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河》 第1页 《渡河》作者:季枏【完结】 文案: 黄泉路上,奈何桥头,三生石旁,三涂河边, 有一个孟婆,每天熬一锅断魂汤, 万千人来来往往,只有喝了这一碗汤, 才能忘了一切清清爽爽入轮迴, 但是这万千人里又有谁关心孟婆忘没忘呢? 内容标籤: 前世今生 阴差阳错 东方玄幻 异想天开 搜索关键字:主角:孟婆/柔玉 ┃ 配角:孤魂,其他 ┃ 其它:奈何桥,三途河 ================== ☆、第 1 章 今日冥界的天空也如往常一样,大片的昏黄色晕染着刺眼的红。 孟婆倚着三生石,目光胶着在眼前那口大锅上,可思绪却不知飞去了哪里。缓慢、迅急、汹涌的三涂水在奈何桥下汇聚成一波相安无事,待过了这将断未断的老桥,復又分成三股不相为谋的河水各自唿啸而去。 许是这几日阳间太平,今日竟半晌得闲,这会儿地府门口冷清的叫人无所事事。柴火添的有些多,通红的火光里传出隐约噼啪声响,不消多时这锅汤水便沸腾了起来。 孟婆自呆愣中及时回神,见黄泉路上仍毫无人烟,便索性任凭这锅汤水继续沸着了。“总归是无人喝这碗汤水,与其泼了还不如让它蒸出些热气陪陪我。”一边这样想着,孟婆一边把自己倚在三生石上的身子向着锅边倾了倾。 锅中的热气蜂拥着一股脑儿扑在了脸上,整张脸霎时变得暖烘烘的了,疑是水汽也蒸暖了嘴角,此刻正有片柔软从方才因发呆显得僵硬的脸上蔓延开来。她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不知自己如那晚霞映照着的白玉兰一般好看。不知是谁家新娶的娇娘,面若羊脂洁白,带几分少妇的风韵,又带几分未出阁时的活泼。 “世人都说奈何桥上的孟婆已是鹤髮鸡皮,再加一双了无生气的眼,叫她瞅上一眼的人吓得连端碗的力气也无,但自打我沉了这三涂河水,才知道世上人言皆是骗我。”有嘶哑的男声自桥下传来。都说凭声音可以猜测出未曾谋面的人的长相,即使不能细緻的刻画出对方的眼鼻,但也能估摸个模煳的轮廓。但奇怪的是这嘶哑的声音入耳,脑海中却像是升起了烟雾,尽是无法勾勒的混沌。 孟婆的神色却是如常,对这突然出现的声音毫不觉得奇怪,“你活着时定是生了一张抹了蜜的嘴,都是孤魂了还不忘天花乱坠的本事,怕是没能有姑娘逃了你的掌心吧。”话虽这样说着,但孟婆本人显然也享受于这一番白捡的赞美,她的嘴角又向上弯了几个弧度,眼底也染上了几分喜不自禁的笑。 “我看今天应该无人过桥了,你整日泡在这冰冷的三涂水里不得喘息,这锅热汤便给了你吧”,孟婆端着锅走到桥栏边向下扬声说道“你且闭紧了嘴,莫要喝半滴汤水,权当暖暖身子吧”。话落,她便对准了桥下的一块石头,将汤一股脑儿地倒了下去。 “如何,可还算暖和?”孟婆趴在桥栏上,向下张望着。 只见那块黑色的石头边上出现了一只形状已经变的模煳的手,不知怎的,这怪异的手像是纸片般单薄,这手向孟婆摇晃了几下以打招唿,同时那个声音又出现了“小娘子熬的汤怎会有不暖和这一说,在下谢过小娘子照拂了”。 这原是个不肯入轮迴的孤魂,被三涂水冲来了这里,三涂水在奈何桥下归于平缓,他便趁机攀住了桥下的石头,谁都不知他在三涂水中泡了多久,也没人知道他还能在三涂水的沖刷中坚持多久。 “你还记得人间的阳光吗”孟婆靠在桥栏上,心想左右是闲来无事,找个能说说话的也好,“这冥界没有太阳,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亮光,说来也奇怪,我都忘了自己死了多少年了,可刚才那热腾腾的水汽一蒸,我竟觉得自己像是在晒太阳。” “不瞒小娘子说,三涂河水日夜沖刷我的魂魄,我所记得的事情越来越少了,我甚至都记不得何时将阳间的事情忘了个干净。”孤魂说 “那你为何不入轮迴,我在奈何桥上守了没有百年也有五六十年了。见过的痴心鬼太多,如此执迷不悟的却单单只有你一个。可你此时也不过是无根的浮萍,既然已经忘了自己为什么而执着,何不趁魂飞魄散前尽早入下一世轮迴。”孟婆看着天边愈发浓郁的红色轻声问着。 “小娘子不也是身死多年未入轮迴?我知道你和我一样都不愿喝这碗汤,但不同的是我未能从既定的命运里逃脱,无论我怎样挣扎,三涂河水总有一天会将我沖刷殆尽。但命运唯独眷顾着你,不仅让你避免了魂飞魄散的下场,还让你保留着人间的记忆,而你只是忍受了区区几十年的寂寞,要我说这实在算不上是代价。小娘子休要觉得在下冒犯,但我实在好奇你是如何免于轮迴之苦”孤魂的声音带上了些许急迫。 “我娘同我说过,油嘴滑舌的男子本性朝三暮四,满嘴蜜语甜言无一句是真心。可我又觉得你与那些风流鬼不同,风流鬼怎会像你这样执着。”孟婆的脸上带了几分正色“这也不是什么说不得的秘密,只是一转眼五六十年了我自己也快要记不清楚了。人间的话本子上只说阴间的奈何桥上有个煮断魂汤的孟婆,但我来了这里才清楚这‘孟婆’并非从头到尾只有一个,我年方十八便殒了命,那日我沿黄泉路哭着来到这里,婆婆给我一碗汤叫我忘了生前旧事,莫要过多纠缠,快快去投胎。”陷入回忆中的孟婆双眼变得迷濛起来。 第2页 “‘不喝这汤就不能进地府,变成孤魂野鬼可是要被浸了河水磨骨削皮的’,我一个妇人家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就连身死也是我始料未及的。婆婆这么说的时候我吓得双腿直颤,可我还有好多事放不下,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便急得直哭,我伏在地上哭着说我不能喝这汤,我要等我的夫君来找我。婆婆又问我‘那你可知他几时来寻你’,这我哪能说的出具体几时,我既盼着他快来找我,又盼着他多活些时日,情急之下我只能说‘我几时都等得’。” 回忆起了当日窘迫又绝望的心情,孟婆脸上的神情更加严肃了,“许是那日我运气好,婆婆嘆了口气,说她看了一百多年地府一成不变的景色,已经腻得不能再腻了,她说她想入轮迴去看看下一世的阳光。于是自那日起,我便成了黄泉路上煮断魂汤的孟婆。” “那你可等到了你的夫君?” “还不曾,但我想他也快要到了来寻我的时候了。” “人间四五十年虽不至沧海桑田,但小娘子的夫君恐怕已经不是当年模样,你要如何认得出他?” “你这话说的倒是好笑,我既然有心要等他又怎会认不出我朝思夜想的夫君。” 地府城楼上的大钟响了起来,预示着稍后地府将陷入漆黑的夜晚。孟婆离开倚靠着的桥栏,看着已是火红一片的天空伸了个懒腰。 “我这就要回家去了,夜里水鬼哭嚎的时候你可一定要攀紧这块石头,诚如你所说,这地府几十年的光阴太过寂寥,今日觉得与你相谈甚好,我还有没说完的故事要告诉你,我们明日见。”说完,孟婆便端稳了煮汤的锅子,向着城门走去了。 自钟响过后,地府的天色很快就变得昏暗无比,天色漆黑一分,水中便冷上一分。孤魂如孟婆所说紧紧的攀住身前这块让自己得以存活的石头。 “我是为了什么不肯入轮迴呢”他不禁这样想了起来,“当然不可能为了钱财,自然也不是一时任性,更不可能是因为很害怕。”天空很快变得漆黑一片,他听到周围出现了隐约的哭声。他依稀记得,自己刚沉河的时候,每夜都会在颤慄中与百鬼一同哭嚎,那时他还记得生前发生了什么,大抵是自己的命运太过于悽苦,所以才每每想起便忍不住痛哭出声。后来或许是接受了这无法逆转的命运,又或者终是认清了哭泣毫无用处,他渐渐的不再哭了,再后来连颤慄也不再有,即使漫长岁月中百鬼的哭声还是如同他第一天来时那样锋利刺骨。 “这么说来我大概也是在等一个人。”孤魂忽然想到了这样一个让人豁然开朗的可能,“不然还有什么事值得我以魂飞魄散为代价呢。”伴随着这样的想法孤魂第一次觉得今夜的三涂河水没有往常那样冰冷刺骨。 他挣扎着动了动自己那快要看不出形状的左手,而右手仍旧一刻不敢放松的抱紧了这块石头。至于他的双腿早已经没有了感觉,早在二十年前,甚至在更早的三十年前他就不曾感觉得到自己的双腿了。它们估计早就溶进了河水里,又或者和身下的石头成为了一体。“现在我也有要等待的人了”他沉浸在这久违的快乐里,周遭百鬼的哭泣一声比一声悽厉,可他却想放声大笑。 疲惫也时隔多年久违的席捲而来,他调整了一下环抱石头的双手想用一个舒服一点的姿势稍稍睡一会儿。这几十年里他睡觉的次数不多,所以他格外珍惜这些能让他感觉自己原来是个人的时刻。今日他尤其觉得自己和活着的人没什么两样,就像是取得了什么巨大的成功,当下被极度的满足包围着的孤魂急需用睡眠来庆祝一下。 半梦半醒之间他忽然想到“若有一天我等到了她又该如何认出她呢?”如此,他又因记忆的空白而不安起来,须臾,孟婆的话又如城墙上的钟声一般在脑海中响了起来,“是了,我如何能认不出我朝思夜想的命运呢。” 在安与不安的交替中,在身体几十年练就的攀附着石头的本能中,孤魂最终还是陷入了睡眠。 对孟婆而言,冥界里的每一天都像是前一天的重复,除了每天过桥的魂魄不同,其余的部分差不多都是相同的。虽然肉身已死,但既然领了这份差事,便要像阳间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要说死后最大的不同便在于时间的流逝变得毫无意义,曾经自己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是那样惧怕衰老,与夫君花前月下时又觉得人生那样短暂,谁又能料到自己竟然连十八都活不过。那些约定好了的白髮相守、生生世世的诺言,如今全都是痴人说梦了。 “说什么命运眷顾,怎得叫三途河折磨了这些年,他还没是不明白命运从不眷顾任何人呢。”因没了肉身的累赘,魂魄鲜少觉得疲惫,所以自然也不会轻易入睡。但夜里能有些发呆的时辰总归也是好的,只可惜人生太短无可回忆。孟婆细细想来竟觉得未出嫁时的日子比如今还要枯燥,自懂事起也不过就是学些礼仪还有女工,运气好的时候年节可以随母亲出门上香,但大多时候是不能去的。 于是成婚四年里的记忆便愈发宝贵起来,宝贵到不愿与他人分享,只在这孤独的夜里偷偷拿出来独自咀嚼。尽管这短短的四年与死后漫长的时光相比太过于微不足道,但孟婆毫不介意,她沉醉在对丝丝细节的品味里,痛苦又甘之如饴,以至于回忆并未被时间消磨,反而更加的枝繁叶茂起来。 第3页 伴随着大亮的天光,孟婆整理好仪容端着那口赭红色的锅向着城外走去。日子虽然有些枯燥,但给准备往生的魂魄递上一碗汤,再听听他们的故事又是枯燥日子里的一种享受。就像是把生前没听过的话本子在死后都听了一遍,这里从来都不缺人间的悲欢离合。 极少功德圆满的人能干净利落地喝了汤入下一世轮迴,也极少有非沉河不可的执着鬼,大多都是说着放不下生前的种种又不敢去当孤魂野鬼,几番痛哭流涕终了不还是得喝了这断魂汤。头几年孟婆还苦口婆心的劝说安慰,后来索性一言不发冷眼旁观,若是哪天心情好了便寥寥附和几句,心情不好便急言令色地催着他们赶紧喝了汤去投胎。 反正过多纠缠的也不过就是那几类魂魄,他们并非真的放不下人间的种种,他们只是无法接受死亡这一事实,外加捨不得活着的感觉,但老实说他们活着也无甚用处,纠缠也不过是贪心作祟。 但在各式各类的鬼魂里,孟婆格外偏心枉死的鬼。因飞来横祸而死本身就足够让人唏嘘,偏又无任何心理准备,一瞬间从美好的人生跌入这冷冰冰的地府,光是这样想想就觉得太可怜了。是故孟婆会让这样的魂魄在望乡台上多看一会儿,既然不能叫他们反生,那多让他们看一会儿故乡便是她能做到的最大的仁慈。 冥界的天光也不同于人间,毕竟地下没有太阳,所以这天光也是没有温度的,即使这光看起来异常明亮。在这日日趋于雷同的冥界生活中,孟婆有时会恍惚觉得这些场景都是假的,这没有温度的天光是假的,这寂寞的时光是假的,就连她已经死了也是假的。自己只不过是陷进了一场不容易醒来的梦里,睁开眼时她还躺在夫君身侧,他们还有一生的时间去执手看花、细水流长。可她心里也再清楚不过,什么才是假的。 今日的彼岸花也开的明艷动人,趁着早上还无魂渡桥的空当孟婆踱到河对面的花丛里,细细挑选着一会要煮汤的花:花朵太小不行,颜色不够红艷不行,香气不够浓郁也不行。在花丛里走上十来步会发现一两个被花缠住了的魂魄,越是漂亮的东西就越是致命,这话用来形容彼岸花一点不错。这些定力低的魂魄被花香蛊惑,一步一步迈入这片淬了毒的美好里,成为花朵成长的肥料,不消几天就会落得一个魂飞湮灭的下场。不过这样总是比被浸在河水里要好,只怕这些被花朵吸食的魂魄此时正在黄金谷和温柔乡里不亦乐乎呢。 冷哼一声孟婆收好了採集来的花朵走回了锅边,“只差一锅三涂河水”孟婆嘴里念念有声的蹲在河边,用煮汤的大勺舀了半锅水,待架好锅点上火再将采来的花瓣放进锅里,准备工作就此齐活儿,只等着上门喝汤的魂魄了。 孟婆忽地想起昨日那个孤魂,不知这一夜过去他还在不在,于是她快步走到昨日站过的桥栏旁,向下喊着“昨天那个魂魄,你还在吗”。 须臾,那嘶哑的声音传来“多谢小娘子记挂,在下一切尚安,昨日夜里还短暂的睡了一会儿,今日觉得灵台清明多了。” “那便再好不过了,你多坚持些时日,我们还能多做几天伴。白日里过往的魂魄会讲些人间的事情,有趣极了,你若是精神尚可便和我一起听听吧。” 孤魂受宠若惊,正急忙要应之时,孟婆一歪头看到对面的河岸上有两个人影走来,便连忙向桥下嘱咐到“来了来了,有魂魄来了,你先莫要说话,刚死之人大多胆子都小,可别吓着他们,我先去桥头等着了,你静静的听着就行。”说罢就提着裙摆匆匆往回走去。 待在桥头站好,孟婆看到桥那头一前一后上来两个人影,远远地看不真切,只知道这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看着像是一男一女,便猜想这可能是对一同殒命的夫妻。霎时一股凄凉涌上心头,孟婆嘆了口气,不觉同情起这对苦命鸳鸯起来。 不消多时他们就走到了孟婆近前。只见那女子虽不能算得上是个美人,但因五官相得益彰,所以看上去叫人感觉非常舒适,但面容略有苍白,走起路来也有几分柔弱无力,一看便知早已病了有些时日。得益于身旁娇弱女子映衬,与她一同而来的男子便显得高大起来,他有着较为方正的脸,一双圆而长的眼睛配上又浓又黑的眉毛让他看起来精神异常。 两人皆不是什么倾城相貌,不过是万千人中极为普通的两张脸,但又因两人谁也不曾从样貌上压制对方一分,所以当他们站在一起时,便如刚蒸熟的山芋沾上瓷碗里绵软的白糖一样,纵然是唾手可得的吃食,仍有欲罢不能的好滋味。 “二位远道而来,今日尚早,不妨在这里歇歇脚吧。”瞧着锅里的断魂汤还要等些时候,孟婆如是说。 “那就叨饶大人一会儿了”那女子这么说着,转身在旁边的空地上坐了下来。 “娘子客气了,大人着实不敢当,我只是这奈何桥上熬汤的孟婆,你们大概也是知道的,凡是想入地府的魂魄,需得喝一碗断魂汤才行。” “既身负地府官职,叫声大人也是应当”女子看了一眼身旁的男子“大人切莫担心,我们不是那般不讲道理的人,待要我们喝汤时我们一定会喝的,定不会叫你为难”,女子大方一笑,对着男子招招手“你也来坐,走了这么久了,坐下歇歇也好,我们说说话。” 第4页 男子未动,也未说话,只是眼神一直跟着女子移动。“欸,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席地而坐看着不雅,可是我们都死了啊,就别计较这么多了”。女子伸手扯了扯男子的衣角,自然而然的带了些撒娇的神色,几朵淡粉色的云飘飘然爬上女子苍白的脸。 “你自知我不是这个意思,唉……算了,柔玉,能多和你待一会儿我就很满足了。”男子说罢也挨着女子坐了下来。 没人注意到孟婆在听到柔玉二字时微颤的手。在很久以前,在记忆的最深处,在独自翻来覆去的漆黑夜里,这个名字伴随着谁的唿唤从深渊中浮现復又沉于深渊。而今真切的听到了,哪怕再清楚不过这并非自己期待的那一声唿唤,可心里那棵腐朽了的树却还是不可抑制的微微抖动了起来。 “娘子可是唤作柔玉。”状若不经意的询问。 “柔玉正是奴家闺名,家父爱玉,便给起了这个名字,但我觉得这名字着实没什么特点,好在我娘也没给我绝世容颜,不然取了倾国、倾城这样的名字可就要遭人笑话了。” “胡说什么,我觉得你这样甚好,名字也好,样貌也好。”她的夫君表达抗议一般的握住她的手不让她继续说下去“你是没见张家那传说中艷压全城的女儿,脑袋里整个儿一包草,问什么都说不知道,偏有人夸她不仅长得好看性格还乖巧,这样的女人娶回家去该多没意思。” “是你不懂”柔玉偏头靠在夫君的肩膀上,“那样的女子才是不可多得,不知道哪家的公子能将她娶进门,将来定能成就一段佳话了。像我这般性格古怪又无一儿半女,你不休我便是我的福气,临了却也将你一併害死了,约摸生死簿上已是罄竹难书了。” “你看你又在说胡话了,怎的是你害死了我,分明是我自愿跟着你来的。我听说人的命运都是早就安排好了的,判官大人一定知道我与你要生生世世纠缠,既然这都是命定了的,又怎能说是罪过”安慰着他的妻子,男子转过头向孟婆询问道“大人可否告知在下,待我夫妻二人喝了断魂汤,几时能将前尘忘光,可是在这桥头便已认不得彼此了?” “公子宽心,这汤要等进了轮迴道才生效,判官大人还等着与你二人核对生前善恶之事呢”孟婆如是说。 “如此这般甚好不过”柔玉此时开怀的笑起来,“我还能再记着你一会儿,我还以为我们马上就要忘干净了,竟还能白捡些时辰,真好。” 话音落下,两人半晌不再开口。孟婆看着这个画面心里涌上一股怪异的感觉,他们分明已经死过一次了,可此时却又像是两个濒死的人,靠在一起争分夺秒的喘息,但表情里又有着几分彻悟。他们仿佛放弃一切挣扎般安静的等待着那一瞬间的降临,然而透过看似波澜不惊的双眼,便可以在他们的内心深处捕捉到平静下混杂着贪婪与祈求的惊涛骇浪。 祈求时间再多些,祈求命运再仁慈一些;即使这已被掐住的气管只能吸入些许微薄的空气,即使已化为一缕飘渺的魂魄,可我还是不想死。不甘心,太不甘心了,为什么自己的命运要由别人说了算,这阴曹地府,还有阎罗殿上那位假面无私的判官,这都算是什么东西。只是因为他们是神,而我们是人吗,所以我便要屈服这命运不得反抗,未免太可笑! 平日里一向安静的三涂水此刻却突然哗啦作响起来,发出如同凡间任何一条湍急河流一般的声响,孟婆一下便从自己深陷的思绪中惊醒。怪的是待响完这一下,三涂水復又归于往常,任你看河水如何迅勐,却也是寂静无声。 “今天是怎么了”孟婆恍惚想着“莫非今日魔怔了的反而是自己?” 为了打破这片让自己胡思乱想的寂静,孟婆主动找话与夫妻二人攀谈起来。 “看你二人这样年轻,可是遭遇了什么不测?” “并非大人想的那样”柔玉脸上依然是得体的笑,语气也甚是落落大方“我抱病多年,已是油尽灯枯,我对大限早就有准备了,这就是我的命运。” “只是我的夫君,他本命不该绝,谁知我殒命的那天,他却是跳了护城河随我一起来了。”柔玉的眼角开始泛红,声音里也有了哭腔“你说他傻不傻,好好的一个人,干什么要去寻短见,再怎么说,活着也比死了强。”说罢便抬起衣袖要抹眼泪。 “哪有什么该与不该,我既已身死,这不该也当是该。”男子也握了衣袖给柔玉擦起了眼泪“若是活着,家里必定会让我再娶,你看见了还不是一样要和我生气。再说你不在了,身边就只剩下催着我考功名的人了,连个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的辛苦日子,你可捨得我去过?” 这边柔玉早已哭的梨花带雨“那你又怎么知道,活着不会有好时候,依我看你再坚持几年,你那些画儿一定会声明远传的。” “你说的道理我都懂,你没了那天,我本想出门随便走走,可到了护城河边上时,竟觉得余生是那样的漫长,漫长得让我无力再去计较别的,只想着不能让你孤孤单单地走黄泉路。”男子的眼神里一如既往的坚定“然后我就跳了,一点儿都不害怕。” “你们感情可真好。”孟婆在一边赞嘆到。 第5页 “让大人见笑了。我们本就是订了娃娃亲的青梅竹马,家住在同一条巷子里。她年纪小时身体尚好,总是偷着跑出来玩,被长辈抓住了几番训斥都不知悔改,她一直以来都和那些规规矩矩的闺阁小姐们不一样。我与她在一起的每时每刻都异常有趣,这世上只有她一个人关心我真正想要什么,而不是用那些光耀门楣的道理来搪塞我。自古痴情的女子那么多,我还未听过有男人为妻子殉情,既然我不能用画作名垂千古,那就让我做这情史里的第一人吧。”男子愈发握紧了妻子的手。 锅里的汤沸了半晌,仁慈无法改写命运,命运里定好的时辰,大抵就是此刻了。 “二位可还去三生石前看上一看?” “既然是看了也带不去下一世的东西,看或不看又能如何呢。” “那望乡台呢?” “也不去了,不过是一片素缟,我二人皆无可留恋了。”毕竟值得留恋的都在身边了。 “那这汤正是可口的时候,二位喝完便能继续上路了。”孟婆将汤碗一一递上。 他们相视一笑,眼里无半点彷徨和畏惧,一同将汤喝了个干净。 “味道如何?”孟婆问到。 “不知大人用的什么材料,但喝起来像极了我们成亲那晚的合欢酒。呛嘴的辣里又带着微微的甜,美妙极了。”这回男子的眼角也开始湿润了。 “哦?上一个喝汤的人还说我这汤比最苦的药都要苦,到了你这儿反而成了美酒。” “那人后来如何了?”柔玉好奇的询问。 “在我这锅前哭闹了半个时辰后叫阴差大人们绑进去了。” “那我们可得快些走了,省得再麻烦阴差大人。”柔玉的脸上又挂上了让人舒心的笑意,夫妻二人递还了汤碗向孟婆道别到“大人保重,今后再会。” 说罢,便执手向着城门走去了。 此后的很多时日里,孟婆还时常想起那对夫妻,即使曾目送千千万万人走向那座庄严肃穆的城楼,但想来竟都不及那二人背影深刻。那一日的画面每每想起便让她止不住的感慨所谓神仙眷侣,大抵也就是这个样子了。可她也时常心有疑惑,究竟人们口中的爱情是怎样一种魔力呢,这些为了爱情义无反顾去死的人,他们的爱情难道就是真的吗。自己在这奈何桥上忍受的孤寂,也全都是为了爱情吗。但答案不得而解,又或许是不敢去解。 于是只留给自己反覆的疑问,反覆的试探、触碰又逃开,终日在这无休止的循环里乐此不疲。试问谁的心里没有一头噬魂的怪物呢?它有时兇勐有时乖顺,但大部分时间都在心里猖獗无比叫人不敢轻易抚摸。至于那些人世间我们可能会产生疑惑的所有问题,我们不也一早就有答案了吗,这个答案伪装成一颗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小草扎根在心里某处的荒原上,不幸的是它的根深深扎进心脏里。待有一日,那凶兽觅食到了这里,将这草连根拔起,在心口处排山倒海的痛楚里,就是你要的答案了。 又是一日,赶在城楼上钟声响起的前一刻将最后一位亡魂送走,她想起似是有好些时日未曾和桥下的孤魂说说话了,于是趁着天色还未变成浓稠的血红色,她想与他说两句话。 于是她攀着栏杆向河里喊着“餵!水里那个魂魄你还在吗?” 等了许久回答她的只有沉默。孟婆不死心,继续喊着“喂,我可是正好碰上你小睡的时候了,若是能听到我的声音,便出来说说话吧。” 然而又是沉默,“莫不是这几日里他被河水沖刷尽了?” 孟婆心里一凉,可到底还是不死心的喊着:“餵——你还在不在呀。” 原本应该是两个人的对话此刻忽地陷入一方无人应答的僵局里,凄凉缠绕着尴尬在这空旷无人的奈何桥上蔓延开来。凭藉一股不知哪里来的倔强,孟婆固执的趴在栏杆上向下探着身子,盯着那块漆黑的石头使劲的瞧着。河水氤氲,蒸腾出朦朦胧胧的雾气笼住河面,用尽了力气也看不真切,不知那孤魂是否还在石头上,但看今日光景孤魂十有□□是被沖走了。 “这回真的只有自己一人了。”孟婆心里这样想着,虽有些难过,但更多的却是无休止的愤怒,这股怒气没有任何目标的在她的胸腔里来回碰撞,于是连带着她的心肝脾胃肾都一起疼痛了起来。 “原是我想要的太多了。”她愤愤难平,思绪也不管不顾起来“本还觉得上天终于肯怜我一怜,让我遇上个能听我说说话的,不用成天对着这些锅子、桥栏一样的死物,倒是我痴心妄想了。” 越想越气,孟婆便起身狠狠踢了一脚煮汤的锅子,这一脚将锅子踢得东倒西歪滴熘熘的向一旁滚去。然而预想中的疼痛没有从脚尖如约而来,是了,自己早就是个死人了,人死了又怎么能感到疼痛呢。 天边大片的黑色已快要将先前的血红赶尽杀绝,只剩一丝半缕零零落落的飘散着苟延残喘。孟婆瞬间泻尽了力气,瘫坐在桥上,自她摆脱肉身牵绊后,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灵魂也是这样沉重,这沉重感如有千斤一般,仿佛就要将她这样直直坠入地狱中去。在那一瞬间她甚至怀疑自己生前定是做了十恶不赦的孽,不然为什么单单是她经歷这一切,可紧接着她又觉得自己是真的蠢,这难道不是你自己选的路吗?她在心里问自己。 第6页 她抬起手捂住自己的脸,想要啜泣几声,可魂魄也是没有泪的。水鬼嚎叫的声音刺一样扎进耳朵里,冥界的天完全黑了,而她只能在这无止境的绝望里落荒而逃。 “我是不信命运的”大概在她当了孟婆后的十几年里吧,孟婆曾和某个过桥的魂魄这样说过。她还记得那人是个四处游学的书生,流浪了大半辈子,拼了命想要考个功名却一无所成,最后疾病缠身饿死在穷乡僻壤的茅草屋里。 那书生从三生石前站了很久,脸上无悲无喜,然后他平静的问孟婆“大人相信命运吗。” 相信吗?此刻再拿出来问问自己吧,以后的空闲时间里都拿出来问问自己吧。 记得那书生又问“大人可曾看过三生石,可知道自己上一世如何,下一世又当往何处去?” “既说了我不信命运,又怎会信这三生石,上一世早已成过眼云烟还去纠缠它作甚,下一世即使看了也带不进轮迴道就更不用纠缠了。”不知为何,孟婆没能看向书生的双眼。 “那这一世呢,大人可曾好好审视这一世。” 不待自己回答那书生又说到“大人可知我从这石头上看见的是一个时刻都被欲望缠绕着的自己。虽然我活着的时候便知我的心底充满了欲望,可如今置身局外才明白我竟为此受了这么多的苦。每当我想到那些我苦苦追求一生都难以触及分毫的东西却让别人轻松捏在手里时,我便嫉妒的发狂,我问苍天也问自己,难道就活该我一生都不快乐,还是错在我太过贪婪想要的太多。问不到答案,也得不尝所愿,我日日几乎发狂。”他看着孟婆,嘴边扯出一个苦笑“人人都说死了就能解脱了,于是我也以为死便是最好的结局,可依我方才之见,下一世我还要过大同小异的生活。我也不信命运有所安排,所以你看我一辈子都在被命运惩罚,甚至下一辈子也不得善终。” 书生跪倒在三生石前,满头灰白的发随着单薄的身躯抖动“明明我此刻已经想明白了,明明我已经选择屈服了,我下一世只想当个普通的农夫,不想再与命运斗了。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全都忘了呢?” 他跪在三生石前,忽而大声质问苍天,忽而用颤抖的声音讲述自己生平坎坷以求得神明同情,忽而破口大骂命运不公老天不开眼。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他的五官开始扭曲面色也变得青紫,然后他的声音变得尖锐刺耳,最后他的眼中流下了血泪——他成了厉鬼。阴差蜂拥而上,霎时便将他浸了三途河。 于是他再也不会有满是磨难的下一生了。 黑夜漫长无边,孟婆的心里被无边的恐惧淹没。她不知自己的选择是对的还是错的,她害怕违背命运后自己的下场,更害怕那还未到来的未知命运。她想唿救,随便是谁,只要能让她倚靠着哭一会儿就行,可她又能指望谁呢。 ☆、第 2 章 忘记那是在多久之前了,她只记得那年她快要十五岁了。因已经到了可以出嫁的年纪,所以这一年里也有几个说媒的上门来,但父亲都以她年纪尚小为理由推拒了。可娘私下里又说她总是要嫁人的,父亲推掉了这几个只不过是他觉得都不是很满意,待往后来说媒的多了,父亲自然会挑到一个满意的。 于是那一年的的乞巧节,她便与父亲说她想去放河灯。千百年来女儿家的小心思都不曾变过,譬如她们都想要长得美一点,都想要得到多一点的夸赞,都希望自己能嫁个好儿郎。她不识得几个字,只是听娘说过牛郎织女的故事,她为这个悽美的爱情故事感动,便坚定不移的相信着这份圣洁情感的主人们一定会指引她遇上自己的归属。 她并非生在什么富贵人家,爹在朝中担任一个可大可小的官职。虽然家境不能用清贫来形容,但也就是刚刚过得去。她是家中的长女,还有个刚满十岁的弟弟,那时的她还不叫孟婆,她有一个同她自己一样娇羞的名字——柔玉。 爹对她一向是严格的,所以她犹豫了很久要不要同爹讲想去放河灯的事情,怕遭到爹的训斥所以本想就这样放弃了,但又想到这关乎她一生的幸福,便鼓起了勇气去徵得爹的同意。爹很少同意她出门,这次本来也是不同意的,许是从她充满祈求的眼中看懂了她内心的渴望,犹豫了一下,只是要求她必须天黑之前回家来。柔玉喜出望外,又怕爹半途改了主意,于是赶忙带着丫鬟小翠、一个家丁还有娘给她煳的河灯出了门。 小翠是柔玉仅有的一个丫鬟,她的年纪和柔玉差不多大。小翠只有四五岁的时候便被她的爹娘卖进了柔玉家中当丫鬟。穷人家的丫头大抵是值不了几个钱的,小翠被卖了当丫鬟后就再没见过自己的爹娘。家里没人知道她具体是哪一家的女儿,也没人说得出她的父亲姓什么,她的大名叫什么。她所拥有的单单只小翠这一个名字,就连是谁给她起的,也没人记得了。 与小翠卑微的命运不符的是她其实有一张格外俊秀的脸,即使是将将十四五岁的年纪,也可以看得出她将来一定会出落成一个五官精緻的美人。这一点就连柔玉也是十分清楚的,虽然她一点都不想承认,但事实就是她的丫鬟生的比她美得多。 柔玉一点都不美,虽然无人当着她的面儿说过,但她知道这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事情。母亲会有意无意的避开有关容貌的话题,在仅有的几次教她如何化妆之后微微露出忧虑的眼神;即使在这个民风较为开放的朝代,父亲也很少让她见家中的客人,甚至前段时间上门的媒人她更是一个都没见过。家人越是心照不宣她便越是愤怒,她也偷偷的盯着镜中的自己看,她觉得自己也不能说是丑,只是样貌平庸了些,面上的灵气少了些。若是自己的眼睛能再大一些,眉毛能浓一些,显得自己有点机灵劲儿,根本不落于人后。 第7页 虽这样想,但看着小翠一年比一年生的灵动可爱她还是不能不嫉妒。所以她对小翠算不上好,经常指使她做这做那也总是挑她的刺。小翠生的一个软软糯糯的性子,主人发怒时也只有逆来顺受的份儿,经常被柔玉呵斥的连连啜泣。可美人哭起来终归还是美人,只是衬得发怒的柔玉更加凶神恶煞了。 主僕三人出门时太阳已经微微开始向西偏斜,待走到河边更是半个时辰之后了。柔玉找了个人少河水也较为平缓的地方,小心翼翼的点燃了河灯,满怀希冀的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托着放到了河面上。河灯仿佛知道她内心所想一样,虽然有些许摇摆,但仍旧一路平稳的顺着河水飘走了。 柔玉闭上眼在心里许愿“牛郎和织女一定要许我一段好姻缘。”一直等到那河灯摇摇摆摆的消失在河道拐弯处,柔玉如松了口气一样脸上挂上了些许笑意“这下我的心愿能平安送到他们那里去了。” 她瞧着天色还早,了却一桩大事后终于想起要珍惜这难得的外出时光,因有家丁跟着,柔玉不敢乱跑,扭头瞧见了河上的拱桥,赶忙招唿小翠“我们去那桥上看一看。”不待二人答应,便兀的向着桥走去。 此时正是炎炎七月,被太阳晒了一整日的大地终于在傍晚盼来些隐隐约约的凉风,柔玉站在桥上,唿吸着因添了凉意而让人心情舒畅的空气。许多富贵人家待字闺中的小姐们也都趁着这会儿出来放灯,河边渐渐开始热闹起来。 柔玉站在拱桥的最高处,刚好将这一派热闹的好景象尽收眼底。心情好不畅快,她待小翠也温柔了起来。“小翠,你以后想没想过要嫁予什么样的人啊。” “小姐只有小翠一个丫鬟,小姐出嫁时小翠是要陪嫁的,至于何时嫁人小翠不敢想。”小翠的声音小小的,不注意听就会湮没在往来的人声里。 “你的意思倒是我拖累你了。”柔玉微蹙起了眉头。 “小、小姐您、您误会了,小、小翠不是那个意思。”小翠的声音里立刻就有了泫然欲泣的哭腔。 “嘁,想你也不敢。”柔玉因此觉得没趣了起来,“得了,好心情都让你毁了,还不如早点回家去。”转身就准备往桥下走去。 因为柔玉一直在看桥下的风景,所以未注意到此刻桥上比方才她上来时多了好些人,再加之她这身转得实在是急,便结结实实的撞上了迎面的来人。这一撞让柔玉连连后退了两三步,待站稳身子她便急要抬头看清是哪个不长眼的撞了自己,正好对上了对方同样探询的目光。 只消这一眼的功夫,柔玉便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里冒出来的声音“我那河灯,定是叫牛郎织女收到了”。且看对面来人,生得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五官周正,身形颀长,年纪约摸二十岁上下,看的柔玉面色微红,心里如小鹿乱撞。 柔玉发愣的这当儿,跟在身后的家丁急忙上前挡住了柔玉。“方才我家小姐转身太急,未瞧见身后有人,不小心冲撞了公子。不知公子是否伤着了,小的先给公子赔不是了。”说完连忙跪在了二人中间。 “不妨事不妨事。”那男子摆摆手示意家丁起来“一个巴掌拍不响的事,不能全怪小姐,在下也有责任,还未问过小姐可是伤着了?” 见他的目光终是落在了自己身上,柔玉紧张的心如擂鼓一般,说话也磕巴起来,“不、不要紧,劳烦、劳烦公子挂牵了。” “如此甚好,看着天色也不早了,小姐可是急着回家去?” 面对他的询问,柔玉的眼神不住的闪躲,竟是连对视也不敢。“是,家、家父让我天黑之前必、必须回家。” “那小姐快回去吧,晚了家人该担心了。”那人作了一揖,似是要结束这番对话,眼瞅着他转身欲走,柔玉勐然想起自己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若是就这样叫他走了今后可如何再找他,急忙大喊到“还不知您是哪家的公子,他日定叫家父去府上谢您今日不同小女计较之恩。 那人回头,眉间带了些意外之色,但还是彬彬有礼到“家父陈为海,在下陈清朗,今日本就是小姐无心之举,还请切莫放在心上,尽快家去吧。”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柔玉将陈清郎这三字在心中默念几遍,她本就对城中的公子小姐知之甚少,这陈清郎显然是第一次听说,于是她扭头问到家丁“你可知这陈为海是谁?” “陈家是城中有名的商贾,那陈记布庄的当家就是陈为海。”家丁忧心于这逐渐变暗的天色,倒是自家小姐不知在思索些什么反而没注意到这些,便出声提醒“小姐您瞧这天儿越来越暗了,诚如刚刚那位公子所言,还是尽早家去吧。” 柔玉自沉思中回神,瞧见家丁所言没错,心中暗道一声“糟糕,要是今次回去晚了,下次爹一定不会再轻易让我出门了。”便再顾不得其他,连忙带了小翠和家丁向家中赶去。 那日虽是紧赶慢赶,但到家里时天色已然黑透了,柔玉战战兢兢地进了家门,被娘告知父亲临时有事出了门才得以松了一口气。用过晚饭柔玉缠着娘撒了好大一会儿娇,一直等着娘答应自己断然不会将她今日晚归的事情告诉爹才开开心心的回了自己的卧房。 第8页 小翠点燃了房中的灯盏,豆大的烛火自然驱赶不尽整室的昏暗,柔玉托着腮坐在桌子旁边,光与影恰好以鼻樑为界在她的脸上分地割据,于是原本平缓的面部线条开始变得深邃起来,忽明忽暗的跳跃烛影给她还显得稚气的脸添了几分妖娆。 柔玉此时分明是陷在方才那美妙的邂逅里如痴如醉了,她何曾料想到天神这么快就听到了自己的祈求并给她送来了梦中的情郎。她心甘情愿的放弃一切抵抗任凭这突如其来的惊喜将她的头脑击晕,在这甜蜜的眩晕里,她暗自将陈清朗刻在了自己的心里,独自定下了自己的终身。 隔天一大早,陈清郎的脸也在柔玉醒来的瞬间就钻进了她的意识里。还有什么能比怀春少女的面庞更美好呢,即便是柔玉这样普通的五官也因这被私藏了的情愫而盎然。 陈清朗就像酷暑的温度,又像让人赖以为生的空气一般整日环绕在柔玉的周围。与其说世间的一切皆是他,不若说他就是世间的一切,清晨的鸟鸣是他,正午的太阳是他,傍晚的余晖是他,甚至夜里的星辰也是他。 柔玉觉得他无处不在,她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怕是会先疯掉了,于是柔玉命令自己不要再想他,可她又怎么才能寻得一面不透风的墙呢,陈清朗总是有本事顺着缝隙钻进她的脑海里。 “那就让我疯了吧,就算疯了我也应当是快活的。”柔玉止不住这样想。 日子就这样一天又一天的过着,与之前不同的是柔玉近来用于发呆的时间越来越多。在人生的十五年中她首次埋怨父亲为何不让她轻易出门,她知道女子本就不该抛头露面,但如今对女子并不像以前那样严格,别人家的小姐偶尔还可以出门做做客,怎么到了自己这里就连偶尔也不行了呢。 整日关在家里,又要如何才能见着陈清朗呢。 每个女子的童年在她情窦初开的那天就结束了,从此无忧无虑的孩提时光再也不会有,取而代之的是患得患失的忧愁和难以启齿的相思之苦。 许是柔玉面上的愁云停留了太多事日,沈周氏终于察觉出了不对劲。在柔玉嘆了不知第几口气后沈周氏停下了绣花的手问到“玉儿今日可是有什么烦心事,为何不说与娘听听呢”。 柔玉自是不敢轻易就把自己藏着掖着的小心思全盘托出,又怕自己什么都不说母亲反而会追问到底,于是轻声问到“爹与娘的婚事是怎么订下的呢?” 沈周氏见女儿问到婚事,以为柔玉是为了有人来说媒的事情烦心,其他的并未多想。想到柔玉此时也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便仿佛对她感同身受一般的宽慰到“我与你父亲左右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到了该出嫁的年纪,你外祖父听说邻村有个书生为人正直又肯用功苦学,叔伯们打听了几番都说不错,就叫媒人去了。” “那娘出嫁前从来没见过爹吗?” “当然没见过,娘出家前也有很多担忧顾虑,好在你爹命好,有个官儿做,连带着娘也沾了光。玉儿不用担心,你爹自然会仔仔细细地给你挑个好人家。” 柔玉没有接话,她在心里盘算着,怎么才能让爹注意到陈家这个“好人家”呢。仿佛遇到了高人点拨,不过是一会儿功夫她就想到了解决问题的法子。 当晚,待沈大人归家用过晚饭后,柔玉一路跟着父亲进了书房。 “可是有话要讲。”沈父在书桌前坐好,抬头看着女儿。 “好多日未见父亲,今儿想起来还有事情未同您说,便一路跟着来了。” “女儿家能有什么话非要和爹说不可,你有事尽管和你娘说,不必特地等我回来” “女儿晓得。只是前几日出门放河灯时女儿不小心撞到了陈家的公子,公子并未与我为难,确认小女未曾伤着就走了,小女想这等可大可小的事娘也不知如何是好,就自作主张来与爹说了。” “陈家的公子?你是说哪个陈家。” “女儿也不知是哪个陈家,家丁说是陈记布庄的公子。本就是我莽撞在先,陈公子却并未与我计较,女儿想着这份恩情将来遇上了也要答谢才行,又怕爹不知此事怠慢了礼数。” “哼,一个做生意的,我和他讲什么礼数。我是官,他是商,若我们有交情说出去岂不是官商勾结。” 柔玉未料到父亲会如此牴触陈家的商贾身份,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呆呆地站着,一言不发。 沈父见她半天不出声,遂无了继续交谈的兴致,摆摆手叫她回屋了。 柔玉出了沈父的书房,她感觉自己像是遭了一记雷噼,事情和她早先想的不同,照父亲的态度,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嫁给陈清朗。四周是漆黑一片,只有小翠提着的灯笼透出微弱的亮光,柔玉觉得自己此时就是那灯笼中的烛火,连散发着的光都透露着绝望。 “小翠”她出声叫她“你觉得那日桥上的陈公子如何。” “奴、奴婢没看清楚,奴婢觉得、觉得公子是个好人。” “哦?是吗,你觉得他哪里好。” “那日、那日奴婢瞧着公子胸怀宽广,毫无咄咄逼人之色,还、还多次提醒小姐不要太晚回家,奴婢觉得这样的人心肠也一定好。” 第9页 柔玉突然停下了脚步,跟在柔玉身后的小翠也赶忙停了下来“小、小姐,怎么了?” “你说得对,小翠”柔玉的声音突然轻快起来,她回身绽放了一个小翠从未见过的温暖笑容“我也觉得陈清朗是个好人。” 说罢她向着沈父书房的方向跑了回去。 柔玉此生还未像今夜这般激烈的跑过。从她记事起,父亲就一直教育她行为举止不能失了正经女儿家的仪态,所以即便是天马上就塌了她也最多只能走快一些。但柔玉一直暗自羡慕乡下堂表亲家的姐妹,娘说她小时候最开心的事情就是春暖花开时大家簇拥着在田里放纸鸢,她听不懂那样的快乐,父亲就连纸鸢也没给她买过。去年娘舅家的妹妹来玩,她才知道原来在她们的世界里跑跑跳跳是那么平常的事情。 虽然只是跑了一段很短的距离,但当她推开房门不由分说的跪在父亲桌前时,她的额角还是沁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汗。说不上是因为跑得太快还是紧张,她的心脏就像是要冲破胸腔的束缚一样勐烈地跳着。她跪在地上,不敢看父亲的脸色也来不及想自己的未来,趁着自己还没打退堂鼓,把自己的内心说出来吧。 “爹,我、我想嫁给陈清朗。”她瘦小的身躯抑制不住地颤抖。 “你说什么?”父亲惊愕的声音传来。 可她却突然不怕了,视死如归一般要将自己全都豁出去,声音也坚定了起来。 “女儿说,女儿此生非陈家公子不嫁!” “混帐!什么时候你的婚事由你说了算!” “不是女儿说了算,是天神说了算。” “你胡说什么。”沈父已是震怒异常。 柔玉觉得自己快要喘不上气了,怕是马上就要晕倒在这里。 “柔玉没有胡说,是天神听见了我放河灯时许下的心愿,才让我遇上了陈公子。” “你、你个大逆不道的东西,先不说他陈家是做什么的,怕是我平日里对你太过放纵,你竟然有了惦记男子的胆子,这要是叫外人知道了再给我几个脸也不够丢。” 沈父绕过桌子快步走到柔玉跟前,一把将她从地上拽起“你给我滚回房里去,我不让你出来你就永远也别想出来!”说罢便将柔玉一把推出了书房。 柔玉忘记了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里的,她能记住的只有她被推出书房时绊倒在了门槛上,然后重重的摔在了走廊里。于是她辛辛苦苦绷住的眼泪和自尊都因了这一摔悉数破碎了。 再次回过神来时她便已经坐在自己的床上了,小翠跪在她旁边呜呜的哭着,娘也抓着她的手不住的哭,二人皆是吓坏了的模样,倒是她自己反而没有了眼泪。 被哭声扰的烦,她发现自己的头髮散了,衣服上沾了尘土,膝盖也磕的很痛,整个人都狼狈极了。但这些她都不想管了,“娘”柔玉叫到。 “哎,玉儿,娘在呢。” “玉儿累了,想歇息了,今日是玉儿不好,让娘也一起担惊受怕,娘也快些回去休息吧” 柔玉看沈周氏还是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遂吩咐小翠“外面太黑,小翠你去点个灯笼,把娘送到房里再回来”。 待二人走后,柔玉躺在床上,月光映衬得她的双眼明亮异常。 “最坏也不过如此了,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呢”。这样想着,她倒觉得安心了,于是很快就陷入了梦乡。 这三天里沈府发生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小姐被老爷禁足了,整日将她关在自己的卧房里,不允许她踏出一步;第二件事是小姐绝食了,自她被禁足的那天起。 沈府的气氛变得严肃起来,只有沈大人一如往常的在家中与官场中忙碌,仿佛这件事从未发生过,只是从未开口问过柔玉如何,自然也无人敢主动与他提及。这边柔玉也如同自家中消失了一般,她的房门整日紧闭,房中也无半点声响,每日送来的饭菜如何端进去就会如何端出来,小翠整日提着菜篮子在庭院中唉声嘆气。 父女二人像是串通好了一样,一个不闻不问,一个绝不服软。只有沈周氏,白天在柔玉的床前哭完了,待沈大人归家后又在饭桌上不住的抹眼泪。 “老爷,柔玉还小,饿她几顿就知道错了,你们要置气到什么时候,她本就那么瘦小,这几日饿得都能看见骨头了,万一饿出个好歹来可如何是好。”沈周氏边哭边劝。 沈大人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沉默了半晌,终是将碗往桌上重重一放起身回了书房“她愿意去死就让她死,这么个孽障,饿死了才省心”。 事情在第四天有了些许转机,傍晚时分小翠一路踉踉跄跄跑进卧房“小姐,小姐,奴婢听说、听说邻街的张媒婆今日来咱们府上了”。 柔玉已经饿的浑浑噩噩了,缓了一会儿才听明白小翠说什么。 “她给谁说媒。”柔玉听见自己的声音已嘶哑的不像话。 “奴婢听说是、是给陈、陈家的公子。” “给谁?”柔玉觉得自己好像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但又好像什么都没听清。 “给陈清朗,陈公子说媒。”陈清朗三个字惊雷一般炸在自己耳边,炸得柔玉耳边回声连连,小翠后面又说了什么柔玉已然听不见了。 第10页 她从床上伸出一只手示意小翠扶她起来,身子软绵绵的,她感觉不到自己的骨头在哪,坐起来的瞬间帐顶也跟着打起转儿来。 “小翠,给我杯水。” 房中没备着热水,柔玉管不了这么多,接过小翠手里的冷茶壶对着壶嘴儿将冷茶一饮而尽。 “爹可是说了什么。”亏得冷水一激灵,柔玉的脑子清明了几分。 “老爷什、什么都没说,待张媒婆说完就让人把她送走了。”终究自己从小跟在小姐身边,看着柔玉苍白的脸小翠愈发不忍心起来“奴婢去给小姐热些饭菜,小姐吃点罢” “小翠”柔玉叫住快要出门的小翠“我不吃饭,你去给我泡杯热茶,莫与别人提及我知道张媒婆来过的事。”说完了又要翻身躺下。 小翠叫柔玉弄得六神无主,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柔玉见她一张漂亮的脸蛋上交织着惊慌害怕,知她是真的关心自己,便出声安慰到“你尽管去就是了,我断不会真的将自己饿死”。 第六日沈大人外出归来。不知为何,他从午后开始就觉得心慌。在回家的路上眼皮也时不时跳一下,虽然置身宽敞的大道上,却有一种喘不上气的烦闷。 他捋了捋胸口想给自己顺顺气,也试图以此让自己宽心些。 他抬脚跨进了自家大门,还未穿过庭院他就觉察出家中有些不对劲,虽说自己俸钱少养不起太多佣人,但平日里总归不同今日这般冷清的一个人也瞧不见。直觉不妙,他赶紧往后院走去。 在这本就没有几口人的家里除了自己都数不清几天没吃饭的柔玉还有谁能闹出乱子。几乎是瞬间他就想明白了这半日自己不安的来源。 “可别是……别是……”他这么想着,心脏开始毫无规律的跳起来,一如他此刻凌乱的步伐。一时间各种复杂的心情汹涌而来,将心口堵了个水泄不通,柔玉的一生像是跑马灯一样在他的面前闪过。 他忽地想起来自己埋在心底某处的那份疼爱。柔玉是他的第一个孩子,是他此生唯一的女儿,他如何能不疼爱她呢,更何况柔玉从小就是那样的乖巧伶俐,让人怜爱。 他果然在柔玉的房间门口看到了自家仅有的几个佣人,在他出现在走廊尽头的一瞬间佣人们也注意到了他,在他们的注视下,他不禁畏惧起房门内那个结果来。 “你们……都在这里……干什么”他的嘴唇微微颤抖。 佣人们彼此使着眼色,最后推出一个年纪稍长些的婆子低头答到“回大人,下午小翠发现小姐晕在房中了,夫人赶紧叫了大夫,半个时辰前灌了一碗参汤下去,这会子刚醒。” 听到女儿平安无事的消息,他心里的石头落了地,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他进了柔玉的房间。多日未见,柔玉已经瘦得脱了形,原本就白的皮肤此时毫无血色,两颊微凹,眼下淤着一抹青色。柔玉蜷缩着,被子上显出的轮廓也是小小一团,看上去那样无助,一如她刚出生时裹着襁褓束手无策只能大声哭泣的模样。任谁看了都会责怪他太过狠心 “爹。”柔玉瞧见他,用手撑着床板似是要坐起。 “不用起了,你先躺着吧。”他连忙阻止。 沈周氏背对着门口面朝向床坐着,见他来了也不回身,只是肩膀一耸一耸的哭。见此情景,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又退也不是,只得尴尬地站着。 屋外的阳光只能堪堪洒到他的脚下,目光四处游移之间他捕捉到女儿眼中那闪烁着的未被黑暗遮蔽的光,他这才发觉原来自他进门起柔玉便一直盯着自己,分明是一双还满是稚气的双眼,却满是出人意料的平静,即使迎上他的也毫不退让。 在屋外时他以为柔玉一定吓坏了,想起柔玉每每犯了错时眼里的怯懦和闪躲,他在心里和自己说既然女儿万幸捡回一条命,那他就不再同她计较,就当作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他定不会训斥她半句,只要女儿平安无事便好。 可他现在觉得自己竟然连柔玉的目光都看不懂了,透过她那黑漆漆的眼珠,他看到了自己捧在手心里的小女孩儿,也看到了另一个成人模样的少女。他分不清哪个才是他的女儿,也许两个都是?他紧紧攥住了手,在手指与手掌的碰撞里摸到了虚无的形状。 “你想嫁便嫁吧”他无力的妥协“你自己争取来的命,今后全凭你自己做主了。” 之后的发展出乎意料的顺利,虽然沈家不是大门户,但陈家也并非富商,所以两家称得上是门当户对,来贺喜的媒婆们也全都夸赞着二人的姻缘乃天作之合,让躲着偷听的柔玉羞红了脸。于是下聘定亲挑日子等流程也按部就班的进行着,在这期间柔玉也满了十六岁,沈父挑了一个九月底的一个日子行及笄礼,沈家在城里没有族人,便只请了父亲官场里几个要好的同僚参加。 叩首奉茶之间,柔玉觉得自己像是瞥见了父亲眼中的泪光,但待他饮尽了那盏茶将掩面的手放下后,那可疑的水光却又不见了。于是柔玉便释怀是自己想多了,及笄这样的大好日子,哪里会有伤心事呢。 两家长辈商议后将婚礼定在了来年的阳春三月,虽然当下还能不适应自己新挽起的髮髻,但柔玉时常兴致满满的研究着现下流行的髮式。她展现出一种迫不及待的想要快些融入自己新身份的姿态,也时常发自内心地期待这个草长莺飞的季节,她坚信她的人生会随着这盎然的春意再次生机勃勃。 第11页 期待的日子很快就来了,娘今日给她描了一个极好看的眉,细细长长偏又在末尾弯了一弯,像是片不知何处飘来的青黛色柳叶,在她的眉骨上找到了归宿,竟是不能再相配了。稍后又将胭脂在脸颊上轻柔的铺好,最后再用唇脂点缀。她听见身后娘轻嘆:“都说女大十八变,我们家玉儿果真出落得别有一番风味。” 柔玉向着镜中看去,只瞧见镜中端坐了一名肤白面红,黛眉朱唇的美人。她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可以这么美,虽然还是那张平凡无奇的脸,但不知为何她就是看着今日的自己美,她甚至有自信,自己今日美过任何人,当然也包括此刻端着首饰盒站在一边的小翠。 暗自得意之中,她又听见娘说:“可惜今后娘也见不到玉儿几次了。”如此说着,沈周氏独自掉下泪来。听娘这一说,柔玉那份因忙碌还未顾及得上的离别之情也被勾了出来。转瞬间她也红了眼眶。几个婆子见状生怕这好不容易弄好的妆容全因眼泪毁了,一个个赶紧一叠声的宽慰母女二人。不料柔玉听了劝反而哭的愈发伤心起来。终因她沉浸在得偿所愿的喜悦里太久,以至于到了这时才迟钝的觉察到分离的疼痛。 终于得以罩上盖头,坐上花轿,柔玉身处在逼仄的轿子里又因盖头笼罩,视线只能被局限于方寸之间。其实对于新娘子而言婚礼不过就是两间卧房的风景,即使想看看沿途是怎样一番景象也是不行的,于是柔玉只能在心里描绘着盖头外的景色。听着喜乐响彻天际,她猜测今日一定来了许多人;花轿左右摇晃,她暗自估摸这是拐了第几个弯。就这样迷迷煳煳的想了不知多久,终于伴随着一次比之前都甚的摇晃,轿子落了地。 她扶着小翠的手走出轿子,又靠着仅有的狭窄视野小心翼翼地跨过火盆和门槛,四处都是陌生的声音,视线又被遮蔽,而她又是初来乍到,正张皇无错之间柔玉感觉一双手握住了自己的手。 肌肤触碰之间她吓了一跳,转瞬反应过来这手是谁后又飞快的羞红了脸。晕晕乎乎的拜完堂,又晕晕乎乎的被人牵引到房中坐好,等房里只剩下她和小翠时,柔玉觉得自己的脸上还是火烧火燎的烫。 “小翠”她轻轻地叫“给我端杯凉水吧,我热得发汗。” 她只将大红盖头轻轻撩至鼻尖,露出一双唇来,朱唇微启,隐约瞧见一点洁白的贝齿欲说还休。柔玉就着小翠的手小心翼翼的喝了小半杯凉茶。 “小姐再喝些吧,这大半天了也不过就刚喝了杯冷茶”。小翠轻声劝到。 但像是怕谁看到一样柔玉立刻就将撩起的盖头放下了。 “还是不要花了这好不容易抹好的唇脂了吧”盖头里柔玉的声音也是轻轻地吩咐道:“小翠你去门口等着姑爷吧,我想自己呆一会。” 小翠应了,柔玉听到开阖门时微微的响动声。 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柔玉也不知道她等了多久,等到她将白日里的紧张一点点放下,慢慢变得昏昏欲睡,于是她就真的睡着了。歪斜摇摆之间她觉得好像是有人靠近了,她只当来人是小翠正要张嘴叫她。可突然间她的盖头不知道去哪里了,烛光一股脑儿的泻进眼里晃得她一时间忘了自己置身何处,她还未看清眼前的人是谁便跌入一个满是酒气的怀抱。 “怎的小翠在外面也不知出声叫我一叫,我这般窘境都叫他看了该如何是好。”柔玉在转瞬即逝的清明中这样想着。 帷帐落下遮不住人影绰绰,春日不甘寂静的夜里连梦境都是甜的。 清早的阳光轻轻柔柔地覆上女子闭着的眼皮,触感温热,像是情人近在咫尺的吐息,有种说不出的旖旎缱绻。她渐渐于昨夜里那场美好的梦境里醒来,虽还未睁眼,嘴角却抢先一步露出了微笑。 女子微不可见的向里挪了挪身子,想要更近一点的接近自己梦里的光源。但几乎是同时她就发现有什么和自己想像中不同。感官已然全部清醒,紧贴着嵴背的床铺并不那样温热,原本应是夫君躺着的地方却传来细微冰凉。 紧接着头脑也清醒了,那最不情愿却又最理所当然的可能性在意识里跌跌撞撞而过。她的睫毛扇动,掀起眼中的海啸,孟婆在这滔天巨浪里睁开了眼,目之所及哪里还有那夜大红绸缎做的帐顶,哪里还有她清秀俊逸的夫君。原来幸福不过是黄粱一梦,醒来只剩斑驳的墙壁,冰冷的土床,还有尘土中破碎的自己。 说不出此刻自己的心情如何。应当埋怨一番才算符合情理,但因了那不可多得的梦境,她又觉得这算是恩赐了。哪有捡了便宜还与冤大头不依不饶的道理呢,所以她还是按照每天的流程,仔仔细细的收拾好自己的傢伙什儿,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 待架好锅,生好火,一切都收拾停当后,她又如往常一样,用发呆填充只有自己的时光。 “成亲那晚,没有机会喝下的那杯合卺酒到底是什么滋味呢。”她的眼光失去方向的发散着。想来她这短短的一生中还未喝过酒,莫说是合卺酒,就是寻常百姓家里的米酒她都未沾过一滴,但她断然不会为了这件事遗憾,她的憾事太多了,这不过是九牛一毛,倘若都计较起来再给五十年也是不够用的。 “若是当日喝了那杯酒,是不是我就可以和夫君相守到白头了?”她只是遗憾这个。 第12页 突如其来的死亡不只是让她措手不及,也让她按部就班的人生潦草了起来。 “不知道爹娘如何,小翠又能往哪里去。”想到这里孟婆又觉得疑惑“按理爹娘的阳寿早就该尽了,可为何自己从未见过他们。难道是爹娘过桥时自己未能认出他们吗?”她的心不禁慌张了起来。 但孟婆又很快释然了“爹那样清廉刚正的好官,即便我认不出来他也一定能平平安安的入轮迴。娘就更不用说了,我虽阳寿短,可在死后也是将各类人见了一个遍儿,还没有谁能比我的娘更加良善。这样一来我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她低头抠着指甲缝儿“见了又能怎么样呢,免不了一顿哭哭啼啼,本来在这桥上日復一日的守着就是煎熬了,何苦再自寻烦恼。” “早亡已是大不孝,我只有来世再去找他们赎罪了。”于是孟婆又异常忧愁起来。 “大抵夫君也已经另娶妻室了。”这是她再心知肚明不过的事情“我自然不能怪他,他又能怎么办呢?我这厢一撒手,他也成了个可怜人儿。” “他见了我一定是惊慌的,他上哪知道我还在等他呢。”想到陈清朗可能会有的表情,孟婆不禁觉得好笑“怕什么,我又不会缠着他在死后争名分,我不过是想见他一面罢了。” “等真见着了,该说些什么好呢?”她在一处站的无聊,索性一边在周围绕圈子踱步,一边想着这个问题。 待靠近桥栏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孟婆的眼神特地在桥下那块石头上停了一停,恰是这一眼顿时叫她欢喜起来。这一会儿正赶上日光浓烈的时候,因此水面上氤氲的雾气得以散开,她清晰地瞧见了石头上附着一个形状模煳的身影。 于是孟婆喜出望外地喊了起来:“孤魂!孤魂!原来你还在呀。” 期待中的回答声却没有立刻传来,而是迟疑了半晌,才听见一个比之前更加嘶哑的声音说到:“小娘子可是在叫我?” 孟婆蹙起了眉头,答到:“你且看着周围哪还有别人,我不是同你说还能同谁说,怎的有些日子未曾交谈你就当不认识我一样。” “在下并非故意,只是在下近两日确实记不清以前的事情了,还请小娘子体谅。” “我先前还当你是个老实人,原来你也是满口谎言。你若是觉得我烦人不理会便是,何苦还要胡扯这么多没用的话敷衍我。”孟婆生气到。 “小娘子休要误会在下”孤魂也急了“在下今日当真是第一次你,娘子这般花容月貌叫谁见了也不能忘了呀。” “你又胡说,我自己长什么样儿我还不清楚吗,哪里来的花容月貌。”任谁都不能拒绝别人的夸奖,所以孟婆的声音也不如方才严肃,她追问到:“你当真不记得了吗?” “不敢骗娘子,不过昨日夜里睡了一觉,今日醒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孤魂的声音听不出来有任何虚假的成分, “那我们前日交谈的事也都忘了吗。” “还劳烦小娘子提醒一二。” “唔,都是些无足轻重的事,你既然忘了那就忘了吧。我昨日傍晚唤你不应,还寻思你十有□□是被水沖走了,难过了好一阵子,” “昨日不知怎么就睡着了,约摸我也时日无多了,这几日总是莫名昏睡。害得小娘子伤心,在下真是过意不去。”孤魂说到。 “真是本性难移,临到了魂飞魄散还改不了你花言巧语的毛病。说来也巧,我昨夜里也睡着了,还做了梦。” “哦?是什么样的梦,可否说给在下听听。” “梦到了我出嫁的那年,还梦到了我的家人和夫君,真的是一个顶顶美妙的好梦。”想起梦的结尾,孟婆的脸上浮现出掺杂了甜蜜和害羞的笑容。 “那确实是个好梦,不像我净做些稀奇古怪的噩梦。” “那些梦也是你生前的过往吗?”孟婆产生了好奇。 “或许是又或许不是吧。”孤魂含煳的回答。 “你这人,说什么都是弯弯绕绕,是与不是你也不知道吗?”孟婆有些气恼。 “小娘子先别忙着生气,原是这水里有太多人的记忆了,我泡在这水里,不晓得哪日就能白捡了别人的记忆,日子久了也分不出是谁的了。”孤魂解释到。 这样一想孤魂也是个可怜人儿,魂飞魄散不说,还得被迫接受他人的记忆,三途河里自古以来浸了多少穷兇恶极的人,也难怪他总是做些不好的梦。 “那你一定在梦里见了许多可怖场景。” “刚开始时还不习惯,但现在已经能用平常心去对待了。只是无法洞悉自己的死因,着实让在下遗憾。小娘子可还记得自己是如何死的?” “你这人,怎么老是打听别人的伤心事。”孟婆嗔怪到。 “在下、在下并非意图冒犯,只是无意间就问了,没考虑别的,娘子若是不愿意提就当作没听见吧。”孤魂也觉得自己的提问太不礼貌,声音也窘迫了起来。 “死都死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孟婆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低落“我记得那是个暖年,刚出了正月天气就开始回暖,三月里近郊就已是嫩绿一片了。三月中旬夫君提议去城外的庙里上香,祈求佛祖保佑我们平安康健。回来的路上遇到了流匪,我被吓坏了,混乱之中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待回过神来,我身上的衣服已经被血染透了。可惜了我那身新做的衣裳,用的还是夫君带回来的月牙白缎料,上面还绣了些银色的云纹,好看极了。那身衣裳我一直捨不得穿,想着哪天找个非同寻常的日子再穿,但怎么说这种素净的衣服和年节的气氛也是不相宜的,于是就一拖再拖。那日还是夫君说草长莺飞的月份适合穿点淡雅的衣服,谁知道竟是这样了呢。” 第13页 孟婆说完这些就低下了头,不再发一言,转身离开了桥栏,回到了煮汤的锅边。孤魂在水里看着孟婆沉默地离去,便知她一定是伤心到极处,想要开口安慰却有无从说起,遂同她一道沉默了起来。 须臾桥那头来了新丧的魂,他看着桥上那个美丽的女子暂时收起了伤感投入到忙碌中,孤魂想着孟婆一时间不会再来找自己谈话了,便低身伏在了石头上,仍凭河水淹没了自己。 “真好”他心里想:“难过也好,开心也好,总归还有的回忆。我连半个月前的事都记不住了,强撑着还有什么意义。若不是因为经年累月的依附着这块石头,下半身已经和石头融在了一起,我早就放任自己顺水漂走一了百了了。” 桥上的魂魄多了起来,隐约有喧嚣声穿过河面在水下扩散开来。大概是新丧的无赖鬼正百般纠缠不想喝汤,日日如此,无甚新意,勾不起自己一星半点的好奇。但声音到了他这里却又并不真切,于是只留下惹人厌烦的嘈杂。 糟糕的是水里也并不清净,只要他随便动动脑袋,就不知捡到了谁的记忆。于是无聊的时候他便经常这样打发时间,虽然捡到的大都是些不好的回忆,但只要这些悲惨遭遇和自己的经歷无关那对他而言又和话本子有什么不同呢,再惨也都是别人的故事,自己只要同情地唏嘘几番就行了。 说起来近日做的许多梦里倒是有两个让他一直念念不忘。要说让自己念念不忘的理由,无非是在他看倦了尘世里大同小异的离合悲欢时,冷不丁儿捡着了两个不属于凡夫俗子的故事,但因胜在内容新颖,除却梦里的津津有味,醒来也是难以轻易言罢,故叫他几番惦念。 第一个梦境关于一个山贼。这个山贼的本名叫什么已经无从得知了,只知道他混江湖的诨名为蛮狼。蛮狼这个名字是他自己给自己起的,原是因为自己的本名与强盗土匪这一行当太过于格格不入,起初总有弟兄拿他文邹邹的本名笑话他。他倒是不甚介意这些玩笑,粗鄙之人自有粗鄙之乐,当真了就显得自己太小家子气了,但那时他就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会坐上强盗头子的位置,何不提早就把这名字改了长长自己的威风。 至于为什么早就坚信自己有一天能占山为王,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心足够狠。 蛮狼的爹是个穷教书先生,身形瘦弱又多病,说是年轻时在赶考的途中为了省下住店的钱就在街边的青石阶上睡了一宿,半夜大雨倾盆偏又无处可躲,寒邪入体,高烧不退,于是这赶考路仅仅走了个开头就被迫结束。 未曾想却因此落下了病根,于是蛮狼的爹就再也没有了求取功名的志向,改为一边养病一边教附近村里的孩子读书识字,用来换得一点得以餬口的米。 蛮狼没有娘,他是教书先生捡来的弃婴,教书先生给他起了名字并将他养大,父子二人过着相依为命的生活。先生对他寄予了很大的希望,日夜督促他读书学习,梦想着将来蛮狼长大成人后能实现自己当年考取功名的愿望。 蛮狼也没有辜负先生对他的期望,凡是先生交代了的事,蛮狼必然尽力做好。他从小便是个异常听话的孩子,即使生活贫苦,也不曾抱怨过什么,倒是心里一直攒着一口气,他想着只要他能考上功名再谋个一官半职便能让爹过上好日子了,不然除了努力读书他再无别的办法报答爹的救命之恩和养育之恩。 十九岁那一年的冬天特别的冷,连着下了三天的大雪把周围的一切都淹没了,先生的病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寒冬越发严重。蛮狼听着爹成宿成宿的咳嗽声无法入睡,“究竟自己还要多久才能出人头地呢?爹还能不能等到那一天呢?”他的心里这样想着,充满了不安和焦急。 第四日一早天气终于放了晴。冬天的阳光热烈温暖却又不像酷暑那般伤人,午饭刚过,趁着日头正好,蛮狼将院子里的积雪清扫干净,让爹出来坐着晒晒太阳。 “爹昨夜里想了许久,不知你愿不愿意自个儿上京里去看看。”爹晒着太阳,嗓音缓慢地说到。 “你长大了,为人正直,读书也勤恳,爹能教给你的已经不多了。不如去京城攒点歷练,若是有幸能碰上伯乐赏识便是你的福分,再不济学点爹没教过的也好,你意下如何呢?” 爹的脸上洋溢着十九年未曾消逝过的期待,蛮狼其实对京城没有嚮往,京城不过和功名一样,只是自己用来报答爹的途径而已。他的心里更放不下爹日渐衰弱的身体,在这穷乡僻壤里,没了相依为命的自己,若是再碰上这样的大雪天,爹身边连个能扫雪的人都没有。 犹豫几番,蛮狼最终还是答应了爹。 爹欢喜地站起来说:“那我这就去给你借些上京的盘缠。” 蛮狼想拦:“爹,不急,我总归不是明天就起程。” “这不是未雨绸缪,有备无患嘛。” 蛮狼此生註定没有去京城的机会。那日他看着爹出了门,欢欢喜喜地拐进旁边的小路,却再未看到爹回来的身影。 爹死了。死在通往邻村的路上。 大雪封山,挨饿的自然不仅仅是村里的百姓,还有占山为王的山贼。难得一见的晴朗天气里,满心欢喜的爹在那条四下无人的小路上遭遇了一群蛮横的山贼,本来交出怀里的钱就能保命,但爹自然不可能放弃这点微薄又宝贵的路费。 第14页 天色渐晚,爹久待不归。蛮狼强压着心中的不安挨家挨户询问,待找到他时,爹周身的血早已结了冰。 蛮狼永远记得自己去报案时县官那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蛮狼当下就懂了,自己学了十几年的仁义道德和深信不疑的律法并不能给他爹一个公正。于是他不再多说一句,抱着爹瘦弱的身躯回了家。 后来他干脆自己去做了山贼。从最不起眼的小喽啰做起,因为他胆子大下手狠,便很快得到了提拔。大家都说,蛮狼一点不像是教书先生的儿子,反而更像是从小在山贼窝里长大的。 “谁知道当年遗弃自己的亲生父母是什么来路,搞不好就是山贼呢,寻常人家里只要不是日子过不下去,哪能轻易抛弃孩子呢。”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着,蛮狼忘了自己用了几年才坐上了山贼头子的位置,但他忘不了自己在这一天要做的事。 “既然兄弟们信任我,愿意让我来当一把手,那我自然不能辜负大家。”站在熊熊燃烧的篝火前蛮狼举起了酒杯“这么多年来,兄弟们受了东山土匪们太多的气,今日我向各位立下誓言,定要一举剷平东山土匪窝!兄弟们,来,干了这杯酒!待大家剷平东山杀猪吃肉!” “剷平东山!杀猪吃肉!” “剷平东山!杀猪吃肉!” 东山的火烧了三天三夜。让他想起十九岁那年冬天的大雪,飘飘洒洒,从蛮狼的心里下了这么多年,好像永远都不会停歇一样。蛮狼叫手下围住东山各个出口,不许放跑任何一个人。听着迴响在东山的惨叫声,蛮狼的心里终于放了晴。 这便是他想要的公正,至于对错,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此后的几年,蛮狼于厮杀中吞併了更多的山头,他的匪帮逐渐壮大,大到成为一方隐患,大到官府再也不能坐视不管。最后他死在了官兵剿匪的战役里。 第二个梦境关于一个叫做张福顺的男人。福顺是村里出了名的厚道男人,虽然他的大部分行为让人分不清到底是出于厚道还是懦弱。福顺总是对那些贪图他小便宜的行为採取默许的态度,但每每对旁人解释起来福顺却总说何必叫些可有可无的坏了和气,全村的人都知道福顺全家都堪堪靠那点贫瘠的一亩三分地养活,于是谁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富余不去斤斤计较那些可有可无。 于是福顺这略显多余的宽容便成了邻里间茶余饭后的笑料。 “你看张福顺那个德行,莫不是脑子里缺斤少两。” “谁不知道他从小就是那个样,要是没了他大哥昌顺照拂着,这么缺心眼儿的人哪儿还能娶上媳妇。” “哎呦,前些日子我可是看着邻村那几个半大小子把他围在中间推搡了好一阵子。你说说他也是当爹的人了,怎么还能叫几个孩子欺负了去。” “昌顺也是命苦啊,碰上个来讨债的冤家,这得接济弟弟到什么时候啊。” 这些以及其余的那些闲言碎语,福顺是全都知道的。不管是该他听的还是不该他听的,像是料定了他不会生气一样,这些邻居在议论纷纷的时候从来没有避讳他的意思。所以福顺也就像是真的听不到一般,在成年累月的装聋作哑中若无其事的走街串巷。 “这样多好,他们说的开心,只要不与我多生事端,那我就也是开心的。”福顺觉得人生在世,如果遇事就要计较,那活着该要多累,他着实不想这样累。再说了自己也确实没有反抗的能力,如果吃点亏就能换来安安稳稳那也值了。 福顺家穷,爹娘死的早,凡事都要仰仗大哥。家里仅有的一点钱先紧着大哥的婚事,待到福顺拖拖拉拉地办妥了婚事,他已经二十又六了。福顺的妻子并非本地人,原是老家闹了饥荒,一路乞讨来了这里,饿晕在了福顺家门口。福顺给她了一碗米汤,便成就了这门婚事。 世道艰难,生活对于普通人而言都是不易的,大哥自然也是普通人里的一员。其实自己的大哥并非村里人嘴里说的那样好,至少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大哥并不只是那个看起来沉稳能干的大哥。大哥的真实性格非常暴躁,私下里对福顺的冷嘲热讽可谓是家常便饭,遇上心气儿极度不顺的时候怒骂呵斥也是有的。 “如果大家知道了昌顺的真实面目又会说些什么呢?”福顺有时会这样想,但福顺却从来没有把想法付诸行动。他认为不一样的人有着不一样的活法,就像没出息的现状就是自己选择的生活方式一样,带着面具活着也是大哥选好的生活方式。也正是因为能够理解,所以福顺从来不去责怪大哥。 福顺从来没有否定过自己没出息这件事,相反的,福顺也不觉得没出息是件丢人的事。在他看来,出息也不是多么重要的东西,虽然他一家三口一年到头也吃不了几次饱饭,但福顺着实认为这样不用争抢的生活没有哪里不好。粮不够就少吃几口,钱不够就补补旧衣裳,即使吃不好穿不暖但自己不也正在好好地活着吗。为什么人都要力争上游不可?为什么有这么多的人喜欢教育别人如何生活呢?为什么没有出息就是错的呢?难道大家都不能做到只关注自己的人生吗? 他没有把心里的问题说给任何人听过,自然也就得不到答案。 福顺死在一个温暖和煦的秋天里。正巧赶上一个丰年,自己的薄田也多打出了些粮,虽然攒不下什么,但至少今年不用饿肚子了。福顺提着割麦的镰刀欢欢喜喜地回了家,隔壁的老李头坐在院子门口晒太阳,见了他便咧着自己没剩几颗牙的嘴笑着说:“福顺啊,你大哥又来给你送粮啦。” 第15页 福顺进了门就瞧见盘着腿坐在炕上的大哥,许是今年大哥的收成也好,所以今日的他看着格外高兴,还给福顺带了一罈子酒,这会子已经被大哥开了封独自喝着。 “福顺”大哥喊他“过来咱哥俩一块儿喝点酒。” 福顺一边答应着脱了鞋坐在了大哥对面,顺手将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镰刀立在了炕边。两人说着话,一杯杯的喝了起来。不一会儿酒过三巡,大哥有些醉了,话开始变得多了起来,福顺也觉得自己的脸颊有些微微发烫。 “我说你啊,就是太傻。”大哥大着舌头声音也提高了不少“但是你小子有福,白捡个老婆,接着就生了个儿子。” 福顺抬头,看见自己六岁的儿子平安站在院里,正怯生生的看着炕上的自己。 昌顺沖平安招手“来,上大伯这里来。”见平安犹豫不敢前来,遂又提高了声音呵到:“过来!” 平安战战兢兢地挪到了炕前,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惧色。 “呵!仔细瞧瞧你这儿子长得可这不像你。”昌顺嘲讽道:“但这性子却真是像你,米粒儿一样大的胆子,保不齐将来还是个没出息的。” 大哥嗓门太大,震得福顺脑子里嗡嗡作响,加上喝了酒的缘故,意识也开始有点朦胧起来,但又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像是要冲破什么东西飞起来一样。 “不如叫我声爹得了,你认我当爹,将来我接济你的时候心里也畅快。”昌顺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一声不漏全锲进福顺的耳朵里。 “大哥,休要开这些吓唬孩子的玩笑。”福顺阻止到。 “玩笑?你看我哪里像是在开玩笑?反正你横竖是养不起,我又偏不嫌儿子多。”平安此时已是一脸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平安,爹有好酒你喝不喝。”昌顺说着就端着桌上的酒碗往平安的嘴里送。 “大哥,大哥使不得。”福顺也急了,慌忙站起来作势要去拦昌顺的手,酒辣的他的胸膛都自内而外烧了起来,“平安还小,不能饮酒。” “这要是换了你的儿子自然不能,平安今日喝了酒就是我的儿,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拦我。”昌顺的眼瞪得牛铃般大小。 轰的一下,肚子里的酒精就顺着骨头烧上了脑子。福顺看了看满脸眼泪的平安,想也没想,操起炕边的镰刀便向着昌顺砍了下去。 当胸一刀,飞溅起的血滴落在眼睛里,将人间染成了血红的地狱。 待脚上的的刺痛感传来,福顺才发现已经跑到了自家的田里,新割的麦秆扎进了光裸的脚,凉风一吹酒醒了大半。 胸腔里格外畅快,唿吸之间尽是从未体会过的自由味道,福顺迎着风大笑起来,原来摘了面具的感觉这样好。 “他们会怎么说呢,是说我失心疯杀了自己大哥?还是说:‘不可能!张福顺怎么能有这个胆量’,更或许有人会说我恶鬼附身?还是说我一时酒后冲动?哈!那些自以为什么都知道的嘴脸可真是蠢,自己也活得像烂泥一样就别忙着评判别人了。” 福顺将那把沾着血的镰刀架在了脖子上,他的笑声传遍了整片田野。那一年和煦麦田里的秋天成了福顺此生看过的最美也是最后的景色。 孤魂有时候会想,是不是生命的意义就在于经歷着各种各样的苦难,然后在苦难中迎来或是迷惑或是超脱的结局。既然每个人都是向死而生的,既然生死之外再无大事,那么除去死亡这一步,仅仅就这其中的万千过往而言,计较和执着究竟有没有意义。 “既然都是要死的,得到的多一点还是少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会不会有人一生都在这样劝自己放下呢,这样的人最后又是什么结局呢? 然而这些疑问终是不得而知了。 ☆、第 3 章 孤魂的精神一日比一日涣散,慢慢的他的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一个又一个梦境里,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一日他被桥上传来的争吵声吵醒了。他本以为这次和往常一样又是哪 个新丧命的鬼在撒泼打闹,可听了一会后发现并不是自己想的那样。 他悄悄地从水里冒了出来,往桥上看去,只见桥上的孟婆正抓着一个看上去满头白髮的鬼魂,神情急切地说着些什么。他近日来听力着实不太灵光,需得屏气凝神,全神贯注方才搞明白髮生了何事。若他听的没错,那位头髮花白的老人,十有□□就是孟婆等待的夫君了。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这日孟婆老远便看见桥那边有两个阴差左右架着一个鬼魂往这边走过来,孟婆已经有许久没见过阴差亲自去阳间捉人,见此情形瞬间来了兴致,对这个能惊动阴差的鬼魂也更好奇了几分。 阴差押着这鬼来了孟婆跟前,“大人”那阴差中的一个作了一揖,“还得跟大人讨碗汤给这个鬼喝了才行。” “这鬼是怎么了,怎得劳烦你们专门往阳间跑一趟?”孟婆好奇的问到。 “这鬼少说死了也得有六七日了,却流连人间迟迟不来地府报导,判官大人命我兄弟二人去将他捉了来,谁知他几番不从,让我二人费了好大的功夫。” 孟婆盯着被两个阴差夹在中间的鬼魂,只见他已然一副耄耋模样,花白一片的发间稀稀疏疏的露着些头皮,满脸的鬍子蓬乱,眼皮松垮垮的垂着,太阳穴附近也已经爬满了老人斑。 第16页 “都活到这把岁数了,难道还怕死不成?费劲心机东躲西藏,还不是叫阴差们捉回来,真是多余折腾这一遭。”孟婆讽刺道。 “哼,死都死了,还怕什么死。他年轻时背了条命案,不知听谁说犯了杀孽的人死了要被投进地狱里,所以才迟迟不敢进地府。”阴差在一旁解释道。 “这么个孬种,哪还用进地狱。想来地狱里也是人满为患了,不过才背了一条人命而已,浸了三途河就够了。”孟婆又说道。 “大人说的是,还劳烦大人赶快给碗汤,我们才能带着这陈清朗进地府去见判官大人,到时是浸了三途河还是轮畜生道还得凭判官大人说了算,再晚一会儿怕是他老人家要不高兴了啊。”阴差讨好的说道。 孟婆的心里霎时如同有一道惊雷闪过,她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声音颤抖着问到:“你……你说他叫什么?” “叫陈清朗啊”阴差不知所以地回答。 “可是陈记布庄的陈清朗?” “正是。” “他的爹可是叫做陈为海?” “正、正是,哎、哎大人、大人这是做什么?”只见孟婆一个箭步凑到了那个老头身边,冷不丁被推搡了一下的阴差嚷嚷了起来。 孟婆一把抓住了陈清朗“夫君、夫君你可算是来了,你可知柔玉在这地府桥头等了你多少个年月吗?” 被抓住的人却不如孟婆这般热情,反倒是一个劲儿地向后退缩着:“你是谁,我、我不认识你,你别过来。” “夫君,我是柔玉啊,我是你的妻啊,你再好好看看我,你怎么能不认识我。” “胡说!我的妻明明还在阳间活得好好的,我来地府前还瞧见孙儿带着那个丑婆娘上街买点心吃,我根本不认识你!”不知孟婆哪来的力气,陈清朗竟挣脱不掉她的手,于是他连忙向阴差唿救:“大人、大人救我,草民真的不认识这个人。” 听他这么说,孟婆只当是陈清朗年迈昏聩,怕是只记得新妻,早忘了自己。面上虽涌起难掩的悲凉神色,但还是固执的捧住陈清朗的头,强制他自己看一眼自己的容貌。 “夫君难道真的将柔玉都忘干净了吗。” 可谁知待陈清朗看清了孟婆的长相后,却变成了一副惊恐模样,他使劲儿挣脱开了孟婆桎梏着他的手,踉跄着连连后退了几步,脚下一软跌在了地上。 陈清朗瞪大了眼,太阳穴四周弹出几根青筋,他指着孟婆的手不住的颤抖,“你你你你……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早就死了吗?还是、还是你来要我的命了……”忽地又想到自己也已经死了,陈清朗的脸上恐惧弱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些许蛮横神色“反正我也是个死人了,你还能奈我何。” “清朗,我怎么会要你的命,我是柔玉啊,是你的妻啊。” “放屁!都说了那丑婆娘还活得好好的,虽然你已经死了很多年,但你这张脸我永远忘不了,你分明是小翠!”陈清朗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交集败坏地吼道“我当年也是失手才打死了你,看在我也做了好几个噩梦的份儿上,你至于在地府等我这么多年吗。再说了我该如何也是判官大人说了算,你守了也是白守,大人、大人救我。”说着便赶忙向阴差寻求庇护。 孟婆还在方才的一通吼叫中回不过神,她不明白陈清朗为什么非要说她是小翠,也不明白陈清朗说的是他失手将她打死是什么意思。 “夫君,莫要开这样的玩笑……” “呸!谁是你的夫君,你一个丫鬟也能管我叫夫君!” “假的,你说的都是假的!你我二人多争执无用,去三生石前瞧上一眼就都明了了。”柔玉便要携了陈清朗去三生石前。 陈清朗自然是不愿去的,他在两个阴差身后左躲右闪,阴差们害怕事情闹得太大也赶紧上来阻拦,“大人,兴许真的是你认错了呢,你瞧这人的脑子也不知是否灵光,说话稀奇古怪的,大人切莫放在心上,快快放我们进地府吧。” 因得阴差们纠缠,孟婆也未捉到陈清朗。料得这一时半会儿之间自己不会得偿所愿,索性不再去抓那陈清朗,转身独自往三生石前走去。 “反正我自己一人也能把事情看明白,只是你到时休要再与我抵赖。” 孟婆在三生石前站定,只见那石头上的一片混沌慢慢动了起来,渐渐地浮现一幅景象。 命运的魅力,便在于其本身的变幻莫测。有人一生都活在梦里,也有人在少年时就得以参透生活本身,无人说得清是做一生的梦好还是明白地活着更好,更何况大多数情况下是梦是醒并不由我们自己说了算。其实得偿所愿才是最好,若是有人不愿睡着,那就让他清醒过来;若是有人不在乎真实如何只愿意活在美梦里,那便让这个梦再香甜一些。但得偿所愿这件事太艰难了,不知要积累几世的福报才能碰巧换来一个,再加之这福报的大小分量也难于计算,因此世间才有千万人因不合时宜的梦境或清醒而痛苦不堪。 只是孟婆没想到,无论是梦境还是清醒,于她而言竟然皆是痛苦不堪。 陈家大宅里被装点成一片红艷而热烈的喜庆,孟婆回神后发现自己回到了成亲的那一晚,她发觉自己站在空旷的庭院里,孟婆四处看了看,在廊下寻得一个瘦小又熟悉的身影。她的心脏砰砰砰的跳了起来,压抑着快要脱口而出的喊叫声,她轻轻的走到了那个身影后。 第17页 孟婆伸手想要拍一拍那个女子的肩膀,一掌落下竟扑了个空,原来自己是触不到别人的。于是她大胆的绕至那女子正前方,赫然看见了一张于自己别无二致的脸。 她低头看了看那女子身上的衣服,竟是一身丫鬟穿的素色的粗布面料,没有大红色的喜袍,没有那一帕遮住视线的盖头,没有那日娘仔细盘好的髮式,什么都没有。 “我是谁?” 她一时间慌乱起来,顾不得其他,她回头将喜房紧闭的门推开了一条缝隙。果不其然,在大红色的喜床上坐着的新娘子另有其人,只是盖头遮住了看不清长相。她惴惴不安的靠着廊柱又将方才的问题想了一遍。 “我究竟是谁?” 心里的不安如涟漪一圈圈扩散开来,此刻她怕极了。她还未有功夫察觉自己正在无法抑制地颤抖着,额上已经布满细密的汗珠。 突然,远处传来一声怒吼,她吓了一跳,几乎站立不住。 同时小翠也被吓了一跳,扭头向着声音源处看去。孟婆顺着小翠的目光并未看见有人,便小心翼翼地靠近拐角几步,方才听清拐角处有两个男人在争吵。年轻一些的声音属于陈清朗,另一个是他的爹陈为海。 “你要我娶我便听话地将她娶了进来,其余的你还想要我怎样。”她听见陈清朗愤怒的声音。 “不过是让你以后与她相敬如宾,不要再去那些烟花之地,她爹毕竟是官老爷,切不可让人说我陈家对沈大人的女儿不好。”陈为海说道。 陈清朗默不作声,陈为海紧接着又说:“我知道你心里不愿意,可别人家的婚事都是这样安排,还没见谁家的子孙自个儿说不愿意的,你怎么就不懂爹的用心良苦呢。” “爹你还未见她长的那个样子,今后还不知让别人如何嘲笑我,怕是有不少人要在背地里说我为了攀个当官的岳父不惜讨个丑婆娘。” 春夜里的冷风吹过,站在廊道里偷听的孟婆打了一个寒颤。她形容不出自己此刻的心情到底该怎么形容,是大吃一惊,还是不可置信。她还想要在这个让人无法接受的事实面前挣扎一番,可她也知道三生石是不会错的,无力感遍布全身,她最终还是在眼前的景象里败下阵来。 “怎么会这样,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她完全置身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注意到陈清朗此刻已经来到了站在廊下的小翠的身后。 “咳!” 小翠收到惊吓,勐地转身,对上一双戏嚯的双眼。 “你都听见了?”陈清朗问她。 她不敢答,只是惊恐的瞪大了双眼。 “哼,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知道吗?” “……” “胆子这么小,谅你也不敢胡说。”陈清朗说完,猝不及防地伸手掐住了她的下巴“你家小姐长得不怎么样,你倒是个美人儿。” 一张俊朗的脸凑近,此时的小翠也吓得抖了起来,并努力转移视线不去看对方。 “滚吧,这儿用不着你了。”陈清朗一甩手,连带着也将她的脸甩向一边。于是就不再管小翠如何,自顾自的去推喜房的门。 陈清朗跨进门里,回身阖门时瞧见小翠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呆楞在那里,便压低了声音讽刺道:“怎么,还没听够?” 小翠仍旧不发一言,只是低头站着。 “那我给你留条缝儿,光听怎么能听的真切,可惜了这大喜的日子不能捎带着你一起快活。” 半晌,有悉簌声透过门缝飘然而至,不消一会儿,轻浅的吟哦声也接踵而来。孟婆看见小翠终是把头抬了起来,透过那条细窄的门缝儿窥见了桌上快要燃尽的红烛和旁边早已被人遗忘的合卺酒,入目皆是一片刺眼的红。 像是被那大红色灼伤,孟婆将双眼从三生石前移开,踉跄几步,跪倒在一旁的空地上。这半晌功夫桥头又多了几个等着喝汤的鬼,孟婆在一众疑惑的目光里霎时便捕捉到了陈清朗。那个老头畏缩在阴差身后,正充满防范地盯着自己。 所谓梦醒之痛便是此刻这般感觉了吧,只是可笑自己拿着一段从别处偷来的记忆,移花接木般栽进了自己的树枝里,还无比宝贵这树上结出的畸形果实。曾为他快乐为他忧愁,痴痴缠缠五六十年,到头来不过是在自己骗自己。 梦里的自己是假的,陈清朗也是假的,就连那故事本身,到底有几分是自己杜撰的也不可知了。 一瞬间悲伤,后悔,绝望如千斤巨石一般压下,争着做压死骆驼的那根稻草。可她还不能就此垮掉,她要去弄明白自己究竟为何而死。将一排贝齿咬紧,孟婆再次回到了三生石前。 这一次的景象换成了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气温比初春热了些,孟婆猜测可大概是五六月里的初夏。还是站在那夜孟婆矗立的门廊下,她看见小翠搬了个板凳坐在院子里,正努力地往面前的小药炉里扇风。 乍暖还寒天气最容易着凉,“莫不是小姐生了风寒?”正这样想着就听到屋子里伴随着一阵咳嗽声的叫喊。 “小翠!” 小翠答应着,起身进了屋。 “药熬好了吗?” “好了。”她轻声回应。 “那你端进来给我喝了吧,身子乏的很,喝了药我想睡一会。” 第18页 柔玉喝了药没一会儿就睡熟了,小翠把板凳挪到了门廊边,拿了针线出来,坐在院子里绣起了花。 她美好的面庞经阳光一照,白皙得如同透明一般,看上去如上好的羊脂白玉。孟婆看着眼前这一幅美丽的景象,内心生出无限嚮往,时隔五六十年后终于又看到阳光,但她只觉得悲凉,原来并不是所有的失而復得都叫人欢喜。更何况,她只能短暂的享有一下阳光。 正当此时,陈清朗从外面回来,远远地看见院子里只有一个小翠,便刻意放轻了脚步声,悄悄站在了小翠身后,觑着眼瞧她手里正在绣的花样。 “给我的?” 小翠慌忙站起来,与身后的陈清朗拉开距离,微微低着头不敢去看他。 “回姑爷,这是我自己绣着玩的。” “方才没看清,你绣的这是什么啊。” “回姑爷,奴婢、奴婢绣的玉兰花。” “嗯,倒是绣得好看。” 陈清朗没接话,带着些许审视的意味将小翠打量了一番。 “夫人呢?”他仿佛漫不经心地问到。 “方才吃了退风寒的药已经睡下了。” “嗯……夫人既染了风寒,这几日我自当不便与她同寝。不敢劳烦夫人挪动,还是我自己换个屋子睡吧。”不知是不是小翠听错了,她觉得陈清朗的语气里竟然透着一点欢快。 “你去把西边的屋子给我收拾一下,我今晚就住西边了。” “姑爷,这样、这样怕是不好吧。” “怎么了,你是觉得我使唤不动你?” “不、不是”小翠磕磕巴巴地说着,还想为自己解释一番,但陈清朗没有给她机会。 “那还不赶紧去!” 孟婆站在廊下冷眼瞧着,这短短几个时辰里发生的变故太多。相比桥头相遇时的惊慌失措,此时她已经冷静了许多。起初她不明白为什么上了年纪的陈清朗与自己记忆中的那个人如此相去甚远,她还只当是人活着或者都会变的,毕竟他经歷了那么多她无法知晓的时光,性情大变也不是不可能。但如今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原是他本来就是个极会使心用腹的人,怕是沈柔玉本人也深陷在迷局里,不能辨得真假。 孟婆看着陈清朗站在廊下,看着小翠往西厢房走去的身影露出不怀好意的笑。有什么从孟婆的胸口处唿之欲出,她跟着陈清朗的步伐往西厢房走去,她知道接下来便是她迫切想要弄清楚的命运了。 因院子自西南偏南这一区域种满了绿植,又在院子中间铺了条小路,所以西厢房便稍稍向西移了些,与主屋离开了些距离。又因得树木遮蔽,不便採光,所以屋内较阴冷。放着更为舒适的东厢房不住,便知陈清朗这颗心着实是黑的。 孟婆看着先她几米的陈清朗快步进了西厢房后仔细将门阖上,心口毫无徵兆的疼了起来。她愣在原地没了主意,孟婆不知自己是否有勇气承担这个关乎自己生命的真相,正犹豫要不要上前时,细微的声音传了出来。 身体抢在大脑前做出了反应。孟婆不敢进门,只是凑近窗柩的缝隙向屋内张望。 陈清朗自小翠身后伸出一只手将她紧紧地揽在怀里,另一只手向上捂住了小翠的嘴。男人的手掌宽且大,少女巴掌大的脸上只剩下一双满是惊恐的双眼。 纠缠挣扎间,二人一起跌在一旁的床铺里,霎时惊扰起满室的尘埃,搅浑了午后纯净的阳光。 再后来发生了什么,即便不用再看,也能明了。疼痛不再局限于心口这方寸之地,而是随着流动的血液传遍了全身上下,剧痛之中孟婆再也没了站立的力气,终于瘫倒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屋里的动静慢慢变小了。在一阵沉默之后,她听见陈清朗小声地叫她:“小翠。”可回答他的确是诡异的宁静。 在之后就是凌乱的脚步声,孟婆看着陈清朗跌跌撞撞地推门出来,又一路连滚带爬地出了院子,敞开的屋门里黢黑一片。她哆嗦着起身,向着那片黑暗走去。 孟婆站在床前,看见小翠瘦小的身躯僵直地躺在床上,一床厚重的被褥蒙在她的脸上,她的粗布衣裳一片凌乱,裸露着白玉一样的皮肤,胸口毫无起伏。孟婆呆站着,脑中什么都来不及想,她知道,她已经死了,融进这满室的黑暗和冰冷中,再也找不回来了。 还是陈清朗的脚步声打破了寂静,只是这回来的不止他一人。两个高大的家丁挤进了这间小屋,他们将小翠脸上的被褥掀开,露出她因惊恐睁大的双眼还有不知是因试图唿救还是想要努力喘息而大张着的嘴。 这便是她的死因了。死相悽惨,冤屈难平。 孟婆低头想要再看一眼小翠,却对上了她睁圆了的双眼。恨,滔天的恨意透过这双涣散的眼睛传递到了孟婆的眼里,失去了的记忆也像决堤了的洪水一般涌进自己的脑海里。 她想起五岁时将她卖进沈府头也不回离去的爹娘,想起从小到大刁蛮任性的柔玉,想起乞巧节那日桥上初见时自己暗动的芳心,想起陈清朗平日里多次意有所指的眼神,想起自己死后他们将她随便埋在了一颗玉兰树下。 脑海里有个声音同她说:“既然今生已经结束了,何苦还要抓着不放呢?” 第19页 然后她自己回答道:“我一定要弄清楚,为何我就该是这样的命运。” 心魔发了芽,地府漫长的孤寂岁月将它滋养成一颗大树。夜深人静时,她给自己幻想了无数种可能,只是不知何时起,她竟用这些猜测给自己编织了一个这般□□无缝的故事,就连她自己也渐渐信以为真了。 双眼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疼,有什么滚烫的液体顺着脸庞流了下来,孟婆抬手去摸,指尖沾染上一片殷红色的血。 从黄泉路到地府门口,再到不远处的鬼城里,甚至三途河里的鬼魂们都在讨论一件事,那就是奈何桥上那位煮汤的孟婆疯了。 “不知那孟婆在三生石上瞧见了什么,竟是出现了化成厉鬼的兆头,这可把那日也在桥上的二位阴差大人吓坏了。” “但又听说她只是流了血泪并未真的变成厉鬼,只是不知为何将一个等着喝汤的鬼魂一把推到三途河里了,速度快得连阴差大人都未反应过来。” “要说那个被推进河里的鬼估计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要不怎么就被冲进最快的那条水里了,最后连个渣都没留下。” “不过孟婆确实是疯了,她看着那鬼魂飞魄散以后就一路笑着跌进彼岸花丛里去了,那笑声真是瘆人,约摸十八层的恶鬼听见了也要抖一抖。” “自那日起少说也得两三日了,你看这黄泉路和奈何桥上挤满了魂魄,都乱成一锅粥了,何时能找到新的孟婆啊。” 正当一群等待往生的魂魄挤在桥头唉声嘆气时,地府的城门却是缓缓地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身着官服头戴乌纱帽的人,只见他身材高大又长相兇狠,吓得桥上一众鬼魂顿时安静了下来。 他身后跟着几个满面愁容的阴差,只听阴差对他说道:“判官大人,这几日新丧的魂都聚在桥头,一时也找不出谁来担任孟婆一职,我们几个商量了几回也寻不出一个万全的法子,您看这该如何是好。” 判官在桥头各式各样的面孔里环顾了一圈,问阴差:“这些人里就没有想接替孟婆的吗。” “哎呦大人万万不可再这样了,万一再来一个小翠咱们可实在是消受不了。” “那依你之见当如何,你们商量出什么有用的结果了吗。” “小的们以为应当选个既无前生也不贪恋后世之人,最好是生前的过往都不记得,对下一世也毫无欲望。只是找个这样的魂魄太难了,这地府往来的鬼,要么就是痴缠于前世不肯走,要么是急忙赴往下一世,上哪儿去找个这样的呢?” 判官仔细思考了一会儿便对阴差说:“我倒是知道有这么一个魂魄可以担当此任。” “大人说的是哪一位啊?” “奈何桥下可是有个附在石头上的孤魂?” “大人,这……这恐怕不妥吧。这三途河里的大多都是生前穷兇恶极之人,就这样让他免于魂飞魄散之苦怕是会引起他人议论。” “哎 ……我何尝不知,只是如今恐怕除了他咱们也找不到别人了。” 判官说着便向着桥栏走去,他站在桥上对着水面像是示意让谁过来一般勾了勾手,只见一团没有形状的半透明浑浊物体飘出了水面,浮在半空里。 判官问道:“你可还记得自己姓甚名谁,来自何处啊?” 半晌孤魂才答道:“已不记得了。” “那你还记得自己在三途河里有多久了吗?”判官又问。 “也不记得了。” “如此甚好。”判官点点头,很是满意的样子。 “你如今已魂魄不全,三生石上也照不出你的前世今生了。三界之中恐怕只有你自己是个既无过往又无将来的孤魂,你是愿意留在奈何桥上煮汤还是继续回到三途河里等着有朝一日魂飞魄散呢?”判官问他。 孤魂却不答只是问:“原本桥上煮汤的小娘子去哪里了?” 判官指着黄泉路上一眼望不到头的彼岸花说:“大概正在里面找她的美梦呢。” 孤魂又问:“只是在下有些事情未弄明白,还想请教判官大人一二。” “你问吧。” “还请大人告诉在下,是否冥冥之中真的有天命存在。” “算是有吧。”判官点了点头。 “那这天命是由谁定夺,又将如何定夺,可有固定的流程和分配福祸的标准?” “凡人都说天命由天定夺,但实则非然,这一世的命来自于上一世的果,世世相扣,代代如此。天也好命也罢,所能干涉的其实并不多。” “依照大人的意思来看,莫非我们的命运是攥在自己手里的?” “确实如此。” “但依在下来看却不是这样的,如果命运曾给过我选择的权利,那我怎得还会落得如此下场,孟婆大人又怎么会长眠在在彼岸花丛中呢” “你再仔细想想,难道命运真的从未给过你们选择的权利吗?” 孤魂沉默了一会儿,黯然说道:“就算曾经有过,我也已经都忘记了。” 判官看着空中那一团浑浊嘆了口气:“你也知道,死后被浸了三途河的都不是什么好人,当然你也不例外。你生前种种皆已化为尘埃,苦苦执着没有任何意义。说说别人吧,我知道你曾经窥探过他人的命运,你不妨想想,这二人的命运是否从一开始就註定了是局死棋。” 第20页 孤魂答到:“虽然他们经歷的并非全是祸事,但最后二人犯下杀孽确实是无奈之举。” “真的是这样吗?蛮狼原本是弃婴,教书先生让他免于早夭的命运这是他的福报,但冤有头债有主,他用大火封山,实在是害死了太多无辜的人,你说他放火之前没有选择的权利吗,难道有人逼迫他滥杀无辜吗?福顺的大哥难道就非死不可了吗,无非是酒壮人胆,一时冲动选了最不应该的那个,还以为这样就能给自己求个完满了,若是他早几年就选择自强一些,怎会白瞎了上一世攒下的好姻缘。路都是自己选的,只不过结局有顺遂与否之分,将人生的不顺归罪于命运这又是哪来的道理,人生如意之时怎就没几个人感谢上苍垂爱呢。把原本属于自己的责任推给飘渺空虚之命运就能换来一个心安吗。为何你们总是不明白呢?” “可我还是想尽力求一个答案。” “这世间一沙一石、一树一木皆是问题,不是每个问题都有答案。” “是答案不重要吗?” “并非,但当下的一喘一息更重要。” “大人的生死簿上都写了些什么?” “我也不知道,笔不在我的手里。” “大人觉得我该如何选择?” “天下痴人甚多,何不再看看呢。” “那便如大人所说吧。” “你如今已无形状,我便效仿女娲娘娘,用黄泉路之土混合三涂之水给你塑身。只是我能力有限,且黄泉土和三涂水又沉重,你重塑之后定不如凡人那般灵活,甚至面貌也不能很清晰。再加之你魂魄不全,七情六慾也没了许多,将来除了每日煮汤听听凡间过往,便再无其他。你可愿意。” “总归是比魂飞魄散来的好。” “如此甚好。”判官说完便着手取黄泉土为孤魂塑身。 赶在这一日钟响前塑完泥身,即使这身体沉重得很但感觉也比在水里飘着时要好许多。孟婆摇晃着站起身,蹒跚着走了几步想要尽快适应身体,行动之间便听得远处人声议论纷纷。 “你瞧这小娘子长得白净极了。” “胡说!哪来的小娘子,判官大人方才分明捏了个老太婆。” “你俩都看走眼了,怎能说桥头那老翁是女人。” “哎呦,越说越离谱了,判官大人怎么能让个娃娃在这煮汤呢。” “……” 议论声越来越多,孟婆低头看看自己脚下,入目是一双不能再清晰地泥土做的腿,捏土之人的手艺也是再粗糙不过了。她不易察觉地笑了笑,架好锅生起火,回头冲着人群招唿道: “今日虽晚,但天黑之前喝过汤便可入城。” “谁来喝我这第一碗孟婆汤。” 作者有话要说:  请告诉我你喜不喜欢这个故事好吗,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