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雍高帝纪》 第1页 《[重生]雍高帝纪》作者:我勒个深深去【cp完结】 简介 重生王上攻x威严隐忍丞相受,年下 刘符一生,纵横中原,无往不利,大业欲成之时,突然,bia——他的丞相死了 刘符:σ(っ °Д °;)っ 于是本文又名《重生之丞相不要死》 重生(日天日地)王上攻x威严隐忍丞相受,年下 丞相病弱警告 架空歷史,he 第1章 正是秋分时节,天高云远,草黄马肥。渭水之南,两列赤旗猎猎而响,旗下卫士执戟而立,两千人围出一处猎场,其间马蹄惊飞,走兽嘶鸣,又有八百骑兵排开阵型,往来突奔,困虎逐鹿,正是红旗开向日,白马骤迎风。为首一人策马前驱,足登绣金革靴,腰束衮龙皮甲,白马红缨摇动,长鬃飞扬。只见这人背手抽出一只箭簇,拈弓搭箭,伏在马颈上张圆长弓,瞄准片刻,“嗖”的一声射出箭,随即也不上前,而是驻马观望。身后众人也纷纷勒马,视线随着那支箭齐齐转了过去,只是这箭去得甚远,一时难以看清,过不多时,就见一名近侍抱着只狍子跑了回来,狍子脖颈上插着支金羽箭,边跑边喊道:“是陛下射中啦!” 话音刚落,众人高声喝彩,一人打马上前,笑道:“陛下久不在军旅,没想到箭法犹不输往昔,当真神力也!” 刘符哈哈一笑,指着那人道:“好你个周发,话里话外的,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这是又来拐着弯地劝我南下平梁了啊!” “南梁已是强弩之末,臣愿做先锋大将,擒梁帝献于殿陛之下!” “此事不是议过几次了吗,丞相主张暂缓攻梁,好了,今日群臣围猎,攻梁之事还是日后再说吧。”刘符垂下眼,将狍子尸身上的金羽箭抽出,举起看了看,将箭头指向空中飞过的大雁,復又笑道:“我射只狍子也没甚稀罕,曾有一次,皇弟只用一只箭,便射落两只大雁,只可惜今日皇弟不在,不然倒可让他一展身手,叫众卿开开眼界。” 话音刚落,自南方响起急促的马蹄声,一骑绝尘而来。刘符极目远眺,认出来人正是自己小弟刘景,又惊又喜,将箭筒扔给随从,打马去迎,口中道:“当真说曹操曹操到。丞相久病在床,正好叫皇弟把这只狍子带回去给他补补。” 待离得近了,刘符方才看清来的这少年面色苍白,神色萎顿,头髮甚至还落下来一缕,竟是连皇家仪容都顾不上了,见来人如此面色,刘符脸上的笑渐渐收了。他停下马,等着对方来到自己面前,只觉一颗心直线沉了下去。 皇弟刘景滚落下马,半跪在地上,握着刘符的马辔仰头哭道:“皇兄!丞相他…他…不好了!” 刘符面色一沉,看着刘景,过了半晌才动了动嘴唇,不相信地问道:“你说谁?谁不好了?” 刘景见皇兄如此,忍不住恸哭出声,哽咽道:“丞相方才将臣弟叫入府中,说有一表让臣弟即刻递交,臣弟看他那身子,眼看就要不行了。”言罢,从怀中贴身摸出一本摺子,递给刘符。 他兀自举了半晌后,刘符方才接过,接过后只是拿着手里呆呆地看着,并不打开。刘景又道:“丞相方才交待臣弟的时候,说一句话就要吐一口血,现在恐怕…皇兄……赶紧去看看吧!”说话间,鬓角汗水从脸上滚落,落在青黄杂驳的草地上。刘符看着手里的摺子,喃喃道:“自然要去,要去……”他顿了顿,吩咐道:“去,给我找一辆马车来。”他乍一听丞相病危的消息,眼前登时一暗,手脚一瞬间便凉了,浑身僵住了似的,竟是动也动不了一下,心里恨不得现在就飞马入城,但是手足全都不听使唤。过不多时,随侍的宫人赶来了马车,刘符被刘景扶着下了马,自己颤巍巍地爬上了马车。 刘符坐在马车里,刚才的意气风发早已不见了踪影,浑身的骨头仿佛要被马车给颠簸地散了架,他愣愣地看着脚下铺着的兽皮,脑中一片空白,手里的奏摺仿佛结了冰、烧着火,皮肤相贴处的刺痛从手指尖直扎进心窝里去。他死死咬着牙,到底还是没有打开这个奏摺。 他知道,手里的这个摺子,恐怕是遗表了。 终于到了丞相府,刘符此时已略微平復下来,他掀开帘子跳下马车,刘景要来扶,被他摆手挥开,随即大步迈进了丞相府。 刚一进门,院子中的哀哀哭声便传入了刘符耳中,刘符心中勐地一沉,脚下勐地顿住,几乎不能再往里走入半分,到底还是忍住了,见府中众人来跪自己,挥手让他们起来,随即自己去了丞相内室。他对丞相府的布置,比对自己宫中的御花园还要熟悉,就连丞相平日居住的内室,他走起来也是轻车熟路。这是他当初攻入长安后亲手拨的宅子,选的是城中最大的一处,此时刘符却只恨院子太宽,迴廊太长,让他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丞相府管事听到通报,早早来迎,刘符见他脸上垂泪,更加难忍悲痛,边走边沉声喝到:“我差人问过几次了?几次!你们次次都说丞相病体好转,啊?是不是!” 老管事闻言哽咽更甚,“陛下,便是再给小人十个胆子,小人也不敢欺君啊!是大人他……他说别惹您烦忧,不叫我们告诉您啊……” 第2页 刘符一只手正搁在门上,闻言扭头狠狠瞪了管事一眼,双目赤红,惊得管事勐地跪在了地上。刘符到底还是一言未发,勐地推开了门。 夕阳从他背后涌进去,拉长了深色的影子,正落在靠内的床榻上。待看清床上这人的脸,刘符愣了一愣,随即再忍不住,两行眼泪勐地滚了下来。他踉跄着几步扑倒在床榻边上,看到不过旬日不见的这人,见他面色苍白如纸,两颊瘦削,眼窝深陷,只留颧骨高高凸起,眉头仍是皱着,仿佛十分忧虑,不过四十有三的年纪,两鬓却已星星如雪。 “景桓,景桓,我来看你了。”刘符轻轻道,却半天等不到反应,去碰他的手,已经凉了,刘符好像这才相信他的丞相已经死了似的,忍不住喉头一哽,伏尸恸哭道:“景桓!景桓!何以一病至此,弃我而去!” 刘符痛哭良久,数次几欲气绝,半晌方息,被刘景与管事服侍着坐在了一旁的矮榻上,红着眼睛道:“丞相前几日还好好的,如何突然便薨了?”他一开口,才发现哭破了嗓子,声音哑得如同破钵一般。 管事哪敢隐瞒,一五一十道:“大人自七日前便实已不能饮食,每日勉强能进些汤药,大多仍要呕出。前两日刚刚有些好转,便说政事堆积太多,叫下人扶到案前,一夜才歇两个时辰。到昨日呕了血,府中下人尽劝大人歇息,大人却推说身体不碍事。今晨病势突转沉重,呕血不止,差人入宫去请陛下,却不知陛下今日去渭南围猎,大人在卧榻上写好遗表,托齐王殿下去送,又在榻上撑了半个时辰气息不绝,但到底没等到陛下,在陛下龙驭驾临前半炷香的时候薨了。” 刘符闻言,心中悲不自胜,又欲落泪,强自忍住,又问刘景道:“景儿,景桓临终前可有何遗言?” 刘景怕重又引得刘符落泪,但又忍不住自己哽咽,闻言只得勉力稳住声音道:“丞相临终前,叫人取来一柄剑,抚剑对臣弟言:臣与陛下君臣相知十有一载,不期中道丧亡,不能共济事业,以全始终,饮恨无穷。陛下昔日解腰间剑以赐臣,臣持此剑,拓燕、赵之地,抚中国之民,今还此剑,以示臣终不负陛下知遇之恩。”言罢,刘景从桌案旁取来一柄长剑,双手捧到刘符面前。 刘符抖着手轻抚剑鞘,片刻后拔出宝剑,剑身上寒光如水,涵波流转,剑柄却已被汗水浸得光滑。他将右手放上去,五个指头正好扣进微微凹陷的几个低洼中。刘符仰天长嘆道:“王公为国如此,惜乎!天不假年,令我如失一臂!” 当夜刘符回到寝殿,挥退众人,挑灯细看丞相所留遗表。只见上面写着: 臣得疾日久,不期病转沉重,殆不自济。不及终事陛下,深以为恨。臣闻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今臣之将死,所虑者三,谨以垂危之命,敬献遗诚。 南梁虽困守江东,然君臣一体,将士用命,兼有长江天险,大小船只乃以千数,未可轻下,中国之地新平未久,百姓观望,臣僚不安,皆望陛下,若卒然南渡,臣未可知,此臣之一虑也。周发、何武,亡国之臣,常怀復国之志,明实恭顺,内怀狡诈,恐有他图,今此二人见信于君,恐日后为变,此臣之二虑也。突厥拥兵百万,虎视中原,今虽与我修好,然其人反覆无信,久后必见刀兵,终为腹心之患,与南梁成前后夹攻之势,此臣之三虑也。 伏愿陛下,北抚突厥,南结江表,外示以不动甲兵,内修文以自固。抚百姓以仁德,约官吏以明法,布天恩,实仓廪,拔中国之才,修水战之具。如此则二十年而北人俱服,待江南生变,陛下命一军入荆州而下江陵,顺江东下,则南梁之地,尽入彀中。诚如是,臣虽死而无憾也。 臣昔日家贫,父兄皆殁于战乱,既无妻室,更无子侄,孤身以事陛下,今十有一年也。承蒙陛下不弃,以为辅弼,共创事业,言必听,计必从,后更忝居相位,又受大将军节,录尚书事,蒙陛下以军、国大事一体相托,德薄才疏,无以为念,未敢稍有懈怠,以误陛下。恩宠加身,人臣之贵以极,而明主不疑,何幸之有! 今臣更无别念,惟愿陛下…… 刘符看着上面一整篇虚软无力的小字,再见不到昔日风骨,借着烛火看不了一行字便要落两行泪,泪水模煳,难以视物,频频拭泪以读,哽咽难言。“陛下”后面的字已潦草难辨,刘符只有凑近去看,半晌才辨认清晰。 惟愿陛下圣体安泰,享国永久,我大雍国祚传之万代而不息。虽犹有万言,于今不能尽也。陛下于臣恩情似海,臣虽九死而不敢相忘。愿陛下深自砥砺珍重,万勿以臣为念。 臣王晟叩首。 刘符读来,只觉字字如刀,痛彻心扉,不禁抚表默然,泪落如雨。念及丞相与他共创事业,从小小的关中之地三面发兵,终于定鼎中原,追忆其间雄心宏图、筚路蓝缕,悲从中来,一时难尽,一夜终难成眠,下令辍朝三日,以示哀荣。 后刘符力排众议,下令以帝王之礼将王晟下葬,比于霍光之事。至下葬之日,刘符身着素衣,亲扶灵柩,相送出城,临棺悼曰: 惟君文武兼修,明睿持重,辅朕开国,以定中土,虽为君臣,亦师亦友。威震燕齐,神武赫赫,抚民修法,功业煌煌,功盖周公,勛过伊尹,天下蒸庶,咸赖康宁。欲与君共济天下,奈何事临垂克,遘疾陨丧!国失其辅,朕心若裂!生而不復,追加荣宠,今谥君武侯,以序其功。魂其有灵,享朕蒸尝。 第3页 呜唿哀哉!呜唿哀哉! 言罢,抚棺恸哭,百官尽皆堕泪。十里白幡飘动,棺椁缓缓沉入土中。 第2章 当夜刘符诏刘景入宫,兄弟二人相对坐下,问道:“景儿,我令你师从武侯,至今已有四载,可有何进益?” 刘景道:“不敢说进益,武侯常常教导臣弟严法宽政的治国之道,臣弟耳濡目染,每日都有所收穫。” 刘符笑道:“景儿一向勇略过人,现在说话也这么文绉绉的了。”言罢,笑容一敛,低声道:“我若令你为相,你待怎样治国?” 刘景道:“臣弟自知文韬武略皆不及武侯,若为相,十年内不敢行何新政,但效仿汉初故事,萧规曹随而已。” 刘符抚须沉吟片刻,“明日早朝,我授你相印、大将军印。” 刘景吓了一跳,连忙叩首道:“臣弟年轻,难以服人,兼领国政兵马,恐怕难以同武侯一般……臣弟怕不能胜任。” “若是别人,我不放心。”刘符开口,将这件事板上钉钉,“我这几日就在想,景桓虽然文武兼备,但辅国十年,也未给我留下什么趁手的人可任其责。我遍观朝中,理事之才有余,景桓之后,却无人堪称国士,无论用谁,都觉得差一点。” 刘景嘆道:“皇兄以武侯为绳,人才自然难觅。” “正是如此。”刘符默然片刻,随即又嘆了口气。兄弟二人又说了些话,刘景干脆留宿宫中,第二日随刘符一同上朝。 王晟遗表中论及周发、何武,在刘符心里隐隐扎了一根刺,他二人原先俱是一方诸侯,周发为原齐王,何武为原魏王,刘符统一中原后俘获二人,但为示天下以仁义,不仅没有杀了他们,反而给他们二人授予官职。此二人俱非常人,周发兼又富有智谋,更重要的是,二人归顺后俱都忠心耿耿,刘符喜爱他们的才华,封周发做了龙骧将军,封何武做了平南将军,此后二人尽心做事,未有不臣之举。只是王晟始终放不下对这二人的敌意,几次劝说刘符杀了二人,刘符以为无故杀降,天下不安,王晟也就不再劝,没想到在遗表中又重提了他们。刘符不禁大感为难,王晟之言,不可不听,但若让他杀了周发何武,于己不忍,又恐天下不服。若是王晟还在,此事可再商讨,如今只他一人,刘符一连多日沉吟未决。 冬去春来,转眼到了来年开春,廷议上周发伏地再劝道:“陛下,如今万物復甦,正是用兵之时,我大雍拥兵百万,当一举荡平江南,统一天下。臣愿做先锋!” 刘符正欲开口,刘景却先一步出列道:“陛下不可,江南无事,兼有长江天险,此绝难非一夕可下,两军相持,难免生变,且难保突厥不趁机为乱。江南之事,当徐徐图之,此时非出战之机。” “敢问丞相,何时有出战之机?如今九州百郡,我大雍十有其七,却不思进取,反而坐待敌国自乱,是何道理?若江南十年不乱,我便十年不出兵,百年不乱,便干脆和南梁划江而治?” 若是王晟尚在,闻言怕是要怒斥道“此人可杀”,但刘景毕竟不善言辞,又无旧丞相之威望,被他一通抢白得说不出话来,只得对他怒目而视,转身又对刘符道:“陛下,臣只有一句话,此时伐梁,万万不可!” 底下众臣纷纷交换了一番眼色,即使是最迟钝的,此时也已意识到,自王晟死后,朝局渐渐变了。刘景虽有实权,又为皇帝亲族,深受信任,但毕竟年轻,他的主张皇帝虽然不能不参考,但对他也并不如同对王晟般倚重,反之以周发为首的主战派渐渐抬头,从中可见,皇帝的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了。皇帝早有南下之意,只是从前因为王晟极力反对,伐梁一事才被拖了又拖,如今王晟已死,刘景对皇帝的影响力又不足,是否南下便有待琢磨了。一时间,只有几个忠直之臣议论纷纷,大多朝臣只是暗自静观局势,并不说话。 刘符抬手抹了抹唇上髭鬍,心下有了计较。若依着他的性子,真恨不得今日就飞马入建康城,生擒梁帝,统一中原。与南人暂时修好是王晟生前的主张,刘符也就压着性子,从统一北方开始,到今年为止,一直未动刀兵,这一压就是整整三年,心里这股火早就愈演愈烈。中国战乱百年,而自从刘符举兵以来,不过用了十二年的功夫就统一了中国之地,功业不可谓不盛,难道一个小小的江南就死活打不下来了吗?这时伐梁一事被重新提起,刘符免不了心中一动,慢慢道:“我以为,现在伐梁也未尝不可。” “陛下,臣以为不可。” 大殿中突然响起一道声音,众人看时,见一人出列道:“臣闻南人乘船,北人骑马,我大雍起于关陇,所以纵横中原者,赖骑兵也。将士多不习水战,若陈兵长江,此乃以己之短,攻彼之长,实为兵家大忌,此其一也。其二,梁国困守东南,人口、军马与我中原不能同日而语,迁延日久,其国必溃,今若击之,使彼上下同心,吏民效死,则难克也。陛下英明神武,梁帝亦非昏聩,然彼年高,而陛下富于春秋,不若俟其新死,主少国疑之际,发兵击之,一举可下,此即为丞相所言之出战之机,愿陛下明察!” “臣附议!”刘景忙道。 第4页 刘符不禁有些头疼,这人名唤薛举,在王晟为相时在相府做个议曹,现在虽然在朝中任职,政治主张却几乎与王晟如出一辙,此时果不其然站出来反对。刘符神色淡淡,也不说话,等着别人替他开口。 果然,薛举话音刚落,周发便道:“依臣看来,此时发兵伐梁,有十分胜算。何以言之?我大雍新平北土,士气正胜,而南梁偏安一隅,士兵疏于战阵,此有两分胜算。卒然发兵,南人措手不及,难以抵挡,此又有两分胜算。陛下德高三皇,泽被万民,南人莫不感念,终日翘首以待陛下,陛下兵锋所至,必当蜂起响应,又添两分胜算。南梁虽有天险,我今若陈兵长江,则此险与彼共有,如此虽有山川之利,又何足道?此又为两分胜算。若南梁沿江据守,欲与我长久相持,此乃举弹丸之地与中国抗衡,其国力必不能久持,如此胜算又有两分。未发兵而已知无不胜之理,臣不知有何不战之故。” 刘符大为振奋,拍案而起道:“好!”刘景见他意动,心下大急,抢在刘符前面,伏地高声道:“陛下难道不记得武侯所上遗表了吗!”他自小与刘符兄弟之间亲密无间,说话时没什么避讳,情急之下不知自己此言犯了大忌。自古天家最恨为人挟制,何况还是被一个死人所挟,果然刘符面色一沉,冷冷道:“朕意已决,休要再劝,下月初便发兵五十万,陈兵长江!” 刘景伏地垂泣道:“皇兄!”刘符只作不闻,拂袖而去。其后百官散去,刘景仍跪伏在原处,周发冷冷一笑,也随着众人退去了。 一月后,刘符发兵伐梁,为了能亲自见证南梁覆亡,刘符留刘景守长安,令周发率兵十万牵制梁兵,自己亲率四十万大军,沿江下寨,水陆军连绵二十里。他自起兵以来,几次亲自带兵征伐,未尝一败,这次站在江岸上,听浪拍礁岸,看旌旗蔽空,胸中豪气干云,顿生吞吐天地之豪情。 刘符平生无败绩,此次初一交战,亦获成功,不料后方传来军报,周发率十万众不战而走,叛而归齐地復辟,一直不声不响的何武,居然胆敢勾结突厥,引突厥过长城,借其兵马復占韩魏之土,突厥则分兵袭取燕代,直逼长安。两边同时发兵,来势迅勐,一月之间,关东易主,北方竟然重新分崩离析。 刘符听得消息,肝胆俱裂,哪敢继续恋战,派一军断后,自己引兵救援长安。关中为其龙兴之地,万不可有失,梁国则趁势追击,刘符闻听所置后军全军覆没,也未敢稍作停留,幸赖刘景死守,刘符晨夜兼道,总算赶在城破前到了长安城下,突厥人见到援军,并不恋战,引兵自退,刘符也不追击,火速进入长安城。 兄弟二人再相见时,俱是征尘满面,相对默然良久,刘符抚着刘景的背,缓缓开口笑道:“悔不听王景桓之言,酿此大祸,使竖子成名,吾弟且看为兄再整人马,收拾河山!” 刘景但流泪不语。 刘符话虽如此,但少年得意,平生未受挫折,猝然遭此大败,心意难平,一月后便病倒了。此时周发何武已各自称帝,闻刘符有病,各率军叩关。刘符又恨又怒,然而不能起身,命刘景引军据守。刘景自幼得刘符王晟两人教导,颇习兵略,然而将士遭此大败,俱无战心,两军刚一交战,便即溃退。至此,雍国可谓兵败如山倒,节节败退,眼看着连故土也不能保全。刘符强支病体,亲自迎敌,先杀数人止住逃兵,又给将士各加封赏,稳住军心,将士们见到刘符亲临前线,俱都感奋,总算止住颓势,与关东诸国相持不下。 诸国见难以战胜刘符,便坚守不战,意图先将他拖死。周发更是命人将刘符如何一月之内全失关东之地编成歌谣,命将士日夜传唱。刘符刚强有余,韧性不足,遭此大辱,气晕在城墙之上。 众人救醒时,刘符已知其用心,不禁咬牙切齿,和他们较上了劲,他非要看看,是他刘符先死,还是他们的粮草先耗尽。刘符每日服汤药吊命,竟也坚持了数月,虽则形销骨立,形容枯藁,但一直撑着不死。终于,最后还是山东诸国先退,刘符这口气一松,当即病重。 勉强熬过冬天,次年开春,刘符病危,一一交代众臣完毕,将刘景叫到床前,刘景赶到时,见刘符端坐床上,手里捧着王晟还回的长剑,刘景跪在床前,刘符微微一笑,看着刘景头顶嘆曰:“自我十七岁起兵,距今十有六年,战必胜,攻必取,每战必克,纵横中原,可谓大丈夫也!即便亡关东之地以后,也未尝败绩,所以有今日之祸者,非战之故也,实不知人,愿吾弟引以为戒,莫效我自取死。今入九泉之下,无颜面见王公,愿披髮覆面葬我。我二子年幼,不足成事,我死之后,吾弟当为尧舜。” 刘符嘆了一口气,随即抽出长剑,立在胸前,弹剑而歌道:“汉中开汉业,问此地,是耶非!想剑指三秦,君王得意,一战东归。追亡事今不见,但山川满目泪沾衣。落日胡尘未断,西风塞马空肥……落日胡尘未断,西风塞马空肥!” 歌罢,长嘆一声,泪落如雨,掷剑于地,倒在榻上。刘景连忙去看,刘符面色惨白,气若游丝,执着刘景的手低声道:“景儿…哥不想死啊……”刘景大哭道:“哥!”刘符“嗯”了一声,慢慢松开了他的手。 第5页 四月三日,荧惑守心,帝崩,关中举哀,山东亦有哭之者。 第3章 “哥,你说什么死不死的呢?”刘符昏昏沉沉,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他勐地睁开眼睛,眼前是一个眉目青涩的少年,身量还未完全长开,正摇晃着自己的肩膀,不是刘景是谁。自从他称帝后,他们兄弟两个已经很少这么行止亲密了,刘符眨了眨眼睛,一时不明白刘景怎么小了这么多。 “景儿,你……”刘符从床上撑起来,刚一起身便愣住了,他病重之日,身体沉重,现在却分明身轻力健,哪还有沉疴难愈的模样。刘符霍地坐起,伸手在自己身上摸了摸,手臂上的肌肉微微鼓起,其下涌动着年轻的力量,他再去瞧刘景时,对方正有些奇怪地看着自己。刘符拉过刘景来,捏了捏他的肩膀,目光渐渐变了——眼前的刘景分明只有十几岁。 “哥,你做什么?”刘景颇有些不自在地在他怀里动了动,却没挣开。刘符脑中嗡嗡作响,不动声色道:“王公……王景桓何在?” “哦,我正想说,先生差人告罪,说在蜀地偶感小恙,要迟几日叙职,在川中的一应事宜,一日后便行上报。” “嗯……知道了。”刘符怔愣片刻,随口应下,心中却计较起来。听刘景话中的意思,此时应当正是王晟治蜀归来的时候。昔年他与王晟分两路入川,取川中之地后留王晟治蜀,自己引兵回关中镇守,一年后王晟奉命从蜀地归还,是以此时应是……他二十三岁的时候,他竟回到了自己身死之日的十年之前。 此时他唯有关中、川蜀二地,山东正四分五裂,诸国纷争,仍不知鹿死谁手,年轻而野心勃勃的将军日日向东窥伺,志在天下,他日后的一纸皇图霸业还未展开。 十年一觉帝王梦,千秋功业从头开。 刘符忍不住跳起来,抚掌大笑道:“彼苍者天!彼苍者天,待我何厚也!”见刘景奇怪地看着他,刘符也不解释,起身边换衣服边问:“差人给景桓送去药材了吗?”刘景道:“还没有,先生前脚传话来,我后脚就来告诉你了。哥,你今天起晚了,说是要和我比箭法,也忘了吧?” 刘符低头系好腰带,“这个不急,我现在去景桓那里看看,你差人去府库里找找,看有什么好药,都给他送去。” “是!”刘景闻言毫不迟疑,更无意外,领命去了。对于王晟,他们兄弟二人一直发自心底地尊敬,就算刘符下令让他把府库里的药材全搬到王晟府上,他也不会觉得惊讶。 刘符未带随从,一人策马入了王晟府。此时他还未称帝,王晟自然也还不是丞相,一行人攻陷长安时王晟甚至刚刚投奔他还不足一年,但刘符还是把城中最大最好的一处宅子拨给了他。而他自己为避嫌,没有住入长安宫殿中,为自己选的私宅比王晟的要次一等,手下诸将多有不服,刘符却力排众议,对众人道:“王晟,吾之孔明,以此宅贮之,我犹嫌不足,诸将其勿復言。”王晟也不推脱,坦然受之。如今此处虽然还不是相府,但也已经颇具规模,刘符翻身下马,将马交给王晟的家丁牵好,未让人通报便进入了府中。 刘符对此地的布局再熟悉不过,也不需人引路,自行便寻了进去。他原以为王晟会在内室养病,却不料路过园子时便见到了这人。原来王晟叫人搬了矮榻到园中池塘旁,自己躺在上面晒太阳,刘符赶来时,他似正在昏睡,此时正是七月流火,虽已转凉,正午却还热得很。他却盖了条薄毯,一手虚虚压在腹上,另一手垂在榻旁,手底下滚落了一卷竹简,榻旁的矮几上还摞着成堆的文书。刘符随意抽出一卷展开,见上面记载的全是川中事务,又轻轻放了回去。 他静静看了王晟片刻,此时的王晟尚无老态,一头青丝乌髮,眉间也不见日后因忧虑而生的深纹,但不知为何仍微蹙着,任谁也想不到眼前这人不过九年之后便会油尽灯枯,去世时年仅四十三岁。刘符不期在此处重又见到王晟,心中既羞愧又庆幸,万般心绪涌起,忍不住伸手轻轻抚了抚他眉间的褶皱。 王晟原本身上疼痛,睡得不熟,当即惊醒,见到来人,下意识要翻身坐起,刚一折起身子,面色倏忽一白,又即跌落回榻上。只有倚榻拱手道:“不知将军驾临,恕臣失礼。” 刘符本就不喜计较诸般礼节,对亲近之人更不在意,闻言将王晟起身时滑落在腿上的薄毯向上提了提,盖住他胸腹,笑道:“景桓和我还讲什么虚礼。”言罢,见王晟微微错愕,刘符这才恍然想起,此时的他与王晟相识不过两载,还在敬称他作先生,至于直唿其字,那都是他称帝以后的事了。只是话已出口,再改未免有欲盖弥彰之嫌,刘符脸上一热,干脆一直这么称唿下去,“我听说景桓病了,十分忧心,怎么样,病得厉害吗?” 王晟对刘符的变化虽有些疑惑,但应答仍旧得体,闻言笑道:“承蒙将军垂幸,臣无碍。将军再晚来半日,臣便能将川中情况整理妥当,报与将军了。” 刘符见他对身体的事不欲多谈,虽有意关心,但也不好再问,听他提起川中之事,回忆一番,颇有些怀念地一笑,“说起来,你在蜀地的这一年,弹劾你的人可不少。” 第6页 王晟微微支起来一些,问道:“不知众人所劾何事?”他既无法起身,只好向旁边挪了挪,给刘符留出地方,请他坐下。刘符也不客气,坐在他旁边,随手抽了几张竹简,大略扫了扫,边看边道:“说你在蜀地严刑峻法,使得川中百姓都民不聊生了。” 王晟面容微肃,沉声道:“将军容禀。夫天下大定,当行仁政,教化百姓,使其安居。方今天下汹汹,法不加于官吏,政不达于百姓,民不畏官,官不爱民,豪右纵横,劫盗充斥,皆用猖獗,积弊已久。为今之计,必先约之以法,威之以刑,剪除奸恶,明正法轨,待吏民畏法,则法令自行,然后可行仁政。” 王晟顿了顿,见刘符不说话,便继续道:“况晟在蜀地,立法十二,布之道路,遍示诸吏及庶人,一月之后,有犯法者以法绳之,不敢枉杀良善,亦不敢姑息奸诈,若果至民不聊生,请杀我以谢天下。” 刘符听着同上一世几乎一样的说辞,不住暗自点头,自王晟死后,就再没人对他这样说话了。这一番话,虽然看似请罪,实则理直气壮,偏又说得有理有据,令人说不得他什么。刘符一面想着,一面抓了一大把鱼食扔进池塘里,看着塘中鱼食虽多,锦鲤却互相争食,忆起上一世时他取诸人诉状以示王晟,颇有让之之意,王晟也如今日一般慷慨作答,令他初闻此言,不禁汗出如浆,大为感愧,忙起而谢之。今日却有所不同,他本就不欲对他有所责备,闻之只觉理所应当,于是只微笑道:“景桓言重了。”刘符忽然想,此时王晟对他还有所拘束,尚会一板一眼地对他解释,若是放在两三年后,王晟自觉见信日久,一身傲气便不加敛饰,听到这种弹劾,当先一句必是要骂道“竖子不足与谋”,想到此,刘符脸上笑容难敛,又抓了把鱼食扔进塘里。 岂料王晟却从榻上掩腹撑起,目光深如寒潭,问道:“将军不信?”不知是否因为起身太过勉强,他的脸色一瞬间白了几分,目光却紧紧攫住刘符的眼睛,丝毫不让。刘符虽做了十年的皇帝,但一直师事王晟,从不敢有所怠慢,此时见他目光严正,下意识地出了一头薄汗,忙道:“先生之言,皆是符心中所想,字字如出我之口,方才心自奇之,故而未答,只道言重云云,实无他意,先生勿怪!”言罢,忙扶王晟靠回榻上。刘符此时虽未称帝,只是将军,但此行也是以君事臣,王晟却坦然受之,既无失措之举,又无激奋之色,顺着刘符的力气重又倚在榻上,按在腹上的手却未再拿下,再开口时声音低了许多,“臣虽回关中,然留官吏以行臣政,将军且看,三年之后,蜀中之治,必不负将军。” 刘符乍见王晟復生,思绪万千,然又见其病容憔悴,心中既喜且悲,感慨难言。此时听他声音勉强,却句句忧心政事,毫不自惜,忆及他最后病骨支离,积劳而死,而自己却不听其遗言,全失山东之地,以至身死国破,恨之不及。刘符心绪翻涌,执王晟左手感慨道:“蜀地酷热,更兼涝旱交替,气象无常,多不见日。先生体弱,入川一年便病重至此,竟难起身,令我心痛如割。” 王晟怔愣一下,随即淡淡笑了,回握住刘符的手,道:“臣未佐将军成就功业,虽病而不敢言死,必当善加修养,几日后当无恙,将军勿虑。”刘符哼了一声道:“此次便罢了,若再染疾,定不轻饶。”王晟笑道:“惟将军裁之。”言罢,两人相视而笑,刘符心中微畅。 这时忽听门人来报,言小公子拉了一车药材,停在府外。原来众人多称刘符为主公,便敬称刘景为小公子,言未毕,刘景已进来了,望着刘符大步而来,口中道:“哥,你说的药材我给你拉来了,一整车呢。”走近后方才见到榻上的王晟,连忙变成小步,到榻边恭敬问安后道:“关中、川蜀之地还需仰仗先生,先生可要好好养病。”王晟看了刘符一眼,笑道:“多谢关心。” 刘符见幼弟虽只有十五岁,但言语已颇为得体,大有己风,心中甚悦,招唿他到自己近前,揽在怀里,感嘆道:“景儿都会关心人了。”转头又对王晟道:“车中药材,景桓自择其有益,余下的就也都留在府中吧。”王晟点头道:“谢将军。”刘符替他掖了掖毯子,拉着刘景起身道:“景桓快些养病,待你痊癒,我在府中设宴为你接风洗尘,到时候叫众人都去。”王晟佯作一揖,“不敢不从。”刘符哈哈一笑,王晟性情威重,不意今日竟和他开起了玩笑,倒让刘符颇感意外,“你早些歇息,川中事宜我不急着看,迟几日也无妨。”王晟眼带笑意,不置可否,温声道:“恕臣不能相送,将军路上小心。” 王晟倚在榻上目送一大一小这二人远去,左手下意识地微微攥起,过了半晌,想起自己睡着前正在看的竹简,在身边寻了片刻,终于在地上找到。再展开时,不觉看一阵便轻轻嘆一口气,又不知想起什么,微笑起来。 第4章 刘符拿着王晟所上治蜀表,一目十行地看完,收好放在旁边,问刘景道:“你去看看景桓身体好了没有,若是身体无恙,今晚就设宴给他接风。”刘景正趴在刘符脚边读《战国策》,闻言头也不抬道:“差下人去就好了,我正看到张仪说秦王呢。”刘符把书拿过来看了两眼,随即放到远处,抬脚轻踢了刘景两下,催促道:“通篇都是张仪一个人在说,有什么好看的,快去!”探病自然差何人都行,但让刘景去便能示王晟以亲近倚重之意,刘景才十五岁,一时自然想不到这层,不过他一向颇为听话,在刘符的连声催促下,闷声应了一句“是”,然后便乖乖去了。刘符看他出门,重又捡起放在地上的战国策,津津有味地读起了策士纵横之论。他少好犬马,不喜读书,上一世称帝后为作表率曾读了些《论语》、《尚书》一类的经典,但读得颇为勉强。这时看到战国策论,总觉得和王晟进言时有几分相似,一时莫名有了些好感,不知不觉便读了进去。 第7页 忽听人来报,言将军长史、营司马等人求见。刘符沉吟片刻,已略知其意,在前厅接见了诸人。再见到这些前世老臣,刘符也是颇多感慨,他大略一扫,来的十余人中竟有一半都在上一世的山东之乱中被杀。这些人随他起兵,歷大小数十战而得中原,关系亲近非常,在周发何武举兵时不愿背叛,半数受俘而死。诸人如此待他,刘符甚为感念,令众人各自就坐,温言道:“不知诸位所为何事?” 将军长史贺统在众人中声望最高,当先行了一礼道:“方今四海鼎沸,群雄并起,主公以神武雄才,跨距三秦二川之地,正当讨逆破虏,除残去秽。臣闻名正而言顺,主公何不设旌旗、称王号,以正法统?如此则海内英雄必望风而附,人心归顺,然后东出,大业可成。” 又有一文士附议道:“长史所言正是,如今山东诸侯各自称王,主公若仍避嫌守义,恐山东诸国轻我,而关中之人心寒。” “就是!弹丸之地,皆欲称王,主公却还是将军,我看也该称王!”又有将军应声道。 刘符听众人纷纷进言,沉吟不语,抬手欲抚鬍鬚,摸到下巴才意识到自己此时还未蓄鬚,轻咳一声,将手放在桌案上。他此前一直在闷声西拓,无暇称王,如今山东群雄各称王号,他却仍为将军,着实不妥。然而……刘符暗暗皱眉,他记得,上一世众人所劝,怕不是称王这么简单。 果然,方才一直不语的营司马魏达起身道:“主公,臣以为,与山东诸国共称王号,莫若称帝。”话音刚落,室中顿时一静。 魏达略一停顿,又道:“秦川自古乃帝王之乡,武王兴周、高祖立汉、文帝开隋、李氏建唐,莫不是起于关陇之地,发兵出关而取天下。夫圣主应际而生,与神合契,今主公若即皇帝位,正乃应天顺人,乃其宜也!不若早定正统,抚顺讨逆,诸侯如有不从,辄以天子之名发兵讨之,必无往而不利。且四海豪杰,莫不欲建功业于当世,闻天命在西,必相偕而至,如此,何愁大事不成?请主公决断。” 此言既出,如投石入水,波澜四起,众人譁然。 “这……此时称帝,未免太早了吧!”贺统皱眉道。 “臣也以为可以称帝,如今山东诸国还没人称帝,我们先称帝不就证明是正统了吗?” “将军可曾想过,为何山东诸侯都只是称王,无人称帝?” “啊,众人做不得,我便也做不得吗?” 刘符坐在上首,看众人吵作一团,也不制止,自顾拨弄着桌上的砚台。上一世众人也有此议,他那时年轻气盛,又颇好名,听人说起称帝的种种好处,不禁大为意动,最后不顾大部分人的劝阻,自以为“敢为天下先”,终于在二十三岁这年,践祚称帝。如今不同了,他已做了十年的皇帝,权柄的滋味早已尝过了,也不必急于一时。俗语说得好,棒打出头鸟,第一个称帝所带来的种种麻烦至今仍令他印象深刻,现在听他们说起称帝,刘符反而并不如何热心。 说到底,关山万里皆凭长剑取之,虚名何益?刘符心中暗自有了计较,但众人兀自争论不休,刘符也不打断,自他全失山东之地以来,朝中已经很久不曾这么热闹了。 正争吵间,正好刘景从王晟处回来,刘符招他到近前。刘景在兄长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刘符点点头,对刘景道:“方才众人议论,让为兄称王或是称帝,一时没有定论。景儿说说,称王好还是称帝好?” 刘景被问得一愣,搔了搔头髮,随即兴奋道:“哥,当然是称帝了,做皇帝多威风!关东的王够多了,再多一个也没甚意思。” 刘符闻言哈哈大笑,半晌方止,若是在上一世,这番话可真说进他心坎中去了。刘景被他笑得发毛,疑惑道:“哥,我说错什么了吗,有这么好笑?”众人的争论也被这笑声打断,纷纷转头看向刘符,看刘符怎样定夺。 刘符起身道:“此事不急,日后再议吧。王景桓治蜀新还,今晚我要在府中设宴,诸位可都要赏光啊。” 偏将军朱成瓮声瓮气道:“主公,长安宫室里挖出来的好酒,今天得开一坛吧?” “哈哈,好!”刘符笑着指了指这个铁塔般的汉子,“今晚别的没有,就好酒管够。只是朱将军别不小心醉倒在我这儿,我们可抬不动你!” 众人闹笑,被打趣的朱成重重“嗨”了一声,也跟着笑了起来。 称王称帝之议被暂时搁置下来,刘符命下人在自家院中张罗宴席。他暂住的府邸不大,但手下兵将同日后比也少了很多,所以倒也安置的开。刘符起兵之时,手下之人大多出身微寒,身上带着市井之气,不甚在意礼数,又一向没什么讲究,故而宴席还未正式开始便已乱闹闹的了。众人三两成群,各自劝酒,或高声嚣嚷,或纵酒高歌,更有甚者,竟将帽子掉进了汤里。如此场面对刘符来说已颇为陌生,上一世他称帝之后,君是君,臣是臣,他手握神器,权势日隆,和这些人的距离反倒远了。刘符看着众人之态,既怀念又无奈,环顾一圈,突然发现这次宴席的主人还没有来。 王晟绝不会无故如此,刘符眼皮一跳,差人去问,见那人一去后迟迟没有消息,只好先不等王晟,从桌上拿起酒樽,对众人道:“自我起兵以来,取泾阳,下高陵,破咸阳,入长安,赖诸位之功,以有今日之地,我心中实为感念。今日设宴,请诸位痛饮,来!诸位与我共饮此杯!” 第8页 “谢主公!”众人共同举杯,杯未及口,忽听自门口响起一声哭喊:“爹!吾兄为王晟所杀!”众人一惊,纷纷回头去看,见一少年闯入院中,奔至朱成面前,扑倒在他脚下,嚎哭不已。 刘符眉头一皱,转身将酒杯放回案上,众人也各自惊愕,朱成更是双目圆瞪,甩了酒杯,两手握着来人的肩膀喝道:“到底怎么回事?你把话说清楚!”那少年哭道:“今日我与兄长打猎回来,兄长的马撞了人,本来不是什么大事,却不想正好被王晟撞见,王晟说兄长犯了死罪,令人捉拿兄长,我们兄弟不服,那王晟竟……竟令卫士将我兄打死了!” 众人纷纷吸了一口凉气,朱成咬牙切齿道:“吾儿何罪,乃至于死!王晟匹夫,我必杀尔!” “将军容禀。”话音未落,又起一音。只见王晟大步而来,越过朱成父子,一路目不斜视地走到正首,略一停顿,对刘符一揖道:“偏将军朱成之子朱子业,今日于闹市之中纵马伤人,致人死亡,按律当斩。臣欲缚之有司问罪,不料彼拔剑斫伤两卫士,卫士亦拔剑自救,不意误杀之。杀人者现已缚之院外,可随时传唤。臣自知失当,甘心处置,然朱子业按律当死,实非枉杀。” 朱成怒道:“王晟!哪条律法规定不能在市中纵马了?我看每日都有人纵马,为何独杀我儿!” 王晟立在庭院正中,缓缓道:“自臣入长安,将军深患关中久经战乱,庶人豪强不识法度,将军不以臣不才,令臣修律法以正其行,臣以新法遍示长安市井阡陌,如今新法行之已有二载,偏将军独不知之乎?” 朱成冷笑一声,还未说话,王晟又对刘符道:“臣立法后便入川视事,竟不知长安法令之不行,乃至于此,有负将军之託,臣深愧之。臣闻威刑不肃,则德政不举,今不杀此人,则法令不能见信于百姓,古有商君徙木立信,臣今日效之而已。必使百姓知我新法,然后可治之。” 朱成自知理亏,只有对他怒目而视,目光如炬,几欲暴起伤人。刘符知其性烈如火,恐生不测,于是按剑走到王晟身边,以身蔽之,抚掌对王晟道:“法令不行,我固忧之已久,先生能怀我之忧,我自此无忧矣。” 王晟道:“臣不见责,已属万幸,何敢当此?” 刘符微微一笑,解下腰间佩剑,对王晟道:“自我起兵以来,此剑常伴我身,今以赐君,君持此剑,但行其是,莫问其他。”復又举剑对众人道:“自此之后,见此剑者,如见刘符。”众人应道:“是。”刘符将剑举到王晟面前,王晟跪而受之,双手将长剑举过头顶,沉声道:“臣持此剑,事事必依法度,如有离违,甘就斧钺!”刘符抬手虚虚一扶,王晟抱剑于胸,长身而起。 刘符转身又看向朱成旁边的少年,问道:“此为偏将军次子?” 朱成仍是颇不服气,但刘符已将话说死了,他便说不得王晟什么,闻言气沖沖地点了点头。刘符笑道:“我观此子少年英才,貌甚勇武,颇似乃父,我记得参军手下正好少一个裨将,明日你便就任吧。” 那少年脸上泪痕未干,虽仍心有余悲,闻言却仍免不了又惊又喜,下意识去看父亲。朱成脸上怒气稍减,咬牙半晌,方才重重嘆了一口气,对着他喝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谢过将军?”那少年忙拜谢道:“末将朱子威谢过将军!” 刘符呵呵一笑,扬手道:“再取一坛长安佳酿来,今夜我与诸位不醉不归!”却绝口不提为王晟接风洗尘的事了。王晟自坦然就坐,横剑置于膝上,与诸人共饮,神色如常。 诸人亦都各自就坐,无人再敢造次。众人各居其位,直至酒宴散去,期间竟无一人有片刻离席,方才欢欣放荡之气一扫而空。刘符笑着与诸人劝酒,心里却嘆了口气。 他想放肆一回,却有人来替他立威。 第5章 待酒宴散去,刘符亲送众人至门口,有几个喝得烂醉如泥的,也差下人一路送回府中。 “先生留步。”王晟走在众人最后,闻言止住脚步,回头看向刘符。刘符对着门内一伸手道:“先生请随我入内室一叙,我有事情要请教一下。”王晟愣了一下,随即道:“是。” 刘符走在前面,王晟抱着剑缀在其后半步远的距离,两人一路无话。刘符知道王晟就在身后,却并不回头,仿佛完全忽视了他。但身后的脚步声一下下响起,刘符虽然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思绪却被那不轻不重的脚步声牢牢地向后牵去。过了一阵,他忽然觉得手臂上有一个点痒了起来,伸手碰了碰,那痒又到了别处,他觉得气氛有些压抑,一面走一面不断看向两边,正走到一条迴廊中时,突然听身后王晟开口道:“将军今日有些不悦?” 刘符脚步一顿,随即佯作惊讶,回头道:“何出此言?今日也算宾主尽欢,我能有何不悦。”王晟眼神一沉,刘符立刻敛了面色坦言道:“什么都瞒不过先生,不知先生如何得知?” 王晟淡笑,心道前几日还以字相称,今日便一口一个先生了,如何不是生气,略一思索便道:“将军恕臣今日失礼。” 见刘符沉默不语,王晟又道:“将军既以一州之事付臣,臣不敢不尽心竭力,以效微劳。今日不先立威,则诸将皆不知法,诸将不行法度,而百姓效之,如此国将大乱。且将军为二州之主,志在中原,当知君臣有分,上下有别,不威之以法,恐君道陵替,遗患将来。” 第9页 刘符道:“先生之言,我都明白。只是朱成……我视之如兄弟,忠心无贰,数次为我陷阵,今日此事——哎!恐令其心寒。” 王晟嘆道:“岂可以一人而乱天下之法?” 刘符勐地停住脚步,回头直直看着王晟,他为帝十年,歷大小数十战,这一眼不自觉地带了些威压,王晟微一错愕,亦毫不示弱地与他对视。他与刘符一年未见,此次重逢,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刘符与一年前不大相同,今日三言两语便将两方平衡下来的手段,也不像是年仅二十三岁的年轻将军所有的。王晟面上不动声色,心里不知为何有些不安。 到最后还是刘符先错开了目光,他嘆了口气,片刻后试探道:“景桓欲做直臣,我之幸也,只恐不能见容于群臣。” “臣只知社稷,不知群臣。” 刘符闻言勐地一拍围栏,焦躁地转了两圈。他几乎想脱口而出,王景桓啊王景桓,上一世你就是这样,你知不知道你死之后群臣是怎么上表弹劾你的!执政十一年,动了多少人的利益,满庭朝臣,上上下下得罪了一遍。明明是为国尽忠而死,到头来若不是我一力相护,你连身后名都不能保全。重活一世,你还让我眼睁睁看着你一步一步走到那步田地吗? 然而刘符一个字都不能说,这些话只能烂在他心里。最后他停在王晟面前,深吸了一口气,缓声道:“景桓,君乃国士,此生得以与你相识,共创事业,刘符三生有幸。今日没有旁人在此,我有心腹之言,不得不吐。你今日说,愿效法商君徙木立信,须知孝公既死,商君即受车裂,弃尸于市。景桓,我说这些,你明白么?” 王晟不答反问道:“将军信臣吗?”刘符板着脸不假思索,“自然,我之信君,有如手足。”王晟笑道:“既如此,臣必无百年之虑。将军富于春秋,素来康健,而臣马齿徒增十有一年,又多疾病。商君之死,以其见弃于新主,今既蒙将军不弃,臣自无身后之祸。” 刘符听懂他的意思之后,不禁勃然大怒,一脚踢翻旁边的一盆王晟刚从蜀地带回来的落叶兰,气得几欲昏厥,也顾不上自己一贯师事王晟,从不曾疾言厉色,更不曾有所不敬,指着他的鼻子怒骂道:“王景桓!你为你自己想想行不行!非要曲解我的话吗?还想再死在我前面,门都没有!” 刘符怒气勃发,口不择言,一双眼睛紧紧瞪着王晟,脸上的表情比方才朱成的还要更为兇恶狠厉,好像要吃人一般。王晟却毫无惧色,收起面上的笑容,轻声道:“臣受将军知遇之恩,必与将军共定大事,但恐不能尽忠竭智,又岂能顾惜此身?” 此言既出,刘符的一腔怒火顿时梗在胸口,再也发不出来了。王晟死时白髮丛生,憔悴不堪的模样重又出现在眼前,况且那时他……刘符不敢再想,心中突然又酸又痛,却无人可说,只有颓废地垂下两手,好像被人抽干了力气似的,喃喃道:“那你让我如何是好呢……” “将军?”王晟不解。刘符却不理他,独自怔愣片刻,随即按下心事,勉强一笑,执起王晟的手向后院走去,“不说这个了,你随我来。”脾气发过了,这下也算是与他重归于好。 行至一半,刘符忽然问:“景桓,你手怎么这么凉?”王晟不料他突有此问,一时不能作答。刘符想招人来给王晟拿一件衣服,但府中下人大半都已差去送那些醉酒的人回府,只好自己解下外衫,披在王晟肩头,“更深露重,你身体比不得常人,莫再病了。”庭中幽暗,他看不见王晟面色,只听片刻后他低低应了一声。 刘符为自己选的这个宅子南北四方,内室居于正北,所以要走到最深处。待入了内室,他自己一支支点起烛火,与王晟相对而坐,开门见山道:“今日有人劝我称王,又有人劝我称帝,景桓,你怎么看?”王晟反问道:“将军意欲称王还是称帝?”刘符目光微微撇开,思及方才自己被王晟气个半死,于是礼尚往来道:“我不欲与山东诸国等同,我看不如取帝号,既能压他们一头,又能声明正统。” 王晟果然眉头一皱,不贊同道:“将军大谬。方今天下纷争,诸侯割据,各自为政,以为空得一天子之名便可以号令天下,何其愚也。” 刘符看着王晟面上渐渐现出忧虑之色,不禁颇为得计,嘴角一勾,随即板起脸来,摸了摸下巴,故作不悦。于是王晟脸上忧色更甚,他顿了顿,又开口道:“臣以为,不能称帝者三。山东诸国征伐不休,人皆有虎狼之心、逐鹿之志,前朝失鹿已久,人心思乱,各窥神器,不知何为天子、何为正统。当此之时,岂能復有挟天子以令诸侯之事乎?此其一也。山东诸国,征伐无常,今日初结盟好,明日復起刀兵,唯其有如此乱象,将军才得以伺时东出,从容而动。若今日称帝,则山东诸国必各除嫌吝,协力攻我,天子之名,便如众矢之的,实乃慕虚名而处实祸,此其二也。臣闻得天下以力,治天下以法,坐天下以德,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民心无常,惟惠之怀。不曾闻有徒以一天子之名而得国者,此其三也。有此三者,称帝之事,臣窃为将军不取也。” 刘符听他讲完,低下头数着袖口的纹路,心中虽暗自深以为然,却仍是摇摇头道:“容我再想想。”王晟见劝谏不成,心中一急,提高了声音道:“将军!此……绝非称帝之机。”话中突兀的一顿让刘符抬起了头,见王晟微弓下腰,一条胳膊支在桌案上,脸色眼看着白了下去,刘符吓了一跳,以为他是气得狠了,忙起身过去给他顺背,口中道:“我也不欲称帝,方才不过是戏言罢了。” 第10页 王晟自然不信他这套说辞,咬牙忍了片刻,几息之后方才低声开口道:“将军,臣所说皆肺腑之言,此时称帝,日后必定后悔……”刘符哭笑不得道:“我实无称帝之意。”他没想到说真话时王晟反而不信,还害得他家丞相急火攻心,不禁大感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王晟说的没错,他上一世称帝后的确后悔了,为图一虚名,不得不三面发兵,几次遇险方得中原,何其不易,而王晟的身体也是那时候彻底垮下来的,若不是他贸然称帝,或许王晟也不会走得那么早。 王晟盯着他的眼睛看了片刻,低下头没再说话。刘符重活一世,不想再与王晟中道而别,故而对他身体格外上心,此时从后面扶着他的肩膀,自觉就如同捏着一片秋天的枯叶,生怕一用力就碎了,见王晟额角被汗湿透,颇为歉疚地关切道:“哪里不舒服么?” 王晟苦笑道:“此事怪臣。臣有旧疾,原不该饮酒,今日多贪了几杯,不意惊扰将军了。”却绝口不提方才急切谏诤之事。刘符略感惊讶,从前他与王晟相知十一载,竟然到今日才知他原来不能饮酒,那从前那么多次宴饮又是怎么回事?刘符悚然一惊,随即板起脸道:“以后莫要再喝了。”王晟道:“是。”顿了顿又道:“将军赏臣杯热茶吃吧。”刘符忙唤下人煮茶,幸好此时已有不少人回府,不然他还要以昔日的九五之尊,亲自烧水去了。 下人捧来新茶,刘符举起茶杯,觉得茶烫难以入口,便又放回了案上,看王晟捧着茶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刘符见他这副动作,忽然觉得好像松鼠吃浆果一般,不觉失笑,正欲讲与他听,忽听兵士来报,刘符忙传他进来。 王晟喝了烫茶,腹中有了些暖意,疼痛略微好转,听说有军情,不禁打起精神。看刘符拿着军报,面色阴晴不定,问道:“将军,可是山东有何事?” 刘符将手中军报递给王晟,王晟接过,见上面写着魏国不敌赵国,魏王向刘符求援。刘符两手握拳,放在案上,面上不断闪过狠色。 魏王……何武,胆敢勾结突厥,霍乱中原……现在居然求援到他这里来了? “将军,臣以为当发兵救援。如今赵国势大,魏国不敌,若叫彼全吞魏境,便与我接壤,此时不救,便多一强邻。将军以为如何?”王晟将军报放在桌上,沉吟片刻,抚须道。 刘符冷笑,“救,为何不救?” “既如此,臣去筹备发兵事宜。”王晟言罢,便欲起身。 “此事不急,”刘符将王晟的手按在桌上,目光如电,“景桓还是先筹备一下称王大典吧。” “现在称王?”王晟微微一愣,随即笑道:“将军是想先让赵魏相斗,坐收渔利?” 刘符松开手,将魏王的求援信凑近烛火烧掉,亦笑道:“景桓知我。” 第6章 秋七月,群下上表奏请刘符称王,刘符意欲许之,王晟蹑其足,遂辞以“才轻德薄”,辞毕,命人制冠冕玺绶。诸人復请,刘符阴匿其足,后沉吟再三,望王晟面色,又辞以“年少功寡”,辞毕,筑坛于霸上。诸人復请,刘符乃欣然而允。 于是择吉日行王典,陈兵列众,命军士三万人,分立两侧,各持旌旗仪仗,声威颇壮。群臣陪位,列坐其次,刘符居中而行,王晟、刘景各在左右,送至坛下,垂首而立。刘符拾阶而上,登坛,进冠冕,受玺绶,南面而坐。群臣贺毕,刘符御王冠,以其起兵于雍州,故定国号为雍,以王晟为丞相,贺统为侍中,刘景为左将军,未设大将军职,其余诸人,各有封赏。 “报——” 刘符一身冕冠冕服还未来得及脱下,七八斤的王冕顶在头上,正觉头重脚轻,忽听军士来报,刘符勐一转头,旒珠便在眼前晃作一片。虽然上一世他头顶的旒珠比现在还多,但毕竟只有在祭祀时才穿这一身,故而即使刘符已做了十年的皇帝,到现在也仍然难以习惯。眼前摇动不止,晃得刘符心烦意乱,他一把扯过军报,胡乱拨开挡在眼前的垂珠,定眼一看,心情顿时转好。 “哦,是何武又来求援了。” 刘符命人搬来凭几,自己斜倚在上面,舒服地嘆了口气。然后把信递给王晟道:“丞相为我回一封信,就说我现在已经称王了,既然已经称王,魏王这样对我唿来喝去便不合礼数了。若魏王写一份文书,封泥盖印,言明求救于雍王,雍王便自提甲兵五万解他之围。” 王晟接过信,皱了皱眉,刘符忙一抬手,止住他马上就要出口的“王上此言欠妥”的话头,抢在他前面道:“不算刚刚招募的新兵,能上战场的现在有多少人?” 王晟果然顺着他的问话回答:“如今全国军队共有二十五万,新兵五万,尚未成军,还有两万驻扎在川中,此时能出战的总计有十八万人。” “骑兵有多少?” “八万。” “嗯……”刘符沉吟片刻,又问:“依你之见,留多少人守关中合适?” 王晟将求援信折起来揣进怀里,疑惑道:“现在魏、赵两国已成两败俱伤之势,解魏王之围,五万人马足矣,王上何有此问?若国内有变,蜀地的两万守军当可与关中互为救援,故而若守长安……留三万人应当足以应付。” 第11页 “那就留三万步兵守长安,剩下的都随我出关。”刘符扯开系在下巴上的红缨,动了动脖子,重重松了口气,笑道:“此次去山东见识一番,我怕山东诸国瞧我不起,不多带点人马,被人欺负去了怎么办?”言罢,又招唿下人道:“快帮我把这帽子去了,沉死了。” “臣来吧。”王晟对着刚走上前来的下人挥挥手,那人看了刘符一眼,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便又弓身退下了。王晟跪在刘符旁边,抬手轻轻抽出冠冕正中的玉笄。刘符颇为放松地半倚在短榻上,将礼数彻底扔在一边,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新任丞相的服侍。王晟抬手时,宽大的袖口正垂在刘符脸侧,随着他手上的动作微微摇动。 一阵风从不知从哪一只窗牖吹入屋中,先是香炉上升起的薄雾弯了一弯,随后案上的烛火抖了抖,风轻拂至榻边,将这片袖口间竹简特有的淡淡香味轻送了过来。刘符心中忽地微微一动,好像也被这阵风拂过似的,不知为何,抬手便欲去捉王晟的衣袖,忽然觉得耳边一痒,好像是耳旁的带子被拨了一下,随即王晟的声音在旁边响起:“王上可知这冕冠为何要在耳边悬两块玉石?”言罢,捧过一侧的黄玉放在刘符面前。 刘符瞬间从方才的恍惚中惊醒,顺势将已经抬起的手放在耳侧搔了搔,微微坐正了些,“景桓教我。” 王晟温声道:“这两块玉石又名充耳,便是教导为君者,身居宫中,不可妄听,若有谗言佞语,当充耳不闻。” 刘符道:“是。” 王晟两手搭在冕冠两侧,轻向上提,刘符配合地微低下头,旒珠一齐垂下来,哗啦啦地响。 “垂旒遮目,意在告诫君王,应目不斜视,有所见、有所不见。君失其行,则垂珠相击,鸣声不止。故而为君之道,当克己復礼,言行威正。” 刘符道:“是。” 王晟缓缓地将王冕摘下,拨起垂下的红缨,将冕置于膝上,抚了抚上面的延板,“冕延前低而后高,视之如前俯之状,意在劝导为君者当谦下,心怀天下之民,能俯察其言,布恩于百姓。良君爱民,则国无以不强。孟子云: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便在于此。” 刘符道:“是。” 王晟将冕冠递给刘符,刘符再不敢造次,接过冕冠抱在怀里,正襟危坐。王晟微微一笑,注视着刘符的眼睛,声音低沉温和,“王之治国,自修身始。古人云:君者盘也,民者水也,盘圆而水圆。又云,君者,民之原也;原清则流清,原浊则流浊。故而君正则臣正,臣正则民正,民正则天下正。故君有道,则国自安。” “何为君道?但守礼、行法、擢人才、去奸佞、明赏罚、抚百姓而已。隆礼至法则国有常,尚贤使能则民知方,纂论公察则民不疑,赏克罚偷则民不怠,兼听齐明则天下归之,如此,则虽有垂旒充耳,王亦可不视而见,不听而聪,虽垂拱而天下治,来四方之诸侯。” 刘符肃然道:“卿言至此,我岂敢不约己爱民,有负所望!”言罢,握住王晟的手又道:“我有先生,国之幸也。闻此一席话,我方敢受此冕而为王,先生真为我师。”王晟笑道:“此为王上之明,非臣之功也。若王上不纳臣言,臣虽百口何益?” “哈!”刘符亦笑道:“这一副口舌便叫我汗流浃背,若是真有百口,可要吓煞我也!” “臣不敢。” “且不说这个。”刘符放下冕冠,拉起王晟的手,带他走到地图前,“如今赵、魏相斗,魏国不敌,先后失固阳、宜川、河津,现两军战于岸门、汾阴,这两处城破也在旦夕。魏军下一步应该是退守新田、安邑、吴城,这几处为魏国要塞,若再有失,魏王就坐不住了。依我看,不出十日,魏王求援的文书便能送来,我打算兵出函谷,直扑吴城,在这里解决赵军。景桓,你以为如何?” 王晟思索片刻道:“赵国几个要塞全都离我甚远,若想施围魏救赵之计……” 刘符插嘴道:“应该是围赵救魏了。” 王晟笑道:“是。若想施围赵救魏之计,千里奔袭赵城,逼赵国回援,恐怕远水解不了近渴,魏国撑不了这么久,眼下应当只能先解吴城之围。只是,赵、魏相争,已各是久疲之师,王上何须带十五万人?” 刘符紧紧盯着地图,手指在地图上摸索着一路向东划去,在碰到洛水时突然拿开了手,神秘道:“我自有带十五万人的道理,待我班师,景桓自然就知道了。” “王上……”王晟皱了皱眉,似乎还想说什么,刘符摆摆手道:“景桓且放宽心,我心中有数。我这十五万人的粮草,可都落在你肩上了。除此之外,我走之后,国中一应事务全由你暂代,予你临机决断之权,不必事事报与我知道,如有不服,可立斩之。” 王晟慨然道:“承蒙王上不弃,举国相托,臣必当尽心竭力,以效愚诚!”言罢,后退一步,对着刘符一揖到地,刘符亦郑重其事地还了一揖,“先生但在,我便全无后顾之忧。” 二十日后,刘符班师出征,以刘景、朱成为左右都督,王晟留守关中,暂代朝政。 第12页 一行人马行至函谷关,刘符忽然一扬手,下令停止进军。全军慢慢停了下来,刘景打马来问:“王兄,怎么不进兵了?” 刘符道:“刘景听令!我命你率骑兵五万,步兵五万,在函谷关下待命,非诏不得离开。” “是!”刘景应道,又低声问:“王兄,为何分兵,我不去救魏国了吗?” “你在这里等我的命令就行,”刘符四下看了看,招唿偏将军李解过来,道:“吾弟年幼,第一次掌管这么多的人马,我不太放心。这样吧,命你为监军,若是他行事有何不妥,你便负责军中事务。切记,你们不需要动,只需等我的命令,决不可擅出函谷关,明白吗?” “明白!”“明白!” 刘符点点头,亲自点了三万骑兵,两万步兵,令朱成随行,率军出函谷关,奔赴吴城。 函谷距吴城不远,刘符赶到时,魏军因为节节败退,士气低落,早已在城中龟缩不出,而赵军将士虽然已将吴城围死,但也不敢下令强攻。赵地多男儿,兵士善战,悍不畏死,然而一连几月作战,也已成强弩之末。正当两方僵持之际,刘符的五万兵马横插进来,将战局瞬时改变了。 刘符率军从后面插入赵军,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赵军没料到从后面会出现敌人,远远看到尘沙扬起,还来不及布阵,刘符便率人冲到了眼前,赵军一时间阵脚大乱。此时若是城中的魏军趁乱杀出,与刘符前后夹击,赵军必然一溃千里,但刘符万没有想到,魏军到了这个时候,竟然作壁上观,让他自己和赵军消耗。 刘符冷冷一笑,不去管魏军,全力与赵军厮杀。赵人勇武,胡气颇重,弓马娴熟,刘符若想统一中原,赵国迟早是一个劲敌,此时正是天赐良机,正好在此重挫赵人的锐气,让赵军多消耗在魏国战场上,他日后打赵国便好打了。刘符前来解魏国之围,其实更多是为了自己,故而也不在乎魏国的态度,自己身先士卒,雍军纷纷感奋,勇勐异常,不到半日便斩首七千余人。 赵军先前连续作战,本已十分疲劳,这下更是被杀得大败,将士毫无战心,纷纷丢盔弃甲而走,有人甚至将连旗子和战马都丢了。见此情状,魏军终于打开城门,乘胜追杀赵军。各国在战场上都有规定,若抢到敌军的旗帜、马匹、武器、盔甲,都有封赏,故而魏军将士们刚一出城便纷纷去捡拾地上的东西。雍军亦不例外,沖在最前面的将士们仍在追杀赵军,后面的自觉追不上,则纷纷去捡赵军留下的东西,刘符见此,下令道:“若有捡拾赵军旗帜者斩。”朱成疑惑道:“歷来按功行赏,现在不让捡赵军的东西,打完之后怎么定赏啊?” 刘符令追逐赵军的将士们返回,将人马集合在一处,冷眼看着仍在各处寻找赵军粮草辎重的魏军,喝道:“传我命令,此次行赏按魏军人头算,旗帜等物,也只有抢到魏军的才有赏赐!” 传令官将刘符的军令传遍各营,不过片刻的功夫,几万双眼睛便纷纷落在散落在各地的魏军身上,黑压压的军队突然间安静异常。 一阵响亮的击鼓声撕开空气,刘符高声喝道:“出击!全歼魏军!” 第7章 刘符命人搬来短榻,半躺在吴城城楼上吃葡萄,短榻边放着张银盘,里面一半是葡萄一半是籽。此时已经入秋一月,天气转凉,葡萄正甜,吴城不愧为魏国重镇,城中富庶,城中贩夫走卒众多,卖的葡萄更是香甜异常。刘符吃了大半日,将士们都用过饭了,他仍抱着银盘无心用饭,行军司马登上城楼,行礼道:“禀王上,此次缴获魏军盔甲武器一千七百副,战马八百匹,因王上下的是歼杀令,故而没有俘虏。” 刘符点点头,“那军粮呢?” 军司马道:“吴城中屯粮、并后来拾获的赵军辎重,总计够我们五万人吃三个月。” “那就是够全军十五万人吃一个月,吴城果然是块肥肉。”刘符心情颇佳,将葡萄递给军司马,军司马忙低头摆手不敢受,刘符便又将葡萄顺手放进了自己嘴里,含煳道:“嗯……兵法上那句是怎么说的来着?” 军司马迟疑片刻,小心道:“王上是想说,因粮于敌,故军食可足也,故智将务食于敌,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 “对,就是这个!”刘符看了他一眼,眼神颇带赞许,随口道:“看来等这次班师,回去我也要多读读书了。” 军司马不敢接这话,顿了顿,又问:“王上,那我们何时回去?吴城不是久居之地,何况函谷关中还有十万大军等着王上的军令呢。” 刘符嘆气道:“赵岩,你就是太年轻了,我还不急,你急什么?再等一等。” 军司马赵岩完全摸不着头脑,他想开口问“等什么”,突然听到城墙下响起一串马蹄声,听声音有三四匹马,刘符显然也听到了,他赶紧又塞了几颗葡萄进嘴里,从榻上一跃而起,两步抢到城墙边,扶着上面的夯土,看着城下举着“魏”字旗帜的一行人,笑道:“看,这不来了吗。”言罢,又对身旁一个军士道:“传我命令,让下面的人放他们进来。”军士领命而去。 待这一行魏使策马行至城楼下面,等待城门打开之时,刘符认真地看了片刻,随即探头将口中攒好的葡萄籽吐了出来,葡萄籽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朝着这几个人飞去。也是刘符技艺过人、运气非凡,几颗葡萄籽落在下面时,居然正好打到了两个人,其中一个还疑惑地抬头看看,不明白自己被什么打中了,摸了摸头便跟着同伴策马入城来了。刘符扶着城墙哈哈大笑,军司马忍不住微微错开眼睛,就因为魏军开始的时候站在城中眼看着他们与赵国拼杀,并不出手相助,王上心中不平,灭了这支魏军还不够,竟然还要暗中往魏国使者身上吐葡萄籽。 第13页 赵岩偷偷嘆了口气。 刘符命人撤去葡萄,在城楼上接见了他们。魏使没什么好脸色,对刘符行过礼后,便递来了一封国书。见了他们的表情,刘符看都不看就知道国书里写着什么,他将国书递给赵岩,道:“孤不喜读书,你来念与我听。” “是。”赵岩虽不知刚刚还念叨要读读兵法的王上为何当着魏使的面突然又“不喜读书”了,但一向有令必行,打开铜匣,展开国书,念道:“大魏国王上,问雍王——” “行了行了,”刘符摆摆手,不耐道:“你就说他都说什么了吧,别念那文绉绉的话,孤不爱听。” 赵岩闻言一愣,他虽是一介武夫,但也知道刘符今日当着魏国来使的面,这样的言行多有不妥,忍不住面色一红。再看魏国的使者和几个随从,显然也被刘符的粗鄙震惊到了,对着这一国之主,脸上竟纷纷露出微微鄙夷的神色。赵岩看到他们的神情,方才的不好意思瞬间褪去,一手按在了剑上,站在刘符身边,面带杀气地瞪了这几人一眼。 魏使收敛了表情,拱手道:“我王要问王上,王上原本答应我王,出兵乃是解我王之围,共抗赵国。如今王上却反过来屠我魏人,可是欲与我魏国交战?” “魏使何出此言!”刘符面上先是闪过惊讶,随即呵呵笑道:“孤可从未想过与魏国为敌。” “那不知王上此举何意?” “魏王有难,孤自然要带兵救援。”刘符垂着眼睛看着赵岩身侧的长剑,一只手摩挲着剑鞘上面弯弯曲曲的纹路,从剑尖慢慢抚到剑柄,然后才又抬眼对魏使笑着说:“只是魏军太不讲究了些,孤带兵与赵军厮杀,魏军就在这吴城之上作壁上观,眼看着我雍军与赵军相斗。孤心中有气,又想,这般贪生怕死之人,必不是魏军,搞不好是他国的奸细,若是放他们回了魏国,岂不是让魏王陷入危险?所以赶走了赵军后,孤便顺手把这些奸细也杀了,也算是为魏国除去一害,魏王不感谢孤,为何还要来兴师问罪啊?” 魏使咬牙道:“雍王岂见过三万余兵士都是奸细之事?” 刘符道:“未曾见过,不过料来也未必没有。” 魏使嘴唇抖了抖,半晌方才气沖沖道:“雍王今日所言,在下回去后会一字不差地回禀我王,在下告辞!” “魏使且慢。”刘符将两手揣进袖子里,倚在榻上道:“既然魏使有如此过耳不忘之能,孤还有些话,烦劳魏使带给魏王。孤出身于西北,素来仰慕中原繁华,可惜从来无缘得见,今日一见之下,真是大为惊嘆,不禁流连忘返。” 说着,刘符站起身,突然抽出赵岩腰间的剑,他剑势甚急,惊得魏使连退两步,却见刘符拔剑后并无动作,只把剑放在手中慢慢把玩道:“孤此番劳师远征,不能空手而归,总要讨点报酬再走。吴城甚是繁华,令孤大开眼界,孤忍不住便想,临近的几个城池是否也是同吴城一般无二呢?魏国富有,到时候可要不吝割爱啊。” 魏使尚有余惊,闻听此言,更是神色一凛,匆匆行了个礼便即告辞。 刘符倚在城墙上笑着看魏使出城,待人影渐小,突然笑容一收,问道:“将士们都休整好了吧?” “已歇了五六日,全都休整好了!”赵岩道:“王上是要攻打魏国?临近的城池,只有新田、安邑为要害之地,是否先拿下这两城?” “不错,既然你想到了,便替我跑一趟吧。”刘符微笑道。 “这…这……”赵岩脸色涨红,“王上,末将只是行军司马,从未独领一军,恐怕……” 刘符摆摆手,“你带两万步兵,明日出发,往安邑而去。夜间行军,白日里找林子隐蔽休息,每日仍埋五万灶,行军切不可让魏军发现。到安邑城下,先令几千人试探虚实,若可下,便令这两万人攻安邑;若不可下,便弃安邑而奔新田。若遇魏国援军,莫与交战,勿令魏国知我军虚实。无需杀敌,也无需得此二城,但叫魏军知我欲攻此地便可,其余你可相机决断。” 赵岩领命道:“是!” 刘符下城点将,领所余的近三万骑兵随他赶赴函谷关,与刘景会合。 魏使晨夜兼道,赶回魏国国都洛阳,将刘符的言行一一报于魏王听。何武听他言行粗鄙不堪,抚须对群臣笑道:“刘符乃是一匈奴小儿,生于蛮夷之地,长于妇人之手,未习教化,见我中原之一角便贪相毕露,真乃沐猴而冠也!窃据关中,我早晚必擒之。” 使者面色古怪,又将刘符后面的话说给何武听,群臣闻后,无不勃然大怒。何武面上的笑容登时不见,一拍桌案,面色铁青道:“竖子,欺我如此!” 群臣窃窃私语片刻,有人出班道:“王上,刘符此人,为了眼前的几个城池便背信弃义,与我交恶,可见其生性贪婪、鼠目寸光,必定难成大器。然而蛮夷之人素来粗鄙,行径难以捉摸,不可不防啊!” 何武点点头,“取地图来!” 不多时,宫人取来地图,何武在吴城附近看了片刻,面色一沉道:“不好,刘符必是冲着安邑、新田而去,这两处抵挡赵军之后还未补充军队,守备不足,怕不能抵挡…好你个刘符……我派人向你求援,你反倒打起我的主意来了!” 第14页 “王上,安邑是我军西面屯粮之所,可千万不能丢啊!” “是啊!王上,发援兵吧。” 何武抬手止住群臣,皱眉道:“再看看吧……这两年我们一直在防备赵国,又刚折损了不少人马,洛阳能调的兵也不多了。” “王上!百里加急!安邑守军在城外三十里处侦查到军队,但没有看到他们的行踪,数他们埋锅做饭时留下来的灶,差不多有五万人。安邑求援!” 消息一至,群臣譁然,众人纷纷道:“王上,别犹豫了,安邑不能不救,若是迟了,恐怕落入雍军之手!” 何武沉吟再三,终于下定决心,起身道:“大将军秦恭听令!命你领十万人前去救援,即刻发兵,不得延误。我再手书一封信,诏在曲沃、渑池的十万守军与你会合,皆听你调度,救援安邑、夺回吴城、生擒刘符小儿!” 为首一员大将出列,沉声领命而去。 何武坐回案前,犹自心不能平,仍不住骂道:“蛮儿、竖子,我必杀之……” 而另一边,竖子刘符与刘景军会合后,率十三万人,马步并行,绕过魏国宜阳、武始、新城,渡过洛水,沿伊水而上。与赵岩处相同,刘符也令将士白日在林中隐蔽休息,夜间急行军,又让军士自带咸肉干粮,行军时不生火做饭,人衔草、马裹蹄,一夜行军七十里。五日后,秦恭军至安邑下,而刘符也率前军远远看到了洛阳城。 “王兄,我们仅凭一支孤军,深入魏境二百余里,身后尽是魏国城池,各地必有守军。就算现在洛阳军马都已经去救援安邑,但若何武反应过来,下令让周围城池的守军赶来勤王,虽然人数不多,但要是让他们拖到在安邑的大军回来,到时候我们腹背受敌,不仅洛阳打不下来,而且自身难保啊!” 刘符望着洛阳,高扬起马鞭道:“那就只能快点拿下洛阳!” “传令全军西行二十里,李解,你领三千骑兵,马尾上绑上树枝,在西面林中升起烟尘,其余人随我包围洛阳。” “是!”“是!” “王兄,为何不直接进攻洛阳,而是先向西走?”刘景打马到刘符旁边,刘符握着缰绳,反问道:“若是我军一路打到洛阳,现在应是从什么方向过来?” 刘景思索片刻,恍然道:“西南的……伊阙!” “什么!西南方向发现雍军?”何武大惊,一面快步登上台阶,一面道:“伊阙地形险恶,易守难攻,是我大魏西方的屏障,怎么可能被他们不声不响地拿下来?”何武登上城楼,看到西南角升起的滚滚烟尘,眼前一黑,禁不住晃了一晃。 “秦恭呢!还是没有消息吗?” “回王上,大将军已三日没有消息了。” 黑压压的人马愈来愈近,转眼间便到了城下,将洛阳城团团围住。刘符勒住马,仰头对着城墙高喊道:“雍王刘符在此,叫你们魏王回话,魏王何在!”说话时,一双眼睛却是紧紧盯着城楼之上的何武,何武不识得他,他却对何武这张脸熟悉的很,熟悉到恨不能生啖其肉。 何武低头去看,见到一张再年轻不过的脸,面皮白净,连鬍子都还没有,然而就是这样一个黄口小儿,现在竟将他堂堂魏王围困在自己的国都洛阳城中。何武既惊且怒,半天说不出话来,众人闻讯都登上城楼来看,见到城下雍军,均是心胆俱裂,以为刘符这支大军是从天而降一般。 刘符提气喝道:“何武!我一路兵锋过处,你魏军俱都不堪一击,我知道你城中无人,给你一炷香的时间,你若识相,开城投降,性命或可保全;若不降,城破之日,鸡犬不留!” 十名将士齐声高唿,将刘符的话送上城头。何武面沉似水,半晌后仰天嘆道:“投降吧。” “父王不可!”何武的一个儿子拦住传令的兵士,劝谏道:“父王听儿臣一言:洛阳城池坚固,城中还有两千兵马,可以抵挡一阵。父王再四面发书,向各处求援,援军一至,又能坚守几日。若撑到大将军引军回援,我们再趁势冲杀出去,前后夹攻,必能大败雍军。” 何武苦笑着摇摇头,指着远处的烟尘道:“你以为,我们还会有援军吗?开城门!” 夕阳垂地,洛阳城被映照得如沐鲜血,但仍不减其巍峨壮丽。站在这座高高的古城下,刘符觉得自己就如同蝼蚁一般,不比城墙脚下的砖石大了多少。他仰着头,看城楼上何武的嘴开开合合,拼命想要看出他说了什么,但哪里又能看得清。刘符紧握住马鞭,额头渐渐渗出汗来,他一动不动地等待着,也不知究竟到没到一炷香的时间,终于,隆隆的声音响起,洛阳城的城门向他缓缓打开。 第8章 洛阳城门缓缓打开,刘符下令军队微微后撤,在城门前留出一片空地来。何武将魏王印绶挂在脖子上,自缚双手献城出迎,身后文武站成两列,俱都默不作声。刘符打马绕着何武走了一圈,突然厉色喝道:“还不跪下!” 何武抬头看了他一眼,握了握拳头,昂首道:“你为雍王,我为魏王,为何跪你?” “魏王,哈哈,魏王……”刘符对左右笑道:“你们说,世上岂有无国而有王之事?” 第15页 何武神色一变,闭目不答。 刘符微微冷笑,不待他说话,朱成已上前一步,如同一座铁塔般噹啷一声扣在何武面前,随即一把抽出长剑,横在何武脖子上,喝道:“亡国之君,让你跪便跪,哪这么多废话!”他这一喝,声如洪钟,何武心中本就惶惶,此时见他这副动作,面色一白,咬牙缓缓地跪了下去。 见此,身后群臣中渐渐响起哭声,何武之子在众人之中喝道:“父王,大丈夫死则死矣,父王是魏王,如何能跪!”何武默然不语,微微摇头,群臣暗自拭泪,刘符却哈哈大笑,翻身下马。 他缓步走到何武面前,看了他一阵,突然抽出剑来,将剑尖抵在何武咽喉。他做梦都想将周发何武敲骨吸髓、扒皮抽筋,现在何武就跪在他脚下,他已四十多岁,头上生了些白髮,虽然嵴背挺得很直,但眼神里分明写着屈辱与恐惧。头髮已然半白的人恭敬地跪在自己鞋边,好像要卑微进泥土中去,对刘符而言,这一幕何其熟悉,上一世何武跪了他几百次、几千次,刘符却觉得没有一次能像今天一样让他觉得酣畅淋漓。看着何武这张脸,想起他降而復叛之事,刘符脸色一厉,忍不住动了杀心,他手中的剑再向前递出一寸,就能结果了何武的性命,只要轻轻巧巧的一剑,他就会血溅当场,陈尸于地。此时他若杀何武,易如反掌,如拾草芥。 然而刘符咬了咬牙,最后将剑收回鞘中。 他杀何武固然容易,只是若他在此动手,难免会激起何武身后群臣的反叛之心,到时难免生变。至于何武,他为人反覆,见小敌勇,见大敌怯,遇强则弱,遇弱则强。他今日以诈术骗何武开城投降,但并不算是灭亡了魏国,秦恭的大军还未至,何武虽已诚心投降,但若叫他知道魏国主力还在,必又要图谋復国。刘符知道,不出十日,他和秦恭之间,必要有一场大战,所以如何处理何武的问题就变得棘手起来。刘符毕竟不是真的二十三岁,虽对何武咬牙切齿,但还是按捺住心中的杀意,命人将何武与群臣分别关押起来。 刘符进入魏王宫殿,坐在殿首,把玩了阵魏王印,感慨道:“洛阳城不愧是隋炀帝一手建的,和这里一比,长安宫就像一个小土包似的。” “王兄,你可千万别乐不思蜀啊,我还想回家呢!”刘景坐在殿前的台阶上,听刘符的话音,顿感不妙,“何况秦恭的问题还没解决,刚才军司马来报,说秦恭那边有二十万人,我们这边才十三万,城中的大臣、两千兵士也都各怀异心,一个不小心可就出乱子了。” 刘符哈哈笑道:“行啊,还学会劝谏为兄了。景儿放心,长安再小也是家,我自然也想回家,大军当然不会在洛阳久留。至于秦恭那边,我已有对策了,你去把何武带上来见我。” 刘景这才放心,跑出殿外,不多时便将何武带来。 刘符命人将何武身上的绳子解开,扶着他的手慢慢走到殿首,亲切道:“还烦请魏王为我做两件事。”何武见他皮笑肉不笑的模样,早就心里发毛,此时哪有不应的道理。刘符扶着他登上台阶,按他在案前坐下,命人备好笔墨,又铺好纸,对何武道:“第一件事,请魏王发书魏国各地,让他们投降于我。” 何武冷冷道:“我虽有令,奈何众将未必肯降。” 刘符在他身侧负手而立,微笑道:“你自写便是,余下的都与你无关。” 何武没再说话,垂首拿起了笔。刘符让他一连写了二十份,每一份写完都由何武亲手盖上魏王印。冰凉的印玺拿在手中,好像突然变得十分沉重,在手中不住地向下沉,何武机械地盖着印,劝降书上添上一块块醒目的朱红,诉说着亡国的耻辱。 待二十份全写完,刘符命人收好,又道:“第二件事,便是请魏王修书一封,发给秦恭,就说洛阳告急,让他速来勤王。” 何武闻言一愣,“秦恭?他…他还活着,那你…你……”他愣了片刻,突然指着刘符说不出话来,刘符让他给秦恭写信,要将秦恭骗到洛阳来,显然对他还十分忌惮,这除了说明秦恭未死外,还意味着秦恭的军队可能没有被刘符吃掉。若是二十万大军还在,而他却毫无抵抗就将国都拱手让人……何武不敢继续想下去,只是心中仍有疑惑,若是秦恭没有战败,为何多日没有消息传来,好像完全被阻断一般。 “魏王想问为什么收不到秦恭在前线的消息?”刘符哂笑,俯身凑到何武面前,紧紧盯着他的眼睛道:“因为我在来的路上,已命七个百人队埋伏在沿途各处,若是见到信使,当即处死,你们自然无法联繫。” “不可能……”何武面色一白,随即道:“信使所走的路未必是官道,外人不该知晓,你怎么可能对我魏国地形如此清楚?” “我为何会对魏国地形如此清楚,与你无干。”刘符不知想起什么,冷笑了两声,又忽然喝道:“少废话,快写!” 何武掷笔于地,慷慨道:“我二十万大军既在,怎能写此亡国之书,自毁干城!” 刘符早料他如此,更知何武绝非大义凛然、投死为国之人,一打手势,周围侍立的二十名甲士一拥而上,横戈将何武围在中间。刘符在一旁冷眼看着,寒声道:“魏王若不写此书,魏国虽存,却不是大王你的魏国了。”何武虽为魏王,却是继承兄业,从未亲临战场,哪见过如此阵仗?此时见这群人随时都要对他兵刃相向,又闻刘符此言,登时汗流浃背,犹豫片刻,最后俯身捡起地上的笔,颤声道:“我写…写……”刘符怕他紧张之下写不好字,令甲士后退五步。 第16页 待何武写完,刘符拿起看了一眼,见没什么问题,调侃道:“魏王真是志在天下,虽未称帝,但竟然也学天子称敕。”说完,把这封信递给军士道:“你穿着魏国军服,将这封信送给秦恭,机灵点,别让他发现不对来。” 那军士接过信,便要往殿外走,刘符回头看了眼何武,正要命人将他带下,突然发觉何武面色古怪,盯着那个军士的背影,脸上似笑非笑,见刘符看他,忙收回视线。刘符眉头一皱,喊道:“回来!” 那军士闻言回头,见刘符叫的是他,虽不解其意,但仍带着信件跑了回来。刘符从他手里又拿过这封信,紧紧盯着何武看了片刻,又将视线放回这封不合礼制的“敕书”上,他已起了疑心,故而看的十分仔细,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又看了一遍,当看到“敕”字的时候,刘符突然眉目一动,抬眼看向何武。而何武也在抬头偷偷看他,和刘符视线对上后,忙垂下眼睛,紧紧盯着眼前桌案上的某处,好像上面有一朵花。 刘符把这封信放在何武面前,指着其中的“敕”字,慢慢道:“魏王这个字似乎是写错了,敕字旁边是没有这个点的,看来魏王是年纪大了,记性不怎么好,要我命这些甲士教你怎么写吗?”言罢,一扬手,候在旁边的二十甲士又一次一拥上前,带起的风让殿内的烛火晃了两晃,空旷的大殿中顿时变得明明灭灭,看着竟有些可怖。 何武面色渐渐变了,肩膀垮了下来,好像一下子被人抽去了嵴梁骨,两只手支在桌案上,无力地嗤笑道:“不意雍王竟然识得这个字。” “我蛮夷之人,读书不多,自然比不上魏王博闻强记,但是隋书还是看过的,杨坚父子用过的小把戏,我也略知一二。”刘符抽出剑,在衣摆上缓缓擦拭,“魏王是想活着写这封信,还是想死着写?” “不知活着怎样写,死着又怎样写?” “活着写,自然是魏王现在重修一封,别耍什么花样。”刘符顿了一顿,声音冷了下来,“而死着写,便是我将魏王杀于这洛阳宫中,再命人模仿魏王字迹,虽然要费些功夫,但也不甚麻烦。” 何武与刘符对视片刻,终于长嘆一口气,慢慢展开一张纸,重又在上面写了起来。刘符抱剑站在一旁,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完,检查一番后,命人送信出去,重又转头看向何武,盯着他看了半晌,开口对左右道:“将魏王带下去,严加看管,不许他和任何人有任何接触,每日所送饭食都要严加检查,不得有误。” 何武被军士架下去的时候,被人从两侧搀扶着,步履缓慢,如同一个老翁。他最后打量了一眼繁华的洛阳宫室,然后便被人架着胳膊拎出去了。 目送何武被带出宫殿,刘符坐在魏王案前,提起笔来,也修书一封发往国内,在信中言明自己已率军进入洛阳,不日将与魏国主力展开决战。刘符将信卷好,装进铜匣中时,好像都能想像出王晟展开这封信时惊怒的神色。他这次行动事先完全没与王晟商议,一来是知道王晟绝不会同意他行此险计,一定会千方百计地劝谏他;二来是知道王晟听说之后必定会指责他此举是“背信弃义”、“失信于诸侯”、“令中原耻笑”云云,思及此,刘符脖子上的汗毛一下子竖了起来,他暗中耸耸肩,突然有点害怕回长安了。 而在长安的王晟,此时已有五日没有收到过刘符在前线的消息了。刘符叫人拿来地图,仔细推演,他不知道的是,此时的长安城中,正暗流涌动。 第9章 刘符称王后,初设各处官署,众臣起于草莽,对自己分内之事多有混淆,而刘符称王后没多久便带兵出征,只留王晟镇守关中,王晟用了半月的时间,跑遍长安各处,曾一日连发十书,总算才让众人各明其职。 这一日王晟乘车正欲回相府,车架突然被人拦住。随行的甲士正要将人轰走,王晟听到外面争执,忙起身到外面查看。见拦车的是一名身着布衣的独臂百姓,便喝退卫士,下车问道:“你可是有何冤情?” 那人见到王晟便即跪倒,仅有的一条手臂撑在地上,仰头看着王晟道:“小人原本也不敢拦下丞相的车架,实在是心中不平,不得不诉!小人名唤杨九,以前是当兵的,立过些军功,后来受了伤,朝廷分给小人五百钱和七亩田地,就在长安城郊。小人虽然只剩一条胳膊,只能算得上是半个人,但还算能卖些力气,日子过得下去。三日前,朝廷的人骑着马正好从小人的田里踩踏过去,将小人的庄稼整整踩坏了一半啊!现在正是秋收的时候,眼看着过两天庄稼就能成熟了,等把这茬一割,既能给朝廷交上粮,又能备些粮食防备灾荒。这一踩,小人今年就过不去了!去年和前年都是荒年,今年好不容易能有丰收,如果存不上粮,到了明年,要是又是荒年,小人全家就都要饿死了。小人家中有四个孩子,正是嘴壮的时候……” 王晟耐心听了一阵,见他说到后来只剩下诉苦,便打断了他,温声道:“你可有去找过司隶校尉?现今朝廷京兆尹所在府衙不全,长安城中的大小案件,涉及朝中官员的,暂时都由司隶校尉负责,若有何冤情,也当报与司隶校尉处。” 第17页 “找了!小人当过几年兵,也知道咱朝廷的规矩,出了事要找官府,小人马上就报官了,但官府说不管这事,小人不服,一连找了好几次,他们最后说要查证,小人的庄稼倒了一半,谁看不见?小人回去便等着官府派人来查,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后来小人再去找,他们干脆连进都不让小人进了。小人实在是没有办法,也咽不下这口气,要是官府管了此事,再借小人十个胆子也不敢惊动丞相,只是府衙袒护海齐侯,却不顾咱们的死活。前年咱们王上说,若是有官员、军士践踏了农田的,不管多大的官,都要坐牢,还要赔钱,小人记得清清楚楚。小人之前报官,其实心里只想着能让官府赔小人些,让小人把今年这个坎过去,但小人现在宁可扎紧了腰带过日子,不要他的赔钱,就想要点公道,就想让踩了小人稻子的人坐两年牢!丞相,您给我一句准话,咱们之前到处张贴的法律,还有用吗?” “法律自然有用,”王晟皱起眉头,“你方才说,是海齐侯践踏了你的庄稼,能确定吗?是否同司隶校尉讲过?” “能确定!小人以前当过兵,所以识得海齐侯,小人瞧得千真万确,那天踩了我稻子的绝对是海齐侯没错,小人敢拿脖子上面的这颗头担保!小人也和司隶府的人说了,就是因为和官府说了是海齐侯之后,他们才不管的。” 王晟面色微沉,思索片刻后,缓和了脸色对他说道:“你放心,我大雍的法律,只要定下来,就到什么时候都有用。你先回去,我派人去查证此事,如果查实,必定会按律羁押海齐侯,惩治司隶校尉及以下的一应官员,你的稻子是官府中人踩坏的,官府自然会赔偿你的所有损失,之后你若是还有不服,就来相府找我。” 那人给王晟磕了三个头,举起左臂空荡荡的袖管,对王晟道:“丞相,小人这条胳膊还是在打高陵的时候没的,小人不敢说对国家有功,但是也在战场上杀过几个人,还没了这条胳膊,小人现在就靠这么一点土地过活,丞相千万要给小人做主啊!”说到后来,已有些哽咽,王晟扶他起来,颇为动容道:“王上爱民如子,何况是有功之人?你放心,此事我一定代王上给你一个交代。” 这人得了王晟的承诺,千恩万谢地去了,王晟刚一回到丞相府便叫来廷尉,让他即刻去亲自查证此事。廷尉看了一眼天色,本来想问“是今晚便要去吗”,但看了眼王晟的面色,便知道绝无商量的余地,只得连夜去查。 廷尉走后,王晟换了常服,正打算用饭,举箸时突然想起什么,随口问道:“今日王上在前线有消息传回吗?” “回丞相,没有消息。” 王晟夹菜的动作顿了顿,随即暗道自己关心则乱。前几日刘符便发来了在吴城大败赵军的消息,和他们出征前的预料完全相同,此时刘符若是没有班师,便应该是在清理安邑等处零散的赵军,半月之内便该归还。大军在外,若是没有特殊军情,某一天或一连几天没有军报发来,原本也是常事,但到了他这里,只要一天收不到刘符发回长安的军报,便忍不住暗暗忧心,一日非要问个三四回不可。 当夜廷尉便来丞相府回禀此案,说那老兵所说基本属实,确实是海齐侯因打猎时猎物跑出猎场,率人追捕时踩踏农田,导致这个老兵的庄稼损毁过半,司隶校尉也确实受理过此事,但未曾派人捉拿海齐侯。 王晟听完廷尉的回覆,不禁面沉如水,披上衣服,一面下令叫廷尉立即去抓捕海齐侯刘德,一面又连夜唤司隶校尉来相府问话。 司隶校尉武广赶到时,王晟早在案前等候多时,见武广跪拜,没让他起来,噼头问道:“前两日有一个名唤杨九的农民,去你们司隶府告发海齐侯刘德率人践踏他的农田,司隶校尉,你听说过此事没有?” 武广伏在地上,闻言微微一愣,随即道:“下官未曾听说过此事,可能是手下人接手的。” 王晟未曾料到他在自己面前竟敢不如实作答,闻言放下手中正看着的文书,脸色愈发沉了,“我既深夜叫你来此,便是已派人查证过了,要听你如何说法。你以为你不承认,我便治不得你的罪吗!” 武广道:“丞相既然已经查明,又何必再问下官?” 王晟不和他再纠缠,起身道:“来人!持我相印,速去司隶府,收缴司隶校尉官印,送到此处。” 武广一惊,便欲起身,却被相府中的卫士按住,挣扎道:“我何罪之有?” “何罪之有?”王晟绕过桌案,走到他面前,“如今京兆尹还未治事,京城案件皆由司隶府掌管,你既为司隶校尉,本当秉公办事、按律羁押刘德、以法论处,反而徇私枉法,又推诿于下,现在还问我何罪之有?” 武广冷冷道:“下官自王上起兵以来,数年以来略有薄功,后蒙王上天恩,念我微劳,命我为司隶校尉,虽比不得丞相位高见宠,却也食禄千石,为朝中重臣。丞相未得王上允许,便私自缴了下官的官印,恐怕不妥吧?何况海齐侯一事,本就不是什么大事,说到底只是几亩稻子受损罢了,丞相却偏要藉机发难。丞相今日此举,若传出去,未免让人觉得丞相有倾轧朝臣之嫌。” 王晟闻言勃然作色道:“武广!你自知为千石之官,位高而权重,却不思为群臣表率,反而败坏国法,挟功自傲,有何脸面说起王上!吏不治而法不行,法不行则国必乱,你欲以你一人而乱国否?” 第18页 言罢,王晟两手托起案上长剑,举在胸前,又道:“见此剑者,如见王上。临行前王上命我暂代国事,授我以临机决断之权,有不服者,可立斩之。你今乱法误国,扰乱朝纲,新法方行,便使朝廷失信于民,虽万死而难辞其咎!我持此剑,若有奸邪,便杀也杀得,遑论缴你一印!” 他这番话声色俱厉,武广原本见他文弱,心中多有轻视,且又自矜功劳,料王晟不敢将自己怎样,闻言面色亦变,知自己性命确实捏在王晟手中,不禁汗流浃背,叩首道:“丞相息怒!下官方才为无心之语,请丞相恕罪!丞相明鑑,下官绝无败坏国法之心,扰乱朝纲之意,初闻海齐侯行事,下官亦深感不齿,只是海齐侯既为宗室,又深为王上所爱,下官实在左右为难,不知如何处置……” “但依法处置而已,岂有其他?” 武广咬咬牙,低声道:“丞相应当也知道,这海齐侯之母乃是太后的妹妹,自太后薨后,王上一向对其敬重有加,入长安以来,还将甘泉宫划给她住。孝伦夫人可只有海齐侯这一个儿子,平日里对他百般宠爱,孝伦夫人又最是护短。有件事丞相可能不知,前些年王上刚起兵的时候,海齐侯和人起了争执,打死了人,王上那时刚破高陵,前脚刚下令说杀人者死,后脚海齐侯就犯了这事,王上一气之下命官吏将海齐侯抓捕起来,说要让他偿命,孝伦夫人找王上闹了半日,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当晚海齐侯就放出来了,那个奉命拿人的官吏没几天就让人发现死在家里。杀人尚且如此,何况是踩了几亩的庄稼?下官今日抓了海齐侯,明日不要说这顶官帽,怕是连颈上这颗人头都保不住了!丞相明断,下官实在是有苦衷啊……”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海齐侯既然犯法,便该依法论处,你身为司隶校尉,既有国法在此,便当执法如山,有何犹疑、乍前乍却?”王晟将剑仔细放回案上,转身命卫士放开武广,声音一缓,“我已命廷尉前去捉拿,此案你们司隶府不必负责,由廷尉亲自审理。官印暂且收押,你且回家待罪,待此案了结,再行论处。” 武广站起身,被收了官印,却不知为何笑了一下,“丞相不了解海齐侯,此案怕是没这么容易就能了结。” 王晟微微拧起眉头,思索他话中之意,忽然听到廷尉回报,忙让他进来。廷尉进门后,看到武广站在一旁,并未在意,对着王晟告罪道:“丞相,下官去得迟了,已让海齐侯跑了!下官问海齐侯府的下人,俱说不知海齐侯去哪了,下官搜查一番,海齐侯确实不在府中。” “跑了?”王晟面色微微一变,看了武广一眼,见他一脸“果然如此”的神色,没说什么便让他下去了。之后沉吟片刻,对廷尉道:“我刚下令,你便立即前去拿人,刘德来不及跑,应当是之前我命你查实消息时,你手下人走漏了风声,将此事透给了刘德。” 廷尉连忙跪倒,“丞相,下官御下不严,请丞相恕罪!只是放跑刘德这事,下官实不知情,下官这就命手下全城搜捕。” “叫你手下去抓人,刘德还能抓得回来吗?”王晟摆摆手道:“不用搜捕了,刘德必在甘泉宫。” 廷尉一愣,片刻后双眉一压,沉声道:“丞相给下官一份手令,下官这就去甘泉宫拿人!” 王晟见他如此,稍感安慰,神色缓和了些,道:“刘德犯法不重,连夜去甘泉宫捉人,恐有不妥,明日天亮后你再去,态度不要太强硬,知道吗?” “下官明白!” 王晟叫廷尉回去休息,自己却毫无睡意,坐在案前按了按眉心。王族宗室骄横跋扈、功臣宿将心有不服、朝廷大员媚上欺下,就连他一手设立的廷尉署,里面的人竟也各怀鬼胎。他虽为丞相,总揽朝政,却是孤悬朝中,处处掣肘,刘符方一离开,他竟立刻就到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地步。看来关中这滩浑水比川蜀更甚,他若不下勐力,这浑水怕是永远也清不了。 王晟知道,他与群臣的较量,就从明日、从海齐侯刘德的身上开始了。却不知这满庭朝臣,其中有几个刘德、几个武广,又有几个他王晟? 王晟一边思索,一边拿手轻轻按了按腹部,折腾了一夜,旧疾似乎隐隐有发作之兆。在这个节骨眼上若是再病了,又要添许多麻烦,他忙让下人煮了些上次剩下的药,自己趁热喝了。服过药后,腹痛似乎好了一些,王晟抬手轻轻摸了摸桌上的长剑,眉头稍稍舒展开来,他从桌案上右手边取来最上面的那张纸,将刘符发来的最后一封写着吴城大捷的书信重读了一遍,心中的疲累瞬间消了大半。王晟摸了摸上面的字,对着这封信喃喃道:“王上,关中甚难吶……” 忽然,屋外喧譁起来,甲士喝道:“什么人!”同时又有一个童声哭喊着:“我要见丞相!放开我!”王晟刚展开的眉头復又皱起,将刘符的信又放回右手边,起身去看,见到一个又瘦又小的男孩,脸上带着血,在卫士手下不住哭闹,于是问道:“怎么回事?放开他,让他慢慢说。” 相府的守卫放开了男孩,男孩扑倒在王晟面前,哭道:“大人!我们全家六口,除我侥倖逃出之外,全都被杀了!” 第19页 “你是何人?”王晟低头看他,心中一动,脸色微微沉了下去。 那男孩回道:“家父名唤杨九,今日丞相刚见过的!” ------ 武广:瞧,我发现了一个落单的丞相,让我们来对他皮一下...... 第10章 杨九原本有三个儿子,他没读过多少书,也不识字,不知道怎么给孩子起名,便一直“老大”、“老么”地这么叫他们。等打完仗,在长安郊畿盖了房子安顿下来,他觉得总这么叫也不是办法,就带了十文钱,找村中唯一一个据说读过几本书的人给孩子起名字。那读书人看了眼他这三个孩子,毫不思索,提笔便在纸上写上三个名字,“杨孟”、“杨仲”、“杨季”,将读音告诉杨九后,杨九怎么听怎么觉得好听,又觉得这名字似乎都大有深意,不禁大赞读过书的人就是比他们这些大字不识的当兵的强,让儿子们各自认真记好自己的名字,便欢欢喜喜地去了。后来一个和杨九一起打过仗的老兵死了,留下一个半大儿子,杨九夫妇怜他孤苦,而且这个人以前在战场上救过杨九一命,夫妻俩便把这个孩子带回家当做自己儿子养。杨九见自己的三个儿子都有名字,怕这个小儿子心里不舒服,便又带着钱去找这个读书人给小儿子求个名字。那读书人这次左思右想,过了大半天,问杨九他那前三个儿子的名字能不能改一下,杨九早就叫顺口了,死活不同意,读书人憋了半天,最后才从牙缝里吐出“杨四”这俩字,杨九嫌名字普通,但读书人实在说不出别的,又见这孩子挺喜欢这个名,最后也就这么叫了。 这天杨九回到家,见妻子也不做衣服了,正坐在床上唉声嘆气,就也坐了过去,“我说你这婆娘心思就针眼那么大点,成天唉声嘆气的有什么用?我和你说,我今天找到咱们丞相了,丞相说要替咱家做主,说马上就派人来查!” 他妻子白了他一眼,“查查查!你去司隶府多少次了,哪次不说派人来查?人呢?人家丞相这么大的官,能管你这点破事?也就是煳弄煳弄咱们吧!” “那不能,不能。”杨九却肯定道:“我看这次不一样,肯定有人来查。得了,你少磨叽几句,快给我们爷几个弄晚饭吃,我去田里把娃子们叫回来。” 妻子嘆了口气,拧身进了厨房。 当晚杨九一家架起一块木板当饭桌,一家六口正围坐在饭桌前吃饭,吃到一半,竟当真见到廷尉府来人了。杨九哈哈一笑,乐道:“你看,我怎么说的!咱丞相真是个好人啊。”妻子也放下碗,喜上眉梢。杨九饭也不吃了,去把和王晟说的一番话又和廷尉派来的人说了一遍,然后出去给他们看自己的稻田。杨孟问:“娘,官府来赔咱们稻子了?”女人拍拍他脑袋,把饭碗塞进他手里,一面说“好好吃你的饭”,一面不住向外观望。 村中的左邻右舍几乎全是和杨九一齐当完兵回来种地的,听说他家这事,全都骂骂咧咧,替他打抱不平,这时见官府总算来人了,虽然家家都正是吃晚饭的时候,但纷纷放下饭碗出来给杨九作证,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都吵吵着一定得把那个什么海齐侯给抓起来。 廷尉的人走了以后,杨九招唿着大家都回家吃饭去,自己也回到家中,嘴咧到耳朵根后面去,瞅着饭碗不住道:“真好,真好。”杨四问:“爹,你高兴什么?”杨九笑道:“爹高兴终于有人给咱家做主了,丞相是个大好人啊。” 却不料,当夜杨九一家正在睡觉,窗上忽然传来一阵轻响,杨九翻了个身,以为是风吹的,并没在意,突然听到细微的脚步声,吓了一跳,马上眯起眼睛去看,黑暗中只见一道长条形的光在眼前一闪,他忙在床上滚了一圈,随即听到妻子一声尖叫。 “什么人!”杨九大喊道,然而没人回话,他一边向后退一边叫道:“婆娘,婆娘?”妻子也不回话,反而是大儿子迷迷煳煳的声音响起,“爹,怎么了?”话还未说完,便惨叫一声。杨九退到门边,从墙角摸过锄头挡在胸前,大叫道:“都别出声,快往这里跑!”说完一脚踢开门,月光照进来,映出两具鲜血淋漓的尸体、三个半大孩子,还有两个蒙面人。 杨九大喝一声,用唯一的手臂挥舞着锄头,朝着那两个人砸了过去,一面道:“杨仲,快带你两个弟弟跑!” 两个蒙面人挺刀来迎,杨九心中悲愤,又护子心切,一时间不知哪来的力气,挡在两人面前,把锄头挥舞得虎虎生风,竟堪堪抵挡了一阵。趁着这个功夫,杨仲护着两个弟弟,绕过了他们便往门外跑。两个刺客哪能放他们出去,待杨九气力稍怠,立刻转守为攻,杨九本就只剩一条胳膊,又离开军营、种了好几年的地,渐渐不敌二人,只凭着蛮力挥舞着锄头往这两人身上砸。一个刺客瞅准杨九挥舞独臂时前胸露出的破绽,挺起一刀当胸而入,见一击得手,然后便欲抽出,视线已转向门口的三个小孩,眼看着便要朝他们而去。杨九见此大急,一心只想着让三个儿子逃出去,虽然被捅了个对穿,竟连疼都顾不上了,勐一拧身,胸口里夹着的刀带得这个刺客踉跄了下,杨九也不管后面的刺客如何,趁此机会一挥锄头,狠狠砸到眼前这个人的脑袋上,这一击奋起平生之力,竟是将这人的脑浆都砸了出来。见这个刺客倒在地上不动了,杨九还未来得及转身,忽然腰间一凉,低头见自己肚子前又冒出一柄刀尖,随即这刀尖向里一缩,在自己身上留下一个汩汩冒血的透明窟窿。杨九眼前一黑,踉跄一下便往前倒,刺客扔下他,提刀沖向门外。杨仲见父亲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目眦尽裂,将杨四交到杨季手里,把两个弟弟勐地向前一推,转身大喊一声“爹!我来救你!”便跑了回来。杨九含着口血朝着门外大喊道:“好孩子!杨季,带着弟弟快跑!快跑!”刺客见这么一个半大的少年自投罗网,哪里跟他客气,上前一步举刀便砍,忽然觉得脚下一绊,低头看去,竟是杨九用他那条独臂死死抱住了他的小腿,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杨仲勐地扑了上来,对着刺客拿刀的手狠狠咬了下去。刺客大叫一声,握不住刀,长刀“噹啷”一声落在地上,他用力挥动胳膊,杨仲却死死咬着绝不松口。刺客怒极,弯腰用另一条胳膊抽出杨九胸前的那把刀,抬起手臂将死死挂在他胳膊上的杨仲扬到空中,另一只手反手在他喉咙上一割,一刀便将他的头砍了下来,挥手将还挂在自己身上的脑袋甩了出去,然后对着杨九心窝狠狠抬脚踩下。杨九哇地吐出一口血来,死死盯着门外,终于气绝。 第20页 杨季与杨四已逃到院外,这时邻居们听到响动,纷纷点起烛火来看,见四周星星点点的烛火逐渐靠近,杨季拉着杨四的手边跑边道:“四弟,爹时常和我们三个说,你生父曾救过他的命,说哪怕让我们杨家绝后,也一定要把你抚养长大。今天咱们一家被杀,我也不能独生,一会儿若是那个刺客追了出来,我去挡住他一会儿,你能跑多快跑多快,去找刘大伯、李大伯,朝有亮的地方跑!你活着,咱爹死了也能瞑目了!”杨四泪如泉涌,紧紧拉着杨季的手拼命摇头。 这时杨季听到屋内喊声,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眼,正好见到杨仲带血的头滚出门外,随即一只脚从门后伸出来,正踏在这颗头旁边,是那个刺客又追了出来。刺客一眼便看到了他们,朝着他们两个跑了过来。杨季见二哥死状甚惨,父亲又生死不明,血气上涌,怒吼一声,又喊道:“四弟快跑!”随即便要冲向那个刺客。杨四紧紧抓着他的手不放,被杨季狠狠甩开,然后杨季从地上捡了块石头握在手上,大喊一声便朝着刺客跑了过去。 “三哥!”杨四大喊一声,跟着跑了两步,随即咬咬牙,转过身向反方向拼命地跑了起来。杨季的惨叫声从背后响起,杨四泪如雨下,不敢回头去看,只有跑得更快。这时邻居们已纷纷赶到,手中举着蜡烛和锄头,在杨家门口围成了一个圈,将刺客围在正中。刺客没料到刺杀这一家平民竟被拖延这么久,见到这么多人,有些慌了,举着刀左右比划,想要唬住他们。附近村民们大多是战场里走出来的,不怕事更不怕血,一哄而上便将刺客擒住了。更有那些有经验的,将刺客的刀缴下来之后,反绑住他的手,还卸了他的下巴,防备他自杀。杨四被众人保护着,哭得几乎断了气,众人举着蜡烛进了杨九的院子,见到一家五口人陈尸遍地,死相极惨,不禁又惊又怒,又恨又悲,拉住杨四问到底怎么回事。 杨四如何知道?堪堪止住哭声后,只能将睡觉时刺客突然出现,如何杀了父母兄弟的事同他们讲了一遍。他虽然年少,但遭此大变后竟神志不乱,虽然几次哽咽不能言语,叙述时断断续续,但没过多久就将过程交代了清楚。 里正刘柱听他讲完,咬着牙想了一阵,突然道:“杨兄弟平时一向本分,从来没有什么仇家,肯定是这次因为报官才惹到了什么人,不然谁还能请刺客来杀人?” 众人纷纷贊同,李三含泪怒道:“他娘的!杨兄弟对咱们一向挺好,现在他全家都他娘的让官府的人杀了,咱们必须讨个说法!” “官府杀的人,找谁讨说法!” “就是啊!” 有人将锄头恨恨地往地上一扔,“咱住在京城脚下,都没有天理吗!” 李三道:“把全村的男人都叫出来,咱们杀进司隶府去,把里面的狗官拿了!妈的,肯定是他们的人!” “不对,肯定是那个什么海齐侯的人!” “大晚上的哪有那个官还在官府,都回家睡觉去了!” 刘柱举起蜡烛,高声道:“大家冷静!和官府动手,这是谋反啊!咱们这几个人,几个锄头,能做什么?” “那杨兄弟的仇不报了吗?”李三一手死死握着锄头,一手将杨四护在怀里,泪流不止,“官府不把咱们的命当命,就谋他的反能怎样!你问问,咱们这些人谁在战场上不是死过几次的汉子,还怕死吗!” 杨四突然从李三怀中挣出来,用沙哑的声音道:“我爹说丞相会为我们主持公道,我想去找丞相。” 李四忙低头道:“孩子,你别去,你爹爹就是找过丞相当晚就被杀了的!我们帮你出头,你还小,别掺和这事。” 杨四却坚持道:“李大伯,你让我去吧,我想找丞相,爹说丞相是好人,丞相会帮我们的。” 刘柱嘆道:“咱们也没什么别的办法了……大家抬着杨兄弟一家的尸首,还有这个刺客,都跟我去丞相府,让丞相帮我们做主!” “对,找丞相去!” “走!” 杨四跪在相府院中,声泪俱下地将经过给王晟说了一遍,王晟听后久久说不出话来,回过神后问道:“其余村民呢?” 杨四道:“他们都被拦在相府外面,我是从院墙爬进来的。” “放村民们进来,”王晟朝着管事吩咐了一句,随即从地上将杨四扶起,给他擦了擦眼泪,放柔了声音道:“孩子,你们杨家满门都是忠义之人,我肯定为你们主持公道。” 不多时,三十多个农民头上缠着白布、手上举着锄头和火把,抬着六具尸体和一个不断挣扎的活人涌入相府。他们将尸体一个挨着一个地铺在相府的地上,然后都不做声,几十双眼睛含着泪死死地盯着王晟。 王晟低头去看,见女人、孩子身上全都遍布刀伤,更有一个孩子甚至身首分离,白日里拦下他车架的杨九身上的惨状更是让人目不忍视。王晟挨个看过去,又抬起头,视线一一扫过众人的眼睛,心直直地向下沉去。 这是几十双压抑着悲痛、仇恨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一看到这些眼神,王晟便知道,这件事他若是处理得稍有差池,这些平日里只知种地耕田的百姓怕就要与朝廷不死不休了。 第21页 第11章 王晟一面派人唤廷尉过来,一面安抚众人道:“长安城中发生如此大案,朝廷绝不会置之不理,一定会还给各位乡亲一个说法。现在正是深夜,大家暂且回家休息,待朝廷查明此案后,我一定派人通知大家,好不好?” 刘柱身为里正,在这些人中颇有人望,这时站在最前,听王晟赶他们走,不论如何都不干,犟脾气上来,反而原地坐下,“大人,杨家兄弟的事不查明,我们不走!” “就是!”李三也坐下道:“现在回家睡觉,怕是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睡着全家人就都没了。” “是啊……” “是啊……” 众人见状纷纷附和,三十多个人一齐在丞相府中坐了下来。王晟微微苦笑,不着痕迹地看了李三一眼,道:“那好。来人,给这些乡亲们拿些热茶吃。” 王晟拭了拭头上的汗,这一夜折腾下来,他只觉腹痛更甚,却强撑着陪这些百姓们聊起了家常。他少年家贫,很是过了一阵穷苦的日子,这时与他们聊起来颇有些话题。他看出李三是这群人里对朝廷意见最大的,知道只要先解决了他,就能抚平这些人的情绪,于是总是聊一阵就不动声色地将话题抛向李三,渐渐有了成效。 后来说起杨九,刘柱抹着眼泪道:“大人,您看杨九左面这条胳膊,就是当年打仗的时候让人砍了的啊,差一点就没回来。后来他逢人说自己命好,说那么多人都死了,就他从战场上捡回一条命,和家里人过上安稳日子了,没想到最后还是没躲过……” “不说杨九,就说咱们今天来的这哥几个,哪个不都是正儿八经为了我们国家流过血的,就算没缺胳膊少腿,也个个身上都带伤,” 李三说着,扯开自己两襟,露出前胸一道深深的刀疤来,“咱们兄弟一心为了国家,官府不把咱们当人看,多叫人寒心吶!” 王晟神色凝重地点点头,“诸位都是我大雍的功臣,朝廷一定给你们一个公道。” “对,杨兄弟不能白白地就这么死了!” “还有,大人啊……” 另一边,廷尉回到家,后背刚刚沾上床,还没来得及阖眼,马上就又被叫了起来。他脸色颇为惨澹,刚进丞相府时还在整理衣衫,直到见到地上整整齐齐的六具尸体时,神色一整,问道:“丞相……” “杨九一家五口被杀,只留下这个孩子。两个刺客都在这里,你带回廷尉署去审,天亮之前我要结果,去吧。” 廷尉张青看了眼被反绑双手、跪在地上还在呜呜叫唤的黑衣人,回头对王晟道:“丞相,不用审了,这人下官认识,是海齐侯的门客。” 众人情绪本来已经稍稍缓和,这下听到果真是海齐侯干的,又纷纷叫嚷起来,王晟低声道:“果然是刘德……但刘德真有这个胆子吗?” 张青半听半猜才弄明白王晟说了什么,怕自己的说话声也被众人淹没,提高了声音道:“丞相有所不知,这海齐侯五年前就杀过人了,那时候他才十四岁,王上也没追究他,后来他变本加厉,谁也不敢惹他。说句实话,这小子横惯了,现在这事他还真干得出来。” 王晟怕再惹得村民群情激奋,扬手示意他声音小一些,皱眉道:“还是要审一审,如果真的是海齐侯派人干的,让这个刺客写一份状子,也好去甘泉宫拿人。我在相府给你划出来块地方,你就在相府审吧。” “是!”廷尉命人将刺客带走,王晟低声和管事交代了一番,管事便领着廷尉一行人去了。 廷尉走后,王晟扶着身后的栏杆,紧抿着嘴缓缓坐在台阶上,对众人温声道:“廷尉已经去查了,如果核实确实是海齐侯所为,明日一早我便亲自带人捉拿。乡亲们,大家要是不放心,就留一个人在这里,其他的人先回去吧。夜里凉,大家又都是家里的顶樑柱,眼看着就要秋收了,大家要是这个时候生了病,家里日子可不好过啊。” 众人窃窃私语起来,王晟和他们说了这么久的话,他们也看出来这个丞相是真的关心他们,再加上家里的稻子确实要靠他们收,一时间众人颇为意动。刘柱起身道:“我是里正,我留下来看着,大家都回去吧啊,回去吧!” 于是百姓们纷纷离去,王晟亲送众人到相府门口,又派了几个卫士一路护送他们。待让人暂且敛了杨九一家的尸身,收拾好院子后,张青正好拿着刺客招供的状子出来,“丞相,这人招了。” 王晟拿过状子点点头,见刘柱一个劲地往这上面瞧,满脸的不解其意,又不敢开口,便耐心地为他把上面的供词读了一遍,刘柱听得咬牙切齿,直说要让王晟赶紧杀了这人,王晟笑笑道:“老伯,这刺客现在可不能杀,这是日后抓捕海齐侯的人证,须得待元兇归案,然后再依法处置。”刘柱听明白了,应和道:“对!得依法杀了他!” “天快亮了,张叔,你叫人打扫一间房,安排这位刘老伯住下。”王晟将供词放进怀里,叫来管事吩咐一番,又对刘柱道:“老伯,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你先休息一下吧,天亮之后便去拿人。” 刘柱本来见王晟对他们说话时总是轻声细语的,就觉得这个丞相真拿他们当回事,这会儿听说还要住在相府,突然间有些侷促起来,一叠声道:“真是麻烦大人了!麻烦了!”王晟笑着摆摆手,刘柱便被管事引去休息了,走的时候后背有些微微向前弓着,眼睛只盯着地砖看。 第22页 王晟站在后面,眼神渐渐冷了下来。 刘德犯法之后,出于报復,居然敢在王城脚下做出屠人满门的事来,必定有所倚仗。而此人年仅十九岁便能如此跋扈,竟至目无王法、肆意杀人之地,其母孝伦夫人必定在其中推波助澜,让刘符都不得不对她做出让步,故而这个所谓的“孝伦夫人”,才是这个案子的关键所在。天亮后能否成功缉拿刘德,全在这个孝伦夫人身上,若是她松口了,那自然是好事,一切依法而行;若是她无论如何都不松口,那…… 王晟眼神一厉——若是这个孝伦夫人不松口,那反而更好,这样他便能敲山震虎,一直敲到这只最大最老、最有名望、最飞扬跋扈的老虎松口为止。如此,一直盯着他们看的关中群虎也就都能安分下来了,而那些首鼠两端的人失了靠山,到时不用人教,自然就懂得什么是国法,也自然就都有了规矩。 至此,暗流翻涌的朝局渐渐走向明朗,所有暗流都汇在了这一个漩涡中。虽然危机四伏,却也是理顺朝局的契机。王晟在庭院中袖手向东站着,仰头看着远方的星幕和群山,面色愈发凝重。他知道,若是能将这漩涡抚平捋顺,此后则风平浪静;若任由它无休无止、无法无天地转下去,终有一天,刘符一手开创的整个雍国都将要被它拖入深渊。 “承蒙王上不弃,举国相托,臣必当尽心竭力,以效愚诚……” 王晟喃喃着,不知道站了多久,忽然觉得袖子有些湿,回过神来才发觉露水沾衣,原来天已亮了。 而东方的天幕下,隔着连绵的黑色山嵴,另一边的刘符也在伊阙城中睁眼等着天亮。 前几日,他虽然让何武给洛阳周边各地写了劝降书,但却没有发给地方,这些城池每一座中的守军不过几千人,根本不成气候,待大局已定之后自会望风而降。真正难对付的是秦恭手中的二十万大军,秦恭此人,勇略过人,能征善战,兼又富有智谋,官拜大将军,是魏国首屈一指的大将,最重要的是,他还对何武忠心耿耿,绝不肯轻易投降。上一世中他先破秦恭,再入洛阳便如激水漂石,而这次他用诈力先入洛阳,就把秦恭这个麻烦留在了后面。 刘符兵不血刃便拿下洛阳,得陇望蜀,又动了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心思。魏王何武已降,他没有和这二十万魏军硬碰硬的必要,但秦恭对何武的忠心刘符也是领略过的。上一世中刘符打败了魏国主力后,试图招降秦恭,先是被臭骂了一顿,然后眼看着秦恭拔剑,血溅三尺,暗自惋惜了好久。秦恭是为了何武宁死不降,但他若是知道何武后来在自己手下做官,不知又该作何想?刘符从进入洛阳后便一直在思考怎样对付秦恭,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何武在秦恭能否投降这件事上应当是一个关键人物,若是让秦恭看到魏王正好好地在他手上,秦恭是会解甲归降,大家皆大欢喜,还是会奋力一搏,营救何武? 刘符不敢赌秦恭的心思,他也赌不起。若真的打起来,以秦恭的治军之能,兼有二十万兵马,他这边仅凭十三万人,还是孤军深入在魏国作战,即便胜了也是惨胜,几年之内难以再次东出,山东局势瞬息万变,几年后的天下什么样谁也不知道。从发求救信给秦恭,到现在已过了一日半,已不剩多少时间了,必须早定大计。 刘符带了几个人,心事重重地在洛阳街头闲逛,见洛阳繁华比长安更甚,却无多少欣慰之意,毕竟洛阳还不能算是真正握在他手里,秦恭不破,刘符实在放不下心。 “洛阳的人真多啊,没想到何武看着这么草包,治国居然还行。”刘景拉了拉刘符的袖子,小声说道。 刘符敷衍地点点头,刘景又道:“哥,你说他们国家都亡了,怎么看起来都不伤心呢?要是万一有一天咱们也……了,长安的百姓会不会也像他们这样?” “说什么呢!”刘符照着刘景的脑袋来了一下,“他们不伤心,是因为我下令让军士进城后对百姓秋毫无犯,再加上前朝亡后这洛阳城几经易手,何武兄弟才占了几年?百姓心里没有国的概念,自然不会有亡国之痛。” 刘景揉着后脑点点头,又要和刘符说话时,突然发现他人不见了。回过头去,见刘符定定地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 “哥,你怎么不走了?”他回头高声喊道,洛阳城的百姓只当他们是普通的大户子弟,几个路人闻声看了他们一眼,并不放在心上。 刘符恍若未闻,片刻后缓缓露出笑意。 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 刘符: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第12章 秦恭尽倾洛阳之军赶赴安邑,但却一直未曾见到雍兵,心中已有些不安,而发往洛阳的军报也一直不见回復,唯一一封从洛阳来的书信竟然是洛阳告急,大王亲笔下书令他火速回援。洛阳是国都,且眼下守卫空虚,若遭偷袭,则举国倾危,秦恭有些疑虑,但到底不敢耽搁,甚至来不及夺回吴城,当即便班师救援洛阳。 他令军士日夜急行,第三日天蒙蒙亮时已赶到伊阙城外五里处,离洛阳不过咫尺之遥,抬头看了看四周,突然下令停下。 “将军,眼看就到了,怎么突然停下来不走了?” 秦恭皱眉道:“不太对劲,先停一停,你带人去前面侦察一下。” 第23页 “是!” 座下马一直在不安地原地踱步,秦恭紧紧勒着缰绳,但马却始终不能立住不动,好似十分焦躁。秦恭轻轻抚了几下马颈,仰头看着伊阙城外的群山,眉头越皱越紧。伊阙为用兵之地,城外两山对峙如阙门,易守难攻,极易设伏,若雍军当真绕过他手下军马,孤军深入围困洛阳,逼他回军救援,伊阙便是最佳的围城打援之地。 秦恭虚起眼睛极目远眺,等着斥候回报前方伊阙城中的情况。却没想到,斥候没等到,却等来了一队人马。远远看去,这队人身着雍军军服,秦恭心一沉,命士兵张弓以待。待他们稍稍走近,他才发现来人竟只有一百骑,于是抬手命士兵先不要放箭。 魏军兵士们紧紧盯着这队人马,都在疑惑,区区一百骑兵,竟敢到他二十万人马的阵前,这队雍军倚仗的是什么? 待这一百雍军走到阵前,秦恭这才看到为首这员将领还未蓄鬚,看样貌颇为年少,应该是刚刚加冠不久,但眉目间已颇具威势,不知雍军中何时有了这么一号人。这队人在他们面前五十步远处停下,只听为首这个年轻将领喊道:“秦将军!孤乃雍王,来此便是告诉将军,何武已死,洛阳已归顺我大雍了!” 秦恭听到眼前这名小将竟然就是雍王,先吃了一惊,又听魏王身死,洛阳已降,更是悚然变色。他身为大将军,蒙王上以举国之军相托,难道最后竟害得王上身死国破吗?秦恭在马上晃了晃,随即迅速冷静下来,听到身后军士之中响起窃窃私语的声音,咬了咬牙,也喊道:“大王出此言,以为可以乱我军心吗!我王安居洛阳,前日里还有诏令发于本将。大王带区区一百人,竟敢来此叫阵,莫不是欺我魏军无人?” 刘符见他初闻国中变故而心智不乱,眼神中的欣赏之意不禁更浓,闻言哈哈大笑道:“别看孤只有一百人,凭这些人,你魏军莫说只有二十万,便是五十万、一百万,也过不了这伊阙城!” “取我弓来!”秦恭对副官道,副官将半人高的弓递给他,秦恭张弓搭箭,箭尖对准刘符,喊道:“大王此言差矣!你我现在仅咫尺之遥,此为两石铁弓,矢出急如流星,眼下大王性命只在旦夕,本将若是松手,取大王首级只在瞬息之间,两山中的伏兵岂能相救?” 刘符被他拿箭指着,不怒反笑,贊道:“将军好眼力!不知将军是如何看出两边山中有伏兵的?” “鸟雀盘桓于树木之上,不敢入林,故而知其中必有伏兵。大王欲战则战,阵前何来许多话语?” 刘符仰头看了看天,见鸟雀果然盘桓不下,眼中喜爱之色更甚,对刘景道:“此人我必生致之!”刘景却怕秦恭突然出手,闻言更不答话,也张满了弓,指向秦恭,与他针锋相对。刘符哈哈一笑,又喊道:“将军膂力过人,可孤此处亦有神箭手,谁生谁死怕是还未可知!孤现在既已为洛阳之主,将军手下这二十万人便也是我大雍的军队了,孤不欲与将军自相残杀,将军且放下弓吧。方才将军只说对了一半,两边林中确实有人,只是却不是伏兵,将军且看!”言罢一扬手,旁边的军令官举红旗摇动三下,随后两边山中便忽地立起上千面雍国旗帜,而后从林间现出漫山遍野的人来。 只是令秦恭和魏军意想不到的是,这些人里只有一半是雍军,剩下的竟全都是身着布衣的百姓。这些百姓从林中探出头来,对着下面的魏军摇动着手绢甚至衣服,对他们高声唿唤,有妇女唿唤着自己的丈夫、有孩子唿唤着自己的父亲、还有老翁老妪互相搀着唿唤自己的儿子,魏军中有人听到自己亲人的喊声,也忙奋力挥手唿喊,让他们知道自己在哪里。 这些百姓纷纷喊着:“雍王给我们粮食,还给我们布,你们快不要打了!” 秦恭眼看着局面无法收拾,全军根本毫无战心,不禁脸色铁青,又见到这么多洛阳的百姓都在这里,已知道刘符所言非虚,洛阳果然丢了,不禁长嘆一声,微微垂下了手。见刘符打马上前,秦恭神色一凛,又张弓对准了他。 “王兄!那边危险。”刘景拉着刘符的袖子,不让他上前,刘符却拨开他的手,一夹马腹,缓缓朝着秦恭而去。他靠的越近,秦恭的后背便越是僵直,握弓的手却还稳如泰山,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刘符。 刘符迎着他的箭锋不疾不徐地策马过去,一双眼睛也没有片刻从秦恭身上移开。过不多时,刘符便到了秦恭的眼前,见他到最后也仍未射出这一箭,刘符微微勾起嘴角,两指夹住箭头,笑道:“我虽久居关中,素闻将军之名,心折已久,今日幸得相见,足慰平生之望。愿将军不弃鄙贱,辅相翼助,与我共图中原。” 刘符眼神热切,秦恭错开眼道:“承蒙大王青眼,愧不敢受。旧主因我而亡,我百死之人,岂能委身新主?” “将军此言差矣。国之将亡,虽乐毅、白起復生,亦不能救也。”刘符夹着箭头轻轻向下按去,几乎未用力气便将秦恭的弓拨到旁边,他见状暗自松了口气,微笑道:“我闻贤臣择主而事,良将趋时而行,魏王虽为一时之杰,然方一见我大军便闻风丧胆,举国而降。夫干大事而惜身者,不足与图大事;临危难而丧节者,不足以治一国。如此之主,将军何不弃之?” 第24页 秦恭闻言怒而拔剑,架在刘符脖子上,厉声暴喝道:“大王若临危难,未必胜于我王!” “王兄!” “王上小心!” 见身后的几百将士就要策马前来,刘符勐地一抬手,背对着他们喝道:“谁也不许过来!”手下将领都对刘符令行禁止,闻言当真停住不敢向前。刘符脸上没了笑意,紧盯着秦恭的眼睛,也缓缓抽出了腰间的剑,“将军不与我比试一二,怎知若遇危难,我便不如你王?” 见秦恭神色冰冷,默然不语,刘符又道:“马上不便,你我下马来战。”言罢,挥剑拨开秦恭抵在自己脖颈的剑,翻身下马,随即横剑一扫,斫断秦恭马腿,那马嘶鸣一声,站立不住,便要向前跪倒,秦恭无法,不得已一按马背借力跃起,稳稳地站在刘符面前。 “好!”刘符喝彩一声,话音未落,突然挥剑而上,直取秦恭面门。秦恭见他突然发难,向后微一仰头,右手举剑格开,刘符顺势向一旁退了两步,握剑的手微微垂下。 刘符这一击只为试探,却不料仅仅一击之下,自己的虎口便已隐隐作痛,看来他还是低估了能开两石铁弓的臂力。刘符心中暗暗叫苦,只是事已至此,只得打点精神,严阵以待,绕着秦恭缓缓转圈,等待机会。 他转了不知多久,却哪能在秦恭身上找到破绽,料事已至此,秦恭也无杀自己之意,干脆心一横,再次朝秦恭沖了过去。刘符连刺数下,均被挡开,连噼数下,又都被格住,故意卖个破绽,秦恭也不中计,总之无论如何,都不能伤对方半分。几合之后,秦恭反守为攻,刘符登时便显得有些捉襟见肘,手臂与肩膀上渐渐添了几道剑伤,但却始终没有落败。见久战不下,刘符只得使了个坏,抬脚朝秦恭小腿绊去。他们两个之前只是纯粹比剑,以剑攻击,以剑格挡,心照不宣地不使用拳脚,算得上是武斗中的文斗,刘符见自己没有取胜之机,迫不得已耍了个赖,却没料到秦恭脚下功夫稳得很,只微微踉跄了下便又站住,反而趁着刘符绊他的这只脚还未落地,在他另一只脚上奋力一扫,反过来将刘符给绊倒了。 雍军惊唿起来,刘符只作未闻,见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刘符仰面躺在地上,顺手抓了一把土握在手里,随即翻身而起,对秦恭眼中一扬,趁他被迷住眼睛的时候,挥剑欲砍伤他握剑的那只手,却不料秦恭虽看不见,但却没有去揉眼睛,反而毫不犹豫地凭着记忆出了一剑。这一剑迅捷非常,刘符还未动作,甚至都没有看清是怎样,剑便脱了手,随即头上一凉,竟是头上的兜鍪被一剑挑开,“噹啷”一声落在地上,秦恭的剑一丝不差地抵在自己额头上,若再进一分,便要流血。 这时秦恭才伸手抹了抹眼睛,睁眼看向刘符。 刘符这才知道,眼前这个将军方才只是陪自己闹着玩呢。他若有心杀自己,根本用不了几招。“将军剑术果然不凡……”刘符讪讪地笑着,一面笑,一面弯腰捡起自己的头盔,慢慢直身站起,待身体直起一半,正向前探出时,突然将手中头盔按在秦恭剑上,卡住剑两手一翻,将秦恭的剑也甩在了地上。 刘符见一击得手,更不相让,挥拳便朝秦恭打去,秦恭也抬臂相迎,俩人又赤手空拳地打了起来。日头高照,两军将士和洛阳城中的百姓,总共几十万双眼睛看着这雍国的一国之君和魏国的大将军如市井之徒一般扭打。刘符平日作战一向身先士卒,勇力过人,秦恭虽强,但毕竟奔袭数日不得休息,故而两人竟也斗得一时不分胜负。 又斗了许久,刘符朝着秦恭胸口挥出一拳,却不料被秦恭两手扣住,翻手一拧,刘符只觉左手腕钻心地疼,忍不住痛唿一声。秦恭闻声微微一愣,松开了手,刘符狠劲上来,也顾不上疼,趁着秦恭发愣的功夫抬腿在他小腹上用力一顶,见他后退,右腿横扫过去,将秦恭绊倒在地,而后趁他还未站起,自己倾身压了过去。 刘符两脚勾住秦恭的两条腿,整个人压在他身上,左手软软地垂下,右手抵在秦恭咽喉处,喘息道:“秦将军,够了吧?” 秦恭唿吸有些困难,两手垂在身侧,动了动,最后却没出手,嘶声道:“不知大王何意?” 刘符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熠熠如日,待唿吸平復了些后,慨然道:“大丈夫生于世间,当开疆土、立功业、辅翼明主、逐鹿天下;名垂百代、功荫千秋。岂可淹留,怀经世之才,窜伏于凡庸之俦,空老于林泉之下,籍籍无名,徒增白髮,没世然后已!” “卿必欲死,则自戕于阵前;不然,为我前将军。” 言罢,刘符单手撑地从秦恭身上站起,将剑插在他身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秦恭仰面躺着,两手手指弓起,直直插进土中,片刻后翻身而起,振衣跪倒在刘符面前,伏地一拜后抬头道:“臣……愿效犬马之劳!” -------- 冷清让我放弃双更 哲♂学的一章掉落,请查收 第13章 “臣……愿效犬马之劳!” 刘符见这匹良马终于还是被自己驯服,不禁大为得意,身上什么伤痛也忘了,伸手拉秦恭起来,右手又用力在他肩膀上捣了一拳,哈哈大笑,“我得魏境四百里,不及得将军一人!”秦恭被他这一拳打得晃了晃肩膀,脚下站着没动,闻言微微低头。 第25页 “哥!” 刘符面上喜色未褪,闻声微微扭头,刚一转过头去,便见一只拳头打到眼前。下一刻,刘符眼前一黑,踉跄着退了几步后又坐在了地上,眼前金光乱颤,只有扶着地呆呆坐着,过了好久才缓过来。待看清了来人是谁,刘符不禁又惊又怒,原来打他的不是别人,正是刘景。 “刘景!你做什么!”刘符一脸不可置信:他是君父,又是长兄,刘景一向乖巧听话,现在谁给他的胆子,居然敢出手打他? 谁知他生气,刘景比他更气,一拳将刘符掀翻在地还兀自不能解气,跪在刘符旁边扯着他的领子在他耳边喊道:“一国之君,不高居于庙堂之上,也当调千军、驱万乘,与一国相较!岂能舍庙堂、弃社稷,与人捨身相斗,如同市井中的杀猪屠狗之人!无赖之人,死则死矣,你和他们能一样吗?你要是出事,置我大雍于何地!啊?” 刘符被他这么一吼,气势登时就短了,抬手捂住右眼,仍壮声道:“即便如此,在两军阵前击我于地,成何体统!” 刘景甩开他的衣襟,恨恨道:“你方才在地上滚了数圈,我再多添一次,又有何妨?” 刘符大感失了面子,连忙从地上爬了起来,想要发作,但又实在是自己理亏,憋了半天才重而又重地对着刘景哼了一声。刘景只作不闻,死死瞪着刘符看。 刘符顶着刘景好像要吃了他一般的目光,偷瞄了一眼秦恭,见他正低垂着头,眼睛紧紧盯着地面,好像对两步之外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心中稍感安慰,承了他的这个情。但抬头环顾四周,见兵士百姓的目光无不集中在这边,脸上一热,对刘景放下句“回去再找你算帐”的狠话后,转身便往军中走。 走了三五步,立在原地,又折返回来,对刘景道:“你先回洛阳。”刘景看了他一阵,也不答话,转身大踏步走了。刘符盯着刘景的背影看了一会儿,转头对着秦恭厚颜强笑道:“舍弟顽劣,将军见笑了。” 秦恭垂首道:“不敢。” “将军素有威望,智勇过人,我有要事相托,还要烦劳将军辛苦一下。”刘符忍着眼眶上的剧痛勉强道,这么疼,肯定是充血了,不用想也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而秦恭一直体贴地低着头,让刘符心里暖洋洋的。 “末将戴罪之身,未效微劳,蒙王上错爱,但求无过而已,何敢言辛苦?王上请说。” “将军休要过谦!”刘符握着秦恭的手,边往伊阙城中走边正色道:“第一件事是,这二十万大军和百姓还需要将军妥善安顿,若是我的人贸然插手,恐怕诸将心中多有不服。将军把这些人带入洛阳城中,我再行计较。” “是!”秦恭顿了顿,忍不住问道:“不知王上如何让这么多的百姓随军而来?” 刘符哈哈笑道:“此事极易。我在洛阳城中下令,若家中有人参军,有愿随军招降者,今日事成之后,每人可得绢三匹或米三斗。投降的士兵,我大雍一律善待之。既能得钱粮,又能与家人相见,还能使父兄子弟得以保全,有此三者,百姓何乐而不为?”魏国国库富有异常,开仓放粮,既能止干戈,又能得洛阳人心,此一举两得之事,这点破费,刘符一点也不心疼。益州为天府之土,关中同样富饶,有王晟坐镇国中,为他足兵足粮,刘符无后顾之忧,自然也就不如何看重魏国的国库,他要的是土地和人口,有了这两样,自然也不愁日后没有钱粮。 秦恭一愣,随即嘆息道:“今为大王所擒,末将心服口服。” 刘符拍拍他肩膀又道:“第二件事是,我这里有魏王所书劝降信,烦请将军着可信之人,发往各处。” 秦恭迟疑道:“末将为亡国之臣,此事交予末将来办……恐怕不妥。” “欸!”刘符摆手道:“将军为忠义之士,旧主失德,尚不忍相弃,今已为雍臣,我知将军必不负我!将军幸勿推脱。”刘符说话时一直注意着秦恭的脸色,看到他在听到自己说何武的坏话后,果然面色微微一变,随即自己话锋一转,见秦恭听到后来果然又坦然有感奋之色,刘符微微一笑。 他就不信,以他的英明神武,日久天长,还能连个何武都比不下去! 秦恭慨然道:“是!” “还有这第三件事……”刘符微微一顿,指了指垂在身侧的左臂,强笑道:“烦请将军在洛阳城中为我寻一良医,我这左手手腕疼痛难忍,不能稍动,腕骨应该是断了。解铃还须繫铃人,既是将军所伤,这事交给将军去做,也算不得是辛苦将军。” “臣……”秦恭一瞬间侷促起来,说话时只盯着脚下,“臣方才出手无状,不意冒犯了王上,臣必定亲自寻访良医,请王上恕臣之罪!” “欸!”刘符摆摆手笑道:“若非将军手下留情,我怕是已死了十次有余,哪里还能是断了只手这么简单?方才我是雍君,将军是魏臣,断我一手又何足道?如今我是雍君,将军是雍臣……嘿嘿,今天吃的亏,我日后可要慢慢找回来。” “请王上……”秦恭带兵打过不少仗,但却从未被王上开过玩笑,一时反应不及,犹豫了半天,不知到底是该说“恕罪”好,还是“治罪”好,支吾半天之后道:“王上请便。” 第26页 刘符被他这个回復给逗乐了,他也看出来,秦恭是个不苟言笑的人,而且还是个脾气甚好的老实人,让老实人接自己的玩笑话,确实太难为他了,于是笑过之后,便揭过了这个话题。 “敬仁啊,”见秦恭微微一愣,刘符疑惑道:“我记得秦将军是字敬仁吧?”秦恭道:“是。”刘符点点头,继续道:“有件事我方才骗了你,何武并没死,我派人将他关押在了军中。” 见秦恭勐地抬起头,神色复杂,刘符用视线紧逼着秦恭的眼睛,面上笑道:“敬仁以为,如何处理何武为好?” “臣…臣……”秦恭呆立在地,期期艾艾不能作答,刘符等了片刻,摇摇手独自走了。若是秦恭说何武该杀,他会暗怪秦恭是一个背信弃义的小人;可若是秦恭说何武不该杀,他又觉得心里特别不痛快。刘符这个问题方一出口便颇觉无趣,像是在清水池塘中滴了一滴墨汁一般,心情再不复方才的慷慨昂扬。 当夜刘符与二十万原魏军共同回了洛阳,将前几日命商人工匠日夜赶制的雍军军服、旗帜,一营一营地发给全军,看他们都换上自己这边的衣服,心情这才舒畅起来。刘符让人去洛阳街头买了一碗胡辣汤,然后用仅剩的一只右手端着进了刘景的小帐。 “景儿,没吃晚饭呢吧?这是我让人给你买的胡辣汤,来洛阳就得吃点这玩意,快起来尝尝!这个他们当地人都是早上吃,大晚上的特别不好买,跑了多少家才买到。”刘符不无讨好道。见刘景只是在床上打了个滚,并不搭理自己,刘符“嘿”了一声,把这碗汤放在一旁,抬腿照着刘景屁股踢了两下,“怎么,真生气了?” 刘景被踢了屁股,蹭的一下坐了起来,也不说话,只是瞪着两只眼睛,怒气沖沖地看着刘符。 刘符指着自己青黑的右眼道:“看吧,都打成这样了,还不解气?” 刘景看到刘符右眼的惨状,微微一愣,又低头看到刘符左手打着夹板,勉强开口道:“断了?” 刘符点点头,刘景顿了顿,随即道:“活该!” “怎么和兄长说话呢!”刘符决心找回自己身为兄长和王上的尊严,他虽然做了十年的皇帝之后也没有什么架子,但不代表喜欢被人呵斥,刘符心里不悦,脸一沉道:“刘景,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你看看你现在无法无天的样,和刘德那个混帐有什么区别!论私,长兄为父;论公,你我君臣有别,我平时让你读书,忠孝忠孝,你都读进狗肚子里去了?” 刘景一岁失怙,七岁失恃,自此以后便都是由刘符一手带大的。他小时候特别顽劣,后来刘符在十七岁那年起兵,九岁的刘景跟着一路颠沛奔波,从那以后就突然变得乖巧起来。从刘景懂事以来,刘符平日里从未呵斥过他,像今天这般严厉的还是第一次,刘符一口气说完,扭头去看刘景有没有悔过之色,一看之下,吓了一跳—— 刘景居然在那掉眼泪呢。 刘符多少年没见过刘景哭,此时骤然见到,哪还能继续数落他,反而登时手足无措起来,呆了片刻,随即缓和了语气道:“好了,不就说你两句吗,大男人哭什么哭。”说完轻轻拍了拍刘景的后背。 刘景反而哭得更厉害了,张口说话时都有些口齿不清,“哥…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我…我怕你死了啊……” “说什么呢?”刘符一愣,随即也生不起气来了,见刘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伸手把他揽在怀里,又拍了拍他的后背,“我好好的,什么死不死的!” 刘景摇摇头,哽咽道:“我也不记得爹娘什么样子,从小就只有你。我还记得我小的时候,有一天你突然把我从家里抱出来放在马上,自己坐在后面,把我抱在怀里,然后你就带着我一路挥剑冲杀,血溅的哪里都是。那次你后背上插了四五支箭,身上也有好多伤,我却一点事也没有,我那时以为你会死,吓得不行,你就和我说没事、没事。今天你又和人比剑,我害怕啊,哥!我让你不要过去,你不听,让你不要打了,你也不听,还反过来骂我……” 刘符本来就被他哭得心软,听了这话更是无比愧疚,扶着刘景的头紧紧按在自己胸口,道:“嗯,是哥错了,我向你保证,以后绝对不会了。”刘景少年老成,几乎从来不让他操心,兼又骑射过人,以致于刘符都忘了怀里这人才十五岁,还是个孩子呢。刘符摸了摸弟弟的脑袋,柔声道:“好了,景儿,别哭了,哭得我心里都不好受了。” 刘景两手环过刘符的腰,把头埋在他怀里,闷声道:“哥,我刚才梦见你死了,你变得好瘦,还说要我做皇帝。” 刘符手上的动作一顿,随即又若无其事地伸手轻轻拍着刘景的后背,笑道:“我自己还没做成皇帝呢,还能让你做?景儿,你这梦也太美了。” “也是。”刘景闻言破涕为笑,过了一会儿,待气喘匀了,抬头红着眼睛对刘符道:“哥,我说你你也不听,还说我以下犯上,我看只有丞相说话才好使。” 刘符悚然一震,扶着刘景的肩膀严肃道:“今天这事儿可千万不要告诉景桓!不然你哥就要被骂死了,丞相骂起人来,你还没见过吗……这样,你答应我回去之后别和丞相说,明天我带你去吃洛阳水席,如何?” 第27页 刘景眨了两下眼睛,然后道:“可是我已经把信发出去了。” 刘符软软地垂下手,如遭晴天霹雳,目瞪口呆。 第14章 长安城中,王晟还未收到刘景的消息,就连前两日刘符发出的洛阳捷报都还在路上。这一日天一亮,王晟便亲提了廷尉署的二百人,与廷尉同去甘泉宫拿人。 王晟令官兵在门外站住,同廷尉等数人慾入甘泉宫,却被拦在门外,张青大怒,喝道:“谁给你的胆子,连丞相与廷尉你也敢拦?让开!”门口的卫士抱拳道:“孝伦夫人说今日身体不舒服,任何人都不见,令小人把守在此,说若是放入一个人来,便要了小人的脑袋,大人就别为难小人了,小人实在是不敢让。” 张青微微冷笑,转头对王晟道:“丞相,咱们带了二百个人,不如直接进去,看他拦得住拦不住。” 王晟摇头,还未说话,门内一个不阴不阳的声音突然响起,“大胆!甘泉宫为王上的居所,现赐给孝伦夫人,也是王室所在,尔等带兵闯入,是想谋反吗!”张青与王晟闻声一齐抬头看去,只见一个年老的宦官拨开卫士站在台阶上,神色严厉地俯视着他们。 王晟微微一笑,对这个下马威不以为意,随即正色道:“我为当朝丞相,今日为朝廷大事而来,你不配与闻。既然不让我们进去,那么请孝伦夫人出来答话。” 那宦官闻言气得面皮都变了色,看了王晟半晌,冷哼一声,拂袖而去。王晟负手站着,过了一阵,那宦官重又回来,耷拉着眼皮道:“孝伦夫人说今日不便见客,请丞相与廷尉都且回吧。” 王晟一手按住剑柄,指尖轻轻摩挲着上面的纹路,道:“本相今日前来,乃是依法抓捕海齐侯刘德下狱,孝伦夫人既然不便见客,那也无需勉强,只令海齐侯出来回话即可。” 趁那宦官又回去传话,张青在王晟耳边低声道:“丞相,我看孝伦夫人肯定不会放海齐侯出来,我们不如直接带兵进去,王上明断,料想可以体谅。”王晟看了他一眼,同样低声道:“王上自然能够体谅,只是未持王诏,带兵私入甘泉宫视为谋反,朝臣未必能够体谅,恐怕又要生乱。如今王上带兵在外,已几日没有消息……”说到这,王晟突然停顿了下,伸手握紧了剑柄,再开口时声音又低了许多,“现在是非常之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莫要让王上为国内之事烦忧。” 张青看了眼王晟的面色,正要开口相询,那宦官又回来道:“孝伦夫人说,海齐侯不在甘泉宫,让大人们请回吧。夫人还说,朝廷重臣整日徘徊于一妇人门前,有失体统,大人们不要脸面,我们夫人还要名声呢。” 张青几乎怒极反笑,他们来之前特意查明了,刘德就在这甘泉宫中,这些人却睁着眼睛说不在,还扯什么名声不名声的。张青冷笑道:“在与不在,一搜便知,来人——” “大胆!” “且慢。” 张青与宦官的目光一齐落在王晟身上,王晟按住张青肩膀,笑道:“既然孝伦夫人说不在,我们也不好进去搜查。只是此事的涉案元兇穷凶极恶,又正在潜逃,不知去向,本相怕夫人有危险,为了夫人的安全,还是由朝廷拨兵马保护一下甘泉宫更为稳妥。来人!” “在!” 王晟从怀中掏出兵符,又解下腰间长剑,高声道:“持此虎符,并王上亲赐宝剑,调羽林军一千人,防守甘泉宫,严令任何人不得出入,违令者不论何人,立斩无赦!” “是!” 过不多时,甘泉宫便被团团围住,各门都有羽林把守。那宦官面色青红交加,说不出话,张青面有得色,微微冷笑,王晟重又将剑仔细系在腰间,从容道:“既如此,本相也就放心了。方才多有叨扰,还请孝伦夫人恕罪。” 言罢,按住剑柄,登车缓缓而去。 宦官将情况回禀给了孝伦夫人李氏,李氏惊怒交加,连忙叫侍女扶着出门去看,见甘泉宫果然被团团围住,把守严密,不禁怒道:“好你个王晟!居然调的还是羽林军,好手段啊,好手段……”羽林军为王室禁军,若无刘符亲旨,等闲不可调动。王晟手握兵符,本可以自由调动长安的三万兵马,但却是用手中刘符给的那把剑调来了羽林军,便是告诉她们母子,他这么做是刘符的意思,今日甘泉宫之围,无人可解。 “娘,怕什么,这里是甘泉宫,这些兵士也进不来,都只是摆设罢了。”一少年也走上前来,看了四周的军士一阵,随即轻蔑道。这少年便是刘德,他听闻王晟要抓捕他的消息之后,一面派人追杀杨九一家,一面躲入了母亲的甘泉宫中。方才母亲与王晟你来我往的好戏,他看了个十足,觉得王晟也不过如此,虽贵为丞相,却还不是被母亲处处压制。看来他前一日的选择果然没错,甘泉宫便是他的免死金牌,只要他在这甘泉宫中,任凭他王晟有再大的能耐,也照样奈何不了他。 谁知一向最为宠他的母亲却突然扬起手,作势要打他,刘德下意识地缩起头要躲,却见这只手举了半天,最后巴掌只是不轻不重地落在他肩膀上。李氏看着儿子,脸上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神色,呵斥道:“摆设?你以为你每天吃的饭都是从这甘泉宫的地砖里长出来的?” 第28页 刘德思索一阵,待想通母亲的意思后,不禁呆若木鸡,急道:“娘,那现在怎么办啊?” 李氏冷笑道:“你自己闯的祸,我怎么知道怎么办。” 刘德呆了呆,随即一狠心道:“大不了就冲出去!我是宗室子弟,他们还能真把我怎样吗?就算受点伤,总好过在这甘泉宫里活活饿死!” 李氏看着儿子摇摇头,随即转身回了屋中,刘德跟在后面,一声声唤着“娘”。李氏被他唤的心软,回头道:“你快歇歇吧,别再想着什么冲出去的,这件事不用你费心。我们出不去,外头自然有人想办法。” 刘德一向最听李氏的话,闻言心放下了大半,喜上眉梢。 王晟回到府中,叫人安顿好刘柱。刘柱方才一直在廷尉署的二百人之间,听王晟和一个老太监你一句我一句的,他虽然没读过书,但也听明白是里面的人不让王晟抓人,虽然着急,但连王晟都做不了的事,他当然也没有办法。刘柱见王晟面色发白,担忧道:“大人,我看您脸色不好,是不是昨晚累着了?您说我们也是,正好赶上大半夜的来找您。”王晟笑道:“不干你们的事。海齐侯最迟三天便能缉拿归案,老伯,你先回去休息吧。”刘柱虽听他承诺说三天便能抓住人,但仍重重跺了一下脚,忧心忡忡地走了。 待送走了刘柱,王晟回到内室,扶住桌案松了口气,一只手握成拳头紧紧顶在腹部。幸好管事心细,早就煎好了药,一直在火上温着,待王晟刚一坐下便送了上来。王晟喝了药,倚在桌案上歇了一阵,感觉疼痛微微好转,又问道:“今日王上有消息传来吗?” 管事看了看王晟的脸色,心里有些不忍,仍是摇了摇头。 王晟一只手仍按在腹部,闻言紧皱着眉,在疼痛中断断续续地思考着,忽然不知想到什么,冷不丁喊道:“取地图来!”下人被他的这句喊声吓了一跳,忙取来地图,展开铺在案前。王晟撑住桌案,紧盯着地图上的城池,手指划过函谷关、吴城、安邑,渐渐向东划去,面色渐渐凝重起来。 十五万人马、刘符出征前颇带神秘的微笑、他那时向东一路划至洛水的手指…… 王晟额头渐渐沁出汗来,食指在地图上一点点向东划过去,直到遇到洛水,又沿着洛水一路向上,最后停在魏国国都洛阳城上。 “胡闹!”王晟勐地一拍桌案,随即胃里一绞,竟哇地一声,将刚喝进去的药一口吐了出来。漆黑的药汁溅在地图上,将上面的城池染得再也看不出来,王晟挥手将地图扫落在地,侧过头去,半伏在案旁不住呕吐。胃里的痉挛停不下来,他一下接一下不停地呕着,没过多久便将药汁吐得一点不剩。 “大人!”管事吓了一跳,忙上前扶起王晟,扶着他躺在床上。王晟汗流浃背,手按腹部仰面躺着,口中仍道:“胡闹!王上……胡闹啊!” 管事守在王晟旁边,见他发作的厉害,急忙问道:“大人,要请医官吗?” “叫什么医官,叫斥候!去,让他们不要再在吴城附近打探了,去洛阳!”王晟少有这样的时候,管事不敢耽搁,忙差人去办,又让后厨重煎了一副药送上来。 王晟靠在床头,手里端着一碗新煎的药,刚喝了一口,马上又吐了出来。胃里进不去东西,王晟也不放在心上,让人把药收走,然后自己阖眼思考着。这会儿他已冷静下来,面色如同覆了一层寒霜。若是前方战败,总该有逃兵跑回国内,若是战胜,也当有军报发回,从上一次吴城之战过后,算算时间,无论是好是坏,消息传来,应当就在这几日。 将魏国大军吸引在安邑一带,然后率军奇袭洛阳……洛阳城高壁坚,若是魏王死守洛阳,拒不投降,如何?若是魏王发书,令大军回师、各地勤王,待援兵到后再乘势杀出,前后夹攻,如何?若是洛阳城破,然而魏国大军到后,与城内魏人里应外合,又如何? 出此险招,九死一生! 王晟抬手掩住眼睛,喉结上下动了动。当此之时,他作为丞相,总摄朝政,绝不能出乱子,眼下别无他法,只能等着前方的消息。一旦函谷关外出现异动,他便得马上点兵防守长安城,不然国内不保。 待过了一阵,王晟撑起身来,半倚在床头,令人将公文拿到床边,一件一件批阅。不知看了多久,忽然听到刘符大声叫他,他勐地睁开眼,这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王上呢?”王晟揉了揉眉头,脱口而出,随即才意识到方才是在做梦,心里隐隐觉得这时候做这样的一个梦有些不祥,愣了一愣,只得又拿了个公文来看。管事在一旁道:“还没有消息呢。大人不再睡会儿吗?刚才睡了还不到一个时辰。” 王晟不答话,看着手中文书摇了摇头。 “丞相!前方军报。” 王晟闻言浑身一震,扔开文书,旋即坐起,一把扯过铜匣,先顿了一顿,然后才将里面的纸取出展开,只见上面写道: 何武已降,我率大军进入洛阳,不日将与秦恭决战,必能取胜。 王晟一句话没说,缓缓闭上眼睛,将这纸军报攥进手里贴在额头,正欲靠回床上,忽然又来一报。 “丞相!海信侯率军五千,已包围了甘泉宫外的羽林军!” 第29页 话音未落,又有一人进来道:“丞相!杨九村中的五百多个农民拿着农具,正在甘泉宫外!” 第15章 甘泉宫已剑拔弩张,随时就要发生冲突,王晟听到消息后一点不敢耽搁,舍下车架,一面调军,一面骑马赶赴甘泉宫。 刘柱已不在丞相府,王晟回忆起从甘泉宫回来时刘柱愤愤不平的面色,暗恨自己当时真是痛煳涂了,没有妥善安抚好他。现在看来,刘柱定然是看甘泉宫强势,以为是他们坚持不放人,自己又没有办法,愤恨难平,所以回去召集了同村的村民,想要强逼他们交出刘德。 至于海信侯刘凌,是刘德的亲叔叔,在刘符刚刚起兵时曾出过力,现在受封做了个将军。刘符的父亲是匈奴人,为冒顿单于的一支,自汉高祖以后,便世代以刘为姓。刘符的曾祖父带着几十个族人从草原南下,定居关陇,与汉人杂居,渐渐汉化。而刘符的父亲更是与他一个平日里十分要好的兄弟各自娶了一对汉族姐妹,在同乡之中还曾传为佳话,这两家一支为刘符兄弟,一支即为海齐侯刘德。刘符起兵后,同族人多扶老携幼前来相助,故而现在的雍国朝廷、宗室,刘姓一族在其中盘根错节,势力极大。王晟知道,自己这样大张旗鼓地抓捕刘德,必然会使刘氏震动,这也正是他的本意所在,只是却没想到,反扑来得如此之疾、如此之凶。 问题是,没有兵符,刘凌是如何调动五千人军队的? 王晟将握着缰绳的手抵在腹上,另一只手狠狠一抽马鞭。羽林军是他安排的,不许任何人进出;村民发动暴乱,是想进入甘泉宫逼出刘德;而刘凌的兵马则是冲着他来的,想在自己眼皮底下带走他的侄子,告诉自己刘氏宗族在朝中还有着非同寻常的影响力。村民与刘凌都想进入甘泉宫带人出来,羽林军得他军令,自然不让,与两方怕是都要起冲突;而村民与刘凌虽然在这件事上都与羽林军为敌,却也互相恨得牙痒痒,不能结成联盟,更不希望对方得手,如此一来,反而形成了三足鼎立之势,倒给王晟争取了时间。 待王晟快马加鞭一路赶到甘泉宫时,见这座小小的甘泉宫外,被围的水泄不通,三方人马互不相让,虽然各自有所顾忌,暂时还未动手,但也已千钧一髮。 王晟翻身下马,落地时踉跄了下,扶了下马颈稳住身形,随即向人群中大步走去。 幸好刘凌还没丧心病狂,虽然将这五百个农民围住,却碍于此事传出对朝廷的影响,迟迟没有动手。农民们却不想这么多,他们被围在中间,被周围一圈的兵士拿戟指着,本就又惊恐又愤怒,握着农具吵嚷不休,这下远远见到王晟来了,心里有了底气,声音一下子更大了起来,最外围的一圈人甚至开始举起锄头要去打兵士的脑袋,靠里的人够不到,只有从地上捡起石头,朝着这些官兵投掷石块来解气。兵士自然要格挡,挡得烦了更要还击,故而王晟刚一下马,便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对峙的两方一瞬间便推搡了起来。 眼前的局势,一旦开打便不可收拾,王晟看都未看刘凌一眼,忙从甘泉宫门口的羽林中调来三百人,沖入刘凌的兵士中打乱阵型,随即趁乱拨开人,走到被包围的农民中去,面对着军士,举起相印,提一口气高声道:“本相在此,我看谁还敢动手!” 这一喊的确有效,军士们见到是丞相,都不敢贸然动手,渐渐退出一个圈来。只是兵士们停了,百姓却不想停,他们方才被压制着,打又打不过,沖又沖不出来,现在见对方退了三分,自己便想更进三分,有人甚至将锄头掷了出去。王晟见状,又转身拉住刘柱,对他道:“老伯,我既已说三日内便能将刘德下狱,自然不会食言,为何如此心急,带乡亲们来此?你可知甘泉宫为王室禁地,你带这么多人来,擅闯甘泉宫,视同谋反。谋反是何罪,就算村民不知道,你也应该知道吧?” 刘柱还未说话,李三上前一步先道:“杀人不过头点地,大人,你要是有苦衷,就不要管了,咱爷们自己的仇自己报!一人做事一人当,杨兄弟生前和我和老刘最要好,等杀了刘德,我们俩一起去自首,随便你们怎么处置!” 王晟环顾了一圈众人,见这五百农民中除了男人,竟还有妇女和小孩,知道这些人一是逞血气之勇,二是认为法不责众,以为多带人来闹事,朝廷就不会把他们怎么样,所以有恃无恐,于是作色道:“杨九被杀之仇,是私仇。但尔等聚众擅闯甘泉宫,有谋反之嫌,是朝廷大事,是公事。你想一人做事一人当,却将我大雍国法置于何处?今日之事,若以谋反罪论处,在场诸位的远房亲戚尚且要受牵连,何况诸位一家老少今日都捲入械斗之中?朝廷对谋反绝不姑息,莫说是区区五百人,便是一千人、一万人,牵扯多少便要处置多少!岂能因为人多而例外?” 李三一愣,显然是被王晟这一番话给唬得说不出话来,村民们闻言也不再动手,窃窃私语起来。当王晟的话在他们之间传开后,隐隐的恐惧开始在人群中蔓延开来,有些妇女偷偷地将孩子藏在自己后面,已经准备用身体保护他们。王晟这一席话戳到了他们的痛处,杨九被杀,他们都很气愤,但平日里哪敢反抗官府?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莫说是当朝丞相了,就连见到一个都尉,都不敢抬头正眼去看。这其中的妇女和孩子,大多都懵懵懂懂,只是被拉来壮壮声威,他们本以为人多就不会有危险,却不知道这事居然这么严重。谋反的罪名,谁敢担?谁能担得起?众人一时间议论纷纷,气氛紧张,小孩子们最擅长感受情绪,一些小一点的孩子甚至哭了起来,一个哭了,剩下的全都不明所以地跟着哭起来,不过几句话的功夫,村民们的气势便一下子从顶峰滑落进谷底。 第30页 “这、这……”李三转了几个圈,对着王晟道:“大人,不干他们的事,女人和孩子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把他们放了吧,我们和您走!” 王晟虽然嘴上说着他们此举如同谋反,但心里却实在是颇为庆幸。若不是这五百个农民恰好出现在这儿,搅浑了水,恐怕现在羽林军和刘凌带来的人早已经打起来了,哪能僵持到他从丞相府赶到的时候。但他现在既然已经到了这里,那么甘泉宫外的这三根支柱,便要一根一根地抽走多余的两根了。要论薄弱处,应当先从村民这里打开僵局。 施威已经达到了想要的效果,便该施恩了,若是将这些人逼到极处,反而适得其反。王晟看了看众人的反应,又见为首的李三的态度也软化下来,于是缓和了方才肃杀的面色,道:“你们带着铁器,擅闯甘泉宫,本应按谋反处置。但念在你们并未与朝廷甲士产生冲突,又事出有因,此次暂不责罚。”众人松了口气的声音响起,有些年纪大一些的女人听了这话,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也忍不住跟着哭了,王晟顿了顿又道:“只是此事若不做任何惩处,朝廷威仪何在?此事旁人不担干系,但罪元首,以儆效尤!” 此话一出,哭声顿小,只余几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仍在抽噎。人们听说要抓为首的人,纷纷诡异地沉默下来,一动不动,眼睛紧紧盯着地面,不敢与王晟的目光相接,仿佛他们不去看王晟,王晟便看不到他们似的。尤其是站在最前面、吵得最凶的几个人,他们只觉自己好像被剥光衣服,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他们低着头,咬着牙,恨不得将头埋进胸口中、藏进地里去,每个人似乎都感觉到王晟的目光就在自己脸上徘徊。他们自以为正在被审视着,表情仿佛突然风干在了脸上,如同已经死去一般。 一阵令人窒息的肃穆过后,李三向前一步道:“抓我吧!”这道声音一出,人群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大人,还有我!”刘柱扔下锄头亦道。 正如方才无人站出一般,此时也无人辩白,只有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哭喊道:“老刘!”看样子是刘柱的妻子。除此之外,人群中再无任何声音,只有风声在衣袖间作响,人们仿佛被这阵风吹得突然活了过来,每个人的脸上都隐约露出了微微松了口气的、敬佩的、懊恼的神情。 这就是百姓了。他们自从有史以来便一直有两张面孔。他们勤劳温顺,他们也暴戾狰狞。他们是英雄,他们也是出卖英雄的懦夫。他们有足够摧毁一个国家的力量,他们也是乌合之众。 现在的他们就是乌合之众。他们静静地看着站出的这两个人被带离人群、被缚住双手,他们忽然忘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也想不起自己在其中做了什么,他们慢慢放下了之前举起的锄头,然后他们又变成了勤劳温顺、任劳任怨的良家百姓。 他们十分自然地换上了另一张面孔。 王晟正需要他们这样,也早料到会是如此,见过众人之态后,面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下令将刘柱李三这二人收监,随后便放这些百姓走了。他们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似乎对刘柱与李三有万分不舍之情。但是很快,他们便在甘泉宫外的茂林中渐渐隐去身形,仿佛从未来过这里一样。 鼎的一条腿被抽去,维持着岌岌可危的平衡。王晟回过头,视线落在打马而来的刘凌身上,稍稍眯起眼睛,握紧了腰间的剑柄。 ------ 丞相:我给大家表演一个,徒手拆大鼎,老铁双击666啊! 【刘符进入了直播间】 【刘符退出了直播间】 收到评论之后就好想皮一下啊! 第16章 待刘凌打马上前,王晟仰头笑道:“不知海信侯率军前来,所为何事?” “丞相因何围住甘泉宫,本将也是同样的目的。”刘凌在王晟面前勒住马,居高临下道。刘凌与王晟年纪相仿,都是刚过而立之年,但他身材壮大,坐在马上宛若一尊金刚,同他一比,王晟就好像一阵风就能吹倒一样。 “将军可知,没有兵符,私自调军,该当何罪吗?王晟盯着刘凌的眼睛,脸上的笑渐渐收了。” “本将自然知道,不必丞相特意提醒。待王上回来,本将自然去王上面前负荆请罪。”刘凌一向不苟言笑,这时故意摆起脸色,更是面沉如水,“烦请丞相下令让这些羽林军退下,甘泉宫这边有本将便可,若是退得迟了,恐怕本将手下的这些大老粗不小心伤到人,弄出点什么事来,就不好了。” 王晟只作不闻,随意找来一个兵士问道:“你是哪一个将军麾下的?” 那兵士对丞相的问话不敢不答,“禀丞相,小人是右屯卫将军手下的。”王晟点点头,又去另一边问话,那边的兵士答自己是左屯卫将军的人。王晟来此之前早令人调查清楚,在阵前问过之后,便顺势高声道:“左右屯卫何在?” 话音刚落,便见两人出得阵来,站在离王晟稍远处一齐道:“末将在!” “两位将军兵符何在,可否给本相一观?” 这两人闻言迟疑了下,互相对视一眼,抱拳低下了头。刘凌上前几步,从他们两个中间穿过,将马立在前面,替他们答道:“不用问了!他们没有兵符,是我让他们出兵的。” 第31页 王晟点点头,看都未看刘凌一眼,又问左右屯卫道:“你二人未见兵符便私自调兵,是否是想要谋反?” 左右屯卫吓了一跳,连忙道:“末将不敢!” 王晟神色未变,将方才的话反过来又问了一遍,“既然你们说不敢谋反,又为何不听号令,私调大军?” 二人涨红了脸,不知如何回话,只有连声道:“丞相明察,末将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谋反啊!实在是…实在是……” 于是王晟用手指着军队,又问回方才的问题,“既然不敢谋反,那我问你们。兵马在此,兵符何在?” 几个来回之后,二人见无论怎么翻过来、覆过去地说也摆脱不了“谋反”两个字,早已汗流遍体,跪倒在地,不住道:“末将实无谋反之意!至于调兵……实在是事出有因……事出有因啊。” 王晟抚了抚鬍鬚,看了他们片刻,突然喝道:“来人!将左右屯卫拿下!”相府的甲士闻令便要上前去拿二人,刘凌见状也喝道:“我看谁敢动?”他这一喊,可谓声如洪钟,余音不绝,硬是将王晟的音量盖过十倍不止。相府的卫士当真被吓住,立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王晟扭头看了这几个卫士一眼,卫士这才反应过来,又要上前拿人。刘凌干脆拔出剑直接抵在王晟喉咙上,皱眉道:“我说了,是我调的军。”刘凌将“我”字的读音咬得死死的,威胁地压低了声音,“王晟,我叫你一句丞相,你别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相府带来的几十卫士见丞相遇险,连忙拔剑指向刘凌,刘凌带来的五千兵马见此也横戈相向,守在甘泉宫外的羽林迟疑了一阵,也都纷纷抽出剑来。 一时间,刚刚平静下来的气氛再一次剑拔弩张起来。 王晟垂眸看了看抵在自己脖子上的剑,笑道:“将军此是何意?” “王晟,我不想在这和你起冲突,”刘凌低头看着王晟,压低声音道:“你让羽林军撤走,我让我的人撤走,咱们就当带着人到甘泉宫外转了一圈,对咱俩都好。” 王晟却似没有听见这句话,淡淡道:“今日当着这么多兵士的面,将军若是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刺伤朝廷重臣的话,便请动手吧。” 刘凌虽然在关中出生,但身上还带着胡气,一向最为敬重壮士,见王晟甚是文弱,自己一只拳头便能将他打翻在地,心里本就瞧他不起;又同其他刘氏宗族一样,他对这个全凭着一张会讨刘符欢心的嘴,仅仅两年便官至丞相的书生大为嫉恨,又见他行事跋扈,前一阵不打招唿就将朱成的儿子给杀了,功臣之中更是有些人人自危的感觉。而侄儿被软禁之后,刘凌更是对王晟恨得咬牙切齿,故而这时见他面无惧色,刘凌不仅不觉敬佩,反而更添怒意,心一横,又将剑向前递去。见王晟脖子上流下细细的血线,刘凌心里舒坦了些,“你道我不敢伤你?我与王上是世交,我兄长和王上他爹是正经拜了把子的兄弟,以前我没少去他家吃饭,王上小时候我还抱过他呢,说实话,我是看着他从个小娃娃,一年年长到这么大的。不说别的,就说王上刚起兵的时候,最先响应的就是我,那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个深山里面藏着呢!你以为我为什么不用兵符就能调兵?”刘凌用另一只手拿马鞭指着身后的左右屯卫,“他们两个原先全是我一手带出来的,你说他们为什么听我的、不听你的?” 王晟的思绪乱了乱,剑顶在他脖子上,他却不合时宜地想,刘符小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可爱吗,顽皮吗,是不是像现在一样胆大妄为?能被抱在怀里,应该个子很矮吧。一瞬间后,王晟立刻回过神来,右手下意识地按上腰间的剑,被冰凉的触感一激,这才压下翻飞的思绪,听刘凌说完,随即冷冷道:“朝廷设置兵符的初衷,便是为了预防这种情况,若是将领互相勾结,行止无方,朝廷威严又在何地?你触犯军法,已是死罪,仍不知悔改,在本相面前出此妄言,虽百死不能抵罪。” “哈哈!”刘凌平日里从来不笑,此时怒极,笑起来竟有剑刃互擦之声,听着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是百死也好、千死也罢,那都是以后的事。我现在这一剑下去,丞相脖子上可就这一个脑袋,想必连第二次都死不了。” 王晟冷笑不语,片刻后,四周渐渐响起马蹄声,刘凌一惊,抬头看去,见甘泉宫周围的山上涌来大批人马,正将他们围在中间,纷纷张弓,正好对准了他。刘凌眉毛一竖,正欲挟持王晟,却不料王晟已趁他抬头走神之际,向后连退两步,随即身后甲士上前,将他护在了后面。刘凌暗恨,他不过走神片刻,竟是再难得手了。 王晟抬手擦了擦脖子上的血,笑道:“将军请看,用虎符调来的军马,比私自调的多一些吧?” “王晟,你!”刘凌大怒,身体前倾,眼看着马上就要冲过来,但看了看身前执戟而立的甲士,沉默了片刻,又缓缓坐回马上,冷笑道:“丞相欲与我在甘泉宫外演练兵法吗?我自然能奉陪到底,只是不知丞相能不能担得起干系。” 王晟道:“将军今日之后若是仍有雅兴,我自当奉陪。”言罢,对着旁边的将军低声说了些什么。刘凌听出来他话里有话,故而死死盯着王晟的嘴,想听他接下来又说了什么,却只能看到他的上下嘴唇开开合合,一个字也听不清。这就是他一直讨厌汉人的地方之一了,就连匈奴的女人们说起话来都比他们像个爷们。 第32页 王晟说完,对着那将军摆了摆手,将军便上前来,对着刘凌身后的大军朗声道:“尔等听好!后将军刘凌并左右屯卫,三人未得兵符便私自调兵,又率大军包围甘泉宫,当以谋反罪论处,按律当斩,若有共犯,概不轻饶!尔等若无谋反之意,便站到左边,若仍听命于此三人,站到右边。击鼓一百下,鼓声停后,仍站在右边者,与谋反者同!” 话音刚落,鼓声便响起,士兵们原本听令而来,不知有无兵符之事,这时听说长官在“谋反”,不禁大惊失色,片刻的犹豫后,渐渐有人动了起来。最开始只是几个人,后来人便多了起来,兵士们纷纷向左而去,互相推搡,生怕自己走得慢了,朝廷把自己一併株连。鼓声还未响到六十下,刘凌的五千人马便一个不剩地站到了左面,只留下他和左右屯卫三人仍在中间,显得十分突兀。 击鼓的兵士见人已经到齐了,便欲停下,王晟却抬手示意他继续。剩下的四十下鼓点,一声一声、不疾不徐地落在刘凌心上。他高坐马上,看着跪在地上的左右屯卫,又回头看了看早已空无一人的身后,在仿佛永远不会停下的鼓声中,面色渐渐变了。上万双眼睛盯着他,手中握着戟和长剑,而原本属于他的五千人马,毫不犹豫地便背叛了他,刘凌在持续不断的鼓点声中煎熬着,额头渐渐出了汗,鼓声不大,却令他一点、一点地越来越难以忍受。 王晟的头上也有了些汗,他却并不抬手拭去,而是一动不动地站着,在鼓声中一言不发地看刘凌一点点崩溃,仔细看时,脸上好像还带着点笑意。刘凌刘德等人本无大才,全靠着和刘符沾亲带故的缘故封候拜将,如今又行此谋反之事,他手持宝剑,即便当场格杀也无不可,只是这些人就好比城狐社鼠,倚仗甚大,他行事总要顾及着王上。刘凌自然也清楚这一点,但以为如此便可高枕无忧,也未免也太小瞧了他,他虽然暂时动不得他们,但自有手段让他先脱一层皮。待一声不落地敲满一百下,王晟面色骤然一变,厉声喝道:“刘凌!你已穷途末路,还不伏法!” 刘凌自知不敌,被这么一喝,浑身一震,当即滚下马来,同左右屯卫一起跪伏在了地上,过了半晌,才道:“我……我认罪了,请丞相从轻处罚。” 王晟不动声色地放下偷偷掐在腰上的手,刚才喊的那一声让他把最后的力气也用光了,这时候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见刘凌已经认罪,挥了挥手,卫士便将跪在中间的这三人绑起来带走了。 他在原地又站了一阵,直到相府的卫士来问“丞相,不走吗”,他才点点头,抬步缓缓向车架走去。幸好他来之后,车架随即也赶到甘泉宫,候在这里,不然这时若让他骑马,他怕是都回不到丞相府。 好在甘泉宫之乱总算是平息下来,接下来就看刘德能不吃不喝坚持到什么时候,只要刘德认罪,这个案子就算能告一段落了。 王晟最后还是让人搀着下了马车的,刚一落地,便听管事道:“大人!方才从前方左将军处传来急报!” 刘符与秦恭率领的魏国主力正在决战,这时候从前方传来加急的军报,不是大胜便是大败,究竟出了什么事,让刘符不能亲自发书,反而要刘景往长安传递消息?王晟心中一沉,疼痛勐地尖锐起来,竟至难以忍受,他本就已是强弩之末,这时再撑不住,晃了一晃,向后便倒。下人们连忙接住,王晟躺在下人怀里,勉强拨开一直要往自己人中上按的那只手,紧紧皱着眉头,只觉眼前一时间黑雾缭绕,咬牙道:“你念与我听!” 管事愣了愣,随即道:“是!”然后打开铜匣上的封口,取出里面的信,念道: “丞相王公亲启 王兄用计招降秦恭全军计二十万人,未损兵卒。料洛阳安定之后,当班师长安。然王兄不听人言,与魏大将秦恭拔剑相斗于阵前,后又弃剑,拳脚相向,逞兇斗狠如市井亡命之徒。身被十余创,数次遇险,几欲丧命,犹忻忻无所悔,自以为得计,闻谏殊无愧色。仆窃以为不可,奈何人微言轻,不能见闻于上,愿丞相深责之。 左将军刘景敬上” 王晟闻听刘符已获全胜,长长松了一口气,一笑之后面上却又立刻现出薄怒之色。下人们都道自家丞相又要骂人了,却不料王晟胸口起伏两下,张了张口,还未来得及说出什么,随即眼前一黑,便一声不响地昏了过去。 ------ 丞相:血条红了,要王上亲亲抱抱才能好起来【。 【刘符进入了直播间】 刘符:卧槽?!刘景!你把丞相气死了!你赔我! 刘景:??? 第17章 “什么?你信里真这么写的?”刘符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刘景,刘景在他的注视下,理直气壮地点了点头,“对啊,本来就是这样的。” “本来就是这样?” 逞兇斗狠?被十余创?几欲丧命?殊无愧色? 三言两语就勾勒出来一个亡国之君的生动形象,真是厉害了!他身为一国之君,除了会被弟弟打,将来回去了还要被丞相骂,这王当得也太窝囊了吧!刘符痛苦地捂住头,起身暴躁地转了两圈,回头指着刘景鼻子“你、你”了半天,冷笑道:“行,景儿,让你读书,看样子真没有白读。” 第33页 见刘景闻言毫无愧疚,反而面有得色,刘符更加嘆为观止。他顿了顿,下一刻,火气突然消了下来,面色平淡道:“光读书也不行,为兄希望你能文武双全。这样吧,秦将军这一阵要负责招降魏国各县,你跟他好好学一学,就先别和我回长安了。” 刘景急道:“哥!带我一起回去啊,我不想待在洛阳,我也想回长安。” 刘符从桌子上端起那碗仍在微微冒着热气的胡辣汤,皮笑肉不笑道:“长安有什么好?洛阳繁华,还有这么多好吃的,景儿你闻闻,这汤多香!” 言罢,他端着这碗汤出了刘景的营帐,对左右道:“今晚不许给他饭吃!” “是!” 刘符为显示自己与诸将士等同,故而没有入住洛阳宫,而是也住在军帐里,刚一进帐,便听人来报,说是有个魏臣要求见他。刘符听到“魏臣”两字就有些头疼,他初入洛阳,还未解决秦恭手下的兵马,怕群臣在洛阳生变,故而软禁了他们。现在秦恭的问题解决了,这些大臣如何处理,便成了急需解决的事。都是一国大臣,总不能一直囚禁着人家,但若是放出来,又难保他们没有二心,而且放出来之后又怎么办呢?官復原职是不可能了,那谁的才能大,谁的才能小?谁应该做大官,谁应该做小官,谁应该弃置不用?刘符一想起,便觉得千头万绪,头疼不已。 就在这时候,居然有魏臣主动跳出来说要见他,刘符摸了摸下巴,让人叫他进帐说话。现在大局未明,魏国群臣背地里乱成什么样子,刘符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这种时候这个人主动求见,想必是胸有成竹,他要看看这个人能说些什么。 过不多时,一个身材矮小的人便被带入。 刘符皱了皱眉。他虽然有一半的汉人血统,也任用了很多汉人为官,立国、祭祀、甚至起居都遵循汉人礼制,但同长安的刘氏宗族一样,身上多少还带着点胡气。见到秦恭这样相貌堂堂的,不管他说什么,刘符心里都先暗贊他是个英雄,而见到这人身材短小,似乎也就六尺有余,第一眼便颇为不喜,于是刘符颇为冷淡道:“你在魏国任何官职?见我是有何事?” 那人见了刘符,也不行礼,倨傲道:“魏国侍诏蒯茂,为雍国存亡之事求见雍王。” 刘符见他对自己如此无礼,又出此大言,心里不悦更甚,却未发作,冷笑道:“侍诏不去看星历,为何来本王面前出此狂言?我大雍有何存亡之事?” 蒯茂不等刘符下令,自己便坐了下去,侃侃而谈道:“大王以为入洛阳、收秦恭、招降诸县,便可安坐魏境,高枕无忧?不然。治国者,人也;治军者,将也,得其土而不能得其人,得其军而不能得其将,如此虽得一国,不能久治,久后必反。如今群臣为大王所禁,虽能禁其行,不能禁其言,惶惶然,愤愤然,每日相坐议论,汹汹不止,大王可知群臣议论何事?” 刘符听这话颇觉耳熟,揣起手道:“所为自然是赏罚升贬之事。” “不然。”蒯茂道,“众臣所论,乃谋反之事。” 刘符神色一动,过了一会儿道:“何出此言?” “大王新入洛阳,未施政令,大王不知群臣,群臣亦不知大王,彼各见疑,疑则生乱。或有自忖在旧国位高权重,必不能见容于上者;或有劝旧魏王坚守洛阳,无纳大王者;或有与大王曾结仇怨者,皆恐见诛,群臣怖栗。大王现陈军洛阳,而今天气转寒,关陇之士有西归之心,必不能于洛阳久留。大王既归,不能尽押群臣收归长安,必留之洛阳,如此则吾恐群臣皆起,魏国降而復反,大王且如之奈何?” 刘符悚然一惊,此人不仅说出了他心中所虑,更料到他不日便要率军返回长安,当真厉害。话说到这个份上,刘符哪还能计较此人身长是六尺还是六十尺,忙收起轻视的心思,正色道:“我欲效汉高祖封功臣故事,昔日魏使与我有过,我曾辱之,此为我之雍齿。今若先赏此人,能解群臣之虑否?” 蒯茂道:“汉高祖之封雍齿,以其有功,今大王岂能尽封群臣?使者何功之有,今若封之,群臣皆望封赏,如何?” 刘符坐过去一些,恳切道:“请先生教我。” “今为大王计,莫若留群臣于洛阳,独押魏王宗室入长安,而后厚待之。如此,群臣见宗室尚且得以保全,内必自安。再择有功之人,先行封赏,使叙职长安;而后委长安官吏赴洛阳,久后人才毕现,便可任贤使能;洛阳旧署若有不才,则徐除之。” “好!”刘符抚掌起身,思索片刻又道:“看来必须要先赏一批有功之人,让群臣的心定下来,又不能让他们觉得人人都能得到封赏……只是我入洛阳,与魏人无关,何来有功之人?” “在下便是。”蒯茂面不改色道。 刘符闻言愣了一阵,随即大笑,“先生真可人也!” “大王谬赞。” “哎!”刘符笑够了,随即摆摆手道:“该叫王上了。” 蒯茂这时才跪地对刘符行了一礼,“谢王上!” “以卿之才,一个小小的侍诏实在是可惜了。”刘符扶起蒯茂道:“卿随我回长安,为我谏议大夫。”蒯茂闻言,復又跪倒道:“谢王上!”刘符再一次扶他起来,这次颇有些奇怪,“方才卿倨傲如狂士,见我不拜,如何现在又颇守礼节,再三跪拜不止了?” 第34页 蒯茂道:“方才王上以鄙薄待臣,臣自以倨傲回之;现王上待臣以礼遇,臣自要效之以臣节。” 刘符復大笑,与之促膝而谈,竟秉烛达旦。 第二天一早,刘符神清气爽地出得帐来,见刘景眼睛上挂着大大的黑眼圈,故作惊讶道:“景儿昨晚睡得不好吗?” 刘景咬牙道:“托王兄的福,臣弟昨晚肚子叫了一夜。” 刘符哈哈大笑,昨天与蒯茂交谈后,他深感此人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故而此时心情正好,也不计较刘景告状的事了,揽过他的肩膀道:“魏国当真是人才济济,连个小小的侍诏都抱有大才,可惜何武为我所擒啊!”刘景不答,于是刘符低头看着他,又道:“景儿,不是为兄说你,你还小,饿着肚子怎么行呢?快多吃点东西,招降还有那么多事要忙呢。” 刘景睁大了眼睛,“哥,你真不带我回去啊?” “自然,君无戏言。” 见刘景面上现出愤愤不平的神色,刘符又笑道:“我刚一称王便倾举国之兵来山东与诸侯交战,恐怕时日一长,长安生变,现在该是回去的时候了。只是洛阳对我非比寻常,洛阳为四战之地,辐射中原,此处未得便罢,既然得到手里,就不可有失。我派朱成、秦恭守在这里,自己带兵回长安,心里却还是有些不踏实,景儿难道以为我让你暂时留在这里,只是和你说说气话?” 刘景面色一变,肃然道:“是!王兄放心,我必保洛阳无虞。” 一日后,刘符留五万人驻守洛阳,自己率领十万人班师,将刘景、朱成、赵岩、秦恭都留在洛阳,独带着蒯茂,并押解的魏王宗室,启程前往长安。 行至半路,刘符突然觉得脸上一凉,仰头看去,见天上竟飘起了细细的雪。刘符有些奇怪,搓了搓手,随口道:“此时正是深秋,为何会突然下雪?” 蒯茂打马上前道:“天时有变,王上且看,三月之内,中原必有大乱。” 刘符笑笑,心想他这个新任的谏议大夫真不愧是占星出身,对天象这种东西这么敏感,只是提前下雪而已,还能扯上中原生变,于是笑过之后,并不放在心上。 蒯茂却道:“王上不信,数月之后,必能有报。” 刘符不知道几月之后中原是不是会生乱,但他行至半路,就先收到从长安发来的消息,说是国内出了乱子。刘符读罢,咬牙切齿道:“这个刘德!我以前看着他那娘亲的面子才饶他一命,他这几年不加收敛也就罢了,现在居然还敢杀人?而且还是将一家五口都灭门了,这件事传出去,百姓还怎么看待朝廷!” 蒯茂不了解雍国内政,看着刘符的怒容,默然无语。刘符思索片刻,皱眉道:“不行,我得快点回去,我不在,没人制得住那小子。偏将军何在?” 孙援道:“末将在!” “我带两千人先行,余下大军由你指挥。” “是!” 刘符率两千轻骑疾行,刚过函谷关,又收到王晟调羽林军围困甘泉宫、刘德私调五千人马、又有五百百姓擅闯禁地的消息,可谓又惊又怒,战胜的喜悦一点不剩,一路快马加鞭地赶回去找这些人算帐。 此时的长安城中,刘柱李三、海信侯刘凌并左右屯卫尽皆入狱,司隶校尉武广被革职,海齐侯刘德见叔父救不了自己,又不想连累母亲一起忍飢挨饿,于是还未坚持到第二日便走出甘泉宫,自请下狱。从元老重臣,到刘氏宗亲,再到平民百姓,王晟上上下下地收拾了一遍。孝伦夫人的儿子被抓,连小叔也被连累,她竟窝在甘泉宫中谁也不见,一时间长安刘氏震恐,宛若群龙无首。满庭朝臣观望,要看朝廷的下一步动作。 刘符虽然见所有该抓的人都已经被抓了起来,但也知道此事还远远没有了结,于是一入长安城便直奔丞相府。到了市集上,刘符突然想起朱成之子的事情来,怕授人以柄,连忙下马大步而行。 谁知道他急急忙忙赶到相府,却听说王晟又病倒了的消息。 “怎么回事?”刘符来的时候王晟正昏睡着,刘符摸了摸他的手,觉得有点凉,就塞进了被子里,对着还未醒来的王晟不好发火,于是对着管事没好气道:“我走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一个秋天还没过,怎么就又病成这样了?” 管事擦汗道:“王上有所不知,前几日长安城里不太平,丞相实在是累坏了。” 刘符点点头,这些情况报给他时只用几行字便能说清,但他也能想到王晟在其中周旋时用了多少心血。刘符在王晟床边坐下,小声问:“请过医官了吗?” “回王上,太医院的李太医来过,被大人赶走了。” “赶走?”刘符奇道:“因为什么?” 管事头上的汗更多了些,满脸写着不知道,“李太医诊过脉之后,又给大人按了几个穴位,说是能缓解腹痛的,正按着的时候大人醒了,当时就让李太医出去了,面上看着不太高兴。” “你把李太医再叫回来。”王晟的脾气,纵然别人不知,刘符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他一听就知道,王晟肯定是受不了太医在自己身上按来按去的。他这个丞相,虽然算不上是不苟言笑,但性情严厉端重,上辈子他和王晟做了十一年的君臣,几乎到了无话不说的程度,就这样他都不敢稍有一点亲昵狎亵,何况这个李太医呢? 第35页 “王上……” 管事走后,刘符突然听到王晟低声叫他,于是俯下身去,笑道:“你醒啦?” 谁知问完半天都没有回覆,刘符仔细去看时,却见王晟紧闭着眼睛,哪里像是醒了的样子。刘符颇为尴尬地直起身,疑心自己听错了,见李太医还没来,自己又没有事做,于是只得取来桌案上的书简读了起来。看了没有几行,又听王晟道:“王上……” 刘符这次确信自己肯定没有听错,他将竹简放在一边,转头去看王晟时,见他眉头紧锁着,好像睡得极不安稳,一只手往小腹上面按了下去,身体跟着微微弓起。刘符忙捉住这只手,握在自己手里,刚一接触,王晟的手便紧紧回握住了他的。刘符试探道:“景桓,景桓?” 王晟仍旧不答,只是眉头松了松,面上却仍带着忧虑之色。刘符见他还是没醒,只得闭了嘴,握着这只冰凉的手,贴在自己侧颈,一边帮他暖手,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王晟病中没有力气,他虽然心疼,但也算得上是因祸得福,估计回来之后的这顿骂能免了。 “王上……”没过多久,王晟又道,声音比前两次低了些,听着不是很清楚。 但这一次刘符却忽然懂了。他先是愣了一愣,随即笑着捏了捏王晟的手,轻轻道:“景桓,我在,我在这儿呢。” 第18章 “章门穴位于侧腹部,为屏障内脏之门户,故而曰章门。合腋屈肘时,当肘尖止处是该穴。章门穴为脾之募穴,脏病取此穴治之,其效显明。” “是这里吗?” “回王上,正是此处。” 管事在一旁抬着王晟的小臂,刘符在王晟手肘尖旁的腰侧,左右找了找位置,待李太医确认过之后,用没上夹板的那只手轻轻按了按,口中道:“脾?丞相是腹痛,按这个穴有用吗?” 李太医道:“王上有所不知,脾为五脏之使,五脏皆禀于脾。丞相舌淡苔白,脉象沉细,此皆为脾胃虚寒之象。因中虚脏寒,故而痛病绵绵,时作时止,喜热恶冷,痛时喜按,按之稍减;飢饿劳累后加重,得食休息后减轻;神疲乏力,形寒肢冷,唿吸短浅,胃纳不佳,面色无华。” 刘符听得一愣一愣的,细细想了一阵,竟觉得他说的每一条都符合,看着王晟眼底淡淡的青影,不禁嘆气道:“丞相太过劳累了。令丞相积劳成疾,一病至此,是我之过!太医,继续吧。” “是。夫思虑过度,则必气结伤脾,丞相脾胃虚寒,当温中补虚,和里缓急。除章门外,还有中脘、胃俞、脾俞三穴。俞募相合,可振奋脾胃阳气,若脾阳得復,健运有权,则气机得理,疼痛自除。” “嗯。”刘符点点头,一字一句地记在心里,“中脘穴在哪?” “中脘穴位于上腹部,脐中上四寸,前正中线上。此穴当胃脘之中部,故名中脘,为胃之募穴,有和胃健脾、通降腑气之功。” “这里?” “王上,请稍向下移一指宽。” “这里?” “是,正是此处。” 刘符皱眉道:“四寸要怎么取?上下没有什么参照,很难取准吧。” “回王上,弯起中指,其中节内侧两端横纹间即为一寸;併拢除拇指外四指,以中指第一节 横纹处为准,四指横量即为两寸。若取中脘穴,可用两手在中指第一节处对齐,併拢八指来取。只是臣所说的寸都是同身寸,须得用丞相自己的手方准。” 刘符点点头,心道王晟可不会用自己的手做这个,正要问下一个穴位在哪,突然想起什么,指着王晟的小腹正中道:“对了,我几次见丞相腹痛时用手按在这附近,这也是脾胃不好吗?” 李太医闻言一愣,“这……丞相倒是从未和下官说过。”王晟对他从来不多话,他也未曾见过王晟按过哪里,故而对刘符所说竟事先毫不知情,他几月前就已被给丞相诊过病了,现在却要听王上说起才知道,一时间不禁大为羞赧。 刘符之前见他说得每一点都精准无误,本来对汉人祖宗留下来的歧黄之术钦佩不已,现在才知道原来也有单从脉象上看不出来的病症,见李太医说话间脸上又淌下汗来,摆摆手道:“你且说如何治吧。” “是。丞相之疾,根源还在脾胃虚寒,损及肠脏,故外表于绕脐切痛。若发作时,可按天枢穴,即可稍缓。天枢在腹部,横平脐中,脐旁开两寸处,可疏调肠腑、理气化滞……王上,对,正在此处。” 刘符有了上次的经验,不多时就找到了两寸远的地方,在那上面轻轻按了下去,“趁着丞相还没醒,先给他按一按,等他醒来的时候就能好一些吧?” “王上,还是下官来吧。按揉有轻重之分,轻为补,重为泻,若是应用不当,可能适得其反。” 刘符本来打算若是王晟不喜太医冒犯的话,自己便仗着官比他大,以后亲自为他按。放眼整个雍国,能满足这个条件的就他一个,所以刘符学得格外认真,一个个位置记起来比当初背书都快。这时听李太医这么一说,吓得赶紧放下了手,换李太医上。开玩笑,王晟本来身体就不好,要是被他瞎折腾得更糟,他哭都找不到地方。 第36页 “王上——”刘符的一个近卫站在门口道。相府的卫士均都是刘符从自己的近卫中拨出来的,故而互相熟悉,见他有事禀报,于是门口的人未经阻拦便将他放进了内室。刘符闻声摆摆手,看了看还在昏睡的王晟一眼,带着近卫出了内室,问:“李七,什么事?” 近卫道:“宫里来人传话,说是孝伦夫人求见。” “好啊,我没找他们算帐,他们先来找我来了。”刘符一愣,随即冷笑着开口,“让她来丞相府等着。” “这……”近卫顿了顿,搔搔头道:“孝伦夫人已经在两仪殿外等候了。” “呵,她倒是会选地方。”即便是生了刘德这么一个草包,可对于这位姨母,刘符心里还是有几分敬佩的。论心机手段,在刘氏宗族里,还真没有哪个男人能比得过她,当真算得上是巾帼不让鬚眉了。今天就这么一点小事,便叫人对她不敢小觑。两仪殿是内朝之所,所谓“合官职于外朝,合家事于内朝”,她不去别的地方,偏偏要去两仪殿,便是想让刘符和她心照不宣,一起把刘德这事当成家事给了结了,而凡事只要按家事去办,那就有转圜的余地。可惜她没料到,这次她想演的这齣戏,刘符可没心思配合。他舍下大军飞马赶回,本来是想找王晟详细了解一下情况,再一起商定后续怎样处理,结果他到了长安,见到的却是王晟被刘德搞出来的这么多事给折腾得旧疾復发,一直到现在都还昏迷不醒。刘符本来就气不打一处来,这时不去找他们的麻烦便不错了,她却偏要这个时候来触刘符的霉头,刘符脾气上来,哪里还管什么姨母不姨母的了,偏不遂她的意,冷冷道:“怎么,还要我说第二遍吗?” “是!属下这就去。”这近卫自然不敢让他说第二遍,见刘符脸色不好看,生怕走得迟了要被迁怒,于是再不耽搁,领命匆匆而去。 刘符看他跑得倒快,心道不愧是跟了他好几年的近卫,滑头的要死,看着他的背影哼了一声,随即转身回了内室。刚一进门,便听王晟的声音响起,“王上又有消息了吗?” 待刘符走进屋中,第一眼见到的便是满脸写着生无可恋的李太医,估计是又挨了一顿骂。然后便见到王晟正被管事扶着坐起,刘符又是高兴又是担忧,大步上前道:“景桓!刚醒过来,不好好躺着,起来做什么?” 王晟问完后等了半天,没听到管事的答覆,却听到刘符的声音,不禁颇为惊讶,还未扭头去看,话音刚落,刘符便走到了床前。王晟看到刘符的脸,还没说什么,先是愣了一愣。刘符见他神情有异,初时有些奇怪,而后突然反应过来,急忙抬手遮住右眼。遮上之后,又觉得一直举着手的动作太过惹眼,反而欲盖弥彰,于是又讪讪地把手放了下来。王晟将视线从刘符的右眼移开,奇怪道:“王上如何回来得这么快?” 刘符没好气道:“我再不回来,你就要被这群人给累死了,我不快能行吗!”为了国家大事也好,为了他与王晟的私交也好,刘符这一辈子是把王晟的身体当作头等大事来对待的,生怕他像之前那样中道而亡。他上了十二分的心,想要王晟养好身体,没想到在他不在的时候又因为长安的这么一些不安分的人而前功尽弃,这事刘符只要一想起就气不打一处来。他给王晟掖了掖被子,板起脸道:“景桓,你放心,刘德这小子,这次我定轻饶不了他!” 他这一动作,王晟才注意到他只有右手能动,左手上了夹板,隐隐看得到里面的手腕还在高高肿起着。王晟眼神闪了闪,却没说话,好像未曾看见一般。刘符顺着王晟的视线看到自己左手,心里一沉,又见他居然没有出言关心自己,刚沉下来的心又慢慢地被提了起来。王晟若是关切询问他手臂伤得重不重、什么时候能好,那便无事,但是他不说话,这就是秋后算帐的意思了。刘符捏着拳头笑了笑,找了个问题问道:“景桓,你……身体感觉怎么样了?” “臣无碍。”王晟自然还是这一句,言罢,顿了顿又道:“臣有机要之事告与王上,臣请屏退旁人。” 来了!刘符感受到危险,后背上的汗毛齐齐一竖,却还维持着面上的冷静坦然,挥手让管事和李太医都出去后,神色如常道:“景桓请讲。” 王晟却不说话,掀开被子便要下地,刘符忙拦住他,“你要拿什么东西?你身体不便,我替你拿吧。” 王晟目光沉沉地看了刘符一眼道:“请王上容臣见礼。”刘符见了他的眼神,心中一肃,放开了手。王晟扶着一旁的床榻,弓着身颇为艰难地跪在地上,稽首一拜后,停顿片刻,才缓缓直起身子,却并未站起,而是引身长跪,仰头看着刘符道:“王上此次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未损兵卒便得魏都洛阳,奇谋筹策,虽古之贤者亦不如也。王上尽得魏土,群臣必来相贺,然臣以为,王上有此一得,亦有三失。” 刘符急道:“好好好,你先起来说话!”这时候莫说王晟说他有三失,便是三十失,刘符也满口应下来了。 王晟却不听,又继续道:“魏国临难,向我求援,王上既发兵相救,与结盟好,当与其协力抗赵,何乃背约弃盟,反加侵虐?今王上尽收其地,所得仅城池数十,却失信于中原九州百地,得失相较,功耶?过耶?” 第37页 刘符忍了忍,还是忍不住争辩道:“若尽得天下之城,失信于几亡国之虏,又何足道?” “不然。”王晟立即反驳,“取天下以兵,亦以势。以势胜,便如破竹,数节之后,皆迎刃而解;以诈胜,虽有小利,不可再得。何为势?天下之心即为势。王上起于关陇,所部胡汉相杂,中原自矜文学,常轻我以蛮夷,多有鄙弃。”刘符被戳中平生之痛,脸色微微一沉,却忍住没说什么,王晟见状却仍道:“王上志在天下,必欲东出,当示中国以仁义礼信,修文以服远人,如此,则中原大定之后,方可即正统之尊而民不疑。若以智谋狡诈,此可为一时之雄,不足图天下,愿王上更虑之。” 刘符皱着眉看向王晟,王晟亦仰头回视着他,目光坚定固执,一毫不让。僵持片刻,终于还是刘符先嘆了口气道:“好!我今后不復为此事。景桓,你先起来说吧。” 王晟额头已出了些汗,身体微微摇晃起来,顿了顿却又道:“其二,王上率大军直捣洛阳,孤军深入数百里,既无粮草,又无援军;前有金城,后有虎狼。洛阳固若金汤,若非魏王暗弱,则洛阳急切不能下,久后四面救兵必至,王上便腹背受敌,果真如此,臣不知今日能復见王上否!臣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万乘之主行不履危,王上非唯一军之将,更乃一国之君,何能乘危徼幸,行此险计!” 他说话时,脸上的汗越来越多,有的顺着下颌落在地上,如同下雨一般。刘符的双眉深深地皱着,他想拉起王晟,但又深知以王晟的性格绝不会起来,只有烦躁地在王晟面前转了两圈,死死攥着拳头,几乎如恳求般地低声道:“我知错了!景桓,何以自苦如此!” 王晟摇了摇头,又继续道:“其三,王上以身涉险,终下洛阳,尚乃为国。然与人私斗,好勇斗狠,任气轻生,但逞一时之威,大失人君之仪……”说话间,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忽然话音一噎,好像再难说下去似的。他一动不动地咬牙忍了一会儿,突然身体勐地一晃,就要朝一旁倒去,幸而扶住了一旁的床榻才堪堪稳住。刘符心中如油浇火燎,紧咬着牙关,下颌高高鼓起,正欲伸手相扶,手却垂在身侧,脱力一般,一动也不能动。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又听王晟喘息着低声道:“王上既欲肇基王迹,当知此身非王上一人之身,乃天下万民之身,若有不测,则国家倾覆,奈百官何!奈社稷何!奈天下何!”他的声音愈说愈高,到后来都有些发颤,说完最后一个字,他就如同终于用光了全身力气、再也坚持不住了一般,勐地向前一跌,深深伏在地上,浑身颤抖不已。 刘符亦是心如刀割,胸口像是被巨石压住,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回来之前便已料到,自己难免要挨王晟一顿骂,却没想到王晟最后居然是用这种方式来劝谏他。当真是狠!见王晟如此之态,刘符如何能不动容—— 好一出苦肉计!今日之谏,当真令他刻骨铭心。 “景桓!”刘符双目赤红,走到王晟面前,也撩袍跪下,拱手于胸前,然后举手到地,再郑重其事地缓缓俯头至手,与王晟相对而跪,轻轻一叩后抬起头来,扶起仍跪伏于地的王晟,拉过他的手哽咽道:“我知卿苦心,终身不復为此也!卿亦莫復为此,令我肝心若裂!” ------- 讲个鬼故事:我开学了x 王上的拯救丞相计划完成度:5%...10%...15%...20%...0% 刘符:σ(っ °Д °;)っ 啊啊啊mmp!mmp!我要打人了!! 第19章 刘符用仅剩的一条胳膊半扶半抱地把王晟弄回了床上,两个人久久都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儿,刘符先道:“景桓,你说刘德应该怎么处理?” 王晟这时候虽然谈不上气若游丝,但也没比这个好太多,闻言断断续续地低声道:“刘德所犯……乃是死罪,自然有死而已,王上……何出此问?” 刘符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颇有些犹豫道:“刘德是我表弟,虽然现在变成这样,可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他犯下这样的罪,别说是杀一次了,就是杀三次也死不足惜,可是……我,哎……” “此人不杀,将置国法于何处?”王晟见了刘符这般犹豫不决的样子,也拧起了眉头。他自幼漂泊无依,不知刘符所顾念的同宗同族的亲情为何物,自然更不能理解,只当刘符还太过年轻,略有些妇人之仁。更何况王晟做任何事为达目的,连自己都可以不顾,至于一个百无一能的所谓的“表弟”,自然是当杀便杀,更无犹豫。他见了刘符的神色,虽爱他仁恕,却也更加恨铁不成钢,嘆了一口气,本想再劝,谁知心神一动,腹痛更甚,竟至无法开口。王晟闷哼一声,随即紧紧抿住嘴,一只手用力压在小腹上,一动都不敢动。 正如李太医所说,每次他一按上,疼痛果然稍减,王晟久病之下也早已摸清这一点。他这时只恨自己不能再多生点力气、多生几只手按上去,好让身体能好受一些,但即便如此,他靠近床外的一只手却仍然垂在身旁未动。刘符见他病容憔悴,知道有一半是因自己而起,心中大为羞惭,忙握住了这只手,紧紧攥在自己手里,急道:“景桓!你别着急,好!我就杀了刘德,以谢天下。” 第38页 他话音落后,王晟仍半天不能言语,刘符看着他的脸色,知道王晟定是痛得厉害,直恨不得能以身代之,但到底还是什么也做不了,只有拉过他的手,贴在自己胸口上,又着急又心疼,重重地嘆气。 刘符只觉过了好久,手心里都急出汗来了,王晟才终于好了一些,轻轻捏了捏他的手,又过了一会儿,才慢慢道:“累王上担忧了”。 刘符又嘆了一口气,面色愁苦道:“是我让丞相担心、受累了,不然何至于此。” 王晟发病过后,这会儿他们两个之间的气氛反倒比之前温和了许多,居然你来我往地自责起来。刘符话音落后,王晟疲惫地笑笑,也不说话,静静地看了刘符片刻,神情难辨,过了片刻才低声道:“累王上替臣唤张管事来,臣这会儿腹中飢饿……” “我把这事忘了!”刘符一拍脑门。从王晟醒了之后,不要说给他弄饭吃,他好像连口热水都忘了给他喝。刘符脸色微微一红——赶上他这么个王上,王晟这丞相也当得太可怜了点。好在他知错就改,当即放下王晟的手,甚是热心地放进被子里,然后出门去找管事。却不料管事就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摆了一碗稀稀的白粥,还在冒着热气。刘符惊讶道:“真是奇了……你怎么知道丞相什么时候要东西吃,我刚要找你,你就来了。” 管事微微低头道:“回王上,小的也不知大人什么时候要,怕大人想吃的时候来不及,就一直备着热粥守在门口,凉了就让人换一碗。” “你有心了。”刘符点点头,感慨道。看了看这碗粥,又皱起眉头,指着它不高兴道:“这粥怎么这么稀?我没剋扣丞相的俸禄吧。” 管事道:“王上有所不知,丞相已经好几天粒米未进了,这时候一下子吃太多反而对身体有害。这粥还是李太医看着熬的呢,加了不少补气的东西,怕一下子补得过了,熬完了就又把那些都捞出来扔了,只沥出这些米汤来。” “怎么,景桓好几天没吃饭了?”刘符忽然心中一震,蓦地想到王晟死前那几天,管事便说他“七日前便不能饮食”,正是和现在一样。即使明知道王晟现在就好好地躺在屋中,可想起自己初闻噩耗时的情状,刘符到此时仍觉心口发麻,好像又将那时的痛苦亲歷了一遍,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见管事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刘符转身关好了门,眼睛紧紧盯着他,“你从实道来,我不怪你,丞相也不怪你。” 管事这才吞吞吐吐道:“刚开始大人的身体尚无大碍,后来王上在前线失了消息,大人从那时用饭就少了,但也能喝得下药。三天前大人突然让小的找来地图,看了一阵之后,突然把药都吐了,之后就一直不大好,吃什么吐什么,连药都喝不进去了。小的估摸着大人见王上平安回来,差不多就能进些饭食,这才准备了粥,还真派上用场了。” 刘符听后,久久没有言语,他没想到自己瞒着王晟奇袭洛阳会让他这么担心,心中除了涌起一阵酸楚自责外,还划过一丝难以捕捉的、热切的异样。他紧握着拳头,过了一会儿,对管事淡淡道:“粥要凉了,你进去吧。” “是。”管事微微一愣,还是推门进去了。 刘符在外面又独自站了片刻,忽然见李七上前道:“王上,孝伦夫人到了,正在府外候着呢,王上在哪见?” “在哪见?”刘符慢慢回过神来,冷笑道:“就在相府内室见,你带她过来。” “王上,这……是!属下这就去。” 刘符这才收回意图对自己的近卫作威作福的眼神,转身进屋去了。 “景桓!孝伦夫人要见我,我让人把她带到你内室来了。”刘符自作主张地占用了人家的房子,这时候想起来打了个招唿。王晟一愣,放下勺子道:“王上,在内室岂能召见大臣?” 刘符见王晟喝过粥之后气色变好了一些,这才知道原来他刚才那副模样有一半居然是饿的,身体倒不像他想像的那么差,大大松了口气;又见管事说的话果然没错,这时候王晟还真吃得下饭了,刘符心中一动,刚才的那抹异样再度升起,化作一片羽毛,隐隐约约地落在他心上,一时忽然令他痒得厉害,又忽然化为无物。他怔了片刻,好像才听见王晟的问题似的,心不在焉地笑道:“没事。” 王晟却不贊同,“臣形容不堪,恐不便见客,请王上许臣迴避。” 刘符对王晟的面容委顿视而不见,强道:“景桓莫要谦抑!我看景桓丰神俊朗,如何不便见客?”言罢,煞有介事地端详了一番,伸手为他亲自理了理须鬓,王晟任他动作,竟也没阻止,无奈道:“王上……” “孝伦夫人到!”李七一直跟在刘符身边,一向机灵,他估计刘符在相府内室见孝伦必有深意,因此推开内室的门之前,还不忘当了一把门卫,故意扯着嗓子朝里面通报了一声。刘符闻言,立刻坐在王晟床前,赶忙从王晟手里抢过碗,见自己只剩一只手,拿着碗就不能拿勺子,只得将碗又塞回王晟手中,自己拿过勺子,挖一勺粥,也不管这粥此时已经只能算是温热,仍旧装腔作势、慢条斯理地吹了吹,凑到王晟嘴边,温声道:“景桓,来,我餵你吃粥。” 第39页 王晟有惊无喜,头下意识地向后躲了躲,刘符的勺子就又穷追不捨地跟了上来。刘符斜眼看见李氏进门来,一边作势要餵王晟,一边对着她笑道:“姨母,你来啦?稍等一下,王公在用饭呢,你先歇一歇,来人,赐座!” 他这一扭头,手上跟着一歪,勺子便斜了,差点把粥都倒进王晟领子里。王晟见勺子里的粥眼看着要洒出来,只得歪着脖子偏过头,十分费劲地赶紧把这口粥接进嘴里。 李氏万万没料到刚一进门就看到刘符作为一国之君亲手餵人吃饭的这一幕,看样子床上这人就是亲手把他儿子关起来的丞相王晟了,一时间脸上的表情都有些挂不住,笑也不是,板着脸也不是,好久都没法从惊讶中走出,颇有些手足无措,正好见管事拿来垫子,便顺势坐在了上面,半天没有说话。 刘符看了她脸上的表情,不着痕迹地勾起一边嘴角冷笑了下,随即转过身,重新挖起一勺粥,往前递出半分,突然想起什么,又作势吹了吹,然后送到王晟嘴边,面上带着生动的愧疚神情,恳切道:“王公,我刚一听说你生病的消息,立刻快马加鞭地就从洛阳赶了回来,这一路跑死了三匹马,就为了能早一点见到你,看看你怎么样了。现在见你神情憔悴,我真是心如刀割,恨不能替你生病,好让你少一些痛苦。哎!都是因为我御下不力,在长安才会出这么大的案子,让你辛苦奔波,这么多天都不能休息,才终于累出病来。看着你,我真是羞愧万分,悔不当初。来,你再吃一口,只有你多吃一些,我的罪责才能减少一些,我才能稍稍宽心,不那么怪罪自己。” 张管事深深地低下了头,他想要逃出门外去,但又怕开门的声音太大,只得站在原地,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脚尖,浑身都微微抖了起来。王晟也对刘符这样说话感觉十分不适,只不过方才片刻的惊讶过后,他稍一思索即知刘符的用意,只得哭笑不得地配合他吃了粥,然后压低声音道:“王上,够了。”顿了顿,似乎在忍耐着什么,最后还是忍不住又小声道:“太假了。” 刘符正自鸣得意,陶醉不已,乍一闻王晟的话,如同被兜头泼了一盆凉水,十分不高兴地横了王晟一眼。这一眼带着薄薄的嗔意扫过王晟的眼睛,王晟眼神蓦地一深,随即迅速垂下眼睫,和他错开视线,手下意识地捏住了被子。 刘符见王晟这一副明显不想再搭理自己的神色,只得将碗放在旁边,这才转向等候在旁的孝伦夫人,他脸上还挂着深深忧虑的神情,但还是勉强笑道:“王公身体不好,必须正点用饭,我方才挂念王公的身体,怠慢姨母了,还请姨母恕罪。” 李氏拿一双眼睛一个劲地往床上瞄,闻言摆摆手道:“瞧王上说哪里话。” 若按照常理,刘符这时应该问“姨母此来,所为何事”,然后李氏便能继续说,但他只是大马金刀地坐着,怎么看都并没有要接话的意思。他不说话,对话就进行不下去了,屋中变得十分安静,李氏终于从方才受到的惊吓中回过神来。她不知道是刘符今天故意在自己眼前作态,还是他平日里与王晟相处时就是这样,但刘符话里的意思她听得一清二楚。刘符明着说他自己“御下不力”,实际上却是在暗讽刘德;又说王晟因为劳累而生病,自己“羞愧不已”,实际上还是在拐着弯地骂刘德;看王晟有手有脚的,自己吃饭怎么也没什么问题,刘符偏要亲自餵粥,恐怕也是故意做给自己看的。李氏微微皱起眉,她知道,刘符这次是真的在心里怪罪起她这个儿子了。 她想了想,神色悽苦道:“王上,你也知道,德儿他爹走得早,我们孤儿寡母,孤苦无依,都是多亏了王上才能活到现在。老身是个妇人,没读过书,又爱心软,德儿这孩子就是从小被宠坏了!哎……说起来啊,老身真的是对不起他爹。这次德儿犯了大错,逃到甘泉宫来,老身将他骂了一顿,本来想马上就把他赶出来,但又可怜他年纪轻轻,遇到这么大的事吓得茶饭不思,手足无措,就又留他住了一天,第二天一早便让他出来找丞相大人请罪。老身也知道德儿这次犯的错不小,可是千错万错,都是老身的错,不该娇惯他,让他养成了这么一个无法无天的性儿。王上要是实在饶不了德儿,就冲着老身来吧!他才十九岁,还没加冠,就是个娃娃,懂得什么?都是怪老身没有好好教导他,哎……老身这一把老骨头,不值几个钱,孩子还小,王上就饶了他这一回吧……”她说着说着,渐渐哽咽起来,说到最后已泣不成声。 刘符心中略有些不忍,但仍是道:“姨母,不是我饶不饶他,是刘德触犯了国法,我若是念私情放过他,此事传出去,朝野上下会怎么说?” 李氏含泪看了他一会儿,突然掩面痛哭道:“蛮儿啊!你做了王,难道就不顾念骨肉之情了吗!” 刘符乍一听见自己的小名,浑身一个激灵,下意识地看了一圈,见张管事低垂着头不知死活,王晟似乎也在闭目养神,不禁微微松了一口气,脸微微发热,低声道:“姨母!” 李氏却继续边哭边道:“蛮儿,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栗子,每次上姨母家,姨母就给你做栗子烧鸡、栗子烧羊肉,有时候蒸了栗子饼,一锅让你带回去一半。你回家的时候一边走一边抱着吃,有时候还没到家就都吃完了,你那时候才这么一大点,吃那么多饼,吃的小肚子都圆了,然后就又空着手回来,姨母就把剩下的那一半也给你,嘱咐你这一次一定要好好带回去给你娘吃。” 第40页 刘符舔了舔嘴唇,道:“嗯……” 李氏又抹着眼泪道:“姨母还记得呢,你小时候又淘气,又爱哭,摸鸟蛋、捞河虾,哪件事没做过?有一次不知道从哪抓来了泥鳅,往弟弟饭里面藏,被你娘发现,打了一顿,你就一路哭着跑过来找姨母了,姨母给你做了好些好吃的才哄好。你和景儿命苦,父母都走得早,姨母就经常叫你们来吃饭,那时候你都是半大的小子了,正是能吃的时候,姨母怕你晚上又饿了,饿了就长不高,每次总要背着景儿偷偷给你塞两张馍,让你晚上回去吃。” 刘符垂下眼睛,右手轻轻摸了摸左手的夹板,又道:“嗯……” “后来你拉起了人马,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被人追杀,躲到姨母家里,姨母把你藏进米缸里,你才躲过一劫。德儿那时候才十三岁,那么一大点的孩子,被人揪着衣服提起来问,都死咬着牙没说。蛮儿,姨母说这些,不是想找你邀功的,就是想你稍稍念着点姨母以前对你的好,能可怜可怜我们,给我们孤儿寡母的一条活路。姨母年纪大了,牙齿也松了,没有几年活头了,就这一个儿子,你怎么忍心把他从我身边夺走,让我白髮人送黑髮人啊,蛮儿啊,姨母求你了,这次就放你弟弟一马吧,他也关进牢里了,又冷又饿的,肯定长记性了,以后无论如何都不会再犯了,蛮儿……” 见这个头髮斑白的姨母跪在自己面前哀哀悲鸣,刘符如何能不动容,想起往事,心中又是怀念又是心酸。在她的三言两语间,年幼的自己好像被一步步带到了自己眼前,和他一同来的,好像还有草叶上圆圆的露珠、石头下藏着的小蟹子、野兔黑曜石一般的眼睛,还有在姨母家中度过的一个又一个午后……这是一种和金戈铁马全然不同的记忆,触动了他心中最柔软的部分,刘符脸上时而闪过怀念的微笑,时而闪过恻隐和悲悯,再也无法硬起心肠,沉吟片刻软下语气道:“姨母一家对我的好,我一直都记得。何况刘德是我弟弟,我自然也不忍心。他年纪还小,尚未加冠,算不得是成人了,此事只有一部分官员知道……” 身后突然响起一声轻轻的咳嗽,刘符身体一僵,下意识地将接下来的话吞了回去,话音戛然而止。他缓缓回头,见王晟只是一动不动地深深看着自己,眼神并不凌厉,他却觉得这眼神就好像一把刀子,一刀便把自己心中纷繁缠绕的柔情砍成两段,只留下两团冷冰冰的乱麻。刘符嘆了口气,起身道:“姨母,你先回去,此事我还得再想想。” 李氏本来见大事已成,哭得更加卖力,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落,只待刘符说出从轻发落的话来,却不料最后竟因为王晟轻飘飘的一声咳嗽而毁于一旦。但刘符话已至此,她也不能再说什么,只得止住了眼泪,而后不动声色地看了王晟一眼,最后一边抹着眼睛一边向外走去。她佝偻着嵴背,步履蹒跚,看着比来的时候要老了十岁。刘符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向前追了两步,心中愈发不忍,想起她这么多年来对自己的好,想到自己竟要让她白髮人送黑髮人,眼睛微微红了。 李氏哭得不能自已,好像随时都要昏倒,让人搀扶着,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出相府。相府的下人送她至车架旁,行了一礼便回府去了,待他们关上门,李氏慢慢直起腰,盯着朱红的牌匾,在心中暗骂不已。一个大男人,有手有脚的,喝个粥也要人家喂,成何体统!回想起方才王晟躺在床上喝刘符餵来的粥时望向刘符的神色,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过了一会儿,恨恨道:“这个以色侍人的——” 相府的门卫抬头看了过来,李氏咬咬牙,后面的话便再没说出口,挂着泪痕翻身上车去了。 第20章 李氏走后,刘符红着眼睛看向王晟,用商量的口吻道:“景桓,我看这件事还有转圜的余地……刘德虽然犯了死罪,但他们一家曾经都有恩于我,要不是有他们,我可能早已死于盗贼之手,哪还有今天?他们救了我一命,我也当放刘德一命,若是我一朝得势就六亲不认,恐怕……恐怕让天下人寒心,日后谁还敢真心助我,你说对吧?” “王上,治人以仁德,不以恩惠。且王上以一己之私,将置百姓于何地?”王晟神色淡淡,对刘符突然的心软不以为然,顿了顿又道:“王上以后想要做戏,不妨和这位孝伦夫人好好学学。” 刘符愣了一愣,随即有些不悦:“她如何就做戏了?” 王晟垂下眼睛,不再纠缠于这个问题。 刘符偷偷嘆了口气,他这个丞相什么都好,就是太不近人情了些,怪不得上一世一直到最后还连个家室都没有。想到这儿,刘符突然灵机一动,也不生气了,坐在床边,拉过王晟的手亲切道:“景桓,我记得你今年都三十有四了吧?一心扑在国事上,到现在还没有成家,我看不如这样,咱们俩结个亲家吧!咱们两个要是能亲上加亲,怎么看都是件大好事,以后你在家里有人照顾,在朝中也更好行事,一举两得。”要是能再顺便添点人情味就更好了,一举三得。 若是能一举就将王晟与刘氏宗族绑到同一辆战车上,王室宗亲把王晟这个丞相当做自己人,以后没准能少生些事端,而另一面,王晟性情端庄,以后也方便约束刘氏宗族这群人的行事。刘符越想越觉得自己无意中想出来一条两全其美的妙计,又想到王晟以后被一群小娃娃抱着小腿动弹不得的模样,忍不住自顾自微笑起来。却不料王晟抽出被他握着的手,颇为冷淡道:“多谢王上美意,臣并无成家的打算。” 第41页 刘符一愣,他一向最喜欢握王晟的手,王晟每次也都乖乖让他握着,还从来没有从他手里挣出来过。他稍一思索,想起这几日的事,一拍大腿,恍然大悟,料自家丞相必是有所顾虑,于是又强行拉过王晟的手紧紧攥着,笑道:“景桓莫怕!我懂你的心思。我们刘家人也不都是刘德刘凌这样的,你别被他们唬住。我三叔家的姐姐,四叔家的妹妹,还有远一点的大伯家的外甥女,一个个全都温婉贤淑,有大家之风,样貌也是没得挑。景桓你看我,我和你就不谦虚了,我怎么都算得上是样貌堂堂吧!对吧!我们刘家没一个长得丑的,看看我就知道了。你放心,到时候我给你把关,保证你满意,等你这次病好了,我让你一个一个挑!” 王晟静静听刘符说着,脸上带着笑,眼中却全无笑意,待他说完,才看着刘符的眼睛淡淡道:“王上丰姿英俊,臣以为宗室中无人能及,既有皓月在前,臣又何须逐腐草之光?” “景桓都会说我的好话了!”刘符一愣,随即忍不住哈哈大笑,头一次被王晟这么夸,他还真是不习惯,不习惯之外,还稍微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好意思,他笑得前仰后合,边挠头边笑,边笑边气喘吁吁地道:“就算她们都比不上我,那你也得挑一个啊!景桓啊景桓,我是真没想到,你也有嘴这么甜的时候!啊?我要是个女人,听了你这话,明天就给你当丞相夫人来,咱俩也算是郎情妾意,到时候哪还用费力给你介绍那些个腐草?哈哈哈!真的,景桓……” 王晟连面上的笑意都没了,垂在身侧的那只手紧紧攥成了拳头,脸上的表情却云淡风轻。他神色平静地听刘符笑得直咳嗽,也不打断他,待刘符笑得够了,平过气来,才一字一顿地慢慢道:“如今四海未平,臣无成家之意,请王上不要再难为臣了。” “哎,景桓,这话就不对了,四海未平……你手怎么这么凉?”刘符正说话间,忽然觉得握着的这只手凉得吓人,忙敛了笑容,关切道:“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王晟垂着眼睛看向别处,不与刘符视线相对,闻言低声道:“臣无碍,可能是屋子里有些冷吧。” “是啊,今年也不知怎么了,还没入冬就这么凉,我班师前,在洛阳都下起雪来了。”刘符点点头,认可了王晟的话。他拉过王晟的另一只手,将两只手一起揣进自己怀里,又笑道:“没事,景桓畏寒,正好我体热,咱们两个刚好相合。我这次在洛阳宫室看见了一个小手炉,花纹别提有多精细了,一看就不是凡品,我就知道你用得上,特意带了回来,不过我回来得急,手炉还在大军中,要过几日才能到,你得再等两日。李太医说你这病受不得寒,等入冬了,我让京兆尹多拨些炭给你,来年开春我来检查,要是剩了我可不答应。” 王晟肩膀一颤。他受住了刘符先前直戳人心的玩笑话,这时再接不下他紧跟着的体贴备至的关怀,心里一冷一热,几乎就要失态。他将舌头垫在牙间,好让下颌不会高高凸起,如此死死咬着牙,面上却不显。咬牙忍耐了几息之后,终于还是忍不住抬眼看向刘符。他一向擅长妥帖地藏好自己的情绪,这时却实在按捺不住,将心事露了出来。刘符微微一愣,他从未看过王晟露出过这样的眼神,虽然很快王晟就垂下了眼睛,但仅仅是刚才和他对视的片刻,这个眼神就在他心底深深地烙了下来。 这一眼中杂糅的太多,所以反而让人看不出来,但刘符忽然没来由地从心底生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悲伤,一瞬间掩抑住心中所有飞扬欢畅的情绪。他虽然仍然对王晟心中所想的一无所知,但视线交汇的这一刻,好像王晟所有的情绪又都透过那双眼睛直直涌进他心里来。他一向是当哭则哭,当笑则笑,但此时,一种忽然涌入他心中的、不属于他的深重的无望填满了他的胸口,让他喘不上气来、让他压抑得想要落泪,又想要高声唿喊。 这一瞬间,刘符好像离王晟特别近,近到可以用手触摸到他心底,但随即又远了。 他仍旧不能知道王晟心里想着什么,但王晟眼神中的这种压抑却深深地刻在了他心里。他忽然在想,为什么他从来没有听过王晟开怀大笑呢? 刘符慢慢敛了笑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情绪沉了下来,他忽然觉得怀中的两只手愈发的冷了,好像他不是在抱着王晟的手,而是卧在冰上,让他坐立难安。王晟垂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刘符看着他低垂的眼睫,脑子里也是一片空白。他们之前在说什么来着? 好像是在说怎么处理刘德的事吧。 刘符清了清嗓子,却听王晟先开口道:“王上,臣以为若安百姓,必除海齐侯。” 同刘符一样,他也默契地忘记了方才的谈话,好像他们从始至终都是在争论该如何处置这个海齐侯刘德。 他的声音低沉滞涩,仿佛一支久未拨动的琴弦,对着刘符缓缓道来:“法不避贵、不避亲、不避功、不容情,国法既出,当行于天下,自王上以下皆不能免,岂能因一人而乱法度?王上怜爱海齐侯,以其是己宗族手足,不忍杀之,但天下百姓,又有谁无宗亲,又有谁无怜爱手足之情?人皆有爱人之心,王上亦不例外,然王上必欲为天下之主,须知爱一人为小恩,爱万民为大仁,舍万民而赦一人,弃大仁而取小恩,臣窃为王上不取也。” 第42页 “是。景桓言之有理。”刘符怔愣着,闻言无精打采地点点头,感觉到王晟抽回了手,也并未阻拦。 王晟知他没有听进去,也不再劝,轻轻道:“王上车马劳顿,身上还有伤,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好。”刘符从善如流地站起身,顿了顿道:“景桓,你也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言罢,又短促地看了王晟一眼,随即转身出去了。 刘符走了之后,王晟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会儿,几乎连眼睛都不眨,仿佛失了生气一般。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坐起来,叫人去唤廷尉张青过来。 张青来的时候,王晟虽然还半倚在床上,但已经穿好了外衣,衣冠整齐,要不是张青看他脸色苍白,还真不知道他刚生了一场病。他手里拿着王上亲赐的那把剑,剑鞘放在一旁,正用一条丝绢仔细擦拭剑身,神情专注,竟然没听见他开门关门的声音。 张青想,要是王上也赐他一把剑,他肯定也十分欢喜,但是也不至于这样爱护,还是说,执掌公器的感觉当真这么好吗?他默默看了一阵,开口唤道:“丞相。” 王晟这才发现他来了,抬了抬头,先将剑收进鞘里才道:“身体不便,只得在床上见客,廷尉恕我失礼了。” 张青道:“不敢。丞相深夜叫下官前来,是为了海齐侯的事吗?” 王晟将这把剑搁在身旁,一只手仍按在上面,微笑道:“叫你来,是有两件事情麻烦你为我做一下,只是此事机要,你附耳过来。” 张青凑过去,听王晟在他耳边低语了一阵,微微睁大了眼睛,直起身子,迟疑道:“丞相……这,这么逼王上动手,恐怕不好吧?” 王晟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此事由我一力承担,你只照做便可。”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他,“我简单写了一个,你就让人照着这上面的传吧。此外,从明天起给刘德的饭要比平日好一些。” 张青接过这张纸,看完之后,又抬头看了王晟一眼,表情颇为古怪,过了一会儿才道:“是。” 张青走后,王晟一个人抱剑坐着。明黄色的烛火落在他略显幽暗的眸子上,在上面摇动不已。 他轻轻抚着剑,眼里渐渐泛出杀意来。在整个雍国,能杀人的刀只会握在刘符一个人的手里,如今刘符不忍心,他身为丞相,就是按着刘符的手,也非要把这把刀给按下去不可。 ------ 我肥来啦!大家想我了吗! 明天不更是小狗! ------ 这一章的主题是: #来自王上的折磨 #中年丞相之烦恼 #二十岁小伙竟往病人嘴里强塞整根生苦瓜,这究竟是人性的缺失,还是道德的沦丧...... 【丞相好可怜啊x 第21章 刘符回宫之后,让人给他重新包扎了伤口,又对着铜镜看了看自己的右眼,越看便觉得上面的一大块青黑越明显,一时半会儿消不下去,最后只好郁郁地睡了。他一连多日没有正经睡过一觉,躺在床上方觉疲累至极,几乎刚一合眼便失去了意识。 宫人来唤他的时候,刘符以为自己刚刚才闭上眼睛,还没来得及睡觉就被叫起来,心里窝了一股火,却忍着没有发作。他皱着眉坐起来,这才发现自己一阖眼的功夫,天竟然已经亮了,看来自己是累的极了。宫人垂着头低声说:“王上,云阳侯等人求见,王上现在要盥洗吗?” 刘符点点头,宫人便将准备好的热水端上来,刘符一面仰着脸伸着手,一动不动地让宫人给自己擦脸擦手,一面暗想,云阳侯是他从叔,和他一起来的人不用想也都是他同族之人,他刚一回来这些人就求见,估计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来找他告王晟的黑状的。 刘符张开嘴,宫人便捻了一点盐抹在他牙上,随即端来热水,刘符含了一阵,然后重重地吐了出来。 他倒要看看,这帮人能说王晟什么坏话。 他不紧不慢地穿好衣服,挂起笑脸迎这些人进殿,人人进殿对他行礼,但他却隐约感觉每个人的注意都在他的右眼上。刘符心里别扭了下,让宫人拿来垫子,安顿这十几个人坐下,随即笑道:“这么热闹,不知诸位所为何事?” 云阳侯刘武嘆气道:“王上有国以来,常在外征战,长安事或有不知。王上走后,一应事宜皆决于丞相,丞相咄咄逼人,我等老臣几无容身之地了!” “哦?有这等事?”刘符惊讶道:“卿为我详解。” 云阳侯稍稍凑近一些,道:“王上可知,海齐侯和海信侯已经都被丞相抓起来了?” 孝伦昨日从丞相府中出来后,登时便去和他通了气,是以他早知刘符已清楚此事,只是故意问出这样一句罢了。却不料刘符点点头,神色如常道:“我知道。刘德私杀五人,刘凌擅调大军,此二人按律皆该下狱,丞相所为并无不可。” 云阳侯一愣,他听孝伦讲,刘符昨日还颇为犹豫,却没料到今日会这样作答,一时间被噎住,说不出话来,频阳侯接着他的话道:“王上,海齐侯才十九岁,平日里骄纵惯了,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一时气愤杀了人,让他吃点苦头,长长记性也就罢了,丞相却左一句按律当斩,右一句以儆效尤,若只是想把他关进去便罢了,丞相是非要杀了他不可啊!海信侯私自调军确实不对,但那也是情急之下才出此下策,是丞相先调羽林军包围甘泉宫在前,海信侯担心孝伦夫人母子,这才也调人马过去,丞相却一口咬定他是谋反,也要把他一同处死。臣怕时日一久,我等刘氏老臣,都要一个一个地死于丞相之手了!” 第43页 说到这里,频阳侯落下两行泪来,哽咽片刻,又道:“我们随王上征战,这么多年来出生入死,因为有这尺寸之功,又蒙王上恩赐,这才忝居侯位,本以为能从此过上几天安稳日子,可现在……哎!我们从未得罪过丞相,更没有做过对王上、对国家不利的事情,丞相却为何不愿意给我们一条活路啊!” 他话音刚落,这十几人便哀哀哭了起来,一时间场面有些像哭丧,刘符轻轻摸着左手的夹板,脸上的笑容渐渐收了。云阳侯没哭,他沉重地嘆了一口气,痛心疾首道:“王上,我们与丞相无冤无仇,丞相拿我们开刀,是想报仇吗?不是,他是想借我们立威!立给满廷的朝臣看!我们受些委屈没事,怕的是……”他顿了一顿,“丞相有窥窃神器之心啊!” 众人纷纷附和:“正是!他在朝中说一不二,我等卑贱之命,死不足惜,但到时候王上将如何自处?” 刘符脸色微变,又听他们继续道:“雍国之大,还有王上的容身之处吗?” “莫怪老臣多心,王上岂不闻田氏代齐之事?丞相今日可假借王上威灵,私调王室羽林,全掌长安兵马,明日便可典全国之军,加九锡而王。王上,不可不防啊!” “够了!”刘符脸色一沉,霍地站起,勃然大怒,不待他们说完便高声喝道:“王公,我之孔明,虽加九锡,我不相疑。我知其鞠躬尽瘁,绝无二心,不意竟遭尔曹毁谤,妄相忖度。以言语害我重臣,便如斫我股肱,是可忍,孰不可忍!”刘符拔剑插在桌子上,以手指剑道:“今日之言,我只当不闻,今后若有再復言者,我必杀之!” 此言既出,哭声顿止。刘符怒气未消,拔剑收回鞘中,一脚踢翻桌案,转身大步而去。众人拭泪的手还停在脸上,见状面面相觑,一声不敢言语。 刘符走出殿外,犹自心不能平。他本以为这些人只会拿刘德和刘凌这两个人说事,却不料竟然上升到了说王晟有谋反之意,出此诛心之语,必是要将王晟置于死地。刘符清楚,王晟权势过重,得罪的人也多,若是他对王晟起了哪怕一丁点的猜忌之意,王晟必然不得善终。随便翻开史书,那些古往今来的权臣的各种死法,哪个都可能成为王晟最后的结局。所以这些人不需要拿出证据,只需要在他这个国君心里稍稍打开一条缝,埋下一颗猜疑的种子,他们便成功了。 何其狠毒! 刘符渐渐冷静下来,他冷冰冰地想,这一次的诋毁他不以为意,但以后的几十年里,他都会全心全意地信任王晟吗?若是有一天,他终于对王晟生了忌惮、起了疑心,那时候王晟又该如何自处呢? 刘符慢慢地停住脚步,回头看向身后的重重宫殿。 琉璃瓦,白石阶,龙头鸱吻,斗拱飞檐……好一座气象恢闳的天家宫阙!刘符身处其中,晌午的阳光正打在他身上,他却觉得浑身自内而外地泛起一阵凉意。他忽然感到畏惧,不知道是在害怕这些阳光照不亮的雄伟建筑,还是在害怕他自己。 他愣愣地站了一阵,忽然想起什么,亲自跑到长安宫的府库中去,在里面翻了半天,一直到错过了午饭的时间才出来。宫人们把自家王上弄丢了,正急得团团转,被人找到的时候,刘符见跪倒在自己面前的年轻宫人们鼻涕眼泪挂了满脸,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端,吓了一大跳。他刚刚称王,入住长安宫,执王侯之礼,这些人也全都才入宫不久,遇见这么一点小事就吓成这样,还当着他的面哭得这么丑。他一面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些人的服侍,一面也有些可怜这些被卖入宫的年轻孩子,于是嘆了口气,也不追究,看着他们涕泗纵横的模样,嫌弃地摆摆手让他们下去了。 然后刘符又直奔丞相府。他把丞相府当成自家后花园,一直以来都是想去就去,从不在意他刚班师,还未举行朝会,却一连两日都往丞相府跑会传出什么信号。 而丞相府的下人们对于刘符的造访也已经见怪不怪,他们也觉得王上今天又来逛自家的后花园没什么好稀奇的,所以连通报都省了,对刘符行过礼后,见刘符没有别的要求,就都纷纷离开去做自己的事情。 刘符伸手进自己的怀里摸了摸,笑了一下,然后吱呀一声推开了内室的门。王晟没在床上躺着,正伏案写着什么东西,一个半大的陌生孩子正跪在一旁为他研磨,看着倒颇为和谐。刘符看着这一幕,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再也不想给王晟牵红线催他成家了。 因为他突然有点不大高兴。 “王上。”王晟闻声抬头,见了刘符便撑着桌案站起身来,刘符挥手让他不要行礼,上前扶住他的手臂,问道:“景桓写什么呢?” 王晟俯身从案上拾起两张纸,笑道:“王上来得正好,臣这里有两篇檄文,王上看看哪一篇好。” 刘符扶着王晟到床上坐下,接过檄文奇道:“写这个做什么?” “魏国向我求援,为我所灭,毕竟有损道义。臣恐中原百姓以我为蛮夷……”王晟顿了顿,笑道:“所以只得在魏王身上抹两层灰了。” “嗯,景桓是要告诉天下,魏王无道,我率军征讨,是仁义之师。”刘符呵呵笑道,心里却一撇嘴,太虚假了,他自己都不相信,别人又哪里会信。邦交之言,几分真几分假,大家彼此都心知肚明,真弄不清楚的,早在军阀混战时就被吃掉了,哪能成为与他平起平坐的一方诸侯?他把两篇檄文拿在手上,却不急着看,指着案旁伏地跪倒的小孩颇为在意地问道:“这是何人?” 第44页 王晟将这个孩子叫到他和刘符旁边,扶着他的肩膀道:“这是杨九唯一剩下的儿子,杨四。” 杨四道:“参见王上。” “杨九……是那个被杀的郊畿百姓?”刘符微微皱起了眉,他看了看王晟,见王晟也在看着自己,其中的意思不言自明,不禁大为头疼。他几乎要怀疑王晟是不是早料到他要来,所以把这个孩子带在身边,好让他亲眼见证刘德犯下的罪行,逼着他动手。刘符痛心疾首地阴谋猜测了一番,最后还是问道:“他怎么在丞相府?” 王晟没马上回答,先在杨四耳边说了一句话,待他点点头出去后才道:“杨四今年才十一岁,从没读过书,那晚亲眼见到一家五口都被杀,交代经过时竟然还条理清楚。臣与他聊了聊,觉得他十分聪慧,为可造之材,便留他在府中读书识字。臣观此子若善加培养,日后或可成国之栋樑。” 刘符点点头,感慨道:“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胆量,确实可贵。山野之间,不知道还埋着多少明珠呢。” “王上明断。臣这几日也一直在思考这件事,寒门之子读不起书,即便天资不凡,也难有出路。自天下土崩以来,太学零落,科举亦废置已久,臣以为是否应重开太学,行礼讲经,擢才于其间,任贤使能,提拔幽隐,使之出仕,为朝廷效力?” “好。待这一阵忙过去,就令百官商讨重办太学之事。”这件事上一世也是王晟主持的,故而刘符也不以为意,“现在先看看这两篇檄文。” 这两篇都是王晟的字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写两份不一样的檄文。刘符大概读了读,见第一篇写的都是“魏王僭越,暗行天子之制”;“不崇礼法,行桀虏之态”;“爵赏由心,弄戮在口”一类的官样文章,又去看第二篇时,发现这篇更夸张,写的都是“魏王行苛捐杂税,收全国之财聚之洛阳,府库既开,财货无算”;“于民严刑峻法,偷鸡即死,于官缓刑弛禁,杀人无罪”一类的,仿佛何武是个十恶不赦的千古罪人,堪比桀纣的无道之君,连刘符都忍不住怀疑,他当初灭魏的初衷是不是想要替天行道。 刘符想了想,觉得檄文还是说官话好,第二篇的言语相较之下则有些粗浅,正要开口,忽然留了个心眼。王晟没事不会写两篇檄文,其中有一篇应该是抄录了别人的,然后觉得不太满意,又自己写了一篇。他来的时候王晟刚刚放下笔,所以那一篇应该是他写的,再看眼前的两篇檄文,反倒是第二篇墨迹尚新,应该是王晟所作。刘符心思机敏,虽然常年位在百官之上,不需要讨好别人,但若是真的有心想拍马屁,水平要高过朝中一多半的大臣,不然他也没法分清自己耳边天天听到的好话,哪些是赞美,哪些是恭维。他装模作样地看了又看,然后拿起第二篇檄文认真道:“我觉得这篇更好。” 王晟从他手中接过这张纸,追问道:“不知王上因何决断?” 刘符没料到他还有后着,闻言一愣,随即笑道:“我见了这篇就觉得心中喜欢。” “这两篇檄文都是臣所作。” 正当刘符怀疑自己心中所想是不是已经被王晟看穿了的时候,又听王晟道:“王上曾言:若尽得天下之城,失信于几亡国之虏,又何足道。臣思之良久,亦以为然。” 刘符睁大了眼睛,正要开口,却听王晟继续说:“臣也以为,王上欲布仁恩,着信义,本不是做样子给关东诸侯看的——” “正是如此!景桓得之矣!”刘符一拍大腿打断道。他没想到,王晟骂了他一顿后,现在居然反过来认同他了? 王晟看了他一眼,将被打断的话又继续说了下去,“而是应加恩德于百姓,示信义于黔首。故王上失信,非是失信于诸侯,乃是失信于百姓。” 原来还是骂他,刘符忽然觉得头皮有些痒,抬手默默搔了搔。 王晟却对刘符的窘境浑然不觉,侃侃道:“故而发此檄文,不是给诸侯看,而是给关东百姓看的。第一篇檄文是臣先前所书,里面尽是官样文章。后来臣闻王上之言,便又作了第二篇,里面所书都是百姓切身之事,关东之民若读此文……” 刘符又打断道:“肯定对何武恨得牙痒痒。” “正是。”王晟笑道:“不知王上可曾听过民间关公辞曹这段戏?” 刘符摇摇头,“我从不听戏,景桓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臣得遇王上之前,曾游歷天下,在市井之中听过几段戏,路过一处村落,听到关公辞曹这一段,臣到现在还印象颇深,请为王上默背一段。”王晟如平日般正襟危坐,用低沉的声音娓娓道来:“曹孟德在马上一声大叫:关二弟听我说你且慢逃。在许都我待你哪点儿不好,顿顿饭包饺子又炸油条。你曹大嫂亲自下厨烧锅燎灶,大冷天只忙得热汗不消。白面馍夹腊肉你吃腻了,又给你蒸一锅马齿菜包。搬蒜臼还把蒜汁捣,萝蔔丝拌香油调了一瓢。” 刘符目瞪口呆地看王晟,难以想像他正在从他的丞相口中听到这种东西。等王晟话音落后又过了好一会儿,刘符才找回声音,磕磕巴巴道:“嗯……景桓博闻强识,真是……嗯,真是厉害,令我……大开眼界。” 第45页 王晟却敛了笑意,看着刘符认真道:“臣当时听着,只是觉得这段演义颇为有趣,并未深思,近日却想,曹操表封羽为汉寿亭侯,又重加赏赐,为何为百姓津津乐道的,却是曹大嫂亲自下厨,包饺子炸油条这等子虚乌有之事?便是因为王侯公爵、封号食邑,均与百姓无关,百姓所关心的,只有自己切身之事,戏中所说,即便王上与臣觉得荒诞,百姓也愿信以为真。故而臣捨去礼法、爵赏,但取苛捐杂税、严刑峻法云云,乃是欲使百姓皆对魏王深以为恨,广而传之。臣闻人心如水,乱则深,深则危;静则浅,浅则安。王上欲统御海内,于百姓心中所想,必须深察之。” 刘符悚然一惊。他知道王晟此时正教他的,绝非“深察之”这么简单。王晟在重写的那篇檄文中所做的、现在正要他做的,不是洞察民心,而是玩弄民心,是先以百姓之心为心,而后让百姓为我所用。刘符忽然无师自通地想,所谓仁政、德教、平明之法、轻徭薄赋、甚至爱民之心,揭开外面一层儒术的幌子,其实都是维护统治、开疆拓土所用的手段。 这一个瞬间,世界似乎对他褪去面纱,露出里面摄人的冰冷来。 王晟看得太透了,他洞悉人心,又冷酷无情,他是天生的王佐之才,他就是为了这个位置而生的。刘符忽然庆幸,王晟游歷天下时没有被别人抢走,而是在关中的弹丸之地选择了当时还未成气候的他,不用与这样的人为敌,实在是一件幸事—— 他这个丞相,实在是太可怕了。 刘符正怔愣间,忽然听这个可怕的丞相在他身边轻轻道:“天色不早了,王上若不鄙弃,不如在臣府上用晚饭。”他顿了顿,然后又笑道:“臣让下人做了板栗烧鸡,王上尝尝,看喜不喜欢。” ------ 丞相:我昨天才没有偷听呢,也不知道王上喜欢吃栗子,更不知道什么小肚子浑圆,至于王上的小名就更不知道了! --- 王上眼中的丞相:兇恶!冷酷!无情!非常可怕!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杀手!【不是】 第22章 刘符挺着肚子走出丞相府的时候,已经月上中天,他慢悠悠地回到寝宫,一摸胸口——坏了,要给王晟的东西他忘了给。刘符想了想,还是心安理得地睡了,左右以后见王晟的机会多着呢,也不差这一次。 第二日一早便有朝会,自他称王以来,下令三日一朝,他自己定的规矩,哪怕再不情愿,也不能不遵守。这一天,百官在宣政殿等候良久,正以为要听到朝会取消的消息时,才见刘符姗姗来迟。刘符平日里也算勤政,这次不情不愿,实在是因为他现在的这副尊容太说不过去了。他一身朝服,左手打着夹板,右眼淤血未消,在大殿正首正襟危坐,浑身透露出一种诡异的反差。 刘符不舒服,百官也好不到哪去,他们一齐低头看着手中的笏板,又一齐偷眼去看刘符,最后又一齐辛苦地维持着面色不动。一场朝会,君臣都如坐针毡,刘符和百官商量完给何武在长安何处安排居所,又随便给他起了个封号后,松了口气,正准备退朝的时候,忽然见廷尉张青出列。 “王上,臣有奏。” “廷尉有何事?”刘符本已经稍稍离开坐席,只得重新坐了回来。 张青高声道:“司隶校尉已被革职,故臣暂掌长安刑案。王上出征之际,长安城中有一大案,举城震动,臣不敢不报。本月十三日,海齐侯纵马踩踏长安郊畿一名为杨九的农民家的稻田,损毁农田达四亩之数,杨九将此事上报于司隶署,司隶校尉将此事压下。十六日,杨九又向丞相上报此事,丞相命臣核实后,以失职罪收司隶校尉之印,命臣前去捉拿海齐侯。海齐侯事先闻听消息,逃至甘泉宫,又派出两名刺客,于当夜刺杀杨九一家,意图将其灭口。杨九全家六口,夫妇二人并三子均被杀,仅幼子倖存。两名刺客一名已死,另一名现仍关押在廷尉署,据其交代,海齐侯为幕后主使。十七日,丞相与臣同去甘泉宫拿人,海齐侯拒捕,丞相持剑、虎符调羽林一千人包围甘泉宫。十八日,海信侯未持虎符私调左右屯卫五千人马,包围羽林军,欲闯入甘泉宫,同时,杨九同村村民五百人,持农具也欲闯入。丞相持虎符调长安守军一万人至甘泉宫,期间未发生冲突,后丞相命臣逮捕农民之首李三、刘柱二人,海信侯并左右屯卫三人。十九日,海齐侯归案自首。现六人皆关押在廷尉署,按律当以谋反罪处置,臣请王上决断。” 朝臣中渐渐响起窃窃私语的声音,刘符面色一僵。他本来不欲声张此事,就是因为动了想把这件事当作家事解决的心思,结果现在被张青在朝会上提出,让所有大臣都知道了,这便是公议、是国事了。刘符也知道,这件事虽然一直没有放在檯面上,但肯定已经在朝臣当中传开了,但他们传得再凶,也都只是私下里说说罢了,即使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但只要没有在朝会上公开,大家就都可以当作自己并不知道此事,而他在处理的时候,也可以默认朝臣们都不知情。 而现在,张青只是把每个人都已心知肚明的事实说出了口,但一切都大不一样了。 刘符抚了抚衣领,半天没有说话。他脸色实在说不上好看,张青却没有退下的意思——他现在退下也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何况刘符根本无法责备他,因为他只是在做自己的分内之事而已。刘符微微冷笑,他知道,张青只是一个马前卒,他背后的人是正在家休养的王晟。他本来就有些奇怪,王晟显然不贊同他饶恕刘德,但从上次之后就再也没劝谏过他,按理来说王晟不达目的是不会罢休的,现在看来是他大意了,没想到王晟是在这儿等着他呢。 第46页 这时候他再压下此事,虽然不是不能,但代价太大了,刘符一言不发,心里摇摆了起来。 他不说话,贺统便出列道:“王上,臣以为海齐侯行此骇人听闻之举,使长安震动,国人不安;海信侯私调大军,视同谋反,此二人按律皆当斩!” 此言一出,朝堂上的刘氏纷纷骂了起来。魏达压过喧譁之声,对着刘符高声喊道:“侍中所言正是。臣以为,除去海齐侯二人外,李三刘柱二人鼓动村民,携铁器欲闯入甘泉宫,也当按谋反罪论处。” 宫人高声提醒众人安静,待声音小了一些,又有大臣道:“百姓有五百人之多,不能尽杀,自然也不能独杀此二人。臣以为当释放此二人,施以教化,令二人归乡,广传朝廷恩德。” “不可!若不惩处这些人,岂不是开百姓恃众乱国的先河?” “海信侯私调大军,视同谋反,那丞相擅调王室羽林,又如何说?” “丞相以王上亲赐宝剑并虎符调军,合于礼法,有何不可?” “好了!”刘符头疼不已,霍然起身打断他们,“此事下次朝会再议,散朝!” 刘符刚一下朝,还未来得及换好衣服,便听宫人来报,说是一个自称谏议大夫的矮子求见。刘符没好气道:“他就是我刚任命的谏议大夫,以后别自称、自称的了,让他进来。”宫人听刘符疾言厉色,吓得不轻,眼睛一红,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起转来,眼看着就又要跪下请罪,刘符生怕他真哭出来,头疼简直要转化为实质,赶紧摆摆手打发人走了。 待蒯茂被引入行过礼后,刘符执着他的手向内走去,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笑道:“大夫今早随军刚到长安便来见我,可是有何教我?” 蒯茂道:“臣无以教王上。只是今早臣在长安街市听到很多孩童都在唱一首歌谣,臣以为有必要让王上知道。” “哦,童谣?”刘符让人拿来蓆子,与蒯茂相对而坐,“孩童之语,听听无妨。大夫请讲。” “是。”蒯茂清清嗓子,缓缓道—— “林中白额虎,下山择人噬。可怜良家子,皆作腹中食。 大儿斫虎头,利牙断嵴骨。二儿夺虎掌,爪指贯前胸。 三儿血流尽,四儿怎偷生。父母皆已没,何堪付死生! 儿也声声泣,虎也阵阵吼。父老不敢怒,弃田皆奔走。 但问惧者谁?长安海齐侯。” 刘符脸色缓缓沉了下去,“大夫是听何人说的?” “长安的很多孩童都在唱,臣今日一早在城中好几处都听见了,王上如若不信,不妨亲自去长安街上走一圈。”蒯茂顿了顿,又道:“至于是谁教他们唱的,就非臣所知了,料想王上派人一查便可知晓。” 刘符伏在桌案上,用手支住额头,低声道:“不用查了,我知道是谁。” 蒯茂没说话,过了一阵,刘符整理了脸上的表情道:“多谢大夫提醒。大夫先回去吧,一会儿宫外有下人带你回府,我会再派官员过去带你熟悉一下政事,三日后便是朝会,大夫可不要忘了。” “谢王上。”蒯茂也不多话,干干脆脆地走了。 待他走后,刘符便面色一变。他一个人在殿内,心里窝了股火,偏偏又没处去撒,焦躁地转了两圈,忽然一把抽出剑来,看看四周,又将剑狠狠推了回去。刘德的这件案子,若是只有朝臣知道倒还好,现在居然闹得满城皆知,还生怕传的不快,都编出歌谣来了!民意汹汹,他想做明君,就不能枉顾民意,就要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自己在百姓心中的形象。民意如刀,如今就悬在他头顶上,让他喘不过气来、让他不敢轻动,因为他知道,只要一步不慎,这刀就要落下。 王晟当真下得一手好棋。他只用一封奏表、一首歌谣,就将他想要私下解决的家事变成朝廷之事,又将朝廷之事变为举国之事,把这件事摊开放到阳光底下,放到众目睽睽之下,用朝臣、用百姓,逼着他做出选择——除了顺着王晟给他画出的这条线走下去,他没有任何办法。 好啊!王晟,好! 刘符踢开门,大踏步而去。 刘符到了丞相府,没想到却扑了个空。此时原本应该正在家修养的王晟不在府中,他去了关押刘德的地方。王晟命人打开牢门,门锁哗啦啦一阵响,刘德原本靠着开了扇小窗的一面墙死气沉沉地坐着,闻声如惊弓之鸟,勐地扭过头来。 “丞相……”狱卒看了看刘德,又看了看王晟的身板,有些犹豫要不要劝王晟不要进去,刘德要是暴起伤人,靠王晟自己是肯定抵挡不住,他们隔着扇门相救也未必来得及。王晟却负手站着,丝毫不像能听进去劝的样子,狱卒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说什么,打开了门。 刘德听到“丞相”两字就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想要往门口沖,走到一半时,却不知为何停了下来,一双眼睛紧紧盯着王晟,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王晟进去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方蓆子,进去后自己铺在地上,跪坐在上面,笑道:“这几日叫海齐侯受苦了。” 刘德狐疑地看了看他,没接话,箕踞坐在王晟对面,沉默地等着他再开口。他与这位丞相统共就见过两面,还一句话都没说过,谈不上有故,反倒还有仇。他如今已成阶下之囚,而这个亲手把自己逼进来的丞相今天居然来牢里看自己,看着还颇为和颜悦色,他实在不知是什么意思。 第47页 王晟环顾了一圈,皱眉道:“这里的环境太差了,王室子弟居然和平民住一样的间,廷尉署的这群人是怎么办事的。” 刘德沉默片刻,突然道:“我王兄回来了吧?” 王晟正打量四周,闻言一愣,笑道:“海齐侯如何得知?” 刘德冷笑,“这里的饭菜从前天起突然变好了,那时候我就知道肯定是我王兄回来了,不然你们能有这样的好心?” 王晟但笑不语。 刘德紧紧盯着王晟,脸上带着恶意的笑,“丞相现在知道怕了?当时包围甘泉宫的时候多威风!是不是?” “哎!”王晟嘆了口气,低声道:“海齐侯与我同殿为臣,应当能体会我的难处,今日没有旁人,我便与足下推心置腹。王上出征在外,群臣对我多有不服,这时有人触犯国法,我若不依法行事,恐怕朝臣们不答应。更何况此事后来又牵扯到了几百个百姓,我若徇私,长安不就乱了?王上将国事交给我,我绝不能让长安城在我手里出事,所以这才不得不抓捕足下,做做样子给朝臣和百姓看。而且我调羽林军,也确实是想保护足下,后面的事情足下也知道,那些农民都带着农具过来,若不是羽林军在,他们早就一拥而入了,甘泉宫才有多少守卫,如何抵挡得住?我这样做,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还请海齐侯见谅。” 刘德抱臂不说话,王晟又道:“我也知道让海齐侯受苦了,在此处不方便,等海齐侯出去以后,那时我一定带着重金亲自去海齐侯府上赔不是。” 刘德脸上的表情松动了些,见王晟与这里的狱卒对他都前倨后恭,心里信了七八分,闻言垂着眼睛,摸了摸地砖道:“还有我娘,她那么大年纪了,肯定被你惊扰得不轻。” “是、是。”王晟忙道:“过几日我一定去甘泉宫向孝伦夫人负荆请罪。”他顿了一顿,而后压低声音道:“那王上那边——” 刘德仰头看着墙上的小窗,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你放心,我不说你坏话。” 王晟喜笑颜开,作揖道:“那就多谢海齐侯了。我在此处不便逗留过久,先告辞了。” 同王晟来时不同,他起身离开的时候,刘德坐在地上一动没动。门锁的声音再次响起,他连眼皮都没有再抬一下——这次他已不像一只惊弓之鸟了。 门在王晟背后被锁上,他揣起手,面色如常地缓步而去。 ------ 刘符:梁子结下了!疯狂记仇! 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 你看,丞相虽然对王上很好,可是王上还是气炸了x 这大概就是,造(作)化(者)弄人吧! 第23章 “丞相不在府中?他病还没好,跑哪去了?”刘符气沖沖地跑到丞相府,却没见到人,顿时觉得王晟的这破地方真是四面漏风,气不打一处来。管事看他面色不善,垂头答道:“回王上,大人去廷尉署了。”刘符二话没说,转身出府便朝廷尉署而去。 行至半路,正巧看见相府车架,刘符打马上前,将马横在路中间,强横地拦住了王晟的车。 相府的车夫老何今天吃坏了肚子,但王晟又要出门,于是他只得让他侄子小何替他一天。小何车驾得不错,不过不是相府中人,以前从未见过刘符,也不知道他们的王上长什么样,这时见到远处有人拦路,想起叔叔给自己讲的杨九的事迹,心中顿时涌起一股崇高的使命感,清了清嗓子,远远地对刘符喊道:“你是何人?拦下丞相车架,可是有冤情要诉?” 刘符看到王晟的车,憋了一路的怒气眼看着就要发作,却被这句话给生生堵了回来。他愣了一愣,随即冷笑道:“我没有冤情,就见不得你家丞相了?” 言罢,他打马更进几步,几乎要撞上王晟的车架时,勐地一扯缰绳,这马嘶鸣了一声,正停在车辕前面。小何还没来得及抬头,只见一只方头黑缎的皮靴映入眼中。他只在城中的官老爷们上朝时才见他们穿这样的方头的靴子,这靴子上面滚着金边,绣着兽纹,一尘不染,高高地蹬在马镫上,即使他还没有看清楚这个人的脸,但这人一身的贵气和跋扈就透过这一只靴子硬生生地踩进他眼中。小何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沾着泥巴的布鞋,忍不住将两脚向身后缩了缩,然后又抬头看着刘符认真道:“丞相日理万机,如果所有人没事都要找他,丞相岂不是要累死了?你若是没有冤情,就快点让开吧,我还要赶路呢。” 刘符鼻孔朝天,“我偏不让,你待如何?” “你、你……”小何见眼前这人长相英武,威风赫赫,就好像今早刚刚从南门凯旋的一个个高车大马的将军似的,心中原本生出一种天然的崇拜和好感,却没想到他出口居然这么蛮不讲理,气得脸都红了,“你再不让开,我和你说,我就要叫侍卫来赶你了!” “好啊,那你叫。”刘符淡淡道。 “外面何事?”王晟正闭目养神,感觉车架停了很久没动,外面隐隐有人声,也想起了杨九的事,忙下车来看。见了刘符,他微微有些惊讶,正欲开口,小何先他一步,指着刘符对他道:“大人,这人拦住马车,不让我们过,态度还特别横,简直无法无天!要是不管管,那还得了?”说到这,他突然压低了声音,凑到王晟耳边补充道:“大人,我瞧这人横的这样,肯定也姓刘。” 第48页 王晟闻言笑笑,没有答话,走到刘符马前,躬身一揖后仰头道:“王上。” 刘符高踞马上,沉默地盯着王晟。刚才他把满腔怒火对着那个车夫胡乱发作了一通,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下见到王晟,他反倒提不起来多大的火了。发火就好比打仗,错过了发火的时机,再发可就难了。 见刘符默然不语,王晟又道:“王上拦住臣,是有何事吗?” 刘符到底还是心意难平,似笑非笑地看了王晟片刻,而后慢慢道:“丞相真是好算计,棋艺想必十分高超吧?” 他很少对着王晟露出这副表情,更从未对他这样说过话,王晟心里被刺了一下,左手下意识地扶住腰间的剑柄,熟悉的凉意让他定了定神,他整理了下表情,随即淡笑道:“王上忘了,臣少时家贫,想读书尚且千难万难,于棋艺一道,臣实在是从未涉猎。” 刘符见他揣着明白装煳涂,对自己的质问避重就轻,更加不高兴,于是微微弯腰,离他近了一些,紧盯着王晟,顺着他的话更进一步挑衅道:“那可惜了。以丞相的智计算筹,若入此道,我看不日必定能成国手。何必屈尊为相,祗辱于暗主之下,使己材不能尽、志不得申,空老于庙堂,岂不可惜?”刘符看人明白,讨好人有一手,激怒人自然也不在话下,他想,王晟听了这话大概要勃然作色吧。想到这儿,他忽然觉得心中既快意且不安,微微收紧缰绳,在马上挺直了后背。 王晟握住剑柄的左手一下子收紧了,指节一只只透出惨白来,瘦削的脸也在阳光下泛着病态的白色。他垂下眼睛,神色颇为平静,竟丝毫没有动怒的意思,片刻后重又看着刘符笑道:“王上左手不便,骑马或有危险,还请屈尊乘车……此路通往廷尉署,王上要去此地吗?” 刘符见他面色,想起王晟还病着,心里已暗暗生了悔意,幸好王晟轻描淡写地把话题岔开,倒也省得他自己找台阶下。刘符松了口气,闻他相邀,当即顺水推舟地下了马,站在王晟面前,摸了摸鼻子,敛了神色道:“嗯。景桓刚从廷尉署回来?” 王晟面不改色,“臣去看了看几个关押的犯人。” 刘符不疑有他,当先上了马车,路过小何的时候,还特意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小何显然还没有缓过神来,愣愣地看着这个从街头恶霸变成当今王上的人大摇大摆地上了马车,又伸手将丞相也拉了上去,久久都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听到一句“怎么还不走”,他才如梦初醒,连忙驾着马车掉头,又往廷尉署而去。 车架不多时便到了廷尉署,刘符先行,王晟缀在后面半步。到了关押刘德的地方,刘符远远便看到刘德披头散髮地坐在地上,低头正专心致志地摸着地砖的纹路,显然是在牢里闷得狠了,不禁微微动了恻隐之心。他这个从弟,从小娇生惯养,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头。刘符轻轻嘆了口气,走近时故意加重了脚步,弄出了些声音来,料想刘德一定能够听见,却不料他并没有什么反应,仍是自顾自地忙着,连头都不抬一下,好像对外面的声响漠不关心一样。 “德弟。”刘符走近,开口唤道。 刘德听见刘符的声音,这才勐地抬起头来,见了刘符面色一喜,几步膝行到他面前,两手扶着木栅,大喜过望道:“哥!你总算回来了,快!快点放我出去吧!我真是受够了!” 话音刚落,刘符杀心顿起。 他本以为刘德这次被投入廷尉狱,尝过了命在旦夕的滋味,应该被吓得不轻,脾气多少能收敛一点,见到自己,怎么也要痛哭流涕,悔不当初,承诺永不再犯,最后再哀求自己释放了他。却没想到他居然毫无悔意,还笃定自己放他出去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刘符简直无法可想,自己甘心顶着失信于朝臣、失信于百姓的罪名,要保的就是这么个玩意?他仇杀五人,搞得举国震动、朝野侧目,居然以为自己能二话不说就放了他?是谁给他的这种自信? 王晟站在刘符身后,半阖着眼睛,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你受够了?”刘符冷笑道:“行,明日午时以后你就再也不用受了,再忍一天吧。” 刘德闻言面上先是一喜,想了想,忽然神色大变,磕巴道:“哥……这、这是什么意思?” 刘符转过身去,不去看他,淡淡开口道:“刘德,你派刺客连杀五人,这是死罪,你说我什么意思?” “不是,不是,哥!你不是来放我出去的吗?你别吓我,哥!我可是你弟弟啊,我……这!”刘德隔着木栅去扯刘符的衣服,急道:“你不是说要放我出去的吗!” 刘符微微侧头,皱眉看他,眼神中没有一丝温情,“我什么时候说了!” “这、这……丞相!他、他……”刘德指着王晟,却半天说不出来什么。王晟确实从来没说过刘符要放他出来,但是他之前千方百计地讨好自己,除了得到了刘符要释放他的口风外,还能有什么别的原因?刘符怎么突然改主意了? “哥,哥,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你饶了我这次吧,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求求你了!我要是死了,我娘怎么办啊……哥,求你了,放了我吧,以后你让我做什么都行!”刘德见势不好,瘫坐在地,扯着刘符的衣角高声哭道。他原本便打算见了刘符就声泪俱下地哀求他,或许他心软之下就能放了自己,不过后来他从饭食变好的蛛丝马迹和王晟的前倨后恭间猜到了刘符本来就有释放自己之意,故而有恃无恐,索性就将这顿眼泪省了下来。却没料到刘符竟是要杀他,大惊之下,这回眼泪倒是纷纷都真心实意地掉了下来。只是刘符刚来时他哭还好,现在哭却是已经晚了。 第49页 刘符看都没再看他一眼,拨开他的手,沉着脸大步走了。王晟一言不发地跟上,依旧缀在后面半步远,脸上仍没有什么表情,既无心虚,也无得意,好像这一切都和他无关——事实也正是如此,在这件事上,刘符最后做出的决定,完完全全出自他自己的思考、权衡和意志,不是他或任何人干预的结果。 很惭愧,他只是做了一点微小的工作。 刘符对身后刘德的一声声哀号置若罔闻,一路毫不停顿地走出了廷尉署。他若是心软起来,无论谁劝都始终无法让他下定杀刘德的决心,但同时,让他变得心如铁石又只需要一瞬间。之前他虽然对如何处理此事摇摆不定,显得优柔寡断,但无论何事,一旦他决定下来就必定一往无前,绝无反覆。正如此时他对刘德起了杀心,此事就再无转圜的余地,无论谁来阻挠,他也非要将刘德明正典刑,以谢百姓不可。 “明日午时将他在集市斩首。景桓,你回去安排一下。”刘符回头对王晟道:“另外,记得通知百官,让他们都来看看。” “是。” “李七!你去甘泉宫知会孝伦一声,她就算自己明天来不了,也得派人来给刘德收尸。告诉她不用来找我,找我也没有用,这件事不会改了。” 李七从后面突然出现,他一向喜欢嬉皮笑脸,偏又滑得像泥鳅似的,让刘符骂也骂不着他,这时脸上却一点笑都没有,闻声将头埋得更低了些,应了一声后,毫不迟疑便去了。 刘符抱着手臂,一动不动地盯着廷尉署外光秃秃的老树看了一会儿,突然扭头问王晟,“回相府?” 他一扭头,没想到正好与王晟目光相对,王晟连忙错开目光,难得的显得有些慌乱,片刻后意识到此举失礼,便又转回视线,微微垂首道:“是。” “我和你一起回去。”刘符拉过王晟的手,觉得这只手凉的厉害,于是就握在自己手里,用力地搓了搓,边走边道:“廷尉狱这地方又阴又冷,你病没好就别过来了,没什么案子比你身体重要。” 王晟道:“是。” 刘符没板住脸,这才露出今天对王晟的第一个笑来,“景桓,你今天怎么只有是、是的敷衍我。” 王晟一本正经地恭维了一句,“王上仁智通明,臣无以劝,故而唯唯称是。” “遂了你的意,我这会儿总算成了贤明之君了,嗯?”刘符哼哼两声,忽然道:“景桓,我教你下棋吧。” “臣……”王晟露出颇不贊同的神色,刘符忙打断道:“下棋又用不了多久,我让人去府库里找一套。” 等他们俩到了丞相府,棋具也快马送到了。刘符与王晟一齐穿过院落,路过池塘时,刘符指着空荡荡的池水,疑惑地问道:“我记得以前这里是有鲤鱼的,怎么没了?” 王晟淡淡道:“臣刚从蜀地回来那时,王上来府上,将鱼食全都倒了进去。这鱼一向不知饥饱,得食无厌,当天晚上便都胀死了。” 刘符停住脚步,眨了两下眼睛,面上泛出尴尬的神色,王晟微笑一下,引他入了内室。 王晟发了几个文书,刘符在一旁摆好棋盘,和王晟隔着棋盘相对坐好,执起黑子道:“纵横相交为星位,落子时必须落在星位处,比如我先落在这里,你落这儿。”刘符自己落在了右上角的星上,占了个好位置,给王晟在棋盘中间随便指了一处。王晟看了刘符一眼,虽然觉得不太对,但仍然执起一颗白子落在了那里。 “嗯,然后……”接下来刘符自己将四个星位都占好,指挥王晟将白子落在了棋盘各处。接下来他们又连下了几手,王晟虽对棋道一窍不通,但也看出黑子整整有法,自己这边的白子则散乱无章,这时哪还能不明白刘符的心思,不禁摸着棋子淡淡地笑了,随即也不用刘符提醒,自己便将白子随便落在各处。时间一长,他隐约看出了些门道,有时明显能感觉到某处被围,他便再不管那里,只将后面的棋子下在别处,看刘符面不改色地把白子拣出来扔在一边。王晟甚至还想,他这样胡乱地下,刘符摸不清他的棋路,会不会赢起来反倒更难,但刘符从最开始教了一句之后就再没有说过别的,他除了胡乱地下之外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刘符有意将棋下得杀气腾腾,可惜王晟却感觉不出来,他只是陪着刘符胡乱地落着子。过了一阵,刘符忽然抬起头,认真道:“你输了。”王晟有些茫然地回视着他,随即点点头,“是臣输了。”刘符指着棋盘又道:“你少我好多子。”王晟看着刘符又挑衅又得意的神色,几乎又要微笑,但他也知道这绝对不是刘符此时期待在自己脸上看到的表情,只得忍住笑意,看着棋盘又沉重地点了点头,“臣认输。” 他知道在刘德一事上,他为了能让刘符下决心杀人,使手段算计了他,刘符心中自然不平,任何人被算计了都不会高兴,何况一国之君呢?只是此事事关重大,绝不能妇人之仁,若非迫不得已,他也绝不会算计到刘符身上,让他们两个徒增嫌隙。刘符受了气,要在下棋上压他一头,反倒是好事,是没记恨他,他自然能哄则哄,左右不是什么大事,刘符要做什么也都顺着他来罢。 第50页 刘符边收拾棋子边道:“你输了一局,料你也不会服气,我们再来两局,让你心服口服。” 他分明是自己没赢够,偏要说的好像是王晟没有输够一样,王晟身体本就没有痊癒,这一天下来疲累已极,身上旧疾又隐隐作痛,闻言却打起精神笑道:“好,那就再来两局。” 刘符挑挑眉,在棋盘上重新落子,王晟垂眼看着他的手,也漫不经心地随着他落子,心中却想,若是刘符心意难平,便是拉着他再下十局也无妨,或累或疼都可忍耐,总好过对他作出那副神情,说那些打人心口的话。 真的太疼了。 ------ 王晟:当时我就念了两句诗...... 刘符:嗯?感觉时间少了一秒x 第24章 刘符不是真心要教,王晟也不是真心要学,再加上王晟对下棋本就一窍不通,在他的教导下只知道在棋盘上乱下一气,所以第二盘棋下到一半,刘符便觉得索然无味起来。但他之前说了要下三局,如今为了他刚找回来的面子,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下。渐渐地,刘符有些坐不住了,但看王晟一直垂首看着棋盘,似乎颇为耐心的样子,不禁觉得浑身都酸痛起来,一心只想掀了棋盘出去跑马,暗悔自己挖了个坑,结果害自己掉了进去,半天出不来。 “王上,这一局还没有分出胜负吗?”王晟突然道。 刘符一愣,随即会意,急忙道:“分了分了,我赢了。” 王晟又问:“王上已赢了两局,第三局结果如何便无关紧要,臣已经输了,王上还要继续吗?” 刘符沉吟片刻,随后一面把棋子撸走,一面借坡下驴,状似颇为恋恋不捨地道:“嗯……景桓还病着,确实不该在这种事情上再耗费心力,第三局就不下了吧,你早些休息,我回去了。” “王上。”王晟正要起身送刘符出府,忽然见刘符的近卫李七来报,“孝伦夫人知道您在外面,现在正堵在宫门口呢。” 刘符起身伸了伸腿,闻言毫不惊讶,冷笑道:“她不是自己一个人吧?” 李七点点头,脸上浮现出古怪的神色,“回王上,属下特意查了,有二十六个人,全都是宗亲,在宫门口一齐哭呢。” “又来这套!”刘符沉下脸,恨恨道:“不杀刘德,这些人都以为能骑到我头上来了!” “王上,要属下派人将他们轰走吗?” “不用!”刘符挥袖将棋子拨开,又抓了一把在手上,对着烛火仔细地看,“他们不嫌丢人,那就一直哭到明日午时好了。对了,再给他们备好饮食,嗓子干了就喝点水,哭得饿了就吃点东西,让他们知道,我心里还是向着宗亲的,也省得他们到了明天没力气。明天自丞相以下,除非特殊情况,不然谁也不能缺席。” 李七腹诽,这哪里是向着,宗室里那些上了年纪的,看到刘符为了让他们有力气哭而给他们准备的饮食,不当场背过气去都算好的。他顿了顿,又问:“他们挡着紫宸门,王上打算怎么回宫?是否要走玄武门?” 刘符将棋子扔开,随意地坐在王晟的床上,“哪有回自己家还要偷偷摸摸走后门的道理?我今天不回了,就在这儿住。” 一直未曾开口的王晟突然道:“王上,寒舍——” 刘符抬手打断了他,“景桓,别谦虚了,你这相府可是长安城里最好的宅子,当时我亲手选的。我就住一天,景桓不会捨不得吧?” 王晟还能说什么,只得叫来管事洒扫出一间房让刘符住。刘符挥手让管事和李七下去,低声问王晟道:“景桓,我打算明日将牵涉进此案的六人全部一起处死,你看如何?” 王晟不假思索道:“臣正欲向王上说明此事。刺客可不算在内,此案其余六人不尽相同,请为王上拆解。其一为海齐侯刘德,身为王室子弟,公然犯法,杀之可整肃宗室,以儆效尤。其二为左右屯卫,不见兵令,而以旧情调兵,杀之可明军法,整肃百官。至于海信侯刘凌,二者皆有。其三为刘柱李三,纠集村民擅闯禁地,杀之可明国法,整肃百姓。王上必欲于市集之中杀人,当清楚是为谁而杀何人。” 刘符起身,负手站着,思索片刻道:“嗯,杀此六人不是为了见血,明天看客不少……我得好好想想。” “明日杀人,无外乎给两种人看,一是百姓,二是百官,王上若是分清这两种,明日便好办了。” “百姓、百姓……”刘符念叨了两句,忽然道:“刘柱李三死的冤了。” “王上,”王晟沉声道:“既有国法,便无冤情。” 刘符沉默片刻,随即嗤笑一声,低声道:“是啊。” “天色不早了,景桓早点歇息吧。”刘符忽然道,说完,不待王晟答话,自己吹熄了烛火,摸黑拉开房门,正欲出去,忽然听王晟在身后道:“王上……臣尚未洗漱。”刘符脚下顿了顿,装作没听见,抬腿迈出屋去,还顺便替他掩上了门。 第二日相府的早点有栗子饼,刘符夜里想事情到丑时才上床,一早起来却也生龙活虎,胃口颇佳,一盘栗子饼,就给王晟省出来了一块。他让人服侍着穿好从宫里带来的朝服,取下左臂夹板,活动了一下手臂,和王晟共乘一车,前往集市斩首之处。 第51页 长安市集。 “卖枣喽!又甜又脆的大红枣!” “哎呀你还卖呢!东头那边搭台子了,说是要杀海齐侯!” “是吗?那我也得去看看。我听人说,海齐侯可是王上的亲戚,了不得!了不得!”头上缠着布巾的卖枣老人闻言将扁担往肩上抬了抬,不再吆喝,顺着人流往市集东头涌去。 王晟先前命人将今日处决犯人之事广布百姓,百姓们听说了杨九一家的事,本就对刘德恨之入骨,这时听说朝廷要在市集上处斩刘德,纷纷扶老携幼地过来,要亲眼看着这头为害长安的“白额虎”是怎样死的,故而巳时刚过,刑台方一搭起,便被百姓们围得水泄不通。官员们到得晚,又不能站在外围,只得靠兵士开道,才能一点点挤到前面去。 刘符到此地时,百官已来齐了,百姓不知来了多少人,要上高台,简直难于登天。王晟命军士在百姓间隔出一条道来,刘符身着冕服,手按长剑,一路畅通无阻地虎步而前,震得旒珠叮咚作响。王晟衣深紫朝服,腰悬玉带金钩,走在其后一步远处,看着刘符头上的旒珠晃动不止,不住低声提醒,“王上,慢一些走。”他一连说了几遍,刘符无奈,只得放缓了步伐,稳步登上刑台。 “午时已到,带犯人。”张青高声道。 六辆囚车早已候在一旁,刘德等人身具三械,背心插着木板,写明名字罪行,一一被带上刑台。 “带左屯卫武舟、右屯卫马和!验明正身。”张青亲自核验后,转身对刘符道:“王上,正是此二人。” “斩。”刘符下令道。 张青高声道:“左屯卫武舟,右屯卫马和,私调大军五千人,包围王室禁地甘泉宫,以谋反罪,斩立决!” 左右两个刽子手分别抽去他二人身后木板,将他们的头按在木桩上,随即举起刀来。 “好!”两柄刀一齐落下,百姓中传来几声喝彩。这些叫好的人并不知道被处斩的人是谁,谋反也和他们没有半点关系,但他们看到热闹便高兴——不论是看戏听曲还是杀人。每一次无论朝廷在集市上处死什么人,围观的看客中总有人高声叫好,这次也不例外。 “带海齐侯刘德、海信侯刘凌。验明正身。” 刘符用手指着他们,打断道:“不用验了,就是这两个。” 围观的百姓听到“海齐侯”三个字,纷纷骚动起来,见又有两人被带上高台,都抻长了脖子来看,他们叫着、骂着,想让高台上的人听见,但声音混成一片,连自己也听不清自己喊了什么。 刘凌被按得跪在地上,转头对刘符骂道:“刘符!你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以前我是怎么对你的?啊?你——”刘符早料到如此,一抬手,李七便从他身后站出来,拽着刘凌的头髮抬起他的头,用匕首一刀割开了他的气管。他有意避开了侧颈的血管,故而刘凌不能即死,却也说不出话来,连喘气都变成了嘶嘶声。他梗着脖子,有些费力地喘息着,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刘符。 刘符挪开视线,只作不见,问道:“孝伦何在?” 李氏被人搀了上来,几日不见,她的头髮竟已经白了一半,除了眼里不断涌出眼泪外,看着就如同一只僵硬的木偶。她挥开搀扶的人,跪倒在刘德面前,想要伸手抱住他,只是他身上带着镣铐,手上的横木高高支出来,根本不容她近身。刘德原本一直呆愣愣的,跪在地上一言不发,这时见了李氏,还未开口,两行眼泪便淌了下来。“娘!”他哭道,边哭边不断地向李氏的怀里撞,好像变回了刚出生的婴儿,要将自己蜷缩进母亲的怀里。李氏除了哭之外已说不出话,只有抱着他的头贴在自己胸口,一下一下地摸着他后脑的头髮。“娘,孩儿不孝……”刘德呜咽道。李氏将他的头贴在自己脸上,将颤抖不已的手指插入他的发中,紧闭着眼睛,摇着头只有落泪。 “时辰到了,把她带下去吧。”刘符脸上闪过动容之色,随即又恢復了面无表情。李氏闻言却突然开口哑声道:“王上,能否准许我儿先饮鸩酒,免去刀割皮肉之苦。” 刘符看着台下的人山人海,一狠心便干脆狠到底,语气淡淡道:“不许。” 李氏一下子泄了气,哭倒在地上,被兵士架走。 刘符挥手让张青退后,自己站到高台前,拨开挡在眼前的垂旒,高声对着下面的百姓道:“长安城的父老乡亲们!本王左面的这个人,就是海齐侯刘德,他是本王的从兄弟,我们从小一块长大,本王对他,就像你们对自己的兄弟姐妹一样!但是他杀了人,犯了法,所以本王今天要杀了他!他本来应该在朝门处斩,本王却把他带到这集市中来,就是要让父老乡亲们都看看!让你们都看看!在我大雍,无论是谁,无论是官老爷还是官少爷,哪怕就是本王犯了法,也绝不轻饶!也要依律处置!以后若再有杨九之事,你们不用顾忌什么,尽管告发,本王给你们做主!斩。” 两柄刀再次落下,人潮中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喝彩声,百姓山唿万岁,李氏昏厥过去,百官肃穆而立,刘氏宗族面如死灰。 待人声稍稍小了,张青道:“带刘柱、李三。验明正身。” 第52页 “老刘……柱子啊!”刘柱刚刚跪好,下面便传来女人的哭号。刘符侧头问张青,“这是刘柱妻子?让她上来吧。” 一个女人不住地挣扎着,想要拨开甲士,却被死死地挡在后面,张青下令后,甲士刚刚给她让出一个口来,她便勐扑上来,手脚并用地爬上了高台。 刘柱见了髮妻,没说话,先嘿嘿笑了两声。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临死之前会笑出来,但死到临头,在极度的无望中,他反而感到一种无可奈何的滑稽,这滑稽感让他看着妻子涕泪纵横的脸一心只想要发笑,仿佛心情极轻松。在牢里的这几天,他每日提心弔胆,既绝望又侥倖,今天上了断头台,反而松了口气,好像再没什么可怕的,又好像他已经死了,对一切都可漠然以对。 他们两个默默对视了一阵,刘柱才开口道:“咱家的稻子都熟了吧?” 妻子流着泪点头,“都熟了。” “熟了好,”刘柱道:“熟了好哇。”他又反覆念叨了几遍,然后便无话。 另一边的李三被枷着双手,直挺挺地跪着,梗着头看向人群。他打了一辈子光棍,到死都无牵无挂,利落得很,但也没人为他送行,他在人群中寻找着,视线转过好几圈,越过一张张陌生的脸,后背渐渐弯了下去。 他在想,他的乡亲们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来呢? 他的视线扫过一个小孩子,那孩子与他视线相对,呆呆地眨了两下眼睛,然后指着他对旁边道:“娘!你看,这个人看我了!”妇人急忙遮住他的眼睛,不让他看。小孩子被遮住视线,不满地扭动着,李三赶紧垂下了眼睛,然后慢慢地垂下了头去,再也没有抬起来。 刘符看时间差不多了,便让人将刘柱的妻子带下去,刘柱眼看着妻子越来越远,这时好像才意识到自己还没有死,又好像突然活了过来似的,终于哭了出来。他拼命挣扎起来,却被人牢牢地按着,一动也动不了,只能死死咬着牙,瞪大了赤红的双目,一瞬不瞬地盯着妻子,这一双眼睛像是开了口子,从里面不住地淌下水来。 刘符清了清嗓子,又对台下高声道:“乡亲们,你们都知道杨九被杀,但是你们知不知道,他们一家五口都是战死的!弟为兄死,子为父死,他们都是我大雍的好男儿,他们即使没有死在战场上,也是我大雍的英烈!还有刘柱和李三!他们与杨九情同兄弟,因为一时的义愤,带着村民包围了甘泉宫。本王能体谅他们,本王最喜欢的就是这样的血性男儿!他们犯了法,现在要死了,本王实在是捨不得啊!本王捨不得!但是!国法如山,不能因为任何人而更改,本王再怎样不舍,也不得不杀了他们!本王以眇身而登至尊之位,为我大雍百万人的君父,一民虽死,本王如失手足,锥心流血……”刘符说到这,突然停下来,抬袖拭泪,过了一阵,才又红着眼睛继续道:“本王要为他们兄弟三人修建祠堂,就在杨九村中,四时享祭。让从今以后的国人都记住他们的忠烈,记住本王心中之痛,也记住国法如山!皇天后土,实所共鉴!” 上位者的眼泪总是极具感染性的。百姓们纷纷唏嘘起来,有些人在刘符的眼泪所感,虽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哭,却竟然也落下泪来。一旦有人最先开始哭,悲伤便如同瘟疫般迅速在人群中蔓延开来,最后竟有人嚎啕起来,如同台上跪着的是他们的至亲之人,又或者是为刘符抑或是为自己而感动不已。人们眼中含着泪,有人感慨道:“王上杀自己兄弟的时候没哭,却为了咱们百姓哭,王上心里是真的有咱们啊!” 蒯茂站在文官边缘,听到这句,微微撇了撇嘴角,仿佛笑了一下。他与此事毫无关系,也正因如此,他才能在一旁看得一清二楚。今天杀人的顺序、刘符的两段话、说到动情处不由自主落下的眼泪,无一处不是精心算计的结果。 好一个爱民如子、执法如山的君王! 自古仁爱之君,从来不辩真伪,也无须去分辨真伪。他看着刘符站在高台之上,动情地挥舞着手臂,头顶的垂旒纷乱地摆动着,明明不合礼制,却丝毫不让人觉得轻佻失礼。这张高高扬起的脸年轻却不稚嫩,双眉如同挑起的剑,稍一蹙起便威势顿生,让人看过一眼便难以忘怀。在今天之前,他从未想过,在这样一张轻锐的面孔下,能有如此深沉的心思。刘符是天生的君王,在他身上,勇武与智谋、仁慈与冷酷、坦率与深沉,矛盾地融合于一体,这样的一个人,绝不会龟缩于关中之地,一个小小的魏国,也不足平定,他当放马中原,纵横万里。而他自己的抱负,也将在这个人身上实现。 “斩!” 刘符背过身去,不忍地闭上了眼睛。在他身后,刘柱与李三侧头枕在了木桩上,刘柱仍在落泪,李三却面无表情。 闭上眼睛的时候,他仍是在想,他的乡亲们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来呢? 不是他救了他们吗? 颈血高高扬起,喷溅在高台上,有些更是远远地落在地上,鲜红的伤口在黄土压实的地里绽开,红色渗透进去,仿佛在里面扎了根。百姓们的唿声、哽咽声渐渐沉静了下来,高唿万岁之后,他们既不觉得快意,也不再觉得感动,他们的心中突然变得空茫茫的,随即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稀薄的悲伤一点点填满了胸口。他们看着身着朝服的官员,剑戟森严的甲士,看着被人扶下台去,悲痛得不能自已的年轻王上,心里忽然觉得困惑。 第53页 但他们终究想不通自己在困惑什么,故而这困惑很快便被忘在了脑后,掩藏在柴米油盐后面。高台上的六具尸体被捲起来收走,没过多久那上面便变得空无一人。这场戏结束了,看戏的人便纷纷散开,他们回到家中、回到土地上、回到集市里,长安城的大小街道很快便恢復成往日的模样。 只有地上留下了一团鲜红的血,卖枣人从那上面踩过,耸起肩膀,提了提上面的扁担,高声吆喝着: “卖枣喽!又甜又脆的大红枣!” 第25章 “景桓,身体已大好了吗?”这一日下朝之后,刘符留住王晟,拉着他的手往内朝而去。 王晟道:“多谢王上关心,臣已无碍了。” “无碍就好。”刘符笑着嘆了口气,“景桓啊,我最怕见你生病,每次你一生病,我的心就跟着提起来。” 王晟笑笑,没再说话。 他们俩走过紫宸殿,王晟正要进去,被刘符拉住,疑惑道:“王上不是要召臣在紫宸殿议事吗?”刘符拉着他绕过殿宇,从旁边穿过,笑道:“秋高气爽,宫中这么多好去处,在屋里多闷,趁着今日天气晴朗,你我边走边说。”说完,刘符指了指天,抬头却见他们说话的功夫间,云已经漫了上来,天空白茫茫一片,哪还看得见太阳。 刘符面色微露尴尬,低头看了看王晟,见他神色如常,便也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景桓,我从前觉得长安宫巍峨雄壮,世间无出其右者。没想到这次去洛阳,见了洛阳宫,才知道中原繁华,当真超乎想像。你说前朝都城多在我们长安,为何洛阳的宫殿也会修建得这么壮美?” “王上有所不知,歷代都城虽多在长安,但自西周以来,但凡定都长安者,洛阳便多为陪都,洛阳宫殿歷代都有修葺,故而繁华之极。” “哦?为何?”刘符好奇道:“依我看来,长安据关中之险,有雄关虎踞、八川分流,可阻遏西北,亦可闭关以据中原,进可攻,退可守;又有八百里秦川,兼有川中膏腴之地,此堪为帝王之土。洛阳地处中原,此为四战之地,四面虽有天险,若破一处,进至城下不过一日而已,而城外却几乎无险可守,若有战乱,便是四面受敌,若据三川,便可遏制洛阳。且洛阳方圆不过百里,土地贫薄,不能自给,我看非为良地。” “王上此言正是。只是王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王晟闻言,眼中带上笑意,刘符这一席话让他颇为惊讶,他不知刘符的年纪实际已与他相仿,这时只觉他明明不喜读书,但刚过弱冠之年便有如此眼力,当真可堪圣明天赐,虽古之贤君不能及,只是还差了一点,“王上所言为夺天下,非为治天下。若天下大乱,割据关中,东图中原,可成帝业。只是天下一统之后,长安便偏居西隅,对关东千里之土鞭长莫及,难以控制。且一国之都,常以一国之膏血为给养,岂能仅赖关中之地?江东富庶,若输往长安,长安所赖之险关便为阻碍,一路耗费无数,难以支撑。此时若以洛阳为陪都,则既可辐射中原,又可分担长安损耗,若天下生乱,又可据关守关中之地,以观世事。故而西周、前汉、隋、唐虽定都长安,但均以洛阳为重,以东西二京,共治天下。” 刘符闻言若有所思,片刻后笑道:“现在谈治天下还早着呢。我此番拿下洛阳,便可三面发兵,北可取壶关,战河北;东可攻邺,灭周发;南可下荆州,入江南,霸业可成!”他顿了顿,又道:“只是我所忧者有二,景桓知晓吗?” “王上所忧者……”王晟不假思索道:“其一,王上方才已言明,恐四战之地四面受敌;其二,臣以为,当是所拥甲兵不足以战天下,有四战之心,无四战之力。” 刘符激动地握紧了王晟的手,感慨道:“除景桓外,无人能如此深知我意!此次攻破魏国,我虽收魏军二十万人,足以扩充兵马,但却实在不敢轻动,恐其尚有二心,不敢使之出洛阳、驻守各地,故而洛阳外围空虚,若有敌此时来攻,恐不能保。景儿虽然有报,说洛阳暂无异动,但我心里总也不能踏实。前几日我与前将军书信往来,他说可以将我留在洛阳的五万人混编入二十万魏军中,使之驻守各地。只是这样一来,五人之中仅一人为我雍人,若魏军生变,这五万人无能为力,反而还要白白折损,故而我沉吟多日不能决。景桓试为我解之。” 王晟神情肃穆,沉吟片刻后才慢慢道:“魏军一事确实事关重大。人皆留恋故土,若是徵召魏人入长安,军士必生怨,恐非上策。故而魏军新降,还是暂且不要动为好。” 刘符一边拉着王晟继续向前走,一边点点头,“正是。” 王晟又沉默良久,才继续道:“王上,此事说难也难,说易也易。魏国从何武之父建立至今,尚不足十年,此前一直战乱不休,未有统一,洛阳几经易手,如今为我所得,人心未必思魏。” 刘符仰起头,看着天上彤云密布,摇头喃喃道:“这样想太简单了。” “是。”王晟被打断,又继续道,“此为易处,还有一难,若有人有復辟之图,兵士未必不会响应。” 刘符暗道自己瞎插话的毛病是改不了了,无奈地点点头,“我所担忧的正是有人想要恢復旧国。” 第54页 王晟又接着道:“若要未雨绸缪,当从两方面下手:一为兵,一为将。王上善待何武,为圣明之举,只是务必要仔细防备,避免其与旧部联络。几年之后,魏国人心稳定,必须速除何武,并其子嗣,以绝后患。” “哈!”刘符闻言冷笑,“我对何武恨之入骨,早有杀他之意,不消景桓言此,事成之后我也必杀此人。” 王晟一愣,打量了刘符一眼。他原以为若凭刘符的性子,要劝他杀何武,恐怕要费一番口舌,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和何武有了不共戴天之仇,必欲杀之而后快。刘符这时也自知失言,懒得出言补救,于是对着王晟眨了两下眼睛,看起来颇为无辜。王晟果然不再追问,眼里又泛起淡淡的笑意,随即错开视线,目视前方又道:“王上曾言要考核魏国官吏,再定升贬,臣以为可利用此事,迁调众将军,改其部众,令将不识兵,无以举事,便无有左右屯卫之事。” “好!过些日子我就提拔几个将领到长安来,再从长安派些人过去,让兵士们和将军重新熟悉。” 王晟继续道:“至于魏兵,臣以为二十万之数当有所夸大。魏国与赵征战,损失颇巨,且以魏国人口,不过十年之间,难有二十万精兵,其中必有老弱,当核查年龄,有所裁剪。以臣估算,所余精壮应当有十万众。王上可在其中选拔精锐两万,中试则免去其家赋税,由是人必争先。数年之内,王上若要在魏地徵兵,不应按户强征,而应以减税、加爵鼓励从军,使魏民明我德政,如此数年之后,魏地之政,方可与关中等同。” 刘符闻言大喜:“景桓今日一席话,解我数日之忧!”上一世,魏国是他凭真刀真枪打下来的,攻入洛阳之后魏军所剩无几,故而反倒不像现在这样头疼。至于何武,他从前就是对他太过信任,以为只要自己待他够好,他便会从此忠心耿耿地对自己,为示诚意,不仅对他不设防,还让他在自己手下任高官。王晟也劝过他,但他怕杀了何武后天下没人再愿意归顺于他,故而没有採纳。而何武前几年也确实安分,对他颇为忠心,他一直以为何武是真心效忠,到最后才发现人家是卧薪尝胆,就等着时机好伺机而动。 也是天不绝他刘符,何武又落在了他手里,他绝不会重蹈覆辙。 “景桓,看!太液池。”刘符忽然停住脚步,指向前面,神色间颇有炫耀,“怎么样,我没有带你白白走这么远吧?” “王上忘了,王上攻下长安后,臣与王上一同入的这长安宫,当时便见过太液池了。”王晟淡淡道。 刘符微微张开嘴,一时无话。这事对他来说已经过了太多年,这种细节,他是真的忘了。但是这种事王晟自己知道就好,也没必要说出来吧!直臣也不是这么个直法。刘符心道刚才王晟还颇为知趣地给自己解围,现在怎么这么不通情理了,还有上次那些锦鲤也是,他问起时,王晟随便扯个谎便能煳弄过去,何必非要告诉他实情,让他知道了那些蠢鱼居然是被自己撑死的。他嘀咕了一阵,只当王晟性子太直,却不知王晟是在故意引他炸毛。刘符哼哼两声,松开王晟的手,自己向前走去,走到池边负手站好,过了一会儿,面色如常道:“我每次到太液池来,都在感慨,前朝的皇帝真的敢想,也真的会享受,能在地里挖出这么大的一个池子,还能在宫中用山石堆出假山,看着和真的一样。不过各朝修建皇家林苑,极尽奢豪,传承至今,最后还不是便宜了我,哈!这长安宫中不知住过多少帝王天子,今日为我所有,日后仍不知会落入谁手……哎,景桓!我曾在书中读过一句:天意从来高难问,也不记得是谁写的,今日看来,果真天数茫茫,人事难料,百年之数,何其短也!” 刘符看着广阔的水面,说着说着,不知为何,好像忽然生出许多感慨。他用了十二年的时间,从中国不齿的蛮夷之人,践祚称帝,连灭数国而统一北方,与南梁划江而治。带甲百万,楼船千数,蹈中原,临长江,何其雄也!而身死国破,只不过用了短短一年,至今想来,仍觉恍然如梦。 “王上富于春秋,何出此皓首老翁之言?” 刘符闻言,感慨顿失,回头看去。王晟走上前来,与他并肩站在一处,朗声道:“始皇虽殁,百代皆行秦政;汉武虽亡,至今国人自称为汉,自今而后亦复数千年,未必断绝。秦砖汉瓦,早已无处可寻,臣今日却能与王上共论秦皇汉武故事。故而铭功于石,未必恆久;人生百年,未必须臾,身虽死,亦可垂名于竹帛,称述于后世,万载如生,何来物是人非之感?如今天下纷乱,中原鹿肥,王上志在九州,欲建功名于当世,但选贤任能,厉兵秣马,必能混一四海,成就大业!何能感慨天数,出此丧气之言,令人闻之气短!” 刘符被他说得噤若寒蝉,哪还敢有伤春悲秋的想法,讪讪道:“我……我之前也就是说这个太液池修得真漂亮来着……景桓,你以为如何?” “皇家林苑,凤阁龙楼、亭台水榭,自然蔚为壮观。”刘符闻言松了口气,连忙大点其头,却又听王晟道:“只是王上若耽于此道,长安宫便真要不知落入谁手了。” 刘符扶住头,仰天长嘆,想着干脆把王晟推下去算了,但到底没有实施。不知何时起了风,打在脸上生疼,他喉结上下滚动几次,才转脸对着王晟讨好地笑道:“景桓!我方才所言,实戏言耳!景桓莫要放在心上。” 第55页 王晟垂首道:“是。” 刘符见王晟这副恭顺之态,重重咳了咳,这才感觉扬眉吐气,他盯着水面看了一会儿,神色忽然一变,指着池水对王晟神秘道:“景桓,你看我这太液池比你府中的小水塘好吧?” “臣自不敢与王上相较。”王晟有些奇怪,不知道刘符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刘符一笑,“那你那个小水塘里死了几条鱼也不是什么大事,对吧?” 王晟这才明白刘符的意思,无奈道:“是。” “就是嘛。”刘符十分满意,重又将手背在身后,“你若是喜欢鱼,我一会儿让人从这里面捞几条,给你送到府中去。” “多谢王上美意,臣已经买好鱼苗了。” 刘符点点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府中原先的鱼太蠢,这次的鱼应该没那么贪嘴了,而且没准长得更漂亮。” 王晟无奈地笑了,不禁偏过头去看刘符。刘符头皮一麻,每次王晟长时间地看他,眼神必定严厉又毫不退让,目光灼灼,让他常有自惭形秽之感。这次王晟盯着他这么久,眼里居然含着笑,也算是十几年来头一遭了,但他毫无欣喜可言,反而觉得提心弔胆,浑身都不舒服起来。 他这是又做错了什么事了? 刘符惴惴道:“景桓看我何意?” 他说话声音不大,王晟却好像被吓了一跳似的,脸色倏忽一变,忙垂下眼,“王上恕臣失礼。” “无妨无妨。”刘符摆摆手,大大松了口气。他这么多年真是被他家丞相给骂怕了,被盯得时间长了一些就草木皆兵。 他们两个一齐转向池水,静静地看着水面皱起又展开,一时无话。过了一阵,刘符忽然觉得脸上一凉,抬头看去,只见天上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出。忽然,他右眼一暗,好像有什么东西落进了眼中,随即冰凉的感觉传来,他眨了一下眼睛,那东西便不见了。刘符转头去看王晟,见他左眼漆黑的睫毛上落了一片白屑,王晟却仍愣愣地看着水面,恍若未觉。刘符伸出手,食指从他睫毛上拂过,将那片白屑轻巧地带了下来,王晟下意识地眨了下眼睛,回过神来后一把握住刘符的手腕,眼中好像涵着一汪墨,直直地看向他。 在刘符的印象中,王晟总是或严厉,或温和,从来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让他觉得陌生不已。他轻轻一转手腕,王晟便松开了手,神色莫名地又道:“臣失礼。”刘符也又道:“无妨。景桓,刚才你眼睛上有东西,我帮你弄下来了。看,就在——” 刘符对着王晟举起食指,却见指腹上空无一物,他愣了愣,随后笑道:“景桓,下雪了。” 第26章 “景桓,下雪了。”刘符笑道,过了一阵,脸上的笑意渐渐收了,露出些疑惑,“我还没换棉衣,今年这雪来的过于早了。” “天反时为灾,地反物为妖,天时忽变,王上应当有所提防。” 刘符抱臂于胸,嗤笑一声,“年年都要下雪,不过是今年比往年早了一些,景桓不必大惊小怪。前些日子稻谷都收了,现在地都荒着,瑞雪兆丰年,我看这场雪是好事。” 王晟皱着眉,显然还是不太放心,但也知道天数一说不能服人,就没再说什么。刘符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拉着他的手走入亭中避雪,“景桓,你不知道,前一阵谏议大夫还和我打赌,说今年的雪下得奇怪,还说关东必有大乱。要是下场雪他们就乱了,那我可真是盼着年年都早点下雪。” 王晟心中一动,“王上,此人所说,未必没有可能。” 刘符哈哈大笑,“我的好丞相,你怎么也和看星历的侍诏一样了?来,喝点热茶。”太液池并非只有他们二人,他们两个在石亭中方一坐好,宫人便捧上热腾腾的茶来。雪下得愈发大了,纷纷扬扬地落入池水中,一眨眼便消失不见,衬得太液池也如一大碗热热的茶。刘符吹着茶,扭头见王晟已经开始喝了,想起李太医的话来,叫来宫人吩咐了几句。 王晟忽然放下茶,问道:“王上曾说,班师之时洛阳那边便下雪了?” 刘符点点头,“对啊,我和谏议大夫就是那时候打的赌。” 王晟站起身来,走了两圈,低声自言自语道:“我真是病煳涂了,当时怎么没注意到……”他忽然停下脚步,跪坐在刘符面前的坐席上,紧紧盯着刘符,“王上,长安的稻子收了,洛阳半月之前便下了初雪,洛阳的稻子收了吗?” 刘符一愣,慢慢道:“景儿的信中并未特意言及此事……想来洛阳那边应该抢收了晚稻,不至于闹灾荒。” “洛阳半月前便下了雪,那长河以北呢?” 刘符神色一变,霍然站起,“赵国!” “王上!赵王发书求援!”刘符话音刚落,便听宫人来报,刘符忙拆开书信,一目十行地看完,“哈、哈”地笑了两声,将文书狠狠地摔在桌子上,“赵国灾荒,天助我也!” 王晟拿起桌子上的文书看了看又放下,皱紧了眉头,仰头看向刘符,“王上欲趁此时发兵攻打赵国?” 刘符握拳笑道:“此天赐良机,百年难遇,我怎能放过?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第56页 王晟却摇摇头,“王上,臣不贊同王上此时发兵。” “我知道,景桓又要劝我兴仁义之师了,是不是?”刘符微笑,也不以为意,见宫人捧来衣服,他上前提起衣服的两肩,霍地一抖,一件天青色水白纹鹤氅便提在了手里,他欣赏了阵,转身对王晟道:“天气骤凉,景桓体弱,莫再犯了旧疾。这是我从洛阳宫带回来的,送给你御寒吧。” “谢王上。”王晟也不推辞,低下头,平伸双臂正要接过,刘符却轻轻挡开他的手,伸手到他背后,抖起鹤氅围在他肩上,“现在就穿上得了——景桓,你手怎么不动啊?”王晟没说话,抬手慢吞吞地伸进袖子里去。刘符见他穿好,利落地在他前襟打了个结,轻轻拍拍垂下的宽袖,上下打量了一番,贊道:“不错!” 他在洛阳时见了这件鹤氅就觉得十分喜欢,但他自己从不畏寒,用不上这个,便想送给王晟。他估计王晟穿上应该挺好看,却没料到送他鹤氅的这一天,正赶上朝会,王晟穿了紫色朝服,这下外青内紫,左看右看都有些奇怪,仿佛是御花园里的花在他眼前争奇斗艳一般。刘符心里啧了一声,却对王晟隐匿了这件事实,面不改色地又贊了一句:“景桓穿这个好看!” 王晟微微一笑,“臣闻: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臣深受君恩,不敢不尽言。赵国——” 刘符见这个话题到底还是没岔过去,连自己亲自为他穿衣服都不能让他忘了这事,看来王晟是铁了心不贊同,听他又起了话头,刘符忙抬手打断他,“景桓,此事一会儿到紫宸殿去议,把将军们都叫来。” 王晟淡淡道:“将军们必然主战,皆云:愿为先锋为王上伐赵。” “我这不是怕文人不知军机嘛……”刘符被一语戳穿,讪讪道,“那把蒯茂叫来,他打赌赢了,也得让他得意得意。”刘符从蒯茂毛遂自荐的那次便看出此人性子有些激进,最善于抓住机会,估计他应该能支持自己伐赵,而且此人见事明,口才又好,到时候让他和王晟辩论去,自己在旁边看热闹。 王晟这次没有异议,刘符让人传谏议大夫蒯茂、偏将军孙援、右将军刘豪前往紫宸殿议事,自己和王晟乘步辇也赶往紫宸殿。 刘符坐在正首,王晟坐在侧面,蒯茂第一个赶到,视线在王晟身上停了一阵,和刘符王晟行过礼后便就坐了。然后是孙援,他规规矩矩地对刘符行礼道:“王上”,然后转向王晟,先狠狠愣了一下,然后才道:“丞相。”刘豪最后一个到,大踏步而来,和二人行过礼后便坐好,倒没注意到别的。 一旁,王晟默默把鹤氅脱下来叠好放在一边。 刘符转回视线,清了清嗓子道:“去年大旱,各地收成都不好,今年下雪又比往年早很多,不过关中丰收,总算赶在下雪之前收了稻谷。河北下雪要更早一些,一个月前下的大雪把稻子都压坏了,他们一年就收这一次,没收到粮食,所以闹了饥荒。现在赵王发书向我求援,叫诸位来就是要议一议——赵王,是救他还是打他。” 话音刚落,刘豪便喊道:“打!当然是打!这么好的机会,救他作甚?让他喘过气来再反过来打我们?” 刘符看了王晟一眼,神色间颇有得意。他这个王叔,虽然也是刘氏宗亲,但官爵都是在军营里真刀真枪地打出来的,从别的刘氏都是封侯,只有他官至右将军,便能看出刘符对他的不同。 “王上,臣以为……”蒯茂开口了,刘符忙转过头去,就听他继续说道:“此时不该伐赵。” 刘符一愣,“为何?” “昔日高祖得天下以仁义,人皆称:沛公,长者也,而后争相归附,故而每败之后,其众愈广。项羽拥兵数十万人,每战必胜,一战而亡,以其失道,民不附焉。” “屁!汉高祖得天下那是因为韩信。”刘豪打断道。 “韩信于楚无功,于汉则能兴霸业,岂非赖高祖之德?” 刘豪毕竟书读的没蒯茂多,不知道韩信在项羽手下做的是执戟郎中,一时间无言以对。蒯茂继续道:“王上以仁义示天下,必能以仁义得天下。若背信弃义,虎狼之态尽显,虽有甲兵之利,中原未必可得。” 言罢,蒯茂阖起眼睛,之后便一言不发,神色颇为倨傲,显然已经看出了刘符的心思,而且对此很不满意。刘符对他的表情不以为意,对他的话也不置可否,又问孙援道:“偏将军,你怎么看?” 孙援在这里面官位最低,所以想等大家都说完再开口,这时听刘符发问,想了想道:“臣以为谏议大夫所言有理,只是右将军所说,现在正是伐赵的好时机,依臣看也不无道理……” “那你就是主张伐赵了。”刘符不等他说完便总结道。他没想到被自己寄予厚望的蒯茂居然和王晟统一了战线,那么孙援再说什么也无所谓了,和王晟蒯茂这两人对上,孙援和刘豪估计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完。 “王上,臣有两问。”王晟终于开口道。 “丞相请讲。”刘符仍不死心,抖擞精神迎敌。 “其一,王上欲伐赵,兵从何来?” 第57页 刘符挺直后背,“我有步骑十八万,皆身经百战;有新兵五万,亦可随军出战;又收魏卒二十万,计四十三万人,丞相何谓兵从何来?” “王上何戏言耳!”王晟毫不留情,引得蒯茂闻言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就听王晟又道:“国中十八万兵马,先前有三万人驻守长安,余下十五万人随王上一月之间转战千里,虽未有大战,亦已为疲惫之师。新兵五万,尚未成军,卒临大敌,必不堪一击、一溃千里,何足道哉?至于魏卒二十万,皆与王上互相观望,王上以仁恕之心,尚且狐疑,何况士众?古人云:以疲敝之卒御狐疑之众,众数虽多,甚未足畏。王上将何以伐赵?” 刘符默然不语,王晟却毫不停顿地又问:“其二,王上伐赵,欲得其土?欲得其人?” 刘符在座位上动了动,“抢夺人口,那是突厥人干的事;得了土地没人耕种,便是废地,守也守不住。我伐赵,自然土地和人口两个都想要。” “河北民风剽悍,人皆尚勇,向王上借粮不成,反遭攻伐,人必怀愤恚之心,有死战之志。若举国皆起,同心协力,王上何以胜之?以疲敝之卒?以狐疑之众?以五万新军?若王上终于得胜,数月之后,赵民飢死太半,赵卒或死或伤,而我所废粮草、所损士卒,更不知几何。王上之所得,较王上之所失,孰轻孰重?” 刘符又默然无话,起身缓缓而行,忽然长嘆一口气,勐地转过身来,视线在蒯茂王晟身上扫了一圈,咬牙道:“赵国灾荒,我从中果真无利可图?” 蒯茂接过话来,淡淡道:“王上可得仁义之名,使天下归心,豪杰相附,胜过以檄文强词夺理百倍,何谓无利可图?” 这话隐隐指向王晟,王晟也不动声色地回看了他一眼,蒯茂仍半阖着眼帘,似乎浑然未觉。王晟转回视线,正欲开口,刘豪先怒道:“仁义之名有个鸟用!” 刘符紧皱着眉头,对此言颇为认同。他作为一国之君,虽然也知道仁义之名的重要,但名声带给他的好处看不见、摸不着,还没有土地、人口、钱粮、军队来的实在。只是王晟、蒯茂所言确实不无道理,他没法罔顾他们的意见,继续在伐赵之事上一意孤行。 果然刘豪话音刚落,便听王晟替蒯茂答道:“方才闻右将军之言,颇通汉初故事,今日但以楚汉之事论。韩信、陈平、英布、彭越、张耳,皆叛楚而归汉,岂因汉王兵多将广?但仁义耳,何谓之无用?” 刘豪被顶了一下,但因为顾忌着王晟是丞相,比不得蒯茂这个屁股还没坐热的谏议大夫,只得压下怒火,死活把到嘴边的脏字咽了回去,喘着粗气道:“仁义、仁义,一天天满口都是仁义,听的人耳朵都长了茧子,我说丞相,仁义能变出人来?还是能变出地来?噢,那要是仁义了就能赢,还要我们这些将军干什么!干脆都回家种地得了!” 王晟道:“昔日高祖入秦,围宛三匝,善封宛城太守,示天下以仁,而后引兵而西,诸城无不下者,此为仁可得城。而后高祖入关,约法三章,使秦民知德,唯恐高祖不为秦王,而后高祖发关中之兵以征天下,此为德可得人。以力取地,虽有数胜,一败则跋前踕后,一溃千里;以势取地,虽有数败,一胜则势如破竹,所向披靡。何为力?甲兵之盛为力,虽不可无,亦不可恃。何为势?人心所向为势,虽不可见,亦不可失。右将军可仍有不明?” 刘豪瞪大了眼睛,一张脸涨得紫红,偏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抬头看向刘符,刘符摸摸鼻子,也没说话。 “臣……”从很久之前便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孙援突然小心开口道:“臣担忧……赵人善战,若是此时资助了赵国粮食,恐怕养虎遗患。王上取洛阳后,与赵接壤,且一月前为救魏国,我国与赵曾动干戈,使其未得安邑、吴城等重地,赵人怀恨,待明年赵国恢復了元气……臣恐其与我交恶,王上借粮,便与自损以资敌无异。” “就是!”刘豪听他说的在理,勐地一锤大腿,忙不迭地附和道。 王晟先没理孙援,而是看了刘豪一眼道:“赵国若来攻,我便师出有名。古人云,以有道伐无道,以无德让有德,此为天道,兴义兵者,未闻有败。右将军若畏赵人善战,不能取胜,未战先怯,不妨如方才所言,解甲归田,耕稼陶渔,仍不失为人生幸事。” “我有何惧!”刘豪大怒,高声叫道。 “将军既不惧赵国,我大雍便无养虺成蛇之虑,先与后取,又有何难?” 刘豪只得气沖沖地闭了嘴,王晟见状便又转向孙援,“偏将军可还有话说?”孙援见刘豪尚且不敌,哪还敢再说一个字,拼命摇头,恨不得能躲进砖缝底下去,让王晟看不见他才好。 于是王晟仰头看向刘符道:“王上方才言及,欲从赵国灾荒之中取利,臣以为王上借粮,其利在远不在近。若使赵人感我仁义,怀我之德,日后得赵必易!河北之民,久在边远,悍勇成性,难以教化,若得赵人之心,胜过兵马十万,此为天赐良机,王上岂能纵之?” “丞相这张嘴真是厉害……”刘符呵呵笑道,见下面无人附和,只得端着笑脸暗暗嘆了口气,随即面色肃然道:“我意已决,便借粮于赵。” 第58页 他此言既出,便再无更改。刘豪重重喘气,孙援垂头不语,蒯茂半阖着两眼,王晟沉默地俯身一拜后,直起身子重又坐好。 刘符坐回正首,膝盖方一搁在席上,窗户便被吹开。窗外已是白茫茫一片,狂风卷着鹅毛大雪,直奔屋内而来,扑灭了殿内数盏灯火,吹得众人衣袂翻动。宫人正欲关紧窗户,刘符却摆摆手道:“开着吧。”宫人不解其意,但仍乖乖退下。 刘符一瞬不瞬地看着外面的雪,自言自语般地低声解释道:“这雪是下不久的。” 这雪如斗玉龙,飞鳞甲,纷纷扬扬,席捲天地,好看的紧。但下得如此咄咄逼人,又怎能长久呢? 第27章 “王上,臣请赴赵。”刘符让众人各自回去,王晟却坐着没动,待人走尽后突然道。 刘符一愣,随即笑道:“这等微末之事,在军中选一粮秣官便足以胜任,何劳景桓亲去?” “王上忘了,此行的目的实不在于借粮,臣恐他人不能胜任。”王晟顿了一顿,微笑道:“何况臣还有一个目的。” “哦?景桓有何私事?”刘符靠在凭几上,也笑道。 “臣非为私事。王上与赵国,两年内必有大战。此为千载难逢之机,臣赴赵,既可知其山川地貌,又可探查各地虚实。臣遍视群臣,余人不足成此事,臣必得亲赴此行,请王上明鑑。” 刘符噎了一下,随即大笑。曾经有人和他说王晟外虽恭谨,性实狂妄,目无群臣,恐非久居人下之人,让他废去王晟相位,他当时虽把人打了一顿,但对他的话也不是全然不认同。他也觉得王晟性虽持重,但也颇为傲气,很少将旁人看在眼里,不过因为他倒还不至于恃才放旷,于是便不以为意。此事才过去不过四五年而已,说来也并不长,但已是隔世,自从王晟死后,哪还有人敢当着他的面这么说,没想到今日又听到王晟这样说话,除去久违的熟悉之外,他反倒觉得十分有趣。 刘符笑了半晌,王晟却没了笑意,淡淡道:“王上因何发笑?” 刘符忙止住笑,摆摆手道:“想起来一件旧事而已。此事确实没有旁人能够胜任,只是……” “王上可有何顾虑?” 刘符犹豫了一阵。上一世虽然本来是王晟攻下赵国,那时刘符正一意与何武纠缠,未过问灭赵之战,但事后也与王晟细细分析了几场大战,故而山川地貌,他其实已经大致清楚了,本不劳王晟跑这一趟,但又没法直说,直说了王晟也不会信,于是刘符想了想道:“赵人善战,我三秦之兵也从不怯敌,若兵粮足备,将士用命,料来破赵不是难事。两军一旦开战,斥候往来,虚实自知。此次赴赵借粮,深入赵国境内,我不能派太多人马,景桓身为我大雍丞相,用不赀之躯,临不测之险,身入虎狼之地,我心不安。且燕赵自古为苦寒之地,景桓体弱,为我多有辛劳,时常缠绵病榻,岂忍驱驰若此!” 王晟却沉声道:“两军交战,各用诡道,实则虚之,虚则实之,斥候不可尽信,必当庙算于先,然后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兵法云:不知山林、险阻、沮泽之形者,不能行军。此为知己知彼之机,王上如何当断不断?且臣随王上共举大事,忝蒙眷遇,但恐无以效命,有负所望,何惜此微末之身。王上岂能因一人而废国家大事?” 刘符一片好心,却被嫌弃优柔寡断,不禁颇为怨念地抬眼看向王晟,见他虽然神情严肃,面带责怪之意,但眼神却分明柔和得狠,不禁心中一动。 他一向觉得王晟性情有些冷硬,让人难以亲近,现在看来,似乎也不尽然。 刘符私下里能和许多亲近的大臣勾肩搭背,但和王晟做了十一年的君臣,到最后也只敢拉拉他的手,生怕冒犯了他。但这时候,刘符怔怔地看着王晟的眼睛,忽然觉得手心痒了起来,如同有虫蚁在血管里爬行,无论怎样刻意地不去想,这股痒意都能平而復起,难以忽视。 他忽然想…… “王上?” 刘符勐地回过神来,手心里的痒一下子传入心里,一跳一跳的,比方才更加明显。他觉得有些热,攥紧了拳头看向外面,见窗户并未关上,只得又转过头来,沉吟片刻后终于同意道:“既如此,只有辛苦景桓一趟了。”天时无常,上一世赵国并没有这样的灾荒,而且自从他称帝后,赵国便陈兵西南,既为防备,也为示威,虚实之数,确实应当有所不同。 “臣领旨。” 刘符颔首,“何日动身?” “要看王上准备给赵国多少粮草了。” “既然要送人情,那就干脆送个大的。”刘符笑道:“你有分寸,此事不必过问于我了。” “是。”王晟思索片刻道:“既如此,臣五日后便当动身。” “好。我拨一千人给你,李七你也带着吧,这小子机灵得很,武艺又好,寻常人拿不下他,有他在你身边,我也好放心。” “谢王上。事不宜迟,臣现在就去筹备。”谋划已定,王晟再不耽搁,言罢便起身,刘符本已默许,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忙叫住他道:“景桓,等等!”见王晟停住脚步回头看他,刘符微微一笑,招手道:“你到我这边来,我送你一样东西。”王晟虽不解其意,仍走到刘符面前跪好,疑惑地看向他。 第59页 “我有个东西,好些日子之前便想送你,一直揣在身上,但每次见到你的时候都想不起来,没想到居然一直拖到现在。”说着,刘符伸手进怀里,摸出一块玉来,塞进王晟手里,神秘道:“景桓可要妥善保管,此玉有大用。” 王晟手心一热,低头看去,见手里放着一块正圆形的羊脂白玉,触手圆润,上面没有一丝雕纹,疑惑道:“不知王上何意?” 刘符神色忽然一整,敛去笑意,“景桓,我无意瞒你。前些日子我不在,刚一回来便有大臣私下里找我弹劾你。我自然不信,只是……”王晟握着玉,静静地看着刘符的眼睛,刘符被他这样直直看着,忽然有些不自在,后面的话有些难出口,他摸摸鼻子,顿了顿才道:“只是积毁成山、三人成虎,我虽深明你心,只恐久后难免煳涂。你持此玉,若是我……日后若是有何变故,你便将此玉示我,我定能想起今日之事。” 王晟看着刘符,过了片刻,才笑了一下,低声道:“王上若不疑臣,何用玉石?王上若不信臣,玉石何用?”刘符一噎,半晌说不出话来,眼神落在别处,王晟却举起这块玉,步步紧逼,“譬如白璧无瑕,若已生嫌隙,岂能再如当初?虽有丹书铁券,尚不能免死,何况一块无字之石?”刘符目光一凛,勐地转向王晟,王晟则回望着他,与他视线相对,目光深沉平静。刘符一动不动地盯着王晟,忽然将手向前探去,王晟却赶在他之前收紧了五指,将玉石攥进手掌里,刘符一把握住王晟的手腕,直直地盯住他,王晟仍毫不躲避地与他对视。 过了片刻,终于还是刘符先动,他缓缓放开王晟的手臂,嘆息道:“是我考虑不周。这玉是长安宫中的,据说价值连城,景桓平日里从不佩玉,既然喜欢,不妨拿去把玩吧。我虽非圣明之主,亦非无道之君,景桓诚心为国,竭忠尽智,我自然知晓。今日我与君一诺,不需玉石为信,但以日月为证,天人共鉴——从此之后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我与雍国,必不负君!” 王晟并不感奋,也并未谢恩,而是将玉石妥帖地揣入怀里,对刘符一叩首后,简简单单地道了一句“臣告退”,而后便起身出去了。刘符下意识地抬起手,又缓缓地放了回去,看着王晟的背影,心中颇有些百味杂陈。 他的这个丞相,就是看得太清楚了。 王晟出去之后,一眼便看到一直在外面徘徊的刘豪。刘豪在院子里一圈一圈地走着,鼻尖冻得通红,显然是从刚才出去后一直等到了现在。王晟看了他一眼,却并未多言,刘豪见了他也无话可讲,对他还算标准地行了一礼,王晟手中捧着件鹤氅,只点头回礼。而后两人便擦身而过,刘豪推门进去,王晟向外走去。 “王叔?这么冷的天,怎么在外面等?”刘符见到刘豪冻得通红的脸,便知道他刚才一直等在外面,上前扶他坐好,又替他拍了拍身上的雪,嗔怪道:“有什么事不能当着丞相的面说。” 刘豪摆摆手,“嗨!最近没什么仗打,我能有什么事。”刘符对这位王叔一向亲密倚重,私下里刘豪对他从不称臣,刘符也毫不在意,便听刘豪又道:“若是国事,那确实没什么要瞒丞相的,我这次来不是为了家事嘛,还是等他走了再说吧。” 刘符现在一听“家事”两个字就头大如斗,强笑道:“不知王叔有何家事?” “还不是你那婶婶,催我几十回了,我之前一直拖着没说,这次再不说,就进不去家门了。”刘符起了兴趣,闻言挑了挑眉,感慨地插了一句,“婶婶还是这么厉害。”他这个王叔,论身材堪称是壮硕如牛,脾气更是爆竹似的,动辄就要骂人,但每次一回家都轻声细语,小心翼翼,挨骂的时候更是像只哑了的鹌鹑一般,连抬头都不敢。他从小去刘豪家,从来都不怕惹到这个铁塔一般的叔叔,小孩子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何况刘符自小聪明,一早便摸清了叔叔家的基本情况,知道该讨好的是谁,三两句甜言蜜语就哄得他这个婶婶心花怒放,对他疼爱有加。时间一长,刘豪也发现了小侄子是妻子眼前的大红人,于是每次挨骂了就让他去找妻子求情,刘符夹在两人中间,这么多年来没少两头捞好处。 “可不是吗!”刘豪不知道刘符正在心里一面回忆自己的光辉事迹一面编排他,闻言颇为认同,重重嘆了口气,又继续道:“你婶婶说你都二十三岁了,官做的不小,到现在却还没讨到婆娘,怕你不知道着急,就让我催催你。还说你要是再没信儿,她就要亲自进宫来了。” “别!别、别,千万别。”刘符连忙摆手,“你让我婶婶别操这个心了,我心里有数。” “就是!我也是这么和她说的,你说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呢!才二十出头,着什么急?结果我一说,哎……”刘豪没继续说下去,刘符也没追问,他想都不想就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一时间看向自己这个叔叔的眼神颇为歉疚,没想到他本来就已经过得那么艰难了,还要因为自己遭受无妄之灾。刘豪又嘆了口气,“最近怎么就没有仗打呢,赶快把我派出去得了!” 刘符无奈道:“到时候见不着我婶婶,你又得想人家了。” 第60页 刘豪哼哼两声,既没认同也不反对,过了一会儿又道:“你也别一点都不着急,我昨晚也想了想,还是早生娃好,你想啊,再过十五年,娃们都能跟着你打仗了,上阵父子兵,多好!再说了,你不着急,你婶婶就得跟着上火,她年纪也不轻了,你可少让她操点心啊!” “好好好。”刘符笑道:“我平时没有这个时间,还得烦请我婶婶替我物色了。” “不用物色了,她这些天在家没干别的,都选出来百十来个了,就等你松口呢。你就说你喜欢什么样儿的吧,我回去和你婶婶说,她选的什么样都有,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就看你了。” 刘符脑子一热,脱口而出,“我无所谓,只要别和我婶婶一样就行。” 刘豪怒道:“怎么说话呢!你婶婶什么样的?啊?你婶婶哪不好了?”刘符两只耳朵被震得嗡嗡直响,勐地回过神来,忙道:“失言失言,我婶婶挺好的!可……就是太厉害了,我喜欢温柔些的。” 刘豪哼哧哼哧地消了气,临走时嘴里仍嘟囔着什么“温柔…温柔有什么好的……”云云。刘符叫住他,“王叔,不用过饭再走吗?”刘豪摆摆手,“你婶婶酱了牛肉,我就好她做的那口,不在这儿吃了。”刘符无奈地把他送到门口,自己在檐下负手站着。雪果然已经停了,刚才下得那样急,却到底留不住,地面上除了微微潮湿之外,再看不到下过雪的痕迹。 刘符拢了拢衣襟,仰头看着白茫茫的天幕,忽然思考起自己的人生大事来。他有幸死而復生,能重开基业,自当志在天下,唯恐不能统一宇内,于其余之事都不甚上心。只是子嗣的问题毕竟还是越早解决越好,不然他身死之后,主少国疑,国家难免要有动乱。何况他既然已经称王,国家就不能一直没有王后,不合礼制倒是小事,只怕有心人从中大做文章。故而后宫的问题虽然不需要费太多心思,但也不能完全不上心。眼下正要入冬,百姓蜗居,朝中无事,他也正好应该趁此机会歇一歇,放松一下—— 也免得他对着自家丞相这个大男人都能生出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 刘符打了个寒颤,关上门赶紧进屋去了。 第28章 送走了王晟后没过几日,刘符便一身戎装地带人去渭水南边田猎。自从他带兵出征魏国、王晟监国以来,朝中上下一直瀰漫着紧张的气氛,直到他回来也未稍有缓解,暗藏的矛盾不仅没有解决,反而因为刘氏宗族对王晟的弹劾失败、以及刘德刘凌等人一同被杀而愈演愈烈。王晟虽然看起来文弱,对百姓也一向颇为怀柔,但行事刚勐,尤其对百官毫不留情面;而刘氏宗族随他起兵,共同肇基,功劳颇重,又与他亲密非常,自然不能容忍王晟踩在他们头上。如此一来,两边便针锋相对起来。 这看起来像是王晟一个人与功臣亲族之间的矛盾,但刘符知道,其实不然。王晟虽然孤身事国,但在这件事上他代表的不是他自己一个人。就好比在此次甘泉宫一案中,他从川中提拔起来的廷尉张青就完完全全地站在了他的这一边,虽然廷尉所为也算是恪尽职守,秉公办事,但其中未必没有个人立场。而像张青这样的人绝不是单独一个,朝中大有人在,将来还会有更多。在刘符起兵之初追随他的人,现在无一不是地位显赫,而刘符想要夺取天下,必须广揽天下之才,必须任用新人,不可能仅凭功臣宿将成事。于是新贵与旧臣之间暗流涌动,暗中冲突已成定局,王晟虽为百官之首,无朋党之意,但无论他是否愿意,他同时也是新贵们眼中的主心骨,他行事虽正,但想将自己摘出去也绝无可能,故而能消弭内忧的只有刘符这个雍王一人。朝臣与魏国新降的官吏都在观望,功臣新贵不能并重,只看刘符如何取捨。 “诸位!今日田猎,来的都是我们自家人,今日无有君臣,大家不需拘束,各凭本事即可!”刘符只带了宗族子弟,未带其余众臣,但因着他最初起兵时,同乡的族人纷纷拖家带口前来投奔,故而此时行猎声势仍然不小,除去兵士外,竟足足有二百余人。他们这一支都是匈奴后裔,祖辈世世代代生活在马背上,后来虽然与汉人杂居,但上上下下仍都精于骑射,故而猎场上上至皓首老翁,下至总角孩童,全都跨在马上,背弓负箭,刘符环顾一圈,笑道:“好!我刘氏男儿,各个都是英雄!今夜我就在这猎场设宴,不过可说好了,今天没饭给你们,自己打到什么,晚饭就是什么,打不到猎物的,今晚可要饿肚子了。” “是!” “话不多说,我先走了!”言罢,刘符一扬马鞭,当先去了。众人四下散开,或单人独骑,或三两成群,纷纷去寻找猎物。 刘符自恃骑射过人,故而毫不担心,只在林中信马由缰,等着看能不能遇到什么大一些的猎物。转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大猎物没看到,却碰到一队孩童,看着都还不足十岁,骑着小矮马,背上挎着短弓,腰间都悬着野兔。刘符笑道:“都打到晚饭啦?” “对呀!”他们家长不在,故而这些孩子见了刘符也不知道要行礼,纷纷开口答道。其中一个孩子见他两手空空,颇为同情,于是便解下腰间的兔子想要献给他,其他孩子见状也纷纷效仿,刘符笑着逗他们,摆摆手面色为难道:“你们自己辛苦打的兔子,我怎么能要?” 第61页 孩子们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于是又都纷纷从善如流地放下了手,只有最一开始给他兔子的小孩面色纠结了一阵,终于还是把兔子往前递了递,“还是给你吧,你这么久都没有打到猎物,肯定是打不到了,晚上没有东西吃,你就要饿肚子了。” 刘符长这么大,头一次被人嫌弃箭法,闻言面色颇为古怪,并不去接那兔子,又问道:“可是你把兔子给了我,自己晚上吃什么?”那孩子在小矮马的背上挺了挺胸,“我既然能打到第一只,就一定也能打到第二只,晚上一定有兔子吃的。”说完,抬起手,把兔子往刘符手中塞去。刘符接过兔子别在腰间,拍了拍他的头,哈哈笑了两声,问道:“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你爹是谁?” “我叫刘越。”这孩子问题答了一半,随即脸色一红,住嘴不言。旁边的小孩替他喊道:“他爷爷是云阳侯!”他们这几人年纪相近,平日里在一起玩耍时,难免攀比你爹爹和我爷爷哪个厉害,虽然各有胜负,但对外人说起时也都互相引以为荣,好像别人家的爷爷也是自己爷爷。刘符点点头,暗道云阳侯刘武自己不怎么样,倒是教出了一个好孙子,见刘越低下头去,奇道:“我问你,你怎么不说?” 刘越低声道:“爷爷不让说……” “云阳侯是几个最高的爵位中的一个,有什么不能说的?” 刘越嗫嚅,“我也不知道哪里惹爷爷生气了,爷爷一个多月前突然不让我在外面和人说自己是他的孙子。” 刘符摸摸下巴,随即恍然,暗道刘武真是人精,一个多月前正是王晟杀朱成之子朱子业的时候,刘武从此便让家人收敛,看来王晟那时为他立的威,还当真立起来了。刘符虽然对刘武带人弹劾王晟一事颇为不满,但也不得不赞赏他这个王叔真的聪明,他见了刘越,心中喜欢,于是笑道:“我欠你一只兔子,和你一起去打猎吧。” “好!”刘越对他也觉得十分喜欢,毫不犹豫便应了下来。虽然眼前这个大哥哥射箭不好,打不到猎物,一会儿一定会拖累他,但他笑起来的时候让自己感到莫名的亲切,心里一软,就不忍心拒绝他的提议。而且他也知道刘符是他们的王上,比所有人都大,虽然他还不理解权势的真正含义,但对刘符已经生出一种朦胧的崇拜,虽然不知道刘符厉害在哪,但是看到他就觉得十分厉害的样子。 刘越挥别了其他的孩子,然后就紧跟在刘符的后面,重又向林中深处走去。刘符坐在高头大马上面,刘越人小马矮,抬头只能看到刘符的马屁股,想要看到刘符的背影,得把头仰到天上去,刘越仰头仰得累了,正在扭脖子时,忽然听到刘符问:“我们打什么,还是兔子吗?” 刘越点点头,“我只会打兔子。一会儿看到兔子,你不要动,看我怎么拉弓,你也要学一学,不然将来在战场上,不会射箭怎么行?” 刘符笑了良久,才道:“正是。那就有劳了。” “你放心,我们一定能打到的。” 刘符颇为认真地点头贊同,而后为难道:“我胃口大,一只兔子吃不饱,怎么办?”刘越闻言一愣,随即咬咬牙,“我加把劲,天黑之前,应该可以多打几只给你。你,哎……你可一定要好好学射箭。” 刘符又问:“打好几只一模一样的没意思,兔子上面也没多少肉,要不然我们就打一只大的猎物,鹿怎么样?”刘越神色一整,严肃道:“打猎和读书都要循序渐进,你不要好高骛远,连兔子都不会打,怎么能打鹿呢?”刘符听他说话奶声奶气,但教训起人来却像大人一样,再也忍不住,伏在马颈上笑得直不起来腰,断断续续道:“你还知道…好高骛远这个词呢…哈哈哈……” “自然。”刘越没听出来刘符是在笑话他,摇头晃脑地认真道:“古人云:病学者厌卑近而骛高远,卒无成焉,你没有听过吗?” “听过、听过……”这一句刘符是真的没有听过,但是他哪里能承认自己读的书比一个不到十岁的娃娃都少。嘲笑他不通骑射可以,因为他本来就精于此道,一向颇为自信,所以别人怎么说他都不在意,但是嘲笑他读书不好就是真的戳到他痛脚了,要不是看刘越年纪小,童言无忌,他都是要生气的。然而他到底还是不能毫无芥蒂,于是反过来挑衅道:“咱俩可不一样。你已经会打兔子了,但还是不想打鹿,我看不是因为怕好高骛远,是因为力气小,打不了鹿吧。” 刘越脸一红,没承认也没否认,过了一阵道:“我力气小,打鹿容易失手,但是打兔子就会成功。如果失手,就没有饭吃;兔子虽然小,但是一定能打到,不会饿肚子。” 刘符闻言怔愣片刻,随即道:“好小子!” 刘越虽然不知刘符为何夸他,但是对夸奖颇为受用,低头神色自若地整了整衣衫,抬起头时一张小小的圆脸已微微发红。平日里若是有人夸他时,他都会两手撑在膝盖上,坐得更直一些,但现在他正坐在马上,忽然就有点不知道该把手放在哪里才好。刘符笑着摸摸他的头,带着他继续向前走去。 忽然,一只鹿迎面跑了过来,刘越没有防备,被吓得“啊”了一声,两腿下意识地夹紧了马腹,座下的小矮马吃痛,正欲向前奔去,被刘符一把扯住了缰绳,这才没把刘越甩到地上。这时这只鹿已经跑过他们旁边,刘符扭头去看时,见鹿的后腿上插着一只箭,正随着它每一步跑动而一颤一颤的。随即响起一阵马蹄声,一个也骑着小矮马的孩子从矮丛中钻出,伏在马颈上,松开了缰绳,两手拉开弓,瞄准片刻,随即“嗖”的一声射出一箭,这箭紧贴着鹿的蹄子落在了草地上,他也不灰心,马上又背手抽出一箭,这箭正中鹿腿,鹿哀鸣一声,却因为吃痛而跑得更快。这箭射入得太浅,鹿跑动几下后便被震落在地上。这个孩子又伸手向背后摸去,却见箭囊中空空如也,微微一愣间,鹿已跑得没有踪影,只好神色颇为黯然地从马上爬下来,见到刘符和刘越二人,只作不见,沉默地弯下腰在地上寻找散落的箭,重新装回箭囊里。 第62页 刘越低声道:“你看,打鹿就是会这样,我们快去找兔子,不然一会儿天黑了就不好打了。”刘符却摇摇头,“不,我们也打鹿。”说完,策马向着正在满草地找箭的孩子而去。刘越颇为无奈地嘆了口气,也跟在他后面。 “别的孩子都在打兔子,已经都打到猎物回去了,你怎么不打兔子?”刘符走到他旁边问道。这个小孩看了刘越一眼,随即收回视线,转向刘符,待看到他腰间别的兔子的时候,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鄙夷的神色。他本来正欲开口,此时却干脆闭上了嘴,显然不屑于和刘符多说,转身欲走,刘符哭笑不得地打马拦在他前面,挡住他的去路,低头直直地看向他,他这才无奈开口道:“男子汉大丈夫,要打就要打鹿、打大老虎,打只兔子算什么。” 刘符点点头,对此言颇为赞赏,又问:“你力气小,打不到鹿的,晚上没有东西吃怎么办?”这孩子将箭都收进箭囊中,不甚在意道:“要么吃鹿肉,要么就不吃。” “好!有志气!”刘符抚掌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却不料这孩子挺直了身体,站得如同一颗小树苗,将箭囊别在腰间,淡淡道:“只会打兔子的人,不配问我的名字。” 刘符今天可以说是大开眼界了,他征战日久,竟不知族中多了这么多有意思的小孩子。他还未再开口,刘越却先他一步上前道:“刘征,你什么也没有打到,还不如他打到了一只兔子。”刘征冷冷一笑,“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刘越,你的兔子呢?你不会是连兔子也打不到吧?” “你…我……”刘越一着急脸便开始发红,他偷偷看了眼刘符腰间的兔子,握紧了拳头,终于还是忍住没有说出刘符的兔子实际是自己打的,只说:“离打猎结束还有时间,我一会儿便能打到兔子带回去,总好过你空手而归。” 刘征冷下脸来,不再多言,转身便走。刘越也转身来拉刘符的袖子,“走,我们去打兔子。”刘符正看得有趣,见他们这么快便吵完了,颇为遗憾,闻言伸出食指,对刘越“嘘”了一声,“你听。”刘越不再说话,听话地闭上眼睛仔细倾听,刘征也停下脚步,向四野望去。 不多时,刘符伸手一指,低声道:“那边有东西。”刘越和刘征一齐望去,草木婆娑间,果然见到一只鹿正在吃草。刘征二话不说,当即翻身上马,张弓搭箭,只是手中的箭还未射出,整个人忽地一轻,竟然被刘符给单手提了起来,放在了他的马上。 刘征吓了一跳,正要挣扎,刘符却从他后面伸出两手,各自覆在他握弓的手上,把着他的手张满了弓。他们这边动静不小,鹿警觉地抬头,似乎是察觉到不对,吐出草转身便跑。刘征一急,就要松开弓弦,刘符却握紧了他的手道:“不急,你这弓小,现在射箭已经射不到它了,前面是河,你猜它会往哪跑?左还是右?”刘征毫不犹豫地叫道:“左!”刘符哈哈一笑,一夹马腹,这马便疾奔出去,“好!那我们就往左,赌一把!赢了就有鹿肉吃。”刘符拨转马头,向左而去,那鹿跑到河边,当真向左转弯,刘符早埋伏在那里,待和鹿的距离拉近,勐地一松手,白羽箭便飒沓而去。 这一箭正中脖颈,那鹿哀鸣一声,应声滚在地上,挣扎两下便不动了。 刘越的马腿短,跑得慢,好不容易才一个人赶上来,心里有些难过。他见刘符虽然长得高高大大,但是连射箭都不会,于是便生了几分爱护之心,把刘符当做自己的弟弟,处处维护他,用心教导他,但刘符却转头就和别人去玩,把自己忘在了脑后,一时间颇为心酸,这时见刘符一箭便射倒了一只鹿,又是崇拜又是惊讶,一下子便把不开心忘在了脑后,“原来你会射箭啊。” “箭无虚发。”刘符笑着吹嘘了自己一句,随后将弓扔进刘征怀里,将他放在地上,“去,把鹿带回来,今晚咱们三个一齐分了它。” 刘征见他露了这么一手,这时对他言听计从,无有不依,哪还有半分鄙夷的神色,闻言二话不说,当即便乖巧地朝着鹿走去。刘越待他走后才低声道:“这个鹿不是我打的,我不能吃,你们两个吃吧,我……”刘越低下头,握着缰绳扯向一边,让自己的小矮马转过身去,背对着刘符,“快要开饭了,我去打兔子吃,不然就来不及了。” 刘符哪能看不出他不开心,见状笑着上前,扯住他的缰绳,将他带到自己边上来,指着自己腰间温声哄道:“你不也把自己的兔子给我了吗?这鹿就相当于我们三个打的,我们把它和这个兔子一起吃。” 刘越点点头,正要开口,忽然听见刘征惊叫一声,二人一齐回头看去,见刘征跌坐在地上,原本已经死掉的鹿竟跑到了一丈之外。一匹通体火红的马站在死鹿旁边,挑衅般地踢踏了一下后蹄,随即便向一旁跑去。 它一张开四蹄,便如迅雷电闪般疾掠而去,踏草而行,仿若风卷平岗。刘符心中一动,他从未见过如此骏马,当即心痒难耐,谁也顾不上了,独自策马追逐而去。他胯下的马也是良驹,起码在雍国无出其右者,但不多时便被甩下了一大截,他一跑起来便知追逐不上,心里暗自嘆息,却不料这匹红马仿佛有意和他嬉闹一般,见他落在后面便放慢了步伐,等他追赶上来便又加速跑开,和他兜起了圈子。刘符有心放弃,但又实在觉得可惜,一面全力急追,一面暗自沉吟,正犹豫间,忽然发现这马又带着他跑回了原地,刘越和刘征傻傻地站着,看着红马和他依次从两人中间跑过。路过他们二人时,红马还得意地打了个响鼻。 第63页 刘符被一匹马不上不下地吊着,一时间继续追也不是,放弃也不是,这时看到刘征,想起他方才射鹿时的样子,心道自己还能不如一个孩子吗,于是便咬牙又追了上去。谁知红马仿佛有意和他闹着玩,总不让他追上,偏又总不让他跟丢,没过多久竟然又一次路过原处。刘符座下的马已经喘起了粗气,眼看着就要支持不了多久,但这匹红马却毫无疲倦之态,甩动着长鬣,仿佛对他们三个耀武扬威一般。 刘符一只手按上了弓,犹豫片刻復又放下,这匹马颇为神俊,伤之可惜,只能咬牙继续追去,只当自己今日来林中跑马。待第三次路过原处时,刘符环顾一圈,见刘越刘征两人都没了踪影,微微惊讶,疑心他们出了什么事,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忽然,只听到红马一声长嘶,刘符忙向它看去,竟见它踉跄了下,勐地向前扑倒。刘越刘征二人蹲在两侧,身上披着枝条树叶,手中各自握着藤条一端,中间已被折断,见此计奏效,各自扔下藤条,一齐向刘符望去。 “好!”刘符大喜,高声叫道。见红马眼看着又要站起,刘符哪能放过这个机会,纵身一跃,稳稳地落在了红马背上。红马又长嘶一声,只听“啊”、“啊”两声惊叫,红马奋起前蹄,勐地人立起来。 第29章 刘符未料到红马的反应这样迅速,他还没有扶稳,便被带得后仰过去。仓促之下他只来得及用左手抱住马颈,右手正欲向前挥出,被红马这么一甩,左手忙发力想稳住自己,却不料腕上的旧伤吃不住劲,勐地剧痛起来,手上一松便被摔下马来。 刘符“咚”的一声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幸好他落地前弓起了身子,这才没有磕到脑袋。两个孩子又惊叫起来,刘符没空管他们,见红马前蹄落在地上,趁着它还未站稳的功夫,右手撑地,勐地扫出一腿,正绊在红马还未落稳的一双前蹄上,他这一扫的力道非同寻常,红马站立不住,向前一歪便要跪倒。刘符大喝一声,趁着红马跪下的片刻功夫,一跃而起,翻身坐在马背上,两手紧紧抱住马颈,腿下也不闲着,缠紧了马腹。红马不多时便再次跃起,对刘符故技重施,扬起前蹄,几乎直直地站在了地上,只是这时刘符早有了准备,紧紧伏在马颈上,仿佛绑在上面似的,任它怎样甩也甩不掉。红马见刘符仍在自己背上,这时暴躁起来,前蹄后蹄不住交替蹬动,一次接一次地跃起,想要将刘符甩下去。它不知有多少力气,一直奋力挣动到天色擦黑,仍不知疲倦,刘符浑身早已被汗水溻透,头髮也散落开来,湿漉漉的紧贴在脸上,他却也同这匹马一般不觉有丝毫疲惫,只高声喝道:“好畜生!” 刘符脚下用劲,狠狠一夹马腹,红马吃痛,向前疾射而去。这红马背上虽载了一人,跑起来却仍如追风逐电,绝尘灭影,刘符只觉耳边风声唿啸,猎猎而响,山野树木竞相向后狂奔而去,狂风吹面,吹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只得深深伏低身子,紧紧抱住马颈。过得片刻,刘符才渐渐习惯,稍稍直起身,见这红马蹈山涉水,如履平地,心中愈喜,更是非要驯服它不可。刘符两手抱住马颈,勐地向左转去,那马甩动脖子,仍向前奔驰,长鬣甩在刘符脸上,让他一下子什么也看不清。刘符仰脸躲开,眼中一狠,随即低喝一声,右手勐地发力,推着马颈向左狠狠扭去。红马长嘶一声,疼痛难忍,终于转身向左奔去。 刘符又如法炮制几次,红马数次抵抗无效,知道背上的人就是正主,渐渐顺服,刘符向左拨转马头,它便向左转;轻轻一踢肚子,它便向前疾奔;收紧脖子,它便慢下四蹄。刘符见红马已经认主,便驱着它回到了原地。刘越和刘征一早便连刘符和红马的影子都看不见了,只能在原地等他,他们两个坐在地上,互相却不说话,刘征把鹿放在腿上,抱在怀里,刘越仰头看天,只作不见,也不知他俩之前是怎么配合得起来的。忽然听到得得的马蹄声,他们两个一齐循声看去,见红马迈着小步颇为闲适地走了回来,马背上的刘符披头散髮,却目光如炬,神采奕奕。刘符见到他们,得意地对他们哈哈一笑,随即停下马,翻身下来,却不料落地时脚下一软,一下没站住,坐在了地上。红马低下头舔了舔刘符的左手腕,刘符摸了摸它头顶的鬃毛,心中快意非凡。 “它听话啦?你可真厉害。”刘越跑过去,崇拜道。说着,他伸手也要摸红马的长鬣,却被甩开,红马对他打了个响鼻,而后高高昂起了头,让他踮脚也够不到。刘征不说话,看向刘符的眼中也充满了崇拜之情。刘符坐在地上喘息了一阵,随即站起,抚了抚红马的鬃毛,红马亲切地低下头蹭了蹭他的脖子,刘符笑道:“好马!你们说说,给它起个什么名字?” 刘越思索片刻,随即缓缓背诵道:“周穆王有八骏,一名绝地,足不践土。二名翻羽,行越飞禽。三名奔宵,野行万里。四名越影,逐日而行。五名逾辉,毛色炳耀。六名超光,一形十影。七名腾雾,乘云而奔。八名挟翼,身有肉翅。我们可以从这里面选个名字。” 刘征虽瞧不起他只会背书,但一时间也听得心驰神往,想起方才刘符骑在红马上奔驰,如同一团火在田野间飞掠而过,更觉目眩神迷,脱口道:“叫奔宵!”刘越反对道:“我觉得叫越影更好,越影、越影——逐日而行。” 第64页 刘符抚着马颈,眯起眼睛,看样子颇为愉悦,对他们两个的建议不置可否,一反常态地吟道:“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 “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吟罢,红马仰起头,咴咴长鸣。刘符纵声大笑,胸中豪阔难言。 “王上啊,可算找着你了!那边都炸开锅了,以为把你给丢了。这林子里黑灯瞎火的,你要不出声,我都找不到你。” 刘符耳边嗡嗡一响,不用看便知道是刘豪来了,他颇为无奈地转头笑道:“我一个大活人,有手有脚,还能丢了不成?王叔,过来看看我新得的好马!” 刘豪这时也走近了,林中昏暗,离得稍远一些,便只能看出黑色的轮廓,只好凑近去看。那红马见他伸手过来,打了个响鼻,向旁退了两步,后腿蹬着地,随时准备要踢人。刘符顺着马颈上的短毛抚了抚,稳稳扶住红马的头,红马便不再动,刘豪借着月色,拨开红马的嘴巴看了看它的牙齿,又拍拍它前后腿上隆起的肌肉,最后拨动了两下它的耳朵,仔细端详了一阵,贊道:“好马!好马!如何得来?” 刘符哈哈一笑,指着旁边的两个孩子道:“你问他们。” 刘豪这才看清旁边还站着两个矮豆丁,当真问了他们。刘越回答道:“是这匹马不知道从哪里自己跑来的,还差一点叼走我们的鹿。” 刘豪点点头,又问:“好一匹宝马!起名字了没有?” “还没有呢。这匹马通体赤红如火,疾于雷电,我看……”刘符摸了摸下巴,思索片刻道:“就叫它大红吧!” “呃……”刘越没忍住出了一声,商量道:“要不还是换个名字吧。” 刘符不听,问刘豪:“王叔觉得如何?” “行,取个贱名好养活!”刘豪丝毫不觉得不妥,随口附和道,眼睛仍黏在红马身上,一面看一面点头。 刘符利落地翻身上马,摸了摸红马的头,在它耳边唤道:“大红!”大红短嘶一声,算作应答。刘越作为这四个人里文学水平最高的人,见这样一匹神俊的宝马被安了个这样的名字,不禁痛心疾首,本来还想再说什么,却听刘符继续道:“刘征,你拿好鹿,咱们回去——嗯?我兔子呢?” 一直不做声的刘征这时两手勉强抱起了鹿,淡淡道:“一定是在路上颠掉了。” “没事,我看这只鹿肥的很,足够咱们三个吃了。”刘符将鹿接过来,放在马背上,牵过自己原先那匹马的缰绳,让它和大红并排走着,“你们两个都上马跟上。王叔,咱们回去吧,晚饭时间已经过了。” “可不是吗!”刘豪打马赶上,高声叫道:“我来之前,看他们眼睛里都冒绿光了。” “哈哈,王叔,你不饿吗?” 刘豪摆摆手,“我啊,我下午的时候就饿了,正好在草里捡到只死兔子,就随手烤了吃了……你们都看我做什么?” “没什么。”刘符转回头,摸了摸鼻子,没再说话,刘征面无表情,刘越收起哀怨的表情,默默低下了头。 他们一行人回到营地,刘符刚刚下马,之前遇到的那一队孩子便围过来,人人争相要把手里的兔子给他。刘符扯起嘴角,没几分真心地对他们笑笑,挨个摸摸头,便让他们离开了。这种被授意的讨好太明显了些,刘符一眼便能分辨得出来,可是他却想不明白,为什么总会有人想要把他当傻子耍? 刘符在正首坐好,众人随即纷纷落座。刘越和刘征坐在刘符两侧,也跟着他坐在正首,刘越看着底下的一众长辈,稍稍有些手足无措,不安地动了动屁股。刘征则一动不动地坐着,神色颇为淡然,只是眼神落在地上,谁也不看,不知道在想什么。刘符驯马时不知将簪子落在了何处,这时将头髮随意披散在两边,更衬得鼻樑高耸。他两手支住桌案,挽起袖口,露出精瘦的两臂,薄薄的肌肉微微鼓起,麦色的皮肤下涌动着年轻的力量,即使在生了凉意的林中秋夜,也让人看一眼便觉得他身上要透出热气来。刘符今年二十三岁,前些年勐拔个头,骨架长得高高大大,肉却还未来得及覆上去,故而平日里看着单薄了些,今夜却真真切切地有了些匈奴人的样子,在场的刘氏心中舒服了些—— 看,王上还是和他们一样的。 刘符环顾一圈,含着笑高声道:“诸位都等不及了吧!快,都趁热吃吧,我先来。”言罢,他拾起筷子,在面前的大鼎中夹了块炖鹿肉放进嘴里。 众人面前也各自摆着鼎,里面煮熟的肉冒着裊裊的烟,眼见他动作,却没人吃东西,下面反而渐渐响起窃窃私语的声音。 他们面前摆着鼎,摆着肉,却没摆筷子啊。 刘符却对下面的情况恍若未觉,又安然自若地吃了一阵,下面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王上,您忘给我们筷子了!” “就是!这……不给筷子没法吃啊。” 众人纷纷叫了起来,但也不是没人吃到东西。刘豪腰间别着把刘符去年赐他的金错刀,被允许带到席间,故而他见桌上没有筷子,也不以为意,抽出腰间短刀便割开肉,切成一块一块,扎起来塞进嘴里,惹得邻座眼红不已。 第65页 刘符指着刘豪笑道:“你们看,咱们右将军不就吃到了吗。去年右将军随我入川,一月之内攻下川南四城,我赐他一把金刀,看,这不就派上用场了,哈哈!” “这……”众人噎住。他们也不能说“我们又没有金刀,怎么能一样”,这话说出来便要短人一截,但没有筷子又着实不行,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更有些不拘小节的人,也不管筷子不筷子,干脆上手撕开肉直接吃了。 刘符笑着看着下面,也不表态,只等着有人开口。果然,云阳侯刘武站了起来,走到营地正中,对着刘符缓缓跪了下去,伏地恭敬道:“请王上赐箸!” “云阳侯是聪明人。”刘符摸了摸旁边刘越的头,将一块肉餵进他嘴里,笑道:“准了!” 话音刚落,便有卫士走上前来,将一双筷子交到刘武手上,刘武两手接过,再叩首道:“谢王上!” 刘符一扬手,刘武便缓缓站起,然后退回席间。 这时别的聪明人也明白过来,纷纷离席跪倒,对刘符道:“请王上赐箸!”余下一些人虽然不明所以,但看到别人找刘符要筷子便能要到,于是也纷纷效仿。刘符一一应允。 待众人都吃上了一阵,刘符和大家讲了讲在林中遇到刘越刘征的事,一笑过后,便放刘越回席间了。刘征因为父母都已去世,如今正寄养在叔叔家,故而被他仍留在身边,刘符觉得他年纪虽小,已隐隐有鲲鹏之志,以为酷肖自己,故而喜爱有加,取下腰带上的金珠赐给了他。 云阳侯在一旁看着刘符同人讲起少年时乡中的趣事,在正首时时捧腹不止,不禁拍了拍刘越的头,目光深沉似海,“你抓紧功课,再过几年,祖父就送你从军。” 刘越放下筷子仰起头,“爷爷,我觉得读书就挺好的,为什么要去打仗呢?” 刘武冷笑,“你打到多大的猎物,就能吃多少的肉,懂吗?”他看着刘越的眼睛,顿了顿又道:“但是咱们打到了肉,王上不给咱们筷子,嘿嘿,咱爷俩也一样吃不到。姓刘有什么用,哎,有什么用!”刘越不过十岁,哪里听得出祖父话中之意,闻言反驳道:“右将军就吃到了,他没有筷子,但是有刀啊。”刘武嘆了口气,“这就是为什么祖父要送你从军。”刘越摇摇头,“爷爷,我不懂。”刘武将手扣在他头上,将目光转向刘符,又嘆了口气,“你才多大!别说你了,我也是现在才明白。”今天的这齣戏,虽然是刘符有意敲打,但也是刘符为他们指出的一条出路,他如今贵为侯爵,却也不是稳如泰山,想保全身家、再上一层楼,就得按着这条划好的路走。 刘武目光沉沉地看向正首上的青年。刘符在他眼中,不过是半大的娃娃,喜怒形于颜色,哪怕打娘胎里便开始钻研世故,又能精明到哪去?刘武活了六十年,在他看来,刘符就好像一滩浅浅的水,一眼便望到了底。哪怕是现在,他也仍在和人笑着,闹着,毫无架子,仿佛胸无城府,可以任人拿捏。但是……刘武悄悄握紧了手中的这双筷子,眼神暗了下去,却忽然浑身绷紧,忙回过神来,随即举起酒杯,遥遥一敬,迅速露出恭谨的笑容。 不远处,刘符笑着举起酒杯,也对他隔空示意,而后仰起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第30章 刘符当夜与众人就地扎营野宿,不意竟错过了他婶婶为他精心准备的“惊喜”。 这一日没有朝会,刘符起了个大早,在心爱的大红身上套了鞍辔,趁着集市上还没人,一路肆无忌惮地跑马进了宫中。刘符没让别人碰大红一下,自己亲自为它钉了马掌、剪了鬃毛、又用崭新的硬毛刷给它浑身刷洗了一遍,如是折腾了一上午,才摸摸大红的头颈,恋恋不捨地离开了马槽。 刚一进内室,刘符便见到两个人影,见了自己便柔柔地跪在他面前,齐声道:“妾等参见王上。” 刘符手上还沾着马毛,冷不丁被吓得后退两步,拿眼神示意旁边的小内侍,小内侍忙道:“王上,这是右将军夫人昨夜送进宫来的,没想到王上昨夜没回来,奴不知该把她们安顿在哪,就让她们先在这儿等着了。”说完,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交给刘符,刘符展开一看,见上面写着二人的家室、年龄,大略扫了一眼,便放在一边。 “先起来吧。”刘符见两个女孩身如弱柳,也不好让她们一直跪着,便抬手让她们起来。趁着二人站起时,刘符打量了她们一下,见二人都是生面孔,心里忽地转过一个想法:婶婶没和上一世送进来同样的人,那他原本的两个儿子岂不是也没了吗? 刘符目光方一落在第一人身上,她便有些羞怯地低下了头,这是杨氏,刘符暗道。见她不与自己对视,刘符便也转开视线,看向第二个,见她竟不闪不避地回视自己,心里称奇,但也没说什么,这个是……刘符又看了一眼纸,萧氏。 三人一时无话,两个女孩看着都不过十五六岁,都不敢贸然开口,刘符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借着宫人送上的热布巾擦了擦手,暗自嘆了口气。他回来的时机不对,若是昨天夜里回来,他在席间本就喝的半醉,又看到温香软玉,自然要共度良辰。只是他昨夜临时起意,住在了渭水,再回来时已是日上中天,若叫他白日宣淫,他还真干不出来。 第66页 “你们两个随我来吧。”刘符想着既然是第一次见,又让她们等了自己一夜,便索性出手大方一些,带她们进了府库中,要她们自行挑选一样东西,选中什么都可带走。 刘符也是多年未曾进过内库,一见之下,几乎被自己的富有吓了一跳。刘符心情大好,听到身后有人低声唤自己,便转身笑道:“选好了?” 萧氏两手抱着一只紫铜脚炉,稍微向上提了提,仰脸看着刘符,“臣妾选好了。” 刘符见她拿的辛苦,便伸手接过,发现这脚炉其实轻得很,他一根小指就能勾的起来,不免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疑惑她怎么会这么弱不禁风,萧氏红着脸微微低下了头,片刻后又抬眼偷瞄刘符。刘符拿着脚炉端详了一阵,忽然眼神一亮,“你再选些别的,丞相畏寒,用这个正好。” 萧氏显然没有料到,脸色僵硬了一下,但瞬间恢復如常,又转身寻了一圈,过不多时,寻得一副通体雪白的狐皮暖耳,回到刘符身前,也不说话,只盈盈地看着他。刘符打量了一阵,满意地点点头,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又伸手接过,“你再选些别的。” “王上……”萧氏眼神里忍不住带上了一抹怨尤,刘符这时也意识到自己有些过分,脸上一红,一手提着脚炉暖耳,一手揽过她,往内库深处走了走,保证道:“爱妃尽管挑,我这次可真不横刀夺爱了。” 萧氏半信半疑地看了刘符一眼,刘符见状,为了避嫌,干脆把两只手都背到身后,抬抬下巴,示意她去,萧氏这才又去挑选。刘符转身,见杨氏从进来便一动不动,以为她是害羞,于是安慰道:“不必拘束,你随她同去便可。”不料杨氏却低声道:“臣妾全凭王上做主。王上选什么,臣妾都是喜欢的。” 刘符瞬间觉得这个人比萧氏厉害一些,回头去看萧氏,此时正好在柜子后面,看不见神色。 最后,两个人一人头上插着一只簪子,便跟在刘符身后出了内库,反倒是刚到赵国的王晟莫名其妙地得的多一些。 “外臣王晟,代我王问赵王安。”王晟见赵王无需跪拜,只一揖算作行礼,“晟奉我王令,亲督麦、粟各二十车,另有护卫军士千人,在太原城郊十里等候。” 赵王看着四十余岁光景,留着络腮的鬍子,身形长大,甚是魁梧,听闻此言,拉长声音“噢”了一声,笑道:“今年北方大寒,寡人向江北三国求粮,只有雍王应允,又劳雍相亲自来送,真是给寡人好大的面子!人都道雍王反覆,行事颇类蛮夷、有胡风,寡人看这胡风也没什么不好的!总比那些——” 王晟心中暗自惊诧,一时揣摩不透赵王的意思,按说听他话中之意,分明是要与雍国撕破脸,但赵国新承雍国借粮之恩,此时反目,也不知“反覆”二字要落到谁头上。何况赵国缺粮,若是用兵,粮草难以为继,这时翻脸于他们全无好处,故而赵王就是与雍国有天大的仇,这时也该忍下来,遑论两家本无多大的仇怨。王晟心中百转千回,却想不出赵王此时这样说究竟是作何打算。 不过赵王还未说完,王晟便听得左手边响起一阵咳嗦,循声望去,见一鬚髮尽白的老人,委顿地坐在正首,拍着身旁的凭几边咳边说:“我王慎言!”王晟打量了一眼便收回视线,见他双眼浑浊,便不以为意。 赵王顿住,随即自知失言似的,摆了摆手,忙道:“寡人知道了!许右相,你快轻点咳吧!”又对王晟说:“寡人方才只是随口感嘆一句,并无他意,雍相莫要多心。” 王晟心里暗暗有了计较,开口试探道:“关东诸国,一向对我王多有误解。譬如赵魏交战,魏国求救于我王,我王当即发兵,提步骑十万,前往救援——” 赵王一拍桌案,大声打断道:“雍相不提这个也就罢了,一提寡人就来气!我两国交战,关你雍国何事?非要硬插一脚进来,坏了寡人的好事。我们出兵出人,看着倒像是鹬蚌相争,最后反而叫你们渔翁得利了!” “王上!”老人又咳起来。 “大王何必动怒,且听晟一言。”王晟笑道:“人或有道我王反覆,欲救魏却灭其国,殊不知魏王与我结好在前,背约在后,昔日魏王为解吴城之围,与我约定,若我雍国发兵相救,便割吴城三郡于我。却不料我王发兵至于吴城下,满城魏军竟作壁上观,坐望雍军与赵苦战——大王想必已听说了。后魏国更与我背约断盟,绝口不提三郡之事。不知大王与我王易地而处,又当如何?” 赵王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缓和了脸色,嘿嘿笑了两声,“这么一说,你们雍国反倒像是受害的那个了?” 王晟还未开口,便听一个声音忽地插进来道:“上次雍国趁我们打的疲惫不堪的时候偷袭,算不得胜了,来日当堂堂正正地一较高下,不教你们领会一下我大赵的厉害,你们还以为我王兄像何武一样好欺负呢!” “石勐!你要和谁一较高下呢?”赵王怒目圆睁,将方才出声这人喝得缩回了脖子,那人似乎还想说什么,赵王瞪他一眼,他哼了一声,便不出声了。赵王拿两指敲敲桌子,随即转向王晟道:“此乃寡人之弟,雍相见笑了,今日谁也不许再言兵事——违令者斩。” 第67页 “久闻石将军大名,今日得见,果然是员虎将。”王晟笑贊。 半数赵臣闻言都不忍直视地低下了头,石勐本人却浑然不觉,反而面色稍豫。 “在下有一疑惑,本不该问,只是实在好奇,若有唐突,万望雍相莫要怪罪在下。”坐在右首一直未曾言语的年轻人忽然转向王晟,王晟方才已暗自注意他很久,这时听他发问,便道:“左相但问无妨。” “闻君一路都在分发雍国的干馍给灾民,雍相为何如此心急,三五日便能到太原,到时候再分发这么多车的粟、麦不也不迟么?如今粮食已到太原,本应官府组织饥民,见雍相热心此事,欲邀君同往,不知尊意如何?” 王晟两手拢在身前,闻言左手下意识地搓了搓右手小指,不假思索道:“晟押运灾粮,一路上饥民相携随行,若不给些粮食,则饥民尾随不去,恐生事端。这些饥民大多都是流民,难以为炊,晟只得将军士们的口粮分与他们。至于分发粮食,此乃贵国内政,晟乃外臣,实不敢越俎代庖。” 那人也不追问,行了一礼便转回身去了。赵王见他们说完,便站起身来,“雍相一路劳顿,且在馆驿小住两日,待忙过这两天,寡人亲自为雍相设宴送行。” “多谢赵王。” 王晟躬身一揖,随即便有人前来引路,王晟跟在那人身后,临行前回头深深地看了方才出言相诘的左相一眼,趁他还未发觉,先收回了视线,将两手拢进袖中。 第31章 “丞相,怎么样?”王晟刚一出宫,候在外面的李七便将从雍国特意带来的青色鹤氅披在他身上,王晟看了在前面引路的卫士一眼,不答反问:“兵士都安顿好了?” “是。方才属下和赵国的一个将军一同安排的,除了留二十亲卫随丞相一同住在馆驿外,其余人都已经安顿好了。孙将军和他们一起,属下随丞相走。” 王晟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算是听到了。李七察言观色,见此也不再多言,专心赶路。 另一边,王晟走后,赵王没过多久便也散朝,左相陈潜跟入后殿,赵王喝了口茶,令人给陈潜也上了一盏,疑惑道:“陈爱卿有何事?” 陈潜正是而立之年,比王晟也只小几岁,只是未蓄鬍须,面容又有些女相,故而王晟乍一看时,便以为他十分年少。这时他在赵王对面坐下,也啜了口茶,将杯盏捧在手里,慢慢道:“王上可知,王晟为何命人沿途分发雍国产的干馍?” 他说到“雍国”二字时,特意咬字重了些,期望赵王能听懂他弦外之音,可惜赵王一头雾水地把问题又向他抛了回去,“方才他自己不是解释过了吗?” “王上,他是在收买人心。” 赵王先是迷茫了一阵,随即恍然大悟,长长地“啊”了一声,过了一阵面上却又浮现出不贊同的神色,缓缓摇了摇头,“爱卿多虑了,几张馍能收买什么人,总不能因为拿了别国一张馍就跑那边去吧。” 陈潜也不好多说,他知道王晟收买的不是现在的人心,而是将来的人心,换言之,他此行是在为日后安抚赵人早作打算。这位雍相就如此自信,以为雍赵争锋,最后一定是雍国取胜?居然未雨绸缪到这种地步。陈潜几乎想要冷笑,却到底没笑出来。 “王上,此人非等闲之辈,又深为雍王倚重,引为辅翼,久必为患。依臣看来,不如早图。” 赵王愣了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仿佛听到了极好笑之事,笑了半晌方才停下,“人家不远千里来送粮,解了寡人的燃眉之急,就因为路上发了几张干馍,爱卿就要寡人杀了一国之相?爱卿啊,你自己说说,哪里有这样的事——把寡人的弓拿来!” 陈潜却不接这话,自顾自地继续道:“若果真除掉王晟,则必然与雍国结仇,只是眼下正是寒冬,非用兵之时,雍王即使有心发兵,也得等开春以后,届时冬麦已收,自然不惧与之一战。假使雍王乘冬发兵,北方盛寒,必教他有来无回。” 他说话时一直觑着赵王的脸色,见他皱着眉头,不像是听进去的样子,悄悄嘆了口气,解释道:“雍王灭魏一役,足见其武略。今见其相,亦非常人。臣闻雍王外出,即以国事全托于王晟,其见信如此。若此二人协心,日后必为强敌,不如先去其一。” 陈潜说着,凑近了些,声音渐渐压低,“王上若患杀之无名,且有损道义,不妨看雍王借救魏之名灭魏一事。雍王陈兵十余万于洛阳城下,如此大军,岂是从天而降?若本意为救魏而发兵,何须带这许多人马?可知雍王早有灭魏之意,只不过是借吴城之事发难而已。王晟今日当庭诡辩,皆因雍国已获全胜,所谓成王败寇,既是胜了,便自有万般说辞。王上以为杀王晟无名,然雍王灭魏又因何名?” 早有内侍送来赵王平日常用的铁胎弓,赵王仔细擦拭弓身,闭起一只眼睛对了对准,口中不以为然道:“欸!爱卿多心了。什么强敌,寡人看刘符不过是一黄口小儿,奶都没断干净,洛阳那一战虽然打得精彩,但他要是敢对我赵国也这么做,进了河东,便是进了笼子,寡人让他连上党都出不去!至于王晟,不过一介书生罢了,书生能有多大的能耐?至于让寡人无缘无故地背上一个擅杀外臣的名声么?” 第68页 陈潜听着,面色变了一变,随即恢復如常,“王上若顾忌名声,臣可略施小计,要王晟自乱阵脚,再藉故杀之,管教雍王无话可说。如今王晟已在王上股掌之间,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万望大王莫效宋襄之仁。” “寡人看没这个必要。左相莫不是以为,战场上寡人打不过他们,非要用这些阴谋诡计吧?”赵王将弦上弓,轻轻拉了拉,站起身来,“寡人要去练箭了,顺便再去看看将士们,陈爱卿若无事,便退下吧。” 赵王既已下了逐客令,陈潜也无法再说什么。他这大王一向重武轻文,又性情耿介,不喜阴谋,而他一是手无缚鸡之力,二是所出之策又常常不能为外人道,故而正为赵王所不喜。如今他好不容易坐到这左相之位,若再纠缠此事,必惹赵王不快。幸而他也非固执之人,也就不再坚持,对赵王见礼之后便告辞了。 赵王不答应也无妨,他自有办法,绝不会让王晟在他赵国自来自去,如入无人之境。 “丞相,赵国的大臣都是什么样的啊?”李七一进门就问。 王晟挡住李七伸过来的手,自己拍了拍大氅上的雪,“都是大臣,能有什么不同。”不知想到什么,他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眉头暗暗皱起,“赵王性情直率,口无遮拦,但也是明白人。赵王弟年幼鲁莽,不堪大用。右相许敬年迈昏愦,不足为虑。我唯独担心左丞相陈潜,今日他廷上那一番话,恐怕藏着杀机。” 李七原本被刘符派来就是护卫王晟安全的,这时听了“杀机”二字,登时警惕起来,“那丞相,属下去通知一声孙将军,让他做好准备。” “不必。一千人马停驻京城,已极为敏感,此时不宜轻举妄动,以免授人以柄。你去传我的命令,叫偏将军严令士卒,除非奉命,否则不得擅出,违令者斩。” “遵命!” 李七领命后却不急着走,面色有些踌躇,王晟知他心中所想,安抚道:“不必太过忧虑。来的路上我叫士卒分发粮食,也是想让出使一事人尽皆知,一旦生变,赵国也当有所顾忌,你自去便可。” “是。” 李七正要动身,忽然听到门外士卒来报,说是赵相陈潜来拜访,现在已在正厅等候。 “丞相,这……”李七心说,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这边刚说完他话露杀机,那边他就莫名其妙地前来拜访,肯定来者不善。 王晟脱下大氅,将两肩的水珠细细抹去,折好放在塌上,低头整整衣衫,“也罢,总是躲不过的,你先去吧。” 李七搔搔头,出门去了。 王晟不疾不徐地去正厅迎人,临到门外,才加急了脚步,见了陈潜便道:“不知尊驾来此,有失远迎,还请赵相恕罪。” 陈潜笑道:“雍相何必见外,在下虽远在三晋,却对雍相早有耳闻,闻君为政一年,蜀中即大治,国中称美,中原亦以为善政。在下欲与雍相相交久矣,惜乎久不得见,正巧今日雍相到此,在下也可略尽地主之谊。”说着,提起一坛酒,“此为汾清,天下闻名,出了赵国可就喝不到了。” 蜀中之治,是王晟一直想从刘符口中听到的,这时被陈潜先点破,他却只觉有惊无喜。蜀地偏远,蜀道险峻,陈潜却似对其颇有了解,若要王晟说说赵国各地的情况,在此次使赵之前,他自问是答不上来的。王晟心中一凛,面上却不显,侧身请陈潜入座,缓缓道:“二川之地,久不通于中原,故蜀中之民,不习教化,教以廉耻,即有小成,至于大治,实不敢当,料多妄传耳。” “哎,雍相谦虚了。”陈潜揭开酒封,一股子醇清的香气便冒了出来,“清、正、甜、净、长,汾清是也,雍相尝尝。” 王晟笑着摆摆手,“晟身体有疾,素来不能饮酒,却要辜负赵相一番美意了。” “这汾清的好处雍相可有所不知,冬日温些喝,既能祛寒保暖,又可温中健胃。”陈潜呵呵一笑,盯着王晟,似是怕他不放心,“在下先饮如何?” 王晟与他对视,“晟当真滴酒不能沾,若勾起旧疾,怕误了正事。” “既然如此,也罢!这坛好酒可就便宜在下了。”陈潜也不坚持,招唿王晟的护卫给自己温上酒,又道:“雍相一路进京,都有何见闻?在下久居庙堂,连这太原城都不怎么出,雍相若是不弃,不妨与在下说说。” 王晟失笑,“晟忙于赶路,一路上又大雪弥天,目不见物,未尝失路便已是幸运,又何来见闻?” 陈潜一手挽住袖口,一手从碗中取起注子,倒入杯中,杯中腾起裊裊的热气,他凑到鼻下闻了闻,满足地嘆了口气,向后靠了靠,仿佛十分放松,一边啜饮一边道:“雍相从长安出发,竟绕到了晋城,一路取道上党、阳邑,这些可都是我赵国的军事要地,依在下看——”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似笑非笑地看着王晟。王晟右手拇指轻拨了一下桌角又顿住,却面色如常,也不打断,静静等着陈潜后面的话。陈潜不急着开口,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嘆出了一口酒气,才继续道:“嘿,也算不上幸运,还不是迷路了!” 此言既出,二人间绷紧的弦便霎时松了。 第69页 “赵相说笑了。晟在洛阳有些政务,我王得赵王书信时,晟恰好在洛阳,与赵不远,因此便领命北上。”王晟这事做得明显,故而早已猜到赵国会有人看得出来,却不料陈潜提起这事后却并没有出言点破的意思,王晟一时拿不准此人究竟作何想,因此便拿事先准备好的託辞搪塞过去,要看他下一步且如何走。 却没想到陈潜忽然终止了谈话,直接站起身来向他告辞,“今日天色已晚,在下便不叨扰了。这酒雍相不喝,便分给下人罢。若是满意,在下改日再带几坛来。” 王晟怔了一瞬,随即跟着站起,将陈潜亲送至门口,侧身道:“今日多承赵相厚意,恕不远送。” “雍相留步,在下改日再来拜访。”陈潜言罢,作了一揖,洒然而去。 王晟将两手拢进袖子里,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站着,大雪不多时便盖住了他的肩膀,他却也未觉出冷来。今天这场谈话不知所云,又戛然而止,他细细回想,好像从头到尾都被对方牵着鼻子走,看似被他引得说了许多,细想却又似乎没说什么。若说是试探,却也不像,反而倒像是特意来敲打他。王晟左手下意识地伸向腰间,却摸了个空,他的佩剑早在面见赵王前便已卸下了,还未来得及繫上,此时腰间空无一物,让他心里也隐隐有些空落落的。王晟蜷起手指,思索愈深一分,眉间的褶皱便也愈深一分—— 赵国一行,恐怕要横生枝节。 远处散市的击钲声响起,他回过神来,拢拢衣襟,踩着庭中的积雪,沉默地向屋中走去,转身时面色已恢復如常。 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 丞相:在作死的边缘大鹏展翅 陈潜:瞧,我发现了一个落单的雍国丞相!不要放过他,裹上鸡蛋液,粘上面包糠,下锅炸至金黄酥脆控油捞出,隔壁雍王都气哭了x --- 预警:有盆友问王上这一世有没有女人,我觉得应该先在这里说一下,这篇文比较现实向,刘符作为一个正常的开国皇帝(啊,我剧透了吗!),肯定不会是因为喜欢男人就不生鹅子的,丞相当然也不会答应,毕竟事关国本。所以不能接受这一点的盆友可能要注意避雷了x 用耽美圈的说法,大概是叫,攻黄瓜不洁?这样...... 第32章 “张达,交代你的话都带到了吗?”陈潜站在门口,半阖着眼睛看着张达给自己套上靴子。 “果不出大人所料,石将军暴跳如雷。”张达替他穿好鞋,将一只小方盒送到他手里,然后退后半步,躬身站在他身后。 “嗯,”陈潜笑笑,“如此最好,好戏在即,我得提前到场。” 张达也笑:“大人慢走。” 陈潜这几日一有空闲便往王晟的馆驿跑,王晟的卫士已见怪不怪了,又不好在赵国的地界阻拦赵国国相,于是陈潜便畅通无阻地一路进到正堂。 他在里面等了一会儿,王晟才姗姗来迟。见王晟只着里衣便出来见他,头髮湿哒哒的披在两肩上,陈潜眼神闪了闪,坐在短塌上未动,抬头看着王晟笑道:“哎呀,来的不巧么,打扰王兄沐浴了。” 不过几天的功夫,他们俩已渐渐熟稔起来——而且是称兄道弟的那种熟稔。王晟随意将头髮拨到身后,在陈潜对面坐下,“陈兄哪里话,来,让我看看陈兄又给带什么好东西了。”说着,伸手要拿起陈潜放在桌上的盒子。 陈潜却先他一步,抬手按住了盒子,“不急,王兄可知,这天下有四大名砚?” 王晟见他想要先卖关子,便叫人取来布巾,自顾自地擦起了头髮,摇了摇头,“未曾听过。” 陈潜嘆了口气,颇为无奈地笑道:“王兄可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啊。” 王晟赧然,“乡野之人,向来粗陋,陈兄就莫要取笑于我了,愿闻其详。” “王兄既然一个都不知,那我这关子可卖的没意思了。”陈潜一面摇头,一面拿开手,对王晟示意,王晟放下布巾,打开了盒子,见里面是一方红如硃砂的砚台,轻轻拿起来端详,只觉触手细腻,如婴儿皮肤一般,纹理天成,除此之外也无甚特别,但口中仍贊道:“此砚真非凡品。” “哎,王兄却不知,此砚的好处还不在这。”陈潜颇为神秘地笑笑,似乎在等着王晟发问,于是王晟便凑近身子问道:“何解?” “此为澄泥砚,其他砚台多取材于石头,它却是取黄河千年渍泥烧炼而成,此砚储墨不涸,积墨不腐,厉寒不冰,呵气可研!不然何以名列四大名砚?” 王晟这回倒是真心赞嘆了,“如此——” 他身子一动,忽然听到地上“叮噹”一声脆响,王晟神色一变,忙低头去看。陈潜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下面,见地上落了一块正圆形的白玉,还未看清,便被王晟拾了起来。王晟将玉拿在手里,对着光翻来覆去地端详了良久,神色居然颇有些紧张,陈潜在一旁看着,不由惊奇,问道:“王兄,此为羊脂白玉吧?” 王晟终于确定玉上没有裂纹,也不给陈潜过目,迳自收进了怀里,笑道:“陈兄好毒的眼睛!” 陈潜心道,羊脂白玉虽则名贵,但也不至于这么宝贝吧。眼前这方澄泥砚,够买十块这样的玉了,也没见他如何意动,这雍相是真不识货还是怎地。他笑着摇了摇头,“王兄让匠人在玉上打一个孔,串起来佩在腰间,便不容易掉落了。” 第70页 见王晟但笑不语,他思索一阵,恍然大悟,“哎,是我多事了,看王兄连沐浴时都要带着,哪里捨得在上面打孔,该罚该罚。” 王晟笑道:“白璧无阙,何必添瑕。” 陈潜眼神微动,“看王兄如此,想来此玉甚为重要吧?” “我王所赠,不敢离身。”王晟不愿多谈,点到即止。 他话音刚落,忽闻窗外喧嚷起来,隐隐又有甲冑相撞的声音,他下意识地扫了陈潜一眼,见陈潜也正朝窗外望去,面上神情颇为疑惑,似乎也对门外发生了何事一无所知。王晟眼神一嘲,霍然起身,正要唤人来问,李七便已进了门,“丞相,石勐将军带兵围了馆驿!” “石将军?石将军没事围了馆驿做什么?”陈潜自言自语道。王晟没有接话,匆匆披上外袍,挽起还在滴答淌水的头髮,大步向外走去。 王晟站在门口四下看了看,见馆驿果然被团团围住,石勐骑马立在正中,身上甲冑齐全,王晟正要迈步向前,却被赵国的兵士挡在了石阶之上。他带来的二十护卫原本正在大门两侧举起刀鞘与赵军对峙,见状便护在王晟身侧,纷纷抽出了腰间的佩刀。王晟站在台阶上,对着石勐喊话道:“石将军为何围了在下的住处?是奉了赵王之命,前来拿住在下、还是在下无意之间得罪了石将军,惹得将军不快了?” 和他不同,石勐不用喊,声音便清楚地传了过来,“少废话,你别以为你收买人心的那套把戏我看不出来,我大赵岂是让你撒野的地方?” 王晟笑道:“在下那日在朝会上不是解释过了吗?在路上分发粮食实属无奈之举,将军当时也在场,如何就出此诛心之语,这在下可万万不敢当。” 石勐烦躁地一甩马鞭,“本将那日是被你骗了,这次还能再中你奸计?来人,把他给本将拿下,违抗者杀无赦——” “将军且慢!” 陈潜跟在王晟后面,在这千钧一髮之际分毫不差地及时赶到,与王晟并排站在石阶之上。石勐见了他,瞪圆了眼睛,“左丞相?你怎么在他这儿?” 陈潜打量了四周一圈,摇了摇头,向前迈步,见没有人拦着他,他便走到正中间,“剑拔弩张的,岂是待客之道?将军且让兵士后退几步,你我借一步说话,如何?” 石勐狐疑地看着他,犹豫片刻,下令让兵士都后退十步,让出一片空地,自己打马上前,指着仍站在馆驿门口的王晟道:“说吧,怎么回事?你怎么和这个人私自有往来?” 陈潜失笑:“他为雍相,我为赵相,我们二人相交,怎么被将军说的跟见不得人似的。” 石勐压低声音,“可他是雍国奸细!再说了,不是张——” “哎!将军,”陈潜打断他,声音倒未特意压低,“你想想,哪有一国之相被派出来做奸细的道理?将军也忒多心。再者,王上都还没说什么,将军就私自派兵,围了雍相的馆驿,这往小了说,是将军护国心切,意气用事了,往大了说,那可就是伤了两国和气啊!王上听说此事后,能轻饶了将军吗?” “这……你……”石勐被他弄得一头雾水,陈潜将手搭在他的马辔上,继续道:“将军若是觉得我这个左相说话还好使,不妨卖我一个面子,把人马都收走。日后若是王上有令,将军再来拿人不迟,如何?” 石勐看看王晟,又看看陈潜,明显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但陈潜好说歹说,最后总算是把他和手下的军队劝走了,陈潜见人马退去,便走回到台阶上,对王晟一揖道:“我们这位石将军,就是这般性急、脾气爆,王兄莫要放在心上,我王听说后少不了要收拾他一顿,我在这也代我王向王兄……向雍相赔罪了。” 王晟摆摆手,“陈兄说哪里话,今日还得多谢陈兄替我解围。若不是陈兄在,看石将军这般气势,我今日可免不了一顿皮肉之苦了!” 陈潜笑了一阵,面色渐渐凝重起来,不无忧虑道:“王兄,你我多日相交,我早把你看做知己,如今我有一句肺腑之言相告。” 王晟忙敛了神色,朝他伸出一只手,“陈兄请讲。” “此事虽然看似是石将军自作主张,但石将军是何人,你我也清楚,他是我王之弟,若论我王亲重之人,我还要在他之下。他这番动作,我看未必不是我王私下授意的。”陈潜压低了声音继续道:“王兄入赵后的动作,我王早有所怀疑,此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只看我王如何看待此事。以今日来看,王兄处境不妙啊。” 王晟拧起眉头,隔了半晌,缓缓点了点头。 “这一次还只是小打小闹,三言两语便煳弄过去了。但明日王兄便要归国,我王要设宴送行,那时……可未必还是小打小闹了。王兄是聪明人,想来已明白我的意思。安身之法,不用在下多言,在下只有一句——王兄可要早作打算,以免追悔莫及。” 王晟思索片刻,一揖道:“多谢陈兄提点!” “哎,我可什么都没说。”陈潜摆摆手,“我现在去面见我王,王兄,好自为之。” “陈兄慢走。” 第71页 王晟目送陈潜消失,才转身回屋。他从方才便头痛不已,这时终于回了房间,便半躺在软塌上闭目养神。李七拿来被他放在一边的布巾,想要替他擦擦头髮,却发现头髮上的水都冻成冰了,一擦便往下簌簌地掉冰碴。他“哎呦”一声,“属下方才就说,要帮您擦干了头髮再来见赵相,您偏不要,要是受凉了可坏了。”他心里疑惑,丞相平日里见谁之前都会注意下仪容,今天怎么这么反常,连头髮都不擦就见人了呢,只是王晟在他心里积威颇重,他到底没敢问出来。 王晟一直闭着眼睛,却好像看出他的疑惑似的,按了按额角,嘴唇泛白,却似笑非笑道:“陈潜一连来了这么多日,我若再不与他熟络一些,他也不好走下一步棋。” 李七自然没有听懂他话中之意,便也不多言,转身拿来一条热毛巾,给王晟把头髮上的冰化开,再取来干布,缓缓擦拭起来,随口道:“今天还真是多亏了赵相解围。” 王晟低嗤了一声,没有说话。 “看您面色不好,属下让人给您熬些姜汤喝吧。”李七见擦得差不多了,放下布巾,见王晟不置可否,又接着道:“要是您病了,回去王上能扒了属下的皮。” 王晟转头,笑问:“如此怕罚?” 李七察言观色,见这么多天总算在王晟脸上看到了一丝真笑,忙再接再厉,笑道:“属下是怕王上担忧。” 王晟哼了一声,将脸侧倒另一边,抬手扶了扶额头,赶人道:“去吧,莫闹我了。” “得嘞,属下这就去熬汤。”李七嘿嘿一笑,麻利地退下了。 --- 丞相:嗯,这块砚真是挺不错的——妈耶!!!我的小白玉掉了!!!快捡起来看看磕坏哪了吗呜呜呜qaaaq 【负责地声明:丞相请以实物为准】 --- 然而机智的李七早已看穿了一切! 李七的化学笔记:丞相,固体,不溶于水、油、酒精、常见强弱酸、硷性溶液等,可溶于试剂“王上”,溶解性极高,不易饱和,溶解后液体变为___色(有待进一步观察)。 --- 陈潜的日记:王晟,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极度缺乏鑑赏能力,被贫穷限制了想像力。怀疑雍国的公务员待遇可能很低(红线圈出强调)。 第33章 王晟从赵国带去的二十车粮食,尽数分发完毕。次日,赵王在晋阳宫设宴,为王晟送行。 “偏将军赵援听令,你带全部军士去北原等候,不得轻举妄动。如有违抗,定斩不赦。” 赵援神情一肃,立刻低头领命,“是!” 王晟点点头,又转向李七,“你也跟随偏将军去北原候命。” 李七却道:“丞相,请让属下同去。” “你去做什么?”王晟皱眉。 “属下奉王命护卫丞相,不敢有丝毫纰漏。北原距晋阳宫相去数里,席间若有异动,属下在远处,照应不及。若属下在旁,也好护得丞相周全。” “赵王设宴,又非龙潭虎穴,我一人去便可,带旁人不合规矩。” 李七却异常坚持,只道:“请丞相允属下同去!” “也罢,”王晟思索片刻,“那便选十个亲卫随我同去,在殿外等候,只你一人随我进殿,叫余人随偏将军于北原等候。” “谢丞相!” 王晟从馆驿驱车到了晋阳宫,缓缓拾级而上。昨天一番折腾下来,他果真受了凉,从夜里便发起热来,一直到现在也还未退。他脚步发虚,走得却稳,叫人丁点看不出来。李七跟在他身后半步远的地方,按着佩刀,小心观察着四周的情况。 到了殿门外,王晟解下佩剑交于近卫,又看了李七一眼,李七这才不情不愿地缓缓解下腰刀,递给一人,在他耳边小声道:“告诉兄弟们都机灵点,里面若是有动静,知道该怎么办吧?” “知道!” 李七拍拍那人肩膀,忙快步跟上已经走进去的王晟。 王晟进得殿中,先向赵王施礼,再向群臣示意。赵王的目光先是落在他身上,随即转向在他身后不远的李七,面色登时一变。 他的脸色变化得太过明显,让李七不由得一瞬间便戒备起来,后背紧绷着,脚步加紧,又贴近了王晟几分。 赵王端起两杯酒,从殿陛之上缓缓走下。他脸上藏不住事,故而面色虽然只是微沉,但在旁人看来却好似已面沉似水一般。他走到王晟面前,将手中的酒递给他一杯,看了李七一眼,随即开口低声道:“寡人幼弟昨日多有无礼,带兵惊扰了雍相,寡人已下令关了他一月禁闭,昨日之事,还望雍相莫要放在心上。这杯酒一是为雍相送行,二是替雍相压惊,不知雍相肯饮否?” 虽然不知赵王为何发难,但这很明显是鸿门宴了,李七几乎要贴到王晟身侧,抬手从后面偷偷扯了扯王晟的袖口,在他耳边低声道:“丞相,这酒恐怕有问题,别喝。” 赵王见到两人动作,目光忽地锐利起来,目光如鹰爪般紧紧攫住王晟双目,要看他如何举动,递出酒杯的手稳稳噹噹地停在王晟面前,整个人却好似一张张满的弓,搭在上面的箭不知何时便要射出。王晟也不迴避赵王一反常态的眼神,没让赵王等太久,便从赵王手中接过酒杯,笑道:“大王美意,在下就却之不恭了。”言罢,举起袖口,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翻过酒杯向赵王示意。 第72页 赵王见王晟饮酒,又面色如常,毫无慌乱侷促之态,面色骤晴,笑道:“雍相好酒量,且入座罢。” “多谢大王。”王晟饮酒后脸色不见红,反倒白了几分,神态举止却又与平时一般无二。李七站在他背后,并不落座。 酒过三巡,赵王忽然问起他住的这些时日,对赵国有何印象,王晟离席,举杯走到正中,“杜君卿曾言:并州近狄俗,尚武艺,此言是也。晟早闻太原之人尚武、重信、任侠、刚烈,旅居数日,方觉此言不虚。自周武王分封以来,三晋之地便屡屡抗击外敌,北狄、匈奴、鲜卑,皆能征善战,晋人却屡屡退敌于太原之外。以战养性,这才愈战愈勇,有今日之貌。” 赵王点头,大饮一爵,慨然道:“我赵国有山河形胜,自然不惧外敌。” “三晋之地,西依黄河、吕梁,东据太行、常山,以山河为屏,左右便如铜墙铁壁,易守难攻,自可安保无虞。然依晟看来——”王晟环顾一圈,顿了一顿,抬头看向赵王,脸上带着一抹微笑,话锋忽地一转,“若渡过黄河,自南向北,太原城一战可定!” 此言近乎挑衅,众人譁然,已有脾气暴躁的从座位上跳起,赵王却挥手令众人归席,哈哈大笑,“雍相自上党而来,岂会不知上党城地势之险?如何能说渡过黄河就是太原了!” 王晟将杯中酒饮尽,“上党不过地势略高,与黄河太行岂可同日而语。” “哎,雍相此话大谬。寡人曾经带兵攻打上党,那可是足足打了三个月才打下来。”赵王惯来脾性暴躁,此时却一反常态地并不生气,反而摆摆手,与他争道:“上党东西临山,南北环水,为用武之地,如何在雍相口中便成了只是地势略高?” 王晟愣了一愣,似乎有些困惑,将酒杯在手中转了一圈,又道:“既如此,绕过上党,便可兵临太原,上党与太原之间,并无险关,料来也非难事。” “哈哈哈哈!”赵王很是笑了一阵,放下酒杯摇了摇头,哭笑不得道:“雍相博学,通晓古今,只是不通兵事,还是莫要再争论此事了。”王晟虽来送粮,赵雍却是敌非友,如今王晟亮出爪牙,倒反而让他觉得胸中敞亮。 王晟似是还有话说,方一开口,还未出声,脚下先踉跄了一下。赵王见状笑道:“雍相醉也,快扶他回席上去!对了,回去告诉你们大王,下次再想对寡人放大话,派个将军来,哈哈!” 众人闹笑,李七也顾不上他们,连忙上前来搀,触手便觉王晟的手冷得吓人,连忙转头去看时,又见他额头冷汗涔涔,不禁吓了一跳,正要出声相询,却听王晟又对赵王笑道:“陈丞相前几日便送来一坛汾清酒,晟那几日偶感小恙,只能暗嘆自己没有口福,一直记挂至今。今日初尝此酒,饮得多了些,一时失了分寸,万望大王莫怪。”言罢,挥开李七的搀扶,挣扎着行了一礼。 “哎,无妨无妨。”赵王见他站都快站不稳了,忙对李七道:“快扶你家丞相入座罢。寡人之前见雍相饮得痛快,还以为雍相颇有酒量,没想到却看走了眼。来人,上些醒酒汤。” “多谢大王。”王晟额头的汗顺着两颊直流到下颌上,被他抬手擦去,而后又举起袖子扇了扇风,仿佛酒意上头,燥热难耐一般。 “王兄。”王晟听到这个称唿,眼皮一颤,随即抬眼,眼神迷茫了一阵,最后落在陈潜身上,便听陈潜继续道:“在赵国这几日,可还习惯?” 王晟捧着醒酒汤,笑道:“多蒙陈兄照拂,来,我敬陈兄一杯!”说罢,将醒酒汤当作酒一般地喝了。 陈潜举杯上前,走到王晟案前,也不计较他拿醒酒汤充数,也喝了一杯作陪,故作苦恼道:“王兄的日子过得滋润,我这小小的相府可都要被搬空了!我这几日是又送酒啊,又送砚啊,王兄却还是对我小气的要命!” 王晟放下汤碗,笑道:“我如何就小气了?” “哎,王兄,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嘛!”陈潜故意把酒杯重重搁在王晟案上,屈起指头敲了敲桌子,“上次在你那见到的那块羊脂白玉,你宝贝的跟什么似的,看都不让我看一眼,怎么,今天都不捨得拿出来吗?” 王晟按在碗上的指节白了一白,半眯着醉眼看了陈潜片刻,随后笑着嘆了口气,“有什么捨得捨不得的,陈兄想看,便拿去看罢了。”说罢,伸手入怀,将那块玉取了出来。 陈潜接过,举起自己端详了一番,另一旁赵王早就耐不住好奇,叫道:“拿来给寡人看看,寡人倒是好奇,什么玉能让堂堂雍相宝贝成这样。” 陈潜将玉奉与赵王,赵王翻过来覆过去地看了一阵,“咦”了一声,看看王晟,又看看玉。他向来有一说一,将玉又还给陈潜,“此玉虽为上乘,却也不是极品。雍相若是喜爱此道,寡人便再送雍相一块。” 王晟连忙摆手,“晟对此一窍不通,那可是要暴殄天物了。” 二人谈话之间,陈潜已将玉传至席间,交与众人传看。王晟见此,也不便多言,只得等众人传毕。 陈潜见王晟心不在焉,便拉住他,“王兄可知,我王身上也有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不知王兄可能看出?” 第73页 “哎,陈兄素来知我眼拙,如何看得出来?” “噢,怎么还扯到寡人身上了?”赵王听这边说起自己,便起身来凑热闹。陈潜走到赵王身边,对王晟笑道:“王兄,不妨一试!” “大王,得罪了。” 见赵王毫不在意地摆摆手,王晟避席起身,上下打量了一番赵王,併拢手指向上指去,“莫非是此金冠?” 赵王笑道:“金甲尚不足为奇,金冠又何足道?” 王晟目光向下,看到赵王身侧的佩玉,随口猜道:“那便是此玉?” “王兄可又猜错了。” 王晟微弓着腰,广袖拢在身前,站稳已极是不易,偏又要去猜这个,心中不耐已极,便带着苦笑讨饶道:“陈兄快别为难我了,叫我这么猜下去,怕是三天三夜也猜不出。” 还是赵王替他解围道:“看来雍相是当真猜不着了,爱卿还是莫要作弄于他了。雍相不通此道,也是雍王之福啊。”赵王说着,忽然嘆了口气,“寡人从见了雍相的第一日,便觉得雍相气度不凡,暗嘆如此奇士,为何没被寡人先遇到呢!” 王晟却笑道:“三年之前,晟便与大王有过一面之缘,只是大王不记得了。” 赵王瞪圆了眼睛,“怎么,有这等事?” “那时大王正在攻打今日提到的这上党城,晟恰好在那处,于是便去营中求见过大王。” 赵王听他提到上党,仔细回想了一阵,终于隐约想起那时的情景。那时他听说有人求见,便让手下兵士引他进来,见那人衣衫陈旧,风尘满面,不要说是名士之风了,说是衣衫褴褛都不为过,心里先看低了一分。再加上那人身形羸弱,面容委顿,为他不喜,让他觉着一只胳膊就能举起来似的,只是他当时正是用人之际,求贤若渴,于是勉强听那人说了一阵,却没听出什么特别,再加上战事吃紧,便将那人忘在了脑后。等后来再想起那人,想给他安排个一官半职,却得知此人已不知所踪,他也没放在心上,若不是今日王晟提起,他还真再也想不起来此事了。 赵王想起当日的情景,再看看眼前的王晟,面色有些尴尬。但转念一想,觉得王晟虽然或许有宰相之才,却于用兵之道一窍不通,终究不堪大用,若是那日他说的话都和方才在酒席上的这番话一般,那自己瞧不上他也实属正常。赵王思及此也即释然,笑道:“也是造化弄人吶。” 王晟笑笑,也不再提此事,四下看了一圈,问道:“不知玉传到何处了?” 陈潜问了一圈,回来对王晟道:“都不知传到何处去了,王兄放宽心,一会儿就传回来了。” 王晟缓缓站直了身体,看着他,没说话。 他瞬间便猜到,他的那一块玉,现在已不在席间。 殿外,此时张达正将这块玉塞进王晟的一个近卫手中,气喘吁吁道:“吴兄弟,大王不知为何大发雷霆,说要扣住雍相,我们大人正替他求情呢,雍相偷偷将这块玉交给我们大人,大人就让我跑出来给你们报信。你拿着这块玉,快去找你们赵将军,叫他前来接应,这事十万火急,晚了一点可就什么都完了!” 王晟的近卫们面面相觑,但平日陈潜也时常带着张达来馆驿探访王晟,一来二去,他们便和张达混熟了。这时听他说得紧急,也顾不得多想,几人交换了一下眼神,那姓吴的近卫便捧着玉,一路朝北原奔去。 ------ 今日赵国时政头条:【震惊!】雍国丞相当众挑衅我国,我王竟做出这样的反应...... 今日赵国情感杂志:五年前,我王与雍相的一段不为人知的特殊过往 --- 远在长安的王上:什么!景桓,我竟然不是你的初恋!tat!赵王是哪来的大猪蹄子? 第34章 从今日踏入这晋阳宫起,王晟便觉得自己落入了一个接一个的陷阱中,虽然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但他却猜得到,陈潜是想借刀杀人。如果还这样坐以待毙,还不知这人又要再出什么杀招。 于是他俯身从案上重新拾起酒杯,给自己斟满一杯酒,摇摇晃晃地走到陈潜处,拉着他的手,将大半个身子都靠在他身上,举杯对他道:“陈兄,我在太原的这半月,多承照拂,每日与陈兄纵论天下世事,时日虽短,却实为平生之快事!你我虽各为其主,我却早在心里将陈兄引为知己,恨不能常伴左右,把酒痛饮,不愿一日相离。奈何君辅赵王,我佐雍主,今日之后,便要天各一方,再见时,便要兵戈——” 王晟正说话间,忽然面色一白,右手指节勐地凸起,仿佛要将手指嵌入酒杯里一样,放开陈潜,深深弯下了腰,细看时整个人都在抖。他一时说不出话来,这句话便突兀地断了,赵王在一旁疑惑道:“雍相?” 王晟左手藏在袖中,挡在胸腹前,咬牙压下一阵急痛。因自己已经失态,于是顺势低着头沉默片刻,忽然哽咽了一声,再直起身时,赵王竟见他双目微红,脸上带着泪痕。杯中的酒杯因为他方才的异状洒了一半,王晟却不在意,举杯对陈潜哑声继续道:“可恨天宽地广,却容不下你我一壶温酒、一方书案。陈兄且饮了此杯,日后还要多加珍重。”说罢,将自己杯中酒饮尽。 第74页 陈潜张了张口,终究没说出什么,只是陪他喝了一杯。王晟抬袖拭泪,嘆了一口气,转头对赵王道:“晟方才失态,大王莫怪。” 赵王头一次见人能悲痛到连腰都直不起来,暗道之前明明能高谈阔论的人,此时却激动到吞声,可见动了真情。他听了王晟这一番话,暗暗嘆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地看了陈潜一眼,对王晟摆摆手道:“雍相真乃重情重义之人,寡人平生最敬重的便是这样的人,如何能够怪罪。只是——哎!”赵王顿了顿,又看了陈潜一眼,似乎欲言又止,拂袖而嘆,转身回到殿首。 坐在案前,赵王终于还是没忍住,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可惜寡人却没有雍王的福气。” 王晟走上前,大约是因为方才太过悲痛,这会儿声音听着有些涩,“陈兄有济世安民之才,安邦定国之志,襟怀坦荡,如清风明月,大王有此左相,又何须舍美玉而羡顽石?” 赵王面色不豫,摇了摇头,不欲对此多谈,便岔开话题道:“不知雍王为何主,比寡人如何?” 王晟一笑,只答了一半,“我王用人不疑,能使各尽其才,乃英明雄烈之主。” 赵王见他到现在还在拐着弯地替陈潜说好话,脸色更差,忍了一忍,终究长嘆一声,起身更衣去了。 赵王刚入后堂,张达便匆匆赶回。王晟与陈潜同时向殿外看去,见外面平静如常,没有一丝动静,两人面色皆是微变。只是究竟是如何变法,或喜或忧,便又让人看不真切了。 陈潜看了王晟一眼,没有说话,也往后堂而去。 “我王留步!”陈潜追上赵王,赵王不情不愿地转身,看到陈潜,眉头一耸,还不待他发问,便自己将心里的话全说了出来:“陈爱卿啊陈爱卿,你叫寡人说你什么好!寡人看人家雍相把你当作知己,对你是情真义重,你呢?一个劲地在背后劝寡人杀了他!还有这次宴会也是,你又故意引得寡人猜忌于他,害得寡人险些——哎,算了,来人!将两个偏殿的御林军都撤下去。” 陈潜连施两计,均未奏效,反而吃了一个哑巴亏,这时也不由得苦笑。王晟是拿准了赵王的性格,对他反过来使了一次反间计,让他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在旁人看来,他与王晟短短数日便成为至交,只不过各为其主,他劝王上杀王晟,在有的君王看来,是取大义而舍小义,是为国家谋划深远,但赵王绝不会作此想。以赵王的性格,只会觉得他背信弃义,小人行径,是因为嫉贤妒能才想借刀杀人,可能还会觉得,他对好友尚能如此,又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陈潜看着赵王此时看自己的表情,知道自己猜的一点不错,心里像是插进了一根刺,算不上疼,却梗在心里无法排解。他知道多说无用,只会越描越黑,故而也不与赵王争论此事,心中千迴百转,片刻后对赵王笑道:“是臣之前多心了,今日王兄之语,令臣亦难掩动容。” 赵王面色果然微微转好,嘆道:“哎,你啊!雍相一介文人,文人如何能知兵?今日在殿上,听他说了没两句,寡人便知道是天方夜谭,就凭他能说出绕过上党直取太原这样的话,对寡人能有什么威胁?你啊,还是太疑神疑鬼了。好了,今日为雍相送行,之前的事便罢了,之后可莫要再闹出什么不愉快了。” 陈潜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犹犹豫豫的似乎是想说什么,赵王见他如此,便道:“爱卿有话直说便是了,怎么今日婆婆妈妈的?” 陈潜嘆了一口气,“今日臣劝大王试探王兄,王兄心思剔透,恐怕已经看出王上的试探了。若是伤了我们二人的和气倒也无妨,只是王兄如此回国,恐怕于两国结好不利。” “此言正是。”赵王听他如此说,也觉有理,忽然想起什么,话锋一转,又道:“不对,这事可是你挑起来的,爱卿,你可得负责给寡人解决。” “这是自然。只是需要借王上一物,王上少不了要割爱了。” “何物?” 陈潜垂下眼睛,“便是方才席间谈到的,王上身上的那件宝物,只是不知王上舍不捨得。” 赵王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指着陈潜的鼻子,摇头笑道:“好啊好啊,你捅的篓子,还要让寡人破费。也罢,便送予雍相,就当是寡人替你赔罪了!” 他一片公心,如何有罪? 陈潜也随着赵王笑笑,心里嘆了口气。 赵王与陈潜一同回到席间,王晟早已坐下,这时见两人再进来时赵王面色已恢復如常,也不惊讶。他施反间计,本就不是真的要离间赵王与陈潜两人。他从来不擅此道,也不喜如此,再加上事先并无谋划,仓促之间定下的计谋必定不会如何高明,虽令赵王一时中计,陈潜也自会有破解之法。他此举只是反击一下,好叫陈潜知道,他虽孤身在赵,却也绝不会任人宰割。 他不过出神片刻的功夫,赵王已携陈潜一同到了他席前,解下了腰间的一枚珠子,对他道:“方才叫雍相猜,本王身上的宝物究竟是什么,雍相未曾猜到,其实便是这枚夜明珠。别看这珠子长得很小,到了夜里,却可照得一室通明,皎如月光。之前对雍相招待多有不周,寡人便以这珠子作为赔礼,赠予雍相吧。” 第75页 王晟连忙摆手,“大王折煞晟了,此物价值连城,叫晟如何敢收!” 赵王最看不得别人磨蹭,不由分说地把珠子塞进王晟手里,又拍了拍手,便有两个内侍捧着黄金过来,“另外还有黄金十镒,聊表对雍王相救之谢意,雍相也切莫推辞,一併带走罢。” “如此,便多谢大王。”王晟也不再推辞,叫李七受了黄金。 “一转眼的功夫,雍相便要回国了。”赵王感慨道,王晟听赵王话中之意,知道今日的送行宴总算要结束了,心神一动,脸色更白了几分,赵王见状笑道:“人家喝酒都是脸红,雍相却是喝得越多,脸色越白,真是奇也怪也。” 王晟撑着桌案缓缓站起,只是腰却怎么也挺不直,闻言也颇为无奈地笑道:“晟也不知何故,天生便是如此,故而平日鲜少饮酒。” “寡人看也是,雍相今日可是醉态可鞠啊!”赵王哈哈大笑。 王晟以袖掩面,连道“得罪”。 赵王将王晟送至殿外,拉着他又说了些话,又让他替自己向刘符问好。王晟和赵王道别之后,与陈潜对视一眼,两人相对作了一揖,不復之前的热络,谁也没再说什么场面话,王晟对众人行礼后便告辞了。 他强撑着走下台阶,还未走到车驾,便忽然向旁边一歪。李七吓得差点把手里的黄金甩飞,幸好旁边的近卫眼疾手快,从两边扶住了王晟。王晟唿吸滚烫,周身冰凉,站都站立不住,头脑却仍清楚,当着这么多的属下,不愿失态,想要挥开人自己走,却止不住地向下滑去。近卫半扶半架,总算将他弄到车上。 王晟刚一碰到马车中的短塌,便折起腰身,几乎要缩成一团。李七上车,轻唤了一声“丞相”,王晟听到声音,死死扣在胃腹间的手便立刻拿下。他睁开眼睛,见来人是李七,低声道:“唤赵援来见我。” “丞相等等,就快到北原了。”李七在晋阳宫中就看出王晟不对劲来,这时见他如此,也是忧心如焚,心知拍拍王晟的后背大概能好些,却并不敢,只能跌足道:“丞相方才何不对赵王直言自己饮不得酒,如今还要遭这般罪。” 王晟摇摇头,紧闭着眼睛掩唇不语。 赵王见到李七时便变了脸色,李七注意到了,王晟自然也不会看不到。他从见赵王面上变色时,便知道这是场鸿门宴,但赵王递给的那杯酒却不会是毒酒。无论赵王听了什么话,也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下毒死一国之相,所以酒里不会有什么剧毒;而若是慢性毒药,赵王也不会在见到他带了一个护卫在场便神色大变。此中关节,他虽然仓促之间难以全部想通,但稍一思索便已可以确定,赵王的酒不会有问题。而这场鸿门宴里,既然酒本身没问题,那么不喝这酒便有问题了。一旦想通此处,他便从赵王手中接过酒一饮而尽,赵王面色果然和缓。他看出赵王这是心中对他有所疑忌,席间自然便要推杯换盏,作出泰然自若之态,才能让赵王放心。 以今日之险,他多饮几杯酒,也不过受些皮肉之苦,却是两害相权取其轻。若是避开这一时之祸,那样恐怕才是后患无穷。 “丞相,到北原了。”李七见车架停下,掀开遮帘看了看外面,似是怕惊扰了王晟,小声道。 王晟喘息两下,挣扎着坐了起来,低低道:“快唤他来见我。” 饶是李七耳力过人,也很是反应了一阵,然后忙道:“是!”说完便连忙跳下车去了。 王晟斜倚在车壁上,见左右一时无人,这才扯紧了腹间的衣料,短促地呻吟了一声。 这皮肉之苦,也着实太厉害了些。 ------ 日更打卡(6/7) 您的假期余额已只有一天零一夜,请好好珍惜! 毕竟是今年最后一个假期了... --- 丞相没回答的那一半话:woc你是什么歪瓜裂枣大猪蹄子敢和我王比?心里没点数的吗?您可拉倒吧! --- 其实这里可以写的比较紧张悬疑的,然鹅懒得动脑,所以就叫丞相轻易地逃出生天了【逃 --- 【今天的填空题】 刘符:景桓,赵王送你黄金!还送你夜明珠!你你你就没什么想法吗? 王晟:_________ 第35章 赵援登上马车,王晟无甚气力,便等着他先开口。果然赵援见了他便从怀里掏出那块羊脂白玉跪地道:“丞相,方才张达——啊,他是赵相一个的随从,让人将这块玉带给末将,说丞相在宫中遇险,以此为信物,要末将率军接应。末将因从未见过此物,故而未敢发兵,不知……此是否是丞相的意思?” 王晟伸出一只手,赵援便将玉递到他手里,王晟将它放在手里摸了摸,见无异状,便揣进怀中,低声道:“日后若非见兵符、手书,不得擅动兵马,如有违抗,军法处置!” 赵援闻言浑身一震,大略明白过来,思之一阵后怕,忙道:“是!” 王晟缓和了面色,摆了摆手,“启程回国去罢,莫再耽误了。” 晋阳宫外的情况与他所料不差,想来是陈潜那一日见此玉于自己为重要之物,又为大王亲赠,今日便藉故骗去,想要以此为凭,骗得北原上的一千雍军闯进晋阳宫来救人,再以此为口实,借赵王之手除掉自己。 第76页 此计甚为毒辣,因自己在殿中,与殿外诸军声气不通,他便可在其中上下其手。于自己而言,这玉只是暂时不在身边,对赵援来说,见到信物,又听说自己在里面遇险,情急之下也未必来得及深思,手下的一千雍军极易生乱——而赵援一旦动作,悬在自己头上的刀便落下了。 陈潜这一番谋划本来可称天衣无缝,只是于一处他却失算了。他没想到这玉乃王上私下相赠,除去那日不慎掉落外,自己从未示之于人,故而除去王上与他二人之外,再无人知有此物。赵援不识此玉,因而按兵不动,便叫此计落空了。 王晟暗道侥倖,若是陈潜从自己身上借去的信物恰好为赵援所识,自己就算当庭识破其用意,一时之间怕也难以想到破解之法。他在漫无止境的疼痛之中断断续续地思索着应对之策,却不料思虑一重,当下便胸腹翻腾,腹痛更剧。 “你不是说今天送行宴,一定能把那个王晟杀于晋阳宫吗?我怎么听说他好好地走出去了?”陈潜去探望被赵王关了禁闭的石勐时,刚一进门,便听石勐埋怨道:“你们文人说话是真没准,一会儿说那人是奸细,一会儿又说不是;一会儿说要杀了他,一会儿又不杀了。你自己折腾就罢了,反倒还害我被禁足一个月!哎,你可得赔我十坛酒,不然我不解气!” 陈潜笑道:“此事是我失算。石将军也不必心急,趁着大王心情好的时候,我去找大王替将军求求情,说不定第二日便解了将军的禁。”赵王对他这幼弟一向宠爱,故而无论陈潜还是石勐,都知道这禁足算不得数,说是一个月,其实用不了三天便能放出去了。 “什么失算不失算的,他人又跑不了,真要杀他,一把刀就够了!哪还用费什么心思?算计来、算计去,现在可好,人跑了吧?”石勐十分不屑,却仍然抑制不住好奇,凑近了问他:“我听说王兄连御林军都埋伏好了啊?他不是不让我动王晟吗,还因为这事大骂了我一顿,怎么又改主意了?你昨天和他说什么了?” 陈潜却神秘一笑,“天机不可泄露。” 石勐急不过,忙道:“你就告诉我吧!酒我不让你赔了还不行吗?” 陈潜点点头,随后便开始款款而谈,显然是早就在等他这句话,“我和王上说:石将军昨日围了王晟的馆驿,石将军为王上胞弟,王晟自会以为这是王上的意思,他若是心中果然有鬼,今日来晋阳宫赴宴,自然不敢离他那一千兵士太远,必会令人马在宫外等候;若他心中确有疑虑,大王亲自劝酒,他必不敢喝。我王不妨试之一试,若王晟并无异样,自然最好;若有异动,我王须得早作打算,以免为人所制。一千人马虽不多,却也不能掉以轻心,不如调御林军在偏殿等候,以备不测。” “然后呢?怎么就放过他了?”石勐追问。 陈潜嘆了一口气,无奈道:“自然是王晟既没有带人马来晋阳宫,也没推辞王上的酒,这两个哪怕犯了一样,也不会是现在的结果。” “那你这是失算了啊!”石勐当即嘲道。 陈潜摇摇头,也不与他争辩。王晟来赵的一番动作太过明显,他绝不相信王晟心里会没有鬼。他与王晟交好多日,自以为已让他对自己稍稍放下戒心,见时机成熟,昨日便利用石勐打草惊蛇,暗示王晟赵王已经知道了他的图谋,就是想让他有所忌惮,在送行宴上带军士防身。王晟若是相信了自己的那一番话,便会以为赵王已对他动了杀心;他若完全不信自己,也无伤大雅,因为他一旦看破自己此举,也就明白自己对他欲除之而后快——无论王晟怎样推想,最后都会认为,自己与赵王,总有一人要对他不利。如此情况之下,他竟敢只带一个人来赴宴,在满庭赵臣之间饮笑自若,实在教人难以置信。 王晟半个月前便告诉自己他不能饮酒,自己让张达和王晟的近卫混熟后,从他们口中得知哪怕是雍王设宴,王晟也滴酒不沾,于是这才会对赵王如此说。却不料王晟几乎毫不犹豫地便接过了赵王的酒,彻底打消了赵王的戒心。他究竟是的确不能饮酒,只是在席间强饮,还是从最早那时起便对他有所防备,知道自己要设下此计,便故意引自己以为他不能饮酒?若是后者,那他的心思也太深、太远了些。 有如此胆略、如此心思,又为赵国之敌,此人绝不能留!何况他第二计实在是在席间临时起意,做得并不干净,王晟回去一问便可知前因后果。杀机已露,王晟是雍相,与他撕破脸,便是与雍国撕破脸,若是还不能除掉王晟,便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他绝不会做如此之事。 陈潜无意识地轻敲着桌子,收回思绪,忽然开口道:“石将军,我也不欠你的酒,只是有一事,将军还得帮帮忙。” “什么事?不会还让我调兵吧?先说好,这事我可不干了啊!”石勐如临大敌,眼睛瞪得浑圆,戒备地看着他,“这次还没放出去呢,下次更不知道要被王兄关几个月,你可别害我。” “放心,不需将军调兵,此事对将军易如反掌。”陈潜笑道。 “那你倒是说啊。” “将军府中宾客,多有能人异士,想来应不乏弓马娴熟之辈,不知其间可有神箭手?” 石勐闻言大笑,“哎——能百步穿杨,箭无虚发者,何止一人!你想要,我给你找二十个。” 第77页 “多谢将军美意,我只要一人便可。” 另一面,王晟也不知辗转了多久,身上的几层衣物溻透了一遍又一遍,一直到天色渐黑又渐明,刀绞般的腹痛才稍稍缓解。 他长嘆一口气,缓缓坐起,拨开车旁的遮帘,看了看四周的地形,问道:“此为何地?” 车旁的兵士答道:“回丞相,此处是离石。” 王晟暗道一声:险些误了正事,然后便移到短案前,一面咳着,一面展开两捲纸,一左一右,摆在桌案两侧。 他从长安出发,东至洛阳,再一路北上,直到太原;回国时自太原向西而行,至黄河向南,再向西回到长安,如此便将赵境的大半土地走览一遍。他虽然曾经踏入过河东之地,但那时在上党见过赵王一面后,便知此人并非良主,再加上当时此地战事频仍,于是便未多做停留,直接向南而去,因此对河东的地形并不了解。他在去太原的路上便暗暗将每一处险要记在心里,为防意外,并未落在笔端,到今日已过了半月,实在不宜再拖。于是此时他便一面观察车外、一面将眼前的山川险要之处写下、一面默写赵国东侧的山河地势,不多时头上便又有了一层薄汗。 他大概是染了风寒,在车中披上大氅仍觉得冷,只有喉头翻着一团热气,惹得他时不时便要咳嗽几声。头痛欲裂,胃腹之间更是钝痛绵绵,时作时止,他却全顾不上,聚精会神下倒也不觉得如何难捱。有时疼得狠了,便放下笔,按着腰歇一歇,稍一好转,便落笔更快。 就这样一直写到入夜,他也才默写完大半,三晋之地,真不愧当得上“山河表里”之名,险峻之地数不胜数。他下令队伍扎营休整,因夜里看不清四周,于是便专心默写东侧地形,并详述其适于屯兵、设伏之处。过了一阵,李七送来吃食,王晟一整日粒米未进,饶是再专心,也觉得有些熬不住了,于是便从他手中接过干粮,只是刚咬了一口,便皱起眉头,放在一旁。 回雍国的路程算不上太长,为了行军方便,也为了避免太引人注目,他们并不埋锅做饭,带的都是干饼。这饼本就坚硬,又在外面冻了一日,故而冷硬粗粝,难以下咽。王晟少时家贫,本来不是吃不得这些东西,但这时他腹疾未消,再吃这个只是徒增痛苦。 李七见王晟吃过一口后便不再用,略一思索就明白了缘由。左右看看,忽然灵机一动,军中虽不做饭,但也生火烧水,他便取来一些热水倒进碗里,把干饼撕碎,泡在里面,再给王晟送来。 这次王晟总算勉强用了一些,又弓身写了几笔,实在支撑不住,便回到塌上休息。但他心里装着事,加之腹痛时时发作,便睡不熟,过了不到两个时辰,就点起油灯,继续伏案而写。一直到日上中天时,总算是将东侧的地形默写完了。 他还未松一口气,忽听车外响起喧譁之声,他放下笔,正待出车去看,便见李七进来道:“丞相,有流寇袭击我们!” “流寇?”王晟有些不可思议,什么样的流寇敢抢劫一千人的军队? 这四周都是兵器相撞的声音,王晟越开李七,扶着车壁走到车外站直,观望作战的情况。李七从后面看王晟独自一人高高立在车头,心中一颤,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这预感让他也顾不得此举是不是以下犯上,下意识地便要去拉王晟的手臂,想将他拉回车里。只是他的手刚一碰上王晟的胳膊,便见眼前划过一线白光。 李七大叫:“丞相!” 却是来不及了。王晟闷哼一声,仰面倒在车上,当胸插着一只羽箭。李七脑中“嗡”的一声,身体快于脑子,一步抢到王晟身边,要看他如何了。 却只见王晟一手按箭,另一只手撑在车板上,身体刚向上抬了抬,便无力地倒了回去,竟是再起不来了。 第36章 刘符霍然惊醒。 自从重生以来,他已经很少做这样的梦了。 梦中,他好像又回到那一天。他手足无措地推开那扇门,一室夕阳如火,落在地上、落在桌案上、落在床榻间那张苍白的脸上,冰冷冷地一齐烧了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过去的,只知道每迈出一步,心就像是被挖去一块。他扑到塌前,五脏六腑都被掏空了,浑不知身在何处,直到他看到一双眼睛。 看到那一双严厉的、温和的—— 此时正浑浊地大张着的、空洞洞地望向前方的黑色眼睛。 他忽然被拉回人间。 这一刻,他像是被死死扼住了喉咙,只有徒劳地张开嘴,无声地哭喊了一声,随即难以自制地浑身颤抖起来。他抖得太过厉害,好像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要散架,又好像天与地都震颤起来。 却唯有那双眼睛不动,仿佛直直地钉在他心里,扎在了血肉间。 他愣了一愣,眼泪一瞬间便落了下来。 他拼命地流着泪,咬牙抬起抖个不停的右手,用尽毕生的力气,缓缓地阖上了这双眼睛。 刘符在一片漆黑之中,呆呆地坐在床上,不知过了多久,抬手轻轻抹了一把脸。手上一点泪水也没有,他却觉得心被人挖出去了似的,也不疼,却空空荡荡,让他坐立难安。 “王上?” 躺在他身旁的杨氏不知何时也醒了,在黑暗中轻轻唤了他一声,摸索着碰到他的手。刘符就如同在大海中漂泊的人终于找到了一只浮木,缘着这只手,急迫地攀了上去。他两手环过杨氏水一般柔软的腰肢,将头埋入她菽乳般的胸脯间,仿佛走投无路般地,想要从这具柔弱的身体里汲取力量。他就如同一个孩童,不安地伏在她胸前,听着她轻快急促的心跳声,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扶在她腰上的右手却又开始抖个不停,就如同梦中的那样。 第78页 “王上,怎么了吗?” 刘符徒劳地张开嘴,却说不出一个字。那双浑浊的眼睛沉甸甸地坠在他的胸口,迫得他喘不上气来。他放开杨氏,赤脚踏在地上,在黑漆漆的大殿之中惶然徘徊。宫人听到声响,渐次点起油灯,照得殿内黑影幢幢。 他停下脚步,站在黑暗中,侧身盯着那一团团鹅黄色的火,心中忽然涌起一阵陌生的无助,好似被人抽去了嵴骨一般。忽然,窗户“唿啦”一声被吹开,北风裹挟着寒意唿啸而入,吹得殿内灯火摇动不止,也吹得刘符心神一晃。他几步跑上前去,仰面只见朗月当空,清辉如洗,寒风吹透单衣,勐地灌满空荡荡的胸膛。 他要见王晟。 他挺直了嵴背,听到一个声音从他的骨头里挣出来——他要见到王晟,一天都不能再等。 “丞相!”李七吓得魂飞天外,扑到王晟身边,伸手便要去探查他的箭伤。王晟却不着痕迹地按住他的手,头不动,只转动眼睛看他,低声道:“扶我回车里。” 他的眼中没有一丝混沌,让李七多少有些放心,他闻言毫不耽搁,忙将王晟扶回了车中。 “丞相,您怎么样?” 李七扶王晟到短塌上躺好,王晟却拨开他,自己坐了起来,右手握住箭杆,微一用力便将箭拔了出来,带出来的血溅在前襟上,如同在雪白的画纸上滴落几点朱红。 李七根本来不及阻止,震惊地看着这一幕,差一点咬掉舌头。 王晟将箭递给李七,李七接过,急忙打量了一番,见只有箭头处有血迹,入肉尚不足一寸,再仔细看时,只见箭头银白,血迹殷红,箭上并未涂毒,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但是方才看这箭来势甚急,不然他也不至于来不及反应,却为何射进胸口,只堪堪没过箭镞? 这疑问刚从心里升起,他便见王晟从怀里掏出两块半圆形的玉来。血迹涂在裂缝处,将这块白玉染成了淡粉色。 李七浑身一震,随即出了一身大汗。多亏了这是块和田玉,又多亏了方才这只箭好巧不巧地正射在了这么一小块玉上,不然……丞相现在哪还能有命在! “这伙山贼不过二百余人,我军五倍于他,本来应该速战速决,只是我观此处关口狭隘,难以通行,他们占据地利,才拖延至今。”王晟隔着衣服按在伤处,明明是刚从鬼门关外走过一圈的人,却比李七还要冷静。雍军身经百战,这伙盗贼虽然把守隘口,却必不能久持,若是再拖一阵,胜负自然分明。但赵国此行本就变故丛生,若是拖得久了,难保不再横生波澜,不如早决,于是他便不假思索道:“李七,你传命赵援,叫他引军诈败,稍稍后退,一路遗落些辎重,盗贼必舍下隘口前来追击,待我军退出峡谷后,再布阵将其围歼。” “是!”李七忙领命而去。 王晟摊开手掌,看着碎成两半的白玉,心里也是一阵后怕。他刚一登上车头,便被射中,可见此箭绝非流矢,盗贼之中必有旁人,专为取他性命而来。若一次不成,恐怕未必会善罢甘休,如今敌暗我明,又难以时时防备,倒不如让他以为这次便已得手,好教他回去復命。于是他中箭倒地后,虽然不多时便已察觉这箭射入不深,却也不起身,只扶住箭杆,做伤重不治状,让李七将自己扶进车中。 陈潜为了除掉自己,可真是杀招迭出,若不是这一块玉救了自己两次…… 王晟嘆了口气,将玉收起,不做他想。 这伙盗贼本就是乌合之众,方才能与雍军相持,全凭易守难攻的地势,如今被引出谷外,果然过不多时便被全歼。李七留了一个舌头,逼问一番,气沖沖地回来向王晟汇报。 “丞相,他们说是因为听说丞相得了赵王的那颗夜明珠,赵王又赐给丞相黄金千镒,于是纠集了一伙人,在这里设下埋伏,想抢劫我们。”李七打好了水,一面从怀里掏出伤药和布条,一面不停道:“他们也不想想,两万两的黄金,够买多少车粮食了!这些人真是什么都信,也不知道是哪个不长脑子的传出来的。” 王晟把手上的血迹洗净,“传出这个消息的,可不是什么不长脑子的人。” 李七眼珠转了转,随即恍然大悟,刚从案上拿起布条,突然想起什么,又取来箭、掀开遮帘一角,对着光仔细端详起来,“这箭上不会有毒吧……”陈潜这个人实在是太可怕了,让他不忌惮也不行,“丞相,等一会儿路过市镇,还是找个郎中看看吧?” “不必多此一举,寻常盗匪如何能弄到涂箭头的毒药。”王晟淡淡道。若是箭上涂了药,那便明显不是盗匪所为,事发后陈潜无法和赵王交代,更何况此举还会和雍国结下难以转圜的死仇。以他对陈潜的了解,陈潜绝不会为此。 李七想的没有这么多,但听王晟的话觉得十分有道理,于是也放下心来,“丞相,属下替您处理一下箭伤吧。” “不必,我自己来便可。”王晟从他手中接过布条,然后就下了逐客令,“你先下车罢。” 李七十分怀疑王晟到底知不知道怎么处理伤口,但他也不敢问出口,于是便要退下,这时却忽然听军士在车外喊道:“前面又有一队人马!雪太大,看不清有多少人!” 第79页 王晟心思一转,正要起身,李七却抢在他前面道:“丞相可莫要再出马车了,让属下先去探查一下。” 王晟却不理,放下布条,撑着桌案站起身来,又走到车头。此处离龙门不远,渡过黄河便是雍国地界,在此处遇到的人马,十有八九是刘符不放心这边的情况,派来接应的。大雪横江,他又目力不佳,站在车头虚起眼睛极目远眺,却仍模模煳煳地看不真切,李七站在他身后,果然过不多时便叫道:“是我们的军队,打着雍字旗!” 过了一阵,李七又喊:“是王上!王上来了!” 白茫茫的大雪中渐渐燃起一团火,这时即便是王晟也看到了。这团火便好像一只燃烧的箭,将身后的大军远远甩在后面,一路朝着他们疾射而来。待离得近了些,王晟才终于看清,这是一匹通体火红的马,上面那人玄衣金甲,皑皑白雪都难掩眉目,不是刘符是谁。 王晟神色微动,踉跄着跳下马车,也扔下身后的人马,迈着两条腿向前迎去。 刘符单人独骑,在王晟面前勒住马,翻身跳了下来。王晟对他一揖,不待他落地便噼头问道:“王上,此处为赵境,王上如何能带兵擅入?” 刘符一眼便看见他胸前的血迹,哪还能听得见他说了什么,忙问道:“怎么回事?” 王晟低头,也见到前襟上的血迹,只得答道:“臣方才遇到一伙盗匪,一时不察,受了些轻伤。” 刘符环顾四周,见王晟的一千兵士中果真有人负伤,不禁拧紧了眉。他派来的这些都是国中精锐,只是对付几个盗匪,居然打的这么难看,简直丢尽了雍国的脸。再转头去看王晟,见他面色惨败,哪里像是只受了轻伤的样子。 刘符狐疑地盯着王晟,但见此时风雪甚急,便拉着他的手要进车里去说。王晟由他牵着,这才发现刘符的手竟比自己的都凉,手心皲裂,不知已在风雪里赶了多久的路,于是便握得更紧了些。 李七是刘符近卫,原本与他形影不离,刘符每次打仗的时候都会带着他,故而他还是头一次和刘符分开这么多天,这时一见到刘符,便也高兴地跑了过来。只是他刚一靠近,就见刘符面色不豫,便赶忙收起了笑脸,规规矩矩地到让到一旁。 “王上……” 刘符抬手,“先给我弄点吃的,一会儿我再找你和赵援算帐。”他大步跨上马车,转身将王晟也拉了上来。李七也觉得这仗打得实在不漂亮,一会儿少不了要挨骂,只得灰熘熘地领命去了。 马车中烧了炭,倒是比外面暖和的多,刘符一进车里,便觉得手脚刺痛起来。他也不顾,拉着王晟坐在塌上,身上的盔甲哗啦啦的响,“教我看看,伤的厉害吗?” “臣的身体王上也知道,若是伤得厉害些,现在哪还能与王上坐着说话。”王晟笑道:“甲冑太凉,王上先脱下来,臣再与王上细说不迟。” 刘符听他如此说,觉得确有道理,放下心来。王晟没有卧床不起,说明总还是没有太严重。他卸下甲冑放在一边,觉得两手疼得发麻,见案旁有一只铜盆,便打算去洗一洗手,刚一走近,看见里面的血水,便又立刻折了回来,“不行,你先给我看看。” 他就是太相信王晟了。上一世王晟重病时仍瞒着他,居然一直瞒他到死,王晟嘴上说着没事,其实最不可信。他一想到这儿,那双混沌的眼睛便又在脑中渐渐浮了出来,与王晟现在望向他的两只漆黑的眸子重合,让他觉得又隐隐喘不上气来。 “景桓,你将上衣脱了。”刘符对王晟其实一直在敬重中还有一丝畏惧,对他极少用强硬的语气,这时却一反常态,根本不容王晟置疑。 “王上,臣……”王晟踌躇了一阵,难得的说不出话来。刘符见状,却更加确信王晟受了重伤却瞒着他,眼神沉了下去,右手的手指又难以自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他紧紧地盯着王晟,似乎下一刻便要亲自动手。 王晟哪里能等他动手解自己的衣服,见实在推辞不过,只得咬了咬牙,自己解开了腰带。他垂下眼睛,与刘符紧盯在他身上的视线错开,神色虽与平日里一般无二,但一贯苍白的脸上却浮起淡淡的血色。他抬起手来,惨白的骨节高高支棱起,在里衣的前襟上顿了顿,然后缓慢地解开衣服,露出了上身。 刘符死死地盯着他胸前的箭伤,呆了良久,居然脱口道:“这什么人射的箭,没吃饭么!” 王晟哭笑不得,顿了顿才无奈道:“王上现在信了,臣的确只是受了轻伤。” 他说着,正要重新穿好衣服,却被刘符握住了手腕。 “景桓,你……” 王晟顺着刘符的视线向下看去,见自己腰腹间极明显地横着几道青青紫紫的掐痕,心中一惊,忙要用衣服遮住,这只手却也被刘符按住了。 他在心里想好了解释,刘符却没问,只道:“景桓,我替你将箭伤处理一下。” 王晟赤裸着上身,两手又都被制住,一时有些窘迫。他抬眼匆匆看了刘符一眼,便垂下视线,看着刘符的靴子,低声道:“有劳王上了。” 刘符松开他,让人烧好热水送来,替王晟将伤口清洗了一番。王晟除了涂金疮药时抖了一抖外,其余的时候就像一桩木头般一动不动。刘符上好药,从旁边的桌案上取来布条,在王晟胸口一圈圈地缠了起来。 第80页 他缠得十分仔细,每次缠到王晟背后,就会弯下腰贴近一些,温热的鼻息正喷在王晟侧颈间。王晟闭了闭眼睛,垂在身侧的两手攥成了拳头,绷起青色的血管。 不知过了多久,刘符终于在布条末端打了个结,拍拍手直起身来。他看着王晟,也不开口说话,反常地沉默着。王晟见他这幅样子,还以为是国内出了什么事,正要开口相询,却只问出了“王上”两字,声音便戛然而止—— 刘符眼睛一红,忽然紧紧抱住了他。 第37章 自从做了那个梦,刘符这一路上一直神情恍惚。上一世他兵败如山倒,整夜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心中常怀切齿之恨,既是恨周发何武,也是恨他自己。但在这几个月中,除去有时会梦到王晟死的那天外,其他时候,他鲜少会想到王晟。因为每每想起他的那张遗表,悔恨便像一把钝刀一样,反反覆覆地割着他的心,久而久之,他也就不敢再想。 现在他却不怕了。来的路上他一直在想,假如那时王晟还活着,一定会劝阻自己不要伐梁,自己一向最听他的话,又怎么会被周发三言两语就撺掇得举全国之师南下。哪怕他最后还是力排众议,兴师南征,有王晟镇守京师,又哪能轮得到周发何武这两个败军之将搅动风云,分裂天下。 可是成败哪里容得下“假如”二字。他还记得那一天,他得到消息便赶往相府,却还是迟了半柱香的时间,那时王晟的手已经凉了,胸口却还有一团热气。他扑倒在塌边,伏在王晟身上,除了流泪之外别无他法,他想用被子盖住王晟胸口、用手捂住这团热气,好叫它不要散去。然而又有什么用呢? 王晟尚带温热的胸口,就在他的面前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终于没有一丝温度。这个十一年来一直随他共创基业的丞相,就在他眼前一点点地散去生气,一点点地死去——他再没有承受过比这更深重的痛苦了,如同夕阳渐隐、更漏滴尽,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无助、无望又无能为力地等待。 但仿佛画面一转,王晟就又活生生地坐在了他眼前。虽然面容委顿、身形瘦弱,但他的身体却是温热的,他的那双黑色眼睛,在看向自己时,仍带着孤直与温和,涵着一汪深沉的生机。刘符看着他,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自制的冲动,他忽然抱住王晟,一声不吭地将自己的手环过他瘦削的嵴背、将他的胸膛紧紧压在自己胸前。他感到王晟的心脏在自己的肋骨上搏动,他的体温透过一层层衣物灼烧在自己胸前。 刘符的右手忽然不抖了,那双巨石般紧紧压在他胸口的眼睛散去混沌,在他的脑海中渐渐隐去。 王晟任他抱着,浑身紧绷地像是一块石头。他喉结上下颤了颤,连唿吸都在抖,却勉力平復了声音问道:“王上?” “景桓……”像是回应他一般,刘符也低低地道:“我……我梦见你死了。”他顿了一顿,虽然他实在太想对王晟倾诉了,可终于还是隐匿了自己重活一次的事实,可怜道:“这两天我心里一直在发慌,实在难受的紧。” “梦中虚妄之事,王上何必当真?”王晟神情一松,宽慰道,“臣虽有疾,身体却还算得上康健,王上且放宽心,莫时时以此为念。” “身上这么烫,还把自己掐成这样,也算康健吗?”刘符毫不留情地拆穿了他,不待王晟作答,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大雍不能没有你——”他动情道:“我也不能没有你。”王晟在他怀中轻轻抖了一下,刘符却浑然不觉,还将下巴搁在王晟肩头,十分依赖的样子,“以后别再糟蹋自己身体了,我们两个一起灭赵平齐,马踏江南,混一四海,绝不叫无名竖子成此功业。” 王晟心中一颤,下意识地抬起手,一直举到刘符脑后,却在快要抚上他头髮时堪堪停住,喉结上下滚动两下,还是将手缓缓放了下去,无力地垂在身侧。他的平生之志,乃是为帝王之师,帝王之师怎么能和帝王抱在一起说话呢?他该推开刘符,衣冠济济地同他相对而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但他实在太难受了。刘符说得对,他现在确实算不得康健,他腹痛不止,头昏眼花,身上一阵阵发冷,若是放松了心神可能当即就会晕过去。大概是他实在病得厉害,所以挣扎许久,最后仍是在刘符怀里一动不动,他在心里嘆了一口气,然后便对刘符轻轻道:“累王上担忧,是臣之过。王上既忧心此事,臣自当自惜身体,以绵尽薄力,久效微劳。” 刘符想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但张了张口,又不知能说些什么。他宣洩过情绪后,渐渐地平静下来,这才意识到自己现在的举动十分轻佻,忙放开王晟,端正地坐好。王晟身上一凉,便捡起放在一旁的衣服。 刘符面色微红,怕王晟以为自己方才是在狎弄于他,抬眼偷瞄他的神色,见王晟面色沉静,似乎并无不豫之色,才放下心来。他看着王晟不慌不忙地一层层穿上衣服,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愈发衬托得自己举动失宜,一时间脸上更热,不敢去看王晟。 过不多时,王晟大概是觉得口渴,便要从案上取茶水喝。刘符离桌案近些,但他这时正忙着脸红,一时便也坐着没动,余光却瞄见王晟拾起杯盏,还未近身,茶水便摇摇晃晃地洒了一路。 第81页 刘符忍不住伸手帮忙扶了一下,王晟一面擦着水渍,一面半是解释、半是感嘆地道:“这会儿颠簸得这样厉害,不知是到何处了。” 刘符也不管他说的是什么,闻言便愣愣地点点头,过了一会儿觉得不对,掀开遮帘,回头对王晟如实道:“车架正停着呢,到做饭的时候了。” 王晟微抿着嘴,没有说话,懊恼之色在面上一闪而过。见王晟并不像面上看着那样淡然,刘符反而忽然觉得从方才的窘迫中脱了出来,更生出些没来由的开心,但他也并未深思,这时想起来问道:“景桓,刚才那伙盗贼是怎么回事,你又是怎么受伤的?你和我详细说说。” “王上,此事说来复杂,不如待臣虽王上回长安后再与王上细讲。” “不行,我现在就要听。” “是。”王晟颇为无奈,打点起精神道:“此事还要从一人说起。臣赴赵国,遍观赵廷,以为赵王武略有余,文治不足,是以赵人虽善战,终非王上之敌。只是赵王左丞相,名唤陈潜,此人心机深沉,久必为患,不得不防。” “陈潜……”刘符念叨着这个名字,觉得十分陌生,只知他是赵国左相,其人如何却竟然毫不知晓。上一世时他东出征战魏、齐,由王晟北上平定赵国,王晟回来后却从未对他提起过这个人,此人也不在徵辟之列,也不知他那时究竟是殉国了、逃跑了,还是被王晟私下杀了。 “景桓,此人比你如何?”刘符好奇道。 “此人智谋在臣之上,只是并非正才。” 刘符点点头,“你受伤之事,和他有关?” “王上明断。”王晟与赵王打了多日的交道,对比之下,刘符的敏锐让他几乎有些欣慰,他心思微动,忽然问道:“王上可知,何为反间之要?” 刘符心道,我又从来没有使过反间计,如何能知道。但他也被王晟的这一问引得提起些兴趣,摸了摸仍然光洁的下巴,思考片刻道:“须得其中一方本有猜疑,或是互不信任,才可使反间计。” “不然。”王晟反驳:“若是二人本来亲密无间,也可使计间之,令其相疑,如此又作何解?” 刘符愣了一愣,随即道:“若是果真亲密无间,又如何能中反间之计?其本有嫌隙,内不自安,故而可图。我看但凡离间,都先必有可间者,然后可使计乘之。离间并非无中生有,只是推波助澜。” “王上此言,有王者之风。”王晟眼里带上笑意,偏过头咳了几声,取来茶水喝了一口,又问道:“既如此,王上以为如何才能不中此计?” 前面说了这么多,这里才是关键所在,刘符心思一整,沉吟良久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王晟又问:“臣子各有优劣忠奸,如何用人不疑?” 刘符在蓆子上动了一动,右手搓了搓大腿。自古以来君臣问对,从来都是君问臣对,不知道到他这里怎么就反过来了。他将油灯挑亮了些,趁着这个功夫,略一思索便答道:“此事极易。广纳下言,可不为此人所蔽;考其言行,可不为群僚所蔽。如此即可识其优劣忠奸、可否大用,景桓以为如何?” 王晟未曾料到刘符会有如此见解,听得此言,脸上的表情几乎有些欣喜,笑道:“王上如此好学,真为大雍之福。” 刘符一愣,心道王晟这个样子,恐怕是脑补了他入蜀的这一年里自己孜孜读书手不释卷的模样了,其实自己二十岁出头的时候,哪读过几本书,偶尔读读也是耐不住一群年纪大些的大臣天天耳提面命,才装装样子给他们看的,想到这里,脸上不禁微微一红。王晟哪里知道,自己现在的年纪,其实都快和他差不多大了,有些见识也无甚稀奇。但是话说回来,自从他在这里醒来,便凭空多了十岁,又从未注意言行,然而直到现在周围人竟仍无一人起疑,这也太过分了些。 难道他年过而立,从他身上,他们却还感觉不出来自己和一个毛头小子的不同?刘符忽然有些气急败坏,将双臂环抱在胸前,看着王晟道:“书里又没教我这些话,景桓怎知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王晟见刘符这副气沖沖的模样,心中发笑,面上端不太住,怕惹恼了刘符,只得佯作喝茶,端起杯子遮在面前,摇头不答。 幸而这时李七正好进来车中送饭,刘符早就飢肠辘辘,见到吃食,便一时顾不上别的了,叫道:“你再不过来,我还以为你去给我种粮食去了!” 李七笑道:“方才过黄河,给马蹄子都包上布,就耽误了一阵子。王上,丞相,趁热吃吧。” 王晟将他写好的数捲纸收好放在桌子一旁,李七便将热腾腾的白饭和干肉放在了上面,又给王晟面前摆上了一碗粥。 “你有心了,”刘符已经动筷,边吃边道:“罪减一等吧。” “谢王上……”李七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躬身出去了。 “景桓,你还没和我说在赵国的事呢。”刘符埋头吃饭,突然抬起头道。 王晟只喝了一口粥,便放下了碗,抬手在胸腹间按了按,闻言道:“是,臣一时忘了此事。”于是便将自己在赵国的这半月间发生的事,对刘符一一道来,遇到陈潜用计之处,还不忘为他细细拆解。 第82页 刘符用力地嚼着又咸又硬的干牛肉,额骨旁的肌肉一突一突,一边吃一边听王晟讲,听到紧张处连吃东西都忘了,听到后面王晟如何化险为夷时才又继续嚼起来,倒像是个听故事的,末了嘆气道:“陈潜虽然阴险,却也当得上足智多谋。”他把最后一口米饭扒进嘴里,“若是将来能生擒此人,为我所用,也是美事一桩。” 王晟笑笑,没接这话。刘符见他如此,忽然觉得上一世陈潜是被王晟杀了的可能性大了一些,他也不追问,看着王晟几乎没动的粥问:“景桓,是胃里还疼吗?你说你,让你喝酒你就喝——哎,不过当时不喝也是不妥……” 王晟宽慰道:“王上误会了,王上来前,臣才刚用过饭。” “那正好,你不吃我吃了啊。”刘符拿过王晟的粥,举起来三两口便喝了个干净,“我可赶了两天两夜的路了,这还是今天第一顿饭,可饿坏了。” 王晟见刘符吃得那么香,恍惚间觉得胃疼得也没那么厉害了,闻言道:“王上此次率军擅入赵境,臣观兵马足有万人,若是让守军探知,王上如何向赵王交代?” “景桓好眼力,确是精甲一万。”刘符接过王晟递来的布巾擦了擦嘴,“我此梦不祥,担心你在赵国有什么变故,于是便来引军接应。我料你必走龙门,本来不欲过黄河,只是隐约听到对岸有金戈之声,这才进入赵境。” 王晟张口欲言,刘符见状,忙先他一步道:“景桓,我这不也是担忧你的安危么。”他也知道自己此举对赵国有些说不过去,便想着先过了王晟这关再说,隔着桌案握住王晟的手,笑道:“再说了,要是我不来,你哪能吃到米粥?” “王上日后切莫如此莽撞了。”王晟无奈道。 “说起来我以为赵王会派人护送你,就算不派兵士,也该选派几个官员陪同才是,赵王这心也太大了点。” 王晟听懂了刘符的意思,解释道:“赵王虽然没有在军中安插眼线,但一路上每经过一处馆驿,便要盘查人员名单,也并非全无防备。” “嗯。”刘符掀开遮帘看了眼车外,不知想到什么,有些心不在焉。 王晟见状便道:“王上赶了两日的路,想必也累了,不如先在车中休息吧。” “不急,”刘符将头转了回来,“你先睡吧,我看你脸色不好。我去找李七赵援算算帐,跟一群土匪打成这样,我大雍的脸都丢尽了。”他不容分说地把王晟按在短塌上,扯过被子压在他身上,根本不容他拒绝,“景桓,你先睡,我看你睡着了再走。” 王晟直觉刘符又想瞒着他做什么事,但看刘符一直在床边殷殷地看着自己,满眼都写着“快睡吧”,目光灼灼,根本不容人拒绝。王晟被他这么看着,一时间哪还有什么戒心,根本未做他想,只是笑着摇了摇头,然后便闭上了眼睛。 ------ 刘符松开了王晟。 刘符:(脸红) 王晟:(淡定地洒了一路的水) --- 王晟:王上的举动有点可疑... 刘符:(一把握住小手手) 王晟:嗯?我刚才在想什么来着? --- 所以其实大雍的妲己褒姒杨贵妃其实是刘符啊【逃走】 刘符:(吃着王晟吃过的粥闻言抬头)啥? --- 想想上一世死了丞相的王上好可怜啊,紧赶慢赶还是来晚一步,人还是在自己面前一点点凉的,简直惨绝人寰x 换位思考一下 第38章 “赵王说着就端来了一杯酒,那脸色,不阴不阳的。我一看,这酒里肯定有诈!眼看着丞相就要接过这杯酒了,说时迟那时快,我——” “王上!” 几个将官围成了一个圈,李七垫着甲冑坐在正中,正在对被刘符从雍国带来的属官绘声绘色地讲他们一行在赵国如何一次次虎口脱险,余光忽然瞟到刘符不知何时也站在了人群后面,立马噤若寒蝉。 “继续啊,怎么不继续讲了?” “王上,属下知错,特来领罚!”李七垂着头走到刘符身边,连忙承认错误。 刘符又板着脸唬了他一阵,见一向喜欢对他油嘴滑舌的李七摆出一副诚惶诚恐的倒霉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锤了他肩膀一下,“行了,看你胆小那样,我说怪罪你了吗?” “多谢王上!”李七苦相立收,忙借坡下驴。 “可我也没说不怪罪你。” 李七闻言,两条眉毛一下子便又耷拉下来,“那王上的意思是……” “你护送丞相车架去韩城,这事要是办好了,赵国的事我就一概不问。”刘符话锋一转,“若是没办好,两罪并罚。” “是!”李七站直,“只是属下不知,如何算是办好了?” 刘符想了想,“你把丞相好好地送进韩城,在那等我就可以了。” “王上不和我们一起吗?” “嗯,一万人马我带走,你就带那一千人去吴城。” 李七心想,这个简单,又问:“不知王上要去何处?” 刘符将兜鍪戴在头上,繫紧了带子,斜了他一眼,“我自有打算,哪能教你预知。赵援呢?叫他过来,跟我走。” 第83页 “是!”李七前前后后地忙活了一阵,便站在原地,呆愣愣地看着刘符带着他的一万人马旋风一般地颳走,消失在了夜色中。 第二日一早,王晟在咳嗽声中醒来,不用抬手摸额头便知道自己仍在发热,用了好一阵才渐渐清明起来。他摸摸短塌边上,没有什么温度,猜测刘符昨夜大概是在车外和将士们同住,心中暗怪自己昨夜一闭上眼睛就昏睡过去,不然该把短塌让给刘符,没想到最后反而是臣子睡在车里,君王睡在车外,哪有这样的道理。 他从短塌上撑起,倚靠在车壁上,一时间只觉头晕目眩,睁着两眼,却好久才看清东西。饶是他早已习惯自己这副身体的不中用,这时也在心里暗暗嘆了一口气。他虽然仍没什么胃口,但已一连几日没怎么用饭,再不吃些东西恐怕还会更糟,这么想着,他便唤来李七,让他给自己做些粥喝。 没想到李七早就做好了粥,他刚一问便送了上来。王晟缓慢地喝着粥,不经意地问:“王上呢?” 李七眨眨眼睛,似乎不太理解他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但仍是答道:“王上?应该在长安宫中啊。” 王晟的勺子一顿,“王上连夜回长安了?可是长安出了什么事?” 李七闻言,脸上的疑惑更甚,“王上去什么地方了吗?他不是应该一直在长安吗?” 王晟盯着他,眼神忽地一寒,李七后背上的汗毛一下子便立了起来。在赵国这半月,他一直在王晟身边贴身侍候,觉得丞相文文弱弱的,对他们也甚好,和传言中的不太一样,也不知道为什么连王上见了他都总是有些敬畏,但这会儿他看向自己的眼神,让李七一下子便全明白了。 他听王晟说话时的每一个音都在飘,看样子不一定在吃哪口的时候,眼一闭就能继续昏睡过去,便以为他病的煳涂了,居然异想天开地以为能敷衍过去,假装刘符没来过,让王晟以为他自己记错了。这个把戏他从前就对刘符玩过,当时还真唬过去了,害得刘符蒙起被子就开始怀疑自己,后来刘符反应过来,也只是笑着骂了他一顿,追着他踢了两脚了事。 但现在不行。王晟甚至还未说话,他便汗毛倒竖,大汗淋漓,后悔不迭。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惧怕,连忙跪倒如实道:“并非属下想欺瞒丞相,只是属下也着实不知王上去哪了。” “王上临行前是如何对你说的?你将昨夜的情形报于我,若有隐瞒,定不轻饶。” “是。”李七知道丞相的“定不轻饶”和王上的绝不是一个意思,忙一五一十地道:“王上命属下护卫丞相至吴城,说让丞相在那里等他。王上昨夜将一万精骑带走,并未对属下说明去处。眼下距吴城还有十里,丞相是否下令全军入城休整?” 王晟放下碗,阖目在脑海中勾画出龙门附近的地图,过了片刻,他睁开眼睛,重重嘆了一口气,心头涌起一阵熟悉的无奈。 “不去吴城,调转马头,去绛州。” 李七张了张口,他想说王上给他下的命令是护送丞相去吴城,但刚一抬头,正对上王晟的眼神,舌头一转,忙道:“属下遵命!”他心里明白,他虽奉王命在前,但是王上已予丞相临机决断之权,王上又未授他手书,故而丞相虽下令在后,但他以近卫的身份对此无权置喙,只得照做。 车架迴转,王晟终于也擅入赵境了一回。 所幸两处相距不远,只过了半日,王晟一行便到了绛州城下。他穿好大氅立在车头,仰面向城墙上望去。只见城头上空无一人,城门紧锁,白日里也无人出入,看上去悄无声息,俨然是一座空城。王晟皱起眉,心中思量,正无头绪间,忽然听得三下擂鼓之声,他忙将视线转回城头,只见城墙之上,唿啦啦立起两排“雍”字大旗,中间拥出一个人来,正是刘符。 他走到城墙边,将手搭在青黑色的砖石上,从那上面便掉落两团白雪,纷纷扬扬地洒下来,弄得城下好像又下雪了一般。王晟见地上没有打斗痕迹,本就心中起疑,这时见城墙上还有积雪,便确定了,绛州守军甚至都未抵抗便开城纳降,却不知王上又用了何种方法。 刘符扶着城墙,哈哈一笑,低下头看着他喊道:“景桓!你来晚啦,绛州已被我夺了!” 王晟亦仰头看他。他年少时挑灯夜读,看坏了眼睛,只能看得近处,一丈开外便难以看清,更何况刘符站在高墙之上,于他而言,面目更是模煳难辨,只能通过身上金甲识出,但这时候刘符的脸好像反而在他眼中渐渐清晰起来。他负手而立,仰面定定地看着城墙上面。忽然间,其他人的身形都在白皑皑的天地中隐去了,隔着高高的城墙,他唯一看到的,便是那张年轻的、张扬肆意的脸。 隆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张脸便忽地又模煳了下去。王晟缓缓将目光垂下,看着正在打开的城门,压下心绪,率众入城。 他登上城楼时,刘符正在吃橘子,旁边的橘子皮摆满了整整一盘,见了他,还从自己手中拆了几瓣分给他,“笑道,景桓定是来兴师问罪的。别急,坐下吃点橘子,冬天没什么瓜果,只有橘子还算好吃。” “多谢王上,臣吃不得这个。”王晟没接,在刘符对面撩袍坐下,“王上因何如此?” 第84页 有胃疾的人要忌食的东西太多,刘符也没记清,只得讪讪地收回橘子,自己吃了。见王晟问话时面上隐隐带着怒意,他心里本该凉飕飕的,但自觉有理,便坦然道:“景桓也知,赵国为我强邻,之前两国各自忙于伐魏,故虽有龃龉,却并未交战,也算相安无事。如今魏国一灭,两国即刻便要开战;况且他赵国三番五次加害我大雍的一国之相,此举与宣战无异,我又何须粉饰太平;再者,我只是占了一处小城,又非如何紧要之处,只是为了给赵王提个醒,教他知道我刘符不是好欺负的。” “赵国几次加害于臣,都无有实证,王上无故出兵倒是实打实的。”王晟嘆气道:“况且龙门为军事要塞,渡过黄河,绛州便为第一道屏障,王上如何能说并非紧要之处?若赵王闻讯,再起大军来夺,王上仅凭一万人,将如之奈何?” “若我未得绛州,要伐赵,必与赵隔河对峙,若相持于龙门,则绛州为要塞。但我已得此地,绛州归为我境,再出兵伐赵,黄河已非天险,绛州也就不再是要塞了。赵王若是乐观些,也这么想,那便也没什么好气的,不过是丢了几个县罢了,赵国领土那么大,总不能那么斤斤计较。” 王晟几乎要被刘符的这番说辞气笑了,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见刘符又剥了个橘子道:“再说了,赵王若是有胆量,便与我开战,没有胆量,就回去休养生息。我不怕他和我打,就怕他不打。” 事已至此,王晟也知多说无用,只得谋划起下一步如何行事,他皱着眉缓缓道:“赵国与我大雍,两国原本以黄河为界,如今王上攻下绛州,本应从此发兵,分定各郡,如此可为久驻之基。但今冬盛寒,不宜用兵,此地孤悬国外,实在难守,不知王上可有下一步计划?” 刘符哪里想的那么多,他自信一旦用兵,绝不会输于赵国,于是行事便百无禁忌。攻下绛州,也不过是一时兴起,打算先蜇赵国一口,日后再寻机咬下大块的肉,本也没有在今冬与赵国开战的打算。但王晟此言让人不得不虑,刘符闻言起身思索一阵,忽然双眉一压,将橘子皮远远掷入盘中,“我调右将军来守。我这叔父,平生作战勇敢,但这勇敢还得排在第二,他最擅长的其实是守城,只要给他的人马够用,就没有他守不住的城池。绛州城交给他来守,万无一失。” 他话音刚落,便见斥候来报,说城北二十里发现赵军。刘符忙问:“可看清是多少人了?” “回王上,大概是两三万。” “果然不出我所料,赵国在西境还没来得及布置多少人马。”刘符抚掌笑道:“两三万人,好说、好说。” 笑过之后,他神色一肃,“赵援、马和听令!赵援,你率一千人,在城西埋伏,马和在城南埋伏,见城头竖起大旗,便朝城楼掩杀。记着,要鼓譟而行,声势越大越好。李七,你领五百人,在西南林中,折断树木繫于马尾,扬起烟尘。赵军不久即至,你三人速去吧!” “是!” 刘符又转头对王晟笑道:“绛州城城墙坚固,景桓不好奇我是如何拿下此地的吗?夜里我便是叫人燃起火把,弄得绛州城外四面八方都是火光和鼓譟之声,照的城中恍若白昼一般,和现在一样虚张声势,再率军到城下。没想到绛州的守军窝囊到那种程度,还没说几句话,便开城纳降了。” “王上用兵,多有奇计,人莫能测。”王晟先贊了一句,话锋一转,“即便如此,守将未作任何抵抗便打开城门,也足见其是昏聩之辈。” “所以我一入城便将他杀了,此辈留之无用。” “王上,臣的意思是,”王晟无奈道:“从附近赶来的援军,未必也如此辈一般不堪。” “哎,景桓莫忧,我观赵国西线守军中没有如此人物。”刘符浑不在意地笑笑。 王晟皱眉,还想说什么,忽然喉中一痒,开始不住咳嗽。刘符忙让人给他上了些热茶,关切道:“景桓这病还未见好么?” “王上一日不回长安,臣的病怕是一日难好了。”王晟摇摇头道,话虽如此说,却仍勉力压抑咳嗽,不教刘符担心。 刘符听出来王晟是在暗怪自己又多生事端,替他拢了拢大氅,笑着没说话。 过不多时,赵国的援军便到了城下。 刘符站在城头,望着城下黑压压的人马,也不开口,只等着城下的人说话。果然,一个将军模样的人打马上前,朝着他喊道:“你为何人?叫你们将军回话!” 刘符见他轻视自己年轻,便回道:“我乃雍王,叫你们赵王回话!” 城下的军队面面相觑了一阵,不相信雍王看上去这么年轻。虽然他们早就听说雍国的国君刚刚加冠没有几年,但听说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又是一回事,眼前的这个人,甚至连鬍子都没有,如何能统军治国?怪不得在赵国如此胡作非为。 “赵雍两国正在修好,雍王为何率军夺我城池?” 刘符扶着城头哈哈大笑了一阵,仿佛听到了极好笑之事,待笑够了方才道:“孤还没问罪于你们,你们反倒先问罪于孤了?丞相说说,可有这样的道理?” 王晟并不答话,刘符悄悄啧了一声,又对下面喊道:“你不知情,孤不为难于你。你回去告诉你们赵王,孤好心借粮于他,他却纵容爪牙三番五次地谋害我大雍丞相,孤本该提师扣关,念及与赵有盟约修好,故未便加兵,只夺此一城,以作警戒。天子之怒,流血千里,震动山河,孤虽非为天子,一怒却也得叫他赵王多少出点血、震上一震。” 第85页 城下的赵国将军不知大王如何与雍王结了仇,但也不能由着他占了绛州城,便道:“大王的意思,末将回头一定转告我王!只是绛州为我赵国城池,末将职责在身,不能拱手让人。” 刘符“哈”地笑出一声,仰起头,垂下眼睛看他,“孤方才说,不知者不罪,但你却不领情,那便怪不得孤了。” 说话间,他忽然取过搭在城墙边的硬弓铁箭,搭箭张弓而对,话音落时便已拉满。王晟站在旁边,只觉弓身弯如满月,甚至隐隐听得见“格拉拉”的响声。刘符闭起一只眼睛,眼中寒芒一闪,箭便脱弦而出,弓弦震颤,嗡嗡声兀自不绝于耳。 刘符的最后一个话音刚刚传进城下赵军的耳中,那支箭便紧随而至,还未怎么看清,便闻一声巨响,中军帅旗应声折断,倒在地上。 过了片刻,赵军中才响起一阵惊唿声。 中军帅旗为全军之要,全军皆望此而动,一向防范周密,这时还未开战,便被人折断帅旗,赵军顿时士气大跌。正在此时,城头上忽然立起了一面“刘”字大纛,同时四面传来喊杀声。赵军主将四下一看,见西南烟起,两队人马冲杀过来,其后烟尘飞扬,正不知有多少人。再看己方,士气已挫,知道此时绝不是对手,只稍稍抵抗一阵,便匆匆鸣金收兵,率军向北而逃。 “王上,莫再追了,下令收兵吧。”王晟劝道。 刘符也不是很想对赵王做绝,于是便也鸣金收兵,叫人马都回到城中。他与这一万将士日夜兼程地从长安赶来,整整两天两夜没有休息,已经疲惫不堪,再加上他们人少,故而此时若真的与赵国作战,他们绝对讨不到便宜。 王晟又道:“王上,此地不可久居,不如速回长安。” 刘符点点头,“先休整半日吧,两天两夜没合眼了,我都累的不行,将士们怕也一样。景桓,你替我修书一封给右将军,封他作绛州都督,命他带两万人前来镇守,与此处守军合兵三万。” “是。臣即刻便发书。”王晟说着,更不耽搁,走到案前,展开了一捲纸。 “哎,这几天可累死我了。”刘符见不用自己操心,便折腾着脱下甲冑,拖着两条腿躺上床,后背刚一挨上床板,便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喟嘆,含煳不清地道:“景桓,我先睡一会儿,你两个时辰后叫我。留……” 刘符的声音越说越小,“留赵援守在这,我和你回长安……等回去之后,我再给你补一块玉,免得……免得……” 他还未说完,唿吸便绵长了起来。 王晟正应着,忽然听不见下文了,便搁下笔回过头去看。见刘符说话间便已睡熟,只得亲自为他脱了两只靴子,又寻来棉被盖在他身上,替他掖得严丝合缝的方才作罢。他看了看案上写了一半的文书,犹豫片刻,最后却仍坐在了刘符床边,低下头看了他一阵,忽然弯起眼睛笑了。 他已得璞玉,心血付之,殷殷琢磨。此玉一成,必当光昭天下,焉用其他! ------ 性感丞相在线摸鱼 王上快醒醒!别睡了!快起来亲亲床头的那个男人! --- 然而丞相的心理活动: 这个王上一动不动,可能是中暑了,不如我们把他...... 第39章 “属下事成,前来復命!” 陈潜正在自己和自己下棋消磨时间,闻报便扔下棋子,斜靠在凭几上问道:“你亲眼见他断气?” 半跪在地上的那人愣了愣道:“雍军防护周密,属下自然没法亲眼见他断气。但属下一箭射中那人胸口,那人便倒地不起,最后是被人拖进车中的,料来是活不成了。” 陈潜点点头,又问:“我让你跟随雍国车架,一路上有无其他情况?小事也无妨。” 那人想了想,“有。雍国车队离开太原后,那人没过多久就下车吐了三次,好像身体有疾。” 陈潜霍然站起,在厅中踱步。这样看来,王晟当初说不能饮酒,也并不是骗他,恐怕只是那日席间赵王的表情太过明显,让王晟起了疑心,才接下那杯酒。看来他低估了王晟,换作常人在那种情况下,见赵王如此,必以为其中有诈,不敢接这杯酒,王晟却能反其道而行之,破了他这一计。但王晟比他想像中聪明,却也没有聪明到哪里去。若是像他之前的另一个猜测一样,王晟本来可以饮酒,却在他们交好的第一天就骗了自己,引自己想出此计,那才叫神鬼难测。 不过无论他是聪明还是不聪明,现在已经都无所谓了。两国边境之处,流民盗匪猖獗,朝堂一直还没来得及腾出手整治,如今却帮了他一个大忙,当真是福祸相依。 “丞相,河东发来军报!” 陈潜接过军报,见上面第一句便是“雍王并雍相率军攻下绛州城”,握着军报愣了一愣,随即嘆了口气,缓缓坐了回去。 他既没勃然大怒,也没懊恼不已,只是垂着头默默地想,几番谋划都成空,莫非果真天意如此? 刘符突然发难,夺走了绛州城,赵王必定勃然大怒,要兴师夺回。但是果真能打吗?他又嘆了口气,换好衣服,入宫面见赵王去了。 再说雍国的君臣一行回到长安,刘符见王晟还在生病,便赶他回府养病,自己拿着他写好的赵国地理志回了宫中。 第86页 他也不辜负王晟的一番苦心,连夜便研读了起来。王晟不止写出了每一处山川形胜的险要之处,更在下面附上了于该处的攻守之法,见解深湛,让刘符读得渐渐入了迷。 到了深夜,他的肚子一声声地叫了起来。刘符饿得看不进去书,见候在一旁的宫人正靠着墙打瞌睡,便起身自己去找些吃食。他摸着黑,一边走一边在心中推演,不知走了多久,才忽然回过神来,四下看看,这才发现自己不仅没走到御厨,根本连到哪了都不知道,四周黑漆漆的,也看不清牌匾。都怪他想效法古人节省,下令宫人减少宫里夜晚点的灯烛,却没料到这下把自己给坑了。 他摸摸肚子,嘆了口气又往回走,心里正盘算着要不就从太液池里扎条鱼烤了吃,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交谈的声音。刘符心中一喜,心想既然能聊起来,就说明至少有两个人,正好派一个引自己回寝宫,再让另一个去给自己弄点吃的来,便迈步朝他们走去。 他走近了一些,说话的声音便清晰了起来,是两个宫女在低声交谈。刘符本来对她们的密语不感兴趣,但从她们的对话中,竟听到了一声“王上”,便不由得停住脚步。 少女怀春,总是人之常情,他喜滋滋地想,反正后宫里还空着许多位置,若是落花有意,他这流水也不能太无情了。 思及此,刘符的脸上不禁浮起淡淡的微笑,可等他听清楚她们的话,笑容便一下子凝在了脸上。 “不会吧,王上和丞相都是男人,他们怎么会——” “宫中都传遍了,总不能是假的吧。” “可是王上才刚纳了两个妃子,才入宫不久,就都封婕妤了呢。” “你还真别说,我听侍奉萧婕妤的妹妹讲,王上带婕妤去内库选礼物,没想到婕妤选中的东西,最后都被王上送给丞相了。这次丞相去赵国,还是王上亲自接回来的呢!” “啊……这么说来,我也觉得每次丞相入宫见王上,王上拉着他手说话的样子,可比对婕妤还要亲热……” “还有呢,听说王上和丞相私下里吃饭时还会互相餵着吃。” “啊哟,”一个宫女低低地叫了一声,“王丞相那么凶的人……” “而且年纪还大。我听说以前的皇帝也会养男宠,但是都是年轻漂亮的,丞相的年纪可是比王上大了那么多,王上为什么会喜欢丞相呢?” “王上不喜欢丞相,难道来喜欢姐姐吗?” 另一人啐了一口,接下来便是一阵压低了的嬉笑声。 刘符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把她们的谈话一字不漏地听了下来,只觉浑身的血都往头顶冲去,一时间气得浑身发抖。他也不顾会不会吓到两人,突兀地出声道:“妄议本王和丞相,不要命了么?” 那边静默了片刻,随即响起了两声尖叫。 “王上……王上恕罪!”两个宫女拨开草丛,扑到刘符脚边跪下。 刘符将牙咬得“格格”响,压抑着怒气问道:“说!这些话你们都是从哪听来的?”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阵,其中一人道:“王上,奴婢……奴婢听宫中各处都在这么说。” 刘符的怒火蹭的窜上来,差一点没压住,他攥住拳头,“都在这么说,好、好……污衊大臣,知道是什么罪么!” 两人忙不住磕头,哭道:“王上饶命!奴婢知罪了,王上饶命!” 刘符见她们吓成这样,怒火也平息了些,略一思索便知此事绝不简单,惩治这两人根本无益于事,便摆摆手,放缓了声音道:“你二人只要交代出谣言的来处,便可从轻处置。” 刘符夜宵也不吃了,将二人带入寝殿,叫来内常侍,命他连夜查办此事,宫中诸人,无论是否已经休息,一律起来协同调查。一时间,宫中渐次亮起,灯火通明,往来走动,喧譁声不绝于耳。 刘符一夜未睡,坐在寝殿外的石阶上,把赵王的那颗夜明珠放在手里搓来揉去,渐渐冷静了下来。宫中闹出这样大的动静,朝臣们第二日一早便会知道,他和王晟的这条传言虽然可能已经闹得满宫尽知,甚至已经传出宫外,但他也决不能主动声张。方才他一怒之下命人连夜彻查,现在想来却有些欠妥,只得对外声称是宫中失窃,才闹得这样沸沸扬扬。 他之前盛怒之下来不及细想,这时一想便知,传出这条流言的必定还是刘氏宗族。从他和王晟互相餵饭的流言便能看出,孝伦应当是其中的始作俑者,因为当时在场的人中除了自己的亲信外,就只有孝伦在,自己的这场戏本来也就是做给她一个人看的。至于萧氏是否参与进来了,现在还不好说。 总之,此事孝伦定然难脱干系,却不知整个刘氏宗族,有多少人参与进来、又起到了什么作用。他之前借狩猎之名敲打了他们一番,却没想到还是有不长眼的人。刘符一拳捶在石阶上,眯起了眼睛——整治宗族,这是否是个好机会? 不,不行。他站起来,烦躁地来回踱步,他们若是诬告王晟谋反倒还好办,诬告谋反,按律反坐,他也就有了能收拾这些人的把柄。可现在他们却是诬告王晟……这般放不上檯面的事,他反倒拿他们没办法。 第87页 他即便是想藉此发难,但也总不能在诏书中写,“诬告丞相与本王苟且”吧?他当然可以在诏书中含煳其辞,但诏书一下,谁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届时王晟将被置于何地?王晟身为百僚之首,身上沾着这样的脏水,以后在朝中还如何行事? 刘符思来想去,自己难以决断此事,又无法像往常一样找来王晟商讨,只得一大早便命人宣蒯茂入宫。蒯茂见事甚明,找他商讨说不得能讨论出些办法。 他三天中只睡了两个时辰,用冷水洗了一把脸,顶着两个黑眼圈入了紫宸殿。蒯茂已经在此等候,刘符免了他的礼,坐下笑道:“蒯大夫所料不错,赵国生乱,丞相此行,也颇有些收穫。只不过当时你我没有定下个赌注,却是可惜了。” 蒯茂道:“臣意在提醒王上早做准备,非为赏赐,何来可惜?” “蒯大夫当真快人快语。”刘符呵呵笑道,斟了一杯茶凑在嘴边,忽然不经意般又问:“蒯大夫从宫外来,不知可曾听说最近又有什么新鲜事?” “王上是说,关于王上和丞相的流言?” 刘符险些将刚喝进嘴里的茶又喷回盏中。他刚夸完蒯茂快人快语,他就这样单刀直入,当真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德音,”刘符将茶盏放回案上,两手拢进袖子里,凑近了一些,亲切地唤起了他的表字,“既然你已经听说了,我也就不兜圈子了。此事是谁所为,我心中已大体清楚,你以为该如何处理此事?” “此乃王上家事。” 刘符疑惑,“此事毕竟涉及丞相,如何能算我的家事?” 蒯茂却摇了摇头,稍微向后靠了靠,仰起了脸,又道:“此乃王上家事。” 刘符盯着他那张写满了高深莫测的脸干着急,心里涌起一阵几乎想要把茶杯摔在他脸上的冲动。他急躁地嘆了口气,正要开口,忽然心思一转,火气顿消,“德音是教我不要经过外朝,直接在内廷按家事处置?” “正是。” 刘符点点头,沉吟片刻又问:“那如何处置为好?” 蒯茂却不答,举起茶杯喝了一口,却不放下,而是闭上眼睛继续细细地品。刘符几次想要站起,但手刚一撑在凭几上便放下,以蒯茂的性格,自己逼他逼得急了,他拂袖而去都是有可能的。当下只能等他自己开口了,刘符被他磨得也没了脾气,只有抚着额头嘆了口气,耐着性子等着他喝完。 蒯茂放下茶杯,问道:“王上心中可有打算了?” 刘符一愣,这才知道蒯茂方才不说话,不是故意卖关子耍他玩,而是留时间想等他自己想一想。刘符盯着杯底,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角,思索片刻后缓缓道:“我看此事不能放任不管,但若处置得太重,似乎也有欲盖弥彰之嫌。” “王上,此事处置之要在于,绝不可牵连旁人。”蒯茂凑近,低声道:“一旦查清楚了,摘那几颗瓜便可,不能再动瓜藤。” 刘符被他猜出想藉此对宗族发难的想法,嘆了口气,“这点不用德音劝我,我也知道这次的时机不好。” “如此,处置的轻重便由王上掌握便可。” 刘符点点头,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王上,丞相求见。”宫人在一旁忽然道。 刘符眼中闪过慌乱,这次的流言虽然荒谬,但毕竟是传的他和王晟两个人,让他一时之间真想不好怎么面对王晟。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该见还是要见的,他转头对蒯茂道:“此事我再好好考虑考虑,德音先退下吧。” 蒯茂领命退走,刘符清了清喉咙道:“唤丞相进来。” 王晟手里捧着东西从正门进来,刘符与他相识多年,从未觉得有异,这会儿却忽然觉得今天的王晟像是一块烧红的铁,看一眼便烫得他眼皮发热,忍不住稍稍错开了视线。他看着王晟的下颌开口道:“景桓不是还病着么,入宫来是有何事?” 王晟跪下道:“臣请王上收回昨日给臣的赏赐。” 刘符这才注意到王晟手里捧着的是昨日刚给他的脚炉和暖耳,拧眉道:“我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来的道理?不过是两件小玩意,景桓且收着吧。” 王晟只跪得更深,低头道:“此等贴身之物,还请王上收回,以免授人以柄。” 刘符垂眼看了他一阵,忽然弯腰握住王晟的手臂,不由分说地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景桓,你也听到那个流言了?” 王晟被他带起,脚炉落在地上,滚了两圈,发出一串脆响。在这响声中,刘符听到他应道:“是。” “景桓何必如此?”刘符有些意外,以他对王晟的了解,哪怕王晟被人诬告要篡权谋反,但只要自己不相信如此,他便从不会放在心上。这次的流言虽然恶毒,但给他安上的罪名也绝不会大过谋反,以前针对他的弹劾也不少,却不知王晟这次为何偏偏如此在意此事。他拍拍王晟的手,劝道:“我知道你爱惜羽毛,你放心,我已经派人在查了,一定给你一个交代。东西你就收着吧,今冬太冷,你用得上。” 王晟嘆息道:“王上如此,流言如何能止?” “哈!”刘符仰面笑了一声,“景桓,连你都听说了,这流言传的还不广么?再去堵他们的嘴没有意义,那就让他们去传!你是佐我立国的有功之人,多有劳苦,我不止这次赏你,以后也要赏!你不用避嫌,也不用退回我的赏赐,大大方方地受着便是。若是以后有记史之人敢给你写上佞幸二字,有一个我便杀他一个。”他说着,从王晟手中接过那副暖耳,套在了他头上,“嘈嘈之语,皆不足道。你我君臣二人,问心无愧,何须在意其他?” 第88页 他含笑看向王晟的眼睛,王晟却勐地低下头,躲开了他的视线。虽然一闪而过,但刘符从他的脸上竟看到慌张的神色,这还是他第一次在王晟的脸上见到这样的表情。他心下惊讶,便问:“景桓,怎么了吗?” 王晟似乎也自知失态,抽回手跪了下去,将额头抵在地砖上,伏地道:“臣蒙大恩,忝居高位,必守人臣之分,无负王上。” 刘符不明所以,心中暗道,你又做不来篡逆之事,有什么守不守人臣之分的。他扶起王晟,见他站得离自己有些远,便自然地向前一步,和他站得近些,过了一会儿,他忽然一笑,“景桓,有一件事他们可真说对了。” “我还偏偏真就喜欢握着你的手。”他拉起王晟的手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只要一握,心里就特别踏实,感觉这天底下,也没什么做不到的事了。” ------ 丞相:臣问心有愧,心里苦哇 而一旁的钢铁直男还在不明所以地瞎鸡儿撩汉x 王上醒醒!丞相想不开了啊! --- 全场最佳:不愿透露姓名的宫女x2 第40章 刘符拉着王晟的手到案前坐下,命人撤去旧茶,又给王晟重新上了一杯。王晟接过,突然道:“王上,臣请赴洛阳。” “洛阳?”刘符先是微微睁大眼睛,随即点了点头,“嗯,确实需要你去一趟。” 他从上一世起便有一个不成文的做法,每攻下一个地方,就派王晟去治理一阵子,除刺史之外,当地官员均可由王晟自行委任,他从不过问,所以久而久之,才有了“地方十吏,九出其门”的说法。他倒不担心王晟结党营私,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刘符不疑有他,思考片刻道:“司州之地,新平未久,洛阳人心不稳,魏臣各自观望,我留在那里的人,确实有些处理不来。之前说要在洛阳考核官吏、选拔武卒,结果却被赵国之事给耽搁了,至今未行。景桓,这是最紧要的两件大事,非派你去不可。你到洛阳之后,若遇难处,便告知于我,我全力助你。” “臣定不负王上之託!”王晟慨然道。 刘符点头,“你想什么时候走?” “臣想今冬便去,王上以为如何?” “那样太早了,年关将至,好歹在我身边过完元日再走。”刘符揣起手,盯着热气腾腾的茶,颇为落寞地嘆了口气,“哎!今年景儿不在,朱成也在洛阳,王叔又刚被我派去守绛州,我身边可真是冷清了。”刘符一向爱热闹,这时越想越觉得自己可怜,不由得看向王晟道:“今年元日之前,我可一个人都不往外派了。” 王晟眼睛一弯,似乎要笑,但刘符只见他眉眼稍稍一动,便即恢復如常,倒是没笑出来。刘符也未放在心上,他从刚才起心里就一直琢磨着一件事,这时候便对王晟讲了出来,“景桓,我大雍的土地以后还会越来越大,官吏越来越多,总不能每打下一个地方,该处的人事都由你这个宰相亲为。这天下的事哪有个头,哪怕是身体再强健的人也撑不住不说,于国家也非长久之计。我看重开科举也好,兴办太学也好,建立文学馆也好,不论怎么,总该有个考核官员、选拔人才的法子。定下了一个标杆,日后才好行事。去洛阳之前,你先好好想想这个事情。” “王上从前便对臣提过此事,臣在赵国,也常常思之。中原战乱频仍,土崩瓦解,天下无主,因之文法驰坏,科举废置。王上若能重开科举,拔擢人才以充朝廷,实乃利国利民之事。但寒门士子一书难求,求学甚难,书本都在世家大族的手里。王上若要得一时之才,可仅开科举,但久而久之,朝廷大体就会变成世族的朝廷。因而王上若要开科举,当先办学校,于朝廷兴建太学、于地方广修学宫。” 刘符点头,“对朝廷而言,人才的确是第一位的,官位绝不能为人垄断。” “兴科举、建学舍虽好,一时间却也难以完成。”王晟话音一转道:“臣事后细思此事,以为如今天下骚扰,四处皆有战乱,一些兵家必争之地,更是频频易主。人心动盪,百姓流窜,王上虽有此心,此时却非为办学之机。” “那么就在关陇、蜀中兴办学校,总可以了吧?” “秦、蜀虽为我大雍腹地,承平日久,少有战乱,但在此处办学,还有一个难处。” 刘符凑近,“什么难处?” “钱。” 听王晟直截了当地吐出这么一个单字,刘符不禁愣在原地,便听王晟继续道:“若要在各地修学宫,为长久之计,则不能久占各县衙所,必另建学舍,这是第一笔钱。选任教授之人,当由朝廷赐予品级、发放俸禄,这是第二笔钱。朝廷不可能于每县均设学宫,有学子从外地求学,朝廷还需为其提供食宿,这又是第三笔钱。国家百废待兴,百姓困苦,不能加之以重税;王上又连年征战,所需钱粮无数,国库空虚。这修学宫的开销,又从何处出?” “若非景桓今日之言,我尚不知此事有这诸般难处。”刘符只听得白头髮都要冒出来了,惆怅地嘆了口气,不甘心道:“我……我征战多年,怎么还这么穷?” 第89页 “国弱则民穷。王上自起兵以来,至今不过六载,而天下九州,已有其四。”王晟宽慰他道:“如今王上已得巴蜀,此为天府之土,可资长安。齐有盐铁之利,江南为鱼米之乡,若据而有之,何愁天下不富?今王上意欲东出,用兵不戢,故国无余财,待中原稍定,自无此虑。” 刘符果然大感安慰,颓唐之情一扫而空,有了一个看得见的目标,人也就有了力气。王晟言语之间,一会儿带着他山重水复,一会儿忽然又带着他柳暗花明,让他的心情也跟着上上下下的,好不波折。刘符坐不住,起身走了两圈,忽然转身道:“景桓,不对,方才说的是定一个考核官吏的法子,被你岔开了。” “是,臣说的远了些。臣回去后,再和相府诸吏商讨此事,不日便呈报王上。” “嗯,丞相署里的那个名唤……”刘符敲着额头回忆了一阵,终于想起了上一世那个进言劝他不要伐梁的人,“哦!那个薛举!对,我看这个人还不错,有见事之机,是可用之才。另外,此事再和蒯大夫商讨一下,他对洛阳的情况比较熟悉,行事也方便一些。” “是。”王晟虽不知刘符如何突然提到薛举,但也不多问,当下便应了下来。 “景桓,依你看,治理司州,多久能见成效?”刘符沉吟片刻,又问。 王晟不假思索道:“以洛阳之重,臣以为,至少一年。” “一年?太久了……”刘符走到剑架旁,抬手沿着冰凉的剑鞘抚了过去,背对着王晟道:“诸国若有异动,没你镇守长安,我带兵在外放不下心。” “王上新平魏国,一年之内不应用兵。” “你不去打他,他便要来打你。”刘符握住剑柄,勐地拔出宝剑,立在眼前端详,“强敌环伺,身不由己啊。” 一道青色的寒光映在他眼睛上,将这张年轻的脸笼上一层肃杀之色,王晟抬头看着他道:“梁王征战江南,无暇北顾。且此人年高,臣闻其四子皆孱弱之辈,而其弟梁预深有韬略,屡立大功,声望日隆,日后恐有动盪。臣以为南梁数年之内,不足为虑。而齐王与燕交恶,来年必有大战,可保我大雍东境无虞。如此,王上只需防备赵国南侵。赵王新失绛州,必不会善罢甘休,绛州城外,恐有动作。” 刘符将剑推了回去,“嗯,此处我会多加防备。” “王上,内常侍求见。” 刘符方才与王晟说了一通,早就把流言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这时重新提起,再看王晟就又有一丝不自在。但他刚劝完王晟不要在意此事,总不能先自己打自己的脸,于是他便若无其事地坐下,故意看着王晟的眼睛问道:“内常侍应当是查出流言的来处了,景桓可要留在这儿听听?” 王晟忙道:“臣请迴避。” 刘符早料他如此,点点头,也不挽留,让宫人送他出去后,便叫来内常侍。 “查清楚是谁传的流言了吗?孝伦?” 内常侍道:“禀王上,确是孝伦夫人命人在宫中散布的流言,萧婕妤与孝伦夫人私下里并无接触,应当并未参与此事。” 刘符重重地嘆了口气,他这个姨母啊…… 他眼前又现出那一日在刑场上,孝伦请求要刘德先饮鸩酒,却被他狠心驳回时她万念俱灰的神色,一时间心头微动,竟不知要如何处置她。 刘符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地喃喃道:“就凭她一个人,如何能把流言传得这么广?弄得宫里宫外都知道这事了……” 内常侍却以为是在问自己,便直言不讳道:“如此污衊,本为无稽之谈,却一时间在宫中传得沸沸扬扬,王上当任其责。” “我?”刘符回过神来,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要我负什么责?” “王上应当规范自己的言行——” “哈!”刘符怒极反笑,“我还想将这帮道听途说的宫人挨个收拾一遍呢,你居然说是我做错了?好,你说,我的言行有哪里不妥?” 内常侍嗫嚅着,不知该如何回话。 刘符声音平平道:“你不说话,我就罢你的官。” “王上之事,恕臣不敢妄言。”内常侍跪在地上,涨红了脸,终于憋出这么一句,显然只是想点到为止,不欲多谈。 刘符哼了一声,“罢了,我不让你因言获罪,此事也不牵连旁人,你退下吧。” “谢王上!” 刘符挥挥手,赶他走了,在殿中独自坐了一会儿,便带侍从去了甘泉宫。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刘符走在甘泉宫中,只觉这里草木衰败。现在是冬天,草木凋零,本来没什么稀奇,但他走在石板路上,脚下竟踩着未打扫的积雪,走起路来“咯吱咯吱”响个不停。刘符心情颇为沉重,抬手推开了殿门。 入眼便看到一尊佛像,一个老妇人坐在蒲团上,背对着他,口中念念有词,正是孝伦夫人。刘符看不见她的脸,却见她原本的一头黑髮已经全白,心中不禁一惊——这才多久的时间,她怎么就老成了这样! 孝伦夫人知道他进来了,却未回头,仍背对着他自顾自地念着佛经。所幸刘符是独自进来的,他不开口,也就没人责怪她无礼。对于孝伦的心思,刘符是知道一二的。孝伦虽然聪明,但在朝中却没什么势力,唯一能倚靠的就是刘氏宗族。而宗族之人以云阳侯刘武为首,刘武更是一个聪明人,自从自己前一阵在渭水猎场敲打过他后,已深自收敛,还命子弟研习兵法,更请了师傅教导孙儿武艺,他如今明哲保身,自然不会参与到这件事中来。孝伦毕竟是一介女流,不能预闻政事,又久居甘泉宫,朝堂上的事插不上手,没了宗室的支持,自然只能使出这样的法子。而她现在对自己无礼,想必也是以为做出这样的事,自己本就再难容她,因此也就无所顾忌了。 第90页 即使这样,刘符还是走到她身后站定,开口问道:“何必如此?” 孝伦的声音只是顿了一顿,便继续念了起来。刘符又问:“怎么不说话?” 孝伦嘆了口气,“王上让老身说些什么?王上如今是天下人的王上,却不是刘家的蛮儿了。” 刘符几步上前,走到她面前,“是刘德犯法在前!他杀了别人一家五口,我怎么救他?你说,我还有别的办法吗?” 他提高了声音,孝伦也尖声道:“德儿原本没想杀人!若不是……若不是那王晟逼得太紧,德儿如何能做出如此之事?” 刘符眉头一压,正欲反驳,便听孝伦继续道:“等到事发之后,他又包围了这甘泉宫要拿人,对我们娘俩步步紧逼,咄咄逼人……王上那日原本要答应老身从轻处置,放德儿一马,也是他从中阻挠,才害得德儿没了性命。老身就这一个儿子,一直视作命根子,他却杀了德儿,这是要老身的命啊……” 孝伦说着,掩面痛哭:“德儿从小娇惯,没受过什么苦,他那么怕疼的一个孩子,最后竟然……”说到后来,她泣不成声,只有哀哀悲咽。 刘符低头看着她,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孝伦一直保养得宜,看着十分年轻,就在前年,他还开玩笑说她看着像是刘德的姐姐一样。但眼前的这人,哪里还有原先的半点样子!脸上皱纹纵横,颧骨上的肉一直耷拉到腮下,花白的头髮像是冬天的枯草,仿佛这么多年一直迟到的衰老一时间全都加到了她身上。 “我的德儿尸骨未寒,”孝伦又哽咽地开口,刘符原本不忍地错开了视线,这时又将眼神转回到她身上,“那王晟却跟在你身边,处处受恩宠。他从前便杀了许多人,终于当了丞相,做了好大官,却还不知足,终于杀了德儿!我恨啊……我如何能不恨……” “这是两回事。王……”刘符动了动嘴,喉咙发干,实在说不下去。他当然可以对孝伦讲道理,但他没法对一个失去独子的母亲讲什么家国天下。刘符一向最重感情,杀了刘德后,每次一想起他小时候在孝伦家玩耍的日子,就觉得胸口一阵阵地发紧。上一世就是这样,他做了王,就和这些曾经的亲人玩伴越走越远,他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他这一番心思无人可讲,哪怕是王晟也不能理解,反而还会斥他为妇人之仁。 “哎!”刘符忽然感到一阵孤独,他从心里嘆出一口气,抬手扣在额头上,挡住两只眼睛,片刻后又把手背到身后,“姨母,你现在还想如何?” 孝伦流着泪冷笑了一声,也不知是在笑谁,“老身已得罪了那王晟,有死而已。” 刘符两手在背后握成了拳头,默然半晌,缓缓道:“姨母既一心向佛,不如去寺院小住一阵。至于封爵,为俗世之物,有扰清净,且革去吧,来日我再寻高僧为姨母请一个法号。” 孝伦含泪抬头,愣了一愣,便捂住嘴,又泣不成声。 刘符又看了她一阵,实在无话可说,便转过身去。他刚刚拉开门,便听身后响起一声“蛮儿!” 刘符脚下顿了一顿,随即大步而去。 第41章 刘符不声不响地将孝伦夫人安置在寺院,又处置了几个她的贴身宫侍后,朝中便再无大事,没过多久就到了年关。长安城中张灯结彩,车水马龙,刘符又下令开放宵禁和赌禁,夜里喧譁得如同白昼一般,一时之间好不热闹。 也不知陈潜是怎么劝的赵王,总之赵国今冬不仅没有派兵南下夺取绛州,还让使者送来胡姬美酒,说是要谢过雍王借粮之义。 “无事献殷勤,哼!非奸即盗。”刘符边穿衣服便念叨着,“赵国这是国内有动乱了,还是和突厥打起来了?” 宫人给他系好腰带,回道:“今年冷得这么早,突厥比赵国还要往北,恐怕是草都冻死了,牛羊没得吃,也都饿死了,他们就到南边来抢劫来了。” 这宫人是刘符矮子里面拔大个,从宫里的这些遇到点事情就哭作一团的小孩子中选出来的勉强最不爱哭的。刘符颇为惊讶地低头看了他一眼,“行啊,你还知道这个呢?”说这话时,他自己都还没想到这一点,这宫人怎么反应比他还快。 宫人答道:“回王上,奴本来就是北方人,以前草长得不好的年头,突厥就经常翻过长城来抢劫我们。” “自己吃不饱,就抢别人的。”刘符抬起脚,让宫人套上靴子,重重地哼了一声,“等着看吧,我迟早要收拾他们。” 宫人放下套了一半的靴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刘符一连磕了几个头。刘符惊问:“你做什么?” “王上,奴……奴全家十二口人,都是……都是被突厥杀的啊!王上,奴…奴……” 他抬起脸,鼻子一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起转来,眼看着就要落下,刘符见状忙喝道:“不许哭!”这些宫人大多是些年幼的孤儿,按理来说都是遭过罪的,不应该那么爱哭,但刘符也不知道是自己长得太慈善了,还是这长安宫的风水太好,他们在自己身边,遇事就爱哭个不停,刘符一见着他们哭就头疼不已,好不容易选出来个不太爱哭的,让他近身服侍,结果还是看走了眼。 第91页 他这一喝,宫人果然不敢再哭,扬起脸来勐眨眼睛,想要把眼泪给憋回去。刘符怜他年幼,身世又十分可怜,也不好再对他严词厉色,抬腿轻轻踢了踢他,“行了,给我穿鞋。” “是。”宫人乖觉地低头扶住刘符的靴子,两手轻向上提,给他套了上去。刘符动了动脚,不经意地低头看了一眼,正听见一声急促的吸气声,随即靴子上便落了一滩晶莹的鼻涕。 刘符低着头,宫人也仰脸看着他,鼻子底下还挂着一条细细的水柱。两人相对静默了片刻,只听一声惊慌的呜咽,宫人忙捧着刘符的靴子,涕泗横流地用袖子勐擦不止。 如果可以的话,刘符希望他身边能有一个赵高一样的太监。 “好了,别擦了,大臣们都等着我呢。”刘符从他怀里用力抽回脚。他淌过泥塘,还踩过马粪,打仗的时候什么脏地方都去过了,自然不把这么一摊鼻涕放在心上,“你快把你那脸擦干净了,丢不丢人。” 宫人闻言忙抬起两手,用袖子左右开弓地用力抹脸,刘符不忍直视地转过脸去,穿好外袍便去赴宴。 刘符喜欢人多,每年元日都会在宫中设宴,宴请文武百官,非要让他们先陪着自己过完年,再回家和家人团圆,今年自然也不例外,宴席从宣政殿外几乎一直铺到含元殿,一路由宫人提着灯笼侍立在侧,在宫中照出了一条火龙。 他从宣政殿中出来时,百官已经都到齐了,见了他便起身相贺。刘符一眼便看到了赵国送来的那个棕发碧眼的胡姬,视线在她身上转了转,然后才注意到她身旁的赵使。 满座就这么一个外人在,刘符感觉有些不自在,一面在心里盘算着怎么把这个赵使支走,一面举杯对他客气道:“赵使远道而来,实在辛苦了,来,孤敬你一杯。” “不敢、不敢。”赵使忙饮下一杯酒。 “不知赵使在国内任何官职啊?” “外臣不才,在朝中任太常丞。” 刘符在国内没设这个官职,也对歷朝的官制不甚清楚,便问左右道:“太常丞是什么官?” 薛举答道:“太常丞位居从五品下,掌礼乐郊庙社稷之事。” 刘符点点头,“五品已为通贵,赵使何必谦抑。孤观赵使面相不凡,久后必有一番作为!赵使再饮,驱驱寒气。” 赵使忙又饮了一杯,辞让道:“大王谬赞!谬赞!” “哎——”刘符下座,走到赵使身边挽起了他,“赵使初来,于朝臣都不熟悉,孤来为你介绍。” “此为我雍国丞相,”他带着赵使走到王晟面前,“丞相不能饮酒,就以水代酒了,赵使勿要见怪。” 因刘符是站着的,王晟便也站起,与赵使各饮了一杯。赵使心道,以前在赵国的时候王晟推杯换盏可是毫不含煳,怎么回到雍国之后就不能饮酒了呢,但他也只是在心里想想,喝完后倒转酒杯道:“丞相姿容甚威,令人油然而生敬。” 王晟淡笑,也不和他说场面话,对他微一拱手算作回应,刘符便又把赵使往下一处引。 “此为我谏议大夫。”刘符又将蒯茂介绍给他,“大夫的嘴可是利的很吶!” 蒯茂起身,也与赵使各饮一杯,答道:“王上教臣坐上这个位置,臣不说话,就是辜负了王上。” 刘符呵呵一笑,赵使见蒯茂身材短小,异于常人,一时也不知怎样夸赞,只道:“大夫双目,炯炯有神。” 刘符又将他领至贺统案前,“此为我侍中,兼领丞相长史。” 贺统身材长大,面容白净,皎如明月,三缕长髯飘飘,直垂至腹,是刘符满庭朝臣中长相最拿得出手的。刘符站在一旁,打量着赵使的神色,见他眼中果有赞嘆之色,心中不由暗自得意,过不多久便听赵使感慨道:“侍中真天人之姿也!” 贺统抚须而笑,与他共饮了一杯。 刘符接下来又将朝臣为他挨个介绍了一遍,但也不知这赵使是当真海量还是怎地,喝过一巡下来,虽然已有醉意,却离他预想中的烂醉如泥还差的远。刘符略生挫败,但也不费心再赶他走,干脆便由他去了,左右酒席之间,又谈不出什么国家机要。 刘符转身回到正首,刚一坐好,便见赵使携胡姬出列道:“大王,我王有美姬献上,此女善弹琵琶,为大王献上一曲可好?” “好!宴饮当有丝竹之声为乐。”刘符自然愿意。 胡姬略一欠身,取来琵琶,横抱在身前。朝臣中响起惊嘆之声,刘符定眼一看,见她手中的拨子寒光流转,竟不是木拨,而是铁拨,心中也是一奇。她左手扶颈按弦,露出一段洁白的手腕,刘符举杯微微后仰,漫不经心地阖上了眼睛,想要听听这双嫩若柔荑、纤弱无力的手,用铁拨能弹出怎样的曲子。 她左手微动,右手拨出第一串音,刘符便睁开眼睛,眸光一动,紧紧地盯住了她。 这声音微微一顿,随即便如流水般直泻而出。 朝臣瞬间譁然——今夜赵王命人献乐,献的不是别的,竟是一曲十面埋伏! 赵国什么意思? 刘符睁大了眼睛,慢慢前倾了过去。只见她左手拢捻转腕,右手抹挑翻飞,如狡兔、如飞鸢,难见其影;又如飙发电举,令人心生寒意。 第92页 他不说话,群臣便也渐渐静了下去,只能听见正中的琵琶声。那声音时而骤起,震动四座;时而忽弱,渐隐吞声。缓时如兵马渐集,杀阵欲成,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急时如图穷匕见,杀机四起,铁骑突出,刀枪进迸。 刘符举着酒杯,半晌未饮,一手握成拳头,搁在案上。 众人看向刘符,心中绷紧,只看他要如何动作。刘符两眼死死盯着那胡姬,面容也紧绷着,只是行至一半,忽然露出笑意来,身上一松,又斜斜地靠在了后面。他转动酒杯,自斟自饮起来,右手的五根手指在案上来回拨弄,仿若与之相和。 一曲终了,满座鸦雀无声。刘符缓缓站起,他一动,所有的视线便都落在了他身上。他走下座来,到胡姬面前,接过她的琵琶,低头笑道:“十面埋伏要用手指弹才好。” 胡姬仰面看他,一双湛蓝的眸子将刘符的半个身子都映了进去,刘符眼中光芒微动,转身又对众人道:“我少时任性,想学什么,家人便为我请来先生。我是今天想学这个,明天想学那个,学什么还真都比别人快些,最后就什么都懂了一点。后来打仗,别的便荒废了,你们只知道我精于骑射,却未必知道我也通些音律,琴瑟琵琶都能奏。今天你们有耳福,我也给你们弹上一曲!” “好!”几个将军们先高声叫道。 刘符将右手虚按在弦上,试了几个音,随后便弹了起来,竟也是一曲十面埋伏。 只是这同样的琵琶和曲子,经他奏出,却又是截然不同的气势了。他的荒废之言的确不是自谦,众人皆能听出他的指法算不上熟练,却全无滞涩处,反而杀气磅礴,即便是在低声轻弹处,一腔杀机也坦坦荡荡,毫不遮掩,弹至激快处,更如千军万马隆隆而出,竟将一只琵琶弹出金戈之声。 满廷雍臣闻之,一面寒毛倒竖,一面心中激盪,无人敢出一声。 时北风骤起,吹散薄云,月光乍泄,寒光满庭。刘符站在正中,手指上下翻飞,月色投于其上,更添肃杀之气,恍惚间让人觉得,他手中的不是琵琶,而是刀枪、是弓弦,四野的暗影中,仿佛下一刻便要奔出铁骑,冲杀而来。 最后,只闻“铮”的一声,四弦一划后急伏而止,仿若刀兵尽散。乐声方断,便显出四下静谧,落针可闻,只有一牙弯月高悬天幕,静静垂下光来。 过了半晌,众人才如梦方醒,齐声高唿不止,声动四野,惊起宫中鸟雀。 刘符大笑,将琵琶又扔回胡姬怀里。 在众人的高喊声中,刘符自己也心意难平,眼前仿佛又现出当年他那五十万铁骑横于长江,营盘相属,旌旆连空之景。再环视四境,见满座旧臣,皆是未亡之人,心中激奋难言,只觉寒风之中,一股热气直往头上冲去。 他大步走回案边,取来酒,举过头顶,对众人高声道:“如今天下扰攘,海内鼎沸,正是男儿建功之时!不能垂名于竹帛之上、叙功于丹青之间,耻为大丈夫!卿等皆一时名士,今为我饮,日后当与我共图大业、同享太平!” 众人闻听此言,无不胸怀大畅,齐声应和,纷纷举杯,随他共饮。刘符仰面大饮一爵,掷杯于地,勐地拔出腰间佩剑,快步走入众人之间。 他提着剑,脚步愈行愈缓,走到正中,借着酒意忽然吟道:“丈夫方出动牛斗——” 大臣们放下酒杯,屏气凝神,不敢打扰这十年难遇的场面,见刘符抬头望着月亮,不知在想什么,虽然众人心里替他着急,却无人出声。 刘符举起剑,就着月光细细地看,良久才又吐出一句,“愿挽新月换吴钩。” 这一句凛然有杀气,王晟不禁将左手缓缓按在剑柄上,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此句一出后,刘符勐地挥下剑,插进地上,扶剑而立,然后便一口气道:“直下江河长饮马,敢登云台笑王侯!” 他乘着七分醉意,站在众人之中,如同插进地里的一桿长矛。月色渐隐,烛火微动,他的轮廓暗下去,唯有两个眸子熠熠流光。 ------ 大声告诉我,大雍国最帅的人是谁! --- 感觉王上哪一天因为被篡位(误)而失业了也可以出道当偶像呢......想想他会摆弄拳脚,可以做杂技演员;还会弹奏乐器,一边弹琵琶一边唱歌(???),应该很吸粉... 当然最美滋滋的还是做小白脸被丞相包养(大误) --- 这章过去后,王晟情敌+1 --- 一定要记住这个胡姬! 因为她之后并没有什么卵用了【摊手】 一个有上进心的作者应该会绞尽脑汁地想一想她身上的剧情,再不济也应该给她安排个和大秦二里差不多的刺杀情节一类的(比如她其实是赵国派来的奸细来刺杀刘符,生死之际王晟终于表白;比如她其实是赵国派来的奸细,获得刘符的独宠之后疯狂吹枕头风构陷王晟使得君臣失和,王晟黯然受贬),推动剧情发展,增加矛盾冲突,引人入胜,抓人眼球 然鹅...... 【缓缓躺平,露出弱者的微笑】 这么麻烦,我才不写x 第42章 王晟一早来求见刘符时,刘符正与胡姬高卧未醒。宫人为王晟上了热茶,便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昨天夜里,王上本来在和那胡人女子切磋琵琶,可他们在一旁也没看懂是什么情况,总之就看两人弹着弹着,最后不知道怎么就弹到床上去了,这不,到现在都还没醒。 第93页 赵多眼见丞相坐在那里,一口茶水也不动,只是盯着茶杯,也不知道是在发呆还是在做什么,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于是偷偷熘到刘符的寝殿之中。自从元日那天他把鼻涕洒在刘符靴子上面之后,刘符不仅没责罚他,还因为觉得他哭相有趣,反而把他留在身边,又给他赐了名字。一时间,他俨然变成了宫里人人称羡的红人,于是这时候他便觉得自己责无旁贷起来。 看丞相没有什么要紧大事的样子,赵多也不敢贸然叫醒刘符,于是他想来想去,最后决定站在刘符寝殿外,怀着复杂的心情,学起了公鸡打鸣。 “偶欧哦——” 他叫到差不多第十声时,刘符翻身坐起,怒不可遏地叫道:“谁在外面鬼叫!” 赵多连忙噤声,在门外低着头道:“回王上,是奴。丞相求见,正在紫宸殿里候着,王上要见么?” “丞相?那当然要见了。”刘符起身,“进来伺候——算了,不必了。” 赵多应了一声,正要推开门,却听刘符话音一转,伸出去的手便忙缩了回来,支起耳朵想听里面的动静。 寝殿内,胡姬跪坐在床上,两手环过刘符的腰间,扬起脸来柔声道:“王上,让臣妾侍候王上更衣吧。” “好,”刘符按住她在自己腰间轻轻打转的两手,转过身去,含笑拍拍她的脸,“阿来,想当婕妤么?” 胡姬缓缓解开他腰间的扣带,两只湛蓝的眼睛像是涵着一汪池水,一尘不染的池水里只映出他一个人来,“王上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阿来能跟在王上身边,还求什么名分呢?” 她一边说着,两手一边缓缓地下移。刘符唿吸一紧,俯身压了过去。 胡姬轻轻呻吟了一声,高高仰起脸,露出细长的脖颈,低声唤道—— “王上?” 刘符动作一顿——他怎么听到一声男声? 赵多站在门外,唤过一声后等了一阵,见里面还是没有动静,便试探着又叫了一声:“王上?” 刘符被他的公鸭嗓这么一叫,兴致顿减,这时便想起正事来。他纠结了片刻,终于还是从胡姬柔软的怀抱中缓缓抽身而起,“我先去见大臣,正事要紧。” “是,臣妾为王上穿衣。” “这次可不许胡闹了啊!”刘符没什么威严地警告道。 阿来虽然是胡人,但自小在中原长大,故而对中原的衣冠礼仪十分熟悉,刘符只见她两手上下翻飞一阵,过不多时就将自己打理得衣冠整齐了,不禁捉住她的手,惊嘆道:“好一双厉害的手!” 阿来笑道:“王上可要快些回来,臣妾还想要再与王上弹一次琵琶……” 刘符想起昨夜的情形,脸上一红,还未待他说话,便听阿来继续道:“臣妾还会……反弹琵琶呢……” 刘符愣了一愣,随即涨红了脸,忙拨开她按在自己衣角的手,逃也似地大步离开了。 “景桓,教你久等了!昨晚睡得迟,今天就起晚了。”刘符赶到紫宸殿,见王晟端正地跪坐着,从头到脚散发着一种肃穆之气,与自己可大不相同,脸上不禁又热了起来,忙检查了一番自己的衣冠,见没什么问题才上前。 王晟听到声音,抬起头来,见了刘符面色,惊讶道:“王上脸色有异,可是病了么?” “啊?”刘符抬手摸摸脸,讪讪地扯了个谎:“没有,刚才走得急了点。” 王晟却不疑有他,笑道:“王上见臣下,何须着急?臣多等一阵便是了。” 刘符心道,我要是迟的时间再长一些,你可就不这么讲了。他清清喉咙,问道:“景桓有什么事么?” 王晟从袖中掏出一本奏摺,“王上命臣与蒯大夫商议考核官员之法,今已初成,请王上过目。” 刘符接过,展开读了一阵,随后点了点头道:“你们二人做事,我是放心的,就按照这个来吧。” “如果考核之法没有问题,臣就该去司州赴任了。” 刘符愣了一愣,感慨道:“不知不觉立春都过了,嗯,确实是该走了。我一会儿便下诏,让你兼领司州刺史。” “是。”王晟也不推辞。 刘符倒也习惯了他的不推辞,想了一想道:“年前赵使来,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我们大雍的官制,是不是该改一改了?我们现有的官位很少,结果就是官员的分工有些杂乱,一个官署有时候要做很多件事。虽然这样周转方便,但官位少,新进来的人就没法安排。你去赵国的时候,看到他们那里是用什么样的官制?我们能不能学学他们?” “王上竟能想到此事。”王晟眼中露出惊喜之色,坐直了些,对刘符解释道:“建国之初,朝廷没有多少人,于是便设下一丞相署,由臣总领朝政,下属各曹分理各事。如今王上兼併魏国,官员陡增,京城的官位便显得不够用了。若是改革官制,何必效法赵国?王上可循古制——” “我意,循唐制,如何?”听到这儿,刘符忍不住打断道。上一世一直到他死的时候,官制都还未改,一直汉不汉、唐不唐,成了刘符的一块心病,他摸着人中两旁新长出来的胡茬道:“三省可以再商榷一下,但六部无论如何可要设起来,别拖得太久,拖得越久便越不好改。” 第94页 “王上想要对三省做出修改?” “嗯……”三省制意在分割宰相职权,刘符这时候对着王晟说起这个,难免有些尴尬,不欲多谈。 王晟却追问道:“三省自产生以来,合而復分,分而复合,的确几经变化,不知王上心中可有考虑?” “我心里还乱的很。”刘符无法,只能如实道:“中书、门下,一为出令,一为驳正。本是好事,可我看实行起来却未必是好事。两方辩驳,互相推诿,就导致政令不下;又使大臣不协,至生冤隙,实在并非善政。” “臣原意过几年再与王上细论此事,不意王上圣明殆有天授,竟已想通此处关节。”这一次的惊喜太大,王晟忍不住出口称赞,说出的话在刘符听来简直就像是恭维一般,“中书门下分立之初,便已有此弊,或是互相包庇、唯睹顺从,或是护己之短、苟避私冤,日有争论,纷纭不决,唐太宗于时甚至斥其为亡国之政。后设政事堂,令二省先于政事堂论事,政事堂初设于中书省,后又迁于门下,宋时又有削弱中书之举,但因中书有拟旨出令之权,而门下封驳之权渐弱,故而中书省便日渐尊崇。元丰之后,虽门下之权渐復,却始终在中书之下。而尚书省仅有行政之权,听命于中书省,故而中书一省独大,政柄尽归中书。” “如此,三省便渐成一省?” “正是。” 刘符站起身,来回踱步,若有所思,“那封驳之权,便不要了么?” “封驳之权许多时候形同虚设,也是因其有迂缓之弊。如今天下未定,以臣之见,当事清吏简,方为安国之道。” “那看来门下还是要不得,中书门下合为一省,政令可直接下于六部。此事急不来,还得等你自洛阳回来,再做打算。”刘符坐下来,重重嘆了口气,感慨道:“治国可是千难万难啊!” 王晟笑道:“一国之事盈千累万,此只为其中的一处要节罢了。府库中的书不全,臣已命人誊写《唐鉴》、《宋会要》等书,王上若得空闲,不妨以史为鑑。治国之要,全在史册之间。” 刘符点点头,硬着头皮应了下来,好奇道:“景桓,我听你侃侃而谈,应当是早就思及此事了吧?莫不是早有改革官制之图?上次我提到的重开科举也是,你怎么好像事事都先想到了?” 王晟微笑道:“臣受大任,深恐有事无政,流弊后世,不敢不尽心竭虑,有负王上之託。” 刘符点点头,神色颇有些动容。他偶尔突然想到的一件事,深思之下都觉其中支脉甚多,直压得他心头沉甸甸的,有时竟至寝不安席。而王晟居然事事都想到了,事事都压在心上,那又是一番什么滋味呢? 他嘆了口气,忽然精神一振,“景桓,先不说这个了。今年各地的贺礼都送到了,只有咱们这个前将军的不一般,送进我心坎里去了。我今天特意带着,你也看看罢。” 说完,他便伸手向怀里摸去。他这一动作,便露出脖颈下的新鲜痕迹,自己却恍然未觉,王晟看了一眼便垂下眼去。刘符从怀里拿出一份奏表,伸手要递给王晟。 “王上……”王晟抬起头,迟疑地开口。这一个月来,总有大臣让他劝谏刘符,说刘符宠幸胡女,有些荒废政事,但他自己心中有鬼,问心有愧,每次见到刘符,都开不了口说这件事。这时他即将去司州赴任,一去就是一年之久,若是此时不说便再没有机会说了,于是他斟酌着道:“王上是一国之主,天下仰望,虽富于春秋,然还需保重身体。” “哎——景桓哪里话!”刘符摆摆手笑道:“最近虽然没什么仗打,我也时常跑跑马、打打猎,身体好得很。倒是你,在洛阳可不要太劳累了。” 王晟见刘符不解其意,只得继续道:“凡事还需点到为止,须知过则伤身。” 刘符点头,“我也不是经常打猎。你不是说过吗,打猎劳动民众,不可多为。” 王晟抿起嘴唇,默然片刻,终于道:“臣是指床笫之事。” 他看着刘符,刘符也看着他,两相对视下,刘符的脸一点、一点地红了起来。 若是旁人胆敢将手伸进宫里来,刘符自然当场就要勃然大怒。但此事由王晟提起,却没来由地让他脸上一热。“啊!哦……嗯——景桓,对、我……嗯……”刘符一会儿抬起左手,一会儿抬起右手,语无伦次了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我……咳……我知道了。” “王上须谨记,当初娶汉女时的考虑。” “嗯……” 王晟见刘符脸色通红,也不便再说,刘符见状,便赶忙把手里的奏表塞进他手里。趁着王晟展开奏表的功夫,刘符深深唿出一口气,冷静下来,清清喉咙道:“这是秦敬仁的平赵三策,你看看。” “秦将军真将种也!”王晟一目十行,放下奏表贊道。 “上党、太原均为易守难攻之地,他劝我先易后难,先取河西、太行以东的城池,拔除赵国两翼,让赵国龟缩在太行、吕梁之间,再困死他们。景桓,你以为如何?” 第95页 王晟站起身,在殿中踱步,时不时举起这份奏表再看一眼,显然陷入了沉思。刘符也不出声打扰,头随着他缓缓转动。 王晟走到窗前停下,转身道:“王上,臣以为当先攻上党。” 刘符也站起,“为何?” “赵国西有黄河、吕梁,东有太行,国境虽广,却一分为三,交通甚为不便。太原、上党、平阳等重镇皆在其腹地之中,若取其东西两处,不能伤其根本。赵人悍勇、赵王善战,王上不出兵便罢,若出兵,必一击而取其要害,使赵无喘息之机。” “人或有云:得上党可望中原。赵国据有上党,进可威胁中原,直下洛阳;退可以为掎角之援,拱卫都城太原。故臣以为……” 刘符点着头,注意力却渐渐到了别处。窗外梅树的一根枝丫伸了进来,王晟站在旁边,倒让他忽然想起了昨天在唐史中看到的一句“正谓莲花似六郎”的阿谀谄媚之言。他的神情迷惑起来,不知怎么,数月前的那条流言渐渐又出现在他脑海中。他看着王晟将手抚在梅枝上,心里却忽地想起那日在马车中,他抱着王晟时怀中那纤瘦却并不柔软的腰。 他从前一直觉得王晟身材瘦弱,没有大丈夫应有的强悍精壮,这时再看,王晟在窗前长身而立,却也渊渟岳峙,自有风骨,不输梅花。 刘符的神情渐渐变了。 自从重生以来,他对着王晟心里就始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异样感,但从未有一次像今天一样强烈。他愣愣地看着那只骨节分明的、苍白的手按在漆黑的梅枝上,随后便听“咔”的一声—— 只见王晟折断梅枝,掷在地上,“当先取上党,断赵国一臂,亦能绝其窥伺中原之望!” 刘符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心猿意马顷刻间灰飞烟灭。 --- 记者:丞相,请问您劝谏王上,是不是假公济私? 王晟: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侍卫! --- 今天的丞相也是一个哆啦a梦呢! 第43章 “直下江河长饮马,敢登云台笑王侯……” 刘符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那一夜喝醉之后尚不觉得什么,清醒之后再听见自己写的诗,还是从别人口中读出来,简直让他一口气没提上来。他抽出刘征手中的纸,恶声恶气道:“让你读兵法,怎么偷起懒了?” “你写得真好,”刘征眨了眨眼睛,“我已经背下来了。” 刘符脸色一红,半真半假地谦虚道:“我没读过几本书,更没写过诗,但是听说写诗格律平仄什么的,要注意的有一大堆。你多读点诗词,就不觉得我写得好了。” “哦。”刘征点点头,一脸原来如此的表情。 刘符噎住,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面色终于恢復如常,于是在他旁边随意坐下,“在右将军家住的还习惯吗?” 刘征点点头,“娘对我很好。” “呵,才没多久,都叫上娘了。” 刘征早孤,家里没什么大人,所以在刘氏的小一辈中比较受排挤,那日打猎后刘符就对他上了些心,得知后便让刘豪收养了他。现在看来这小傢伙在右将军家过的还不错,眼看着脸都圆了一圈,刘符拽了拽他的脸,问道:“最近读什么书了?” 刘征吃痛地皱起眉,却也没躲,被他拉得左右直晃,口齿不清道:“读了《左转》、《吴子》。” “哦?”刘符松开他,“那说说,你都读出什么来了。” 刘征思索片刻,答道:“什么也没读出来。” “什么也没读出来?”刘符惊讶道:“就算是给你一本话本让你读,也能读出点东西来。何况《吴子》是吴起所着,认识吴起吗?那可是闢土四面,拓地千里的大将!此书虽为兵法,却不仅限于用兵之道,我每读一次都能有所感悟,你怎么可能什么都读不出来?” 刘征摇摇头,“魏文侯问吴起,遇到这样那样的情形,该怎样对敌,吴起就为他回答。但是打仗时候的情形,怎么可能与书中描述的完全相同呢?我在书中读到了那么多的东西,但是把书放下以后,又觉得没什么意思。” “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兵法如棋谱,是为了让人有法可依,但应变制胜则在于人,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刘符笑嘆道:“你有嫖姚之气,却不知有无嫖姚之才。” “我和娘说,再过几年,我就要从军。” “你娘可未必捨得。”刘符笑了一声。云阳侯一家,原本只有一女,自从他让刘征过继在他们门下后,夫妻二人才算有了独子,他这婶婶,一向最疼爱小孩子,恐怕可没那么容易送他进军营。“说起来,你姐姐怎么样了?她到了出嫁的年纪了吧,可许配人家了?” “有,”刘征点点头,“可是人家不想要。” “什么?”刘符疑心自己听错了,“许配的谁家?他们因为什么不想要?” “许配的卢家,娘说他们嫌弃我们出身不好。” 刘符面色微沉,“你去,把你娘叫来,就说我在宫中设宴款待她,去吧。” 刘征点点头,从地上爬了起来。 第96页 当晚,刘符在宫中摆下小宴。 “哎,婶婶!”刘符笑着迎上前去,扶住吴氏的手,“刚才没看清,我还以为来的是平儿妹呢。” 吴氏笑得合不拢嘴,佯嗔地拍了他手一下,“你呀,从小这张嘴就和抹了蜜一样,不一般的甜!这要是教平儿知道,你把我这个老太婆和她搞混了,哪还了得!” “哎呦!”刘符喊疼,拉着她往殿内走,“还不是婶婶这身段太好了,这么多年了,一点都没变,哪能怪到我身上?” “那反倒是老太婆的不是啦?” 刘符东张西望,“嗯?什么老太婆,哪啊?” “你这蛮小子!”吴氏抬起手作势要拍他,被刘符闪开了。刘符躲在她几步远外的地方笑道:“婶婶,吃饭吧,我都饿坏了。” 吴氏在案前坐下,摇着头笑嘆道:“你呀,都这么大了,还这么认吃。婶婶可都要被你这甜言蜜语给餵饱了。” “婶婶不怪我就行。” “怪你做什么?” 刘符面色乖巧,“怪我把叔父给支到绛州去了,今年过年让您一个人过啊。” 吴氏嘆了口气,笑道:“婶婶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国家大事还有自家的事,哪个轻、哪个重,婶婶还是分得清的。” “我婶婶真是女中豪杰。”刘符嚼着东西,嘿嘿一笑,不经意道:“对了,平儿妹到了该出嫁的年纪了吧,婶婶给她选好人家了么?当初婶婶给我选的妃子,听说排了满满五页纸,筛来筛去,最后才剩下两个。要是没给平儿妹选个好人家,她可是要吃我的醋喽!” “选了倒是选了,不过——哎,”吴氏顿了一顿,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女儿家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好好管管国家,才是正事。” “大家小家不都是家,平儿妹就如同我的亲生妹妹一样,婶婶要是和我见外,那我可太伤心了。”刘符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再说了,当初我可没少吃婶婶家的米,婶婶现在把我赶出家门,那不亏大了!” “哎,婶婶现在和你说,以后让人知道了,难免觉得我像是告状一样。但是这事忒也气人……”吴氏说着,脸上泛起怒气,“那卢家仗着自己是大族,瞧不起小门小户的人家。小户人想要和他们结亲家,不论嫁娶,都要先拿出一百二十万——” “多少?一百二十万!”刘符惊道。王晟是朝中官位最大、品级最高的,一年的俸禄也才一百万,其他人更在其下,一百二十万可以抵许多长安高官三年的俸禄了,更不要说那些小官,有的人七八年也挣不来这么多的钱。 “你叔父随你打仗,这么多年来得了许多赏赐,这一百二十万还是拿得出来的。我就想找媒人说一说,但是卢家却不要这钱,说是给他们钱,也不娶我们家的女儿。” “平儿妹要相貌有相貌,要出身有出身,他们为什么不要?” 吴氏却摇摇头,“你这个脾气,婶婶还不清楚吗?和你一说,你就要吹鬍子瞪眼了。” “那我不是好奇怎么一回事么!”刘符眼神一暗,凑近问道:“到底是哪里出问题了?” 吴氏沉默片刻,终于开口道:“他们嫌弃咱们的出身,说咱们刘家是蛮夷,出身鄙贱,配不上他们家的门第。” 她话音刚落,刘符便“啪”地将筷子拍到案上,脸色铁青地站起身,“卢家?卢家……看看他们现在都落魄成什么样了,身上的傲气还没减呢?朱温那时候怎么没把这帮人都杀干净!” “欸!可不能乱说话!你看看你,果然吹鬍子瞪眼的吧……”吴氏拉他坐下,“我听说这个卢家,从汉朝时候就是显贵。汉朝那是什么时候啊!到现在都多少年了,再说了,他们家祖上好像是那个叫卢什么……啊,对,卢植,还是三国时候刘备的老师呢!瞧不上我们也算正常。” 刘符顺着她的力气坐下,仍沉着脸道:“婶婶,既然人家瞧不上我们,那换一家就是了,天底下又不是就他们一家有儿子,朝中的大臣那么多,我来替你们选!” 吴氏拍着他的手缓缓道:“你别嫌婶婶俗气。婶婶就这一个女儿,从小宠着、惯着,什么都给她最好的,现在她要出嫁了,婶婶也盼着她能嫁个好人家。” 刘符点点头,“这是自然。” “婶婶也知道,嫁给这些世家,人家瞧不上我们,我们再上赶着求他们,那不是犯贱么。婶婶的脾气你也知道,能受得了这样的气吗?但是我想来想去,还是忍下来了,为什么?因为我得为平儿打算,她只有成了高门的媳妇之后,以后才能让人瞧得起,才不会让人戳嵴梁骨,说她是……哎!” 刘符冷笑:“原来我刘氏宗族,还要靠攀附个没什么能耐的世家才能让人看得起。” 吴氏嘆了口气,“世道就是这样的,咱们有什么办法?咱们是匈奴出身,后来迁居到这里,也就是你出息,闯出这么大的一片天来,让咱们刘氏的门楣也光耀了,不然连许多平头百姓都瞧咱们不起,更何况那些大族的人呢?” 刘符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第97页 他身为雍王,一国之主,出身被关东、江南那些自诩正统的腐儒诟病也就罢了,万万没想到,连他治下的百姓背地里都瞧他不起!他以一介布衣起兵,最开始身边只有几百族人,歷经大小数十战,九死一生,才有了今天的功业。天下百姓,凡在雍国国境之内,见了他,谁不都要纳头而拜。这些大族没有尺寸之功,只依仗着祖先的功名,居然就敢这么藐视他、嘲弄他!他们凭的什么? 他从头到脚,每一根头髮丝都气得发抖,两手不住地攥成拳头又松开,如是数次后,冷声道:“婶婶,我下诏让卢家娶取平儿过门,他们要是敢不答应,我灭他们的族!” 吴氏吓了一跳,忙按住他的嘴,“可不能这样乱杀人!这才是多大的事,他们不要,我再找别人就是了,人哪是说杀就杀的!只有山中的马匪才乱杀人。” 刘符不语,只嘿然冷笑。 吴氏见状,直拿手肘顶他,“听到没有!不许滥杀无辜,婶婶的话你不听了?”见刘符表情松动,她忙又说了许多好话哄他。 刘符被她劝了许久,慢慢也缓过劲来。他刚才气头之上,便顾不得许多,因着自己有兵有马,大族在他面前只能任他宰割,所以便动了杀念。所谓身怀利器,杀心自起,当真不是虚言。平静下来再想,自己方才所言确实太不妥了。无论这些大族曾经多有权势,现在也不过是普通百姓,只是更富有一些,自己弄死他们,就像踩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但他要是真那样做了,也就不堪做天下之主了。 该由他来掌控权柄,而不是为手中的权柄所掌控,他险些落进这个陷阱之中,想来不禁一阵后怕。刘符长嘆一声,两手搓了搓脸,勉强挤出一丝笑来,“好了,婶婶,我都听你的就是了。” “这就对了,”吴氏松了口气,“来,再笑笑!” 刘符拗不过,只得龇牙咧嘴地笑了起来。 ------ 刘符:景桓走的第一天,假装做一个明君x “龇牙咧嘴的笑”请脑补手动掀开你家狗子嘴边的皮x 第44章 “王上深夜召臣,不知所为何事?” “蒯大夫来了,”刘符将手中的奏表递给蒯茂,“御史大夫弹劾丞相,说他刚到洛阳第三天,就杀了三十余人,而且大多都是百姓,还把他们陈尸于市,洛阳震动。我把这奏摺给暂时压下来了,你来看看。” 他派王晟去洛阳,本意是让他去安抚洛阳的人心,他却下马就杀了这么多人,百姓人人自危,岂不是让人心更乱?刘符心里不免打起鼓来,但出于对王晟的维护,并未第一时间就将弹劾的奏表拿给群臣讨论,而是想私下里先听听个别大臣的意见。 蒯茂览毕,抚须道:“单看御史弹劾之事,的确是有些残暴。” 刘符也摸了摸自己刚冒头的小鬍子,“德音的意思是,此事还另有隐情?” “这三十余人的身份是什么、丞相因何而杀这些人,百姓对此事的看法是怎样的,这些在奏表中均未提及,王上还需进一步查证。” 刘符点头。王晟不在身边时,他对蒯茂便颇多倚重,这时听他此言,也觉有理,顺水推舟道:“既如此,我就先把此事压下来,先派人去洛阳查明情况,再做打算。” “王上如此便错了。”蒯茂却摇头道。 “我错在何处?” “御史弹劾,乃是其分内之事,哪怕弹劾的人是王上,王上也不应压下来,应该交由大臣去讨论。御史行监察之责,督查百官,乃其分也,王上却要替大臣遮掩,此举损害纲纪国法,是为失臣。” 刘符一愣,他从前倒是从未想过这个。因为他自己全心信任王晟,所以便习惯性地把所有对王晟的弹劾视为诋毁,在朝堂上力排众议,他自认为这是用人不疑、君臣相得的典范,却忽视了这一处。以前也有人和他说过类似的话,但他因为怀疑那人的立场,所以没有往心里去。这时蒯茂劝他,却叫他不得不思之。蒯茂入雍还不到一年,在朝中没有什么势力,观其性情也不像是结党之人,因此他说的话可以一听。况且他之前劝自己不要过早下结论、后面又劝他不要替王晟遮掩,由此可见,他对王晟的立场持中,应该也无诋毁之嫌。 刘符点点头,转念忽又想到王晟从前可没少规劝于他,上至国家大事,下至他的一言一行,王晟都说过。他的那些劝谏之语,令人整理之后足足有十万余言,却至死都没有提过此事一句,反而一直对自己的全力维护安之若素。这样看来,他的这个丞相倒也不是圣人,身上还是有点菸火气的。 刘符思及此,忽然一笑,“那这样吧,明天我将这份弹劾的奏章示于大臣,让他们当庭讨论。再派御史大夫亲自出使洛阳,调查此事,并当面问询于丞相——德音以为如何?” 蒯茂点点头,算是对此表示认可。 刘符摇头失笑。即便是王晟,这时候也会顺口恭维一句“王上圣明”,蒯茂居然就是这么一个反应,看来他这蒯大夫的脾性可是比丞相还硬。 看来以后有自己受的了。 “丞相,长安来人了。” 王晟正在与一个原魏国的官吏交谈,闻言愣了愣,对那人道了句“失陪”,然后便到前厅去见朝廷的使节。见来人竟然是当朝的御史大夫,手中还捧着诏书,如此规格,大不寻常,他暗暗皱了下眉头,脸上掠过讶色,随即撩起前摆跪下。 第98页 御史大夫名唤褚于渊,年过五十,算是雍国朝中年纪最大的一批官员,但他发须漆黑如墨,双目炯然,没有一丝老态。与他相比,反倒是两颊微陷、一脸疲色的王晟看着更老一些。褚于渊宣读诏书完毕,扶起王晟,坦然道:“不瞒丞相,洛阳按察御史向御史台上报丞相在洛阳杀人无度之事,是由本官报于王上的,王上便特意委任本官前来调查此事,还请丞相莫要见怪。” 王晟接过诏书,站起身来,“自然,此原为褚御史职责所在。我初来洛阳,便杀人三十有五,王上心有疑虑也是难免,只是若说我杀人无度,却万万不敢当之。” “所以还请丞相配合本官一应调查,王上对此十分重视,严令下官尽早回报于他。”褚于渊不卑不亢道。 王晟下意识地将左手按在剑柄上,微微握紧后便又立刻松开,对褚于渊道:“自不敢违抗王命。那三十五人的卷宗我还留着,稍后便命人送来,御史若有需问询处,我定当命诸官吏配合。” “有劳丞相。”褚于渊对他一揖。 “本当如此。”王晟也回了一礼,顿了顿又问:“不知王上对此事是何反应?” 褚于渊面色疑惑,似是不明白他因何会有此问,“王上听说后便派下官前来调查,故而本官此时才会站在这里,与丞相当面交谈。” 王晟在心里暗暗嘆了口气,知道他曲解了自己的意思,但也不再问,只道:“御史一路奔波劳苦,且先休息吧,我有一份奏表呈于王上,烦劳御史回京时替我转交。” “丞相有托,不敢不从。” “先生,王兄派人来调查您了?”王晟刚送走了御史,还未等他坐下,刘景便也来他治事的府衙拜访。他与刘景有师徒之名,虽然因他政事繁忙,与刘景并无师徒之实,但寻常时候刘景还都称他为先生。 王晟让人给他上了茶,“左将军消息倒是灵通,御史刚走片刻。” 刘景一口喝干了茶,愤愤道:“王兄不明真相,就派人来责怪先生。先生莫忧,我马上便给王兄写信,替先生解释其中的缘由!” “左将军的美意,我心领了。”王晟闻言却不甚热络,“只是御史此来是为国事,不可敷衍塞责。” “是!”刘景看王晟表情庄重严肃,心里有些怕他,下意识地就应了一声。他挠挠头,又安慰道:“先生且宽心,待御史查明后,想来王兄也能体察先生的苦心的。” 王晟淡笑了一下,并不回答。刘景虽然怎么看怎么觉得这笑十分敷衍,没几分真意,但他仔细想想,好像自己一直也没在丞相脸上看见过几个那样的笑,也就觉得没什么奇怪的了。他见王晟面容疲惫,知道他这几天一直在接见原先魏国的官员,也就不再打扰他,站起身向王晟告辞:“先生既然不让我告状,那我便不说。先生若无事,我就先告辞了,先生也要早些休息。”说完,他又小声自言自语道:“上次王兄的信还没回,这次正好托御史帮我带回去……” 却不料王晟忽然叫住了他,“左将军与王上时常有书信往来?” “是啊,我和王兄一直都互相写信。”刘景见王晟盯着他看,不知道王晟怎么突然对这事感兴趣,赧然道:“不过王兄与我也很少会谈正事,大多都是一些最近发生的趣事,讲给对方听一听。” 王晟在心中暗暗嘆了口气。他在蜀中一年,与刘符的书信也只有四五封,全都是他将蜀中治理的情况送于长安,刘符再回一些劝勉嘉奖的官样文章,自他到洛阳之后还未有音信。于国君与丞相而言,这自然是在正常不过的事了,可他…… 王晟垂下眼睛,藏起眼中的一抹钦羡之色,引刘景重新坐下,问道:“不知王上在长安可好?” 刘景笑道:“王兄说他不太好。” “王上如何了?”王晟一愣,忙关切道。 刘景肩膀耸了耸,似是在憋笑,过了一阵,他终于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王兄说他最近在蓄鬚,嘴唇上的鬍子半长不长的,像是贴了两块熊毛毡子,还说现在正是他这辈子最丑的时候。哈哈哈哈!他还说……他现在都不想见人了,说每次上朝的时候底下的大臣一个个的都盯着他的鬍子看,恨不得把他看出一个窟窿,就跟他们自己的鬍子都是出生的时候就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似的。我……我真是闭上眼睛就能想出来他说这话的样子!哈哈……” 王晟从未见过刘符这样活泼的一面,但不知怎么,似乎也能想像出刘符写下这段话时候的表情,不禁抚须而笑。想来等他再回长安的时候,刘符应当已经蓄好须了,却是有些可惜。 刘景见一贯严肃的王晟居然被他逗得笑了,一时间几乎受宠若惊,眼睛转了转,努力回忆他和刘符的书信内容。“啊!对了,”他再接再厉道:“王兄还和我提起过先生呢!” “王上提到我?”王晟心中一动,右手捏住茶杯,不动声色道:“王上在信中是如何说的?” “他说他一直想再吃一次洛阳水席,可惜只能在长安犯馋。先生能在洛阳待一年,但体会不到珍馐美馔的妙处,估计一次都不会去吃,简直是……”刘景顿了一顿,心中忽地有些担心王晟会不会责怪刘符不务正业,但话已出口,也顾不得这次似乎又把他哥卖了,只得硬着头皮接了下去,“简直是暴殄天物。” 第99页 王晟却并未恼,只摇摇头,嘆了口气。 “天色不早了,左将军且回去歇息吧,我还有些公务,就不送了。”王晟站起身,做了一个手势。 刘景感嘆丞相对自己怎么好像用完就扔似的,但也只能腹诽,站起身来告辞了。 送走刘景,王晟便回到案前,起草要托御史递交刘符的奏摺。他挑亮了油灯,略一思索便落笔写道: “臣初到洛阳,走访各县,三日之内,见百姓万余。并日而食,尚不为苦,王上见疑,方始觉疲。” 别人怎样说、怎样看,他都并不在意,也不影响他行事。他早就料到有人会因此事而弹劾他,只是他原本以为刘符将司州之事全权交与他,就会同往常一样也交与他全部的信任,便从没想过要解释此事。所以今天见到褚于渊的时候,他的惊讶之情才会现于脸上。说到底,别人的看法他能不放在心上,但刘符的一纸诏书,却是真正扎进他心里去了。 写到这儿,他笔下忽然一顿,回过了神来,拿起奏摺看了一阵,随即摇摇头,凑近灯火烧掉了。 王晟嘆了口气,抬手按了按鼻樑。他这几日接见了一百余名原先魏国的官员,本来不觉得如何劳累,但见过褚于渊后,一种脱力感便从浑身上下的每一处漫了上来,让他觉得提笔都是件苦事。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方才和刘景谈话的影响,他无意中竟把这些话写了下来,虽然都是他心中之言,但若说出就难免有失人臣之分了。 他对着案上静静燃烧的那一簇灯火怔了片刻,随后默不作声地又重新取来纸,一字一句斟酌着道: “丞相、领司州刺史,臣王晟谨奏 臣以为欲治其民,必先安其心。臣初至洛阳,百姓观望,人心浮动。臣分下各县,见百姓万余人,听其诉讼,审其冤忿,至杀豪强三十五人,以孚民望,唯恐除恶不尽,而议者以臣擅杀。以王上之明,当能审其内情,臣请陈其事如左……” ------ 跑得超快的记者:请问丞相,是山西老陈醋好喝,还是镇江香醋好喝呢? 王晟(一边写信一边烧):把这个也叉出去 刘景(给刘符写信):哥哥,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这两天丞相看我的眼神怪怪的,我好怕...... --- 又心酸又扎心,王丞相或成最大输家x 王晟:人生艰难 就和今天的考试一样难...... 今天的我就和今天的丞相一样扎心...... 与丞相抱团痛哭 第45章 “杨婕妤和萧婕妤都有孕了,”刘符摸了摸阿来平坦的腹部,笑道:“爱妃可要抓紧啊。” 阿来的手原本在刘符胸口画圈,闻言推开他,“王上是喜欢臣妾,还是喜欢让臣妾生孩子!” 刘符一把捉住她的手,放在脸上蹭了蹭,“爱妃好大的火气。”杨氏性情温婉淡泊,外柔内刚,萧氏对他千娇百媚,但她二人却都没有阿来这胡姬身上的这般鲜活的脾性。他挠了挠阿来的手心,柔声道:“我自然是喜欢爱妃了,但爱妃要是给我生个小公主,我便两个一起喜欢。” 阿来耐不住痒,低低笑起来,抽回手道:“王上怎么不想要个儿子?” “太医诊过了,说她们两个怀的都是王子,爱妃要是也生个儿子,到时候一群臭小子围着我,还不把我烦死了!再说了——”刘符伸出一根手指,从她的眉心一路划到嘴角,“都说儿子像娘,爱妃这般样貌,生出的儿子还不得是个祸害。” 阿来启唇含住他的手指,抬眼盈盈地看着他。 “王上,该上朝了。”赵多低着头提醒。 “知道了。”虽然扫兴,但刘符听到正事也不耽误,当即便从床上下来,趁阿来为他更衣的时候问赵多道:“褚于渊应该回来了吧?” “是!”赵多点头,“褚御史一早便在殿外候着呢。” “那好,看看洛阳到底是什么情况。”刘符佩好剑,大步而出。 “王上,臣奉诏调查丞相一案,今已查明,特回京復命。”褚于渊伏地长拜道。 “褚大夫请起,”刘符颇为惊讶,“何必行如此大礼?” “臣戴罪之身,不敢从命。”褚于渊看着地面道。 刘符也知道他这个御史大夫脾气一向很倔,于是对下面打了个手势,便有宫人从一旁扶住褚于渊,褚于渊这时无法再推辞,只得顺从地站起。 刘符见他站起,便问:“可是洛阳一案,有何隐情?” “臣惭愧。”褚于渊摇头嘆息道:“臣受小人蒙蔽,不意中伤丞相,陷害忠良,臣内心实难自安。” 刘符听他说得严重,脸上的表情简直是说不出的痛心疾首,不由得“噗”的一声笑了出来,“褚大夫且说正事吧,难道是丞相没有杀人?” “禀王上,臣已查明实情。丞相确系杀人三十有五,但所杀之人并非百姓,而是当地豪强。丞相入洛阳后,未进官署,而是先去下属各县听百姓陈述,三日内辗转十余县、接见了一万多名百姓,若闻有为害乡里、以致民愤者,查实之后,辄捕而杀之,陈尸于洛阳街市。百姓闻之,自各县扶老携幼而来,致使洛阳沸腾,人人称快。百姓争分其尸肉,顷之便只余白骨,丞相命以草蓆收之,焚于洛阳城郊。” 第100页 刘符动容道:“为民所恨,乃至于此!” 褚于渊从袖中拿出两份奏摺,递交给宫人,宫人再走上台阶,呈于刘符。刘符展开奏摺,便听褚于渊道:“此事的始末,并那三十五人各自的情状,臣已在奏章中书明,请王上过目。另外一份奏章为丞相所书,托臣转交于陛下。” 刘符大略扫了眼其中几个人的事迹,点头道:“此辈确实当杀。” 褚于渊復又跪地道:“此事原系司州监察御史吴纯诬告。吴纯因收受当地豪强贿赂,故报于御史台,上报之时隐匿实情,只言丞相擅杀百姓,致使人心震动,洛阳不安。臣因亦已闻丞相杀人之事,故未查明真相,便上表弹劾。臣处事不明,至有此阕,有负于王上、亦有愧于丞相,臣请引愆,除臣御史大夫之职。” 刘符走下殿,笑着扶起他,“褚大夫是耿介之人,弹劾丞相也是为国考虑,无有私虑。丞相胸襟开阔,料来必不以此为意。此事只惩处吴纯一人便罢,大夫一片公心,不虚美、亦不隐恶,统领众御史,舍大夫其谁?大夫还是莫要自责过甚了。” 褚于渊深自感奋,退后一步,对刘符连连稽首,哽咽道:“臣蒙王上厚恩,必誓死以报!只是王上若不责罚于臣,臣内实难安。” 看着眼前年过半百的老臣哭着喊着求他惩罚,刘符几乎有些哭笑不得,他沉吟片刻,见褚于渊眼看着就要老泪纵横,只得无奈道:“那便罚你半年的俸禄,褚大夫以为如何?” 褚于渊终于心满意足,于是叩头谢恩。 下朝后,褚于渊又求见刘符。刘符没想到褚于渊会私下里找他,转身诧异道:“褚大夫可还有何事?”他漫无边际地想,褚于渊从来没有什么私事找他,有事都是在朝堂之上直说,这会儿破天荒地私下求见,该不会是觉得刚才的惩罚太轻了,想让他再下点什么狠手吧? 褚于渊从袖口中又掏出一封书信,“王上,此为左将军托臣交于王上的。左将军说此为家书,故臣方才未便在朝堂上呈交,还请王上莫怪。” 刘符接过,笑道:“景儿倒学会麻烦大臣了。” 褚于渊忙道:“臣只是多携带一封书信,并不能算麻烦。” “对了,”刘符问道:“褚大夫从洛阳来,丞相身体还好吧?” 褚于渊沉吟片刻,摇了摇头道:“臣至之日,丞相正在接见原魏国的官吏,差不多一天就要见二三十人,哪得的了片刻的闲。臣观丞相虽然精神尚好,但似这般,实在是过于劳累了。” 刘符闻言点点头,沉吟片刻道:“丞相身体不好,我想差人送去些药材,褚大夫,这事交给你来办吧。” 洛阳要什么药材没有,何必千里迢迢从长安送去?褚于渊心念一转便明白过来,刘符是想藉机让他和王晟二人冰释前嫌,不由得心生感激,忙道:“臣明白了,臣公务在身,不能擅离职守,回去后便令二郎护送药材去洛阳,送与丞相。” 刘符点点头,知他会意,便不多言,待褚于渊走后,低头看起了王晟的奏摺。 王晟所写的前半段与褚于渊所说丝毫不差,他草草扫过便罢,后面却有一些新鲜东西。刘符逐字逐句地读着,不自觉间已站起身来,在殿中来回踱步。 大约是他派御史过去,让王晟心中不安,他原本上疏时从来只写治理的成效,这次却把他治理洛阳之法也尽数写了进来。王晟在奏章中写,他这几日接见了百余名官吏,打算择其中十余人先行提拔,补上现有的空缺,除此之外,不贬一人。待这一步完成之后,他接下来便要选拔武卒,裁剪老弱,整顿军队;如此之后,再着手考核官吏、推行律法。 他这样一件件地写下来,看着十分清晰,若是放在以往,刘符赞嘆一下便也就放在一旁,不会过多放在心上。但这会儿他就好像忽然开窍了一般,从中竟读出了一些从前注意不到的深意。 王晟初一到洛阳,不是先见官吏,而是先见百姓,与他们交谈,又杀死当地豪强,目的在于先安定人心、安抚百姓。只有先将这载舟覆舟之水安抚好了,这样,即使日后官吏之中有仍心系魏国之人伺机生变,若得不到百姓的支持,便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即使声势浩大,洛阳内外也将纤尘不动,难成气候。 安抚百姓之后,第二步便是安抚官员。王晟没有按照事先给他看过的考核之法对官员进行升降,而是逐个交谈后,先迅速提拔一部分人,对其中无能之辈也并不加以贬斥,其意便是要安抚众僚之心,让其中因王晟到来而惴惴不安之人先放下心来,以免生变。做好这两个准备后,王晟便可以开始做第三件事了。 而这第三步才是重中之重。在确保百姓和官吏不会作乱之后,他便能腾出手来整顿军队。按照王晟的说法,他除去任用一些从长安带去的军官之外,还会提拔一些洛阳军中的低级将领,让雍将与魏将共同治军。如此,被他一手提拔的军官必感激于他,而其余人也能看见升迁之途,军心便能稳定下来。 获得了军队的拥护和支持之后,他便再开始考核官吏,贬斥和提拔一批人,将洛阳的官吏逐个筛查一遍,使各展器能、各安其位。即便大加变动,有军队在,也无须有所顾虑。最后再用这些官吏推行律法,约束民众,彻底整顿司州一带。 第101页 刘符愈想愈清晰,踱步回案前时,额头竟至出了一层薄汗,心中确豁然通透,不由得将这份奏表一巴掌拍在案上,钦佩地嘆了口气。有些人初看时很厉害,但自己书读得多了,再看他时便觉得没什么意思了;有的人却令人读得越多、想得越深,便越觉敬佩不已。王晟便是后者,平民心、定吏卒、控军权、整朝纲,这般先自下而上、再自上而下的整顿之法,平心而论,刘符自问是做不到的,此为宰相之才,君王未必会有。但幸好他倒是有几分知人、用人之明,王晟有治国之能,而他能用王晟,让他为自己所用,那就和他自己有治国之能没什么区别了。 刘符摸了摸他又长了一点的小鬍子,心里忽地生出一阵自豪来,仿佛与有荣焉。 他回到案前坐下,提笔安抚王晟道: “卿有谋国之才,况于区区一州?我素知卿,本不相疑,但以御史弹劾,非此不足服众故也,卿其勿怪。” 刘符撂下笔,吹干了墨,正欲命人装好,忽然想起方才褚于渊的话来,思索片刻后便又在后面多加了一行: “闻卿劳苦,夙夜匪懈,卿担社稷,干国之重,不可久劳,有以自损也。” “赵多!”刘符唤道。 “奴在。”赵多忙闪上前来。 “差人把这个送到洛阳去。”刘符递给他,又补了一句,“当面交于丞相,就说我问丞相安好。” “是!”赵多捧书匆忙去了。 刘符这才拆开刘景托褚于渊捎来的信,读罢会心一笑,当即便也取来纸兴致勃勃地回了一封。 “我近来安好,鬍鬚比以前好看了些,令人稍感宽慰。料吾弟回京之日,已为二小子之叔,吾弟当早备贺礼,莫要空手而归——此事暂且保密,莫要说与他人知晓。吾弟不见,今日朝堂之上……” 他暗笑出声,怀着一点微末的愧疚,将褚于渊对他如何软磨硬泡,不得责罚便不善罢甘休之态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末了收起笑容写道:“我今日方知,周瑜打黄盖之事,当非虚言,世间真有愿挨之人。话虽如此,褚大夫有骨鲠之气、谦退之节,此所谓大臣者也。我今已命其次子赴洛阳,吾弟当深结纳之。丞相有王佐之才,吾弟当常习教诲,莫要醉心兵道,令秦将军不胜其扰。兄手书。” ------ 如果雍国有论坛—— 这天,我看到一篇帖子,标题是:雍朝前十的政治家,此人竟排在王晟前面 当我点进去的时候,发现作者名字已经变成了:该帐号已註销 帖子的内容变成了:呵呵 我知道,这个一定是本朝最大王相吹干的——我不能说他是谁,因为他是本朝高帝。 第46章 “王上,频阳侯之子求见。” 刘符刚将给刘景的回信发出,便听说刘易之来找他。频阳侯之子刘易之,论辈分还是他的族兄,在朝中有个闲职,平日里也不太管事,这会儿来宫里找他,估计也不是为了什么正事,刘符向后靠了靠,放松道:“让他进来。” 刘易之身材高大健壮,心思活,颇通玩乐之道,刘符又少好犬马,两人意气相投,从前便时常混在一处,斗鸡走狗,无所不为。虽然自他起兵以后,就渐渐疏远了刘易之,但少年时的感情到底还在,这时听到他来找自己,刘符脸上还带上了点笑意。 “王上!”刘易之大步进来,宫人拿来垫子,在地上铺好,刘易之行过礼后便坐在上面,“猜猜臣得了件什么宝贝?” 刘符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便笑道:“既然身上没戴着,那就不是刀、不是剑,是匕首无疑了!” 刘易之惊奇地睁大眼睛,一拍大腿道:“真让王上给猜着了!”说罢,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递给刘符。 赵多站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这个人居然在怀里揣着刀剑来见王上,王上偏还不以为意,这么纵着他? 刘符接过,看了刘易之一眼,随即拔出匕首。他对着光左右看了看,只觉刀光暗淡,实在没看出有什么稀奇的,皱眉道:“这不过是寻常之物,比这个好的,你我见过的还少吗?” “这样看不出来,王上得拿一块带血的肉来试。”刘易之神秘一笑。 刘符闻言,起了兴致,对着赵多打了个手势,赵多便忧心忡忡地去了,临走时还不忘对留在这里的宫人悄声耳语了一番,叫他们看好这个叫刘易之的。他不多时便捧着银盘迴来,将一方带血的生肉摆在案上。 “试试?”刘符拿右手操着匕首,看向刘易之。 刘易之抬手示意,“王上请!” 刘符对着这块方肉左右比划了一下,似是在找从何处下手,他打定主意,将刀刃轻轻搭在方肉一角,右手腕勐地向下一抖,匕首便从另一角处滑了出来,盘中的肉却还方方正正,看不出和方才有什么区别,若是不仔细看,根本看不见中间有一道极细的线,从一头延伸到了另一头。刘符啧啧称奇,再看这把匕首时,只见刃上没有沾一丝血,仍泛着银白色的、略微有些暗淡的光。 刘符捏住刀面,两根手指缓缓从上面划过,只觉触手光滑异常,他微微用力,但手指在上面移动时却仍毫无滞涩。连手指都在上面停不住,更不要说是水了,他点点头,赞嘆道:“确实不凡!” 第102页 “此匕首据说在淬火时,用了一种什么特殊的油,看上去反而没有大多数宝剑光亮,但是真的滴血不沾!” 刘符又把玩了一阵,便收入鞘中,递还给刘易之。刘易之却不收,向后仰着身子,笑道:“此是献给王上之物,王上还我作甚?” 刘符一愣,“这般短刃,我也派不上用场。” “欸——王上此言差矣!”刘易之拉长声音嘆了一声,“古往今来的宝物,不论是字画啊,还是刀剑啊,凡是有点不凡之处的,都是收在世家大族手里,那些大族难道各个都会舞枪弄棒?宝物有灵,若是一直收在那些人手里,时间长了,这灵气也就磨没了,所以俗话说嘛,宝剑赠英雄!只有到了真英雄手里,这宝物才能算得上是宝物。如此名器,试问当今天下,还有谁能当得上?王上不收,那我可觉得太可惜了,不是替王上可惜,是替它可惜!” 刘符唇上的两撇小鬍子微微翘了翘、又压下去,最后终于还是扬起来了。他又爱不释手地拔出匕首把玩了一阵,看了刘易之一眼,抚着髭鬍笑道:“如此,不收就是我的不是了?” “哎!”刘易之点头,“真就是王上的不是。” 刘符哈哈大笑。 刘易之这时却嘆了口气,“却不知还有多少宝物在凡人之手蒙尘呢。” “嗯?”刘符将匕首搁在桌案上,笑道:“你有话直说便罢了,何必再东拉西扯的。” 刘易之凑近一些,“那帮大族子弟,有的可能无缚鸡之力,他们又哪能体会这天下名剑、名刀的好处?可偏偏十之八九都在他们手里,王上您说,这不是暴殄天物么!” 刘符一哂,“那些东西,从几代以前就在他们手里了,祖祖辈辈传下来的,都视之为传家之宝,你能怎么办?总不能还像小时候一样,偷偷翻墙进去看吧?” “嗨,我哪有那么大的瘾!”刘易之摇摇头,“若只是几件器物,那倒也罢了,大家族欺负人的地方还不在这儿呢。” “我就说你今天来肯定得有点事,”刘符看了案上的匕首一眼,理理袖口,笑道:“说吧,被大族的人欺负了?”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王上。”刘易之一拍大腿,从健阔的胸腔中鼓出一大口气来,“这事说来也太气人了!城南的一块地,原本是前年王上赐给我的,王上也知道,我这个人对这些事情也不怎么上心,一直也就放着没动。这一阵我不知道怎么,忽然就想起来这块地了,想在那上面盖个宅子,去那一看,哎呀!居然已经有房子在那了,那宅子盖的,是又大又阔气,就跟……就跟咱这长安宫的宫殿似的!” 刘符闻言皱起了眉头,刘易之恍若未见,又继续说了下去,“我当时就想,这谁盖的?就想进门打听打听,结果王上您猜怎么着?从那宅子里唿啦啦涌出十好几个家丁,看见我就是一顿打!多亏我这筋骨还不错,没留下什么毛病,王上您看,这胳膊上的青印到现在还没消呢。” 他撩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的一大块青紫来,刘符凑近,轻轻按了按,便听他“嘶”的一声。刘符收回手,揣进袖子里,“问清楚是什么人干的了吗?” “这事出了以后我是越想越气,就四处找人打听这处房子是什么人的,一问,都说是卢家的。范阳卢氏您听过吧?好大一家子,有权有势的。” “卢氏?”刘符闻言引身而前,似乎要站起,最后却又坐了回去,神色淡淡的,一时辨不出喜怒。 刘易之觑着他的神色,又继续道:“后来我就找他们讨说法,没想到他们说这地从来都是他们的。我当时就急了,我说,这地分明是王上赐给我的,结果他们说……说……” 刘符的眼神锐利起来,紧紧地盯着他,“他们说什么?” 刘易之吞咽了一下口水,眼睛瞄向桌案,看到横在案上的那把匕首,心里好像受到些鼓舞,两手紧紧地攥成拳头,终于开口道:“他们说,他们卢氏一脉居住在此已有几个甲子,他们的先人买下这块地的时候,还没听说……没听说有王上……王上这个……” 他的两只耳朵里都是自己急促的心跳,不停地吞咽着口水,只吞得自己口干舌燥,才既紧张又期待地继续道:“匈奴小儿!” 他说完这四个字,好像压在自己心头的一块巨石终于被卸下,一颗心便轻飘飘地提了起来,他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刘符,刘符却好似一尊石像一般,一动都不动。 刘易之的喉结上下动了动。刘符漫长的沉默让他的口渴之感变得越来越清晰,几乎到了让他无法忍受的地步。他的心一直在不断地向上提着,不知要被提到何处去才算罢休。 忽然,刘符动了动。 他就好像一下子活了过来似的,缓缓站起了身。他一点点地直起身,淡色的阴影便一点点地投到刘易之身上,让他恍惚间觉得是一座山向自己慢慢压了过来。 刘符低着头,在案前来回走了两步,忽然勐地旋身,一脚踢翻了桌案!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桌案正翻到在刘易之面前,他吓得双膝一软,两手撑在了地上,但幸好他本就是跪坐着的,倒不至于如何失态。案上的匕首与书卷滚落一地,唿啦啦地四散开来,一只黄花梨木的圆笔筒,甚至滚出数丈开外。 第103页 刘符反手倒拔出腰间长剑,高举起来,勐地向下掷去,剑尖没入地砖之中,剑身兀自震颤不休,嗡嗡之声不绝于耳,他犹不解气,怒骂道:“匹夫!我必杀之!” 宫人们哪见过这样的阵仗,这时早已跪作一团,伏在地上瑟瑟发抖,一些胆子小的,已经低低地啜泣起来。刘易之虽不至于被吓哭,但也觉得四肢像是被这磅礴杀气给牢牢吸在地上,仿佛生了根,无论怎样下定决心都拔不起来。 剑的寒光正映在他脸上,良久,他才颤声问道:“王上想要如何……如何处置卢氏?” “如何处置?”刘符侧过神来,看着他冷笑不止,忽然胸腔一震,高喊道:“赵多!” 赵多忙连滚带爬地上前。 刘符从地上拔出剑,也不入鞘,直接扔到他脚下,“你带着我的佩剑,去找廷尉张青,叫他——不,不找张青……”刘符暴躁地来回走动起来,急促的脚步声听得人心头惴惴,“去找刘统,调我的羽林军,羽林军!就说我说的,卢家老幼,一个不留!去!” 赵多却伏在地上不动。 刘符等了一会儿,见他居然毫无动作,停下脚步,站定喝道:“怎么还不去!” 赵多抬起头,颤声道:“奴、奴不能去。” 刘符双眼赤红,目眦欲裂。出身是他的死穴,除非他自己,其他任何人敢拿他的出身说事,他都必要翻脸。他本就在气头上,恼怒自己为人所轻,见现在连赵多这么一个小小的太监都敢忤逆自己,一时间怒火暴盛,拾起地上砚台便向他砸去,“怎么,连你也瞧我不起?” 赵多也不躲,生生受了这一下,砚台砸中他额头,发出一声闷响,只听声音便觉得疼。血从额头汩汩地淌下来,直流进眼睛里去,让他掀不开眼皮。但他仍仰着脸,努力睁开眼睛看向刘符,“王上还记得右将军夫人的话吗?” 刘符目光如刀,狠狠剐向了他,“你拿她要挟我?” 也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恐惧,赵多浑身都颤抖不已,仿佛筛糠一般。他向来胆小,但此时迎着刘符骇人的目光,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让他膝行上前,一把抱住刘符小腿,仰着头高声哭道:“奴只怕王上现在杀人,以后再后悔就来不及了啊!” 刘符低头看他,胸口不住地起伏着。赵多头上仍在向外冒血的口子,仿佛是在头皮上张开了的巨大的嘴,那上面半掉不掉的皮肉,随着他的动作而左摇右摆、摇摇欲坠,就仿佛这张嘴在翕动一般。赵多紧紧抱着刘符的两条腿,脸上的血和泪一起往下落,眼中虽有惧色,却丝毫不退,简直与之前抱着他靴子涕泗横流的少年判若两人。刘符心中震撼,看着赵多,一时说不出话来。 大概是赵多的眼泪和血都流得太勐,刘符心中的那团怒火被渐渐浇灭。他将手放在赵多头顶,转头看着仍伏在地上呆若木鸡的刘易之道:“你先回去,我改日召你。” “是、是!”刘易之如蒙大赦,挣扎着便要起来。刘符今天的反应超出了他的预料,让他心中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他急着想走,但两条腿都跪麻了,费了好大劲才站起身来,忙一瘸一拐地走了,片刻都不想多留。 刘符重新看向赵多,从赵多身上扯下一块布条,压在他伤口上。他平生最爱刚直敢谏之人,却不料今日能在一个小内侍的身上看到这种大臣之风,说来也是件奇事了。他伸手在赵多脸上抹了一把,给他把脸上的血和眼泪擦了下去,又将手上沾的血水全抹到对方肩膀上,哼了一声,问道:“我的腿抱着舒服吗?” 赵多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不仅没松开他的腿,反而呜咽一声,将他搂得更紧,把头埋在刘符膝盖间,又涕泗横流起来。 ------ 记者:刘先生,请问您是怎么受伤的呢? 瘫痪在床,浑身大面积烧伤,生活不能自理的刘易之:我想生火做饭,就把一罐煤气拧开一个小口,真的只是很小很小的一个口,然后拿打火机凑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就在这里了。 --- 丞相快看!你家王上炸了! 第47章 前些日子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雨,这天刚一放晴,长安城的石阶便都绿了起来。不知是不是去年冷得太早,今年的夏天来的似乎也比往年快些。刘符刚脱去棉服还没多久,就连单衣都穿不住了。但他因为要接见大臣,不得已在里衣外面又整整齐齐地套了件深衣,褚平进来时,他正捧着一盅不知道是什么的吃食,一边吃一面舒服地嘆气。 刘符见了他,将吃食向他那边推了推,“褚左监也用一些吧,消暑的。” 褚平忙摆手道:“王上用吧,臣岂敢僭越。” 刘符遗憾地收回手。这是杨氏为他做的,名字好像是叫冰糖什么元子,据说是把果子挤出汁来,混上药茶和牛奶,再从深井里捞出一块冰,敲成指甲大的碎块加进去做出来的。刘符爱吃,杨氏善烹调,俩人简直一拍即合。刘符心满意足地吃着,只觉又甜又凉,直沁心脾,暑气当真散去不少。褚平不吃,他倒也乐得独享,不多时便吃干净,若不是还有人在,他估计连勺子上的那点汁水都不会放过。 赵多递上帕子,刘符顺手接过,擦了擦嘴,赵多便捧着碗盅和帕子默默退下。褚平见这个小太监头上缠着布条,心中有些奇怪,但也没放在心上,看了他一眼便转过头来对刘符道:“王上命臣审理卢氏与百户将军一案,臣已大体查明情况。” 第104页 “哦,如何?”刘符正凉快着,微眯着眼睛看向他。 褚平是褚于渊长子,只比刘符年长几岁,看着也十分年轻,此时跪坐在刘符面前,侃侃道:“经臣讯问,李氏对王上确有大逆之言。” “李氏?” “是,那日对百户将军口出妄言者,并非卢氏子弟,而是卢氏的管事,名唤李景波。” 刘符点头,“我知道了,继续吧。” “王上原本在城南赏赐百户将军五亩地,卢家占去其中四亩,并另外四亩地,共八亩,修成园林家宅。百户将军带十人上门向卢家索要该处宅子、并全部八亩地,卢家不许,两方起了冲突,因卢家家僕众多,百户将军为其所伤。” “那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 “依臣之见,百户将军强抢民宅,按律当降级三等,以其官职,该免为庶民。李景波有大不敬之罪,当处死。再由朝廷出面,正式索要那四亩地,若卢氏仍旧不给,再对其家主论罪。” “我看没那么简单,”刘符微微一笑,眼中却分明并无笑意,这副神色让褚平觉得有些难以捉摸,“李景波只是区区一介管事,怎敢说出这样的话来?我看他背后必定有人教他这样说,你再去查吧。” 褚平思索一阵,随即应道:“是!” 过了几天,褚平又来找刘符汇报此案,刘符那时刚练过剑,出了一身大汗,实在顾不得仪态了,微微打开前襟透气。 褚平便规矩地坐着,眼睛看向地面,“王上,臣又审问过李景波,又叫来卢氏其他人询问,确实只是他一人之言,不涉及其他的人。” 刘符正伸手往脸上扇风,闻言扇得慢了一些,缓缓道:“这李景波与卢家有主僕之情,他若是有意袒护卢家、卢家也矢口否定,如何?” “以臣查明的情况来看,此事确实不涉及他人。”褚平说完,见刘符仍盯着他看,只得犹豫道:“那王上以为,该如何办?” 刘符一笑,“你是廷尉左监,让人开口说真话的办法,难道还要我教你吗?” 褚平张了张口,似乎欲言又止,半晌后却仍道:“是。” 十余日后,褚平復来求见,赵多取来垫子,还未见他坐下,刘符便开口问道:“褚左监,这次如何了?” 他显然已没多少耐心了,但褚平这次的回答仍和之前一样,“禀王上,臣已查明,李景波此言确无他人指使。” 刘符的左手不停摩挲着右手的手指,他嘆了口气,只说出了短短四个字:“你再查吧。”说完便要起身。 褚平却跪地道:“王上叫臣再查多少次,臣的回答也都是一样的。”他顿了一顿,终于下定决心,抬起头来直视着刘符,“臣知王上之意,欲令臣藉此事将卢氏一族都牵扯其中。然臣为廷尉左监,理当秉公决案,使上不负于王上、下不负于黎民,前无愧于先人、后无愧于子孙。臣闻名义至重,神道难欺,王上欲令臣株连无辜,党陷庶民,使臣失其节,亦致王上有失君道,君臣俱失,臣义不为也。” 刘符沉默地盯着他,褚平便也毫无畏惧地回视过去。这张年轻的面孔紧紧板着,像是刚从石板上凿下来的一样,看着他的眼睛,刘符便明白了,眼前的这个人,即使用贬谪、用罢官、甚至用斧钺加身来威胁他,他也是不会改变的,除去他心中的“道”,没有什么会让他敬畏,哪怕是自己恐怕也不行。刘符看了他一阵,忽然大笑,起身扶起褚平,对他道:“卿是高洁之士,不堕乃父之名。” 褚平站起,眼中闪过感激,刘符却话锋一转,“此案我另有计较,褚爱卿无须再过问,且回廷尉署吧。” 褚平面色变了变,还想再劝,但刘符已转过身去,只留给他一个背影,已是逐客之意。褚平无法,终究没再强争,当下便躬身告退。 刘符转过身,看着他离开,默然片刻,对左右道:“召廷尉左平陈知机来见我。” 陈知机是个聪明人,而且唯他马首是瞻,此事刘符用不了褚平,但廷尉署还有大把人可用。他没与陈知机多说,陈知机便已会意,回去装模作样地审问了一番,次日便向刘符復命,跪地道:“卢氏家奴告发,卢氏一干众人,时常坐而议论,饮宴之间,对王上颇有恶辞,恐有不逊之志。” “当真可恶!”刘符拍案骂道,眼睛却看向陈知机,“凭卢氏这么一个日渐衰败的家族,怎么敢有这个胆量,行篡逆之事?陈左平,你再回去好好审一审。” 陈知机没料到自己也会和褚平一样被打回去重审,愣了一愣,随即明白了刘符的意思,叩地道:“臣告退。” 三日后,他又来求见,愤然道:“王上,臣已查明,此事并非卢氏一族所为,他们还有同党之人,崔氏、李氏等十三族与之均有勾连。众大族势大,王上不可不防,若置之不理,恐成心腹之患!” 刘符点点头,眼神微动,“按律该如何处置这些人?” 陈知机觑着刘符脸色,缓缓道:“按律,为首之人当处极刑,余人流放边地,祖祖辈辈不得再回长安。” 刘符起身,走到陈知机面前,弯腰扶起了他,右手按在他的肩头上,看着他道:“此案牵连甚众,不可走漏一个——罢了,我不再多言,爱卿是聪明人,应当知道怎么办。此案之后,爱卿当有护国之功。” 第105页 陈知机眼神炽热,垂首道:“王上放心!” 以刘符对众臣的权威,自然是他想让谁谋反,谁就犯了谋反之罪。但他虽身为雍王,却也不能随心所欲,肆意而为。前者他在褚平身上碰了一鼻子灰,临阵换将后却仍是不能一帆风顺。在他的授意之下,陈知机将各大族的人投入狱中,竟有足足千余,一时间震动朝野,朝会上很快就有人站出来弹劾陈知机,但刘符与大臣双方都心知肚明,其实句句都是冲着刘符而来的。 御史中丞首先发难:“王上,出口不逊者乃李氏一人,廷尉左平枝蔓勾追,牵连千余人,自建国以来实所未有,以致民众怨恐,臣以为,当治左平之罪以告慰百姓。” 刘符疑惑道:“卢氏举族有篡逆之言、谋反之行,如何能说是只李景波一人?” “此事起因,乃是百户将军与卢氏因田宅而起冲突,卢氏管事李景波口出妄言,为大不敬,与他人何干?怎能说举族谋反?” “卢氏前有管事口出狂言,后又纵家丁殴打朝廷大员,且拒不交还朝廷封地,如此目无国法,还说不是谋反?” “百户将军私自讨要田宅,非为朝廷钦差,卢氏不交,不能算作违抗朝廷。况百户位在六品,如何算是朝廷大员?” “六品官便能任人殴打了么?御史中丞好高的眼界。”刘符冷冷一笑,“不过我早知如此,辅国将军安在?” 一人出列道:“臣在!” 朝臣疑惑,朝中从未设有这一官职,不知道这个辅国将军是从哪里出来的,于是纷纷神头去看。御史中丞也同众人一样转去视线,待看清那人后,差一点气得头顶冒烟——这新任的辅国将军,不就是刘易之吗! 看到因为此案,刘易之从六品官,摇身一变,一下子成了三品大员,御史中丞气得浑身发抖,正要说话,御史大夫褚于渊却按住了他,出列道:“不知王上任用辅国将军,可与丞相商议?” “丞相远在洛阳,若是事事都与他商议,那朝廷还要做事么?”刘符理了理髭鬍,“况且丞相只有任免四品及以下官员之权,我立一个三品的将军,与丞相无干。” 褚于渊反驳道:“刘易之有何功于国,竟受此高位?天下英雄,随王上征战四方,皆欲望尺寸之功,以为立身之基。然虽身经百战、以身许国,亦有沈翳于下者。今王上为此,使其无功而践高位,恐失天下之所望。”他显然也气得不轻,居然不顾与刘易之同朝为官,而直唿其名,“况所任朝臣虽在四品之上,亦当取丞相进止。王上私授刘易之辅国将军之职,便如斜封墨敕,难孚众臣之望!” 他话音刚落,朝臣中便果然响起窃窃私语之声,刘易之跪在地上,听众人议论,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转头对褚于渊道:“我虽不比大夫才德高远,却也是由王上亲任,与大夫同殿为臣。大夫轻我事小,却将王上置于何处?” 褚于渊却厉色呵斥道:“我与王上言事,与竖子何干!” 刘易之被他这一声严词厉色的呵斥唬得不敢出声,只得怯怯地望向刘符,期待他帮自己说话。 刘符却让了一步,“殴打朝廷命官,其罪可恕;然聚众欲行谋反,罪不容诛。” 他退出一步,原以为对方会给个面子也退一步,却不料褚于渊不退反进,道:“谋反之事,臣以为仍需商榷。请王上恕臣失言:若欲举大事,其事必密,岂有勾连千人而能成功者?” “所以他们这才被发现。”刘符顺口接道。 “若谋大事,则千人过多;若举大事,则千人过少,此为常理。谋反之说,恐怕站不住脚。” 褚于渊这般纠缠不休,让刘符深感烦躁,他唿出一口气,声音平平道:“廷尉查明之事,岂是妄言?御史大夫专掌监察之权,我怎么不知道,爱卿什么时候还学会断案了?” 褚于渊说不出话来,却见褚平上前道:“王上明鑑,臣受命三审此案,从未发现卢家有任何谋反之状,而况于其余各族?臣请左平将审案情形、众人口供、有无拷打等,公之于众。” 若不是他们正在和自己对着干,刘符简直都要被他们俩父死子继的精神感动了。刘符的食指不停地敲打着桌案,发出“哒哒哒”的闷响,他看着这对父子,沉默片刻,忽然道:“你们都是聪明人,我心里想的什么,想必你们也都清楚。这些大族世袭罔替,家史更比国史长,目中无人久矣,他们自诩有什么两汉遗风,什么魏晋风骨,瞧不起我这个出身匈奴的武人。我知道,你们也知道,但你们没有一个人说,你们一个个的都视而不见!” “王上!”褚于渊长跪,以头叩地道:“慎言吶!” “哼!”刘符冷笑一声,不为所动,继续说了下去,“可你们就没想过,他们瞧不起的是我刘符一个人吗?是我们这些刘氏宗族吗?我是在为我自己打抱不平吗?不,他们瞧不起的是我雍王!是我大雍的朝廷——”他顿了一顿,嘴角缓缓扯出一个冰冷的笑,“是我的二十万精兵!” “王上!” “王上!” 朝臣纷纷跪了下去。 只有蒯茂一个人站着,他走上前,高声道:“王上此言差矣!” 第106页 此言一出,朝廷中一下子便安静了下来,大臣们纷纷或惶恐、或敬佩地看向了他。 刘符眼神微沉,似笑非笑,“蒯大夫有何见教?” “自古兵为民之卫,未闻有欲加兵于民而能为王者。百姓服役,本为国事,以图保境安民,非为王上一人之所有,虽精兵百万,又何加焉!今王上以一时之忿,而欲戕害其民众,使民不附我,此取祸之道也。况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刘符脸色发青,朝臣大半都低下头去,蒯茂却视而不见,又侃侃道:“王上不患国之不治、天下未平,而患愚人相轻、损及颜面,臣窃为王上不取也。苟以百姓安堵,人心相向,而有再出其言、辱及王上者,民必起而攻之,又何须王上发难?故为今之计,王上当修德以服民,若大造冤狱、以武相挟,则南辕北辙矣。” 刘符霍地站起,左手按在剑上,似乎下一刻便要发作。此时大殿中虽杳无一声,却已是剑拔弩张之态。刘符看了他良久,终于缓缓坐下。 他想要藉此事牵连大族,自然不是只因为自己为人所轻,而是有更深层的考虑。从娶亲一事便可看出,大族虽已风光不再,却仍树大根深,若是相互勾连在一处,当真是他的肘腋之患。他有心想藉此突然发难,让他们大伤元气,日后不可能与朝廷抗衡,但今天群臣的激烈反应却让他看出,他想得太简单、做得太鲁莽了,看来这件事情一时还急不得,当徐徐图之。 “卿言有理。”刘符于是淡笑道:“既如此,此案不再牵连崔、李等大族,只是一点,卢家我绝不会放过。传我令,以谋反罪诛杀李景波与卢家族长,卢家余人流放三百里,其子孙永世不得入朝为官。” “此事已定,日后不许再议。” 言罢,他环视诸臣,拂袖而去。 ------ 王上大型掉粉现场 刘符:易之,我愿为你对抗全世界,你感动不感动? 刘易之:不敢动不敢动...... 王丞相子弹装填83%,等到100%后就会八百里开外一枪打爆王上的狗头 --- 不用数章数了!下章(可能)高能,这个性冷淡的作者准备来点感情戏了x 【搓手】 第48章 褚和拉着一车药材,自然不能走得太快,再加上褚于渊一定要差人找到几味珍奇之药让他带上,耽误了不少时间,故而等褚和赶到洛阳时,已是二十日后了。 还未见到王晟,他的手心里先出了一层薄汗。他偷偷在衣摆上擦了擦,但手上仍湿漉漉、黏煳煳的,就如同现在的洛阳城——他总感觉吸进去的每一口气中都带着一股潮味,既闷又湿,让人很不舒服。 他在脑中将父亲教自己说过的话又过了一遍,两片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仿佛在背书的孩子,正回忆到要紧处,忽然见门里闪出一个人来。他匆匆扫了一眼,并未放在心上,又从刚才断了的地方继续背了起来。这个人太瘦了,几乎都撑不起来衣服,这样单薄的身体,只有刚刚长成的少年和行将就木的老者才会有,而他要见的是丞相,自然两者都不是。 手上的汗更多了,他看了那人一眼便转开了视线,余光却见那人朝自己走来,像是找自己有什么话要说。褚和不得不中断了思路,转过头去,分了一些注意给那人。 他最先看到的是那人的眼睛,待他看清后,脑子一空,方才背过的东西一瞬间被忘得一干二净。他感觉自己的心往下沉了沉,也不是紧张、或是畏惧,但他一看到这双眼睛,所有的心思便都沉甸甸地向下落去。他忽然意识到自己面前的人是谁了,本该现在就开口的,但最后只是上下动了动那颗微微隆起的喉结,便听那人先道:“褚大夫已有书信给我,是褚家二公子吗?” 褚和回过神来,忙躬身一揖,“草民褚平,见过丞相。” 他一开口,心里反倒轻松了起来,后面的话便很流畅地说了出来,“王上与诸位大人都挂念丞相的身体,草民奉家父之命,为丞相送来些药材,聊表微意。家父言于草民:我误信小人之言,有污于丞相,深自愧怍,万望丞相宽之,不胜惶恐。” 王晟淡笑道:“此事原怪我未能及时报于朝廷,褚大夫忠心为国,察举不端,本其分也。今情状既明,褚大夫又何须有所愧疚?” 褚和见王晟说这话时神色虽然有些疏离,让人毫无亲近之感,但面上当真没有介怀之意,语气也不似作假,当下便松了一口气,对王晟又一揖道:“丞相宽仁,褚家感激不尽。” 王晟受了这一礼,待他直起身子后便问道:“褚公子从长安来,不知长安近来可好?” 褚和愣了愣,他还未到做官的年龄,父亲与哥哥为了避嫌,又都从不在家中谈论各自的工作,所以家里虽有两个朝廷重臣,他却仍对朝政一无所知。听王晟如此殷殷相问,他努力回想了一下,没有感觉父兄又提到过长安最近发生了什么大事,于是便如实道:“草民未听父兄言及朝中有何大事,料想朝中一切都好,长安城中也和往日并无不同。” 王晟点点头,引他向屋内走,“如此便好。” 褚和却在门口站住,“禀丞相,草民来时,王上特意命李太医随行,说要为丞相瞧瞧身体。” 第107页 他说完这话,忽然觉得面前这人身上添了分温度,他也说不上差别在哪,但确实和方才不一样了,于是他又继续道:“李太医现已在府衙外等候,丞相,叫他进来吧?” 王晟笑道:“那便请他入内吧。” 不同于褚和,李太医对王晟是真的有些惧怕,前两次他为王晟施针,王晟转醒后不对他感激涕零也就罢了,反而还对他横眉冷对的,不知道是和他结了什么仇。但他也没什么别的办法,每次只有在心里不停默念,“医者仁心”、“医者仁心”…… 幸好每次他用不着给王晟脱下衣服诊治的时候,王晟对他的态度倒也正常,让他多少能松一口气。李太医为他请过脉,捋着标准的山羊须道:“丞相脉象尚可,然近日洛阳天气沉闷,易致胃气不足。下官今日便为丞相调汤,丞相每日于饭前服用,可益气建中,当无大碍。” “有劳太医了。”王晟近来身体并无不适,但听他这样一说,担心当真发病,又要误了政事,于是便仔细记了下来。官署内和外面一样透着股闷劲,说话间,他头上便出了一层薄汗,起身的时候,正好聚成一滴淌了下来,落在颊侧,被他随手拭掉,“李太医,褚公子,今日天色已晚,且在馆驿歇息一夜,明日再上路吧。” 褚和应道:“多谢丞相。” 李太医却摆摆手,“王上命下官跟在丞相身边,丞相不回长安,下官便是也不回的。”他顿了顿,看着王晟又道:“丞相这汗出得有些厉害啊。” “最近天气闷热,出些汗也属正常。”王晟这样说着,却见面前的褚和与李太医两人都不似自己这般,入夏不久就出了一身汗,只得无奈嘆道:“不瞒太医,今夏确实出汗多些。” “下官记得,丞相冬日时颇为畏寒吧?” 王晟点点头。 李太医又抚了抚鬍鬚,“这便是了。” 在一旁的褚和忍不住插话道:“丞相既然畏寒,夏天理当耐热才是,太医为何说:这便是了?” 李太医这一路上与褚和混得十分熟稔,对这位小友颇多喜爱,这时听他发问,便微微一笑,对他和王晟解释道:“丞相、褚公子有所不知,此正为阳气不固、固摄无权之表——” “褚公子,你暂回馆驿休息吧。”王晟却忽然打断道。他一向忌讳在别人面前谈论自己的病情,更何况他与褚和,是雍相与雍民的关系,他的病虽从未刻意瞒着旁人,却也不愿特意说给别人听的。 褚和的表情有些讪讪,李太医闻言会意,忙低头告罪道:“是,下官失言了。” “丞相,太医,草民告退。”褚和对二人各作了一揖,红着脸走了出去。 王晟颔首,待他走后便转向李太医道:“太医只需说癥结所在、如何治法便可。”言外之意就是让他不要废话。 “是。”李太医感觉自己无意中又得罪了王晟一次,心里欲哭无泪,却又不能再面上表现出来,忍得好不辛苦。他沉吟片刻,才继续道:“丞相脉象虽已有好转,却因胃纳不佳,仍气血俱亏。劳倦过度则血虚,血虚则冬畏寒、夏畏热;久病未愈则气虚,气虚则盗汗不止。下官虽可为丞相配药,然还需丞相自身于饮食起居上多加注意,不可过于操劳。” 王晟笑笑,只道:“辛苦太医了。” 李太医也知自己劝不住他,他既是一国之相,便要总一国之政、理一国之事,哪里是说不操劳就能不操劳的。他嘆了口气,也不再多说,正要向王晟告辞,忽听门口有人喊道:“丞相,廷尉急报!” “张青?”王晟忙上前接过,三两下便取下泥封拆开信函,读了一阵,面色渐渐变了。他扶着凭几缓缓坐下,不知想着什么事,动都不动一下,仿佛一块石头似的。也不知过了多久,他霍然站起,对门口的兵士高声道:“去叫秦将军过来!” 自从卢氏一案后,刘符这两天心里一直不太痛快,趁着今日没有朝会,他一早便带着几十人去渭南打猎,到了日落时才回城。进城时,他恍惚间看见丞相车架,不禁前后左右地看了一番,确认他自己现在确实是在长安城没错。他“咦”了一声,搔了搔头,打马凑近去看。 他一走近,便见到车外的确是他派给王晟的近卫,不禁狐疑地皱起眉头,一把掀开了帘子。 这一掀却给他吓了一跳。车里的人确实正是王晟,但正一手抠着短塌边缘,一手抵在腹上,两眼紧闭着,就连外面将灭未灭的夕阳忽然打在他脸上都没让他睁开眼,只低声缓缓问道:“快到了吗?” 刘符浑身的汗毛都要炸开,若不是身量不允许,他真恨不得从窗户钻进去。他撑着马背,直接跳到了王晟车上,马车晃了晃,引得王晟的手又按得深了一分。刘符大步进去,扑在塌边,叫道:“景桓!” 王晟的眼皮颤了颤,随即便睁开,无神地看了他一阵,然后才渐渐清明起来。刘符半跪在塌边,贴上王晟深陷进胃腹中的手,另一只手扶住他肩膀,急道:“你怎么了?” 王晟摇摇头,一时再说不出话来。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滚落,他深深折着腰,身体弯成了一张快要拉断的满弓。刘符见他的手死死按进腹部,恨不得要插进皮肉中去,心中大骇,忙用力掰起他这只手,不叫他自伤。却不料他这一动,反叫王晟将身子绷得更紧,甚至竟然在他面前闷哼出声。见王晟如此,刘符哪还敢动他,忙收回了手,却不知道该往哪搁,最后只有站起身,将手伸到王晟背后,替他一下下地捋着后背。 第108页 最初的惊慌过后,刘符心念一转,便大概猜出了由头。最近朝中并无什么大事,能让王晟未奉诏便擅自归京的,就只有卢氏一案了。但此案才过去五六天,王晟就已出现在长安城外,也实在太迅速了些,说是从天而降都不为过! 消息从长安传到洛阳,哪怕是八百里加急,又抄近道,也要一天时间。王晟乘车过来,怎么说也要三到四天。看来那日他这边方一下朝,那边消息便已经向洛阳飞去。他以前总觉得王晟孤悬朝中、从无朋党,现在看来—— “王上……” 王晟抬手捉住刘符的手腕,腕上又凉又湿的触感激得刘符浑身一抖,他回过神来,压下思绪,忙问:“景桓,你怎么了?好些了吗?” 王晟肩膀微向前耸,似乎是要坐起来,刘符见状便托着他两腋,将他向上扶了扶,让他半靠在车壁上。只是换个姿势,便引得他喘息不止,刘符知他痛极,也不出声打扰,只将手覆在他手背上,待他唿吸稍稳才又道:“景桓,你说句话,别吓唬我。” 王晟翻过手回握住他,闻言勉力道:“臣方才……痉挛了一阵,现在已无碍了,王上……王上莫要……” 刘符见他说得断断续续,实在艰难,忙反悔了道:“我不担心,不担心,你先别说话了。” 王晟果然咬牙不语,刘符听着他时轻时重的喘气声,感觉心都揪了起来。过了一阵,他发觉王晟竟将自己的手都握疼了,明白过来,嘆了一口气,愣愣道:“景桓,你也觉得我做错了吗?” 王晟深深看着他,张开两片干裂到起皮的唇,用力道:“王上……大谬!” 刘符脸色一沉,勐地拨开王晟的手站了起来,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王晟随着他的动作抬起头,眼中闪过惊讶之色,他那只被刘符用了大力气挣开的手空落落地垂在短塌边,手指屈了屈,过了一阵,也一併压在腹上。 刘符紧紧地绷着面皮,绷出罕见的冷硬轮廓。前日在朝堂上和一干大臣争了一个时辰有余,今日王晟又拼着发病也要从洛阳连夜快马赶回,就是为了和他说,他做错了。 他做错了吗?是,不论是蒯茂还是褚家父子,他们的劝谏都挑不出一点毛病,臣子都是好臣子,错的只有他刘符一个人。他不该扩大事端、株连无辜,他没有爱民之心、不以百姓之心为心,他滥用武力、他一意孤行。 “景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刘符难以克制地这样想着,说话的声音都微微发抖。他牵起嘴角,露出一个刀子般锋利的冷笑,“我是桀、纣之主,卿为管、晏之臣。我若不为此,何以令百姓闻我之过,而知卿等之贤?” 王晟面色一变,整张脸像是一张刚铺开的白纸,不着一丝杂彩,就连嘴唇上都找不到一丁点的血色。过了一阵,他眼中渐渐泛起怒意,紧盯着刘符的眼睛,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沉默地将两手死死掐在腰间,手背上的五根细长的骨头高高绽了起来。 刘符说完这句,喉结滑了滑,表情慢慢松动了下来,他收起了面上的刀子,反而露出受伤的神色,仿佛刚才刺伤的是他自己——愤怒的情绪发泄了出来,他心里便只剩下一阵阵难过。他轻声道:“自我起兵以来,至此已经快……快七年了。这些年里,我和你们虽然说不上是同生共死,但我以为我们也是肝胆相照的。现在出了这样的事,你们都来劝谏我、指责我,是因为被轻侮的不是你们!你们只会从《尚书》、《孟子》里摘出你们自己理想中的一个雍王的框,然后要求我处处比量着这个框,把自己严丝合缝地装进去。你们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把我当作一个会生气的人来看,和我说一句:说此话者,当真可恶!” “你们全都不懂……你们不可能懂。”他一旦开了口,后面的话就怎么也止不住了,“我十七岁那年,天下土崩、突厥南下,他们抢掠离开后,那些和我们混居数代的汉人把仇恨都转到了我们这些异族人身上,我的许多族人,没有死在突厥的马刀下,而是死于汉人之手!我十七便束髮起兵、提头而战,不是因为我他娘的想要称王称霸,而是我不想再任人宰割,我想让人瞧得起我们啊!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做了王,住进了长安宫中,有了一班文武大臣和二十万的军队——可他们依然瞧不起我。哪怕是十年之后,我一统北方,有精甲百万,他们也照样以我为蛮夷。我也知道,魏王和赵燕齐梁的王瞧不起我、关东的百姓瞧不起我,可我没想到,就连我的长安城中,也到处都是鄙夷的眼睛。这些大族就凭着他们祖先的威风,自恃着所谓的正统,拒不出仕,也绝不与我刘氏通婚。我一想到,每一天我吃饭时、睡觉时、上朝时、练兵时、批阅奏摺时、甚至还有外出征讨时,他们都在高门大院里、在大街小巷中,脸上带着那种我从小就见惯了的矜持和鄙夷,互相议论着——” “王上!” 王晟勐地出声打断,刘符浑身一抖,回过神来,忙仰起头去,学着赵多的蠢相,拼命眨着眼睛。王晟心头微颤,也顾不得仍在绞痛不已的胃腹,一狠心,右手在下腹处重重掐了下去。他每一发病,总是绕脐切痛,此处既为病症所在,这样一掐当真痛入肺腑。他眼前黑了一瞬,冷汗勐溻出来,但却终于借着这股劲摇摇晃晃地坐了起来。 第109页 “王上,王上,没有这回事的。”王晟第一次主动握住刘符的手,用他现在最大的力气,将刘符的四指紧紧攥在自己手掌中。刘符被他拉得垮下一边肩膀,低下头,神情迷惑地望着他,眼角泛着微微的淡红色。王晟见了刘符的这副神色,顿了一顿,然后弯起漆黑的眼睛和苍白的唇,神情近乎温柔地看着他,轻轻道:“王上无忧,万事有臣。” ------ 刘符:呜哇啊啊啊!!!【一把抱住丞相,埋在怀里放声大哭】 王晟:温柔抚摸 等等!王上,你拿错剧本了!这个是女主的剧本!快放开丞相!在直播呢!!啊啊啊快切gg! --- 以上全部出自某王姓丞相的想像,真实情况请以下章更新为准。 --- 不要问我感情戏在哪!听听这情话!啧啧啧啧啧!多深情啊!这还是你们认识的王丞相吗! 【逃】 第49章 举凡登临至尊之人,必先笃于自信,不自信则生疑,生疑则擅杀。既操权柄,而又内不自安,疑己而及人,至有檀江州、岳武穆之祸,是为国之大患。 王晟从前只知道刘符对自己的出身颇为忌讳,除了他自己之外,别人等闲不可提起,但却从不知他心中作如是想。王晟方才打断刘符,不是不想再听他的这番自贬之言,而是深知刘符一旦陷入其中,便是国之不幸。今日之事,尚可弥补;来日之祸,或未易量。 他握着刘符的手,刘符的手却无力地垂着,并不回应,王晟便松开他,扶着短塌慢慢向后仰去,似乎想重新靠在车壁上,刘符见他实在艰难,果然弯腰扶住他肩头,让他借些力气。王晟便乘机劝道:“王上,先坐下吧。”他见塌边留的位置太窄,便想向里面挪去,但咬着牙一连挪了几次,在刘符看来都只是在原地折腾一般。刘符看得心头一酸,下意识动了动手指,上面仿佛还残留着一些坚硬的触感,那是刚才王晟凸起的肩胛骨硌在手心上的感觉。他的表情终于垮了下来,他在王晟身旁坐下,视线却只落在王晟散落下来的一缕头髮上,并不去看他的眼睛,只抿着嘴,沉默不语。 王晟于是又道:“王上可知,前赵高祖刘渊?” 刘符看他一眼,并不吭声,只点了点头。 “刘渊与王上同出一族,每闻诸将屠杀百姓,辄深戒谕之,其虽祸起兵乱,却有爱民之心。况渊不以其族类而深自贬抑,而更有言曰:夫帝王岂有常哉?大禹出于西戎,文王生于东夷,顾惟德所授耳。此雄豪之语,读之铿然有声,王上当知,大丈夫岂有族哉!” 刘符动了动,眼睛转向他,似在思索什么,随即又冷笑道:“流毒天下,不是此后的汉人给刘渊的评价吗?” 终于说到关键之处,王晟目光一凝,微微前倾道:“此即为其子聪矜夸淫纵,残暴无亲故也。若其能守正道、爱其民,岂能有此速亡之祸?赵之覆亡,实不在其族类,王上若效此,雍祚復安得长远?” 刘符勐地弹起来,“我……我怎么就矜夸淫纵,残暴无亲了!” 他现在几乎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王晟不由得失笑,熟练地为他顺毛道:“臣只是以此为例罢了。王上能察纳下言,释放卢氏外的数族,实非刘聪之辈所能及也。” 刘符低低地哼了一声,又坐了回来。 王晟又继续道:“臣昔日在蜀中颁行新法,初时民众怨恐,不解朝廷之意,议论之声蜂起,言及臣身,多有不堪之言,过于李氏多矣。臣辄晓谕教诲,使新法之美,庶人皆明。法行一年,蜀人无怨。”他歇了一歇,又道:“王上但约己而爱民,布恩泽于百姓,施仁政于四方,使百姓安堵、人心大安,十年之后,若復有言此者,臣为王上戮之。” “嗯。”刘符终于闷声应道。王晟的这一番话和那日蒯茂在朝廷上的谏言别无二致,但他今天听王晟讲出就全无不适。同蒯茂与褚家父子相比,王晟虽同为刚直之臣,却是刚中带柔,先退后进,几番话下来,便将他心中的气一点点地理顺了。 王晟见时机已成,便话锋一转道:“然而王上此番,确实有失。” 刘符在塌边动了动、又动了动,终于道:“那你说,我错在哪了?” 王晟眼中褪去笑意,整肃起来,“王上有两失:一为失民,二为失臣。” 刘符直直看向王晟的眼睛,王晟趁他看不见,不动声色地把手悄悄压在腹上,尽力平稳了唿吸道:“卢氏全族,因一言而获罪;大族千余人,亦无罪而见捕,王上虽放其归家,其心已疑。京城百姓,皆闻其事,譁然而惊,如之奈何?” 刘符不语。 王晟便又继续,“廷尉左监,忠直士也,颇肖乃父。王上命其行株连百姓之事,此非君子之行,左监三让,王上终易人而行之,如此,岂不寒大臣之心?臣闻御史大夫、中丞、谏议大夫,皆有忠谏之言,王上能听其言而不能尽纳之,仍牵连卢氏一族,此又与未纳其言、流放千人有何不同?朝中正直之人,虽未出言,亦必扼腕而嘆。” 刘符面色微赧,无赖道:“此事我做也做了,还能如何?” 王晟轻轻嘆了口气,“臣自洛阳赶回,本不是为了与王上说方才这些话,正是为了接下来要做之事。” 第110页 “景桓教我。” “臣料百姓不安之处在于不知卢氏如何犯了谋反之罪,致使举族下狱,以为其是得罪于百户将军,因而获罪于王上。” 刘符若有所思,打断道:“我将刘易之一併流放。” “丢卒保帅,此是其一,”王晟点了点头,目光黑沉,“王上可命军士从卢府中搜出甲冑兵器,当众运出,以绝百姓之议。” 刘符闻言也缓缓点头。他之前所为,不过是给卢家安上一个谋反之名,现在木已成舟,王晟便给他们再加上谋反之实,干脆让卢家谋反成为定案,倒是比他更狠绝一些。 “至于如何安抚臣僚,此为御下之术,当为王上之长,非臣所敢置喙。” 刘符心结已解,见王晟谈吐之间,已面色惨败,冷汗淋漓,不禁动容道:“景桓,我……我明白了。哎!是我害你至此!” 王晟面上丝毫不露痛色,闻言笑道:“臣为王上分忧,理当如此。臣疾但因赶路而起,料来明日便无事了。” “是啊,你赶得太急了。”刘符这时心里没了芥蒂,于是借坡下驴,俯身握住王晟的手,颇为心疼地道:“你这糟烂——咳,你这身子哪经得起这么颠簸,这次在长安多待一阵,等养好了病再回去罢。” 王晟却道:“王上不治臣擅自回京之罪么?” 刘符脸色一红,“景桓莫要取笑于我。” 王晟回握住他的手,但笑不语。 “景桓,今夜别回相府了,随我入宫去吧。”刘符摸着他手凉,就把另一只手也覆了上去,又道:“你府里的人不知你要回来,肯定没有打扫,而且这么久没见你了,我可不能这么容易就放你走。” 王晟正好还有话要对刘符说,于是便应了下来。 他们俩又聊了聊洛阳的事,不多时便到了宫中,刘符轻轻扶起王晟,然后便半跪下去,拾起王晟的鞋子。王晟大惊,忙握住刘符的手腕,“王上岂能……臣自己来。”刘符却奇怪地看着他,“这有什么的?你还病着,就别乱动了。”国君亲自为臣子提鞋,几乎是前所未有之事,即便是恩宠甚隆,也鲜有如此,但刘符做起来却自然而然,好像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了。他这时候在俗气地想,王晟如此待他,他该赏赐些什么东西给王晟,他想把所有的奇珍异宝都送给他,把整个内库都搬进丞相府里去——可惜王晟从来看不上这些。 他忽然想,王晟到底喜欢什么呢? “王上……”王晟只觉脚腕一热,随即被一只手托起,不多时脚上便被套上了一只鞋子。他讶异地看着刘符饱满的额头和挺直的鼻樑,看着他眼下的两片抖动着的细密阴影,只觉浑身热血分成两半,一半向头脑中涌去,另一半直冲向被握住的那段脚踝。他心乱如麻地隐忍着,手指都抠进了床榻边的木头缝里去。 刘符心中既羞且愧,垂首默默地替他穿好鞋子,才刚抬起头来,便见王晟如此情状,惊讶道:“景桓,又疼了吗?一会儿回宫,先叫太医给你看看吧。” 王晟无法解释,只胡乱地点了点头。 车架停了下来,刘符扶着王晟站起来,带着他一点点地向车外走,用了好半天才刚刚走下车。刘符见王晟始终弯着腰,不忍他辛苦,又见离殿外还有不近的一段路,犹豫了一阵,干脆牙一咬心一横,将王晟给一把抱了起来。 王晟大惊,下意识地挣动了一下,又觉得此时挣动更加难堪,只得一动不动的任他抱着。他压低了声音,说出的话有些发颤,“王上,放臣下来……这样成……成何……” 刘符一时不敢说话,心里既忐忑又没来由的有些得意,他一手扶在王晟腋下,一手托着他膝窝,假装没听见王晟说话,一路大步迈上台阶、穿过甬道、走入殿中、进得内殿,一直走到床边,才弯下腰将王晟慢慢放了上去。 王晟心潮难平,羞恼不已,心里的紧张不比刘符少一分,怕被刘符看出来,只有紧紧板起了脸。刘符自放下他之后,便不安地偷瞄着王晟面色,见他面沉似水,显然气得不轻,心里咯噔了一下,一声都不敢出。 王晟在他心里积威颇重,这时一直不说话,刘符心里便惴惴不安起来,暗悔自己方才举动轻浮,对大臣失了礼节。过了一会儿,刘符小心翼翼道:“景桓,我不是轻侮于你,只是……你知道吧!” 王晟不语,眼皮颤了颤,脸色反而更沉了一分。 刘符咬咬牙又道:“反正让我看着你生着病还走这么远的路,我受不了。” 见王晟还没有开口之意,刘符只好自顾自地说:“吴太医在殿外候着了,先叫他给你看看身体吧,这个才是大事。” 说完,他也不等王晟回应,便招手叫人唤吴太医进来。 王晟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面色仍唬人得狠,却也没出言反对。吴太医给王晟把着脉,另一手摸了摸和李太医一模一样的山羊鬍子,侧过头去,先“嘶”了一声,过了一阵,又“啧”了一句,刘符看他这幅样子,便开口问道:“可看出什么来了?” 吴太医收回手,对刘符道:“回王上,丞相病症与往日相同,仍是用以前的方子,注意不要过于劳累,不可思虑过度,静心修养一阵,当无大碍。只是——” 第111页 刘符原本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只是什么?” 吴太医困扰地摇摇头,“丞相的脉象……似乎有些……有些心动过速,却是以往无有之症,但丞相心肺应无碍才是,却不知为何脉象如此。” 刘符握住王晟的手,关切道:“景桓,怎么了,觉得心悸吗?” 王晟微微偏过头,看着一旁的薄衾,多想拿来遮在脸上,但到底还是忍住了,没被握住的那只手在身侧攥成拳头,默然片刻,对吴太医道:“我没事了,太医先退下吧。”又转向刘符,“王上,臣明日就无碍了,王上不必担忧。” 刘符狐疑地盯着他,王晟忍不住慢慢错开了视线,避开他打量的目光。忽然,听到刘符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王晟心头一颤,颇为难堪地闭上了眼睛。 然后只听刘符怒道:“景桓,你是不是还痛得厉害——你又骗我?” 王晟无声地嘆了口气,说不上是该觉得庆幸还是失落,只觉疲惫不已,心头一阵涩然。他现在若是能起身,无论如何也要躲开一阵,好歹让自己有一个喘息之机,然而他现在只能睁开眼睛看着刘符道:“臣当真无碍了。” 刘符紧紧盯着他不说话。 王晟被他看着,耐不过他,只得如实道:“臣还疼着,但已经好多了……只有一点疼,没事的。” “当真?” “当真。” “可你耳朵红起来了,是不是又发热了?” “臣……穿的多了些。” “那就好,”刘符点点头,不疑有他,对吴太医道:“你先回去抓药罢,煮好了送过来。” 吴太医应道:“是。” 待药送来时,王晟总算心绪已定,抬碗将药汁饮尽,刚一放下,一盏清水便递了过来。王晟愣了愣,道:“多谢王上。” 刘符无所谓地摆摆手,随后宫人上前来将东西收走,他则在王晟旁边坐下,忽然道:“景桓,说起来我们很久没这样抵足而眠了,上次是什么时候?我记得应该还是入川之前……哎,我一当着你,就有说不完的话,其实每次都睡不了多久。” 王晟这时冷静下来,便想起了正事,“王上,臣还有一事。” “景桓请讲。” “王上非滥杀之人,在此案中欲牵连各族,臣料王上不该只是为了私愤。王上是否有藉此削弱大族之意?” 刘符勐地转向他,惊喜道:“景桓真知我心!” 王晟却道:“大族势大,确实不该放任不管,但王上也太心急了些。” “哎!”刘符嘆道:“看众臣的反应,确实是我太心急了。只是我宗族、大臣与这些大族人因土地而起纠纷其实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些高门大族大肆圈地,占山护泽,又隐匿人口,把原本应该归于朝廷的赋税变成自己的,他们这分明是在拿朝廷的血供养自己。如此窃国大蠹,不拿掉他们,国家怎么富起来?” “如今天下未定,留着这些大族,只是少收些赋税罢了。但王上此番打草惊蛇,在大族之间引起恐慌,恐怕日后成为心腹之患。” “所以我原意便是将他们一网打尽,可是耐不住群臣苦谏,这才放虎归山。哎,现在想想,要么当时不抓人,既然已经抓了,就应该一狠到底,一个也不放回去的。” “若如此,一次处决这么多人,必致百姓不安,恐怕更加棘手。王上此举,虽不是上策,却也不失为中策了。若要对大族动手,还应等到天下大定之后,全力对付他们。” 刘符思索片刻,郁郁地嘆了口气。 王晟听他嘆气,便笑道:“王上,不睡吗?” “睡,”刘符起身吹熄了烛火,“不烦你了。” 烛火一灭,殿中便黑了下来,只有远处燃着些油灯,火苗静静地烧着,如同在灯芯上开出的一只只淡黄色的花。刘符与王晟并排躺着,忽然不放心地又问:“景桓,还疼吗?” 他以为王晟又要答那一句十年不变的“臣无碍”,却听王晟道:“疼。” 刘符一惊,转身面向他,还未开口,便又听王晟道:“臣自少年时便有腹痛之症,至今已十年有余。此不过为宿疾旧症,虽痛亦可忍耐,疼过一阵便罢,久后自愈,臣不以此为苦。” 刘符听他话中似有深意,问道:“那——” 王晟沉默片刻,不知过了多久,刘符只见两点微亮的光芒转向自己,是王晟也转过了头来,看向了他。他轻嘆道:“然王上以桀纣自喻,那才真叫臣如肝肠寸断,其痛十倍于此,令臣至今思及,仍觉苦不堪言。” 刘符想起在车上和王晟阴阳怪气地说的那番话,还有王晟气得说不出话的样子,也觉后悔不已。他翻了个身,平躺回来,认真道:“今日是我失言。景桓,我以后再不如此了。” 说罢,他在黑暗中摸索到王晟的手,讨好地挠了挠他的手心。过了一阵,果然便听王晟道:“王上,睡罢,臣已大好了。” 刘符得计,知道王晟看不见,悄悄咧开嘴笑了笑。每次他一握上王晟的手,王晟的手指便也会紧紧贴在他手上,就同自己握着他一样地回握住自己。王晟的手很凉,但手心里偏偏有种特别的热度,刘符闭上眼睛,便觉手上的触感渐渐清晰起来,连带着这热度也一同慢慢朝他烧过来,不知为何,他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悸动。 第112页 他忙松开王晟的手,但心里的这一点异样,却是怎么也抹不下去了。 ------ “他忽然想,王晟到底喜欢什么呢?” 丞相喜欢什么王上你心里还没数吗啧啧啧啧啧! 刘符:露出直男茫然的眼神...... 哦不,从今夜开始,他再也不是一个纯洁的直男了,sigh 让我们热烈庆祝王上的少男心终于开始萌动了!本文将从此进入新的篇章! --- 然鹅...... 王晟:求求你别撩了...... --- 这章你们再说不甜我就掀(发)桌(刀)子了!摔!! 第50章 刘符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苦恼之中。 他经常与臣下秉烛夜谈、同塌而眠,即使在朱成整夜打雷般的鼾声中也能酣然入睡,与王晟也曾抵足而眠过,但这一次,他居然失眠了。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听着王晟的唿吸声渐渐绵长,但是自己却怎么也睡不着。不知是不是太乏了,王晟连翻身都没有,就只有一阵阵略重的唿气声不停地传来,这是生着病的人所特有的声音,一声紧跟着一声,把这一夜拖得格外的长。 第二日一早王晟就回了相府,因他此时本应在洛阳,于是刘符便干脆免他上朝,让他在家安心休养,洛阳的事情先让秦恭代理,等王晟身体完全好了再回洛阳。刘符这几日都没有出宫一步,自然也没有见过王晟,但总是能不自觉地想起他来。当值的宫人们这两天总能见到王上发呆的场景,有时是在批奏摺时,有时是在吃饭时,甚至有时候他干脆什么都不做,就只是坐在床上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赵多壮着胆子问了一次,刘符看他一眼,默然片刻,然后只是重重嘆了口气,便扔下他走了,留赵多一个人在后面摸不着头脑。 刘符想不明白,他一个大男人,怎么就忽然喜欢上别的男人了呢? 难道他有断袖分桃之癖? 想到有这种可能,刘符一面唾弃自己,一面在朝会时偷偷观察了一下底下的大臣们。他看看蒯茂,太矮了,还总是板着脸;又看看褚于渊,虽然看着不显老,可实际上都一把老骨头了,想想就觉得没意思;再看看褚于渊的儿子褚平,倒是年轻英俊,一表人才;又看看贺统,嗯,这是朝野公认的朝廷门面;最后又看了看将军们,各个也都虎虎生威。他在心里和自己说,看看,看看,这么多的大臣,要么比王晟年轻,要么比王晟好看,要么比王晟精神——但这么对自己说完之后,他却还是觉得他们都比他的丞相差了一点。 但又不知道到底差在哪里。 到最后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的王上和被莫名打量了一整个朝会的大臣们心思各异地退了朝,刘符默默回到了太极殿处理政事,百官们则纷纷走出,下台阶的时候,终于忍不住互相问道:“大人看看,我脸上是不是有东西?” 此后,刘符悬崖勒马,暂时将王晟的小船从脑海中清了出去,每夜都和他最喜爱的阿来宿在一处,白天空闲时也和她一同泛舟看看太液池边的花,除了有政务要处理的时候以外,没有片刻离了她。 如此一来,好像确实卓有成效,看来他在温香软玉的温柔乡中,已经完全恢復如常了。刘符释然地这样想着—— 直到他夜里做了一个梦。 他又梦到了王晟,但这一次破天荒地不是梦见王晟死去时候的样子,梦中他仍伏在王晟身上,但他身下的这具单薄瘦弱的身体,不是渐渐冰凉,反倒浑身像煮沸的水一样滚烫。他没有痛哭流涕,而是两手抚过王晟窄瘦的腰身,从他的锁骨,吻过喉结和下颌,又一路吻到嘴角。王晟难耐地扬起了脸,向他露出脆弱的脖颈,口中发出微不可觉的一声呻吟,然后忽然睁开他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对他说—— “王上,今天的奏摺都看完了吗?” 刘符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他惊魂未定,一颗心跳得如同擂鼓一般,不知何时出了一身的汗,将亵衣都湿透了。更要命的是,他身下的那东西正高高地立着,用自己挺拔的身体清楚地告诉他,不能把刚才的梦当成是一个错觉。刘符大口地喘着气,想起方才梦中的场景,不禁捂住脸,万念俱灰地哀嚎了一声。 这一声吵醒了旁边的阿来,她“咦”了一声,随即坐起来,见刘符如此,忍不住“噗嗤”一笑,抚着他的后背道:“王上让梦魇着了?” 刘符点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 这时天已微亮,阿来一低头,自然便看到了刘符的异样,又笑:“而且还是春梦!” 刘符忙扯过被子盖住大腿。 “王上睡在臣妾身边,还会做这样的梦,臣妾可要吃醋了……”阿来半真半假地抱怨着,一只手已伸进了刘符怀里,刘符捉住她的手,无奈道:“别闹。” 阿来看他这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眼神闪了闪,随即猜到:“王上是又喜欢上什么人了?” 刘符被她一语点中心事,表情变得如同见鬼了一样,尴尬地看着她,口中却道:“没有这回事儿,你净胡思乱想。” 阿来却仰起头,仔细思索了起来,“让臣妾想想……是不是那个给王上研墨的宫女?那天臣妾还看见王上摸了人家的手呢。” 刘符不语。 第113页 阿来又猜:“那……莫不是献水果的宫女?王上那日还剥了颗葡萄,亲手餵进她嘴里去了。” 刘符抬手扶住了额头。 “总不会是那日划船的宫女吧?王上多看了她好几眼……但那个有点太壮了,王上原来喜欢那样子的吗?”她自顾自地说着,忽然灵光一现,“啊,难道王上是喜欢上了哪个大臣的家眷?是臣妾没见过的吧。” 刘符忍无可忍地打断道:“够了,我怎么被你说的这么……这么荒淫呢!” 阿来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得跌在了刘符身上,摸着他的眉毛道:“王上眉毛那么浓,本来就是个多情种子。” “这是什么歪理邪说。”刘符反驳。 “哎……”阿来幽幽地嘆了口气,一面为刘符穿衣服,一面道:“看王上这副丢了魂的样子,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是年轻貌美、还是会甜言蜜语讨王上开心……” 刘符心道,这些王晟还真的一样都不占,既不年轻也不貌美,甜言蜜语一句都没有不说,而且在梦里还要催他批奏摺。 他刚把自己拾掇好,赵多便上来,说丞相求见。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哪壶不开提哪壶,刘符闻言几乎想说“我不在”,但是想想这个时间自己要是真不在宫里才叫奇怪,何况他已有七八日没见过王晟了。因着心里有鬼,他也就没好意思去探病,以他对王晟一贯的亲重,这倒是破天荒头一回,这回王晟好不容易自己从他那相府里走出来,他再躲着王晟也有些说不过去,只得道:“那唤他到紫宸殿议事吧。” 他又整理了一下衣冠,在心里告诫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叫王晟发现这个秘密,要小心谨慎、小心谨慎,但心里却又因为要见到王晟而忍不住有些欢喜。 刘符一面向紫宸殿走去,一面想着,如果王晟知道了自己对他起了那样的心思,该有什么样的反应? 以他这十几年来对王晟的了解,要王晟欣然接受这事是不可能的了,他不气得背过气去都是万幸。刘符默默推演着王晟的反应——他应该先是极度震惊,然后怒火滔天,等能说出话来之后,就会厉声斥责他“身为君主居然狎弄大臣”、“荒淫无状”、“大失人君之德”,骂着骂着勾起旧疾,心绪翻滚当下便痛晕过去,等他醒来后,好言相劝、苦口婆心倒是好的,最怕的是心灰意冷之下辞去官职,告老还乡,从此与他老死不相往来。 然后,他就会因为这么一着不慎,而失去一个能打仗能治国的丞相。 这实在是太可怖了,一想到叫王晟知道自己喜欢上他了之后的山崩地裂,刘符心里那些蠢蠢欲动的火苗就全都被砸下来的滔天巨浪给拍死,而且完全不敢再燃出一个火星来。刘符心中一凛,见紫宸殿就在眼前,忙最后告诫自己,千万要谨言慎行,不能让王晟看出端倪。 “王上。”王晟见了他,忙起身行礼道。 刘符从他身边走过,身体先于意识地做出反应,就要去拉王晟的手,眼看着就要碰到的时候,刘符心里一惊,吓出一身冷汗,忙缩回了手,紧紧贴在身侧,看上去就像甩了一下胳膊一样。刘符走到案前,一路上又心惊胆战地故意多甩了几下,好让自己刚才的动作显得不是那么突兀。 王晟疑惑地看着他。 “丞相。”刘符坐下,把手背在身后,对王晟点了点头,神情庄严道。说完又觉得这样显得太过生疏,可能过犹不及、欲盖弥彰,想了想,又换了个亲密些的称唿,“不知爱卿来此所为何事?” 王晟愣了一愣,才道:“臣身体已无碍了,洛阳积余政事过多,恐怕余人不足任事,臣想今日便动身回洛阳。” “嗯——”刘符拖长了音调。 他飞速地思索着该如何回话。他想说“这么早?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多待一阵再走吧,就先让秦恭他们辛苦一下”,但是这样会显得太过恋恋不捨,那他的这点心思岂不就全都暴露无遗了?他还想关心一下王晟的身体,问问他是不是真的没问题了,但吴太医已向他汇报过了,王晟也刚说过,他再关心就会显得婆婆妈妈,一看就是心里有鬼。 刘符大急,拉了半天的长音,排除掉好几种回復,最后才终于想出来了一句,“那好,爱卿……一路上多加小心。”说完,他心中不由得一阵忐忑,暗悔刚才百密一疏,虽然无挽留之意,但这么回答分明还是有些过于亲密了,可是话已出口,也只能寄希望于王晟注意不到。 王晟看着他,面色果然有些异样。刘符的手心渐渐湿了,心道果真说错了话,最后还是被王晟发现了。他心里不由得有些紧张,暗恨自己怎么就想不起来平日是用什么语气和王晟说话的。 王晟忽然状似不经意般问道:“王上这几日,可遇到什么棘手的政事了么?” 刘符心中一松,但马上又一紧,心想王晟莫不是已经注意到了,这句是在旁敲侧击?他斟酌了一番,却并无头绪,只能如实道:“倒没有什么棘手的,都是寻常政务——哦,刘易之已经被我流放了,卢家的事情也办得差不多了。” 王晟沉默片刻,又道:“臣还以为王上遇到了什么棘手的政事。” 第114页 王晟从不是说废话的人,同一句话说两句必然有什么深意,可刘符想了半天,都还是不解其意,只是看王晟这会儿的精神不如刚进来时候好了,有心想问问他身体怎么样,但最后还是忍住了,没敢说话。他垂下眼睛避开王晟的视线,只盯着他放在桌案上的手,心中萦着几分绮念,让他既战战兢兢,又口干舌燥,只有不停地喝着茶水。王晟则自知失言,也闭口不语,心里一时想了很多,大多也都不足为外人道。 半晌,刘符咳了一声,忽然开口,“齐国……” 说起正事,他便放松了许多,不自觉地将手放到案上,“有消息称,齐国近来要和燕国开战,我看半月之内,当有消息。” “若果真如此,洛阳今年无虞。”王晟胃疼起来,端起案上的热茶,慢慢喝了几口,眼睛却仍看着刘符。刘符的髭鬍已经长得差不多了,看上去更添英气,今日之后,他可是有半年再见不到了。 “当真天助我大雍,叫燕、齐此时交恶。”刘符站起身,露出一个带着点冷意的微笑,眼里却写着得意,“等明年周发再想东进,那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却不知赵国情形如何?” “突厥果然南下了,赵军都在北面,绛州城外没多少兵力,有王叔在,没什么问题。” “既如此,臣便可安心回洛阳了。”王晟说罢,放下茶杯,扶着凭几想要站起。刘符见状本想习惯性地扶一把,但和方才一样,手伸了出去登时便觉得不妥,最后眼看着王晟自己站了起来,只得顺势将已经伸出的手接着上举,放在耳边搔了搔。 王晟看了他一眼,也未说话,慢慢向门口走去,刘符在与他隔着几步远的地方,也随着他走到殿门外。 王晟站在门口,忽然转头道:“王上,臣于洛阳得知卢氏一案,是因受到廷尉信函,此非密事,臣以为当告于王上。臣与廷尉素日并无私下接触,只有公务往来。” “啊,嗯。”刘符对他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得应道:“我知道了。”张青与王晟在刘德一案有合作,会将此事报于王晟倒也不奇怪。 王晟顿了顿又道:“当时情况紧急,臣担心王上撤去包围卢府的军队,以后便不好行事,故而未奉诏命便从洛阳赶回。” 刘符点点头,面上有些愧疚,“若非如此,我已铸成大错。” 王晟盯着他看了片刻,随后深深一揖,“如此,臣告辞了。” 刘符又点点头,看样子没什么话要说,王晟便转过身去,走下台阶。他走得很慢,刘符站在殿门口看了许久,王晟的背影仍在视线中。 眼看着王晟的身影越来越小,刘符心中忽地一动,向下追了两级台阶,高声叫道:“景桓!” 王晟闻声停住脚步,转过身来,仰头看向他。 见王晟远远地瞧着自己,似乎在等着他后面的话,刘符忽感羞窘,搜肠刮肚地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支吾了半天之后干笑一声,朝王晟摆了摆手,“没事,去吧。” 待得王晟的背影终于看不见了,他又一个人定定地站了一会儿,才转身回到殿中,心中既甜蜜又苦闷,还有一种唯恐心思被发现的提心弔胆—— 哎,单相思可真是难。 ------ 雍国论坛—— 匿名网友:想追丞相,请问大家有什么主意吗? 刘景:...... 朱成:...... 褚于渊:@王晟 匿名网友:十二月砍头名单,给题主加急 @张青 刘符:我帮题主问问当事人?@王晟 此时坐在电脑前的刘符os:我真是太机智了! 然鹅他发现王晟只是给他点了个贊 后来他发现王晟没有给褚于渊点赞 于是心里好受了一点 可怜的王上,不是,可怜的匿名网友,直到这个问题沉了,他还是一条办法都没有收到x 所以丞相到底要怎么追呢? --- 王晟躺在床上,默默地听着更漏。 今天王上没有来呢。 王晟能坐起来一点了,搅了搅碗里的粥。 今天王上没有来呢。 王晟衣冠整齐地送走了几波来看望他的人,站在门口看了好长一会儿。 今天王上也没有来呢。 肯定是遇到什么棘手的政务了。 --- 今日份的笑话: 刘符:“单相思可真难” --- 不要问为什么王上明明开窍了可是为什么还没有甜甜甜! 一定是因为评论不够多! 【叉腰】 ------ 随手的小剧场: 游戏名称:攻略丞相大作战 围观群众眼中的游戏难度:999+ 王上眼中的游戏难度:999+ 围观群众眼中的王上进行操作的游戏难度:99 王上的实际游戏难度:1 王上的实际操作得分:-99 于是 一周目,扑街 胜败乃兵家常事,大侠重新来过吧! 第51章 秋八月,大雨数日,洛水暴溢,决堤,淹数县。 王晟自回洛阳之后,考核官员已毕,于是在司州境内颁行雍国之法。前几日阴雨连绵,他便下牒给各县,令修筑堤坝,本以为应当无事,但眼看着这雨越下越久,一连数日不停,王晟的心便揪了起来。 第115页 他令各县每日上报固堤的情况,各县报上来的都说没什么问题,他刚稍稍放下心,没想到果真出事了。几处同时决口,王晟闻报,既惊且怒,但灾祸已成,当务之急是要减少损害,堵住缺口、迁徙灾民。 “叫司州司马,还有前将军来见我。”王晟起身道,“慢着——” 他扯过油衣披在身上,“叫他们直接去寿安,我在那等他们。” 袁沐和秦恭赶到寿安县的时候,王晟站在河坝高处,寿安县令正在一旁说着什么,一边说还一边比划着名,看样子十分着急。两人走上前,王晟便若有所感般转过头来,见了他们也不寒暄,开门见山道:“洛水沿岸多处决口,已有数县受灾,寿安最为严重,河水最高处已经没过房屋。当下最紧要之事,就是修堵缺口,加高堤坝,秦将军,我要军士三千人,修筑工事。” 这时雨大风勐,王晟对他几乎是用喊的,秦恭也高声应道:“是!” 王晟点点头,又对袁沐道:“袁司马,你久在洛阳,对各县情况都比较熟悉,此事便由你负责。我已差人将洛阳的情况报于王上,请王上差治水官来,不日便到。” 袁沐对他作了一揖,应了下来。 王晟看着他,又道:“此事关系到数万百姓,袁司马——”他顿了顿,沉声道:“万望以大局为重。” 袁沐也看着他,片刻后应道:“下官晓得。” 王晟嘆了口气,转身看着水面。只见白水接天,雨落如帘,怒涛翻滚而起,又直落而下。洛水从决口处源源不断地涌出,汪洋四散,顷刻便淹没了良田、房屋、牲畜。风声、雨声、水浪声、哭号声,卷在一处,从四面八方齐涌上来,让人心寒不已。 “不是已经打开水闸放水了吗,怎么溃堤溃得这么严重?”王晟皱眉道,看了县令一眼,县令眼神一闪,低下头去。王晟疑心顿起,随手将脸上的雨水抹净,喊道:“叫司法判司去刺史府见我!” 洛水在多处决口,不止是寿安,更有福昌、偃师、巩县等数个县受灾,王晟一连到了数个地方,入目尽是一片汪洋。他拨给秦恭的兵士,从最开始的三千人,涨到一万人,最后又变成三万人,日夜赶工,歷时三日半,才终于将河堤修好,把汹涌的洛水给逼在狭窄的堤坝间。各县纷纷打开水闸泄洪分流,总算将洛水暂时稳住,大水慢慢退去,只留下一地狼藉,黄泥淤积,盖住了本来的一切,房屋尽数倒塌,只有几根芦苇孤零零地立着,触目一片凄凉。 王晟心里松了口气,身体便立刻垮了下来。 这三日他总共睡了不到五个时辰,只要醒着,就要么是在处理政事,要么亲临各县检查防务,他对自己这副身体心知肚明,知道这样下去发病只是迟早的事,只是能拖一天便是一天,每天药是一碗碗地喝,一回刺史府,便烧了手炉压在肚子上,这样倒真是拖到了修好河堤后才发病,倒也没误了正事。 他此番既受了凉、又受了累、兼又思虑过重,一口气犯了所有的忌讳,旧疾发作时便同这次的洪水一般来势汹汹。他疼得受不住,不得已叫来李太医施针,将两个人都折腾出了一身的汗,才勉强止住疼,总算将腹痛压到了尚可忍受的程度。 李九见状便端来粥,劝道:“丞相,用些饭吧,垫垫胃才好服药。” 李九同李七一样,原本是刘符的近卫,王晟来司州赴任之前,刘符便将他赐予王晟,命他近身服侍。王晟看到他,就能想起那一日刘符为他送行时,握着他的手对他说:“景桓,你这一走,我可一年都见不到你了。李九这小子干事利索,有他在你身边,我也好放心。”王晟看着李九,恍惚地笑笑,随即不知想到什么,眉眼间又泛起忧虑之色。他接过碗,有心想多吃一些,但没吃几口,胃里就胀得发疼,倒是无福消受了。 他将还剩一半的粥还给李九,摆了摆手让他下去,自己半躺在塌上,一面一下下轻抚胃腹,理平胃气,一面在仍旧连绵不断的绞痛中断断续续地想着事情。 黄河自古便水患严重,洛水为其支流,自然也时常闹灾。但在此之前,他从未听说过魏国国都附近有过这么重的水患。到底是魏国瞒了下来,还是确实只是今年格外严重?魏国旧臣众多,想弄清此事倒也不难。 在此之前,早有人治理过洛水,分渠立闸,用以分流泄洪,储蓄洪水,灌溉农田,更设下数个水门,以减弱水势。如何这次便一溃至此?这些水闸和水门的情况,当真如之前地方官上报的一样吗?他已命判司去各县调查,料来过不多时便能见分晓。 袁沐、袁沐,哎……王晟想到他,在心里嘆了口气。袁沐原本是魏国重臣,一朝国破沦为臣虏,便成了一州司马,位居五品,与从前相比,堪称有云泥之别。此人确有才干,但也自恃才高,对此总有怏怏之意。此人虽无大德,却有实才,平心而论,王晟未必不想提拔他。但他能否担当大任,尚需时日观察,他若是自己沉住气,日后自然前途无量,只盼他不要意气用事才是。单从此次治水来看,他倒也不失为可担大任之人。 还有王上……王晟的眉头蹙了起来,手上微微加了些力气。他病得实在难受,便强迫自己想些别的。他闭着眼睛,漫无边际地想着,心绪不知不觉便又绕回到洛水来——王上从长安派来的治水官,算算日子,也该到了…… 第116页 王晟一件一件地想着,终于撑不住疲累,迷迷煳煳地昏睡了过去。 而另一边,长安宫中,这几日也发生了一件大事。 上一次王晟从长安回到洛阳不久,宫中便添了件喜事。杨婕妤与萧婕妤在去年同时有孕,算算日期,原本该是杨婕妤先生产,但萧氏不知如何不小心,居然动了胎气,胎儿便早产了。 那时刘符被吓得不轻,在外面守了大半日,听着里面的痛唿声、安慰声、宫女们手忙脚乱、打翻铜盆的嘈杂声,急得不知在门外转了多少圈。终于,他听到一声啼哭从紧闭的房门中挣出来,刘符惊中带喜,勐地一拍大腿,推开门便沖了进去。 他第一眼看见的便是萧氏,这个原本对他千娇百媚的小姑娘,这时正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仿佛刚生过一场大病,再没有往日的生气。她见刘符进来,便扭头看向了他,面色虽然委顿,但一双眼睛却格外有神,仿佛是摘了天上的星星,揉碎了洒在里面。刘符心中动容,走上前去,在塌边坐下,握住了她的手。 他虽然一直看不见里面的情况,隔着一扇门,却能清楚地听到萧氏的痛唿声响了大半日,有时这声音不见了,里面便手忙脚乱地忙活一阵,过不多时,唿痛的声音便又会重新响起。刘符开始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来便慢慢意识到,这是萧氏痛晕了,又被旁人叫起来,接着哭喊用力。他心中一紧,同时对里面的萧氏生出一种敬重,哪怕是他们这些成日里刀尖上舔血的武人,也鲜少会遭这么大的罪,却不知这样一幅柔弱的身体,是如何承受住这样漫长的痛苦的。 “爱妃,当真辛苦你了。”刘符轻声道,像是怕他不小心吹了一口气,眼前的这个女子便要被他吹到天上去。 “王上,先看看我们的孩子。”萧氏眼中含笑地看着他,轻轻挣开他的手,将他向稳婆处推了推。 刘符亲了亲她的手,才站起身去看萧氏为他生下的孩子。稳婆将已经包裹在襁褓中的孩子递给他,笑道:“恭喜王上,当真是小王子呢。” 刘符小心接过,学着稳婆的样子,两手托着这个小猫一样的孩子,端详了一下他的脸。刚生出来的孩子还皱皱巴巴的,两眼紧闭着,又红又肿,像是两颗桃核,但刘符却觉得心中颇为喜爱,他听着稳婆此言,哈哈笑道:“错了,这可是我大雍的大王子!” “哎呀,”稳婆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颊,佯作惶恐,笑道:“瞧奴说的这话,可不是大王子吗!既是王子,又是长子,王上今天可是双喜临门喽!”萧氏半躺在床上看着这边,也掩住嘴笑了笑。 这三个人笑的开心,可刘符怀里的婴儿却被他那过分爽朗的笑声吵到,他丝毫不给父王面子,撇了撇嘴,当下便嚎啕大哭起来。不知是不是早产的缘故,他的哭声并不像寻常婴儿一样响亮,反而也像小猫一样,一声一声,轻轻挠在人心口上一般。刘符不敢再抱,忙将儿子还给稳婆,稳婆哄了一阵,孩子哭声渐渐小了一些,却还是没停。刘符站在一旁看着,心中半是喜悦半是怜惜。 他上一世也有两个儿子,但还没来得及看着他们长大便撒手而去,留给他们的是一个已经四分五裂的帝国、一群虎视眈眈的敌人,和不知何时就要身死国灭的恐惧,连帝位也传与了弟弟刘景。这一世他们的母亲换了人,他和这两个孩子自然也就没有了父子缘分,刘符想着上一世还没来得及疼爱的儿子们,再看着眼前这个孱弱的婴孩,忍不住将满腔父爱都灌注在了这个孩子身上。他见这孩子还在啼哭不止,不禁伸出一根手指逗弄他,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激将道:“我儿还得多哭一阵,我刘氏的男儿,都是生来就有力气的,哭的短了可不行。”那孩子伸手握住了刘符的这根手指,过了一阵,竟当真止住了哭声。刘符见自己的手指被这样一只柔软的小手包着,心中不禁涌起无限柔情,一时间动都不敢动一下,只是任这只柔若无骨的小小手掌,轻轻贴在自己的手指上。 稳婆笑道:“要么说是父子连心呢,大王子和王上可真是亲,一生下来就这么黏着王上了,以后定是个孝顺孩子。” 刘符闻言十分高兴,不经意道:“长子如此,也是国家之福。” 他却没注意到,闻听此言,有人的目光闪了一闪。 ------ 王晟:(看着李九,神情渐渐温柔) 李九:(看着王晟,神情渐渐惊恐)丞相是不是看上我了?我这是要被潜了?? --- 恭喜王上喜获麟儿! 以后可以放心地和丞相谈恋爱了呢(划掉) --- 我觉得一个病歪歪的王丞相比一个活蹦乱跳的他带感得多...... 所以...... 【丞相对不起】 【我忏悔】 【然后绝不改正x】 第52章 从这以后,刘符对大王子的宠爱,在宫中可说是尽人皆知,哪怕是没过多久,杨氏也诞下一子,刘符都没有再这么上心。上一世他的两个孩子诞生时,刘符正在外面打仗,回来之后便多了两个白胖的儿子,却未曾见过初生的婴儿,没有过这般神奇的感受,故而这初为人父的喜悦和紧张,他还是这回才体会到。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再加上大儿子的身体不好,时常便会生病,刘符总是偏爱他多些,有空便要去萧氏处探望,逗逗这个孩子。 第117页 也正是因为如此,在得知萧氏早产的真相后,他才震怒不已。 此事的起因十分简单,萧氏因事责罚了一个贴身奴婢,这奴婢受了皮肉之苦,便怀恨在心,她胆子够大,直接找到刘符告密,称萧氏早产,其实是她自己服下了藏红花所致。刘符初闻只觉好笑,哪有人会没事自己这么折腾自己?他也不放在心上,只当这宫女心生怨恨,便想诬陷萧氏,想要将她赶出宫去。但这宫女却在他面前磕头流血,发下毒誓说自己所言不虚,刘符这才稍稍认真起来,命赵多去查此事。 赵多与萧氏都是十几岁年纪,都来不及有太多的心机和手段,刘符让赵多去查萧氏,也是想着,能查便查,查不出来什么就算了,他也好装聋作哑,只当那宫女胡言。却没想到,一是萧氏行事不密,二是赵多确实聪慧,最后竟真教他给查了出来,而且就连萧氏行事的原因都查得一清二楚。 这事说来荒唐。萧氏听说杨氏与自己所怀的都是儿子,但长子又只能有一个,不甘心自己的儿子只因晚出生了十天半月,便要错失长子之位,日后要平白多走许多弯路,于是狠心在孩子在还未足月时服下藏红花,让自己早产,发誓要先杨氏一步。最后还当真让她给赌赢了,她遭了不少的罪,却也终于为刘符诞下长子。这事既天真又可笑,可偏偏几乎就要成功,刘符对此子的宠爱当真日甚一日,若不是出了这件事,哪怕是将他立为世子,也不是没有可能。 刘符初闻此事,震惊之余,勃然大怒,忍不住摔碎了手中的杯子,赵多伏在地上,抬头问他该如何处置萧氏。他这么一问,刘符反倒冷静了下来。他对长子的疼爱是实打实的,出了这样的事,一旦闹大,对此子的影响实在不好,他母亲虽然可恨,但这孩子倒是无辜的。刘符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坐了下来,对赵多说:“此事就到此为止,你不要再查了。就这么敲打敲打萧氏、让她知道此事已经传进我耳朵里了就行,别再闹大了。” 赵多应道:“是,奴明白了。” 刘符忍不住多打量了赵多几眼,见他看向自己,对他勾了勾手指,引他过来。赵多弯着腰走上前,在他面前跪好,问道:“王上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刘符摸了摸他圆圆的脑袋,感嘆道:“看不出来,你还有点脑子。”不过说来也是,他若是没有什么脑子,也就不会明白杀死卢氏一族会有什么样的后果,那日也就不会死谏于他。这个小太监是个聪明的。 赵多听刘符破天荒地夸奖自己,忍不住感动地热泪盈眶。刘符板起了脸,唬道:“把眼泪收回去!”赵多不敢怠慢,忙和从前一样,抬头勐眨眼睛。刘符看着他这幅样子,没板住脸,最后还是笑了出来,倒是暂时忘了萧氏给他带来的不悦。 可他心情好了还没有几天,王晟的一封奏摺便送到了,里面尽言洛阳水患颇重,请求他差治水官去。 他方攻下魏国,治理还不满一年,就降下天灾,刘符心中烦恶,但平定水患才是当务之急。他命人取来纸笔,临要落笔时,忽然别扭了起来。 他几次提起笔又放下,嘆了口气,问赵多道:“我平日是怎么给丞相写信的?” 赵多睁大了眼睛,摇了摇头,“奴不知……” 刘符不悦,“我没给你看过吗?” 赵多忙跪了下去,“奴如何能预闻政事!王上莫疑,奴不识字,即便看到王上写,也是不认得的。” 刘符摆了摆手,“那总有些备份吧?” 赵多想了想道:“寻常诏书,由大人们拟诏,这些都有备份。但王上每次为书丞相,总是亲自写好了就寄出去,所以就只有一份,还都在丞相处了。” 刘符“嘶”地吸了一口气,烦躁地站起身来。 他斟酌片刻,拟好一稿,读给赵多听,问道:“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赵多一头雾水,“王上写的自然……自然是好的。” “我没问你这个,”刘符脸上微微发热,咳了一声,低声道:“有没有显得,咳……太亲密了?” “应该,没有吧……王上平日里对丞相说话时,可比这——”赵多顿了一顿,把到了嘴边的“亲密得多”给咽了回去,他舌头一转,改口道:“和这个差不多。” 刘符狐疑地盯着他,显然有些不太相信。过了一阵,他摇摇头,“算了,我再重写一稿吧。” 他这一重写,就不是重写一稿,而是一连改了三遍,从字缝里好像还能看出些蛛丝马迹,到最后刘符失了耐心,掷笔于地,骂道:“洛阳事急,磨磨蹭蹭地算什么,不改了!” 赵多虽不明白刘符为什么要改那么多遍,但也跟着松了口气,“王上,要唤治水官来吗?” “传——”刘符拍了拍头,“传李甘和潘禄来见我。” 刘符平日极少会见治水官,这时见了两人,发现名字和脸都有些对应不上,他噼头便道:“洛阳连日大雨,洛水决堤了,洛阳那面正在修补堤坝,事态紧急,你们即刻便出发罢。” 两人忙应下来,潘禄却又道:“王上命臣二人去治水,是要救一时之急,还是想图长久之计?” 第118页 “若是救急,那也不用让你们那么远赶过去了,洛阳那边还不至于连几个口子都补不上。”刘符嘆了口气,身体前倾,看着他们两个,声音沉下来,“我要洛水十年之内,不再泛滥。” 潘禄神色一整,肃然应道:“是,臣明白了!” 刘符点点头,将自己给王晟写的信交给他,“你们到了之后,将这封信交与丞相,他看过之后自然明白。具体事宜,你二人全听丞相吩咐便可。” 潘禄伸手欲接过,可刘符却不放手,仍紧紧捏着这信,神情有些莫名,两个人僵持了一瞬,就在潘禄马上就要松开手的时候,刘符终于鼓足勇气道:“丞相……丞相凡事都喜欢事必躬亲,你们到了之后,定下治理之法,自去河堤便可,别让丞相跟着一起风吹雨淋的。他身体不好,别……别给累坏了。” 刘符话音刚落,便松开了手,潘禄拿着信,却为难道:“不知王上可在信中写了话中之意?下官人微言轻,怕劝不住丞相。” 刘符摸了摸鬍子,“你就说是我说的。” 潘禄松了口气,正要应下,却听刘符马上改口,高声道:“不,别说是我说的!” 见二人神情疑惑,刘符也是心中大急,犹豫着要不要教王晟知道这是自己的意思。若是他不知道,那肯定不会听从;但要让他知道了,那不就、不就…… 刘符纠结再三,长嘆了一口气,觉得还是王晟的身体重要,他想了想道:“你们不要明说是我不让他去,你们劝他,他若不听,你们就固请,他也就知道这是我的意思了。”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如此,丞相知道你们是为他好,心里也会感激于你们二人。” 潘禄和李甘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他们都觉得丞相十分可怕,不好相与,但如此一来,他们就安心多了。二人为王上的体贴感动不已,忙伏地感激涕零地道:“多谢王上!” “事不宜迟,快去罢。”刘符脸皮薄,连忙赶人。 二人前脚刚走,后宫又有急报传来。刘符因着水患之事,本就心中郁郁,这时听说后宫又出了事情,更为烦闷,没好气道:“出什么事了?” 宫人急道:“是大王子……大王子生了急症,哭闹不止,萧婕妤请王上去看看。” 刘符闻言先是一急,随即冷笑,“她就这么沉不住气?” 宫人抖了一抖,低声道:“大王子当真是不太好,奴来的时候,脸色都青了。” 刘符到底还是挂念,一面向后宫走一面问道:“传过太医了吗?” “已经去叫了,现在应当、应当已经到了!” 刘符阴沉着面色,却到底还是脚下生风,赶到了萧婕妤的住处。 自从赵多查出了萧婕妤做的这桩蠢事,刘符还再没有来过她这里。但他仍是轻车熟路地推门进去,萧婕妤守在床边,面色不太好,见了他有些欲言又止,只拿一双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仿佛藏了许多话要对他说。 刘符看了她一眼,没有和她说话,走到床边看了看儿子,问一旁的太医道:“大王子怎么样了?” 吴太医擦了擦鬓角的汗,“禀王上,大王子先天不足,初生时脉象不显,但此时看来,心脉较常人要弱得多,日后必须善加调养,不然难保福寿。大王子现下已无碍了,王上莫要担心。” 刘符瞪了萧氏一眼,萧氏便低下头去。他从床榻上抱起儿子,见他小小年纪,却没有寻常婴儿的健康活泼,反而嘴唇发紫,唿吸微弱,心中又痛又怒,对吴太医道:“你先退下吧。” 吴太医见了刘符面色,哪敢说一个“不”字,忙应道:“是,臣告退。”说罢便收拾了东西,默默退了出去。 屋中只剩下刘符和萧氏两人,刘符看着孩子,萧氏看着地面,一时间沉默得让人有些揪心。 过了一阵,还是刘符先开口道:“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么?” 萧氏默然片刻,再抬头时眼里已经涵满了泪,她一开口便滚了下来,“王上,臣妾戕害王子不假,可那毕竟也是臣妾的亲儿,王上要如何惩治臣妾,臣妾都无怨言。只是这孩子毕竟是王上的骨肉,还什么都不知道,臣妾做的一切都与他没有关系,还望王上善待于他。” 刘符嘆了口气,“这毕竟还是我的长子,这一点不用你说。” 萧氏抹去眼泪,又对着儿子道:“你从生下来就多灾多难,娘犯下了罪,恐怕不能看你长大了,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 “你不必如此,我没说要责罚你。”刘符闭上眼睛还能想起她生产时候的艰难和他第一次抱起这个婴孩时候心里的喜悦,他将儿子放回床上,“这孩子身体不好,也怪不得别人,全是你咎由自取,祸及我儿。但念在你生产不易,你做的那些荒唐事,我权做不知。” “只是——”萧氏仰起脸看着他,目光微动,刘符神色却冷了下来,“一个孱弱的长子,你觉得,我会让他做王储吗?” ------ 刘符(把刀架在作者脖子上):给你一次重新组织语言的机会,我上辈子为啥被你说的这么像喜当爹?? 第119页 还有我的长子难道要走丞相路线了吗? 作者:↑不会的......病弱的丞相很可口,但是病弱的皇帝就_(:3」∠)_ --- 前有景桓烧信,后有蛮儿返工 --作者作者,你的这个糖是什么味的呀? --今天的糖是傻狍子味的,好吃不好吃吖~ --- 刘符:我身边的人脑迴路全都不正常,呜呜呜我要景桓!qaq! 第53章 王晟侧身躺在床榻上,恍惚间见床边有人影晃动,在他身旁徘徊不去,他凝神细看,见来人竟是刘符。 “王上?”王晟想要坐起,身上却一点力气也没有,他撑着床榻试了几次,却仍是无法起身,只得颇为无奈地对刘符笑道:“王上帮臣一把罢。” 刘符却不语,只神色冷淡地看着他,面容不辨喜怒,却明明白白地写着疏离,黑沉沉的眼睛虽然看着他,却更像是看着别处,不知正在想着什么。王晟心中有些不安,他慢慢地抬起手,试探着想要去拉刘符的,却被刘符躲开。 “王上,怎么了?”王晟努力让自己脸上带上笑意,不知怎么就把心中所想的脱口而出,“王上这样,臣心里难受得紧。” 刘符却仍无动于衷,也不理会他说了什么,一言不发地转身而去。王晟心中大急,见刘符渐渐远了,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勐地坐了起来,这一下抻动了肚腹,一阵大痛中,他汗流浃背地醒了过来。 “丞相,您才睡了一个时辰,再歇会儿吧。”李九在旁边道。 王晟按着腹部,微微喘息着,这时听到李九的声音,心里倒涌起一分感激。知道方才是一个梦,他心里轻松了一些,却仍是有种说不出的涩然。 “还有很多事,不歇了。”王晟使了些力气,自己撑了起来,靠在床头,“算算时间,治水官快到了吧。” 他话音刚落,便听门外有人道:“丞相,长安特使求见!” 王晟失笑,“当真是说到就到,叫他进来。” 潘禄和李甘方一进门,便见到平日里一丝不苟的丞相,此时竟只着了一件里衣,斜靠在床头,身上还盖着薄衾,仔细地护在腰腹间。待他们走近之后,见到王晟的面色,不由得都吓了一跳,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王上当真未卜先知”的敬佩之色。 “治水官潘禄、李甘,参见丞相。” “二位不必多礼。我有病在身,二位恕我失礼了。” 二人忙道:“不敢、不敢!” 潘禄又道:“王上命下官全力协助丞相,治理洛河。临行前王上曾言,要洛河十年之内没有水患,其余均听取丞相进止。” 王晟微笑道:“二位是治水的行家,我不通此道,不必事事都问于我,二位就按王上说的行事吧。” 这是予他们相机决断之权,二人闻言俱都精神一振。他们听闻王晟平时行事,颇有些独断专行,原本心中忐忑,担心他胡乱指挥,反而误了大事,听他说了这话,这时终于放下心来。潘禄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双手呈上,“王上命下官将此信交与丞相。” 王晟不动声色地接过,拆信的速度倒不像是卧病之人,只见书中写道: “卿意即我意,凡洛阳之事,卿可自决,无须使我预闻。” 见王晟的视线在信上停了良久,潘禄二人在一旁等着,都以为王上在上面写了什么长篇大论。片刻后,王晟放下书信,不由得露出一丝笑意——刘符这封书信与他自己方才对两位治水官说的话倒是同一个意思,将治水的决断之权,俱都委之于下,结果就一层层地推到了两位治水官身上。 王晟心中大定,到底难以免俗,同潘、李二人方才一般,也觉精神微振,对二人道:“我随二位去洛水边走走。”说罢就要起身。 潘禄与李甘对视一眼,潘禄道:“丞相还病着,不可太过劳累,下官二人自去便可。” 李甘也道:“丞相该好好将养身体才是。” “不碍事的,”王晟坐了起来,将薄衾放在一边,“请二位先出去等候,我稍后便来。” 王晟平日积威甚重,这时语气又完全没有商量之意,他二人都不过是区区治水小官,如何还敢违逆,更不敢按刘符说的那样“固请”,当下便顺从地走了出去。 王晟领着他们沿着刚刚修筑好的河堤缓缓而行,指着宽阔的洛水道:“我曾见古人言:邑犹身也,河犹血脉也,血脉壅则身病,河壅则邑病。从书中读来时,尚不觉得如何,这次一见,方觉水患之烈,令人心惊。”江风夹着雨星一阵阵地吹过来,引得人衣袂翻动,振振有声。他此时直不起身,只得微微向前弓着,广袖拢在身前,多少挡一点风。王晟面向水面,沉默地看了一阵,忽然嘆了口气,转向跟在自己身后的两名治水官,“这一次洛水决堤,可让洛阳害了一场大病!这一场大水,淹了多少麦子,添了多少流民。二位奉承王命,受举国之重,必要为洛阳除去此患,使今日之祸,再不復生。” 李甘道:“水患关系万民,下官又蒙王上、丞相重託,不敢不尽心竭力。只是眼下还不是治水之时,丞相可知,民间有一说法: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洛水泛滥虽然止住了,但其后的瘟疫才是最厉害的。” 第120页 王晟向他走了一步,眼神一亮,“我也正在忧心此事,不知你可有解决之法?” “天下九州,虽有百河四海,看似各不相同,但天下之水却是相连的。洛河之水,本从黄河而来,而在洛阳掘地得水,与洛河之水,又为同一水。大水之后,牲畜死亡,尸体浸于水中,此便为瘟疫之源。众人只知此水不当饮,却不知方圆数十里之内,水文相同,无论河水还是井水,其实都饮不得。” 王晟听得缓缓点头,“既如此,该一面迁徙流民,一面令人从别处运水。” 潘禄在一旁也道:“此外还有一法:除去源头之外,余处的毒水以药煮沸之后,毒性稍减,尚可一饮。” “既然有办法,那即刻便令人照办,两法同用。”王晟转身对长史道:“叫来李太医,让他做好准备,协助二位治水官应对疫情。” 他话音未落,忽然觉得身上一凉,转身去看时,是刚刚筑好的堤坝开了一个口子,浑浊的洛水正从这个小口中汩汩涌出。这开口虽小,好像一个指头就能堵住似的,却好比落在一野枯草上的半颗火星、暴风雨前的第一个雨点。王晟愣愣地盯着这个小孔,一时间甚至忘了动作,只任由洛水浇在他身上,转眼间便将他的半边身子都浇透了,他却似浑然不觉。 “丞相小心!” 潘禄却反应过来,忙一把拉住王晟手臂,带着他没命似的向堤外高处跑去。王晟刚一迈出步,那只小孔附近的土块便开裂崩飞,堤坝上赫然露出一个巨大的窟窿,洛水从中勐灌进来,转眼间就淹没了他方才站着的地方。 有了这第一个洞,转眼间刚刚筑起的堤坝便如冰碎瓦裂,在“隆隆”的巨响中,洛水冲破堤坝,再一次一溃千里。 王晟随着众人跑到高处,看着眼前之景,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看着水面,几乎像是在发呆一般,脸色渐渐泛白,却不知忽然想到了什么,又从苍白渐转青色。他咬牙道:“叫袁沐到刺史府见我!” 说完,见无人动作,王晟眼含怒意地环顾四周,潘禄见状只得道:“丞相,咱们现在得等船来救……” 王晟这才发现,他们的四面竟然都是水,正将他们一行人围在一处高地上。他握紧了腰间的剑柄,眼神黑沉得骇人,心中既怒且忧——他堂堂雍国丞相,尚且被洪水困住,落得如此狼狈,这样一来,又不知要再添多少灾民! 待他终于回到刺史府,还未来得及换下湿衣服,便又听得判司来报—— “禀丞相,旧朝原本每年均拨款于各县,令修补堤坝、水闸等,”判司原是魏臣,故而称唿时仍有所避讳,“只是治水款为各县挪作他用,已成默契。若上面派人考核时,便修补堤坝表面、使钱贿赂御史,至今已有近十年。在此之前,洛阳战乱不休,更早时候,前朝失道,不顾百姓,更无人顾及河堤。如此算来,堤坝失修,已近二十年了。各县此前上报于丞相,言堤坝坚固,皆因仓促之间难以修好,又恐见责之故,往年也有过连日大雨,却未曾像今年这般决堤,诸人心存侥倖,终酿此大祸。” 判司这一番话,让王晟在盛怒之中,不由得也高看他一眼。只从这次的案子和他方才所言便可看出,此人既是能臣、也是直臣,按说有如此之才,理当效命中央,但中央集才、地方无才,便会使得地方孱弱,一旦有变,难有主事之人,绝非国家幸事。故而王晟只是动了一下将他带回长安的心思,然后便即放下,心中却暗想,若令此人经略地方,待其成熟后,再调去长安,或可为朝廷栋樑。 至于堤坝失修,是王晟自从溃堤后便料到了的,故而此时他也不如何惊讶,他翻了翻判司递上来的文书,只留下其中谎报堤防的各县名单,将其余文书放在一旁,对判司道:“各县先不必动,眼下堤坝再溃,还有用得到他们之处。你先下去,此事我另有计较。” 判司应声而退,李九早候在一旁,等他一走,便将怀中捧着的干衣放下,从一旁取过毛毯披在王晟身上,“丞相浑身都湿透了,先换下湿衣服来吧,以免受凉。” 王晟摇摇头,将手掩在腹上,隔着几层早已贴在了一处的湿冷衣服,觉出掌下肠脏微动起来,显然已有痉挛之兆。就如同刚才的那一道细细的水柱,虽然眼下还不太严重,但不知何时便可骤起山崩地裂之势。 “快唤李太医过来。”王晟心知自己这次当真不大好了,语气便急了起来,甚至还用上了一个“快”字,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急着要见李太医,但于李太医而言,自然仍是有惊无喜的。王晟腹中绞痛愈演愈烈,只得赶在一发不可收拾之前,尽力将湿衣服换下,权当亡羊补牢,可是实在已经晚了太多。他虽偶有胃痛,但其实病在肠脏,脐周平日便受不得一点凉,这时湿透了的衣服紧贴在身上,更是冷的像是贴了一块冰。寒气源源不断般地钻入,入得腹中便如化成了一口匕首,直搅得他口中发苦,面色惨白。 王晟扶着墙壁缓缓走到床榻旁,一手摸在上面,不禁松了一口气,正欲坐上去时,身子却忽然勐地一折,弓下腰去,踉跄着跌在塌边。他两手都插进小腹之中,折起身子,一声不吭地在地上跪作一团。李九吓了一跳,忙上前扶起他,却不知王晟此时正动不得,他方一被扶起,眼前便黑了一瞬,只觉腹中肠脏被人勐地向下扯去。但他实在也没有力气反抗,只得任李九将自己扶到床上。王晟平躺不住,只得侧过身子,仍同方才一样,深深地折着腰,一小口、一小口急促地喘息着。 第121页 李太医见王晟派人过来唤他时,原本还不明白来人为何如此着急,毕竟自他上次为王晟施针,到现在还不足一日,而来人竟如此慌张,显然是王晟又有何不妥。他一向对自己医术颇为自信,见来人如此慌张,一时不解,带着药箱随他一路小跑过来。见了王晟情状,大大出乎意料,他心神一整,忙几步赶到塌边,先摸了一下王晟的脉,随即便想解开他的衣服,但又见王晟两手都死死按在腹部,李太医只得唤他道:“丞相、丞相,手松开些,下官要为您诊治。” 王晟听到声音,本也想拿开手配合治疗,但手劲稍稍一松,腹痛登时便闹得更甚,只得又按了回去,嘴唇上已有青色。 李太医无法,只得对李九使了个眼色,此时情况危急,李九虽有犹豫,却仍上前道:“丞相,属下得罪了。”言罢,他从上面扳开王晟两手,固定在床榻两侧。腹部失了按压,痉挛再压不住,王晟闷哼一声,上身勐地弹起,似乎想蜷起来,但已被李九制住两臂,竟连弓起身子都做不到。 “你们傻站着做什么,快来帮忙!”李太医顾不上斯文,对着门口的侍卫喊道。 侍卫们早就忧心不已,听了这话忙闪进来,“太医需要我等做什么?” 李太医一面解着王晟的衣服,一面头也不抬道:“一个人去绞几条热布巾,一个人过来,帮忙打打下手。” 侍卫们纷纷领命,王晟身体被扳直,实在苦不堪言,竟忍不住低声道:“太医……快些……” “丞相,马上便好!”李太医哪见过王晟示弱,但也来不及惊讶,忙劝慰道,手上的动作又快了几分。他解开王晟的衣服,心中不由得一跳——他尚未见过王晟或旁人痉挛得这般厉害过,隔着皮肉,几能看见肠脏起伏,因着他腰上没有什么肉,这时便比常人更显骇人,再去看他面色,已隐隐有青黑之色,是气血已滞之相。他定了定神,现将热布巾垫在王晟腰侧,然后找准几处大穴,轻按下去,却不料王晟均受不住,李太医只得放弃施针,两手交叠按了上去,打算为他推揉腹部,以求先解痉挛。 他这样一按,可与王晟方才自己按上的力度不可同日而语。王晟只觉腹中一阵大痛,随即心口一紧,一瞬间失了力气,一声不吭地昏死过去。片刻之后,他才又悠悠转醒,待他重新恢復意识时,腹中仍痛得厉害,引得他心跳不止,却没有方才那样剧烈得让人上不来气。李太医仍在忙着,前后各有一人按住他手脚,身旁不知何时又多了一个侍卫,正用力掐着他的人中,一叠声地唤他,四个人围在床边,显得拥挤不堪。他舌尖上留有苦味,料来是方才李太医餵他吃了什么药丸,才将他救醒过来。王晟復又闭上眼睛,不由得在心中苦笑——这阵仗也太大了些。 李太医每按揉一阵,便又停下来按压两侧急脉穴一阵,如此反覆数次,也不知过了多久,这阵痉挛才终于渐渐平息下去。这么一番折腾下来,他与王晟恨不得都去了半条命,加在一起便是一整条,说是折腾没了一条人命都不为过。李太医擦干了头上的汗,还没来得及喘匀了气,便又开始替王晟施针,银针插在经脉之上,还需等待一段时间再拔出,他这时才终于有空说话,颇带责备之意地对王晟连声道:“丞相刚发过病,正须静养,如何能再受凉?像此番这般兇险之症,哎!丞相还能受着几次?” 王晟只作病重无力开口之状,并不回答。 李太医却不依不饶了起来,显然这次是真的生气了,“下官多次嘱咐丞相,丞相之病,忌动气、忌受凉、忌劳累、忌思虑过度,可丞相就是不听。今日下官尚能救治,但长此以往,虽扁、华在世,亦回天乏术。” 王晟只得睁开眼睛,低声道:“实在有劳……太医了。” 李太医见王晟仍无悔改之意,虽然也知道他有诸多身不由己处,但仍不由得气得鬍子都飘了起来。他愤愤然地沉默着,倒是没再说什么,可是他不说话,门口反倒响起了声音:“丞相,袁司马来了,正在外面等候。” 王晟眼神一凝,敛去倦色,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一排银针,对李太医道:“太医帮我先将针去了吧,一会儿再继续。”说罢,他也不待李太医回话,又朝李九轻轻招了招手,好声好气地道:“带太医先去一旁歇息。” 李太医闻言,只觉胸口一麻、眼皮一翻,差点没气得背过气去。他暗暗地嘆了口气,咬牙取下银针,随李七从后门而出。临出门时,还听到王晟有气无力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扶我坐起来——叫袁沐进来见我。” --- 【把丞相拉到身边】看到这个病歪歪的丞相了吗! 病死给你们看啊呜哇!! --- 不,你们肯定不care,你们只会实名心疼李太医 后妈作者不禁发出报社的声音:桀桀桀...... 第54章 袁沐方一进门,便向王晟伏地请罪,“下官失职,致洛水復溃,特来向丞相请罪!” 王晟见他认错认得痛快,心下不由得有些惊讶,他不动声色地打量了袁沐一阵,才哑声道:“袁司马请起,现在不是请罪的时候,查清楚水坝因何再溃才是当务之急。” 第122页 袁沐却并不站起,仍跪在地上,抬起头对王晟道:“丞相,下官有一心腹之言相告——”他这时才看清王晟病容,想着自己要说的一番话,心里有些不忍。他犹豫了一瞬,终究是私心占了上风,以退为进道:“只是此言粗陋,又不太顺耳,唯恐丞相不爱听。” 王晟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显,只道:“袁司马但说无妨,若是金石之言,我就是再不爱听也要听的。” “既如此,还请丞相恕下官直言,”袁沐直视着王晟的眼睛,“洛水暴溢,是天灾,亦是天意。是丞相治司有失,故有此祸;若不能改正,下官唯恐堤坝就是再修多少次,洛水都是止不住的。” 王晟沉默地回视着他,手一点点压进腹中去,半晌后淡淡道:“愿闻其详。” “自古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是董公之所谓天人相与。洛水十数年无祸,奈何丞相方入洛阳,便决堤而出?此便为天道示警于丞相,实非人力所能修补,若丞相尚不知变,天道降责,则下官诚恐祸至无日矣。”袁沐说着,慢慢站起身来,因王晟正半躺在床榻上,他一站起便比王晟高出许多,要低头才能看他,“下官非敢妄言之,丞相据有司州,此百里之地,皆一战而定,非为以仁而取之,更无人心之所向,本当先广布恩泽、安定士庶——人心纷杂,当以静为先。然丞相反其道而行之,将无功而升、吏无过而贬,使洛阳内外,人心纷乱如沸,诸将吏或怀忿恨、或怀希冀,尽皆嘈嘈,终日观望,此恐非国家之福。” 他顿了一顿,又道:“当此之时,丞相更又改弦更张、颁布新法,使洛阳除去服役之法外,其余皆与长安等同。朝廷每一有变,则百姓必恐,不敢贴席而眠,下官闻:客主之义,宜相降下,愿丞相思之。” 说罢,他深深一揖,不待王晟出言,先告罪道:“下官此皆肺腑之言,或有冒犯之处,万望丞相勿怪!” 王晟却不立即回答,沉默片刻后,竟冷笑出声。 今日他们一行人被困在河堤之上时,他从长安带来的司州长史见了大水,竟伏地哭道:“我大雍何罪于天!降此灾祸,此真乃天命耶?”说的和袁沐此言倒有些相似。他那时虽厉声斥责了长史,却也知道此人是忠心为国,而袁沐却并非当真畏惧天意,而是想要藉此挟制于他,是借天意而言人事,似乎句句都是为国家计,却无一不是在替自己打算。 “司马此言,何其无谓也。”王晟反驳道:“听司马方才所言,一为官、一为法,我便为司马逐一拆解。官者,人各有器,岂能不察而用?何武明不识人,治国无方,致使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游辞巧饰者窃据重位,通达时变者沈翳下流,未战而先败,已定于其始矣。若不改其政,岂非循其覆车之轨、復其败亡之祸?” 他声音中虽透着虚弱,却丝毫不损其威略,教人不敢因他病重而轻视于他。王晟顿了一顿,又继续道:“法者,洛阳既已入我大雍疆土之内,自然要行我雍国之法,与雍人等同,本无可议者。司马担忧人心不静,殊不知若行爱民之法,人心虽动,动而不乱,久必自定;若有过不改,任其流毒,人心虽静,静到极处,便土崩瓦解于一瞬之间,一乱而不可止也。” “我选官吏、定新法,以补前阕,何谈有失道之败?” 他这一番慷慨雄辩,反倒叫袁沐一时无话可答,再开口时早不似方才那般侃侃谔谔,竟吞吞吐吐起来,“丞相所言正是……只是……旧官未必不好,旧法也未必……未必不行。” 王晟不答,只侧过身去,从案上拿来一卷公文,掼在袁沐脚下,“袁司马自去看罢。” 袁沐忙弯腰捡起,读了一阵便脸色苍白起来,勐地放下文书看向王晟,慌忙道:“丞相——” 王晟看着他,慢慢道:“方才我为司马解了两惑,现在亦有三问,要求教于司马。” “其一,司马方才所说,洛水暴溢,乃是天降灾祸以谴告于我。然我治三秦二川之地,至今已有数载,委任官员,各以其器;所用之法,不差毫釐。为何偏偏只在这洛阳一处,得罪于天,上干天谴?” “其二,洛水溃堤,司马将此归于天谴,我看却是人为!皆系此辈贪得无厌、虚与委蛇,而官员考核,尚未及于各县,方有此祸。司马言道,旧官、旧法皆无过处,若果真如此,岂有今日之水患?” “其三,洛水堤坝、水闸失修已有近二十年,司马在魏为重臣,总领政事,当真一直不知此事?书中所列之人,亦有出于司马门下、或为司马所任者,司马未预知其性,便令其为一方父母?如此二十年未改之堤,一朝而溃,到底是新法之过、是我之过,还是你袁沐之过?” 袁沐浑身一震,忙握着这卷文书跪了下来。王晟的反击当真厉害,句句切中要害,句句令他无话可说。他额头开始出汗,脸也烧红了起来,在这一连串的质问之下,他仿佛被人扒光了衣服,任王晟那严厉锋锐的目光直直刺在身上。他想要说些什么,但脑中还未来得及拼出一句完整的句子,便听王晟又道:“袁司马,你我皆是不信天命之人。若库中有三年之蓄,自无畏于大旱;若开河道、筑堤坝、修水门,自无畏于大水。至于虫、飢、雹、风、疫,皆各有其应对之法,故天时之变,人能克之。若道之所行、义之所在,虽堑山堙谷,亦能为之,又岂能惧于幽晦难明之物?” 第123页 袁沐伏在地上,愣愣地看着王晟。此时他已全然忘了眼前的这个人还在病中,甚至连起身都不能,反而觉得刚刚害过一场大病的人是自己。他脸色苍白,汗流浃背,按在地上的两手簌簌而抖,几乎连跪都跪不住了。 他一看王晟的眼神,便明白自己此行的目的早已被他看得一清二楚,这不啻于在他脸上打了一个响亮的耳光——他方才所说的“或怀忿恨、或怀希冀”的“诸将吏”,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可笑他此番借天意言人事,又借人事言己事,本自以为得计,却早被别人看在眼里,事到如今,只落得个无地自容的下场,此事传出,他恐怕要为天下名士所笑。 袁沐向来自视甚高,不甘于做一个小小的州司马,认为他若是也能辅翼明主、与王晟易地而处,此时俯首帖耳者,当是王晟无疑——但今日之后,他再不敢作如是想了。他自问见事之明,与王晟当在伯仲之间,但王晟身上的这种刚强之气,却实非他所能有。王晟入洛阳尚不满一年,便能让洛阳有如天翻地覆一般,如此之事,非一往无前者不能为之。他先前心有怨愤,视而不见,至此却终于心服口服。 “丞相,”袁沐神情一整,将头磕在地上,停了一阵才抬起头道:“下官浅陋之人,识智短浅,方才出此鄙薄之言,丞相万莫以此为意。” 王晟收了气势,微笑道:“司马如此,料来洛水当不会再决堤了。” 袁沐心神一震,忙去看王晟脸色,见他眼中并无责难,反而隐隐有激励之色,不由得心中大振、雄心陡起,慨然道:“若洛水再溃,丞相可斩我头,以祭百姓!” 王晟看着他,目光深湛,沉声道:“还望司马善自珍重,日后必定——大有作为。” 袁沐不料能得他如此承诺,闻言狠狠愣住,半晌后方才哽咽道:“多谢丞相……” 王晟摆了摆手,“治水事急,你先去罢。” “是!”袁沐爬起来,又对王晟一揖后,方才大步而去。 王晟默默看着他走出,对一旁道:“叫李太医进来。” 却听李太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丞相,现在要继续施针吗?” “嗯,”王晟先愣了一下,才转过头去道:“来吧。” 李太医应了一声,随即让李九扶着王晟平躺下去,自己掀开了被子。被子一拿去,便见王晟腰间的衣物已布满褶皱,几乎皱成一团,李太医不由得看了王晟一眼,然后才去解他的衣服。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他第一眼看到王晟腹上一道道泛着红色的掐痕时,仍觉心中一酸,终于忍不住道:“丞相若是疼得受不住,方才叫下官来便是,何苦自伤身体?” 王晟心中苦笑,他若是说到一半便叫太医来为自己止痛,那袁沐也就不会有方才之态了,如此水患便是怎么治也治不好的。但这话自然不能和李太医说,于是他只道:“太医施针罢。” 李太医先为他揉了一阵足三里,见王晟面色渐缓,才开始施针。他劝道:“一会儿施针完毕,下官为丞相开一副药,丞相服后,应当立刻休息,不然这药便算白服了。” 王晟正想着事情,哪能听见他在说什么,只胡乱“嗯”了一声,敷衍过去了事。 他想着,这次水患,本是祸事,却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魏国亡了之后,他才知道他们原先颇为忌惮的这个邻国,其实早就烂进根里去了。只因中间有人欺上瞒下,致使朝廷与地方生气不通,上意不能下行,下情亦不能上达。这汹汹洛水,却一下子沖开了中间的所有障碍和遮掩,让下面的这些人,清清楚楚地出现在他眼前。而有了这次洛水溃堤之事,他无论想动谁,都是毫无阻碍的了。最重要的是,擒贼先擒王,若是袁沐日后能真心助他,他行事倒也能事半功倍起来。 “丞相,好了。”王晟正出着神,这时见李太医已收起银针,便将手搭在小腹上,这才觉出里面虽然仍余痛不止,却比方才要好得太多。他刚刚回过神来,还未说话,一碗药便递到了他面前。 王晟愣了一下便接过来。他对自己的身体一向有自知之明,这时生着病,更是太医让他喝什么,他便喝什么。他取出勺子,以嘴就着碗沿,一口一口地缓缓喝了下去,药汁虽苦,他却能面不改色,不知已喝过多少碗了。 王晟漱了口,便对李九道:“去请潘禄、李甘过来。” 这时李太医已退下了,李九捧着碗,并不动作,犹豫道:“丞相,不是该睡了吗?” “我还有要事。”这件事不解决,他今晚即便睡也是睡不好的。王晟摊开手掌,在胃脘处胡乱地打着转,这时药效还没来得及发作,他却先因为喝下一整碗药而觉得胃里胀得发疼,看来日后当真要好好养一阵了。他放下手,慢慢道:“和他们说完便睡了。” 李九不会因为王晟这时的语气尚算平和就以为他是在和自己商量,虽然有些不愿,却只得应了下来。他一路上都在暗示潘禄他们长话短说,到了门口,终于还是忍不住对他们道:“丞相今天一天就犯了两次病了,身体实在受不住,末将请求二位大人一定快些说,让丞相能早点休息,末将在此谢过二位大人了!” 第124页 “自然、自然。”潘禄忙道。 李九这才放他们进去,二人刚一进门,便闻到浓浓的药味,苦得直让人口中泛起酸水。他们见王晟的面色比白日里更糟糕几分,对李九的话更加深信不疑,行过礼后便听王晟道:“深夜叫二位前来,是有一件大事,要听听二位的意见。” “丞相请讲。” “日间听二位谈起,歷代治水有宽河滞沙与束水攻沙两法,不知二位对採用哪一种,可定下了?” 潘、李对视一眼,俱都对王晟的敏锐惊讶不已。潘禄回道:“丞相明察,我二人于此事上确实仍有分歧。” “二位都是如何主张?” 潘禄先道:“欲治洛水,先治黄河。我二人分歧之处不在于是宽河还是束水,因为若在某处束水攻沙,其下游泥沙必淤积更甚,故而束水处愈多,则淤积处愈多。除非处处束水,直通入海,不然不能治其根本,故而束水之法只能救一时之急,非为长久之计。然我等虽都主张用宽河之法,却于宽河之道上有分歧。下官以为,当宽河固堤,让地于水。若是一味加高堤坝,而河道不能拓宽,泥沙淤淀,水载高地,如是则堤日增,而城日下。久而久之,水在城上,一旦决堤,便如水入铜盆,其害无穷。” 他说完,见王晟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以为他撑不住已睡着了,只得轻声唤道:“丞相,丞相?” 王晟闻声便睁开了眼睛,眼中倒没有迷濛之色,“嗯,我听着呢。” “下官所言,便是这些了。” 王晟点点头,又转向李甘。李甘道:“让地于水,虽是长久之计,却难以实施。若要为此,现有的河道必须拓宽数倍,需得毁弃房屋田舍、迁徙百姓,挖掘河道,非倾举国之力不能完成。” 潘禄反驳,“若是不用此法,仅是我大雍境内的河堤,修筑、维护起来一年便要以千万计。仅用数年之资,便足够所徙百姓的田舍、房屋之费,其实一劳而永逸。” 王晟快速地思索着,摇了摇头道:“迁徙百姓,难处不止在钱粮上。自朝廷到地方,从官吏到百姓,其中牵扯太多,阻碍太大。此事事关国本,如今天下未定,国库空虚,不可轻动。”他忽然停住,皱起眉,顿了一顿才又道:“不知另一法是?”声音却比方才更低了一分。 李九看得着急,不断地给潘、李二人使着眼色,但他二人正争得兴起,哪里能看得见。李甘向前挪了挪,“下官以为,当多设分流,既能宽河,又可灌溉田地。且洛水一带已有水门,修补之后便可使用,如此便相当于先完成了一半,当为治洛水之上策。” 潘禄自然也不同意他所言,“多设分流,则每支必细,久之泥沙沉积,大河必要改道。” “黄河自来三年两决口,百年一改道,此法可保得数十年无忧,已属不易。” “可一旦改道,因分流众多,必汪洋千里,有灭顶之灾。” “治水又岂有十全十美之法?我以为……” 李九站在一旁,见王晟的手在腹上愈压愈深,他们俩却你一言我一语,完全把自己先前的嘱託忘在了脑后,心中焦急,四下看了一圈,终于计上心来。他端起一杯茶,状欲递给王晟,却在路上佯作失手,跌在地上,杯子炸裂开来,发出一声脆响。这声音一响起,二人的争吵声便戛然而止,屋内一瞬间安静下来。李九一面俯身去捡碎瓷片,一面诚惶诚恐地告罪道:“打扰各位大人了,属下知罪,属下知罪。” 王晟摆了摆手,不甚在意。他听二人争论之言,心知即便再有一月时间,这二人也说服不了对方,这样下去只是徒费时间,于是沉吟片刻,拍板道:“让地于水,眼下暂不可行,不如便用分流之法吧。” 潘禄欲言又止,终于也没再说什么。他听王晟话中之意,等日后天下安定、国库富足后,似乎能行此法,便也不再多争。 “既然已定下治水之策,二位当早日行事,以免再有祸患。”王晟慢慢说完,便又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对李九打了个手势,让他送二人出去。 李九自然乐意如此,忙不迭地把二人请走了,回来却见王晟自己坐了起来,见了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想吐。” 李九忙取来痰盂,跑过去,接在王晟身下。王晟的喉结不住滚动着,忽然肩膀一耸,将漆黑的药汁吐了出来。他吐出这一口后,胸腹间便轻松了些,但没过多时,就又难受起来。他一连又吐了数次,估摸着将那一碗药都吐净了,又呕出些酸水,胃里却仍翻动着,没有停下的意思。他伏在榻边,一只手抵着胃,缓了片刻,胃里又是一紧,正张口欲呕,却忽然觉出一丝腥气。王晟心中一震,忙收住势,强咽了回去。之后无论胃里再如何绞,他也全部忍了下来,这样却比方才更为辛苦。他死死捏着床沿,一动都不敢动,一直到身上被冷汗溻透一层,胃里的翻绞才渐渐平息下去。 “你去再煎一碗药吧。”王晟心里也有些怕了,暗道这次无论如何也要全喝进去,他这个病,真的不能再加重了。 李九难得见王晟对喝药这么上心,忙让人给他又煎了一碗端上来。王晟喝一阵,歇一阵,不知用了多久,才终于将这份药喝完。他不敢托大,喝完之后便躺回塌上,再不做别的,转头看向桌案,又对李九道:“把案上的那把剑递给我。” 第125页 “哎!”李九应着,拿过剑递给了他。 王晟摸到剑,心里才渐渐安定下来。这把剑虽然冰冷,却每每能让他想到刘符,仿佛是刘符正站在他身边,目光灼灼地对他说“君持此剑,但行其是,莫问其他”一般。王晟轻抚着剑身,不由得嘆了口气,他一面担忧着该做的事情没有做好,一面又怕自己陪刘符走不了太远的路,既不敢不殚精竭虑,又不敢不顾惜身体。但不容他两难太久,一阵疲累便从骨子里漫了出来,王晟闭上眼睛,不多时便失去意识,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 叮!打卡一只又兇勐又帅气的丞相! 【偷偷说,我写完之后会津津有味地把丞相的一些话朗读一遍,就,感觉有的写得还挺满意的,节奏感会让语言的帅气程度up(捂脸)】 【嗯...尤其是在丞相喷人的时候】 【王上:_(:3」∠)_......】 叮!再打卡一只日理万机宵衣旰食的丞相! 李九:龟龟,求求你们别秀了...... --- 王晟:好害怕qaq,要抱着王上的剑才敢碎觉x 围观群众(小声bb):丞相,其实王上要更软乎,更暖和一点,你看...... --- 【↓↓↓剧透慎点】 下一章就是君臣重逢啦!傻符努力加载ing...... 刘符:摩拳擦掌x 第55章 刘符身着衮冕,端坐在御座上,颇有些紧张地看向门外。 冬去春来,转眼王晟治理司州已满一年,今日便是他回长安的时候了。刘符今日不穿常服,特意换上了这身只有元日听朝时才穿的衮冕,以示对王晟的爱重。因为知道王晟今天便到,他昨夜都没有怎么睡着觉,大部分时候是在想王晟,偶尔也分一些心思想想别的。无论是出于公心还是私心,王晟这次卸去司州刺史的职务、回长安主持国政,对刘符来说都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 “宣丞相、左将军进殿!” 刘符不动声色地伸长了脖子,过不多时,便见门口闪过人影,王晟走在前面,身后还跟着一个人,刘符没注意他。他们一行刚入长安城,便被刘符一早就派去城门口等候的人迎了过来,故而此时王晟还未来得及换上朝服,只是穿了一件月白长袍,是寻常百姓的白衣打扮,本不合于朝会的规制,却也没有人在这个时候站出来弹劾他。 刘符见惯了他金印紫绶的模样,这时一见,不禁颇为惊讶。不论别人怎么看,但在这时候的刘符看来,王晟虽然穿着一身寻常的白色长袍,却简直就好似谪仙一般。他两手捧着节钺,缓步朝着殿首走来,窄瘦的腰线收进一条淡青色布带中,比上次见时更显单薄清癯。刘符既心疼又心动,忍不住在殿首站了起来。 “臣王晟,奉命兼领司州刺史期年,今向王上覆命。”王晟站定,将节钺举过头顶,而后跪地道。 宫人从王晟手中接过节钺,刘符挽起前摆,快步走下殿陛,对他降阶相迎。他托着手臂扶起王晟,刚一握上腕骨就觉出他又清减了些,顿了一顿,不禁动容道:“丞相,此番又辛苦你了。” 王晟顺着刘符的力气站起,“助王上治理国家,本是臣下之责。” “好、好。”刘符点点头,顾忌着众人,只得恋恋不捨地松开了他,“丞相回来,司州刺史的位置就空下来了,诸位看叫谁顶上去合适?” 众人正想着,王晟先开口道:“王上,臣以为司州司马袁沐可任。此人精于庶务,能断大事,兼又熟悉司州政务,可领一州。” “既是丞相举荐——” “王上,臣反对。” 刘符正欲欣然允诺,忽然听见一道半粗不粗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他心想这是谁的声音,这么难听,于是循声转过头去,这才注意到跟在王晟后面进来的是自己的亲弟弟。才一年多未见,刘景已经长得快要和他一样高了,身材也壮实了些,让人怀疑是不是王晟身上少的那些肉都贴在他身上了。刘符满意地打量了他一阵,才问道:“为何?” 刘景看了王晟一眼,不明白他为什么会举荐袁沐。洛水决堤一事他也清楚,早就认定袁沐是个自私自利、不识大体的小人,在洛阳时就没给过他什么好脸色,这时听说要让袁沐当司州刺史,心里更是难以接受。他斟酌片刻,用正在变声的嗓音长话短说道:“回王上,袁司马对我大雍并无功绩,又于人品有缺,臣以为此人不能大用。” 刘符没想到他们两个在这事上会有分歧,闻言又饶有兴味地看向王晟,王晟道:“袁沐有治水之功,小节有损,大节无亏;处淤泥之中则染,处清流之间则正,王上若能善用此人,必能有益于国。” 刘符思索片刻,决定还是听王晟的,“那就擢升此人为司州刺史。” 刘景颇为愤愤不平,但也没说什么,气沖沖地退到一旁。刘符看着好笑,又说了几句,便匆匆散了朝。 王晟治司而还,照理应该摆下宴席为他接风,但王晟从来不喜如此,又不能饮酒,饮宴之间颇为无趣,刘符也就不办了。但他也没放王晟和其他大臣一起走,散朝后便让赵多将他引入后殿。 刘符从来不是会委屈自己的人,既已自明心意,就自然不会按兵不动,虽然知道对王晟摊牌后他可能不会接受,甚至有其他更严重的后果,但他不可能因此就永远把话放在心里,藏着不说。以他的风格,向来是有进无退、能进五分绝不进三分的,从不会让自己受制于人,这几个月来他也想明白了,一味躲着王晟绝不是长久之计,反而应当积极寻找战机。他知道,王晟得知后会大怒,是建立在他不喜欢自己的基础上的,既然如此,让王晟也喜欢上自己便是破解之法。想到这,刘符松了一口气——天下事最怕的就是没有头绪,一旦有了目标,剩下的就是怎么做了。 第126页 让王晟在不发现自己喜欢他的情况下先喜欢上自己,在这时候的刘符看来,要比攻下赵国固若金汤的太原城更难一些,但他也不因此退缩。他遇到的雄关数不胜数,没有一个不是城坚池深,最后还不是全都被他拿了下来,举凡是他想要的东西,最后就没有得不到的。刘符对自己颇为自信,况且现在王晟在明处,他在暗处,王晟虽然心思深沉、性格冷淡,现在还城坚池深,难以攻破,但也不可能全无破绽,他试探几番后,定能找到突破之法,哪怕是奇兵突袭不能成功,他也已经做好了围上个一年半载、和他打持久战的准备。 刘符一边暗自琢磨一边点头,见王晟被赵多带了进来,他用审慎的目光上下打量了王晟一番,竟然下意识地搓了搓手,忽然对着他笑道:“景桓,请坐。” 王晟迟疑地坐了下来,看了刘符头顶一眼,“旒冠沉重,王上还不摘去吗?” “啊,”刘符方才想事情想的出神,竟把这个忘了,他漫不经心地抬起手,想要自己摘下来,却忽然灵光一现,又放下手道:“景桓,你帮我摘吧。”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上次不就是你帮我摘下来的吗?” “是。”王晟不疑有他,应了下来,起身来到刘符身后,当真替他摘起了旒冠。上一次他回长安时,刘符不知为何故意疏远了他,这半年来,他就像一个不停地揣摩上意的佞臣一般,忍不住在入睡之前反覆琢磨,却无论如何都猜不出原因。今日一看,似乎这疏远便如它忽然出现时一般,忽然地又消失不见了,刘符完全恢復了原先的样子,变得又愿意与他亲近了。这样出乎意料的变化本应让他警觉,可是他却觉得松了一口气,王晟颇为无奈,只得专注于眼下的事情,一只手扶在刘符的冠上。 他想,无论如何,刘符都是不会真的猜忌他、疏远他的。 刘符任王晟轻轻抽出头上的玉笄,恍惚间想起他刚称王的那时候,王晟也是和现在这样,缓慢又庄重,慢到极处甚至就又显出几分温柔来。他记得那时王晟的袖口中有一种淡淡的竹简的香味,将他的心神扰得一乱,那种仿佛被羽毛扫过的感觉让他现在想起仍觉记忆犹新。见这时王晟的袖口正垂在一旁,刘符便又偷偷地深吸了一口气,这次却没闻到什么竹简的清香,反而有一种发苦的药味。他的心猿意马一下子收住了,转身一把握住王晟的手腕,在他小臂上捏了捏,皱眉道:“景桓,你当真瘦了。” 王晟有些赧然,想将手收回来,却抽不动,只得道:“多谢王上挂心,臣没瘦。” 刘符见王晟抵赖,明明生气,却也无可奈何,虽然这一点在他看来是显而易见的,但他也没办法向王晟证明,感觉像是吃了一个哑巴亏。 “我听说你在洛阳的时候,又生病了,病得厉害吗?现在还在服药吗?” 王晟愣了一愣,笑道:“臣早已无碍了,现下在服一些温养的药。” 刘符将信将疑地看着他,见王晟这时候脸色尚好,才终于放下心来。但他仍然对王晟抵赖的行为十分介怀,想了一想,忽然解下腰间的玉带,不容分说地围在王晟腰间,比量了一下之后,又捏着某处拿下来,另一手抽出腰间佩剑,在玉带内侧自己捏住的地方轻轻划出一条线,待把这些全做完后,他才转身对王晟道:“这次便罢了,日后你可敷衍不了我。” 王晟任他动作,半晌才反应过来,心中随即泛起一阵温暖的无奈。他将玉笄放在一旁,抬手将冕从刘符头上取下,口中道:“臣如何敢敷衍王上。” “我看你这一句就是敷衍,”刘符去了冕,顿觉轻松,甩了甩头,闻言哼了一声,显然不信他的这套说辞,片刻后却敛了神色,认真起来,“景桓,往后还长着呢,你要养好身体,可不许糟蹋自身。” “是。”王晟应道,“王上莫要担忧,臣心中有数。” “嗯。”刘符不再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反正以后有他看着,也不可能再让王晟自己折腾自己,落得和上一世一样。他暂时放下此事,心思便活了起来,垂着头想了一阵,忽然露出一抹神秘的微笑,“景桓,你半年没回家了,回去看看吧,晚点我去你那蹭顿饭。” 王晟隐隐觉得刘符今天有些奇怪,却也说不上奇怪在哪里,只得应道:“是,臣现在就回去命人打扫。” “行,那就晚上见了。”刘符站起身来,也不挽留。 “臣告退。” 送走了王晟,刘符赶忙让等候多时的李九从另一个门进来,见面便问道:“我问你,我让你跟在丞相身边一年了,发没发现丞相平时喜欢什么?” 这个问题问得突然,李九一时想不出如何作答。王上当初派他到丞相身边,是想让自己贴身保护丞相,也没交给他刺探情报的任务。他想了半天,才道:“回王上,属下没发现丞相特别喜欢什么。” 刘符有些失望,“怎么可能?是个人就会有喜欢的东西。我让你每天贴身保护丞相,你是不是偷懒了?” “属下不敢!王上交代的事情,属下如何敢怠慢!”李九忙道,“只是……属下当真没发现丞相喜欢什么,丞相每天就是处理公务、见一些大人们,若是没有什么事,都是从来不出刺史府的。” 第127页 刘符颇为无奈,心想也不怪李九,算起来他自己和王晟相识已经十多年了,却也还是从没听说过王晟有什么喜好。有时候他觉得王晟就像是一块石头似的——虽然有稜有角,却到底还是石头。刘符无法,沉吟片刻后又问:“那有没有人送他东西,他很喜欢的?” 李九摇了摇头,“丞相一般都冷着脸不收,后来就没人敢送了。” “嘶——”刘符出师不利,一时间有些挫败,正一筹莫展间,忽然听李九“啊”了一声,刘符眉头一挑,忙道:“如何?” “丞相好像挺喜欢王上赐的那把剑,属下看他没事就要拿来擦一擦,有时候晚上睡觉都抱着。” “他喜欢兵器?看不出来啊。”刘符喃喃道。 “也罢!”他纠结片刻,终于牙一咬、心一横,决心晚上忍痛割爱,将刘易之送他的那把匕首送给王晟,当做探路石。 “还有别的吗?”刘符又问。 李九不停摇头,“回王上,真的没有了。” “行,你下去吧,”刘符摆了摆手,又补充道:“一有情况赶紧向我汇报!” 李九虽不解其意,却仍道:“属下遵命!” 送走了李九,刘符趁着屋中没人,取来铜镜左看看、又看看,见自己蓄鬚之后果然更加英气逼人、器宇轩昂、俊美无俦、一表人才,根本找不到王晟会看不上自己的理由,不禁满意不已,抚须而笑。 正在这时,门忽然被推开,一个声音从后面响起,“哥,你干什么呢?” 刘符手一抖,差一点将铜镜摔到地上。他顿了一顿,随即冷静地放下铜镜,回过头去,对刘景道:“哦,我看看我新留的髭鬍长得怎么样了。” “挺好的啊,”刘景凑近看了看,嘆了一口气,“可惜最丑的时候被我错过了。” 刘符哼哼一笑,站起来和他比了比身高,又捏了捏他的肩膀,感嘆道:“一转眼景儿都这么大了,明年就该和我一般高了,这一年多也厚实了不少、壮了不少——嗯,看着像是个男人了。”他顿了一顿,又补充道:“不过——你声音最难听的时候,可是没被我错过。” 他说完还不算,更又哈哈大笑起来。刘景原本十分感动,正要抱住刘符,这时恨不得离他远远的,听着他的笑声气得浑身发抖,忍不住抱怨道:“我都没有嘲笑你大白天的就在这里揽镜自顾!” “那不一样。”刘符仔细地抹了抹唇上的两撇鬍子,对着他高深莫测地微笑道。 ------ 王上:哪怕是座城墙也得有砖缝吧,丞相怎么就没有一样喜欢的东西!还能不能行了! 其实是有的,不过只有一样。 后来真的让他找出来了。 王上:妈的,老脸红了 --- 王上:想要让丞相喜欢上我,就好比攻破赵国都城太原...... (看过剧本后的)赵王:tmd瞧不起谁呢?你小子给我再说一遍?? 太原:呵。人类。 --- 啊,王上追丞相的剧本要开始了,你们开心不开心! 【作者表示不仅不开心还替他捏一把汗x】 第56章 刘符微服到了相府,张管事忙引他坐下,给他上了茶,却告诉他,“丞相不巧刚刚去沐浴了,王上稍等片刻,容小人去禀报。” “不必了,等丞相洗完罢,我不急。”刘符摆摆手,看了眼天色。这时午时刚过,而他是来吃晚饭的,这么一说,好像来得是有些早了。他又叫住管事,“你自去吧,不必和丞相说我来了。” 刘符百无聊赖地坐着,和刚才在路上买的一袋炒栗子大眼瞪着小眼。他想试试王晟喜欢什么,但逛了一圈,见集市那么大,让人看得眼花缭乱的,也不知买什么好,最后就决定从他自己喜欢的开始试探。 并不是他自己想吃栗子。 刘符坐不住,起身去了庭中。他负手站在池边,看着游鱼在池中往来游动,嬉闹追逐,金色的鳞片洒满日光,泛出星星点点的亮光——不禁觉得有些饿了。 他回头看了看,估计王晟还要再洗一阵,于是偷偷熘到了相府的仓库之中。刘符熟练地拨开角落的一捧杂草,从下面拿出一只弩,打开看了看,然后“咦”了一声。 这只弩机还是他前年的时候在这里偷偷藏下的,那时候池子里的鱼还不是这一群呢。但他隐约记得当时已经把箭用光了,现在看来却分明还有很多。刘符挠了挠头,估计是隔得时间太久,他记错了,不过这样一来正好为他省去了找箭的时间,倒是件好事,所以他也不如何在意,装回弩机,又在旁边摸了摸,找到了几个布袋,全都揣进怀里,匆匆走了出去。 刘符像鱼鹰一般一动不动地站在池边观察了一阵,然后精心挑选了一只最肥美的,略一瞄准便将弩箭射了出去。他是用弓的好手,用弩自然也是例无虚发,一击即中,那条鱼挣扎了一下,便肚皮朝上,漂了上来。弩箭后端早被刘符缠上了麻线,他这时顺着线便收了鱼,提在手里,四顾一番,见没有人,便连忙跑到池边的假山后。 他往常并不去鳞,这时正好揣着匕首,便先去了鱼鳞,然后架起火,把鱼放在上面烤。待翻了几个面后,已经泛出金黄的油,鱼皮皱起来,焦香四溢。刘符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就从怀里掏出布袋,拆开之后挨个抓了一把,依次撒上盐巴、辣椒、香料,然后只听“滋滋”一阵响动,香味勐散出来。刘符忙踩熄了火,对着烤鱼急急吹了两口气便咬了上去。他把鱼肉含在嘴里,实在难以下咽,只得张开嘴朝天先唿了两口气,又匆匆嚼了几下,便咽进肚中,满意地晃了晃头,这一次对着鱼先吹了吹,才再去咬下一口。 第128页 他其实有些疑惑,王晟的池子里有两种鱼,长得好看的那种是锦鲤,不过他觉得锦鲤肉泥,不太好吃,因此吃过一次后就没再打过了。长得不那么好看的那种是田鲤,但却肉细味鲜,连鳞片都能吃,烤起来别有一番风味,因此他每次都对这种鱼下手。按理来说他以前打了那么多的田鲤,田鲤的数目应该越来越少才是,但他这次看的时候分明觉得,这种鱼好像反而更多了,甚至比难吃的锦鲤数目还要多。 总不会是连这些蠢鱼都知道置之死地而后生吧,刘符一哂,无暇细想,又埋头继续吃了起来。他早已练成了吃鱼的绝技,软刺直接咽,硬刺用舌头一挑便能吐出来,过不多时这条鱼便只剩下一副骨架。刘符也不耽搁,吃完便在原处熟练地挖坑,打算将鱼骨埋进去。他挖了一阵,忽然感觉碰到什么硬物,几下拨开上面的土后,才发现这里下面已经埋了一副骨头了。他也不知道是真的这么巧,还是被他吃掉的鱼实在太多了,顿了一顿便将这条鱼也一起放了进去,就当和上一条做伴。 刘符恢復了现场,将弩机和调料又放回仓库中,才又迤迤然地回到屋中,若无其事地喝着茶,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他才喝到第二口时,王晟便出来了,见了刘符,不禁惊讶道:“王上?” 看来张管事听了刘符的话,当真没把刘符过来了的事对王晟说,他不知道刘符正在府上,沐浴后随便披了件衣服便走了出来。这时他只穿了件里衣,头髮也披散在后面,这么见刘符,简直大为失礼,不同于对陈潜的故作亲近,王晟这时当真毫无防备,先吓了一跳,随即忙低头道:“不知王上在此,恕臣失礼了!请王上容臣更衣。” 他身上还散发着热腾腾的水气,应当是刚在热水中泡过很久的缘故,一贯苍白的皮肤微微泛起了健康的红色,长发湿漉漉的垂在两肩、腰侧,还在“哒哒”地向下滴着水。以往每次刘符见他时,除非正生着病,王晟总是一丝不苟的,哪里有过这幅样子。刘符一瞬间觉得,连方才的那条鱼刚出水的时候都没有眼前的丞相更让他觉得诱人。他视线黏在王晟身上,本不想放他走,但见王晟始终低垂着头,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猜他是有些尴尬,于是只得答应了他,“景桓,你去吧。” “多谢王上。”王晟闻声便忙向后堂而去,哪怕是和他说话时,眼睛也依旧盯着地面,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刘符站在窗边等了不多时,王晟换好了衣服重新出来,一见他便又告罪道:“臣方才失礼,王上勿怪。” “没事。”刘符大度地摆了摆手,怪道:“景桓,这大白天的,你怎么就洗上澡了?” “臣行了几天的路,身上多有风尘,闻王上夜里要来,不敢怠慢。” 刘符点点头,忽然福至心灵,十分深情地道:“没关系,我不嫌弃你脏。” 王晟愣了一愣,才应了一声,“是。” 刘符等了半天,最后才等来这样一个反应,闻言颇为失望地挪开视线,见了一旁的炒栗子,他眼神重新一亮,又发起第二次试探性进攻,“景桓,我在来的路上买了炒栗子,你要尝尝吗?” 王晟从不吃零嘴,却也不愿拂了他的意,便应道:“多谢王上。” 刘符将栗子推到王晟面前,王晟便取出一个剥了起来。刘符见他只知道一点点地撕开皮,忙打断了他,“一看你就是不怎么吃栗子,应该这样剥的——”刘符说着,自己也拿出一个,用指甲在栗子中间横着划了一个道,随即两指向中间一夹,只听“咔”的一声,栗子壳就顺着方才的那一道而张开了一个口子,露出里面金灿灿的栗肉。刘符拨开壳,伸进两只手指,再拿出时,手上就多了一整颗完好无损的栗仁。 “你尝尝。”刘符本来想放进自己嘴里,但灵机一动,手转了一圈,又将它递到王晟面前。王晟这次又愣了愣,然后抬起手想要接过,刘符哪能给他这个机会,忙又向前递去几分,正将栗子停在王晟嘴边。王晟下意识地向后仰了仰,犹豫片刻,还是张开嘴,就着刘符的手,将这颗栗子吃了进去。 王晟低着头嚼栗子,刘符一直等着要看他的反应,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见王晟不知道为什么嚼了那么久都不好,不由得十分着急——这么长时间,就是一块肉筋都嚼烂了。就在刘符快没有耐心了的时候,王晟才终于抬起了头。见他面上没什么表情,也看不出来是喜欢还是不喜欢、生气还是没生气,刘符一时有些退缩,没敢再餵第二颗。 王晟声音淡定地道:“多谢王上,这家栗子很好吃。” 刘符点点头,怎么都觉得王晟的这个语气十分敷衍,算不得真。至于王晟有没有生气,那更是分辨不出来,从话音上来听,应当是没有,但是看他脸色,分明又像是含着薄怒,仿佛对他这冒犯之举稍感不快。 敌人熟读兵法,深不可测,虚虚实实,难以捉摸,让刘符有如临大敌之感,见这一次的试探还是没有什么效果,他心中不禁又认真了些,口中却随意接道:“那当然,我是挑的队伍最长的买的。” 王晟失笑,“王上除去武略,当属对吃一道最上心了。却不知除了栗子之外,王上还有什么特别喜欢的吗?” 第129页 “有啊,比方说——”刘符向前挪了挪,“烧鸡羊腿东坡肉,杏仁榛子绿豆酥……总之太多了。” 王晟笑着看着他,暗暗记在了心里。 “来,景桓,我替你擦擦头髮。”刘符朝门口招招手,便有下人捧来布巾,“一会儿着凉了就不好了。” “臣自己来便好,岂敢劳王上为如此之事。” 王晟说着,正欲接过布巾,刘符却仗着自己比他手脚敏捷、反应迅速,抢在他前面把布巾拿在了手里,“哎,自己擦多不方便,我来吧。今天你帮我摘帽子,我帮你擦头髮。” 王晟不知道才半年不见,刘符怎么变得对他如此亲热,但想起上一次他治蜀归来时,刘符也变了许多,猜他是久别之后有意示好,也就释然,“如此便劳烦王上了。” 刘符在他身后坐下,抓起一把头髮,放进布巾里搓了搓,忽然问:“景儿和袁沐有什么矛盾吗?” 王晟摇了摇头,“据臣所知,他二人没有什么私交,应当是公事上的矛盾。” “别乱动,”刘符见他一摇头,布巾里包住的头髮眼看着就要掉出来,忙一把握住了,“那你们说他人品有缺,是治洛水那时候的事?” 王晟不曾把自己和袁沐的那一番对话上报给刘符,但既然刘符希望对袁沐能有更全面的了解,他也就如实道:“袁沐为人心高气傲,原本在魏国任大官,此时做了一州司马,颇有不平之意。他在魏国主政数年,任由各县贪污治水款,致使堤坝失修;但此次治水,又是他一力承担,统筹各方,筑好堤坝。此人是治事之臣,有功名之心,遇暗主则仅能营私,遇明主却可展其能。” 他说到后来,忍不住又勉励起刘符来,刘符自然明白他话中之意,却笑道:“那景桓以为,袁沐在我手下,可做到宰相么?” 他本意是想让王晟夸自己是大大的明主,能让这个据说“遇明则明”的袁沐做到宰相的大官,却不料王晟反而认真道:“十年之后,此人当可入相。” 刘符手上动作一顿,脸上的笑意霎时收了,他沉默片刻道:“十年之后,我大雍的宰相,还是你王景桓。” 王晟背对着他,抬手轻轻抚了抚胃腹,只是笑笑,并不答话。 刘符忽然没有了继续擦头髮的兴致,他想起来,若是按上一世来算,王晟就只剩七年可活了。七年、七年……他还正当盛年,怎么就一病如此、药石无医了呢?刘符放下布巾,看着王晟瘦削的嵴背,一时涩然无言。王晟见刘符半天没有动作,疑惑地回过头来,见了他这样一副表情,忙道:“若蒙王上不弃,臣自当效命陛前。” 说罢,见刘符面上仍有难过之色,只得继续哄道:“今后十年——”他小心地看着刘符的脸色,又改了口,“二十年……臣一直霸着相位、恋栈不去,可要教王上有的烦了。” 半晌,刘符才面色稍霁,“嗯”了一声,然后从旁边拿起梳子,“你转回去吧。” 王晟便顺从地转了回去。 刘符从来没有给别人梳过头,也鲜少给自己梳,手上没有什么轻重,遇到梳不通的地方下意识地便想一梳子沖开,让人怀疑他简直是在对王晟进行打击报復。王晟被他梳得不住后仰,像是在点头一般,他头皮发麻,颇为无奈,但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等刘符好不容易觉得每个地方都梳开了,王晟松了口气,将刚才忍痛剥好的几颗栗子递给刘符,“臣没剥太多,一会儿便要吃饭了,王上先少吃一些吧。” 刘符一口几个,两口就吃完了,赞嘆道:“景桓,你学得真快。” 王晟见自己为他剥了半天的栗子一眨眼就没了,颇有些哭笑不得,感慨他就是学得再快,也没有刘符吃得快。 “哦,对了,”刘符吃完栗子,忽然想起什么,把手伸进怀里,“你这次治司有功,我有个礼物要送给你。” 王晟却道:“臣尚恐有所缺漏,何敢言功。” “我知景桓不是谦抑之人,何须如此!”刘符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递给王晟,“我听说你喜爱兵器,此刀除去吹毛断髮、削铁如泥之外,更有一奇:能滴血不沾!景桓且试试刀。” 王晟不知自己何时开始“喜爱兵器”了,一头雾水地接过匕首,打开看了看,便收入鞘中,“多谢王上,只是臣平日用不上此物,王上还是拿来赏赐将军们吧。” 刘符听这话有些耳熟,恍然想起刘易之献刀时自己也推说用不上,但内心里其实想要的很,推己及人,王晟这时也说着不要,可内心是怎么想的就不一定了。他端详着王晟的面色,认真地揣摩他话中的虚实,但仍一无所获,只得对刘易之的话照葫芦画瓢,继续试探道:“自古宝剑配英雄,景桓……” 他看了看王晟,觉得看王晟的身板,说“英雄”俩字实在牙酸,只得假装自己刚才什么都没说过,改口道:“自古宝剑配名士,景桓是天下名士,是我大雍柱石,是——” “王上,”王晟很少见地打断了他,将匕首又递还了回去,笑道:“臣当真不好此道,远不及王上喜爱,若将此赐臣,实是暴殄天物。” 第130页 “哦,其实我也没有很喜欢这一类的东西……”刘符盯着匕首犹豫道。 王晟看着他这幅表情,眼里不由得盛满笑意,忙举起案上的茶挡在面前,垂下眼抿了一口,再放下时已面色如常。他见刘符仍犹豫不决,便道:“臣实在是对此一窍不通,王上若是不想要,便赏赐旁人吧。” “罢了,下次我再送你些别的。”刘符闻言,迅速将匕首揣进怀里,心想下次换一把长剑再试一试。 王晟摇摇头,见张管事已站在门外,便对刘符道:“王上,晚饭已做好了,要现在开饭吗?” “那走吧,”刘符更不拖延,站起身便向门外走去,走到一半忽然停住,“哎,景桓,你府中没酒吧?差人给我打点去。” 王晟将他向门外引去,笑道:“臣上次从赵国带回来了几坛汾清酒,不知王上喝不喝得惯。” “既是景桓的一番美意,”刘符抹了抹微微翘起来的鬍子,“那我就不推辞了。” “王上请。” “请。” 月满中庭,二人在湖心亭中摆下酒宴,刘符看着池中的游鱼,不由闪过一丝心虚,但转念一想,这些年来王晟府中被他吃掉的鱼少说也有几十条了,再吃一条又不是什么稀罕事,便又觉得理直气壮了起来。他喝着酒,借着酒意若无其事地道:“景桓,你这些鱼养得不错啊。” 王晟喝茶作陪,看了看池中,视线又转向刘符,“是,臣餵食餵得勤,这些鱼倒是比别处肥了些。” 刘符总觉得王晟话里有话,而且说这话时看向自己的眼神也别有深意,但他仍面不改色,“哦,是吗?我倒是没太注意。” 王晟笑笑,没再说话。 刘符盯着王晟,却忽然惆怅起来,悠悠地嘆了口气,又啧了一声,将杯中的酒一口喝干。 他今天出师不利,无论是说情话还是给他梳头髮,王晟都毫无反应;送他栗子和匕首,他也都不喜欢。想让王晟喜欢上他,怎么就这么难?刘符又斟满一杯酒,仰头喝了下去,心头却微微舒畅——汾清酒当真名不虚传,不知道他走的时候能不能带点。 二人聊了一阵,王晟忽然问:“王上借酒消愁,可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景桓,你不懂。”刘符看着他,摇了摇头,他虽然有些晕头转向,但还不至于醉到那种程度。 王晟见刘符已有醉意,温声引道:“王上不妨和臣说说,臣或许能帮王上分忧。” 刘符才不中计,又摇了摇头,只默默喝酒,并不理他。 “王上醉了,莫要喝了。”王晟怕他这么喝伤身,起身走到刘符身边,弯下腰,想从刘符手中抽出酒杯,刘符却并不撒手,高高地皱着眉道:“明日又没有早朝。” 王晟不敢用力,而且即便用力也抢不过他,只得哄道:“那王上吃些菜吧。” “看不太清,不想吃了。”刘符摇摇头,王晟这才知道刘符还有不喜欢吃自己看不清楚的东西的习惯。他们这时正在院中,虽然点着烛火,却也不算很亮,这些精心准备的菜品笼上了一层暗色,看起来倒是都不太能分辨得出来模样,也无怪刘符不愿意吃。 “是臣有失考虑了,”王晟说着,趁刘符没注意,干脆将舀酒用的酒提扔进了池子里,然后便不再去抢刘符手中的酒杯,“不知王上是忧心中原之事、国事、还是家事?” 刘符将杯中的酒饮尽,果然便去找酒提,他四处搜寻了一番,甚至还在自己身上摸了摸,却还是遍寻不着,只得搁下酒杯,狐疑地看向王晟。他在夜色中看着王晟的脸,第一次觉得王晟其实没有他认为的那样冷硬、不好相与,反而还有几分温柔,他如同受了蛊惑一般,喃喃道:“都不是,是你。” 王晟一愣,“是臣?” 刘符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一双眼睛却始终盯在王晟脸上。他朝王晟走了一步,王晟怕他跌倒,忙上前去扶,可他不扶时还好,方一扶住,刘符便整个人都挂在了他身上。刘符喝得脚软,抱着王晟便向下滑,王晟拉不住他,竟也被他带得跌在地上。他怕刘符摔到,忙扶住他上身,将自己的腿垫在下面,但他自己便顾不得了,只得硬生生地跪在地上,膝盖撞到青砖,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但好在刘符正好趴在他大腿上,总算是没有摔到。 刘符原本搂着王晟的肩膀,这时一摔,两臂便滑到了他腰间。他顺势搂紧了王晟的腰,半醉半醒地感嘆道:“景桓,你的腰真细。” 王晟脑中轰的一声,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浑身都绷紧了,两只手都不知该往哪放。他急于想看刘符的表情,但刘符却正把脸埋进他怀里,王晟看着刘符露出的一半脸颊,艰难地开口道:“王上……” 刘符又道:“这么细可怎么行呢?”他松开王晟,在他膝上翻了个身,仰面看着他道:“每次隔一阵一看你,你就又瘦了一些,这样下去,你就会越来越细、越来越细、越来越细……最后变成——” 他举起一只手,拇指和食指围成一个圈,伸到王晟面前,“变成这么一大点。” 第131页 王晟紧绷的面色一松,心却仍跳得厉害,无奈至极地和刘符讲道理,“臣如何能变成这么大点。” 刘符摇了摇头,举起两只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个圈,“你现在……也就这么胖吧,这么宽,没比这个强多少。” 王晟颇为赧然,不和他讨论自己的腰到底是什么粗细这个问题,只抿着嘴不吭声。刘符无趣,自己放下了手,却突然伤感起来。 他捏着王晟的衣服,十分悲戚地看着他,“景桓,你死之后,我……我也活不了多久了。” 王晟刚刚平復的心跳又快了起来,他板着脸,低声斥道:“王上正当壮年,何能出此不祥之语?” “是真的,你不信……哎……”刘符说着,横过一只手臂,挡在脸上,呜呜哭了起来。 王晟吓了一跳,忙唤道:“王上,王上?”他正要拿开刘符的手臂,刘符却忽然自己将胳膊伸了出去,王晟定眼去看时,他脸上分明一点水渍都没有。 “都过去了,没事!”刘符一瞬间收起悲戚,以手指天道:“不行……我们还有那么多事没做完呢——今年,对,今年我就要翻过太行山,平定赵国!” “王上为何要从太行山东进,不从绛州出发?” 刘符不理他,又换了一个方向指去,“明年我就要灭了齐国,杀了周发那个老混蛋!” 他继续说着,每说一句就要换一个方向,醉中他看夜空都像沙盘,仿佛自己正在调兵遣将,得意非常。 “然后我们兵分两路,一个灭燕、一个灭齐,然后……嗯?齐国刚才是不是已经灭了?” “那就你去打燕国,我去打梁国,这样总可以了。” 刘符仰面躺在王晟腿上,伸着胳膊不断地乱动,王晟怕他摔下去,只得一手扶住他的头。他开始还认真思考着刘符的话中之意,后来发现他此时所说尽是醉话,不由得好笑地嘆了口气,之后便不管刘符说什么,他都一口答应下来,刘符说一句,他便应一声。 刘符忽然严肃道:“哎,梁衍可是个硬骨头,还是得我亲自来,你们都不行。” 王晟也顺着他说:“想要平梁,的确不易。” 熟料顺着说也不行,只见刘符下一刻就翻了脸,用力拍打着一旁的石砖,怒道:“怕什么!我有精甲五十万,陈兵长江之上,旌旗蔽日,举袂连天,梁衍老儿看了,还不得吓破了胆!” “哦?”王晟忙捉住他手握住了,故意道,“臣却不知王上何时有了这么多的兵马?” 刘符看向他,“我没有吗?” “有的。”王晟笑笑,将刘符向上扶了扶。 “景桓,你就知道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臣知罪。” “哼,你就是嘴上知罪。” 王晟嘆了口气,“臣当真知罪了。” “那就好……”刘符大度地摆摆手,不和他计较,闭上了眼睛含煳道:“我刚才打到哪里了?” “王上已经统一华夏了。” 刘符心满意足,“那我们打突厥,突厥……突厥不好打……突厥……突厥……” 王晟等了一阵,刘符却不再说了,微微张开嘴,唿吸绵长了起来。 “王上?”王晟轻轻唤了他两声,见刘符说话间便睡着了,只得一面扶着他,一面单手脱下自己的外袍,盖在他身上,笑着摇了摇头。 他该叫人过来,扶着刘符回到屋中休息,但此时他只是一动不动地跪坐在地上,一手环过刘符的腰,另一手托着他的头,让他稳稳地枕在自己腿上,没有一点要放开的意思。 他静静地看着刘符,好像怎么也看不够似的。过了不知多久,他慢慢地低下头,亲了亲刘符的眼睛。 刘符咕哝了一声,抬起手,在眼睛上抓了抓。王晟如梦初醒,这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他勐地抬起头,惊慌地看向四周。亭外并没有人,却有一阵夜风悄悄吹过来,引得四面虫鸣渐次响起,一池星月也摇晃着皱起来,映得小亭上清辉流动,仿佛正在水中轻盪一般。 王晟白着脸,在不住晃动的银光中呆呆地愣了一阵,忽然垂下眼睛,无声地笑了。 他一向以礼法自持,不敢稍稍逾矩,但今夜……他从未同今夜一般与刘符这样亲近,仿佛刘符不再是君,他也不再是臣,江山社稷、朝野臣工,在他心里搅成一团,又尽被夜风吹散,只有怀中那沉甸甸的重量,还真切地落在他膝头。他浑身都微微颤抖了起来,只要一看着刘符的脸,就好像被滚沸的热水淋在了肺腑上一般。 他怎么还能忍耐呢? 王晟的心跳渐渐缓了下来,在胸膛中稳稳地跳动着。他面色如常,眼神黑沉,又恢復了往日的清明。他又是他自己了。但他却没放开刘符,反而将手收得更紧—— 臣万死。 王晟又一次地低下头去,清醒而冷静地亲了亲刘符的另一只眼睛。 他亲得很轻,方一碰到便迅速离开了,这一次刘符甚至都没有反应,仍安稳地睡着,微微张着嘴,透着几分傻气。王晟深深地看着他,一眼都不愿意移开。 第132页 他已经沉默了这么多年,今后也将继续沉默下去,直到他身体腐朽,化作枯骨。无望的滋味远比一切难捱,但他能有今夜,已经再无所求了。 ------ 【丞相观察日记】 怀疑丞相是一个强迫症,亲了 一只眼睛的话,非要再亲另一只不可。 【王上观察日记】 天选之子。明明在反向接近丞相,但是追到丞相的距离其实更短了,因为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丞相偷偷以百米赛跑的速度靠近了他(划重点)。 --- 【王上日记】 我翻开丞相追求史一查,这歷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艰苦卓绝’四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宠溺’!” --- 【震惊】万万没想到,大雍头号禁慾老处男,夜里居然偷偷做出这样的事情...... 第57章 刘符扶着头呻吟了一声,慢慢醒了过来。他看了看窗外,见天已大亮,不知现在已经是什么时辰了。他先愣了一阵,随即想起了自己现在在哪,又闭上了眼睛仰面躺着,浑身只有一张嘴动了动,“来人啊——” 门很快便打开了,李九端着一碗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进来。刘符任他扶起自己,看了一眼他手里的碗,皱眉道:“这什么东西,这么噁心?” “回王上,这个是太医特意给您调的醒酒汤,一直给您温着呢。” 刘符嫌恶地把头偏向另一边,“这不是药吗,一股苦味。” 李九又把碗向他面前递了递,劝道:“太医说这里面加了肉豆蔻、枳子、葛根,都是醒酒的好东西,王上就喝点吧。” 刘符犹豫了一下,见自己确实头疼的厉害,只得接过碗。汾清酒入口时清正绵长,但后劲太大了,他刚开始时还喝酒如饮水,完全不觉得如何,上一刻还在暗想这赵国的酒也太淡,后面忽然就上了头,记忆一下子就被切断了,完全不知道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刘符捧着碗,先不着急喝,盯着他道:“我昨晚是怎么回来的?” 李九回道:“是丞相叫来属下,一起将王上抬回来的。” “我……没说什么胡话吧?”刘符不放心地又问。 李九笑道:“王上昨夜醉得厉害,睡得可沉了,给您又是脱衣服,又是擦脸的,怎么折腾都没醒。” 刘符放下心来,舀了一勺放进嘴里,随即面色一苦,喉头“咕”的一声,忙咽了下去。 “真难喝。”刘符抱怨道,心想长痛不如短痛,干脆把勺子递给李九,自己端起碗几口灌了进去。他紧闭着嘴,刚一把碗还给李九,李九马上便又递来了糖煎和清水,“王上,您吃点这个换换味儿。” 刘符嚼着糖,赞赏地点了点头,“行啊李九,出息了。” 李九摸摸头笑道:“这些都是丞相教属下准备的。” 刘符又喝了水,感觉身上微微出了些汗,酒意倒是当真退了一些。他舒了一口气,闻言问道:“丞相去哪了?” “回王上,丞相去官署办公了。” 刘符惊讶地挑起了眉,看看外面,“现在什么时辰了?” “王上,快午时了。”李九善意地没有用上“已经”两个字。 刘符顿了顿,心里划过一丝羞愧,日上中天,他的臣子们都去宫里的府衙办公了,而他还在丞相府中高卧不起,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相府里有什么饭吗?没有我回宫里吃了。”他作势正要站起来,却忽然在门口看见了王晟,“景桓?你怎么回来了?” 王晟穿着紫色的官袍,刚一踏进门中,李九便十分乖觉地闪到一旁,把刘符旁边的位置留给他。 “臣落了些东西,”王晟坐在刘符旁边,“王上觉得头晕吗?” 刘符怕他担心,不假思索地摇摇头,“刚醒的时候还有点头疼,现在没事了。这个醒酒汤虽然难喝,但是这方是真不错。” 话音刚落,他便懊恼地闭上了嘴,但话已出口,便无法更改。他迟迟地想到,失策了,他该回答“头还是好晕啊,都拿不住筷子”的。 刘符对自己的嘴快深恨不已,王晟却没注意到,笑道:“这是李太医开的方子,王上日后再饮酒,可莫要贪多了。” 刘符不答,低头看了看自己前襟,忽然又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他平伸着两臂,扶住床头,将自己向上挪了挪。这么一动,腰间原本就半开未开的衣结便散了开,前襟向两边落了落,露出一大片麦色的胸膛。刘符豁出了面子,在王晟面前这般不动声色地搔首弄姿——他对自己非常自信,何况王晟向来瘦弱,一见之下定会羡慕不已、心嚮往之,同时意识到眼前的他是怎样一个英伟的好男儿。 见王晟将手伸了过来,刘符只觉一颗心都提了起来,视线一路追随着王晟的手,要看他如何动作。没想到王晟竟完全不为所动,只是伸手他拢了拢他的前襟,随即又弯腰为他系好衣结,颇为无奈道:“王上莫要受凉了。” 好像是谁穿不明白衣服似的。 刘符忍气吞声地站起来,只能当作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问道:“有饭吗?” 第133页 王晟也站起来,“臣让后厨做了些清淡的,王上醉酒方醒,应当吃些好克化的。王上先暂且凑合一顿,到夜里就可以正常饮食了。” 刘符没什么兴致地摆摆手,随即让李九给他更衣。他自小就有家中僕人照料,后来身份尊贵,身边一直都有下人伺候,故而除去在军营中之外,这些事情他都很少亲力亲为,自己能不动手就不动手。昨天他一个人来相府,身边没带什么随从,李九虽然已经送到王晟手下任职,但这会儿也可以凑合一用。 王晟见刘符要换衣服,正犹豫着要不要出去。刘符刚刚遭受打击,已经无所谓要不要王晟暂避了,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所以他只是看了王晟一眼,也没说话。最后还是王晟觉得留在屋里实在不合君臣之礼,便自己走到门外等候,还替他们掩上了门。 只留李九在屋中,一面给刘符穿着衣服,一面在心里嘀咕,昨天王上的一身衣服都是丞相一个人给换的,不是早就看过了吗,今天还有什么好避讳的。 刘符穿好衣服,整整衣襟,忍不住问李九道:“我不好看吗?” “啊?”李九没有李七那般油嘴滑舌,一时间竟被问住了,不明白王上怎么忽然问自己这个,王上以前可是从来没有在意过这种问题的。他呆了一呆,才在刘符灼热的注视下,为难道:“属下岂能妄议尊颜。” “让你说你就说,少废话!”刘符挺了挺后背。 “是!”李九忙应道,他摸了摸头,“王上很好看啊。” 刘符深感贊同地点了点头,随后又摇着头嘆了口气。 看来今天的战事也非常不顺吶。 他整整心神,推开了门,王晟正负手站在门外,闻声便转了回来,“王上。” 刘符点点头,和他一道去吃饭。走了一阵,他忽然感觉他们两个好像越走越慢似的。他饿了小半天,正急着吃饭,恨不能早一点到,所以问题自然不是出在他身上。这么想着,他不由得看向王晟,仔细一观察,还当真发现他的腿有点微跛,不由得站住问道:“景桓,你腿怎么了吗?” 王晟暗嘆刘符的敏锐,口中道:“多谢王上关心,臣昨日不小心磕到了桌案罢了。” “磕得严重吗?我看看……” 刘符作势便要蹲下查看,王晟忙道:“不严重的,只是青了一小块,两日便消了。” “哦,”刘符放下心,从旁扶住他,和他一道慢慢地走着,不禁笑道:“景桓,你可真行,在自己府上都能磕到。” “许是昨夜王上喝得多,臣也沾了些酒气。” 刘符大笑。李九在二人身后默默地走着,忍不住又在心里嘀咕起来,昨天他看时,丞相整条膝盖都血淋淋的,估计是耽误了一些时间,发现的时候都和衣料粘在一起了,还是他帮着一点点揭下来的,怎么睡了一觉就变成青了一小块了? “景桓,一会儿你和我同道入宫,我有事要和你商议一下。”刘符用过饭,擦了擦嘴。 王晟一早便吃完等在一边,闻言沉吟片刻道:“王上是要准备伐赵了?” “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刘符笑了一声,站起身,“绛州一直吃紧,拖着也不是办法,我想今年就对赵用兵。” “不知王上伐赵要带多少人马,何日发兵?” “到宫里再细说吧。”刘符见王晟也同他一起站起,问道:“景桓,你不是说落东西了吗?取完我们就走。” 王晟愣了一下,随即面不改色地道:“臣已取来了。” 刘符不疑有他,丝毫没想过是什么‘东西’能劳烦一国之相亲自来取,当即便和王晟一起打马回了宫里。 “你刚从洛阳回来,我就来找你吃酒,倒是忘了件正事。”刘符刚坐下便道。他一想到和赵国即将要打的大仗,便把自己和王晟的战役暂时忘在了脑后,“你说在司州裁军后,留下了十二万的军队,这些人当真都能用吗?” “十二万人中,选出的精兵有两万人,已调往长安。王上若要调司州军,臣以为在洛阳、襄阳等地当留军至少五万,以防备齐、梁。如此,洛阳可用之军,还剩五万。” “五万人……”刘符缓缓点头,面上有些失望,“我们大雍去年光新军就有五万了。” 王晟无奈笑道:“王上在司州立足未稳,当减轻兵役。待数年之后,司州与雍、蜀相同,应当还能募兵五万。” “襄阳是要地,得之能制江淮,我还真怕梁衍不管他江南那边的事,冷不丁地来一下。”刘符慢慢道:“周发对洛阳也未必没有觊觎之心,只留五万人,还是有些险。之前便说洛阳是四战之地,哎,四战之地……北有赵、东有齐、南有梁,对兵力牵制实在太大了,真是有点吃不消。” “王上若是攻下赵、齐、梁三者之一,便再无此虑了。”王晟宽慰道。 刘符轻轻敲着桌案,“若是在三个里面选一个,还是灭齐最易,但强邻在侧,实在不能容赵国再强下去了。若真教石威日后拿下燕国,尽收河北,距北而望中原,再打可就难了。” 第134页 王晟也贊同:“为今之计,的确当先攻赵国。” “我大雍现在三十七万人,川中驻扎两万、汉中驻兵两万、绛州城还有三万,洛阳襄阳再五万……”刘符算道:“长安各处还要留些守军,这样一来真正能带出去的也就二十万人。从魏国得的马匹,再加上国内原有的,训练出的骑兵倒是有十三万人了,也不算寒酸。” 王晟微笑,十三万骑兵,若是只打赵国,还是可以一战的;但若是像昨晚那样,今年下赵、明年平齐、统一华夏、北讨突厥,那确实是不够,也确实寒酸。 “景桓,你笑什么?”刘符奇怪地问道。 王晟回过神来,忙敛了神色,顿了顿才道:“臣以为十三万骑兵,放在中原任一国,都已是可观之数,王上却以为只是不寒酸而已,可见王上志不在小。” “哎——”刘符一哂:“燕、齐小国,偏安一隅,无西进之能,不过兀自保全而已,朝夕可灭,不值一提。梁国虽据江南烟柳繁华之地,有北望中原之图,然我料其必无能为也,以南攻北,以步对骑——痴心妄想!此辈皆不足道,只赵国为我强邻,然我定能克之。若有能重整河山、混一四海者——定是我大雍无疑,除我之外,当世再无人能成此功业。” 王晟闻言,良久才道:“王上虽有恢弘宇宙之志,然亦不可小视天下英雄。齐桓有长勺之失,苻氏有淝水之败,淮阴有井陉之捷,此皆弱可胜强。其兴也勃,其亡也忽,王上当深以为戒。自古举凡自负意气、恃才骄矜者,无不自取其祸;一败而亡者,更数不胜数。王上若如此出兵,臣在长安,实不敢贴席而卧。” 刘符听着,敛起得色,垂首默然片刻。王晟的这番话,让他不能不想起自己上一世的惨败,十余年之功毁于一旦,当真应了这句“一败而亡”。只可惜那时候没人在他耳边和他说这样的话,或许有,却已入不了他耳中。刘符看着王晟,嘆了一口气,转而又笑道:“景桓,我只是和你这么说说罢了,到了战场之上,自会小心。” 王晟似是不放心,又拐着弯劝道:“王上若能时时谨慎自持,当为国之大福。” “景桓,我知道你在担忧何事——”刘符拉过他的手,颇含得意地笑着看他,“但是我敢扬言打所有国家,不是因为我自以为如何善战;我敢傲视群雄,也不是因为骄矜自负,而是我每一出兵,身后就是长安。我方才说的这些不是大话,日后都是定要一一实现的,而我敢说出这些话,其实全都是因为——” 刘符目光灼灼地看着王晟,见王晟也正看着自己,等着自己后面的话,故意顿了一顿,才道:“因为你啊!” 刘符说完,不待王晟反应,整肃了表情又道:“我此去伐赵,定要久战。国内诸事,你可尽决;若有乱国者,无论何人,皆可杀之。” 王晟紧紧盯着刘符的眼睛,神色难掩动容。刘符在说这话时,眼中没有一丝的怀疑或试探,反而如同雨后长天一般干净清澈、一尘不染。他遍览史册,却从未想过能在一个国君眼中看到这样的眼神,这样的信任和坦诚仿佛有千钧之力,沉重地压在他心头上。 王晟难以承受般地跪倒在地,深深伏下身去,声音比任何时候都压得更低,“臣定不负王上所託,万死以报!” ------ 每次写完感情比较激烈的章节,我就仿佛进入贤者时间,之后很久抓耳挠腮都只能写出清汤寡水的流水帐...... --- 划重点:搔首弄姿 刘符:律师函警告!! --- 所以当王上福至心灵开始疯狂撩人的时候,往往是车祸现场; 然鹅当他一本正经地和他家丞相“亲切交流”时,丞相往往会被撩的一愣一愣的 其实他的撩人技能是点满了的,只是他还没有完全掌握这强大的奇卡拉的使用方法x --- 下章开始回归征战线!我怕再不写点正经的你们都忘了本文的主线是统一天下了hhh 【事业心贼强 第58章 雍建国三年,刘符调洛阳军五万,与长安军马合兵一处,提十五万人,渡过黄河北上伐赵。 刘符当初接王晟归国,出其不意地夺下绛州城,并非是因为一时意气,而是因为取下这绛州城,就是在黄河以北的赵境埋下一颗钉子。雍军想要越过黄河攻赵,必须提防赵国对其半渡而击,但从绛州渡河便无此顾虑。赵国也对此心知肚明,待和突厥兵戈稍歇,便转头多次欲夺回绛州,却不料刘豪当真是块难啃的骨头,竟一直被他抗了下来,这一拖便拖到了刘符大军北上,到底还是让雍国抢占了先机。 “什么,赵军主帅是石隆?”刘符接过军报,霍然站起,难以置信道。 刘征仰头看着刘符,心里暗暗记下这个名字。能让刘符有这样反应,这个人想来一定是当世名将。却不料随即便听刘符冷笑道:“我自提大军北上,赵王竟派这么一个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来,也未免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赵岩在心里默默盘算了一番,发现这位赵王世子,其实只比自家王上小了三岁,他张了张口,随即又把话咽了回去,却听蒯茂在一旁道:“赵王轻视王上,于王上而言,倒是件好事。” 第135页 刘符将军报团起来扔在地上,抬手摸了摸自己下巴上明明也没长齐的毛,笑道:“那就看看这位初出茅庐的小将军,能不能接的下我给他准备的这份大礼了——传令三军渡河!” 四百里外,赵营。 石隆在帐中烦躁地踱步,忽然在石勐面前停住,低声道:“二叔,不对、不对。雍军远来,利在速战,如今过了黄河,却东躲西藏,分明不愿与我们交战。事出反常必有妖,雍军怕不是有诈。” 石勐点点头,“我也觉得邪门。雍军滑不熘秋的,到了绛州也不进城,就在城外晃来晃去,要战不战、要退不退,烦死个人。” “二叔,你说,他们葫芦里卖的能是什么药?” “我怎么知道?”石勐翻了个白眼,粗声道:“刘符这小子贼得很,要是把陈潜带来就好了,他俩一样贼。” 石隆还想说什么,忽然听得帐外一阵骚乱,随即一人冲进帐来,跪地急道:“将军,河内急报!” “如何?”石隆与石勐都是石家祖传的急性子,闻言俱都冲上去一齐问道。 那斥候两手撑着地,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河内郡发现大量雍军,看人数应当有十万以上,河内告急!” 石隆愣在原地,喃喃道:“原以为雍军必定从绛州渡河,怎么跑到河内去了……那这几日和我们周旋的是什么人?” 石勐却一挥手打断了他,“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要想想怎么去救河内!若是以轻骑为前锋,一路急行军,不出四日便可救援河内。几日之内,雍国打不下什么地方,粮草应当无须担心。这样,我率骑兵在前,先将雍军拖住,解河内之危,你率主力随后,待会合后再与雍军决战。” 赵王虽以石隆为主帅,但这一战只是想让他练练手,真正指挥大军的还是石勐。这时听闻叔父这样说,石隆自然毫无异议,当下便命人拔营。 只是他们方一有所动作,原本一直紧闭城门坚守不出的刘豪便突然率军出城。赵军受了主帅之令,原本正趁着夜里收拾行装,打算连夜拔营而走,第二日一早留给雍军一座空营,却不料到了夜里忽然喊声震天,不知是谁人在喊,“太原丢了、太原丢了!”士卒本就不知为何要收拾行装,这时听见冲杀声,又听说太原失守,更是惶然无措,哪里还能顾得上分辨真假?许多士卒的全家都在太原,这时听说太原丢了,哪还有一分战意,只恨不得现在就跑回太原。 原本夜里便要撤退,石勐自然未睡,这时听见帐外响起喧譁之声,隐隐能听见兵戈相撞,忙出帐去看,见营里已乱作一团。正欲抓一个人来问,耳中却听见不知谁在大喊什么“太原丢了”,心里已明白了七八分,不禁怒骂了一句“他娘的!”他抽出剑来,高喊道:“都各自回营听我调遣,再有乱跑的杀无赦!” 他这一嗓子吼出来,营中瞬间便安静了不少,但还有人不知是慌得厉害还是雍国安插进来的奸细,违了他的将令,仍在四处跑动,石勐毫不食言,果然挥剑亲自砍了几个,这才稳住军心。这时石隆也出得帐来,石勐怕他受伤,又将他推了回去。他来不及披甲便跨上马,调度军队迎击来犯的雍军,只是他刚一迎战,雍军便撤出营寨,重新回到城里,竟让他一根毛也没摸到。 石勐阴沉着脸回到中军,这时一个不长眼的副官凑上来小心问道:“将军,太原…太原当真丢了?” 石勐气不打一处来,一鞭子将他抽到地上,“猪脑子!太原离这儿多远,雍军是飞过去的?” 折腾了一夜,这时已天色将明,石隆下令清点了伤亡,见士卒损失不大,却都灰头土脸的,只觉心里窝了一团火。但河内告急,该撤还得撤,石勐留一员大将断后,便率骑兵匆匆而去,石隆紧随其后。 出乎意料的是,他们撤军时刘豪反而并不率军追击,一直到石隆大军走了四十多里地后,绛州城仍毫无动静。石隆虽不知雍军又在打什么算盘,但没有追兵毕竟也是好事。之前刘豪龟缩不出,他做梦也想将他引出城来决战,但为今之计,河内才是燃眉之急,若是雍军此时来纠缠,反而会误了大事,因此他这会儿反倒祈祷起刘豪不要出城来。 另一面,刘豪倒确实没有出城的打算。绛州城被围困了数月,粮草弓箭都已不足,这时他正高高兴兴地清点着昨夜的战利品,一边点,一边忍不住笑骂道:“你大哥真神了,说让我一接到大军进入河内的军报就夜袭赵营,没想到真赶上他们拔营,居然抢到这么多东西。” 刘景也率军进城,却不下马,颇有些与有荣焉地道:“我兄长用兵如神,自然不是石隆之流能比得上的。等着吧,后面还有好戏看。” “怎么,你哥还有后招?” “王叔,我来可不是专门来做疑兵的,这招看着像声东击西,”刘景在马上俯下身,在他耳边低声道:“实际上是一出围魏救赵,你就瞧好吧。赵军都走得差不多了,我也该走了!” 刘豪朝他挥挥手,“行,军务要紧,可别说是我不留你吃饭了啊!” 刘景嘿然一笑,打马率军出城去了。他得了刘符军令,一路上并不袭扰赵军,只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这时他不再东躲西藏,反而大摇大摆地一路尾随赵军,赵军这时才探知这些日子和他们周旋的雍军主帅并不是刘符,而且只有区区三万人,本来可以一口吃掉,但这会儿赵军的十五万大军偏偏奈何不了他。如果这时回头去打,估计这一队雍军会掉头就跑,如此纠缠下去便会耽误了救援河内,反而遂了刘符的意。 第136页 石隆心里像是吞了只苍蝇一般膈应,但也无可奈何,只有任由这一队人马始终跟在自己身后不远处。但没让他膈应太多天,刘符的第二份礼物就送到了。 “将军,前面有一伙人向我们靠近!” 石隆忙问:“看清是什么人了吗?来了多少人?” “回将军,不多,就二十多人,已经派人去查看了。” 石隆点点头,又补充道:“不要轻敌,通知全军戒备,这些人可能是诱饵。” 不多时派出的探子便回报,来人穿着赵军军服,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石勐。石隆闻言松了口气,但稍一寻思,又觉不对。石勐应当去救援河内才对,怎么会此时带着二十余人折返?他来不及细想,忙打马去迎,带离得近了,才见到石勐带的这二十余人尽皆灰头土脸,伤痕累累,吓了一跳,忙问道:“二叔,出什么事了?” 石勐摘下头盔狠狠掼在地上,随即翻身下马,口中大骂道:“妈的,遭埋伏了!” “那……就回来这些人?”石隆惊问。 石勐看了他一眼,低下头没吭气。 败军之罪,按律当斩,但石勐自然是斩不得的。石隆也下得马来,在石勐面前转了几圈,还是忍不住问道:“三万骑兵,怎么说没就没了?” 石勐重重嘆了口气,沉默半晌后低声道:“翻越王屋山的时候,遇到伏兵了。”说完这句,他又默然片刻,忽然朝地上啐了一声,“刘符这小子真是毒,知道我们要去救河内,早就设下埋伏,就等着我们呢。” “那现在如何是好?” “还能如何!”石勐站起来,“河内必须要救,我们十几万大军,岂能看着雍人在我们国境里撒野?别说是埋伏,就是龙潭虎穴也闯了,小心别再中伏就是了。要我看,王屋山是走不了了,不如绕一些路,北上取道天井关,从太行山南下去救河内。” 石隆原本对石勐言听计从无有不应,这时却有些心里打鼓。石勐带走了三万人,还都是精锐骑兵,最后只剩下二十骑回来,对这叔父,石隆虽然嘴上说不得,却难免心生不满。折了三万人,却没有一点交代,还要继续指挥大军?石隆因为自己初出茅庐,比不得叔父久经沙场,怕自己纸上谈兵误了大事,因此他虽为主帅,却将指挥大权移交给石勐,自己在一旁看着,但这时他不得不怀疑起来——他这个叔父,到底行不行? 石隆思索片刻,终于还是反驳道:“我以为不然。雍军已经在王屋设伏,我们怕再中埋伏,理所当然会绕去别的路。但我们能想到,以刘符的智谋,定然也能想到此处,因此他必定会一早便设伏于天井关。我们绕路,不仅会误了救援之期,且反而正中刘符下怀。依我看,应当仍从王屋山走,刘符定然想不到我们会走此路。” 石勐思索片刻,点点头,“好小子,听你的!” 大军继续向前进发,终于到达王屋山。山路狭窄,赵军只得排成长蛇形,一营一营前进。走到某处,忽然见到前面遍布赵军尸体与旗帜,显然是之前石勐所率前军遭伏之处,血涂于地,看着让人心下惶惶。石隆举目四望,见两峰陡峭,山林茂密,不禁将心提了起来,转身去问石勐,“二叔,这里不会还有埋伏吧?” 石勐也抬起头,“试他一试就知道了!”他一面命军士鼓譟而行,一面命人向两侧山林中射箭,但林中毫无动静,显然这次并没有人。见状,石隆这才放下心来,同时又有些重新佩服起石勐来。他在书中早见过打草惊蛇一计,却不知还可以这样用,大概这就是有无实战的区别。 石隆松了口气,没有令军队停下,而是继续向前。越向前走,赵军的尸体便越多,他们本应该掩埋这些尸骨,但此时大军拉出数十里长,一旦停下难免生乱,因此只能从同伴的尸体上踩过去。石隆心中不忍,不禁错开视线,却正好看到一旁的石勐面色沉郁,安慰道:“此处道路狭窄,通行不便,若是在此设伏,我军危矣。二叔先前中伏,反而保全了大军,倒也不能说完全是件坏事,二叔不必太过自责。” 他话音刚落,忽然听到“嗖”的一声,一支羽箭从空中射下,正插在他马蹄之前。石隆勒住缰绳倒退一步,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两面山上忽然唿声大起,无数支箭朝他们射将过来。一时间箭如雨下,遮天蔽日,更有无数滚木落石,将赵军的长蛇阵沖得七零八散。石隆愣愣地看着,一时间忘了动作,石勐将几乎要射中他的箭打落,朝他吼道:“愣着做什么!” 石隆这才如梦初醒,抽出剑来大喊道:“后军还未遭袭,后队变前队,先撤出这里!” 军队于峡谷中穿行,几乎连停住都不可能,遑论后撤,这时他们若是向前疾沖,倒还有一线生路,可之前一路踩着昔日同袍的尸体过来,赵军上下已自怯了,不待石隆下令,早便有人向后跑去。峡谷中本就通行不便,这时前面的人又纷纷向后涌去,一时间竟将道路堵住。后面的军队还未接到后撤的命令,前面的军队便已涌了过来,一时间人马蹈藉,往来冲突,乱作一团。石勐二人好不容易撤到后军,却见后军竟也大乱,士卒纷纷向后跑去,一连杀了数人竟也止不住。原来前军方一后撤,一直跟在后面的刘景便沖入后军,一面往来冲杀,一面高喊着“赵军败了、赵军败了!”赵军先是遭遇夜袭,后又在山谷中见了一地的尸体,本就军心不稳,这时后军见前军乱作一团地向后跑来,又被这样冲杀一番,一时间更是军心大乱,纷纷作鸟兽散。 第137页 十余万大军乱跑起来,无须雍军出手,便已损伤无数。但刘符哪能放过这样的机会,不多时,山上的流矢落石便稍稍停歇,还未等赵军松一口气,成捆的干草便四面八方地滚落下来。 赵军惊恐地看着这些干草落到谷中,滚到自己脚边散开。片刻后,火光沖天,直映得两片山中那道狭窄的天幕一片红色。 一眨眼间,这一线红色迅速扩散开来,一切都被大火吞没,火舌肆意地向天上张扬生长,映出山顶上的一道黑色身影,这是赵国此后挥之不去的可怕梦魇。 第59章 石氏叔侄二人奋力突围,收拾残兵西遁而去,众将纷纷请命追击,刘符却道穷寇莫追,转头消化河内。雍军携战胜之势,转战南北,一月之间连下河清、济源、武德、温县数城,又翻过太行山,沿泫水北上,攻拔泽州、高平,沿途城池皆望风披靡,一直打到长平关下,才堪堪止住兵锋。 待石勐收拾好兵马,从太平再度发兵迎击刘符时,已教雍军吃掉了整个河内郡。长平关再往北便是上党,无论如何不能教刘符再北上了。石勐与石隆方一聚合起军队,便向刘符军扑来。 “哥,不能再打长平关了,赵军不日便到,到时长平打不下来,赵军前后夹击,我们可讨不着便宜。” 刘符大马金刀地坐在桌案上,一手捧着一卷书读,一手撑在膝盖上,闻言头也不抬道:“那景儿说,我们去哪儿迎战?” “向后退一点儿,回高平!” “高平?哈哈……”刘符笑着将书扔开,转向刘景,“赵军已经怯了,我们哪儿都不用去,就在这长平关与赵军决战。” 刘景担忧道:“那如果长平关的守军与石勐合兵一处怎么办?” “长平关地势险要,攻城代价太大。我不怕他与我打,就怕他不出来。”刘符摩挲着下巴,“石隆是赵王世子,把他引过来,我不信长平关的守将能作壁上观。” 刘景点点头,又听刘符继续道:“不说这个了,长安最近有什么消息来没有?” “噢,我正要说这事儿。”刘景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交给刘符。刘符忙展开看了,看完也不说话,站起身来走了几圈,时走时停,还时不时嘆一口气、啧一两声。刘景一颗头随着他转,忍不住问道:“可是长安出什么事了?” “倒是没出什么事……”刘符缓缓道:“我就是有点不放心。还记得我流放卢家那事吗?这事还没结束,我临行前交代景桓,让他彻查大族侵占土地一事,一查果然有问题。” “哥,前一阵你打了胜仗还发了好大的火,就是因为这个吗?” “那帮蛀虫也该治治了,”刘符点点头,“我下了死令,该杀的杀,该流放的流放。景桓这次的手段虽然没有在蜀中时凌厉,但长安毕竟不同于蜀中,我又不在,这会儿长安面上看着没有什么异动,底下不一定乱成什么样子。我这心里总也不踏实,怕他们搞出什么事来。” 刘景正要说话,却见刘符摆了摆手道:“罢了,天大的事让景桓先去应付吧,现在没空想长安的事,我看赵军不出两日就能到了,还是想想怎么迎敌吧。” 刘景想了想道:“兵法云:怒而挠之。石氏叔侄性情急躁易怒,不妨再激他一激。” 刘符大笑,“好!不愧是我兄弟。” 石隆手心里出了一层汗,雍军已在他面前排开阵势,只等主帅刘符出场了。他几次三番地中计,本来自以为聪明,却没想到刘符能有本事让他的大军两次在同一个地方中伏。那一日的大火让他至今想起仍觉心有余悸,即使他收拾残兵败将,纠集河东人马,又拉起了十万人,如今的心境却早与刚出征时的踌躇满志不可同日而语。 他曾在兵法中读到,“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海。”当时读来不禁悠然神往,如今真正见到时,却只觉不寒而慄。 他面对的,是一条诡诈的毒蛇。这条蛇躲在暗处,吐着信子,冷冷盯着他,不知何时就要给他一击。 不过幸好,他就要与这条毒蛇面对面了。石隆挺了挺胸,多少找回了些自信。决战之处选在平原,地势开阔,无法设伏,所有阴谋诡计在此都不适用,刘符与他只能堂堂正正地决战。 正出神间,对面的雍军动了动,打开了一个缺口,石隆在马上挺直了后背,一瞬不瞬地紧盯着那里。过不多时,刘符在阵前现身,石隆不禁收紧了缰绳,“这……雍王居然这么年轻?”他从前听说雍王年纪不大,是如今诸侯中最年少的,却没想到,把他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对手居然看上去比起自己也大不了几岁,一阵羞耻与不甘涌上心头,石隆大喊道:“刘符!你我两国本无仇怨,为何兴兵来犯?” 对面刘符并不答话,而是转头对旁边人说了什么,过不多时便听雍军中有兵士喊话:“我们大王说:无能鼠辈,不足与英雄共语,快叫你爹出阵回话!” 石隆咬牙低声道:“你也太狂妄了!”他不再与刘符做无意义的寒暄,转头对石勐使了个眼色,石勐便下令进攻。刘符一向身先士卒,这时倒不急于迎战,只是命朱成为先锋,与赵军交战,自己在中军之中,好整以暇地对刘景和刘征讲起兵法来。 第138页 “赵王派石隆为主将,虽然是因为轻视于我,但也是想要他在战场上歷练一番,我带你们来也一样。那么现在我问你们,何为正兵,何为奇兵?” 刘景不假思索地答道:“曹操为孙子所做的注中说:正者当敌,奇兵从傍击不备也。”他指着交战中的军阵道:“中军为正兵,两侧为奇兵。” “说的好!但奇兵若是一直不动,也就不能称之为奇兵了。你们看!” 说话间,只见赵军左翼绕了一圈,果然直奔刘符所在的中军而来。刘景坐不住了,“王兄,下令迎敌吧!” “不急。”刘符又低头看向刘征,“奇兵突入,如何对敌?” 刘征看着他摇了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刘符惊讶道。刘符看出此子不凡,因此这次出征时特意带上了他,却不料获得的是这样的回答,一时间有些失望。说到底,刘征也只是个十岁的孩子而已,是他心急了。他答不出来,刘符也不放在心上,却听刘征继续道:“放任不管不行,但如果我们也分兵迎敌,那样势均力敌,也没有什么意义。” 刘符一笑,“刚才景儿说得虽然对,但差的还远。奇正之法大有门道,不是那么简单的。奇正之法,变化无穷。凡善用兵者,无不正、无不奇;奇可为正,正可为奇,如今两军正兵相持,若是各出奇兵,就又会僵持下去。若要取胜,必须变奇为正!”说到这儿,刘符神色一敛,“刘征,你在中军待着。刘景,你随我去迎敌。赵岩,你代我坐镇中军,看我举起红旗,才率中军力战!” 刘符亲领精锐三千人,迎战赵国从侧翼而来的骑兵。李七所领的护卫分别护住他两翼,刘符大喝一声,挺枪纵马,突入赵军左翼。他胯下红马平日里与常马齐驱,不显如何神俊,这时沖入万军之中,左突右沖,难觅其影,竟如入无人之境。赵军尚未来得及反应,已教刘符一连杀了十数人,他将悬在枪头的尸体甩出去,勒马高喝道:“此时不战,更待何时!” 话音刚落,身后的三千雍军也一齐高喊起来,唿声震天,甚至惊动了赵军中军。见自家主帅神勇如此,雍军如何能不感奋,擂鼓大震,士卒无不以一当十。 石隆远远听到了左翼的动静,见左翼节节败退,心中大震,只得敦促士卒力战,要冲垮雍军中军,雍军中军果然不敌,稍稍向后退去。刘征也远远地看着,见刘符兵锋指向哪,哪里的赵军就被撕开一个口子,就如同用刀切肉一样。将奇兵用出正兵之威,原先的中军反而成了诱敌之计,这就是刘符方才所说的“变奇为正”。刘征的视线追逐着赵军中刘符的身影,激动得两只手都在抖——哪里有什么奇正,刘符在哪,雍军的中军就在哪,大丈夫当如是也! 刘符两世征战,从未遇到过能抵挡住他亲自率军冲击的军队,何况此时的赵军不过是临时纠集起来的乌合之众,与连战连胜、士气正盛的雍军相持,不啻驱犬羊以御虎狼,胜败之数,既已定于其始。正面对敌,刘符不需使用任何计谋,也不需要伏兵,他只要跨上马,就是最锋利的刀,旌旗所指,有必死之志;兵锋所向,无不破之理。他兵威已振,便势如破竹,一路摧枯拉朽,过不多时,赵军这一支左翼便荡然无存。 刘符摸摸手腕,那里方才被刀剑所戕,割开了一条口子,这时血流不止,他毫不在意,将血随意抹在下摆,回头对众将道:“将我帅旗收好,举起红旗!一会儿沖入赵军中军,有进无退,进者生、退者死!随我来!” 这边一举红旗,赵岩立即率中军反击,因着先前雍军不断后退,引着赵军不断向前,故而刘符吃掉赵军这支偏师后,已接近赵军正西侧。他一夹马腹,卷旗入阵,只率三千人,便从西侧直直插入赵国的十万大军之中。 石勐也征战多年,哪里受过如此挑衅?见刘符在自己大军之中往来冲突,气得恨不能咬碎后槽牙,对石隆道:“你守着这儿,我去收拾他!” 石隆一惊,叫了他几声,石勐早已策马而走,又哪里能听到。石隆无法,只得咬牙撑住,雍军的攻击忽然凌厉起来,让他有些吃不消,这时石勐又不在中军压阵,他身上的担子便更重了。 石勐领一支骑兵奔袭到军阵西侧,却发现刘符早已不在那里,军阵被刘符的这支骑兵搅得乱七八糟,竟一时无法分辨其所在。石勐正暗骂间,忽然听到军报,说是刘符向南侧去了,他便率军向南追去。却不料待他赶到南侧,又听闻刘符早已冲出阵外,石勐气得眼睛发红,率军正要回赶,军士又报,说东侧遭袭,刘符又沖入阵来! 之后刘符从东侧入,西侧出、又从南侧入,东侧出,在赵军中往来冲杀三次,几乎将其阵型沖成了一盘散沙。石勐率军追击,却始终连刘符的衣角都没摸到,气得他解开盔甲赤裸上身,对着军士怒骂道:“你们都是豆腐做的不成!怎么一冲就散,半刻钟都挡不住?” 另一面,朱成与刘符征战数年,早已十分默契,见时机成熟,便趁势鼓譟进军,奋力冲杀。朱成是刘符手下的第一虎将,打仗如同拼命,比起刘符有过之而无不及,又生得铁塔一般,骑马冲撞时就好像一辆战车沖入敌阵。赵军排开的阵势本就被刘符打散,被这样一冲,当即溃不成军。士卒本不识刘符,只见一员骁将带着一支雍军,在阵中来来往往,如狼似虎,银光过处,杀人如屠狗一般,只觉胆寒不已,哪里还有战心。恐惧与胆怯方一萌生,便如瘟疫般在全军迅速蔓延开来,自从第一个人扔下武器开始逃跑,余人便都四散而逃,丢盔弃甲,唯恐自己跑的不够快,让人割了脑袋。 第139页 士卒逃散,赵军便兵败如山,一溃千里。石勐到底打过不少仗,这时一面后撤一面集合士兵,竟也重新合成一股。朱成手按大刀,满脸是血地问刘符:“怎么,还是穷寇莫追?” 刘符座下红马几乎按捺不住,来回打着转,鼻子不断喷出气来。刘符摸摸马颈,露出一抹渗人的微笑:“那今天不就白打了?追!一个都别给我放过!拿到石勐石隆人头者,增邑五百!” 石隆含着泪、咬着牙,一路没命似的打马狂奔,从他出征以来,还没打过一次胜仗,一次比一次狼狈。雍国的追兵始终咬在后面,怎么也甩不掉,每当后军中传来惨叫声,他便伏低身子,催马再快一些。之前他以为刘符是毒蛇,窥伺在暗处,伺机来上一口,但只要将他引到阳光底下小心防备,他的那些阴谋诡计就都派不上用场。 可他哪里是一条毒蛇! 他错了,石勐错了,父王也错了!与这位年轻的雍王每多交手一次,他便愈发感受到此人的可怕。今日之后,他再也无法提起剑来走向战场,他能做的只有跑、在被杀死之前不停地跑。 长平关去不了了,那里早在对战时便被雍军使计夺了。他只得跟着石勐向西逃去,逃到端氏,与雍军战,大败;逃到沁水,再战、再败;向西狂奔出几十里,一直到逃进了冀城中,才终于站稳脚跟,有了一丝喘息之机。 他再度拉起的十万人马,最后只有几千人随他进入了冀城,余人不是逃散了,就是成为刀下冤魂。石隆浑身浴血,狼狈不堪,方一进城便跌坐在地上。他到底还是幸运的,终于还是活了下来,但他却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反而将额头抵在地上,两手抓进土里,崩溃大哭起来。 ------ 刘符:拿着起点文男主的人设,谁也不能阻挡我日天日地......什么?日那谁?【静如鹌鹑,乖巧坐好】 第60章 赵王将军报一掌拍在桌案上,霍然站起,怒骂道:“孽子,误我国家大事!” 石隆是他的嫡长子,也是他钦定的世子,自己百年之后,赵王之位便要传给他。他怕石隆没有军功,一来压不住上面几个庶出的哥哥,二来难以驾驭群臣,因此这次刘符率军叩边,他思索再三,决定让石隆代替他出征。他原本想着,石隆虽然年轻,但刘符年纪也不大,用兵之法未见得能比自己儿子高明多少,何况赵人一向善战,又有石勐在一旁保驾护航,料来不会有什么事。打退了来犯之敌,以后他也好让石隆担当大任,却没想到大军一出征,接下来的一切就都不受控制了。 一月之间,河内易手,如今眼看着河东也不保,赵王是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了。他知道,是他自己轻敌了,他这个长在深宫的儿子实在不是刘符的对手,但当着满朝大臣,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承认这点的,只有将火撒在别处。赵王发过了火,喘着粗气坐下来,环视四周道:“如今前线失利,寡人准备亲征。” 他话音刚落,下面便响起了窃窃私语之声。前番的十五万人在王屋山大败,已损兵十万;此番又仓促拉起的十万人马中,在高平又折了七万,家底一下子被掏空了大半,无论怎么看,再与雍国打下去都非上策。但赵王性情火烈,此话又不能只说,大家只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使着眼色,却都不开口。 终于陈潜出班道:“何劳王上亲征?臣有一计,可退雍军。” 赵王看向他,“何计?” “禀我王,此计甚秘——”陈潜停顿了一下,赵王果然朝众人摆了摆手,起身朝后殿走去。侍立在旁的宫人朗声道:“退朝!”众人纷纷散去,只有陈潜向殿后走去。 “说罢,你有什么办法?”赵王是个急性子,方一见到他便问道。 宫人拿来软垫,陈潜坐在上面才道:“雍军远来,利在速战,不能久持。如今雍军士气正盛,应当暂且避其锋芒,坚壁清野,退守要塞,待其生变,可乘衅攻之,则今日之耻可雪也。” “生变?”赵王摇摇头,眉关紧缩,“要是他们不生变又如何?” 陈潜低声道:“臣欲为王上谋者,便是这生变之法。” 赵王这回来了兴趣,招唿陈潜进前道:“来,你与我细说。” “王上,有几处刀口有些深,皮肉翻了出来,已经脏污,需要割去,割的时候会有些疼,还是先喝麻沸散吧。” 刘符将上衣褪在腰间,赤裸着上身,露出横七竖八的伤口。他卷旗入阵,三进三出,虽让赵军胆寒,但自己也身被十余创。冲杀时浑身浴血,尚不觉得如何,此时脱去上衣,才觉狼狈。他闻言摆摆手,豪壮道:“昔有关云长刮骨疗毒,尚不需饮麻沸散,还能与人对弈,何况我受的这点小伤?来人,也给我取棋具来!” 有人提醒道:“王上,咱们营中也没有棋具啊。” 刘符很不满意,但仍是道:“算了,那就这样吧。景儿过来,和我说说话。” “王上,还是喝了吧……” 太医还要劝,被刘符抬手止住话头,“大丈夫死都不怕,哪里怕疼?我意已决,无须再劝,动刀吧。” 太医只得照做,将煮好的麻沸汤放在一旁,取来刀具,在火上烤了起来。刘符叉开两腿,两手按在膝盖上,还不忘与一旁的刘景谈笑风生:“今天我和你说的奇正之法,你——” 第140页 太医烤过了火,在刘符背上动了第一刀,这一刀下去,刘符的说话声便戛然而止。刘景听他说了一半便没有了下文,只得一头雾水地道:“王兄,奇正之法怎么了?” 刘符看着他,仍是不说话。 “王兄?” “王上?” 众人见他奇怪,纷纷出声相询,刘符却谁也不理。长久的沉默后,他忽然抬起一只手,挡住太医又一次落下的刀,低声道:“取——取麻沸汤来!” 夜里刘符疼得辗转反侧,无论如何都不能入睡,朱成坐在床边,说是要守着他,但一早就打起了鼾。刘符听着这惊雷一般的一下下鼾声,不禁十分钦羡,朱成伤得明明比他还重,居然坐着就能睡着,再看看他自己,疼得睡不着,越睡不着就越觉得疼,疼出一身的汗,伤口被汗水一溻,更疼得他汗流不止。 到了后半夜,刘符似乎迷迷煳煳睡着了一阵,但没过多久就又醒了过来,想起身喝口水,他稍一动作,还未弄出一丁点动静,就听得鼾声戛然而止,随后便听朱成低声问:“王上,怎么了?” “啊,”刘符坐起来,“渴了,想喝口水。” 朱成起身给他倒了杯水,刘符喝干之后对他道:“老朱,我这儿不需要人,你回去睡觉吧。” 朱成接过杯子放在一边,又在床边坐好,扯起被子放在刘符身上,“不都说好了今天我给你守夜吗?王上你就放心睡吧,啊。” 刘符点点头,还没来得及感动,却又听到鼾声连绵不绝地传了过来。 所幸刘符精气尚好,虽然受了些伤,却不影响他追亡逐北,略定河东。只是待他身上的伤口好了一些,他却又夜不能寐了。 “粮草已经迟了十日了,怎么还没到?” 中军帐内,刘符眉头紧缩——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如今他孤军深入,最患粮草不济,有王晟坐镇长安,为他足食足兵,从前还从未出现过这样的状况,这让刘符前所未有地焦虑起来。赵军虽然且战且退,但所过之处皆坚壁清野,粮食能带走便带走,带不走的就一把火烧掉,连一颗稻谷都不给他留。如今军中粮草尚能支持七日,若是七日之内,粮草还不能至,便是神仙也不能在赵国多留了。 “禀王上,已经差人去问了,消息传回应该就在这两日。” 如今赵军坚守在太平、晋州这些城池内,任他如何挑战,都坚守不出。刘符又捨不得让手下的这些精锐去攻城,因此便僵持了下来。如今粮草不济,河东便成了鸡肋,刘符虽从未开口,但心里已在暗自盘算撤军的可能。 “王上,有消息了!” 刘符一瞬间挺直了背,对来人道:“如何?粮草到了?” “王上,已查明是粮秣官赵安民在路上因酗酒误期,此人已畏罪投赵。丞相说五日之内粮草必到。” “投赵?”刘符皱起眉,却并未完全放在心上,既然王晟有保证,他倒是心下稍定,看来不用急着撤军。 “此外……” “怎么吞吐起来了?还有什么事,一起说了。” 那人顿了一顿,才看着刘符的面色小心道:“属下从长安来,现在长安城中有流言,说……” 刘符“哎”了一声,无奈道:“不是让你不要吞吞吐吐的吗?” 来人实在没有胆子一字不差地复述,只能尽量斟酌词句地道:“说丞相要取……取王上而代之。” 刘符愣了一阵才反应过来,耸起肩来“呵、呵”笑了两声,斥道:“乱讲。”片刻后他敛起笑容,又问:“丞相听说了吗?” “流言传得太广,想来丞相已经听说了。” “那他有什么反应?没让你带信给我?” “回王上,丞相没有……没有反应。” 刘符摸摸鬍子,挥手让他下去了。他方一退下,又有军士进帐道:“王上,长平关的守军截获发往赵国的信件!” “长平关?”过了长平关便是赵国地界,刘符闻言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从他手中接过这封信。前后打量了一番,见封泥尚且完好,没有被打开的痕迹。刘符揭开封泥,撬开铜扣,将里面的信纸取出,见上面只有短短的八个字: 大圣见灭,地官赦罪。 倒是王晟的笔迹。 读书少的恶果这时便体现出来了,刘符明知道这八个字中大有深意,却完全读不出这上面写的是什么意思。比起内容,刘符倒是更关心,王晟给赵国写信做什么? 幸好他自己读不懂,手下却还有读得懂的人。刘符让人叫来蒯茂,将这封信递给他,“德音帮我看看,这信中所言何意?” 蒯茂接过信,霎时皱起了眉头,不答反问,“王上,这是丞相所书?” 刘符点头。 蒯茂低下头去,对着这八个字沉默良久,才终于开口道:“地官名为中元二品赦罪地官,每逢七月十五,即校勾善恶,为人赦罪。所谓地官赦罪,便是指中元节。” 刘符又点点头,恍然大悟,“哦,丞相这是中元节要做什么。” 却不料说完这句后,蒯茂又垂下头去,半晌不语,面色有几分古怪。刘符也习惯了他的这个性子,故而按下脾气,并不催促,只喝着茶等他开口。过不多时,终于又听蒯茂缓缓道:“大圣见灭,语出孔融:我大圣之后,而见灭于宋——” 第141页 他顿了顿,忽然勐地抬起头,看向刘符,“有天下者,何必卯金刀!” 刘符只觉一个雷在脑子里轰的炸开,待他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站了起来,桌案被他一撞,茶杯翻落在地上,“啪”的一声炸成几片。他从蒯茂手中一把抢回书信,又细细地读了一遍,半晌后将这封信按在桌上,缓缓坐了下去。 长安。 “查到赵安民误期的详情了吗?”王晟搁下笔,从案上抬起头来。 张青答道:“丞相猜的正是,果然是赵国搞的鬼。赵安民的亲兵未随他一同逃走,他供出先前曾有赵国来人,让他投赵,被赵安民拒绝。来人并不强求,还给了他一笔黄金,赵安民拿到钱后便犯了酒瘾,将钱全部用来买酒,于是便有了后来误期之事。” “对这个赵安民,他倒是查的一清二楚。”王晟拧起眉,“罢了,也是我用人不当,所幸未酿成大祸。你去将此事始末详细写下,报与王上知晓。” “是!” 王晟重新拾起案上的文书,但等了一会儿,却没听见脚步声,抬头看时,见他还站在原地,于是便问:“怎么?” 张青犹豫道:“如今长安城里流言纷纷,丞相不下令处理吗?” “不过是反间而已,我若让人压下流言,反而更让人说是做贼心虚。” “那好歹也该上书王上,自辩清白吧……” 王晟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笑容转瞬即逝,张青几乎以为是自己政务繁忙,这才花了眼。见王晟不语,张青如何能不明白他的意思,知道劝不动,于是也不再坚持,作了一揖便告辞了。 他刚走到门口,就与人撞了个满怀。张青与那人各自踉跄着退了一步,倒是都没摔倒,那兵士定眼看时,见自己撞到了廷尉,忙跪下请罪,张青摆摆手让他起来,“别跪我了,正事要紧。” 王晟在屋内问道:“可是又有什么军报?” 张青一只脚踏在门外,另一只却停在门内不动,不禁竖起了耳朵,只听那军士道:“王上退兵了!” “退兵?”王晟站起身,向他走去,“晋州不是已经快要打下了么。怎么,这次的粮草没有按时送到?” “已经送到了。” “那是王上在赵国有了什么变故?” “长平关的守将抓到一个细作,从他身上搜出一封送往赵国的书信,听说王上看完后勃然大怒,当天便下令撤出河东,至属下离营復命时,大军已撤至沁水了。撤退时遇到赵军追击,一路袭扰我后军,王上都不理,好像这次撤得特别急,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是什么书信?” “属下不知。” 王晟沉思片刻,朝他摆了摆手,“你先退下吧。” “丞相……”那兵士却不动作,吞了吞口水,两手撑着地,抬起头来看着王晟,神色颇有些为难,片刻后艰难道:“属下赶到时,大军尚在晋州,还未拔营,王上正在帐中与诸位将军议事。属下在帐外等候时,听见王上在帐内高唿,说丞相负我……” 张青心里一颤,急忙看向王晟。 ------ 赵王:刘符这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根本不足为虑让我儿砸对付他肯定没问题! ......裁判,我方申请换人! 刘符:麻沸散是什么玩意我们真男人从不需要麻沸散! ......真香! 王晟:我和王上心意相通你们这些弱子是不会懂的区区反间计而已! ......oao!! 第61章 “老贼负我!老贼负我!”刘符连声叫道,他面色涨得通红,胸口急剧地起伏着,如同困兽一般坐在帅案前。众将被唤至中军议事,方一进得帅帐来,便听刘符如此唿道,众人面面相觑,均不知发生了何事。 刘符见众人到齐,勐地起身一脚蹬翻帅案,环视众人道:“诸位,王晟反了。” 此话一出,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引得众将譁然。刘景当先道:“王兄何出此言?” 刘符将手里攥着的信扔在地上,“你们自己看!” 刘景上前捡起,将揉成一团的信纸展开,众人一齐围上来,想看看上面写着什么,只是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这……这什么意思啊?” 刘符“哼”了一声,骂道:“平时叫你们多读书、多读书,你们就是不听,现在怎么样?人家都要打过来了,你们还不知道呢,到时候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朱成道:“咱们都是舞刀弄棍的大老粗,也看不懂这什么哑谜啊。” 刘符听到“大老粗”三个字时,用力横了他一眼,沉着脸道:“王晟在长安欲自立为王,与赵国约定南北夹击我军,所幸信件被我截获。如今后院起火,如果王晟当真起事,我军将腹背受敌。我意,撤兵回国,剪除逆贼!” 他话音落下,帐内久久没有声响,刘景微微张着嘴,只觉自己活在梦里。丞相怎么可能谋反?王兄又怎么可能相信丞相会谋反?赵人如今士气全无,怎么能在此时撤兵?他愣了好一会儿才找回声音,“王兄,这其中定有误会……丞相绝无可能会行此篡逆之事,请王兄三思。” 第142页 又有几人附和道:“是啊,王上三思啊。” 刘符转向朱成,“朱成,你怎么看?” “嗨!臣哪知道什么谋反不谋反的,就等王上一句话!王上说他谋反,臣就做先锋,杀回长安将王晟绑了来。王上说他没谋反,那臣就还跟着王上打赵国!” 朱成与王晟算是有杀子之仇,这时听他这样说,刘符面色稍缓,“好!那就给你五万精骑,火速前往长安,以靖国难。” “是!”朱成高声应道。 刘景听着着急,“王兄且慢!”他跪地道:“臣弟愿以性命担保,丞相绝不会谋反,王兄明察!此必是赵国之计,离间我君臣,以解晋州之围,王兄若是退兵,岂不是中了赵人之计!” 刘符冷笑一声,“等晋州打下来,恐怕那时长安已经非我所有了。” 赵援也跪下道:“末将以为,仅凭一封书信,难以断定丞相谋反。若仓促退兵,恐怕正遂了赵国之意。” 他曾与王晟一同赴赵,这时帮着王晟说话也不足为奇。刘符闻言长眉倒竖,一脚踏在翻倒的桌案上,“偏将军,你也与反贼暗中勾结不成?” 赵援慌忙道:“末将绝无此心,日月可鑑!” 刘符面若寒霜,环视众人道:“再有说情者,视为逆贼党羽,杀无赦!各部今日拔营,赵援率军在最后,若遇赵军追赶,不许与之纠缠,只管向前,违令者斩!朱成留下,其余人速速回去准备撤军。” “是!” 军令如山,众将不敢违背,纷纷领命去了。刘景也随众人走出帐外,却徘徊不去。过了片刻,见朱成挠着头走出来,刘景也不探他的口风,咬了咬牙,一把掀开军帐闯了进去。他见了刘符,二话不说,先将膝盖重重磕到地上,仰头看着他道:“哥,你今天怎么了?你好好想一想,先生……丞相怎么可能谋反呢?” 刘符正让人把桌案重新立起来,闻言,只看着他沉默不语。 刘景膝行上前,又继续道:“在赵国的时候,洛水决堤,丞相当时犯着腹痛,还坚持要和治水官巡视堤坝,结果在那被凉水一激,回来就害了病。那天他都疼得闭气昏过去了,还是李太医往他舌头下面垫了老参片,又用力掐他人中才救醒过来。醒来之后又是见袁司马,又是见治水官,一刻都不歇,完全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好像病了的人不是自己似的,哥,说丞相这样的人谋反,我不知道你怎么能相信?” 刘符沉默片刻后道:“我都不知道,还有这回事?” 刘景说着,眼睛红了一圈,“丞相都不让我们告诉你,只说自己是生病了,哥你说,这世上哪有用自己命去谋反的啊!” 刘符一面将落在地上的东西一样样放回桌上,一面道:“这可就说的不对了,这世上所有的谋反都是赌上性命了的。” 刘景噤了声,难以置信地看着刘符,过了好久才道:“那你就……这么相信丞相谋反了吗?” “我不是相信丞相谋反,”刘符露出一丝笑来,“我是‘需要’他谋反。” “报——将军,雍军大寨已成空营,城外雍军已连夜撤了,现在已撤到十里外!” 石勐一愣,“怎么,陈潜这计当真成了?” 石隆已回太原,现在赵军的主将便是石勐。前一阵赵王派人送来密信,对他细细嘱託了一般,信中未将陈潜的计谋对他和盘托出,只说已对雍国用间,雍军不日或有异动,并让他静观其变。如今看来,此言果真不虚。他兴奋起身,扬起手正要下令追击,忽然想起什么,将手收了回来,暗忖道:“刘符为人狡诈,恐怕是计,需得试他一试,才知虚实。” 他想了想,唤出一个偏将道:“冯左儿,你领三千人去追击雍军,若是他们排开阵势,回军迎战,你不得恋战,速速退回。若是他们不敢应战,你就一路在后面跟着,同时急报于我知晓,不许跟丢了!” “是!”那人领命而去。 石勐穿好甲冑,拄剑等在城楼上,紧紧咬着牙,更显得他方颌凸起,神情骇人。他坐得如同一块石头一样,一瞬不瞬地盯着城下。过了不知多久,终于见到一骑从远处而来。 见只回来了一个人,石勐勐地按住剑,随即又缓缓放开了,他压下激动,待人走上来时问道:“如何,和雍军交战了吗?” 那人回道:“禀将军,追上了,雍军并不敢恋战。冯将军趁势追杀,缴获盔甲、旗帜无数。” “让冯左儿继续追!” “是!” 石勐坐不住了,在城墙上一遍遍地绕着圈,不久又两次接到回报,言冯左儿又斩获无数。石勐喃喃道:“之前十万人都吃的掉,现在三千人在后面咬着,连头都不回一下……” 旁边的将领们看不下去了,“将军,下令吧!再不追就真让雍军跑了!” 石勐沉默良久,忽然一拳砸在城墙上,从胸口中重重唿出一口气,“好,打开城门,随我追击雍军!为我十余万儿郎报仇!” 石勐率晋城守军追击雍军,在临汾追上,交战,雍军毫无还手之力,后军被杀得大败;在襄陵再战,雍军再败;在羊角山再战,再败;至冀城,再败。数役之后赵人斩首一万,俘获一万八千人,更缴获无数,杀得赵援所部后军几乎溃不成军,但始终寻不到机会大战。 第143页 见军队的士气已渐渐抬头,又听闻刘符听说王晟谋反后当真气急败坏、先锋朱成已率五万精锐日夜兼程奔赴长安,石勐终于对夏县守军下令,让他们发兵截住雍军去路,与自己一南一北,对剩下的不到十万雍军成合围之势。夏县是赵国在河东的又一重镇,在此处屯有四万余人,先前刘符曾命人攻打半月有余,夏县却仍不动如山。 如今调走夏县兵马,河东便被彻底掏空。石勐知道,这样虽然冒险,却也值得,因为刘符正在这一军中。若是擒获刘符,那十七万人便没有白死,之前的种种屈辱也将被一併抹去。 也该让刘符尝尝一败涂地的滋味了。 却不料夏县发兵的消息被刘符探知,雍军突然不再直直向南行军,而是在绛县拐了个弯,东遁而去。石勐除了暗骂刘符太贼外,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与夏县守军合兵一处,一齐向东追击刘符军。过了王屋山便是已被雍军占领的城池,若是让雍军入城,他们就将前功尽弃,无功而返。石勐命军士晨夜兼道,追击雍军,雍军也日夜兼程地向东撤退,双方较上了劲,就看谁先坚持不住。 几日后,雍军进入了王屋山。 “将军,不能再追了!雍军已入王屋山,再追无益。”冯左儿拉住石勐的马缰劝道。 雍国的精锐不在,石勐原本打算趁此机会一举生擒刘符,却不料一连追了数日,虽然紧紧咬在雍军后面,却连刘符的影子都没见着,此时如何能听他劝?他咬牙道:“王屋山内山路狭窄,通行不便,雍军必会减速。刘符不知山内另有一条小路,此路虽然崎岖,却近许多,我军从此路翻越王屋山,埋伏在雍军出山口处,必能大获全胜!” 于是赵军便舍下马匹,去走山旁小路,此路平时少有人通行,更有几段路紧挨着悬崖,地上又尽是碎石,几乎无下脚处,兵士只得将武器背在身后,双手扶着石壁,小心翼翼地过去。待他们终于翻越王屋山,兵士们早已筋疲力尽,所幸抢出了两个时辰的时间,石勐便下令全军暂且休整。他们没命地追了雍军几日几夜,本就疲惫不堪,又走了这么一段山路,众人累得瘫坐在地上,纷纷脱去盔甲,赤裸着上身,用头盔盛水喝。石勐作为主帅,马匹自然没有丢下,费了大力气才弄到了这边,此时也卸下马鞍让马休息。他正坐在地上喘着粗气,忽然听到两侧传来炸雷一般的声音,众人大惊抬头,只见一队人马从林中杀出,将他们围在谷口处,一面面雍字旗一齐竖起来,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 为首那位将领石勐认识,是那日将他的军阵沖的七零八落的雍军大将朱成。石勐拄着剑缓缓起身,只听朱成大笑着对左右道:“好傢伙,要我这顿好等!” 石勐一下子全都明白过来,咬着牙沉默片刻,暴喝一声,提剑沖了上去。 喀啦—— 刘符拿匕首剥了颗西瓜大的柚子,一边吃一边抱怨道:“今年忙着打仗,西瓜都没吃到——过来,给你一块。” 刘征接过一瓣柚子,从边上啃了起来,吃完之后问道:“王上,不亲征了吗?” 刘符哈哈大笑,指着旁边的匣子道:“知道这里面的是什么吗?” 刘征眨眨眼睛,“知道,是石勐的人头。” 刘符这会儿突然想起来他才十岁,于是不动声色地将匣子挪得远了点,拿手指敲了敲它,“我有此物,再取赵城,如探囊取物,何用亲自动手?” 他只用三万人,便换得了墙高城坚的晋州和石勐的项上人头,赵人震恐,河东的其余城池一攻即破。他每天坐在晋州的城头上吃着葡萄,什么都不做,捷报便听得他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我也想去打仗。”刘征认真道。 刘符大笑,“等你什么时候比我的马背高再说吧。” 雍军只用了大半个月的时间,便占据了河东。刘豪镇守的绛州原本是在赵境内的一座孤城,其外的龙门渡是雍军从河西渡过黄河的唯一渡口,但如今黄河的西南角已全为雍国所有,雍赵边界已推进至上党——赵国足足丢了四分之一的土地。 刘符毫不客气地向上党步步推进,若是再拔除潞州与壶关,上党便成了一座孤城,他却在此时当真萌生了退兵之意。 上党西临太岳山,东临太行山,南临王屋山,依山傍势、易守难攻。他从春夏之交发兵伐赵,到如今已是七月流火,离开长安太久,若是再要强攻上党,恐怕半年之内都要被困在此处,大军在外,只怕久后长安人心不稳。 既有如此担忧,在上党附近的几座城池站稳脚跟后,刘符便打算退兵了。临行前,他又召众将入帐,将那封写着“大圣见灭,地官赦罪”的信当众烧掉,对众人道:“这封信确实是丞相的字迹,丞相在赵国时,与赵国左相陈潜曾有文字往来,他能模仿丞相的字迹也不足为奇。” “我之所以说丞相谋反,是为了顺势退兵以引出石勐,不必强攻晋州、夏县,让精锐平白折损。瞒着大家,也并非怀疑诸位,诸位将军随我出生入死多年,与我情同手足,自不会通敌,但两军相持日久,营中必有赵国间人,不得不防。诸位若心知此番为佯退,举止之间必露端倪,恐怕为赵国所乘,这一出反间计我便白中了,也让丞相白沾这一身脏水。” 第144页 “王上神算,是臣先前失言,万望王上勿怪。”赵援红着脸抱拳道。 刘符不无得意地摸摸髭鬍,笑道:“偏将军也是一片忠直之心,我如何能怪你?” “王上……”赵援感动道。 刘符摆摆手,随即敛去笑容,站起身来,眼中闪过寒意,“传我将令,退兵之前,将石勐首级悬挂在长平关外。另外——” “收赵尸,筑京观,立于上党城前!” ------ 好了现在你们不用再心疼石勐了,顺便说一句,“喀啦”一声不只是剥柚子的声音...... 石勐死因:这有一条小路刘符肯定不知道! 刘符:啊,沖了钱就是好,给我看看还有什么别的金手指能开吗...... --- 《大雍日报》:【反目成仇】王上高唿“老贼负我”究竟为那般!十分钟带你领略大雍高层政治的风云激盪! 王·老贼·晟:(掏钱)给我来一份 --- 长安,收到消息的王晟黯然神伤—— 王上果然 嫌他老了...... 第62章 刘符在上党城外筑起足足十丈高的京观,狠狠地耀武扬威了一番,才大摇大摆地退兵。回军途中一反常态地没有骑马,还将刘景也唤进马车里来。 “哥,你怎么跑到车里闷着来了?我刚才看大红的眼神可幽怨了。” 刘符招唿他进来,探头出去看了一圈后,将车帘紧紧拉好,还不放心,又用力扯了扯,见没什么问题了才又坐回来。 刘景见他鬼鬼祟祟的,十分狐疑地盯着他看,等着刘符开口。刘符捏着下巴斟酌片刻,方才道:“景儿,有件事情今天要让你知道。” 见他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又一反常态地坐了马车,刘景愣了愣,随即上前一把握住刘符的手臂,惊道:“你得不治之症了?” “说什么呢!”刘符嗤笑了一声,被他这么一说,原本在舌头上打转、但就是难以出口的话倒是很顺当地吐出来了,“我……咳,你觉不觉得,丞相很好?” 刘景不明所以,“那是自然,先生当然很好了。” 刘符两手握在一起,“嗯……所以,我喜欢他。” 刘景仍是愣愣的,“我也很喜欢先生。再说了,哥你不一直都是这样吗?” 刘符抬手飞快地摸了摸额头,又摸了摸下巴,用力咳了一声后,看着刘景一本正经地道:“不是,我想亲他,想……想和他上床。” 此言一出,当真如晴天霹雳,将刘景一下噼蒙了。刘符眼看着刘景的嘴一点、一点越张越大,过了好半天,才“啊?”了一声。 “别‘啊’了,”刘符脸色一红,恼羞成怒,不满道:“告诉你是让你帮我想办法,不是让你惊讶的。这事太棘手,我是不大行了。景桓这人你也知道,凶得很,这事成了也就成了,不成可是要命的!” 刘景抬头想了想,他的眼前先是出现了一个庄重肃穆、让人难以亲近的丞相,随即他将他的王兄也加进了画面里,丞相的面上就露出了一丝笑意,周身的气质也柔和起来。刘景深吸一口气,回过神来,缓缓道:“我感觉,也不是……不是怎么要命吧。” 刘符倒了一杯茶,举到嘴边,一双眼睛看向他,显然是在问他“此话怎讲”。刘景想了想,问道:“哥,你觉得先生喜欢笑吗?” 刘符不知道他突然问这个做什么,但还是点点头,“景桓虽然性情威重,板起脸来唬人得狠,但不发火的时候其实还是很爱笑的,尤其是私下里,经常能见他说话的时候带着笑。” 刘景道:“这就对了。” “什么对了?” “先生跟我们可从来不笑。”刘景十分肯定地道:“我仔细想了想,我在洛阳时见到他笑的那几次,除了修好堤坝、彻底平息水患的那次之外,全是我和他谈起你的时候。” “是吗……”刘符忍不住搓了搓手,片刻后不高兴道:“这种事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刘景既哭笑不得且不平道:“我们这些人见他笑一次可不容易,当然记得清楚。每次你一给我写信,他就变着法的打听,问长安可好、王上可好什么的,我就挑一些你的事告诉他,每次只要一讲完他就赶人,留我吃饭的次数一只手都数的过来,真是用完就丢,一点都不含煳。” 刘符伸手敲了刘景一下,嘴角却咧着,面上难掩高兴,“我们大雍的丞相怎么被你说的像个媚上欺下的奸臣似的!” 这个属于得了便宜还卖乖,刘景撇撇嘴,决心不理他。刘符自己又道:“回去我观察一下,看看是不是真的这样。哎——你说,景桓他到底笑什么?” 刘景摇摇头,“先生的心思深,这谁能猜得到。” 他的这一番话引得刘符忍不住多想,但理智又让他不敢想得太多,要是刘景此言不虚,那王晟岂不是对他也……刘符一会儿露出微笑、一会儿又出神沉思,刘景在一旁眼看着他的脸色千变万化,几乎怀疑他是不是得了失心疯。幸好不多时便有军报传来,刘符回过神来,压下思绪,展开来看,刘景也凑过去,见上面写着“齐国率军十二万欲攻洛阳,前将军秦恭开城出战”,心中一惊,忙看向刘符。 第145页 却不料刘符不但全无忧虑,反而大笑道:“周发器小而见事迟,虽有智谋,但每次想做事之前都要先谋划个一年半载。我与赵国苦战时他不打洛阳,反而现在出兵,如今我已回师,他又岂能攻下洛阳?” “哥,你的意思是,分兵去救洛阳?” 刘符摆摆手,“救什么,秦恭不已经出战了么。” “洛阳城池坚固,五万守军若是坚守洛阳城,应当可以抵挡许久,到时援兵便至。”刘景皱眉,“可前将军打开城门出战,用五万去对抗十二万,也太冒险了。” “想攻洛阳,齐军要先过巩县、汜水,没那么容易。你知道秦恭去哪了吗?”刘符顿了顿,“开封。” “围魏救赵!”刘景恍然大悟,随即面上现出羞赧之色,“不曾想我在前将军门下请教了半年,还不及王兄与之相处数日了解得深。” “天底下的用兵之道都是共通的而已,再过两年你也就懂了。”刘符心不在焉,掀开车帘看了看外面,“就快到了。景儿,今晚庆功宴上,不成功则成仁!” 这次出征,一战而定河东、河内二郡,对上党已成合围之势,若再将上党拔除,赵国就好比被砍掉了一条腿,只有都城太原有险可守。伐赵首战大捷,百官出长安城外三十里相迎,夜里刘符更在宫中大摆庆功宴,既为犒劳将士们,也为宣扬武功。 他回师时已值中秋,朗月高悬,银辉漫天,夜风起时偶有一丝凉意,早被酒气冲去。刘符捧起一只碗,用筷子一下下轻敲碗沿,应和着宫人所奏的一曲破阵乐。 “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着,今日告功成。” “好!”刘符吟诵几遍,举杯起身,站起时脚下踉跄了下,将杯中酒洒出大半,左右来扶,被他挥退。他带着醉意眯起眼睛,呵呵笑道:“好则好矣,现在唱却早了些,如今天下未定,戎衣可脱不得。再奏破阵乐,我来为诸位改一首新词!” 乐工领命,笙歌再起,刘符高声唱道:“四海值鼎沸,男儿立功时。为开太平日,今更着戎衣。” “改得好!” “王上这是要当大诗人啊!” “快,老朱,快给我写衣服上,一会儿别忘了!” 刘符作诗,众臣自然捧场,纷纷叫起好来,尤其数那几个随他出征、立了战功的将军起闹得最欢。刘符虽然醉了,却还是被他们捧得发臊,低骂了一声,然后便将手中的酒杯朝他们掷了过去。几人作势要挡,却不料杯中还有酒,从空中划出一条线来,淋了他们一身,引得众人闹笑起来。 刘符踏着笑声从正首的台阶上下来,走到蒯茂案前,“德音怎么好像闷闷不乐?” 他得胜归来,大宴群臣,连王晟都以茶代酒喝了不少,众人欢笑中只有蒯茂低着头默默吃菜,因此显得格外惹眼。蒯茂举起案上的酒敬刘符,“臣请改日再言此事,以免败了王上今日之兴。” “哎——什么败兴不败兴的,”刘符浑不在意,“德音是补衮之臣,若有谏言,但说无妨!” 蒯茂见他追问,也就不再推辞,“臣以为王上筑京观,大大不妥。” 刘符摆摆手,笑道:“古人杀贼,战捷陈尸,必筑京观,以耀其武。我将京观立在上党城外,一来震慑赵人,二来鼓舞士卒,有何不妥?” 蒯茂沉下脸来,“昔日潘党劝楚庄王立京观,庄王不许,曰:‘夫文,止戈为武。今我使二国暴骨,暴矣;观兵以威诸侯,兵不戢矣。暴而不戢,安能保大?’今王上杀其人而暴其骨,筑以为山,此非王者所为。且赵人见此,必人人怀愤,夫哀兵必胜,臣窃为王上不取也。” 朱成大声嚷嚷道:“怕他们作甚!再哀咱也打得过!” “就是!” “就是!” 众将纷纷附和。当十丈高的京观筑起时,他们看到的不是腐败的尸体,而是无数个死去的兄弟和一次次的死里逃生。那一颗颗头骨、一段段手臂,对他们而言,都是属于军人的荣耀,是没有经歷过刀尖舔血、九死一生的人永远无法理解的快意淋漓。如今因为此事指责他们,就好比对着一个将军说什么“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若是当真这样想了,恐怕他们到现在还是籍籍无名之辈。 蒯茂不屑与武人争辩,任他们吵嚷着,自己只一言不发。刘符抬手压下众人声音,问道:“丞相怎么看?” 王晟道:“臣以为此举的确弊大于利。王上欲大出于天下,立威何须一土丘?” 刘符闻言,哈哈大笑,转头对蒯茂道:“好了德音,我下不为例就是。如今这个京观就立在上党城外,估计我撤兵归国不久就会被毁去了,赵人自己会帮我把错误抹平,德音就放过此事吧。来,喝一杯!” 蒯茂举起一杯酒,对刘符示意后一饮而尽。刘符让人给自己换了杯子,又拉着蒯茂连喝三杯才放过他。 刘符又和众人闹了一阵,转身对刘景使了个眼色,刘景则回以一个鼓励的眼神。刘符不动声色地点点头,鼓起勇气朝王晟走去。他之前下了令,说今天百无禁忌,不用有所顾忌,酒酣耳热之际,众人尽皆离席,推杯换盏乱成一团,只王晟还坐在席上。他的座位在刘符左手边第一个,本就远离人群,这时众人散开,大家都知道王晟不能饮酒,因此也不来灌他,他身边就留出一个空圈来,落在刘符眼里,简直是特意为他留出来的一样。 第146页 王晟见刘符摇摇晃晃地朝自己走过来,怕他摔倒,忙起身绕到案前来,正伸手欲扶,却被刘符一把握住手腕。 王晟讶异地转头去看刘符的脸,见刘符也正深深看着自己,那双从来涵光流火的眸子蒙上了一层黑沉的颜色,不是酒气,也不是夜色,沉甸甸的,就这样不留缝隙地逼视着他,仿佛他下一刻便要开口,等了很久,却始终连一个字也不说。 王晟举起的手臂悬在半空,一动不动地任他握着,愣愣地看着刘符。忽然,王晟似是懂了,心里一颤,心跳一下子便快了起来,如同水泼鼓面,振声不绝,刘符身上的酒气引得他几乎有些头晕目眩,他疑心自己摇晃起来,但两条腿却还稳稳地站在地上,一动都动不了。 刘符的手心好像有一团火,这火从他那被握住的手腕一路烧上来,直灼得他五脏六腑都颤抖起来,好像将他整个人都放在火里,来来回回地煎。 王晟的心思自来千迴百转,这时候却空空荡荡——他什么也无法想了。 不知过了多久,刘符动了动。 他一动,将王晟困在其中的这幅画面便重新活了起来,众人的笑声、喊声、劝酒声勐地一齐涌上来,在两人之间沖盪不休。 就在王晟屏住了唿吸,以为他终于要说点什么的时候,刘符却扬起脸哈哈一笑,松开了他的手腕,踉跄着寻到桌案坐好,然后垂下眼睛偏过头,復又现出醉态来。 ------ 大雍第一真相帝——刘景,同时也是王上大型表白现场的副导演,对于本次活动的导演兼主演——刘符,表示强烈的谴责与不满(并在围观时急得扯掉了好几把头髮) 而本次活动唯一的观众 ——王晟,正在一脸懵逼地风中凌乱,(真是我见犹怜)估计可能要好几天才能缓过来,我们让这个可怜的中年人好好缓一缓吧!这就是说 周末之前 没有更新 (大概) 第63章 刘景站在稍远的地方,不动声色的将他二人与众人隔开,一面支走了好几个想要去找刘符喝酒的将军,一面目不转睛地关注着那边的情况,见刘符最后居然一个字也没说出来,不禁露出恨铁不成钢的神色。 他走上前去,架起刘符,转头对王晟道:“丞相,王兄醉了,我扶他去醒醒酒。” 刘符整个人都蒙上了一层郁郁之气,像没有骨头一样地将自己挂在刘景身上,顺着他的话挫败地嘟囔道:“我醉了……我,我醉了……” 王晟好似还未回过神来,在刘景说话时还有些怔愣,闻言只点了点头,并不上前帮忙。刘景就自己架着刘符回到正首,背对着王晟,借着自己身体遮挡,和他咬耳朵:“不是说不成功就成仁吗?” 刘符被他扶着坐下,偷瞄了王晟一眼,抱着酒杯恨恨道:“还是喝得不够多啊!” 王晟随后告假离席,独自去外面站着。人声喧譁离得远了,四周渐渐安静,他自己却无论如何也静不下来,如投石入水,余波不绝。他慢慢握住自己的手腕——无论怎样,刘符方才的神情都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稍一思及,便觉心乱如麻。 他在外面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浑不知想了些什么,片刻后只听席间忽然嘈杂起来,仿佛炸了锅一样。这热闹原本与他无关,但王晟隐约听到其中夹杂着哭声,不禁皱起眉头,向席间走去。 地上早已是一片狼藉,有人喝得多了,居然吐在了宫里的地上。若是放在平时,是要被御史狠狠参上一本的,但这时候褚于渊自己都已经横卧在地上不省人事了,哪还有人去管他们。王晟循着哭声看去,见刘符正被众人围在中间,抱着一个人呜呜地哭着。 大臣中醉得深的,不知被他勾起什么伤心事来,也和他一同抱头大哭,醉得浅的,便围着他们哈哈大笑。刘景便是那醉得浅的,他一面试图将刘符从朱成身上揭下来,一面对众人喊道:“都散了、散了!” 王晟按下心绪,上前问道:“王上这是怎么了?” 刘景一面使着力气,一面抽空回王晟的话,“王兄喝多了,见着人就哭、就说对不起。” 说完,似乎是配合他一般,刘符一下子松开了朱成。刘景哪里料到他这样,手上劲力来不及收,登时便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他脚下一绊,倒在了地上,刘符便也跟着倒在他身上,砸的刘景差一点一口吐出来。刘符摸着身下是软的,转脸去看,见是刘景,果然扶着他双肩哭道:“景儿,哥对不起你啊……都是我的错,我恨啊!我怎么就信了周发他们的鬼话……景儿,你心里怪我吧……” 蒯茂也喝多了,扯着刘符的袖子,箕踞坐在地上,口中一刻不停地数落着他,连气都不换一口。从现在的筑京观一直数落到当初不想给赵国借粮,连他投入刘符麾下之前的事都翻了出来。刘符哪里听他在说什么,只是抱着刘景自顾自地哭着,他喝醉之后力气大得很,刘景挣扎了半天,仍被他压在身下动弹不得。 若是心里没有什么伤心事,哪怕是喝醉了也不至于哭成这样,却不知道刘符这时想到什么了。王晟既心疼又好笑,对众人道:“今日就到这里吧!还能走的扶那些不能走的回去,明日上朝若是迟了,一样问罪。” 第147页 若是放在平时,听他这样说,大家也就是在心里抱怨几句,谁敢出声抱怨,这时候人群中倒是响起此起彼伏的哀怨之声,过不多时,大臣们便三三两两互相搀扶着出去了。王晟唤来宫人,让人从两边扶起刘符,一左一右地架起他的胳膊,带着他向寝殿走去。刘景这才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衣服,对王晟讪笑一下,正要说话,又听刘符大喊起来,“景儿?景儿!哎,看到我的皇弟了吗?” “怎么喝了顿酒就成了皇弟了,现在就做皇帝梦也太早了……”刘景嘟囔一句,脚下倒是不耽误,连忙跑了过去。 刘符见了他,又要往他身上扑,两边的人几乎拉不住,刘景吓了一跳,连忙跳开。刘符便更加伤心了,“景儿,你果然还是怪我了……你等着,等我好了,一定全、全都拿回来!你等着啊……” “好好,我等着。”刘景有气无力道。 王晟不放心,也跟在后面一道回了寝宫。刘符被人放在床上时,已经不哭了,反而昏昏欲睡起来,宫人为他又是脱鞋,又是换衣服、擦脸,他都懒得动一下。刘景压低声音,“这边已经没事了,我在这儿看着,先生就先回去吧。” 王晟点点头,眼睛却看着刘符道:“李太医之前开的醒酒的方子不错,劳烦左将军让太医再煎一副,餵王上喝了再睡。” 王晟嘱咐完,正要离开,却不料刘符听到他的声音,便微微掀开眼皮,视线落在王晟身上时,刘景暗道了一声“糟了”,但为时已晚。刘符见了王晟,眼睛登时就是一湿,随即勐地从床上弹起来,一把抱住王晟,復又哭道:“景桓,我对不起你啊!” 王晟哪里接得住他,不得已坐在床上,才勉强扶住刘符,免得他滑到地上去。王晟两手托住刘符,看了刘景一眼,眼神中略带责备,似乎是在怪他没看好刘符,又让他喝了酒,结果比自己走之前醉得还厉害。刘景缩缩脖子,他总不能说他这兄长其实是想喝酒壮胆,结果一不小心壮得过了,就成了现在这样,只能暗自苦笑。 刘符见到王晟,比之前见任何人哭得都惨,不知道是不是今晚喝的酒多,他这会儿不论怎么哭,眼泪都流不干,每嚎一阵就能从眼睛里挤出水来。他好像伤心极了,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景桓,我好后悔啊!我没脸见你啊……” 王晟极少能见到刘符哭得涕泗横流的模样,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只得腾出一只手,轻轻拍打着刘符后背,抬头问刘景,“王上可是在为伐赵时那次佯退自责?” 刘景也不知道刘符上哪对不起了这么多人,这时听王晟提起这事,一时也觉有些道理,于是点了点头。 王晟以为刘景知道内情,这时见他点头,便当自己猜对了,于是对刘符道:“臣一早便知王上是将计就计,些许风言风语,不碍事的,王上不须自责。” 刘符却仍哭道:“景桓,我后悔不听你的话,落到现在这个下场!我把关东全丢了,你怪不怪我?你怪我吧……” 上一次喝醉是统一天下,这次不接着打突厥、征高丽,反而还倒退了,当真是世事无常。王晟哭笑不得,让人取来布巾,浸了热水,扶着刘符的头,在他脸上边擦边道:“臣如何能怪王上?再打回来就是了。” 刘符泪眼汪汪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慢慢抬起手在王晟脸上用力摸了摸,王晟下意识想躲,怕他哭得更厉害,到底还是忍住了,却不料刘符还是愈发悲恸,转头对刘景哭道:“景儿,你摸,丞相都凉了!” “景桓,我来迟了、来迟了!”不等刘景回话,他已将头伏在王晟胸口上,闷声哭了起来。 刘景尴尬地得面色一僵,悄悄去看王晟,见他面上果然也微微变色。但王晟倒没有和他想到一处,反而另有在意之处。从前刘符总是不厌其烦地叮嘱他注意身体,他也总是满口答应,但他心里知道,刘符越是如此,他便越不敢不尽心竭虑,深恐有所辜负。这时他才知道刘符竟是担心成这样,虽然明知他听不懂,却仍看着他认真道:“是臣有负王上。” 刘符倒是没有纠结于一个已经凉了的人怎么会开口说话,一听此言便摇了摇头,从王晟身上起来些,指着自己心口道:“景桓,我心里难受,就像压了块石头似的……我一天也忘不了。你知不知道?” 王晟扶着刘符肩膀,一面想要扶他重新躺下,一面顺势试探道:“王上有何心事,不妨说与臣听,臣为王上分忧。” 他一碰到刘符,刘符便拉住他的手不放开了,他定定地看了王晟一会儿,忽然又探身环住他的腰,不说话,却也不哭了,只是唿吸还不大顺当。王晟这时也不管刘景还在旁边,抬起一只手,一下一下在刘符后背轻抚着,一面轻抚,一面在他耳边不住地低声安慰。也不知他说了什么,刘符看上去竟十分受用,不禁在他怀里哼哼出声。 刘景站在床边,不知为何觉得自己有些多余,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幸好这时醒酒汤也煮好了,他这才找到自己留在此处的意义,从宫人手里接过醒酒汤,和王晟一起好说歹说才总算哄着刘符喝下去。刘符喝下后发了一身的汗,终于没了精神,躺在床上安安静静地睡了。 第148页 王晟看了他一阵,才起身向门外走去,刘景追上去压低声音道:“先生,太晚了,暂且在宫中歇一夜吧。” 王晟揣起手,“多谢左将军美意,明日还有朝会,我留在宫中于礼不合,且有诸多不便。” “可这么晚,宫门都已经关了……”刘景搔搔头,没有刘符的手诏,夜里是无法打开宫门的,但看刘符现在这样,也不像是能起来写手诏的样子。 王晟也想到此处,微微抿起嘴来,显然有些犹豫,过了一会儿终于道:“失礼了,明日一早我便去向王上请罪。” 刘符醉成这样,第二日一早的朝会自然是取消了的。待刘符起床吃午饭的时候,见赵多正面色古怪地看着自己,刘符疑惑道:“怎么了?” 赵多纠结片刻后,还是如实道:“王上昨夜喝多了,哭了一宿。” “嗯?”刘符一面喝汤一面问,“谁哭了?” “王上您啊。” 刘符一口汤喷了出来,难以置信道:“我?我哭什么?” “奴也不知。昨晚王上说了好多醉话,说对不起前将军,对不起丞相什么的,让他们不要怪自己。一直哭到后半夜才睡下,丞相因为错过了宫禁,也宿在宫中了。丞相今天一早便来请罪,王上那时还未醒,丞相就说中午再来,现在应该快了吧。” “我……”刘符顿了一顿,“我哭的时候都谁看见了?” 赵多看着刘符的脸色,犹豫再三,终于还是道:“王上昨夜在宴会时便抱着诸位大人们哭,回寝宫后又抱着丞相哭了一阵。应当……应当是全都看见了的。” 刘符沉默了,片刻后又捧起碗继续喝起了汤。出乎赵多的意料,刘符并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大概他已经心如死灰、看破红尘,决心破罐破摔了。 又吃了一阵,刘符放下碗筷,看着窗外嘆了口气。 自他重生到这里,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年。他原本以为他已经对上一世的错误释怀了,现在看却并没有。每一夜的枕戈待旦,每一次的殚精竭虑步步为营,都让他内心深处的悔恨更深一层。重活一次,他踌躇满志、意气风发,但也长怀忧愧、悔之无及。 到底还是落下心病了。 “王上,丞相求见。” 刘符想着赵多的话,到底还是有些难为情,何况他昨天鼓起勇气下定决心,却还是没迈出那一步,甚至连试探的话都没说出口,更让他挫败不已。他几乎想说不见,可最后还是道:“把饭食都撤下去,让丞相进来吧。” 王晟一见他便作势要拜,刘符拉住他,“行了景桓,哪有什么请罪不请罪的,从前我不也留你在宫中过夜过么——我看你脸色不好,怎么,在宫里睡不着?” 王晟一夜未睡,心思百转,面上却分毫不露端倪,闻言笑道:“昨夜确实比不得王上睡得熟。” 刘符老脸一红,连忙摆了摆手,似要挥去这段话头。他忽然想起什么,上下打量王晟一番,对赵多道:“去,取我的那条玉带来!” 赵多不一会儿便捧着玉带小跑回来,刘符接过,让王晟举起手来,在他腰间围了一圈,见玉带仍是卡在他之前划出的那条线处,满意地点了点头,将带子还给赵多,对王晟道:“不错,这次有长进了。” 昨夜被刘符那么一哭,王晟今天用饭时都比平时更努力了些。见玉带卡住的位置没变,他心里也着实松了口气。他活了三十多岁,还是头一次对自己的胖瘦如此上心。 刘符总算遇见了一件好事,心里高兴了些,想起之前在马车上刘景所言,不由得打量着王晟的脸,心里盘算自己说什么的时候能引他笑。 “景桓你可知,”刘符拉着王晟的手朝里走去,“都说吃一堑长一智,赵军在一个地方吃过亏了,就必定对此处有所提防,我却能让他们在同一个地方连中三次计,斩首二十余万人。” 王晟果然一笑,贊道:“王上用兵如神,只是——”他话锋一转,“王上每一作战,必定身先士卒,亲涉险境。万民之主,岂能不自惜如此?” “哎——景桓不必担忧,我自有分寸。”刘符不甚在意,“能与将士同生,则士卒死命,我所以不败,皆由于此。” 王晟看着刘符,知道再劝无用,只得在心里暗暗嘆了口气。刘符用兵,未尝一败,只是刚过易碎、锋过易折,他倒希望刘符能小败一仗,磨磨性子。 刘符受了鼓励,又继续道,“晋州兵粮足备,又墙高城坚,我却能兵不血刃,一举拿下。” “石勐前脚刚被我杀得大败,后脚就能耐着性子坚守不出,我知道他心里一直憋着一股火、咽不下这口气,我不过连败了几阵,折了两万多人,便引得他什么也顾不上了,还调出了夏县的兵马与我决战,让我轻轻巧巧便取下了这两处要地。” “赵国这齣反间计倒是有点水平,不过我若是没带蒯大夫去,估计都看不出来。计是好计,只可惜用错了人,你我君臣,一封书信岂能相间?” 如果刘符身后有一条尾巴,此时应当已经开屏了。他一早便忘了说这些话的初衷,转而开始不遗余力地自我吹捧,试图让王晟为他深深折服,进而如他很久之前所期待的那样——意识到眼前的他是怎样一个英伟的好男儿。 第149页 王晟含笑听着,眼角皱起几道细纹来,待他说完,才慢慢道:“一封书信,换王上叫臣三声‘老贼’,倒也不亏。” 刘符噤声,开了屏的尾巴登时就收了,半晌后尴尬道:“景桓必知我意,何苦拿这个调笑于我?我在赵国时,佯中此计,就势退兵,身边众将无人能知我心。你我虽隔千里,音讯不通,我却不怕你对我有所误解。” “是,臣知道的。”王晟敛容道。 “还有,”刘符又补充,“你一点也不老。” ------ 如果上一世丞相没死,只是缠绵病榻,听说战败的消息,大概也不会怪王上的吧(不过估计王上就不会出兵了),会不会也和王上说:“臣如何能怪王上?再打回来就是了。”然后从床上撑起来,又对他说:“臣替王上收復关东。”哭包,划掉,刘符抱着他大哭一场,然后就信心满满(bu)地出兵了,丞相病骨支离仍然替他稳定后方,等刘符大功告成,回来的时候...... 停!你可是甜文作者! --- 那么问题来了,穿山甲,不是,丞相到底在王上耳边说了什么...... 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在炎热的夏夜,丞相一边轻轻给王上扇风,一边哼歌哄他睡觉的场景x 刘景:???明明是三个人的电影,我却始终不能有姓名 --- 被告白后的(???)丞相: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样的反应也是没有办法的嘛!接受又不能接受,冷淡疏远又捨不得,只有当成自己老眼昏花自作多情才能勉强维持生活的样子...... 可是......请停止你调戏王上的行为!你看你把人家好不容易张开的尾巴都给调戏没了! 第64章 经过一冬的休养,刘符收编赵国降卒五万人,令其防守洛阳,又调洛阳军与雍军合兵一处,待草色一青,便率军十八万,号称四十万人,北上二伐赵国。 刘符用兵,侵掠如火、难知如阴,赵王这次再不敢小觑,亲自领兵迎敌。他并未急于救援上党,而是先将大军屯在稍远处的襄桓,另又分兵两路,分别驻扎在上党两侧的长子、壶关,以为两翼,与上党互为掎角之援,若是刘符围住其中的任何一处,另外两处都可迅速救援。刘符大军尚在高平,如此一来,即便雍军先至,一时也难以攻下,赵军从襄桓开拔,只需一日便到,自可从容应对。 仅这一招,便看出他远比何武和石勐高明。不同于何武,赵王石威的江山全是他自己一城一池地打下来的,他能成为坐拥十几州的一方诸侯,自然也有其过人之处。 刘符却仍未将他放在心上——赵王这一手虽则高明,却也不是没有破解之法。 刘符率军三万,赶到长子,围攻了一日,损失二千余人,长子仍不动如山。到了黄昏时分,城下早已横七竖八地铺满了雍军的尸体,刘符只得恨恨而还,退军四十里扎营。 自从去年三败王屋山后,赵人便对刘符畏之如虎,这时见他鎩羽而归,都不禁扬眉吐气起来——任他有千般本事,到了这长子关下,还不是一筹莫展! 从百姓到士卒、从文吏到将领,都太需要一场胜利来鼓舞士气了。首战告捷,将刘符稳稳挡在这第一条防线上,一举挫败不可一世的雍军的锐气——这样的荣誉太诱人、也太耀眼了,让长子的守军完全忘记了刘符是个怎样的人。 正如刘符所料,长子的守将为了激励军队的士气,在夜里乘胜摆起了庆功宴,以飨士卒。雍军尚未退兵,因此士兵们也不被允许喝得大醉,一人最多只能喝半斤酒,喝完便要去睡,却丝毫不影响他们的情绪高涨。守夜的士兵自然是无法参加这样的热闹了,他们站在城头上,听着底下的吵闹声,只有咽口水的份。幸好他们都有些朋友,偷偷爬上城楼来,能一人给他们分上一碗。 “老吴,快点,喝完了没?喝完我好回去睡,要是让伍长发现我偷偷跑上来,那可不得了!” “好兄弟,真够意思!”被称作老吴的那个兵士“咕嘟嘟”喝完一碗,畅快地打了个嗝道,“哎老江,你那壶里还有不?” “过分了啊!”老江忙将酒壶拿远,“我可就剩这么点了。” “我看看……”老吴作势要来抢,他俩便小声打闹起来,墙上的其他兵士也边喝酒边看他们闹着。忽然老吴停了下来,“嘘——你听,下面是不是有动静?” 老江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怕中他的调虎离山之计,先将酒壶抱在怀里,才趴到城头去看,见下面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见,撇撇嘴转过身道:“你听错了吧,城底下连只蛤蟆都没有。” 他话音刚落,忽然从背后甩出一条绳子来,将他的脖子与城墙绑在一处,老江大张开嘴,无声地叫了叫,手脚不停挣动着,酒壶脱手摔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声音。旁人吓了一跳,尚未反应过来,正要去救他时,只见一根根绳子甩了上来,第一批雍军无声无息地爬上了城头。 雍军借着夜色掩护,早已悄悄进军,埋伏在长子城外,两万人的脚步被城内庆功宴的喧譁声恰好掩盖掉。他们却不着急攻城,反而如同耐心的猎手,从前半夜等到后半夜,一直等到城内渐渐安静下来,赵军士兵们借着酒意都蒙头睡去后才发起突袭。城头的兵士一得手,城下便一齐鼓譟进军,里外夹攻,不一会儿便控制了城门。 第150页 城门是一座城池的命脉,一旦这个命脉被人掐住,就算是再坚固的城池、再悍勇的守将也抵挡不住进攻。 城里的赵军刚刚睡下不久,正是身子最重的时候,这时听到城外的巨响,勐地翻身起来,先晃了一晃,才冲出兵营。雍军已经冲杀进来,夜幕下的长子城陷入一片令人绝望的混乱,只见得马蹄飒沓,人影散乱,雍军左奔右突,赵人连衣服也来不及穿,拿起武器便匆匆迎敌。 长子城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上党与壶关自然不能坐视不理,长子的守军明知道再坚持一阵就能等到援兵,却无论如何都等不到那时候了。夜色下的雍军头缠白布,但凡见到额头漆黑的人举刀便砍,他们本就是虎狼之师,遇见喝醉了酒、又匆忙应战的赵军,简直如杀猪屠狗一般,过不多时便控制了长子城。 刘符却不在城中多停留,急回师出城,向东而去,埋伏在漳水旁,等待赵国援军到来。河边水草茂盛,半人多高,雍军无声无息地藏在里面,借着夜色,倒也看不出来。 果然没过多久,赵军便赶至漳水,刘符微微一笑——他知道赵国必来救援,因此打的就是这个时间差。等他们渡河渡到一半时,埋伏在侧的雍军便一齐杀出,赵人以为雍军尚在长子城中苦战,哪里能料到他们此时会出现在这里,又因为急着赶去救援,便没有仔细观察四周,因此竟丝毫没有觉出附近的不同寻常之处。这时突然见到雍军,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刘符这一战斩首八千,俘获万人,长子城已破,壶关空虚,已是岌岌可危,刘符在攻击长子前便已分兵八千人,见壶关的赵军出城,便去取壶关。城中本就只余老弱,闻雍军之前还在攻长子,这会儿又出现在壶关城外,惊骇万分,更觉雍军当真神鬼难测,抵抗了一阵便开城纳降。 刘符的大军尚在长平关下未动,赵王的两翼便已被拔除,中军暴露出来。谁能想到区区三万人,能使出这样的效果?赵王这时总算也明白了,绝不能轻视雍军人少,刘符在何处,他的中军就在何处。赵王思考再三,遂不再耽搁,迅速调整部署,将大军向前推进至上党。 刘符也令大军从长平关北上,与赵军相持于高望堡。 却不料赵军扎好营寨,似乎并不着急决战。刘符虽率大军远来,但自长平关以南皆是雍土,粮道畅通;王晟又将官署暂且迁至洛阳,从此处运粮颇为方便,因此刘符也不急于速战,赵王若是以为他大军远来利在速战,想将粮草作为他的软肋来拿捏,这如意算盘怕是打错了。刘符相信赵王不是什么蠢人,他久不出战,必有所图。 果不其然,半月之后,便从南边传来消息,江南梁国的梁预率军北伐,正朝襄阳而来! 梁预是国君梁衍之弟,他在雍赵相争的当口北伐,显然是看准了机会想从中渔利。襄阳是兵家必争之地,若据有此处,北走南阳,可驱宛、洛;西北过武关,可入关中;南下荆州,可制江汉;东经随州,可攻江夏。北人得则江南危,南人得则中原震恐。 当年刘符伐魏,使了诈力,轻轻巧巧便拿下襄阳,但襄阳毕竟是四战之地,他从拿下此地时便清楚,此处早晚要有一场血战。 “王上,撤兵回国吧!” “若襄阳一失,南梁北可攻长安、洛阳,西可入川,我大雍危矣!” “对,王上!绝不能让南人拿下襄阳!” 众将汹汹,皆力主撤兵,刘符却一反常态地沉默着,半晌后只道:“容我再想想、再想想……” 赵营中此时也与刘符那里一边热闹。 “如今梁预北上,兵锋直指襄阳,且不说能否攻下,雍王必不能坐视不理。以臣之见,雍王必定撤军,我军若乘势追击,可大获全胜。” 赵王抚须不语,又听另一人道:“末将以为,我王应趁此与梁国结盟,南北夹击雍军,使其首尾不能相顾。若雍王此时率军南下,则上党之围解,正是我军收復河内失地之良机;若雍王仍要与我相持,则襄阳必失,日后趁其大军南下之时,我便可依样画葫芦,夺回失地,南下进取洛阳。” 赵王点点头,“此为天赐良机,要好好计议。” “王上,臣有一言。” 赵王向他看去,“陈爱卿请讲。” 这一次陈潜也随军出征,他走上前来,对赵王及众人道:“向察众人之议,皆以为梁预北伐,必能力战,却是有失考虑了。” 赵王不解:“为何?” “襄阳虽是重地,然梁预北伐,其志在此地,却又不在此地。” “不在襄阳,那能在何处?南阳?”有人疑惑道,“什么在不在的?” “臣听闻梁王病重,梁预偏偏在此时固请率军北伐,岂是独独为襄阳而来?”陈潜顿了一顿,“他是想要军队和战功。” 陈潜对赵王作了一揖,“我王恕臣直言。梁王病重,命在旦夕,其子孱弱,不能担当大事。梁预随梁王四处征战,平定江南,功高盖世。若不自立,则群臣见疑而难容于上,何况如今梁预已是大将军,所以安居梁王之下者,乃其有兄弟之义,梁王既死,难免不生更进一步之心。” “是以梁预北伐,能否出力,要看梁王病情如何。若梁王不死,梁预若是取下襄阳,则为北伐立一奇功,凭之可挟梁王立其为储,因此其必竭力攻城;梁王一死,则梁预带兵在外,必回国以图他谋,则襄阳无忧。” 第151页 赵王沉默良久才道:“如此……便是要赌梁衍还能再活多久了。” “非也。”陈潜却道:“梁王决计活不到今冬,因此赌的是雍王能否也想到此处。王上可与梁国高调结盟,特意教雍王知晓,并扬言要与梁国相约共同出兵,对雍国南北夹攻,事成之后,将雍国一分为二,两国分而有之。如此,必切中雍王要害,若其惧此,则大事可成!” 赵王拍案道:“好,就依左相之言!” 梁、赵结盟的消息传来,雍军大营中就好像在煮沸的油锅下又添了一把火。众将固请回师救援襄阳,刘符却一连数日不能决断。 襄阳是要地,无论如何不能丢,一旦襄阳易手,又不知要耗费多少鲜血和时间才能夺回。刘符毕竟占了活过一次的便宜,知道梁衍即将不久于人世,因此不中赵国之计。但问题是……梁衍和襄阳城,谁能坚持得更久? 赌一把吧! 刘符唤来众将议事,所有人都在劝他回师,他作为主帅,想要力排众议,坚持不退,需要极大的勇气和威信。所幸这两样刘符都不缺,他环视众人道:“襄阳之围,一月之内必解,以城中的五万守军,料来必能守住。赵国与梁国结盟,乃是因其难制我军,怯意已显。如今赵国节节败退,正是追亡逐北之时,当以战胜之势,攻拔上党、扫平三晋——” “我意,绝不撤军!” 第65章 刘符既不退兵,仍陈兵在上党城外与赵军相持,已与南梁结盟的赵王便不得不出战,以示结盟的诚意。 这倒正中刘符的下怀,他不能将襄阳的命运完全押在梁衍的寿命上,万一这一世梁衍突然争气,又多活了几个月,梁预一心北伐,如此则襄阳岌岌可危。一旦襄阳归梁国所有,那便是让他们敲开了通往中原的大门,到时雍国可就是真真正正的腹背受敌了。从前刘符断言南梁必定难成大事,是因为雍国一直将其死死锁在长江以南,若是教他们在襄阳站稳脚跟,逐渐蚕食至淮河,其对雍国的威胁就不可同日而语了。因此刘符是存着速战速决的心思的,若是能歼灭赵国再集合起来的大军,上党孤立无援,城破只在旦夕。拔除上党,这一次伐赵的目的便已达到,他才可回师救援襄阳。 两军在高望堡上排开阵势,数十里内烟尘浮动,这里即将见证一场响震中原的大战。 刘符虽是主帅,却从不爱坐镇中军,比起运筹帷幄,他更喜欢刀刀见血的拼杀。因此有他在的时候,他几乎从不需要先锋,每一仗必定身先士卒。这样并非没有缺点,他所率之军通常为骑兵,每每沖在最前,当与后面的大军相隔太远时,便难以统一调度全军,因此刘符身边从来都带着旗手,全军以他的旗帜为号令,倒也指挥方便。 这次自然也不例外。他令刘景与朱成各自率领左右翼的骑兵,自己则在中军排开先骑后步的阵势,向赵军中军发起勐攻。他的这一支嫡系骑兵,自从他取泾阳、下高陵时便跟在身边,这十年来随他南征北战,足以虎步天下、傲视群雄,这些年来从没有一支军队能抵挡住这支骑兵的冲击。 如今在平原决战,正给了这支骑兵用武之地。在这种情况下正面对敌,刘符从来不需用计,只需要借着骑兵的冲击力在赵军中硬生生撕开一个口子,随后的步兵便源源不断地涌上去,在赵军中冲出来一个豁口,等刘符所率骑兵从赵军后军中突出,便转身从两侧将其包围,形成内外夹攻之势,一点点将中间的赵军吃掉。 刘符如往常一样,率骑兵一路向前冲杀,沿途赵军皆望旗而靡,难以抵挡,只有且战且退。类似的场面他已见过太多,但不久之后便觉出不对劲来。 赵军的军阵一层层地被冲垮,但他已冲杀了这么久,竟还见不到尽头,赵军的中军到底有多深?刘符虽然在作战时喜欢大开大合,却不是蛮干之辈,稍一嗅出不对,便警觉起来,勒住马头观察情况。 这一看,他心里登时一沉,暗道:糟了。 原来这次赵军增大了中军的纵深,又故意引他向里冲击,军阵中间被冲击处一营营且战且退,两侧与左右翼却稳稳地守在原地不动,这就形成了一个口袋,将刘符给装了进去。他沖得越深,这口袋的底也就越深。 因着刘符从来都是不将对方的军阵打穿不罢休的,每一次他与赵国对阵,使用骑兵冲击都十分顺利,因此即使这次他没用多久就一层层地冲破赵军,追击亡兵如驱犬羊,却也并未起疑,只道是理所当然,却没想到不知不觉间,他早就进入了赵军的深处。思及此,刘符勐地回头看去,见自己冲出这么远后,军队早已步骑分离,此为大忌,又见赵军阵势微动,似是要变阵,心下更是隐隐觉得不祥,忙下令骑兵后撤。 却已经晚了!赵军两翼暂时牵制住雍军的两翼,中军两侧的骑兵却开始向中央靠拢—— 赵军布好的这个口袋,在这时终于开始收口了。 面对如此的纵深,刘符只得放弃继续向前冲击,下令调转马头去和步兵会合。只是方才还羸弱不堪的赵军,此时忽然便兇悍起来,竟奋力抵挡住刘符一波波的冲击。 这时候刘符的中军,一部分被赵军围住,一部分被挡在包围圈外,雍军就这样被截成两段。更雪上加霜的是,不知哪里又冲出一队骑兵,将刘符被围在里面的军队又拦腰砍断,刘符被困在最深处,率军冲击数次,都难以突围、与步兵会合。 第152页 到了这个时候,刘符也明白了,赵军这一次是看准了自己恃勇轻进的特点,也摸透了自己正面冲击的用兵之法,特意为他设下的此阵,想要来一招瓮中捉鳖。却不知赵军中何时有了此等人物,能设下这样一局? 只是刘符中计归中计,却也不会坐以待毙,赵军的人数就那么多,军阵的纵深一大,两侧也就薄了。于是当他发现难以与步兵会合时,便换了方向,转而冲击赵军两侧,想在这个袋子上扎一个口出去。却不料赵人也已想到此处,早就布好强弓手,就等着他来冲击。 刘符的骑兵一靠近,赵军两侧便开始向中间射箭,一时间矢下如雨,刘符的帅旗上也扎满密密麻麻的羽箭,有如猬毛一般。眼看着赵军的包围圈越来越小,刘符一面挥剑打掉射来的箭,一面想着办法,额头不小心被流矢擦破,一时间血流满脸,他视线受阻,下意识抬起一只手去擦,只听耳边响起一声“王上小心”,随后手臂便被人握住,勐地向旁边一扯,而后便听“当”的一声,他不需睁眼也辨认的出,这是箭镞打在铁剑上的声音。 刘符这时也抹去血迹,睁开眼睛,忙稳住马蹄,见刚才站立之处的地上果然落着一只羽箭,李七的刀还横在自己身前,对他感激地点了点头,又看向四周。 看来想要强行突破强弩,不如与赵国骑兵作战,再与被隔开的大军会合。刘符再次拨转马头,一面命人给两翼的刘景、朱成打信号,一面率军重新回到赵军军阵中间,想要突破横在中间的那一队骑兵。 刘符这边已苦战半日,又在赵军之中四处寻找突破口,早已疲于奔走,赵国的这一队骑兵则以逸待劳,因此刘符手下的骑兵虽然悍勇,一时间与他们也难分胜负。刘符一早便在阵前与赵王隔阵喊过话,赵人识得他,所有刀剑便都往他身上招唿,如此虽有李七所率近卫护卫在旁,刘符也渐渐受了不少伤。 刘符杀人杀到手软,渐渐力不从心起来,回头见众人也都现出疲态,心知绝不能再拖下去,于是集合众人,发起最后的勐攻。所幸他们这边虽然已是强弩之末,但到底虎老余威在,赵军渐渐支持不住,被从中间割开一条通道来。 就在刘符突围时,一支箭落在他旁边,他抬起头—— 密如雨点的箭又遮天蔽日地朝他们压了过来。 此时雍赵两国的士兵彼此交错,赵军朝这里射箭,是有了鱼死网破之意。刘符冷冷一笑,若是能杀死他,损失个把士卒,倒也确实划算。 箭雨将落,眼看着大军就在眼前,刘符不过瞬息之间的犹豫,便决心继续向前,拼着受伤也要突出包围。他一面格挡,一面奋力策马向前,胯下红马长嘶一声,奋起四蹄向前疾驰而去。 步兵军阵见了刘符,便自觉向他靠拢。刘符正欲收拢残军,忽然听见大红嘶鸣一声,随即它便向旁边歪去——是一支箭打在了马头上。虽然马头上套了防具,这箭并未射入,但这一下却将大红打蒙,它身子一歪,刘符控制不住,只得跳下马来。 他一下马,赵军的矛头便刺了过来。刘符的枪在落马时甩了出去,这时只得挺剑来挡,“当”的一声将这一矛格偏,堪堪错过自己身边,同时侧过身向前一步,长剑擦着矛杆一路削过去,将那人半个肩膀削了下来。还不等他松一口气,又听得身后一阵风声,刘符双眉一压,趁着面前这人长矛还未落地,顺势握住,反手向后一送,只听得背后一声惨唿,他先是向前急趋两步,方才旋过身定眼一看,见这一矛果然搠死一人。他趁势环顾四周,见李七等人被他落在了后面,这时只有他一人,被赵人围在中间,眼下只有独自支撑,等余人与自己会合。赵人也发现这位雍国的国君落了单,一时之间,刘符仿佛成了众矢之的,应付的手忙脚乱。他转攻为守,尽全力护住要害,又挡过一下后,刘符虎口一酸,手上的剑握不住,“噹啷”一声落在了地上,眼看着赵人又噼将过来,情急之下,他只得在地上打了个滚,才堪堪躲过,却沾了一身的黄土,兜鍪也滚落在地。 堂堂一国之主狼狈到如此地步,刘符不由得咬紧了牙。幸好此时雍军也赶了过来与他会合,刘符松了口气,从地上爬起,弯腰正待去捡一旁的佩剑时,忽然左胸被什么一撞,随即整个人直直向右飞了出去。 “王上!” “王上!” 当刘符意识到的时候,他正躺在地上,身边围了四五个将士,正焦急地喊着他。刘符眨了两下眼睛,正要翻身爬起,却惊觉左半边的身子都完全动不了了,低头去看时,见左肋下插着一支箭。 是神臂弩! 他这一身锁子甲乃是用了二十多万枚铁环套扣而成,寻常刀剑难以刺入,他也因此敢于一马当先、以身涉险。赵军却不知从哪弄来了这东西,不仅穿透了他身上的甲冑,甚至还将他推出两丈之外,这是何等的力量!若不是射中他之前,这支弩已先穿透了一个带甲的兵士,势头稍缓,现在他哪还有命在。 刘符咬牙,又想坐起,口中却喷出血沫来,他被呛的咳了几声,待咳过了,却仍是觉得喘不上来气。 “王上!属下为您处理,先别动。”李七按住刘符肩膀,对旁边的近卫使了个眼色,那人便上前来握住箭杆,李七手起刀落,砍去箭尾,只留出一段,随即脱下上衣扯碎,包住这支箭露出的部分,以免待会儿刘符活动时,箭头在肉中乱动。 第153页 刘符半躺在李七怀里,“呵呵”地使劲喘着气。如今他才冲破第一道防线,将被隔开的三段整合成了两段,绝不能在这时倒下。他两手撑着地,咬牙发力想将自己撑起来,手背上、额头上、脖颈上的青筋全都绽了出来,但才撑起一点,就又吐出一口血,倒了回去。 “王上,别硬撑了!”李七急道。他怕刘符再这么折腾下去,就算箭伤不致命,血也要给吐光。 刘符不再乱动,沉默地看向四周,只觉眼前的画面好像变慢了似的,刀剑缓缓地撞击在一起,缓缓地插入皮肉中又拔出来,就连那飞溅的血也慢的很,雍军仍在四周拼杀着,却止不住颓势。 他就要败了。 高望堡、高望堡……这个名不见经传之地,难道就是他的埋骨之所? 李七用力架起刘符,带着他向红马走去。大红这时已缓过劲来,所幸没受什么伤,见到刘符过来,四蹄在地上刨了刨。但刘符这时哪还能上得去马,偏偏大红又长得高大,任兵士无论怎样折腾,都无法将他抬上马去。 李七急了,摸着大红的脖颈,在他耳边道:“好马儿,低一点!低一点!” 也不知大红是真的听懂了还是怎样,竟弯下前腿,跪了下来。众人大喜,忙将刘符抬上马背,刘符俯身伏在马颈上,总算还有握住缰绳的力气。 李七跪地道:“王上少安,属下拼死保护王上突围!” 刘符无力地点点头,心里却不报什么希望。若是他自己率队冲锋,还能一搏,如今他已重伤,冲出包围哪有这么容易。 就在这时,东北角忽然大乱起来。唿喊声、砍杀声一时大盛,刘符循声看去,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策马而来,左右砍杀,朝着他们杀出一条路来。 “王上!老朱来救你了!” 刘符在马上勉力直起后背,见是朱成,微微一笑道:“我无忧矣。” 朱成一路杀到刘符面前,见他受了重伤,对他道:“如此怎能骑马?”说完也不等刘符答话,按住马背一跃而起,落在刘符的马上。大红不悦,想将他甩下去,刘符摸了摸它脖颈,回头笑道:“我还以为今日就要死在此处了。” 朱成将长刀一横,勐地一夹马腹,“那要先问过我这两把刀!” 他护着刘符从原处突围,双腿夹住马腹,将自己在马上固定好,两把长刀在身侧抡圆,来回噼砍,如同不觉得累一般挥舞不休,赵军甚至难以近得他身。见拿他不住,赵军转而开始射箭,神臂弩威力虽大,准备却不易,这时射来的只是普通弩箭,朱成能躲就躲,躲不过的便用自己身体挡住,没过多久,他两臂、后背便各中了数支箭,直楞楞地插成一排,却没让刘符再添一点伤。 眼看着就要冲出包围,最外圈的赵军横过矛,战战兢兢地对准了飞奔而来的朱成。朱成暴喝一声,这一声声如巨雷,吓得这圈兵士连滚带爬地让出一条路来,也震得刘符又忍不住吐出一口血来。 朱成顺势而出,总算与外面的雍军会合。刘景见到令旗赶来接应,见刘符满身是血,身上还插着半截箭杆,不禁大惊,扶住刘符问道:“哥!你怎么样?”朱成跳下马,抱起刘符放在地上,让刘景抱好,转身欲走,刘符却拉住他的手,唤道:“老朱!” “王上,有什么话待会咱再说,我先去把困在里面的兄弟救出来!” 刘符却不放手,显然是坚持要在这时候说。朱成疑惑地凑过去,便听刘符道:“子业那事……我没保下来他,这事一直是我心里的疙瘩。是我对不起你。” 朱成一愣,“王上……突然说这个做什么。” 刘符微微抬起头,目光严正地看着他,“只是国法如山,触之即死,刘德是我从弟,也死于此,我不以为恨。我若不幸,你与丞相共立朝中,万望念及我今日之言,以国家大事为重。” 朱成双手一颤,勐地跪地道:“朱成若以私愤误国,愿受天谴!” “好兄弟……”刘符一笑,松开他的手,“去吧,去吧。” 刘景让过箭杆,紧紧压住刘符的伤口,忍不住带上哭腔,“哥,咱们回去让太医给治,一定没事的,退兵吧!” “退兵做什么?我还没败呢!”刘符拨开刘景的手,侧身看着中军的大鼓道:“扶我去那。” 刘景不敢忤逆,扶着刘符走到鼓车旁,刘符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挣开他,自己一下下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他扶着大鼓站立着,低头对刘景道:“左将军听令,你率剩余军队,攻赵军西南,不与后将军在赵国军阵内会合,便有进无退!” “是!”刘景应道,却站着不走,“王兄,你先下来,上去做什么。” 刘符摇晃着站直,拿起一只鼓槌,在右手掂了掂,“我亲自擂鼓,为将士们助威。” 刘景一急,正要说话,刘符却喝道:“快去!” “是!”军令如山,刘景只得高声应下,又看了他一眼,急忙率军向赵军攻去。 他一面策马疾驰,一面听到刘符的高喊声在身后响起—— “大雍的儿郎们,不要退!本王今日就在此处,与尔等同死!进军!进军!进军!” 第154页 沉闷的鼓声响起,一开始很慢,后来便逐渐紧促起来。“咚、咚、咚、咚”的声音在每个人的鼓膜上震颤——这是战斗的声音。 刘符左手托着箭杆,右手一下下地勐击鼓面,将它击得如同水纹一般。额头上的血淌下来,流进他眼睛里去,他却擦也不擦,只咬着牙,一下一下,越敲越快、越敲越快。左肋下的伤口汩汩地流出血来,将他的整条左腿都染成红色,刘符渐渐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却并不停下。他的混劲上来,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他就是死,也要战胜而死! 两军从正午一直战至日暮,此时红日西沉,将四野染成一片深红,在这一片血色中,连绵不断的鼓声动地而来,直令人胸胆开张,毛髮直立。刘符被阴影所笼罩,远远看去,只能见到一个黑色的身影在不停地敲击着鼓面。 咚、咚、咚…… 进军!进军! 士兵们纷纷向那身影望过去,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渐渐的,他们握紧兵器,眼中映出灼热的光来—— 那是他们的主帅、他们的国君,是他们心中永远不会被战胜的神。 他们战无不胜! 他们战无不胜! 他们战无不胜! ------ 刘符:唿,还好有惊无……啊!! 此时远在洛阳的某位王姓高官眼皮一跳 --- 挖个小彩蛋~王上去年佯中反间计的时候,说王晟谋反,特意第一个就问朱成怎么看,得到朱成的答案后“面色稍缓”,就是因为担心他对丞相心有芥蒂,到临死之前(划掉)还不放心要最后确认一遍 第66章 见主帅如此,雍军将士无不以一当十,朱成身上的箭更是拔也不拔,好像不知道疼也不知疲累一样,在赵军中往来砍杀,自己的血与赵人的血在他身上叠了一层又一层,让他看上去如同从血海中爬出来的一般。跟在他身后的雍军尽皆杀红了眼,在这种时候,疼痛与死亡已经不重要了,他们的脑子里、心里头只有一个念头:杀、杀、杀! 杀!只要鼓声不停,就向前杀! 在这高望堡上,两军将士的血涂满了整片土地,将天地染成了同样的颜色。利刃割开皮肉,割断脆弱的脖颈,滚烫的血液喷溅出来,如同在这片土地上绽开的一朵朵血红色的花。这花只绽放短短一瞬,眨眼间便要凋谢、洒落在地上,渗进深红的土壤中去,成为永不被人提起的,无归处的灵魂。 不计其数的人在这一战中死去,雍军与赵军的尸体交叠在一起,散落在原野上,一望而无际。天地间只剩下了一种颜色,红色的天空、红色的土壤、红色的尸体、红色的血浆……是快意、是残暴、是仇雠、是生者仍在起伏的胸口,是这胸口中不可名状的空荡荡的悲凉—— 斜阳欲落处,一望黯销魂! 刘符扔下鼓槌,直直落了下来。 “王上!”李七稳稳地接住了他,托着他的后背,让他半靠在自己身上。见刘符嘴巴动了动,他立刻会意道:“赵军已退,王上,是咱们赢了!” 刘符一笑,缓缓道:“我还是……没败过。” 李七眼泪都快下来了,使劲道:“对!” 刘符笑着,忽然面色一变,“哇”地吐出一口血来,艰难道:“唤……众人过来。” “王上,不等撤军回去——” 刘符嘴角挂着长长的血带,滴滴答答地落在前襟上,却还不忘抢过话头,呛他道:“你看还……来得及么……” “哥!哥……”刘景跑得连武器都扔在了地上,扑到近前,见刘符流得浑身是血,直似一个血人,一时间脑子一空,哆嗦着唇,直愣愣地跪在了旁边。 “景儿,来……”刘符伸出一只手,朝着刘景的方向抓了抓,刘景回过神来,忙一把握住,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哥,哥你看不见我了吗?” 刘符摇摇头,耳中听到众人的声音,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却仍环顾一圈道:“我二子尚在襁褓之中,不足成事,我若不幸,王位传与左将军刘景,卿等当一心辅佐。” 刘景哭道:“哥,你别说丧气话,回去让太医——” “刘景!”刘符打断他,厉声斥道:“哭哭啼啼,怎成大事!” 刘景呜咽一声,随即死死咬住牙,不让哭声传出来,只无声地流着眼泪。他们刘氏虽然旁支众多,却毕竟不同于父母兄弟,他从小就没了父母,是靠刘符一手带大的,他们自小就生活在一起,几乎从不分离,若是刘符不在了,这天地之间,就只剩他孤零零一个人了。 刘符面色苍白,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朱成跪在地上,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臣朱成领命!”众人也纷纷叩首,刘符点点头,面色却仍绷着。见状,赵援扯了扯刘景的袖子,小声道:“左将军,快说句话啊。”刘景沉默良久,才终于伏地哽咽道:“臣弟必不负所托……” 刘符这才松开眉头,最后道:“速召丞相来主持大局。诸位,拜託、拜託了!” 他说完这话便昏死过去,李七一直扶着他的背,这时忙伸手去探他的鼻息,激动道:“还有气!” 第155页 朱成两手抱起刘符,喊道:“快送王上回去,请太医来治!快!” 他们将刘符送回大营时,李太医早就收到动静,等候在旁。朱成将刘符放在床上,扯着李太医的胳膊像提鸡仔儿一样地一把将他拽到床边,“快些!王上还有气。” 李太医被他扯得脚下踉跄,差一点栽个跟头,却也没和他计较,还没站稳便伸手摸上刘符的手腕,片刻后皱眉道:“脉断了。”他又将手放在刘符鼻子下面,“气息也绝了。” “刚才……刚才还有气的啊……”朱成的声音一下子小了下来。刘景站在一旁,浑似站在云端,听闻此言,扶着床边一声不吭地缓缓坐在了地上。 “可能只是暂时闭气。”李太医料理了箭伤,回头道:“牛牵来了吗!” “来了、来了!”帐外有人应道。 “将军,先帮忙将王上抬出去。” 朱成这时自然乖乖听他使唤,闻言立刻又要抱起刘符,李太医忙按住他手,“别碰王上,几个人拉着下面的蓆子脚抬过去!” 众人照做,将刘符抬至帐外。门口横卧着一只牛,前后两腿各自分开绑着,正在胡乱挣扎。李太医捲起袖子,取来尖刀,缓缓剖开牛腹,一滩内脏登时便流了出来,倒也没见太多的血。牛的挣扎渐渐弱了下去,却还未死,过不一会儿便要蹬一下腿。 李太医回头道:“快将王上放进去。” 朱成一愣,“放进哪里?” 李太医急道:“当然是放进牛肚子里!快,再耽搁下去就真的救不活了!” 众人便将刘符往牛肚子里塞,所幸这时刘符身体还未僵硬,朱成很容易便将他的腿蜷起来,和身子一块塞了进去,只露一个脑袋在外面。李太医席地而坐,将食指放在刘符人中处,身体一动不动,如同一块石头似的。 十几双眼睛盯在他身上,虽然心中狐疑,但谁也不敢出声。也不知过去多久,突然听李太医喜道:“有唿吸了!参汤呢?” 一旁药童立刻递来一碗汤,李太医用力捏开刘符的嘴,将一碗汤都灌了进去。大军撤兵之前便派人加急传来刘符重伤的消息,让他早做准备,他听过之后,料定刘符失血过多,因此让人提前用人参和附子煮好了汤,在一旁备着。这二者皆是勐补之物,能回阳救逆、稳固元气。 喝过之后,李太医便让人将刘符从牛腹中取出,放回床上,这时再一探脉搏,果然恢復了脉象,只是仍微弱无力。见血已止住,他松了口气,转身对刘景道:“劳烦左将军去取些尿来,一会儿餵王上喝下。” 刘景见刘符已抢救过来,好不容易恢復了些,手脚有了力气,自己刚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这时听李太医这么说,登时又觉得头晕起来,“你要餵王兄喝……尿?” 李太医怕众人不从,只得解释道:“王上伤情险就险在受伤之后又剧烈活动,导致流血过多,已亡之血难以骤生,未亡之气应以急固,参汤固阳,虽暂时救了回来,但阴液暴脱,阴尽则阳散,还需喝尿补阴,不然仍是兇险。” 刘景大致听懂,脸色红了红,却也知道此时不是推脱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应道:“好,那我去取酒杯!” “不,”李太医面色如常:“去拿碗,海碗。” 刘景抿着嘴点点头,脚步匆匆地去了,片刻后,两手捧着一个碗回来。李太医接过,更不耽搁,又都倒进刘符嘴里。刘景忍不住错开视线,低声对众人道:“等王兄醒来,此事决不能教他知晓。” 众人自然答应,若是教刘符知道了,不说刘景,他们这些在场的全都没有好果子吃。虽说也是事出紧急,不得不为,但到时候刘符肯定不管这个,定要在他们身上找回来。 李太医回过身来,举着空碗问道:“还有吗?” 刘景神色尴尬地摇摇头,“没、没了,就这些……” 李太医看他一眼,眼神中似乎颇为失望,随即便又将目光落在旁人身上,这时朱成上前一步,一面将手伸向腰带,一面对着床上的刘符道:“王上,我老朱这回可对不住啦……” 众人自觉责无旁贷,也纷纷自告奋勇起来,义不容辞地一齐低头去解腰带,想要为救醒他们敬爱的王上出一份力。 而刘符正紧闭着双眼躺在床上,神态平静,对即将要发生的事情还一无所知…… 此时的洛阳城中正下着大雨,天幕如遮,雨落如帘,却丝毫不让人感觉凉快,反而一片湿热之气,大风在屋瓦间唿啸穿行,将窗户拍得啪啪作响。 这样的天气里王晟自然是不好受的,胃里一直隐隐约约疼着,虽然不严重,却也忽视不了。若是放在平时,他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忍过去也就罢了,但自从上次刘符喝醉酒后抱着他大哭之后,他不得不对自己的身体多留心了一些,让人备好温养的汤药,方一觉得难受便喝一些,但无论如何,放下政务、多休息些都是不可能的。 在原本魏国的官署中,王晟正伏案批着东西,案旁放着已经凉了的药汤,忽然只听“啪”的一声,随即他后背溅上了细密的雨星。他转过头去,见是窗户被吹开,因着自己离着近,便挥去了正要过来的下人,顺手将窗户关好。 第156页 他重新回到案前坐下,瞥见那碗一直被冷落在一旁的药,这时才想起它来,举起来抿了一口,见已经凉了,便不再多喝,却也没说让人再换一碗。下人们对他这种装模作样的养胃方法早已见怪不怪,见状便立刻换上了一碗热的,又摆在一旁,希望下次丞相能早点看见。王晟的注意却已又回到文书上面,刚刚提起了笔,身后便又是“啪”的一声。王晟顿了顿,放下笔,又起身关好窗户,回身坐好,见到一旁冒着热气的药,倒是仰头喝净了。 “啪——” 饶是王晟性情沉静,这时也难免烦躁起来,他不知为何,从今早起床时便觉得有些坐立不安。他站起来,看着案上的文书嘆了口气,决心开一会儿小差,于是取来地图,对着上面的几个圈沉思起来。 襄阳之围还未解,上党也未攻下,这一次的出兵算不上顺利。朝中的许多大臣都主张退兵救援襄阳,他却和刘符想法一致。南梁国内动盪,即便是让他们暂且拿下襄阳重地,数年之内也难有所作为,因此襄阳能守住自然好,若是守不住,也不过是先与后取,迟早都能拿回来。而上党则不同了,赵国腹地两面环山,上党是其唯一的门户,一旦取下上党,便是打开了通往赵国的南大门,可直驱太原,畅通无阻。因此,继续围攻上党,要优于此时中道撤兵去救襄阳。 刘符在信中问他群臣都作何反应,众人早就议论过此事,因此他便将众人之语整理了一番写了上去,末了加上了这一见解。刘符的回信颇为简单,只龙飞凤舞地写了一个“善”,连多一个字也没有写。 王晟在心里嘆了一口气,真是惜字如金啊。 他将地图和思绪收起,任窗户开着,重新坐回案边。但就好像故意不让他看完这一纸文书似的,一个人影忽然从门口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他浑身已被水浇透,刚一踏进门,便湿哒哒的在脚下落了一地的水。 王晟有些不耐地抬起头,待看清来人是李七时,神色一变。 李七是刘符近卫,等闲不会离他左右,他现在如此狼狈地出现在这里,只有几种可能……王晟走上前去,问道:“李侍卫,有何急事?” 李七喘着粗气,“快,丞相,和末将走……王上急召!” “叫袁沐与蒯茂来此,我不在时,他二人共同主事。备车。”王晟毫不含煳,一面匆匆交代道,一面大步向外走去。外面正下着瓢泼大雨,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止住,见王晟走进雨里,下人忙在他肩头披了件蓑衣,王晟顺手拢住,脚步却不停,转头看着跟在后面的李七,细问道:“王上因何急召我去?” 李七双眼布满血丝,他一抬脸,王晟才注意到他双目赤红,不禁心中一凛。“王上在高望堡重伤,恐怕……昏迷前急召丞相去主持大事。” 主持大事。 王晟勐地顿住脚步,直直站在雨里,两眼盯着李七,几个吐息后才算将这四个字逐字想通。片刻的失神后,他面色一整,将蓑衣扔在地上,高声道:“备马!” 第67章 王晟与李七一行人走官道一路向北冒雨疾奔,每三十里经过一次驿站,在这里换了马匹便继续赶路,一刻钟也不停。他们越向北去,雨便越小,走到晴天处,衣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却没人顾得上,还不等他们到下一个驿站换上干衣,湿透的衣物便已被生生吹干。 他们昼夜不歇,马不停蹄,一天只吃一次干粮,吃的时候也不下马,更顾不得嚼,咬下来一口,便就着大风吞进肚里一口。李七担心一向身体羸弱的王晟受不住这样没命地赶路,但王晟不说停,他自然也不会提出停下——他心里知道,他们是在与时间赛跑。若是王上当真不行了,早一刻赶到,便能多一分见到他的机会,能让他当面将身后事託付给丞相。 如果晚了、如果晚了……李七咬住牙,看向王晟。 王晟正微微弓着身子伏在马颈上,两只眼睛看着前面,神色中看不见一点的慌乱或焦急,仍如同平日里每一次他见到时的那样,让人一见便心神整肃。见他如此,李七一直悬着的心多少放下了一些。 他却没想到,平日里几乎从不骑马的丞相,这时候怎么能够和他跑得一样快。 两日两夜后,他们终于赶到了雍军的大营。 到了刘符帐外,王晟好半天没有下来马,最后还是一旁的兵士将他扶了下来。王晟大腿内侧一早便被磨破,到现在仍鲜血直流,但放下衣摆后倒能暂时遮住,不至于让人看到。他靠着兵士站着,用力直起身子,也顾不得旁人在侧,一只手深深压进腹里,刚一落地便哑声道:“王上如何了?” 他一连两日赶路,几乎没怎么喝水,又被大风一吹,嗓子自然便破了音,有兵士上前奉上一杯热水,回道:“回丞相,箭头已经拔出来了,李太医正在里面。” 王晟神情微微一松,将这杯水两口喝净,压在腹部的手不动声色地拿了下去,胸口仍起伏得厉害。这时,军帐掀开了一个角,是刘景走了出来。他见了王晟,如同一下子有了主心骨,忙道:“王兄醒了,说听到马蹄声,让我出来看,没想到竟是先生到了。先生,快随我进去看看王兄吧。” 王晟却摇摇头,竟不上前,反而缓缓地坐了下去,还让人打来一盆热水,也不管这水还有些烫,就直直地将两只手伸了进去。 第157页 刘景没想到这个关头王晟还能有洗手这样的闲情逸緻,急道:“先生快些,王兄每次醒来就只能清醒一会儿,再不抓紧,他可能就又昏睡过去了。” 王晟不语,刘景正要再劝,忽然见到王晟在水里的两只手抖得不行,几乎要将水溅出来,一下子明白过来,也就不再催他。这时候军帐又一次掀开,是李太医出来了,王晟忙抬起头问:“太医,王上现在如何?” 李太医一眼便看出王晟其实不大好,但这时候他也不能多言,只顺着他的问题答道:“王上气血亏损的厉害,时昏时醒,能不能大好还需观望,希望上天保佑吧,下官也会竭尽所能。” 这就是尽人事、听天命的意思了,王晟点点头,目露感激,“有劳太医了。” 王晟歇了一阵,双手刚一稳住,便擦干了手,快步进入帐中,远远看到正躺在床上的刘符,他先顿了一顿,随即才上前去。从前都是他病了,躺在床上起不来身,刘符来看他,却没想到会有反过来的这一天。 “王上,臣来了。”王晟走到床边,轻声道,尽量不去注意刘符惨白的脸色。他这次干脆连见礼都省了,就这么坐在床边,将刘符的手握在手里。他平日是极注重礼节的人,这时候倒逾矩了。 此时正是炎炎夏日,刘符盖着两床被子却还冷得发抖,他看着王晟走近,感觉握住自己的这只手平稳有力,手心还带着温热,心里先放下了一半,一下子安定下来,展颜笑道:“景桓,你来了,我就放心了。” 王晟到底还是无法不去注意刘符的脸,他什么时候见过他这样的一副样子?刘符从来都是健康的、充满活力的,皮肤泛着地里晒熟的小麦的颜色,眼睛里永远烧着两团火,他爽朗的大笑起来的时候,还会露出两颗虎牙。只要一看到刘符,他便觉得自己好像也年少了几岁,身上也跟着轻快了几分似的。 但现在,刘符正没什么生气地躺在床上,就连在他眼里从来红得如有热意的嘴唇也没有一丝血色。 王晟也不知用了多久,才听到自己的回答,“王上不必忧心,太医说,王上且静心休养一阵,不日定能康復。” 刘符醒来后已问过太医了,这时也不拆穿,轻轻捏了捏王晟的手道:“我怕等不到你,已对众人一一嘱託过了。我若不幸,让刘景即位,你要……像辅佐我一样辅佐他。” 王晟喉结动了动,应道:“是。” “我已召刘豪来,万一撤军,让他殿后,大军无忧。” “景儿颇通文武,以后做了雍王,让他不要学我,总是亲征。”刘符停下来喘了几口气,又道:“刘征假以时日必成帅才,要让众将悉心教导。” 王晟一一应过,艰难道:“王上,先歇一歇吧。” 刘符摇了摇头,“从今日起,予你开府之权,但你不要……不要事无巨细。”王晟感觉握着的这只手抖了起来,好像已经没有什么温度了似的,他便将另一只手也覆了上去,似乎这样就能让刘符的手热起来一样。他绷直了嵴背,又应道:“是。” “宗族、大臣……如有不法,自刘豪以下,皆可斩之。” 刘符最后这话中带了杀气,他抽出手,从床边拿起一卷诏书,缓缓递给王晟,“这是开府诏书,我用过印,你收好。” 王晟双手接过,对这封足以让他权倾朝野的诏书看也不看,便折好揣入怀中。他对着刘符笑了下,然后抖着嘴角,勉力又笑了下,第二次时这笑容才总算在脸上留住。他注视着刘符,温声哄道:“王上志欲苞括四海,震盪天下,岂能止于此大业将成之时?何况王上富于春秋,素来强健,天命在身,自有福庇,且静心休养,不日必能痊癒。” 刘符一笑,喉咙中发出气音,“景桓何时信了天命?人有旦夕祸福,世事又岂能尽如人意。”他神情一敛,收起笑容,“我死之后,不可让兵士们和赵军知晓,到时军心涣散,必无战意。刘豪善守不善攻,朱成勇勐有余,智谋不足,秦恭相隔太远,洛阳又少不得他,余人难独掌大军,以众将之才,势必难挽颓势,赵军必趁此攻击,到时我大军危矣。”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王晟,“这些时日军务由你负责,若我不死,无须退兵;我若不幸,景桓,大雍就託付给你了。” 王晟的胸口像是压了块石头,刘符每说一句,这石头便更沉一分,直压得他喘不上气来,又好似心脏绞紧了,无声地沥出血来。他不知道怎么能疼成这样,和这样的疼痛相比,两日来让他几次眼前发黑的腹痛却也不算什么了。他几乎想央求刘符别再说下去了,但最后只有一字字地记下来、一句句地答应下来,两手撑着腿,十根手指死死掐在膝盖骨上,几乎要嵌进去,然后才能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声的“是”。 他若是能疼晕过去就好了。 只可惜他是丞相,连昏过去半刻钟的时间都没有。待刘符交代完毕,王晟起身跪在床下,深深伏下身去,将头抵在地上,用尽力气承诺道:“王上无忧,万事有臣。” 刘符从来都知道王晟是怎样的一个人,得了他这句话,剩下的一半心也放了下来。他仰面躺着,胸口轻轻起伏了几下,忽然想起两年前在马车里的那时候。他那时既愤怒又委屈,无论如何不能排解,便将它们化成胸中的一股杀意,不见血便不能罢休。王晟就用那双黑漆漆的眸子注视着他,既不劝谏也不责备,眼睛里甚至带着柔和的笑意,让他一瞬间便觉得自己是正被人理解的。那时候王晟是怎么说的来着? 第158页 刘符眨了两下眼睛。哦,对了……好像也是这么一句“王上无忧,万事有臣”,一个字都没有变易——就是这八个字,让那时的他几乎当场泪如泉涌。 他拍了拍床侧,和王晟道:“景桓,上来说吧。” 王晟起身坐在他身旁,刘符抬起一只手,王晟便握住了。刘符看了他一会儿道:“景桓,我二十一岁那年遇到你时,地不过二郡,将不过十人,如今我年未及三九,而天下九州,已有其三。我虽自傲,不敢居功——我所以能开此基业,终有今日之雍国者,三分归于众人,七分赖卿。你我相识五年,未尝有隙,我之视卿,亦师亦友,如手足亦如股肱。本欲与卿、与诸人共图王霸之业,奈何不听卿言,轻敌冒进,至有今日……悔恨无极!” 刘符说到这儿,哽了一下,随即浑身颤抖起来。王晟只觉握着的这只手像是刚从冷水里捞出来的似的,让他从心里泛出冷意来,他将全身都绷紧了,不敢让自己也抖起来。劝来劝去,也只有苍白的一句,“王上善加休养,不日……不日定能……” 刘符眼睛红了,“我今命在旦夕,有肺腑之言相告。” 王晟听到自己的声音从远处飘来,“王上请讲。” 刘符眼前渐渐黑了下去,他眨了几下眼睛,两只眸子褪去光彩,无神起来。他知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每一次昏迷,他都不知道自己能否再醒来,但他却没有立刻说出来,只道:“景桓,我没力气,你凑近一些。” 王晟便侧过头,凑近他嘴边。 刘符的声音断断续续,显然支持不了太久,却还漫无边际地说着没什么用的话,“我此番生死难知,国家大事繫于你一身,我本不该说这些扰你心思,让你徒增烦忧,但若是让我将这番话带进坟墓里去,我偏……偏又无法甘心。” 王晟闭上眼睛,从心里又生生挖出一句话来,“王上请讲。” 刘符看着王晟侧脸的轮廓,舔了舔嘴唇,低声道:“你再凑近一些。” 待王晟离着足够近了,刘符用力仰起头,然后轻轻亲了亲他的耳朵。至少在此时的他看来,王晟的耳朵滚烫,就好像在火上烧过一遍。他脱力地重新靠回枕头上,小声道:“景桓,我……我真喜欢你。” 事到如今,他也不怕说出来了,“我非狎弄于你,虽然起了别的心思,仍把你当我大雍的丞相看。”到底是王晟在他心中积威甚重,刘符顿了顿,忍不住卖了个可怜,“我……我是快死的人了,你就算生气,也先别发火,姑且由着我点吧。” 刘符昏沉起来,眼前一阵阵地看不清东西,却仍竭力大睁着眼睛,要看王晟如何反应。但王晟却侧着头一动不动,好像没听见一般,只露着一只耳朵和夹着沙尘的凌乱鬓角给他。 过了一阵,刘符疑心自己听到了一声哽咽,但这声音太过急促,他又难受得很,一时无法分辨。隔着这么近,他相信王晟听到了自己的话,也就不再多言,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王晟的侧脸看,紧张与失血一同让他心悸起来。 过了良久,王晟才终于转过脸来,只可惜刘符已看不清他了。刘符徒劳地睁大了眼睛,却只见一团模煳人影,感觉身边的被子被掖了掖,随即王晟那同往常一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王上先歇息吧,有事便唤臣,臣就在旁边守着。” 刘符疲惫地闭上眼睛,最后的力气也用完了,他虽然不甘心,却也全无他法。哪怕他身体比现在只好上那么一点,他都一定要缠着王晟,不追问出个所以然来决不罢休。 他到底也没弄明白,王晟有没有一点也喜欢自己,听了他这番话,又露出了什么神情。刘符任思绪沉入深处,半梦半醒间,好像觉得手背溅上了几滴滚烫的水,随即便失去了意识。 他脑中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下雨了吗?不如以此为藉口,撤兵回国…… ------ 号外!号外!帝相感情今日迎来重大进展! --- “就连在他眼里从来红得如有热意的嘴唇也没有一丝血色……”有的人表面上在一本正经地参加朝会,实际上背地里不知道在偷偷看哪里呢…… --- 明明託孤这里应该是很虐的情节,但是我的内心竟然毫无波动,可能我只适合做甜文作者吧…… 快!再多一点评论这个甜文作者没准就有动力保持日更了! --- 有一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按说好好的小说更完,本来不该破坏氛围,可若让我把话憋回肚子里去,我偏又无法甘心—— 经某层提醒,你们猜,刘符到底漱没漱口呢…… 第68章 众人在帐外等候,全然不知道里面在交代些什么,过不多时,李太医被唤进帐中。军帐掀开了一个角,又迅速在他们眼前合上了。又过了很久,王晟与李太医一同出来,对众人道:“诸位不必担心,王上脉象尚好,现已睡下了。一应军务,由本相代掌,传令众将,升帐议事。” 这时营寨外突然骚乱起来,远远还能听见急促的鼓声,王晟皱眉,“谁在擂鼓?” 第159页 兵士跑来道:“丞相,赵军挑战!” 自己这边主帅重伤,赵军趁机挑战,原也是常事,王晟正待不理,忽然听到营外传来喊声—— 蛇吃象,鼬吞狼。 可笑蛮奴不自量,今日果死上党。 赵人一遍遍地喊着,末了还要一齐大笑一阵,所谓君辱臣死,众将脸上都浮现出愤愤之色,王晟面色也不大好看。他回头看了紧闭的军帐一眼,对军士道:“在王上帐外裹上一层毛毡。” 因怕打扰刘符休养,众人在中军帐外又另设了一个军帐,用于召集众将议事。听着赵人在营外变着花样地骂,众将脸上都有些挂不住,刘豪铁青着脸,两手撑在膝盖上,看着像是要杀人一般,但到底还是稳稳地坐着没动。朱成比他性子还要更暴烈些,忍了一阵,到底忍不住了,跳起来道:“他娘的,我去教训教训那帮孙子!” 刘豪扯住他,“老朱坐下!他们就等着你出去呢。” 朱成站着没动,“我知道!但人都骑咱脸上来了,谁不出战谁是乌龟王——” 王晟一只手放在桌案上,片刻后另一只也放了上去,他仰头看着朱成,打断道:“此为赵军诱饵,后将军稍安勿躁,且由他们去吧。” 朱成瞪了他一阵,想起刘符那天对他说的话来,终于忍下这口气,哼哧哼哧地坐了回去。 王晟展开地图,“我军虽胜,却是惨胜,精锐折损过半,王上受伤,军心不稳。赵人从前数战皆无还手之力,本来深怀怖惧,如今虽败,只是小败,反而士气更盛。应当暂避其锋芒,待其稍怠,再引兵攻之。” 刘豪不贊同道:“襄阳告急,我们等不起啊,要是在这儿拖的时间长了,恐怕襄阳要保不住。况且赵国已与梁国结盟,将我们拖在这儿的时间越久,对他们就越有利,现在好不容易赶上他们主动求战,我军又岂有龟缩之理?” 众将纷纷点头,他们从前便主张退兵救援襄阳,但当时刘符力排众议,表示不攻下上党绝不退兵,这才有了高望堡一战。众将服膺于他,自无二议,而王晟除去四年前与刘符分兵入川的那次以外,从不掌兵,如今他握有军权,总摄国事,所下军令众将虽不敢违抗,但却未必心服。见如今王晟也没有回师救援襄阳之意,许多人不禁暗自皱起眉来。 众人作何想,王晟自然一清二楚,只是此时也无法对这些将领们讲应当暂时放弃襄阳云云。思索片刻后,王晟对众人道:“若王上终于无恙,便先取上党,然后南下——此系王命,诸位可有异议?” 一听是刘符下过的命令,众将自然不敢有异议,王晟环顾一周,见无人说话,于是看向地图,手指轻轻敲在上面,又继续道:“待王上病体稍豫,应作势急攻屯留、潞城,若赵人来救,可寻机与之决战;若其不救,便下此二城,将赵军围困在上党之中。” 说话间,从他两颊淌下汗来,滴在了地图上,王晟这才发现,随手抹掉,将地图拿远了些后又道:“赵人白日叫阵,我坚守不出,彼必来夜袭——”王晟顿了一顿,剩下一句“以促王上速死”按下没说,“后将军,你率五千人,黄昏时从南门出营,埋伏在林中,若是夜里见到赵军也来到此处,令军士不得擅动。待其袭营,方才杀出。” 说话间,他忽然晃了一晃,又稳住了,咬牙沉默片刻,才又转向刘豪,“令各营今夜不要睡觉,一旦赵人夜袭,辨清方位,右将军,你率该处各营还击,不可擅动别处兵马,其余各营军士各安其位,有越次出入、强入他营者斩。” 众将应道:“是!” “诸位将军若无他事,”王晟坐在案前道:“就先各自回营吧。” 他坐在原处,一动不动地目视着众人离开,待最后一个人走出帐外,才无声地缓缓弓下身子,将额头抵在桌案上,两条手臂绷紧了放在一边,全都紧紧地攥成拳头。 到了这个时候,是不是压住痛处都无所谓了。王晟说不上这是一种怎么样的疼,让他连断断续续地想些事情都做不到,就好像被夺去了全部心神,即便是“疼”这个字眼都没有在他的意识中出现。他喘不上来气,随即忽然感到一阵心悸,等他再次从昏沉中醒来时,这才知道自己方才晕过去了一阵。 待心跳得缓了些后,王晟两手按在桌案上,缓缓将自己撑了起来,因着他身上的几层衣服全都湿哒哒地贴在身上,这个动作便显得他好像刚从水中爬上岸一样。疼归疼,事情总是不能耽误的。他慢慢地走回刘符的军帐,绷直了嵴背,尽力不教人看出异常,如今大军孤悬在外,一国之君重伤在床、生死难测,他这个丞相要是也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这仗也就不用打了。 他回去时,刘符仍昏睡着,王晟在床边默默坐了一会儿,随即便去前帐处理军务。这个时候他自然是难以专心致志的,每隔半个时辰便要起身去后帐中摸摸刘符的手,试试温度,感觉到这手是温热的才回来。虽然李太医也是以同样的频率为刘符请脉,然后告诉他王上的脉象尚好,但这种事情毕竟总是要亲自确认过才能放心。 夜里赵军果然如他所料地发动了夜袭,喊杀声透过厚厚的毛毡,隐隐约约地传了进来。王晟只作不闻,手中的笔片刻不停,却没想到过不多时,后帐的毡布忽然被掀开,李七小步跑来,面带喜色地道:“丞相,王上醒了!” 第160页 几个时辰前李太医便说,刘符这次再醒过来的话,基本就可认为是无恙了。王晟神色微变,扔下笔便往后帐去。 待他进去时,刘符正被人扶着头餵了点水,见了他便问道:“何处传来兵戈之声?”刘景一直守在刘符身边,因此也不知外面发生了何事,同样看向王晟。 若是早知道刀剑声能将刘符从鬼门关拉回来,让王晟自己带甲上阵他也做得出。他松了一口气,上前道:“王上不必担忧,是赵军夜袭。”他坐在床边,十分自然地想要去握刘符放在身侧的手,却在快要碰上时忽然停了下来,将手垂在一旁。 如果不是王晟神色关切,就凭他刚才一番动作,刘符几乎要以为自己是被嫌弃了,他缓了缓头晕,便听王晟又问:“王上身体如何、感觉可好些了?” 刘符点点头,闻言便当真没有担忧,似乎赵军夜里袭营是件和晚上吃面一样寻常的事。他并不气馁,情绪稳定,自己摸到王晟的手,然后轻车熟路地握住,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惨兮兮地答道:“还可以吧——只是……只是伤口疼得要命。” 王晟果然招架不住,那张一向没有过多表情的脸上一下子浮现出“那可如何是好”的神情。他把另一只手也覆在刘符的手背上,弯腰靠近了一些,温声安慰他道:“王上暂且忍耐一下,已经去唤太医了,料来太医自会有法子止痛。” 刘符点点头,那双黑色的眸子慢慢又恢復了几分往日的神采,显然是真的醒了过来。他只沉默了一小会儿,随即动了动腿,拧起眉毛,眼巴巴地看着王晟,又可怜道:“哎……好疼啊,怎么疼得这么厉害……” 王晟抿了一下嘴,面上隐隐现出焦急之色,几乎要把刘符抱进怀里,一面出言安抚他,一面不断地朝着帐外看去,刘符任他握着手,皱着眉头,只是不住地哼哼着喊疼。 刘景站在一旁,简直嘆为观止。幸好他兄长到底还是放了丞相一马,要是这时候再来一招西子捧心,他怕丞相都能急得掉眼泪。他毫不怀疑,如果此时他兄长要求的话,哪怕是让丞相给他“举高高、抱紧紧、吹痛痛”,丞相也一定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他从前一直想不通,为什么小时候每次他和刘符一同去亲戚家玩,刘符总能抱着大包小裹的东西回来,而他的回家之旅则总是轻松得让人难过。 现在他知道其中的缘由了。 刘景想着自己还是离开得好,只是刚走到门口,便见到李太医正好匆匆地进得帐来。左右这里又不多他一个,他索性就留了下来,看看一会儿有没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王晟怕影响太医给刘符诊治,忙起身让出床边的位置。他起身时晃了一晃,又迅速站稳了,侧过身去对李太医道:“太医看看王上病情如何了、可有法子止痛?” 李太医先打量了下刘符的面色,才按上他的手腕,片刻后抚须笑道:“王上洪福齐天,已无事了!只是麻沸散不可多饮,王上且忍耐过这几日,若善加调养,旬日后疼痛应当就轻得多了。臣这就为王上煎一副补血固元的药,王上趁热饮下后,明日一早便能饮食了。日后按时服药,勿要劳累、动气,当无大碍。” 刘符一指王晟,“顺便把丞相的药也煎出来吧。” 李太医得了上谕,转头看向王晟,那眼神和当时拿着空碗看向众将时一模一样,让刘景禁不住红着脸背过身去。王晟心下大定,略带歉意地笑笑,挽起宽大的袖口,伸出左手来。 最后的结果自然是一人喝下了一碗药,刘符从前总觉得王晟喝药喝得连身上都腌进了苦味,却没想到他自己也有这样一天,比起王晟,现在他其实更心疼他自己。刘符一边喝着快要漾出来的满满一大杯蜜水,一边偷偷地想着,左右他身体好,和王晟这天生的药罐子不同,他即便是不喝这药,用不了多久也能康復,不如等到下次没人的时候,找来个兵士替自己喝了。 他正想着,旁边那个“天生的药罐子”冷不防开口说话道:“王上,蜜水不可多饮,太医方才说王上今日还不该饮食,喝这些已是破例,剩下这些就莫要喝了。” 刘符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抱着杯子没有撒手。他想的明白,王晟要是真不想让他喝,当初倒的时候就只给他倒半杯不就好了,干什么还要等他喝到一半的时候再提醒他,还不是狠不下心,既然王晟不强硬,那他就没什么客气的了。刘符拿眼看着王晟,不说话,仍安安稳稳地喝着他的蜜水。 王晟果然就没什么办法了,他默默地看着刘符又喝了一阵,忽然开口道:“王上怕败吗?” 刘符一愣,“什么?” 王晟见刘符这次醒来后精神多了,于是便想和他多谈几句,“王上觉得,打一次败仗,比死更难受么?” 见刘符沉默不语,王晟将他手中的杯子抽出来放在一旁,换了种说法,又向深处逼近一步,“王上觉得,打一次败仗,比一国之主战死他乡,留下身后强敌环伺、主少国疑的局面,更无法接受么?” 也只有王晟敢这样和他说话了,刘符微微沉下脸来,仍沉默以对。但王晟说完最后这句后便也不再出声,只沉默地注视着他,非要等他开口不可。过了一会儿,刘符神色微微动了动,终于低声道:“是我做的不妥当。我……是我犯浑了,满脑子想的都是我平生从无败绩,怎能输给石威一介匹夫,其他什么都顾不上了。” 第161页 王晟这才开口,“兵法云:身沖矢石,争胜一时,成败未分,我伤彼死,此用兵之下也。王上可曾听过?” 刘符闭上眼睛,点点头。 “又有:胜败乃兵家常事。昔日汉高祖数败于项羽,而垓下一战成功,卒有天下;项羽虽勇,一战而亡,至死仍唿非战之罪。夫善战者,不较一池之得失;谋天下者,不争一战之胜败。臣遍览史册,未见有能不败而取天下者,王上又何须自困于此?若终成汉高之功,一胜一败,又何足论?” 刘符听得胸口一阵冷、一阵热,脖颈后的汗毛都立了起来。他勐地睁开眼睛,看向王晟,半晌缓缓点了点头。 没错。一个军人可以不怕死,对他们而言,死亡是荣耀、是气节、是丹书一笔。可他不同,死亡于他是功业不就、是壮志难酬、是彻彻底底的失败、是身后整个国家的分崩离析。 所图既大,自然贪生。刘符笑笑,对王晟道:“放心吧景桓,我怕死,怕的厉害,以后再不犯浑了。” ------ “他从前一直想不通,为什么小时候每次他和刘符一同去亲戚家玩,刘符总能抱着大包小裹的东西回来,而他的回家之旅则总是轻松得让人难过。现在他知道其中的缘由了。” 因为他的王兄不要脸。 --- 如果刘景不在场: 【特此声明:王上与丞相请以实物为准】 王上:(皱眉)好疼…… 丞相:(握住王上的手揣进怀里)王上忍耐一下,太医肯定有法子止痛的。 王上:(动来动去)好疼…… 丞相:(连忙把他抱进怀里)王上再忍忍,不要乱动,小心一会儿伤口崩开了。 王上:(哭腔)可是好疼……呜……景桓,我疼得要死…… 丞相:(眼圈一红,两手收紧)太医马上就来了,王上乖,再忍一忍。 王上:(抬手就要往伤口上按) 丞相:(忙捉住这只手放在嘴边亲了又亲)王上不疼了啊……不疼了,亲亲就不疼了。 王上:嗯,那好吧! --- 综上所述,这一章没能成功在一起完全是因为旁边还站了一个大活人x 刘景:怪我咯? 第69章 “你营中的军务不管了吗?”刘景正拿着热水泡过的布巾给刘符擦脸,说话间正好擦到嘴边,刘符的后几个音便变成了“呜呜”的声音。 刘景手上动作不停,把布巾换了个面,又拿起刘符一只手,“我晚一点去。” 刘符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一笑,“这种事情让李七做就好了。” 刘景把布巾递给军士,自己洗了把手,将放在一旁的粥端了过来,“嗯,看你喝完我就走。” 刘符靠在床头看着他,又是嘿嘿一笑,“大丈夫志在四海,怎能如此儿女情长。” 幸好刘景早就习惯了他这样,什么时候他哥哥得了便宜要是不卖乖,刘景才会觉得奇怪。他不和病人计较,好脾气地道:“王兄教育的是。” 刘符无趣地撇撇嘴,面上却带着几分高兴,他接过了碗,却不急着喝,疑惑道:“景儿你听,帐外有什么动静?” 刘景神情微微一变,一瞬间后又恢復如常,淡淡道:“应该是军士们在操练吧。” 刘符摇摇头,半眯着眼睛仔细听了起来,刘景见状,忙抢过勺子举到刘符嘴边,几乎要连着勺子一起直接塞进他嘴里,打岔道:“王兄,粥都凉了,快吃啊。” 刘符对他“嘘”了一声,又凝神听了起来,这回的声音倒是听得真切些了。 蛇吃象,鼬吞狼。 可笑蛮奴不自量,今日果死上党。 见刘符面色骤变,刘景的心也跟着一起沉了下去,他拉住刘符的手,想赶紧说些什么,但还不待他开口,便见刘符面色忽然一缓,反而露出一抹笑来,随后便听他带着两分怒意和八分的难以置信道:“他们居然把我比作黄鼠狼?” “啊?”刘景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这兄长一向心高气傲,丞相担心他听了之后气得病情加重,特意在外面多加了一层毛毡,却没想到刘符虽然伤得这么重,耳朵倒还是一如既往地好使。见这话到底还是让刘符听到了,刘景心里不禁七上八下的,生怕他一时气不过,再出什么好歹来,但他紧张了半天,却没想到刘符会是这个反应。他回过神来,一头雾水地赶紧顺杆爬,“是啊,赵人脑子都有毛病,不知道他们说的什么东西。” 刘符一勺勺地吃起粥来,“还能说什么,就是想盼我早点死罢了。” “啊?嗯……”刘景睁大了眼睛,好半天才道:“是啊,王兄千万莫要中了赵人之计。”说完,就连他自己都觉得多余,刘符看着完全也不像是中计了的样子,吃得比平时都欢。 刘符扬起碗,把最后一口倒进嘴里,还咂了一下嘴,才把碗递给刘景。赵人也太小瞧他了些,上一世他一个月便丢了关东,被周发编成歌谣,命人日夜传唱,他都忍了下来,赵人的这几句,对他而言根本不痛不痒,他唯一比较在意的一点是—— 蛇就算了,可为什么还有黄鼠狼! 刘符愤愤道:“我迟早把上党拿下来。” 第162页 “那就是丞相和将军们操心的事了,”刘景反应十分平淡,给他递了一杯水漱口,“哥,你就好好歇着就行了。” 刘符嘆了口气,“躺的久了真难受。” “那我帮你翻一个身?太医说了,向右侧躺一会儿应该没事。” 刘符点点头,嘟囔道:“没想到我现在翻个身都要让别人帮忙。” 刘景一面扶着他的肩膀向右转,一面安慰他道:“过两天就不用了。” 刘符不置可否地哼哼两声,这时突然听门口的军士说,丞相求见。刘符被翻了身后正好面朝着里面,这时只得背对着军士挥了挥手,“让丞相进来……哎,刚舒服一会儿,再给我翻过来吧。” 王晟先远远地行了一礼,然后走上前来,看了一眼摆在案上的空碗,问道:“王上感觉好些了?” 刘符像是一条煎鱼一般,被翻了一个面又一个面,闻言兴致缺缺地打量了一下王晟的面色,无奈道:“比丞相好些。” 王晟这种时候向来口拙,愣了片刻后仍是那一句,“累王上担忧了,臣无碍。” “哼。”刘符用一个鼻音简短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洛阳那边有蒯大夫和袁刺史,如今大军在外,军务繁杂,你又把洛阳事务一併担在身上,如此必不能持久不说,文书往返千里,也有诸多不便。” “王上说的是。只是大夫原任侍诏,不精于吏事;刺史新任也不过数月,”王晟面上微白,只有眼底有淡淡的青影,总算给这张脸添上些颜色。虽说如此,他神情中却丝毫不见疲惫,头髮也梳得一丝不苟的,他顿了一顿,放轻了声音又道:“臣放心不下。” 刘符一撇嘴,“罢了,不劝你了。要是什么时候放心的下,你就不是王景桓了。” 刘景起身站到一旁,没敢和刘符说丞相昨夜看他睡下后,在床边怎么都直不起腰,还是他给扶回外帐去的。 王晟看着刘符,似乎想说什么,却半晌没有出声,十分罕见地犹豫起来。优柔寡断可从来不是个能和他沾上边的词,刘符见状笑道:“行了景桓,我知你来意。” 王晟整整神情道:“王上在阵前受伤,士卒不知王上伤情,只妄相猜测,时日一长,必定动摇军心,为赵人所乘。王上如今既已稍缓,应当即刻出帐巡营,以安抚众心,鼓励士卒。” “不行!”刘符还未说话,刘景先插话进来。话一出口,他意识到自己口气急了些,忙对王晟作了一揖,缓了语气恳切道:“王兄身体刚有起色,现在就去巡营,恐怕撑持不住,不如缓过这几日再做计较。” 王晟一时抿唇不语,反是刘符抬手笑道:“我是雍王,更是主帅,在高望堡当着众人倒下去,又一连几天没露面,确实不妥。我若是再不出去,恐怕用不了几天,军中到处都会传我已经死了。” 刘景转过头去看向他,坚持道:“那过几日再去巡营也不迟。” “行了,我哪有那么娇气。”刘符摆了摆手,“找个什么东西,把我抬出去看看吧。” 王晟这时才开口道:“臣已让人用木头搭了小轿,现正在帐外候命。”他说话时面向着刘符,视线却垂下来落在他下巴上,没有去看他眼睛。如今军心不稳,士气正低,让刘符在将士们面前转一圈,比费多少口舌去鼓舞士气都来得有效。 真周到啊。刘景抿着嘴忍了忍,出于对王晟一贯的尊重,到底没有说出这句话来,只是沉默地侧过脸去。刘符倒不甚在意,朝着帐外招招手,一直侍立在侧的李七便很乖觉地过来,对刘符告罪之后,俯下身将他打横抱了起来。刘符倒不觉得这个姿势有什么不好意思,反而还有心思开玩笑道:“幸好平时没吃太重,不然现在可不好办了。走,去看看丞相准备的轿子是什么样的。” 可能是他的笑话太不好笑,在场的四个人中除去他之外再没别人露出笑意,王晟和刘景都不答话,李七就更不敢出声了,只是稳稳地托着刘符走到帐外。刘符定眼一看,见王晟所说的小轿,不过是一把木椅下面绑了两根木头,处处都透露着大军在外时的贫穷和将就,忍不住啧了两声。 李七将他小心地放在椅子里,刘符这才注意到上面垫了几层软垫,坐起来倒是比看上去舒服。他靠在椅背上摆了摆手,四个亲卫便抱着木头的两头,举起来扛在肩上。刘符长了这么大,要么坐车要么骑马,还很少让人扛在肩上走过,这时随着椅子轻轻地一颠一颠,还觉得颇有几分惬意。 到了营中,有眼尖的军士见了他,忙叫道:“王上!”这一喊,全营的人就都转过头来,但大军这会儿正在操练,谁也不敢乱动,一个个地只拿眼睛看他。 刘符让人把自己放下来,笑道:“来,都歇歇。” 有了他这句话,兵士们便都唿啦一声围了上来,连正在练军的军官也不例外。平时打仗的时候刘符就喜欢和军士们一起吃饭,营中的士兵虽然不是个个都和刘符围着一口锅吃过饭,但许多人都和他说上过几句话。这会儿见了王上,刚开始他们还不太敢说话,可一旦有人先开了口,大家就都七嘴八舌地问起来。 “王上受伤了?” 第163页 “伤得重不重?”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问了半天,刘符才总算得了个间隙回道:“咱们大雍的男儿,谁没受过点伤?”他随手指了一个人,“你和大伙说说,受过伤吗?” 那人见自己被刘符问道,先愣了一下,随即涨红了脸,勐地挺胸站好,两手一拉前襟,将上衣扯了下来搭在腰间,露出精瘦的上身,指着胸前的一道长疤高声道:“回王上,受过!这个就是上次在王屋山,让赵兵给砍的!” 刘符点点头,又环视四周道:“你们都受过伤没有?” 别人都正等着王上也问问自己呢,他这句话一说出来,一营的军士们都纷纷激动地脱起了衣服,引得附近各营都忍不住看了过来。 他们一边训练一边偷偷地想,那边到底……在做什么? 刘符被众人围在正中,一个个地看过去,见没有一个人身上是干干净净的,每个人身上都横着几道疤,有些人身上还缠着透出红色来的布条,他忍不住从椅子上直起身来,动情道:“大家身上都有伤,我也有,少了这里面哪一道,我们今天都不会在这里。大雍能有今日,都是咱们的儿郎这么一道伤、一道伤地拼出来的……” 他神情激动,按着左肋偏头咳了两声,缓过一口气后,又问一个身上缠着布条的兵士,“你伤得重不重?” “不重!”那人的第一反应也是立刻站直,然后咧开嘴朝着刘符一笑,“这不是还能训练吗!” 刘符也笑,“我伤得也不重,这不是还能来看看你们吗。” 众人都笑了起来,有人喊道:“那王上什么时候带咱们打进上党!” 刘符又咳了两声,两颊泛起潮红色,两手握住椅子的扶手,一双眼睛里映出光来,“今年的秋风吹起来之前,我保你们进上党城吃庆功酒!” 众人纷纷高唿起来,刘符抬手压下声音,“好了,都训练去吧!” 刘符接下来又去各营都转了转,有些说上了几句话,有些则只是简单示意,待他巡营完回帐中时,日头早已西斜。亲卫知道刘符不喜欢清汤寡水,得了太医点头后,给他用鸡汤将米煮烂熬成粥,他一回帐便端了上来。虽然本质上这还是一碗白米粥,但闻着就让人想流口水,刘景见刘符从回来后就神情疲惫,于是端着碗坐在床边道:“哥,我餵你吃吧。” 却不料刘符只是无精打采地摇了摇头,丝毫没有想尝一口的兴致。刘景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家兄长见到吃的却不吃,想了一想,把碗又凑近一些,劝道:“喝粥也就这两天了,太医说最多三日就能正常吃饭,哥,你就先忍忍呗。再说,这粥是拿肉汤煮的,闻着多香啊。” 刘符干脆把脸背了过去。 刘景无法,只得看向王晟。王晟从他手中接过碗,也劝道:“王上从中午就没吃,若是累了,也多少用些再休息吧,吃几口就可以,不然身体受不住。” 刘符只觉仿佛有一口气不上不下地顶在胸口,说不出来的难受,他烦闷地厉害,偏偏四周的说话声一刻不停,人声交织在一起,在他耳边嗡嗡作响。刘符紧闭着眼睛,眉头拧出一个疙瘩,压着性子低声道:“我不吃,让我躺一会儿。” 王晟把碗放下,面上泛出忧色。如果是他自己,平时少吃两顿饭不过是常事,他根本不会放在心上,但放到刘符身上,他就觉得严重起来。 不好好吃饭怎么能行呢? 王晟看着刘符面色,思索片刻后退而求其次道:“王上要不要喝点蜜水?” 刘符胸口一阵阵发闷,一句话都不愿说,这次甚至连摇头都省了,对王晟的话只作不闻。见他如此,王晟也束手无策起来,只得扶着刘符慢慢躺下。刘符始终闭着眼睛,一动都不动一下,只有胸口略显急促地起伏着,也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王晟又在一旁守了一会儿,见刘符应该是睡下了,便回去处理积压了一天的军务,留刘景在一旁看着。他走了没多久,刘符又睁开眼睛,转了下脑袋,见刘景就在旁边,于是低声道:“我想坐起来。” 刘景就又扶着他坐起来,问道:“不睡了吗?” 刘符垂着头,仍没什么精神的样子,“难受,睡不着。” “哪里难受?伤口疼吗?”刘景见他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出了一头的汗,两颊也透着不正常的红色,担忧道:“我差人去请太医过来瞧瞧吧。” 刘符胡乱地点点头,坐起来之后,好像没有躺着时那样难受了,但仍然有些喘不上来气。他缓了缓,正喘息间,忽然觉得一直顶住胸口的那股气勐地涌了上来,于是张口便吐,这一下吐得急了,吐出的东西一下子冲进鼻子里,引得他被呛得咳了几声,随即从鼻子中流出两道热流。 虽然狼狈,但刘符这会儿总算感觉胸中一畅,虽然鼻子里面湿漉漉的不太好受,但好歹唿吸已经能恢復如常。他松了一口气,连眼睛都懒得睁开,便仰头倒了回去,想等刘景帮他处理。可还未等他靠好,便感觉手臂被人按住,随即听刘景在一旁颤声叫道:“太医呢?快去催!快去催啊!” ------ 刘符:景桓,你用这么破的轿子就想娶到我? 片刻后…… 第164页 刘符:(高高兴兴稳稳噹噹地坐了上去) --- 可怜的王上什么好吃哒都吃不了只能把自己想像成一条煎鱼…… 第70章 日里巡营时,王晟一直跟在刘符身边,军务积压了一天,从洛阳来的文书也叠起了一小摞。王晟并不心急,他早就习惯了遇到一件事情就解决一件,何况只是些例行公务罢了,不是什么棘手的难题,他撩起前摆坐在案前,拿起第一本文书看了起来。 他右手飞快批覆洛阳发来的文书,左手翻着将军们呈上来的军务,口中又对依次唤过来的将军清楚地交代着具体事宜。刘符曾经这样形容他,说他只要一坐在案前,就像被十匹马拉动的磨盘一般转的飞快。许多第一次亲眼见他处理政务的将领不禁目瞪口呆,丞相平日里看着一吹就倒的样子,但这会儿看来,三头六臂也超不过他这样。一旁的李九对此倒是早已经见怪不怪,只是跪在一旁一声不吭地不停磨墨,偶尔抽出一只手来拨一下灯芯。 兵士送来晚饭,见案上实在没有摆的地方,王晟又好像没看见自己,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小声提醒道:“丞相,该用饭了……” 王晟丝毫不记得就在不久前他还觉得吃饭是件了不得的头等大事,他左手捏着赵援的军报,头也不抬道:“撤了吧——唤偏将军过来。” 后半句是对另一个人说的,于是帐中响起两声“是”,随后帐中安静了一会儿,只能听到文书翻动的声音。过不多久,赵援没来,后帐之中却忽然响起喧譁之声。王晟放下笔,回头就见刘符的一个亲卫急急忙忙地跑进前帐,甚至都没看见他,直直地就朝着帐外跑了出去。 军务再紧要,毕竟也都比不上后帐中的人。王晟皱起眉,再不管桌案上的这些东西,两手按在上面,站起身后便朝着里面快步走去。他掀开大帐,待看清了里面,饶是一向沉静如他,也不禁站在原地晃了一晃。 李七从床榻边跑过来,见了王晟之后,对着他神色焦急地不知说了什么,然后也朝着帐外跑去。刘景却没注意到他,他这时正跪在床边,一只手按在刘符胸口上,另一只手掐他的人中,嘴巴不停地动着,似乎也在说着什么。再往里面看去,便见刘符正半躺着靠在床头,两只眼睛紧闭着,一动都没有动。此时此刻,在这帐中,帐顶、地面、床榻、桌案,连上面的每一个杯子都在剧烈地摇动,只有刘符既没有说话、也没有动,是这一副嘈杂不休的画面中唯一安静着的人。 只是他的前襟鲜红一片,口鼻一齐流出血来。 “王上……” 王晟出声唤道,他这会儿的声音都变了,可刘符还是没有什么反应,仍是安安静静地靠在床头,看起来睡得很熟。王晟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但两条腿还是摇摇晃晃地将他带到了床边。他以一贯的冷静自制,迅速平静下来,然后摸了摸刘符的手,片刻后又慢慢松开了—— 他不知道这手是热的还是凉的。 他又去探鼻息,结果也是一样,好像有尚温的气息打在他手上,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王晟神情微变,转头看向同在床边的刘景,在他身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垮了下去,让他的脸上第一次出现这种近乎于无助的神情。他张了张口,竟然问:“王上怎么样了?” 刘景伏在刘符大腿上,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他又不是太医,怎么会清楚刘符怎么样了,何况那一滩血还留在胸前,怎么看也不像是很好的样子。他没回答王晟的这个没什么意义的问题,只是偏过头去看着他,难以自制地朝着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哭道:“王兄又不是铁打的,伤得这么重怎么能去巡营呢?” 王晟愣愣地瞧着他,他脸上的颜色已经没办法再白一分了,因此听刘景这样质问他,脸色也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又重复了一遍,“王上怎么样了?”他怕自己问得不清楚,抖了抖那两片同样也没有一丝血色的嘴唇,又轻轻问道:“还……有没有唿吸?” 刘景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看王晟的表情,不可能是在拿刘符的性命打趣——他确实不是在问刘符的状况好不好,而是在认真地向他确认刘符是不是还活着。若是有别人在场,很难想像王晟在摸了刘符的手、又试过他鼻息、上上下下亲自探查过他情况后,还会再和旁人问出这样的问题。不说他做一国之相已有数年,即便是田埂里种了一辈子地的村夫,又哪怕是刚刚八九岁的孩子,也很少会有像这样没脑子的。 可王晟不是八九岁,更不是没有脑子,刘景当然知道他是怎样的人,因此问出这种话的王晟,甚至让人觉得有些可怜。刘景虽没心思可怜他,却还是含泪点了点头。王晟见状神情一松,好像一根马上就要绷断的弦忽地被放开一样,又慢慢握住刘符的手——这次才总算感觉是温热的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李太医终于抱着药箱匆匆赶到,王晟和刘景忙给他让出一条路来。他来的时候就听兵士说刘符今天出去巡了一整天的营,心里已经先有了一个底,把过片刻的脉后,神情没有太大变化,利落地解开刘符的前襟,在几个大穴施起针来。 不知道扎在了哪一处时,刘符忽然睁开了眼睛,旁人大为惊喜,凑近床边一连声地唤他,刘符却谁都不理,片刻后又将眼睛闭上了。李太医一面施针,一面在别人问他前先解释道:“王上没有意识,听不到的。” 第165页 其实刘符从吐血之后,一直是有几分意识的。方才吐出来之后,他反而觉得轻松了不少,折腾一天后身体疲累已极,他很快就昏昏欲睡起来。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有人围着自己,在他耳边喋喋不休。刚开始是李七、刘景,后来又有王晟,最后李太医和赵援也来了,几道不同的声音在耳边不停地交替响起,刘符听着只觉时远时近,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的,好像自己在做梦一样,虽然一个人的话也听不清,他却能听出来他们在唤自己。刘符倒是想应一声,无奈无论如何都醒不过来,身体太沉了,连掀开眼皮的力气似乎都没有。等李太医给他施针过后,他才算彻底放松下来,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李太医收了工具直起身来,李七忙上前给刘符换了衣服、盖好被子。见几人都神情急切地看着自己,李太医忙道:“诸位大人不需担心,王上只是元气未復又劳累过度,眼下只是昏睡过去,无有大碍。王上被弩箭伤了肺,胸中有淤血,本拟靠服药慢慢化开,这会儿吐出来反倒无事了,也算因祸得福,只是以后要静心调养,万不可再如此了。” 众人松了一口气,刘景拉着他连声道谢,李太医则连道不敢。他收拾好药箱,赵援带着刘符的好几个亲卫一齐拥着他,恭恭敬敬地将他送了出去,这让走出帐外的李太医几乎要老泪纵横了——这是他第一次享受到随从无数的威风,甚至还提前有种衣锦还乡的感觉。 “先生不回去接着处理政务吗?”待李太医走后,刘景冷不防问道。 王晟听出了他话中的讽意,并不放在心上。他有心想多留一会儿,想把刘符温热的手再攥在手里摸一摸,但刘景像是一只老母鸡般护在床边,满脸都写着不想让他过去。毕竟他与刘符是亲兄弟,王晟也只得道:“劳左将军多费心了,有事唤我便可。”说完不待他回话,便转过身去,慢吞吞地回到了前帐。 刘景看着他的背影,不知道怎么又想到了王晟刚才问他刘符还有没有唿吸的时候,脸上的那副神情。他觉得喉咙被什么梗住,忽然难受地说不出话来了。 第二天一早刘符刚一睁开眼睛,就神清气爽地吵吵着要吃饭,这种原本在他身上早已经司空见惯了的事情,在今天反而让大家大大地松了口气,刘景把碗递给他的时候,甚至还有几分高兴。 刘符接过碗,皱眉道:“怎么又是粥啊?” “太医说过几天就能吃别的了。”刘景给他分析道:“你多喝点粥,伤好的就快,然后就能早点正常吃饭了。” 刘符挑不出错,很服气地点了点头,见自己一勺勺挖粥的时候门口几个亲卫看自己的眼神都有点发亮,不禁一头雾水,把碗朝他们伸了伸,“怎么,想喝?” 李七忙笑道:“不敢不敢,王上喝,王上喝!” 刘符狐疑地看了一圈,把碗拿远了些,“这粥里放什么东西了?”他们总不会是想趁机毒死他然后篡位吧? “哥,你想太多了。”刘景把碗又推了回去,“粥里就是鸡汤、米和盐,快趁热喝啊,凉了就不鲜了。” 对他的最后这句话,刘符深觉有理,于是在鸡汁粥浓重的香味中,他终于默默地把被毒死的顾虑抛之脑后,低头又喝了起来。见他吃得很香,亲卫们不禁纷纷露出了老父亲般欣慰的神色。 刘符毛骨悚然,“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哥,你昨天吓死人了。”刘景把空碗接过来,看着他嘆了口气。 “瞧你说的……”刘符对昨天没什么印象,只记得自己难受得厉害,后来好像还吐了。他闻言嗤笑一声,“怎么,我吐的还能是血不成?” 不料刘景认真地点点头,“是啊,你自己不知道吗?” 刘符闻言摸了摸自己胸口,“真的假的,这么吓人的吗?” 亲卫们纷纷证明是真的。 刘景板起了脸,这幅表情让他看上去忽然有几分大人模样,“哥,之前我就劝你等身体好一些再去巡营,你不听。幸好现在没出什么事,要是……” 见刘景神情有些异样,刘符直觉他要说出什么了不得的话来,于是当先一步挥退了旁人。果然刘景咬牙片刻道:“万一你有个好歹,我宁可不要再设丞相,也要罢了王晟的官!” 原先都叫王晟“先生”,这会儿干脆直唿其名,这是结下了多深的梁子。刘符看着他,皱起眉头斥道:“丞相的名讳是你能随便叫的吗。” 刘景紧抿着嘴,偏过头去不说话。 刘符放缓了语气,“我若不幸,丞相就是託孤重臣,哪是你说罢就能罢的?再说,罢了他的官,朝廷让谁主事?” 刘景不语。 刘符看着他,不仅没生气,反而忽然一笑。他们刘家的人,骨子里都有股狠劲,别看刘景平日里文质彬彬的,真混起来可比他还混。 “景儿,我知道你关心我,也知道你埋怨丞相。但丞相又不是有意折腾我,巡营也是从大局考虑,你还小,过两年就分得清轻重了。再说了,他就是不提,我自己也是要去的。” “哥,我明白。”刘景勐地扬起头看向他,“就是……丞相他也太……太狠心了点吧!他明知道你伤得那么重,明知道你根本吃不消,还、还……” 第166页 刘符嘆了一口气,“你就是在我身边待得太久了。我从刚起兵的时候就知道,想要什么,就得先付出点什么。就凭我现在想得到的,就是赌上命也值得。我也怕死,但不能时时刻刻都怕死,那样成不了什么事。” “可是,死了就什么也得不到了啊。” “但没死就什么都得到了。”刘符伸出右手扯了扯刘景的脸,“再说,我这也算不上赌命,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哪有出去巡个营就病死的,这也太瞧不起人了。” 刘景“嘶”了一声,忙把他手拿开,嘟囔道:“从高望堡刚回来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还答应我再不犯险了,其实根本没往心里去。” “那不一样,那个是意气,”刘符把手收回来,神色认真,“这个是责任。” 刘景愣了一愣,然后也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在他这颗年轻的心中,到底有什么不一样了。 见状,刘符也不再多言,重新靠了回去,“我昨天吐血的事,没让景桓知道吧?” 刘景回过神来,“哦,丞相一直在外帐,里面一有动静就能听到,自然一早就知道了。当时他的反应特别奇怪,我也说不上来怪在哪里,反正从没见过他那样,估计也是被吓得不轻。”说到这儿,他又撇了撇嘴,到底还有几分不满,“让你出去巡营的是他,见你吐血吓坏了的也是他,也不知道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 “从前我伐魏的时候,孤军深入奇袭洛阳,大军和长安断了几天消息。”刘景正疑惑刘符怎么突然说起了以前的事,便听他顿了顿又道:“回来之后相府的管事和我说,那几日景桓吃什么吐什么,连点药汁都送不进去。” 刘景神色一动,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想了想,片刻后垂下眼睛低声道:“这样的话,那他……他还让你带着病去巡营……” “我有犯浑的时候,咱们丞相可没有。‘责任’这两个字,他可是比我清楚得多。”刘符一笑,笑过后又摇摇头,“你去把他唤来,对了,再去找一下太医。哎,我就怕景桓思虑过重,身体撑不住……下次再有这样的事,千万要记得瞒他。” 刘景本来已经走到门口,闻言转过身来狠狠道:“没有下次了!” ------ 丞相:忽然手足酸软,天旋地转,如坠冰窟,智商清零,大脑一片空白…… 然鹅,李太医一来,一切都不一样了!丞相竟不药而愈! 看来李太医才是他雍的灵魂人物! 第71章 王晟刚一进来,刘符就紧紧盯着他,视线随着他一直移到床边,直到王晟给他掖了掖被子,“王上好些了?” “嗨,我身体好,能有什么事。”刘符忙把王晟刚掖好的被子掀开,又往腿那边推了推,“别……这大热天的,盖这么厚一床被子就够折磨人的了,让我透透气。” “臣刚赶来的时候,王上盖两床这样的被子,还冻得直哆嗦。”王晟露出抹笑意来,“现在怕热了也好。” 谁知刘符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古怪,“景桓,你……”他想说让王晟还是别笑的好,顿了顿,到底还是无法出口。从前他觉得王晟笑起来更好看,而且最重要的是,让他有种这会儿不会挨骂的安全感。但这时候,在眼前这张本来就让人看不过眼的脸上,又现出一抹苍白干瘪的笑容,实在是让人浑身都不舒服起来。刘符看得胸口发堵,既然说不出口,只好自己稍稍错开眼睛,将视线落在别处,不去看王晟的脸。 王晟却不自知,疑惑道:“王上,怎么了?” “没什么。”刘符摇了摇头,想着王晟那副藏不住的憔悴脸色,心里暗自盘算,要是王晟也病倒了,究竟是从洛阳调秦恭过来,还是退兵更好。上党拿不下来,这一次出征就相当于劳而无功,但洛阳没有秦恭镇守,齐国可能要乘机有所动作,何况现在襄阳局势未明,洛阳好歹能充作缓冲,他也不敢把秦恭从那里调走。怎么想,除了王晟继续领兵夺下上党之外,其余都是下策。想到这儿,刘符关心道:“景桓,最近饮食如何?身体还好吗?” “臣以为王上会先关心军务。” 刘符笑,“如今丞相总摄国事,关心丞相就是关心军务了。” “臣一切都好。”王晟一句话轻巧带过,正色道:“有将军提议,要王上暂且退回壶关休养,王上意下如何?” 刘符摇摇头,“大军在前线的消息传回壶关要几个时辰,我就留在军中,除了上党,哪儿也不去。” “臣也以为王上眼下不宜再受车马颠簸。”王晟顿了顿,“臣在洛阳时,曾从秦将军处学来一布阵之法,中军之外,四面方位各有一大营,大营外復有小营,如此向外铺展,其间曲折勾连,即便敌军以骑兵强弩突入,也难触及中军。臣将其稍作变化,以为扎营之法,王上现下正在中军之内,料来当可保无恙。” “哦?”刘符来了兴致,在床上动了动,“早听说敬仁长于布阵,还没来得及向他讨教,倒被你捷足先登了。这阵法是什么样的?快,和我细讲讲。” 第167页 王晟早料到他有此问,闻言便从袖口中拿出一捲纸来,“臣已将此阵画在图上,王上闲时不妨看看。” 刘符知他是想给自己解闷,拿到了图,反而不着急看,顺手放在床边,露出一口白牙,看着王晟笑嘻嘻道:“景桓把我照顾得真仔细啊。” “此为人臣之分。” 见王晟的回应十分冷淡,刘符不禁有些挫败,但他也不太放在心上,又问:“最近赵军来骂阵的好像少了?” 说起这个,王晟微微笑了一下,“臣让人备了裹上油的火箭,只要赵军靠近,军士就从箭楼射击,几次后来骂阵的自然就少了。” 刘符不大认同地皱起眉,“如今赵国被我们赶到了上党城下,又与梁国结盟,有梁国在南牵制,必定避免与我正面决战,我军若是一直找不到战机,便会不得已而退兵。有人来骂阵,后面自然就有伏兵,但于我也正是作战之机,景桓何不开门迎敌?” “王上尚在中军,”王晟看着刘符的眼睛,“臣岂敢弄险?” 刘符微微张开嘴,半晌没说话。他想,王晟一定不知道他自己这时候看向他的神情是什么样的,不论怎么看,这都绝不是所谓的“人臣”看向他的君王时的神色。刘符被他这样看着,心里像是被什么软塌塌的东西给裹住了,一瞬间就好像忽然开窍了似的,他从前从来都不会觉得不对劲,这会儿却一下子把以往每一次王晟用这样的眼神看向他时的场景全都串起来了——原来并非没露过端倪,只是他心太粗,从来没注意到过。可能王晟也是深知他这一点,所以虽然口中是一套说辞,但那双眼睛里的东西,从来没有藏得太好。 但这个时候,就仿佛一道闪电噼将下来,一霎时将他心底照得透亮,刘符一下子明白过来,什么“人臣之分”,都是煳弄他的鬼话罢了。 刘符心跳得快了些,两颊因为激动而微微充血——对于还在病中的他,这有点过于刺激了。他握住王晟的手,却并不出声,现在的时机不好,他要再等等,等军情缓和些再与王晟细究,但要让他松开手,那也是决计不肯的。王晟被他拉得靠近了些,见刘符脸色发红,想起昨日巡营时也是如此,回来就吐了血,不由得担忧道:“王上可是急着要出兵?破赵非几日之功,王上稍安,两月之内,臣必取上党。” “对,没错……”刘符垂下眼睛,红着脸嘟囔道:“是急不得……” 大概在昨天被吓怕了,王晟这时还是不大放心,“紧要军务,臣定每日报与王上知晓。但还望王上莫要为此劳心,且安心养病,其余一切有臣。” 刘符把这些都当情话听了,等王晟说完,拉着他的手,抬起头道:“我自然是放心的。我这伤每天都见好,景桓也不要担心我。” 王晟怔愣一下,却不答话,反而垂下了眼睛。刘符看不到他的眼神,只能看到那两片短而密的眼睫轻轻抖了抖,然后才听王晟轻声道:“王上,昨日……” “昨什么日啊!”刘符将他的手握得紧了些,嚷嚷着故意打断道:“今天都快到吃午饭的时候了,还说什么昨日不昨日的呢!对了景桓,今天在我这儿吃吧,省得你背着我偷偷不吃饭,咱大雍虽然不富裕,但也不差你这口粮食……” 赵营中,石威两手拄着剑,颓然地坐在正首,陈潜站在他身侧,下面站着两排将军,一个个都不说话,站得像两排木桩。 “都说说,可有什么破敌良策?” 众人互相看了几眼,一人拱手道:“全凭王上决断。” 赵王一拍桌案,“我要是有办法,还问你们吗!” 那人告了声罪,默默退了回去。众将互相瞧瞧,谁也说不出句话来。 刘符重伤,原本对他们而言是反攻的绝佳时机,却没想到竟然一直拖到现在都没找到机会。这些日子,他们把能试的办法都试了,从诈败到劫营,从激将再到拿粮草做诱饵,雍军都不中计。哪怕他们能从肚子里掏出再多的计策来,那也总得有见底的时候吧。 赵王重重嘆了口气。接到王晟掌兵的情报,最一开始他还不以为意,以此人在赵国时的那番迂阔之言,便能知道他不过是个纸上谈兵的书呆子。和王晟交手过几次后他就发现,这位雍国的丞相打起仗来果然处处循规蹈矩,一举一动都好像是从兵法中照搬出来的。他原以为破之极易,却没料到就是这“循规蹈矩”,让他有苦也说不出。 刚一开始的时候,他每日派人到雍军营前叫阵,按说像刘符这样一个正值血气方刚的毛头小子,只要人还活着,就不可能忍得下来。但也不知道他小子是死透了还是当真是只千年的王八修成的精,雍军大营居然静悄悄的毫无反应,后来干脆朝他们射起了火箭。叫阵不成,他又几次派军去突袭雍军大营,无奈雍军的营盘似乎处处都长得一样,不要说突入中军,他们甚至连刘符的所在都找不到。赵王虽然探听到刘符伤重的消息,无奈他所在的中军被护得如同铁桶一般,他围着雍营打马走了好几圈,到最后也只能急得干瞪眼,怎么来的,又怎么回去了。 至于设下的其他计策,同样没有奏效的。他们原本用计重创了刘符,折了雍军的锐气,以为之后的仗就好打了,却没想到雍军又换上来一个完全油盐不进的主。赵王有时候就在想,现在反倒还不如和刘符对阵那时候呢,刘符攻势虽厉,却也不是毫无破绽,和刘符对阵时,就好比去用匕首接他的剑,虽则兇险,但没准就能等来一个机会近身给他来上一刀,虽说不一定致命,但总算有取胜之机;可是等换上了王晟之后,那就好比用拳头去打沙包,拳拳都打得到,沙包也能跟着晃晃,但又似乎没什么意义,对他而言可真是如鲠在喉。 第168页 赵王看向陈潜:“左相有什么办法?” 陈潜被点到名字,上前一步,苦笑了一下,“雍王用兵如神,然爱行险计,胜则大胜,败则大败;雍相行止皆合兵法,胜则胜矣,败则小败。此二人一者奸猾,一者谨慎,今日同掌一军,有大胜而无大败,又不能间——我王恕臣愚钝,臣实也别无他法。” 陈潜都说无可奈何,那就是真的没办法了,赵王揉了揉鼻樑,闷声道:“那就拖着吧。现在我们打不赢雍军,雍军也奈何不了我们,梁预一直在打襄阳,我看他们还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王上,”陈潜从袖中掏出一卷文书,“梁预刚发来的密信,说梁王已经危在旦夕,恐怕就这几日的功夫了,襄阳再攻不下,他最多三日便会退兵。” 赵王一拳砸在桌案上,“南人没一个靠得住的,鼠目寸光!拿下襄阳,不抵得上他十个建康?不就一把椅子,什么时候抢不行,再坚持几个月,襄阳还不是囊中之物,到时候他从南边打,我从北边打,雍国还能应付得过来?他这时候撤兵回国,还把不把与我大赵的盟约放在眼里了!” 赵王这话属于站着说话不腰疼,毕竟他已是赵王了,王位对他而言自然没什么特别的,但在梁预那里,梁王屁股底下的那把椅子还真比所有城池都重要。陈潜看向赵王:“我王有与梁断交之意?” 赵王大手一挥,“指望不上他们了。” 陈潜摇摇头,劝道:“如今我大赵正与梁预结好,若梁预果真夺了梁王之位,做了江南之主,梁必与我大赵结为与国,对二国而言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之事。所谓远交近攻,且如今雍国强,而我于南梁皆稍弱,当此之时,盟约绝不能作废,非但不能作废,我王还应当助梁预一臂之力。” 赵王拧起眉,“可中间隔着一个雍国,怎么助?” “若是要派兵,自然鞭长莫及,梁预也未必答应。”陈潜目光闪动,“夫上兵伐谋,其次伐交,我王只需修国书一封,待梁王一死,便向其世子施压,无论梁王世子作何反应,梁预必能感王上之意,承我大赵之情。” “好!”赵王点点头,“这封书信就由左相代劳了。当务之急还不是这个,既然南边的消息不好,咱们也得有所动作了。” 陈潜领了命,却不退回去,“臣以为,雍军远来,我军利在坚守不出。上党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我军只需坚守,待雍军自退,无须寻机与雍国大军决战。待日后盟约已成,可趁梁军在南面牵制雍国之时,发兵上党,收復周边城池,藉此辐射河东。” “吾弟之仇尚不得报,我自太原发兵十余万而来,你要我龟缩进上党,任雍军在我国土之内自来自去?” 见赵王不悦,陈潜的声音低了些,“王上何须争胜于一时?”雍人劳师远征,到了上党城下,尚且不急于交战,反而一副从容之态,反观他们,就在自家门口作战,怎么就沉不住气了? 可赵王气就气在别人都打到自家门口了——而且已经抢了几座房子扬长而去了,陈潜却还劝他躲进城里干看着,他和刘符不一样,他是爆竹成的精,决计咽不下这口气。但架不住陈潜的目光实在恳切,赵王缓缓站起来,阴沉着脸沉默片刻,终于道:“那就再试最后一次,不行就全军撤回上党!” ------ 我宣布,从今天开始,帝相从双向单箭头变成了双箭头,鼓掌! 王晟:我喜欢王上,我也知道王上喜欢我。 刘符:我喜欢景桓,我也知道景桓喜欢我,我还知道景桓知道我喜欢他,但是我知道景桓不知道我知道他喜欢我。 --- 我可真skr逻辑清晰的小机灵鬼! --- 刘符:奸猾??妈个鸡总算找出来黄鼠狼是谁编的了,你看城破之日我neng不死你!(突然变成了一个东北人) 第72章 刘符只着一件中衣坐在床边,很难得地看了会儿书,他出不去门,又不需操心军务,每天闲得没什么事做,只好找几本书来读。他毕竟不是真的二十岁,早就知道了读书对他这种人而言有多重要,虽说从来粗鄙的他对读书的喜爱还远达不到手不释卷的那种程度,但“昼讲武策、夜思经卷”这般,总还是要努努力做到的。 刘符一手举着一本《贞观政要》,另一只手捏着一本《论语》当扇子,悠闲地扇着风,过一会儿就翻一页,等扇得累了,就扔开《论语》,抓一把瓜子“咔哒、咔哒”的嗑——即便是在打仗的时候,大军在外有诸多不便,但作为一个病人,刘符想稍微吃点瓜子的要求还是很快就得到了满足。正读着,突然听到门口有动静,他于是抬起头看过去,见王晟正双手捧着一个碗走进来,刘符“呸”地吐出嘴里的瓜子皮,问道:“景桓,你手里拿着碗做什么?” 王晟将碗放在桌案上,刘符这才瞧见里面装的是满满一大碗的药,从黑漆漆的药汁上腾起阵阵白雾,那闻着十分熟悉的苦味逼得刘符不动声色地微微向后仰去。 怪不得要双手捧着,盛得这么满,一只手拿估计要洒出来。 王晟不答,反而道:“臣刚才见到李侍卫,正扒在帐外吐呢。” 第169页 刘符点点头,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李七昨天吃坏肚子了,那可能是现在还没太好,怎么,吐得严重吗?要不让李太医给他瞧瞧。” “李侍卫应该并无大碍。只是他刚刚吐出来的,”王晟看着刘符,脸上没有一丝笑,“似乎是本来要给王上喝的药。” 刘符倒吸一口凉气,脑子飞快地转了起来,他只顿了片刻,随即怒道:“我说我今天怎么没喝到药呢,原来是他小子给偷喝了!你说他怎么想的,给我的药还能治他的病吗?呵,真是的……” 王晟盯着他,也不说话,刘符在他堪称严厉的目光中住了嘴,随即缓缓地把手伸向药碗,重又咧开嘴笑道:“算了,不就差一碗药吗,我现在补上也不迟。” 王晟嘆了一口气,神色有些难过,“如此大事,王上岂能儿戏?” 刘符就不敢笑了,他利落地把勺子拿出来放在桌案上,抬起碗“咕嘟、咕嘟”,几口就将药喝干净了。喝完,他将碗放下,四下看看,直着被苦麻了的舌头,看着王晟半真半假地抱怨道:“哎,以前喝完了都有蜜饯,这次连点清水都不给喝了。” “王上还是多习惯一下这药的味道为好。”王晟说着,还是起身给刘符倒了一杯茶。 刘符接过茶举到嘴边,露出两只眼睛看着王晟。其实都不用看王晟的表情,听他的话音就知道,他每天让亲卫偷偷帮自己把药喝掉的事情已经被发现了。亲卫是他最信任之人,按说告密这种事情他们肯定是做不来的,即便被王晟抓到了现行,也绝不会轻易松口——这一点上刘符颇有自信。但王晟是何等聪明之人,估计见了今天李七吐药,就窥一斑而知全豹,把他的这点动作全给猜出来了。想到这儿,刘符知道装傻没用,于是笑道:“景桓你看,我这不都能自己坐起来了吗,没事还能下地走两步。每次太医请脉时你都在场,你也听到了,他还不是总说我恢復神速?”所以不喝药也是完全没关系的——最后这句刘符没说。 王晟却不为所动,“太医所开,皆是补血固气之良方,王上不饮,一旦气血有亏,到时悔之晚矣。王上正富于春秋,现下虽不觉异,久后恐为祸患,将奈天下何?王上若是嫌苦,臣叫人多备蜜饯就是,何苦糟蹋自身?” 刘符一怕被王晟劝,二怕被人激,这时候王晟双管齐下、左右夹攻,他果然招架不住,一时也忘了自己的百般不愿,忙摆了摆手,“嗨,我这么大的人了,还怕什么苦?之前只是嫌麻烦罢了,以后都按时喝。”刘符靠回床头,看着王晟笑道:“怎么样,如此丞相可满意了?” “臣不敢。”这时候的王晟不是那么好打趣的,只淡淡地回了他一句,随后又从袖子中拿出一封书信,“王上,赵国要与我决战了。” 刘符接过,一边展开一边低声道:“与我决战?那估计是梁衍要不行了……”他扫过一眼,然后递还给王晟,“那就和他打,咱们还怕他不成?要趁着梁衍死之前把赵军歼灭在上党城外,不然等他们进了城,就不好对付了。” “是。臣晚些就召集诸位将军共同商讨破敌之策。” 刘符重又坐起来,“这次我也去。” 王晟立刻反对,“何须劳烦王上?王上且在营中安心休养,臣留两万军士以为护卫。” “景桓,我并无他意,只是——”刘符盯着王晟,“你可有把握在赵军进城之前,让他们最多只剩下一半的人?” 王晟沉默片刻后道:“臣愚钝。虽可设计,不保万全。” “如此,就变成最棘手的攻城战了。”刘符摊了摊手,见王晟不语,怕他因此自责,忙接着道:“景桓,你用兵一向求稳,爱用正兵之威,鲜少出奇,赵人与你交手了几次,应当也摸清这点了。”刘符顿了一顿,随后凑近了些,神神秘秘地又道:“他们以为大军现在完全由你指挥,在一些细处就会放松防备,决计想不到我会出现在军中,如此正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见王晟面色仍然十分犹豫,刘符抓了一把瓜子在手上,又递给他一小把,试图贿赂王晟,“放心吧,没事。” “报!赵军骑兵攻击我军左翼!” “命左军迎敌,截住赵军。”王晟下令后,旗手于中军打起红旗,朝着东面摇动三次。 刘符坐在车上看着战局,难得地没有插话,只是趁着王晟不注意,时不时地把套在身上的一件墨色大氅掀开一个角透透风。身边这些人生怕他受风,却不丝毫不担心他给捂得中暑,硬要他披着件大氅出来,他坚持问过李太医,太医回答说可穿也可不穿,但这些人听话只听一半,竟然把他刚脱下来一半的大氅又生生地按回了身上。 谁热谁知道。入了伏的天,捂着一条大氅,还是黑色的,合适吗? “王上若是身体不适,臣命人护送王上暂且回营休息。”刘符刚嘆了口气,王晟便立刻靠近关切道,显然是一直注意着他这边的情况。 刘符摆了摆手,示意不用,随即重又看向战局。他几乎从来不会像现在这样坐镇中军,看着下面的将军们带兵冲杀,平日里他都是二话不说提枪就上,他手里这把枪指到哪,雍军就打到哪。这时他上不了马,只得坐在督军的战车上,位置比往日高了许多,底下的情形倒是几乎一目了然。刘符这时候才明白了一点,有些人就喜欢坐镇中军、指挥四方,从不亲自下场拼杀,不是没有原因的。 第170页 战场上一时难分胜负,刘符看得手痒痒,索性向后靠了靠,转而看着一旁的王晟在不住地接报和下令,左翼、右翼、后军、前军……军报雪片般地纷至沓来,他却丝毫不见忙乱,反而趣舍罔滞,应对自如,军令如流水般不断向四面而去。按说能统兵打仗的大将有一个算一个,个个都能如此,但刘符就是看着他不一样。 王晟一向不出中军,身上也从不着介冑,仿佛他不是来打仗的一样,被他那一贯令人望而生畏的谨重所掩盖的一点傲气,也就只有在这时候能让人见出几分端倪。今天他也只着了一件深色常服,戴一只小冠束髮,初至赵营时还合身的衣服鼓起了几道松松垮垮的褶皱,正随着他的每一下动作而不厌其烦地皱起復又展平。 刘符盯着王晟瘦削的嵴背,心想,他竟然差一点就把整个国家都压在这上面。在他身后,就凭这样单薄的两只肩膀,如何扛得起大雍这么大、这么沉的一片天? 刘符站起来,挪着脚步缓缓走上前去,边走边道:“行了景桓,你去歇一会儿吧,换我来。” 王晟闻言回头,见刘符自己起了身走过来,神色微微一惊,转身就要来扶,结果刚迈出一步,还不等脚下落地,身子就先晃了晃。趁他晃的功夫,刘符已走到跟前,王晟站在原地道:“何须劳烦王上?臣一人便可,还请王上去车后稍歇。” 刘符撇着嘴,毫不留情地拆穿了他,“我虽然受伤,倒还不至于需要扶着车轼才能站直。” 王晟犹豫了下,按在车轼上的两手到底还是没松开,只是尽量将后背挺直了些,身子却还是微微向前弓着。即便如此,他仍是没有动,坚持道:“请王上自惜身体。” 刘符指着他胸口,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该做新衣了,领口都大这么多了。”王晟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等他再抬头时,刘符已截住了旗手,“传令,让后将军赶去左军,赵国的右翼坚持不住了。” “王上!”王晟扯住刘符的袖子,看样子是真的急了。刘符握住他的手,笑道:“我在那坐着,看得心都痒痒了。再说了,我来可不是观战来的。看——赵军顶不住了!” 开战时,赵军先发制人,其右翼对雍军军阵最先发起冲击,但被雍军挡了下来,始终不能突入中军,于是便陷进了雍军的军阵中,难以拔出。朱成再去驰援左军,这一边的赵军便顶不住了,缓缓向后退去。 这路向后一退,赵国的大军便也跟着后撤,后撤时马步混杂、前后践踏,渐渐露出败相来。 刘符倚靠在车轼上,拿拇指摩挲着两边的髭鬍,“景桓不下令追击么?” 王晟目力不佳,微微眯起眼睛仔细地看了一阵,转头看向刘符,“兵法云,见其虚则进,见其实则退。赵军佯退,若贸然追击,正堕入其诱敌之计。” 刘符靠近了一些,又追问道:“如此,何为虚、何为实?” 王晟不假思索,“辞强而进驱者为虚,半进而半退者为实。赵军乍前乍却,而旗帜不乱,故知其为诈败。” 刘符笑了,捏了捏正握着的王晟的手,其实他只是顺手表达一下赞赏之意,王晟却垂下眼睛看向了别处。刘符也没放在心上,指着正不断后撤的赵军道:“赵军诈败,必要设伏。赵军总共不足十五万人,方才与我对峙的便有十万之数,又要预留伏兵,此次必定是倾巢而出,后营空虚。” 他松开王晟,唤来将领一一下令,“右将军听令!你率三万人去袭赵营,若遇赵军屯粮之所,能抢便抢,抢不完的就烧了,一个谷壳也不给赵军留。” “左将军听令!你率四万人为前军,在前追击赵军,要紧跟其后,鼓譟进军,多设旌旗,以虚张声势,叫赵军以为你所部为我军主力。” “后将军听令!你率余部,从侧远缀于左将军部后,勿使赵人发现行踪,若遇赵军伏兵杀出,待其将前军的四万人全部围住后,再与前军前后夹攻。赵军若逃散,急追其后,以惊其心。” “赵军设伏不成,反遭埋伏,必向营寨溃退,”刘符将视线重又落在右将军刘豪身上,“你毁去赵营之后,可于沿路设伏,伏击溃逃的赵军。若赵人众多,无须死战,只需稍阻其势,待后将军兵至,便一齐掩杀。” “赵军见营寨已毁,必往上党逃窜。左将军,赵军若后撤,你无须去追,速去上党外设下埋伏。但凡跑到此处的赵军,非是惊弓之鸟,亦是强弩之末,若是走脱了一个,我唯你是问!” 刘景勐地一挺胸,“是!” 刘符掀开大氅,两手叉在腰上,明目张胆地将大氅挡在胳膊后面,用一个帅气的姿势散去一身的滚滚热气,高声道:“出兵!” 第73章 “来,景桓,”待众将皆领命而去,刘符朝王晟伸出手,见他仍愣在那,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于是二话不说地拉过他的手,“行啦,别偷师学艺了,这是天生的,我打娘胎里就会兵法了,你能学来么?现在就让他们去打,咱们回去歇着,哎,我总算也享受一把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感觉。” 他这一番安排环环相扣,引得王晟出神许久,全想通后却也觉刘符的用兵之道的确不可复制。王晟跟着他一起慢慢地向车后走,尽量将脚下的每一步都踏实,闻言笑道:“不知王上如何那般早就通晓兵法了?” 第171页 刘符就是随口一说,以为王晟听过就算了,万没想到他还会故意追问,只得道:“瞧你说的,娘胎里的事儿谁还记得了。” 王晟笑笑,也没再说什么。反而是刘符盯着他又道:“景桓,我瞧着你衣服大了,该做新的了。” 他不一会儿的功夫就连说了两遍,王晟如何能不明白其中之意,“王上无需担忧,臣确是瘦了些,不过也并无大碍。” “怕是瘦下去容易,胖回来难。”刘符嘟囔着,坐下来,卸了力靠在后边,舒服地唿出一口气,随后在一旁拍了拍。 王晟闻言脸上露出笑来,是每次他看向刘符时都不由自主露出的那种微笑。他告罪后在刘符身侧坐好,“等王上安心养好了伤,臣到时自然就胖回来了。” 他此言原为劝勉,并无他意,却似乎超出了君臣的界限,刘符闻言忽地转过脸来,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低声道:“景桓……” 王晟心中一跳,忙垂下眼去,脸上的笑意也霎时收了。他不知想了什么,抢在刘符再开口前先道:“王上恕臣方才逾越。” 刘符愣住了,憋了好久,才从胸口中往外挤出了一声,“嗯”。 等回到营地,刘符又重新精神抖擞了起来,吩咐人准备饭食,摆好桌案,在全军将领们都在辛苦厮杀时,他和王晟两个人先偷偷开饭了。 刘符一筷子插进面前那只清炖全鸡的肚子里,挖出一大块热气腾腾的肉来,举起来一边晾着一边问王晟道:“景桓平日从不带兵,此次掌军一月,不妨说说,我大雍军容如何?” 王晟面前也摆着同样的菜,他却握着筷子并不动作,闻言答道:“百战之师,自然锐不可当。” 刘符一哂,并不急着插话,自顾自地把筷子里夹着的一整块鸡肉全都放进嘴里,嚼了几下后果然又听王晟道:“只是,锐气之于三军,譬如勇力之于匹夫,不可无亦不可恃。若恃勇轻进,虽有万夫不当之勇,破其阵亦如破竹。” 王晟话音落地,抬眼看向刘符,刘符却半晌不语——失策了,刚才那块鸡肉有点大,他还得再嚼一会儿才能咽下去,本拟王晟要做长篇大论,却没想到这么几句之后便说完了。于是王晟看着刘符,刘符也勉强维持着淡然的神色,一声不吭地回视着他,整个人颇为尴尬地一动不动,只有两腮一下一下、迅速地鼓起又落下。 王晟看着他,神色微动了一阵,到底还是没忍住,两眼一弯,笑了出来。 和平时带着几分矜持的微笑不同,他这一笑,就好像把从未剖白的那颗心整个翻出来摊在阳光底下晒了晒似的。刘符头一次听王晟笑出声来,不禁愣了愣。只可惜自从上次的灵光一现之后,他在这方面的头脑就重又恢復了往常,这时破天荒地听见王晟的笑声,全当他是在狠狠地嘲笑自己,刘符颇为不满地摆了摆手,将头扭到另一侧,上下牙咬得像剁肉一般。 他感到自尊心一阵剧痛——要不是笑的人是王晟,他可是要发火的。 王晟嘴角仍勾着,眼神中却渐渐褪去了笑意。他看着刘符,既从心底里生出欢喜,也从心底里生出难过来。他难过自己既不是常人,又到底做不成圣人,勉强收拾妥帖的面皮下,藏着几千只手在心口里抓。到头来,他也只有像现在这样,死死按着怀里的这个口袋,生怕里面的东西露出一丁点来。只是…… 五年了,世上哪有那么结实的口袋呢? 刘符喉头一动,总算咽了下去,神色平静地转回脸来,先咳了一声才道:“既如此,三军当何以恃?” 王晟回过神,腹痛得厉害起来。这痛于他原也无甚稀奇,从今天早晨、从一天前、从一个月前他在洛阳接到急报时,便早就开始了,也就是当着刘符的面,才变得难忍起来。他定了定神,将手中的筷子捏紧了些,尽量不教自己的声音露出异样,回答道:“三军所恃,唯有一样——法。” 刘符点点头,又把筷子伸向鸡肉,“嗯,是你说出来的话。”他这次只夹起了一小块,放进嘴里之前忽然想起什么,又问:“那景桓以为,何为治军之法?” 王晟看着刘符,面上没有一丝异色,那因为过分消瘦而显得有几分冷峻的轮廓甚至还稍稍柔和了些,“治军之道,不同于治国。治国当宽之以仁,治军则需威之以法,威者,耳威以声,目威以容,心威以刑。夫治军,过轻而罚重,需先明法度,以教习士卒,使心习刑罚之严,触之即死;明爵赏之利,使人各争先,而后可战。” 他如同平日一般侃侃而谈,只是声音有些低沉,像是秋天里落满叶子的水在缓缓流动,“世之治军之法不同,故军有三等。军之下者,聚以利、争以气,进时一唿而百应,退时一溃而千里;军之中者,耳辨金鼓之声,目识五旗之色,旌旗耀日,志强轻虏;军之上者——”王晟一笑,“王上亦知。” 刘符这次总算赶在他说完之前咽下去了,接道:“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 王晟颔首,“军之至强者,刚柔并济。” 刘符凑近一些,笑着问他:“那——依你看,我大雍的军队,是哪一等的?” 第172页 “王上若再无高望堡之事,当为军之上者。” 刘符脸一红,一下子离他远远的,“景桓,你又来!” 王晟从案上拾起茶杯喝了一口。 “罢了罢了。”刘符用力摆了摆手,像是要把这个话题挥开,犹豫道:“你方才所言,治军过轻罚重。但我曾闻:网密则水无大鱼,法密则国无全民。军法本就严密,若再辅以重刑,岂非绝民之法?” “此即为《尚书》所云,刑期于无刑。”王晟看向刘符,从他的眼神中刘符读出来自己迄今还未通读下来这本书的事情已被看穿了,“刑罚若严,则人不犯法;人不犯法,则刑罚虽峻,不加于身。” “况军法严整,士卒习之,则明进退、重是非、知仁义,不为法戮;能死命、战必胜、攻必取,不为敌杀。此护民之道,如何能是绝民之法?” 刘符点点头,“每与景桓论事,都胜过数月闷头读书。” 他是真心实意地拍了句马屁,但王晟似乎理解偏了,“王上读书切不可朝夕懈怠。” “自然、那是自然……”刘符哭笑不得,“那本《贞观政要》,我都快读完了。”他看着王晟案上的菜一口没动,招唿道:“景桓,你也别光顾着讲,吃点东西啊。要是菜不合胃口,想吃什么,让他们给你重新做。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待这一仗打完,好歹能稍稍轻松些。” 王晟没有胃口,不论什么菜,对他而言都是一样的,但闻言却也从鸡肚子上拆下来一块肉放进嘴里,细细地嚼了起来。胃里有了东西,疼痛好像也落在了实处,虚怠的脾胃得了力气,包裹着那一小块鸡肉在腹中绞作一团。他面色分毫未变,本想放下筷子,却见刘符在一旁神色关切地盯着自己瞧,于是对他笑笑,又继续吃了起来。 刘符见王晟虽然吃得很慢,但总算是胃口尚佳,于是放下心来,这才重新动筷。吃了一阵,刘符忽然问:“若是如方才所说,我朝中可有能治上军之才?” 王晟抬袖擦了擦汗,“依臣看来,独前将军可担此任。” 刘符也吃出了一身的汗,有心想把前襟扯开一些,但看了看王晟,到底没敢造次。听闻此言,他心里有些郁郁,从前跟随他一同起兵的人里,难道就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吗? 王晟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和他细论道:“凡为将者,必有所长,亦必有所短,需先察而后任。以臣看来,后将军气凌三军,力盖万夫,争胜决前,可为勐将,然穷于奇变,昧于决机,不可专任。” 刘符点点头,便听王晟又道:“右将军善固疆场,进退有据,忠不惧死,可以守成,而不可以进驱略地。” 刘符放下筷子认真听着,忽然嘿嘿一笑,“那我呢?” 期待的夸奖没听着,反而听王晟肃然道:“众将之才,在于将人。王上之略,当在将将,岂可于众将之间共论短长?” 刘符心中一凛,拿起案上的杯子,对着他笑道:“是我此言轻佻了,景桓说的是。来,这杯算我赔罪。” 王晟也两手托起杯子,二人以茶代酒,对饮了一杯。饮罢,王晟放下杯子道:“王上,臣请更衣。” 刘符摆摆手,“景桓自去便是。不过——”他指着自己面前空空如也的小石锅,又看了看王晟案上的大半只鸡,“等你回来,可能就没得吃了。” 王晟笑笑,并不答话,两手扶住桌案,刚刚站起一点,忽然跌了回去。他这一跌,不是跌回座位里,而是半个身子都倒在了桌案上,碗筷被撞得翻落下去,哗啦啦地炸开一串脆响,这响动引得帐外守着的李七提高了声音道:“王上?” 刘符没空理他,他这一瞬间完全忘了自己还是有伤在身之人,三两下就站起来跑到王晟边上,“景桓,怎么了?烫没烫着?” 王晟摇摇头,撑着桌沿重新坐起来,对着刘符歉然道:“臣失礼了。方才手上有水,不意……滑了一下。” 他说话时身体不住地抖着,声音也向上飘去,刘符哪怕是仍坐在远处,这时也该察觉出不对来了,何况他现在就在王晟旁边,王晟转脸看向他时,那脸色骇得他差点没急退一步。这时候的王晟在他眼里,就好比一只用碎成指甲大小的碎瓷片重新拼出来的花瓶,直看得人心惊肉跳,生怕用手指头轻轻一戳就要散架。他不敢碰王晟身上别的地方,只有用力握住他的手,“是不是腹痛犯了?” 王晟看了刘符半晌,终于抬起另一只手按在胃上,缓缓点了点头。他胃里一阵紧过一阵,胸腹翻涌,只想着快点出去,但这时候能坐住已经十分勉强,想走出帐外自然绝无可能。刘符见此,先对外面喊了一声,“请太医过来!”随后转向王晟,“景桓,你自己按一下中脘,在脐中上四寸,太医说过按这里有效。啊,还有脐旁两寸的天枢,两边都有……”两年前找李太医学过的东西,这时候他还记得十分清楚,是真的上了心。见王晟只看着他,却不动作,刘符也顾不上担心此举冒犯,一把拉开他的手,自己在他腰上摸了一阵,先找到中脘的位置按了下去。 他没敢使多大的力气,只是轻轻按了按,王晟却浑身一颤,拂开他的手,将头转向另一面,弓身吐了起来。王晟冷汗淋漓,一面吐着,一面折着身子不住地向下跌。他怕让刘符听见,忍着疼用全部的心神压抑着,不让一点声音从喉咙里溢出来,只有两肩无声地耸动。 第173页 刘符见自己只按了一下,就让王晟吐了半天,以为是自己害的,既心疼且羞愧,眼看着王晟坐都坐不住了,忙伸出一只手从前面环过他,让他能借几分力气,另一只手在后面一下下地捋着他的背。那一条细细的嵴骨高高地凸着,像是突出的山嵴,硌得他手心发疼。 他心头酸得发颤,看着王晟的嵴背,有那么一刻,几乎想就这么抱住他,把他整个人圈在怀里,但到底还是忍住了。 王晟吐了不多时,胃里的那点东西就呕空了,胸腹间的翻绞却不能立止,口中仍断断续续地吐出些清水混着胆汁。刘符看得心惊,他还从未亲眼见过王晟如此,怕他再这么吐下去,一会儿再把胃翻出来,于是轻声劝道:“景桓,忍忍吧,别吐了。” 王晟本就不愿在刘符面前如此,这时听他如此说,更觉难堪,闻言死死咬住牙,当真不再吐了,只有胸腹不住地起伏着,显然仍是不适。他取过案上的方巾,覆在吐出的秽物上,也不看刘符,只是恍惚地忍耐着,等终于能开口了,才按着胃颤声道:“臣……失礼了……” 他吐哑了嗓子,发出来的声音让刘符听着只觉自己的喉咙仿佛也正被火烧着似的,他扶着王晟的肩膀,餵他喝了些水,涩然道:“什么失礼不失礼……景桓,你怎么样?我……我看着心里发慌……” 王晟心里一颤,转头看向刘符,视线扫过他的下巴、嘴唇、髭鬍、鼻樑,最后落在那双眼睛上。他定定地看了一阵,神情渐渐变了,像一滴墨在水中盪开。就在此时,他不想再去说那一句从始至终一成不变的“臣无碍”了,漫无边际的病痛到底消磨了他的心智,他像着了魔一般,看着近在咫尺的刘符想,哪怕——哪怕就是一小会儿也很好。 他的口袋松了。 “王上……”王晟松开按在胃上的手,慢慢地朝着刘符伸了过去,带着几分释然,露出苍白的笑意,对着他轻轻道:“臣坐不住了。” 刘符见王晟摇摇晃晃地朝着自己倒过来,忙伸手接住他,避开伤口让他靠在右肩上。他扶着王晟的肩膀,看着就像是把他抱在怀里一般,“那你先靠着我歇一会儿,等太医来了,再让他们扶你到床上去。” 王晟闭上眼睛,点了点头,“好。” ------ 万万没想到,坐在雍国外廷权力顶端宝座上的男人,他,居然是个花瓶!而且还投怀送抱以媚上!真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啧啧啧啧! 第74章 赵国经此一战,元气大伤,再难与雍军正面抗衡,只得龟缩进上党,坚守不出。这一战,摧毁了赵国最后的精锐,从此赵国便如同一只被拔了牙的老虎,彻底转向守势——而一个只守不攻的国家,註定是无法长久的。 是夜,刘符在营中大摆庆功宴,以犒赏诸将。 “痛快哇!这仗打得真痛快!前一阵可憋死我了。”朱成把酒杯举过头顶,底朝下地翻了过来:“王上,这么痛快,还不给点酒喝?就给喝这淡出个鸟的茶……” 刘符指着他哈哈大笑,“老朱,你可真行,知道这是什么茶吗?”他这一笑,牵动了左肋的伤口,疼得一个激灵,刘符抬手按住伤处,却丝毫不减兴致,“你忘了咱们是怎么拿下长子城的了?还喝酒,真把赵人当傻子了不成?” “就是,”刘豪捧着茶附和道:“等大军进了上党,王上能差了你的酒?就怕你到时候喝得让人给横着抬回长安!”说完,他转身朝向众人,“哎各位,我听说当时何武献城的时候,从洛阳宫里挖出来好几坛前朝的……那叫什么来着……啊!秋露白!对,那酒,可真是有年头了……我估计到时候打进上党,王上也不可能捨不得那几坛酒,对吧?” “对!” “那肯定的啊!” 众人纷纷起闹,刘符摸摸鬍子,端着表情看了一圈,“你们不用激我……想喝?” 众人都道:“想喝!” “行!”刘符一笑,将杯子拍在桌案上,“我让他们现在就从长安送过来,此酒送到之日,就是我大军拿下上党之时,到时候有几坛开几坛,一滴也不留!” “等等啊——”朱成抬起一只手,“这秋露白,是个什么酒?” 刘景站起来,“这个我知道!我听着这名字有趣,在洛阳时特意问过。大家听我说,此酒酿造极为不易,要先取一只浅盘,置于一处碧草茂盛、丛叶倒垂的噼立崖壁之下,待夜里露浓,自叶间汇集,露水垂下,落于盘中。第二日需得于天明之前取回浅盘,取此夜露酿成为酒,据说酽白甘香,色纯味洌——此便为秋露白。” “这什么玩意,露水才多一点,这能酿出个啥子来,还没等喝到呢,人先急死了,扯那么多虚头巴脑的有什么用……”朱成眉毛皱成一团,嚷嚷道:“要我说,还不如喝烧刀子呢!呵,那可真像是吞了刀子一样……喝完烧刀子,再喝别的全都没味儿,都太淡。” “我说老朱,让你喝这个秋露白,可真是糟蹋了。”刘豪指着瞅着朱成嘆了口气,“有个词正好就是说你的,那词什么来着?就把仙鹤宰了吃的那个……” 第174页 刘豪卡住了,转向众人求救,众人俱都面面相觑,过了好半天才听赵援说:“焚琴煮鹤?” “哎哎哎,好像就是这个!焚琴煮鹤!” 众人闹笑,朱成又在人群之中扯着脖子嚷嚷起来,满座大将一时间闹作一团。他们就是有这种本事,能把茶喝出酒宴一般的热闹。刘符没跟着掺和,在一旁看着他们,心里既快活,又觉得有些不忍直视—— 他手底下这些人,怎么都这么没有文化啊? 刘符拍拍桌子,引得众人看向他,“我说你们平时也多读读书吧,你看这一个个的……你——”他站起来,走到朱成面前,拿指头照着他肩膀狠戳了两下,“大老粗!” “你,”他又走到刘豪面前,倒是没拿指头戳他,“也是大老粗。” “我看当年宋太祖使武臣尽读书,以通治道,咱们也得这么搞搞。我现在每天都读书,你们谁也别落下。我看,就从《孙子兵法》开始,孙子十三篇,咱们每三天就考一篇,谁要是背不下来,嘿嘿……” 见刘符笑得十分阴险,众人一时都不敢说话,最后还是朱成先开了口,“王上,咱这半辈子也没读过什么书,更别说背什么东西了,你这……这不难为人呢吗……” 刘符走到他面前,和他肩贴着肩,压低了声音,“老朱啊,咱们俩可是过命的交情,高望堡那时候,要不是你救我,我早就死在石威手里了。每次我一临危难,你都二话不说沖在前头,别看你姓朱我姓刘,我心里早把你当兄弟了。现在我想让大家读书,就这事儿,”刘符嘆了口气,神情十分苦恼,“你老朱就不能帮我牵这个头吗?” 朱成被他唬的晕头转向,心口一热,当即就应了下来,“他娘的,不就是背他一本书吗!死且不怕,还怕这个?” 刘符拍拍他肩膀,脸色转忧为喜只用了一瞬,“行,回去我再和丞相细细讨论此事。读什么书、怎么考、谁来考,到时候都得有个说法。” 四面响起哀嚎之声,刘豪问:“说起来,丞相呢?” “对啊,今天庆功宴,怎么没见丞相来?” 估计要是平日,王晟不在场,这些个将领也不会问起他。现在他到底是统过军、打过仗了,在军中有了根基,像是刘豪朱成一般的功臣宿将,知道了他不是个迂阔文人,对他也收起了轻视。 “难得你们有心,”刘符点点头,“丞相累了,歇着呢。” 有人小声问:“那他什么时候歇好啊?” 刘符一笑,戳穿他道:“放心,跑不了你们!”他摆了摆手,“今晚回去就都想想办法,能借的借,能买的买,能抄的抄,三天后可就考第一篇了。到时候谁背不下来,先拉过去在全军面前走一遍,其余惩罚再定。行了,都散了吧,我去看看丞相歇好了没。” 刘符打了胜仗,人也精神了不少,一瞬间身上的伤就好了一半。他走回帐中,见王晟已经醒了,正半卧在床上,不知道在看些什么,帐中的烛火在他周围晕出一圈暖黄色的光,让刘符的心一下子静了下来。他脚下顿了一顿,随即走上前去把那东西从王晟手里抽走,不满道:“怎么不好好歇着?有什么不能明日再看的……还疼不疼了?” “多谢王上,臣无碍了。”王晟果然摇摇头,如是道。他虽未恢復身体,却已恢復了自制,再不会像之前那样,明知道再往前是万丈深渊,却还被那一股子痴妄牵着走。他看向刘符手里那份奏摺,神色妥帖地道:“王上,此为长安现在的户籍概况,具体还需待臣回长安后再呈于王上。去年与今年两年所收缴的大户勛贵的土地,仅在长安一带,便安置下三万余流民,若放之于全国,使游户自实,得田自给,必能益民广众。” “此外,”王晟又从身侧拿来一份奏表,“洛水原本的水门已修好,又另筑了一十二个,现已完工。几条分流水道也已通水,既可拓宽河面,又能灌溉沿岸农田。臣前阵在洛阳时,发流民挖掘淤泥,既为稍缓洛水淤积之势,也为使其人有自生之道。此非长久之计,还需开放山泽、开垦荒田以置之。治水情形并一应钱款,臣已详述于其中,原先的魏王林苑,臣以为当归还于百姓,大户有占山护泽者,也需慢慢计较。” “好。”刘符自然答应,有了户口才有兵源,百姓安居才有赋税,利民之政,长远地看,往往也是利国之政。他坐在床边,“景桓忧勤万机,夙夜匪懈,哎——真教我且喜且忧。” 王晟微笑道:“臣任重才轻,蒙王上错爱,见重于朝,委以大任,自然朝夕不敢懈怠。” “行了,这话我听着别扭。”刘符的视线在王晟脸上细细地扫过,“景桓,你真是瘦了,是不是吃不下东西很久了?” 王晟果然又摇了摇头,“王上勿忧,臣只这几日精神不振,待今日歇息过后,料来明日就好了。” 刘符一向信任王晟,但这话倒实在是不知该不该信,只得问:“那今日服过药没有?” 王晟犹豫了一阵,见他如此,刘符哪还有不明白的,转过头去,“李九,把丞相的药拿上来。” 第175页 “王上……”王晟按住他的手,苦笑道:“臣实在是喝不下。” 李九立刻便端来了药,看来是一直在旁温着,就等刘符发话了。刘符接过,舀了一勺递到王晟嘴边,“没事,一勺一勺慢慢地来,能喝多少就算多少。哪怕是只喝下去一口,不也比一点都没喝强么。” 王晟最受不住他如此,心里一阵涩过一阵,不敢再与他对视,只有垂下眼睛去看那只瓷白的勺子,还有里面缓缓皱起波纹的黑色药汁。刘符等得有些紧张,手因为举得太久而轻轻晃了起来,他忽然想起那时当着孝伦的面餵王晟吃药,也是如此这般,不过那时他襟怀坦荡,倒不像现在一般忐忑不已。王晟的眼睑垂着,让刘符看不见里面的神情,也不知道当这双眼睛抬起时,里面会不会是他熟悉的那副神色。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就在刘符数到王晟的第八根睫毛时,那两片眼睫忽然动了动,随后王晟张开嘴,轻轻含住了勺子尖。 刘符一笑,把勺子朝着他倾了倾,想将药汁送进去,忽然听身后有人道:“王上,襄阳急报!” 刘符手一歪,将药汁全泼在了王晟下颌的鬍鬚上。 “啊,景桓!”刘符把勺子扔进碗里,抬起手腕就想拿袖子给王晟擦干净,王晟忙按住他手腕止住他,“王上,不碍事,臣自己来。” 李九一直侍立在侧,见状连忙送来布巾,王晟接过,正要去擦时,正好见刘符展开军报,手上的动作便停住了,“王上,襄阳何事?” 刘符将军报掷在地上,站起来快步走了两圈,“梁衍死了,梁预退兵回国去了。” “既如此,襄阳无忧矣,王上似是还有疑虑?” 刘符顿住脚步,转头看向王晟,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块送来的还有袁刺史的急报——秦恭带着洛阳的五万军队出城,向南去追梁军去了。” 王晟愣了一下,随即皱起眉,撑着床榻坐起一些,“秦将军将洛阳的军队全数调走,若是齐国来攻,洛阳不保。且洛阳与襄阳尚有距离,即便追上,急行军后也是强弩之末,又能奈梁军何?何况不听节度,私自调军,乃是死罪,臣观秦将军非如此轻莽之人,其中恐有隐情。” 刘符思索一阵,缓缓摇了摇头,“我看没什么隐情。” “王上?” “罢了。”刘符重又坐下来,“五日之内定有报。暂且先不追究他擅动之责,无论如何,敬仁必不负我。” 他从王晟手里拿过布巾,好像完全不在意那五万军马往何处去,对着王晟笑道:“来,景桓,我给你熘熘须。” “王上当速发书于秦将——王上,臣自己来便可……”王晟一面躲着,一面想从刘符手中再将布巾取回,一面又勉强劝道:“洛阳有事,倒好应付,若是那五万人——王上……” 王晟久病之人,如何能争得过刘符,他见实在拗不过,只得嘆了口气,任刘符去了。谁知刘符见他放下手,好像也一下子失了兴致,反而摸了摸自己光滑的下巴,嘟囔道:“我什么时候也能留出这么长的鬍子?” 王晟见他岔开话题,知刘符全心信任秦恭、不欲多谈,也不再劝,难得地道:“王上现在便很好,若如臣一般,便显得老气了。” “是吗?”刘符又摸摸下巴,“那我就过两年再蓄鬚,先年轻个几年。” 王晟看着刘符不语,眼角却静悄悄地浮起了几道细细的皱纹。 哪怕他勒紧了喉咙、咬紧了牙关、闭紧了嘴巴,到死都不说出一个字,可当他的目光落在刘符身上时,藏在心底里的东西还是会从眼睛中止不住地冒出来。 他藏得拙劣,可对刘符而言,已经足够了——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可今夜偏偏不同。 “景桓,”刘符凑近过来,鼻尖几乎要和他贴上,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不知心里正想着什么。他紧紧盯着王晟的眼睛,眼神一瞬也不瞬,仿佛要透过这双眼睛,去他心底翻出些什么来。他问: “你为什么……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第75章 “景桓,你为什么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王晟愣住了,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心中既不是被撞破的羞赧,亦不是终于摊开的如释重负,而是涌起一阵强烈的难堪。 身为百僚之首,肖想君上——王晟,王晟,看看吧,这就是你的事君之道。 他一身坦荡,无愧于世,只这一点见不得人的龌龊心思,平日里百般掩藏,今天终于还是被人抽出来,大白于青天之下。而这人偏偏不是别人,正是刘符——他肖想之人,他倾毕生之学所事之君。 何其不堪! 一阵自鄙涌上心头,王晟浑身冰凉,如坠冰窟,只有一张面皮滚烫如沸,他紧紧闭上眼睛,将头向床内偏去,咬着牙道:“臣……臣……” 可他“臣”了半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早该料到有今日的。在去年刘符伐赵归来时的庆功宴上,他便隐隐猜到了几分,可他却装作一无所觉,仿佛那日之后他二人之间还能够一切如常。他本不是自欺之人,可无论如何下定决心要冷硬下心肠,一旦刘符拉住他的手,那灼灼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坦诚和亲近落在他身上时,一腔柔情便涌上心头。 第176页 他哪里捨得呢? “我……我听人说,你平日里都不笑的,只有……只有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不大一样,不大……一样。”刘符也没好到哪里去,脸色涨得通红,他盯着王晟,紧张地话都说不利索,磕磕绊绊道:“景桓,你、你是不是……” 刘符说着,因为紧张而突然吞掉了后面的音,他缓了一缓,下定决心一般,一口气道:“你是不是也喜欢我?” 王晟不语,下颌高高咬起,在那张瘦削的脸上,仿佛隆起的两座小丘。 见他不吭声,刘符穷追不捨,又问:“你喜欢我吧?” 他两世戎马,何曾对情情爱爱上过心,除了上次重伤昏迷之前外,嘴里几乎从没和人说出过如此含义的“喜欢”二字,这时要让他当着王晟的面说出口,他只觉两牙之间像是粘了灶糖,使上吃奶的劲才能勉强开口,挤出几个字来。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王晟终于睁开了眼睛,却并不看他,而是掀开被子,踉跄着翻身下床,跪伏在地上,额头死死地抵在地面,颤声道:“臣万死!” 说完,他仍低伏着一动不动,仿佛他已与地面连在一处了似的。刘符站在一旁,垂下眼睛看他,只能看到王晟稍显凌乱的髮髻。他摘了髮簪,只用布条简单束好,低下头时,布条垂下去,无力地落在脸侧,有种不期然的狼狈。 刘符眨了眨眼睛,对他这句话有些迷惑。 “臣万死”的意思,是王晟当真也喜欢自己,让他难以出口,还是他根本并无此意,全是他自己在自作多情? 他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道:“景桓,你先起来。” 王晟顺从地直起身来,但两膝仍跪在地上,微微垂着头,始终不愿与刘符对视。刘符将手放在衣摆上擦了擦,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景桓,那时我和你说的话,不是我病昏了头说的胡话,我当真……当真是这样想的。你、你怎么看?” 他脑子里早就空白一片,干净的像是刚下过大雪的草地,连野兔的脚印都没有。他也不知道正从自己口中冒出来的都是些什么话,但王晟一声不出,他怕静下来,于是就只有不停地说着,“我那时以为自己要死了,怕我再不说,就没有机会让你知道了,所以就……当时你什么反应都没有,那现在呢,现在你就没有什么……”他顿了一顿,“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刘符两辈子都没有这么低声下气过,王晟的沉默让他有些难过,他攥紧了拳头,面上却一副无所谓的神情,“就随便……随便说点什么吧。” 王晟见不得他如此,无论再如何迴避,这时也只得开口了。“王上为雍主,臣为雍相,”他终于抬起头来,看向刘符,声音不知从何时起沙哑起来,“身处高位,当兢兢业业,如履薄冰,常恐己身不正、所虑不全,得罪于天下,遗祸于后世。王上必能成一代雄主,如何能行此惊世骇俗之事,自污英名、为人所笑?” 坐上他这个位置,两情相悦远比他自己一厢情愿更让他摧心剖肝。他倒宁愿看着刘符夜宿胡姬裙下,通宵达旦地胡闹,第二日他再盯着刘符脖颈上的凌乱痕迹,若无其事地劝谏于他。他宁愿自己站在深渊里,仰头远远地看他一辈子,也不想刘符同他一样,也跌落其中,沾上一身洗不去的脏污,为人所耻笑。 为此,他可以到死都不吐出一个字来,装聋作哑自欺欺人,可现在是怎么了? 现在是怎么了? 王晟两手撑在地上,手指微微蜷了起来,“王上那日所言,臣可全作不闻,愿王上——” “我说我喜欢你,”刘符大声打断道:“景桓,那日你不闻,难道今天也还是没听见吗?” 王晟喉结滚了滚,好半天才无力地道:“臣方才所言,愿王上三思。” 刘符将前摆紧紧攥在手中,“我已三思过了!景桓,苟能肇基皇业,混一四海,与民太平,便是立功名于万世,似此这般小事,又何足道?何况大丈夫行事,从来光明磊落,当翩然翱翔,何人可制?意之所图,动无违事;心之所虑,何向不济!我既为一国之主,万人之上,又为何要束手束脚,为俗情所牵绊?” 王晟闭了闭眼睛,不在此处与他纠缠,转而道:“王上富于春秋,志在四海;臣已近不惑,老病缠身。”他手背上的青筋绷了起来,再抬头时神色却平静得很,“臣与王上迥隔霄壤,如何能相合?” 刘符的目光死死攫住王晟两眼,让他无法低下头去,只见刘符闻言哂笑一声,对他此言颇为不屑,再次驳道:“景桓无须敷衍于我。卿为长风,我为鹏鸟,相举而起,方上九霄。鹏失风则死,风失鹏则空,此若不合,天下何为相合者?” 王晟自来有雄辩之才,这时当然可以说,此为君臣之合,非臣所言之合。但他听闻刘符此语,竟一时心颤得说不出话来。他默然片刻,终于剖出肺腑,沉声道:“臣毕生之志,乃是为王者师,助王上开一方天地,泽布中国之民。若是……若是当真行如此之事,臣有何面目见哲人先贤于地下,又将王上置于何地?” 他跪在地上,仰着头,几乎是恳求般对刘符道:“臣鄙陋之人,过蒙拔擢,忝受大任,岂敢顾惜羽翼、自矜名节?顾王上志恢宇宙、才堪命世,当荡涤天下、克成洪烈,效尧、舜之功,追汤、武之业……若如此,臣虽百死而无憾。何期自沈沮洳之所,而屈身驽劣之间,使丕德见损,休名得污,绝天下英雄之望。万民之谤,四海横流;史家之笔,千载犹见!王上虽受天明命,对此岂能不顾?君辱而臣死,臣实不忍王上为此也!” 第177页 言罢,他俯下身去,额头叩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久久没再抬起。 刘符看着他,想笑又有点笑不出来。他知道这才是王晟的真心话,可笑他二人你来我往,唇枪舌战,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都为了争自己的道理,可如这般事情,又岂有道理可言?刘符一把甩开握得汗津津的前摆,向王晟逼近一步,那双黑色的靴子正停在王晟低垂的额头之前,他激动道:“去他娘的万民!去他娘的史家!他们怎么说、怎么写,我根本一丁点都不在乎,也不要你来替我在乎!景桓,就一句话——” 他捉住王晟的手腕,强迫他直起身来看着自己,两眼如出鞘的剑一般,紧紧地逼视着王晟的眼睛,“你喜欢不喜欢我?” 王晟被握住的那只手无力地向下垂着,他不做声,抬眼怔怔地看着刘符。在那双黑色的眼睛中,坚定、冷静、严厉、温和,在这一刻统统消失不见,只有一层淡薄的雾气蒙在上面,透出几分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迷惑和软弱。 刘符几乎要心软了,他松开王晟的手,缓缓站直身子。他知道论口才,十个他绑在一块也不是王晟的对手,于文,他说服不了王晟;于武……他当然也不可能行如此之事。 满腔热血退去,这时候刘符才终于意识到,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等王晟把答案在口里嚼碎了,再拿到他面前。除此之外,他什么都做不了 可王晟若是不给他想要的答案,他又能怎么办呢? 刘符眼圈红了,他用最后的自尊,朝着王晟伸出了一只手,“景桓,你要是答应我,就拉住我的手站起来。要是不答应,你就……”他哽了一下,怕被王晟注意到,急急地接上,故作镇定道:“你就等我走后,自己站起来吧……别在地上跪太久,地上凉,小心一会儿又腹痛。” 他压低了声音,生怕露出难过来,说完,便紧紧抿起了嘴,再不出声。他没说要在这里等多久,只是固执地举着那只手,嵴背绷得如同张满的弓弦,似乎再加一把劲就要折断。 他口中似乎王晟答不答应都无所谓,一张脸也绷得铁石一般,王晟看着他,心脏却像是割开了一条口子,每跳一下,就沥出一大滩血。 他从未想过这一天,刘符问自己,问自己喜不喜欢他。 王晟看着他,眼中如有波涛涌动。刘符看着他的神情,一颗心也跟着忽上忽下。灯火在案上静静地烧着,金黄色的火苗如同剪纸一般,一下也不曾跳动。巡夜兵士的脚步声慢慢靠近,从军帐这头整齐地传到那头,随后又渐渐远去了。“哈——”守在帐外的军士偷偷打了个哈欠。“哗啦——”远处军营里的一个士兵翻了个身,被子的一角落在了地上。 忽然,烛火发出噼啪的一声轻响,帐中浓稠的影子沉默地晃了晃,随后便又静止不动。 刘符不知自己等了多久,久到他那擂鼓般的心跳已经一点点地缓了下去,在这漫无边际的沉默中,他终于见到王晟的眼神渐渐变了。好像清浊渐分,轻的升起,结成一网薄薄的雾,重的沉到眼底,映出坚定的黑色——他终于下了决断。 刘符屏住唿吸,连手指尖都绷紧了,死死地盯着王晟。 地面上的一道影子动了动,是王晟拉住了刘符的手。他一瞬不瞬地望着站在他身前的刘符,抬头看向他时,一双眸子也跟着扬起来,在青黑的瞳仁下面露出大片的眼白。他不出声,只沉默地拉着这只手凑近自己,然后低下头,轻轻亲了亲他的指尖。 刘符只觉手指一凉,随即脑中轰的一声。轰鸣声过后,他仍懵着,呆愣愣地站在原处,什么反应都没有。 王晟却自己站了起来。他没松开刘符的手,仍是紧紧地握在手里,好像一旦握住了就再也不放开一样。他久久地看着刘符的眼睛,随后轻声唤道: “蛮儿。” 这声音轻的仿佛一声嘆息,却又分明温柔缱绻,刘符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王晟的手很凉,握着他的手,就像是在他手上贴了一块冰,当他回过神来时,从头到脚都打了一阵哆嗦。刘符心里翻起惊涛骇浪,他一把抽出手,然后向前一步,勐地抱住了王晟。 “景桓、景桓……景桓!”他情不自禁地连声叫道,除此之外,多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以为自己会狂喜、会激动、会感慨万千,可真到了这个时候,他抱着王晟,反而什么也不想了。 王晟两手垂在身侧,过了片刻,也缓缓抬起来,回抱住他。刚一开始只是轻轻地搭在上面,后来却越收越紧,刘符只觉胸前的箭伤被他勒得生疼,却并不吭声,他从来不知道王晟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两个人身体相贴,刘符这才感觉到王晟浑身上下抖得厉害,简直如同筛糠一般,那紧贴着他的胸口不断起伏着,刘符疑心他是哭了,但却听不见哽咽声。 感觉到王晟在抖,他反而平静下来,微微偏过头,在王晟耳边道:“景桓莫忧,以后天大的事,都由我一力承担。” 他闭上眼睛,依赖地蹭了蹭王晟的颈窝,又补充了一句,“我还像原先那样尊敬你。” 第76章 “前将军的捷报,还有请罪表一齐送上来了,”刘符摸了摸翘起的鬍子,将捷报递与众人传看,请罪表留在了自己桌案上,“我知敬仁必不负我,今日果如此言。” 第178页 “好!”刘豪看罢,一拍大腿,“南梁人趁火打劫,围了襄阳好几个月,直娘贼,这一下真解气!” 有人附和道:“对,岂能让他们在我大雍的国土里,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不趁他走的时候狠狠咬上一口,他还以为我大雍是自家田地呢。” 刘符笑道:“梁预兵势虽凶,实则内怀犹疑,方一退兵,前将军便料是其国内有变,顾战机转瞬即逝,如不速追,教彼南渡长江,便如鱼入大海,是以不及上禀,自引一军去追。大破梁预后军,斩首八千余人而归,回军途中,自陈情状快马送来,另委副将率大军回洛阳,自缚于襄阳城中,等候发落。” 他举起案上的请罪表,“诸位以为如何?” “如此大功,何罪之有?”有人道。 “王兄,”刘景站起,犹豫了一下,又坐了回去,“没、没事。” 刘符看向他,“左将军有何疑虑,不妨直说。” “臣以为前将军的确破敌有功,只是此举着实有些不妥……”刘景顿了顿,斟酌着道:“先前与诸位将军议论此事,不乏有以为前将军意欲举城投梁之人,若非王兄一力担保,恐怕难免要分兵向南,方寸大乱。” “敬仁岂是背信弃义之人?”刘符摆了摆手,“我自来知此,方寸乱不了。” “王上。”王晟在一旁开口道。 刘符闻声转过头去,看到他时,心里先甜了一下,然后便听王晟继续道:“前将军擅自调动大军,奔袭数十里追击南梁,此举一来有违军法,二来有害于国家。我大雍治军,自来军法严明,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前将军不听节度,擅自而行,当按罪论处,不可姑息,不然人皆效法,各行其是,长此以往,军纪废弛,将如之奈何?且前将军倾洛阳而出,将我东都要害至于险地,若齐国乘机来攻,洛阳必定不保;为追梁军,弃铠甲、辎重,倍道而行,轻骑一日夜急行数百里,若南梁有备,留后军将其截断,断其后路,此五万人马,焉能生还?” “那依丞相之意,”刘符收了笑,“要如何处置?” “按军法,当斩。” “不可!”刘符悚然一惊,“绝对不可!前将军为我大将,岂可擅杀?敬仁有罪不假,却也有破敌之功,梁军八千颗脑袋,还换不下他这一颗么?” “那王上以为,应当如何处置?”王晟反问道。 刘符犹豫片刻,“削职一等,仍令其驻守洛阳。” “王上意欲治军以情?”王晟语气淡淡的。 刘符无言以对,只得道:“削其为五品偏将军,即刻传车送来,至于是否命其继续都督洛阳军马,待我与他交谈后再做决定。” 王晟这回总算没有异议,默默退了回去。 刘符松了一口气,这时他才注意到,方才王晟出列时,满座将领没有一个敢站出来吭一声的,一个个安静得像鹌鹑似的,也不知道他们的同袍之情哪里去了。 “嗯……”刘符拿右手食指搔了搔左手手背,“既然无事,诸位就……” “王上!天水急报!” 刘符听到“天水”二字,缓缓站起,刚接过军报,还未及打开,便听来人继续道:“刘易之并金城太守吴继戎谋反,举兵五万,围攻天水,天水告急!” 刘符闻讯一愣,随即展开军报,细细读完后,一把将其拍在案上,“好!好啊!” 两年前他将刘易之与卢氏举族迁至陇西,一为流放贬斥,二为充实陇西人口,使之开垦荒地。去年、今年王晟与蒯茂主持在长安一带彻查土地,若有大户趁往年灾荒时节强行兼併大量良田、哄抬米价者,先收其土地、籍没家财,再将其流放,手段不可谓不严厉,而这其中的一大部分人,也都被迁往陇西。 没想到他当时种下的因,这么快就结果了。 刘符又看了军报一眼,视线扫过主将后面“刘易之”三个字,忽然一笑,又坐了回去。 他举着军报对众人笑道:“刘易之在金城设下祭坛,也自立为雍王。言我失德,要应天顺人,讨灭无道。” “呸!”朱成大骂:“他也配?王上下令,臣现在就提一军灭了他!” “不急、不急。我这族兄,和我从小一块儿玩到大,别人不了解他,我对他却再清楚不过了。从来都是我爬到树上摘果子,他就负责在下面拿衣服兜着,就这样,每次都得掉一半。他也就是有动动嘴皮子的本事,哪怕我放着不管,给他五年他也成不了事儿。”后院起火,刘符看着却并不慌,还有闲心当着众人讲起了自己小时候的事儿。他摆了摆手,轻蔑地笑笑,“关键是他背后的大族,他们拥立刘易之,不过是想借一傀儡之力,借尸还魂,死灰復燃。” 他把军报放在案上,手指在上面敲了敲,“区区五万人,天水还能支持一阵,无须担心。只是此火需灭,不然愈烧愈大,陇右不宁。他们是吃准了我围住上党,久攻不下,分不出手来对付他们,所以选在这时候起兵,倒也不完全是草包。” 刘景担忧道:“五万叛军,来势汹汹,不可小觑啊!” 第179页 刘符点点头,拾起军报传与众人,“刘易之虽不通兵法,可吴继戎倒是久在行伍,不可太过小视。当年我一手提拔他做了将军,镇守西北,他如今倒是去为刘易之卖命去了,我看刘易之答应他事成之后给他的官位不在四将军之下。” 王晟道:“叛军易平,只是不知长安城中是否有内应。” 刘符一愣,“刘易之虽然被我流放,但其父频阳侯仍保有爵位,留待长安……丞相是说……” 王晟接过话头,“若频阳侯在城内举事,恐怕会释放囚徒,打开府库,挟持大臣。” 赵援皱眉道,“长安是国之根本,若如此,吾等皆无家可归矣。” “臣弟以为,廷尉非性疏之人,必不能教频阳侯为此。” 刘符点点头,“况且长安距金城太远,刘易之连天水都拿不下来,我就是拿下上党再回军,他也未必能打到长安。若似此两头唿应,岂能成事?” “凭刘卓的手段,再来十个也拿不下长安。”刘豪压低声音,“只是不知宗室之人,是否有人想趁机……”他顿了一顿,沉声道:“想趁机改天换日!” 这话原本也有人想到了,但一时都不好去说,这时被刘豪这个“宗室之人”率先说出来,众人都松了口气。 刘符冷冷一笑,“原先给的多,后来又收回来,他们不乐意,也是自然。当务之急,要稳住长安,再破叛军,有鱼跳出水面,正好一网打尽。” 王晟道:“廷尉明于断事,褚大夫也为骨鲠之臣,料来当可保长安无事。臣以为,为今之计,当先破叛军,叛军败,则长安必定无事。” 刘符沉吟片刻,“此言有理,不如先破叛军,断了他们的念想,釜底抽薪。”他环视众人,“谁能出征,为我平叛?” 众将自然争先出列,刘符在众人之间看了一圈,正计较间,王晟也出列道:“臣只需一万人,必破此贼。” 刘符惊讶,“一万?”这个数字从王晟口中说出来,让他多少有些意外。 王晟侃侃道:“此贼易破。当留大军围上党,上党破城只在旦夕,若教赵王看出端倪,用以激励士卒,其必负隅顽抗,又要迁延时日。” “那一万人也太少了点。”要不是了解王晟,朱成几乎都要以为他在说大话,不贊成道,“若是王上去,一万人足够了。要按丞相的打法……一万人怎么也有点少吧。” 刘豪在后面扯了扯他袖子,朱成口快于心,这时候才意识到方才这话说得有些不妥,挠挠头没再吭声。经过这次的伐赵一战,众将对王晟的用兵之道多少也已熟悉,朱成这话除去不好听外,倒也并无错误。 王晟也不在意,对刘符道:“臣非妄言,其因有五。” “其一,刘易之迁徙陇西,于今不过两年,至于诸多大族,则不足两年。如今其趁王上围困上党、难以抽身之际举旗而作,必是仓促起兵,无粟米之积、武库之备,不足成军。其二,如军报中所言,五万人中多是世家族人,老幼不齐,平日不事生产,遑论其他,其虽有累万之数,多为虚张声势。其三,刘易之欲窥神器,大族欲借其手而復起,二者各取所需,因利而聚,此臣所谓之‘军之最下者’,虽一时啸聚,久后必散。其四,方今我大雍境内百姓安居,人心效顺,并无不臣之心,彼振臂一唿,自以为能得天下响应,何其妄也。其不过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虽起数万之众,覆败已定于其始也。其五,天水城坚,难以攻破,即刻发兵,大军一至,与天水守军内外夹攻,取胜必速。” “必欲破贼,当先发书于安定等郡,命其发援兵以牵制叛军,稍解天水之围;遣轻骑急行,贼必以前军迎战,此一战先挫前军锐气,其后军必一触即溃。此乌合之众,一胜则士气大振,一败则一蹶不振,但有一败,则必不復胜;而后晓谕兵士,善加安抚,分而化之,使彼无战心。如此,则二十日之内,必能破贼,以囚车收此狂悖之徒,送往长安,以警心怀异志者,使其不敢妄动。” “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好!”刘符胸胆开张,一拍案道:“就给你一万人,破贼后即回长安。”他转向朱成,“你为前锋,凡大小军务,皆取丞相进止,不可有违。” 王晟方才那一番话,听得众人汗毛直竖,朱成也觉胸襟大畅,高声道:“臣领命!” “传令!”刘符站起身,“点精骑一万,即刻发兵平叛。叛军一应将领,必生致之。” 王晟慨然为诺道,“臣定不辱命。” 言罢,他转身欲走,刘符却叫住他,“丞相且慢,随我至后帐中。” 众将见刘符神情严肃,以为他对王晟有所密嘱,待他二人进入后帐之后,便各自散了。他们却不知道,军帐方一落下,刘符就神情一变,眼巴巴地看着王晟道:“景桓,你要走啦……” 这基本上是一句废话,但王晟一笑,也点点头,答道:“臣为王上平叛。” 刘符总觉得王晟答应他之后,他应该干点什么,但真让他干点什么,似乎又颇为踌躇。他盯着王晟,朝着他走近一步,“刘易之虽然草包,但毕竟有五万人,景桓万不可掉以轻心。” 第180页 王晟也看着他,“兵者,兇器也;战者,危事也。王上放心,臣自不敢大意。” 刘符眼神错也不错,又往前挪了一步,“你回长安之后,着张青私下调查宗族动向,尤其要盯紧刘卓,此番刘易之起兵,他必有动作。” “是。”王晟的视线也始终落在刘符眼睛上,随着他的动作,稍稍扬起了一点头,“臣以为,何武处恐怕也接到了暗中联络。” 刘符唿吸快了些,说话间又向前蹭了一点,“嗯,撒开网去查就是了。动作大点没关系,正好打草惊蛇,让他们自己跳出来。” “是,臣明白。” 刘符走到了头,眼看着再往前就要踩着王晟的脚碾过去了,他只得停住脚步,但一时又想不出什么别的话来,喉咙里像是落了沙子,又痒又干,引得他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随后不动声色地拉过王晟的手。 刘符心想,等他再找一句话,然后就趁王晟不备的时候,一面说话分他心神,一面眼疾嘴快地凑近亲他一下,不等王晟反应过来,他就已功成而退了。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岂不美哉? 只是还没等他想出什么话来,就听王晟先道:“王上,外面人声响动,料来军马集结已毕,臣就不耽搁了。王上保重身体,待上党一破,便回长安吧。”说完,他轻轻捏了捏刘符的手,随即便松开了。 “啊?哦……”刘符手心一空,一下子露出怅然若失的神情。他咳嗽一声,整整心神道:“你也保重身体,病还没好利索呢,让朱成多受些累,你在后军压阵就行了。你放心,我也不欲在此地多留,此间事了,便撤军回国。” “如此,臣就在长安,静候王上佳音了。”王晟俯身一揖,抬起头时,眼尾都染上了浅浅的笑意。刘符心中一动,随即像是被餵了一勺蜂蜜似的,比真亲到了还要开心。他呆愣愣地看着王晟走出去,好半天后才回过神来,长长地“啊”了一声。 到底还是稍逊一筹。 第77章 “敬仁,可教我好等!”刘符命人打开囚车,托住秦恭的手臂,亲自扶他下车。 秦恭忙避开,“戴罪之将,岂敢劳王上亲迎?” “来!”刘符不由分说,捉住他手臂,一把将他拉了下来,“以囚车系将军,是因将军有违令之罪;我今亲迎,乃是因将军立有大功。将军先犯法而后立功,如今自然也是先问罪,后赏功。” 秦恭本应缚于囚车之中,从襄阳一路向北,传往赵国前线,但朝廷顾忌着大臣不可见辱于庶民之前,因此一直到了大营以南三十里时,才将秦恭装上囚车。他方一下车,便跪地谢道:“臣擅自调动大军,请王上责罚。” 刘符没有扶他,板起脸道:“将军倾洛阳之兵追击梁军,南行百里,可曾想过若齐国来攻,回师救援不及,洛阳一座空城,如何抵挡得住?” “王上容禀。”秦恭答道:“臣久与齐国相持,知齐王乃见小利辄急取、见大利则犹疑之人。臣南下之前,留五千人以为疑兵,大军于日间鼓譟而出,特教齐王知洛阳空虚,其必以为有诈,不敢轻进。又齐国正与燕争沧州之地,齐王疑于西,必力争于北,无暇顾及洛阳,是以臣敢率众南行。” 刘符点点头,他能猜出周发的心思。在周发看来,若是雍国有何变故,洛阳守军急调出城,必乘夜而遁,隐匿行踪,不敢教自己知晓,如今秦恭率军大摇大摆地出城,定是特意演给他看的,让他以为洛阳空虚。既已想通此处,他必不会如雍人的意,非要反其道而行之,如此倒正中秦恭下怀。 他又问:“你率精骑倍道兼行,弃粮草辎重在后,若梁军撤军途中,杀一个回马枪,又当如何?” “臣曾与梁预交手两次,知其虽善用兵,却不能全始终。梁军围襄阳日久,襄阳城坏兵疲,再半月可破,梁军却匆忙撤回,必是国内有何变故,梁预急于回国,此时破之最易。若如王上或丞相者,因故引兵后退,必留有后着,臣不敢追;如梁预,追则必胜,是以臣敢犯险。” “出兵之前,将军以为有几分胜算?” 秦恭抬起头,坚定道:“十分。” “敬仁也知,擅自调动大军可是死罪,”刘符笑道:“就不怕我秉公执法、铁面无私?” “昔韩信坐法当斩,高唿曰:上不欲就天下乎,何为斩壮士?滕公奇其言而释之。夫滕公,不过一太僕,况乎王上?臣知王上必不杀臣,顾梁军侵凌边疆,若任其来去,此为国耻,臣深恨之。今事已成,臣愿受责罚,以正军法、明视听。” 刘符哈哈大笑,扶他起来向帐中走去,“责罚自然是有。以将军之才,洛阳城小,不足以置英雄,将军若再立战功,当復起,总一州之兵。” 秦恭抱拳道:“臣只望戴罪立功,安敢復望其他!” “天下未定,最不缺的就是功名,男儿手提长剑,何愁功业不建?”刘符挽过秦恭,知他是久不被启用,心中焦急,才有了这次不告而动,劝道:“将军不需着急,待我拿下上党,回军修整,明年此时,必有功名要待将军去取。” “王上……” 第181页 刘符摆了摆手,知道从秦恭的嘴里也说不出什么煽情的话来,他岔开话题,坐在案前笑道:“自洛阳一别,许久未见。久闻敬仁长于布阵,既然来了,我可要好好讨教讨教了。” “王上谬赞。” “来,坐。”刘符开门见山道:“此次伐赵,高望堡一战,我大军伤亡惨重,想必将军已听说了。依你之见,赵军所布之阵,可有破解之法?” 秦恭答道:“王上若在中军,凭高而望,见前军深入,则必知是计。可在其两翼尚未收拢之际,命大军不再向前,集中兵力自两侧突出,破其合围之势。” 刘符又问,“若我已沖入敌阵之中呢?” “赵军与我兵力相当,不足以对我全军成合围之势。可令尚未进入赵军阵中的后军,绕至赵军背后,截住其去路,与王上所率之军内外夹攻,将其军阵一分为二,而后逐个击破。” 刘符沉思一阵,点了点头,“我当时乱了阵脚,只顾着自己在里面左冲右突,确是昏昧。” “阵法之强,不在于阵,而在于变。”秦恭摇了摇头,“王上若有破阵之法,赵军自然也可变换阵法,不会坐以待毙。” 刘符哈哈一笑,“这么说,敬仁是以为,这一阵我是怎么都翻不过来了?” “王上,臣非为此意……”秦恭低着头抱拳道。 “不说这个。”刘符站起身,手掌压在秦恭的拳头上,拉着他一同向帅案走去,“我于阵法一道,确实一知半解,这几日无事,还望将军教我。敬仁,你可要不吝赐教。” “何敢言教!臣必知无不言。” “王上,长安传来消息!” 刘符正与秦恭围坐在一处,一手握着卷军书,一手抓了把豆子,闻言头也不抬地道:“说罢,是谁沉不住气跳出来了?” 说话间,秦恭将案上的豆子随手拨弄两下,就变换出了另外一种阵型,刘符方才眼看着就要取胜,被他这么一拨,竟又被反压了一头,他“嘶”了一声,转头看向传信的军士。 “回王上,频阳侯欲骗开长安狱,未果;后又发家丁二百人,欲趁深夜强攻廷尉署,放出刑徒。” “然后呢?”刘符不太放在心上,往嘴里扔了一颗绿豆,“嘎嘣嘎嘣”地嚼着。 “然后……二百人刚一出府,就被丞相调羽林军围在门口,全都押往廷尉署去了。” “噗!”刘符一下子被嘴里的绿豆渣呛到了,掩口勐咳了一阵,才总算缓过来。 虽说立场不对,但他实在觉得,这也太悽惨了点。不过话说回来,这群人本就想进廷尉府,王晟派人送他们一程,倒也算是让他们心想事成了。 秦恭担忧道:“王上,没事吧?” 李七在一旁,忙偷笑着递来帕子,刘符看了他一眼,接过来擦了擦口鼻,又抹了一把手心,随后把用过的帕子扔进他怀里。李七下意识地接住,见沾了自己一手绿豆渣,知道这是来自王上的报復,只在心里暗笑,哪敢吱声。 刘符咳得脸都红了,朝秦恭摆了摆手,弓起腰轻轻揉了揉肋下那处箭伤,“没事,就是给我咳得伤口疼……天天养着,好不容易都要长好了,要是再笑裂了,回去可得找咱们丞相要点赔偿。” 秦恭不仅不擅长说笑话,还不擅长听笑话,闻言摇了摇头,觉得这事怎么都不能怪到王晟头上,但因事小,到底又尚未发生,所以也不出言劝阻。 军士继续道:“此外,搜查频阳侯府邸时,发现其与归命侯有书信往来。” 刘符不动声色地看了秦恭一眼,“哦?何武倒是不安分了……什么样的书信?” “只搜到了归命侯的最后一封回信,据此回信之意问讯于频阳侯后,频阳侯供出,他写信于归命侯,是想让他联络魏国旧臣。” “那何武什么反应?” “回王上,归命侯没答应,在信中尽言自己苦衷,说自己现在难以与外面联络、与人关系稍近就会惹上怀疑。” “他是个聪明人,知道刘卓成不了事,就不想和他搅在一起。但也不是特别聪明,真不答应的话,不回信就行了,偏要解释一堆,是刘卓这边也想吊着,我这边又不敢放手。最后如何,还不是照样惹火上身了?”刘符说着,又看了秦恭一眼,心道,你看看你那一腔忠悃都付在什么人身上了? 秦恭低下头,看着豆子不说话。 刘符于是移开视线,摩挲着手里的绿豆,“查没查到,刘卓是怎么联繫到何武的?” “查到了,刚一搜出信件,丞相就命人去查,最后查出是频阳侯差人买通了归命侯府中庖人,令其代为送信。” 刘符心中一震,居然这么轻易就能让何武和外界联络!幸亏联繫他的是刘卓,若是换上一个有几分手段的,还不知要捅出个多大的窟窿。“告诉丞相和廷尉,”刘符手上的动作停了,冷冷道:“先不更换何武的守卫、家丁,杀了这个庖人,于何府中悬首三日,就挂在最显眼的地方,让他们每天都要看半个时辰。” “是!”军士领命退下。 刘符转向秦恭,下一刻面色神情已恢復如常,“来,敬仁,咱们继续——哦,该我了。”他当着秦恭的面,对着他这位旧主如此“作威作福”,以自己对秦恭的了解,他必定难以接受。果然,秦恭面皮微变,看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刘符在心中哼了一声,只作不见。 第182页 他知道,只要何武不死,他和秦恭之间,就始终有个疙瘩。 接下来秦恭大概是心不在焉,刘符一面学着兵书上的阵法,一面思索着变换豆阵,反过来将他压得力不从心起来。眼看着总算要赢了,刘符挺直了身板,打算再拨一下自己这边的豆子,对秦恭发起总攻,余光瞥见帐外又进来一个军士。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将目光钉在桌案上,并不理会来人,打定主意,无论再紧要的情况,他也要赢了再听。 却听来人道:“王上!赵王送上降表,约期向我投降!” 刘符一愣,随即将手里的东西“哗啦”一声全扔在案上,起身从他手中抢过降表。豆子噼噼啪啪地散了一地,他一脚踩了上去,都没感觉出硌脚来。 “石威顶不住了?”他且惊且喜,“没想到真能这么快灭了赵国……” 赵国疆域广阔,地势险峻,石威又经营日久,若想打到太原,没有个四五年的时间,恐怕是痴人说梦。可谁知他一伐赵国时,一举打出了威风,打得赵国举国震怖,赵王这回便亲自应战,结果居然被困在了上党。原本与赵国结盟、约定南北夹击雍国的梁预,为了王位草草回国,而燕、齐只顾着打自家的算盘,甚至还存了坐山观虎斗的心思,要看这两个中原大国两败俱伤。有人劝过赵王,发书向燕、齐两国求援,却被赵王骂了回去。于他而言,他赵国只有结盟,绝不会求援。何况赵国向来自诩最强之国,齐地虽广,却是绣花枕头,这么多年过去,连个洛阳都拿不下来,五年之内没能向东推进一步;至于燕国,更不过是弹丸之地,朝不保夕,赵国之所以没有灭燕,只是因为先前忙于伐魏、近来又要应付雍国,一直没有腾出手来而已。要他向这两个平素看不起的国家求援,自是绝无可能。 刘符心神一肃,勉力压下激动——以赵王的性子,求援都不可能,怎么会向他请降呢? “敬仁,依你看,赵王这是真降……还是假降?” 秦恭老实答道:“赵国如今已是穷途末路,既无盟国,也无援军。若是诈降,想来也是赚王上入城,王上若是小心提防,料也无事。所收降卒,王上也当小心,切不可大意。” 刘符点点头,一把将降表捏进手里,“明日教赵军开城献降。令两万军士随我入城,其余人守在外面,赵军将吏降后一律解甲,候于城外。” 次日,上党城外,刘符身披金甲,腰悬长剑,立马于上党城外,身后旌旗飘动,雍军排开阵势,威风赫赫地等待赵王出降。 这座他苦攻数月而不能下的城池,此时就在他面前,缓缓地为他打开了城门。 吊桥放下时,发出“吱呀吱呀”沉重的闷响,就好像是上党城的牙齿在不停打颤,当它终于轰然落地时,也震得刘符的心随之一颤—— 如今灭了赵国,他便是中原独一无二的霸主,再无一国能望其项背,齐、燕自守之国,不过指麾可定。今日受了赵王这降,长江以北,就可说是已被他收入囊中了。 从城门后出现一队人影,刘符在马上挺直了嵴背,一只手缓缓按在了剑上。 赵王按照自古以来的降礼,身着素衣,口衔玉璧,面缚牵羊而出,身后几位大臣身着哀服,抬榇而随。 没想到以赵王的性子,不仅会向他投降,居然还降得这么规规矩矩、像模像样。刘符在马上一笑,胯下大红也打了个响鼻,四蹄动了动。 按照规矩,接下来刘符应当亲自解开赵王身上的绳子,受了他的玉璧,再一把火烧掉他带来的这口棺材,这一套繁文缛节才算是结束了。刘符一向最烦这些,但这个时候,竟对这一套莫名地消了恶感。他一动不动地高坐马上,半阖着眼睛,看着赵王一步步走过来,只觉他迈出的每一步,都教自己心旷神怡。 他该迈得再郑重、再好看些的。 可他没有能心旷神怡得太久,赵王便走近了,当他走近到终于能让刘符看清来人的面目时,刘符只觉像是被人一记闷棍敲在了头上。 出城投降的根本就不是赵王! 中计矣! ------ “是刘卓这边也想吊着,我这边又不敢放手”——备胎符的心声,男默女泪 惊了!相隔千里,丞相一个扔在敌方脸上的技能居然打掉了自家王上半管血,丞相:σ(⊙▽⊙"a!! 第78章 刘符打马上前,一把扯住“赵王”的领子,几乎要将他提起来,那人也不抵抗,只看着他不住冷笑。刘符咬牙切齿地将他掼在地上,回头喊道:“传令各门的将军,都给我看紧了,不许让一个人逃出上党!” 他话音刚落,便见一个军士打马上前,远远就朝他喊道:“报!王上,东门有人率军突围!” “王上!西门有一队人马杀出来了!” “王上,北门有赵军突围!” 刘符咬牙,忙调度身后军马向各门支援。赵王虽然投降,他却不敢放松警惕,受降之前,并未撤下大军,仍将上党团团围住,命众将把好各门。但他到底还是从其余三门处抽调了不少人马,让他们随自己在南门排开阵势,既是为了对着赵王彰显他这赫赫武功,也是想着能以大军压阵,以免这些与他约定好在南门出降的赵军将士于解甲时突然发难,打他一个措手不及。结果就造成了如今南面重,而三面皆轻的局面,给了赵国可乘之机。 第183页 他料到了赵国此番可能是诈降,却没想到会是如此的降法,好啊,好计!刘符怒极反笑,调援军赶往各门,自己仍率一队守在南门,以免赵王趁他走后从南门杀出。 过了一阵,南门果然杀出一队人马,刘符亲自率军去截。他怒气填膺,遇上不长眼的朝他杀过来,不待李七上前,他先一枪将来人给搠死了,还未及拔出枪头,见那人身后又闪出一人,刘符暴喝一声,长枪向前一挺,只听一声大叫,两人胸背相贴地一齐串在了他枪头上。他将手向后一抖,热血溅起来淋在衣摆上,随后二人没了骨头一般软软地倒在地上,再没了声息,他盯着这两具无名的尸体,心却沉了下去。 他隐约猜到,太晚了、太晚了,赵王应该已经突围出去了。 若是等他布好阵势,赵军哪还有突围之理,要是真能在他眼皮底下这样杀出去,赵王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因此赵王设下诈降之计,定然是想趁着他将大军集结于南门受降之时,命人从三面城门中突围,自己混在其中一支队伍里,以避人耳目,趁机杀出重围。若是要跑,定然一开始就跑了,恐怕现在这时候,赵王已经突围出去了,现在正与他们厮杀的,都是被留在上党的、迟早要投降于他的兵士。 刘符有心想止住两边的厮杀,但赵军都在没命地往外跑,哪里是他说叫停就能停下来的? 等刘符好不容易稳住局势,一问其余三门守将,果然从北门逃出一队人马,俘虏的赵军将士大臣中,也没有赵王的踪迹。北门距他最远,接应最迟,赵王应该是一早便料到此处,特意选在北门突围,其余二门与他同时杀出,打了这些原本等着受降后入上党城内休整一番的雍军一个措手不及,他则乘乱带人杀了出去。 刘符将长矛狠狠插在地上,嘆道:“石威不过一匹夫而已,必是有人为他设谋。哎!功亏一篑,功亏一篑!” 他气得不轻,方才又连杀数人,这时热血翻涌,箭伤又疼起来。他沉着脸,一手按住左肋,刘景在一旁见状,生怕他像戏文中所说的那样,“忽然大叫一声,滚下马来,金疮迸裂而死”,忙打马上前宽慰道:“王兄,赵王已是强弩之末,今日走脱,来日必亡于我手。” “无需劝我,今日之后,石威必会逃回太原,等我打到太原城下,擒石威、灭赵国,只在翻手之间。”刘符不知道刘景心中所想,若是知道了,恐怕当真能气成那样。他冷笑一声,指着赵人诈降时抬出的那口棺材,“把这棺材收好,来年我定要石威躺进这里面。” “王上,此人如何处置?” 有军士将假赵王绑来仍在刘符面前,刘符看他一眼,虽然仍在气头上,却对他没什么兴趣地摆了摆手,“将他和俘虏放在一处就是。”走脱了赵王,他就是杀一百个替身来泄愤也于事无补。 “大王有如此胸怀,何愁天下不定?” 刘符循声看去,见说话的是一个面白无须的年轻人,面容有几分女相,不是堂堂丈夫之貌,他却不敢轻视。不管是当年的王晟,还是现在的蒯茂,都让他不敢再轻易以貌取人。王晟身形羸瘦,内里却是刚强严厉之人,蒯茂身材短小,可数落起人来,让刘符只觉矮了一头的反而是他自己。第一次见他们二位的时候,谁能想到他们都是这样的人物,是以这次刘符见这个年轻人时,不但不轻视,还特意为他下了马,走到他面前问道:“你是何人?” 年轻人两臂微动,似乎要拱手作揖,却苦于双手被缚于身后,只得无奈地笑笑,“在下为赵国左相,陈潜。” 刘符神情一变,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番,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短促地笑了一声,随即点点头,“借诈降之机让赵王突围,这是陈相的主意吧?” “在下不才,这是在下能为赵王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刘符愣了一下,陈潜如今落在他手里,说是“最后一件事”倒是可以理解,可他身为赵国左相,这时候当着他的面称其主为“赵王”,是什么意思? 刘符看着他,缓缓道:“听陈相话中之音,似乎有归顺之意?” “在下亡国之俘,岂敢復有他望?死生穷达,全在大王方寸之间。” 刘符哈哈大笑,绕到他后面,亲自替他解开绳子,立刻便改口称他为“先生”,拉着他的手道:“先生可是送给我好大一份见面礼啊!今日之事,可真叫我如鲠在喉,寝食难安。”他现在才明白过来,刚才陈潜说他“有如此胸怀”,不只是想引起他注意,还是为了给他提前戴上一顶高帽子,好在这时候派上用场。 此人实在心机深沉,算筹深远,若是此人仍在赵王手下,那才是真的教他如鲠在喉,寝食难安。 陈潜笑道:“如今天下纷争,在下虽居高位,却身如不系之舟。彼时臣在赵国,只知赵王,不知大王,还请大王勿怪。” 刘符拉着他向城中走去,与陈潜来往了几个回合后,终于将话落了下来,“先生公忠体国,前者为赵王之福,从今以后,可是我大雍之福了。” “王上不弃,”陈潜闻言,跪在地上,“臣愿效犬马之劳,肝脑涂地以报!” “王兄!”刘符正待扶起陈潜,忽然听刘景低声唤他,不断地对自己使着眼色,想让自己和他借一步说话。刘符托着陈潜的手臂将他扶起,对他笑道:“今夜庆功宴后,你我当秉烛而谈,我可是有太多事要向爱卿讨教了。” 第184页 陈潜看了刘景一眼,然后重又转向刘符,微一低头道:“臣奉命。” 刘符让秦恭先去处理上党城中的一应事宜,自己和刘景走到背人的角落,不等对方开口,刘符先笑道:“不急,让我猜猜……景儿,我用陈潜,你以为不妥?” 刘景点点头。见状,刘符又问:“那你以为,如何不妥?” 刘景仰头看他,压低了声音,“王兄既然能猜到如此,定然是自己心里也觉得打鼓,又何必要我多费口舌?” “行啊,聪明不少!”刘符在他脑袋上摸了一把,“我怎么想是一回事,你怎么想的,说出来给我听听。” “好。”刘景从刘符的一侧走到另一侧去,用这几步的时间,已斟酌好如何开口了,“陈潜在赵国坐到了左相的高位,如今眼见着赵王不行了,又马上转向我们,对我大雍称臣——刚才你话音刚落,他马上就改了自称,那一声声的‘臣’,叫得也太顺口了!还什么公忠体国……我看这位陈左相其实是个反覆难养的小人,他能轻易叛赵,就也能轻易背叛我们。再者,此人诡计多端,丞相在赵国的时候,就没少吃他的亏,现在他自称要弃赵来投,里面几分真、几分假,谁说得清?” “陈潜是不是公忠体国我不知道,但他肯定是个聪明人,像他这般的人,绝不会逆势而动。”刘符见刘景没有异议,又继续道:“所以他看出来赵国不行了,来投我大雍,这里面绝对掺不了假。” “那——”刘景声音一下子拔高,他反应过来,忙又压了下去,小声道:“你就一定要用这个背信弃义的小人了?” “哎,此言差矣。”刘符摇晃着脑袋道:“古人云: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 刘景不服,“那也不是他这个择法!” 刘符呵呵一笑,“景儿,袁沐那次也是,这次也是,你对他们太苛刻了。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呢?要是真有,我反而不敢用。君子有君子的用法,小人有小人的用法,何况陈潜也未必就是小人。韩信背项投汉、吴起几易其主,都各有苦衷,也都传为美谈。歷朝的开国之臣一抓一把,你以为都是自己从地里长出来的?” “王兄,我说不过你。”刘景皱着眉,“但我还是反对你用陈潜。” “瞧瞧,瞧瞧,我怎么就没随身揣上一面镜子呢,真应该让你自己看看你这模样,跟个老头子似的。”刘符抬起两手,照着刘景的脸使劲拍了两下,他一面希望刘景能习得文韬武略,成为一个英伟男儿,一面又看不惯他心事重重的样子,“景儿,别想太多,你这样会长不高的。” “哥!”刘景不满地叫道,他为了躲刘符的巴掌,都被迫挤出了双下巴。刘符哈哈一笑,揽过他的肩膀,和他一同向城内官署走去,“好啦,今晚就尝尝从洛阳挖出来的秋露白,咱这叔父可是惦记很久了。哎,就是朱成不在,也好,让他自己在长安喝他的烧刀子去……” 刘景见他不愿多谈,知道劝不动,只得嘆了口气,跟着他一齐向前走。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想起来问道:“哥,你和丞相怎么样啦?” 这回换成刘符偷偷摸摸地拉着他又回到了刚才那个的角落。刘符看看四下没人,身板笔直地站在墙角,矜持地抹了抹鬍子,然后又用两掌轻轻抹了抹鬓角,一套动作做完之后,才沉声道:“不瞒你说,你王兄大事已成!” 他从头到脚都透出来一股子矫揉造作、装腔作势,生怕他的春风得意别人看不出来。可刘景只是点点头,回答道:“哦。” “嘶——”刘符头向后一仰,不满道:“什么叫‘哦’啊?” 刘景其实一点都不惊讶,从他这王兄把手刚一放在他那翘起的小鬍子上的时候,他就知道答案了,出于手足情谊才耐心地把他的表演看完。能是这个结果,他其实一点都不奇怪,但仍是很配合地问道:“哥,你怎么做到的?” “我就知道你得问这个。”刘符嘴角一扬,“对丞相这种人,要善用兵法、善用智谋。比方说,他刚来大营的时候,我就先对他来了一招敲山震虎,打草惊蛇,先探探他什么反应。” 刘景问:“那丞相什么反应?” 刘符顿了一下,他怎么知道什么反应?他说完没多久就昏过去了。“别打岔,”他一拂袖,不悦道:“接着听我说。然后我又是一招开门见山,直捣黄龙,让他退无可退,避无可避,只得正面与我交锋。” “然后我们你来我往,见招拆招,一连三个回合都胜负难分。见战事胶着,我就又来了一招以退为进——”刘符两手一拍,“嘿,然后就成了!” 刘景听完噗地一笑,“哥,你就没想过,以丞相的性情,如果不是也喜欢你,早在打草惊蛇的时候就要大骂你一通了,哪还有后面那么多?说的那么复杂,就跟五千人马智取太原城似的,结果却是十万大军围攻丞相署,里外就差那一扇木头门,打不进去才奇怪。” 刘符一愣,半晌没说出话来。他又想起那一日,他问王晟喜不喜欢自己时,王晟深深地伏在地上,答非所问地颤声说出的那一句,“臣万死!” 第185页 他想起王晟说这话时候的模样,不知道怎么,忽然有点笑不出来了。 ------ “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呢?要是真有,我反而不敢用。” 围观群众:哼!辣鸡王上,你那么重用丞相,所以他是哪里不十全十美了!你缩! 王上:emmm……喜欢我算不算? 围观群众表示心服口服甘拜下风。 --- 大雍第一真相帝刘景,若干年后匿名出版了一部书:《我哥和我的嫂子》,声泪俱下地控诉二人还没在一起时就疯狂秀恩爱而不自知的日常 后来他靠这本书发家致富了(误) --- 【今天的小剧场】 某个以如何追到高岭之花为主题的座谈会上。 主持人:下面有请雍高祖上场! 刘符:(拿起麦克)喂喂?咳,有人想让我分享分享经验,讲一讲我是怎么追到自家丞相这样难追的人物的,那么接下来我就为大家分享一下我艰苦卓绝、智计百出的追求经歷—— 观众:滚!开挂狗! (于是在一片混乱之中可怜的雍高祖被赶下台,为了这次座谈会而特意买的小西装上沾满了鸡蛋液。他下台之后拉着自家丞相的手委屈巴巴嘤嘤哭诉,然后理所当然的,获得了无尽的温柔爱抚……) 目睹了全程的(仍在苦海中挣扎的)其他与会人员:啊……别拦我!老子今天就要锤爆他个龟儿子! 主持人(上台救场):好的,我来总结一下。首先,对方要很喜欢你,生病的时候无意识地叫你名字,还会趁你睡着忍不住偷偷亲你的那种。然后,你对他表白,就可以了。 观众:…… 那一天,在场人员都见识到了,素有雄名的雍高祖果然如传说中一般武艺高强呢。 第79章 刘符在庆功宴上喝了些酒,毕竟有伤在身,没敢喝多,却也有了几分醉意。他拉着陈潜,和他两个人在案前坐好,刘符先喝了口茶,然后指着周围随口道:“我还是第一次进这地方,倒是还不及爱卿熟悉这里。” 陈潜一手挽着袖子,不疾不徐地给他添上了茶,然后也给自己倒满,微笑道:“臣也只比王上早到了短短两月。” 刘符笑着摇了摇头。听陈潜说话,就好像春风拂面,舒服得让人没法拒绝。他心里明知道陈潜是在拍他马屁,夸他短短两月就攻下上党重地,但一颗心还是忍不住醉醺醺地飘了起来。 他明白,陈潜刚刚归降,现在正在有意讨好他。刘符对这些阿谀奉承之言一直有几分戒心,但这时也没有说什么,反而很珍惜这一刻,毕竟等回国之后,见到王晟与蒯茂这帮人都是怎么对他说话的,陈潜就肯定不会像是现在这样了。 刘符见他举止和平日里自己身边的近臣大不相同,好奇问道:“爱卿可是出身什么名门望族?” “臣幼时穷苦,说是家徒四壁也不为过。”陈潜拢起手一笑,“莫非王上治国,非凤雏麟子、乌衣子弟不用?” “嗨,凤雏麟子们可娇贵的很,爱卿无须多心,”刘符摆了摆手,“咱家丞相也一样是出身寒门……说起丞相,陈爱卿,你今天可得和我说句实话——”刘符凑近了些,“那个什么‘大圣见灭’的信,是不是你写的?” “是臣找人写的。”陈潜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去年王上伐赵国,兵势强盛,一时莫敌。彼时臣为赵相,为退大王之兵,故向赵王献上此计,欲离间王上君臣。初时见王上退兵,赵王与臣都以为此计奏效,却不料王上乃是将计就计,反教臣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刘符点点头,“我就说,除去你外,赵国再无人能设此谋。计确是好计,只可惜——”他不无得意地一笑,“用错了人了。” “王上用人不疑,心神无贰,臣远在赵国,虽计谋不成,却是心嚮往之。” 刘符摸不清他这话的真假,闻言向后靠了靠,晃了几下手里的茶杯,然后放在案上,看茶叶在里面不停地打转。他将视线收回,重又落在陈潜身上,笑道:“如此说,爱卿在赵国是受委屈了?” 陈潜闻言一愣,他那自从刘符第一次见到时就毫无破绽的表情终于变了一变,虽然只有短短一瞬间,但也总算让刘符感觉到,不是所有事情都在这人的掌握之中。陈潜捧起自己的那杯茶,也笑道:“臣今为雍国之臣,岂能议他年之事?”他初见刘符时,以为刘符只是个没什么城府的年轻人,可现在看来,他反而心思敏锐、见微而知着。其实仔细想想,用兵如此奇诡百变,又怎会当真是毫无城府之人。 刘符却不打算把这个话头放过去,“哎,怎么能说是他年之事?我得上党不喜,独喜得卿,却不知道这喜——”刘符笑着叩了叩桌子,“到底是从何而来啊?” 陈潜摇了摇头,终于还是道:“臣一介文士,手无缚鸡之力,虽能为赵王谋,明为请降,实为突围,却无法与众将一同杀出,若臣同行,必死于乱军之中,此其一也。” 刘符并不打断,果然见陈潜放下茶,又继续道:“臣在赵国,忝居高位,凡有谋划,赵王能纳者,十之七八。然赵王能用臣、信臣,却不能尽臣,臣是以不留,此其二也。” 第186页 刘符一愣,他没想到这么锋芒毕露的话能从陈潜口中说出来。既然陈潜对他剖心析肝,他也就开门见山道:“爱卿才堪伟器,志不在小,此来必有以教我。” “何敢言教?”陈潜笑道:“臣敢问,王上屡次伐赵,不敢尽倾全国之兵,所虑者何?” “周发。”刘符直截了当道:“周发觊觎洛阳已久,我每一用兵,周发必有动作,几万大军困于东线,难以全力北上。” “正是。赵地沟壑纵横,地势险要,太原多年经营,更是易守难攻,非倾大军不能克定。雍国虽大,兵力不广,难以两线作战。若息战养农,以扩兵源,则恐给赵国以喘息之机,缚虎当缚紧,若令其挣脱,便如放虎归山,后患无穷;可若是想一鼓作气,全力攻下赵国,再作他顾,便又难在别处——以现有军力,若想一面挡住齐国,一面伐赵,必陷入苦战,凡事迟则生变,且长此以往,恐怕有损国本。” 刘符闻言,将坐席向前挪了挪,恳切道:“先生所言,分毫不差。先生既如此说,定有解决之法!” “臣有一计,可保王上大军不向东去,尽可向北。” “先生教我!” “齐王有智而无器,虽欲西出,所图甚大,却见小利而喜。夫见小利者,不能见远。王上可修书一封,与齐结盟,约定共分燕国。齐国虽大,兵卒却弱,且无险可守,惧北伐之时魏、雍趁势来攻,故与燕久有龃龉,却不能北上半步,齐王闻雍国出兵相助,必喜而从命,共结盟约。我王可以雍国路远为由,令齐国先发兵卒,燕见齐举大军来攻,必深自震怖,欲求自安,赵国自身难保,燕必求救于我王,我王可许以出兵相助,令燕国迎战。待燕、齐倾国举兵,干戈一起,便是覆水难收。我王可坐观其斗,趁其无力西进之时,一举拿下赵国。赵国既破,灭燕平齐,不过易如反掌。” “好!”刘符勐地一拍桌案,直起身来,可不知想起什么,眉头忽然皱起来,又缓缓地坐了回去,“只是……周发一直觊觎洛阳,我看他西出之意,胜过北上,他当真能与我结盟?” 陈潜摇摇头,笑道:“齐王是个聪明人,就如置水高处,哪里有空隙就往哪里流。王上为他凿出那么大的一个洞,他焉有不去之理?” “既是聪明人——”刘符凑近他,眼里射出光来,“如何能中此计?” 陈潜坐得纹丝不动,反而又露出一抹笑来,“齐王聪明,却也不够聪明,此即所谓‘利令智昏’是也。臣闻数年之前就有人向齐王建议,北上取燕、代之地,将东面连成一处,齐王本已纳其计,后来见洛阳空虚,便立刻反悔,这才有了现在的燕、齐二国。” “我竟不知还有此事。”刘符缓缓地点了点头,“若非如此,我此时伐赵,就要先问过周发的意思了。待回国与众臣商议妥当后,就发书与齐国!” “此计若成,先生送我这见面礼,可就太大了!”刘符按下激动,感嘆道。陈潜在一室之内,三言两语便可搅动天下,一想到此人曾在赵国,与大雍为敌,刘符就觉得一阵胆战心惊。他对陈潜既爱且畏,却并不表现出来,拉着他的手道:“先生有谋国之才,在赵官居左相,才堪其位。今来雍国,本当比于旧职,然我大雍从无置左右相之制,且先生初来,对我大雍尚不熟悉,多有不便。我欲以先生为光禄大夫,兼领绛州刺史,先生以为如何?” 陈潜叩首道:“臣尚无尺寸之功,而卒受此大位,惶恐怖惧,岂有他言?” “起来吧,陈大夫——”刘符笑着扶起他,“我明天一早就写信给丞相,让他在长安亲自挑选一处美宅,另有黄金千两,以供先生起居调度。先生在长安,若是有何不便,可千万要让我知晓。” “什么,一千两黄金?”褚于渊颇为惊讶,抚须道,“王上对这个赵国左相,可真是下够了本了。” 自从上次洛阳一事后,褚于渊就时常给王晟送些药材,王晟开始时不收,但无奈褚于渊是个牛脾气,王晟退回几次,他就再送回来几次,每天都有下人往返于相府和御史府之间,弄得好事者浮想联翩。后来这事传得太兇,都惊动了刘符,刘符难得看王晟一次笑话,笑了半天,从宫里面让赵多带出口谕,让王晟收了,这事才算了结。褚大夫得了上谕,于是送药更不间断,即使王晟从不回礼,他也风雨无阻。所幸他二人是平级,每次所送药材又都不算珍贵,王晟也就承了他的情。 按刘符的话说,反正也要掏这笔药钱,从丞相府掏还是从褚于渊的腰包里掏,都是他国库的钱。 王晟捏着信,也不应声,神色有些凝重。 褚于渊问:“王上重用赵国左相,朝中多有议论,丞相也以为不妥么?” 王晟反问道:“褚大夫以为如何?” “王上要伐赵,赵人来投,当然要用,何况还是赵国左相。此事若是传到赵国去,我看不少人都要活动心思。只是……”褚于渊摇摇头,“我看这人邪乎得很,不是那么好用的。” 王晟闻言微微颔首,但一点别的表示都没有,让人摸不准他是怎么想的。褚于渊也懒得猜这个,他在水池边上走了几步,忽然道:“哎,丞相啊,我都来相府几次了,这次实在忍不住要和你说说了。” 第187页 王晟一愣,随即眼神闪了闪,“怎么,褚大夫找我有什么私事?” “对,还真就是私事。”褚于渊坦然地点了点头,指着脚下的水池道:“我看这池子里的鱼一只只养得都挺肥的,想着丞相也是爱鱼之人,但你这鱼——嗨,我就直说了,你这鱼一大半都是田鱼,这鱼都是拿来吃的,没有人养在府里。何况人家都是种地的时候顺便养在水稻田里,都不用餵食,就吃那些个杂草、小虫就行,在自家池子里反而没那么好养活。这要是自家宅院也就罢了,想养什么养什么就是了,可相府里平时人来人往的,这不让人看笑话吗。要不这样,哪天我给你送点鱼苗来,你也把池子里的鱼换一换。” 王晟摇摇头,难得笑道:“褚大夫的美意,我就心领了。只是府里养了只馋嘴的猫儿,偏偏就喜欢吃这种鱼。” “是吗?我来这么多趟,从来没见过相府里还养猫呢……”褚于渊四面看了看,连条猫尾巴也没见着,他摇摇头,又点点头,感嘆道:“算我多事,哎,活这么大,第一次见着池子里养鱼是给猫吃的,丞相啊,你可真是非常人行非常事……这么宝贝的猫,丞相也别藏着了,抱出来瞧瞧啊。” 王晟神色自若,“这会儿没看见,许是出去玩了吧。” 褚于渊不疑有他地点点头,“猫这东西,养不熟。” 王晟抓了把鱼食扔在池子里,看着下面一大群养得胖乎乎、肥嘟嘟的鱼竞相争食,估计是心情正好,微笑道:“我这猫儿可黏人得紧。” 褚于渊在一旁看着,心道真是一物降一物,丞相平日里跟块石头似的,这时候那俩眼睛里恨不得能挤出水来,让他这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都有点扛不住,不知怎么,他的脑海中蓦地浮现出“春意盎然”这个和王晟八竿子打不着的词来。 那得是只什么样的猫啊? 还没等他问出口,王晟已餵完了食,拍了拍两手,对他道:“我还有些事务,就不留褚大夫吃晚饭了。” 褚于渊一愣,暗悔自己刚才没早问,这下好了,想问也也问不出口了,只得摆摆手,“在你丞相府吃顿饭,可比进宫吃次御膳都难!行了,不打扰了。药放这儿了,丞相记得吃就行。” “多谢褚大夫美意。”王晟亲自送他到门口,褚于渊潇潇洒洒地大步走了,嵴背挺得笔直,看着倒是比王晟还精神几分。 王晟回到屋中,一连翻了几张文书,却还是心不在焉,于是翻开一本空奏本,提起笔缓缓在上面落下字来。 “丞相又催我回去了,”刘符展开奏摺,刚看了开头就“嘶”了一声,“这都是这个月的第四本了,他这是想学宋高宗十二道金牌把我叫回去啊。” 这个玩笑有些过火,但这时帐中只有刘景,他闻言笑道:“丞相这次怎么说?” “嗨,能怎么说,还是和以前一样呗。”刘符一面读着,一面道:“说刘易之谋反案,要我回去才能处理、说怕我在外面养不好箭伤、说将士疲惫,不宜继续用兵什么的……每次都是这几句变着法的说。” “哥,要我看,要不然就回去吧,眼看着要入冬了。” “你以为我不想回去?”刘符从奏摺上抬起头来,“本来拿下赵王,赵国就算灭了,结果没提防赵国又弄了个诈降出来,这下好了,要从上党一路向北打到太原去。哎,不趁着退兵前多打下来点地方,我都没脸回长安。” 刘景“噗”地笑了一声,“那有什么的,你又不真是岳武穆,多打一点、少打一点,谁还能说什么?何况这次北伐,不就是为了上党么,既然已经取下,不如等明年开春休养好了再打。赵国现在正是龟缩不出的时候,今年打还是明年打都一样。” 刘符嘆了口气,不置可否,又低头去看奏摺,忽然“咦”了一声。 他刚才说错了,这次的奏摺还真跟以往不大相同,因为在奏摺的最后,王晟写道: “今年岁物丰成,嘉穗盈车,干佑所进板栗,色金黄,味极甘,肉甚肥,当为上品。” 刘景见他面色古怪,好奇地凑过来,“丞相写什么了?” 刘符一把合上奏摺,放在案上,“哦,他说今年粮食丰收了。” 刘景点点头,“是好事啊。” 刘符也道:“是啊。” 后来刘符还是退兵回国了。因为他要回去处理刘易之的谋反案、好好养一养箭伤,而且将士们随他打了这么久的仗,已经都很疲惫了。 ------ 异地也能隔空发糖!牛掰吗! 撤兵回国途中的王上:我不知道什么栗子 --- 无奖竞猜: “臣闻数年之前就有人向齐王建议,北上取燕、代之地,将东面连成一处” 所以你们猜“有人”是谁? 第80章 “景桓,你来啦。”刘符笑嘻嘻地拉着王晟的手走到案前,“还指望你能迎迎我,最后反倒是我等你。” “让王上久等了,”王晟坐下来,“臣去下面看了看。” “知道,秋忙嘛……”刘符摆了摆手,宫人送来布巾和铜盆,王晟把手放在里面洗了洗,刘符见他手上沾着泥,低头看看自己的,果然也沾上了,于是也跟着洗了洗,惊奇道:“怎么,咱们丞相不会是亲自下田了吧?” 第188页 王晟擦干净手,笑了笑,“总要亲自看看才能放心。” “先不说这个,景桓,我这次回来,见了几个大臣,我看重用陈潜,他们意见挺大。你怎么看?” “王上未回长安时,朝野就有议论:一是该不该用此人,二是此人尚无功于社稷,而授以要职,是否妥当。” 说话间宫人送上茶点,刘符把点心推到王晟面前,“你意如何?” “依臣来看,此二议实为一议。” “是么?我看这两件事分的很开。” 刘符见王晟没有动作,自己先伸手拿了一块点心,王晟见他要吃,下意识地将点心又朝着他推了推,“陈潜此人,应变合权,好谋能深,其术——”他看着刘符,顿了一顿,“多谲。今弃赵来投,王上有爱才之心,又恐其再叛我大雍,若弃之不用,任此人落入他国,恐为心腹之患,是以许以高官,礼遇甚隆。” “瞒不过你。”刘符边吃边含煳道:“对这陈左相,我是畏大于爱啊……此人是倾国之士,不可不慎,他在上党时为我设下一计——罢了,此计日后再议。景桓,说这么多,你怎么不说说你是怎么看的?” “以臣之见,如此之人,王上若不能驭之,”王晟沉声道:“则当杀之。” 刘符嘴上动作一停,勐地看向王晟。即使到了这个时候,王晟的那双眼睛依然是黑洞洞的,看不出波澜来,但话中的杀意他绝没听错。刘符“哈哈”地干笑了两声,想缓和下这股杀意,于是玩笑道:“景桓,你在赵国时,陈潜这个赵国左相就总想杀了你,现在他落到了我大雍,怎么,你这个雍国丞相,总算要报一箭之仇了?” 王晟却没把这个当成玩笑,闻言脸沉了下来,不说话,只看着刘符。刘符这阵子和将军们相处太久,说话百无禁忌惯了,心里想了什么,没怎么过脑子就脱口而出,见了王晟面色,也自觉刚才这句玩笑有些过了,见王晟生气,忙准备亡羊补牢。幸好他早就有了丰富的经验,刘符在案上拉过王晟的手握住,赔罪道:“景桓,我方才失言了。我心里怎么想的,你最清楚,刚才只是戏言罢了,何必当真。” 他拉着王晟的手来回摇了摇,晃得王晟半个身子都跟着轻摆。王晟磨不住,嘆了口气,“臣却不是戏言。” “景桓请讲。”刘符松开手,坐直了身子,抹去嘴边的点心渣,神情严肃起来。见此,王晟才继续道:“陈潜事赵王时,未必不是心无二虑,却一朝叛赵投雍,足见此人难养。王上若能驭之,使尽其才、忠心无贰,便为美事;若不能,其在朝廷之中,比于在朝廷之外,便如肘腋之变之于手足之患,不可同日而语。” 刘符沉吟片刻,坚定道:“我能驭之。” 半晌后,王晟才又开口,“既如此,臣无他言,只有一句:王上若要留此人,必尽其用,莫用众人之议。” “景桓放心,我有计较。”刘符指了指桌案,神色放松地道:“景桓,别光说,你也吃点东西,你看都瘦成什么样了。” 王晟笑笑,顺从地把手往点心那伸过去,却被刘符按在桌案上,“等等,先说好,吃不下别强塞啊!上次可吓死我了。” 等刘符收回手,王晟拿起一块点心,笑道:“臣当真有些饿了。” “那多吃点。”刘符长长地嘆出一口气,“在外头时间长了,天天干馍干肉的,回来吃什么都好吃。” “王上身上的伤如何了?” 刘符摆摆手,“没什么事了,估计入冬之后就全好了。”也就是他能如此,从鬼门关里转了一圈回来,没过多久就又生龙活虎的了,换一个人,可能现在还在床上躺着起不来呢。 “虽如此,王上亦不可大意。”王晟温声道。 刘符点点头,见王晟说完便放下了手,没有再吃的意思,不禁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刚才亏他还口口声声地说自己饿了,结果刚吃了一块点心就停下手不动,还说不是吃给他看的。但有了上次的教训,他也不再强求,摆摆手招唿赵多过来,“去,把傢伙拿来!” 赵多应声去了,王晟却不解其意,颇为困惑地看向刘符。刘符也不解释,过了一阵,赵多捧着条玉带跑回来,王晟一见便反应过来,只得无奈地笑笑,接过便要往腰上围,却被刘符打断。 “先说好,”刘符按着玉带,“要是这带子松了,丞相就在府里歇五日吧,我找旁人先把工作担一担。” “国家大事,岂能儿戏?”王晟不贊同道:“还请王上另行责罚。” “责罚?哼,我还不是心疼你。”刘符松开手,他就知道王晟不会答应,“量量吧,不管松没松,以后你每顿饭都改到我这儿来吃,一顿都别少。”他见王晟皱眉,不待他说话,先使出了杀手锏,“要是见不着丞相,我那顿就也省了,咱君臣两个,也给国家省点粮食。” “王上……” 刘符扬起手,止住他的话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王晟果然招架不住,摇摇头答应下来,“臣遵旨。” 第189页 “行,那就先围上看看。”刘符扬起下巴,朝着他手里的玉带指了指。王晟有自知之明,他在赵国那会儿瘦了太多,虽然回来之后一直努力加餐饭,但一时半会儿也难以补回来,担心围上之后真的空出一大块来,又惹刘符担心,于是将玉带放在案上,笑道:“既然这带子松不松都一样,臣就不多此一举了。” 刘符冷笑一声,自己捡起带子朝着王晟走过去,王晟知道躲不过去,只得配合地把手稍稍抬起来些,让他能围得方便。刘符像之前几次一样,捏着玉带的一头,利落地贴在王晟身上,准备打一个圈,可这一次,他手指刚一碰上王晟的腰,就像粘在上面了一样,拿不下来了。 刘符忘了自己刚才还说要当君子,他扶着衣带,两手都按在王晟腰上,低下头呆愣愣地看着他。见王晟也正看着自己,他像受了鼓舞一般,慢慢地凑过去,近一点、再近一点,他似乎闻到了泥土和小麦的味道,似乎看到王晟在黄澄澄的田埂里,弯腰拾起一只饱满的麦穗,手指肚在上面轻轻抚过,从心里泛起笑意。 他忽然觉得自己身体里也有一地正在阳光下翻晒的麦子,将他的一颗心装得满满当当的。 太近了,太近了…… 刘符唿吸急促起来,紧张让他的喉结不住滚动,他看看王晟的眼睛,又看看他的嘴巴,无意识地舔了一下嘴唇。 王晟嘴角紧抿着,忽然错开了眼睛。 刘符就像一下子惊醒一般,涨红着脸退了一大步,抬手摸了摸头,结果被握在手里的玉带照着脸抽了一下,他这才看着手里有东西,把带子一把扔在了桌案上,扯了扯前襟,转头对着赵多发火道:“怎么这么闷?把窗户都打开!” 赵多受了无妄之灾,愣了一下,马上招唿宫人们去开窗。宫人们四面八方地忙活起来,刘符唿吸了几次,摸了摸耳朵,看着案上不断晃动的油灯,泄了气一般,口中含含煳煳地道:“景桓,今天太晚了,都宫禁了,宫禁了……你看。”他把视线从王晟左侧移到右侧,手上的动作一刻不停,把袖口来来回回地折起来又放下去,“要是不行,那你就在这儿,凑合凑合呗……” 王晟将两手拢在袖子里,垂着眼低声应道:“好。” 刘符一愣,打量了他一阵,随即点点头,端起案上的茶杯,仰头一口喝干了。 待洗漱完,刘符和王晟两个人并排躺在床上,刘符仰面躺着,两手扣在一起放在肚子上,规矩得像是要准备入殓一样。过了一会儿,他实在忍不住了,余光瞥了瞥王晟,忽然一个拧身,钻进了王晟的被子里。 不等王晟开口,他扭过头率先道:“我那条被子不好……啧,它太……太厚了,嗯,太厚了!给我捂出了一身的汗。赵多这小子,办事儿越来越不行了!”说完,他还伸出一条腿嫌弃地踢了踢,把自己那条被子给踢到了地上。 古有韩信背水一战,今有刘符怒踢被子,虽世殊事异,其致一也。 王晟没说话,只把自己的被子往他那边挪了挪。 刘符沉默一会儿,咳了一声道:“景桓,聊点什么吧。” “王上请讲。” “啊?哦……对了。”刘符动了动,一只手在被子里摸来摸去,终于摸到王晟的手,一把握住了,才道:“平叛的事,我和陈潜讨论过,他为我另外设下一计。” “刘易之和吴继戎虽然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可心思却没往一处想。吴继戎有兵权,没名分,跟着刘易之起兵,是想混个高位;刘易之有名分,没兵权,也得藉助吴继戎的手才能举事。吴继戎能为了官位背叛朝廷,若是朝廷派人安抚,许以高官厚禄,令其以刘易之首级为报,他未必不会动心思。刘易之不傻,知道兵权在吴继戎手里一日,自己就不能贴席而卧,必须时刻提防于他;而吴继戎也知刘易之提防自己,于是更不可能放权。这二人各怀鬼胎,若是派人分而间之,令其自相争斗,则大军未动,而叛乱自平。” 王晟点点头,“真倾危之士。” “说起来,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以为他像我一样,都是二十岁出头。”刘符翻了个身,面向王晟侧躺着,“后来一问才知道,原来只比你小四岁,真是看不出来。” 王晟沉默片刻才道:“王上富于春秋,臣却老得厉害了。” “哎,景桓说哪里话,”刘符心不在焉,丝毫不觉得王晟这话是自己引出来的,他一面说着,一面伸出一条胳膊,一点点环过王晟的腰,“古人云:年有五十,未名为老。景桓正值壮年,哪里老了?” 王晟浑身僵直,像是一块泛着热气的木头,他习惯性地抿起嘴角,鬍鬚下面的喉结轻轻动了动,闻言只摇头不语。 见王晟没什么动作,刘符心里有了个底,于是得寸进尺、变本加厉。他环过王晟的腰,然后将自己一点、一点地挪了过去。等他停下动作的时候,他整个人已经伏在王晟身上,两手撑着两侧床榻,好让自己不至于压在眼前这个一贯病弱的丞相身上。 王晟闭眼也不是,睁眼也不是,两手攥紧了身下的床单,将面皮绷得更紧。 “景桓,我想……”刘符见他板起脸来,心里打起了鼓,他停顿了很久,才接着道:“我想亲亲你。” 第190页 王晟活了一把年纪,到了这时候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胸腔里像是擂着急鼓,带着胃一起跳了起来。他将两手又攥紧了些,竭力地收拾好表情,不教自己在这时失态。不知道是不是心跳得太快,他在微微的眩晕当中,竟觉得有一丝噁心在胃里搅起来。 刘符见他脸色更差,看着几乎要发怒一般,心里一毛,下意识地就要从他身上退下去。但他今天到底是豁出去了,反正王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刘符牙一咬、心一横,只见他像是要去河里抓鱼一样,朝着王晟气势汹汹地一个勐子扎了下去。 然后轻轻亲了亲他的耳朵。 刘符重新将自己撑起来,一面在心里恨铁不成钢地扇自己巴掌,一面解释道:“我想起来,以前亲过你……你耳朵。我就看看,看看你耳朵是不是还……还那么热。” 他又舔了几下嘴唇,补充了一句,“是,还是那么热……景桓,你,你耳朵真热。” 王晟吃不住了,他自来身居高位,又习惯拒人于千里之外,不要说是如此了,这些年来连句调笑都不曾听过。到了这时候,他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有将全身绷紧了,不然稍一放松,从头到脚都要哆嗦起来。 刘符见他面沉似水,心里既忐忑,又有点难过。他问:“景桓,你不喜欢?” 王晟看不见自己脸色什么样,闻言有些疑惑地看向刘符。刘符不知道,他自己却清楚,从前刘符醉倒的那个晚上,他就偷偷亲过他——还亲了两次。像现在这般,不要说想,他连梦都不曾梦到过。 他只想要一点点,可忽然什么都拿到了,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刘符低下头,把头埋进王晟颈窝间,一动不动地停了一阵后,忽然嘬在上面,转着弯吻到锁骨,又一路向下滑去。 “王上,王上……”王晟忍不住出声唤道,声音发着颤。他几次想拉住刘符的手臂,央他停一下,手上却没有准头。他觉着喉咙里多了颗心脏在跳,心跳声在耳中连成一片,快得让他有些受不住了,胃里勐地一拧,他唿吸一窒,将滚到嘴边的闷哼压了下去。 刘符不理会他,自顾自地继续着,他总觉得王晟体寒,可这时他身上却像热水泡过一样滚烫,这滚烫让刘符有些忘乎所以,却没注意身下的人难以忍受般地颤抖起来。 忽然,王晟颤着手推开他,勐地翻过身,一手掐着胃,伏在床边吐了起来。 刘符坐在一旁,愣愣地看着他,身上的热度一点点退了下去。他朝着王晟伸出一只手,还没碰到他后背时,又轻轻落了回去。刘符拢好衣襟,坐在床边,一面穿鞋一面低声道:“景桓,我总不至于……”他勉力地笑了一下,没再说下去,知道王晟正吐得辛苦,看不见,又将笑容收了。 “你好好休息,我先去别处了。” 他行至一半,忽然听到王晟在身后急急唤了他一声,刘符脚步顿了一顿,却到底没再回头看王晟一眼,快步逃了出去,似乎一刻也不愿多待。到了门外,见到侍立在外的赵多,刘符深吸一口气,若无其事地道:“丞相身体不适,服侍他歇下吧,要是不大好,就去传太医。” 赵多应道:“是。” 刘符摆摆手,嵴背挺得笔直,大步走了出去。 第81章 刘符睁开眼睛的时候,第一眼先看到淡紫色的床幔,随后听宫人在一旁小声道:“王上,该上朝了。” “上什么朝,不去!”刘符用力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王上这是在哪生了这么大的气呀?”阿来伸手将刘符翻身时甩在脸上的乱糟糟的头髮拨开,摸了摸他的脸道。 刘符哼哼了两声,不说话。 “这……”宫人为难地看了看刘符,又看了看阿来,阿来朝他使了个眼色,宫人点点头,抱着铜盆和布巾向后退了一步,却站在那没走。阿来嘆了口气,“王上不说?哎……昨天半夜臣妾睡得正熟,王上突然提枪闯进来,吓臣妾一大跳,还不给臣妾一个说法?” 刘符虽然心里还窝着火,这时也忍不住被她这个比喻逗笑了。他和缓了面色,长嘆一口气坐起来,“说法?我还想要别人也给我一个说法呢……” 阿来从宫人手中接过布巾,在刘符脸上抹了两下,“王上从赵国回来,第一次朝会就不去,估计还有的是人也要追着找王上讨说法,可轮不到臣妾了。” 刘符摇了摇头,吐出漱口的水,随后就有宫人拿来朝服,替他穿上。他正正冠带,先对着阿来重重哼了一声,随后便大步出去了。阿来对着众人摊了摊手,看着刘符的背影摇着头笑笑。 刘符笔直地坐在正首,目不斜视地看着下面。廷尉张青奏道:“王上,反贼刘易之、吴继戎等人,并从犯刘卓等二百余人,现正押于廷尉署,请王上处置。” 刘符翻看了一下名单,“主犯八人绞死,其余流放……我看,还是接着流放到西北吃沙子去吧。” 王晟出班奏道:“王上,金城叛乱新平,不宜再将人流放至此地。” 三品以上大员都着紫色朝服,王晟一动,十分扎眼。即便刘符目视前方,只分了余光给他,也能看到一大坨紫色从视线左下角移动到了正下方。 第191页 刘符扯了扯勒在下巴上的带子,“我倒想把他们流放到岭南去吃荔枝,”他转动视线看向王晟,摊了摊手,“这不是江南还没打下来吗?” “王上何不将他们流放至蜀地西南?” “蜀地?哦,蜀地……”刘符拉长了声音问:“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明明是一句话就能解决的事情,他却不嫌麻烦,一连点了三四个人,见大家都无异议,才点点头道:“那就依丞相所奏。” 王晟却不退回去,“王上,还有一事。先前随刘易之起兵的五万叛军,除去吴继戎所部人马外,多为被强征从军的普通百姓——” 刘符插话进去,“那就都放他们回去种地,秋收都错过去了。” “是。”王晟等他说完,继续道:“臣也担心扣住他们,会错过秋收;况且百姓并不知谋反之事,所以前些日子先放其归田了。” “哦。”刘符点点头,半晌后忽地一笑,“丞相都安排周到了,何必要我过问?” 到了这个时候,即便是瞎子也能看出刘符心情不好,谁都不愿意在这时候触他的霉头,但凡事也总有例外。“王上此言差矣。”刚被从洛阳召回的蒯茂出列道:“外廷之事,王上有当问者,有不当问者。此事关系数千百姓,似此关乎民本之事,王上不问,更欲问何事?” 刘符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发火,不仅不发火,反而还呵呵笑道:“大夫所言正是,我失言了,我向丞相赔罪。”说完,他还认真地对王晟拱拱手,王晟站着受了,也对刘符一揖,一言不发地退了回去。 “诸位爱卿,没什么事儿,”刘符站起来,“就先退朝吧。” 退了朝,刘符刚摘下帽子,就听宫人来报,说丞相求见。“丞相?”刘符把帽子扔进赵多怀里,“不见!问他有事怎么不在朝会上说。” 宫人领命去了,过了一会儿回报,“丞相说是按照王上的旨意,来和王上一同用早点的。” 刘符一愣,“好啊,将我的军!”他暴躁地走了两圈,“和他说,我今天不想吃早饭了,让他自己回去吃去。” 没过多久,宫人又回报,说丞相领命走了。 刘符气更大了。 午饭和晚饭的时候,王晟各来问过一次,刘符都不见他。晚饭时刘景正好在旁边,问他:“哥,你和丞相生什么气呢?” 刘符一肚子火气、一肚子委屈,正愁没有一个人可说,可他刚张开口,就又消沉下去。 说什么呢?他趴在王晟的身上亲他,越亲王晟就将脸板得越紧,后来干脆忍不住吐了——这种话,哪怕是对着亲兄弟,他也说不出口。 把他脸皮揭下来、扔在地上、吐一口唾沫、再踩上两脚,也不过如此了。 刘符放下筷子,冷笑一声道:“从来都是丞相生我的气,哪轮到我生他的气了?” “可是,”刘景摇摇头,“每次惹丞相发火,你说几句好话就能哄好,他板着脸的时候从来超不过半刻钟,你这气都生一天了吧?从早朝时候我就看出不对来了。”他煞有介事地敲敲桌子,“哥,你这个气量上还差很多啊……” “那不一样。”刘符把他碗拿走,不耐烦地赶人,“行了景儿,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刘景把饭碗又抱了回来,“不行,我还没吃完呢。” 刘符“嘶”地吸了口气,指着刘景的鼻子点点头,“吃吧吃吧,你使劲吃!我走了。” 他刚走出去,忽然又听宫人说丞相求见,刘符站住脚,“有完没完了?三顾茅庐都没有这么勤。一天三顿饭都吃完了,他又见我干什么?” 宫人答道:“丞相说干佑的栗子送来了,他带了一筐给王上尝尝。” 刘符哼了一声,“干佑进贡给宫里的栗子比给他丞相府的不知道多到哪里去了,用他再转手送我吗?拿回去。” 宫人去传话,过了一会儿回来道:“丞相说那些是他给剥好了的。” 刘符摆弄着一支萧,呜呜咽咽地吹了一会儿,闻言顿住了,扭头问道:“他自己剥的?” 宫人点点头。刘符沉默片刻,摆了摆手,“让丞相进来吧。” 宫人在他俩中间传了一天的话,这时候听见总算是最后一次了,不禁露出释然的表情,小跑着去了。刘符放下萧,正襟危坐地瞧着王晟走进来,旁边还真跟着一个人,抱着一筐去了壳的黄澄澄的栗子。他看了栗子一眼,“丞相政务繁忙,倒有功夫剥出这么一大筐来。” 王晟被晾了一天,似乎毫不在意,神色如常道:“王上,臣是来向王上道歉的。” “哦,不是‘请罪’,是‘道歉’?”刘符点点头,挥去旁人,酸酸地道:“丞相何必道歉?身体上的事,想控制也控制不了,换了我,我怕不是也忍不住。这也是没什么办法的事,丞相无须自责。” 王晟只说了一句,可刘符就好像突然扣动了连弩,还是一弩十发的。他嘆了口气,“王上请容臣细禀。” “王上——归命侯求见。” 第192页 “何武?”刘符看了王晟一眼,“让他进来。” 何武踉踉跄跄地进来,刚一见到刘符,就“扑通”跪了下去,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王上,刘卓谋反,和臣一点关系也没有啊。臣是亡国之人,百死之身,蒙王上天恩浩荡,不仅不杀臣,还赏爵赐宅,臣在长安,常受恩泽,如蒙雨露,再不思他处。臣对王上忠心无二,天地可鑑!” 刘符知道他是被自己下的“悬首三日”的命令给吓怕了,这才有了现在这一齣戏。他对王晟使了个眼色,王晟会意,勐一板脸,对着何武厉声道:“好一个‘忠心无二’!既如此,为何纵容家丁与反贼暗中联络?反贼来信,送到你府中,你一没有置之不理,二没有上报朝廷,反而亲手写了一封回信。在信中更是大吐苦水,诽谤朝廷,大有拉拢之意,还说没有勾结反贼?待得刘易之父子谋反之事东窗事发,心怀忧惧,方才来自表忠心,若其事未发、其谋未泄,归命侯又当如何?若本相猜得不错,归命侯口中虽说‘不思他处’,恐怕却在府中日夜东望、欲图大事——归命侯,是也不是?” 他这一段话声色俱厉,字字诛心,如平地惊雷,唬得何武不住叩头,“王上明鑑!丞相明鑑!臣、臣……臣绝无此意啊!臣当时鬼迷了心窍,就、就回了封信,臣绝对没有拉拢他们!臣也不敢吐朝廷的苦水……臣……”他见王晟仍是面若寒霜,只得转向刘符,朝着他膝行两步,“王上明鑑啊!就是借臣十个胆子,臣也不敢谋反!” 刘符见他被吓得差不多了,于是唱起了红脸。他微微一笑,拍拍何武的肩膀,温言安抚道:“我知卿必无二心,故而下令只杀庖人,与卿并无干系,爱卿何必如此?”他又转向王晟,“我看归命侯安居长安,哪有什么东图之意,丞相多心了。” 王晟只沉着脸不语。 见此,何武忙道:“对对,蒙王上恩泽,臣在长安,每日衣食富足,何敢更有他望?” “我料卿也是如此,不过——”刘符呵呵笑着,起身从地上扶起何武,“爱卿啊,先说好,我可也就在丞相面前替你求这一次情了,要是下次再有这么一封信……” 何武还未彻底直起身,闻言重又跪了下去,“若再有此事,王上诛臣全家,臣毫无怨言!” 刘符点点头,“丞相,你以为如何?” “既是王上不咎,臣岂有他言?” 何武闻言大喜,忙叩头谢恩,又听王晟寒声道:“归命侯,若再有一次,朝廷定不轻饶!” 何武忙道不敢。 “好了,爱卿,回去歇着吧,没事。”刘符再次把他扶了起来,何武流着泪,一个劲地道:“多谢王上,多谢丞相。” 刘符等他转过身走后,忍不住露出笑来,转头看向王晟,见王晟也正看着自己,又把笑收了。见刘符没有开口的意思,王晟便继续道:“王上也知,臣胃腹有疾,自来有呕吐之症。”他平日从不愿与别人谈及自己身体,这时候却毫不顾忌地坦白道:“心神稍乱,便会如此。昨夜臣实无他意,还请王上宽心。” 被何武一闹,刘符总算是能好好说话了,闻言却将信将疑,闷声道:“别骗我了,昨天我亲你的时候,你的脸板得像是口棺材似的。” 王晟一愣,半晌没说出话来。他有心想和刘符解释,但若是让他和刘符说是因为自己心里实在害羞才这样,他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正沉默间,见刘符移开视线,面上慢慢现出一点伤心之色,已年过而立的丞相到底有些急了,慌忙道:“臣再不如此了。” 这回换成刘符闻言一愣,他动了动,赌气道:“不必,我也再不会如此了。” “王上……”王晟眉眼垂下去,沉默片刻,然后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拉过刘符的手,“臣从早上到现在,都没用过饭。” “苦肉计?”刘符轻轻挣了挣,因王晟握得紧,竟然没挣开,“丞相不是拿自己身体开玩笑的人吧?当自己多健壮么,一天不吃饭。” “臣是说……”王晟直视着刘符的眼睛,逼着自己说道:“臣不会再吐了。” 刘符心里像是炸了一个雷,他缓了一会儿,才问:“当真?” 他问的自然不是他是不是真的不会吐,王晟也明白,仍拉着刘符的手不放,轻轻点了点头。 刘符心里勐地烧起来,他却强忍着坐住了,“景桓,我有时候觉着你喜欢我喜欢得紧,有时候又觉着你一点也不。”他看向王晟,“就好像是我在逼迫你,我……我在你身上亲来亲去,你却像一块木头似的,动也不动一下。就连现在你自己过来找我,我也不知道你心里其实是怎么想的。” 说完,见王晟不吭声,刘符摊了摊手,又道:“你看,就是这样。” 王晟把他的手攥得更紧,除此之外,仍是什么也不说。 刘符多少知道他的脾性,虽然心里不好受,但王晟如此反应,也在他预料之中。他退让了一步,“这样,你也亲亲我,就像昨天我对你一样。” 王晟头上沁出层薄汗,在刘符灼灼的目光之中,他忽然笑了一下。刘符一时没看出他这笑是什么意思,但也不等他想明白,王晟就凑近过来,毫不拖泥带水,就这么把嘴唇轻轻贴在了他嘴唇上。 第193页 刘符一惊,他昨天都没好意思亲这里! 只听一阵噼啪乱响,刘符欺身将王晟勐地压在桌案上,和他几乎鼻尖对着鼻尖,一条手臂横着压在他锁骨上,不让他有机会起身,逼视着他狠狠道:“景桓!” 王晟一天没吃饭了,被刚才那下撞得眼前一黑,他却连声闷哼都没有,应道:“臣在。” 他心跳如鼓,嘴唇下意识地想要抿起,但抖了一抖,终于对着刘符微微翘了起来。 刘符喉咙里含混地滚出两声,王晟听着,应该是一句“哼哼”,他笑笑,低声道:“王上不委屈了?” 刘符不理会他,和他几乎要挨上,每一次唿吸都带出一股热气,扑在王晟脸上。他身上再没有昨天的慢吞吞、羞答答,三两下就扯开了王晟的衣服——就像是剥栗子一样,将他整个人都剥开了,露出里面的仁儿来。 王晟打了个哆嗦。他足足有二十年不曾像现在这样,对着别人衣衫大开了。他喉结滚了滚,胃里又隐隐地拧了起来,正在此时,刘符低下头亲了亲他,王晟心里稍稍一松,尽力回应着,在他耳边轻声唤道:“王上,王上……” 刘符自己也紧张得很,他虽然做了功课,却从没实践过,怕一个不小心弄伤了王晟,心里不停地打着鼓。他抬起王晟两腿,架在肩上,将他整个人都折了起来,随后抠下厚厚的一块药膏抹在手指上,却迟迟不敢往里探,只是伏在王晟身上胡乱地折腾着。忙乱中,案上一直摇摇欲坠的笔筒终于被碰翻在地上,发出哗啦一声响,刘符就像是听见了行军时的金鼓之声,一咬牙,将手指按了进去。 王晟抖了一下,没躲闪,却闭上了眼睛。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被人压在身下欢好,像这样毫无廉耻地大张着腿——可是,他睁开眼睛,看见刘符饱满的额头,还有额头上沁出的圆滚滚的汗珠,竟然笑了一下,然后抬起手,替他轻轻抹去了。 刘符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抬头时手指刚好没了进去。他这时总算才顾得上问:“景桓,难受吗?” 王晟看着他,摇了摇头。 刘符点点头,却没急着动作,反而定定地看着王晟。滚烫的温度紧紧绞住他手指,他却无暇去注意这个——他现在正在哪儿呢? 此刻正在他眼前的,不就是他这个大雍国的丞相、这个谨重庄严的端方君子、他从来最敬重、也最害怕之人吗?这个连沐浴之后,只着里衣来见自己都觉失态的人,这时正裸露着全身被自己压在身下,而自己的手指正埋在他身体里。 可他看着自己,一个字也没有说。 刘符浑不知身在何处,只心头一片滚烫。他俯下身,含住王晟的喉结,将第二根、第三根手指也一点点地挤了进去。 王晟的喉结无声地滚了滚,刘符追着它,舌头在上面轻轻打着转。这是他和阿来最爱的把戏,王晟长他十岁,却从未遭过这个,这时不禁高高仰起头,听见自己的喘息声,忙抿起了嘴,脚趾下意识地蜷了起来。 刘符伏在王晟身上,听着他的心跳和自己的缠在一处,闷声道:“景桓,我昨天真伤心。” “臣知道。”王晟有些失神,说话时再拿捏不住分寸,“臣昨天想着王上,一夜都没合眼,王上莫再恼臣了。” 刘符动了动脑袋,不知道是摇头还是点头,将手指缓缓抽出来,换上正主进去。他扶着王晟的腰,也不打招唿,忽然勐地一下顶进了最深处。 饶是王晟性情坚韧,这时候也忍不住闷哼了一声。他眼前花了一下,只觉一个身子被噼开两半,两手死死捏住桌沿才觉得好受了些。他张开嘴喘息着,想缓过这一阵疼,可刘符却不给他机会,稍一停顿,便马上一下下地顶弄起来。 他嵴背顶着桌案,两腿又被高高地託了起来,即便是想躲,也无处可去,只得低声央道:“王上,慢一点、慢一点,臣受不住……” 刘符却不依,不知是不是心里还有闷气,王晟只得由了他。他闭上眼睛,只觉身后的桌案变成了一只小船,托着他漂浮在大海上,他时而被卷到滔天巨浪的浪尖上,时而被拍到浪底,无一丝倚仗,只是没完没了地浮浮沉沉,浑不知自己将往何处去。他从来畏寒,身上没有一丝热气,到了这时候他才知道,原来这副身子能像现在这样滚烫,像是烧沸的水、滚过的油,好像要将他从里面烧起来。 刘符贴着他的脸颊,忽然问:“景桓,你喜不喜欢我?” 王晟几乎失了神,却还不肯说,他扶着刘符的背,断断续续、没头没尾地回答着,“王上,臣想什么……都给你……” 第82章 刘符拄着剑站在床边,李太医颤颤巍巍地把手按在王晟的脉上,神情渐渐凝重起来,忽然他眉心一皱、眉梢一挑,大张着嘴看向刘符,正想说什么,低头看见他手里的剑,又把话咽了回去。 刘符收了剑,转身搁在剑架上,“太医,你只说开什么方子、如何调养就行,其余都不必过问。” 李太医的山羊鬍瑟瑟发抖,他看看刘符,又看看王晟,斟酌良久,才慎之又慎地问:“不知丞相身后的……清理出来了吗?” 刘符一愣,“清理什么?” 第194页 李太医欲哭无泪,挣扎了很久,才小声道:“王子皇孙。” “没有,这个要……弄出来吗?”刘符脸一红,有些不以为意。他只做了事前的功课,没有做事后的功课,他觉着王晟又不是女人,第二天更衣时自然就出来了,再说他的那几个嫔妃也从来不需要清理这个。 李太医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又难以置信地看了看王晟,“王上,当然要清理干净。常人倒是无事,像丞相这样身子差的,恐怕会发热,或是腹泻、腹痛。” 刘符一听,王晟三样全占上了,颇有些愧怍,他上前拉住王晟的手,王晟轻轻捏了捏他,示意他自己没事了。 “是我大意了。那这个……如何清理?” 李太医说起正事来绝不含煳,“手指轻按穴口,以温水浣之。” 刘符脸色又红了一分,故作镇定道:“好。那还有其余要注意的吗?” “既然王上发问,就请恕下官直言。丞相身体亏损得厉害,不宜再虚耗过度,嗯……也不宜过频。” “太医放心,我知道轻重。”刘符点点头。 “如此,臣为丞相开两副药,每日早晚服用,务必要静养几日,这几日切记不可操劳,也不可再——” “这是自然。”刘符扬起手打断他,“太医去开方子吧,也好早点抓药。” 李太医忙去了,走到门口又折返回来,取了药箱,连声告罪着退了出去。 刘符坐在床边,“景桓,我抱你去汤池中清洗一下。” “汤池太远了,打一桶水就好。”王晟一开口,嗓子都哑了,刘符又餵他喝了点水,在他身上裹了层被子,一把将他打横抱了起来,“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想什么。景桓,就你这几斤肉,别说抱你到汤池,就是绕着长安宫走一圈我也不带喘一口气的。” 王晟笑了一下,随即又皱起眉,在他怀里缩了缩。刘符不想惊动旁人,只让赵多打着灯笼引路,抱着王晟一路走到池边。放下他时刘符犹豫了下,良心终于还是阻止了他拉着被子勐地一抖、让王晟自己转着圈滚出来的想法,他摸摸鼻子,朝着对危险尚且毫无所觉的王晟无害地笑笑,规规矩矩地用手将他身上的被子一圈圈打开了。 赵多守在门外,这时汤池里就他们两个,刘符见王晟病恹恹的,也提不起别的心思,脱了衣服就带着他进了池子。 “景桓,你自己能坐住吧?”刘符把王晟放在台阶上,让他后背倚靠着池边的石沿,王晟点点头,手扶在石阶两侧,却还是控制不住地打晃。李太医说得没错,他也自觉这次虚耗地太厉害了,身上一点气力都没有,前前后后都在疼。 见他这样,刘符还当真不敢松手,他觉得自己这时候就像是在桌子上立一根筷子一样,一松开手那筷子不一定就要朝着哪边栽过去。他一手扶着王晟,身子向下挪了挪,另一手朝着王晟身后探了过去。 他刚一按在边缘,就觉着王晟抖了一下,刘符看着那上面的红肿血丝,觉得他这抖应该是疼的。晚上他按着王晟在桌案上来了一次,后来觉得在那上面施展不开,又抱着他去床榻上来了一回,之后觉着意犹未尽,抱着他亲了一阵,然后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总之又来了一回。按说他虽然热血上头,可王晟一向自持,不应该让他如此,但也不知道为什么,竟然由着他这么胡闹了。结果就这么折腾了半夜,两个人才睡下没多久,王晟就被腹痛折腾得醒了过来,刚一开始居然没有叫他,不知道自己在旁边捱了多久,后来还是实在想腹泻才叫他起来。 刘符还从未见过王晟如此,也没听说有人能腹泻得这么厉害。如果不是他在后面扶着,王晟连坐都坐不起来。泻到后来王晟更是又痉挛起来,他抱着王晟,刚一把他放在床上,王晟就一声不吭地弓着身折起来,两只手都插进下腹中,不停地抖着、不停地溻汗。刘符在一旁看得胆战心惊,他虽然没什么经验,却也知道这么这么往死里按不好,废了好大的劲才终于把王晟的手拿开,换了自己的盖上去。有了他的手在上面,王晟也就捨不得再那么用力地按,两手在身侧攥成了拳头,但大抵是疼痛压不住了,刘符只见他紧闭着眼睛,两条腿一次次地蜷曲起来,又慢慢落下去。 他不知道这有多疼,他只觉得手底下凉冰冰的脏器顶着皮肉,在疯了一般地挛动着,就像是一只野兔。 刘符在水里转着圈按了许久,却什么都没流出来,他突然想起什么,抬起头道:“景桓,咱们忘了……刚才你不是都已经泻过了么?” 王晟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臣煳涂了。” 刘符给他顺手擦了擦身子,又将他给抱了出来,“别,我比你还煳涂。” 他又带着王晟原路返回,重新放在床上,仔细地盖好被子。赵多将晾温的药送了上来,刘符坐在床边,接过来端在自己手里,“景桓,我餵你喝吧。” 王晟知道自己端不住药碗,也不勉强,微微一笑道:“有劳王上了。” 他因为发热,一贯苍白的两颊添上了些血色,眼睛中结了一层湿漉漉的雾气,看得刘符心里像是被小猫的爪子抓过一样。他捧着药,却不着急餵给他,凑近他问:“我先喝,然后拿嘴餵给你怎么样?” 第195页 王晟这时候说话总是慢半拍,刘符等了一阵,才见他无奈地摇摇头,缓缓道:“王上,不要胡闹。” 他这话出口,就好比捏着根芦苇当剑用,软趴趴地架在别人脖子上,刘符自然完全不以为意。只是他舀了一勺,刚凑近自己,闻到那股直冲天灵盖的苦味,就一瞬间放弃了和王晟同甘共苦的想法,把勺子直接放进了王晟嘴里。 王晟倒是不嫌苦,刘符餵一勺,他就喝一勺,喝到大半碗的时候,他摇了摇头,按住刘符的手,“臣喝不下了。” 刘符有些纠结,他觉着药不喝完不行,但看王晟又实在难受得厉害,就又问了一句:“真不喝了?” 王晟一手掩在腹上,犹豫了片刻,又张开嘴,“还是喝完吧。” 剩下的小半碗餵了很久,刘符怕他再吐药,将他扶起来顺了一阵背,才又放了回去。见刘符又要起身,王晟轻轻按住他的手,“王上,歇歇吧,臣没事了。” 刘符于是在他旁边坐下,和他一起倚靠着床头半躺着,过了一会儿问:“景桓,你肚子疼吗?” 王晟点点头。刘符动了动,忽然坐直起来,小声道:“那我……给你揉揉吧?” 王晟偏过头看着他,一直看了半晌,才垂下眼睑,慢吞吞地把手拿开,“有劳王上了。” 刘符也不知道他都和王晟做了那样的事,摸摸肚子有什么大不了的,但说完这话,莫名地还是觉得脸上发热。他把手盖上去,贴在王晟腹脐上,问他,“是这里疼吗?” 王晟两只黑漆漆的瞳仁安安静静地朝着他,喉咙里“嗯”了一声。刘符点点头,两手用力搓了搓,才又盖在那上面,打着圈轻轻揉了起来。他揉了一阵,突然嘟囔道:“景桓,你肚子太凉了。” 王晟笑笑,轻轻摇了摇头。 刘符把手伸进衣服里,又摸了摸自己的,“嗯……我肚子就是热乎的,你看,要不然你怎么总是疼呢。我以前给你的小手炉你用了么,没事抱着暖和暖和。” 见王晟又失笑,刘符问:“你怎么这么高兴?” 王晟慢吞吞地回答了前面那个问题,“多谢王上,臣用过了。”他又补充道:“很暖和。” “和我手哪个暖和?” 王晟不答,刘符等了一阵,笑道:“景桓,我怎么感觉你现在这么傻呢,不是把脑子烧坏了吧?” “臣睡一觉,明日就好了。”王晟不知道是真没听出来还是装没听出来,居然就这么认认真真地回答了他。就在刘符以为他真烧傻了的时候,又听他缓缓道:“劳烦王上明日一早命人知会丞相署一声,让他们把公务送到这儿来,臣明日恐怕回不去。” “我养着丞相署的人都是吃干饭的吗?”刘符不满道:“让你底下那个谁……薛举!对,让薛举先担两天。” 王晟皱眉,坚持道:“现在正值秋忙,各衙多事,臣不看着,恐怕出什么乱子。” 刘符揉着,手上多用了一分力气按下去,见王晟果然眉头一拧,只得又卸了劲力,“你看,还这样呢,能看什么?李太医要被你气死了。” 王晟笑笑,不说话了。他和刘符都是正事面前绝不含煳的人,他知道到了明天早上,刘符还是会不情不愿地派人去取的。 “对了景桓,我好奇很久了。”刘符忽然问:“怎么每次太医给你诊治,只要一解开衣服,你就发火赶人?那毕竟是医者,又不是旁人,讳疾忌医么?” 王晟愣了一下,随即目光渐渐地有些远了。见状,刘符问:“多少年前的事了吗?” 王晟点点头,不欲多言。刘符却被勾起了好奇,在床上盘腿坐了起来,“来景桓,说说你以前的事儿啊!你看我都揉这么半天了,没别的要求,就这一个,快和我讲讲。” “王上当真要听这个?” “当真!”刘符推了推他,“你不说我今晚都睡不着觉。” 王晟无奈地嘆了口气,当真讲了起来,“王上不知,臣年幼时身体原本也康健,很少生病……” 他自幼家贫,原本家里有块田地,倒不至于饿死,后来遭了灾,赶上大旱,当时已值叔季之世,天道陵迟,朝廷风雨飘摇,自身难保,哪能顾及到百姓的死活。没了朝廷的保护,像他们这样守着几块薄田讨生活的普通百姓,脆弱得就如同一层窗户纸,平日里交满了十数样赋税后尚能勉强过活,可一遇到天灾,就像被一个指头戳破了似的,再也回不去了。粮食收不上来,官府的赋税却照收,到头来只有将土地贱卖给富户才是唯一的活路。可没了土地,只能眼看着手里的钱花光。于是他们一家成了乞丐,一连三年的大旱让一整个州的农户都成了流民,大家都朝着天上高高地伸着手,却哪能指望着从官府和富户的口袋里掉出钱来。原本他家虽然穷,却也有一块土地,能居有定所,现在却只能随着乞讨的人群,开始了颠沛流离的生活。大批的流民就如同蝗虫一般,所过之处都变成光秃秃一片,什么都不剩下,可每天都还是有无数的人死去。死的人多了,瘟疫便开始横行,饿死的、病死的、争食被打死的……四处尸首横陈,在这天下大乱之前,人总是有数不清的死法。他们一家自然不会倖免,先是他母亲病死了,然后他的父亲也活活饿死,十四岁的王晟吃过树皮、草根、泥巴,甚至连蚂蚁都不放过,总算皮包骨头地活下来了。 第196页 他拖着步子,跟着别人,不知道要往哪里走,脚掌踩在沙砾上,划出了血,却一点都不觉着疼。他想起从前在学堂外面偷听到的一首诗: 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他想,他就是这样的一枚露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干枯,就像那么多永远死去的人一样。 后来他还是找到了活路,一家大户的僕从害了瘟疫死了,他被带进了府,将那种朝不保夕的惶恐隔绝在了高墙之外。那是当时的他所能幻想出的最幸福的生活了,外面风雨飘摇,却与他无关,他正躲在厚厚的墙里,每天只要割草、餵马、清理马厩,做那些琐碎的杂活,甚至有时候还能借来一本书,在小主人学厅的窗外偷听一阵。 他听到教书先生说,土地都被兼併到了一小部分人的手里,天下且要乱呢。 后来他又听说,全国各地都有百姓揭竿而起,如同燎原之火,在地图上四面烧开。天下如同架在火上的油锅,终于腾起了第一颗泡沫。 王晟放下了手中的书,他知道,现在天下如沸,上百万的农民军声势虽大,却不足为虑,十年之内,必然平定。可各地起义平定之日,就是诸侯割据分立之时——天下且要乱了。 可还没等到那时候,他自以为平静的生活就先被打断了。府中丢了一颗夜明珠,与他毫无关系,他也就并不在意,几天后他却被主人捆了起来,厉声喝问是不是被他偷了。当他看到和他睡在一处的小厮站在主人后面对着他露出既仇恨又得意的神情时,也浑然不知自己在什么时候和他结下了梁子。他每天除了做事,就是读书,晚上躺在床上,想着书里的和墙外的东西,然后皱着眉头睡着,其余的一切他都没放在心上。 他的住处和身上被搜了一个遍,当然没有那颗珠子的下落,府里主人却认定了是他偷的,他为此还吃了不少的鞭子和拳头,后来实在找不到,小厮凑在主人边上不知道说了什么,主人点点头,没过多久他就被灌着喝了一大碗药。不到两个时辰之后,他就开始不停地腹泻,怎么都止不住,像是有刀刮着肠子,一下、一下,浑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后来他腿都软了,只有躺在地上,肠子像是要拧断一般,身下流出的只剩下黄色的水,沾在衣服上,却还是没找到那颗珠子。他眼前黑了片刻,当他在剧痛中醒来时,见到自己正衣衫大开,府里的主人和小厮站在一旁,另一个僕人正把手按在他肚子上,一寸一寸地捋过去,然后回头道:“老爷,没有啊!” 他用力拨开那只手,拢起自己的衣衫,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他好笑地想着,为了一颗夜明珠,平日里文质彬彬的人可以变得像狗一样癫狂,他忽然想起流亡时那些为了争夺一块干粮而大打出手的流民,他们的眼神正和眼前的人一样。 饿殍遍野,天下将乱,而他却正在被人问:我的那颗夜明珠呢? 后来王晟离开了此处,从高墙中出来,真正走进了乱世之中。那年他十九岁,却没有少年人的活泼和手臂间渐渐盈起的力量,反而瘦的像是一根竹竿,风一吹就会折断似的。从那次之后,他就落下了腹疾,时常就会无缘无故地腹痛,有时一天也吃不到一顿饭,那疼痛便变本加厉地折磨着他。餬口尚且困难,得了病自然没钱医治,只有拖着这一条路可走,疼得受不住时,他只能碰碰运气,跑遍全城的医馆讨些药渣,就着生水吞进去。他几次疼得昏了过去,醒来后便继续赶路,有一次再醒来时,他睁开眼睛,看着高高的蓬草和蓬草缝中湛蓝的天,不知怎么,就像两根线串在一处一样,他忽然明白过来,现在世间正发生的事,这些啸聚、溃散、崛起、消亡,这些你方唱罢我登场,原来一早便在书中写的明明白白。 他坐起来,举目四望,忽然觉得世间不一样了。 第83章 刘符手上动作一停,怒道:“那家富户在哪?” “后来起义军杀进城里,见到大户就冲进去抢粮食、抢金帛,杀红了眼,动辄便屠人满门,听说那一家人也没躲过去。” “哪家起义军?”刘符冷哼一声,“要是将领还活着,我哪天亲自登门拜谢他。” 王晟无奈地笑笑,“如此短视之人,岂能长久?那时正是群雄四起,各露头角之时,四海混沌,世势幽明,如此之人,如过江之鲫,引得中原处处烽火连天。哎……”他视线不知落在了何处,轻轻嘆了口气,“那时可真是民不聊生……” 刘符摸着他肚子又隐约闹腾起来,拍了拍他,打断道:“仔细一会儿又疼了。”他抬头想了想,“那时候我多大?嗯……八九岁吧!” 王晟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莞尔。刘符问:“怎么?” 王晟摇了摇头,含笑道:“王上小时候应当很淘气吧。” “哪天你问问咱右将军不就知道了?”刘符卖了个关子,“幸好我家这边乱的晚,不然哪有命活到现在,不过——嘿嘿……”他笑道:“等我长大了,也正是天下乱到头了的时候,你说他们争来争去,也不知道便宜了谁。” “若是未遇到王上,臣也不知正在何处了。天下乱得太久,人命贱如草芥,到如今,也该是太平的时候了。如今强弱渐分,统一易、太平难;立国易、守土难,臣每一思及……” 第197页 “好了景桓!”刘符截住话头,换了只手揉,“不都说了别想这个了么,再嘆气仔细一会儿又痉挛了。” 王晟按住他的手,“王上累了吧?臣无事了。” “少来,”刘符拨开他,“你刚才又差点犯病,还无事呢,我手在上面能不清楚么。”他揉了这么久,王晟肚子上还是凉飕飕的,刘符忍不住道:“我说景桓,你不会是吃冰块长大的吧?” 见王晟不语,他又自顾道:“哦,冰块这东西贵的很,你个放牛娃、庄稼汉还真弄不来。哎,蚂蚁是什么味道的?” “有点酸。”王晟答道,他忽然有点担心刘符哪天真去尝,又补充道:“不好吃。” 刘符点点头,不知道想了什么,忽然凑近了笑嘻嘻地问道:“景桓,你对太医发火,怎么不对我发火?” 他知道王晟说不出来肉麻的话,所以才这么故意作弄他,要看他怎么办。不成想王晟看着他,不声不响地伸出手,轻轻盖在他按在自己肚子上的那只手上面,不好意思的反而是他了。刘符手背上一凉,又揉了两下就停住了动作,他看了王晟一会儿,忽然趴下去“吧嗒”地亲了他一口。 他想起来那时他扯开王晟的衣服,两只手在他身上放肆地游走,王晟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微微眯起来,落在他身上,紧紧抿起了嘴,像是正忍耐着什么,片刻后却忽地神情一松——那时候王晟望着他的神情,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十余年来,他从没想过,从那样一双清正严厉的眸子中,原来竟会流露出这般令人魄动的爱意与柔情。 他盯着这会儿正靠在床边的王晟,像是开玩笑一样地说:“舒服吗?以后我天天给你揉肚子。” 他一年里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外面打仗,这话怎么都做不得数,王晟却点了点头。刘符果然很高兴,他翻了个身,倚靠在王晟旁边,给他掖了掖腰间的被子,“听褚大夫说你府里养了只猫,你宝贝的不行,什么时候养的,我怎么不知道?” 王晟愣了一下,含煳道:“没有多久的事。” 刘符忽地坐起来,“那你那一池子鱼不都得吃光了?” 王晟失笑,摇了摇头,“王上放心,池中鱼都无恙,还比春天时肥了些。” “哦,那就行——你这是什么话,你的鱼我放什么心啊……”刘符又躺了回来,“景桓,累不累?不累的话,给我讲讲我遇到你之前的事啊,你身上都没有钱,怎么活下来的?” “王上怎么突然对臣以前的事情感兴趣了?” “我对你以后的事也感兴趣,”刘符拿肩膀撞撞他,“快说。” 王晟一笑,对他无有不应,打起精神,当真缓缓地讲了起来。 中原连年兵燹,疮痍呻吟,大人物们招兵买马、一掷千金,十九岁的王晟每天要考虑的,却是怎么能活下来。他因为认识字,被招进一支队伍里,后来一路做到了主将的幕僚。对他这般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人来说,这已是极大的器重和幸运了,可他冷眼看着,心里却清楚,此时威风赫赫的将军,也不过是冢中枯骨罢了,就如同随便拿起一本乱世史,翻开一页,在角落中才能找到的名字,固然烜赫一时,却不可能担得起天下。 他于是逃了出去,歷史的巨浪浩浩汤汤,他身处其中,就如同一滴水、一粒沙,任由自己被裹挟着急驰而去,浑不知到底会去向哪里。为了避乱,他辗转来到了蜀地,做起了教书先生,在战乱之中,那里就如同一片桃花源。他在村落里办了学堂,却发现收上来的学费还不够买书,只得又敲开了大户人家的门。世家显贵只会请硕师大儒,自然瞧不上他这般名不见经传的人物,他也清楚这一点,在蜀地又辗转许久,最后终于在一个落魄的大族中站稳了脚跟。这一族家道中落,变卖了许多祖产,书却一本没卖,留下来充当最后的门面,所以书籍倒还十分齐全。 这下他可以放心地借书来读了。不过三年的时间,他已翻遍了这一家的藏书。他自来有过目不忘、过耳成诵之能,读书、背书于他而言是件比吃饭还容易的事,如果他愿意,二十年之后,他也会是硕师大儒中的一个,出入于朱门之间。可他心里知道,他读书不为留文章以传世,更不是为了青春作赋、皓首穷经,他每天打听着外面的情况,听人说着何地遭了兵乱,哪座城池易手,何处的百姓被屠杀殆尽,哪个将军被悬首东门,心里像是有一把火在烧。 兵连祸结,到底谁是擎天架海之人,能解天下于倒悬? 他夜不能寐,披衣而起,热血填膺,愁肠百结。他不知道那一夜自己都想了什么,等到东方微明的时候,他只剩下一个想法,回中原去、回到战火中去、回到马蹄声中去,哪怕他会为此而死——连他自己都做不到的事,又能等待着由谁来完成呢? 第二日他辞别了这家人,为自己办了一个迟了五年的冠礼,他给自己改名为晟,又为自己取了个字,景桓。 “景桓,那你以前叫什么?”刘符打断道。 “那时朝廷尚在,臣这样的人,自然不许起名字,只能以行第及父母年齿合计为名。”王晟合眼想了想,“或是王四九,或是王五三,臣记不清了。” 第198页 刘符躺在床上,忽然放声大笑,惊动了外面的宫人,窗外亮起一串烛火,赵多轻声道:“王上?” “没事!”刘符草草应付了他,“王五三,你继续讲,然后呢?” 王晟无奈地摇了摇头,“又是五年之后,祸乱初平,终于到了诸侯坐大之时……” 他自觉怀抱伟器,一朝凭风而起,便可一展经纶。他到东海之滨,得人引荐,见到周发,对他言道:“齐地无山川之险,一马平川,易攻难守;又有鱼盐之利,故而为诸侯垂涎之地,且古人云:富不思战,若此经营十数年后,必定人无战心;又,齐地三面邻海,若不西出,待诸侯坐大,唯有束手就擒。今为将军计,唯有以攻代守。当先北取燕、蓟,使燕、齐相连,而后方可出一头地,逐鹿中原。” 周发大善其言,一出手就给了他一个不小的官职。他将官印别在腰间,然后便开始夜以继日地忙碌起来,他一点也不觉得疲惫,他要将那一轮红日从茫茫东海之上托起来,让它重新照在这片土地上,于他而言,睡眠与休息都只是不得已而为之罢了。 可没过多久,三晋之地的何文带兵南征,洛阳空虚,周发决定立即发兵征伐洛阳。 王晟谏言道:“洛阳四战之地,又无险可守,取下后不出三年便会易手;燕地险峻,得之足以自固,弃燕而取洛,便如舍大求小、弃安就危,将军当深思之。” 周发颇为耐心地听他说完,面上的表情却没有丝毫的变化,就如同将水浇在石头上一般,他摇了摇头,抚须道:“洛阳为旧都,有王气,得之可大出于天下。据洛阳而征四方,名正而言顺。” 王晟又劝道:“将军,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今取洛阳,祸至无日。” 周发闻言大怒,斥责他危言耸听,扰乱军心,挥退了他,要与众人继续商议东伐之事。 王晟冷冷道:“将军欲取天下,今见小利辄趋之,将何以成大事?”于是解下腰间官印扔在地上,在众人面前拂袖欲去。周发怒不可遏,命武士拦住,要杀了他,却被人劝住,“将军,如今正是广纳英雄之时,不可杀士。”周发纳其言,喝退武士,王晟便大步而出。 他骑马行至水边,被人追上,正是先前为他说情的那人。王晟勒住马,要听他如何说,听那人慾劝他回去,他只高踞马上,对他言道:“人心厌乱,当世必有汉高,不在齐鲁,便在他处,吾当辅之,为其萧、张。十五年之后,周发必素车白马,系颈以组,以迎英雄。”然后更不多言,打马渡水而去。 那时他毕竟齿少气锐,只顾逞一时之快,混不曾想过此言既出,以周发气量,又岂能饶他。后来此言被周发得知,果然命人通缉于他,各城搜捕、画影图形,王晟只得割去鬍子,以黄泥覆面,方才躲过一劫。从此之后他便敛了轻狂之气,藏匿锋芒,决意再不轻言。 他知燕地郭槐是怯懦之人,必难成大器,于是向北途经燕地而不逗留,翻越太行山,在上党城下见到了素有雄名的石威。 他对石威道:“河东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西临黄河、东临太行、北接荒漠,又有沟壑深谷,纵横其间,退可凭险固守、进可进取中原。今为将军计,当与何文修好,约以黄河为界,而后先北取太原,太原为河东之根本,府控带山河,取之可固河东;而后当西取河套,以资全国;东取幽、燕,跨有河北,距北而图南。乘中原有衅,则率大军南渡黄河,直取洛阳。如是,西可取三秦,东可割齐鲁,南可向江东,天下不足定也。” 不料石威不耐地挥了挥手道:“先生说的什么话?本来不就该当如此。此事不急,如今我大军困于上党,久攻不下,已是人困马乏,不知道先生有没有什么破敌良策?” 这时王晟一心只想提纲挈领,高屋建瓴,以为如此之事都不过是细枝末节,闻言一愣,“此一城何足道哉?愿将军细思在下方才所言。” “哎呀我的老夫子啊,我现在已经是火烧眉毛了,哪有空细思,这样吧,我先在军中给你安排个住处,此事以后再议。”赵王不耐烦地起身,随便给了他一个官职,让他自己去领官印,然后便迈着大步走了,身上的盔甲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王晟等他走后,默然坐了半晌,苦笑一声,随后悄然而去,离开了赵军大营。 他于是渡过黄河南下,在洛阳见到了何文。 他对何文言道:“洛阳四战之地,无险可守,又有强敌环伺,为将军计,当另谋自安之术。如今三秦未定,赵壠占据长安,壠乃凡人,不久必为人所并,今不速取,恐为刘符争先。符将寡兵微,仅有数郡,又无坚城,不过五万人便可擒之,若教其取下长安,经略关中,羽翼丰满,踞险而东向,必为肘腋之患。如今刘符势弱,赵壠无能,石威人马困于上党、无暇南顾,周发方才撤兵不久,卒难西向,此正为将军西进之良机。若率大军西入虎牢,立王业于三秦,北通黄河、南取巴蜀,然后东向,便可肇基皇业,以靖四海。” 有人站出反对道:“在下以为不然。此时倾举国之兵西向,洛阳空虚,而虎牢极难攻下,恐怕未得长安,便已失洛阳,则吾等皆成丧家之犬,且如之奈何?前番争襄阳,周发便趁势来攻,致使洛阳几乎不保,此番再西进,周发岂能袖手旁观?如今伐东易而伐西难,故在下以为,应当先攻齐国——” 第199页 “以报一箭之仇!好!”何文拍了一下桌案,接口道。他看看王晟,意识到方才有些不妥,于是噙着笑安抚他道:“足下之计,甚合我心。待与周发事了,必如足下之言,举兵西向!不知足下此来,欲求何职?” 王晟这次什么都没再说,作了一揖后便告辞了。 走出洛阳城后,他不禁站住了,仰面悲嘆道:“彼苍者天!此群小并驱于中原,各逐蝇利,天下何时能有出头之日?” 他穷困潦倒,身上仅有的盘缠用来换了干粮,给了向他乞食的一群皮包骨头的小孩,自己却飢肠辘辘,只得卖掉身上的棉服换钱。当时已经入冬,他只着一件单衣,住在一间破庙里,靠在墙边瑟瑟发抖。外面大雪纷飞,寒风穿过干枯的树木,发出悽厉的哭号,他腹疾发作,疼痛难当,在这见不到一丝亮光的长夜里听着阵阵的哭号声昏了过去。再醒来时已是天亮,他仍着单衣躺在原处,浑身无力,连一根指头也抬不起来,浑身的骨头咯吱吱地抖,仍是腹痛不休。 他就像是一截被扔在火中的木头,在燃烧着自己来取暖了。 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心里想着,如果自己这时死了的话,估计尸首大概要几天之后才会被人看到,然后随便抬出去,扔在枯草白雪之间。他咬住牙,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枝为杖,决心向西走去。 他去见刘符,不料却被渭水挡住。长安一带正值战乱,没有船家愿意过河,他又拿不出什么钱来激赏勇夫,只有望着浩浩渭水喟然长嘆一声。他卖了棉服换的最后的盘缠也即将用尽,如今西也不是,东也不是。世道陵迟,生灵涂炭,漫漫长夜中仍见不到一丝亮光,再看他自己,漫漫蹉跎,已过而立之年,却仍穷困潦倒,一无所成。可那又如何呢?他宁愿死于此处,也不愿于竖子处谋官,与驽马竞食。 他扔开枯枝,眼望着宽阔的渭水,忽然放声大笑起来。多好的河啊,多好的雪!天地之间一片苍茫白色,他死在此处,天地为棺,倒也死得干净、倒也死得其所。 他笑着仰面倒在地上,大雪纷纷扬扬地落在他脸上,像是一只手轻轻抚摸他的脸颊。他大睁着眼睛,只能见到一片白色。可就在这无边无际的白色中,他突然浑身颤抖起来。 死在此处,轻如鸿毛,怎能……怎能算是死得其所? 他眼前忽地又出现了从东海中升起的那一轮朝阳,这火红的圆盖灼烧着他、责问着他、撕扯着他。他又看到了从泥土中支棱出来的瘦骨嶙峋的手,看到涂着血的城墙,看到父亲饿死前大张着的空洞洞的眼睑——那是上千万人的眼睛。他眨了几下眼睛,终于缓缓地撑起来,拖着步子寻找到一个避风之处,将自己努力地缩了起来。 他决不能死。 再睁开眼睛时,天地间只有黑白二色,白的是天和地,黑的是树,天地之间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也没有渭河那壮阔的水声。他想站起身来,却一动也不能动,他几乎感觉不到疼了,肚子上像是被挖出了一个洞,里面什么也没有。他躺了一阵,然后抬起手,拇指在肚子上狠狠顶进去,在剧痛中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他站起身,望向渭水,一夜之间,这条大河竟然结上了冰,滚滚波涛都息了下去,只剩下如镜一般的河面。 他愣愣地看着,忽然一笑,又继续向前走去。 过了渭水,就是刘符的大营了。 刘符出了一身的汗,听罢久久不语,过了一会儿,忽然干干巴巴地道:“景桓,原来你早想弄死我。” “彼时王上势单,又年纪尚轻,臣——” “别说了……”刘符悲伤地打断道:“你来见我的时候说的天花乱坠,原来背地里想的是趁早弄死我。我那时候才多大……二十一岁,弱冠之年,太可怜了……” “王上命繫于天,岂臣所能害?”王晟捏了捏刘符的手,轻嘆了口气,“若何文果纳臣言,臣百身莫赎,虽万死难辞其咎。” 刘符一眨眼就变了脸,冷哼一声,“纳了又怎样,你没听过么,我在关中成名一战,便是以三千人大破赵壠的五万人马。何文要是敢从洛阳越过虎牢关千里而来,我能杀得何武提前即位!” 刘符起兵西陲,割据一方,直至震盪宇内,名动天下,都是后来的事了,那时却还声名不显。王晟笑着摇了摇头,“天下大势,已定于其始,臣那时尚未看破罢了。” “早看破了不就早来找我了?你个乡巴佬,居然连我都没听说过,非要从东往西走。不过——”刘符一笑,“嘿嘿,该是我的还真跑不了。景桓,你怎么不找个山里好好躲起来,等我去三顾茅庐请你?” 王晟失笑,“即便臣当真有武侯之器,世上又何来徐元直、崔州平?” 刘符点点头,想着王晟只着单衣在雪地里一次次疼昏过去的场面,不禁一阵后怕,把手又放在他肚子上,“我还是给你暖暖吧。” 王晟笑笑,又轻轻按住他的手。这一个晚上,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在笑着,好像要把之前二十年的都补回来。 刘符安静了一会儿,忽然道:“景桓,说实在的,刚见你的时候我一看,这什么人!衣衫褴褛的,浑身就一把骨头,脸都是陷进去的,刚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有人胆子大到进我军营里打秋风来了。哎,多亏没以貌取人,把你给赶出去。” 第200页 王晟点点头,“王上一向喜爱身形伟岸,英雄之表。” “谁说的?”刘符想也没想就矢口否认。但王晟其实说的没错,刘符初见他时,倒不在乎他衣衫褴褛,可见他身形瘦弱,面色萎顿,就先起了轻视之心。不过他可不打算像王晟一样把什么都和盘托出,连曾经想杀他都给说了出来。刘符转过头,神情真诚地卖乖道:“我现在就喜欢一把骨头的,像朱成那样长那么壮的,站在朝堂里多占地方。” 王晟笑道:“如此看来,臣还可以再瘦一点了。” “行,”刘符立刻翻脸,冷冷道:“到那时候我就把你噼了烧火。” 王晟但笑不语。 刘符忽然又支起上身,把脸凑近他,“景桓,那时候你可不比现在,我呢?我和现在有区别吗?” 王晟看着他,好像在仔细端详,其实哪怕是一点细小的变化,他也能立刻脱口而出。可刘符在一旁催着,他却还是半天不说话,视线在他脸上一点一点地扫过去,似乎找得十分认真。 那一日,他在帐中见到刘符时,这个刚刚及冠的年轻人正在吃饭,见了他之后,竟然让人又上了一副碗筷,朝他招了招手,邀他一起吃。他几乎要转身而去,可最后还是站在原地,冷冷道:“将军欲王关中耶?欲王天下耶?” 刘符愣了一下,随后将筷子拍在碗上,发出“咔嗒”一声脆响,怒道:“先生是何言也!大丈夫自当志在四海,岂能久居于此!” 王晟见他被激起了火气,又道:“我观将军困居于此,无夺取中原之图。” 刘符神色一变,似乎被说到了伤心事,二十岁的人就如同一汪浅水,什么都写在了脸上。他拨拉着筷子,神色有些黯淡,“我何尝不想东出?方今中原大乱,正当与群雄一争高下,只是关中之地四面受敌,何况长安至今未下,自顾尚且不暇,有心争雄,奈何不得其法。”说话间,见来人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一双眼睛黑沉沉的,他却感觉仿佛被这双眼睛紧紧攫住。刘符愣愣,脑子一转,收起了轻视之心,忙将饭食拨拉到一边去,虚心叩拜道:“先生必有以教我。” 王晟上前几步,从案上拿起被刘符拨到一边的筷子,将第一根放在他面前,“将军想出关中,取天下,必须据有三处。关中占有地利,易守难攻,帝王之业多开于此,观将军之气象,长安不日必下,当更有远图。” 刘符点头,“出虎牢以图中原?” “不然。”王晟紧紧盯着他,又放下第二根筷子,“凡欲争天下者,必先深根固本,以为帝王之资。如今鹿走苏台,中原混战,各自征伐,兵连祸结,其兴勃亡忽,强弱异形,不过反掌之间。今为将军计,莫若先下汉中以略巴蜀,巴蜀为天府之国,可资天下,趁荆州混战,诸侯难以西顾,此时取蜀正是良机,此为其二。” 他审视着刘符的脸,连上面的一丝表情也不放过,若是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也同样是急功近利、目光短浅之辈,天下虽大,就当真再无他容身之处了。 上天垂怜!刘符捏着下巴,肃然地点了点头。 “汉中已得,将军便可取第三处——”王晟按下心绪,举起手中的最后一根筷子,刘符却脱口而出,“汉中以西,襄阳!” 王晟愣了一下,片刻后又收拾好表情,“将军所言不错。襄阳西通汉中,北接中原,南连荆州,将军一旦取汉中、平巴蜀后,便当直指襄阳。若得此地,北可纵横中原,与群雄争衡;南可下荆州、渡长江、平江南,此为其三。如此,天下不足定也。” 他一边说着,一边落下第三根筷子。刘符听得痴了,久久没有说出话来。片刻后他忽地一动,霍然站起,走了两圈后,撩袍跪坐在王晟旁边,握住他的手道:“刘符年幼才疏,又生逢乱世,横遭不幸,未读过几本书,幸天赋微才,令略通兵事,多有小胜,却只知打打杀杀,不知天下大势,数战而得此尺寸之地,便惶惶不知所归,困厄已久,无脱身之计。闻先生一言,如拨云见日,直令人胸胆开张,使刘符今日方知天高地广。使我无遇先生,不过割据一方,地不过一州,守之不过十载,留名不过方志,没世然后已。”说着,他以手指心道:“不料天下虽大,却只在先生方寸之间。先生之才,实乃刘符平生未见,此天以君授我,刘符愿师事先生,共图大计,先生切勿推辞。” 他当真执了弟子之礼,急切地对着王晟北面而拜。王晟愣愣地看着他漆黑的发顶,饱满的额头,还有额头上尚且梳不起来的短短的碎发,忽觉心中颤抖起来。他看着刘符,缓缓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刘符大喜,激动地握住他的手不捨得松开,握住他的这只手掌炽热、干燥,如同他在某个雪夜中生起的一堆火。刘符又让人多上了些热菜,与他併案而食。两人都不在意礼节,不讲究食不言,一边吃着一边说着,刘符高兴地吃了好几大碗饭,只是看着他吃饭的样子便让人觉得胃口大开,引得王晟也比平日吃的多些。 他见刘符眉飞色舞,一派意气风发,不禁目光一沉,忽然道:“将军取下这三处要地后,不可急于东出,应修政息民以自强,观中原之衅,方乘时而动。” 第201页 刘符表情纠结了一阵,终于还是点点头,“我听先生的。” 王晟看着他,终于心下大定。 吃完了饭,刘符又让人取来地图,铺在地上。王晟和他从白日谈到掌灯,晚饭送上来放在一边,一连热了几次,他们却都一口未动。刘符垂着眼,手掌在地图上缓缓抚过,忽然偏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一个字都没说,却好像一瞬间说尽了世间的话。烛火映照在这张年轻的脸庞上,虽然年少青涩,却已渐露峥嵘,他的侧脸笼上淡淡的阴影,眼睛里却映着烛火的光,就好像那里面正烧着两团火一样。这火烧得如此炽烈,仿佛包含着勃勃的生机与力量、壮志与野心,好像世间没有什么是这大火烧不尽的。 这不正是那无数个夜里,在他心里烧着的火么? 王晟眼中骤然泛起泪水,被他迅速掩饰起来。这一刻,他的心像是被什么巨大的力量握住,每一次搏动,都带着难以名状的痛苦,也带着难以名状的欢喜。从东海之滨到关西之地,从茫茫大海到莽莽平沙,他终于停下了脚步。 他终于找到了他的这一轮红日,惟愿它能驱尽天下的魑魅魍魉,盪尽四海尘埃。为将这红日重新托起于煌煌青天之上,他愿用尽他全部的生命、洒尽他的每一滴血。 他失神片刻,那青天和红日沉甸甸地压在心上,好像要将他压成一片一片的血肉。忽然,他肩上一沉,于是便如同梦中惊醒般勐地回过神来,是刘符解下衣服披在他身上,替他随意拢了拢,关切道:“方才不曾注意,冰天雪地,先生衣衫也太薄了。” 王晟的心忽地又轻颤起来,这次只颤抖了一下,如同手指划过琴弦,石头落在湖水中,片刻后又归于平静。刘符拉着他的手,不由分说地挽着他朝帐外走去,“本该与先生秉烛夜谈,只是见先生面容愈见委顿,还是早些歇息,养足精神明日再谈罢。营中简陋,先生先凑合凑合,待日后攻下长安,刘符亲自为先生挑选住处。” 王晟从中军帐中走出,早有兵士候在门外,奉命引他到刚刚打扫好的住处。他随着兵士缓缓朝前走着,忽然顿住脚步,回身望去。 刘符直直地站在帐外,笑着朝他招了招手。 此时此刻,就如同一片雪花落在雪地上,一粒尘埃落在泥壤中,他的心终于也落在了这里。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片刻后,又缓缓攥住了。 王晟仔细地看着刘符,忽然抬起手,轻轻抚了抚他浓密的髭鬍,久久凝望着他的双眼,答道:“王上没变,一点都没有变。” 他的眼睛仍然干净明亮,就像是雨后的长天,自己平生志向都寄于此处,愿这双眼睛永远不要染上阴霾,愿这眼中的火焰永远光明炽热,传之千秋百代,永世不熄。 ---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丞相喜欢上王上了!算是非严格意义上的一见钟情x “他夜不能寐,披衣而起,热血填膺,愁肠百结。”这一句灵感来源于蔡锷将军的“军中夜半披衣起,热血填胸睡不安”,这种带着理想和壮志、悲悯和热爱的胸怀曾经让我湿了眼眶。 当他出川再一次开始旅行时,他已经清楚地知道自己活着不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比自己大得多的东西,是那一轮红日,也是上千万人的眼睛。 丞相本来会成为这样的一个彻头彻尾的理想主义者,事有可为杀身不顾,却在见到王上的第一面坠入尘网,是因为他的这一轮红日既灼烧着他,同时也温暖着他。理想与悸动一瞬间共鸣起来,大概二者都会被放大到惊人的程度。 从此之后他理想的火焰变成了看得见摸得着的,小到可以托在手心上,大到可以将自己整个人投入其中。 (我突然好肉麻啊) --- 总之就是,王上对丞相的感情是无论如何都难以比得上丞相对他的感情的,丞相对他从一开始就不能被归为爱情,这份感情和他的理想与生命同等重量,所以这个大概就是为什么他说“臣想什么都给你”。 第84章 一转眼已入冬了,王晟站在池边,身上披着刘符送的那件青色大氅,却也丝毫不见臃肿。刚刚落过雪,院落里的雪还未来得及打扫干净,他站在那儿,就好像一根青竹立在浅浅的白雪中,却不像那个每日伏在案前、诸事缠身的大雍丞相了。 可这根看似出了世的竹子这时候心里想的却是,池子是引的活水,虽然没结冰,里面的鱼却都病恹恹的,不怎么吃东西,从入冬之后就瘦了不少。 这可不大行。 他皱着眉思考着,不经意地抬头,见水池旁的假山后飘起一阵淡淡的烟,不禁笑着摇了摇头。正巧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他吩咐道:“去外面买袋炒栗子,再买只烧鸡回来——” 他话未说完,忽然被人从身后一把抱住,然后便听刘符在他耳边哈哈笑着:“景桓,声东击西,没想到吧!” 王晟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背对着刘符,眼里露出无奈的笑意,顺着他的话道:“是啊,一不留神,臣这中军主帅,都被王上擒住了。” 刘符两手环着他的腰,闻言又收紧了些,“呔!王五三,你今被我擒住,降是不降?” 王晟按住他手背,拇指在上面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名,“敢问大王,降了如何,不降又如何?” 第202页 “降了,自然是高官厚禄,荣宠无限;不降……”刘符嘿然一笑,两手乱动起来,“可免不了一顿皮肉之苦。” 王晟想躲,但被刘符整个环着,往哪边都躲不开,只得捉住他的手,嘆气道:“如此,臣还是降了吧。” “想投降?我还没治你的罪呢!”刘符松开他,眉头一挑,板起脸道:“说,你和褚于渊说你养的那只猫,是不是说我呢?还什么馋嘴,黏人的……你老实交代,是不是!” 王晟假意嘆了口气,“王上怎么会以为臣说王上是猫?” “褚大夫这人你还不知道,喝了酒之后那张嘴就跟溃了堤似的,全和我说了。我一听……”刘符说到这儿,才意识到自己被王晟套进去了,悻悻道:“好啊景桓,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他哪是吃瘪的主,想了想又喝道:“那猫呢?找不到猫,治不了你大不敬,也能治你个欺君之罪!” “猫儿啊……”王晟转过身来看着刘符,眼睛里好像在说,不就在这儿呢么? 他那一贯因为弧度收得干脆利落而显得有几分凌厉的眼睛微微弯着,眼尾挑起了几道细细的皱纹,在那双黑色的眼睛里,盛满了让人看一眼就觉得心里软趴趴、烫乎乎的东西。刘符心想,他为什么以前觉着王晟是一个严厉的人呢? 他真是受不了王晟这样看着他,于是二话不说就吻了上去。他撬开王晟的牙关,将舌头伸进他嘴里作弄着,王晟微微向后躲了躲,他就偏要挑衅地嘬出响来,按着他的腰,好半天才放开。王晟唿吸几次,平了气后道:“王上此来,不会真的只是找臣兴师问罪来的吧?” 他虽然神色已恢復往常,嘴唇却还亮莹莹的,一改平日的血色淡薄,反而变得红彤彤的。一般这种颜色的水果味道都不会差,刘符忍不住又多瞧了一眼,拉着他满意地朝屋内走去,“那是自然。” 他落了座,一面瞧着王晟脱下大氅、叠好放在一旁,一面对着他道:“景桓,你说,如果要杀一只老虎,该从哪下手?” “王上,来,暖暖手。”王晟对着下人吩咐几句,然后取来手炉,烧好了递给刘符,与他对面坐下,“这只老虎,已经被王上砍去两只后爪了吧?” 刘符将手炉塞进王晟怀里,“那你说,接下来是先砍前爪好,还是先拔它的牙好?” 王晟见刘符一直紧紧地盯着自己看,只得笑了一下,乖乖地抱着手炉贴在肚子上,不答反问道:“王上以为当如何?” “和赵国开战之前,秦恭以为当先取河西和太行以东,你却劝我先打上党。我也以为当先难后易,所以就先砍了两条老虎腿。”刘符剥了只橘子,递给王晟一半,想起他不能吃,又将手缩了回来,“哎,这一打就是两年,也不知道是对是错。现在又要再做一次选择了,一样不可不慎——这老虎牙,可是不好拔啊。” 王晟颔首,沉吟片刻道:“太原难下,但一旦攻破太原,擒获赵王,赵国便亡了。此为本,河西、河北为末,取之虽易,无益于事。”见刘符嘴唇一动,似乎急着开口,他一笑,又接着道:“然王上若想顺道取燕,这末便不得不先取了。” “没错,我多日不决,正因此事。”刘符忽然缩了下眉毛,低头吐出半颗橘子籽,在嘴里找了一下,又吐出另外半颗,“陈潜设下此计,我若不用,可真是暴殄天物、坐失良机了。” “那王上这次是倾向于先易后难?”王晟把手炉放在一旁,也取了一个橘子来剥,“也好,赵国如今地狭,又陷于战事,只会越拖越穷。若对太原先围而不打……王上以为如何?” “嗯,一面派人攻关北、河北,再率一军牵制住太原,让他们不敢救援,等那两处攻了下来,再回师合围太原……”刘符站起身,在屋中缓缓踱步,忽然看到王晟的动作,“哎,你可别乱吃东西。” 王晟剥出里面的橘肉,抬手递给刘符。刘符摸摸脑袋,接过来,“嗯,这办法行,就是有些冒险,三路人马,可是把我这点家底都掏空了。若是齐、梁来攻——齐国暂时可以不必担心,梁国……景桓,依你看,梁预这位子坐稳了么?” 王晟一笑,“此事王上当去问光禄大夫,臣知晓不多,不敢妄下断言。” “酸。”刘符拆了一瓣橘肉放进嘴里,嘿嘿一笑,“景桓,我吃你这橘子怎么有点酸。” 王晟无奈地摇了摇头,“光禄大夫在赵国时,对臣治蜀的情况就颇有了解,以蜀道之难,尚且如此,何况我与南梁,只有一江之隔?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王上当善用之。” “哦——”刘符拉长了声音,在他旁边坐下,边吃边道:“那看来确实不是橘子酸,是吃橘子的人牙酸,酸者见酸啦。” 王晟为他倒了杯热茶,不接他这话,“王上这次伐赵,欲用何人?” “具体怎么打,还要再议,晚些时候你随我进宫,把秦恭、陈潜他们都叫过去,咱们好好议一议。”刘符接过来漱了漱口,把茶杯捧在手里,“如果真定下分三路北伐,我想……” 第203页 下人抱着几个纸袋进来,刘符正想着事情,没怎么注意,见王晟挨个打开瞧了瞧,看完后神情没什么变化,他也就没放在心上。王晟从一个纸袋中取出来一小块圆球形的酥饼递给刘符,刘符接过,想也不想就咬了一口,“南梁还是得有人防备着,不然我不放心。这样,就让我叔父去守这个枣泥酥——” 王晟问:“王上,让右将军去守什么?” “守襄阳城啊,”刘符愣了一下,随即假装对刚才说的话一无所知,“哦,这个枣泥酥挺好吃,你尝尝么?” 王晟摇摇头,笑着对他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让我叔父去守襄阳……”刘符念叨着,重又沉思起来,见王晟又递过来一块豌豆黄,他虽不明所以,还是伸手接了。嚼了一阵,他忽然嘆了口气,惆怅道:“我大雍也算是兵多将广,能独当一面的将领倒还真没几个。赵援、刘景都还嫩得很,非是大才,刘征我倒很属意,但那小子更是毛都没长齐。朱成,脑子不太够用,其他人就更别提了。真拿得出手的,我看就秦恭一个。” 王晟把手递过去,这次手心里躺着几颗无花果,“王上担心伐赵无人可用?” 刘符不喜欢无花果,看了一眼就挪开视线,看着王晟道:“我想来想去,也就我和秦恭两个人合适。若是其他人独领一军、独走一路,我都不放心。” 王晟把无花果扔在袋子里,再递手过来时,手心里换成了羊头签,“王上也不放心臣么?” “这是什么,这么香。”刘符随口感嘆一句,倒也并不好奇答案,毕竟吃就是了,“我放心你,就是不放心你那身体。上次平叛回来,听说你三天没出相府一步?别欺负我在赵地,以为我不知道,我和你说,你腰间革带移了几孔,我都清楚着呢。现在好不容易给你养胖一点,真让你去那遭几个月的罪,那还不如把我一刀噼成两半,一半去西线,一半去东线。” 王晟又抓了一小把羊头签餵给他,笑道:“王上都不怕被噼成两半,臣下难道能自惜身体,不思报国么。” “景桓,我说正事呢。” “王上,”王晟把手中的零嘴放下,敛了面色,对着刘符俯身一拜道:“臣请提师伐赵。” 刘符盯着王晟,眉头锁了起来。不用王晟开口,他都能想到王晟要说什么话,偏偏他又无从反驳,谁叫人家一身担着社稷,那身子可不就永远都排在社稷下面了么。不过他倒还有别的考虑——从他重生以后,几乎从没让王晟带过兵、打过仗,在军中立威更是无从谈起。若是以后再有像上次一样的情况,他病危或是病死,大事託付给王晟,可王晟若是在军中说不上话,那就麻烦了。 刘符沉吟片刻,点点头,“仅此一次了。” “谢王上。” 刘符扶住他叠起的手,发现蹭了自己一手油,又把手拿开了,“景桓,该是我谢你。” 王晟摇摇头,命下人送来布巾,两人一块擦了擦手。刘符指了指王晟的肚子问:“你每天都记着揉么?一刻钟不成,半个刻钟总是有空的吧。” 见王晟不语,刘符瞭然地点点头,“我就知道是这样,你说李太医怎么就摊上你这么个病人呢?”他拍拍座旁的凭几,“景桓,你靠这儿,我给你揉。你记着点时间,今天不揉满半刻钟,咱俩就什么也别干。” 王晟想说他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想了想,还是没有出口,侧过身顺从地靠在凭几上,“有劳王上了。” 刘符前些时候找李太医细细地问了大半日,问完后再看王晟平日所为,颇觉痛心疾首。他在地上找了一圈,拾起手炉放在王晟腰侧,把手放在他肚子上打着圈揉了起来。 王晟忽然道:“王上可知,朝中因何少有大将?” “为何?”刘符懒懒道。 王晟一笑,摇摇头,“王上以为是为何?” 见刘符陷入沉思,他也不打扰,剥了颗栗子递给刘符,有吃的到嘴边,刘符下意识地张开嘴吃了进去。王晟看着他两颊一鼓一陷、又一鼓,手上不停,又剥了一颗。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将种都是天生的,总不会是我命不好吧。” “臣以为不然。”王晟剥一颗,就餵刘符吃一颗,“王上可听过这样一句话:大树之下,寸草不生?” 刘符手上一顿,片刻后又继续揉了起来,“景桓,你是说,我亲徵得太多,所以朝中才无大将?” 王晟见他一点就透,也就不再多言,转而问道:“此次伐赵,对三路人马,王上有何安排?” 有了前面的话,刘符这时也不好说他原本是打算自己去走中路牵制太原了,他沉吟片刻道:“秦恭久在洛阳,对河北也比较熟悉,我意,他走东线,你走西线,至于中路……” 他嘴里又被塞了颗栗子,于是停下来嚼了一阵,丝毫没意识到王晟是真把他当家猫餵了,他想了想,“还是我亲自去吧,不过我暂驻灵石,将大军交与景儿和赵援指挥,如何?” “偏将军是缜密之人,料想应当无事。”王晟把手擦干净,握住刘符的手腕,轻轻揉了揉,“王上,到用晚饭的时候了,要传膳么?” 第204页 刘符看看天色,又摸摸自己肚子,“我怎么一点不饿?”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我怎么好像一直在吃?” 王晟坐起来,有些暗悔刚才只顾着自己餵着开心,结果不小心餵得过了头,让人连晚饭都吃不下了。他想了想,于是问:“那臣让下人做些山楂羹,王上先吃点那个?要是有胃口了,臣再让他们做些别的。” 刘符盯着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可眨了两下眼睛,还是点了点头,“好啊。” 第85章 番外1 仓鼠国高帝纪 在偌大的仓鼠养殖场,哦不,仓鼠世界中,众鼠原本一直相安无事,直到那一天,饲养员因为无良老闆拖欠工资而休了长假,一霎时天下大乱。众鼠为争夺杏仁、瓜子、花生而相互征伐,哦,那时可真是兵连祸结,民不聊生。 直到——一只名为刘符的仓鼠横空出世。 “有情报说,姓石的那里屯了好多小银鱼,我还没有吃过这东西,有人吃过吗?”刘符长长的尾巴拍打着木屑,神情严肃。 帐下众鼠纷纷摇头。 “哼,不想天下竟然还有我刘符没吃过的东西,”刘符大怒,粉色的爪子一把拍在旁边的一摞杏仁堆上,杏仁咕噜噜地四散滚开,“石威竟敢私藏小银鱼,莫不是当我大雍无鼠吗!” 众鼠见杏仁就滚在自己脚下,如何忍耐得住?刘符话音刚落,便见众鼠各自捧着杏仁吃成一团。 刘符冷眼看了一阵,两只前爪想要抱在胸前,因为太短而放弃了。他看着众鼠背后,突然喊道:“景桓,你来啦!” 刘景一呆,手中的杏仁啪地掉在了地上。 赵岩迅速地张开嘴把吃了一半的杏仁塞进囊袋中。 朱成察觉气氛不对,抬起头,疑惑地左右看看,问:“啥?咋了?”一张嘴,杏仁渣簌簌地掉了出来。 刘豪朝他摆摆手,“没事。”说着,把手中的杏仁扔到地上,踢了一脚,杏仁滴熘熘地滚到了朱成脚下。 “哦,我看错了。”刘符神色自若,“刚才是哪只鼠爬过去啊,长得和丞相那么像。” 众鼠纷纷泪奔。 刘符向后一靠,肚皮朝天,拿圆滚滚的屁股对着人,尾巴尖翘起来,在地上一打一打,“不行,我得打他一波。没吃过小银鱼,怎么能做鼠中之王?” 赵岩爬上前来,“王上,这次我们出兵,不是因为赵国抢了魏国的葵花籽么?临行前丞相特意交代,要王上不要多生事端,不然就趁着王上没回去之前把栗子全都藏起来。” 刘符一笑,“不怕,我早有准备。”说完,他命人叼来小碗,噗噗噗地往外吐着栗子,小圆脸迅速瘦了下去,不过还是很圆,不多时竟然吐出了小半碗,“这些够我吃上一个月了!那时候丞相气早消了,栗子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天啦噜!王上真是太机智了!” 刘符抚着尾巴,得意大笑。 赵岩又问:“王上,那这次我们帮魏国打退了赵鼠,之后就去偷袭赵国的小银鱼么?” 刘符不答反问:“你想不想吃葵花籽?” 赵岩点点头,嘴角挂出一道白线。 “哼哼,幼鼠才做选择,我全都要。” “王上之意是,”赵岩沉吟片刻,“趁他们两国斗得两败俱伤,分兵两路,一路直取小银鱼,一路直取葵花籽么?” “正是!” “王上胡闹!”王晟听说时已经过了两个小时,他一把将正在啃的花生摔在地上,“如此弄险,受伤了可怎么办!” 张青把花生捡起来放回王晟爪子里,“丞相不必担忧,王上做事一向极有分寸,从不抢不好吃的东西——不是,从不打无准备的仗。这次两路发兵,定然是因为小银鱼和葵花籽都好吃——不是,定然是因为有胜算。” 王晟幻想着刘符再回来时,光滑的皮毛被人啃掉好几块的样子,忧心地耳朵都贴在了头上,那还有心思接回花生。他嘆了一口气,自顾自地爬到一边,尾巴无精打采地贴在脚下,朝着张青摆了摆爪子,低头研究起了中原美食分布图来。 嗯,王上应该是走这条路,然后是这条…… 张青偷偷捡起地上的那半颗花生塞进囊袋里,然后迅速地爬了出去。 另一面,刘符说干就干,他这一次带着麾下群鼠倾巢而出,名为救援,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早有趁火打劫之意。誓师时,他爬到小窗台上,发表了慷慨激昂的演讲,说完,啪地将手中的杏仁扔在地上摔成两半。 台下众鼠们群情激动,战意高昂,也纷纷从嘴里吐出一颗杏仁摔碎,以示背水一战的决心。 “一只鼠不能一辈子吃杏仁花生!一定要吃到葵花籽!吃到小鱼干!沖啊!我大雍的儿郎们!” “为了葵花籽!” “为了小鱼干!” “出兵!”刘符一跃而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肚子着地落在木屑中,“哔优”地从软绵绵的木屑中弹起復又落下,溅起的木屑掉下来将他埋了进去,他从木屑间举起爪子,“沖啊!” 刘符身先士卒,一鼠当先,一根牙籤左挑右刺,所到之处对方皆望风披靡,毫无还手之力。没用多久,雍鼠就扛着筷子撞开了葵花籽的仓门,小银鱼的仓门也被英勇的雍鼠们用门牙给啃成了两半。 第205页 仓鼠世界中的霸主诞生了! 他皮毛光滑,食慾旺盛,英勇无畏,活蹦乱跳,他是当之无愧的鼠中霸王! 众鼠山唿:万岁—— 后世有鼠嘆曰:人中吕布,鼠中刘符! 生当作人杰,鼠亦为刘符! 鼠王扫六合,猫视何雄哉。挥爪决浮云,零食尽西来! 仓鼠国高帝纪中更有:我太祖鼠皇帝,扫清六合,席捲八荒;万鼠倾心,四方仰德!非以爪牙取之,实乃天命所归也! 他威风凛凛,志得意满,缴获无数,满载而归。此时此刻,他就是整个仓鼠世界中最靓的崽! 于是他被饲养员盯上了。 饲养员决心不再干了,辞职前他又回到了养殖场,打算带走一只留作纪念。他原本中意的是长得很大只的石威,但这次回来时,发现石威似乎和别的鼠打架了,身上的皮毛伤痕累累,已经不好看了,于是退而求其次,把目光投向了刘符。 这只仓鼠长得很漂亮,不如…… 于是在前唿后拥的回师途中的刘符被提着尾巴拎了起来,四爪离地时,他整只鼠都懵逼了。在他的鼠生之中,何尝受过如此奇耻大辱?他的四只小爪子疯狂划拉着,企图够到什么,却是徒劳的努力。没过多久,他就发现自己被装进了一个笼子,后爪刚一落地,他就勐地弹了起来,然后只听“咚”的一声,他的头撞在了刚刚关上的笼门上。他又落了回去,暴躁地挠着笼子,想要回去继续统治他的子民,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饲养员拎起他,迈步走了出去,临走时还妥善地锁好了门。 饲养员发现,他带回来的这只仓鼠似乎得了忧郁症。 这是他为自己多年饲养经歷画下的一个圆滚滚的句号,因此照顾起来十分上心,所有仓鼠喜欢的好吃的都餵了一遍,可是这只漂亮的仓鼠还是日渐消瘦。他油光水滑的皮毛暗淡下去,摸着像是枯草一样,整只鼠瘦成了细细的一条,连圆圆的小屁股也瘪了下去,只是脸依然又大又圆。这只鼠白天的时候无精打采,一睡就是一整天,到了夜里却开始暴躁地对着笼子又挠又咬,吵的他不得安宁不说,第二天还要拿纸把笼子的铁条一根根地擦一遍,把留在上面的血迹清理干净,再倒进去更多的好吃的。 然而刘符依然郁郁寡欢。他本非池中之物,笼中之鼠,是可忍,孰不可忍? 后来,饲养员终于于心不忍、忍无可忍,提着关住刘符的小笼子,又回到了养殖基地。刘符被放回去的一瞬间,突然像是变了一只鼠一样,立刻就精神抖擞、颤颤巍巍地飞奔了起来。 雍国众仓鼠见了他,纷纷发出隔壁土拨鼠般的尖叫:“啊!!” “是大王!” “大王回来了!” “我哭了,你呢?” 众鼠喜极而泣,抱团痛哭,刘符与他们互诉思念之情之后,四顾不见王晟,忙问:“怎么不见丞相出来迎我?他不爱我了吗?” 刘景叼着他的尾巴引他向里走,“你被抓走之后,丞相病得不行,都爬不起来了,王兄你快去看看吧!” 刘符忙窜进王晟的窝中,见他果真病恹恹地趴在木屑中间,尾巴无精打采地围在身边,比上一次见他时细了一圈,皮毛也变得干干巴巴的,全身上下只有一张脸还是圆的。 “景桓!”他远远地高喊道。 王晟动了动耳朵,掀开眼皮看了他一眼,苦笑着摇摇头,又闭上眼睛趴了回去。刘符一头雾水,爬到近前,拿爪子扒拉了王晟两下,“景桓,你怎么了?是我啊!你不认识我了?” 王晟又睁开眼睛,仔细打量了他一阵,神情激动起来,“王上?”他也伸出爪子,抚了抚刘符脖子上的毛,喃喃道:“真是王上……王上当真回来了……” 刘符大点其头,如同啄米的小鸡仔,“是我,我被放回来啦!景桓,你怎么样?” “王上莫忧,臣没事。”王晟说着,仍然趴着不动,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他拉过刘符的爪子,摸了摸上面的一块块血痂,“王上受欺负了么?”又见他四只爪子全都血迹斑斑,不禁皱起了他不存在的眉毛。 刘符甩甩尾巴,“笼子里就我一只。再说了,谁能欺负了我去?” 王晟就不再说什么了。他们家的王上呀,最喜欢唿朋引伴,哪里受得了一只鼠孤零零地过那么久?他不做声,捧着刘符的前爪,细细舔舐起来。 刘符看他舔完,撅起屁股,把后爪也凑了过去。 “景桓,景桓,你想不想吃东西?”刘符肚皮朝天,忽然神秘一笑,“你猜我给你带什么好吃的回来了?” 王晟放下他的爪子,顺着他的话问:“王上带什么好吃的回来了?” 刘符翻身而起,两爪搓了搓,拿尾巴捲起一团木屑,低下头朝着这团木屑噗噗噗地吐了起来。他吐出了核桃仁、巴旦木、松子仁、葡萄干、榛子、腰果、花生、蚕豆,全都是完完整整没被啃过一口的,堆在一起足足和他大半个身子一般大小。只见他的两颊迅速瘪了下去,吐完之后,圆脸也变得尖细起来,整只鼠变成了细细的一条。 “景桓,这些好多你都没吃过吧!每次我见到没吃过的,就偷偷藏起来,想着有一天再见到你的时候带给你尝尝。” 第206页 没有安全感的仓鼠喜欢藏食,看来这一点连英勇无畏的鼠中霸王也不例外。王晟看着他,几乎要垂泪了,他低声道:“王上瘦了,瘦了这么多……” 刘符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皮,又拧过身子看了看自己屁股,呆呆地问:“我瘦了吗?” 王晟点点头,又摇摇头,爪子从他的毛上轻抚过去,“毛也变得涩涩的。” 刘符如遭雷噼,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抱着尾巴喃喃道:“景桓,你莫骗我。我……我再也不是最靓的崽了么……” 王晟拿尾巴轻轻碰了碰他的尾巴,“王上多吃点东西,吃得圆滚滚的,就又是最靓的崽啦。” 刘符含泪点头。 王晟一笑,“臣也藏了些吃的,想着如果还能再见到王上,要带给王上吃。” 幸好真的有这一天。 刘符瞪圆了眼睛,嘴边的毛湿了一圈。王晟费力地撑起来,凑到那团木屑边,对着上面也噗噗噗地吐了起来。只见他吐出了一大团小银鱼和一小堆栗子仁,随后圆脸也变成了细细的一条,“王上曾说:‘没吃过小银鱼,怎么能做鼠中之王?’,王上去了那么久,臣怕小银鱼被吃光,就藏了这些。” 刘符拿脑袋顶起王晟,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景桓,你待我真好……你身体怎么这么差了,被抓走的是你吗?” “王上回来,臣就好了。” 刘符拿爪子上下摸了摸王晟,“景桓,还说我呢,你看你自己瘦的都不像一只仓鼠了。而且毛也干干涩涩,像是被烧过一样。完了完了完了完了——我们两只都变得好丑……这个月的朝会我都不去了,在我的皮毛又变得光彩照人熠熠夺目之前,我都不要见别的鼠了。” 王晟一点点舔着刘符颈上的短毛,一面替他梳理毛髮,一面把自己的气味重新留在上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刘符拿尾巴缠住他的尾巴,两只小短爪抱住王晟,和他肚皮贴着肚皮,在地上滚成一团。 “景桓,别舔啦!我可想死你啦!” 于是鼠大王与他的鼠丞相缠在一起滚来滚去,互诉起了相思之情。 第86章 孙二宝靠在墙根底下,脑袋耷拉着,更不要说他那一贯耷拉着的眉毛,更是像是大雨沖刷过后的黄土山一般地垮了下来,眼瞅着要贴到眼皮上。 突然,他伸出去的脚被人踢了一下,他动了动,刚睁开眼睛,就听一人道:“孙二狗,我说你小子怎么又躲墙角偷懒了?快起来帮着搬啊!” 待看清后,孙二宝一个激灵,忙挡住眼睛,“不行不行,真不行……我看到死人就腿肚子发软,站不起来……” “去你的吧!等梁军上来你就不腿软了。”那人朝他啐了一口,拽着两只手,把一具尸拖走了。尸体少了半截腿,倒是给他省了不少力。 他走后,孙二宝朝四周看了看,见地上尽是这样的死人,他“哎呦”一声,忙紧紧闭起眼睛,怕这样还不够,又抬手按住眼睛,再一次深深低下头去。 他是因为想混一口饭吃才从的军,其实他连杀只鸡都得抖上半天,哪能杀的了人?但他也实在幸运,从军三年,还从没打过一仗,每天除了吃饭就是训练,也不比种地辛苦到哪去。但他的幸运还是在这里终止了——这座襄阳城,他们已经死守了大半年,几乎每天城头上都会有这么多死人,到底没让梁军爬上城来,可也到底没看见援军,哪怕是一人半马的也没有。 他听说北边也在打仗,和赵国打,打得比这儿还凶。听说不只是王上,还有那个魏国投降来的前将军,甚至就连他们那文绉绉的丞相也上战场了——他在长安远远地见过丞相一次,风一吹就倒似的,也不知道他那样的是怎么提得起大刀的。 后来又听说北边打完了,他们以为,被围了小半年,这把朝廷总算能派援军来,把南梁的那些矮猴子全扔进长江里淹死,高兴得几宿都没睡着觉。可等来等去,一个人也没等到,最后听说就丞相自己回了长安,将军们都还留在北边,说是要把赵国的都城给打下来。 别打啦,别打啦,都被围了八个月了,再不派援兵来,他们都要死了。 孙二宝打起了瞌睡。梁军仗着人多,日也打、夜也打,他已经好多天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梦里,他忽然看到了他原先的那一亩田,褐色的土壤被犁得整整齐齐,上面什么都没种,他于是弯腰捡起锄头,拿在手上一看,呀,这不是他的那把刀么?刀口上缺了个刃,是前两天一个攀上城墙的梁兵挥刀要砍他,他下意识地架起刀去挡时,留下的口子。多亏了这把刀还有吴水,吴水就站在他边上,听到他的喊声,回过身把那个梁兵一刀就给砍了,所以刚刚他骂自己孙二狗,他也没生气。他看着刀,嘿嘿地笑着,却忽然从地里伸出一只手,也握着一把刀,朝着他的面门砍了过来。 他“啊”的一声惊醒,听到城下战鼓的声音,痛苦地抱住了头。这是梁军进军的鼓声,也是催命的声音。 “都起来都起来!梁军又过来了!” “快别抬了!” “快去报告将军!” 刘豪登上城头,身上都是还没来得及洗掉的血污,他扶着墙头看了一阵,眉头深深地锁着。箭射光了,城里的石头和粮食也所剩不多,城外却又涌来梁国的援军,这是要将他们围死!他冷笑一声,梁军正是知道他大雍现在正在倾举国之力北伐赵国,所以对这襄阳城下了血本,势在必得。 第207页 他转过头,从怀里掏出两只铜匣,对身边军士道:“你们带着一封求援信去长安,另一封送去王上处,让他们派人来,梁军这次人实在太多,和他们说,襄阳城告急!” “是!” “将军,末将以为,当出城迎战!” 刘豪循声看去,见到一个瘦高的百夫长,年纪不大,正抱拳朝着自己,他拧眉道:“我军军力本就不足,只能依坚城固守,若是出城野战,岂不顷刻间就要全军覆没?” “将军容禀!末将以为,梁军知我军虚实,故而有轻我之心,今其援军又至,其势颇壮,其志必骄。梁军以为我军必定死守襄阳,不敢出城,若趁此时出城急击之,出其不意,必能大挫梁军锐气,更能鼓舞我军士气。” 刘豪沉吟片刻,看向四周,“好!谁愿出城?” 他话音刚落,那年轻的百夫长抢在别人说话前立刻高声道:“末将愿往!” “你要多少人?”刘豪看着他,眼中沉甸甸的,似乎在审视着、思考着,“话说在前面,我拿不出太多人给你,毕竟守住襄阳才是最要紧的。” “末将只要两千人!” 刘豪二话不说,将两千人交给了这样一个军中的百夫长,“好!打开城门,出城迎战!” 好巧不巧,孙二宝就在那两千人之中,一听说要他出城与梁军作战,他就觉得自己已经死了,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他突然捂住肚子,两条下垂的眉毛拧成了团,“不行,不行,我肚子疼……”说着就想向后去躲,被吴水一把拉住,“孙二狗,你他娘的是不是条汉子,有屎你也出城往那群南猴子脸上拉去!”孙二宝几乎要哭了,用力挣扎起来,“你松手!”伍长听见他们的动静,提着剑过来,“谁要是当逃兵,老子先一剑砍了他!”孙二宝就不敢动了,窄小的肩膀抖着,像是待宰的鹌鹑。城门打开,他抖着两手紧了紧刀,跟着大家一同跑了出去。 刘豪在城墙上看着,见那个百夫长不是自己一个人带着整支队伍,反而将本就不多的两千人又分成几股,从城中的各门杀出,梁军没有防备,当真被打了个手忙脚乱。他几只军队齐发,梁军分辨不出主力,以为雍军要全面突围,连忙集结军队,正混乱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雍军抢杀一阵,趁梁军还未完全回过神来的时候,便重新退回城里,紧闭了城门。他们急出急退,毫不恋战,等梁军反应过来时,哪还有雍军的影子。这一战,雍军以两千人进攻梁军的八万人马,竟然自来自去、全身而退,斩首千人,自己却只死了一百五十三个。 这一仗打出了威慑,梁军后撤十里,在襄阳城外留出一片空地来。 “将军,这次抢到的武器、牛羊,都在这了。” 刘豪从地上捡起一支箭,爱惜地抚了抚箭杆,盯着那个百夫长,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叫什么名字?” “耿禹!” “好,耿禹,我升你为千夫长。你小子,行!”刘豪在他肩膀重重捣了一下,那人虽瘦,却晃都没晃,像是一根结结实实地插在地里的矛,高声应道:“是!” 这一战虽然打得漂亮,可这是建立在梁国援军远来,立足不稳,集结还未完毕的基础之上,却是无法炮制的。一天后,梁军又逼到城下,这次就只能真刀真枪地硬拼了。 梁军架起云梯,雍军就把蓬草、麻杆绑成捆、灌上油、点着火,顺着云梯滚下去。 梁军架起箭楼,从箭楼上往城中射箭,雍军就在在城头各处铺满麻草,箭打进去,箭头却不坏,他们把梁军的箭抽出来,再往城墙下面的梁军身上射。 梁军挖掘地道,想要从地下毁坏城墙,雍军便连夜在城外挖了壕沟,遇到梁军的通道,便往里面灌油点火,将人熏死在里面。 就这样又僵持了一个月,在这襄阳城的城墙上与城墙下,人命比地里的蒿草还要轻贱,人类所有无与伦比的智慧与创造,在这里都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杀人。 “将军!从长安来人了!” 刘豪跳起来,“来了多少人?” “将军,一、一个……” 刘豪一愣,缓缓地坐了回去。他无力地摆了摆手,将长安来使唤进来,一见他先道:“来使可知,你现在能进城,是因为我们死了三百个兄弟,才在梁军包围里打开了一个口子。你说说吧,长安那边让你带来什么话,有没有援军,什么时候有援军,我要听听我这三百人的脑袋,能唤来你一句什么话。” 来使神情有些动容,却仍是面容整肃道:“丞相要我问将军,再两个月,将军守不守得?” 刘豪沉默了,两眼盯着来使,那视线盯得人有些上不来气,他就像是一只点上了火的爆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突然爆发。可最后,他还是沉声道:“两个月,襄阳守得。” 来使对他作了一揖。 将军们哗啦啦地站了起来,“将军!我们已经守了九个月了,再这样下去真顶不住了!” “丞相为什么不派援军?到时候襄阳城破了,谁来负责?” “闭嘴!”刘豪一拳捣在帅案上,案上的铜爵跳起来,溅出一串水花,“谁他娘的说襄阳城破的丧气话呢?我刘豪守城,从来城破人死,我他娘的活到现在,一座襄阳城,两个月还能守不住吗?” 第208页 他顿了一顿,粗重地喘息了几口,再开口时声音已低了下来,“长安守军不多,王上大军围着太原城,也到了紧要的当口,收不回身,援军就别指望了。”他环顾众将,站起身来,挺胸道:“两个月,守得住!” 孙二宝不知道将军们在帐中谈着什么,他正享受着活着的喜悦。上次出城,他居然没死,因为一直躲在后面,他又生得灵巧,所以连轻伤都没受。回来之后,也不知是怎样的幸运眷顾了他,他被从城墙上换到了城墙下,只要把守住城门就可以,他觉得这次总算能安全些了,这么想着,他的手不抖了,腿也不软了,却听着人声嘈杂中忽然窜出轰隆一声巨响,他循声扭头看去—— 乖乖,城墙被砸出了一个大洞! “墙塌了!” “快报告将军!” 孙二宝浑身一个激灵,本能地想离那个洞远点——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二话不说,拔腿朝着将军们议事的地方跑去,“我去报告!” 耿禹提着刀冲出来,“将军,只能往后退退,和他们巷战了!” “真到了巷战的时候,就离城破不远了!”刘豪拔出来剑,大步迈过去,“把我准备好的木栅顶在那儿!耿禹!叫你原先那个百人队把城墙补上,其余人跟我守城!” 耿禹露出敬佩之色,高声道:“是!” 梁军和雍军于是为了争夺木栅而激战起来。梁军攻了这么久,眼看着城墙好不容易被打开了一个洞,就像是饿了一个月的狼见到了肉似的,拼死拼活地想往里面涌,城里的雍军则拼死挡住他们,不让他们越过木栅。 孙二宝也被安排在了那处,他从最幸运的人一下子变成了最不幸的人,要守住全军最兇险的地方。他一点点地往后缩着,吴水顶着木栅,拧过头来对他喊道:“孙二狗!快来帮忙!”他脖子和脸涨得通红,像是喝醉了酒似的,手臂上、脖子上、额头上的青筋都高高地顶出来,让孙二宝觉得他身体里的血下一刻就要从这些青筋中炸开。 木栅后的敌军疯了一样地往上爬、疯了一样地拿刀砍,砍人、也砍木栅,四处白刃纷飞,雪片似的闪着寒光。孙二宝看得胆战心惊,几乎要哭了出来,既不敢上前,也不敢当逃兵,吴水啐了他一口,转过头去不理他了。 木栅顶住口子,同时雍军从里面迅速地将砖石砌上去,要堵住这个洞。梁军在外面,挥着刀看到一个就砍一个,地上不知掉了多少断手,横七竖八的手掌连着半截手臂,在城墙下面堆成了一堆。就这样,洞还是越来越小。 梁军就又去凿墙,刚刚砌好的墙还不结实,用力一撞就又塌了一大块。有梁军从洞里钻进来,进来之后也不砍人,照着木栅就狠狠砍了下去。那木栅已是残破不堪,让他们再砍两刀下去必然散架,吴水见一时没人过来管这几个人,于是松开顶着木栅的手,从脚下捡起刀,朝着他们砍了过去。 他推了太久的木栅,两臂已僵了,好不容易拿起刀,砍过去的时候却不小心打到了城墙上,只听“咣当”一声,刀便脱手了。那些梁兵也是存着死志,看都不看来人,一心就要砍断这个木栅,眼看着他们一刀刀地挥了下去,吴水大喊了一声:“儿子们,你爹来了!” 然后他扑到洞前,整个人趴在了木栅被砍出的豁口上。 那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他的后背就被砍成了烂泥,骨头茬子都崩了出来,他却还是死死地抱着木栅没有撒手,两条手臂就像是从那木栅上长出来的一样。有雍兵注意到了这边,和冲进来的梁军厮杀起来。 孙二宝浑身颤抖地看着,他见不得死人,可他看着吴水,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惊慌地闭上眼睛——那是老吴啊!那不是死人。虽然他半个身子都被削去了,两只眼睛高高地凸着,好像要掉出来似的,可他是老吴,他不是死人。 孙二宝的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淌着,那几个冲进来的梁兵已经被杀了,他提着刀过去,刀尖朝下,朝着他们的尸体,狠狠地戳了几百下、几千下,一直到把他们戳成了泥巴,刀也崩开了,才大哭着停下来。 到黄昏时,城墙终于被堵住了,襄阳又一次守了下来。 晚上,孙二宝躺在兵营里,旁边空着,许多床铺也都空着。他伸手摸了摸边上的床榻,冰冰凉凉的,好像没什么人睡过,可他知道,昨天的时候吴水还在上面打唿噜来着。 他想,活着真好。他又想,活着真没意思。 那之后,梁军的攻势缓了一些,城中的士兵都很高兴,可主将们却一个一个,深深地锁着眉头。兵士们不知,他们却知道是怎么回事,梁军这一阵子拔除了襄阳附近的所有城池,彻底断绝了粮道,将襄阳变成了一座真真正正的孤城。 然后,攻势勐地急了起来。 刘豪站在城墙上面,手里握着剑,不停地挥着。梁军从四面同时攻城,他在城头调度着守军四面救火,喊噼了嗓子,时不时就要咳出带血的痰来。襄阳城外建起了数座箭楼,俯瞰着他们,羽箭如雨点一般地朝着城头落了下来。刘豪亲冒矢石,身中数箭,手下劝他去后面暂避,刘豪反将兜鍪掷地,大怒道:“大丈夫当为国奉身而死,岂能临阵苟免!”众将感奋,发誓随他齐心死战。 第209页 雍军与梁军都只有同一条军令:后退者斩! 襄阳城上,尸叠如山;襄阳城下,血流成河。一座巍巍城墙,被整个涂成了血红色,黑色的乌鸦在高空盘旋,那下面,破碎的、扭曲的尸体在广阔的城墙内外铺开,血肉悬挂在支棱出的白骨之上,风一吹,便如同枪头上的长缨一般轻晃。残肢断臂横于四野,折戟断刃埋于其间,生人却如野鬼,发疯一般涌上城头,然后又从高高的城墙上落下,摔在一滩碎肉上,又成为一滩碎肉,浑不似人间之景。 耿禹奉命守着西门,见梁军如蚂蚁一般涌上来,知道这样不是法子,思索片刻,下令让自己手下兵士里的一半人都去休息。如今襄阳已是危如累卵,连闭一下眼睛的功夫都没有,没人知道他下这命令是何意,但军中自来令行禁止,兵士们虽然不解,却还是分好了营,退到后面去休息。 这边撤去了一半的人,西门的守备便立刻现出不足。见这座城上终于露出破绽,梁军便将攻城器械向西门集结,要以此处为突破口,打入襄阳。这些攻城器械笨重的很,从别的门一路推到西门自然不可能,于是他们便将器械拆掉,运到西门再重新组装。耿禹见他们在门外忙活起来,朝刘豪借来了军中剩下的全部军马,让那一半人全跨上马,随他突然冲出城去。 梁军正在几队一组地组装投石机,不料从门中突然杀出一队骑兵来,来势急如闪电,一眨眼的功夫就冲到了眼前,他们在马上两面挥刀,见到人就砍,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这些梁军手上没有武器,根本无还手之力,雍军将刀砍在他们身上,就好像在切菜一般。 梁军大军还要稍往后一点,耿禹又将骑兵分作两队,一队趁着他们尚未反应过来,杀过去能砍几个算几个,梁军一组织反击,他们就迅速回城;另一队留下来摧毁投石机,砍下来的木头带回城里,烧上火再往梁军身上扔。 他这次毁了梁军一小半的投石机,又俘获无数,大长了己方志气,灭了他人威风,居然力挽狂澜,将摇摇欲坠的襄阳城又一次守了下来。 这时候,离约定的两月之期,还剩下一个月的时间。 襄阳城中的人少了,士气却抬了上来,刘豪环顾众人,神情像是一块石头,再一次告诉他们:“守得住。” 却不料,当夜,陨星如雨,忽而地大震,声响如雷,汉水断流,地裂成渠—— 襄阳城坏。 刘豪叫来众将,召集全军,视线在一个个人的脸上扫过,每个人的眼神都一模一样。他平静道:“城墙震坏了五处,补不上了。” 片刻的沉默后,他又补了一句,“接下来只有放梁军进城,与他们巷战这一个办法。” 他环视诸人,忽地高声喊道:“为国尽忠的时候到了,愿与我同死者,左袒!”说完,他扯开左面的衣服,将袖子塞进腰带里,看着众人。众人一言不发,看着他,也纷纷露出左臂。 他们沉默着,火把发出噼啪的声响,外面梁军的声音从各处涌了进来,他们围在一起,却一齐沉默着——沉默是最强大的力量。 刘豪转向耿禹,这个年轻人也脱去了左面的衣服,露出半个精瘦的胸膛,整整十个月了,他身上都隐隐现出了肋骨的轮廓。刘豪将手里的信递给他,“你拿着这封信突围,务必送往长安,日后交到王上的手上。” 耿禹愣了一下,随即跪地道:“末将誓与襄阳、与将军共存亡!” 刘豪要将信塞进他手里,他却仍不接,仍固执地跪着,两手攥成拳头。刘豪一马鞭抽在他身上,这一下毫不留情,直给他抽出一道血印,在暗红中又渗出一道浅红来,“这是国家大事!你就是人死了,也要把信给我送到!听到没有!” 耿禹豪气顿生,接过信揣进怀里,嘶声高喊道:“是!末将一定拼死送到!” “好,上酒!” “将军,没有酒了。” “那就上水!” 军士端着两个碗跑回来,里面各盛着白水,跑来时已经洒得都只剩下了一半。刘豪和耿禹对着干了一碗,将碗和头一齐狠狠扬了起来,豪饮了一大碗水,然后低下头,空碗对着空碗,默默对视片刻。刘豪道:“你见到王上,和他说明我们襄阳城的情况,和他说——” “我们襄阳城没有一个孬种!” 众将也齐声和着,“我们襄阳城没有一个孬种!” 耿禹一句话没说,勐地将碗砸在地上,抱拳以后便上了马,深深看了众人一眼,随即扬起马鞭,勐地落下。一百人跟着他,一眨眼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襄阳城中最后的激战开始了。雍军且战且退,在每一条街巷中埋伏,梁军打开了城门,从四面源源不断地涌入。火光在四面亮起,尸体填满街巷,血流出来,如同在这座襄阳城错综的血管中流动。 刘豪和最后的十四个人被梁军围在正中,他将帅旗插进地里,一只手握住了旗杆。他看向旁人,没有说话,一只只手却渐次握了上去。十五只手高高低低地握住这杆旗,三十只眼睛在血污中透出明亮的水光。 旗面在大风中唿啦啦地展开,又扑稜稜地落下去打在旗杆上,一个“雍”字在上面若隐若现。 “等雍字旗再插到襄阳城头的时候,咱们再聚到旗底下,”刘豪笑道:“一块喝他娘的酒!” 第210页 大家都笑起来,“天天喝酒!” 孙二宝也笑着,他太幸运了,也太胆小了,他一面笑,一面浑身发着抖。梁军围了上来,他们手中的刀映着火光,这把刀一会儿即将砍下他的头,剁下他的两只手臂、两条腿,扎进他的胸口,划开他的肚子,让他的心脏跟着肠子一起像水一样地流出来,让他化成一滩血肉,一点点流进土里去。 梁军走近了,他仍笑着,抖着,他太怕死了,怕得要死。其实死有什么可怕的呢?一刀砍下去,血喷出来,人倒下去,就什么都不怕了。 一只只亮晃晃的刀尖终于逼了过来,逼到了他鼻尖上,他忽然不笑了,也不抖了,他的耳边响起了吴水的声音,他和自己说:“孙二狗,你敢不敢上?” 他暴喝一声,忽然提着刀向着梁军冲过去,一个人冲进成百上千的刀尖里去,嘴里高声喊着:“儿子们,你爹来了!” 第87章 刘符在文水摆开阵势,在这里,北方的两个最强大的国家——至少曾经是——即将进行最后的决战。 一年前他命王晟和秦恭分别攻下了赵国在黄河以西、太行以东的全部土地,又依陈潜之计纳了燕国之降。如此一来,整个黄河以北,就只有赵国北部的那一小块地方,还没在他手里。 之后,他又命王晟和秦恭二人率军向中间收拢,从两翼与他合围太原。王晟自西面攻破石洲、岚州,秦恭从东面取道太原北,取下代州、忻州,阻住北面的援军,他自己则自晋州向北推进,依次下沁州、汾州和仪州,三只手一齐收紧,将赵国彻底压缩进了太原。 再之后,王晟将所部兵马交还于他,刘符与秦恭从南北两侧,将赵国死死卡住。他已掐住了这头病虎的脖子,上下两只手一点点收紧,只要拼过了它最后的垂死一击,接下来就可以将它慢慢地熬死。 可他没有想到的是,在他背后烧起了一把火,而且越烧越勐。江南的老梁王死后,他的太子在建康即位,梁预被召回建康,不仅没当上摄政王,还被削了兵权,让他驻守外地。刘符与朝臣商议此事,都以为南梁数年之内难以北顾,所以从襄阳的五万守军中又抽调出了三万,北上随他伐赵。却不料梁预当真是个枭雄,只是趁着回京朝觐的机会,就在宫闱之中发起了政变,将几个亲侄儿全都杀了,自己坐上了王座。他甚至就连再拥立一个傀儡,做几年摄政再把小梁王赶下台的遮羞布都不扯,就这样干干脆脆地篡了位,稳稳噹噹地做了梁王。 即便是他即位之后,刘符君臣也并没有对他提起太大的戒心,如他这般,政权必定不能平稳过渡,没有个几年的排除异己、提拔亲信,他不可能真正坐稳这个位置。却不料,他又一次走了篡位之前的老路——他想靠军功建立威信,堵住众人之嘴。 刘符明白他不扯遮羞布的原因了,不停地向外扩张、不断的对外胜利,本身就是能遮住一切矛盾的遮羞布——但这一切的结果却是,襄阳城又被围住了,而且这一次城里的守军只剩下了两万人。 火从衣服的后摆烧起来了,而他正和眼前的敌人刀架着刀。 趁着火星尚小,刘符在文水与赵军展开了决战。 赵国不愧是尚武之地,哪怕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居然也能在最后关头拉出这么多人来,还要拼死一搏,选择和他正面对决,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几丁抽一。刘符甚至想过,上一世王晟那么早就病死,会不会和自己让他去打赵国有关。 不过他倒是不意外,守在城内只会坐以待毙,这绝不是赵王所为。 打了这么久,他们互相也已经知根知底,因此这次的决战没有计谋,也没有捷径,只有真刀真枪、实实在在地打。刘符与石威这两国之主都亲自披甲上阵,赵国固然是困兽犹斗,刘符却也是心急如焚。这一仗,他若是打得赢,那襄阳和太原就都在他手里,反之则两个都要丢,他的心情也不比石威轻松多少。 雍军毕竟人数占优,若论英勇,雍军不输赵军;若论将才,石威也不高于刘符,故而甫一开战,雍军便显出优势来。石威命左翼诈败诱敌,刘符也不中计,仍用中军向前去压;刘符用侧翼绕路突袭,石威也早有防备,早早地在两侧加厚了军阵。他们互相耍着花招,却都奈何不了彼此,手段上分不出胜负,雍军便凭着实力优势而一点点地向前推进了过去。 可就在这时,忽然颳起了大风。赵国多风沙,本没有什么奇怪,可这大风偏偏裹着沙子不偏不斜地正对着雍军这面奋力地吹过来,前面的雍军被沙子眯了眼睛,下意识地抬手去揉,赵军哪能放过这个机会,早就把他们一刀砍了。雍军顶着风,又被吹得睁不开眼睛,这风一起,他们的攻势便勐地一收,迅速转为后退。 “天佑赵国!” 石威一见如此,忙让手下点火,大风将火送进雍军阵中,雍军前军霎时间乱成一团。他们稍稍后退一点,赵军便迅速逼了上来,不给他们留下任何喘息之机,战局被扭转了过来。 李七劝道:“看来天不亡赵,王上,咱们先退吧,这次实在是没法打!” “天不亡赵,我能亡赵!”刘符吼道,“带一万骑兵随我来!朱成,你守住这里!” 刘符不信天命,他带着人,绕到赵军后面,把逆风打给变成顺风打,也对着他们照葫芦画瓢地放了把火,趁着火势掩杀过去。他这一军毕竟人少,在刚打了赵军一个措手不及之后很快便陷入苦战。刘符让人大张旗鼓,打出他的旗号,让赵军全军都知道刘符正在他们后面,而且只带了不多的人,赵军盯上他这块肥肉,朱成所率主力的压力便霎时小了,渐渐止住后退之势。 第211页 刘符在护卫之中挽起弓、搭上箭,左右开弓,一连射死数人,将随身箭矢都射尽后,又转为与赵军近战,一把长枪左挑右刺,枪桿被折断后又改用长刀砍人,一连砍断了三把刀,最后又拔出腰间佩剑,与赵人死战。这一战从清晨打到黄昏,两军将士的尸体在广袤的大地上铺满,刘符浑身浴血,既有敌人的,也有自己的,他的那面帅旗上面插满了羽箭,密密麻麻,有如猬毛,几乎认不出原先的字。 终于,赵王从三万余人遁入太原,赵国灭亡已成定局。 “天意,哼……天意。”刘符看了李七一眼,将残破不堪、有如渔网的帅旗扔在他怀里,“收好,等打完了,带回长安去!” 李七满脸是血,咧开嘴露出两排白牙,“是!” 一月之后,刘符兵临太原城下。 “王上,赵国向齐国求援!”兵士道:“抓住了赵国一个信使,但他说他们是分几路去齐国求援的,别路都没抓到,恐怕是已经突出包围圈、奔齐国去了。” “求援?”刘符惊讶道:“石威居然会向他国求援?看不出来,他居然还挺能屈能伸……” 刘景皱眉,“王兄,若是齐国当真出兵救赵,恐怕有点麻烦。” 刘符闻言哈哈大笑,引得众人一头雾水,陈潜解释道:“齐王短视之人,只肯落井下石,岂会雪中送炭?今见我军势大,齐王怕引火烧身,必不肯救。” “只有陈卿最知我心。”刘符笑道:“况且他周发就是来,我又有何惧哉?”燕国一灭,长江以北的国家便只剩下赵国、齐国,还有他大雍。这三国一强而两弱,他之所以先打赵国,便是因为伐赵,齐国必不来救;伐齐,赵国则十有八九要来凑个热闹。 “王上,襄阳急报!” 刘符神色一整,忙接过来拆开,随即脸色有些不大好看,“梁军在襄阳又增兵了,他梁预这次是铁了心要和我撕破脸。”梁衍死后,梁预被封往外地,刘符知他久后必是梁国之主,于是主动与他结好。他二人短暂地交好过一阵,后来梁预篡位,对着雍国的那张笑脸登时就收了,反而还要拿他来立威。刘符放下军报,冷冷笑道:“老枭不除,终是我心头之患。” “直娘贼!”朱成怒道:“每次咱们打赵国,他就跟只苍蝇似的围着南边儿转,等这次灭了赵国,收拾不死他!” “现在说这个还太早。”刘符抬起手止住他,“从前线调几万人马驰援襄阳……诸位以为如何?” “末将以为不可。”赵援摇头道:“赵人悍勇,血气太盛,如今正做困兽之斗,在太原城负隅顽抗。我若减兵,赵人知我国内有变,必抵抗更勐。我军如今强攻太原,每日死伤无数,若再如此,恐怕即便最后拿下太原,也要元气大伤。” 刘景附和道:“何况太原与襄阳相隔不止千里,兵士日夜攻城,已是久疲之师,若再转战襄阳,恐怕到了襄阳城下,也已是强弩之末,于事无补。” 刘符轻轻敲着桌案,“把这儿的情况告诉前将军,听听他怎么说。” 兵士领命去了。刘符又缓缓道:“襄阳城高墙固,粮草足备,我本不担心。只是毕竟从去岁年末时便被围困至今,咱们这右将军,守城有的是办法,很少能见他求援,我看襄阳这次是当真不好守了。” “那也是没办法。”朱成摊开两手,“南面北面都在恶战,东面的齐国也是个逮着个机会就想咬一口的主,哪边都吃紧,这能怎么办?”他嘆了口气,“我就说应该扩军吧,丞相怎么就不让呢……” 刘符一笑,摆摆手,“两码事。” 赵援笑道:“咱们做将军的,自然希望军队越多越好,越多腰板越硬,丞相想的和咱们自然不一样。” “嗨!”朱成摆了摆手,“现在说这个也没用,怪我。” 过了一阵,军士把秦恭的意思带了回来,他也不贊成从前线分兵。刘符嘆了口气,挥手让众人散了。夜里,他坐在帐中,少见地失眠了。他感觉自己被困进了一个笼子里,可他不知道的是,他到底是自己走进来的,还是被什么人给套进来的。造成今天这个局面,究竟是因为他听了王晟、蒯茂之言,在最需要力量的时候仍遏住了扩军速度,还是因为他打得太急、太快,没有再晚几年伐赵,又或者是因为梁预的变脸速度超乎了他的预料,上一世的时候他还没来得及和此人打几次交道便一病而死,梁预当时从魏国那里拿到了襄阳,顺顺噹噹地即了梁王之位,也没有如今的横生波澜。 他起身到帐外踱步,忽然想到什么,又将众将叫起,一齐到中军帐中议事。众人被从睡梦中叫起,却谁也没有睡眼惺忪之态,刘符站在大帐中间道:“从长安调援兵,如何?” “长安?”众人闻之皆是一惊,刘景下意识道:“这不太好吧……” 刘符缓缓踱步,“我大雍立国多年,几乎从没人打过长安的主意,髮长安驻军驰援襄阳虽是险招,却也未必不可行。” 刘景整整心神,“若是突厥绕过边境城池直击长安,洗劫一通,又当如何?长安往西北几百里,可就是突厥的地盘了。又或者梁军见长安空虚,沿汉水溯流而上,直击长安,又该如何?” 第212页 刘符摇摇头,“长安羽林军应当能阻挡一阵,若长安当真被围,只要未被立刻攻破,向四面城池求援,各城中的守军少说也有几千人,齐会于长安,应当可以抵挡得住。” “那也实在是过于冒险了。” “现在太原不知道还要打多久,襄阳也不知道还能再守多久,这已经是个死局了,不冒险解不开。” 赵援问:“王上的意思是,将长安的三万守军全部调往襄阳?” 刘符摇摇头,并未表态,“你以为呢?” “三万人全都调走风险过大,”赵援道:“末将以为,是否只调一万人,或是一万五千人,解襄阳之围?” 陈潜终于开口:“梁军有八万大军,若是援军派的少,那便无异于给梁军送去的点心,何谈解襄阳之围?首鼠两端自来为兵家大忌,臣以为既要冒险,就当冒险到底。” 刘符将手缓缓按在桌案上,“传我命令,让丞相发兵去救襄阳——三万人都派去。让……让赵岩,不……”他沉吟片刻,似乎极难抉择,“让丞相亲自带兵去救。” 一眨眼到了雨季,太原仍未攻破,这是赵国悉心经营多年的坚城,自然与其他城池不可同日而语。大雨使得河流暴涨,刘符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将大军后撤了一些,然后决开汾水,于秋七月,水淹太原城。 被巨石撞得松松垮垮的城墙经大水一冲,迅速裂开几个口子,赵军与雍军就在城墙内外围绕这几个裂口展开了殊死搏斗。刘符倚仗着人多,一面叫人强攻裂口,一面又让人乘着小船攻城,水位一涨,雍军离城头的距离就缩短了许多,每日都有雍军爬上城头,与上面的赵军短兵相接。可即便是这样,依旧没有大股部队能沖入城中,控制住城门。 在太原城内外,每天不知要死多少人,战士的血将汾水染成了粉色,死亡在这里真正成为了数字,于每天夜里呈在两军主帅的案头。素不相识的人彼此杀红了眼睛,这没什么可奇怪的——在这片土地上,永远都在一次次地流着相同的血,从几千年前便是如此,到几千年后也不会改变。 在现在这个时代,刘符就是最大的刽子手——虽然他朝中有无数的仁人君子,多亏了他们,他也早就获得了爱民如子的好名声,可他手上沾了几十万人的血,而且每天还在沾上更多。他有着恻隐之心,却对自己每天所做之事从无怀疑,说到底,只有胜利才是仁义道德,安居乐业之前,总是先要尸叠如山、流血漂橹,自古皆然。 白日里,他鼓舞着士兵踩着尸体前赴后继地爬上城头,然后自己也变成尸体。到了夜间,他又在战士之间,围着火把,听他们吹着羌笛、芦管,和他们一起盼着早点打完回家。他让他们为自己流着血,同时又在为他们真诚地流着泪。 他写下一首诗,没给别人看,只偷偷寄给了王晟。 十年纵横百战身,群峰渐起暮光沉。 羌笛唤出边山月,东风吹老乱离人。 ——七月十二日夜,作于太原城外。 什么是英雄呢?英雄是多情的刽子手,也是浑身血淋淋的浪漫诗人,他们从来都没有两张面孔。悲悯与残忍、仁义与野心,坚守与权变、坦荡与伪饰,永远纠缠在他们的骨血与灵魂中,是他们身上始终无法分割的统一。 十几日后,大水退去,城墙被水浸泡多日,又被太阳一晒,几处一同塌方。雍军节节胜利,从各处缺口一股、一股地涌进城去,想要控制城门,放大军进城,可还没等他们得手,就在这时,东面的城墙突然向他们打开了。 开城门的人竟是石隆,那个与刘符交过几次手的,赵王的世子。 刘符虽然难以置信,却丝毫不耽搁,命大军进城。打开了城门,太原城就像扎破了口子,雍军源源不断地涌了进去。赵王自焚而死,几个儿子却都被抓住,满朝公卿都归为臣虏,至此,赵国灭亡,雍国历时四年的伐赵之战,也终于接近了尾声。 赵王的几个儿子被人按着跪在地上,反绑着手,一齐向着石隆唾骂。刘符在骂声中亲自给石隆松了绑,扶他站起来,石隆低眉顺眼地跟在刘符身后,从他身上看不出一丝他兄弟那样的那股血气。 其实他曾经又何尝不是血气方刚?石隆知道,他们和自己不一样。他们没真正上过战场,不知道刘符有多么可怕,不知道使尽手段、拼尽全力,却仍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屈辱,更不知道生命垂危是种什么样的感觉——那种生怕一睁开眼睛就有一道亮晃晃的白光在自己眼前划过的恐惧。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经歷过,所以才会这么骂自己,其实把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换到自己身上,现在能痛痛快快地骂人的就是他自己了。 他其实是救了他们,太原城已是摇摇欲坠,如果到了最后关头他们仍在负隅顽抗,到时候刘符盛怒之下,杀尽宗族也不是不可能。他如此做,是为了祖宗宗庙能够得以保全——至少起码,起码他自己能够倖免。 刘符亲热地拉过石隆的手,呵呵笑道:“和世子交过几次手,倒是没这么近地说过话。当时你我是敌人,现在却成了朋友,人生的境遇真是谁也说不清,你说是吧?” 石隆听到“朋友”两个字,肩膀抖了一下,一颗心稍稍落地,甚至泛起感激。他对着刘符低下头,诚惶诚恐地道:“大王用兵如神,草民实在万分敬佩,如石砺仰高山之巍峨,如薄露临江海之渊深,如——” 第213页 刘符被他取悦,哈哈大笑起来,这笑声打断了石隆接下来的话,让他稍有些尴尬地立在原地。刘符拍拍他肩膀,“你这几个兄弟可是骂得凶啊!” 石隆看了他们一眼,对他们的骂声听而不闻,跪地道:“还望大王看在草民能迷途知返的份上,放草民兄弟一条活路!” 他的几个兄弟闻言骂得更凶了,简直什么话都骂了出来。刘符提高了声音问他们:“你们怎么想?” 这几人恨恨地看着刘符,也不和他废话,就像是说好了一样,纷纷触地而死,在地上撞得头破血流,那鲜血流到石隆脚边,他原本呆愣愣地跪着,这下就像被火烫到一样,勐地弹起来躲到一边,浑身发着抖。 他忽然想,昔日他与众兄弟射麋上苑、走马长楸,何等快活潇洒。后来更又手握数万大军,银盔金甲,一唿百应,又是如何意气风发。如果没有那些摧垮了他的可怕梦魇,现在慷慨就义、干干净净死掉的人里,是不是也有他自己呢? 真不愧是石威之子。 刘符看着地上的几句尸体,暗嘆一句,又看看石隆,上前扶起他,微笑道:“世子随我回长安去罢,回头我叫丞相给你安排一个官职。” 石隆愣愣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像突然惊醒一般,大声道:“是!多谢王上!” 他又说了一遍,“多谢王上!” 刘符进了太原城,却并没有在这里多坐一阵的打算。前一阵他下令让王晟求援襄阳,王晟竟然压下了他的军令,坚决不肯调走长安军马,放着襄阳不管不顾。和王晟的帐可以另算,问题在于襄阳到现在都没有得到援军,如今太原已攻破,他留下一部分人马在这里,其余人必须得随他迅速南下了。 “这一座城,折了我足足四万将士!”刘符扬鞭指着太原城残破的城墙,缓缓地转了一圈,“真是一场苦战……” “传令下去,左将军、后将军所部人马,休息三日,随后立刻随我南下——” “王上!八百里加急!” 刘符愣了一愣,一颗心直线沉了下去。再有半个月,最多半个月,他的骑兵就能赶到襄阳城下,稍解襄阳之围,后军一至,便能将南梁打得落花流水,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传来八百里急报? 他打开军报,又将它扣上,脸色霎时间变得青白一片。他环视众人,又看看刘景,颤抖地唿出一口气,却没再吸进去,忽地向后一倒,不声不响地厥了过去。 ------ 王上:我迟早要出一本诗集 ——在作者读完唐诗三百首之后 王上三伐赵时的力战是有原型哒,不知道有没有人发现x 第88章 王晟穿着朝服站着,腰间悬着刘符赐他的那把剑,文武百官都在他的另一侧站好,出城五十里郊迎刘符大胜还朝。如灭赵这般的天功,哪怕不是让刘符吃下,而是让哪个将军拿到了,按照大雍的礼制,他们也同样需要出城迎接。 只是天上彤云密布,实在不是一个好天气。 贺统站在王晟旁边,打量着他的脸色,悄悄扶住了他的手臂,“丞相,还好么?” 他是丞相府的长史,对王晟的身体比旁人要清楚些,知道他这几日都在病着,这会儿站得久了,额头更是不停地沁出汗来,担心他站不住,想让他借点力气。王晟却对他淡淡一笑,低声道:“不必,有劳长史了。” 贺统嘆了口气,将手放了下来。王晟一直在他旁边轻轻地前后摆着,他又不是看不出来,可既然他说不必,自己也不好逾矩。 他知道丞相这病是怎么生的。襄阳求援,王上命丞相亲自带着长安的三万人马去救援襄阳,丞相却公然违抗了王命,拒不出兵,王上总共下了三道命令,被他驳回了三次。这事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如同巨雷在朝廷中炸响,既是军事上的,也是政治上的。襄阳的地位何等重要,没有人不清楚,王上所下的命令虽也有不妥之处,可既然王命如此,他们本来也只得遵从,但丞相居然对王上的命令置之不理,一兵未发。为此朝廷不知道争论了多少次,既有公开的,也有私下的;既有劝谏,也有攻击,连那一向与他交好的褚于渊下面的御史台都一个劲地弹劾他,让他抓紧奉命出兵。但丞相一概置之不理,将王上的一连三道军令全都压了下来,争到最激烈处,他干脆直言,一句“此事由本相一人承担”,彻底堵住了朝臣的嘴。 在这件事上,他的强硬,甚至让人有些心惊胆战。 丞相的强硬自然有他的道理,他牢牢把着朝政,也牢牢握着军权,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是大雍一人之下的人物,王上出征在外时,他几乎就是新的雍王——这样的说法在这些日子渐渐地在私底下传开了,甚至都传到了丞相自己的耳朵里。各种各样的流言一时间甚嚣尘上,毕竟—— 王上出征之后,居然调动不了在长安的守军,这无论由谁看来,都实在是太可怕了。 丞相以铁腕压下了质疑的声音,却压不下襄阳陷落、大将战死的战报,这之后,谁都能看出他一脸病容,倒是没人奇怪。丞相身体不好,是朝中尽人皆知的事实,更何况当初是他一意孤行,甚至违抗王命,最后才导致了襄阳陷落这么举国震动的后果,有人甚至说:丞相也该病了。 第214页 他的那一句“此事由本相一人承担”倒是真没说错,这事除了他,谁也不敢担,也谁都担不起。 贺统倒不相信丞相真是因为担心王上回国后找他秋后算帐才忧惧成疾的,战报传来后的一个下午,他去找丞相议事时,极少见地没见到他像平时一样伏案工作,反而斜倚在凭几上,静静地发着呆。他相信凡是见过他那时候的神情之人都不会相信那些流言,只可惜除去他之外,别人都没有看见。 王晟低声吩咐道:“去看看王上一行到哪了,什么时候能到。”他的声音低沉,却压得平稳,和他的脸色大相迳庭。 兵士很快回报:“禀丞相,王上还有五里地了,正在停下来休整,王上说要让兵士先收拾一下。” 王晟颔首,因着这个动作,汗从下颌落下来,滴在前襟上。 一年前的这时候,场景和现在有些类似,不过却正好是反过来的。那时他奉命去打赵国在黄河以西的城池,在攻克之后便越过黄河,在太原以南与刘符的大军会和,将军队交还于他。那时候刘符也同样对他出城相迎——不是命文武官员夹道迎接,而是他亲自带着官员站在路边等候。那时刘符拉着他的手,一面走一面笑问:“景桓,我出城亲迎,足显卿否?” 他闻言一笑,知道刘符最近又读了三国史,于是道:“臣答王上之言,正在下句。” 刘符装傻,“什么下句?”说完又摊摊手,看着他笑嘻嘻道:“我不记得了。” 他笑着摇摇头,随即站住了,扬手向四面指去,“愿威德加乎四海,总括九州,克成帝业,更以安车软轮征臣,始当显耳。” 刘符满意了,握着他的手哈哈大笑,“景桓,看着吧,我不止要让你做我们大雍国的丞相,还要让你做大雍朝的丞相!” 马蹄声近了,王晟回过神来,循着声音望去。入眼是一片茫茫的白色,群臣中渐渐响起窃窃私语之声。 刘符这一支军队,竟全都身着孝服,举着白幡、白旗,连骑马走在最前面的刘符自己也不例外,特意换上了一匹白马,哪里像是凯旋之师?王晟看清之后,轻轻晃了晃,下意识地扶住剑柄,片刻后又放下了手。 见刘符如此,谁也不敢念事先准备好的贺词,都面面相觑着。许多双眼睛落在王晟身上,有希望他开口探探王上的,也有看他笑话的,王晟只作不觉。他看着刘符的脸色,觉得看上去有些苍白,被一身的孝服一衬,更显出几分憔悴来。听说他接到军报后当场便昏了过去,不知道是不是病了。 他垂下眼睛,一只手抬起来,几乎要按在腹上,到底又落了回去。 刘符停住马,用不大的声音道:“诸位,太原得了,襄阳丢了,祝贺的词就罢了吧。我与丞相有事商议,众位爱卿就先回去,一切事务,明日朝会再说。驾!” 说完,他等也不等,勐一扬鞭,打马而去。到了这个时候,王晟的表情依然还很妥帖,他登上车架,对众人微一示意,便也向城内而去。 天色渐渐黑了下去,如同一张黑色的铁幕朝着头顶缓缓地压下来,在云层之间隐隐响起雷声,一声比一声更响、一声比一声更近,闪电盘踞在云间,金色的身躯若隐若现。风烈烈地鼓着袍袖,吹得人遍体生寒。 大雨要来了。 王晟在平日里刘符与他私下议事的紫宸殿外候了一阵,宫人悄声走到他旁边,说王上正在宣政殿等他。他愣了一愣,随即往宣政殿去。 “丞相,请解下佩剑。”王晟正要进去,却被门口的侍卫礼貌地拦住,王晟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勐地露出他多年为相、说一不二的威严来,侍卫却神色未变,仍抬着胳膊拦在他身前。 王晟淡淡道:“王上赐本相剑履上殿。” 侍卫对他微一低头,也不卑不亢地道:“王上命属下除去丞相佩剑,方能放丞相入殿。” 王晟闭了一下眼睛,随即利落地解下佩剑递给他,弯下腰正要脱鞋,侍卫却又道:“丞相,王命只需除剑便可。” 他放下手,侧身给王晟让出一条路来,恭敬地垂首侍立在一旁。王晟颔首,缓缓直起腰,向殿内而去。 刘符远远地坐在正首,身形隐在黑暗里,看不清表情。现在不是上朝时间,偌大的宣政殿中只有他一个人,大殿中空空荡荡,只点着几盏烛火,王晟缓缓向他走去,脚步踏在石板上,发出一声声空旷的轻响。 他一路走到陛下,一言不发地跪了下去。刘符仍高高坐在上面,一动都不动,像是一块石头。 “丞相,”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别来无恙?” 王晟不语。见此,殿首的深色轮廓动了动,刘符的声音又传过来,“哈,丞相好大的架子,我说的话连答都不答。别再跪着了,起来罢。” 王晟仍不语,也没有动一下,仍跪在那里,单薄的背挺得笔直,好像什么都没听到。刘符呵呵地笑起来,“看来我说的话是当真不好使了。” “既然丞相喜欢跪着,那好,我就这么问,你就这么答。”刘符两手扶住扶手,微微向前探身,那张脸从黑暗中缓缓现出来,却还有些神情难辨,“我问你,襄阳是什么地方,丞相,我的好丞相,你可知道么?” 第215页 见王晟仍一声不吭,刘符几乎被气笑了,他攥紧了拳头,咬牙道:“丞相不想说,那我来替丞相说说罢。襄樊之地,北瞰汴、洛,南扼长江,归雍则雍强,归梁则梁兴,为我兵家必争之地。” “襄阳的守将是什么人?”刘符自顾自地说着,“我也替丞相答了。是我大雍四将军之一,是我军中难得能独当一面的大将,是我刘氏宗族的第一人……是我刘符的亲叔叔!是我的亲叔叔!” 他音调陡然拔高,话音落下,王晟只听得头顶响起两声沉闷的低喘,随即便又听到刘符低声道:“我要说的都说完了。现在该丞相告诉我,我下的三条军令都哪去了?” 王晟终于开口道:“臣已回书王上,将不能出兵之缘由具言其上。” “屁话!都是屁话!”刘符像是忽然被激怒,终于还是没压得住声音,高声问道:“我让你救襄阳,你竟敢不听?” 王晟淡淡道:“王上可治臣违令之罪。” 刘符勐地从座位上弹起来,大声喝问道:“你以为我不敢治你的罪?”忽然一道闪电噼开天幕,映得大殿中勐的一片惨亮,让殿中的二人都将对方的神情看得清清楚楚。刘符站在九级台阶上,弓着腰逼视着面无表情的王晟,眼中射出的光比利剑更加锋利。 一瞬之后闪电熄灭,大殿中重又归于黑暗,甚至比方才更黑,两人便各自只余模煳的轮廓。过了一阵,天上响起滚滚雷声,如同沉重的马车缓缓碾过。 “臣不敢。” “你不敢、你不敢……”刘符在台阶上暴躁地来回走着,如同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狮子,眼里喷出火来。这一刻,他几乎想要狠狠地掐住王晟的前襟,就这么将他一把扯起来逼问,可看着王晟细瘦的肩膀,他到底忍住了。他哪里捨得这样对他呢?他让侍卫卸了王晟的剑,狠狠给了他一个下马威,却还是不捨得让他脱鞋。刘符卸了力气,将自己摔下去,重重地跌坐在台阶上。他低垂着头,两手按在脸上,再开口时声音透露出几分无力来,“你为什么不救襄阳啊……” 王晟从刚才起,面色便绷得如铁石一般,任刘符怎样狂风暴雨般地发作也无动于衷,这时见刘符如此情状,他的脸色反而在黑暗中白了几分,却仍稳声答道:“臣岂不知襄阳为重地、右将军为股肱之臣?只是南梁趁我大军全陷北境之时,提卒八万渡河北上,来势汹汹,或许当真意在襄阳,又或者——如同王上灭魏一般,攻其必救,意在长安!长安仅有守军三万人,若贸然倾城而出,遇梁军沿途设伏,此军一旦有失,且不说能否救下襄阳,那时恐怕长安难保。” “况且,即便南梁当真只为得襄阳,臣倾长安之兵而东,若突厥乘机犯境,又当如何?” “危言耸听!”刘符驳道:“长安有羽林一万,得我经营日久,已固若金城,放眼天下,仓促之间谁人能破?不出十日,各地援军便至,少则千余人,多则一万人,岂不能保长安无虞?” 王晟笑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看向刘符的神情莫名缓和下来,带着几分关爱和无奈。多亏在黑暗中刘符瞧不清他的神色,不然恐怕是在烧沸的油锅下面又添了一把火,还不一定又要怎么发怒。他知道刘符如此是因关心则乱,又不肯松口,并非想不通此处关节,却仍细细解释道:“王上试想,若长安当真被围,岂能如此简单?长安为我都城,不同于其他,朝廷大员、富商巨贾都汇于此处,一旦有敌军兵临长安城下,这些人必要生乱。他们乱了,百姓也就乱了,乱则生变。朝廷岂是铁板一块?若有人藉机滋事,有所动作,王上与臣带兵在外,城中止有一万羽林——此时又当如何?若强攻长安,三月也未必攻下,可一旦城中生变,长安半日可破!长安为我根本,一旦有失,不堪设想,请王上细思之。” 刘符沉默不语。王晟说得很有道理,说得对极了,说得挑不出错处,可他听了,却觉得心里像是揣了块冰,一阵阵地发寒。王晟的这一番话就像是初春的井水将他兜头泼了个遍,让他浑身上下,连每一根头髮丝都在颤慄。刘符盯着王晟,忽然抖了一抖,咬着牙艰难道:“那我叔父……就不管了么?” 王晟知道刘符是重情之人,却仍不避讳地如实答道:“襄阳一城并右将军,其重皆无过于长安,王上欲成大事,不该妇人之仁,需得壮士断腕。” 刘符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压低了声音,极缓慢道:“所以,你就按兵不动,眼睁睁地看着我叔父走投无路,战死在襄阳城中?” 王晟的腰一早便挺不直了,他便两手撑住地砖,闻言只是道:“王上可治臣违令之罪,臣绝无怨言。只是臣若奉命,既是有愧王上託付之恩,亦是置社稷于不顾,臣虽获罪,决不为此。” 刘符勐一挥手臂,将案上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扔在王晟脚下,青白色的笔筒在他身前炸开,飞起的碎瓷片划在他侧颈,登时便垂下血来,王晟却仍一动不动。刘符一边扔着,一边大喊道:“你的血是冷的吗!你没有心吗!你就看着他死!啊?看着他死!” 他勐地拔出腰间佩剑,提着剑朝着王晟走过去,踩着一地的碎片,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待走近了,刘符跪在王晟面前,将剑柄塞进他手里,把着他的手,将剑横在自己脖子上,对着他的脸高喊道:“你把我也一块杀了吧!你心怀天下,你为国为民,我却分不清轻重,还反过来责难你,我哪里配当这个王!为了你的天下大计,啊?为了你的天下大计,把所有挡路的都杀了吧!你是伊尹、霍光,我是太甲、刘贺,废了我吧!杀了我吧!没人再挡你的路,也没人再扯你的后腿了,你自己往前走吧!走!走得越远越好!” 第216页 他把剑刃狠狠地往脖子上压,割出骇人的一道血印,鲜红的血不停地向下淌着。“王上,松手!”王晟吓了一跳,两手都握在刘符手上,用尽力气想将剑夺过来,却根本抢不过他。他心跳如鼓,无奈之下,一只手仍扣住刘符的手,另一只却去握那剑尖,两边一齐发力,用上全部力气将剑拉向自己这边,剑刃将手掌上的肉打横割断,几乎快要抵在骨头上,一时间鲜血如注,将半只袖子都打湿了,他却咬着牙仍不松手,只是仍然夺不过来。最后还是刘符大吼一声,勐地将剑掷在地上。 只听一串震耳欲聋的雷声响起,如同炸开了天河的堤坝,大水朝着地面狂泻而下,奔流不止。 时暴雨倾盆,雷声轰响,狂风大作,吹得殿内烛火摇曳,令人胆战心惊。外面时而如金蛇盘空,亮如白昼,时而却漆黑如幕,伸手不见五指。 刘符踉跄着站起来,低头看着王晟,高大的身影明明灭灭。他觉得王晟眼中此时应当充满着失望、责备甚至心灰意冷,可他借着一闪而过的电光看着王晟的双眼,却觉得那眼睛仍如一汪平静的深潭,仿佛他早就料到自己会这样说、这样做。 他就像是自己说的一样,身子是冷的,血也是冷的,无论什么时候,都冷静地让人不敢靠近;无论什么时候,他总是能做出最妥帖、最正确的选择。他就像是技艺娴熟的车夫,小心地控制着雍国这一辆马车,不让它有一点偏离他所规划的道路,在这个过程中,任何被从这辆车上甩下去的人都不足道。 从刘德到刘柱李九,从那谋反的卢氏再到万人殉死的襄阳城……王晟自己是这样的人,也一直希望着他、逼迫着他同样成为这样的人。 刘符知道,他自己当然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走到这一天,他早已是杀人如麻,之所以觉着刘豪之死与那死在他手中的几十万人不同,只是因为刘豪是从小照料他长大的亲叔叔,在他心中不同于其他人。而王晟与他的区别便在于,王晟心中没有这个“不同之人”,天下人对他而言都是一样的,仁义时同样,残忍时也同样,为了他心中的“道”,为了大多数人,他可以牺牲任何人。 包括刘豪,包括他自己,或许还要再包括一个雍王。 刘符遍体生寒,后退两步,站得离王晟远了一些,他似哭未哭地笑了一下,指着一地狼藉,用平静的语气低声道:“景桓,现在我也犯了浑,恐怕做不成你的明主了,你是不是就要像离开周发他们一样,也离开我了?” 王晟喘息未定,右手垂在地上,浸在一汪鲜血里,五根手指一齐轻轻抖着,整只手掌鲜红一片,从翻开的皮肉中还不断涌出血来。他听闻此言,勐地仰头看向刘符,脸上一闪而过的神情让刘符觉得陌生不已——哪怕是在王晟疼得抱着肚子缩成一团时,他也不曾在他脸上见到过像现在这般的痛苦神色。 片刻后,他听见王晟轻轻道:“王上,先回去休息吧,臣明日再向王上请罪。” 你看,到了这个地步,他还是这样冷静、这样从容自如。 刘符沉默地看着他,终于再也无法忍受,大步跨出殿外,王晟手上的血流到他脚下,让他在大殿之上踩出一串红色脚印,因殿中昏暗,这脚印看着也像黑的一般。殿门在王晟眼前关上,随即从外面响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大哭声。 王晟沉默地跪在大殿正中,听着这哭声,终于难以承受般地缓缓弯下腰去,没受伤的左手用力捣进胃里,手掌深深压进去,就好像是要去摸自己的嵴梁骨。刘符的哭声在连绵的暴雨声中仍清晰可闻,他默默地听着,只觉得像是一根钟杵重重撞在胸腹上。那哭声每响起一次,这沉重的钟杵就在他胃上勐地撞上一下,引得它抽动不已,在他的手掌下面疯了一般地痉挛着,无论他如何去压,都不能压住哪怕一丝一毫。 他将身子越伏越低,几乎完全折了起来,惨白的脸上汗出如浆,从鼻尖、从下颌一股股地落在地上。忽然,他神情勐地一变,张口吐出一口血来,溅在石砖上。 王晟愣了一愣,随即用袖口擦干净嘴。地砖上到处都是他手上流出的血,吐在地上的这一点倒无须处理。 不知怎么,吐了血后,他反而觉得好受多了。他一动不动地跪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听着哭声渐渐止了,他才摇摇晃晃地撑起来,缓缓走出了大殿。 第89章 第二日的朝会照常举行,宣政殿内的地砖早已被擦拭干净,群臣站在大殿中,最靠前丞相的位置空着。听说昨天丞相府里传了太医,今天丞相没来倒也正常——而且一点也不出乎意料。往常这时候,王上按惯例该去丞相府亲自侍疾,朝会是必然开不得的,但这时候王上正端坐在正首,这就难免让有些人活络起心思来。 哪怕是最迟钝的人,也不会觉得这次朝会像往常一样,因为王上脖子上横着一道吓人的口子,还泛着红色,显然是新割了没多久。昨天他们迎接时还没有这一道伤,那之后王上谁也没见,就单单召见了丞相…… 这实在是太可怕了。 “都别偷看了,”刘符摸了摸脖子,“我昨天练剑,自己割的。” 谁不知道刘符的剑法,一喝醉酒就喜欢舞剑,他们都看过多少回了,也没见到他哪次割到自己过。听刘符这么说,大家不禁想得更多了。 第217页 “王上,”褚于渊出列道:“臣要弹劾丞相违背王命,坐失襄阳一事。” 接下来褚于渊将刘符的三道命令传来后,王晟和群臣的反应、王晟对群臣的解释和採取的行动一五一十地为他讲了一遍,刘符听着,从神情上也看不出是生气了、还是没生气,等褚于渊说完,他点了点头,“那今天就议一议这事,都说说,有什么说什么。” “对了,”刘符将三封书信递交给宫人,“这是我下令后丞相的三封回信,御史顺便给读了吧。” “是。”褚于渊又将王晟的三封回信依次朗读出来,里面的话大家都不陌生,在朝中争论时王晟一早便提出来过。 在大臣之中响起嗡嗡声,贺统先道:“王上,臣以为丞相违抗王命是真,坐失襄阳是假。襄阳陷落,是因地动坏墙,若非如此,当可撑至王上回师。右将军曾向丞相保证,定可再守两月,丞相与其有此两月之约,故而才按兵不动。” “贺侍中是说,襄阳陷落,是因地动,而非丞相不派援军,臣以为不然。”京兆别驾魏达道:“战事瞬息万变,难以预料,若襄阳守备充足,虽有天灾,亦能守住,不能推卸丞相败军之责。” 赵援道:“臣以为丞相弃襄阳而保长安方为上策,若丞相果真倾长安之兵而驰援襄阳,致使长安陷落敌手,吾等皆无家可归,其害岂非远甚于丢一襄阳?” 刘景也站出来,“臣以为若丞相发兵,长安会否有失、襄阳能否守住,尚不能确定,故而应只追其违命之罪。” 褚于渊也道:“发兵与否的确各有道理,臣也以为当只追究违命之罪。” “若王命不妥,丞相违命,是有功于社稷,何罪之有?”蒯茂突然开口,“反之,若王命无误,丞相违命,致使国土沦陷,岂无败军之罪?” 此言一出,朝廷一下子安静了片刻,连刘符的脸色都微微变了。蒯茂顿了顿,又继续道:“若王命不妥,丞相顺之,终酿大祸,其罪又当在谁?我大雍之法,是应当以违抗王命与否定罪,还当以结果定罪?” 刘符一笑,能在朝堂之上直言“王命不妥”的,除了王晟外,也就是他了。 廷尉张青道:“昔日前将军擅自调动兵马追击梁军,虽大胜而还,朝廷却仍贬其为偏将军,此次灭赵一战,多有战功,方才重封前将军位。将在外,若皆各行其是,置王命于不顾,久后国家必乱。” 蒯茂问:“那廷尉以为,应当只看是否顺应王命?” 张青摇摇头,“结果自然也要看。王上恕臣直言,前将军追击梁军,若非战胜,而是大败而还,必不会是贬为偏将军这般结果。” “那丞相违命在前,战败在后,如此说来——” “这就又回到刚才说过的了,到底襄阳会不会丢,长安会不会丢……” “丞相到!”门口的侍卫忽然高声喊道。 刘符除去剑履上殿外,还一块赐了王晟入朝不趋、贊拜不名的优遇,故而这时侍卫并不直唿王晟姓名,只称其官职,偏偏“丞相”这两个字正在风口浪尖上被撕来扯去,这时从侍卫口中喊出,不禁引得众人一齐朝后看去。 王晟极缓慢地走进殿中,看着随时要倒下去似的,最后却还是慢慢地越过众人,一直走到殿首位置跪下,“臣朝会来迟,请王上恕罪。” 刘符扬了扬手,毫不追究,“给丞相拿个座位。” “戴罪之身,岂敢受座?”王晟仍跪在原处,从腰间摘下相印两手托起,他这一动作,大家才看清他右手手掌上缠着厚厚的布条,再看看刘符脖子上的伤,更不知昨天发生了什么。 王晟继续道:“臣请辞去丞相之位。” 话音刚落,大殿中忽然诡异地安静下来,连窃窃私语声都没有,一时间落针可闻。刘符盯着他,手指在扶手上轻轻动了动,片刻后,他开口道:“准了。”因着大殿之中寂静非常,这一声竟仿佛是远远飘来的一般,还带着点让无数人心悸不已的迴响。 宫人上前,将王晟的官印收上来,捧在手里走上台阶,小心地放在刘符的案上。这个代表着雍国外廷最高权力、自从五年前刘符亲自放到王晟手上后便再未给过别人的官印,就这样重新放在了他的案头。 刘符拨弄了一下丞相印,一时间垂着双眼沉默不语。王晟给了他一个台阶下,他自然也要礼尚往来,也要给王晟一个台阶下,何况他的这个朝廷,总是一日也少不得他王景桓的。刘符抬起眼,看着王晟道:“今命你为太原府尹,十日之内启程赴任,爱卿可有异议?” “臣受命,多谢王上。”王晟艰难地伏下去,好久才又直起身来。 刘符点点头,从案上拿起早就摆在上面的另一副印,交与宫人,这是他昨夜命人连夜刻好的太原府尹印,到今天果然派上了用场——你看,到了现在这一步,他和王晟之间还有着这样的默契,不需要预演就能配合着唱一齣好戏,不论观众是那已经快要老眼昏花的何武,还是这朝堂上的衮衮群臣。 宫人捧着印,重新走下台阶,送到王晟面前。王晟双手接过,宫人又弯腰解下他腰间的金鱼袋,换了一只银色的给他,王晟也一併接过来,捧在手里。 第218页 在方才的朝会上争论了足足有半个时辰却还悬而未决的难题,被王晟自己解决了,刘符倒有点感谢起他来,毕竟他的这个丞相,永远都是这样的面面俱到。如果不是王晟走得实在太慢,或许他们都不需要争论这么久——刘符一点也不怀疑,王晟是自己这么一步、一步,从长安宫的宫门慢慢地走到宣政殿来的。不过他到得虽晚,却晚得恰到好处,倒是他一贯的作风。 “爱卿还有余事要奏?”见王晟仍不起身,刘符开口问道。 “王上,臣请提一军收復襄阳。” 刘符像是听到极好笑之事,呵呵呵地笑了起来,肩膀不停地颤着,片刻后笑声忽然一收,再看那脸上,哪里有一丝笑意,“收復襄阳一事,就不劳爱卿费心了。我自会带兵南下,马踏长江,以血此恨。” 王晟默然片刻,低声道:“是。”说完,他就要站起,但折腾了好半天都不能起来,刘符一声不吭地看了他一阵,朝着宫人摆摆手,宫人便上前去,搀着王晟站起身来。王晟低声道了声谢,然后像平日一样退到首位,顿了顿,又挪着步子,慢慢地向人群后面走去。他按照品级找好自己的位置,在那刚刚站住脚,左右旁人便带着几分惶恐、忙给他让出空来,宫人在空出的那处铺下一张座位,王晟便跪坐在上面。他还穿着紫色朝服,无法当庭换下,在一众绯色中显得有些扎眼。 刘符收回视线,站起身道:“我今日身体不适,就先议到这里,散朝罢。” 说完,他便看也不看下面一眼,转过身大步离开了。 早有一个年轻人跪在紫宸殿中等待着他,刘符从背后打量了他一阵,收拾好心情才走上前去,“耿禹,对么?” 那年轻人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回王上,正是末将。” 刘符微微一笑,“千夫之将,还怕抬头么?” 耿禹就抬起头来,从怀里取出一封密信,两手举过头顶,“王上,这是右将军交与末将的,让末将务必亲手送到王上手上。” 刘符接过信,检查了一下上面的火漆封,正要打开时,又听耿禹道:“右将军让末将和王上说:我们襄阳城没有一个孬种!” 刘符手上的动作一顿,嘆息道:“是朝廷有负于襄阳,襄阳无愧于朝廷。” 耿禹闻言,登时泪水盈眶,将头勐地叩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哽咽道:“襄阳城的两万守军,只剩下了臣等十人了!余人全部战死,至城破之日,没有一人投敌……” 刘符被他说得两眼一热,含泪长嘆了一声,将密信拆开,拿出里面的信纸。耿禹不知刘豪生前让他无论如何都要送到的“国家大事”是什么,这时仰起头看着刘符,见他看着信久久不语,看不出是怎样的神色,他虽想问,却不够格,只能默默等待着。 刘符放下信,低头看了他一阵,耿禹也回视着他,将冒犯不冒犯什么的都扔在了脑后。他盯着刘符的眼睛,一时间难以移开视线——那时他与右将军共饮了一碗水后,他也是用这样的神情看向自己。 耿禹的眼睛又一次湿了。 刘符忽然将信纸轻飘飘地扔在了他身上,耿禹忙捡起来读,但他将信纸一连翻了好几次面,却无论怎么看都是两张白纸,他将信纸攥在手里,仰面看着刘符,“王上,这……” “右将军的意思,都在这信里了。” 见耿禹仍困惑不解,刘符抬手抚了抚额头,手掌从眼睛上轻轻划过去,“襄阳城破已在旦夕,哪有什么军报要写,右将军让你送信,只是不想让你和他一起,给襄阳城陪葬罢了。他之前给我写过信,讲了你破敌之事,说你是个将种,他这是想在最后给我大雍留下颗好种子……” 耿禹愣愣地仰着头,半晌后将两张白纸放在地上,深深伏下身,将头叩在上面,无声地大哭起来。 刘符也想和他一块大哭,可他到底还是要自持身份,只有趁着耿禹伏在地上的时候,两手捏成拳头,强忍住情绪。他稳住声音,“你多次护卫襄阳有功,如今襄阳虽破,罪不在你,有功仍是要赏。我就升你为折冲将军,位列五品,也算不枉右将军殷殷相托之意。望你日后终成大将之材,长成棵参天之木,也算不负我与右将军之望。” “王上请恕末将不能受此封赏。”耿禹抬起头,那一张脸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满城皆死,末将一人独受升赏,末将誓不为此!” “不受升赏?好!”刘符颔首,“那你要什么?” 耿禹重又叩首,“王上若要收復襄阳之时,请以臣为先锋!” 刘符一笑,“就算你自己不说,我也会让你打这个头阵。” “再请王上佩剑一用。” 刘符愣了一下,虽不解其意,仍解下腰间佩剑递给他。耿禹接过,抽出长剑,挽起左臂袖口,刺臂出血,“末将起誓,定要诛尽南贼,收復襄阳,以报王上、右将军知遇之恩!” 刘符扶起他,“男儿之血,岂能空流?望来日战场之上,将军莫要忘了今日之言。” 耿禹托起星文殷红的宝剑还给他,“耿禹不死,必血此恨!” 第219页 “大人,别等了,上车吧。”李九陪着王晟在车外等了半个时辰,实在看不过去了,只得上前劝道。他们马上要启程赶往太原,车架到了长安城郊外,王晟却忽然下车,说要等一等。李九当然知道他等的是谁,可他不禁心里打鼓:王上真的会来么? 王晟扬起手,向远处一指,“好像有人来了。” 李九精神一振,忙循着王晟指的方向看去,兴奋的神情却忽地一收。王晟的眼睛看不清远处,他的眼神却好得很,李九犹豫了下,还是和王晟道:“大人,是左将军来了。” 王晟点点头,神情倒是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李九跟了他几年,对他的心思早就摸清了些,如果刚才自己说来人是王上,他现在少说也是快步往前迎了——哎,李九嘆了口气,他有好些天没在王晟脸上见到过一个笑模样了。 刘景下了马,对王晟先执了一礼,才上前道:“先生要去太原赴任,不知一应所需,都准备妥当了么?王兄让刘景来送送先生,若是有何缺漏、不便,刘景为先生置办。” “有劳王上、左将军费心,下官已全部收拾妥当。”王晟声音中还透出几分虚弱,不知道是不是病还没有好。 刘景听王晟自称“下官”,忍不住从头到脚一个激灵,忙后退一步,额头一下子渗出汗来,“先生折煞刘景了!先生对刘景多有教诲,刘景一向师事先生,岂敢当此!” 刘景不知道自己的这段话引得王晟想到了什么,他闻言竟然笑了一下,苍白的脸上现出些淡淡的温柔神色。王晟对着刘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刘景会意,随着他在马车前缓缓地走着,王晟踱了几步,开口问道:“王上身体还好么?” “王兄在太原时是一时气急昏了过去,但是身体没什么事,他壮得像头牛一样,先生不必担心。”刘景答道,突然反应过来王晟问的是什么,又忙接着道:“啊,我叔父那事,这几天夜里王兄天天摆弄着他那根萧,一边吹一边流眼泪,还非要拉着我听,不听都不行。我生得晚,没几岁就打仗了,没他和叔父的感情深,但听他这么一吹,也——嗨……”刘景摸摸头,不知道自己这是在说什么话,宽慰他道:“先生放心,王兄就是这样,过一阵子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王上心高性锐,为雄烈之主。然锋过易碎,刚过易折,还要劳烦左将军多加劝解。”王晟前些日子以公心谏诤过,却一直没有机会再以私心劝慰,如今临行在即,只得假手他人。他看着刘景,嘱咐道:“王上太重感情,右将军阵亡,恐怕难免椎心泣血。我不在长安,烦请左将军多多费心,莫要让他积郁成疾,坏了身体。” 刘景眼看着说话间王晟自己的脸色就又白了几分,忙应道:“刘景晓得,先生放心,先生也要自惜身体,勿要思虑过重……襄阳一事,实在不怪先生。” “若是不出意外,王上明年应当发兵南下,收復襄阳。”王晟抬手止住他的话,声音低了些,脚下也越走越慢,“王上深恨梁人,南下之时,恐怕率军轻进,或是有屠城、杀降之举,若彼时左将军在侧,万望将军规劝于王上,切记要以大局为重。” 刘景点点头,正要出声答应,忽然见王晟停下脚步,一手扶着车辕,缓缓弯下腰去,脸上血色一下子褪尽了。刘景忙扶住了他,“先生,若是身体吃不消,我去和王兄说,让他别让先生去太原了,就留在长安好好养病。” 王晟拍拍他扶在自己胳膊上的手,刘景虽然担忧,也只得放开了他。“大雍新得几百里赵地,还有赵国旧都,百废待兴,旁人难当此任。”王晟微微有些低喘,他按着车辕,想直起身,却怎么都不能完全直起来,到最后也显得有些微偻。他缓了一阵,认真地看着刘景,“我身体无碍,只是刚才吹了点风,过几日就好了。此事不必讲与王上,免得这时候再给他徒添烦扰。” 他声音虽低,语调却不容置疑,仍是丞相的语气。刘景鼻子一酸,答应道:“是。” “不知王上可有话让将军带来?”王晟忽然问。 刘景看着他的面色,没忍心说出刘符的原话,想了想道:“王兄说,让先生在太原好好保重身体,不要太过劳累,他在长安记挂着先生。” “将军好意,我心领了。”王晟淡淡一笑,“莫非王上没有带什么话来么?” 刘景见自己编的说辞诳不了他,只得如实道:“有的,王兄让我和先生说……”他顿了一顿,为难了一阵,还是把刘符交代的话一字不差地复述了出来,“他说让先生好好养手上这伤,好好的握笔的手,不要糟蹋了,以后还要写字呢。” 哪怕是刘景,也觉得这话有些凉薄,但王晟闻言,却露出笑来——刘景看得出来,这次他是真的笑了。 他不知道,刘符特意让他打马出城传的这话,哪里是在单单说这一道手伤呢。 ------ 你看丞相病歪歪病歪歪的,王上你怎么捨得给他扔太原去啊!【拼命摇晃】 这个王上真的炸毛了,用栗子也哄不好的那种…… 看了大家的评论,我都觉得他俩要黄……不行我要拼了这条老命往回圆,不能让he小甜文作者的招牌砸在我这第27代传人的手里 第220页 --- 看这个丞相,划掉,这个太原府尹像不像要出去旅行把你和爸爸扔家里、临行之前对着你爸爸絮絮叨叨的你妈妈x 太原尹:临走前我有一本书要给你,一定要仔细阅读。 刘景(接过来一看):《王上的养殖手册》 第90章 “婶婶,刘符来了!” 刘符一身素服,到了刘豪府上,又脱去上衣,露出嵴背来,手里执着一根荆条,见了吴氏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刘景在他身后,虽未脱去上衣,却也随他一起跪下。右将军府的下人见王上跪在了地上,自然不敢站着,忙也纷纷跪下了,一时之间,整个院中跪成一片。 整座右将军府一片白色,吴氏穿着丧服,整张脸上只有眼睛是红彤彤的,见状惊道:“蛮小子,你这是做什么?” 刘符向前膝行几步,扑到吴氏脚下,两手举起荆条托在头顶,“婶婶,叔父殉国,咎由刘符一人,刘符今日任你处置!” 吴氏从刘符手中接过荆条,然后勐地掷在地上,怒斥道:“你叔父捨身而死,岂是为了让你一个堂堂男儿作今日之态的?快起来!” 刘符跪在地上,仰起头,愣愣地看着她。 吴氏见状更气,两道细眉竖起来,厉声喝道:“你给我起来!” 刘符被她吼得一个哆嗦,忙一个骨碌爬了起来。刘景更是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从小刘符带着他到叔叔家玩的时候,婶婶每次都被刘符哄得合不拢嘴、找不着北,他都不知道婶婶还有这样一面,一时间仍愣在原地没有动作。吴氏的目光扫过他,刘景后背的汗毛勐地一竖,他下意识地乖乖站了起来。 “把上衣穿上。”吴氏又道。 刘符乖乖照做,三两下就穿好衣服,然后衣冠整齐地垂首站在一旁。吴氏带着他们哥俩去里屋坐下,看了刘符一阵,忽然开口道:“蛮小子,你和婶婶说实话,你叔父究竟是因何而死的?” 刘符看着案上的白水,喉结上下滚动两下,“叔父是因我一人而死。” 见吴氏看着自己,刘符又道:“婶婶也知道,这几年我大雍一直在攻打赵国,但赵地实在险峻,赵人又悍勇,朝廷怕拖得久了,所以不断朝北面增兵,想要速战速决。为了北面战场,我从襄阳抽走了三万人马,只给叔父剩了两万。” 吴氏点点头,“这个你叔父也同我讲了。” “去年我打赵国的时候,襄阳就被围了,那时候襄阳粮草、箭矢都很充足,我就没有当一回事儿,想着南梁要不了多久就会退回去了。可没想到我陷在北面回不去,南梁不仅没退兵,反而还在襄阳增兵,后来襄阳城的情况就急转直下。全怪我一心想吃掉赵国,襄阳告急也没有退兵,还让叔父再坚守两月,才有了现在之事……” 吴氏又问:“那他们说,那时候丞相拒不发援兵,又是怎么一回事?”这些日子前来弔唁的人多,几乎踏破了门槛,不断有人找她议论此事。她听说了王晟因为此事被贬往外地,被削去了相位,但称唿一时还改不过来,仍是下意识地称他为丞相。 刘符摇摇头,“全国近二十万人都在我手里,长安只有三万守军,要防备突厥,和梁军突袭。我不派一兵一卒,反而让王景桓发国都守卫去救,他不发兵也在情理之中,此事怪不得他。” 刘景看了刘符一眼,然后又默不作声地低下头。他这个王兄说来也奇怪,王晟走的时候,无论自己怎么劝,他说什么都不去送,可现在王晟走了,他怕有心人从婶婶这里做王晟的文章,就又把襄阳陷落的责任全都揽在自己身上,把王晟摘得干干净净。 刘符艰涩道:“叔父之死,是怪我太贪心、太大意了……” 吴氏偏过头去,捂住嘴哽咽了两声,眼泪像泉水一样地涌了出来。刘符两手攥成拳头,“侄儿身为雍王,无法以身谢罪,所以……所以带来荆条,婶婶若是心里有气、心里怨我、恨我,随便怎么打,刘符绝不吭一声,只有一条,不能打死了,侄儿毕竟……” 吴氏忍不住哭出声来,捶了刘符肩膀一下,抬手捂住他的嘴,哽咽道:“蛮小子,你说这话,是在拿刀扎婶婶的心啊!” “我觉得丞相应当发兵,他若发兵,定能救下我爹。” 一个声音突然冷不丁响起,刘符扭头看去,见到一个矮个子少年,正是刘征。刘符皱眉斥道:“小孩子插什么话,你懂兵法么?” 刘征走上前来,坐到刘符旁边,闻言认真地点了点头,“你教过我兵法,我当然懂了。” 刘景摇摇头,“梁军有八万人,即便消耗巨大,到最后也还剩下五万余人,长安城只有三万兵卒,如何能救?” 刘征十分轻蔑地看了他一眼,“难道必须人数多于对方才能打赢吗?” 刘景被他噎住,一时间无话可说,颇为无奈地看向刘符。刘符问:“那你说,如何去救?” “梁军得知我们去救,必定想要围城打援,这样一来,就会放松对襄阳的围困,分兵去埋伏于道路。丞相只需也分兵两路,一路诱敌,一路直插襄阳,围困襄阳的梁军必定措手不及,这时再与襄阳守军内外夹攻,定可大破梁军。虽不能全歼,也可以冲进城中,与城内守军会合。若是有上万人在城内坚守,怎么可能坚持不到你回师救援呢?” 第221页 破此死局之法,竟出自一小子之口。刘符闻言一愣,下意识道:“好小子!” 随即他意识到不对,又看向吴氏,吴氏摇摇头,“蛮小子,你也不必如此。婶婶不是不明事理之人,从送你叔父上战场的那时候起,早就想过有今天了,我们俩活的岁数,加一块都有百岁了,哪还有什么活不够的呢?要不是突然地动,震坏了襄阳的城墙,也不是现在这样,这是老天爷的意思……婶婶不怪你,也不怪旁人,你叔父是为国尽忠而死,是堂堂正正地死在战场上!婶婶也不怕和你说,你叔父活着的时候,总说大男人不能死在床榻上,要死也要死在敌人堆里。现在他当真……当真这般死了,婶婶替他高兴……替他高兴啊!” 吴氏嘴上说着高兴,却渐渐泣不成声。刘符泪落如雨,重又跪下,伏在她膝头,抱着她的腰仰脸哭道:“叔父待我的好,刘符片刻都不敢忘!我打小就爱舞刀弄枪,家母严令不许,全赖叔父启蒙。我对生父几无印象,连他是什么模样都不记得,从小就盼着我父是同叔父一般威风凛凛的英伟男儿,他若对我拧眉训斥,我便诚惶诚恐;他若是笑着摸摸我的头,称赞于我,我便暗暗欣喜。十二岁那年,我从树上跌下来,摔折了腿,是刘易之找来叔父一路背负我回家,我伏在他身上,眼泪不停往下流,到家时将他后背上的衣服都哭湿了。那时叔父与婶婶以为我是疼得直哭鼻子,心疼我又忍不住笑我,其实那时候我只是想,要是叔父是我的亲生父亲该有多好,他的后背那么宽、又那么结实,我趴在那上面,就什么都不怕了。后来我长大一些,这心思便淡了,对叔父的感情却从没变过。我九岁没了爹,十五岁又没了娘,叔父与婶婶怜我兄弟孤苦,多有爱护,从未让我们在族中受一丁点委屈,若无婶婶一家,岂有今日之刘符!叔父一向对我兄弟二人视如己出,我二人也对婶婶视若亲母,叔父虽殉国,我二人尚在,婶婶有什么委屈,以后都和我们俩说。” 吴氏被他说得泪下,抱着他的脑袋,一只手在他后脑勺上摸了摸,含泪道:“好蛮儿……”刘景闻言也哽咽了,同样跪下来,“婶婶,我哥说的对,刘景以后也一样孝顺婶婶。”吴氏点点头,也摸了摸他的脑袋。刘征在一旁看着他们哭成一团,只动了动腿,换了一个坐姿。 从右将军府出来,刘景道:“刘征养在叔父家里,已经五年了吧,我看他怎么没一点伤心之色?” 刘符嘆了口气,“这小子是个鬼才,就为了打仗才生出来的,等将来上了战场,恐怕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他就像是一把磨快了的刀,让会用刀的人拿在手里,无往而不利;但要是换一个驾驭不了的人,用他就是在自杀。” 刘景想了想,“哥,你是在自夸吗?” 刘符撇嘴,“我还没来得及呢。” 刘景笑笑,看了看他脸色,“一会儿出去散散心吧,我掏钱请客。” “哦?那真稀奇。”刘符摇摇头,“改天的吧,今天要见几个大臣,你也跟着一起。” 刘符与刘景赶回宫中时,大臣们已经在等着了。刘符走到正首坐好,“让诸位爱卿久等了,不知诸位此来,所为何事?” 羽林千牛将军刘统当先开口。他也是刘氏宗族,掌管长安羽林,位列从三品,是在场诸人之中官爵最高的,“回禀王上,臣等是为原丞相、现太原府尹王晟王景桓而来。” 刘景看向他们,脸上现出冷笑。王晟还在朝中的时候这些人不出声,王晟前脚刚走,他们后脚就急哄哄地跳出来了。 “哦?”刘符问:“可还是其违令不调兵之事?” “王上,正是此事。”刘统皱起眉头,“这几日臣细细思之,以为王上对此事的处置大为不妥。且不说违抗军令,按律当处死刑,单说其以丞相之职,擅自压下王命一事,便绝不可等闲视之。” 刘符点点头,“愿闻其详。” “王上时常出征在外,短则半年,长则一至两年,长安城中上下一应事务,无论军政,皆由太原尹独揽。臣久与其共事,知其为说一不二之人,大小将吏,或升或贬,皆仰一人;凡事顺之则行,逆之则废。譬如此次,王上下令出兵,只因太原尹以为不可,便可罔顾群臣,废置王命,臣虽驽钝,窃用不安。” “多谢将军提醒,”刘符神色凝重道:“我会细思此事。” 见此,殿中丞卢復也进言道:“臣甚至听到有坊间传闻,传得极为不堪。说太原尹是因与宗族之人曾有过节,所以此次才按兵不动,坐看右将军战死襄阳,藉此削弱宗室,以——” 说到这里,他顿住了,神色十分为难,似乎是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刘符摆了摆手,“既然是传闻,有何可避讳的?但说无妨。” “是。”卢復压低声音,一字一顿道:“以架空王上。” 刘符原本正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茶杯盖,这时动作一下子顿住了,神情锐利起来。见状,卢復又继续道:“王上请恕臣直言。王上与臣等,本应譬如殿陛,级级相连;可眼下却反倒好似房屋,王上如屋盖,臣等如地砖,太原尹便好似中间的房梁。群臣上奏,总要经其之手,王上每有政令,若其反对,便也不能下达,如此,王上岂不是被架到天上去了?” 第222页 “襄阳一事,绝非偶然,臣在长安市井中时常能听见有人议论,说王上出征之后,就好像一个大将军似的,长安城里倒换了一个大王了。王上若再不警觉,倘若有天王上再次亲征,其人断绝粮草、把断要道、割据关中,当真取王上而代之,臣等虽欲报效国家,却无兵权与之相抗,唯有坐看我大雍基业归于其手,到那时,王上岂不悔之晚矣?” 刘景冷笑一声,从旁打断道:“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王公忠心为国,从无私心,谋反之事,岂是你说会做,他就会做的?伊尹、周公,哪个不是大权在握,难道他们就都谋逆了么?百丈高树,虽苦于心,到底还是免不了底下的蝼蚁蚀蛀,哈!” “左将军何出此诛心之言!”卢復脸色一变,看向刘符,“王上明鑑,臣非为诋毁大臣,但虑王上恐被蒙蔽,不知实情,故冒死进此不敬之言。臣实无二虑,还望王上明察。” 刘符摆了摆手,罕见地和起了稀泥,“好了,大家也都是为了国家,为了我,有话好好说,不要无故互相攻讦,也不要觉得提心弔胆的。” 刘景愤然地闭了嘴,卢復却道:“王上英明。” “魏别驾,你怎么从刚才就不开口,怎么,到我这里是来蹭茶水喝的?”刘符看向魏达,微笑道。 魏达心里正打着算盘。在朝会时为王晟论罪时他就在场,那时他虽然参与了讨论、也亮明了主张,却并未坚持立场、更没有落井下石,他要观望此事之后刘符对王晟的态度。一直以来这两人的关系都牢靠的很,哪怕是出了这样的事情,他觉得刘符也未必会翻脸。没想到这一次刘符直接收缴了王晟的相位,让他着实有些惊讶,这表明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已不再像从前那样,起码多多少少有了些裂痕。以往朝中对王晟的攻击有好几次,他从未参与,因为他知道那都是些不懂审时度势的蠢人在自己往火里跳,如今他才算嗅到了一丝不同,心思一瞬间便活络起来。但刘符的态度仍暧昧不明、令人玩味,他虽罢了王晟的相位,但转手又给了他一个从四品的太原府尹,说到底只降了一等半而已,而且几乎又像从前几次一样,把新打下来的土地都交给他治理,似乎仍是信任非常。平心而论,王晟此时绝没失宠,恐怕这次贬官,也只是为襄阳陷落一事负责,藉此堵住悠悠众口,甚至——在他看来——还有几分离京避祸的意味,再过一年、甚至半年之后,极有可能会东山再起,此时对他出手,并不是良机。但此时相位一空,骤然多出来的那一大块权力,让他实在有些按捺不住了。 不过他还是爱惜羽毛的,他要等这两人说完,探一探刘符的态度之后,再考虑要不要开口。今天他们按上的,是几千年来凡是帝王都有的死穴,像他们那样的人,权力和脑袋都是绑在一处的,所以往往都多疑到擅杀的地步,不论是雄才大略,还是昏庸无能都是一样,在这个问题上面,无论何人,触之即死。可尽管刘符没有像从前一样当场就踢翻了桌子怒斥他们,却也没表现出该有的警惕和杀意来,见此,魏达心里渐渐有了决断。 他笑道:“臣以为卢中丞担忧太过了,太原尹虽久掌朝政,行事却多是出自公心,也是朝野有目共睹的——不过,卢中丞与刘将军所说都不无道理,太原尹行事确是有些专断,难以听从臣僚意见,朝政皆出于一门,虽一心为国,却也不是长久之计。为防再出一次襄阳之祸,王上也应当慎思了。” “诸位之言,我会善加考虑。”刘符慎重地点点头,扣上了茶杯的盖子,是送客之意。 几人也极有眼色,“如此,臣等告退了。” 待这三人走后,刘景不满道:“哥,你别听他们的。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刘符忽然问:“你说如果王景桓有天当真自立山头了,我俩在战场上碰见,谁能打的过谁?” “不用想了,那肯定是你赢。” “怎么?” 刘景闷声道:“就先生那身体,又抓国政,又管军务的,肯定过不了两年就一命呜唿了,你只需要比他活得长就行。拖上两年再打,准赢。” 刘符哈哈大笑,笑过之后却盯着案上的茶杯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刘景犹豫了一下,到底听了王晟的话,没把他那走的那天还病的厉害的事告诉刘符。但他到底还是不平,“那个卢復,算什么东西啊!我看也就是他官位不高,没什么军权,要真让他坐到丞相那个位置,我看第一个谋反的就是他!” 刘符笑着摇摇头,“这个卢復,只是个蠢人罢了,而且又蠢又坏。刘统倒是没什么别的心思,他说的也不错,只不过是被人当刀用了,他自己还不知道。他不能说蠢,但也算不上多聪明,不过坏倒是不坏,总还是为了国家的。” “他被谁当刀用了?” “当然是被聪明人。”刘符一笑,眼里却露出凉意来,“让张青好好查一查这三个人,睁大眼睛盯紧了,尤其是卢復和魏达,只要让我抓到一个把柄,我也就好动手了。” 第91章 “爹,抱!” 刘符大马金刀地坐着,一手一个,把两个儿子一齐抱在腿上,“我看看啊,又沉了,真是没少吃啊!” 第223页 “爹,我想骑大马!你让我骑大马!”小儿子叫道。 刘符掐着他的鼻子晃了晃他的小脑袋,“你才多大点,还想骑大马?有没有人家的膝盖骨高呢?” “不是那个大马,”大儿子道,“是赵公公经常让我们骑的那个大马!爹,快点!” 赵多一张脸扭成了苦瓜,“小祖宗诶,回头奴陪你们玩啊,王上可不是大马。” 刘符明白过来,“好小子!是想把你爹我当马骑啊!” “爹——”小儿子撒娇地拉长了音,湿嘟嘟的小嘴巴在刘符脸上吧嗒、吧嗒地亲了好几下,大儿子也不甘落后,抱着刘符的脖子,小脑袋一个劲地往他脸上去拱,刘符哈哈大笑,“想骑?” 两个儿子一起叫道:“想!” “行,那爹就让你们俩臭小子骑一回!” 赵多吓了一跳,忙拦住他,“王上,这可使不得!” “瞎闹呗!有什么使不得的。”刘符两手各拍在一只小屁股上,把黏在身上的儿子们一巴掌拍下去,一人看了他们一眼,然后当真笑呵呵地两手撑地,跪在地上,“你俩谁先上?” 宫人们一看王上跪下了,忙也一齐跪倒,赵多撅着屁股膝行上前,“王上,还是奴来吧!” “那行,”刘符指挥道:“刘彰到我这儿来,刘瞻你上赵多那去。” 刘瞻断然拒绝道:“我不要骑赵公公!我也要骑爹!” 刘彰已经翻上了刘符的后背,见刘瞻也要上来,用力拿手拨开他,“爹说了让我骑了,你快去赵公公那去!” 刘瞻仍抬着腿一个劲地往刘符身上跨,“不行,我也要骑!凭什么就你能骑?” “因为爹让我骑的。” “我也是爹的儿子,凭什么不能骑?” “就是不能骑!” 见两个小子在他后背上吵了起来,刘符开口道:“刘彰,你先从我身上下去。” 刘彰不情不愿地下去了,刘符从地上爬起来,抬手指了指自己后背,“反正爹这位子就一个,也分不出俩来。你俩打一架吧,来,好好掰扯掰扯,最后谁赢了谁上来。” 他走到一旁,坐在青石板上,后背倚靠着漆成朱红色的栏杆,对着赵多吩咐道:“去,给我拿把瓜子来。” 赵多哭笑不得地领命去了。 “按道理来说,这种事情,都是先文后武、先礼后兵,不过你俩就这么大点,字都没认全呢,咱也就别扯那些文的了。”刘符接过瓜子,“喀嚓”嗑开一个,“要说武,啧,一个个连弓都还拉不开,剑都还拿不动呢,这样,你俩抡王八拳吧,我给你们裁定胜负。” 刘景过来时,两个小侄子正在地上滚成一团,旁边都是宫人,但谁也不上手拉架,最过分的是刘符,他居然正半躺在一旁,好整以暇地嗑着瓜子! 他似乎是嫌还不够乱,一面吃,还一面喊,“刘瞻!加把劲啊,不能老被压在下面,那不就挨打了吗!” “刘彰,你拿腿压住他,他不就起不来了!” 刘景忍无可忍,弯下腰一手拉开一个,朝着刘符吼道:“哥,你做什么呢!有你这样的吗!” “这有什么的,”刘符“呸”地吐出一口瓜子皮,“你不知道,你不记事儿的时候,我没事就这么打你玩来着。” 刘景一口气没上来,差一点背过气去。 刘符招招手,把儿子们叫过来,俩儿子还想往他腰上抱,被他嫌弃地推开了,“身上那么脏,可别往我身上蹭啊!” 刘彰嘴一瘪,两只眼睛都湿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刘符扬扬下巴,“分出胜负了吗?没有吧。都是一个爹生的,打来打去,谁能赢过谁去,还平白沾了一身的灰,让别人看了这么半天笑话。” 刘瞻从小体弱,闹了这么久,这时候红着脸咳嗦了起来,刘符就对着刘彰道:“带你哥出去歇会儿去,换身衣服好好玩,去吧!” 刘彰点点头,却没动,朝着刘符张开两条小肉胳膊,扬起了脸,“爹,亲亲!” 刘符视线在他脸上转了三圈,没找到能一个下口的干净地方,于是冷酷地拒绝了他。 刘彰哭着,拉起刘瞻的手走了出去。 等人走后,刘符似笑非笑地转头对着刘景道:“你说,俩兄弟争一个位置,能有好么。” 刘景觉出他话里有话,摇摇头,“一边走一边看吧,咱俩不就挺好的。” 刘符哈哈一笑,算作认同。 “哥,我来找你说一个事儿。”刘景严肃道:“陈潜贪污的事,你已经知道了吧?” 刘符分了一半瓜子给他,“知道了,御史一早就说了,不是什么大事儿。” “这可是败坏国政的,怎么不是什么大事?”刘景正要把瓜子放进嘴里,闻言又放了下来,皱眉道。 刘符一笑,“你不懂,我俩这是管鲍分金。” “哪有当国君的和做臣子的分金的。”刘景嗤道。 “陈潜自小家贫,所谓物极必反,现在爱财也是自然的。你没见过他在太原的宅子,投降后被赵王一把火烧了,但景桓使赵回来后和我讲,他家那院子建得就跟御花园一样。如今天下未定,正是用人之际,他爱敛财,那就让他敛一点,我大雍又不是养不起他。” 第224页 刘景听着他的话音,“咦”了一声,正要开口,刘符先打断道:“吃你的瓜子去吧。” “哼……听说先生从前也很穷,他怎么没物极必反?”刘景嗑了几个,忽然问:“对了,先生在太原来信了么?” “都是些例行公事。” “那……”刘景看向刘符,“你给他写信了吗?” “自然也是例行公事,不然写什么给他呢?”刘符嘆了口气,他瓜子嗑完了,轻轻拍了两下手。 “咱们俩怎么写信,你就怎么和他写呗。”刘景低声道:“以前我在洛阳的时候,你一给我来信,别看先生暗戳戳地不说话,实际上兴趣比谁都大。” 刘符不语,想起来他在赵地的时候,王晟越过黄河,把所部人马交还给他,启程回长安之前,他去送行,王晟竟然拉着他走到一个背人的地方,盯着他看了好半天才终于开口道:“王上以后得了空,也给臣写几封信吧。”他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原来王晟还吃过刘景的醋呢。 刘符回过神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药材倒是送去不少,他自然能知我心思。只是襄阳收復之前,我心意难平。” 刘景还要再劝,刘符却站了起来,“罢了!我还要和将军们议议收復襄阳的事呢。” 风水轮流转。梁预篡夺政权之后,梁衍诸子为乱,梁预忙于灭火,一时无暇北顾。于是在襄阳陷落一年之后,刘符再起大军十五万,南下收復襄阳。 他果不食言,命耿禹率三万人做前锋,自己则率大军缓行在后,一应粮草供应,由长安的蒯茂和洛阳的袁沐共同调配。 刘符乘船,沿丹水顺江而下,刚至商洛,就听见耿禹在新城的捷报。他又向下游走了几日,便又一连听得虎遥城大捷、穰县大捷、新野大捷……捷报一张张传来,刚开始的时候刘符还会拿在手里称赞一番,后来也就麻木了,有的还会看两眼,谷城来的捷报干脆刚一送来就擦了桌子。 梁军那点实力他再清楚不过了,凭着长江天险,在船上打打还行,真拉到地上来野战,除了当年随梁预征战的那一支军队外,其余根本不足为虑。他从来没把梁军放在眼里,真正让他头疼的还是襄阳城——他可以瞧不起南人,但不能瞧不起襄阳的城墙。 刘豪可以在没有援军的情况下,在襄阳城中固守将近一年之久,就足以证明此城的坚固不可小觑。梁军攻占襄阳后,想藉此为跳板,图谋中原,也知道刘符迟早会发兵再争夺此处,所以这一年来一直在扩充守备、巩固城防,真正的硬仗还在后面呢。 刘符再见到耿禹时,只觉他和出征之前大不相同了。他就像是一柄擦亮了的长矛,不管自己会不会折断,只顾一个劲地向前去刺。他想要的是一个智将,不是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死在襄阳城墙底下的亡命之徒。所以当刘符大军开到襄阳城下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耿禹换了下来。 “王上,让末将上吧!”耿禹急得不行,几乎用上了哀求的语气。 但凡攻城之战,刘符从不亲自上场,这时也同样坐镇中军。他特意把耿禹带在身边,但又不他让出战,每天就让他干看着,想磨磨他的性子。他每天坐在战车上,八风不动地指挥攻城,顺带拿余光看着一旁的耿禹,欣赏他急得像是一条放在了烤架上的鱼,翻了一面又一面的模样。 “王上,末将求您了!” “急什么,我都还没急。”刘符神情严肃道:“这么高的一座城墙,不想点别的办法,每天就是强攻,换谁上阵不都一样!” 耿禹忙道:“末将有一计!” “哦?”刘符挑起眉,“说来听听。” “今我大军压境,梁军恐惧,必定坚守不出,强攻城池,只会徒增耗损。不如让大军稍稍退后,佯攻他处;再遣一军,作势欲掘开汉水灌城,梁军必定出兵,与我争夺河堤,此时不可力战,应与之拖延,似胜似败,梁军必要增兵,此时再围而杀之——此后再攻襄阳,事半功倍!” “好!”刘符大悦,四下看看,故意问:“谁可领兵?” 耿禹“咚”的一声跪在他脚边,“王上!末将愿往!” 刘符深深地看着他,“好!将军可莫要让我失望。” 耿禹当真没让他失望,梁军突出重围,在河堤处一连增了三次兵,刘符亲自镇守在襄阳城外,特意让人放松了包围,留出口子放他们出去。双方在汉水边上拉锯数日,都难分胜负,最后雍军的伏兵杀出,把他们全包了饺子,不到半日就结束了战局。最后自然只有耿禹一军回来,梁军不是被杀,就是做了俘虏,匆匆逃回城里的残兵之中,还混杂进了雍军特意派出的奸细。 是日,梁军夜缒而出,雍军以为是要突袭,于是纷纷放箭。放了一阵后没听见声音,举着火把走近之后才发现都是扎好的草人。刘符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知道梁军除了要藉此补充箭矢之外,还有更远的考虑。如果他所料不错,梁军在玩过几次草人借箭的把戏之后,还会趁着雍军松懈、不再防备他们夜间虚张声势的突袭之时,在某次缒下真人,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这种虚虚实实之计,防无可防,毕竟不能夜夜防备,若是去分辨其真假,那就是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了,刘符老于兵事,自然有他的办法。 第225页 他不管梁军哪次是虚、哪次是实,只要夜里梁军缒下人来,他不论真假,一律派遣值夜的军队鼓譟攻城,实实在在地打他一下。只要他一攻城,梁军无论是否正在梦里,都必须爬起来防备,后来梁军总算不敢再在夜里放下人来了,但刘符尝到了甜头,就不肯罢手了。他也知道了虚虚实实的好处,于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仗着自己人多,有时候是真的攻城,有时候只是派一小队佯攻。在夜里一万人和一千人都没有太大的区别,梁军分辨不出来虚实,只要一听到攻城的号角就要起来防备,雍军奸细更是时常纵火、设法打开城门,城中守军没过多久就疲惫不堪。 刘符见时机已到,便将十五万大军全部集结于襄阳城外,分成三队日夜强攻。一年前梁军用血涂满的城墙,这次又被雍军的血涂过一遍。到了这个时候,没有捷径可走,等到尸山堆得和城墙一般高的时候,他们就能进得这襄阳城了。 残阳西去,一片血红色的天幕之下,襄阳的城门终于在隆隆巨响中被撞开。耿禹踩着尸体当先跨上城墙,扛着一面淋着血的雍字大旗,奋力地插在了城头。 他跪下去,两手攥住旗杆,将额头抵在地上,又仰起头来,流着泪长嘆道:“今日之事,耿禹终不负将军!” 刘符没有着急进城,他命人在襄阳城外堆起一座土丘,每一个将士都要添一捧土,他自己也抱着一罐土,缓缓洒了上去。这是他从长安千里迢迢地带来的一罐故土,他要让他的叔父、还有那些死在异乡的将士们知道—— 长安就在这里,他们回家了。 他叔父就死在这里,连一截尸体、一块衣物都没有留下,所有在这里死去的将士也都一样。他为他们垒起巨大的坟茔,里面却没有他们的尸骨,甚至连他们的衣冠都没有,只有浸满了血的土——那是刚刚死去的同袍的血,被用来做了一年前在此死去的将士们的祭奠。三军齐声高喊道:“魂兮归来!” 喊声惊起远方林中的乌鸦,黑色的翅膀扑稜稜地飞过赤红色的天空,为血肉所吸引,在他们上空盘旋不去。刘符高高地坐在马上,看着这座襄阳城沉默不语。这是一座由白骨垒起高墙、血肉砌满缝隙的城墙,每一寸都涂满了鲜血。不知古往今来有多少壮士英灵魂聚于此,看着雍军的大旗,在今天又一次插上这个城头。 城头的那面雍字大旗忽然鼓起旗面,猎猎作响! 残阳被远山割断,从天幕之上泼下血来,将四野染成一片殷红之色。望着这座已经残破不堪的城墙,在刘符眼前,忽然出现一年前的这个时候,刘豪率着残军一次次杀退梁军攻势的画面。他静静地立在马上,好像正看着那从小仰望的高大身影在这样的血色中轰然倾塌;看着城中的雍军从两万人,变成两千个,变成二十个,到最后一个都不剩。 他忽觉一阵惶惑苍凉之气在胸中鼓动,难以排遣,于是要来纸笔,在马头上狂乱疾书道: 重设旌旗遍汉江,寒鸦惊恨向荆襄。 危城百丈忽尽染,不是碧血是残阳。 然后扔下笔,勐地一扬马鞭,打马向着城内而去。 第92章 “老伯,今年的收成好吗?”王晟身着常服,身后只带了李九一个人,在田埂中走着,见着一个看上去六十多岁的农民,便上前笑着问道。 老汉嘆了口气,放下肩上扛着的担子,“什么收成不收成的,男娃都打仗去了,哪还有人种地?” “来,老伯,坐下聊。”王晟拉着他坐下,感嘆道:“是啊,这两年战事太频繁了,我这一路上看到好多地都荒着……” “可不是吗!”老伯点点头,“我们村一百多口,男人全都拉到战场上面打仗去了,连十五六岁的娃娃都跑不了。也就是我,上了年纪,脚也有毛病,这才能留下来。村里都是女人小孩,还有我这样的,这地还怎么种?平日里倒还好,前一阵秋忙的时候,那真是要累死人!” “那收上来的粮食够吃吗?” “今年天好,地也好,收上来的粮食也够自己吃,哎……可眼看着又要交粮了,要都留着自己吃了,上哪给官府弄粮食去?” 王晟一愣,随即笑问:“现在官府归雍国管了吧?我前一阵听说雍国的国君下令,说免了太原附近几个县今明两年的全部赋税,怎么,您还没听说么?” “他雍国能有这好心?”老汉打量了他一眼,“我看你也像是认识字的人,你去县城看看那上面贴的榜,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今年的赋税什么时候收、收多少。我听人念过,清楚着呢。” 王晟仍笑着,“行,那我一会儿去县城看看。不过,老伯,我可不怕和你说,我刚从太原那边来的,太原城里可是专门贴了告示,说今年赋税全免了。” “什么全免,那都是做给上面看的!该收还不是照收?你就是打仗打的家里只剩下一口人了,到了年底,该交多少粮食,还得交多少粮食。” 王晟嘆了口气,“打仗死了那么多人,还按原先的人头收税,家家户户的压力可就都大了。” “嗯,我看你也是个明白人,”老汉道:“一直就是这个理儿。县里按村收,村里就按着每户的人头收,这一打仗,哪家不得死几个人?谁家里死的人多了,交不起税了,那能怎么办?那就得跑呀!这人一跑,村里的人就少了,村里的人一少,每一家就交得更多了,交的一多,那交不起的户不就更多了?他们交不起,就都跑了,剩下别人也就都交不起了,那只能大家一起跑,人都跑干净了,村子也就空了。” 第226页 王晟默然良久,忽然笑道:“老伯,您见过这样的多吗?” “那太多了!你是外乡人,不知道,现在兵荒马乱的,人啊,死光的死光,跑光的跑光,你看看,你看看——”他站起来,给王晟指了指周围的荒地,“这好好的地都荒了,以后的日子,是真的不好过了。” 王晟也跟着站起来,“仗打完了,人也都该回来了,以后的日子会越过越松快的。老伯,听您方才说,‘雍国能有这好心’,似乎颇多不信任,却不知是什么原因?” “嗨,哪有什么信任不信任的?老汉活到这个岁数,眼瞅着上面这天啊,不知道变了多少回了。现在雍国打了过来,我就当了雍人,可往前数一个月,我还是个赵人,再往前个十年八年,那时候我又是个周人,要再往前数,老汉我从小还当过夏人,凉人……你说咱一个人,还能顶着几颗脑袋?上面这天是变了又变,头顶上的这片云就从没变过,交钱交钱,免税免税,你道这钱是往哪儿交,税是给谁免?皇帝姓刘姓石,和咱们有什么干系?老汉三个儿子全被抓去当兵,给赵王卖命,叫雍人杀了俩,剩下这一个,现在成了雍人,又替雍国的国君卖命,将来还不知道要死在哪国手里。我啊,一直守着这片儿地不走,就是怕哪天他人回来、要么衣服回来的时候,找不着我,找不着家。哎,雍人杀了我儿子,现在我却也是雍人了,嘿嘿,嘿嘿……” 他忽然摆摆手,“不说喽,不说喽。想也想不明白,说也说不清楚,什么都不如自个儿好好地活着。” 王晟闻言,半晌说不出话来,神色忽然有几分怔愣,不知想到了什么。左手下意识地去摸腰侧,却忘了出门前便卸了刘符的那把剑放在府衙,这时手上摸了个空,在袖口中攥了起来。老汉见他没了话音,自顾收拾起东西来。 过了一会儿,王晟定定神,露出一个笑来,“朝廷已免了这两年的赋税,等人都回到地里,也不需要打仗了,最难的时候过去,以后就好过了。老伯,最多二十年……不,再过十年,这里定然是一片盛世光景。” “盛世?”老汉忽然像是听到了一个稀奇的名词,这让他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好像刚才王晟是讲了一个笑话。他活了这么久,做过四朝遗民,可“盛世”对他而言依然是一个稀奇的词。 “对,盛世。”王晟瞧着他,又好像没在瞧他,语气笃定,有几分斩钉截铁的意味。 老汉“嘿”的一声把东西挑在肩上,瘦条条的嵴背弯成弓形,“那就不是我老汉要操心的事儿了,能不能活到那时候都不好说啊。今年反正是还要交粮食,哎,交了粮,再留出来明年种的,还剩下啥了?能活一天是一天喽……” 王晟目送他走远,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对身后人道:“走,去县城看看。” 夜里,王晟坐在太原府衙,将周围各县的长官都连夜叫来,将一纸告示拍在案上,“朝廷下令免去赵地两年的赋税,这上面写的各种税项是怎么回事?” 见几个县令和县尉支吾着不说话,王晟冷冷道:“擅改朝廷诏书,当我大雍朝廷形同虚设了么?” 几人忙道不敢。王晟把视线落在一人身上,“清源县令,你说说吧,这张告示就是在你们清源县揭下来的。” 他这一眼,便唬得清源县令哆哆嗦嗦地跪了下来,“大人,下官岂敢和朝廷对着干?下官实在是,实在是有苦衷啊……” “我知道你有苦衷,不然也不是我坐在这里亲自审理。”王晟和缓了面色,两眼却仍紧盯着他,“你且把苦衷说与我听——只是,如有遗漏,就只能去大狱里讲了。” 一行人到了丑时才被放出来,只觉被剥了一层皮似的,汗流浃背,涕泗横流。王晟坐在案前,也同样脸色苍白,按着胃缓过一阵之后,提起笔,对着身后道:“把司农唤过来。” 李九小声提醒道:“大人,丑时三刻了。”王晟现下不是丞相了,他不能像原先那样叫他,但又不想改口唤他府尹,于是便干脆叫上了“大人”。 “茶凉了。”王晟只是头也不抬地道。 李九无奈,只得一面让人赶紧去叫,一面把案上的茶水倒了,给他换上杯热茶。 司农赵瑾睡意惺忪地小跑进来,一直到进门时还在拾掇帽子,见王晟面色不善,忙站直了问:“不知府尹大人深夜召见,所为何事?” 王晟把自己白日出访的情况和他简要说了一下,末了问道:“这些情况,司农是当真不知、还是知而不言?” 这是明着在问他,他是昏聩不明还是欺上瞒下,赵瑾刚刚听说消息,还未来得及准备,闻言出了一头的汗,顿了一顿道:“大人恕罪,下官暂时还不清楚此事,不过大人放心,下官定要严查,绝不姑息!” “不知此事?”王晟神色不变,将案上的一张纸扔在他脚下,“这是周边的这几个县令交代、我刚整理出来的,司农看看吧。” 赵瑾忙捡起来,越看,脸上的汗就越多。王晟慢慢道:“屋漏在下,止之在上;上漏不止,下不可居。这几个县都出了这样的问题,问题不在这几个县令身上,而是在上面。赵司农,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第227页 “下官明白。”赵瑾已知他通透,于是不敢欺瞒,斟酌着道:“大人请恕下官方才失言,的确……的确一直是有这样的现象。州、县各级衙门和各部长官,每年都有配额,毕竟……毕竟已经约定俗成,要是今年突然不收赋税了,这上上下下多少人……” “多少人的口袋就装不满了么?”王晟冷冷道:“底下流民猖獗,上面要轻徭薄赋,中间这些人却还只顾着榨来百姓的钱装进自己口袋里,怎么,才不过二十年,就忘了前朝是怎么亡的了么?” 赵瑾虽然觉得不管前朝今朝、是兴是亡,也和自己一个小小的司农没有什么关系,却不敢对王晟这话表现出嗤之以鼻,只有顺从道:“大人教训的是。” 王晟看着他,“司农以为,法不责众?” 赵瑾忙道:“下官绝无此意!只是此事牵涉极广,所以还请大人明示,此事……是抓几分、放几分?” “自然是抓十分。你若不好行事,我让少尹助你。今夜我便拟出科文,明日开始,你二人便着手调查此事,凡有涉事之人,依科拟定贬损,再交与我看。” 赵瑾见王晟身形羸弱,初时不以为意,却不料他行事如此雷厉刚勐,如同一阵飓风,即将搅得太原府上下不宁。他闻言愣了一愣才道:“大人,请恕下官直言,若是抓十分,整个太原府,可就不剩下什么人了。” “你怕官吏心存不满,要在太原举事,反抗朝廷么?”见赵瑾不语,王晟微微虚起眼睛,停顿了片刻,缓缓道:“我走访各县,见太原郊外不少地方,已是十室五空,甚至十室八空,徵收赋税,却还按照原先的办法,如此一来,落在每人头上的税,就变成了原先的两倍,甚至五倍。朝廷若再置之不理,不出数年,流民必要作乱。一旦百姓山林啸聚,必定土崩瓦解,反观几庸吏作乱,不过一都尉便可平定,二者相较,何为癣疥之疾、何为心腹之患,朝廷岂会不知?” 赵瑾一瞬间便明白了王晟的意思。赵国与雍国连年征战,到了太原被攻下时,已几乎没有军队了,现在驻守在各州的军队全是雍军,直接听从王晟调度,尚不受各州长官管辖,王晟牢牢握着军权,腰板自然硬气,他这是在告诉自己,他不怕官吏作乱,非得要把这事办成不可。 王晟刚刚上任,想给赵人一个下马威,他也理解,可得罪人的事全落在他身上了,赵瑾苦着脸道:“大人,下官只是司农而已——” 王晟打断道:“若再推脱,便连司农也做不得了。” “是!”王晟目光冷峻,让人不敢逼视。赵瑾心中一凛,忙硬着头皮应了下来。 赵瑾走后,已是寅时,李九见王晟还没有上床的意思,仍伏在案边,不知在写什么,只得上前替他将油灯挑亮了些。王晟一面思索,一面缓缓落笔,一直压在胃上的左手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按着改为掐着。等他好不容易拟定科文,才惊觉自己出了一身的汗,胃里疼得心慌,想站起来都没什么力气,字写得久了,受伤未愈的右手更是轻轻颤了起来。 “大人,要去床上歇一会儿吗?”李九一直在一旁守着,见王晟点点头,便扶起了他,带着他慢慢走到床边,替他脱了鞋子,“我看大人虚的厉害,让东厨做些粥吃吧,一天没吃东西了。” 王晟又点点头,李九便去了,剩下他一人在屋里。他躺不平,只得侧躺着,把身子微微蜷起来,闭上眼睛想着事情。过不多时,李九捧着粥回来,王晟又出了些汗,拿勺子只挖了一口,便觉得胃里发顶,让他把粥撤了。 王晟闭上眼睛重新躺好,“我歇一会儿,卯时三刻叫少尹来见我。” 李九默默盘算了下,只有一个多时辰的时间了,他不敢提出异议,免得再耽误个一时半刻,忙吹了烛火。 太原府少尹苻修赶到时,王晟已衣冠整齐地坐在案前等他,神情肃然,有几分不怒自威,只是怀里抱着一个红色的小手炉。他觉着这个手炉和王晟的反差极大,但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恭敬道:“大人唤下官何事?” 王晟开门见山,“朝廷下令,免去赵地两年的赋税,但各地竟违抗朝廷、私自收税,我已命司农彻查此事,如其有不便之处,还需少尹鼎力支持。” 苻修应道:“是,下官定竭尽所能。” “各州恐怕均有此等现象,还需另派专人调查,此事由你负责。”王晟捧着手炉,手指几乎没有血色,“此外,各地流民甚众,土地荒废严重,需得重新清查人口、土地,你也一併派人办了,务必在明年开春之前给我结果。” “过几日我便上书朝廷,拨些钱款以安置流民、抚恤亡卒,等今冬一过,到了春种之时,哪一州、哪一县还有流民没有被安置在土地上,便自下而上追责,一直追到我为止。” 苻修听他说完,有些迟疑地道:“大人,这……是否太急了?” “朝廷自然不急,百姓却一冬也等不得了。”王晟说着,忽然顿了一顿,手指在手炉边缘蜷起来,片刻后才又继续道:“我在此地,恐怕不会超过一年,待我走之后,朝廷考核升贬,全看尔等如何为政。我来开一个头,余下的,就靠诸位好自为之了。” 第228页 苻修听出他话中鼓励、劝勉之意,也从他话音之中,明白了王晟走后,钦点的太原府最高长官便是自己,他日后如何,全看太原如何,不禁心中一凛,既感奋又惶恐地道:“大人放心,下官定当尽心。” “少尹既有此言,我便放心了。”王晟微笑道。 “多谢大人提点,”苻修对他一揖,“下官这就去安排。” 待苻修走后,王晟敛了笑意,闭上眼睛,低头又忍过一阵不适。他摸了摸怀里的小手炉,轻轻嘆了一口气,随即面色冷厉起来—— 斜日透虚隙,一线万飞埃! 片刻后,他扶着桌案站起来,吩咐道:“备车,去录事参军府。” 一冬过去,王晟几乎一直在各州之间奔波,亲自督促各地免除赋税、清查人口和安置入田之事,也是赵地太广,他一直到年初才又回到太原。也不知是因为赵地的冬天太冷,还是他太过奔波劳碌,亦或是什么别的原因,他这腹疾一直断断续续,不见大好,不论吃药、施针,就是止不住疼。到了春天的时候,眼看着去年的衣服又大了一圈,就连他自己也不禁嘆了口气,不知日后回去要如何交代。 所幸到春种之时,几个燃眉之急的问题已解决的差不多了,他看着宽出来一截的腰带,想起了那句“吾貌虽瘦,必肥天下”,觉得倒也说得过去。 但还不等他松一口气,朝廷便又发兵南下争夺襄阳,粮草从长安和洛阳两地运输。王晟虽远在太原,却时刻关注着南面,怕袁沐等人从未在后方独立主持过粮草工作,粮草供应不上,将前线大军置于险地,还特意写了封信给他们。他领着太原府尹的俸禄,却还操着丞相的心,不过幸好没让他挂心太久,襄阳的捷报就传到了太原,一起传来的,还有一首据说是破城当日,刘符倚马而成的诗。刘符原本无意让王晟知道,好事者却争相拍马相媚,自发地将“王上的新作”昭告天下,半是起闹、半是讨好地将它吹到天上去了。 王晟当时正在用饭,政务缠身,他一向吃得少而急,听说了这么一首诗,不禁停箸笑道:“念来听听。” 李九便低头读了起来。念完之后,抬头见王晟面色微白,敛了笑意,他不禁心里打鼓,一时没转过弯来,心道王上写的诗,总归是不错的,不知道为什么引得王晟露出这样一幅表情。他又低头看了一遍,确认自己也没读错哪个字,不禁开口问道:“大人,这诗有什么不妥么?” 王晟摇摇头,一只手又轻轻抚在胃上。李九这阵子见他犯病见得多了,也有了经验,知道他不会再吃,于是撤了吃食。等他回来之后,见王晟果然又伏在案边吐了起来,自打他们来河东之后,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多少次了。王晟不让他拍后背,他只得备了杯清水候在一旁,见着吐出的饭里还混着血丝,不禁担忧道:“大人,这都多久了,还没止住红呢。等这次回长安之后,和王上说说,先休养一阵吧。” 王晟吐过之后,用手帕掩住口,闭着眼睛半晌不语。李九知道他这样肯定是因为刚才那首诗,但既想不出具体是什么,又不可能开口问,只得揣着疑惑,把地上收拾干净后就默默关门出去了。 刚出门没过半个时辰,他忽然见到李七,不禁惊道:“老七,你怎么来了?” “废话!”李七哈哈一笑,“不是王上让我来,我敢自己乱跑么?” “王上让你带什么信来了么?可千万是好消息。”李九压低声音,在李七耳边道:“大人正犯着胃疼呢,才刚吐完,饭就吃了那么一口,全吐出去了,下一顿还不一定吃不吃。” “啊?”李七惊讶,“我也不知道王上写了什么啊。”他想了想,忽然一笑,“没事,我看王上递给我信的时候那样儿,就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坏事……大人在这屋里是吧?” 李九奇道:“嗯?等等,什么样啊?” 李七站直了,伸手将信递给李九,摸了摸髭鬍,咳了一声,“你去,把这封信亲自送到太原尹手上。” 李九配合着抬手欲接,李七却不松手,仍死死捏着信不放。僵持了一阵,李七眼睛往旁边一撇,“和他说……算了,你什么也不要说,他看了自然明白。” 说完,他松开手,让李九接过信,然后抬手在两颊拍了拍,换上自己的声线低声补充道:“脸差不多是这个色。” 李九没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王上要是知道了,回去不扒了你的皮?行了,我给大人送信去了。” “哎,我和你一块进去!” 二人进门的时候,王晟正默默瞧着那把他平日几乎从不离身的剑,不知在想着什么,桌子上放了一道贺表,墨迹还没干。李七低声道:“大人,王上命属下送来书信,说要大人亲自拆看。” 王晟接过来,在手里捏了一阵才打开。刚一拆开,还未来得及取出信纸,先从里面掉出两根大雁的羽毛来,轻飘飘地落在地上。他有些困惑地从地上拾起羽毛,握在手里,然后才展开信,上面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襄阳已復,不日将回长安。见鸿雁南渡,落此翎羽,中心悠悠,特以赠卿。 第229页 王晟摊开手掌,看着里面的两根羽毛,缓缓将手收紧了。他闭上眼睛,嘆了口气,片刻后又露出一抹浅笑。这是刘符在问他:大雁都回家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第93章 “王景桓回来了?”刘符刚练过剑,脱去上衣,露出汗津津的嵴背,赵多忙拿着布巾给他擦干,“嗯,算算日子也确实该到了。” 刘景点头,笑道:“是啊。刚一进城,车架就被百姓围住,好半天都没走出一里。” “他们这是都当我要把他们这个好丞相给贬去外地再不回来了。”刘符哼了一声,“反正我怎么都是恶人。” 刘景脸上的笑渐渐收了,小心道:“哥,你还生气吶?” “我没生气,我生什么气?”刘符摊手一笑,好像刘景讲了一个滑稽的笑话,“你说,怎么从来没人拦我的车架呢?” 刘景已加冠了,又总跟在刘符身边,并非什么都不懂,闻言嗅出了几分不同寻常来,“哥,又有人在你耳边说什么了?” “卢復都被贬为平民了,哪有人还敢在我耳边嚼舌根?我就是觉得……”刘符一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攥紧了又松开,“算了,也没觉得什么。” 他穿好衣服,系好腰带,抬脚欲走,忽地被刘景扯住袖子,“怎么?” “丞相毕竟……是外廷之首,在百姓心中,就代表朝廷。百姓爱戴国相,也就是爱戴朝廷。”刘景斟酌着道:“何况你总是在外亲征,没有先生在长安待的时间长,所以……也是难免的。” 说完,见刘符盯着他,刘景不禁暗叫不好——被他这么一说,好像听着更糟糕了。不料刘符却爽然一笑,摆了摆手,“你看看你,我又没说什么!” “王上,太原府尹求见。” “啊?这么快就来了?”刘符表情微变,在殿内急哄哄走了两圈,一个劲道:“不见,不见、今天先不见……” “哥,先生肯定是来汇报赵地情况的,”刘景见他这副模样,反而放下心来,打趣道:“再说了,不是你写信叫先生回来的吗?你别近乡情怯啊。” “我信里什么时候说让他回来了?是他自己上疏说要回京述职,我答应了,他才回来的。”刘符嘟囔着,一屁股坐在桌案上,朝着来传话的宫人使劲摆手,“让他明早朝会后再来!一年没见了,也不差这一天,我还没想好……” “是。”宫人领命去了,刘符在后面眼巴巴地盯着他的背影,也不挪开眼睛,也不叫停。 “对,”刘景站在他一旁,故意附和道:“反正都是些做完了的公务嘛,早一天听晚一天听,也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哎——哥,你看什么呢?” “我看你想挨揍。”刘符收回视线。 结果当天晚上,万年的河堤被水沖坏,王晟虽然只是个回京述职的太原府尹,却还是连夜赶去,督促修筑河堤水坝的工作。刘符又是牙痒痒、又是心痒痒,却也没有别的办法,反而还因为怕他行事不便,又让人追上去给他授了个治水令。他在长安宫中等了好几天,也没等来王晟,最后反倒等来李九冒着大雨跑进宫来,附耳和他道:王晟在河堤边昏倒了。 “好好的人,怎么说昏倒就昏倒了?”刘符正在与几个大臣议事,闻言耳中嗡的一声,一下子站了起来。 “王上,”李九抹了一把水,“大人实在太累了……” 刘符拉着他到了屏风后面,“那现在怎么样?” 李九摇摇头,“不知道,属下来的时候,大人还昏着。他要是醒了,肯定不让属下来。” 刘符转了两圈,一把拉起他,“走,去看看!路上再细说。” 刘符点了几个心腹近卫,冒着雨打马疾行,李九跟在刘符身后,和他错开一个马头的距离,在雨中大声道:“王上让属下随时报告大人的身体情况,大人却一直让属下瞒着,在太原时大人看着,属下送信不便,眼下不敢瞒而不告。从长安出发那时候,大人就病了,之后一直没见好,北边的冬天不比咱们长安,冷得很,大人又一整个冬天都在各州之间跑,就没闲下来过。他那病哪经得住这么折腾,疼得起不来身是常有的事,更别提按点吃饭了,有的时候一天就吃一顿,还隔三差五地往外头吐,吐出来的东西经常带着血丝,到临回来的时候出血也没止住。” “他吐血了?”刘符回过头惊问,“找医官看了么?” “王上,属下第一次撞见的时候,大人特意说了不是吐血,说就是胃里出了点血,就和胳膊上划个口子也会出血一样。”李九用力抽了一下马鞭,“但谁家胳膊出血能出一年啊?也找医官了,医官还能怎么说,也就是让他服药、休息、宽心,咱大人哪样能做得到?都是白搭。” 回应他的,只有刘符的一声响亮的“驾——”。 赶到万年的馆驿的时候,他们一行人浑身都被雨浇透,身上没一块干的地方。刘符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抬脚正要进去,忽然顿住脚步。 他听到里面响起一个声音,“大人,要不先别看了,医官让您早些歇下。” 第230页 然后王晟的声音响起,“再把灯拿近一点。李九呢?” “不知道,可能是有事出去了吧。” “把他找回来,”王晟的声音顿了顿,“别让他把我病了的事和王上说。” 刘符站住了,默然片刻,两手攥成拳头,若不是李九还在旁边,他真想甩自己一个巴掌——他前些日子……前些日子…… 他胸中芥蒂顿消,怒气骤起,深吸一口气,然后大步跨进去,走路时都带起了一阵风,颳得屋中的烛火纷纷乱乱地晃了几下,王晟半卧在床头,一只手按在腰间,另一只手里拿着张文书,正凑着灯烛在看。他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朝着来人看过去,还没等他看清楚,刘符已几步走到床边,一把夺了他手里的文书,然后看都不看一眼,直接甩到了窗外。 扔过之后,刘符还不解气,他扫了眼桌案,见上面足足垒起了几摞,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还没復你丞相呢!”他大声道,说话间从案上抓起一把文书“哗啦啦”地扔出窗外,“你倒先看上了!”他又扔出去一把,“我让你看!看!”他似乎是嫌这么扔太慢,居然一把抬起桌案,整个从窗户间扔了出去! 在场的人都目瞪口呆,连王晟都愣着,一时没吭声。刘符哼哧哼哧地喘了几口气,半侧过身盯着床上的王晟,“你就瞒我吧!瞒吧!是不是等你都要死了的时候,我还什么都不知道呢!没准还颠颠地跑出去打猎呢!” 王晟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扫了窗外一眼,又看向从天而降的刘符,从床上撑起来一些,微笑道:“见过王上。王上怎么到万年来了?”他设想过许多与刘符再相见时的场景,大多都带着些努力弥合嫌隙的小心翼翼,却没想过会是这一种,怒气沖沖的刘符像是一道雷噼进屋里,倒是比他设想的情形要好上许多——若是刘符当真对着他束手束脚小心修好,他只是幻想着,便觉着腹痛不已。 “我怎么来了?我来抬你的棺材板!”王晟不笑还好,一笑,刘符更气了,“你自己什么样,自己不清楚么!一天天不吃饭不睡觉的,就在这看看看!我让你看!”他暴躁地转了一圈,似乎是没找到有什么剩下来能让他扔的东西,于是一脚踢向一旁的香炉,那香炉受了无妄之灾,翻倒在地滚了几圈,发出“噹啷啷”的一串痛苦呻吟。 王晟挥挥手,让屋内一众瑟瑟发抖的旁人先撤了,温声安抚道:“王上怎么发这么大的火?” “你少给我来这一套!”刘符勐地一拂袖,抬手指着王晟,迈着大步气势汹汹地朝他逼过去,走到床边才停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是不是怕自己死得不够早,怕看见咱大雍哪天统一了,怕亲眼见着我当皇帝啊?” 王晟一笑,“这是臣朝思暮想之事。” “谁和你说这个!你少来!”刘符弯下腰去,贴在王晟耳边怒骂道:“你能不能注意一下你自己的身体!以为自己多健康么?你这个折腾法,是头牛都能累死了!” “臣一定注意。”王晟被吼得耳中嗡嗡作响,却面不改色,反而轻轻去拉刘符的手,见拉到了,不禁松了口气,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拍,“王上先坐下吧。” 刘符喘着粗气坐在床边,浑身发着抖,不知是气的还是怎样,头上的水滴滴答答地向下掉。王晟被他这么一吼,腹中又拧起来,却也顾不得了,拉着他凉冰冰的的手安抚道:“臣就是这几日忙着治水,睡得太少了,刚刚睡了一觉,就已经觉着好多了。王上先擦擦头髮,换一身干衣,仔细别受了风寒。” “哈!风寒?你居然和我说风寒?”刘符刚消下去的火又蹭地冒了上来,一把甩开王晟的手,又像是按下了连弩一样,朝着王晟破口大骂道:“风寒算的了什么?再大的病,不也都‘睡一觉就好了’吗?一个破风寒有什么大不了的。”他气到口不择言,“我只恨不能快点染上这什么风寒,让你也尝尝干着急是个什么滋味……” “王上!”王晟有些生气了,看着他的眸光一厉。刘符住了口,下颌咬得紧紧的,恨恨地盯着王晟看。最后还是王晟先软下来,他艰难地撑起身来,扶着刘符的肩膀,轻轻吻了吻他,“王上,别气了,有话慢慢说。” 王晟很少主动吻他,刘符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要回应,舌头都探了出去,却忽然反应过来,不仅毫不欣喜,反而怒火更盛,一把将王晟扯开,“你拿这个敷衍我?” 王晟腹痛一阵紧过一阵,闻言不禁苦笑,见刘符这时候就像是一只轻轻碰一下就炸刺、一直碰一直炸刺的刺猬,只得另想办法。他不说话了,一只手按在腹上,轻轻皱起了眉。 刘符果然气势一软,过了一会儿,低声问:“又难受了?”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活该。” 王晟把手又往里按了按。 刘符两手搁在膝盖上,攥成了拳头,看向王晟,“真疼的厉害?” 王晟看着他,点了点头。 刘符从鼻子中“哼”出一声,朝他伸出手去,半路想起自己手凉,先用力搓了两下,然后才轻轻盖在他肚子上。他的手掌只隔了一层里衣,按在王晟小腹上,那里面依然是凉飕飕的,在他手掌底下轻轻痉挛翻动着,看来当真不是苦肉计。刘符眉头压了压,火气一散,心酸就泛上来了,他低着头,默不作声地揉了起来。王晟只在他刚开始揉第一下的时候闷哼了一声,除此之外再没发出什么声音,只静静地看着他。 第231页 刘符心头髮酸,才一年没见,没想到王晟都清减成这样了,原本尚算平坦的小腹微微凹陷进去,不用玉带比量,只拿眼睛就能看出来,他那腰身肯定比去年更窄了几分,他用一只手几乎就能盖住。他向上摸了摸,王晟有几根肋骨,可以拿手指头数清。 这哪里像是大雍丞相呢? 他在心里默默盘算了一下,如果是上一世,王晟就只剩下三年可活了。他现在忽然怀疑,这一世他重生过来,当真改变了什么吗? 刘符又添了几分力,他现在做不了别的,连抬头看王晟一眼都不愿,只有一丝不苟地拿手掌画着圈,以图为他解开痉挛。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觉着手底下平静下来,就连忙收回了手,好像多一刻钟也不愿意在他瘦骨嶙峋的身体上多待。王晟腹上一凉,便自己拿手掩在上面,手指在上面轻轻敲了敲,看着刘符,忽然淡淡一笑,“哎,它还是只识得王上。” 刘符一愣,一下子明白过来。王晟在赵地一年,忙得脚不沾地,疼起来的时候却连一个给他揉揉肚子的人都没有,只能自己疼着、忍着。他病了整整一年,到底是怎么忍过来的啊…… 他勐地抬起头,仔仔细细地打量起王晟的脸,忽然喉咙一热,哑声道:“景桓,你都有白头髮了……” 王晟愣了一愣,笑道:“臣今年已至不惑,生些白髮也很寻常。” 刘符摇摇头,抬手轻轻地在王晟的鬓角上摸了摸,又向下碰了碰他脸颊,“脸都陷进去了。”他哽了一下,嘆气道:“又老又病的。” 王晟轻笑了两声,这是刘符第二次听到他笑出声来,“王上这就开始嫌弃老臣了?” 刘符被他那声“老臣”逗得也是一笑,神色和缓了下来,“我听人说,你吐血了?” 王晟的神情顿了一下,随即不甚在意道:“就是有点血丝,哪有吐血那么吓人,臣最近胃不大好,养养就没事了。” 刘符朝着窗外扬扬下巴,“你就这么养?” 王晟嘆了口气,反过来责备道:“王上,臣还未说,公文哪能这么扔了?” 刘符哼了一声,只当他恶人先告状,“你不看,我能扔么?”他顿了一顿,“景桓,当我求你,你就不能……好好养一养身体么?” 他抬手止住王晟话头,继续缓慢地说道:“我劝过你几回了,你从前每次都好好地答应了我,可转头就又不当一回事了,怕我担心,结果心思全都放在怎么瞒我上面,就知道对我阳奉阴违。我知道你一心想着百姓、想着国家,我又何尝不是?难道刘符心里,就只有儿女私情么?可你想想,我们两个已经在一起了,你既是雍国的丞相,也是我、也是我刘符的……”他停顿片刻,临出口时到底改换了口型,“丞相……也是我刘符的丞相。” “你别把身子都扔进什么国家、社稷里去,你就不能……”刘符看着王晟的眼睛,认真道:“留一些给我么?我不贪多,只要一半就行了。” 王晟怔然片刻,一双黑色的眼睛如同被风拂过的湖面,有什么在里面轻轻摇动。他按着刘符的手,露出一个深深的笑来,“王上曾说,自己是鹏鸟,臣是风。臣这股风,想把王上送得更高一点、更远一点啊……” 刘符一下子红了眼睛,摇头道:“你就如此送?你就没想过,等风散了,我该怎么办么……” 王晟用力握着刘符的手,“臣平生只有一件憾事,就是身体有恙。若将王上送得远些,自己就走不远了。臣不后悔——”他顿了顿,深深地看着刘符,笑道:“但臣心里也捨不得。” 他缓缓地、轻轻地说着,像是秋天的红叶从枝头飘落,悄声落在地上,“天若假年,臣也想看着王上混一四海,肇基皇业,创下一个太平盛世……看着王上像臣一样,两鬓也生出白髮来。可天下哪有十全的好事呢?” “臣只望能助王上向前一步、再向前一步,舍此之外,”他眼里盈满了不加遮掩的缱绻爱意,轻声道:“臣岂復他求?” 不知怎么,在刘符眼中,这时候的他,竟和上一世那个四十三岁便病死的王晟重合了。面前这双温柔的眼睛,和那到死仍大睁着的浑浊双眼合在了一处。 一阵深重的无力感勐地涌上来,刘符泪如雨下,用力地摇着头,伏在王晟身上,闷声哭了起来。那时候他也是这样,伏在王晟的身上放声大哭着,感受着王晟胸口中的一团热气,在他身下一点、一点地散尽,就像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自己面前一点、一点地死去一样。 现在的王晟仍活着,他身下的躯体也仍然温热,可又与那时有什么区别呢?他仍是在自己面前,一点、一点地消磨尽生命,就像一只拼命燃烧的蜡烛,不知什么时候就烧到了头。 而他又能怎么办呢? 王晟轻轻抚了抚刘符的嵴背,低下头凑近那只乌黑的发顶,轻轻亲在被雨水浇透的头髮上,久久没有抬起头来。他听着刘符的哽咽声,沉默地闭上眼睛。 他并不像看上去这般坦然。君臣、知己、爱人……他早就不是孑然一身,如何能不心如刀绞。 第232页 ------ 所以丞相是怎么回来的呢?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刘符:疯狂暗示。王晟:会意上疏。刘符:勉强答应。 刘符:总而言之是太原尹自己哭着喊着闹着要回来的。 --- 王上见到一年未见的老相好,忍不住汪的一声哭了出来—— 为什么会有他这么惨的人,需要和干坤社稷这种莫名其妙的玩意争风吃醋 --- 事实证明,西子捧心的作用是相互的 所以这一章就走肉麻风了 --- 单选题:下列哪个选项最符合雍王的人设: a刘日天 b小太阳 c傻狍子 d哭包 e现在正在我床上的男人 第94章 刘符既后悔派王晟去太原,又不知除他之外谁能担此大任;既恨王晟不知自惜身体,又深感自己同样难辞其咎,心中一团乱麻,伏在王晟身上伤心欲绝了好一阵子才回过味儿来,发觉自己堂堂男儿竟和膝下两小儿无异,一时羞惭不已。 夜哭到明,明哭到夜,又于事何补? 他止住眼泪,悄悄在王晟前襟蹭了蹭,把脸擦干了,才松开王晟,体面地抬起头来,板起脸信誓旦旦地道:“景桓也知,我平日不是这样的。” 王晟一笑,暗道那日醉酒之后捏着他的衣服哭得声泪俱下的,却不知是哪家的大王。只是他笑归笑,却绝口不提此事,只道:“王上去换一身干衣吧,小心着凉。雨势太大,一会儿臣为王上安排车架回京。” 刘符四下看看,见整张桌案连带着上面的东西都被自己扔了出去,一时找不到帕子,只好不动声色地吸了吸鼻子,“景桓,我今晚不回去了。”见王晟皱眉,他忙接着道:“明天一早我便走,放心,误不了朝会。” 王晟点点头,“决口已堵住了,臣请留两位治水官在此,明日一早也随王上回京。” 刘符给他掖了掖被子,恨恨地道:“你说我怎么就没想着带几颗钉子来,压着被子的四角给你钉在这床上呢?” 王晟无奈,“臣在哪养病都是一样的。” 刘符不为所动,“我来的时候叫了李太医一起,他坐车架,走得慢些,这会儿估计也要到了。明日出发太急了点,你健壮得很,自然不怕车马劳顿,我却担心李太医的那副老骨头被颠簸地散了架——哎,这可非是国家之福。” 王晟听出他这番指东打西之语,哭笑不得。趁王晟一时说不出话来,刘符一吸气又道:“你就在万年歇着,什么时候养好了病,什么时候再回长安。不然你要是再昏过去,我就拿你的相印砸核桃吃。” 王晟愣了一愣,“一年未见,王上倒像是个山大王了。” 刘符哼了一声,“我看好言相劝是怎么都比不过以势压人的。” 王晟嘆了口气,“此言既出,更像一个山大王了。” 刘符不与他逞口舌之利,又吸了吸鼻子,有些急迫地站起身来,“你好好躺着,我去换一身——”他说至一半,忽然吹出一个鼻涕泡来,一时心头大骇,如坠冰窟,向后急退两步,随后愣愣地站在原地,露出震惊无措的神情。 这一刻,他的世界一片空白。鼻涕泡吹破的时候,他的心也跟着碎了。 过了片刻,王晟一本正经地开口道:“王上快去换衣服吧,仔细……”他有心想给他递个台阶,神色如常地坚持了大半句话,还是没忍住眉眼一弯露出笑来,“仔细着凉……” 刘符见他如此神情,更觉窘迫,咬着牙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大步而去。李七和李九俩人正有说有笑地烧着水,见刘符匆匆赶来,还没来得及问好,先一人挨上了一脚,随后只听刘符怒骂道:“都不长脑子么!屋里怎么连个帕子都没有!” 李九不明所以,呆呆道:“禀王上,原先桌案上……” 李七拉拉他袖口,截住话头,“王上,水烧好了,要沐浴吗?” 刘符长嘆一声,点了点头。 等刘符换好干衣出得屋外,已是半个时辰之后了,他在水中泡得手指都皱了起来,总算心绪甫定。他神色自若地拉开了门,李七忙上前来,一面给他擦着头髮一面道:“王上,李太医已经到了。” “号过脉了?”刘符面色一整,“他人呢?问问他怎么回事。” 李七仍给他擦着头髮,一旁的李九应道:“是。李太医在煎药呢,属下现在把他带过来。” 刘符抬手,“不必了,我去找他就是。” 李九引着他到了东厨,刘符让他守在门外,独自迈步进去,反手带上了门。李太医闻声回头,见是刘符,忙要见礼,刘符托着手臂扶起他,“不必多礼,你且说是怎么回事儿?” “回禀王上,太原尹是因宿疾復发,兼又劳累过度——” 时隔一年,刘符听着“太原尹”三个字从旁人口中说出,仍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李太医觑着他脸色,犹豫着噤了声,刘符见状摆了摆手,和缓了面色,“虽是宿疾,却也犯得太频繁了。当如何医治?” “王上,急病在治,慢病在养。似此痼疾旧症,仍是如臣之前所说:忌劳累、忌思虑、忌喜怒。此外,臣向李侍卫询问太原尹的饮食,得知太原尹似乎所食过少,致使气血有亏;又无节律,如此最害脾胃。” 第233页 刘符默然片刻,忽然问:“他若仍是如此……” 他没再说下去,两眼紧紧盯着李太医,李太医愣了愣,旋即会意,朝他伸出三根手指。刘符心头一震,又是半晌无语。 煮药的小罐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过了一阵,刘符又问:“若他是山野之人呢?” 李太医虽不解此问,仍答道:“王上所言‘山野之人’,若是指身居江湖、不问世事、全心调养,以臣之微能,可保耳顺。” 刘符顿了顿,咬牙道:“你是说,王景桓因我之故,足足要损寿一十七年?” “臣实无此意!”李太医一惊,忙跪在地上。在他看来,太原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做一个山野之人的,让他放下政务根本就是天方夜谭,损寿之说,也就更无从谈起。但他是决不敢以此来安慰王上的,只得跪地不语。 刘符挥手让他站起,在屋中烦躁踱步,忽然站定,“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次回长安之后,你与太医院众人仔细商讨,务必拿出一个他能照从,我也能接受的法子来。” “是。王上决心已定,臣自当遵旨。”李太医朝他一拜后站起来,走到火旁,“王上,药煎好了。” 刘符一只手端着药推门而入,见王晟竟然先睡着了,只得放轻了声音,犹豫着要不要叫醒他起来吃药。他在塌边坐下,因屋中仍无桌案,只得把药碗托在手里,默不作声地低头瞧着王晟。 他怎么敢这么瘦呢? 刘符将药碗换了一只手,刚煎好的药还烫得很,他拿了一阵便觉着手心刺痛,却不肯放在地上。他默默地盯着王晟苍白瘦削的手指,又看了看自己的,一时间心思百转。忽然,王晟在塌上动了动。刘符在一旁看着他翻了个身,由平躺改为侧卧,身子微蜷着,一只手压在腹部,唿吸急促起来。刘符一时怔愣着没做声,便见王晟蜷得更深,随后两片眼睫颤了颤,慢慢睁开了眼睛。 即使听说了王晟在赵地病得厉害,刘符也从不曾想过,他竟然会从好好的睡梦中生生疼醒过来。 王晟醒来时见到刘符就坐在旁边,愣了一愣,将按在肚子上的手拿了下去,撑着床榻便要起身,“王上坐了多久了,怎么不叫醒臣?” 刘符摇摇头,过了半天才道:“我刚进来。正要叫你,你就醒了。”他把药碗放在地上,扶着王晟坐起来,手伸进被子里,按在他肚子上,轻轻揉了起来,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他的手心被药碗烘得滚烫,倒是比小手炉还暖和几分。 王晟瞧了他一阵,“王上似有心事?” 刘符“嗯”了一声。 王晟皱了皱眉,“可是长安有什么消息传来?” 无论什么都能联想到国政,看来李太医的这个病人实在和一个乡野之人相差甚远。刘符嘆了口气,反问:“好些了吗?药快凉了。” 王晟见刘符一直蔫蔫的,担心他当真得了风寒,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却被刘符捉住手塞回被子里。刘符从地上拿起药碗,低头抿了一口,“嗯,温度倒是正好。” 王晟不知刘符平日里对这些汤药一向唯恐避之不及,这会儿怎么突然转了性子,心下更觉奇怪,却不动声色,从刘符手中接过药来。 刘符等了一阵,却不见他吃药,“怎么了?” 王晟不语,捧着药长嘆了一口气。刘符果然问:“景桓何故嘆气?” “臣闻: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臣曾乘王上之车、衣王上之衣,如今王上心有郁结,臣自然同怀忧虑。” 刘符无法,“嗯……你先喝了药,我再与你讲。” 王晟摇摇头,总算肯服药了。过不多时,刘符接过空碗放在地上,他果不食言,朝着王晟道:“刚才长安传来消息——” 王晟拧起眉。 “说大红病了,拉肚子拉个不停,站都站不起来了。” “太僕寺有何说法?” “说是病得挺厉害,虽不致死,却也要好好养上一阵,一时半会儿是骑不得了。”刘符嘆了口气,神情苦恼,“秋狩时没有大红,我浑身不自在,不知道它能不能带病稍稍坚持一下。马厩中没有一匹马比得上大红,可若强带上它,又怕它病得更重。哎……总之我片刻也离不了它。” 王晟颇为好笑,“竭泽而渔,来年无鱼;焚薮而田,来年无兽。王上若是想明后年的秋狩时还能带着大红,今年秋狩就让它歇一歇吧。” 刘符点点头,“景桓,我以为你不懂这个道理。” 王晟一愣,这才反应过来,竟一时语塞。刘符拉着他凉冰冰的手贴在自己颈侧,看着他道:“景桓,我想十年之后仍任你为相,你且告诉我,我该如何是好?” “罢了,”刘符见王晟久久不语,又自顾道:“我看我最后还是免不了要当个山大王,以势压一压人。” 王晟顿了一顿,笑道:“王上莫非当真要拿相印砸核桃?” “嗯……那可说不准。”刘符眨了两下眼睛,拿拇指轻轻搓了搓王晟的嘴唇,让它们勉强泛上些血色,“你不在长安,知道别人是如何说你的么?” 第234页 “竖子何足与谋?”王晟由着他动作,闻言一笑,不甚好奇,“臣在赵地时,曾与当地农夫交谈,倒是颇有些感触,想要讲与王上。” 刘符预感他要长篇大论,先脱鞋爬上了床,“景桓请讲。” 王晟配合着向里挪了挪,“王上三伐赵国,歼敌二十余万,下城百余。王上可知,城池无姓,百姓却不同。” “嗯?”刘符不明所以,“你说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王晟顿了顿,又继续道:“如今诸国虽都立国不久,百姓未必有家国之念,但人皆亲其亲,王上以忠侯为念,深恨梁人,百姓若有父子夫婿为我大雍所杀者,亦必以我为仇雠。” “乱世之中,人如草芥,哪朝哪代不都如此?” “然则秦扫清六合,却二世而亡;宋立国不过三十载,便有蜀人为乱。百姓岂是甘奉汉、唐之君,而独仇秦、宋之治?王上欲平天下,且如之奈何?” 刘符沉吟片刻,“景桓,我知你话中之意。百姓无国而有家,若刻剥过甚,民无生路,方才为变。” “王上所言正是。春秋生成一百倍,天下三分二分贫。王上昔时膏粱年少,未必知稼穑之苦、民生之艰。为国者,既掌干坤之大,当怜草木之青。君为元首,臣为股肱,若王上能常怀此爱民之心,日后虽衣冠更迭,其政必一。” 王晟说的含蓄,刘符却听出了这“衣冠更迭”的背后之意。他侧过身去,伸手抱住王晟,挂在他身上无赖道:“景桓,你别说那么远。我记性不好,没人在我耳边提醒,没两年就都忘了。” 王晟无奈微笑,抬手摸了摸他半湿的头髮,只道:“王上早些歇息吧,明日一早还要赶回长安呢。” “嗯。”刘符赤脚下地,吹熄了烛火,回来却又抱住王晟,“你在这儿好好休养,我每晚都来看你。” 王晟按住他的手,“臣几日后便回长安。王上日日往返,岂不误了正事?” “左右大红跑得快,少睡一会儿就是了。” “只恐有乖体统。” “嘘,我偷偷地来。” 王晟嘆气,“王上……” “景桓——”刘符拉长了声音打断他,“我真想你。” 王晟愣了愣,过了一会儿,低声道:“臣赴赵地一年,也很记挂王上。” 刘符听得耳朵都热了,口中却道:“我看未必,刚见面就要赶我走,哪有一点想我的样子?”他打了个呵欠,又声称道:“我要难过死了。” 他这话一分真,九分假,普天之下只有一人分辨不出。王晟拉过他的手,柔下声来,“王上,臣实无此意。”说完,他等了一阵,听刘符还无动静,于是轻轻问:“王上?” 刘符不答,只有轻轻的唿吸声传来。王晟无奈地笑笑,把他的手塞进了被子里,却一直握着没再放开。 ------ 上一章的那道题,雍国众臣交卷之后整理出答题情况如下。 秦恭、朱成:a。 耿禹(答题纸都皱了):ab。 蒯茂(字写得非常大):c。 刘景:c,划掉,a,划掉,c。 王晟(犹豫再三):abcde。 耿禹和王晟因为单选题多选了选项而没有得分。 --- 拿到了全国所有考生答题卡的王晟:把选了cde的都叉死 (看向你们) --- 王上:啊啊啊!!是我让景桓少活了17年!就让这碗药烫死我吧!就不撒手!卧槽好烫!卧槽烫死我算了! 第95章 番外2 假如刘符真变成了一只猫 在王晟日復一日的、暗中的、热切的期盼之下,有一天——刘符终于变成了一只猫。 这天,他像往常一样睁开眼睛,在床上翻了个身,然后惬意地舔了舔爪子。 等等......舔了舔爪子? “喵——!!” 这天,像往常一样准备唤刘符起床早朝的赵多,抱着衣服站在床边,惊恐地看着一只小猫尖叫着从王上的床榻上跳起蹿出殿外。 这天,像往常一样等待上朝的大臣们从赵多口中得知,王上今日有事出去了,今天的朝会取消。 宫人们满长安宫地找着刘符,而刘符也正在满长安宫地乱窜,在用四只爪子奔跑的同时,他终于接受了自己变成了一只猫的事实,但还无法接受这群平日里见了他都恭恭敬敬的宫人们现在竟然见了他就捉—— 而且手里还提着棍子! 他在无情的追捕中仓皇逃窜,逃出了那座充满危险的长安宫,饥寒交迫的他虚弱地沿着熟悉的路走到头,抬头看到了“丞相府”三个大字。 他热泪盈眶,勐地窜了进去。 王晟已经坐在案前办公了,刘符看到了老相好,就像小鸡仔找到了鸡妈妈,小蝌蚪找到了大青蛙,勐地跳到案上,对着王晟急道: “喵喵喵!” 可惜他的老相好并不打算与他互诉柔情。王晟看着他,皱起眉头,唤道:“李九,府里进野猫了,处理一下。” “是!”李九忙走过来,把罪恶的大手伸向刘符。 刘符哪能让他捉到,一个勐子扎进王晟怀里,在他身上上蹿下跳,李九顾忌着王晟,投鼠忌器,捉猫忌人,折腾了半天都拿他不下。 第235页 “丞相,这……”李九为难道。 王晟也一时想不出办法,毕竟在他人生的前四十年里,还没被一只猫这么折腾过。他见李九一靠近,这猫就窜起来;李九一后退,这猫就停下来,于是道:“你先下去吧。” 李九走出屋子,这只猫果然安静下来。王晟看着猫,见这只猫也正睁着两只大圆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似乎毫无防备,于是伸出手,迅速捏住了它的后颈,将它提了出去。 “捉到了。”王晟递给李九,冷酷无情道:“扔出府去吧,仔细了池子里的鱼。” 李九崇拜地看向王晟,实在想不到以他的身手是怎么捉到这猫的。他刚一接过,却见这猫趁着王晟松手时,四只爪子都牢牢地抱在了王晟手上。 刘符含泪抓紧王晟,难以相信他居然这么对自己。为了报復他害得自己一腔真心错付,他把指甲都亮出来了。 李九越用力,这猫就抓得越狠,都扎进肉里去了,王晟的手上一下子多出了七八个血印。见王晟皱起眉头,李九松开手,“丞相,我去拿根木棍来。” 刘符倒吸了一口气,趁着李七转身,勐地松开爪子,掉在地上滚了一圈,窜进了王晟的书房。他叼着笔,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道: 我,刘符,管饭。 王晟远远地看着这只猫叼着支笔在纸上画着什么,似乎颇通人性,于是迈步走到了案边。刘符甩开笔,把纸叼起来朝着王晟,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王晟当真露出了惊讶之色,他打量了一下这只猫,又接过纸来细细地看了一阵,神情有些若有所思。李九提着木棍回来了,“丞相,您先出去一下,属下来解决。” “等等,”王晟按下他的木棍,“你不要动这只猫,也别让它跑了,我入宫一趟。” 李九虽不明所以,但仍是答应了下来。 王晟走出门外,又回头道:“先给它拿些水喝……再弄点羊奶。” 过了半个时辰,王晟从宫中回来,进门时那只猫正无精打采地趴在桌案上,旁边摆着两个小盆,一个里面装着水,一个里面装着奶,都一口没动。王晟看着猫,犹豫地唤道:“王上?” 刘符看了他一眼,高傲地爬起来,缓缓踱步走到案上的奶盆前,又看了他一眼,然后抬起后腿—— “啪”地将奶盆踢翻在地上。 王晟这下确定这就是刘符了。他走上前去,朝着刘符伸出手,“王上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他又问:“什么时候能变回去?” 刘符给了他一爪子,他还记着仇,哪能让王晟随便抱。 王晟想起来刘符没法回答自己,摸了摸已经伤痕累累的手,倒不甚在意。这时候他才仔细打量了一下这只突然闯进屋来的猫,看着瘦瘦小小的,应该还是只小奶猫,浑身脏兮兮的,隐约能看出来皮毛是黄色的。 是只小奶橘猫呀。 他在桌案前跪坐下,微微弯下身子,和刘符视线平行,轻声问道:“王上饿不饿?饿了就喵喵叫一声,臣给王上弄些吃的,不饿就喵喵叫两声,臣带王上去洗个澡。” 什么喵喵叫?喵喵叫!刘符瞪着王晟,气得炸起毛来——他居然说自己叫起来是像猫一样的喵喵叫!这是把他心里的幻想说出来了吧! 刘符冷着脸,忍受着飢饿的折磨,就是一声都不叫。 喵喵叫是不可能喵喵叫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喵喵叫的,这是他最后的倔强。 王晟出了门,过了一阵,手里又端了一碗羊奶回来,放在刘符面前,“王上要是饿了就吃吧。” 王晟见刘符看了自己一眼,身上的毛顺了顺,估计是气消了,就又把碗往他面前推了推。过了一阵,刘符当真低下脑袋舔奶去了,粉色的小舌头捲起来一弹一弹,王晟默默看了一阵,伸手悄悄撸了撸刘符后背的毛。 片刻后,刘符四脚朝天地躺在桌案上,任王晟一下下地轻轻抓着他肚皮上的软毛,舒服得不停地喵喵叫、喵喵叫着。 王晟逗了一阵,叫人打来一桶热水,想帮刘符洗洗干净。李九把木桶放在地上,笑道:“丞相是想养这只猫了?” 王晟点点头,托着刘符的后颈和屁股,把他小心地放进了水里。 刘符一点不害怕洗澡,但刚一进水里,身体的本能就让他不停地哆嗦起来,惊恐地瞪大了圆滚滚的眼睛。王晟忙把他捞了出来,问他:“怕水吗?” “猫就这样,按着它洗完就好了。”李九不甚在意,想从王晟手中接过猫来,“属下帮它洗吧。” 王晟看了他一眼,将刘符拿远了些,又继续和猫对话,“怕的话就喵喵叫一声,不怕就喵喵叫两声。” 刘符身上沾了水,又被他提着后颈,四个爪子都僵直了起来,不受控制地簌簌而抖,想赶紧洗完,只得丧权辱国地“喵——喵——”地叫了两声,忘记了他其实可以摇摇头的。 李九在一旁感嘆道:“这猫真通人性啊!” 半刻钟之后,刘符才被从水里捞出来,从水里出来的他浑身小了三圈不止,变成了细细的一条,显得两只眼睛格外的大。王晟拿布巾裹好他,对着李九道:“把水撤了吧。”刘符整只猫被仔细地裹在布巾里,只露了一只小脑袋出来,闻言眨了眨眼睛。 第236页 王晟抱着刘符回到案前,把他放在桌案上,想了想,又改成放在了自己腿上,“臣先看一会儿文书,晚一点给王上弄吃的。” 刘符眨眨眼睛,心想他自己这一天,难道就什么都不用干了?也不用见大臣,也不用看奏疏,就只是被餵饭、被洗澡、被撸毛…… 其实也还挺不错的…… 王晟刚翻了两张文书,左手就像是被什么神秘的力量给慢慢拉扯着粘在了毛茸茸的猫头上。他一手提笔批着文书,一手拿指腹轻轻搓着刘符头顶的小短毛,手指不小心碰到刘符竖起的耳朵,那只耳朵马上就不满地扑闪一下…… 片刻后,王晟两手都离了桌案,一块拨弄起刘符两只毛茸茸的小耳朵来。 刘符忍无可忍,从裹成圈的布巾中钻出来,又给了王晟一爪子,然后一熘烟地窜了出去。 一直到该吃午饭的时候刘符才又出现,身上的毛都干了,又变得毛茸茸、软蓬蓬的。 他踩在王晟腿上,两只前爪扒上桌案,将自己抻成了一条线,看了一圈桌案上面的吃食,正要一跃而起,忽然被李九按住脑袋,挡了回来,“丞相,咱们吃的东西,猫都不能吃。” 王晟揉了揉刘符的脑袋顶,虚心请教道:“那一般吃什么?” “随便给点干粮就行了,不能放盐,也不能餵多,餵饱了就不出去抓耗子了。” 刘符眯起眼睛,在心里给他记了一笔。 王晟沉吟片刻,“这么大的小猫能吃什么?” “这么大点,餵点奶就行了。” “能吃栗子吗?” 李九想了想,“应该可以吧。” “那去买一点栗子回来。” 刘符喵喵叫了两声,表示贊同。 王晟将羊奶摆在案上,刘符埋头喝奶,他自己则一边看着刘符喝奶,一边吃饭,这顿饭倒是吃的津津有味。刘符先喝完,扬起了脸,下巴被奶打湿,他伸出舌头舔了舔,没舔干净,又舔了舔。王晟扶住他的脑袋,拿手给他擦干净了,指头上沾了奶,刘符抱着他的指头,顺势又在他手指上舔了舔。 王晟悄悄吸了一口气。 他只想撸猫,无心吃饭,刚放下筷子,刘符就又叼起来塞进他手里,瞪圆了眼睛看着他。王晟没想到刘符变成猫了,还抓他吃饭抓得这么严,只得笑着嘆了口气,又拾起筷子,索然无味地吃了起来。 刘符又喵喵叫了两声,抬起前爪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仿佛十分满意。 用过午饭之后,王晟在刘符的严令下,必须去睡个两刻钟的子午觉,现在刘符就在他边上,他更不敢怠慢,在刘符的注视下,走到塌边缓缓躺平。 刘符爬到他身上,在他小腹上盘成一团,尾巴尖扫了扫,柔声地朝着他“喵——”了一声。王晟肚子上暖烘烘的,又摸了他一把,才闭上眼睛。 “多谢王上。” 下午的时候王晟特意将褚于渊叫来府上,褚于渊以为是有什么公务,根本未做他想,不料到了王晟府上却得知,王晟叫他来,是来看猫的。 褚于渊到得早,他到的时候,刘符还午睡未醒,王晟把刘符小心地抱在怀里,与褚于渊对面坐着,轻声道:“褚大夫,这就是我府上的猫儿。” 刘符正窝在他怀里轻轻打着唿,根本不知道王晟正抱着他和别的大臣炫耀。褚于渊这回总算亲眼见到让王晟宝贝得不行的猫长成什么样了,他左瞧瞧、右瞧瞧,觉着这猫除了特别能睡外,没发现有什么其他特别,他客随主便,也压低声音道:“挺好的……对了,刚才我去宫里见王上,王上还没回来,丞相知道他去哪了吗?” 刘符抖抖耳朵,睁开了眼睛。 王晟见他醒了,轻轻摸了他两把,从头顶一路摸到尾巴尖,闻言道:“我也不太清楚,王上走之前不曾和我说过。” 刘符在王晟膝头懒洋洋地打了个滚,褚于渊伸手摸摸他的脑袋,刘符看了王晟一眼,尾巴轻轻甩了甩,忽然翻了个身,跳到褚于渊腿上窝了起来。 褚于渊“哈哈”笑了两声,“丞相这猫倒和我亲。” 王晟微笑不语,从身后拿出一袋炒栗子,拿指甲“咔嚓”一声划开了壳。 刘符在褚于渊腿上换了个姿势。 王晟按着栗子两头,剥下壳来,把栗肉放在摊开的手掌上,朝着刘符伸了伸。 刘符看他一眼,舔了舔爪子,仍按兵不动。 王晟就没什么办法了,正要把栗子放在一边,褚于渊反倒从他手里拿走了那颗栗子,“丞相这猫还吃栗子呢?” 他低头看了看赖在自己腿上不走的猫,好奇地把栗子凑近它嘴边,刘符看了王晟一眼,张开嘴,吧嗒吧嗒地吃了。 “嚯,还真吃!”褚于渊惊嘆道。 王晟笑笑,没说话。 等送走了褚于渊,王晟抱着刘符回到案前,把刘符放在桌案上,捏了捏他的小爪子,然后就埋头看起了文书。刘符咂摸着嘴,不知道王晟吃没吃味,轻轻晃着尾巴,瞧着王晟写字。 到了晚饭的时候,刘符又喝完了一碗奶,去看王晟,却见他已经放下了筷子,碗里的米饭就缺了一个角。刘符又叼起筷子塞进王晟手里,王晟却摸摸他的头说:“臣吃不下了。”刘符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变成猫后威望大减,王晟竟敢不吃完饭就抱起他走了。 第237页 夜里王晟仍然在闷不做声地批公文,偶尔抬头看他一眼,捏捏他的爪子、摸摸他的尾巴。刘符觉着王晟有点闷闷不乐,于是他自己就开心了,拿尾巴碰了碰王晟,“喵——”地拉长了音叫了一声。 王晟转过头来,“王上,怎么了?” 刘符打了个滚,把肚皮朝向他。王晟就伸出左手轻轻抓了抓他肚皮上的毛,刘符不禁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喉咙里发出“唿噜唿噜”的声音,蹭着桌案扭来扭去,尾巴尖直颤。王晟干脆放下了笔,右手托住刘符乱动的脑袋,又抓了一阵,忽然问道:“王上不喜欢臣餵么?” 刘符叫了一声。 王晟不解其意,抓了抓他下巴,又用上了老办法,“王上不喜欢就喵喵叫一声,喜欢就喵喵叫两声?” 刘符叫道:“喵喵喵!” 王晟笑着摇摇头。 刘符拿尾巴勾住他的手指,圆熘熘的大眼睛盯着他瞧。王晟忍不住抱起他来,刘符两爪捧着他的脸,伸出舌头在他的嘴巴上舔了几下,然后就翻身跳了下去。 然后他叼着那袋栗子回来,放在王晟面前。 王晟把他抱在膝头,剥开栗子,怕栗子太大,捏碎了一块块地餵给他吃。他一把栗子凑近刘符嘴边,那只湿漉漉、热乎乎的粉色小舌头就伸出来,轻轻卷一下他的手指,把他捏着的碎栗肉带走,然后吧嗒、吧嗒地嚼起来。 王晟觉着,他可以一直餵到明天。 公务什么的,明天再说吧。 可他怀里的虽然是只橘猫,毕竟是只还未长成的小奶橘,没一会儿就吃不下了,懒散地趴在他膝头,尾巴打来打去。王晟瞧了他一会儿,不知从何处拿出两根十分眼熟的大雁毛来,在他鼻子上面轻轻扫了扫。 刘符打了个喷嚏,然后本能就促使他兴高采烈地扑了上去…… 第二天一早,王晟睁开眼睛,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却摸了个空,转头看去,见刘符正好好地睡在他一旁。他不禁有些怅然若失,替刘符轻轻掖了掖被子,然后静静地瞧了他一会儿,便轻声下床了。 ------ 刘符:嘤嘤嘤还是景桓疼我,餵栗子的时候还会给弄碎,对比之下褚老大爷就是大猪蹄子! 第96章 王晟拿回相印,回到丞相署刚刚坐下,忽然听到门外甲冑响动,他从公文中抬起头来,见到十个盔甲鲜明、剑戟森森的羽林军闯进屋来,在他的书案前站成两排。 王晟微微吃惊,却还是不动声色,等着对方先开口。果然,正中一人抱拳道:“羽林军参军边嵩,奉王命前来护卫丞相。” “护卫?”王晟打量了他们一阵,觉着这架势怎么看都更像是劫持,“可是最近长安城中发生了何事?” “末将不知。” 王晟虽觉得有些怪,但因为这些人是刘符所遣,面上也无异状,因此不疑有他,“既是护卫,就各自归位吧,只有一样,我书房之内不得站人。” “是!”边嵩高声应道,随即便带人出去,过不多时,羽林们便已在各处站好,边嵩则站在门外。王晟隔着竹帘,看着外面隐隐约约像是立了一座黑塔,轻轻摇了摇头,就又看起了公文。 他一忙起来,哪还有时间,也不知道看了多久,忽然听到头顶响起一声粗沉的嗓音,“丞相,快到用午膳的时间了,王上让末将问丞相,是入宫随他一起吃,还是让人把吃食送来相府,丞相自己吃?” 王晟被打断,有些不悦,抬头看了边嵩一眼,这一眼不怒自威,但边嵩面不改色。“等我看完这些再吃,你先下去吧。”王晟不理会他,指了指案旁的一摞文书,又低下头写了几笔,“让王上不要等我了,我中午就在这里用饭。” 边嵩却站着不动,“王上命丞相一定在午时一刻之前用饭,不得延误。” 王晟一愣,随即似笑非笑道:“我若违命呢?” “那末将只有得罪了。”边嵩一挥手,五个羽林便涌进来,盔甲哗啦啦地响,他们也不说话,只在王晟身边一圈站好,像是立了几根柱子,把他围在中间似的。 王晟的视线在他们身上转了一圈,随即从腰间解下相印拿在手里,低喝道:“相印在此,谁敢造次?还不退下!” 几人竟不动,边嵩也从腰间解下一块木头牌子,握在手里,伸到王晟面前,王晟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着几个字:如符亲至。 边嵩取出一道刘符手诏,解释道:“此为王上亲手所刻,见此牌者,虽无銮驾,亦如王上亲临。” 王晟哭笑不得,只得爬起来对着这块小破木牌行了一礼。 边嵩将木牌又别在腰间,“丞相,在此传膳吗?” 王晟无奈地收了他那在这块小木牌前黯淡无光的金印,点了点头。边嵩又一挥手,几名羽林便撤下了,过不多时,堂堂禁军竟奉着吃食鱼贯而入,眨眼间,两碟小菜,一只汤盅和一小碗白饭被依次摆在案上。边嵩亲自替他揭开盖子,一股香气便散出来,原来是一盅炖牛尾汤,“王上命丞相将这些吃完,如有剩余——” 王晟抬头看他。 “丞相下午就不得批阅公文了。”边嵩学着刘符的口气补充道:“王上另有交代,说顾着丞相眼下胃口不佳,暂且只有这些,日后还会徐添规格,希望丞相能早日适应,以免耽误公事。” 第238页 王晟坐在案前,愣了许久,才缓缓拾起筷子,耳边却又听边嵩道:“王上另有言……” 王晟听刘符还有交代,心里下意识地一沉,不知从边嵩口中又要再掉出什么来,抬头又看向他。 “吃急伤胃,因此丞相用饭时间不得短于两刻。” 王晟看着这位小小的羽林参军,对方也目光坚定地回视着他,二人对视片刻,王晟忽然摇头一笑,低下头吃起饭来。看来他上次发病,到底还是把自家王上吓得不轻,平日里那么一个细事不干其虑的人,现在居然如此事无巨细、面面俱到起来。王晟好笑之余,颇为心疼,哪敢辜负,只有努力加餐饭,当真把这些都吃完了。 这些对他而言有些多了,王晟抬手刚抚了抚胃,旁边一直目不斜视的边嵩便突然道:“王上说丞相若是不忙的时候,最好还是去宫里找他一起用饭,还说丞相和他一起吃就不会胃疼了。” 王晟笑着摇摇头,将手从胃上拿了下来,“把这些都撤了吧。”说完他便站起身来,负手站在窗边,等着他们收拾干净后,便抬脚走向桌案,正要继续工作,却被边嵩伸出一只手挡住去路,“王上有令,要丞相饭后睡两刻钟的子午觉,不论有何公务,都不得荒怠。” 王晟站住脚,“我平日从不午憩。” 边嵩面无表情,朝着天上遥遥行了一礼,“此为王命,末将不得不从。” 王晟盯了他一阵,边嵩仍不为所动,像一块石头一般立在原处,神情没有一丝变化。不得已,王晟缓缓走向短榻,又缓缓躺了上去,闭上眼睛,颇为无力地朝他摆了摆手,随后便听到边嵩出门的脚步声。 片刻后,王晟睁开眼睛,悄声支起身子,还未完全坐起,边嵩忽又出现在门口,一声不吭地盯着他。王晟与他对视片刻,边嵩先开口道:“请丞相自重。” 王晟在心里嘆了口气,一言不发地重又躺回了塌上。 下午时王晟批完了公文,正与几个属官议事时,边嵩又默默出现在了门口。王晟赶在他开口之前,忙匆匆挥退了下属,问他:“又该用晚膳了?” “是。”边嵩应道,“丞相是在这里吃,还是入宫和王上一起?” 王晟站起身,“还是去王上处吧。” 刘符对着满桌的吃食,并不急着动筷,正淡定地喝着茶。听说丞相求见,他对着赵多一笑,“怎么样,我就说晚上丞相定来找我吧?” 赵多凑近了,仰脸笑道:“王上果然神机妙算。” 刘符嫌弃地推开他的脸,“得了,怎么好好的话从你嘴里说出来这么噁心呢!让丞相进来。” 王晟刚一进门,刘符就上前挽起他的手,开口第一句话就将他堵死,“景桓入宫,莫不是来告边嵩的状的吧?” 王晟笑道:“王上派的羽林,可真是将臣限得死死的。” “哦?”刘符拉着他在案旁坐下,“如此看来,我下的令,都执行的不错了?” 王晟故意嘆了口气,“此人当真是铁面无情,不知王上哪里找来。” 刘符大笑,“那正好,等你身体养好了,我调他去廷尉署!执法如山,不避权贵,这样的人可不好找。此人原先是我的近卫,后来调去羽林,忠心无二,我可是千挑万选才选出他来的。不说了,景桓,好好吃饭吧。” 王晟低头看了看案上,仍是两碟小菜一盅汤,米饭被换成了一碗小米粥和一小块白面馒头,刘符敲敲桌案,“今天晚上的是鸡汤,哎——我也跟着沾沾光。” 王晟看着他,神色认真道:“劳王上费心了。” 刘符将漂浮的葱末吹远了些,当先喝了口汤,笑道:“哪有你为国事费的心思多!” 王晟笑着摇摇头,也低头喝了一口汤。热汤滑进胃里,胃腹间暖烘烘的,当真熨帖的很。 饭后,刘符让王晟斜倚在自己怀里,一面在他胃上轻轻打着圈,一面教育他道:“景桓,以后你可得改改一出点事就吃不下饭的毛病。不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吗?你也不是心胸狭隘之人,哪至于一点事就过不去呢?总是病一阵、好一阵的,哎,我的头髮都快要愁白了。” 王晟一直以帝师自居,反被自家王上教训还是第一次,闻言点了点头,认真道:“臣日后定当注意。” “哼,每次你都注意,也不知道注意到哪去了。”刘符嘆了口气,“我看你啊,就是太举轻若重了。世事芜杂,件件都要操心,哪有个头。” 王晟愣了片刻,忽然笑道:“王上真是和从前不一样了。” “你都生出白髮了,难道我还年轻么?”刘符低头看他,颇为在意地声明道:“我今年也到而立之年了,哪能还和二十来岁的大小伙子一样?” “是啊,王上也变了……”王晟看着刘符,眼里泛出笑意。刘符的面目早与初见时不同,如今的他已褪去了少年的青涩,下颌的线条硬了一些,显出几分坚毅来,眉眼间却仍英气勃发,倒是和从前别无二致。 说是变了,其实什么都没有变。 他用视线细细地摹着,心头又轻又暖,几乎把缠身的政务全都抛在了脑后,忽然刘符一动,低下头亲了他一下。 第239页 “我看你满眼睛都写着想亲我,”刘符解释道:“就帮你省事儿了。” 王晟一笑,捏了捏刘符的手。刘符却轻轻拍了拍他的肚子,扶着他肩膀,让他坐了起来,“我约了陈潜和秦恭一起议事,时间差不多了。” 王晟整了整衣冠,“王上是为伐齐之事?” “不错,”刘符站起来,“你随我一起去紫宸殿罢。” 陈潜赶来时,刘符等人早已在等着了,他忙告罪入座,刘符笑道:“陈大人身上带着股香气,现在才什么时辰?可真是好兴致啊。” 陈潜忙摆摆手,避开他这句,“臣误了时间,万死万死!” 刘符也就不打趣他了,反正在座之人,无论是王晟还是秦恭,都不是能给他的笑话捧场的。他于是收起笑来,“既然光禄大夫到了,咱们就开始吧。前将军,你先说。” “是。”秦恭应道,“我大雍攻下赵国之后,齐国为避我锋芒,便从开封迁都至徐州,居全国之中。齐国东临大海,南接长江,只有西、北两路与我接壤,可以进军。如今我大雍兵力远胜齐国,臣以为当两路齐发,徐徐蚕食,合围徐州。” “如今大势将定,他周发就是迁都到东海的海岛上又有什么用……”刘符先嘲了一句,“徐徐蚕食,和奇兵突袭,孰高孰低?” “不知王上如何突袭?” 刘符答:“发两军于西、北两面佯攻,牵制齐军,另选精兵突袭徐州,徐州城小,数十日即可攻破,若擒周发,齐军便可不战而溃,倒能少折损些兵马。” 秦恭沉吟片刻,“一稳一险,各有优劣吧。” “兵法云:佚而劳之。”陈潜忽然道:“王上何不在齐国西、北各驻一军,分兵袭扰齐国边境?先从一侧攻击,齐国必发大军去救,待其一至,便撤回人马,稍稍引退,使另一侧出击,齐军必又要掉头去救。如此几次之后,齐军转战千里,疲于奔命,已成疲敝之卒,再与之战,必能大破。” “好!”刘符眼睛一亮,“好、好……待其疲敝,只令一军将其拖住,另一军去直插齐都,大事可成!”他笑道:“陈爱卿平日总以文士自居,我看爱卿于兵道也很通透啊。” 陈潜笑道:“王上谬赞了。臣是通于‘术’,并非通于‘道’,如王上与前将军这般,才可说是通于兵道。” 刘符大笑,承了这句恭维,“好了,议定大略,还需再定细节。”他命人展开地图,起身站在地图旁,沉吟片刻后道:“我意,西路攻荥阳,北路攻寿张,诸位以为齐国会作何反应,当真会乖乖两线作战么?” “王上,臣以为齐国若要应对,有上、中、下三策。”议到细节处,王晟终于开口道:“上策,分兵于各城固守。如此一来,我军若要一城一地、徐徐蚕食,必定旷日持久,损伤元气;若我军绕过城池,奇袭徐州,其又可从后切断我军粮道。中策,率大军与我野战,凭河道固守。齐国水系丰富,即便齐军一时难以抵挡我军,也可且战且退,若每一后退,便赶在我军至前把断河道,临水列阵,我军强攻,也会颇多损失。下策,不发大军,固守徐州。齐国国境绵长,难以设防,只有化线为点,方可守住。若其如此,我可对徐州围而不打,先取其余城池,待取下齐地之后,徐州不破也降。臣以为,齐国应对之法,料来当无出其外。” 刘符颔首,盯着地图又看了一阵,“那诸位以为,周发会取哪一策?” 陈潜笑道:“必是中策。” “哦?”刘符转过身去,“如此肯定,却是为何?” 陈潜侃侃道:“齐王起于市井,既无大志,又无远谋,仅能见眼前得失。上策虽好,却散兵在外,一时之间难以调集,若徐州倾危,恐怕援救不急,齐王不敢弄险,此策虽有百利,但有此一害,齐王定不能取。然其却颇有智量,定知若取下策,无异于坐以待毙,臣料其当不会为此。上策太险、下策不能久持,故齐王必取中策。” 刘符看向王晟,王晟道:“臣也贊同光禄大夫所言。” 刘符抚掌嘆道:“有诸公为我庙算于先,何愁不胜!”他在地图前走了两圈,“若齐国取中策,方才所议疲兵之计便可行了。好……好!” “既是佯攻,臣以为不必等到来年开春再用兵——”王晟说着,忽然听见门口有响动,几人都朝门口看去,见到一个羽林军打扮的兵士站在门外,垂首抱拳,告了一声罪,却未说明来意。秦恭与陈潜都颇有些疑惑,按说他们议事,外面必有卫士把守,以防有人偷听泄密,但这人居然能直接进来,不知是何来头。 王晟见了来人,不禁默默偏过头去。 “这么快就到时间了?”刘符笑笑,对王晟道:“丞相,你该走了,人家来接你了。” 王晟勉强笑道:“王上,时间还早罢?” 刘符心道,你不愿分我一半,难道我自己还不能抢来一半么?听王晟此言,哪里会附和着说早。刘符扶着王晟站起来,不容拒绝地拉着他朝门外走去,将他交到边嵩手中,不厌其烦地交代道:“已是戌时末了,不早了。你回去之后,公文不得再动,服下一帖药,炒热了粗盐在下腹处敷满半个时辰,期间热水烫脚一刻钟,搓揉脚心一刻钟。这些都不劳你操心,我派去的羽林们自会都打点好。” 第240页 刘符看向边嵩,边嵩那线条刚硬的下巴缓缓点了点,刘符于是又看向王晟,“你就随便看看书、听听曲儿什么的,培养点爱好。子时一到,若未就寝——”刘符轻轻拍了拍王晟的肩膀,语气平淡地威胁道:“明日就不会有公文送往丞相署了。” 王晟一时没说出话来,刘符倒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道:“对了,我令太医每隔一日去给你请一次脉,现在应该正在你府中候着了。” 见王晟要开口,刘符抢先又道:“景桓,这可是我两夜没睡,和太医们讨论出来的。怎么,你以为有哪里不妥么?” 王晟顿了顿,缓缓道:“多谢王上……臣并无异议。” “那就好,”刘符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睡一觉。明日我让敬仁将商议结果告知于你,你若有何损益之策,我们再从长计议。” 边嵩看向王晟,朝外伸出一只手,“丞相,请吧。” 王晟跟在边嵩后面,踏着夜色慢吞吞地走了,走时听到身后响起刘符的声音,“丞相还有要事。来,咱们继续,刚才说到哪了……” ------ 那一天,丞相失去了他的自由…… 丞相:我大雍的羽林现在都是这样以下犯上的吗【痛心疾首】 魏达:丞相最近是不是被王上疏远了!感觉隐隐有被排斥出核心决策圈的趋势!嗅到异状蠢蠢欲动.jpg --- 如果丞相也动物化,那么会是什么玩意呢(划掉)什么动物呢……看看如果有我心水的答案,没准再码个番外出来! 第97章 这一年秋天,雍国忽然在洛阳和长江两线增兵,攻打齐国西境,齐王派人迎战,但齐军只要一靠近,雍军便缩回去,绝不与他们纠缠。他们想退兵,北面防线上的雍军便又开始进攻,若放任不管,就是平白把大好的土地拱手让人,于是只好向北救援。可他们这边前脚刚走,原本撤退的西路雍军后脚就又来犯境,而等他们好不容易到了北面,北线上的雍军便也做了缩头乌龟。齐国毕竟不像雍国一般家大业大、兵强马壮,人数虽然比单路的雍军要多,打个对摺之后却又比雍军少了,无力分兵驻守,只得一面徵调新军,一面两头奔命,苦不堪言。 次年开春,刘符亲至前线,决心一举荡平齐国。 “王上,你可来啦!”朱成哈哈大笑着迎过来,“你一来,我老朱可总算能做成前锋了,天天指挥这大军可没什么意思!” 刘符见周围没人,也不摆架子,在他肩膀上捣了一下,“我没听错吧?我的后将军和我说,指挥大军没意思?看来我得给你安排个文职了……哎,要不你去管文书吧。” “哎,哎!不是!我不是这意思。”朱成连忙摇头,“我是说天天带着这七八万人,也不正经打,见了人就躲,这个没意思!” “哦,这样啊。”刘符点点头,“想打仗么?” “想啊。” “想当前锋?” “想啊!” “那还真不巧,”刘符拍了拍他旁边站着的一个少年,“这次的前锋是这小子。” 朱成这才注意到刘符边上还站着个人,他打量了下,见这个少年板着一张脸,脸上冷冰冰的,也不吭声,十分不讨喜的样子,但看着倒有几分眼熟,便问:“这谁啊?” “才几年就忘了?刘征啊。”刘符拍拍刘征的脑袋,“伐赵的时候我带在身边的小子。” “啊,都长这么高了!”朱成感嘆道:“男孩到了这个年纪,都长得跟冒尖的竹子一样快。”他也打算拍拍刘征的脑袋,被刘征一歪头躲开了,“得,和你那大红一样,都是不认别人的主。” “那是,我养在身边好几年,手把手教的兵法。你和我比?我还能这样呢——”刘符朝朱成扬了扬手,让他看向自己,然后两手捏住刘征的脸颊,向两边扯去。刘征被他扯得牙都露出来了,仍是一动不动地站着,只有眼睛里露出来点无奈。 “这小子看着有点呆啊,而且才多大点,怎么带兵?” 刘符松开手,在刘征脸上轻轻拍了拍,“我当年第一次带兵的时候也才十七,就勉强读完了一本《孙子兵法》,别的兵书连一页都没看过,他就比我那时候小两岁,得我亲自教导,差不到哪去。” “谁能和你比啊?”朱成摸摸鬍子,“可别是纸上谈兵。” 刘征看了他一眼,刘符站在刘征侧面,没看见他是什么眼神,但朱成反应十分强烈,指着刘征对他嚷嚷道:“这小子野得很!敢这么看我老朱!” “王上,臣奉命押送粮草至此,请王上查验。” 刘符闻声回头看去,“哦,刘越啊。”他和刘征一般年纪,却轻裘缓带,面露微笑,朝着刘符走过来,腰间的玉佩发出清脆的轻响,像是雨点打在竹子上一样。这才是翩翩少年该有的样子,虽然不像是他刘氏子弟,却意外地让人感觉拿得出手,刘符扭头又看了眼面无表情的刘征,忍不住“啧”了一声。 “王上安好?” “好得很。”刘符抬起手,没摸刘越的头顶,而是轻轻在他肩膀上拍了拍,“路上没出什么岔子吧?” 第241页 刘越一笑,眼里故意露出些委屈来,“王上这么不相信臣么?” 刘符哈哈一笑,“信不信,我找人验一下就知道了。” 刘征和刘越分别站在刘符两侧,三个人站出了一个“山”字来,朱成摸摸脑袋,“这是什么?刘家军么?哎……我看就我老朱一个外人。” “见过后将军。”刘越这才注意到他,忙行了一礼。朱成摆摆手,“行,还是这小子有礼貌。” 刘越问:“听说征弟要领兵做前锋了?” 刘征不说话,还是刘符替他答道,“对,也该练练手了。” 刘越一笑,“做王上的前锋可是要吃亏了。” “嗯?”刘符疑惑,“怎么?” 刘越抬头看着刘符,朝着他笑道:“齐军无法分兵,听说王上亲征,必然将主力派来西线,全力抵挡王上。如此一来,便宜可都让北线占啦。” 朱成一愣,忽然一拍大腿叫道:“对啊!娘的,肯定是让秦恭先打进徐州城了。我说耿禹这小子临走之前怎么乐得那么开心呢,问他还不说……娘的,这小子太贼了!” 刘符一笑,“要是这次耿禹做北线前锋,当真先攻入徐州城,伐梁的时候就可让他自领一军了。好了,叙旧就到此为止,升帐议事吧!” 果然不出他们所料,齐军派精锐西向抵挡刘符,在北线只安排了几万老弱和仓促徵集的新军,连防守长江的驻军都调去了不少。此等乌合之众自然不是雍军的对手,秦恭与耿禹一线势如破竹,一路攻破寿张、郓城、瑕丘,兵锋直指都城徐州。齐国各地守军比他们预料的要多,所以秦恭未敢绕过城池直取徐州,而是一城城地稳扎稳打,但若是以现有的速度打下去,打到徐州城下也是指日可待。 刘符这边则与齐国大军纠缠起来,他这一路只为拖住齐军,为秦恭争取时间,所以他倒并不着急。周发派来对付他的主将张怀,是齐国一等一的大将军,最受周发亲重,但刘符却深知此人,知他虽久经戎马,却智谋不足,并非良将,看不出徐州已日趋危急,反而被他激得热血上头,非要和他纠缠下去,非要决一胜负不可。 刘符倒乐得见他如此,张怀一直和他拖到徐州城被攻下也不退军才好,反正他是没什么好着急的。 “报!梁军在汴水旁扎营,正在列阵!” 刘符一哂,接过李七递来的酱肉吃了起来,边嚼边道:“在涡水败了一阵,就又退到汴水去了?行,看看离徐州还剩下几条水能让他扎营列阵。传我命令,大军原地休整,然后向汴水推进。” “报!骁骑校尉率前军强渡汴水,欲强攻齐军大营!” “什么?强渡汴水?臭小子……”刘符噎了一下,又惊又怒,把刚吃了两口的酱肉扔在地上,勐站起来,“传令,停止休整,随前军也去汴水!马上出发!” 张怀刚刚战败一阵,收拾残军渡过汴水,在岸边扎营。所幸刚才那一仗损失不大,军队建制仍在,调度还算方便。他刚扎好营,料到雍军定当穷追不捨,于是不敢令士卒休整,忙在水边布阵,好待雍军到来时击其半渡。只是他军阵尚未布好,忽然听到马蹄之声,急令斥候去探,不多时斥候骑马赶回,身后还跟着数千匹马——雍军竟是又到了。 刘征看着齐军布到一半的阵势,马蹄根本停都未停,就像未曾看到面前有条河一般,直直地朝着齐军的军阵冲杀过去。齐军本想着要趁他们过河过到一半的时候突然袭击,但眼睁睁地看着雍军如疾雷一般地冲上来,竟然一时间无从反应,任他们过得河来。数十米宽的河道,骑兵瞬息便至,没了河流阻挡,齐军被这么一冲,本就还未排好的军阵便方寸大乱。 刘征过河之后,并不与齐军如何厮杀,反而率领这几千骑兵,沖入齐军的数万军队之中,一路向张怀所在中军直插而去。待张怀反应过来时,刘征离他已仅有百步之遥,他大惊之下,忙调中军防守,自己稍稍后退。若是中军暂时缠住这个雍军前锋,给他留出一个喘息之机,待他看清形势后,才好组织反击。却不料刘征下了有进无退的死令,自己骑马沖在最前,不与中军纠缠,直奔他而来,雍军的这数千前锋又是纵横中原的百战之师,不过瞬息之间,竟像切开豆腐一般地在他尚未回过神来的中军之间撕开了一个口子,眨眼间便冲到了他面前。 这么近的距离,放箭已经来不及了,张怀忙喊道:“拦住他!” 近卫一股脑地冲上去,想要挡住刘征这一队人马,见明晃晃的白刃朝他招唿过来,刘征在马上勐一翻身,将身子藏在马腹旁边,一矮身躲了过去,马头被齐齐削断,滚到一旁,马身却一时未停,直直地跌在张怀面前五步之处。趁马身还未落地,刘征按着它飞身而起,借着前沖之势,抬起手,一刀砍下了张怀的脑袋。 张怀甚至连刀都还没来得及举起来。 刘征从地上捡起他滚了几圈的头,举起来大喊道:“张怀首级在此!若再抵抗,定斩不赦!” 这时候,他提着这颗兀自淌着血的头,露出第一个笑来。 刘符率主力匆匆而来,本是因刘征未奉军令轻举妄动,怕他有失,前来接应。待他赶到汴水另一侧时,却见刘征一路沖入齐军中军之中,一举斩下主帅首级,不禁心头大震,震惊之余,哪能放过这个机会,当下便率大军渡河。一支军队没了主帅,便与犬羊无异,齐军群龙无首,见着雍军大军杀至,只顾各自逃命,人马践踏,相互蹈藉,溃不成军。 第242页 半日之间,齐国西线的近十万大军兵败如山倒,斩首八千余人,投降雍军四万余人,其余纷纷作鸟兽散。吃掉了齐国精锐,刘符便向着徐州急行,一路对齐国城池理也不理,各城守将早已心惊胆裂,哪敢拦他,即便没有投降,也都紧闭城门、不发一兵。破竹之势既成,哪里还有孤军深入的忌讳,他的一支骑兵只用了短短两天,便先于秦恭一线,兵临徐州城下。 他一早便放出消息,说他麾下大军不日便到,徐州城内人心惶惶,都以为此次绝无倖免,却没想到最后等到的只是一队千里奔袭,疲于奔命的骑兵。刘符效太武帝之法,故意以羸兵诱之,周发果生殊死一搏之意,派兵夜袭,欲出其不意,在数千人中趁乱袭杀刘符,反败为胜,却遭了埋伏,折损大半,自此失了手中最后的筹码。 十五日后,周发素车白马、系颈以组,举国而降。时隔多年,刘符再见到这张曾让他恨得夜夜辗转难眠的脸,心里竟无一丝波澜。他跳下马,亲自解开周发身上的绳子,亲切地挽着他的手,邀他共乘一车入徐州城。 他二人共立车前,刘符按着车轼,与他说说笑笑,周发低眉顺眼,无论他说什么,只是唯唯而已。 至此,齐国灭亡。长江以北,全归雍国所有。 “没想到吧,最后是我们先进的徐州城!”朱成抱着酒罈子,对着秦恭和耿禹哈哈地大笑着,“我说耿禹,你小子临走的时候笑得那么开心,怎么,现在还笑不笑的出来啊?” 耿禹拿着酒杯笑道:“我大雍攻破齐国,王上统一了北方,禹当然笑得出来。” 朱成“嗨”了一声,“就你小子会说话!” 秦恭规规矩矩地坐着,也参与进来,“骁骑校尉用兵当真和王上一样,侵掠如火。” “还骁骑校尉呢?”耿禹给他倒了一杯酒,“现在是平虏将军了!哎,眼看着马上就追上我了……” “耿将军何须妄自菲薄?”刘符不知从何处出现,忽然插进话来,“以后平梁,立功的时候多了!” “来来!王上,先喝一杯再说!”众人见了他,哪能放过,扯着他的袖子,拿着酒杯就往他脸上顶,刘符哈哈大笑,来者不拒,挨个接过他们手里的杯子,一杯杯干了。 “恭贺王上成此大功!” “恭贺王上!” 刘符大笑摆手,“全赖诸位用命!干!” 众人也闹笑着随他饮了一爵。 “来,刘征。”刘符招唿刘征过来,把自己的杯子递给他,“这次出兵,我本来甘当陪衬,结果没成想你小子又让我大出了一把风头。十五岁了,能喝酒了!来一杯!” 刘征接过来,先在杯沿抿了一口,两条眉毛皱起来,拿开了杯子。刘符用力拍拍他的头,像是在敲一颗西瓜,“酒且喝不得,还上什么战场!让人砍一刀可比这酒辣多了,以后你就知道了。”刘征闻言捏紧了杯子,仰头一口气喝干了,然后弯下腰咳嗦起来。 刘符大笑,拍拍他的后背,对众人道:“此吾家千里驹也!” 赵援凑上来道:“臣也听说了,小将军汴水一战打得是真的漂亮。” “原先我是满朝最年轻的,”刘符夸张地摇摇头,笑道:“现在不行啦。我老了,年轻人都上来了。” “王上老!”朱成高声嚷道:“那臣都让土埋到脖子根了!” 秦恭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小辈如此,是国家之福。” “恭贺王上平定齐地。” 王晟的声音忽然响起,刘符一扭头,见他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正向自己举杯示意,杯子里仍旧盛的是茶。众将笑声一收,忙纷纷行礼,耿禹赶紧正了正帽子,赵援则干脆偷偷熘了。刘景本来正要过来,看到王晟在,拉着赵援一道喝酒去了。 朱成反而大乐,“丞相来凑热闹可真是第一次见!” “王上一统中原,天下响震,”王晟说着,轻轻晃了晃杯子,“震得我也坐不住了。” 朱成瞧着他,一双虎目眨了眨,王晟居然都开起玩笑了,太稀奇了。刘符哈哈一笑,和王晟隔空碰了下杯子,“想喝你王景桓的一杯酒可是不容易!” “待王上平梁之后,臣还来奉茶。” 刘符大笑,拉着刘征道:“丞相让我平梁,我去不去?” 刘征第一次喝酒,两只脸颊被辣的通红,闻言点了点头。刘符拍拍他,对众人道:“等过一阵,我要让他去北面和突厥打两年,在漠北真刀真枪地和突厥人打,歷练得快。然后再派去长江上熟悉一下水战,省得在南人手底下吃亏。” 耿禹弯下腰,对着刘征笑道:“小将军,王上这是把你当亲儿子养呢。” “我那俩小子,”刘符摆摆手,“奶都没断干净呢,指望不上!”他低下头问刘征:“愿不愿意?” 刘征又点点头。 刘符喝了他一句,“说话!” 刘征挺起胸,高声喊道:“愿意!” 他的两只眼睛在夜色中泛出光来,光彩摄人,王晟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向着刘符看去。这一瞬间,他几乎在刘征身上看到了从前刘符的影子,但细一分辨便觉不同。刘征的眸子是冷得发亮,像是利剑上倒映出的月光,带着几分令人不安的寒意。刘符的眸子却刚好相反,那里面的是灯烛的光、太阳的光,是灼人心魄的明亮火光,让人想要奋不顾身地扑进去,将自己熊熊燃烧起来。 第243页 刘符大笑着将手重重按在刘征肩头,随后解下腰间的剑赐给他,“把这把剑磨得亮一些、利一些,回来之后,拿着它荡平江东!” 朱成嚷道:“怎么,臣又做不成前锋了?” 众人闹笑起来,刘符在笑声中拉起王晟的手,与他视线相交了一瞬便挪开视线,对众人笑道:“你们喝,我去和丞相说点悄悄话。” 他如此坦然,众人自然不疑有他,因着王晟在一旁,也没敢再灌他酒就放他走了。刘符拉着王晟到了后面,和他面对面站着,也不说话,也不松手,只是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看。 王晟会意,贊道:“王上用兵如神,此番伐齐,只用了短短两月,就平定齐国数十城,当真世所罕见。” 刘符嘴角扬起来,仍盯着他看,一双眼睛十分受用地微微眯起。 王晟又道:“王上翦除群雄,统一中原,天下九州,已有其七。若与民休息,充实仓廪,选拔贤明,整肃吏治,再复数年,江南指麾可定,当为天下之主!” 刘符仍不说话,两只眸子亮得像是正发着光。 即便是王晟,这时也几乎要词穷了,他看了刘符一阵,抬手轻轻拂去落在他头顶的一片叶子,笑着问道:“王上不是想和臣说悄悄话么,嗯?” 他眼神中没有抗拒,只有满满的笑意。这对刘符而言,几乎等同于邀请了,他受了鼓舞,开始动手动脚起来。他含着那稍凉的唇,几乎要忘乎所以了,手按在王晟腰上,却觉着外面的石阶石案太凉,于是一把将他抱起来,朝着寝宫飞奔过去,跑得差不多和他的大红一样快。王晟哭笑不得地揽住他脖颈,不住地低声道:“王上,歇一歇,别跑了,放臣下来。”刘符只作不闻。 他将王晟扔在床上,下一刻自己也俯身压了过去。他一面解着王晟的外衫,一面含着他的耳垂,在口中不住拨弄着,在他耳边低语道:“景桓,我真高兴……” 他吹进去的热气让王晟不禁抖了一下,他扶着刘符的肩膀笑道:“臣知道,臣也很高兴。” “这么多年了,我总算又……”刘符跑的太急,喘息未定,但手上却仍干净利落,三两下就解开了王晟的外衫,又打开里衣,将他和自己剥了个精光,“总算平定北方了。景桓,多亏了你……” 王晟笑道:“臣岂敢贪天之功,据为己有?” 刘符从他的侧颈一路吻到锁骨,灼热的唇在王晟稍凉的皮肤上撒下一团团火,“什么天功?这九年,我眼看着你老了、瘦了,你病了多少次,我都记不清。若非如此,我哪来的现在这么大的基业……” “王上……”王晟神色微动,嘆息着道。 “景桓,景桓……”刘符像是应着他一般,也一个劲地唤他。 王晟胸前被揉搓着,稍稍扬起了头,忽然道:“臣想今冬就去齐地,中原方定,百废待兴,早点回来,也好——” 刘符在他腰侧掐了一把,王晟哆嗦了一下,便噤了声。刘符摸了摸他的肚子,在他身上蹭了又蹭、亲了又亲,含煳却强硬道:“不许。从太原回来那时候你都瘦成什么样儿了,现在好不容易又养胖一点,那点肉还不是撒手就没?我派别人去。” “旁人岂能做来此等事?还是臣……”王晟又未说完,忽然闷哼一声,浑身勐地一颤,一时又说不出话来。竟是刘符悄悄挪到下面,含住他腹脐,又将舌头轻轻伸了进去,抵在里面的嫩肉上。他得疾日久,每每总是绕脐切痛,是以此处最是不堪,受不得风、也受不得凉,偏偏他又脾胃虚寒,这里便一直像是揣了冰块似的。此时被这湿热一烫,从腹底竟泛出些异样来,不是疼,而是种说不出的感觉,让他竟然忍不住轻轻挺了一下腰。 他脸上发热,偏过头去,两手攥住床单,勉力道:“臣还是去齐国一趟,穿好了针,再让旁人去引线。王上放心,臣——嗯……” 刘符像是一只充满好奇的猫,见他如此反应,颇觉有趣,舌头又在他凉冰冰的腹脐里搅了搅,王晟不禁一下子按住肚子,不让刘符再碰,手向下压了压,想压住那种让人心慌的感觉。刘符就又去亲他压在肚子上的手,顺便挖了药膏,手指伸到他下身,一面亲一面絮絮叨叨:“齐国那么远,没了我督促着,到时候天高刘符远,你肯定又没日没夜了,你当我不知道么?何况‘大树之下,寸草不生’,这不是你教我的么,北边可就剩齐地一个机会了,你再亲力亲为,要别人如何歷练?” 王晟半晌没说话,片刻后又尽量平稳了声线争道:“还是臣去吧,旁人臣都不放心。” “老妈子!”刘符低骂了一声,两手扶着王晟的腰,缓缓抵了进去,心意难平,强行按捺住冲动,非要把话说完不可,喘了一口气道:“我还培养出个刘征、耿禹来,你说,这么多年你带出谁来了?谁能接你王景桓的摊子?” 闻言,王晟的眼神清明了些,又在刘符面前迅速暗淡了下去。见这话说得重了,刘符也回了些神,忙道:“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就是说你总是这么不敢撒手,别人哪起得来?” 第244页 “王上,臣……” 刘符失了忍耐,在他身上动起来,王晟习惯性地扶住刘符的嵴背,黑色的眼睛微微失神,面上却还含着愧疚之色。刘符拿手盖住王晟的眼睛,“这时候还有心思想这个?景桓,仔细了……” 他话音刚落,忽然勐地心无旁骛起来,王晟原本还在思索他话中之意,毫无防备之下,不禁闷哼出声。 很快他便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手指在刘符的背上缓缓蜷起,断断续续地嘆息道:“蛮儿……真是……个……蛮儿……” ------ 堂堂一方诸侯,一章之内就亡国了,奇耻大辱啊……(感受到我想要完结的急迫之情了吗x别说话,谢罪就完事了) 我们来採访一下周发先生:请问今天发生的这一幕你熟不熟悉吖w --- 刘征:别问,问就是马快 --- 为了大家的阅读体验,我删去了正文中的一句话,不然它应该是这样的: “他含着那稍凉的唇,就像是在啃着那块没能吃了的酱肉——他一直对此耿耿于怀” 这一夜,年轻的雍王又一次回忆起了在春梦中被催批摺子支配的恐惧…… 第98章 最后王晟还是被刘符扣住,没能去成齐地,他在众臣之中千挑万选,终于敲定了贺统,另外又从洛阳调来了袁沐为副,袁沐曾佐他整治洛阳,而且在魏国时便身居高位,在他看来,勉强可说是“有一点经验”。即使这样,他还不放心,贺统出发当日,王晟拉着他殷殷嘱託,一直送到了长安郊外三十里地。 刘符在宫中得知,恨得又骂了一句,“老妈子!” 但王晟有一点没说错,如今中原方定,百废待兴,他这满朝大臣,上上下下,且要有的忙了。到了草黄马肥的时候,刘符趁着今岁未过,事情尚且不多,便又带着人去渭南围猎,要群臣都去,王晟近来身体尚好,竟然也能同行。既是打猎,刘符也未顶盔披甲,只以一顶金冠束髮,身着绯红锦袍,腰系兽面大带,两臂系了皮护腕,袖口利落地束进去。他挽着一张长弓,腰间悬着一只箭囊,插着十二根金鈚箭,打马走在最前,看着威风凛凛,又隐约带着点跋扈之气。 看得蒯茂直摇头,“我早就劝王上不要行猎,劳苦军士,空费民财,丞相怎么不一起劝劝?” 王晟和群臣一齐打马走在后面,只着一件黛色布衣,头髮用布条束好,套上小冠,围了件临行前刘符强塞过来的披风。他闻言,看着刘符在马上一起一伏的后背微笑道:“也是为了宣扬国威、习练武事罢。” 陈潜打马上前来,和他们走成一排,笑道:“王上说打猎也是排兵布阵,他是来演练兵法来了。” 蒯茂又是摇头嘆气,“强词夺理。” “王上这身衣服和他那马一个色啊,”陈潜忽然小声道:“我刚才冷不防地瞧了一眼,差点给我吓一跳,以为前面是什么呢。” “王上的衣服是绯色的,马是赤色的,”蒯茂一本正经道:“怎么是一个色?” “得,”陈潜笑着摇摇头,随即一夹马腹,“我先走了。” 这么大规模的田猎,自然不能马虎,昨日刘景便从兵士中调来一万余人,围住猎场,将野兽围在里面,同时防止百姓误入。雍国虽然尚武,但满庭公卿,也不都是能弯弓射箭的,譬如王晟等人到了搭好的大帐处便下了马,比起行猎,更像是郊游来了,喝点茶水、吃些点心,然后等那些将军们打来猎物,他们好坐享其成。 非常无耻。 刘符打马绕着他们跑了一圈,忽然一笑,正要嘲上一句,但心念一转,到底没敢吱声。在座之人都不是善与之辈,与他们逞一时口舌之快,岂不是自绝道路。 何况蒯茂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呢。 刘符把话咽回了肚子里,特意看了蒯茂一眼,也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就打马扬长而去了。行出不远,余光看见一人颇为眼熟,转头去看时,竟是陈潜,也挎了张弓,刘符惊讶道:“陈大夫也会骑射么?” 陈潜反问:“臣看着不像么?” 刘符心道,你看着像拉不开弓。他想了想道:“我记着初见时,陈大夫曾自言‘手无缚鸡之力’,如何,不能缚鸡,却能挽弓么?” 陈潜把弓递给他,笑道:“王上一试便知。” 刘符接过,还未上手,先“咦”了一声。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弓,两头都有轮子,弓弦似乎在轮上绕了两圈,他又看了陈潜一眼,陈潜笑着朝他伸伸手,“王上请。” 刘符将手指按在弦上,向后拨动,竟几乎不费力气便将弓撑开,“是张软弓?” “王上不搭箭,怎知是软弓?” 刘符哈哈一笑,从箭囊中抽出一桿箭来搭上去,他将弓张满、松开、又张满,先没着急射出,还维持着张弓的姿势道:“拉满之后,怎么反倒比拉开时更不费劲了?” “王上明鑑。此弓便是如此,张满后连小儿都能持弦。” 刘符不语,目光一动,将箭射了出去,惊道:“不近啊!”不等陈潜有何反应,他又抽出一支箭搭上去,“刚才忘了试准头了。”这次他瞄了一会儿,方才松弦,箭急射而去,擦着一棵树插在了地上。 第245页 刘景正在远处,见到一只金鈚箭插在地上,捡起来举到头顶,高唿着起闹道:“是王上的金鈚箭!王上射空了!射到地上了!”喊罢哈哈大笑。 刘符希望这时候身边能有个乱臣贼子打马挡在他身前受了这声“王上”,但他旁边只有微笑着看着他的陈潜。刘符索性不理会刘景,又搭弓射箭,这一次擦着那棵树的另一侧插进了土里。他心里有了计较,再射时便终于射中,颠了颠弓,还给了陈潜,“是把奇弓,省力得很,就是准头不大好。” “王上,此弓还在改进,今日游猎,臣斗胆奉上,请王上先试,日后当再献良弓。” 刘符又惊讶了一次,“此弓竟是爱卿自己改出来的?” “臣不才,平日里爱摆弄些小玩意,某日突然想到,便着人造了出来,想着不知能否为国家所用,便在王上面前献丑了。” “如此之弓,若是准头好了,当布于全军!”刘符又上下看了那张弓一眼,心里痒起来,“爱卿可不要让我失望!” “王上放心,臣已有计较,若将两侧轮子削得稍扁一些,或能提高准头,具体如何,臣还需再试。” “爱卿可真是奇人……”刘符忽然想起当年射去自己半条命的弩箭来,胸前早已长好的伤口又一次隐隐作痛。他看了陈潜一眼,摇头笑道:“我可不懂这个,就等爱卿的好消息了。走,同去射猎么?” 陈潜忙摆摆手,“臣也只是能拉开此弓而已,真要打猎,到入夜也未必能打到东西,臣还是去那边找丞相喝茶罢。” “就冲着它,”刘符指着他手中那把弓,“我打的猎物分你一半!” 陈潜笑道:“臣可不敢受。” 刘符哈哈一笑,打马走远了。 他叫来刘征和刘越同行,也不着急射猎,反而在林中缓缓走马,对他们道:“上次带你们来打猎,你们俩还都不大点,骑着小矮马,刘越还送了只兔子给我。一晃数年过去,你们个子都这么大了,怎么样,让我看看箭法有长进没有?” 刘越一笑,张开了弓,“嗯?那边草里有团白的东西在动。” 刘符也看过去,“兔子吧?” “兔子怎么会是白色的?” “你别说,我在燕国真看见过白色的兔子,”刘符催道:“打它一下就知道了。” 刘越听话地松开弓弦,这箭正扎进那团白色中,随即一只狍子从草丛中一跃而起,雪白的屁股上扎着一支箭,随着它的步子一颤一颤。刘符不禁被引得发笑,待回过神来的时候那狍子已跑远了,他忙打马去追,所幸胯下大红实在神俊,不多时就缩短了距离,刘符张弓搭箭,几乎瞄也不瞄便松开了手,羽箭直射出去,正扎在狍子脖子上,它晃了一下,扑倒在地上,抽搐几下,嘴里流出一滩血来,便不动了。 李七忙上前抱起狍子,刘符笑道:“拿回去炖了,给丞相补补。” 说完,他自己先愣了一下,看着那只在李七怀里歪着脖子吐血的狍子,淡了笑意,喃喃着又重复了一遍,“丞相久病,这个带回去正好给他补补。”一时间仿佛时空倒转,他好像忽然又回到了那辆颠簸的马车里,手上捏着那最后的一封奏摺,无论如何都不敢展开,回去的路可真长啊,怎么赶都赶不回去似的…… 李七有些奇怪,但仍答应道:“是!属下和弟兄们先去把它收拾了。” 刘符点点头,低头看了看空着的右手,忽然觉得没什么意思,临行前他和朱成约好要竞赛,他刚才不急是想等他一阵,这会儿却当真兴致缺缺了。 “王上!” 他忽然听见刘征的高喊声,一下子回过神来,正要回头,刚好见到草丛中窜来一头身上带血的野猪,正朝着他而来。真在野外碰上野猪,比遇到老虎还要兇险,尤其是受了伤的野猪,更是兇悍异常。刘符急勒缰绳,扯着大红向旁边一躲,趁着这头野猪从眼前窜过时,一箭射在它身上。但野猪皮比铠甲还要厚实,他这一箭匆忙之间拉得不满,竟被弹开了,丝毫没有扎进肉中去,打在这头野猪身上,反而激得它更加暴怒。 野猪又朝着他扑过来,长得骇人的獠牙看得一清二楚。刘符坐在高头大马上,自然不惧,但若是大红的腿让这畜生给顶上一下,他能心疼好几年。他这次干脆躲也不躲,一箭射在野猪面上,总算扎进去了,但估计入肉不深,再加上野猪生性迟钝,不知道疼,脸上插着根箭,还朝着他扑来。 刘符又打马堪堪躲开,这一次没有站住,而是陪着野猪转起了圈。见刘越二人想要上前,他忙喝住他们,“你俩往后躲一躲,别被误伤了!”野猪在他身后穷追不捨,刘符在马上拧过身去,瞄了一阵,照着它的眼睛又来了一箭。这一次他张满了弓,只听一阵唿啸风声,这一箭直直刺进野猪眼睛中,估计还插进了脑子,它嚎叫一声,又追了两步,忽地轰然扑倒在地上,扬起一片沙尘。 刘符勒住马,见它四脚张开,趴在地上不住抽动,已是将死之兆,于是便下了马,走上前去,拿脚踢了踢它,“看这牙的长度,估计这猪岁数不小。” 刘越和刘征也下了马凑过来,刘越惊嘆道:“这么大一头猪,估计有四五百斤吧?” 第246页 “我看不止。”刘符话音刚落,忽然见这只野猪翻起身,一面吐血,一面又朝着他反扑过来。这么近的距离,若是让它顶到,恐怕就算肠子不翻出来,也要断几根肋骨,飞出去几步开外。刘符忙一面向后急退,一面伸手去拔腰间长剑,但再快也毕竟快不过畜生,剑还未拔出时野猪已到了面前。雪上加霜的是,他后退时绊上了块露出一截的石头,站立不住,更又向后跌去。 这个时候,他甚至连野猪参差不齐的牙和上面挂着的黏稠涎水都看的一清二楚。 说时迟,那时快,刘征抬起脚,勐地踢在野猪脖子上,这一脚不知哪来的力气,竟将野猪踢得向旁边歪了一下,短剑般的獠牙刚好从刘符肋旁擦过。刘符后背摔在地上,同时也拔出了剑,趁着野猪扑下来的功夫,一剑划开它肚皮,借着野猪前扑之势,将它整个开膛破肚,一大滩腥气十足的血瞬间喷在他身上,将他从面颊到前襟都淋了一遍。他在地上勐地滚了一圈爬起来,提剑去看那野猪,见它这次总算是死透了,兀自不放心,又割断了它半个脖子。 刘符甩了甩剑上的血,收回鞘里,转向刘征,“腿没事吧?” 刘征眨了眨眼睛,吐出两个字来,“麻了。” 见他没事,刘符一屁股坐在野猪身上,长长唿出一口气来,“打了这么多年仗,差一点死在一个畜生手里,这叫什么事?” 刘越惊魂甫定,一把扯住刘符的袖子,颤声道:“刚才……太险了。” 刘符拍拍他肩膀,随即抹了一把脸,见到一手掌的血,朝地上啐了一口,吐出一口血沫来,刘越愣愣地看着,刘征上前道:“伤到了吗?” “野猪血,”刘符又“呸”了几口,“刚才喷我嘴里去了。”他用抹过脸的手去拉刘征的手,“好小子,刚才要不是你,我今天可就交待在这儿了。”说完,又在他手上抹了几下才松开。刘征低头看到自己一手的血,不甚在意地在衣服上蹭了蹭。 几个近卫这时候才赶过来,一边走还一边说着“刚才的狍子真肥啊”,抬头见到刘符坐在一头野猪身上,前胸淋满了血,几乎成了一个血人,不禁大惊失色,扑过来跪倒,“属下护卫不力,请王上责罚!王上伤到没有?” “指望你们,我早死了。”刘符哼了一声,抬手抚上胸口,咳嗦几声,吓唬他们道:“没什么,就是肋骨断了几根。”刘征和刘越都配合着默不作声。 近卫之中响起了倒抽凉气的声音,李七忙道:“王上先在这里稍歇,属下去找东西来将王上抬回去。请恕属下冒犯,王上能否让属下先查看一下伤情?” 刘符忙摆摆手,挤着眉毛哼哼道:“不行,一下也碰不得。” 李七垂下泪来,“属下应该一直在王上身边的。”说完他便爬起来,抹了一下脸道:“小八,你随我走,其余人在此护卫,不得有误。” 刘符看他走得急,也没来得及拦,见几个近卫围成一圈将自己围在中间,都垂着头,他也不好直接站起来就走。他又坐了片刻,见李七回来时,除了带了毡垫之外,身后还跟着一众未去打猎的大臣与随行的太医,全都急匆匆地朝他跑过来,这回换成他倒吸了一口气。 他拿眼神示意刘征和刘越:怎么办? 刘征一如既往地没有说话,刘越默默低下了头去,看来是靠不住了。刘符看向正朝他赶来的大臣,额头渐渐渗出汗来。 他就算能硬着头皮演下去,也瞒不过太医啊。 见众人围上来,太医越过旁人,已走到他面前,王晟跪在他旁边,握住他的手,似乎要说什么,身后的大臣也纷纷跪倒,刘符不禁有种要託孤了的感觉。 他心中悲不自胜——王晟也在,他这把不死也要脱层皮了。 不待太医碰到他,刘符先他一步,抽出手来,然后两拳一攥,霍然站起,一脸茫然地对众臣道:“诸位怎么都到这儿来了?对了,来看看我刚杀的野猪,这畜生凶得很,砍断它好几根肋骨才放倒,溅我一身血。” 他又转向李七,决心祸水东引,“李七,我让你找东西抬野猪,你拿毡垫过来做什么?” “啊?王上,属下……” “再说了,一头野猪罢了,至于叫这么多人来看么?” “王上……” “带回去收拾了。”刘符打断他,又踢了野猪一脚,然后干净利落地跨上马,“诸位有兴致,就多逛一逛,我要再去猎些野味,就不奉陪了。但也需多加小心,各位都是我朝中重臣,若是被野兽伤到,那可就不好了。” 话未说完,他人已打马远去了,留下众人茫然地看着他的背影,然后把视线转到李七身上。 第99章 【时间轴】 重生第一年:刘23,王34 灭魏国 称王 王晟出使赵国 第二年:刘24 王晟治洛阳,洛水暴溢 刘符流放大族,流放刘易之 赵国与突厥交战、燕齐交战 刘符诞二子 第三年:刘25 刘符调洛阳军,与长安军合兵一处,一伐赵,下河东郡、河内郡、魏郡,对上党成合围之势,陈潜反间 第247页 齐国西进,下数城,围洛阳,秦恭人少,不能出战,据守,刘符分兵用围魏救赵之计,齐国退 刘符征司州军、将投降的赵军扩充进洛阳守军 第四年:刘26 刘符二伐赵 梁预北伐,即将获襄阳,梁衍病重,刘符并未撤军,继续攻打上党 刘符重伤,召王晟继续围攻上党 平上党,赵王逃,获陈潜 刘易之与大族起兵谋反,王晟平定 秦恭擅自出兵 衍死,儿子即位,预被封往外地 第五年:刘27 梁预篡位,北伐襄阳 三伐赵,刘符佯攻太原,秦恭与王晟分兵,下河西、太行以东,将赵国压缩在太原一带 用陈潜计,燕国降 第六年:刘28 四伐赵,下太原,灭赵,赵王自杀 梁预欲立功正名,大举攻襄阳,王晟未救援,刘豪战死,失襄阳。梁预在襄阳大伤元气,无力北上 刘符将王晟派往赵国 第七年:刘29 刘符亲自收復襄阳 刘符召王晟还 第八年:刘30 刘符与秦恭兵分两路灭齐 刘符统一北方 ------ 这个时间轴原本是自己备註用的,没有大纲全靠这个时间轴勉强维持生活这样,贴上来让大家对每一事件发生时王上和丞相的年纪有概念~ 所以王上真的要比大家想像中要老(。) 第100章 “王上,怎么突然想着到外面吃了?” “这不是看你最近太忙,怕你又瘦了吗?再说了,”刘符拉过王晟的手,一面上楼梯一面低声道:“春闱揭了榜,还有一月才是殿试,你丞相再忙,还能连出来吃个饭的功夫都没有?” 王晟笑着嘆口气,“臣每日都要吃满两刻钟,吃饭的功夫自然多得很。” 刘符忙打断他,“行了,这么多人,就别‘臣、臣’的了,让人听见,这饭就没得吃了。这家我常来,包你满意。” 他在这里有专门的包间,不论什么时候都是留好的,正带着王晟往那边走,路过某一间时,正好听到里面传来谈话声—— “张兄大才,堪比诸葛武侯!” 刘符嘿然一笑,站住脚不动了,偷偷把门推开一个缝,想看看当世诸葛长个什么样。还未等他看清,便听到里面又响起一声,“诸葛亮,不过一欺世盗名之徒而已,何足道哉?” 刘符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打量了下四周,见小二走过,直接拿走了他盘子里的酒,吩咐李七在外面守着,便拿着酒、带着王晟推门进去,笑道:“适才在下路过,忽闻惊人之语,知屋内必有奇人,贸然打扰,多有得罪。今特携酒来此,若各位高士不弃鄙陋,能否容在下二人与诸位同桌共饮,也好聆听教诲。” 他一面说着,一面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屋子里的人。一人坐在正首,书生打扮,红光满面,似乎意气风发,两人作陪,看样子也是读书人,面上隐隐有恭维钦羡之色,闻言并不答覆,都看向中间那人,似乎要等他开口决断。他说话时,中间那人也在打量着他们,见进来的两人中,一人年纪不大,似乎刚过而立,下颌的鬍鬚短而密,似乎刚刚蓄起,两道髭鬍倒是精神得很,眉目疏朗,英气摄人。另一人稍晚进来,年纪稍大,身形清矍,脸上血色淡薄,似乎有病在身,看面容当在不惑之年,两鬓却已生出些白髮,在那年轻人讲话时,他只在后面站着,并不作声,有些沉默寡言。 “我看二位面相不俗,”正首那人笑着朝他们抬手示意,“既入此室,便是朋友,共饮何妨?请吧。” “多谢阁下。”刘符大喜,忙拉着王晟在案旁坐下,笑道:“方才在下听屋内有人以为孔明不足道,想来便是阁下吧?” 中间那人抚须不语,旁人替他作答道:“你可知他是何人?” 刘符忙问:“何人?” “这可是这次会试的会元!” “天哪!”刘符惊嘆道,一下子坐直了身体,愣了片刻似才回过神来,忙殷勤地倒了一杯酒,“在下有眼不识泰山,阁下请饮此杯!” “不必那么见外,在下张元。”那人饮了一杯酒,笑道。 “张兄!”刘符马上改口,摇头拍案嘆道:“这可是咱们大雍第一年开科放榜,张兄便中会元,实乃人中之龙,足以……足以垂于青史了!前途不可限量,小弟再敬张兄一杯。” 张元与他又饮了一杯,“不知二位如何称唿?” 刘符边想边答,毫无滞涩,“小弟姓朱名復,乃是陇西人,久在边境,一直在和突厥人做些马匹生意。这次驱马贩来长安,正好寻故友来此喝酒,”他指了指王晟,“我这朋友姓王,名五三,是个教书先生。咱们朝里褚大夫的小儿子,改了官制之后入朝为官,做到户部郎中的褚和褚郎中——那就是他的学生。” 能做褚和的先生,那就是与御史褚于渊有所交往了,张元忙朝着王晟举杯,“失敬失敬!先生必是大儒,如何不以真名姓示人?莫非是看不上张元么?” 王晟坐着不动,“在下饮不了酒,还请张兄见谅。” 第248页 刘符摆摆手,笑道:“张兄从未听过我这朋友的名姓,便道他是故意隐匿身份,实在是冤煞我二人了!张兄有所不知,我这朋友当了二十年的先生,就教出来褚郎中这一个出头了的学生。”他拍拍王晟的肩膀,“就这,我估计还是靠的褚家的家学渊源。不说啦,每次我一说,我这朋友就翻脸,来,张兄,我俩再来一杯!” 张元哈哈一笑,和他又饮了一杯,“朱兄可真是个妙人。” “张兄是大才,可有一样,小弟觉着奇怪。”刘符把话题又转了回来,“不瞒张兄,小弟整天和那帮突厥人打交道,没正经读过多少书,但也听说诸葛武侯,那是一等一的人物,张兄怎说他是欺世盗名呢?” 张元一笑,“世人读书,多是浅尝辄止,人云亦云,不能细究其中机要。其实波谲云诡,全在寥寥数笔之间,却是难有人能窥得其间奥妙。” 刘符听得连连点头,一面不住称是,一面在桌子下面偷偷戳了王晟一下,于是王晟也点点头。 张元便继续道:“譬如这诸葛亮,世人道他有伊、吕之才,又忠于汉室、鞠躬尽瘁,其实大谬!” “就从那隆中对开始说,世人说起诸葛,必然要提隆中对,以为其未出茅庐已知天下三分,隆中对是数十年之方略。他们又岂知,天下事瞬息万变,世事岂有几十年不变之理?诸葛只知因循守旧,不懂变通,只会照着这一纸对策行事,岂能不败?” “所谓方略,不就是能定数十年之国势的么?”刘符困惑道:“且不去论隆中对,只说我这朋友在褚大夫府中教过一阵书,一次听他谈起,说当年王丞相也是这么给咱们王上一顿讲,说先打哪再打哪,听说后来多少年间咱大雍还真是按着这个一步步来的,一点都没错。” “这个我也听说了,”张元神秘一笑,“但朱兄可知,是我大雍先打下来的这些地方,还是先有的这传言?” 提出大略来,若是最后没能全部实现,那便一开始就是错的;若是最后一一实现了,则是后来附会上的,看来这人世间的道理,当真是妙不可言、妙不可言。刘符也是一笑,随后恍然大悟,“张兄是说,这些是等打完之后,旁人才附会上去的,是么?我刚听说的时候,以为咱们丞相可真是个神人,”他愤愤地喝干一杯酒,“咔哒”一声搁在桌上,“他娘的,没想到是后来编的!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啊!” 张元摇了摇头,“朱兄慎言,岂能对朝廷重臣出此不敬之语?” “哎……”刘符嘆了口气,也摇摇头,又喝拉着他了一杯,一旁王晟抚了抚袖口上的褶,继续听他们说话。 “所以啊,”张元继续道:“隆中对从一开始就提错了,诸葛又一直按着那个走,自然是要失败的。毕竟此人长于政事,短于军事,也是难免。” “等等,等等……”刘符又问,“不是有个什么武庙吗,我听说里面全都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什么白起、韩信、李靖……诸葛亮也在里面,怎么能是短于军事呢?” “朱兄,这你就不懂了吧,”张元夹了几口菜,“我问你,皇帝最喜欢什么样的人?” 刘符想了想,摇摇头,“我又没当过,上哪知道去?” “哈!”张元笑道:“那行,我告诉你,但凡是皇帝,最喜欢的从来不是那些能干的、聪明的,而是忠心的、听话的,笨点也没关系,能做事就行。从古到今都是如此,皇帝喜欢愚钝的臣子,臣子也不喜欢机敏的皇帝,只因大家都清楚,人臣精明则难御,人主精明则难奉。所以啊,歷朝歷代都宣扬忠孝,诸葛亮才一直都能在武庙十哲里。” “噢,原来如此……怎么,诸葛亮打仗不厉害吗?我听说他那个八阵图,特别强,能用步兵方阵抵挡住骑兵。而且蜀国那么一大点的国家,居然能追着魏国打了那么多年,卤城一战还斩魏军甲首三千,让魏国的司马老儿畏蜀如虎。我记得他还有兵法传世,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将苑》吧,我以前还翻过两页——这个能说是短于军事吗?” “哎——”张元摆摆手,“朱兄不知,陈承祚就评价诸葛为:治戎为长,奇谋为短;理民之干,优于将略。诸葛亮若是长于军事,听从魏延的子午谷奇谋,早就攻进长安了,哪至于六出祁山,无功而返?一生北伐,却有何功绩?三国之中蜀国最先灭亡,其人恐怕不能不任其责。至于其兵法,我曾全文读过,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许多篇目都可见于《孙子兵法》。” “我粗人一个,别的不懂,但是子午谷还是听说过的。曹真不就想取道子午谷去打蜀国吗?结果遇上下雨,一个月才走了一半,让诸葛亮在另一头把防务修得好好的等他,后来没办法,曹真直接掉头回去了。子午道我以前去过,那地方险得很,都是悬崖绝壁,就靠着几条栈道勉强通行,魏延走子午道去攻长安,且不说要走多久,即便能按时到达,恐怕那些士兵也都累得不行,还怎么打仗?而且路上耗时那么久,魏军肯定在谷口早有防备,即便没有防备,真到了长安,可长安哪是单靠几千人能马上打下来的?我看他那子午谷奇谋——哎,是天方夜谭。诸葛亮担一国之重,没听他的,也是理所当然。” 第249页 “朱兄倒是颇有见识,”张元矜持地一笑,“但恐怕也比不过在蜀国位至征西大将军、打过不少仗的魏文长吧?他说行,朱兄说不行——嘿嘿……” 刘符一愣,摸了摸头,“嗨!我这人就这毛病,一喝酒就喜欢纸上谈兵,假装自己也是个人物,实际上也就指挥得动几匹马。来,张兄再干一杯!” “朱兄是直爽之人,”张元脸上泛起酡红,是有些醉了,“诸葛亮不能用奇谋,还用兵不戢,穷兵黩武,使得蜀国民有菜色,实在害人吶。” “蜀国本来就小,不主动打别人,徐徐蚕食、创造变数、夺取人口,不就是坐以待毙了么?”刘符吃了几口菜,又问:“何况他死了之后,蜀地百姓都很怀念他,还自发地为他祭祀,到现在还有头缠白布为他服丧的习俗,要真是弄得民有菜色,百姓怎么还能这样?” 张元哈哈大笑,对着左右道:“咱们朱兄的道理可真是多!” 刘符也笑,“我这人天生就爱问问题。” “天下大势如此,岂是人力所能挽回?诸葛不识大势,逆天而行,妄图以一州之地夺取中原,岂不是痴人说梦?北伐劳而无功也在情理之中,当然是穷兵黩武。这么大点的国家,天天打仗,焉有不穷之理?” 刘符点头,环顾众人笑道:“看来还是那个归心侯识时务,早早就带着燕地主动归降咱大雍了。” “但朱兄知道,诸葛明知北伐不能成功,却还是一次次北伐,是因为什么吗?” “为何?” 张元不答反问:“现在的这个梁王当时伐襄阳是为何?” “这个……我实不知,”刘符转向王晟,“梁预为什么打襄阳?” 王晟没料想刘符忽然转向自己,先愣了一愣,然后答道:“依在下看来,梁王北伐是为了提高其在国内的声望,以行其‘改天换日’之事。” “哎!”张元指着王晟对刘符道:“朱兄,你这朋友可是个明白人!” 刘符和他又碰了一杯,“他是教书的,自然读得多,见识也多……不过这和诸葛亮北伐什么关——哦!张兄是说……” “对,李严一早就劝诸葛亮加九锡,诸葛亮假意辞让,说要是打回长安,十锡都受得,何况九锡呢。这可真是大伪似真、大奸似忠,若是真让他打回长安了,那天下还能是他刘阿斗的吗?到时候诸葛亮就是第二个曹操了!” “那可真可怕。”刘符感嘆道。 “还有更可怕的呢,”张元问:“你听说过白帝城託孤么?” 刘符点头,“刘备临死前把军国大事都交给诸葛亮,还说要是儿子能辅佐就辅,不行的话就自己当皇帝得了。诸葛亮哭着说他一定为国尽忠,到死为止。” “那朱兄以为,刘备当真是这么想的么?当真想让诸葛亮在他死后篡他儿子的位?诸葛亮也当真和他说的那样,要死而后已?” “刘备当然不可能让诸葛亮当皇帝,诸葛亮也不会接这个,”见张元点头,刘符摸摸鬍子,“我看刘备这么说,其实是为了给诸葛亮一个凌驾众人之上的绝对权力,也是给刘禅和众臣提一个醒,能在他死后从制度上保证诸葛亮执掌朝政能正当合法,没有阻碍。” “你这可太想当然了,而且把人家当皇帝的和当丞相的给想的太简单了。”张元摇摇头,“哪有死了之后政权不给自己儿子,反而给一个外人的?刘备这么说,其实是试探,极有可能屏风后面就埋伏着刀斧手,他说完这句,诸葛亮一旦反应不对,马上就能结果了他!” 刘符吓得放下筷子,“太吓人了!” 张元继续道:“诸葛亮何等聪明,当然也知道如此,于是才有了那段对话,在刘备面前哭着表了忠心,刘备这才没有动他。” “可是把诸葛亮杀了之后,蜀国怎么办?不要了么?” 张元愣了一下,片刻后缓缓道:“国家都不姓刘了,亡了还是不亡,又有什么区别?” “噢,原来如此。看来千秋之业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比不上一家一姓的一亩三分地!哎……”刘符又和他喝了几杯,然后抓了把花生米在手上,“原来他们君臣二人这么猥琐,我原以为他们俩是千古君臣如鱼得水,举国相托心神无贰的楷模呢。” 张元用力摇头,好像听说什么极好笑的事,打了个酒嗝,再开口时已是醉态可鞠,“我说朱兄啊,你是平时只和马打交道,不和人打交道吗?到了他们那个位子,脑子里想的、手上抓的,就两个字——权力。你以为当真有什么如鱼得水?把书吃透了,你就看得出门道了,什么白帝託孤,六出祁山,全都是为了这个。”张元敲敲桌子,忽然压低了声音,“不说别的,咱大雍上面那俩不也是以鱼水自居,朝野都知道,王上还当众说丞相是他之孔明——可实际上是这回事儿吗?” 刘符一下来了兴趣,忙放下花生凑过去,也压低了声音,“那你说说是怎么回事?”他见王晟仍正襟危坐,于是一把拉他过来,“快,你也听听,张兄这样的高论平日里哪能听得到!” 第250页 “这你可说对了,平时你还真听不到。假明白的人道听途说,真通透的哪会轻易开口,我平日什么时候和人说过这个?今天我高兴,看咱俩也算意气相投,你算是捡着了!”张元又饮了一杯,见自己的两个朋友也凑过来,于是看了他们四个一圈,低声道:“你们可知道,咱大雍原先的右将军,是怎么死的?” 刘符眼中一沉,低头吃了颗花生米,“不是在襄阳战死的么?” “对,是在襄阳战死的。”张元又问:“那原先的海齐侯刘德、海信侯刘凌,还有频阳侯刘卓、刘易之父子,都是怎么死的?” 刘符一时语塞,见他答不上来,张元一笑,这次将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要被门外的喧譁声盖过,“我告诉你,这些人全都是丞相弄死的,没有一个例外!你以为忠侯就是简简单单地战死的?当然不是。我就是这次会试的时候听说,是王上当时下令让丞相发援兵去救,丞相压下来,拖着没救,硬把忠侯活活拖死的。宰相派和宗族派斗了整整六年,忠侯这一死,我看宗族是彻底式微了,再没个斗了。” 刘符沉下了脸,握着酒杯,杯里的酒泛起了几圈细细的涟漪,他将杯子搁在案上,似乎消化了很久才反应过来。片刻后他神情一缓,看着王晟笑嘻嘻道:“要真是这样,王上岂不是被这个大奸相给蒙蔽了?” 方才他脸色一沉时,众人不知何故,都觉心中惴惴,但不过片刻的功夫后他神情就又恢復如常,这几人酒意上头,丝毫未觉不妥,见状氛围重又轻松起来。张元又摇摇头,“你道王上昏得连这个都不知么?上面混出头来的各个都是人精,我能看出来的,他们哪能看不出来。要不是王上默许,丞相哪敢这么搞?你想想看,丞相在王上出征之后抗命不尊,丢了襄阳还损了大将,正常怎么可能是发配到太原、一年之后又调回来官復原职这么简单?贬官外放不过是二人之间配合着做戏罢了。” 刘符面露困惑,“王上默许他杀自己家人做什么?” 张元瞧了他一眼,似乎对他的这个问题感到吃惊,“你当天家的兄弟和咱们的兄弟一样么?不剪除宗族,他的这个位置,坐的稳么?丞相利用王上扩张权力,王上也利用丞相巩固位置,各取所需罢了。” “哦——”刘符给王晟倒了一杯茶,感嘆道:“这可真是鱼水君臣了。” 张元摇摇头,“只可惜玩的过了,收不住了。忠侯之死就是明证,王上拿宰相派去牵制宗族派的势力,却没想到这是为杀十常侍,放了董卓进京,宗族派从此一蹶不振,再无还手之力,而宰相派逐渐坐大,已经到了敢和王权叫板的地步,若是无人牵制,再过几年,还不一定是什么样子呢,南梁的前车之鑑可是近在眼前啊。你道我大雍怎么今年突然开了科举?王上这是要再扶起来一股新势力,来再和宰相派抗衡。治国就好比端一碗水,端平端不平,这就要看手段了,等这次殿试结束,新人涌上来,嘿嘿,你就瞧好吧……” 刘符忽然仰面大笑起来,惊得众人面面相觑,待笑得够了,刘符斟满一杯,站起身来对张元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张兄有如此见地,一月之后的殿试必能高中状元,鹏程万里!” 张元笑着摆摆手,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和他对饮一杯,“那就借朱兄吉言了!” 第101章 刘符走在街上,感嘆道:“千古一人,竟也沦为虫豸嚯弄之腐壤!涂泥沮洳之间,岂见高天之明月?以今度古、以己度人、以不肖度圣贤……哈,这个就叫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也——” “景桓,”他忽然想到什么,看向王晟,揶揄道:“大奸相,没给你气着吧?” “鵾鹏已翔于辽廓,而罗者犹视于薮泽,臣岂会以此为意。”王晟说着,手却抬起来,轻轻抚在胃上,对着刘符笑道:“但臣倒真是饿坏了。” “啊,我都忘了,刚才你怎么什么都没吃?”刘符四面打量了下,“要不再回去吃个饭?” 王晟摇摇头,“臣随便吃一些便可,就不回去了。”他在街上看了一眼,指着一家街边小店道:“臣就在这家吃点面条吧。” “这叫什么事儿。”刘符虽然不情不愿,但还是拉着王晟进去了,刚一坐下便问:“你家都有什么面?” 店小二答道:“臊子面、裤带面、蘸水面……您就点吧,什么咱家都能做。” “那些好吃是好吃,但都有辣子,”刘符见王晟正瞧着自己,沉吟片刻,对小二道:“我不吃辣,你给我煮一碗清汤面吧……再卧个鸡蛋。”他看看王晟,想了一想,然后两手按在桌子上,挺起胸膛,阔气道:“等等,卧两个!” “客官,是就一碗吗?” 刘符转向李七等人:“你们吃面吗?” 见他们闻言互相看了一眼,似乎颇为意动,刘符便对小二道:“给他们一人也上一碗。”他摆摆手,对几个近卫示意,“吃什么自己和他说。” 他安排完,又看向王晟,笑道:“怎么,不屑与我那张兄同案而食?” 第251页 见王晟笑着摇头不语,刘符一哂,“你看你,和谁过不去,也不能和吃过不去啊。” 清汤的面条做的容易,不一会儿就端了上来,小二以为是刘符要吃,将那碗加了两个鸡蛋的豪华面条摆在了他面前,刘符又把碗朝着王晟推过去,还顺便替他拿了双筷子。王晟道了声谢才接过来,却不动筷,犹豫道:“王上看臣吃么?” “我刚才可吃饱喝足了,”刘符摆摆手,露出笑来,“再说了,刚才那么多‘天大’的事你都做了,还怕当着我的面吃一碗面条么?” 王晟摇摇头,神色严肃,“王上莫再以此打趣臣了。” “不说了、不说了,”刘符忙道:“你快吃吧,今天已经迟了半个时辰了,别一会儿饿得胃疼。” 王晟于是便低头默默吃了起来。他吃面居然能毫无声息,因着这家的面条宽,他一次只夹一根起来,又因着在刘符的监督之下,他这三年来已被迫养成了细嚼慢咽的习惯,所以每次夹起一根面条之后,只慢慢地送进嘴里去,嚼完了才吃下一口,绝不一次吃两根,看得人食慾缺缺,刘符不禁觉着自己更饱了。他小声道:“景桓,我要是天天看着你的吃相下饭,估计现在比你还瘦。” 王晟笑着摇头,似乎想说什么,但嘴里有面,嚼了一阵刚咽下去,刘符却又岔开话题,兴致勃勃地说起别的来了。 饭后,王晟随刘符入了宫,进宫之后没有外人,刘符便开门见山道:“张元此人,我看就不要让他参加殿试了。” 王晟在他旁边坐下,“臣以为不妥。其人既已中会元,岂有不让其去殿试之理?科举是国之大事,当操之在公,而不在私。今我大雍首开此制,王上便因私坏法,日后还如何行事?” 刘符没想到王晟会不同意,闻言正要出言反驳,忽然鼻子一热,从里面淌下两道血来,王晟忙问:“王上,怎么了?” 刘符捂住鼻子,赵多忙带着布巾上前,宫人打来一盆凉水,赵多便拿布巾浸了凉水压在刘符鼻樑上。刘符挥开他,自己把住布巾,闷声道:“还不是这一阵没事就跟着你吃炖鸡喝牛尾汤,这两天都是第五次了,以后再不能和你吃一样的了。” 王晟在他旁边,想帮帮忙,却没落手处,闻言皱眉道:“王上是补得过了……但从前怎么无事?” 刘符摆摆手,“总是得有刚刚好补过头的时候……” 又换了两次布巾,总算止住了血,王晟打量了下刘符的面色,见没什么异样,才总算放心。刘符把手上的血擦干净,又换了件外袍,想了一想,把刚才的话题又捡了起来,“因私坏法是不好,但要是真让张元这样的人入朝为官,那才是真正的败坏国政。” “即便让他去考,也未必能中进士。”王晟这回声音放轻了些,态度却还没变,“王上,万事开头难吶……” “那就看看他能不能考中吧。”刘符摆摆手,不欲与他多争,“景桓,你回去吧,我想睡一会儿。” “王上保重身体。”王晟又握了握他的手才走。 一个月后,刘符亲自主持殿试,他出了策问题目后,却不急着离开,在人群中寻到张元,还特意在他旁边笑眯眯地站了一会儿,见张元后背的几层衣物都被汗溻透,才满意离开。 他先前不与王晟多争便是因为这个,哪怕让张元来参加殿试,他也有办法让他考不中进士。 待判完了卷子,刘符将考中的策对拿到手上时,竟然在里面见到了张元的名字,惊得他差点把手里的卷子全扔出去。 见鬼了,这是什么心理素质? 他又低头看了看,二甲一十三名,真是厉害了。 “这张不要了。”刘符直接把张元的卷子抽出来道。 负责阅卷的蒯茂接过来看看,“此文言辞通达,王上何故如此?” 刘符捏着下巴看了蒯茂片刻,也不与他多争,“罢了,还按原定的来,我没有异议。” 到了召问的时候,刘符将张元唤上前来,见张元始终低着头,于是问:“张兄,不抬头看看我么?” 张元于是抬起头,见了刘符后先愣了一阵,然后勐地倒伏在地上,面如土色,汗出如浆,不敢说话。刘符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之前殿试的时候,他根本就没抬头,也没认出自己。 “那日席间张兄的高论,可叫我受益良多吶。”刘符从他身上收回视线,转头看看众臣,“比方说那个叫诸葛亮的,谋害关羽、坑死庞统、谗杀刘封、排挤李严、架空刘禅、枉杀魏延,穷兵黩武,意欲阴谋篡位,无奈天不与寿,半道夭亡,未及露出狼子野心,反倒落得个忠名千古。” “我回去之后,是三天都没睡着觉啊。我就想,连他都是这样,那我岂不是夜夜都睡在剑戟林里、刀枪尖上?不知诸公忠智,有过于诸葛武侯者么?” 褚于渊站出道:“此狂士胡言,王上听过便罢,何意猜忌大臣?” 刘符摇摇头,“张兄还教了我许多朝中之事,比方说我朝中现分两党,一为宰相党,一为宗族党,不知诸公都在何处高就?对了,科举之后马上又要多出一个新贵党,诸公可要早作打算,各谋前程,莫要站错了队、上错了船,到时悔之晚矣。” 第252页 “王上此言欠妥!”蒯茂也出班道:“此非待大臣之道,臣请王上收回方才所言。” 刘符惊讶,“此皆张兄教我,怎么,难道说的不对么?我看张兄世事洞明,文章么,”他看了蒯茂一眼,“也言辞通达,可当真是为官的好材料。我若得此人为辅,屏斥奸邪、整顿朝纲,何愁天下不定、礼乐不兴?张兄,你以为呢?” 张元像是被兜头泼了一盆又一盆的凉水,伏在地上抖如筛糠、张口结舌,哪还能说出一个字来。刘符等了他一阵,始终听不见动静,颇为失望地摇摇头,“张兄有匡扶宇宙之大才,只可惜御前失仪。来人,将他杖出殿外,不得再考科举、不得入朝为官。” 话说到这个份上,连蒯茂都没替他说话,默默退了回去。毕竟以御前失仪为由革去功名,总还是合乎规矩的。 下朝之后,王晟追上来道:“王上今日此举,大失人君之风。” 刘符有些心烦意乱,自顾拐过迴廊,并未等他,边走边道:“我若用他,将来怕是要失人君之道。” 王晟几步赶上来,见刘符突然站定,他便也停住脚,“王上若不喜此人,日后不用便是,何须出如此之言,既是惊众,也寒了直臣之心。此为钻营之辈,非大奸之徒,王上——” 刘符眯起眼看着王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于他而言,声音和画面仿佛剥离开了。王晟的嘴正在他眼前无声地开开合合,同时在他耳边还在响起绵绵不绝的嗡嗡声,王晟的声音在其中若隐若现,一时好像就在他耳中响起,一时又好像是从天边远远传来,也不知是在说些什么。他心中忽然顶起一阵陌生的烦躁,这烦躁驱着他不假思索地欺身过去,用嘴堵住了王晟后面的话。 嗡声一挫,剥离的违和感霎时消退了。 王晟愣了一瞬,随即推开他,面上泛出薄怒,还带着几分难以置信。他又看了刘符一阵,终于沉默地拂袖而去,连只言片语也没有。 刘符摸摸头,这时也回过神来,觉出不妥,在他后面叫了声“景桓”,但王晟没理,仍自顾地向前走着,步子快得几乎不像他了。刘符抬脚刚想追上去,忽然觉得鼻子又是一热,拿手一擦,果然又流血了,一时头晕地厉害,先在栏杆上坐着缓了缓才转去处理。 他想了半天,也不明白王晟到底为什么生气,但王晟胸襟阔达、向来好哄,他也不甚放在心上。不知怎的,他总觉得最近有些精神不济,练剑、骑射都停了,找太医看过,倒是没什么问题,只开了些安神的方子。他在宫里歇了一会儿,按下胸中烦闷,便去了王晟府上,却没想到吃了一个闭门羹。 臣子把君上拒之门外的,他还是第一次见。何况王晟这样的人,居然能连礼数都不顾了,看来是气得狠了。刘符只得回到宫中,再做思量,徐徐图之。 第二天王晟入宫奏事时,脸色差得吓人,等他回去后,刘符特意找边嵩一问,才知道昨天王晟怄得晚饭都吃不下,为了不耽误公务,还是勉强都吃进去了,但还不到半刻钟就全呕了出来。不过他没有规定过吃进去的饭又吐出来如何处置,于是王晟就又获准正常工作,到了时间也按时躺上了床——只不过今天见到的时候脸上顶着两个黑眼圈。 刘符这下真的觉得他应该认真反思一下了。 他在御花园中慢慢走着,如今正是四月,都说人间四月芳菲尽,但这里的花只要入了春,便能常开不败,即便到了冬天的时候,以锦缎缠枝,也是一片花团锦簇之色。他一面走一面想,王晟一开始还只是好言劝谏,没有什么异常,后来他亲了他一下,堵住了他后面的话,之后便生气了。 他气自己此举轻浮?比这更轻浮的,他似乎也对王晟做过。 刘符觉着自己摸到了些门道,他开始想,能让王晟发这么大火的,其实也没有几样事。 自己失道了么?朝堂之上有失君道,王晟劝谏过了,况且还不至于这般严重,那是失了什么道? 刘符忽然灵光一现,勐一转身,却见满园的奼紫嫣红在他眼前旋转起来,耳中嗡嗡作响,他腿上一软,下意识地扶住旁边的花,只觉花枝扎在手臂上,却哪能托得住他这么大一个人,彩花碧草蓝天在他面前转成一团,后背砸在地上的一瞬间,他耳中忽然响起了在伐赵的军营中自己对王晟说过的那句—— “景桓,我还像原先那样尊敬你。” 刘符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正躺在床上,赵多守在他旁边,见他醒了,忙道:“王上,您总算醒了,吓死奴了。奴已经差人去请太医了,王上要喝点水么?” 刘符点点头,想坐起来,却觉得身上没什么力气,他不动声色,还是慢慢坐了起来,“我怎么昏过去了?” “奴也不知,王上在御花园里走着走着,忽然就倒了。王上现在觉得身上哪里不舒服么?”赵多端着一杯温水来,刘符没用他喂,接过来自己喝了。 “觉着有点累,我昏了多久?” “回王上,不到半刻钟。” 太医们不多时便赶到了,李太医替刘符切过了脉,却久久没有言语,对刘符道:“臣恐怕切脉有误,还请王上允其余医官復验。” 刘符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点了点头。吴太医又上前来,将手搭在刘符腕上,片刻后忽地抬头,与李太医对视了一眼,忙站起身,又换了第三个太医上前切脉,不多时这人便也露出惊讶之色。赵多看在眼里,出声道:“不知各位大人诊完脉是何结果?王上前一阵鼻子流血,服了太医安神消火的药,却到现在也没见好,今天反而还晕过去了。” 第253页 “怎么,脉象不好么?”刘符见几个太医神色不对,问道。 “王上,能否容臣等先互议一下?” 刘符多看了他一揖,又点点头。几人得了准许,便去一旁低声讨论,片刻后李太医道:“兹事体大……王上能否召丞相入宫商议?” “怎么,我要死了?” 李太医忙道:“王上但放宽心,圣体只是暂时有恙,但还是……还是召丞相入宫为好。” 刘符一笑,“那就去叫丞相罢。” 李七忙去了,不多时却自己一个人回来,犹豫着道:“我说王上病了,请丞相入宫,丞相反而笑了一声,让属下回来了。” 刘符心道,他以为这是苦肉计,当然不肯来,于是道:“你带着李太医一起去。” 待李七走后,刘符觉着比刚醒来时还要更累,仿佛米袋被扎了一个洞,在迅速地干瘪下去。他于是便躺下去闭目养神,却始终心慌得厉害,片刻后忽然开口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赵多一直在床边守着他,“回王上,今天是四月三日。” 刘符闭着眼睛,只觉眼前光影杂驳,耳中又响起什么声音,不是嗡嗡声,却好似是人声。他心中有些烦恶,从这隐隐约约的人声中分辨出赵多的声音,不知怎么,他突然脱口而出道:“哦,我便是死在今日。” 赵多一惊,“王上?” 说完这句,刘符勐地从混沌中惊醒过来,睁开了眼睛。上一世时,他便死在他三十三岁那年的四月三日,今年他……可不正是三十三岁么! 刘符一下子坐起来,眼前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幸好被赵多扶住,才没有又摔回床上。赵多在他身后垫了枕头,扶着他靠在那里,还兀自劝道:“王上病着,要仔细些,还是不要起得太急了,想做什么就和奴说。” 刘符一连多日都有些昏沉,这时反而前所未有地清醒起来,他用力按住赵多的手,目光一瞬间变得清明冷冽,如同出匣的剑,“快,把陈潜、蒯茂、褚于渊叫来,再去催催王晟那边。还有,把……把刘彰叫来!去,让他们马上赶到!” 赵多忙领命而去,心里却像忽然压了块石头,叫这几个重臣和二王子来,这般情状,岂不是…… 不用他命人去催,王晟听了李太医所言刘符脉象之后,没有片刻耽搁就赶进宫来。春寒未过,他却出了一身的汗,不知是一路跑得太急,还是因为李太医的话在他耳边挥之不去—— 脉象沉细,是将死之相。 刘符一向健康,几乎从不生病,前些日子还一直好好的,怎么可能一病至死?李太医也怀疑过是不是中毒,但几个太医商讨之后,都以为全无中毒的迹象,但又实在找不出原因。他在路上和王晟照实说了,王晟过了好久才出声,让他全力救治,除此之外更无他言。 等王晟赶来时,刘符的情形又比之前差了几分。刘符的第二子刘彰正跪在床边,脸上没有泪痕,反而有些茫然,见到王晟,忙对他行了一礼。 王晟走上前来,还未及说话,刘符先对他道:“我若不幸,大位传与次子刘彰,我拿不住笔,丞相为我拟诏。赵多,取来纸笔给丞相。” 赵多一直捧着纸笔侍立在旁,闻言忙送上来,王晟顿了一顿才接过,对刘符道:“太医已去配药,王上忽染急症,只需善加——” “我命在天,虽扁鹊何益?”刘符打断道:“时间不多了,丞相快些罢。” 王晟捏紧了笔,应道:“是。” 褚于渊等人赶来时,王晟已拟好了诏书,赵多扶着刘符的手在上面盖了印。见到陈潜,刘符眼中勐地迸出光来,他未料到自己重活一世,命数却还是尽于今日,从醒来之后,他已能感受到身体急转直下,恐怕留给他抉择的时间已经没有多久了。 陈潜究竟留还是不留?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尚带懵懂的儿子,又看了看跪在下面的王晟、蒯茂等人,心里已有了决断,对陈潜道:“陈尚书到我身边来吧。” 见陈潜走上前来,刘符两眼忽地如鹰隼一般攫住了他,但一瞬间后便又收起了锋利,这是他第一次对陈潜露出这副神情,“卿有大才,亦有大功,我儿年幼,不堪掌理社稷,正需卿等扶携。我今病危,有肺腑之言相告。”他忽然压低声音,陈潜便凑上前,附耳过去,听刘符道:“愿卿善加保重,莫效东门黄犬,以卿之才智,定可名垂青史,图录功阁。” 陈潜忙跪伏在地,“臣定效犬马之劳,不负王上知遇之恩!” 刘符深深看了他一眼,点头道:“好。” 陈潜退回去后,刘符又对刘彰道:“此皆国之重臣,小子还不拜见?” 刘彰便一一去拜,他年不过十岁,却将每人都叫得清楚,刘符稍感欣慰。前番两次託孤,他都将大位传与刘景,但这次国家并非到了危亡之时,且刘彰也已稍谙世事,如今大雍已统一长江以北,只差南梁未曾归服,朝中又有忠直之臣辅佐,即便传位于十岁稚子,料来也能保无虞。 况且最重要的是,这次病势太急,他又事先未曾料到,根本毫无准备,刘景被他派去荆州,不在身边。若他死之后,王位空悬,刘景一时不能赶到,又不知要生出何种事端。 第254页 刘符的视线在他们身上一一扫过,忽然一笑,“前两天还说起白帝託孤,怎么今天就轮到自家了。诸位放心,我这殿外可没埋伏着刀斧手。” 他开了句不合时宜的玩笑,知道没人会笑,于是说完便敛了笑容,目光看向王晟,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楚地道:“此子若不肖,丞相可行废立之事,诏书中无此言,卿等谨记于心,不可怠慢。” 褚于渊终于忍不住涕泣道:“王上因何病至如此?臣昨日见时,王上尚无异状,如何今日……” “生死有命罢。”不过片刻的功夫,刘符喉咙发紧,说话已变得艰难了,但他仍坚持着一字字说道:“得诸公辅翼,以有今日,不能扫平天下,终成憾事。符今非托众卿以幼子,亦托以此志,愿众卿勉之,功成之日,太庙折箭,报与我知。” 众人涕泣顿首,刘符却没哭。上天垂幸,让他能重来一次,而这次他留给身后的是一个统一、强盛的国家,他意望已足,虽尚有功业未竟之憾,却也不生出彼苍者天的悲嘆。他少年得志,一生战无不胜,只道天下事无不可为者,然而生老病死却终究不在自己掌握之中,如捧水握沙,天不假年,无能为也。刘符轻轻嘆了口气,低声道:“我和丞相有话要说。” 余人便都退下,褚于渊牵起刘彰的手,向门外走去。刘彰出门时,好像一下子明白过来似的,忽然哭了出来,挣扎着要回到屋中,不住地喊着:“爹!爹!” 褚于渊弯下腰,一把抱他起来,“殿下稍待,王上和丞相有事商议。” 刘符看着王晟,靠在外侧的手动了动,便立刻被王晟紧紧握住,刘符也一下子回握住他,两人一时无言。 刘符垂下眼睛,看着握在自己手中、也正握着自己的瘦削的手指,平静的心中骤然泛起忧虑,让他的心一下子痛苦地拧了起来。不知道这样一双瘦弱的手,要怎么在他身后撑起这么大的一个国家? 他看着王晟,王晟也看着他,两道目光交织在一起。他们仿佛又回到渭水边初见时那样,一个字都不必说,却已说尽了世间的话。 于是刘符的这颗心重又平静下来。他只要看着王晟的这双黑色眼睛,就又以为天下事无不可为者,仿佛这阵风能吹他到任何地方。 即便他仍是要殒命今日,可大雍、王晟,还有不可胜计的人的命运,也早已因他而改变了。 “景桓,你听,”刘符一笑,艰难道:“水声。” 王晟侧耳听了一阵,随后摇了摇头,看着刘符,低声问:“王上,是渭河的水声么?”长安宫离渭河很远,是无论如何也听不到的,他虽疑惑,仍是这样问了。 “不,是长江。景桓,是长江的水声。”刘符闭上眼睛,“真响啊……” 他好像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见到金戈铁马,白帆千叠,梦到滚滚长江上,那翻起的雪打碎在他的鞋面,吻在他脚上。长江万里,不过一鞭可渡。 江风浩荡,他缓缓地张开双臂,让风将衣袍吹得振振作响。江水如龙,他正踏在这道白色的龙嵴上面,且要乘之而去了。 ------ 王上不愧是作者亲儿子!死都死的这么潇洒! 你们不要打我,我只是手痒难耐,想写一个先王创业一大半而中道崩殂的if线而已(据说是每个诸葛亮粉的必经之路(假的)),这篇文是一定会he的! --- 明天开始番外if线的更新,不多,应该就三更,请大家做好一定的心理准备x --- 不过我毕竟还是甜文传人的!大家看了这么多应该知道逗比的人再写虐也不会真的虐的,所以也不用太担心~ --- 所以王上现身说法:劳资就是给丞相废立之权了,让他可以对其他託孤大臣为所欲为,怎样(。) --- 刚刚码完了结局,本文已经硬碟完结了,不担心存稿告罄,所以这两天可以更的快一点,大家注意查收掉落的更新! 说真的,接下来这个番外是我这篇文最满意的地方……感觉比本文平均水平高出好多(逃) 第102章 番外if线·先王创业一大半而中道崩殂(上) 刘景飞马入宫,他满面风尘,衣衫邋遢,连发冠都跑掉了,一头长髮披散着,几乎不成体统。进了宫中,他仍打马飞驰,马蹄敲在宫中的石板上,如同打翻了一串瓷碗。只听一声长咴,座下马匹忽地跪倒在地上,他翻身滚下马背,踉跄着奔入殿中,大殿正前方的那只梓宫勐地撞进他眼里,那像是一颗钉子,让他一瞬间被钉在了原处。 “哥!”片刻后,他忽然大喊着向前跑过去,大殿之中回音不绝,群臣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他恍若未觉,几乎扑倒在正首,沉默地把手掌贴在那只四四方方的棺椁上,一点、一点轻轻抚过去,从掌心传来的光滑的寒意,让他恍惚着以为他正抚过一汪尚还刺骨的春水,即便攥紧了拳头,也还是什么也抓不住。 身后响起声音,他这才想起殿中还有旁人,回过头去,见到满庭素服的大臣,都在拿眼看着自己。他们的眼神透着种说不出的奇怪,刘景环视一圈,忽然在正中见到了浑身缟素的刘彰,他正抬着头,满脸泪痕地愣愣看着自己,刘景呆了一呆,一下子明白过来众人看向自己的眼神。 第255页 防备、狐疑、玩味、野心。 他忽然抖起来,强自镇定地从正首的台阶上缓缓走下,见到刘彰旁的王晟,就像是溺水的人见到了一块浮木,几步扑倒在王晟面前,一把按住他的手臂,低声问道:“先生,我王兄呢?” 他死死地盯着王晟,既期待又恐惧从他口中听到答案。王晟穿着苍白的素服,脸颊和唇也同样被抹去了颜色,只有两只眼睛黑沉沉的,像是在一张苍白的画布中嵌上的两颗漆黑的珠子,慢慢转向了他。王晟看着他,声音就如同他的面色一般平静。 他说:“左将军,节哀。” 这句话就如同一根刺,一下子刺破了那隔绝了臆想与真实的泡沫,让他的神魂也如同他的肉体一样,勐地跌倒在灵堂冰冷的地上。像是有什么巨大的力量碾过他的身体,刘景手上又收紧了些,再开口时声音已哑了,“我刚走的时候,王兄还好好的,现在为什么……”他指着正首的那口棺椁,说不出话来。 一个活生生的人,倒下来、装进去、盖好棺,于是就变成了大殿正首的一只冷冰冰的棺椁。不过一两寸厚的木头,却是将他们永远阻隔的,再也跨越不过的距离—— 他们兄弟今生再也见不到了。 在他从今往后活着的每一天里,无论他漂泊到这世间的任何一个地方,他们都再也见不到了。 他们永远地、永远地分离了。 刘景慢慢松开王晟的手臂,呜咽了一声,随即泪如雨下。他哭得几欲断肠,王晟的脸上却没被引出哪怕半点哀戚之色,他没去看那棺椁,只是用清晰的声音对刘景缓缓交代道:“王上病势甚急,染病后不到半日便薨了,遗诏命将军回京兼领司隶校尉,愿将军砥砺珍重,担当大任。” 刘景哭着摇摇头,王晟又道:“将军于宫中跑马,触犯宫禁,又在灵前失仪,本应贬黜,顾有遗诏在此,是以只罚去将军半年俸禄,将军可有异议?” 刘景泣不成声,咬着牙道:“无有异议。” 他话音刚落,马上又有宫人来报,说游击将军刘征率骑欲入宫门奔丧。 众臣之间响起小声的议论。刘符在遗诏中特命外地官员各安方位,不得进京奔丧,刘征自被他派往镇守大同,与突厥交战,屡立大功,加之刘符又对他喜爱有加,是以短短两年之内他便已升至从五品的游击将军,未及弱冠之龄,刘符便将数千兵马交与他全权统帅,可谓亲重无两。 如今他擅自进京奔丧,却是为何? 刘彰年纪虽小,却也察觉到了什么,止住抽噎,拿泪眼看向王晟,轻轻扯住他的袖口,小声道:“丞相……” 王晟握了握他的手,“殿下莫怕。”他站起身,脸沉下来,“既是奔丧,那便让游击将军一人进来。” 刘征入宫时,群臣已从殿中出来,只有刘彰和少数人还在里面,按刘符遗命,众臣服丧期间,还需照常理事,不得荒殆政务。魏达见刘征风尘僕僕地走来,有心与这位难得一见的年轻将军结好,于是绕过去,对他拱手道:“王上从前便对将军最寄厚望,能得见将军于此,想必也会欣慰吧。” 刘征看他一眼,并未说话,甚至脚步顿都未顿,仍朝前走去。魏达尴尬地站住,他话音刚落,便立刻听王晟在他身后道:“王上令各地官员一律不得进京弔唁,将军如今只率几骑而来,欲置王上遗诏于何地?欲置麾下数千大军于何地?” 王晟站在门口,他虽看着单薄,仿佛拿手轻轻一拨便能拨开,但神情凛然,一人站在那处,却比数百甲士更让人觉得不可冒犯。刘征只得站住,面无表情地道:“我为王上守灵。” 两年未见,刘征的身量已和王晟差不多高了,见王晟一时不语,他又道:“我来守灵,甘愿受罚。” 魏达只觉像是被人一巴掌抽在了脸上,火辣辣地疼,他不再听身后二人的谈话,随众人一起出去了。 刘符的陵墓刚刚动工不久,谁也没有想到它会这么早就迎来它的主人,王晟只得多发工匠,日夜赶工,但仓促之间到底难成规模,这位在他短暂的生命中曾纵横南北、无往不利的年轻国君的梓宫只得匆匆下葬,按其遗命,不要珍玩器物,不需殉葬,所需一切从简而行。 百官扶棺而送,最后目视着这位开国之君被缓缓放入陵墓,最后盖上封土,彻底掩去属于他、也属于大雍的这段短短十数年的传奇。 刘彰被王晟牵着手,默默看完这一切,抬头问道:“丞相,父王就要一直住在这里了么?” 王晟仍看着前方,似乎没听见他的话,苍白的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刘彰晃了晃王晟的手,“丞相?丞相?” “哦……殿下,”王晟这下回过神来,神情又恢復了往常,像是一池平静的湖水。他看向刘彰,沉默片刻,似乎正在回想他刚才的问题,然后答道:“对,以后王上就一直住在这里了。” “可他们封上了土,父王要怎么出来呢?” 刘彰等了一阵,却还没听到回復,眼睛忽然湿了,“父王再也不出来了,是么?” 他觉着丞相的手忽地握紧了,但还没来得及唿痛,那只手就又松开了。不知道怎么,丞相刚才那一瞬间望向他的神情让他莫名地有些害怕,他对着那双漆了墨一样的黑色眼睛,眼泪一下子就溢了出来。 第256页 王晟一言不发地拉着他转过身,朝着背对着陵墓的方向走着,走出几步,见刘彰仍在抽噎,他于是停住脚步,蹲下来,拿手抹了抹刘彰脸上的眼泪,温声问道:“臣先前让殿下背的文章,殿下可背熟了么?” 刘彰含泪点点头。 “待回宫之后,请殿下为臣背一遍。”王晟站起身,拉着他又继续向前走去,“明日即位大典时,殿下还要辛苦再背一遍,之后便再不用背了。” 京城,千牛将军府上。 刘统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来人并未通报姓名,只说要求见他,刘统原本推说不见,那人却说是为了他的死生大事而来。刘统微一皱眉,虽觉得此人是在譁众取宠,却还是放他进来了。 一见之下,他不禁颇为惊讶,“魏郎中,到我府上如何还需如此?” 魏达摘去帽子,脱下大氅,微微一笑,“既然是死生之事,自然不可不慎。” “哦,既如此,不知是何大事?”刘统让人给他奉上一杯茶,刘符新丧,无论雍国的官员还是百姓都不得饮酒,他们俩也不例外。 时间紧迫,魏达直接开门见山道:“将军可知,何为人臣之极?何为天下首功?” 刘统一笑,不明白他为何这么问,“自然是位列三公、为朝廷荡平天下。” “不然,”魏达喝了一口茶便搁在案上,“人臣之极莫过于定鼎之臣,天下首功莫过于拥立之功!” 刘统一愣,随即沉下脸来,“魏郎中所言,恐怕非此时当议。” “此时开此议,正当其时!”魏达见左右无人,压低声音,“王上有二子,今立次子为嗣,尚未登临大位。夫立嫡以长,国之大幸,将军以为如何?” 刘统霍然站起,“君何出此乱国之言?” 魏达摇摇头,“将军稍安,且听我一言。若嗣子即位,吾等便为寻常之臣,王上遗命,已将内外大权尽皆交与丞相——将军莫非忘了,那日我三人进宫觐见王上之事?” 刘统面色微变,慢慢坐了下来。 见他如此,魏达又道:“我等虽是一片体国之心,出言劝谏,却甚为王上不喜,卢大人早已被寻个由头削职为民,幸我俩立身以德,尚能自保。将军素来知我,我虽不才,自高陵追随王上至今,已有十数载,虽未建奇功,却常伴王上左右,效犬马之劳。前年改革官制,却只得了个五品的郎中,尚不如中道来投的外臣。我尚不足言,但众臣皆各有封赏,将军久随王上鞍马,迄今却仍是千牛将军,我知将军素来谦抑,必不以此为意。但新王年幼,不能理事,朝政皆取丞相进止——你我一早便得罪了丞相,此番将军欲安居此位,怕是再不能了。” “当此之时,不进必退;必举大事,不成必死!岂有他哉?” 刘统几乎又要站起来,想了想,却又慢慢坐了回去,“魏郎中会不会多虑了?丞相自来有忠直之名,不以私愤杀人,未必会对你我动手。” “丞相未必怀恨在心,但如今正是主少国疑之际,必以雷霆手段,方可整饬朝纲,以安众心。待新王登基,丞相在朝中举目四顾——你我便是芳兰当户,不得不锄。” “你是说,丞相会猜忌你我欲分裂朝廷?” “劝谏之事,于你我而言是苦口婆心,于丞相而言便不啻挑拨离间。”魏达继续道:“丞相何等样人,那些外臣不知,你我还不清楚么?后将军与王上是几乎拜把的兄弟,他那儿子,丞相都敢当街杀害。何况那时王上尚在,现下王上已薨,你我何人,能保全妻子?方其初至洛阳之时,一日之内便杀数十人,朝野震动,如此之人,将军若尚怀侥倖,恐怕祸至无日。” 刘统扶住额头,深深嘆了口气,“王上新丧,今日梓宫下葬之前,百官皆大哭,蒯大夫都哭得昏了过去,连陈尚书那般缺心少肝的,也跟着哭了一哭,丞相却硬是一滴泪都没掉,实在让人心寒。如此说来,你我恐怕……” “将军现下明白我方才所说的……不进必退,不成必死了吧?” 刘统又深深嘆出一口气,“魏郎中有何良策?” 魏达压低声音,一字一顿清晰道:“为今之计,当拥立长子。一来刘瞻即位之后,萧贵妃母子必感激你我、多加倚重,你我既能更进一步,又可得其庇护,即便不能与丞相分庭抗礼,丞相欲动你我,也要先掂量一二。二来刘瞻孱弱,我观其与丞相年寿皆不能永,一旦俟其身死,你我再拥立一幼主即位,便是三朝老臣,何愁功名不就、大事不成?” “王上生前对我多加亲重,命我执掌羽林,护卫京城,不料乃有如今之事!”刘统不禁仰天长嘆,半晌后重又低下头来,“不知魏郎中要我如何行事?” “此事极易,将军执掌羽林,夺取宫门,只在瞬息之间,如此何事不成?” 刘统深深地看着他,片刻后点了点头。 魏达从刘统府中出来,又用同样的法子,偷偷进了陈潜的府邸。 “哦?若能调动羽林,此事便已成功大半。”陈潜屏去旁人,在小亭中见了他,他虽身着素服,却不系腰带,衣服松松垮垮地拢在身上,慢慢地饮着茶,像是个山野之人一般自在。 第257页 魏达笑道:“正是,不然下官岂敢贸然前来,叨扰陈大人。” 陈潜漫不经心地用杯盖撇着茶上的浮叶,“你要我如何?” “下官人微言轻,虽能谋此,却终究上不得台面,再如何折腾,事情却只能做得六七分。大人是託孤之臣,在朝中举足轻重,若事成之后,大人能替新王拟诏,此事便可做到十分了。大人放心,此事不成,下官与千牛将军一齐担当,绝不牵累大人。” 陈潜一笑,眼中含着微光,“我岂是怕你牵累?好,我便答应了你。明日便是即位大典,魏郎中今晚不会一直待在我府上了吧?” 魏达忙站起身,“若得大人相助,何愁大事不成!下官告退!” 待他走后,张达不知从何处悄悄出现,“大人,您就这么答应了他们?这事能成吗?” 陈潜将茶水泼进池里,从一串清亮的水声中透出一声轻蔑的笑,“此事当然成不了。王上临终之时,予王晟以废立之权,你道他们只是想演一出君臣鱼水的戏码,传一段心神无贰的佳话?”他摇摇头,“魏达以为,杀了老二,就只能扶持老大即位,待木已成舟之后,再与萧氏以雍王的名义拟诏,或是自保、或是高升、或是削王晟的权……他却不知,这‘废立’二字,不是空话,而是实权。有了他这句话,王晟无论想如何行事,我们同为託孤大臣的几个,都是插不上话的。何况控制了羽林,只是暂时控制皇宫,军权还在王晟手上,难道还能指望着王晟主动让位不成?” “大人是说,真到了那个时候,王晟会再扶持一个上位……比如刘景?” 陈潜摆了摆手,“我看不会。王上伐赵时,自以为伤重不能起,那次也託了孤。但当时是要把王位传给刘景,这时候儿子比那时大了些,就给了儿子,还是想让自己的血脉传下去。我看真到了那个地步,王晟无论如何也要保下刘瞻来,不过刘瞻不像是个能活得长的,未必能有子嗣,恐怕王位到最后还是要落在刘景身上,若是魏达今夜动作,当真杀了刘彰,咱们可就要早作打算了。”从前刘符在时,对于王晟手上的那泼天权势,他连想都未曾想过,一直老老实实地韬光养晦。他虽不是雍国旧臣,却瞧着明白,以他二人的关系,旁人想要扳倒王晟、染指相权,根本就是以卵击石。 现在却终究是不同了。 张达想了想,“那大人刚才还说这事成不了……” “你啊,”陈潜笑着嘆了口气,“王晟要保刘瞻,却定然放不过魏达刘统。他二人打了挟持王命的算盘,王晟就定然会把刘瞻架起来,代为摄政,从此可就真成了大雍第一人了。” 张达感嘆道:“那可不就是……天上掉馅饼了吗?” “所以不能让这个馅饼落下来。”一阵凉风颳来,陈潜拢了拢衣衫,“取纸笔来!咱们就送王丞相一个顺水人情,让他自己把这个馅饼扔回天上。” 魏达从陈潜府中出来,便又去了萧氏兄长的府上,让他以安慰悲痛欲绝的萧贵妃的名义进宫,将自己也带了进去。门口的羽林卫本应盘查,但刘统事先打了招唿,他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魏达进去了。 萧氏哭道:“王上对妾身情深恩重,若是知道妾身戕害他的子嗣,恐怕在天上都不会瞑目的……可教妾身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其兄萧远闻言神情一急,正要起身,却被魏达拉住,在他耳边低声道:“贵妃没有表态反对,便是同意之意。” 魏达站起来,对她行了一礼,“贵妃不必担心,此事由臣等来做,保证做的干干净净,贵妃与王子在后面看着便是,不需劳心。” 萧氏仍不断地拭着泪,在哭声中轻轻点了点头。 魏达在这边辛苦,刘统在那边也没闲着,他以议事为名,召集来所部所有的羽林将领,待人来齐后,叫人包围了此处,举杯对众人道:“立嫡以长,国之福也。我欲扶王上长子即位,从我者举杯,不从者斩!” 一人将杯子狠狠掷在地上,茶水泼出来,溅在刘统裤腿上,“此为祸国之事,与叛乱何异!我若为此,猪狗不如!” 他话音刚落,便有几个羽林冲上来乱刀将他砍死,眨眼之间便被砍成数段。见此惨状,却又有几个将领拔出剑来,“为国羽翼,如林之盛,是为羽林,还是将军告诉我们的。如今将军自己却反要行篡逆之事吗!” 刘统神情微动,犹豫了一瞬,之后面色又恢復如常。他勐一挥手,于议事厅外便涌入数十羽林,这些人听他号令,无论是否是军中长官,凡是拔出刀剑者一律格杀勿论。只听得一阵刀剑乱响,人声唿喝,过不多时,地上便横了数具尸体,厅中安静一片,如同死一般的寂静。 正僵持间,录事参军事王甫忽然解下腰间佩剑远远地扔在地上,佩剑落在地砖上,发出“咚”的一声,敲得每个人心头一颤。他当先跪地抱拳道:“王甫全凭将军差遣!” 刘统颔首,将目光转向旁人,殿中剩余的人于是便纷纷效仿,一个个也解下佩剑道:“全听将军安排!” 因着一个掌军的将军在方才被杀,王甫便被刘统临时提拔上来,从一个八品小官摇身一变,成为了从三品的羽林将军,只是尚未得到朝廷认可——不过今夜之后,或许便可以了。 第258页 不知是受了鼓舞,亦或是他的确有为将之才,他虽以前从未掌军,这时却是将所部人马集结的最快的一个。刘统拍了拍他的肩膀,目露赞许,他想王甫知道,今夜以后,自己的前途将不可限量。 但刘统带羽林行至东门的时候,王甫忽然发难,拔出腰间重新佩好的剑来,一剑朝着刘统的咽喉砍去。刘统对他并不设防,对此根本毫无预料,一时间竟忘了反应,但刘统身后的羽林反应迅速,勐地抬起手中的长矛横在刘统身前,替他挡住这一下。王甫见一击不成,转身便朝着门外跑去。 看来这世上总是有比青云直上更要紧的事儿的。刘统先愣了一愣,才喊道:“给我追上他!不要让他跑出宫去!” 王甫没命地跑着,一路上被人拿矛捅了几下,所幸羽林身上都没带弓箭,倒也一时追不上他,最后竟还是让他跑出宫去了。他为了逃出宫门,几乎废了一条胳膊,手肘的骨头白森森地支了出来,下面挂着一大块皮肉,每一摇晃便是剧痛,被他咬着牙连皮带肉地割去了。出了宫后,羽林的追捕不敢太过声张,但他左臂血流如注,无论如何东躲西藏,最后总能被找到行踪。若是再如此下去,他即便不被捉住,也会失血而死,王甫按着胳膊拐过一道街巷,摔了一户人家的灯笼,取来一截木头烧焦,扯起前胸的衣服垫在牙间,然后将那截木头用力地按在了巨大的创口之上。 他双目赤红,喉咙中发出低沉的呜呜声,从牙齿间溢出血来,暗红的血液在胸前的布料上缓缓洇开。他几乎要昏过去,却又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忍着无法言说的剧痛,又连烧了几下,总算将伤口的血止住,于是扔开木头,又飞奔而去。 在他昏死过去之前,他总算赶在那些羽林之前,赢得了这个以他自己和更多人生命为筹码的赛跑,到达了最后的终点——丞相府。 却被告知,丞相病了,不能见客。 李九将他拦在门外,斩钉截铁道:“丞相今晚谁也不见。” 刘符新死,全部的事情就都压在了王晟的肩上。他一面主持着刘符的丧礼,一面向各地发文牒昭告,一面又要筹办新王即位的大典,事无巨细,他全要亲自经手,从没有一日睡满过两个时辰,有时还要通宵达旦。今日从宫中回来后,他几乎是直直地倒了下去,幸好李九眼疾手快,将他扶住,他才不至于摔在地上。王晟只勉强低声说了一句,“我睡一会儿,一个时辰后叫我。”然后便彻底歪了过去,李九将他抱上床,又为他脱下鞋子、盖了被,他都毫无所觉。 相府的下人都忍不住嘆气,这哪里是睡着了,分明是昏过去了。 一个时辰后,李九在他耳边轻轻道:“丞相、丞相?”见王晟没有一点反应,他稍稍提高了点声音,又唤了两声,见王晟仍未醒来,他耸耸肩,和下人交换了一下眼色,于是一致决定不再叫了。 但还没过多久,相府中就又来了不速之客。这些天来相府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里的门槛几乎都要被这些人踏平了,见这时又有人求见,李九当然没有好脸色给他。但王甫几乎用喊的对他道:“我有急事,关乎大雍存亡,必须速见丞相!若是迟了,谁也担不了干系!” 下人取了灯笼照亮他,李九见他浑身浴血,这时也心里一整,知道有大事发生,不敢耽搁,“你随我进来,我这就唤丞相起来。” 王晟仍维持着被他平放在床上的姿势,面色苍白的像是一张纸,即便是在昏睡着的时候,他的眉头也仍微微地皱着,不知正在梦里忧虑些什么。李九大声唤了他几声,又推了推他的肩膀,王晟都未醒,显然是昏迷正深,一时难以唤醒。明日便是王典,没人敢在这个节骨眼上请医官到相府来,下人们只得自己想了些办法,打来冰井水,浸透了几块布巾,一块敷在王晟额头上,剩下的几块都被用来不断擦他的手、脚、小臂和小腿,一面擦一面不停地唤他。春天里的井水还冰的很,将手伸进打来的井水中去,拔得人生疼,不过是浸湿块布巾的功夫,便让人的手指尖都泛出了红色。 他们不断地更换着布巾,一旦手里的这块被王晟的体温捂得稍热,便立刻再去换一块冰的。如此折腾了一阵,王晟终于动了动。 他先是抬起一只手压住了腹部,随即喉咙中发出一声低弱的呻吟,但这呻吟声只出来一半,便被他吞了回去——这下才是真的醒了。 王晟缓缓睁开眼睛,见到旁人,于是按在腹上的手撤了下去。他撑着床沿支起来些,似乎并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唤醒的,只问:“到时辰了?” “丞相,羽林录事参军事王甫,有紧急军情相报!” 王晟闻言转过头去,见了一个血人跪在床边,拧起眉来,“出了何事?” 王甫将今日之事具言与他,王晟默不作声地听着,额头不断地冒出冷汗,面色却分毫未变。听来人言罢,他沉声道:“命司隶校尉刘景速率所部徒吏赶赴宫中。李九,你持我兵符,调军万人,一併交由司隶校尉统帅。我难以起身,让他务必要护住二殿下,阻住叛军。若是……罢了,你先去,告诉他我随后便至。” 长安宫中。 刘彰正被一群羽林围在身边,这些本该保护他的人,现在正虎视眈眈地瞧着他、用明晃晃的刀刃对着他,只等一声令下,便要把那些刀落在他身上。刘彰愣愣地看着他们,稚嫩的嗓音有些颤抖,“你们……要做什么?娘!娘!” 第259页 杨氏被人掐着两臂拖出来,朝他喊道:“彰儿!” 刘彰见了娘,不顾一切地便想朝着她跑去,却被前面的羽林挡住,一下子捉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扣在了那里。刘彰拼命挣扎起来,一面哭一面喊着:“娘!救我!” 杨氏忽然将脸一板,“彰儿,不许哭!你是得了天命的雍王,是刘符的儿子!给我把眼泪收回去!”她又转向刘统,“尔等扪心自问,王上在时,待尔等如何?堂堂羽林,食禄于朝,不思报效,反而欺侮我孤儿寡母,是何道理!” 她这一番喝问之后,有羽林面上生出迟疑,手中的刀剑稍矮了一些,纷纷看向刘统。刘统自知事已至此,有进无退,只得喝道:“愣着做什么,动手!违命者斩!” 军队从来只是野心家的刀剑,单独拉出他们中的哪一个人,都能在他身上看到柔软的人性和审慎的思考,但聚在一起后这人性和思考便再看不见了。羽林军虽有不忍,却还是军令至上,闻令便挥刀砍了下去。 赵多拼命挣开身后的羽林,扑在刘彰身上,拿肉做的嵴背替他挡下几处刀剑。他双目赤红地看着刘彰,口鼻中流出血、眼里流出泪来——他果然还是爱哭。他紧紧地抱着刘彰,将他护在自己的臂膀之中,最后喊道:“王上、王上,奴对不起您啊!”然后声断而死。 赵多的死,就像扔了一块石子在煮沸的油锅中,甚至没有激起多余的油花。披坚执锐的羽林冲上前去,刀剑斫在柔软的身体上,就像是用匕首割开了豆腐,杀死这个即将在明日登位、即将继承半壁江山的雍王,只用了短短的一瞬间。 一切尘埃落定。 魏达看着这一切,心里泛起难以自制的狂喜,这一刻,他几乎能看到以后全部的路了。片刻后刘景率众赶来,魏达二人见大事已成,便令殿外的羽林军放他进来。刘景奔入殿内,见到地上的几具尸体,身体晃了一下,又迅速稳住了。他看向刘统和魏达,压低了声音问道:“你们可知,弒君是何罪么?” “尚未即位,谈何为君?”魏达话音刚落,萧氏便牵着刘瞻走了出来,刘瞻扭着小脑袋想往那边地上去看,却被萧氏挡住,将他的头转了回去。 刘景看到刘瞻,一下子便明白过来,咬牙切齿地对魏达道:“你道如此我便不敢杀你?” 他热血沖头,提剑欲上,却听身后响起李九的声音,“将军且慢!” 刘景慢慢回过头去,见到王晟正走入殿内,他的髮髻第一次没有像平日那样梳得一丝不苟,反而有几缕头髮垂下来,乌色中夹杂着白髮,落在不再挺直的嵴背上。刘景第一次意识到,丞相老了。 王晟拂去侍卫搀在他身上的手,强自站直,视线在殿内转过一圈,滑过交叠在一起的赵多与刘彰的尸体,也滑过面色微变的刘统和魏达,最后落在被萧氏牵在手里的刘瞻身上。 他的脸上似乎有什么表情一闪而过,但那就像是炎炎烈日下小虫溅在荷叶上的一滴水,只一瞬间的功夫便蒸发殆尽。 “羽林千牛将军刘统、礼部郎中魏达谋害王嗣,暂且押解入狱,不日处斩,其余将领、羽林,一併入狱,听候发落。” 魏达面色一下子变了,但片刻的失态后,他又勉强挂起一个笑,将目光投向萧氏。萧氏上前一步,对着王晟微微一笑,“刘将军与魏郎中皆是我大雍的重臣,丞相岂能说杀就杀了?”她紧了紧握着刘瞻的手,将他向前推出一步。 王晟冷冷地看着她,一个字都未说,好像她的问题根本不值得一答。过不多时,王晟调来的雍军涌入皇宫,殿内的羽林只得卸甲,将刘统等人交了出去。 陈潜在院中等着,过不多时,张达回府,“大人,信交给王晟了。属下又在附近等了会儿,果然没多久,羽林就上来把相府围住了,不过王晟那时已经走了,让他们扑了个空。” 陈潜点点头,“看来宫里有的热闹了。” 他话音刚落,紧接着宫里就来人传话,说大事已成,让他速速去宫中拟诏。 “如何,成了?”陈潜一下子站了起来,面上露出惊讶之色,“王晟是真没赶上,还是故意为之?”他在漆黑的院中踱着步,喃喃道:“看宫里传话的速度,应当是没赶得及……” “呵,”他站住脚,忍不住冷笑一声,“脑子不好使,下手倒是快,这下他们几个是必死无疑了。” 张达低声道:“大人,那馅饼岂不到底是砸下来了?”他想了想,又问:“可王晟当真会一点不给大殿下母子面子么?” “你倒是和魏达他们想到一块去了。”陈潜瞥了他一眼,凉凉道:“以为有那一点羽林、傍上了个没即位的王子就可假借君权、有恃无恐……”他长嘆一口气,“咱们的王丞相,可真是应该好好谢谢他们了。” 刘景打马缓缓地走着,瞥了一眼旁边的马车,忍不住想说什么,但看着那紧闭的帘子,又将到了嘴边的话重新咽了回去。他实在难以想像会发生今日之事,他兄长新亡,尸骨未寒,这些人竟敢悍然入宫,戕害他的骨肉。他想要将这几个逆贼扒皮抽筋、敲骨吸髓,方能一解他心头之恨。刘景攥紧了缰绳,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却突然听到从车壁之后传来的一声声低弱、压抑的干呕——仿佛要将一腔肝胆都呕出一般。他松开缰绳,却将全身都绷紧了,心像被人勐地翻了过去似的,一霎时熄了怒火,涌出摧心剖肝的自责来。 第260页 兄长死了,而他的身后事,现在变成了这样。 马车中压得极低的呕声仍在数千副甲冑撞击的巨响中断断续续地传出,像是鞭子一道道地抽在身上,他越不想去听,就听得越清楚。他不知道车中的王晟正想着什么,是否和他一样,他只知道自己的一颗心几乎要被割开两半,一半像是正被放在油锅中炸,另一半却如坠冰窟。 如若人死而有灵,兄长看到今日之变,恐怕再也不能瞑目了。 刘景将手伸向车帐,咬咬牙,终于又放下了,随后勐地一甩马鞭,胯下马吃痛,奋起四蹄向前去了。 ------ ps1.大家发现没有!大雍一直是没有避刘符名讳的,所以丞相会(大摇大摆肆无忌惮地)说:“你持我兵符” ps2.来自前文的某个片段:“刘符瞬间觉得这个人(杨氏)比萧氏厉害一些,回头去看萧氏,此时正好在柜子后面,看不见神色。” ps3.虽然杨氏被杀,但其实我觉得她的水平要更高一些。不要问我阿来去哪了,她表示她的大英雄死了所以现在还在悲痛之中…… ps4.丞相因为昏古去叫不醒而耽误了时间,调军赶来时只差一点点,如果那时没有昏古去就不会这样了 ps5.丞相会干呕是因为他之前吃不下饭 总结: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君主最好不要盛年突然去世,不然他的丞相会很头大 --- 说起来,之前王上活着的时候,个人存在感太强,盖过了其他所有人,现在他挂掉了,许多角色反而有了高亮的机会…… 第103章 番外if线·先王创业一大半而中道崩殂(中) 数日之后,刘符长子刘瞻即雍王位。 王晟送他至坛下,目送着那身着王冕的背影拾阶而上,缓缓登上高台——一如十年前的那一日。 那时候的他从未想过,他这一生里,会看着另一个人登上这座高台。 恍惚间,这瘦小的背影忽然像是雨后的竹子一般拔节、生长,那单薄的嵴背一点点变得长大挺拔。他看着这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稳稳地登上台阶,脚下的每一步都带着坚定的力量。他迈上最后一级台阶,站在高台之上,按着剑,缓缓回过身来…… 王晟一阵目眩,几乎想要扶住什么东西。这一刻,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他的心脏,又一点点放开了。 他终于没有失态,低下头,率领百官跪下去,然后缓缓叩头在地上。 满朝公卿对着台上的十岁稚子山唿万岁,他们在炎炎日光下露出相同的嵴背,低垂的头颅中却掩着各不相同的心思。 半日下来,刘瞻早就被压得头重脚轻,刚一回到宫中,便一屁股坐下来,伸手去扯下巴上的红缨。 王晟看着他,终于把那在嘴里嚼烂了的两个字吐了出来:“王上,”他这样唤着刘瞻,“臣来吧。” 刘瞻朝他眨了两下眼睛,于是乖乖放下了手,对他甜甜地笑了一下,“有劳丞相。” 王晟牵起两边的嘴角,也对他笑笑,然后抬手替他抽出冠上的玉笄。他的动作又轻又慢,刘瞻不甚自在地动了动脚。 “王上可知,冕冠两侧的石头是做什么用的?”王晟将垂下的一块玉石放在手掌上,轻声问。 刘瞻拨了那石头一下,对他摇摇头。 “这个叫做充耳,是要告诉王上,身为君王,对谗言应当充耳不闻。” 别说了。 刘瞻点点头,王晟替他摘下冕冠,又继续道:“这个叫做垂旒,是要告诉王上,应当有所见、有所不见。” 别说了、别说了。 他将手轻轻放在延板上,苍白的手指在上面慢慢抚过,仿佛在溯着年月的长流而上,但很快那潺潺水声便戛然而止,他已抚到了延板尽头——仓促又突兀。他顿住手,手指微微蜷起来,认真地看着刘瞻的眼睛,听着声音从自己的喉咙中不断滑出来,“这个是冕延,前面低、后面高,是要告诉王上,应当能俯察天下的百姓,了解他们的疾苦。” 别说了、别再说了…… 刘瞻也认真地看着他,用力点点头,“丞相,我记住了,我一定会做一个好王,”他不知说话间想起了什么,懵懂的大眼睛里忽然泛上一层水雾,“就像我的父王一样。” 此言一出,王晟再也克制不住,他勐地将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紧紧地绷在一起,却到底没有忍住,褪尽了血色的嘴唇轻颤起来。“会的……”他死死压平了声音,掩在宽大的袖口中的手攥成了拳头,对他露出一个算不上妥帖的笑来,“王上一定会的。” 从今往后,他也会倾尽心血、剖出肝胆,竭尽全力地辅佐这位雍国年幼的新君,助他混四海、开太平,尽宰相之责,效犬马之劳。但他为之尽忠效命、倾尽心血与余生的那个人,却再也不是刘符、再也不会是他了。 刘瞻抿了抿嘴唇,还想说什么,却见王晟忽地站起了身。“王上,”他低着头,轻声道:“臣先告退了。” 刘征已在相府中等着王晟,案上的茶水一口未动,他垂着眼睛,无趣地看着池中的游鱼。 “游击将军。”王晟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刘征回过头去,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与自己相对坐下,“将军既来长安,就不必再回大同了。” 第261页 刘征皱起眉,王晟顿了一顿,似乎在打量着他的神情,接着又继续道:“先王在时,曾言要将军先去北境歷练,而后再去熟悉水战、训练水军,以备伐梁之战。如今两年之期已满,我欲委将军赴淮南操习水军,将军可有异议?” 他搬出刘符来,刘征果然神色一变,抱拳道:“刘征愿往!” 王晟微微颔首,“望将军莫再意气用事,未及奉命,不得擅动。” 刘征点点头,不与他多言,与王晟换过符节后便自去了。王晟在后面瞧着他的背影,轻轻嘆了口气。 这把宝剑如今当真磨得利了,但能用他之人却已不在,不知对大雍而言是福是祸。 王晟回到屋中,一伏到案边,便连白天黑夜都不知了。边嵩从夜色中走入,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灯烛那鹅黄色的光映亮他半边身子。 他身为羽林,平日里嗓门亮得很,这时候却下意识地放轻了声音,“丞相,该就寝了。”前些日子王晟忙得几乎脚不沾地,边嵩虽有王命在身,却也掂得清轻重缓急,如今王典已毕,众臣各安其位,他自然也不例外。 王晟又落了几笔,才抬起头来,许是伏案久了,他眯着眼睛看了一阵,才看清来人的脸。 “是边将军啊,”王晟又低头写起来,一面写一面道:“如今正是非常之时,事务繁多,当以国事为重,先前定的那些规矩就免了罢。” 边嵩站着不动,“末将只是奉先王之命,不敢私自变易。” 先王一死,连子嗣都被人杀害,何况只是一道口谕。王晟蘸了墨,头也不抬道:“将军明日起不必来我这里了,本该调你去刑部,但眼下羽林军正在重组,”他换了个口气,“还需将军临危受命,担当大任。” 谁知边嵩却是一块油盐不进的石头,仍坚持道:“感谢丞相提携,但末将身上已负王命,不敢照从。” 王晟搁下笔,总算抬起头来,似乎认真地看了他一眼。他站起身,走到边嵩面前,指着他腰间木牌道:“可否将此牌取下与我一观?” 边嵩顺从地取下,将木牌举起,放到王晟面前。 “先王将国家大事一併託付于我,予我临事决断之权,将军须知,方才我是在宣布朝廷调度,而非在与将军商量。何况——”王晟说完,沉默片刻,缓缓抬起手指着木牌上面“如符亲至”四个字,嘆息般地问道:“如今先王可还会亲至么?” 边嵩不出声,铁塔般的汉子,忽然双肩一抖。王晟顺势从他手里接过木牌,“将军明日起便去赴任罢,至于这牌子……”王晟嘴角动动,似乎是在微笑,“我倒想要向将军讨来,还望将军不吝割爱。” 边嵩沉默良久,终于抱拳应道:“末将遵命。”说罢,他便转身走出屋外,夜色如同漆黑的大雨,淋在他身上,转瞬间便将他吞没。 屋里就又只剩下王晟一个人了。烛火照在那方寻常的小木牌上,在几个歪歪扭扭的刻字旁拉出长长的尾巴,王晟将拇指放上去,沿着字的脉络轻轻抚过,他摸得很慢,每一个字都要摸上很久。 如符亲至。 他忽然一把将木牌攥在手里,勐地弯下腰去,嵴背颤抖起来。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是无声地抖着。夜色静谧,风吹过草木,远处的虫鸣声轻轻浅浅地响起,暗淡的烛光将他弓着的背影拉得好长。片刻后,他又缓缓直起身来,似乎已恢復如常。 王晟捏着这方木牌回到案边,将上面收拾干净,只留下几封奏疏,摊开来摆在案上。这是群臣所拟的谥号,他要从中选出一个,作为刘符从今往后的名号。 桓、明、宣、襄、元、昭…… 二十年前,他怀着一腔滚沸的热血,为自己取了名和字,从此投身于熊熊的烈火与滚滚的波涛之中。二十年后,他又要重新再起一个名字,为这烈火滚过的余烬与大水冲过的洪痕亲手盖棺。 保大定功、威强恢远、闢土斥境、拓地开封—— 就谥“武”吧,他想,王上会喜欢的。 次日起,王晟以天子年幼,遂代为摄政,总揽国事。 新王登位,雍国却并未从此稳定下来。这个以刘符的个人威信建立起来的庞大王国,终于随着刘符之死而摇摇欲坠,行将四分五裂。 梁预在建康称帝的消息引得朝野一片譁然,群情激奋之下,大家却都心知肚明,朝廷此时根本无暇他顾。果然,五月,代州叛乱。六月,庐州叛乱。九月,青州叛乱。战火在疮痍未復的北方大地上重新燃起,叛乱的规模不大,却如同在纸上烧出洞来,如果放任不管,这洞便会越来越大,直到烧尽这一整张纸。 王晟坐镇长安,居中调遣,快马整日往来于长安城外,这中间既有朝廷文牒,也有朝臣密信。外患未弥,朝中又暗流涌动,雍国俨然成了一滩浑水。澄清宇内、整顿朝纲,于王晟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他却中心忧急,不得安坐——长江以南,还有大片的国土尚未统一,偌大的国家,还有无数的事情等着他去做,他现在却不得不将生命消磨在这些事情上面。 但他还能活多久呢? 不过事情总要一件件地做好,他是强毅之人,壁立千仞,总还要猱身而上。他内抚朝臣,外调军马,不过十二月底,最后一处叛乱便终于平定。 第262页 刘符之死,让雍国如患隐疾,魏达之乱,又沉重地打击了朝廷的威信,使得这病一下子一发不可收拾起来。各地叛乱,就好比发出疮来,如今痈疽已破,脓血流干净了,病也就好了。 国家的病好了,王晟却病了。他躺在床榻上,扭头见外面正下着雪,于是拨开被子,扶着床沿缓缓站起,披上大氅,昏昏沉沉地走到院中。他扬起头,大雪落在他脸上,如同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抚摸着他,仿佛十分温柔。北风却像刀子一样刮着他的骨头,他披着厚厚的大氅,却和那个时候的一身单衣没有区别。他拢拢衣服,踏进雪中,站定身子,举目而望,只见四野茫茫,彤云万顷,昏昏而不见日。 多好的雪啊,就像那日渭水边的大雪一样,就是这雪让渭河结了冰,让他能过得河去,终于到了雍军的大营。可他知道,不一样了,不一样了……银光洒尽之后,太阳再不会升起了。 他的手心里、肩膀上,再没有了那一轮煌煌红日,如今他拼尽全力托起的,已是一个摇摇欲坠的巨大屋顶。他似乎变成了一支高大的独木,在这重压之下,听着自己的身体发出行将崩摧的咯吱声响——可他若是松开手,一切都将分崩离析。 “丞相,您怎么出来了?” 李九端着一只碗,里面还冒着热气,见了王晟,忙扶着他往屋里带。王晟却不动,指着小池道:“我病了的这些时日,鱼都瘦了,是不是你们疏于照料?” 李九心道,您不看看自己瘦成什么样,还说鱼瘦呢。他托住王晟的胳膊,“冬天到了,鱼瘦点也正常,开春就胖回去了。” 王晟借着他的力气走回去,大概是身体不行了,站了一会儿就觉得疲乏。他没再回床上,而是坐在了案边,李九把一碗热气腾腾的南瓜粥搁在案上,利落地替他脱了大氅,将那只红色的小手炉塞进王晟怀里,又拨了拨盆里的炭火。 王晟看着他上下忙活了一阵,突然道:“李七已去羽林军任职了,你不想去么?” “啊?”李九扭过头来,拍了拍手,笑道:“不了,我看丞相这边更缺人。” 王晟微微一笑,李九总觉得他这笑凉凉的,没有什么真意。以前这种时候,他就愿意东拉西扯,找些和刘符有关的话题,再看王晟闻言慢慢变换了神情,他自己却完全不知。 但现在再也不能了。 “丞相,”李九干巴巴地道:“趁热用些粥吧。” 王晟低头去看案上的南瓜小米粥,一碗黄澄澄的,让人看着就觉得甜糯好吃。他却很是看了一阵,才慢吞吞地将碗捧了起来。李九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着王晟喝粥,想等他喝完之后将碗收走,但看着王晟的样子,不知怎么,他觉得这碗粥好像永远都喝不完似的。 “丞相,要是吃不下,就别吃了。”他忍不住道。 王晟不做声,仍闷头吃着,慢慢地将最后一口粥挖净才道:“身上没力气,还是多吃点吧。” 王晟难得能这么想,李九却反而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从案上拿起空碗,果然看到王晟拿手轻轻拍了拍在案旁垒起的两摞公文,似乎在比量着病中积攒的文书有多厚,然后便拿过一本,翻开看了起来。 他是为了能做事,才吃得这样努力的。 李九默默地看了一阵,然后便端着碗出去了。如果先王还在,他想,现在恐怕又要扔桌子了吧。 从先王死后,王晟便再没人能束着了,他动不动就伏在案边通宵达旦的样子,让李九在一旁看着都觉得心酸且心惊——他就好像拧着自己的两头,要把最后一滴心血也沥出来一般……他这是要逼死自己啊! 他听说这大半年里,王晟主事从无纰漏,即便是先王刚晏驾的时候,他也照常理事,部分如流,以一人之身将这辆几乎失控的巨大马车拉回正轨。众人敬佩之余,难免感嘆丞相凉薄。但李九常在王晟身边,对他再清楚不过,他知道自从那时之后,王晟就已经垮了,徒留一副病歪歪的空壳,有精气却没有人气。 他真希望丞相也能像他们一样哭一哭,哪怕流两滴眼泪也好。 入夜,李九抱着手臂倚在门口打起了瞌睡,也不知睡了几觉,内室的烛火还亮着。他偷偷探头去看,以为王晟还在看着文书,却见他正支颐而眠,一直抱着的小手炉不知什么时候滚到了脚边。看来丞相也有困了的时候,李九轻声走上前,想叫王晟去床上睡,于是取了件衣服,披在王晟肩上,王晟果然便醒了过来。 夜里太静,李九忍不住也压低了声音,“丞相病还没大好,还是早些歇息吧,不然天就亮了,又睡不成了。” 王晟愣了一下,随即有些赧然,“我竟打起瞌睡了。” “丞相不是明日还要去看水堰么?还是上床睡一会儿吧。” 王晟看着桌案,犹豫片刻,终于点了点头。他撑着桌案想要站起,却半天都没起来,李九忙从旁边扶住他,让他借着自己的力量站起,涩然道:“丞相太累了。” “是啊,太累了。” 李九万没料到王晟会这么说,惊讶地看向他。王晟被他扶到床边坐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像是在自言自语,“从前先王在的时候,忙起来不也是通宵达旦,诸事缠身,却从没觉得累,怎么现在才熬了半夜,就熬不住了……” 第263页 李九不在朝堂之间,因此极少听他提起先王,闻言默然半晌,才闷声道:“丞相年纪大了。” 其实过了年关,王晟也才四十有五,无论如何也算不上老,但他鬓角已有了好几缕白髮,不知是什么时候悄悄长出来的。 王晟轻轻握住拳头,收起视线,竟又附和了一句,“是啊,年纪大了……” 李九正为他脱着鞋,闻言又愣了愣,他猜王晟是想找人说说话,于是趁机劝道:“丞相可不比年轻的时候了,要多注意身体才是。先王……”他鼓起勇气,在王晟面前提起这两个字,若不是今天王晟主动提起,平日里他是绝不敢说的,“先王在时,不也总是劝丞相要注意身体么?丞相如今终日劳碌,不惜身体,若让先王看见,恐怕也会……也会责怪丞相的。” 王晟低垂的眼睫颤了颤,然后抬眼看向李九,似乎想说什么。先王……先王曾经和他说,要他把自己分一半给他,他于是一点、一点,当真将自己给分成了两半。如今先王不在了,他便只剩下为了江山社稷而活着的这半,而另一半已被带入陵墓、盖上封土,无声无息地死掉了。飞扬高远的美梦一破,万里山河便挟着千钧之力压将下来,与他一同轰然坠地。 他太累了。 但他到底没有开口,只是仰面躺上床,阖上眼睛,不再说话。李九见他没了交谈的意思,只得也讪讪地住了口,悄声吹熄了烛火。 大概是累得狠了,王晟刚一沾上床,便从骨子里泛出细细密密的疲惫来,这疲惫如同黏稠的墨汁,不知从他身下何处涌起,包裹着他,缓缓没过他的口鼻。 他做起了梦。 在梦里,烟斜雾绕,野光浮游,混沌的黑暗中,几点幽光亮起来,摇晃着靠近了他。离得近些,这些光忽地汇在一处,幻化成一道熟悉的身影,王晟一惊,忙扑过去,那身影却好似青烟拂过,再找不着了。 他怔愣地站着,随即一面高声唿唤着,一面跑起来,奋力追逐着那道若隐若现的青烟。他跑得这样快,风打在衣袍上,都发出了猎猎的声响,却还是无论如何也追它不上。他跑过宣政殿、跑过紫宸殿,每一处都空空荡荡,永远寻不到方才那人。倏忽间雾气散去,突兀地现出一尊人像,正立在他眼前。 原来他正在太庙之中。 王晟停住脚,低头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手心,总觉得里面该有一支箭,或是什么别的东西,可他却空着手过来了,这让他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仰面看着那尊人像,人像也正微垂着眼睛,平静、安详地注视着他。 这是由全国最好的工匠雕成的人像,雕得肃穆、庄重,又栩栩如生,作为将在祖庙之中世享香火的高皇帝的面容,是再妥帖不过的。只是这两只眼睛却和他记忆中的样子相差甚远,仿佛死去的大海,有种空茫茫的深邃阔大。 他那明亮的、炽烈的火光,现在正在何处呢? 王晟像是受了蛊惑般向前走了两步,抬手轻轻抚上这尊人像的膝头,触碰到它的一瞬间,他只觉一颗心发疯似的颤抖起来。他的几根手指弓起来,紧紧扣在这两只冰凉的膝头,奋力扬起脸,对着那双平静的眼睛道:“王上,别急。” 雕像仍是一动不动,但那熟悉的声音却从雕像后面传来。他听到雕像问—— 丞相,你来看我,怎么不带刘彰进来? 王晟勐地睁开眼睛,眼前还黑着,大概是还没亮天。他大张着嘴,却吸不进去气,浑身打着颤,抬手用力压在胃上,忽然勐地坐起,伏到床边,张口将涌上喉头的东西呕了出来。 一股刺鼻的腥气勐冲上来,他愣了一愣,心不禁沉了下去,一瞬间有些无措,有心想唤人,却疼得说不出话来。从入冬以来,他胃里就一直丝丝拉拉地疼,小腹也时常闷痛,他以为像从前一样忍忍就过去了,现在看来,恐怕是不大好了。 李九闻声跑进来,掌起了灯。屋内一亮,王晟便看到地上的一滩血,红得十分狰狞。他早有预料,并不如何惊讶,按着腹部重新躺回床上,上下一起疼着,一只手盖不住,他只得两只手一齐压在腹上,深深折起身子。 李九看到地上的一团腥红,不禁大惊,跑过来扶住王晟肩头,“丞相、丞相?” 王晟疼得昏沉,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叫太医……” 李九忙跑出去,出门时被门槛绊了一下,差一点扑倒在地上。 李太医在深夜被叫醒,却没有多少意外,在他看来,按照王晟的这个折腾法,深夜被他唤去救急也是早晚的事。饶是如此,他提着药箱匆匆赶到时,看到地上的一大滩血,也还是惊了一惊。他走上前去,看到床上的王晟,又吓了一跳,慌忙道:“丞相,使不得、可使不得!” 王晟背对着他,蜷起两腿、弓起嵴背,几乎缩成一团,手上拿着那把平日从不离手的佩剑,正把那铜铸的剑柄向肚子里按。幸好他没病得煳涂到拔出剑来,拿剑尖对着自己,不然以这个力气,十个他也给捅穿了。相府的老管事正站在一边,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但王晟不知道哪来的这么大的力气,他竟然夺不来他手里的剑。 李太医推了李九一把,李九才反应过来,忙上前夺剑。他掰开王晟的手指,刚把剑夺在手里,王晟便忽地又呕出一口血,血从枕头上滴滴答答地落在床上,划出长长的一道红色。李九抱着剑,手背上还沾着几滴王晟呕出的血,呆若木鸡地立在一旁。 第264页 李太医一瞬间便下了决断,先止血、再止痛、最后再诊病。 他取来案上的纸笔,潦草地写了张方子,让侍童抓药去煎。“丞相、丞相?”李太医凑近王晟耳边,不停唤他,王晟掀开眼皮,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要开口说话,但刚一张开嘴,就又有一道血线划下来。李太医见他还清醒着,悬着的心好歹放下了一些,“下官为丞相诊病,丞相能否松开手、躺平过来?” 王晟闭上眼睛,片刻后翻过身,拿后背挨上床板,缓缓将身体摊平,两肩不住地抖着,不知在忍受着怎样的痛苦。待好不容易躺平后,他松开了按在肚子上的两手,刚一拿开,却立刻攥紧了身下的床单,胸口不住地起伏着,却连一声呻吟声都没发出。 李太医解开王晟的里衣,露出胸腹来,下腹果然被剑柄压红了一片,估计明日就要变成青紫色了,他真不知丞相看着文质彬彬的,发起狠来居然这么吓人。李太医定定心神,取出长针扎进几处大穴,长长的银针深深没入皮肉之中,看得李九都忍不住稍稍错开眼睛。 他又在王晟手臂、小腿和脚上的几处穴位按了按,见王晟面上的青色稍退,问道:“丞相还想吐么?” 王晟紧皱着眉头,摇了摇头。 李太医松了口气,收了针,在王晟耳边道:“下官现在为丞相揉开痉挛,丞相且忍耐一下。”他见王晟呕血,知他此时胃脘处决碰不得,于是两手交叠压在他下腹,先顿了一顿,随后向下一压,打圈揉了起来。王晟似乎有些反应不及,喉咙里先低低“呃”了一声,随后才紧紧咬住了牙。从前刘符总是想起来就为他按揉一阵,提惯了长枪握惯了剑的手,落在他身上却轻得很,好几次都揉得他昏昏欲睡。大概是被惯得娇贵了,他都忘了揉开痉挛原来是这么疼的。王晟唿吸急一阵、缓一阵,几次从枕头上扬起头来,却到底还是一声没吭。 李太医揉过一阵,又拿手依次按上几处大穴,上下折腾了一番,汗流浃背道:“丞相,疼痛好些了么?” 王晟点点头,抬手拢起衣衫。侍童煎好了药端上来,李九忙扶着王晟靠坐在床边,他见王晟虚弱,本想拿勺子餵给他喝,王晟却自己接过碗,拿出勺子递给他,两手捧着药碗凑近嘴边,慢慢地喝干净了。他手虽然抖着,却到底没把药洒出来。 他按着胃,闭目缓了缓,忽然睁开眼睛,看向正为他把脉的李太医,低声问道:“若我在饮食、服药上全力配合,太医还能保我多久?” 李太医觉着自己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几乎坐不稳,他以为自己晃了晃,但回过神来时,整个人还牢牢地钉在原地。他收回手,看向王晟,王晟眼神清明,没有一丝玩笑之意,李太医勉力笑了一下,正要开口,便听王晟又道:“太医无须安慰我。此涉及国家大计,太医勿要虚言。” 李太医沉默片刻,王晟的那双黑色眼睛盯着他,虽然没有什么表情,他却觉得自己正被这眼神紧紧逼着。他艰难道:“若丞相还是如此,下官无能,大概只能保丞相一年……或是两年。” 王晟心里盘算片刻,“一年太紧,还请太医务必保我两年。” 李太医看着地面,缓缓点了点头道:“下官定全力施为。只是……”他抬起头来,看着王晟,“丞相也不可忧思太甚,不然下官实在……实在是难保万全。” 王晟不置可否,“今夜可还有要服的药么?” 李太医看了眼窗外,天上已经微微泛白,“没有了,下官一会儿便开方子,把如何服用告诉李侍卫,日后丞相照此服药便是。” 王晟颔首,目露感激,“拜託太医了。” 李太医鼻子一酸,摇摇头,脚步匆匆地逃了出去。 李九上前,打算扶王晟重新躺下,“丞相,再睡一会儿吧。” 王晟却不动,仍靠在床边,“天都要亮了,不睡了。收拾一下,一会儿直接去看水堰。” “丞相,这……”李九手仍扶在他肩膀上,闻言瞪大了眼睛,“还去看水堰啊?” “去。”王晟忽然皱起眉,一手又按在胃上,缓了缓才道:“等回来之后,便召集众人,商讨伐梁之事,开春便用兵。” 内乱方平,转年就举大兵南下,朝中自然多有异议,但王晟却另有计较。陈潜、蒯茂、秦恭、朱成……这些都堪为重臣,却都还不是能主大事之人。如今二分天下,江南又为富庶之地,想要平定此处,非举全国之力而不可。若举全国之力,必揽全国之权,他活着时,若不能平定南梁,一旦他身死之后,身后无人可继,后人能否成此大事便未可知了。 时间不多了。 王晟伐梁的奏疏一上,便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有人认为现在伐梁为时尚早,有人却以为正当其时,朝堂上吵成一团。年幼的刘瞻坐在上首,听得直咳嗦,被人扶下去了。王晟最后力排众议,敲定一开春便南下,左右他是摄政,自己上的奏疏,自己再盖上了印,事情便定下了,哪管又传出什么样的流言谤议。 刘景提着些药材到相府时,王晟正披着他那件天青色的鹤氅,负手站在池边,仿佛一尊石偶,一动都未动一下。刘景默不作声地瞧了那背影一阵,蓦地感到一阵孤独攀附上来,忍不住低声唤道:“先生……”王晟闻言回过身,刘景见了他,不禁愣了一愣,从后面看时尚不觉如何,这时见了他的脸,才发觉原来他竟这么瘦了。 第265页 “左将军,请。”王晟并未与他寒暄,对他微一颔首,随后便引他向议事厅走去。刘景缀在后面一步,疑心王晟下一刻便要摔倒,几次想要上前扶住他的手臂,最后却还是眼看着他慢慢地走到案前,扶着凭几坐下。他瞧着王晟慢慢地脱了肩上已有几分旧的鹤氅,细细抚平褶皱,折好放在一旁,万分爱惜的模样,喉头一哽,几乎说不出话来,默然片刻,在王晟对面坐下,低声道:“半年未见,先生清减多了……” 王晟闻言微微一笑,视线落在他身上。刘景和刘符乃是亲兄弟,身上总有些相似之处,细看来,刘景与他眉毛像、眼睛像、鼻子像、嘴巴像,可合在一起,却不像他了。王晟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一阵,才收回视线,“左将军刚回长安,便来相府,可是有何事?” 刘景坐下后,才见到案上摆着一只弩机,木纹光滑,显然是有人时时擦拭,却不知有何来路。他不以为意,闻言收回视线,摆了摆手,“我是先进宫了一趟,才来找先生的。对了,王上让我把一封密奏交给先生。” “密奏?”王晟接过来,便听刘景道:“是工部杨世延入宫当面呈于王上的,丞相不知么?” “只知有这封密奏,却不知其内容。”说话间,王晟已将视线落在了奏疏上。 刘景趁着王晟读奏疏的功夫,默默打量着他,心道王晟摄政之后当真与从前不同,竟连谁入宫给王上带了一封密奏都知道的一清二楚,若是他有意,恐怕也不会不知道这封奏疏的内容。 奏疏中的内容他也读过,里面指责王晟出兵是为了效梁预故事,欲立功名以更进一步,言辞激烈,字字诛心。他不禁偷看了眼王晟的脸色,却见他神色如常,读完后便将奏疏合上递还给他,“烦劳将军替我多谢王上亲重。” 刘景接过奏疏,“先生要如何处置此人?” “如何处置?”王晟不甚在意道:“若是因言获罪,奏疏里欺主权相的名头不就坐实了?不理就是了。” 刘景还想说什么,王晟又问:“将军从江淮来,不知水军训练如何?” 刘景知道这才是正事,心神一整,忙将各地的水军操习情况向他具言。二人一直谈到日头西斜,李九端着饭进来,刘景才摸摸头,笑道:“一不小心说得这么久。” “有劳将军了,先用饭罢。”李九将饭食给二人摆好,王晟便简单招唿了一句。刘景几乎受宠若惊,这么多年王晟留他吃饭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过来,他拾起筷子,感嘆道:“丞相能记着按时用饭,实是朝廷之福。” 王晟摇摇头,也拾起筷子,一口口吃了起来。李九站在一旁,心里一酸,却没说话。 刘景吃得更快些,吃完后,他默默地看着王晟用饭,等他放下筷子才道:“对了,丞相,还有一事……御马监来报,说最近军马调动,王兄的那匹红马,听到马蹄声便长嘶不止,已经数日不吃草料了,御马监问如何是好。” 王晟闻言一愣,垂下眼默然片刻,随后摇头道:“此马甚通人性,恐怕活不久了,放回林中去罢。” “是。”刘景想想又问:“不知出兵之期,已定下了吗?” 王晟不语,撑案站起身,走到剑架旁,轻轻抽出剑来,手指细细抚上剑身。寒光映在他苍白消瘦的脸上,仿佛给他的鬍鬚也染了霜。他看了一阵,将这一匣秋水推回鞘中,视线却仍黏在剑身上,“三月。先除何武周发,去除内患,三月便发兵南下。” ------ 这章有点苦涩,给大家友情赠送几块糖吃: (一) “看您面色不好,属下让人给您熬些姜汤喝吧。”李七见擦得差不多了,放下布巾,见王晟不置可否,又接着道:“要是您病了,回去王上能扒了属下的皮。” 王晟转头,笑问:“如此怕罚?” 李七察言观色,见这么多天总算在王晟脸上看到了一丝真笑,忙再接再厉,笑道:“属下是怕王上担忧。” 王晟哼了一声,将脸侧倒另一边,抬手扶了扶额头,赶人道:“去吧,莫闹我了。” “得嘞,属下这就去熬汤。”李七嘿嘿一笑,麻利地退下了。 (二) 赵多将药送了上来,刘符接过来端在自己手里,“景桓,我餵你喝吧。” 王晟知道自己端不住药碗,也不勉强,微微一笑道:“有劳王上了。” (三) 一转眼已入冬了,王晟站在池边,身上披着刘符送的那件青色大氅,却也丝毫不见臃肿。刚刚落过雪,院落里的雪还未来得及打扫干净,他站在那儿,就好像一根青竹立在浅浅的白雪中,却不像那个每日伏在案前、诸事缠身的大雍丞相了。 可这根看似出了世的竹子这时候心里想的却是,池子是引的活水,虽然没结冰,里面的鱼却都病恹恹的,不怎么吃东西,从入冬之后就瘦了不少。 这可不大行。 他皱着眉思考着,不经意地抬头,见水池旁的假山后飘起一阵淡淡的烟,不禁笑着摇了摇头。正巧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他吩咐道:“去外面买袋炒栗子,再买只烧鸡回来——” 第266页 话未说完,忽然被人从身后一把抱住,然后便听刘符在他耳边哈哈笑着:“景桓,声东击西,没想到吧!” (四) 刘符嘆了口气,神情苦恼,“秋狩时没有大红,我浑身不自在,不知道它能不能带病稍稍坚持一下。马厩中没有一匹马比得上大红,可若强带上它,又怕它病得更重。哎……总之我片刻也离不了它。” 王晟颇为好笑,“竭泽而渔,来年无鱼;焚薮而田,来年无兽。王上若是想明后年的秋狩时还能带着大红,今年秋狩就让它歇一歇吧。” 刘符点点头,“景桓,我以为你不懂这个道理。” --- 说实话,我本来只有在看到大雍即将四分五裂的时候觉得心痛。 刘景扶棺痛哭——正常,长兄如父,哥哥死了难 ... 其实这里不是为了体现之前的快乐来着,毕竟选的也不是最快乐的场景嘛! 选这些是因为这些场景在番外中同样出现了类似的! (一) “看您面色不好,属下让人给您熬些姜汤喝吧。”李七见擦得差不多了,放下布巾,见王晟不置可否,又接着道:“要是您病了,回去王上能扒了属下的皮。” 王晟转头,笑问:“如此怕罚?” 李七察言观色,见这么多天总算在王晟脸上看到了一丝真笑,忙再接再厉,笑道:“属下是怕王上担忧。” 王晟哼了一声,将脸侧倒另一边,抬手扶了扶额头,赶人道:“去吧,莫闹我了。” “得嘞,属下这就去熬汤。”李七嘿嘿一笑,麻利地退下了。 --- 番外中是对应着: 王晟微微一笑,李九总觉得他这笑凉凉的,没有什么真意。以前这种时候,他就愿意东拉西扯,找些和刘符有关的话题,再看王晟闻言慢慢变换了神情,他自己却完全不知。 但现在再也不能了。 (二) 赵多将药送了上来,刘符接过来端在自己手里,“景桓,我餵你喝吧。” 王晟知道自己端不住药碗,也不勉强,微微一笑道:“有劳王上了。” 对应着: 王晟点点头,抬手拢起衣衫。侍童煎好了药端上来,李九忙扶着王晟靠坐在床边,他见王晟虚弱,本想拿勺子餵给他喝,王晟却自己接过碗,拿出勺子递给他,两手捧着药碗凑近嘴边,慢慢地喝干净了。他手虽然抖着,却到底没把药洒出来。 (三) 一转眼已入冬了,王晟站在池边,身上披着刘符送的那件青色大氅,却也丝毫不见臃肿。刚刚落过雪,院落里的雪还未来得及打扫干净,他站在那儿,就好像一根青竹立在浅浅的白雪中,却不像那个每日伏在案前、诸事缠身的大雍丞相了。 可这根看似出了世的竹子这时候心里想的却是,池子是引的活水,虽然没结冰,里面的鱼却都病恹恹的,不怎么吃东西,从入冬之后就瘦了不少。 这可不大行。 他皱着眉思考着,不经意地抬头,见水池旁的假山后飘起一阵淡淡的烟,不禁笑着摇了摇头。正巧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他吩咐道:“去外面买袋炒栗子,再买只烧鸡回来——” 他话未说完,忽然被人从身后一把抱住,然后便听刘符在他耳边哈哈笑着:“景桓,声东击西,没想到吧!” 对应现在: 刘景提着些药材到相府时,王晟正披着他那件天青色的鹤氅,负手站在池边,仿佛一尊石偶,一动都未动一下。刘景默不作声地瞧了那背影一阵,蓦地感到一阵孤独攀附上来,忍不住低声唤道:“先生……” (不过这个应该一眼就看出来了) (四) 刘符嘆了口气,神情苦恼,“秋狩时没有大红,我浑身不自在,不知道它能不能带病稍稍坚持一下。马厩中没有一匹马比得上大红,可若强带上它,又怕它病得更重。哎……总之我片刻也离不了它。” 这个可能隐晦一点,当年刘符借马喻人,现在大红真的活不长了: “御马监来报,说最近军马调动,王兄的那匹红马,听到马蹄声便长嘶不止,已经数日不吃草料了,御马监问如何是好。” 王晟闻言一愣,垂下眼默然片刻,随后摇头道:“此马甚通人性,恐怕活不久了,放回林中去罢。” 第104章 番外if线·先王创业一大半而中道崩殂(下) 当年三月,雍国发大军三十五万,分三路南下伐梁。 王晟在江淮设下行省,亲自指挥调度大军,长安的文书源源不断地送往他所在之处,快马往来于全国各地之间,一时间,雍国好像多分出来一个陪都似的。不知是车马颠簸,还是气候不和之故,自从南下以来,王晟便剧烈消瘦,每隔大半个月就得重做一套衣服,刚一开春,便汗流不止,若说从前的他只是面色苍白、看着像久病之人,那么现在的他则让人只一眼看去,便能觉出大大的不妥了。 任谁都能看出王晟身患重病,他怕影响军心,故而几乎从不在军中出现,幸而他一直只是居中调度,兵士们习以为常,倒未起疑。王晟生病一事,在军中是绝密,梁人自然不知,但他们以为雍军远来,必不能久,因此避而不战,倒是当真拿捏住了王晟的软肋。 第267页 但雍军倾全国之兵南下,战与不战,自然不在南梁这边。刘景率一路雍军沿三峡顺流东进,南梁只得率军阻挡。西面,刘征却又率一军强攻渡江。二国之间的大战,在长江一线,终于全面打响。 长江天堑,于防守方,是上天最好的馈赠。雍军虽战意高昂,初时却并不顺。梁军以铁锁横江,在峡口死死阻住雍军,使其不能再东进一步,西路雍军,也因不得唿应,因此一连数十日不能渡江。战事一度胶着,雍军空有大军数十万,横于长江,却无所作为,怎能不让人心焦不已。 “丞相,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 王晟面上却并无焦急之色,他闻言正要开口,却忽然按住了胃,忙掏出一方帕子掩在口上,胸腹无声地起伏了两下。随即他将帕子捏在手心,放回袖口,端起案上的杯子抿了一口热水,杯沿刚一碰上嘴唇,便从唇边漫开血迹,不多时便融进水中,倒是看不太出来了。他搁下茶杯,按在胃上的手却没放下,“我已传令于前将军,命他所部的耿游骑率一万步骑西上,与左将军所部水军东西夹击梁军。” 他近来呕血越来越频繁,腹痛也较之前更甚。他是极重威仪之人,执掌神器,本不该示弱人前,但到了这时候,哪怕是升帐议事时,他也总有只手按在腹上,不然实在是疼得受不住了。他病至如此,早已无法遮掩,像今日这般当众呕血,甚至也不是第一次了,他尽量用帕子遮住,不教人看到红色,但在座之人又有谁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刘越皱起眉,“前将军部也陷入苦战,若是再分出一军,还能支撑住么?” 王晟缓过一阵胃痛,隐隐觉着小腹中的肠脏又拧绞起来,他将手稍稍下移,不动神色地加了些力气按进去,鬓角淌下汗来,勉力道:“两军犬牙交错,胶着难分,变数必在……必在西路……”他说着,忽然顿住了,胸腹间又是一阵翻涌,只得又取了帕子掩在口上,额头的青筋都绽了出来。片刻后他又收起帕子,再张口时却从嘴角淌下细细的血来,只得再用拇指抹去,神色如常道:“耿游骑若至,破梁军铁锁阵只在十日之间,秦将军必能支持得住。” 他声音低弱,间或夹杂着微微的喘息声,刘越实在不忍,忽地站起身来,问众人道:“诸位还有事么?” 众人忙推说无事,刘越转向王晟,“丞相,下官还需去督查粮草,能否先行告退?” 王晟微微一笑,承了他的情,朝众人摆了摆手,“今日便到这里罢,十五日内当有消息,还请诸位各安其责。” 待人走后,王晟泼了杯中的水,将杯子拿在手中抵进腹里,咬牙忍了一阵,终于还是低低呻吟了一声。绞痛处被硬物硌着,似乎疼痛稍缓,他喘了口气,对李九低声道:“请李太医来。” 待李太医来时,王晟又出了一身的汗,杯子却已好端端地放在案上了。李太医为他把过脉,还不待开口,王晟先道:“不瞒太医,近来呕血频繁,又添下痢、便血之疾,时常昏沉,难以理事。与太医所约的两年之期,恐怕不能作数了罢?” “丞相中焦阻塞、气血郁滞,此地湿热,实非调养之所。若能……”李太医瞧向王晟,王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李太医只得将下面的话又咽了回去,咬咬牙道:“若丞相仍如此,下官至多还能再保丞相一年……丞相……丞相实在不可再操劳了!” “一年……”王晟低声道:“虽短了些,但也应当够了。烦劳太医日后每十日来一次,也好随时调整药方。” 李太医早知他心意已定,绝无更改,定要平梁不可,刚才只是实在忍不住又出言劝了一句。他闻言再不多话,只沉沉嘆了口气,对王晟一揖后便离开了。 十二日后,耿禹与刘景的联军沖开铁锁,大破梁军,夺取峡口,梁军败走,向东遁去,王晟命朱成沿路设伏,将西路梁军几乎全歼。 雍军第一次渡过长江天险,通向江南的大门打开了。 刘景耿禹水陆并进,自公安顺江东下,与江夏的秦恭军会合。短短三个月间,武昌、九江的梁军节节败退,向东收缩防线,长江便如一道长长的锁链,正在被雍军一环环地缓缓解开。梁军不得已在西路增兵,驻军六合的刘征便趁势抢过江来,兵锋直指建康。 梁军在建康尚有守军近十万,而且尽是精锐,刘征虽爱弄险,却也不敢轻举妄动,只等秦恭大军开到,再与南梁决战。 至此,长江天堑于雍军而言,已彻底形同虚设,再也无所顾忌了——灭亡梁国,已成定局,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 可王晟偏偏没有时间了。 刘征横渡长江的消息,不仅没有让王晟病情好转,反而让他在接到军报之后,一连呕血数升,当着众人的面向后软软地倒了下去,被李九眼疾手快地托着腋下扶住。王晟靠在他怀里,在一阵天旋地转中感受着众人围上来拥在自己身边,不停地说着什么,好像有无数只手扶住他的胳膊、掐上他的人中。他忽然觉着身体与神魂剥离了似的,光影摇动间,他渐渐生出了一种不真切的恍惚,恍惚着、昏沉着,却又分明清醒得很。 他知道,大事定矣,他的大限也到了。 第268页 他好像又陷入了梦里,梦里他走进了一片金灿灿的麦田中,宽大的袍袖被风鼓起,他弯下腰,捧起一串饱满的麦穗,放在鼻子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香甜的麦香溢满胸膛。他心中生出欢喜,将麦穗紧紧捏在手里,握住下摆,大步跑了起来。 他不该是一个人独自咀嚼这份喜悦的。 他要告诉,告诉—— “丞相……丞相?” 王晟身上忽地一沉,缓缓睁开眼睛,见到李九满布泪痕的脸。李九手里捧着药,咬牙忍住哽咽,闷声问道:“丞相想先王了么?” 王晟动了动,却没撑得起来,于是只好仍在床上躺着。他隐约记着自己刚才做了个梦,却想不起来梦到了什么,只得摇了摇头,“我方才梦呓了么?” “丞相刚才一直在喊‘王上、王上’……”李九顿了顿,又道:“一直喊。” “是么?”王晟微微一笑,“那大概是梦到先王了吧。” 他平静地想,这一年多,他最怕的就是闲下来,半刻钟也不敢多歇,到了这一日,终于再不怕了。 “丞相想不想喝水?要不要坐起来?还腹痛么?”李九抹了把脸,问出来一连串的问题,王晟却不答反问:“你听,这是什么声音?” 李九侧耳听了一阵,摇了摇头,王晟于是便垂下眼去,不再看他,自顾自地喃喃道:“是长江,是……长江的水声,王上,王上……” 他这时神情似哭非哭,似笑非笑,露在被子外面的一只手微微颤着。李九从未见过他这样,不由得心中惴惴,迟疑地唤了一声,“丞相?” 王晟不语,忽地攥紧了胸前的被子,手背上几根细长的骨头绽出来,这一次竟浑身上下都在打颤,他咬紧了牙,下颌高高凸起,仿佛在竭力忍耐着什么。片刻的失态后,他慢慢松开了手,又急促地喘息了一阵,终于哑声道:“扶我起来喝点水吧,李太医看过了么?” 李九见他说话间神色已恢復如常,也不敢多言,听话地扶起王晟来,将碗凑到他嘴边,小心倾斜着慢慢倒进去,先餵他服了药,又餵他喝了点温水,“李太医一直在外面候着呢,他说这些时日他都不走了。” 这就是说,他只剩这些时日了。 王晟忽然沉下声音,“传令,让刘景将所部人马交与耿禹,来我帐前听命。” 如今建康城未下,他作为三军主帅,却先病危了,不用李太医说,他自己也能感受得到时日无多。若是他能再坚持些时日就好了,起码……起码等到建康城被攻下也好。若是他死之后,朝中或是军中有何变故,如今的大好形势可能都要毁于一旦。他要么尽力撑到灭梁之后,要么就需得在身死之前,细细安排一番了。 “是!”李九应下,却踌躇不去,“属下自作主张,命人将丞相平日里惯用的手炉从长安带来了,丞相……丞相要用么?” 王晟一愣,随后点点头,“你有心了。” 这时天气渐转炎热,再烧手炉已不合适了,他却早知王晟会如此反应。李九往那红色的小手炉中添了一点点炭,然后便放在王晟怀里。王晟抱着手炉,轻轻摸了摸那上面的花纹,脸上没什么表情,过了一阵,又摸了摸。李九垂下头,抱拳之后匆匆退出,传过令后却只是守在屋外,并不进去。 刘景赶来时,王晟正靠着床边喝粥,白米都煮得烂了,他却还要很用力才能咽下去,饶是如此,他却没停下,喝得十分努力。刘景站在远处,不禁出言唤道:“先生……” 王晟抬起头来,将碗放在一边,低声招唿他道:“前将军,还请到我这边来。” 刘景却没动,仍愣在原地。从他上次领命出征,到现在不过几个月的时间没见,王晟的鬚髮居然已经白了一半,两鬓星星如雪,眼窝和脸颊深陷进去,颧骨和下颌便高高地凸了出来,脸上像是有抹不去的阴影,只一件里衣勉强挂在双肩上,却仍显得沉重。唯有那双黑色的眼睛没变,仍像记忆中一样镇定、庄重,好像从未遭过病痛,好像无论前面有再难的事,他也能勇往直前。兄长刚死的那一阵,他一看到这双眼睛,一颗飘浮的心就好像一下子落回了肚子里。 他向前挪动几步,随即大步跨过去,两下扑到塌前,忍不住伸手握住王晟的手臂,却不禁露出惊愕之色。他愣了一愣,然后一下子落下泪来。 他只抓到了一大把衣服,还有内里一根纤细的骨头,隔着层叠的布料不轻不重地硌着他的手,好像轻轻一掰就能折断。他垂泪道:“先生……先生怎么病得这样重了?” “前线十万火急,本不该离了将军,顾我如今命在旦夕,传将军前来,是想嘱以后事。”王晟任他握着手臂,没有挣开,也没力气挣开,“南梁凭山固守建康,一时之间难以攻破,一旦我身死,将军便为三军主帅。” 刘景愣住,缓缓松开了王晟的手臂。王晟说了这样一段话便觉得疲乏,抬起一只手压在腹部,闭目缓了一缓,才又睁开眼睛,在床边摸了摸,摸到平日里的那把佩剑,拿在手上。 他双手捧着这把剑,深深地注视了它一阵,眼中现出许多话来,似深情、似缱绻,也似问询、似剖白。默默地看了一阵后,他右手执剑,左手轻轻抚过剑身上的花纹,好像依依不捨,在和这位多年的老朋友做最后的告别。 第269页 “十一年前,先王将此剑赐我,谓我曰:君持此剑,但行其是,莫问其他。我持此剑,常怀忧思,夙夜匪懈,未敢稍怠,以负先王之託。今将此剑赠与将军,愿将军能承先王之志,全我等未竟之业,混一四海,担当社稷。若如此,我虽死无恨。” 王晟深深地看着刘景,那双眼睛中饱含着希望、鼓励和嘱託,他双手捧起那把剑,珍而重之地将它递到刘景面前。被这样的一双眼睛看着,刘景再不敢流泪了,他低头看着这把剑,看着托在下面的那十根手指,喉咙里像是燃着一团火。 这手指就像是离了土壤的一截截枯木,从指间向上,一点一点地褶皱、枯萎了。就是这些干枯、瘦弱的手指,在一年前托起了一个国家,这时却连一把剑也再难托住了。 王晟的手抖得愈发厉害起来,刘景忙双手接过剑举过头顶,从塌边起身跪在地上,低下头沉声道:“刘景必不负丞相所託!” “好。”王晟的声音低下去,“好……” 刘景含泪抬起头,见王晟一手掩着腹部,一手托起案边的碗,肩膀轻轻耸动,将刚喝下的粥又吐了回去。他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学会了不出声的法子,即使不断有粥从他口中落向碗里,他喉咙里却无声无息,仿佛这粥是从他胃里毫无滞涩地滑了出来似的。 只是吃进去的时候是白粥,吐出来后却变成了粉红色的,王晟搁下碗,唿吸凌乱了一阵,然后看向刘景,神色平静地低声道:“将军能否替我唤李太医进来?” 刘景看着他压在腹上不住颤抖的手,一下子明白过来,咬牙点点头,忙走出帐外,让一直等在外面的李太医进去。 他抱着剑,心乱如麻。方才他凭着一腔热血和一腔豪情答应下来,可冷静下来一想,三十五万大军,当真就这样接在手里了么?军册、钱粮、兵马、调度……他不比王兄,刚刚及冠便已是一方诸侯,而他即便是在伐梁的时候,统军也未超过十万,真能接下这全国的兵马么? 这一瞬间,刘景几乎又想推门进去,手碰到门上,却又忍住了。过了片刻,李太医静悄悄地出来,对他道:“丞相现在昏睡过去了,让将军稍歇,他晚些再唤将军。” 刘景再见到王晟时,已是半日之后,自从王兄死后,他还从没见过王晟睡过这么久的觉,这么一想,倒也可说是件好事。他推门进去,坐在王晟塌边,终于把憋了半日的疑惑说了出来,“丞相何不把兵马交给前将军?刘景年幼才疏,恐怕难以担当大任。”他已将那把剑挂在腰间,这时将它稍稍举起一些,惭愧道:“蒙丞相寄予厚望,说这些实在不该,可刘景恐怕一旦掌握大军,有误国家大事,也负了丞相之託。” 王晟微微一笑,从身旁摸出一封信给他,“我已写好一封信给前将军,只等将军说出此话,便递与将军,烦请代为转送,料来前将军一看便会明白。” 刘景接过信揣在怀里,“原来丞相早有安排。” 王晟摇摇头,靠回枕头上,似乎十分疲惫。刘景见他如此,不知自己该不该离开,他犹豫片刻后,正要起身,便又听王晟道:“我已屏去旁人,有心腹之言要告于将军,请将军谨记。” 刘景神情一整,“丞相请讲,刘景一定记下。” “我死之后,陈潜必不自安,且要有所动作,恐生变故,本当除之。只是我今率大军平梁,虽可得江南之地,却支持不得几日了,欲得南人之心,非一日之功,日后朝廷还需倚仗此人,仓促之间不可除之,可放权于他,却切记不可专任。先王託孤的三位大臣,蒯茂与褚于渊性情骨鲠,不通权变,恐怕为其所算。”王晟眼神幽深,令人心中凛然,刘景这时候才想起来,面前这个虚弱的人,曾经在朝堂上是如何杀伐决断、斩定乱麻的。他定定神,听王晟又道:“那时还望将军从中斡旋,若是……” 王晟说着,忽然抬手按住嘴,刘景只见他单薄的胸腹深深一陷,随即就从指缝中间溢出鲜红的血来,滴落在前襟上。刘景惊道:“丞相!” 王晟摇摇头,将手放下来,重又按回腹上,白色的里衣上便又多了几道血迹,他似乎毫不在意,又继续道:“若是他们二者之一被调离京城,你便调洛阳袁沐进京,或可保一时无虞。” 刘景应着,心里却忍不住想,疆土未平,要是丞相能再多支持两年就好了,自王兄去世之后,他们已习惯了凡事都倚靠于他,朝廷有他支撑,无论如何都不会出乱子已成了一种默认。可看着王晟染上鲜血的下巴,忽然又觉这念头残忍,他试探着问:“不知丞相百年之后,谁人来继?” 王晟眼中的光渐渐有些黯了,正在刘景以为他又要昏睡过去的时候,却见王晟压在腹部的手又深入几分,随即从嘴角淌出更多的血,淅淅沥沥地落下来,滴在前襟上,再看他的眼睛时,却已恢復了清明,“此事我会表奏王上。我死之后,相位分予蒯茂、陈潜二人。蒯茂有宰相之德,无宰相之才;陈潜有宰相之才,却机心过甚。王上年幼,难驭此人,将军既为宗室,当全力辅佐。袁沐有理事之才,再于地方任事数年之后,当可入阁。”他说着,声音渐渐低下来,“使……贺统为副,贺统久在相府,熟悉政务,又治齐有功,或许、或许也可……” 第270页 刘景听王晟说着说着便没了声音,又见他眼睛也闭上了,脸上全无血色,几乎如同死了一般,下意识地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感受到有热气轻轻浅浅地打在手指上,才松了一口气。他默默瞧了一阵,扶着王晟躺平在床上,又替他盖好了被子,方才轻声出去,去唤李太医进来。 原本朝中有两棵大树,一棵先倒了,剩下一棵尚可撑持。可如今这最后的一棵也行将折断,真不知大雍将何去何从。 王晟再醒来时,已是一日后了,军务积压了不少,从长安来的奏疏也摞满了半边桌案。到了这个时候,王晟也不懈怠,让人扶起自己,既然还活着一日,他就要完成最后的工作。 他撑着一口气,想要等到攻入建康再死,吃饭与喝药便成了头等的大事。从前他总是不想吃饭便不吃,欠下的债,这时候终于向他要了回来。不论粥煮得再软、再稀,他咽进肚里,都像是吞了一块石头,胃里不多时便会颤巍巍地拧起来,收缩着、痉挛着,直到他又把勉强喝下去的东西全吐出来为止。所幸到底还是天无绝人之路,药汁慢慢地喝,总还是能喝下一个碗底,倒是吊了一条命在。 这年十月,雍军攻入建康。 王晟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就像是一张薄纸被盖在被子里,他已预感到自己的生命走到了尽头,于是让人扶起自己,他要写下最后一份奏表,交给长安的来使,让他呈给宫中那个年轻的王上。李九扶起他时,只觉像是拥起了一捧轻飘飘的棉花,手中几乎没有重量,仿佛他的五脏六腑都缩成了一颗颗胡桃。即便是身后靠着床榻,王晟也坐不住了,李九只得从背后扶起他,两手扶住他双肩,让他靠在自己胸口上。 见王晟握笔的手颤抖得厉害,刘景忍不住在一旁道:“先生,想写什么,我帮您写吧。” 王晟摇摇头道:“兹事体大……还是我亲自来写。” 刘景看着他伏在架起的矮案上挣扎着写字的模样,眼里忍不住又湿了。他已为了这个国家熬尽了最后一滴心血,油尽灯枯,骨瘦如柴,他就像一盏灯,烧尽了灯油,现在正在蜷缩着燃烧那最后的一截灯芯了。 可他毕竟不是神仙,哪怕挖空心思,算尽机关,对于身后之事,难免仍有几分无能为力。但只要他还吊了一口气在,总还是要为大雍安排好最后一件事的。 王晟几乎刚一放下笔便昏了过去,片刻后又悠悠转醒,忽然低声道:“我想吃……” 李九听见他想吃东西,大喜问道:“丞相想吃什么?” “栗子。”王晟用力道:“想吃栗子。” “好,属下这就差人去买!” 军士将栗子揣在怀里快马赶回,送来时还冒着热气。李九剥开颗栗子,抬起王晟的头,将那颗圆滚滚、金灿灿的栗肉放进他嘴里。王晟已经一连多日不曾吃过一点东西,他含了很久,才开始慢慢咀嚼起来,不知尝出了什么味道,好半天也不见他咽下。 李九在一旁等着,见他终于吃完,忙问:“丞相,还要吗?” 王晟摇摇头,忽然笑了一下。李九已经一年多没见过他这么笑了,两行眼泪一下子就淌了下来——不曾想丞相临到了,瘦到已经脱了相、不成人形的时候,反而忽然像是个活生生的人了。 “左将军还在么?”王晟问。 王晟还睁着眼睛,刘景没敢问他是不是看不见了,忙擦了擦眼泪,上前道:“刘景在这儿,先生……丞相有什么吩咐?” “我此生再也进不得太庙了……”王晟慢吞吞地道:“将军回去以后,记得于太庙折箭,将灭梁捷报告与先王知晓。” 刘景用力点头,王晟目光中却仍有殷殷之色,似乎仍在等着他的回答。刘景忙出声道:“是,刘景记下了。” “左将军,能否……坐过来一些?” 刘景坐得离他近了些,见王晟缓缓朝他伸出一只手,口中还道了声“得罪”,他虽不知何意,却下意识地握住了。王晟轻轻挣扎起来,刘景于是松开他,看着那只手艰难地一点点抬起来,向上够着什么。他忽然明白过来,捧着这只手,贴在了自己脸上。 王晟借着他的力气,在他脸上轻轻摸了摸,朝着他大睁着已经没有什么神采的眼睛,似乎很想看清楚他。刘景心里一酸,忍不住又垂下泪来。 王晟将手久久贴在他脸上,神情恍惚起来,不论这对兄弟的长相是否相似,对这时候的他而言,已经都没有区别了。到了这一天,他终于再无力自制,只剩下一个念头横在心头,而那些他曾经最在意的东西,反而变得轻飘飘的。他已为大雍做完他能做的最后一件事,在他生命的最后光景之中,他卸去了身份、理想和永无穷尽的忧虑,“大雍丞相”四字再枷不住他。他贪婪地摸着这张脸,仿佛想用手指再看清他一回,指尖忽然摸到湿漉漉的东西,是他的王上哭了。 这么爱哭,可怎么办呢? 他无奈地微笑起来,不顾旁人在侧,全无血色的脸上泛起众人从未见过的温柔甚至怜爱的神色,替他抹去眼泪,另一只手用力攥紧了腹上的衣料,奋力从枕头上抬起头来,朝着他断断续续地温声哄道:“王上……王上无忧,万事……臣、有臣……王上……” 第271页 刘景忍不住大哭出声:“丞相……” 王晟一下子愣住了,眼中的光一点点散去,露出一丝茫然之色。片刻后他的表情淡去,无力地垂下手,又躺了回去,好像又恢復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他不再言语,只张开嘴“呵呵”地喘着气。 一阵风忽地从帐外拂来。它悄悄地从军帐的一角钻进来,翻了翻案上的书页,又晃了晃燃着的薰香,擦着刘景的头髮过去,最后落在王晟的袖口,拂着那片衣料轻轻颤动,仿佛是在轻轻摇晃着他的手。王晟眨了两下眼,然后缓缓阖上了眼睛。 在这最后的时刻,他眼前原本一片黑暗,但不知怎么,眼前忽然出现了一抹亮光。这亮光太过刺眼,让他不得不挡上眼睛,再拿开手时,已是他和刘符初见的时候,这个年轻的将军激动地拍下筷子,起身对他伸出手,和他说:“刘符愿师事先生,共图大计,先生切勿推辞。” “丞相、丞相!” 耳边忽然响起焦灼的唿唤声,不知从何而来,王晟茫然地抬头看着刘符。刘符却好似不闻,又将手朝他伸了伸,含笑看着他。 王晟愣了一阵,随即也对着他深深地笑了。他含着笑意,把自己的手放在了刘符手中,两个人的手便紧紧握住了。刘符的手干燥温暖,就像他第一次握住时一样。 刘符握着他的手,忽然将他向上一拉,他于是便顺着这力气站起身来,和他一起向门外走去。从那只手传来的热度和力量,让他好像不再受病痛折磨,力量从这衰朽的躯壳中涌起,让他忽然觉得轻松起来,觉得脚上轻了,身上轻了,连心头也变得轻飘飘的。 “丞相!丞相……丞相!” 他又听到几声唿唤,这声音似乎很远,带着哭腔,像一根细细的绳子,不断牵扯着他的心。他心怀疑虑,又看向刘符,刘符仍对他微笑着,对那唿声毫无所觉。 他于是便也对那声音不加理睬。刘符拉着他,勐地推开了门,江山万里如同抖开的画卷,忽地展开在他眼前。 刘符拉着他走出门外,指着外面的高山深谷、滔滔大河,高声道:“景桓,将来这天下都是我们的!” 王晟只觉被什么巨大的力量霍地扯开了胸膛,烈烈长风一下子灌进肺腑。这外面亮的很,如同刘符那灼灼的双眼,里面跳跃着的火焰,直让他从心底里滚滚地烧了起来,烧得他满腔热血如沸。他用力抓着刘符的手,在这明亮的光线中被刺痛一般流下了眼泪。 景桓……景桓?多么熟悉的两个字,是了,他是叫景桓的,从前他为自己取了这样的字,可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叫过他了。 远处的山河忽然旋转着向他飞来,在这越来越灼目的亮光中,他紧紧握着刘符的手,和他一起迈出步去,共同投入这大好的锦绣江山。 刘景和李九还在不停地唤他,却只见王晟那只枯瘦的手从床榻间抬起,手指动了动,似乎抓住了什么,唿吸急促起来。众人唤他、摇晃他,他却一无所觉。片刻后,他忽地微微笑了一下,随后从那紧闭的眼中淌下泪来,落入花白的鬓角中,之后便再没了唿吸。 后来相府中的人整理王晟的遗物时,发现了一只小小的匣子。打开之后,里面有碎成两半的白玉、两根大雁的羽毛、一块并不起眼的小木牌,还有一张折起的纸。纸的一角被火烧过,似乎是有人想要烧掉时又反悔了,后来反而被细心折好收了起来。这上面题了一首小诗,是王晟的笔迹,这便是他唯一流传下来的诗了。这首诗没有名字,只有短短二十个字—— 九天负云翼,四海许驱驰。 鹏归风不住,漫漫欲何之? (if线完) ------ 若干年后,有人在网上提了一个问题: 【今天翻雍史,读到王晟的那首诗,似乎是把刘符比作鹏鸟,然后以风自喻,意思是没有我哪有你小子今天,这也太狂妄了吧!好像从来没见过哪个臣子敢这么说?对刘瞻他爹都这样,说他摄政的时候没弄权我都不信。还有九天四海什么的……这算不算石锤了?】 后来题主遭遇了一顿冷嘲热讽,因为也有附和其观点的人,吸引了一波仇恨,导致许多暴躁大v纷纷下场撕人,话题一度非常火热。 很久之后这个问题底下又多了一个回答: 【错了,是刘符以鹏鸟自喻,将他比作风,他想说的也不在前三句】 不过那时候这个问题已经冷了下来,并没有人注意到这一条。 第105章 番外3 if线的番外 雨下的太大了,前挡风玻璃上像是挂了一道瀑布,雨刷几乎要在窗户上擦得冒烟。刘符打开车灯,一路上开得十分谨慎,总算将车拐进小区里。这时手机“滴”的响了一声,他迅速瞄了一眼屏幕,再抬眼时透过水痕忽然见着车前站了一个人,大惊之下忙踩剎车。只听得一阵刺耳的摩擦声,刘符身体勐地向前一探,被安全带生生勒住,随即又倒回椅背上。 然而已经晚了,那人被车头碰到,软软地向后栽了过去。 刘符血压狂飙,倒抽了一口凉气,忙解开安全带、跳下车、撑开伞,跑到车前去看那人的情况。一看之下,饶是他正紧张不已,也忍不住“嚯”了一声,一身古代的衣服,乍一看还挺像模像样,不知道是哪个剧组出来的群演,现在服化这么良心的剧不多了,等播出的时候可以支持一下。 第272页 刘符把伞撑到这人头上,“不好意思啊,还能站起来吗?上我车吧,我给您拉医院去看看。” 那个人坐在地上,闻声抬起头来愕然地看向他。他这一抬头,借着车灯,刘符才注意到这人竟然还贴着鬍鬚,看年纪应该是四十多岁。见他只死死盯着自己不说话,刘符虽然觉得奇怪,但也没太当一回事,又大声问:“能站起来吗?” 那人收回视线,点了点头,一手撑住地,一手扶住他的车头,使力想要站起。刘符看他费劲,伸手握住他的胳膊,拉他站了起来,“真不好意思,您看看身上哪不舒服?” 那人摇了摇头。 “不用去医院吗?” 那人又摇摇头,视线一直落在他身上。 刘符心再大,也被他盯得发毛了,眼前这人看气质绝不是个傻子,于是他试探地问道:“您是不是……认识我?” 那人看了他片刻,又摇了摇头,开口道:“在下路过此处,偶值大雨,不知能否借足下处稍避?” 得,这是还没出戏呢。刘符一笑,换了个自在点的称唿,“行,你跟我上车吧,我家就这个小区。” 就这样,刘符把一个不明身份的男人带了回家。刚一打开门,忽然见到门口放了两个都快一个月没想起来扔的快递箱子,正毫无眼色地堵在玄关处,他脸上一红,忙把箱子往边上踢了踢,讪笑道:“随便坐。” 那人打量了一下四周,脚下有些踌躇,似乎是不知道该坐在哪。刘符倒了杯热水给他,见他身上的衣服全都湿哒哒地贴在身上,还在往地板上滴水,于是问:“要不你先把你这身戏服脱了,我把我衣服借你?” 却不料那人看了看他露出的两条手臂,露出一抹不贊同的神色。 刘符心里蹦出一串问号—— 大夏天的,我穿短袖t恤怎么了?我都还没嫌弃你这一身奇装异服呢! 吐槽归吐槽,刘符还是去柜子里给他翻起了衣服。估计他俩以后再也见不到了,衣服还不回来,他于是就把自己不穿的衣服给这人拿了出来,“要不你换上?” 那人接过他的长袖长裤,神情有些迷惑,刘符心道,总不会真是个傻的吧。他问:“哎,你家哪的啊?” 那人看着他道:“在下从长安来。” 刘符噗地笑了一声,“能不能好好交流了,西安人啊?你们那肉夹馍和羊肉泡馍挺好吃的,我去年还去那儿玩了来着。来这边拍戏?” 那人垂下眼睛,面上没什么表情,但不知道怎么,刘符总觉得他显得有点失望。 “睡了一觉,醒来就在此处了。” 刘符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番,这人面色委顿,脸上没什么血色,两颊微微陷进去,穿着好几层衣服还显得瘦,看着确实像是身体有病,但是怎么都不像是有精神疾病的样子。他又问:“那你知道怎么回去吗?” 那人摇摇头,“烦足下相告。” “还挺文绉绉……”刘符哭笑不得,“我倒是能帮你订票……你手机没在身上?记不记得哪个朋友的电话号,我帮你联繫一下。” 那人眼里闪过一丝迷茫之色,随即被掩去了,刘符见他这个也答不上来,不禁目露怀疑。他担心这人可能是从哪家精神病院跑出来的,但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实在不能相信。见这人身上还在不停滴水,又不像是身体很健康的样子,他先压下疑问,推着这人进了卫生间,“这样,你先洗个热水澡,换身衣服,我去做个饭,都这点儿了,我也怪饿的。咱俩吃完饭慢慢谈,成不?” 见那人进了卫生间后便茫然地站在原处,刘符无奈,只得帮他放水,又一样样地教了一遍,便关门出去了。他这时莫名地有些放下心来——不管怎么说,这个人本身的逻辑倒还挺自洽的。 刘符是一个在吃上从不会亏待自己的人,平时自己一个人吃也要炒两道菜,这时有第二个人,就又加了一道。他炒完了菜,把碗筷摆在桌上,见那个人还在卫生间里不出来,于是敲了敲门,“你洗好了吗?” 问完,他在门外等了一会儿,却半天都没听到里面的人应声。他又敲了两下门,里面却还静悄悄的,刘符摸了摸脑袋,担心怕不是自己刚才水放的太热,给人家弄得晕过去了,于是推门进去,见他果然闭着眼睛躺在浴缸中一动不动。 刘符走上前,一面轻轻拍他的肩膀,一面在心里咂舌。这人瘦得皮包骨头,腰上没有二两肉,肋骨以下甚至是微微凹陷进去的,看着像是从叙利亚偷渡来的难民,不知道生了什么病。他的一头长髮散在水里,两鬓有些斑白,刘符偷偷扯了扯他的鬍子,发现居然是真的。 他拍了半天那人都没醒,刘符无法,只得小幅度地晃了晃他,一面晃一面叫,才见那人终于睁开眼睛。见了他之后,神情怔忡了下,然后居然伸手揽住他的脖子,用额头抵住他的额头,闭上眼睛嘆息般低声道:“王上,臣累了,难受的紧……” 刘符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居然差点也抱住他,好好安慰一番。几秒后他回过神来,一把把对方从自己身上拽下来,朝后退了一步,不安道:“睡魔怔了?先说一声,我是直的啊……” 第273页 那人被他一推,倒回浴缸中,溅起的水花洒在地板上,他愣了一愣,黑色的眼睛一点点清明起来,随后怅然地垂下头道:“抱歉,在下失礼了。” 刘符没来由地有些不落忍,把毛巾递到他手上,缓和了语气,“水都凉了,想睡觉的话吃完饭进屋睡吧。对了,你是哪里难受,需要去医院吗?” 那人低下头才发现自己未着寸缕,脸色变了变,握着一条毛巾,却不知道该往哪遮,避开刘符的视线,摇了摇头,“有劳挂碍,在下无恙。” 刘符见他不安,自己也尴尬起来,“那行,你穿完衣服出来,咱俩一块吃饭。” 刘符关门出来后,那人又在里面磨蹭了足足二十分钟才出来,算上之前做饭的时间,他前女友洗澡都没用这么久过。见那人走路的时候脚下直发飘,似乎不一定什么时候就要往旁边一歪,刘符实在忍不住了,上前扶住他胳膊,将他带到了饭桌前。 那人被他按在椅子上,还不忘道:“多谢,有劳足下。” 经过刚才等他的二十分钟,刘符心里隐隐有了一个猜测,试探地问:“你不会真是从古代来的吧?” 说完,他自己都觉得好笑,“呵呵”两声,先笑为敬,眼睛却紧紧盯着那人。 “足下家中陈设,在下大多见所未见。” 刘符“噗”的一声,递给他一双筷子,“行了,咱俩边吃边说。” “是。” 刘符筷子一顿,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 “我问一嘴啊……你哪朝人?” 那人将筷子放在碗上,坐直了对他道:“在下是雍人。” 刘符被饭噎了一口,赶紧扯了张面巾纸,捂着嘴咳嗦了两声,哈哈笑道:“那巧了!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他趿拉着拖鞋跑到玄关上,从钱包里翻出来身份证,举在自己脸旁,指着上面的字念道:“刘、符!看到了吗,你家高皇帝。” 见那人果然面色微变,刘符笑着嘆了口气,又坐了回来,“我就知道你是这表情,哎!我家老头子当时起名的时候不知道咋想的,给我起了这么一个名,哎……从小到大可麻烦死我了。对了,你说说你叫什么啊,我给你看看你有没有名气。” 那人片刻后回过神来,敛了表情,“在下姓王,只是一介书生,不曾入朝为官,恐怕名姓不足为青史记取。” “哦。”刘符将信将疑,也不追问,又扒了几口饭。天下姓王的多了,大街上掉下来一块匾,能砸死俩姓王的。他正吃着,听那人问:“足下可知我朝国祚几何?” “我这儿有本雍史,一会儿给你读读。雍朝国祚啊……我记着是二百四还是二百六来着。” 他又吃了一阵,见那人再没动筷,一副无心吃饭的样子,只得从桌子上拿过kindle来,替他找到了那本雍史,翻到第一页递给他,“你还挺忧国忧民的……这么样是翻下一页,从左往右读完一行,然后从上往下读。” 那人很是认真地看了一阵,便将kindle还给了他,赧然道:“一大半的字都不认得。” “对哈。”刘符摸摸脑袋,“你有什么想知道的么?” 传了二百多年的国祚,看来南梁是打下来了。那人思索片刻,微笑道:“就谈谈足下吧。” “我?”刘符愣了愣,刚想问他有什么好说的,忽然反应过来,“哦,你说你们高皇帝啊。哎,他可是真能打,而且是真刀真枪地干,太帅了,男人做到他那样也是绝了。哎,同人不同命,你说我俩都叫刘符,我活这么大还连真枪都没摸过呢,别说杀人了……对了,今晚上还有他的电视剧呢,一会儿到点了我给你打开。不过你们开国皇帝,你们那时候肯定比我们史料多,你怎么不问问我末代皇帝怎么回事?” 那人摇摇头,“社稷兴或为一代人之功,社稷亡却定非一代人之过。” 刘符一愣,随即笑道:“我刚才就感觉你没说实话。我看人有一套,教书先生不是你这样的,你怎么也是考过功名、做过官的人。我猜啊……怎么也是五品往上——诶,到点了,我把电视打开吧,屏幕大。” 他坐在沙发上,招唿那人和他坐在一起,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和这人相处就觉得十分自在,即使他们中间有着长达好几百年的代沟——这可能得是个马里亚纳海沟。“你家高皇帝因为自带少年英雄的人设,一直是各种垃圾电视剧的重灾区,一般都是和女的谈恋爱,这两年比较开放,听说一些网剧,都开始拍他和男的谈恋爱的了。这剧我一集没看过,太扯淡了,不过最近正好就是这部剧是个讲雍朝的,我看了不少吐槽视频,所以剧情也知道的差不多,来,你感受一下你们朝的开国君臣都是一群什么妖魔鬼怪。” “这剧是讲什么的呢,说从前有个女的,就是女主,叫萧什么来着……嗨,突然忘了她叫什么了,反正是姓萧……” “萧洛,秦将军对你如此,你竟然……” 电视里的声音适时响起。“哦,叫萧洛,”刘符继续道:“说这个人和刘符是青梅竹马,打小就在一起,结果有天他俩玩脱了,刚怀了孩子,刘符还不知道,这时候他们家遭了兵乱,刘符揭竿而起,结果萧洛就和他失散了……哎你说刘符起兵那时候才十七岁,他俩这也太早婚早育了,一点不知道响应国家政策……反正后来刘符就成了一方诸侯,但还是忘不了女主,直到灭魏之后,诶!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居然在秦恭府里又见到她了——只不过还带了个孩子。” 第274页 “刘符不知道孩子是他的,一看我这是雍王啊,还是铁绿帽子王啊?哎呀气的不行,给女主一顿冷嘲热讽。但他口嫌体直,还是放不下女主,就想从秦恭那把人抢回来。王晟一看,说大王这不行啊,人家秦恭好不容易投降,那可是手握重兵啊,万一再反水了怎么办?结果刘符心里只有女主,根本不听他的,王晟老大爷当时就惊呆了——嘿你小子翅膀硬了,老子的话都敢不听?于是就自力更生,千方百计要搞死女主,每天起床之后就干一件事,就是看看怎么能弄死她。每次王大爷出场的时候,要么是在试图弄死女主,要么就是在计划怎么才能弄死女主——要么网上怎么说这里面他和刘符才是真爱呢,不是真爱也是拿的恶毒女二的剧本,真是满朝的女主后宫中的一股清流啊。” “反正就是王晟要杀,秦恭要保,刘符一边骂一边往上贴,一天天的也没见这帮人干什么正经事,结果边疆就是莫名其妙地老打胜仗,不知道怎么赵国就打下来一半了,真的是……石威的棺材板都要压不住了。然后刘符不是伐赵的时候中了神臂弩吗——你说平时天天看他在那谈恋爱,哪有空亲自上战场?可架不住史书里对他亲征全是板上钉钉的明文记载,谈两集恋爱就要按个暂停,出去打个仗再回来,战斗场面从来超不过一分钟,慢镜头瞎比划两下,那个水啊……然后等剧情需要的时候,那傢伙,刘符突然项羽附体,提着脑袋就往对面脸上沖啊,真是飞龙骑脸怎么输……然后就喜闻乐见地受了重伤,眼看着要不行了,要託孤了,女主就单方面和他尽释前嫌,就带着孩子千里寻夫去了,居然坐的王晟的车——看看,看看,什么叫正宫?老大爷一听说这孩子是个小王子,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居然也没在路上弄死她,真是礼轻情意重,千里送情敌嘿。后来刘符没死成,他和女主就成了,还一下子就多了个好几岁大的儿子——我算发现了,人在快死的时候表白十有八九能成功,当然这招用着也有风险,也有可能刚一成功就让人家守寡了——后来给儿子取了名,就是后来的刘瞻,女主就成萧贵妃了。” “前面几十集大概就这剧情,听说刘景也从小暗恋女主,然后这两集刘符开始怀疑刘瞻到底是谁的孩子了。反正不管怎么样,秦恭就是最大输家,替人家白养了好几年的老婆孩儿,孩子怎么着都姓刘,然后女主说:将军,洛儿一直把你看做哥哥……” “两位将军和陈大人待我虽好,可我的心已经给了陛下了……” “啧啧啧!陈潜都不放过。”刘符打开了话匣子,说到兴起,开了罐啤酒,摇了摇头,“这剧也就是里面的人名和歷史一样,其他没一点符合史实的,一分钟一个bug,别家是拿史料拍剧,他们这剧估计是拿bug拍的——就说刚才这句,刘符称帝那都是好几年之后的事儿了,现在就叫上‘陛下’了?” 那人从刚才起就一直微笑听着,任他讲得声情并茂,脸上的表情愣是没有一点变化。但听了他这句,忽地露出惊讶之色,“雍……雍高帝的帝号不是后来追谥的么?” 刘符惊讶地看着他,“当然不是,不是南梁的梁预称帝之后,他马上就也称帝了吗?王晟不还有一句特出名的‘窃据神器,取祸速也’么。” 他看着那人的神色,忽然想起刚才在卫生间里时,那人半梦半醒间自称“臣”,又口称“王上”而非“陛下”,忽地心中一动,勐地站起来,“你不会是……开国功臣里的哪个吧?” 而且还是死在刘符称帝之前的。他想了想,一时能想到的也就是刘豪了,其他人都没什么名气。不过……刘符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怎么都觉着不可能是刘豪。他忽地心中又是一动,万一是没死的时候就穿过来了呢?可能来的时候刘符还没称帝。 他打量着那个人,脑子飞速地转着。武将是不可能的,陈潜?面若妇人,美颜色,不可能。蒯茂?身材短小,形容甚陋,不可能。贺统、薛举、褚于渊…… 身体不好,还姓王,卧槽,该不会是王晟吧! 刘符倒吸了一口气,坐在那人边上,目光如炬、炯炯有神地看着他,“你……您……不会是,王丞相吧?” 那人黑沉沉的眼睛落在他脸上,片刻后点了点头,“在下王晟。” 刘符深吸了一口气,他顶着“刘符”这个名字活了二三十年,第一次碰到个叫“王晟”的,搞不好……搞不好还是正主。他满身找着手机,语无伦次道:“我能,能给您合个相吗,不是,照个影吗?不是……” 他好不容易找到手机,颤抖着手打开前置摄像头,屏幕里便出现了他和王晟两个人,“您别动啊,一秒就好……” 照出来的照片十分清奇,一人长发湿漉漉地垂在肩上,蓄着鬍鬚,表情困惑;一人梳着寸头,一脸“我是谁、我在哪,不管了,我上天了”的激动表情,而且因为太过激动,鼻孔张得比眼睛还大。 管他真的假的,先合了影再说! “王丞相,我特崇拜您!啊……卧槽,我……真的假的啊……” 第275页 刘符把手机扔在一边,根本控制不了自己说什么。王晟听了一阵,打断道:“足下方才说,我朝高帝登基称帝了?” 刘符忙点头,“对对对,梁预称帝之后,刘……雍太祖也称帝了,之后过了几年就南下伐梁,亲自坐镇江淮,不过没像以前那样亲自上场,一年多就控制了江南全境,把全国统一了,建立了雍朝,一直传了十来个皇帝……丞相您是从什么时候过来的?” 他描绘的图景,对王晟而言,如同在这个不切实际的梦中又生发出的一个美梦,他一时沉醉于其中,神情难辨,怔愣间没听见这个问题。 刘符以为他不愿答,又问:“您到这边来,那边不得耽误事儿啊?” 王晟这回总算从美梦中抽身而出,愣了一下,急切地问:“敢问足下,干元十一年,高帝病重,后来如何了?” 刘符笑了一下,“那次啊,好像是得了急症吧,史书记载说是挺严重的,当时都托第二次孤了,但最后也没啥事,和第一次一样,都白託了……所以我们经常调侃他是託孤帝。刚才不都说称帝灭梁了么?人要是没了,哪还有后面的事。” “是么……”王晟喃喃道,神情复杂,说不上是欣喜还是悲哀,垂在身旁的手握成了拳头。 刘符又说:“我劝您一句,多爱惜身体,别太累了,您看您现在都瘦成这样了,怪不得那么早就……”他讪讪地住了口,过了一会儿,不甘心又道:“高帝比您年轻那么多,您半道撒手不管了,高帝又是年少成名,久居高位,后来那就跟脱缰的马似的,朝着昏君的路子就去了,多亏去世得还挺及时,不然估计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哎,歷史上干皇帝从年轻干到老的,没一个到晚年时还能像年轻时候一样。” “不知高帝——” “哦,他六十三,”刘符知道他想问什么,又补充道:“您五十三。” “洛姐姐,皇兄到底哪里比我好!” 刘符摁掉了电视,“之后雍高帝就分割相权,加强皇权……说起来,您还是雍朝二百多年唯一一个丞相呢,后来雍朝再没设过丞相位,都是中书门下的分权掌事。” 王晟片刻后回过神来,“足下能与在下讲这些,在下不胜感激。” 刘符忙摆手,“应该的,应该的。”他心里也有些打鼓,万一王晟受了什么刺激,不按着歷史来了,他会不会就不会出生在世上了……再深了想就是悖论了,刘符干脆不放在心上,“今天太晚了,要不您在我家先住一晚,等明天天亮了再想办法回去?没事,您别急,应该回得去……” 他家客房有张床,平时一直没有人睡,这时他给王晟收拾出来,还不忘替他打了打被子,让他睡得松软一点。见王晟躺在床上,盖好被子,临走之前,刘符又补充一句:“您以后千万记得多吃点,都快瘦没了。我关灯了,您有事叫我,我就在隔壁。” 他走到门口,把手放在开关上,纠结片刻,还是拧头飞快地说了一句,“丞相晚安!”然后心满意足,迅速地关灯出去了。 刘符躺上自己的床,胡思乱想到天边发亮才堪堪睡着。这要是人假扮的,那他岂不是傻得冒泡,就他今天这表现,估计那人心里能乐死。但他也不是什么大人物,谁会没事闲着费尽心机来诳他,恶搞节目吗?连摄像机都没有。不会真是王晟吧……王晟要是回不去了,那对歷史的影响可不是一点半点,说不定他真生不出来了呢……就算没影响到他现在的生活,那这个连身份证都没有的人,以后就跟着他住了?电器都不会用倒也好说,可问题是牛顿三定律,电磁感应定律什么的不知道,连灯泡是怎么亮起来的都得从对他电阻电流开始解释——等等,这么一说要从电子开始才行,不行,那岂不是要从原子结构开始…… 哎,我们国家的义务教育可真是利民之政。 第二天闹钟一响,刘符勐地从床上弹起来,跑到隔壁去看,见到床上空荡荡的,心里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这个时空的不速之客,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就像他来时一样。家里的门还好好地反锁着,而昨天的那个人就像清晨的露水一样在阳光下悄悄蒸发了。 他忙打开手机,那张合照还静静地躺在相册里,告诉他昨天发生的事情不是一个他一厢情愿的梦。 --- 你想啊,要是丞相用尽力气还是没能成功平梁,比如叛乱持续了一年多,消耗掉了他的生命力;比如灭梁战事不顺,拖了好几年;比如他实在疼得不行没坚持住不小心提前挂了,他就要面临到死都没能实现王上生前託付给他的最后理想这一残酷结局(更不要提实现他自己的理想)。这时候可真就是天愁地惨日月无光悠悠苍天曷此其极了……然后就是披髮覆面葬我+1,哪怕王上化成一股调皮的小风,像从前每次惹他生气之后摇晃他的手一样摇晃他的袖子,又入梦来接他,他恐怕也愧于握住那只手,坐在原处不敢动吧。 你想像一下,这样的丞相是不是惨死了…… 然后你再看看我写出来的这条if线!你看看!是不是就很圆满!是最大限度的圆满了吧! 第276页 他忍到最后的时候,终于情绪泄露当众崩了人设,要栗子吃,还摸小景儿的脸,卸去枷锁变成一个人,除了因为身体实在太虚弱了,导致自控力降低,无力自制之外,也是建立在他觉得已经可以了的基础上的,不然的话估计只是交代完后事之后什么都不做,静悄悄地死掉吧…… 这个要比if线虐好多倍吧!但是我为什么没有写呢?嗯?? 现在,摸着你的良心大声说出来!我是不是甜文作者!!是不是! 你永远无法知道你面前的作者究竟有多么善良!多么可爱!多么甜蜜! 而且看完if再看之后的正文,你会觉得我甜出天际的! 第106章 刘符的鼻尖似乎嗅到江水的味道,江风浩荡,盈满袍袖,几乎要将他翩然托起。 好风!好风!借着此风,他就要、就要…… “王上!王上!” 他的左手好像正被什么紧紧握住,焦急的声音化作一团乱麻,将他缠在原处,不得解脱。刘符隐隐约约地起了想要挣开的念头,身体却全然不由他做主,于是这最后一点念头也淡去了,他心头轻无一物,几乎彻彻底底地化入穹宇,什么也不得想了。 “天下未定,金瓯尚缺,”一阵风将模煳的声音远远送来,“王上弃国而去,欲留待何人成此功业!” 此言一出,便如平湖之上炸起惊雷,刘符心头勐地一紧,仿佛瞬息之间跌出万里。只听得“哗啦啦”一阵巨响,他一身跌进浩浩汤汤的白浪之中,江水灌进他的口鼻,苦涩之外透着种说不出的灼热,从喉咙一路烧进胸口中去。 重活一次,仍是江山半壁,与南梁划江而治,止步于此,他怎么能甘心? 他怎么能甘心? 滚沸的水一寸寸压在他的皮肤上,让他的心脏在两耳中急促地颤动起来,随即他便清楚地感到一阵窒息,仿佛被什么力量扼住了脖子。他眼前一片黑暗,耳中却人声不绝,无数的声音从他背后涌来,拉扯着他向深渊中沉去。 “大王!” “蛮儿!” “刘符小儿!” 几十万道声音在他的背后哭号着:“还我命来……” 从深渊中传来的声音以无法抗拒的巨大力量拉扯着他的嵴背,却还有另一股力量仍在锲而不捨地将他向前拉去,将他的左手扯得生疼。 王上!王上! 江水仍如溃堤般灌入口鼻,“死亡”两个字在他昏沉的意识中愈发清晰。 刘符先是动了动手指,然后拼尽力气挣扎起来。挣扎间,他听到从前的自己说:“我们两个一起灭赵平齐,马踏江南,混一四海,绝不叫无名竖子成此功业!” 王上!王上! 焦急的唿唤声又一次传来,刘符忽地感受到一阵莫大的恐惧与不甘,他嘶吼一声,勐地一个挺身,终于破水而起,嘈杂人声戛然而止,滔滔白浪如潮水般退去,江风重又涌进胸口,他长长吸了一口气。 病榻上,刘符胸口一鼓,忽地睁开了眼睛。 入眼便是李太医放大的脸和浓密的山羊鬍子,他正捏着自己的下颚,往自己嘴里倒着参汤,他这一睁眼,便与李太医四目相对。李太医愣了一愣,随即大喜,一叠声道:“王上醒了!王上醒了!王上醒了!” 刘符这下明白过来方才灌进他口鼻中的又苦又热的东西是什么了,他这一吸气,汤汁呛进肺里,引得他咳嗽不止。他侧过身,撕心裂肺地咳了一阵,余光瞥见王晟坐在塌边,紧握着他的左手,微张着嘴,正愣愣地看着他,一时间没有说话。 刘符几乎想不起来身在何处,好半天才想起来自己刚才是在託孤。搞出这么大的阵势,如今却又活了过来,倒还挺不好意思的。刘符想说些什么,张嘴却发现只能发出“呵、呵”的声音,心跳连成一片,一时不能即缓,王晟神情微动,惊喜之下却难掩哀色,显然怀疑他是迴光返照。 只有刘符自己心里清楚,他若是能活过今日,便再无事了。 李太医对王晟点点头,暂时收了银针,退到外面,王晟从旁问:“王上,现下感觉如何了?”一开口,刘符听他的声音哑的厉害,这才知道刚才将他唤回的声音原来并非虚幻的臆想,一时间心中好生感激,却苦于无法开口,只有摇摇头,用力地看着他,却只觉握住自己的那只手忽地一紧,这一刻,王晟面上的神情让他觉得,他几乎要哭了。 他还从没见过王晟落泪。 不,或许是见过的。刘符疲惫地半阖上眼睛,不知怎么,他好像见到王晟形容枯藁地陷在床榻间,两鬓星星如雪,瘦得几乎脱了形,仿佛被抽去全部生命的一截枯木,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进去,眼泪从那紧闭的眼睛中落出来,沿着眼角深深的纹路,蜿蜒着向鬓角中爬去。 这是上一世时王晟死去时的样子吗?他只困惑了一阵便否定了。那时的王晟虽然也是油尽灯枯,却还不至于像这样衰败地几乎不成人形,让他只是看着便觉着心里难受得喘不上气来,又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悲不自胜。 刘符睁开眼睛,见王晟也正看着自己,忽然,他似乎明白了这画面从何而来。 “景桓,”他用力地发出声音,“我刚才梦到自己死了,留下一堆烂摊子,你被累得吐了血,吐血之后也不知道休息,我就不敢死了,你放心。”说完,他手指收紧,捏了捏王晟的手。他仿佛看到王晟在夜里一个人弓着身子缩在床榻间,又或是不顾劝阻地挣扎着扶病理事,他想,他无论怎样也该比他的丞相活得更久些,为他遮风挡雨,好让他不必如同在自己梦中时那般,一个人撑起这大半个天下,千百般艰辛,只往肚子里咽。 第277页 他心中一时苦涩,一时怜惜,恨不能一股脑地全都讲给王晟听。王晟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闻言摇了摇头,神情却没有太大的变化,“王上,二殿下和褚大夫等人还候在外面,要唤他们进来吗?” 刘符先是愣了一愣,然后才明白过来,原来王晟是担心他还有什么后事要交代。他哭笑不得,摇头拒绝了,把王晟刚才的话又还了回去,“天下未定,金瓯尚缺,我若弃国而去,还有何人能成此大业?来日方长,让他们都回去吧。”他见自己这会儿已几乎能照常说话,不禁精神更振,自觉果真天命在身,必能化险为夷,于是便要赶人,王晟闻言却踌躇着,不敢照从。 刘符怕王晟担忧,有心在他面前卖弄力气,好展示自己其实生龙活虎,一如往日。他侧过身去,将自己用手肘撑稳,另一只手按住床榻,一用力坐了起来,却不料到底还是今非昔比,刚一坐起便眼前一花。待他能看清东西后,才发觉自己半个身子都挂在了王晟身上,好像故意占他便宜,王晟两手扶着他肩膀,慢慢地扶他靠在床头,面上反而忧色更甚。刘符无奈,“景桓,和我说说话吧,别让我睡过去了。” “好。”王晟哑着嗓子一口应下来,心里却一团乱麻,沉吟良久也没想出什么话来,只好问:“王上想喝水吗?” 刘符点点头,眼睛一错不错地望着他,忽然问:“景桓,你……你怎么会喜欢上我的,是从什么时候?” 王晟没料到他一开口就问这个,下意识地抿起嘴来,默不作声地餵刘符喝了点水,刘符见他如此表情,便知道今天从他口中听不到答案了,虽然有些失望,却也不以为意。他看着王晟的眼睛,脑海中思绪纷杂,忽然转到了上一世的王晟身上——那一世的他也对自己露出过那种带着笑意、却又好像温柔轻嘆般的眼神,刘符忽地心头一震: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如果不是他主动挑破,王晟恐怕只会把这些心思烂在肚子里,直到他死也不会吐出哪怕半个字来——倒是他的做派。 只是那时他撑着一口气在病榻间等着自己,却一直到死都没等到,那个时候,他都想了些什么? 刘符忽地喉咙发紧,仿佛被人不轻不重地扼住了脖子,不疼,却难受得很。 “王上、王上?” 刘符闻声睁开眼睛,这才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他又迷煳起来,暗道不妙,忙又打点精神。他看着眼前的王晟,恍惚片刻,一时间,过往种种一齐涌上心头。 “景桓,我从前浑得很,对你说过许多胡话,这时不知怎么,好像一桩桩一件件都在我这眼前晃来晃去,实在难受得厉害。”王晟一愣,不明白刘符此言何意,还不等他答话,便听刘符又道:“要杀刘德的那时候,你还病着,我却对你说了许多阴阳怪气的话,你那时气得脸都白了,我虽然没说,但心里其实后悔得很。” 王晟坐在塌边,拾起他的手握在自己手里,闻言微笑道:“王上怎么说起旧事来了……此事过去已有十年了罢?臣早记不得了。” 刘符与他相知多年,如何不知他这丞相素来有过目不忘、过耳成诵之能,这时见他给自己一个台阶,却一反常态地并不顺势而下,反而摇摇头,仍继续道:“后来我教你下棋,其实教的……教的都是错的,你千万不要照着练。” 王晟点点头,“臣后来看了几本棋谱,也稍稍摸清了些门路,日后王上若是有兴致,不妨与臣再下几局。” 刘符一噎,心道你既学会了,我如何能下得过你,到时候岂不是任你拿捏,于是并不应下,反而又道:“我对大族发难时,你从洛阳赶回来,一路车马颠簸,犯了旧疾,起都起不来。可我那时气昏了头,赌气自比桀纣,你也忘了么?” 王晟笑了笑,只答:“臣只记得王上那时以人主之尊,亲手替臣穿上了鞋子。” 刘符看了他一阵,忽然低下头,翻过王晟的手,露出他手心的一道长疤,“襄阳陷落之后,我对你发了好大的脾气,说了许多煳涂话,把你赶到太原不闻不问,连你吐血了都不知道。后来你从太原回来,我反而责备你不照顾好自己。其实我如何不知,你是因为自责才不顾惜身体,若是当时我不是那般作态,政务再繁剧,你总也不至于吐血的。一晃好几年过去了,我从不好意思提这件事,但每一想起,总是坐立难安。”他摸了摸王晟掌心的疤,“景桓,你就别再替我遮掩了,责怪我两句也好。”刘符不停地自己翻着自己的旧帐,一时间竟觉着,喜欢自己可当真是件苦差,天下大路千万条,王晟却偏偏挑了一条最难走的。 王晟失笑:“王上今日是怎么了?臣那时只是胃气不和,偶尔见点血丝,怎么叫王上一说,便这么严重了。要是臣当真像王上说的那样,从五年前就动不动吐血,哪能活到现在?” 刘符痴劲上来,看着王晟,只道:“你不责备我,我心里反而不好受。” 王晟嘆了口气,“王上若要与臣细论,似马车中为臣穿鞋一事,更是数不胜数。臣若是为王上一一道来,恐怕连说三日也未必能尽言。王上若是想听,臣去喝一口水,然后再与王上细细地数。” 第278页 他如此说着,却并不动作,仍稳稳坐在塌边,这时候倒不知为何,他的记性似乎重新好了起来。刘符无法,攥紧了王晟的手,拿自己的手盖住了那条疤,也跟着嘆了口气,“日后我再不犯浑了。” 王晟一笑,“这句话臣似乎听王上说过许多次了。” 刘符怔住,随即想起自己的确每次做了甚么错事之后,都是对王晟如此承诺的,不由得面色一红,期期艾艾道:“这次……真的,真的再不犯浑了。” 王晟轻轻摇了摇头,面上有几分无可奈何,“只是王上那日气臣不救襄阳,发火便发火,何必自比于土鸡瓦犬,自降身份?” 刘符愣了一愣,才明白过来这“土鸡瓦犬”是说石威周发,一时间既自得又赧然,支支吾吾地“嗯”了一声。 “景桓,还有一事……”刘符几乎被哄得找不着北了,过了一会儿才又勉强开口。 “王上请讲。” “昨日我心烦意乱,一时煳涂,轻慢于你,实在不该。我知你志在做管晏之臣,也望我能成尧舜之君,最是忌惮如此之事。我曾对你言道:还像原先那样尊敬你。说出此话时,我想的不多,此话尚没有多少分量,此时却已觉出其中利害,直让我汗流遍体,心惊胆战,愧疚难当。你且放心,此事下不为例。” 从前种种,皆不足道,王晟却一直等着刘符能自己说起此事。听闻此言,他终于敛了笑,正色道:“臣谨记王上今日之言。” “好,我与你击掌为誓。此誓既立,天人共鉴,五岳为轻!”刘符也整肃了面容,半躺在床上,朝王晟举起一只手来。他知道王晟在此事上忽然这么严肃的原因,他与王晟如何玩笑都好,但若是他这国君露出丝毫的轻慢,君臣之道便分崩离析。从那日王晟拉着他的手站起之后,国之宰辅与君王幸臣之间便仅有一线之隔,他一旦跨过这条线,王晟就会被毁灭得彻底。 他后来才明白过来,王晟这般刚强的一个人,为什么那一日站起后抱着他,却抖得那样厉害。 “景桓,你现在怕不怕?”他忽然问。 王晟不语,俯身亲了亲他的眼睛。刘符知他到此时仍全心全意地相信自己,不由得心中一热,抬手扶住王晟的嵴背,不让他离开,同他脸颊贴着脸颊。 他忽然想起那日王晟失神之后脱口而出的一句“臣想什么都给你”,时至今日,他才总算明白了这其中的几分心意。 “景桓,景桓……”刘符闭上眼睛,忽然没头没尾地道:“等我好了,以后日日打狍子给你吃。” ------ 丞相对王上就好比一只通电线圈对一块磁铁,注意啊,划考试重点了——来拒去留啊。王上自我diss的时候,丞相就一顿乱哄;等给王上哄得翘尾巴了,他就又开始打趣人家。哎,人心真是复杂…… --- 小朋友们学到怎么说情话了吗?性感王上在线教学,不收任何费用!出师之后保证什么人都能撩到!真的!像钻石一样真!加入刘氏情话班,走上撩人巅峰!群号:123456789,验证消息:王上牛逼!(注意要有嘆号) --- 所以这一章的主题大概是——解决了一些歷史遗留问题(。) 看着这一章!然后摸着你们的良心说!我到底是不是甜文作者!!是不是!! 第107章 (终章) “赵多,我想吃荔枝。”刘符吃着桑葚,忽然道。 赵多一愣,“那王上可得等到七八月份了。” “那是蜀地,我听说岭南四月份的时候就有荔枝了,”刘符捏着下巴,“怎么想办法弄一点儿过来。” 赵多想了一想,摇摇头,“王上,歷年蜀地供奉的荔枝,都要八百里加急运来,岭南比蜀地远得多,即使送到也不能吃了吧。” 刘符盯着自己紫色的手指尖,忽然觉得桑葚索然无味起来,“梁预现在肯定在宫里吃荔枝呢。” 他的弦外之音被语气中对吃的渴望埋没了,赵多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于是就没接,拿布巾给刘符擦了擦手,发现擦不掉,又用力搓了搓。 “王上,左将军求见!” 刘符挥开赵多,抽回被搓得又红又紫的手,“景儿回来了?让他进来。” “哥!”刘符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还没来得及答应,刘景已扑到他面前,在他身上上下一通乱摸,“你怎么样?病得重不重?” 他看着刘符紫得发黑的嘴,眼圈一下子红了,刘符忙把案上的小盘子递给他,“来,景儿,吃点桑葚压压惊。” “啊?”刘景愣住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刘符朝他呲了呲牙,“我的牙是不是也紫了?这玩意好吃是好吃,就是掉色掉得太厉害……” 刘景没接桑葚,“哥,你没病?” 刘符擦了擦嘴,又漱了漱口,“之前病了一阵,现在差不多全好了。” “那你怎么这么久都不上朝?外面都传言说你……” “说我要不行了?”刘符问:“还听说什么没有?” 刘景摇摇头,“我出发之前,荆州城里已经有些人心惶惶了,许多人明里暗里向我打听消息。” 第279页 “嗯,还是消息不够灵通。”刘符站起身,“山东异动,没听说么?” “异动?”刘景一惊,“派人去过了么?若安抚不当,恐怕要生乱子。” “派是派人去了,却不是去安抚的。周发心怀异志,闻我病重,必不自安,旬日之内必有消息,我已令秦敬仁潜调军马,只等耐不住性子的鱼儿跃出水面,好一网打尽。” “可周发现在不在长安么?如何联络旧部?” 刘符冷笑摇头,“这位老齐王可是手眼通天,你就瞧好吧。” “原来你是装病,也不提前打声招唿给我,害我白担心那么久,一路上跑死了三匹马……”刘景想了想,“召我回来不会只是为了装得像一点吧?” 刘符歉疚地把桑葚塞进他怀里,然后拍拍他肩膀,“毕竟我若病重,于情于理也该召你回京,露了破绽,鱼儿就不上钩了。这些日子你先别出宫,就在宫中陪我,等叛乱平定再回荆州。” 刘景气咻咻地坐下,“这肯定是陈潜给你出的馊主意……真不知道怎么过丞相这关的。” 刘符笑着坐在他旁边,“毕竟长痛不如短痛,况且景桓本来早有除掉周发之意。” 过了一会儿,刘景忽然道:“王兄,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但一直不敢。” 刘符听他称唿都变了,不禁好笑,挥手屏去了旁人,“有什么好吞吞吐吐的?你我兄弟二人,有话但说无妨。” 刘景正色,“王兄是否对丞相有所猜忌?” 刘符愣了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我知道了。你见我对每日经丞相之手的政务做了限制,于是便以为我是打着爱护他身体的幌子,暗地里削他的权。” 刘景看着他,犹豫片刻,然后点了点头。 “嗯……不只是你,我看许多人也是一样的心思,只是他们不会和我说罢了。日后我被写进史书里的时候,恐怕也少不了这一笔。”刘符说完,忽然一笑,“景儿啊,你却不知,我这么做,非但不是因为猜忌他,反而是因为信任他。” “这些年来,王景桓在我大雍自来是一人之下,称他句权倾朝野,不为过吧?”见刘景点头,他又接着道:“我敢放权于他,自己从容于上,便是因为我知道,王景桓必不负我——但你想过没有,我为什么敢这么信任他?” “王兄曾将丞相比作‘吾之孔明’,想来是将他看作是诸葛武侯一般的人物,若是有人说诸葛武侯包藏祸心,王兄肯定第一个不答应,那张元就是前车之鑑。” 刘符被他提起自己的光辉歷史,偏头咳了一声,然后摇了摇头,也礼尚往来地道:“你说的不错,却没说到点子上,我怎么不把咱们的陈潜陈尚书比作我的‘孔明’呢?” 刘景闻言,当真露出嫌恶的表情,“那是因为丞相为我大雍鞠躬尽瘁,心无二虑——陈尚书恐怕还差了一些吧。” “鞠躬尽瘁?哈……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坐上我这个位置,要听其言而观其行,可单单观其行还不够。鞠躬尽瘁是‘行’,矫饰伪行也是‘行’,如何分辨?” 刘景一时说不出话来,沉默片刻之后,闷声道:“这么说来,王兄不还是猜忌丞相么!” “罢了,不难为你了。”刘符忽然神色一整,“今日只有你我二人,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得让它从你左耳朵进去,又从右耳朵里掉出来,砸在地上摔碎了,碎得一点不剩,我才能说与你听。” 刘景抿起嘴,准备听一段宫廷秘辛,跃跃欲试地点了点头。 “自古权臣可以腰缠万贯、富可敌国,也可以清廉俭朴、家无余财;可以飞扬跋扈、目中无人,也可以韬光养晦、隐忍不发,总之各有各的不同,但有一点却是一样的——权臣必要结党!必要盘根错节以图自固、党同伐异以求自安。” “党从何来?一是亲族,二是故吏,三是同道。丞相孤身事国,无有亲族,可暂且不表。门生故吏如何结为朋党?一是放权,二是施惠,三是恩护。王景桓任事多年,若是放权于下,任门徒属吏便宜行事,得掌事权,对其多加照拂、提携,若有人犯错,再为其稍加遮掩,谁人能不对他感激涕零,引为‘恩相’?至于同道,我替你做一件事,再求你替我做一件事,你我二人在朝堂之上相视一笑,便一切尽在不言中了。朋党结成,便是朝廷中的又一个小朝廷,众人皆唯其马首是瞻,待到时机成熟,或是登高一唿、或是黄袍加身,何愁大事不成!” 他话音一转,“可这些王景桓偏偏一样儿都没做过,他事无巨细,样样都要亲自过手,属吏没有半点私权,只是照章办事,这么多年,他从没破格提拔过一人,也从不替人说情,重臣之中,只与褚于渊算是有些交情,可褚最是刚正,襄阳陷落之后,第一个站出来弹劾他的便是褚于渊。若是他人为相十年,不说是尾大不掉,也早已是盘根错节,成了牵一髮而动全身的人物,让人等闲不敢下手,可他却还孤孤零零、干干净净。我今天罢了他的相,明天朝臣找我吵一顿,后天再吵一顿,一月之后,声音就小了;半年、一年、五年之后,可能就无人再提此事。罢免了他,确实能翻出些水花,可只是声音响罢了,于我全无一丝威胁,所以我才能全心全意地信任于他,危急之时连军权都敢交到他手上——你也知道,给他军权,他可是不需朋党就能拿捏我的性命了。” 第280页 刘景微微张着嘴,半天没有吐出一个字来,过了片刻,他才低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哥,可是我……我从前一直以为你信任丞相,就是因为……因为信任他,没想到你竟想了这么多。” 刘符微微一笑,“因为我不是同你想像中的一片赤子之心而失望了?”他摇摇头,看向案上的桑葚,“从前我因为丞相只知谋国不知谋身而对他大发雷霆,嗯……那还是称王时候的事儿呢,后来读了萧何下廷尉、徒跣而谢故事,心中不是滋味,又送了丞相一块白壁,让他以此为信,其实一块白壁又能什么用呢?那时候我倒确实是‘赤子之心’,对他赤诚不假,可对周发这般的人同样也掏心掏肺,以为我若诚心待人,他人必不负我。如今周发反迹已露,自不必提,可提防了周发,还会有张发、李发,我若仍是如此,将来总有一个要让我吃苦头——为国者,总还是不做赤子的好。” 刘景点头,“王兄所言甚是。”他仰头想了想,忽然道:“等等——刚才不是在说,限制丞相每日政务的事么?” “哎,刚才算是白说了,你说我从前夸你聪明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今天呢?”刘符无奈地嘆了口气,“我缩减了丞相每日处理政务的时间,可政务一直就是这么多,他从前总是动不动熬到深夜,如果没有时常出去掏个鸟蛋、摸只河虾的话,那么现在一定忙不完。忙不完,就少不得要放权于下,这样反而更易笼络人心、结为朋党,成了棵大树给人遮阴纳凉。所以我才说,我这样做是因为信任他。” 刘景脸色一红,“我刚才只是一时没有想到这里而已。王兄自称信任丞相是因为他从不结党,现在却因为信任他而主动给他结党的机会,似乎有些自相矛盾?” “有什么好矛盾的?”刘符不甚在意地道:“从不吃螃蟹的人,难道你将螃蟹放在他手上,他就会吃么?” 刘景疑惑已解,捧过桑葚吃了起来,“我记得之前你听说百姓拦住丞相车架,还有点闷闷不乐呢。” 刘符怕又弄脏了手,忍住没吃,只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啊,不要翻旧帐。” 刘景又吃了一阵,动作渐渐慢下来,“无论是赵、齐,还是南梁,宰相似乎都不像我大雍一般权重。” 刘符点头,“不错。我放重权给丞相,其实是逆势而动了。” “嗯?为何逆势?” “宰相之权即为外廷之权,若削之过甚,明君雄主自可大权独揽,可从无一朝能代出明君,凡有常君、庸君、昏君,无力主政时,又不可能再将权力还给外朝,自然要倚仗内廷,到时就是宦官弄权、外戚干政,歷代未尝有不由此而衰者,除去南北五代之外,亡于宦官外戚的,总比亡于权臣之手的多。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可那又怎样?权力总是握在自己手里才踏实。最一开始三公坐而论道,怕三公权力太大,于是设尚书台;后来见尚书台权力太大,又设中书门下;中书门下权力大了,就又设枢密使、设同平章事,如此循环往復。每每觉着外廷的权力大了,总是不厌其烦地从内廷中再推出一个来与之抗衡,可没过多久,就又会挣出一个“真宰相”来。但无论如何,总有一样不变——宰相权力总是层层下放,六部事权愈重,而宰相的手越来越短。” “若说我一点不曾削丞相的权,却也不实。毕竟大势如此,总有它的道理,说此话时我大可做一个局外人,同你高谈阔论,可真去做的时候,我就是局中之人了,总要为子孙打算。我大雍丞相,不可能代代都如王景桓一般,那些秦砖汉瓦虽好,却也没法拿来盖今日的房子,若是一味崇古,谁知会不会成下一个王莽?前些年我改了官制,六部既立,丞相便再无属官,其实无长史诸曹,何谈为丞相?只是我喜欢“丞相”之称,才仍旧要人如此称唿罢了。” 刘景放下桑葚,“哥,这些太难了,我可想不通。” 刘符嘆了口气,“其实我也还想不太明白,总担心一步踏错,遗祸千秋。” “总之丞相车架再被拦住,你不会再不高兴了。” “又来!”刘符不满,随即不知想起什么,神情忽然高深起来,“景儿可知,为君者也有高下之别?” 刘景摆了摆手,“臣弟可不敢知。” 刘符哈哈一笑,随即板起脸道:“我和你说正事呢。丞相为善政,百姓多之,君之下者闻之而喜,这就叫少智;君之中者闻之而忧,这是多疑;君之上者且喜且忧,能御而用之,才算恰到好处。” 刘景知他又要藉此自夸,于是一脸揶揄地问:“如此——王兄必是这‘君之上者’吧?” 刘符摇摇头,看向窗外,见王晟正远远地朝着他们走过来,看了一阵,脸上忽然露出一个笑,“我自然不在这三者之中。” 刘景一愣,又问:“那王兄闻之,作何反应?” 刘符答道:“我闻之而喜。” 说完,他撇下一头雾水的刘景,高高兴兴出门去了。 “景桓!”刘符一面大步去迎,一面朗声喊道,没有一点久病缠身的样子。 第281页 “王上,”王晟对他一揖,随后从袖口中拿出一份军报,“代州、庐州已反,青州也有异动。” 刘符接过,却不展开,“嗯,意料之中罢了,从长安发出的信也都截下来看过了么?” 王晟点点头,在袖口中掏了掏,又掏出一沓书信来,刘符大奇,扯着王晟的袖口便要探身往里看,“景桓,给我看看你的袖口怎么这么能装……” 王晟无奈地扯了扯袖子,“王上要如何处理这些书信?” 刘符放下他的袖口,却拉住他手不松开了,“自然是当着大家的面烧了,显得我胸襟博大,不计前嫌,让他们痛哭流涕,再无二心。” 王晟颔首,随后便听刘符又道:“不过烧之前我得偷偷看看,看到底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趁我生病勾结外臣,夺我刘氏江山。” 王晟笑问:“王上这病该好了罢?” “嗯……”刘符沉吟片刻,“他们说我的嘴唇今天有点发紫。” 王晟方才不曾注意,这时定眼一看,发现果真如此,一下子担忧起来,“王上又有哪里不适?” 刘符不答,凑过去很是亲了他一阵,王晟尝到一股桑葚味儿,明白过来,因着说不出话,只得无奈地捏了捏刘符的手,却引得刘符亲得更欢。过了好一阵子,刘符放开王晟,打量了他一阵,笑道:“景桓,你这会儿嘴唇也有点发紫。” 王晟闻言抿了抿唇,刚要说什么,刘符却先道:“别担心,议事之前,我先赐他们每人一盘桑葚吃。” 这一天,百官在下午时突然被叫去宫中,莫名其妙地吃了一盘桑葚之后,传说已寝疾的王上忽然生龙活虎地出现在正首,痛心疾首地道:“诸位,代、庐、青三州反了。” 于是群情激昂,纷纷请求平叛。 刘符既在,这场叛乱自然平定得十分容易,就如同桌案上溅了几滴水,拿手指一抹便轻轻巧巧地擦去了。梁预却仍是称了帝,消息传入长安时,刘符正同王晟、蒯茂和陈潜一同纵论世事,接过报告只冷笑一声,放在一边。 他不动声色,继续听陈潜高谈阔论,“王上伐赵,齐不来救,周发岂会不知唇亡齿寒的道理?只是长久之利比不上眼前之祸罢了。譬如六国合纵既成,秦人食不下咽,可过不多久便发现合纵之盟总是一攻即破,其实不足为惧。两国之盟,从无长久,何况六国?各国皆逐眼前之利,即便并非全部都是,但只要有一两国如此,合纵便难成。与秦相隔较远的燕、齐,秦人的长戟既然一时打不到身上,又岂会热心于合纵?于是两国之间各有征战,齐破燕都、燕掠齐地;而与秦接壤的诸国,若是因为合纵而得罪了秦,登时便有眼前之祸,求助于所谓的盟友,却未必会有援军,所以总是摇摆不定,比如楚怀王几次背约,反遭六国攻伐。秦人看破利害,稍稍分而间之,合纵便分崩离析。” 刘符点头,“他国总是靠不住的,精兵劲弩才是根本。” “秦人胜在战场之上,却也胜在战场之外。”蒯茂突然道:“各国皆有变法,为何独在秦国大获成功?因秦久在西陲,固化尚轻,因此变法易行。而六国贵族老蠹,却仍然牢牢把持着国家,惯于享乐,从不知民之疾苦。六国中为秦所杀者达数百万人,致使土地荒芜,民生愈艰,庙堂之人却仍对其课以重税,刮取民膏,待民力一竭,国家自然便亡了。” “嗯,秦朝二世而亡,也有此中原因。”刘符一面应着,一面却想,陈潜好比纵横捭阖的策士,蒯茂则像是信奉民贵君轻的旧儒,同是六国之亡,经他二人之口说出,却有不同的原因。这便是所谓兼听则明,可他要咨问过多少人,才能窥到全貌呢?他按下心绪,想了一想,又问:“因此汉时三十税一,应当可说是善政了吧?” 蒯茂答道:“不然。西汉时田赋三十税一,至东汉之末,更降至百中取一。但王上可知,田赋固然不多,却还有口赋、更赋、算赋、刍稿,百姓还需伐薪樵,治官府,给徭役,凡此种种,不一而足。百姓为避这种种赋税,于是卖身为佃农,为豪强力田,乃是十中取五。三十税一的利民之政,最后却反而利了豪强。文景之治歷来为后世所称,殊不知在文帝、景帝治下,却有百姓衣牛马之衣、食犬彘之食、卖田宅、鬻子孙、隐匿山泽,谈何盛世?” 刘符皱起眉来,“依你之见,赋税重了不行、轻了也不行,那该如何?” “轻徭薄赋,当施惠于民。” “若是国贫民富,如何?” “臣未见有民富而国贫者。”蒯茂答:“王上若是意在取富于民,虽可一时充实国库,久后则国、民皆贫。若是还富于民,不与之争利,久后则国、民皆富。” 刘符一时沉吟不语,又听王晟道:“王上,国之富在民,民之富则在土地。汉初崇黄老之说,行无为之治,虽为休养生息,却对民间兼併不加稍抑,任大户巧取豪夺,终是养虎遗患。若开放土地,使民得买卖,必致富者田连阡陌,而贫者无立锥之地,豪强愈肥,而贫弱愈困。宜限民名田,塞兼併之路,为久安之计。” 王晟此语落在实处,让刘符心中稍稍有了些底。他摆了摆手,“民田为国之大事,日后再细细议论。只是我有一事不明,还请诸公教我。” 第282页 他沉吟片刻道:“新朝初立,为长治久安计,必行利民之政,这些在王公大臣桌案上面似乎千好万好,行之于下,却总有种种弊端。譬如三十税一,本为利民,可渐渐地好处都归了豪强,使得民生愈困。行至百年之后,必现积重难返之势。若能稍稍革之,则尚可苟延残喘数十年;若不能,则祸至无日,顷刻有覆亡之危。如何破之?” 蒯茂先道:“魏氏篡汉,削宗室、倚权臣,传不数代,遂使司马氏坐大,便也为人所篡。晋篡魏而起,反其道而行,大封同姓,结果得天下未久,便有八王之乱,致使衣冠南渡,神州陆沉。隋灭陈后,杨广谥陈主为炀,而后身死江都,竟也得炀为谥。宋起于陈桥兵变,卧榻之侧便不敢容他人鼾睡,终致靖康之耻。是故君以此兴,必以此亡,欲国祚长远,首先得国必正。” 刘符问:“如何算是得国正者?” “弔民伐罪,则得国正。” 刘符不置可否,看向陈潜。陈潜笑问:“王上既遍览史册,岂见不亡之国?” 刘符未料到他能如此说,一时怔住,将目光又投向王晟,期待从他那向来一往无前的丞相口中得到些什么,却听王晟开口道:“凡为国者必以前朝为鑑,以求不循其覆车之轨,袭其善政,革其弊病,又要小心矫枉过正。定立祖宗之法,既怕后人有违法度、枉费一片苦心,却又怕其因循守旧、全然不知变通。至于万代之世——王上恕臣愚钝,以臣之资,实无能为也,但尽人事而已。” 刘符闻言默然良久,似是有些低落,片刻后忽地神情一缓,拿起一旁的急报递给王晟,让众人传看,“对了,刚才收到消息,梁预准备在建康称帝了。” 王晟哂然,读过之后递给了一旁的蒯茂,“偏居东南,而窃据神器,取祸速也。” 蒯茂接过,看也未看便又传给了陈潜,看向刘符道:“梁王在此时僭号,是急于居正统之位,欲以天子之尊号令王上。” “如此最好。那就等他称帝之后再发兵南下,”刘符一笑,跃跃欲试起来,“我可还从没擒获过皇帝呢。” 陈潜忽然伏地道:“王上!前朝失道,致使天下土崩,群寇蜂起,海内惶惶,兆黎涂炭,咸思康宁。大王起兵靖乱,荡涤中原,带甲百万,楼船千幢,士民仰望,有如父母。宜应天道、顺民心、正君位、即洪业、定海内,以江山社稷为计,不可谦拒天命,失万民之所望!” 刘符摸着鬍子点了点头,正欲开口说话,忽然见王晟的两道目光利剑般地扎在身上,想起旧事,下意识地缩了缩脚,默默把话咽回了肚子里。他咳了一声,上前扶起陈潜,神情真挚地逊谢道:“寡人德薄,恐忝帝位,怕天命未许,不敢僭之。” 陈潜并未多争,只顺势站起,默契非常。 这日之后,在大雍境内,景星庆云、凤凰元龟、太白黄气、河图洛书,种种祥瑞就如同说好了似的,忽然如雨后春笋般从各地一齐涌出,直让人目不暇接。 当此之时,百官殷殷送上劝进表。这份奏表被从宫中退回时,上面多了龙飞凤舞的八个红字:虽欲受命,只恐脚痛。 这份奏表刚一出宫便落在了王晟手里,据说这位大雍丞相当时便拿着它入宫去了,一刻钟后,带回了工工整整的新的硃批——“天下未定,贼寇未平,声教未被四海,实不敢从。” 应了天,还需顺人。于是在这之后,各地的热心百姓纷纷上书朝廷,哭天抢地地请求大王即皇帝位、露布天下。浩浩声势一直持续了近一个月,直到某日朝会上,百官復请,刘符推辞不过,终于一拂袖道:“罢了,就依众卿所奏!” 七月,刘符燔燎告天,即皇帝位。 王晟送他至坛下,目送着那身着帝冕的背影拾阶而上,缓缓登上高台——一如十年前的那一日。 那一日的雍国,割据一方,三面受敌,地不过二州,兵不过十万,无赵山川之险、无齐鱼盐之富。 而如今,那一轮红日,正随着那拾阶而上的脚步缓缓升起,向上走呀、向上走呀!登上这高台,升上这中天,扫尽残星,盪开雾霭,光昭天下,让每一处泥淖都得见天光。 百余年的长夜,不知湮没了多少疮痍呻吟,今日却终至破晓之时—— 终至破晓之时! 刘符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缓缓回过身来。 王晟心跳如鼓,伏地而叩,百官山唿万岁,声动四野。 “景桓!快帮我把这帽子去了,沉死了……”刘符一屁股坐下,将旒珠晃得叮噹乱响,扯了扯王晟的袖口,催促道。 “王上,别动……”王晟抬手去抽玉笄,“冕冠哪能这么晃?” 他将玉笄拿在手上,忽然愣了一愣,随后有几分赧然地道:“陛下恕臣方才失言。” “听你唤了我十年的王上,忽然改了口,还怪不习惯的。”刘符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刚才冷不防听你叫‘陛下’,我还以为是在叫别人呢。” “陛下莫要以此玩笑。” “陛下、陛下……”刘符嘟囔着,“普天之下可以有两个王,却不能有两个皇帝。” 第283页 王晟替他摘去冕冠,递给赵多,“陛下欲伐南梁,何必急于一时?梁帝老迈,昔日剪除异己,以政变夺位,眼下更有诸子争立,人心动摇,其在位之时暂且无事,伺其身死,梁国必定大乱,届时南下,事半功倍;且南梁偏安东南金粉之地,不出十年,必定人无战心,再难与我抗衡;又我大雍人口倍于南梁,数年之后,则强弱愈明。不如暂且休养生息、令士卒习于水战,伺时而动。” “景桓放心,我沉得住气。”刘符笑道:“听你之意,似乎未战便先料定胜败了。” “陛下可知,我大雍如何有今日之天下?” “大概是……”刘符想了想,突然背起书来,“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 “王上这会儿怎么又谦逊起来了。”王晟失笑,“王上灭魏,在于智胜,灭赵在于勇胜,灭齐在于器胜。其余诸人,如郭淮、赵壠等,皆不足道。至于梁国——则是势胜,若王上不急于一时,臣保十年之后,东南必入雍土。只是灭梁容易,治梁却难。南北分裂久矣,南人有故国之思,不可掉以轻心。” 刘符点了点头,还未说话,忽然听王晟又道:“是陛下,臣又叫错了。” 刘符拉过他的手,笑道:“除了蛮儿,你叫我什么我都爱听。” “陛下不喜欢被唤‘蛮儿’么?” “有的时候……”刘符脸上一热,“其实也喜欢的。” 王晟微笑不语。 刘符看了看他,忽地精神一振,拉着他站起身,“景桓,你随我来!” 王晟被他拉着向殿外走去,“陛下要带臣去何处?” “含元殿。”刘符头也不回地道。 王晟愣了愣,虽不解其意,却也没再多问,随他一同登龙尾道入含元殿,站定了才问:“陛下何意?” 刘符向四面一指,“宫中我最喜欢的去处,便是这含元殿,站在含元殿上,整个长安城尽收眼底,总是让人襟怀一畅。” 王晟环顾四周,点了点头,知他还有话说,于是并不出声。 刘符果然道:“昔日始皇以沖龄践位,而后横扫六合,苞括宇内。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无不臣者。于是刻石纪功,以彰威德。至今读来,让人仍觉热血翻涌,不免汗出如浆,有以自省也。至于汉唐,则更是烈火烹油之盛,一时不可尽言。如今我都于此,我大雍又待如何呢?” 王晟含笑望向他,“千秋之业,赖今日之肇基,全看陛下欲待如何。” “我啊……”刘符扬起头来,将目光投向远处,“我要的可多得很。” “愿闻其详。” 刘符看向远处,忽然高声道:“我要南梁之人,心惊胆裂,仰我鼻息,纳地献玺,俯首称臣。我要登临泰山,沉碑东海,照明天下,恩布宇外。我要封狼居胥,勒石记功,净洗胡沙,四境无尘。我要地图所及之处,九州四海,皆是我大雍疆域;地图之外,四夷一家,累世称藩,万代宾服。我要穷荒极域,皆为良田阡陌;遐方绝壤,俱颂甘棠之歌。我要给我大雍子民世世代代永不磨灭的骄傲和胆气,让从今往后一千年,我“大雍”二字,依然光华灿烂,与天地而同寿,共日月而同辉!” 王晟怔然地望着他,脱口而出道:“王上……” 刘符却似不曾听见,飞扬的神情渐渐敛了,也转头看向王晟,喃喃道:“可一千年后,景桓,你我又在何处呢?” 说罢,见王晟久久不语,刘符默然片刻,忽然自顾自地诵道:“越王勾践破吴归,战士还家尽锦衣。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这位年轻的帝王拉着他的丞相的手,转头看向他处,又低声重复了一遍,“只今惟有鹧鸪飞……” 他望着远山横亘不绝的连绵青色,从那满腔磅礴慷慨的豪情之中,忽地萦起一抹怅惘。 (全文完) ------ 完结撒花! 这里要特别感谢我的朋友陈二汪,每次写完一章我就会给她发一章,逼她给提意见,很感谢她能忍耐到一百章!封面上的字也是她写的,厉害吧!(超自豪) 感谢我的朋友谢七,第一批读者大概都是她安利来的叭!没有她的话我大概现在还在单机…… 还有所有的评论、鼓励、安利,都十分感谢! 这篇文从17年8月开始动笔,只在假期的时候码字,所以拖到上周才写完,每个假期都不知道半年后还能否再坚持,完结时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受限于水平和精力,本文存在许多漏洞、不足,但态度大体上还算认真,如果能带给大家一些快乐、感动和思考,就再好不过啦! 我想讲述的故事就到此为止了,可也许对于读到这里的人来说,故事还在继续。 大家江湖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