越推心置腹,脸上露出又恨又怕的表情。 “我本人在印度支那呆过十年,当时,西贡那儿没有宽敞的林荫大道,不像这儿巴黎……我就是在那儿认识加莱的…… “我是从那次刀刺事件上发现线索的……你很快就会了解原因的。 “我敢打赌,直到现在你什么也没发现!你不会发现什么的,因为这是一件只有殖民地居民才能理解的事情。就是在当时,兇杀案发生的时候,有一个殖民地居民在场。” 这时梅格雷已经估摸了这人,他知道跟这种类型的人在一起一定不能流露出任何不耐烦的情绪,也不要打断他的话,还要点头表示同意,否则将会耗费无穷尽的时间! “他是个了不起的傢伙,我们的加莱!他充任类似公证人的雇员,那人已经发了迹,因为他成了参议员……疯狂地迷上了足球。他甚至提出要组建一支足球队……他一定要求我们大伙都参加,只是当地没有其他球队和我们比赛……好,长话短说吧……他喜欢女人甚至超过喜欢足球……他只要提出要求,就能得到她们!一个好色之徒!他能对她们耍种种花招……请稍等片刻……” 他蹑手蹑脚走到门口,勐地把门打开,看看是否有人在偷听。 “嗯,瞧……有一回他做得过头了一些,我并不因为充当他的帮凶感到骄傲,不过——注意——我没有参与在这件事里……有个种植园主刚好带着两三百个马来工人走过……其中有一些妇女和儿童,还有个小姑娘,一个真正的小美人!……我现在记不起她的名字了。 “同时,我记得我快看完一本斯蒂文森写的管于太平洋地区土着人的老书,我对加莱谈起过这本书。小说讲一个白人,搞了一次假结婚,弄到了一个真正的未开化的土着姑娘…… 第31页 “嗯,我那位埃米尔完全被那姑娘迷住了!那个时候,马来人还缺乏文化教养,尤其是穷人,他们像牛一样被人驱使…… “嗯,为了那个姑娘,加莱去求她父亲……他给他未来的姻亲们穿上怪里怪气的衣服,组织了一支完整的送亲队伍!送到一间我们已经减价的破旧的小房子里。 “那位扮演市长的人已经去世了,但你可以找到在这场戏里扮演角色的其他人,加莱真是个恶作剧大王!凡是可以使这件事成为真正的喜剧的事情,他一件也忘不掉,他致的言辞太滑稽了,弄得我们大家真的笑得在地下打滚——那姑娘被安排认真地参加的整个结婚仪式——从头至尾都是闹着玩的!……这是最大的一个玩笑!那姑娘全家都来了,还有证婚人和其他所有的人……” 税务检查员沉默了片刻,这点时间刚够他摆出一副更加严肃的表情。 “嗯,”他最后说,“加莱和她像丈夫和妻子那样一起生活了三四个月。然后他就回法国了,自然,他把‘妻子’撇在当地了 “那时我们都还年轻,要不我们不会笑得那么厉害的,因为马来人并不宽恕人。 “你不了解他们,探长。那年轻女人等了很长时间,盼她丈夫回来……我不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但几年后我碰到了他,他看起来老多了。在西贡一个十分阴暗的地区…… “当我在内韦尔的报纸上看到加莱的名字时……记得我已经有二十五年没见过他了。我甚至都没听到过他的消息……用刀刺的,你明白吗?现在,你已经想到了吧。这显然是报復!这些马来人为了报復可以走遍世界……他们用匕首…… “试想一下,那个小姑娘的一个兄弟或者甚至是她的儿子……受过较多的教育。他开始使用左轮手枪,因为这更实用。可后来他的本能占了上风……” 梅格雷忧郁地等待着,他只是半听着那位滔滔不绝地说话,就是要打断他的话也办不到。在一桩兇杀案中,一般都有上百个像这种类型的男子的证人。 即使不是这个人,也会有另一个人的,因为巴黎的报纸对这一案子作了大量的报导。 “你同意我的看法吗,探长?你压根儿没想到吧,是不?我把你请到这儿来,因为兇手要是知道我已经说了……” “你说过加莱踢足球?” “一个刮刮叫的足球运动员,一个快乐的好小伙子!是你能找到的最有趣的伙伴……他可以整个晚上一口气讲滑稽故事。” “他干吗离开印度支那?” “他老是说他有自已的打算,说他生来就是要享受不低于十万法郎的养老金……那是在战前。十万法郎的养老金!你能想像吗?我们取笑他,但他的神情却像教皇那样严肃认真……你们会看到的!你们会看到的!他会哈哈大笑。他没有得到十万法郎,是码?我是因为发高烧才离开亚洲的……现在我有时还会发作。你要喝点什么吗,探长?我自己给你去拿,因为今天下午我把女佣打发走了。” 不,梅格雷无法再应付什么事,他也无法再忍受对方在讲马来人復仇故事时像孩子那样不断地眨眼睛。 纯粹出于礼貌,他才勉强说了声谢谢,或是淡淡一笑。 两小时以后,他在特拉基-桑塞尔火车站下了车,他已经开始觉得自在。在通往罗亚尔旅馆的路上,他自言自语地说:“假定这是6月25日,星期六……我是埃米尔·加莱。天气热得难以忍受……我的肝不舒服……口袋里装着一封雅各布先生的来信,信上威胁说,如果到星期一还不付给他两万法郎现金的话,他就要向警方兜出一切。 “那些保王主义者从来不会一次捐出两万法郎。每次能从他们身上榨出的钱数大约平均在两百至六百法郎之间。很少有一千法郎。我要一间卢瓦方旅馆俯瞰院子的房间…… “什么要俯瞰院子的?害怕自已被谋杀吗?被谁?”他低头走着,尽量使自己处于死者的地位考虑问题。 “我知道雅各布先生事实上是谁吗?他已经敲诈了我三年了。我问过克利南库尔特路拐角那个卖报人……我跟踪过一个年轻的金髮女郎,她跑掉了,把我撇在一幢有两个出口的大楼前,弄得我毫无办法……认为这是亨利是不行的,关于他情妇的情况我一点也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已经有了十万法郎的积蓄,也不知道他需要五十万法郎,以便能离开法国去米迪生活。因此,雅备布先生仍然是极其巧妙地伪装成老卖报人的那个人。” 他做了个动作,像一个教师用黑板擦擦去一个用粉笔写在黑板上的问题。 他愿意忘记所有的证据、证词,重新从头开始调查起。 “埃米尔·加莱是个快乐的青年!他一定要他的朋友组成一支足球队…… 他走过旅馆门口,但没有进去,而是去按了按圣-伊莱尔别墅前门的门铃。梅格雷没有向站在旅馆门廊里的塔迪冯先生招唿,塔迪冯责怪地盯着他的背影。 探长只得在街上等了一会儿。最后一个男佣人出来开门让他进去,梅格雷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在这座别墅里干多久了?” 第32页 “一年……但……你一定是想见圣-伊莱尔先生吧?” 他的主人在底楼的一扇窗子那儿友好地向他挥挥手:“嗨!那把钥匙?我们到底找着了!你愿意进屋来坐会儿吗?调查进行得怎么样了?” “你的花匠跟你干活有几年了?” “三四年吧……你不进屋?” 这位乡绅被梅格雷脸色的变化吓了一跳,梅格雷沉着脸,紧皱双眉,在看着你时,神情优虑,显得疲乏而怨恨。 “我去拿瓶酒来……” “那老花匠干吗走了?” “他开了个酒吧,在通往圣蒂博的路上,离这儿一英里……一个老坏蛋,靠我发了财,自已就独立地干了……” “谢谢你。” “你要走?” “会回来的……” 他不假思索地说,他走到边门那儿,仍然显得忧心忡仲,然后朝大路方向走去。 “他不得不立即弄到两万法郎!他并不试图从寻常的受骗者,也就是这一带的那些地主手上去弄这笔钱,他只有去找圣-伊莱尔……同一天里找了两次……然后爬上了墙头!”他咒骂了一声。 “该死!该死!真该死!可要是这样的话,为什么他要一间俯瞰院子的房间呢?如果他住上了,他就不必再爬上墙头了。” 老花匠的小酒馆位于罗亚尔河的船闸附近,里面挤满了船夫。 “请你给我提供一些情况……我是警察……关于桑塞尔的那件兇杀案……你记得在以前的主人家干活那会儿见到过埃米尔·加莱吗?” “你是说克莱芒先生?……我们都这么叫他……是的,我看见过他。” “经常吗?” “我不会这么说……反正每六个月来一次……但这已经足以使我以前的主人有两个星期感到不舒心!” “最初那些来访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 “至少十年前、也许十五年。你喝点什么吗?” “不,谢附……他们有时吵架吗?” “不是有时,而是每次!我甚至看见他俩像一对码头工人那样互相对骂……” 不一会儿,梅格雷走在回旅馆的路上,他又向自己推断说,然而不是圣-伊莱尔开的枪。首先,他不可能朝莫尔开那两枪,因为他在公证人家里,其次兇杀案发生的那晚,他干吗要在那扇院门边转悠呢? 他瞥见了埃莱奥诺的身影,离教堂不远,但他故意避开她朝别的方向看。他不想说话,尤其不想和她说话。 他听见身后急促的脚步声。他看到她赶了上来,穿着一身灰衣服,头髮梳得很光滑。 “对不起,探长……” 他转过身子,直视着她的眼睛,脸上露出非常兇狠的神情,以致使她有一会儿屏住了唿吸。 “有什么事?” “我只想知道……” “没什么好知道的,我什么也不知道……”他没再说什么就走了,双手背在身后。 “如果俯瞰院子的房间空着……他也会像这样被打死吗?” 一个在玩皮球的孩天撞到了他坏里,他一把将孩子提起来,放到一码远的地止,连看也没看那孩子一眼。 “不管怎样,他没有弄到两万法郎……到星期一不可能弄到这笔钱……” 要不是这样,他就不可能去爬墙头!从墙上就不可能打中他。 因此,他也就不会死! 他擦了擦额头,尽管天气比上星期好受多了。 他令人发狂般地感觉到,自己离开终点只差一点儿了,可就是无法到达那儿。有大量的证据,那堵墙是其中之一,朝莫尔开的那两枪……一星期后雅各布的事,十五年前对圣-伊莱尔的访问,失落的钥匙,那么幸运地被花匠找到,房间的问题,开枪几秒钟后刀伤完成了枪弹的任务,还有足球和那场结婚闹剧。加莱对运动的热情,他那些滑稽故事和爱情冒险都是从税收检查员说的许多复杂的故事中知道的。 “一个快乐的傢伙!一个真正的唐璜!” “你是在平台上用餐吗,探长?”塔迪冯先生问道。梅格雷不知不觉中抵达了旅馆。 “随便。” “怎么样?调查?” “可以说结束了……” “什么?那兇手呢?” 但探长已经走开了,耸了耸肩,沿着充满了从厨房飘出的菜餚香昧的走廊来到他的房间里,他那些材料仍然堆在桌子、壁炉架和地板上。 算是死者的那套衣服没有娜动过。 梅格雷弯下身去,抽出他插在木头地板上的那把小刀,抚摸着它,一面不停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天空布满了连绵不断的灰色暴风雨云,而对面的墙正相反,白得晃眼。探长从窗口走到门口,又从门口走回到窗口,不时看一眼搁在璧炉架上的照片。 “过来一会儿!”在他约摸第三十次走到窗子那儿时,冷不丁地说道。 墙上方的树叶晃动,梅格雷发现圣-伊莱尔隐约藏在那里的脸,那个乡绅起先想熘走,但接着试图开个玩笑,于是用不安的口吻问: 第33页 “我一定要跳过来吗?” “从园门那儿过来,那样比较方便!” 钥匙在桌上,梅格雷漫不经心地将它扔过墙去,又在房间里踱开了步子。他听见钥匙落在花园里那堆垃圾中间的声音。接着听见移桶的声音和一阵树叶和树枝的悉卒声。圣-伊莱尔的手一定在发抖,因为钥匙在锁里咔嗒咔嗒响了一会儿,才听见门铰链嘎吱吱的响声。 不管怎样,“小别墅”的主人终于出现在窗口的时候,已经恢復原来那副沉着的样子,开玩笑地说:“逃不过你那山猫般锐利的目光!……这案子太使我着迷了,所以看到你回来,我就想到要盯住你,这样我也能像你一样了解案情了,而且还能诱使你跟我再次见面……我要绕过来吗?” “不,不必绕。就从窗子里爬进来……” 圣-伊莱尔毫无困难地爬了进来,他环顾四周说。 “真奇怪啊!……这气氛,按原样重新布置的现场……这些衣服!……这舞台布景是你布置的吗?” 梅格雷带着夸张的从容姿态装着菸斗,每放进一撮菸丝,就用食指按上十来次。 “你有火吗?” “有打火机……我从来不用火柴……” 探长的目光似乎停在壁炉里已经烧剩到最后的三小块淡绿色木头上,旁边是烧焦的纸。 “那还用说!”他说道。但不知道他这话是对谁说的。 “你想问我什么吧?” “我也不知道,我刚才看见了你……因为对此案我还不了解,我对自己说,一个聪明人也许能给我一些想法……”他坐在桌子的一个角上,手握住菸斗,朝他同伴手里的打火机凑过去。 “哈,你是个左撇子……” “什么?我……不……这只是偶然的。没法告诉你为什么我用左手向你递上打火机……” “请你关上窗子好吗?我将非常感谢……” 梅格雷的眼睛始终没离开过他,他觉察到圣-伊莱尔犹豫了一下,然后,显然是使劲想了一下,这才用右手扣上窗子的搭钩。 第十章  助手 “打开窗子。” “可你刚才要我……”蒂比瑟·德·圣-伊莱尔微笑着,好像在说:“好吧,你这是在下命令……然而,我实在不明白。” 但梅格雷不在笑。谁看见他都会说,他脸上显露出的都是厌烦的神色。他的言行好像表明他的心情恶劣。他好笑地走动着,脑袋急促地抬起、低下,要不就是没有由来地随手拿起什么东西,然后又放下, “既然你对调查感兴趣,我要把你作为我的助手……所以说话不用婉转了,我要把你作为我的一个警官……去把旅馆老闆叫来。” 圣-伊莱尔顺从地打开房门,高声喊道:“塔迪冯!嗨!塔迪冯!……” 旅馆老闆进来时,梅格雷坐在窗台上,眼睛看着地板。 “问一个简单的问题,塔迪冯先生……加莱先生是左撇子吗?好好想想……” “我从没留意过……真的,我没留意……左撇子的人和别人握手也用左手吗?” “当然。” “那他不是左撇子,因为我注意过这点,来客一般都和我握手……” “去问问你的工作人员……也许他们注意到了。” 他走后,圣-伊莱尔问道:“你非常重视这个问题?……” 但探长没有回答他,径直走到外面过道里,对旅馆老闆喊道:“还有,请你帮忙接一下帕代尔昂先生,内韦尔的税务检查员……我想他那里有电话的……”他回进房间,没有朝他的同伴看一眼,在摊在地板上的衣服人身边走来走去。 “现在开始工作!我们看……埃米尔·加莱不是个左擞子。我们马上就会看到这一事实是不是对我们有帮助……或者更干脆地说……拿起这把小刀……就是作案用的那把……不……把它给我,因为你又用左手拿了。 “好了,现在我们来假定一下,我正受到袭击,因此一定要还击。记住,我不是个左撇子。当然,我用右手握住小刀把……过来……我向你冲过来……你比我强壮……你抓住了我的手婉……抓紧!对!显然,你要抓的是握武器的那只手。很好。现在来看一下这幅照片。这是死者,是犯罪档案处的人拍的,你看到了什么?埃米尔,加莱的左手腕给捏得青肿了。 “什么事,塔迪冯?内韦尔接通了?没有?你说女招待们一致认为加莱不是左撇子?谢谢你,你可以走了…… “我们私下里说说……德·圣-伊莱尔先生……你怎么解释这一点?加莱不是左撇子,然而,他却是用左手握住了武器!只要你留意一下那张照片,那上面证明他的右手里什么东西也没有…… “对这一疑点,我看只有一种解释……看……我想把小刀刺进自己的心脏……我怎么办呢?看着我的每个动作…… 第34页 “我用左手握刀。因为只有用这只手才能把刀刺向准确的方位……我的右手比较有力……以我的右手使劲压在左手上……等一等!就像这样……我的右手抓住左手手腕……我捏碍非常用力,因为我很激动,知道它就要刺痛……我捏得太用力,捏青肿了自己的手腕。” 他漫不经心地把小刀扔回到桌上。 “当然,如果你接受设想出来的事实……那么你也会接受加莱是自杀这一看法……但是,他的胳膊没那么长,可以握一把手枪在二十英尺外的地方向自己的脸开枪,是不? “同你一样,他们说,从前在军队里,让我们再想想其他的情况!” 圣-伊莱尔仍然勉强地微笑着。不过他的眼睛瞪视着,目光不断地转动,始终不离开梅格雷。梅格雷一直在房间里来回走着,做了许多谁都会那么做的没有意思的动作,如拿起粉红色的卷宗,打开,又合上,把它塞在绿色卷宗下面,然后又突然走过去,变动一下死者的一只鞋子的位置…… “跟我来……对,从窗户里出去……现在我们在荨麻巷里了……让我们想像一下,这是星期六黄昏,这是晚上,我们可以听见集市的喧闹声和游艺打靶场的声音……也许还能看到旋转木马忽隐忽现的灯光。 埃米尔·加莱已经脱去外套,他登上了墙头,对他这样年纪的人来说,况且他还有病。体力受到了影响,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跟着我。” 他带着他走到园门那儿,打开,又把它关上。 “给我钥匙……好……这扇门是关着的,钥匙总是放在那儿两块石头中间的缝隙里……你的花匠亲口对我说的……现在我们在你的别墅里了……别忘了天很黑……记住,我们只是在试图弄明白某些证据,或者说,我们是在确证一些矛盾的证据,适合……请从这儿走!现在我们设想一下,在花园里,有一个人由于埃米尔·加莱在做的一切而感到焦急,一定有好几个人在焦急……加莱是个骗子……天知道他还得对什么负责。 “在墙的这一边,当时有一个人,像你或我这样一个人,他注意到加莱那天晚上很紧张,也许知道他已处于绝望的境地……这个人,我们暂且把他叫做x吧,像在代数中一样,他在墙边走来走去,突然他看到了埃米尔·加莱,那个化名为克菜芒先生的侧影出现在墙头,没有穿外套。从房子那儿你能看到这一段墙吗?” “不……我不明白你指的是什么……” “我指的是什么?我什么也不指。我们只是在开展调查,如果需要,我们可以把我们的假设改上百次……等一下!我己经改变假设!x不是在走来走去……他看到了那些圆桶,他没有翻过墙去弄明白墙那边在发生什么事,而是拉过一只圈桶,站了上去。就在这时,埃米尔·加莱的身影出现在夜空前…… “两个人没有说话,因为如果他们有话要说,他们早就互相走近一些了。要听到离开三十英尺远的说话声,你不得不说得很响……再说,两个人在这种奇怪的处境里相遇,一个站在桶上,另一个在墙头上,他们都不想引起注意……此外,x是在暗处,埃米尔·加莱没有看见他,加莱从墙上下去,回到他的房间…… “想到这儿,情况变得比较困难了,除非我们假设是x开的枪……” “你这是什么意思?” 梅格雷已经爬上圆桶,又笨拙地下来了。 “给我打火。好。你又用左手了!现在,我们不去考虑是谁开的枪,我们继续顺着x走的路线走下去……过来……他从这儿取出钥匙……打开院门……不过,他预先到什么地方去了一下,拿了橡皮手套。你得去问问你的厨子,她是否带橡皮手套拣菜,手套是不是已经不见了……她的脑子清楚吗?” “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远处响起了一声滚雷,但是雨一滴也没有下。 “让我们继续讲下去!现在院门已经开了,x走到窗子前,看到了尸体……你看,埃米尔·加莱死了……在开枪以后,立即用上了小刀,医生说得非常肯定,血迹证明了这一点……嗯,我们原先认为,从所有的表象看,这一刀是受害者自已刺的…… “在壁炉里,有一些烧焦的纸片,还是热的,我们发现加莱的火柴也在那儿…… “那个x在手提箱里翻找,也许还翻了钱包,他小心地将钱包放回死者的口袋里,离开了房间,他忘记锁上院门,忘记把钥匙放回原处了……然而,钥匙还是在草丛中找了回来……” 梅格雷有一会儿没有向他的同伴看一眼,此时注意到他显得不安。 “好……还没完呢。我觉得我还从没有碰到过这样的案子……既那么复杂同时又那么简单……我们知道,不是吗,那个把自己叫做克莱芒的人是个骗子……我们发现他把所有行骗的证据都销毁了,好像他预料到要出什么重要的、决定性的事情。” 第35页 “这边走!这儿是旅馆院子,左边就是埃来尔·加莱那天下午要求住的那个房间,房间已有人住了,旅馆没有答应他…… “那天下午他的情况和晚上一样,不管怎样,到星期意早最,他得弄到两万法郎,否则,被诈他钱财的人将把他送进警察局…… “假设他住到了这个房间……那就不用穿过巷子,爬上墙头了!因此登上墙头对他来说并不重要,或者换句话说,可以用其他方法代替,院子为此提供了方便。 “在这个院子里,我们看见了什么?一口井!也许你会告诉我,他想跳井……但对这话,我要回答说,他可以很容易地淹死自己,只要离开他的房间,穿过走廊,从那儿出去就行……不!他得有一口井和一个房间在一起……什么事,塔迪冯先生?” “内韦尔的电话接通了……” “税务检查员?” “对……” “来,德·圣-伊莱尔先生……既然你想帮助我,对调查的每一步你都应该在场才对……戴上另一个耳机……餵!我是梅格雷探长……什么也不角害怕。我只想问你一个我刚才才想到的问题……你的朋友加莱……他是不是左撇子?你说什么?……是左撇子,而且还是用左脚的?他用左脚外侧踢足球?你能肯定?不,就这些,谢谢……还有一个小问题:他懂拉丁文吗?你干吗发笑?一个劣等生?差不多那样?很奇怪,是吗?告诉我——你看到过死者的照片没有?没有?显然,从西贡的那些日子以来,他的容貌已经改变了……我有的唯一的照片,是在吃规定饮食期间照的……不过,也许就这几天里,我要介绍一个很像他的人给你……谢谢,没错!……” 梅格雷挂上电话,毫不喜悦地哈哈一笑,嘆了口气:“你瞧,一个人昏头昏脑会作出多大的错误判断?迄今为止,我们所说的一切都是以一个假设为前提的,我们打交道的这个埃米尔·加莱不是个左撇子……因为,他如果是左撇子的话,他可以用小刀对付袭击他的人……你看,相信旅馆经理和女招待的话是怎么回事……” 塔迪冯先生已经听到了,看来神态拘谨。 “晚饭已经准备就绪。” “过一会儿吧,马上就结束了,特别是因为我怕德·圣-伊莱尔先生一定要不耐烦了。我们回到犯罪现场去,你不反对吧?” 他们回到房间,他突然说道:“你看到过活着的埃米尔·加莱?……”我说的话或许会让你发笑……是的。错开开灯,天气这么恶劣,天黑得比平时要早一个小时……嗯,我没有看到过,自案件发生以来,我一直试图想像他活着的时侯!” “为了做到这一点,我要唿吸一下他唿吸过的空气!……接触一下和他一起生活过的人……看看这张照片……我敢肯定你会像我一样这么说,可怜的傢伙!尤其是在当你知道医生对他说他只能再活三年的时候。严重的肝病……衰弱的心脏就等着有个藉口停止跳动……我想把这个人想像成一个活人,不仅是在空间中而且在时间中……可惜,我只能回溯到他结婚的那个时候,婚前的情况,他连妻子都不愿告诉……她只知道他生在南特,曾在印度支那住过几年。但他没带回来一张照片或一件纪念品。他从来没说起过那段生活……” “他是个小小的旅行推销员,有一笔三万法郎的积蓄……就是到了三十岁上,他仍然是皮包骨头、笨拙而性情阴郁。 “他遇上了奥罗尔·普尔让,决定娶她为妻……普尔让家的人都一心往上爬……她父亲压力沉重,没有足够的钱继续维持报纸的出版……但是他曾经是一个偷窥王位者的私人秘书!他和公爵和王子通过信里……他的大女儿嫁给了一个制革厂老闆。加莱在那个圈子里显得很寒酸,就算他被接纳进入这个圈子,那也只是因为他同意把那一小笔资金投入《太阳报》的事业中……他们好不容易才容忍了他,对普尔让家来说,一个女婿干推销廉价礼物的银器这种工作,真是辱没身分。他们千方百计让他有点儿雄心壮志……他拒绝了。他并不热中于干一番大事业。那时他的肝脏已经很不好……他梦寐以求的是和妻子一起在乡村过宁静的生活,他很爱她。 “但是她也老对他唠叨!她的姐姐们甚至无礼地把她看作一个穷亲戚,她们因她的婚事反对她。 “老普尔让死了……《太阳报》完了。埃来尔·加莱继续向诺曼第农民推销他那些花里胡哨的作为礼物用的廉价餐具…… “除此之外,他钓鱼,发明钓鱼小机械、拆卸钟錶……以此为乐, “他儿子继承了他的体格和他的肝病,但是他具有普尔让家的那种野心。所以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埃米尔·加莱决定试着做一件事……他有《太阳报》的合订本。他发现有许多人只要有人对他们谈到拥护王朝的事业,就拿出数目相当可观的钱。 第36页 “他试着去做……关于此事他一个字也没吐露过……也许开始时,他还继续干着推销负的工作,诈骗的收入比他当推销员的要多。不久,他能在圣法儿若开发区买下一块地,他在那里盖了一所房子……” “他把办事有条理和严格遵守时间的特点运用到新行当中。他对他的家庭害伯得要命……因此对他们来说,他仍然是尼埃尔公司在诺曼第的代理人。 他没有发财。保王主义者人数不很多。其中有一些人花钱很吝音……但是,不管怎样,这是一笔相当不错的小收入,只要投有人非难他,靠着这笔钱,即使很少或完全没有雄心壮念,加莱也能在自己的家里过着幸福的生活。 “他喜爱自己的妻子,尽管她有缺点。也许他也喜爱他的儿子……岁月流逝……他的肝病越来越严重……加莱一次次发病,这使他感到启己活不长了。于是他申请投保人寿保险,保险金高得足以保证使他的直系亲属在他死后能保持和现在相同的生活水平。他疲于奔命……克莱芒先生越来越频繁地拜访外省的花园别墅,追踪旧王朝的王公未亡人和乡绅们。 “你在听我讲吗? “嗯,三年后……个叫雅各布先生的写信给他。这个稚各布先生知道他在干什么行当,向他提出要钱,每两个月一次,一直不断,作为他保持沉默的代价…… “加莱还有什么办法?他是普尔让家的耻辱——穷亲戚!他们不在乎在新年时给他寄上一张贺年卡,但他的连襟们,考虑到自己的前程,宁愿不和他见面。 6月25日星期六这天,他在这儿,口袋里装着雅各布先生的最后一封信,信上要他在星期一前付出两万法郎…… “前不久,我试着处于他的地位,按他的路线从火车站走到旅馆。 “显然,你无法在一天内骗取保王主义者两万法郎,即使有最最巧妙的藉口也不行。总之,他没有这么做。他来拜访你——两次!第二次和你谈过话以后,他要求住一间俯瞰院子的房间。 “他是不是希望从你身上弄到两万法郎?不管发生什么事,事实反正是:到那天晚上他的希望完全落空了。好,如果你能告诉我,他想在那间没要到的房间里干什么,那么,我们就将知道他为什么要爬上墙头了。” 梅格雷没有抬起眼来看他的同伴,这位同伴的嘴唇在颤抖。 “想得真妙……太妙了……尤其是关于一我的那部分……我怎么不太明白?” “你父亲去世时你多大了?” “十二岁。” “你母亲还健在吗?” “生下我不久她就去世了……但是我想知道为什么……?” “你是亲戚把你带大的吗?” “我没有亲戚。我是圣-伊莱尔家最后一个。我父亲死后,留下的钱刚够供我吃饭和上学,在布尔日的一所学院里,直到我十九岁。没料到我从一个表亲那里得到了一笔意想不到的遗产,当时大家都忘了他还活着……” “我想他是生活在印度支那!” “对,在那儿某个地方……他是个远房表亲,连姓都不一样。他叫迪朗蒂德·拉罗什。” “你什么时候得到这笔遗产的?” “二十八岁时……” “那么从十八到二十八岁这段时间呢?” “这段时间我生活艰难,我可以告诉你:我并不为此感到羞愧。正相反!现在时间晚了,探长——我想也许这样比较好,如果……” “等一会儿,我还没有让你知道有了一间房间和一口井后能干些什么。你身上带枪吗?没关系,我有……什么地方一定有根绳子。好。紧跟着我……我把绳子系在枪把上。我们估摸它六至七码长或多一点,反正没关系……去到路上拿一块大石头来……” 圣-伊莱尔再次欣然服从,拿回来一块石头。 “用左手!”梅格雷说,“别介意。现在我把石头稳当地系在绳子的另一端......如果我们把窗台想像成井台,我们就当场试验一下...... “我让石头的一端落下去。石头落到井里,手枪在我手里面......我向某个人开枪,随便那一个......比如我自己吧......然后松开手怎么样了?悬在井水上方的石头沉到井底,把拴在绳子另一端的手枪也带了下去。 “警察来了,发现一具尸体,但没有找到兇器……他们怎么推断?” “一起兇杀案!” “太对了!” 梅格雷从口袋里掏出火柴,点燃菸斗,现在没有必要再向他的同伴借打火机了。他收拾起加莱的衣服,像一个人终于完成了一项漫长而艰巨的任务,浑身轻松似的,他用十分自然的口吻说:“现在,去取那把手枪吧。” “可是——手枪在你身己手里嘛……你没有放手脚!” “我的意思是,去把那把杀死加莱的手枪取来。快!” 他把裤子和背心挂在木钉上,旁边是那件已经挂在那里的外套,衣服的胳膊肘已经磨破、发亮。 第37页 第十一章  生意交易 因为梅格雷转过身背对他,圣-伊莱尔不再要隐瞒自己真实的感情,他的脸上露出一种古怪的、交织着害怕和仇恨的复杂神情,尽管这样——也有几分自信。 “你还在等什么?” 他心一横,从窗子里出去,走到巷底的院门那儿,进了花园不见了,这一切做得那么……以致探长有一点儿担心,他仔细倾听着,看看能否听到一星半点声音。 一天中的这个时候,从河堤的方向可以看见从平台那儿射出的一束灯光,还可以听到旅客轻轻的对话声和刀叉的相碰声。 突然,墙那边的树枝动了一下。天黑沉沉的,梅格雷几乎看不出墙头上圣-伊莱尔的身影。 树杈啪地响了一下……传来一个轻轻的声音:“你来拿好吗?” 探长耸耸肩,没有动,那个人只好从原路走回来。他进了房间后,立即把武器放到了桌上。他似乎很镇静。他笔直站着,几乎是洋洋得意地,尽管明显有点儿尴尬,碰了碰梅格雷的胳膊。 “你对两万法郎怎么说?” 他紧张地咳嗽起来。 他原想给人一种大人物的印象,非常自在——但现在,他的脸越来越红,连话也说不出了:“嗯,我也许可以拿得出三百……” 梅格雷看看他,既不激动也不生气,只是在那双眼皮低垂的眼睛里露出一丝讥讽的神情,他不知所措起来,往后退了退,朝房何四下看看,似乎想找到什么可以抓住的东西。这是个迅速的变化,他所能做的只是挤出一丝粗俗得微笑,即使这样,他的脸也渐渐成了朱红色,眼睛在闪着焦急的神色。 他的大人物的角色扮演得并不成功。他尝试另一种策略:冷嘲热讽,更切合实际。 “你看着办吧!不会怎样,也许我有点儿天真。你能怎么样呢?……法律在我一边。” 这话听起来同样不真实,作为对照,也许梅格雷从来没有使人感到他有那么平静、自信的权威态度。 他的块头很大,他走过电灯泡下时,头碰到灯泡,他的肩膀那么宽,把窗子的空档整个儿都撑满了,就像中世纪的贵族,穿着袖子鼓起的衣服,填满了古老油画的画框。 他继续整理着房间,但此时动作更慢了。 “你毕竟知道得很清楚,我没有杀害他,是吗?”圣-伊莱尔紧张地说。他从口袋里掏出手帕,声音很响地擤了擤鼻子。 “坐下。”梅格雷对他说。 “我喜欢站着……” “坐下。” 在探长转过身面对着他时,他像个吓坏了的孩子那样乖乖地坐下了。 他显得鬼头鬼脑的,脸上露出一个感到自己和要求的角色相差太远、但仍然试图硬顶着上的人那种焦急的神情。 “我想,”梅格雷咕侬说,“没有必要把内韦尔那个税务检查员找来认一认他的老朋友埃米尔·加莱吧?没有他,我也能查清事实真相。不过多花一些时间罢了…… “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感觉到在这个案子中,有什么事对不起来。不用你尽力去理解。在所有的证据材料合在一起时,案情非但没有简单化,反而叫人煳涂,于是我知道,有人布下了假的线索。 “这个案子里的一切,没有例外。都是假的......没有一样是对得起来的......枪击和刀刺。俯瞰院子的房间和墙头......左手腕上的乌青和丢失的钥匙...... “甚至那三个可能的嫌疑犯......但是最主要的是埃米尔·加莱这个人对不起来,不管是死的还是活的。如果税务检查员什么也没说,我早就进一步去调查死者的过去了…… “我早就到那所公立中学去了,我会在那里发现真相……事实上,你在南特那所公立中学里不可能呆很长时间……” “两年,我被开除了!” “没错!在那时你就踢上足球了,而且很可能就在追求姑娘了!你看这多么不相配!看这张照片……不……看着它,你在公立中学墙头与姑娘约会时,这个可怜的傢伙只得照料着自己的肝。” “把所有的证据收集起来我得费一些时间……这没有关系,我知道主要的关键……这个人他突然需要两万法郎,他所以在桑塞尔,唯一的目的就是问你要这笔钱……你看到了他两次:傍晚时你看到他在墙头上,你肯定他要自杀,是不是?或许他也是这么告诉过你的?” “没有。但是他确实非常激动。下午,我真被他说话那种断断续续的样子吓一跳。” “你拒绝给他两万法郎?” “我没有别的办法,因为那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最后,我能肯定,我一定会给弄得分文不剩的……。” “是不是你在西贡替公证人工作时听说他是一笔财产的继承人?” “是的,一个模样古怪的职员来看我的老闆。一个怪老头,他在丛林里生活了二十年,三年来没有看到过一个白人。他因为发烧和吸鸦片,己经耗尽了体力……他们谈话时我在场……‘我不久于人世了,’他说,‘我甚至不知道我的家族还有没有人活着……也许还有一个姓圣-伊莱尔的,但我不大相信,因为我离开法国时,我们家族留在那儿的唯一的人看起来是那么消瘦,他一定已经死于结核病了。如果有继承人的话,你可以找到他,他将是我唯一的财产继承人。’” 第38页 “所以你在那时就已想到很快富起来?”梅格雷含含煳煳地说。 梅格雷感到在他面前这个浑身冒汗、神情困窘的五十岁的男人背后,他能看到那个性情快乐、身体健康而不择手段的傢伙,为了将一个土着姑娘弄到手,搞了一个荒唐的结婚仪式, “说下去。” “不管怎样,我不回法国也不行,因为那些女人……我在那儿做得过份了一些……那些做丈夫的、兄弟的和父亲的都在追踪我……我产生了一个想法,要找到一个姓圣-伊莱尔的人,这可不容易……我通过布尔日的公立中学查到了蒂比瑟,他们告诉我,他们不知道他变成怎样一个人了。但我从他们的嘴里了解到,他是个性情忧郁,沉默寡言的年轻人,在学校里根本没有朋友……” “上帝……他当然没有朋友!”梅格雷哈哈笑道。 “他一个子儿也没有、除了他的膳宿费付清以外,他什么也没有,就这样一直维持到中学毕业。当时我的想法是,通过某种手段,把这笔遗产分开,我不知道怎么去做……但后来我明白把这笔遗产分开比全部独吞更困难…… “我花了三个月时间找到了他——在勒阿尔弗,他在那儿正试图去当客运班轮的服务员或译员……他口袋里还剩有十至十二法郎的钱,我请他喝了一杯,然后我不得不从他嘴里把他的背景情况一点一点掏出来……就是在那时,他也只是极其简短地回答我。 “他曾在一所别墅里当过家庭教师,替鲁昂的一个出版商当过校对,在一家书店当过职员。他穿着一身样子可笑的晨礼服,红棕色的鬍子参差不齐,看起来很愚蠢。 “我下了很大的赌注。我告诉他,我想到美国去挣钱,在那儿,没有什么比有个头衔的姓名对一个人更有帮助了,尤其是在和女人打交道的时候……” “我向他提出花钱买他的姓名,我有一小笔钱,我父亲过去在南特是个马贩子,留给我一些钱。我付给他三万法郎替自己买下了蒂比瑟·德·圣-伊莱尔这个名字……” 梅格雷朝那张照片看了一眼,上下打量着另一位,最后紧盯着他看,所以尽管没有别人催,他也带着不自然的强调口吻说下去了。 “一个生意人也会这么做的,他买下两百法郎的股票,知道一个月后能以五倍的价格卖出去,是不是?为这笔遗产我不得不等好几年呢。那个丛林里的老白痴还不肯死……那时我是个挨饿的穷光蛋 “我们差不多同年……我们只要交换证件就行了。他只要同意永远不再踏进南特,他可能会在那儿碰到一个认识我的人。 “对我来说,几乎不需要任何防御措施……真的,蒂比瑟根本没有什么朋友……在他有工作的时候,他也多半不愿说出他的真实姓名,因为他觉得很难堪……有谁听说过意个叫蒂比瑟·德·圣-伊莱尔的在书店里工作? “这一天终于来了!我在报上看到了关于那笔遗产的一个小小的启事;要找遗产继承人,如果有的话,前去领取。 “所以现在你还认为我没有挣到那个居在丛林里的老人留下的一百二十万法郎?” 梅格雷沉默不语,这使他受到了鼓舞,他已恢復了自信,甚至随时还会向他眨一下眼呢。 “当然,在这段时间里,加莱已经结了婚,他结婚没有发财。一听说这个消息,他就赶到我这儿,怒气沖沖地指责我!弄得我真以为他会杀了我……我给了他一万法郎,最后他决定接受这笔钱……但是六个月后他又来了……之后又来了……他威胁说要揭露事实真相,我试图向他指出,他也会像我一样被判有罪…… “此外,还有他家庭……他似乎怕他们…… “他渐渐镇静下来了……他衰老得很快……穿着晨礼服,蓄着山羊鬍子,皮肤黄黄的,眼圈发黑的眼睛,我为他感到难过…… “他开始扮演乞丐的角色!……他总是开口要五万法郎……每次总保证说:就这一次!然后,他拿着一两万法郎就走了…… “不过,你要是把我过去十八年来给他的钱加起来,数目着实不少!我再说一遍,如果我态度不坚决,我本来会最终全部失去那笔钱的! “我也在工作。我在寻找可靠的投资项目。我买下了你看得见的别墅以北一直到葡萄园的全部土地……在这段时向里他干了些什么?他自称是个旅行推销员,是某个公司的代理人,而事实上,他在干的唯一的工作是向别人乞讨…… “他开始喜欢上这个工作了……自称克莱芒先生,这你已经知道了,他总是到处去寻找诈骗的对象……嗯,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他的声音提高了一点。他不假思索地站起身来。 “在出事的那个星期六,他想立即要拿到两万法郎。即使我愿意给他我也拿不出,因为银行已经关门了……再说,不管怎样,难道我还没有付够吗? “我把这意思对他说了,我把他叫做废物……他那天下午又来试了一次,一副低声下气的模样几乎使我噁心。一个男子汉没有权利让自己下贱到这种程度……生活是一场赌博……你不是赢就是输!即使这样,你也总要有一点自尊心……” 第39页 “你也这么对他说的?”梅格雷打断了他,口气出人意料地和气。 “我干吗不说?我希望让他振作些,我提出给他五百法郎……” 靠在壁炉架上,探长把死者那张照片朝自己拉过来。 “五百法郎?”他重复了一遍。 “我把记事本拿给你看,那上面记着每一笔花销……它会向你证实,他总共从我这儿榨取了二十万法郎的钱……那天晚上,我在花园里……” “不怎么快活。” “我神经紧张……不知道为什么,我听到墙边有动静。接着我看见他在那棵树上面干着什么……我看不清楚……开始,我还以为他要干掉我…… “但他来得快,去得也快!我爬到一只圆桶上……他已经回到他房间去了,正站在桌子旁边,脸冲着我……他看不见我……我不明白……我向你保证,当时我吓坏了。子弹从离我十码外的地方射出去,加莱没有动。只是他的右脸颊全是红的……在流血……他仍然一动不动地站着,他的眼睛始终盯着同一个地方,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似的……” 梅格雷从壁炉台上拿过那支左轮枪。有一段金属线,那种钓梭鱼用的线,仍系在上面。枪管下面固定着一个小马口铁盒子,里面露出一个像在大拍卖时买的那种小小的自扳装置,它只包括一根弹簧,把它卷紧了几秒钟后就自己弹开了。 然而,在这个案子里,有个三次引发装置,必然会产生三次射击。 “第一次枪响后,弹簧一定轧住了。”他同伴最后那句话在他耳边迴响! “只是他的右脸颊全是红的,在流血。他仍然一动不动站着,他的眼睛始终盯着同一个地方看,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似的......” 不错!还有两颗子弹--他对于手枪射击的准确性没有把握。但是有三颗子弹,他可以肯定至少有一颗能击中脑袋。另外两颗子弹没有打响,他从口袋里拿出了小刀。 “把小刀刺进胸膛后,他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像块石头似地倒在地下...他死了,当然,我第一个念头是,这是报復!他肯定会留下遗嘱的,它会揭出事实真相,说不定还会指控是我杀了他呢……” “你是个谨慎的人,你生性沉着,所以到厨房里去找橡皮手套。” “我会把指纹留在房间里吗?我从院门出去……把钥匙放在口袋里……我去得没有收穫……他自己把所有的材料都烧了……我感到害伯……他的眼睛睁开着,使我感到心烦意乱……我赶紧回去了,匆忙中忘了锁园门……看到他真的死了,你要是我会怎么办?” “那天傍晚,我在公证人家里打牌,听到枪又响了,我更害怕了……我去仔细看了一下手枪……我没敢碰它,因为如果他们开始怀疑我了,那么,那把枪是证明我无罪的主要证据。 “那是一把六响自动手枪,我知道第二枪响过以后,弹簧轧住了。一星期后,由于气候环境起了些变化,轧住的地方松开了。 “但是还会剩下三颗子弹的,是吗?从那时起!我就把时间用在花园里!在那里走来走去倾听着……比如就是现在,我们俩都在这间房间里,我也注意别靠近桌子站着……” “但是你没有阻止我,当我吓唬你说要检查你的房子时,是你把钥匙扔在路上……” 旅馆的旅客们已经吃完晚饭,正在散步,可以听到他们走在路上的脚步声,从厨房里传来洗盘子的断断续续的磕碰声。 “我提出给你钱是不对……” 梅格雷差点笑出声来,如果他没有想法克制住,这可是相当吓人的笑声。 站在他的同伴面前,那人比他矮一个头,肩膀也只有他一半那么宽,他带着既憎恨又可怜的神气看看对方,他的一只手悬空着,似乎要突然抓住那人的脖领或是将他的头撞在墙上…… 然而,这个冒牌的蒂比瑟·德·圣-伊莱尔想证明自己无罪和恢復自己自信的希望显得有点可怜。 一个可怜巴巴的小流氓,他没有勇气承认自己的流氓行为,也许他跟本就没意识到自己是个十足的流氓。 瞧,他正试图厚着脸皮混下去!每当梅格雷有走动的迹象,他就赶紧往后退,如果探长搭起了胳膊,他几乎肯定会躺倒在地板上躲避的。 “当然,如果他妻子需要什么,我打算帮助她,悄悄地!只要我力所能及……”他知道法律在他一边,但即使如此,也不是滋味。他对此并不感到高兴,为了从探长那儿听到句好话,他原会给许多好处的,而探长似乎是在玩弄他。 “他自己己经为她做好了安排……” “是的,我在报上看到了。一笔价值三十万法郎的人寿保险金里……真不可思议……” 梅格雷再也忍不住了:“不可思议,是吗?这个人在青少年时代口袋里一个子儿的零花钱都没有!你知道公立中学…… “法国中部的绝大多数大户人家把他们的孩子送往布尔日……圣-伊莱尔是个了不起的姓,像其他家族一样古考而显赫,只是蒂比瑟这个教名挺可笑…… 第40页 “他这个人怎么样呢——他吃规定的饮食,去学校上课,但是他没有钱买一块巧克力条、一个哨子甚至几粒样子……在娱乐活动时,他总是一个人躲在角落里……低年级的同学们差不多跟他一样穷,可能都同情他…… “他离开了学校;在书店里卖旧书。他害着肝病,穿着一套晨礼服,带着一个有名字的旅行箱,毫无希望的从这个工作换到那个工作。 “他没有任何可以出卖的东西,可是他有这个姓,终于有一天,有人提出要买他的姓……日子仍然过得很可怜,但至少他摆脱了他的姓。姓了加莱,他的地位比较有利了,成了一个普通人,他的灵魂和肉体得到了统一…… “只是他的新家庭里的人把他看成是个流浪者。他有妻子和一个儿子……他的妻儿责备他,因为他没有能力发迹,挣不到钱,或像他的连襟那样成为一个市议员…… 这时,他三万法郎卖掉的姓一下子值一百多万法郎。那个姓是他曾经拥有过的东西,也是给他带来最大痛苦和耻辱的东西,也是已经不属于他的东西。 “那个以前叫加莱的人,一个寻欢作乐的傢伙,一个身材魁梧的人,不时地施捨给他一小笔钱。不可思议,你说,他什么也没成功。他一辈子忧郁过度。甚至都没有人帮他一把。 “他的儿子不愿受他约束,在自己能独立生活时离开了他,留下他继续做他的普通的人。只有他妻子认命了,我不想说她是他的安慰,或者说她对他有帮助。她认命了,因为她觉得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他只是个可怜的吃规定饮食的人…… “他留给她三十万法郎!比他活着的时候她拥有的钱还多。三十万法郎——足以使她姐姐赶来看她,也博得了那位市议员贊同的微笑。 “他这样过了五年,他的肝一次次发病,那些保王主义者给他的钱不会超过给一个乞丐的。他不时在他们那儿哄骗到一千法郎。但是一个叫雅各布的人把他好不容易用这种方法骗到的钱绝大部分都拿走了。 “多离奇,是吗?加莱——圣-伊莱尔即使他自己的开销本来就少得可怜,他还是不得不减少,他仍然坚持付人寿保险费,一年得付出两万多法郎。 “他知道,在他完全陷入绝境的时候,他干这事的日子也就到头了,除非他的心脏自已出毛病…… “一个可怜的人,来来去去孤身一人,不管怎样,在哪儿也不自在,也许除了钓鱼的时候,始终孤独一人。 “他生不逢时,他的家越来越败落,而且他们犯了个根本的错误,把他们好不容易省下的几千法郎全都用来付他的学费。他做了一桩糟糕的生意,卖掉了自己的姓。他还做了一桩糟糕的买卖,在保王主义者的事业烟消云散的时候,去做他们的工作。 “他在婚姻上也糟透了,他的儿子像他的大姨和连襟! “每天都有人死,而这些人并不想死,他们生活幸福、身体健康,但是他呢?却不能死,尽管他想死。如果是自杀,保险公司是不会付钱的……他摆弄手錶和弹簧……他知道得太清楚了……他不能再继续混下去的日子快要来到了。 “最后,雅各布先生提出要两万法郎,他没有弄到!没有人会给他这笔钱,他口袋里装着弹簧。为了使他的良心平静,他去敲了那个顶替他得到百万法郎的人的门。 “他毫无希望了……然而他回来了。只是他已经要求住一间俯瞰院子的房间,因为他对那个弹簧器械没有把握,情愿用更简单一些的办法,利用那口井…… “他过着一种反常的不幸的生活。 “发生什么情况了?俯瞰院子的那间房间有人住了。所以他终于只好爬上墙头! “有两颗子弹没有射出!你自己说的:他的脸颊全是红的……在流血……他仍然一动不动地站着,他的眼睛始终盯着看同一个地方,好像在等待什么似的……他不是一辈子都在等待着什么吗?等待着小小的好运……甚至那也没有!好运气经常会有,当某个好运来临时,绝大多数人甚至都还没注意到…… “他不得不等待着另外两颗子弹,可一直没等到…… “他只好靠自己来解决了。” 梅格雷停住不说了,一下子拼命咬紧牙关,以致咬在牙齿之间的菸斗柄给咬断了。他的同伴眼望着别处,觉得难以开口说话,咕囔了一句:“这也不能改变他是个骗子这一事实!” 梅格雷足足看了他一分钟,一动不动,眼睛里闪着怒火。他的一只大手抬了起来,他感觉到“小别墅”主人害怕而紧张,梅格雷把手抬在半空中,好像在欣赏这一令人惊恐的时刻,最后,他在同伴的肩上拍了一下, “你说得不错!他是个骗子!至于你,法律在你一边,不是吗?你应该比我更懂得法律,但我倒想…… “但是,当然!当然啦!还有合法的权利嘛!法律规定,如果做儿子的用欺骗手段拿到父亲的钱财,这不算犯法或犯罪……这就是说亨利·加莱和你一样没什么要害怕的。到目前为止,他只弄到了十万法郎……加上他情妇的五万……一共也只有十五万法郎,而他需要五十万法郎才能离开这里住到乡村去,因为医生说他应该到乡村去。你说的,德,圣一伊菜尔先生!不可思议!没有犯罪!没有兇手——没有一个人有罪!没有人会被关进监狱。或者更确切地说,只有我可怜的死去的朋友,要不是他想出周到的办法,躲避开法律的话,他躺在圣法尔若的墓地里,躺在一块价格不太贵但看起来格调高雅、显赫的墓碑下…… 第41页 “给我火柴!啊——现在不用担心你的左撇子了……此外,你没有理由一定要担任现在在桑塞尔发起组织一个足球俱乐部这样的美事。你可以当贊助人。”蓦地,他的脸色一变,说道,“出去……” “但是……我……” “出去!” 圣-伊莱尔又摇晃了一下,过了几秒钟才恢復镇静。 “我认为你言过其实……如果……” “不是从门里……从窗里出去!你知道怎么走,不是吗?等一下!你忘了钥匙了……” “等你平静下来后,我要……” “对啦,你要给我一箱汽酒,你向我提过的……” 圣-伊莱尔不知自己是该微笑呢,还是该害怕。他看到梅格雷的硕大的身躯朝他走来,他本能地朝窗口退去。 “你还没有给我你的地址……” “我会用明信片寄给你的……跳过去!别忘了,以你这样的年纪动作还是轻快的!” 他嘭地一下关上窗子,发现又是自己一个人留在房间里了,在没有灯罩的电灯刺眼的灯光下注视着。 那张床就像埃米尔·加莱进房间时一定会看到的完全一样,耐磨的黑布、晨礼服软绵绵地挂在墙上,梅格雷恼火地抓过壁沪架上的照片,把它放进一个印有犯罪档案处字样的淡黄色牛皮纸信封里,在信封上写下加莱太太的地址。 十点过后不久,可以听到平台上传来的鞋跟发出的声响,那些开车从巴黎来旅游的人正跟着手提式留声机的音乐在跳舞。 他们正在跳舞,塔迪冯先生,既对闪闪发光的汽车表示尊敬,又受到住在旅馆里的已经睡觉的旅客的抗议,夹在中间,着实为难,想方设法说服他们到里面的一个房间里去。 梅格雷沿过道走去穿过咖啡室,那儿一个搬运工正和校长一起在玩撞球游戏,走到外面,他看到一对男女在跳狐步舞。他们突然停住不跳了:“他刚才说什么?” “他说旅馆里的人已经上床睡觉了……他希望我们轻一些。” 吊桥上的两盏黄灯清晰可见,而且不时从罗亚尔河面上反射出来。 “我们能跳舞吗?” “只能在房间里跳。” “啊!这本来多有浪漫情调!” 塔迪冯先生显得很一本正经,他说出这一看法,同时又眼红地看着这些准对付的人的汽车。突然他注意到梅格雷了。 “我把你进餐的座位安排在起居室里了,探长。嗯——有什么新消息?” 唱机仍在响着。二楼一个穿着约边紧身胸衣的女人看着这几个不速之客,一面对她丈夫(他一定已经躺在床上了)喊道:“下去叫他们关上唱机!闹得人没法睡了,这有点过份了……” 在对面,另外一对男女——可能一个是店员,一个是打字员——正在乘汽车旅行的人身旁,希望和他们结成朋友,度过一个不像平时那样令人厌倦的夜晚。 “我不吃晚饭了,”梅格雷说。“是否请你把我的行李送到火车站,好吗?” “坐十一点三十二分的火车?那么,你要走了?” “我走了。” “尽管这样……你真的还是要吃些东西的……至少,拿一张旅馆的纪念明信片。” 塔迪冯先生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印着旅馆图象的明信片,从明信片低劣的质量和妇女服装的流行样式看,这明信片至少已有十二年了。 明信片上印着罗亚尔旅馆,平台上挤满了人,一楼那儿插了一面飘动的旗帜,塔迪冯先生穿粉晚礼服,笑容满面地站在前门口,女招待们手端盘子,摆好姿势站在照相机前。 “谢谢你……” 梅格雷把纪念明信片塞进一个口袋里,转身看了一下荨麻巷。 在“小别墅”的一扇窗子里突然亮起了灯光,梅格雷肯定,蒂比瑟·德·圣-伊莱尔在那个房间里,他正要脱衣服;一面嘟嚷着自言自语:“最后他到底只得服从道理……首先,我对它有合法权利,我和他一样懂得罗马法……他知道这一点。再说,加莱只是个骗子……对……现在,没有人能指责我什么了,是吗?” 但是,他或许正有些害怕地看着房间黑黢黢的角落吧? 在圣法尔若,加莱太太卧室内的灯光大概已经熄灭了。她会轻轻地拍着身旁空着的地方,她的头髮用一个个捲髮夹卷着,暂时放下了尊严的架子,也许在入睡以前还会躺在被子下轻轻地吸泣呢。 不过,当然啦,她有姐姐来安慰她,还有市议员——她的姐夫。不久,他们就会把她带回到舒适的家庭生活的氛围中。 梅格雷无精打采地和有些心不在焉的塔迪冯先生握了握手,因为塔迪冯先生正看着那两个乘汽车旅行的人,他们现在决定到旅馆里面去吃饭、跳舞了。 他的脚步声在空无一人的吊桥上迴响着。还勉强听得见河水在沙滩上打漩的潺潺声。 接着,为了使自己愉快些,他想到了亨利,在类似的环境里,年纪更老,脸色更加灰黄,嘴更大,嘴唇更薄,和埃莱奥诺生活在一起,她的容貌随着年龄的增长显得更加冷酷,体形渐渐失去了吸引力。他们会吵架,会为一切争吵,会无缘无故地争吵!主要是为他们的五十万法郎争吵……他们一定会攒到这个数目的!“……你怎么能这么说……你父亲是个……”“我不允许你说我的父亲……不管怎样,在我第一次遇见你时,你是什么样的人?”“你很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 第42页 他一路睡到巴黎;他睡得很沉,模模煳煳的人影,令人讨厌地在他周围转来转去。 在利翁火车站的餐室里,他一口气喝下一杯兑了少许酒的咖啡。等他付帐时,无意中带出了那张印着罗亚尔旅馆图象的明信片。他身边的一个女店员把一个羊角面包浸在一杯巧克力里吃着。 他把明信片留在帐台上。在他转身又到外面时,他看到那姑娘梦幻般地看着塔迪冯先生旅馆周围的树木和吊桥的末端。 他想,也许她将要在那个房间里睡觉。圣-伊莱尔会邀请她在他的别墅里和他一起喝一杯汽酒! “你看起来好像刚参加葬礼回来?”他回到夏尔-勒诺瓦尔大道他家的公寓时,梅格雷太太说, 你吃过了吗?” “吃过了……”他自言自语,看着房间四周,对回到熟悉的环境里感到高兴,“从他下葬的时候起……” 他又说。尽管她不可能听懂,“不过,我情愿处理一具真的尸体,被兇手杀害的尸体……你十一点钟叫醒我好吗?……我得去向上司汇报……” 他不承认自己不想睡,但他睡不着,感到困惑不解:自己将怎么写报告。 他要说出事实真相吗?完完全全地和盘托出,那样就不仅要剥夺掉加莱太太三十万法郎的人寿保险金,还会使她反对她的儿子,反对埃莱奥诺,反对蒂比瑟·德·圣-伊莱尔,还会使她再次反对她的姐姐和姐夫。 那样会带来一系列的利害冲突、互相仇恨和没完没了的法律诉讼......甚至可能有某个认真的法官下令把埃米尔·加莱的尸体挖出来重新检验。 “他的脸颊全是红的......在流血......他仍然一动不动站着,他的眼睛始终盯着同一个地方,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平静,没错!这就是他在等待的!”梅格雷吼道,比他所说过的时间早得多就起床了。 过了一会儿,他耸起肩磅对局长说:“一败涂地!只好把这个麻烦的小案子归档了。’同时,他又说,“据医生说,他活不了三年了。所以我们说保险公司损失了六万法郎……但是,它的资本毕竟有9000万哪。”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