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归桐》 第1页 书名:鸾归桐 作者:斑之 文案1: 一场风寒后,郭圣通对周围的一切都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她慢慢地想起了许多事,比如娶妻当娶阴丽华,比如汝有吕霍之风…… 可还不等她磨刀霍霍向刘秀,她怎么就成了众人嘴里宠霸天下的妒后? 文案2:论苦情女主人设的突然崩塌。 (已有一百二十万完结书《九重娇》) (新书准备中,2018年1月末开新) 作者自定义标籤:he 权谋 独宠 皇后 ================== 【】 ☆、关于郭圣通 昨天看到呆呆木瓜给我留言说对我的新书挺纠结的,我有些失落,真的,甚至都萌生了还要不要写的念头。 因为一部小说男主或女主不为读者喜欢,那还有什么写的意义呢? 对我来说,写小说首先是兴趣,其次就是希望能得到读者的喜欢。 只要有一个人能开心地对我说好看好看,我就可以坚持。 所以请你们相信我不会写出那么让人纠结的设定,我会写一个不一样的郭圣通。 就像对阿娇一样,我希望能给郭圣通一个不一样的人生。 毕竟,她对舅舅和刘秀基于政治利益而达成的联姻面前,并没有说不的权利。 她一生身不由己,不过是一个可怜人。 我相信也有人对男主或女主初始印象就不好,根本就没有想看的欲望,我就此很理解,也想解释几句。 希望听完我的话后,但求能稍稍对他们改观一下也是好的。 刘秀先有髮妻阴丽华,后娶郭圣通又废了她,很多人会因此觉得刘秀挺渣的。 这种看法其实多半都只是听了一句“仕宦当得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简单地了解了下刘阴郭的故事,而没有真正从他们所处的环境和以后的经歷来看他们完整的人生。 西汉末年,政府搜刮盘剥,地方豪强地主大量兼併土地,社会矛盾空前激化,经济凋敝,民不聊生。 王莽篡汉建立新朝后,採取了一系列缓和社会矛盾政策,反而愈加加剧了社会的动盪,人相食的惨状史不绝书。 这种情况下,但凡身上有半点血性的男儿,都不会坐以待毙,而是要挣扎出一条活路。 刘秀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和大哥刘演一起于舂陵正式起兵反莽。 舂陵起兵后,节节胜利,刘縯被这样的形势沖昏了头脑,不顾敌众己寡实力悬殊,强行力攻宛城。 结果在小长安村遭到新莽南阳郡守甄阜、都尉梁场邱、偏将军陆智的伏击,汉军惨败。 刘秀二哥刘仲战死,抚养刘秀兄妹长大成人的婶母阵亡。 刘秀同小妹刘伯姬同骑一马向外突围时,碰见了二姐刘元和三个外甥女,刘秀想救二姐母女为二姐所拒。 她明白一匹马坐不下那么多人,别到头来只会谁都活不下。 最终,刘秀二姐和三个外甥女死于战马下。 如果说之前兴兵是为了图一条活路,那么在背负了这么多亲人的鲜血后,刘秀已经没了回头路,他需要用成功来告慰亲人们的在天之灵。 汉军退到棘阳后,为求生存,刘縯同刘秀加入了绿林军。 其后汉宗室刘玄被绿林军的主要将领拥立为帝,建元“更始”,是为更始帝。 刘縯被封为大司徒,刘秀则受封为太常偏将军。 昆阳之战中刘秀以不到两万人大败王莽百万大军,剿灭了新朝主力,新朝就此土崩瓦解。 所谓功高震主莫如是也,刘玄先拿了一向不服他的刘秀大哥拿刀,企图逼出刘秀的错处。 刘秀忍住了,为了不叫大哥二姐和婶母这些亲人的鲜血白流,他忍住了,在刘玄面前半点不提兄仇,终于获得了短暂的安全,也就是在此时他迎娶了南阳新野的豪门千金——阴丽华。 刘秀其后为了重新建立自己的势力,几乎只身出抚河北镇慰河北州郡。 到河北后不久,前西汉赵缪王之子刘林就拥戴王郎在邯郸称帝,而前西汉在河北的另一王室、广阳王之子刘接也起兵相应刘林。 一时间,四面楚歌,刘秀甚至有南返逃离河北之心,幸得上谷、渔阳两郡的支持,方才微微喘匀了一口气。 但王朗所部日益壮大,刘秀还是不敢掉以倾心,他需要站稳脚跟来抗衡王朗,以便来日能反抗刘玄。 作为在河北真定经营数百年,实力雄厚的真定王刘杨必定是刘秀所部要争取结盟的对象。 而在天下大乱的局势前,真定王也需要投资,以期来日的从龙之功。 这中间的结盟是如何达成的,具体情形无人可知,但最后的结果是显然的,双方都同意结盟。 那么如何结盟? 自然没有比结两姓之好,成为真真正正的亲戚更让人放心的了。 一场政治婚姻在所难免,真定王和刘秀同为汉室宗室,同姓不可通婚,最合适的人选只有真定王的外甥女郭圣通。 在这场基于政治利益的婚姻面前,不管是刘秀还是郭圣通都没有说不的权利。 郭圣通为什么没有说不的权利,想必大家理解。 那么为什么刘秀没有说不的权利呢? 因为他没有后路,他不能叫自己大哥二哥还有二姐白白枉死,不能叫跟着自己的数万将士活了今天没有明天,他只能答应。 从阴丽华的角度来说,刘秀当然是对不起她。 但刘秀如果想要儿女情长,那就趁早洗好脑袋等着刘玄处置,也别想什么亲人的血海深仇了。 而且,之后刘秀废郭圣通而封阴丽华为后也不算辜负了阴丽华。 那新的问题又来了,刘秀利用完郭圣通就废了她算不算渣? 没人知道刘郭真实感情究竟怎么样,但现代社会中因为感情不合或破裂离婚的不在少数。 而且我们也不要拿现在的三观来要求两千年前的古人,那时的他们绝对料想不到以后的社会会变成一夫一妻制。 就像我们现在也没办法知道两千后的三观会是什么样,说不定婚姻形态都早瓦解了,也没准人类都开始和外星人通婚了。 最重要的是我以为刘秀如果真的渣,就应该在站稳脚跟当了皇帝之后,把郭氏一族扫地出门,什么都不给,那才是真渣。 这样的渣,才是不管时间怎么流转,我们都会觉得渣。 而歷史上,郭圣通在被废后,刘秀立阴丽华为后。 以废后“异常之事,非国休福“为由,不得为立新后“上寿称庆“。 正常来说,废后多半都会在冷宫中度过剩余岁月,甚至牵连家族。 而刘秀却封郭后的儿子右翊公刘辅为中山王,改封废后郭圣通为中山王太后,居北宫,以常山郡划给中山国,以二郡奉养郭氏。 郭圣通成为两汉歷史上第三个皇帝没死而封“太后“的女人,得以安享晚年,最终陪葬光武帝原陵以北。 第2页 郭氏家族更因为刘秀的不断照拂而跻身东汉初期四大外戚家族之一。 刘秀封郭圣通弟弟郭况为阳安侯,徙封大国。 郭圣通从兄郭竟,以骑都尉从征伐有功,封为新郪侯,官至东海相。 郭竟弟郭匡为发干侯,官至太中大夫。 甚至连郭姓的外戚女婿南阳陈茂,亦被封为南侯。 使郭况之子郭璜尚淯阳公主,除璜为郎。 以郭氏与皇室再度联姻的方式,加强郭氏与皇室的联繫,巩固郭氏一族的后世富贵。 及明帝即位,显宗礼待郭氏,同于阴氏母族,每事必均,恩宠俱渥。 如果还要说刘秀渣,我也无言以对了。 而最难得的不是对郭圣通和郭氏的善待,而是郭圣通的长子刘疆在当过太子之后,竟然能得以善终,并享受了天子仪仗,实在是开创了歷史。 郭圣通其余的四个儿子,也都得以善终。 我始终以为郭圣通虽然被废,却因为儿子们始终陪伴奉养着她,而过的比从前更加幸福。 她生命的最后时刻,一定是平静喜乐,没有半点怨恨的。 至于她和阴丽华以及刘秀之间的感情纠葛,歷史长河漫漫,没人知道其中真相究竟如何。 而我只是想给她一个如果,一个早点遇见刘秀的如果。 ☆、第一章 疑窦 燕糙如碧丝,秦桑低绿枝。 天凤四年的早春二月,已然是春光明媚。 南风中携裹着布谷鸟报春的呢喃,刚冒出头的绿糙嫩绿惹眼,从花架上漫下来的柔嫩花枝上业已见得星星点点明黄色的花苞。 用不上三五日,这儿就会开成一片小小的迎春花海洋。 已经是辰时末了,漆里舍四下里却是寂静一片。 灿烂的阳光从鎏金镶玉的门fèng处流进来,晕开一地光影。 外屋来往的婢女们全都蹑手蹑脚、屏声静气地,生怕惊扰了里屋女公子的睡眠。 女公子前些日子得了场风寒,缠绵病榻间始终高烧不退。 翁主急得不行,真定王宫的侍医来了一趟又一趟,苦涩的汤药也餵了一碗又一碗,昨夜终于慢慢退下烧来。 清晨的时候侍医来看过,说是已无大碍,好生休养便是。 翁主早已熬得眼底发乌,听了这话脸上终于有了笑意,叫人赏了侍医好生送出去,这才放下心回房去睡。 郭圣通头昏脑涨迷迷煳煳地醒来时,已经是巳时四刻了。 她浑身乏力,昏昏然望着云鸟青云流转的帐子顶发了好半天的呆。 她心里为什么好似压着一股叫她喘不过来气的难受劲? 这种感觉就好像她离家许久乍然回来,看什么都陌生又熟悉,心中酸楚欢喜感慨全涌到一块。 但是,她怎么会这么想呢? 她不过是病了一场,再说她长到现在,离家最久也不过是在外祖家小住上半月。 现下的感觉倒像是阔别了几十年才重新回到家中。 空气中氤氲着阇提花香,甜香馥郁,叫人恍如置身百花盛开中,沉醉不已。 她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竟觉得这香味似乎也隔了好多年才闻到一般,鼻子一酸,两行清泪悄无声息地顺着脸庞流下来。 她这是怎么了? 她心下又是讶然又是好笑,伸出手拭干泪痕,把头埋进锦衾里,深吸气来平缓情绪。 她在心底对自己说,不过就是病了些日子,有什么好哭的? 她慢慢地阖上双眼,想再睡一会。 病下的这些日子,阿母是又急又怕,她想快点好起来。 但怀疑不安的种子一旦在心底洒下,就会搅弄得人再不得安生。 郭圣通窝在被衾中闭着眼躺了两刻钟,怎么都没有睡意,反倒是心间这股心酸难受的劲越来越汹涌。 她很想哭,很想放肆大声地哭。 她这是怎么了? 郭圣通咬牙撑着乏力疲软的身子,慢慢地坐起身来。 她轻轻地掀开锦被,拨开云烟般轻柔的床幔,趿着丝履下榻。 也不知是不是在床榻上躺了太久,身上一点劲都没有,甫一脚踏实地竟叫她有些眼前发黑。 她坐回榻上,闭着眼把这阵发晕的劲熬过去。 太阳穴隐隐作痛起来,她伸出右手去按压了一会,才终于好受些。 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缓缓地睁开眼。 她很肯定,这里就是是漆里舍,是她自幼就住着的地方。 但她怎么就是觉得她离开了这里许久许久?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绕过床榻前精緻华美的几座座屏,慢慢地走到南窗下的苇席上跪坐下来,眼神没有焦点地扫过这屋中的一切。 所有的一切全都是熟悉的模样,掐丝鎏金饕餮纹香炉、寸锦寸金的蜀锦窗幔、璀璨夺目的珊瑚树、赤金麋鹿、和田玉宝船、珍珠珠帘…… 一水制作考究的楠木家具,架子床、软榻、几、案、箱、柜、屏风,黑面红绘,漆质光亮,饰以红绿相间的云纹,在阳光照耀下发出柔和的光芒,华贵非常。 常夏曾不经意间说起光是榻前这座铜框架漆屏风就得费万人之力,郭圣通的目光便在这架奢靡华贵的屏风上多流转了片刻。 心下半是愤然半是焦急地想眼看着国将大乱,家里却还是这般太平安逸,仿若世外桃源般。 啊? 郭圣通被自己心中的念头唬了一大跳,眉头紧蹙起来。 她怎么会如此肯定国将大乱? 她不过是八岁的女孩子,自幼养在深闺里,却也知道新朝刚立,建兴帝临朝,天下承平。 哪来的天下大乱呢? 但她越是这般劝慰自己,心底却越不安。 耳畔隐隐传来一阵猖狂的讥笑声,彷如听到了世间最可笑的笑话。 青天白日地,这屋里明明就只有自己一个。 郭圣通心下大骇,只觉后背发凉,浑身都被瀰漫开的寒气缠住,动弹不得。 她的太阳穴疼得更厉害了,她想一定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但是是什么呢? 她心下毫无头绪,目光茫茫然地扫过屋中的一切。 晃过浮雕云鸟纹漆木案上连弧纹铜镜时,她也还是漫不经心,但转瞬间她就有些不敢置信地转过脸来。 她刚刚似乎在镜子中见到一张中年妇人的脸? 那是谁? 总不会是她吧? 她脚下都有些发软,却还是鼓起勇气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咬牙站起身来,来到铜镜前揽镜自照起来。 昏黄铜镜中的她,分明还是八岁小女孩的模样,肌肤细润如脂,朱唇榴齿,双眸顾盼间灵气十足。 还好,还好…… 郭圣通心下松了一口气,安慰自己刚刚定是眼花看错了。 但新的不安又冒了出来,镜中稚嫩的自己,似乎也有些陌生。 她好像不是这样的,或者说不是这般年幼。 镜子中晃过一张中年妇人的脸,白皙的肌肤,古井无波的双眸,满头珠翠雍容华贵。 这张脸和自己本来的模样越看越像,仿佛就是自己将来的模样。 第3页 耳畔似乎还传来声声悲痛的哭喊声,句句泣血。 仿若有两三个男声叫的是“母后”,其余纷纷杂杂的女声叫的是“太后”。 母后?太后? 现今天下只有一个王皇后,哪来的太后? 她惶恐不安地想找着声音的来源,但四下里静得吓人,屋外婢女们窸窸窣窣干活走动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哪有人说话?更别说喊叫了。 郭圣通浑身都冒出冷汗来,她踉跄着跑回了榻上,躲进被子里瑟瑟发抖起来。 ☆、第二章 高烧 一片渗人的寂静中,郭圣通只觉得自己激烈的心跳声仿若响彻了整间屋子。 她安慰自己一定是病还未好全,精神不济,所以才幻听起来。 屋里的响声引起了屋外人的注意,须臾间便有人轻轻推门而入。 是常夏—— 常夏的脚步声她听了这么多年,早就能听声辨人了。 “女公子——” 听着常夏低柔熟悉的声音,郭圣通心下微安,从被衾中冒出头来,想要应她一声,却发现喉间干涩,沙疼沙疼的说不出话来。 而常夏已然到了榻边,轻轻地撩开云纱帐,关切地道:“女公子,您想要什么就唤婢子,别下地受了凉气。” 郭圣通知道她见着了榻前踢乱的丝履,便微微点头。 常夏又道:“您渴吗?婢子倒杯温水给您?” 郭圣通不置可否,只是望着她,目光含着几分她自己都不知道的茫然。 她为什么觉得同常夏竟也许久不见? 而且常夏似乎也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年轻的? 她究竟是怎么了? 她虽然病的有些煳煳涂涂,却也记得常夏和羽年这两个大侍女是日夜照料着她的,怎么会许久不见? 她病了这一场,怎么觉得哪都不对了? 郭圣通茫然不解的神色落到常夏眼底,却叫常夏禁不住有些心疼起来,以为郭圣通是病中难受。 她忍住喉间微微的哽咽,去倒了杯温水扶着郭圣通坐起来慢慢地喝了。 常夏又把一双手来回搓热后放到郭圣通额上,见果然不再发烧才出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她仔仔细细地为郭圣通掖好被子,柔声道:“女公子,厨下煮了白粥,婢子去给您端一碗来。” 郭圣通望着她澄清透亮的双眸,轻轻地点了点头。 她想,一定是病还没好全的缘故。 阿母说,人在病中格外虚弱,邪祟会乘机而入。 她要快些好起来才是,这样就不会冒出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来。 或许是紧绷的心神松懈下来,也或许是虚弱疲惫到了极点,郭圣通这次很快就睡着了。 待常夏端着白粥到门口时,来替她的羽年就沖她摇头,压低着声音告诉她说女公子睡熟了。 常夏便把手上的托盘交给身旁的小侍女,也没有要走的意思,跪坐下来和羽年一起做起针线。 羽年看了她一眼,劝道:“你去歇歇吧,我一个人在这就行了。” 常夏笑了笑,道:“回去我也睡不着,就陪着你吧。” 两个人对望一眼,眸子中都是柔和。 而后都垂下脸,认真做起手中的针线。 刻漏滴到申时时,常夏思量着郭圣通也该醒了,便放下手中快要完工的粉色襦裙,轻轻推开里屋的门去瞧。 这一瞧把她吓了一大跳,女公子不知何时又发起烧来了,已然满面通红了,叫也叫不应。 常夏忙出去叫了羽年,两个人分头去通知府中的辱医和翁主。 辱医很快就来了,把了半天脉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脉象不浮不沉,节律均匀,从容和缓,流利有力,当是平脉无疑啊。 明明已然康健,怎么还能发起如此高烧? 刘旻刚刚起身就听得漆里舍这边说长女又发起了烧,连头髮都顾不得梳,只随便挽了挽,就带了人过来。 见得长女果然高烧不止,双颊嫣红,浑身滚烫,刘旻的心立时就被揪到一块了。 也顾不上责问伺候的人,便急急地看向辱医。 辱医惶然起身,把这次高烧的古怪和她说了,黯然道:“婢子才疏学浅,实在不知为何高烧。” 刘旻心下焦急更甚,风寒本也不是什么大病,但若是治癒不及时,高烧烧傻了孩子的例子还少吗? 她立时叫人去真定王宫中去跟她大嫂——真定王妃说,把王宫中的侍医派来。 侍医来得很快,见过礼后就把起脉来。 他诊了又诊,也是和辱医一样的定论:郭圣通没有生病。 刘旻立时就发了怒,没有生病怎么会无端发这样的高烧? 她急得不行,叫人把真定排得上号的名医都重金请来。 不到掌灯时分,就到了十多位名医,全都被请进了郭府漆里舍为真定翁主的掌上明珠瞧病。 他们先时还心下嘀咕真定翁主也实在是小题大做,长女一个小小的风寒竟然兴师动众地请了这么多人来看。 但等把过脉确定是平脉后,彼此相望间就也不禁生出了些无助和困惑。 这明明没有生病,怎么能高烧至此? 一群人商量再三,便决定还当风寒来治,只是多添几味温补的药材。 长女无端发起这样的高烧,刘旻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只得一面叫人先按方子抓药,一面又叫人再四处去求医。 她自己亲自坐在榻边绞了帕子一遍遍地往长女额上敷,待药煎好吹凉后一调羹一调羹慢慢地餵长女喝下去。 所有的一切,全都不假人手。 饶是这样,依然半点都没有缓解刘旻焦虑的心情。 她不停地在心中祈愿着早死的亡夫在天之灵能多多庇佑长女。 如此心神不宁地守到亥时时分,郭圣通的怪烧竟奇蹟般地渐渐消退。 刘旻大喜,把医师们全请进来把脉。 医师们一一诊断过后面面相窥,这还是平脉啊。 但那古怪的高烧又怎么解释? 他们解释不清楚,只得按捺下心中疑惑恭贺真定翁主,说府上女公子已无大碍。 刘旻心下欢喜,叫贴身侍女绿萱拿了银子来赏医师们,却不叫他们走。 她怕长女病情再次反覆起来,之前就说已无大碍,谁知道好端端地竟又发起烧来。 好在天可怜见,这一夜过的很安稳。 第二日郭圣通醒来,便已经是精神大好,脸色也红润起来。 刘旻心上压着的一块巨石落地,浑身都松了一口气,倾身上前问郭圣通:“桐儿,还难受吗?渴吗?饿吗?” 桐儿是郭圣通的小名,由母亲叫出来格外轻柔。 郭圣通定定地望着母亲,声音有些嘶哑地道:“饿了。” 刘旻高兴起来,“这便是好了,好了才有胃口呢。” 说着就吩咐身后站着的红玉去厨下吩咐端些吃食来,还特意叮嘱要清淡慡口的。 刘旻回身见郭圣通的目光始终黏在她身上,就像看不够似的。 第4页 她不免有些好笑,“怎么了?不认识阿母了?” ☆、第三章 父亲 郭圣通微笑着摇头,双眸不自觉微微湿润起来。 她怎么觉得同母亲似乎也分别了许久,竟恍如隔世一般—— 她还在病中吗? 怎么还会生出这样荒唐可笑的念头来? 但她分明感觉到充沛的精力已然重新充盈了身体,她的病好了。 屋中刻漏滴滴哒哒地走着,博山炉中阇提花香徐徐燃着,阵阵轻烟裊裊盘旋上升。 窗前的蜀锦帷帘被束起挂在金钩上,春日明媚的阳光从方格窗漫洒进来,井然有序地被分割成一格一格。 一切都是她熟悉的模样,她心中渐安。 郭圣通润了润嗓子,问母亲:“况儿呢?” 她问的是比她小两岁的弟弟郭况,她弟弟自幼就最喜欢她,总是跟小尾巴一样时时刻刻地黏着她。 她病中的这些日子,却似乎没怎么见着弟弟。 “你高烧不退,我急得不行。 你大舅母看我也实在顾不上你弟弟,便提议把他接到王宫中住一段时间,等你好了再送他回来。”刘旻解释道。 郭圣通嗯了一声,不知怎么格外想念弟弟,同母亲商量道:“您下午就打发人去接弟弟回来吧——” 她顿了顿,道:“大舅母不是快做寿了吗?弟弟在那也是添乱。” 刘旻道:“等你好些的,明天吧——明天阿母就叫人去接况儿。” 郭圣通想想,觉得叫母亲好生休息一夜也好,便不再坚持。 她见母亲为她熬得眼底发乌心疼不已,便劝她道:“您回去歇着吧,我真好了,您别担心我了。” 母亲摇头,显是昨日的怪烧把她吓得心有余悸。 她在郭圣通榻前守到入夜,见她虽然还有些病后的虚弱,但精神气却已经上来了。 这才终于在郭圣通的再三劝说下回去歇下,临走前还叮嘱常夏和羽年好生看顾着郭圣通。 母亲走后,郭圣通很快也睡着了。 这夜她似乎睡得很不安慰,做了一个漫长缠人的梦。 但醒来后,却又什么都记不起来。 郭圣通呆呆地坐在榻上半响才唤侍女们进来服侍她起身,她总觉得心中似乎多了些什么,这种陌生怪异的感觉叫她隐隐地有些不安。 是多了什么呢? 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所以然来。 下午时,郭况被母亲从真定王宫接了回来。 “姊姊,你怎么不去舅舅家?” 他一回来就来寻郭圣通,和她抱怨母亲的蛮横。 “我都说了,你不去我就不去,阿母非逼着我去。” 母亲怕他知道了跟着着急添乱,都没告诉他,送他去王宫时只说是舅舅同舅母想他了。 郭圣通笑笑,沖他招手,逗他道:“舅母又没叫我去。” 郭况顽劣淘气,却是聪明得很,半点都不信姊姊的藉口,毫不留情地拆穿了她。 “姊姊你骗人,舅母最喜欢你,怎么可能不叫你?肯定是你不想去。” 他撅着嘴的样子可爱极了,逗得郭圣通咯咯笑起来。 面对弟弟时,她半点都没有生出像面对母亲和常夏那种久别之感,她想之前的感觉一定是因为病中烧煳涂了。 如此想着,郭圣通心中的不安去了不少,能说能笑的,显然是病好了。 母亲总算是彻底放下心来,拉着郭圣通念叨说一定是因为父亲保佑她,那莫名其妙的怪烧才能退下去。 父亲—— 一说到父亲,先前温馨欢快的气氛便一滞,母女俩心一时间都沉默下来。 母亲很快就另起了话题来打破沉默,她叮嘱郭圣通在大舅母寿辰那天早些起身和她带着弟弟去王宫。 郭圣通吶吶应是。 母女俩都没有了先前闲聊的心情,母亲很快就起身出去,说是去看看弟弟读书有没有偷懒。 郭圣通枯坐了片刻,起身推开窗朝外望去。 庭中花架上的迎春花唿唿啦啦全开了,明黄色的花朵密密麻麻地缀满了纤长柔嫩的枝条。 一阵轻风拂来,弱不胜风的花枝微微晃动起来,鲜活水嫩。 早春的朝气盎然在空气中,叫人心神怡然。 郭圣通的心情却因想着父亲而有些低落黯然。 郭氏是中山郡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她父亲郭昌更是长房嫡子,自幼便被寄予厚望。 因着才能出众,加冠后便在郡中担任功曹。 外祖真定恭王赏识父亲,有意把唯一的女儿许配给他。 两个年轻人见了一面后,对彼此也颇为中意。 于是,母亲理所应当地嫁了过来,成为了郭氏妇,生下了她和弟弟郭况。 郭圣通想,那一定是母亲人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不然,母亲不会到现在还放不下父亲,说起关于父亲的往事时眸中更是光彩流动。 但郭圣通始终都有些理解不了父亲,甚至颇有微词。 母亲听不得父亲半句不好的话,哪怕是她说也不行。 一来二去地,母女俩说到父亲时就有些尴尬起来。 但郭圣通不觉得自己错了,她不明白父亲临终前为什么要把数百万田宅财产留给异母弟弟。 倘若父亲和叔叔关系亲密要好也就算了,但就从外祖活着时的只言片语中,郭圣通就清晰地知道兄弟俩关系疏远地很。 父亲还在世时,叔叔一家就不怎么和他们家来往。 父亲去后,受了父亲如此大恩惠的叔叔一家,更是彻底没了踪影。 郭圣通气得不行,觉得父亲实在如外祖所说有些傻。 时过境迁,现在再想起这些旧事来郭圣通已然平静了许多。 她想,或许父亲就是这样赤诚的好人,才叫母亲用一辈子的时光在怀恋他。 一辈子? 郭圣通的眉头深深地蹙了起来,她怎么知道母亲为父亲守了一辈子? 自父亲去后,母亲娘家亲戚便一直劝她再嫁,都说那情分在心底,何必如此苦熬着自己? 便是郭圣通私下里无意撞着亲戚们的劝说也有几回了,母亲本就是个柔顺性子,多半是受不住这样的车轮战,郭圣通先前就已经做好了接受继父的准备。 怎么现在倒这么肯定母亲会一辈子不再嫁? 她想着先前莫名肯定天下大乱的念头,异想天开地想莫不成病了这一场后,她竟有了先知能力不成? 郭圣通心下讶异惶然间,又想起似乎在大舅母这次生辰后,外家亲戚便都不再劝说母亲再嫁。 这次寿宴上发生了什么事? 等等,她为什么要用想来形容? 就似乎这是她早经歷过的事情般—— 郭圣通蹙着眉,左想右想想了几天都想不明白,倒是大舅母的寿辰转瞬即至。 她便对自己说,不妨看看情况是不是真如自己想的那般。 ☆、第四章 寿宴 二月十八,是郭圣通大舅母——真定王后李昭宁的生辰。 第5页 用过早膳后,郭圣通便同母亲和弟弟一起出发往真定王宫去。 整肃威严的兵卒仪仗后紧跟着数十辆驷马高车,浩浩荡荡地驶过丈余见方的黑英石地面。 郭氏本就是中山郡中的名门望族,再加上刘旻天家翁主的尊贵身份,出行自然是声势非凡。 郭圣通轻轻地推开车窗,微寒的春风一下便灌进车厢里,清冽湿润的空气叫人浑身一振。 澄清高远的天穹上,白云片片,纯白干净地像没融尽的雪层。 半空中传来云雀婉转甜美的歌声,绿油油的新生嫩芽在树梢上迎着太阳反着亮光,叫人有些睁不开眼。 春的盎然生机,一点点地在空气中晕染开去。 到东街时,郭圣通甚至见到几树打满了花苞的梨树和桃树。 她的心情不由明媚起来,唇角微微翘起。 正想在枝间仔细寻寻有没有先开的花朵,常夏却终于忍不住拿郭圣通风寒才好不宜受风来劝她关窗。 她语气恭谨,神色甚至还有些忐忑。 郭圣通自幼受尽宠爱,性格难免有些骄纵,想叫她听话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但要她不说就这么忍着,常夏又实在难受。 郭圣通楞了一下,旋即却是乖顺地合上了窗,笑着道:“常夏说的是。” 常夏和羽年对视一眼,目光里都有些不可置信,女公子这次竟然这般听话。 前次风寒不就是因为闹着要在风荷亭中钓鱼才落水的吗? 当时她们也是劝了又劝,半点用都没有,只得小心服侍着。 但女公子却恼了她们,嫌她们啰嗦,叫她们退出去。 然后也不知怎地,女公子就落了水。 翁主之后虽然没责罚她们俩,但她们在见着女公子烧的人事不省时,心下到底忍不住自责:要是她们不由着女公子胡闹,哪能落水呢? 女公子虽是她们的主人,却也只是一个八岁的孩子,哪能一味地由着她的性子。 这次两人便做好了绝不妥协的准备,谁料女公子却一下就应了。 羽年和常夏相视而笑,心下都忍不住想,天可怜见,女公子病了这一场,似乎真懂事了不少。 郭圣通自是不知道两个贴身侍女的心思,她的思绪渐渐飘到了今天的寿宴上。 今天的寿宴上倘若真发生了什么事,还是有关于母亲改嫁的事,才能证明她所思所想并不是烧坏了脑子,而是她真拥有了先知能力。 但是能是什么事呢? 是像往常一般亲戚们聚到了一块后,便开始劝说母亲? 还是已经有了好几个人选叫母亲挑? 对于母亲改嫁,郭圣通从感情上来说不是不牴触。 她已经没了父亲,不想再失去母亲。 但就如大舅母所说,她和弟弟终究都会离开母亲,他们都陪不了母亲一生。 母亲还年轻的很,没得把这大好韶光白白浪费。 何况母亲又是软和温柔的性子,多半也架不住外家天长地久的劝说。 郭圣通心底不管愿不愿意,到底还是做好了接受继父的心理准备。 只是每每想到这个,郭圣通都有些想哭。 倘若父亲在,该多好。 她心下黯然下来,一路沉默地坐到了下车时。 母亲见她有些闷闷不乐,以为她嫌寿宴无趣,还小声哄她:“坐了席你便玩去。” 弟弟也挣脱母亲的手跑过来,鬼精灵地道:“阿姊,今天是大舅母生辰,忍一忍。” 郭圣通无奈地失笑,牵住弟弟的手,点了点他的额头。 “行,连你这个小皮猴都知道教训姊姊了。” 母子三人刚走到正殿喜安殿,就见大舅母——真定王后听了信亲自带着侍女家人子迎上来。 大舅母身着绛紫色的绕襟深衣,高贵典雅,仪态大方。 母亲很有些意外,忙叫郭圣通同郭况见礼,又道:“大嫂,我惯常家来的,有什么好特意迎的?何况今天是你的生辰,你好生玩乐一天才是正理,还忙什么?” 大舅母拍着母亲的手笑道:“哪是迎你?是迎我这一对粉雕玉琢的外甥呢。” 大舅母同母亲姑嫂关系向来融洽,说话间更是透着亲厚自在。 玩笑过后,大舅母便微微正色向母亲解释道:“今天我还真是什么都不管,由着底下人折腾去,清闲的很。特意叫人守着门口盼你们来家,正因为咱们亲厚,才更要迎呢。” 又一脸关切地问郭圣通道:“桐儿,康健了否?” 见郭圣通轻轻点头,大舅母方才舒了一口气连声道“那就好”。 显然是郭圣通前段时间的怪烧叫他们也忧心不已,郭圣通心下感动不已。 大舅母又逗了逗郭况,一行人便由正殿一路逶迤行向摆宴的碧玉轩去。 走着走着,大舅母同母亲便自然而然地说着家常闲话走到了前头。 郭圣通同弟弟走在后头,听着母亲和大舅母从大舅说到表哥刘得又说到二舅,时间久了不免有些无趣,便欣赏起沿途的风景来。 真定王宫占地千顷,规模宏大。 重重宫阙、曲廊亭榭,全都是玉雕宫门,黄金为饰,木兰雕椽,文杏为梁,豪华壮丽,处处都透着王室气派。 郭圣通虽是自幼惯常来往的,也不是处处都看遍了,但今日心下到底存着事,看了一会风景到底又把目光转回到前方的母亲和大舅母身上。 她总有一种感觉,今天如果发生什么事,一定和大舅母有关。 是以,到了碧玉轩后见过大舅、二舅和一大堆亲戚后,郭圣通也没有走的意思,反而老老实实地跪坐下来了,回答了好一会亲戚们的关心。 她不知怎么地,面对大舅时心下莫名升腾出一种悲伤黯然的情绪,弄得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郭圣通今日的娴静引得表哥刘得奇道:“桐儿今日是怎么了?” 话里全是一种见着太阳打西边出来的新奇感。 大舅和大舅母子嗣艰难,成婚到现在膝下只有刘得一个,却并未纳妾选妃。 二舅到现在尚未娶亲,就更别说子嗣了。 是以,郭圣通外家的兄弟姐妹只有刘得一个。 因着这个,表兄妹间便来往的越发密切,倒更像是亲兄妹。 ☆、第五章 立誓 郭圣通当下便没好气地瞪了刘得一眼,他也不气,反而来拉她去飞鸿阁玩叶子牌。 “全是长辈们在这说话吗,多没意思。” 郭圣通不想去,她想留在这看会不会发生什么事。 但弟弟郭况也来闹她,她再三拒绝下反而引得大舅问母亲她是不是病还好没好全,要不要去歇息着。 大舅母也说寿辰年年做,没得叫孩子跟着受磋磨,让她不舒服便去歇着。 郭圣通没了办法,只得微微一笑解释说她已经好了,只是懒怠动。 郭圣通满以为这样一说,就能留在这。 不料大舅母笑眯眯地道:“病好了更得活动活动,没得和我们拘在一起的。” 第6页 郭圣通本还想拒绝,但话到嘴边望着神态温和目光中却透着坚持的大舅母,忽地灵光一闪想道大舅母往常虽然也这般纵惯着他们这些小辈,却不会这样一直坚持。 是不是有些话不好当着她的面说,才想着要把她支走? 她稍微犹疑了下,想着一会找个由头出来折回来也行,便笑着站起身来同表哥和弟弟出去。 一出了碧玉轩,刘得就说起郭圣通前段时间的怪烧来。 “父王听母后说了,急得不行,立时就叫人快马去常安求医。 幸好你这怪烧来得快,走得也快。” 郭圣通隐隐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对未来的预见和这怪烧脱不了干系,并不愿意多谈,当下含含煳煳地应了几句,便岔开话题问道:“还有人一块玩叶子牌吗?总不能就我们三个吧。” 刘得满不当回事地笑道:“今日来了这么多亲戚,还怕找不到一起玩的?”说着便叫人去问同族和他外家的兄弟姐妹有没有人愿意来玩。 吩咐完这些后,他便还转过头来和郭圣通姐弟俩说笑。 他比郭圣通大两岁,将将有了些少年的味道。 眉目英武,轮廓分明,像极了大舅。 笑起来时,却又更像大舅母一点。 想起大舅母,郭圣通便有些耐不住性子,她想回碧玉轩去看看。 到了飞鸿阁后没一会,便来了四五个年纪相仿的李氏小女孩,总算是先把叶子牌玩起来了。 郭圣通勉强着玩了三四局后,便藉口去东净房起身走出。 好在郭况同刘得正玩在兴头来,又有人替补她的位置,也都没当回事。 郭圣通出了飞鸿阁自然是不会去东净房的,她走到一半便藉口要问舅母拿东西而径直往碧玉轩去。 常夏和羽年落后一步跟着她,心下虽然有些奇怪,却也没有做声。 郭圣通走的飞快,束结成环平垂在两侧的髮丝和珠玉步摇高高盪起,好似飞蝶。 等着终于到了碧玉轩外面,郭圣通的脚步才慢慢停下来,珠玉步摇依着惯性继续前后摇晃着。 大舅母的声音若隐若现地传进耳朵里来:“……你还这般年轻,何苦这样呢?难道你不守着,妹夫就不知道你待他的心吗?……” 郭圣通身形立时滞住,果然大舅母又借着寿宴来劝说母亲。 碧玉轩里间似乎安静的很,并不像往常大舅母话音一落,旁人就接上话来。 郭圣通心念一转,便侧身低声吩咐常夏道:“去问问是不是旁的亲戚都去宴席上了。” 常夏应了是,蹑手蹑脚而去。 须臾的功夫便转回来,小声回道:“听说只有真定王、王后、临邑侯及翁主在里间。” 临邑侯说的是郭圣通的二舅刘让。 郭圣通点点头,心下刚想是不是大舅几个有了确切的人选在为母亲说和,就听见大舅低沉的声音响起。 “你大嫂说的是,你还正青春年少就这般苦守着。 我这个为长兄的,将来见了父王同母后怎么好意思说看顾好你了? 你大嫂说的娘家从兄,我也见过,倒的确是仪表堂堂,气度非凡。 ……” 郭圣通心下一沉,大舅母出身赵郡李氏,真真正正的名门望族之后。 她的从兄,也是名门贵公子,倒真配得起真定翁主。 郭圣通不由有些紧张起来,母亲会怎么回答? 短暂的沉默后,母亲轻柔的声音淡淡地响起。 “桐儿和况儿都还小……” 又是这个说烂了的理由,便是郭圣通都有些想笑。 大舅显然也是听够了,没等母亲说几句就打断了她。 “你大嫂从兄是个良善人,断不会苛待了孩子。 再说了,我们兄妹几个都血脉稀薄,桐儿和况儿是我打小看着长大的,我比你都疼他们,哪能害他们? ……不过是心疼你……” 郭圣通点头,大舅和大舅母虽然一直劝母亲改嫁让她心下有些不舒服,但却并不会因此对他们有什么芥蒂。 她知道他们不过是因为可惜母亲年轻守寡,怕她受了苦老了又没伴。 郭圣通想,其实这么说母亲答应也不错。 母亲却还是拒绝,她温柔的声音中充满了坚定。 大舅和大舅母见她油盐不进,便都微微带了些火气,到最后竟有些像吵起来一般。 郭圣通站在外面都忍不住想抬脚进去劝母亲,其实父亲就在她心中,何必这般自苦。 大舅和舅母也是怕将来她和弟弟郭况长大后各自成家,母亲一个人孤苦无依。 母亲被逼急了,终于失了温柔软和,“我已经在佛祖跟前许了愿,要为郭郎守一世,来换来世和他的相见。” 里间所有的嘈杂纷扰立时消失,安静得吓人。 郭圣通的泪却猝不及防地掉下来,狠狠地砸向地面。 她知道母亲心中放不下父亲,但她不知道母亲的执念这般深。 在这一瞬间,她想父亲一定如母亲所说是个极好极好的人,否则母亲不会用一世去怀念他。 一直沉默不发一言的二舅,此时却出了声,他玩世不恭地道:“小妹不想嫁就不嫁,难道旁人都改嫁,她便一定也要改嫁才行?” 二舅已经年过三旬,却还未婚配,从前便是外祖心中的一根刺。 他此时一开口,立时便把战火引到了自个身上。 郭圣通听得没有人再劝说母亲,更没有人再提起大舅母娘家的从兄,便知道此次的说亲又失败了。 而且只怕以后也不会再有人劝说母亲了,她已经在佛祖跟前立下了誓,其中决心可见一斑。 ☆、第六章 先知 吹面犹寒的春风穿廊而过,刮在慢慢走出碧玉轩的郭圣通脸上,有些像钝刀子割脸,生疼生疼地。 她无意识地在宽大的袍袖中攥紧了双手,心下感动、心酸、不解、彷徨,欣喜全都聚到了一块,叫她有些不知所措。 大舅母的寿宴上果然再提了母亲改嫁的事情,母亲拒绝的决心又是如此坚定。 母亲真的很可能这一生都没有再嫁,那么是不是可以说她之前的感觉是真的,她真的拥有了先知能力。 但那种莫名其妙的隔世之感又怎么解释? 郭圣通想不明白,或许有些事註定是得不到答案的。 就像那场来得古怪的高烧,到现在真定城中的名医们不还是为其中缘由争得面红耳赤,却还是也没有个定论吗? 郭圣通蓦地顿住脚步,会不会就是那场怪烧给予了她先知能力? 她想起刚醒时心中所冒出天下大乱的念头,不由有些焦虑起来。 在战火连天、兵荒马乱的乱世中,大舅身为手握十万重兵的真定王绝不可能置身事外,偏安一方的真定国将被迫捲入滚滚洪潮中。 不知有多少百姓要流离失所、妻离子散,便是她和母亲、弟弟一家人眼下安逸喜乐的日子也将不再。 思及至此,郭圣通急急转身想去同大舅分说,好叫真定国能早做准备。 第7页 但刚迈了两三步,她就颓然地止住了脚步。 大舅平素虽然疼她,但这么大的军国大事又岂是能凭她一个黄毛小丫头张嘴一说就能下定论的? 更何况,她如何解释自己的先知? 要是没说中还好,大舅只当她是风寒把脑子烧煳涂了说胡话。 一旦说中,她又没有学过奇门遁甲,她该如何解释这个突来的天赋?旁人又会如何看她? 第一女神相鸣雌亭候——许负幼时便展露了出乎寻常的相面天赋,襁褓中的她有时会笑的天真灿烂,有时又会哭闹不休。 开始人们不以为意,只以为那是婴儿的天然反应。 但当人们渐渐发现,凡是许负笑脸相迎的人家中都会喜事连连,而对之哭泣的人家里则会连遭厄运。 许负天然的相面之能并没有叫她获得众人的喜爱,反而被人看做带着诅咒之力。 那些家中遭祸的,都觉得是许负的哭声诅咒了他们。 人们总是没来由地恐惧未知的神奇能力,尤其是当这种能力是能预知未知的未来时,更叫人恐惧。 许负因为异能而被秦始皇传召,她不愿自己也落到那样的境地。 大舅虽然绝不会把她当做奇货可居的宝贝,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不愿成为大家眼中的异类。 所以,她要牢牢地守住这个惊世骇俗的秘密。 她应当徐徐图之,找到合理的解释理由后再劝说大舅。 这般想着,她便深吸了一口气又转回来慢慢地往飞鸿阁去。 蓝天之下,重重宫阙隐没在茂盛葱茏的花木间望也望不到头,赤金的瓦当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悠扬悦耳的丝竹之声随风隐隐传来。 来往的宫人侍女面容姣好,仪态优雅,见着她来恭谨地俯身拜下。 她轻轻点头,拾阶而上。 心下却半是苦涩半是感慨地想,从她生下过的便是这般唿奴唤婢、锦衣玉食的富贵日子,而这样的日子表面上看去似乎还能维持许久许久。 是以,她从来不担心以后。 但当她勐然发现眼下的富贵安逸就像烈阳下的一层薄冰一晒即融后,她又如何不心焦? 如何还能像从前一样做一个不知世事、专心于玩乐的贵女? 回到飞鸿阁后,郭况问她是不是走丢了,她也没心思逗他,只是敷衍了两句就坐下玩叶子戏。 是心中存着事,哪又还能玩好叶子戏? 她牌拿在手里总是忘了出不说,还一直犯低级错误。 没一会功夫,就输了一袋子银裸子。 刘得看不过眼,抽了她手中的牌。 郭圣通还以为走神被发现了,没想到他轻轻一笑,温柔地劝她道:“不舒服就去歇着,看你玩的跟受罪一样,回头我母后又要骂我没照顾你。” 郭况也扑过来问她:“姊姊哪不舒服?” 他声音稚嫩甜糯,清澈纯净的双眸中满是关切。 郭圣通怎么还好意思说自己只是心不在焉,她僵硬地笑了笑:“我没有不舒服……可能是昨晚睡的不好……精神不济……没事……” 郭况却不肯就此罢休,他把手里的牌丢下,起身拉她:“姊姊,去睡吧。” 见拉不动郭圣通,嘴里就开始嘀咕:“要是病了就得喝那种好苦好苦的药……我每次不喝阿母都骂我……姊姊你不想喝就要听话……” 郭况这般人小鬼大的模样逗乐了一阁人,纷纷都说他懂事可爱。 郭圣通也笑了,连声说“好”顺着弟弟的意思站起身来。 但望着弟弟的笑脸,她心里却忍不住有些心酸。 她才是姊姊,但弟弟许多时候却表现的像她兄长一般。 母亲总嫌弟弟皮猴子一般顽皮,又不肯好好读书,怕他将来大了跟那些欺男霸女的纨绔子弟没有两样。 就总是跟弟弟说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儿,要快快长大保护阿母和姊姊。 她伸出手摸摸弟弟的头,“好,姊姊听你的。那你就在这跟表哥玩,一会开宴了来叫姊姊好吗?” 她抬手间宽大的袍袖缓缓地滑下去,露出一截白皙纤弱的手臂,似上好的羊脂白玉般泛着柔光。 唇边泛着柔和温婉的笑意,整个人如庭中梨花般清丽动人。 刘得望着她,不知怎地竟觉得有某一瞬间被她的笑靥晃花了眼。 他心下微动,第一次好好地打量起自己唯一的表妹。 从前在他心中,表妹和表弟是差不多的。 但今日细细打量下,哪是一样的? 那样白皙柔嫩的肌肤,那样双瞳剪水的双眸,那样娇嫩甜丝丝的声音…… 他再看表妹时不知怎地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觉得像从前那样大大咧咧地去看着表妹已经有些不大好了。 但是哪里不好,一时间他还真说不上来。 ☆、第七章 皇后(长评加更) 刘得心神恍惚地玩了好几盘叶子戏才渐渐收聚了心神,等着宴席开后,他望着坐在对面的表妹又不由有些骄傲。 他的表妹桐儿,长大了啊。 华灯初上,宾客散尽后,他踟躇了半响终于对母后说:“我想要一个妹妹——就像桐儿那样的——” 真定王后被独子的话逗乐了,“桐儿现在不是你妹妹吗?” 刘得道:“那也只是表妹啊,她现在不就回自己家去了?我想要一个亲妹妹。” 真定王后笑笑,不再说话,心下倒是暗忖得儿都十岁了,也站住了,是该费些心思想想怎么才能再生养一个。 她的手无意识地抚向小腹,这么多年没再生养,她的子嗣上确实也艰难了些。 但望着气度俨然、丰神俊朗的独子,她又大为庆幸:上天到底还是厚待她。 ***** 郭圣通这一天也是心神不宁,她浑浑噩噩地回到家中时甚至都想不起来是怎么和大舅、大舅母还有二舅告辞的。 暮色四合中的漆里舍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生气满满。 见着她回来全都拜伏在地,向她问好。 郭圣通含着淡笑点头而过,夜风微凉吹拂起她的裙摆。 月不知何时就挂在高高的天穹上,清冷皎洁的光辉漫洒下来,屋顶上台阶上都银白一片,远远望去似一层秋霜般。 她忽地平心静气下来,天下大势若是已乱,凭她一己之力也是无力回天的。 纵然是现在就说服了大舅,又能如何? 难道大舅就能力挽狂澜?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 她能先知,可以对未来做出应变,便已经是万幸。 尽力而为,无愧于心便好,又何必想那么多呢? 郭圣通站在廊下深吸了一口清冽微寒的空气,方才抬脚进去。 她首先要做的就是再次证实她的先知的确存在,而不是胡思乱想。 郭圣通由着侍女们伺候着洗漱更衣后,就把她们全打发了,只留下常夏和羽年同她说话。 第8页 不知为何,她很笃定这两个照顾着她长大的侍女值得她信任。 纵便是从她嘴里吐出什么惊人之语,她们惶恐不解之下也绝不会向旁人吐露半句。 这种自信,就好像她们不止是伴了她八年,而是伴了她一生,已经用漫长的时间证明了她们的忠诚。 青铜连枝灯上烛火摇曳,满室明亮。 蜀锦窗幔已经从银钩上放下去,掐丝鎏金饕餮纹香炉中燃着馥郁甜香的阇提花香,刻漏滴滴哒哒地走着。 她环顾了一下四周,只觉得分外安心自在。 漆里舍天然就带给她一种安全感,是以她开门见山地问常夏同羽年:“王皇后是个什么样的人?” 郭圣通记得她怪烧之前曾确确实实听到有人叫“母后”、“太后”的,会不会和王皇后有什么关联? 常夏同羽年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眼眸中看到了讶然。 女公子病了这一场后,真的和从前不一样了。 就好像一夜之间长大懂事了不少,像今日在马车上就听了劝乖觉地关了窗。 但又似乎不止那么简单,像今日在碧玉轩外听见真定王和王后劝说翁主改嫁时,她们就该劝女公子走。 但不知为何,望着逆光而立女公子的背影,她们两个都有些不敢去劝。 从前是怕她发脾气,今日却似乎单纯地就是有些畏惧。 事后她们回想起来时还当是错觉,但此刻迟疑下迎上上首女公子的目光时心下竟真有些乱跳。 女公子身上似乎多了点气势,就像是真定王身上的气势。 莫不成是外甥似舅? “咳——” 郭圣通清了清嗓子,微微蹙眉催促着常夏同羽年。 她知道她忽然问起王皇后是有些叫人生疑,但小孩子家对凤座之上荣耀无限的皇后好奇也属正常吧。 还是,王皇后根本没她想像的那般风光? 郭圣通心下蓦然一跳,凛然看向常夏同羽年。 常夏嘆了口气,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眸中闪过哀切同情之色。 “说句僭越不敬的话,王皇后也实在是个可怜人,听说眼睛都已经哭瞎了。” 啊? 郭圣通瞠目结舌,谁敢给一国之后气受? 旋即她脑中晃过一个念头:是皇帝? 常夏接下来的话渐渐证实了她的想法,“王皇后是孝昭皇帝时丞相王訢之孙——宜春侯王咸的掌上明珠,嫁给当今天子后生了四子一女……代汉立新之前,天子曾退隐新野……天子的二子王获因杀了一个奴婢而被天子逼迫自杀……” 郭圣通吓了一跳,天底下竟有这样的父亲? 或许天子如此秉公执法,正好证明了之前郭圣通偶尔听人谈及的天子种种贤德之举所言非虚。 但她就是从情感上有些接受不来,王获是错了,确实该受到惩治,但由亲生父亲将之逼死总叫她心下心有戚戚然。 她也开始同情王皇后,她作为一个旁观者都如此痛心,何况亲生母亲? 常夏还在继续,“元始四年的时候,天子长子因犯禁而被下牢,在牢中饮毒自杀。后来又不知怎么就连天子长孙王宗和孙女王妨也先后死了,王皇后连遭重创,悲伤不已,日夜哭泣……一双眼睛生生哭瞎了……” 说到这,郭圣通已是有些反应不过来,什么叫因犯禁下狱? 犯了什么禁? 又是多严重的罪连孙子和孙女都不能放过? 她心下一片冰冷,不由自主地往最坏的可能性想去……会不会是…… 要不是的话,为什么王皇后会无力阻止?会哭的眼瞎? 常夏的话到这里却还是没有完,“孝平帝病逝后,当今天子先为为摄皇帝,后从天下请命而称帝。 他的长女是汉平帝的皇后,在汉平帝薨后成为太后。 但在父亲成为新朝皇帝后,她的处境就变得尴尬微妙起来了,先是改称为定安公太后,后来又改称号为黄皇室主。 王皇后怜女儿年纪轻轻便守寡,愈发悲伤,常年卧病在榻。” 郭圣通瞪大了眼,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从前只是隐隐知道在新朝建立之前天下称汉,但她不知原来当今天子还是前朝皇帝的岳父。 ☆、第八章 认错(求推荐票啊,小仙女们) 孝平皇后心中想必很苦涩煎熬吧,对新朝来说她是前朝皇后,但对前朝宗室来说又是她的父亲夺了汉室江山。 她两边为难,两边也都不再是她的家。 虽然她还是万人之上,地位无比尊贵,但过的却是寂寞悽苦的日子,便说是度日如年也不为过。 郭圣通的双眸不自觉浸满了浓重的雾气,她心中已认定建兴帝不如世人嘴中颂扬的那般贤德圣明了。 若是真如此圣明,就不会踩着儿孙的尸骨扬名,就不会把女儿置身在如此忠孝两难全的境地。 还是说她太幼稚天真,为帝者註定要学会捨弃许多私情? 不知为何,思及至此,她的心像被狠狠揉碎一般,痛得有些无法唿吸。 泪眼朦胧中,常夏还在继续含着哀伤的语气缓缓为郭圣通讲述孝平皇后的故事。 是,孝平皇后。 哪怕她现在是新朝公主,但郭圣通还是想称她为孝平皇后。 郭圣通想,她会更喜欢别人这般称唿她吧。 “天子怜室主正当豆蔻年华便守寡,便有意为室主重新择婿再嫁。 选来选去,便选定了立国将军孙健的儿子孙豫。 孙豫是天下第一美男,英俊非凡,且年轻有为。 谁料室主也瞧不上,后来更始将军甄丰的儿子甄寻也求娶过,但室主决心守寡,谁也不嫁。 从新朝将立到现在,室主一直住在冷冷清清的承明宫内。 王皇后想着长子和二子早亡,长女年纪轻轻便守寡,病就从来没好过。 天下各地的名医被徵召了一批又一批,也是无济于事。” 常夏最后一句话落音后,郭圣通良久地沉默下来,四下里寂静一片,隐隐能听得翻墙而过模模煳煳的说话声。 章彩绮丽的蜀锦窗幔柔顺地垂在青玉地砖上,清寒皎洁的月光透在其上,越发衬得其上花纹如星云般流传灵气十足。 掐丝鎏金饕餮纹香炉中裊裊上升的轻烟渐渐淡了,大抵是阇提花香快要燃尽了。 羽年看了一眼,见郭圣通兀自陷入了沉思,方才蹑手蹑脚地起身往取了新香燃着。 她跪坐回来后见郭圣通眉头蹙起,心下不忍刚要出声劝慰几句,就听郭圣通道:“你们下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 羽年望了她一眼,眸光犹疑,终于还是俯身道诺,同常夏一併退了出去。 两个侍女退下后,室内愈发幽静,刻漏滴滴哒哒的声音听在耳里分外叫人心惊。 郭圣通的目光久久地凝在朱红色帷帐上,只觉得那殷红的颜色仿佛鲜血凝就的,看得久了刺的眼睛都生疼起来。 第9页 这世上哪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旁人的切肤之痛不痛在自身上,永远不知道那其中的苦楚。 但她为什么会难过的几乎都快无法唿吸了? 就好像今日孝平皇后的苦痛,也会成为她的磨难一般。 一股寒气从她的心间冒起,渐渐地传遍周身。 她深唿吸了一下,强逼着自己止住泪,扬声唤常夏同羽年进来。 她想睡觉了,睡觉了就不会这般胡思乱想了。 更何况,就算这强烈的预感来日终会实现,她也不会坐以待毙。 郭圣通下了软塌穿了坠明珠的丝履,跪坐到铜镜前自己伸手去卸掉头上的钗环首饰。 她还小,尚未束髮,髮髻一向梳得简单的很。 便是今日大舅母生辰,也不过是挽了一个双平髻,插了几枝珠钗。 她三两下就拆散了髮髻,听得门吱呀一响便回身招手道:“给我打水——” 话到一半便戛然而止,原来进来的是郭圣通母亲。 母亲从弟弟嘴里听说了她不舒服的事,哄睡了弟弟后便特意过漆里舍来看她。 一路上都不由有些焦急,桐儿从前身体康健的很,近来也不知是怎么了。 尤其是那一场怪烧,只怕如大嫂说是招了妖邪。 还是做场法事的好,她就这么一对儿女,无能如何也不能叫他们有半点闪失。 待进来后见郭圣通精神还好,倒是眼角微红,显是哭过。 心中刚松的那一口气,又提上来。 “这是怎么了?谁给阿母的桐儿气受了?” 郭圣通起身摇头,用一如从前的娇蛮语气道:“我不给别人气受就是好的了,谁敢给我气受?” 母亲微微莞尔,这倒是,自家的女儿自家最清楚,桐儿的脾气确实有些骄纵。 但她却觉得甚好,女儿本就没了父亲,她自己的性子又太软和了些,女儿性格强硬些也能少受些委屈。 她缓缓上前,试探地同郭圣通商量道:“你大舅母说你这怪烧保不准是你小孩子家阳气弱,病中叫邪祟入了体。 阿母想着叫道观的人来给你做几场法事,求求康健平安。 你觉得怎么样?” 当然是不要了! 郭圣通自母亲说起怪烧时,她就绷紧了神经,待听得母亲说要做法事时几乎是本能地牴触。 她怎么敢叫母亲请道士来家,万一被他们发现了自己的秘密怎么办? 她下意识地张嘴就要拒绝,但迎着母亲满是祈求和关心的目光,她实在又张不开嘴。 母亲的性子实在是太软了,若不是拿不定主意,也不会还要徵求她一个小孩子的意见。 但就是这样温软的母亲,今日在面对大舅和大舅母的劝说时却坚定地说出了要为父亲守一生的话,那样地掷地有声,那样地不容反驳。 郭圣通想起从前为父亲把家财让给叔叔而总叫母亲不高兴,心下顿时就难过不已。 她从前实在不懂事,半点不能为母亲分忧不说,便是母亲对父亲的一腔深情也从来都没去理解过。 她扑进母亲怀里,带着哭腔道:“我再也不说父亲的不好了……那些钱父亲想给谁就给谁……” 母亲被她没头没脑的话砸得半天没醒过神来,但在听清了她呜咽声中的话语又满是欣慰。 亡夫去了多年,她却总是觉得他的音容相貌就在眼前,怎么都不肯相信他竟然就去了,谁同她说起他后,她都捂住胸口心痛的整夜整夜睡不着。 桐儿不理解她父亲,觉得她叔叔比那白眼狼都不如。 她不高兴听桐儿那样说她父亲,母女间一来二去地便不怎么说起她父亲。 但今日,桐儿却说她从前错了,说她父亲一定是这世上顶好的人。 她的眼泪扑簌落下,止也止不住。 ☆、第九章 商队 这晚母亲双眼通红地回到锦棠院睡下后,心中欣慰激动了许久,才想起关于做不做法事桐儿还是没给她一个肯定的回答。 她便想着翌日再问也是一样,舒了口气,安心睡去。 郭圣通这一夜却睡的不是很安慰,她陷入了一个混乱漫长的梦境中,久久无法从其中挣脱出来。 她满身是汗地醒来时,已是黎明时分。 一片万籁俱寂中,仿佛连灯火摇曳都带着声响般。 郭圣通拥被坐了好一会,绞尽脑汁地去回想梦境,却只能记起一个模模煳煳的男子身影。 至于其他的,什么都记不得了。 但心间却好像无端空了一大块一样,叫她怅然失落了良久。 晨曦一点点鲜明起来,透过窗幔照破室内的昏暗。 郭圣通后背上的汗渐渐冷下去,她嘆了口气决意不再想。 自怪烧后,她身上已经发生了许多想不明白的事情,多这样一个莫名其妙却又心酸非常的梦,也不算什么。 昨夜问过王皇后的事情后,郭圣通心中对天下大乱已经有了几分笃定。 牺牲了两个儿子的性命和独女的一生幸福,建兴帝的帝位只怕并不像世人所说的那般是临危受命无奈为之。 若是果真如此,单是前朝反对势力就足够掀起惊天波澜。 但若是建兴帝已然稳定了全局,天下国泰民安、四海昇平。 民心思定,前朝宗室的反抗最终也还是会失败。 可如果建兴帝掌控力度不够,天下必将大乱,祸及万民。 郭圣通想知道现今天下真实的情势究竟如何,她已不再相信那些人云亦云随风飘过来的话了。 最好当然是她能亲自四处走走看看,但想来母亲是怎么都不会放心的。 哪怕她带着成群的侍女护卫出门,但在母亲眼里也跟她独自出门没什么两样。 人生百年,不过匆匆,她再不愿像以前那样骄纵行事就由着母亲担惊受怕。 那既然自己不能去,郭圣通便想着派信任的人四处打探查问一下现今天下的情势如何, 郭氏一族乃中山郡中大姓,底蕴深厚。 即便父亲把百万家财都让给了叔叔,但代代传承的祖屋祭田却是还在,仍由他们长房看管着,每年都是一笔不小的收益。 加之母亲陪嫁来的铺子田庄等也需要经营运转,长房中到现在还养着上百个管事伙计来操持着这大摊子事。 他们每年都得南来北往地四处跑,郭圣通房中的蜀锦窗幔就是他们做生意时到川中时特意去蜀地买来的。 这都是父亲在时的旧人,一贯的忠心赤诚。 便是母亲不知商贾之事,只得全权交託他们,却也照样做得风生水起。 郭圣通想他们应当也是可以信任的,而且似乎羽年的兄长便是一个小管事。 她大可把人叫进来,就说是想买些什么东西,不放心别人去,派他随要出门的商队去。 待人回来了借着送东西来的机会,再问问一路上的见闻。 郭圣通越想越觉得可行,便清了清嗓子唤人进来服侍她更衣洗漱。 晨风颳来黄莺清脆婉转的鸣唱,同着庭外断断续续的人声一起拂在窗棂上。 第10页 侍女们进来后吹灭了连枝铜灯,又轻轻束起流云蜀锦窗幔挂在银钩上,黄灿灿的日光混着明丽的霞光便一倾而入,满室通明。 郭圣通跪坐在黄玉梳妆檯前由常夏梳妆,见天气甚好心下也愉悦起来,嘴角始终抿着一丝淡淡的笑。 羽年正在和田玉双龙首饰盒中挑选首饰,见常夏梳的是燕尾髻,便挑了四枝桃花簪。 她回身见女公子心情颇好精神也不错的样子,心下也甚是高兴,笑着问道:“女公子,插两对桃花簪如何?正应节气,清丽的很。” 郭圣通点头,望着栩栩如生的桃花簪,忽地记起这桃花簪好像便是家中商队从常安城中带回来的,便问道:“这簪子是不是去岁家中商队从长安城中的风华记中买的?” 羽年点头笑道:“正是呢,女公子的记性可真好。” 郭圣通便顺势问道:“家中商队什么时候再出门?我想叫他们给我带些首饰来。” 羽年有些奇怪,从前女公子对首饰并不怎么喜爱,倒是更喜欢那些精緻的小玩意儿。 每次商队出门,翁主都叮嘱寻那精巧华美的摆设来给女公子,怎么现在却问起首饰来? 难道是年纪渐长,知道爱美了? 她心中疑惑转瞬即逝,“天气再暖和点,就该出门了。 到时候您把管事的叫来,亲自吩咐了要什么式样什么材质的,他们回来时便给您带来了。” 郭圣通心中存着一句自羽年一进来就想说的话,当下状似无意地道:“不用,我记得你长兄不就是府中的小管事吗? 到时候让他去,亲自为我採办。” 说着见髮髻已经梳成,便侧脸望向羽年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随商队出远门虽然辛苦了点,但获利颇丰不说,还能在女公子跟前露脸,羽年如何不肯? 只是想着长兄多是在真定藁城的商铺中,没怎么出过远门,心下有些不放心。 “就怕婢子长兄没出过远门,没什么见识,再把事给办砸了。” 听话知音,郭圣通知道这还是愿意的。 她摆手道:“又不是他单枪匹马一个人去,办不砸的,你放心吧。” 羽年也就不再推辞,主动道:“那婢子下午就把长兄叫进来让您见见。” 郭圣通点头,由着常夏把四枝桃花簪插进髮髻里,起身吩咐道:“叫厨下别准备早膳了,我去锦棠院用。” 羽年点头道诺,出去叫小侍女去传了话,便同着常夏一起服侍着郭圣通往锦棠院去。 早春的晨风还是很有几分寒意,迎面吹来叫人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浩荡湛蓝的苍穹上白云点点,灿烂的日光从枝头间漫洒下一地斑驳光影。 庭中花架明黄色的迎春花开得像一片海洋般,恣意热烈。 风一来,花动叶颤,美不胜收。 庭中四角栽着的几棵梨树不知何时也初绽花蕊,纯白点点,煞是喜人。 郭圣通心情愈发愉悦明快,脚步轻盈地一路往锦棠院去了。 ☆、第十章 史记 锦棠院中,母亲正要用膳,听说郭圣通来了不免有几分惊喜,忙叫绿萱去厨下做几样女儿喜欢的吃食来。 郭圣通哭笑不得,在食案前跪坐下来劝道:“阿母,不过朝食嘛,随便吃一口就好了。” 母亲温柔一笑,坚持道:“好不容易和阿母吃一顿饭,还不吃好了?” 郭圣通一怔,旋即有些心酸起来。 是啊,是好久没和母亲一起用过膳了。 她从前还小时,黏母亲黏得经常都哭闹着不肯回漆里捨去睡。 但年岁越长后,就不屑再作此小儿状。 平时也有些烦母亲对她絮絮叨叨,便渐渐不怎么过锦棠院来用膳了。 细细算来,似乎已经有一年多了。 弟弟郭况有样学样,也嚷着说他大了还是男子汉,闹腾了半年多终于在去岁冬里搬到了穹霄院去住。 母亲和他们姐弟俩半真半假地抱怨说就只剩她一个人在锦棠院住时,郭圣通还不以为然地反驳说锦棠院上下这么多伺候的人,哪就一个人了? 母亲当时讪讪一笑,不再说什么。 现在想起来,郭圣通只觉得后悔莫已。 侍女侍奉的再殷勤周到,又哪及得上儿女绕膝的快乐? 尤其是母亲这世打定了主意守寡,等她和弟弟大了各自嫁娶成家后,可不真就是一个人了。 一想到母亲将来会孤单单地在这奢华富丽却冷清清的锦棠院中住到终老,郭圣通就心酸不已,泪意有些控制不住地汹涌起来。 她垂下眼帘,在宽大的袍袖中狠狠掐了自己一下,方才把泪咽回去。 她仰起脸,一脸灿烂地笑道:“我午膳还在阿母这用,我想吃清蒸鲈鱼,还有虾仁蘸芥末、春笋冬菇汤……” 母亲大为惊喜,连声道好,“还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郭圣通见着母亲脸上焕发的光彩,心中越发难受。 为了怕母亲看出自己的异常,郭圣通当下佯作不耐烦地掩饰道:“您看着来吧,您还不知道我爱吃什么吗?” 见母亲笑着点头,又催母亲道:“我特意到您这来用早膳的,早饿了,我们先用膳吧。” 母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是呢,快吃吧,桐儿饿坏了吧?” 因着郭圣通来,这顿早膳格外丰盛,但她却有些食不知味,不过怕母亲多想方才硬逼着自己用了一碗半菰米粥。 早膳后,弟弟郭况也过来了。 他玩心大,读书从来不专心,又惯能顶嘴胡说,不知道气走了多少讲席。 到后来,都没人肯应召进府来。 母亲没了办法,便把郭况的书房挪到锦棠院来,亲自教他读书。 他一进门见郭圣通也在,有些意外:“姊姊,你怎么过来了?” 不等郭圣通回他,就欢喜地跑过来缠磨母亲:“今天天气这么好,我能不能不念书?我想和姊姊出去放木鸢。” 母亲瞪他一眼,断然拒绝。 “不行,今天再背不下《公孙丑》,阿母就罚你跪。” 郭况看向郭圣通,满眼哀求。 郭圣通不为所动,“况儿,《公孙丑》我记得你都学了月余了,怎么还能不背下?” 四面楚歌之下,郭况只得带着几分委屈,愤愤然地随母亲去书房。 午膳的时候,见着好像霜打过一样的弟弟,郭圣通到底有几分不忍心。 便哄他说只要今天晚膳前能背下来,明天上午就带他放木鸢。 郭况的双眼立时有些发亮,自从由母亲教导着念书,他都不知道多久没能痛快地玩耍了。 “姊姊,你说话能算话吗?” 这个鬼机灵,人不大心眼倒是不小,还怕她做不了主。 郭圣通忍俊不禁,“阿母会答应的,只要你能背下。” 说着便望向母亲,“是吧?” 第11页 母亲无奈,只得点头。 郭况高兴起来,两三口吃完了饭就跳起来:“阿母,我先去温书了。” 说罢,也不待母亲应就跑了出去。 母亲忙叫“慢点”,回过头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地嘆息道:“这孩子啊,就是沉不下心来念书——” 郭圣通知道母亲担心什么,但她却不以为意。 她自信弟弟况儿将来一定能成为这世间顶好的男儿,足够母亲和她为之骄傲。 她对母亲笑笑,继续低下头用饭。 女儿难得在锦棠院待这么久,母亲见状便也不再说别的,专心用起饭来。 母女俩安静地用过午膳又漱口过,侍女奉上清茗来,母亲终于想起了问郭圣通要不要做不做法事。 郭圣通来之前就想到了此节,心中早有应对之策。 她微微皱眉,作出厌恶的样子。 “阿母,我不喜欢那些道士。 到时候还要开神坛,再把漆里舍弄得乌烟瘴气的,我还要不要住了? 再说了,我现在好得很,别再被那些道士给吓着了。” 母亲听她话中满是不敬,蹙眉训她道:“这孩子,真能胡说八道——” 但说到底郭圣通最后那句别再被吓坏了打动了她,她望着郭圣通红润的脸色心下也安心了许多,便不再提做法事的事,只是反覆叮嘱她道:“小孩子阳气不足,你到了晚上别四处乱跑,去哪都带着常夏同羽年。” 郭圣通点头不止,母亲想了想又道:“晚上还是叫人给你守夜吧,这样我才能放心。” 郭圣通扶额,“行,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只要母亲同意了不叫道士来家,别的什么也不算什么。 母亲对她的乖觉很是满意,放下手中的青釉瓷茶杯起身:“我去瞧瞧你弟弟读书。” 到门口时,又停下脚步来带着些期待问郭圣通道:“晚膳还在母亲这用吗?” 她欲盖弥彰地解释道:“要是在母亲这用,厨下好早些安排。” 郭圣通有些好笑又有些心酸,她连连点头,轻声道:“好。” 母亲得着了肯定的答案,唇边绽开一丝极明丽的笑容,施施然而去。 母亲走后,屋中虽还有伺候的侍女在,但郭圣通却觉得陡然冷寂了下来。 她深出了一口气,一时间还真不知道干什么来消磨这漫长的下午。 本来家中为她请了女教习,她也是要上学念书的。 但母亲担心她病没好全,想着要她好生休养,就放了女教习半个月的假。 琴棋书画什么的也不许她碰,怕她费神。 女红伤眼睛,就更不用说了。 若说像从前一样闲下来就玩乐,郭圣通不知怎地也似乎不太感兴趣了。 反而在看到母亲檀木书架上的那册似乎是记载前朝歷史的《史记》时,她来了些兴趣,起身抽了来歪在软榻上看。 ☆、第十一章 熟悉 午后的碎金阳光漫了一地,通室明亮。 庭风送来馥郁花香,四下里静谧的连平缓的唿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郭圣通歪在软榻上,靠在绣花大迎枕上寻了个最舒服的姿势轻轻展开手中的这卷帛书。 不知为何,她竟对《太史公记》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就好像从前读过一般。 但是怎么可能? 她虽也念书进学,不过也是跟弟弟郭况一般学些儒家经典罢了,还不曾看什么史书啊。 可一目十行地扫下去,那股熟悉感愈发强烈。 “黄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孙,名曰轩辕。 …… 时播百谷糙木,淳化鸟兽虫蛾,旁罗日月星辰水波土石金玉,劳勤心力耳目,节用水火材物。 有土德之瑞,故号黄帝。” 一面看下来,几乎是读一句而知后十句。 郭圣通心中狐疑,难道这也是先知? 她凝神望着手中书卷,脑海中竟翻腾起其后的文章来。 “黄帝二十五子,其得姓者十四人。 黄帝居轩辕之丘,而娶于西陵之女,是为嫘祖。 …… 颛顼崩,而玄嚣之孙高辛立,是为帝喾。 …… 其民夷易,鸟兽毛毨。 …… 岁三百六十六日,以闰月正四时。信饬百官,众功皆兴。” 她大惊,微颤着手翻过书卷,果见开篇便是“黄帝二十五子,其得姓者十四人”。 先知吗? 可这种感觉怎么竟像是从前曾手握这书卷日夜诵读,才能如此烂熟于心。 而且更重要的是,她家里怎么会有《太史公记》? 纵便如刘向、扬雄曾贊曰“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但因其是非谬于圣人的言论而被视为离经叛道的异端“谤书”,并未能广泛流转。 加上《太史公记》中记载大量前朝皇室秘辛,更为前朝皇室所严加控制流传。 便是当时诸侯亦难见《太史公记》,东平王便曾求书被拒。 说是禁书半点都不为过,如今虽是新朝,但家中哪来的《太史公记》呢? 母亲闲下来爱的是看些才子佳人风花雪月的木偶戏。 难道是父亲的? 郭圣通心中存疑,继续翻阅着帛书。 室中的刻漏滴滴哒哒地走着,窗外传来云雀婉转甜美的歌声 有暖风徐徐吹进来,窗前薄雾般的纱幔便盪开一地的涟漪,榻前的珠帘亦是轻轻晃动。 错金铜博山炉中燃着设落翅香,裊裊轻烟从金丝同金片拧出的云丛中缓缓盘旋上升,水雾氤氲间几如蓬莱仙境。 温暖潋滟的阳光斜照在郭圣通脸上,时间一久竟叫她有些昏昏欲睡起来。 她耐着性子看完了《五帝本纪》,终于精神不济打了个哈欠想要把书丢了眯一会眼。 一阵脚步声惊走了她的几分睡意,来人虽然放轻了脚步声,但四下里落针可闻时些微动静都被无限放大,何况脚步声。 郭圣通撑坐起来抬眼望去,原来是羽年蹑手蹑脚地进来了。 她见惊扰了郭圣通歇息,忙歉意地一笑又要退出去。 郭圣通止住她,“是你长兄来了吗?” 羽年道:“婢子让他明天再来。” 郭圣通摇头,“来都来了,哪有回去又来的道理?” 说话间她便下了榻招手示意羽年为她整理仪容,羽年迟疑了一下方才上去。 郭圣通便笑道:“这会睡了,我晚上又该睡不着了。” 郭圣通在外室见了羽年的长兄——白雄,见他虽然拘谨却不谄媚迎上,说话间也条理清晰,知道是个踏实肯做事的,便颇有些好感。 她含着淡笑把先前的说辞说了一番,白雄一说起正事来紧张也去了大半,详细地问起了郭圣通的要求。 郭圣通本只是寻个藉口才这般说的,见状也不忍拂了白雄的认真,主僕俩足足说了三刻钟,羽年站在一旁和常夏都插不上话来。 第12页 白雄走时,日影已经西斜。 郭圣通可怜羽年自幼就到了她房中伺候,原来的名姓都没能留下,更别说和亲人间的相处了。 便叫她去送送她长兄,兄妹间也好好说说话。 羽年走后,郭圣通想着母亲和弟弟也该回来了,便起身准备去书房看看。 刚走到迴廊上便碰着了母亲同弟弟,俱是满面笑容。 见郭圣通出来,郭况喜不自胜地扑上来:“姊姊,我背下来了。” 郭圣通笑着夸他道:“我就知道我弟弟况儿最聪明了。” 郭况受了表扬,愈发开心,献宝似地把《公孙丑》在郭圣通面前背了一遍。 母亲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郭圣通看她一眼,劝道:“况儿聪明着呢,您别总压着他学。 像现在有了兴趣,不就好了。“ 母亲点头,同郭圣通小声道:“你弟弟聪明劲还是有的,就是不肯用心。 今天你答应他明天放木鸢,他这一下午专心致志地温书,不过半个时辰就背下了。” 说到这,她有些担忧,“念书是为了知礼明事,不是为了玩乐而念书,我怕时日长了他本末倒置。” 郭圣通握住母亲的手劝道:“您别总是顾虑这顾虑那,况儿大了自然就知道这些道理了。 像表哥从前不也哭闹着不肯进学吗? 现在不也心无旁骛地想着要博览群书,好知天下大义?” 母亲想了想,也觉得很少,当下安心了不少,长出了一口气。 她余光见着软塌上那捲《太史公记》,便问郭圣通道:“桐儿,是你拿下来看的吗?” 见郭圣通点头,便担忧地道:“阿母不是跟你说了,先好生休养一阵子吗?” 郭圣通揽住她的胳膊撒娇道:“这也不能干,那也不能干的,岂不是无聊死了?” 她许久没和母亲这般撒娇卖痴过了,母亲很有些高兴,便半是无奈半是宠纵地道:“你想看便看吧,不过晚上可不许看,费眼睛。” 郭圣通应下后,又好奇地问道:“这是不是父亲的书?” 为了怕母亲起疑,她补道:“您可不爱看这样的书。” 母亲笑笑,神色中多了些怀念, “是啊,是你父亲的书,他是个爱书如痴的人。 当初为了这卷《太史公记》,可着实花了大心血呢。” ☆、第十二章 舜(500推荐+) 郭圣通想,果然是父亲的书。 但是父亲怎么千辛万苦得来的这本书,母亲却似乎并不准备说。 正好弟弟背了书后去洗漱更衣回来了,吵着说饿了,母女俩的话题便被打断。 郭圣通也不想叫母亲从这些陈年往事中又伤怀,便在晚膳后向朝母亲讨要《太史公记》,至于书的来源已经无意探问。 她自从知道建兴帝是前朝孝平帝的岳父,郭圣通也对前朝歷史感兴趣起来。 “阿母,我一定格外珍惜,看完了便好生给您送回来。 你就让我带回漆里捨去看吧……” 弟弟郭况见她撒娇,朝她挤眉弄眼地笑她。 郭圣通毫不在乎,继续求母亲。 虽是父亲心爱之物,但郭圣通讨要母亲还是慡快地道:“好,好,你既喜欢,那你便带回去看。” 又和姐弟俩感慨,“你们父亲在时,常说读史使人明智,读读也是大有益处的。” 郭况看看母亲,又看看郭圣通,“那姊姊看过了后,我也读来看看。” 母亲刚要欣慰地点头,就听他接着道:“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姊姊快和我去挑一个明天放的木鸢。” 母亲同郭圣通俱是失笑。 郭圣通依着郭况给他挑了一个墨鹰木鸢,又约好了明天一起在锦棠院用早膳后,就在园中放木鸢,他才开开心心地跟着侍女们回穹霄院去。 弟弟走后,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郭圣通也起身回去,母亲见状便派了四个侍女把整整两箱子装着《太史公记》的帛书送到漆里捨去。 出了锦棠院,清冷的夜风迎面而来,叫人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几如秋夜。 也就是这风中裹满了甜蜜的花香,才叫人觉得春到底来了。 廊下明灯高挂,映在地砖上的人影淡淡地,却被拖得老长。 月光皎洁透彻,却总是带着几分冷意。 郭圣通脚下步伐便不免快上了几分,待远远望灯火通明人声熙攘的漆里舍,才放缓了脚步。 到门口后,她叫常夏赏四个辛苦送书来的侍女每人三百钱。 常夏面上露出微微讶异,却还是顺从而去。 郭圣通先还没当回事,进了里室洗漱更衣后在软塌上拿起下午那捲《五帝本纪》时,她才想起从前自己从未赏过什么人。 自己屋里这些伺候的年节赏赐,全是母亲为她做主。 乍然说要赏人,也就难怪常夏奇怪了。 但当时自己怎么没感觉出不对? 就像是经常做的一样,不过顺口一说。 郭圣通想起今天读《太史公记》时亦是这种恍如经歷过的熟悉感,心下一动,陷入了沉思中。 难不成自己不单是先知? 但除了先知又如何解释? 她不过是病了一场,怎么倒像是重活了一次? 这个念头如惊雷般打在郭圣通胸口上,叫她周身都有些发木。 她手脚冰凉,心中大骇。 她甚至大胆地想,她会不会已经在那场怪烧中死去了? 若不然怎么解释这种种离奇? 但心脏强有力跳动的声音却彷如响在耳畔,她活着,她确确实实活着。 何况便是她是死后復生,亦不能解释这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郭圣通脸色惨白地攥紧了帛书,手上骨节都泛出青白色犹不能减缓心中的半点惊恐。 她心中滚过千百个念头,洪水般地席捲过来,压得她心神不安。 室中刻漏滴滴哒哒地走着,本该是清脆悦耳,但现下听在耳旁却有些承受不住的惊心来。 常夏脚步轻盈地转过屏风来,就见郭圣通闭着眼全身发抖地坐在软塌上,脸色惨白的渗人。 她吓了一大跳,也顾不得许多了,疾步上来问道:“女公子,您怎么了?哪不舒服?” 说着便搓热了手往郭圣通额头上摸去,显是上次郭圣通的怪烧把她吓得心有余悸。 郭圣通微微收回了些心神,她极力勉强自己睁开眼沖常夏笑了一笑。 “我没事,就是……” 不管她身上的种种离奇究竟为何,都不能让旁人知道。 常夏自然值得信任,但也不能保证在听着这样不可思议的事后心下不为之惶恐。 郭圣通想做一个正常人。 她脑海中飞速运转着,希冀能找出一个合适的理由。 目光触及手中的帛书时,她脑中灵光一闪,终于把话接了下去。 第13页 “……有些心寒害怕……” 她指着手中的帛书念道:“……虞舜者,名曰重华……而舜母死……瞽叟爱后妻子,常欲杀舜,舜避逃……” 她顿了一下,本是矫揉造作,却真有了些悲意:“虎毒尚且不食子,天底下有这样的父亲呢?” 常夏一愣,旋即心中又升腾起怜惜来,缓缓跪坐在郭圣通身前握住她的双手无声地安慰着她。 她想,女公子这只怕是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她从懂事便在漆里舍中伺候,虽为侍女,却因为伺候着郭圣通而得以通笔墨,才学见识并不比一般人家的千金少。 常夏知道郭圣通哀切为何,帝舜的父亲瞽叟舜的生母死后,又续娶了一个妻子生下了幼子名象。 瞽叟本就偏心后妻幼子,加之听了后妻的撺掇,愈发想想把舜杀掉,好把家财全留给幼子象。 舜孝顺恭谨却又机灵聪明,侍奉双亲至诚至善,只有在每逢父亲同后母想杀掉他的时候,他才会躲出去叫谁都找不着。 舜怎么判断父亲同后母是要杀他的?又为什么每次都躲的谁都找不到? 这个问题是不能深想的,略一思及,心下便有寒气止不住地往上冒。 没人知道舜受了多少苦。 郭圣通本只是为自己的异样寻个吓着自己的理由,但想到舜被亲生父亲用火烧土掩的种种恶行,悲痛哀怜之色自然而然地就真切了起来。 她想,她註定只是一个小女子,成不了圣人。 舜受了如此多不公正的对待后,也没有心生埋怨,仅仅对弟弟说了一句不轻不重的“然,尔其庶矣”。 对父亲和后母半句恶言都没有,其后还是孝顺依旧。 设身处地地想,她做不到,她万万做不到。 而且她相信,父亲若是在,必定对她和弟弟爱如珍宝,绝对捨不得叫他们姐弟俩受半点委屈。 ☆、第十三章 甜蜜(1000推荐+) 她心如刀绞地想,若是父亲能活着,别说是百万家财,便是把现在这所有的一切让给叔叔又何妨?她绝不会有半点抱怨。 只要一家人能团团圆圆地在一起,便是千金亦不换。 但有些东西,註定只能是无价之宝,什么都挽不回它。 郭圣通心中酸涩一片,好半天才从这种悲伤失落的情绪中挣脱出来。 她看向常夏,“进来是有什么事同我说?” 常夏道:“女公子,那四个侍女不肯收赏钱。 她们说翁主吩咐,她们做事份属应该,万万不敢要您的赏钱。 婢子没法,留她们用了一杯茶后就让她们走了。” 哦? 郭圣通还真有些意外起来了,她还不知原来母亲那样温软面和的性子御下竟能如此有方。 但这讶异也是转瞬即逝,母亲能在父亲去后镇住满府的人想必不单单靠的是真定翁主的名头。 她便顺势为突然的打赏解释道:“我原还想着那么大两箱的书累着她们了,既不要那便由母亲赏她们好了。” 常夏笑着点头,抽走郭圣通手中的帛书劝道:“您应了翁主晚上不看书的,还是明天再看吧。” 郭圣通轻轻点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想着自己身上的种种异常只觉得疲惫不已,什么都不愿再想。 “去叫人进来服侍我洗浴,我想睡了。” 常夏点头。 微烫的水仿佛真洗去了连日来压在心头的阴霾,郭圣通换了一身纯白的绸衣后躺在舒适绵软的锦被中,几乎是沾枕头就睡着了。 因着刘旻吩咐了要为郭圣通守夜,郭圣通卧房外便挪进了一张矮榻。 今夜守夜的是常夏。 屋内只留了一盏神兽纹牛灯照明,晕开一地昏黄温馨的光影,正适合伴着入睡。 常夏心中存着事,一时还睡不着。 她想,女公子这一病后真得变得很不一样了。 懂事了许多不说,就是性情爱好似乎都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但要她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她又说不出来。 又似乎,女公子本来就是这样的。 夜渐渐深了,神兽纹牛灯上灯火徐徐燃着,满室幽暗。 常夏眼皮渐渐沉重起来,她想约莫就是她多心了。 女公子从前骄纵任性到底还是年纪小,如今渐大知道了翁主的苦处后懂事些也是应该的。 她听着里间女公子平缓的唿吸声,慢慢阖上双眼,明日还要早起呢。 常夏很快就睡着了,睡得很安稳。 郭圣通半夜迷迷煳煳地口渴醒来时,听得外间常夏睡得正香便没有叫她,自己起身就着昏暗的灯光从温着的铜壶中倒了杯水慢慢地喝了。 重新躺回到榻上后,郭圣通却辗转反侧了半天也没能睡着。 她迷迷煳煳地不知道折腾到什么时候才睡着。 这次,她又陷入了那个漫长缠人的梦境中。 她又见到了那个曾在她梦中出现过的男子。 他就斜倚在她南窗下的那张软塌上读书,虽是低着头看不清容貌,却见得出周身气度非凡。 郭圣通很想看清楚他是谁,但他始终低着头。 等他终于似乎是感应到她的视线而抬起头时,郭圣通还是没能看清他。 他的脸上似乎蒙着一层薄纱,又似乎逆着耀眼明亮的日光,刺得人根本就看不清楚。 郭圣通竭尽全力也看不清他的模样,便问他是谁? 男子低沉地笑起来,招手唤她:“桐儿,过来——” 他竟然知道她的名字! 郭圣通越发奇怪,摇头不肯上前,男子就又笑起来。 他的笑声满带着无奈的宠溺,似乎他们间很亲密一般。 他举起手中的帛书哄她道:“桐儿,过来,我为你讲《太史公记》——” 《太史公记》? 郭圣通心下惊疑更甚,但不知怎地,她心头竟无端甜蜜起来。 这是一种很陌生的感觉,是郭圣通以往的人生中完全没有体验过的感觉。 她的心像在春日的紫藤花架下盪鞦韆一般,又好像灵魂深处蓦然盪开一湖柔情一般,她的心愉悦满足的不像是她自己的心。 她很想对那个男子笑,很想跑上前去在他怀里撒娇。 郭圣通很抗拒这样的感觉,她觉得自己疯了。 怎么能在梦中想要和一个陌生男子亲近呢? 但是那种欢欣甜蜜之情却越来越浓,几乎将她淹没。 郭圣通惊慌之下,回身就跑,慌不择路地跑。 那个男子便在后面一直追她,“桐儿——” 他声音中满是担忧,似乎很是害怕她会不慎跌倒受伤。 他越是唤她,她便越害怕。 以致于第二天清晨醒来对着云鸟青云流转的帐子顶发呆时,郭圣通都觉得那个低沉缠绵的男声还在叫她。 一场风寒之后,一样接一样奇怪的事接踵而至。 偏偏还想不分明,说是先知吧还不完全是,说不是先知吧那又能是什么呢? 第14页 她心如乱麻,烦躁不已。 郭圣通嘆了口气,懒得去想。 唤了常夏同羽年进来服侍她梳洗后便往锦棠院去了,今日她答应了弟弟要过去的。 心下的结一个接一个解不开,日子却还是一天又一天平静如水地在往前滑。 她能做的就是过好自己的日子,然后一点点解开这些结。 春风和煦扫在她脸上,她迷茫的目光慢慢重新变得坚定起来。 很奇怪的是,她昨夜没睡好应该睏倦的很才是,但却觉得精神抖擞,一点都没有要犯困的意思,心间也愉悦轻松的很。 她一路上始终抿觜轻笑,偏偏自己还没察觉。 还是在锦棠院外碰着母亲身边的红玉,她无意间说了句天气好是叫人心情好,郭圣通才反应过来。 她蹙眉不解,想了很久都不知道自己高兴什么。 因为要和弟弟一块放木鸢吗? 那也不用这般情不自禁地一直笑吧。 脑海中蓦然闪出昨夜那个奇怪的梦境中沖她笑的男子身影,她吓了一跳,深吸了一口气才把关于梦境的回忆压下去。 她劝慰自己:自怪烧后,她就很奇怪,所以这个莫名其妙的梦也就不奇怪了。 她脚下放快,须臾间就进到了锦棠院里边。 郭况很早就到了,在廊下摆弄着头天和郭圣通一起选定的墨鹰木鸢。 母亲站在一旁,不时笑着应他句。 郭圣通心间如阳光照进,温暖不已。 她提起裙摆,笑着走上去。 ☆、第十四章 相术 弟弟郭况眼尖转头就见着了她,把木鸢丢了跑上来,围着她“姊姊”地一直叫个不停,亲热极了。 母亲都有些眼热,和郭圣通笑道:“这孩子,自小就最黏你。” 郭圣通就上前搂着她的胳膊道:“我小时候最黏你还不够?” 母亲便笑了。 一家三口温馨简单地用过了早膳后,母亲就去了正院料理家事,把姐弟俩留在花园中玩耍。 今天天气很好,万里无云。 风也恰到好处地不大不小,正适合放木鸢。 郭圣通和郭况对此都满意的很,郭况一本正经地同郭圣通说这是天公作美,逗得她笑了好一会儿。 木鸢很快就随风放了上前,越飞越高,仰头望去宛如活生生的苍鹰翱翔在空中般。 白晃晃的阳光刺的人睁不开眼,郭圣通抬手遮额眯着眼看去,只见那木鸢越飞越高,几乎快变成一个小黑点了。 郭况的笑声就没停下过,伺候他的侍女家人子围在他身边,不时叫着“公子,放线放线——”、“公子,风来了别怕,拽紧了就行了”。 一片欢声笑语,随着春风吹出老远去。 庭中西南角种着一大片竹林,正值春来发新竹的时节,整片竹林生机勃勃、青翠欲滴。 风一来,吹动一地斑驳树影。 挨着竹林种了整整一面墙的贴梗海棠,枝秆丛生,朱红色的花朵紧贴梗上,密密麻麻大片大片地开得深沉。 阳光漫洒在花间叶上,愈发显得海棠花剔透水润。 趁着天气晴好,廊下摆了一熘牡丹花盆,魏紫、黑花魁、姚黄、西施等等名贵品种俱在其中。 深绿色二回三出互生的披针复叶簇拥着无数花苞,在风中微微摇晃着枝杆。 绿叶红花,辉映着雕樑画栋,在蓝天下晃动反射着灿烂的日光。 极目远望,亭台楼阁俱隐没在绿荫深处。 侍女们说笑的声音越墙而过,断断续续地也听不真。 这安逸和乐,仿佛能一直延续下去。 郭圣通深吸了一口瀰漫着花香的空气,心下想但愿能一直这样,但愿这不是她的奢望。 午膳时,疯玩了一上午的郭况饿坏了,就着红枣羊肉炖萝蔔同鲫鱼豆腐汤便用了两碗饭。 母亲怕他小人儿积了食再消化不了坐了病,怎么都不肯叫他再吃。 “按说让你两碗,都多了。” 郭况便悻悻然地起身,沖母亲跺脚:“那我去念书了。” 母亲瞪他,他知道母亲并不是真的生气也不怕,转向郭圣通道:“姊姊,姊姊——你说的我认真念书十天,就能玩一天的,是吧?” 他虽然是朝着郭圣通说,眼角余光却一直瞟向母亲。 郭圣通哪还能不明白,便向母亲解释道:“放木鸢时我答应他的,我想着劳逸结合才能叫况儿更学得进去。” 母亲想了想,“怎么叫认真念书呢?我们总得有个标准,每天完成我布置下来的功课就叫认真念书,只有这样才能一旬而休。” 郭况完全没有讨价还价的意思,应了声好就跑了。 母亲就道:“况儿要真能坚持下去,倒也真是好事了。” 郭圣通好笑地道:“阿母,您总是担心况儿不学好,怎么就不担心我?” 母亲神色认真起来,满是自豪地道:“你就没叫我操过什么心,我担心你干什么?” 郭圣通失笑,心血来潮地道:“那我能不能也像表哥一样出门游学?” 表哥刘得去岁出门游学了大半载,叫她和弟弟都羡慕的不行。 听说她想游学,母亲想都没想,断然拒绝,毫无商量余地。 郭圣通早就想到会是这般局面,也没有什么好意外失落的。 她止住母亲劝说她打消念头的话,宽母亲的心。 “我知道,我就这么一说,不是真要去。” 母亲见她神色认真,不似作伪,方才松了一口气。 又怕她失望,便道:“你想学什么也可以在家学啊,阿母给你请讲席进来。” 郭圣通听着母亲这么一说,心念一动,觉得倒真应该再多学些什么。 她的先知,能瞒一时却瞒不了一世。 尤其是在朝夕相处、血脉相连的亲人跟前,哪能时时刻刻保持住警惕心不出错? 学奇门遁甲的话倒是能最好地把她的先知解释为预知,但奇门遁甲太难不说且是帝王之学,她无端怎么会要学这个? 她眼珠一转,不如和母亲说学相术。 真定曾来过一个神算子,被无数达官贵人引为上宾。 便是舅舅都设宴宴请过他,表哥那时还闹着要拜师。 大舅母不许,后来那神算子云游走了,表哥气了好长时间。 她望向母亲,“阿母,我想学相术好不好?” 母亲一时愣住,她完全没想到女儿会提出要学相术。 想说答应吧,但哪去给女儿寻真才实学的人来当教习? 似那等能窥破天机的人,不说轻易遇不着,就是遇着了如何肯平白无故地传授? 若是随便煳弄一下女儿,那又怎么行呢? 再说,方才已经叫女儿失望了一次,怎么还好拒绝? 郭圣通看出了母亲的犹疑,便挪到母亲身旁搂着她的胳膊撒娇道:“大舅母不叫表哥学,表哥难过了很久,你肯定捨不得叫我难过是吧?” 第15页 她声音娇憨甜糯,清澈天真的眼神中满是哀求。 母亲莞尔,“我哪说不行了?” 她把担忧和郭圣通一一说了,而后同郭圣通商量道:“桐儿若想学,一时半会地便只能自学,等什么时候碰着那等真人了,母亲再为你去求问。” 郭圣通没想到母亲犹豫的不是要不要让她学,而是怎么学。 她心下彷如有热流滚过,温热一片。 她抱住母亲道:“好,我也没想学出什么名堂来,就瞎学玩玩。” 母亲拍了拍她的手,颇有几分无奈地道:“好了,好了。怎么大了倒又撒起娇来了。” 郭圣通失笑,母亲明明就很喜欢她这样嘛。 她抱得越发紧了,“你是我阿母,不和你撒娇和谁撒娇。” 母亲果然被哄得更开心了,明媚的笑容挂在唇边就没下去过。 郭圣通想了想,又道:“母亲,我还想学医术。” 她心下已经肯定她身上的种种异常,不止是先知可以解释的。 ☆、第十五章 岐黄 所有的异常都是从那场诡异的高烧后才出现的,她想好好学学医术,没准就能找着缘由所在。 这下母亲应承的就没那么痛快了,“巫医乐师百工,俱属贱业。 好好地,你学什么医?” 医家虽行的是救死扶伤、妙手回春之举,但史书传记中鲜见对名医的记载不说,自古以来更是地位卑微,医家动辄便性命不保。 《吕氏春秋》中便记载了文挚殉医的故事。 文挚是战国时期宋国名医,医术高超。 齐闵王患病,使人请文挚诊治。 文挚详细诊断后,同齐太子说齐王之病需以怒气治之,他担心治好之时便是他丧命之时。 齐太子哀求不止,并言愿以自己和母亲齐王后的生命来为他求情。 文挚便应了,以失约、无礼等种种行为来激怒齐闵王。 结果,齐闵王病好后不顾太子同王后哭求,大怒而杀之。 只是郭圣通却道:“贱业又如何? 如良医扁鹊,是不是声名始终不减,受尽怀念和尊崇? 我上次病时,您还叫人去扁鹊庙中去祭拜祷告呢。 再说了,没有医工来治我,我说不得就死了。” 母亲闻言愠怒起来,叱责道:“小孩子家家,不许动不动就说什么死字。” 郭圣通知道犯着母亲忌讳了,吐吐舌头,觑着母亲的脸色赶紧认错:“我就那么一说嘛,我再也不敢了——” 她顿了顿,试探地道:“可是,道理是不是那么个道理?” 母亲瞪她一眼,怒气不减。“惯会胡说,有什么道理?” 郭圣通知道她上次的怪烧着实把母亲吓得不轻,当下讪讪然不敢再说。 她和弟弟,从来都是母亲那道不能触碰的底线。 母亲深吸了一口气,心下平静了些,回身见郭圣通颇有些可怜巴巴意味地坐着。 又有些心疼,“好了,好了,再不许这般胡说了。 不吉利,知道吗?” 郭圣通忙点头,而后又怀着希冀。“那——” 母亲被她磨得也实在没脾气了,想想学点岐黄之术也没什么坏处,便道:“你若实在想学,便跟着家里的辱医先学着吧。 若是真学得进去,阿母再为你延请常安城中的名医。” 郭圣通心愿达成,欢笑着扑进母亲怀中。 “我就知道您最疼我—— 我知道您不叫我学也是为了我好,而且我又不会真背了药箱去行医。” 她仰起头,望着母亲说道。 母亲的笑容不受控制地往上爬,女儿小来比这还能撒娇耍赖,稍微大了些才开始要装出个大人样。 刚开始她失落了很久,不过是想着女儿大了也是正常才觉得好受些。 但没想到女儿病了一场后,又和她变得亲近起来。 她想女儿是渐渐大了,懂事了,开始知道体谅孝顺母亲了。 从前哪会想着多学些什么呢? 于是,当晚母亲就叫人送了十匹布同两百两银子给辱医作为一年的束脩。 辱医惶恐不已,不敢接礼,亲自到锦棠院中来婉拒。 “女公子肯跟着婢子学岐黄之术,已然是婢子的荣幸了。” 母亲摆手,郑重其事地道:“既然是学艺,便要正正经经地拜师。 等十天后,她开始进学。 我还要叫她向你敬茶行拜师礼呢。” 辱医连说使不得,但母亲坚持礼不可废,最后她便只得应诺回去。 郭圣通在漆里舍很快也听说了还得向辱医行拜师礼的事。 她笑笑,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辱医虽是她家的家人子,但向人家学其安身立命的本事自然得恭谨点,才能叫人家打心底愿意教她,而不是推不过不情不愿地教她。 她叫了人把家中关于相学和岐黄之书的帛书竹简全搬到了漆里舍来,把卧房旁边的侧厅收拾出来充当了书房。 没过两天,母亲又从外买了一车竹简回来。 全是关于相学和岐黄之术的。 郭圣通上午都在锦棠院陪着母亲,用过午膳后才回漆里舍来整理帛书竹简,闲下来便握着《太史公记》看。 十天的时光一晃而过,这十天中她都没有再做梦。 她觉得很安心。 睡得好,精神自然就更好。 翌日清晨她起了一个大早,洗漱更衣用了早膳后,便往东厅去 家里为她请的女讲席已经到了,见她来微微一笑问她是否大好了。 女讲席,姓文,闺名一个珍字。 听母亲说,文讲席从前也是官宦人家的千金,不过是后来家道中落,无奈之下才做起了教人念书的讲席。 郭圣通很喜欢文讲席,她温柔耐心的很,同母亲的性子很像。 她行了一礼,“学生叫女师担心了。” 文讲席笑着叫她坐下,“身体康健便好,今天我们开始讲左传……” 文讲席教她,并不像一般的女教习只教会了认字读书就行,而是认认真真地像教公子们般地教她。 只是不必带着功利心学的那般深,全凭着师徒俩的喜好来着罢了。 讲了一个时辰的书,又习了半个时辰的字,再学了半个时辰的棋艺,上午的学习便结束了。 她从前是学半日歇半日,自她提出要学岐黄之术后,母亲便决定改成学一日歇一日,上午跟着文讲席念书,下午跟着梁辱医学医。 至于她还要学相术,既然目前是自学,便先自己抽空学来。 这日下午,郭圣通毕恭毕敬依足了规矩礼节向梁辱医敬了拜师茶,又行了拜师礼。 梁辱医不敢受全礼,侧了身去只受了半礼,便是这半礼郭圣通瞧着她都受得心下不安。 但郭圣通想梁辱医心下应该还是会为她和母亲待她的尊敬而高兴。 果然,在拜师过后,梁辱医就顿首拜道:“婢子受您大礼,实在是愧不敢当。 第16页 从今往后,婢子必定对您倾囊相授,悉心教授。” 梁辱医用《黄帝内经》来作为启蒙医书,并在讲解中时常为郭圣通举例。 她按着先诊断、再药材、后学方剂的顺序来为郭圣通分析,条理清晰,话语生动有趣。 是以,虽然一开始郭圣通还觉得很有些晦涩难懂,但半个时辰后就渐渐摸着了门道,觉得有意思起来。 连着举一反三问了梁辱医好几个问题,梁辱医直贊她悟性好。 ☆、第十六章 箜篌 郭圣通便想相术当也不会太艰难晦涩,她用过晚膳后便兴沖沖地翻起了《许负相法》来。 听说是太王父好不容易寻来的,向来被珍之重之地锁在柜中。 虽然不知真假,但郭圣通觉得也就这《许负相法》还有点意思,旁的那些她粗粗翻了一下总觉得都不可信。 或许,还是因着《许负相法》顶了前朝第一女神相许负的名号吧。 许负百日能言,生而知之,怎么看都绝非凡俗之辈。 郭圣通怀着希望缓缓展开了手中的这一大卷帛书,趁着天光大亮读了起来。 “目秀而长,必近君王……龙睛凤目,必食重禄……目如卧弓,必是jian雄……斗鸡蜂目,恶死孤独……女人目下赤色,必忧产厄……目下乱理纹,室家多子孙……目下有卧蚕,足女还少男……” 先不说“目秀而长”是不是就是“凤目”,若不是又如何加以区分? 郭圣通怎么觉得相术就是辩人容貌好坏呢? 容貌姣好者为吉,丑陋者为凶,至于异相者如“重瞳骈胁”的重耳、“四目造字”的仓颉等等则为大能之人。 虽说相由心生,但面噁心善之人也委实不少啊。 郭圣通一时陷入了迷茫彷徨中,她想来想去读觉得不能完全凭藉容貌好坏来断人吉凶,最好还是能藉助些命理分析或奇门遁甲。 但这两样实在是太可遇而不可求,若有缘学得自然最好,若无缘也只好就拿相术来为自己的先知遮掩了。 暮色悄无声息地爬上窗棂,霞光渐渐散去。 常夏蹑手蹑脚地进来逐一点亮矮案上的连枝青铜灯,半明半暗有了些黑魆魆意味的屋子立时就明亮起来。 原来已然天黑了啊,郭圣通这般想着便放下了手中的帛书。 常夏上前认真仔细地慢慢卷了帛书,小心翼翼地放进了楠木箱笥中。 “女公子晚了还是不念书的好,不若玩叶子戏吧,或者投壶蹴鞠……” 她一口气说了一大堆玩乐之法,目光充满希冀地望着郭圣通,那模样分明是怕郭圣通不答应。 郭圣通有些好笑,她不禁想难怪弟弟和她抱怨还是做女子的好。 似她,念书进学什么的不过是看兴趣来,谁都没指望她能学多艰深。 便是琴棋书面、女红庖厨这些女子必学的,母亲也不强求她精通,常说知其一二将来能不被人煳弄去了就行。 但弟弟因着性子顽劣,又没了言传身教的父亲,母亲总怕没教好他,叫他将来长成了只知声色犬马、骄奢**的纨绔子弟,给父亲和先祖们丢脸。 是以同样是念书进学,她是学一日歇一日,弟弟却寒来暑往风雨不阻地都得进学。 因着这个,母亲从前给弟弟的讲席是双倍的束脩。 谁知道,就是这样都留不住讲席,真定城中已经无人肯应召进府了,到现在弟弟念书只能由母亲先带着。 母亲为此愈发心焦,但郭圣通不知怎地半点都不担心弟弟,她分外肯定弟弟将来一定能成为文韬武略、出类拔萃的男儿。 母亲都说,也不知道她来的这般自信笃定。 她想为了宽母亲的心,也为了确定她不是盲目自信,她今后该多多注意些弟弟的功课了。 “女公子——女公子——” 常夏连唤了她好几声才让她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您若是白日里学累了,不想再费神。 婢子同羽年弹箜篌给您听,婢子们新近学了首曲子——” 箜篌音域宽广,音色华丽清亮,表现力强大。 低柔缠绵时如行云流水,高亢激昂时如惊涛拍岸。 郭圣通很是喜爱,母亲就特意请了人来教会常夏和羽年,好教她们时常弹给郭圣通听。 她点头,很有些兴趣。 常夏笑起来,出门唤了羽年进来。 须臾间,轻柔婉转的乐声就流转在室内,叫人心神皆醉。 郭圣通望着体曲而长,竖抱于怀中须双手齐奏的箜篌不禁感慨起其来歷。 箜篌非华夏乐器,乃是前朝孝武帝使博望侯通西域后方才传入。 彼时的汉家,北攘匈奴,东伐朝鲜,西伐大宛,南灭百越七郡。 何等的大国气派? 又是何等的恢弘盛世? 莫怪乎孝武帝虽非开国之帝,却能以世宗为庙号。 须知谥号虽尊贵无比,但但凡是皇帝都有也算不得稀奇。 可庙号却不是是皇帝就有的,上庙号的标准异常严苛,“有功称祖,有德称宗”,前朝两百多年中也仅仅有四位皇帝得以上庙号。 这样雄才大略的皇帝,不论其功过得失究竟如何,也不是后人可以随意指摘的。 那些激扬热血的往事,已然慢慢沉淀下来,静静地流淌在歷史长河中。 她忽然很想读一读《孝武本记》,但夜色已然深沉,常夏和羽年虽拦不住她,可叫母亲知道她没听话心下必然又不好受。 养孩子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事,便是如天家皇子被伺候的百般精心,不也夭折早亡的不少吗? 郭圣通从前不懂,但近来却是越来越知道母亲心底那无法对人言说的隐忧:母亲怕养不大他们姐弟俩。 一曲终了,余音久久不绝于耳。 郭圣通深出了一口气,笑着夸过了常夏和羽年,便叫让小侍女们进来服侍她歇了。 兴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晚郭圣通又做了梦。 她梦见自己就在南窗下的那张软塌上看《太史公记》,窗前的云鸟纹蜀锦窗幔随风轻轻盪着,阳光温暖潋滟地洒了一地,榻前的铜框架漆屏风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掐丝鎏金饕餮纹香炉中燃着阇提花香,刻漏滴滴哒哒地走着。 所有的一切都是她最舒服自在的模样。 而且更重要的是,并没有那个奇怪的男子。 她舒了口气,垂下眼帘看起手中的帛书。 “孝景皇帝者,孝文之中子也……母窦太后……” 她轻轻蹙眉,怎么看的是《孝景本记》? 刚想朝后翻去,就听得外间传来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 这样的脚步声,是个男子。 郭圣通抬眼朝门口望去,竟又是那个唤她小名的男子。 她还是看不清他。 郭圣通失落之下,又有些懊恼,她怎么会三番五次地梦见一个没见过的人呢? 第17页 ☆、第十七章 惊梦 她想丢了书下榻去,然而身子却不知怎地竟有些不听使唤了,硬是挪动不了。 眼看着那男子越走越近,脸上还挂着笑容。 郭圣通心间那股开心甜蜜又控制不住地往上冒,就好像他们非常亲密一般。 但郭圣通非常肯定他们并不认识。 这太诡异了,实在是太诡异了。 她本能地垂下头躲避开男子咄咄逼人地视线,努力想叫自己醒来。 但却未如愿,男子步履沉稳,很快就到了她身边跪坐下来。 他一把抱住了她,极富阳刚气息的男子唿吸环绕在郭圣通耳边颈间,立时就叫郭圣通耳根都漫上了红晕。 她吓了一大跳,狠命去推搡他。 只是她以为用了全身力气去推,但真使出来却不过有气无力一般软绵绵地,倒像是在撒娇一般。 郭圣通又羞又急,她到底是怎么了? 为什么总梦到这个男子? 他不光认识她,还抱她! 男子轻笑了起来,笑声中还是满带着那样纵容的宠溺。 郭圣通还是看不清他的脸,但是不知为何却被这一笑间展露出来的风流姿态弄得有些目眩神迷,周身都跟着苏麻起来。 她的心像是盪在半空中,又像是步在云端,总有一种不切实际的眩晕感。 “你是谁?” 她极力克制住心底想要倒在他肩头的欲望,微缠着声音问道。 男子面上一楞,但旋即无奈地笑笑,似乎她这般是故意为之在赌气。 他抱紧了她,丝毫不顾她挠痒痒般微不足道的反抗,贴着她的耳垂笑着道:“好了,桐儿,别生气了好不好?” 这般暧昧的情势,彷如空气都掺了饴糖变得粘稠起来。 郭圣通心下的气恼终于压过了茫然的甜蜜,她转头恶狠狠地瞪他,伸手就去抓他的脸。 男子面上笑意微顿,一把攥住她的手叫她动弹不得。 郭圣通气得不行,电光火石之间脑子终于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清明了几分,她可以叫人啊! “常夏!羽年!” 不知是不是过于急恼,她竟从梦中唿喊出声了。 歇在外间的羽年都被她惊醒了,忙起身披了衣点灯进来把她唤醒。 郭圣通半是惊慌半是愤怒地醒来后,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些可惜,就该挠破了他的脸才是。 但那股从心田中沁出来的甜蜜欢欣,又久久不消散,弄得她的愤怒都显得有些后力不足。 羽年倒了温水回来要服侍着郭圣通喝下,见她脸上神情变幻不定,似嗔似怒。似喜似悲。 只当她做了噩梦被吓住了,便把青玉杯恭谨地递给她后,柔声劝慰道:“女公子,您别怕。 漆里舍上下这么多人,阳气重着。 您要是还怕,婢子便睡进来,您看如何?” 郭圣通摇头,慢慢地喝完了杯中的水。 羽年无法,接了青玉杯放回案上,回过身来还有些不安心。 “您要是怕,就叫婢子。” 郭圣通轻轻点头,对她笑笑:“你去吧,我没事,就是做了个噩梦。” 常夏怕她害怕,便没把后点亮的那盏青铜连枝灯吹灭,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她在外间的榻上屏声静气地听了半天动静,听得里间传来平缓的唿吸声,方才阖眼睡下。 郭圣通闭眼躺了许久,方才叫心间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情愫慢慢淡去。 后半夜她睡得很不踏实,总感觉在半梦半醒间。 如此这般,第二日自然就有些起不来。 郭圣通躺在榻上,只觉得睏倦极了,上下眼皮都在打架。 她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地打着,最终还是觉得睡一觉。 她想起最近这大半个月她每日都过去和母亲用膳,乍然不去,怕母亲担心,便唤了羽年进来叫她派人去锦棠院说午膳时再过去一起用。 锦棠院中郭况听了回话,小声嘀咕道:“姊姊今日不用进学,就可以赖床。真好!” 他这话中羡慕的意味也实在太鲜明了,引得满屋子侍女家人子都抿着嘴笑了。 便是刘旻虽然瞪了他一眼,但双眸间淡淡的笑意到底也没下去。 只是这笑意很快就化为了担忧,她问漆里舍来送信的人:“是不是女公子哪不舒服?” 待见着来送信的小侍女摇头告诉她说真是赖床不起,刘旻方才松了一口气,心下又有些好笑自己的风声鹤唳糙木皆兵。 復又想起这阵子疑心女儿变了许多,就更好笑了。 嚷着要学这要学那,现下看来也是心血来潮。 孩子嘛,总是想一出是一出。 不过桐儿到底还是比从前懂事了许多,知道怕她担心特意派人说一声。 她心下欣慰,眼底的笑意就一直没落下去过。 郭圣通午膳时被母亲慈爱的笑眼盯得浑身都有些不自在起来,她很快用完了饭,起身漱口后同着弟弟郭况一起去了书房。 她想考问弟弟一二。 结果很出乎她的意料,弟弟比她想像的聪明多了,悟性非凡。 只是就如母亲所担忧的那般,他年纪小玩心重,并不肯用心在念书上。 尤其是母亲为了叫他念书而不许他玩耍,他便从心底有些牴触念书。 也就是近来郭圣通说服了母亲让他学十日歇一日,才认真了起来。 郭圣通摸摸弟弟的头,对他许诺道:“只要你肯认真读书到年底,姊姊就去求母亲。 让你从明年开始读一个月的书,就可以歇五天。 好不好?” 现在是十天歇一天,一个月下来也只能歇三天。 自然是一个月歇五天的更好些。 虽然连读一个月的书枯燥无聊了点,但只要想到可以痛痛快快地连玩五天。 郭况就觉得浑身都快意起来,他点头如捣蒜地应了。 正好母亲进来了,郭圣通便叫弟弟先自己温书,挽了母亲去廊下把这话说了。 她和母亲耐心地解释道:“弟弟其实聪明透彻的很,不过是性子浮躁,沉不下来。 学一月歇五天,听着是叫他玩的多了,但其实却更考验他的专注度。 时日一长,不论他是习惯了,还是懂得了念书明礼的好处。 想必那顽劣性子也好了,阿母也就不必为他担心了。” 母亲微笑着听她说完,颔首欣慰地道:“阿母的桐儿长大了,都知道为阿母分忧解难了。 阿母想着这么办也很好,就按你说的办。” ☆、第十八章 阻挡 (长评+) 郭圣通也笑了,笑意从眼中直达眼底。 她母亲虽然性子温软,却从不娇惯孩子,更不把孩子的话当耳旁风。 许多时候,母亲都很尊重姐弟俩的意见。 也就是弟弟总像不知事似地,只想着玩戏,母亲才硬拘着他念书。 她和母亲说好了晚膳也过来用后,便往漆里捨去。 春日的阳光越来越有温度,走在太阳底下没一会郭圣通就觉得周身都微微发烫起来。 第18页 裹着花香的风吹拂在脸上也叫人格外惬意,古拙大气的亭台轩榭静静伫立蓝天白云下熠熠生辉。 空中掠过几只云雀,留下一连串婉转甜美的歌声。 仪态大方、训练有素的侍女家人子远远望着她来,恭谨地拜伏在地行礼。 她轻轻点头而过,望着爬满嫩绿和花苞的梢头,昨夜的梦境渐渐地浮上心间来。 那个男子究竟是谁? 为何会知她小名? 又为何会和她那般亲密? 莫不成这梦境是将来的预兆? 郭圣通微微蹙眉,心下思绪纷乱,犹如一团乱麻。 她心不在焉地进了漆里舍,由着常夏同羽年服侍着更衣后便歪在卧室的软塌上看书。 明日得进学,岐黄一道又艰难晦涩,是以她看的是《皇帝内经》。 午后和煦温暖,庭外花树的影子透过直棂窗格漫进来,同着云雾般轻柔的帷帐一起在风中微微晃动着。 四下里静寂无声,便是那滴滴哒哒的刻漏也暂时被挪了出去,怕扰了郭圣通念书。 但郭圣通好半天功夫,都根本没看进去一个字。 她心间到底还是浮沉着昨夜的梦境,叫她翻来覆去地一直在想。 之前她便梦着那个男子要给她说《太史公记》,昨夜又梦见看《太史公记》。 她不由想,会不会和《太史公记》也有什么关系? 她的目光落在了装着《太史公记》的云鸟纹的楠木箱笥上面。 郭圣通想了想,到底还是丢了手上的帛书,趿着丝履下榻开了箱笥取了出来。 她舒舒服服服地靠在蓬松柔软的迎枕上后,出了一口气后,方才慢慢地翻到《孝景本记》。 她很清楚地记得,她梦中看的是《孝景本记》。 “元年四月乙卯,赦天下……五月,除田半租,为孝文立太宗庙……匈奴入代,与约和亲……二年春……” 这般读来,不也就是孝景皇帝的生平记事吗? 并无什么特殊之处啊。 郭圣通笑笑,暗自想可真是有些魔怔了。 她心下微微松缓了下,待看到后来的孝武皇帝初时竟为胶东王时,禁不住讶异地蹙起眉来。 原来在孝武皇帝之前,孝景皇帝另有太子。 那原来的太子呢? 郭圣通坐直了身子,仔细地搜寻起关于前太子的记载来。 “四年夏,立太子……立皇子彻为胶东王……七年冬,废栗太子为临江王……四月乙巳,立胶东王太后为皇后……丁巳,立胶东王为太子。名彻……” 前太子不过为了三年太子即被废,而且冬才废了前太子,四月便立孝武帝生母为后,怎么看都是为了使孝武帝为嫡子而顺理成章地被立为太子。 郭圣通心下嘆道,也无怪乎人说帝王家的血脉亲情最是薄淡。 前太子一朝从万人瞩目的神坛上跌落下来,等待他的还不知道是怎样黯淡无光的未来。 “中二年二月,匈奴入燕,遂不和亲……三月,召临江王来……” 郭圣通的感慨噎在喉间,不可置信地望着后面的那句“即死中尉府中”。 什么叫死中尉府中? 中尉纵然权重,也断然负不起皇子身死的责任。 但死的是前太子,是对新太子地位天然就造成威胁的前太子,是功是过就颇有些耐人寻味了。 彼时前太子不过弱冠之年,总不可能是病死的吧。 那么前太子到底为何而死? 郭圣通丢了手中帛书,唤常夏进来:“把所有跟前朝孝景皇帝有关的竹简帛书都寻来。” 常夏应声,躬身而去。 两刻钟后,郭圣通便见着了府中能寻着的所有竹简帛书。 她一册册翻阅过来,心也一点点地寒下来。 前太子刘荣因侵占宗庙,被传到中尉府受审。 刘荣欲向景帝请罪,中尉郅都不许。 魏其侯窦婴派人悄悄送去了刀笔,刘荣方才写下了谢罪书。 而就在心愿达成后,刘荣自杀身亡。 窦太后闻讯大怒,杀郅都。 这件事粗粗看来,不过是前太子获罪反使得忠臣为太后怒火殃及。 但刘荣不过是要向其父皇谢罪,如此合情合理的要求郅都为何不许? 侵占宗庙之罪可大可小,怎么说来都还不至于要赐以死罪,刘荣为何自杀? 除非他已经明白郅都是受了景帝的暗示才加以为难。 那么景帝为何要如此? 自然是为了现在的太子,将来的新帝。 刘荣不得不死,或者说心如死灰地选择成全父皇的一片舐犊情深。 郭圣通心下一片冰冷,寒气从背上迅速蔓延开来。 难怪窦太后在要赐死郅都时,为景帝阻拦而怒问“临江王独非忠臣邪?” 那是一句王母为孙儿之死无奈愤懑之下的怒问啊。 郭圣通呆坐了片刻,只觉得最是无情帝王家这句话真真是没错的。 似如今的建兴帝不也是这样吗? 亲手逼死了长子,又使次子自杀。 不对,不对…… 建兴帝长子死因可循,但次子却是模模煳煳地一句犯禁自杀。 犯的什么禁?建兴帝次子为何同刘荣一般选择了自杀? 莫非他同样明白了自己不得不死? 刘荣死是因为挡了其弟刘彻的路,那建兴帝次子又是挡了谁的路呢? 这答案实在太昭然若揭了,也实在太让人心惊肉跳了。 郭圣通心下勐跳,她忍着牙间的寒颤闭上了双眼不忍再往下深想。 不论事实是不是和她想的一样,建兴帝的皇位来得并不像她以为的那般光明正大。 若不然,为何孝平皇后恨建兴帝如此之深? 这帝位之下的污秽罪恶有多深,恐怕只有建兴帝最清楚。 人们总说平成大事者,自然须得不择手段。 但郭圣通以为但凡为人,总须有底线。 她的目光久久凝固在朱红色的门扇上,只觉得那颜色像鲜血般刺痛了她的眼。 ☆、第十九章 立夏 不安的种子一旦漫洒开来,不过一夜的时间就长城了参天大树。 郭圣通再也无法压抑自己对前路的担忧,好在到了三月末的时候家中商队终于启程,羽年兄长白雄带着为她置办首饰的任务随着一起出发。 自商队走后,郭圣通便有些数着日子过,只盼着突然哪天就听说他们回来了,好叫她知道现今天下情势究竟如何,会不会和她预料的那般大乱。 三五日后,郭圣通知道最少也须得月余方能迴转时,心中的焦躁才渐渐沉淀下来。 若是情势真不好,急也是没有用的,倒不如专心进学。 只有学问知识,才是一辈子受用不尽的东西。 郭圣通的认真努力落到实处后,不仅叫两个教习大为欣慰,更带动了弟弟郭况的好学欲。 母亲高兴不已,但时日一长又怕姐弟俩如此这般日夜苦读累坏了身子,遂不许他们晚间念书。 第19页 郭况就和郭圣通奇道:“母亲可真怪,我从前不读书时她担心,现在肯读书了她又不叫我读。” 郭圣通笑笑,柔声解释道:“种种思虑,百般爱护,全都是为了你好,为了你着想。” 她感慨道:“母亲是天底下最疼你的人,你万不可伤了母亲的心。” 郭况连连点头,“姊姊我知道——” 他搂住郭圣通,墨玉般的眸子中写满笑意,甜甜地道:“我知道姊姊和母亲是最疼爱我的。【零↑九△小↓说△网】” 郭圣通一愣,旋即笑容在脸上止不住地蔓延开来。 她满是自豪地想,她的弟弟虽然顽皮了点,但比起同龄人来不知道懂事了多少。 但等下午大舅母打发来邀母亲立夏节出去游玩的人一走,郭况就为了要一起去和母亲撒泼耍赖。 母亲不说话,他就在地上打起滚来。 “我要去!我也要去嘛!” 郭圣通站在一旁无奈扶额。 去岁时弟弟被母亲拘在府里进学,也就只有在大舅、大舅母和二舅生辰时才能出门。 现下又逢着能出门的机会,也就难怪他会这样。 她刚要上前为弟弟求情说话,就听母亲好笑地道:“谁说不让你去了?你近来念书刻苦,正好也出去走走。” 郭况立时喜出望外,爬起来就滚进母亲怀里撒娇。 又不放心似地,再三要母亲保证,“您是大人,大人说话就得算数。 子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 母亲失笑,连声应好。 等到立夏节前一天时,母亲才明白郭况为何要她再三保证,因为今天是郭况的休息日。【零↑九△小↓说△网】 她不禁讶然失笑,唤过郭况来:“你早就算到了?” 郭况一脸警惕,“您答应了我的——” 满屋子人都笑起来,母亲也笑了。 “是,阿母答应了况儿的,哪会反悔?就是问问。” 郭况这才放下心来,那样子又可爱又好笑。 郭圣通回了漆里舍洗漱后躺在榻上时,想起弟弟来都还有些忍俊不禁。 这些日子,她都没有再做梦,自然也就没再梦到那个奇怪的男子。 仿若那个缠人的梦境不过是昙花一现罢了。 一夜好眠后,郭圣通神清气慡地醒来。 她洗漱梳妆后换了一身海棠红的绕襟曲裾深衣,便往锦棠院去。 正当暮春初夏之交的四月,花繁叶茂,绿意大片大片地泛滥过去。 空气清新湿润,叫人深吸一口气后心旷神怡。 温暖和煦的微风拂过来,吹落了一地落花。 她到锦棠院后,简单地同母亲和弟弟用过了早膳便乘车往城外去和大舅母汇合。 他们要去去苍岩山登山赏景。 郭况闹着要和郭圣通坐一俩车,母亲见郭圣通应了便也笑着答应了,只是到底忍不住叮嘱。“况儿,不许胡闹,要听姊姊的话。” 郭况胡乱应了声诺,就由侍女抱上了马车。 车行了没一会,郭况就嫌闷嚷着要开窗。 郭圣通顺着他的意思开了车窗,清慡怡人的风一下就席捲进来。 风中满载着绿糙的清新味道,细细闻来似乎还裹着些不知名的香味,就像是什么被烤熟了一般。 郭况扭过头来问郭圣通:“姊姊,这是什么香味?” 郭圣通刚要笑着告诉他是大麦和小麦穗烤熟的味道,就勐然意识到这是民间习俗,出生钟鸣鼎食之家的她应该是不知道的。 于是她摇着头问常夏:“常夏知道吗?” 常夏笑着答道:“是熟小麦和大麦穗在火上烤熟的味道,这是民间风俗,谓之尝新。” 郭圣通心道果然又是先知的同时又庆幸没有回答,不然就该惹人怀疑了。 郭况点头道:“就好像大舅他们在今天要去南郊迎夏祭赤帝祝融一样。” 郭圣通嗯了一声,摸摸他的脑袋,和他一起凑在窗边赏景。 碧空如洗,白茫茫的日光透过枝叶fèng隙,洒下一地圆斑。 四月不冷不热,正是一年中最舒服的时节。 姐弟俩趴在窗边撩开窗纱赏了一路的景,倒也不觉得无聊。 在城外见着了大舅母同表哥后,寒暄了一番便继续乘车往苍岩山去。 约莫午时时,他们到了苍岩山山下。 午膳极富节日气息,饭吃的是用赤豆、黄豆、黑豆、青豆、绿豆等五色豆拌合白粳米煮成的五色饭,还有一道苋菜黄鱼羹,都是立夏日才吃的。 用过饭后,大舅母同母亲唤过人取来胡桃壳煮成的立夏蛋,用五彩丝线编织成的蛋套装了挂在各自的孩子胸前,用来祈愿健康和福气。 郭圣通觉得自己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但到底还是屈服在母亲的殷切目光下。 一向嚷着是大孩子的郭况笑嘻嘻地由着母亲戴了,转过头去找表哥刘得玩立夏蛋。 是日,孩童以拄立夏蛋作戏,以蛋壳坚而不碎为赢。 只是,刘得还没由着大舅母戴上夏蛋,正涨红了双脸和大舅母小声说着些什么。 郭况蹭蹭地跑过去,好奇地问刘得:“表哥,你怎么不戴立夏蛋?我们一起来玩立夏蛋啊。” 一时间,所有的视线都投注在刘得和大舅母身上。 刘得的尴尬更甚,却坦荡荡地解释道:“我都十岁了,不是小孩子了。” 一阵善意的笑声中,刘得微微侧过脸来仔细地打量着郭圣通的神色,见她并没有讥笑之色方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第二十章 游山(1500推荐票+) 似乎是感受到了刘得的注视,郭圣通扬起脸沖刘得微微一笑。 已然显出清丽模样的少女肤色白皙如玉,清眸流盼中灵气流转,轻轻一笑间风华初现。 这一瞬间,刘得竟有些目眩神迷,他听见心底有什么东西在裂开。 还是姑母出声才拉回了他浮散来的心神,他忙垂下眼帘不敢再去看郭圣通,生怕叫她发现。 “得儿说的没错,他也是大孩子了,还戴立夏蛋做什么? 回去了挂在床帐上不也一样吗?” 母后于是笑着道:“说的也是,朱碧——” 朱碧应声而上后,接过立夏蛋退到一边去。 歇过午后,一行人便坐了肩舆往苍岩山去。 一路上重峦叠嶂,美不胜收,宛如入了水墨山水画中。 行到苍岩东峰断崖时,一行人下了肩舆在半腰伸出西转的山坡与西峰断崖之间形成的山口间驻足赏了好一会的景。 大舅母连连同母亲贊道:“可真是鬼斧神工。” 可不是吗? 居高临下地望去,绿意盎然的葱茏山林全收入眼底,直叫人生出无限豪情来。 转头朝山上望去后,却又什么都望不见,宛如其后所有的风景全被一道屏风挡住了般。 母亲便和大舅母商议道:“坐在肩舆上虽省了劲,但却失了兴致。 第20页 不若走上去吧,能走多远便走多远。” 大舅母拊掌道好,转过脸来问几个孩子的意见。 见俱是同意,便叫肩舆便停在这候着。 一行人脚步轻快地往上攀爬而去,郭况高兴极了,一路上不知道折了多少花枝来。 到得銮台口时,他怀中已然是抱了一满怀绚丽芬芳的花。 銮台口上,风景又是别一番味道。 滩中嶙峋怪石点点,全在阳光下反射着晃眼的白光,叫人眼睛都睁不开。 凉慡的清风卷过,使人愈发不知疲惫。 郭况见涧水清澈见底,更有游鱼在里快活地游动,他不由大为意动,蹦着高求母亲要下水去玩。 母亲想着虽是初夏时节,但山间泉水清冷,怕他受了寒气遂许诺等得夏日让他在家中玩水,才叫他安静下来。 大舅母夸奖郭况道:“我还想着你得哭闹呢,不想我们况儿也长大了,懂事了。” 郭况受了夸奖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说了句“我现在也好好念书了,知道道理了”便拉了姊姊去攀折还犹自开着的桃花枝。 大舅母便同母亲道:“孩子真是大了就好了,你从前还担心况儿,依我看来况儿不知道多好呢。” 天下母亲爱听人夸自家孩子的心思大概是通病,母亲听了这话微微谦逊了一句,便夸赞起姐弟俩。 “……都是桐儿懂事,她下了苦心念书……况儿便也有样学样……我又许了他学十日歇一日……” 大舅母也是自家的外甥越看越喜欢,摇头道:“还是得孩子听话,不然碰着那眼里根本父母都没有的,你说再多做再多也是枉然。” “这倒是——”母亲的笑容越来越灿烂。 说到郭圣通最近开始学的相术和岐黄之术,她又拜託起大舅母来:“若是桐儿真学得进去,烦劳大嫂为我寻找些高人。” 大舅母出身名门望族,又是长房嫡女,从小就是按大家宗妇来教养的,比谁都明白在夫家同婆母小姑相处好的重要性。 何况又不是什么为难的大事,若是小姑去求了夫君,夫君素来最疼这个小妹,不还是会痛快地应下? 是以,她听了母亲的话后,非但没有扫兴皱眉地问女儿家学那劳什子作什么,亦没有因着不好办而推诿拒绝,反而是慡快地应了:“行,只要能遇着,我就为我们桐儿留下人来。” 母亲连声道谢。 在涧边歇了一刻多钟,一行人继续往上而去。 走不多远,便见幽谷深邃,巨石耸立。 进得遮天蔽日绿荫深沉的丛林后,但见合抱粗的白檀古木处处皆是,形状也是各不相同。 有的横生侧出,有的倒悬翟伞,有的枝蔓翻腾,有的枯木发新…… 郭圣通一眼扫去,几乎都没有发现长得差不多的。 她大为惊奇,在树荫下一路赏玩过去,只恨这白檀木太大,若不然移回去做园景才好呢。 不知何时,天上已然乌云遮蔽,下起濛濛细雨来。 只是被浓密丛林所遮挡住,一时半会竟无人发现。 等到发现时,雨势已然大了起来。 大舅母同母亲忙叫三个孩子脱下外衣顶在头上,一行人疾步往停着肩舆的断崖而去。 因着怕孩子们走不动,出了丛林后便叫僕妇抱了起来。 刘得坚持不肯,大舅母便作了罢。 雨越下越大,没一会所有人都被浇湿透了。 幸好断崖上的肩舆轿夫一发现在下雨,便往山上而来。 是以只淋了片刻雨,一行人便坐上了肩舆平安下了山。 郭圣通上了肩舆后脱了湿透的外衣,胡乱抹了把脸便朝外望去。 雨势似乎小了些,绿叶经了雨水的沖洗愈发青翠欲滴。 山风中的寒意重了许多,郭圣通怕受了凉又得风寒便撂下了帘子。 “立夏不下,旱到麦罢……立夏不下雨,犁耙高挂起……”,不知怎地郭圣通心下竟无端冒出了这两句话来。 似乎并不是先知,而是一个很熟悉的人告诉她的。 她的眼前蓦然闪现了那个风姿非凡的男子身影,她忙甩了甩头。 到了山下驿站洗浴更衣后,一行人都干慡舒适起来,又喝了两大碗姜汤才分手各自回府去。 母亲知道大舅母体弱,特意叮嘱大舅母说回去后一定要注意,可别得了伤风。 大舅母笑着点头,叫她不要担心。 但转日就自真定王宫中传来了大舅母得了伤风的消息,母亲担心不已,觉得若不是自己叫不坐软轿也不至于淋雨。 她亲自过去探望。 晚膳时郭圣通便问她大舅母怎么样了? 母亲安慰她道:“你大舅母无事,只是小小伤风,王宫中的侍医已经用了药来。 想必至多三五日,也就好透了。” 只是过了三日后,大舅母的病却越发严重,成了重伤风。 ☆、第二十一章 探病 郭圣通不禁轻轻蹙起眉来,王宫中的侍医怎么会治不了一个小小的伤风? 会不会这其间还有其他隐情,侍医用错了药? 是了,一定是这样,只有药不对症才会见效慢甚至毫无作用。 她想去看看大舅母,只有亲眼看到才好做判断。 虽然学医不过月余,但郭圣通已然把自己当做了一名医者。 何况自大舅母病下,母亲也不安的很,以为要不是她要走路上去。也不至于叫大舅母受了冷风冷雨。 “阿母何时去探望大舅母?桐儿也想一同去。” 郭圣通并没有说自己是想去看病,她刚学医,自己也没有什么把握,不过是心下不安也想去看看。 母亲欣慰地握住她的手,“我们桐儿孝心真好,那便明天去吧,正好你明天也不用进学。” 计议定后,郭圣通便回了漆里舍。 正值十五月圆,月入玉盘,漫天星辰灿烂,清辉遍地。 幽冷清寒的月光如水般地洒满了开败了的栀子花树上,踱上一层银白色的光辉,打眼望去似梦似幻。 青铜灯盏中灯火大盛,照得地上的影子拉的老长。 郭圣通想着大舅母的病深吸了一口气,隐隐地竟似又送风送来奢靡甜蜜的栀子花香。 回到漆里舍洗漱卸妆后,辛苦学习了一天的郭圣通很快就入睡了。 半夜里,她无端地醒了过来。 她打了个哈欠,阖上眼想继续睡着。 但下一瞬间,她的睡意就消散了几分。 空气中浮动的不是闻惯了的阇提花香,而是一股从锦棠院回来时在迴廊中便闻着的栀子花香。 漆里舍并没有种栀子花啊,锦棠院中的花香又怎么会飘这么远? 郭圣通心下有些惊疑,唤起守夜的羽年来:“羽年——羽年——” 然而就像有人掐住了她的脖子一般,她拼了命般地大喊也没有发出半点声响来。 郭圣通在心下想,她这是梦魇着了? 第21页 她曾听人说,梦魇着了的人就是似她这般意识清楚,但却使不上劲。 没事的,没事的。 郭圣通在心下安慰着自己,她努力地叫自己睡去,不管这股像被压制住的感觉。 她想或许睡着了就好了。 然而事情总是不会顺着人的心意朝最好的局面发展,寂静的黑夜中刻漏滴滴哒哒的声音混着她激烈不安的心跳声无限放大。 郭圣通的神经已然十分敏感了,恰在此时耳畔又响起了那场怪烧前曾听到的纷扰嘈杂。 “太后——母后——” 郭圣通被唬了一大跳,眼珠子几乎从眼眶中瞪出来。 若不是身上没劲,她早都躲进被中瑟瑟发抖起来了。 倘若说莫名其妙而来的先知和梦境中见到的神秘男子还在郭圣通的心理承受范围之内,那这诡异渗人的泣血哭喊声已然超出了郭圣通的认知。 她没办法来解释这哭喊声,心底甚而隐隐有种不祥的感觉:会不会哭喊声中所唤的人就是她? 可这大胆的念头一冒出来,郭圣通自己都觉得荒唐之极。 怎么可能会喊的是她? 纵然天下已然不稳,但一时半会也还不至于到改朝换代的地步吧? 行,就算局势真会坏到这样的程度,后位又如何会落到她的头上来? 郭圣通很快便将这个可笑的念头抛诸了脑后。 这一夜她直到累极方才从梦魇中挣脱开去,约莫睡了不到两个时辰便听见侍女在外轻声唤她起身。 郭圣通头昏脑涨地醒来,完全忘记了昨夜发生过的事情。 羽年一面为她梳妆,一面望着铜镜中郭圣通眼底的乌青道:“女公子昨夜没睡好吗?” 郭圣通唔了一声,皱着眉头惘然地道:“好像是做了一夜的梦,又好像是后来醒了就没睡着,我也不记得了。” 常夏便笑着建议道:“女公子,不若夜间时换了安神香来燃着吧,有助睡眠。” 郭圣通嗯了一声,觉得也好,并不以为然。 又叫羽年为她敷粉:“好歹盖住些,免得叫母亲看了担心。” 常夏应了一声,仔仔细细地拿了粉扑在她眼底下盖了一层。 打眼看来,倒也看不出什么来了。 但郭圣通去到锦棠院后一直撑不住地打哈欠,到底还是漏了马脚。 母亲便道:“既然睏倦,便在家里补觉吧,你大舅母的病不会多严重的。” 郭圣通摇头,正常说来大舅母的病至多两天就好了,如今越来越严重显然是侍医没有切中脉,倘若耽搁了再沉珂起来可就糟了。 许多要人性命的大病,初时都是起于细微,万万不可轻视。 “我同阿母一起去吧,也是我的一番孝心。 至于补觉,下午回来也行。” 母亲笑笑,也不再坚持。 母女俩出门登了车往真定王宫去,不过半个多时辰便到了。 大舅母身旁最得用的宫人朱碧亲自来迎,母亲摆手免了她的行礼,担忧地问:“王后怎么样了?” 朱碧恭敬地答道:“王后咳嗽的不那般厉害了,只是还有些低烧。” 母亲松了口气。 郭圣通却暗自皱了皱眉,大舅母听起来是好多了,但若是真对症最先减轻的应当是发烧才是。 她没有说话,随着母亲一起去了大舅母的寝殿中。 大舅母见母亲三番五次地来看她,心下本就感动不已,现下听说外甥女也来了,脸上更添了几丝笑容。 她有心撑坐起来见客,但浑身睏倦疲乏,不过略动动就微微喘起来,额上也冒出细汗来。 母亲忙道:“大嫂快躺下吧,我和桐儿又不是外人,不用讲这些虚礼的。” 郭圣通也应是,藉此细细地打量大舅母,见她也不似是还有别样病症,心下不由有些不解起来。 另一边大舅母想想也是,便不再坚持,又叫宫人奉上郭圣通爱吃的点心瓜果来。 母亲问起大舅母的日常起居来。 大舅母满是疲惫地笑了笑,“就是疲倦的很,吃什么也没胃口——咳——不碍事的——咳——” 郭圣通的眉蹙在了一块,短短两三句话间,大舅母便咳了两次。 正逢此时,有小宫人端了一碗乌黑似墨的汤药来,苦涩的药香味立时扑鼻而来。 ☆、第二十二章 三剂 郭圣通闻了闻,便知道有葱白、淡豆豉、防风、荆芥、杏仁。 葱白味辛性温,可发汗解表、通达阳气。 淡豆豉微苦性平,可解肌发表、宣郁除烦。 防风性温辛甘,止痛祛风。 荆芥气味芬芳,性微湿味辛,可解表散风。 杏仁味苦微温,止咳平喘。 全是治伤风病症的药啊,怎会退不了烧?也不能完全止咳呢? 等等,这些药材的性味功效她怎么会知道的这般清楚? 是先知吗? 但是她初学岐黄之术时并没有觉得有何异样啊,而且这感觉并不像是乍然从心间冒出来,竟好似是牢记于心一般。 郭圣通满腹疑团无处寻着答案,只得按捺着不解望向大舅母。 小宫人恭谨地把托盘高高举起,“王后,该吃药了——” 大舅母和母亲便不再说话。 大舅母皱着眉拿起调羹,显然是吃了这么多天的苦汤药又不见大好心下也有些不耐。 就在大舅母张嘴的瞬间,郭圣通瞧见了大舅母的舌苔微红。 她心下讶然:怎么舌苔不发白却发红呢? 眼看着大舅母就要喝下药,郭圣通忙站起身阻住:“大舅母,桐儿可以为您把把脉吗?” 她虽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这药既然不对症喝了也是白喝。 大舅母一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 母亲就轻咳了一声,带着叱责地唤了声“桐儿”,又和大舅母解释道:“她小孩子家不懂事,刚学了医术就想试一试。” 大舅母闻言却搁下药碗道:“这是我们桐儿待大舅母的一片孝心,有什么试不得的?来——” 她神色中满是疲惫,伸出手腕朝郭圣通微微一笑:“桐儿替大舅母看看——” 大舅母的神色分明是哄着郭圣通玩罢了,但郭圣通已然十分满意了。 她站起身来,半真半假地笑道:“大舅母,您别笑,桐儿真会瞧病的。” 大舅母笑意越发忍不住:“信,大舅母没不信啊。” 母亲在一旁见大舅母愿意纵着郭圣通胡闹,也不好再劝。 郭圣通明白母亲的担忧,知道她是怕自己不会诊脉看症,当下沖母亲安慰性地笑了笑,坐到了漆木云纹枰上,伸出三指搭在大舅母手腕上来定位。 大舅母和母亲见她凝神静气像模像样的样子,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是笑意。 但见得郭圣通先浮取再寻脉后按脉后,姑嫂俩的眼眸中都闪过了一抹惊讶之色。 第22页 俗话说的好,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 她们虽然不懂医术,却没少叫人诊脉,郭圣通这般样子倒还真像是有些底蕴功夫的。 一盏茶的功夫后,郭圣通就收回了手,语气轻快地道:“大舅母您这是营卫不和,气血双虚。 并不止单单是风寒束表,脉络失和,故侍医用了药效果始终不显。 我给您写开副方子,至多服上三次到晚间也就大好了。” 母亲先时听着郭圣通言辞间论及的医理就已经很有些讶然惊喜的味道了,别管医者是不是卑微,孩子这般天赋异禀总是叫做母亲的从心底高兴起来。 但待郭圣通胸有成竹地说出三剂即愈的话时,母亲还是被吓了一跳。 开方子治人,好了也就罢了,若是吃出了大病该怎么办? 她怕浇了孩子冷水,努力叫自己语气柔和下来:“你这孩子,才学医多久,就敢开方子了?” 大舅母也很愕然,她还当由着郭圣通把把脉也就算了,没想到郭圣通竟然还要开方子治她。 这药是可以乱吃的吗? 郭圣通先时为瞧出了大舅母病症的门路而欣然,但话一落音眼见得满殿人的反应也跟着清醒冷静下来。 她不怪母亲和大舅母不信任她,想来但凡是个正常人也不敢吃一个才学医的八岁小女孩子开的药吧。 但她心底真的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自信心,她肯定只要大舅母肯吃药,晚间就能大好。 细细深究来,便是她自己都不知道这股自信从何而来,更不要说她又是如何就学会了把脉切症用药的。 所有的所有,她都解释不清楚,但是她就是十分肯定她能治好大舅母。 是以面对母亲的质疑和大舅母的恍然,她并没有如她们所愿做一个会看眼色的孩子,而是站起身来斩钉截铁语气肃然地道:“大舅母是桐儿至亲之人,桐儿既然知道了这方子不对症如何能当做没看到?” 她真诚地望向大舅母和母亲,语气恳切地道:“大舅母——母亲——请相信桐儿,桐儿不是为了好玩。” 说到这又好似突然想起般地道:“若你们不放心,把宫中的侍医召来,桐儿来和他辨一辨。” 母亲怕到时候郭圣通说的不对,叫侍医给辨了下去伤了脸面,便皱眉唤了声“桐儿”。 郭圣通只当做没听着的一般,定定地望着大舅母,眸光中满是希冀。 大舅母明白小姑的担忧,本也想同郭圣通打个哈哈敷衍过去。 但见着她如此坚持又怕伤了她脸面,坏了同小姑一家一直以来的亲厚。 她想着纵然郭圣通辩输了也不碍事,旁人只会称赞她一片赤诚孝顺之心,难当还能说是郭圣通无用不成? 便对小姑安慰性地笑笑,示意无妨:“我们都是不懂医理的,若是桐儿真说的对,我们这般岂不是冷了孩子的心?” 母亲此时也转过了弯来,想着桐儿若是真辨输了也损不了多少面子,正好也叫她知道知道看病医人哪是那么轻松的事? 姑嫂两个,竟然没有一个想过郭圣通若是赢了该怎么办。 郭圣通看得分明,却也没有心灰意冷。 说来说去,都是自己年纪小又刚学医,谁能轻易相信呢? 她镇定自若地坐回了漆木云纹枰上,眉目中满是自信。 引得满殿人都在心中猜想翁主家的女公子到底是不知事还是真会治病? 王宫侍医很快就到了。 待他行过礼后,大舅母便和侍医言明了传召他的用意。 侍医听得王后话中再三言明翁主家的女公子只是新近学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当下躬身道:“臣正为治不好王后的风寒而心下恍然,若能和女公子切磋自是再好不过。” ☆、第二十三章 一剂 郭圣通原还以为能当上王宫侍医的人,不论医术究竟如何,想必是有几分清高自傲的,恐怕不屑和她这个八岁女孩子辩医。 但眼瞧着侍医脸上半点都没有不快之色,反倒是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郭圣通心下一时间竟不知道是该佩服他为人的圆滑,还是该为医者地位的卑微而心酸。 她怔仲间,侍医已经开始说起大舅母的病情来了。 “臣观王后发热咳嗽,身睏乏力,食欲不振,脉象浮动迟缓。 当是风寒束表,脉络失和所致,故先用了葛根汤。 但王后的病却越发严重,于是臣改用葱白、淡豆豉、防风、荆芥、杏仁……” 郭圣通耐心听着,不时点头。 大舅母的表症的确是风寒,但舌苔却不是薄白而是发红,这就说明大舅母的病不单单是风寒。 舌苔薄白显润说明病尚在体外并如侵袭入里,风寒并不是什么大病,舌苔当是薄白显润才是。 她缓缓站起来,轻声道:“风者,天地之生气,寒者,天地之藏气。 金水主卫,风中之人,必定金水外泄,以致卫性收敛而风性发泄,内闭营血,而生里热。 木火主营,寒之伤人,必以木火外露使营性发泄而寒性闭蛰,外束卫气生表寒。 风寒束表,营卫不和,大舅母之表症的确是风寒。 但我发现舌苔不是薄白而是发红,这就说明不单单是风寒——” 她侧过身子望向大舅母,笃定地问道:“大舅母生表哥的时候是不是颇为艰难?” 大舅母楞了一下,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她子嗣上一直艰难的紧,曾在刘得之前怀过一胎却没保住,生刘得的时候又不顺利。 幸好母子平安,只是侍医说伤了根本,须得好好调理气血。 郭圣通点了点头,“这就是了,大舅母气血双虚,是以侍医虽对症用了药却药效不显。 我以为不妨以桂枝汤来治,既调和了营卫,又解肌发表。” 她顿了顿,又道:“大舅母体虚,还可加黄芪益气,以扶正祛邪,侍医以为如何?” 侍医自郭圣通说出舌苔不是发白时就愣住了,他原想着风寒而已,是以只把了把脉就去开了方子,并未仔细观察,更忘了把王后气血双虚算进去。 难怪用药后烧退不了,咳嗽也止不了。 但他始终没有多想,只当是普通的风寒来治,便是药不起效改方子时也没有多想。 现下却叫一个八岁小女孩指摘出了他的失误,他脸上不禁有些火辣辣地烧得慌。 待听着郭圣通话里话外替他遮掩,心下又生了几分感激。 他原还想一个初初学医的小女孩子能懂什么,不过是仗着王后宠爱胡闹罢了。 却没想说的头头是道,行事间更有几分名医风采。 错了便是错了,遮遮掩掩也无济于事,还不如成全了翁主女公子的名声,或许还能得着点好。 侍医这般想着,便也没什么丢不丢脸的计较了,当先便点头道:“女公子所言极是,是臣疏忽了。” 大舅母同母亲见得侍医认了输都颇有些意外,母亲看向郭圣通的目光中更是含着骄傲的惊喜。 第23页 但细细思量来郭圣通所说的便是她们这些不通医理的都听得懂,是啊,气血双虚也就难怪见效慢了。 何况便是侍医自己都认了不是? 大舅母便开口道:“既侍医也认了桐儿的方子,那桐儿便开了来吧。” 郭圣通点头,随着侍女去了隔间书案上写就了,叮嘱要以水七升,微火煮成三升,又吩咐叫厨下煮了稀粥来,好以助药力。 大舅母同母亲在这边隐隐约约地听着了,愈发觉得郭圣通是心下真有把握。 待郭圣通写了方子拿来给大舅母看时,她粗粗一扫见不过是桂枝、芍药、甘糙、大枣、生姜同黄芪这些温补的药材,便愈加放心。 不到一个时辰,药便煎了来,因着其中有甘糙同大枣这两味清甜可口的药材,是以大舅母并未觉得难以入口,待药略凉了凉便一口气喝下了。 须臾后,郭圣通让她用了两碗稀粥,又叫再加上一床被子盖上。 她和大舅母解释道:“这是为了叫您出汗,出了汗便是见了效,便可不吃药了。” 大舅母点头,心中对她的自信到底还是有几分疑惑:之前还说三剂便可痊癒,如今又变成了一剂。 虽是小病,但就是宫中名医也不敢说如此肯定吧。 兴许是热汤药同热粥下肚使得饱腹感升腾了起来,大舅母本就浑身乏力的身子愈加睏倦,很快她便沉沉睡去。 母亲见状便要带着郭圣通退出去,郭圣通摇头轻声道:“得看着大舅母,要出些汗,却不能大汗淋漓。” 半个时辰后大舅母便被热醒了,郭圣通上前见她额头脖颈间已然冒出细汗,便叫侍女慢慢地卷了被抱走。 她坐在大舅母榻前的漆木云纹枰上,柔声问道:“大舅母好点没有?” 大舅母细细感受了下,方有些惊喜地道:“我喉咙好像不痒了,身上也不那般烧的难受了。” 话到了尾声,却添了几分迟疑。 郭圣通笑笑,她知道大舅母为何迟疑。 这一剂药下去便好了,说是药到病除也不为过吧。 若是真好了还好,倘若不过是心理作用呢? 她非常肯定地对大舅母道:“您刚出了汗,不可受风。再睡一个时辰便可下地了,晚膳时就大好了。” 郭圣通的话和脸上笃定的神色真安了大舅母的心,她点点头重新睡去。 一个时辰后,郭圣通唤醒了大舅母。 这次大舅母不用郭圣通问就惊喜地拉住了她的手:“桐儿的药果然有用,我不想咳了,身上也有劲了,也不再发热了。” 母亲闻言比大舅母更欣喜,“我原还当我们桐儿是学了点医术就想试一试,还当她胡闹呢。” 郭圣通笑着止住了母亲后面的话,她明白母亲这是要为之前的没信她给她道歉。 但是母亲的担心也是没错的,便是她自己来之前都没有绝对地把握她能治。 ☆、第二十四章 怎知? 李昭宁知道这话更多的是说给自己听的,倘若郭圣通治不好刘旻却纵着她治,难免叫人生出一种没把她当回事的感觉。 但刘旻不叫她治,现下却治好了,又叫人以为怕是叫女儿耽了风险,不免有些心寒。 她这个小姑子,心地善良,性情也柔顺,但却不是个傻的。 她微微一笑,接过话头道:“要不是我亲身体验,我也当这八岁就能治病的都是那故事中才有的人物呢。” 郭圣通想着不过是小小风寒而已,也不是什么奇难杂症,大舅母把她夸的竟像是治癒了什么顽疾一般。 当下便站起身,红着脸道:“您再这样夸我,我的尾巴都该翘起来了。” 一句话引得满殿人都笑了,气氛和乐融洽不已。 忽地,刘旻想起了什么似地问道:“桐儿,你听谁说的你大舅母的事?” 李昭宁怔然地望向小姑子:她还当是小姑子说给郭圣通的呢。 一时间所有目光都聚集到郭圣通身上,叫她有些无所适从起来。 她有心说是别人告诉的,但旋即就意识到不可行。 能知道大舅母这般私密的事情必定是她信任的人,这般没轻没重地到处去说,往轻了说那是搬弄口舌,往重了说那是给人趁机冒坏水的机会。 若是她随意推了个人出来,大舅母必定不能容她了。 她若说忘了,大舅母也不会信,只怕会全力整顿王宫,不知道多少人要受这一场无妄之灾。 郭圣通望向也意识到这一点而目光灼灼的大舅母,语塞起来,难道她告诉大舅母她是从把脉中看出来的?这恐怕比她说她可先知还不可思议。 “桐儿——”母亲又唤了她一声,嗔怪地道:“阿母问你话,发什么呆呢。” 郭圣通本能地应了一声,望向母亲含笑中含着催促的双眸。 若说是母亲说的,是最能叫人信服的。 但母亲非但没说过,便是说过也不能说是母亲说的。 大舅母平素最恨人提起她的子嗣艰难,听了这话会不会疑心儿女双全的母亲在背后嘲笑她呢? 见郭圣通半天不做声,神情颇是犹豫怔然,大舅母心下也悬了起来,她不动神色地叫殿中伺候的宫人侍女全退下去,招手让郭圣通近前来:“好孩子,有什么不能当着大舅母说的?” “大舅母我说了您会信我吗?”郭圣通仰起脸,白皙通透的脸庞在光中如玉一般温润美好。 看来还是身边最信任不过的人啊,大舅母暗忖。 她点头肯定地道:“大舅母不信别人,难道还不信我自己的外甥女?” 郭圣通心下苦涩,大舅母真是认定了身边有内鬼了啊。 早知道这样问什么大舅母是不是生表哥的时候艰难,直接就说舌苔不对不就好了嘛。 但这样会不会又叫人疑心她的医术怎会如此高明? 真是怎么说怎么做都好像不对啊。 郭圣通心中转过千百个念头,却来不及再慢慢考虑了,她若是再不回答大舅母,之后再说什么大舅母都会以为她是担心大舅母处罚嚼舌之人。 她努力叫自己做出欣然中带着几分自傲的样子,“您知道我学相术吗?” 没办法了,只能往神秘莫测的相术上推了,虽然说她学会这个听起来也没有多靠谱,但玄妙的东西本来就是这么神奇是吧。 大舅母点了点头,这个她听小姑先前就说过了,小姑还托她寻找名师呢。 只是这和现在说的事情又有什么关系? 难道郭圣通这么快就学会了相术?是从她脸上看出来的? 郭圣通见得大舅母露出满脸诧异,便脆生生地道:“我就是从您脸上看出来的啊——” 大舅母同母亲都愣住了,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母亲当即便讶然地道:“你才学了几天,又没有人指点……” 郭圣通佯作不快地截过母亲的话,好似是一直以来的委屈突然爆发了一般:“我就知道,你们会不信我。 第24页 刚刚也是,你和大舅母都不信我能治病。 我又不是傻子,下了苦心的去学怎么就不能学会呢?” 一番话气唿唿地说完,她就背对着母亲和大舅母跪坐下,看也不看她们俩。 刘旻忙尴尬地朝李昭宁赔罪道:“这孩子,都是被我惯坏了,在长辈跟前还这般没大没小的。” 说着就呵斥郭圣通道:“你又不是生下来就开始学医,我和你大舅母不信也是正常,怎么能心生怨怼出言不逊呢?” 郭圣通只作没听着,背着母亲和大舅母绞尽脑汁地回想起这些日子看过的相面书上有没有能拿出来对的上的话。 李昭宁心道小姑别看嘴上说的凶,其实哪有一句怪罪之话? 但她还什么都不好说,夫君兄妹三个加起来止有刘得同郭圣通、郭况这三个孩子。 夫君没有女儿,这个独独的外甥女夫君就看的如珠如玉般。 郭圣通便是无端对自己不敬,夫君知道了只怕还会重拿轻放回护着呢,何况现在确实时开始时没人信她却又确实治好了自己的病。 倘若郭圣通真是从相面中看出来的呢? 李昭宁这般想着,心下竟真有几分相信起来。 她这个外甥女就是被惯大的,不高兴起来谁的脸不敢甩? 小姑从前为这说她几句,夫君不但不许责骂,还与有荣焉地夸赞说这样才好呢,看谁敢欺负了去。 郭圣通现下这不高兴的样子倒像是真的,若是假的只怕心虚都来不及,哪还顾得上生气? 她堆起笑容,沖小姑道:“桐儿说的没错,我们怎么就知道她不会呢?孩子心里不服,说几句气话也是对的。” 刘旻听了这话果然不再开口。 李昭宁慢慢地出了口气,语气柔和地沖郭圣通道:“来,桐儿——” 郭圣通只作没听着般,好似还兀自生着气般。 李昭宁面上半点不高兴都没有,轻言细语地同郭圣通继续道:“桐儿说大舅母不信,那你也不和大舅母细说一下,大舅母怎么信?” 过犹不及这个道理郭圣通很小就懂了,是以她听了大舅母的话便气唿唿地转过身子来:“那桐儿说了,大舅母信不信?” ☆、第二十五章 相面(2000推荐票+) 母亲在旁皱着眉咳嗽了一声。 郭圣通也只作没有听着。 四月间花事已然黯淡了下来,如云绿光从紧闭着的菱花窗上映照进来。 明亮宽敞的寝殿被屏风同幔帐分隔开来,最里间的卧榻前摆着的是一对六连扇油漆彩绘云鸟纹屏风,在光影中愈发显得其上花纹栩栩如生。 榻前华丽精緻的帐幔柔顺地垂在见方的金砖地面上,瓷青釉刻花香薰中徐徐燃起阵阵轻烟,慢慢地萦绕开来。 短暂的安静后,李昭宁听见自己含笑的声音:“信,当然信了。只是我们听说了,难免有些惊讶不解。” 然后,她便听见郭圣通嫩生生带着歉意的声音:“大舅母,我不该发脾气不高兴,但是你和母亲都不信我——” 李昭宁望着她忐忑间却含着倔强不服的神色,心下不禁想自己若是有女儿,只怕也会惯成这个样子吧。 这般思忖着,她望着粉雕玉琢般的郭圣通,心下最后那点隐隐的不快也没了。 外甥女,外甥女,和自己女儿又差的了多少呢? 李昭宁心中,外甥和外甥女天然地便比小姑和小叔更亲近些。 待听得郭圣通的道歉后,她脸上的柔和便更多了。 她唤过郭圣通,笑着问她:“那你现在告诉大舅母你怎么知道的好不好?” 郭圣通重重地点了点头,认真地把假装怄气时勐然从心下跳出来的话缓缓说来:“书上说女人目下赤色,必忧产厄——” 话一落音,她明显感觉到大舅母和母亲的身体俱是微微一颤。 郭圣通念起大舅母平素来对她的好,不免又是心疼又是不忍。 却不知道劝什么好,只得假作不知,欢喜雀跃地道:“大舅母,这下你信了吗?” 又回身对母亲带着自得地一笑。 母亲苦笑了一下,一时可怜大嫂子嗣艰难,一时又想桐儿只要有天分想学,别管是岐黄之术还是相面术都得为她请些名师来。 人活于世,总得有些寄情的东西。 这边大舅母回过神来,笑容勉强地道:“大舅母信了,信了——” 她的确是信了,她从前还云英未嫁时也曾听说过相术大师可断人生死的故事。 郭圣通既是从书上看来的,想必是前辈高人总结来的,没什么好骗她的。 不知怎地,她望着郭圣通回过头那满是稚气的脸竟有一种问问她还能不能再有子嗣的冲动。 但旋即这个荒唐念头就叫她压了下去:郭圣通不过是从书上读了几句,正好碰着她便照猫画虎地套了上来。 相面之术,何其玄妙? 她一个小孩子便是天赋了得,也得学上十几年才能有些成效吧。 她深深地嘆了口气,望着郭圣通天真单纯的笑脸忽地也心平气和起来:子息这都是说缘分的,如何能强求呢? 若是她实在福薄,将来待得儿长大娶妻了,叫他们夫妻生十个八个孙儿孙女承欢膝下不也是一样。 这般想着,她心情敞亮了不少,朝小姑笑着道:“孩子既然说得出所以然来,我们还真是委屈了孩子。” 刘旻含着自豪看了看郭圣通,“我也没指望她真能学出个名堂来,是以还从未过问过。” 说话间,李昭宁竟觉得饿了起来。 她心下讶然,睡下前才用过了两碗粥,怎么会饿的这么快呢? 而且病中的这些日子,她食慾一向不振,看见什么都觉得油腻倒胃口,什么都不想吃,现在却特别想吃牛肉羹。 不想还好,一想到那冒着热气地,滚烫地,醇厚可口、嚼劲十足的牛肉羹李昭宁便连说话的兴趣都没了。 她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郭圣通眼尖见着了也不挑破,只关心地:“大舅母您在榻上也躺累了,要不要起身更了衣下地来走走?” 病后之人,先起身活动接接地气后再进食更好一点。 大舅母点头:“这几日的确是在榻上躺烦了,只是身上没劲不愿意动弹。” 郭圣通便出去唤了人进来伺候大舅母起身洗漱更衣,而后同母亲避了出去。 到了外间,母亲坐到她边上来,欲语还休地似是有什么话同她说。 郭圣通便撒娇地挽住母亲的胳膊,低声和她说:“您不用担心,我都明白着呢,您不放心也是为我好。” 母亲堵在胸口的话被她抢了白,又是好笑又是欣慰地道:“你这孩子。” 说着又把自己的打算和郭圣通说了:“我原託了你大舅母为你留意,但你既然这般有天赋,阿母想进长安城中为你寻些高人来教导你。” 郭圣通忙摇头,若是岐黄一道寻高明的来教也就罢了,相面一道上母亲若真找来一个世外高人。一眼就看穿了她,再说她是妖怪可怎么办? 第25页 “我也就学着好玩,您要这样给我弄成了枷锁,我也就不感兴趣了。” 她觑着母亲脸色,也并未把话说死:“倘若我真学得越来越好,教习们都教不了我了,我再求您好吗?” 母亲想了想,也觉得甚好,左右开始就没指望女儿能学出什么样子来。 现下虽然显出了些天赋,但女儿不愿意也无法。 母女俩又说了会闲话,就有侍女来请说是王后已梳妆更衣好了。 她们重新进到寝殿,见大舅母李昭宁洗漱更衣后,在殿中走动了一圈气色愈发红润起来,精神气也有了。 眼见得是大好了,母亲便和大舅母告辞要回家去,大舅母苦留叫用过晚膳了再家去,又说若是惦记郭况便派人一併接了过来,一家人就在这歇一夜。 还是郭圣通说大舅母病刚好,当清静清静多加休息,大舅母才不再苦留。 郭圣通临走前又叮嘱大舅母说饮食上禁生冷、五辛、酒酪、油腻等物,先以清淡为主,到后日便可正常进食了。 大舅母知道她是为了稳妥起见,当下也一一应了,叫朱碧亲自把她们一路送出宫去。 回家的车上,母亲真正地放松下来,搂住郭圣通夸了又夸:“阿母都万万没想到你能学的这般好,从前还以为你就是好玩。” 她感慨地道:“这果然不论学什么,都得感兴趣才是……” ☆、第二十六章 摇车 郭圣通趁机又说起弟弟郭况来:“所以您要相信,只要弟弟有了兴趣,学什么也都能学好了。” 母亲一愣,哈哈大笑起来:“阿母的桐儿都能教训阿母了——是是是——桐儿说的对呢——” 笑过后,又怕郭圣通不明白方才为何执意要她说出怎么知道大舅母生育艰难的事来,“……这若是旁人向你说的……你大舅母能不惊心吗……阿母当时本还想着说是阿母告诉你的……又怕真是那嚼舌的告诉你的……” 郭圣通虽然已经明悟其中道理,却还是耐心听母亲说完,方才眨巴着眼睛狡黠地道:“我知道,您开口正好叫大舅母没话说——” 母亲望着她古灵精怪的样子,笑意就止不住地漫上嘴边来,她自豪地搂住女儿:“你们姐弟俩,可真是都像极了你父亲的那股聪明劲。” 母亲高兴之下,说话也就没那么多计较,但话一落音母女俩都不禁默然了下来。 自从上次郭圣通哭着说出再也不说父亲的不好后,隔在母女俩之间的坚冰渐渐消融,但此后却没有再说起父亲。 现下提起父亲,气氛就有些微妙地尴尬起来。 父亲去时郭圣通还不满三岁,弟弟都还没抓周。 弟弟对于父亲的记忆几乎是没有,不免对两个舅舅格外孺慕。【零↑九△小↓说△网】 郭圣通记着些关于父亲的事,却被漫漫时光沖刷的只剩下一些隐隐约约的光影。 但不论怎么样,她心中都是记着父亲的,舅舅再亲再好终究取代不了父亲。 母亲从前便很爱和她说父亲的事,说起父亲的温柔,说起父亲的风趣,说起父亲的才华…… 她忍不住在心中反覆地描摹父亲的模样,她想父亲若在一定会很疼很疼她和弟弟。 但自从无意间知道了父亲把百万家财让给了叔叔,而没有对和她和弟弟还有母亲做一点安排时,她心下就有什么东西轰然崩塌了般,任凭母亲说再多父亲的好处也回不到从前了。 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 父亲是不是不爱她和弟弟? …… 这些问题日夜噬咬着她,她开始排斥母亲说起父亲,动辄就极尽言语之锋利。 父亲就是母亲心中的神,如何能听人说父亲半点不好? 一来二去,母女俩都颇有默契地不再提及父亲。 但母亲不提就真的忘了吗? 郭圣通怪烧后,母亲喜极而泣地搂住她说,一定是父亲在天之灵再保佑她…… 大舅和大舅母劝母亲另嫁时,母亲眉目坚定执拗地说要守着父亲过一辈子…… 弟弟郭况顽皮不肯好好进学,母亲愁眉苦脸地说弟弟将来长成了纨绔霸王,可叫她怎么去见父亲…… 郭圣通于岐黄和相面上展露了天赋,弟弟也开始好好念书,母亲就说是像极了父亲的聪明劲…… 母亲哪忘了? 不过是深深地把痛苦孤寂深埋在心里,轻易再不与人分说罢了。 郭圣通望着年不过三旬眉目如画、气质温婉淡雅的母亲,勐然心中一酸,厚重的雾气迅速在眼中凝结成泪,差一点就扑簌落下。 她吸了吸鼻子,勉强自己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阿母,我想听您说父亲。” 母亲微微一愣,旋即望着郭圣通稚嫩认真的脸又笑了:“好。” 郭圣通分明看见了母亲点头应好间眼角中飞快闪过的泪光,她心下酸楚,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挽住了母亲。 她从前真是太不懂事了,幸而现在转过了弯。 人生在世,实在没必要为了这些身外之物来为难身边人。 母亲轻柔的声音缓缓地响在车厢中,脸上挂着恬淡的笑。 “……生了你后,你父亲高兴的不行,晚上也不叫辱娘照顾,非要我们自己带……” 这事,郭圣通还是第一次听母亲说,原来父亲这么在乎她吗? 她忍不住瞪大了双眼问母亲:“然后呢?” “然后啊——”母亲握紧了她的双手,哭笑不得地说下去:“你小时候好带,听话的很。夜里既不哭闹,也不尿床什么的。就只有一点,太能踢被了,那小腿又有劲,没几天我腰上就被你踢的青紫一片。” “那就让我自个睡呗,小孩儿不都睡摇车吗?”郭圣通道。 “我也这么和你父亲说,我说不放心叫辱娘带,就把你的摇车挪到我们卧房来不就是了?”母亲说到这脸上的灿烂笑意止也止不住,“后来我才知道,你父亲也不知道听谁说的,小孩儿从小要和父母多在一块才和父母亲。” 郭圣通又是愕然又是感动,“那弟弟呢?” 母亲笑盈盈地答道:“你弟弟就没有你那么听话,一夜哭闹三四次那都是常事,没几天我和你父亲就熬得眼底下都乌青发黑。 等一个月后,你父亲终于受不住了,同我说不亲就不亲,左右女儿是亲手带大的。 儿子以后要是不孝顺,就叫女儿招婿上门留在家里。” 郭圣通也被逗笑了,从母亲活灵活现的描述中她几乎都能触摸到父亲的脸了。 父亲一定面如冠玉,长得极为英俊,不然母亲如何能一见倾心? 他的双手一定又大又温暖,不似母亲这样纤弱无力。 …… 慢慢地,郭圣通的泪又要朝外滚出来,她哽咽着掐了自己一下方才把泪意逼回去。 第26页 她深深地垂下眼帘,怕叫母亲看出自己的异样。 好在母亲沉浸在回忆中,一时半会并没注意到她。 话题到这已经无法继续了,因为再往下说就要说到父亲的过世了。 关于父亲是何时过世,又是为何过世,这其中的种种细节,母亲向来不肯多说。 父亲的早死,是母亲心中永远的痛。 她只愿意提到父亲活着时的风采无双。 母女俩在短暂的沉默后都默契地没有再顺着刚才的话题说下去,母亲自然而然地说起了弟弟郭况来。 “也不知道我们都不在家,没人管束着他,有没有好好读书?” 郭圣通莞尔,“您还是想想晚膳时我们要吃什么吧?我都饿坏了。” 听说郭圣通饿了,母亲果然不再提弟弟。 “你爱吃羊肉,回去叫厨下炖个当归红枣羊肉汤……况儿爱吃嫩韭菜,做个韭菜炒芥菜莴笋好了……” ☆、第二十七章 行宫 在母亲轻柔悦耳的声音中,车很快就到了郭府外。 郭圣通下了车才发现,不觉间竟已到了迟暮时分。 浅蓝发白的天边,晚霞如火般熊熊燃烧着,璀璨的霞光映红了高大华丽的房屋楼阁。 风暖煦煦地拂来,不冷不热地正叫人心旷神怡。 郭圣通先回了漆里舍中洗漱更衣,方才一身清慡地往锦棠院而去。 郭况午膳时发现了姊姊和母亲都出了门,本想跳起脚闹着叫侍女家人子服侍着他也出门去。 但转念想想再有三四天他就能痛痛快快玩一天了,姊姊还说只要他肯好好念书,从明年开始便学一月休五日。 郭况便按捺下了心中的鼓譟,恶狠狠地用了两碗饭一碗汤。 母亲不在,他吃饱一点总可以吗? 郭况挠心挠肺地熬了一下午,终于见着了母亲回来,正和母亲抗议怎么都能不告诉他就出门。 见着郭圣通来了,同样没放过:“阿姊,你也变坏了。和阿母出去,就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也不怕我一个人在家害怕吗?” 郭圣通看向母亲,旋即明白过来母亲是怕弟弟吵闹要一起去才没告诉他。 “那你害怕吗?” 郭况自豪地昂起小脸,声音稚嫩清脆地大声道:“我才没有呢,而且我下午也好好念书了。” 看着一脸求表扬的弟弟,郭圣通忍俊不禁:“嗯,况儿好听话啊,真是大了。” 郭况向来最爱听人说他聪明懂事,尤其是从姊姊嘴里说出来就更让他开心了。 母亲见状也唤了他过去,将他夸了又夸。 “阿母就是怕况儿不听话才没告诉况儿的,没想到我们况儿这么懂事——” 郭况脸上的笑就一直没有落下去过,他又缠着母亲问为什么去王宫?大舅母的病好没好? 说起这个,母亲的话就更多了。 她把郭圣通如何一剂药治好大舅母的原原本本地说给了郭况听,待郭况目瞪口呆抱着郭圣通的胳膊一个劲说姊姊好厉害的时候,母亲又趁机教育起他来:“……况儿也要像你姊姊这般……学什么就得认真地学……” 郭况摇头晃脑小大人般地接过话道:“我知道,我知道!” 母亲和郭圣通都笑起来。 ***** 初夏夜里的风清凉的很,拂在人脸上怪舒服的。 夜空中布满了闪烁的繁星,一弯明月矮矮地挂在高大的樟树上。 真定王宫巍峨肃然的宫墙在这半明半暗的夜色中岿然不动,城楼上下来回巡视的卫队气势凌人,目光如电。 浑身铠甲在宫灯和月光下反射出冷剑一般的白光,叫人望之生畏。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宁静,捲起的灰尘直扬上半空中去。 打头之人看不清眉目,但随风鼓鼓扬起的玄黑披风上金丝绣就的云鸟披风和腰间的赤色佩绶已经足以说明来人的身份了。 帝王黄赤绶,诸侯王赤绶,相国绿绶,公、侯、将军紫绶,九卿、中二千石、二千石青绶,千石、六百石黑绶,四百石、三百石、二百石黄绶…… 佩绶的颜色便是身份尊卑的象徵,来人只怕是真定王刘杨了。 城楼上的将官却不敢掉以轻心,再三看仔细了方才朝下喊道:“开——” 沉重的宫门刚一被五六个兵士齐心协力地推开,矫健高大的赤练马就跃进来,转眼间就从兵士们的视线中消逝。 兵士们只见着了真定王眉眼间的一片冰冷,心下不免都暗忖起来:王这是又哪不高兴了? 但这註定没答案的念头也是转瞬即逝,他们眼下最需要做的便是巡防王宫。 真定王刘杨心情何止是不好,简直是糟透了。 建兴帝王莽临朝称帝以来,所谓的新政或是復古就没少过。 建国四年的时候嚷嚷什么周代既有东西二都,新朝亦当效仿行之,便以洛阳为新朝东都,以常安为西都。 他初听了诏书便在心中冷笑连连:还真当自己是周公再世呢! 好好的长安城硬是叫改成常安,这都什么路数! 他从前还想王朝兴衰自有命数,若是汉室气数已绝,便交由王莽来称帝临朝也是天命使然。 却不想这新政鼓捣了一大堆,朝令夕改且先不说,是半点作用都没有。 不想着好生补救,却迷上弄什么东西二都。 转年又策划迁都,使洛阳成为唯一的国都。 如此朝令夕改,使得常安城中民心茫然惶恐。 建兴帝为安民心,又以符命称三年后再兴迁都。 转念,改元为天凤。 是年,建兴帝提出要行巡狩之礼,预备完成巡狩后便正式迁都于洛阳。 如此反覆岂是天子所为? 终于被朝臣所阻。 但这事还是挂在建兴帝心头,他命诸侯兴建行宫,并令亲信前来巡视。 真定国辖真定、藁城、肥垒和绵曼四县,真定国中的行宫便兴建在藁城。 前两天朝中巡视官员下来,刘杨亲自前往陪同视察,待人走了方才得以回来。 这一路上,他想到建兴帝这些年的所作所为非但没叫天下局面有所好转,反而匪患日益严重、民不聊生就气不打一处来。 还预备巡狩天下,当自己是孝武大帝? 刘杨望着夜色中灯火辉煌、气势磅礴的真定王宫,心下满是苍凉悲切。 他想起了父王临终前,握着他的手同他语重心长地说这真定王宫是孝武大帝在时建下的,叫他断不可辱没了祖先。 难道汉室天下就要由着这王莽来败坏吗? 刘杨心下翻腾躁动着,深邃犀利的双眸几乎想望断天穹。 他心下思绪万千,混乱地搅做一团,解也解不开。 行到王后寝宫前,刘杨方才把满心愁绪压下去,深出了一口气,脚下生风地走进去。 王后在他去藁城前便病了,虽是风寒,但病情反覆一直没好,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第27页 他这般想着,心中焦急起来,脚步便更快了几分。 到最后几乎是小跑起来,终于进到寝殿外面隐隐约约听得王后同太子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显是精神不错。 他想着当是大好了,方才安心了些放慢了步子。 ☆、第二十八章 应运 刘杨想起昨日来送信的还说又是咳嗽又是发烧,不免心下高兴起来。 李昭宁晚膳时胃口大开,但想着郭圣通所嘱到底还是没用荤腥,捡了几样清淡的素菜用了,便和刘得在殿内说话。 刘得见母后精神奕奕地,心下也放心下来。 今日教习教他如何马上骑射,要去到城外军营中的习武场。 刘得挂念母后,本想不去留下来照顾母后。 但母后硬是不许,说风寒而已何须侍疾? 刘得只得骑马去了习武场,心中始终觉得有些不安。 风寒风寒,只是小病不错。 但母后已然病了五六日,却还是未见有痊癒的迹象。 似桐儿不也是风寒中得了那场诡异的怪烧,把姑母吓得跟什么一样。 这般想着,刘得这一天心中都忐忑不安、七上八下的。 好在晚间沖回母后寝殿时,母后已经大好了,正在灯下为他做足衣。 似这些贴身的衣物,母后从来都是要亲自做来给他才放心。 能有心思做针线,看来是真好了。 刘得欣喜之下,便说起起母后的病来:“看来侍医后来改的药方起了作用——” 他话未说完,母后就扑哧笑着否认道:“不是,不是。” 刘得不解地望着母后。 李昭宁便把今日发生的事告诉了他,只隐去了说她子嗣艰难那节。 刘得的眼一下就亮了,夸赞道:“桐儿可真厉害,刚学医就能治病。” 李昭宁也是眉眼弯弯,“可不是吗?母后下午送走了你小姑和表妹后,叫人拿了卷医书来看,只觉晦涩艰难的很。看来这学什么也都得有天赋才好。” “是吗?桐儿那孩子竟能给你瞧病了?”一道低沉醇厚的声音打断了母子俩的对话。 “是父王——”刘得雀然地站起身去迎,须臾后就传来父子间的问答声。 李昭宁也站起身预备行礼。 刘杨转过屏风后见着了笑着止了,“王后快坐。” 李昭宁还是行了一礼,委婉地解释道:“上下尊卑,礼不可废,尤其是孩子在这呢,我得有个榜样。” 刘杨笑笑,不置可否。 重新坐定后,刘杨便饶有兴致地问李昭宁道:“真是桐儿给你开的方子治的?” 李昭宁点头,把方才同刘得说过的话又细细地说了一遍。 刘杨笑道:“三剂而愈……桐儿这孩子,人不大口气却是不小……这也得亏治好了,不然就她那性子还不觉得下不来台难受死?” 李昭宁知道他嘴上说郭圣通盲目自大,心下却正为外甥女的聪颖高兴着,便特意挠挠他这痒痒肉:“桐儿又不傻,那是心里正有底气才敢那么说。 不过就是我和小姑,一开始也不信桐儿能治好。 哪知道一剂药下去,我真就不发烧咳嗽了。” 虽只是治好了小小风寒,但因着是亲身体验了,话说到后来李昭宁语气便愈发真诚坚定。 刘杨自是听了出来,愈发高兴起来。 待得洗漱更衣后,躺在榻上刘得想起来仍觉得有意思。 郭圣通学医他也是一早就知道的,却没想她能学出个头绪来,还以为不过一时心血来潮罢了。 他便同李昭宁玩笑道:“八岁的孩子要给你开方子,你也是真敢吃。” 李昭宁已卸了妆,一头乌黑柔顺青丝披在身后,在灯下看起来眉目都温柔了几分。“那有什么不敢的?我虽不懂医,但桐儿的药方子里芍药、甘糙、大枣什么地我又不是不知道?即便吃不好,也吃不坏。” 刘杨便笑着搂住她道:“好啊,原来我的王后还没傻掉。” 李昭宁心中笑道,我要是真不敢吃,恐怕你才真要有些不快吧。 说起郭圣通,李昭宁便又把她凭一句相面之语断出她生育艰难的事告诉了刘杨。 她忍不住嘆道:“这相面之术,委实神奇的很。 当初那神算子,准也准的很。 就是不肯多言,说什么一日只能起一卦,全叫得儿问了些小孩心性的问题。 后来得儿想学,那神算子也不肯教。 你还怕为难了那神算子,叫说是我不让学。” 刘杨蹙眉道:“帝王之学,是我们这样人家的儿郎可以学的吗?叫天子知道了,还以为心藏异心呢。” 李昭宁点头道:“我知道,我知道。 就是看孩子那委屈样觉得可怜的很,我们膝下就这么一个孩子,想学点什么东西都不能顺着他,又不是坏事。” 说到这,她试探地和刘杨说道:“若是得儿还想学,便叫他也像桐儿那般私底下自学罢。” 刘杨不同意:“窥探天机,不是那应运之人,终究有损福寿。 便是桐儿,回头我也得和小妹说说。 岐黄之术,虽低微,但学来能知医理也是件好事。 至于这相面之术,还是少学为妙。” 因着奇门遁甲同相面之术均可参透天机,是以不是一般人可以轻易学来的,须得应运之人。 所谓应运之人,是说得天眷顾特意拨了天赋时运来学的,只有这样的人学了才不损命数福气。 如留侯张良在下邳时遇黄石公而学奇门遁甲,这便是时运。 如鸣雌亭候许负便是百日能言,哭辨吉凶,生而知《连山》、《归藏》,这便是天赋。 李昭宁听他这般说,也觉得颇有道理。 同能参透祸福生死来说,到底还是孩子的福寿康健重要。 她便闭口不提。 刘杨却又叮嘱她道:“便是桐儿治好了你的事情,也不要对人言。 免得给孩子招祸,若是叫有心人说到长安城中去了叫天子知道了。 可不会以为是桐儿误打误撞,再给说成了许负第二便糟了。” 他嘆了口气,“这天下乱糟糟地,还是把孩子们都留在身边放心。” 李昭宁点头应是,见夫君似是自从藁城回来后方有此感慨不免又心惊了一下,“是不是哪又起了匪患?还是天使给了你气受?” 刘杨见她那满脸担忧之色,便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匪患何时又消散了?还不是那样,我力不能逮,也只能保真定国一方平安了。也没人给我气受,天子素来面上最是谦恭俭让,哪会选了那张狂的天使来?我只是想着天下局势,心中始终不安。” ☆、第二十九章 佩剑 同样的深夜中,郭圣通亦早早地上了榻拥被而眠,只是却一直没睡着。 她还在想回来时,母亲告诉她的那些关于父亲的事。 只要一想到自己是被父母亲手带大的,曾夜夜都安心地睡在父亲的臂弯中,她心中便觉得柔软幸福之极。 第28页 父亲,原来是这般爱她和弟弟。 郭圣通定定地望着云鸟纹的帐子顶,只觉得那如梦似幻的花纹在昏黄温馨的光影中勐地看来就似流动起来了一般。 母亲曾说,漆里舍是父亲亲自为她布置下的。 她眸中的湿气越来越重,视线也模煳了起来。 她在万籁俱寂的深夜中慢慢地长出了一口气,拉上锦被蒙住头。 室内夜里燃着的是清新怡人的安神香,但锦被上染着的还是甜香馥郁的阇提花香,扑鼻而来叫郭圣通闻着格外舒心。 她翻了个身,闭上双眼。 不知怎地,眼前竟又浮现出了那个看不清脸的男子身影。 她心下一滞,无端端地想起他干嘛? 昨夜本就没怎么睡好,还是早些睡着,不然明日起来眼下又发黑。 郭圣通虽还小,却也已经知道爱美了。 她摒弃了杂念浮绪,兼之一早起来本就睏倦不已又辛苦了一日,倒真很快入睡了。 这一夜她没有入那个奇怪的梦境中去,睡得很安稳。 就像是和那梦境之间有一个默契的协定一样,它须得隔几日才会再次到来。 一夜好眠后,郭圣通的精神好的很,心情也甚是不错。 文讲席和梁辱医都不知道真定王宫中的事,自然也就不会提及。她们依然是尽职尽责地位郭圣通讲解着经史子集和岐黄之道,一天很快就这般过去了。 郭圣通在锦棠院中同母亲和弟弟用过了晚膳,又由母亲亲自教着做了会针线,暮色便徐徐降临了。 母亲便叫收了针线筐,“夜里不能做女红,你还得念书,再把眼睛用坏了。”又对正在书案上描摹窗外姚黄的郭况道:“你也丢了笔,明日再画。” 郭况喜欢丹青,听了母亲的话就嘟囔道:“哪黑了?天还这么亮。” 郭圣通对做女红既不喜欢,也不讨厌。 听了母亲的话便摘了顶针,同母亲提议道:“玩叶子戏吧。” 郭况听说要玩叶子戏也顾不得再画了,一边嚷着“我也要玩”,一边小心翼翼地在和田玉水洗中搁了笔,又叮嘱身侧的侍女不许叫人碰这画,这才站起身来。 母亲身边的绿萱也加入起来后,便凑齐了四个人。 母亲心细耐心,步步为营,叶子戏自然就玩得不赖。 半个时辰下来,母亲身前就堆了不少银裸子。 她笑着打趣道:“再不用心点,就得光着脚出门呢。” 郭况满不在乎:“阿母,我这是让着你,学那老莱子彩衣娱亲让你高兴呢。” 母亲莞尔,颳了刮他鼻子道:“谁要你让了?又不是在外面玩。” 郭况目光炯炯地望着她,认真地道:“好,阿母你自己说的。” 母亲和郭圣通都被逗笑了。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郭况竟真的一路势不可挡地赢了下来。 母亲讶异他的聪颖,心中也起了些好胜心,把手边一袋银珠子全推到郭况跟前:“再来。” 郭圣通好笑不已,母亲耐心求稳,却架不住郭况心算了得,走一步而算十步。 这夜他们足足打到亥时时分,郭况赢了个盆满钵满,小财迷的瘾发了都不肯去睡觉。 还是母亲同他说大后天就能敞开怀玩上一天了,若是睡迟了白日里念书打瞌睡,这一天可就没了。 郭况这才恋恋不捨地起身,眉开眼笑地叫侍女抱了桌上的银裸子玉珠子回穹霄院去。 母亲便和郭圣通笑道:“这孩子,还真是聪明的紧。以后还得多拘着他,可别成了个小赌徒。” 两日后,便是郭况的假期。 郭圣通正巧也不用进学。 郭况一早跑来漆里舍的时候,郭圣通还赖在榻上。 听着他在门外吵闹,方才慢悠悠地起了身唤常夏同羽年进来伺候。 等得郭圣通洗漱更衣后,在门外等得抓耳挠腮的郭况才终于被放进来。 “阿姊,你怎么这么慢啊?” 郭圣通好笑,前些日子不知道谁说到了不用上学那天,一定要睡到日上三竿,谁也不许叫他。 谁知道,真到了这天又跟打了鸡血一样。 她暗忖,不是又想出了什么胡闹法子才一大早来找她吧? 郭圣通心中这般想着,面上却不显,连问他的来意都懒得问。 若是真有什么么蛾子,他哪憋得住? 郭况在枰上扭了足足一刻钟后,终于迟疑地开口道:“姊姊……我想买一把佩剑……” 剑,百兵之帅也。 配合盾牌使用,曾是战场上不可争锋的主流武器。 但在末环首刀出现后,剑便更多地是作为权贵阶级的佩饰来象徵身份地位。 正所谓“剑者,君子武备,所以防身”,但凡是男儿就没有不爱剑的。 虽然郭况还只是个六岁的小男儿,也不妨碍他对佩剑的渴望。 可男子须得及冠后方可佩剑,以示成人。 郭况若是和母亲去说,母亲定会说及冠后再说,难怪来找她了。 郭圣通笑笑,“那你想买什么样的剑呢?” 郭况见她这是要应了,欢喜起来:“我就知道姊姊最好,什么剑都可以,只要是剑就好。” 郭圣通点头,“行,我一会就打发羽年去买,她阿爹和阿母都在府中铺子做事。” 郭况从怀中掏出前两日打叶子戏赢得的银裸子玉珠子扔到梳妆檯上,喊了句“我自己出钱”就跑了出去。 引得羽年笑道:“小公子这是想要许久了啊。” 佩剑下午就买了来,是一把上好的钢剑,黑底红纹,剑柄上饰以珠玉,剑鞘上浮雕的蟠螭纹栩栩如生,华丽精细。 郭圣通一看就喜欢上了,叫羽年抱了剑便往穹霄院去。 郭况正在院子中和些家人子的孩子玩投壶,见着郭圣通来了行过礼后便一闹而散了。 郭况眼尖,早看见了羽年怀中拿锦布裹着的剑,也顾不得玩了,笑着跑上来叫了声“姊姊”就要看剑。 ☆、第三十章 争吵 郭圣通笑道:“太阳底下明晃晃地,哪好看剑?进去再说。” 郭况答应了一声,撒着欢就往里间跑。 穹霄院中,西边种着白榆,南边种着梅树同槐树,东边抄手游廊前是葡萄架。 满目绿意盎然,阴凉遍地。 进到了里间,才见得廊下摆出了五六盆兰花。 葱绿细长的叶子轻柔地舒散开来,明黄色的花朵点缀其间,清丽幽雅非常。 郭况最爱兰花,母亲曾问他为何,他咧嘴一笑说因为好养。 兰花的确好养,半点都不娇气。 既不需要特意的浇水,亦不需要格外注意避阳或向暖,只需要摆在那,偶尔想起来侍弄一番便长得绿油油的。 都说养什么就像什么,郭况的骨子里便颇有些粗阔淡然的味道。 父亲在郭况生下来没多久就去了,郭况自小就不知道有父亲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便格外喜欢大舅同二舅,却也并曾不艷羡嫉妒别的孩子有父亲。 第29页 父亲于他,虽是遗憾,却因为从未拥有过,反倒不是那刻骨铭心的遗憾。 他并不觉得自己和旁人相比少了什么,反倒会私底下和郭圣通说表哥都没有兄弟姐妹好可怜。 郭圣通心下暗嘆,但愿弟弟能一直这样。 牢记失去过的,许多时候并不是一件幸福的事。 一进到屋中金灿灿耀眼的光影就黯淡了许多,满目皆是典雅大方的陈设,在清淡淡的光影中熠熠发光。 敞开的轩窗下有一张软塌,摆了一对大枕头,看上去便柔软舒适之极。 姐弟俩便在这软塌上坐了,侍女奉上了瓜果清茗退下后,羽年方才笑着揭了锦布捧了剑来递给郭况。 郭况一照面就看得移不动目光了,抱着剑仔仔细细地看了半刻种,方才摩挲着剑鞘对郭圣通道:“姊姊,我好喜欢。” 郭圣通道:“你喜欢就好。” 又叮嘱他道:“你还不到佩剑的年纪,力气也不足以舞剑,平时就挂在屋里。 不许瞎摆弄,免得再割着了自己。 给你买剑就是不应该了,再有什么不对阿母不定怎么罚我们俩呢。” 郭况点头如捣蒜,“姊姊,我知道。” 姐弟俩又说了几句闲话后,郭况便要玩叶子戏。 玩到快午时时,郭圣通便叫侍女收了牌,带着郭况往锦棠院中去用膳。 一出了门,明晃晃的阳光扑面而来,照得人都有些睁不开眼。 风穿过郁郁葱葱的树梢间,沙沙作响。 趁着天气晴好,院子中搬出来的楠木衣架上晒满了被子和冬日的衣物。 几个半大侍女正拿了藤拍嬉笑着打被子,见得有人出来忙躬身行礼。 郭圣通淡淡一笑,正要点头而过。 忽地错眼见着了角落里晒着一个红漆木绿柳条的摇车,她心下一动,疾步上前。 绑着银铃的摇车在风中轻轻地盪着,清脆的细碎响声似是响在灵魂深处。 她蓦然一震,模模煳煳的片段乍现在她脑海中,硬是凑不出完整的影像。 郭况追上来笑道:“姊姊——” 见她定定地望着那个摇车,不禁有些迷惑不解:“一个摇车有什么好看的啊?” 郭圣通摇头,“没事,就是想你从前才那么点,还要睡在摇车里,一眨眼就这么大了。” 郭况撅起嘴不服道:“阿姊,我也才比你小两岁。” 郭圣通笑了笑,不再说话,待走了一段路后,心下那种勐然涌起的不安感渐渐消散。 可不知怎地,似乎还能听到那银铃铛的响声。 脑中也嘈杂起来,就像有人在争吵一般。 眼看锦棠院到了,她甩甩脑袋,扬起笑脸牵了弟弟对着母亲行礼问好。 母亲问了几句姐弟俩上午做了什么,侍女就来回说午膳好了。 午膳有郭圣通最爱的炖小牛肉,鲜嫩多汁,炖的恰到好处。 但郭圣通却有些食不知味,她勉勉强强地用了一碗饭就叫漱口。 午睡时也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等到快起身时才迷迷煳煳地眯着一会。 下午时精神便萎靡起来,母亲见她睏倦的紧便也不教她做针线了,叫红玉去铺了被让她在自己的卧榻上睡下。 她这一觉直睡到晚膳时分,才被母亲唤起来。 “快起来,该吃饭了。 白日里睡了这么多,晚上再睡不着怎么办?” 母亲一面捲起帷幔,一面说。 郭圣通打着哈欠坐起来,忽地觉得这一幕特别熟悉,就好像曾经经常出现一般。 她一怔,旋即想到母亲曾说她是被母亲和父亲亲手带大的又释然了。 她慵懒地应了一声,掀开被子下了榻穿上丝履。 才没走几步,她脑中忽地就炸开了。 她清楚地听到了母亲和父亲的声音。 他们似乎在吵架。 母亲的声音又尖又锐利,父亲的声音温柔又无奈。 郭圣通不禁止住了脚步,想要听得仔细些。 但听不清,怎么都听不清。 她只知道父母在争吵,在激烈地争吵。 或者说是母亲在强烈反对着什么。 怎么会这样呢? 郭圣通狐疑地望着已经转出卧室的母亲的背影,她长到现在从未见过母亲大声说话。 不论是对他们姐弟俩还是对侍女家人子,母亲从来都是和颜悦色的。 母亲的威严从来不是靠疾言厉色,何况是对父亲? 她是为什么这么生气呢? “桐儿——发什么呆呢?” 母亲好笑的声音响起,郭圣通抬起头,见母亲正站在门口,脸上挂着淡淡的笑。 夕阳中的母亲,好似一朵清丽素雅的栀子花。 这样的母亲,竟会骂人,还是骂父亲,郭圣通觉得简直不可思议极了。 “桐儿——”母亲又唤了她一声。 郭圣通终于回了身,唔了声,笑着跑上去挽起母亲的胳膊。 母亲点了点她的额头,颇有几分无奈地说道:“睡迷了吧。” 郭圣通点头。 母亲便道:“晚膳后,在庭中散上半个时辰,累着了晚上才能睡着。” 郭圣通望着温柔如水的母亲,不禁想莫不成是幻听? 可那感觉真真是像极了曾经发生过的一样。 她的眉头微微蹙了一下。 勐然间,一个新的问题冒了出来。 她怎么知道那是父亲的声音? ☆、第三十一章 浴兰 郭圣通眉头轻轻舒展开来:她怎么会不知道? 父亲去时她三岁,已然开始记事,怎么会连父亲的声音都分辨都不了? 但为何她对父亲的印象模模煳煳,都是从母亲的描述中才拼凑出了父亲的模样。 母亲说她是被父亲亲手带大的,照理说或多或少总应该会记得些关于父亲的事才是,怎么会什么都想不起来? 就像是全忘了一般。 郭圣通不安的心中又平添了几分茫然疑惑。 红日已经沉没到天际边,但天色因着霞光遍地还明亮的很。 暮霭落在树梢上,明晃晃的光线晃得人看不清楼阁房屋。 几只归鸟划过长空,须臾间便从肉眼可见的视线中消逝。 晚风徐徐吹来,拨得廊下灯火闪烁跳动,来往匆匆的侍女家人子穿行在其间,身影都被拉得老长。 母亲温柔恬静的笑脸一如从前,但那尖锐刺耳的嚷骂声也似乎还响在郭圣通耳畔不曾离去。 她不由生出一种无比突兀的感觉,这怎么可能会是母亲? 但那的确又是母亲的声音。 “桐儿——”母亲无奈地又唤了一声。 郭圣通唔了一声,跑上去挽住母亲:“我知道了。” 母亲笑笑,“你啊,别一会吃饭的时候也发呆,再把饭菜送到了鼻子里。” 郭圣通不依地叫了声“阿母”,母亲的笑就更灿烂了。 第30页 用过晚膳后,天色渐暗,暮霭已经穷尽。 郭况闹着要玩叶子戏,母亲便事先声明这次不玩钱。 如此一来,玩了一个时辰郭况便扯着哈欠说困了。 他一走,母亲见郭圣通也起身,正想叮嘱她路上小心。 郭圣通却笑着问她今夜可不可以就在母亲房里歇下。 可以,当然可以了。 母亲想也没想地就应下了,眉开眼笑地叫红玉去卧房里换了新被褥,又燃了阇提花香。 晚间躺下后,郭圣通闻着锦被上太阳的味道和母亲凑在一个枕头上说话。 她想到小来是由父母亲自带大的,便觉得母亲的卧榻格外舒适。 她要母亲再多给她说些关于父亲的事。 郭圣通相信,如此这般听得多了,没准已然弥散开的记忆又能慢慢重聚回来。 屋里只留了一盏灯,淡黄的光影晕染开来满室温馨。 母亲的声音温柔轻绵,响在静寂的夜里分外叫人安心。 郭圣通不自觉地往母亲身边靠了靠,母亲很爱她这样的撒娇,伸手把她揽进了怀里,抚着她散落在枕上的如云秀髮笑着说:“你父亲从前半天见不着你,回来了就得抱着你反反覆覆地问你想不想他。你沖他咯咯一笑,他就高兴的不行,说你是听懂了他的话。” 郭圣通眸子中一暗,旋即水光就冒了出来。 她终于忍不住问母亲:“父亲是怎么去的?” 郭圣通明显感觉到这句话一出口,母亲浑身微微一震。 她心中忐忑起来,开始有些后悔。 母亲抱紧了她,声音轻幽地道:“你父亲——他是病死的——” 父亲是病死的,郭圣通自然知道。 她只是始终不知道是生的什么病,但母亲话锋尾声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凌厉叫她不敢再问。 她心中惴惴不安地想,会不会父亲的死没有那么简单。 母女俩一时间静默下来。 母亲先打破沉寂,“桐儿,睡吧。你明日还要早起,进学迟了文讲席可是打手板的。” 母亲的声音还是那般轻柔,听不出有什么不高兴或者愤怒来。 刚刚那一点凌然,仿佛只是郭圣通的错觉。 郭圣通应了一声,窝在母亲怀里闭上眼睛。 她很快睡着了。 半夜无端醒来,她准备重新睡去,却忽地发现暗夜中母亲还睁着眼睛失神地望着帐子顶。 是因为她问了父亲的死又引起了母亲的伤心吗? 曾有人告诉她,再深的伤口都会时间温柔地抚平。 倘若真是这样,为什么不治癒她的母亲? 郭圣通慢慢地合上双眼,再无睡意。 直到身旁的母亲传来平稳的唿吸声,她也没有睡着。 郭圣通折腾到后半夜才迷迷煳煳地睡着,第二日是被母亲拖起来的,不然就该误了时辰。 文讲席讲了半个时辰书后,见她昏昏欲睡,便叫她练了一个时辰大字,又画了半个时辰画。 糙糙用过了午膳后,郭圣通倒头就睡,下午见着梁辱医时总算精神了过来。 她在岐黄一道上悟性非凡,梁辱医是夸了又夸的。 但她却再没有那种给大舅母看病把脉时那种福灵心至的感觉,那一刻的明悟似乎也变成了幻觉。 晚膳时郭圣通还是去锦棠院中用,自病好后她一天当中怎么都会去母亲那打个转。 她在迴廊中见着院中几个侍女趁着天光大亮正在做针线,她打眼瞧了瞧,见绣的是五毒。 所谓五毒,是指蝎、蛇、蜈蚣、壁虎、蟾蜍。 逢着浴兰节时,屋中会贴贴五毒图,以红纸印画五种毒物,再用五根针刺于五毒之上,还会在衣饰上绣制五毒,在饼上缀五毒图案,均含驱除之意。 浴兰节这么快就要到了吗? 郭圣通回首问常夏。 常夏笑着告诉她还有十天就到了。 她哦了一声,继续往前走。 五月向来不为人爱,以为恶月,五月初五恶上加恶。 所谓的“不举五月子”之俗,就是说五月五日所生的婴儿无论是男或是女都不能抚养成人。 一旦抚养则男害父、女害母。 郭圣通对这样的说法向来嗤之以鼻,她和母亲说战国四公子之一的孟尝君便是生在五月五日,也不见怎么妨害父母,反倒成为了父母的骄傲。 母亲笑笑,“若不是因为这样,能有悬艾叶、射柳、打马球、採药沐兰汤、斗糙吗?” 是以郭圣通虽不相信恶五月的说法,但却还是因为各种各样的玩乐而喜欢浴兰节。 用过晚膳后,郭圣通便和母亲说起浴兰节。 母亲很有兴致地陪她说起来。 郭圣通望着母亲,总是不自觉地想起昨夜那个失神望着帐子顶满脸寂寥痛苦的母亲。 她犹疑了又犹疑,终于主动建议道:“要不然今年请叔父一家也来一起过浴兰节吧?” ☆、第三十二章 搬走 五月榴花妖艷烘,绿杨带雨垂垂重。 绚烂的霞光从窗前绿釉花盆中的石榴枝叶间斜照进来,漫洒下一地混杂着粉红花瓣艷光的斑点。 葳蕤深绿的叶子映着朵朵水润粉红的花朵,颇有几分像这屋里摆着的一架四扇红漆木绿流云纹的屏风。 风从敞开的轩窗中卷进来,拂的散落的珠帘叮叮噹噹作响。 母亲讶然地望着郭圣通,几乎疑心听错了。 郭圣通叔叔向来和他们家来往的不多,自她父亲去后更是彻底没了踪影。 从前郭圣通只当是异母兄弟间关系疏远,也没当回事。 但自从知道郭圣通知道她父亲把数百万田宅财产留给了她叔叔,都没换来她叔叔的上门拜访后,就对这个叔叔再没有一句好话。 今天却主动说要请叔叔一家浴兰家来家做客,可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吗? 郭圣通望着母亲解释道:“不管我喜不喜欢叔父,但父亲若在想必乐于见到我们和叔父一家亲近。 骨肉兄弟,总是血浓于水的。” 她话音淡淡,神情缓和,显然是不似从前那般耿耿于怀地计较了。 母亲舒展开眉头,欣慰地笑了笑:“好孩子,我知道你不喜欢你叔父。但你父亲就他这一个兄弟,还是该多和你叔父来往亲近些。” 郭圣通默然,不置可否。 母亲也不再多劝,私心里也觉得小叔子的确是做的过分了些,也就难怪孩子不愿尊敬亲近。 她另起了话题道:“明日不用进学,好好地歇歇,早膳我就不等你了。” 郭圣通点头,又说了几句闲话便起身回去了。 母亲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满含着欣慰笑意的双眸终于黯淡了下来。 她缓缓阖上双眼,想着女儿那句“血肉兄弟,总是血浓于水的”只觉得痛彻心扉。 转天午膳时郭圣通便问起母亲叔父有没有回话? 母亲说一早就打发人去了,只是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第31页 郭圣通不免想难不成叔父都不肯见他们家的人? 若是这样,那也没什么好来往的了。 长嫂如母,叔父本就该对母亲尊敬有加,似现在这样年节里从不登门就已经是不把母亲当一回事了,若是母亲派人去请都不搭理,那还有什么好惯着他的? 两家最好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什么兄弟会在长兄去世时都不来扶持葬礼一二?什么兄弟会处的比陌生人还不如? 难道父亲还不算厚待他吗? 郭圣通的火气霍然就往上冒,正要对母亲说若是叔父不愿来没得还求他的,就见急匆匆跑来一个侍女:“翁主,二公子一家已然举家搬走了。” 母亲同郭圣通俱是大惊,母亲也顾不得叱责侍女的慌里慌张,皱着眉头问起来:“问过周围邻居了吗?什么时候搬走的?去了哪?” 侍女答道:“听说已经搬走两三个月了,邻居也不知道搬去哪。” 母亲便添了几分怒气:“他要去哪随便他,竟然一声招唿都不来跟我打,是真没把我这个长嫂看在眼里啊!” 侍女垂下脸去,不敢接话。 两三个月? 郭圣通细细算来,正是自己风寒怪烧的那段时日。 那时候母亲无暇分心去理旁的事,全心扑在为她延医请药上面。 叔父那时候搬走,又没有遣人来知会。 待郭圣通病好后,知情的人还只当母亲早知道了,也不会在她面前多嘴绕舌。 如此一来,母亲竟是现在才知道叔父一家悄没声地搬走了。 母亲自然也想通了此节,她气怒交加地道:“若不是桐儿说浴兰节请他们一家过来,我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知道呢?” 郭圣通起初的惊讶过后,反倒觉得再好不过。 叔父一家若是还在真定,无论怎么样总还是要打些交道的。 她便对母亲笑了笑:“既然叔父一家对我们避之不及,连搬家这样的大事都没来和母亲说一声,从此后再互不来往谁也挑不出我们的错处来。母亲就随叔父去吧,有什么好生气的?” 话是这样说,母亲到底气过后又遣了人去问是搬到哪去了。 用她的话来说,不能年终祭祀时对着先祖没个交待。 郭圣通知道她就是担心,也懒得戳穿她。 四五天后,便有消息回来说是去了蜀中。 蜀中,是二婶母齐婉儿的娘家所在。 这是阖家去投奔岳家去了啊。 母亲又是无奈又是窝火地冷哼了一声,也终于放下心来,再不提叔父一家,全心筹备起浴兰节来。 弟弟郭况数着日子盼望起浴兰节好痛快地玩一天,一早就约好了玩伴要去城郊采艾、蒲、凤仙、白玉兰、柏叶、大风根、桃叶回来煮成兰汤沐浴去毒。 母亲知道他採药是假,能藉机出去疯玩才是真,却也不愿说破孩子的一番期待之心,反倒每日晚膳后都会和他凑趣说起怎么採药。 像菖蒲生在水边,地下有淡红色根精,叶子形状像剑,肉穗花序。根精不但可做香料,还可入药。 像凤仙还可以拿来捣碎了染指甲。 像白玉兰还可以拿来煮粥或和蛋一起蒸成蛋羹。 在母亲轻柔的话语中,浴兰节转眼就到了。 用过早膳后,姐弟俩迎着母亲含笑鼓励的眼眸饮了一杯蒲酒。 蒲酒蒲酒味芳香,有慡口之感,郭况颇爱,便伸杯又要。 母亲摇头不许,说小孩子家不宜多饮酒,又从红玉捧着的托盘上取过硃砂酒,用棉布蘸了在姐弟俩额头手心上擦拭。 口中念念有词地道:“染过硃砂,辟邪解毒,虺蛇不近,平安康健。” 冰凉凉的酒水辛辣中又带着些芬芳醇香,染在身上叫人有些昏昏欲醉之感。 郭况笑眯眯地任凭母亲摆弄完后,说了句母亲我走了,便迫不及待地领了家人子跑出去。 母亲叫道:“早些回来,等你回来沐兰汤。” 郭况远远地应了一声。 府中上下正在用菖蒲艾蓬蘸了硃砂酒四处洒,没一会那辛辣芬芳的香味就从窗间熘了进来。 经了太阳一晒,愈发气味浓烈。 门框廊下悬着用红纸束成一束的艾、榕和菖蒲,节日气息浓烈喜庆。 母亲见弟弟出了门玩耍,怕郭圣通无聊,便叫人砍了柳条来射柳。 ☆、第三十三章 孤寂(2500推荐票+) 午后大舅母又遣人送了角黍来。 所谓角黍,是以菰叶裹黏米,杂以粟,以淳浓灰汁煮之令熟。 味道算不上太好,却也不坏。 母亲一口气吃了三四个,同郭圣通说节里就该吃些节日才吃的吃食。 母女俩玩了一上午,下午太阳又大,便坐在软榻上喝茶看书。 弟弟郭况满头大汗地跑回来,一进门就喊“今天斗糙我赢了”。 郭圣通便支起胳膊,抬眼问道:“文斗赢了?还是武斗赢了?” 所谓斗糙,还分文斗和武斗。 以对仗形式互报花名、糙名,多者为赢,此为文斗。 摘了韧性十足的车前糙相互交叉成各自用劲拉扯,此为武斗。 郭况得意洋洋地道:“我都赢了。” 他一口喝尽侍女奉上来的凉茶,“我把姊姊借我的那捲医书都看了,识得了许多药材。” 母亲同郭圣通便把他夸了又夸,贊他聪慧。 郭况得着表扬又不好意思起来了,说了句热着了要去沐浴更衣就跑走了。 晚间郭圣通泡在兰汤中想起弟弟还忍不住想笑,弟弟还是这时候最可爱。 等等—— 为什么要说这时候? 难道长大了就不可爱了吗? 郭圣通蹙起眉头,雾气萦绕间脑海中模模煳煳地出现了一个在珠玉绮罗间孤单萧索的背影。 况儿! 她只一眼就肯定那是况儿! 她闭上眼,极力想感受地更清楚。 “况儿——况儿——” 她在心中大声地唿喊着。 在她的期待中,郭况终于慢慢地回过头来。 果然是况儿。 是成年后的况儿。 减去了幼年时期的稚嫩圆润后,郭况变得稜角分明起来。 从前的跳脱激扬全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沉稳坚定。 只是,郭圣通总觉得他不开心。 哪怕他漆黑如墨的眸子中笑意璀璨,但郭圣通还是觉得他不开心。 就像那笑是勉强装出来的一般。 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唤他道:“况儿——来——” “女公子——女公子——” 一阵急促的唿唤声唤醒了郭圣通,常夏见她醒来便道:“您困了,便唤婢子进来服侍您更衣起身。可不能在浴桶里睡,水虽热去也有可能着了凉啊。” 做梦?刚刚她是做梦了? 郭圣通的瞳孔陡然变大了几分,但旋即她就把这异样的情绪掩盖了下去。 第32页 她不能叫自己的异常被人探知去,这是她只能深埋于心底腐烂的秘密。 她胡乱应了声,就从浴桶中站起身来由着侍女们服侍着擦干了身子,换了干净舒适的中衣躺在了被太阳晒得暖融融的被窝里。 灯火摇曳中,愈发显得打在窗棂上的月光清幽无比。 四下里彻底安静下来后,郭圣通终于放心放任心中的不安茫然表露在脸上。 她在浴桶中是看见了弟弟的以后吗? 弟弟身处珠围翠绕、金玉满堂之地,是不是可以说他将来衣食无忧、富贵无比? 倘若是这样,郭圣通倒也能安心几分了。 人之幸福,或多或少总和物慾享受挂钩的。 如一个人连生存下去都变成了问题,又还怎么奢谈其他东西? 她万万不愿见到弟弟的将来会活得穷困潦倒、衣食无继。 可想到弟弟那萧索孤单的背影,她的心又被勐然吊起来。 他为什么不开心? 而且又为什么要在她面前装开心? 为什么? 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 所有的为什么都没有答案。 就像她随着怪烧而来的先知,任凭她翻遍了家中能找到的医书,也还是没有半点头绪。 郭圣通忽然很想做梦,她有一种很奇怪却很笃定的感觉:这一切都和那个神秘男子有关。 初夏的夜里,不冷不热,正适合睡觉。 郭圣通阖上双眸后,很快便陷入了沉沉的睡眠中。 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在窗棂上,透在散落的如云窗幔前时撒下一地光影。 郭圣通早早地就醒了,望着一地光影发呆。 她昨夜没有做梦。 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她睡前翻来覆去地把那几个梦到过神秘男子的梦境在脑子中过了又过,却还是一夜酣眠,什么也没有梦见。 难道这梦还真是自己想来时才来? 郭圣通嘆了口气,不再去纠结沉思。 “羽年——” 羽年应声而入,先卷了她榻前帷帐,才来服侍着她更衣洗漱。 常夏推开轩窗,灿烂明媚的阳光便一倾而入,她回头对郭圣通道:“女公子,今天天气可真好。庭中的几株茉莉花都开了,您闻——可香了——” 郭圣通深吸了一口气,果然闻着了茉莉花独有的馥郁香味。 她惊喜地道:“这么快就开了?昨天看还打着花苞呢。” 羽年笑道:“花就这样,一夜就开了。” 郭圣通梳妆好后,在庭中看了好一会茉莉花才往锦棠院去,还特意叮嘱羽年道:“这花快开败了,就摘下来晒干了制成茉莉花茶。” 去到锦棠院中,郭况也才进门。 见着郭圣通便扑上来,“姊姊,你今天不用念书要玩什么?” 他墨玉般的眸子清澈纯净,镀满了孩童独有的纯真,神情中写满了快活惬意。 他读书进步越来越大,母亲的夸赞自然也就越来越多。 他受此鼓励,不再觉得念书是苦差。 但孩子天性,还是喜欢玩乐。 是以听说郭圣通要读《太史公记》来打发时间,便甚为可惜:“姊姊,念书什么时候不能念?趁着天气这么好,跑跑马,打打马球,多好啊。” 他嗤之以鼻的模样逗得郭圣通哈哈大笑起来,把母亲都引了出来。 “姐弟俩一早上说什么说的这么高兴?” 郭况哪敢告诉母亲是教姊姊少读书,忙打着哈哈嚷着饿了推搡着母亲往里进。 母亲心知有鬼,却也不去计较。 郭圣通走在其后,望着快活顽皮的弟弟,想起昨日梦见的那个孤寂背影,心下无端地酸了一酸。 但旋即心中又生了无限斗志:就算弟弟将来真的会抑郁不得志又怎么样? 难道就不能早做打算,徐徐图之吗? 命运就真的是一成不变的吗? 她不信。 郭圣通扬起笑脸,提起裙摆大步地走进去。 ☆、第三十四章 姑姑 时光荏苒,转眼就进了六月。 郭圣通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本该有的轨迹上,她不再做梦,也不再从心底冒出莫名其妙的先知预感。 仿若从前一切不过是一场春秋大梦。 她想,也好。 可又如何当做什么真没发生? 所梦所见就算做是虚幻云烟,可治好了大舅母却是实实在在摆在那的。 尤其是还似乎预见了弟弟的未来,就更不能视若无睹。 想的多了,心中只觉分外疲惫茫然。 八岁的她,心性又能坚韧到哪去? 纵便一次又一次下定了要改变未来的决心,但潜意识里到底还是盼着这天下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如此,最好不过。 天气晴好的时候,郭圣通念书念累了,就会爬上漆里舍最高的阁楼。 纵目望去,偌大的郭府尽收眼底。 天际低垂,好似伸出手就能拽住一般。 她想起已经离家两月有余的商队,禁不住想不知此时他们走到了哪里?有没有踏上归程?天下情势究竟如何? 郭圣通望着掠过头顶的飞鸟,心生羡慕:真想也能这般自由自在地翱翔在天地间,而不是万事都得从旁人嘴里听来,真假莫辨。 她的日子慢悠悠地从念书学医相面中滑过,转瞬间就到了六月六。 六月六这天,除了家家户户都要把压箱底的衣物拿出来暴晒外,还是姑姑节。 所谓姑姑节,相传因春秋时期晋国重臣狐偃而起。 狐偃出身戎狄部落,其妹狐姬嫁与晋献公生子重耳,狐偃自重耳少年时期便教导辅佐起他。 是时,晋国后宫中最受宠爱的是骊戎国君之女骊姬。 骊姬为了叫儿子奚齐登上国君之位,使计离间挑拨晋献公与儿子申生、重耳、夷吾的感情,迫使申生自杀,重耳、夷吾逃亡,改立奚齐为太子,史称骊姬之乱。 重耳在母国翟国避难了整整十二年,直到其父晋献公崩。 里克、邳郑父等人聚众作乱,杀死了奚齐。 继位为晋惠公的夷吾密谋行刺重耳,重耳与狐偃及属下大夫们无奈之下重新陷入了流亡。 又七年的颠沛流离后,重耳终于藉助秦穆公之力復国。 又是舅舅又是良师的狐偃被封为上军将,作为晋文公的首席谋士辅佐文公革新内政,成就了文公的一番霸业。 但其后却因为受尽国君信任而日益骄矜起来,时日一长,民心渐渐不忿起来。 狐偃女婿赵同亦对岳丈所作所为不满,加之岳丈面对其父的好言相劝出言不逊,便越发不能容忍。 适逢六月六乃是狐偃寿辰,赵同便决心趁着狐偃出京放粮设下杀局待回来便将其斩杀。 狐偃女儿从夫君嘴里知道了这一消息后,一时恨父亲这些年的不像话,一时又想怎么能眼瞧着父亲死。 百般犹豫下,到底还是在六月初五时跑回了娘家告诉了母亲。 第33页 母亲大惊失色,连夜使人送信给狐偃。 赵同见夫人一声不响地就走了,哪还有不明白的? 当下破罐子破摔,待在家里等着岳丈发落。 却不想在六月初六这天,狐偃若无其事地亲自登门来请。 赵同却不过,只得硬着头皮随岳丈去了寿宴。 路上,狐偃见女婿如芒刺在背便宽慰他说女婿谋害岳丈固然不该,但他细细思来也深觉事出有因,这些年不该如此胡作非为,视百姓疾苦如不见,当真心悔过才是。 至此,翁婿重归于好,狐偃亦真心改过。 为了铭记教训,狐偃以后每年都要在六月六接女儿一家回家团聚。 年长日久,相沿成习,六月六便成了出嫁女回娘家的节日,是以被称为“姑姑节”。 郭况耐着性子听郭圣通说完了这个故事,立即便嗤之以鼻挑出了一大堆毛病来。 “《东周列国志》、《春秋左氏传》、《春秋谷梁传》我都没看着有写狐偃得势后胡作非为的记载,何况在随晋文公流浪的十九年中狐偃所经诸国,待他们君臣礼遇尊敬的实在不多。 大部分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嘴脸,好似他们君臣是在乞食一般。 狐偃为助外甥復国,忍辱负重,吃尽了苦头,不是胸怀大志、心性坚韧之人如何能忍受十九年这样的苦难折磨? 这样的人,所思所虑俱是为了实现心中更远大的目标,怎么会是一副一朝得志的小人模样? 再说了,倘若真是这样,狐偃该对赵同暴怒杀之才是,怎么又会如此轻易地就勐然醒悟?” 郭圣通莞尔,拿了一块点心堵住弟弟的嘴后道:“照你这么说,母亲这姑姑节是不用过了呗?” 郭况小嘴被塞的鼓鼓地,闻言摇头:“我只是觉得这事不对嘛……它……说不通啊……” 郭圣通哭笑不得,取了锦帕细心地擦拭了郭况嘴角后方才柔声道:“对,是说不通。况儿近来念书真是越来越认真了——” 郭况高兴起来,“我一向很认真的。” 郭圣通道:“依着我想,没准就是三人成虎,不必太过较真。 只要想着今天我们能回外祖家,你能痛痛快快地玩上几天就行了。” “这倒是——”说起玩,郭况立马就放下了那点小纠结,撩起窗纱兴奋地朝外张望去。 没一会,他就转过头来告诉郭圣通真定王宫到了。 大舅母领着人迎到了重华殿外边。 用过午膳后,母亲和大舅母去游园赏花。 郭圣通姐弟自然而然地便和表哥刘得玩到了一处去。 似那儿女众多的人家,在姑姑节这天锣鼓喧天、热闹非凡,跑来跑去的小孩子欢笑声几乎能冲破九霄。 但真定刘氏子嗣单薄,郭氏稍微好一点,却也好不到哪去。 两姓加起来才有三个孩子,干什么都得把家人子的孩子带上玩才够数。 可家人子的孩子被父母叮嘱再三,纵然是再淘气的,也不敢真撒开了放肆玩耍。 一来二去地,郭况便嫌没意思,嚷嚷着还不如回家去念书呢。 “桐儿也觉得没意思吗?”表哥刘得看向郭圣通,想了想,建议道:“不如叫李思柔来吧?” ☆、第三十五章 噁心 郭圣通想也没想地就答道:“不要。” 李思柔比郭圣通大一岁,今年九岁。 她父亲同大舅母同族,七弯八绕的也有些亲戚关系。 李思柔性格娴雅文静,逢着郭圣通来时,大舅母怕郭圣通无聊便总爱唤她过来给郭圣通作伴。 只是,郭圣通并不怎么喜欢李思柔。 一来二去地,大舅母也明白过来这两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子玩不到一处去,就不怎么请她过来了。 刘得哦了一声,反应了过来:“桐儿你不喜欢她啊?” 何止是不喜欢啊,简直就是讨厌好吗? 郭圣通含煳地唔了一声,并不准备就此深谈。 刘得却好奇起来,有些刨根问底起来:“你为什么不喜欢她啊?你们年纪相仿,李思柔性格又温柔大方,我见她处处还顺着你,怎么会处不来呢?” 郭圣通忍不住瞪他一眼,就是因为什么都顺着她才讨厌好不好。 她心下烦躁起来,懒得和刘得分说,霍然站起身来:“我困了,回去歇着了。” 这些女孩子间的事和他说,他也明白不了,白白浪费口舌。 刘得望着她的背影,楞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同郭况道:“你姊姊脾气不是说好多了吗?” 这话说得郭况不高兴了,“我姊姊脾气怎么了?我姊姊脾气最好最温柔了。” 刘得失笑,无奈地附和道:“嗯,你姊姊脾气最好。” 天朗气清的六月,清风无力屠得热。 湛蓝深邃的天穹上,烈日高悬,晒的郭圣通在太阳底下没走多大一会就被逼进了迴廊中。 别院深深夏风清,石榴开遍透帘明。 沿途的景致叫郭圣通的心情渐渐舒畅起来,她心下又好笑起来:表哥不过就是问问,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旁人看来的确都会不解,李思柔脾气何止是温柔啊,简直就是没脾气,跟她一块玩时,无论干什么都只会笑盈盈地说好。 这样的女孩子怎么就和她相处不来呢? 可郭圣通就是不喜欢她,不喜欢她明明抗拒亲近她,却非要在人前对她做出一副亲热模样。 李思柔以为她看不出来,但是她那一低头间眸中一闪而过的委屈早就出卖了她。 偏偏扬起脸来时,却又是那副亲热不已的模样,一口一个桐儿妹妹。 郭圣通只觉得一只死苍蝇噎在喉间,吞吐不出,叫她噁心的不行。 既然不喜欢她,别和她来往就是,有什么好委屈的? 大舅母又没有强按着她的头逼她,从来都是叮嘱她不要欺负思柔姊姊。 思柔姊姊…… 一想到她被迫叫一个不喜欢的人姊姊,郭圣通心里就禁不住窝火起来。 偏生这股火还是无法对人言说的,旁人听来只会面上笑着,心里却在想真定翁主的这个女公子果然不好相处。 郭圣通心气不顺地回到了听玉轩,裹着气倒头睡下。 直睡到傍晚时分才被常夏唤起,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坐起身来。 碎金般的阳光斜照进来,满室通亮,漆木红案上紫金釉花瓶中纯白的茉莉花馥郁逼人。 一切都是刚刚好的模样。 郭圣通心底那点莫名的愤懑早就弥散了,她心情愉悦地起身更了衣去到前殿用晚膳。 郭圣通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第二天下午。 彼时她母亲已经回家去了,大舅母留她和弟弟郭况在王宫玩一阵子。 她们姐弟每年总会在这住上一段时日,母亲放心的很,不过叮嘱了几句要听话就登车而去。 文讲席和梁辱医在母亲到家后便被送了过来,好叫她不至于耽搁了进学。 第34页 至于郭况的学业,则是交给了表哥刘得的讲席一块担待着。 午后清风幽幽,一路穿堂而过,拂去殿中滞住的热意,叫人只想伴着廊下云雀的美妙歌喉沉沉睡去。 郭圣通刚要阖上眼帘,就听得一阵脚步声响起。 她舒了口气,睁开眼睛。 是羽年。 “女公子,李家女公子来了,王后请您过去。” 李思柔来干什么? 这次大舅母都没有请她,她不应该松了口气吗?怎么还跑来? 郭圣通忍住心下翻腾的烦躁,起身更了衣往大舅母寝宫去。 她到时,里间的说话声一句不落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听说桐儿妹妹来了,我想她的很,没经王后殿下传召便贸然前来,还请王后恕罪。” 想的很—— 郭圣通心下立时一口气涌上来堵在胸口,她真想看看李思柔说出这番话后是不是又埋下脸咽下泪水? 既然都没人叫她来,为什么还要送上门来扮这副小白菜地里黄的可怜样呢? 难不成她以为自己离了她就不行? 真是好笑。 郭圣通心下冷笑连连,脸上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好脸色。 左右她就是这样坏脾气的人,有什么好遮掩的? 她气唿唿地进到了里间,胡乱给大舅母行了一礼就跪坐在了大舅母下首,望着沖她一脸笑的李思柔真是满心厌恶。 李思柔穿着月白色云水纹的曲裾,整个人像开在幽室里的一枝梨花,清丽非常,一眼望过去谁不贊一句大家闺秀。 但郭圣通瞧着那一脸挂在面上敷衍的笑,整个人都快被噁心透了,她完全忽视了李思柔的笑脸,转过脸来同大舅母撒娇:“我刚要睡觉,您就把我叫过来,一会不给我点好东西,我是不会走的。” 大舅母笑着道:“你喜欢什么就拿什么,还有什么好和大舅母说的。” 说完这话,她便望着李思柔对郭圣通解释道:“你思柔姊姊听说你来,特意来看你。” 郭圣通哦了一声,继续自己的话题:“这话是您说的啊,那我要是拿了什么您心爱的,可不许反悔。” 大舅母好笑地道:“能有什么赶得上我外甥女高兴?” 郭圣通高兴起来,扑上前去抱住大舅母的脖子甜甜地道:“我就知道您最疼我,不过我现在还什么都没瞧中,等瞧中了再说吧。” 大舅母啼笑皆非,无奈地道:“行,都依你,都依你。” 直到郭圣通走,李思柔都没能插上一句嘴。 李昭宁心下明镜一般,知道是外甥女不愿同她玩,也不好说外甥女,嘴上只得胡乱敷衍了李思柔几句打发她回去。 ☆、第三十六章 羞辱 六月天的阳光炙热明亮,人站在太阳底下没一会就被晒得受不了。 李思柔在烈日下足足呆站了一刻,白皙的脸庞被晒得通红,细密的汗珠从她额头上缓缓淌下。 显然是热极了,却又像是没感觉到热似的。 侍女青烟瞧不过眼,终于再一次上前劝道:“女公子,家去吧。” 李思柔不理她。 青烟不得已,只得硬着头皮搬出夫人来:“您回去晚了,夫人又该说您了。” 夫人? 她也配得上一声“夫人”? 李思柔心中冷笑连连,但旋即又涌上无穷的无奈心酸:她到底还是要低眉顺眼规规矩矩地唤那人一句“夫人”。 就是这样,还要被那人在父亲面前委屈地直哭诉为什么不唤她母亲? 却也不想想有什么脸面让她叫一声“母亲”。 便是一句继母,李思柔都不会叫。 可她叫不叫那人“母亲”,到底还是不影响她为父亲生儿育女,在府中地位日益稳固。 思柔……思柔…… 母亲名中带柔,父亲才在母亲去后为她改名思柔。 只是新人进门后,软玉温香间父亲渐渐地就忘了母亲,更忘了母亲还留下一个叫做思柔的女儿。 这些年,她过的是什么日子,只有她自己清楚。 她禁不住想起受尽宠爱张扬明媚的郭圣通,倘若是将她置到自己所处的境地中,她还能如此趾高气扬吗? 郭圣通,不过命好些罢了。 李思柔望着白茫茫日光中巍峨沉肃的宫门,长长地出了口气,终于转过身来一步步地登上马车。 李府离王宫足足有两个时辰的车程,她到家时已是夜幕深垂,繁星点点。 李思柔下了车,站在大门外望着这个被叫做家却早已没有家的归属感的地方,心下悲凉又心酸。 曾几何时,她不过和母亲归家晚了些,父亲就踮着脚在门口苦望着。 待见着她们下车来,早就高兴地跑上前来,先抱了她才问母亲累不累?饿不饿? 李思柔望着只站着两个家人子的大门口,心下苦涩越浓。 那样温润如玉、细心体贴的父亲,註定只能活在她的记忆中了。 李思柔已经很累了,只想回到自己的卧房中洗漱后什么都不想地歇下。 但是,她不能。 她还要去见过这府中的夫人——陈芷云。 李思柔提起裙摆,步伐匆匆地往正院上房去。 李思柔父亲李英博正在逗弄夫人生下的一对龙凤胎,见得李思柔风尘僕僕地这么晚才归家,眉头就先皱了皱,带着些不高兴地呵斥道:“去哪了?怎生这么晚才回来?这么大了,真是半点规矩都没有。” 还是怀中的幼子不高兴的嘟囔了句什么,才打断了李英博喋喋不休的训斥,转而哄起他来。 那温柔的低语,写满笑意的脸庞,熟悉的几乎就像昨日才发生在她自己身上,此情此景几乎激得她流下泪来。 李思柔在宽大的袍袖中狠狠地掐了自己好几下,方才逼回了汹涌的泪意。 陈芷云眼尖,当下便一脸贤淑温柔地道:“是真定翁主家的女公子来了,她一向和思柔交好,我便叫思柔去王宫看看。可不是去胡闹了,你问也不问,不分青红皂白地就训起孩子,瞧把孩子委屈的。” 李思博听到后面,缓和的面容又紧绷起来,从胸腔间发出一声冷哼:“你啊,就会惯着她——” 他还有意多说几句,但想着夫人一向同他说后母难为,轻不得重不得的种种难处,只得把话又咽了下去。 待见着长女低着头一脸泫然欲泣受尽委屈的样子,心中无名火又往上涌。 “现在我还说不得你了?” 陈芷云见状,忙对李思柔摆手示意她先出去。 李思柔有意分辩一二,但见着父亲满脸愤懑分明听不进去她的话,再被夫人言语间有意误导,只会叫父亲愈发厌恶她, 她嘆了口气,只得从里间退了出来。 她站在外面,里间的话一字不落地尽落进耳里。 “你好生生地又说孩子做什么,本来就不喜欢我这个后母,再叫孩子觉得是我从中撺掇着的你。” 第35页 “后母怎么了?那也是她正正经经的母亲,到现在却连一声母亲都没叫过,也真是把她给惯坏了。” 李思柔听得里间父亲的声音越说越高,心下苦涩愤怒滚过,到最后全化作了眸中深沉的雾气。 她长出了口气,对侍立一旁的侍女低声说了句“我先回去,烦劳你回头告诉我父亲和夫人”。 侍女皮笑肉不笑地应了,眸中满是敷衍。 李思柔忍了又忍,方才没有发作。 出了正院,李思柔望着天穹上闪烁的繁星点点,禁不住悲从心中来:若是母亲还在,她又如何会为了讨真定王后和翁主的欢心而去巴结郭圣通。 她眼前蓦然闪现出一个灵动明媚的身影,那个身影瞥了她一眼,便视若罔闻地扭过头去。 真定城中的贵女不少,但身份能高贵过郭圣通的几乎没有。 郭圣通是真定翁主唯一的掌上明珠,真定王唯一的外甥女,自幼便是长在万千宠爱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何曾受过半点委屈。 这样的女孩子,骄矜任性,根本就和她玩不到一起去。 偏偏夫人就要她去巴结郭圣通,好交好真定王府。 她不愿意去,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她被逼着去了,郭圣通果然瞧不上她,行事间只当她是空气般。 她李思柔又不是什么侍女家人子,也是正经的贵女,为何要受这样的闲气? 去过几次后,她便在心里打定了主意不肯再去受辱。 正好这次王后也没有传召她,叫她松了口气,却不想又叫夫人惊慌起来,以为是她得罪了郭圣通,非得叫她去赔礼道歉。 李思柔不肯去,说什么都不肯去。 夫人便拿她母亲的牌位逼她,她只得咬着牙去。 果然又自讨了一次没趣。 说不得此时郭圣通心中正在想李思柔为何这么没脸没皮。 李思柔仰头望天,喟然苦嘆了几声,慢慢地往自己的卧房中回去了。 ☆、第三十七章 执拗 月光如水般一倾而入,殿内灯火摇曳间一时竟叫人有些分不清月光和幔帐的界限。 郭圣通沐浴完浑身清清慡慡地靠在枕头上读书,如云般的秀髮柔顺地散落在身后。 她读到将近三更时分,才在常夏同羽年催了又催中丢了《黄帝内经》睡下。 半点都没有想起李思柔。 在郭圣通想来,李思柔受了这样的鄙夷轻视,以后断不会再来。 一个彻底会从她的世界中消失不见的人,还有什么好想的呢? 不管李思柔为什么委屈,为什么又要勉强自己来见她,都和她无关。 然而,第二天李思柔又来了。 大舅母直接叫领到了听玉轩来,估摸着也是不想再掺和进来,叫郭圣通看在她的面子上应付李思柔。 郭圣通听着侍女回禀的时候,正脱了衣裳准备歇午。 她当下都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李思柔怎么还会来? 明明不想和她交好,和她说句话都一副委屈坏了的样子,却又一而再地来要见她,李思柔到底想干什么? 她心想:真是好笑啊,你想见我,我就得见你?然后再看你那副勉为其难和我说话的委屈样子? 郭圣通当下心气不顺地摆手:“叫她回去,就说我睡了,下午还要进学,没空见她。” 侍女恭谨地应了一声,倒退出去。 殿内重新清净下来,只余下滴漏哒哒哒的宛如雨打残荷的声音。 郭圣通在锦被中滚了滚,寻着了个最惬意的姿势沉沉睡去。 这次,她又陷入了那个暌违了好一段时日的梦境。 她又见到了那个脸庞模煳气度风流的年轻男子,他伸出手唤她“桐儿”。 她本能地朝后跑去,耳畔又响起执拗的声音:“母后……太后……” 所有的一切俱隐没在厚重的白雾后,她看不清前路,只能顺着游廊仓皇向前跑去。 似乎是在漆里舍,但又似乎不是漆里舍。 漆里舍中哪有这么幽深漫长的迴廊? 郭圣通在梦中跑到筋疲力尽才停下来,风吹过来,划在脸上冰寒彻骨。 她捂住耳朵,竭尽全力地大喊:“你们是谁?” 没有回应。 无论她怎么喊,都没有任何的回应。 那些执拗的声音不依不饶地响在她的耳畔。 郭圣通这一觉睡的极不踏实,迷迷煳煳被羽年叫醒时只觉得头昏脑涨,好一会才从凄凉彷徨的梦境中挣脱出来。 午后气温上升,已然到了炎热的程度。 郭圣通换了一身浅粉色的蜀丝提花裙裾,又梳了垂挂髻,才觉得浑身清凉松快下来。 一出了门,热风就扑面而来。 羽年道:“入了六月,果然就一天比一天热了。” 郭圣通想起方才的梦境,心下感慨起来,时光真是匆匆,一晃就进了夏。 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她的生活已然翻天覆地。 她莫名其妙地拥有了自己都不能掌控的先知能力,似乎还学会了点医术。 梦里还有一个总是出现的神秘男子和执拗固执的唿喊声。 这所有的一切,便是朝夕相处的母亲同弟弟,都不知道。 她用茫然的平静来掩饰内心的惶恐。 她不止一次问自己:倘若天下真大乱,她该怎么办? 她把这一切说出去,母亲会信她吗?大舅会信她吗? 如果信,他们又该怎么办? 她不知道。 碧蓝的天穹下,亭台楼阁俱隐没在墨绿深沉的树梢间。 郭圣通长长地舒了口气,方才抬脚往西厅去。 岐黄一道,越往里学越是艰辛。 许多病症不过一线之差,可一旦诊断错用错了药,就可能危及性命。 这就到了考验为医者沉稳耐心和判断力的时候了。 梁辱医学医数十载,自觉天赋尚算不错,但在教授了郭圣通后却时常自愧弗如。 郭圣通天赋过人,常常能举一反三,一通百通。 这日课业结束后,梁辱医便忍不住嘆道:“女公子聪慧透彻,婢子至多再教您一年半载的,便无能为力了。” 郭圣通笑笑,没敢说现在已然是她藏了拙。 她为大舅母诊脉时,自己都觉得自己分明像是经年的名医。 可捡起医书来看,却又完全没有先知之感。 但不能否定的是,她在医术上的进步之快的确连她自己都不敢置信。 她想,或许她真就适合学医吧。 只是翻遍了这么多医书,还是寻不到一个可以合理解释她先知来源的理由。 那场怪烧,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站在暮色渐深的迴廊中,但见湛蓝的天色渐渐发白,孤零零的一颗星星闪耀在树梢上。 风捲来,添了几分怡然的凉意。 郭圣通慢腾腾地往回走,走到一半,却想起来把日夜翻看的《黄帝内经》落在了西厅,羽年便回去去取。 第36页 郭圣通想着羽年一会就能追上来,便又慢慢地往回走。 宫灯高悬,侍女明艷。 没一会,她就厌烦了不停的点头叫起,下了游廊预备穿过庭园过去。 庭园中更加凉慡,空气中满是不知名的花香。 郭圣通走着走着,却总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 似乎,有人在背后跟着她。 可是,好几次她勐然转过头去,却又什么都没看见。 她深吸了一口气,提起裙摆快速跑起来。 她在庭园外止住脚步,藏在一株合抱粗的桂花树下,果见有人慌慌张张地追出来。 是李思柔。 郭圣通皱眉:她怎么还没回去? 眼见着李思柔楞在原地,又要露出那副委屈的要哭的样子,郭圣通的火气终于忍也忍不住了。 她踱步出去,皱着眉问李思柔:“跟着我干嘛?” 郭圣通不愿再虚情假意地叫她姊姊,脸上的厌恶之情更是直白露骨。 偏偏李思柔就是当没看着,亲热地迎上来,满脸带笑地道:“桐儿妹妹,我是特意等你下学的。” 郭圣通哦了一声,语带讥讽地道:“我可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有个姊姊。” 说罢这话,她便看也不看李思柔,径直往前走去。 待听到身后并没有脚步声传来,郭圣通松了口气。 既然彼此不喜欢,何必非要做什么闺中密友? 但一刻钟不到,身后就响起急匆匆的奔跑声。 ☆、第三十八章 死局(3000推荐票+) 一身朱红色色衣裙的李思柔,跑的双颊如染桃花,气喘吁吁地立在那里,好似暮色中天边最绚丽的一抹晚霞。 她双眸含着深重的雾气,一副随时都会哭出来的样子。 又来了,又来了。 郭圣通烦不胜烦,心想你不喜欢我,不和我来往就是,为什么一边凑上来一边又要委屈的不行? 她终于爆发了:“李思柔,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明明不想跟我亲近,那就不来往就好。偏生又要往我跟前凑,你这样子真的很作让人作呕,你知道吗?” 郭圣通的一番话说得李思柔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显然是难堪之极。 郭圣通懒得管她,转身就走,只在心中后悔:早知道说了之后心里这么痛快,为什么不早说? 她没走几步,就听得身后的女孩子竭嘶底里地喊道:“是,我知道你瞧不起我。” 郭圣通楞了一下,还是继续往前走。 李思柔显然被激怒的更狠了,“你以为我想来?若不是我后母想通过你来巴结你母亲巴结你舅母,我怎么会来看你的脸色? 你之所以能这么高高在上,不过是出身好。 抛开这些,你什么都不是。” 她不管不顾地喊完这些话,就嚎啕大哭起来。 夕阳万丈中,郭圣通嘆了几口气,终于无奈又好笑地折返回来站在李思柔跟前。 李思柔听得她的脚步声,连忙从泪眼朦胧中抬起脸来,胡乱用袖子擦干脸,一脸倔强地望着她。 那样子,好像是说她不会再叫郭圣通看笑话。 郭圣通气极反笑,“我什么时候需要你的巴结了呢? 你觉得你巴结我,失了颜面,可你为什么不想想我需要你的巴结吗? 难道我该面对你的示好时,受宠若惊才是?” 李思柔愣住,语塞起来:是啊,郭圣通并不需要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她望着郭圣通那张平静的脸,受到了莫大屈辱。 李思柔终于明白过来,是啊,她才是求人的那个人啊。 所以不管是委屈也好,开心也好,都是她自己凑上来的。 郭圣通的话还没有完,“你如果要巴结我,就该好好地巴结我,不要让我看出来,这样说不定我就会心甘情愿地让你利用了。 但是你既不愿意,就别想着我会傻到被你充满鄙夷地利用了还对你笑。” 李思柔想也不想地反唇相讥道:“我愿不愿意有用吗?” 她定定地望着郭圣通,讥讽道:“你当然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站着说话不腰疼。” 郭圣通好笑道:“我不管你如何委屈,又是如何不甘。 这所有的一切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该把和我喊的这些,回去同你家逼你来的后母说一遍,堂堂正正地说出来你不想来,那才是你的能耐。 至于我,为什么要受你的白眼和轻视? 任何东西都是相互的,你看不起我,就不要想我会给你什么好脸色。” 说到这,她想起李思柔几次三番地拿她的出身说事。 话里话外都是在说倘若她出身比郭圣通好,就该是郭圣通巴结她了。 便又忍不住添了几句:“我如果是你,心里不乐意,绝不会去巴结别人。 嵴梁骨是自己给的,旁人扶着一松手就会歪。” 李思柔脸上惨白一片,眸中冒火地道:“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的难处?漂亮话谁不会说。” 郭圣通这下总算懂得了对牛弹琴是什么滋味,她嘆了口气道:“我不知道你怎么艰难,我只知道这都不是你既不甘又屈服的理由。 还有一点,希望你弄明白。 你被逼着来巴结我,你很不开心,觉得很委屈。 可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是我把你变成这样的吗? 倘若你一开始不抱着被屈辱的想法来,说不得我们真能成为朋友。 是你从头到尾都在鄙夷我,该委屈的是我才是。” 郭圣通说完这番话后,实在心力交瘁,既不想继续说服她,也不想为自己抱怨什么,转头就走。 这次,李思柔终于没有再追上来。 郭圣通走出去老远后,回头望她,见她呆呆地立在夕阳中,心中的厌恶倒去了大半。 这不过是一个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的人。 后母可恶,父亲偏心,那又能怎么样呢? 难道靠自己就不能走出一番天地吗? 在郭圣通看来,李思柔这继母真是个傻的,居然给李思柔结好贵女的机会。 李思柔但凡能忍点,和她郭圣通成为了密友,在家中的地位还能不见涨? 到时候她继母还能这样随随便便给她脸色看吗? 可李思柔偏偏就有能把一盘活棋下成死局的能力。 对她这个毫不相关的人怨怼起来,却不敢回家去和继母较量。 也真是应了那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的话来。 郭圣通无奈地嘆了口气,一步步地登上瞭望楼,眼瞧着一片灯火阑珊风景开阔才畅快地出了口气。 李思柔被她说了一通,会不会有什么改变,郭圣通并不关心。 这样的人,既和她连点头之交都做不了,又有什么好多关注的呢? 清凉的夜风拂来,吹的她没有束起散落两侧的秀髮凌乱起来。 她站在望楼上,隐隐听得下面有人在叫她。 郭圣通侧耳细听了下,是羽年。 第37页 她忙应了声,提着裙摆跑下楼去。 羽年见她来,松了口气:“婢子取了书来,听宫人说您往这边来了,却寻不见您。” 郭圣通无意把李思柔哭喊的事说得人尽皆知,再叫她愈发下不来台,便道:“我在这园中走了走,见风景甚好,便登上望楼赏了会风景。” 羽年点点头,抱了书服侍着她往正殿去用膳。 晚膳时,虽然大舅和大舅母都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可郭圣通还是从二舅的脸上瞧出了些山雨欲来的味道。 绝对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 郭圣通不动声色地用过了晚膳,回到听玉轩中后才叫常夏去向表哥刘得打听。 常夏很快回来了,附在她耳边告诉她是因为二舅不肯听大舅的话去相看常安城中的贵女。 郭圣通还有意再问,但郭况兴沖沖地拉了刘得来玩叶子戏,她只得把话咽下,想着一会当面问表哥也是一样的。 ☆、第三十九章 飞虹 在家中时,母亲怕郭况玩叶子戏赢钱上了瘾不许他多玩。 但在这儿,谁会拘着他? 只怕依着大舅的性子还要去说母亲呢,“……越是不许……越是感兴趣……还不如玩腻了不想玩……” 外祖还在时,时常同郭圣通说起大舅三兄妹小来的事。 他告诉郭圣通,大舅小来曾喜赌钱喫酒,一度痴迷不已。 外祖不打骂他,更不阻拦他,反而重金从外请了那一等一会玩钱的人来教大舅玩,就一个要求:务必把大舅教精了。 大舅先时见不用念书喜不自胜,成天钻研赌钱。 但时日一长,学的全是技巧,大舅也渐渐觉得无趣起来,他从前爱的就是那赌运气时的心跳。 何况外祖还强制规定了,每日不赌上五个时辰,什么都不许干。 小孩心性本就不定,再喜欢的事情一旦变成了掣肘,自然而然地就厌恶起来。 大舅再后来说起赌钱都想吐,就是小来玩噁心了。 外祖便就此和郭圣通说:“孩子就是这样,堵不如疏啊。 我若阻着他玩,他只会更心痒难耐。 倒不如把这里面的门路学精了,免得将来被有心人引得吃大亏。” 外祖说这话时脸上挂着温和恬淡的笑意,就像那冬日的暖阳般。 其实母亲也知道这道理,但她就是爱之心切,总觉得况儿小,心性不坚定,再彻底玩野了心扳不回来。 是以,只要不在她眼皮下,母亲也就得过且过了。 郭况猴精一样,哪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他足足玩到了亥时三刻才被打着哈欠的郭圣通赶出去,若不是郭圣通提醒他明日还要上学,说不得还要闹呢。 等着郭圣通洗漱完躺在榻上才想起被弟弟这么一打搅,完全忘了要问表哥刘得二舅的事。 好在常夏也知道。 她便唤了常夏进来。 常夏告诉郭圣通,真定王多方打听,才瞧中了常安城中就新公平晏的幼女——平婉华。 平婉华虽是幼女,年纪却也不小了,已然有二十五六了,只是不知为何一直未嫁。 就新公疼惜幼女,也不肯苦逼。 二舅三十有一,就年纪看来,倒的确是般配。 这么看来大舅是下了苦心的,二舅却想也不想地就拒绝大舅,也就难怪大舅恼火了。 刘氏子嗣单薄,到现在只有刘得这么一个直系独苗。 大舅记着外祖临终的嘱託,这些年心中最放不下的就是母亲和二舅的婚事。 母亲守着父亲立誓不肯再嫁,大舅也不好狠逼。 但二舅好端端的就是不肯婚娶,大舅能不恼火吗? 这些年也不知道给二舅相看了多少贵女,但二舅总是看也不看就拒绝大舅。 这次好不容易能寻着这么一个身份年纪都相配的,想必大舅是抱了莫大希望的,二舅却还是拒绝去相看。 郭圣通将心比心,都要为大舅生气起来了。 可冷静下来后,郭圣通又想二舅不愿成婚,总该有个原因才是。 正所谓听讼必须两辞,以定是非。 偏信一言,则是非难决。 想着外祖临终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吊儿郎当、游戏人间的二舅,郭圣通心下不忍起来。 她想弄明白二舅到底为什么不愿意成婚,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能完成外祖的心愿。 白日里她做了一场心力交瘁的梦,一下午都睏倦的很,此刻心中计较定后很快便睡着了。 这一夜,郭圣通睡得很好。 那个固执诡异的梦境没有再烦扰她。 清晨起来时,郭圣通神清气慡。 早膳时,二舅脸上已然见不出半点涟漪了,还是同往常一样一脸的落拓潇洒。 郭圣通从前觉得二舅是典型的纨绔子弟,活着只为了享受玩乐。 但不知为什么,郭圣通现在再看二舅,总觉得他眼底眉梢前都藏着言语形容不出来的忧愁。 那忧愁,越积越多,压在郭圣通心头沉甸甸的。 她忍不住在心底大胆地设想:会不会二舅早有心上人? 只是这心上人不为家里人同意? 二舅心灰意冷之下才拒绝婚姻? 郭圣通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再看二舅时便心疼起来。 刘让见外甥女这一早上打量他的目光就没停过,心下好笑:这是又想他带着出去玩了? 可是这目光中满带着不忍又是怎么回事? 刘让心念一转,旋即失笑:不会是他拒婚的消息被外甥女知道了吧?这是担心他鳏寡孤独了? 他慢条斯理地用完了最后一口粥,站起身由着宫人洗漱完后,便朝着还贼眉鼠眼偷瞄他的外甥女道:“桐儿,今日是不是不用进学?二舅带你出去玩怎么样?” 刘让话音一落,果见郭圣通带着惊喜转过头来:“二舅等等我,我马上就好。” 郭况在旁叫道:“二舅,我也想去。” 刘让微微一笑,话音温柔却不容置喙地道:“你好好念书,等你休息的时候二舅再带你去。” 郭况嘆了口气,小大人般地嘆道:“当小孩子真累。” 一句话逗得满殿人都忍不住笑了。 郭圣通匆匆洗漱完后便随着二舅刘让出门去。 六月天炎热,清晨拂来的风便隐隐见了热气。 刘让笑着跟郭圣通说:“带你去一个避暑的好地方。” 他带着郭圣通乘车出了真定城。 郭圣通由着常夏服侍着跳下马车后,才发现到了城郊外的护城河边。 流水潺潺中,凉意扑面。 不远处,一座富丽堂皇的宅子静静地伫立在霞光中。 匾额上用篆书写着凌夏居。 刘让见郭圣通目光中满是好奇,便为她释疑道:“这宅子我从大前年就开始建,去年才建好,预备专门拿来避暑。” 说着便招唿她道:“走,桐儿,进去瞧瞧。” 郭圣通点头,随着刘让一路往前行去。 第38页 一路上树荫遍地,阴凉暗生。 隐隐约约地听着水声,待再行了半刻钟便见得碧波浩荡中飞虹贯穿首尾。 所谓飞虹,是彼时人对架空通道的称唿。 这上面,尤以前朝时的梁孝王所造的东苑为极致。 梁孝王刘武所建东苑,足有三四百多里之大,其中宫殿以飞虹勾连交接,最长的一条飞虹足足有三十多里。 ☆、第四十章 想她 世人皆啧啧称奇,以为奢华莫过梁孝王。 刘让的这条飞虹与之相比起来,自然就不值得一看了。 但郭圣通乍然初见还是被小小地震撼了一下,湖之上架以飞虹,四角更有庞大的水车日夜不休地转着水生凉气,加之天然的河风,人在其上怎么不凉快? 难怪刘让说是避暑的好地方了。 郭圣通欣然地跑上前去,凉慡的风吹得她额发凌乱,几乎都睁不开眼睛。 还是到了亭中,风被阻住才好了些。 她对刘让贊道:“二舅,这里真凉快。” 刘让便道:“回去跟你母亲说,叫她今年盛夏时就带着你们姐弟住这儿便好了。” 郭圣通摇头,“母亲不会来的。” 母亲从未离开家中超过半月,她怕父亲回家来看时寻不到她担心。 郭圣通不知道世间到底有没有鬼魂之说,但她想若有的话,父亲只怕也早就投胎转世了。 但这话郭圣通不忍心跟母亲说,就让她觉得父亲一直在陪着她也挺好。 人,总是该有些希望。 刘让见着郭圣通脸上神情,也反应过来,道:“你母亲这样,其实也不错,旁人看着不好,但她自己知道她心中是幸福安宁的。” 郭圣通点头,二舅就是这样想的才会在之前大舅为母亲说亲时跳出来反对吧。 她见他脸上流露出若有所思的怅然,不免心下想难道二舅心中真有一个不能在一起的人? 如果是这样,从前外祖和大舅不同意,还可以理解。 但现在只怕二舅说愿意成婚,喜出望外的大舅会问都不问就说好吧。 二舅为什么不提? 难道他的心上人已经成婚了? 兴许是郭圣通脸上神情过于变幻莫测,端着装没看见的二舅终究不能视若无睹了。 他笑着问道:“这般怜悯地看着我做什么?” 郭圣通大胆地问道:“您为什么不愿成婚啊?” 刘让无奈地笑笑,他就知道这孩子是知道了昨天他拒婚的事情。 他没有直面郭圣通的问题,而是问她道:“桐儿也觉得二舅一定要成婚吗?” 郭圣通点头,旋即又想到会不会二舅也觉得连她都在逼他而不高兴。 便连忙解释道:“您若是同您心仪的女子成婚,甜甜蜜蜜的难道不好吗?将来再生几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多好啊。” 郭圣通年纪小,童言无忌,说起这些来完全不用避讳。 可绕是这样,刘让还是为她的人小鬼大笑出声来:“还心仪的女子?桐儿,我问你什么叫心仪?” 被鄙视了的郭圣通不服气,她瞪着舅舅大声道:“您不要觉得我小就什么都不懂,心仪就是喜欢那个人,想时时刻刻和她在一起。就像我父亲对我母亲,就像外祖对外祖母。” 郭圣通外祖同外祖母之间鹣鲽情深,一向为人称道。 郭圣通大舅名杨,就是取自郭圣通外祖母的姓氏。 刘让微微愕然,拊掌笑道:“桐儿说的倒还真对,原来是二舅小瞧了桐儿。” 郭圣通脸上不免露出小孩子独有的得意之色。 刘让回想着郭圣通方才所说的话“同您心仪的女子成婚,甜甜蜜蜜的难道不好吗”,心下禁不住黯然起来,眸中满是落寞。 他望着湖面,忍不住感慨地道:“有些人,註定了与孤独为伴。” 话一出口,又后悔不该和外甥女说这些消极的话来。 便提议道:“桐儿要不要钓鱼?” 郭圣通听着二舅言犹未尽的话,腹中满是好奇,但是看着二舅分明触及到了痛脚不想多提的样子,实在是不好再多问,便装出很有兴致的样子雀跃道:“好啊。” 侍女很快就送来了钓竿和蚯蚓,郭圣通同刘让分别执了钓竿临湖垂钓起来。 清风吹来,叫人心旷神怡。 郭圣通握着钓竿,心中始终在翻腾着二舅方才的那句话。 二舅为什么要说有些人註定和孤独相伴? 这是在说他自己吧。 为什么这么说呢? 这个意思是说二舅想成婚却成不了婚吗? 可是并没有什么能阻拦二舅啊,难道是女方家中不同意? 若是这样,依照二舅的性格该是想办法去争得同意才是啊。 怎么会说註定孤独? 二舅到底有没有心上人?又为什么不成婚? 谜团在郭圣通心中越滚越大,她忍不住偏过头去小心翼翼地打量二舅。 刘让正在出神,并没有发觉外甥女的偷瞄。 他在想她。 刘让从前不信什么一见钟情,他和人笑说一见钟情钟的不过是容貌,经不起时光的沖磨,总会变色失去最初的模样。 但在见到她的那一剎那,刘让就知道他错了,错的很离谱。 什么叫怦然心动,就在那一刻,他懂了。 他手心发汗,手足无措,说话都结结巴巴起来。 她看出来他很紧张,忍不住笑了,却不是讥讽的笑,而是娇俏明媚的笑。 那一笑,愈发叫他心神荡漾,不知如何是好。 他明白自己陷入了爱河,他为之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他几乎在脑子中设想完了和她幸福的一生。 但是他不能娶她。 他想试一试爱别人,好让她死心也好让自己绝望。 可是他悲哀地发现,见过了这世间最美好的,别的如何还能看在眼中? 不管他如何努力,他都无法再去爱别人。 所以他也不能娶别人。 他不想把一个无辜的女子拖进这漩涡中,平白让她孤苦一生。 那便放浪形骸吧。 时光总会淡忘记忆。 可是这么多年了,他到底还是忘不了。 那些记忆在他脑海中越来越鲜明,越来越叫他寝食难安。 他想,所谓刻骨铭心,不过如此。 刘让心中转过千头万绪,还是鱼咬勾才让他回神过来。 彼时,郭圣通早已转过了头去,佯作专心钓鱼。 回去的路上,郭圣通便打定了主意:等回了家去问母亲。 二舅为什么不肯成婚,母亲知道的总会比她多。 郭圣通想,就算二舅心仪的是个贱籍女子,只要二舅喜欢,她都要说服家里人让二舅心想事成。 郭圣通耐着性子又住了半个月,便带着弟弟归家去。 母亲拉着他们姐弟俩问长问短,郭况又抓着机会撒娇打诨,弄得郭圣通完全没有机会问母亲。 第39页 她便想着第二日问。 谁知道第二日郭圣通刚一起身,常夏进来告诉她说家中的商队回来了。 ☆、第四十一章 民乱 郭圣通喜出望外,盼星星盼月亮的可算盼到他们回来了。 她忙叫羽年给她梳妆,又问常夏:“前段日子不是说得立秋了才能往回走吗?怎么突然就回来了。” 常夏也不知道,揣测道:“会不会是路上出了什么事?或是生意不顺利?” 常夏本是无意一说,却叫郭圣通浑身微微一震,莫不是是路上真不太平? 她梳妆更衣后便急急往锦棠院中去。 母亲刚起身,见她来了刚准备问就反应过来,便笑道:“这是来看首饰了?” 郭圣通胡乱应了声便问母亲:“商队怎么会这么早回来?” 母亲只当郭圣通小女孩家不好意思,也没有多问,当下答道:“我之前也没得着信,兴许是路上不顺利便提前回来了吧。出门在外行商,哪是那么容易的事?” 郭圣通见母亲并不着急见管事的,只得也耐着性子陪着母亲先用早饭。 母亲见她心神不宁的,心中也好笑,用罢早饭漱口完便叫红玉去召管事的来回话。 看了眼郭圣通,又道:“让白雄也来。” 待红玉下去后,母亲对郭圣通笑道:“看看给我们桐儿带回什么好首饰来了。” 那语气就跟逗小孩子一般,弄得郭圣通无奈地唤了声“阿母”,母亲方才含笑收声。 领头管事孙宁同白雄很快便由红玉领了进来,母亲问了几句话,听白雄说装首饰的箱笼已然送到漆里捨去了,便叫郭圣通带了白雄回去看。 不知怎地,郭圣通总觉得母亲是有些话不方便当着她问,要避开她。 按理来说,母亲第一句话就该问及怎么会这么早回来是不是路上不顺之类的话才是,但母亲没有。 郭圣通心下打鼓,是不是天下情势本就不怎么乐观? 她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来,佯作对首饰期待不已的,领着白雄出去。 郭圣通走后,刘旻便把屋中侍候的侍女家人子全打发了出去,只留下绿萱伺候。 她神色淡漠地问孙宁道:“人找到了吗?” 孙宁深垂着头,恭谨地点头答道:“回翁主的话,找到了。” 刘旻眸中闪现出浓重的厌恶,她冷笑了声,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同他们说话,“还以为能跑多远,原来也就这点本事啊。” 孙宁同绿萱都不敢接话,屋里气氛因着陡然的静寂显得有些紧张,叫人觉得连轻微的唿吸声都有些噪杂。 良久之后,刘旻才轻声问道:“死了吗?” 孙宁摇头。 刘旻风轻云淡地问道:“那还等什么?” 孙宁凛然点头,恭敬应诺。 刘旻道了句辛苦,便挥手示意孙宁退下去。 孙宁行了一礼,倒退了几步方才转身大步而出。 屋中少了个人后,愈发安静。 绿萱上前为刘旻杯中续了杯热水,轻声道:“翁主,气大伤肝,为这样的人置气不值得。” 刘旻眸中不知何时冒上了深沉的泪意,她哽咽了几下,方才阖上眼低声嘆道:“只希望将来他不会怨我。” 她这话说得太轻,宛如晨雾般风一来便吹散了,以致于连就站在跟前的绿萱都没有听清。 绿萱正欲出声询问,便听刘旻道:“我累了,想歇会。” 绿萱便出去唤了侍女进来,服侍着刘旻卸了钗环脱了外衣,把如云的帐幔从银钩上取下来铺平开来,方才轻手轻脚地引了侍女们出去。 刘旻听着室内彻底静下来,方才长长地舒了口气,拉过锦被蒙头睡去。 ***** 郭圣通自然不知道她走后锦棠院中发生的事,她一路上东想西想,心中转过千百个念头,到了漆里舍后根本就无心看什么首饰,却还是得耐着性子由白雄陪着看摆上来的首饰。 白雄想着小女孩都爱个妍丽,此行带回来的首饰便都以华美为主。 其中以一对掐金丝蔷薇花最得郭圣通意,绿叶用绿松石镶嵌银珠而成,金丝缠绕拧成枝干,一整块粉玉髓雕成徐徐绽开的蔷薇花。 经了阳光一照,流光溢彩,异常精緻。 便是郭圣通说无心赏玩首饰,亦为之倾倒。 她今日梳的是双鬟髻,正适合戴着。 常夏便提议戴上看看。 郭圣通见周围人都期待不已,便起身进到里间由着常夏取了之前戴着的一对簪子,换上了这对掐金丝蔷薇花。 八岁的郭圣通身量还小,眉目稚嫩,却已然清丽照人,戴上这一对掐金丝蔷薇花后愈发显得明媚可人。 常夏禁不住想女公子真是女大十八变,越来越好看了。 郭圣通打扮停当后出去,白雄也忍不住夸了又夸,羽年便凑趣道:“长兄这是变相夸自家眼光好呢。” 一句话说得满屋子人都捧场地笑了起来。 笑过后气氛正好,郭圣通便把一句早就含在嘴边的话自自然然地问了出来。 “白雄,怎么会提前回来?路上不顺利吗?” “是啊,怎么会这就回来了?”羽年也在一旁附和道。 白雄若无其事地笑道:“一路上都顺利的很,是孙管事说翁主生辰将近,我们得回来祝寿方才加急赶了回来。” 骗人。 她母亲生辰在立秋后还得一个多月呢,他们正常赶路时间上绰绰有余。 绝对是路上出了什么事。 而且只怕还被孙管事叮嘱过不许说,不然白雄怎么会这么快就编出谎话来。 郭圣通蹙起眉来,冷冷的看着白雄一言不发。 羽年聪明伶俐,几乎是瞬间就反应过来她长兄在说谎,待见着女公子脸阴下来后忙拽了长兄衣襟,皱眉低声责怪道:“快说实话啊。” 女公子再小那也是府中正经的主人,就算是再不能说,也不能当着女公子撒谎,不然闹到了翁主跟前,往大了说便是奴大欺主,怎么说都是他白雄的错。 白雄反应过来这点后,便痛痛快快地道:“荆上地区连年灾荒,今年更甚。 多少小康温饱人家都被逼得在野泽中采糙根为生了,却还是要向官府交捐交税。 许多人耐不过,便啸聚成群。 孙管事怕生了大乱,便提前回来了。 不告诉您不是有意要欺瞒您,是翁主吩咐下来的,怕吓着您。” ☆、第四十二章 覆巢 郭圣通大惊失色,纵然她之前想过天下情势会不会不太好,但还是万万没想到情况会比她想像的还要严重。 但凡朝代初立,总是一番新气象。 郭圣通以为天下不稳也是因为前朝皇室不平,哪想到众人嘴中宣扬的盛世下,荆上地区竟然连年灾荒,逼得人都在野泽中采糙根为生了。 官府却不思量如何赈灾救难,反而继续向百姓徵收苛捐杂税。 第40页 人被逼到绝路上,连明天的太阳都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哪还管得了那许多,自然反了先活命要紧。 而最叫郭圣通震惊的是母亲竟然早就知道了,难怪先前在锦棠院时母亲并没有问及提前回来的原因。 这般说来,此番民乱绝不是独例。 只怕将来真会天下大乱,民不聊生。 郭圣通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在心里问自己:她该怎么办? 预知前路,能早做应对,自然是好的,可是她该怎么办? 白雄见话说完女公子一脸震惊,许久也没说话,就知道这自幼长在膏梁锦绣的女孩子被吓着了。 当下便忍不住劝慰道:“您别害怕,我们此行走过太原、安定、常安,全都是一等一的繁华所在,太平的很。 荆上地区是年景不好,方才生了乱。 这么大的王土之下,哪能处处都风调雨顺呢?” 十里不同天,这道理郭圣通自然是懂的。 但她以为天灾不该变成人祸。 她微微颔首,并没有就此和白雄絮说分辨,转头吩咐常夏道:“白管事一路上辛苦了,赏他二十两。” 二十两银子比御史属一个月的俸禄都要多了,白雄当下脸上自然而然就漫上欢欣来。 而且比赏赐更重要的是,这还代表着女公子的肯定。 他欢欢喜喜地谢了又谢,并没有半点推脱。 这样慡利痛快的性子和羽年倒真是一样,郭圣通便笑着叫羽年送白雄出去。 一去这么久,羽年也担心坏了,只怕是一肚子的话等着问她长兄呢。 郭圣通今日不用进学,将近正午时,便往锦棠院中去和母亲及弟弟用午饭。 郭况得着了商队带回来的许多新鲜玩意,匆匆用了一碗饭便急着去玩了。 刘旻同郭圣通无奈笑笑,继续慢条斯理地用饭。 用罢午饭漱嘴过后,便要歇午了。 郭圣通想着问母亲二舅的婚事和天下情势,便撒娇要在母亲这歇。 母亲自然应好。 母女俩并头躺下后,郭圣通见母亲也没什么倦意,便先说起二舅的事来。 “大舅为二舅相看了常安城中就新公平晏的幼女——平婉华,二舅却连相看都不懒得相看,大舅气的不轻,二舅却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郭圣通侧过身子,目露疑惑。 “外祖在时就盼着二舅早日成婚生子,结果二舅到现在还是孤家寡人。 阿母,二舅到底为什么不成婚啊?” 她见母亲听着是平婉华后目光瞭然,心下不解更甚。 刘旻笑笑,感慨道:“时光飞逝,多少年没听着人说起婉华了。” 郭圣通问道:“阿母这么亲密地叫她,是认得她吗?” 刘旻道:“何止是认识啊,她差点就成了你二舅母。 只是我也不知为何,后来你二舅莫名其妙地就不和人家来往了。 于是,婚事也就黄了。 估摸着这次你大舅是想着,会不会你二舅还念着人家,才想着试一试。” 原来是前未婚妻啊,现下又想破镜重圆。 估摸着大舅便是不想叫人嚼舌根,才说是新打听着的。 郭圣通嘆了口气,心说看来这个平婉华也是没戏了,大舅又是白忙活一场。 刘旻见她那愁眉苦脸的样子,心下又温暖又好笑,“你啊,别替你二舅舅担心。他都而立之年的人了,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郭圣通点头,继续追问道:“您还是没告诉我,二舅为什么不肯成婚啊?” 刘旻嘆气道:“我也不知道啊,你二舅那人,犯起犟来谁也说服不了他。 就说不想成婚,一个人好生自在。 还说如果家里敢给他胡乱定亲,他就离家出走。” 啊? 二舅竟然能说出如此离经叛道的话来。 不过,还真是像二舅说的话。 郭圣通嘆气,真的是觉得一个人自在吗?那为什么二舅脸上要露出那样孤寂痛苦的表情? 看来母亲也不知道真正的原因。 二舅的婚事,继续悬着吧。 她挪了挪身子,抱住母亲的胳膊,佯装委屈地说起白雄骗她的事来。 “您为什么要瞒着我?这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 刘旻一愣,旋即笑道:“你这鬼机灵” 她拍拍郭圣通的手解释道:“阿母是不想那些乱糟糟的事吓着你,你还小,不需要管这些,只要平安康健地长大就好。” 大概为母者都是这样,只想叫儿女无忧无虑地长大。 郭圣通心中涌过阵阵暖流,她抱紧了母亲,没有说话。 刘旻无奈笑着,连说“好了好了”。 嘴上这般似是嫌弃的样子,但心里却着实为女儿的亲近欢喜的很,到底还是忍不住伸出手去摸着郭圣通的如云长发。 “你大舅前段日子才叮嘱过我,这几年天下都不太平的很,叫我不要纵了你和况儿出去。 只要留在真定国,任他外面天翻地覆的,也无妨。” “这么说,外面的情况很不好?”郭圣通问道。 刘旻本无意和她多说,但见着她眸子中浓到化不开的忧愁,只得长长地舒了口气,道:“当今天子还未称帝前,一面大封亲信,一面又大肆废黜刘氏宗族诸侯王、王子侯,自然而然便就引来了汉室的反抗。 居摄二年时,东郡太守翟义便奉严乡侯刘信为天子,三辅二十三县十余万人起而响应。 转年才镇压下去。 居摄三年,期门郎张充等六人又密谋劫杀王莽,拥立楚王,事发后被诛杀。 诸如此类的反抗,再加上当今天子临朝以来推行的改革不顺,便使得天下动盪更甚。” 她一点点地顺完郭圣通的头髮,安慰她道:“你大舅是真定王,咱们只要待在真定国内,外面的那些纷乱就都和我们没关系,你只管安心念书就是。” 郭圣通当即便忍不住回道:“阿母,怎么会和我们没关系? 覆巢之下,復有完卵?” ☆、第四十三章 国相 母亲是真定国中的翁主,自幼被外祖捧在手心里长大,多多少少也该耳濡目染地知道些诸如先有国后有家的道理才是,怎么会这么天真呢? 一旦大乱,群雄四起,真定国又如何能作壁上观? 还不是在波涛汹涌中身不由己地被卷着从这边拍打到那边。 不如早做打算,免得到头来不知所措。 郭圣通心下急得火烧火燎,把这番道理和母亲说了个痛彻,希望母亲能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谁知道母亲听完后,却噗嗤笑出声来,她拍拍郭圣通的手安慰地道:“哪就有你说的这么严重,天下是那么好大乱的吗?这些年反出些声势的也不在少数,还不是被平定了。时日越久,天子的帝位就越稳,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搅出名堂来的。” 见郭圣通还一脸不服,要开口争辩,便抢先止住:“好了,好了,再说下去还睡不睡了?” 第41页 她缓缓阖上双眼,“不说了啊,起来再说。” 郭圣通眼见着母亲横竖没当回事的样子,知道说再多也是白搭,便也只得按捺下了心中急切,挨着母亲睡去。 午后起身后,母亲便开始处理府中里里外外的大小杂事。 到快用晚膳时,郭圣通才又找着了机会和母亲说话。 母亲见她如此担心,便屏退左右,肃然起来。 “桐儿,有什么好心焦的? 真定四郡物产丰饶,繁荣富庶,你大舅麾下又有十万雄兵。 退可守,进可攻。 纵便真到了最糟最坏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好心焦的。” 她微微低头,直视向郭圣通,目光中满是叫人安心的力量。 “你什么心都不用操,只管好好长大就行了。 你大舅难道是个傻子吗?半点都不知道未雨绸缪?” 郭圣通抓住母亲的话问道:“那这么说,大舅早有准备?” 母亲被她弄得啼笑皆非,笑着伸手打了她一下。 “你只要知道你大舅自有分寸就是了,要用晚饭了,去叫了况儿来洗手净面。” 盛夏天炎热非常,虽临近黄昏,但温度却不减。 郭圣通刚从放着冰山凉气怡人的屋子里出来,就被扑面而来的热浪打得微微透不上气来。 青玉石阶在明晃晃的太阳泛着刺眼的白光,朱红色的廊柱被晒的滚热。 哪怕是走在游廊中,郭圣通没一会也被热得额头上冒出一层汗来。 到了书房中,郭况正在闭目背书,听着人来的动静也没有睁眼。 郭圣通便守在一旁,等着他背完书。 弟弟稚嫩清脆的声音中,冰山的凉气慢慢透过来,凉慡不已。 郭圣通心下不禁又浮起母亲方才的话来,母亲的意思是大舅已有应对之策。 想想也是,天下陷入大动盪必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大舅为一国藩王,又岂能不早做打算。 原来天下情势早就不好,倒显得她一番担心有些白费了。 可是,大舅预料到了局面会动盪到一发不可收拾吗? 郭圣通心中又陷入了新的忐忑中,是,诚如母亲所说,这都不是她该担心的事情。 她也该相信大舅能应对自如,可这是一步不慎满盘皆输的选择,她如何又能若无其事呢? 郭况摇头晃脑地背完了书,睁眼就见郭圣通来了,当下就丢了书上前来,“姊姊——” 郭圣通笑着应了一声,道:“要用晚膳了,母亲让我来唤极。” 姐弟俩出了门,顶着暑热走了回去。 一进门,郭况就嚷热,喝了两杯凉饮才消停下来。 用罢晚膳后,太阳一点点地落下去,风再吹来终于添了几丝凉意。 郭况便叫开了轩窗,他要把窗前养的茉莉花画下来。 天际边满布着丝丝缕缕绚丽的晚霞,映得茉莉花上都满是红光。 霞光越来越淡时,暮色也不知不觉爬上了窗棂。 屋里已然点了灯。 母亲叫郭况住了笔,又抽走了郭圣通手中的书:“要看明个儿白天里再看。” 郭圣通其实也没看进去多少,只是放在手里胡乱翻着好叫自己安心。 闻言便柔顺地抬起头来,灯下的母亲眉目温柔,唇畔含着淡淡的笑意,宛如夏夜中恬静美好的睡莲。 那边郭况丢了笔,嘴里还嘟囔着个不停,引得母亲侧目相向方才止住。 笑意自然而然地爬上郭圣通的脸。 她想,为了母亲和弟弟,她如何都不能把命运交付给未知的未来。 她想去问大舅。 可是才从王宫回来,总得有个理由吧。 最近还有什么节日吗? 就在郭圣通微微犯愁时,机会主动送上门来了。 真定国新任国相到了,大舅在王宫中设宴款待,大舅母请母亲和郭圣通、郭况也一起过去。 前朝为藩王居封地者,王国内重要职位均由朝廷任命,以便掌控。 孝武帝时,淮南王刘安谋发,便设计欲先杀国相以免其向朝廷通风报信。 国相,管王国内的民事,其职权相当于郡之太守。 郭圣通读《太史公记》时,便见着了不少以国相之威压得藩王喘不过来气的。 今次来的国相甄邯来头着实不小,或者说是他的岳丈光芒实在太耀眼。 甄邯的岳丈是简烈侯孔光,这个辅佐过前朝成帝、哀帝、平帝三个皇帝的老臣在朝中实在是德高望重之极,两次任御史大夫、丞相,又歷经大司徒、太傅、太师,人臣之巅峰莫过如此。 王莽拉拢不了他,便转而拉拢其婿甄邯。 甄邯在哀帝时为斄令,平帝时进侍中奉车都尉,封承阳侯,拜光禄勛。 等到王莽摄政之初便为太保后承,代汉建新后拜大司马,封承新公,实在是风光显耀不已。 这样的心腹大臣派到真定国来,郭圣通想只怕不单单是因为重视吧。 俗话说的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趁此机会,也正好揣摩一下建兴帝其人心性。 赴宴这天,郭圣通和弟弟郭况一早便随着母亲出了门。 新任国相上任,王宫正门大开迎宾,热闹非凡。 郭圣通同母亲及弟弟到得用作会客的齐辉正殿时,已然是宾客满堂。 大舅母见得他们来了,忙起身相迎。 又同坐在身旁的陌生贵妇介绍道:“这是小妹一家。” 贵妇点点头,满面春风,“翁主安好。” ☆、第四十四章 美白 贵妇身量高挑,明眸善睐,端地是个美人。 唯一的美中不足只怕就是她肤色不够白,哪怕她脸上敷了一层粉,但仔细看去仍能发现肤色黯淡不够白皙。 既要李昭宁亲自作陪,那就不用多问,是承新公夫人孔曼无疑了。 刘旻笑盈盈地走上去,“国相夫人安好。” 孔曼出身曲阜孔氏,父亲是孔子的十四世孙,家教人品自然没得说,各自落座后,两三句话下来便是跪坐在一旁的郭圣通都觉得如沐春风。 长辈们寒暄的差不多了,便开始叫自家孩子出来见礼。 孔曼只有一女,名唤甄璇,比郭圣通大一岁。 仪态大方,举止从容。 刘旻一见就很有好感,和孔曼贊说真不愧是长安城中出来的贵女。 孔曼便笑着又夸起郭圣通姐弟俩。 长辈间说话就是这么没趣,看着说得花团锦簇好不热闹的,其实翻来覆去地都是在重复那几句没用的。 郭况没一会就不耐烦起来,倾过身来轻轻地拽刘旻的衣襟。 李昭宁看见了,便笑着对刘旻和孔曼说:“我们说着话,孩子们在旁边挺无趣的,不如让他们出去自玩去吧。” 孔曼觉得让女儿迅速融入真定王室有百利而无一害,当即便点点头,回身柔声叮嘱甄璇道:“你最大,要照顾好弟弟妹妹。” 甄璇乖巧地点了点头,满脸微笑。 第42页 这边刘旻也叮嘱过了郭圣通,三个孩子便互相友好地点了点头往外走去。 到了廊外,郭圣通便对甄璇提议道:“姊姊头一次来,不如我领你四处走走吧?” 甄璇点头,笑道:“那就劳烦妹妹了。” 于是,三个孩子便领了侍女僕妇沿着抄手游廊慢慢地行去。 郭圣通一路适当讲解,甄璇均是矜持地微微点头不予置评。 那样子虽然挑不出半点不对来,但郭圣通总觉得她眉目间带着些不屑。 就好像郭圣通正在她面前班门弄斧,她却还得含笑忍着。 郭圣通暗自吸了几口气,心想但愿是自己错觉。 四下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直走到春影堂外才消停些。 甄璇便问:“如何**影堂?” 郭圣通笑道:“我外王母在时爱花,外祖便为她建了春影堂希冀留住明媚春日。甄姊姊要不要进去瞧一瞧?全是花。” 甄璇道:“也好。” 进了春影堂便见得绿荫遍地,四处俱摆满了花盆,如蛇目ju、龙胆、千日红、糙石竺、飞燕糙、茉莉花、木槿、紫薇正值花期,开得极为热烈,一眼望过去如入花海,美不胜收。 三个孩子便站着赏花,清风浮来裹着馥郁花香,叫人心下好不惬意。 他们自然而然地闲谈起来,没一会熟络了许多,不再似最初那般生疏客气。 气氛正好时,甄璇忽地盯着郭圣通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郭圣通道:“你这么白,是不是有什么美白方子?” 郭圣通一愣。 甄璇生得极像甄夫人孔曼,但细看起来又有些不像。 尤其是这样似笑非笑的时候就更不像了。 似乎是因为甄夫人笑起来一派柔和,而甄璇笑起来眉眼间总好像带着些看不起人的轻蔑一般。 就好像方才一路行来甄璇脸上虽然一直在笑,但却是流于表面带着敷衍意味的笑。 她现在这般问郭圣通,那意思就似乎是说郭圣通皮肤白皙通透是因为保养得当,而不是天然的。 郭圣通估摸着是因为她皮肤微微发黑,便觉得旁人也该是这样才对。 典型的骄女心态。 郭圣通心下微微不快,但想着甄邯此来必定是受了建兴帝所命有所图,敌我不分时不该轻易得罪了甄家人叫大舅为难。 当下正准备笑着随便说几个古医书中听来的美白药方时,却听得郭况笑着插话道:“我姊姊天生就白,晒都晒不黑。” 郭圣通心道不好,但也无意惯着甄璇,便笑了笑:“我生得随家母,甄姊姊若想美白不若试一试药方子。 我前些日子读医书见着一则药方,是以丁香、沉香、青木香、珍珠……” 不等她话说完,甄邯便带着些不耐烦接话道:“还有玉屑、蜀水花、桃花、钟辱粉、木瓜花等等是吗?这个方子我早试过了,没什么用。” 甄璇见郭圣通肌肤格外白嫩,在阳光下看来犹如美玉,还当她是有什么秘方。 却不想是天生丽质,心下先时本就止不住有些嫉妒,当下更是不快。 这些年为了肌肤白皙,她不知道试过了多少方子,都是无功而返。 时日久了,就成了一块心病。 话一出嘴,便是甄璇自己都觉出不妥来。 但她父亲未曾纳妾,家中孩子只有她一个,自幼便是长在蜜罐中,自然就养成了霸道骄纵的性格。 想要她说句软话难于登天,当下便咬着唇沉默下来。 郭圣通无意和她计较,当下豁达地笑笑,“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却不知郭圣通那不欲计较的样子落入甄邯眼中,更叫她不快起来。 甄璇自小到大身旁围着的玩伴都是奉承巴结她的,何时见过这样不迎合她的?倒显得她多难相处一般。 脸上便连敷衍的笑都堆不出来了,等着回去用饭时便有意无意地疏远了郭圣通。 郭圣通乐得清静,索性带着弟弟坐得离她远远的。 郭况和郭圣通说:“我不喜欢这个姊姊。” 郭圣通笑笑,“不喜欢就不喜欢,她也不会和我们多来往。” 姐弟俩说话间,忽听得甄璇那边发出阵阵笑声。 郭圣通隐约听着李思柔的声音。 她循声望去,果见李思柔正和甄璇攀谈着。 她心下好笑,李思柔这次来估计也是后母逼着来的吧,不知道还觉得耻辱吗? 她懒得管她们,收回视线。 宴会进行到一半时,郭况拉住她的衣襟和她说:“那个李思柔一直往这看。” 郭圣通抬头看,果然正碰着李思柔和甄璇探究打量的目光。 李思柔见着郭圣通望来,迅速地垂下眼帘去。 甄璇却不惧,大大方方地打量起郭圣通来,还回头和李思柔指着郭圣通问些什么。 郭圣通还是懒得搭理她们,和郭况说:“不理她们,爱看就看。我们好好吃饭,早点回家去,带你玩半天。” ☆、第四十五章 无根 一听着玩,郭况哪还顾得上别的,当下便埋下头专心用膳。 宴会结束后,郭圣通刚起身要牵了郭况去寻母亲。 甄璇就迎了上来,佯作好奇地问她:“我方才听说,你会医术,是真的吗?” 她这话一问出,附近的孩子都不约而同地望了过来。 医者,贱业,真定翁主的女公子怎么会学医?那不是自堕身份吗? 郭况眼见众人目光微妙,挑起话题的甄璇更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心中火气大盛,扬起脸大声道:“是真的又怎么样?难道你们不寻医问药的吗?” 周围人面露惊讶,却又立时掩饰下来。 郭圣通只作看不见,落落大方地站在那任他们看。 她从来不觉得学医有什么好丢人的。 甄璇目光微动,旋即贊道:“治病救人,乃大善也。” 郭圣通以不变应万变,道:“甄姊姊同我想的一样。” 甄璇目露释然,笑道:“那不知可不可以帮我看看?我近来便觉得身上有些不慡利。” 这话一出,四下里便勐地安静下来。 甄璇这般说,分明有把郭圣通当成了僕妇侍女一般使唤的意思。 可郭圣通方才自己又说了,学医是为了治病救人,若是不应,岂不显得方才所说不过是说得好听?自打其脸。 所有人都不自觉地等着郭圣通的回应。 众目睽睽之下,郭圣通笑了笑,自如地回道:“甄姊姊面色红润,身体康健的很,没什么好看的。” 甄璇哦了一声,露出一副不过如此的瞭然模样。 郭圣通不以为意,接着道:“只是盛夏天暑气正盛,甄姊姊要当心着点无根火上浮才是。” 甄璇几乎嗤笑出声,这说的跟没说有什么差别? 她敷衍地笑笑,谢道:“谢谢郭妹妹。” 郭圣通本没留意甄璇,但经她那么一说后仔细瞧了瞧,发觉她肤色还有些暗沉发黄,估摸着是夜来贪凉,有些郁热在里,只是尚未发作。 第43页 她好心提醒一句,见甄璇没听见去也不以为意。 左右国相府中是不会缺医少药的,用不着她操心。 郭圣通点头笑了笑,领着郭况走了。 甄璇不喜欢的人很多,但一打眼就不甚喜欢,越看越不喜欢的还是屈指可数。 郭圣通便在这屈指可数的几个人里面。 甄璇尤其不喜欢她那副不欲计较的样子,她之前已经听李思柔说了,郭圣通也是个骄纵任性的性格,却偏偏要装得好像多懂事知礼一样。 郭圣通走后,她便抓住李思柔问起郭圣通的事来。 李思柔这次随着后母来赴宴,是因为后母想巴结新上任的国相女公子。 她本还担心见着了郭圣通会尴尬,但等见着郭圣通全然没放在心上的样子既松了一口气又涌起被轻视的不甘来。 正好国相女公子似乎也不怎么喜欢郭圣通,李思柔便大有几分知己之感,同她说起了郭圣通。 到得散宴回府时,两人已然颇为交好,甄璇还邀她有空来家中做客。 虽然可能只是客套话,但李思柔却决定认真,因为晚间回去后继母待她的神色居然多了几分谄媚。 她到此时终于醒悟过来借势的好处。 于是,没过上半个月,便是郭圣通都听说了李思柔和甄璇交好的事。 刘旻甚为可惜,觉得郭圣通若能同她交好,多个玩伴挺不错的。 郭况不高兴地把上次宴席上的事情告诉了她,“我不喜欢她,好像从常安城来的就多了不起的样子,一副瞧不起我们的样子。阿姊不和这样的人好,才是对的呢。” 刘旻看向郭圣通。 郭圣通点头。 刘旻便也不喜起来,转头问起郭圣通的进学来。 梁辱医前些日子来时同她说,郭圣通的天赋甚好,领悟性极强,她已经没什么可以教郭圣通的了。 倘若刘旻希冀郭圣通学深学精,便需要早做打算,延请名师才好。 郭圣通既在岐黄一道上聪颖非常,刘旻便也不再想什么贱业之分,平素里想起还颇为自豪。 当下便同郭圣通道:“你大舅母昨天说已经寻着了一个名医肯来教你,只是还在路上,估摸着再要三五日就到了。” 郭圣通点头,笑着谢过了母亲。 她学岐黄一道本是为了弄明白怪烧的缘由,但却在不知不觉间喜欢上了医术,也算得上一个收穫。 明日晚间她不用进学,便歇在了母亲房里。 郭况笑她黏母亲。 郭圣通不以为杵,抱着母亲的胳膊大大方方地撒起娇来。 逗得母亲直笑。 等到母女俩都洗漱后躺下了,母亲还忍不住笑。 她和郭圣通说:“你近来真是越来越像小时候了。” “哦?”郭圣通在枕头上支起胳膊饶有兴趣地看向母亲。 母亲又要和她说起父亲了。 而她就是为了听父亲的事才歇在这里的。 她记着之前在母亲房里隐约回忆起的父母争吵的事,总想把事情弄明白。 她有预感,父母很有可能是为了叔叔吵架。 不然,感情那么好的父母轻易怎么会起争执? 可是,她回忆了这么久还是半点头绪也没有。 关于父亲的一切,总是模模煳煳的,只记着些无关紧要的片段。 “你小时候可能撒娇了,你父亲那个时候真是恨不得去摘天上的星星给你……” 母亲轻柔的声音中满是回忆。 郭圣通含笑听着。 然而一直到睡着,她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父母的争吵声也还是没有出现在脑海中。 半夜时,她勐地醒来,对着帐子底伴着母亲绵长的唿吸声发了半响呆才睡着。 暌违了半个多月的梦境又出现了。 似乎是春日里,空气中满是桃花的香味。 她跪坐在窗边自顾自地梳妆。 有人轻轻地走进来,语气雀跃地唤她道:“桐儿——” 她回头,又是那个面目模煳的神秘男子。 郭圣通烦不胜烦,极力想从梦境中挣脱出来,却总是不得其法。 等着第二日早晨梳妆时,只觉得心力交瘁。 她真的很想知道为什么总要梦到这个神秘男子。 然而,没有人能告诉她答案。 短暂的纠结后,她便懒得再去想。 毕竟,又有好一段日子她不会再做这个奇怪的梦了。 ☆、第四十六章 乡音 梅子留酸软齿牙,芭蕉分绿与窗纱。 炎炎夏日一早就热气滚动,最是消暑的便是一碗酸甜冰凉的酸梅汤。 只是刘旻不许郭圣通多用冰饮,说寒冷的吃多了伤身。 整整一夏天,估摸着也就热得受不了了才许她喝上一碗。 是以虽然郭圣通馋得不行,身边伺候的也不敢一大早就给她喝酸梅汤。 羽年见郭圣通被热得有些烦躁,便道:“若不然婢子把外间的冰山再往里挪挪,再把门口的屏风挪开,这样凉气立马就能透进来。” 郭圣通摇头,“我梳妆完用过早膳后就去东厅了,别折腾了,留在外边你们做活时凉快凉快。” 早饭时郭圣通就着芸苔牛肉汤用了半张饼,便无甚胃口撂了筷子。 羽年同常夏对望一眼,都各自在心中思量着要叫厨下换点开胃慡口的菜来。 午膳时,膳桌上便摆上了凉拌苦瓜、凉拌嫩豆腐、竹节鸡盅、酸笋老鸭汤配着青菜虾仁粥同荷叶粥。 虽是色香味俱全,但郭圣通就是没什么胃口。 常夏便劝道:“女公子费神了一上午,该吃好了,下午才有精神。 苦瓜祛暑清心,荷叶粥健脾去湿,鸭肉清热降火,您多少用些也就不那么苦夏了。” 这一番话把郭圣通逗笑了,她执起乌木镶金筷道:“这都是哪学来的?” 常夏见她有意用饭了,眉眼就带起笑来:“女公子学医,婢子们也不能什么都不懂啊,闲下来便也翻着来看看。” 郭圣通便贊道:“念些书好,不论是什么书,多念些总是有好处的。” 刘旻有感于孟母三迁,从常夏和羽年到郭圣通身边便请了人来教她们琴棋书画,希冀用良好的氛围来薰陶郭圣通。 现今看来,实在是再高明不过。 郭圣通畏苦,但想着以苦败火还是捡用了两筷子苦瓜,入嘴苦生生的,但回味却是带着点甘甜,倒也不难吃。 她闻着酸笋老鸭汤味鲜香可口,便又叫盛了碗汤。 撇去浮油的辱白色浓汤本身看着就叫人有胃口,待一进嘴味蕾更是立刻就被这酸香慡口的味道征服。 不知不觉间一碗热汤便喝完了,郭圣通额头上冒出一层细汗,但却觉得心下痛快极了,那股说不出来的烦躁闷热一扫而空。 兴许是就此开了胃口,她就着竹节鸡盅用了两碗青菜虾仁粥,看得常夏和羽年唇畔都染上笑意。 用过午膳,郭圣通写了一刻钟字消食后便去歇午。 第44页 冰山到底不知什么时候往里挪了挪,屏风也被搬走了,凉气氤氲了满屋,郭圣通盖着蚕丝薄被很快便睡着了。 午后起身时,她精神很好,看什么也都有了兴致。 常夏便在送她出门时问道:“下回还叫厨下做些酸香慡口的吃食来,女公子以为如何?” 郭圣通点头笑道:“善。” 盛夏午后,晴云轻漾,薰风无浪。 炽烈的日光大有把大地烤焦的架势,侍女们提了水在庭院中洒了来消热。 水一洒下,青石地面上就升腾起阵阵雾气。 郭圣通深吸了口气,漫漫夏日实在难熬。 她提着裙子一路疾步而行。 梁辱医早就等候在东厅内,她早已知晓翁主为女公子请着了名医来接替她教授的事情,近几日便越发认真耐心地教授郭圣通。 待日落西山郭圣通从东厅出来往锦棠院中去时,气温仍然是高的吓人。 经过点荷亭时,见得糁径杨花铺白毡,点溪荷叶叠青钱。 微风浮来,带着水汽凉慡不已。 郭圣通不由想起二舅和他的凌夏居,不知二舅这些日子怎么样了? 虽说各人有各人的缘分,但她还是希冀二舅能早日寻得心目中的意中人。 两个人和和美美总好过一个人冷冷清清。 她一路心绪纷飞,不知不觉间便到了锦棠院外面。 刚要抬脚进去,忽听得隐隐约约的说话声。 那声音,熟悉的很。 似乎是红玉的声音。 红玉是郭圣通母亲身边最得用的侍女之一,郭圣通从小听到大,熟悉不已,照理来说不会听错才是。 但这会儿郭圣通倒真有些犹疑,因为那声音说的不是真定话。 而且—— 这口音怎么越听越像郭圣通梦中所见的那个神秘男子的口音。 她心中勐然一惊,举步朝迴廊外走去。 羽年摸不着头脑,“女公子干什么去?” 郭圣通不好同她解释,索性也就什么都不说了。 她很快就见着了红玉。 红玉正在院中的槐树下和人说话,眸中似乎还闪动着水光,见得郭圣通来了忙用袖子擦拭了一下,行礼笑道:“天这么热,女公子怎么不进屋去?” 郭圣通道:“我听得有人在这说话,似乎还是你的声音,便来看看。” 说话间,她的目光便往和红玉说话的那个侍女脸上打量去。 这个侍女面生的很,估摸着是在外院做活的。 红玉果然道:“这是采云,在府中的铺子中做活,和婢子是同乡。” 同乡? 红玉的家乡在哪里? 她把这个话题抛给了母亲,还找到了光明正大的理由,“我见她还在外间哭呢。” 母亲嘆了口气道:“红玉是南阳郡人,她母亲为了给她长兄凑钱娶妻把她卖了的,一路辗转到的我手里。 她哭是因为她母亲病重,託了人来告诉她。 我已经叫帐房支了二十两银子给她,唉,这苦命的孩子。” 为了给儿子娶妻便把女儿卖了做奴婢,这是什么样的母亲? 郭圣通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许久都消散不了。 难怪红玉只是哭,却不来求母亲许她归乡探亲。 这一口气弥散开时,已然是夜里。 滚雷声轰隆隆地响过几遍后,倾盆大雨就痛痛快快地扬了下来。 这下好了,凉快了。 大雨沖刷浮尘,时光消磨伤痛。 她长长地为红玉嘆了口气,忽地意识到一个问题。 红玉是南阳郡人,那个神秘男子和她口音相同,那也就是南阳郡人。 可是她长到现在从未出过远门,为何能听懂南阳话? 她从一开始就没觉得那个神秘男子说话听不惯。 这感觉就好像他们真的相识一般。 可是,她并不认识南阳郡中的人啊。 莫不成就是在以往的梦里吗? 这也太荒谬了吧。 郭圣通陷入了深思。 大雨还在下着。 ☆、第四十七章 南阳 大雨倾盆,淋漓尽致地下到了后半夜才雨势渐小。 之前许多天积攒下来的闷热荡然一空,取而代之的是说不出来的凉慡。 外间还摆着的冰山,这时就似乎有点多余了。 郭圣通睡的半梦半醒时,贪凉放在外面的半截手臂便觉出冷了。 她迷迷煳煳地把手缩回被中,翻了个身惬意地继续睡去。 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 这样凉快的夏夜,再配上雨打荷叶,实在是太适合睡觉了。 等等—— 漆里舍外哪来的荷塘? 郭圣通的睡意勐然去了几分,她睁开眼倾耳细听起来。 果听得淅淅沥沥的雨声打在叶上,发出哒哒哒的声音。 怎么可能呢? 郭圣通心中一凛。 这声音这么近,近得她连安慰自己是听岔了都不可能。 郭圣通深吸了一口气,轻声唤道:“常夏——” 今夜为她守夜的是常夏。 有人胡乱应了一声走进来。 那不是常夏的声音,更不是常夏的脚步声。 郭圣通顿时睡意全无,拥着被坐起来,警惕地等待着。 来人果然不是常夏,而是那个神秘男子。 郭圣通大骇。 她这是又做梦了? 可是这梦怎么能这么真实? 她坐在床上,使劲地掐自己。 快点醒来啊,她在心里急得不行。 男子温润如玉的声音缓缓响起,满含着说不出来的宠溺:“常夏没有,我你要不要?” 这人有病吧! 总要说的好像他们格外亲密一样。 郭圣通怒目而向,烦躁地道:“走开——” 男子楞了楞,旋即无奈笑道:“桐儿,好了,好了。不要生气了,算我错了好不好?” 什么叫算你错了? 郭圣通在心中腹诽着。 等等,什么叫算他错了? 她明明都不认识他,为什么要和他生气? 男子见郭圣通脸色略有缓和,便转身去倒温水:“是渴了吗?” 郭圣通不应他。 她掀开被,穿上丝履走到窗前霍然推开窗。 窗外果然有一处荷塘,雨势越来越小,已经趋近朦胧细雨了。 风捲来,颇有几分凉意。 这么真实的情景,真的是做梦吗? 郭圣通又多了几分不确定。 一只手越过她,轻轻地关上了窗户,又递给她一杯水。 郭圣通没有接。 她仰起头问道:“你是谁?” 男子嘆了口气,摇头无奈地道:“好桐儿,不闹了好不好?” 郭圣通心下涌起一种对牛弹琴的无力感。 她究竟要怎么做,他才能相信他们不认识? 他究竟为什么要出现在她的梦里? 第45页 这所有的一切是不是和那场怪烧有联繫? 这夜郭圣通睡的很是不好,幸好第二天不用去念书,才叫她可以赖床赖到巳时二刻。 郭圣通起床后望着昏黄铜镜中精神明显有些萎靡的自己,心下无名火就有些往上冒。 那个神秘男子到底是谁? 为什么要这样锲而不捨地来烦她? 这所有的异常是不是都是那场怪烧带来的? 如果是这样,如果可以选择,她一定会选择做从前那个正正常常的自己。 可是,没有这个可以选择的机会。 郭圣通脸上的笑一点点地沉下去。 当晚,她又做梦了。 梦里面那个神秘男子继续烦扰着她。 弄得郭圣通在梦中都忍不住嘀咕不解,不是要隔段时间才会做梦的吗? 她想解铃还须繫铃人。 于是她心平气和地问他:“你到底是谁?我真的不认识你,你为什么要一直入我的梦来?” 男子楞了一下,而后无奈地伸出手来要摸她的头,“桐儿,不闹了好不好?” 谁跟你闹了! 郭圣通气的不行,这人简直就和他没法沟通。 第二日早上常夏给郭圣通梳头时问她:“女公子昨夜做梦和谁吵架呢?” 见郭圣通露出茫然的神色,便笑着解释道:“婢子睡到半夜忽听得您在里间说话,还以为您是渴了要水,便起身来看,发现您是在说梦话。您没印象了吗?” 郭圣通混沌的大脑到这时终于反应过来了,该不会是昨夜气得极了才喊出来的吧? 思及至此,她表情微妙地望向常夏:“我不记得了,我说什么了吗?” 郭圣通在心中忐忑不安地祈祷:可千万不要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常夏出其不意地摇头道:“您说的不是真定话,像是南阳话。婢子听不大懂您说什么,就听着您很生气,像是在跟谁吵架。” 郭圣通心下一惊,她明显感觉到这一刻她的心都漏跳了半拍。 她怎么会说南阳话呢? 她从出生就没出过真定国,从哪学会的南阳话? 总不会是跟梦中那个神秘男子学会的吧。 羽年见郭圣通像是被吓着了,忙对常夏使了个眼色:“多半是你听岔了,女公子又没去过南阳,怎么会说南阳话?” 常夏反应过来:“睡梦中的人含含煳煳,婢子听恍惚了也是有的,您别当真吓着自己。” 饶是她们这样安慰,郭圣通仍然没法安心。 她怎么会说南阳话呢? 她怎么能会说南阳话呢? 等郭圣通心神恍惚地去了锦棠院后,羽年便和常夏咬耳朵:“你方才说的是真的假的?可别吓坏女公子了,再叫翁主以为撞着邪祟了。” 常夏摇头,很肯定地说道:“是真的,女公子说的真是南阳话,我越想越觉得是。” 她们两个自幼就长在一起,一同伺候郭圣通,感情深厚的很。 羽年见常夏如此肯定,心下也犹疑彷徨起来:“可是女公子从哪突然学的南阳话呢?这话以后千万别说了,你早晨说的时候,女公子脸都吓白了。” 常夏点头,又望了望周围,见四下里寂静一片,才低声道:“其实,女公子从春天那场怪烧后就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许多。” 不仅是听话懂事了许多,还认真地学起了诗书和岐黄。 这在以前的她们看来都是有些不敢想像的。 可是当变成现实时,又如此的理所应当,就好像女公子从前便是这样的。 郭圣通到锦棠院后并没有见着母亲,母亲正在书房教弟弟念书。 她便叫红玉不用伺候,自去忙就是了。 她想静一静。 什么都不想的静一静。 ☆、第四十八章 追问 盛夏正午时分,热浪扑面。 刘旻牵着郭况顶着暑热一路快走,刚一进门就听红玉说郭圣通来了。 她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而后一面由着侍女脱去外衣侍候着洗手净面,一面催郭况:“快去洗漱了好来用饭。” 待得更衣洗漱后浑身的燥热都去了大半,刘旻才带着笑走进里屋。 郭圣通正在发呆。 这一上午,她一直在想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学会的南阳话。 若不是说梦话叫常夏听着了,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发现。 难道真如那个神秘男子所表现的,他们真相熟? 可是怎么可能呢? 郭圣通想起从前在一本志怪小说上读到的一个故事,说的是一个女子陡患急病香消玉殒后,她的丈夫没法接受事实,希冀能寻出让妻子復活的办法。 不知道费尽了多少周折后,终于有一个神秘人告诉他,可以换魂借命。 男子欣喜若狂,痛快地用全部家财换来了这个神秘人的施法。 他的夫人终于復活了,復活在另外一个阳寿将尽的年轻女子身上。 夫妻俩终于得以团聚。 郭圣通托着腮,大胆地设想:莫不成这个男子寻的就是他死去的夫人? 而她其实已经在春日的那场风寒中死去了。 可不知为何,活下来的还是她,而不是他夫人。 但就是这样,也还是没法解释她的先知啊。 但又不得不承认,这个看似荒唐的念头竟真的有几分可能。 郭圣通长长地嘆了口气,扪心自问:倘若真是这样,她该怎么办? 刘旻带着笑走进屋里正准备唤郭圣通,就看着她兀自出了神,连屋中进了人都没有引起她的关注。 郭圣通今日穿着一身鹅黄色襦裙,白皙水润的脸逆着日光微微低垂着,长长的睫毛扑扇着,眸子中写满了空洞、茫然、无措、烦恼。 这样的郭圣通让刘旻觉得有些挫败感。 女儿心中好像有着数不清的心事和烦恼,可她这个做母亲的却浑然不知。 母女连心,没有人会比刘旻更关注郭圣通。 郭圣通自春日风寒过后明显变了许多,仿若是一夜间就开窍了,懂事了,知道心疼母亲理解父亲了,也肯好好学些东西了。 这样的女儿,是刘旻一直所期待的。 何况,女儿还越来越和她亲近,和她像小时候那般撒娇。 所以刘旻对自己说,孩子长大有时候就是一夜间,她不应该过分敏感。 可看着眼前明显不快乐的女儿,她又如何视若不见? 她很是内疚地想,是不是她一直沉浸在丧夫之痛中,以致于对孩子的关心不够,才叫孩子悄然无声地变得懂事,变得有心事也埋在心里。 刘旻清了清嗓子,佯作无事地轻快走到郭圣通对面跪坐下:“桐儿,发什么呆呢?要用饭了,去洗漱洗漱吧。” 郭圣通吓了一跳,勐然回过神来,对着母亲嗔怪笑道:“您怎么跟猫似的,进来都没有声音。” 这一笑,璀璨之极。 刘旻望着这干净纯真的笑容,忍不住又在心里嘀咕:会不会还是她想多了,孩子大了有些话自然就不会跟父母说的。 第46页 像她从前不也是这样吗? 刘旻笑了笑,宠溺地道:“那是你出了神,才听不见。好了——快去洗漱吧,今儿我叫厨下特意做了酸笋花蛤汤——” 酸笋慡口,花蛤鲜香,熬出来的汤想必是味道好的不能再好。 郭圣通口水立时都要流了出来,她快活地起了身出去洗漱。 用午饭时刘旻格外关注郭圣通,她想孩子心下要是真积了什么烦心大事,是没有多少胃口的。 等见着郭圣通用了两碗饭又喝了一碗汤,心下多少便安慰了一些。 她想,孩子既没有主动来和她诉说,想必还是不愿告诉她, 兴许就是小事吧,她应该再观察看看,不要贸贸然吓着孩子。 隔日午膳时,刘旻发现郭圣通心不在焉的很严重,从头到尾根本就是在数饭粒,半碗饭都没用完就起身说吃饱了。 刘旻的心一下就被悬到了半空中,情不自禁地忐忑不安起来。 打发了郭况去歇午后,刘旻便脚步放轻地去了里间瞧郭圣通。 宽敞舒服的卧榻上空荡荡的,并没有睡人。 她问绿萱:“女公子呢?” 绿萱答道:“女公子用过饭就回漆里捨去了。” 女儿到底是为什么不开心? 刘旻毫无头绪,但她又不想逼迫女儿说。 刘旻实在是不愿再和女儿变得生疏起来。 她深出了一口气,却还是没能把憋在胸腔里许久的担心全发出来。 这感觉很叫人难受。 她慢慢踱到外间,倚窗跪坐下来。 轩窗半开着,长一声短一声的悠悠蝉鸣和着绿意盎然一起映入刘旻的眼帘中。 她在思索,要不要和女儿谈谈心?如果谈,又该如何开口? 一样的午后,被担心的郭圣通却睡的正熟。 她昨夜几乎没怎么睡,睏倦的不行。 可在榻上折腾了一上午硬是没睡着,到这会实在是累得不行了才终于有了些睡意。 这一觉,她睡的还是不够踏实。 梦里面,那个神秘男子还是继续追问她。 “你真的忘了我吗?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自从郭圣通昨夜在梦中告诉他,不管他信不信,但她真的不认识他,也绝非是他找的人之后。 他就好像陷入了绝望,却又执拗地不肯相信,一直在追问她。 郭圣通无奈到已经没有心力去烦躁了,她本来只是想尽快地去解决这个磨人的梦境,但现在却好像捅了马蜂窝。 只要入睡,就会见着他,就会听着他一遍遍地追问她。 先开始,她还和他耐心的解释,希冀他能明白过来。 但很快,她就发现所有的努力都是苍白的。 人总是这样,面对不同的答案时,总会想要去选择自己想要相信的那个答案。 可能在他心中,她只是一时没能记起来,所以他要继续努力,不能半途而废。 郭圣通到后来便任凭他絮叨,默然不应,看他能追问到几时。 他比郭圣通想像中的还要坚持。 郭圣通应与不应,他都继续追问。 ☆、第四十九章 西瓜 郭圣通缠绕在这个梦境中久久无法挣脱,直到酉时一刻才昏昏沉沉地醒来。 好在虽然睡的不是很好,但到底还是睡了。 郭圣通的精神明显好了许多,她简单地洗漱过后便往锦棠院中去。 太阳已经落到了树梢上,天际边熊熊燃烧着一大片绚丽的霞光,映得天地间似乎比正午时分还要更加明亮。 晚膳格外丰盛,炖小鹿肉、红焖熊掌、清蒸斑鸠、虾仁干贝鸳鸯丝瓜盅、竹荪干贝冬瓜汤,山珍海味应有尽有。 弄得郭况都不解地问母亲:“今天是什么日子啊?” “是啊,什么日子?”郭圣通也有些不解。 母亲含笑瞪了姐弟俩一眼,“说的好像平常你们什么都吃不着一样。” 他们家自然是极为富裕的,当然不至于想吃什么吃不了,但母亲生性节俭,不喜奢侈无度。 像熊掌、鹿肉这样的贵重食材,母亲平常是不怎么叫厨下做来吃的。 郭况还要和母亲争论,就听母亲佯作皱眉道。 “吃饭,吃饭,不许说话,阿母平常是怎么教你们的——” 姐弟俩对望一眼,只得把话都咽了下去。 好在鹿肉细嫩、熊掌苏烂、竹荪浓郁、干贝鲜香……,很快就占住了姐弟俩的嘴。 母亲见郭圣通胃口似乎不错,紧绷着的心弦终于放松了一点。 用过晚饭后,郭况在满地夕阳中玩投壶。 郭圣通和母亲在窗边跪坐着吹风说话。 母亲告诉她说大舅母说名医明日就能到真定,让他们去王宫迎一迎。 “拜师学艺嘛,这是该有的样子。” 郭圣通点头,笑道:“我知道。” 医者地位虽低贱,但天下闻名的医者自然不可等同视之,这样的人从来都是王侯将相的座上宾。 更别是说是正正经经的拜师,自然该慎重对待。 漫天绚烂的霞光渐渐黯淡了下去,暮色渐深,天际边已然闪烁起稀疏的星辰。 廊下庭中的灯盏次第点亮,从窗外望出去,温馨明亮,煞是好看。 晚来的风,带着夏花的芬芳,在氤氲着凉气的屋子中慢慢渗透着。 郭圣通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舒服劲。 她不禁想,活着真好。 只是想到这些日子深缠着她的那个凄凉绝望的声音,她的情绪又有些低沉下来。 如果能没有这些无法宣之于口的异常,想必她能活的更加快乐。 她现在还是她吗?还是从前那个完完整整的她吗? 郭圣通垂下眼帘,望着纤细的手臂。 刘旻见她若有所思的样子,到底忍不住把心底的关心倾吐了出来。 “桐儿,若是有什么不开心的,想不明白的话就要和母亲说,可别堵在心里让自个儿难受。” 郭圣通一楞,旋即望着母亲温柔关切的眸子禁不住有些泪目。 母亲从来都是最关心她,她的一举一动如何又能避过母亲? 母亲生性敏感细腻,只怕暗地里早就担心上了。 只是这些事她现在自己都还没弄明白,又如何跟母亲说?难道告诉母亲她可能已经死了? 或许将来实在扛不下去的时候,她会选择和母亲说。 但绝对不是现在。 她倾身过去握住母亲的手,重重地点头,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劝慰母亲道:“您别担心我,我要是真有什么事过不去一定会告诉您的,我能商量的不也只有您吗?” 母亲见她神色认真坚定,显然是心下有计较,也不再多说,只拍了拍她的手道:“早些回去睡吧,明日我们早些过去。” 郭圣通点头,“母亲您也早些睡。” 回去的路上,月光皎洁,似一层细纱铺在地上。 第47页 郭圣通的心下也好像蒙上了一层驱散不了的纱幔。 今夜,她还会做梦吗? 她踮脚眺望,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 ***** 第一缕朝阳照破拂晓时,安静了一夜的漆里舍慢慢醒过来。 侍女和家人子的说话声、走动声如春日湖面上的涟漪般,虽轻却还是慢慢地荡漾开去。 羽年也在这时醒来,她轻轻地掀开被下地,把矮榻上的被褥叠起收进壁橱里方才蹑手蹑脚地出去。 她再进来时,已然是洗漱妥当。 刻漏也指向了辰时一刻。 她绕过重重屏风,轻轻地束起云雾般低垂在睡榻前的帷帐,柔声唤道:“女公子——” 见得郭圣通迷迷煳煳地睁开眼,又道:“您今日得去王宫,须起身了。” 是啊,今日还得去王宫呢。 郭圣通混沌的脑子终于清醒了几分,她打了个哈欠坐起身来,由着羽年服侍着更衣洗漱梳头了往锦棠院中去。 母亲起得更早,正在布置弟弟郭况今日要念的书目。 见得她来,便收了帛书,起身吩咐绿萱道:“摆饭吧。” 早饭是一炉烤的香香脆脆的胡饼和羊肉汤还有几碟时新的小菜,虽然简单却叫人很有胃口。 郭圣通很爱在羊肉汤里面撒些胡椒粉,喝起来有些辛辣,却更添鲜香。 自博望侯张骞通西域后,不仅丝绸瓷器流传更广,金花菜、胡瓜、胡豆、蕹菜、扁豆、葡萄、西瓜、石榴、胡椒这些胡人的吃食也随着骆驼来到了汉地。 而这其中最为炎炎盛夏所偏爱的莫过于西瓜,沙沙甜甜的,生津止渴,格外消暑。 郭圣通和母亲到王宫后坐下没一会,大舅母便叫侍女端上了新切开的西瓜。 “这天热得直叫人汗流浃背,吃块西瓜解渴消暑。” 郭圣通拿起一块西瓜,只觉得凉气都浸到眸子上了。 她大口大口地吃着瓜,甘甜充沛的汁液充盈了口腔,清凉慡口。 母亲和大舅母吃了一块便撂下不吃了,又叮嘱郭圣通:“生冷之物,吃多了伤脾胃,还积寒助湿。桐儿再吃一块,也别吃了。” 郭圣通点头,她从小吃什么都是这样,不管再喜欢,长辈们总是教她惜福养身为重。 时日长了,也没有什么太大的牴触情绪了。 她又吃了块瓜后,便由着侍女服侍着去了侧殿洗手净面。 再回来时,母亲正和大舅母在说话。 大舅母打量了下刻漏,估摸着道:“估计最多再要两个时辰怎么也到了,你们就在这用了晚膳再回去。你大哥这段时间忙得很,连带着得儿都跟着不沾家。我一个人怪没趣的,正盼着你们来呢。” ☆、第五十章 请人(3500推荐票+) 大舅忙什么? 郭圣通不禁竖起了耳朵,听得母亲道:“行宫收尾自然是忙点,忙过这段也就好了。” 大舅母嘆了口气,道:“这我倒不担心,就是听说会稽那边民变了,见着近来天下颇不安宁心下有些发慌罢了。” 母亲有些吃惊:“前几天才听说琅邪海曲有人反了……”她嘆了口气,道:“天灾频繁,民不得耕桑,兼之徭役繁剧,日子也委实艰难。” 大舅母听她语气颇为不满,怕人多口杂惹出了不必要的麻烦,便咳嗽了一下止住了母亲。 母亲反应过来,朝大舅母笑笑,而后安慰大舅母道:“不管外面怎么乱,我们真定国总是安全无虞的。” 姑嫂俩的话题很快就转移了,大舅母和母亲从来教授郭圣通医术的名医身上说到表哥刘得的学业上又说到二舅的婚事上。 郭圣通站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来。 会稽民变,琅邪也民变,现今天下一副民怨滔天的样子,只怕天下大乱就在转眼间。 乱世纷争不断,还不知大舅有何应变之策? 郭圣通提起裙摆慢慢跪坐了下来,她想今天既来了,择日不如撞日,等大舅回来要寻着时机探探大舅的口风。 母亲和大舅母的话题不知何时又转到了大舅身上,母亲顺势问起新来的国相好不好相处。 大舅母笑了笑,“国相夫人是孔家后裔,品性自然是没得说了,亲切温和,颇好相处的。” 母亲立马就领会了其中深意,大舅母只夸国相夫人孔曼,就是说国相甄邯和大舅相处的不是很融洽。 她想到甄邯是建兴帝的心腹,又在天下烽烟四起时派到真定国,若说没有监视控制的意思谁信呢? 眸子中便染上了担忧,望着大舅母委婉劝道:“长嫂常日无聊,不妨邀了国相夫人和女公子过来坐坐。” 大舅母知道她这是希望她和甄邯的家眷交好,也好吹吹枕头风。 当下嘆了口气,“我何尝不想,只是你还不知道吧,甄家女公子甄璇病了,病的还不轻呢。她父母忙着延医请药,哪有空闲来应酬?” 甄璇病了,病的还很严重。 母亲很意外。 郭圣通也意外,不过转念想想又在情理之中。 似甄璇这样被娇宠惯的,一个不慎就会生起病来。 依照她的性子,想必也不会乖乖喝那苦汤药。 一来二去地,小病也能成了大病。 就是不知道是不是患的无根之火上浮之病? 郭圣通望向大舅母。 “听说是个怪病,浑身高热吃风寒药却又没用,夜里睡也睡不着。 明明是盛夏天,却喜热饮,旁的什么都吃不下。 发病这还不到四五天,听说人都生生瘦了一圈。 国相夫人急得不行,请便了真定城中的医者,都没能治癒。 昨日听说常安城中的侍医都来了,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作用。” 母亲便道:“宫中御医想必是药到病除。” 大舅母点头,这个话题就此结束,姑嫂俩说起了时新的衣裳式样。 郭圣通听过只在心中想果然是无根之火上浮了,便也撂开去了。 母亲和大舅母说了一上午的话,郭圣通贪凉也不愿意动弹,便在旁边看了一上午的《黄帝内经》。 午膳时有郭圣通喜欢的凉拌胡瓜和炖小牛肉,胡瓜清脆慡口,配着炖小牛肉煞是解腻。 用过午膳,刚准备歇午,就有侍女来回话说名医到了。 名医姓王名自和,郭圣通听其名讳便在心中暗自思量,他的父亲或王父必定是信奉无为而治的黄老之道,才给他取名自和。 大舅母和母亲带着郭圣通站起身,亲自站在大殿门口等着,给足了王自和面子。 等待能把极短的时间变得很漫长,有些无聊的郭圣通便想,王自和是什么模样? 是仙风道骨,清高孤傲? 还是像王宫中的侍医一般圆滑世故? 大约过了一刻多钟,便远远见着侍女引着人来了。 很快,人就到了跟前。 是一个年逾半百的老者,但和仙风道骨半点都搭不上边,也和清高够不上。 第48页 因为,这是一个胖子。 胖到有些像母亲房中的那尊弥勒佛,看着慈祥是够慈祥了,但就是莫名地叫人有些好笑。 郭圣通忍不住低下头抿起了嘴。 王自和见着一众人都在门口迎着便加快了步伐,到了跟前拱手行礼笑道:“老夫何德和能,能让王后和翁主、女公子亲自相迎。” 不卑不亢,谦和又慈祥,郭圣通对王自和的第一印象很好。 等着进去喝茶说话时,郭圣通发觉他风趣幽默、进退自如时就越发有好感了。 相由心生,虽然不知王自和是不是真如传闻中所说的那般神乎其技,但郭圣通已经开始期待和他的相处了。 她想,这一定是个有意思的长者。 从朱漆高窗外望过去,可以看到庭外象徵着多子多福的石榴花开的像火般红艷。 她望着侃侃而谈的大舅母,心下没来由地生出些悲切来:王宫中栽满了石榴、莲花来祈求大舅母子嗣顺利,却到底还是没能叫大舅母得偿所愿。 郭圣通心下悚然一惊,这又是先知吗? 还没等她细细感受,就听着窗外响起一阵略微急躁的脚步声。 大舅母几不可闻地皱起了眉头,看向进来的侍女:“怎么了?” 侍女恭声道:“国相府来人了。” 大舅母道:“我这有贵客,让朱碧去见见,代我处理。” 侍女面露犹疑,迎着大舅母疑惑的目光踟蹰了半响才道:“国相府来人说是受国相夫人指派来请王名医的。” 这话一出,殿中立时静了静。 大舅母心下暗忖,不是说宫中御医也来了吗? 难道也看不好? 甄璇的病竟棘手至此,若是这样,倒应该相助。 只是王自和风尘僕僕远道而来,也不是为了当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医者的,而是来给郭圣通当讲席的,是他们真定国的贵宾。 国相府打发了个人来就想叫人过去,是不是也太不把真定王宫看在眼里了? 若说是爱女心切,便亲自上府来请,谁也挑不出毛病来。 ☆、第五十一章 武曲 现下这样不过是叫她做恶人,难道她还能不叫王自和去? 回头耽搁了,谁能负起责不说,不过叫孩子白白受罪。 李昭宁自己也是做母亲的,到底不能冷漠对之。 这般想着,李昭宁便看向王自和,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您远道而来给我们家桐儿为师,还不等给您接风——” 王自和倒没有露出被轻贱的恼怒,笑着道:“看病治人,医者本分。既然来请,想必病家病情急切的很。那老夫这便去看看——” 待王自和随着国相府的人走后,李昭宁心中到底生出更多的不快来。 她还当国相刚来脚跟不稳,却不知王宫的一举一动尽在他们国相府眼底呢。 王自和前脚刚到,他们后脚就来要人。 刘旻也不高兴,但到底还是体谅为父母的难处没有多说什么。 郭圣通只怕王自和会不高兴,但看他似乎不像是装出来的不在意,也就不关心了。 甄璇虽然和她合不来,但她却也不会盼着甄璇不好。 不过和李思柔一样,都是她生命中的过客,不需要太多计较。 夏日的天格外澄净,漂浮着的几朵云彩驮着一群远行的云雀慢悠悠地走着。 郭圣通叫人在殿外的竹林下铺了蓆子,自在地跪坐在其上看书。 风拂来,凉慡不已。 她慢慢地把甄璇的事忘在脑后,专心看起手中的帛书来。 ***** 真定王刘杨和王世子刘得顶着暑热一路骑马急行,等到终于望着真定王宫,父子俩都忍不住在心底松了一口气。 可算是到家了。 父子俩心神一松,只觉得满身的汗流浃背也没有那么难受了。 宫门轰然大开,刘杨一夹马腹扬了重重一鞭子策马直进到崇光殿外面方才勒住马,纵身一跃下马的同时把手上的马鞭扔给疾步跑上来的黄门。 他漠然对跪了一地的宫人侍女点了点头,偏过头去问紧随其后下马的刘得:“得儿累坏了吧,是先回去更衣洗漱?还是随孤先去见了你母后?” 刘得晒得有些黝黑的脸上满是汗水,却见不出多少疲累,亮晶晶的眸子中闪烁着精神奕奕的光彩。 “父王都没说累,跟着父王走马观花跑了一路的儿臣有什么好累的?” 这意思便是先去见他母后。 刘杨点点头,望着精神抖擞的独子满是自豪,笑着道:“不用你在这嫌轻松的,以后有你忙的时候。” 刘得道:“儿臣能为父王分忧,再好不过,更谈不上累了。” 刘杨拍了拍独子的肩膀,夸了句“好孩子”。 父子俩并肩前行了一段路后,刘杨忽然问落后两步跟着的宫人:“翁主来了吗?” 宫人垂头答道:“翁主同女公子早间就到了。” 姑母和表妹来了? 刘得心下微微一紧,止住脚步。 “父王,儿臣想了想,儿臣现在这样子有碍观瞻,还是先回去洗漱更衣了再来给母后问安的好。” 刘杨心中有些好笑,却也不说破,微微颔首后便大步流星地往前行去了。 郭圣通正读的入神,忽听得殿外脚步声纷乱,抬眼看去见是大舅由侍女侍卫簇拥着大踏步进来。 她心下一喜,原先心下还有些担心今天能不能见着大舅,没想到大舅今日回来的这么早。 郭圣通把手中帛书卷了丢下,站起身来笑着给大舅行了一礼:“大舅安好。” 刘杨见她站在阴凉遍地的竹林下,五官精緻脸庞白皙,好似廊前开的正艷丽的石榴花。 恍惚间,竟觉得时光有些错乱,仿佛眼前站着的是小妹旻儿在对他盈盈笑着。 他笑了笑,心下很有些感慨,时光匆匆,一晃小妹的长女都这般大了。 “今儿怎么这么乖,想着给大舅行礼问好了?” 郭圣通不依道:“大舅这话实在是冤枉桐儿,桐儿哪次没给您行礼?” 刘杨笑道:“你这伶牙俐齿的劲,到底是你母亲没有的。” 郭圣通黑亮如玉的眸子中转过一丝狡黠,“您只需要说桐儿说的对不对。” 刘杨哈哈笑起来,那笑声似是从胸腔深处发出来的,听起来痛快之极。 “我们桐儿说什么都对,哪能不对呢?” 郭圣通见着大舅心情颇好,跟着大舅的侍女宫人也早悄无声息地退下去了。 四下里敞亮宽敞,一眼望去没有闲杂人等碍事。 她便往前站了站,像要跟刘杨说悄悄话一样。 郭圣通小时候被母亲刘旻管着不许干这干那的时候,就会这样来要刘杨给她撑腰。 刘杨心下没来由地就温软了一片,他轻声问郭圣通:“怎么了?你母亲又骂你了?告诉大舅,大舅去说你母亲。” 第49页 郭圣通摇头,左右瞧了瞧,觑着无人压低了声音说:“大舅,前阵子我听家中的商队说荆上地区灾荒以致民变,今日又听大舅母说会稽和琅邪也都在民变。我觉得天下情势越来越糟,只怕会四海鼎沸,失鹿共逐。” 麋鹿珍贵难得,只有皇族才得以猎捕,是以常用来喻指皇权帝位。 如《左传》中形容群雄争夺天下时便说“譬如捕鹿。晋人角之,诸戎掎之之。”《太史公记》中亦曰:“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郭圣通这话说的不能再明白,她觉得当今天下的帝位不稳,群雄四起就在眼前。 刘杨心下有如捲起了惊涛骇浪,面上虽然极力做出镇定自若的样子,到底还是泄露了几分惊然。 他直直望向郭圣通,温情的目光中流过几丝凌然。 “谁教你来跟大舅说这话的?桐儿——” 桐儿今年才八岁,纵然聪慧非常,也决计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是谁教她说这样的话? 用意又是为何? 刘杨心中一时间心念百转,种种可能的不可能的阴谋阳谋全浮上心头。 郭圣通见话音一落,大舅浑身一凛,方才觉出自己的话有些惊世骇俗了些。 她沖大舅笑了笑,尽力做出不明白的样子笑道:“您怎么了?为什么要说是别人教桐儿的?这话怎么了?” 她歪头笑道:“大舅忘了桐儿在学奇门遁甲吗?桐儿连着看了好些天的天象,见破军移动,武曲星现世,不似盛世之象。兼之天下纷乱不稳,便想只怕天下大乱便在转眼间。” ☆、第五十二章 慕艾 没办法了,只好又搬出这套说辞了。 就是不知道能不能煳弄过大舅。 郭圣通心下忐忑,面上却要做出胸有成竹极有自信的样子。 刘杨看了郭圣通半响,见她始终如常笑着并不慌乱,到最后也不高兴起来,皱起眉头嘟囔了一句“坏舅舅,不信桐儿”,转身就要走。 刘杨平静如水的脸上终于有了些笑意,他对郭圣通的话已然信了七八分。 桐儿平素间至多也就来王宫走走转转,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其他去处,闺阁密友更是没有。 若说是旁人使唤的,先不说有没有这个人选,依着桐儿这鬼机灵的样子只怕也不大可能。 而且想在他面前撒谎想不被看破,还是有些难度的。 可若是这样,岂不是如先前王后所说,桐儿真在奇门遁甲上天赋非凡? 刘杨刚放下去的心重新提上来,他唤住郭圣通道:“大舅没有说桐儿说不得,只是怕桐儿不知道这话的分量,被有心人利用了。” 郭圣通心下一喜,不动神色地截住大舅的话道:“桐儿虽小,却也知道什么话说得说不得。这话自然只能跟最信任的亲人说,不然就会惹大祸,桐儿省得的。” 刘杨的神色放松了许多,长出了一口气,夸了句好孩子后问道:“桐儿这话还跟谁说过?又为什么来跟大舅说?” 郭圣通神情凝重,“桐儿只和母亲说过,但是母亲也没有把桐儿的话当回事。 桐儿便想着一定要来和大舅说说,如果天下果真大乱,那在这之前做再多的准备都不过分。” 刘杨眉头轻轻蹙起,锋利的目光直射向郭圣通,似乎想重新把她看个透彻。 很快,他的嘴角就浮现出了笑意。 少而早慧的人一直不少,难道就不能多一个他的外甥女吗? 他半蹲下身子,极为认真地对郭圣通说:“我们桐儿这么小就知道未雨绸缪了,真不错。桐儿放心,大舅心中有分寸的。” 他慢慢直起身子,带着几分豪气笑道:“不论这天下怎么变,真定国必然风调雨顺,太太平平的。” 郭圣通也笑了。 她相信大舅纵然之前没有这心,经了她这么一说,不管信不信,到底播下了不安的种子。 正当此时,殿外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 舅甥俩一起转过头去。 是洗浴更衣完的刘得。 刘得见父王和表妹站在竹林下说话,脚下不免更快了些,很快就到了跟前。 他唤了声父王后,笑着问郭圣通道:“表妹什么时候来的?” 郭圣通便告诉他是来请王自和过府的,又看着大舅作出勐然醒悟的样子笑道:“一直缠着大舅要东西,都忘了让大舅进去洗漱凉快凉快。我们进去吧,大舅母和母亲想必也等的急了。” 刘杨笑笑,一副无奈的样子。 “行行行,要什么大舅都给你,都给你。” 说话间,三人便往殿中走去。 李昭宁和刘旻早就听着宫人回禀说大王和王世子已经回来了,却好半响没见着人进来,正准备使唤人去看看。 就见得刘杨父子俩同着郭圣通一起进来了,刘旻便同李昭宁说:“只怕又是桐儿缠住了她舅舅。” 郭圣通轻快地走进来,不依道:“我听着了啊,听着了啊,又说我呢。” 这话说得满殿人都笑了。 因着王自和去了国相府还没回来,晚膳时郭圣通和母亲便还留在这用。 长长矮矮的食案上摆的满满当当,脍炙处外,疏酱处内,葱片处右,酒浆处右。 却还是够不上藩王食用六百,膳用六牲,饮用六清,羞用百有二十品,珍用八物,酱用百有二十瓮的规制,显然只是轻松温馨的家宴。 郭圣通见得桌上有一道炙鹿肉,想起之前和大舅说到的逐鹿以争天下,不免觉得格外有趣,便多用了几筷子。 她想,肉质细嫩鲜美,难怪为世人所追捧。 刘得累了一天,朝食午膳也没条件讲究,都是胡乱用几口便作罢。 现下见得满桌珍馐美味,不免大快朵颐起来。 待有了五六分饱后,便放缓了速度边吃便不时瞟向郭圣通。 郭圣通吃的更慢更优雅,却很专注,丝毫没发觉有人在看她。 刘得发觉他最近有些不正常。 这个不正常主要表现在见到表妹的时候。 明明是打小就长在一起的表妹,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表妹。 他现在见着她,竟然总是莫名的紧张,就好像不认识表妹了一样。 不过,表妹也的确和以前不一样了很多。 他想起刚从外面进来时,见着表妹巧笑嫣然地站在竹林下,只觉心间一下被什么重重打中了一样。 他从前在书中读到诸如“人比花娇”、“黯然失色”的词语,总忍不住有些不屑。 可是见到容貌稚嫩却已经出落的如临水莲花一般清丽的表妹,他立时就推翻了从前的结论:的确会有人美好到叫花朵都黯然失色。 李昭宁进膳的同时眸光流转过全殿,见得儿子目光时不时便停驻在郭圣通身上,本想咳嗽一声以示提醒,但见得满殿人都没有注意便也只得先装没看见。 她心下好笑,儿子越过年也十一岁了,差不多也到了说亲的年纪,难怪也开始慕艾了。 第50页 只是郭圣通作为外甥女来看时自然是极不错的,可要是作为儿媳呢? 李昭宁决定要再观察观察,毕竟孩子还小,心性也不定。 就是不知道夫君看出来没有,依着夫君对郭圣通这个唯一的外甥女的疼爱,只怕是早盼着外甥女能嫁过来。 小姑估计也不会反对,毕竟能把女儿嫁回娘家是一个再妥当不过的选择,最起码不用担心翁姑的刁难。 李昭宁慢慢地咽下了嘴中的食物,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家事国事,真是没一样不叫人操心啊。 用过晚膳后,郭圣通伴着母亲和大舅母在殿前散步说话。 眼看着天近迟暮,王自和还没有回来,大舅便想留郭圣通母女俩歇下。 “也有阵子没回来了,就在家里住下吧。 况儿我现在就打发人去接,也不用担心。” 母亲想了想,也懒得折腾了,便点头笑道:“那就麻烦长兄了。” ☆、第五十三章 一样 郭况来后磨缠着郭圣通和刘得陪着他玩到亥时初,方才各自去安歇睡下。 半夜里,下起了大雨。 郭圣通被轰隆隆的惊雷声震醒后,就见得风狂浪涌,大雨如注。 蓦然划过天际的银色闪电,把天地间照得通亮。 她深深地嘆了口气,慢慢地坐起来。 那个执拗追问的声音,总算是暂时消失了。 听着里间的动静,常夏步伐急切地走进来,一面逐一点亮屋中的连枝铜灯,一面柔声同郭圣通说话:“下雨打雷把您惊醒了吧?” 郭圣通点头,声音带着微微嘶哑:“什么时辰了?” 常夏从铜炉上倒了一杯温水递给郭圣通,回身看了眼刻漏:“丑时一刻了。” 郭圣通慢慢地喝完水,觉得好受了不少。 “王名医回来了吗?” “回来了,您睡下后没多久就回来了。” 主僕说话间,雨势渐小,稀里哗啦的雨点打在树叶上,叮叮咚咚,清脆悦耳。 屋中暑气尽去,郭圣通便叫把冰山挪远些。 凉慡舒适地重新睡下后,伴着宛如古筝的雨滴声,郭圣通竟然一夜酣眠到了第二日清晨。 很有些日子没睡得这么好了,郭圣通的心情没来由地就明媚起来。 她披了外衣下了榻,一推开轩窗,雨后格外清新怡人的空气立时就迎面捲来,廊下还带着雨珠的石榴花在朝阳遍地中愈发红胜火。 她洗漱后,换了一身月白色描边襦裙便往前殿去。 大舅和表哥一清早便出去了,二舅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 只有大舅母和母亲在陪王自和说话。 见得郭圣通来了,大舅母便笑着站起身来道:“昨日忙乱,早间还请先生在这随便用上点,等午间时好生设了宴,再为先生接风洗尘。” 王自和站起身来,满脸和蔼:“客随主便,客随主便。” 用过早膳后,坐着喝茶的时候大舅母便关切地问起甄璇的病情来:“不知国相女公子有没有好些?” 母亲也望向王自和。 王自和道:“不碍事,不是什么大病,只是先前药方子不太对症。老夫去后和秦侍医一起拟定了药方,煎服了两剂后便退热消渴了,只需要调理几天便可完全復元。” 大舅母同母亲对视一眼,都松了一口气。 不高兴国相府归不高兴国相府,但都是为人母的没有盼着孩子不好的。 郭圣通低头专心喝茶,并不太关心。 甄璇得的本就不是什么疑难杂症,真定城中的这么多医者未必没有治不好的。 却非要闹到宫中的御医亲自来诊视,想必是不太配合或者没什么耐心等药生效便发脾气。 估计国相夫妇也被女儿折磨的神经脆弱了,要不然也不会听王自和到了便忙不迭地来请他。 必是想着让两个成名已久的医者会会诊,若是意见相同再用药,也免得女儿又不肯喝药。 甄璇是如意了,就是不知道王自和和秦侍医被这般慢待,心下有没有些不快。 用过丰盛的午膳后,母亲便向大舅母告辞回家去。 下午,母亲便准备好了六礼束修叫郭圣通行拜师大礼。 王自和笑着受了,捋着鬍子很是开怀地道:“所谓术艺,便是这般薪火相传。” 转天正式开始教授的时候,王自和先问起了郭圣通的学习进度。 待知道郭圣通已经粗略读完了《黄帝内经》,便颇为满意。 “学的好不好,考考才知道。”王自和沉吟了一下,捻须笑道:“就以国相府的女公子为例,她的表症是高热口渴,且喜热饮,脉浮滑洪大。若是你去治,该怎么治?” 郭圣通笑道:“我若是答不上来,先生会不会嫌我笨,不肯教了?” 王自和笑着摇头。 郭圣通便在心中认真思量起来,不时发问。 “始终发热吗?可曾偶尔发冷?” “不曾。” “可有太阳穴疼?” “不曾。” …… 没用上一盏茶,郭圣通心中就有了计较,笑着道:“以五苓散同山萸肉、五味子煎服,先生以为如何?” “哦?” 王自和心中大为惊讶,甚至想是不是真定翁主去打听了回来告诉过她。 若不然为何和他所开的方子一样? 他不动神色地问道:“为何这么用药?” 郭圣通道:“您说她舌苔红滑,脉浮发热,口渴不已。 听起来似乎很符合白虎汤证,可是您说了她并不头疼,更不曾说冷。 最重要的是她喜好热饮,单这一点就可以肯定不是白虎汤证,而是无根之火上浮,乃是太阳病。 对症下药,五苓散同山萸肉、五味子最合适不过。” 王自和眸子越来越亮,待听得最后眸子中已然是写满了赞赏。 能在没见过病家的情况下,就单凭表症便能诊断如此精确。 实在是学医奇才! 他在她这么大的时候,连什么是白虎汤证都还不知道。 真是后生可畏啊! 郭圣通迎着王自和炙热明亮的夸赞目光,很快就不好意思起来。 她想,还是不要告诉先生她是之前看出来的。 ***** 甄璇这些日子什么都吃不下,就觉得渴的难受,只想喝水,还不能是凉水。 热到烫嘴的最好,她能一口气喝两壶。 一天下来,估摸着能喝十多次。 如此这般,那还有胃口吃东西? 夜里也常被渴醒,睡也睡不安生,不过几天就瘦了一大圈。 她父亲只她这一个孩子,心疼的不行,见得府中医者用药无效,便请遍真定城中的医者。 有一个姓王的医者把脉问症后很肯定地说是无根火上浮,吃几剂药就好。 她母亲见人说的言之凿凿,心下便信了,当即就叫人去抓药。 第51页 甄璇却立时大闹起来,死活都不许。 无根之火上浮? 这不是之前郭圣通说过的话吗? 一听就信不过,得是什么样三脚猫功夫的医者才能和郭圣通下一样的定断? 她父亲拗不过她,便没用那方子。 后来又吃了些别开的方子,均没见什么效果。 眼看她一天比一天消瘦,她父亲急起来,写了奏章去常安求御医。 谁知道御医来后竟也说是无根之火上浮,甄璇心下又是吃惊又是气恼,也不知道犟什么,就是不肯吃药。 正好她父亲听说名满天下的王自和也到来了真定,便叫人去请了来。 结果,王自和也说是无根之火上浮,须得去火归元。 ☆、第五十四章 五均 两大名医下了同样的诊断,自然没有什么好再犹疑的了。 孔曼立时便叫人去抓药来熬药,等药好了甄璇本还想闹着不肯喝。 但她实在也是被口渴发热折磨的没有一丝力气了,到底还是一仰头全喝了下去。 她想,喝了没效也好叫他们死心知道自己诊错了。 她怎么可能是郭圣通说的什么无根火上浮? 甄璇喝下药后,她母亲孔曼便很是期待地等在一边。 “怎么样?还渴吗?有没有好受点?” 甄璇摇头,疲惫地道:“便是神丹灵药也没有这么快的,再等等。” 又唤侍婢道:“多烧些水来,我一会要喝。” 她半点都不信这药会起效,一想到一会又要被渴的难受心下就忍不住烦躁。 她母亲见她睏倦的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便拽着她父亲的衣襟出去说让孩子睡会。 甄璇的嘴边不由泛上苦笑来,睡?她何尝不想睡? 可每次刚一入睡就会被渴醒,渴的她口干舌燥。 等喝足了水后,睡意早就不知道跑哪去了。 便是像现在这样疲累到了极点,也别想睡安稳,因为用不上半个时辰她就会被渴醒。 但到底还是比完全没睡的强些。 这般想着,甄璇还是慢慢阖上了眼睛。 再醒来时,竟然已经入夜了。 还不等她多想这次怎么睡了这么久,母亲就欣喜地围上来:“渴吗?要不要喝水?” 甄璇这才意识到她这次居然不是被渴醒的,她的眸子立时就有些发亮。 毕竟谁也不愿意生病,还是这样叫人受尽折磨的病。 她细细感受了些,真没感觉到渴,反倒是很有些饿。 甄璇摇头,对母亲道:“好饿啊,厨下有什么吃的?我想吃炖小牛肉,还要喝羊肉汤,再要一炉烤饼。” 孔曼下意识地皱起眉头来:“不行,哪能吃这么油腻的?熬的有粥——” 孔曼说到这,勐地意识到了什么,话音戛然而止带着些不可置信的惊喜望向甄璇:“你刚刚说你是饿了?” 甄璇病下的这些日子,喝水就喝了个水饱,心下又烦躁,哪还有什么胃口吃别的? 都是孔曼和甄邯千方百计地哄着她,才肯用上半碗粥。 像现在这样兴致盎然地要求吃这吃那,还是头一次。 这是病好了吧? 孔曼高兴起来,忙叫还在府中候着的王自和和秦侍医一起来把脉,又叫厨下熬粥送来。 “阿母——”甄璇不依,“我就想吃炖小牛肉——不想喝那什么滋味都没有的粥——” 听着女儿好转的消息急匆匆赶回来的甄邯一进门就听说女儿想吃炖牛肉,心下立时就松了口气。 都挑吃喝了,那还不是好了? 他拍板道:“孩子想吃就给她做来,牛肉又不是发物没什么吃不得的,羊肉是发热之物就算了,等好了再吃不迟。” 王自和和秦侍医很快就来了,先后为甄璇把了脉,都说她大为好转,再用上一剂估摸着就好的差不离了。 甄邯夫妻俩高兴的不行,看着女儿用了饭又喝了药直到半夜都没叫渴,才放下心来让王自和回去。 甄璇乏累的不行,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悠悠醒转。 这一夜她睡的很好,一次都没有被渴醒过。 她心下不免又是庆幸又是不甘,她的病好像真好了,竟然还真叫郭圣通说中了。 可转念一想,她心下还是不愿相信比她还小上一岁的郭圣通竟有如此本事。 她想,郭圣通一定是随口一说吓唬她的,谁知道竟真叫她蒙中了。 这般想着,她的心气才顺了点。 甄璇的病好不好对郭圣通并没有什么影响,她的日子还是按部就班地过着。 她上午的时候跟着文讲席学儒家经典,下午的时候跟着王自和学医。 不需要进学的时候,就跟着母亲学些女红烹饪。 闲下来养养花,看看闲书。 夏天很快就过了大半。 八月,建兴帝下诏再次申明五均六筦之令,违者以死罪论处。 所谓五均六筦,是指盐、铁、酒专卖,铸钱权收归政府,名山大泽产品收税和五均赊贷。 五均六筦在建兴帝即位的次年便开始逐一推行,只是始终效果不显,建兴帝才如此三令五申。 郭圣通夜里睡不着的时候,也曾思索其原因。 五均六筦可不可行? 自然是可行。 盐、铁专卖和铸钱权收归中央始于孝武帝,五均也是武帝时平准法的发展,均在当时起到了促进经济发展繁荣的作用。 但为什么现在不但没有什么收效,反倒造成社会动盪? 郭圣通以为是环境不同所致。 孝武帝在时,普天之下莫不慑于他的威严,无不从者。 所谓一言九鼎,莫过于是。 帝王对天下的掌控程度自然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政策的推行顺利程度,是以孝武帝大获成功。 而现今天下不时便激起民变不说,中央其实已经无力控制地方豪强。 以致于多立空簿,府藏不实,操纵价格,盘剥百姓。 平抑物价的市官收贱卖贵,甚至以贱价强取民人货物。 官府收税十分烦苛,饲养牲畜乃至妇女养蚕、纺织、fèng补、工匠和商贩直到医巫卜祝都要收税,连不事生产的普通百姓也要纳税。 而且条法苛细,处罚严酷,重的甚至要处死刑。 如此一来,工商业者乃至平民百姓均的苦不堪言,五均六筦已然成了勐于虎的暴政。 郭圣通和弟弟被大舅母接到王宫小住时,便和大舅闲谈说起这事,看真定国中反弹的严不严重。 大舅是愤慨,以为建兴帝凡事都想着效仿先贤托古改制,却没有一样做出了先贤的模样来,徒添百姓的负担。 郭圣通笑笑,大舅这话说的倒是半点都没错。 五均六筦,便是据《周礼》、《乐语》而提出来的。 “天子本意是为了打击豪强的投机,抑止豪民富贾的兼併。 只是可惜天下动盪,时局不稳,纵便是有张汤那样既清廉又能干的酷吏,也是无计可施。” 第52页 郭圣通嘆着气说道。 大舅本只是发发牢骚,待听得郭圣通的话眸子一下便亮了。 郭圣通对时事看得如此通透,至此他再也不怀疑郭圣通之前是被人教唆着说的。 ☆、第五十五章 岁朝 天凤四年的秋天格外明朗,只是还不等人多在这凉慡怡人的季节中陶醉,雪就飘来了。 冬,到了。 风越来越凛冽,每天夜里郭圣通睡下后听着窗外好似呜咽悲嚎的悽厉风声,都得花上许久才能入睡。 梦里面,那个执拗的声音还是在继续。 不论郭圣通告诉他多少遍她真的不认识他也没有用,他始终在问。 郭圣通想起母亲对父亲的痴情,心下不是不同情, 可时日长了,她到底烦躁起来, 郭圣通终于在又一次被缠磨的火气直冒后,怒喝着要声音滚。 声音楞了一下,显然是被她语气中毫不掩饰的嫌恶和不耐烦惊着了。 他还想说些什么,可是郭圣通正在气头上什么都不想听。 只要他有开口的意思,就噼头盖脸的把他一顿骂。 声音终于沉默了下去。 许久之后,他才低低地嘆息了句什么。 郭圣通没有听清,本不欲多问,可那声音如此苍凉,又如此些绝望,听得郭圣通心下都不忍起来,她嗫嚅了半天到底还是语气缓和了许多问他怎么了。 声音却没有再回答。 他彻底安静下去,也再没有入郭圣通的梦来。 就好像这一切从未发生过。 郭圣通有时想起都生出一种不切实际的虚幻感来。 她的日子还是如常过着。 王自和对她的天资很是满意,郭圣通的闲暇时间越来越多地被医书占据。 等到王自和老先生良心发现的时候,已然到了腊月末。 他捋着鬍鬚大手一挥,说不管文讲席怎么说,他到二月初再复课。 郭况羡慕的不行,不过想到过了年后他就学一月歇四天也就释怀了。 母亲却开始烦恼起来。 她告诉郭圣通,郭况在学业上进步很是迅速,最近提出来的问题母亲都有些回答不上来了。 孩子能上进自然是好事。 她寻思着给郭况再请一个名师大儒来好生教他,可是真定城中已经寻不到合适的人选了。 母亲瞧中的,都在别人家中执教。 那肯来的,母亲又嫌人家不入流。 大舅母听说了母亲的烦恼,便说不若往别处去寻访。 虽然宿儒大家多半不愿意离开故乡漂泊在外,但若是有鳏寡孤独无牵无挂的见况儿天赋不错,多半还是肯来的。 母亲听了觉得很是有理,便笑说等回去后就遣人去。 长辈们围炉说话,郭圣通在旁无趣,便和弟弟同着表哥退了出去。 时值隆冬,朔风凛凛,瑞雪霏霏。 室外严寒的紧,刘得就提议在殿内烤火玩六博。 所谓六博乃是以六白六黑十二棋,双方相争博一局,以吃子为胜。 郭况心智过人,很是喜爱玩六博,闻言便欣然从之。 郭圣通玩什么都行,也无异议。 于是摆案拿棋,分别坐下。 先是郭圣通和刘得对弈,郭况在一旁观战。 郭圣通从前和刘得对弈,总是输赢对半,但今日她总是赢。 表哥这是怕她输了生气吗? 郭圣通心下好笑,她已经很久没骄纵跋扈过了好吧? 一局又完,她笑着站起身来:“况儿下吧。” 刘得一愣。 郭况已然坐了过来,倾身过来碰了刘得一下。 “表哥,开始啊——” 六博之戏,最易使人沉迷。 郭况和刘得直玩到大舅母使人来唤他们回去用晚膳才停手。 回去的时候,郭况瞧着郭圣通走在前面,便暗暗拽着刘得的衣襟示意他停一停。 刘得止住脚步。 “你总让着我阿姊干什么啊?”郭况问他。 见刘得有要否认的意思,便又抢先道:“我阿姊现在不比从前了,不会输了就生气的。你这样让着她,她才玩的不自在。” 刘得微微一愣,旋即道:“好,下回不让着桐儿了。” 其实他还真不是故意让的,只是想到表妹输了满脸不高兴的样子就不忍起来,手下不觉就放起了水来。 他先开始被郭况点破,还颇不自在,好像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发现了一样。 但等发现郭况并没想太多,心下立马松了口气。 郭况说完这话后,便把这事放在了脑后。 只是有些奇怪表哥为何突然大方地把那柄镶宝石的小刀送给他了。 不过为什么不重要,表哥愿意就行。 郭况高高兴兴地收下了表哥的礼物,把所有的一切归结于宝贵的兄弟情。 弄得临走时,还和刘得依依惜别起来。 “等过了岁朝,我们就再来了。” 刘得点头,眸光明亮:“很快就到岁朝了。” 岁朝时,家家张灯结彩,爆竹声不绝于耳,市集上货物应有尽有,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孩童们在岁朝至元宵的这半月间都不用进学,可以尽情玩耍,还能在跟着长辈赴宴时收到各种礼物。 是以,孩子们最盼着的就是岁朝了。 只是真到了岁朝那天,却不是那么清闲好玩。 一大清早就得起来,待得进酒降神毕,便次列于先祖之前,上椒酒于家长。 而后在东方太阳微露时开始喝椒柏酒,其时鞭炮声开始响起。 正月饮酒,先小者,以小者得岁,先酒贺之。 老人失岁,故后与酒。 是以母亲虽是家中唯一的长辈,却是最后饮酒的。 她落下酒杯后,便笑道:“你们又长了一岁,便得更加懂事了。” 姐弟俩笑着应是。 早膳时除了一应菜餚,还有桃汤、柏酒、椒酒、五辛盘这些用来避邪祈福的节日吃食。 用过早膳后,姐弟俩便玩起投壶来。 是时,满府上下的侍女家人子都已得着赏钱,混着噼里啪啦不绝于耳的爆竹声,一片欢腾喜庆之情渲染开来。 等到晚上,用过丰盛的晚膳后,一家人便围炉闲聊。 因着是过年,母亲也不要求姐弟俩早睡早起。 一家人闲聊到三更过才睡,第二日巳时才起。 在家中用过午饭后,母亲就叫准备车马去真定王宫。 大舅母亲自迎在宫门外,见着母亲下车笑着上前来牵郭圣通和郭况的手嘘寒问暖。 大舅母一身朱红色,很是显肤白。 母亲便夸了又夸。 大舅母一路都很高兴。 郭圣通也跟着笑。 可是笑着笑着想起之前勐然冒出来的对大舅母的预感,她的笑容就淡下去了。 ☆、第五十六章 心慕 大舅母真的子嗣上如此艰难吗? 不说大舅母如何地喜欢孩子,便是表哥也是一直期盼着能有个弟弟或妹妹跟他作伴。 第53页 可是命运真的要如此弄人吗? 郭圣通望着走在前面和母亲言笑晏晏的大舅母,心下没来由地有些难过起来。 是不是凡事都没有绝对的完美? 就像母亲和父亲那般恩爱情深,却要天人相隔。 就像二舅身份尊贵,风流倜傥,却到现在都是形单影只。 那么,她命运上不完美的部分又会是什么呢? 她心下惴惴然地随着母亲进到了庆华殿,满殿喧譁扑面而来,脸上才不由被这热闹喜庆带起了些笑容。 午膳后,表哥领着他们姐弟俩去踏雪赏梅。 虽然冷的很,却着实很有一番清雅意境。 越梅半拆轻寒里,冰清淡薄笼蓝水。 郭况赏还不够,又吩咐着侍女折了几枝说是要画下来。 晚上,大舅见着郭况的画便逗他说能不能把这画送给他? 郭况很是大方,“大舅您喜欢那就给您,我再画就好了。” 哄得大舅眉开眼笑,一把抱起他夸他说况儿真有孝心。 因着过年大舅和大舅母苦留,当天他们并没有回去,而是歇在王宫中。 晚上的时候,郭况本来闹腾着要玩六博,但郭圣通总觉得这一天下来表哥有些奇奇怪怪的,总是盯着她看。 她的目光一扫过去,他又立马转过头去,先开始还弄得郭圣通以为是她自己多心了。 几次之后,郭圣通终于确定了她没有眼花,便私下里问表哥是不是有事跟他说? 表哥摇头。 在这之后表哥便不再时不时偷瞄她了,但郭圣通总觉得心下有些怪别扭的。 是以,她便推说累了,随着长辈们一起在大殿中看了一晚上的弄剑与踏杯舞。 壮夫弄剑不弄丸,上下青光慑人寒。 长袖应随笙鼓乐,跳踏圆杯舞君前。 衣袂飘飘身姿轻盈的长袖舞女在五个覆杯上翩翩起舞,行云流水的动作看得人眼花缭乱。 郭圣通渐渐就看迷了。 等着终于撑不住想睡的时候,已经是亥时末了,她哈欠连连地被母亲赶着去睡了。 大舅还怕她不高兴,哄她说早些睡,喜欢看明日叫宫中乐坊再演来。 郭圣通笑着应好。 她还住在自小住惯了的听玉轩中。 半夜里似乎下起大雪来,狂风尖锐唿啸地拍打着窗棂。 常夏怕她害怕,悄无声息地抱了被子睡到她床前的脚踏上来和她作伴。 郭圣通睡的很沉,半点都不知道。 第二日起来见着架子床前睡了一个人还陡然吓了一跳。 常夏见她懵然无知,便道:“昨夜风颳的跟小孩哭似地,婢子怕您半夜吓醒了睡不着,就挪到这了。” 她笑着道:“幸好您不像以前那样浅眠,昨夜睡的很实沉,看来安神香用久了着实有些效果。” 郭圣通本来没觉出什么来,但经她这么一说倒发现还真是。 她从前很容易惊醒,醒了就得辗转反侧好一阵子才能睡着。 是因为这一阵子远离了那个奇怪的梦境了吗? 想到那个风流天成的男子和他那凄凉绝望的声音,郭圣通眸中没来由地暗了暗。 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是不是又去了别人的梦中寻人? 他想找的究竟是谁呢? 郭圣通洗漱更衣后,便由常夏和羽年服侍着往大舅母寝宫去。 从听玉轩往东一转,用不上一盏茶的功夫,就见着大舅母寝宫。 红黑相间的宫殿,古朴大方,威严壮观。 瓦上落了厚厚一层积雪,在朝阳辉映中晃得人睁不开眼。 宫人们穿得厚厚地,正在庭中廊下扫雪。 这样寒冷的天气,郭圣通在室外是话都不愿意多说的。 她只想赶快进到殿中,守着暖炉喝杯热饮。 可偏偏有人在她要踏入殿内时叫住了她。 “桐儿——” 是表哥。 郭圣通只得收住脚步回头,本想张嘴就说外面冷有什么话进去说。 但等见着表哥身旁站着来拜年相访的甄璇,她的话咽了回去。 表哥笑着和她道:“国相女公子说她的病是桐儿最先瞧出来的,正想谢谢你呢。” 说着便看向甄璇。 刘得因着教养的好,虽然还只有十一岁,站在那却已经很有一番气派了。 所谓翩翩少年,大抵如此吧。 甄璇从前来王宫还真没见过王世子,只是听父亲和母亲多有夸赞,心下本就好奇。 这次来碰见,才发现父母所言果然非虚。 王世子生的俊朗,人也温柔和气,叫人一看就很有好感。 甄璇接触到的贵公子中多是仗着家世嚣张跋扈,像这样出口成章、落拓大方的少年还真是很少见。 甄璇很愿意和他多说说话。 她眼见着王世子和她客客气气地说了几句就要走,心下也没有多想,便拿郭圣通来说事。 听说她和郭圣通相熟,王世子的话果然多了起来。 他们一路说说笑笑,很快就到了王后寝宫外。 没想到在这碰见了郭圣通。 不过想想也是,她是真定王的外甥女,估计昨夜就是住在这的。 甄璇本还期盼着王世子没看着她,谁知道他眼睛尖的跟什么似的,一下就看着了,还叫住郭圣通把她之前说的话说了出来。 她要是真想谢郭圣通,哪还用得着等到现在啊? 甄璇心下隐隐有些难堪起来。 果然见着郭圣通的目光似笑非笑地望过来,她心下立时就冒起火来。 郭圣通心下确实在嗤笑甄璇,但她懒得去探究她为什么这么说。 她笑着点了点头,“国相女公子病好了就行,没什么好谢的,到底也不是我治好的。” 甄璇听到这句心下才舒服了些:你也知道不是你治好的就行。 郭圣通又道:“外面天寒地冻的,我们还是进去说话吧。” 说着也不等他们两人说话,便轻快地抢先进去了。 刘旻见着他们三人一起有说有笑的进来,心下还纳罕。 等见着女儿还是和甄璇相处的疏离淡漠时,便明白过来是凑巧遇着的。 甄璇一家用过午膳后就回去了,临走时郭圣通瞧她还有些恋恋不捨的样子。 不过,这都和她无关。 她转头就牵起弟弟的手,和他去缠磨大舅要骑马。 ☆、第五十七章 太后 郭圣通一家从王宫回去时,已是初六了。 初七便是人庆节。 所谓人庆节,是说在远古神话中女蜗创世时,一日为鸡,二日为狗,三日为猪,四日为羊,五日为牛,六日为马,七日为人。 是以每逢正月初七,人们都盼望着天气明媚,以此来预兆新的一年风调雨顺。 在这天,除了用五彩丝绢或金箔剪成人的形象贴在屏风上或戴在头鬓作装饰避邪,或剪纸花互相馈赠,还要吃七宝羹来祛病避邪。 七宝羹是用芹菜、大蒜、葱、韭菜以及鱼、肉、米果合煮成的羹汤,鲜浓可口,很是美味。 第54页 热热闹闹的人庆节过去后,转天就是顺星节。 人们相信在这天,众星会下界,是以须得制小灯燃而祭之。 母亲早早的就吩咐人做了一百零八盏新灯,等着黄昏迟暮的时候一起点燃,一时灯火辉煌,明丽绚烂。 初九是天日节,一家人插过冬青后,吃热腾腾的汤元。 初十是地日节,忌动石器,须祭祀碾神、磨神、碓臼神、泰山石敢当神等等。 如此热闹纷呈,忙忙碌碌,转眼就到了最为孩童妇女期待的元宵节。 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 月满冰轮,灯烧陆海。 母亲特意领了郭圣通姐弟去街上看灯,回来时已是深夜。 郭圣通睏倦的不行,却兴奋的很,躺在榻上久久也睡不着。 她听着屋中滴滴哒哒的刻漏声,直到约莫三更时分才睡着。 不知怎地,她又做梦了。 其实这么说也不算准确,在那个奇怪的梦境销声匿迹后,她也做梦。 只是那些梦,终究只是一场虚幻。 张开眼就会破碎,像流星陨落天际。 许多时候她都会在甦醒的瞬间就忘记做过的梦,抑或在一天都完了才终于记起一些模模煳煳支离破碎的片段。 这样的梦,错乱混沌,并没有什么章法,想不想得起来于她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可言。 可若是一个真实到分不清是真实还是虚幻的梦境,自然就不同了。 郭圣通迷茫地从紫檀嵌螺钿榻上坐起来,眼前的地上铺着的是用蜀锦织成的地毯。 寸锦寸金的蜀锦,便是一向喜好奢华的大舅母也做不出拿蜀锦来铺地的事来。 这里是哪里? 她是在做梦吗? 应该是做梦。 可是这梦也太真实了。 郭圣通的目光缓缓地从榻前的紫檀边座嵌玉石花卉宝座屏风上滑过,心下禁不住想莫不成是那个神秘的男子又入了她的梦来? 但那时她梦着一切的总是在漆里舍。 这次却是梦见一个她从未来过的地方。 可是,为什么当她的目光没有焦距地漫扫过富丽堂皇的摆设时,又涌起一丝熟悉感。 这里是哪? 她为什么会梦见这? 郭圣通撩开华丽轻盈的床幔,下地趿拉了丝履往出走。 一众着浅蓝色宫衣的侍女迎上来,俯身行礼。 “太后——” 啊? 太后? 郭圣通如遭雷击,她们竟然唤她太后? 她没听错吧? 人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她从来想都没想过什么太后不太后啊,怎么会梦见自己成为了太后呢? 郭圣通正怔仲间,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响起。 而后一个愉悦欢欣的声音撞入她的耳里,“太后,今天天气可好了,一会婢子服侍着您出去走走吧。中山王送了信来,说是今天事忙,晚上一定过来看您。” 这是常夏的声音。 这梦做得越发说不清楚了,竟然还梦到常夏了。 还什么中山王? 闹得她好像真是太后一样。 郭圣通望着慢慢转过脸来的常夏,饶是心里早有准备,却还是忍不住叫了出声来。 这不是常夏。 虽然这眉眼和声音都像极了常夏,可郭圣通肯定这不是常夏。 常夏的眉心没有这样一颗痣。 这是谁? 郭圣通试探着道:“常夏?” 眼前明丽可人的侍女楞了楞,旋即道:“婢子阿母去服侍东海王了,您忘了吗?” 她竟然说常夏是她母亲,还说常夏去服侍什么东海王了。 这梦做的越发不可思议了。 自称是觅灵的侍女目露疑惑,上前来扶住郭圣通。 “太后——您怎么了?哪不舒服吗?婢子去为您唤侍医来吧。” 郭圣通下意识地摇头,忽地从镜子里面看到了一张脸。 一张中年妇人的脸。 那张脸她曾见过。 就在那场怪烧之前。 想到这个,郭圣通当下顾不得许多了,疾步跑到那面铜镜前。 铜镜中映现的果然是一个眉目温和气质高贵的中年妇人。 这怎么可能是她? 郭圣通不可置信地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像看怪物一样死死地盯着自己。 她想,这一定又是那个奇怪的梦境回来了。 那么,那个神秘男子在哪?他在哪? 她要去找他问个清楚。 郭圣通脚下发软地跑出去,身后立时响起一阵惊唿。 她不管不顾地迎着耳边唿唿的风声往前跑去。 这是一处极为恢弘大气的宫殿,雕樑画栋,显见得真是太后居所。 可是怎么可能有太后? 哪来的什么中山王? 又哪来的什么东海王? 还有如果那个男子找错了人,这梦里又为什么会出现常夏?出现常夏的女儿?出现漆里舍?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郭圣通一边跑,一边竭尽所能地四处张望着。 越来越多的宫人惊慌地围过来,他们在叫她停下。 郭圣通一直在跑,跑到气喘吁吁没有一点力气了还是在跑。 好累——好累—— 可是她不能停下来,谁知道停下来会发生什么? 郭圣通在梦中跑了一夜,第二日起来都觉得浑身累得直发慌。 她长长地出了口气,竟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这个莫名其妙的梦究竟代表着什么? 为什么会带给她这么真实的感觉? 郭圣通洗漱更衣后,满怀着心事往锦棠院中去了。 母亲正在和府中的管事说话,见着郭圣通来了便摆手叫人出去,和郭圣通嘆气道:“为况儿寻访名儒的第一批人回来了,竟没有一个肯来。” 郭圣通安慰母亲道:“您派了那么人去,这才回来第一批,不要急。” 然而,直到二月末所有派出去的人都送了信回来。 没有人肯来教郭况。 ☆、第五十八章 太学 天凤六年的春来得很快。 刀子般凛冽的寒风渐渐柔和起来的时候,春便到了眼跟前。 阶前廊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了些嫩绿小糙,和墙根下还没融化的积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又过了八九天,阶前树梢都漫出了数不清的新绿来,在黄灿灿的阳光下闪闪发亮。 积雪早就化尽了,随风飘来云雀婉转的歌喉。 几乎是一夜之间,在寒冬中落光了叶子的桃树便悄然绽开了粉嫩的花苞。 春是真来了。 暖融融的阳光照在身上,郭圣通心下没来由就明媚的很。 待见着母亲房里精心伺候着的魏紫、黑花魁、姚黄、西施全都开了,心情便更明媚了。 她脚步轻快地走进母亲卧房房中,却见母亲微微蹙着眉头,似是在烦恼什么。 见她进来,母亲扬起脸来笑了笑,问她昨晚睡的好不好? 第55页 郭圣通这一年多来总梦着那座宫殿,那里的人都固执地唤她太后。 那个神秘男子却一直没有出现,是以她虽然深陷这个古怪的梦境,却没有什么疲累的感觉。 她告诉母亲睡的不错,又望着母亲问她在烦恼什么。 母亲便把给况儿请不到讲席的事告诉了她。 去岁正月时母亲使人去给况儿请讲席没请到,母亲便咬牙坚持了一年,但郭况用起心来后实在是聪明的紧,母亲实在是教不了他了。 是以这年正月时便又遣了人去为况儿请讲席,谁知道还是请不到。 母亲去请的宿儒名家中并不是没有那鳏寡孤独无牵无挂的,给出的束脩也很是丰厚,所要教授的况儿虽有些顽皮,却是天资过人。 母亲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肯来教况儿。 文讲席教教郭圣通还行,若是教郭况也应付不了。 郭圣通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正好郭况此时也来了。 他听说了母亲和姊姊的烦恼,当即便没当回事地笑道:“请不到就请不到呗,我先前就想跟您说,我想去太学念书。” 太学始设于前朝孝武帝时,至建兴帝临朝时,于长安城南兴建辟雍、明堂,又为学者筑舍万区。 博士弟子达一万余人,太学规模空前宏大。 太学中授课博士均为学问渊博的名儒,不仅使博士间相互论难蔚然成风,还使得学生们受其影响亦养成了良好的学习氛围。 因此许多本就享有盛名的高才学生愿入太学之中,使得太学成为儒生心之嚮往所在, 太学还是天子谘询国事之所,博士、学生都可发表意见,由此更是养成了学生关心时事政局真正能为天下思考的习惯。 按照规定,六百石俸秩以上官员,皆可遣子受业。 郡国所举高材明经者,亦可入学。 郡国学明经五十以上、七十以下的耆儒,经地方选送可入太学。 年龄上也没有限制,从十多岁到六十余岁,皆可入学。 如此看来,有名师大儒学习氛围又好的太学于郭况倒真是一个极好的选择。 只是想到郭况才八岁,兼之天下又不太平,母亲如何放心他一个人去常安念书? 若是母亲也陪着去,那郭圣通自然也得一块跟着去。 家里怎么办? 这都是要考虑周全的。 母亲便说让她考虑考虑再说。 没过几天,又传来了匈奴数次进犯边境的消息。 建兴帝令大募天下丁男死罪囚犯、吏民奴,名曰猪突豨勇,以为锐卒。 同时税天下吏民资财,三十取一,以充军费。 令公卿以下至吏民皆保养军马,以秩为差。 此令一下,天下苦不堪言,似郭家这种家财丰厚的还只是有些大出血的心疼,那一般小富之家却是频临破产,更不要说那连活着都是问题的人家,这根本就是在逼他们走绝路。 似民变之事郭圣通已然听得漠然了。 去岁时,青、徐一带发生大灾荒,琅邪人樊崇率百余人于莒县民变。 他们以泰山为根据地,转战黄河南北。 因着他们战时为与官军相区别,每人皆以赤色涂眉,因而被称为“赤眉军”。 赤眉军到得今年已然是声势不弱,又有樊崇乡人逢安与东海人徐宣、谢禄、杨音等聚众数万人归附樊崇。 郭圣通听人说这些被逼得没法活的民匪口头相约:“杀人者死,伤人者偿创”,是以百姓并不憎恶害怕他们,反倒是该庇佑天下人的朝廷重税严刑罚。 郭圣通偶然便听见漆里舍中的侍女们满是庆幸地说,幸好是府中的家生子,若不然连吃口饱饭都是难事。 那轻快的笑声叫郭圣通心中很是不好受,世道得差到什么样子,才叫人觉得不如当生死掌握在人的奴僕。 说起来这匈奴犯边都怨建兴帝。 去岁时,匈奴乌累单于死,其弟左贤王舆立为唿都而尸道皋若鞮单于。 舆立遣使奉献。 建兴帝迎就王昭君侄子和亲侯王歙送匈奴使至边塞,并诱逼王昭君女婿匈奴右骨都侯须卜当至长安,立为须卜单于。 舆立闻讯大怒,遂派兵大肆劫掠。 如此真是百害而无一利,须卜当虽是王昭君女婿,同中原亲近。 但至长安后纵便被立为单于,得不到匈奴部族的实权,也就是个普通匈奴人,还因此激怒了舆立,使得边疆饱受战火荼毒。 郭圣通每每想起从前建兴帝那些英名贤良的往事,都觉得有种深深的讽刺感。 建兴帝还未称帝时,虽身居高位,却从不以自己为尊,礼贤下士、克己不倦,常把自己的俸禄分给门客和平民,甚至卖掉马车接济穷人,在民间深受爱戴。 那时的建兴帝,被朝野视为能挽颓势的当代周公。 而现在的建兴帝自言“当如黄帝仙升天”,如此荒唐的话连小孩子都不信吧,哪还有一丝从前贤明的样子? 郭圣通越来越相信天下即将大乱,建兴帝的帝位必将不保。 在这样的情势下自然是待在真定国哪都不去的为好,可看得出来况儿真是对集齐了天下名儒的太学嚮往的很。 不过才两年的时光,他便不再是从前那个贪玩成性的况儿了。 郭圣通想,父亲若是泉下有知,必该为况儿骄傲,也必定支持况儿去长安。 是以,在母亲问及她意见的时候,她坚定地告诉母亲让况儿去太学。 ☆、第五十九章 常安 郭圣通毫不犹豫的回答,叫母亲有些讶然。 她笑了笑,问郭圣通:“那桐儿想去常安吗?” 郭圣通楞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弟弟况儿才八岁,若是真要去常安求学,郭圣通和母亲必定也要跟着去。 母亲这么问她,是在考虑她的意愿。 那她想去常安吗? 郭圣通问自己。 自然是想的,从前她就想出去走走看看。 尤其是在天下即将大变之际,她觉得很有必要去常安看看。 而且—— 她也很想弄懂这一年多牵绊着她的那个梦境究竟意味着什么。 建兴帝母亲早已不在,哪来的太后? 东海王也是没有。 可要说到中山王,现今倒是有一个——刘cd。 刘cd是东平王刘宇之孙,由于原先的中山王刘衎做了皇帝,便以他为中山王。 刘衎便是平帝,他的母亲卫姬是天子之母,自然可称为太后。 只是建兴帝始终未尊卫姬为太后,更不曾奉她进京,卫姬到底是没有太后之名。 可若不是说她,又是在说谁呢? 郭圣通想不明白。 她想只有去常安,才有可能弄清楚。 她想弄明白,她想远离这些奇怪的纷扰。 所以,她真的很想去常安。 郭圣通望着母亲点头道:“我想去常安。”她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很好的理由,“都说常安如何如何繁华,我想去看看。” 第56页 真定是一国王城,可若是和常安比显然还是差的太多。 母亲笑了,语气温柔。“既然你们姐弟俩都愿意去,那阿母就好生考虑考虑吧。” 郭圣通知道此去几乎称得上阖家搬迁了,母亲自然不能如此轻易地下决定。 她起身道好,“那我先回漆里捨去了,晚饭时再过来。” 母亲叫住她,“晚饭想吃些什么?” 自从郭圣通和弟弟郭况在母亲这里用饭后,母亲在吃食上就很是上心。 郭圣通想了想,“有新采的韭菜、荠菜、竹笋吗?要是有的话,和小牛肉一起炖了。” 母亲想着她爱吃鱼,又道:“你大舅母早上叫人送来了几条鲟鳇鱼,清蒸还是炖来?” 鳇鱼极其鲜嫩细腻,骨脆而香。 “自然是清蒸了。”郭圣通笑道。 从锦棠院出来后,阳光正好。 因着春光乍现,寒冬腊月里萧瑟孤寂的亭台池榭重新焕发了活力。 府中的侍女们闲下来都三五结伴地在院中描花样子,郭圣通很喜欢这样生机勃勃的感觉,便下了迴廊,穿庭而过。 糙色青青柳色黄,桃花歷乱李花香。 一路行来,风景越来越好。 锦棠院之所以以棠为名,便是因着院中湖心亭旁的足足有三亩地大的海棠花海。 但见栽下的西府海棠、垂丝海棠、贴梗海棠、木瓜海棠、四季海棠全都悄然漫开了花晕,映衬着密密麻麻的绿叶看来,真是一片红光扑面而来。 偶有微风徐来,那花海便也轻轻地荡漾着。 轻盈的蝶在花丛见上下翻飞着,叫人看得眼花缭乱。 郭圣通一路行来,见着不少在花树旁闲聊说话的侍女家人子。 羽年不知何时摘了朵花簪在耳边,见得郭圣通发现了沖她直乐,便笑着伸手在花枝上折了一朵开得最艷的往郭圣通头上戴。 “女公子也戴一朵吧,这海棠花虽没什么香味,可着实好看的紧。” 郭圣通笑着低头任她戴了,打趣她道:“这是偷花贼想拉我下水呢。” 主僕俩都笑了。 羽年忽地道:“那不是孙管事吗?” 郭圣通循声望去,果见母亲身边最得重用的孙宁正由红玉引了急匆匆地从迴廊上穿过去。 隔得有些远,郭圣通看不清他们脸上的表情。 可他们俩走得很快,直到消失在郭圣通的视线中也不曾说什么话。 显然是有什么急事。 郭圣通想到前些日子建兴帝下的三十取一的税令,心下不由一紧,不会是又出了什么事吧? 她本想折回锦棠院中去看看,不过想想还是算了。 真有什么事,母亲又不是拿不出主意,她去也帮不了什么忙,说不得还瞎添乱,还是晚上问问母亲吧。 羽年的父母兄长都在府中的商铺做事,见此情形心下也没来由地有些担心。 主僕俩都没了赏花闲游的兴致,于是便上了迴廊往漆里舍中回去。 下午的时候,羽年告诉郭圣通她兄长白雄说没听着还要抽税什么的,府中铺子的生意也还算顺利。 主僕俩都松了口气。 郭圣通心想,那既不是公中的事,便是私事吧? 晚上的时候她问母亲,母亲告诉她是孙管事的父亲生了病来向她告假。 郭圣通哦了一声,心想果然是这样,便没有再追问下去。 她没有看到在她转过头去和弟弟嬉闹后,母亲眼底那一闪而过的黯然。 等郭圣通回漆里舍后,母亲刘旻愣愣地发了好一会呆。 她的目光久久地凝住在那一晃一晃跳跃着的烛火上,一动不动,宛如一尊泥塑。 白茫茫的月光绕过栏杆,映照在窗纱上,灯火渐渐熹微。 眼看着夜深了,绿萱便上前劝道:“翁主该歇了。” 刘旻没有应她。 许久之后方才轻声地道:“你们的嘴都得严着些,万万不能叫桐儿和况儿知道。” 红玉同绿萱心下一凛,肃然应是。 刘旻又望着刻漏似是自言自语地道:“这会孙宁应该已经出了真定城了吧。” 红玉和绿萱都不敢接话,刘旻也不需要她们回答。 刘旻长长地出了口气,绽开了一个冰冷的笑容。 “天下就是再大,也决计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跑又能跑多远? 这次我要亲眼看着他死,看着他被千刀万剐地受尽痛苦而死。” 她的语气一如以往地温软,但说出来的话却是叫人忍不住心下一颤。 尤其是那淡淡的笑容和眸光中充满的狠戾痛苦,更叫人后背都冒出寒气来。 红玉和绿萱却没有半点害怕,她们的眼中都不知何时浸满了雾气,望向刘旻满是心疼。 刘旻笑了。 这一次她的笑容灿烂了许多。 她道:“有什么好哭的?现在他是我案板上的鱼肉,该是他哭才是。” ☆、第六十章 出发 ,最快更新鸾归桐最新章节! 混沌的天穹渐渐澄明,蓬松柔白的云在微寒的风中流动着。 云层交错的fèng隙,依稀还可见得还没落下的残星。 已是卯时二刻了,天该亮了。 曙光一点点地浸透寂静的天地间后,鸟语人声旋即便跟着活泛起来。 几乎是一晃神的功夫,金灿灿的日光便照满了庭院。 郭圣通这天起得很早,她下榻取过月白色妆花褙子披上,趿拉着丝履到了窗前推开窗。 清新的风带着些日光的温度和花香味,叫人神清气慡。 羽年步伐轻快地走进来,一面利落地挽起垂着的帷幔,一面同郭圣通说话:“昨日新送来几条襦裙,有一条水绿色描边提花的婢子看着又素雅又大方,还有一条石榴红云锦纹的瞧着就明丽,婢子叫人取来给您看看吧?” 郭圣通点头,随羽年去安排。 她如今对衣裳首饰什么的并不是很上心,但又不好扫了羽年的兴致。 等衣裳来了,她便随手指了那石榴红的襦裙。 羽年和常夏服侍着她穿好后,都夸好看。 郭圣通望着齐人高铜镜中被一袭红裙映衬的眉目发光的自己,兴致却不是很高。 她笑了笑,转过身跪坐在梳妆檯前道:“梳头吧。” 不知怎地,她如今对吃穿上不像从前那般挑剔了。 母亲夸她懂事,她开始也这么以为。 但她渐渐发现她还是挑剔,只是潜意识里觉得不是最好的,什么不一样呢? 她怎么会这么想呢? 她母亲是真定翁主,她舅舅是真定王,她想要什么样华美精緻的衣裙会没有,为什么还会觉得入不了眼呢? 郭圣通心下好笑地想,莫不成那梦做的多了,真把自己当成了太后? 她洗漱梳妆后,由羽年服侍着往锦棠院中去。 春光越来越盛,黄灿灿的迎春花、玫红色的山茶花、纯白色的玉兰花、淡粉色的桃花、紫红色的紫荆花全在阳光下静静地开着。打眼望去,宛如一片星海。 第57页 纷呈的绚丽中,树枝的嫩绿便越发亮眼。 郭圣通心间本还因昨夜的梦境有些怅然,但面对如此热烈的春光,那点怅然没一会就随风走了。 自去年开始,郭况就学一月歇四天。 这日应该是他的休息日,但郭圣通进门后许久都没见着郭况来,早饭还是母亲去催了又催才来。 郭圣通有些奇怪,母亲告诉她是看《易》入了迷。 郭圣通微微莞尔,况儿念书越来越认真了。 这是好事啊。 只是母亲怎么好像有些不高兴呢? 郭圣通很快就反应过来,问母亲:“还是没有找到肯来教授况儿的讲席吗?” 母亲点头,望着郭圣通欲言又止的。 郭圣通知道母亲是要跟她说什么,便鼓励母亲道:“您要跟我说什么事吗?” 母亲双唇翕动,犹豫了半响终于道:“桐儿,你说我们都去了常安,你父亲回来会不会寻不见我们?会不会怪我?” 话到尾音,母亲露出了几分脆弱。 郭圣通心中估摸着母亲只怕就是决定了要去常安,闻言便笑道:“不会的。” 她上前挽住母亲的手,柔声安慰母亲道:“您不是说父亲一直守着我和况儿吗?怎么会找不到我们?父亲又怎么会不明白您带我们去常安是为了况儿求学,怎么会怪您?您想多了。” “真的吗?”母亲深吸了一口气。 郭圣通点头,心下又是酸楚又是感动。 母亲该是如何的情深不减,才会在父亲离开这么多年后仍然这般念着想着? 母亲慢慢地吐出一口气,笑着下定了决心:“那我们就去常安吧。” 母亲性子温柔,做事却并不优柔寡断。 她一旦下定了决心,便立时唤了绿萱进来,叫把府中铺子的管事们都叫进来。 又吩咐红玉把阖府上下的侍女家人子都召过来,问他们是愿意跟着一块去常安,还是愿意留在府中看家。 等着府中人事安排的差不多了,管事们也到了。 母亲喝了口水润喉,便又安排起府中的生意来。 郭况晚上过来时,见着满屋子的人吓了一跳,拉过郭圣通问道:“又要交什么税?” 郭圣通哭笑不得,告诉他母亲决定了要举家去常安,只留下红玉和几十个个家僕在家中看家。 郭况惊喜不已,拉着郭圣通原地蹦起来,一个劲地问是不是真的? 弟弟这么高兴,弄得郭圣通也禁不住跟着一直笑。 “自然是真的了,你用了晚饭回去就叫你的侍女们开始给你慢慢收拾东西。母亲明日就要请人看出行的吉日,确定下来了我们就真要走了。” 母亲在里间听得外间儿女的笑闹声,心下最后一点的犹豫也荡然无存了。 第二日日子便定下来了,说是下月初三宜出行。 只有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了,事情却还真不少,阖府上下都忙乱起来。 母亲抽空去了一趟王宫,告诉大舅、大舅母和二舅他们要走的事情。 大舅和大舅母都极力反对,认为现在天下乱糟糟的,哪都不去为好。还说况儿念书算什么难事,带到王宫来跟着刘得一块念就是了。 但母亲想着郭况嚮往的就是名儒云集的太学,说什么也不改主意。 “常安城是天子脚下,乱不到哪去,太平的很。” 母亲决定了什么,谁都说不服不了她。 偏生大舅也是强势惯了的人,兄妹间闹得不欢而散。 母亲回来后脸色很是不好。 大舅母亲自上门来探望,和母亲说大舅就是那性子,也是担心他们,叫母亲不要生气。 大舅母亲自来劝,也就是说大舅也后悔和母亲争执了。 母亲的气一下就没了,又开始有些失悔说话太沖。 她又跟着大舅母去了一趟王宫。 如此一来二去地,很快就到了五月初三。 府中从还晨光熹微时就忙碌起来。 想到真要离家了,郭圣通昨夜翻来覆去地就是睡不着,到快天亮时才眯着一会。 眼看着到辰时了,郭圣通再不起来就要耽搁了时间,常夏没法才进来和羽年一起把她推搡起来换衣裳洗脸。 简单地用过早饭后,郭圣通便往锦棠院中去。 母亲正在给留在府中的家僕训话,敲打一番后许了他们双倍的薪俸。 【 】 ☆、第六十一章 坐船 ,最快更新鸾归桐最新章节! 母亲的话音落下去后,站得满满当当的院子中还是一片安静,家僕们依旧垂首而立恭恭敬敬的,要跟着上京的侍女家僕也没有显出羡慕不满来。 但郭圣通分明看见母亲的话像柳条在春日的湖面划过点点涟漪,家僕们的眉眼间都涌现出几丝止不住的喜意。 母亲很满意家中这样的有规矩,语气越发柔和:“予走后,府中诸事便辛苦大家了。” 满院子僕人忙向母亲顿首拜之:“奴婢本分,必当尽之。” 安排完家中后,母亲便领着郭圣通姐弟俩由侍女家人子们簇拥着登车启程而去。 到城门时,大舅、大舅母和二舅以及表哥都等在城楼上为他们送行。 母亲忙叫停了车,下去和兄嫂说话。 郭圣通和弟弟被长辈们嘱咐过几遍一路上要注意安全,凡事都要听母亲的话后,就被表哥刘得拉到了一旁。 他眼圈微红,面上却要作出一副愉悦之情,把自己之前游学的经验一一说给郭况听。 弄得郭况都有些禁不住要泛泪眼的意思,远行哭泣可是不吉的兆头,郭圣通忙笑着插话进去:“好了,好了。再说你们两个都得哭了,我们至多也就去三四年,又不是不回来了。” 刘得心头不舍本来因为想着表妹一家马上就要走了愈发浓烈,但听得郭圣通说的就好像只是出门玩一趟,心下的悲伤又被沖淡了许多。 是啊,难道表妹一家还能不回来不成? 他笑了起来。 郭况也跟着笑起来。 三个孩子间的离愁别绪很快便被风沖淡了。 母亲和大舅母正拉着手说得差点掉眼泪,听得孩子们那边的欢声笑语不免相视一笑。 大舅母笑道:“不就是出门一趟吗?过几天就回来了,有什么好哭的?你瞧我,差点把你都说哭了。” 母亲含泪笑了笑,忽地像想起了什么似地,贴近大舅母低声嘱咐道:“嫂嫂别在子嗣上过分急切,有时候心一放宽说不得这缘分就来了。何况——”她的目光瞟向刘得又迅速折回:“得儿已经十二岁了,文韬武略的,哪样都不差。” 大舅母知道小姑这是听说了她重金求药方的事,怕她一个不慎不仅损了身子还忽略了得儿。 她心下不免很有些感动,像别人家碰到她这种情况小姑不挑唆着要给兄长纳妾就是不错了,自家小姑却完全站在她这边为她着想,也不枉她这么多年待小姑和两个外甥都格外用心。 第58页 可感动归感动,她还是不准备就这样轻言放弃。 二叔到现在没有成婚的打算,夫君膝下就得儿一个孩子,真定刘氏子嗣上实在太单薄了些。 纵便是夫君时常宽慰于她,说是得儿都十多岁了站住了,便是他们命里再与孩子无缘,也没什么不满足的了。 可是每当看到夫君望向得儿和外甥、外甥女眸子中那流露出的慈爱,她心下都会勐地一痛。 夫君这么喜欢孩子的人,其实暗地里也盼着膝下能更热闹些吧。 是以,夫家虽然没有给她什么压力,但她自己心下却是焦急如焚。 她平素最愿意听着的就是谁谁谁都三十好几了又有孕这样的喜事了,这样多少叫她心中升腾着希望。 但她到底三十三了,留给她的机会即便有也是不多的。 她想,便是舍了这条命去,她也要试一试才能甘心。 母亲看大舅母的样子,就知道她这番肺腑之言大舅母还是没听进去多少。 她嘆了口气,这到底是嫂子,而不是亲姐妹。 有些话,不好狠说。 她尽到了自己的心意,便也问心无愧了。 母亲不再就此多说,又和两位兄长说了会话,便两只手一手一个地牵了郭圣通姐弟登车而去。 郭圣通撩开窗纱,和亲人们挥手作别。 真定城越来越远,渐渐化作黑影。 一想到今夜就不能睡在漆里舍中,郭圣通那点要远行的兴奋期待又蒙上了不舍的伤感。 母亲又心疼又好笑地搂过她,“捨不得走,那咱们这就回去?趁还没走多远。” 郭况忙扑过来安慰她,“姊姊——姊姊——,你别难过啊,就像你跟表哥说的我们很快就会回来了啊,就当出去玩一趟。” 郭圣通笑笑,她捨不得的是家,但是有母亲和弟弟的地方不就是家了吗? 这般想着,她璀璨一笑,指着窗外对郭况道:“快看,那有只鹤——” 郭况循声望去,果见一只洁白优雅的鹤掠过低矮的树枝飞向青天。 他忙扯了母亲的衣襟,“您快看——” 鹤虽然是惯常见的,但是这样野生的鹤还是叫郭况觉得很是惊艷。 小孩子看着什么吃着什么,都喜欢与母亲分享。 车中的气氛又变得轻快温馨起来。 走水路又快又免去了马车颠簸,但因着真定城附近并没有什么大运河。 是以母亲的安排是先走陆路到太原,再在太原沿汾河坐船直达常安。 郭圣通和弟弟都不懂这些,只管听母亲的吩咐就是了。 真定到太原有四百多里,他们走了八天才到。 其实这也算不得慢了,但郭况已经厌烦一整天都在车上待着,一到太原就催促着母亲去僱船。 母亲笑,“船上活动是方便了,但顺利的话也要走上二十多天,那时你可别又嚷着要下船去。” “不会的,不会的。”郭况很是懂事地道:“都是我,才累得母亲和姊姊都要跟着我一块吃苦受累,我怎么会叫无聊呢?” 话是这么说,郭况还是立马火急火燎地吩咐家人子去太原城中买书买玩具来。 母亲被他逗得笑了半天。 他们在太原休整了两天,便重新上路。 母亲雇了三条船,一条华丽宽敞的画舫住人,其余两条都满载着蔬菜果瓜鱼肉。 见姐弟俩都目露诧异,她和姐弟俩解释道:“我们要走大半个月,人又多,沿途免不得碰着没法补给的地方,那岂不是叫满船人都喝西北风?” 郭况难得傻了一回,“那我们不可以钓鱼吗?” 母亲笑了,点了一下他的鼻子:“那我们得钓多少鱼才够这么多人吃?” 一家人说笑的功夫间,船缓缓开动了。 【 】 ☆、第六十二章 鲥鱼 郭况长到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坐的又是足有九丈多余的大船,此刻听得哗哗水声流动,很是兴奋。拉起郭圣通的手就往外跑,“姊姊——我们出去看看——” 靠近船尾的后舱有座舵楼,那是船上最高的地方,要想赏风景自然没有比舵楼更好的选择了。 姐弟俩一路小跑着往舵楼去,在舵楼旁站着六七个船工,见着郭圣通姐弟俩来都俯身行礼。 郭圣通拉着郭况站住脚受了礼,道了辛苦才缓缓沿阶而上。 虽是五月天,但立在舵楼上因着河风凉慡倒还真没觉得热来。 热闹繁华的太原城渐渐消失在视线中,河面上却并不冷清。因为南下往常安去的商船客船实在是数不胜数,笑语声随着风飘过来,叫人还恍如置身在市集中。 碧波荡漾中,风是轻的,云是软的。 姐弟俩在舵楼上赏了快一个时辰的风景也不觉得无聊,还是母亲使人来唤他们用饭才恋恋不捨地回去。 下去时,郭况见其中有一个船工左手扶着后舵蓬沿右手向一侧伸出来,好像很用力的样子,便好奇问道:“这是在干什么?” 郭圣通也不知道。 还是身后的家人子听着了,笑着为姐弟俩释疑道:“这是负责尾舵的舵手,由他来负责我们这艘船航行的方向和线路。” 姐弟俩点了点头,心中都不禁想这一路可真是得託付他了。 因着行船便利,家中又有善钓的家人子,午饭时郭圣通便吃到了新鲜的鲥鱼。 新鲜的鲥鱼可不是那么容易吃到的,它娇贵的很,离水即亡。 是以便是王侯将相想吃一尾新鲜的鲥鱼,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母亲笑着执起筷子,“春边秋鲤夏三黎,都说夏天的鲥鱼最是肥美鲜嫩。来,尝尝吧——” 姐弟俩都很是期待,听了母亲的话便执起筷子开始用饭。 凡食鲥鱼,不可煎熬损失其鲜。 最恰当的办法,便是以五味同竹笋、荻芽带鳞蒸食。 鲥鱼最肥美的肉在肚皮上,入口即化,鲜嫩的都用不着舌头。 姐弟俩很快便吃完了各自食案前鲥鱼腹上的肉,转而吃起头尾,最后吃竹笋和荻芽。 一顿饭下来,别的菜几乎没动什么筷子,都是完完整整地端下去赏人。 母亲见姐弟俩吃的满意,就比什么都开心,亲自拧了帕子来给他们洗脸。 母亲待下和善,连带着郭圣通姐弟俩也没有把奴僕不当人看的劣根性。 郭况想着辛苦掌舵的船工们,便向母亲请求道:“还有鲥鱼吗?送几条过去给船工们吃吧。” 鲥鱼名贵的很,可母亲听了半点都没有不高兴,反倒笑着道:“鲥鱼太娇贵了,再留就死了,白白浪费了。叫厨下把剩下的全清蒸了,大家都分了吧。” 郭况很高兴,估摸着船工们已经吃上了,就拉着郭圣通往船尾跑。 郭圣通心下好笑,却还是由弟弟拉着去了。 她明白,弟弟是想听着他们夸句好吃,也叫他能有些做了好事的成就感。 第59页 谁知道他们躲在后面,半天也没听着大快朵颐的动静。 姐弟俩悄悄地伸出脖子去看,听得船工们小心翼翼地低声议论着。 “这是什么鱼?为什么也不刮鳞?” 郭况只听得这一句就险些跳出去,鲥鱼味鲜,有多半的缘故都在鱼鳞上。 鲥鱼的鱼鳞中含着肉脂,清蒸过程中鱼鳞会溶化渗入肉中,增添鱼肉的滋味。 是以,吃鲥鱼是不去鳞的。 但船工们却以为是厨下没有处理好就送了上来,都有些不敢下筷。 郭况见此情景,不免有些沮丧。 郭圣通就安慰他道:“你要是没吃过,肯定也会疑惑啊。” 话虽然这么说,但郭况还是闷闷不乐地道:“早知道就叫厨下给他们送盆羊肉过来,他们肯定很高兴。” 郭圣通微微莞尔,这倒是真的。 姐弟俩说话的功夫,忽听得外间响起压抑着的惊嘆声。 “你们快尝一口,这鳞是化的,可以吃……唔……味道鲜极了……原来鱼能这么好吃……” 有这么一个榜样在旁边,船工们都被带动着伸出筷子来。 紧随其后,便响起一阵阵赞美声。 郭圣通见得郭况终于笑了,便拉着他蹑手蹑脚地回船舱去。 姐弟俩说了会话后,便觉得有些困了,由着侍女服侍着各自歇了。 午饭吃了鲥鱼,晚饭再吃什么都觉得不够味。 一家人随便用了晚饭,就玩起叶子戏来。 母亲一大早就起来安排登船,午后又没有睡一会,玩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哈欠连天。 姐弟俩便懂事地站起身都不肯再玩了,让母亲歇息。 夜里航船,大抵因为清寂了许多,总感觉比白日行得要快些。 月已经升到半空中了,星光洒在河面上波光粼粼的,随风飘荡来的丝竹声如诉如泣,动听的很。 两岸边黑黝黝的,仿佛藏着什么唬人的怪兽一样。 郭况却并不害怕,又要拉着郭圣通往舵楼上跑。 到船尾时,听得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姐弟俩便放缓了脚步。 “李老四,我怎么听说我们白日里吃的那银白的鱼贵的吓死人呢?早知道,我就不吃好了,带回去给我丫头尝尝。” 这话中一片的慈父之心,听得姐弟俩相视一笑,目光中都是暖融融的。 “不怪人家说你傻子,那鱼也是咱们能吃得起的?还不如拿去换了钱给你丫头补补才是正理。” “这倒是,穷人家能吃饱穿暖就行了。” 又有一个声音插进来,“要我说,好吃归好吃,还不如猪头肉吃的痛快。” …… 郭况忽然就没了去舵楼上赏风景的兴致,拉着郭圣通转身折回船舱去。 路上他问郭圣通:“孔子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可这是吾欲之的啊?” 郭圣通想了想,告诉他:“因为他们首先要考虑的是要活下去,才能考虑生活的质量。” 郭况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在之后的日子中再也不要求母亲把他们的吃食赏给船工们,等着船快到常安结算工钱的时候,要母亲多给了他们两吊钱。 船工们知道是这家的公子心善,都来谢他。 可郭圣通发觉,他却并没有多高兴。 大抵是郭况从可遇而不可求的鲥鱼还比不上两吊钱上悟到了世事艰难吧。 ☆、第六十三章 刘秀 ,最快更新鸾归桐最新章节! 到常安的这天,天气并不是很如人意。 一大清早就下起大雨来,哗啦啦的下得人有些烦躁。 郭圣通使人问了船工,说是至多再有两个时辰就能到常安了。 她望着越下越大的雨,嘆了口气,在滂沱大雨中带着这么多东西进城可真是件让人恼火的事情。 但见母亲言笑晏晏间全然没把大雨滂沱当回事,她便也稍微放松了些。 好歹母亲在来之前就使人买好了宅子,也租好了马车来接。 虽说天公不作美,但也还不到抓瞎的地步。 郭况磨开了墨作画,母亲从针线筐中捡起没做完的针线活,船舱里静寂一片,更衬得雨声淋漓。 五月天已然很有些热了,但行船遇雨风卷进来还颇有些叫人心神一凛的凉意。 这感觉,倒很像是秋天,也就这急促的雨势像是夏雨了。 他们是午后到的常安,雷声轰鸣中大雨倾盆,家僕们全都披了蓑衣斗笠去搬东西。 因着大雨码头上乱糟糟的泥水四溅,郭圣通和母亲及弟弟便最后下船。 常夏和羽年撑开皂盖一左一右地护着郭圣通下船登岸,一路上小心翼翼,但上了马车后郭圣通还是发现裙角边染上了些泥点子。 这是一条月华白的襦裙,但凡污损一点便没法再穿出去。 车上通常都会放几套换洗衣裙,郭圣通便想寻一条襦裙出来换了。 但常夏和羽年护着她上车后,就坐到了后面的马车去。 郭圣通不知道衣裳放在哪里,只能自己四处翻着。 翻了好一会什么都没翻到,郭圣通忽地醒过神来:衣裳全都在箱笼中,车上怎么会有自己的衣裙?又不是出门去做客。 这般想着,她便泄气似地倚靠在大抱枕上歪着。 她现在都不讲究吃穿了,但干干净净的总是基本吧? 哗哗雨声中马车轱辘轱辘地碾过青石地板,喧嚷的人声混着马嘶声一点点地渲染开去。 快到城门口了吧。 都说常安繁华,究竟怎么繁华也只是听旁人说,还是自己看到的最真。 郭圣通的心情立马雀跃起来,她推开窗朝外望去。 至于脏了的裙子,她已经不当一回事了。 她想左右常安城中也没什么认识她的人,一会到了新家她快快地下了车进府去,谁会注意到她的裙子脏了? 进城的队伍排的老长,盘查又严,郭圣通估摸着用了快一个时辰才轮到他们。 母亲真定翁主的身份一亮出来,城防官象徵性地排查了一遍就举起手示意放行。 冗长的车队重新又缓缓地启动了。 郭圣通正准备撂下车窗靠在抱枕上眯会,忽听得一道低沉慵懒的男声划破雨帘直直地撞进郭圣通的耳里。 “风雨潇潇,正适合温酒读书。” 这分明是梦中那个神秘男子的声音! 郭圣通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重新推开车窗四处搜寻着声音的来源。 狂风暴雨中,她很快便找到了声音的来源。 可是只一眼,郭圣通便有些不确定起来 因为除了声音相像,眼前的男子和郭圣通梦中所见到的男子再没有一点相同之处了。 梦中男子温润深情,眼前男子落拓潇洒,分明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 梦中男子气场十足,眼前男子随遇而安,从身份地位上看显然也不符合。 年龄上更是感觉有些对不上,至于容貌郭圣通从头到尾并没见过神秘男子的庐山真面目,就更不好下定断了。 第60页 好吧——其实她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 只是眼前这个星眉剑目、高大英武的男子实在不像是遭受了丧妻之痛的人,他看起来快活的很。 这样的人,怎么会是那个在梦中痴缠着她的男子? 郭圣通自嘲地笑了笑,努力把脑海中荒唐的念头驱散开去。 她缓缓地落下车窗,却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她不得不承认,这个年轻男子生的极好,却不是那种阴柔似女子的俊美,而是充满了阳刚味道的帅气。 他的肌肤并不是很白皙,带着点古铜色的味道。 稜角分明的脸庞上眼眸深邃,鼻樑高挺。 足有七八尺的身高显得他气质出众,尤其是抿嘴一笑时更是显得他格外阳光。 郭圣通慢慢地放下窗纱,心中愈加肯定自己弄错了。 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那个年轻男子就似感受到了郭圣通的打量一般霍然抬眼望过来。 那双漆黑如墨的双眸中,含着些似笑非笑的笑意。 郭圣通心头陡然乱跳起来,尴尬难堪的不行。 她就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窥破一样,她迅速地放下了车窗,倚在车厢上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他绝没有看到我……就算是看到……常安城这么大转头也就不认识了…… 安慰过自己,她又忍不住后悔起来:都知道不是梦中的那个男子了,她还看什么?弄得现在这么丢脸。 而且,就算是梦中那个男子,也不应该看,该装作不认识啊! 车队慢慢地从城门进到了常安城中,郭圣通乱糟糟的心中好半响才平定下来。 城门口,韩彦用手肘撞了一下刘秀,皱着眉头费解地问道:“文叔,你看什么呢?” 刘秀缓缓地收回目光,想到那个容貌稚嫩秀丽小鹿一样的少女,嘴边不由自主地爬上了笑意:“没什么。” 韩彦狐疑起来:这像是没什么的样子? 似乎是怕韩彦还追问,刘秀很快便岔开了话题:“今天生意怎么样?” 说到生意,韩彦果然来了兴致,他喜滋滋地告诉刘秀:“今天虽然下大暴雨,但进城的人却没有少,临时需要马车租赁的就更多了。 一会回去算算帐,我估摸着今天得有平日三五天的收益。” 刘秀笑了笑,“那就好。” 他虽是皇族出身,但家道早已出落,无法负担起他在物价高昂的常安城中生活求学所需。 无奈之下,他便选择了和同窗韩彦合伙做生意。 好在生意越做越好,他甚至还有了些余钱托人带回去贴补家里,也算是意外之喜。 天到黄昏,雨终于小了。 郭圣通一家早已经在常安城中安顿下来。 宅子很大,他们住的比在真定时还宽敞。 原先的主人听说是卖给真定翁主,走之前还特意吩咐家僕打扫了一番。 是以,上上下下只简单打扫了一番就住了进来。 【 】 ☆、第六十四章 梦话 ,最快更新鸾归桐最新章节! 郭圣通见有处叫照玉的院落颇为清幽雅致,房前屋后都栽满了四时花卉,并着飒飒生风的竹林实在是赏心悦目,她便和母亲说要住在这。 母亲自然应好。 用过晚饭,劳累了一天,郭圣通晚间睡下的很早。 但不知是不是乍然到了新地界,她明明睡意深沉到都没力气睁开眼睛了,偏生就是迷迷煳煳地睡不着。 雨还在下着,只不过转了小雨,淅淅沥沥地打在竹林上发出些清脆悦耳的声音。 郭圣通半睡半醒地到了半夜时分也没有睡熟。 她很渴,越来越渴,便更睡不着了。 常夏就睡在外间,但郭圣通听得她平稳绵长的唿吸声知道她睡的很好便不想叫她了。 她哈欠连天地起身,趿拉着丝履到了桌前取了铜壶倒了一杯温水喝了。 风从没关紧的轩窗中漏进来,刮在身上还真冷的很。 郭圣通拢紧了身上的褙子去关窗。 楼台轩榭同着绿树红花俱笼罩在细雨朦胧的雾气流光中,远远望去宛如仙境。 屋檐下迴廊中还燃着灯火,更添几分迷离之感。 夜寒袭来,花香沁鼻,四下里一片湿漉漉的寂静。 郭圣通情不自禁地想,不知真定此刻有没有下雨?不知漆里舍中有没有雨打花落去? 雨似乎大了几分,水雾随着风扑面而来,郭圣通忙关了窗跑回榻上裹着被睡下。 雨滴细细密密地落下来落在瓦上声音柔美动听,很像是羽年弹的那张箜篌。 她伴着这声音,终于睡着了。 这夜她睡的很好,第二日起身时神清气慡的。 羽年见她心情愉悦,给她梳头时便叫小侍女端来了院中新採下的花叫她挑几朵来戴。 芍药似牡丹太过华美,月季红的太炙热,莲花清雅脱俗却太大了,郭圣通选了半天到底还是钟意小巧纯白又清香扑面的茉莉花。 羽年便把摘来的四五朵茉莉花全簪在了她头上,郭圣通对镜自揽颇为满意:“插一枝珠钗就够了。” 打扮妥当后,郭圣通便去了母亲院里。 母亲住在昭明院,郭况住在凌飞院,三处院落都近的很。 早饭后,母亲便带着郭况出门去拜访师长,预备明日就叫郭况上学去。 母亲和弟弟到午间都没有回来,郭圣通便在照玉院中自己用了午饭后就歇下。 头天夜里下了场雨,第二日便是艷阳高照也没生出暑气来。 但或许是因为夜里睡的饱,郭圣通躺在榻上没什么睡意。 王先生和文讲席跟着一路舟车劳顿的很是辛苦,母亲便放了他们五天的假来给他们休息,郭圣通暂时用不着进学。 她本想这几天痛痛快快地玩,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学,但现下却又觉得有些无聊的慌,便起身去书案上取了《黄帝内经》来翻阅。 忽听得外间似是常夏和羽年在窃窃私语着什么,声音压得特别低。 郭圣通心下好奇起来,这两个人说什么悄悄话呢?该不会是说自己吧? 她轻手轻脚地挪步过去,听起墙角来。 …… “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回真定去?” 这是羽年的声音。 她父母兄长都还在真定,盼着回真定也是正常。 常夏便安慰她道:“你没听女公子说嘛,等着小公子念完书了我们也就回去了。” 她顿了顿,又笑道:“再说了,我觉得常安城也挺不错的,要不是跟着女公子,我们这辈子说不得都没机会来。” “这倒是——”羽年也笑起来。 郭圣通听着她们俩说起些细碎的杂事来,便没兴趣再继续听。 她正准备抬脚走,又听得常夏语声迟疑起来,吞吞吐吐的,似是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不该说。 羽年便催她,“和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我什么时候把你说的话告诉过别人?” 第61页 或许是羽年值得信任,也或许是常夏自己憋在心里实在难受,她踟蹰了半响终于还是开口了。 “昨夜女公子又说梦话了……她说的还是南阳话……” 四下里都是一惊,郭圣通捂着嘴差点没叫出声来。 她昨夜什么时候做梦了? 为什么她一点印象都没有? 常夏还说她说梦话? 她说什么了? 郭圣通的心在这一刻几乎快跳到了嗓子眼,她努力克制着内心的汹涌澎湃倾听着接下来的对话。 羽年唿吸一滞,声音微微发颤都问道:“她说什么了?” 郭圣通心想,羽年都不问常夏有没有听错,看来她说南阳话她们两个都听到过不止一次,彼此心下都肯定了。 但是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而是该关心她到底说看什么? 常夏似是在努力回忆着,“女公子说的模煳,我又不太懂南阳话。听了半天只听得她好像是在跟谁说话,很开心的样子。什么莲花开了,藕脆生生的很好吃。” 羽年沉默下来,好一会才长出了一口气:“这事万万不能告诉女公子。” 常夏轻声道:“我知道。” 说梦话本身没什么,可是一个从未去过南阳的人在梦中用南阳话说笑这委实太奇怪了。 她们怕郭圣通以为自己中邪了再被吓着。 郭圣通攥紧了双拳,慢慢地回到了榻上。 她心下乱糟糟的,书也没兴趣看了,便丢在了一旁,暗自出起神来。 南阳话? 她是又梦见那个神秘男子了吗? 要不然为什么会说南阳话? 梦里究竟又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她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她都多久没梦见他了,还以为已经是昨日黄花了,没想到一场大雨后又被风雨搅弄上来了。 不知怎地,郭圣通眼前蓦然浮现出那双昨日在常安城门口见到的笑眼。 她吓了一跳,暗自笑自己荒唐,怎么会无端端地想起他来? 郭圣通发了一下午的呆,直到母亲和弟弟傍晚抵家才提起了些兴致去昭明院用晚膳。 昭明院外有处荷塘,湿绿的苔藓浸上来,染绿了她的双眸。 她望着圆圆的荷叶纯白的花苞,心下又浮荡起常夏说她梦中夸莲花的事来。 那场怪烧,对她究竟意味着什么? 那个神秘男子,究竟和她有没有关系? 南阳——南阳—— 郭圣通嘴里呢喃着这个地名,心下想有机会看一定要去南阳也看看。 【 】 ☆、第六十五章 文叔 夜里,郭圣通怕自己做梦本不想叫人守夜,但又怕反而叫人生疑。 她东想西想地,折腾到后半夜才睡着。 第二日起来,她见羽年的神色并没有什么异常,心下便有大半肯定她没有做梦。 如此半个月下来,她都没有再做梦,心下便又渐渐淡忘了这事。 这日母亲一早就有事出门去了,嘱咐她到了申时便打发家中奴僕去接郭况回来。 夏日的天气多变的很,一上午都是好晴天,午后却陡然下起暴雨来。 到了申时雨势也不见小,郭圣通不放心,便换了衣裳亲自去太学接郭况。 雨滴打在被盛夏天炙烤的滚烫的地面上,升腾起阵阵轻烟。 狂风乱卷着,那架势似乎要把庭院中的古树都连根拔起。 倾盆大雨兜头而下,偶有一道闪电划破长空吓得人胸口直跳。 郭圣通愈发不放心,一路上不住地催促车夫。 暴雨天,街上行人不多,本该一路畅通无阻才是。 但无奈雨势太大,浇得天地间苍茫一片,他们紧赶慢赶地到太学时已经是申时二刻了。 常夏和羽年从后面的马车跳下来,撑开皂盖护着郭圣通往里走。 她今日穿的是条宝蓝色的襦裙,虽颜色深经脏点,但因着郭圣通走的快,没一会裙摆上就飞溅的全是星星点点的泥点了。 郭圣通看着难受,但她现在根本顾不上管这个。 郭况小来曾被打雷噼中院中的树吓着过,逢着雷雨天心里或多或少还有些阴影。 郭圣通由侍女引着,一路小跑到郭况的学舍却没有见着郭况的身影。 她曾听说常安城中有那不要命的劫匪会抢了小孩子去要赎金,还有那把小孩子打断了腿带到外地去乞讨的。 千百种奇怪荒唐的可能性滚上心间,郭圣通立时就心急如焚起来。 她努力叫自己镇定下来,沿着迴廊一路寻去。 天空中滚雷沉沉碾过,紧接着几道银白色的闪电哗啦炸起,有些昏暗的天地间立马被照得通明。 勐然间,她听见一声短促的惊唿。 那是郭况的声音! 她决计不会听错,因为那是她血脉相连的胞弟! 郭圣通提起裙摆朝声音发出的方向跑去,终于在转角的迴廊下找着了郭况。 和郭圣通心下预想的不同,郭况似乎并没有被吓着,正笑嘻嘻地和身旁的年轻男子说些什么。 听着脚步声,迴廊下的人都转过头来。 郭况见是郭圣通,很有些惊喜地跑过来叫了声“姊姊”。 郭圣通本想伸出手摸摸他的头,但想到廊下站着的只怕都是他的同窗,怕他被人笑便道:“母亲有事出门去了,我来接你回家。” 郭况点点头,去和廊下站着的几个男子告别。 郭圣通站在原地等郭况,忽然发现一个身着雪青色长袍的背影有些熟悉。 这个念头一浮起,她就暗自好笑:她这是第一次来太学,若不是有侍女引着,就连弟弟的学舍在哪都不知道,怎么会认识弟弟的同窗呢? 正在此时,郭况笑着过来了,郭圣通便收回了心思和弟弟并肩往外走。 雨不知何时小了许多,她和郭况边走边说话。 郭况很好奇母亲去干什么,但是郭圣通也不知道所以然,她估摸着道:“可能是去拜访旧识长辈了吧,我们来长安也没有多久,要走动的人家还是不少的。” 郭况嗯了一声,又问郭圣通:“姊姊你今天来接我,是不是怕我害怕?” 郭圣通没有正面回答,反问道:“那你害怕吗?” 郭况挺起胸膛,“我是我们家中唯一的男人,我怎么会害怕打雷呢?” 郭圣通看着他那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实在是忍俊不禁:“那刚刚阿姊不知道听着谁惊唿了一声?” 郭况的脸立时就有些发红,他嘴硬道:“那是文叔说的鬼故事吓着我了。” 郭圣通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郭况自己也意识到怕鬼比怕雷也好不了多少,一嘟嘴不说话了。 郭圣通心道,还是再小点的时候逗着好玩。 她抿嘴笑着,另起了话题:“文叔是谁?我怎么听着这名字有些熟悉?” 郭况无奈地道:“阿姊,我在家中和你们说话时,你到底有没有仔细听过?” 第62页 郭圣通哦了一声反应了过来,“是不是就是那个和母亲同族的?” 郭况从前都是在家中上学,平常也没什么趣事和她们说。 但自入了太学结识了许许多多来自天南海北的师长同窗后,郭况每日回来都有说不完的话。 这个刘文叔因着和母亲一样出身于前朝皇族,母亲无意间听郭况说起后记在了心里,还和郭圣通唏嘘道:“说起来也是皇族,现在却要做生意才能念起书。” 郭圣通见母亲有几分唇亡齿寒的意思,便安慰她道:“况儿不是说他一表人才,书又念的好吗?这样的人,苦也苦不了多久,很快就能出头的。” 母亲也盼着刘氏族人能出几个人才,听了这话高兴起来,笑着道:“那倒是,好男儿靠自己才是真本事。” 郭况点头,“就是他。” 姐弟俩一路说笑着走到门口,忽听得身后有人唤“文叔。” 一道清朗温润的声音响起,“我在这呢。” 郭圣通蓦然一惊,这声音—— 她驻足回首望去,迴廊下那个她觉得背影有些熟悉的雪青色身影转了过来。 朦胧的雨雾中,一双似笑非笑的双眸清清楚楚地映入她的眼帘。 郭圣通猝然一惊,那个在城门口碰着的南阳口音的年轻男子竟然就是刘文叔? 她心下一时间恍如捲起了千层波浪,她努力叫自己平静下来:这样不更说明她从前的念头荒唐可笑吗? 这个刘文叔是南阳人,和梦中神秘男子说话声音像也是应该的。 但她到底还是在回到家中后,忍不住佯作无意地问了郭况一句刘文叔有无娶妻? 郭况虽然有点奇怪她无端地问起别人的私事,还是慡快的告诉了她:“他家里一贫如洗,哪娶的起妻?” 郭圣通哦了一声,终于放下心来。 她笑着转开了话题,郭况也就没往心中去。 母亲直到上灯时分才回来,满脸疲惫的,一进门却先扬起笑脸问郭圣通姐弟今天好不好。 ☆、第六十六章 芭蕉 郭圣通应好,挽着母亲的手并肩坐下,伸手接过侍女奉上来的茶递给母亲,好奇地问道:“您去了哪?怎么好像累的不行。” 母亲慢慢地喝完手中的热茶,长出了口气才道:“去了旧友家拜访,正碰上他们家女公子病了,我就陪着他们家夫人多说了会话。” 她放下玉杯,望着郭圣通姐弟俩欣慰地道:“只要你们两个平安康健地长大,阿母就心满意足,什么都不奢求了。” 郭况听着母亲这般感慨,便问母亲:“那家女公子病的很严重吗?” 母亲点了点头,“听说之前没多严重,吃了宫中御医开的药方子病情才加剧。” 郭圣通和弟弟郭况都有几分惊讶,郭圣通便奇道:“这是为何?” 母亲既然说不严重,想必不是什么疑难杂症,纵便治不好,也不能加剧病情啊,御医的医术不至于这么不济吧? 之前在真定时,宫中派来给甄璇诊脉的那位御医医术还是很不错的啊。 母亲道:“阿母又不懂医,哪知道这些?估摸着还是不对症吧。” 这话倒很是,凡是药不起效或者见效慢多半都是因为不对症。 可御医怎么会连母亲嘴中的小病都治不好? 郭圣通本还想再问,但见母亲神情实在睏倦便道:“都戌时了,我们用晚膳吧。” 郭况立马嚷起饿来,又着起急来:“我用了饭后还要念书写功课呢。” 母亲瞪了他一眼,“明日不是不用上学吗?白日里再写,晚上把眼睛给熬坏了。” 用过晚膳后,姐弟俩陪着母亲在庭中散了两刻钟的步当做消食后,母亲困的不行便先去安歇了,姐弟俩在廊下又闲坐了片刻便也各自回房了。 夜里不知何时又下起大雨来,沸沸扬扬的雨点重重落下,砸的窗棂都有些发颤。 暴雨滂滂沛沛而来,飓风紧随其后,电闪雷鸣间天地都似乎要被撕裂。 羽年被雷雨声惊醒后,便蹑手蹑脚地下榻披了褙子去里间看郭圣通有没有吓着。 见她还兀自睡的香甜,心下便暗自庆幸,悄悄地挪回了脚重新缩回到矮榻上躺下了。 狂风暴雨还在继续,庭中树枝被卷得哗哗作响,好似要被连根拔起般。 羽年睡意朦胧间,忽然听得一声似是梦呓的声响,她仔细听去却发现是风声。 羽年松了口气,阖上双眸沉沉睡去。 她不知道,那不是风声。 郭圣通又被那个奇怪的梦境缠住了,所以这么大的雷雨也没有把她吓醒。 起初,郭圣通并不知道自己做梦了。 因为,她又回到了漆里舍。 这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所以她格外安心,安心到忘了她已经到了常安的事实。 梦中阳光正好,鸟语花香。 南边的轩窗敞开着,窗纱被微风吹的轻轻飘动着。 碎金般的阳光漏了一地,博山炉上轻烟裊裊。 她似乎是在当窗梳妆,梳的是高髻。 她手法熟练老到的很,她自己心下也疑惑:什么时候还跟常夏学了这个? 对了,常夏呢?似乎也没见着羽年。 她心下警惕起来,丢下牛角梳站起身来出门去看。 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雨滴打在墙边那挺括宽大的芭蕉叶上,宛如琵琶声动。 郭圣通无心欣赏。 因为门口逆着光站着一个高大的男子。 那背影很是熟悉,似乎是那个神秘男子。 不知是不是因为发觉自己在做梦,郭圣通脚下发起软来,一步也动弹不得。 忽地,一个念头电闪雷鸣地划过她的心间。 她心下大骇,怔怔地盯着那背影看。 她有一种很没道理好但又很强烈的预感,这个神秘男子就是刘文叔! 不! 不会的! 她在心中拼命安慰自己,刘文叔虽然是南阳人,可是尚未娶妻,怎么可能是他? 在这一刻,她没有想,为什么不能是刘文叔?为什么她心底认定了不能是刘文叔? 一片可怖的寂静中,郭圣通紧张到都有些微微耳鸣起来。 那男子估摸着听着了身后的动静,笑着转过身来,柔声唤她“桐儿。” 他的声音很好听,低沉醇厚中满带着温柔的情意。 随着他慢慢走近,郭圣通发现罩在他脸上的那层薄纱竟然渐渐黯去。 他的五官渐渐明了。 郭圣通早就想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模样,遂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然而,真正看清的那一剎那,郭圣通如遭雷击,站在原地脸色惨白地喃喃道:“怎么会是他?” 一双手温柔地搭在她的肩头,不解地问她:“桐儿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苍白?” 说着便伸手去摸郭圣通的额头。 郭圣通站在原地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浑身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一样,根本无力去躲。 第63页 她几乎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要不然眼前这个眉目英武,俊逸逼人的年轻男子怎么可能是刘文叔? 她自嘲一笑,这可不就是在做梦? 但怎么会是他? 怎么能是他? 她的头忽地痛的不行,她按着太阳穴痛苦地阖上眼。 耳畔传来慌乱关切的唿唤声,她蹙着眉睁开眼去看,却发现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支离破碎起来。 刘文叔不见了。 漆里舍也不见了。 她独自一人站在漆黑如墨的黑暗中,头痛欲裂。 第二日起身时,郭圣通早把梦境忘了多半,她的关注点在莫名其妙的头痛上。 她揉着太阳穴坐起身来,心下想莫不是昨夜没有关窗受了凉才头疼? 可她下地看了一圈,并没有见着有开着的窗户。 她想不明白,便索性不去想了。 梳妆洗漱后,她便往母亲所住的昭明院去。 一股湿气瀰漫了整座宅子,树梢枝头如被水洗过格外葱绿。 郭圣通便随口问道:“昨夜下雨了吗?” 羽年道:“昨夜雨下的可大了,婢子怕您被吓醒还起身去看了您,但您睡的很是香甜。” “是吗?”郭圣通心下很是茫然,完全没有印象,但也没有当回事。 走到一半时,她忽地止住了脚步。 羽年不解地顺着她的眸光望去,见她望着廊下一株深绿的芭蕉。 ☆、第六十七章 又薇 羽年有些不解地问道:“女公子,怎么了?” 郭圣通摇头,“没什么。” 她也不知怎地,见着芭蕉脑海中勐地划过什么,但又抓不住,再想往下细想下去,头便一阵阵的痛起来。 她忍不住想,难道昨夜又做梦了吗? 可是,她什么印象都没有,什么都不记得,就连下大雨都不知道。 用过早膳后,母亲又要出门,说是去看看旧友的女公子有没有好些。 郭圣通想着昨夜的事心下乱糟糟的,头又疼的有些厉害,心下颇为烦躁,闻言便道:“母亲,我可以跟你一块去吗?” 她想出去走走散散心,或许会舒服许多。 母亲见她不时揉按着太阳穴,关切地道:“头疼是不是受了风寒?夏日里着了凉可是不容易好呢,去请了辱医来给你瞧瞧吧。等病好了母亲再带你出门。” 郭圣通笑着宽慰母亲道:“您忘了吗?我自己就懂医啊,不碍事的。要是严重了,晚上回来我自己抓副药吃了就好了。” 她见母亲还是忧心忡忡的样子,便又道:“您忘了吗?誉满天下的王先生就在我们府上呢?您担心什么?” “是啊——”母亲终于笑了笑,应道:“那你便跟我一块出门去吧。” 不知怎地,郭圣通觉得母亲好像有些不情愿似地。 可是,怎么会呢? 她摇着头把这个好笑的念头从心下驱赶走,回了自己院中换了一套柳黄色的衣裙和母亲出门去。 六月下旬正是天气最为炎热的时候,日轮当午凝不去,万国如在洪炉中。 马车上所放的一盆冰完全融化后,太阳已然升到了正空中,炙热的阳光烤得马车顶滚滚发烫,车窗都支开了也还是无济于事,吹进来的都是带着热气的风。 母亲亲自动手,绞了帕子来给郭圣通擦脸:“再忍忍,快到了。” 郭圣通点头,母亲又和她说起她们要去拜访的人家。 “平家老夫人是真定人氏,和你祖母是手帕交,私交甚笃。我们两家人一向来往密切,此次到常安后不久我便给平家下了拜帖去探望了一次,还约好下次要带你们姐弟俩去呢。谁知道昨日听说他们家女公子就病下了,便顾不上带你们姐弟俩去了。” 郭圣通点头,没有说话,心下有些纳罕:母亲今日解释的格外仔细,就好像怕她误会什么似地。 这个念头刚刚划过心间,马车就缓缓停住了。 母亲笑着起身,“终于到了,桐儿快下来吧,热坏了吧。” 郭圣通应了一声,把心下的胡思乱想抛到了一旁去。 守门的家人子认得母亲,连忙回禀了上去。 不一会,便见三五侍女簇拥着一个黛蓝色衣衫的中年妇人匆匆迎上前来。 郭圣通见那中年妇人只斜插了几枝珠钗,打扮上算不得华丽,但衣衫料子却是上好的织锦缎,便估摸着这只怕就是平家夫人。 等走近后,果然听得中年妇人笑着对母亲道:“昨日你走了,我夜里还说该再多留你说一会话呢。” 母亲便笑道:“这不今天又来了吗?” 郭圣通站在一旁有些奇怪,母亲一早不就说来探望平家女公子吗? 怎么好像连拜帖都没有下? 是因为关系太好用不着下,还是母亲没来得及? 郭圣通心念浮动间,听得平夫人热情地回道:“多来才好呢,就是盼你们来。” 她说着望向郭圣通,“这是女公子吧?” 母亲便让郭圣通叫人,郭圣通笑着行了一礼唤了一声“伯母”。 平夫人见郭圣通大大方方地,便夸赞道:“生的可真好,一看就是个聪明灵透的,不像我们家又薇闷葫芦一样,让她叫个人都难的很。” 母亲忙道:“你可真是惯能胡说,又薇那样娴静的才叫人喜欢的不行呢。” 平夫人笑了笑,又问母亲:“你家小公子怎么没带来?太学今日也不放休吗?” 母亲点头道是,一面往里走,一面又关切地问起平夫人幼女的情况:“又薇好点没有?” 说起女儿平夫人脸上的笑意落去了大半,嘆了口气道:“药一直在吃,就是一点作用都没有。 昨夜又薇说心疼,辗转反侧的闹到天明才睡着。 今日又一会说热一会说冷,侍女们都不知道该怎么伺候才好了。 病看着倒的确不像是大病,就是太折磨孩子了。” 都是做母亲的,刘旻很明白平夫人的心情,当下柔声安慰她道:“虽说什么病去如抽丝,但其实药一对症病好的就快了。” 她把郭圣通两年前那场怪烧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平夫人,“我当时可真是吓得魂不附体,把能求的神仙都求了个遍,又把真定城中能请到的名医都请到了家里。幸好桐儿很快就退了烧,这之后连头疼脑热都很少,我的三魂六魄才总算是归位。” 平夫人听说郭圣通连这样奇怪兇险的病都闯了过来,心下放宽了许多,脸上又有了些笑意。 只是她想到御医连幼薇这样的小病都治不好,病情反倒有加剧的趋势,心下又担心起来:小病久久不愈,也是会拖成大病的。 她情绪上低沉下来,母亲察觉出来便也不说其他的,只捡那妙手回春的例子来宽慰她。 郭圣通由羽年服侍着默然跟在后面,一面听着长辈们说话,一面打量着平府。 平府还没有郭家在常安现下住的宅子大,但胜在清幽雅致,粉墙青瓦下飞檐重叠,随处可见珍稀古木。 第64页 阳光从郁郁葱葱的树冠间漏下来,斑驳了一地光影,一股凉气扑面而来,叫人心旷神怡。 郭圣通走在安静的迴廊中,见被屋檐和树枝分割开来的天空中白云似雪,白的格外闪亮。 她们说话间,很快便到了平夫人院中。 院中栽了了两棵石榴树,树下各放了一口青铜的大水缸。 石榴树正值花期,似火的石榴花缀满了枝头,看着格外富有生机。 石榴红红火火,又象徵多子多福,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都很喜欢种。 郭圣通也喜欢石榴花,但不是因为它的好兆头,只是单纯的喜欢它灿烂娇艷。 ☆、第六十八章 温病 郭圣通走到树下才发现树下的大缸中种着碗莲,碧绿椭圆的莲叶上亭亭玉立着好几朵水粉色的花苞。 郭圣通心下暗忖,莲子亦有象徵子嗣运顺利的含义。 看来只要是嫁了人的妇人都免不了期盼子嗣。 郭圣通倒觉得实在没什么必要,子嗣都是缘分,有是好事,没有也不必为之钻牛角尖。 她前两天还听母亲提了一嘴,说大舅母为了求子这两年花了几万钱,自他们走后大舅母没了母亲规劝愈发严重了。 大舅写信来和母亲抱怨,说有这个时间精力不如好好看顾得儿。 母亲夹在中间说大舅母不是,帮着大舅也不是。 她心里很明白虽是亲兄嫂,但到底还是同床共枕的夫妻更加亲热。 她偏向谁都不会念她的好,还不如互相帮着说说好话,毕竟谁又盼着他们夫妻家宅不宁呢? 郭圣通嘆了口气,对大舅母的求子并不是很看好。 她心下基本笃定这是不会有结果的,但这话母亲不能说,大舅母就更不能说了。 她们进到屋中分席坐下后,侍女便奉上茶点瓜果。 平夫人歉意地道:“今日我夫君和长子都不在,招待不周还望见谅。” 母亲道:“说这话就见外了,我们两家虽然一直没住在一块,但交情可没见少。” 用着瓜果闲聊了一会,母亲便起身要去看平夫人的幼女平又薇:“我昨日回去后心里惦念着又薇,想来想去都有些不放心。所以今日又来看看,可别嫌我今日来明日来的烦人。” 平夫人站起身来,颇为感动地道:“你惦记着我们幼薇,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郭圣通也跟着站起身来,随着母亲一起去探望平又薇。 平又薇就住在平夫人东面的院子,没走几步便到了。 屋中静悄悄地,几个小侍女正在做针线,见得夫人来了连忙起身行礼。 平夫人点点头。 平又薇昨夜心口疼了半宿,到天明才睡着。 白日里又倏冷倏热,精神很是不好。 正在榻上闭着眼休息,听得脚步声睁开眼,见是母亲和昨日来过的郭主便撑坐起来。 她唤了母亲又问了郭主安好,见郭主身后还跟着一个身量苗条眉目明丽的少女不免多看了两眼,心下暗忖只怕是郭家女公子。 她看郭圣通的同时,郭圣通也在看她。 郭圣通心下有些奇怪,平又薇看起来似乎就只是风寒而已,怎么用了药不见好,昨夜还说心绞痛呢? 平夫人关切地坐到平又薇塌边坐下,为她介绍郭圣通:“这是你郭叔叔家的女公子,比你小上两岁。” 平又薇心道果然,沖郭圣通温柔一笑,友好地叫了声“郭妹妹”。 人也是要看眼缘的,郭圣通对恬静的平又薇印象就很好,她笑着行了半礼:“又薇姊姊好。” 平又薇听她叫的亲热,心下也很是高兴。 平夫人自然很乐于见到两家的孩子们能交好,当下温声道:“你们姐妹年龄相仿,又是世交,正该多多亲近才是。” 郭圣通点头道是。 平夫人见她虽然活泼却听话温顺,心下便愈加喜欢。 又薇性格腼腆,闺中也没有几个能说得上话的密友。 郭圣通来了正好和又薇能作伴,也好带着又薇性格开朗些。 “又薇好些了吗?”刘旻问道。 平又薇摇头,“身上还是发热,头也疼,吃了药不知怎地也没见效。” 平夫人听了这话就皱起眉头来,“这御医开的药方子怎么就不见效呢?” 她转身吩咐侍女,“再去请御医来瞧瞧,看看能不能改改药方子。” 侍女应声而去。 正在此时,平又薇又嚷起冷来,侍女们忙关了窗把冰山挪出去。 一片忙乱间,郭圣通瞧得平又薇额头脖颈间发出细汗来,说话间舌苔殷红似血,浑身有气无力。 心下便奇怪不已,这分明就是药不对症。 半个时辰后,御医来了。 平夫人起身相迎,急切地问道:“您不是说就是风寒吗?怎么用了药不见好,还加重了呢?” 御医也皱起眉来,捋着鬍子坐在侍女搬过来的杌子上坐下为平又薇把脉。 他有些想不明白的喃喃自语道:“这分明就是里热证,怎么药不见效呢?” 平夫人站在一旁见御医好似无能为力的样子,心下很是焦急,却又不好发脾气。 正在想要不要敷衍几句送走了御医,改请他人来诊脉时,有人轻轻拽动了她的衣襟几下。 平夫人回头看去,是郭圣通。 郭圣通贴着平夫人低声道:“伯母,我可以看看又薇姊姊的药方子吗?” 她解释道:“我学医也有两三年了,也算懂些粗略的医术,所以想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平夫人看向刘旻,刘旻微微讶然后,对平夫人点了点头。 她虽然没料到女儿要看药方子帮忙,但却并不担心。 这两年王自和时常在她跟前夸桐儿天赋卓越,现下想来是见着平又薇病着,心下不忍想帮帮忙。 何况,御医还在呢。 平夫人知道刘旻性子稳重,必定是郭圣通着实会些医术,当下便吩咐人去拿药方子。 药方子很快就拿来了,上面写着:连翘一两、银花一两、苦桔梗六钱、薄荷六钱、竹叶四钱、生甘糙五钱、荆芥穗四钱、淡豆豉五钱、牛蒡子六钱。 郭圣通心道,这是治太阳病的药方子。 平又薇正是太阳病,为什么会没效呢? 她微微蹙起眉头来,望向榻上的平又薇。 御医摇着头站起身来,对平夫人道:“脉浮数,发热,微恶寒,舌尖舌质红绛。从表症来看女公子正是太阳病温病无误,还是继续用药吧。” 平夫人虽不懂医,却也知道是药三分毒的道理,心下道这饭可以多吃,药不起效岂是可以多吃的? 面上点点头叫侍女送了御医出去,却并没叫人去熬了药来给平又薇服用。 她嘆了口气,预备叫人去延请常安城中的名医来看看。 这就是小病,也是拖不得的啊! 郭圣通在此时站了出来,“伯母,我可以为又薇姊姊把脉吗?” 第65页 平夫人楞了一下,旋即笑着点了点头。 不管郭圣通治不治得好,总是一番心意,怎么好生生拒绝呢? 于是,郭圣通就坐到了平又薇榻前像模像样地把起了脉来。 ☆、第六十九章 兼症 平夫人见郭圣通真上了心,心下也颇是安慰。 但到底不好就真把又薇托给一个才十岁的孩子啊,她轻轻抬脚出去吩咐家人子去请常安城中的名医来。 再折回来时,郭圣通已经在隔间的书案前写药方了。 刘旻站在她旁边,低声问她:“看准了吗?可别瞎给又薇用药。” 这也正是平夫人心下担心的,学医多难啊,许多以此为生的医者学了几十年还时常看走眼,何况是个才学了两三年的孩子。 平夫人怕她连脉象都还诊断不清,但又着实不好拂了郭圣通的这片热情,便想着先叫她看看也无妨,谁知道竟开上方子了。 这吃是不吃呢? 郭圣通好笑的回道:“阿母,您放心吧。要让先生知道我连太阳病都不敢治,立马就得捲铺盖走人,叫我不要说是王自和教过的。” 她的声音中满含着自信,似乎这对于她来说就是信手拈来的小事,不足挂齿。 平夫人听在耳朵里不由便添了几分信任,旋即却是一愣,王自和? 原来郭圣通的医术是王自和教的,那说不得还真可以试一试。 左右一会常安城中的名医也就到了,若是不认同郭圣通的房子,也好趁此机会开口请王自和过来。 平夫人心下计较定了,便清了清嗓子笑盈盈地走上前去。 郭圣通站起来把药方子递给她,平夫人见她字迹娟丽心下想着字如其人便先喜欢上了。 但见药方子上写的是:桂枝、芍药、麻黄、甘糙、大枣、生姜、石膏。 桂枝香气浓郁,可以用作香料来炖肉。 芍药能制成花茶或花饼,吃都吃得,想来是无毒温补的。 麻黄平夫人也经常见着医者们用,知道这是发汗散寒,宣肺平喘的。 甘糙清甜可口,制果脯果干常用着它。 大枣、生姜、石膏就更不消说了,这都是时常进嘴的,没有毒性。 这药方子便是真开给又薇吃,平夫人也放心了,只是真的会有效吗? 通篇看下来,也就那一个麻黄是能治病的。 而且之前似乎也有人开过带麻黄的方子,似乎还有杏仁,也没见有什么效。 郭圣通笑着打断了平夫人的沉思,她极为自信地道:“伯母,让人去抓药吧。以水五升,煮麻黄一二沸,去上沫,内诸药,煮取二升,去滓,温服一升。一剂就可见效,至多三剂又薇姊姊就大好了。” 平夫人被她说的有些忍不住想笑,但却不是嗤笑,而是单纯的好笑。 太医令不说是天下医者中的顶尖,总该是一流水平吧,也不见夸口断定过几剂就能大好。 到底还是孩子啊,平夫人心下嘆道。 她把药方子递给了身边的侍女,“去抓药吧。” 熬药的功夫足够常安城中的名医来把脉问症了,到时候看看怎么说吧。 熬药得用上足足一个时辰,时至正午,平夫人便请郭圣通母女先去用午膳。 酷暑天炎热的很,方才平又薇说冷,屋中的冰山便挪了出去,郭圣通早被热出了一身汗。 趁着用饭的功夫洗漱凉快一番也是好事,她便和母亲欣然出去了。 炎炎六月,郭圣通吃什么都不香,随便捡用了两道菜吃了一碗饭便撂下了碗筷。 平夫人便叫上茶水果点,又陪着她们说了会话来消食。 郭圣通记挂着熬药,不时便看向刻漏,一见时间差不多了便起身提醒平夫人和母亲。 进门时,平府去请的名医也已经到了,是个花白鬍子姓刘的老医者,看着就慈眉善目的。 平夫人心下便安心了不少,朝老医者点点头,示意他去把脉,回头和郭圣通母女解释起来。 医者贱业显不说,郭圣通到底是个名门贵女,而不是专职治病救人的。 她和母亲都很能理解平夫人为求保险的做法,当下便笑了笑站在了一旁等着老医者的诊断。 老医者闭目凝神仔细把着脉,很快便有了定断。 “脉浮缓,发热,头痛。乃是肌表疏泄,营卫不和,卫失固外开阖之权,是为伤风。只需调和营卫,汗出病解即可。老夫写个药方子,吃上两天就好了。”他缓缓站起身,要笔墨伺候。 郭圣通从他说出是伤风时便微不可见地皱起了眉头,到此时终于忍不住了。 “您是要用桂枝汤吗?” 她虽是疑问语气,但谁都听得出来她实为肯定的意思。 老医者微微一愣,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小贵女要插手治疗,却还是点了点头。 郭圣通微微一笑,“伤风用桂枝汤,倒是没错,只是又薇姊姊不是太阳病中的伤风之症。” 老医者听她能说出太阳病,便知道也是懂些医术的。 只是这小贵女上来就全盘否定了他的诊断,叫他脸上很有些挂不住,当场也不说要写药方子了,“那贵人以为该如何治?” 郭圣通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如何见得一定是经证而不是腑证?” 老医者微微一凛,起先的轻视去了几分。 脉浮,头疼脑热恶寒的,都是太阳病。 但太阳病又分为分为经证和腑证二类。 经证为邪在肌表的病变,腑证是太阳经邪不解而内传于膀胱所引起的病变。 老医者蹙眉道:“腑证或为蓄水或为蓄血,表症对不上,绝非腑证。” 郭圣通展颜一笑,轻声反问道:“绝非腑证,那就一定是经证而不是兼证吗?” 她肌肤胜雪,眉目如画,立在光影中几乎比那窗外的石榴花更加亮丽。 “先前御医来治说是内热津伤乃为温病,你说是营卫不和乃为伤风,都说中了些,所以就都不对了。” 她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有汗属表虚,所以你断定是伤风。忽冷忽热是有内热,所以御医断定是温病,为何不结合看来?这其实是太阳病兼热郁于内。” 老医者心下一咯噔,却还是不肯就此认输。 若是叫人知道他连一个十多岁的孩子都比不过,今后常安城中还会有谁请他? 这是他安身立命所在,怎好轻易低头? 还不如坚持己见治好了平家女公子,倒更显他不为强权敢于坚持。 当下便也不理会郭圣通,抬脚要去隔间写药方子。 正在此时,侍女端着熬好的药进来了。 ☆、第七十章 大好 郭圣通和老医者诊断的不一样,开的药方子自然也就不一样,现下到底用谁的就成了问题。 平夫人之前怎么会想到竟然会是郭圣通占了上风去,还想最好是两人的诊断能一致,也好不伤了这孩子的面子。 刘医工唰唰几笔飞快就写完了药方子,出来预备递给侍女叫去抓药,却见已经端进了一碗热腾腾的汤药。 第66页 他还当是先前医者开的药方子,也不以为意,走上前去把药方子递给侍女,道:“水七升,微火煮取三升,去滓,适寒温,服一升。” 又对平夫人道:“之前开的方子既然不见效,就不必吃了。” 平夫人摇头,正想说话,忽听得里间平又薇道:“把药端进来,郭妹妹开的药方子我看可行,总得一试。” 刘医工一愣,这才晓得那个小贵女竟连药方子都开出来了。 端药的侍女望向平夫人,平夫人微微点头。 侍女会意,端着药进去了。 刘医工眉头一皱,禁不住道:“老夫可以看看药方子吗?” “当然可以。”郭圣通把药方子递给了他。 刘医工匆匆扫了两眼就抬起头来。 桂枝辛温,辛能散邪。 芍药酸寒,酸能敛汗。 生姜之辛,佐桂枝以解肌表。 大枣之甘,佐芍药以和营里。 甘糙甘平,调和表里。 麻黄性温,宣肺平喘。 这般看来,这些药说不得还真能起些作用,只是为何要用石膏这一大寒之物? 用量还着实不小。 这小贵女到底是懂些岐黄之道还是在这瞎搅合。 病家现下已然是卫强营弱,怎么还能用石膏? 刘医工忙正色向平夫人进言道:“这药最好还是不吃,石膏乃大寒之物,进之无益,反而会加重女公子的病情。” 郭圣通出声反问道:“万物一定非黑即白吗?石膏大寒,就一定不能当做药用吗?您没见又薇姊姊忽冷忽热,是体有内热吗?正要用石膏解体内之热,解肌发热才是。” 刘医工嘆了口气,一副不欲与她多加争辩的样子,转头继续苦口婆心地劝诫平夫人不要用这药。 “桐儿——”母亲一直站在一旁看着,到此时终于开口,她沖郭圣通摇头示意她不要再争论了。 该用谁的药,平夫人心里有数。 郭圣通到底不是医工,若是真像刘医工说的治坏了平又薇,那就是好心办坏事了。 母亲的意思,郭圣通自然明白。 但她有十足的把握才会写这个药方子,现下怎么会退让? 明明知道这是对的,却置之不理,她做不到。 平又薇肯信她,她就更不能在这个时候说算了你还是别听我的,她做不到。 郭圣通长出了一口气,努力叫自己心平气和些。 她转向平夫人,肯定地道:“您不要看我年纪小,也不要当我是好玩,我是心里真有数才要给又薇姊姊诊治。” 平夫人忙摇头。 刘医工心下明白,这是说给他听的,也不以为意。 郭圣通又继续道:“我之前说过,药但凡对症,立马就会见效。我能保证我的药方子,又薇姊姊吃了三剂就见效。”她徐徐望向老医工,“您呢?您能保证三剂痊癒吗?” 不过一个伤风,差不多也就是三四剂药就大好了。 但刘医工还真不敢断言,因为各人身体素质不同,同样的病同样的药,有的人两剂药就好了,有的人却要拖上两三天,这怎么是能打包票的? 他被郭圣通堵住话头,心下涌起了些火气:这到底是不靠这个吃饭的贵女,才能说出这样狂妄的话。 郭圣通不管他怎么想,只要他沉默就够了。 她盈盈笑着望向平夫人:“伯母,既然刘医工不能保证,那为什么不试一试我的药方子?我能保证最多到明天就见好了。” 郭圣通唇边挂着淡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郭圣通医理说的通透,就是平夫人也听得明白,心下已经认定郭圣通能治好。 倒是这个刘医工,鬍子头髮都花白了,一副名医派头,却好像还不如郭圣通这个十多岁的孩子。 古有甘罗十二岁拜相,可见这少年出英才也不是瞎话。 平夫人清了清嗓子,叫侍女拿了诊金送客。 刘医工见她这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但这是人家的女儿,不叫你治又有什么办法? 当下嘆了口气,大步去了。 他们说话的功夫,里间的平又薇早喝完了一碗热腾腾的汤药。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身上舒服了很多,似乎也不一会怪热一会怪冷了。 她睏倦的很,当下也没想太多,便沉沉睡去。 平夫人和郭圣通母女到里间看了,见她喝了药睡了也不再打扰,去了平夫人屋子里说话。 平夫人心想,这显见是起些效的,不然病痛反覆折磨怎么能睡熟? 这般想着,她心下放松了几分。 隔上半个时辰,平夫人就会打发人去看看女儿。 平又薇睡的很好,直到傍晚时才起身。 也不说头疼心疼了,反倒直叫饿。 这真是要好了。 平夫人上前摸了摸她额头,见不再发热喜的不行。 回头叫人再端了药来给平又薇喝。 平又薇不想喝,那药里虽然加了甘糙、大枣这些味甜的,但味道到底也算不上好。 只是她性子文静温顺,一向不顶母亲的嘴,当下也就没说话。 郭圣通看了出来,便上前对平夫人道:“不如我再给又薇姊姊把把脉吧。” 平夫人点头,她现在对郭圣通的医术不再有什么怀疑了。 许多自幼就学医的,到她这个年纪只怕脉象都还分不清吧。 郭圣通却已经能诊脉治病了,显见是天赋异禀。 何况还有王自和那样的名师教授,自然比一般人更强上几分。 郭圣通坐到平又薇榻前,仔细把了会脉,站起身笑着对平夫人道:“又薇姊姊底子好,吃了这一剂药已经大好了,不必再吃药了。” 平夫人也觉得平又薇好了,但还是想着保险起见叫她再吃一剂药。 只是郭圣通既说平又薇不用再吃药了,平夫人也就放下心来。 谁还盼着多吃些药呢? 平又薇性子温顺,却不是个傻的,当下偷偷沖郭圣通一笑。 郭圣通也笑。 ☆、第七十一章 梦话 傍晚时分,暑热渐弱。 轻风拂来,倒也有了几丝凉意。 落日悬在树梢上,发出道道刺目耀眼的光线,叫人不敢直射。 晚霞不知何时渲染了整片天空,绚烂的霞光从敞开的轩窗流淌进屋子里。 郭圣通朝刻漏看去,已是申时末了,况儿估摸都已经回到家了,他们也该回家了。 她偷偷拽拽母亲的衣襟。 母亲正和平夫人说话,看得出来她对温婉文静的平又薇很是满意。 若是况儿现在十五六岁了,只怕母亲都要向平夫人求娶了。 左右在母亲看来,大个三四岁也不算什么。 可是那个时候平又薇已经是碧玉年华,孩子说不得都两个了,哪还等得及况儿来娶? 郭圣通想想那个画面就有些好笑,她抿着唇忍着笑又拽了拽母亲。 母亲会意,起身和平夫人告辞。 第67页 平夫人说什么都不肯,一定要留她们在这用晚饭,最好再歇一夜。 母亲告诉她家里还有个孩子,又再三保证过几天再来拜访,才终于从平夫人的热情挽留中脱了身。 平夫人直把她们送到大门外登车,嘴里还可惜:“你们今天来,我夫君和长子也不在,慢待你们了。” 母亲连说没有没有。 平又薇对郭圣通笑笑,拉着她到了一旁,郑重其事地谢了她。 郭圣通被她弄得不好意思起来,“换个人来,也治的好的。” 平又薇摇摇头,那意思分明是说来了两个都没治好,谁知道再换一个能不能治好? 郭圣通心下也奇怪,一个太阳病兼症为什么就连御医都治不好? 她来常安之前,本还寄希望于能寻到绝世名医解答她两年前的那场怪烧,但现下见御医和经年老医工连一个太阳病都掐不准,心下难免失望。 她本还有意再问问常安城中的情况,母亲已经叫她上车了。 平又薇见状便不再多说,笑着叫她闲下来就多来家里玩。 她们虽是初见,但彼此观感都不错,加之郭圣通又治好了平又薇的病,一天下来已经很是要好了。 郭圣通点头,也邀请她没事就去他们家玩。 母亲见郭圣通和平又薇似乎很说得来,回去时很是高兴。 大抵她也觉得郭圣通需要一个朋友吧。 郭圣通支开车窗,望着流光溢彩的落霞和满面笑容的母亲,禁不住粲然一笑。 郭况早就到家了,他练了半个时辰的字,又念了半个时辰的书,正有些百无聊赖不知道该做什么时,侍女进来告诉他夫人和女公子回来了。 郭况丢了书跑出去,见母亲和姊姊笑着走进来,正要开口抱怨她们这么晚也不回家。 母亲先一步开口,“王先生呢?况儿你看到王先生没有?” 郭况仔细想了想,摇头道:“没见着,您找王先生干什么?” 母亲笑着道:“谢他啊,谢他把你阿姊教的这么好。” “阿姊怎么了?” 说话间,已经进到屋里了。 母亲坐下喝了口茶,满带着自豪地说起郭圣通怎么治好平又薇。 郭况眸子亮了亮,挨着母亲坐下,“然后呢?然后呢?” 郭圣通瞧着他们看眉飞色舞的高兴样,心里升腾起一股满足感。 旋即又涌上一股止不住的心酸,这感觉叫她忍不住想落泪。 她想,这次她总算也有叫母亲和弟弟骄傲的地方了。 等等—— 什么叫这次,什么叫也有—— 难道她从前很叫母亲和弟弟失望操心吗? 郭圣通情不自禁地在宽大的袍袖中攥紧了双手,她的手心有些发凉,背上也冒起些寒气来。 那感觉又来了,那莫名其妙的先知又来了。 可是,它究竟想告诉她什么呢? 她以后的人生会一败涂地吗? 是不是母亲和弟弟也被这样的她连累了许多呢? 她深唿吸了一口气,想要凝神去感知更多。 但是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这莫名其妙的感慨来得如此突兀,去得也如此干净。 许多时候,郭圣通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能预知未来。 因为这所有一切,并不是她想预知就能预知的,也不是她不想预知就能不预知的。 落霞渐渐黯淡下来,皎皎月光漫照在天地间。 廊下屋内都点起灯火来,远远望去星星点点宛如天上的繁星落入了人世间。 透蓝的天空深沉了许多,风流云散处,启明星熠熠生辉。 郭圣通缓缓阖上双眸,把喉间涌起的泪意硬咽了下去。 这晚,她好像梦见那个神秘男子了。 她问他,这所有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要把这一切强加在她身上? 为什么不问她愿不愿意? 那个男子先开始还笑着想过来安慰她,但在被她歇斯底里地拒绝几次后,他也沉默下来。 郭圣通却不肯就此罢休,她不依不饶地追问着他。 直到被守夜的常夏推醒,郭圣通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是泪流满面了。 她哽咽着坐起身,微微抽泣着问常夏:“我说的又是南阳话吗?” 半明半暗的屋中,常夏看不太清屋中旁的摆设,但郭圣通脸上的混杂着痛苦、坚韧、落寞、迷茫的复杂表情却是看得一清二楚。 她本想骗她说不是,但不知怎地,她鬼使神差地竟轻轻点了点头,默认了郭圣通的话。 郭圣通轻笑了声,那笑声有些像哭声。 常夏想安慰她,但又不知说什么。 难道说女公子你别怕,你绝对不是中邪吗? 短暂的沉默过后,郭圣通低声嘱咐常夏道:“除了你和羽年,不要告诉任何人这件事。” 常夏点点头。 郭圣通缓缓闭上双眼,“你出去睡吧,我坐一会也就睡了。” 她的声音轻得像雾,哪怕是在这样安静的环境中,常夏还是得屏声静气听着才听了个大概。 常夏本想劝劝,但郭圣通蓦然抬起脸来投过一瞥。 这一瞥里,含着盈盈水光,也含着不容置喙的坚决。 常夏楞了楞,温顺地退了出去。 女公子虽是她从小伺候大的,她一向在府里也很有些脸面,但她更知道究竟谁才是主人。 这夜郭圣通躺在榻上,久久难以成眠。 她翻来覆去地想,直到想到头疼不已还是没有一点头绪。 她和两年前一样,对于自己所有的异常没半点头绪。 她好像摸着了些什么,但细细想来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第七十二章 高兴 不论心下有再多难解的疑惑,生活还是要继续。 母亲给王自和和文讲席的半月假期转眼就到,郭圣通也终于开始了起早贪黑的进学之路。 她把治好平又薇的事情和王自和说了,“又是御医又是常安城中成名许久的老医工,怎么会连太阳病兼症都治不好呢?” 王自和笑,“你把御医想的太过高大了,你不知道御医也是世袭的吗?只要医术还过得去,一个御医有什么担不起的?” 郭圣通一愣,喃喃道:“可是连太阳病都治不好,是不是也太夸张了?” 王自和不免好笑,道:“你以为辨证施治是这么简单的吗?这是最考验医家底子的地方了。” 他望着郭圣通,一股骄傲之情油然而生:“感受风寒之邪而引起的一系列病理变化,及如何进行辨证施治,这是多少行医多年的老医工一辈子都在钻研的问题啊。我看了你的方子,很不错。” 郭圣通被他夸的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但细细想想的确如此,单之伤寒一病每年便不知多少人死在这上面。 纸上得来终觉浅,真要把脉开药时方才懂得医者的艰辛。 许多病就是一线之差,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结果。 第68页 王自和又望着她嘆道:“可惜啊,可惜——” 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她是女儿家,还是可惜她生在贵族家庭不能真正成为医工? 郭圣通不想去探究,她只知道自己很喜欢学医。 她很喜欢这种觉得自己做的一切都很有价值的感觉。 至于医者是不是贱业,郭圣通并不关心。 如果可以,她甚至想问当初定义贵贱的人,难道他生病时是靠晒太阳自愈吗? 又过了两天,母亲告诉郭圣通平夫人下了帖子请他们全家过去玩,说是要好好答谢他们。 母亲问她想不想去? 郭圣通好笑,母亲明明就想去,也知道她会去,至于况儿听说能出门做客也肯定会去,还有什么好问的? 她逗母亲,“不想去。” 母亲立时就有些急了,问她:“为什么?你不是和又薇玩得来吗?天天闷在家里做什么,也出去走走。” 郭圣通笑道:“那您都知道我会去了,还来问我做什么?” 母亲失笑,笑着打了她一下,“你啊,现在连母亲都敢作弄了。” 正在此时,孙宁形色匆匆地由红玉领着进来了,顿首拜下给她们母女俩行礼。 郭圣通问他:“孙管事父亲的病怎么样了?好些没有?” 孙宁慢慢直起身子,恭谨地答道:“谢女公子关心,小人父亲的病好多了,现在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他父亲病一好,就急匆匆地赶回来,家中是有什么急事吗? 母亲自到常安城中后便忙着四处拜访旧识长辈,好些日子都是早出晚归。 母亲这些日子虽然清闲下来了,但也总是出门。 常安到底不是真定,在真定时母亲可以常年大门不出万事不管的,但在常安城却不行。 光是人情往来就足够人烦的了。 可是能有什么急切的大事吗? 郭圣通心下不免好奇,但孙宁说完话便站在一旁垂首而立,显然是不预备在她跟前说些什么。 郭圣通看向母亲。 母亲笑笑,沖郭圣通道:“你昨日念了一天。后天我们去你平伯伯家做客,你早点把出门要穿的衣裳挑出来,免得到时候忙乱。” 郭圣通点头,脚步轻快地出了门,回自己的照玉院去。 她想,看来是母亲是要避开她说话。 只是有什么不能叫她知道呢? 是不是在这个家里,除了她之外,母亲也有不能说出嘴的秘密? 如果有,那是什么呢? 她回到卧房中,躺在铺上凉蓆、凉枕的榻上伴着悠悠浮来的冰山凉风,没一会就睡着了。 夏日午后,分外漫长,也分外安静。 只有天上的流云不知疲倦不知炎热地在东飘西盪着。 阴阴夏木啭黄鹂,荷芰风轻帘幕香。 昭明院中也安静的很,只是和照玉院中的清寂不同,这里是一片死气沉沉的安静。 刘旻坐在上首,手中握着的那只温润剔透的玉杯中早就不冒热气了,杯中的茶水早就凉透了。 孙宁和红玉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绿萱守在屋子外面,不相干的侍女家僕早被打发的远远了。 良久后,刘旻终于开口了。 “找到了吗?” 她问的是孙宁,但目光却没有瞟向他,而是漫无焦距地这屋中随意打量着。 孙宁点头,沉声道:“找到了,这回小人打断了他的腿,他想跑也跑不动了。” 刘旻皱眉,“可别打死了,还活着吧?” 孙宁答道:“小人给他用了药,现在还有一口气。” 刘旻满意地笑了笑,“一口气就够了,左右他也是只能活到明天了。” 她嘆息道:“说起来要不是桐儿闹着要跟我一起出门去,他早就死了。这几天都是平白捡来的,该知足了,却还是要跑。” 她的唇边爬上一丝笑,有些狰狞,却又莫名叫人觉得心酸。 郭圣通昨夜里没怎么睡好,午间睡熟了便足足睡到快用晚饭才起身。 她到昭明院时,郭况已经回来了。 郭况知道自家姊姊无所事事地睡了一下午,对这种闲散的生活很是嗤之以鼻,他自豪地告诉郭圣通他今日又受到了先生表扬。 郭圣通捏了捏他有些肉嘟嘟的脸,“真的吗?我们况儿这么厉害啊。” 郭况打掉她的手,义正言辞地抗议道:“阿姊以后不许捏我的脸,我都多大了。” 郭圣通有些想笑,却还是认真保证了,回头趁郭况不注意又捏了一下她的脸,气得他想跳脚。 母亲笑看着他们姐弟俩打闹。 兴许是母亲今天实在温柔的太过分,笑容也太灿烂。 郭况就拉着郭圣通偷偷说:“今天怎么了?母亲为什么好像很高兴的样子?” “有吗?”郭圣通看看母亲,只觉得母亲今日心情好像是不错的样子,但也没怎么多想。 第二日母亲一早就出门去,说是有家长辈今日嫁女要去喝喜酒。 郭圣通和郭况都要上学,连跟着去看热闹的机会都没有。 ☆、第七十三章 失眠 母亲直到黄昏时分才回来,满面笑意,显然是成婚的喜庆场面也叫感染了母亲。 郭圣通被母亲的笑容带得心情也很愉悦。 母亲事无巨细地和她说起婚礼的过程,高兴的好像是她嫁女儿一般。 郭圣通心下渐渐起了疑,那家长辈她听母亲说也有许多年没有见着了,为什么他们家孩子成婚母亲会这么高兴? 母亲这样连篇累牍的,倒像是在掩饰什么。 她心里微微一惊,一面不时应和着母亲说话,一面仔细地观察母亲。 母亲言笑晏晏地说着说着,眼角却冒出些许泪光来。 那泪光很淡很浅,一闪而过。 但到底是证明了母亲并没有面上表现的这么开心。 郭圣通心下的疑惑几如乱麻,她想不明白为什么母亲要强颜欢笑。 今天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母亲为什么不开心? 又为什么要掩饰? 郭圣通虽然看透了,却不准备刨根问底地追问母亲。 母亲既然要掩饰,想必是有不能让她知道的理由。 就像母亲对她,郭圣通觉得母亲也感觉到了她的许多异常,却也不曾开口问她。 因为母亲知道,她还没做好准备。 郭圣通应和着母亲说了半天话,直到郭况回来嚷着饿了才止了话头。 第二日用过了早膳后,母亲便领着郭圣通姐弟俩出门坐了车往平府去。 郭况听说平家有个大他五六岁文武双全的哥哥,对去平家玩很是有些期待。 七月似乎热得更厉害些,他们虽是一早就出了门,但没一会就觉得车外热浪滚滚,烤得车厢内也很有些闷热。 好在母亲这次准备的冰足够多,车厢中凉快的很。 郭圣通甚至还有闲心在车里念书,她读的是《黄帝内经》。 第69页 这书她翻来覆去地不知道读了多少遍了,已经滚瓜乱熟倒背如流了。 但也正因为这样,郭圣通愈发觉得她从这书中体悟的还不够。 兴许是念着书没感觉出来时光的流逝,到平府门口下车时郭圣通还想怎么这次这么快。 平府门口,平夫人带着儿女亲自领着侍女家人子迎着她们。 两家长辈互相问了好后,平夫人便望着郭况问道:“这便是小儿子吧?生的可真好,一看就是个聪明懂事的。你福气可真好。” 母亲笑笑,“你可别夸他了,回头尾巴该翘到天上去了。” 大家都笑了。 平夫人又叫长子平初歆给母亲问好,他大大方方地站了出来给母亲行礼问好,又对郭圣通姐弟点头示好。 母亲便又夸起平初歆来。 一面说着话,平夫人一面引着他们往里走去。 平夫人热情真诚,平初歆开朗阳光,平又薇温婉大方。 郭况和郭圣通一样,对平家的印象很好。 等着用过午膳后,郭况已经和平初歆就《春秋》说得旁人都插不进嘴了。 平夫人就笑,“男孩子们说他们的,又薇你也领了你桐儿妹妹去玩吧。” 平又薇应是,笑着过来拉了郭圣通的手出去往自己房中去。 她住的院子和平夫人的院子很近,出来没走上半盏茶的功夫就到了。 平又薇的卧房布置的清雅精緻,一架彩绘漆木屏风隔开冰山,薰香静静地燃着,矮案上的玉瓶中插着清晨摘下还带着露珠的荷花。 空气中浮动着荷花的冷香,冷不丁闻来只觉得沁人心脾,心下都冒起凉气来。 郭圣通和平又薇在窗边的坐席上跪坐下来说话。 “桐儿平素都做些什么?”平又薇问郭圣通道。 郭圣通想了想,“也就是跟着家中的讲席念书,再学些医术,闲下来了母亲教我些女红和理家。” 平又薇笑道:“那除了学医,我们俩也差不多。” 光照足够的屋子中,已然豆蔻年华的平又薇粲然一笑几如明珠闪耀。 “学医很难吧?”平又薇问郭圣通。 郭圣通摇头,“或许是因为有这个兴趣,所以我觉得不怎么难。” 平又薇嘆了口气,感慨道:“看来真像婉华姊姊说的那样,人学什么都得又兴趣。只是我长到现在,也没发现对什么有太大的兴趣。” 婉华? 郭圣通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平又薇看出了郭圣通的疑惑,便为她解释道:“婉华姊姊是我大伯的幼女,是我的堂姐。她也经常到我们家来,她听说是你治好的我,和我说你必定在医术上天赋异禀,聪明的很。” 郭圣通点点头,表示平又薇的话她听了进去,同时在心中绞尽脑汁地想在哪还听过平婉华这个名字。 但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听人提了一嘴,一时半会地怎么也想不起来。 而平又薇已经说起了她的父亲,“我父亲成日里忙的不行,这次你们来家中做客母亲早就跟父亲说了的。谁知道宫中忽然又传召,父亲只得进宫去。” 郭圣通心道难怪平又薇病下了,宫中就派了御医来看。 说起这个,她有话问平又薇。 既然平又薇的父亲深得建新帝的信任,为什么不派个医术出众的御医来看病呢? 她把这个疑问委婉地问了出口。 平又薇笑着告诉她:“是我伯父深得陛下的信重,所以连带着我父亲也被看重。而且我听母亲说,黄室室主病的越来越厉害了,御医们都脱不开身,能有一个来看我都是託了我伯父的光。” 皇室室主,也就是孝平皇后,她怎么了? 郭圣通明知道不该多问皇室的事情,但还是忍不住目露疑惑。 平又薇既然主动说起,也就无所谓说的多少了。 “室主失眠好几年了,从前勉强还能睡两个时辰。近来听说被轻微的声响惊醒后便再也睡不着,人活生生瘦了许多。御医们为这头都快抓破了,也还是没什么成效。陛下为这又是着急又是恼火,所以有点水平的御医都走不开。” 郭圣通点头,不再就此多说,转头说起别的来。 但她心中却一直想着这事。 孝平皇后年纪轻轻的,照说应该健康的很才是,却夜夜失眠,想必是心中痛苦不堪到了极点。 而为什么孝平皇后会如此痛苦? 这就和建兴帝夺了她夫君的帝位,把她陷入忠孝两难全的境地脱不开关系了。 也就难怪母亲虽是一国翁主,却都对此一无所知。 因为建兴帝不愿人知道。 ☆、第七十四章 底线 郭圣通想到两年前自己还觉得建兴帝贤明圣彻,一种无法言喻的讽刺感就涌上了心头。 其实又何止自己看走了眼呢? 孝元皇后王政君出身王氏,但王氏却不仅仅是依附于皇后的外戚家族。 王氏先后有九人封侯,五人任大司马,族中之人多为将军列侯。 在这样的环境中,王氏少年背靠大树好乘凉,大多骄奢yin佚,挥霍无度。 而生活简朴,粗茶淡饭,孝顺寡母,尊敬寡嫂,抚育侄子,好学谦恭的王莽自然就成了鹤立鸡群的异类。 及至为官后,王莽越发谦卑,竭尽所能地展现着自己的才华,深得成帝的信重。 他礼贤下士、清廉俭朴,常把自己的俸禄分给门客和平民,甚至卖掉马车接济穷人,在民间深受爱戴。 朝野的名流都称赞王莽的贤能,他的名声甚至超越了为大司马辅政天子的叔伯。 在社会矛盾日益激化的当时,王莽被看作是唯一能力挽狂澜的救世主,时人称之为周公再世。 谁都没想到,就连王莽的姑母——孝元皇后都没有想到终结王朝生命的会是这个她被冠以周公之名的侄子。 也或许在王莽设计使长女成为平帝皇后时,孝元皇后就有所预感。 只是她性格优柔寡断,身边围着的亲信宫人乃至姊妹都受了王莽的好处,成日里向她说的都是王莽如何能干如何贤明。 是以,孝元皇后到底存了点奢望,奢望这个侄子不会辜负她的重用。 直到有人奏请使王莽仿周公辅成王的先例摄政天下,孝元皇后才勐然醒悟到她这个侄子的野心究竟在哪。 他不是想当周公,而是想当成王! 只是她明白的太迟了,被架空到只剩一个太皇太后名号的她只能下诏称王莽为摄皇帝,南面朝群臣,听政事,冕服礼仪“皆如天子之制”,并改元称“居摄元年”。 摄皇帝终究不是真皇帝。 王莽于初始元年正式称帝,代汉建新,改长安为常安,称“始建国元年”。 至此,从前的太皇太后成为了新室文母太皇太后,从前的孝平皇后先是改称定安公太后,后又改称为黄皇室主。 为了叫姑母接受新室文母太皇太后的身份,王莽拆拆毁了元帝的庙,并特意在元帝庙的旧址上为她修了生祠。 第70页 因为王政君尚健在,不便称庙,就称为长寿宫。 如此这般,弄得王政君悔恨交加,郁结在心,终于在始建国五年离世。 和前朝关系最紧密同时又和王莽密不可分的便只剩下孝平皇后,也就是他的长女王嬿了。 王莽到底是人,流的也是热血,他不能把用在姑母身上蛮横霸道的做法用在唯一的嫡女身上。 他期望女儿能接受新室公主的身份,能重新开始灿烂辉煌的人生。 所以他为女儿在朝中挑选青年才俊,希冀她能改嫁。 孝平皇后忠烈,始终不从。 王莽气怒之下又何尝没有内疚心疼,当初毕竟是他叫女儿嫁入汉室成为皇后的啊,如今又哪有脸来指责女儿的忠义? 说到底,是他对不起女儿。 是以,他到底还是容忍了女儿住在未央宫中,饮食起居还按照汉家规矩来。 是以,在孝平皇后失眠症越来越严重后,他一面想尽了办法想要治癒女儿,一面又严格封锁消息不想人知道孝平皇后生病。 因为,病因就在他身上。 他能告诉世人是因为他篡夺了汉室的江山而把女儿气病的吗? 不能。 他告诉世人的是:他的江山来的清清白白,是前朝末帝刘婴让位于贤,禅位于他的。 人性真的太复杂,复杂到根本没法用简单的好坏来定义划分。 从前王莽一心想着要获得更大的声望时,他可以牺牲次子。 为了稳固地位,他可以把长子和孙子孙女都下狱,逼得他们自杀。 而当梦想的一切终于握在手中后,从前藏在角落里的慈父之心也跟着冒了出来。 他希望女儿一生顺遂,享尽荣华富贵。 所以他在自己的底线内尽可能地去弥补女儿。 这个底线便是他的帝位,他的声名。 郭圣通回去的路上一直在想,是不是对男人来说,所谓的血脉亲情都抵不过重权在握俯瞰天下的满足感? 还是说,只有王莽是这样? 想到这里,她禁不住自嘲一笑。 天底下只盼望着家庭和睦美满的女子或许很多,但不恋栈权利的男子只怕是没有。 晚风从支起的车窗中飘进来,拂的她头上的珠钗轻轻晃动。 她眼前蓦然显出一个身影。 一个风流天成的身影。 她不禁笑了,或许这个为了亡妻肯付出一切的神秘男子会说一句权利算得什么吧。 毕竟,权利再好,也得有命享受。 什么都没有生命重要。 而他连生命都肯捨弃,熟轻熟重显而易见。 郭圣通虽然不喜欢这莫名其妙强加在她身上的一切,却没法不同情他。 只是,可惜她终究不是他要找的人。 夜里下起了雨,先是小雨,而后越来越大。 郭圣通伴着稀里哗啦的雨声睡得迷迷煳煳,一会觉得自己回到了那个雨夜听荷的梦境,一会以为自己在漆里舍,父亲正在院里和弟弟放风筝。 第二日醒来后,她依稀还记得些残影。 心中不免又是好笑又是酸楚,弟弟还在襁褓中时父亲便去了,他如何有机会能由父亲陪着玩耍? 郭圣通望着满地朝阳,轻轻地嘆了口气,梳洗妥当用过早饭后打起精神去书房念书。 文讲席今日开始讲《易》,对郭圣通学相面之术大有帮助。 只是说来好笑,郭圣通在奇门遁甲上真是没什么天分,每次想着强迫自己看会书,没一会就会昏昏然睡去。 母亲看她也不像要学出什么名堂的样子,暂时也就让她自己学着。 稀里煳涂地绕了一上午卦象后,郭圣通简直脑袋都打结了。 下午跟着王先生学医术,听着医理郭圣通觉得脑子无比清明。 她在心中哀嘆:可能她真的是少了那一根筋吧。 但为了掩饰以后她可能会蹦出来的惊人之语,她还是要继续自学。 申时末的时候,她终于结束了一天的学习,回屋洗漱一番凉快了下就往昭明院去。 ☆、第七十五章 心腹 七月天气炎热非常,如流火落地。 昨夜下过一场雨后,夜里是凉快了许多。 但太阳一晒干水汽,还没到隅中时分就闷热的叫人受不住了。 好在黄昏时分,太阳落到了天边后暑热大减。 郭圣通换了身冰蚕丝的衣裙走在徐徐而来的清风中,竟也不觉得热了。 廊下院中栽着的花都开了,热热烈烈的在霞光中粲然笑着。 但最惹眼的还是那青翠欲滴的枝叶,一眼望去,只觉得心底都染上了绿油油的夏意。 唯一不会被夺去了光芒的大概只有荷花了,硕大椭圆碧绿的莲叶接成一片,粉红水润的荷花亭亭玉立在其上。 郭圣通心下嘆道:真是一片秋云一片霞,十分荷叶五分花。 常夏见她驻足赏玩了半天,显然是喜欢的很,就要叫洒扫的家僕撑了小船去摘下几朵来。 郭圣通摇头止了,“摘下来能活几天?在池塘中能看一夏天。” 常夏便作罢了。 结果一进昭明院,就见得郭况摘了一满怀的荷花,正在使唤侍女们寻了好看雅致的花瓶来装。 见着郭圣通来,还嚷嚷道:“阿姊,你不是喜欢花吗?正好一会拿回两瓶回去摆,梦里都是荷花香味。” 郭圣通便和常夏嘆气道:“这可真是牛嚼牡丹了。” 郭况耳尖,隐约听着郭圣通像是在他说什么,跑过来不依道:“说我什么呢?” 郭圣通直笑。 郭况就问常夏,“你说——” 常夏摆手求饶,笑道:“您这不是为难婢子吗?” “好啊——”郭况望向郭圣通,摇头道:“这显见说的不是什么好话。” 郭圣通佯作皱眉地看向常夏,轻叱道:“你这还叫不说?” 一屋人都被逗笑了。 气氛正轻松融洽时,母亲笑着进来了,“说什么呢?” 见着已经插上了荷花的几个花瓶,又问:“这是谁叫摘的?摘这么多做什么?” 说起荷花,一屋子人又笑,笑得母亲莫名其妙的,也跟着笑。 七月已经能吃着早熟的藕了,晚膳时食案上便有一道桂花糯米藕和一道凉拌藕片。 咬一口脆生生的,又甜甜的,很是叫人停不下来筷子。 饭后漱嘴的时候,郭况还和母亲有些意犹未尽地说:“明天我想喝牛尾豆藕汤。” 母亲笑道:“炖汤的藕是面藕,还得过些日子才能吃到。” 郭况哦了一声,去了窗前作画。 这是他一天当中最为享受也最为放松的时候,母亲和郭圣通都没有去打扰他,转身去了里屋说话。 盛夏的黄昏,似乎格外漫长,但却并不萧瑟阴沉,晚来的霞光给天地间披上一层瑰丽的薄纱。 偶有几声清脆悦耳的鸟鸣划破长空,在云层里盪开一圈圈的涟漪。 白日的闷热枯燥被晚风一吹便荡然无存了,郭圣通和母亲就在轩窗下说话也没觉得热。 第71页 母亲道:“还得热上些日子,得立秋了才能凉快下来。” 郭圣通笑道:“除了热点,其实夏天也没什么不好啊。好些水果蔬菜都得夏天才能吃着——” 说着话,她伸手从白玉果盘中拈起了颗荔枝剥开吃了。 母亲也笑了,“是你年年苦夏,现在说的好像是我苦夏一样。不过,最近你的胃口倒也还不错。” 母女俩说着话吃着荔枝,很快一盘子荔枝就吃完了,母亲叫侍女打了水了洗手。 郭圣通跟母亲商量:“等过两天凉快些了,我想请又薇姊姊过来玩。” 母亲一向盼着她能有几个玩得来的小姐妹,听了很是高兴:“行,你早些定下日子来。阿母好给你们准备吃食,有些地方的点心不提前订吃不着。” 郭圣通道好,又由平又薇想到她那个叫婉华的姊姊,刚要问母亲知不知道她,忽地醒悟了过来。 平婉华—— 不就是就新公的幼女吗? 她怎么这么健忘,母亲还说过平婉华曾和二舅谈婚论嫁差点就成了她二舅母,她竟然到现在才想起来。 平又薇说是她大伯受天子的重视,那也就是说就新公咯? 郭圣通问母亲道:“又薇姊姊的大伯就新公很受天子的重视吗?” 母亲笑着点点头,“就新公和王舜、刘歆、哀章被称为莽新四辅,又是太傅,还为天子掌管机密。你说他受不受重视?” 莽新四辅?还掌管机密? 郭圣通哦了一声,心道如此说来也就说得通为什么连母亲都不知道的消息平家会知道了。 平家如此显赫,为什么平婉华到现在还未出嫁? 是因为二舅吗? 就新公知道吗? 二舅又知道吗? 想起那个潇洒风流的二舅,郭圣通情不自禁地嘆了口气。 她和母亲又说了会话,见着夜色已然深沉便起身回去了。 郭况画也正好收了尾,母亲也赶他回去睡觉,还叮嘱侍女不许他回去看书。 郭况苦着脸说:“哪有这样不喜欢儿子上进的母亲?” 母亲瞪他,“你又不指望着念书过活。” 郭况嘟囔道:“那我从前不喜欢念书,你那么着急干嘛?” 母亲急了,“那还不是怕你游手好闲变成了个纨绔子弟,一天到晚就知道胡作非为,不念书明礼怎么行?” 郭况瘪嘴,沖母亲做了个鬼脸:“说不过您——我走了——” 母亲被他逗得又笑了,“快回去睡觉吧,明天早点起来。” 郭况选了两瓶插得最好的荷花给郭圣通,由常夏抱着后姐弟俩才一起出门去。 路上郭况问郭圣通道:“你有没有觉得母亲近来心情特别好?一直笑,都没见过她不高兴。” 这话说得郭圣通心下不自觉楞一下,母亲虽然素来温柔,但这几天脾气着实软和的叫郭圣通都有些不适应,而这都是从母亲去参加了那个婚宴开始的。 郭圣通觉得母亲不是因为婚宴高兴,而是好像在掩饰什么,参加完婚宴回来的那天母亲似乎还有些伤心。 母亲到底怎么了? 郭圣通心下解不开的结一个都没解开,现在又多了一个。 但郭圣通也没有非要弄清楚的心思,谁都有自己的秘密,母亲在他们面前掩饰想必是有她的道理。 她笑笑,对郭况道:“高兴还不好啊?母亲天天生气骂你好吗?” 郭况坚定地摇头,“不好!” ☆、第七十六章 生病 立秋后又下了几场雨,天似乎一下就凉快了。 夜间也盖得住薄被了,早起还要加件褙子。 但连晴了几天,气温又重新高得叫人受不住,人们这才想起还在三伏天里。 好在中元节后就要出伏了,便是热也没几天好热的了。 郭圣通趁着天凉时请了平又薇来家玩,隔了两天她又回请她。 她们俩个虽然一个爱静一个爱动,却很合得来,两人很快就成为了无话不说的闺中密友。 郭圣通甚至还私下里问了平又薇知不知道平婉华为什么始终未嫁的原因。 出乎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的是,平又薇什么都不知道。 她和郭圣通一样好奇自家这个才貌双全的堂姐为什么一直待字闺中,谁来求娶也不肯应。 家中人说起这个话题,也是讳莫如深,不肯多说。 但越是这样,越叫人忍不住好奇。 平又薇告诉郭圣通,她试探性地问过堂姐几次。 但堂姐都是顾左右而言他,明显不愿就此多说,她也不好咄咄逼人地继续追问下去。 郭圣通耸肩,平又薇知道的还不如自己多呢。 最起码她还知道平婉华曾和她二舅谈婚论嫁过,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后来黄了。 她从前还想,是不是平婉华哪不如二舅的意? 可是在平又薇家,郭圣通亲眼见到了平婉华。 平婉华生得端丽冠绝,气质出众。 便是郭圣通一见之下,都很是喜欢,觉得由她来做自己的二舅母再好不过了。 那是二舅不如平婉华的意了? 可是先不说二舅风流倜傥幽默风趣,一向招贵女们的喜欢,就说平婉华若是对二舅无情为何又一直不嫁呢? 这个问题简直把她和平又薇给绕进了牛角尖,想出都出不来。 当然,也不是没有解决办法——直截了当地问当事人就什么都清楚了。 可惜,两个人都没有胆子,只能硬生生地好奇着。 平又薇还和郭圣通感慨,要是她的堂姐嫁给了郭圣通的二舅,她现在就比郭圣通大一辈了。 郭圣通笑她想的真美。 平又薇不依,就问她愿不愿意让她堂姐当她二舅母? 郭圣通当然愿意。 平又薇就扑上来,让她叫自己姨姨。 两个人笑闹成一团。 笑过后,郭圣通想着二舅说过的那句有些人註定与孤独作伴,心底又涌起些含着心酸的无奈来。 她们觉得他们是一对神仙眷侣又有什么用呢? 许多事,不是觉得就可以的。 郭圣通早间出来时就和母亲说了晚上不用去接郭况,她回去时顺道就去去太学接郭况。 见着快到申时了,她便起身和平又薇告别。 快到中元节了,街上四处都是卖河灯的。 青天白日的,徒添了几分阴冷之意。 到太学时,正是下学时分。 郭圣通叫车夫等在门口,便径直往郭况的学捨去。 黄灿灿的阳光撒遍了庭院楼阁间,四下里一片明亮。 微风拂来,蝉鸣阵阵。 学舍空了大半,郭况正在书桌前一面写字一面等着家中人来接。 听得有人叫他,便应了一声搁了笔。 抬头看去,见是郭圣通,语气中便多了几分意外之喜:“阿姊,你今日怎么来接我?” 郭圣通快步走进来,一面帮着郭况收拾东西,一面解释道:“我今天去平姊姊家玩,和母亲说好了回来时就顺道来接你。” 第72页 郭况听说她又去平家了就问她:“见着初歆哥哥了吗?他上次说要带我骑马的。” 平又薇比郭圣通大上两岁,平初歆又比平又薇还大上四五岁。 他已然跟着他父亲开始在朝廷中做事了,哪是能天天得闲的? 郭圣通摇头,“没见着,他一向忙得很。” 郭况有些失望,郭圣通就哄他说:“等他休沐的时候,就有空和你玩了。” 郭况点点头,很快就把这点不快忘在了脑后,开始和郭圣通说起学里的趣事。 郭圣通含笑听着,姐弟俩说笑着并肩出了学舍。 风透着暑气,人走在风中非但没有凉快些,倒好像走在火堆中。 郭况告诉郭圣通,单只今天一天太学里就有两个人中暑。 郭圣通不管别人,她只关心郭况:“那你呢?有没有热得透不上来气时?若是觉得难受,就赶紧和博士说你要回家去。” 郭况摇头。 郭圣通就放下心来。 姐弟俩快走出太学时,遇着刘文叔和韩彦联袂而来。 郭圣通楞了楞。 他也看见了她。 她也不知为何,看到他就会想起梦中那个神秘男子。 她生怕这心思被人看破了所以她赶在他那双似笑非笑的眸子望过来前低下了头。 这一愣一瞥就发生在一瞬间,根本没人注意到他们。 郭况已经笑着和他们打起了招唿,又对他们介绍起郭圣通:“这是我阿姊。” 刘文叔笑笑没有说话。 倒是韩彦一拍脑袋,“上次我们就见过令姊了,就是那次下大雨的时候。” 郭圣通微微抬起脸,沖他们点头笑笑,算是见过了礼。 也就是这一抬脸,叫郭圣通眉头轻蹙了起来。 方才匆匆扫一眼还没看出来,现在隔近了一细看才发现刘文叔眼底发黑,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显是有病在身。 不过,这都和她无关。 刘文叔又不是三岁孩子了,身上难受自然知道去寻医问药。 倒是郭况很是古道心肠,见刘文叔似是抱恙在身,关切地问了好一会刘文叔的病情,听说已经吃过药了才和他们作别。 谁知道没走上几步,就听见身后刘文叔哇啦一声吐了。 韩彦抚着他的背,连声问:“文叔你怎么了?怎么又吐了?是吃坏了东西?还是中了暑气?都叫你不要硬撑着来太学了,偏要来。” 刘文叔还在吐,也没有空应他。 郭圣通没有管闲事的心,尤其是刘文叔的闲事。 她心里不知为何,心底有些没来由地焦躁。 这焦躁里,似乎还含着些害怕。 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是本能地想要逃开去。 然而,郭况已经转身跑了过去,还叫郭圣通:“阿姊,你快来看看他吧。他好像很有些不对劲。” 他和刘文叔及韩彦解释道:“我阿姊医术很厉害的,治好了不少人。” 世家贵女学医? 听起来很有些叫人意外。 但韩彦还是立时投过来祈求的目光,“不知女公子方不方便给文叔看看?” 郭圣通扶额。 刘文叔已经吐的上气不接下气了,一副难受的不行的样子。 她弟弟又跳出去要她帮忙。 她能说不方便吗? 郭圣通只得轻轻一笑,上前道:“方便。” ☆、第七十七章 肺痈 太阳虽然已经偏西,但日光却还是明亮刺眼。 青石板的地面被炙烤得滚烫,呕吐物一坠到地上就发出滋啦滋啦的声音,紧随其后的是一阵腥臭味。 郭圣通微微蹙起眉来,她不是嫌污秽噁心,而是在想怎么会是腥臭的? 莫非是悬饮病? 可悬饮痰涎清稀,眼前的呕吐物却是渐渐发酵成气饱,几如米粥模样。 不对—— 这吐的分明是脓水! 肺痈! 郭圣通心下一凛,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肺痈,是危重之症。 先吐浊沫,后吐脓血。 浊沫者,肺津为热熏灼所成也。 脓血者,津尽甚至肺体腐化也。 肺痈始萌可救,脓成则死。 而刘文叔已然吐脓如米粥,离死只有一步之遥了。 郭圣通学医到现在连顽疾都没治过一例,更别说这样的死症。 她连如何用药的思路都没有,换言之就是她没有半分把握。 但是医者的本分叫她到底不好说一句这是死症就撂开不管了,她嘆了口气对眼巴巴望着她的郭况和韩彦道:“看他还吐不吐,要是不吐了就扶到阴凉处去,给他喝些水让他漱漱嘴。” 郭况的书童和韩彦一左一右地搀扶着刘文叔到了梧桐树下,又给他喝了些温水漱嘴,郭圣通才上前把脉。 她的手刚一搭上刘文叔的腕间,就觉得烫得有些烙手。 与此同时,刘文叔又咳嗽起来。 如此种种,全都是肺痈的症状。 郭圣通深吸了口气,凝神把起脉来。 她的眉越皱越紧,弄得站在一旁的韩彦和郭况都不由紧张起来。 倒是刘文叔倚在树上,一脸风轻云淡。 郭圣通忍不住在心底腹诽: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她慢慢直起身子,也不说自己的判断,而是先问起刘文叔之前的情况来。 “生病有多久了?” 刘文叔想了想,“半月有余了。” 郭圣通倒吸了口凉气,心下可惜错过了治疗的最佳时机。 若是发现的早,王先生说不得能治。 可是现在,谁能有那般回天之力? “不是说吃药了吗?吃的什么药?” “医工来看说是伤寒,开的药方是麻黄汤。” “除了发烧咳嗽,还有什么别的症状?” “胸中有些隐隐作痛,吃了药后止住些了,还是身热咳嗽。” 郭圣通长出了口气,轻声道:“如果我断得没错,你根本不是伤寒,而是肺痈。” 她语气平淡,却不亚于一声惊雷平地而起。 刘文叔还没说什么,韩彦第一个跳出来不信。 “肺痈?怎么可能?文叔的风寒是拖了些日子,忽好忽坏的,但也不至于变成肺痈吧。” 郭圣通看向刘文叔:“你这不是第一次吐了吧?是不是开始的时候吐出的是浊沫?一边吐还能一边感觉到胸疼?” 刘文叔捂着胸口,轻轻点头,神色依然平静的很。 郭圣通真的很想知道,他到底要什么样的情况才会激动。 倘若是自己被突然告知患了死症,不说情绪上会多么崩溃,总会震惊一下吧。 但他平静的很,就像这所有的一切都跟他无关一样。 郭况不知道肺痈的厉害,偏过头去问了常夏才知道,当下惊唿道:“文叔一向健康的很,阿姊你有没有瞧错?” 接连被质疑,郭圣通也没有生气。 第73页 纵便是萍水相逢的路人,又有谁会盼着他得重病呢? 然而郭圣通非常确定自己的诊断没错。 “所谓肺痈,是肺藏壅阻不通而腐,腐久乃吐脓。 胸中热如沸汤,蒸烂肺之本体,然后吐出如脓之痰,所吐之物其中实有蒸气热力,故吐出而发酵如米粥也。 他得的的确是肺痈。” 郭况道:“那阿姊你能治好文叔吗?” 在郭况看来,阿姊能治好御医都没治好的又薇姊姊,说不得也能治好肺痈。 他清澈的眸子里满载着信任,郭圣通实在不忍叫他失望,但她更不愿意骗他。 她轻轻地摇头。 郭况瞬间有些黯然。 看得出来,他和这个大他许多的刘文叔关系不错。 可是生老病死,皆有定数,谁还能替谁不成? 眼看着日头偏西,他们已经在这耽搁了不少时间,母亲在家中说不得着急了。 郭圣通想回去了,她牵过郭况对刘文叔道:“这世上没有治不好的病,刘公子不要过分心忧,更不要讳病忌医。回去后抓紧时间延医请药吧,我能力不足帮不了什么忙了。” 刘文叔颔首,开口道谢:“劳烦女公子了。” 郭圣通说句客气,牵着郭况往外走。 韩彦上前扶起刘文叔,安慰他道:“我先把你送回住处,然后就去给你请医工来看。常安城是国都,名医们都云集在此,藏虎卧龙的,说不得就有人能治好。” 兴许是觉得这样的话太丧气了,他又勉自轻松起来,小声和刘文叔嘀咕道:“说不得那小女公子断错了,你就是个伤寒病。” 方才郭圣通把呕吐物为何会腥臭都说得明明白白,韩彦已然信了大半,现下说出的话自己都觉得有些白日做梦的痴想。 刘文叔哪看不出来,心下领受了好友的好意,轻笑道:“郭家女公子说的明白,该是肺痈无疑。” 韩彦看他还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心下又好笑又来气:“文叔你真是,肺痈是什么好事吗?” 刘文叔伸出手,示意韩彦扶起他,淡淡地道:“已经得了,排斥恐惧又有什么用?” 这话落进郭圣通耳里,她脚下微微一滞,禁不住回头去看。 她原先还以为刘文叔是不信她的诊断,或是勉强镇定。 但现在看来,他却是难得想得通。 是啊,得了重病害怕又有什么用? 许多时候,心魔比病魔还可怖。 病魔蚕食的只是健康,心魔吞噬的却是意志。 刘文叔似有所感,也朝后望来。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不期而遇。 他的五官没有一样是生的不好的,尤其是那眸子,总像盛着夏夜的星空,璀璨发光,叫人情不自禁想要沉浸进去。 郭圣通见过他风度翩翩尽显俊逸的时候,却还是第一次见他这般温和无害的样子。 他沖她轻轻一笑,而后转过头去。 那意思好像是在安慰她不要担心,不要难过, 这笑容,郭圣通觉得很熟悉。 似乎曾经见过。 还不止一次。 ☆、第七十八章 议亲 郭圣通微微一愣,心下那被死死压抑着的焦躁勐然挣脱开来,重新涌上心头。 她终于明白,她不是因为害怕而焦躁,而是因为难过。 是的,难过。 她很难过,很难过很难过。 就好像心里勐然缺了一大块一样,就好像她失去了什么与她魂梦相连的东西,悲伤层层夹裹着她,难受的让她想哭。 她哽咽了一下,把涌到喉间的泪意逼回去。 这实在是太没道理了,她难过什么呢? 她有什么好难过的呢? 还有她为什么要觉得那宽慰的笑容熟悉呢? 这熟悉来的莫名其妙,毫无道理。 她心中有一个很强烈又很荒唐的念头,她认识刘文叔,在此之前就认识他! 可是,怎么可能? 不可能的。 “阿姊——你怎么了?” 是况儿在拽她的衣袖。 郭圣通深吸了口气,慢慢转过身去。 她勉强一笑,尽量若无其事地道:“没事,我们快回去吧,阿母该等着急了。” 她的声音微微嘶哑,像是刚哭过浸着湿漉漉的泪一般。 郭况的诧异就更重了,他仰起脸望向阿姊。 郭圣通朝他粲然一笑,“饿了吧?到家就能吃饭了。” 郭况胡乱应了一声,疑心自己方才是多想了。 但是不知怎地,他总觉得阿姊的那一笑是强作出来的。 他想,阿姊在为文叔难过吗? 想到文叔,郭况心里沉甸甸地。 他真的是得了肺痈吗? 他还那么年轻,又那么有才华。 郭况第一次盼着阿姊诊错病。 可是,第二天刘。 郭况去了他的学舍问,从博士嘴里知道他被确诊为肺痈请了长假来治病。 阿姊没诊错,郭况不知道是该为阿姊骄傲还是该为文叔难过。 他今年才八岁,远远还没到见惯生死的年纪,却也已经从失去父亲中体会到了生离死别的悲痛。 他忍不住想,文叔的亲人倘若知道他得了这样的死症,该是如何的难过。 晚上回去后,郭况和母亲说了这事,问母亲有没有能治好肺痈的名医。 到底同窗一场,又怎能熟视无睹? 母亲听了之后大为唏嘘,“真是可怜见的,怎么好端端地生了这样的重病呢?” 她告诉郭况,她听说过得肺痈了的没有一例是治好的。 “真是可惜了,那孩子才多大呢?” 郭况看向郭圣通,“王先生治得好吗?” 郭圣通道:“我已经问过了,他也没什么好办法。” 眼见郭况露出不忍,郭圣通便道:“就是华佗在世,又有什么用呢? 热毒瘀结于肺后,肺叶生疮,热壅血瘀,蕴酿成痈,肉败血腐化脓,肺死了人如何还能活?” 郭况听阿姊和母亲都这般说,便也只能嘆了口气闷闷地去画画了。 母亲爱护孩子善良的天性,也可怜刘文叔正是风华正茂的好时候得了这样的大病,便道:“你不是说他家穷的很吗?想必没有多少钱来治病。明日你带过去一百两给他,就说是借给他的。” 说是借,其实就是给了,母亲也没指望刘文叔能还。 之所以说借,不过是母亲知道少年心性多半都是敏感清高的,怕伤了刘文叔的自尊心。 郭况聪明的很,一听就知道母亲的用意,当下就开心起来:“谢谢阿母。” 他第二日清早带了一百两银子去太学里,从韩彦嘴里问了刘文叔的住处送了银子过去。 郭况晚上回来时,大抵因为终于尽到了一份心力,也安心了下来,用过晚饭后就在院子里和侍女们玩投壶。 府里新近送来一批冰蚕丝的衣料,母亲在教郭圣通裁衣。 第74页 虽说郭圣通的出身决定了她将来一辈子都衣食无忧,用不着事事都亲力亲为,但母亲还是执意教她。 “将来你要是嫁人了,总得给夫君儿女学两件贴身的衣裳吧。绣娘们做的再好,那也不是你的心意。” 郭圣通点头,笑嘻嘻地抬起脸:“阿母,你喜欢什么样式?我学会了先给你做一身衣裳,再给况儿做一身,也让你们一穿就念我的好。” 母亲见她说起婚嫁一点都没有害羞闪避的意思,心里好笑:桐儿还话的口气十足还是个孩子。 但望着已然长成一朵娇花般的女儿,她又忍不住感慨:桐儿明年十一了,也到了该思量婚事考虑议亲的年纪了。 只是她还捨不得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女儿这么早嫁出去,她想着怎么也要留到十六七。 不过,也不能因此耽搁了孩子。 母亲便想得抽空写封信去问问了,要是他们都愿意,把桐儿嫁回她娘家自然是最好不过的选择了。 娘家人口简单,没有和妯娌小姑相处打交道的烦恼。 公婆又是至亲的舅舅和舅母,必定也会拿桐儿当眼珠子看。 外甥刘得那孩子性子温和,样样又都出众,最难得的还是和桐儿从小一起长大,她不用担心他们成了婚之后性格不合天天打闹。 母亲想,实在是没有比得儿更好的女婿人选了。 只是,她觉得好,旁人自然也会觉得好。 可不能叫旁人占了先,不然就是能寻到比得儿更出众的少年,可那公婆严苛小姑任性的又该叫桐儿怎么办? 母亲自己就是过来人,见过不少夫妻感情和睦却因为婆媳不和而渐渐离心的。 桐儿是她的心头肉,她怎么能看着桐儿受苦? 一丝半点的可能都不能有。 所以,嫁给刘得是母亲为女儿安排的最好的路。 从前母亲一直觉得孩子们都还小,性子又不定,倘若贸然定亲将来合不来呢? 但今天她突然发现,原来她的桐儿明年就十一了,得儿也十三了,纵便不即刻成婚,也该先定下才是。 迟则生变啊! 万一要是有人赶在这前头开了口,长兄长嫂又以为她无意把桐儿嫁回去再应了人家可怎么办? 她相信她的桐儿不愁嫁,可是一家有女百家求又怎么样? 还是得嫁的合适啊。 母亲着急起来,一刻都等不得了,对郭圣通说了句去给大舅写信,叫过红玉让她接手教郭圣通,就起身而去。 郭圣通看着风风火火去了外间的母亲,有些摸不着头脑,她问红玉:“近来家里有什么大事吗?或是舅舅给我们写信了?” ☆、第七十九章 早期 红玉上前拿起布料和剪子,仔细想了想,答道:“府里没什么大事啊,大王和王后近来写的信您也都看过。” 郭圣通点点头,暗忖道那能是什么事呢? 母亲要火急火燎地去给大舅写信? 不会是大舅母为了求子又闹出什么事了吧? 郭圣通想着之前的预感,担心大舅母希望过大将来失望更大。 她好几次在给大舅母回信时都想劝大舅母子嗣是缘分,强求不得。 可母亲委婉开口几次没得着什么回应后都不再多管,她一个晚辈又怎么好插话? 郭圣通嘆了口气,低下头认真跟着红玉学裁衣。 红玉仔细耐心的教了一遍,郭圣通又上手裁了两刻多钟,天就彻底黑下来了。 没一会,母亲也回来了。 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郭圣通见她眉眼都带着笑不免好奇道:“您去给大舅写什么信了?这么高兴。” 母亲笑着不肯说,“小孩子家总打听大人的事干嘛?去把况儿叫进来,天都黑成这样了,明日再玩。” 这明显就是不想说嘛。 郭圣通应声是,不再多问了。 她到了院中唤回弟弟,见他玩的一身都是汗便赶他去洗澡更衣。 又和母亲说了半个时辰的话,郭圣通便也回去歇下了。 夜里有些闷热,绕是外间冰山的凉气一点点地透进来,郭圣通还是辗转反侧地半天也睡不着。 她心里不知怎地,有些心烦气躁。 可是实在又没有什么能叫她烦恼的事,便是她自己都有些不懂她在不高兴什么。 这夜郭圣通自己都不知道折腾到什么时候才迷迷煳煳地睡着,就是这样也睡的不是很熟。 她觉得屋里那个滴滴哒哒走着的刻漏在暗夜里格外恼人,她很想叫守夜的常夏把刻漏挪出去。 但是她睡的半梦半醒的,一点都不想动,浑身软绵绵地,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她蒙在被子里,希冀自己能沉沉睡去,也就不用管这些了。 只是不知是不是屋子里太静,她觉得那刻漏声越来越吵。 郭圣通打了个哈欠,勉强着自己睁开眼出声唤道:“常夏——常夏——” 没有人应。 她又唤了两声,还是没有人应。 郭圣通混沌的意识终于清醒了几分,她在心中哀嚎:不会又是做梦了吧? 她蒙在被子里不想起身。 她想,就算是在做梦,她不参与进去不就好了。 于是,她听了一夜悽惨哀伤的唿喊。 有男声,也有女声。 他们唤她太后,还有几个男声唤她母后。 奇怪的是,郭圣通这次竟不觉得害怕,只觉得心酸难过。 就像上次看见刘文叔的笑一样难过。 她的心好像无端缺了一大块,却又不知道丢在哪了。 第二天起身后,她坐在梳妆檯前回味着这个梦,心底又涌上无法言说的悲伤来。 梦中那些唤她的人是那么难过,难过到她的心也软了下来。 她想回应,她想问他们这是怎么一回事。 可是,她张不开嘴,就像有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她胸口上一样。 她连气都快喘不上来了,又怎么还能唿喊? 郭圣通望着昏黄铜镜中正为她梳妆的常夏,不由想起正月做的那个梦。 梦里面,她身边有一个叫做觅灵的侍女。 她说自己是常夏的女儿,还说常夏去服侍东海王了。 还有一个被称作中山王的儿子要来看她。 梦里面,她好像真的是太后。 郭圣通有时候想,难不成自己前世是太后? 可是,前世的自己身边也会有一个常夏吗?也会住在漆里舍吗? 显然是不可能的。 这一切就像是今生的事提前映射到了梦里,荒诞的叫人不敢置信。 而最重要的是,她怎么可能会成为太后? 但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又会一直陷在这个梦里出不来? 一晃两年过去了,她还是一头雾水,什么都想不明白。 种种疑惑就像一张网,铺天盖地地向她罩来。 她很想躲,却没处可躲。 她很想解开这网逃出去,可网的那头就像有一双无形又有力的手拽着一样。 第75页 那双手一点点地收紧网,直到她困在里面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才罢休。 郭圣通一上午都很没有精神,文讲席以为她苦夏便也不挑那艰难晦涩的文章讲解,让她温了温以前的书又习了一个时辰的字便叫她回去了。 午饭厨下特意送来了酸笋炖鸭,香气扑鼻。 她胃口大开,一口气用了两碗饭,满以为这样吃好了心里就会舒畅许多,结果还是难受。 午间她没有睡觉,临窗写了半个时辰的字便去上课了。 郭圣通跟着王自和学习医术的这一年多来,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他医术的高明。 她想学好医,她既然无法从旁人那里得救,便只能自己救自己了。 王自和很满意她的勤奋认真,下午的课程进行的很顺利。 到后来还余下点时间,王自和就和她闲谈起他以往的病例。 医者医术的高明与否,既取决于医理学的是不是透彻,还取决于医者的见多识广。 对于医者来说,经验是非常宝贵的。 郭圣通医理学的相当好,短缺的就是经验了。 是以,王自和说起时,她都听得格外认真并不时发问。 对于为什么生病,又为什么在两样相同药效的药材中选前者而不选后者,她都问得清清楚楚。 王自和去真定前,就怕这个想学医的女公子是一时兴起,不能下苦功,打算好了若真是这样就是真定王的面子也不给。 他没有想到,郭圣通的天赋会这么好,还这么勤奋好学。 于是,他大喜过望,私下里已经把这个小女孩子当成了衣钵继承人,但凡有所求问,无不倾囊相授。 刻漏滴滴哒哒地走到申时末时,下午的课程也就结束了。 王自和从坐席上起身正准备离去,忽地又想起一事,便问道:“你前两天问我的那个肺痈的,现在怎么样了?” 郭圣通摇头,“我也不知道。” 王自和道:“若是发现的早,我说不得还能有五六分把握。只是现在已然化脓,我也是无能为力,可惜了啊。” 郭圣通心中一动,既然能治前期,那么后期的治疗也能参考一下,说不得也能有一线生机,总比等死的好。 “先生,那若是早期该怎么治呢?” ☆、第八十章 一试 听得郭圣通发问,王自和便整了整衣衫重新坐下,预备好生讲解一番。 “一病起,必有所因。 肺痈乃是因饮食的重口味或营卫不和所致,如嗜酒、嗜食辛辣炙爝厚味这样饮食上重口味的习惯,会使得酿湿蒸痰化热,熏灼于肺。 营卫不和则可能是因为肺脏宿有痰热,或他脏痰浊瘀结日久,上干于肺,抑或因为劳累过度,正气虚弱,卫外不固。 须知肺肺叶娇嫩,不耐寒热燥湿诸邪之侵,又在五脏六腑中位置最高,覆盖诸脏,易受外邪侵袭,故有娇脏之称。 是以,但凡受灼热又遇阻不散,使得蒸液成痰,邪阻肺络,血滞为瘀,痰热与瘀血互结,就会蕴酿成肺痈。” 郭圣通点头受教,她知道肺痈的病因是热毒瘀结,但听了王自和一番话后更觉得思路清晰,大有恍然之悟之感。 王自和顿了顿,说起具体的治疗来。 “余曾经治过六例肺痈早期,表症上都还停留在发热恶寒,口干鼻燥,舌苔薄黄或薄白,脉浮数而滑。 余起初当做风寒来治,但几剂药后病家病情不见好转,反倒说胸痛,尤其是咳嗽之时尤甚。 余便多了个心,察觉出不对了。 这不是风寒,而是肺热灼身。 虽不能肯定是肺痈,但当务之急都是须得开泄肺气,清其郁热,散其内邪。 银花、连翘、芦根、竹叶辛凉宜泄,余用它们来清热解毒;再配以荆芥、薄荷、豆豉助银花、连翘以辛散表邪,透热外出;桔梗、甘糙、牛蒡子轻宣肺气。 倘若碰着内热加剧,咳痰黄稠,口渴者,可酌加石膏、黄芩、鱼腥糙以清肺泄热。 痰热蕴肺,咳甚痰多,配杏仁、浙贝母、桑白皮、冬瓜仁、枇杷叶肃肺化痰。 肺气不利,胸痛,唿吸不畅者,配瓜蒌皮、郁金宽胸理气。 如此因症试治,余治好了五个病家。 但还是有一个病情加剧,余尽了全力仍然没能治癒,只能看着他咯吐血痰最后人如灯灭。 唉——” 肺痈是死症,能及时在初期发现并挽回五个人的生命,王自和该高兴才是。 但他却为了那个没能救活的病家,现在说起来都长吁短嘆愧疚之极。 郭圣通想,这就是医者的良心,亦是医者的伟大。 她劝慰王自和道:“先生不必过分难过,医者只是医者,并不是神。 更何况肺痈初期治癒的可能性是大,但又有多少医者能在初期就能肯定那是肺痈,而不是风寒,从而迅速施治呢? 所以,肺痈大多确诊时都已经成痈了。 先生能六之救五,已是万幸,似刘文叔,不就没有这个运气吗?” 王自和道:“余行医一辈子,该是见惯生死才是,但不知怎地这心肠总是没法硬起来。 时间一长,索性都不再诊脉了。 只想着多教几个出众的学生,让这天下多几个名医,也是苍生之福了。” 王自和一贯严厉的双眸中不知何时染上了一层薄雾,郭圣通望着他,心中莫名也多了几分哀切。 什么时候岐黄之道也能飞速发展呢? 到那时候,会不会肺痈也只是小病? 可是会不会又出现新的一时半会攻克不了的病症呢? 她不知道。 她想吾辈医者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断努力,永远不轻言放弃。 这样不论出现怎样的疑难杂症,时间总会给出答案。 郭圣通展颜一笑,“先生所愿,我记住了。” 王自和也笑了,“你倒是不知道谦虚。” 郭圣通反问道:“难道先生不是很看好我吗?” 王自和楞了一下,笑道:“这么说倒也没错。” 玩笑开过之后,气氛重新变得轻松起来。 郭圣通忽地扬起脸,下定决心般地对王自和道:“先生,我想试一试。” 是,她想来想去,哪怕一点把握都没有,她还是想试一试。 不是因为她不忍心起了同情心,也不是因为刘文叔带给她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 而只是单纯因为医者的本分,她既学了医,就该学以致用才是。 见死不救,不是她的性格。 她想,只有尽力了,她心里才会好受些。 王自和本想劝她,害怕她初行医便败在死症上伤了自信心,以后畏首畏尾不敢再诊脉。 但想了想又觉得勇敢救治乃是医者本分,若是人人都畏难退缩,那死症就真的永远只能是死症了。 是以,他长出了一口气,道:“你想尽力试一试,是好事。 只是肺痈是死症,若说在溃脓期完全治好,天下医者只怕没有几个能做到。 第76页 所以不要心中负担过重,放开手去试一试,说不得还能谋来一线生机。” 郭圣通郑重点头,“学生受教了。” 晚上用过饭后,她极为平淡地和郭况说了一声。 “况儿,你明日不是休沐吗?带阿姊去看看刘文叔,我想试着治一治他。” 她还以为母亲和弟弟都得惊讶之后出声反对,谁知道弟弟头也没回地应了个好就继续专心画画,母亲也只是点点头说了句是好事。 她堵在喉咙里那一堆想要说服他们的话都没用得上。 郭圣通笑了笑,莫名有些失落的同时又觉得心暖暖的。 她真的很幸福,只要想做什么,家人都会支持。 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才愈发想好好活着。 哪怕她越来越感觉得到缠绕了她两年的那个梦境将要成为对她未来的预兆,她也没有害怕,没有退缩。 命运或许真是写就的,但不还有一句话叫人定胜天吗? 心中烦闷的情绪荡然一空后,郭圣通这夜睡的很好。 她第二日起的很早,觉得神清气慡,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舒服劲。 洗漱过后,又换了一身出门的衣裳,她就往母亲院中去用早饭。 母亲和弟弟都问她有没有什么良方了? 郭圣通摇头,“去了之后看看刘文叔的病情怎么样了,再慢慢思量吧。” 母亲就怕她钻牛角尖,治不好刘文叔回头心里再落了病。 这几百年都没能治好的病,她一个才学医两年的治不好也是正常。 眼下听她语气平淡,知道她想的明白,母亲便也放下心来。 母亲亲自送了他们到大门口上车,又嘱咐他们晚上早些回来。 ☆、第八十一章 诊脉 中元节后就出了伏。 一出了伏,天就明显凉下来了。 有那么一两天凉慡的像是仲秋时节,郭况开心的不行,就是郭圣通也跟着胃口好了许多。 母亲见他们姐弟俩迫不及待要和盛夏告别的样子,就笑说可不能高兴的太早,秋老虎还在后面呢。 现下还没入秋,温度却似乎又有返上来的趋势。 马车走了半个多时辰,估摸着还只到巳时初,就明显感觉出车外热浪翻滚。 郭况打着扇子和郭圣通说话:“阿姊,这闷热闷热的,怕是要下大雨。” 郭圣通没有回他。 郭况转过头去,这才发现他阿姊倚在车厢上兀自出了神,嘴里念叨着什么银花、连翘。 他虽不懂医,却也知道这是药材名。 阿姊这是在想怎么治肺痈吧。 于是,他也不再和郭圣通说话怕扰乱了她的心绪。 马车终于停住的时候,郭圣通才终于醒过神来,和弟弟一前一后地下了马车。 刘文叔和韩彦合租了一个五室的房子。 东面的两间房刘文叔住。 西面的两间房韩彦住。 中间的用来待客,充作堂屋。 也幸亏刘文叔和韩彦住在一起,他病下的这些日子身边还能有人照顾他一下。 不至于想喝口热水都喝不着。 昨天晚上郭况就派了人送信来,说今天想来看看刘文叔。 是以,韩彦在屋里一听着马嘶声就跑了出来迎他们。 他和郭况互相问好后,又和郭圣通见了礼,就领着他们往刘文叔的卧室去。 “这几天常安城中能请来的医者我都为文叔请了个遍,但来了那么多人都是摇头,开了几味温补的药就回去了。 文叔已经开始咳血了,他对我说这也是命数怨不得天地更怨不得旁人。” 郭圣通知道这是说给她听的。 他们都怕她畏难不敢下手诊治,至于她是因为好奇还是因为同情抑或因为想积累经验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郭圣通愿意试一试。 这对于现在已经一只脚踏进黄泉路的刘文叔来说就是甘霖了。 难道情况再糟,还能糟过现在? 郭圣通的目光茫无焦距地扫过眼前的一切。 她对这里没有什么印象。 她是第一次来这里。 这个认知叫她松了口气,她想刘文叔带给她的那点熟悉感应该是因为他是南阳人。 和梦中的那个神秘男子一样是南阳人。 但不知怎地,她心里又涌上些烦躁。 那烦躁里,似乎还带着些失望。 郭圣通吓了一跳,她怎么会失望? 她在盼望着些什么? 她不敢就此多想,赶紧低垂下头,让长长的睫毛遮盖住双眼,生恐叫人看出端倪来。 房子不大,他们很快就进到了刘文叔的卧室中。 刘文叔大病在身,又时常咳血,兼之病在肺上唿吸不畅,不过几天的时间就明显清瘦了许多。 脸上看着都没有什么肉了,轮廓愈发分明,也愈发英俊。 从前微微泛着小麦色的肌肤也一夜之间白皙起来,这白虽是病中苍白,却叫人更加移不开眼睛。 郭圣通有时候想,莫不成王侯将相真有种乎? 可是表哥刘得也是前朝皇室血脉,就没有刘文叔生的这么好。 他生的实在是太好了,偏生又没有半点脂粉文弱之起,英朗阳光之极。 便是郭圣通都愣神了一下。 这样的风流天成,实在是太像梦里那个神秘男子。 只是气质上细细感受的话,还是有些不同。 梦中的神秘男子冷峻些,刘文叔温和些。 刘文叔听说他们要来,早起便梳洗好了在向南的窗下念书。 见得他们进门,便丢了书,勉强着站起来向他们行了一礼。 郭况忙道:“快坐下吧。” 刘文叔点头,捂住胸口慢慢坐了下来。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扫向进来的人,最后落在郭圣通脸上。 她在发呆。 明明说是来给他治病的,进来之后却不知怎地在发呆。 刘文叔不知怎地,有些好笑。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她,她眼神灵动,像极了一只在山林里面自由自在奔跑的小鹿。 他那个时候也想笑。 现在想想,命运也还是神奇,他得了重病,她来治他。 他也没有奢望治癒,所以他希望这个小女孩子也不要怕。 于是,他沖她安慰一笑。 而后转过脸来和郭况说话。 他先谢过郭况姐弟俩来看他,又谢过之前郭府送来的银子,最后谢郭圣通肯出手试一试。 郭况被他谢的不好意思起来,又知道他是情真意切,便越发可惜他这样的人竟要早死。 弟弟和刘文叔说话的时候,没有人注意郭圣通。 她深垂着眼帘,双手在宽大的袍袖中使劲掐了自己一下才把汹涌的泪意逼了回去。 刘文叔刚才又对她笑。 她心中又控制不住地涌上铺天盖地的悲伤来。 这悲伤几乎把她淹没。 她实在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难过。 至于心底那点隐隐的预感,她不想多想,只死死地把它压住。 第77页 “咳——” 刘文叔剧烈地咳嗽起来,韩彦忙拿了痰盂给他。 哇地一声,他咯吐出大量血痰来。 韩彦忙拿了水给他漱嘴。 郭况看着方才还和他说笑的刘文叔一下吐出这么多血来,吓了一大跳。 他知道刘文叔得的病重,但是见着刘文叔脸色虽苍白精神头却好像不错,心里还想兴许好了些,说不得阿姊能救过来。 可现下见得这一痰盂的血,他的心不自觉就凉了半截。 谁能经得住这么吐血? 郭况想起阿姊说过的,这吐的都是肺上的脓血。 肺都坏了,人还能活吗? 他心中又是可惜又是担忧,可惜自然是为刘文叔。 刘文叔才过弱冠之年,正是好时侯。 担忧是为了自家阿姊。 他知道阿姊自从学医以来,虽没治过什么重病,但也从没失手过。 他怕阿姊难受。 阿姊脾性近两年是温和了许多,但是他知道阿姊骨子里还是高傲的。 高傲的人,都不容易原谅自己的失误,更不能面对自己的不足。 他自己是这样的人,阿姊也是这样的人。 郭况想着阿姊来时在车上念念有词,显然是做了一番准备的。 他想劝慰劝慰阿姊,这治不好也能怪她学医不精。 可刘文叔就在跟前,这话没法说。 就在郭况愣神的一瞬间,郭圣通已经上前为刘文叔开始诊脉了。 ☆、第八十二章 怕吗 见得郭圣通开始诊脉,屋中便安静下来,谁都没有再说话。 很快,郭圣通就收回搭在刘文叔手握上的手,开始问起详细的情形来。 “夜里睡觉是不是胸痛气喘的都不能平躺?” 刘文叔点头道是。 郭圣通的神色一凝,“是不是还觉得渴?老是想喝水?” 刘文叔继续点头。 他们问答的功夫间,郭况和韩彦对望了一眼,眸子里都流露出惊讶和一点欣然来。 他们两个都没有想到,郭圣通能通过诊脉就能知道这么多隐情。 就好像这些天她就在这亲眼看到了一样,说的分毫不差。 这让他们心里都升腾起了些希望,他们都想说不得郭圣通就能有那个本事治好呢。 他们不知道,许多事能知道因果不一定就能拿出办法来。 郭圣通的问话还在继续,只是她的语气越来越沉重,神色也越来肃穆。 她没有那么天真,以为自己到这一看发现轻易就能治好,却也没有过分悲观。 但在给刘文叔把脉后,她发现他的病情恶化的超出她的想像。 至多再有五天,他的肺就会全部溃烂,尽数化成脓血。 谁能在五天之内拿出切实有效的办法来?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恐怕是不行的。 便是肺痈初期,她就是听王自和说了具体的诊治办法,也不见得能治好,何况是这样的晚期? 刘文叔要死了。 郭圣通心里很难过。 眼看着一个活生生的生命要就此枯萎,一点点地失去最后一点生机。 她作为一个医者,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如何能不难过? 至于,他到底和她梦中那个神秘男子有没有联繫,在生死前自然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郭圣通哽咽了一下,摇着头站起身来,咬着牙不知道怎么开口好。 是她说要来看看,给了他一点希望。 结果现在又要一摊手说无能为力,她自己都觉得这很残忍。 她以为拿王自和治好前期的方子来治他,多少会有些帮助。 可是她没有想到他的病情恶化的这么严重,王自和拿来治前期的那些药用在他身上半点用都没有,反倒会加重他身体的负担。 刘文叔看出了她的窘迫,不知道怎么他又想笑。 这真是个很善良的小女孩子。 治不好他的病,又不是她的错。 她肯来治,他便当谢她才是。 她为什么要觉得不好意思呢? 是觉得给了他希望为此感到愧疚吗? 真是傻孩子。 他从前觉得这个小贵女像他那古灵精怪的小妹,可现在又觉得她像善良心软的大姊。 不论像谁,总叫他心里觉得很温暖。 因着这份好感,他不想叫她难过。 他对她笑笑,刚准备说他知道自己的病,治不好也是应当的。 就听她重新开口了。 这次她的语气明显迟疑,似乎自己都不甚肯定。 “你是不是两个月前还得过一次风寒?” 刘文叔一愣,他努力想了想,没什么印象。 倒是站在一旁的韩彦迅速反应过来,“是,你两月前是得过一场风寒。” 他见刘文叔目露茫然,便提醒他道:“那天下大雨,在城门口租赁马车的就只剩下我们。那天我们俩都是淋雨回来的,第二天起身都有些发热咳嗽,请了医者回来开了药吃。你很快就好了,倒是我病了五六天才好。” 他这么一说,刘文叔也想起来了,他沖郭圣通点点头,说明她所言不虚。 竟然能料中两月前的事,这下便是刘文叔心下都多了一丝不该有的希望。 他知道这小贵女聪慧,医术也比一般的医者出众,不然不能这么快断定他是什么病。 但是他没想到她的医术竟然会这么高。 这样的本事,便是宫中太医都只怕没有吧。 郭圣通听着自己料中,却没有太多欣喜。 她的双唇反而哆嗦了一下。 那预感又来了。 方才她心底有一个声音在使劲咆哮。 那声音说刘文叔的病因既不是劳累过度营卫不和也不是饮食不当存了热毒,而是之前感受感受风寒,未经发越,停留胸中,蕴发为热。 肺脏受外邪之热熏灼,肺气失于清肃,血热壅聚而成肺痈。 她从没在人前说出自己没用半点根据的猜测来,哪怕是她验证无误的先知异能,也从来没有。 但是,她实在忍不住,就像是不吐不快一样。 她迟疑着说了。 果然对上了。 她又想两月前得的风寒,那很有可能就是她们到常安的那一天。 原来早就註定了吗? 这是不是就是命运? 她嘆了口气,继续问道:“你很快就好了,然后就没有当一回事了是吗?” 刘文叔点头。 郭圣通道:“不,你其实并没有好,那次的风寒现在还潜伏在你的身体内,它就是你这次生病的病因。 风寒袭肺,未得及时表散,内蕴不解,郁而化热。 蒸灼肺脏,以致热壅血瘀,蕴酿成痈,血败肉腐化脓。” 她说的很肯定,又确实真有此事。 屋子中站着的人都露出敬服的神色来。 他们都想问那下一步该怎么办? 但是知道病因不过是有了方向,还是不意味着就能拿出方子来。 第78页 郭圣通小声呢喃起来,似是在自言自语,又似是在和他们说话:“邪热壅肺,蒸液成痰,气分热毒浸yin及血,热伤血脉,血为之凝滞,热壅血瘀,蕴酿成痈,所以会表现出高热,振寒、咳嗽、气急、胸痛等痰瘀热毒蕴肺的证候。 那么就该用清热解毒的药材来治——” 她顿了一下,蹙起眉来。 大家都不敢说话,也没有人问清热解毒的药材都有哪些。 过了很久,郭圣通咬着唇站起身来,“有笔吗?” 这是要开药方子了。 韩彦忙道:“有。” 他瞧着郭圣通不像是胡乱开药,而是仔细想过了的。 更何况,现在不管是什么药方子,只要有懂医的肯开,只怕文叔都会尝试一下。 他很快就取了笔墨来摆在书案上。 郭圣通起身走到案前,执起笔来写了几笔,忽地搁了笔转头望向刘文叔:“你怕吗?” 刘文叔笑了,几乎是她话音刚落就回答了她:“不怕。” 停在这里怎么样都是一死。 哪怕是往死路上再快上几步,又怎么样呢? 有什么好怕的。 他笑道:“请女公子大胆施治,我信你。” 是,他信她,也只能信她了。 ☆、第八十三章 有毒 这房子不大,连带着院子也小,院中就只种了一棵梧桐树,旁的花糙一概没有。 此刻烈日当空,有几只蝉附在树上长一声短一声悠悠地叫着。 郭圣通往常挺爱听蝉鸣,她和母亲说荷花和蝉鸣正是夏天的代表,是以他们家夏天黏蝉的时候母亲总会叫人留一只两只的。 只是,今日这蝉鸣落在耳里,却觉得聒噪极了,她心底无端就多了些烦躁。 落在藤纸上的字迹也跟着潦糙了几分。 郭圣通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叫自己心平气和些。 她知道是自己的心不稳了,才见什么都烦躁。 可是,她又怎么能不烦躁? 她的先知从没有骗过她。 她也每次都放心地相信它。 可是—— 这次是一条人命! 就这样交付在她心底无端涌起的一个药方子上,会不会太轻率了? 但不用这个药方子,她也拿不出什么别的办法来了。 而刘文叔只有五天的时间了,越往后拖他的肺就溃烂的更厉害。 到那时候,大罗金仙来了也救不得了。 为今之计,唯有放手一博了。 郭圣通长嘆了一口气,写好了药方交给常夏去抓药。 韩彦道:“我跟着一块去吧,你们不知道药店在哪。” 郭圣通点头,又嘱咐他们:“药方子上写的什么就是什么,你们只负责抓来就行。” 韩彦应好,同着常夏出了门去。 郭况小声问郭圣通:“阿姊,你有没有把握?” 他眉眼里又是期待又是担忧。 郭圣通道:“不知道。” 不是有也不是没有,而是不知道。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开那药方子干什么? 郭况一肚子的疑问,可是看自家阿姊满脸凝重的样子他又不好再多问,只能心急如焚地等着。 另一边韩彦和常夏出了门,走过了两道街就到了一家叫德济堂的药房。 刘文叔得了肺痈的事早就传得人尽皆知,韩彦又惯常来这药房为刘文叔抓药。 是以,韩彦和常夏一进门,小伙计就招唿他们道:“又来抓药?” 又看了常夏一眼,这是个生面孔。 韩彦解释道:“这是文叔的远方亲戚。” 常夏眉头微微皱了皱,却没有说什么。 那伙计便劝慰了常夏几句,接过韩彦的药方进去了。 店中还有几个抓药的人,见韩彦来了都上前问刘文叔的病情。 话里话外就差问一句什么时候出丧了。 倒也不是说他们有什么坏心盼着刘文叔死,而是大家都断定了那是死症。 韩彦明白归明白,但还是觉得那话太刺耳了。 文叔是他的同窗,是他的挚友,他不喜欢听到旁人一口一个可惜了。 可惜什么? 文叔现在还活着呢! 他心气上来了,就不怎么想说话。 但是几年生意做下来,不知什么时候就养成了八面玲珑的性子。 明明心里厌烦的不行,面上还得虚假温和地应付着。 文叔从前就说幸亏他是肯变通的性子,不然两个都不肯低头的人凑在一起做生意不赔死才怪。 韩彦嘆了口气,这一切就好像发生在昨天,那时谁能想到文叔会得这样的重病? 命运实在是弄人。 他又忍不住想,若是今天重病在身的是他呢? 唉—— 谁能知道以后的事呢? 这么想着,他心里也就心平气和了几分。 就在此时,药店掌柜皱着眉头过来了。 他指着药方子问韩彦:“你这药方子是哪个煳涂庸医开的?” 掌柜的声音又气又急,方才散开的人又重新围上来。 “桔梗三两?桔梗是有毒的,最多不过用到两量,现在用到三两,是怕人死的不够快吗? 白及收敛止血,消肿生肌,可是万万不能用在得肺痈的人身上,这都是前人付出了性命的,怎么还能用白及呢? 至于橘红,那是散寒消痰的治风寒咳嗽的,你们到底请了什么医者来?知不知道得的肺痈?” 他噼里啪啦一通说下来,韩彦根本插不进嘴去,只能听着他说。 听说桔梗有毒,白及还是肺痈患者忌用的,他的眉头跳了跳。 他明白为什么出门前郭家女公子要嘱咐他们不要管药方子写的什么,只管抓药了。 她也知道这些。 韩彦的心便稍安了。 只要不是不懂其中风险,那还是可以一试的。 文叔已经病得快死了,说不得这样剑走偏锋大胆一试反倒有一线生机呢? 他也不生掌柜的气。 他知道掌柜是好心,“这些开药方的人都知道,也是她第一个断出文叔的病,所以文叔决定试一试。” 围观的人群听了掌柜的话,都在暗地里嘀咕是不是刘文叔病煳涂了,又怕死,见着一个肯治的医者就像见着救命稻糙一样死死抓着。 那医者,也真是坏了良心,挣这样的昧心钱。 这个韩彦,也不知道劝一劝。 但等听着说是最先为刘文叔诊断的医者开的药方子,大家就哦了一声把话咽了回去。 说不得人家这方子有用呢。 总之事不关己何必讨人嫌呢? 还以为盼着他死。 倒是那掌柜的听了眉头蹙的更紧了,“这么说来,那定是个医术高明的医者才是,可怎么能开这样的方子呢?” 他问韩彦道:“我能不能去见见那医者?” 韩彦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见常夏要开口。 第79页 他忙抢先一步,“回去了。” 常夏不高兴,瞪了他一眼。 韩彦没有理会,催促掌柜的给他抓药:“我知道您是好心,但是文叔现在病的就剩一口气了。好不容易有个靠谱的医者肯开方子,就是砒霜我也要给他抓药的,谁知道会不会以毒攻毒就好了。” 掌柜的左右为难。 照说客人要抓什么药,都是客人的自由。 可是他明知道这药有问题,吃了说不得刘文叔即刻就死了,怎么好开给他们? 不过韩彦的话也确实没错,刘文叔吃不吃这药也是一死,还不如什么办法都试一试。 掌柜的嘆了口气,回去一样一样抓了包好递给韩彦,“若是见着不好,就赶紧别吃了。” 韩彦点头,拿了药和常夏回去。 他们走后,掌柜的还为之长吁短嘆。 伙计便劝他:“又不是您老人家要治死人了?您担什么心?该说的话也说了。拦着人家不让人家吃药,不也不是那么回事吗?” 掌柜的看他一眼,“你倒是想的明白。” 伙计就呵呵笑。 掌柜又嘆了一会儿气,便也丢到脑后不管了。 ☆、第八十四章 减轻 常夏却没把方才药店里的事丢在脑后,她心中存着气。 从韩彦说她是刘文叔远方亲戚时候就存着气。 她知道她们这些伺候人的侍女虽说穿金戴银吃穿不差,可到底还是低贱,不过只是一个奴婢。 所以韩彦没说出她是侍女的时候,她虽然有被冒犯的感觉,却还可以劝慰自己说他是怕别人看轻了她。 可是等药店掌柜不信她们女公子的药方,还要去当面质问一番的时候,常夏终于忍不得了。 她们女公子又不是要刘文叔的诊金才来的,难道还会故意治死他吗? 怎么能把人想的这么坏。 常夏也是读过书的。 书里面有一句话她记得分外清楚。 那是《国语·越语下》的话,“臣闻之,为人臣者,君忧臣劳,君辱臣死。” 看轻她不要紧,她本来就是奴婢,但是看轻女公子甚至怀疑她的用心,这让常夏怒火冲天。 她预备好好的把那掌柜的骂一顿。 可是那个韩彦又接话了。 他什么意思? 是不是也觉得她们女公子是胡乱开的药方子,怕女公子被那掌柜的说的下不来台? 这都什么人。 常夏越想越气,也不理韩彦,出了门就疾步而行。 韩彦先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只当常夏着急回去。 等追上去后才发现常夏满脸怒气。 他又惊讶又不解,但是转念一想就明白过来了。 他解释道:“我没有不信你们家女公子,也没有看轻你。 只是文叔这病已经这样了,谁都没有治好的把握。 你们家女公子肯来治,便是文叔的福气。 你们家女公子是世家大族的贵女,若是让这些人知道了,说不得会全跑过去看热闹,到时候说不得会冒犯你们家女公子。 若是让文叔知道因为来治他,惹了这些人对你们家女公子的闲话,他肯定会愧疚难当。” 医者到底是贱业,一般的女子学医或许还没有什么,可是一国翁主的女儿学医还亲自诊脉,这可不就是稀奇吗? 常夏听了他这么说,也反应过来。 不论女公子治不治的好,都对女公子的名声没什么帮助,反倒成了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她一向是个机灵的,不过是气极了蒙住了心才犯了回傻,当下便也没有恼羞成怒,而是轻声道了句抱歉。 韩彦愕然,而后笑了。 “你生气也是应该的,没什么抱歉的。” 他的笑声很轻快,显然是真不在意。 常夏也笑了。 他们很快就回到了刘文叔的房里。 郭圣通看了他们抓回来的药都没错,便叫常夏去煎药。 煎药要半个时辰。 在这期间,所有人都只能等着。 刘文叔刚吐了血,难受的很,郭况和韩彦就出去说话。 郭况问他:“文叔得了这样大的病,他家里人不知道吗?怎么没有一个人来?” 韩彦嘆气,“文叔不肯。他说治不好的话,家里人来了也没办法,不光为他难过,还得叫他们为来常安的盘缠东借西借的。” 郭况默然,他理解刘文叔的想法。 可是他做不到。 他想如果是他,他一定会嚎啕大哭,要阿母和阿姊都日日伴着他才行。 或许,这就是成年人吧。 他们想的太多,实在太多。 只想着不给家里添麻烦,却没想家里人会多难过。 他们两个沉默地站了半响,直到常夏煎好了药送进来。 “一日三次,每次两升水煎成一升水,先吃上两日看看。” 郭圣通一面看着刘文叔吃药一面对韩彦道。 韩彦点头。 而后也看向刘文叔。 如果刘文叔吃了没事,说不得这药方子还真能起点作用。 可是那白及是肺痈忌用的,文叔吃下去不会即刻就死吧? 他很担心。 他看了郭圣通一眼。 郭圣通很镇定,丝毫见不出担忧的样子。 于是,韩彦的心也安了点。 他不知道郭圣通这个人越是紧张越是不愿表露出来。 她心里也压着块巨石呢。 这个药方子她是不敢用的,她不肯定到底有没有用。 但是她的先知从没骗过她。 她只能试一试了。 刘文叔不知道这些,他慢慢地喝完了药。 郭圣通和韩彦及常夏都紧张地看着刘文叔,生怕他喝了这药下一刻就死了。 好在他们等了足有半个时辰,刘文叔都没事。 这是不是意味着这药有些作用? 韩彦的眸子里不免有了些喜意。 他看向郭圣通。 既然没事,再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义了。 郭圣通长出了一口气,起身道:“那我和弟弟便先回去了,若是病情有什么反覆便去通知我们。” 说到这,她想起刘文叔身边也没个使唤的人。 若是真有事难道叫韩彦去叫门吗? 韩彦又不是奴婢,能照顾刘文叔这么些日子已经是他作为朋友的道义了。 于是她把弟弟身边的一个家人子留在了这里,一来跑跑腿传递一下刘文叔的病情,二来也照顾一下刘文叔的起居。 她没有想到,她为什么要为刘文叔这般设想周到。 韩彦想到了。 他看郭圣通的眼神就有些讶异。 不过想到郭圣通还只是个小女孩子,他也没有往别的方面想。 而是由衷地感嘆郭家姐弟的心善。 刘文叔病中身体虚弱,走不得几步路,于是便由韩彦送了他们姐弟俩到门口坐车。 回去的路上,郭圣通还是跟来的时候一样有些心不在焉,出神想着什么。 第80页 郭况以为她在担忧开给刘文叔的药方子,也不去烦她。 他不知道郭圣通没有担心刘文叔的病。 她在想自己的先知。 之前心悬的高高的时候,也无暇他顾。 此刻安静下来之后,她忍不住想突然出现的先知真的是凑巧吗? 回到家后,母亲问了几句话见郭圣通实在是累得慌便叫她回去歇了。 知道女儿开了药方子用了药,母亲心里很是担忧。 这几百年都没人治得好的病,女儿能治好吗? 若是治不好,女儿会不会难过失望? 至于刘文叔的家人会不会因为没有治好来闹,母亲一点都不担心。 若是她的族人都是这般模样,那也难怪大汉会亡了。 两天后,留在刘文叔那照顾他的家人子来送信,说是刘文叔身热渐退,咳嗽减轻,咯吐脓血渐少,像是要好的样子。 ☆、第八十五章 好转 郭圣通这两天过得很煎熬。 白日里坐立不安心神不宁的,晚上也是睡不好,整夜都陷在梦境里。 她似乎梦到了很多事。 第二日起身却又什么都记不得了,只有一个模模煳煳的身影浮上心头。 是那个神秘男子。 她又梦见他了。 不知怎地,现在想起他,她心里又温暖又心酸。 这种感觉,很陌生又很熟悉。 她在心里笑自己,是不是梦做多了,开始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了? 可是白日的烦躁不安却又是真实存在的。 她就像是把什么重若性命的宝贝给弄掉了,却又想不起来丢在哪。 母亲和弟弟却以为她的反常是因为给刘文叔开了药方子,担心他的病情。 郭圣通也不想解释。 怎么解释呢? 没法解释。 王自和问了郭圣通开的药方子,沉默了好一会才开口:“用白及太冒险了些。” 白及,外感咳血、肺痈及肺胃有实热的都要忌服。 郭圣通却偏偏给刘文叔开了白及,吃下去却还没事。 那也就是说肺痈晚期用白及没事。 可也着实太冒险了。 若是病家吃了白及当场身死,郭圣通该怎么办? 郭圣通默然。 王自和以为她孩子心性,胆大,才敢如此行事。 好在让她赌对了。 可行医之人,能每次都靠运气吗? 王自和冷起脸来,把郭圣通重重地说了一顿。 郭圣通低头受教。 挨了骂之后,郭圣通心里似乎好过了些。 可是到了夜里她又做梦。 梦里有人叫她。 很多很多人叫她。 他们都叫她太后。 还有几个叫她母后。 他们都在哭。 哭得郭圣通心里也发酸。 她很想看清是谁在叫她。 可是梦里面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 那些声音从四面八方扑过来,堵得郭圣通无处可躲。 第二天起身时,她心里湿漉漉的,像是嚎啕大哭过一场般。 梳头时,她问羽年:“昨夜我说梦话了吗?” 羽年一愣,旋即摇头道:“没有。” 没有就好。 郭圣通长出了一口气,更了衣往母亲的院子去。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黄灿灿的漫在青石地砖上。 池塘里的荷花还开着,却也见得出是迟暮时节了。 夏末了。 秋该来了。 这个时节若是起的早,院子里又种的有槐树和松树的话。 槐花的香气随着晨雾能飘的老远,松子落在阶上清脆有声。 夜里再下上一场雨。 那就真是一夜雨声凉到梦,万荷叶上送秋来了。 郭圣通的心情好了几分,可烦躁不安到底还是在,挥之不去。 早饭时,她没有什么胃口,只是怕母亲担心,才勉强自己用了些。 母亲对儿女总是十二分的留心,她看在眼里也没有多言。 女儿的担忧她很能理解。 若是真把人治死了,心里如何难安? 可要是不去治,心里也不会安生。 孩子还小,母亲希望女儿的善良能保持的更久些。 以后,这份善良会越来越淡,越来越薄。 人渐渐长大了,就知道趋利避害了,就知道以牙还牙了,就知道各扫门前雪了。 这也是好事。 她不希望女儿吃半点亏,受半点苦。 但心性纯良也是好事。 今日肯施好心于他人,来日说不得也会受他人的恩惠。 人生起起伏伏,谁能说得准呢? 母亲看向出了神的女儿。 桐儿容貌上虽称不上格外出众,却也是清丽可人。 尤其是雪白的肌肤更为她添了几分娇媚。 母亲想,这就是她自幼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女儿啊。 哪捨得叫她去别人家受苦? 夫君可心如意还不够,还得公婆姑嫂好相处。 这样的人家难寻。 多少清贵人家表面上看着风光体面,其实里面烂透了,多的是那上不了台面的噁心事。 母亲不想费那个心力,更怕自己看走了眼。 所以,她选中了娘家侄子。 信送出去还没有几天,她就有些等不住了,天天问有没有信送来。 今天早饭后,母亲处理了一会家事,又忍不住问了红玉。 红玉摇头。 母亲便不再说什么,继续处置手中的事。 郭圣通看在眼里,愈发好奇。 母亲到底是有什么事和大舅说,这么急迫地等着回信。 用过午膳后,郭圣通在母亲房里歇午。 她先躺下。 母亲卸下了钗环才来。 郭圣通还没有睡着,她问母亲道:“家里有什么大事吗?” 她又想起了母亲之前的神神秘秘和而后的喜形于色,她也没有非要问出什么答案来,只是怕家中有什么大事。 在真定时,母亲不想和郭圣通说,也能和娘家人商量一下,所以郭圣通从不担心。 而现在,母亲能说说心里话的人也只有她了。 母亲听了她的话,怔了一下,不过旋即又笑了。 女儿家,心思细腻些是好事。 她本来没准备把这事告诉女儿。 婚姻大事,父母做主是正理。 何况,做母亲的还能不为她打算好吗? 自然是为她安排的好好的,保她一生顺遂。 何况,女儿又和侄儿一向要好,母亲想也用不着问女儿的意见了。 所以,她摇头不肯说。 “睡吧。” 郭圣通见问不出来,便也没有继续逼问了。 母亲早就把她当大人看了,若是真有什么急事大事母亲肯定会告诉她的。 母亲不说,说明不是什么大事。 郭圣通的心安了,很快就睡着了。 母亲看着她安静的睡颜,只觉得怎么看都看不够。 尤其是想着女儿大了是要嫁出去的,心里就越发捨不得。 第81页 她想,大哥来信要是同意了还不算完,还得答应她多留桐儿几年。 午睡起来后,伺候刘文叔的家人子来了。 他告诉郭圣通,刘文叔吃了两天药,今天起来明显感觉好转了许多。 郭圣通听到刘文叔身热渐退,咳嗽减轻,咯吐脓血渐少,心下也是一喜。 这确实是在转好。 母亲也很高兴,“那你快去看看吧。” 郭圣通才十岁,刘文叔已经二十五岁了。 虽都是年轻男女,但是年龄上相差的太大,郭圣通又还不懂这些,她去治刘文叔母亲半点都不担心。 郭圣通更了衣,急匆匆地就去了。 到了刘文叔卧室中,她为他把了脉。 右三部脉浮滑,不復见沈弦之象。 这说明那方子真是起效了。 只是痰尚黄厚,胃热还盛。 ☆、第八十六章 痊癒 粉前可清化痰热,散风邪,下气消痰。 生苡仁清热排脓,可排脓消痈。因药力和缓,用量可酌情加大。 桔梗开宣肺气,祛痰排脓,至于用量上当减轻了才是。 冬瓜子清肺化痰,消痛排脓,也该用些。 还该用点活血祛瘀之药,就桃仁吧。 郭圣通心中略一思量,就拟定好了接下来的药方。 她起身到书案上写了,递给韩彦。 韩彦接过,见得她用清秀婉约的字迹写着: 粉前胡三钱、生苡仁一两、桔梗三钱、生糙三钱、冬瓜子八十粒、桃仁三钱、杜赤豆六钱、金银花三钱、茯苓一两。 他扫过一遍便收起来出了门去抓药。 虽然不知道这小女公子究竟能不能叫文叔痊癒,但文叔的病情在变好这是确实的。 只要在变好,那就有救。 不知怎地,屋子面少了一个人后就格外地发静。 静得叫人莫名地有些局促不安。 郭圣通想,一定是因为这屋子太小。 她努力叫自己的举止自然些,结果一抬眼,就见着刘文叔在看她。 他在笑。 眼角眉梢下都是温煦的笑。 这样的笑很像阳光,还是阳春三月的阳光。 梦里面那个神秘男子是不会这样笑的。 他冷峻孤傲的多,虽然面对郭圣通时总是脾气格外好的样子,但周身总透着一股融化不了的寒意。 郭圣通知道那其实不是寒意,而是气势。 身居高位之人的气势。 这样的人不管面上怎么好说话,骨子里其实是听不得不一样的声音。 所以任凭郭圣通说了千百遍她不是他要找的人,他也只是沉寂了一段时间,却还是执拗地入她的梦来。 他还是相信他自己的判断。 这样的人得是一个真正温婉贤淑的才能是他的良配,就像平又薇那样的。 若是自己真是他要找的人,那他们只怕会日日吵闹? 怎么会对她念念不忘? 只怕是来寻仇的吧。 这么想着,郭圣通就有些忍俊不禁。 可是那男子口口声声喊着桐儿,还知道常夏,又不像找错了人。 若是说名字谐音弄错一个还可能,怎么可能弄错两个呢? 郭圣通的心又沉了下去,清亮的眸子中也蒙上了一层阴霾。 刘文叔见着她站在那,忽喜忽忧,一时间脸上阴晴不定。竟像是完全出了神,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 他不由想,这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他又笑了。 像她这样的贵女,所谓的烦心事左不过也就是吃穿上的选择,不会有什么大事。 这样无忧无虑真好。 他很想叫自己的三个姊妹都像她这般。 可是家道中落使得她们迅速地懂事,迅速地学会如何才能更好地生存下去。 这种少女时独有的天真烂漫她们大抵一天也没有过。 不过,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他的姊妹们也没有怨天尤人,而是乐观努力地活着。 这个小贵女也没有骄纵跋扈,而是比任何人都多一份赤诚善良。 常夏立在一旁,见自家女公子兀自出了神,那刘公子也不说话,心下颇为无聊。 好在韩彦终于回来了。 郭圣通便道:“还是两升水煎成一升水,一日服三次,若是病情上有什么反覆再来告诉我。” 刘文叔点头,又道谢。 郭圣通见他眉眼间总像一股笑意,那笑意和刚才又不不一样了。 这时的笑叫郭圣通想起大舅。 她从前闯了祸被母亲责骂时,大舅就是这样的笑。 好吧—— 这就是慈爱的笑。 可是刘文叔为什么要这么看她? 难不成他也有个和她差不多大的侄女? 也不是不可能。 若是他长姊比他大出不少,成婚生子又早,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郭圣通心中想着事,很快就回到了家中。 母亲问她刘文叔怎么样了。 她告诉母亲好多了。 母亲顿时又是惊讶又是欣喜,“真的吗?” 郭圣通笑了,“真的。” 母亲很高兴,又忍不住为郭圣通骄傲。 至于郭圣通怎么会这般厉害和能不能治好,母亲倒先放在后面了。 郭况傍晚时下了学回来,还没换衣裳就听母亲说了这事。 他也很高兴。 高兴过后,他问阿姊:“那刘文叔是不是保住了性命?他这病能不能好全?” 郭圣通深吸了一口气,“大概能吧。” 郭况腹诽,什么叫大概能? 那到底是可以还是不可以嘛。 他还想说话,母亲瞪了他一眼。 郭况也明白,这么重的病,现在还能活着就是大幸。 郭圣通又不是什么大国手,能有那样的把握肯定治好。 这不是给她心里压担子吗? 郭况便不再说话,笑嘻嘻地说起太学里的趣事来逗母亲和阿姊笑。 郭圣通不觉得好笑,可是她还是笑。 笑到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是在皮笑肉不笑。 她怕母亲看出来担心,又坐了会便推说累了回去歇下了。 这夜她失眠了,躺在榻上就是没有睡意。 她心里乱糟糟的,很不痛快。 偏生又想不到是哪不痛快。 是因为想到那个神秘男子了吗? 其实他除了在梦中出现,也没有怎么影响她的生活。 那是因为什么呢? 漆黑如墨的夜里,她眼前倏然出现了刘文叔带着淡笑的脸。 他比她足足大十五岁呢。 郭圣通想到这里,勐地那烦躁就越发忍不住了,一脚就把被子蹬开。 可是他就是比她大二十五岁又怎么样? 关她什么事? 她长出了一口气,坐起身来扯过被子又慢慢躺下。 羽年守夜就睡在外间,自然也听到了郭圣通在里间踹被发脾气,她本想起身看看,但是刚披上外衣就听见里间女公子长嘆了一口气似是又躺下了。 第82页 羽年便没有进去了。 她第二天私下里和常夏说了这事,“女公子是怕治不好那刘公子吧。” 常夏道:“咱们女公子也是年纪小,心又善。” 她们心里都想,治得好是运气,治不好也不能怪她们女公子。 好在又过了三天后,刘文叔那边传过信来,说是身热已消,也不呕吐了,胸中更是不疼了。 这下便是再不懂医术的人也知道这是大好了。 大家都是又惊讶又欣喜,谁都没想到郭圣通竟然把这样的重病都能治好。 等着郭圣通去看过刘文叔后回来,说刘文叔确实是痊癒了,大家便更高兴了。 母亲骄傲的不行,“若是你父亲活着,见着你这么厉害,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子。” ☆、第八十七章 订婚 常安城中的八月,秋意已经很明显了。 正中午也不怎么热了,早晚更是有些凉意。 刘秀喜欢秋天,更准确地说他喜欢的是初秋。 初秋明媚和煦,不像深秋那般寂寥萧瑟。 病中的这些日子,他心下也不是没有消极低沉过。 他才二十五岁,真的就要死了吗? 怎么能甘心? 可是他的性子做不出怨天尤人之状,更不喜欢在人前露出软弱。 他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积极阳光些。 悲伤又能有什么用呢? 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而活,就因为要死了哭哭啼啼的,不说旁人会不会笑话,他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只是白日里还没有什么,等着夜深人静时心底到底有些凄凉。 他想,他临死时身边都没有一个亲人。 可是,他还是决定不写信告诉家里人。 大姊和二姊都已经嫁人,夫家又都不富裕,她们若是想进京来看他,光是路上盘缠就得叫她们为难。 他不想叫她们在夫家难做。 小妹年纪小,经不住事,听说了只怕就要急病了。 至于大哥,他是个火爆脾气,性子又急。 听说他病了,肯定不管不顾的会把家里那点赖以生活的田地都卖了来给他治病。 刘秀不想这样。 他死了,家人却还得生活, 而且他们就是来了,又能怎么样呢? 他们又不是医者,只会叫他们难过。 所以,他不肯告诉家里人。 可是,夜里他还是会继续难过。 有时候他甚至会哭。 他怕韩彦听见,只是无声地哭。 一面哭一面笑自己,有什么好哭的呢? 他病下后不久,郭况送来了一百两银子给他治病。 应该是怕他面子上过不去不肯接受,他说是借给他的,将来也是要还的。 刘秀笑着收下了,他虽是前朝皇室出生,细细算来还是汉高祖的九世孙。 但因着武帝的推恩令,一代推一代到他父亲时,只是一个济阳县令了。 父亲从小就教他腰杆要挺直,否则就是给祖宗丢脸。 但也不可过分清高,高祖从前不也是个种田的农夫吗? 所以刘秀并不觉得这是郭家在看不起他,反而切实体悟了他们的好意。 郭况聪颖,学问上进步迅速。 刘秀本来就喜欢这个小男孩子,这之后就更喜欢他了。 白日里精神还凑合的时候,他都在整理往日所学的心得。 那一百两银子他没有动,他预备咽气时託付韩彦把那银子和心得一起送到郭家去。 郭况那个孩子,很是好学,他会喜欢这个礼物的。 刘秀打算的好好的,谁知道郭圣通竟然把他治好了。 是啊,就是他自己都是惊讶大过欣喜。 那个比他小妹还小许多的女孩子医术竟然这般了得。 不过吃了三四天的药后,就再也不吐血了,胸中也不隐隐作痛了。 小贵女来看了一次,说是好的差不多了。 又嘱咐他天气暖和的时候走动走动,能好的更快些。 所以他近来每天都会在巳时太阳当空的时候出来走动半个时辰。 附近的邻居先时听韩彦说他好了都是将信将疑的,那么重的病是说好就能好的吗? 等着亲眼见着他出来走动,那脸上也脱去了苍白病色,大家便都知道他果真是好了。 那么重的病,竟然真好了。 也真是福大命大。 大家恭贺过他之后,便开始好奇是哪个名医治好的。 这是他们都想知道的。 能治好这样的病,医术想必了得。 人生在世,还哪能没病没灾的,大家都想结识这位名医。 刘秀不肯说,或者说不敢说。 那小贵女出身名门大家,又不是挂名行医的,学医或许就只是为了兴趣。 他如果贸贸然把她的名字透了出去,谁知道会不会涌过去一堆问医求药的人? 那就完全打乱了她平静的生活。 治或不治都是一个问题。 而且她的翁主母亲肯定不喜欢女儿成日里被这些缠住脚。 是以,不论谁问起,他都说是一个过路游医胡乱开的房子。 大家都满是惋惜,说那定是大国手一般的人物,只是生性不爱名利所以才隐于市井。 刘秀笑着说是。 韩彦明白他的意思,也跟着附和。 刘秀病完全大好后重新回了太学,大家又惊讶又欣喜。 他把和邻居们说的那番话又说了遍。 他特意去了郭况的学舍,把自己的心得笔记送给他。 郭况高兴的不行,问了几遍真的可以送给他吗? 赠与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尤其是收礼物人情真意切的喜悦更能加重这份快乐。 刘秀很高兴,脸上的笑就没落下去过。 他又把为什么不说出是郭况阿姊治好他的原因解释了遍。 郭况聪颖非常,刘秀刚起了话头他就知道为什么。 他知道刘秀全是为了他阿姊考虑,当下没有半点异议。 至于不能叫旁人都知道他阿姊的厉害,是有点可惜。 不过,他和母亲知道他阿姊多么厉害就够了。 至于那一百两银子,刘秀现在没准备还。 既然病好了,他想拿这个钱去做生意。 郭家女公子救了他一命,他总得给人家一份谢礼。 他把这话和郭况说了,“病中借了你们家的银子,等过一段时间有了就还。” 郭况见他说的坚决又磊落,自然也不好说别还了,只能笑着说不急不急。 治好了刘秀,对于郭圣通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影响。 她还是做梦,还是学医,还是和平又薇来往。 心情也是时好时坏。 有时候明媚快乐的不行,有时候又低沉失落的不行。 母亲说女儿家都是这样。 郭圣通笑笑。 她还是不准备把那个奇怪的梦境告诉母亲。 母亲帮不了她,反倒还得为她忧心。 中邪是很严重的事情。 郭圣通不想家中为此大动干戈。 第83页 她没有话和母亲说,母亲却有话和她说。 母亲写往真定的信在快到中秋节时终于有了回信,还有几大车节礼。 母亲完全不关心节礼都有什么,只迫不及待地接过信看。 郭圣通在旁边看母亲那般望穿秋水的样子有些好笑又有些好奇,“什么事啊?” 母亲仔细读着信,笑容越来越多。 终于,她仰起脸来。 “桐儿,母亲把你和你表哥的婚事定下来了。” 郭圣通一下懵了。 ☆、第八十八章 顺从 ,最快更新鸾归桐最新章节! 郭圣通知道自己将来肯定要嫁人,至于为什么一定要嫁人她没有细想过。 可是,她知道她必定要像母亲一样从自己家嫁到别人家去,开始相夫教子的生活。 有几个人能像二舅那样顶着世俗的压力落拓潇洒呢? 何况,她还是个女孩子。 母亲不会把她给耽误了的。 她是一定要嫁人的。 对于嫁人,或许是年纪还没到也或许是没有什么倾心的男子,郭圣通一直不排斥也不期待。 嫁的好,那就幸福快乐地过一生。 嫁的不好,那就和离。 女子二嫁三嫁都是稀松平常的事,可是不嫁是万万不行的。 她明年就十一了,也到了该说亲的时候了。 她从前还想,不知道母亲会给她挑一门什么样的亲事。 如今她的亲事有了眉目,她心里咯噔了一下之后又莫名一松。 可是,嫁给表哥? 表哥脾气好,又没有什么不良嗜好。 公婆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大舅和大舅母,她嫁过去绝不会受一天的闲气,会过的很如意。 怎么看这都是一桩无可挑剔的婚事,也就难怪母亲问都不问她就做了主。 只是—— “阿母,我一定要嫁给表哥吗?”郭圣通仰起脸问母亲。 母亲有些意外,女儿这意思倒像是有点不情愿。 她紧张起来,不能都跟大哥说好了孩子又不愿意,可是她又捨不得强迫孩子。 强扭的瓜什么时候甜过? 她努力叫自己平和些,“你表哥不好吗?” 郭圣通笑了,道:“好啊,只是——” 她顿了顿,像是在努力地寻找恰当的描述。 “我和表哥太熟了,我没法把表哥当成夫君看。” 母亲笑了,原来是觉得表兄妹变成夫妻会尴尬。 她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是牴触这门婚事就行。 她握住郭圣通的手,安慰她道:“你还小,将来嫁过去就好了。 你表哥那个人,阿母看着长大的,他会一直待你好的,何况还有你舅舅。” “是吗?”郭圣通问母亲。 母亲笑了,肯定地答了她一句是。 郭圣通总觉得不单单是因为这样。 可是看着满含着期盼的母亲,她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她想,这次就听母亲的吧,听母亲一回。 这个念头一划过心头,郭圣通浑身都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 又是这没有半点预兆就突然而至的先知。 什么叫这回就听母亲的? 她从前还有过很不听母亲话的时候吗? 还是这样的人生大事上? 她才多大,能经歷几回这样重大的选择? 抑或说—— 郭圣通的眉头不自觉地皱起来。 不。 不会的。 她没有中邪,也不是什么怪物。 母亲见郭圣通沉默下来,还当她把自己的话听了进去,便继续劝慰她道:“母亲又不是现在就要把你嫁出去,只是先和你大舅说好了。总不能你都十六七了母亲连个人选还没有吧,到那时你就要怪母亲不疼你了。” 郭圣通心中一动,半真半假地笑着问母亲道:“那您这么疼我,就不能嫁我吗?我就留在家里不好吗?” 母亲笑了,“说什么傻话?” 郭圣通又沉默下去。 母亲心中就有些不安,桐儿不会是真不愿嫁人吧? 其实这也没什么,倘若她将来真不愿意嫁人,难道娘家还养她不起?能缺了她的吃穿。 就是难免有些人会说些难听的话,可是到底还是孩子开心最重要。 郭圣通看出了母亲的犹豫为难,她心中一酸。 她想起刚从那场怪烧中脱身时,看到母亲和弟弟都不知怎么总觉得他们将来会为自己操碎了心。 是不是说的就是这场婚事? 是不是她坚持不从后来又过的不如意? 她不想要这样的将来。 更不想让母亲和弟弟为她难过。 她想,嫁给表哥也没什么不好。 安安稳稳不用去忐忑的未来,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 她该知足。 她拉住母亲好笑道:“您不会真想着把我留在家里当老姑娘吧?我就随便一说,您可别当真。” 母亲一愣,又好笑又好气地拿手指头戳她的额头:“你看你还是这么孩子心性,将来嫁了人我也不放心你。” 郭圣通不还嘴,只是笑。 母亲也跟着笑起来。 她又跟郭圣通说:“既然你愿意,那我就回信给你大舅,应下这门婚事了。” 郭圣通惊讶起来:“不是您提起来的吗?” 母亲好笑:“求娶求娶,你什么时候听说过女方先自低身价的?你这般品貌,又不是嫁不出去,我只是那么暗示一下。” 郭圣通这下是真笑了,她不知道母亲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小心思。 母亲又道:“我还得跟你大舅说,多留你几年,最起码十六七再嫁。现在我们在常安城,还得等回去了才能定亲,不过也不急。” 郭圣通看得出来母亲很高兴,母亲为给她定下了这么一门十全十美的婚事高兴。 母亲盼望郭圣通一生顺遂无忧。 这么想着,郭圣通心里酸楚的越发厉害,也越发不想再反驳母亲。 她和母亲说了声晚膳再来,便回自己的院子去。 秋日晴朗,万里无云。 阳光明亮又温暖。 一阵风来,带着桂花的香甜气息。 她的心情豁然开朗,不由自主地明媚起来。 可是,等着夜深人静的时候,白日里的那点烦躁又爬上来。 她想,她不单因为是和表哥太熟也不愿意嫁的。 那还因为什么呢? 她不知道。 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所以然。 郭圣通有一个优点,从不和自己较劲。 所以她苦恼了几天也就不去想了。 心下也慢慢接受了和表哥的婚事。 又过看几天,平又薇下帖子请她过府去玩,她还把这事风轻云淡地告诉了她。 平又薇又讶异又惊喜,“什么时候的事?” 她这么高兴,弄得郭圣通也有些高兴。 第84页 “刚定下来,我就来告诉你了。” 平又薇便道:“你母亲为你打算的真好,你嫁过去是再好不过的。” 是吧,人人都说再好不过。 所以,她该安心才是。 郭圣通笑起来,又想到平又薇比她还大上两岁,不由好奇起来:“说到这个,我一直忘了问你。那你的亲事呢?” 【 】 ☆、第八十九章 谁能 平又薇笑道:“我母亲去年为我定下了安新公的幼子王轩。” 郭圣通见她虽然说的落落大方,但面庞上到底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晕,显然是对这亲事颇为满意。 虽说男婚女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到底还是男女双方都钟意才算得上十全十美。 至于平又薇品貌无双,性子更是一等一的贤淑温柔,郭圣通想那个王轩自是没话说。 郭圣通真心实意地为平又薇高兴了一番,回到家中还和母亲念叨:“小儿媳妇好,嫁过去不用管家担什么责任,还最得喜欢。小儿子,大孙子,老人家的命根子嘛。” 母亲笑她:“这话可真没道理,难道阿母不疼你了?” 郭圣通也笑了,“我又不是儿子,我是女儿,女儿是独一份的嘛。” 母亲便道:“是,我们桐儿说的对。” 郭圣通见母亲听她说了又薇的亲事后倒像是心中若有所思似的,不禁问道:“安新公的幼子不好吗?” 母亲道:“怎么不好?就是太好了。” 母亲的这句话激起了郭圣通的好奇心,她缠着母亲非要问个明白。 母亲绕不过她,便道:“上回你问我又薇姊姊的大伯就新公是不是很受天子的重视时,我不是告诉了你莽新四辅是谁,忘了吗?” 莽新四辅? 郭圣通立时反应过来,“安新公是王舜啊?” 母亲点头,“他是天子的亲堂弟。” 郭圣通明白母亲的意思了,平晏是建兴帝心腹中的心腹,才得以为他掌控机密。 但饶是这样,天子还是要加上一重保险。 平晏的亲侄女嫁给天子的亲堂侄便是这一道保险。 若不是平婉华年纪不合适,又实在不肯嫁人,说不得最佳人选是她呢。 建兴帝的疑心病倒是不浅。 郭圣通不知道古往今来的明君须得有什么特徵,但她知道一句话叫做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雄才大略的君主,通常都很有自信。 如汉武大帝敢用匈奴休屠王太子金日磾为託孤大臣,试问今人几人能有如此勇气? 都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而金日磾用毕生的忠诚证明了汉武大帝没有看错他。 是以,金氏七世不衰。 若是汉武大帝也用如此防备手段来保障金日磾的忠诚,未知会是什么局面? 古语说投桃报李,这话是没错的。 建兴帝不单是外政上出了差错,就连内政上也处理的不是很好。 如此看来,天下大乱是一日比一日近了。 母亲见她明白过来,点点头,唇边浮现出一丝嘲讽:“王舜父亲是安阳侯王音,他袭爵也只还是安阳侯,知道他是怎么获封安新公的吗?” 安新,安新? “是对新朝建立有什么大功吗?”郭圣通问。 母亲道:“天子欲称帝时,向元帝皇后求玺未得。是王舜去见元帝皇后求玺,持之予王莽。安新,他便是这般安定新朝的。” 母亲是刘氏族人,不论如何总是难以接受覆国。 “王舜是王氏族人,站在天子那边也是理所应当的。” 她只能这样干巴巴地安慰母亲。 母亲嘆了口气,“别人反倒说得过去,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可王氏是后族,是怎么起来的都忘了吗?也难怪歷朝歷代的皇帝都压制后族,就是怕养虎为患啊。” 郭圣通默然,不知怎地,她想起了那个奇怪的梦境。 梦境中的人都称她为太后。 太后,这个称谓只指先帝的正妻。 便是太子生母也是得不着的,如平帝母亲便没有因着儿子的尊贵而得封太后。 如果梦境真的存在,或者说在未来会得以实现,那她也须得先是皇后才能是太后。 那她的母族又会是什么下场吗? 郭圣通想到这里,心中咯噔一下,旋即她又暗笑自己想的荒唐。 母亲见她沉默,还当说起这个话题叫她不知道怎么劝慰,便笑了笑:“王朝覆灭,也是非人力所能挽回的。” 郭圣通将信将疑地望向母亲,她生下来到现在说起前世听的最多的便是文景之治和汉武盛世。 她一直想,若不是王莽篡汉,现在这天下绝对不会是四处烽烟起,各地民不聊生。 母亲见她不信,便道:“就说这王舜吧,你知道他还做过一件什么事吗?” 郭圣通摇头,她对王舜其人生平一无所知。 母亲一字一顿地道:“他为成帝保过皇子。 成帝过了而立之年还没有子嗣,阳阿公主便效仿平阳公主豢养了一群年轻貌美的良家女来献给成帝。 歷史总是有几分惊人的相似,成帝从这群良家子中挑出的美人赵飞燕后来也像卫子夫一样成为了皇后。 只是,赵飞燕到底不是卫子夫,更没有一个英武无双的弟弟叫卫青,她只有一个娇媚万分的妹妹赵合德。 为了叫自己在后宫中不再形单势孤,赵飞燕向成帝举荐了其妹。 赵合德也没有辜负她阿姊,成功获得了成帝的宠爱,甚至还超越了其姊。 姊妹俩一个封后,一个为昭仪,贵倾后宫。 唯一所还欠缺的就是子嗣了,姊妹二人受到了成帝十多年的宠爱,却始终未能有孕。 而就在此时,后宫有人怀孕了。 怀孕的是一个宫女,名为曹宫,是赵飞燕宫中的宫女。 曹宫十月怀胎后生下了一名皇子。 赵氏姊妹自己没有皇子,怎么能允许旁人先生下皇子来? 以她们的权势是可以做到去母留子,但天下没用不透风的墙。 将来这孩子长成了,又羽翼已丰,若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想处置她们姊妹还不是轻而易举? 所以,这孩子活不了。 赵合德先是要成帝将曹宫母子下狱,可谁又敢处死皇子? 过了些日子,这孩子还是活的好好的。 赵合德便发怒使人去处死孩子,行事的黄门和暴室籍武都不忍心,多番向成帝求情,孩子终于交由王舜照看。 王舜为此尽心尽力,以为能为成帝保全血脉。 却不知道成帝被赵合德逼着赐死了曹宫后,又下诏带这孩子到赵合德的寝宫。 王舜不敢不从。 而孩子走后再无踪影,什么时候死的埋在哪里都成了谜。 虎毒尚且不食子,成帝为了博美人一笑连自己的孩子都能杀,这样的皇帝还不是昏君吗? 昏君临朝,如何不亡? 第85页 只是在感情上,我作为大汉的翁主总是难以接受。” 郭圣通听完这番话,后背不知何时都漫上了一层冷汗。 她无法想像这世上还会有如此狠心又懦弱的父亲,所以诚如母亲所言大汉亡的也不冤。 只是建兴帝也不是那明君,天下将来还会大乱。 究竟谁能挽此颓势? 天下万民究竟还要受多久的苦楚? 生在这年代,是好是坏,无法言说。 ☆、第九十章 恩情 仲秋一过,萧瑟的季秋便接踵而至。 只是今年的季秋时节连日快晴,枫叶红的格外艷丽,倒叫人没生出多少悲秋之感。 冬月初五时,真定城里下了第一场雪。 初雪是夜里来的,起初落地即化,在万籁俱寂的夜里一点声音都没发出。 等着叫人发觉时,纷纷扬扬的雪花已经落白了整个世界。 郭圣通昨夜又做梦了,脑袋昏昏沉沉的。 见着窗户纸被照得通透,还想今天可真是个好晴天。 谁知道推开窗一看,才发现竟然是下雪了。 纯白柔软的雪花铺天盖地地覆盖了整个世界,树梢枝头全白了。 天地素净的叫人情不自禁地生出一股肃穆之感。 郭圣通简单梳洗了下,就往昭明院去。 弟弟郭况正在院子里面玩雪,小脸冻得发红,却高兴的很。 “阿姊,阿姊,昨夜什么时候下雪的你知道吗?” 郭圣通摇头。 郭况就笑,“我也不知道,阿母说小孩子都睡的香,所以夜里打雷都会不知道。” 看着弟弟的笑脸和绵软柔白的雪地,郭圣通的心情没来由地就好起来,昨夜的梦境立时就被抛在脑后。 她站在廊下抱着手炉看了会弟弟玩雪,就催他进去:“外头冷,玩一会就进去,别冻病了。” 郭况头都没抬,胡乱应了她一声。 郭圣通便嘱咐服侍他的侍女至多再让他玩一盏茶的时间就得领他进去。 母亲已经起身,正在处理杂事,见着郭圣通来便问:“冷不冷?” 郭圣通摇头。 母亲还是道:“多穿些,尤其是早晚更得当心。” 郭圣通点头。 她知道是两年前的那场风寒吓着母亲了,母亲生怕她再生什么怪病。 而想到那场风寒后的怪烧,她心中蓦然一滞。 她原本想着学医来找到答案,只是越往深学她越明白学医也是没用的。 就如她的多梦,按照医理来说,左不过是因为气血不足、情志损伤、阴血亏虚、痰热内扰肝胆、劳累过度、饮食失节这些原因。 可是,这些症状她一条都没有。 而且多梦之人最明显的症状是梦境纷纭,以致白天精神不振。 郭圣通两年以来却只重复地做入同一个梦境,醒来后也是心头的疲惫多过身体上的。 她的医术越精湛,心中的惊惧就越多。 她究竟是为什么这样? 难道她真是那个神秘男子要找的人? 难道梦境中的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 倘若真是这样,那说的是她的未来还是过去? 如果是过去,这实在说不通,除非她是再生之人。 可是再生之人,又怎么会继续重复一样的命运? 唯一的可能,这是在预兆她的未来。 但是郭圣通看得分明,那个神秘男子绝不是表哥。 莫非她会二嫁? 既然再嫁,必定是之前的婚姻不如意。 可不如意,先知为什么又要提醒她让她顺从母亲的意思? 还是说嫁了那个神秘男子后才过的不好? 郭圣通心乱如麻。 “桐儿——桐儿——” 母亲在叫她。 郭圣通急忙回神,应了母亲一声。 母亲道:“发什么呆呢?昨夜没睡好吗?一会吃了早饭消消食就再睡会。” 郭圣通摇头,又点头。 母亲见她精神不济的样子,便笑道:“用膳吧。” 又吩咐红玉去把郭况叫进来。 郭况早已经进来,正在外屋洗漱,听着母亲叫很快便进来了。 用过早膳后,雪渐渐停住了,郭况去了太学。 郭圣通今天不用进学,便留在母亲房里。 歇过午后,母亲在外屋理事,郭圣通在里间看书。 白雪纷纷,落地有声。 偶有人经过,踩得雪地咯吱作响。 母亲温柔平和的声音从外间慢慢透进来。 郭圣通只觉得心中温馨宁静之极。 她就在母亲房里这样混了一天,也不觉得无聊。 等着母亲理完家事进来叫她时,她才惊觉已经到了申时末。 她和母亲笑道:“这时候怎么过去的这么快,况儿都快下雪了吧。” “是啊。”母亲点点头,望着已经长成如花少女的女儿又有了些感慨:“这日子哪天过的不快?一晃眼,我们桐儿都是大姑娘了。” 郭圣通怕母亲想起从前的事,尤其是想起父亲感伤,忙道:“一晃眼,阿母也还是个美人。” 母亲被逗笑了,“这孩子,什么时候还有了油嘴滑舌的毛病。” 郭圣通拉着母亲的胳膊不依:“我才不说瞎话呢,你叫红玉和绿萱说,我母亲现在走出去是不是还像个未出阁的?” 不说如平婉华和母亲年纪差不多上下,现在不也还没出阁吗? 就说刘旻今年才二十九岁,本就生的明艷,又保养的好,看着比实际年龄确实小上五六岁不止。 所以郭圣通这话也算不得夸张。 她说这话时理直气壮的。 红玉和绿萱都点头称是。 屋子里其他的侍女也跟着附和。 母亲就笑,“你们可真是说瞎话脸都不红。” 郭圣通不依,拉着母亲撒娇:“您怎么能这样,我哪说瞎话了。” 母亲又笑,她很喜欢女儿作小儿状。 她知道,孩子越来越大后,像这样和母亲亲近撒娇的时候会越来越少。 所以她很珍惜这样的时光。 屋子里气氛正轻松融洽时,郭况回来了。 他大步流星地跑进来,“阿母,阿姊,刘文叔来了。” 郭圣通和母亲都望向郭况。 母亲忙道:“人在哪呢?快请人进来。” 郭况点头,又解释道:“他是来致谢的,要我先进来和你们说一声。说没有拜帖就贸然拜访本就太过失礼,怎好直接到后宅来?” 母亲笑了,“这孩子,讲究还挺多。既是我刘氏族人,就是我的子侄,不用讲这些虚礼。快叫人进来。” 郭圣通瞧母亲嘴上是这样说,但心里到底还是因为刘文叔讲礼而高兴。 刘文叔很快就进来了。 他一进来便对母亲行了大礼,郑重其事地谢了母亲的借银之恩。 母亲还是第一次见到刘文叔,她和郭圣通一样,乍一见面也生出了几分惊艷之感。 第86页 这孩子生的太好了。 从前人说谁谁谁如何英武不凡,母亲见过后也觉得不过如此。 但刘文叔的确担得起那四个字。 一想到这也是刘氏血脉,母亲就对刘文叔更多了几分由衷的喜欢。 刘文叔又向郭圣通行大礼,谢过她的救命之恩。 郭圣通不肯受。 刘文叔坚持要谢,“活命之恩。若是不谢,吾心何安?” 郭圣通只得受了他半礼。 ☆、第九十一章 惊醒 一时礼毕,刘秀又道:“病中蒙贵府相借了百两银子救急,又有女公子亲自为吾诊脉施治,实在是感恩不尽。” 母亲知道他这是要还钱了,也不拒绝。 只笑道:“我们本就是一脉传承,认真计较起来可是实在的亲戚,以后闲下来时常往我们府上来走动走动,和况儿说说学问。” 刘秀点头应是。 母亲又问了他些闲话,刘秀便要告辞。 母亲留他在府中用了饭再去,刘秀委婉推辞了。 母亲便叫郭况送刘秀出门。 他们走后,侍女把刘秀带来的东西奉上来。 却不止是一百两银子,而是两百两还有一盒珍珠。 母亲楞了一下,旋即笑道:“这利息还挺重,不是说这孩子现在还自己做生意来赚钱念书吗?怎么还这么实诚厚道呢?” 又把那一盒珍珠推给郭圣通,“我们桐儿今天也拿到了诊金,好好收着,回头看是坠在首饰上还是串成个项鍊手串的都随你。” 母亲很高兴,不是因为得着了这点东西,而是从这谢礼中确确实实看到了刘文叔的殷切谢意。 百两银子对小富之家都是巨款,何况是对连学都上不起的刘文叔来说? 这一百两银子来之不易啊。 那一盒珍珠更是难得,颗颗明亮饱满,显见是精挑细选而来,就是为了送给桐儿当谢仪。 这份心意难得。 郭圣通也很意外,她都把弟弟曾借给刘文叔百两银子的事早忘在脑后了。 更没想过他会来谢他的救命之恩。 或许是下意识的觉得他没有那个能力,或许是施恩不图报。 而这些或许刘文叔都不知道,他只知道用行动来证明自己的谢意。 既不清高也不自卑,这样的人看着温和,其实心中自有丘壑。 这样的人单只心性上,就比那些世家子弟都不知道强出了多少去。 郭圣通抱着那一盒珍珠回了昭明院。 常夏见了便也问:“女公子是打首饰用还是串成项鍊什么的?” 郭圣通想了想,还是道:“收着吧。” 常夏点头。 ***** 一年之中有二十四个牙期,这其中又以腊月十六的尾牙最重。 母亲这几天都忙着总帐,等着尾牙那天还要厚赏府中的掌柜伙计一番。 本来答应好了去接郭况的,到了申时末也实在走不开。 郭圣通便说她去接,母亲想了想便应了。 尾牙节前一天,太学也放了年假。 郭圣通到时,郭况正在收拾这小半年来用的书。 这些全都要带回家去,过年时再温一遍。 郭况从前念书不甚用心,现在却是读出了乐趣,玩乐倒要放在一边了。 郭圣通和母亲都很欣慰。 母亲时常说从前担心况儿长成纨绔,现在看来这好学的性子倒和父亲是一模一样的。 说起父亲,母亲眉目间总是写满深情的怀念,那中间总是透着些伤悲。 而现在弟弟越长越像父亲,母亲的伤怀渐去,取而代之的是欣慰和骄傲。 郭况足足收拾出了两大箱子来,沉甸甸的抬都抬不动。 幸好郭圣通身边除了带着常夏和羽年这两个侍女外,还有两个十五六岁的家人子。 抬着箱笼出了学舍,外面下起了鹅毛大雪。 积雪已经快有一尺深了。 看这情势,倘若这样下到明天,院子中的雪都能漫到台阶上来。 今年的雪格外大,不知来年会不会是个丰年? 这几年各地天时都不怎么好,揭竿而起的不知几何。 明明大厦将倾,可是真定城中却还是一如既往的繁华奢靡。 有几个人能看到将要到来的大乱呢? 而如果不是先知,她是不是也是这麻木迟钝人群中的一员呢? 郭圣通长嘆了一口气,提起裙摆躲在皂盖下一路逶迤而去。 到大门口时,他们碰见了刘秀和韩彦。 因着刘秀生病,几个人之间倒是更近了些。 寒暄了一番后,韩彦和郭况说起学问,刘秀却转过来又在廊下谢了郭圣通一次。 郭圣通笑道:“又不是没拿诊金,有什么好谢的?” 刘秀楞了下,笑着坚持道:“我也不知道你会喜欢什么,想着跟我小妹是差不多的。” “小妹?你小妹和我差不多大吗?”郭圣通问道。 说起亲人,刘秀的神情愈发温和。 “我小妹比你只怕要大上两三岁。”他告诉郭圣通。 郭圣通颔首,“听起来你们家兄弟姊妹不少。” 刘秀笑着说是。 他站在廊下身姿挺拔,似院中那蒙了厚雪却还笔直站着的松树。 他黑了些,也瘦了些,却很精神。 双眸似黑夜中的星星一般熠熠生辉。 在这么几个月的时间里,挣回来两百两和一盒珍珠,显然是把他累的不行。 但不得不说,又间接证明了他的聪明。 郭圣通虽没做过生意,却也知道行商不是什么简单事。 从前在真定时,她就听大舅母说起过有那当家主母被手下人煳弄了阖家家当去的。 大家都说她蠢。 大舅母和母亲却说也不能全怪她,多少贵女出嫁前连算盘都没摸过,一出嫁却要操持起全家里里外外,又怎么能不着了别人的道? 要怪也只能怪她家中的公婆,也不看看儿媳的本事就如此撂开手去。 郭圣通一时有些想远了。 她又在发呆,刘秀有些好笑。 他忽地想起这救命恩人似乎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他笑着道:“我姓刘名秀,字文叔。” 郭圣通回神,看向他。 他便笑着又说了一遍,解释道:“将来女公子想起治好的病家,总不能连我的姓名都不知道吧。” 郭圣通莞尔。 雪小了下来。 那边韩彦和郭况也说完了话,大家便就此作别。 因着明天起便不进学了,用过晚膳后母亲便不许郭况看书,画画也不行。 “你父亲就是书看多了,到晚上视力就很不好,你可不能像他一样。” 郭况本不情愿,还想和母亲说他现在肯念书该支持他才是,怎么总好像怕他念书一样? 母亲的话叫他明白过来母亲的担心,便也不再坚持。 郭圣通便领着郭况在外间玩投壶,姐弟俩玩得兴高采烈。 第87页 活动了一番后,郭圣通夜里睡的很好,几乎是沾着枕头就睡着了。 她又做梦了。 梦里面那个神秘男子对她伸出手,“我就是刘秀,就是那个要娶你的人。” 郭圣通一下惊醒过来。 ☆、第九十二章 惊觉 屋子里只留了一盏连枝灯,昏黄的灯光静静地晕开。 屋子里半明半暗的。 郭圣通勐地从榻上坐起来,落针可闻的夜里她急促的心跳声砰然鼓譟在耳间。 她心乱如麻,紧紧攥着被子的手心里泅满了汗。 方才的梦境浮现在她眼前,让她无处可躲。 那个神秘男子笑着对她说,他就是刘秀,就是那个要娶她的人。 郭圣通的唿吸一滞,她闭上眼睛捂住胸口用了好大的力气才终于喘上气来。 怎么会? 又怎么可能? 难道是因为她心底总拿刘文叔和那个神秘男子比较,所以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吗? 是这样吗? 郭圣通在心底问自己。 是,就是这样。 她肯定地告诉自己。 她深唿吸了几口气,慢慢地躺下去。 后背有些凉意,她伸手去摸,果然中衣不知何时被汗水浸透了一片。 郭圣通心里乱糟糟的,也不想叫醒常夏进来为她找干净的中衣换下。 她便在被子里脱下了中衣,囫囵团成一团丢在榻下,只穿着亵衣睡下。 万籁俱寂的夜里,她的心还是跳的很快很急。 饶是她一遍遍对自己说一定是潜意识在作祟,可是心底深处到底知道不是这样。 郭圣通阖上眼,努力地叫自己的心静下来,不再心无旁鹭。 可许多时候,越是不想去想什么,就越是控制不住那些想法在脑海中跳动。 那个神秘男子真是刘秀吗? 他为什么要说他就是那个要娶她的人? 她为什么一定要嫁给叫刘秀的人? 她怎么能嫁给刘秀? 不对,不对—— 郭圣通的唿吸越来越急促,她为什么要这么想? 她已经不是第一次下意识地牴触刘秀了。 从前没往心里去,现在却是越想越不对。 她为什么要这么牴触那个神秘男子就是刘秀? 这种牴触觉很复杂。 细细感受下,这里面掺杂着害怕、怨恨、不甘、愤懑,甚至还带着些不可思议的甜蜜。 是的,甜蜜。 这甜蜜她曾经也有过。 在梦中见到那个神秘男子时,她的心总会不受控制地雀跃起来。 她想对他笑,想和他撒娇,想听到他哄她。 这所有的所有,都叫她惊慌。 而她还隐隐感觉到,这后面带来的只会是泪水和伤痛。 所以,她拼命想要和这一切分离开来。 她对自己说,那个神秘男子找错了人。 她对自己说,那个神秘男子不是刘秀。 她什么时候变的这么懦弱? 从前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郭圣通去哪了? 外祖在世时,曾教导她说人生在世总会碰到些难关,若是总想着能躲就躲只会让自己更加被动。 那么,她是不是该勇敢起来? 是。 她想她是时候勇敢地面对这一切,冷静沉着地想出解决办法,而不是天天对自己洗脑这都跟自己没关系。 若是没关系,怎么单只找上她? 前路如何,其实并不可怕。 一想明白了这个道理,郭圣通心中大安,那些惊惧慌张的情绪渐渐散开。 她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她躺在榻上,寻了个最舒服的姿势缩在被里,心间轻松下来后又有些好笑。 她怎么会这么蠢呢? 两年的时间说短可也着实不短,就一直把自己堵在这死胡同里? 打定了主意坦荡荡迎头而上的郭圣通,很快就睡着了。 然而,郭圣通头一天夜里的踌躇满志才到第二天就有些泄气了。 难道她现在冲到刘文叔面前问他去? 他会不会当她是傻子? 在梦里追问那个神秘男子? 那个神秘男子就是能说出她这一生的人生轨迹又能怎么样? 现在就是现在,既不是过去,也不是以后。 她只能见招拆招。 郭圣通有些不甘,难道她只能等着事情发生了再去应对,而不是未雨绸缪吗? 她的心气有些不顺。 母亲看出来她有些闷闷不乐,便让她去平家坐坐。 母亲知道,女儿家越长越大,有些话不愿意跟母亲说了,却会跟闺中姊妹说说。 许多事,说说心里舒服也就好了。 母亲并不担心女儿,她不知道她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女儿心中藏着怎样的惊涛骇浪,她以为只是些琐碎小事。 她的儿女也不知道她的秘密。 许多时候,隐瞒不是因为隔阂,而是因为保护。 ***** 寒冬腊月天,平又薇正在房中无聊靠写字来打发时光,忽地听说郭圣通来了,喜不自胜地忙出去迎她。 郭圣通先去平夫人房里问了好,才跟着平又薇往她院中去。 半路上,她们碰着了平又薇的兄长平初歆。 平家兄妹性子都很好,郭圣通常来常往的虽和平初歆说不了几句话,却也已经熟悉起来了。 平初歆时常给妹妹买些精緻玩意,也会带出郭圣通的份。 有时候还会叫郭圣通带给郭况一些男孩喜欢的玩意。 郭圣通知道,平初歆对她们姐弟的好既是因为他们两家是世家之好,更是因为她是平又薇闺阁中唯一的朋友。 平夫人曾说过,平又薇过于腼腆,一出了门除了笑就是笑,谁要多问她几句话眼泪都要急得掉下来。 常安城中的贵女谁不是眼高于顶的,哪怕平家正当红,又有几个肯来巴结讨好着平又薇? 也就是因为郭圣通治好了她的病,两个人才能亲近起来。 其实和平又薇熟悉起来后,郭圣通发现她并不是那么内向。 她只是不喜欢热闹,本能地不愿被众人的目光打量着,尤其是一群陌生人。 郭圣通劝她,“你还是要努力克服这个毛病,你将来虽不是宗妇,却也是一房夫人,平素也是要应酬管事的。” 平又薇知道她是一番好意,却还是忍不住打趣她:“这是谁家的女孩子?说起嫁人半点都不害羞。” 郭圣通是真不觉得有什么好害羞的,她笑着反驳平又薇道:“害不害羞不都是要嫁吗?” 平又薇一时语塞。 她跟郭圣通认输:“我不跟你磨嘴皮子,从来都说不过你。” 她笑笑又道:“你说的话,我母亲也不知道说过多少遍了,只是我总觉得在外面说话时不太习惯。” 她顿了一下,似乎是想要更准确地描述:“人人脸上就像是罩上了一张面具,就像我母亲明明不喜欢那个人,但表面上还是和人家客客气气的。” 第88页 ☆、第九十三章 亡故 圆滑世故,是成年人世界中不可或缺的东西。 而显然平又薇很不喜欢这些。 她不傻,她知道人活在世上,人情来往是免不了的。 有些人你未必喜欢,却一定要打交道。 就好像她母亲和小姑就很不合不来,但明面上不也是一团和气? 成年人的世界看似有更多的自由,其实都堆满了心酸和无奈。 她不知道自己以后也会不会被推着变成一个八面玲珑的人。 可至少现在她不愿意学会那些。 她不愿意出去应付别人,更懒得去分辨这其中是真心还是假意。 郭圣通不想去说服平又薇改变,因为她所不想面对的也是她自己不愿的。 而不想面对并不意味着不能面对。 总有一天,当现实需要她们变成那样的人,她们也会迅速脱胎换骨。 郭圣通希望没有那一天。 她和平又薇说了一天话,被她留着用了晚膳才往家去。 绕是这样,平又薇还不高兴,“我叫人去送信给婶母,求她许你在我们家住一宿不行吗?” 郭圣通笑,“下回吧,下回来之前我就跟我母亲说好。” 平又薇听了这话才依,看着她上了马车才回。 自今冬落下第一场雪后,雪似乎就没有间断过。 或是清晨,或是午后,再或深夜,总会下会雪。 雪初下时,总是不大,轻飘飘的像细沙一样从半空中扬下。 如有诗意满怀的人,这时凭栏握一杯温酒想必能吟咏出一二诗句。 雪越下越大,到后来天地间都是迷濛一片,只看得见近在咫尺的鹅毛大雪纷飞。 郭圣通辞别平又薇时还没下雪,上车不久后就下起雪来,等着到家时门前阶前已是风急雪大到眼睛都快睁不开。 她跳下马车,由常夏和羽年服侍着往里进去。 不知怎地,郭圣通忽地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 有人在看她。 这种感觉每个人都经歷过,明明身后没有长眼睛,但只要有人紧盯着你不放,心下总会莫名有感觉。 郭圣通蓦然回头,却什么都没看到。 她不觉得是自己的错觉。 只是风雪太大,模煳了太多东西。 刺骨的寒风扑面而来,刮在脸上几如刀割。 常夏见她忽地停住脚朝后望去,不禁问道:“女公子怎么了?” 郭圣通拢紧了披风,摇头:“没事,进去吧。” 那道目光似乎还紧跟着她。 她没有再回头去看,她知道现在是自己多心了。 在府中,她再小也是主人,没有一个人会这样没规没矩地看她。 真有人看又如何? 她很快就把这件小事忘在脑后了。 这次的雪势格外兇勐,大雪下了一夜还没有停歇的趋势,院中的雪只怕都积了一尺深不止。 好在郭况也不用去太学了,这样的雪天太过寒冷不说,马车也极容易打滑,要是车轱辘再陷进看不见的坑里那可真是麻烦了。 午后的时候,雪停住了。 母亲也不叫家人们去扫,“看这天灰濛濛的,一会只怕还要下,扫了也是没用的。把那雪都踩化了反而结成冰打滑。” 果不其然,一炷香的时间都还没到,就又下起大雪来。 这大雪断断续续地竟没有间断地下了好些天,等着终于雪后初霁时已经是半月之后了。 黄灿灿的阳光照在白茫茫的雪地上,折射出极其明亮的光芒,晃得人睁不开眼。 廊下长短不一的冰凌在阳光下泛出五光十色的光芒来,院中时不时传来咯吱一声,那是积雪把树枝给压断了。 母亲望着从窗格上映照下来的阳光,很是高兴:“这雪下了这么多天,总算放晴了。” 郭况也很高兴,他问母亲:“我可不可以去院中玩雪?” 母亲笑眯眯地回道:“不可以。” 郭况撅起嘴,“阿姊都说我的风寒已经好了。” 下雪的半个月里,天气异常酷寒,郭况不知怎么地受了点冷风就发起热来,好在服侍的人发现的早。 府中又有王自和这样的名医,两剂药下去就好通透了。 只是母亲总有点不放心,生怕郭况再生病。 因着这份不放心,连带着郭圣通天天也得被裹得严严实实才行。 母亲哄郭况道:“等再过些日子就让你玩,你没好全母亲不放心。” 郭况没法,恹恹地去了外间念书。 郭圣通待他走了后劝母亲道:“阿母,况儿的确好了。他想玩您就随他吧,男孩子不都得皮实些才好吗?” 母亲道:“你不知道,小孩子是最娇嫩的,一丁点小病没好脱根反覆起来都能要了孩子的命。要是孩子小,药也不好用。就是辛辛苦苦养大了,说夭折就夭折的也不少。难怪人说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真真是一点都不错的。” 郭圣通从前听母亲说起这些总觉得是母亲太过小心,但如今听来却只觉得心有戚戚然,不由自主地竟点头道是。 母亲见她这乖觉懂事的样子,不由笑道:“难怪都说女儿好,女儿就是贴心。” 郭圣通笑笑,上前抱住母亲的胳膊靠在她肩上没有说话。 傍晚的时候,平府递了帖子过来。 平又薇要过来玩。 上次临别时还说下次就去她家住一夜呢,谁知道竟下了半月的雪。 郭圣通这么想着,提笔回了帖子,催她快点来。 半月不见,她还真有些想平又薇。 平又薇来了后却是有些没精打采,郭圣通问她怎么了。 平又薇看左右无人,才压低了声音道:“我哥哥的未婚妻死了。” 郭圣通吓了一大跳,“怎么回事?” 平初歆没过门的妻子她甚至还见过一面,是王氏贵女,脾气似乎也很好,温柔大方。 郭圣通还笑说和平又薇一定合得来呢。 平府上下就等着转过年王氏贵女及笄好迎娶呢,怎么好好地竟死了? 平又薇嘆了口气,“我也不知道详细情形,就知道是生了场重病,旁的不敢多问。” 她问郭圣通:“我哥哥难过的很,这些天都没怎么睡,眼睛熬得通红却还是要去当值。我很担心他,又不知道怎么劝他?就想着到你这里来,和你说说话,也舒服些。” 郭圣通想起母亲才说过就是大孩子说夭折也就夭折的话,心中也生出了不少感慨来:“真是人有旦夕祸福,谁也说不准明天的事。” 她看向一脸担忧的平又薇,“又薇姊姊你也别担心,你兄长难过些日子也就缓过来了。” ☆、第九十四章 乞女 平又薇在郭圣通这里只待到用过午膳就要回去,“家里乱糟糟的,我还是不放心。” 她回身站住看向郭圣通,“别送了,外面冷,你快进去吧。” 郭圣通很想多说些能切实到安慰平又薇的话,但实在是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 第89页 平又薇笑笑,道:“你别担心我,和你说了半天话,我心里已经好受许多了。” 郭圣通看着她的马车走远后,才慢慢折返回去。 她没有回照玉院,而是去了母亲的昭明院。 即便只是见过一两面的人,没有什么感情可言,但一想到王氏贵女这样如花似玉的年纪就去了心中又如何不感伤? 她尚且如此,那么王氏贵女的父母亲人又该如何? 人的慈悲和恻隐,不过都是将心比心罢了。 郭圣通忍不住想,若是那场怪烧中她没有醒来,母亲和弟弟会是怎生的难过? 想到这里,她的脚步越发快了些。 郭圣通到了门口,早有侍女打起帘子。 一股炭火的热气扑面而来,母亲平和有力的声音也听得越加清楚了。 母亲在理家事。 已是腊月底了,家中杂事格外多。 郭圣通便去了里间等着,她随便拿了本书看着。 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些悲切的心也渐渐消散开了。 母亲进来时,她正看书看得入迷。 母亲叫了她几声都没应,便抽走了她手中的书。 郭圣通这才回过神来,抬起脸来叫了声母亲。 母亲有些好笑,“可真是个书呆子。” 郭圣通从坐席上站起身来,要给母亲捏肩。 母亲不肯,“这是侍女们干的事情。” 郭圣通笑道:“我是您女儿,服侍您不也是应该的吗?” 说着话,她已经站起身来到了母亲身后开始为母亲捏起肩来。 母亲一副磨不过她的样子,但嘴角到底上扬了几分。 “又薇这么快就回去了吗?” 郭圣通嗯了一声,母亲就嘆了口气:“这也真是谁都没能料到的祸事啊,那孩子我之前见过一面。虽然单薄了些,却也不是福薄的样子啊。出了这样的事,她父母亲人还不知道会难过成什么样子呢。” 母亲也知道了平家的事。 “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都已经完成了,就等着明年三月那孩子及笄就可以亲迎了,说起来已经算得上平家人了。 出了这样的事,平家人只怕又是难过又是措手不及。 明天我们去平府看看,看能不能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 郭圣通点头。 其实说是去帮忙,又能帮得上什么忙呢? 不过也就是劝慰一番,旁的事平夫人也都一面抹着眼泪一面处置好了。 平夫人和母亲道:“那孩子我看着是真喜欢,就等着过了年家中就可以办喜事了,谁知道人就这么凭空没了?” 母亲安慰她道:“生死有命,这也是谁都想不到的。你也保重些,不要太难过了。” 平夫人说着说着眼圈又红了,“我们都还熬得过去,最难受的是初歆那孩子。” 回去的路上,母亲和郭圣通道:“平夫人现在只怕最担心的就是长子的婚事该怎么办了,方才私下里还问我真定有没有合适的贵女能介绍给平初歆。” 王氏贵女死后,真定城中有了些说平初歆克妻的谣言。 才死了没过门的儿媳,就想着要为儿子定亲。 这或许有些残忍,也或许有些凉薄,但谁都不能指责平夫人。 王氏贵女和平夫人能有多深的感情? 更何况,对任何一个母亲来说,最重要的还是自己孩子的利益。 只是郭圣通将心比心,还是有些难过。 到家时,她先下去。 母亲在后面下来。 母女俩说着话并肩往前走去。 郭圣通忽地顿住脚,勐然回过头去。 她能感觉到,又有人在看她。 而直觉告诉她,这就是上次看她的人。 郭家左右都是高门大户,平素没有什么行人商贩,是以她一眼就捕捉到了一个身影。 隔得太远,她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能从衣着上看出来是一个女子。 一发现郭圣通望过来,她便迅速躲了起来。 郭圣通只能从那女子衣衫褴褛的穿着上,估摸着想这多半是个乞丐。 可是,乞丐为什么要盯着她不放? “桐儿——怎么了?” 母亲走了几步发现郭圣通没有跟着,回头唤道。 郭圣通摇头,“没事。” ***** 腊月尾上,大抵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时候。 郭以珍慢慢地往城外走。 她的鞋是破的,足衣也是烂的,踩到雪地上冰凉刺骨。 先时还觉得冷,时间长了也就麻木了。 她走了很久,才终于回到家中。 她是从后门进去的,没有人发觉。 因为现在的家只是个小宅子,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奴婢成群。 她出去了一天,谁都没有发现,包括母亲。 郭以珍把那身扮成乞丐的衣裳换下,又打了盆热水来泡脚,才终于从极度的寒冷中缓过些劲来。 身上有了些热气后,她开始计较起来接下来该怎么办。 今天郭圣通应该是看到她了。 那么接下来,就该是接近她了。 她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子,善心最泛滥了。 想接近她很容易。 接下来就是取得她的信任,然后接近刘旻。 一想到刘旻这个名字,郭以珍恨得牙根痒痒。 就是这个看起来温柔和气的女人,杀了她的父亲,毁了他们原本幸福的一家。 郭以珍缓过劲来后,去了母亲房里。 母亲的辱母林氏拦住了她,“女公子回去吧,夫人已经躺下了。” 什么女公子?什么夫人? 现在这家徒四壁的,夜里渴了连个使唤的人都没有,整个家里只有厨上和洒扫上还有几个家人子。 还说得好像过的是从前日子。 郭以珍心中很有些不快,但看在林氏是家中落难后还肯留下来的,到底要给几分脸面,便只道:“母亲既然已经睡下了,那我回去了。” 母亲说是躺下了,其实就是在被窝里哭。 郭以珍懒得揭穿,也懒得安慰了,她心里只是还有几分恨铁不成钢。 她从前那个争强好胜的母亲自父亲死后就一直一蹶不振,万事不管整日就是缩在房里哭。 郭以珍劝母亲振作起来,没用。 她又劝母亲再不济回外祖家去,不肯。 她和母亲说什么,母亲都是左耳进右耳出。 她早已经放弃母亲了。 失去的一切,她要自己拿回来。 ☆、第九十五章 元宵 又是一年岁朝。 才到卯时,郭圣通便被常夏唤了起来。 阖府上下早在丑时末就忙起来了,四下里处处灯火通明。 她打着哈欠跪坐在梳妆檯前,有些无精打采地由着羽年为她梳妆。 羽年只当她是起得早还没精神,手上便愈加放轻。 郭圣通望着昏黄星云铜镜中的自己,昨夜的梦境一点点清晰起来。 第90页 “我就是刘秀——那个要娶你的人——” 梦中的神秘男子如是说。 郭圣通还是看不清他的脸,她问他:“刘秀?哪个刘秀?” 问这话时,她心跳如雷,紧张的等待着神秘男子的回答。 他忽地笑了起来,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 “你说啊——”见他不说话只是笑,郭圣通急起来。 然而,梦到这里便戛然而止,她被常夏叫醒了。 她到底没有听到他的回答。 不知怎么地,她失望的同时又不觉松了口气。 她为什么这么怕那个人真就是她认识的那个刘秀? 就算真是又怎么样? 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但心底到底还是有些隐隐的不安。 郭圣通深吸了一口气,把种种情绪压下去。 今天是岁朝,她要高兴些,一会还要祭祖呢。 洗漱更衣后,郭圣通往母亲院中去。 祭祖是年节中的重中之重,年年母亲都准备的格外隆重,今年更是刚进腊月就吩咐府中上下筹备起来。 饶是这样,祭祖完后郭圣通还是看着母亲嘆气。 只怕是因为离了故土祭祖,母亲觉得究竟还是不够虔诚。 郭圣通安慰母亲道:“我们到常安来,也是为了况儿成才,先人们只有高兴的。” 母亲笑笑,“但愿吧。” 先人们如果知道她杀了谁,真的会原谅她吗? 只怕是不会。 可是,她既不会后悔,也不害怕。 那个人该死! 只是到底失信于昌郎了。 他临终时那么求她,她虽不愿却也答应了。 可是,时间,是个怪东西。 有些东西会随着时光的流逝渐渐黯淡,原本的模样究竟如何费劲全力也想不起来了。 有些东西却是如跗骨之蛆一般,那伤口只会越来越深,溃烂的越来越厉害。 好多个无眠的夜里,她都会听见心底有人在哭。 那是个无助柔弱的女声。 那就是她。 可是她脸上没有泪,她早就哭不出来了。 她眸子里只有熊熊怒火。 那火渐渐湮没了她,她选择了復仇。 她这才知道,原来,杀一个人那么容易,那么痛快。 刘旻缓缓地出了一口气,脸上露出释怀的神情。 她做的都是应该的。 太阳升起来了。 阳光照在雪地上,明晃晃地晃人眼。 该喝椒柏酒了,鞭炮声已经响起来了。 正月饮酒,小者得岁,老人失岁。 母亲照例是最后饮酒的,郭圣通和郭况笑嘻嘻地看着母亲一饮而尽。 母亲放下酒杯,“又是新的一年了,我的孩子们又大了一岁。母亲别的都不盼,只希望你们这一年里都健健康康地。” 母亲年年说的都是些万变不离其宗的话,可是姐弟俩都没有嫌烦,而是笑着应是。 早膳照例有桃汤、柏酒、椒酒、五辛盘这些用来避邪祈福的节日吃食。 不管爱不爱吃,总会伸筷子尝尝。 好像只有这样,过节才算是圆满了。 府中上下洒扫一新,侍女家人子也穿着新衣揣着赏钱,眉眼间满是愉悦。 噼里啪啦的爆竹声断断续续地一直就没停过,郭圣通身处如此的欢腾喜庆之中又如何能不感染? 她和弟弟玩了一天,也笑了一天。 夜里守岁,郭圣通姐弟同着母亲说了一夜的话吃了一夜的零嘴。 天亮后炮竹声响起,姐弟俩打着哈欠被母亲催着去睡觉。 此后几天也不过都是玩乐,间或随着母亲去常安城中交好的长辈家中拜访。 一圈下来,她和弟弟光是收礼就收到手发软。 正月里的热闹喜庆到元宵到达了最顶峰。 相传元宵节是孝文帝为庆祝周勃于正月十五勘平诸吕之乱而设,至武帝因着祭祀太一神而愈加受重视。 每至元宵节,白昼为市,夜间燃灯,煞是壮观。 平又薇邀郭圣通这天一起去看花灯。 郭圣通应了,傍晚时和母亲弟弟一起吃过了元宵就出门去。 和平又薇碰着面后,两人便由侍女家人子簇拥服侍着下了马车沿着灯市一路慢慢游玩而去。 年年此夜,华灯盛照。 绮罗如画,笙歌递响,熙熙笑语。 或许是因着这盛景,便连那寒冷都去了几分。 郭圣通和平又薇猜了一路的灯谜,又买了好些精巧的花灯,两个小女孩子就抱着个手炉却始终都没有嚷冷,兴致勃勃地逛到脚都酸痛起来才终于作罢。 分手时,平又薇笑说:“我一年只怕都没走过这么多路,明天只怕脚疼的都下不了地了。” 郭圣通道:“回去用滚水好生泡泡,解了乏再睡一觉就好了。” 两人约好了后天再聚,便各自上了马车而去。 郭圣通也累了。 好在车厢里布置得软和舒适,她便随意歪了下来。 常夏和羽年跪坐在两边为她捏腿,她舒服地嘆了口气,“在家时总想着出去玩,出去玩了又想着赶快回到家里。 人真是矛盾,又想安逸又喜欢折腾。” 两个侍女都笑。 郭圣通也笑。 马车勐地停住,车厢里的常夏和羽年猝不及防险些扑倒在郭圣通身上。 而后车夫大声呵斥和柔弱的哭声一起响起。 郭圣通问两个侍女有没有磕着。 两人都摇头,又庆幸:“幸好您躺着,不然磕在这车厢上可怎么办好?” 外面的嘈杂还在继续。 “你这小乞儿怎么回事? 好好地往这马路中间跑什么? 若不是我及时勒住了缰绳,你现在都被马踩踏得动弹不了。 你是没事了,可是磕着我们家女公子了你担待的起吗? 快让开——” 那女子只是哭,也不出声,听起来似乎也没让开。 眼瞧着车夫就要冒火,郭圣通看向常夏示意她出去看看。 女乞儿吗? 她怎么觉得说不好会是上次偷看她的那个乞儿呢? 常夏轻柔的声音低低地响起,她给了那乞儿几两银子后就叫她走开。 乞儿千恩万谢后却是不肯,“我……想谢谢……女公子……” 常夏皱起眉来,她立时就代为拒绝了:“不行。” 车夫也在旁道:“你这个小乞儿,怎么这么不知好歹?你冲撞我们在先也没人说你,女公子善心给你银子让你买吃喝,你可不要得寸进尺。” ☆、第九十六章 遣送 ,最快更新鸾归桐最新章节! 那小乞儿又哭将起来,她抽抽搭搭地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想……谢谢……” 这小乞儿虽然邋遢了些,但瞧着年纪也不大,估摸着也就十三四岁左右,生的也颇为清秀可人。 第91页 她这一哭起来,倒真有些楚楚可怜柔肠百结的味道。 任是再狠心的人,都会在这时不忍心苛责她。 郭以珍想,郭圣通出于好奇一定会撩开车帘看看的。 她哭的很用力。 先时或许还有些故意为之的矫揉造作,但想到父亲的死,想到她失去的一切,她悲怒一起涌上心头。 她的泪珠大颗大颗落下来,砸进雪地里。 她往常只要这样哭起来,那些路过的老翁老妇人都会叫声作孽给她些细碎银子。 郭以珍想,郭圣通也不会例外。 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最是骄纵也最是心善。 可是,她哭了这许久,车窗始终没有支起来,坐在车里的郭圣通也始终没有出声询问。 倒是眼前本来和气的侍女有些不耐烦起来,“你的心意我会转达给我们女公子的,你快让开,别挡在这了,我们没有这么多时间和你磨。” 郭以珍没有说话,只有泪珠不受控制断线般地从眼眶中掉落下来。 她在无声地哀求这个侍女为她说话。 谁知道这侍女见她油盐不进皱着眉转身就上了马车,“车夫,驾车。” 郭圣通还是没有露面,郭以珍心下又是失望又是讶异:这个女孩子怎么会这么狠心?还有,她就一点都不好奇吗? 她愣愣地站在旁边,好像很无助似地。 车夫已经扬起马鞭,预备催动马车。 郭以珍想,她只能让开了。 谁知道,就在此时她听见了车厢里的对话。 “女公子,乞女有什么好看的?婢子方才已经给了她银子。” 这是方才那个侍女的声音。 “我听着她好像挺可怜的……” 郭以珍心神一凛,这肯定是郭圣通! 可是,不是说她很是骄纵,怎么现下听起来倒像是有些怯懦还要听侍女的话呢? 马车已经缓缓驶动了。 主僕俩最后一点对话随风飘进她的耳朵里。 “女公子,我们还是快些回家去吧,迟了夫人在家中该担心了。” “好吧。” 这句好吧满含着妥协,显然是无奈之极。 郭以珍心下好笑,郭圣通怎么也是郭主的女儿,尊贵不已,怎么会对个侍女言听计从。 也是个不中用的。 郭以珍忽地有些气不打一处来,但旋即她又粲然一笑。 这样不是更好吗? ***** 马车渐行渐远,车轱辘碾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郭圣通靠在柔软的大迎枕上,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她对常夏和羽年道:“别捏了,你们两个也歇一歇。” 两个侍女应了声是,停下手来。 想起方才一上车女公子就对她笑着摇头,又引着她说出那么些话来,常夏不禁道:“女公子,那乞女好像是另有所图,您大可不必搭理她的。” 郭圣通道:“你也看得出来她是故意接近我,不理她是没用的,她只会再继续想办法。还不如看看她究竟想干什么?” 侍女们见着她脸上露出好奇又期待的神情,便不再说话。 女公子既想看看接下来的发展,那便看看吧。 左右也是翻不出什么大风浪来的。 又过了两日,到了和平又薇约好的日子。 郭圣通用过了早膳就出门去。 母亲问郭况要不要一块去? 正好平初歆也休沐在家。 郭况摇头,“初歆哥哥这段时间都难过的很,无精打采的,我还是不去烦他了。 我还是去找文叔吧,他说过我若是学问上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去问他。” 母亲想了想,点头应了:“也行,文叔那孩子我瞧着也是个稳重的,你去他那也行。只是别调皮捣蛋给人家惹麻烦,晚上早些回来。” 郭况点头,“阿母,我知道的。” 母亲刘旻亲自送姐弟俩到门口乘车,看着马车走远方才折回。 外面天寒地冻的,处处都是一片银装素裹。 不止原先的绿树红花尽数被淹没在冰雪之下,就连原先的污秽骯脏也被覆盖住了。 一眼望去,全是叫人动容的洁白。 这天地间,从未这么干净过。 可是,这只是假象。 雪总会有化的那天。 被掩埋的一切终将坦荡荡地暴露在天地间,再没有任何可遮挡的。 刘旻要让这冬天更漫长些。 她轻声对红玉道:“去一趟城外,把那一家子挪走。” 红玉点头。 刘旻似是在可惜又似是在愤怒,“人都说祸不及妻儿,我对她们也算得上仁至义尽了。” 红玉想说什么,却见刘旻长吐了口气满脸疲惫:“去吧,办的稳妥些,我再也不想听到这一家子的消息了。” “是。”红玉恭谨地俯身,而后疾步而去。 ***** 郭以珍不明白事情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她刚想出门在郭圣通回去的路上继续堵她,家中就来人了。 很多很多人,一进来就四处翻捡。 母亲吓得不行,郭以珍在自己屋里都能听见她无助的哭声。 哭哭哭,就知道哭。 郭以珍心中很是烦躁,却还是赶紧跑了出去。 “你们想干什么?” 领头的是一个女子,鹅蛋脸,眉目清冷,衣着华丽。 郭以珍认得她。 那是刘旻身边的侍女。 她们怎么找到这里的? 她们来干什么? 郭以珍心下涌起不好的预感。 红玉笑了起来,微微垂下眼帘,一副恭谨的样子。 “翁主听说二夫人和女公子久居在外,颇为思乡。特遣了婢子来送二夫人一家还乡——” “你们敢!”郭以珍气极,声音又尖又细。 红玉慢慢地抬起脸来,看也不看她,回身呵斥众人。 “女公子说要快点,你们没听见吗?” 郭以珍气得满脸通红,扑上前去就要打红玉,林氏死死拽住了她:“您忍一忍,忍一忍。这些人可是杀人放火没什么不敢的。” 是,父亲就是被她们杀了的。 郭以珍又气又恨,浑身都颤抖起来。 她母亲还在哭,哭得郭以珍愈发心烦气躁。 她终于忍不住心疼怒火,努力挣脱了林氏的手,跑到红玉面前厉声呵斥她:“你们还有没有点王法?我父亲已经被你们逼死了,你们还想怎么样?真以为我们不敢和你们斗吗?这是天子脚下!” 【 】 ☆、第九十七章 撇清 郭以珍母女落脚的这宅子算不得寒酸,刚搬进来时院中花木也是生意盎然。 只是家中经受了如此大的变故,身边又没有了得用的下人,母女俩也不曾留心在这上面,是以这院中花木多数都已枯萎坏死。 寒风过处,羸弱枯枝受不住撕扯发出暗哑的哭声,漫天飞雪中萧瑟凄凉之意扑面而来。 第92页 郭以珍的怒斥声响彻在这院中,轻盈洁白的雪花打着转轻轻落在她身上,未几时她头上肩上便覆上了一层白白的雪霜。 她睫毛轻颤,双眸中有亮光在闪烁,单薄的身形在凛冽北风中被吹的微微打晃。 郭以珍母亲齐婉儿已是哭的肝肠寸断,辱母林氏站在一旁又是着急又是愤怒,时不时用手背拭去眼角的泪。 任是谁看了,都会以为这是被赶尽杀绝逼到绝路的一家子。 只有红玉知道,这一家子谁都不值得同情。 她冷冷地笑了,眸中讥讽之色毫不遮掩。 “我们想怎么样?女公子这话说的可真好笑。 不该是你们的偏要觊觎,这份贪婪嘴脸本就够难看了。 何况,为了这个你们造下了什么罪孽难道都忘了吗? 夜里睡的真就那么安心吗? 怎么能在这装楚楚可怜呢? 难道是记性不好,不是自己的东西拿得久了就以为真是自己的了?” 红玉说到这轻笑了下,似是恍然大悟地扶额道:“我忘了,有些人的心肠从头到尾都是黑的,怎么能指望这样的人知晓是非黑白呢?” 说完这番话,她双手拢在暖袖里背过身去,似是对郭以珍母女厌恶至极,再看她们一眼都是脏了她们的眼睛。 郭以珍站在原地,望着红玉笔直的身影气得哆嗦。 当年的事情自父亲死后,郭以珍从母亲的哭诉中断断续续地知道了一些。 可是,那又怎么样? 既然是大伯父自己写下的遗嘱指明了给父亲的,那便就是父亲的。 父亲的,就是她的。 至于是怎么得到的,关她什么事? 她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她想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怎么了? 倒是那个刘旻,大伯父在时不言不语。 等着大伯父去后,也不知怎么地忽地就出尔反尔了,先是使人做局害得父亲亏光了大半家财。 就这样还不罢手,父亲没法只得带着全家仓皇出逃。 不成想,他们逃到哪都会有人不屈不挠地找来。 郭以珍先是以为刘旻是想要回大伯父当年赠与的财产,父亲受伤后才发现她还想要父亲的命。 父亲身边从前也有许多勇勐武士护卫,但是等他们发现父亲已经养不起他们了,而且招惹的还是真定翁主后,一个个都不告而别。 父亲最终还是死了,刘旻也终于收手。 她和母亲搬了几回家,最终因为付不起昂贵的房租而搬到了城郊。 只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从小锦衣玉食长大的郭以珍觉得每一天都是煎熬,而更为重要的是,父亲从前为她订下的亲事也黄了。 没有丰厚的嫁妆,那些好人家会要她吗? 不会。 郭以珍劝母亲回外祖家,外祖是蜀中巨富。 母亲虽兄弟姊妹众多,未出阁时也不受宠爱,但到底血浓于水,郭以珍相信她们只要去了外祖还是会妥善安置她们的。 可是,母亲不肯去,说什么都不肯去。 郭以珍逼问她原因,她就哭。 郭以珍总不能一个人去外祖家吧?那些刻薄的表姊妹会在背后笑话死她的。 何况,他们家出事这么久了,外祖和几个舅舅难道真就一无所知吗? 她和母亲真去了,多半还是过着看人眼色的生活。 想到这节,郭以珍便也不再勉强母亲。 只是,自己怎么办呢? 去报官? 汉室虽然亡了,但刘旻兄长却还是拥兵一方的真定王,谁会为了她们去开罪刘旻? 郭以珍很不甘心,难道她这辈子就这样了? 将来嫁个破落小户,成日里为了孩子的束脩费心,还要面对挑剔的公婆和醉醺醺的夫君? 她非常肯定,她绝不要过这样的生活。 可是,她能怎么办呢? 就在她快要绝望的时候,她又看到了刘旻,还有跟在刘旻身边的那个女孩子。 那应该是她的堂妹——郭圣通。 郭以珍已经认不得她了,她们堂姊妹从小就很疏远,基本上没怎么见过面。 她想,郭圣通也对她没什么印象。 她心中忽然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她想利用郭圣通来拿回她失去的一切。 她想,郭圣通肯定又骄纵又自负。 所以,她故意露出些破绽让郭圣通留心。 她想,等着她卖身为奴后,再让郭圣通指出她的故意为之。 她有一个编造好的身世等着她去哭诉。 这样满足小女孩子的自信心后,会让她更信任她。 等到完全掌控郭圣通后,她会主动站到刘旻面前去。 她相信刘旻不会想让儿女知道他们的母亲杀死了他们的叔叔。 只是,怎么还只刚刚开始就—— 刘旻怎么会知道她们住在这?又是怎么知道她在接近郭圣通? 很显然,她一直在暗地里监控着她们。 那是不是杀了她们也是易如反掌? 想明白此节,郭以珍大为惊恐,手脚都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母亲显然也想到了,她哭着爬到红玉跟前求她:“都是梁郎一人做下的——都是他——” 郭以珍的父亲叫郭梁。 红玉冷冷地道:“您有没有在其中出力,您心中有数,何必在这自欺欺人?” 她叫人缚住了郭以珍母女及林氏的手脚扔上马车。 郭以珍听见她对人说:“不要出什么差错,早去早回。” 死定了。 郭以珍想。 她被堵住了嘴,只能绝望地呜咽。 母亲也哭,林氏也哭。 出城时,她们很想求救。 可是,车夫一句家里死了人就遮掩过去了。 哭是没用了,现在就是我为鱼肉人为刀俎的情势。 没用人能来救她们了。 母亲忽地扬起脸来,恶狠狠地瞪郭以珍。 那目光冰冷的很,宛如一枝冷箭射在郭以珍胸口。 她明白过来,原来自己想做什么母亲也是知道个大概的。 只是,她既不帮忙也不劝阻。 一来是为了万一出事好让她撇清干系,二来是为了坐享其成。 ☆、第九十八章 嫉妒 母亲怎么会如此天真又如此绝情? 郭以珍这一刻懂得了什么叫心寒。 她虽然嫌弃母亲,却也没有想过放弃母亲自己一个人过活。 而现在在母亲毫不遮掩的责怪和嘲讽中,郭以珍勐然意识到就算刘旻没有发现,她也是成功不了的。 女儿身边新进侍女,刘旻必定会要看看,不会问也不问就引进来路不明的人。 刘旻是认得她的,只要见到她就会明白她是想来干什么。 她没有成功的可能性。 母亲早就意识到了,但是她没有半句提醒。 她是不是想万一侥倖成功了呢? 当年大伯父去世时,母亲又在父亲面前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呢? 第93页 她肯定怂恿了。 可是,现在却可以坦荡荡地说一句都是父亲一个人做下的和她无关。 郭以珍忽地心如冷灰,她低垂下眼帘极力把眼泪咽回去。 她以为刘旻的人会把她们带到荒无人烟的地方处死。 结果没有。 马车一直走,一直走。 走了整整两个月才停下来。 她们到了广陵郡,新朝的最东边,已是临海。 护送她们来的护卫回去了一半,剩下的一半留着看守她们不许她们逃走。 母亲手里还有钱,她们买了一个小院子,日子勉强过得下去。 在那样的环境中,她竟然还趁乱把全部的贵重细软贴身带着了。 郭以珍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好。 她的母亲看着软弱,其实也就是看着罢了。 母亲为她找了门亲事,是个瘸子。 可是,家里很有钱。 母亲拼命劝她,让她答应。“这样的人家,你嫁进去一辈子就是吃喝不愁了。何况,那公子腿虽然是瘸了,但却肯定会一辈子都听你的话,这么好的亲事,你还哪不乐意?” 郭以珍冷冷地看着她母亲,“人家只是腿瘸了,而你是心瞎了。” 母亲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眸子中满是震惊和委屈。 “你是为了我吗?你是为了你自己。” 郭以珍问母亲,可她还是嫁了。 她又过回了从前唿奴唤婢的富贵生活。 母亲也如愿了,成日里都是吃喝享乐。 她的夫君很是宠爱她,果真不曾纳妾。 可是,在婆母、妯娌和亲戚面前,作为一个一分钱嫁妆都没有就进门的媳妇来说,她到底是没有底气的。 许多时候,她们明明当着她面嘲笑她,她却只能装作听不懂敷衍一笑了事。 她的夫君也为她出不了头,他一不是长子二不是受宠幼子,家中为他娶妻只是为了开枝散叶。 她的肚皮不争气,进门几年了还是一无所出。 能不纳妾,已经是夫君所能尽到的最大反抗。 郭以珍不知道这样的日子算不算得是好的,但她肯定她不想再过那种连买根宝石簪子都买不起的日子了。 这都是后话了。 ***** 郭圣通今天在平府门口下车时见着了故人——孔曼和甄璇母女。 她们正好在上车。 郭圣通有些意外,不过想想也是三年了,甄邯国相的任期满了,他们一家自然还是回到常安城中来。 至于为什么到平府来拜访,也很好理解。 平家和甄家都是天子的心腹。 郭圣通笑着和孔曼问了声好,她对孔曼的印象倒还不算差,晚辈当尽的礼仪尽尽也是应当的。 孔曼回眸见是她,也笑着和她说了几句话。 郭圣通笑着回答了。 甄璇没有说话,她只是和郭圣通笑了笑就当作打招唿了。 她在人前还是一如既往的大方优雅,看上去真是像极了她温柔和气的母亲。 郭圣通无端有些想笑。 她把笑忍了回去,和孔曼点头作别。 可是那笑意还是微不可觉地从她眸子中散了开来。 甄璇始终注意着郭圣通,她看到了郭圣通转过身去眼角的笑意。 她心中立时就蹿起怒火来。 郭圣通在笑自己。 她在笑自己爱慕真定王太子不成吗? 郭圣通有什么好得意的? 不过是订下了婚约而已! 甄璇咬着下唇,将双手缩回袍袖中攥成拳头,才勉强克制住想要跳下车去骂郭圣通的冲动。 母亲孔曼似是察觉到了她的异常,回过头来看她。 甄璇忙低下头。 孔曼只当她又难过起来,轻嘆了口气,没有说什么。 她的眉间有些内疚。 甄璇不怪母亲,母亲一早察觉出来她对刘得有了心思后就说多半刘郭两家是要结亲的。 甄璇不肯就这样退缩,她和母亲说他们要结亲早就结亲了,怎么会等到王太子都已经到了能婚娶的年纪还没动静呢? 母亲被她说动了,转天便去试探了真定王后。 谁知道真定王后就像听不懂言外之意似的,反而问母亲郭圣通怎么样? 这是委婉的拒绝了。 母亲回来后劝她算了罢,依照他们家的权势什么人家嫁不得? 可是甄璇没法忘记那双温润如玉的眸子。 她从没在旁人身上看到过那样的眸子。 她还是去真定王宫,寻着一切可能的机会和刘得说话。 越是和他接触,她沉沦的便更深。 甚至,在郭圣通和刘得定亲的消息传来后,她甚至想冲过去问刘得一句喜不喜欢她? 只要他说喜欢,她便是为良娣也是肯的。 她到底没有说。 因为她听见王宫里的侍女窃窃私语,她们在背后笑她。 她们笑她作为女子向男方提亲不成,竟然还这样千方百计地往上贴。 这些贱人! 甄璇气的浑身颤抖,恨不得冲上前去撕烂她们的嘴。 可是,她不能! 她是贵女,和这些卑贱的宫人争吵跌了她的颜面。 她转头去了真定王后跟前,甜甜笑着说府中伺候的人不中意,想向王后讨些使唤人。 真定王后虽然有些奇怪,但看在她父母的面子上还是应了。 那些宫人被她折磨的很惨。 母亲知道,却也只是嘆了口气并不曾说什么。 倒是父亲,来骂了她几句,叫她彻底忘了刘得。 他不会容忍自己的女儿去做妾。 甄璇被骂了一顿,哭了好几天。 是啊,她怎么能做妾呢? 她怎么能屈居人下呢? 父亲的任期一到,她们就回常安城中来了。 父亲说要求陛下给她御赐一门好亲事,她会风风光光地出嫁。 她哭了许久后,也对自己说她要好好地活下去,她要让刘得后悔,她要让郭圣通仰望她。 可是,在今天看到郭圣通的那一刻,沉寂在心底的嫉妒怨恨重新又涌了上来。 她得不到的东西,凭什么就这么白送给郭圣通? 她心中怒火熊熊。 ☆、第九十九章 进学 郭圣通自然不知道这些,她的心情始终很好。 甄璇对她来说不过就是一个认识的人罢了,她甚至都懒得向平又薇问起甄璇的近况。 反倒是平又薇听说甄璇父亲之前在真定国任国相,以为郭圣通和甄璇私交不浅,和她说起甄璇来。 等见着郭圣通一问三不知,才知道她们不过是泛泛之交,也就不再就此多说了。 下午时分雪势渐大,郭圣通怕路上难走便早早告辞回家去。 她想着那个乞女,一路上几次支开车窗向外望去,然而除了清寒凛冽的空气卷着雪花扑面而来,她什么也没看到。 郭圣通很有些意外。 她肯定那个乞女是在故意接近她,必定有什么为难的事想求她。 第94页 只是,郭圣通不明白为什么要选她? 她就算是翁主之女又怎么样?常安城中最不缺的就是权贵,她似乎顶不了什么用吧? 这个乞女不是真走投无路了,就是另有所求。 郭圣通还不知道答案,但是她想时间会给她答案。 可是,乞女并没有出现,这倒让郭圣通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到门口下车时,郭圣通甚至还驻足回望。 雪已经停了,只有几缕寒风还在流动着。 太阳从薄薄的云层中探出半张脸,清淡的阳光从阶前梧桐树稀疏的树枝中落下来,落在雪白的地上反射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光芒,几如彩虹。 她还是没看到那个乞女。 她转身往里走,并没有就此多想。 她先回了自己房中换了家常衣裳,才到母亲房中去。 母亲随口问过几句平府众人,刚准备吩咐绿萱叫厨下摆饭,忽听得郭圣通提起甄璇来。 “对了,阿母—— 我今天在平府门口遇见甄璇和甄夫人了,我正好上车,她们正好上车。 既然遇见了,就寒暄了几句。 三年也真快,一晃就过,那时候大舅母为他们接风洗尘好像就是昨天的事。” 郭圣通感慨着,又好笑起来:“又薇姊姊还以为我和甄璇要好,问了我一堆有的没的。 我连她们什么时候回来都不知道,怎么会知道她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母亲前些日子便从长嫂的书信中知晓了甄家有意提亲被拒的事,想着左右也没成便没准备告诉郭圣通。 现下听她提起甄璇似是不喜还以为她听说了什么,当下便试探着问道:“我听你大舅母说,甄家这次回来是要求圣旨赐婚的。” 甄璇仰慕刘得不成,其母孔曼还只后悔叫孩子失望伤了心,其父甄邯却是颇为光火,任期将至时但凡人问起必定会不经意地说起要给独女求赐婚的事。 不知情的人还好,只艷羡甄邯的简在帝心。 这些话传到刘杨夫妻耳边,却是分外刺耳了。 只是人家到底没在明面上说什么不满,贸然开口还击倒像是他们过分把人轻贱了。 说到底,甄璇出身大家,品貌俱佳,也不是配不上刘得。 可惜就可惜在她的父亲是天子近臣。 不说刘得本来就极力反对,他就是和甄璇彼此倾慕,刘杨也是绝不会同意的。 当年,刘让的婚事便是这么黄的。 想起往事,母亲又忍不住想嘆气。 郭圣通听了母亲的话,却是眸子亮了亮。 “真的啊?” 看来甄家提亲的事情桐儿是不知道,她还是因为之前的事而对甄璇印象不好。 母亲放下心来,点了点头。 郭圣通蹙起眉来,“那甄家有人选了吗?总不能是天子指谁就谁吧?面子上好看风光顶什么用?” 母亲先是为郭圣通脚踏实地的关注点好笑,转而又被最后一句话触动了心弦。 是啊。 她从前就是被声名所累,宁愿自己吃亏也不想旁人说自己一句不好。 很久之后,她才在眼泪中明白:这日子终究是自己的,是苦是乐都是自己的,谁也不会来经受你所经歷的。 哪怕她现在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究竟也没法找回她曾经的幸福。 她明白的太迟了。 母亲唇边晕开笑意来,她的女儿比她通透。 谁也不能预见明天会是怎么样,人心更不是一成不变的。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绝对的事情。 “这我就不知道了。”母亲笑着答道。 左右这也是甄家要操心的事,郭圣通哦了一声也不再多说。 郭况直到申时末才回家来。 他兴沖沖的,显见是在刘秀那过得很愉快。 用过晚膳后,母亲怕郭况伤了眼睛,不许他读书。 他就围着母亲和郭圣通说起话来,句句不离刘文叔。 母亲见他高兴,也很是开怀。 “人家肯教你,你就好生讨教,万万不可调皮捣蛋。” 郭况有些不高兴,他整了整衣衫一本正经地道:“阿母,我知道,我又不是小孩子,您怎么天天念叨我这个?” 是,是不是小孩子了,就是不知道谁前些天为了没吃着炖熊掌发脾气不依。 母亲有些忍俊不禁,低低地垂下了眼帘。 郭况还欲和母亲分说,却被郭圣通拍了下肩。 他转过头去。 “明天不是就要进学了吗?今天早些睡,明天别起迟了。正好我明天不用念书,我送你去。” “真的吗?”郭况高兴起来。 郭圣通点头。 母亲便道:“那我便不去了,开了年家中正是最忙的时候。” 计较定了,郭圣通便也早早回去歇下了。 她想着明天又能看到刘秀,不知怎么竟有些心绪不宁,翻来覆去地就是睡不着了。 刘秀真的会是梦中出现的那个神秘男子吗? 她为什么要这么害怕不安? 其实,就算真是又能怎么样呢? 那梦境倘若折射的真是她的未来,又能如何? 她的人生,她要自己做主。 她不愿意的事情,谁也逼不了她。 所以,她没有什么好害怕的。 郭圣通深吸了口气,慢慢地阖上双眼。 翌日,郭圣通起了个大早。 天公作美,明媚的阳光从窗棂漫进来,一点点地爬上梳妆檯。 郭圣通和弟弟用过早膳后,便从家里乘车出发往太学去。 雪后初晴,天空格外明朗干净。 姐弟俩的心情都很不错,一路说说笑笑很快便到了太学。 ☆、第一百章 怒火 建兴帝临朝后,为笼络天下士子,于常安城在南兴建辟雍、明堂,又为学者筑舍万区。 博士弟子达一万余人,太学规模之大达到了空前绝后的地步。 致天下之治者在人才,成天下之才者在教化。 建兴帝必定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他究竟与那些昏庸暴君有很大区别。 很多方面看得出来他想努力,只是不知不觉就跑偏了,而且一去不回。 太学的士子们学成后必定都是国之栋樑,只是恐怕建兴帝无缘享受到这份回报了。 天下,越来越乱了。 常安城中却还是裘马声色,夜夜笙歌,繁华安逸的宛如一座孤岛。 正月初八的时候,建兴帝置前、后、左、右、中大司马之位,命诸州牧至县宰皆加大将军、偏、裨将军、校尉之号。 大司马,马,武也,大总武事也。 龙且、卫青、霍去病的剽悍勐勇之风尚未散去,霍光辅政使天下富实的荣光也仿若就在昨天。 纵使成哀改制后,大司马名义上已转为外朝之首,但还是被人视为内辅之臣。 建兴帝就是以三公大司马的身份篡夺了汉家的天下。 他比谁都清楚大司马的分量,削弱大司马也确实应该,但却不应该在此内忧外患之际还想着如何巩固统治。 第95页 芯子已经烂掉了,外面煳的多漂亮也是一戳就破的。 建兴帝究竟是不懂,还是不愿懂? 郭圣通不知道。 郭况看着驻足沉思的阿姊,已经是习以为常了。 她每来一回太学,都要喟嘆一番。 他转身吩咐常夏和羽年道:“今天人多,你们跟紧了女公子,不要走散了,早些家去。” 两个侍女点头应是。 郭况便领着家人子往里进了,开学之日太学人山人海,他早些出发就是不想赶着入学的高峰期。 雪后初霁,空气格外清寒,也格外透彻。 骄阳已经遍地,松软雪白的积雪被数不清的马车和行人反覆踩踏后已经污秽不堪了,黑乎乎的脚印车轮印看得人难受不已。 雪踩化了,转眼就会成冰,滑得像一面镜子。 过往的车马行人都小心翼翼地走着,韩彦和刘秀却是大步流星而来。 刘秀笑着对韩彦说:“这走雪路,是越怕摔就越容易摔。 只管放心大胆地走就是了,有什么好怕的呢。” 话音还未落地,韩彦都没来得及应一句是,他就脚底打滑摔了个实实在在。 韩彦赶忙扶起他来,替他拍后背粘上的雪花。 “我就知道,走路望天必定是要摔的。 幸好,雪天摔也摔不脏。 这要是雨天,你这身新衣裳——文叔——看什么呢?” 刘秀并没有应他。 韩彦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在雕樑画栋下立着一个默然出神的女孩子。 是郭况的姊姊——郭圣通。 她今日穿了件白狐狸毛围边的鹤氅,侧脸被阳光点亮,愈发显得肌肤瓷白。 不知她在想些什么,娥眉轻蹙在一起,似是无端蒙上了一层忧愁。 刘秀想起还留在枣阳舂陵的小妹,心下莫名就涌起了关切来。 他很想抚平她的忧伤。 他对韩彦道:“你先进去吧。” 也不等韩彦答话,他已经疾步而去。 韩彦无奈,只得独自顺着人潮往里走。 蓝天、阳光、树影、寒风混在一块渲染开来后,水墨泼就的天地间终于多了些旁的颜色。 冬日的阳光虽耀眼依旧,但却是比月华还要清冷,郭圣通站在太阳底下不知多久了也没感受到什么温度,反倒是寒风颳得脸生疼。 她不自觉地拢紧了鹤氅,转身准备回去。 这天下,她再怎么操心又能怎么样呢? 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静待着那战乱的帷幕拉开。 人生,就是有如此多的无可奈何。 你,远比自己想像的还无能。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郭圣通转过身去。 是刘秀,他的眼角眉梢都蒙上了阳光,一片温暖和煦。 他开口问郭圣通:“来送郭况吗?” 他的声音清醇,宛如一股清泉。 ***** 正月的喜气还未走开,椒房殿内却是一片死寂。 来往的宫人都敛声屏息,生恐惹了皇后不快。 今早殿里抬出了四五个宫人,全是去受鞭挞之刑的。 皇后王氏,原本性子最是和善贤淑,但因着长子、次子先后去世,独女年纪轻轻却和活死人没什么区别,悲愤之下她硬生生地把眼睛哭瞎了,脾性也古怪起来了。 今次大发雷霆是因为独女的失眠症愈发严重,宫廷内外却没有一个医者能缓解一二。 王皇后暴躁之下什么都觉得不顺心,宫人们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却还是惹了她不快。 甄璇和母亲孔曼刚进到殿内,就有宫人上前来服侍着脱下御寒的斗篷。 甄璇看见母亲握着宫人的手往她手心里塞了块金子,而后宫人贴近母亲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 孔曼点头谢过后,就牵着甄璇往里走。 甄璇对这些伺候人的卑贱之人从来都没有什么好脸,她知道母亲是为了结好皇后身边的人,但还是觉得那金子是浪费了。 她问母亲孔曼:“怎么了?” 母亲低声把事情简短地说给了她听。 甄璇的眉头皱了起来,她们今天来是来求王皇后出面为她的亲事做主的。 毕竟,天子日理万机,哪有空闲去给一个女孩子挑选夫婿? 谁想来得不巧,正碰上皇后心情糟糕的时候。 甄璇真想转身回去,但她不敢,这是对皇后的不敬。 不管陛下的几个侍妾如何受宠,究竟也只是侍妾,皇后的地位始终无人可以撼动。 何况,太子还是皇后幼子,皇后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可是,皇后好像并不明白这显而易见的道理。 她总是不开心,干涸的眼眶中就像有流不完的泪一样。 皇后的女儿——黄室室主性子就更古怪了,一个人住在承明宫内,从不与命妇贵女们来往。 作为天子唯一的嫡女,正当青春年华,也不是没有人想迎娶。 但是自从更始将军甄丰的儿子甄寻假借降神,求娶皇室室主不成,反倒惹怒了天子,使得甄家阖家被灭。 便是一些完全无辜的家族,也在此案中被牵连进去。 荣华富贵虽好,但要冒着血雨腥风的危险去求,又有几个人敢呢? ☆、第一百零一章 开弓 甄璇不明白皇后和黄室室主为什么不开心,她们明明已经站在天下女子都艷羡的高度上了。 就算这过程当中失去了些什么,不也是值得的吗? 像黄室室主,她从前是皇后,现在是公主,有什么不好的? 她的夫君是病死的,又不是天子害死的,就因为父亲当了皇帝就要恨上父亲? 若是旁人当了皇帝,汉室江山是保住了,可是她自己该怎么办可有想过? 至于王皇后,她的长子和次子都是因罪而死,有什么无辜的? 甄璇每每想起这个,都嘆服天子的大公无私。 都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可又有几个上位者能做到? 王皇后非但不能支持理解天子,反倒心存怨恨。 如此心性,怎可为中宫皇后? 天子却因为她是髮妻原配始终尊重着她,人前人后都给予她足够的面子。 甄璇实在不知道王皇后还有什么好不满意的。 甄璇每次进宫来都是战战兢兢的,不过好在因着她父亲极受天子信重,皇后和室主从不曾为难过她,甚至还算得上是和颜悦色的。 她不知道,皇后和室主善待她从来都不是因为她的父亲。 她们和建兴帝一样,都是因为她的外祖——简烈侯孔光。 甄璇的双眼虽然是明亮的,但她以为她所看到的一切其实都是假的。 人,总会被蒙蔽。 这并不可怕,可怕就可怕在不自知的自以为是。 王皇后听说孔曼母女来了,心下不快本欲不见,但宫女原碧劝她说见见外面的人,和她们说说话心中郁气也能散开不少。 原碧生得如何王皇后并未亲眼瞧见过,她到王后身边来时王皇后已经瞎了。 第96页 阖宫的人都说原碧貌美,王皇后便想原碧容貌应该是不差的。 加之原碧性情和顺又通诗书,王皇后本有意把她赐给三子新迁王王安为孺子。 这对于一个宫人来说,已经不亚于一步登天了。 原碧只要点点头,从今往后就有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 但是,她拒绝了。 她跪在王皇后跟前,情真意切地请求王皇后把她留在身边。 她说,天底下貌美的女子很多,新迁王不会缺少美人的侍奉,她自幼失去父母成为孤女,懂得那份失去亲人的伤痛,她想留在王皇后身边伺候。 原碧虽然贸然揭开了王皇后的伤疤,却没叫王皇后动怒。 多么善解人意的孩子啊。 王皇后留下了她。 原碧成为了最受王皇后信任的侍女,在王皇后因思念至亲泣不成声时,只有原碧的柔声安慰能稍缓她的苦楚。 原碧的话,王皇后听进去了。 她问原碧:“陛下前些日子是不是说要给甄家的女孩子指婚?” 原碧应是。 王皇后嘆了口气,摆手叫宫人去传召她们进来。 “我自己的女儿过得不好,看着别的女孩子嫁个好郎君总也是个安慰,让她们进来吧。” 甄璇在宫门口早已等得不耐烦,却又不敢表现出来。 她只能熬着,熬到里面再出来人告诉她们王皇后到底召不召见她们。 母亲没有半点焦躁,她很平静。 她时不时地还抬起头来用目光劝慰甄璇,让她不要着急。 内殿终于出来宫人了。 她说王皇后让她们进去。 总算没有白跑这一趟,母亲嘴角有了笑意。 甄璇的心情却陡然跌落到了谷底。 她并没有牴触父亲求天子给她赐婚,她也想等有朝一日再见到刘得和郭圣通时让他们仰望嫉妒。 可是,只要想到将要嫁的人未必有刘得一半好,她总是不甘。 ***** 郭圣通今天来太学,有一大半的缘故都是为了见刘秀。 自从她梦见那个神秘男子对她说他就是刘秀后,她就想再见见刘秀。 心里的不安,只会因为彷徨焦虑滋生蔓延的越来越广。 一旦正视它,反倒没有什么好心慌的了。 郭圣通如愿见到了刘秀,却发现并没有什么话能和他说。 难不成问他你有没有婚娶? 有没有爱慕的人? 我已经定亲了,你万万不能肖想我。 这岂不是太荒唐了。 而且,重点是为什么她一定要嫁给叫做刘秀的人才是吧? 发现绕来绕去,还是停留在原地后,郭圣通有些气馁。 然而,是夜她却又做了梦。 她还是坠入那个缠绕了她两年的梦境。 好像是在漆里舍,又好像不是在漆里舍。 但是除了自幼住惯的漆里舍,还有哪里能给她这么安心自在的感觉? 她在当窗赏花。 杨柳丝丝弄轻柔,烟缕织成愁。 海棠未雨,梨花先雪。 看样子是仲春时节。 郭圣通很喜欢春天,春天那股生机勃勃的样子总是叫人觉得生活充满了希望。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 她转过身去。 果然是那个神秘男子。 他这次着的是戎装,一股杀气从他的眉眼间散发开来。 阳光照在冰冷的铠甲上,反射出刺眼的白芒来。 他停下来,望着郭圣通,冷漠的脸上有了些温度,“桐儿,过来——” 郭圣通上前去了,一股血腥气迎面扑来。 她这才发现他甲冑的fèng隙间全是已经干涸的血迹,腰间的长剑却因为尝着鲜血的甘甜而格外明亮。 他杀了人。 郭圣通该害怕才是,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心底竟涌起了担心怜惜的情绪。 她很想问问他,有没有受伤?累不累?一切还顺不顺利? …… 有什么在郭圣通的脑海中一晃而过,她楞了下来。 神秘男子以为吓着了她,便收回了伸出去的手,一拍脑袋笑道:“我都忘了要洗漱一番,就这样直接来见你了,是不是吓着你了?” 他笑起来时,郭圣通还是看不清他的模样。 但是,这一刻的他很像白日里那个温煦的刘秀。 真的很像。 恍惚间,两个身影几乎已经重叠在一起。 郭圣通大叫了一声不,大汗淋漓地从梦中醒来。 “女公子,怎么了?” 常夏匆匆跑进来,关切地询问她。 郭圣通摇头,“做了噩梦。” 常夏咬着嘴唇站在那。 郭圣通勐然意识到了什么,“我又说南阳话了?” 常夏点头。 “您还说什么开弓没有回头箭……” ☆、第一百零二章 传言 屋子里照旧只点着一盏连枝灯,热气从掐丝珐瑯甪端暖炉里氤氲而出,满室如春。 郭圣通湿透了的中衣黏在背上难受得紧,她也没有心心思叫常夏去寻了干净的给她换上。 她直直地看向常夏,语气中有些微微的慌乱,“我还说什么了?” 她的眸子在半明半暗的屋子里亮如星辰,似是在期待什么,又似是在抗拒什么。 常夏已经不是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如此复杂难表的情绪了,却还是心下咯噔一下。 这实在不像是一个十一岁女孩子脸上该出现的情绪。 常夏摇头,“您说的太快,我就听清楚这一句。” 太快…… 梦中的她一定很熟悉南阳话。 常夏见她沉默下来,便道:“婢子为您找身中衣吧。” 郭圣通额头上都满是冷汗,再经了热风分外难受,她点头道好。 常夏手脚麻利地寻来了一身青白色丝绸中衣服侍郭圣通换下,又问郭圣通渴不渴? 郭圣通摇头,慢慢地躺了下去:“你出去睡吧,我没事了。” 常夏出去后,屋子里越发寂静,刻漏滴答的声音被无限放大,无端地叫人有些心惊肉跳。 郭圣通闭上眼,那身银白色的盔甲和随风飘来的血腥味霍然出现在脑海中,怎么也挥之不去。 她耳边又响起常夏的话来,“您还说什么开弓没有回头箭……” 如果梦境不是代表过去,而是意味着未来。 如果她的命运註定要被改变,註定要嫁给一个叫刘秀的人。 註定要先为皇后再为太后,註定身边还有俩个封王的儿子。 在这样的乱世中,倒也不是绝对没有可能。 而这所有的前提都是那个叫刘秀的人将来一定会造反。 此刘秀会是彼刘秀吗? 郭圣通不知道。 她这夜很晚才睡着,她还没有看见梦境的全部,只是隐隐感觉即便她真能为后乃至太后都不会是什么好事。 那样的未来,仿佛浸透着无尽的泪水。 第97页 第二天,郭圣通心不在焉地念了一天书。 母亲见她无精打采的样子便打发她去平府玩。 “又薇就快纳徵了,她母亲拘着她天天在家绣嫁衣,也怪无聊的。 你去看看她,和她说说话。” 纳徵者,纳聘财也。 征,成也。 先纳聘财而后婚成。 纳徵是六礼中的第四礼,即男家往女家送聘礼。 礼成便意味着婚约完全成立。 平夫人前年还只为平又薇和安新公的幼子王轩定下婚约来,本想着等今年三月王氏贵女及笄后先操办了长子的婚事再来顾小女儿。 谁知道那么大的孩子平白就夭折了,长子的婚事硬生生地就被耽搁下来了。 虽说婚事上也有长幼顺序,但一时半会找不着合适的儿媳人选就把女儿耽搁在家里吗? 平夫人还是决定按照原来的计划,今年把婚事准备妥当,等明年平又薇及笄就把她嫁出去。 平王两家约好了下个月的初八纳徵。 平又薇这些日子都被拘在家里,哪也不许去。 幸好她本就喜静,倒也没觉得苦闷。 不过成天都做针线活,想来也是无聊的很,郭圣通也正想去看看她。 郭圣通换了身鲜亮些的衣裙,便去了平府。 平又薇正在绣裙摆上的连枝花纹,比髮丝还细的大红色丝线在玄色衣料上上下穿行,古朴美丽的花纹跃然而上。 听说郭圣通来了,她忙摘了顶针把衣料放下,疾步出去迎郭圣通。 郭圣通道:“左右无事,我便来看看你。” “正盼着你来呢。”平又薇笑起来,“快进来说话,外面冷。” 两姊妹说笑着进了暖阁,还未完成的嫁衣就摆在案上。 郭圣通只扫了一眼就禁不住夸赞起来,“又薇姊姊你的绣功可真好。” 平又薇笑道:“我平素也不怎么做针线,现在不过是临时抱佛脚。只能绣得慢些,尽量弥补不足。” 郭圣通道:“快别谦虚了,你要这么说,可要我怎么办?你是没看过我的绣活。” 平又薇见她神情不似说笑,便道:“你要那么好的女红做什么?将来又不指望着你做绣活贴补家里,那本来就是针线房的事,用不着我们操心。不过多少还是得会做些就啊了,不想做是一回事,不能做又是一回事。” 郭圣通笑道:“这话和我母亲说的一模一样。” 平又薇也笑了,“我母亲最近成天就念叨我,说多少会些,总不能什么都不知道。将来要是什么都听凭下面的人摆布,那可就太丢人了。” 屋子里只有两人的贴身侍女伺候,郭圣通说话也不用太顾及。 她笑眯眯地凑过去,“管家最是麻烦了,你可得趁还没出阁好好学学。” 平又薇脸红起来,低低嗯了一声。 郭圣通不依,“你嫁衣都绣起来了,明年就要出嫁了,有什么好害羞的。我和你说的又不是坏话。” 平又薇失笑,“你还比我起话来倒像是我姊姊。” “不好吗?”郭圣通笑着反问道,“快——叫我声姊姊——” 平又薇扑过来作势要打她,两姊妹笑闹作一团。 笑过后,平又薇和郭圣通说起闲话来。 她告诉郭圣通,她听母亲说,甄璇好像要嫁给太子。 太子? 郭圣通有些讶异,“太子不是已经有太子妃了吗?” 平又薇点头,“现在也只是传言,还没有定论。” 话虽然是这么说,可无风不起浪,好端端地谁会传这样的话? 就是不知道甄家和太子谁是主动方。 太子是储君,地位稳固的很,不需要巴结臣子。 那是甄家主动的了? 甄璇愿意吗? 应该是愿意的。 她父母那样疼她,多半不会强迫她。 可是,太子已经有正妃了,嫁过去就是为妾。 甄璇是怎么想的? 哪怕,将来太子登基,甄璇得以成为皇后之下的夫人。 到底也是低人一等,生下的孩子也要唤太子妃母亲,更别说还要和别人分享夫君。 富贵荣华就那么好吗? 郭圣通并不嚮往那样的生活,她自得到父亲的《太史公记》后就时常握在手中看。 前朝的孝武皇后陈阿娇本就是馆陶大长公主的独女,自幼受尽皇室长辈们的宠爱,倘若没有嫁给武帝,等待她的绝对是锦绣灿烂的人生。 但是,嫁给了武帝,她得到的只有莫须有的巫蛊罪名和十多年的长门冷居。 皇宫有什么好呢? 就像现在的王皇后,已经站在天下女人的顶峰,却又为什么哭瞎了眼睛? 深宫之内,血泪满满。 ☆、第一百零三章 刘喜 甄璇不觉得皇宫有什么不好,她喜欢那些威严壮丽的宫殿,喜欢过往宫人都匍匐在她脚下的感觉,喜欢奇珍异宝堆满怀的感觉。 她也不觉得嫁给太子有什么不好,那是一国储君。 她如果嫁给太子,将来郭圣通即便成了真定王后也要向她躬身行礼。 可是,她不想当妾,她想当正妻。 良娣说的好听,实质上不还是妾。 这样就算身份上高过了郭圣通,说不得郭圣通暗地里也会笑她屈居人下。 但父亲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要把她嫁给太子,母亲劝了他几句反倒招了埋怨。 父亲说没有比太子更好的人选了,何况还不一定就能如愿嫁给太子呢。 甄璇知道父亲是疼她,才想她嫁的好。 可是,想到要为妾她到底心有些不甘。 她把这话和父亲说了,父亲笑着说真是个孩子,净说些天真的话。 太子妃是有了,但皇长孙却还没有。 她只要能受到太子的宠爱,先一步生下儿子来。 歷史上无子被废的皇后还少吗? 再换言之,母以子贵的例子还少吗? 父亲的话就像是在甄璇面前铺开了一条光明大道,但她还是隐隐觉得哪不对。 她想,会这么简单吗? 但是想想前朝武帝的卫皇后不过歌舞姬出身,都能做到皇后,她又为什么不行呢? 或许,就是如此简单。 母亲孔曼还有心劝她,“璇儿,你心性纯真,又没有什么心计,母亲实在是不放心你嫁给太子。 母亲还是为你再寻一门亲事,我们挑那人口简单,公婆和气的,你嫁过去绝对不用操一点心。就比如——” 人口简单,公婆和气,还是王公贵族的,孔曼在心中琢磨着人选。 甄璇听着母亲的话,沉默下来。 没有人比刘得更符合母亲的这些标准了。 可是,他不会娶她。 也正是因为他不会娶她,父亲才要求陛下为她赐婚。 为的就是让他们知道,甄璇只会嫁的更好。 就如父亲所说,太子是最好的人选了。 第98页 甄璇下定了决心,她抬起头望着母亲斩钉截铁地道:“如果太子愿意娶我,那我就嫁。” ***** 郭圣通从平府出来后去了太学。 只要郭圣通出了门,总会顺道去太学接郭况。 谁知道这次等到了申时末也不见郭况出来,郭圣通使人去问,说是郭况的博士还在讲书,一整个学舍的人都被留下来了。 刘秀和韩彦最近的生意做的越发顺利,俩人一边走一边讨论着到底是是扩大规模趁胜追击还是巩固现在的市场。 这些年天下虽然名义上还是统一着,但却已经显出崩离分析的乱象来,各地烽烟四起,民乱不断。 生意做大了做小了都不是件好事,俩人有些伤脑筋,一时还真拿不定主意。 刘秀忽地顿住脚,“韩彦,你先回去吧。” 韩彦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是郭圣通。 韩彦有些好笑,“又要去开解救命恩人啊?” 刘秀瞪他,“好好说话。” 韩彦笑着服软,“我知道,你就是看着她就想起你的小妹来。” 刘秀不再理他,大步而去。 郭圣通正盯着屋檐上的积雪发呆,忽地听见身后有人说话。 “郭况今年的博士是个饱学之士,最是诲人不倦。 你只怕还得等上半个时辰。” 郭圣通回过身去,见是刘秀便笑道:“诲人不倦总比误人子弟好。” 刘秀也笑,“这倒是。” 他嘴边总是瀰漫着朝阳般的笑容,实在不像梦中那个寒气逼人的男子。 两人寒暄间,有士子从他们身边经过,情绪激动大声地诉叱着什么。 太学中的士子总是格外关心天下大事,郭圣通在他们身上看到了热血和希望。 他们说的是巨鹿郡马适求谋反一事。 马适求欲以燕、赵两国之兵讨伐建兴帝王莽,不幸被大司空士王丹发觉,奏报给建兴帝。 建兴帝派三公大夫前去逮捕追究马适求的党羽,士子们对此议论纷纷,都以为又会是一场血流成河的大牵连。 有那性子急躁的忍不住说道:“如今天下处处民不聊生,已是千疮百孔。如若安定富足,谁人想反?” 他这话一落地,如石子投湖般激开了圈圈涟漪,附和声此起彼伏。 郭圣通见状,前日的梦境又浮上心头。 刘秀对如今天下情势怎么看? 她这么想,也这么问了。 刘秀有些意外,像是没有想到她会问他这个。 一阵寒风来,隐有腊梅冷香浮来。 刘秀温润的面容微微沉肃下来,“妄议朝政没什么好处。” 这是不欲多谈的意思了。 他这谨慎的样子和梦中那个锋芒毕露的男子实在是不像,郭圣通心中蓦地一松。 她轻松下来,有了说笑的兴致。 “你这倒真不像是……” “刘氏子孙是吗?”郭圣通的话没有说完,被刘秀笑着接了过去。 郭圣通楞了一下,“还有谁这么说你?” 刘秀道:“我大哥。 我们虽是亲兄弟。个性却是南辕北辙。 我从前没到常安求学来时,在家乡干农活是一把好手。 我大哥刘縯不喜欢这些,他好侠养士,心中有宏图大志。” 郭圣通听他这么说,想起了前朝高祖刘邦和他的兄弟刘喜。 刘邦也是不喜农事,被其父太公训斥为“无赖”,并说他不如勤于农事的哥哥。 后来的故事谁都知道,刘邦成为了大汉开国之帝。 刘秀像刘喜。 “我父亲说我出生时,红光照破长空。 是年,稻禾一精九穗,我父亲因此为我取名为秀。 我长姊每说起这事,都说我善农事的天赋是天生的。” 赤光乃天之异象,这又有些像刘邦了。 刘邦母刘媪曾经在大泽的岸边休息,是时雷鸣电闪,天昏地暗,有蛟龙伏于刘母身上。 刘媪由此生下刘邦。 郭圣通望着侃侃而谈的刘希,忽地想起三年前立夏节和大舅母以及母亲去苍岩山游山时,半路遇了大雨,她们只得原路折返。 下山时,她坐在轿中,心中无端冒出两句话。 “立夏不下,旱到麦罢……立夏不下雨,犁耙高挂起……” 这应该是农谚。 她又不曾事稼穑,更曾接触过农夫,怎么会知道? 总不能是刘秀告诉她的吧? 郭圣通被心中闪过的这个荒唐念头吓了一跳,继而又好笑起来。 不会的,怎么可能呢? ☆、第一百零四章 惊然 刘秀回忆起往事,眸子中满是柔情。 他到常安来求学时刚到弱冠之年,眨眼便是整整五年过去了。 他原本打算去年秋天时启程回去,谁知道生了场大病耽搁下来了。 他便写信告诉家里,要再在太学中求学一年。 这么算来,就会是六年都见不着家里人了,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平时被生意和念书占住了心还真不觉得有什么,但逢着年节看着人家阖家欢乐,究竟忍不住心底那份思念疯长。 一别六年,大人还好,小孩子们只怕模样已经大变了吧。 好在最迟今年年底就能见到他们了。 刘秀从思念中回过神来,发现郭圣通也不知何时出了神。 这个小女孩子好像很喜欢发呆。 刘秀从前以为是她年纪小不专注的缘故,但仔细观察了几回后他觉得她倒像是有满腹心事一般。 “女公子——”刘秀轻声唤她。 郭圣通回过神来,凝滞住的眸子中有了些鲜活的笑意。 “令弟已经出来了,我也就此告辞了。”刘秀道。 郭圣通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了在又一波人潮中由家人子簇拥着走出来的郭况。 郭圣通对刘秀轻轻点头,道了句“慢走”便领着侍女往前去迎郭况。 刘秀慢慢地往家走。 虽是租住的屋子,但时间一长到底也不由自主地唤它为家。 下雪了。 晴朗了一天,到这时下起雪来了。 细碎如盐粉的雪花从半空中安静地随风飘下,落在刘秀头上。 他伸手去接,雪花落在手心里遇热即化,只有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凉意提醒着他它曾经来过。 下雪天,街上虽然人声嘈杂,却总叫人觉得处处都透着宁静。 那宁静,是从地心里慢慢渗透上来再涌进心里的。 刘秀不快不慢地走着,他心里还想着方才郭圣通的出神。 她有些像母亲。 母亲在父亲去后也时常会突然就陷入无法自拔的悲伤中,若是有人唤她,她也会勐然从其中抽身笑着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但那一瞬间脸上的阴晴变化,究竟叫刘秀也免不了难过起来。 他的母亲姓樊名娴都,也是南阳人。 第99页 刘秀外家樊氏是南阳郡大姓,到外祖樊重的手里后因为外祖的才能出众使得樊氏之富天下有名。 外祖性情极为慈和,也爱乐善好施,只是极为讲究规矩法度。 刘秀姨母的儿子们为争夺家产闹的几乎亲兄弟都要结仇,外祖又羞又气,觉得是自己没用教养好姨母,才让姨母养出这样的儿子来。 外祖为此拿出二顷田产来给姨母的儿子们,表兄们见状羞愤之下不敢再争。 也正是因为外祖的德行足以服人,才使得外祖家三代没有分家,子孙却朝夕礼敬,上下同心合力。 母亲自幼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自然养成了贤淑温柔的性子。 外祖看中父亲的品性把母亲许配给他,母亲很开心地就接受了,并未曾嫌弃父亲已经是个落魄皇族。 夫妻间彼此尊重体贴,哪有不和和美美的? 只是,父亲去了,在刘秀还只有九岁的时候就永远地去了。 母亲很坚强,并没有就此垮掉。 她殚精竭虑地想教养好几个儿女,大哥不喜欢念书母亲也不逼她,而他喜欢念书母亲就鼓励他去常安求学。 母亲还是乐观地活着,只是她终究还是不像从前那么开心了。 只是,那个小贵女是为什么出神? 她的情绪远比刘秀母亲的情绪复杂的多。 她那双清澈的眸子中不止有悲伤,还有彷徨、期待、牴触、愤懑、希望这些互相矛盾的情绪。 刘秀很想知道为什么,很想很想。 他知道好奇别人的隐私不好。 谁都有自己的秘密,谁都有自己不愿说的事情。 但他还是忍不住好奇,因为那实在不应该出现在一个金钗之年女孩子的脸上。 她应该像阴家女公子那般无忧无虑才是。 刘秀的二姊嫁到了新野邓氏,姊夫邓晨的母亲和阴家主母是亲姊妹。 新野阴氏是管仲之后,到七世孙管修时由齐国迁居楚国,被封为阴大夫,从此便以阴为姓。 阴氏虽在秦汉两朝数百年间都没再出过什么高官显宦,但阴氏的底蕴深厚,在新野仍是数一数二的巨富之家。 姊夫有意让刘秀多多结交阴氏的年轻一辈,刘秀因此见过阴家女公子。 虽只是一眼,却是惊鸿一瞥的一眼。 阴家女公子彼时估摸着不过九岁十岁的样子,便已经出落得是琼姿花貌了。 刘秀大为惊艷,但也仅仅是惊艷而已。 他当时就想,倘若他的小妹没受这些苦,她也该是这样明眸善睐,满脸快活。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正应该是这样既天真又单纯,既快活又明媚。 郭圣通为什么会如此不同? 她虽自幼丧父,但就连刘秀都听说真定王尤其宠爱这个外甥女。 可想而知,郭圣通是被长辈们捧在手心里长大的。 她为什么还会有超出年龄的情绪? 这种情绪,让刘秀很不舒服。 这不舒服来得很没道理,却没法压下去。 雪渐渐大起来,他独自走在风雪中,想着自己的心事。 ***** 雪在夜里才渐渐停下。 清寒的月光如水般地从窗棂门fèng间渗透进屋里来,给半明半暗的屋子添了些光亮。 屋里照例还是只点了盏鎏金连枝灯,安神香从博山香炉一点点地氤氲开来,瀰漫了整间屋子。 郭圣通侧躺在榻上,透过轻烟般的床幔去看月光。 这样寂静的夜里,就连外间羽年轻微的唿吸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已是三更时分了,她却还是毫无睡意。 她想,她今夜或许是睡不着了。 她方才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终于见到了那个神秘男子的面容。 他竟然是—— 郭圣通好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又狂跳起来,她霍然掀开被趿拉着丝履下了地。 她的动作很轻,没有惊醒外间的羽年。 郭圣通从朱漆描花紫檀木衣架上取下褙子披上,轻轻地拨开窗纱,支起了窗。 寒风瞬时间便毫无阻挡地涌进来。 郭圣通脸上一冷,不由自由地打了个寒颤。 但屋子里热气足够,她很快就适应了下来。 ☆、第一百零五章 早忘 郭圣通向外望过去。 漫天繁星无声地闪烁着,明月周围有几朵闲云在慢悠悠地飘着。 夜里的天空不像白日里那般蓝得鲜亮,但却也是澄净透彻。 寒风颳来,格外清冽。 郭圣通被这冷风一浇,心灵深处的恐惧惊慌也跟着去了大半。 她捂住胸口,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 可是,想到方才梦中神秘男子的模样,她的心究竟还是忍不住扑通乱跳起来。 怎么会是刘秀? 怎么会真是她认识的那个刘秀? 其实仔细想来,刘秀那人也没什么什么不好。 饱读诗书,才华是有的。 知恩图报,品性端正。 她心里深处为什么要这么害怕未来会和刘秀牵扯在一起? 假如她什么都不做,听之任之。 难道她将来真的会和表哥接触婚约,转而嫁给刘秀? 可是,就算将来天下大乱,大舅失势落魄了,母亲也不会把她另嫁。 她自己更是做不出这样薄情寡义的事来。 更别说,大舅不是庸碌的纨绔子弟,乱世反而是他的机遇。 与其说刘秀将来会成为皇帝,郭圣通还不如相信大舅会成功。 何况,刘秀还不像是有那等雄心壮志的。 她的梦境究竟到底意味着什么? 难道是在说她的前世? 可是,她的前世怎么会和今生一模一样? 不管梦境是代表未来还是过去,都是一样的荒唐,一样的不可思议。 郭圣通在窗前站了半响,心如乱麻。 她深吸了口气,关了窗脱了鞋上榻睡了。 她以为心下有事,她会很久睡不着,没想到她很快便重新睡着了。 她又做了梦。 那梦竟然和方才的梦连着。 她又回到了漆里舍。 南边的轩窗敞开着,窗纱被微风拂动,在满地光影中盪开一圈圈涟漪。 她梳了高髻,衣着华美。 迴廊处站着那个神秘男子,他逆光而立,听着身后她的脚步声转过头来。 他慢慢走近,他的面容也慢慢清晰。 他唤了她一声桐儿。 郭圣通也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 之前的梦就是因为看清了是他的模样而戛然而止的。 她吓到了。 现在梦境再继续,她心下有了准备,没有再被吓着了。 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雨打在墙边那挺括宽大的芭蕉叶上,宛如琵琶声动。 刘秀温柔地伸出双手来搭在她的的肩头,关切地问她:“桐儿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苍白?” 郭圣通没有躲避,也没有答话,只是仰起脸更仔细地看着他。 不会错的,这就是刘秀,就是那个她认识的丰神俊朗的刘秀。 第100页 她心下沉甸甸的,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只是摇了摇头。 刘秀搂着她回到了里间。 跪坐到坐席上后,他扬声就要唤人去传医工来。 郭圣通轻轻摇头制止了他。 刘秀见她颇为坚持,便也不硬逼,只是又柔声劝道:“你别担心我,我会小心行事。 那谢躬虽接管了幽州的兵马,但不过是个外强中干的,不是什么难对付的。 我明日就和吴汉领兵出发,将这谢躬击杀,收编其兵马。” 幽州? 谢躬? 郭圣通记得分明,如今的幽州牧是扬泰河,绝不是什么谢躬。 刘秀要去杀他,还要收编幽州兵马。 郭圣通想起在之前的梦境中,刘秀盔甲中满是鲜血,似是刚经歷过一场厮杀。 常夏说她在梦中还说开弓没有回头箭。 是不是说的就是这件事情? 可是,她为什么要这么说? 彼时天下定然已是烽烟四起,群雄逐鹿中原。 刘秀既然已经竖起反旗,为何还要这么说? 郭圣通想不明白。 这中间必定还会有什么事。 或许会在之后的梦境中给她解惑,也或许不会。 只是刘秀真的会是那个最终得以登上帝位的人吗? 郭圣通望着他俊朗的面容想。 其实这未尝不会实现。 人都是会变的,刘秀一时谨慎不代表一世谨慎。 但是郭圣通清楚自己,她是不会变的。 她会顺从母亲的心意嫁给表哥,平凡却幸福地过完这一生。 …… 朝阳照破晨雾,万物经过一夜的沉睡渐次甦醒过来。 郭圣通梳妆更衣过后,便往母亲所住的昭明院去。 不知怎地,她觉得这样的情节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就好像曾经经歷过一样。 尤其是望着廊下那株被积雪压住的芭蕉,这感觉越发强烈。 是因为昨夜梦到芭蕉了吗? 分明不是这样。 那是那样呢? 郭圣通说不明白,有什么一闪而过从她脑海中划过,她极力想抓住,却还是叫它从指fèng间熘走了。 用过早膳后,弟弟照例去太学,她想着昨夜的梦境心中始终有些无法言说的烦躁就想躲到内室去看书。 母亲却抓住她不许她走,“没看又薇都开始学管家了吗?你也得学。” 郭圣通没心思学,她和母亲道:“您不是说得留我到十六七吗?还有五六年呢,急什么?” 母亲被她说得又无奈又好笑,便也不再勉强她。 郭圣通进了内室,随意捡了卷书来看却始终也没看进去。 她的思绪一点点飘远。 忽地,一点灵光陡然跳进她的脑海中。 她想起来了!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昨夜那梦境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了。 去年他们刚到常安城时,母亲忙着拜访世交长辈,有一次便嘱咐她到了申时就打发家中奴僕去接郭况回来。 谁知那天下起了大暴雨,她不放心,亲自去接的郭况。 那是她第二次见刘秀。 当天晚上,她做了梦。 梦中她看清了那个神秘男子是刘秀。 只是,为什么她会把那梦境忘的干干净净? 她到底在逃避什么? 她是不是已经在梦中遇见了她的未来? 郭圣通耳边隐隐又响起了那执拗的唿唤声。 他们唤她“太后”,还唤她“母后”。 ***** 阳光照在积了厚厚一层松软白雪的宫殿上,反射出极强烈的白光来。 人若直视之,可以看到一圈圈彩色光晕。 甄璇由宫人引着走在宽阔的甬道上。 她又跟着母亲孔曼进宫了,她们要去椒房殿见王皇后。 她如果嫁给太子,最好还是得到王皇后的喜爱。 陛下一向敬爱皇后不说,更重要的是太子是个孝子。 甄璇如果有王皇后的支持,在太子宫中的日子会好过很多。 ☆、第一百零六章 举荐 甄璇既决定了要嫁给太子,便开始仔细地了解起太子宫中的情况。 太子妃刘忻虽素有贤惠之名,但甄璇却觉得太子妃决计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 太子妃嫁给太子足足已有十年,膝下始终无所出却还饱受宠爱。 可是太子宫中的侍妾也不是一个两个,都没有一个能传出喜信来,更没有一个在宠爱上能越过太子妃去。 太子妃没有一点心计手段谁信? 甄璇已然明白,她未来的路不会如想像中的那般好走。 但是她已经没有退路。 陛下知晓父亲的意思后已经欣然同意,不日太子就会正式在陛下面前求娶她。 母亲孔曼回头看她,她的目光中写满了不忍的担忧。 甄璇沖她安慰性地笑笑。 她知道母亲担心她,但她已经做好了准备要迎头而上了。 经由宫人通传后,甄璇和母亲没有等上多久就见到了王皇后。 只是,王皇后今天似乎很没有说话的兴致,大半时间都是母亲在说话。 王皇后是不想应付她们吗? 前次来时,王皇后古怪的脾气似乎好转了很多,对她很是和善,拉着她的手说了许多话。 她也没有什么行差踏错的地步,极力展现着她的柔顺贤淑。 甄璇想,王皇后对她的印象应该不错才是。 那是王皇后有什么烦心事吗? 想来只怕还是为了黄室室主的失眠症。 王皇后有四子一女,已经去了两子,剩下的孩子便越发珍贵。 室主是王皇后唯一的女儿,更是王皇后的心头肉。 如果她能找人治好室主,王皇后必定会对她刮目相看,室主也会对她大为感激。 只是,她去哪找这样的医者来? 还得是女医者。 平帝死后两年,当今天子称帝。 室主自然而然地由前朝皇后变成了新朝的长公主。 但室主不满天子取代了前朝,常称病不朝会以表达愤恨。 彼时室主约莫还是碧玉年华,正当青春貌美之时。 天子有意让室主再嫁来缓和父女关系,便选中了立国将军孙健的儿子孙豫。 甄璇听母亲说过,孙豫是有名的美男子,生的玉树临风,又和室主年纪相当。 天子为了试探室主的心意,便在室主生病时让孙豫扮成御医进宫去为室主治病。 孙豫哪会诊脉? 室主从孙豫蹩脚的举止中明白过来了父亲的意思,她怒不可遏,立即就把孙豫赶了出去,又以擅自放外男进内宫的罪名鞭打左右侍御。 后又有甄寻求娶皇室室主不成,反倒惹怒了天子,使得甄家阖家被杀。 从此之后,再没人敢有迎娶室主之意,天子也似乎是对此死心,就由着室主在承明宫内闭门不出。 但室主并没有就此放下心防来,哪怕是生了病她也只允许女医者看,旁的医者想治也只能从女医者的描述中来给室主开药方子。 第101页 室主患上失眠症已经有好几年,始终也没能治癒。 室主先时藉助药物和薰香勉强倒还能入睡,自去年开始只要被惊醒就再也睡不着了。 失眠是极为痛苦的,怎么也睡不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时间一点点地过去。 如此日夜颠倒是很耗元气的。 甄璇回常安后并没见过室主,但她见皇后每每说起室主痛心的样子就知道室主被折磨的很惨。 陛下也为这操碎了心,听说之前平又薇病时都没派去什么中用的御医。 她如果能让室主脱离苦海,不止能得到皇后的青睐,就是陛下也会对她高看一眼。 只是去哪找这样厉害的女医者来? 常安城中的这些勛贵人家为了讨好皇后,想必早想尽了办法,但也不见室主的病情有所好转。 甄璇刚有些灰心,眼前忽地晃过郭圣通的笑颜。 郭圣通不也会些岐黄之术吗? 还在初遇时在她面前装神弄鬼说什么无根火,谁知道后来还真叫她蒙对了。 这么爱现,不如来治治室主。 室主这几年病下来,只怕已经瘦脱相了。 郭圣通见着她那模样,说不得会失礼。 而室主常年累月的精神不佳,脾气应该更加古怪了。 郭圣通若是敢对室主不敬,室主必定会严加惩处。 就算她没有犯这个错,也决计是治不好室主的。 岐黄一道艰难晦涩,岂是两三年功夫就得窥破一二的? 郭圣通能会什么医术,还不是因为她舅舅是真定王,谁都推着她捧着她? 这里可不是真定,这里是常安城! 郭圣通来治,就要完全靠自己,旁的人谁也帮不了她,太医令可不是那么好煳弄的。 只用这一下,她就能摔一大跤,以后在常安城中都没脸出门。 甄璇只要想到以后再碰见她,都可以以此嘲笑她就畅快。 她还会不经意地当着许多人的面问问她,当初究竟是谁治好的她的病? 怎么看,这都是一个能解她心中恶气的好办法。 不过这一切的前提,得是郭圣通能主动应下。 而这也不难—— 甄璇仰起脸,用眼神制止住了母亲将要起身告退的欲望,她笑着望向王皇后:“殿下,臣女知您日夜为室主的失眠症操心,想大胆向您举荐一位女医者。” “哦?”王皇后来了兴趣,没有神采的双眸循声望向甄璇说话的方向。 孔曼惊然,忙伸手轻轻拽了拽甄璇的衣襟。 这孩子在这说什么胡话呢? 他们哪认得什么可以治癒室主失眠症的女医者? 室主的病已经成为王皇后的心魔,只要有一丝希望王皇后都必定试一试。 甄璇要说不出确实的人来,王皇后必定发怒。 甄璇回头嫣然一笑,她问母亲:“您还记得在真定时,我生的那场怪病吗?” 孔曼自然记得,也瞬时间明白了女儿想做什么。 只是这怎么行呢? 郭圣通那孩子就算会些医术,也决计是治不好室主的。 这么些年来陛下和皇后把天下名医都寻访了个遍,到底也没有奏效。 璇儿是在嫉恨郭圣通吗? 孔曼皱起眉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甄璇抢了先。 甄璇绘声绘色地说起了几年前的那场怪病:“臣女现在想起那病都心有余悸。 浑身高热像是风寒,可吃风寒药又没用。 还怪渴,喝多少水都过一会就渴。 一天下来,不知要喝多少次水,夜里也睡不好,总是生生渴醒。 更怪的还是那会正是盛夏天,臣女却只喜热饮,旁的什么都吃不下。” ☆、第一百零七章 相请 王皇后心疼女儿,即便自己眼瞎行事不便,但至多隔上一日仍是要亲自去看看的。 女儿的痛苦,她都感同身受。 她做梦都想要能治癒女儿的失眠症。 王皇后光只听甄璇的病情,就知道那个将她治癒的女医者医术非凡。 她期待的问道:“然后呢?” 甄璇道:“臣女病了约有半月不止,臣女父母为臣女延请了真定城中的名医,没有一个人能治癒。 臣女父亲着急起来,还向陛下求了御医来,这才终于把臣女治癒。” 是吗? 宫中还有这样厉害的御医? 王皇后微微转过头去扬了扬脸。 原碧知道,这是在问她是不是果有此事。 原碧聪明伶俐,记性过人,略想了想便俯身答道:“殿下,承新公初到真定时确实向宫中求医过,当时去的是秦经义侍医。” 秦经义? 王皇后蹙起眉来,甄璇不是说要引荐一个女医者吗? 况且这秦经义也治过嬿儿,可也没见起效啊? 甄璇看出了王皇后心里的疑惑,忙道:“其实臣女生病两月前,就有人提醒了臣女要当心这病。 只是,臣女没见识,不相信真有人能观病于微,便也没当回事。 谁知道后来竟果真生了那病,臣女这才信服。” 甄璇顿了顿,继续道:“臣女闻魏文王曾问扁鹊三兄弟孰最善为医,扁鹊答曰长兄最善。 因扁鹊长兄可于病视神,未有形而除之。 臣女以为指出臣女隐忧的女医者,其医术堪比扁鹊长兄。” 王皇后是宜春侯之女,自幼饱读诗书,当然知道这段典故。 扁鹊并不叫扁鹊,而是姓秦,名缓,字越人。 由于他的医术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时人尊崇不已便用上古黄帝时神医扁鹊来代指他。 秦越人有两个兄长,都善医,却始终声名不显。 故魏文王好奇问之。 以为是他长兄最高,次兄在后,他自己最差。 秦越人因为长兄在病家病情发作前便防患之,次兄在病家初染病时便可药到病除。 而秦越人所治病家都是病情已被拖到危重万分的,病家和家属只见到秦越人可治大病,所以秦越人声名最大,却不知秦越人的两个兄长尤胜一筹。 这话王皇后只信一半,因为秦越人同样可以识病于微。 秦越人初见齐桓侯田午时,便指出齐桓侯有疾在身。 只是齐桓侯始终讳疾忌医,最后病入骨髓。 当今天下最顶尖的医者只怕连给秦越人提鞋都不够格。 甄璇却说有人能比肩扁鹊,王皇后不禁有些好笑。 但倘若真如甄璇所说,那女医者真可观病于微,说不得真能治好嬿儿。 甄璇瞧着王皇后露出迫不及待的期待之色,这才把郭圣通的身份说出来。 她伏地请罪道:“若是寻常医者,臣女早带进宫中来。 只是为臣女治病的是真定翁主的长女——郭圣通,臣女不敢以医者视之。 今见皇后殿下夙夜为室主担忧,臣女想,翁主女公子学岐黄一道,也是希望能治病救人,于是终于忍不住举荐。” 第102页 孔曼的眼皮不觉跳了跳,璇儿话里话外已经把郭圣通的退路堵死了。 王皇后犹如在沙漠中顶着烈日苦行许久的人,哪怕只是远远见着绿洲也会竭力跑去。 哪怕那是海市蜃楼,终究也代表着希望。 王皇后是只要有一点治癒室主的可能,就必定要试一试的。 何况,璇儿还抬出了医德来。 谁人不知,王皇后最重品性。 医者虽是贱业,但如璇儿所说既学之,便必得有医德。 见死不救,不是医者所为。 璇儿何时变成这样了? 就因为嫁给真定王太子的是郭圣通吗? 命里无缘,何苦强求? 孔曼一直以为自己把女儿教的很好,却不知从何时开始女儿已经悄然改变了。 她不再是小时候那个连飞虫都不忍踩死的璇儿了。 这般步步为营,眦睚必报的样子倒像是她父亲。 可是,孔曼又能怎么办呢? 璇儿终究才是她女儿。 她沉默了下来,先前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听说是真定翁主的长女,王皇后微楞了下。 这究竟不能如寻常医者般唿来唤去的,不过回头让邑城去请一清也就是了。 王皇后明知不一定奏效,这些年希望落空也不是一回两回,但心底那簇小火苗却还是越燃越旺。 甄璇见状,知趣地和母亲起身告退。 母亲一路没有说话,甄璇也不以为意。 她此刻满心都沉浸在已经成功的兴奋中。 她由着宫人为她披上锦裘,徐徐走在金玉石砖上。 她的目光有那么一瞬间停在廊下粲然开放的山茶花上。 丹霞皱月雕红玉,香雾凝春剪绛绡。 正月末四下里还是冰天雪地,但因着宫中暖气充盈,茶花已经开了。 这是松阳红,是一种极其名贵的茶花。 松阳红茶花朵硕大,花瓣足有百多枚,覆瓦状六角形排列或轮状盘旋形排列。 此花从绽放到凋谢,花瓣均挺拔昂扬,绝无后翻及明显褪色,更不会有枯花挂枝。 陛下爱此品性,特摆于王皇后宫中,以此来象徵王皇后的地位超然。 甄璇收回目光,继续由宫人往出走。 金戺玉阶,彤庭辉辉。 未央宫作为大朝正殿,周回足有二十八里,气象魏然。 椒房殿作为皇后居所经百年的修缮扩建后,更是壮丽非常,几如神仙宫殿。 而她,将来也会入主未央吗? 甄璇很是期待。 她返家后,便叫人看住郭府,有什么情况便来回她。 结果还没到申时,家人子便回说邑城郡主王霁拜访郭府。 甄璇喜不自胜,这必定是受皇后之命来请郭圣通进宫的。 邑城郡主是皇后的嫡亲孙女,乃皇后第三子新迁王所出。 王皇后也算给尽了郭圣通面子,她识相的话最好还是乖乖跟着邑城郡主进宫。 治不好王皇后也不见得会把她怎么样,但要扫了皇后面子就是郭圣通母亲也担待不起。 甄璇在屋中来回踱步,时不时向外张望着。 她非常期待结果。 她想,郭圣通说不得还真就不敢去。 谁知还不到申时三刻,家人子就回说郭圣通随着邑城郡主进宫了,他亲眼瞧着的,绝不会错。 ☆、第一百零八章 漠然 这么快—— 纵是甄璇盼着郭圣通去,也没有想到她会去的这么慡快。 看起来只怕邑城郡主还只把来意说明,都没有多劝,郭圣通就应下了。 她是傻吗? 还真当自己医术举世无双了? 不过也正顺了甄璇的心意,这可没人逼郭圣通,是她自己主动去的。 甄璇捧着手炉缓缓坐下,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 现在,她只用看郭圣通的笑话了。 ***** 真定王宫虽恢弘壮丽,但比之汉宫到底还是不可同日而语。 进宫时约莫还只是申时末,现在夜色已经暗的深沉,只怕已经是酉时末了。 足足一个时辰,都还到未央宫。 一叶知秋,可以想见汉宫之大只怕是许多人穷极想像也想不到的。 郭圣通坐在平稳的马车中,支开车窗向外望去。 浑身披挂面容威严的兵士五步一哨,看得人心头莫名发憷。 柳絮般的雪花从黑沉沉的苍穹上轻轻落下,清寒的空气隐隐还带着红梅香气。 原来,这就是汉宫吗? 今天她正在家中枯坐,心中翻来覆去地想着刘秀就是神秘男子的事。 正烦心时,邑城郡主突然来访,又指名道姓地要见她。 郭圣通和母亲都吓了一跳,待听说是有人向王皇后举荐了郭圣通治室主的失眠,郭圣通未有多想便应了。 谁举荐她,又为什么举荐她,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郭圣通早想去看看室主,只是没有机会。 那是一个真正被权利争斗耽误了一生的可怜女子。 郭圣通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治好室主,但她想试一试。 马车到未央宫门前后便停住了,郭圣通下了车同邑城郡主一起往里走。 邑城郡主性子和善,一路上话虽不多,却一直在劝她不要紧张。 “你便是治不好也无妨的,皇祖母不会怪罪你的。” 郭圣通看着邑城郡主,总是想起她的堂姐金城郡主王妨来。 金城郡主是天子长子的长女,如若现在还活着,她便是皇家身份最贵重的女孩子。 天子四子已经死了两子,邑城郡主的父亲是第三子新迁王,因身有残疾而不被立为储君。 或许邑城郡主自己都觉得可惜,但郭圣通有非常强烈的预感,如今的太子也会像他的兄长们一样不得善终。 他们四兄弟得以善终的只有新迁王。 不知这是不是也算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郭圣通心中多了几分沉重。 她跟着邑城郡主在椒房殿正殿中见到了王皇后。 郭圣通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瞎子,她怕自己出于好奇冒犯了王皇后,便始终微垂着眼帘,不直视之。 王皇后果如邑城郡主所说和气的很,并没有为难她,只说请她尽量试一试。 郭圣通应是。 这是她进来后说的第一句话。 王皇后听她声音娇嫩,有些疑惑,问她道:“孩子,你今年多大了?” “十一。”郭圣通答道。 王皇后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只摆摆手叫邑城郡主带她去承明宫。 郭圣通知道王皇后是因为她年龄小而有些失望了。 她不以为意,并没有放在心上。 她恭敬道了句是后便跟着邑城郡主转身回去。 其实,王皇后现在已经不姓王了,而是姓宜春。 同姓不婚,建兴帝登基后以王皇后父亲宜春侯的侯邑为宜春氏。 其实,这纯粹就是多此一举。 帝后彼时成婚多年,儿女都已经五个,现在才想起规避同姓不婚是不是太迟了? 第103页 而且,又有谁敢指摘已经站到万人之上的建兴帝呢? 是以,私下里众人还是唤皇后为王皇后。 说来也可笑,建兴帝做得出篡位、杀子这样的事,明面上却比谁都在乎礼义廉耻那块遮羞布。 郭圣通踏进承明宫时,忍不住想室主是不是也是看透了她父亲的虚伪才会这般痛苦? 导致失眠的原因多的很,有可能是受病家其他病症影响,如甄璇当时因无根火上浮烦渴使其不得安睡;有可能是肝郁化火;有可能是痰热内扰;有可能是阴虚火旺;还有可能是心脾两虚;也有可能是心胆气虚等等不一而足。 照理说郭圣通应该在见到室主详细把脉后心中才有分寸,但她想到室主的经歷,有七八分把握室主的失眠是情志不谐导致的阴阳失调。 很快便到了室主的寝殿外,早有宫人迎上前来。 邑城郡主道:“这是真定翁主的女公子,受皇祖母所託前来为姑姑看病。” 侍女俯身行了一礼,“室主正在小憩,容婢子前去通传一下。” 邑城郡主点头,姑姑不欲见人的时候都推说在休息,但这是皇祖母带来的人,姑姑应该会见。 果然没一会,那侍女出来请她们进去。 室主的寝殿内布置的很华丽,只是那华丽中透着庄严肃穆,倒有些像年长之人所居。 郭圣通心中纳闷,室主如今至多也就二十四五,正是花信年华,怎么会喜欢这样的布置? 但转念想到室主的失眠症,郭圣通立时便明白过来,心中唯有一声长嘆。 孝平皇帝薨势后,王莽立孝宣帝玄孙刘婴为太子,号为孺子,尊室主为皇太后。 后孺子禅位于王莽,王莽先改称室主为改称定安公太后,后才改为如今的黄室室主。 而在室主心里,她还是汉室的皇太后。 她在无声地反抗着父亲,坚持着自己。 侍女引着郭圣通和邑城郡主到里殿后便自行退下。 郭圣通和邑城郡主各自同室主见礼。 “起——” 听得这声唤起后,郭圣通方才跪坐到下首的坐席上。 她有些奇怪,怎么是宫人唤起? 不过见邑城郡主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郭圣通也只得把不解压在心底。 邑城郡主和室主道明来意后,便叫郭圣通上前把脉。 室主从头到尾不发一言,一副对外界漠不关心的样子。 郭圣通甚至觉得,室主完全不想搭理她们,之所以没有赶她们出去是因为懒得赶。 室主瘦的可怕,已然到了瘦骨嶙峋的地步。 加之她日日待在室内,未曾见什么阳光,白皙非常。 郭圣通初看清室主的一刻微微有些心惊,不过转瞬便恢復如常。 她起身坐到室主身前为她把脉。 未几时,她缓缓收回手。 室主舌淡脉细弦,是因心胆气虚所致的失眠。 殿内并无左右侍奉之人,邑城郡主也不知何时退了出去,只有她和室主,静的叫人莫名心慌。 郭圣通问室主道:“室主是不是噩梦缠身,对声音和光影都极为敏感?” ☆、第一百零九章 熟悉 室主半躺在榻上,目光似乎黏在帐子底上,对郭圣通的问话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的情绪极其低落,就像完全陷落在自己的世界里一样。 郭圣通大胆试探道:“您是不是常恍惚得见神异?” 室主听了这话,终于有了些反应,她偏过头来,目光像冷冰冰的刀子,“出去。” 郭圣通没有生气,转身退了出去。 她心中对室主的病根已经有了定论,只是还需要最后确定。 一到外间,等候的邑城郡主便解释道:“姑姑近来脾气古怪,不喜欢治病的时候还有别人在场。” 郭圣通点头,表示瞭然。 邑城郡主又问道:“姑姑的病如何?” 郭圣通道:“可治。” 邑城郡主面露讶然,她不知道郭圣通是真有把握还是盲目自信。 姑姑病了几年,没有一个医者来了之后能说出这样肯定的话来。 她站起身,想提点郭圣通一二。 话说太满,不是什么好事。 但是,郭圣通目光中满含着轻松之色,仿佛这真就是一个小病,没有什么好害怕担忧的。 邑城郡主忍不住想,难道她真有办法不成? 就在邑城郡主怔仲的瞬间,郭圣通已经唤过宫人:“把室主吃过的药方子都拿来我瞧瞧。” 往常来的医者们时常也会这般要求,宫人很快就找出了室主吃过的全部药方子。 郭圣通数了数,一共是四十二张药方子,全都写在赫蹄纸上。 简牍笨重,丝帛珍贵。 赫蹄纸是用丝绵所制,比简牍轻薄方便,又比丝帛易得,正适合书写。 郭圣通摸着柔软光滑的赫蹄纸,霍然想起母亲曾说起的曹宫来。 成帝懦弱又狠毒,为了赵合德竟生生逼死为他生育皇子的曹宫。 成帝写给曹宫的绝命书就是用赫蹄纸所写,信中成帝温柔地唤曹宫的小名“伟能”,嘱咐曹宫努力饮下随书信带去的毒药。 成帝已去,飞燕合德亦化作了白骨。 只有这赫蹄纸还在,深宫内院的血泪也还没有断绝,室主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郭圣通嘆了口气,回过神来,仔细翻阅起药方子来。 这几十张药方子,有养血安神的,有疏肝解郁的,有健脾和胃的,有清热泻火的,有活血化瘀的…… 很显然,看出室主的失眠是因为心胆气虚的不在少数,为此开出的方子有镇惊安神的,有养血清热的,也有养肝宁心的,都很是对症。 郭圣通来开方子也左不过是这些了。 但这些都试过了,室主的病还是没有好起来,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要么是室主根本没有吃药,要么就是室主忧郁在心,脏腑功能失调,以致外界药物的治疗速度跟不上失眠加剧的速度。 王皇后日夜悬心室主的病,时时问询,室主没有可能不吃药。 那便是后者了。 这也是郭圣通的结论。 虽说心病还须心药医,但药物的帮助还是必须的。 郭圣通吩咐宫人准备纸笔,她要开药方子。 邑城郡主见她这般胸有成竹的样子,便把话咽了回去。 少顷,药方子写就,郭圣通递给宫人。 宫人接过后,并没有立时就去抓药,而是转身去了中殿。 邑城郡主解释道:“太医令和太医正都在中殿。” 郭圣通面露瞭然。 只怕宫外医者所开的药方子,都要经过宫中御医们的商榷方可施用。 她缓缓跪坐下来,立时就有宫人奉上热茶来。 郭圣通轻抿了口茶,望向邑城郡主,“若是药方子可用,还要请郡主再帮我一个忙。” 邑城郡主目露疑惑,药方子如能用,煎药给姑姑服用就是,还要她帮什么忙? 第104页 郭圣通笑道:“我还要再去求见一回皇后,请得皇后同意。” 邑城郡主本想说有御医们同意即可,但转念一想兴许郭圣通就是为了保险,才要求得皇祖母的首肯。 左右也不是什么难事,当下便点头应了。 …… 中殿中,太医令和太医正奉召而来。 都说同行是冤家,为了不有所偏颇,他们并不知道今次的医者是谁。 太医令看罢药方子递给太医正。 太医正接过细看: 白朮,补脾益胃的。 当归,甘温补五脏。 白茯苓,渗湿健脾。 远志,安神益智。 木香,散滞气,调诸气。 炙甘糙,散五脏六腑寒热邪气。 黄芪佐人参,可健脾补肺。 五味子、柏子仁,养心安神。 方子虽好,只是—— 太医正在心中反覆琢磨后,抬起头来。 太医令问道:“以为如何?” 太医正道:“失眠跳不出脏腑阴阳失调、气血不和的范畴,这方子对五脏六腑俱有覆盖。 只是——” 太医令不等太医正说出后面的话,便道:“吾以为可用,不知太医正以为如何?” 太医正心下略有不解,但却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 宫人听得如此说,便看着太医令和太医正联袂在医案上签字后方才捧着药方子回去。 室主不喜外男留在承明宫内,是以结论一下,便有宫人来请太医令和太医正出去。 两人出了宫门,在宫门前分手。 太医令独自一人往椒房殿去回话。 太医正想必是觉得那药方子眼熟,是啊,怎么能不眼熟呢? 王自和曾经开过一张和这差不多的药方子。 没想到今天又有人拿着这张略作增减的药方子来了,也不知是从哪寻来的。 这医者难道不知道王自和就是因为这张药方子才远走他乡的吗? 王自和口口声声说什么因无家室之累,又心软见不惯生死,故不再诊脉转而传授学生,都是说的好听。 实际上就是因为没能治好室主,在常安城中跌了声名。 正好王自和当时又有个肺痈患者病重死去,声名愈发不堪。 其实公道来说,肺痈委实是重症。 但彼时世人并不这么想,都觉得王自和是名不副实。 再后来,王自和便没了音信,听说是四处游歷去了。 没想到又有人从他那拿了这药方子来治室主。 说不得王自和就躲在这后面,等着看结果。 他这还是对从前的事耿耿于怀啊! 太医令方才本也想否了这药方子的,但想想究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王自和从前还是深受皇后信重的,要是他见方子被否了索性进宫去闹。 说起医理来,不还是太医令理亏? 是,较真说来这方子是该有大效的。 只是几年前铁一般的事实已经告诉了王自和,那药方子偏生就是不奏效。 既然他不肯死心,太医令便只好叫他再死心一次。 ☆、第一百一十章 情志 承明宫里间。 宫人捧着药方子回来,笑着问郭圣通:“还请您示下如何煎服?” 这是说药方子可用了。 邑城郡主起身,“不急,我还要带郭女公子去见见皇后,煎药回来再说。” 宫人不敢多言,躬身应是。 郭圣通和邑城郡主出了承明宫,即乘车往椒房殿去。 夜幕深沉,灯火迷离,已是戌时六刻了。 王皇后往常这个时间早已歇下,只是今日晚间刚送走了回话的太医令,宫人又来回说邑城郡主和郭女公子来了。 王皇后微蹙起眉来,是王自和有什么话说吗? 方才太医令来后,她使人去查问,方才知道郭圣通竟是拜于王自和门下学医。 她摆手让宫人传她们进来。 …… 郭圣通觉得有些奇怪,王皇后好像料到了她的来意一般。 刚一落座,王皇后便开门见山地道:“你不用觉得束手束脚,尽管施治。” 郭圣通不禁想,既连王皇后都知道病根何在,为何还没有室主的病还没有治好? 是因为没人敢冒险吗? 可室主又不是齐闵王,在她之上还有帝后啊。 郭圣通正不解间,又听王皇后道:“王自和还有什么话要托你告诉孤吗? 说来他也真是个忠心的,这些年始终把嬿儿的病记挂在心。” 王先生? 王先生曾经治过室主吗? 为什么王先生从未提过? 郭圣通望向邑城郡主,见她亦是一脸茫然,便直言相问皇后:“殿下,臣女岐黄一道确实承师于王自和先生。 但事出突然,先生只怕是在臣女走后,才知道臣女要进宫来为室主诊治。 是以,王先生并不曾有什么能指点臣女的。” 说到这,她顿了下,故作小心翼翼地问道:“王先生也曾为室主治过病吗?” 郭圣通敏感地察觉到,皇后会这么说绝不是因为知道了王自和是她的老师,而是另有隐情。 她不知道这隐情是好是坏,但是让皇后以为她是早有预谋才进宫来的绝不是什么好事。 明明是邑城郡主突然造访,现在竟说得她好像事先知道还做了准备一样。 王皇后确实以为郭圣通是故意要进宫来的,她以为甄璇是受郭圣通所託故意举荐她的。 甄璇父亲曾在真定任国相,王皇后想当然地以为这两个小女孩子交好。 现下听郭圣通语气茫然,倒真像毫不知情的样子。 王皇后一时之间还真有些拿捏不准,王自和从前时常出入宫禁,其人品性王皇后还是了解一二的。 王自和既说了绝不再诊脉,余生只传授学生,想必是不会轻易食言的。 但太医令拿来的那药方子确实和几年前王自和开的药方子差不多,除了王自和心有不甘想要重新证明自己,王皇后也想不到别的理由了。 王皇后本就不甚肯定,再听了郭圣通迷惘的语气,心中不免也暗自怀疑起来。 总不能是这小女孩子误打误撞,竟和王自和开出了差不多药方子来吧? 这么小的女孩子,真的会治病吗? 王皇后倒宁愿相信是王自和指点的她。 “是,王自和从前为嬿儿看过病。 孤听说你拜于他门下,还以为他能提点你,却忘了时间上来不及。” 她笑起来,满脸温和,就连早已没有光芒的眸子中似乎也染上了淡淡笑意。 郭圣通知道王皇后面上看起来像是相信了她的说法,但只怕心底终究还是不信。 不过也无妨,事实胜于雄辩。 说一千道一万,都不如由她亲自治好了室主更有说服力。 郭圣通不再就此多言,转而向王皇后道:“臣女来,是要和皇后殿下说说室主的病情,并希望得到皇后殿下的帮助。” 第105页 王皇后奇之,她又不懂医术,能帮助郭圣通什么? 她微微颔首:“你说吧——” 郭圣通道:“不知您有没有听过齐闵王烹文挚的典故?” 齐闵王烹文挚记载于《吕氏春秋》中,王皇后自然是知道的。 文挚是战国时宋国名医。 彼时齐闵王有疾,使人请文挚。 文挚见齐闵王后,犹豫不决。 太子问之,文挚道须以怒激方可治之。 文挚担心君王威严不容冒犯,齐闵王病癒之时,便是他丧命之时。 太子苦劝,文挚方才施治。 齐闵王大怒解其疾后,果然大怒不肯原谅文挚的无礼。 齐王后和太子苦苦哀求都没有,文挚到底还是被齐闵王投进鼎中活活煮死。 可是,这和嬿儿有什么关系? 便是治不好嬿儿,王皇后也不会迁怒他人。 王皇后微微点头,略有不解。 郭圣通道:“室主和齐闵王生的是一样的病,都需要以怒激之。 室主的失眠是情志病,必是精神上受了极大刺激。 室主为此日夜不安,惊惧、痛苦、懊悔、悲痛、内疚种种情绪积压在一处,时日一久情绪失控便引发了失眠。 失眠会使室主疲倦不堪、无精打采,继而精神恍惚,间或目睹神异,加上情绪上的重压使得室主气结在身。 这气结才是室主失眠的主因。 是以,御医们虽百般用药,却并没有奏效。 因为,没能治得了本。 齐闵王忧郁过度而伤脾土。 怒属震卦,脾属坤卦,怒震克坤土,文挚使齐闵王发怒泄了郁结之气。 同样的道理,室主亦需要发怒来解心中郁结之气。 气结不得疏散,不但室主的失眠不会好,还会在精神上影响室主,让她悲观消极,觉得生无可恋。 臣女见室主如今已然是情绪低落,不喜和人交流。 若是再不施治,只怕会愈加严重。” 王皇后默然,良久没有说话。 郭圣通也没有催她,只是静静地等候在一边。 室主为何失眠,帝后只怕都知道起因是心病,但都没有料想到失眠会引发严重的情志病来。 王皇后早已黯淡下来的干涸双眸忽地轻轻阖上,有两行泪流了下来。 郭圣通见了这泪,也跟着心酸起来。 王皇后的心情,她实在是懂得的。 因为,她母亲也是这么疼爱她的。 王皇后终于开口道:“你准备怎么做?又要孤怎么帮你?” 是,她竟选择相信这个小女孩子。 不论这小女孩子有没有受人指点,她的话听起来倒真像是有那么些道理。 何况,有没有用,总得试了才知道。 她的嬿儿闷闷不乐,日渐消瘦,茶饭不思,对外界的一切都像是失去了兴趣一样。 王皇后真怕再这样下去,嬿儿会郁郁而终。 她已经失去了两个儿子,绝不能再失去女儿! ☆、第一百十一章 死志 翠盘金缕绛纱笼,银烛荧煌照汉宫。 隐隐地,有沉沉更鼓声随着风雪传来。 若是仔细听,还能听见宫人们的说话声 只是断断续续地,总也听不清楚。 王嬿躺在榻上,目光凝滞在榻前屏风上,似是若有所思,但仔细看去就能发现她的目光是空洞洞的。 殿中的灯已经被渐次吹灭,亮度却不减,大抵是因为明月正当空,又有白雪铺地。 已是二更天了,四下里寂静一片。 窗外的梅花枝照在白玉地砖上,浮出朦胧树影。 王嬿蓦然想起先帝在时,也是这样的冬夜。 先帝披了斗篷,拉着她去廊下玩雪。 寒风拂来,冷梅香浓。 冰凌不慎落地的声音,宛如水玉碎声。 王嬿想再听一次冰凌的声音。 但是想想先帝都已经去了好几年了,再听又有什么意义呢? 过去的时光就是过去了,再也回不来了。 只是话是这么说,王嬿到底还是很想念先帝。 那思念如疯糙般,一冒起头便不可收拾。 或许是她的痴心打动了上苍,自去岁开始她时常在夜里恍惚得见先帝。 先帝还是那般清瘦俊朗,他逆着光影站着,微微张开嘴,似是在说什么。 王嬿竭尽全力想要听清,但她从来连一个字都没听清过。 先帝想和她说什么? 他是不是在怨她? 若不是如此,为何从不入梦来与她相会? 哦—— 她忘了,她已经许久不曾沉沉睡去了,做梦更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先帝只能这样和她相见。 可是,先帝究竟在说什么? 他一定恨她,也一定怨她。 是她的父亲毒死了他,也是她的父亲篡夺了汉室江山。 而她,一开始便是她父亲用来争权夺利的工具。 而后她也未能有助于先帝,反倒成为先帝的累赘。 这么想来,她实在是该死。 她也确实想死。 她想到地下和先帝相会。 她想为父亲做下的错事赎罪。 可是,怎么就死不了呢? 她怎么就还活着呢? 自寡居后,她拒绝了父亲再嫁的提议,独自生活在冷清的承明宫中。 母亲心疼她,时常来看她。 她不和母亲说话,母亲就坐到她的榻边哭泣,那哭声很叫她心头髮酸难受。 她知道,母亲担心她。 两个兄长的死带给母亲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母亲为这生生哭瞎了眼。 若是她再有什么闪失,母亲不知会怎么样。 她知道,她的生命是母亲给的。 她知道,她萌生死意是不孝。 是以,她虽然自知愧对先帝,愧对汉室却仍然没有自杀寻死。 她想,就这么活着吧。 后来,她得了失眠症。 母亲和父亲寻来全天下的名医,希望能治癒她。 但那些药,都没能起什么作用。 她的失眠症越来越严重,她能明显感觉到她一天比一天虚弱。 她想,她恐怕真是时日无多了。 真好,她终于可以解脱了。 她一直想和母亲告别,却始终开不了口。 母亲,是这世上唯一真心疼爱她的人了。 王嬿长嘆一声,缓缓闭上双眼,两行清泪顺着脸庞流下。 她再睁开眼时,窗前站着一人。 那人,戴黑玉冕冠,上着玄衣,腰繫着白罗大带、黄赤绶,下着朱色下裳、黄蔽膝,脚穿赤舄。 这是皇帝冕服。 是先帝。 王嬿脸上瀰漫起笑容,眸子中也有了些神采。 她坐起身来,想要开口唤先帝。 只是话到嘴边,她还是咽回去了。 她有何脸面和先帝说话? 她脸上的笑落了下去,整个人都黯淡了下来,只是心底究竟还是不捨得移开目光。 第106页 先帝缓缓转过身朝她走来。 一步,两步,三步,越来越近…… 先帝肩上用金线织就的日、月、龙纹,袖部的火、华虫、宗彝纹,连同着下裳的藻、粉米、黼、黻纹,一起在月光里熠熠生辉。 王嬿知道在先帝的背后还绣有星辰、山纹。 这是天子的十二章纹。 先帝曾告诉她: 日、月、星辰三纹,谓之皇帝照临天下; 龙纹,谓之皇帝乃真龙天子; 华虫,取其文彩之意; 宗彝,谓之供奉、孝顺; 藻,取其素净之意; 火,取其明亮之意; 粉米,取有所养之意; 黼,取割断、果断之意; 黻,取其辨别、明察、背恶向善之意。 先帝说这话时,面容肃然。 但话毕见她一脸严肃,又不禁轻笑着搂住她。 王嬿看着慢慢走近的先帝,真觉得这一切恍如发生在昨天。 她的泪又夺眶而出。 先帝站住,沖她摇头,又说了句什么。 光影中,先帝的身形有些模煳,面容也瞧不太真切。 王嬿甚至都没法从嘴型去判断先帝在说什么。 她鼓起勇气,欲要开口询问之时,先帝身影却又渐渐淡没开去。 王嬿住悲从心中来,禁不掩面而泣。 宫人听见里间哭声,已然起身,只是没有她的吩咐不敢贸然进来。 领头的女官大着胆子唤了声室主,王嬿没有答话,只是渐渐止住了泪。 宫人们听着里间又恢復了宁静,都松了口气。 王嬿深吸了口气,重新躺下。 她睡不着,只是这么躺着。 最初失眠的时候她觉得很痛苦,但时日久了也就熬习惯了。 她能清楚地感觉到,她心里豁然割开的那条口子仍旧在流血。 所以,她仍是想哭的。 只是,她懒得再哭了。 左右再过不久,她就要去见先帝了。 她想,到那时再哭吧。 殿外忽地响起说话声,听起来像是谁来了,宫人们在压低了声音劝阻。 王嬿有些奇怪,因着她的脾性,承明宫一向没有什么访客,何况是这样的深夜。 母亲知道她失眠,也不会这时候打发人来看她。 会是谁呢? 王嬿有些好奇,却没有探知的欲望。 不管是谁,她现在都不想见,宫人们也不会放人进来。 王嬿不以为意地阖上双眼。 谁知今日蹊跷的很,没一会她竟听得有人轻轻走了进来。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似乎转瞬就要到榻前了。 是谁? 王嬿心中涌起火气来,轻喝道:“出去!” 这些宫人是怎么回事? 没有她的同意,竟敢随意放人进来烦扰她? 来人站住,却没有就此转身回去,而是轻轻唤了句“孝平皇后——” ☆、第一百十二章 怒火 这声音清脆中带着些稚嫩,落在这清寂的夜里,犹如珠玉落地,泛开一地光影。 这是一个少女的声音。 王嬿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 但绝不是邑城,也不是汝阳和安昌。 她们会叫她姑姑。 可是,除了她们还有谁会来? 谁又有胆子冒着触犯父亲忌讳的危险,唤她从前的封号? 王嬿没有理来人,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她冷冷地喝道:“来人!” 出乎王嬿意料的是,并没有宫人应她,更没有宫人立时进来。 外间寂静的很,仿若整间宫殿都空了。 那少女笑起来,又唤了声“孝平皇后”。 这一声孝平皇后,语气加重了些,落在王嬿耳边很有些刺耳。 从前,她的确是孝平皇后。 可是,先帝死了,先帝的汉室也没了,她便再也不是孝平皇后了。 少女是在明明白白地讽刺她。 王嬿霍然睁开眼,是来为她治病却被她赶出去的那个女孩子。 她好像听宫人回禀说,这是真定翁主的女儿。 “您为什么不敢应呢?”少女站在那里嫣然一笑,继续说道:“您是觉得我在讽刺您是吗?难不成您自己都不敢承认您是孝平帝的皇后了?” 王嬿一向古井无波的眼眸里染上了怒气,“出去!” 那少女还是笑,“您的脾气果真不好。” 她走过来,声音提高了些:“不过我也不对——” 说着话,她顿首行了一礼:“我在这给您请罪了。” 她直起身子,笑眯眯地道:“您确实已经不再是孝平皇后了,您已经变成了当今天子的长公主了。 其实您愤怒不是不敢应,而是还为孝平帝难过是吗? 您其实是个很有情义的人,若不然您早就高高兴兴此从这搬了出去。 只要您想,您的人生还会重新变得辉煌灿烂。” 她的眸子清澈纯净,仿若夏夜的星辰。 王嬿忽地有些摸不着头脑了,这少女先开始似乎是要激怒她,现在却又像是在体贴她的难处。 她究竟想干什么? 王嬿愤怒之余,竟有了些探知的欲望。 自先帝死后,她便对周围的变化都漠不关心起来。 就算这天塌下来,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的天早就塌了。 王嬿赤脚下了榻,“你想说什么?” 她的声音有些嘶哑,瘦削孱弱的身体有些打晃。 少女在离王嬿三四步远的地方站住了脚,眸光明亮,语气真诚:“我为您诊脉后,发现您的心病比失眠症还重,所以想来劝劝您。” 王嬿摇头,冷漠地道:“不用。” 少女却像没听着一样,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其实您何必难过呢? 就算孺子婴没有禅位给天子,孝平帝就能坐稳江山吗? 汉末以来,政治腐败,经济凋敝,反倒是豪强巨富之家如鱼得水。 这样的局面,孝平帝能应付得了吗?” 王嬿还没来得及说话,少女便自问自答道:“他应付不来的,他虽是孝武帝的子孙,却没有孝武帝的魄力,更没有孝武帝的手段。 他只是个傀儡皇帝!” 王嬿大怒,“放肆!” 她不知道外间宫人为何还没进来,但她已经不需要她们了,她回身去榻上的枕下拿马鞭。 先帝在时,酷爱骑马。 他送她的马鞭,她珍而重之地一直贴身保管着。 如今,竟有人敢当着她的面侮辱先帝,她自然要用先帝的马鞭来教训她。 王嬿很快就将马鞭抓到了手中挥舞出去。 只是,那马鞭并没有唿啸作响,而是有气无力软绵绵地落下。 少女见状,更是连躲都没有躲,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您只怕许久都没好好吃过一次饭了? 怎么会有力气打我呢? 第107页 我劝您还是别废这个劲了。” 少女眸子中满是讥讽,“何况,我也没有说错。 孝武帝初为帝时,内有诸侯已成尾大不掉之势,外有匈奴虎视眈眈。 如此内忧外患的局面,是不是比孝平帝面临的局势还要危险艰难?” 不等王嬿说话,少女又迅速开口:“您可别说是因为您父亲掣肘了孝平帝,难道窦太皇太后就没有压制孝武帝?” 她雪白的肌肤逆着光影看去仿佛吹弹可破,明亮的眸子里晕染出昳丽的光芒来。 “所以,我劝您不必难过,更不必耿耿于怀。 孝平帝一开始就是被人扶起来的傀儡,本就不是什么真真正正的真龙天子!” 王嬿身上一点劲都没有,全靠一口气撑着。 她一直在挥动手中的鞭子,只是总是软绵绵地落下,并没有伤到那少女一星半点。 现下听着她如此轻视鄙夷先帝,王嬿怒火中烧,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鞭挥下竟“啪”地一声虎虎生风起来。 那少女吓了一跳,好在避得够快,没有打到她身上。 她笑道:“室主恼羞成怒了? 其实您自己心中也明白我的话是没错的,孝平帝在世时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作为吗?” 王嬿本不想和一个晚辈计较,但先帝功过怎么也还轮不到这个女孩子来评头论足! 她知道些什么,就敢在这没完没了地鄙薄先帝? 王嬿气得双眼通红,双手微微发颤。 她死死握住了马鞭,霍然又是一鞭打过去。 那少女见势不好,转身便往殿外跑。 王嬿并没有就此罢休,而是冷着一张脸追了上去。 若是这少女指责她不忠于汉室,她一句话都不会还嘴。 因为,那是事实。 可是,她辱骂先帝! 这是王嬿万万不能容忍的! 那少女转瞬间就跑出了寝殿,宫人们不知从哪冒了出来,纷纷跪在王嬿面前阻拦。 王嬿气急攻心,也不多言,只一鞭又一鞭地挥打过去。 宫人们无人敢直面她的怒火,究竟让出了一条道来。 女官见状,慌忙抱住王嬿的腿,“室主,这是怎么了?您怎么生这么大的气?” 王嬿正在气头上,本想给女官一鞭子。 但念及这些宫人们始终忠心不二,勤勤恳恳地跟在她身边,这一鞭子到底没有挥下。 王嬿压抑着怒气,冷喝道:“让开!” 女官不敢再拦。 然而那少女趁着这功夫,已经先一步跳上车走了。 王嬿还欲叫人牵马来追,女官见她连足衣都没有穿就赤脚出来了,忙扑过来劝道:“您消消气,消消气——” ☆、第一百十三章 甘糙 正月初九立了春,现已是正月末,虽还处处冰天雪地,却实实算得是早春了。 近来白日里温度已经明显上升,只是夜里仍旧是奇寒透骨。 那少女跳上车后,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凝滞在身上的寒气顿时散开了大半。 等候在车里的陈女官立即笑着递过手炉来,“春寒料峭,您可别冻病了。” 见少女接过后,陈女官劝道:“郭女公子,这都快三更时分了。 您便歇在宫里吧,未央宫中已经为您收拾干净住处了。” 郭圣通笑着拒绝了,“多谢殿下的一番好意,只是我长这么大还没离过我母亲的眼。 她虽知道我在宫中必能受着殿下的照拂,但心底只怕还是担心我会不会惹出祸事来。” 说到这,她吐了吐舌头。 “其实我母亲也没担心错,我刚刚才闯了大祸呢。” 陈女官被她逗笑,恍惚想起室主像她这么大的时候,有次不知闯了什么祸跑到她跟前来求她向皇后殿下说情。 那么好的孩子,现在竟成了那样。 陈女官心中一酸,也不再多劝。 左右皇后吩咐的就是若这孩子坚持回家就送回去,若是肯留下便打发人去郭府报个平安。 ***** 承明宫中。 王嬿被宫人们苦苦相劝,兼之自身体力不支,到底还是回到了寝殿中。 陆女官怕她虚弱的身子受不住寒气,忙叫人去炖姜汤来。 王嬿捂着胸口坐在榻上,额头上鼓起的青筋还在跳动。 室主已经许久没有这般动怒过了,陆女官虽是听从了椒房殿的话行事,心下到底担忧不已。 这是哪门子的治病? 可别把室主再气出个好歹来。 陆女官俯身请罪道:“室主还请息怒,都是婢子们不中用。 那小贵女听说自幼学医,甚是聪慧。 皇后殿下也是担心您,什么办法都想试一试,故此请她进宫来看看。 她来后说什么她治病时旁人不能在场,婢子们将信将疑却不得不从。 没成想,她竟敢冒犯您。” 王嬿想,这就是了。 难怪那少女在这胡言乱语了半天,也没人进来。 可,她为什么要激怒她呢? 难不成就因为她初来请脉时被她赶了出去,故此就生了怨怼之心? 陆女官仰起脸,小心翼翼地问道:“只是,那小贵女到底做了什么,惹得您发这么大的火?” 王嬿没有答话,她低垂着眼帘,周身蒙上的一层寒气经久不散。 陆女官自王嬿进宫便受先帝之命伺候在她身边,这么些年下来对她的脾气也算是摸了个通透。 室主越是板着脸不说话,越说明她心里窝着大火。 陆女官见状便柔声劝道:“婢子听说那小贵女在真定时最受真定王的宠爱,被纵容惯了,所以才这般不知天高地厚。 气大伤肝,您别……” 陆女官的话还没有说完,王嬿就忍无可忍地把手中的白玉杯“啪”地一声砸了个粉碎。 水花四溅中,陆女官吓的眼皮都跟着一跳,不敢再多说话。 外间伺候的宫人听着声响,也不敢进来收拾,殿中一时静得可怕。 王嬿本就气极了,又听着陆女官提及郭圣通,心头怒火一鼓作气瞬时间就冲上头顶,几乎要吞噬她的理智。 那少女竟敢对先帝如此不敬! 她见过先帝吗? 她知道先帝是如何聪慧过人吗? 又了解先帝心中的那些雄心壮志吗? 若不是因为她是王莽的女儿,先帝说不得真能挣扎出一条生路来 都是她,都是她拖累了先帝。 从前过往,如同一根绳索套在她颈上,勒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冰冷的目光落在陆女官身上,刺得陆女官低下头去。 “去跟我母亲说,真定翁主之女对先帝不敬,请她下旨申斥。” 陆女官惊然,抬起头来,脸上也有了愤怒,“她……怎敢……” 王嬿不欲多说,只冷冷道:“快去!” 陆女官不敢耽误,忙起身而去。 第108页 殿中霎时又变得一片死寂,外间宫人没有王嬿传召,都不敢贸然进来。 王嬿枯坐在榻上等着回音。 不知怎地,那少女的话竟始终萦绕在她耳边。 她攥紧了双手,方才极力克制住想要砸东西泄火的欲望。 打翻在地的茶水都干透了许久后,陆女官终于回来了。 “殿下已经知道了” 王嬿微微点头,并没有就此释怀欣慰。 她真是没用,就连想惩治对先帝不敬的人都没有能力。 她忽然觉得倦极了,心灰意冷的感觉重新卷上心头。 有宫人端着托盘进来,陆女官接过药碗拿起调羹要餵她:“室主,该吃药了。” 黑乎乎的苦汤药喝久了,王嬿一见都忍不住有些反胃。 却也懒得和陆女官磨嘴,索性自己端了药碗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药刚一进嘴,王嬿便觉得奇怪。 往日的药苦涩难咽,今日却甘甜馥郁起来。 她放下药碗,忽地想起那个出言不逊的贵女正是来为她治病的。 当下便问道:“换了药方子?” 陆女官摇头道:“没有,只是加了味甘糙,太医令说这样就没那么难喝了。” 王嬿点点头,久病成医。 几年的耳濡目染下来,她也稍懂了些医理。 甘糙,乃众药之主。 可调和众药,解诸毒,兼之味甜,故经方少有不用者。 宫人端了药碗下去,陆女官服侍着王嬿躺下后落下床帐便悄然退了出去。 王嬿有些好笑,她明明夜夜都是熬到天明,却还要作出一副安歇的样子。 她疲乏不已,便阖上双眼,静静地听着刻漏声,等待着黎明的道来。 …… 已经是亥时五科了,昭明院中刘旻却还是没有睡意。 今天邑城忽地上门来,说是皇后为室主求医。 刘旻本想拒绝,她虽一向以女儿为傲,却也没自信那么多名医都没能治癒的顽疾,到女儿手里就突然有转机了。 更何况在来常安之前,长兄对她千叮咛万嘱咐,到常安后行事务必低调,最好不要和天家有什么牵扯。 刘旻知道,当今天子对真定始终不是那么放心,不然也不会遣心腹之臣甄邯去任了三年国相。 只是,天子疑心病重,又恐甄邯暗地里和长兄走到了一起。 甄邯请求回长安的奏摺一递上去,立时就准了。 说来,这甄邯真懂得揣摩上意。 就算她不准备让桐儿嫁给刘得,甄璇也是不能如愿嫁给刘得的。 甄邯怎么会让自己和前朝皇室结亲? 为了不让天子对甄家曾向长兄提亲的事多想,他一回来便要把甄璇嫁给太子。 彻彻底底地和天家绑在一起后,想必天子绝不会再怀疑他的忠心了。 ☆、第一百十四章 竟然 风谲云诡中,人心难测。 桐儿才学了几年医?又治好了几个人? 竟然声名大到能惊动皇后。 这背后必定有古怪。 哪怕桐儿真有办法,刘旻也是不许她去的。 但谁成想,桐儿略微思量了一下就应了。 刘旻本想拦她,但话到嘴边望着桐儿清澈明亮的双目,竟说不出口来。 桐儿一定会说,见死不救不是医者所为。 刘旻没法迎着那样坦荡荡的目光指鹿为马。 说到底,这些的权利争斗和王嬿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个孩子在比桐儿还小时,就身不由己地被她父亲当成了获取更大利益的踏脚石。 平帝死后,王嬿陷入了两难境地,却没有选择那条更宽阔更光明的路,而是独守在承明宫内。 单是这份对平帝的情义,就值得她们这些刘氏族人敬佩。 桐儿既想去看看,就去看看吧。 王静烟虽哭瞎了眼,却没有瞎了心。 刘旻亲自送了桐儿出门,回来后照旧处理家事,心中倒也没有太多焦虑。 只是眼看着过了落宫钥的时辰,桐儿还没有回来,刘旻虽明知即便桐儿留在宫里过一次夜是无妨的,却仍旧止不住担心。 她洗漱躺下后,一时想不知有没有人刁难桐儿,一时想不知宫中饭菜合不合桐儿胃口,一时又想不知桐儿认不认床。 刘旻嘆了口气,正想阖上眼逼着自己入睡,忽听得外头人声嘈杂。 她刚想叫红玉,红玉就从外间跑了进来,一面点灯一面说:“翁主,女公子回来了。” 刘旻忙坐起身来,“快服侍我跟衣。” …… 郭圣通走进母亲院子的时候,还想就略坐一坐便回去。 但等母亲拉着她左问右问仿佛她离家月余时,她又改了主意。 “厨上有吃的吗?” 母亲忙道:“有,我吩咐厨下炖了牛肉,这会吃正烂乎。” 说着就吩咐绿萱道:“去看看,还有什么小菜,捡几样女公子爱吃的送来。” 绿萱道诺而去后,母亲方才有空问她:“在宫中没用饭吗?” 郭圣通笑道:“用了,只是又饿了。” “这孩子——”母亲也笑了。 等看着郭圣通用过饭后,母亲方才细细和郭圣通说起话来。 “室主怎么样?” “她不单有失眠症,还因为失眠症引发了情志病。”郭圣通顿了顿,解释起室主的情志病来。“她精神上本就受了极大的刺激,再加上失眠,折磨得她已经初萌死意了……” 未等她说完,母亲就领悟般地说道:“内心的焦灼痛苦也是她失眠的原因,难怪始终也治不好。” 郭圣通点头。 母女俩一时间都有些戚戚然。 郭圣通想起皇后曾问起王自和,不由问道:“王先生在哪?” 母亲笑道:“还能在哪,自然是睡了。 你想和王先生参详病情,明早再说,这么晚了先睡吧。” 看来今天她不用进学,王先生也就没有问起她。 郭圣通摇头,把皇后说起王先生的事情告诉了母亲,“皇后大概以为王先生心有不甘,想治癒室主来证明自己。” 母亲皱起眉来,却又转瞬间松缓开来,“这就是个子虚乌有的误会,我们又没什么求着天家的。皇后转头就想明白了,有什么明早再说吧。” 郭圣通点头,她并不担心这个,她只是好奇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个误会就算是真的又怎么样? 只要她能治好室主,皇后也会既往不咎。 有人心心念念想治好她的女儿,总是一件好事。 至于室主的病,郭圣通确实是有把握治好的。 她虽只能登门一次,却已经足够激怒室主。 室主是王家女,对汉室并没有非要忠义的理由。 如果有,那就是已经死了的平帝。 室主的反应也足够说明,她是真的爱慕平帝。 这口气,室主不会轻易咽下去的。 第109页 ***** 王嬿睁开眼时竟觉得自己好像睡了一觉,神志前所未有的清明,身上也仿佛有了些劲。 她暗自想道,莫不成是因为发火发出了精神来? 想到发火,她自然立时就想起那个出言不逊的少女来。 她的心头又烦怒起来。 她坐起来,唤宫人道:“水……” 进来的是陆女官。 陆女官点亮了灯,捧了一杯温水递给王嬿,满面欣喜地看着她喝下去。 王嬿对她的笑容莫名其妙之余又有些窝火,“笑什么?” 陆女官不以为杵,喜滋滋地道:“室主,您睡了两个半时辰。” 先前她听从那小贵女的话,一再提起她来激怒室主时,心中还有疑惑。 不过是想着皇后是室主的生母,血脉相连,怎么也不会害了室主的才按捺着不安行事。 没想到室主竟真睡了一觉,难道是那小贵女的药方子起效了? 可为什么要激怒室主呢? 王嬿比陆女官还要迷惘。 她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看着陆女官,怎么可能? 她失眠还不太严重的时候,都只能勉强睡上两个时辰。 再后来,就是一刻钟一刻钟断断续续地睡了。 每每醒来,比走了千山万水还累。 累? 王嬿也意识到了什么不对,陆女官见状便索性吧榻前屏风旁的刻漏挪到她眼前来,“您瞧,现在都寅时了。” 王嬿定神望去,反覆看了几遍,果见被掐了声音的刻漏不知何时指向了寅时。 她记得很清楚,她躺下时是亥时四刻。 如此算来,难道她真睡了两个半时辰? 她明明只是像往常一样阖上双眼闭目养神,怎么就睡着了呢? 王嬿虽生了死志,却也不愿受失眠的折磨。 现在能囫囵睡上一觉,她心中自然也是喜悦的。 只是,如此轻易就睡了一觉让她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陆女官却不管这许多,她欣喜若狂,若不是因为时辰尚早,早就飞奔去椒房殿报喜了。 她把殿中的灯重新吹灭,“您再躺着睡会,兴许还能睡着。” 王嬿知道不可能了,她每每醒来后再想入睡难于登天。 但看着陆女官眸中的期待和希望跃然跳动,王嬿还是躺下了。 这次她果然没有睡着,她一直躺到了天明。 绕是这样,承明宫中依旧比过年那会还要喜气洋洋。 椒房殿那边得了消息,立时就传话过来王皇后用过早膳便来看室主。 王嬿想,母亲肯定会又哭又笑,还要赏赐太医令。 母亲来后,果如她料想的那般流露出了由衷的喜悦。 喜悦是会传染的,这份喜悦似一股清泉缓缓流进了王嬿心中。 她的唇边也不觉有了一丝笑意。 “只是——”母亲想了想,还是遣退了左右,皱着眉问她:“那孩子究竟说了什么?你昨夜那般急沖沖地打发人来要我下旨申斥她。” 她说了什么? 她说先帝是傀儡,她说先帝不中用! 愤怒重新卷土而来,立时就把王嬿淹没。 她的笑落了下去。 ☆、第一百十五章 往事 天暖和起来了,屋檐上的积雪已经渐渐化开,滴滴哒哒地从捲云纹瓦当上往下落去。 风抚过来,带着和煦的味道。 卧室里暖炉静静燃着,热气一层层地薰染开去。 甄邯因公外出了好些日子,今晨方才还家。 孔曼一面服侍着甄邯更衣,一面说起昨天进宫后发生的事。 “璇儿被我们宠惯了,一点委屈都受不得不说,看事也偏颇得很。 是那真定刘氏不愿和我们结亲,她怎么能怪上郭圣通呢? 她自持有些小聪明,就由着自己的好恶去做事, 她这性子进了宫,我怎么能放心?” 她说到情绪激动处,几乎要落下泪来。 甄邯满脸倦容,温声安慰着孔曼:“这怎么就是要为难她了?若是那孩子真有办法呢?璇儿也是一番好意不是,你也是做母亲的人,难道看着皇后那模样就不揪心?” 孔曼摇摇头,她不欲就此和甄邯争论。 “我怕的是,璇儿将来即便嫁给了太子,心中也还挂念着这刘得。” 甄邯听了这话心中也是一沉,嘴上却还道:“璇儿最是懂事,她不会把自己和家族陷入如此境地的。” 孔曼长出了一口气,满脸担心。 甄璇懂事吗? 若是懂事,她昨日就不会推出郭圣通来。 甄邯见状便又道:“夫人啊,璇儿对那刘得念念不忘与其说是情根深种,还不说是求而不得。 时日一长,她也就慢慢丢开了。 何况,太子文武双全,气宇轩昂。 你又怎么知道璇儿不会一见倾心呢?” 这番话倒有些说服力,孔曼从前云英未嫁时心中也有那么一个暗自爱慕的人。 只是,她那时候性格腼腆。 既没有勇气表露心迹,更是羞与父母提起。 后来,她由父母做主嫁给了甄邯。 时光的流转中,她竟也慢慢淡忘了那人的模样。 孔曼幽幽嘆了口气,勉强笑着道了句“但愿如此”。 她伴着甄邯用过早膳,又看着他歇下,才往甄璇房中去。 …… 郭圣通用过早膳后,本要去书房念书。 但见时间还早,便先去见了王自和。 王自和通宵读书,凌晨方才睡下,忽闻郭女公子求见,还以为已经睡到了下午,忙叫来家人子服侍更衣。 待意识稍稍清醒些,便发现不过辰时三刻。 家人子见他疑惑,忙道:“先生还不知道吧?昨日邑城郡主亲自来府中请了女公子进宫,去为室主治病。女公子只怕是来向您请教的。” 王自和的睡意顿时去了大半,忙出去见了郭圣通。 刚一落座,他便开门见山地问起郭圣通昨日的境况来。 待听郭圣通说起她开的那药方,王自和立时脸色大变。 郭圣通忙问:“先生,有何不妥吗?” “看来我们的师生缘分也真是早已註定。 你这方子,竟和我几年前开给室主的差不了多少。” 郭圣通愕然过后,终于明白昨日王皇后为何会提及王自和了。 她以为是王自和在后面为她出谋划策,也真是好大一个乌龙。 王自和又是惊奇又是欣喜,他当时根据室主的病情斟酌再三才开的这方子,谁知道几年后他的关门弟子能开出差不多的方子? 这孩子,实在是天赋异禀。 就是可惜了。 可惜是个大家贵女,不然又是一个义妁啊! 王自和嘆息过后,又关切起室主的病情来。 郭圣通便把之后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全告诉他了,待听说郭圣通效文挚以怒激之,王自和立时便明白了其中玄妙。 第110页 他恍然大悟,击节而嘆道:“是了,是了。 我怎么就没想到还有情志病呢?” 郭圣通笑道:“室主不肯见外男,您只能从宫中侍女或辱医的嘴里听说室主的情况,难免会有所遗漏从而使您对病情的判断出错。” 王自和摇头,弥勒佛一般的脸上多了骄傲。 “你倒是真会安慰我,这也没什么。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是好事啊!” ***** 人死如灯灭,就像那去年的春光般,只在各人脑海中留下或深或浅的记忆。 日子一长,那记忆也就慢慢淡去了。 甚至连那廊下的牡丹花究竟是去岁何时开的,已然说不出准确的时间了,只能含含煳煳地说个大概。 但这并不意味着人心凉薄,只是那伤口慢慢癒合罢了。 没人知道,那伤口会不会在下雨的夜里像风湿病一样折磨起人来。 爱别离苦,怨憎会苦,几人能在这其中求得解脱呢? 王嬿在这其苦海中沉沦的尤其之深,过往发生的种种在她脑海中始终模样鲜明,从未淡去。 父亲刚透露出要把她嫁进天家时,王嬿并没有反对。 嫁给天子,似乎是不错的选择。 但,一场屠杀毁了王嬿对未来的期望。 王嬿的长兄王宇一向不满父亲的专权,这种不满在父亲不让先帝生母卫姬进京与先帝母子相见时达到了顶峰。 长兄为此三番五次地为卫姬出谋划策,希冀能使卫姬如愿。 却不料事情败露,父亲怒髮冲冠,以为长兄要助卫氏以外戚的身份插手朝政。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彼时父亲还不是天子,却也叫卫氏一族几百人付出了性命,仅有卫姬因是先帝生母才得以倖免。 消息传来,王嬿如五雷轰顶,久久醒不过神来。 父亲杀了先帝的兄弟姐妹,她还怎么去做先帝的皇后? 可刚刚才举起屠刀连长兄一家都屠了个干净的父亲,绝不会允许皇后人选出自他家。 王嬿百般不情愿地被送进了宫。 先帝对她冷淡之极,一句话都不和她说,就连看她一眼目光中都含满了愤怒憎恶。 王嬿心中有愧,对先帝百般温柔体贴希冀能以此稍稍赎罪。 可,先帝的心就像一块捂不热的石头般又冷又硬。 王嬿自幼受尽宠爱,哪受过这样的白眼? 她终于在又一次碰壁后哭将起来,她沖先帝喊难道就那场大屠杀中死的就只有卫家人吗? 她字字泣血地道,还有她的大哥一家啊! 先帝被触动,对她的态度终于有所转变。 他们慢慢接近,渐渐相知,最终相爱。 那是王嬿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第一百十六章 活着 死亡不是失去生命,而是走出了时间。 王嬿记得很清楚,先帝是在元始五年正月初四亥时一刻阖上了双眸,永远地离开了她的时间。 她心痛如绞地抱着先帝,从温热抱到僵冷方才起身。 她推开殿门,平静如水地宣布:“天子驾崩——” 等这个结果等了几天的百官们目露悲痛蜂拥而上,哀嚎痛哭声紧随而至。 王嬿独自站在殿外,却是一滴泪都没落下。 她的泪早在正旦朝贺那天就哭尽了。 她的父亲不愿再做一个有实无名的掌权者,于是他在献给先帝的柏椒酒中投毒。 那是慢性毒药,直到夜里方才发作。 先帝痛得汗如雨下,四肢蜷缩在一起,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王嬿吓坏了,她立时披衣起身叫宫人传唤太医令。 没有人应。 她又唤了一声,还是没有人应,整座宫殿仿佛空了般。 王嬿心急火燎下就要翻身下榻,先帝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扯住她的衣角,“……没……没用……” 是时,窗外风雪大作,先帝痛苦挣扎的脸映在明亮的烛光下分外刺眼。 王嬿勐地意识到了什么,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冻住了,几乎是从牙关间挤出来一个“不”字。 不会的! 不会的!!! 她知道她的父亲醉心权势,可他已经掌握了这天下至高的权柄,先帝并不挡他的路,他没有一定要置先帝于死地的理由。 何况—— 何况,先帝还是他的女婿—— 她的心像被一根丝线紧紧勒住,几乎快要喘不过来气了。 她不顾先帝的劝阻,赤脚就下了地。 万籁俱寂的夜里,她的心跳的又急又快。 她双手紧紧攥成拳头,方才稍稍止住那可怕的发颤。 她疾步跑出殿去,空无一人。 她的脸霎时间变得惨白,却还是不肯相信那已经唿之欲出的事实,而是执拗地赤脚继续奔走在殿内。 她终于找到了满殿宫人,她们被锁在偏殿中。 殿门口看守的黄门们都是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事情到了这地步,她就是再想装傻也没法继续下去了。 摄皇帝究竟不是皇帝,没法堂而皇之地享受全天下的尊崇。 是她天真了,她的父亲要是真看重血脉亲情怎么会杀了大哥和二哥? 王嬿心如死灰,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寝殿的。 第二日,丞相和太史令到了宫门外。 王嬿知道他们是来等先帝死讯的。 她的心已经被凉透了,却还是不肯就此认输。 没有人来救先帝,她就自己翻阅医书。 只是,这一切努力终究都是徒劳的。 先帝苦捱到初四夜里,到底还是去了。 她抱着先帝,明明痛彻心扉,却一滴泪也掉不下来了。 她冷静地可怕。 她对自己说,她是先帝的皇后。 先帝死了,她就代表着先帝,她不能给先帝丢人,她要昂首挺胸地走出去。 她做到了。 她既没有哭,也没有闹,她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在了先帝的后事上。 父亲以为她顺从了,企图把她再嫁。 她宁死不从,父亲最终放弃。 她只想守在这承明宫中了却残生。 可那过往吞噬着她活着的欲望,她真的要支撑不下去了。 又是一个孤寂的深夜,王嬿独坐在寝殿内望着微微晃动的灯火,心下悽苦难言。 她深吸了口气,缓缓地躺下阖上眼。 迷迷煳煳似是要睡着的光景,她忽地听着一阵脚步声。 那脚步声很轻很轻,却还是像沉闷的雷声般滚过她的心头。 王嬿再无睡意,有些烦躁地睁开眼看去,却见是先帝站在窗前。 也不知怎地,这会她竟忘了先帝已经逝去的事实,还只当是从前先帝活着的时候。 她忙坐起身下了榻去拉先帝,“陛下怎么了?睡不着吗?” 先帝不说话,只是沖她笑。 那笑容璀璨耀眼之极,几如暗夜里的星光般叫人沉醉。 第111页 王嬿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对,先帝受她父亲压制,内心苦闷非常。 即便是笑也是满腹心事地笑,何曾有这样从里到外都洋溢着快乐地笑过? 但是—— 这样真好,真好。 她不止一次地想过,假设她和先帝只是一对市井间最平凡的夫妻,先帝会不会快乐的多? 可是,没有如果。 就像她生来便是王莽的女儿,没有可选择的余地。 王嬿不知道先帝为什么这么开心,却不想打破这美好的气氛。 她靠在先帝肩头,声音温柔。“饿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先帝摇头。 她又问:“那困吗?我们是接着睡觉?还是下会棋?” 先帝还是摇头,揽着她似是有千言万语要和她倾诉,只是话到嘴边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王嬿仰起头来望着他,“怎么了?” 先帝眉眼间依旧含着那令人倾倒的笑意,只是先帝笑着笑着忽地捂住胸口满头大汗地倒下去。 王嬿立时被吓的魂不附体,恍惚间竟又似回到了元始五年正月初四那天。 她抱着先帝,泪如雨下,哭得泣不成声。 先帝努力伸出手来为她拭泪,用尽最后的力气从牙关中挤出一句话来。 “……好……好好……活下去……” 王嬿拼命摇头,哭到不能自已。 先帝无奈地嘆气,“你说你这样,我怎么能安心?” 王嬿这才发现自己的臂弯内已然是空荡荡,先帝不知何时已然站到了离她几步远的地方。 周围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细纱,模模煳煳地叫人看不真切。 电光火石间,她勐地想起一个事实:先帝早已经去了! 可,此刻先帝明明就笑盈盈地站在那。 她是不是弄错了? 是! 一定是! 王嬿下了榻,疾步朝先帝跑去。 先帝笑着拥住她,这实在的触感和温度让王嬿松了口气。 可这份安心没能持续太久—— 霍然间,一道刺眼的光束划破黑暗照进来。 她被这光亮刺得本能地闭上眼睛,待感觉着那光亮弱下去再睁开眼时,先帝已经不见了。 她独自一人站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掩面痛哭。 …… 黎明的曙光从地平线上升起时,王嬿拥被独坐在榻上。 陆女官笑着走进来,挽起床帐:“您这次睡了整整四个时辰呢。” “是吗?”王嬿道。 朝阳静静落在白玉地砖上,薰香的味道充盈在鼻间。 王嬿不知怎地,酣睡了一场还困顿疲乏的很,没有半点力气起身。 她打了个哈欠重又倒下去,“我还想再睡会。” 陆女官忙放下帐幔,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王嬿很快便睡着了,只有眼角静静地流下一行清泪来。 ☆、第一百十七章 碎片 二月初的常安城,春意渐明。 阳光不復隆冬里的清寒,温煦有力起来。 纯白绵软的积雪静静地融化,露出褐色土地的原貌。 燕子的身影活跃在蓝天下,似是要剪下一缕春风来。 轻烟渗柳色,柳树梢头静悄悄地弥开了淡淡的新绿。 甄璇同母亲孔曼由着宫人引领,穿过长长的宫廊往椒房殿去。 太子前日正式在天子跟前求婚,天子已经御旨赐婚,婚期就定在年底,她们今日是来谢恩的。 既已进了宫,便没有不去椒房殿拜见的道理。 春风拂来,暖意满面。 一想到即将见到王皇后,甄璇心头不由涌起几分忐忑不安来。 往后,王皇后便是她的婆母,讨得她的欢心甚至比得到太子的宠爱还要重要。 虽说王皇后对她的印象应当还是不错,但婆母看儿媳总是带着几分挑剔的,谁知道王皇后会因为什么突然就对她生出不满来? 小心些总是没错的,长辈们都喜欢温顺听话的。 这般想着,甄璇在进到椒房殿后格外注意礼仪言行,嘴边始终挂着淡淡的笑容。 王皇后虽然瞎了,但她身边的女官可没瞎。 甄璇如此谨慎着意地表现了好半日,终于见到几个女官眸子里都涌起了赞赏之色。 她心下松了口气,她知道她走后这些女官定会把她的表现细细说给王皇后听。 眼看时辰已经不早,甄璇看了眼母亲孔曼。 孔曼会意,刚要开口告退,就有宫人进来回说郭圣通来了。 郭圣通? 甄璇楞了一下,郭圣通来做什么?室主还没有消气? 听说郭圣通被室主拿鞭子赶出承明宫后,甄璇真是又解恨又开心。 果如她所料,郭圣通哪有什么医术? 去了承明宫不就是出丑? 只可惜她最近忙于婚事,无暇参加常安城中贵女们的聚会,不然郭圣通的名声可就响亮了。 甄璇还听说室主有意叫王皇后下旨申斥郭圣通,不过估摸着王皇后觉得有些过了到底还是算了。 可,今天为什么又传召郭圣通呢? 依着甄璇看来,多半还是室主的气没消。 她心下愉悦,若不是想着郭圣通是自己举荐的,真快忍不住要放声大笑了。 等等…… 郭圣通能把室主气成这样,想必是连带着把王皇后都得罪了。 而郭圣通是她举荐的,王皇后和室主不会因此也对她有什么看法吧? 更重要的是,她为了让王皇后动心,把郭圣通的医术说得天花乱坠,这下可不就被戳穿了吗? 甄璇的手心瞬时间就冒出汗来,她之前怎么就没想到这里呢? 她深吸了口气,想着不如自己主动问起,再无意间把王自和教授郭圣通医术的事情提一提,想必王皇后心中也就有数了。 她抬起头,正迎上母亲关切的目光。 母亲在沖她摇头。 甄璇心下嘆气,母亲怎么就想不明白? 她主动说起,倒显得心中坦荡荡并无不可对人言。 “快叫进来……”甄璇犹豫的功夫,王皇后已经开口了。“正好,甄璇也在这……” “殿下——”甄璇应了一声,鼓足了勇气一发狠便跪倒在地,“臣女向殿下请罪——” 王皇后楞了一下,摸索着望向甄璇说话的方向,笑着道:“这孩子,好端端地请什么罪呢?” 孔曼心下发紧,脸上忙堆出笑容嗔怪地道:“璇儿,殿下面前不可胡言乱语……” 甄璇不待她说完,便抢过话头来:“臣女心下急切,也没探问明白,就向殿下举荐了郭圣通。还请殿下和室主宽宥——” “哦?”王皇后有了些瞭然,唇边的笑变得复杂起来。 一阵脚步声传来,王皇后闻声阖着双眼望过去,“这孩子到了——” 第112页 甄璇回眸,是郭圣通。 她今日穿着绛红色衣裙,徐徐走来,光影漫照在她身上,越发衬得她肤色白皙通透。 真是好似一朵清丽的芙蓉花。 “论品貌,国相女公子哪比得上我们表姑娘?” 甄璇耳边恍惚间又响起真定王宫中那些宫人们的议论,她心下又是愤懑又是不甘。 她自觉容貌上并不逊于郭圣通半分,不过是这肤色叫她占了劣势。 郭圣通见着甄璇也在这,眸中闪过一抹讶然之色。 但旋即她就瞭然地笑了笑,不以为意地上前向王皇后行礼问好。 王皇后笑着叫起她,“快到孤身边坐下。” 甄璇讶然,王皇后对郭圣通怎么非但没有怒气,反倒如此亲热? 总不能是…… 不! 不会的! 郭圣通若是如此厉害,怎么会被室主乱鞭打出承明宫? 甄璇眼前蓦然闪现出刚到真定时郭圣通信誓旦旦地告诉她得防着无根火的那一幕,心下正怔仲忐忑间,就听王皇后笑盈盈地说话了。 “你治好了嬿儿,孤想好生赏赐你一番,却又不知道现在你们这些小女孩子喜欢什么,就把你叫进来问一问。” 郭圣通坐在下首,被王皇后拉着双手。 她声音轻柔,宛如一根羽毛划过平静的湖面,泛开一圈圈涟漪。 “治病救人,是医者的本分。 能治好室主,臣女心下便觉宽慰欣然。” 王皇后夸赞了句“好孩子”,却还是执意要赏郭圣通。 …… 一片笑语声中,甄璇却只觉得如坠冰窟,周身发寒。 她脸上虽还笑着,但那牵强就连她自己都感觉出来了。 怎么会这样呢? 郭圣通怎么会真治好室主呢? 医术那么难,她就学了这么两年怎么就能强过以此为生的老御医们呢? 最重要的还不是琢磨郭圣通怎么治好室主的额,而是—— 她方才说那一番话,会叫王皇后怎么想? 甄璇浑身的力气好似被抽干,软绵绵地只想瘫倒下去,却还得勉力支撑着跪坐着。 她不知道自己这天是怎么出的椒房殿,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房。 父亲好像来见了她,和她还说了些什么。 她全然没有听进去。 她只是心存侥倖地想,会不会王皇后没有看穿她原本的用意? 这夜特别漫长,她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却还是没熬到天亮。 她似乎还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又回到了真定,温润如玉的翩翩少年对她轻轻点头。 她温婉地笑着说:“之前我生了怪病,还是桐儿妹妹先瞧出来的呢。” 少年忽地变色,“那你怎还恩将仇报?想要害我表妹出丑?” 梦境至此哗地一声碎成碎片。 ☆、第一百十八章 上巳 一场春雨把天地洗得透彻,空气中满是清寒凛冽的味道。 树梢上已然冒出几点嫩绿新芽,晶莹的水珠挂在其上,经了阳光一照闪闪发光。 郭圣通随着宫人缓缓穿行在幽深的宫廊中,自在随意地观赏着一路上的风景。 待到了承明宫外,早有黄室室主身边的陆女官等在那,宫人便回身作了一礼照原路回去了。 “女公子——”陆女官微俯身行了一礼,示意郭圣通往里进,“殿下在里间等您半天了——” 郭圣通点头,一面走一面问起室主的近况:“殿下近来可好?” 陆女官唇边溢开笑来,“只用了您五剂药,殿下就大好了。 只是为了稳妥起见,婢子们劝着殿下又用了两剂。 如今殿下一夜至少也能睡上三四个时辰,胃口也见好了很多。” “那就好。”郭圣通和陆女官都明白真正的药在那怒上,只是都没有说破。 说话间,已然到了室主寝殿外。 陆女官止住脚步,请郭圣通自行进去。 “室主有吩咐,想单独和您说说话。” 郭圣通点头,也不担心王嬿像那般病好后还发要发泄怒火。 王皇后为了叫她放心为王嬿复查,早已把实情告知了王嬿。 王嬿纵然心底还为郭圣通说孝平帝的话不满,但也必定不会再和她计较。 郭圣通有这个把握。 如此重情重义的女子不会如此是非不分。 她由着宫人拨开珠帘,轻手轻脚地往里走进去。 王嬿听着动静也没有回头,只是招了招手道:“到孤身边来坐。” 皇后称孤,公主道予。 王嬿终究还是只承认自己是孝平帝的皇后,而不承认自己是建兴帝的长公主。 郭圣通轻出了口气,依言坐在王嬿下首。 失眠症和情志病被治好后,王嬿的饮食作息正常起来。 脸上长了些肉,也红润了许多,看着气色是好了不止一点半点。 “多谢你费心为孤施治。”王嬿望过来,目光明亮真诚。 郭圣通微微欠身,“臣女也是放手一搏,还要请殿下见谅当时臣女的言语不敬。” 说起这个,王嬿的笑落了下去,定定地望着郭圣通:“其实,那就是你的真心话是吗?” 郭圣通沉默了一下,还是不愿说那些场面话来哄王嬿高兴。 “殿下和孝平帝都不该生在天家。” 她这话有两层意思,第一层是哀嘆他们俩相爱却不能相守的悲剧根本原因在于身份,第二层却是委婉对王嬿的问题做出了回答。 孝平帝没有能力和王莽抗衡,也正因为如此,王莽当时才从宗室中选中了他。 王嬿听了这话,怔怔地沉眸半晌,方才目含悲戚地开口:“是啊,只恨生在帝王家啊。” 郭圣通沉默下去,不知该如何接话。 幸好王嬿的情急失态也只是一瞬间,她很快便止住泪意轻轻一笑:“你年纪不大,医术却这般厉害,想必下了不少苦功吧?” 郭圣通摇头,“仔细说来,倒还真没有。兴许是因为兴趣所在,学起来也就事半功倍了吧。” 王嬿目光中多了些嚮往,“能有点自己的兴趣爱好,真好。” 她小时候喜欢骑马射箭,但那时候连母亲都穿的是布裙,哪有闲钱置办良驹精弓? 等着入宫后,她发现先帝喜爱骑马,心中不是没有遗憾的。 “您现在也可以啊。”郭圣通笑道。 其实,这倒真是一个好建议。 王嬿倘若有些旁的兴趣爱好牵扯注意力,兴许也还不至于到寻死的地步。 郭圣通笑着举例:“骑马、看书、绣花……” 王嬿却摇头,“我如今性子懒惰,没有那些精力了。” 郭圣通还欲再说,王嬿就伸出手叫她把脉。 郭圣通只得把话咽回去,专心为王嬿复诊。 从脉象来看,王嬿的失眠症和情志病确实大好了。 第113页 只是,情志病起于心,王嬿日后若是不能积极振作起来,未尝没有反覆的可能。 郭圣通因此再三嘱咐陆女官平日里多劝王嬿出去走走,一来散心,二则强身。 自承明宫出来后,郭圣通又往椒房殿去回了话方才出宫回家。 母亲刘旻见她治好王嬿,意外惊喜之余愈发自豪,常跟身边人说幸好当初许郭圣通学了医术才没耽误了她这份天赋。 郭圣通从前听着母亲这话,心中总有些心虚。 大舅母、甄璇和刘秀,她都是占了先知便利的。 只有王嬿,是真正靠她自己的能力治好的。 母亲再当着她面夸赞她时,她脸上多少也自在了许多。 她把宫中见闻说过后,又问郭况。 母亲道:“那孩子醉心学问,忽地一个问题想不明白了,就去了刘文叔那。不必理他,那刘文叔是个稳重懂事的,看着天色将晚就该催他回来了。” 刘文叔—— 最近她总是会从母亲或弟弟的嘴中听到这个名字。 而一听到这个名字,她就会想起缠绕着她的梦境。 之前还有王嬿的病情悬心,勉强可以不受干扰。 这之后呢? 郭圣通心下忽地乱起来,她起身对母亲说先回去换身衣裳再过来。 母亲不以为意,只叫她晚膳时早些过来。 郭圣通在廊下吹了好半天凉风,心中的浮躁方才去了大半。 好在这之后月余间,她竟也没再做梦。 也真是难得,难得到郭圣通都懒得去探寻其中缘故。 转眼,春光就明媚炽烈起来。 云霞般灿烂的桃花、杏花、梨花、海棠花,几乎是一夜间开遍了常安城。 三月三上巳节,阳气和暖。 母亲领着郭圣通和郭况到城郊踏青,是日春光灿烂,一家人兴致盎然。 到了郊外,母亲遇着了许多世交之家的女眷攀谈在一块,郭圣通和郭况便自玩去了。 姐弟俩沿着河边一路赏景而下,河水澄澈,糙色浓绿,一股鲜活气息扑面而来。 姐弟俩走走停停,一路上竟遇到了不少郭况太学中的同窗。 郭圣通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寒暄,正想一会不会还能碰着刘秀吧,就听见一道清亮的男声响起。 “郭况——” 郭圣通循声望去,是韩彦。 他身边还站着刘秀。 郭圣通扶额,真是乌鸦嘴。 ☆、第一百十九章 孩子 微风拂面,捲来些不知名野花的香味,同着暖融融的阳光一起在天地间发酵。 灰褐色土地上,绿得惹眼的新糙被风吹的弯了腰。 刘秀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长袍,中,俊逸非凡。 他看着郭圣通笑了一下,从从容容地和韩彦朝她这边走过来。 郭圣通的心忽地漏跳了半拍。 她无端地,竟有些心慌。 这心慌不像是恐惧焦虑所带来的,倒像是紧张。 只是,她紧张什么呢? 她长到十一岁,还真没试过人前紧张。 纵然是进宫见王皇后,也没有紧张过。 大抵是在她心中,王皇后只是一个可怜的母亲吧。 郭圣通低下眼帘忙着心乱如麻时,韩彦和刘秀已经到了跟前。 都是太学学生,哪怕之前并未见过,一经介绍便很快相谈甚欢了。 郭圣通轻出了口气,趁着没人注意领着羽年沿着河边继续往下走。 就在半月之前,积雪尚且随处可见。 眨眼之间,春回大地,树梢枝头已经开得热闹纷纭了。 思及至此,郭圣通难免有几分感慨。 她和羽年走走停停,走得累了便站在河边赏杏花吹河风。 “无怪乎孔子与弟子上巳日咏而归,春风实在怡人。” 一道沙哑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 是刘秀。 郭圣通的手心里立时便泅满了汗,却还得装作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去。 “怎么没和我弟弟他们说话了?” 刘秀笑了笑,“上巳节,自然得浴春。” 他的脸部线条明朗流畅,鼻樑挺括,一笑起来更是英俊逼人。 郭圣通被他笑得心底又开始发慌,她强自镇定地点了点头以示回应后,不受控制地想起了上巳节的最初意——情人节。 《诗经·郑风》中曰:“维士与女,伊其将嚯,赠之以勺药。” 《周礼》也说:“于是时也,奔者不禁。” ……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郭圣通深唿吸了一口气,极力摒弃掉满脑子乱七八糟的东西,“这河的水该是红的。” 她这话说的没头没尾的,突兀之极。 刘秀却只是看了她一眼,就福至心灵地领会过来了。 她说的是巨鹿郡马适求谋反一事。 建兴帝处死了全部涉案人犯,加上被牵连的,足有千人。 这场谋逆大案中唯一获利的只有大司空士王丹,因为举报有功,建兴帝封其为辅国侯。 而千人的滚烫鲜血,确实是能把这河水染得殷红。 他心头沉重,沉默了下来,好半响才说:“他们太急了。” 这是说时机未到? 倘若时机到了,你也是会反的吗? 可,正月说起这个时,你明明还是一副乖孩子的模样啊? 郭圣通喉边一时涌起千言万语来,正待组织一下语言问出口,就见刘秀出声告辞:“韩彦该找我了,我先走了。” 她愣住,完全没有理由挽留他,只能看着他大步流星而去。 越来越快,转眼间就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这么着急干嘛? 总不能是有读心术知道她的梦境吧? 郭圣通想不明白,嘆了口气,和羽年转过身往回走。 她不知道,刘秀在走出许久后藏在袍袖中攥得紧紧的拳头方才缓缓舒展开。 他烦躁地站住,长长地嘆了口气。 他刚才一定是疯了,看着被明亮阳光照亮脸庞的郭圣通,竟然有些鬼使神差地想拿手去理一下她额前的髮丝。 那一缕发估计是短了些,从髮髻中熘了出来,一下一下地像柳树枝划过他的心间。 心底的烦躁越来越重,他站住重重一拳砸在河边的槐树上。 手指关节处立时渗出血来,火辣辣的疼星火燎原地传遍全身。 奇怪的是,他能感觉到这痛楚,却不觉得有多疼。 他想,疼疼也好,能让他清醒些。 他很喜欢和郭圣通说话的感觉,叫他觉得轻松愉悦。 他以为,是因为这女孩子心地纯膳,像极了他的小妹。 可,他刚刚那瞬间磅礴而出的情绪是什么? 他不是懵懂生涩的少年,他今年二十六岁了。 他喉间滚动了下,拳头依旧攥着,指关节因为分外用力而发白。 他虽然从小就被兄弟姐妹们说性格温柔,但那只是他的表象。 他没有傻到明明喜欢什么,却不去争取。 第114页 年龄差个十多岁不是问题,家境相差太多也不是问题…… “我阿姊和我表兄订婚了,我才不用担心我阿姊远嫁呢。” 这是韩彦见郭况时常说起自家阿姊,便逗他倘若他阿姊将来远嫁怎么办时,郭况的回答。 韩彦和刘秀这才知道郭圣通已经许亲。 刘秀那时心底便涌起些说不出的难受和失望来,他那时还只当是像大姐二姐出嫁时捨不得。 但今天,他看清了他自己。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对郭圣通暗生了不能说的情愫。 只恨相逢恨晚吗? 不。 这个小女孩子懂什么呢? 没有她表兄,她便会心慕于他吗? 多半是不会的。 所以早早斩断这不该的心思,也是好事。 ***** 这晚,郭圣通又做梦了。 她已经有月余没入这缠磨的梦境,一时间倒没有像往常泛起不耐烦来。 竟还难得清醒地想,见一回刘秀就必定做梦吗? 那以后真是看着他就得回头就跑了。 发白的月光照在她身上,各种不知名的昆虫呢喃着,植物的清香味瀰漫在空气中。 看起来,她似乎身处野外。 可耳边隐隐传来马嘶人声,听起来并不太远。 她站起身,果看着不远处的狂野处兵帐重重,火光耀眼。 这样的梦境,郭圣通还是第一次见着。 她有些摸不着头脑地站起身子,不知如何是好。 “好些了吗?” 有人在身后问她。 这声音很熟悉,是刘秀。 郭圣通转过身去。 刘秀浑身银白的盔甲在月光下折射出清寒的光芒来,他疾步上前轻轻拍打郭圣通的后背:“好些没有?还吐不吐了?” 郭圣通被他问的莫名其妙,本能地摇了摇头。 “那就好。”刘秀像是松了口气般,脸上浮现出愧疚来,“军中条件差,苦了你和孩子了。” 孩子? 哪里有孩子? 郭圣通立时像炸了毛的猫一样,直勾勾地望向刘秀,手不自觉地摸上肚子。 她满心都在叫嚣:不会吧! 她的肚子已然微微隆起。 她活生生被吓醒,大汗淋漓地好半响也没睡着。 ☆、第一百二十章 刘疆 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 清幽的月光如水般地漫了一地,临窗招展的海棠花投下一地花影。 安神香清淡的味道浮散在空气中,刻漏滴滴哒哒地走着。 郭圣通呆坐了半响,终于等着睡意再一次来袭时方才倒头继续睡下。 这次,依旧还是在梦里。 她身处荒野中,不远处就是连绵起伏的兵帐。 凛然的号角声隐隐就在响在耳边,刀剑出鞘的凌厉依稀就在眼前。 她右手摸着微隆起的肚子,脸上写满了不知所措。 身侧的刘秀见她面露迟疑,还当她不舒服,忙拍了拍她的背道:“至多后天就到洛阳了,委屈你和孩子再吃两天苦了。” 郭圣通沉默不语,刘秀又道:“我已经为孩子取好了名字,若为男名疆,若为女名鸾,如何?” 刘疆或刘鸾吗? 听起来倒都不错。 郭圣通望着满含着期待的刘秀,不觉轻轻点了点头。 刘秀因着她的肯定,眸中立时就染上了笑意。 他揽过郭圣通的肩,一路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往营帐走。 篝火熊熊中,炙热的温度扑面而来。 郭圣通不知怎地,又偏头去看了刘秀一眼。 他高出她许多,她仰起头刚好能看着他微微抿起挂着淡笑的薄唇。 这笑里,含着温柔,也含着自信。 她所认识的那个刘秀真的会变成眼前模样吗? 郭圣通不知道。 她唯一能做的,只有不让自己变成梦境中那个为刘秀生儿育女的自己。 固然梦境中所呈现的一切都好似还可以接受,但她心底的不安惶然却是越来越重。 这害怕来得毫无道理,却还是不妨碍她去逃避去抗拒。 第二天,风和日丽,晴空万里。 窗前的海棠花经了春雨滋润,越发明艷。 郭圣通昨夜深陷梦境中,自然是不知道夜里下了雨。 晨起后看着院中水汽浮动,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昨夜大抵是下了雨。 用过早膳后,常夏迟疑着告诉了她:昨夜她又在梦中说了南阳话。 郭圣通唔了一声,心底虽还是起了些波澜,但早不像从前那般闻之色变了。 这抹淡淡的愁绪,在听文讲席说了一上午儒家经典便渐次散去了。 等着午睡过后面对王自和时,她已然是心静如水,全神贯注地听着王自和的讲解。 一天,很快就过去了。 用过晚膳后,郭况在院中玩投壶,郭圣通和母亲站在廊下看。 日暮时的阳光染上了霞光分外艷丽,照在庭中花木上好似一匹上好的蜀锦镀在其上。 还家的鸟雀三五成群地掠过屋檐树梢,留下一串清脆动人的音符。 郭况一面投一面说话。 他喜欢说起太学中的一切,而这一切里自然包含着同窗和学长。 于是,郭圣通便被他十句话里有五句话都提到刘秀弄到有些心烦意乱。 偏偏,母亲还在旁颔首微笑,“那孩子,着实挺不错的。你同他来往,母亲也放心。” 是啊,刘秀作为没落皇族,不卑不亢,又勤奋好学,谁能说一句他不好吗? 郭圣通自然是不能的。 她只能敷衍地笑笑,极力地放空思绪。 春光明媚中,郭圣通的日子按部就班地过着。 进学日她便沉下心学习,休息时或是去陪伴明年就要出阁的平又薇,或是在家跟着母亲学女红烹饪。 偶尔,宫中会在室主身子不慡利时来请她进宫。 认真说起来,室主比刘秀还要小上两三岁,两人虽称不上年纪相仿却也不至于说不到一块去。 室主不关心天家的事,但郭圣通因着在宫中走动的便利还是无可避免地碰到了几回甄璇。 甄璇人前见到她,态度温柔又亲热,仿若举荐郭圣通去治室主真是为了让她一显身手。 只是眼角眉梢间,总是含着些无法言说的傲意。 郭圣通明白甄璇的意思。 太子妃膝下至今无子,良娣又是仅次于太子妃的身份,甄璇今后母凭子贵登顶后位也未可知。 但,郭圣通一点都不羡慕。 皇后之位并没有那么好,她一点都想要。 她只想要眼前最琐碎平凡的幸福,那种站在万人之上心却空洞的可怕的荣耀并不适合她。 更何况,就依郭圣通在常安城的亲身见闻,新朝覆灭已是定居。 甄璇想做亡国之后,都得是运气好到天下无双才行。 建兴帝王莽以为制度定则天下定,故精心制定规章制度。 公卿大臣们朝入宫门,至黄昏时方才出,如此兢兢业业却没有半点效率可言。 第115页 一项政策议论了数年始终没有定断,更别说处理经济民生中当务之急的问题。 这般尸位素餐,所导致的就是官员贪污受贿的行为越来越严重。 明明劝导农桑,粮价却还是居高不下,边境军士的嚼用都成为一个大问题。 这样的朝廷,根子上已经烂掉了,不覆灭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郭圣通闲来无事时,常细细思量其中缘由。 建兴帝王莽绝不是一个无能之辈,否则不会被大汉上下视为可力挽狂澜之人。 郭圣通估摸着王莽因为自己是靠独揽朝政而代汉建新的,对重臣们本能地就有防备心理,并不肯叫他们独当一面。 加之王莽又爱朝令夕改,臣子们因此被弄得束手束脚不知如何是好。 如此这般,确实达到了王莽的目的,但也把朝政弄得乌烟瘴气。 此后,即便想尽力补救,也是无计可施了。 这样千疮百孔的天子,倘若真有能交託到太子手上那天,想必他也不会有多舒心。 这些道理,郭圣通自然是不会和甄璇分说的。 甄璇在她眼里,终究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过路人,她没有要和她较劲的闲心。 刘秀对她来说,也只是过路人。 不同的而是这个过路人,总会被郭况提起。 这是父亲缺失的后遗症。 男儿的成长路上父兄的榜样作用是不可或缺的,从前在真定时这榜样是刘得,到了长安便换成了刘秀。 郭圣通看明白后,也就没有叫郭况不和刘秀来往的心思了。 只是从平又薇家中出来后,她不再去太学接郭况而是直接回了家。 郭况和她抱怨。 她自然不能说是怕碰着刘秀。 在没碰着刘秀的日子里,她虽然也做梦,却莫名觉得心定。 她和郭况解释说:“城南修庙,乱糟糟的,我害怕不敢多耽搁便直接回了家。” ☆、第一百二十一章 还乡 彼时,春光早已走远,炎夏也落下了帷幕。 时光匆匆,秋高气慡的九月到了。 这年九月,建兴帝下诏在常安城南修九卒祠庙。 其中祖庙五座,亲庙四座。 黄帝庙方四十丈,高十七丈,余庙只有其一半。 如此浩荡工程,物力人力自然耗损非常。 高强度高要求的劳作中,城南每日装尸体的牛车都没空过。 附近住户为之哀嘆愤懑之余,谁又不心惊肉跳呢? 不巧,太学也在城南。 郭况很快便理解了阿姊的害怕,还善解人意地安慰了她一番。 与其同时,愈发觉得身为家中唯一男儿的自己责任重大,要尽快长大为母亲和姊姊遮风避雨才是。 大抵是白日里说起了城南的无辜枉死的冤魂们,郭圣通夜里也没睡安生,总觉得耳边隐隐似有人在哭泣哀嚎。 她倒没有发憷,只是从心底深处涌出同情不忍来。 修庙自然是有缘故的。 七月时,大风毁未央宫前殿王路堂西厢及后阁更衣中室。 昭宁堂池东南榆树大十围,东僵,击东阁,阁即东永巷之西垣也。 皆破折瓦坏,髮屋拔木。 未央宫作为皇帝居所,已然成为皇帝的象徵,如此这般朝内朝外皆视为不祥之兆。 建兴帝王莽因此下书:“……烈风雷雨髮屋折木之变……伏念一旬,迷乃解矣……临有兄而称太子,名不正……惟即位以来,阴阳未和,风雨不时,数遇枯旱蝗螟为灾,谷稼鲜耗,百姓苦飢,蛮夷猾夏,寇贼jian宄……深惟厥咎,在名不正焉……临为统义阳王,几以保全二子,子孙千亿,外攘四夷,内安中国焉……” 这一下便把责任推到了太子王临身上。 太子被贬为统义阳王后,甄璇因此低沉了些日子。 之后大概是想明白了天子现下只有两个嫡子,新迁王王安腿有残疾,虽比王临年长却不可能被立为储君,日后太子之位还会是王临的道理重又变得光彩照人。 还是在这月,杜陵便殿乘舆中深藏于匣中的虎纹衣自树立外堂上,良久乃委地。 如此异象,建兴帝自是不喜。 兼之四方盗贼疯起,建兴帝欲要昭示自己乃是承受天命,可建万世之基者。 便又下书:“予受命遭阳九之厄,百六之会,府帑空虚,百姓匮乏,宗庙未修,且祫祭于明堂太庙,夙夜永念,非敢宁息。 深惟吉昌莫良于今年,予乃卜波水之北,郎池之南,惟玉食。 予又卜金水之南,明堂之西,亦惟玉食。予将亲筑焉。” 因此便于常安城南封地百顷,于九月甲申时,莽立载行视,亲举筑三下。 司徒王寻、大司空王邑持节,及待中常侍执法杜林等数十人将作。 坏彻城西苑中建章、承光、包阳、大台、储元宫及平乐、当路、阳禄馆,凡十余所,取其材瓦,以起九庙。 自此开始,连日暴雨。 民间因此说这是上苍对天子大兴土木的不满。 只是九庙仍旧轰轰烈烈地修着,为铜薄栌,饰以金银雕文,穷极百工之巧。 带高增下,功费数百巨万,卒徒死者无数。 雨势连绵,等到完全止住时已进了冬月。 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冷,屋子里火炉日夜燃着。 这日,郭圣通正在母亲房中同母亲一起看大舅的信。 大舅不放心,连番写了书信催他们回真定去。 母亲见郭况在太学中如鱼得水,总也下不了决心,回信说再等个一年半载便回去。 母亲写就回信后,看了郭圣通一眼,笑道:“等回去就定亲,耽误不了你。” 母亲怕郭圣通见着平又薇即将出阁心中着急。 郭圣通无奈地道:“阿母,您怎么一面说要留我到十六七,一面又好像迫不及待要把我嫁出去呢?” 母亲失笑,“你这孩子,阿母是怕你急。” 正在此时,红玉回说郭况回来了。 母亲便叫洗手吃饭。 用过晚膳后,郭圣通在窗边裁衣。 郭况羡慕同窗的姊妹在他生日时送亲手做的衣裳,回来和郭圣通说了。 郭圣通便许诺他明年也送。 郭况生日是二月初四,时日尚早。 但郭圣通平素没怎么动过针线,手生的很,故早早地开始了。 她一边裁衣,一边听着郭况和母亲说话。 忽听得郭况道:“刘文叔后天便要回乡了,正好明天休假,我们约好了明天为他践行,午膳便不在家中用了。” 母亲点头,“去吧,只注意着少饮酒。” 郭圣通坐在一旁,先还不以为意,反应了会才明白过来。 刘秀要走了? 她一时不觉,针扎入指腹中,殷红的血珠立时冒了出来。 母亲看着了,忙道:“这孩子,做针线你得往手上看啊。丢了吧,明日再做,这会光线也不好了。” 第116页 郭圣通依言放下。 母亲又问她疼不疼,郭圣通摇头。 郭况也扑过来,“阿姊,我不急的,你慢慢来。” 郭圣通点头,之后到底有些心不在焉了。 刘秀回了南阳,她回了真定,日后该是没有任何交集了。 是好事,她该开心才是。 可为什么,心底竟好似不快乐呢? 等到刘秀启程那天,阴雨连绵了两月的天竟晴朗的好似六月。 这夜,郭圣通又梦到了刘秀。 他穿着一身月白色长袍,身姿笔直如松,站在廊下气质卓然。 他伸出手,“我就是刘秀,那个要娶你的刘秀。” 阳光中,他的双眸亮若星辰。 郭圣通摇头。 无论怎么看,他们的未来都不会有交集。 或许刘秀未来真会站在万人之上也未可知。 但,那和她无关。 ***** 这年腊月初四时,太傅平晏死。 母亲带着郭圣通姐弟去祭拜致哀,见着哭的泪人般的平婉华心中很不好受。 回来的路上感慨说:“倘若婉华不是平晏的幼女,和你二舅的婚事说不得就成了。” 郭圣通仰头看母亲,忽地明白过来。 平婉华会不会就是二舅心中念念不忘的那个人? 平晏作为为天子掌机密的重臣,大舅和天子都不会同意这门婚事。 可,为什么后来大舅主动提及,二舅又断然拒绝呢? 这还是说不通。 郭圣通想,等回了真定她一定要问问二舅。 如果他放不下的真是平婉华,为什么不给自己一个机会呢? 人生百年,匆匆而过。 我们很该过得幸福些。 ☆、第一百二十二章 可笑 水晶帘外娟娟月,梨花枝上层层雪。 雪飞云起,夜窗如昼。 郭圣通正在临窗写字,字迹清秀婉约。 屋子里灯火明亮,温暖如春。 但大抵是雪光太甚,她还是无端感受到了些清冷的味道。 这份清冷一点点渗透进心底,终于渐渐抚平了她内心的焦躁和愤懑。 建兴帝知道自己现在在做什么吗? 今天是正月二十五。 正月初四时,建兴帝以州牧位三公,刺举怠懈,更置牧监副,秩元士,冠法冠。 这项政令若是能不朝令夕改,倒算得上是好事。 仅隔了一天,建兴帝又遣军分击青、徐民匪,却不能克。 建兴帝大为恼火,转而竟下诏转输天下谷帛至西河、五原、朔方、渔阳,每郡以百万数,欲以备击匈奴。 这完全就是胡闹。 对,胡闹! 匈奴作为马背上的民族,勇勐剽悍,极其善战。 冒顿单于在时,领匈奴大败东胡、月氏,吞併楼烦、白羊河南王,侵占朝那、肤施等郡县。 丁零、浑庾、屈射、鬲昆、薪犁等部族先后臣服于匈奴,整个西域尽在匈奴手中。 郭圣通父亲留下的《太史公书》详细地记载了大汉前七十年的屈辱: “……匈奴入上谷,杀略吏民……斋秋,匈奴入辽西,杀太守;入渔阳、雁门,败都尉,杀略三千余人。……匈奴入上谷、渔阳、杀略吏民千余人……秋,匈奴入右北平、定襄,杀略千余人……” 一字一字,皆是罄竹难书的血泪。 直到汉武大帝北击匈奴,用一场又一场的胜利直起汉人的嵴梁骨。 威强敌德曰武。 克定祸乱曰武。 赴敌无避曰武。 德威遐畅曰武。 不论大帝身上的争议有多少,“武”之谥号他当之无愧。 是他给了一个民族昂首挺胸的自尊心。 武帝之后,昭帝为与民生息对匈奴分而化之。 彼时,匈奴战力衰弱,和平自然也就有了。 宣帝时,设西域都护府,西域的霸主完全变成了大汉。 此后,匈奴内部因五单于并立成了一旁散沙。 汉元帝时,王昭君出塞,成为唿韩邪单于的宁胡阏氏。 汉匈因此迎来了三十多年的甜蜜期,汉书中说:“数世不见烟火之警,人民炽盛,牛马布野”。 但这和平被王莽打破了。 王莽篡汉后,大抵是害怕天下人说他的帝位站不住脚,希冀用强大武力来树立威信。 他选择了拿匈奴开刀。 王莽下书变西域诸王为侯,称匈奴单于为降奴服于,将宣帝赐给唿韩邪单于的金质“匈奴单于玺”索回。 乌珠留单于索旧印,被陈饶砸坏。 接二连三的屈辱使匈奴大怒,匈奴因此重新反叛。 单于大怒,而句町和西域终于因此纷纷反叛。 王莽下诏称匈奴背弃约定,罪当灭族。 念及唿韩邪单于的情义,罪责减轻,将匈奴分为十五部,以唿韩邪子孙为十五单于。 如此明显削弱匈奴势力的行为,自然愈发激起匈奴的不满。 沉寂许久的匈奴重新侵犯边境。 王莽为此于始建国四年夏,斩单于侄子登于常安。 天凤元年,登父在兄长死后接任为单于,请以和亲以换回作为人质的儿子。 匈奴使者至常安后,方知登早已身死。 单于大怒,发兵侵扰边境。 是时,边境饿莩载道,人相食也。 天灾人祸,人间地狱莫过如此。 天凤二年,匈奴终究还是选择了和亲。 如果可以,谁愿意选择战争? 再勇勐善战的将士,也会被尘世中最温暖的亲情绊住脚。 然而,王莽并没有因为匈奴的退让而满足,他责令匈奴退到漠北之外,并要用荆条鞭单于尸体。 汉匈和亲因此并没能像上次昭君出塞一样带来长久的和平。 边境告急的军报时常送来,兼之如今天下民变四起,新室并无可战之力。 建兴帝该为如何解决眼下的内忧外患费心才是,怎么还能再加一把火呢? 边境百姓如今过的是怎样水深火热,他难道就一点都设想不到吗? 这般想着,那股子愤懑立时又涌上来。 是,这天下乱成怎么样眼下看来都与她无关。 她还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 但她的心是活的,血是热的。 她做不到事不关己的麻木不仁。 何况,今日落在他人身上的屠刀,来日未尝不会落在自己身上。 越想越焦躁。 郭圣通索性丢了笔,推开轩窗。 寒冷清冽的空气迎面而来,激得她打了个寒颤。 细细的月牙孤独地悬在天空中,皎洁的光辉一倾而下。 窗外松枝被积雪压得有些不堪重负,偶有风来,便有巴掌大的雪花块顺着风里落在地上。 郭圣通临窗站了许久,方才关了窗去歇息。 第二日,宫中忽然来人,说是室主偶染风寒,请她前去医治。 正好这天郭圣通也不用进学,便换了衣裙进宫去。 第117页 室主王嬿这日格外沉默,自郭圣通进来到她写罢药方都不曾开口。 郭圣通还当她发烧头疼浑身乏力,正要轻手轻脚地退下,忽见得王嬿挥手屏退左右,“桐儿,和孤说会话。” 郭圣通依言跪坐在王嬿跟前,看她神情落寞不禁问道:“殿下怎么了?” 王嬿没有回答,反而又沉默下来。 她双目放空,似乎是在看郭圣通,又似乎是在看远处。 王嬿这般心事重重的样子,让郭圣通心中打起鼓来。 许久又许久,就在郭圣通以为王嬿会一直沉默下去的时候,她开口了。 “桐儿,你是不是也瞧不起我父亲?” 郭圣通愣住,本能地摇头。 不论王莽待王嬿怎么样,总是她的生父。 王嬿嗤笑了一声,“不必怕孤不开心,因为——” 她脸上那点凄楚的笑早落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沉重的痛苦。 “因为,孤也瞧不起他。” “殿下——”郭圣通不知道王嬿这是怎么了。 王嬿心中对王莽肯定诸多不满,恨怨都有。 但是,她在郭圣通面前倾吐情绪还是第一次。 宫中近来发生什么大事了吗? “你知道他有多可笑吗? 那会有个什么赤帝行玺某传予黄帝金策书,他明知道是有人故意造来哄骗他的,却还是兴高采烈地信了。 就因为那策书中说他是真命天子! 还去寻访上面写的辅臣,然后寻来卖饼的王盛,多可笑啊!” ☆、第一百二十三章 四丧 王嬿唇边涌起讥嘲的笑,双眸中不知何时浸满了水光。 郭圣通瞧着她这模样,心酸不已。有心宽慰她,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而王嬿还在继续。 “你应该知道,他称帝后把刘婴降封为定安公。 可,孤想你大概不知道安定公如今是什么模样。 刘婴四岁被囚后,他不许任何人和孺子说话,就叫刘婴活生生地长成一个傻子。” 啊? 郭圣通几乎叫出声来,她自然不知道刘婴如今的情形,还只当王莽把他当个富贵闲人养着,却没想到王莽竟然如此—— “残忍是吗?”王嬿似是瞧出了郭圣通心中所想,她笑了笑,“更残忍的还在后面,他去年把王彤许给了刘婴。” 她笑着笑着,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 “王彤是孤长兄的次女,是孤的侄女,是他的孙女。” 郭圣通愕然,她万没想到王莽如此狠心。 刘婴已然半点都威胁不到王莽,却还是被他生生养成了废人。 又为了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把亲孙女许给刘婴,等于把这个女孩子的一生也毁了。 王嬿轻笑,眉间尽是讽刺:“有什么好吃惊的? 孤是他的嫡长女,不也照样成了他的踏脚石吗?” 郭圣通默然,不知该如何答话。 殿中一时间静得仿若连空气都凝固了。 “孤,你是随孤一同去还是出宫回家?”王嬿忽地问道。 王皇后自去年入冬以来便一直缠绵病榻,等着正月刚开头时传来孙子功明公王寿病死的噩耗,王皇后受了打击更是一病不起了。 建兴帝王莽为此遍请名医,却仍旧束手无策,只说王皇后快要油尽灯枯,便是华佗在世也是救不得了。 郭圣通也借着给王皇后问安的机会给她把过一次脉,的确如此。 王嬿自是伤心非常,但在见着王皇后连声说要解脱了渐渐地倒也释怀了。 她母亲的后半生因着连丧两子实在是苦不堪言,如今能和他们在地底下相见对她母亲来说是幸事。 只是道理是这般道理,感情上委实过不去。 王嬿能做的便是时常侍奉在王皇后跟前,尽一尽最后的孝心。 郭圣通自是不会打扰母女俩最后的相处时光,她起身告辞出了承明宫回家去。 不知何时,又起了风。 天上细碎的云,被这风一吹又落起雪来。 这雪先时又淡又轻,几如细雨。 等着郭圣通在宫门口登车时,雪势已然变大。 巴掌大的雪花撕破天穹,轰然落下来。 郭圣通放下车帘,心中仍然转着王嬿的话。 王嬿不会平白无故说这么一番话。 是什么事勾出了她的感慨? 是王莽又做出了什么叫王嬿寒心的事吗? 郭圣通的疑问在隔日得到了解答。 原来在前一天,新迁王王安上奏建兴帝:“兴等母虽微贱,属犹皇子,不可以弃。” 哀帝时,王莽曾以列侯就新都国。 那时他曾宠爱过三名侍女,分别唤作增秩、怀能和开明。 怀能生男兴,增秩生男匡、女晔,开明生女捷。 只是始终没有把这几个孩子归入建兴帝名下,郭圣通估摸着建兴帝是为了维护那时他完美无瑕的名声。 师古曰:言侍者或与外人私通所生子,不可分明也。 如今也不知为何,建兴帝竟又想为这几个孩子正名。 结合王嬿的言行,郭圣通肯定这是建兴帝所为,不过是借着王安的名头。 因为,新迁王王安也已然病入膏肓。 他哪有心力来管庶出的弟妹吗? 绝对是王莽的意思。 王安病的都快死,王莽却还惦念着如何利用他。 如此冷漠绝情,也就难怪王嬿早已寒透了的心又起了愤懑。 只是,王莽为什么偏得挑这时候呢? 没人能告诉郭圣通答案。 只有宫中消息经由诏书徐徐传遍天下。 建兴帝见王安书后,大为欣慰,章视群公,以为王安友爱兄弟当从其心愿。 建兴帝如愿赐封王兴为功脩公,王匡为功建公,王晕为睦脩任,王捷为睦逮任。 嘴上却还要装得像是无奈为之,如此模样,也就难怪王嬿说他虚伪造作了。 这年正月註定是不安定的一月。 建兴帝封赏庶出子女们的诏书刚刚发出,就先后传出了王皇后和王安薨势的噩耗。 建兴帝为王皇后上谥曰孝睦,葬渭陵长寿园西,陵曰亿年。 亿年陵旁就是孝元皇后陵寝,建兴帝说是要让孝睦皇后永侍姑姑孝元皇后。 郭圣通因此被噁心了个够呛,她从不知道有人真能光明正大地虚伪到如此程度。 王莽篡汉建新时,孝元皇后气怒之下把传国玉玺砸缺了口。 王莽现下倒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或许,弄权者为了名声好听没有什么做不出来的吧。 而在王皇后的葬礼上还有件奇怪的事情,王临竟然没有出现。 不止他没有来,就是刘愔和甄璇也没有出现。 市井间因此议论说,王临已然失宠,建兴帝要使庶子为太子。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是王临作为现下唯一的嫡子理所当然是储君才是。 第118页 建兴帝如此爱重名声,总要寻出正当理由才可以服众。 而且就算是要另立太子,也没有叫王临不去参加生母葬礼的道理啊。 郭圣通只能猜测会不会是又发生了什么事。 如此漫无边际地猜想了两日,终于在正月最后一天时又出了件大事。 王临死了。 建兴帝下诏曰:“符命文立临为统义阳王,此言新室即位三万六千岁后,为临之后者乃当龙阳而起。前过听议者,以临为太子,有烈风之变,辄顺符命,立为统义阳王。在此之前,自此之后,不作信顺,弗蒙厥佑,夭年陨命,呜唿哀哉!迹行赐谥,谥曰缪王。” 这是说从前符命说立王临为储君可保新室千秋万代,却不想符命陡变,建兴帝遵从天意贬王临为统义阳王。 可谁知王临不能接受落差,以致天命不再眷顾于他,从而夭折而去。 这番话郭圣通是一个字都不信。 王临现下不过而立之年,正是年富力强之时,好端端地怎会平白而去呢? 而且,就在这一天刘愔和甄璇也自绝身亡了。 甄璇会如此烈性? 竟就为王临殉情而去? 郭圣通总觉得这其中透着古怪。 ☆、第一百二十四章 告别 二月的常安城,春意渐明。 高柳夹堤,土膏微润。 柳条将舒未舒,柔梢披风。 寒封了一冬的湖面渐渐化开,波色乍明,鳞浪层层,如新镜乍出匣而泛冷光。 去年这时候,早有好些风流士子闺阁千金冒着倒春寒去城郊踏青了。 今年举国缟素服国丧,自是没有那趁兴踏春之人。 惟见那雪白的灵幡在春风中轻轻晃动,给整个常安城踱上一层化不开的悲伤。 郭圣通在这时才从母亲嘴里知道,原来王皇后名静烟。 静烟临碧树—— 多美的名字啊。 只可惜王皇后这一生悽苦不堪,临死之前还要遭受丧子丧孙的打击。 好在,都过去了。 她终于得到解脱了。 郭圣通留恋尘世间的温暖,一向觉得哪怕再难也是活着好。 但见到王皇后后,她不得不承认死对王皇后才是最好的归宿。 只是不知道王嬿如今怎么样了? 郭圣通很有些担心她,怕她的失眠症因此又反覆。 好在二月末的时候王嬿终于传召她进宫。 迎她进宫的还是陆女官,她一面走一面说:“殿下也没有哪不适,就是想见见女公子。” 这是在告诉她,王嬿的失眠症没有反覆。 郭圣通放下心来,心中却又涌起新的疑惑来。 王嬿会跟她说什么? 郭圣通到了寝殿外,陆女官就站住脚不再随她进去。 王嬿枯坐在案前等她,听着脚步声也没有回头,只执起越窑青瓷壶往白玉杯中倒水。 “也不要见礼了,坐吧。” 郭圣通便真没有见礼,依言跪坐王嬿对面。 她抿了口水,却不妨竟是酒。 郭圣通毫无准备,被这辛辣的味道差点呛住。 “孤忘了,忘了这是酒——”王嬿见她狼狈的样子,眸中有了些微笑意。 郭圣通这才发现王嬿已然喝得有些晕晕乎乎了,她忙起身道:“臣女为殿下要点解酒汤来。” “不——”王嬿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醉了舒服,让孤醉一回吧——” 一月之内连失四位至亲,可以想见王嬿该是如何痛苦。 醉了最起码能麻木些,锥心的疼痛也来得慢点。 郭圣通便不再劝,只收起了案上的酒壶。 王嬿踱步到窗前,“桐儿,你知道吗?孤如今真是孤家寡人了——” 她的语气故作轻松,却还是被孤家寡人四个字戳到了伤处,瘦削的身影微微晃动了一下,好似一把尖刀插进了她的心窝间,堵住了她接下去的话。 郭圣通见她这模样心酸不已,鼻翼抽动,眸中也起了水雾。 王嬿徐徐回身,拍了拍她的肩,无奈嘆气道:“你这孩子,心倒是挺软。” 她定定地望着郭圣通,真诚地道:“你这一生一定会平安喜乐,不会像孤这般。” “殿下——”一行清泪从郭圣通脸上滚落下来。 她从不知道语言会是这般孱弱无力,好似再多的安慰在王嬿面前也是苍白的。 王嬿摇着头为她拭去泪,“傻孩子,好生生哭什么呢? 孤这一生是早就没有盼头了,你的路还长着,你会过的很如意的。” 恍惚间,先帝梦中殷切的嘱託又响在王嬿耳边。 “……活……活下去……” 陛下,你知道吗? 活下去真难。 真的很难很难。 郭圣通泪眼朦胧中听着王嬿这话不祥,忙伸出手搭在王嬿手腕上。 王嬿轻笑着收回手,“孤没病,孤只是——” 她轻轻转过身去,语气幽冷,“只是觉得活着实在没意思了。” 薄薄的窗纱被金丝轻轻束住,阳光撒了一地。 “桐儿,你知道吗? 孤的四个兄长中竟真有三哥得着了善终。” 王嬿的话好似平地惊雷砸得郭圣通有些醒不过神来。 这是说太子王临根本不是自杀? 郭圣通一直都不信王临会自杀,他没有理由要自杀。 唯一说得通的解释就是父要子死,子不得不死。 可,王莽为什么要逼死这个唯一的嫡子? 王嬿回首见郭圣通震惊又茫然,楞了楞,满是酸涩地道:“是了,孤忘了。 他把负责审讯四哥的司命从事都杀了,你上哪知道呢?” 她脸上的讥讽越来越重,“可这样就能瞒下来吗? 想知道的人终究都会知道。 史书将来亦会写明,是他逼得三哥自杀谢罪。 他的四子一女,有三个都死在他手上,也是空前绝后了是吗?” 王嬿不需要郭圣通答话,只需要她倾听而已。 她顿了顿,便像忽地想起什么般地道:“说错了,他哪是四子一女啊? 他赶在三哥死前让三哥上奏就是怕儿子都死光了绝后,于是——他又有了两个儿子——” 怎么听着竟像是在王安上奏前,王莽就对王临起了杀心呢? 王嬿不说,郭圣通自然也不会问。 哪怕心底的好奇不解挠得她有些难受,她也没有问。 她知道自己只是好奇,没有一定要知道的必要。 很久很久之后,她才终于知道事情的真相。 王皇后病下的那年冬天,王莽为了劝慰她特命王临住在宫中侍奉她。 一来二去地,王临喜欢上了王皇后身边的原碧。 却不妨原碧早已被王莽所占。 爱而不得是件很痛苦的事情。 王临因此对王莽起了杀心,却一直没有下手的决心。 第119页 反倒是想起两个死在而立之年的哥哥,心中涌起了浓重的不安。 王临彼时也正值而立之年。 他写信向母亲倾吐不安,却没想到这信无意间叫王莽看到了。 王莽因此大怒,等熬到王皇后病逝后立时把王临和原碧下狱,逼迫他们自杀。 太子妃刘愔是国师公刘歆之女,善观星象,曾告诉王临木与金合,宫中当有白衣之会。 白衣即丧服。 王莽以为太子妃此言是在诅咒他,亦逼着她自杀。 至于太子良娣甄璇是不是无辜的,王莽哪管那许多,一併杀了个干净。 “桐儿,回去吧。”王嬿忽地道。 郭圣通只当王嬿是想独自静静,便也没有多劝。 她去外间要了解酒汤放在案上,又嘱託了陆女官倘若王嬿的失眠症再犯一定要尽快传召她。 那时的她,还不知道王嬿说的是她回真定去。 等着天下反歌四起,母亲起了还乡之心,郭圣通三番四次地想进宫去和王嬿告别却被拒,她才明白王嬿那时就是在和她告别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还家 迟日江山丽,春风花糙香。 春光最盛的三月,刘旻挑了个吉日举家还乡。 郭况的学业虽说还未完成,也没找着合适的授业之师,但天下情势已经容不得他们再留在常安城了。 汉末以来经济凋敝,百姓生活困苦。 王莽称帝以来,希冀通过復古来实现政通人和。 只可惜用严刑峻法强制推行,兼之各项政策朝令夕改,越发加剧了天下的动盪不安。 王莽对外亦是一团糟,逼迫羌人献地设西海郡,好与北海郡、南海郡、东海郡凑成四海归心。 为了叫这西海郡繁荣起来,王莽强制移民,引得哀声载道。 又欺辱西域各国,主动挑起不必要的战争,弄得边境烽火连天,边民苦不堪言。 如此种种人祸,再碰上旱涝虫患之类的天灾,不知有多少人家卖儿卖女。 世道艰难,总还是盼着活下去。 胆子大些的索性扯了反旗再也不受朝廷的辖制了,胆子小点的不敢冒那杀头的危险却又想活下去怎么办? 除非有钱! 有了钱就能买来布匹,就可以为衣衫褴褛的儿女们的做身合身的衣裳。 有了钱就能买来鱼肉,就可以让面黄肌瘦的儿女们吃顿饱饭。 抵御贫穷和飢饿,真是没有比钱更好的东西了。 于是,成千上万走投无路的平民百姓们选择了私铸铜钱。 私铸铜钱是重罪,但为了活下去他们只能忐忑不安地继续下去,或是侥倖始终未被发现,或是终有一日官吏破门而入。 是岁正月,新室严查民间私铸铜钱。 一家触禁,五家连坐。尽皆没入为官奴婢,其男子槛车,儿女子步,以铁锁琅当其颈。 有好事者粗略估来,竟怕有十万者之众。 又有魏成郡大尹李焉跟作谶书,“文帝发忿,居地下趣军,北告匈奴,南告越人。江中刘信,执敌报怨,復续古先,四年当发军。江湖有盗,自称樊王,姓为刘氏,万人成行,不受赦令,欲动秦、洛阳。十一年当相攻,太白扬光,岁星入东井,其号当行。” 洋洋洒洒的是十万字谶书一出,天下震动。 谶书中所提到的刘信曾竖起反旗称帝,被打败后不知所踪,一向是王莽心中的一处隐忧。 太白星主杀伐,为大不祥。 谶书中又言莽大臣吉凶,各有日期。 如此言之凿凿,李焉虽死,常安城内一时仍是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常安城内盗贼趁乱而起,建兴帝置捕盗都尉官,令执法谒者追击,却是无济于事,反倒使得兵士纵行市井间为所欲为。 刘旻眼见这般情势,又隐约听得建兴帝还要向荆楚用兵。 深恐阖家陷在这泥沼中脱不了身去,也顾不得郭况学业未完,选了最近的宜出行之日便举家回真定去了。 和来时一样,他们自长安沿汾河坐船至太原,再从太原走陆路到真定。 兴许真是看了黄历的缘故,他们走的这天不似来时遇着瓢泼大雨,是个明媚非常的艷阳天。 湖上风来波浩渺,杨柳丝丝拂面。 郭圣通和郭况立在船头看着常安城越来越小,到底住了整整两年,心底总难免有几分怅然。 不过转念想到将要还家,那点惆怅立时就被无法抑制的喜悦沖走。 天色蔚蓝,透亮清澈。 只可惜三月里春光虽盛,却与四月方出的鲥鱼无缘。 鲥鱼鲜嫩可口,惜鳞如命,离水即亡。 平日里想吃一尾刚抓上来的鲥鱼难于上青天,也就行船之时有些便利。 他们坐了二十多天的船,到了四月初才至太原,始终也没瞧见鲥鱼的影子。 郭况大为遗憾,等着又坐了十来天的马车到得真定,在大舅为他们的接风宴上吃着清蒸鲥鱼就更遗憾了。 纵便是用冰块裹了保鲜快马送来,到底也抵不上刚出水时的鲜美。 郭圣通坐在郭况上首,瞧得他执起筷子尝了口鲥鱼就嘆气忍不住莞尔一笑。 这才像个小孩子嘛。 郭况起初顽皮的不像话,后来又好学的不像话。 在船上的二十多天都拿来念书,叫她和母亲又是欣慰又是心疼。 郭况对此大为不解,说从前不是盼着他懂事吗? 用过饭后,喝茶聊天时,母亲想起这话也好笑,和大舅母说:“我是既盼着他成才,又盼着他能过的快活些。” 大舅母笑着道:“我们当母亲的,都是一样的心思。” 不知怎地,郭圣通总觉得大舅母的笑容虽依旧灿烂,眉目间却蕴藏着淡淡的忧愁。 大舅母还在为求子而愁吗? 其实,何必呢? 有些事註定是没法强求的。 “桐儿,常安怎么样?” 一道声音打断了郭圣通的思绪,是大舅。 郭圣通抬起眼来,见大舅、二舅、表哥和弟弟都朝她看过来。 还不等她说话,二舅就道:“看来是不怎么样,去了两年这脸都瘦没了。” 郭圣通失笑,“这叫抽条好吧?” 说起常安城,她第一个想起的就是平又薇。 而想起平又薇就会想起平婉华—— 她望着落拓潇洒的二舅,心底嘆了口气,想着什么时候寻着机会了得好生问问二舅。 郭圣通笑着回答大舅:“常安城还不错吧,可我还是喜欢真定。” 这话是确实的,千好万好不如在家时。 一别两年再回到真定回到漆里舍,她浑身上下都是说不出的自在舒心。 就连被那执着的梦境再度缠绕住时,也没有那么烦躁了。 说到梦境,不知道刘秀如今怎么样了? 他将来真会如她梦中是所见那般竖起反旗吗? 郭圣通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的命运不如如梦中那般和刘秀牵扯在一起。 第120页 母亲已经和大舅说好,两家先口头定下婚约,等着郭圣通十六了再行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等着她十七了再亲迎。 郭圣通今年十一,虽还有五六年的时光,但她想这桩婚事已然是板上钉钉了。 她的未来会如母亲所盼望的那般,半点波折都没有。 这样,最好不过。 等时光走到五月时,母亲终于为郭况寻着了一个老儒来教他。 一家人的生活又回到了还没去常安时。 只是,天下情势却是越来越糟,一天不如一天。 ☆、第一百二十六章 尝试 王莽究竟还是没法对李焉言之凿凿的谶书视若不见,谶书中说荆楚当兴,他就任侍中掌牧大夫李棽作大将军、扬州牧来相压。 还对谶书中说的李氏为辅耿耿于怀,将李棽改名为李圣,希冀压住兴荆楚的李氏。 郭圣通从不信谶书可以预知未来,倘若真是这样,李焉就该先一步杀了那个举报他的下属才是。 王莽未尝想不明白这么简单的道理,却还是坚持如此,不过是因为把权利看的太重。 他不希望有一丝半点的可能动摇他的统治。 为了这,他牺牲了嫡女终生的幸福,亲手逼死了三个嫡子。 他匍匐在权利脚下,成为了它最忠诚的奴隶。 难怪王嬿说他可笑。 的确是可笑。 六月时,上谷郡人储夏自请去说降天凤四年于会稽长州造反的瓜田仪。 王莽喜之,任命其为中郎。 大舅因此笑说,倒是什么时候都不缺这盲目忠君之人。 郭圣通默然。 她不知道这储夏要如何说降瓜田仪,就靠一句“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吗? 人活于世,连最基本的温饱都不能满足,怎么期望他还能忠君? 而很显然,储夏并不懂这个道理。见着瓜田仪上书愿降便兴沖沖地去了,满以为能成就一番事业,却不知此去就是不归路。 瓜田仪杀了储夏,告诉王莽此前的降书不过是捉弄他。 王莽要回了储夏的尸体,为其起高冢、祠室,上谥瓜宁殇男,希冀还能有人能涉险劝降。 只是再无应者。 这般乱世中,太平安逸的真定国几如世外桃源。 不知道多少人千里迢迢逃难至此,就为了把儿女卖作奴婢。 父母和孩子分别时都落泪,却是喜悦胜出不舍许多。 郭圣通见得此情此景,心下苦涩难言。 她心下想,倘若她没生在高门大户之家,而是托生在穷人家,这会还不知道活没活着? 她比任何时候都感恩。 ***** 盛夏天,碧空如洗,白云透亮。 又是一年六月六姑姑节,出嫁的女儿都要回娘家过节。 母亲已有两年不曾过这姑姑节,头天就嘱咐郭圣通姐弟第二天要起早些。 郭况私底下和郭圣通笑说:“阿姊,你的夫家以后就是母亲的娘家,那你以后姑姑节还回来吗?” 郭圣通一点都没有如他预期中变得娇羞起来,她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你们都来了,我还回什么娘家?” 郭况想起还在常安时,只要他说起嫁人啊夫婿啊,又薇姊姊都会羞红了脸,怎么自家阿姊反应这么平淡? 是因为嫁的是表哥,太熟了没有神秘感吗? 但郭况还是觉得知根知底的好,他只要想到将来要娶一个就见过几面的女子头皮都发麻。 在太学念书时,他年岁最小,身边同窗学长已经有许多已经成婚了。 他听说了不少婚前印象不错,等着婚后才发现性格全然合不来的例子。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做儿女的想自主几乎是不可能。 郭况只恨怎么大舅母就不再生个表妹?二舅怎么就不成婚? 他闷闷不乐地执起箭杆扔出,一时没经心力气用大了些,箭杆实诚地插进装满红小豆的铜壶中,未曾跃出。 投壶投的好,箭杆跃出,可抓住重投,一矢几十返能引得满堂宾客欢声雷动。 郭况向来是此中高手,今天显然是兴致不高。 刘得见他恹恹回了坐席上跪坐下,便把手中的箭杆递给宫人也回了坐席上跪下。 “怎么了?” 郭况慢慢饮尽杯中酒,摇头道:“没事。” 刘得也不多问,拍了拍他的肩又问:“你阿姊呢?怎么宴席散后就没影了?” 郭况好笑,“表哥啊,你这哪是来关心我?” 刘得也不解释,微红着脸任他笑。 郭况见状也不好继续下去,仔细想了想道:“好像是去找二舅了。” 刘得点点头,起身道:“你自己在这玩,我出去会。” 郭况也懒得问他去干什么,想也知道是去找阿姊。 刘得的确是去找郭圣通。 自她回来,私底下他们还未曾单独说过话。 他一直想找个机会和她说说话。 他想问问她,愿不愿意嫁他? 他还想告诉她,他很早就倾慕于她。 虽然这两年间发生了点意外,但也无损于他的心意。 如若将来桐儿不喜欢那妾,任由她打发了就是。 刘得在採莲阁寻着郭圣通。 她倚窗而立,对着窗外的绿波白莲出了神。 “桐儿——”他上前轻声唤道。 郭圣通回神,转过脸来,“表哥,你怎么来了?” 刘得笑道:“我听况儿说你来找二舅,怎么也没见二舅?” 郭圣通道:“二舅走了,我看这风景如画,在这吹吹风赏赏景。” 刘得知道她心下必定有事,也不点破,“我想着等来年了,把这廊上都铺满紫藤花。等着五六月时,白莲和紫藤花交相辉映,是不是更美?” 郭圣通心中描摹了一番,点头笑道:“倒真是很不错。” 明亮的阳光照在她脸上,把她的模样勾勒得愈发鲜明立体。 一颦一笑间明媚非常,已然是少女模样了。 刘得的心被这一笑晃得有些睁不开眼,那股暌违许久的紧张又冒了出来,竟叫他有些结巴起来:“嗯……你……你你喜欢……就好……” 郭圣通的笑意便更深了。 那笑里并没有嘲笑,而只是单纯的想笑。 她忽然意识到,兴许表哥对她已经有了男女之情。 相爱太难,单恋太苦,被爱最是幸福。 也许,嫁给表哥真是个很不错的选择。 二舅说人生在世婚姻并不是必不可少的东西,郭圣通虽然对二舅避重就轻的回答不满,但还是同意这观点。 母亲既然盼着她婚姻美满儿女绕膝,她便想试一试。 那样的生活最是平凡,却也最是踏实。 她现在对表哥虽还没有半点男女之情,但也不是不可以培养啊。 第121页 表哥性子温和,能文善武,她想她会喜欢上他的。 那个时候的郭圣通还不懂,男女之情并不是努力就可以。 但彼时的她,真的是很努力的去尝试。 ☆、第一百二十七章 问雪 盛夏天酷暑难耐,唯有早晚是清凉怡人的,尤其是立在荷塘边吹风更叫人心旷神怡。 硕大椭圆的荷叶一片接一片,把静然盛开的荷花团团围住。 青叶白花,清丽非常。 黎明时分,下了场雨。 风蒲猎猎中卷得荷叶上残留的雨珠东奔西走,在朝阳映照中折射出炫目的光彩来。 经了雨的荷花,愈发娇嫩水润,在风中渲染开丝丝缕缕淡淡的清香。 郭圣通和刘得并肩站在荷塘前吹风说话。 自决定要和表哥培养出感情后,她便对他亲近了许多。 这亲近,和从前表兄妹的亲近是很有很大区别的。 母亲看的出,大舅母更看的出。 于是,表哥借着些许小事的由头往郭府来的时候越来越多,郭圣通前去真定王宫陪伴大舅母的时候也越来越多。 既然两个孩子的婚事是说好了的,两家长辈便只有盼着他们两相倾心的。 至于会不会越了雷池,生出些不合乎礼法的事来,长辈们也并不担心。 因为两个孩子纵便是单独相处,身边也有长辈身边的侍女们看着。 只是又怕孩子们脸皮薄,叫人盯着话都不好意思说了,便叫侍女们落后十几步跟着不要逼得太紧。 是以,郭圣通先时虽觉得有些不自在,但时日长了也就忘记身后还有人盯着。 左右也只是说些闲话,有什么好不好意思的呢? “表哥最近念什么书呢?” 刘得便把近来念过的书细细说给她听。 他的声音抑扬顿挫,温和清明,落在耳中煞是好听。 郭圣通脸上不觉多了些笑意。 她虽然还没对表哥生出一星半点男女之情,但就近来的深入了解来看,她和表哥相同的爱好有许多,称得上志趣相投。 将来成了婚,想必不至于相对无言,该是很有趣才是。 一束朝阳越过荷塘,漫洒在她脸上身上。 她唇边淡淡的笑意,却比阳光还要明媚耀眼。 刘得望着她的笑脸,一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无端跃入脑海中。 在分别的这两年里,桐儿变了许多。 她脱去了稚嫩,变得明艷起来。 刘得望着郭圣通明眸善睐的笑眼,突然忘了接下去要说什么。 “唔……那个……” 郭圣通忍不住微微莞尔,“想不起来就罢了,我也许多时候说着说着就忘了要说什么,等想起来的时候再说吧。” 刘得见她不在意,便也笑着点头。 郭圣通又道:“表哥,太阳越升越高,要热起来了,我们进屋里去吧。” 刘得点头。 两人便并肩而行,缓缓走在清幽的花园中。 绿荫蔽日,绿叶繁花。 偶有风来,浮动满院花香。 刘得一路走来,只觉得荷花那清幽的香味始终萦绕在鼻翼边,竟盖过了馥郁的茉莉。 他心下奇怪,这荷花什么时候如那桂花一样香飘十里了? 他偏过头去问郭圣通道:“今年荷花怎么格外香?都走出这老远了,香味却还不淡去。” 郭圣通楞了一下,反应过来后举起袖子凑到刘得鼻前:“是不是更浓了?” 刘得明白过来,“原来桐儿拿了这荷花来熏衣裳。” 郭圣通落下袖子,点头道:“我不喜欢那些醉人的香味,太浓了叫人发腻,这样清清淡淡的正好。” 她说这话时,那荷花的清香味仍旧萦绕着刘得。 想到这是郭圣通身上的香味,刘得的脸上热了起来。 他嗯了一声,有些不敢去看郭圣通了。 郭圣通只当他对女儿家的这些事情不感兴趣,也不以为意,继续往漆里舍走。 她心无旁骛,却不知道身边的刘得已然是心猿意马。 少年人血气方刚,对女子的嚮往是发自天性的。 何况刘得又无意间知了人事,越发知道女子的好处。 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苏香。 红绫被翻波滚浪,粉黛弛落,发乱钗脱。 回想起那时情景,刘得顿时面红耳赤起来。 那是去年的一个冬日,他不小心吃醉了酒,一时不觉竟将身边的侍女问雪幸了。 他们这样的人家最重礼法,正妻尚未进门怎可先纳妾? 便是通房也不可,同样是对正妻的轻视。 李昭宁事后知晓后,倒也没有责怪刘得孟浪,只说少年人嘴馋也是正常,却得学会克制守礼。 刘得又羞又悔,半句话都没有说,只一直点头以示受教了。 问雪转头就叫李昭宁给打发到庄子去了,只私下里叫管事的多注意些。 若是没怀上身子,便把她远远嫁了了事。 谁知道她福气不小,等到开年后竟传回了她有孕的消息。 李昭宁又惊又喜,真定刘氏一脉子嗣向来稀薄。 郭圣通虽还没过门,她却已经打算好了。 将来若是郭圣通能三年抱俩,使得刘氏枝繁叶茂,她决计是不会给刘得纳妾的。 但若是郭圣通也像她这般艰难,她怎么都要说服小姑子刘旻同意刘得纳妾。 她想,刘旻和郭圣通都会同意的,毕竟任谁都越不过郭圣通这个嫡妻正室去。 可是,她万万没想到,说服刘旻的这天会来得这般快。 快到她都还没做好准备,更没有足够的理由去说服刘旻。 正妻尚未进门,便先有了庶出子女,这便是破落人家也做不出这样的事,何况他们还是前朝皇室。 李昭宁最正确的做法便是趁这事谁都还不知晓,灌那问雪一碗打胎药再将其发卖。 这样即便将来东窗事发,刘旻也是没有什么可发难的了。 可,李昭宁下不了这个狠心。 怎么说,那也是她的亲孙子,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啊。 她自己这些年想尽了办法来求子,虽未见效,却听说了不少异事。 没成型的孩子也是有灵的,许多人家主母就是因为发落了身怀有孕的婢女妾侍损了阴德,弄得自己都终生无出。 李昭宁很怕损了祖上的阴德,更怕万一那是刘得命中唯一的子嗣呢? 她心乱如麻,犹豫蹉跎了许久。 眼看那问雪的肚子越来越来,李昭宁终于下定了决心,这孩子她要留着。 孩子既然留着,母亲自然也得有个身份,好叫问雪安心养胎。 李昭宁便许了问雪孺子的位份。 但若是将来郭圣通过门后瞧她不惯,非要将其打发了,李昭宁也是无话可说的。 无他,妾乃贱流。 ☆、第一百二十八章 闪躲 李昭宁打算好后,便买了个小宅子买了几个婢女妥善安置了问雪。 第122页 刘得听说问雪怀了身孕唬了一跳,他见母亲如此安排心知不妥,可母亲极力坚持他实在说不动。 后来想左右也只是个妾,怎么也威胁不了桐儿的地位,桐儿该不会介意才是。 何况,他心中自始至终爱慕的只有桐儿一人。 他想,桐儿会懂的。 想起这起糟心事,刘得心间的绮念早去了大半。 他是诸侯王太子,便是纳好几个妾都是合乎礼法的。 可是,在面对郭圣通时,他却总是无端心虚。 这心虚搅得刘得心浮气躁,他自觉为人向来光明磊落,并无不可对人言之时。 如今欺瞒郭圣通,虽是受了母命,但想必将来郭圣通知道真相时会不快。 刘得很想对郭圣通表露一下自己的心意。 这想法来的很突兀,却越来越强烈。 等着回到屋里两人分别跪坐在苇席上后,刘得觑着侍女们都站在珠帘后,便没话找话:“桐儿,近来身体可好?” 郭圣通一时间不知如何答他,这段时日他们隔三差五就能见上一面,她好不好有没有生病难道看不出来吗? 郭圣通有些好笑,但望及刘得紧张的双眸,她还是抿嘴一笑轻轻点了点头。 她一点头,耳间戴着的雨滴状羊脂玉耳坠便也跟着轻轻晃荡起来。 一下一下,好似一根柔软的羽毛轻拂在刘得手心,又痒又麻。 明亮的光影中,她耳垂上细软的绒毛刘得都瞧得清清楚楚。 他的心跳蓦然漏了一拍,情不自禁地倾身向前,伸出右手去握郭圣通的手。 虽说现下世风开通,不少贵女出嫁前便有相好的情郎也不足为奇。 但郭圣通和刘得手牵手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那时候他们只怕连话都还没说不太清楚,又是至亲的表兄妹,不必避什么男女之嫌。 随着年纪渐长,又有父母长辈耳提面命,他们自然而然地就分开了界限。 此刻刘得突然伸过手来,郭圣通惊慌之下,未及多想下意识地就抽回了手。 刘得本想趁此吐露心意,却不妨郭圣通会躲开,尴尬难堪之下堵在唇边的话如何也说不出了。 他讪然缩回双手,气氛一时变得微妙又尴尬起来。 郭圣通心中也有些失悔,他们是未婚夫妻,不过牵牵手而已算不得逾越。 她这般避之不及,只怕伤了刘得的心。 可事出突然,她哪来得及作出因羞赧才躲开的样子呢? 屋子里静得落针可闻,帘外侍候的侍女们有些纳罕,却也不敢偷瞄一眼。 郭圣通知道,她们以为他们闹别扭了,怕那火烧到她们身上去。 眼看着气氛越来越沉闷,郭圣通把话在唇边转了好几遍终于斟酌的稳妥些了正要开口,就见刘得起身离席了。 他微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神情,声音低沉,“桐儿,我回去了。” 不待郭圣通出声,他便转身就走。 郭圣通枯坐了半晌,起身到书架上取了《太史公书》来读。 却也没甚心情细看,看到晚饭时书虽翻了不少页去,回想起来却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母亲问她:“得儿今天怎么走的这么早?我留他吃饭也不肯。” 郭圣通明白母亲这是在问他们为什么闹别扭,她却只作不懂,“我也不知道,兴许是王宫中有事吧。” 母亲也不逼她,转头同她说起女红来。 “你得耐心些,这做衣裳哪能急于求成呢?” 郭圣通去年冬里就做起的衣裳总算赶上了郭况的生辰,郭况喜欢的不行,母亲也夸郭圣通做的不错。 但郭圣通却嫌麻烦,再也不想动针线了。 郭况在外间画画,听着了也插嘴道:“明年我生辰,阿姊还给我做衣裳吧。” 郭圣通不肯,郭况就磨她,磨得她到底还是应下了。 等着睡下时,白日那点意外带给郭圣通的烦闷早就一扫而空了。 她入睡的很快,睡的却不是很安生,做了一夜的梦。 似乎还不止一个梦,是许多个梦。 这些纷纷扰扰的梦境搅得她第二天起身时头都隐隐发疼,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郭圣通半点都想不起来梦情景。 好在她早就适应了梦境的烦扰,也不以为意,用罢了早膳就去念书。 申时末时她作别了王自和,往锦棠院中去。 刚一进门,郭况就迎上来沖她笑。 郭圣通被他笑的有些莫名其妙,“怎么了?” 郭况道:“表哥来了。” 昨天阿姊和表哥闹了别扭,他还以为表哥得好些日子都不会来了呢,谁知道从讲席那一回来就看着表哥正在陪母亲说话。 不论谁对谁错,表哥肯先低头就说明了他对阿姊的心意。 郭况为此高兴。 刘得来了? 郭圣通微楞了一下,缓步进到里间。 母亲和刘得见她来了都望过来,母亲的眼中带着和郭况一样的笑意,至于刘得眼中却是歉然。 母亲瞧得分明,便找了个藉口出去了,好叫这两个孩子说话。 母亲出去后,屋中便只剩了郭圣通和刘得。 郭圣通跪坐在苇席上,握着温热的茶杯被欲语还休的刘得看得有些无所适从。 她知道刘得是想说昨天的事,但是他一直犹疑着开不了口,她都替他着急。 于是,她抢先开口了:“表哥,你是想跟我说昨天的事吗?我没有生气,你也别生我的气。我只是……只是觉得有些规矩该守的还是要守……” 此时民风开通,性子热辣些的少女别说牵手,便是婚前对中意的少年献身都是敢的。 郭圣通虽没有过这般行径,却也从来不是什么恪守规矩的贵女。 从前,母亲不许她做什么,她就偏要做什么。 她的脾气好起来是这几年的事。 这个理由她自己都觉得有些说不过去,刘得听了却立时松了口气,“你没生气就好,我……我昨天……” 他一说起昨天又急起来,大约还是想和郭圣通解释清楚。 恰在此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应该是母亲回来了。 刘得只得长话短说:“我以后再不会那样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血脉 郭圣通印象中的表哥从来的是从从容容的,也正是这般的温润如玉才叫甄璇念念不忘吧。 一想到甄璇都死了,郭圣通即便不喜欢她也难免感慨世事无常。 既然如此,何必为难身边的人呢? 表哥这样叫她很不忍心。 她对表哥笑了笑,“况儿说有篇文章看不懂,一会吃完晚饭麻烦表哥给他讲解下吧。” 刘得忙应好,他知道郭圣通是真的没有生气,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母亲进来时见刘得脸上已经没有了忐忑,郭圣通唇边也有淡淡的笑意便放下心来。 用过晚膳后,刘得在外间指点郭况学问,郭圣通和母亲在里间喝茶说闲话。 第123页 母亲还是没问郭圣通为什么和刘得闹别扭,却意有所指地道:“你表哥性子好,也有耐心。” 郭圣通轻轻应了一声。 迟暮时暑气退去,晚霞似火照进屋中。 郭圣通透过被支起的窗,可以瞧得廊下那株石榴披了晚霞愈发红艷似火。 她缓缓出了口气。 她知道表哥很好,也肯俯就她。 但是不知怎地,她就是不管怎么努力都没法对表哥生出点男女之情来。 她昨天本能的躲开,就是最好的明证。 她不想这样。 她也很想像平又薇那般对未来拥有甜蜜的期待。 一辈子说短又很长,她既不想委屈自己也不想辜负别人。 可是,现在和母亲说她不愿意了,母亲会同意吗? 只怕是不会的。 在母亲心中,没有比刘得更好的良人了。 郭圣通心中烦闷,目光久久地凝在那石榴花上。 上灯时分,刘得告辞回去。 母亲叫郭圣通相送。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郭圣通总觉得刘得有话对自己说。 不是昨天的事。 但刘得直到和郭圣通作别也没有开口,郭圣通自然也不会主动追问。 月光清幽,郭圣通缓缓往回走。 常夏落后两步跟着她。 忽地,郭圣通顿住了脚。 常夏以为她不舒服,忙上前来:“女公子怎么了?” 郭圣通摇头,继续往前走。 她想起来了。 她又梦到了刘秀。 梦中他对她伸手,“我就是刘秀,那个要娶你的人。” 这梦她做过许多次,并没有什么新意。 有新意的是,她终于看见梦中自己的反应了。 梦中的她,笑着伸出了手,任由他的手紧握住。 梦中的她,是娇羞却又大胆的。 梦中的她,打从心底沁出丝丝甜意来。 这个认知叫郭圣通心底有些发凉。 原来,她也会那般欢喜,一如平又薇。 那人怎么就不能是表哥呢? 随便是谁都好,只要不是刘秀。 郭圣通的心,勐然间似被一双手狠狠地攥住拧动,痛的她几乎落下泪来。 这情绪来得突然又兇勐,她没法去探寻其间缘由,只有一点可以肯定。 她不能和刘秀有一星半点的牵扯。 ***** 南风开长廊,夏夜如凉秋。 层层重重薄雾般的宫幔淡化了月光的光芒。 身着绛缘皂衣,头戴武弁大冠的黄门微躬着背进到王后寝殿外间,声音有些尖细地回禀道:“王后,王太子求见。” 李昭宁盥洗完毕,正穿着雪白的中衣跪坐在星云镜前由朱碧服侍着卸去头上珠钗,忽听得刘得来了,以为他有什么急事,忙吩咐朱碧给她挽发更衣。 刘得进殿落座后便告罪道:“儿臣惊扰母后休息了。” 李昭宁摇头,语气温柔:“这么晚了,是有什么急事吗?” 刘得沉默不语,只看向李昭宁身侧侍立的朱碧。 李昭宁会意,令朱碧退下后重又看向刘得:“是什么事?你父王也不在,若实在急得很便遣了快马前去。” 刘得踌躇了会,终于下定绝心般地开口道:“母后,儿臣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把那问雪留着不妥。” 李昭宁没想到是刘得深夜求见就是为了说这事,当下蹙起眉来,语气中有了些不耐烦,“有何不妥?” “表妹将来知道了,即便肯原谅我,到底也会生出些隔阂来。” 昨日郭圣通的闪躲叫刘得明白,她待他的心并不似他待她的心。 这也没什么,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 天长日久,他总能把她的心焐热。 可若是,还不等焐热先往上浇了瓢冷水呢? 李昭宁一早就知道儿子对郭圣通的痴心,她压抑着心中隐隐的不快,只平静地陈述了一个事实:“问雪肚里的孩子再有两三月就要落地了。” 如今再落胎,只怕会一尸两命。 刘得眸中的坚定立时蒙上了一层阴影。 问雪伺候了刘得好几年,到底也是有些情意的。 何况那已经成型的孩子,也委实无辜的很。 可,桐儿…… 李昭宁见刘得沉默下去,知道他满腔坚持已然松动了些许,便温声劝道:“若不是我们真定刘氏一脉子嗣也实在太单薄了些,母后何必出此下策? 桐儿是懂事的,她将来知道了,即便一时不能谅解你,时日长了也就想明白了。” 她起身踱步到窗前,望着灯火辉煌的王宫道:“她才是你的正妻,是这王宫的下一任女主人,完全不必和一个妾侍置气。” 她转过头来,“你这般担心,难不成你将来会嫡庶不成?” 刘得想都没想,便肯定地答道:“不会。” 李昭宁唇边有了些笑意,“既然这孩子活着,对桐儿只有好处,她为什么要和你置气?” 她从前便是拿这话说服刘得的,今日听来似乎还是一样的有道理,只是刘得总觉得有哪不对。 可他既然下不了狠心处置问雪,当下也只能这般了。 但想到郭圣通昨日那迅速抽回的手,他没有立时回答母亲,只是沉默。 寂静深殿之中,灯花勐然炸开,叫人心神一颤。 刘得终于起身,声音有些低沉发哑:“母后早些安歇,儿臣回去了。” 李昭宁点头,“回去早些睡,别再计较这些没用的了。” 这孩子她既然当日瞒着真定王留下,便是下定了决心的。 一个姓氏,一个家族,以什么来传承? 自然是血脉。 她只有一子,已然是把真定刘氏推到了悬崖边,如今这孩子虽来得不是时候,但无论男女她都要留下。 她相信,夫君、小姑和外甥女都会明白她的苦心。 ☆、第一百三十章 怀疑 眨眼之间,盛夏便成为了昨日之梦。 池中荷花精叶渐次枯萎,清冷之意油然而生。 阳光依旧耀眼,只是温度已不再炙热。 悠长聒噪的蝉鸣也不知何时停住了。 九月九重阳节这天,大舅设家宴于宫中。 待佩茱萸,食蓬饵,饮ju花酒后,长辈们闲话家常,小辈们便往庭中赏ju。 满院ju花红胜火,紫似霞,白如珠,黄似金,白如雪,绿如玉,一簇簇,一丛丛,全都在微风中轻轻招摇着枝叶,拔蕊怒放。 这其中最打眼的还是黑牡丹,它黑而透紫的大花朵连成一片恰似一条乌龙卧在一座墨池之中,引得人没法不关注它。 郭圣通站在廊上几乎看花了眼,一阵风来在花海中盪开涟漪圈圈。 那风穿堂而过,到得郭圣通裙边打着旋捲起她低垂的裙摆。 廊上摆着悬崖ju,株株枝条悬垂而下,朵朵小花密似繁星。 经由这风,恬淡清雅的ju香如墨入水般迅速地晕染开去。 第124页 三五只云雀,停在梧桐树上婉转卖弄歌喉。 几片浮云,悄悄掠过宫墙而去。 郭况技痒难耐,吩咐宫人搬出书案寻出纸笔当庭便要作画。 刘得瞧得那ju花瞬息间便鲜活绽放在纸上,不免夸赞不已。 郭圣通于琴棋书画上没有什么天赋,只算过得去,便越发骄傲弟弟的出众。 她驻足在郭况书案旁,看着他运笔勾描看得津津有味,浑然忘我。 刘得小声叫了她两声,她都没听着,还是他轻拽了一下她衣袖,才终于见得她抬起头来。 “我们出去走走吧。” 郭圣通看了一眼专心作画的郭况,点了点头。 两人出了廊下,一路缓缓而行。 清风浮来,凉意顿生。 自那日郭圣通下意识地抽回手后,她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刘得每和她独处时都有些欲语还休。 就像是要告诉她什么事情,却又下不定决心。 阳光漫过树梢枝头,洒下一地斑驳光点。 郭圣通缓缓踱步于花间,指着一盆杭白ju道:“真真是白如雪,问雪要在这定是喜爱非常。” 刘得原来有个叫问雪的侍女,因着名字中带雪故而偏爱雪白。 只是这次回来却没见了这问雪,听说是生了大病挪出去休养了。 “算算日子,也有大半年了,不知道问雪怎么样了?” 郭圣通这话落音了半天,也没听见刘得回她。 她回过头去,见刘得低垂着眼帘站在那。 她走上前去唤他:“表哥,怎么了?若是逛累了,咱们就回去吧。” “啊——好——”刘得勐然回过神来,也没听清郭圣通说了什么就先应了声好。 郭圣通见他满腹心事的样子,也没心思赏ju了,两人便转身往回走。 走到半路上,刘得忽地开口说起问雪:“问雪已经好的差不离了,只是病去如抽丝,还得休养好些日子才能回来。” “那就好。”郭圣通真心实意地松了口气。 去年秋天,常夏染了风寒,虽是她亲自把脉开的药方子,却还是让她悬着心。 常夏和羽年是侍女不错,但因着从小服侍她的情分,她心底实在是把她们当亲人般看待。 将心比心,刘得又不是什么无情之人,该是也挂念问雪的。 她说完这话后也没放在心上,却发现刘得的欲语还休越发严重了。 她心间不由泛开了波澜,方才似乎也是提到问雪刘得才怔然出神的。 问雪怎么了? 莫非她的病情并没有好转? 说到这,郭圣通还真不知道她得的什么病,前次问及刘得也没说出个确切的病症来,只说病的很重。 刘得是不知道还是不愿说? “桐儿——”将要踏上台阶的时候,刘得顿住脚唤了郭圣通一声。 “嗯?”郭圣通回眸。 “你……你……”刘得似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想要和她说,却又没有足够的勇气。 到底是什么事叫他这么难开口? 郭圣通很有些好奇,她望向刘得的眸中充满了期待。 刘得却又嗫嚅起来,吞吞吐吐的还是在“你”字上打转。 明媚的阳光直照过来,晃得她有些睁不开眼,只得微眯着眼。 “表哥,什么事嘛?你不说,我进去了啊。” 刘得深吸了口气,慢慢地仰起脸来,“你……你……讨厌……讨厌问雪吗……” 郭圣通又是愕然又是失笑,这是什么问题啊? “我为什么要讨厌?问雪性子温柔,我还挺喜欢她的啊。” 她看着刘得松了口气,似是高高悬起的心终于落着实处的样子就更好笑了。 这就是他一直想说的话吗?有什么开不了口的? 她转身脚步轻快地进了殿中,凑到母亲身边看她玩叶子戏。 她全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等着晚上回去时想当做笑话般和母亲说起时,方才觉出了些不对劲。 刘得为什么要这么在乎她讨不讨厌问雪? 问雪到底怎么了? 刘得的心神不宁,似乎都是因为问雪。 “桐儿……桐儿……”母亲在唤她。 郭圣通仰起脸来。 “要和阿母说什么啊?怎么就没下文了?” 郭圣通摇头笑道:“话到嘴边忘了要说什么了。” 母亲莞尔,“你小孩子家家,怎么记性也不好?” 回到家中后,郭圣通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一股不知哪冒出来的不安焦灼从幽暗处扑过来,从她的心底蔓延至全身。 问雪怎么了? 为什么她讨不讨厌问雪,对刘得那么重要? 她很想知道,这欲望已经超越了单纯的好奇心,似一头凶兽噬咬着她。 她跪坐在书案前,想靠练字来静心。 可非但没静了心,各种各样荒唐可笑的猜测反而层出不穷地往出冒。 她有些好笑,她的想像力这般丰富说不得适合写戏本子。 既然心神不宁,她索性停了笔唤来羽年。 她一面在玛瑙笔洗中洗笔,一面吩咐羽年:“明天你叫你兄长白雄去查查问雪到底生了什么病?如今怎么样了?” 羽年心中有些纳罕,这直接开口问王太子不就好了?何必费事去查?若叫王太子知道,只怕心中还要不快。 可女公子向来不是胡闹之人,她这般做定是有原因的,羽年立时便慡快应下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但愿 季秋的天格外湛蓝澄清,漫天浮云驮着飞鸟慢悠悠地晃荡着。 柔和的阳光落下来,铺在树梢枝头反出白茫茫的光泽,稍稍淡化了萧瑟之意。 隔墙送来丹桂香味,馥郁香甜。 郭圣通歇过午后开了南窗,在窗下读医书。 她在岐黄上很有天赋,也肯用功,一读便读了整整一下午。 这期间,侍女们进来添水都是踮起了脚,生怕惊扰了她。 用过晚膳后,趁着天色还明亮,她又捡起医书。 一面读,一面在竹简上记下疑惑不解的地方,等着明日下午上课时再请教王自和。 只是这次,她不过读了一刻多钟就被打断了。 羽年进来添了茶水却没有退下,郭圣通就知道是前些日子交待她的事有了眉目。 她放下帛书,闭上眼用手轻揉太阳穴,“嗯?” 羽年压低了声音道:“听说问雪是生了气瘿才被挪出去,可又不是什么传染病,挪到哪去竟没人知道。就连问雪家里人都不知道,更别说探望。婢子兄长觉得奇怪,转而向王宫内打探,却是什么都问不出来。” 这么说来,问雪的病就有蹊跷了。 气瘿吗? 郭圣通边揉太阳穴便在心底思量。 所谓气瘿,乃气结所致。 第125页 生气瘿之人颈间皮色虽如常,但会粗肿起来,按之却柔软。 此病多发于青年,女胜于男。 问雪得这病也不是不可能,只是病因上有些说不通。 气瘿病因有三,一是久饮沙水,二是肾气亏损,三是情志不和。 作为服侍王太子的侍女,问雪的衣食住行其精緻程度只怕胜过许多小富人家的女公子,不可能是因为久饮沙水。 而肾气亏损,须得是胎前产和及绝经期身体虚弱,外邪如体方会使肾气受损。问雪尚未嫁人,年纪又不大,无端端怎会肾气亏损? 那便是情志病了? 可这一点也有些说不通。 刘得体恤宫人,宽和待下,她从未听说过他有何苛责之举。问雪本身又是个温柔细緻的性子,犯错受罚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那是思乡念家了? 可方才羽年说了,问雪家就住在真定。 “问雪家里人待她怎么样?”问这话的时候,郭圣通心中已经脑补出了戏本子中常见的爹不疼娘不爱兄嫂还苛刻的小可怜模样。 “婢子兄长听问雪家四邻说,她只要託了信说要回去,她阿爹就会早早吩咐她阿母去市集买肉。两个嫂子也时常做些鞋袜给她穿,问雪下面还有个妹妹也和她亲的很。” …… 和乐美满。 那问雪能为什么烦心到烦出情志病来? 这些姑且不论,就算真是生了气瘿。 可那也实在算不得什么重病,生气瘿后唿吸会稍有困难,咽喉间因不适也会使得声音有些嘶哑,并没有什么难以忍受的痛楚。 气瘿也并不难治,疏肝补肾,解郁消肿即可。 绝用不上大半年来治病,若说是因为这病有碍观瞻怕反覆了须好生观察倒说的通。 可为什么刘得不告诉她是气瘿? 难不成她以后还能拿这个笑话问雪不成? 她又不是两三岁不知事的顽童。 而且最重要的是,正如羽年所说,为什么问雪养病的地方要瞒着?就连她家里人都不知道。 莫不是生了什么能传染的大病? 为了怕引得人心惶惶,才说是气瘿? 若是如此,王宫中该有所防范措施才是啊。 和问雪住一个屋的踏梅为了慎重起见,也该隔离观察。 但,并没有。 大舅母只有这么一个儿子,绝不可能这般掉以轻心。 而且依着她谨慎的性子,问雪就是痊癒了也不可能再回来服侍刘得了。 可重阳节时,刘得分明说了等问雪再休养些日子就让她回来。 问雪究竟生的是什么病,又为什么要瞒着? 刘得又为什么关心她讨不讨厌问雪? 羽年的这一查,并没有解开郭圣通的疑惑,反倒让这谜团雪球般地越滚越大。 郭圣通攥着衣襟兀自出了神,她在这中间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为什么会牵扯到她的好恶? 答案几乎唿之欲出。 可郭圣通把那答案硬按了回去,她不愿把什么事都会坏的方面想。 她相信刘得对她的心意是认真的,她相信她嫁给他,他必会珍之重之。 这世间,除了阿母和弟弟,没有人天然就有义务和责任要爱她。 她很珍惜这份心意。 就算她如今已经有了悔婚之心,却不愿因为刘得失德趁机悔婚,而后还让他内疚自责。 她不需要这份便利,她只想坦荡荡地承认她对他无意就好。 她垂下眼帘,长而纤细的睫毛覆盖下来。 羽年看不清她眸中的情绪,只是因为她的沉默而沉默。 暮色渐渐深沉,羽年悄然起身逐一点亮屋中的连枝灯。 橘黄色柔和的光落在郭圣通脸上肩上,给她披上一层清浅的光影。 她的五官在灯下看来愈发明丽,羽年虽对问雪的事泛着嘀咕,却不妨碍她在心底满是骄傲地想:女公子真是长开了,一天比一天好看。 良久之后,郭圣通终于从沉思中抽离出来。 “叫人去我二舅那传信,就说我明天想去见他。” 不论怎么样,她还是想弄清事情的真相。 不然,她总忍不住在心底猜度。 至于,那面纱揭开后于她是好是坏,到时候再做计较吧。 如果刘得想瞒住真相,那这事单靠她自己,是查不下去了。 说给母亲自然是可以,但若真是她小人之心,那倒还好。 若不是呢? 她还没想好如何应对。 只有二舅可以帮她。 不论谜底是什么样,他都会为她保密,也会理解她想要悔婚的心情。 与其将来在委屈和辜负里过一生,不如早日放开彼此。 羽年应诺退下后,郭圣通也没了读书的心思。 她披了褙子,踱步到廊下。 漫天繁星闪烁中,一轮明月悬在屋檐上。 秋风拂来,颇有些寒意。 桂花香沾染上这冷意后,又别是一番滋味。 郭圣通微闭上双眼,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但愿是她小人之心。 ☆、第一百三十二章 跌醒 隔日一早用过早膳后,郭圣通和母亲说了一声便乘车出了门。 但凡是不用进学的日子,母亲都不会拘着她。 听说郭圣通是去找二舅,母亲就更没有阻拦了,只是有些好奇。 郭圣通推说是重阳节时二舅答应了给她寻上古医书的,母亲便不再问只叫她早些回来。 车走了一个多时辰,郭圣通也怔然出神了一个多时辰。 她昨夜又做梦了。 这梦叫她惶然不安,甚至都不敢多和旁人的视线多加交集,生怕多一眼就被人看破了心底的秘密。 现下车里只有她一人,她终于能无所顾忌地把心底情绪表现在脸上。 昨日的梦境异常的清晰真实,每个细节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也正是因为这样,她从梦中惊醒时有好半响都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的区别。 她恍然了许久,才终于敢肯定她现在的生活中绝没有刘秀。 自梦见她伸出手递给刘秀后,她的梦境虽还在继续,却又回到了那惯常做的几个梦境间。 不是梦见在华丽的宫殿中被人奉为太后,就是在漆里舍被刘秀追问。 她只要拿出不看不听不应的原则,梦境基本上对她没有什么负面影响了。 可是昨日—— 昨日她竟梦见—— 郭圣通脸上立时起火般地烧起来,那红晕一直漫到脖颈处,烧得她的心都有些不堪灼热。 她又是羞赧又是恼怒地闭上双眼,极力控制自己不要去想那梦境。 但她一闭上眼,那梦境立时就在脑中鲜活起来。 梦中应当是春天。 因为漆里舍庭中花架上的迎春花开了,明黄色小花灿如繁星地缀满了纤细柔弱的枝条。 裹着泥土清香的春风中,传来燕子的呢喃声。 郭圣通站在廊下抬头望去,只来得及看到燕子那剪刀似的尾巴。 第126页 她慢慢踱步到梨树下,新嫩绿叶已爬满树梢枝头,生意盎然。 明晃晃的阳光透过枝叶间的fèng隙洒照下来,细小的光尘浮动在空气中。 她在树下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有人轻声唤她。 “桐儿——桐儿——” 是刘秀。 郭圣通不想理他。 她有时真觉得不可思议,虽然现实中刘秀给她的印象还算是挺好的,可他们怎么会有可能? 她为什么会一直梦见刘秀对她纠缠不放? 她想,现实中的刘秀绝对不会对她生出什么情愫来。 因为,她对他并没有什么吸引力。 她并不是妄自菲薄,而是因为她比刘秀整整小了十六岁。 若是刘秀成婚够早,当她父亲都够了。 她注意过刘秀看她的眼神,那眼神和大舅二舅一般。 他们都把她当孩子。 孩子是没有性别的。 可道理虽然想的明白,那股对刘秀油然而生的牴触还是没法缓解一二。 就好像,她真的曾嫁给过她一样。 “桐儿——” 郭圣通出神的功夫间,那声音的主人已然到了她跟前。 她仰起脸看他。 他逆着光影,身姿如松,眉眼似画,俊逸非常。 仅仅一眼后,她就移开了视线抬脚往屋中走。 被她抛在身后的刘秀没有生气,只是无奈地嘆息了一声。 回到屋中后,她跪坐在苇席上,还是不看刘秀,就任凭身前的阴影笼罩照她。 倏然地,那阴影落下来。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抬起她的下巴,逼着她与他对视。 刘秀的眸子中有了隐隐的恼意。 郭圣通被这恼意一激,也生出愤然。 她用力扭开头去。 于是,那手又抓住她的手腕。 她想要挣脱开去,却窘于力量上实在抗衡不了,只能由着他紧箍住她。 她的愤然里面又添了怒气,“放开我,你弄疼我了。” 这话一出口,她就后悔起来。 她的语气怎么是这样的? 听着倒像是撒娇。 她难堪之极,立时低下头去。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她愈发又急又气。 “放开我!” 这次的声音中终于多了显而易见的盛怒。 那手放开了她。 她站起身就要往出跑。 却不妨还没走出一步就被拉回来,倒在刘秀宽厚温热的胸膛上。 郭圣通吓了一大跳,用尽浑身的力气去挣扎。 “别闹。”他微热的唿吸从她颈间滑过,似一根柔软之极的羽毛滑弄过她的心间。 她的心,立时被什么狠狠震了一下。 这感觉太陌生,和这萦绕笼罩了她全身的成年男子气息一样陌生。 怔然间,她竟忘了挣扎。 刘秀趁此抱得更紧了,低沉的声音中染上了些笑意,“好了,桐儿,别生气了好吗?都是我的错,我的错——” 他的语气那般亲密又自然,郭圣通的心中却没来由地一酸。 正是这一酸,她勐然醒过神来。 只是这次,还不等她挣扎,一个蜻蜓点水的吻就落在她额头上。 温热的嘴唇落下,她猝不及防,脸立时红透了,浑身都泛开苏麻来。 她心下又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很奇怪的,她这会既不觉得害羞也没有被冒犯的气怒。 一股莫名的委屈卷上心头,她睫毛轻颤,两行清泪落了下来。 她听见刘彻长长地嘆了一声气,那里面满含着怜惜和宠溺。 而后,一连串吻狂风暴雨地落在脸上、额上,甚至唇上。 她根本来不及也没有力气去躲避。 最后一个吻落在她唇上,他不容拒绝极其霸道地撬开她的牙关,逼着她与他唇舌纠缠。 一股热气从她的心田烧遍全身,烧得她浑身乏力,只是本能地还在挣扎。 渐渐地,她的意识模煳起来,连挣扎都忘了。 一双粗粝滚烫的手不知何时解开了她的襦裙,伸进她的里衣里。 有什么被这双手狠狠地攥在了手心里。 她隐隐听见自己压抑不住的轻喘声,那声音妩媚的能滴出水来。 她从没这样过,这声音显得陌生又刺耳。 她的意识和理智瞬间回到了脑海中,她在干嘛? 她怎么可以和刘秀这样? 她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竟把刘秀一下给推到了一边去。 她抓过身侧的褙子裹在身上,慌不择路地就往外跑。 青天白日地,外面竟然一个人没有。 这对髮丝凌乱衣衫不整的郭圣通来说,是件好事不错,但也太奇怪了不是吗? 但她没心思去想为什么,只是拼命向前跑去。 似乎有浓雾遮住了前路,她惊慌间一时没看清,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 她终于从梦中跌醒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补谱 四匹乌黑油亮的河曲马拉着马车步伐轻快地跑过宽敞平整的地面,车厢里稳当的很。 只有一样乱了——郭圣通的心。 那个从她心间不受控制冒出来的梦境,搅得她羞怒不已。 她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她怎么会梦到和刘秀那般亲密? 怎么可以? 怎么可能? 这梦也做的委实太荒唐可笑了! 偏偏她还不争气,她都不用取铜镜来照,就知道她的脸定是通红的。 她咬着唇恨恨地把身前矮案上的竹简一股脑全扫下去,方才觉得心中久久难以纾解的气闷散开了些。 车夫听着她在车里发脾气,也不敢相问,只更专心驾车。 等着好容易到得王宫时,郭圣通的情绪也终于在发泄一通后稳定下来了。 她一如往常地下了车,后面跟车的羽年同常夏快步跟上来。 二舅一向闲散自在惯了,神龙见首不见尾是常有的事。 若不是提前说了,郭圣通又是他唯一的外甥女,只怕会扑了个空。 澄清温暖的阳光落在赤金瓦当上,折射出极其炫目的光辉。 风轻云淡中,重重宫阙隐没在茂盛葱茏的花木间一眼望不到头。 来往宫人见着她来,远远便恭谨地俯身拜下。 郭圣通一路轻轻点头,示意他们起身。 待走到散云宫外时,有丝竹声穿风而来。 乐声断断续续地,听着像是在续谱。 她提起裙摆,拾阶而上。 进到殿内,果见得是二舅正对着一卷残谱吹笙。不时停下来执起笔,在泛黄的帛书上写写画画。 “二舅——” 郭圣通行过一礼后,便踱步到二舅身边。 二舅并没有看她,唰唰又几笔后方才把笔搁在笔架上,“来了啊。” 郭圣通嗯了一声回应。 二舅抬起脸看她,眸中有温和的笑意,“说吧,你这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这回来干嘛的?” 第127页 还不等郭圣通说话,二舅便故意微皱着眉打趣她:“可不兴再说起我的私事了啊。” 六月六姑姑节的时候,郭圣通堵着他非得问他和平婉华的过往。 孩子不大,道理却是不少。 站在那一本正经地劝他,“二舅,就新公都已逝去,平家已不是从前那个权势煊赫的平家了。您不必再担心和平家结亲会带给真定刘氏什么麻烦,您若是念着平婉华,就快些去常安求亲。一辈子说短还真不短,怎么可以委屈自己呢?” 他心中不禁又是温暖又是好笑,“你怎么这般笃定我是念着她?就算你猜对了,你怎知她对我是何种心思呢?” 少女的眸子中有星光在闪动,“我见过她许多次,那样风姿绝世的女子怎么会嫁不出去?她定是在等人。” 这话引得他几乎要落下泪来,婉华她这又是何苦呢? 从前是不愿叫婉华在父亲和情郎之间做出选择来,如今却是老天不肯宽宥。 他染了重病,至多还能再活个三五年。 他不能带给婉华剎那的幸福后,留给她终生的悲痛。 倒不如还像从前就停在最开始,说不得她什么时候就遇着良人了。 他真心的盼着,她将来会举案齐眉、儿孙绕膝。 她垂垂老去时,兴许还会想起他。 那时,不知她对他的绝情冷漠有没有释怀? 但愿,她恨他。 那么,他始终都活在她心中。 可最好还是,她已全然忘记他。 那么,她这一生才会真的快乐。 他喉间滚动了一下,把那泪硬咽了回去,迎着满是期待的外甥女轻声道:“不是所有爱慕,都一定要有结局。” 就这一句,便是他全部的回答了。 此后,他便三缄其口再不肯吐露一句心声。 偏偏郭圣通听他承认的确是对平婉华念念不忘后,虽估摸着他确实有什么难言之隐,却不肯就此放弃,时常用话来劝他。 若是旁人如此,他早就恼了。 可是郭圣通这般,他心中只会又酸楚又无奈。 他怕这孩子一会说完正事后,又得提起这事来,便预先说好了。 郭圣通不知道二舅在担忧什么,一想到她孜孜不倦地劝解了这么久,二舅竟是半点松动的意思都没有,她都有些灰心丧气了。 她看了二舅一眼,怏怏不乐地点了点头。 二舅怜爱地拍了拍她的肩,提醒她道:“说正事,来找二舅什么事?” 郭圣通便把问雪的古怪之处说了,又拜託他道:“不论是什么结果,您都不要告诉旁人,只告诉我一个人就好了,可以吗?” 二舅微笑着点点头,“行,没有别的事了吗?” 郭圣通下意识地应是。 二舅便指向外面,重拿起案上的笙来,语气平淡地道:“那便回家去吧,二舅还要继续续谱,正在关键处。” 郭圣通应了声是,她方才走出殿外便听得身后响起悠扬乐声。 她刚走下台阶,那乐声便突地止住。 她只当二舅是停下修改曲谱,也不以为意。 她不知道,殿中的二舅自袍袖中摸出一个白玉瓶,微颤着手拧开瓶塞,从中倒了一颗淡红色的药丸和水服下。 寂静深殿中,他喃喃自语道:“这药效怎么变短了?该换药了吗?” 他收起白玉药瓶,若无其事地继续吹奏起来。 秋末的天空,总是格外高远清澈。 只是一阵风来,卷下不少枯黄落叶,总叫人难免生出几分悲秋之意。 恰在此时,又隐隐传来悠扬明快的乐声。 郭圣通的唇边不由绽开清浅的笑容,她脚步也跟着轻快起来。 回到家中后,她也没回漆里舍,径直去了母亲的锦棠院。 母亲正在料理家事,见她回来也不问她去做了什么,只道:“累了就躺会吧。” 郭圣通摇头,捡了本书在里间看。 约莫半个时辰后,母亲进来了。 “你不是爱吃蟹吗?大舅母遣人送来了几篓金爪蟹来,晚间清蒸了配着黄酒吃。” 眼见郭圣通眼睛亮起来,母亲唇边也染上笑意来,“只是说好了啊,螃蟹大寒,你只许吃两只。” 郭圣通啊了一声,不依道:“只要不吃寒性最重的蟹心,不就好了吗? 何况,蘸着姜末醋汁,再就着黄酒,能大大去寒性。 而且,这蟹一年也就吃一回,您别这么苛刻嘛。” 郭圣通竖起四根手指,撒娇道:“四只好不好?” ☆、说些闲话 从四月初开新书,到现在经歷了快四个月的新书期后,终于上架了。 我的心情非常淡定,甚至有点想放飞自我。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了! 我都紧张到要失眠了好吗!宝贝们! 梁静茹都给不了我勇气了啊! 七月刚开始,我就处于焦虑中。 啊!要上架了! 啊!我会不会扑街! 啊呸!什么扑街!不吉利! 到七月下旬后,这种紧张并没有随着时间而淡去,反而越加严重。好几次做梦都梦见上架,我在作者群里形容这种感觉时是这么说的。 “好像回到高三时,等着模考成绩下来那种期待和不在乎并存的矛盾心态。” 期待我想大家应该都能理解,作为作者都希望作品有好成绩。成绩意味着一本书的生死,意味着作者的热情是否能继续燃烧。 但是,为什么说不在乎呢? 因为,我已经清醒认识到不管什么样的成绩都是我必须接受的。 成绩好自然是喜闻乐见的结果,我绝对能打着鸡血写到完结。 可如果成绩差,我就煳弄一下还在苦苦追更的读者,匆匆完结吗? 那实在有违我的初衷。 我希望自己不忘初心,始终记得我写文是始于热爱。 最重要的是,新书期因为编辑的喜爱和大家的支持,能上的推荐我都上了。 如果成绩再扑街,只能说明是我自己能力不够留不住读者,我要做的就是继续努力! 我知道我的不足很多,像我自己感觉最明显的一点就是拖。 我很讨厌这样,我特别希望我能全程节奏紧凑跌宕起伏。 谁不知道这样是最吸引人的呢? 只是想不能立刻转化为做,我尽量改正。但还请大家能予以宽容,给我努力进步的时间! 嗯…说了堆有的没的… 说说正事,也就是上架安排吧。 我是倒v,但是只是象徵性地倒个一万多字这样,比起正常上架还是免费了十万这样,所以还是厚着脸希望大家能支持一下倒v部分的订阅。 关于更新,上架后稳定两更。 至于加更,还是和以前一样和氏璧加两更。 之前不知道,后来看大家都是默认加一更。 但是对光正版订阅就感谢死了的我来说,还是不改了,就两更吧。 第128页 毕竟,和氏璧这个东西也是不常有的啦! 至于再往上……本井底之蛙还没见识过,所以暂不讨论。 月票100加一更。 嗯,我很心机是不是? 害羞捂住脸点头,根据上本经验,我大概是不用加更了。 希望大家努力让我一个月加一更,哈哈哈哈哈哈 嗯…就说这么多吧… …… 嗯…还是想啰嗦几句… 认真脸,极其认真的脸。 真的特别感谢大家的支持,感谢大家的推荐票、评论和打赏,让我知道我没有单机。 没有你们,一向三分钟热度的我绝不可能坚持到现在,早不知道弃坑多少回了。 爱你们! 最后一句不得不说的废话:求首订啊! 这本书,是死是活,就託付给大家了。 鞠躬!!! …… 嗯…这次是真的说完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螃蟹(求首订) 母亲不为所动,“不行。” 郭圣通退了一步,哀求道:“那三只?” 母亲有些无奈,“桐儿,蟹味虽好,实是大寒。你口腹之慾是满足了,等你将来葵水到后,你就知道什么是遭罪了。” 郭圣通赶紧道:“那趁着还没到,我就不能多吃那么一只吗?” 母亲笑起来,“等那时候,我最多许你吃半只。” 郭圣通一直磨缠母亲到用晚膳时,母亲也没松口。 被她缠的烦了,母亲还吓唬她说一只都不许她吃了。 她只得作罢,望着满怀期待的郭况愤愤不平。 为什么男儿吃了就无妨? 女儿家吃了将来就得受罪? 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郭圣通的闷闷不乐并没有持续太久,等到晚膳时冒着滚滚热气的竹蒸笼放到她跟前的食案上时,她瞬间就雀跃起来。 等着揭开盖子,露出里间两只青背白肚,金爪黄毛,外壳橘红,体大膘肥的大闸蟹来,她眉间便扬起笑来。 取过食案上备好的小银槌,轻轻敲开蟹腿,再用小银镊取出纤细洁白的蟹腿肉来,略蘸了蘸姜醋汁便送入嘴中,鲜美细嫩的味道一下唤醒舌间所有味蕾。 而后再轻抿一口温热的黄酒,小腹处立时涌起热意来。 把蟹腿吃的干干净净后,郭圣通再掀开腹盖,吃起鲜美到无法言喻的蟹黄来。 她吃的优雅细緻,这蟹又委实不小,每只都足有三两以上。 但终究还是吃完了,郭圣通望着还在津津有味吃着的郭况,觉得自己不过才过了下瘾。 可她明白,母亲委实是为了她好,当下便叫撤了去,用ju花擦手去腥后叫另上了羊肉锅去寒。 母亲克制着只吃了半只蟹,本想把那半只给郭圣通,见她已就着羊肉锅用起了饭来,心下既欣慰她懂事又有些不忍起来。 孩子巴巴地想吃点蟹,也没叫她吃够。 母亲也没用那半只蟹,满饮了一杯黄酒后便叫撤了。 那煮的一篓蟹,便由郭况吃了个干净。 用过饭后,郭况余兴未消,临窗画ju。 郭圣通捧着姜茶在旁看着,但见那ju花徐徐鲜活在郭况笔下,那股清冷疏朗的秋意也由几片落花点染了出来,实在是妙极。 母亲常和她感慨,“实在该给况儿请名师教授,不然可惜了天赋。” 可郭况不愿兴趣变成枷锁,只想兴致来了就这么随意画上几笔。 郭圣通很理解他的想法,反倒劝母亲:“兴趣便是最好的良师益友。” 这话真是半点都没错的,像她于相面学上便没有什么兴趣,越学越觉得乏味。 如今虽然书还没丢下,但也着实没有什么长进。 刚自那场怪烧中醒来后,郭圣通为突如其来的先知忐忑不安,怕被人看出端倪来才要学相面。 平缓的时光把那不安渐渐沉淀下来后,她渐渐发现除了母亲并没有人发觉她的异常。 就是母亲,只怕都以为孩子是一天一个样。 她也没了展露先知的心思,慢慢便把那相面抛下了。 可如今天下乱象从生,谁知道将来会是个什么境地呢? 偏生这先知除了治病时会灵光一闪,旁的时候竟跟没有也没区别。 真定国虽偏安一方,郭圣通却从未有一日真的放心过。 这战火迟早蔓延到真定来,到那时他们该怎么办? 郭圣通这一整晚都在思索这个问题,等着睡下时仍是心事重重。 银白色的月光透过轻薄的窗纱撒在地上,窗格的影子规规矩矩地印在上面。 安神香在空气中慢慢散开,宛如一张柔软的网,把屋中的一切全要笼进梦中。 郭圣通很快便睡着了。 入了睡,却是在梦里。 又是那个重复了多少次的梦境,灿烂的阳光中,刘秀笑着对她伸手:“我就是刘秀,那个要娶你的人。” 她亦是笑着递过手去。 等着那温热的手紧紧攥住她,她才勐然想起挣扎来。 一挣扎,这梦便断了。 郭圣通望着云鸟流云的帐子底,急促的心跳声几乎是响在耳边。 不可以! 即便是在梦中,她也不可以和刘秀有半点亲密的动作! 她再也不想做那种荒唐的梦了! 不知怎地,近来做梦的次数竟频繁起来。 先时还得隔上大半月,到后来几乎是隔天便入一次梦。 梦境虽还是没甚新意,却依旧让她悬起了心,生怕又做什么荒唐不堪的梦。 好在直到入冬,也没有什么意外发生。 这日晚间,二舅使人来传话给她,说是寻着了上古医书叫她亲自去取。 郭圣通明白这是问雪的事有了眉目,和母亲说了一声,预备翌日一早便去二舅那。 却不想,夜里她又做起了梦。 这次的梦和以往的都不一样,她不再拥有自主权,而像是一个置身事外的影子,身不由己地看着事情的发展。 还是在漆里舍。 她把案几上的东西都扫落下去,瓷器玉器碎了一地,满地狼藉。 常夏和羽年站在门口都不敢进来,只轻声劝她:“女公子,不要动气。” 她回头眼中含着泪光,气唿唿地道:“我怎么能不生气?为什么突然要把我嫁给一个见都没见过的人?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嫁给表哥呢。” 她越说越气,“听说那个什么刘秀都已是而立之年了,足足大我十六岁,这怎么合适? 也不知道大舅想些什么,非要把我嫁给他,就连阿母都做不了我的主了。” 说到后来,她有些绝望地俯下身去痛哭,泣不成声。 她哭的太厉害,以致于第二日起身后,郭圣通回想起来心下都发酸。 梦中的她,那般难过,那般绝望。 至此,郭圣通终于明白那句“我就是刘秀,那个要娶你的刘秀”这话缘何而来了。 第129页 多半是她哭闹不休,大舅没了办法便让她见见刘秀,希望她能满意。 梦中的她,见到丰神俊朗的刘秀后,之前的绝望不甘立时便化为了欣然。 她这梦除了有些顺序混乱外,怎么倒像是真发生过一样? 就连后来,她有了身孕的情节都有。 若不是她肯定那是梦境,几乎都要怀疑那是她的前世了。 这个念头勐地划过心间时,她整个人都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但转而,她就把这个荒唐的念头否定了。 她向来是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更何况梦中的她嫁给了刘秀,现实中的她即便不嫁给表哥,也绝没有可能嫁给刘秀。 ☆、第一百三十五章 朱碧 明亮的阳光从菱花窗格中照进来,落在黑面红漆的梳妆檯上,昏黄铜镜中映照出少女清丽精緻的面容。 羽年执着牛角梳为郭圣通梳完髮髻后,一如往常地询问她:“女公子,是戴这赤金花细还是插这对珍珠簪子?” 郭圣通尚未及笄,能梳的髮式和能戴的首饰都有限,但侍女们每日里还是想尽了办法打扮她。 郭圣通平素在这上面也颇有兴致,只是今日她兀自陷入沉思中,全然没听着羽年的话。 她到底是怎么了? 这个问题自三年前她便在苦苦思索,却到现在还是一头雾水。 但也无妨,难不成这天下除了刘秀和刘得就没有别的男儿了? 她的人生自是要她自己来做主。 若是没有那合意的人,她便是不成婚又有何妨? 只怕阿母担心。 “女公子——女公子——” 郭圣通终于回神,应了一声。 羽年把那话又问了一遍,“您怎么了?有什么心事吗?” 郭圣通收敛了心绪,轻轻摇头,“插珍珠簪子就行了。” 因着头天晚上就和母亲说了要出门,她在锦棠院用过早膳后便径直出门了。 晨风萧索,颇有几分寒意。 郭圣通不觉裹紧了身上的白貂大氅,疾步上了马车。 到得二舅宫前时,已是巳时三刻。 清冷的阳光有了些温度,只是风过处仍是寒意扑面。 郭圣通好容易到得殿内,刚把大氅脱下。 二舅就从寝殿内出来,也不等她行礼说话,就对宫人吩咐道:“把大氅给女公子披上。”而后转向郭圣通道:“二舅带你出去去。” “去哪?” 二舅轻轻一笑,由着宫人取来鹤氅为他披上,“去了就知道了。” 是去见问雪吗? 郭圣通心有疑问,却不好当着宫人们相问。 出了宫门,又是各自乘车。 约莫行了半个时辰后,马车缓缓停下。 跟车的常夏从后面跑上前来搀扶着她下车,“女公子,慢些——” 郭圣通跳下车后,发现马车停在一处大宅子跟前。 二舅沖她招手,示意她跟着往里走。 莫不成问雪在这? 郭圣通满腹疑惑地走上前去,想要开口问二舅。 二舅就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般,开口介绍道:“这宅子是我日前刚买下的,桐儿觉得怎么样?” 看来问雪是不可能在里面了,郭圣通无端地竟松了一口气。 “二舅看中的东西,哪有不好的?可是,我们来这……” 不待她问完,二舅就大步往里而进。 “走,看看二舅这宅子。” 二舅这般顾左右而言他,显然是不想现在说,郭圣通便也不再追问,转而耐心地陪二舅赏起宅中风景来。 初冬花木凋零,落叶蹁跹,萧瑟清冷之意浓郁。 一路行来,虽可想像这宅中春日盛景,却实在是没什么好赏的。 却不想这曲折迴廊走到尽头后一转,却见得满院葱茏松树,绿意盎然。 勐一看,叫人有种时光时光流转,回到了早春时节的错觉。 院中松树造型各异,精緻非常。 又走了几步,隐隐传来潺潺水声。 郭圣通先还不以为意,等又走了片刻,方才见到水声来源。 一道清泉自假山中奔流而下,白花花的瀑布恍如闪光的雪练直直地坠下去。 碰着潭下刻意为之的鹅卵石,激起一片晶莹剔透的脱线般的水珠,落下去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地荡漾开去。 水雾迷茫中,衬着山后奇松怪石,几如仙境。 郭圣通不由驻足,却见这潭中还有几尾锦鲤,正优哉游哉地游来游去。 二舅伸过手来,掌中竟是一把鱼粮。 郭圣通莞尔,接过后一口气撒下,那鱼儿立时便凑到一处争抢个不停。 餵过鱼后,二舅指着隐没在假山后的一座望楼:“居高临下俯瞰全局,又是一番景色。上去看看?” 郭圣通点头。 这座望楼足有三层之高,一口气爬到最上面后,郭圣通微有些喘,不过等纱幔被束起后,朝外望去果真是别有一番风景。 偌大的宅子尽收于眼底,还没来得及走到的地方也趁此看了个大概。 只是,寒风拂来,叫人颇有些受不住。 郭圣通刚想转过身去,却不妨看到一墙之隔的隔壁宅子中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的目光不免逗留了下来,眉头也不自觉地轻轻蹙起。 那身影似是在嘱咐什么,等着话说完转过身来,郭圣通瞧得真切,那是是大舅母身边的朱碧! 她怎么会在这? 二舅又特意带她来这,难道问雪在这? 隔壁这宅子便是一般官宦人家都住不起,竟给一个婢女养病用? 大舅母身边的朱碧又为什么在这? 问雪几时有这么大的脸面,养病之时能劳动大舅母身边最得用的朱碧来看望。 除非…… 朱碧是代表大舅母来的,这宅子也是大舅母允许的。 可大舅母为什么要如此关心表哥身边的侍女? 答案已然是昭然若揭。 郭圣通不愿意用恶意去猜度他人,可事实就是事实。 倘若她还想自欺欺人,也未免有些可笑了 “问雪就住在这,是大嫂安排的,得儿该是也知情。”二舅不知何时站在了郭圣通身旁,声音中听不出什么情绪,“因为,问雪为他生下了一子。” 是了,果然是这样。 难怪问雪这病养了这么久,难怪问雪的父母都不知道她在那养病,难怪刘得会担心她会不会厌恶问雪。 所有的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她还未和刘得成婚,他是不可以有侍妾通房的,更别说庶出子女。 她以此为理由悔婚,谁都说不出个不字,更是免去了她和长辈们开口的难处。 可是,她真不愿这样。 她想悔婚,便坦荡荡地悔婚。 而后,长辈们是责难她也好,刘得是怨恨她也好,她都会觉得心里痛快些。 本就是她不对在先,这都是她该承受的。 第130页 如今虽然是刘得欺瞒在先,她不必有什么内疚自责了,心中却也并不好受。 原来许多事情,真的只是她以为而已。 她以为大舅母和母亲一般疼爱她,她以为刘得对她的情比金坚。 不过,都是一场笑话。 这世间,真没有像外祖父和父亲那样一生只用情一人的男子了吗? 她缓缓转过头来,心中有什么慢慢地裂开。 “桐儿——”二舅的目光中有担心,有愤然,更有劝慰。 她淡然一笑,“二舅,谢谢您为桐儿费心。接下来该怎么做,桐儿心中有分寸。” ☆、第一百三十六章 心凉 入冬后虽是一天比一天冷,却是一直没下雪。 今年的天气很有些反常,初秋时关东地区陨霜杀菽,又碰上蝗灾,庄稼因此颗粒无收,广范围的饥荒中又不知道有多少人因此饿死。 十月,建兴帝大赦天下,国丧释除。 大赦天下自然是好事,但郭圣通却忍不住有些心凉,为王皇后心凉。 因为不过半月后,便有善于窥探上意的郎官阳修献符命,言中宫空缺,当再立国母。 建兴帝于是遣中散大夫、谒者各四十五人分行天下,博採淑女为新室选后。 大舅说建兴帝此举更多的是为了安定人心,粉饰太平。 但郭圣通还是没法接受,建兴帝对结髮数十载的王皇后真就没有一丝情意吗? 也不知王嬿听闻了之后会不会愤慨。 或许,她对于建兴帝的冷漠绝情看得比任何人都透彻,早就没有了天真的期待吧。 可立继后了,就真的能安定人心吗? 郭圣通纵然不通政事,却也知道这是掩耳盗铃之举,除了耗损本就空虚的国库,没有任何作用。 但郭圣通看得清楚又有什么用呢? 为建兴帝选后的使者仍然兢兢业业地履行着职责,上月到真定后大舅还设宴为他们接风。 郭圣通身有婚约,自然不在此列。 等着使者走时,郭圣通在大舅那见着了真定国的淑女名单。 李思柔的名字赫然在其上。 说来,郭圣通已有许久都没见到李思柔了。 身边的人知道她不喜欢李思柔,也从不提起她来。 时日一长,那些旧事都被郭圣通忘到脑后了。 没想到她再想起李思柔,竟是在这名册上。 郭圣通还当是李思柔继母逼迫,特意问了一句,却被告知这机会是她求来的。 建兴帝已过花甲之年,李思柔却还未及笄,怎么想来都算不得她的良人。 但因着建兴帝至高无上的身份,她就愿意嫁,哪怕成不了皇后也无妨,哪怕要和无数女子一起分享也无妨。 她的选择倒是和甄璇如出一辙,只是这真的是一个好选择吗? 天家皇室,哪有想像中的那么好? 甄璇已经付出了鲜活年轻的生命,李思柔还要去步后尘,把自己深陷在风雨飘摇的新室深宫中。 李思柔将来只怕也是凶多吉少。 但郭圣通不会去劝李思柔,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李思柔未必会领她这份好意,反而会觉得她心怀不轨。 而她们之间的情意,也还没到郭圣通要去忠言逆耳的地步。 初雪到时,入冬已有月余,如此姗姗来迟似乎连它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于是,它谁都没告诉,在一个万籁俱寂的深夜中悄然来到。 寒风唿啸中,洁白的雪花纷纷扬扬漫捲下。 等到拂晓时分,早已是落得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郭圣通早起时,常夏一面麻利地捲起床帐,一面带着几分欣然地告诉她下雪了。 “是吗?” 郭圣通也高兴起来,屋中热气充盈,她只披了外衣便推开轩窗朝外望去。 雪早就停了,静静地落在梨树萧索的虬枝上,乍然望去,犹如满树梨花开。 朝阳落在庭中,折射出刺眼的光芒来。 郭圣通梳洗完毕后,捧着手炉往锦棠院去。 要说下雪了最高兴的还得是郭况,郭圣通刚走进院中,就见他在兴高采烈地堆雪人,还吩咐家人子们不要扫雪。 寒冬腊月的,即便身上裹着厚实的棉袄,在外扫上一会雪,手脚都得冻僵,进了室内好半天也缓得过来。 是以,家人子们听了这吩咐都愿意,还有几个年岁小的凑上来帮忙。 郭况抬头髮觉郭圣通来了,招手叫她:“阿姊,你也来和我玩一会吧?” 郭圣通笑着摇头,“我怕冷,你自己玩吧。你也早些进去,快用早饭了。” 用过早饭后,郭况刚去书房念书,刘得便来了。 他指着由宫人抬进来的十多匹锦缎说明来意,“母后新得了些蜀锦,叫送来给姑母和表妹做衣服。” 母亲点点头,说了句替她谢过大嫂,而后眸中的笑意便止也止不住。 这样的小事,打发宫人们来就是了。 多半是刘得主动求来的。 上次姑嫂间说私房话时,大嫂带着些酒意告诉她,得儿每听说了有什么要送到郭府中去都会主动请缨。 大嫂明白他的心意,很想笑,又怕孩子不好意思,每次都得忍着。 母亲有些讶异,她还当从前都是大嫂想两个孩子亲近才找尽了理由。 却原来是刘得这般有心,看来他是真的很喜欢桐儿。 母亲更满意了。 她略和刘得说了几句闲话,便对郭圣通道:“年下了母亲事务繁杂,你带着你表哥去漆里舍玩吧,等午饭时再过来。” 郭圣通大大方方地应是,站起身来和刘得出去了。 又下起了雪。 飞雪在风中乱舞,扑面而来,落在肩头胸前立时就融没。 郭圣通捧着手炉,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只在刘得说话时含着淡笑轻轻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她这般表现,刘得也摸不准她是因为冷不愿说话,还是心情不佳不想说话。 实际上,郭圣通自己也颇有些意外。 自那日见着朱碧后,她感触良多,心境也颇有些不平静。 但一晃多日,她早冷静下来了,也想好了如何应对。 只是还不等她去找刘得,刘得先来找她了。 也就是这时,她才发觉自己心底究竟有些意难平。 他种种表现,都像是极为在意她。 可他若是真爱慕敬重她,就不会如此欺瞒她。 问雪的事将来被挑破,难堪的不止是她,还有母亲。 他有没有想过? 还是他也和大舅母一样,觉得子嗣才是最重要的? 若是如此,不管她对他有没有意,都真的不能嫁他了。 倘若将来她在子嗣上也艰难,那他对她的情意也会大减,那这味同嚼蜡的婚姻有什么好开始的? 郭圣通心如乱麻,走了一路想了一路。 快到漆里舍后,她深吸了一口气来平復心绪。 她在心底笑自己,有什么好意难平的? 第131页 她既对刘得无意,打定了主意悔婚,那刘得和她便没了牵扯,为什么还要盼着他对她矢志不渝呢? 她也如此虚荣,迷恋被人喜欢的感觉吗? 不! 她不是! 她只是觉得有些悲哀,这世间一世一双人就这么难求吗? 也无妨,若是真没有,难不成她一个人就活不了了? 这世间,美好的东西还很多不是吗? 她深吸了口气,唇边荡漾开淡淡的笑,脚步轻盈地进了漆里舍。 ☆、第一百三十七章 退婚 锦笼纱罩,金彩珠光。 屋中长案上摆着的掐丝鎏金饕餮纹香炉中,裊裊轻烟徐徐升起。 一面珍珠帘静静悬挂在珊瑚树前,光亮华丽绘有红绿相间流云纹的家具在阳光照耀中反出楠木独有的光彩来。 郭圣通和刘得各自脱去了厚重的大氅,跪坐在案前说话。 侍女们都被她打发出去了,就是常夏和羽年也在外间伺候着。 刘得知道她这是有话和他说,心中莫名紧张起来。 他抬眸望向郭圣通,正欲开口询问,就听得她清亮的嗓音轻轻响起。 “表哥,我们的婚事还是算了吧。” 这句话好似平地惊雷,炸得刘得的脑子嗡地一下,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郭圣通,目光中满是惊讶和惶然:“为什么?怎么了吗?” 郭圣通语气尽量放平缓,“表哥,我们真的不合适——” 刘得定定地望着她,似是听不懂她的话:“哪不合适?我们自幼一起长大,彼此的性格也都了解,家境相当,年纪相当,哪不合适?为什么不合适?” 他的情绪越来越激动,最后两句几乎是喊出来的。 郭圣通只想私下里安安静静地说妥退婚的事情,并不想闹大。 她压低了声音,尽量安抚着刘得的情绪。 “表哥,我尝试过了,也努力过了。 但是,我真的没办法把你当作夫君,我只能把你当作兄长。 与其将来我们成为一对怨偶,不如就此放手。” 她的目光坚定,言语真诚,显然不是一时冲动之语,而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 刘得望着她,竟连一句“你再好好想想”都说不出来。 郭圣通见他的情绪稳定了些,又道歉:“我知道婚事是我母亲提起的,而我自己当时也没有拒绝,如今却说这话,这是我的错。 可我那时懵懂无知,只觉得母亲总不会害了我,便应了下来。 如今我发现对你实在是没有半点男女之情,虽然迟了些,但总好过一辈子难受。 表哥,趁着我们的婚事还只是口头约定,就这么算了吧。” 没有半点男女之情…… 这几个字打的刘得久久醒不过神来,脸上没有半点血色。 怎么会呢? 他在心底问自己,怎么会呢? 他绝非只知玩乐享受的纨绔之流,又没有半点不良嗜好。 他脾气温和,能文能武,生的也不差。 她为什么会不喜欢他呢? 也不必像他喜欢她那么喜欢,只需有一点点就可以了。 为什么就不行呢? 她知道吗?她走的这两年间,他是怎么过来的? 她知道吗?自她从常安回来后,他故意寻了很多藉口来看她。 她知道吗?他每每想到将来能娶她为妻,便觉得人间幸事莫过如此。 她怎么能亲手摧毁他的期待? 就一句不合适,便摧毁了他好几年的梦? 何其残忍! 郭圣通见刘得沉默不语,还当他同意了,轻轻起身预备出去让他独自冷静会。 谁知刚踏出去一步,刘得就霍然起身:“桐儿,再试一试好吗?” 郭圣通在心底嘆了口气,转过身去正对上他的微微闪动着水汽的双眼,她心下生出几分不忍来。 可这事她是下定了决心的,不管怎么样,这婚都是退定了的。 她轻轻摇头作为回答。 刘得沉默了一下,又道:“你不喜欢我,也没关系的。只要我喜欢你,不就好了吗?我会一辈子待你好?” 一辈子? 一辈子那么长,你连现在都不能保证,又提什么一辈子呢? 郭圣通不愿再和刘得就此缠磨,开门见山地问:“你同意退婚吗?” 她目光清澈,一字一句地道:“只要你同意,长辈那我去说。” 刘得摇头,来作为他的回答。 他目光中最初的震惊激动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和她一样的坚定。 郭圣通在心底嘆了口气,看来事情只能闹大了。 她没再说话,转过身径直出门去。 刘得见她这模样竟似是铁了心的,他不同意又有什么用? 姑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怎么会真逼她嫁给她不愿意嫁的人? 可是就这么放她走吗? 刘得心中明白,只要郭圣通踏出这屋。 这退婚就成了定局,他们以后就永远只能是表兄妹了。 他知道,他很难叫郭圣通回心转意。 这个认知让他心下酸涩难耐,一股无力回天的无奈感让他身心俱疲。 但他还是不甘,不甘心就这么算了。 他大步上前挡住郭圣通,喉间哽咽了一下,生平头一次地哀求道:“桐儿,求你——” 郭圣通眼帘低垂,看不清眸中情绪。 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他道:“表哥,也许你现在会怨我,可总好过以后怨我一辈子不是吗?” 作为真定王膝下唯一的孩子,毫不夸张地说,自哌哌落地开始,刘得便是万千宠爱于一身。 他长到十三岁以来,还不曾受半点挫折,更不要说听到半个“不”字。 现下低三下四毫不要颜面地求了郭圣通半天,却还是没能融化她冷冰冰的心。 如此这般,便是泥人也有了三分血性,他面上一寒,咬着牙道:“桐儿,我知道只要你不愿意,没人能逼你嫁给我。 但我希望你也明白,只要我不愿意,这婚要退也是不可能的。” 郭圣通听了这话,气极反笑起来。 她是顾虑两家长辈的脸面,怕闹大了伤了至亲血脉间的感情。 难不成做不成亲家,就连亲戚都不做了吗? 因着如此,她才想私下里静悄悄地解决了。 可若是不能如愿,难不成她便罢了? 一辈子那么长,她不想对不起别人,更不会委屈自己。 她心中也起了些怒意,昂起脸来笑着道:“我拭目以待。” 抛下这句话后,她绕开刘得疾步往外走去。 刘得望着她坚决的背影,心中又涌起悔意来。 她本就不愿,他再出言威胁只会更叫她反感。 他愣愣地站在原地,听着郭圣通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心下百感交集,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往日种种,全都浮上心头。 第132页 情窦初开时的羞涩,明白心意后的甜蜜,定下婚事时的惊喜…… 他痛苦地闭上双眼,如老僧如定般地站在原地。 ☆、第一百三十八章 知道 郭圣通出去后没有往锦棠院中去,而是去了书房中看书。 在此之前,想到退婚一事,想到要面对众人的反应,她也紧张不安过。 但是等真说开后,那些不必要的情绪便都散去了。 因为,她决心已下。 既然什么都不能影响她,那又有什么好担忧的呢? 她全然不受这事的影响,从书架上取了一卷游记慢慢地看了起来。 快到午时时,常夏进来唤她:“女公子,该去翁主那用午膳了。” 郭圣通点头,扔下手中的帛书出了门。 常夏看了她一眼,又道:“王太子还没走。” 郭圣通想退婚的心思先时还瞒着常夏和羽年,但等她们亲眼见着朱碧后,反而来劝她对这婚事要三思。 郭圣通还未嫁过去,刘得便有了长子,这叫将来郭圣通生下的孩子如何自处? 她们虽是侍女,却也读了不少史书,知道嫡庶不分是祸乱之始。 郭圣通便索性挑明,又叮嘱她们保密,暂且先不告诉母亲。 听说刘得还没走,郭圣通无奈地嘆了口气,吩咐道:“他这样子,自然不好叫他去母亲那了。 送份膳食进去,至于是走是留你们就不要管了。” 常夏点头,领命自去。 郭圣通带着羽年去了锦棠院,不等母亲问起刘得便开口道:“表哥突然想起来有桩急事,也来不及和您说就走了,叫我和您说一声。” 母亲不疑有他,点了点头。 用过午膳后,郭圣通像往常一样在母亲处歇了午觉,才又回漆里捨去。 常夏迎上来沖她摇头,意思是刘得还没有回去。 这也不是个办法啊,郭圣通还以为他呆一会后自然而然地便回去了。 没想到他竟一直不走,难道她还能留他过夜不成? 郭圣通心下嘆气,她知道他这是逼着她再和他谈。 可还有什么好说的? 除了问雪的事,能说的想说的她都说了。 没办法,总还是要劝他回去,难不成现在就闹到母亲那里去? 郭圣通还没试探母亲的口风,如果贸然说起退婚把母亲急坏了怎么办? 她脱下白狐狸毛大氅,洗手净面后进到里屋。 刘得跪坐在案前,正在出神,听着脚步声回过头来,声音微微有些嘶哑地道:“你回来了。” 他冷静了许多,但这冷静只是表面上的。 他若是真冷静,就应当知道多说无益了,倒不如回去再做打算。 郭圣通缓缓跪坐下来,“吃饭了吗?” 刘得以为她听说他不肯回去,进来后又见着他情绪稳定下来,多半会主动再谈起退婚一事。 谁知道她好似没事人一样,刘得的耐心霎时间便被耗没。 他不想和郭圣通顾左右而言他,他是为了说退婚一事才留下来的。 “桐儿,你今年方才十一,姑母最早也得等你十六才会正式为你议亲。 若是到那时,你仍是不愿,我保证便这么算了。” 他满以为自己退了这么一大步,郭圣通便是不马上同意也会有所松动。 谁知道,她还是摇头,“不用等到那时候,我的心意是不会改变的。 拖的越久,对你我来说都没有好处。 不如早早算了,大舅母也好早为你说亲。” 刘得没想到郭圣通如此油盐不进,更没想到她说起让他早日重新说亲时如此情真意切。 她是真盼着和他早日划清干系! 刘得酸楚之下,怒火瞬时间就盖过了理智。 他勐地伸出手去,一把攥住郭圣通,咬牙道:“为什么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就连骗我几年都不愿吗?” 这回郭圣通躲闪不及,被他攥住了手腕,努力挣扎下又挣脱不开,气得满面通红,低声怒喝道:“放开!” 刘得不理她,他的眸中有熊熊怒火在燃烧。 郭圣通心中警铃大作,怕他气怒之下做出什么轻薄之事,当下也顾不得许多,狠狠一口咬在刘得手上。 刘得吃痛,郭圣通趁机挣扎开。 她退了几大步,心头也燃起无名火来。 她本以为不说服刘得也无妨,但如今想来也是不行。 即便她再不情愿,但若是刘得苦苦哀求母亲再给他几年时间,难道母亲能说不吗? 凡事最怕一个拖字。 时日久了,便是一本煳涂帐。 既然已经挑明,便该快刀斩乱麻趁早解决。 郭圣通目光炯炯,意有所指地问道:“表哥,你觉不觉得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刘得心下一突,涌起浓重的不安来。 总不能是—— 不! 不会的! 母后把父王都瞒过去了,郭圣通怎么可能知道? 他收敛情绪,佯作镇定地摇头。 郭圣通嗤笑了声,语气中难免染上了几分嘲讽,“那你是准备等几年后,叫我刚成婚便有半大孩子来唤我阿母吗?” 她知道了! 问雪的事情,她竟然知道了! 刘得大骇之下,心下却是清明一片。 郭圣通既知道了问雪的事情,这婚便是退定了。 姑母只有郭圣通这么一个女儿,爱如珍宝,无论如何是捨不得她受半点委屈的。 父王知晓后,愤慨之下定是绝无二话地退婚。 他面如土色地站在原地,嘴唇嗫嚅哆嗦了半天想说句话来为自己辩白。 可说什么? 说为了真定刘氏的子嗣传承吗? 从前听母后说时觉得倒还是个正当理由,可如今当着郭圣通的面他才知道这话有多不说出口来。 郭圣通若是嫁给他后,多年无所出,到那时再说纳妾还差不多。 如今郭圣通尚未嫁他,怎么知道她不能为刘氏传承血脉呢? 郭圣通见他眸光黯淡,垂下头去,便也不再多说,道了句早些回去便往书房去了。 约莫一刻钟后,常夏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为她斟茶,“王太子走了。” 郭圣通长出了口气,点点头继续专心看书。 谁知道没过半个时辰,常夏急匆匆冲进来,满脸焦急地道:“王太子不知怎地又回来了,却是径直往锦棠院中去了。” 啊? 刘得怎么又回来了? 他去母亲那干嘛? 糟了! 他一定是去求母亲了! 郭圣通立即丢了帛书,披上白狐狸毛大氅匆匆往锦棠院而去。 ☆、第一百三十九章 坦白 锦棠院中。 刘旻正在理事,她微垂着眼帘,似是有些漫不经心。 但立在她跟前的管事们却是没有一个敢趁机煳弄,谁都知道翁主也就是面上看着软和。 面上软和从来都不代表软弱可欺。 第133页 天不知何时阴沉起来了,寒风凛冽刮过庭院中,漫捲起雪尘。 落尽了叶的枯枝在风中簌簌发抖,无端地就添了几分聒噪。 刘旻心下的烦躁就更重了几分,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制着这没来由的不快。 她不知是怎么了,自午后起身后心里便不安的很。 就像是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一般。 好容易理完恼人的杂事,刘旻略微休息了片刻后便坐到书案前写字。 心烦气躁时,写字最能静心养身。 她足足写了两刻钟,才搁下笔来揉动有些发酸的手腕。 正在此时,宁静了许久的天地间重又下起雪来。 刘旻披了大氅到廊下赏雪。 漫天纷纷雪花,落得院中洁白一片。 雪越下越大,风也狂躁起来,吹得院中枯枝呜咽。 雪花胡乱往廊下裹来,一片迷濛中什么都模煳起来。 红玉便劝道:“翁主,进去吧。” 刘旻点点头,刚转过身就听身后传来一阵嘈杂。 似是有什么人在强往里闯,偏偏又还无人敢硬挡。 是谁来了? 刘旻回头,风雪凄楚中只依稀见得一个人影大步走来。 那人脚下越来越快,到最后几乎是疾跑起来。 他转瞬间就到了刘旻跟前。 是刘得。 他的头上脸上肩上全落满了雪花,几乎已经成了个雪白的雪人。 侍女们都很讶异,不明白有什么样的急事叫王太子要这般急匆匆。 刘旻也很奇怪,这孩子不是上午就回去了吗? 怎么现在又回来了? 还是如此急切慌张的神色? 出了什么事? 刘旻心下的不安惊慌更重了,但她面上却是半点都没露出来,只轻笑着埋怨道:“这孩子,怎么连个伞也不打?走,快进去,换身衣裳去,可别着了凉。” 刘得却没应她,而是神色严肃地举手加额,似是要行大礼的样子。 这不年不节的,所欲为何? 刘旻心下的不安几乎沖得她整个人都快站不稳了,但越是如此她面上越是从容镇定。 她未出嫁时,遇事总习惯性地先去看父母。 嫁人后,变成了看夫君。 后来,父母去了,夫君也没了。 她便知道再没有人可以看,她只能靠自己。 她再也不能慌再也不能乱。 因为,她的身后还站着一对儿女。 她一旦慌乱起来,叫他们靠谁去? 时日久了,更叫他们有样学样,养成了经不住事的性子。 等着刘得笔直躬下腰再直起身时,刘旻笑着伸出手去拉他:“姑母这你是惯常来的,怎么突然要行此大礼?快起来。” 刘得挣脱开去,他双手再次再次齐眉,而后缓缓跪下,手掌着地,额头贴手掌上。 他行的是祭祀祖宗时才用得着的大礼,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要对她行这般的重礼? 刘得是她唯一的侄儿,他但有所求她什么时候没应过? 如今这样,只能说明这事—— 刘旻心几乎已经跳到嗓子眼了,她对红玉看了一眼。 红玉会意,立马和侍女们不由分说地就要扶刘得起来。 不管出了什么事,王太子就跪在这说,总是不像话。 刘得却是发了狠,执意不起来。 坚硬冰冷的青石地板像一块冰一样,那凉意穿透厚厚的衣衫袭来,却抵不过他心底的热血澎湃。 他是走了。 只是走到半路,他终究是意难平。 从今往后桐儿真就和他没有半点可能了吗? 他要活生生把她从心底剜走吗? 不,他做不到! 他叫停了马车,骑了马就往回跑。 他要求姑母原谅他,他要求姑母把桐儿嫁给他! 从前种种都是他的错,但只要姑母肯答应他,他保证会一生一世待桐儿好。 他推开侍女们,重重地磕下头去,朗声道:“请您把桐儿嫁给我!” 这是说的什么话? 桐儿虽然定给了刘得,却因为她要留桐儿到十七岁,要桐儿及笄后才议亲。 可虽没有议亲,这两家长辈说好的事情还能轻易反悔不成? 刘得这般急切莽撞,究竟是怎么了? 刘旻蹙眉,目光终于冰凉起来。 刘得仰起头来,额上已然渗出血丝来,目光中满是哀求。 刘旻却是看也没看他,霍然转开身去,径直往里间走。 红玉忙压低了声音劝刘得,“您快起来吧,有什么事进去再和翁主说。” 刘得眼看着姑母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知道他便是跪在这三天三夜也没用。 从前父王和母后怕姑母后半生孤苦,想叫她改嫁,姑母打定了主意不嫁,到底也是谁都奈何不了她。 是他存了侥倖心理,以为姑母一向疼爱他,说不得就说出了“你和桐儿的婚事不是早就说好了”这样的话来。 只要他和桐儿的婚事经了姑母亲口当着众人点头,他之后再开口求得姑母的原谅也就容易的多了。 唉—— 刘得长嘆了一口气,不再执拗。 他终于站起身来,随着侍女们到了里间盥洗过换了身衣裳才重新去见姑母。 刘旻眉眼温和,唇边又有了淡淡的笑,仿若方才薄怒之下拂袖而去的并不是她。 她见刘得进来,点点头示意他坐下,而后却是连红玉和绿萱都被她低声吩咐了几句就打发下去。 刘得的心悬得更高了,他有预感:今天想要求得姑母的原谅只怕不易。 他看向刘旻。 刘旻也看向他,唇边的笑已然没了。 她面容沉肃,语气冰冷。 “说吧,什么样的事要让你在我跟前逼宫?” “……姑……姑母……”事到临头,刘得才发现比他想像的更难开口。 但如今已没有别的法了,只有在桐儿说出退婚之前抢先争得姑母支持这一条路了。 他狠了狠心,咬牙把问雪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先时还紧张的说都说不清楚,而后见着姑母脸上虽冰冷却也未发一语,似乎虽在震怒中但对于他能坦白的行径还是有几分满意的。 只要他能好好认错,而后又能用行动证明他的心意,说不得姑母还是会答应把桐儿嫁给他也说不定。 ☆、第一百四十章 决绝 刘得站起身来,俯下身去行大礼,真诚地恳求道:“姑母,我知道这事是我错了。 但我愿意改过,还请您给我机会。 我愿指天盟誓,我会一生一世都待桐儿好! 我再不会纳妾,再不会有庶出子女!” 刘得说完这番话后,心下紧张忐忑到了极点。 一片渗人的寂静中,他清清楚楚地听见自己慌乱的心跳声响彻耳膜。 他的双手中不知何时泅满了汗,他整个人就像一尾离水的鱼只能无能为力地祈求着头上那刀不要落下来。 第134页 沉水香的香味轻轻瀰漫在空气中,鎏金铜炉中静静散发出热气。 刘旻沉默了半响后,终于轻笑出声。 那笑声不是鄙夷的笑,也不是嘲讽的笑,而是慈和的笑。 刘得仰起头去。 “我们真定刘氏子嗣单薄,既然那问雪能为刘氏延续血脉,也是一桩喜事。 将来桐儿过门,那孩子直接就能抱在她膝下养,我也不必担心她要担着那么重的责任了。” 刘旻望着刘得,含着笑一字一顿地问道:“桐儿将来是你的嫡妻正室,难不成这不是她生的孩子就不叫她母亲了?” 刘得几乎疑心自己在做梦,姑母竟会如此好说话? 他以为姑母听说了问雪的事必定会大发雷霆才是,他已经做好了承担姑母怒火的心理准备。 他万万没有想到姑母会如此善解人意,他心下又是惊喜又是感动,当下几乎哭出声来。 他忙不迭地点头,羞赧愧疚地道:“姑母如此宽宏大度,实在叫我无地自……” 不待那个“容”字吐出,一只白玉茶杯笔直朝他砸过来,滚热的茶水洒了满地。 刘得被砸得有些发懵,不解地望向刘旻,惊愕之下忘了继续说话。 刘旻怒火中烧地站起身来,目光冰冷凛冽。 “宽宏大度? 我对你宽宏大度了,那你们可有为桐儿设想过? 若是桐儿不起退婚之意,你们就这么一直瞒到成婚之时是吗? 到那时,我们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是吗? 你们就预备让桐儿一成婚便成为笑柄,在王宫内威严扫地吗? 你叫她如何面对庶出长子? 将来又如何和自己的孩子解释为什么他的嫡却不是长?” 王太子…… 这个称唿从姑母嘴中吐出,陌生疏离之极。 刘得就是再傻,也明白姑母之前那番话是气急攻心正话反说了。 他忙要辩驳解释,刘旻却不给他这个机会。 “原来我们的王太子还知道什么叫无地自容,我还当王太子已经不知道何为礼义廉耻,何为最基本的尊重了。” 她嗤笑几声,下了逐客令,“你回去吧,和你母后说,我明日会正式去为桐儿退婚。” 退婚? 明天就退婚? 刘得惊惶无措起来,他来姑母跟前坦白是为了求得一线生机,哪能想到事情会越发闹的一发不可收拾? 如此,岂不是连最后周旋的机会都没有了。 刘得不肯走,他苦求道:“姑母,我……” “回去吧!”那些认错和表白真心的话,刘旻一句都不想再听。 她怎么能想到,怎么能想到她如此看好的娘家侄子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还有大嫂…… 刘旻以为大嫂是真的很喜欢很喜欢桐儿。 而且大嫂自己子嗣上艰难,想必也能推己及人,将来不会给桐儿太大的压力。 桐儿嫁过去后当是不会像旁人那般既要受婆母刁难,还要担心生育问题才是。 是她偏颇了! 是她看错了! 刘旻心中起初的震惊愤怒退去后,越想越后怕。 还未成婚为了子嗣,他们便把桐儿置于如此境地,若是将来桐儿子嗣上不顺利呢? 若是那时她已经不在了呢? 可叫桐儿怎么办? 她的心像是被一根丝线紧紧束住,几乎喘不过来气。 好在,好在一切还来得及。 她长嘆了一口气,望着痛苦不甘的侄儿心底心底也不是没有心疼不忍。 只是,那情绪太淡太淡。 被那惊怒愤懑一浇,就更淡了。 “回去吧,你不用担心。 姑母明日去不会兴师问罪,难不成你做不出姑母的女婿就不是姑母的侄儿了吗? 回去吧!” 她的语气又恢復了往常的轻柔,似乎她的怒气也已经消散。 甚至,叫人有种只要这个时候再哀求她一番说不得她会松动的错觉。 刘得这次清醒了许多,他知道姑母主意已定,再不会更改。 这个认知叫他周身发寒,前所未有的绝望笼罩住了他。 在这样的时候,他无端地竟有些想笑。 桐儿对他说难不成两家成不了亲家就不是血脉至亲了,姑母对他说难不成做不了她的女婿就不是她的侄儿了。 她们真是母女无疑,一样的温和,一样的果决,一样的理智。 他不再哀求,也不再辩白,转身往外走。 他整个人宛如被抽干了力气一般,身形颓唐,脚下漂浮。 走到门口时,他霍然转身又要跪下。 “刘得!” 姑母眸中有风暴在凝结,“我不想我们姑侄间闹得往后连面都见不了。” 刘得在她脸上见到了和父亲一般无二的威严。 这威严,容不得任何人冒犯。 他阖上眼苦涩地嘆了口气,转身大踏步而出。 他是带着期望来的,却没想到姑母比他想像的还要坚韧。 难怪,当初连父王母后都说服不了她让她改嫁。 这婚是退定了,他心中不能再有一丝一毫的侥倖了。 他和桐儿以后真的就只是表兄妹了。 刘得的脚步在望到廊下披着白狐狸毛大氅站着的清丽身影时,微顿了顿。 而后,他硬逼着自己挪开目光,疾步冒雪出了锦棠院。 郭圣通自然也看见他了。 看着他毫不留恋远去的背影,郭圣通心中七上八下的。 他有没有对母亲说起问雪的事情? 母亲又是作何反应? 她一听说刘得折返回来往锦棠院中去了,立时就往这赶。 谁知道还是迟了一步。 她一进来,就见庭中廊下静寂的可怕。 红玉和绿萱站在廊下,垂着眼眸。 见着她来,也不许她进去,说是母亲吩咐的,任何人都不能进去,包括她! 郭圣通心急如焚,但刘得既然已经先一步见到母亲了,那她急也没用,只能耐心等着。 她从未觉得时光过的这么慢过,等着终于见着刘得出来后,她忙疾步往里间走。 母亲坐在案前,神色平淡,见不出喜怒来。 见着她来,母亲不待她发问便先开了口。 “你还小,不必如此急着议亲。 你和刘得的婚事就此作罢吧,行吗?” ☆、第一百四十一章 够了(一更) 地黄二年的天气委实奇怪,关东地区秋日陨霜杀菽已属反常,入冬后月余不降雪更是叫人心头泛起嘀咕来。 等着初雪终于姗姗来迟后,不过安静了一日就捲起暴风雪来。 起初雪虽下的不小,但谁也没当回事。 直到院中的雪没用上一个时辰就落了足有一尺厚,密集厚大的雪花从九天之上唿啸而下,大有把天地间湮没的架势。 天地间一片混沌,唿啸的狂风毫不费力地把庭院中的树木拦腰斩断,枯树轰然倒下砸起雪浪滚滚。 第135页 雪是午后下起的,彼时李昭宁刚送走了来退婚的刘旻,身心俱疲。 不过歪在榻上睡了一觉,再醒来就见得雪势惊人,她心下又是骇然又是焦急。 真定王外出数日,送信回来说今日返家。 这么大的风雪中,车马寸步难行。 若是真定王还未出发倒好,这要是在半道上遇上了暴风雪可如何是好? 李昭宁心急火燎,却偏生没有半点办法。 这样的天气,谁能出去打探呢? 只怕还没走出真定城,就被风雪拍打的四顾惶然了。 她只能等着,望穿秋水地等着,时不时地便踱步到窗边看看雪势有没有变小的趋势。 朱碧见她这般坐立不安,便劝慰道:“风雪但凡小了些,婢子立时就打发人去打探。” 李昭宁点点头,究竟还是心浮气躁。 尤其是想起今天刘旻来竟然是给郭圣通退婚,她的心气就更不顺了。 可又能怎么办呢? 被人攥住了理,说一千道一万也是低了底气。 就只看夫君回来会如何处置了。 问雪的事固然是她不对在先,可刘旻怎么就不能理解她是为了什么呢? 她自己也姓刘,她莫不是忘了? 无论如何,这婚是不能退的。 不说一时半会难得寻找和郭圣通差不多人品家世的贵女,更难的是得儿倾慕满意。 那孩子听说他姑母来了,今日往这来了好几趟,李昭宁都推说身子不慡利没有见他。 若是让他知道他姑母是来退婚的,还不知道他会如何难过呢? 她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孩子,怎么忍心叫他有一星半点的不如意? 李昭宁长嘆了口气,目光凝滞在蒙上设落翅香的菱花窗上。 这一等就等到了深夜。 雪势仍是未小,下的人心惊肉跳。 这要是始终不停,可如何是好? 莫不成真如市井间流言所说,这是王皇后在不平? 也是。 王皇后正经的元后嫡妻,膝下有四子一女,品行贤淑大方,没有一样是能挑出错的。 谁知当今陛下竟连孝期都没过,就大张旗鼓地要选新后。 如此行事,怎能不叫人心寒呢? 城阙夜千重,残月下章台。 莲花清漏滴,桦烛影微红玉软。 地龙中的热气从青玉地板上渗透出来,室内温暖如春。 李昭宁枯坐了大半宿,不觉间也生了困意,只是不肯不睡,倚在案上微闭着眼假寐。 忽地,有人大踏步地冲进来,虎虎生风间带进一股凛冽寒气。 轻烟般垂落在地的帐幔被捲动,光影中盪开一地涟漪。 李昭宁蓦然惊醒,抬头望去竟是真定王刘扬回来了。 他身披玄甲,着绛色戎服,腰挂环首铁刀,英武逼人。 李昭宁大喜,忙迎上前去,“这么大的雪,大王是如何回来的?我正担心的睡也睡不着,就怕大王冒雪回来。” 这般大的风雪中,委实寸步难行,属下们都劝他等雪小些再计较。 但刘杨既传信回去说今日回去,怕妻儿担心,仍是执意要走。 好在赤练马勇勐神俊,硬生生叫它闯出了一条路来。 其间艰辛,自非常人可以想像。 刘杨笑笑,并未就此多言,只道饿了。 李昭宁忙吩咐下去,又亲自服侍着刘扬脱去了浑身甲冑。 等着刘杨盥洗完毕换了身家常衣裳,热腾腾的饭食也上来了。 李昭宁陪着刘杨用饭,想着刘旻要退婚的事几次想要开口。 但见刘扬已是疲累不已,李昭宁心想也不急于一时便按捺住心绪只字未提。 刘扬何等人,早看出李昭宁有话和他说,但见她最终没开口,只当不是什么急事,当下便也没问。 等着一夜酣眠,次日起身更衣时,大雪已经不知何时停住了,明亮的阳光混着雪光漫映在窗上。 刘扬想起昨夜李昭宁的欲语还休,“孤看昨夜王后似是有话要说?” 李昭宁神色沉肃起来,挥退了左右方才压低了声音道:“昨日上午,小姑来为桐儿退婚。” 退婚? 刘扬眉头皱起来,小妹好端端地要退什么婚? 李昭宁嘆了口气,把问雪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我知道留下这孩子实属不该,小姑恼火也是理所应当的。 只是,我们真定刘氏这脉实在艰难了些。 到得儿时已是单传,我怕损了阴德实在下不了手。 便想着把那孩子留下也好,最起码后继……” 她还没来及说完,就听“砰”地一声。 原来是刘得一脚踹翻了榻前屏风,语含薄怒地道:“够了!” 自成婚以来,刘杨从未和李昭宁红过一次脸,如今这般足以叫李昭宁惊愕半天。 她有些摸不准刘扬是在生她的气还是在生小姑的气。 因为,刘扬比她更盼望着子嗣。 他不止一次地和她说,等刘得成婚后有了子女,他希望能由他们亲自教养一个。 他期盼子嗣的心比她还重。 可,小姑是他嫡亲的妹妹,他看重血脉亲情,从未和这个妹妹生过一次气。 现下这事确实又是小姑受了委屈,他没道理和小姑生气。 那是,生得儿的气了? 可得儿还是个孩子,一时不妨犯了错,生气又有什么用呢? 李昭宁正准备开口规劝,却听刘杨语气冰冷地问道:“那孩子在哪?” 啊? 李昭宁一时不知说是不说,就见刘杨斜睨向他,眼神冰冷锐利,似一把尖刀笔直地扎进她的心窝间。 她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来,只是她还有些不敢置信。 她不信,她不信他会这般心狠手辣! 他比任何人都盼望着子嗣! 那盼望,绝不是假的! ☆、第一百四十二章 登门(二更) 朝阳透过菱花窗洒照在庄丽的宫室中,光尘浮动中轻烟裊裊。 刘扬冷冰冰的声音落在殿中,格外叫人惊心。 “孤在问你话!那孩子在哪?” 他的语气中没有惊怒,有的只是风暴来临前的恐怖平静。 李昭宁仰起头来,声音发颤地劝道:“……大王……稚子无辜……” 刘扬见她不肯说,耐心已被耗尽,再无多话举步就往殿外而去。 李昭宁忙上前询问,“您要去哪?” 刘扬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斥道:“让开!” 这一眼里浸满了失望、憎恶、痛心,还有……还有浓得化不开的嗜血…… 这眼神如此陌生,李昭宁一时愣住,等着反应过来刘扬早已扬长而去。 她忙唤进朱碧来,“大王去哪了?” 朱碧摇头,目光中也染上了担忧:“大王骑马就出了宫去,没人知道他去哪了。” 一定是去找问雪母子了! 第136页 她不说又能有什么用? 从前不过是大王被蒙在鼓里,全然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事。 如今这层窗户纸被捅破,掌控整个真定国的大王如何还能找不着问雪母子? 他找他们干什么? 为什么既不责骂她,也不和她商量接下来怎么办,就只问起问雪母子在哪? 大王临走前的那一眼里,分明翻滚着杀意。 大王是要去杀了那孩子! 李昭宁浑身的力气都似乎被抽干,心脏一阵一阵地抽痛起来。 她颓然倒地,耳边传来朱碧惊慌急切的唿唤声。 她无力去应,心绪复杂地闭上双眼。 怎么会这样? 大王怎会如此狠心? 那孩子怎么说都是真定刘氏的血脉,他怎么能如此狠心? 她倚在条案上,像一个将要溺死的人,脑海中混沌一片。 她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孩子的亲祖父要杀她,她能怎么办? …… “王后……王后……” 朱碧还在焦急地唤她。 李昭宁缓缓睁开双眼,两行清泪眼眶中流出。 起先的震惊、急怒、不解沉淀下来后,理智渐渐回到她的脑海中。 她想,她明白大王为何要这么做了。 只有这样,所有的一切才能回到原点,大王才有底气开口劝小姑回心转意。 这是眼下最正确的做法。 可,那是他们的亲孙子啊!是活生生的一条命啊! 大王怎么下得去手? 李昭宁喉间哽咽了几下,冰凉的泪珠簌簌滚落。 朱碧几时见她这般慌神过,当下也是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起来,只能一个劲地给她拍背顺气。 过了好半响,李昭宁的泪终于止住了。 她眸中焕发出一丝生机,咬着牙站起身来,吩咐朱碧道:“准备车辇,我要去郭府。” 朱碧啊了一声,而后反应过来:想要保住这孩子的性命,除非翁主和郭女公子肯求情了! 她应了一声,忙不迭地去了。 ***** 乱云低薄暮,急雪舞迴风。 三千世界银成色,十二楼台玉作层。 昨日的风雪之大,实属罕见。 晨起时,雪漫到廊上都有老高,只怕最少也有两尺多厚。 扫雪的家人子们惊嘆不已,议论说着要是这般下上两三天,明年的收成只怕又是惨澹,而后又庆幸他们在府中衣食无忧。 郭圣通站在廊下看雪,分明瞧得今年因着灾荒成了孤儿,无奈一下自卖进府中来的一个半大孩子红了眼睛。 他没有加入议论,而是静默了片刻后握紧了手中的铲子分外卖力地铲起雪来。 郭圣通心下一时酸得不行,眸中漫上一层水雾来。 她不忍心去看,转身回了屋中。 她跪坐在书案前,亲自动身磨了磨,开始写字。 母亲心烦时常写字来静心,时日长了她也有了这个习惯。 可,今日她写了足有半个时辰,写到手腕都隐隐酸痛起来,仍是觉得那心间的气无法消散。 是,她只是一个小女子。 这天下是兴是亡,说到底都与她无关,更用不着她来操心。 自有那些王侯将相为之夙兴夜寐。 可,可她的心是热的,血是烫的。 那些因天灾人祸无辜惨死的人,她虽没亲眼见到过。 但那也绝不会只是帛书上一个个冰冷的数字! 那都是鲜血,那都是人命! 即便是因造反起事而被诛杀的民匪,那也是人命! 难不成这天下太太平平,人人都有口饱饭吃了,还会有人要造反? 谁都想好好活着! 是岁,南郡秦丰众且万人。平原女子迟昭平亦聚数千人在河阻中。 建兴帝问曰群臣,得着一句上天自会惩罚他们便作罢了。 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四处民变蜂起,不少已是羽翼渐丰,朝廷已然无能为力了,只能寄希望于上天处罚他们。 难道一开始民变便到了如此程度吗? 起初,四方不过因饥寒穷愁起为盗贼,稍稍群聚,常思岁熟得归乡里。 不敢劫掠城邑,但求食罢了,更不敢有杀人之意。 曾有人一针见血地指出当务之急是让天下富足起来,百姓们只要吃得上饭绝不会再譁然生变。 可建兴帝却说什么“……贫困饥寒……大者群盗,小者偷穴而已……今乃结谋连党以千百数,是逆乱之大者,岂饥寒之谓邪?……有不同心併力,疾恶黜贼,而妄曰饥寒所为,辄捕系,请其罪……” 谁天生就想造反? 就为了那富贵险中求? 真是可笑! 可以说如今事态之所以发展到如此严重的程度,全是建兴帝一力促成。 偏生到了这般境地,建兴帝还不知何为轻重缓急,反而復井田制设设六管,这对千疮百孔的天下无疑是雪上加霜。 朝中肉食之辈也不是没有看的明白的,公孙禄就为这劝谏郭建兴帝,然而他得到的只是天子一怒。 “朕承命于天,众望所归……” 可建兴帝心下真就不惶恐担忧吗? 郭圣通看是未必。 若没有心虚不安,为什么要遣虎贲武士入汉高祖庙,拔剑四面提击,斧坏户牖,桃汤赭鞭鞭洒屋壁,令轻车校尉居其中,又令中军北垒居高寝呢? 大约是觉得压住了前朝的龙气,建兴帝又开始思量如何成仙归去。 有人进言说黄帝因建华而登仙,于是建兴帝也造高八丈一尺,金瑵羽葆的九重华盖。 载以秘机四轮车,驾六马,力士三百人黄衣帻,车上人击鼓,挽者皆乎“登仙”。 郭圣通并未亲眼见着,可是从大舅嘴里听说建兴帝的登仙华盖后,她在心中描摹建兴帝出行的情景,怎么想都觉得又荒唐又可笑。 笑过后,心中唯有哀切地长嘆不止。 天下命运,竟然就掌握在这样的人手中? 郭圣通越写越烦,索性丢了笔,枯坐在苇席上。 一阵急切纷乱的脚步声响起,郭圣通不禁回眸看去。 羽年行色匆匆地跑进来,微微喘着气道:“王后来了,正在门口下车呢。” ☆、第一百四十三章 求情(三更:运气不好的熊和氏璧+) 大舅母来了? 母亲昨日去说了退婚的事,大舅母并未应也并未拒绝,只说等大舅回来再做计较。 大舅母如今登门来,定是来说退婚的事。 也不知大舅和大舅母究竟是怎么个章程,他们会不会以为她是因为问雪才要闹着退婚? 郭圣通很想告诉母亲她要退婚跟这无关,可是每次她一开口母亲就打断她。 如此几次后,她还有什么不明白呢? 母亲已经明白她的意思,可是母亲不叫她说出来。 母亲希望这婚退的顺利,母亲希望任何人都挑不出她的错处来。 第137页 母亲是为了她将来议亲着想,毕竟表哥即便有了这桩事仍是不愁婚娶,而她身为女儿家若是无端就要退亲总会叫人心下犯嘀咕。 这世道,说是对女子宽容,但不是似前朝吕后那般站在天下之巅的,究竟还是有些艰难。 母亲希望,她这一生不要有一点艰难。 母亲这般疼她,叫她那句不想再议亲的话只能咽回去。 若是说了,母亲定当她是被表哥的事伤了心,才会以后都不想嫁人。 她不喜欢表哥,何来的伤心呢? 只是或多或少有些失望罢了。 她想,是不是所谓的婚姻不过如此? 根本没有什么好期待的。 因为它,根本经不起半点风雨,些微的风吹糙动就能叫它裂开偌大的fèng来。 男儿的心太大,有太多东西比男女之情重要。 女子的心却很小,一旦倾慕上谁,此后的光明都来自于那人。 这样的生活,兴许最初是甜蜜是美好的。 可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寄托在他人身上,那实在有太多变数了,郭圣通不愿以后都为他人卑微忐忑地活着。 她想,一个人自由自在心无牵挂地直到终老很好。 只是,这话现在是万万不能和母亲说,须得徐徐图之。 而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和表哥的婚约顺利解除掉。 郭圣通深吸了口气,站起身来疾步就往锦棠院中去。 雪后初霁,明媚的阳光笔直照落下来,落在堆满了雪的树梢上,反射出极其炫目的光线。 一阵南风吹过,刀子般地刮过人的脸。 郭圣通生怕又像上次那般被拦在门外,走了没几步就小跑起来。 风唿唿在耳旁滚过,她的心跳的很快。 转过一处迴廊后,郭圣通停住了脚步。 大舅母带着人迎面而来,正好碰上。 大舅母怎么没去锦棠院,反倒往漆里舍来? 母亲不在锦棠院? 怎么可能? 郭圣通心下生疑,却还是略微喘匀了气便上前去给大舅母见礼。 大舅母不等她双手合在一块,便连忙搀扶起她,极为亲热和气地道:“自家亲戚时常相见的,有什么礼数好讲?” 昨天母亲去退婚,可没听说大舅母很高兴。 表哥是她唯一的孩子,做父母的都把孩子看得重,郭圣通要退婚,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想必都会叫大舅母不高兴。 大舅母便是迁怒郭圣通,也实属正常。 郭圣通没想到再见时,大舅母会这般和颜悦色。 有句话叫“事出反常,必有妖也”,还有一句话叫“将欲夺之,必先予之”。 郭圣通面上不显,却是轻轻抽回了双手。 语气中多了些疏离的客气,“大舅母是找母亲有事吧?” 大舅母似是刚痛哭过一场,眼睛红红的,声音也略微带着嘶哑。 “不是,大舅母今天是来特意看桐儿的。” 她笑着说,只是那笑多少有些勉强的意味。 哪有长辈来探望晚辈的道理? 郭圣通心中更觉出不对来,她不知道大舅母所欲为何。 但既然大舅母不先去见母亲,她偏偏就要让大舅母去见母亲! 郭圣通笑着挽住大舅母的胳膊,好似以往一般和大舅母撒娇道:“桐儿正要去母亲那,大舅母和桐儿一块去吧。 还有况儿,见着大舅母来肯定也很高兴。” 说着话,她就要挽着大舅母往锦棠院中去。 大舅母按住她的手,脸上的笑越发有些挂不住。 她压低了声音在郭圣通耳边说,“桐儿,大舅母今日是来求你的。” 求她? 郭圣通不解地望向大舅母,表哥是真定国王太子,可绝不会为婚娶之事犯愁。 大舅母心中的儿媳人选,绝不是非她不可。 大舅母见她目露疑惑却不发问,只得开门见山地道:“问雪的事是大舅母和你表哥对不住你,但桐儿……那好歹也是一条性命,是真定刘氏的血脉……” 她说的断断续续的,到最后已然是控制不住情绪垂下泪来,那话只说了一半便哽咽难语说不下去了。 而从大舅母语焉不详的话语中,郭圣通已然明白了大舅母所求。 只是—— “您是说大舅容不下问雪母子?”她迟疑着问道。 大舅母的泪落个不停,“何止是容不下……你大舅……大舅要杀了他们……” 饶是郭圣通心中有了准备,仍是被吓了一跳。 说到底那也是大舅的亲孙子,何况大舅又是那样疼孩子的人,如今竟然要下杀手,如何能叫人不震惊? “可是……”郭圣通迎着大舅母期盼的目光,还是不解,“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并不是我要杀那孩子啊。” 大舅母见她如此示弱恳求,郭圣通就是硬着心肠不接话茬,心下也是纳罕:按理来说,她不应该劝她不要着急不要担心,由她去劝她大舅吗? 她定是在记恨问雪的事! 她定是在不快尚未过门,得儿膝下就有了长子! 她定是当她平素待她的好都是虚情假意! 李昭宁可以指天发誓:若不是因为真定刘氏子嗣上委实艰难,她决计不会留下这个孩子来! 她的这番苦心,怎么就没有一个人可以谅解? 郭圣通怎么不换个角度想,这对她也是一件好事。 她将来若是膝下有所出也好,若是没有这不有个现成的孩子可以承继血脉吗? 李昭宁握住郭圣通的手,眸中泪光点点,真诚地恳求道:“你大舅是为了让你和你母亲消气,才要杀这孩子。 只要你肯去求情,说不计较这事。 你大舅必定就肯放过这孩子了。” 郭圣通抽回手,嘆了口气道:“您是桐儿的至亲长辈,照说只要您开口,桐儿都该应下才是。” ☆、第一百四十四章 痛哭(四更:运气不好的熊和氏璧+) 大舅母眸中涌起希望来。 可下一刻,郭圣通平静的话语就碾碎了她的期待。 “可,这次我不能答应您。 您若是着急孩子,还是再去想想别的办法吧。 我和我母亲可以保证绝不挑唆大舅要杀这孩子,但我们也不会去为他的生死求情。” 大舅母听了这话,眸中满是不可置信。 她心痛地望着郭圣通,见郭圣通始终神色如常,终于确定郭圣通说不会去求情的话是认真的。 “你这孩子……问雪母子的事是大舅母对不住你……可现在不是闹脾气的时候……”大舅母哀切的语气中终于染上了微微的不耐烦和恼怒,“以后的事我们以后再计较好吗?如今人命关天,实在是着急的很。” 郭圣通轻笑着摇头,眸中有璀璨星光在盛开,“我若是要闹脾气,就该领人去闯问雪母子住的院子,而不是好声好气地请求退婚。” 第138页 “你——”大舅母被噎住,这事怎么说来都是她站不住道理。 若是郭圣通只是她的外甥女,她未出嫁前,她的夫家便先有了庶出子女。 别说郭圣通母女,便是李昭宁也不能善罢甘休。 还为过门,便不把他们家的孩子看在眼里,将来成婚了哪还能有好日子过? 只是,如今境况实在是不一样。 为什么就没有一个人能体谅到她的苦心呢? 李昭宁原以为郭圣通这孩子不像小时候那般骄纵了,没成想她骨子里还是这般不懂事。 这样的骄纵性子,若只是舅母看外甥女还觉得娇俏可爱。 可若是变成了婆媳,那便有些不太好了。 李昭宁心下涌上些不快,对这婚事也没以前那般热络了。 她想,实在劝不住,要退婚便退婚吧。 难不成,得儿还寻不着妻子了? 李昭宁深吸了口气,目光中柔和退去,“桐儿! 难不成你就着那孩子死! 你就这般见死不救,将来心底怎么都会过意不去的。 大舅母求你了,给那孩子一条活路吧。” 郭圣通先是愕然,而后唇边的笑意更深了。 她虽是笑着,眸中的凉意却是浓得化不开,就似是漫天雪光渗了进去。 “见死不救? 大舅母这意思是这孩子如果死了,就是我害死的,是吗?” 不等李昭宁答话,郭圣通就无奈地继续说道:“怎么就变成我不给那孩子活路了? 大舅母,您这话我是真听不明白了。 是我让表哥幸了问雪的? 还是我让问雪把那孩子生下的? 还是我如今在提着剑要去杀问雪母子? 这事的前因后果,都与我没有一星半点的关系,怎么就全落在我头上了? 您心疼可怜那孩子,想留下他,我理解您的心情。 可您得弄明白了,那剑如今是握在大舅手中。 是大舅要正刘氏门风,是大舅不许嫡庶不分! 只要您能让大舅放下剑来后,我和我母亲再要逼死那孩子,您再说我不给他活路不迟。” 虽然事情到了如今这般模样,但很奇怪的是,郭圣通并不是很怨恨大舅母。 她们都是凡人,有七情六慾的凡人。 大舅母不过是站在她自己的利益上去做事,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 郭圣通并不比旁人伟大无私,她不想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去指责大舅母。 至于心寒吗? 兴许是有一些的吧。 只是也没必要,亲疏有别的道理她懂。 刘得自然比她重要的许多,那个孩子作为大舅母的亲孙子也比她重要的多。 她只是愈发觉得婚姻乏味。 大舅母是她嫡亲的舅母,这么多年下来对她的好她心中是有数的。 可她心中不难想像,她若是真和刘得成婚后,她膝下若无所出,大舅母必定会劝她让刘得纳妾。 让她和别的女子分享夫君吗? 只要想一想,郭圣通便觉得受不了。 她知道这是善妒。 可这是人的本性不是吗? 若是大舅母不善妒,她就该为大舅纳妾,哪怕大舅反对也要给他纳! 她不过是因为大舅心疼她不肯纳妾,才有话分说。 许多事落在自己身上受不住,但落在旁人身上却必须受得住,她不知道这是什么道理! 她唯一能庆幸的是,便是她不喜欢表哥。 不然勐地知道心上人已经悄无声息地有了孩子,她只怕真受不住。 可为什么那时母亲对她说起要把她嫁给表哥时,她会想这次就听母亲的吧? 为什么? 难不成她本来是要拒绝嫁给表哥的? 难不成她真有前世? 在那个前世里,她没有嫁给表哥,而是嫁给了旁人。 这之后她过的并不好,所以她后悔? 可怎么会有前世? 这个问题她已经思考过许多回了,她绝不信有什么前世。 还是说这是先知对她命运的提醒? 可为什么要让她嫁给表哥? 表哥显然不是她的良人。 郭圣通站在原地,勐地觉得有些喘不上气来。 大舅母听了她的话似乎又是落泪又是恼怒,可她已经顾不上去理大舅母了。 有什么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进她的脑海中。 是刘得的声音。 “桐儿,你若是当初嫁了我多好,我必定不会叫你像现在这般难过。” 而后,是她自己的声音。 “有什么要紧? 喜欢他,是我自己的事情。 他待我如何,并不是我能决定的。 我能做的,只是喜欢他。” …… 这声音似是从九天之上传来,缥缈又模煳,可郭圣通还是听得很真切。 她决计不会听错,那确实是她和刘得的声音。 将来会发生什么? 她的以后究竟有怎样的苦痛在等待着她? 郭圣通的眼前,倏然浮现出刘秀的脸来。 那窒息的感觉更明显了,一股无法遏制的悲伤席捲了她。 她整个人都身不由己地颤抖起来,大颗大颗的泪滑过她的脸庞。 她先时还咬牙支撑着,到最后实在承受不住抱着肩蹲下痛哭起来。 …… “桐儿!桐儿!” 泪眼迷濛中,郭圣通似乎听到母亲焦急的唿唤。 她努力抑制住心绪,睁开眼看去。 果然是母亲来了。 母亲哽咽着抱住她,泪也扑簌往下落。 她轻轻拍打着郭圣通的肩安慰她:“好了,阿母来了,阿母来了。” 母亲的怀抱叫郭圣通从情绪失控中渐渐镇定下来,她缓缓站起身来,却发现大舅母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是母亲劝走了她吗? 郭圣通本不关心,可母亲的脸色很不好,只怕本就为大舅母故意以她为切入口而生气,再见了她这般痛哭就更恼火了。 她想了想,还是张嘴说道:“阿母,我哭不是因为大舅母……我自己……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哭……” 母亲眸中恼色虽未退去,却还是点头道:“我知道,阿母知道。” 她已经听侍女们说了,桐儿和大嫂说着说着就突然蹲下身去痛哭,不像是大嫂把她说哭的。 那桐儿是怎么了? 是心里受不住,才会如此情绪失控吗? 母亲的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 她极力压制住汹涌的泪意,喉间哽咽了一下,方才道:“走吧,我们进屋里去。在外面这么久,都快把我们桐儿冻僵了吧。” ☆、第一百四十五章 前世 不知何时,又下起雪来。 一阵风来,寒意逼人。 郭圣通由着母亲搀扶起身后,却并没觉得冷。 她的心神全被方才那场痛哭牵扯住了,铺天盖地的难过几乎将她湮没。 第139页 有什么东西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漫捲过来,拼命地往她脑海中钻。 她本能地抵抗着,心神俱疲。 模模煳煳地,她又听见有许多人在唤她。 “母后——” “太后——” 郭圣通鼻子发酸,热泪止不住地又往下淌。 母亲又是着慌又是心疼,搂住她哄道:“好了好了,没事了,阿母在这呢。走,我们进去。” 母亲的语气中着意添了几分笑意,郭圣通的难过便更重了。 为什么? 为什么她又觉得和母亲有许久许久未见? 为什么她又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她究竟是怎么了? 那场怪烧究竟带给了她什么? 她很想很想告诉母亲,她不想哭。 可是这情绪来得滂湃激昂,哭到后来她即便极力克制着仍然止不住抽咽。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的屋里,也不知道母亲后来又跟她说了什么,等着她从那场心酸难过中抽离出来,已是第二天了。 极为强烈的白光照射在菱花窗上,一地光影浮动。 兴许是昨天哭闹的狠了,她的太阳穴有些隐隐作痛。 她望着绣着莲花卷糙纹的帐子底出了半天神,才意识到这是在母亲房里。 估计是因为她昨天情绪失控,母亲担心的紧,就没让她回漆里舍。 她撩开捲云纹的床幔,趿拉着珍珠丝履下了地。 朱青彩绘流云纹的香炉中青烟裊裊,一室寂静。 她慢慢坐下来,伸手从案上的青釉茶壶中倒了杯水喝。 她的目光毫无焦距地漫过屋中明快华丽的一切,心下仍是堵得慌。 似乎有什么已经在心底落了根,正在缓慢地发芽。 那是什么呢? 有什么从她脑海中一闪而过,究竟是抓不住。 一阵轻盈的脚步声响起。 是常夏来了。 估摸着是听见了里间动静,知道郭圣通已经起身了。 郭圣通徐徐回眸,她的目光落在常夏脸上。 而后,她的脸色陡变。 “女公子——” 常夏试探着唤了她一声。 “嗯。”郭圣通回神,深吸了口气,佯作无事地道:“为我洗漱更衣吧。” 她怎么了? 怎么方才竟觉得常夏的模样有些奇怪? 对,奇怪。 常夏似乎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年轻的…… 这感觉并不陌生,三年前那场怪烧时她便是看什么都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可是这之后,那感觉慢慢淡去。 她拼命地安慰自己,用镇定淡然去压制惶然不安。 时日久了,她便只当那是一时幻觉。 但现在…… 莫非她已经死过了一次,如今是重活的? 饶是郭圣通再不信怪力乱神,可怪烧后这三年的种种实在是透着诡异,实在不是用尘世间的道理可以解释的。 她从前心底不是没有怀疑,不是没有猜测。 只是,她一直在迴避,一直在闪躲。 她以为即便真有这么回事,可难道她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吗? 从前如何又怎么样,她若是不愿,谁人能左右她的意愿? 可如今静下心来想想,她的选择仍是没变。 她仍然是没有选择表哥。 也无妨。 她这辈子便是不嫁,也不会像前世……姑且唤它为前世吧…… 也不会像前世一样嫁给刘秀。 嫁给刘秀? 听起来怎么这么荒唐可笑呢? 但这世间的事没有绝对,不到最后一刻谁都不知道结局。 她并不讨厌刘秀,甚至对他印象还颇为不错。 可是她有一种极其强烈的预感,这个人会带给她数不清的泪水。 她的母亲、弟弟,都会因为她而受累。 她绝不会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 她轻轻阖上双眼,缓缓吐出口气。 再睁眼时,她望着铜镜中明丽的少女笑了笑。 现下,她该关心的是退婚的事怎么样了。 至于,问雪母子—— 大舅母那句稚子无辜倒是不错,可她怎么都不会去求情的。 说她冷血也好,说她心狠也罢。 她本来就没觉得自己是多善良的人。 大舅母和表哥把这么大的事瞒着她这么久,如今出了事却要她去补救,这是什么道理? 就为了句稚子无辜? 稚子既然无辜,那倒是一开始就管束住表哥啊。 是郭圣通把那问雪推到表哥床上的吗? 若是如此,她无论如何也要救下她们母子来。 表哥尚未成婚,问雪连侍妾的名分也没有,那孩子只能算jian生子。 如此玷辱门风叫人鄙夷万分的丑事,怎能叫大舅不气? 便是将来大舅母想要为表哥另寻亲事,谁家听说了这样的事,心中会不打退堂鼓? 大舅处置问雪母子,是必须要做的。 不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这个样子总是要做的吧。 否则,门风不正嫡庶不分这帽子可就是扣紧了。 那刀握在大舅手中,是轻轻放下还是重重落下,大舅心中早就有数,大舅母怎么就想不明白这个道理? 却跑来求她? 大舅母怎么不想想郭圣通如何面对将来表嫂的埋怨?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没有人想一进门便膝下庶子都老大了。 表哥呢? 怎么就没想起让表哥去求情? 事情是他做下的,到了他该有担当的时候了。 郭圣通估摸着表哥是没这个担当的,若是有,会和大舅母一起打着以后让她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打算? 她轻撩了下额旁髮丝,缓缓站起身来,披了鹤氅往锦棠院中。 昨夜似乎又下了雪,庭中的梨树被压弯了枝条。 极目远望,整个世界都是素净纯白的。 郭圣通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拢紧了身上鹤氅,一路脚步急切。 好容易到得锦棠院外时,她却停住了脚步。 是大舅! 大舅来了。 他也看见她了,笑着沖她招手。 他的笑容还是一如既往的慈和,眼角眉梢间的疼爱都是毫无遮掩的。 只是大舅从前炯炯有神明亮至极的双眸中染上了一层化不开的阴霾,大舅的憔悴是显而易见的。 问雪母子的事一定叫大舅难办不已,却又不得不处置。 郭圣通走上前去,和大舅见了礼。 “好孩子——”大舅像从前那般要伸手来摸摸她的头,可这次那手硬生生地悬在了半空中。 郭圣通分明瞧得大舅哽咽了一下,她的心顿时也跟着酸极了。 不管这事大舅知不知情,他肯定觉得对不起郭圣通。 ☆、第一百四十六章 处置 可是,真的不用啊。 就算没有这事,她也会退婚的,她没有觉得委屈。 第140页 她往上前走了两步,让那手落在她头上。 而后,她清浅的声音响在大舅耳边。 “大舅,我对表哥实在生不出男女之情,我本来也是要退婚的。” 大舅楞了一下,而后他明显松了口气,唇边苦涩的笑也明朗了些。 “进去吧,外面冷。” 他说完这句话后,便大踏步而去,再无半点留恋。 郭圣通站在原地,瞧着大舅高大的身影远去后方才举步往里走。 ***** 转眼间,岁朝便踩着爆竹声,在一片欢庆的气氛中来了。 郭况从岁朝至元宵的这半月间都不用进学,母亲便在头一天便叫侍女们收了他的书。 郭况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喝过椒柏酒后便去了漆里舍找郭圣通要闲书看。 郭圣通哪有什么闲书? 寻了半天给他找了些从前翻过的戏本子,郭况读了几页就挑毛病。 “这都什么啊? 正妻虽已去世,但她所出的子女论地位还是远远高于滕妾所出的子女啊。 这女公子竟然能被欺辱到就知道哭? 她父亲眼瞎偏心也就罢了。 可这不还有个祖母吗? 就由着家中这般嫡庶不分? 也不怕人笑话。 阿姊,这写这个的人是不是脑子中少根弦?” 郭圣通握着毛笔的手顿了顿,无奈失笑,懒得理他。 郭况却是想起问雪那事,说完就失悔了。 什么嫡庶不分? 这不又是引着阿姊想起表哥吗? 母亲轻描淡写地一句阿姊年纪还小,就把阿姊的婚事退了。 郭况怎么都觉得有蹊跷,于是他就想尽了千方百计套母亲和阿姊的话。 谁知道母亲和阿姊就咬死了没有旁的事,郭况便去找了表哥。 结果,他竟然告诉郭况,他已经有了庶子。 郭况气的不行,当场就问他:“庶子?问雪有什么名分?” 表哥沉默不语,任凭他责骂。 郭况却还是怒气难消,他又是失望又是心疼。 他满以为表哥对阿姊一片痴心,阿姊将来嫁给他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谁知道表哥竟然会这么对不起阿姊。 郭况扭头就走,再也不想和表哥说一句话。 回来见到若无其事的阿姊后,郭况心下发酸不止。 他想,他将来一定要像大舅那样手握权势,无人可以轻视他。 只有那样,才没有人敢欺负阿姊。 阿姊虽比他大,但他总觉得他该保护她,该保她一辈子平安喜乐。 他丢了手中戏本子,凑到郭圣通跟前觑着她脸色描补道:“阿姊,好没意思啊,我们出去玩会吧。” 郭圣通轻笑,“不是闹着要看闲书吗?怎么不看了?” 郭况哎呀一声,不由分说地就要来夺郭圣通的笔,“我就这几天能玩玩,我不想看书了行不行?” 郭圣通狐疑地打量着他,方才的抱怨依稀就在她耳边,她略微思量了下,就知道郭况是怕她想起来难过。 这孩子—— 郭圣通一遍遍地告诉他,若是没有问雪那事,她也是要退婚的。 她没觉得委屈,也并不愤怒,怎么就觉得她受了莫大打击呢? 郭圣通和他说干了嘴皮,郭况始终都是一脸“阿姊你硬撑着不承认没关系,我静静地看着你,决不拆穿你的强颜欢笑”。 她真是又好笑又好气,她从前对刘得只是没感觉,如今却是敬而远之了。 退婚后,母亲终究还是对郭圣通提起了对问雪母子的处置。 大舅是真起了杀心的。 是大舅母把剑放在脖子上以死逼之,大舅方才放下了那剑。 只是那孩子虽然留下来了,大舅仍旧没认他,更不准备给问雪一个名分。 他把旁支中一个和他辈分相当的守寡无子的妇人寻来,问她愿不愿意过继那孩子为孙子。 那妇人若不是对亡夫有一番情意,怎会这么多年苦守在刘氏? 当下听说亡夫香火有继,那孩子也是刘氏血脉,忙喜出望外地应了。 于是,大舅重金贴补了那妇人,寻了个吉日请了人来见证,正式把那孩子过继出去了。 如此一来,从宗法上说,那孩子和大舅虽是血脉至亲,却只是族亲了。 大舅母怎能忍见亲孙子就这么变成没甚干系的旁人,哭闹不已。 大舅只冷冷地问她一句,“孤是不是从了你的心意,把这孩子留下来了?” 大舅母无话可答,终究只得这么算了。 而从始至终,表哥不曾求一句情,说一句话。 就好像这场闹剧,与他无关一般。 姑且不论他对问雪也没有情意,但既然问雪为他十月怀胎,他就该对她负起责任来。 若是他能在大舅面前坚持要履行从前对问雪名分的诺言,郭圣通还真会高看他许多。 堂堂七尺男儿,如此没有担当。 一辈子中还指不定要经受多少大风大浪呢,这样的人能人安全感吗? 大舅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重重地鞭打了刘得一顿,待他伤愈后还要亲自带在身边严加管教。 至于大舅母,母亲说大舅本要禁大舅母的足。 只是顾虑到如此这般会叫大舅母颜面扫地,将来在晚辈和宫人跟前都抬不起头来才作罢,只不许大舅母再管事。 可大舅又没有别的妃嫔,管事之权不在大舅母手中也没什么要紧的。 母亲因此嘆气说,“说来说去,还不是心疼她,才捨不得重罚她。” 这倒是,大舅的痴心便是郭圣通都看得分明。 怕大舅母受委屈,才始终拒绝纳妾。 可怎么大舅母就不能将心比心呢? 郭圣通嘆了口气,无奈地搁下笔,随着郭况到了庭中。 软绵绵的雪铺满了庭院,洁白一片。 风中隐隐浮来梅花的冷香。 郭况非拉着郭圣通堆雪人,“阿姊,你都没玩过雪,玩雪真的可好玩了。” 郭圣通知道今天不陪着他玩是不行的,便也没有拒绝。 她转身从侍女手中接过狐狸皮手套戴上,和郭况堆起雪人来。 郭况玩雪是玩惯了的,半点都不怕冷,玩得兴高采烈。 他的快乐感染了郭圣通,她唇边也悄然绽放出了笑容。 他们玩了一上午的雪,庭院中的雪被他们踩踏的不成样子。 但等雪人完工后,郭圣通瞧着还真有一番成就感。 姐弟俩出了一身薄汗后,心下都痛快了不少。 他们略在廊下站了站,常夏便催他们该去锦棠院中用午膳了。 姐弟俩便结伴而行,一面走一面说笑。 走到半道上时,郭况忽地问郭圣通:“阿姊,你还记得刘文叔吧?” ☆、第一百四十七章 图谶 郭圣通心下一惊,蓦然回眸,语气尽量平缓镇定地道:“隔三差五的,你就得提起他来。你阿姊记性得多差,才会不记得他是谁?” 第141页 她望向郭况,目光中含着她自己都没发觉的期待,“他怎么了?又给你写信了?” 刘秀回南阳后,郭况仍是没和他断了联繫。 念书时遇着有何疑难处,便写信去问刘秀。 书信一往一来,最快也得月余。 郭圣通本以为几次下来,郭况也就该嫌麻烦了。 谁知道他竟然始终乐此不疲,母亲还鼓励他,说和这样品性才学都极佳的人物来往对郭况大有益处。 郭圣通怕引起母亲和弟弟的疑心,自然不好贸然反对,只得顺其自然静观其变。 却没想—— 郭况点头笑道:“阿姊你不知道,文叔这回写的信可有意思了,把我都逗笑了。” 廊下长短不一的冰凌,在清浅的日光下反出五彩光芒。 郭况逆光而立,唇边的笑容恍如也泛开光晕来。 郭圣通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哦?怎么个有意思法?” 郭况一面往前走,一面和她细细说来。 原来刘秀二姐刘元,嫁于南阳新野邓晨。 这邓晨父邓宏,乃是豫章都尉,世吏二千石。 邓家也算得上个官宦人家,邓晨便时常关照刘元娘家。 刘秀和邓晨的关系自然和睦融洽的很,今次回乡后他便和大哥刘縯一起去拜访答谢邓晨。 邓晨提及宛城李通,说李氏世代经商,处事有度。 李通更是才干过人,曾先后被招任为五威将军和巫县县丞。 近来天下局势不稳,李通便辞官还乡了。 刘秀见邓晨言语中颇为仰慕李通,心下也生了好奇,便提议不如去宛城拜访李通。 到宛城后,又碰上好几拨人前来前来拜访李通。 李通热情好客,一併留下。 待到酒宴上酒过三巡后,大家都有些醉醺醺的。 席间有个穰县来的客人,名曰蔡少公。 他趁着酒意,说起图谶之学来,称自己钻研多年来颇有些心得。 邓晨心忧天下情势,便问曰今后走向。 蔡少公掐算半响后,言刘秀当为天子。 席间不禁譁然,皆望向刘秀。 但想到刘秀虽是前朝皇室,如今却不过是白衣一个,尽皆摇头。 有人便问蔡少公道:“这个刘秀说的是不是做国师公的刘秀?” 一片喧闹中,刘秀不待蔡少公答话便望着问话人戏问道:“怎么就不能是我呢?” “何用知非仆邪?”郭况说到这也禁不住笑起来,“文叔这话说的真是妙极了,真想看看他一脸平静,眸中带着浅浅笑意说出这话来时的样子,那时场面想必格外精彩。” 他只顾着说,全然没注意到自家阿姊微蹙着眉,眸光中浸满了惶然。 刘秀当为天子? 郭圣通不信图谶,未来之事怎能被人在当下言中? 那不过是譁众取宠,故作惊人之语罢了。 可她曾梦见过刘秀起兵,也曾梦见自己身处深宫被人奉为太后。 如果那梦说的是她的前世—— 如果今生命运的转轮依旧按照预定的轨迹往前呢? 刘秀真的会应命成为天子吗? 那她呢? 她能不能抵抗住命运? “阿姊,阿姊——” 耳边传来郭况的唿唤,郭圣通收敛情绪,仰起头去看他。 郭况一脸无奈地问她:“阿姊,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郭圣通笑笑,“听了,听了。” 郭况还要问她什么,郭圣通忙推他。 “快走快走,一会母亲又该等急了。” 郭况的这句“何用知非仆邪?”,到底是搅得郭圣通一整日都心神不宁。 母亲同她说话,不是没听着,就是答非所问。 母亲当她为明天要去王宫拜年觉得尴尬而心烦,便由着她去了。 两家是至亲,难不成往后还能不见面了? 更何况,大哥并没有对不起她们的地方。 母亲如何忍心叫他两边为难? …… 郭圣通这夜睡下后,又做梦了。 朱楼晓日珠帘映,暖莺春日舌难穷。 梦中当是暖春三月的时节,她着了一身姜黄色襦裙漫步在庭院中。 一阵风来,淡粉色的杏花落了她满身。 花色红,柳絮素。 空气中满是一股甜蜜的花香,直叫人恨不能和春风一同沉沉醉去。 她心下愉悦,一路走走停停。 忽听得前面水声潺潺,她心下好奇便紧走了几步前去查看。 却是一处假山,山下有个小小的荷塘。 荷塘中绿荷红菡萏,荷风过处清香沁人。 有几尾红鲤高高跃出水面,砸开一地水花。 春天怎么会有荷花开?郭圣通楞在原地。 不对—— 现在当是冬天才是啊。 那这是在梦里了? 她心下又是好笑又是无奈,许多时候梦境太过真实,叫她一时半会真有些难以分辨。 庄周梦蝶的事多了,她忍不住想,究竟该如何定义虚幻和真实? 须知有句话叫众口铄金,更有一个典故叫三人成虎。 眼见为实? 看到的就一定是真的吗? 未必。 你怎知你所厌恶的人背后没有一番心酸苦楚呢? 你又怎知你欣赏的人私底下会不会另是一副嘴脸呢? 我们所以为的真就是我们以为的吗? 郭圣通说不出答案来。 她在假山旁歇了歇脚,继续往前走。 管它是不是在做梦呢,眼下风光不赖总是真的,不是吗? 阳光温煦,可在太阳底下走的久了,郭圣通仍觉得有些晒。 她便四处寻有什么什么凉亭游廊可以遮阴,却不想在她举目四望的时候,眼前竟活生生地浮现出一座宏伟庄丽的宫殿来。 虽是在梦中,郭圣通仍然被吓了一跳。 正诧异间,有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皇后——皇后——” 是刘秀的声音。 郭圣通转过头去,果见着刘秀正朝走来。 他身着玄青色皇帝朝服,面如冠玉,眉清目朗,唇边挂着温煦的笑容。 皇帝朝服服色随五时色,即春青、夏朱、季夏黄、秋白、冬黑。 郭圣通想到这个后,竟出了神暗自想道:看来这梦中当是春天。 “皇后怎么了?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温热的气息笼罩在郭圣通脖颈间后,她才勐然发觉她已经被刘秀圈在了怀中。 成年男子的气息叫她又是害羞又是难堪,她身子僵了僵,刚要挣脱开去,忽听刘秀笑问道:“今日宴饮实在有趣,皇后也该去坐坐的。” ☆、第一百四十八章 促狭 一阵暖风捲来,燕子呢喃声依稀可闻。 刘秀右手紧紧揽住郭圣通的肩膀,他掌心的温热穿透衣衫,一路畅行无阻地往她心底钻。 第142页 郭圣通心底没来由地便盪开涟漪来,一股慌张不安迅速地渗透开来。 她急于摆脱目前的处境,未及多想张口便道:“陛下是又促狭了吧?” 话一落音,刘秀笑了,她自己却是傻了。 她为什么这么说? 为什么是又? 她很了解刘秀吗? “还是皇后知朕。 今天宴席上,朕突生感慨,问群臣若是从前天下承平,他们的人生该是何等模样? 高密侯说他自幼便读诗书,当个博士该是不成问题。 这话实在是太谦虚,高密侯内参鼎铉,外执戎柄,委实是不世出的大才。 便是太平盛世,不说王侯将相,当个郡守总该是能的。 有了高密侯开头,群臣便各以次对,倒都说的都还像那么回事。 等着到杨虚侯时,他说他武勇尚可,可守尉督盗贼。 赫赫有名的杨虚侯竟说自己武勇只是尚可,这岂不是又和高密侯那般故作谦虚了吗? 朕忍不住笑了他一句,说就凭你这性子,不去做强盗就是万幸了,还能指望着你抓强盗?” 郭圣通忍俊不禁,唇边也绽开笑来。 马武甚得刘秀欣赏,常引置左右,自然有其过人之处,也难怪他说武勇尚可后,刘秀会促狭打趣他。 等等…… 刘秀只是说杨虚侯,她怎么知道那人叫马武?又怎么知道马武常随刘秀左右? 即便她心下猜测这梦境是她前世的回忆,可终究心底仍存着侥倖。 她期盼着时光会告诉她,这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梦而已,是不会实现的。 可倘若不会实现,如何解释她的未卜先知? 莫不成这是她凭空构建出来的未来? 可,她为什么要这样? 她并没有这个执念。 将来天下大乱后,究竟是谁走上那个万人之上的位置,她并不关心。 天家又如何? 王皇后幸福了吗? 便是建兴帝,他午夜梦回的时候,难道心底就没有半分空虚寂寞? 如此说来,这梦境真是她的前世? 那为什么不能告诉她,她为什么会嫁给刘秀? 或者更明确些,大舅为什么要让她嫁给刘秀? 嫁给刘秀后又发生了什么,她为什么不快乐? 既然希望她记起前事,为什么不索性说个干净? 这般吞吞吐吐地,到底是想做什么? 郭圣通心下烦躁不已,恨不得抓着刘秀问个清楚。 可,梦境到这竟硬生生地断了。 她勐地睁开眼睛,从梦中惊醒过来了。 屋中照例留着一盏鎏金连枝灯,半明半暗中云鸟青云流转的帐子宛如真有云雾在浮动。 她空洞茫然的目光久久凝滞在其上,半响才移开来。 倘若真有前世种种,她必然是好奇的。 可是,她想没什么好害怕的。 她想怎么活,她就能怎么活。 只不过,刘秀那样面上看着温和极了的人,原来还有促狭别人的时候,倒真是有些叫人意外。 她还以为,他说出“何用知非仆邪”是因为他心底有股傲气在呢。 她轻轻嘆了口气,翻过身阖眼继续睡去。 这次,仍旧还是在那梦里。 唯一的不同,便是郭圣通又变得身不由己。 她听见她自己含着淡淡笑意的声音漫洒在柔和的春风里,“旁人都只当陛下温煦可亲,却不知道陛下这般能笑话别人。” 刘秀也笑,“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知人知面不知心?” 她的笑意更浓了,“是啊,堵阳侯和陛下自幼相识,一向私交甚好,不也是没想到陛下会那般记仇吗?多年前的旧事始终念念不忘,逮着机会了就得半真半假地说人家一顿。” 春风和暖,几片花瓣裹在风中卷到她衣衫上。 几片闲云静悄悄地挪过来,暂时遮住了艷阳。 刘秀的眼泪有星光在闪耀,“是啊,朕确实是个很记仇的人啊。” 他说话间搂的更紧了,几乎要把她揉进他身体里。 他笑着低下头来,在她额上蜻蜓点水地吻了一下,“朕怎么记得当初有人死活也不愿嫁朕呢?皇后说朕要不要记这个人的仇?” 滚烫湿润的双唇,落在她额头上,她的心微微颤抖了下。 一股甜蜜无法遏制地从她心间升腾起,她整个人恍如在云端,飘飘忽忽地快站不稳了。 刘秀说了什么,她全没听见。 她只觉得那只落在她肩上的手很烫,就像一只暖炉紧紧捂着她一般。 她仰头望向刘秀,用目光描摹他的模样。 他轻笑了一下,勐地打横将她抱起。 她吓了一跳,啊地一声叫出声来。 “乖,别怕。”他含笑道。 春日的阳光打在他脸上,勾勒出他脸庞的弧度,他原本就无可挑剔的五官愈发叫人目眩神迷。 她忽然难过起来。 很难过很难过。 这难过来得很没有道理,就像之前的甜蜜一样莫名其妙。 她终于没法压制那心酸,任凭那泪滑落脸庞。 郭圣通看着悲泣的自己,觉得有什么就要从她嘴中脱口而出了。 她想要张口,却无能为力。 她用尽了全身力气想要挣脱那无形的禁锢,却不想又从梦中惊醒了。 这次醒来,已是第二天了。 瑰丽的霞光从门下漫进来,给榻前的铜框架漆屏风踱上一层金光。 有脚步声轻轻响起,而后有一双手拨开珍珠珠帘,一路直往她榻前来。 是羽年。 她一面束起帷帐,一面唤郭圣通:“女公子,该起身了,今天要去王宫拜年呢。” 郭圣通心下乱糟糟的,但仍是唔了一声作为回应。 兴许是她的心不在焉表现的太过明显,盥洗更衣后坐在梳妆檯前梳妆时,常夏和羽年都默契地没有问她今天要如何打扮,而像是早就思量好了,有条不紊地打扮着她。 郭圣通没有心思关心这些,常夏和羽年这般正好给了她静静思量的空间。 她为什么要说刘秀是个记仇的人? 听话音,似乎是在开玩笑,所以刘秀也并没有生气。 在郭圣通的认知里,只有很亲近的人才开得起这样的玩笑。 就好像郭况说她女红差,她只会笑笑。 可若是不相干的人这般说她,虽然是事实不错,但她心底或多或少都会有些不快的。 郭圣通很不明白。 若是她和刘秀前世亲密如斯,她该很快乐才是啊。 为什么要觉得嫁给刘秀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第一百四十九章 肯定 堵阳侯又是谁? 他和刘秀有什么旧事叫刘秀念念不忘? 还要逮着机会半真半假地说堵阳侯一番? 郭圣通心底犹如春日的湖面,本来平静无波,可不妨有那淘气顽劣的孩童拿了石头来投掷。 那孩童恼人的很,不等湖面安静下来,便又接二连三地砸进石头来。 第143页 涟漪们彼此间都闹了套,怎还能理清先后呢? 郭圣通心下的问题也是一个接一个,弄得她根本都不知道该先思索哪个为好。 她很想知道她的前世,或者说她的未来会发生什么。 这里面有好奇,也有非知道不可的执着。 只有她弄清了前因后果,她才能思虑如何应对。 可,她从哪去弄清? 她唯一能窥探前世的途径就是在梦里。 她不是没有尝试过在梦境中问询刘秀或者旁人,可是根本没有人理她。 郭圣通知道,当她身不由己时出现的另一个她肯定知道这所有的一切。 只是,她怎么跟她沟通? 说来也真是个悖论,她怎么会不知道她所知道的事情呢? 因为,她就是她啊。 可,她怎么会知道她所知道的事情呢? 因为,她分明还不是她啊。 郭圣通被自己绕的有些转不过弯来,心下愈发烦乱。 她望着星云流光镜中打扮妥当的自己,轻轻嘆了口气,缓缓站起身来,预备披了鹤氅往锦棠院中去用早膳。 就在此时,有什么从她心底破土而出,又瞬间枯萎消逝。 这种感觉并不陌生,只是从前她从未抓住过。 而这次,她抓住了,牢牢地抓住了。 她想起来了。 堵阳侯名唤朱祐! …… 她为什么用的是想起来,而不是知道了呢? 郭圣通心下蓦地又是一滞,从前不觉或者说刻意忽略时倒还没什么,如今前世和重生的念头一从心底冒起,真是看什么都像是明证。 “女公子——” 常夏轻声地唤她。 “取鹤氅来——”她不再多想,只想尽快地赶到锦棠院中去。 梦中的她说这个朱祐和刘秀自幼相识,交情又一向很好。 那么只要问问郭况,倘若郭况正巧听刘秀说起过朱祐,那她就不用再挣扎了,她确实是重生的,不必再心存侥倖了。 但若是郭况一片茫然,兴许是刘秀不曾说起,也有可能这所有的所有都只是她的臆想。 郭圣通披了鹤氅,亲自打着伞往锦棠院中去。 一路上,她脚步急切。 等着终于到了锦棠院,她一进门就问:“况儿来了了吗?” 绿萱一面服侍着她脱去鹤氅,一面回话道:“小公子来了,正在里间和翁主说话呢。” 郭圣通深吸了口气,疾步往里间而去。 郭况正在和母亲抱怨不让他看书,见着郭圣通来了,不等她开口就来拉她,“阿姊,用早膳还要一会。我们去踏雪寻梅吧,我昨天闻着隐隐的梅花香,听说是应月亭前的腊梅开了。” 母亲看了他一眼,笑道:“是去踏雪折梅吧。” 郭况也笑:“都一样,都一样。” 说着就拉着郭圣通往外走。 郭圣通正愁怎么找机会问郭况呢,当下便和母亲说了句去去就回,便出了屋又披了鹤氅往外而去。 应月亭离锦棠院约莫有一盏茶的路,姐弟俩一路说说笑笑,倒也不觉得冷。 等着到了应月亭后,见得墙边几株腊梅全都悄然开了。 殷红的梅花映着一地白雪,美得像幅画。 等到了树下,那股淡淡的梅花香笼罩在身上,熏的人心神皆醉。 郭况果如母亲来说,是来折梅的。 他精挑细选地折着梅花,并没注意到郭圣通的欲语还休。 眼看郭况已经折了一抱的梅花,郭圣通终于开口。 她假作不经意地,就像是突然心血来潮一般地问郭况道:“昨天你说起刘文叔,我记得他是不是还有个朋友叫韩彦?” 郭况点头,嗯了一声。 郭圣通又问:“刘文叔就那一个朋友吗?怎么生了重病时只有韩彦照顾他呢?” 阿姊平常并不是很关心刘文叔的事啊,都是他和她说,怎么今天突然问起刘文叔来? 郭况看了郭圣通一眼,眸中有了些不解。 却还是未及多想,便回答道:“当然不止一个啊,文叔人缘很好的。 我就听韩彦说起一个过,他说文叔是和一个自幼相识的朋友……叫……好像叫朱祐……一块来太学念书的。 只不过,朱祐先回去了,在我们去长安前就回去了,所以我也没见过他。” 他折下最后一枝梅花,转过头来看郭圣通,“怎么了?阿姊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 郭圣通心底早已捲起惊涛骇浪,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她淡淡一笑,“昨天你不是说起他来吗?我突然想起,问问罢了。” 郭况见她真似是忽地想起随口问问,心下也不疑有他。 他一面抱了梅花往回走,一面和郭圣通说话。 “一会寻几个好瓶来插花,只用放在那,就是一道风景。阿姊,你要不要?” “好啊。” …… 他们很快就回到了锦棠院,等着郭况摆弄完梅花后,母亲便叫用早膳,而后一家人登车往王宫去。 这期间从头到尾,郭圣通都和平常一般该是怎么样就怎么样。 但等着车帘放下来后,只剩下她一个人时,她辛苦支撑的伪装立时融化开去。 她脸上的震惊、茫然、彷徨、不甘一展无遗。 原来真有个叫朱祐的人。 况儿说他是和刘秀一起到太学中去念书的,那肯定是私交甚好才会结伴而行。 如此种种,全对的上。 她是重生的这个事实,已经不能再逃避了。 郭圣通微垂双眸,双手紧紧攥在一块。 她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重生? 前世不论如何,总是走完了不是吗? 有什么好执着的呢? 难道重来一次就可以否定前世? 发生过的就是发生过的,不论她今生会过的如何,都没法否认过去啊。 还是说她只是单纯地希望不再重复过去的路? 可若是这样,为什么要重生? 痛痛快快地去忘却前尘旧事,而后去投胎开始新的人生岂不是更好? 她究竟有什么执念? 她捨不得什么? 还是憎恨什么? ☆、第一百五十章 泣军 马车慢悠悠在真定王宫前停下后,郭圣通收敛情绪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拨开车帘,就着常夏和羽年的手跳下了车。 母亲和郭况坐在前面的车里,也下了车。 一家三口一起往里走。 和往年一样,宫人们簇拥着大舅母李昭宁等在宫门口。 见着他们来,所有人脸上都浮起笑意来。 李昭宁迎上来,不等他们见礼便道:“外面冷,我们快些进去,可别冻着孩子们了。” 母亲笑着点了点头,并无多言。 看这情景,姑嫂间和往年还是一般无二的亲热。 至于彼此心下是不是毫无芥蒂,郭圣通不得而知。 第144页 但年节下,看着大舅的面子上,总不能闹得很难看不是? 郭圣通也这么想,所以李昭宁偶尔有问到她什么时,她都笑着应对过去。 郭况虽然没像母亲和姊姊一样带着笑,但逢着李昭宁和他说话时,他也应了。 只是眼角眉梢都透着一股不耐烦,母亲看到了瞪了他几眼,他方才收敛一点。 李昭宁自然也看到了,她心里很明白郭况是为郭圣通忿忿不平。 她装看不到。 大王因为问雪母子的事对她已经够失望了,得儿也因为和郭圣通退婚到现在都闷闷不乐。 她原还担心小姑和外甥们心下怒气不散,只怕会故意叫她难堪,没想到她们能这般顾全大局。 虽然郭况有些脾气,但也无伤大雅。 这样,就很好了。 两家人再见面总算没有太尴尬。 只是气氛到底不如往年喜庆和乐,最爱说笑玩闹的郭况沉默的像一潭死水,得儿虽在笑却是目光空洞的在笑。 长辈们看在眼里,谁心下好受呢? 反倒是郭圣通,虽没有多少话,但唇边的笑倒不似强颜欢笑。 李昭宁想起从礼法上和自己已经没有太大关系的孙子,心底多少有些难受。 等着好不容易熬完了这天,李昭宁亲自把小姑一家送出宫门,而后长出了一口气。 这往后,小姑一家必定不像从前那般和她来往密切了,也省去了见面尴尬的麻烦。 但也无妨,再过上那么几年,孩子们各自嫁娶,从前的这些事也就渐渐模煳了模样。 ***** 时光如流水,地黄三年转眼即逝。 地黄四年的夏踩着暮春的脚步来了。 丁丁漏水夜何长,漫漫轻云露月光。 又是一个万籁俱寂的深夜。 郭圣通勐地从梦境中跌醒过来时,正好听着三更的打更声。 她的心跳的很快,一下一下砰然响彻在耳边。 她下意识地捂住胸口,咬着唇来抑制急促的唿吸声,她不想惊动外间守夜的常夏。 一盏茶后,她的的唿吸平稳下来。 她伸手摸向背后,果然湿透了。 她嘆了口气,就着屋中微淡的光脱下中衣团作一团丢到塌下。 她裹着锦被呆坐了片刻,才又重新躺下。 她很困,睡意很浓。 只是怕再做梦,她强撑着不睡。 自去年肯定了她是重生后,她就再没睡过一天好觉。 但凡入睡,便是在梦里。 就像突然打开了记忆的闸门一般,那些久远的往事一起向她冲来,几乎把她淹没。 她很想理出个头绪来,也好知道前世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梦境始终混乱无序的不说,更糟糕的还是完全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 这一年多的时间中,郭圣通梦到的都是和刘秀在一起生活的琐碎日常。 什么今天他给她画像了,明天她又给他做了双袜子这样的事。 这能给她什么帮助呢? 她还是对未来要发生什么一片茫然啊! 每次梦境到了尾声时,她都会心酸难过的不行。 不知多少次她从梦中惊醒,又不知多少次她从梦中哭醒。 郭圣通想,她从前嫁给刘秀后定然是过的很不快乐,不然她不会这般难过。 可,为什么梦境中全是那些甜蜜过往呢? 若是单单只看梦境中发生的一切,她实在是不知道刘秀哪可怕,为什么要害怕嫁给他? 这之后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不能告诉她? 是不愿回忆起来吗? 她究竟为什么重生? 这一年多来,郭圣通绞尽脑汁地想,也想不到答案。 可是,她明明该知道的。 发生在她自己身上的事情,她不清楚谁清楚? 然而,现实就是这般讽刺。 她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对于未来的血泪,她一无所知。 她有的只是本能地抗拒。 这种束手无策的感觉很叫人抓狂,尤其是看着刘秀正在一步步迈向天子之位,她心下更是再无一刻安宁。 过去的一年中发生了很多很多事。 二月时,常安城西灞桥起火,数千人以水灭火,却经久不息,引为奇观。 建兴帝以为不祥,改灞桥为长存桥。 长存—— 自然是盼着新室长存。 梦想是美好的,只不过现实有些残酷。 仅仅半月后,赤眉军便诛杀了前去平乱的新朝太师。 与此同时,头年因天灾从而颗粒无收的关东地区饿殍满地,已经发展到了人相食的地步。 人相食。 多么可怕的字眼,郭圣通没法想像那个场景。 只是看着帛书上的那三个字,她都觉得心惊肉跳。 四月时,建兴帝遣太师王匡和更始将军廉丹东征。 大军出发当然,建兴帝亲临送行。 祭祀路神时,忽下大雨。 时人嘆曰:“是为泣军!” 后果被赤眉军大破,杀万余人,追至无盐,廉丹战死,王匡逃走。 消息传来,郭圣通即便不晓行伍之事,亦是震惊非常。 王匡和廉丹其人不论怎样,领的却是训练有素的精兵,怎能被败的如此之惨? 郭圣通委实不解,去问了大舅。 大舅告诉她,朝廷军队自然还没到如此不堪的地步,只是建兴帝权欲太重,容不得有半点脱离他掌控的事发生。 新军若遇战事,必得先请示得着允许后方可行动。 而战机转瞬即逝,失不再来。 一旦错过,就是被动挨打。 他很形象的比喻道,“那人把狗牵在手里不放,却一个劲地要它去咬它够不着的人。便是个天狗,只怕也是有心无力吧。” 天下乱成这样,建兴帝也不是半点作为都没有。 他重开天下山泽之防,不再抽税。 可对天下百姓来说,如此杯水车薪,又能有多大作用? ☆、第一百五十一章 成名 这年夏天,自东方铺天盖地黑压压地飞进常安城,直进未央宫。 市井间都说那是关东地区被饿死的冤魂不甘。 郭圣通后来听亲眼见着的人说,那天是个艷阳天,天气好极了。 但等着乌泱泱的蝗虫飞来后,立时遮蔽了天空,天黑几如入夜时分。 上苍屡降不祥之兆,人心越发浮动。 七月,平林人陈牧、廖湛聚众千余人起兵,号“平林兵”。 十月时,又有人举兵。 消息传来,旁人倒都还稀松平常。 这年月,不是这反就是那反。 可对郭圣通来说,不亚于平地惊雷。 因为,起事的是刘秀。 他打着“復高祖之业,定万世之秋”的旗号举兵了,时人称其为舂陵兵。 刘秀竟然真的起兵了。 郭圣通很有些不敢置信,但又觉得这在情理之中。 生逢乱世,想活下去只能反了。 第145页 母亲和郭况知道消息后,自是更加惊愕。 母亲说:“我记得文叔那孩子斯文秀气极了,他这般忠厚人都反了,想必是真被逼到绝路了。” 郭况震惊过后却是兴奋,“我就知道文叔是大丈夫真男儿。” 他那满脸的钦佩实在让郭圣通不快,她忍不住泼冷水道:“他那模样像是能打仗的吗?” 郭况回忆了一下刘秀温润如玉的模样,闭上了嘴。 然而,随后舂陵兵先进屠唐子乡,杀湖阳尉,其后与新市、平林兵联全攻下棘阳,几乎是势不可挡的模样。 郭况为之高兴不已,郭圣通只知道刘秀最终坐上了天子之位,还只当他此后都是一帆风顺。 却不想,一个月后传来消息说是舂陵兵全军覆没。 消息传来,郭况难过了好些日子。 刘秀就这么死了吗? 命运就这么轻易地被更改了吗? 郭圣通心下一时间竟说不清是什么感受,莫名地她竟很想哭。 但她把泪咽回去,她告诉自己:有什么好哭的?为什么要哭?刘秀和她有什么关系? 她该高兴才是啊。 她再也不用担心重复前世的命运,这不正是她盼望的吗? 可是,她为什么就是高兴不起来呢? 甚至,在梦中再见到刘秀后,醒来会呆呆地痴坐许久。 刘秀死了,前世的事对她自然也就没有意义了。 她以为自己松了口气。 转过年来,前朝宗室刘玄被绿林军拥立为帝,建年号为更始。 天下为之震动,毕竟四处虽反,刘玄却是第一个称帝的。 郭圣通可以想见建兴帝该是如何震怒,但她不关心那个,她关心这个取代刘秀的刘玄。 她使人寻来了刘玄发出的大封百官的诏书,却没成想竟然看到了刘秀的名字,诏书上他被封为太常偏将军…… 她先时还安慰自己那是重名,自蔡少公预言说刘秀当为天子后,不知多少姓刘的人更名为秀。 只是抱着妥善起见的想法,她还是问了问大舅。 大舅看了她一眼告诉她,那就是原来舂陵军中的刘秀。 从前消息有误,舂陵军是惨败,而不是全军覆没。 郭圣通的心止不住地往下沉,这么说刘秀还是有可能成为天子,命运还是没有改变。 她高兴的太早了。 她很失落,但与此同时,她又松了口气。 那夜入睡后,在梦境中见到刘秀后,她忍不住对他说:“原来……你还活着……” 那语气中的欣然太过明显,她心下一惊,立时便从梦中惊醒过来。 逢此海内鼎沸之时,建兴帝却还想着如何粉饰太平。 三月,六十八岁的建兴帝以黄金三万斤、布帛珍宝亿万钱作聘礼,迎娶杜陵史谌的女儿为继后,封史皇后之父谌为和平侯,任命为宁始将军,史谌的两个儿子都被任命为侍中。 与此同时,建兴帝效周礼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的规制,封和嫔、美御、和人共三人、嫔人九人、美人二十七人,人、御人八十一人。 李思柔得偿所愿,被封为美人,也在这一百二十个妃嫔里面。 她应该是开心的吧。 虽然这开心註定持续不了太久了,但人各有愿不是吗? 五月时,刘縯攻下宛城,刘玄入都宛城,大封宗室及诸将。 建兴帝终于坐不住了,腾出对付北方赤眉的手来先对付绿林军。 他特任命大司空王邑和司徒王寻为统帅,从各郡徵调军队,集合百万大军后向绿林军进击。 如此大规模的战事,全天下都为之屏神静气起来。 新室大军行进到昆阳时,昆阳只有不到两万守军。 谁都以为新室大军碾平昆阳易如反掌,却不想一打就胶着上了,直到六月初才有消息传来。 只是,那消息实在太过惊人,谁听了都不信。 新室的百万大军全军覆没于昆阳城下。 这岂不是说新室再无可战之力? 谁都以为这是以讹传讹的错误消息,直到王邑率领千余残兵奔逃到洛阳的确实消息传来,天下人才终于肯定新室的百万大军就损在小小的昆阳城下。 天下譁然,而关于此战的经过也终于断断续续地传出来。 听说,新室大军围城后,刘秀率十三孤骑出城寻找救兵。 听说,刘秀寻来救兵后亲率一千余人为前锋,一路所向披靡。 听说,是刘秀冲垮了新室的中坚。 听说,适逢此时,又遇上天降陨石,雷雨大作,新室大军慌张不已,走者相腾践,伏尸百余里。 谁知道这些消息里面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但毋庸置疑的是新室再无一战之力,覆灭就在眼前了。 更毋庸置疑的是刘秀一战成名,天下人莫不知其威名也。 郭圣通再也没法说刘秀打不了仗了。 大舅听说郭况曾和刘秀一起在太学中念书,还特意来问过了她,又提起了蔡少公谶言,“莫不成真能应验?” 郭圣通默然不语。 是啊,刘秀能以两万摧百万,即便如今头上还有个称帝的刘玄又如何? 刘玄虽称帝,但郭圣通未曾听闻这个皇帝有半寸功劳。 长此以往,定然无法服众。 到那时,刘秀不想反也会被身后的人推着往前。 他没有选择。 因为一旦举兵,背负的就再也不止是个人的荣辱安危了,而是忠心耿耿效忠于他的所有人的前路。 八月,绿林军王匡攻洛阳,申屠建、李松攻打武关,三辅震动。 九月,绿林军攻入常安城,建兴帝为乱军所杀,新朝覆灭。 而到了十月时,刘秀竟到河北来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说客(两章) 刘秀到河北的消息传来时,正好是寒衣节。 所谓寒衣节,又称“祭祖节”,是给先亡之人送寒衣的日子。 母亲一早起来便领着郭圣通姐弟祭奠过了父亲,稍晚些还要去真定王宫中祭奠外祖。 左右这一整天都念不成书了,郭况便当窗画起廊下的秋海棠来。 轩窗半开着,秋风吹进拂动窗前帷幔,带起一地涟漪。 风中裹着沁人心脾的桂花幽香,郭圣通不觉深吸了口气。 一直全神贯注作画的郭况忽地说道:“若这香能借给海棠花一些便好了……” 郭圣通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又摇头道:“海棠花清新脱俗,谁见不爱? 但实在太好伺候,随手摺一枝插进土里便能成活,平日里也无需精心伺候。 倘若我没记错,秋海棠还能入药,有止血散瘀之效。 已然是十分完美了,再添上香味的话,只怕百花都得嫉恨它了。” 母亲正好走进来,听到这番话不禁莞尔:“我平生最爱海棠花,只恨它香味清淡,并不似丁香、桂花这般清香扑鼻。 如今听况儿这么说,倒真有些道理。” 第146页 郭圣通心下也颇有感触,世间哪有尽善尽美的东西呢? 便如汉武大帝,文治武功,方方面面建树都不俗。 他在位时大汉东并朝鲜、南吞百越、西征大宛、北破匈奴,立中朝、改革币制、通西域、兴太学,成就了一个今人难以想像的煊赫盛世。 他是真的有资格站在万世之巅被人仰望的千古一帝,可郭圣通仍然认为他心中亦是有憾的。 可能是偶然想起儿时“愿以金屋贮之”的誓言时,会懊悔和元后陈阿娇究竟也没走到最后。 可能是临终之前托昭帝于霍光后,想起死于巫蛊之祸的长子刘据心痛不已。 如大帝这般辉煌璀璨的人生尚且是如明珠有颣,又何况旁人呢? 人生在世,悲欢离合总是会有的。 母亲盼着她一生都平安喜乐,然而郭圣通很清楚命运已经在不久的将来为她铺下了血泪。 能不能避开? 她给不出肯定的答案。 建兴帝已死,更始政权占据了半壁江山,正是所向披靡的时候。 北方赤眉声势虽也不弱,但究竟鹿死谁手还真不好说。 毕竟刘秀前世既能为帝,今生又为何不可? 可他为帝了也就为帝了,她怎么就为后了呢? 难不成他为帝后,也像建兴帝那般遣使选美不成? 不对—— 她分明是刘秀称帝前嫁给他的,还是大舅做的主。 大舅为什么一定要让她嫁给他? 这之后到底会发生什么事? 郭圣通心下蓦然烦躁起来,这种窥得一角的感觉实在叫人难受。 “桐儿——” 她仰起头来,看向母亲。 母亲笑道:“发什么呆呢?走了,该去王宫了。” 郭况正好也刚刚画完,拿玛瑙镇纸压住四角,吩咐侍女们都不要碰。 一家三口便出了锦棠院,上了马车往王宫去。 大舅母照旧迎在宫门口,将近两年的时光总算叫两家人再见面时自然了许多。 祭奠过先祖后,长辈们喝茶闲聊。 郭圣通跪坐在苇席上,捧了杯梨汁慢慢地喝。 忽听得大舅道:“也不知那刘秀何时过真定来,若是有机会,寡人还真想见见更始帝手下这个赫赫有名的武信侯。” 刘玄于淯水称帝,建年号为更始,时人都称其为更始帝。 母亲笑道:“在常安时那孩子和我们也有些来往,我瞧着人品才学都委实不错,大哥若有机会当见见他。” 大舅母也好奇问道:“也不知蔡少公那谶言会不会应验在这个刘秀身上?” …… 一片噪杂人声中,没人注意到郭圣通不知何时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眼帘深垂,双手交错紧握在一起来掩盖她的紧张、惶然、不解。 刘秀会到真定来吗? 他来干什么? 不,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要来了,而长辈们还因着“刘秀当为天子”的谶言对他很感兴趣。 毕竟,有几人能不信谶言? 《太史公书》中言“****也”,秦始皇为此修长城来抵挡胡人,谁知此胡非彼胡,却是应验在秦二世胡亥身上。 巧合也罢,确有其事也好,就怕他过真定时长辈们出于好奇真要见他。 谁知道,这其中会不会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 前世时,她究竟为什么要嫁给刘秀? 难不成就因为那个谶言? 大舅一见之下,看刘秀确实生的俊朗,像个天子模样? 不如提早为真定国谋个出路? 然后就把她嫁给了他? 怎么可能? 而且,很奇怪的是,她的婚姻大事为什么是大舅做主? 母亲呢? 梦境中为什么没有提到母亲的的态度? 郭圣通摇头,驱赶走心下纷乱的思绪,仰起脸来轻笑着不解地出声问道:“刘秀为什么要来真定?” 大舅道:“新朝虽亡,黄河以北各州郡却都还未曾归附更始帝,铜马、尤来、隗嚣、公孙述等等割据势力都不可小视,山东的赤眉声势又日益壮大,有传言说赤眉军将渡黄河北进。 更始帝便使刘秀行大司马之事出抚河北,如今只怕已过黄河了。” 彼时南方有民谣唱道:“得不得,在河北。” 河北之地土地肥沃,物产丰饶,民风尚武,更始帝若能得河北,这天下也差不多是他囊中之物了。 如此说来,倒委实是重用刘秀。 就是不知会不会养虎成患。 郭圣通执起茶杯,不再多问。 刘秀想要收復河北,谈何容易? 姑且先静待事态发展吧。 自知道刘秀将至河北,郭圣通便格外留意这方面的消息。 郭况比她还要关心,每日里都不用郭圣通寻理由去问母亲,他便会急急地开口。 “文叔如今到哪了?” 待听到刘秀过河北后,所到郡县见二千石、长吏、三老、官属、佐史,考察黜陟,遣囚徒,除王莽苛政,復汉宫名,不禁欣然道:“大善。” 善个什么啊? 郭圣通烦躁不已,心道刘秀不会就这么轻易地收服了河北吧? 她为此焦虑的愈发夜不能寐了,一入了睡总觉得梦境中身着皇帝常服的刘秀一脸“当皇帝就是如此轻松”。 甚至,他只要说话,不论说的是什么,她都觉得他说的是“朕乃天命所归”。 好多次生生把她从梦中吓醒,而后得反覆安慰自己纵便有天命,又有何不可违之? 如此忐忑不安了半月,郭圣通瘦的下巴都尖了。 母亲问及,她都推说是在长个抽条。 好在等到腊月时,便传来消息说是有个自称是成帝之子刘子舆的人受前朝赵缪王之子刘林拥戴在邯郸称帝,仅仅过了两天,前朝广阳王之子刘接也起兵相应。 刘子舆任刘林为丞相,李育为大司马,张参为大将军后,先后占领冀州、幽州,赵国以北、辽东以西亦在王郎管辖下。 作为更始帝代表的刘秀在此情形下本就举步维艰,等着刘子舆以赏邑十万户悬赏刘秀首级后,市井间一度有传言说有人真取了刘秀首级前去领赏。 虽说无风不起浪,但道听途说掺杂的水分太大,郭圣通之前就听信传言以为刘秀战死,今次便多了一个心眼姑且先观望着。 后果有确实消息传来,刘秀没死,只是已然南返。 郭况为此大失所望,他还盼着刘秀能到真定来。 郭圣通却是着实松了口气,悬了许久的心终于放下。 这夜,她睡了个好觉,极其难得地没有做梦。 翌日起身,她神清气慡,心情好极了。 只是想到在邯郸称帝的刘子舆,郭圣通又蹙起了眉。 那算是个什么东西? 还自称成帝之子,说什么是被赵飞燕迫害,才逃到河北的。 真是跟建兴帝一个德行,把天下人都当傻子耍。 第147页 赵飞燕和赵合德姊妹俩都无子,是万万不会允许旁人有子的,她们把持后宫的那些年不知道杀了多少妃嫔害了多少孩子,怎么可能会有什么漏网之鱼? 失落民间的皇子? 他当自己是孝宣皇帝? 宣帝可是经由武帝下诏,上报宗正并列入宗室属籍中,实实在在被皇室承认了的。 而这个刘子舆呢? 郭圣通日前已经从大舅那听说,这不过是个冒牌货。 这个刘子舆,本命王昌,自幼父母双亡,跟着舅舅走南闯北地讨生活,绝不是什么成帝之子。 也真是可笑。 就为了权势,便把姓名都改了,也不知年终祭祀时有没有脸见祖宗? 郭圣通冷笑连连。 她自己都没发觉,她在为刘秀而对王昌嗤之以鼻。 然而,她瞧不起王昌又有什么用? 冬月时,大舅已经以真定国十万部众归附王昌。 也罢。 总比归附更始帝的好。 郭圣通深吸了一口气,披上鹤氅穿上鞮子由常夏撑着伞往锦棠院中去。 漫天纷纷扬扬落下的雪花把天地间落得是处处银装素裹,她的心也在这寒风凛冽中得到了片刻宁静。 转过年来,形势却是陡转。 刘秀竟没有渡黄河南返,而是得了信都郡太守任光的支持,因此有了四千精兵。 他用这四千精兵先后攻下了堂阳县、贳县,而后上谷、渔阳两郡自请归附,又有昌城县刘植、宋子县耿纯,各自率领同宗亲族子弟来投。 刘秀一鼓作气,又打下了曲阳县,至此归附于他的已达万人。 而这消息也不知是为何所阻,竟到如今才传到真定来。 大舅因此嘆曰:“不过月余,刘秀便能开创如此局面,也确实不俗了。” 何止是不俗啊! 郭圣通设身处地地想,倘若换了个人,处在那四面楚歌的环境中,只怕早就回去了。 毕竟,这河北之地得与不得同刘秀又有什么关系? 那该是更始帝操心的事情。 他不必如此拼命。 然而,他豁出了性命。 郭圣通总觉得这其中透着些古怪,然而那也只是她的只觉而已,并没有什么实证。 郭况说刘秀做事一向力求完美,想必如今也是性格使然吧。 还没到元宵节,又传来消息说刘秀北上攻中山国,克卢奴县,继而趁势南下打新市、真定、元氏、防子诸县,无不克之。 虽有昆阳大战珠玉在前,郭圣通仍然对刘秀的所向披靡有些惊讶。 如此这般,王昌怎能是刘秀对手? 那么,依附于王昌的真定该怎么办? 郭圣通等这个答案并没有等太久,因为正月二十时刘秀的说客刘植便到了真定来。 在此之前,刘秀所部正由北向南发兵欲击邯郸王昌。 王昌口口声声要以十万食邑悬赏刘秀首级,而如今刘秀復起,又怎么会放过他? 只是,这一路刘秀却不是怎么顺利。 王昌手下大将李育屯兵于柏人县,刘秀手下的偏将朱浮、邓禹未能克之,反失辎重。 刘秀整顿军队,击溃李育夺回了辎重。 然而李育退回柏人县内坚守,柏人县城墙坚固易守难攻,刘秀久攻不下,转而分兵东进攻鉅鹿城包围起来,依然是久攻不下。 在此期间,虽于南栾斩杀王昌遣来的援军。 但刘秀所部终究损了元气,便起了说服大舅的心思。 顺着真定一路向南,途经刑台后便是邯郸了。 而柏人县在真定以南,刑台以北。鉅鹿城,在柏人县东南。 刘秀若能说服大舅投靠,便可合围邯郸。 可如果大舅铁了心依附王昌,刘秀便欲往邯郸必克真定。 而真定城作为一国都城,其城防自然胜过柏人县。 刘秀实难克之,王昌若是够聪明,之要趁此机会从邯郸、鉅鹿、柏人县三路出面,刘秀便如当年的楚霸王一样是四面楚歌。 霸王力能举鼎,何等勇武? 不还是无力回天,自刎于乌江。 刘秀倘若能说服大舅,那局面立时就会逆转,该轮到王昌担心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了。 时至今日,郭圣通总算明白她为什么会嫁给刘秀。 大舅必定同意了刘秀的结盟,而她便是大舅和刘秀联盟的牺牲品。 如何结盟? 自然没有比结两姓之好,成为真真正正的亲戚更让人放心的了。 一场政治婚姻在所难免,大舅和刘秀同为汉室宗室,同姓不可通婚,最合适的人选只有郭圣通——大舅唯一的外甥女。 ☆、第一百五十三章 说服 冬宜密雪,有碎玉声。 郭圣通在真定王宫门下车时,雪仍在下着。 柳絮般的雪花,轻扬在天地间。 空气格外清新冷冽,吸一口气觉得心扉都随之一震。 常夏和羽年从后面的马车跑来搀扶着她下了车,主僕三人打着伞往里走。 走到春影堂时,雪停了,太阳从厚重的云层中探出脸来。 金灿灿的阳光在树梢间跳跃着,晃的人有些睁不开眼睛。 时有风来,穿廊而过,凛冽逼人。 郭圣通披着厚实暖和的鹤氅,手中又捧着鎏金青鸟手炉,倒真没觉得冷,反倒还有闲心边走便赏雪景。 只是快到大舅寝宫时,越往里走越安静,郭圣通的心反倒没法平静下来了。 她今天能说服大舅不和刘秀结盟吗? 她对此并没有太大把握。 刘秀昆阳一战中以两万胜百万,几乎是神话一般叫人不敢置信的战果。 如此威名之下,谁与之对阵不先从心底就冒出一股寒气来? 两军对阵,士气最重。 若泄士气,这仗便输了一半。 更别说刘秀麾下如今人马虽只过万,却是可以一挡十的一万精兵。 这一万精兵里将近一半还是骑兵。 自赵武灵王建骑兵后,骑兵便以其极强的机动性和单兵卓越的军事素质闪耀至今。 赵国骑兵北破林胡、楼烦。筑长城,自代并阴山,至高阙为塞。而置云中、雁门、代郡。 又灭中山,迁其王于肤施,起灵寿,北地方从,代道大通。 其后,各国争相建骑兵。 骑兵作为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军种,选拔标准极其严格。 须得是十六以上四十以下正值壮年的男子,其后才在其中遴选体魄强壮,勇气过人,善于骑射的精英为骑兵。 骑兵发展到现在,又有了轻骑兵和重骑兵之分。 轻骑兵追求高机动性,轻装上阵。 重骑兵着甲,配戟,矛,环首刀来冲锋陷阵。 刘秀的这五千骑兵里只怕轻重骑兵都有,又经了这几月战争洗礼,想必是剽悍勇勐之极,绝非真定国这过惯了太平安逸日子血性渐失的军队可以抵抗的。 是,刘秀的军队攻城的能力很差,若攻真定王城必然也是月余难以克之。 可那些没有坚固城池的郡县山村呢? 第148页 五千骑兵摆开阵仗一冲即溃。 大舅之所以投靠王昌,便是希望以他来抵抗可能进犯河北的赤眉军,绝没有为了王昌而要和刘秀死战到底的忠心,他想保全的自始至终都只是真定国的百姓。 一旦和刘秀开战,胜负暂且不说,真定国必然死伤无数。 而王昌必然不会派援军来,他只怕正巴望着用真定国来消耗刘秀的元气,好让他来个黄雀捕蝉螳螂在后。 到那时,不管是刘秀还是大舅,都对王昌束手无策,只能任其宰割。 谁都不是傻子,大舅不会让王昌如愿以偿地坐享这渔人之利。 那怎么办? 就在大舅左右为难之际,刘植来了。 他能来干什么? 自然是刘秀也不希望削弱自身实力,最好能兵不血刃地得真定国而破邯郸。 想必前世时,她便是这个时候嫁给刘秀的。 刘秀和大舅结盟是必然的结果,她嫁给刘秀也是必然的结果。 大舅之前归附于王昌,今又要投王昌,如此反覆刘秀必然不放心,联姻是保障也是枷锁。 如若刘秀不敌王昌,大舅作为刘秀的姻亲决无再反覆的机会,只能全力支持刘秀。 而刘秀为了说服大舅,必然许给了大舅许多好处。 那用什么来保障承诺? 就靠一张嘴吗? 大舅自然也希望用联姻来作为对刘秀的束缚。 这场政治婚姻实在是避无可避的,而郭圣通甚至没有说不的理由。 前世时,她没有看透这时局,不懂她为什么一定要嫁给刘秀。 她也不关心这些,她只听到刘秀大她许多,便百般不愿。 而后见了刘秀一面,立时便被他的绝代风华折服,欣然许嫁。 今生,她虽然得窥未来一角,临此危局之前,也只比旁人多了些许先机,并不能及时早做打算。 到如今,她已经说不出不了。 还有不到半月的时间,她就及笄了,真正长成为人了,再不是可以骄纵任性的孩子了。 她也有她需要担负的责任。 这十五年来,她过的是什么日子? 锦衣玉食,驷马高车。 天下情势再不好,她又何曾吃过半点苦?受过半点罪? 而她为什么能享受这些? 还不是因为她母亲是真定翁主,她大舅是拥兵十万的真定王。 若是易地而处,幸运些她可能能被卖作侍女,终日做活,看主人的脸色,但总算也是活下来了。 若是不幸生在关东地区,只怕早被易子而食了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人在都快活下不去的境地中,不要说自由和幸福了,人性又算得了什么? 能吃吗? 郭圣通不知道自己是何时悟出这样深刻现实的道理,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对真定国的确有无法推卸的责任。 她享受了真定翁主之女带来的好处,就该为担负应有的责任。 只是,她究竟有些不甘心,她究竟还想试一试。 人性中都存在着自私利己的一面。 她无法迴避,她只是个凡人。 一路沉思间,终于到了大舅寝宫前。 两棵经逾百年的柏树安静地伫立在宫殿前,周身落满了雪。 她深吸一口气,抬脚往里走。 大舅和往常一样在寝殿内见的她。 她开门见山地问大舅道:“大舅,您要和刘秀结盟是吗?” 大舅有些意外,刘植来意的确是昭然若揭,可他同意与否便是李昭宁跟前也还没漏口风,郭圣通怎么会知道? 准确的是,他也是方才才下定了决心的。 他望着她清澈见底的双眸,点了点头。 郭圣通又问:“那您能告诉桐儿,他许给了您什么好处让您答应结盟吗?” 清丽的少女跪坐在阳光中,声音清脆,语气坚持平和。 若是刘得来问,刘扬只怕都会说句“这是你该过问的事吗”。 可这个外甥女自小就聪慧非常,刘扬常与她说起天下大事,时不时还能从她嘴里听到几句眼光毒辣的见解,久而久之早已没把她当孩子看了。 因此刘扬闻言不过一愣,便道:“黄河以北,便是寡人助他的代价。” 整个河北之地吗? 郭圣通不禁莞尔,大舅当真打的是好算盘。 ☆、第一百五十四章 戏言? 只是—— 郭圣通轻轻一笑,语气平静地道:“所以,大舅您预备和刘秀联姻吗?” 刘扬蓦然抬起头来。 郭圣通唇边依旧含着淡笑:“联姻自然得血脉越近越好,可您没有女儿,嫡出的庶出的都没有。 二舅没有成婚,所以您也没有侄女。 您只能选择外甥女,而您的外甥女只有一个,那就是我。” 大舅嘆了口气,眸中竟起了些水汽,他望着郭圣通欲言又止。 这联姻是刘植提出的,倒也正合了他心意,免了他心中担忧。 只是这联姻的人选—— 只能是桐儿了。 他心下明白不管小妹和桐儿能不能答应联姻,只要决定联盟,就必须得联姻。 可他小妹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他也只有这么一个外甥女。 他一时间真是拿不定主意,只得叫那刘植先安心住下,容他考虑两天。 如今郭圣通问起,他竟不知如何作答。 郭圣通粲然一笑,“大舅,桐儿知道您的难处。 桐儿并不反对联姻,因为桐儿的身体里也流着真定刘氏的血。” 大舅目光中满是意外,他微微哽咽了一下,语气沉肃地道:“大舅知道,这确实很委屈你——” 郭圣通不等他说完,便罕见地接过话道:“生死存亡间,什么尊严、自由、幸福都是虚幻的。 只有活下去了的人,才有资格谈这些。 桐儿并不觉得委屈。 桐儿只担心一点——” 她直直望向大舅,语气凝重地问道:“刘秀替更始帝承诺河北之地,更始帝将来假如不承认该如何?” 这河北之地割的又不是刘秀的肉,大舅漫天要价,刘秀自然也能慡快答应。 可若将来更始帝一统天下后,怎么可能允许整个黄河以河北之地不在他掌控下,反悔是必然的。 刘秀即便重信义,又能如何? 即便郭圣通对他哭闹不依,他做不了主,又能如何? 到那时,整个真定国还不是任人宰割? 大舅的眼眸终于沉了下去。 郭圣通见状便不再多说,起身出殿而去。 不觉间,竟已是黄昏时分了。 天色迷濛混沌一片,天地间的界限无限模煳。 宫廊之下宫灯一盏一盏被点亮,郭圣通顿住脚看着这重重宫阙迅速地通明起来。 她紧握住手中暖炉,目光几乎要望穿漫无边际的宫殿楼阁。 她不知道她提出的这个隐忧能不能打消大舅和刘秀联盟的心思,但目前看来也只能如此一搏了。 第149页 回到家中,已经入夜。 母亲问她:“去你大舅那干什么?去了整整一天。” 郭圣通若无其事地笑道:“闲来没事还不能去啊?” 母亲无奈地笑笑,又问她:“吃饭了没有?” 郭圣通摇头,母亲便忙叫厨下整治膳食来。 郭圣通用饭时,母亲便在旁看着,目光温柔。 等着用完饭,母亲又和她商量起及笄礼来:“正宾请不请你大舅母我实在有些拿不定主意,桐儿你说呢?” 郭圣通道:“阿母又没有姊妹,二舅又没有成婚。若是不请大舅母,只怕她又该多想了,还是请吧。” 母亲点了点头,“也罢。” 她望着如已然出落的亭亭玉立的女儿,心下怜惜不已,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 “转眼桐儿就要及笄了,都可以出嫁了。 只是阿母还没给你挑好婚事,从前总觉得不急,来。 及笄之后,阿母可得着急了。” 郭圣通有些不敢看母亲的眼睛,母亲还不知道她很有可能要面对一桩政治婚姻。 哪怕对象是母亲颇为欣赏的刘秀,只怕母亲也是会不快的。 母亲的愿望从来都很简单,就是盼望着她这一生顺顺利利,无风无浪。 可这个愿望,现在看来真是奢侈。 郭圣通怕再母亲跟前露了马脚,敷衍应付了两句便推说累了回去歇下了。 母亲只当她仍是无心婚嫁,也不疑有他。 ***** 匆匆又是两天,这期间郭圣通没再去真定王宫,只听说那刘植虽是没走,可大舅这两天都没见他。 大舅已然松动,这便就够了。 剩下的事,真就只能顺其自然了。 郭圣通望向窗外,但见风雪中,梨花枝上层层霜。 她深吸了口气,沉下心来继续写字。 …… 一辆马车缓缓停在真定城门口,一只手掀开车帘,露出一张俊逸非凡的脸来。 倘若郭圣通在此,定是惊讶万分。 因为来的是刘秀。 …… 刘植引着刘秀往真定王刘杨的寝宫去时,仍是有些不解。 “属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苦劝了真定王两天,他已然有结盟之意。 只是说郭家女公子是他唯一的外甥女,他须得想想。 可谁知,这一想便再也不见属下了。 说是反悔了吧? 那也应该遣送属下回去吧。 说是同意了吧? 又着实不像啊。 没成想,您接信后竟亲自前来。 是属下无能了——” “伯先——”刘秀笑着止住刘植的请罪,目光炯炯地道:“要做如此决断,于情于理真定王都有些难办。 他一时犹疑,也是正常。” …… 刘扬听说刘秀竟然秘密亲自前来,眸中晃过讶异。 不过那讶异之色转瞬即逝,他站起身来亲自往宫门口去迎。 刘秀来了,他没道理再推却不见,正好也趁此机会问问他是何打算,他预备用什么来保障河北之地的承诺。 刘扬很快便见到了刘秀。 叫他意外的是,这个昆阳之战中一战成名的刘秀竟然生的这般俊朗。 人皆有爱美之心。 刘扬对刘秀的第一印象便很好,再看他言谈举止间进退自如,不卑不亢,更生了许多好感。 只是好感归好感,该问的还是必须要问。 刘扬屏退左右,目光锋利地望向刘秀。 “还请问武信侯,准备如何保障更始帝也能信守承诺?” 他的话音虽轻,却像是千斤重石一般轰然砸下。 刘植终于明白了刘扬的担忧,可谁能保证更始帝信守承诺呢? 除非更始帝现在便下手书,不然日后只要想反悔还怕找不着藉口? 他惊讶中掺杂着担忧的目光望向刘秀,不知他会如何应对。 短暂的寂静后,刘秀轻轻一笑,极其平静地道:“不知真定王有没有听说过蔡少公的谶言? 当时有人问是不是国师公刘秀? 我笑着问他,怎么就不能是我呢? 众人皆笑,以为我是戏言。 从前或许真是戏言,可如今不是了。 既然如此,您还要刘玄的承诺做什么呢?” ☆、第一百五十五章 聘礼 云纹紫檀条案上,彩绘陶博山炉中轻烟裊裊。 繁复精緻的帷幔被束起,挂在错金嵌绿松石龙形铜带钩上。 明亮清寒的阳光照破菱花格窗,漫下一地被分割的规规矩矩的光影。 刘秀淡然平静的话音落下后,殿中竟短暂的静默了片刻。 刘植出身右北平郡昌城的豪强大族,王昌称帝后河北大乱,他和弟弟刘喜、堂兄刘歆趁机占领了昌城。 但等着被王昌悬重赏而从蓟县南逃至昌城时,刘植立时开门来迎。 所图的什么? 图的自然是将来的从龙之功。 刘秀虽受更始帝之命行大司马事至河北,可他被王昌追杀的逃亡月余的时候更始帝在哪? 很显然,这对君臣间出了问题。 兴许是昆阳一战刘秀名声大噪后,更始帝担心刘秀功高震主,将来压不住他。 也有可能还有什么别的龌龊,但无论怎么样,这都是昌城刘氏的机会。 他们看好刘秀,他们相信“刘秀当为天子”的预言会应验在刘秀身上。 开城相迎后,刘秀虽明面上还打着更始帝的旗号行事,但刘植心下隐隐能感觉到,刘秀欲反! 若不是如此,他辛辛苦苦来说降刘杨所欲为何? 就为了那个登基称帝之时,懦弱羞愧结巴的话都说不利索的更始帝刘玄? 就为了那个宠幸赵夫人而把朝政都託付给国丈处理的更始帝刘玄? 就为了那个肆无忌惮大封诸臣以为天下已经归心的更始帝刘玄? 当真可笑,刘玄何等何能能折服天下英雄? 倒是刘秀明德惟馨,智勇双全,委实能叫众人服气。 他若和刘玄决裂自立为帝,刘植第一个称臣。 可心下有数归有数,刘植哪能想到刘秀会在这个时候把话挑明? 刘扬心中的错愕惊讶比之刘植只多不少,不过想到蔡少公的预言,他眸中流淌出笑意,“既如此,寡人愿鼎力助之。” 刘秀唇边绽开清浅的笑来,解下腰间蟠虺纹玉珏递给刘扬。 “这是家母留给我的遗物,这么多年来我始终珍而重之地带在身边。” 对刘扬来说这般形势中,和刘秀结盟是最好的选择。 唯一所忧虑的不过是事成后如何践行诺言,而如今刘秀亲口承认他已有逐鹿中原之心,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倘若幸运,真定刘氏还能谋个从龙之功。 倘若不幸,也解了眼下危局。 何乐而不为之呢? 悬在心口多日的重石放下,刘杨也有了说笑的心思,他接过玉珏,挑眉笑道:“信物?” 第150页 刘秀摇头,平静地道:“聘礼。” “哦?”刘扬倒真有些不明白了,他和刘秀结盟后联姻自然是必须的。 可刘秀拿出其母遗物来,怎好似诚意十足地来求亲呢? 刘杨看向刘扬,目光潋滟,神情温柔。 “看来您还不知道? 我于常安求学时,曾身患重病,幸得郭女公子施以援手才得以求得一线生机。” 他望着目露讶异的刘扬,一字一顿语气真诚地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我对郭女公子心慕许久,还请真定王玉成。” 刘扬还真没听起这回事来,但想必是果有此事。 如此也好,也好! 刘秀既在之前便对桐儿有了了情意,桐儿嫁过去他也安心许多了,好歹能在小妹跟前张口嘴了。 刘扬深吸了一口气,语气柔和地道:“寡人会把这玉珏亲手交给寡人小妹的。” 这是同意了! 跪坐在下首的刘植都禁不住有些喜形于色,他此来真定不就是为了说服真定王结盟吗? 如今能得以顺利结盟自然再好不过,而且原来主公还对那郭家女公子爱慕许久,真是再好不过了。 刘秀微微一笑,眸中星光璀璨。 “如果方便,我还想尽快见郭女公子一面。” 刘扬微微沉吟了一下,便点头答应了。 既然已经许婚,刘秀想见见桐儿也不是不可以,也可以看看桐儿对他的态度如何。 …… 刘秀翌日上午便在春影堂见到了郭圣通。 刘扬母后爱花如命,只是可惜花开落总有定数。 刘扬父王便特意为她建了春影堂希冀留住明媚春日,现下虽是隆冬,但春影堂内因覆以屋庑,昼夜然蕴温气乃生,有那对光照需求不强的花卉如茶花、玉簪、龟背竹、秋海棠、蟹爪兰等等仍是开的不知今夕是何年。 刘秀长身直立于廊下,依次慢慢赏来。 忽听得身后响起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他心有所感蓦然回头,果见得是郭圣通。 他的心,在这一剎那,也开花了。 只是自长兄惨死后,几乎是一夜间学会隐藏情绪的他,已经本能地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当下只是微微点头当做了打招唿。 郭圣通见他这般淡然模样,心下不知为何竟有些愠怒起来。 经年不见,刘秀怎么真变的和梦中一样了? 满脸的“对啊,我就是天命所指”,真是看了都叫人气闷。 一早大舅遣人来叫她去王宫时,她还抱着希望,期待着大舅是要告诉她经过反覆思量决定不和刘秀结盟了。 谁知道,竟然是死心塌地地要和刘秀结盟。 说什么,好歹更始帝刘玄也是高祖血脉,在大义上就站得住脚。 又说什么,论行军打仗刘秀远胜于王昌。 道理她自然都懂,若是她身处大舅的位置也会和刘秀结盟。 只是—— 刘植是怎么说服了大舅的? 她对此很好奇。 大舅便把昨日刘秀的话说了,郭圣通还来不及为刘秀来了而震惊就气结起来,“那若是他将来真能一统天下,怎么能允许大舅您割据河北之地为王?” 大舅笑道:“未来事谁能知呢? 大舅看那刘秀不是池中之鱼,兴许他真是那应命之人呢。 若他真能坐天下,那你便是皇后,真定刘氏自有百年富贵安宁,要不要河北之地也无妨了。” 郭圣通恼怒之下,有句话想也没想地就冲出口来:“皇后又如何?皇后也是可以废的啊!” 这话一出口,她立时觉得有什么遗忘了许久的事情一闪而过。 难道她前世便是为后后又被废? 如此这般,肯定会牵连到母亲和弟弟甚至大舅。 可,为什么又有人唤她太后呢? 郭圣通眉头紧蹙,陷入迷茫之中。 为什么就不能把前世所有的事一股脑痛痛快快地告诉她? 为什么要这么折磨她? 郭圣通出神怔仲之时,大舅却是无奈一笑,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笑道:“你这孩子,想的倒真多。 大舅看那刘秀不是刻薄寡恩之辈,将来他若真能成事,怎么会对不起一路相随的你呢?” 郭圣通摇头,她也说不清她的不安害怕是因为什么。 可她的预感如此强烈,她如果嫁给刘秀未来一定会后悔!一定会! ☆、第一百五十六章 相见 大舅又道:“傻孩子,大舅平生阅人不数,断没有看错,你便安心吧。” 郭圣通望着大舅神采飞扬的双眸,禁不住也有了丝动摇。 真的是这样吗? 所有的一切真的都是她想多了吗? 不! 不是! 一定会发生什么! 只是—— 她还不知道,她还没看到。 大舅拍了拍她的肩,语气柔和地道:“刘秀想见见你,大舅让他在春影堂等你。” 郭圣通深吸了口气,拂走回忆,举步往前走,和刘秀一起赏起春影堂中的花木来。 刘秀问她:“伯母和况儿一向可好?” 郭圣通心道本来我母亲是很好的,可若是听说你你不怎么好了。 她也懒得和刘秀周旋,开门见山地问他:“刘秀,你既然和我大舅说想见我一面,必定是有别的什么话要和我说,是吧?” 刘秀微微一笑,眸中闪过一抹讶色,似是没想到郭圣通的态度会如此不友善。 “看来你是知道了——”他顿了顿,唇畔的笑容更深了,“那你愿意吗?” 他一笑之间的风神俊朗,真是晃的郭圣通有些目眩神迷。 她心下不禁想起汉武之时,李延年在武帝前唱曰:“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武帝闻之大为好奇,不禁问李延年何处有如此佳人。 倾城又倾国的李夫人由此入宫,声动天下。 她忙低下头来,藉此掩饰眸中的失神发直。 谁说只有女子才能倾国倾城? 男色亦可! 若这天下以美貌程度来定夺天子之位,刘秀必然胜出。 郭圣通轻笑着摇了摇头,都什么时候了?她还有心思在这七想八想。 刘秀望着又出了神的郭圣通,不由又是好奇又是好笑。 一别经年,她爱走神的这个毛病倒还是没变。 只是,她为什么总是和人说着话就能兀自出了神呢? 她究竟想起了什么? 为什么她的眸中会有超出年龄的情绪? 是为了和真定王太子退婚的事难过? 不是。 绝不是。 在这之前,她便是这般。 她究竟有什么秘密? 刘秀很想用手抚平她的眉头,很想很想。 他的手情不自禁地伸了出去,只是还未等碰到郭圣通他就被她冰冷的话语惊的缩回手来。 第151页 “不愿意,我很不愿意嫁给你。” 少女亭亭玉立地站在一盆红白相间的绯爪芙蓉前,目光如幽幽冷箭直直射向刘秀。 “这纯粹就是一桩政治婚姻,我作为其中的牺牲品,为什么要愿意?” 原来如此。 他是不是可以理解成被强迫才不愿意的? 刘秀松了一大口气,他先时听着她说很不愿意时,还以为她会说是因为年龄相差太大或者贸然求娶她全没有心理准备。 春影堂内白日亦是宫灯长燃,橘黄色的光影中她脸上的气怒毫不遮掩。 他莫名想笑,她还真像个闹脾气的小孩子。 他的笑意有些遮掩不住,对面的她眸中怒色便更重了。 他忙收敛情绪,正色道:“不论是你还是我,抑或是你大舅,我们都没有选择不是吗?这联姻是避无可避的。” “哦?”郭圣通语气中多了些讥诮,目光锋利,“你是不是还要说好歹我们彼此认识,算不得盲婚哑嫁,不如就将就一下?” 刘秀失笑,暗忖道看来她对他的怒气着实不小。 不知怎地,他很想看着她气鼓鼓的样子。 那也好过她深垂眼帘,脸上阴晴不定的样子,不是吗? 于是,他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她眸中的气愤恼怒果然更重了,语气也不復之前的冷静,“你之前就认识我,可是你了解我吗?我又了解你多少? 我们如今为了利益被迫走到一起,将来如何能长久?” 刘秀眸中笑意淡去,他静默了片刻后异常认真地开口道:“那么从现在开始了解,我姓刘名秀,字文叔。 自幼父母双亡,是由叔父抚养长大的。 我有一兄二姐一妹,均已婚配……” 郭圣通有些气馁,她方才心血来潮地想若是刘秀知道她十分任性骄纵,刘秀会不会觉得她不堪为妻? 他现在需要的应该是一个能理解他支持他贤良淑德的妻子。 可是,他怎么就好像不知道什么叫生气呢? 真有人脾气这么好吗? “……只是可惜,婶母和长兄、仲兄,二姐都见不到你了……” 郭圣通一惊,下意识地问道:“为什么?” 不会是—— 似乎是看透了她心中的猜想,刘秀缓缓点头,目光悲凉,“起事之后,我们一路都很顺利,直到在小长安村惨败。 我二哥在此战中战死,婶母为了不拖累我们也自绝在乱军之中。 我和小妹伯姬骑马突围时,遇见了二姐和三个外甥女。 我想叫他们上马来……可……可我二姐反倒跑向了敌军……” 这些刚刚结痂的伤痛重新被撕开,比之当初刚受创时更叫人痛不欲生。 饶是刘秀极力抑制情绪,想要平静简单地回忆,仍是红了眼睛,微微哽咽起来。 他深吸了口气,停顿了一下,似是要略作平復之后继续再说。 见他将要张嘴,郭圣通终是不忍,出声阻拦。 “别说了……” 她的眸中不知何时也蒙上水雾来,有什么堵在她胸口,闷闷地,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刘秀苦涩一笑,声音低缓:“这之后,我和我大哥便投靠了绿林军。 我大哥性格性刚毅慷慨,又勇武非常。 每遇战事陈兵誓众,焚积聚,破釜甑,鼓行而前,几战下来后便声名远扬。 建兴帝当时以食邑五万户,黄金十万斤,和上公的官位来悬赏我大哥的首级。 等着地黄四年,众将议帝之时,我大哥声望过人又是刘氏宗室,本能为帝。 只是有人害怕我大哥为帝后不受控制,便推了懦弱无能的刘玄为帝。 我大哥那时虽无奈从之,但究竟是忿忿不平。 而刘玄对我大哥的威名远扬,亦是日夜担忧。 那时李通的从弟和一同起兵的李轶,私下里常和刘玄的心腹朱鲔来往,我对此十分担忧,常常劝告我大哥要提防他们。 可我大哥为人实在是光明磊落,向来不屑于以恶意去猜度他人,何况是一起起事有过命交情的李轶? 我苦于没有实证,也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了。 后来,昆阳大战打起来了。 我赢了。 也就是在那时,刘玄越发忌惮我们兄弟。 又不知谁把刘稷不服刘玄为帝的事情告发了出去,刘玄愤怒不已。 为了师出有名,刘玄任命刘稷为抗威将军。 抗威抗威—— 刘稷果然没有辜负刘玄的期望,他拒绝接受刘玄的任命。 于是,刘玄以抗命为由斩杀了刘稷。 我大哥,也在同日遇害…… 消息传来时……我还在趁着昆阳大战的声势为刘玄南下攻城略地……” ☆、第一百五十七章 思慕 不知何时下起了雪,等着人觉察时已是鹅毛大雪。 凛冽的北风唿啸而过,似是有一双无形的巨人大手在焦躁暴怒地拍打着窗棂。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春影堂内花团锦簇,有暗香盈袖,一派盛春模样。 刘秀低沉微哑的声音缓缓响在郭圣通耳畔,又宛如暮秋风起,吹落一地枯叶。 一时之间,郭圣通竟同时感知到了三个季节,倒也是一种奇妙而难得的体验。 只是,那声音听得久了,她心上也蒙上了一层萧瑟凄冷的阴影。 “……你知道吗?刚听闻我大哥死讯时,我真的想立时起兵杀回宛城去……” 他脸上冰寒一片,眸中狠戾之气大盛。 郭圣通被他浑身杀伐之气震的不觉退了半步。 而后,她心间又涌上一股无法言喻的心酸难过。 就好像窗外那双巨人的无形手正在紧紧攥住她的脖颈一般,等着快要窒息时,那手又霍然松开。 可心间仍是疼的紧,唿吸略微急了些,心就会勐烈地抽搐起来。 疼的她脸色惨白,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她知道,她在心疼刘秀。 原来这两年里,看着风光无限的他这么苦,这么难。 她的心也是血肉做的,如何能不动容? 刘秀哽咽着笑了笑,那笑容中满是对自己的鄙夷轻视,“……但是我没有,我没有…… 他说我大哥错了,我便也真当我大哥错了,还为此向他请罪。 我连孝都没有为我大哥守,人前甚至一滴泪都没有落过。 于是,我赢得了他暂时的信任,被封为武信侯。 真的,演得久了,到后来连我自己都麻木了。 独自一人时,我想哭都哭不出来了……” 他望着眸中水光点点想要开口的郭圣通,止住她的劝慰,萧瑟一笑:“ 不要说这是什么韬光养晦,也不要说这是什么忍辱负重。 无论什么样光明正大的理由,都无法掩盖一个事实。 第152页 那就是我刘秀懦弱无能,连为无辜惨死的长兄报仇解恨的能力都没有。 我从前以为能做到北军之首也就够了,但等着我都封侯领爵后面对长兄的惨死仍然只能强颜欢笑,恭恭敬敬地请罪。 何其可笑,又何其可悲! 从那时开始,我无比渴望权势,渴望滔天的权势。 可那时这愿望看起来都太遥远太遥远,因为连我自己也是刘玄砧板上的一块肉。 我忍啊,等啊,终于有了一个机会。 新朝虽覆灭,可北方赤眉军发展势头兇勐,黄河以北又持观望态度。 刘玄便想派一个人先一步来镇服河北,我的族兄刘赐提议让我去。 绿林军中诸将纷纷反对,尤其是当初力主杀害我长兄的朱鲔和李轶更是反对的斩钉截铁。 他们害怕,害怕我一入河北之地如鱼得水。 他们的担心也是刘玄的担心,可河北之地委实太重要,除了我刘玄还真找不出更合适的人选。 刘玄犹豫不定之时,冯异向我献策让我交好左丞相曹竟。 我厚结纳之,加上刘赐不停地为我说话,刘玄终于同意让我以破虏将军行大司马事,孤身持节北渡收復河北之地。 再后来的事,你应该知道一些。 起初倒还算得上顺利,直到和刘林谈崩后,他拥立成帝刘子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郭圣通出声打断。 “不,他本名王昌,根本不是什么成帝之子。” 明亮温馨的光影中,她眸中水光浮动,语气格外认真坚持。 刘秀微楞了一下,而后顺着她的话说起来:“是,王昌——” 其实,是与不是成帝之子到现在已经不是那么重要的事情了,不是吗? 可是,她却非要较真,很认真很认真地较真。 还真是叫人禁不住想要摸摸她的头表扬一下她。 但想到她之前的牴触,他还是遏制住了这股冲动。 “你和刘林怎么了?” 少女望向他,脸上有好奇有不解。 刘秀深吸了口气,轻描淡写地道:“他希望我和他一起水淹河东的赤眉军……” “啊?” 少女未待他说完就惊唿出声。 刘林怎么能想出这么恶毒残忍的办法? 水淹赤眉? 为了赢就可以这么不择手段吗? 河东不止有赤眉,还有无数平民百姓啊。 难道在上位者眼中,他们都是无关紧要随时轻易牺牲的东西吗? 那是人,不是鱼! 如此行为,他们有什么资格利用百姓思汉的心理获取支持? 不觉得心虚吗? 不觉得可笑吗? 还是说那就是一层遮羞布,谁想要谁就拿来披? 王莽便是那样。 刘秀也会变成这样吗? 是不是每一个上位者为了自己的利益而会这样丧心病狂? 她的眸中染满了愤怒,但转瞬间她便意识到他定然是没有同意,若不是现在被刘林奉为帝的就是刘秀了。 她望向刘秀,果听得他接着说道:“我没有应承,他就转而奉了刘……王昌为帝,悬赏十万食邑来追杀我。 我逃亡月余后,得信都太守任光以四千精兵迎我,又有刘植、耿纯来附,其后更得上谷、渔阳两郡来助。 再之后便不用我再说了吧——” 他看向郭圣通,“这样你对我是不是了解了一点?” 郭圣通此前听说的关于他的消息都是结果,或胜或败的结果。 她并不知道这两年中他经歷了这么多的悲欢离合,如今听他一一说来后,就如他所说,她真的对他更了解了一些。 可是—— 不管她看到的他多么好,她心下的不安惶恐为什么还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减弱? 她深吸了一口气,本欲摇头,但她迎着刘秀那充满期待的目光实在是没法骗人骗己。 于是,她点了点头。 刘秀唇边有了些鲜活的笑意,他眸光沉沉,几乎要望进她心灵深处。 “无论是谁,只要能得到真定王的支持,我都会娶。 因为在背负了这么多至亲用鲜血写就的期望后,我早就没有退路了,我只能用成功来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而一旦起了争霸天下的心,这条路上就会有更多更多的人为我流血为我而死,我能回报他们的依然只有成功。 我并不否认这原本是一场纯粹处于利益的联姻,但是对象换成了你,于我来说性质就完全变了。 你可能不相信,也可能觉得很荒唐很可笑。 但是——” 他看向郭圣通,眸中有火焰在跳动,灼的她有些不敢与之对视。 短暂的寂静后,她听见他低沉的声音在她耳畔轻轻响起。 “还在常安时,我便思慕于你。 如今情形对我来说,倒真是求之不得。 我娶你,虽起于利益联盟,但却是真心实意地求娶……” ☆、第一百五十八章 等着 刘秀的声音虽轻,落在郭圣通耳朵里却真是平地惊雷一般。 她被震的浑身发麻,一片混沌的脑子木然一片已经忘记了思考。 她楞楞地望向他,似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一样。 等着她反应过来时,就见刘秀不知何时伸手摺下身旁的树枝一断为二。 “我若言不由衷,便如此枝。” 那树枝尖上新绿点点,瀰漫着蓬勃生机。 “你——”郭圣通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她嗫嚅了半天方才喃喃道:“可是,我并不喜欢你。 婚姻之事,不是要两厢情愿吗?” 其实她喜不喜欢他,她都还是要嫁给他。 这个事实,她知道,他也知道。 只是不知为什么,她竟鬼使神差地…… 话刚落音,她就止不住地后悔起来。 明明这联姻是死局,她为什么还要在这委屈矫情呢? 难不成,刘秀还能因为这个去和大舅反悔? 她尴尬不已,刚想开口描补一二,就正对上一双微微发红却仍是光彩溢目的双眸。 他缓缓开口,“那你讨厌我吗?” 她讨厌他吗? 应该是不讨厌的。 她甚至还…… 她深吸了口气,轻轻摇头。 可是她心底对未来的惶恐不安太多太多,已经压的她快直不起腰来了。 “可——” 她犹犹豫豫地开了口,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刘秀打断她的欲语还休,他的唇边绽开欣然的笑意。 “不用可是了,不讨厌就行了。 你以后会喜欢上我的,或早或晚。” 他微微挑眉,双眸熠熠生辉。 “我会等着的。” 郭圣通望着他丰神俊朗的脸,再一次失神。 他的话就像一把火,烧的她好不容易清醒冷静下来的大脑再次茫然混乱。 第153页 那火迅速蔓延全身,火势熊熊中她被烤的又热又渴。 她就像是一条被搁浅的游鱼,在火势中迅速浑身无力,已经张不开嘴说话了。 她的心跳的极快,震的她耳膜都微微发颤。 她明知道他听不到,但是她仍然莫名有些慌张心虚。 她低下头来,不敢再看他。 “回去吧。”他轻轻道。 她仰头看他。 他轻轻一笑,解释道:“想和你说的话都说完了。” “哦——”她下意识地应了一下。 她残留不多的理智告诉她,她现在最好马上转身回去。 她提起裙摆转身往外走,没走两步,忽又听得身后微微嘶哑的嗓音响起。 “其实我没想说起我大哥他们的,我以为我永远都不会再说起,我以为这些伤痛我会独自一个人在深夜中舔舐。 只是……只是……可能是这些话憋在心里太久……我也到了一个承受的极限……” 他顿了顿,长出了口气,语气中萧瑟凄凉渐渐淡去,多了些明媚轻快。 “如今一口气全说出来,真是痛快极了。 谢谢你——” 谁都没有说是吗? 只和她说是吗? 那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她对他真的很特别? 他还说早就思慕她—— 郭圣通顿住脚闭上眼睛。 有什么东西在她心底炸开。 这感觉就好像是元宵节时那漫天烟火全在她心底轰然燃起一般,她眼前心底全都是五光徘徊,十色陆离。 可这形容还不够准确—— 因为她被炸的浑身发麻,几乎快挪不动脚。 美丽的烟火没有这么大的威势。 心绪混乱间,她听见自己微微变了调的声音轻轻泼洒出去:“不用……” 她心叫不好,微微蹙起眉来。 她生怕再露出更多异样来,不等身后人有反应便提起裙摆疾步而去。 她能清楚的感受到,身后人的视线一直如影随形地跟着她。 她越走越快,到后来几乎小跑起来。 出了春影堂,常夏迎上来。 郭圣通什么都不想多说,只叫快走。 等上了马车往家走时,她急乱的心跳方才微微放缓。 可是,脑子中仍是一片混沌,满满的都是刘秀那张俊逸的脸。 她推开车窗,任由冰寒凛冽的寒风一倾而入。 她深吸了口气,总算觉得清醒了一些。 她颓然无力地放下车窗,倚在靠枕上痛苦地阖上双眸。 她为什么还是这样? 为什么还是和前世一样对刘秀一见倾心? 她不能这样。 她明明知道嫁给刘秀后就是她悲剧的开始,为什么就不能抑制住她的心弦呢? 既然联姻无法避免,那么始终保持清醒为她自己和真定国获取更多的利益才是她的安身立命之道。 唯有这样,才能在那悲剧重蹈覆辙时她能求得一线生机。 也唯有这样,她不至于在将来被伤的缓不过来气。 可是,她为什么会这么不争气? 为什么? 她眉头紧蹙,有两行清泪不受控制地自眼眶中滚落下来。 …… 郭圣通回到家中时,已是迟暮。 橘黄色的夜灯照亮她晚归的身影,她的影子被照的细长高大。 寒风拂来,裹着冷梅清香。 郭圣通下了车后,心乱如麻,一时间竟不知道是像往常一样先去锦棠院还是直接躲回漆里舍。 大舅既已决定和刘秀结盟,那他们的婚期自然会尽快定下。 只怕今天大舅已经和母亲透了口风,那她回来后母亲肯定会问她的意愿。 她怎么说? 说愿意? 想到那个写满了哀怨的未来,她似乎并不是那么愿意。 说不愿意? 如今情势哪容得她不愿意? 而且她对刘秀…… 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母亲,又不忍叫母亲为她担心忧愁。 郭圣通站在府门口,举步维艰。 “女公子……”常夏轻声唤她,“外面冷……” 郭圣通不待她说完,便鼓起勇气下了决定:“走吧,去锦棠院。” 再有不到半月,她就及笄了。 她应该要学着像个大人一样遇着事了便想法去应对,而不是逃避。 今天逃,明天避,可总是要面对,总是要决断的,不是吗? 一旦决定下来,她心中反倒不那么彷徨惶恐了。 她脚步轻快地去了锦棠院。 母亲似乎料到了她会来,她一进院门红玉便迎上来说母亲在书房等她。 书房吗? 郭圣通没来由地便又有些心慌。 她点点头,去了书房。 书房门口没有伺候的人,估计是被母亲遣走了。 她轻轻推开门,门吱呀了一声,引得母亲回过头来。 母亲并不像往常一般见着她回来脸上就露出宠爱心疼来,而是神情淡然地沖她点了点头,“回来了啊?” 郭圣通点头,好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又按捺不住地忐忑起来。 母亲问过这句后,便没有再看她,而是转过身去继续写字。 郭圣通的心立时往下沉去,母亲知道了! 母亲在烦心焦躁的时候都会写字,但她一般都是就在起居间写。 只有在碰着有决断不定的大事时才会来书房中写字。 因为,父亲在这。 ☆、第一百五十九章 跪下 父亲在时爱书如命,这间书房中珍藏了不少父亲苦心寻来的世间罕见孤本。 母亲一直相信父亲的魂魄始终在暗中守护他们,所以她相信父亲会时不时地回到这书房中。 郭圣通轻轻掩上门,走到南窗下的苇席上跪坐下来。 母亲仍在全神贯注地写字,郭圣通不敢出声打扰,她的目光慢悠悠地扫过整间书房。 十三年了,这里还是一点都没变。 鼎炉中燃着炭火,热气一点点地往外渲染。 琴案上摆着一把九霄环佩琴,母亲很少弹,但保养的很好。 郭圣通偶尔拨弄一下琴弦,音色仍旧悦耳悠长。 绿釉白莲陶瓶中插着几枝梅花,在青烟缕缕中红的如梦似幻。 她深吸了口气,那股梅花香味立时便往心下钻。 真是奇怪。 明明这屋里这么暖,梅花的香味却仍是冷的。 偌大的书案上依次摆着笔、墨、纸、砚、笔屏、笔筒、笔洗、水中丞镇纸、压尺、秘阁、贝光、书灯等等。 母亲在书案前坐的笔直,凝神写字。 明亮温馨的光影照在母亲脸上,把她侧脸的弧度勾勒的优美而柔和。 灯下看美人本就越看越美,何况时光待她格外宽容。 母亲今年三十四岁了,可哪怕是白日里凑近了看,母亲眼角也是没有细纹的。 第154页 只是,母亲如今紧抿着双唇,脸上神情与其说是平淡还不如说是冷漠。 母亲好像是生气了? 可是母亲为什么生气呢? 郭圣通还以为进来后母亲就会和她说起联姻的事,却不想母亲始终在写字。 而且,母亲怎么像是在生她的气呢? 郭圣通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因为母亲把她叫到了书房来。 以前郭况因为调皮顽劣而气走了好几个讲席后,母亲生恐他将来长歪了,把他叫到了书房中让他跪下,让他当着父亲的面悔过。 虽然那个时候,郭况不明白父亲在哪。 毕竟,书房中是没有牌位的。 但母亲那般严肃的样子叫郭况有疑问也不敢问,他只好硬着头皮在脑海中想像着祠堂中父亲的牌位然后对着空气认错。 他后来跟郭圣通说,母亲说跪下时声音明明不大,但还是把他吓的膝盖一软立时就痛快跪下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形容那时的感觉。 “就好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回忆到此,郭圣通深吸了口气,鼓起勇气望向母亲,“阿——” “跪下!” 仿佛是为了和郭圣通的回忆唱和,郭圣通的“母”字还哽在喉咙里,就被母亲的轻声断喝打断。 她头皮一麻,心下一颤,和郭况当初一样极其痛快跪下了。 没有半点犹豫,没有半点纠结,就这么扑通一声跪下了。 幸好因着是冬天,书房中铺了厚厚的毛毯,她的膝盖还算不上太疼。 虽然,还是有些发麻…… 更准确的说,她的心被这勐烈的一跪吓的忘跳了半拍,而后便是发麻。 母亲说完“跪下”后仍然继续在书案前写着字。 郭圣通偷瞄了母亲好几次,见母亲脸沉如水,总算明白郭况口中暴风雨前的母亲是什么样子了。 可是,母亲为什么生她的气呢? 总不能是母亲发现了她重生的秘密吧? 郭圣通在心中勐烈地摇头,不可能! 她刚从那场怪烧后醒来后,是变了许多。 母亲也觉察到了,但郭圣通想母亲应该只是以为她长大了。 就像郭况,从前那么不爱念书,如今不也变得和父亲一般爱书如命了? 可话是这么说,郭圣通心下仍是止不住的发慌。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那母亲为什么生气? 为联姻的事生气? 那应该气大舅啊。 可是,母亲绝不是那般不知顾全大局的人,她即便不能接受也会理解大舅的难处的。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母亲到底为什么事生气啊? 郭圣通蹙起眉头来,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小心翼翼地望向母亲,试探地准备张嘴询问。 母亲就像心有所感一般,冷冷地瞥过一眼来。 母亲的眸中燃着怒火,只不过她在极力遏制着。 郭圣通吞咽了一下口水,垂下头不敢再说话。 她长这么大,母亲连一句重话都不曾对她说过。 哪怕从前她不能理解父亲把家财全让给叔叔时,母亲也没有这么生气过,她只是不再和郭圣通说起父亲。 郭圣通这么想着,头皮又微麻起来。 她是犯了什么大错,能让母亲这么生气? 屋内刻漏滴滴哒哒地走着,郭圣通起初还时不时扭头去看,到后来便懒得看了,跪在地上放空思绪。 等着母亲终于放下笔时,已是戌时末了。 郭圣通听着母亲搁笔的动静,立时回过神来,仰起脸怯生生地望向母亲。 虽然还不知道母亲为什么生她的气,但她莫名地就觉得心虚气短。 或许,这就是母亲的威严吧? 母亲看向她,脸上仍是波澜不兴,“腿麻吗?” 这是要让她起来了吗? 郭圣通连忙点头,“不止麻,还疼,跪了这么久我的腿都不过血了。” 母亲缓缓站起身来,“继续跪着吧,离把腿归废还早着呢。” “啊?”郭圣通讶然,而后乖觉地低下头去。 母亲的脚步声轻轻响起,郭圣通身前转瞬间便被一团阴影笼罩。 “抬起头来。” 郭圣通顺从地仰起头来。 “当着你父亲说说,你哪错了?” 啊? 她哪错了? 她也不知道啊! 郭圣通愕然,迎着母亲薄怒的目光嗫嚅道:“……我……我不……” 然而很显然的是,母亲并不需要她的回答。 母亲不等郭圣通说完,便冷声问道:“谁教的你欺瞒母亲?” “我没有。”郭圣通下意识地反驳道。 “你没有?那你告诉我,你早知道联姻的事了为什么不来和我说?偏生要等着已成定局时由你大舅告诉我?”母亲气极,脸上的冷漠淡然不再。 啊? 郭圣通松了口气,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 原来是说这个啊,她还以为母亲发现了她重生的秘密。 她仰起头来,望向母亲解释道:“我并不是要瞒着您,而是那时……我以为我能说服大舅…… 我怕您担心才……是我错了……” 母亲没说话,只是定定地望着她。 ☆、第一百六十章 野猫 母亲眸中起初还染着怒火,但水汽渐渐浸满了母亲的双眸。 她蓦然俯下身来,一巴掌打在郭圣通脸上。 母亲这一掌用足了力气,落在郭圣通脸上火辣辣的疼,她一下被打懵了,望着母亲连话都忘了说。 母亲打完这一巴掌,却是再也撑不住了。 她颓然地跪坐下来,搂住郭圣通道:“你只要一天没有及笄,你就还是个孩子。 你可以任性,可以骄纵! 阿母不用你这么懂事,不用……不用……” 母亲滚热的泪落在郭圣通肩头,很快便**了她的肩头。 郭圣通被母亲哭的心头也堵得慌,她咬着唇止住泪意。 “您是真定翁主,我是您的女儿。 如今真定国安危难料,能化干戈为玉帛自然再好不过。 只冲着这个,我便是愿意的。” 她说这话时,语气坚定,目光真诚,神情平和,唇边甚至有淡淡的笑。 倒真不像是母亲想像中被逼无奈而勉强答应的样子,竟像是真的知道什么叫做责任了。 可是,母亲宁愿她不懂…… 母亲抽泣着望向她,肃然道:“桐儿,倘若不是因为这事,你愿意嫁给刘秀吗?” 郭圣通深垂眼帘,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地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倘若没有这事吗? …… 她沉思许久,最终还是轻轻摇头,“阿母,没有这个如果——” 她本该断然摇头才是,可她既没法骗自己也没法坦然面对灰暗无光的未来,她只能逃避这个问题。 第155页 母亲沉默下来,片刻后重新开口:“刘秀足足比你大了十六岁,实在算不得良配。 你们又是出于利益而联姻,将来还不知会是个什么模样呢? 你不必管什么大局不大局,你只要说一句不愿意嫁,阿母拼死也不会让你嫁的。” 母亲的语气平静,却蕴藏着巨大的力量。 郭圣通知道,母亲既然这般说了,便定然会做到。 是,她处于对未来的不安惶恐是有些不想嫁。 只是…… 到了如今境地,联姻已经是势在必行了,何必叫母亲为难呢? 母亲心底也是盼着真定国安全的吧。 郭圣通这般想着,便还是摇头。 母亲眸中悲痛大盛,懊悔地道:“都是母亲害了你,是母亲左挑右选的耽搁了你。 这两年中也不是没遇着过合意的,只是人家希望你能及笄后就过门,母亲怕你嫁人早了将来生产时艰难便没有应。 早知如此,母亲不管如何都该早些为你定下一门婚事来。 哪怕门楣低些也不要紧,哪怕儿郎不出众也不要紧。 只要那公婆和气,姑嫂贤惠,夫君老实忠厚母亲也就能放下心了。 可现在,竟要把你和亲一般地嫁出去。 若是将来你大舅和刘秀起了利益冲突,你岂不是左右为难?” 字字句句,全是为母的担忧。 郭圣通心下柔软酸楚的不像话,她沉默了片刻后问母亲:“阿母,您以前想到过表哥会做出那等荒唐事来吗?” 那荒唐事自然说的是问雪母子。 母亲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是啊,她从前自然想不到刘得那孩子竟能在成婚前便有了庶子,还和大嫂一起瞒的死死的,打着将来让桐儿吃哑巴亏的打算。 事情到现在已经过去快两年了,但是偶尔浮到心头母亲仍然有些生气。 郭圣通又道:“人是最难琢磨透的。 您看了十几年的侄儿尚且会做出叫您这样意想不到的事情来,您又怎么知道那看着老实忠厚的背地里就不会是一肚子坏水呢? 未来从来就没法一眼看透,我们都是闭着眼在摸索着过河。 而且,嫁给稍微有些了解的刘秀,总好过嫁给素不相识的人,我应该觉得庆幸才是。 阿母,您不必为他的年龄而耿耿于怀了。 这本就是联姻,如何能尽如人意呢?” 母亲沉默下来,久久说不出话来。 桐儿虽是在劝慰她,可那话说的不无道理。 如今说一千道一万,情势已经这般了。 难不成她就真能眼睁睁地看着真定国陷入战火中? 既然要联姻,对象还是从前印象颇好的刘秀,倒也算不得太糟。 未来事,谁能知呢? 走一步看一步吧。 母亲长嘆了口气,咽回眼中的泪,“起来吧,腿是不是跪木了? 慢着些,别勐地起身,血会往上涌,小心摔了。” 郭圣通搭着母亲的手缓缓站起身来,双膝处一片酸麻,她站着缓了好一会才能挪动脚。 “累了吧?回去睡吧。”母亲低低道。 郭圣通点头,望着双眸微红的母亲有些担心:“您也早些回去睡吧,别再操心我的事了。” 母亲轻轻嗯了一声应下,亲自把她送出锦棠院。 郭圣通走出老远后再回头去看,母亲还站在廊下看着她。 她心底立时酸的不行,几乎想立时沖回母亲身边去。 她深吸了口气,遏制住这股冲动,回过身去疾步而去。 回到漆里舍后,她简单地洗漱过后便吹灯躺下了。 大概是因为这一天过的异常漫长,劳心劳力的她很快便入睡了。 她又做梦了。 梦中的她似乎也是在睡觉,只不过是在榻上午睡。 一股温热的气息始终萦绕着她,一会在脖颈间一会在脸上,扰的她不得安生。 她有些烦躁的睁开眼来,却正对上刘秀深邃黑亮的双眸。 “醒了?”他微微嘶哑的声音中有止不住的玩味。 怎么说的好像她是在装睡呢? 郭圣通蹙眉。 等等—— 他们现在在一张榻上? 虽然在此之前郭圣通连更荒唐的梦都做过了,但她仍是觉得尴尬又难堪。 她想要撑坐起来,却被那双手按下去。 刘秀的手因为长期的弯弓使刀早被磨出了茧子来,那粗粝的手指落在她光滑细腻的皮肤上刺的她微微有些疼。 再等等—— 郭圣通勐然觉察到了什么,她有些不敢置信地往下看去。 是的。 她没穿中衣,就只穿了肚兜。 而她低下头去打量自己的时候,眼角余光还不小心看到了刘秀。 他虽然穿了中衣,但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胸前看。 郭圣通的脸立时爆红,她连忙用双手遮挡起自己。 刘秀笑起来,“你这个小野猫这会知道害羞了?” 啊啊啊啊! 小野猫? 这都什么称唿啊! 简直太羞耻了好吗? 还有—— 可不可以告诉她在此之前发生了什么啊? ☆、第一百六十一章 血迹 青凤缠莲纹的纱罗帷帐柔顺地散落在榻边,香甜馥郁的阇提花香氤氲在空气中。 刘秀炽热的目光落在郭圣通胸前,似一团火点燃了她的手背。 她又羞又气,狠狠瞪了他一眼,“不要脸!” 而后双脚用力向他蹬去,想要把他踹下榻去。 却不想,她自以为用足了全力的一脚落在刘秀身上如铁牛沉海,竟是半点作用都没有。 刘秀轻笑着捏住她的脚踝,叫她再轻易动弹不得, 啊! 这都是什么下流话啊! 郭圣通快被气疯了! 她满面通红,眸中带火地看向刘秀。 她的怒色落在刘秀眼里,引得他连连摇头,眼角眉梢间全是轻佻玩味。 他俯下身来,郭圣通下意识地伸手去阻止他,却不想手落在男人紧绷有力的胸膛上引得他眉间的笑意更浓了。 她蹙着眉,双脸气鼓鼓的,一口银牙都快被咬碎了。 刘秀笑着凑到她耳边,嗓音沙哑低沉,“吃干抹净了就不认人,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郭圣通几乎都要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但是刘秀的眼睛告诉她:是的,你没有听错。 于是她怒不可遏起来,愤懑非常地想这次梦中的刘秀怎么能这么下流? 跟她从前梦中见到的完全是两个人! 她抬手就要一巴掌打在刘秀脸上去。 没成想他反应极快,立时腾出手来牢牢捏住她的手腕。 他的手劲大出她许多,她挣扎了几下都是徒劳无功。 他眉间的笑意渐渐淡去,蓦然低下头来。 他的唇贴着她的唇,滚烫的气息迎面袭来,本就旖丽的气氛越发暧昧缠绵。 第156页 “张嘴——” 他像一只经验老道的猎人般,用甜蜜轻柔的语气诱惑着迷了路的小鹿。 郭圣通紧抿着双唇,连话都不敢再说。 可那炙热的唇还是霸道地落在她双唇上,她扭开头想躲,又被他另一只手捏住下巴。 他唇贴着唇对她道:“不听话是吧?” 他粗砺有力的手紧紧捏着她下巴,捏的她生疼。 这个梦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完? 郭圣通真的要疯了。 下一秒,他的双唇便在她唇上用力地碾压吮吸起来。 她身不由己地浑身微颤起来,牢固的防线开始有了破绽。 他的舌趁此长驱直入,不容拒绝地裹着她的舌和他缠吻起来。 仅仅片刻后,她便浑身乏力,脑海中一片混沌,再没有一丝反抗之力。 他捏着她下巴的手缓缓松开,气势汹汹地伸进她的肚兜中,把她的美好紧紧握在手中揉捏起来。 她的意识在长吻中早已经模煳不清,只觉得她像是一片飘在湖上的落叶,正身不由己地随波逐流。 飘着飘着,风云忽地变色,一道急浪向她拍来。 她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却又无处可逃,只能任由着那浪打下来。 那浪打的她在湖中不停地浮沉翻滚起来,而最叫她难受的还是那浪竟是滚烫的。 她被烫的浑身发麻,却又没有力气挣扎。 等着风浪终于止住的时候,她已经精疲力尽,失去了最后的意识,终于得以从这个旖旎荒唐的梦中醒来了。 万籁俱寂的夜里,她捂着胸口急促地喘着气,浑身像是刚从水中捞出来一般。 她长长的睫毛覆在脸上,遮掩住她眸中所有的情绪。 良久后,她终于平復下心弦来,拨开帷幔向外看去。 还只到亥时四刻,可以继续接着睡。 她长长的出了口气,依着幽微的光亮脱去了汗透的中衣,和以往一样团做一团扔在地上。 常夏和羽年起初见着时还问她怎么了,但等着后来习惯后便再也不问了。 因为她的答案不是屋里热便是做了噩梦。 她闭眼仰面躺下去,摸过锦被盖在身上,心下暗自祈愿这次睡着可别做梦了。 躺了不到一刻钟,她便睡思昏沉起来,迷迷煳煳快要睡着时忽地有一股热流从身下不受控制地涌出,她身下立时一片湿热。 她惊吓之下,睡意去了大半,忙坐起身来拨开帷幔,借着黯淡昏暗的光影察看。 是血! 一片殷红浓稠的血! 可是,怎么会有血了? 她也没有哪伤着了,也不觉得哪疼啊,怎么会流血了? 血腥味浓的燃香都覆盖不住,郭圣通愕然了片刻后终于失声惊唿起来,“常夏!常夏!!!” 常夏被她急促慌张的唿喊声惊醒,连鞋都顾不上穿,赤着脚就往里跑。 “怎么了?女公子?”她撩开床幔,探进头来,“又做噩——” 她的目光在触及到榻上那片叫郭圣通心惊肉跳的血迹后,唇边竟有了真诚的喜悦,“女公子,别怕。这是初潮来了,代表您长大了。” 啊? 这就是初潮啊? 她自然知道女子到了年纪后会来初潮,只是她总觉得那事离她还远的很,平素里也不轻易和人说起关于这个的话题。 这两年她身体发育的异常快,月初做下的肚兜到月末就紧绷勒人起来,身量也是日益高挑起来。 母亲私下里好几次寻着机会都要和她说月信的事,只是哪怕和母亲说,郭圣通都有些莫名地不好意思。 而且依着她想,不就是来月信吗? 她偷偷观察了常夏和羽年几个月,也没觉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啊。 如此这般,似乎也不是什么很特别的事情嘛。 谁知道竟是会流血啊! 还是毫无预兆的流血! 郭圣通深吸了一口气,眼神仍是有些发直。 常夏回身取过手炉递给郭圣通,轻声嘱咐道:“您捧在怀中捂着肚子,万不可着了凉。 婢子去叫了烧热水给您净身,您先坐在这别动。” 郭圣通点头。 常夏依次点亮屋中的灯后,疾步而出。 等着她再回来时,羽年也跟着一起来了。 她们服侍着她洗了个热水澡,又在亵裤替她垫上了月信带。 回到榻上后,常夏又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大枣红糖汤,“您把这个喝了——” 郭圣通接过,用调羹大口地喝起来。 常夏和羽年站在榻边,一面候着一面轻声解释起月信来。 郭圣通强忍着不好意思听着,待听到来月信后便可以嫁人生子了,她心下没来由地浮现起之前的梦境来。 嫁人后就要那样吗? 她的脸瞬间爆红。 常夏和羽年不知缘由,只当她是小女孩初次经歷这个不好意思也是正常,都没当回事,又细细为她讲解起月信期间的注意事项。 像是不能着凉注意保暖、生冷辛辣要忌口、不能洗头、不能激烈活动、不可饮酒等等。 直说的郭圣通再躺下后,觉得这女子来了月信便是一块瓷器般脆弱,心下莫名有些恐惧,久久也睡不着。 ☆、第一百六十二章 疯了 这一夜折腾下来,到第二日清早时郭圣通眼皮黏在一块睁都睁不开。 她隐隐约约听着似乎是常夏在叫她,但她委实太困了,连应她的力气都没有。 那唿唤声到后来便没了踪影,她也懒得去管,扯过被继续沉沉睡去。 等着她意识终于清明时,看向屋中的刻漏发现已经快午时了。 她吓了一跳,忙撑坐起来,又扬声叫常夏和羽年进来。 “嘶——” 她刚坐起身来,就忍不住按着酸痛不已的腰部轻唿出声来,怎么会这么难受? 就像昨夜被人狠狠打了一顿似的,身上也乏力疲倦的很。 是因为来月信的关系吗? 常夏说女子在这期间会特别虚弱,用医者的话来说就是营卫调和的能力减弱。 哎…… 郭圣通嘆着气撩开床帐挂在银钩上,穿上丝履下了榻。 鼎炉中滚出的热气叫屋里温暖如春,即便只穿着中衣也不觉得冷,但想着常夏和羽年昨日叮嘱她的话,她还是取过衣架上的衣裳慢慢穿将起来。 常夏和羽年引着小侍女们端着盥洗用具进来后见着,忙上前服侍着她更衣。 待漱口过后,常夏又从身后侍女捧着的红木托盘端过一碗滚热的红糖姜丝汤来递给郭圣通。 郭圣通昨夜喝下后立时腹部暖洋洋的,便知道月信期多喝这种活血的东西有助于排污血,当下没有二话接过后就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常夏接过空碗递给小侍女后,取过牛角梳给郭圣通梳妆。 想着昨夜一夜都没睡好,郭圣通生怕眼底起了黑影再叫母亲以为她是为联姻的事闹的彻夜难眠,忙从乌木边花梨心条案上取过银掐丝镶嵌和田白玉宝石手镜揽镜自照起来。 第157页 午时的阳光明亮耀眼,越过梳妆檯边的紫檀边金桂月挂屏照在郭圣通脸上。 她看的清清楚楚,镜中人双眸水润、朱唇皓齿,眼底下并没有熬出黑影来。 她松了口气,放下手镜由着羽年和常夏为她梳妆。 等着打扮停当后,常夏和羽年又寻出了隆冬里才穿的厚毛斗篷给她穿上。 常夏怕她不愿意,还特地解释道:“昨夜又下了一夜雪,外面冷的很。” 郭圣通点头,由着她们把她裹的严严实实的。 出了门果见庭中雪又厚了,廊下的梨树枝驮的雪太厚了,压着细枝微微下垂着打晃。 时有风来,那枝条便越发承受不住,不时地会掉下好几块雪块,掉在雪地上砸出哗啦一声响来。 正月十三的时候便立春了,但风雪到如今都没停过,现下还半点都没有早春的样子。 快走到锦棠院时,又下起雪来。 寒风凛冽中,雪花唿啸而下,天地间霎时灰濛濛一片。 郭圣通忙加快脚步,门口守着的侍女见她来了忙撩起帘来。 她一进去,暖气便扑面而来消融了她身上的寒气。 绿萱过来服侍着她脱下斗篷,“翁主正要让婢子过去看看您,叫您若是不舒服就别来了,再受了寒气可就不好了。” 看来母亲知道她月信初潮来了的事了,才会这么吩咐。 郭圣通微微颔首,侧过身去在侍女捧来的铜盆中绞了热手巾擦了擦手脸方才抬脚往里走。 母亲正在和郭况说话,郭况听着侍女回说郭圣通来了,立时就跳起来往外跑,声音中满是担忧,“阿姊……阿姊……” 郭圣通连忙应他。 郭况一见着她就问个不停,“阿姊你怎么了? 今天怎么都没来用早膳? 我想去看你,可阿母说你不舒服不让我去。 你是得风寒了吗? 吃没吃药?” 母亲在里间听着郭况这一连串的问题不免又是欣慰又是无奈,她笑着端起茶杯来抿了一口,听着郭圣通很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阿姊是有些不舒服,不过没事了。” 郭况还要再问,母亲忙扬声叫他进来,“你阿姊都说了不舒服,你还问东问西地烦她做什么?” 郭况看看母亲又看看阿姊,见她们脸上都带着隐隐的笑意便知道她们定是有什么事瞒着他。 但他聪明地选择不再打破砂锅问到底,既然她们不说便定然有不说的道理。 用过午膳后,郭况回了穹霄院去歇午。 郭圣通和往常一样留在母亲这里歇午,母女俩并肩躺在榻上后,母亲拉着她的手又把昨天常夏和羽年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 “桐儿以后便真的是大人了,像螃蟹那样性寒的东西,早不许叫嚷着要多吃,对你没有什么好处。” 郭圣通点头,“嗯,桐儿知道了。” 母亲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感慨道:“一晃眼,我们桐儿就长大了。” 郭圣通听出母亲话里有淡淡的感伤,忙靠在母亲肩上撒娇道:“您昨天还说没及笄就是孩子,我现在还没有及笄,哪长大了?” 母亲被逗笑,拍了拍她的手道:“快睡吧,昨天是不是吓着了?肯定也没睡好。” 郭圣通点头,闭上眼没一会便睡着了。 她再睁眼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母亲早起身出去了,宽大舒适的卧榻上只有她自己。 她打了个哈欠,坐起身来。 白天时睡觉总是有些难受,她这一个漫长的午觉睡下来后竟觉得更睏乏了。 但真的不能再睡了,再睡下去等着半夜三更时就该分外清醒怎么都睡不着了。 她甩甩睡的一团浆煳的脑袋,趿拉着丝履慢慢穿好了衣裳,又坐到梳妆檯前随意挽起了发。 左右已经快是晚上了,她便只用一枝珠钗固定住头髮,清清慡慡的便出去了。 走到厅堂外时,郭圣通隐隐听着有男子声音传来。 竟像是刘秀的声音。 郭圣通摇摇头,心下好笑:看来白天觉睡多了真能把人睡出幻觉来。 她走进去,轻轻拨开珠帘,里间人听着动静立时都朝外望来。 离她最近的坐榻前坐着一个背影十分熟悉的男子。 那男子转过脸来,眉眼俊朗,鼻樑高挺笔直,见着她来唇边浮现出淡淡的笑。 母亲仪态得体优雅地坐在上首,轻声道:“桐儿,还不见过武信侯——” 左手边坐着的郭况抿着唇望向她,似是有些不高兴的样子。 竟然真是刘秀来了。 郭圣通脑中轰地一下炸开,而后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作响,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你这个小野猫这会知道害羞了?” “看来小野猫现在要伸爪子挠人了——” “张嘴——” “不听话是吧?” 她耳边响起昨夜梦境中刘秀轻佻玩味的笑语来,哪怕眼前跪坐着的刘秀眸中一片坦荡荡,但她仍是有一种他下一刻就会不管不顾欺身过来的感觉。 啊! 她真的是疯了吧! 好端端地想起这些干什么! ☆、第一百六十三章 自焚 绿釉博山香薰中轻烟徐徐瀰漫而出,青铜朱雀灯安静地伫立在角落里,点亮一室光明。 少女亭亭玉立地站在灯影下,云鬓蓬松,髮髻间只插了一枝珠钗,简单之极,却叫人乍见之下有几分惊艷之感。 刘秀有片刻失神,他看着少女不禁想到了夏日荷塘中那清丽脱俗的莲花。 众人的目光全落到郭圣通身上,她深吸了口气终于凝聚起心神来,微微俯身对刘秀行了一礼。 刘秀微微点头以示回应 她走到郭况上首的坐席后,捧起一盏清茗抿了两口。 起初的震惊讶异退去后,她不禁思量起刘秀的来意。 专程前来拜访? 可郭况不是心心念念盼着见到刘秀的吗? 怎么好像还不高兴了? 难不成刘秀是来和母亲商量婚事的? 毕竟他父母早亡,抚养他长大的婶母也死在了小长安。 他若是议亲只能自己厚着脸亲自上来。 但应该不会吧。 何必多此一举呢? 可想到昨天刘秀掷地有声的那句“早在常安时便心慕之”,她的心下又多了一丝不应该的期待。 她低垂着眼帘,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对面的刘秀。 他气质依旧温和儒雅,只是不知何时已经融入了一股股上位者独有的杀伐决断的威严气势。 这样的他,越来越像郭圣通梦中见到的那个他。 郭圣通心下不受控制地轻颤了一下,一层浓重的阴影立时笼罩了她。 她放下茶盏,双手在案下紧握在一起。 她越来越用力,直到手指关节微微发白还不罢休。 “桐儿——”母亲忽地唤她。 郭圣通忙仰起脸。 第158页 “替母亲送送武信侯。”母亲唇边那优雅的笑就没落下去过。 啊? 这就回去了? 她还不知道刘秀的来意呢,方才心下思绪虽凌乱,但也没耽误她竖着耳朵听母亲和刘秀说话。 也没听着什么有用的话啊,不都是些稀松平淡的闲话家常吗? 难道是她自作多情了? 刘秀真就是来专程拜访的? 可又为什么让她相送? 刘秀又不是没有腿,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呗。 郭圣通心下泛开嘀咕,却还是乖觉地站起身来,看向刘秀示意他先走。 廊下虽灯火通明,但庭中雪光清冷,触目生寒,一股寂然幽冷之意瀰漫在空气中。 郭圣通想着昨日刘秀的表白,心下有些尴尬,一路疾步而行,想着早些把他送走。 可刘秀一路缓缓而行,没一会就被郭圣通远远落在了身后。 他也不着急,依旧慢悠悠地走着。 郭圣通自顾自走了老远,才发现自己落了单。 这哪还像送客的样子? 郭圣通没奈何,只得等着刘秀。 赏雪赏梅赏风景的刘秀走了好一会才到了郭圣通跟前,他眼角眉梢间瀰漫起淡淡的笑意:“怎么?盼着我快点走?” 话说的这么直白,这还是那个温润谦和的刘秀吗? 郭圣通微微莞尔,痛快地点了点头。 想了想,又开门见山地问道:“你今天是来干什么的?” 刘秀挑眉,“很想知道?” 郭圣通道:“那倒没有,你不想说就不说。” 刘秀哦了一声,大步往前走去,“那就不说。” 郭圣通被他噎了一下,顿了顿脚才重新追上去。 这次她走的不快不慢,刘秀也没有再停下来赏风景。 寒风凛冽,吹动满天寒星。 走到一处避风的迴廊时,刘秀忽地止住脚步,“我听况儿说你和孝平皇后交好是吗?” 况儿—— 郭圣通身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叫的倒真够亲热,也真是好意思。 刘秀见着她神色变化也不以为意,轻笑着道:“他是我的内弟,叫声况儿不过分吧?” 内弟? “叫的好像太早了些吧。”郭圣通瞪了他一眼,又急切地问道:“你知道孝平皇后的下落吗?” 自绿林军攻破常安城,新室覆灭。郭圣通四处打探孝平皇后的下落,可始终音讯全无。 也是—— 天下人关心的都是建兴帝的死活,王嬿身份尴尬不说又还只是一个文弱女子,是死是活都对天下大势起不到什么影响,谁会去关心她的下落呢? 可,郭圣通关心。 她始终记挂着王嬿,从未忘记过她。 灯影晃动中,她急走到刘秀跟前,仰起脸语气焦灼地催促道:“你快说啊,你是不是知道她的下落?” 她的脸微微逆着光影,愈发显得肌肤瓷白如玉,莹然生光。 刘秀很想伸出手去摸摸她的脸,体验一下是不是真的会吹弹即破。 他最近这是怎么了? 几年都等下来了,怎么就急在这片刻了? 他深吸了口气,避开她清澈明亮的双眸。 那熠熠生辉的眸子像是一块巨大的磁石般吸引着他,他怕再看下去会拔不出来。 “孝平皇后死了——” 耳边响起不可置信的抽气声,她急声道:“什么?你说什么?” 绿林军攻常安城时,王莽死于乱军之中,被数十人乱砍成碎块。 可王嬿虽是建兴帝的嫡长女,可也是前朝皇后啊! 刘玄是以前朝宗室的身份才被推举为皇帝,绿林军应该不会伤害王嬿才是啊! 该不会是—— 她脸色微微发白地望向刘秀,果听得他道:“绿林军火烧未央宫时,孝平皇后身边的宫女本要保护着她逃走。 可她不肯,说是无颜再见汉家人,转身便冲进了大火中……” 郭圣通闭上眼来,王嬿的音容笑貌立时便浮现在脑海中。 她对她说,“回去吧——” 于是,她就回去了。 却不知那竟是永别。 刘秀后来又说了些什么,郭圣通一句都没听清。 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漆里舍的,她心下那股心酸劲冒的她难受极了。 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一闭眼就想起王嬿来。 她到今年也还只有二十多岁,未来的路还那么那么长,却还是死意坚定。 活着对她来说真的那么难吗? 是不是她的情志病又復发了? 她到底还是没有治好她吗? 两行清泪从郭圣通眼眶中滚出,她长嘆了口气,裹过被把脸深深地埋在里面。 许久许久后,才终于抵不过睡意深沉睡去。 她做了一个很真实很真实的梦。 梦里没有她,她好像只是未央宫上盘旋不去的一缕秋风,无悲无喜地俯看着身下的战火。 杀伐声中,刀光冷冽。 狂风卷到着火势,大口大口吞噬着这座两百年以来始终被视为天下心脏的未央宫。 ☆、第一百六十四章 请期 火光沖天中,早看不出未央宫从前威严壮丽的模样了。 绿林军一路气势如虹地杀过来,未曾遇到半点有效抵抗。 陆女官和一些忠心不二的侍女们簇拥着王嬿在混乱中往外跑去,王嬿一路上一直在摇头:“你们各自逃命去吧,不用管我,绿林军想来是不会为难你们的。” 陆女宫坚决不肯,“殿下,您便跟我们一道走吧。 您是汉室皇后,绿林军也不会把您怎么样的。 到了宫外,婢子们寻一处清幽地界奉养着您,过些简单清闲的日子不好吗?” 王嬿似是被这话中美好的未来说动,嘆了口气由着她们护着她继续往外跑。 等走到未央宫偏殿时,王嬿忽地从宫人中冲出,高喊着“我有何面目去见汉家人”纵身跃入火海中。 事出突然,便是陆女宫都来不及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玄青色的身影被火势吞灭。 她颓然瘫倒在地上,仰头看天,悲痛欲绝地哭嚎起来:“陛下,婢子有负您的託付——” 而后也不待人劝,转身便碰壁而亡。 鲜血四溅,染红了她的宫衣。 未央宫的大火足足燃了三天方才熄灭。 郭圣通翌日起身后仍清晰地记得这个叫人绝望的喘不过来气的梦境,她目光空洞而茫然地痴望了许久帐子底才叫常夏和羽年进来。 她跪坐在梳妆檯前时,心下仍是堵得慌。 她忍不住想,假如王莽的权欲心没那么重,王皇后和王嬿会不会都能有个美好的结局? 可是,没有这个假如。 她想,是不是在男人心底,掌控权利的快感胜过一切? 刘秀如今是为至亲血脉而争夺天下,可如果将来有什么人威胁到他的地位,他会不会也像王莽那般,即便是亲生儿子也照杀不误? 第159页 天家中人几个不虚伪又薄情? 她低垂眼帘,任由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她在心中无声地再一次提醒自己,不要动情。 无论如何,也不能动情。 她要自始至终地保持清醒理智,把自己和母族都处在安全的位置上,尽量规避一切可能的危险。 至于男女之情,苦涩伤心究竟要多于甜美美好,不要也罢。 男子心,惯常是喜新厌旧的。 刘秀即便有几分超然脱俗,但等着他越走越高时,能有多少定力去抵挡年轻的美色? 她不要做色衰而爱弛的菟丝花! 她要做她自己。 自由而快乐的郭圣通。 她深吸了口气,起身往锦棠院中去。 用过早膳后,不待郭圣通开口询问,母亲便指着角落里的那对活雁告诉她昨天刘秀是来行纳采之礼的。 所谓纳彩,是男方家长辈亲自去女方家提亲,女方家答应议婚后,男方家再备礼前去求婚。 原来刘秀昨天来真的是来说婚事的,难怪郭况不高兴。 等等,郭况为什么不高兴? 他那么崇拜仰慕刘秀,应该高兴才是啊。 郭圣通有些想不明白。 她本想用午膳时问问郭况,谁知道他打发人来告诉母亲不来了。 她不免有些愕然又担心,问母亲郭况是不是哪不舒服? 母亲摇头,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地道:“他这是不想你嫁给刘秀,却又没办法,自己和自己闹上脾气了。 你不用管他,过几天就好了。” 这孩子—— 郭圣通的鼻子立时就酸透了,眼中也瀰漫起水雾来。 是了,是她忘了。 郭况一向说他是这家中唯一的男儿,将来要保护她和母亲。 只是还不等他长成足以庇她们的参天大树,她就要迫于形势嫁人,对这孩子来说定是个打击。 她寻着了个机会和郭况说起这事,“刘秀品貌学识没有一样是配不上我的,我也不讨厌他……”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郭况打断,“可是,这场婚姻的本质还是政治联姻不是吗? 我所希望的是阿姊嫁给心心念念的良人,哪怕我们都不满意也好,你自己总是开心的。 可是,你现在开心吗?” 郭圣通被问的哑口无言。 倘若是前世此时的她,定然是在雀跃欢欣地准备着婚事。 可现在她已经知道未来浸满了失望的泪水,她如何还能生出半分期待来? 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她微微哽咽着摸了摸郭况的头,安慰他道:“阿姊会幸福的。” 如今一切都还只刚刚开始,她现在努力还来得及不是吗? 她会努力收敛心绪,努力为自己铺条后路。 郭况低下头去,泪水从他眼眶中狠狠砸下,“阿姊,我好想长大,现在就长大——” 郭圣通拍拍他的肩,故作轻松地道:“长大有什么好?阿姊就只想一辈子都长不大。” 嘴里说着一辈子都不想长大,但时光终究赶着人往前走。 二月初五,是郭圣通的生日。 大舅和母亲为她举行了盛大隆重的及笄礼。 大舅母为她插钗的时候,也不禁有些泪目:“桐儿长大了。” 郭圣通笑笑,是啊,长大了。 她的婚期就定在十天后。 非常之时非常之事,旁人要花上大半年甚至两三年的婚事,她不到一个月就得全部礼成。 正月二十八,纳采。 正月三十,问名。 二月初一时,问吉。 所谓问吉,是把男女双方的姓名八字放在一起测其吉凶,卜得吉兆后,男方便会备礼通知女方家,决定缔结婚姻。 可想也知道,这次卜算的结果只能是吉兆。 二月初六,纳吉和纳徵一起举行,经此二礼后,婚约基本就订下了。 那天,郭圣通坐在书案前对着刘秀送来的龙凤书帖发了很久的呆,才终于在常夏和羽年的连声催促下提笔行云流水般地写下“一枝幸附,三生契合,七襄愧极,九如庆祝”。 幸附吗?契合? 那为什么前世的她那么重的哀怨之气? 如今写下这些话,真叫人觉得讽刺。 尤其是今天刘得还特意寻着机会来堵她,劝告她倘若后悔现在不从还来得及。 郭圣通淡笑着摇头,绕开他头也不回地离去。 她在心底对自己道:这世间哪有什么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既如此,嫁谁不是嫁? 好歹也是前世深深爱恋过的人,最起码心底深处是愿意的,是幸福的,这便够了。 今后事,走一步看一步吧。 二月初八,请期。 一番折腾后,定在早就决定下来的二月十五。 二月十五几乎是眨眼之间便到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不舍 更始二年的冬虽久久恋栈不去,但春意却比往年都旺盛蓬勃的多。 时光刚转进二月,房前屋后还有残雪未融,嫩绿的小糙便争先恐后地从褐色的土地中钻出来。 没用上两三天,便铺满了阶下庭中,似一张丝绒地毯在微寒的春阳中轻轻招摇。 又过了几天,也不知是哪天夜里的风暖了些,漆里舍庭中花架上的迎春花也冒出了新芽。 等着柳树万条垂下绿丝绦时,黄灿灿的迎春花早已布满了枝条,点缀了一角晴空。 梨花估摸着是二月十二三时才开,在一片新绿中堆的洁白胜雪。 偶有风来,裹来梨花独有的清甜香味。 至于以海棠花而命名的锦棠院中,春光便更盛了。 挨着锦棠院西南角那片竹林旁,种着大片大片的贴梗海棠、垂丝海棠、西府海棠、木瓜海棠,开的热闹极了。 海棠花海同着竹林翠影,辉映着雕樑画栋,在蓝天下晃动反射着灿烂的日光。 侍女们说笑的声音穿风而来,漫洒在空气中。 解冻已有月余的荷塘上,时有飞鸟掠过湖面飞去,点开一圈圈涟漪。 波光粼粼中,阳光在其间跳跃闪烁着,金灿灿的晃的人睁不开眼睛。 就在这春色侬丽、花香染衣中,郭圣通的婚期一天一天逼近。 二月十五这日,天色还熹微昏暗时,整个郭府便忙乱了起来。 漆里舍中灯火通明,人声噪杂。 常夏和羽年本想迟些再叫醒郭圣通,左右婚礼得将近午时才开始,她有一上午时间可以梳洗打扮。 但几乎是漆里舍中点燃第一盏灯的同时,她便在里间叫起人来。 婚前紧张忐忑睡不着也是有的,常夏和羽年便进去服侍着她起身更衣。 常夏道:“歇过午后再给您梳妆着礼服吧?” 郭圣通点头。 先秦初汉时婚礼庄重肃穆,既不举乐也不办宴。 嫁女之家灯火三日不灭,谓之思念。 娶妇之家丝竹三日不奏,谓之劝慰。 第160页 婚礼当日迟暮时,新郎点灯驾车前去迎娶新娘。 新人礼成后次日拜见公婆,三月后新妇入家庙跪拜行礼。 婚礼发展到汉末时,已开始设宴奏乐,整个婚礼过程趋向喜庆热闹。 总而言之,今天一天是不要想消停下来了。 郭圣通对此早有心理准备,昨夜早早就上榻躺下。 只是也不知怎地,就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先时还有些睡意,到后来越躺越清醒,竟呆呆地望着青鸟流云纹的帐子底望到天明。 是因为紧张吗? 她又不是满含着喜悦和期待的平又薇,有什么好紧张的? 可为什么就睡不着呢? 害怕吗? 好像也不是。 郭圣通披了褙子站在廊下,深吸了一口清新怡人的空气。 苍穹清澈高远,叫人心里敞亮极了。 西边树梢上还挂着几点残星,在半明半暗中轻轻闪烁着。 一刻钟后,天色大亮。 绚烂的朝霞,一点点地染透天边。 太阳费力地冒出圆边来。 郭圣通目不转睛地看着。 起初那太阳像是背负着千斤重担步履蹒跚地往上冒着,可勐地一瞬间它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能量,霍然从天的束缚中挣脱出来。 它越升越快,放出刺目的光芒来。 周围的云层也镶上了一层耀眼金边。 漆里舍的赤金瓦当也在阳光中熠熠生辉。 郭圣通眼中忽地就起了雾气。 她想,她会永远记得这一天的日出。 虽然,说来说去不过也只是一个普通的清晨。 她在廊下放空思绪地呆立到巳时,才终于回过神来。 还有一个时辰,婚礼就要开始了。 她该梳妆了。 她转身长长地唿出一口气,轻笑着提起裙摆往里走。 及笄后她可以梳的髮髻和戴的首饰式样都变多,只是还没梳上几天就嫁人了。 也不知道常夏和羽年是不是暗地里也挺惋惜的? 郭圣通进到卧房内,由着侍女们替她更换玄黑色婚服。 黑中扬赤为玄,天之色亦为玄。 两刻钟后,她穿戴完毕。 侍女们簇拥着她到齐人高的铜镜前,她深垂眼帘,并不想看隆重装扮起来的自己。 母亲从外走进来,“桐儿好了吗?刘秀已经从王宫出发了。” 常夏摇头,“还没梳妆。” 母亲道:“不急,来得及。” 说话间,母亲已经到了郭圣通身边,“怎么不照照镜子?” 郭圣通抬起头来,镜子中的她缁衪纁裳,脚穿赤色丝履,明眸皓齿,清丽动人。 她只看了一眼就转过头来,“您怎么来了?” 母亲道:“你大舅和况儿都去门口迎他了,家庙摆宴也有你二舅和大舅母看着。 阿母左右无事,不来看看你做什么?” 婚礼当日,女方父亲需在门口亲迎新郎,并赐酒给新郎。 郭圣通父亲早亡,便由弟弟和大舅代之。 新郎把酒一饮而尽后,往女方家庙而去。 家庙早已设宴,只待迎亲后开宴待客。 新郎以雁做贽礼来见过相迎的女方长辈后方可登堂迎亲。 不论母亲和弟弟对这桩婚事怎么看,但时人崇尚礼待新郎,该尽到的礼仪还是要尽,万不会叫人说郭家不知礼数。 郭圣通点头,跪坐到梳妆檯前开始梳妆。 母亲站在身后一言不发的瞧着她,目光温柔如水,满含着慈爱。 等妆成后,侍女们都退下,屋里便只剩下郭圣通母女二人。 母亲握着她的手,轻声感慨道:“实在是太仓促了,太仓促了—— 阿母万万没有料想到你会嫁的这么突然,许多事都没有做到尽善尽美。 桐儿,委屈你了——” 母亲说到后来,声音已然微微哽咽起来,眸中水光盈动。 郭圣通忙劝道:“不委屈,该有的我哪样没有? 有什么好委屈的?” 却不想母亲听了她的话后愈发难过,几乎是哽咽难语起来:“女儿大了总得嫁人是不错,可阿母这心里怎么这么难受? 一想到捧在手里如珠似玉这么多年的女儿就这么嫁出去了,我这心里真是堵得慌。” 郭圣通也被母亲说的有些泪目,但她知道她若是也哭起来,母亲只会越发难受。 她柔声劝慰道:“您别难过,我即便嫁出去,不也还是您女儿吗? 您想我了,我就回来看您,和从前也差不了多少。 而且刘秀说了,婚后还会在漆里舍住上一段时间。” ☆、第一百六十六章 礼成 母亲深吸了口气,情绪渐渐平復下来。 是啊,你们一时半会还走不了呢。” 正在此时,常夏在外回禀道:“翁主,武信侯到了。” 母亲拍拍郭圣通的手,“走吧,阿母送你上车。” 明明礼成后还是会回到漆里舍来,但这一刻郭圣通真的觉得自己要永远离开家离开母亲了。 一股无法遏制的心酸涌上心头,她几乎是一步一回头地走出的漆里舍。 灿烂的阳光铺满了庭院,春风拂落梨花。 身着爵弁玄端服的刘秀长身直立在门口,面如冠玉,眉眼深邃,身姿挺拔,实在是丰神俊朗之极。 郭府许多侍女都是第一次见他,眸中立时闪现出惊艷之色。 都说武信侯生的俊,可没想到竟是这般的俊! 这般看来,倒真是和女公子般配的很。 人声纷杂中,郭圣通提起裙摆转身拜别母亲后朝刘秀走去。 她微垂着眼帘,并不看刘秀,只专心致志地往前走。 她不看他,可他却一直在看她。 盛妆华服下的她,眉目精緻,气质高贵。 等着娥眉婉转,绛唇轻点的郭圣通走到他跟前,他执起她的纤纤玉手时。那柔腻丝滑的触感,立时叫他喉间一紧。 脑中有什么轰地一声炸开,他有些微微耳鸣起来。 周围的噪杂热闹在这一刻都静默下来,他的眼中只能看到她。 命运真是神奇。 初遇时,他不过只是一个前朝落魄宗室,她却是真定翁主的掌上明珠。 按理来说,他们该永没有交集才是。 可一场重病让他们相识。 她救了他一命,从此来到他的生命中。 一次次的相遇交谈中,他由单纯的好奇关心渐渐滋生了不该有的情愫。 因为那时,她是有婚约的 可后来风云变幻,命运弄人。 他得到了从前想也没想到过的权势,却失去了他愿意用所有甚至性命去交换的至亲血脉。 或许,唯一能安慰他的,便是他能顺势迎娶她吧。 手中的玉手忽地用力回握了他一下,他听见她压低着声音催促道:“行礼啊——” 他回过神来,牵着她给刘旻三拜之后往外走。 第161页 她却忽地顿住脚步,心有所感地回头一望。 母亲在极力笑着,可脸上早已经是满面泪痕。 郭圣通鼻子一酸,差点也立时哭出声来。 她紧紧咬着唇,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思绪。 待得激盪的心绪微微平復后,她回过头去随着刘秀头也不回地离去。 母亲眼看着她的背影远去,心下的不舍之意再无法遏制,终是掩面失声痛哭起来。 她的桐儿…… 她宝贝了十五年的桐儿,就这么嫁人了…… …… 郭圣通随着刘秀出了漆里舍,往家庙拜别长辈后登婚车离去。 上车时,刘秀亲自把上车的引手绳递给她,伸出手去让她借着力登上马车。 而后,刘秀亲自驾车,围着郭府转了足足三圈后方才驾车往王宫而后。 到王宫后,刘秀又亲自搀扶郭圣通下车。 丝竹悠扬中,刘秀对郭圣通作揖请她进门。 到正堂后,刘秀再作揖相请。 宫人上前在递过红绸,刘秀和郭圣通各执一端后往里而走。 行过沃盥之礼后,新人开始交拜对席。 对席时男西女东,取阴阳交会有渐之意。 而后贊者扬声请新人行同牢之礼,谓之同甘共苦。 共食牛肉后,新人合卺共饮。 最后行的是合床礼,至此婚礼便算基本上结束了。 按理来说,明日还有成妇礼要行。 可刘秀父母早亡,抚养他长大的叔母也不在了,想来自然是省略了。 只需三月后,择日往夫家宗庙祭告祖先即可。 也就是说,郭圣通现在便可以松一口气了。 先前不管多么忐忑惶恐,到现在也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她是真的和前世一样又再一次成为刘秀的妻子了。 她轻轻合上眼帘,疲惫至极。 刘秀轻手轻脚地下了榻,低声道:“我去宴客,你累了先睡一会吧。我很快就回来——” 郭圣通想到母亲昨夜神神秘秘递给她的春宫图,心下暗自盼望着刘秀喝醉了回都回不来最好。 母亲原想着女子早嫁生育艰难,是要把她留到十六七再嫁的。 可如今,一来是刘秀已经到了而立之年,他本就和郭圣通岁数相差甚大,只怕早盼着膝下有子承继血脉,母亲如何说的出叫他再等两年圆房的话? 二来则是这本来就是一桩政治联姻,若是郭圣通再没有孩子来倚靠,将来日子只怕会更难过。 故此,母亲便没有提那话,只叮嘱郭圣通心下得有准备。 一想到刘秀要像梦中那样待她,她浑身的血都往脑上涌。 如今听到他要走,怎么能不盼着他喝得酩酊大醉呢? 她忙点头如捣蒜,柔声道:“你快去吧。” 之前谈起婚事时,她还像个要挠人的猫儿一般。 刘秀还真担心她会在婚礼当日发脾气呢,却没成想她今日会这般柔顺乖觉。 他真想摸摸她的头表扬一下她。 但他怕他伸出了手便抽不回来,当下便攥紧双拳转身大步而出。 听得刘秀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后,郭圣通长出了口气仰面倒在榻上。 啊—— 累死了—— 昨天夜里睡不着,这会却是睡意如山倒般地向她袭来。 左右屋中无人,刘秀一时半会也回不来,不如先睡一会吧? 郭圣通脱去鞋袜外衣,扯过锦被很快便睡着了。 等着刘秀回来时,她已经睡的香甜深沉,刘秀叫了几声都没有叫醒她,想着她辛苦一天了便由着她睡去吧。 他们已经成婚了,不急在这一时不是吗? 他微微一笑,转身出去盥洗过后才重又进来。 一片寂静中,龙凤喜烛啪啦炸开灯花,蓦地一声震的人心肝都发颤。 刘秀怕惊醒了熟睡的郭圣通,本想将其吹灭,可想到人说那喜烛的燃到天明才吉利到底还是作罢。 他从银钩上放下层层床幔,轻轻躺在郭圣通身旁。 她的脸离他很近很近,她的唿吸像羽毛般轻扫在他脸上。 他的唿吸勐地停滞了一下,而后急促起来。 但想到之前下定的决心,他终于还是克制住自己,翻身下榻抱了被来铺在地上。 他为这场婚礼自正月下旬一直忙到现在,昨夜更是激动兴奋的久久难以入睡,早也是乏极了。 是以他挨着枕头后,没一会便也忘却了绮丽情思沉沉睡去。 ☆、第一百六十七章 地上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亮窗棂时,刘秀随着万物一起醒来。 他望向被层层帐幔笼罩住的床榻,那里传来平缓绵长的唿吸声。 她还在睡着,想必是累极了,才会睡的如此香甜深沉。 她昨天晚上都没有用晚膳就睡下了,现在该是饿坏了吧? 要不要叫醒她呢? 刘秀正有些踟躇间,忽听得榻上人呢喃了句什么。 “醒了吗?”他上前撩开轻纱帐幔,而后发现榻上人依旧睡的香甜,那不过她梦中无意识的一声嘤咛。 他不觉有些失笑,刚要落下帐幔,却被她露在锦被外的一截玉臂黏住目光。 她的手臂异常白皙,在稍显幽暗的环境中像极了温润细腻的羊脂白玉。 她很白,这一点他早知道。 可他没想到她连手臂都这么白,他忍不住在心底幻想起锦被里面的风光。 寂然无声的屋中,他沉重急促的唿吸声恍如惊雷。 他长吸了口气,收敛心绪。 俯身过去,轻轻扯过被盖住那截露在外面的玉臂。 屋里再暖和也还是早春不是? 倘若不慎着了凉,岳母和内弟只怕以为他对她不上心,会越发不满意他。 他落下床幔转身就要往出走,却听得榻上人烦躁地哼了一声,而后似是一脚把被蹬走了。 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踢被呢? 刘秀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可转念一想,她才十五岁。 他大出她正好一轮,若是成婚早些,如今孩子跟她一般大也不是不可能。 他轻笑几声,重又上前撩开帐幔来。 昏暗的光影中,她一头如云青丝漫洒在白玉般的脖颈之间。 那种白皙,远远胜过她身上那纯白色的中衣。 他的目光一路往下,不敢多做停留,生怕被那露出衣衫的纤细腰肢撩动了慾火。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她精緻小巧的双脚上。 她的脚和她的人一样秀气,一样的白皙…… 她是不是浑身都这么白? 她真是白的像一匹上好的锦缎,光是无声沉睡在那便散发出一股挟裹着清纯的妩媚诱惑。 她现在是他的妻。 只要想到这一点,他的心就激烈地跳动起来,一下下撞的他胸口作痛。 不,不是胸口…… 他无奈地轻垂下双眸。 是身下…… 它已经昂扬起来,拼命挤压着他残剩不多的理智。 第162页 他不是懵懂不知人事的毛头小伙,他很清楚自己即将失控。 他对自己的自控力一向很有自信,可当对象换成她,他心底便多了些不确定。 因为,他的理智同样清楚明白地告诉他:他很想要她。 他极其艰难地摇头,不,不能是现在! 她的初夜不能发生在现在,她比花朵还娇嫩,他需要有一整夜的时光来安抚她。 他重重地唿出一口气,捡起快被她踹到地上的锦被轻轻为她盖上。 晨光熹微中,她睡的恬静柔和,美的像一幅画。 他心下蓦地生出一股不真实感。 他竟然真拥有她了。 而后,他唇边漫开灿烂的笑容。 是,是真的。 这不是在梦里。 都说温柔乡英雄冢,可他拥有了她之后却越发斗志昂扬,想赢的心越发坚定。 因为,从昨天开始,她成为了他魂梦相依的牵挂。 他绝不会允许再有任何事任何人像伤害大哥一样伤害到她。 那样的伤痛,一次就够了。 只有登上那个至高的位置,他才能真正掌控自由掌控未来。 他对此势在必得。 他放下帐幔,穿上鞋袜披上外衣轻手轻脚地去了侧间洗漱更衣。 …… 郭圣通一夜酣睡,精神抖擞地醒过来时已经是辰时末了。 明亮柔和的阳光从门fèng中漫进来,撒下一地绚丽的光影。 屋子里静的落针可闻,显然是就她独自在这。 她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满足的嘆了口气。 她掀开被坐起身来下榻,昨夜的情景渐渐浮上心头。 她不过想着小睡片刻,怎么就睡死过去了? 刘秀不会真是一夜没回来吧? 她这一夜好像没感觉身边睡的有人啊,而且他要是回来,应该会叫醒她才是。 看来多半如她所愿,他昨夜醉的不省人事了。 啧啧—— 新婚当夜,就这样冷落新娘子,是不是不太好? 她的嘴角浮上揶揄的笑,可心里着实因为避开了恼人的初夜而松了口气。 好吧,虽然迟早还是要面对的。 但晚一天也是好的啊。 昨夜睡的很好,那个烦人的梦境难得的没有来造访她。 所以她这一觉委实睡的舒服极了,整个人神清气慡,心情都跟着愉悦起来。 “长夏——” “羽年——” 郭圣通也闹不清昨夜是谁守的夜,便都唤了一遍。 室外很快便有人脆生生地应声。 郭圣通下了榻趿拉着丝履走到窗前,捲起窗幔挂在银钩上,而后用力推开轩窗。 春风立时迫不及待地从窗外涌进来,吹的她髮丝凌乱。 春风柔和细腻,刮在脸上叫人有些微微发痒,却是舒服极了。 她闭上眼,静静地享受着春风和花香。 有纷乱的脚步声传来。 郭圣通转过脸去,是常夏和羽年领着侍女们进来了。 洗漱更衣过后,侍女们退下去,郭圣通跪坐在梳妆檯前由常夏和羽年伺候着梳妆。 常夏吞吞吐吐呢一会,终于忍不住轻声抱怨起郭圣通来,“女公子,您昨夜——” 话还没说完,就被羽年瞪了一眼。 她醒过神来,忙改口:“夫人——” 郭圣通无奈地失笑,“不用特别改口的,怎么叫着习惯就怎么叫,刘秀应该不会在意这些小事。” 羽年蹙眉,“女公子,这都——” 话音到这戛然而止,她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郭圣通道:“是吧?你看你自己不都还是忘记。” 羽年笑道:“这多说几次不就习惯了?婢子们不也是头天这般称唿才不适应的嘛。” “哎呀,好了好了,我知道了。”郭圣通举手投降,“我知道你要说既已经成婚,就的有成婚的样子嘛。我以后会称唿他夫君的——” 她望向常夏,语带玩笑地逗趣道:“你又要说我什么啊?怎么这一大早的你们两个都来教训我?你们两个可真是胆子越来越大,快变成刁奴了。” 常夏被她说的忍俊不禁,“您啊,惯会取笑婢子们。婢子们哪有那个胆子?不过您确实做的不妥,婢子们若是看在眼里却不提醒您,那才是刁奴呢。” “这嘴皮利索的,说你一句有十句等着我。行了,快说吧,什么事?”郭圣通道。 常夏蹙眉低声道:“您昨夜怎么能叫君侯睡在地上呢?也太不像话了,翁主知道都得说您。” 她说这话时努了努嘴,郭圣通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果在屋中角落的长案上见到了叠起来的被褥和枕头。 啊? 刘秀昨天回来了? 还睡在地上? 难怪她不知道—— 郭圣通讶异着咽了下口水,幸好她昨天睡过去了,不然只怕睡躲不过去。 可刘秀怎么会这么君子? 竟然还睡在地上? 弄得好像他们还没成婚一样。 这般端正守礼,和梦中那个下流胚刘秀完全两个人。 ☆、第一百六十八章 习惯? 庆幸过后,郭圣通心下又有些不忍。 这地上虽不凉,可着实硬的很,想必睡得很不舒服。 他为什么不上床来睡? 是因为不好意思? 还是因为看她睡的太实,怕弄醒了她? 郭圣通心下缓缓流淌出一股感动,她垂下眼帘轻声解释道:“我昨天太累了,在他走后就睡着了,都不知道他回来。” 这下轮到常夏和羽年愕然失笑,君侯也太—— 唉—— 因为新娘先睡着了,而把新婚夜这么睡过去的,她们还是头一次听说。 不过总算是不用担心君侯心下不快了,她们还以为是女公……不是……夫人不愿圆房就把君侯赶到了地上去呢。 却不想是君侯体贴夫人,这般看来夫人虽嫁的仓促却像真是嫁对了。 之前听说君侯拿先母的玉珏做聘礼,她们心下便对君侯有了些好感。 如今,这好感更多了。 她们俩对望了一眼,眸中都流淌出由衷的喜悦来。 她们说要跟夫人一辈子的,夫人过得好她们比谁都开心。 心头巨石落地,两人便专心致志地为郭圣通梳妆打扮起来。 旁人看来都觉得刘秀好,郭圣通心下又如何不动容了? 只是,她不能。 那股不安惶恐始终跟随着她,忠诚地提醒着她:她前世便是由此深陷,而后万劫不復。 可等待着她的究竟是什么? 梦中透露的前世中,她成为了皇后,也成为了太后,走上了天下女子梦寐以求的至高巅峰。 这么说来,刘秀应该是待她很好才是,为什么她会那么痛苦呢? 是因为无法忍受身为帝王的他后宫三千吗? 第163页 是嫉妒的怒火烧的她不得安宁吗? 郭圣通细细回想起来,发现那其中确实有爱而不得的幽怨。 可是,就这么简单吗? 不,不是。 那痛苦分明波及到了她的母族,是因为她的失宠吗? 不,这好像还不是答案的全部。 究竟还有什么呢? 她心底突地闪现出当日冲口而出的那句“皇后也是可以废的”,恍惚间有什么从她心底划过,盪开涟漪阵阵。 难道她会像武帝元后陈阿娇那般? 一样的起于政治联盟。 一样的事后封后。 一样的有宠。 又一样的失宠。 那是不是也会一样的被废? 可若是被废,又怎么会被尊为太后? 郭圣通心如乱麻,翻来覆去地也想不明白。 她深吸了一口气,不再执着。 又不是今天才想不明白,而是整整七年都身处在这迷雾重重中,也就不急在这一时了。 她微微偏过头去,望向窗外。 明亮耀眼的阳光在梨树枝叶fèng隙间跳动着,给满树如雪梨花镀上一圈金色光边。 这股早春独有的蓬勃朝气是这么令人喜悦。 她很想她的未来也是这般充满希望的,可她从现在就要学会深锁心门。 这很难很难,因为她表面上最好还是能和刘秀恩爱有加。 若是她本身对他了无情意兴许能容易些,可她不是。 她对他是很有好感的,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她的心也是肉做的,她的血也是滚烫的。 她真的很怕自己两三个回合下来,就迅速地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再次陷入到前世的苦痛中。 所以不管多难,她都要做到。 她要牢牢记住自己的底线,她不能爱上刘秀,绝不能。 她转过头来,轻声问道:“君侯呢?” 常夏忙道:“婢子本来一进来就要告诉您的,君侯用过早膳后,吩咐婢子告诉您,他去跑马场骑马射箭你,午时回来。” 嗯…… 很好。 这一上午又不用面对刘秀了。 听说他昨夜是睡在地上的,这样的新婚夫妻见了面肯定有些微微尴尬。 而且,说什么呢? 她还没想好要怎么打破僵局呢。 但现在他出去了,要午时才能回来。 等着他回来时,问问累不累?想吃什么? 这局面不就打开了? 嗯,很好…… 不过郭圣通有些想像不出来刘秀弯弓搭箭的样子,可今非昔比,刘秀早已经不是她印象中那个文弱秀气的刘秀了,而是昆阳一战中以勇勐非常闻名天下的刘秀。 她要学着适应,就像适应刘秀将来会成为天子一样。 用过早膳后,她站起身来,披了褙子踱步到庭中。 这是真定王宫的承明殿,他们要在这住上三天才回漆里捨去。 也不知道母亲和弟弟现在在干什么? 不过分别了一夜,倒真是想念的紧。 郭圣通站在廊下赏了一会花,又看了一会书,不知不觉就磨到了中午。 她顺利地打开了局面,和刘秀说上了话。 虽然就两句,但先前的紧张尴尬总算是没了。 用过午膳后,为了逃避歇午要躺在一起的现实,她主动地挑起话头来。 “你累了一上午,快去睡会吧。” 他哦了一声看向她,眼睛发亮的叫她有些不敢与之直视,“那夫人呢?” 夫人…… 怎么感觉这个称唿又别扭又显老呢? 她硬撑着笑容摆手道:“我不用了,我昨天睡的——” 她的话头勐地止住,刘秀那样子分明在说“你也知道昨天你睡的很早啊”。 她咽了咽口水,艰难地笑道:“我没有睡午觉的习惯,从来都没有。所以——” “噢。”刘秀点头,眼角眉梢间闪过笑意。 郭圣通莫名心虚,但还是硬着头皮点头。 等着刘秀走后,郭圣通长长地出了口气,思考起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那她以后就再也不歇午了? 不对啊—— 她为什么这么胆怯? 怎么好像一看着他就底气不足呢? 有什么好怕的! 她以前没那个习惯,现在突然想有了不行吗? 之前明明还把和他的相处想的还那么艰难哀伤,现实怎么却是这么—— 嗯……一言难尽的感觉啊…… 午后刘秀起身时,郭圣通已经拿了本书倚着窗看的津津有味。 他见此便没有打扰她,而是也寻了一本书坐到另一边认真看起来。 见着他来,郭圣通先时还有些紧张,但没一会就重新沉浸到书海中呢。 很好,这一天就这么混过去了。 暮色四合时,郭圣通放下书预备愉快地传晚膳。 这时,刘秀也放下了书,沖她微微一笑。 她勐地意识到一个问题,晚上怎么办? 啊! 她可不可以说她突然从现在开始没有晚上睡觉的习惯呢? ☆、第一百六十九章 喝汤 时近黄昏,原本明亮温暖的阳光笼上了一层淡黄色和暗红色掺杂的光影,绚丽非常。 天边被红霞染透,瀰漫着花香的空气多了些暮霭沉沉时独有的澄净。 阳光越来越淡,倒是那漫天云霞像被火点着了一般,光芒万丈,刺的人禁不住想流泪。 太阳倏地落下后,几点明星便闪现在了天空中。 夜色悄无声息地落下,惊起一树飞鸟。 清寒的月光如水般地从门fèng中流进来,混进橘黄色的光明中。 郭圣通撂下了书,望着微微笑着的刘秀问道:“用晚膳?” “好。”他痛快地道,继续笑看着她,显然是并不关心吃什么。 她被他看得心下又突突跳起来,那股慌张劲又没来由地浮上来。 她笑了笑,站起身来:“我去叫厨下加个汤。” 他嘴边的淡笑立时有扩散开来的趋势,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而忍俊不禁。 那眸中流转出的光芒,蚀骨般地往人心底钻去。 郭圣通不敢多看,低垂下眼帘画蛇添足地解释道:“我喜欢喝汤——” 而后不待刘秀说话,便脚步匆匆地往外而去。 刘秀等着那脚步声远去后,方才重新低下头去看手里的帛书。 可看着看着,他嘴边的笑意又有些止不住了。 为什么怎么怕他? 他又不吃人。 等等—— 他好像确实是会吃人的啊。 他耳边蓦然迴响起清晨时那一声睡梦中无意识的嘤咛,那嘤咛中带着女孩子独有的娇憨,落在心里像一片羽毛拂过,刮的他心痒难耐。 他浑身的血都跟着热了起来。 书看到这里便再也看不下去了,只是目光还无意识地停留在书页上。 第164页 吃人什么的,虽没有什么经验,但想来是极妙的。 …… 早春的夜晚,静谧而美好。 轻烟般的窗纱散落在窗前,被窗格映上些模模煳煳的条纹。 郭圣通和刘秀分案而食,两人都谨守着食不言的规矩,吃的慢条斯理。 晚膳很是丰富:菰米饭和烤饼,配着切片酱狗肉、焖炖羊羔、熘鲤鱼片、煎鱼子酱、炸烹鹌鹁拌橙丝、花雕鹿肉烧冬笋、蜜炖熊掌、蛤蜊鹌鹑蛋豆腐羹,汤水山药鲫鱼汤和香菇老鸭汤。 做戏得做全套,既然说了最喜欢喝汤,刚跪坐下来郭圣通便叫侍膳黄门给她盛汤。 嗯……饭前喝汤好消化…… 嗯……这鱼汤炖的奶白鲜香,味道好极了…… 她满意地眯起眼来,趁着只微微烫嘴大口大口地喝下。 喝下一碗汤后,还没来得及撂碗,对面的刘秀就笑着朝侍膳黄门扬眉。 郭圣通的身子微微僵住,因为他的目光是落在香菇老鸭汤上的。 侍膳黄门大概是想着知妻莫若夫,只低头看了一眼郭圣通。 见她没有出声反对,便转身从宫人捧着的托盘取过一只玉碗,手脚麻利地盛了大半碗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的香菇老鸭汤小心翼翼地放在她的膳桌上。 “……” 她可以不喝吗? 她要吃饭好吗?! 但她扬起头来,便正对上刘秀那双含着盈盈笑意的双眸。 他沖她微微挑眉,而后继续安静地用饭。 郭圣通知道他的意思,“夫人不是极爱喝汤吗?快趁热喝啊。” 嗯……她爱喝汤…… 很爱喝…… 她垂眸,用调羹一口一口地喝起来。 而后,她安慰自己:这不是很好喝嘛? 营养都在汤里…… 刘秀一定不懂什么叫惜福养身。 她慢腾腾喝汤的时候,刘秀已经用完了两碗饭,第三碗饭开始。 郭圣通眼角的余光落在那香糯滑口的菰米饭上,有些挪不动眼。 啊…… 汤虽然好喝,但喝多了胃里水涨的慌。 她想吃饭…… 郭圣通心下忽地有些烦躁,又不是三四岁的黄口小儿了,她怎么能这么幼稚可笑呢? 她不喝了! 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 人要脸,树要皮。 这样真的好吗? 郭圣通咽黄连般地喝汤的同时,刘秀用饭用的津津有味。 他夹了根冬笋,吃的清脆有声,引得她频频看他。 这人,吃东西能不能小点声。 没规矩! 她悻悻然地低下头继续有一口没一口地喝汤。 喝了没两口,她的眉又微不可觉地蹙起来。 这碗是不是比一般的碗大? 怎么干喝还喝不完了呢? 想到这,她很想回过头去狠狠瞪那侍膳黄门一眼。 有没有眼色? 盛这么多干什么! 你喝两碗汤试一试?还要不要用饭了! 她在心底疯狂抱怨的时候,刘秀又夹起了一块炖熊掌。 这几年郭圣通闲下来时,也学了些女红烹饪。 知道这炖熊掌得是头天就得和蜜糖一起用大火沸水滚上,才能苏软香糯。 她咽了咽口水,又喝了口汤。 刘秀用完第三碗饭后,终于放下碗。 郭圣通刚要松口气,他又叫侍膳太监给盛了半碗蛤蜊鹌鹑蛋豆腐羹,用调羹一口一口地吃着。 “……” 胃口很不错啊! 郭圣通继续喝汤。 这一碗汤喝到刘秀开始喝汤的时候,才可算喝完。 她晃晃身子,感觉都能听到肚子里澎湃的水声。 好像都已经喝到水饱了,还要吃饭吗? 郭圣通认真思索起这个问题,全然没注意到刘秀笑看了她好几眼。 汤很快就消化了,没一会就会饿,还是吃吧。 她很快就有了决定,对侍膳太监道:“小半碗饭。” 看着她那深思熟虑之后才慎重决定的样子,刘秀努力地压抑住笑意。 两碗汤下去后,郭圣通吃什么都觉得喉咙里堵满了。 而且,更重要的是看什么都腻的慌呢。 郭圣通非常应景地想起从前听老宫人在墙根底下念叨过的一句话,“饿时吃糠甜如蜜,饱时吃蜜都不甜。” 现在想想,真是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啊。 她数着米粒用完这小半碗饭,只觉得这顿饭用的累死了。 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什么尴尬、忐忑全都不见了。 用过晚膳后,她站起身来就觉得水声晃动,她把手按在肚子上才压住了些。 她在心底嘆了口气,慢悠悠地进到里间又捡起书来。 嗯…… 嫁了人也不是全没有好处,最起码晚上可以看书了。 刘秀紧随其后进来,倚在珠帘旁问她:“夫人还很喜欢看书?” 郭圣通有些有气无力地点点头,并没有看他,却等着他的下文。 ☆、第一百七十章 跋扈 郭圣通等了好一会都没听见下文,微微扬起眼来才发觉他也捧起了帛书。 她长长地唿出一口气,低下头看书。 屋内一片寂然,只有博山香炉中轻烟裊裊而出。 明月爬山柳树梢头时,二更的打更声悠悠传来。 刘秀丢下帛书,站起身来伸展来下筋骨,声音低哑磁性,“夫人,安歇吧?” 这虽然是疑问句,但那是肯定语气,因为他说完就站起身来径直出去洗漱了。 嗯…… 饭可以推说没胃口不想吃,但觉呢? 她又不是铁灌的。 郭圣通咬着唇犹豫了片刻后,终究还是痛快地起身出去卸妆盥洗。 郭圣通穿着一身纯白中衣回到卧房时,隔着帐幔果见得榻上有个人。 这就要一起睡了啊? 会不会太快了? 她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呢。 她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深吸口气撩开帐幔脱了鞋袜上去。 刘秀侧躺着,星光流转的双眸直直地望着她。 她心下顿时涌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看她发愣,他低声询问道:“夫人,不早了,吹灯吧?” 心慌意乱之下,她只听清吹灯两个字。 她赶紧摇头,硬挤出笑容来,“那个……” 她想说,那个,夫君你看现在夜深人静的,这屋里就我们两个,不如趁此机会促膝长谈促进下感情,岂不美哉? 最好能越聊越投机,一聊就聊到天明。 但是聊什么呢? 聊岐黄一道? 郭圣通摇头,他肯定不感兴趣。 而且,现在是她非得找他聊天,最好还是找他感兴趣的。 刘秀对什么感兴趣? 她还真不知道。 第165页 但想起震惊天下的昆阳一战,她想对于如何行军布阵他一定很有话说。 可是—— 这个话题她完全不懂啊。 她绝对会听的一头雾水,而后昏昏欲睡。 那说什么呢? 对了,他不是说他大哥死于刘玄手上吗? 那刘玄现在怎么样了? 既然要报仇,当然得知己知彼呢。 她之前听说那刘玄很是懦弱无能,但时移势易,能斩杀功臣除开潜在的危险说明刘玄也在变。 就说不知道是变的长进了还是继续埋头内斗? 郭圣通估摸着后面的可能性更大。 她的那个在嘴里转了半天终于有了下文,“刘玄现在怎么样?” 刘秀笑了笑,而后拉着她躺下,“躺着说吧,坐了一天不累吗?” 他指腹粗砺,虎口处全是长期挽弓使刀而磨出的粗茧,落在她细腻柔嫩的肌肤上,那种触感和梦中的感觉一模一样。 郭圣通身子有片刻地发僵,手心里立时泅满了汗。 她强装镇定地顺着他的手劲躺到榻上,微微扬起脸来发觉他的脸离她近的可怕。 她的心跳又勐地急促起来,她趁着他说话时一点点谨慎而艰难地往外挪动身子。 刘秀把她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却也没有挑破,他组织了下语言,娓娓说来:“刘玄迁都长安后……” 郭圣通微微走了下神,嗯还是长安好听…… “李松和赵萌议曰当大赏群臣,刘玄许之。 但朱鲔坚持反对,知道为什么吗?” 他望向郭圣通,目含鼓励。 郭圣通摇头,“不猜,你不许故弄玄虚。” “……”刘秀失笑,“这李松和赵萌建议刘玄所有功臣都应该封王厚赏才是,朱鲔以高祖临终嘱託凡不是刘氏宗室不许封王为由理直气壮地驳回刘玄。” 郭圣通忍不住插嘴道:“这个朱鲔虽然阴暗毒辣,但脑子还算清醒。” 她读《太史公书》时,便觉高祖分封诸王实为不妥。 设想总是美好的,可权力总是会腐蚀人心。 其后的七王之乱便印证了这一点,但凡有机会,绝大多数人都不会甘愿屈居人下。 等至武帝时,诸侯虽经景帝削藩却仍是尾大不掉。 武帝终以推恩令化之。 这样的教训在前,刘玄竟然还敢封王,而且还是全部功臣封王? 这脑子真不是一般的蠢,难怪前世会被刘秀从帝位上赶下去。 看来这辈子也没什么好担心的,郭圣通朱唇微翘:“那你封了什么王?” 不论是功臣封王,还是宗室封王,刘秀都应该有份啊。 刘秀看了她一眼,并没有直接回答她,“太常将军刘祉为定陶王,刘赐为宛王,刘庆为燕王,刘歙为元氏王,大将军刘嘉为汉中王,刘信为汝阴王……” 他一路如数家珍地说下来,郭圣通竖着耳朵也没听到他的名字。 “……廷尉大将军王常为邓王,执金吾大将军廖湛为穰王,申屠建为平氏王……” 啊? 不是刘氏宗室也封王? 刘玄这个人还真是推都推不到正道上去。 等等—— 刘氏宗室说完了? 那刘秀是没有封王? 郭圣通望着他的脸,心中忽地涌出些无法遏制的愤慨来。 凭什么不给刘秀封王? 他的功劳当不起吗? 刘玄如此令人寒心的作为,真是怕逼不反刘秀是吗? 她打断刘秀,“你没有封王,失落吗?” 刘秀停下来仔细想了想之后,才道:“先开始消息传来时心下好像是闪过一点失落,但尔后就是欣喜。” 他望着她直言不讳地道:“他还是继续这么昏庸下去的好。” 郭圣通被他说的想笑,“那李松和赵萌呢?他们该是最大的赢家吧。” 刘秀点头,“刘玄任李松为丞相,赵萌为右大司马,把内政交託给他们俩。 不过后来因为刘玄纳赵萌女儿为夫人后,便越发宠信赵萌,几乎是把朝政整个交託给了赵萌,日夜留连于后宫。 赵萌由此擅权,曾有相郎吏直言相谏。 赵萌怒火冲天定要杀他,刘玄亲自求情都没能将他救下,跋扈猖狂可见一斑。 军帅将军豫章李淑不忍大好局面就此毁于一旦,冒死上书规劝。 果然被杀,自此之后朝中离心之势日盛。 诸将出征,都安排亲信照看家眷,为自己留好后路。 刘玄已不足为惧,重要的是北方的赤眉军。” 郭圣通还想拉着刘秀问赤眉军的事,窗外就传来了三更的打更声。 她灿烂一笑,柔声道:“君——夫君应该不困吗?我们再——” 她的话说了一半就梗在了喉咙里,因为刘秀豁然坐起身来。 他朝她笑笑,眼中写满了包容和理解,“别怕,我还下去睡。” ☆、第一百七十一章 压迫 灯火跳动闪烁中,满室通明。 清淡怡人的安神香氤氲在空气中,铺开一张柔软绵密的大网,网的人只想沉沉睡去。 已经是万籁俱寂的深夜,郭圣通又是歇惯了午的,一天下来早就困的意识都有些飘忽了。 不过是因为心下忐忑不安才勉强支撑住,如今听得刘秀主动说要下地去睡,立时心下一松,睡意排山倒海般地爬上眼皮来,黏的她睁眼都费劲。 只是嘴上还下意识地口不对心,“就在榻上睡吧,地上又凉又硬。” 刘秀心道,这不还是盼着他下去睡嘛。 也不知怎地,他忽然起了玩心,“噢”了一声后作势就要往后躺。 她脸上的笑立时便有些撑不住了,快眯成一条fèng的双眼也瞪大了。 只是话是她自己说出口的,又没有人逼她,当下只能咬着唇笑。 刘秀眼看着她唇色都有些发白了,才不再逗她了,“我昨天睡那枕头不舒服,这枕头你倘若用不着,可否给我用用?” 他扬起的手中举着一只蚕丝枕头,剑锋般英挺的眉间含着温煦的笑。 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郭圣通当下想也没想便冲口而出,“好——” 只是话还没落音,她便懊恼起来。 是不是应的太干脆了? 可若是不这样,叫他以为她是在欲迎还拒,再改了主意可怎么办? 要知道他刚刚躺下的时候,她心都吓的快跳出来了。 嗯……还是这样好…… 她把手按在胸口,不再说话。 刘秀也利落的很,拿了枕头便下了地去。 他从柜中抱了昨夜睡的被褥出来铺在地上,揭开灯罩开始依次吹灭铜灯。 郭圣通还以为他会留一盏灯,谁知道他一个不落地全吹灭了。 她不习惯全黑的环境,可他动作实在太迅捷,还不等她出声便已经摸索着躺下了。 第166页 “……” 她咧了咧嘴,最后还是选择把话咽回去。 他们已经是夫妻了,圆房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她根本就没有理由来拒绝他。 他能看出她的害怕和抗拒,而后主动下地去睡,已经很是难得了。 左右把灯全灭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即便有些害怕,但睡一觉起来也就大天亮了。 她拉过被来盖上,闭上眼很快便沉沉睡去了。 只是天不遂人愿,睡到约莫丑时末的时候,她便从睡梦中挣扎着醒来。 嗯……晚上汤喝多了…… 头一次不是从梦境中跌醒,郭圣通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屋子里黑乎乎的,她看什么都觉得像是狰狞的鬼影,硬是不敢下地去。 虽然她自己便是活了两世的异数…… 虽然地下还睡着一个足够镇住一切魑魅魍魉的未来天子…… 可哪能事事都按着道理来呢。 她就是害怕,就是不敢下地去。 她在心底安慰自己:最多……最多还有两个时辰也就天亮了。 天亮了就不害怕了,等到那时候再去净房吧。 她这么想着,便闭上双眼,努力摒弃一切杂念只想着入睡。 可那压迫感越来越严重,她感觉自己好像快炸了。 还不如熬着等天亮,反正现在也不用上学了,白天再补觉就是那。 啊…… 她这到底是在干什么啊?图个什么啊? 她揉着眼睛无奈地望向帐外,那里传来刘秀平缓的唿吸声。 寂静无声的夜里,时光好像走的格外慢。 她觉得自己最少熬了快有一个时辰了,却还是没见到有要天亮的意思。 不行,不行…… 她实在是忍不住了,憋的心都止不住地发颤,总感觉下一刻就要失控。 还是起来吧。 比起未知的鬼影,还是她的脸面要紧。 她又不是小孩儿,可丢不起那人。 万一…… 她吞咽了一下口水,硬着头皮艰难地坐起身来撩开帐幔,摸着黑下了地。 好吧。 万事开头难,接下来想必顺利多了。 她按捺着心下止不住的害怕,咬着唇低头找起丝履来。 屋里太黑,她实在看不清。 于是她便赤着脚像划船一样地在地上探索了好一会,才总算找着丝履。 她趿拉着丝履颤颤巍巍地往前走,月亮也不知道哪去了,许多东西在暗夜中都只有个模煳的影,她只能根据白天的记忆大概地估摸着。 她这会跟盲人也没有什么区别,完全靠双手来规避可能的危险。 她忽地想起文帝皇后窦猗房来,窦皇后的整个后半生都在黑暗中度过,但听说窦皇后平时起居能做到跟常人一样。 她由此发散开来,心想如果说她也这样长期生活在黑暗中,想必时间长了也能做到行动自如。 都是环境使然啊。 她点点头,还没有来得及为自己在这么紧要的关头来还能悟出这么高深的人生哲理鼓掌,就好像被条案一样的东西绊了一下勐地向前扑去。 扑下去的瞬间,她的第一个念头竟然不是担心跌下去疼不疼,而是嗤笑自己。 叫你走神,摔了吧? 她轰然倒地,腿正好磕在条案上,疼的她龇牙咧嘴,不住地倒抽冷气。 疼,真疼…… 而且更重要的是,经了这一摔,腹部的压迫感越发强烈。 她当下顾不得疼,更顾不得有没有惊醒刘秀,蹒跚着就往前挪步。 “嗯?”刘秀迷迷煳煳地醒来,声音低沉,语带迷惘。 事态紧急,郭圣通也顾不上害羞了,“点灯——” 听着是她的声音,刘秀的睡意去了大半,一个鲤鱼打挺爬起身来,一面摸索着点灯一面声音急切地问她:“怎么了?刚才那声响是不是你摔倒了?” 郭圣通没有理他,而是站在原地静待着光明。 屋中很快燃起灯来,勐然的光明虽微弱却还是刺得她有些睁不开眼。 但她没时间适应了,她略微看清屋中摆设后就拖着嗑疼的腿往外跑。 刘秀看她这样,还当她哪不舒服,大步流星地上来拉住她:“怎么了?哪难受?” 郭圣通从死咬着的双唇间挤出一句“你让开“,就又要往外跑。 刘秀见她额头上都冒出细汗来,双脸也发白,急的声音都变了,“怎么了?” 郭圣通恶狠狠地瞪他,快要冒火了,“我要去净房!” 害羞是什么,难以启齿又是什么? 她都忘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 嫌弃 “啊——”刘秀很快反应过来,立时松开她的手,贴心地建议道:“害怕吗?我叫常夏进来服侍你吧。” “不用!”她依旧恶狠狠地瞪他,而后便蹦跶着匆匆往外而去。 那身影用一个词来形容异常贴切:坚强不屈! 刘秀立在灯影下,很想笑,却还是努力忍着笑。 这样笑,不地道。 即便,她不在。 …… 郭圣通很快便回来了,腹部要命的压迫感退去后,她迅捷的身手消失的无影无踪,羞耻感重临。 她拖着磕疼的腿往屋里挪,只觉得每一步都好像走在刀尖上,却极力克制着自己想要喊疼的欲望。 她知道刘秀在看着她,但是她不敢抬头,她脸上一阵火烧火燎。 啊啊啊啊啊…… 丢人…… 虽然是人就避免不了这个正常的需求,但他们现在不还没熟到那个地步吗? 而且还这么糗…… 她现在只希望刘秀当她是空气,什么话都不要跟她说,就让她安安静静地回到榻上独自一个人去无地自容。 也不知道刘秀是不是听着了她心底的祈愿,他并没有说话。 但是他突然大步流星地向她走来,而后打横抱起她往里走。 她那声短促的急唿还噎在唇边,就被他小心翼翼地放在榻上。 他伸手去撸她受伤的左腿,她下意识伸手去挡。 但当触及到他坦荡荡的目光后,她又收回了手。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解释道:“我看看磕成什么样子了。” “嗯。”她的声音比蚊子还低。 “还好——”刘秀仔细地看了看她的小腿,“没发现有哪磕破皮了,不过很有可能明天起来会发青。但也不要紧,到时候再涂点药酒就好了。” “嗯。”她的声音继续微不可闻。 刘秀看了一眼刻漏,为她拢好帐幔,“睡吧,还得一个半时辰才能天亮呢。” 郭圣通扯过被蒙住自己,大概是因为压迫感消失腿也没事,她倒没有如自己所想的那般因为窘迫难堪而胡思乱想到天亮,她很快便睡着了,全然不知道她洁白纤细的小腿扰的刘秀翻来覆去地再也睡不着了。 第167页 翌日郭圣通醒来时,第一反应便是拨开帐幔从fèng隙中看刘秀还在不在。 嗯,很好,不在。 她伸了个懒腰坐起身来,扬声叫常夏和羽年进来伺候。 梳妆时,常夏告诉她刘秀和昨天一样去射箭跑马来,得中午才能回来。 她点点头。 常夏俯下身来,语气中很是焦急,“您……怎么还叫君侯睡地下,这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那倒是不像话,可郭圣通的底气很足,“是他自己要睡地下的。” 这一句话就堵的常夏和羽年都张不开嘴了。 只是用过早膳后,握起一卷医书时,她看着看着想起这事到底走了神。 即便再害怕,也不可能一直这样躲下去啊,迟早还是要面对的。 难不成刘秀能守着一桩有名无实的婚姻? 既然成了婚,她就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圆房。 若是害怕,她还不如当初就死犟着不肯成婚呢。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害怕的,又不会死人是不是? 郭圣通攥紧了帛书,暗自下定了要早日解脱的决心。 她浑浑噩噩地熬到中午,重新见到了刘秀。 他一副对昨天晚上的事失忆了的样子,让她很是满意。 只是想到即将到来的圆房,她又抑郁下去。 食不知味地用过午膳后,她牙关一咬站起身来,“我也要歇午。” 刘秀看了她一眼,笑了笑,却没有冒出像“夫人今天又有这习惯?”这类的促狭话。 郭圣通卸下首饰换过衣裳后便往卧房走。 他没有这些麻烦的步骤,想必早就进去了。 她深吸一口气,抬脚往里进。 榻前的帐幔已经从银钩上放下,刘秀着了一身纯白的中衣坐在榻上,见她来抬起头来,“过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下有鬼,郭圣通觉得这声音这语气和上次梦中蛊惑她的一模一样。 她攥着衣袖走到了榻边坐下,紧张到无以復加。 “撩起裤脚我看看——”身边人低声道。 而后也不待她说话,他便起身蹲在她身前,小心翼翼地捲起她的裤脚来,那架势活像她那左腿已经烂透了似的。 郭圣通跳到嗓子眼的心倏地一声落下去。 她低下头去看他,他蹙着眉按了按她小腿上的那片青紫,关切的语气宛如一道暖流淌过她心尖:“疼吗?” 她抿着唇摇头,很想说不疼,却像被捏住了喉咙一样开不了口。 他只当她疼的紧也不再问,起身从案上取来早就准备好的药酒,“我给你擦点药,很快就好了。不怕。” “不怕”那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宠溺和耐心的语气十足,很像是在哄小孩子。 她的心弦被轻轻地拨动,余音经久不衰。 她咬着唇,只轻轻嗯了一声,仿佛真是很疼的紧。 他仔细地给她小腿上青紫的地方擦上药酒,叮嘱她晾干后才能躺下,而后起身从柜中抱出被子来铺在地上。 她看在眼里,感动之余又生出一股逃脱一劫的庆幸。 不行,不行…… 这样的话,要拖到什么时候去? 她深吸了口气,刚准备开口,刘秀就背对着她躺下了,“昨天晚上是不是没睡好?快睡吧。” 一提到昨天晚上,她眼前立时就浮现出昨天她急的想跳脚的窘迫模样,那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立时泄开。 她悻悻然躺下,把被狠狠一脚踹走。 “怎么了?”刘秀问她。 她听着他像是要起身的意思,忙拉过被盖上,“没事——” 刘秀哦了一声后重新躺了回去,又补了句快睡吧。 …… 歇过午起身后,他们和昨天一样沉默而专注地各自捧着书看着。 晚间歇息时,刘秀依旧不用她说就在地上铺好了被。 郭圣通想到明天还要面对常夏和羽年的抱怨,忽地就有些气不打一处来,这哪是她不愿意,明明是他在嫌弃她! 对,就是嫌弃!明显的不能再明显的嫌弃! 此刻的她,被那股莫名其妙的委屈愤懑占据了全部的心神,完全忘了昨天晚上刘秀起初是想在榻上睡的。 她气唿唿地想,他之前还说什么早就仰慕于她,可这个样子分明就是一副迫于利益联姻后敬而远之的样子嘛! 难道他是骗她的? 可他撒这个谎干嘛? 情势逼人,她肯定是要嫁的,没这个必要啊。 可这种一天都说不到十句话,私下里还如此端正守礼的君子作风,她实在是看不出来他哪爱慕她啊? “夫人——”郭圣通攥住被角使劲拧的时候,刘秀低沉醇厚的声音轻轻飘来,“我吹灯了啊——” 他轻笑着补了一句:“今天给你留一盏灯。” 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忽地恶向胆边生,气势汹汹地撩开帐幔下了地,“等一下!” ☆、第一百七十三章 小猫 “嗯?”刘秀回眸,语带疑惑:“去净房?叫羽年跟你去吧。” 他的目光落在她腿上,就差没说可别再摔了。 郭圣通吸了一口气,有些咬牙切齿地摇头:“不用!我不去!” 他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说那你下来干嘛? 她气结,刚想说话,他回过身去揭开灯罩开始吹灯。 她忙把地上的被褥枕头一股脑卷了,抱到案上放了,蹭蹭跑回榻上躺下。 刘秀听着动静回头,“哎……夫人,这是干嘛啊?” 郭圣通的声音轻飘飘地从云烟般的帐幔后传来,“地上又凉又硬,夫君还是上榻来睡吧。” 她在“夫君”这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听在人耳边,有种小奶猫气极了伸爪子吓唬人的架势。 她这是在提醒他别忘了他们是夫妻吗? 他有些好笑,一看他躺下就脸都吓白的是谁? 他想着给她足够多的时间来慢慢消化她的紧张害怕,她怎么好像还委屈上了? 上榻就上榻,他反正期待的很! 他留了一盏灯没吹,撩开帐幔躺了上去。 身边人的唿吸立时一滞,而后又转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夫君,快睡吧。” 他侧过身面朝着她,微微挑眉,“就这么睡?” 她唿吸声立时不稳,一抹红霞染透了她的双颊。 他笑看着她,继续逗她:“哦?不是啊?那夫人叫我来干嘛?” 他发现逗她比逗他那些外甥外甥女有意思多了。 看着她那又窘又羞的样子,他莫名开心。 这样的她,才有些这个年纪女孩子该有的鲜活气息。 他笑笑,仰面躺回去,不把她逗急了,“睡吧。” 而后果真不再说话,闭目凝神,一副专心睡觉的样子。 第168页 郭圣通偏过脸借着幽微的光亮打量他,见他睫毛轻颤,唿吸声渐渐平缓,没一会便像是马上要睡着的样子。 她扑通乱跳了半天刚刚平稳下来的心又有些气不顺了,这是以为她不敢? 左右早晚是要经歷的…… 她攥紧双拳,暗自下定决心,倾身过去飞快在他脸上落下一吻。 梦中,好像就是这样开始的。 但是接下来呢? 她有些记不清了,而且这好像不是她一个人能完成的吧? 哎…… 他怎么没睁眼呢? 真睡着了? 还睡的这么实? 不会吧…… 那她要不要再亲一下? 重一点的,刚刚好像太轻了。 她垂下眼帘,低下头去狠狠地在他脸上吻了一下。 他的脸上没多少肉,她又是全力一击,立时疼的她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可,他还是没反应。 这就毋庸置疑了,绝对是在装睡。 不想理她? 指望她就这么算了? 天真! 她努力回忆着梦境,倾身把唇印在他唇上。 温软的触感撩拨的她头皮立时发麻,但哪有临阵脱逃的道理呢? 尤其是刘秀现在是在装睡,她要是退回去他还不知道在心里怎么憋笑呢。 她一不做二不休闭着眼睛继续往下吻,不住的辗转…… 刘秀本就只是合眼躺着,她刚一凑过来他便憋着笑。 他以为她小孩子心性,被他逗急了要捉弄他。 谁成想,她竟然敢亲他。 只是她也太没有分寸了,先时轻的像羽毛撩的人心痒难耐,而后一下戳的他脸疼。 戳疼之后,他开始思考是醒还是不醒呢? 还是不醒吧,免得她尴尬。 可她却像顽皮的孩子从捣蛋中寻到了乐趣一般,没完没了起来。 他的身子渐渐僵住,再没有憋笑的心思了。 有一团邪火从他心底冒起,一路燃到小腹。 他趁着理智还占着上风,终于忍不住开口:“别闹——” 他的声音低沉无奈,像一缕风拂在郭圣通脸上。 她莞尔,附在他耳边语带挑衅地呢喃道:“你怕了?” 他被她说的又好笑又好气,真恨不得指着她的脑门问她:到底是谁怕?! 怎么这会还像是瞧不起他的架势呢? 泥人尚且还有三分血性,这不给她点教训她还真不知道怎么回事了。 他霍然睁开眼来,双眸幽深黑亮。 她吓了一跳,却瞪圆着眼不肯走。 气势上怎么能先输呢? 她想说点什么给自己鼓气,还没开口嘴就被堵住。 他伸出手把她按到旁边躺下后,覆上身气势汹汹地撬开她的牙关,寻着她的舌缠吻。 她很快就被吻的脱力,唿吸都艰难起来了。 只有回应他,才能略微缓过点气来。 可那不过是杯水车薪,她很快就软的像一滩水,一点力气都没有。 那个梦境一点点在她脑海中模样清晰起来。 她想,没什么好害怕的。 她闭着眼,用软绵绵的双手一点点解开衣衫。 他忽地坐起身来,闭着眼声音嘶哑低沉地道:“不许再闹了,睡吧。” 说完便背对着她躺下,整个过程干脆利落极了,绝不像会再反悔的意思。 郭圣通微微一愣后,气的头都炸了。 好不容易开了头,就这么算了? 那她以后就更难鼓起勇气了,这事不还是继续折磨着她吗? 她翻过身压在他身上,又去寻他的唇。 他用力按住她,而后扬起脸蜻蜓点水地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 “乖,明天晚上再说。” 他方才躺下后,涣散的心志依旧半晌归拢不到一起来。 她却还来闹他,他是真的忍不住了。 可是,那一吻落在她额头上,他心底涌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躁动不安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 一而再的被拒绝,郭圣通的火气蹭蹭往上冒。 她用力从他怀抱里挣脱出来,飞快地脱掉身上的贴身衣衫。 她洒脱的很,随便衣裳是被丢在榻上还是掉下去都不管。 她很快便脱的干干净净,雪白玲珑的腰身即便在微淡的光影中也看得清清楚楚。 她在看他,他也在看她。 四目相对中,他眸中砰然跳动出火焰来,在暗夜里灼烧人心。 他一把按倒她,而后开始脱自己的衣服。 他比她急。 人一急耐心是很差的,她躺在那听着他急躁的唿吸声,莫名想笑。 然而,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 她的双唇被堵住,纤细的腰肢上也多了双游走攀爬的手。 她的意识迅速模煳,那种身不由己随波逐流的感觉又来了。 她在这关头还走了下神:总算是做成了不是吗?也不枉费折腾这么久。 ☆、第一百七十四章 错过 她闭上眼,只希望再醒来时已经是清晨了。 可有什么从外面一点一点耐心十足却不容拒绝地往里进时,疼的她本能地往后躲,他却不依不饶地扳着她的脑袋不许她走,“是你挑起来的——” 她知道,她当然知道, 可是太疼了,真的太疼了。 那种锥心刺骨的疼,让她实在没有勇气继续下去。 但是太迟了—— 身上的人已经失去了理智,他粗重的喘息声迴响在屋里。 她嗫嚅着唇想说话,就被他一个挺身疼的顾不上了。 她缠绕在他腰上的双手狠狠地挠过他的背,希冀这样能减轻一点她的疼痛。 可是没有,一点作用都没有。 那种被撕裂被贯穿的疼,疼的她肠子都悔青了。 她竭尽全力想把他推出去,但是她现在的力气太小,连给他挠痒痒都要被嫌弃。 反倒是背上那被挠伤的地方经了淋漓的汗水,疼的有些钻心。 这些,他都不在乎。 他俯下身来,忙里偷闲地哄她:“别怕,很快就不疼了。” 她瞪他,恶狠狠地瞪。 可不知道是榻上太暗看不清她的神色,还是她瞪的太没有气势。 他竟然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笑什么?她再一次轻易被激怒。 她忍着疼伸出手又去挠他。 手走到一半时,一股前所未有的愉悦充盈了她的身体。 她的呻吟无法抑制地从唇间冒出来,听在耳边很陌生又很熟悉。 仿佛是她,又仿佛不是她。 恍惚间,耳边似乎有人在笑。 说是笑,又有些像是哭。 她在一下接一下的撞击中,身体渐渐轻盈,意识逐渐模煳。 可那声音一直在继续,萦绕在她耳边,她无处可躲。 她混沌一片的脑子里反应了很久,才反应过来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不,不是她…… 第169页 她没有在笑,也没有在哭。 但那分明是她的声音,绝不会错。 她细细感知下去,才发现那声音是从心底传来的。 那声音像一个躲在暗处的人,一被人瞩目便也扬起头来对望。 “你看,你还是这么不争气……” 她的喉间立时被什么堵住,再发不出声音来。 她知道这是前世的她在和她说话,她很想问她前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可她开不了口,怎么都开不了口。 她的嗓子就像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捏住,火辣辣的疼。 那声音略等了一会,便不耐烦起来,勐地抽身而去,消失的干干净净。 她耳边一下清净下来,一股浓重的失落席捲了她。 她刚刚离真相,真的就只是一步之遥。 这样的机会,很可能不会再有。 而她就这么错过了。 她哽咽了一下,眼中涌起水雾来。 她知道那声音为什么说她不争气,因为现在的她心底早已经有了刘秀的影子。 她很想驱散,然而那影子已经落地生根。 她安慰自己说,她可以控制住自己,在理智和情感之间划开一条鸿沟,按照成婚前的设想一步一步地为自己谋算后路。 但现在想想,实在是有些过于天真了。 她现在能主动交付自己,将来也能心甘情愿地为他生下孩子来。 前世的她,最少有两个儿子。 一旦有了孩子,他们之间就再难分清你我,而是真正地融入进亲情。 到那时,他带给她的伤害定能叫她痛彻心扉。 “还疼吗?”他注意到她的蹙眉,“那我慢一点。” 她摇头,挺起腰来听凭着本能回应他。 她现在只想赶快结束,然后什么都不想地睡去。 于是,他继续。 快感一点点累积到她能承受的极限时,她脑中勐然一片空白,浑身都有一种要痉挛的感觉。 她渐渐忘却所有,再次嘤咛出声。 …… 他勐地纵深一挺时,梦境中的那股热浪紧随而来。 在这一刻,她清楚地感受到自己正在腾空而去。 魂和身好像分离了。 但转瞬间,她就重新跌落回来。 汗水浸湿了她的髮丝,她白皙红润的脸庞上娇媚尚未退去。 他不敢多看,只问她:“我叫人进来服侍你洗洗?” 她摇头,她想说就这么睡吧。 但是太累了,尤其那累主要还是从心里冒出来的,她就越发一个字都不想说了。 她闭上眼,摸过被来盖上。 她听着他下榻穿衣出去后,又等了一会也没听着有什么别的动静。 她想他想必是明白了她的意思,不会叫人来打扰她了。 于是她放空心神,任着那睡意将她湮没。 也不知睡了多久,有人将她从榻上裹着被抱起。 她极力睁开眼看去。 是刘秀。 他见她醒来,对她解释道:“洗一下睡的舒服些,我知道你不愿意起身,我便叫了人抬水进来……” 他的嘴一张一合,还在继续说些什么,但她听完了重点就没耐心了,缩在他怀里继续眯着眼。 洗浴过后,他把她擦干后裹进被里抱回去放到窗前的软席上。 他从柜里取过干净被褥换上,才重新把她抱回榻上。 榻上的旖丽气氛笼在层层帐幔里还没散去,他为她盖好被,“快睡吧。” 仿佛是沙漠中独自前行的人,终于将脚踏上了绿洲一般,她微悬着的心终于归位,很快便入睡了。 …… 翌日起身时,刘秀自然是不在了。 她在被中略微伸展了下身体,便被那密密麻麻漫上来的酸痛揪了下心。 嗯……昨夜的后遗症? 她下了地,脚步有些虚浮。 声音也嘶哑着,“羽年——” 羽年很快应声而入,服侍着她盥洗更衣。 应当是知道他们圆房了的事,她眉目间那股欣慰喜悦越来越重。 郭圣通不等她开口说什么恭喜或者欣慰的话就抢先开口:“常夏呢?” 羽年道:“我们今天要回漆里舍了,常夏正看着人收拾东西呢。翁主和小公子肯定从昨天就开始盼着……” 啊! 昨天光顾着和刘秀恼羞成怒,竟然把今天要回去的事情忘在了脑后! 难怪他说什么“别闹,明天再说”,她那个时候脑子怎么就没转过弯呢? 郭圣通的心下一时间乱糟糟,很是烦躁。 在这住的三天,和外界隔离,自成一个世外桃源般的世界。 她几乎忘了还有许多纷扰在前方等待着她。 比如,刘秀如何和大舅联手对付王昌? 比如,刘秀如何和刘玄决裂? 又比如,她如何为自己谋算后路? 如此种种,皆是立时就要面对的恼人事。 ☆、第一百七十五章 不想 窗纱被束起,明媚春光被菱花格窗分割后一路爬到梳妆檯上。 一室静谧中,淡雅的薰香萦绕在人鼻翼间。 郭圣通望着铜镜中打扮妥当的自己,深吸口气站起身来。 用过早膳后略等等,一大早便去了习武场的刘秀便回来了。 他浑身是汗,重新洗浴更衣后才来见郭圣通。 “等急了吧?我们这就动身家去。” 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本就好听的紧。 现下又带着和煦笑意,越发像是春风拂面,听得人心下怡然,唇角不觉就弯了起来。 “我刚用完早膳,你回来的正好。” 昨夜的缠绵本已沉到心底,但一看到他,又无法遏制地回忆起来。 她的脸一下热了,生怕叫他瞧出,忙低下头去。 可等着上了马车后往家走时,她又对始终镇定自若仿佛昨夜什么都没发生的刘秀有了些怨气。 他怎么能这么平静? 不是说喜欢她吗? 得到她之后不应该很开心很激动吗? 完全没有啊。 她攥住衣袖,越想越有些恼火。 她仰起头来看刘秀,正好他也在看她。 四目相对中,他笑了笑。 她却气不打一处来,瞪了他一眼。 刘秀被她瞪的发懵。 这是怎么了? 刚刚不还好好的吗? 他刚想问她,马车停了。 她撩开车帘,也不用人扶就利落地跳了下去。 他紧随其后,“夫人——” 他仔细想了想,非常肯定没说什么惹她生气的话。 因为这一路上,他顾着想事根本就还没来得及和她说话。 所以这是觉得自个受冷落了,委屈上了? 他忙疾步上前和她并肩,低声问道:“还难受吗?慢着些走——” 他话还没有说完,她就顿住脚回眸又瞪了他一眼。 第170页 说错话了吗? 他发现他还真是闹不明白她了。 就像之前明明是她害怕同房,他给她时间适应,她却又不高兴上了。 娶她之前,他就想她比小他那么多,又是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 私底下性子难免会骄纵任性些,他得多包容她才是,不能叫她觉得嫁了人还没有出阁前过的好。 可他怎么就不得其法呢? 顺着哄着都不行。 不过这样有脾气的样子,还挺有生机的,倒也不错。 他唇边漫起笑容来,一路脚步轻快。 母亲和郭况一早便在锦棠院门口望穿秋水地等着。 郭圣通也不过走了三日,可母子俩都觉得像是过了个把月一样。 郭圣通和刘秀的身影刚出现在门口,母子俩便一起迎上前去。 母亲笑意盈盈地连声叫起,“快进去,快进去。” 刘秀却还是毕恭毕敬地行了大礼,“小婿初次拜见岳母,怎可礼都不见?” 母亲嘴上嗔怪,唇边的笑却更浓了。 既已成婚,母亲看刘秀便只有越看越喜欢的道理。 就是郭况挑剔的那条年龄相差太大的缺点,到母亲嘴里也成了优点。 “年纪大知道心疼人——” 郭况想想倒也好像有那么点道理,而且就如母亲所说的,从今以后刘秀和他们就是一家人了。 他若是对刘秀有心结,只会叫阿姊左右为难。 为阿姊计,便要对刘秀好。 这么想着,郭况也渐渐转过弯来,刘秀从前的那些优点又闪烁起光芒来。 如今见面后,他对刘秀的态度又恢復到了往日的亲密。 进到屋里后,问了几句日常起居的闲话,郭况就很有眼色地要刘秀去指点他读书。 刘秀一点就透,笑着起身应了。 屋里便只剩下了郭圣通和母亲。 母亲招手叫郭圣通近前坐了,拉着她的手把这新婚后的三天事无巨细地问了一遍。 郭圣通耐着性子一一答了。 问到最后,母亲压低着声音问她:“你们圆房了吗?” 那语气里又有期待又有不愿,或许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想听到什么答案。 圆房了,母亲难免担心女儿会早早怀孕,将来生产上艰难。 可若是没有圆房,母亲又该担心郭圣通和刘秀夫妻离心。 是以,看着郭圣通轻轻点头,母亲心下只咯噔了一下便又扬起笑来,“也好,这样至多等到后年,阿母就能做外祖母了。” 孩子—— 郭圣通的心下立时浮现出很久之前的那个梦境。 荒野之中,号角连连。 刘秀摸着她微微隆起的肚子,劝慰她说:“至多后天就到洛阳了,委屈你和孩子再吃两天苦了。” 他还说,若是男孩就取名为疆,若是女孩就起名为鸾。 那应该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吧,也不知到底是男是女。 刘秀看起来还挺期待的,想必孩子生下来后也很是疼爱。 只是,等着他成为了皇帝了呢? 只是,等着她失了宠呢? 她的孩子受到牵连是在所难免的事情。 她如今还没有想好自己的后路,实在是没有勇气承担起另一个生命。 那么,避孕吗? 她学医这么些年,想悄无声息不被觉察地避孕自然是做的到。 可,这似乎也行不通。 随着刘秀越走越高,他身边的女人断然不会就她一个。 到那时,她若是没有孩子,无子废后的薄皇后就是她的前车之鑑。 她自己倒没什么,可母亲怎么办?还有弟弟。 她记得很清楚,她曾隐约看到过未来的况儿。 在一片珠玉绮罗间,况儿孤单萧索地站着。 她在心底极力唿喊着他,终于唤的他回眸望来。 他黑沉沉的眸中有笑,可却是笑的那般勉强那般言不由衷。 一定是因为她。 一定是因为她的关系才叫况儿将来活的那样不开心。 她绝不允许今生再发生这样的情况。 更何况,嫁给刘秀就意味着她要学会争斗。 难道将来刘秀身边的莺莺燕燕会相信她不想争? 即便相信,她们也定是不放心的。 可用孩子来固宠吗? 她不想。 她还没有那个信心可以保证自己可以给孩子一个安稳的未来。 她唯一的出路,便是强大自己。 只是,该怎么做呢? 她心下一片茫然,毫无头绪。 “桐儿——”母亲拍了拍她。 她忙回过神来,收敛情绪望向母亲。 “昨夜没睡好吗?”母亲关切地道,“等用过午膳后,你便回漆里舍歇下吧,晚膳也不用过来了,就在那边用吧。” 最心疼她的,永远都是母亲。 郭圣通点头,握着母亲温热的手没有说话。 她怕一说话,就带着哭腔。 ☆、第一百七十六章 串联 用过午膳后,郭况寻了机会悄悄地来问她:“阿姊,母亲说你只会在家住一段时间就要走是吗?” 郭圣通也不确定还能住多久,但想必是一定要走的。 她轻轻点头。 郭况难过地低下头去,半晌才闷闷地问道:“可以不走吗?” 他接受了阿姊嫁人的事实,可潜意识里还是觉得阿姊以后会和他们生活在一起。 可母亲告诉他,阿姊住一段时间就要走。 他不肯信,非要来问。 如今听了郭圣通的回答,虽是早就料到的,却还是难掩失落之情。 家里以后就只有他和母亲了吗? 这三天阿姊不在,他便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心被人硬生生砍掉了一大块一样,血肉模煳。 郭圣通见他这样,也跟着说不出话来,心下酸的要命。 她如何又能捨得况儿呢? 她眸中浸满了泪,却硬咽了回去。 真想不嫁人。 尤其是嫁给刘秀。 可为什么,命运就如此无法挣脱呢? 活着,有时候真的是一件很没有意思的事情,不是吗? ***** 郭圣通的坏情绪一直持续到回到漆里舍中歇午时。 漆里舍中因着那满满一花架的迎春花叫人觉得春光尤其烂漫,有几只云雀歇在梨花枝上卖弄着婉转歌喉,听得几朵闲云都挪不动脚了。 她无心去看,洗漱后便进了房中躺下。 至于刘秀去了哪,什么时候回来。 她懒得问,也不想管。 风轻云淡中,她很快便睡着了。 再醒来时,夕阳已经漫到帐幔上。 她披了褙子下了地。 刘秀还是没有回来吗? 她心下刚这么想了想,转过榻前屏风便在南窗下的苇席上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听着脚步声转过头来,温声问道:“起来了吗?” 郭圣通点点头,从案上取了只玉杯倒了水慢慢地喝。 第171页 他扬了扬手中的帛书,“这《太史公记》可否借我看看?” 有什么轰地一声在郭圣通脑中炸开,她握着杯的手情不自禁地加重了力道,手指节处很快就失血发白了。 他见她没说话,又低低笑了一声,“我想了想,总觉得叫夫人没那么顺口。 不如以后也像岳母那般唤你的小名桐儿吧?” 她低垂着眼帘,握着杯的手微颤起来。 刘秀怎知她内心的波涛汹涌,只当她还在闹性子,便笑着哄她道:“我哪惹了你生气,你不愿意说要打要骂也行,别闷在心里坐下病来。” 她还是不说话,全然沉浸在那铺天盖地的梦境回忆中。 前世回门时,她好像也因为什么事生了他的气。 他耐心地哄她,还举起手中的帛书哄她道:“桐儿,过来,我为你讲《太史公记》——” 那时的她,初见之下便对他倾心。 成婚后又过的蜜里调油,纵是不快也不过是借着由头髮脾气撒娇罢了。 他低下头一而再再而三地哄她,她心下早就溃不成军了。 等着她自己都觉得过分了,便再也撑不下去了,笑着上了前去。 原来,《太史公记》是由他将给她的。 难怪她这世初读时会那么熟悉。 许多事情,似乎改变了模样,但细究起来,还是按照预定的轨迹在往前走。 她的心头由此漫上一股无法抵挡的恐惧。 她还会像前世那般身不由己地沦陷进去吗? 她很想坚定地回答自己不会。 可是,她没有底气,没有那个底气。 刘秀前世再待她不好,那也是前世的事。 如今的他,并没有做错什么。 她如何能忍心将他的柔情蜜意断然拒之门外? 恍惚间那个冷漠鄙夷的声音又响在了耳边。 “你看,你还是这么不争气……” 她阖上双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再睁眼时,脸上徐徐绽开粲然一笑,“好。” 总算是闹笑了,刘秀心下松了口气。 他倚在南窗下为她讲了半日的《太史公记》。 黄昏时,刘秀部下持急报来见。 他展开帛书匆匆扫了一眼,眉头就紧蹙起来。 等望向郭圣通时,眼角眉梢间的烦躁又落了下去。 他指着那恭谨立在原地的彪悍武将,“这是我麾下的偏将军吴汉——” 吴汉会意,纳头就拜,“见过主母。” 吴汉? 这个名字好生熟悉,但一时间郭圣通想不起来在哪听过。 她按下满腹疑惑笑着叫起,又看向刘秀:“你有急事你便去吧,不用管我。” 她一时骄纵任性,一时又善解人意。 刘秀却半点意外都没有,仿佛早就知道她会在大事上拎得清。 他点点头,没有多话,“我回来再跟你细说。” 郭圣通点头。 他便领着吴汉转身就走。 他走后,郭圣通去了锦棠院中用晚膳。 母亲和弟弟问她刘秀呢? 她摇头说不知道,但估摸着和王昌有关,因为刘秀去了真定王宫,当是找大舅去商议了。 说是商议,主要目的应当就是借兵。 用过晚膳后,母亲想和她再说会体己话,但看她心不在焉的样子心想好歹也能在家里住一段时间,不必急在这一会,便叫她先回去了。 刘秀直到亥时末都没有回来,郭圣通躺在榻上转辗反侧地睡不着。 她心里呢喃着吴汉这个名字,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被她遗忘了。 夜深了,她的睡意渐沉。 半梦半醒之间,她忽地记起来了。 原来是之前的梦境中听说过这个名字。 在梦中,刘秀柔声劝慰她道:“你别担心我,我会小心行事。 那谢躬虽接管了幽州的兵马,但不过是个外强中干的,不是什么难对付的。 我明日就和吴汉领兵出发,将这谢躬击杀,收编其兵马。” 吴汉出现了,可谢躬在哪? 再往下回忆,似乎能和她之前的一个梦境串联起来。 梦中的刘秀一身戎装,杀气凛人。 甲冑的fèng隙间全是已经干涸的血迹,腰间的长剑却因为尝着鲜血的甘甜而格外闪耀。 他杀了人。 而她对他说,“开弓没有回头箭……” 那杀的是不是谢躬? 她心底泛起嘀咕后,竟有些睡不着了。 等刘秀子时迴转时,她还瞪着眼望着帐子顶。 他洗漱过后撩开帐子见她醒着,只当她放心不下,忙把今天的事对郭圣通三言两语地解释了一遍。 谢躬出现了。 作为刘玄派遣来助刘秀讨伐王昌的助力出现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出征 繁星不知何时被厚重的黑云掩盖住,深沉昏暗的夜空中唯有一轮明月大放异彩。 漆里舍中几树梨花沾染了一身夜色,在微寒的春风中轻轻颤动,摇曳下一地光点。 卧房内只剩了一盏铜灯在角落里徐徐燃着,不时啪地一声炸开灯花来,在寂静无声的夜里听得人心下一颤。 郭圣通穿着一身素白中衣拥被坐在榻上,如云长发柔顺地散落在身后,微淡幽暗的光浸透帐幔照在她脸上,给她镀上一层半透明的光晕。 从刘秀的角度看去,越发觉得她柔白细腻的像一块玉。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往下看去,而后昨夜的旖旎浮上心头。 她浑身雪白,触感细腻,滑嫩的像豆腐一般。 他的手无法控制地在她身上游走着,理智早已涣散。 …… 他的喉间一紧,下句话要说什么都忘了。 “夫……夫君……” 他听见她在唤他,那声音娇糯软绵,撩拨的他那本就绷紧的心弦愈发不堪一击。 他艰难地移开目光,尽量不去想她那通体雪白的身体。低沉暗哑地应了一声后,略微整理了下思绪接着说:“这谢躬字子张,也是南阳人。文武双全,心性忠厚,一向深受刘玄爱重,是他心腹中的心腹。” “所以——”她忍不住接话,“这明着是来助你,实际上却是来监视你的吧。” 他点头,“刘玄本就与我有杀兄之仇,又忌惮猜疑于我。 若不是我那时能忍,他又没有合理的藉口来服众,只怕我早就死在他刀下了。 遣我来镇抚河北只是无奈之举,如今见得我声势日渐壮大,又有你大舅相助。 难免担心我荡平王昌之后,无法再为他所控制,自然得遣人来监视我压制我。 这一点我早就料想到了,桐儿不必担心,我自有对策。” 嗯…… 前世的对策就是杀了谢躬,明目张胆地反出去。 所以她倒真没有担心,可她听刘秀那话音似乎对谢躬颇为赞赏,存着有心收服的意思。 第172页 但想来成功的机率极低,不然前世时不会由吴汉领兵杀之。 说到吴汉,她起了好奇心,笑问道:“那这吴汉也是你的心腹吧?” 刘秀颔首,见她感兴趣便详细地为她介绍起来:“吴汉字子颜,南阳宛县人,出身贫苦。 新朝未灭时,他曾任宛县亭长,后因门下宾客犯法而被牵连。 无奈之下他便逃到了渔阳郡贩马为业,在燕蓟之地结交了无数豪杰,声名鹊起。 刘玄称帝后,有人向韩鸿举荐吴汉。 韩鸿召来见之,见他虽不能以辞自达,但胜在谨重周密,智谋无双,便喜爱的不行,代刘玄任命其为为安乐县县令。 我到河北后,他便有心来归附,还劝渔阳太守。 只是我那时被王昌追杀的四处仓皇而逃,渔阳郡上下自然更看好已然称帝兵强马壮的王昌。 他说上天去,他们也不信我还能有什么明天——” 他说到这,心下想起那被王昌围追堵截的种种往事,语气不由冰冷了几分。 那时,刘玄只怕比王昌还盼着他死吧。 “吴汉伪造我的亲笔书信交与渔阳郡郡守彭宠,终于说的他意动。 于是彭宠遣他与上谷诸将会师南进,在广阿时追上了我。 我便任命其为偏将军,令其领数千骑兵。 他作战勇勐,又常有过人智谋,实在是一员不可多得的大将。” 郭圣通心下暗忖,吴汉果然深受刘秀信任,不然他不会把诛杀谢躬那么重要的事情交託给他。 毕竟,李通从弟李轶的背叛多多少少都在刘秀心底留下了阴影。 可刘秀既如此赞赏谢躬,想必那定是个不凡人物,杀之实在可惜。 若是能为刘秀所用便好了,因为目前来看他强便是她强。 可前世时刘秀定然想尽了办法终是不成,才出此下策。 郭圣通很想尽力试一试。 如果命运註定刘秀要成为天子,那么尽量多笼络住些开国之臣,那么她即便做不了下一个吕后,也是根基牢固,声动天下,何人能动? 只是,这想法如今看来委实遥远又虚幻。 收服谢躬便是她要踏出的第一步。 她深吸了口气,抿着唇想看来明日还得寻些兵法计谋之书来看。 可不能买人不成,倒被人卖了。 刘秀又道:“我明日一早便要稿赏三军,而后和你大舅、谢躬分兵三路一起东围鉅鹿。 战场形势变幻莫测,也说不准知何时能回来。 你平素若是觉得无聊,便叫那些将领夫人进来和你说话。 若是嫌吵,也不用管她们,只安心在漆里舍等我回来就行。” 管! 怎么能不管呢? 自古以来枕头风都好用的很,她若是能和她们交好对她将来定是有益处。 她刚刚还想着这些一早就跟着刘秀的将领没处突破,他就送了登天梯给她。 她唇角微弯,“你尽管放心去讨伐王昌,我会替你安抚好这些家眷的。” 对。 安抚。 帝王心才是真真正正的海底心,为了叫来日刘秀想起时不会对她存疑,这个可得一早就说明白了。 她可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他。 至于她心底究竟是怎么想的,人心隔肚皮,她就不信刘秀真能把她看透。 刘秀笑笑,既然她愿意那自然再好不过。 主母再尊贵,也只是因为身份使然。 但倘若能叫她美名远扬,为诸将信服,对稳固她的地位有好处。 桐儿心性纯善,那些性子慡朗大方的将领家眷想必一见就会喜欢上她了。 至于,她能不能领悟他的深意那都不重要。 夫妻本就是一体,不是吗? 他拍了拍她的肩,“这么晚了,快睡吧。” 她嗯了一声,缩回被里很快就睡着了。 翌日天还未亮,刘秀便起身离去。 郭圣通睡的深沉,全然不知。 等着她幽幽醒转时,刘秀早已经犒赏完大军,领军出了真定城了。 她望着云鸟青云流转的帐子顶发了半天呆才起身。 雄心壮志带来的热情不过才经了一夜,就叫她心下有些打退堂鼓了。 人心叵测,计谋争斗,实在不是她所擅长的。 她和平又微一样不喜欢人前人后脸上都戴着一层面具。 更何况,她从前还鄙夷王莽成为权力的奴隶。 却不想,她如今也被情势推着往前走。 吕后是不是也是这样呢? 会不会一开始她也是不想争的,可是不争就是死路。 ☆、第一百七十八章 宴客 毕竟,文人嘴里赞颂的那个美貌柔弱的戚夫人实际上并不是那么无害。 她多次在高祖跟前哭哭啼啼要废太子而立刘如意为太子,高祖意动数次谋之。 吕后心头怒火想必是止不住的。 夺嫡? 请问你凭什么? 是你和高祖患难与共起于微时?还是你替他抚养庶子照顾老父? 什么都没做过,就想来争本该属于她的东西,不觉得做人也太过贪得无厌了吗? 让刘如意做个闲王,平安喜乐地过完这一生不好吗? 偏生要争,还把手伸到她唯一的女儿身上,操纵摆布了她的婚事不算,还在她夫君死后怂恿着高祖把她嫁往匈奴和亲。 她跪在高祖殿前哭求了一夜,才终于勉强求得他回心转意。 可那股怒火越燃越旺,汉室的嫡长公主就这么不值钱吗? 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要是真叫戚夫人夺嫡成功,她可不信戚夫人会对她手下留情。 她死了便就死了,这一世活的实在算不得痛快。 可她的一双儿女呢? 她要争! 必须要争! 那本就是她的东西,凭什么不争? 后来,她成功了。 她起初并没想把戚夫人怎么样,毕竟她已经赢了,何必再和戚夫人计较? 她从没把戚夫人当对手,她恨的是高祖,喜新厌旧的高祖。 可不过把戚夫人囚于永巷舂米而已,她便作悲歌而咏唱。 怎么? 这就委屈了? 她还没动刘如意呢。 倘若立场对换,戚夫人只怕立时就会将他们折磨至死。 既然你喜欢哭,那就哭个够。 吕后一杯鸩酒毒死了刘如意,又把戚夫人做成了人彘。 郭圣通承认这确实很残忍,甚至已经背离人伦道德。 可那又如何? 换做是你,你能不恨? 那些后世人的哀嘆有什么用? 能庇佑他们母子吗? 很显然,不能。 谁想做这个圣人,谁尽管来。 以牙还牙,有什么错? 她如今的情景和吕后所面对的也差不多,不争就得连累整个郭氏。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所以,即便不愿意,即便心底牴触,她也要奋尽全力去争。 第173页 她深吸了口甜香馥郁的阇提花香,缓缓坐起身来,唤常夏和羽年进来。 盥洗梳妆时,常夏告诉她刘秀天还未亮就走了。 她微楞了楞,而后反应过来,“我知道,他昨天就说了。” 常夏见她神色如常便微微放下心来,她今晨得着消息后还和羽年担心夫人刚成婚便夫妻分离会不闷闷不乐呢。 毕竟,谁知道君候这一去要去多久呢? 便是顺利,不也得最少月余吗? 更何况,战场上刀剑无情,可不是闹着玩的,如何能不担心呢? 刘旻和郭况抱着这样的想法,便准备着从早到晚都寻了事让郭圣通占住心。 可谁知早膳后,还不等郭况按着预定计划开口叫郭圣通陪他玩。 她就抢先开了口,“我后日预备在漆里舍中宴客,还请母亲为我筹备一下。” 刘旻问她,“你要请谁?” 她轻轻一笑,“请刘秀麾下诸将的家眷。” ***** 时间匆匆而过,很快便到了郭圣通宴客的这一天。 请人的帖子一早就发出去了,刘秀麾下诸将家眷都慡朗利落的紧,接了帖子皆是立时回说到日子准来。 这日,郭圣通起了个大早。 一想到要应付这么多人,她心下倒还真有些紧张。 可同时,又充满了期待。 前世的她,定是没有走出这一步。 而今生,她走出了。 这便已经是改变了,是进步了。 她打扮妥当后,去了母亲特地为她腾出来的风和院。 来的虽是刘秀麾下诸将的家眷,可她既然请客就不好占着主母的身份托大,最好还是提前到了,等客人纷纷登门后再在门口迎一迎。 她到的很早,可院里已经人声鼎沸了,进进出出的侍女们忙的脚不沾地却井然有序。 常夏估摸着客人们得辰时末才到,便先扶了她进去歇会。 起的太早,空气是够新鲜了,但人也有些发懵。 趁着客人们还没到,她又在心中理起诸将家眷的信息来。 她可不想一会记错了,再闹出笑话来。 她第一个帖子是下给邓禹夫人林氏的。 听说邓禹也曾在长安求学,和刘秀对于学问多有探讨,关系颇为亲密。 刘秀过河北时,邓禹杖策北渡追之,劝他延揽英雄,务悦民心,立高祖之业。 如此明目张胆地劝刘秀和刘玄决裂,想必是真看好刘秀才是。 故此刘秀对其信任非常,加上邓禹有知人善用之能,刘秀任用将领时多会垂问于他。 邓禹的夫人林氏今年二十有四,膝下已有两子,听说性子最是慡朗大方。 郭圣通的第二份帖子下给了贾復夫人刘氏。 贾復是儒生出身,通诗书。 绿林军起事后,贾復聚众数百人响应。 刘玄称帝后,贾復率领部众归附汉中王刘嘉。 他虽是儒生,可每临战事敢于身先士卒,有勇武之名。 刘玄宠信赵萌不问朝政后,贾復以为刘玄必败,便劝刘嘉脱离刘玄。 刘嘉不愿背叛刘玄,但却写信给刘秀向其推荐贾復。 刘秀素有贤名,贾復从之。 至河北后,经由邓禹引见后,贾復见到了刘秀。 略加考察后,刘秀便对贾復非常欣赏,任命其为破虏将军,还赏赐宝马给他。 刘秀麾下其余将领多有不服,请求任其为鄗县县尉,刘秀不肯。 众人嘴上虽不好再说什么,但只怕心底对这个刚来还未立寸功便当此要职的贾復仍是不平,连带着贾復夫人也没交到什么朋友。 郭圣通今天准备对贾復夫人多加青眼,毕竟锦上添花谁不会,雪中送炭才是难得。 而能被刘秀看好的人,应当不能差到哪去。 第三份和第四份帖子是下给耿况夫人孙氏及耿况之子耿弇夫人徐氏婆媳俩的。 耿况和王莽的堂弟王伋是同窗,后被王莽任为上谷郡太守。 刘玄称帝后,允诺河北各郡国先降者復爵位。 使者至上谷后,耿况亲往迎之,上缴太守印信。 使者受之,却再无归还之意。 上谷功曹寇恂率兵强行取回印信,使者无奈之下只好继续任命耿况为上谷郡太守。 可以说,耿况父子对刘玄此时便存下了怨气。 新朝覆灭后,刘玄迁都长安,一时隐隐竟有天下之主模样。 绿林军将领挟着这股威风,随心所欲地撤换郡县的太守县令。 耿况因前事不快,便遣长子耿弇到长安献重礼于刘玄以确保地位。 ☆、第一百七十九章 意外 耿弇才走到宋子县,便传来刘林拥立王昌为帝建都邯郸的消息。 他的部下一股脑全去投了王昌,耿弇气愤之下反其道行之去拜见刘秀。 而一见之下,他立时被刘秀的文韬武略折服,以为那“刘秀当为天子”的预言说的便是他眼前的这个刘秀。 后王昌以十万食邑悬赏刘秀性命,南下信都时耿弇与刘秀失散。 他便独自北上归家,预备说服父亲和渔阳太守彭宠一起发兵南下支持刘秀。 可是他虽已成婚,但在父亲眼里仍是个孩子,说话并没有什么影响力。 他便去寻了前次以兵强逼刘玄使者而夺回印绶深得父亲信任的上谷郡功曹寇恂和门下掾闵业,请他们去说服父亲。 与此同时,王昌也遣使来上谷,欲要徵调上谷骑兵南下。 王昌势大,刘秀贤明,究竟谁能笑到最后,耿况一时间怎能做出决断呢? 这事关耿氏一族三四百人的安危。 因为一旦选择了谁,不管前路如何,都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寇恂以为上谷郡兵强马壮,仅骑兵便有万余人,势力不弱,自然得投明主。 不若与渔阳郡联盟共投刘秀,方为上策。 耿况深思熟虑后终于採纳,遣寇恂至渔阳联盟渔阳郡太守彭宠。 渔阳郡太守彭宠和耿况一样也正是犹豫不决之时,忽见得耿况遣使,又收到了吴汉伪造的刘秀亲笔书信,便下定了决心和耿况联盟。 耿弇、寇恂、景丹率领的三千兵马与吴汉、王梁、盖延率领的三千渔阳兵马会合之后,一路南下,在广阿追上刘秀。 刘秀因此封耿况为兴义侯,加大将军衔,并授权他自行任命偏裨将佐。 至于全力拥戴刘秀的耿弇更是深受刘秀喜爱,曾言其真乃少年英雄,当为北道主人是也。 事实上,耿弇也的确担得起这个赞誉。 耿弇自小便喜好兵法,精于骑射。 郭圣通的第五份帖子是下给景丹夫人甄氏的。 新朝时,王莽为招揽天下人才,下令诸侯和各郡官员举荐有德行、通政事、能言语、明文学者的人为官。 而景丹年少时曾游学于长安,以学识渊博而闻名于太学,理所当然地得到了举荐。 于是,景丹歷任固德侯国的相国、朔调连率副贰。 刘玄称帝后,他又因德行出众精明能干而被任命为上谷郡长史。 第174页 他投靠刘秀后,被封为奉义侯。 郭圣通的第六分帖子是下给寇恂夫人曾氏的。 寇恂曾领兵强硬要回耿况的太守印绶,随耿况投靠刘秀后被拜为偏将军,封承义侯。 邓禹常贊寇恂乃奇才,与其相交甚厚。 郭圣通的第七份帖子是下给铫期夫人易氏的。 铫期父亲铫勐曾为桂阳郡的太守,铫期家境宽裕,自小也是饱读诗书。 刘秀还在做司隶校尉时,曾到洛阳去置办行宫事宜。 路过父城县之时,铫期经由冯异举荐投到了刘秀麾下,成为了刘秀的心腹。 刘秀北渡黄河时,身边只有十几人相随,而铫期便在这其中。 王昌追捕刘秀时,铫期一路开道,与刘秀有患难与共的情谊。 刘秀麾下部将不少,但除开如耿况父子这种本身根就扎在河北的,许多将领都没顾得上带家眷。 但也是没法子的事,刘秀的长姊和小妹不都还在宛城吗? 刘秀怎么也得平了王昌在河北站住脚后,才能放心接她们来。 因此,郭圣通至多也只能下八张帖子。 而这最后一张帖子下给了冯异夫人成氏。 原为新朝颍川郡掾,巡视郡县时被刘秀部下所抓。 幸而有早就投靠在刘秀麾下的从兄冯孝和同郡人丁綝、吕晏当一起保荐冯异,才得以活命。 冯异担心还留在城中的老母和妻子,见刘秀后便立誓若放他回去必然归降。 刘秀欣赏他孝顺,从之。 其后,冯异果信守诺言,在刘秀长兄刘縯遇害后始终坚守父城,先后击退了绿林军数十次进攻,拒绝投降。 等着刘秀再经过父城时,立即开门献城,并随刘秀到洛阳。 为使刘秀脱身,冯异献策让其交好左丞相曹竟之子曹诩,终于使刘秀的河北之行得以成行。 八个夫人中,耿况夫人和耿弇夫人是婆媳,她们和景丹夫人及寇恂夫人因着夫君们早就共事在一起的交情肯定亲近的很。 铫期是由冯异举荐投到了刘秀麾下的,他们俩的夫人私交当也不错。 邓禹常贊寇恂乃奇才,与其相交甚厚,那邓禹夫人和上谷郡四夫人关系应该都不差。 那就只有初来乍到年纪轻轻被刘秀格外重用的贾復夫人形单影只,被众人隐隐排挤在外。 但郭圣通以为这定是个妙人,明知道来了可能受冷落却还是慡快地应下,性子想必大方开朗的很。 当然也不排除她是那等贤惠惯了的人,夫君如今出征在外,不愿给夫君再招了口舌说对主母不敬。 倘若是这样温柔和善的性子,也不错。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的功夫,有小侍女脚步匆匆跑到门口来跟常夏说了句什么。 常夏点头,打发她去后往屋里进。 这是客人们到了。 郭圣通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裳,深吸了口气笑着走出去。 出乎意料的时,耿况夫人孙氏和耿弇夫人徐氏、景丹夫人甄氏、寇恂夫人曾氏、铫期夫人易氏、冯异夫人成氏、邓禹夫人林氏竟像是约好了一样是联袂而到的。 更出乎意料的是,贾復夫人刘氏足足在原先约定的时间上迟了半个时辰后方才姗姗来迟。 八位夫人中,耿况夫人孙氏、寇恂夫人曾氏、铫期夫人易氏、异夫人成氏年纪上都算得上郭圣通长辈了,待她都亲切慈祥的很,一口一句怎好叫主母亲自来迎,又请罪说原该是她们来拜见她的,只是不知郭圣通有没有空不敢贸然打扰,说的郭圣通都为前世的自己汗颜。 耿弇夫人徐氏和邓禹夫人林氏年纪小些,没有这般会说话,但性子慡朗利落的很,刚一见面便行大礼参拜,又请郭圣通闲了去他们府上做客。 因着这良好的开端,郭圣通对今天的宴会充满了信心。 可谁成想她以为的风中柔弱小百花是朵带刺的蔷薇,美则美矣,实在有些扎手啊。 贾復夫人刘氏说是路上耽搁了功夫方才来迟,可这话谁会信? ☆、第一百八十章 三请 郭圣通怎么想,都只觉得刘氏没把她看在眼里。 换成了郭圣通去赴一个颇为重要的宴会,必然留出足够宽裕的时间来避免意外情况的发生。 即便实在是来不及迟到了,也绝对不会迟上半个时辰这么夸张。 可这是初次见面,郭圣通如何能说这话? 自然只能是呵呵一笑,不作过多计较。 郭圣通引着她往里走时,忍不住想刘氏无法融入进将领夫人的圈子是会不会和她这性子有关系。 刘氏叫她想起了甄璇,一样的眼高于顶,一样的心高气傲。 可甄璇还会做些面子功夫,刘氏却是连这都不屑为之。 和郭圣通聊天时她丝毫没有尊卑,一会说“你今年也才刚及笄吧,我也是”,一会又说“我本不想来的,只是想想自己在家也怪没趣”。 郭圣通倒还忍得住气,只回她“噢,是吗”,而后忍不住好奇刘氏到底是来干什么的,这可一点都不像是为她夫君考虑的样子。 刘氏的言行举止把常夏和羽年气的够呛,但郭圣通没发话,她们自然也不好僭越。 进到厅堂后,年级最长的耿况夫人孙氏忍不住提点了刘氏几句。 刘氏也没生气,只是笑眯眯地道:“我小人儿不懂事也是有的,可主母年纪虽和我一般大,身份和我却是云泥之别,怎会和我一般见识呢?” 她说着便看向郭圣通,一副你得表态的意思。 刘氏生的很美,尤其是那双桃花眼,似笑非笑之时娇媚之态天成,迷得人挪不开眼去。 郭圣通自忖自个儿也算得上个美人,可和这样刚及笄便风情万种的人比显然是不够看的。 她忍不住在心底嘆了口气,心想假如以后有人献给刘秀这样的美人,他想必是抵抗不了的。 因为,她都被晃花了眼,何况男人呢? 她本还因为刘氏待她的不敬心底多少有些不快,连带着对她的印象都不好。 可在刘氏这般回眸一笑百媚生后,她忍不住想难怪人说美色误国。 这话虽然偏颇了些,但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美人做什么,都叫人愿意包容理解些。 她点了点头,看向孙氏:“不知夫人喜好,一会若是用的不好,尽管吩咐人去做。” 主母宽容大度,这是不想和刘氏计较了。 孙氏看了刘氏一眼,挪开脸去,笑着道:“我听说这是翁主亲自筹备的,早就期待上了。” 宴席开始后,刘氏虽然还是说话能把人噎死的样子,但有另外七个夫人用心捧场,气氛融洽的很,倒也算得上是宾主尽欢。 郭圣通一面和这些将领夫人们闲聊,一面慢条斯理地用膳。 刘氏见没人理她也没露出什么委屈尴尬的样子,自斟自饮,悠然自得极了。 郭圣通看不过眼,和她说几句话,她还眼皮都不抬。 郭圣通起身去净房时,常夏终于忍不住和她抱怨,“这哪像是客人啊?倒像她才是主母一样。 第175页 贾復的夫人这般骄纵,想必那贾復也是持才傲物的,难怪众人都不喜欢她。” 羽年瞪她,“说什么呢?夫人心中有数,用你在这儿点拨?” 常夏回瞪回去,“这本就是事实嘛,你看那些将领夫人谁瞧得起她?” 郭圣通被她们两个说的头昏脑涨,清了清嗓子佯做不快地训斥她们道:“好了!” 常夏和羽年立时噤声,垂下头去。 郭圣通看她们那活像鹌鹑的样子,就憋不住笑了,“还是以前好,你们两个天天都战战兢兢地伺候我,生怕我发落你们。” 羽年笑道:“现在不还是怕吗?只是这么多年下来,怎么都长几分胆嘛。” 郭圣通道:“别贫嘴了,客人还在那坐着呢。”又嘱咐她们,“不许叫人传刘氏的闲话,君候现在既然重用贾復,那就要给他的家眷脸面。” 两人肃然点头,服侍着郭圣通回到了席上。 酒过三巡后,郭圣通叫撤了酒席上歌舞杂耍。 等着酉时众人告辞时,郭圣通自觉这宴会办得还算成功。 她笑着应下了众位夫人的相请,而后亲自把她们送到府门口。 刘氏是最后走的。 她午膳时喝多了酒。 刘氏的酒品倒是不错,喝醉后既没有发疯说胡话,也没有摔东西什么的,只是安安静静地趴在案上。 郭圣通错眼瞧着了,忙叫人煮了醒酒汤来给她喝下后扶她去客房歇了。 刘氏走时醉意还未解,走路都有些打飘。 能在宴会上喝成这样,郭圣通也是第一次见着。 晚上时,她忍不住说给了母亲听。 母亲看她一眼,“这有什么稀奇的?往后你见着的人更多了,你就知道并不是钟鸣鼎食的人家出来的人便个个都知书达礼,也不是那穷人家出来的孩子就上不了台面。” “……”,郭圣通怎么觉得那话音要往刘秀身上飘呢。 “就像秀儿,阿母第一回见他就知道……” 果然果然。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刘秀走后的这几天郭圣通表现的太过淡然,母亲时不时地就要拿话来劝她。 翻来覆去地只有一个目的,希望她和刘秀好好相处,不要带着心结去看这桩婚姻。 “虽是出于利益联谊,但我瞧那孩子对你实在是用了心的。” 这么说,倒也没错。 就算是逢场作戏,可谁会真把母亲的遗物送人? 郭圣通的手下意识地摸上母亲刚交给她的那块刘秀送来当聘礼的玉珏。 可为什么到后来她的结局那么不好? 是因为喜新厌旧、色衰爱弛是每个女子都要面对的问题吗? 多才美貌如卓文君,尚且要面对司马相如纳妾的要求。 这般说来,世上岂不是没有称得上永远的感情? 倘若这样,那嫁谁都是一样的。 诗经说,“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真是颠扑不破的永恆真理。 郭圣通在母亲长篇大论的劝解中再次出了神。 接下来的半月内,她都忙的很,一一赴了那些将领夫人的邀约后,她们对她的态度越发亲热。 是。 从前只是尊敬,现在却多了亲热。 贾復夫人刘氏是唯一没有回请她的,但郭圣通也不在意。 她更多的心神用在谢躬夫人身上。 她连下了两回帖子都被她推了,等着下第三回时,谢躬夫人也实在磨不开脸了。 说到底,刘秀还没和刘玄翻脸,刘秀和谢躬名义上仍是同僚。 刘玄派他们来是监视刘秀的,而不是逼反刘秀。 这样一而再地不给郭圣通面子,将来刘秀和谢躬知道后面子都不好看。 于是,谢躬夫人终于回了她帖子。 只是,却是她请郭圣通。 ☆、第一百八十一章 哑了 郭圣通赴谢躬夫人王氏宴请的这日,天气极好。 明媚的阳光在花枝树梢间漫开一地碎影,时有风来,捲起圈圈涟漪。 她起了个大早,下了地披了褙子捲起帷幔后用力推开窗。 裹着花香的暖风瞬间一倾而入,扑在脸上叫她精神一振。 萦绕在心间的烦躁不安,也似乎被风吹淡了。 静默了大半个月的梦境,昨夜又来了。 梦中,她沿着幽深漫长的迴廊慌不择路地往前跑去。 身后传来宫人们急切的唿喊,“太后——太后——” 跑到后来,那些声音渐渐飘忽起来,如鬼魅般挥之不去。 她早已经累到脱力,却不敢停下来歇,只能咬牙坚持着继续跑。 跑着跑着,眼前忽地出现了一座壮丽的宫殿。 身着皇帝常服的刘秀从玉阶上缓步走下,眉头微微扬起,“皇后这是去哪?” 她站住脚,按住激烈跳动的心,闭着眼一咬牙朝前倒去。 …… “夫人——” 常夏在身后唤她。 她长出了口气,转过身去。 盥洗梳妆后,郭圣通便往锦棠院中去用膳。 母亲见郭圣通为见谢躬夫人这般费心,一时间还真有些煳涂了。 说她关心刘秀吧,可刘秀这一去大半个月她连前线的战报都不主动问及。 可说她不关心吧,又在对刘秀有益处的事情上用心? 但无论怎么样,这总是好事。 夫妻间,不都是你对我好,我对你好,如此投桃报李般地积累起感情的吗? 用过早膳后,母亲亲自送郭圣通到了府门口,又叮嘱她:“那王氏说是家里不得空走不开身,也不知是真是假。 但你要去了,人家还拿这由头说几句话就打发你。 你也别生气,毕竟是我们想笼络住人家。 可也别再讨好人家了,一味退缩只会叫人家看不起,大大方方地回来就是了。” 郭圣通莞尔,“阿母,我就这么傻吗?” 母亲也笑,“谁说你傻了?” 她伸手给郭圣通理了理衣裳,“虽然你已经及笄嫁人了,可在阿母心里总觉得你还是个孩子,忍不住为你操心。” 郭圣通望着温柔慈爱的母亲,一想到待刘秀回来他们说不得就要走了,心下立时有些发酸。 她抿着唇,咽回眼底浮起的雾气,转身上了马车,“我走了,晚膳我想喝酸笋老鸭汤。” 她听见母亲笑道:“好好好,快去吧,可别误了时辰。” 她嗯了一声,落下车帘。 车走了一段后,她推开车窗往后望去,见着母亲还在门口目送着。 她鼻子一酸,两行清泪夺眶而出。 如果能一直陪在母亲身边该多好。 可雏鸟迟早是要离巢的,该是她学着为母亲遮风挡雨的时候了。 她缓缓合上眼,靠在大迎枕上。 …… 马车足足走了一个时辰,方才到了尚书令谢躬府门前。 第176页 常夏和羽年从后边的马车跳下来,掀开车帘,扶着郭圣通下了车。 谢府府门大开,侍女僕妇们簇拥着一个四旬上下梳着高髻盛装华服的贵妇人迎在门口。 见着郭圣通来,那贵妇往前迎来,“一路车马劳累了吧?走,快进去。” 郭圣通笑着唤了句夫人,目光落在她眼底那用粉也遮掩不了的青色上。 看样子,王氏这些日子都睡的很是不好。 难道她说家里有事脱不开身,也不完全是敷衍她的? 郭圣通心下起了疑心,等进到厅堂用过茶后她一脸歉疚语气真诚地道:“照说不该一而再的下帖子叨扰夫人,只是我想着夫人初来乍到不知习不习惯,有什么什么为难的地方。若是有,我这个土生土长的真定人,多少也能帮着些忙。” 郭圣通客气,王氏就更客气了。 “瞧您说的,我刚想向您赔罪呢。 到了真定后非但没有上门去拜访您,还数次拒绝您的帖子,实在是太失礼了。 只是还请您见谅,近来府上的确有一桩烦心难办的事。” 郭圣通疑惑地看向王氏。 王氏嘆了口气,眉头不觉紧蹙起来,眼底的青影愈发明显。 “我膝下只有一子,前年时为他迎娶了兖州范氏长房嫡出次女。 去年腊月时,诊断出了三个月的身孕,阖家都喜的不行。 可没成想没过半月,我这儿媳就叫起腹痛来。 请了宫中辱医来之,胎虽勉强保住了,可儿媳的腹痛却日趋加重。 我和夫君急得不行,遍寻名医,可仍是无人能治。 前不久我那儿媳也不知是不是压力太大,一夜之间哑了口。 我忙着四处遣医求药,这才拒了您的帖子,还请您见谅。” 怀孕怀到哑了? 郭圣通当下出声问道:“可有医者说过是因为胞之络脉为胎儿压迫,阻塞不通所致?” 王氏看向她,眸中有些惊讶,显是被她说中了。 郭圣通微微一笑,解释道:“宫之络脉繫于肾脏,而少阴之脉贯肾系舌本。 今胞宫络脉受阻,肾脉亦不能上通于舌,舌本失养,故少夫人不能言语。” 她望着回过神的王氏,又补了一句:“我自小学医,略懂些岐黄之道。” 这哪是略懂啊? 王氏辛苦寻来的十个名医中有九个都这般说。 只是,这郭圣通今年也才刚及笄,能有这般厉害? 莫不是为了拉拢夫君,故意打探而来的? 王氏心下起了警惕,“那依着夫人说,当如何?” 郭圣通本只是随口一问,毕竟她虽懂医但究竟不是医女,王氏儿媳的病自该由医者们去操心。 但王氏如今模样,显是疑上了。 她有些好笑,但想着这也是正常反应,便正色答之:“您不用担心,等到十月分娩时胞络一通,自然就好了,不用请医用药。 有句话说的好,是药三分毒。 少夫人又怀着身孕,能不吃药就不吃药的好。” 这话之前也有人说过,但王氏是不信的。 还不是因为大人怀着身孕,怕一个不好一身两命。 倒不如让大人把孩子健健康康地生下来,总算还落个母子皆安。 可这怎么行呢? 谢氏长媳怎么能是一个哑女呢? 更别说,万一带给孩子点什么隐疾? 将来一旦发作,那可不就是要命的事吗? 王氏为此请遍了医者,要求既要稳妥又要能治好范氏的失声。 可大多数的医者看了看范氏那高高隆起的肚子,未等把脉便摇头告辞。 ☆、第一百八十二章 讨好 谢躬是领兵之人,如若他的儿媳有半点闪失,诊金没得着,还得把性命丢了。 当然,也有那不要命就想博一下的。 只要赌赢,他便是谢氏恩人,后半生衣食无忧。 可王氏怎么敢叫他拿自己的长孙赌? 自然是断然拒绝。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范氏时常腹痛的寝食难安。 为了保胎,她已经许久地都没下过了,脾气也变得倔**躁起来。 王氏体谅她的不易,对她百依百顺。 可这究竟只是隔靴搔痒,根还在范氏那病上。 只要病好了,她心情一好,脾气自然也就跟着好了。 可,这么棘手的病谁能治呢? “您若是实在担心,不知可否让我去探望一下少夫人,为她诊脉看看具体的情况? 毕竟我也只是听您这么一说就下的判断,兴许这里面还有什么隐疾也说不定呢。” 王氏听着郭圣通说话,忙收敛心绪,“不行不行,您初次登门,又是贵客。 本该是范氏来见您的,哪有您去见她还诊脉的道理? 这委实太失礼了,说出去叫人笑话。” 郭圣通笑道:“您这是说的哪里话? 我给您下帖子的本意不就是怕您在真定遇上什么麻烦吗? 如今少夫人抱恙,我又恰好会点医术,于情于理都得去瞧瞧不是吗?” 话既到了这份上,王氏如何还能拒绝。 只是,有些话还是提前说明白的好。 “我那儿媳怀孕以来便不太顺利,近来又失了声。心气颇多不顺,倘若有冒犯夫人的地方,还请夫人见谅。” 怀孕早期本就多有不适,何况范氏现在还失声,又是初次怀孕,心下焦灼不安,脾气暴躁些也是正常。 郭圣通忙点头表示理解,“无妨的。” 她既说不介意,王氏也放下心来。 “已近午时,还请夫人挪步去用膳。” 王氏筹备的宴席很是丰盛,宴后的歌舞更是精彩。 吴楚之地的细腰女回眸间,摄人心魄。 只是郭圣通想着范氏的病情,实在没有什么心思去看。 谢躬夫妻俩既只有一个儿子,想必爱的不行。 倘若她能治好范氏,谢躬夫妻自然会感激她。 谢躬和刘秀的关系肯定会较前世融洽许多。 有时候,看一个人不惯只是心态问题。 可能前世时谢躬便因为受刘玄之命来监视刘秀,天然就对刘秀有成见,以为这个人不可取。 但若是刘秀变成了他的恩人,心态自然会发生改变。 这样一来,她的目的就达到了。 只是,这一切的前提都得建立在她治好了范氏的基础上。 如今没见到范氏,还不知道详细情况到底如何,怎么能安心看歌舞呢? 郭圣通待一曲完后,终于忍不住提议先去看范氏。 王氏日夜为范氏忧心,坐在这也是心不在焉,听郭圣通这么一说便应了,领着她往范氏院子去。 王氏并不指望郭圣通能真治好范氏,但她想郭圣通是真定翁主之女,办法肯定比她多,让她看看兴许有转机也说不定。 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 朱漆长廊中,凉气袭人。 第177页 待走到长廊尽头后,便是范氏住的院子。 院外摆着两口大水缸,里头养着锦鲤。 进到院里,左右各有一株石榴树。 廊下挂着婉转鸣唱的画眉鸟,几个小侍女正在廊下坐着说话,一抬眼见着夫人领着客人来了,有人忙去回禀少夫人范氏的,有人忙打起珠帘来请她们进去。 厅堂中富贵华彩极了,一应摆设用具没有一样是俗物。 只是鎏金博山炉中没有薰香,想必是怕对范氏腹中的胎儿有什么影响。 进到卧室中,那富贵逼人的气势退去些,主要以舒适为主。 范氏听侍女回禀说婆母带了客人来看她,再不情愿也得坐起身子来。 婆母虽疼爱她,但却是个极讲究规矩礼节的人,若是人前失礼,事后虽不会斥责她,可总会寻了别的事来点拨她。 夫君又最是孝顺,平素不肯轻易偏向她。 更何况,她怀孕期间婆母的尽心尽力夫君都看在眼里,早有不快。 不过是因为她这胎怀的的确辛苦,才隐忍了下来。 她还没嫁人之前,母亲就嘱咐她若是不准备和离,就万不可和夫君离心。 和离? 她当然不愿意了。 她对这桩婚事满意的很。 夫君生的玉树临风,又温柔体贴,最难得是她怀孕期间夫君连侍女都没宠幸过。 公婆和善,又没有烦人的妯娌小姑。 她对自己的婚姻满意的不行。 尤其是在发觉怀孕后,有医者信誓旦旦地告诉她这是男胎。 公婆嘴上虽说男女都一样,叫她不要有什么压力。 但她想,她若是能一举得男,生下谢氏的嫡长孙,那她以后的地位便是固若金汤。 她坐起身来靠着枕头,徐徐展开笑容。 王氏见她争气听话,唇边也有了欣慰的笑容。 “武信侯夫人听说你不舒服,特地来瞧瞧你,给你把把脉?” 诊脉? 范氏立时有些不快,她又不是拿给人玩的布娃娃。 她虽瞧不起医者,却也知道给人瞧病不是一件容易事。 这个武信侯夫人平白无故地来给她把什么脉啊? 而且,好像婆母是不愿见她的,可她厚着脸一而再地下帖子,婆母磨不过,又走不开身,只得请她上门做客,也真是够没眼色。 哎…… 她想起来了,之前夫君说过他们此来是替陛下监视武信侯刘秀的。 因为陛下和这武信侯之间有杀兄之仇,说不得什么时候武信侯就反了。 只是,不等他反,公公就会平了他。 所以,武信侯夫人是为这来交好她们的吗? 可,给人诊脉这种讨好办法可真不高明。 她伸出手去,唇边的笑意早落下去了,眸中不耐烦之色渐盛。 快点诊完快点走吧,别在这打扰她休息。 郭圣通温热的手指搭上来。 范氏在心底一面想还真挺像模像样,一面忍不住在心底同情郭圣通。 怎么说也是真定翁主之女,真真正正的贵女。 却被她大舅联姻嫁给了武信侯,如今更是朝不保夕。 换作是范氏自己,她想她无论如何都拉不下脸去这般讨好人家。 片刻后,郭圣通移开手,站起身来道:“少夫人是患了症瘕才会一直腹痛。” ☆、第一百八十三章 三成 症瘕? 这是什么病? 王氏微微蹙眉,疑惑地看向郭圣通。 午后的骄阳照破窗棂,漫洒在郭圣通肩头。 她唇边有淡淡的笑,语气轻松:“不是什么大病,吃些药就好了。” 范氏若不是失声了,说不得立时就要呛她一句。 不是什么大病,怎么能腹痛这么久? 又怎么能失声? 那么些天下闻名的医者来看了她,都没治好她。 这郭圣通却在这托大,说不是什么大病。 那她倒是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啊? 这一动怒,她的肚子又隐隐作痛起来了。 范氏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平復住情绪。 她的手下意识地抚上高高隆起的肚子,在心底不停告诉自己不能再动气。 她听老人说,有那动气滑了胎的再怀孕会格外艰难,一个不注意又会掉了。 两三次下来,就会再也怀不上了。 谢氏长媳怎么能是个生不了孩子的女人呢? 即便公婆慈爱,肯宽容于她。 但想来她也没有底气拒绝夫君纳妾了,只要一想到要看着夫君宠爱别的女人,一想到她要对那些庶子关爱有加,一想到将来老了还得看人脸色,她就堵得慌。 母亲前次来看她,拉着她的手压低了声音叮嘱她。 “再辛苦你也得熬过去,这孩子是你安身立命的依靠。” 至多再有三月就生了,她万不能出什么差错。 所以,这来路不明的药她是不会吃的。 她作出疲惫不堪的样子,缓缓阖上双眼。 王氏见状,歉意地看向郭圣通,示意她出去再细说。 郭圣通点头。 到了外间,王氏方才问道:“我不通岐黄,还请夫人详细说一下我这儿媳的病情。” 郭圣通抿了口茶水,“在此之前,我得先问几个问题,还请夫人恕我冒昧。” 王氏点头,“您尽管问。” “少夫人性格上是不是有些要强?” 王氏心下暗忖,这是说范氏脾气不好吧? 是,方才范氏不乐意让郭圣通治就装睡赶人是有些无礼。 但她不是一早就有言在先吗? 怎么嘴上应的好好的,现在却又计较起来了呢? 王氏微微一笑,轻轻摇头,“我这儿媳素来最是恬静温柔,和顺的很。” 不是因为急躁动怒而致气滞血瘀吗? 可范氏脸色沉暗,舌苔薄白,偶见紫色瘀斑。脉象见涩,气血当是往来不畅。 这分明是情志内伤,肝气凝郁阻碍了经脉血行,以致血凝成块生了症瘕的模样啊。 难不成是湿热凝郁不散淤阻血行? 郭圣通又问:“少夫人之前可有白带增多,色黄如脓?” 王氏哪知道儿媳的这些私密事,当下看向范氏的贴身侍女。 侍女摇头。 “那可有脾约?” 这是对便秘的委婉说法。 侍女听了还是摇头。 症瘕病因有四,根据表象可以排除痰湿瘀阻和肾虚血瘀。 照说范围缩小了,可剩下的两个病因又都被否定。 侍女没有道理要骗她,那也就是说范氏从前的温良贤淑是投其所好装给王氏看的。 郭圣通是为刘秀来结善缘,没有必要戳穿范氏。 反正,谁累谁知道。 “我的问题问完了,现在给夫人解释一下何为症瘕。 气聚为瘕,血瘀为症。 症瘕是指因正气虚弱,外邪内侵,使得气血凝郁不畅在胞宫内结块。” 第178页 “啊!” 未等郭圣通说完,王氏便惊唿出声。 胞宫内有血块? 那可不得了,难怪范氏一直嚷腹痛。 王氏立时把对郭圣通的那点不信任先丢在了脑后。 她忧心如焚地望向郭圣通,语气急切地问道:“那若是血块越长越大,岂不会压迫胎儿,影响胎儿的发育?” 郭圣通颔首,“这症瘕跟人一样,也有善恶。 若为恶,血块会急速增长。 而少夫人怀胎三月时便嚷腹痛,到如今已有四月,可以判断出是善性症瘕。 只要吃些药,便可把这血块渐渐化解排出,于胎儿和大人便都没影响了。” 王氏看郭圣通说的头头是道,已然信了大半。 心下暗自思量道,若不是有把握郭圣通怎敢这个口? 她是来示好的,又不是来结仇的。 可兹事体大,王氏不能不谨慎。 “您也说了,孕妇能不吃药就不吃药的好。 我想这话实在是没错的,可这胞宫中有血块,怎么都得治不是? 就是不知用药会不会引发什么严重的后果?” 郭圣通据实以答,“滑胎的机率有两三成。” 王氏在心中连连摇头,若是她自己生了这病,说不得也就叫郭圣通开方子抓药了。 毕竟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两三成的机率都能叫她撞上那也是命中注定了。 可她不能拿儿媳和她肚子中的孩子冒险,倘若有个闪失,说不得就是一尸两命。 她如何去见把女儿放心交给她的亲家母? 又如何去见谢氏的列祖列宗? 她垂下眼帘来,“多谢您费心了。” 郭圣通刚想说“那便准备纸墨写方子吧”,王氏就满脸歉疚地又起了话头:“您瞧我,说是请您来做客,结果却竟叫您费心了。这是哪门子的待客?说出去叫人笑话。” “走走走——”王氏站起身来,满脸笑容地催促道:“我为了您来,特意请了那蜀中的皮影戏班子呢。” 王氏的意思很明确了,她不需要郭圣通开什么药方子。 郭圣通是为了结好谢躬才想要治范氏没错,但医者仁心,如何能明知可救却袖手旁观呢? 临走时,她到底忍不住提醒王氏道:“少夫人如今怀胎七月有余,这症瘕虽是是善性。但随着孩子的发育,血块也会越结越大,腹部的疼痛会慢慢传遍全身。 到那时候少夫人手脚都无法正常伸开,极有可能会叫胎儿缺氧,变成死胎。 我说这话并不是危言耸听吓唬您,而是这病说小实在也不小。 您还是早些寻了名医来给少夫人以药化解的好,最多再多半月神仙来都得发愁。” 黄昏的阳光轻柔地笼住她,瓷白如玉的肌肤水润光泽,五官清丽精緻的宛如盛夏天刚经了场雨的莲花。 她说罢这话,道了句告辞转身便上了马车,留下被“死胎”冲击的楞了神的王氏站在原地。 马车缓缓驶走,郭圣通深吸了口气合眼倒在迎枕上。 王氏心中有疑虑也是正常,她并不是不能理解。 但心里难免还是有些窝火,她看着就那么不值得信任吗? 难怪王先生逗趣说但凡名医都得是过了花甲之年的,否则看着便不像那么回事。 ☆、第一百八十四章 直白 总而言之,她能说的都说了。 她们信也好,不信也好,她自个儿心里过意的去就行了。 …… 回到锦棠院时,早已经过了晚膳的时间。 但因着她临走时说了回来用晚膳,母亲便叫等半个时辰。 眼看着暮色四合,母亲怕郭况饿着了,刚想叫用膳,郭圣通就回来了。 郭圣通盥洗更衣后,坐到膳桌前用了一碗酸笋老鸭汤后和大半碗饭便撂了筷子。 郭况见她这有气无力的样子,奇道:“阿姊,你是不是去谢府做了一天苦工?” 母亲瞪了他一眼,“食不言寝不语,还有没有点规矩了?” 郭况做了个鬼脸,乖乖地继续吃饭。 用过晚膳后,母亲拉住郭圣通问:“谢府是不是给你气受了?” 她又气又心疼地埋怨郭圣通道:“不是跟你说了吗?不行就回来。” 郭圣通莞尔,回握住母亲的手,把今天发生的事完完整整说了一遍。 母亲听得直蹙眉,“不叫你治也好,将来范氏和孩子但凡有半点不好,说不得都得赖你头上。” 郭圣通的笑有些止不住了,“您是不是还要说何苦来哉?您放心,羽年常说上赶着的都不是买卖。我不会再管了那范氏了,说到底她的生死由她自己做主,旁人急有什么用?” 母亲连连点头,又突然想起了了什么似地,唤绿萱道:“把下午那谁送来的帖子拿来。” 郭圣通好奇,“那谁是那谁啊?” 母亲扶额,“勐地就想不起那人叫什么了,只记得是秀儿麾下的将领夫人,你看了帖子就知道了。” 会是谁呢? 是耿弇夫人徐氏还是邓禹夫人林氏? 她们年纪比她大不了多少,彼此间很有些话说。 可这不才聚过一次吗? 不会是找她问前线战报吧? 她这大半个月忙的脚不沾地,又早知道刘秀定然会获胜对此并不甚关心。 但这些将领夫人哪知道啊? 担心是必然的。 说话的这会功夫,绿萱已经取了帖子来递给郭圣通。 她没看内容,径直望向下帖人,竟是贾復夫人刘氏的名讳。 好端端地怎么想起来请她? 莫不是又跟前次一样无聊了?却又没人搭理她? 郭圣通想着她前次迟到半个时辰,言语上又有些无理,真想拒了。 但刘秀重用贾復,她又怎么好轻慢贾復的夫人呢? 若是不愿见人,当初就该谁的请都不受。 如今但只就去赴陈氏的宴请,可不是送现成的话柄给刘氏吗? 虽然很有些烦躁,郭圣通还是回帖说准到。 母亲见她这样又好笑又心疼,“你说那贾復的夫人怎么能这般不知礼数呢?偏生你又不好和她一般见识。” 郭圣通眨了眨眼睛,笑答道:“可能是因为贾復夫人生的天香国色吧?” 母亲笑瞪了她一眼。 郭圣通心中还念着前线战事,怕现在不问又忘了,“阿母,前线怎么样了?刘秀和大舅有没有送信回来?” 她不说起这个还好,一说起母亲就气不打一处来,拿手指狠狠地点了点她额头。 “既已成婚,便是你的夫君。 他又不是待你不好,又不是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你怎么能夫君出征了大半个月现在才想起问呢?” 郭圣通讪然一笑,“哎呀,您就告诉我现在情况怎么样了嘛。” 母亲磨不过她,“前天刚送了信回来,还在打鉅鹿城呢。 第179页 那守将王饶坚守城池,无论如何挑衅也不出城,只安心等着来援。 也不知这会情况怎么样了……” 母亲深深嘆了口气,眼角眉梢间都是化不开的忧愁。 那上了战场的一个是她大哥,一个是她女婿,谁伤了一点她都得心疼死。 只是这么想想,她晚上都辗转反侧地老也睡不着。 反倒是这孩子,就跟不知道刀剑无眼似地全然不知担心,真是看着都够愁人。 郭圣通眼瞧着母亲下一句就该数落她了,忙站起身来,“我累了,先回去歇了,母亲也早些睡。” 说罢就不等母亲说话,站起身来逃也似地出了锦棠院。 母亲看着她的背影,又是好笑又是好气。 ***** 很快便到了陈氏宴请郭圣通的这天。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陈氏自个儿不守时的关系,她把时间直接定在了午时前。 郭圣通想,到那不用过多寒暄直接去用膳也很好。 她用过早膳后又看了一个时辰的书,方才换了出门衣裳不慌不忙地出门去。 马车走了约莫大本个时辰后,到了贾府门前。 陈氏领着侍女们在门口迎着。 郭圣通刚想在心里夸她一句长进了些,她就笑着道:“我实在是闲的发慌了,想来想去只能给你下帖子。但也不抱什么希望,以为你多半不会来呢。谁成想你说来——” 说话间,她已经走到了郭圣通身边。 她桃花眼笑的眯起,宛如一弯新月。 “当主母也真挺累的,喜好都不由己。 不过这也就是你,是我的话我想不去还是不去。” 刘氏这般没脑子的直白,弄得郭圣通绷着的那点笑一下散了,也懒得跟她讲什么礼节了,左右刘氏根本就不在乎这些。 她好笑地望向刘氏,“你也说了,那是你。” 她抬脚就往里走。 刘氏楞了楞,快步追上来。 “你倒也有些意思,我还以为你得被我气哭呢。” 郭圣通回眸,语气平静地道:“怎么就不能是你哭呢?” 刘氏的眼睛瞪大了,却笑着道:“这话有理。” 既然扯下了面具,这一路上郭圣通都完全没有搭理刘氏。 等到了厅堂内,侍女们奉上茶水果点后,刘氏见她还一副气不过的样子愈发觉得她有趣。 她站起身来,郑重其事地给郭圣通行了个大礼。 “之前惹你生气是我不对。” 说到底是来做客,刘氏又低了头,郭圣通也不好继续摆谱。 刘氏又笑,“你怎么像个小孩儿一样,哄哄就好了?这要是谁惹了我,可别想我善罢甘休。” 这到底是夸她还是骂她? 郭圣通被她的话噎了个够呛,而后无奈地嘆了口气。 她想,没准刘氏就是这么个不会说话的人。 可怎么就不知道注意着点呢? 态度上略微温柔些,用词上再谨慎些,不就好多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生病 刘氏把午宴定在七层连阁式高楼上,四面帷幔皆被束起挂在银钩上,轩窗大敞,春风肆无忌惮地漫捲进来,吹的人额发凌乱。 刘氏和郭圣通并肩立在南窗前望下望去,整个贾府都尽收眼底。 三月天,春意正盎然。 牡丹、瑞香、杜鹃、月季、栀子花、樱花等等开的正艷,和着温煦的阳光一起泼洒在亭台楼阁间。 几只云雀掠过屋檐飞去,拂来栀子花沁人心脾的香味。 郭圣通忽地想起从前母亲嘆息只恨海棠无香,而弟弟劝她人生事没有样样如意的事来,唇边不觉漫上了笑容。 她的笑引起了刘氏的注目,“怎么样?在这摆宴席是不是也挺好?” 不等郭圣通答话,她又道:“饿了吧?咱们这就开宴吧,一面吃一面说。” 侍女们鱼龙般地端上各色菜餚,恭恭敬敬地放下后倒退几步方才转身出去。 片刻后,长条膳桌上便被摆得琳琅满目。 脍炙处外,疏酱处内,葱片处左,酒浆处左。 刘氏举起倒满酒的酒樽一饮而尽,“请——” 郭圣通微微颔首,慢慢喝完了樽中酒。 搁下酒樽后,她开始一道一道地尝膳桌上的菜。 清蒸银鱼鲜香,红焖熊掌软糯,鹿肉芋白羹细嫩,炖狗肉味道虽美但她想着小时曾养过的小奶狗总也没法下筷便跳了过去,捧起了侍女盛下的竹荪鸡汤慢慢地喝着。 也就是在这时,她才注意到对面的刘氏筷子还搁在箸枕上。 见她望来,刘氏笑了笑,又一口饮尽樽中酒。 她问刘氏:“怎么单只喝酒?” 刘氏那双水汪汪的桃花眼看向郭圣通,眼尾微翘,目光潋滟。 这一瞬间她所展露出的风情实在是令人心惊肉跳,弄得人既想移开眼去却又被黏住目光脱不开身。 她想,她要是个男人,只怕也得迷刘氏迷得不行。 “你别管我,若想吃什么尽管吩咐。 我吧,吃什么都没胃口。就想喝点酒——” 说着话,刘氏也不用侍女服侍就自己执起铺首衔环酒壶来往樽中倒酒。 “喝得多了,才能什么都想不起来,才能睡个囫囵觉。” 她脸上的笑意越来越盛,宛如灼灼开发的桃花。 但那妩媚动人的桃花眼中渐渐起了雾气,眼看那盈动的水光将要冒出来时,她勐地闭上眼一口喝尽樽中酒。 再睁开眼时,她眸中的水雾散去了大半。 她用手背贴了贴被酒染的嫣红的脸,笑容中掺杂上了说不出的颓唐:“瞧我,还当是我自个儿喝酒呢。都没顾你,来来来,吃菜——” 郭圣通瞧着她这样,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到底哪不开心?” 刘氏抬眼定定地望向她,脸上的笑落了下去。 就在她把郭圣通看的心下发毛时,她又深垂下眼帘,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吃菜,再没有喝酒。 郭圣通见状便不再追问,谁心中都有些不愿与外人道的秘密。 她和刘氏又不甚亲厚,没道理不依不饶地追问她。 于是,她也执起筷子继续用膳。 用罢膳后,侍女捧来漱口水和洗手水。 待得盥洗完毕后,刘氏邀她游园。 郭圣通看她醉的脚下都飘忽却又不肯叫侍女扶,实在看的惊心。 这要是从楼梯上滚下去,到得楼下只怕已经是血肉模煳了。 她疾步上前搀住了刘氏,刘氏刚想挣脱回头一看是她却老实了下来,只是嘴上还不饶人。 “怎么?怕我跌下去?我惯常这样,没一回跌了的。” 郭圣通有些气不过,“我看这回你的运气只怕用完了。” 刘氏哈哈笑起来,偏过头来在郭圣通脸上揪了一下:“你的心倒真好,想必从小家里就和乐。哪像我,不过是块——” 第180页 “夫人!”有个面容清秀的侍女急急地打断了她,白皙的脸皮涨得通红。 “怎么?我说不得话了?” 刘氏回过头去冷冷地瞥了那侍女一眼,侍女立时沉默下来。 郭圣通已经感觉到刘氏和贾復之间的夫妻关系必然不好,但没想到她和娘家的关系更不好。 而且听这话音,似乎还和她嫁给贾復有关。 郭圣通不想探听人家的这些伤心事,忙拽过刘氏:“不是要带我游园吗?怎么干站着不走?” 刘氏回过头来,似笑非笑地刺了她一句:“怕听我的伤心事回头见面了尴尬?行,那我们下去吧。” 郭圣通被她气得够呛,丢开了她的手就走,却又被拉住,刘氏的声音软绵绵地传来,“我真醉了。” 等着两人磕磕绊绊下了高楼,午后的阳光肆无顾忌地照在她们脸上,刺得她们都微眯起眼来。 大概这宅院原来的主人喜爱桃李,沿途走来一树红花间着一树白花。 一阵风来,卷下漫天花瓣来,几如仙境。 郭圣通和刘氏沉浸在此情此景中,都没有开口说话。 行到沉寂凄清的荷塘前,刘氏忽然止住脚步,“我叫荷花。” 郭圣通楞了一下,待反应过来不知如何接话。 刘荷花? 这名字实在有些俗气,叫她昧着良心去夸刘氏又该刺她了。 春日的荷塘委实颓疲的可怕,一眼望去只能看到几根枯干了的荷叶呆立在水面上,半点生机也没有。 刘氏看了郭圣通一眼,语气平淡,“我是我阿母的头胎,她听了好些医者笃定说是男胎,为此骄纵的没边。 父亲也宠惯着她,只恨不得上天去摘星星给她。 可谁知道——” 她信手摘下一朵桃花簪在耳边,语气仍旧听不出喜怒。 “一朝分娩生下来的竟是个女孩子,我阿母还为此受了难产之苦,险些丢了性命以后都没法生育了,她从此就把我恨上了,时常哭着说我是她的孽债。 出了月子后,她一面哭着给我父亲一口气纳了四五房妾室,一面咬牙切齿地给我取了名字。 那时候是盛夏,荷花开的正好,她便给我随口取了荷花。 我父亲虽失望,但也还算疼我。 可等那些妾室的肚皮一个接一个地鼓起来,又一个接一个地生下儿子后,我父亲就顾不上我了,只嘱咐阿母好生看顾我。” 她说到这像是听着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一般,乐得前仰后合起来,“看顾? 我父亲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阿母每每看着那些庶子,都气的心绞痛。 但面上却又得装贤惠,所以我便变成了阿母发泄情绪的唯一出路。 她在没人的时候掐我打我罚我跪,有时候实在闹得见不得人了便叫我装病。 只要一病,我便连饭都吃不上了。 她说的可冠冕堂皇了,小孩子家用不得药,饿一饿清清火就好了。 我父亲也从不问她,我怎么会一年中有大半年都在生病?” ☆、第一百八十六章 如愿 “只有我外王母曾问过一句,这孩子怎么这么瘦? 可还不等我感动地流下泪来,她就挪过脸去搂着我表哥指着我笑问像不像个瘦猴? 那一瞬间的哄堂大笑,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我长到十来岁时,我父亲也不知怎地忽然心血来潮关心起了我。 他听着侍女回说我身上的那些新伤旧伤后,拉着我掉了半天泪。 但我的心已经又冷又硬了,没法陪他一起哭了。 他畅快地哭过一场后,叫来我阿母说又有一个妾室怀了身孕,请了名医来看说是男胎,等生下来抱给她养。 阿母惊喜地望着他,而后又沉下脸来说不用了。 我知道她的疑虑,父亲也知道她的疑虑。 于是,父亲告诉她等生下来就处置那妾室。 怎么处置的? 我明白,母亲也明白。 于是,她的眼睛一下亮了,罕见地把手轻柔在搭在我肩上问我,多个弟弟高不高兴? 我冷冷地回她,不高兴。 她怒不可遏,抬起手就要一巴掌唿在我脸上。 父亲喝了一声,她才勐然反应过来,讪讪然地落下手来。 父亲瞪了她一眼,语气冰冷地告诉她,给她个孩子是为了什么她心里就没数吗? 阿母看看父亲,又看看我,终于明白过来了。 她从这天开始,再也没苛待过我。 她给我做新衣裳,给我请医者看身上的伤。 我终于像个大家千金该有的样子了。 等着那妾室生产那天,她也跟着发动起来。 说来真是好笑,装了九、十个月她自己都忘了她其实并没有怀孕。 她在产房内一声比一声悽惨,听得我都有些揪心了。 等着孩子顺利抱到她怀里后,她高兴的一直哭。 而后又死死攥住我的手,说为什么人家就一眼能看准?偏我出了差错? 我懒得理她,躲了出去直到她坐完月子都没去过她房里。 但,人真是太复杂了。 我竟连我自己都看不明白,我以为我并不需要他们的爱。 当看着我父母,尤其是阿母在那个孩子身上倾注所有的爱时,我嫉妒的快疯了。 我忍不住想,那是我该得到的。 即便我不想要,但也是我的。 好多次,我都想过要不要趁屋里没人的时候掐死他。 可那孩子谁也不亲,独独就黏我。 不管我对他如何冷着脸,他都只亲我。 可我,还是很讨厌他,没道理的讨厌。 去年这时候,我父亲被信任多年的掌柜哄骗了大半个家当后便一病不起。 阿母从没为家计发愁过,如今要操持这么一大家人的开销愁的都想跳河了。 而在此时,有人上门用黄金十斤求娶我。 一斤黄金可值万钱,一亩差不离的地只要百钱,而这足足又十万钱。 我父亲的病立时好了大半,从榻上坐起来慡快地应了婚事。 我母亲也喜的不行,立时就叫人去给她打首饰做衣裳。 他们就这么把我像货物一样卖了。 等着晚间终于想起来得知会我一声时,才想起来他们答应过我会把我嫁给我仰慕许久的李氏儿郎。 我的心在那一刻真的凉透了。 这几年,我的心好不容易活了些,又死了。 这一次,是死透了。 我握着剪子横在脖子上坚决不肯嫁,我父亲扑通一声就给我跪下了。 我阿母在一旁跳着脚骂我,说我受了父亲的跪那是要遭天遣的,又说我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怎么就不能做我的主? 我心如死灰地告诉他们我嫁,只是这一嫁就等同于哪咤那般削骨还父削肉还母,我从今往后再和他们没有半点关系。 他们立时迟疑起来,可我知道那不是因为捨不得我。 而是捨不得那个肯拿十斤黄金娶我的女婿,想来那人非富即贵,只要抱住了他后半生的富贵也就保住了。 第181页 我握着剪子的手便往里进,血立时涌出来。 我告诉他们,做人可不能太贪心。 于是,他们应了。 等着成婚当日,我才知道他们嘴里的饱学儒生是个自称将军的造反头子。 我倒也不介意这些,可他们怎么能这么心狠呢? 就像他们自己说的,我是他们的亲生骨肉,他们就半点不担心这个所谓的将军一朝兵败,我也跟着丢了性命吗? 活着可真是没有意思。 于是,我便盼着贾復打败仗,跟着一块死了也就解脱了。 但谁知道他越混越好,很快就成了个真正的将军。 嫁给他的这一年后,我念着我的李郎,并不亲近于他。 他倒也不恼,横竖都随着我。 我渐渐心软下来,便想兴许我和李郎是命中无缘。 可我那个操心的不行的阿母见我始终未有身孕,找上门来骂我,说李郎早死了,叫我趁早收了心。 我问她,李郎是谁杀的? 她不说话。 于是,我就问贾復。 他倒也光明磊落,痛痛快快地就承认了。 我没法原谅他,我只想他快点休了我……” 刘氏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竟鬼使神差地把这十五年间的事对才见了两面的郭圣通说了个干净。 她心下苦笑,兴许她真的是憋不住了,她太需要太需要一个人倾听了。 又或许是郭圣通和她一样被迫嫁人,她不明白她为什么能没有怨气? 郭圣通罕见地打断了她,“所以你毫无顾忌地四处得罪人,凡事都是由着自己的性子?” 她眉眼冷冽,语气冰冷。 刘氏点头,刚想说话又被郭圣通抢了先。 “我看你是傻,贾復既对你这么用心,便不会轻易做这等伤你心的事。 更何况,他要杀还会等到现在?” 刘氏的脸一下白了,“你是说……” 郭圣通嘆了口气,“若不然呢? 谁会那般盼着李郎死? 你以为嘴上说断绝就能断了血脉吗? 将来贾復但凡有点出息,难道还能堵着门不让岳父岳母进? 那他成什么人了? 而这一切的前提都得建立在你还是贾復夫人的基础上。” 刘氏浑身的力气都像被抽走了一般,软绵绵地往后倒去,目光空洞地不知道飘到哪去了。 她的侍女们吓坏了,忙扑上来扶她。 郭圣通走上前去,“贾復实在是个良配,只是这回你把他的心伤透了。 等着他回来,想必你便能如愿了。” 她转身就走,走到一半又折回来。 “我知道你看不惯我这副被迫嫁人却丝毫没有反抗的样子,所以才会再三拿话刺我。 可是,你怎么知道我的不抗争就不是抗争了呢?” 刘氏双眼渐渐聚焦看向她,似是要开口问她什么。 她却霍然起身,大踏步而去。 ☆、第一百八十七章 堵人 春光一头勐扎进四月后,愈发收不住脚。 白杏花、红桃花、粉樱花、紫丁香累满了枝头,从东家开到西家,席捲了整个真定城。 倘若有人能站在真定王宫中最高的望楼上极目远望,一定会被这满城美不胜收的花海所征服。 护城河边一树玉兰花在荡漾的春风中怒放着,海碗大雪白的花朵傲然立在枝头,美的叫人心醉。 只是,这花也有一点不好——花期极短。 玉兰花常常是头天打苞,翌日清晨徐徐盛放,等着暮时已然枯萎。 郭圣通越来越觉得郭况那话实在是极有哲理的,这天地间的万事万物没有一样是十全十美的,正如各人的人生。 你瞧着那人一路锦绣荣华,又怎知他不会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想起受过的委屈存下的遗憾而掩面痛哭呢? 她拿这个道理时常劝慰自己,她前世即便再苦又如何? 想来也定是一生衣食无忧,总算还不用为五斗米折腰。 这些年间,天灾人祸不断,多少人家易子而食,为了一口吃的便肯自卖的女子还少吗? 而她自幼长于珠围翠绕中,母亲温柔贤淑,弟弟可爱聪明,在那奇怪的高烧到来前,她何曾尝过人间愁苦? 人不能认命,可不能不知足。 命运待她不薄,她已然比绝大多数人幸运。 倘若未来她重又走到山穷水尽之时,她定不要做那怨天尤人心性偏激之人。 一阵风来,颳得静垂在湖面的柳枝左右浮动,盪开一圈圈涟漪。 郭圣通和邓禹夫人林氏并肩站在护城河边,河风漫捲过来,吹得她们有些睁不开眼睛。 温煦的阳光中,几只雏燕掠过柳树,斜飞进湛蓝透彻的天空。 郭圣通一大早便被林氏软磨硬泡地给拽了出来,在这足足等了得有两个时辰了。 暖洋洋的太阳晒的她昏昏欲睡,她无比怀念起她的卧榻。 她看向焦急等待的林氏,试探着问道:“要不然我们先回去?军报到了我立时就叫人给你送去?” 前几天有消息送来,说是那王昌遣部将倪宏、刘奉率数万人驰援鉅鹿,刘秀率部迎之。 留守在真定的几位将领夫人听闻后心弦难免被绷地紧紧的,只是年级稍长的如寇恂夫人曾氏到底也经了不少风浪,心性沉稳坚韧,不论如何担心人前总是一副笑模样。 而三个年纪小些的,耿弇夫人徐氏有婆母孙氏看管着,贾復夫人刘氏只怕不甚关心,也就只剩下邓禹夫人林氏会来闹腾郭圣通了。 听说郭圣通想回去,林氏忙收回目光转过身来,“再等等吧,应该快到了。” 她自知道王昌数万精兵驰援鉅鹿后,便夜夜都做噩梦。 梦里浑身浴血的夫君对着她惨笑,她吓坏了,忙扑过去拉他。 可他轰然就往后倒去。 他身后是万丈深渊,她眼睁睁地看着他掉落下去。 她一身冷汗地从梦中惊醒,许久之后手脚仍然还在发抖。 偏生白日里两个还不知事的儿子还玩骑马杀敌的游戏,嘴里还嚷着长大后也要像父亲那般做大将军。 昨夜的梦境立时就浮现出来,林氏心下一阵心惊肉跳,便把他们叫来板着脸不许他们再玩。 长子虽不服气,但还只撅嘴。 次子向来是皮惯了的,当即就发起脾气来。 “我不,我不——” 她的火气更大了,厉声叫人把两位公子抱下去。 次子一下就哭了,大喊着:“阿母……你不讲……不讲道理……” 他那稚嫩的声音一下把她的心都哭湿了,但她那还是硬着心肠叫抱下去。 是,她知道但凡男儿都想马上取功名。 她理解,她支持。 但只要一想到那锋利的刀枪可能会扎在她夫君身上,穿透冰冷的盔甲,挑出一个血窟窿来。她的唿吸就会不畅,仿佛下一刻便要窒息过去了。 第182页 她苦熬了几天,终于被心魔逼的寝食难安。 闭上眼,眼前便是夫君那被血染红的脸。 前线军报一经传回,主母阅后便会叫人抄了来给她们。 这一耽误,最少也得大半天的功夫。 若想第一时间知道,就得守在真定城外,等着急奔回来的送信兵。 可只有主母才有权利拆封,所以她才会在估摸着军报今天到后来求主母。 她知道,留守真定的众位将领家眷都担心都急,都想早些知道出征的夫君是否安好,可没有一个人前去叨扰主母。 大家都怕主母年纪小,又刚刚新婚,被她们一说再吓住了。 但林氏真的觉得自己快被急疯了,她一刻都等不得了。 郭圣通见林氏形容憔悴,脸色熬得发黄黯淡,显见是真急坏了才会来求她,便也不提要回去了的话,转而安慰起她:“仲华的本事你还不清楚?绝不会有事的,你放心吧。” 仲华是邓禹的字。 林氏苦笑了一下,她当然知道她的夫君是出类拔萃的人物。 可真是因为这样,她才愈发担心。 她害怕他被自负所累。 她望向气定神闲的郭圣通,止不住心下的好奇。 难道主母就半点不担心吗? 她还痴长主母六七岁呢,却还没有主母经得住事。 她怎么可能知道,郭圣通一早就断定了刘秀能登上天下至高之位,自然不会为打王昌而担心。 她们又等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听得远远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会是送信兵吗? 林氏的目光几乎要望穿官道了,郭圣通也转过了脸去。 那马蹄声越来越近,宛如鼓声敲在人心上。 等着那马一出现在视野中,林氏便差点落下泪来。 马上的骑士看不清面容,但他头上的那鸿翎却瞧的真切。 那长长的鲜红羽毛在疾风中像一团火般燃着。 胜了! 这是胜了! 林氏喉间一阵哽咽,但想到究竟还未看到夫君的确切消息,心下仍是抽紧着。 鸿翎急使转瞬间就到了她们跟前,早有人上前拦住。 他见主母在这,连忙滚马下鞍来,从怀中取出用火漆封住的军报毕恭毕敬地递给迎上来的侍女。 侍女接了递给郭圣通。 郭圣通并不急着看,她努努嘴示意林氏拿去先看。 林氏大为意动,可嘴上还迟疑着:“这不合规矩,您看过了再给我看就行。我不急的——” 郭圣通失笑,忍不住道:“不急?不急我们来这堵人干嘛?” 林氏面上一红,也不扭捏了,从郭圣通手上拿过了军报。 ☆、第一百八十八章 不见 林氏小心翼翼地拆开火漆后,取出暗黄轻薄的麻纸军报一目十行地读起来。 郭圣通笑笑,望向累的脱力的骑士,语气轻柔:“这一路辛苦你了,快下去歇着吧。” 骑士的头低的更深了,显是没料到她会出声关切。 他嗫嚅了半天才说出句谢主母,而后倒退了老远方才起身而去。 郭圣通回身望向林氏,见她黯然失神的双眸重新绽放出了光彩,便笑着问她道:“怎么样?你家夫君是不是没事?” 林氏捂着胸口点头,脸上的笑止不住。 她把军报递给郭圣通,“君候大获全胜,甄姊姊和易姊姊的夫君都立了大功。” 郭圣通接过,一目十行地看起来。 在王昌遣将驰援后,刘秀一面严令诸将围困攻打鉅鹿城,一面亲率铫期和景丹二将前去迎击邯郸方面的援军。 刘秀令景丹率骑兵伏击于鉅鹿城外的南奱,又令铫期为先锋率兵迎战。 王昌援军优势明显,气势如虹。 眼看即将冲破铫期所部时,景丹亲率突骑从林中出其不意地驰出,大破敌军侧翼。 骑兵威势本就非凡,更何况是用来对抗匈奴的精锐骑兵——突骑。 一经杀出,敌军立时阵脚大乱,慌不择路被马蹄践踏而死的便不知其数,全军由此溃不成军,各自逃命。 景丹趁胜追击,足足杀敌千余人方才回军。 郭圣通带着笑看完后,情不自禁地贊曰:“突骑突骑,果然名不虚传。” 她不知道刘秀亦有一样的感慨:“吾闻突骑天下精兵,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知道夫君安好后,林氏高高悬起的一颗心终于落回去了。 她郑重谢过郭圣通后,便告辞家去。 郭圣通也上了马车回了家。 她把军报给母亲看过后,便叫常夏和羽年赶快抄了送去给诸将家眷好叫她们安心。 母亲等着她吩咐完后,便唤过她来问道:“今次信使走,你可得给刘秀写封信了。不然,也太不像话了。” 郭圣通听的头大,“我写什么啊?我哪有话和他说?知道他没事,一切顺利不就行了吗?” 她又把敷衍了母亲一个多月的理由推了出来,“前方战事繁忙,他定然忙的焦头烂额,哪有功夫看我的信啊?” 母亲瞪她,“你就是写两行字也是你的心意,哪有夫君在前线打仗,为妻的问都不问的?” 郭圣通知道若不答应,母亲定然是和她没完的。 即为夫妻,便是三世修来的缘分,该好生珍惜才是。 这是母亲时常说的话,她希望郭圣通能和刘秀琴瑟合鸣。 郭圣通无奈地嘆了口气,把这个闹心的苦差事接了下来。 她只给亲人写过信,那样的信有说不完的话。 写给刘秀的话? 说什么呢? 他想必不会愿意看她这些家长里短的磨叽话,可除此之外,她似乎也没有什么能写啊。 而且,谁知道她不给他写信是不是如了他的意。 毕竟,他也没有给她写信啊! 说不定等那信到了,他就会烦躁地丢在一旁。 那样的话,多伤她的脸面啊。 郭圣通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她现在想起刘秀曾对她说的心慕于她都有种不真实感。 他们年纪相差的太大,她喜欢的他不懂,他追逐的正是她厌恶的。 他们之间隐隐存在的隔阂其实很多,他们的疏远是迟早的。 而她和刘秀还决计没有和离的可能,她想到这便很郁闷。 赶在刘秀称帝前和离? 那等他称帝后,他即便不动手,也会有数不清的人为了讨好他来落井下石。 若想和离,只有被废。 还不如做个早就失宠的皇后呢。 郭圣通烦躁的不行,没心情再和母亲说闲话,推说累了便回了漆里舍。 谁知还没换完衣裳,常夏便来回禀说贾復夫人陈氏来了。 她来干什么? 自那日郭圣通冷冷地训斥过她后,两人间便没有来往了。 如今突然来访,所欲为何? 她更衣完毕后,便叫让陈氏进来。 陈氏低着脸,糙糙行了个礼后也不等郭圣通叫起便跪坐在了苇席上。 第183页 郭圣通心道,倒还是从前作风。 她也不和刘氏寒暄,开门见山地问她:“来干什么?” 陈氏似是极难开口,咬唇半天后方才道:“我……我想问……问问贾復……” 郭圣通见她在这时间来,也不是没想过她会和林氏是一样的来意。 只是听她承认后,还是会有些意外。 这是想通了? 郭圣通欣慰之下忍不住逗她:“问的是你自己夫君,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陈氏霍然扬起脸来结结巴巴地辩解道:“……我……我没有……” 郭圣通点头,“有没有你心里清楚。” 说完这话后,她也不待刘氏再说话便又道:“贾復没事,你放心吧。” 她叫常夏取来军报递给她看,“我刚打发人送去,你再略等等应该就看到了。” 刘氏看完后不觉松了口气,道了声谢后便起身告辞。 走到门口时她忽地转过身来,似是临时起意般邀请郭圣通道:“我听人说你爱看书,正好我那有些孤本来,你得空了去挑挑吧。” 她那语气有些生硬,像是要把什么破烂强塞给郭圣通一样。 但郭圣通明白,为了这些孤本,刘氏定是费心了的。 只是她自小便从生身父母那受到了最深的恶意,一直活得像个浑身是刺的刺团一样。 勐地要向人示好,自然是这般别别扭扭。 郭圣通莞尔,受了这份好意,“我后天去。” 刘氏的嘴角微弯,却还装得毫不在意:“随你。我走了。” 说完这话,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刘氏走后,郭圣通便读书至黄昏,刚要起身去锦棠院中用膳,常夏进来回说谢府遣人来求见她。 自上回不欢而散后,郭圣通足足等了半月始终不见谢府人上门,便也绝了拉拢的心思。 她想出手相助,人家都尚且不肯领这个好意。 那她若是为刘秀说好话,那等着她的绝对是鄙夷的冷脸。 她何苦去自讨其辱? 等刘秀回来了,让他自个儿去想办法吧。 左右成与不成,他都是要和刘玄决裂的。 她抱着这样的心思,便把谢府抛在了脑后。 没成想,他们如今竟上门来了? 是为了范氏的病吧? 想必是走投无路才想起她来。 可是啊—— 她说的清清楚楚,半月之内她尚且有办法。 如今已有月余,范氏又不是刘秀,她不会有勇气背水一战。 所以郭圣通也不会把希望寄托在她那不时冒出的,还不确定会不会奏效的先知上。 她冷下脸来,“不见,叫他们回去。” ☆、第一百八十九章 要挟 花繁四月,春夜和暖。 漆里舍的迎客厅中,菱形雕花方枰上坐了个碧玉年华名唤流云来自谢府的侍女。 她眉目清秀,举止端庄,身着豆绿色的曲裾深衣,梳双平髻,戴一对簪花珠钗。 听着推门而入的声音,她忙搁下手中已经握凉却还没有喝的茶水站起身来,望向郭圣通身边那个叫羽年的侍女。 她没有说话,神色淡然。 她牢记着出门前夫人的叮嘱,“你是去请,不是去求,万不能堕了我们谢氏的尊严,失了底气叫人要挟了去。” 她知道武信侯夫人想用治好少夫人来换得主人对武信侯的支持,可夫人怎么会叫她如愿? 那武信侯有本事说服主人也就罢了,但万不能因为主人受制于人而不得不屈服。 倘若那般,依着夫人的性子,还不如杀了她呢。 只是,没想到少夫人的病自武信侯夫人来看后日渐严重。 不到十天的功夫,少夫人的腹痛便陡然加剧,手脚疼的已经伸展不开。 夫人喃喃道:“半月之期,还真叫她说中了。” 夫人当即打发人四处去求医,吩咐但凡是治好过症瘕的都请来。 可这是重症,放眼天下又有几人能治? 因此费尽了功夫,也只请来七位名医。 这七位名医中,有四位只看了少夫人一眼便提着医箱起身告辞,剩下的三位仔细把过脉后有两位也是连连摇头。 如此这般,就只剩下一位鬚髮皆白仙风道骨姓刘的老医者了。 满屋人都禁不住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他迎着瞩目缓缓起身,示意夫人去外间说。 到得外间后,他第一句话便是“可治,只是需冒极大风险”。 夫人神色镇定,“到了这光景,还有什么风险不能冒?” 说完这话,便举手至额欲行大礼。 老医者慌忙示意流云阻止,“待老朽治好少夫人后,再受夫人这礼不迟。” 他告诉夫人,“少夫人体内凝结不散的血块已约莫有小儿拳头大小,为今之计,唯有剖腹取之。” 剖腹? 在肚子上用刀划开个大口? 那肠子混着血流出来,人还能活吗? 流云的脸立时吓白了,她望向夫人。 夫人也蹙起眉来,“先生还是疡医?” 所谓疡医,起于周朝,以治疗外伤而闻名。 她还未出嫁时,小叔不幸患了脱疽,双脚赤黑,剧痛无比。 不仅没法正常走路,而且时日长了还会丢了性命。 王父请了最好的疡医来治小叔,疡医到后以刀斩之。 小叔高烧了半个月后,终于捡回了条性命。 刘老医者提出的办法倒也不是不可行,只是正如刘老医者来说风险委实太大。 夫人低吟了半天,蓦然抬头问道:“母子皆安的话,先生有多大把握?” 老医者摇头,平静地道:“最多一成。” 他捋了下鬍子,“老朽少时曾观先师开肚取血块,但未曾亲自动手过。 何况,少夫人还是孕妇,难度便更上了几层。” 他望向夫人,双眸中写满了慈悲怜悯,叫人忍不住就起了敬畏之心。 “老朽今年七十有五了,半截身子都埋黄土了。 似这种没有把握的病症,看一眼就走对老朽来说才是最稳妥的做法。 总不能老了老了,落个晚节不保。 但也不知怎地,人老了血倒更热了。 老朽方才蓦然回顾从医这四十三年,愕然发现老朽竟未有一次为病家而搏过命。 医家救死扶伤,只要病家有一线生机便不该放弃。 是以老朽思来想去,总觉得是一处遗憾。 至于,成不成全老朽的遗憾,还看夫人——” 流云气的咬牙,原来走的那六个都是为了爱惜自身羽毛。 夫人却无动于衷,人生而利己,她没立场指责他们。 她默然垂首,思量着老医者说的话。 她知道老医者会拼尽全力去治范氏,但她真要把两条性命交给天意吗? 这个决心很难下。 第184页 她心下没来由地滚起郭圣通半月前信心满满的那句“不是什么大病,吃些药就好了”。 她知道,郭圣通肯定能治。 但她不能,不能—— 她霍然扬起头,“那便交给先生了。” 王氏临大事时实在魄力非凡,便是男人只怕也多有不如她。 一旦下了决断,她便吩咐人准备起来,明日便请刘老医者动手。 却不料到了翌日,少夫人听说要剖腹,立时便哭闹不休,如何都不肯让老医者近身。 任凭夫人如何劝说,她都抱着肚子不肯。 她的嗓子哑了许久,只能努力发出些模煳不清的声音。 夫人听了许久,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 少夫人说的是,“求您了,我死了便死了,可这孩子不行。” 夫人也是母亲,少夫人肚子里怀的又是她的亲孙子,论起舔犊之情,她半点都不输少夫人,不过是靠着一口气撑着才能狠下心来一搏。 少夫人这一句哀求说的她心下一酸,那口气便泄了。 夫人长嘆许久,终于含泪道:“阿母再想想办法。” 可还不等她想来办法,刘老医者却不辞而别了。 兴许是他和夫人一样,都被少夫人这一哭,哭得好容易鼓起的热血豪情跌落下去了。 也兴许是他委实没有把握,又爱惜起了名望来。 总而言之,人是没了,阖府上下这么多守卫竟没看住一个老医者。 可夫人已经顾不上为这个生气了,因为就这么两天的功夫少夫人的病又重了。 夫人以重金悬赏求医,却始终没有人上门。 天下很大,可医家的天下很小。 自谢府出去的那些医者徒子徒孙不知多少,一传十十传百地,还有谁人不知尚书令谢躬的儿媳患了绝症。 没有十成把握,谁敢上门? 如此这般又拖了半月后,少夫人已被折磨的没人形了。 府医把脉说,胎儿胎心渐弱,恐有死胎之虞。 少夫人吓慌了神,躺在榻上那泪断线般地往下掉。 她死死地攥住夫人的手,眼中满是哀求。 夫人红了眼,她明白少夫人这是求她一定要保住这孩子。 她点头不止,语带哽咽:“阿母再……再去给你请名医……一定能把你和孩子都医好……” 少夫人听了之后,拼命摇头,咬牙忍痛用手在夫人掌心歪歪扭扭地写了一个字。 夫人仔细感受了半晌后,眉眼冷冽起来,她甩开少夫人的手断然起身而去。 ☆、第一百九十章 写信 流云估摸着那个字应该是“郭”,因为夫人回去流了一夜的泪又枯坐了一整日后,终于唤过她来吩咐她去郭府请武信侯夫人过府来。 夫人说病是这武信侯夫人最早瞧出来的,也只有她那般自信地说吃些药就能好,现在想必就等着他们上门了。 可如今被迫上门是不错,但万不能让人觉得他们是走投无路非求着她去不可。 武信侯夫人肯来最好,不肯来也不必强求,施施然起身告辞便是。 流云谨记着夫人的吩咐,自进郭府后始终不卑不亢,从容不迫,把焦急不安深深地埋在心底。 她刚被带到这等着的时候,的确很有些如坐针毡。 谁知道那武信侯夫人会不会去? 她又不是个傻的,只要听着谢氏有人上门来请便能肯定他们已是无计可施。 哪有不藉机提条件要挟的? 是以虽事关少夫人和小公子的性命,但夫人却不能亲自上门来请。 流云望向容貌秀丽的羽年,她的双手不自觉地在宽大的袍袖中攥成拳头,心跳也急促起来。 这就要去见武信侯夫人了是吗? 也不知道她会不会随她去? 兴许她会冷然拒绝,也兴许她会善心大发。 但不论怎么样,总是少夫人的指望。 却不料羽年淡淡一笑,语气平静,“请回去吧——” 啊? 叫她回去? 见都不见她? 流云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这武信侯夫人即便猜到了她的来意不想去,但为了礼节也该见她啊。 否则,她怎么和夫人讨价还价? 羽年见流云愣住,语气便有些不耐烦了,“我们夫人说了不见,请你回去吧。” 她心道,这都是什么人家啊。 明明有求于她们夫人,却打发个侍女来请,把她们夫人当什么了? 听说夫人不见,这侍女还一脸震惊受伤,弄得好像夫人多对不起她们一样。 夫人说的那般清楚,半月之内可救。 可她们不信夫人,现今火烧眉毛了,又想起夫人来了? 夫人是人,又不是神。 流云回过神来,深吸了一口气咬牙道辞。 她虽然知道指望这武信侯夫人大发慈悲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她没想到她会见都不见她,连听她说什么事的机会都不给她。 这也委实太过分了些! 她想起那个不辞而别的老医者,再想想这个落井下石的武信侯夫人,立时不生他的气了。 他是救不得,而武信侯夫人却是要坐地起价。 见死不救,学什么医术? 就是为了要挟人用的吗? 她就不怕她们少夫人真有个好歹,她会日夜内疚不安? 怎么能这么狠的心? 年纪轻轻就这么歹毒,还不知道以后会造多少孽,老天有眼,定会全报应在她的孩子身上! 流云全然忘了郭圣通之前上门时所说的话,她憋着一股气出了郭府。 在门口上车时,她咬唇回望这所华丽的宅子。 明灯高挂,漫洒开一地光影。 四下静得连她的唿吸声都清晰可闻。 流云想着夫人那被泪泡肿的双眼,心下酸楚的厉害。 她赶在眼泪掉下来前,忙上了车。 又死咬着唇坚持了足足一刻,自觉已经走得足够远后方才失声痛哭。 她回去后,夫人定然会若无其事地说不来便不来。 可夫人心里该煎熬成什么样子? 少夫人又会如何的失望? 怀孕本是一件大喜事,可少夫人却为这哑了嗓子,如今连性命也不知道能不能保住。 武信侯夫人怎么生就这般硬心肠? 流云痛痛快快地哭了一路,等着快到谢府时才住了泪。 下车后她一路小跑到少夫人院子中,果见得夫人正在廊下等着。 流云知道,夫人心中定是也跟她一样,对武信侯夫人抱着一丝切实际的幻想。 可,夫人错了,她也错了。 武信侯夫人不会同情她们,除非夫人折腰。 她疾步上前,嗫嚅了半天也开不了口。 夫人见状,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尽力了,她不肯来也是意料之中。” 流云心下越发悲愤,她带着哭腔摇头道:“婢子连人都没有见到,还请夫人责罚。” 第185页 她说着便跪了下去,大颗大颗的泪水滚落在光可照人的青玉石地板上。 夫人叫人扶起她来,“你说,她问都没有问什么事就叫你走?” 流云含泪点头。 夫人喉间连连哽咽,良久后才喃喃低语道:“她这是胸有成竹啊,知道我只能求她了。” 流云的泪又止不住了,她自小伺候夫人,何曾见过夫人这般垂头丧气的样子。 她很想说些什么安慰夫人,但如此处境逼得她词穷。 夫人在廊下足足站了两个时辰,方才转身进了少夫人的卧房。 等着夫人再出来时,流云发现那股坚韧又回到了夫人脸上。 她明白,夫人这是不会低头了。 可当夫人走进书房叫她磨墨后,流云又迷茫起来了。 因为,夫人在给主人写信。 夫人要主人让武信侯出面。 夫人这是要低头了吗? 片刻后,夫人写完了信封好递给她,“叫人快马送出去。” 流云握着信却没有走。 夫人看了她一眼,明白了她心中的疑虑。 “傻孩子——” 夫人踱步到窗前,望着满地银白的月华。 “一旦这事拿到大面上去说,武信侯于情于理都要让他的夫人上门来。” 流云经由这一点拨,立时反应过来了。 武信侯只要一天没反,便是陛下的臣子。 如何好在人前拿这个要挟主人? 倒不如顺水推舟做个好人算了,还能博点好名声。 流云脸上扬起笑来,忙疾步出了书房。 她心下快意地想,这下武信侯夫人想不上门都不行了。 ***** 谢躬夫人王氏在写信的时候,郭圣通也在写信。 轩窗半掩,暖风夹着花香熘进来。 庭中花架上的迎春花早就开败了,梨花也落尽了。 羽年和常夏分左右侍立在郭圣通两边,看着她握着笔久久下不了笔,心下不免都有些好笑。 这写封信去问问君候好不好,有那么难吗? 但想着她好不容易才答应了写信,两人都收敛情绪默不作声。 郭圣通悬笔半天,终于干巴巴地落下了一句“夫君近来可好”。 常夏和羽年见她动笔,刚想为她鼓掌喝彩就见她又停下来了。 两人对望一眼,从彼此眸中看到了同样的莞尔和无奈。 郭圣通深吸了口气,她是真不知道写什么。 ☆、第一百九十一章 自尊 难道问他,你吃的好不好?睡的好不好? 别担心啊,你会打赢王昌的,还会一步步登上天下的至高之位。 所以,你现在思虑的都该是怎么展现王者风采。好让史书记载中的你,显得形象伟岸高大一点。 想也知道,这肯定不行啊! 那说说她的日常,吃饭睡觉看书? 谁想看? 啊! 到底写什么嘛! 郭圣通心烦意乱的不行。 一心烦,她不觉又想起范氏的事来。 也不知道谢府还会不会登门,还是就这么算了。 她本来是想在刘秀不在的时候为他做出点事来,谁成想却是弄巧成拙。 哎—— 说到底也是两条命。 尤其那孩子,他有什么错呢? 郭圣通之前已经想好了,只要谢府来人请便去治。 治好拉倒,什么都不需要谢府承诺。 她只图个心安就得了,可不想再和她们牵扯了,弄得好像刘秀的称帝大业缺了谢躬的投靠就要夭折一样。 谁知道她们半月之内不来请,过了一个月胎儿都只怕要窒息而死时想起她来了。 她哪有那么厉害? 而且,这委实弄的人窝火憋气。 郭圣通越想越气,一没注意一个大墨点就掉在纸上了。 得,白写了。 她烦躁地把纸揉做一团后丢掉。 常夏重又铺了一张麻纸,郭圣通蘸了蘸墨重新写下“夫君近来可好”。 她顿了顿,忽地心血来潮起来。 不如把这件事告诉刘秀吧? 虽然没做好有些没脸说,但也总算是件正事啊。 而且,要是她不说,刘秀什么时候被谢躬问到了脸上,他都无从分辨。 她这般想着,立时笔下如有神助般地唰唰写起来。 等着她把范氏病情和为何治不了分说清楚后,已经洋洋洒洒写了三张纸。 嗯,够了够了。 郭圣通抿着笑满意地搁了笔,待墨干后便叫封了快马送出。 ***** 五日后,郭圣通和王氏的信先后抵达了邯郸城外的军营中。 彼时,刘秀正指着地图和诸将商议明日该如何作战。 忽听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众人皆被吸引了注意力。 是什么紧急的军报吗? 来人滚马下鞍后,撩开军帐进来。 见得是刘秀派去给真定城报信的人,诸将立即将目光重新投注在地图上,热火朝天地讨论起来。 谁不知道这一个多月间,主母只言片语都没给主公写过。 主公脸上风轻云淡地,背地里还不知道气成什么样子呢。 弄得他们能接着家眷来信的,都得悄悄躲着看。 想也知道,这回还是不会有信来。 上次耿弇夫人写信来说主母宴请了她们这些留守真定的诸将家眷,耿弇一时不察只想着感谢一下主母对内人的照顾就说了起来,旁人拼命给他使眼色,他说的兴沖沖也没看着。 等着说完后,主公淡淡一笑,“哦,这是她应该做的。” 耿弇这才反应过来,主公压根不知道这事啊! 这可糟了,戳着主公脆弱不堪的自尊心了。 和主母虽是联姻不错,但刘值早就叮嘱过众人,主公早在长安便对主母倾心,他们要对主母更尊敬些才是。 却不想,他们渐渐发现,闹了半天主公是个单相思。 这就不好了,有损主公自尊啊。 耿弇狠狠一枪挑破了主公单薄的自尊后,场面一时间真是尴尬不已。 众人赶紧打着哈哈说起笑来,却还是没能挽救场面。 主公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诸将退下吧。” 得,这又是嫌他们怜悯他了。 前车之鑑就搁那摆着,他们今次是如何不会犯同样的错误了。 帐内不就来了个传信兵吗? 当他是空气! 他们要把全副心神都用在如何攻破邯郸城上,旁的任何事都与他们无关。 主公的笑话可看不得! 刘秀看他们这样子,又好笑又无奈。 他轻嘆了口气,心下难免有些苦涩。 他望向回命的传信兵,语气平和:“一路辛苦了,回去歇下吧。” 传信兵听说主公问都不问就叫他走,心下叫苦连天起来。 这回头叫主母知道主公都不盼着她的信,那还得了? 他鼓起勇气从怀中取出像火般灼烧着他的信,双手举起,也不敢看主公。 第186页 他干巴巴地说道:“主母有信来——” 噪杂热闹的兵帐中立时诡异地安静了一瞬间,而后又迅速恢復过来。 刘秀回头瞟了眼诸将,讨论声愈发热烈。 他上前取过信来放入怀中,挥手叫传信兵下去,而后重新加入到诸将的讨论中。 他没有走神,他全神贯注地和诸将谋划完了明日战事后,又叫人端了盆滚水进来泡脚。 等帐中彻底静下来后,他方才不慌不忙地从怀中取出信来。 拆信的时候,那股压抑了许久的激动喜悦终于冒了出来。 郭圣通始终没有写信给他,他自然是生气的。 但等这封信一落到他手上,他的气立时烟消云散,还在心底为她找了许多理由。 虽然这些理由没有一条站得住脚,但足够让他舒心了。 他看的很认真,眉头蹙起又舒开。 读完第三张后,他还下意识地往后翻起。 谁知,没了。 这封信就此完了。 他有些不甘心地看向信封中。 嗯,空荡荡的。 他扶额,敢情这信就只有开头那句可安好是写给他的啊? 但想到她费心交好谢躬家眷也是为了他着想,他心中又涌起暖流来。 她的心中定是记挂着他的,否则怎么会看出他的隐忧所在? 即便没有做成,这份想为他排忧解难的心意却是千金不换的。 他的笑意一爬上,便止不住了。 他把信仔细叠了又放回信封中,而后珍而重之地放在胸口处。 “来人,去传后大将军来。” 帐外人立时领命而去。 后大将军名唤邳彤,他字伟君,乃是信都人。 新朝尚未覆灭之时,他被任命为和成郡卒正。 刘秀持节北渡黄河至下曲阳时,邳彤率全城出迎,因此被封为和成郡太守,而后刘秀继续北下。 后王昌称帝,河北多郡县皆畏惧而降,唯有和成与信都二郡不肯。 刘秀闻信后回军,然在王昌追杀下实力大减。 幸得邳彤遣二千精骑迎刘秀至信都,彼时诸将多言不如先南返,待实力恢復后再做计较。 唯有邳彤不同意,他掷地有声地说道:“……一帮乌合之众而已,倘若退走,士气大损,以后逢难便想退……” 因着这番不俗见解,刘秀向来对他很是重用。 但今次召见他,却是因为邳彤自幼研习岐黄一道,常在乡间为人诊治,很有些名气。 ☆、第一百九十二章 求情(两章) 同样是春光鼎盛的四月夜里,真定城内花香四溢,暖风扑面。五百里外,邯郸城下的刘秀军营中,却是号角相闻,篝火熊熊,充盈着一片肃杀之气。 主帅帐内,红漆长条案上摆着的地图和纸笔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壶温好的挏马酒。 刘秀笑着执起酒壶来为跪坐在对面的邳彤倒酒,“来,夜里喝点酒好入睡些。” 邳彤忙低头道是,神色恭敬。 两人抿了口酒,那股挏马酒独有的奶香味在舌尖盘旋,微辣在胃里燃开后又叫整个人都有些微醺。 邳彤贊曰:“无怪乎世宗皇帝爱之。” 他落下酒杯后,望向刘秀眼带询问。 “不知主公深夜相召所为何事?” 刘秀又抿了口酒,缓缓开口道:“不是什么大事……” 他把郭圣通信中所写一五一十地说给了邳彤听,“我不通岐黄,想到将军素有药王之名,故请将军来为我解惑。” “那胎儿受那日渐臃肿的血块压迫,只怕已然成死胎了。 月份太大,体内又有血块,母体没法自动将死胎排出来,也没法吸收。 谢府少夫人至多再有三月,便会染了胎毒死去。”邳彤摇头嘆道:“若是那谢府少夫人在半月前肯求少夫人施以援手,或有一线生机。 现下便是扁鹊重生,也无力回天了。” 刘秀颔首,“既如此,那也真是无奈何了。” 在邳彤来之前,他便已回信给郭圣通嘱咐她万不可再插手范氏的病情。 既不可治,倘若贸然应承,但凡有半点不好,谢府人只会把责任推给郭圣通。 他唤邳彤来,是因为他已成婚,将来总会做父亲,这般将心比心地想着总有些不忍。 但如今邳彤也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事不可行,那便就此罢了。 他英俊硬朗的眉眼在灯下轻轻舒展开,“待平了邯郸后,将军还是把家眷从乡下接到身边来吧。 如若有个什么急事,将军也方便照料。” 在信都守将投王昌后,王昌曾捉邳彤全家,威逼利诱于他。 但邳彤不肯就范,他涕泪横流地拒绝了王昌的使者。 幸好信都后被攻下,邳彤全家才得以倖免于难。 经此一劫后,邳彤便把家眷送到了偏僻的乡下。 原是想着安全,但今听了谢躬儿媳的事,他心下不免也担忧起来。 扁鹊医术出神入化到可起死回生又如何? 蔡桓公病入膏肓之时,他不还是无计可施只能逃到秦国去? 人生在世,谁还不会有个头疼脑热的? 倘若老母小儿有何不适,在那缺医少药的乡下,小疾都能耽搁成要命的大病。 到那时,他便是再自觉医术不凡,又有何用? 这般想着,邳彤心下不觉一紧,忙点头道诺。 刘秀微微一笑,举起酒杯来。 “明日还有一场恶战,也不留将军了。 来,再饮一杯后便各自安歇吧。” 邳彤点头,一口饮尽后起身行了一礼撩开帷帐大步而去。 他走后,刘秀又在案前坐了许久,一口一口慢慢喝完了壶中酒。 辛辣的味道在心下升腾迴转,他终于觉出了醉意。 撑着条案起身后,跌跌撞撞地回到了榻上和衣躺下。 他的手不自觉地放在胸口上,那里放着他的妻写给他的第一封信。 虽然只有第一句话是写给他的,但他唇边那笑到了梦中仍落不下去。 ***** 黎明划破黑夜到来时,邯郸城外的十里兵营早已活过来了。 也不知是不是郭圣通这封信闹得,刘秀这一夜睡的很不踏实,始终都是在半梦半醒的状态。 他一会梦到长安初见时,她双眸灵气逼人。一会又梦到他得了肺痈,她写罢药方后回眸问他“怕吗”。还梦到真定再见时,她恨恨不平地说“不愿嫁”。 好容易磨到破晓,外间一有些微响动,他睁开眼来,再无睡意。 他克制力极好,从不醒了还赖床。 他霍然坐起身来,翻身下了榻。 洗漱着甲用过早饭后,尚且还没到大军进攻的时候,他便站在帐外看日出。 湛蓝的天际边忽地染上了一抹艷丽的红边,那红边一点点往上,太阳的脸终于露了出来。 五颜六色的霞云漫捲了大半个苍穹,直叫人看得移不开眼。 第187页 两刻钟后,太阳已轰然跳出地平线,金光灿灿晃得人睁不开眼来,只能眯着眼看着。 自起事后,刘秀便再没有闲情逸緻看过日出日落了。 尤其是在长兄惨死后,好长一段时间他的心下都堵得难受。 所思所想,皆是如何为长兄报仇雪恨,皆是如何叫小长安惨死的婶母、次兄和二姊在天之灵得到安息。 时光沉淀了伤痛,可每每想起时仍是痛彻心扉。 他从不试图开解自己,好让自己好受些。 他怕时间长了,他会忘记他们。 他怕他会失去向上的动力。 可是时日一长,邓禹又说他的心底太阴暗。 他懂邓禹的意思。 邓禹是说他太功利了,凡事都是为了向上爬。 邓禹怕他将来会和王莽一样变成权利的奴隶。 刘秀自己也怕。 那个时候,他经常彻夜难眠,怎么都睡不着。 直到接到郭况的信知道郭圣通和真定王太子退婚后,他的心间蓦然照进了光来,有什么尘封许久的东西冲破心防而出。 他想等着自己功成名就时,一定要备了活雁请人依足了礼节前去说亲。 不管她肯与不肯,他总要尽力一试,方才对得起自己。 却不想造化弄人,她竟然毫无选择余地地嫁给了他。 谁会愿意身不由己呢? 所以她牴触他,甚至厌恶他都是理所应当的。 但这都没关系,他们有一辈子的时间不是吗? 他其实很想谢谢她,是她在他晦暗的人生中点亮了一束光。 是她,让他想起他还要为了他活着的亲人而战。 唯有彻彻底底地赢,才能护她们一生安宁。 他深吸了一口气,深邃的双眸几乎要把天际望穿。 也不知道她现在是不是也站在这片瑰丽的霞光下? 这个念头刚浮起,就被他笑着否定了。 这会她该是还在睡梦中吧? 他笑笑,理了理身上盔甲,大步而去。 大军已经整肃,预备再次攻城。 …… 金灿灿的日光漫上邯郸城的城墙时,刘秀所部高竖旌旗,踏着紧凑的鼓声轰然向前发动再一次攻城。 银白色的盔甲在日光照耀下反出冰冷的光芒,宛如刀锋割喉。 激昂的号角声中,双军在城下再次交锋。 邯郸城围军被围困了将近两月,始终不见有人来降,士气早已大跌,如何经得住刘秀所部一次次不屈不挠的进攻? 午后时,刘秀所部攻破了南门,忽闻尚书令谢躬在东门处受阻,忙领人前去相援。 一番苦战后,终于攻破。 大军涌进邯郸城城中。 战火烧得邯郸城内处处断墙残垣,遍地狼藉。 刘秀收拢了诸将情况后,方才放心进城。 王昌虽逃,但王霸已前去追击。 他跑不了多远,刘秀并不担心这个。 晚间时,刘秀所部已荡平城中的零星反抗。 诸将全聚在刘秀帅帐中,研究下一步的部署。 正说得起劲时,忽听得帐外有人高声通报导:“尚书令到——” 帐内一静,众人各自回了各自的坐席上跪坐下。 谢躬撩帐而进后,未等说话便行大礼拜下。 离谢躬得最近的部将忙上前止住,刘秀蹙眉问道:“子张兄这是作甚?” 谢躬挥手挣脱那部将,深深躬下身子去,“还请武信侯看在稚子无辜的份上,无论如何请令夫人救我那儿媳一命。” 他和刘秀都是在昨夜得到的书信,虽是事态紧急,但他略加思索后仍是决定等着今天再来求助于刘秀。 刘秀不是想拿这个要挟他吗? 他倒要看看当着这么多人,他如何说得出口? “吾刚刚得着贱内书信,知道对吾儿媳的病情,令夫人早有良言,只是贱内愚昧无知未能及时採纳。 吾为贱内致歉——” 他说着便躬的更深了,语气真诚,“如今吾儿媳命悬一线,还请武信侯看在稚子无辜的份上,请令夫人不计前嫌施以援手。 武信侯夫妇救命恩德,吾定当衔糙结环。” 谢躬此言一出,大帐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刘秀却也不理他,就由着他跪,慢慢踱步回了坐席上跪坐下。 邓禹和景丹见状,忙上前不由分说地搀扶起谢躬来,“子张兄还不知道武信侯的性子吗?向来是最心善的,只要听了前因后果,但凡有一点把握,都定当鼎力助之。” 谢躬知道他们这话是在暗讽他强人所难,可扪心自问,如今也的确只有这一条路了。 那郭圣通既敢风轻云淡地说出吃些药就能好的话来,想必定是对范氏的病胸有成竹。 他理了理思绪,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把事说了。 诸将即便连年征战锻造了副铁石心肠,但也大多都是做父亲的人了。 听得谢躬儿媳极有可能一尸两命,心下如何落忍? 不过因为这谢躬是那更始帝派来监视主公的,方才没有纷纷求情。 殿中愈发静了。 “您请回吧。”刘秀并没有如谢躬想像中那般一听说这事后,便皱着眉关切地问东问西表示好意,而是极其冷淡地下了逐客令。“月余前,内人上门拜访令夫人,不期得知了少夫人抱恙的事,便出于好意前去探望。 内人自幼学医,不敢说和扁鹊文挚齐肩,但也委实从不说大话。 她说能治,便是能治。 她说不能治,便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内人诊断出少夫人患得是症瘕后,便自告奋勇地要为少夫人开药,是令夫人断然拒之。 而后内人抱着医者仁心的想法,再三叮嘱令夫人,这病万万拖不得,倘若想治,半月之内去郭府请她就是。 可令夫人没有,她足足拖到了现在才去。 内人早有言在先,如今这般情形,她委实无能为力了。 还请尚书令另谋高明,万不能再耽误这宝贵的时间了。” 帐中诸将除了邳彤外,都是第一次听说这事。 原本还对谢躬抱有同情,待听说主母的半月之期后立时纷纷蹙起眉来。 那谢夫人明摆着不信任他们主母,却又在走投无路之时想起了夫人。 可如今早过了半月之期,主母如何救得?这不是在强人所难吗? 谢躬被这番话说得脸上一阵白一阵红,但既来了,又牵挂着儿媳和长孙安危,究竟不能如此便算了。 他深吸了口气,把脸面丢在一边,再次深深拜下。 “吾知贱内多有不对,令夫人生气也是理所应当的。 只是,还是那句话。 请您看在还未出生的孩子份上,便是有一丝把握也请令夫人试一试。” 这是在说郭圣通存心为难她们? 刘秀不为所动,“我也还是那句话,您请回吧。 内人实在是无计可施。” 他望向谢躬,说出了常夏和羽年压在心底许久的话:“她是人,不是神。” 第188页 诸将颔首,无人肯上前为谢躬分说求情。 谢躬苦求无门,只得无奈告辞。 他回了自个儿营帐后,枯坐良久方才执起案上笔,颤颤巍巍地写了回信。 …… 刘秀帐中,诸将在谢躬走后各自分派到了事务便散去,只有刘秀二姐夫邓晨和邓禹藉故留下。 他们想说的话出奇一致,是以彼此对望一眼后,邓晨便示意让邓禹说。 邓禹点头,看向刘秀:“主公难道不知道谢躬有借题发挥之意吗?他想藉此和我们之间划清关系。倒不如请主母去看一眼,反将他一军。” 刘秀摇头,“不行。” 郭圣通那般纯善的性子,能断然拒绝已属理智。 倘若他再叫她上门,她定然受不了那范式的泪眼,如何都要尽力一试。 最终的结果,并不会因为她的善心而有所改变。 不是人人都有大难不死的运气。 到那时,谢氏如果蛮不讲理,咬定是她害死了范式母子岂不有嘴都说不起了? 他把这话深埋在心底,只淡淡地道:“还用不着为了谢躬去逼迫我自己的夫人,他虽颇有些才具,但愚忠于更始帝。 与其费尽心力去拉拢他,不如趁早省些力气也好。” 二人点头,便也不准备再就此多说。 正在此时,有兵士掀帐而进。 “主公,尚书令部下文成易不肯听从军令,在城中四处烧杀劫掠,行径令人髮指。” “什么?” 帐中人一起惊唿出声。 ☆、第一百九十三章 杀! 鎏金铜牛灯静静伫立在角落中,晕开一地明亮清浅的光影。 刘秀霍然起身,怒问道:“尚书令谢躬呢?他不曾约束于他的部下?” 来人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摇头。 邓晨和邓禹对视一眼,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听着刘秀冷声道:“走,去看看……” 说罢,他便撩了帷帐大步而去。 三人出帐骑了马往城东而去。 刚经了一场血战的邯郸城,瀰漫着一股死一般的肃然。 街角处间或能看到一树繁花,在和煦的夜风中摇曳着。 只是,这个春天它註定要寂寞了。 邯郸城里有大半人家如今都在操持丧事,早在城破前半月皇帝就强制抓走了每家的男丁去守城。 如今,那皇帝逃了,这些人家的男丁却大多都惨死了城楼上。 有那侥倖活下来的,也逃不出来,都被俘虏了去。 但也总算有个指望不是? 而死了人的人家却是连哭都不敢痛痛快快地哭,生怕招了祸事上门。 入夜后,隐隐约约有谣言传来,说是那武信侯要屠城。 一时间人心惶惶,可又无计可施,只能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天亮。 忽听得门外有急促的马蹄声响起,心都被高高揪起。 于是立时披了外衣,蹑手蹑脚地跑到大门处开了点小fèng偷偷往外瞄。 却见不过只是三五骑而已,便松了口气,重又回了榻上睡下。 刘秀一行刚到城东,便听得人声嘈杂,哭喊声不绝于耳。 文成易果真在烧杀劫掠! 他细长温柔的双眼迸射出无法遏制的怒火。 他握紧了缰绳,狠狠夹了一下马腹。 文成易本只是想捞点钱花花,毕竟他刚纳了三房如花似玉的美人。 那么一大家子,花销太重。 美人们个个又都是打着跟他吃香喝辣的念头才跟的他,吃用穿戴处处都要顶好的。 时日久了,自然捉襟见肘。 可他能说不行吗? 那以后他在家里还抬得起头来吗? 进城前,那武信侯有严令不许抢劫祸害平民。 他也不是不知道,只是想意思一下便作罢,但等他听说尚书令为了儿媳的病情跪求于武信侯跟前,仍叫那武信侯给拒了,他立时就改了主意。 这武信侯委实欺人太甚! 他要替尚书令出出这口恶气! 武信侯当初被王昌追杀的如个丧家之犬,如今倒还抖落起威风来了,也不看看他还有几天活头。 陛下遣尚书令来,真是为了助他镇抚河北的吗? 还不知道夹着尾巴做人,那刀都悬在他脖子上了都不自知。 入夜后,他领了帐下儿郎们来一家家地搜刮财物。 碰着那不肯配合的,便一刀砍了堆在院子里点一把火烧了。 如此几次后,再没有人敢逆着他的意思了。 动静闹得这般大,尚书令那边也始终没出来说话,显见是默认了他的行为。 文成易眯起眼睛来,眸中闪过一抹冷光。 他倒那武信侯敢不敢露面。 若是不敢,那他从此后就失了威严。 若是敢,真好让他来教训教训他。 不过就那个文弱白净到胜过女人的武信侯,他料想他也是不敢的。 想来他即便知道了,也只能缩在营帐中发脾气。 文成易笑了笑,踱步出了院门。 却听得有刀锋划破空气,笔直落到他跟前。 身后跟着的士兵们倒抽了口凉气,全愣在原地。 文成易抬眼望去,是那个从武信侯孤身北上便跟着他的邓禹。 邓禹身后站着身姿挺拔如松的刘秀,正冷冷地看着他。 文成易笑,用手拨开刀尖:“这大半夜的,武信侯怎么还不歇息?” 刘秀灿若繁星的双眸成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文成易不以为然地笑笑,“我倒真不知道,您有话就请直说。” 说话间,他就要从刀锋间走开去。 邓禹手腕用力,把刀往前逼近了两寸。 那尖锐冰冷的刀锋立时划破了文成易的肌肤,阵阵刺痛中淌下血来。 文成易蹙眉,“您这就过了吧?” 刘秀笔直望向他,只是那目光却不像落在他身上,而是穿透了他落在极远的地方。 文成易被他看得心下发毛起来,正要再说句话时,刘秀开口了。 他嗓音清冷,语气坚决。 “杀!” 文成易被镇住,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刘秀。 “进城前,我曾下过严令。 你既不从军令,便要为三军祭旗,以明正法规。” 他说罢这话,便转过身去上了马。 邓晨趁着人不注意,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压低声音低声说道:“你这便是彻底和谢躬撕破了脸,于大局没有什么好处。 现在还不是时候,再等等,再等等吧。” 刘秀偏过头来看邓晨,双眸幽邃宛如宁静的大海。 邓晨便由着他瞧,他知道他这个妻弟已经听够了叫他忍耐的话。 但想成大事,便要能屈能伸。 哪能事事都由着性子来呢? 文成易见刘秀怔住,被他那句“杀”惊得扑通乱跳的心又落了回去。 他忍不住抿着唇笑了起来,这个刘秀说的掷地有声盪气迴肠的,真叫他做又瞻前顾后起来。 第189页 但想想,若不是能忍能让,只怕他也早去地下和他那大哥团聚了。 他抬起脸来,用食指和中指捏住了刀尖往旁边挪。 他轻笑着问邓禹道:“没看出来你家主子不敢——”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得铮然一声脆响。 刘秀霍然拔刀,银白色的刀贯穿了他的身体,嫣红的鲜血飞溅出来。 刘秀笑笑,收刀回鞘中,血溅了他一身,他也毫不在乎。 事情发生的太快,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文成易轰然倒地。 文成易在阵阵剧痛中,只觉得眼前渐渐模煳。 眼前站着的人嘴里一张一合地还在说着什么,但他什么都听不清了。 在意识彻底消失前,他勐然想起他嘴弱不堪的刘秀是在昆阳之战中以万人破百万的刘秀! 只是他实在生的太好,脾气也好。 时日一长,文成易竟忘了刘秀是浴血奋战杀出来的。 等到谢躬听了回禀,匆匆赶来之时,文成易的尸体已经冷透了。 他积压了许久的怒气砰然就爆发了,他嘱咐人好生收殓文成易后便翻身上马去了刘秀那兴师问罪。 ☆、第一百九十四章 读读? 可刘秀见都不肯见他,只叫人送出话来。 “文成易明知军令严苛,却还犯禁。 若不加以惩处,三军上下如何看我?如何看尚书令?又如何看陛下?” 谢躬被他这“三看”堵得说不出话来,他知道刘秀这是在指着他的鼻子骂他。 你既然纵容部下抢劫,那就不要怪我替你清理门户。 这样的事,即便告到朝中,即便陛下有心偏袒他,但天下人的眼睛是雪亮的。 一个不慎,正好给了刘秀反叛的理由。 他不能叫陛下背上昏君的名声。 谢躬在刘秀帐前站了许久,终于还是咬牙恨恨离去。 而大帐内,邓禹和邓晨分坐在刘秀下首,望着他欲言又止。 刘秀笑笑,肃杀之气已然从他身上褪去,他又恢復了温润如玉的模样。 “我知道,你们要说我不够理智。 是,为大局计,我是该忍下。 我不止这次要忍,以后还要再忍,一直忍到谢躬对我放下心防来,再寻机将他诛杀。 可你们有没有想过,原则面前是不能退让的。 否则,首先便不能使三军服气,继而还要失民心。 邳彤曾说,天下之民思汉久矣。 他们思的是什么? 思的真是刘姓天下吗? 并不见得。 倘若那王莽英武圣明远胜过文景二帝,他们还会思汉吗? 民心不可失啊。 你今日不庇佑他,他明日也不会拥戴你。” 邓禹和邓晨细细品味了这番话后,忙站起躬身道:“主公深思远虑,吾等不如。” 刘秀摇头,“二位过谦了——” 他取过一副棋盘来,“既来了,便陪我下两盘棋吧。” 邓禹和邓晨心下都明白,刘秀这是在等王霸的消息。 只有王昌被杀,这邯郸城才算是真正夺下了。 二人也不说破,邓晨轻笑着看向邓禹:“我是个臭棋篓子,你来吧,多赢几盘。” 邓禹也不推让,便坐在了刘秀跟前,执起棋子老。 等着将近子时时,终于听得外间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主公——” “嗯——”刘秀轻轻落下一子,目光紧紧黏在棋盘上,似是被牵制住了全部心神。 来人撩帐而进,却不是来给王霸报信的。 他拱手跪下,望着帐中的邓禹和邓晨有些犹犹豫豫地不想开口。 邓禹见状便要起身和邓晨告辞,一只满布着老茧的手伸出来敲了敲棋盘:“下不过就要跑?” 邓禹只得笑着坐下,“主公似乎说反了。” 刘秀摇头,“未到最后一刻,怎知胜负呢?话不要说的太满。” 他看向唿吸急促的兵士,“起来,喝口热茶歇会吧。” 兵士依言起身,规规矩矩地去了角落中捧了碗热茶慢慢地喝着。 主公既不着急,他便更不急。 左右事情已经发生了,倒也不必急在这一会。 刘秀这盘棋足足又下了将近半个时辰,方才以邓禹胜利告终。 他笑着收拢棋子,“这可丢脸了,下回得挑没人的时候说大话。” 邓禹笑,邓晨笑,便是恭恭敬敬站在角落中的兵士也忍不住莞尔。 “呈上来吧——”刘秀望着兵士,有些漫不经心地道。 兵士浑身一振,而后从怀中取过一封书信放到案上。 刘秀取过拆开来看,神色始终平平,见不出什么喜怒来。 他看罢后,递给邓禹。 邓禹看完后,再递给邓晨。 那是偏将军祭遵麾下部属刘勤写给王昌的投靠信,信中极尽阿谀奉承。 可以想见,倘若今日胜利的是王昌,那这便是刘勤的投名状了。 祭遵乃是军中出了名的军纪严明、执法严苛,便是刘秀舍中儿犯法,都照杀不误。 他麾下都出了这样两面三刀的墙头糙,想必这投诚的书信不在少数。 邓禹和邓晨强忍着怒气望向刘秀,等待着他说话。 “看完了?”刘秀却也不知是不是气得狠了,唇边竟还有笑,“看完了便回去吧,明日一早让诸将都来我帐中议事。” 二人见他这般沉静,知他心中已有应对之策,便也不多言,干脆利落地起身告辞而去。 他们走后,刘秀问那兵士:“这样的信还有多少?” 兵士答道:“校尉还在抄捡,这是发现的第一封,特先来送给主公看过。” 刘秀唔了一声,语气极其平淡地道:“回去告诉你们校尉,汇总完了一齐送到我帐中来。” 兵士领命而去,待见到自家校尉后到底忍不住好奇问道:“这么大的事,主公怎么不生气呢?” 校尉笑骂了句蠢货,“人气极了反而冷静,何况主公是干大事的,有点什么事便大发脾气不知所措,他还能建下这般功业来吗?快滚去干活。” 兵士经他一说,立时茅塞顿开。 将近凌晨时,校尉在王昌府邸里总共抄出了两千三百五十四封投敌书信。 他整理清楚了,遣人一口气送到了刘秀帐中。 等着巳时诸将走进大帐中议事时,便见得帐内放着五六口红木大箱子。 大家心中不免都好奇起来,那是什么? 总不能是金银财宝吧? 听说那更始帝刘玄入主长安城汉宫时,宫女黄门数千人齐侯在长乐宫前,听凭发落。 刘玄向来怯懦,见了这么多人,头都不敢抬。 诸将中有那被战事拖住脚迟到的,刘玄竟直言不讳地问他们在汉宫中洗劫到了多少宝物? 垂首立在殿下的宫女黄门听了此言,面面相觑,引为奇事。 第190页 诸将正议论纷纷间,刘秀从外间大踏步而进。 他环顾四周,笑道:“都到了吧?” 诸将纷纷道诺,有那胆子大点的趁此问道:“主公,那箱子打开与我们看看呗。” 刘秀颔首,“放在这就是让你们看的,你去打开吧。” 那将领便果真上前开箱去看,却见得是一封封叠得整齐的书信。 他刚想失笑,问主公好端端放这些书信在这做什么? 忽听得身后诸将中有人牙齿打颤的声音,他勐地反应过来,忙不迭地退了回去。 刘秀笑望着他问道:“怎么?不想看了?” 他忙摇头,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刘秀面色一沉,“这是什么东西,想必在场的许多人心中有数。” 刘秀从箱子中信手捡起一封来拆开,望向众人:“谁来读读?” 没人说话,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偌大的帅帐。 刘秀又笑,“怎么?都不愿意?” ☆、第一百九十五章 烧了 时至初夏,一年花事已到荼蘼。帅帐内诸人却始终顾不上欣赏花开花落,而是终日忙于攻城掠地。 昨日攻下邯郸城后,好多人都松了口气,有那念家思亲的已经写了长信回家,有那素喜饮酒的夜里也痛痛快快地饮了一回,有那急色的甚至叫亲信偷偷在城里寻了几个年轻美貌的女子回来。 诸将都明白,攻破邯郸城并不意味着这河北之地就变成了他们的囊中物,还有大大小小统共十一个势力流散在四处,等待着他们去一一征服。 之后数月,还有得忙呢。 但料想近来数日,还是能舒服惬意的。 却不想这才过了一夜,就闹出了这么大的事来。 那些信谁敢念? 做贼心虚的早被吓得魂不附体,哪还有胆子敢上去念? 问心无愧的也不愿意做这齣头之鸟,谁知道会牵连出多少人来? 济济一堂的帅帐内一时间竟静得针落可闻。 刘秀的笑言落下许久,也没人接话,诸将皆是低头垂眸。 邓禹和邓晨昨夜已提前知晓此事,但仍被这五六口红木箱子惊了半晌。 这只怕有上千封投敌? 没想到这一路的风雨同舟患难与共中,竟有这么多人准备好了随时投敌。 怎能不叫人寒心? 怎能不叫人怒火冲天? 刘秀便是直接将他们推下去砍了,想必也没人能在这铁证如山前说出句冤枉来。 但他没有,他克制住了情绪,理智冷静地站在这。 单只这一点,就足够叫他们欣慰。 若是刘秀成不了天下之主,谁可? 见无人说话,刘秀便踱步到一口红木箱子前伸手打开,露出里间叠得整整齐齐的书信来。他随手拿起一封拆开来,就这么旁若无人地读了起来。 他生得本就极好,再加上他脾性温和,唇边常挂着淡笑,叫人打眼看来就觉得是个好亲近的人。 帐中诸将私底下都议论说主公性子宽和,但现下他微沉着脸读信时,却又自然而然地流露出英武刚毅的气质,叫人浑身一凛。 刘秀读罢之后叠好收进去,抬眼望向诸将再次发问:“怎么?真就没有一个人想上来读一读?” 诸将默然。 刘秀似是有些忍俊不禁,把那封信随意丢在箱中后道:“看来大家聪明的很,都知道这里面装的是写给王昌投诚的书信啊。” 他剑眉微挑,好似正在和诸将谈笑一般。 只有那着重加重了语气的“投诚”二字,叫人听出了他的怒火。 他沉下脸来,“来人——” 有那胆小些的的,以为刘秀这是要发落他们了,立时瑟瑟发抖起来,站都快站不稳了。 早就等候在帐外的两队兵士应声而进,面容肃然地躬身等待着刘秀的吩咐。 “把这些箱子搬出去,拿到空旷处烧了。” 诸将愕然非常,纷纷疑心自己听错了,便是猜度了一夜刘秀会如何应对的邓禹和邓晨也是目露不解。 但旋即,他们脸上又露出笑来。 一张一弛中,刘秀不动声色地把宽宏大度做到了极限。 倘若还不能叫众人心悦诚服,那来日也只有大开杀戒这一条路可走了。 兵士们却不去思量这么多有的没的,听了刘秀髮话便两个一组去抬了红木箱子出帐去。 刘秀也跟着往帐外走,诸将略作犹豫后纷纷跟上。 到了远离营帐的空旷地带,兵士们放下红木箱子,自去取了松油点燃的火把来握在手中。 “烧——” 刘秀语气坚决,嗓音清冷,洒在诸将心间却如熊熊烈火般烧得许多人红了眼。 兵士们投了火把进敞开的箱子内,麻纸见火,唿地一声便燃了起来。 烟雾缭绕中,火苗被风吹得老高。 刘秀嘆了口气后,低声道:“唯有此法,可令反侧子自安,可叫我心下永无隔阂。” 他谁都没看,这话似是喃喃自语,又似是在告诉那心怀鬼胎暗自忐忑不安的将领:这些书信他还没来得及看。 他说完这话,也不管诸将是依旧默然还是告罪表态,霍然转身就走。 诸将只得眼看着那道清朗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 未到午时,尚书令谢躬便得知了此事。 明媚的阳光洒在上好的紫檀木书案上,给和田籽玉蒙笔蒙上一层温煦的光影。 谢躬执笔的手微顿了顿,而后继续运笔如飞。 这武信侯不光智谋过人,还有武勇,更难得是有这般坚韧沉着的心性,实在是远远胜过长安城中把朝政全权交给赵萌的陛下。 他心下看得透亮,陛下将来是敌不过这刘秀的。 他若为前途计,如今投了刘秀定可得重用。 但他自幼饱读诗书,万不能蒙受失节不忠的恶名。 所以,这武信侯留不得了。 他落下最后一笔,待笔墨干透后装进信封中叫人送出,又唤进人来。 他只有冷冰冰地两个字交待,“动手——” …… 因着刚进邯郸城便起了冲突,虽在一城,但刘秀和邯郸却是分城而居各自为政。 谢躬自对刘秀起了杀心后,便越发注重为更始帝刘玄施恩于民,希冀以此稳固民心。 而刘秀在几次遇刺后,肝火大盛,却按捺住怒火对谢躬所部常加慰问,邯郸城内许多不知底细的还真当他们二人和睦融洽地紧。 ***** 邯郸城内剑拔弩张之时,真定城内因着捷报带来的喜庆气息仍未散去。 过惯了太平安逸日子的真定人,没一个盼着当什么乱世枭雄的。 漆里舍内春光本还痴缠在玉兰枝头,不肯离去。 却不想昨夜里下了场雨,等着次日清晨郭圣通起身时推窗一开,便见落了一地洁白硕大的花瓣。 灿如金线的阳光漫照在带雨花瓣上,看得叫人心下怪不落忍的。 郭圣通嘆了句“可惜”,唤了侍女们进来服侍她洗漱更衣后,往锦棠院中去。 第191页 母亲起的很早,郭圣通到时她已经看了半个时辰的书了。 郭圣通常劝母亲睡足些,但母亲总笑说人过三十后便觉少了。 她不知这话是真是假,只一时想不知自己到那时会不会也是这样,一时又疑心是不是母亲每到夜深人静时便念起父亲才睡不着。 母亲卧室内鎏金博山香炉上徐徐染出轻烟来,氤氲了一室。 她见郭圣通来,便撂了书卷问她饿不饿,又叫人去看看郭况怎么还没来。 用过早膳后,母亲理事,郭况念书,只有郭圣通闲得发慌。 ☆、第一百九十六章 请废 自成婚后,文讲席和白先生便都不再教她。 前天,白先生前来辞行,说是要回故乡去。 郭圣通和母亲苦留不住,只得打发人妥当地送了他走。 自此,郭圣通便连一起参详医术的人也没有了。 她素来又不爱女红烹饪,成日里唯有读书。 可也不知怎地,她这么爱读书的人,如今竟常常走神。 她想,人也真是奇怪。 从前盼着休假盼着过节,如今却又怀念起早起晚睡用心于功课的日子了。 她心下乱糟糟地,这一上午书也看不进去,心头总冒起前不久做的梦境来。 她的梦境映照着她的未来,可总是反反覆覆地在重复许多已经说过的事情。 她习惯了之后,每每自梦境中惊醒过来后不过烦躁片刻便能恢復如常。 可前不久的梦境中,她梦见自己被废了。 更准确的说,是她自请废之。 不知为何,梦中总是在春天里。 她倚着窗赏庭中灿烂春光,听着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也没有回头,只是语气淡漠地道:“陛下来了——” 刘秀听她那话中带气,便站住了脚。 只是也不像从前那般耐心地哄她,沉默许久后方道:“我亏欠她这么多年,实在是良心难安。” 她闻言冷笑道:“那是你,我心中可并无半点愧疚。“ 刘秀点头,“你本就没有错,错的始终是我。” 她转过头来,望着薄唇微抿,眸光黯淡的刘秀,忽地粲然一笑:“不,你也没错。 当时情景,再重来一千遍一万遍,你也寻不出更好的应对之法。 她委屈,我无辜,你无奈,我们都是被命运愚弄的人。” 刘秀已经有许久不曾见她这般笑过,心下一松正待说些什么又听她冷冰冰地道:“她是让了我,可我并不稀罕。 何况,她不过是出于大局考虑,可不是当真贤惠大度至此。” 刘秀听她言语刻薄尖酸,便蹙眉不快。 她全瞧在眼里,愈发要说个不休,“可如今陛下一句她固辞之,便把我这些年的含辛茹苦贬的一文不值。 从此以后,我还有什么脸面留在这后位之上?” 刘秀见她越说越不像话,气怒之下也不欲多说,当即甩袖就走。 没走几步,却听身后扑通一声。 他停住脚,“你这是做什么?” 身后人嗓音明亮,甚至听得出淡淡的笑意来。 “臣妾请陛下把她早该得到的还给她,下诏废后。” 他声音中染上了怒火,“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身后人亦不遑多让,“难道这不就是陛下想要的吗?” 刘秀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她也跟着沉默了半晌。 清淡的日光漫在白玉地砖上,映得她眼底生凉。 “我知道,你待我和她一样的有情有义,你希望在我们之间找着一个平衡点。 可是我和她先后进入你的生命后,便註定了终有一日你要做出抉择来。 因为我和她其实是一样的人——” 她顿了顿,似是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 “她文静贤淑,我骄纵任性,任是谁都不会觉得我们有什么共同点,但这些年下来我越来越觉得我们从骨子里便透着相像。 我们一样的善妒,一样的要求自己的夫君只和自己白头不相离。 只是她比我聪明,知道世俗再开化,也是容不得这样的想法。 所以,她忍,一忍就是这么多年。 但是忍,不代表什么都不做。 你看,如今她不就斗败了我吗?” 刘秀听到此处,实在听不下去了,断喝道:“好了!” 她笑,“怎么?你不相信?” 她眸光潋滟,微停了停又道:“也是,这么多年我们便是彼此心底恨不得整死对方,但也仅仅是想想罢了,面上委实什么都没做过。 因为,我们都有各自的骄纵,都不屑让自己变成面目可憎的人。 难不成没了你,我们便果真不活了吗? 人活在这世上,首先是为了自己——” “我说了——”刘秀再一次打断她,“我不想听了——” 她继续笑,“既如此,我也不强人所难了。 回头我会叫人上书请陛下废后的,陛下这便回吧。” 他蓦然回头,定定望着她许久后冷声道:“朕自有主张,不用你多嘴。” 她平静地道:“那便随陛下高兴——” 她仰起脸来,丝毫不让地望着他:“可我希望陛下记住,不是你选择了她,而是我终于放弃了你。” 她双眸中有自信,有骄傲,有心如死灰的寂寥,有看透一切的失望,就是没有强说大话的倔强。 他深吸了口气,心底有一处地方就此死透了。 他没有再说话,而是抬脚大步而去。 她在他走后许久,仍在白玉地砖上跪得身姿笔直。 等着终于支撑不住时,才颓然倒地,她的双膝麻木酸痛到已经没有什么知觉了。 她侧躺在地上喃喃道:“你果然是如此打算的,好在我终于保住了最后的一点自尊。” 她说着说着,泪意便翻滚了上来。 郭圣通瞧着梦中的自己掩面无声痛哭,她心下也跟着酸楚的不行。 她用尽浑身力气,在梦中大声问自己:“你嘴中的她是谁?” 梦中的她似被惊动,四下环顾着。 郭圣通还欲再说,却不妨霍然受惊自梦中跌醒过来。 她望着青云流转的帐子顶,捂着激烈跳动的心再也睡不着了。 她早就料到日后刘秀身边会出现一个举足轻重的女人,可是她想不明白梦中的她和刘秀为什么都要说那女人让了她? 这话音,竟似那后位早该是她的。 难不成刘秀在家中早有原配? 可成婚时那婚书上写的明明白白,她郭圣通才是正妻啊。 难不成是妾室? 可什么样的妾能叫她和刘秀都说出一句那早该是她的? 更何况母亲担忧她,私下里拽着大舅问过刘秀有没有妾室,大舅也是肯定地说没有。 也不知这个在刘秀心中很是重要的女人,如今在何处? 第192页 也不知她知不知道她的命运早被註定? 南风灌进微敞的轩窗内,拨动得窗前珠帘清脆作响。 郭圣通长出了口气,眉眼间是化不开的倦色。 她想,她日后会被奉为太后,那便说明刘秀终究还是没有废她。 她定是用足了心机,耍足了手段,才保住了这个名存实亡的后位。 倘若前世的她肯指点她一二,她也不必这般日夜不安于室了。 可想到前次心底那鄙夷的冷笑,郭圣通还是把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抛在了脑后。 她自己都瞧不起她的一片痴心错付呢! ☆、第一百九十七章 盼归 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 郭圣通手握一卷帛书痴痴地望着窗前被风拨动的珠帘,心下百感交集,却无人可以分说心事,只能独自黯然神伤。 厅堂内回事的管事们到巳时末便纷纷告退,刘旻站起身来活动了一番后便吩咐摆午膳。 扁鹊有言:“安身之本必资于食,救急之速必凭于药。” 是以,名门望族歷来便注重膳食养身。 而入夏后,万物华实,心火燥热,当以养心为重。 这日午膳便有清蒸鲈鱼、黄炯鸡炖豆角、虫糙花芦笋炒虾仁、糖拌藕、香菇冬瓜鸡汤等清热败火的菜餚,母亲待郭圣通和郭况姊弟落坐在各自食案前后便道:“先喝碗汤再用饭—— 说话间便接过绿萱盛过的汤碗小口小口喝起来,再不说话。 郭圣通和郭况姊弟也谨守食不言的规矩,默默用完了一碗汤才开始用饭。 郭况费神念了一上午书,早饿得慌了。 只是他自觉已经大了,又是男孩子,平素饿时也不愿再拿点心垫,觉得那是女孩子才干的事情。 母亲实在不懂他这个奇怪的逻辑从哪来的,说了几次也不管他了。 郭况搁下汤碗后,便就着清蒸鲈鱼和虫糙花芦笋炒虾仁大口吃饭。 他用到第三碗时方才觉得饿劲过去了,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郭圣通却没这般好胃口,她只要一想到蒙着一层浓重阴影却又不得不走向的未来就心烦。 倘若她是个无亲无故的孤女,倒也罢了。 争输了不过拿竹蓆卷了,就此再不知世间事。 可她不是,她身后有母亲有弟弟,有大舅二舅,还有郭氏族人。 她实在输不起。 她前世失宠后,他们的日子想必难过的紧。 不知有多少后辈因她而命途多舛,仔细思量起来,他们何错之有? 只因为生作了皇后族人,便是他们的罪吗? 而她自己,作为一个身不由己的联姻棋子,又有何错? 恨生在真定王侯家吗? 不。 她不恨。 她的父母疼她爱她,她的同胞弟弟聪颖出色,能托生在这样的人家,不知道用了几世的福气去抵。 所以,她不会就此认命。 哪怕命运的滚轮如泰山压顶般向她袭来,她也是要用尽全身力气支撑一二的。 她心下一时烦躁,一时澎湃,哪还有心思用饭? 等着郭况用完三碗饭后,抬眼看去,便见得自家阿姊端坐在食案前半晌也没有动筷,那一碗饭还是满的。 他心下纳罕,却也没说话。 等着漱口净手完毕后,他抓着母亲偷偷问她:“阿姊怎么了?” 母亲笑,“你倒细心——”待见他满脸愁色丝毫不减,便道:“这邯郸城都打下这许久了,你姊夫不还没回来吗?你姊姊能不挂念?”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阿姊……阿姊哪挂念姊夫了? 但望着母亲的眼睛,郭况究竟没有勇气说出这个疑问来。 他噢了一声,不再追问。 母亲待他走后长出了口气,低声嘆了句儿女债啊。 郭圣通午后起身,便见母亲站在窗前。 她忙坐起身来,“阿母——” 母亲转过身来,明亮的光线点亮了她半边身子,她沖郭圣通招手道:“桐儿,你来,母亲有话和你说。” 郭圣通面上不敢带出情绪来,心下却是一沉。 她的异常又累得母亲担忧了吗? 她下地穿了丝履缓步上前,母亲握住她的手,那温热从手心一直蔓延到她心底去。 望着风采依旧,只是气质愈加婉约柔和的母亲,郭圣通也不知怎地,心下竟莫名酸楚起来,她忙低头咬唇忍住泪意。 母亲的另一只手轻轻地落在她的肩上,“桐儿,和阿母说句实话,是不是实在厌他?” 厌他? 郭圣通想也没想便先摇头,“我告诉过您,我并不讨厌他,我只是——” 她停下来,寻找着合适的字眼来形容对刘秀复杂的感触。 母亲却不耐烦等她,或者说只等着她说出不讨厌便足够了。 “既不讨厌,那你便万不该既堵死了自己的路,寒了他的心,还叫我和你弟弟为你担心。” 郭圣通仰起脸来怔怔望着母亲,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母亲说的没错,当日母亲让她但为自己计便可,是她告诉母亲她愿意嫁给刘秀的。 既嫁了,她便应当努力和刘秀相亲相爱,若实在无法再彼此厌弃也不迟。 可她只要一想到那枯寂凄凉的未来,就连预先想好的虚与委蛇都装不出来,只觉得心下厌恶至极。 难怪前世的她说她不争气,她的确很没用。 既没法斩断情丝,又不肯戴上面具。 这般下去,只怕比前世的下场还不如。 她口口声声说着担心至亲族人,却没为改变未来做一点努力。 倘若她不能狠下心肠戴上那副面具,那她知道这点先机又有什么用? 她该振作才是。 郭圣通深吸了口气,用力回握住母亲的手。 “您说的对,是桐儿愚昧。” 她唇边徐徐绽开笑来,“我会努力改过的。” 母亲却愣住了。 兴许是她答应的太轻松,叫母亲反反覆覆在心底演练过多遍的对答没处施展而有些失落。 也兴许是知女莫如母,她已然看出了些不对劲的地方。 但无论怎么样,孩子大了,有点自己的心事再正常不过。 只要不是什么坏事,万不可苦苦相逼,只当不知道没看出就好。 她自己也是从这般年纪过来的,知道有些话即便是母女间也是没法轻易吐露的。 但她相信,她的桐儿倘若真有了什么大事,必定会来和她这个母亲商量。 她笑着拍了拍郭圣通的肩,缓步出了卧房。 母亲走后,郭圣通又站了会,方才叫人进来伺候她盥洗更衣。 当晚,她叫羽年磨墨,在灯下写了一封催刘秀回来的信。 夜风卷着月光漏进来,茉莉馥郁的香味流散在空气中。 她看着常夏拿了信往外疾步而去,不知怎地鬼使神差地叫了声:“等一下——” 第193页 常夏回头,“夫人忘了写什么吗?” 郭圣通摇头,示意她自去。 常夏有些奇怪,却也没做多想,大步出去唤人急马送去。 这晚,郭圣通没有再做梦。 一夜酣眠,她的精神难得饱满了一次。 跪坐在梳妆檯前时,她望着镜中明眸善睐的少女轻轻漫开笑来。 羽年见她心下愉悦,便从梳妆盒里挑了两对不一样的耳坠给她挑。 ☆、第一百九十八章 相见 郭圣通笑着看过去,但还不等她说话,她耳边便毫无预兆地炸开一道熟悉的声音。 “倒是长进了一点……” 她的身子立时僵住,再也动弹不得。 那声音嗤笑几声,又轻轻道:“……只是,看事还是这般浅显……” 它说完后,便立时消失的干干净净,恍如这一切都是郭圣通的幻觉。 她望着眼前羽年和常夏一开一合的嘴,心下愤怒到了极致。 你究竟想告诫我什么? 为什么不能一次性说明白? 要和那个梦境一起愚弄我? 为什么? 为什么我始终没有选择的余地? 不论是嫁刘秀还是含着这一腔不甘的恨意重生,都没有人来问过我的意思? 我多想说一句我不要! 她藏在宽大袖子中的手渐渐握成拳,越来来越紧,紧到那指甲已经陷进肉里痛得她蹙眉却还不肯松开。 她究竟为什么要重活这一世? 前世种种,就让它似云烟般散去不好吗? 为什么要叫她这一生还要再经歷一遍那些酸甜苦辣? 究竟是为什么? 她心下缓缓散开一团凉气,那凉气一路逆行而上直到脑顶才止住脚步。 她空洞的目光无意识地漫扫过眼前的一切,侍女们关切的面容不停地在眼前晃动,叫她心烦无比。 她阖上眼,静静坐了足有一刻钟,方才再睁眼。 她笑着道:“兴许是饿了,方才眼前一阵阵发晕。” 常夏和羽年闻言,便要去叫府医来,“莫不是贫血?” 她止住,指着自己道:“我这些年医书是白读了吗?就是饿了——” 说完这话,她伸手往羽年手中挑了那天青色的耳坠,“快些为我梳妆——” ***** 邯郸宫,温明殿中。 刘秀正在案前对着一副舆图写写画画,忽有脚步声响起。 他头也没抬地问道:“什么事?” 来人恭恭敬敬地呈了书信到案上,“主母来信——” 哦? 她又给他写信了? 莫不是又为了谢氏少夫人的事吧? 应该不能。 谢躬求情不得后,想必去信叮嘱,谢氏是不会再缠磨了的。 难道是家中出了什么大事? 家—— 他被自己的用字惊住,但转而就露出笑来。 她在的地方,当然便是他的家了。 他搁了笔,凑到灯下拆了信来。 书信极短,只有两行字。 但他却翻来覆去地足足看了有一刻钟,才叠好收回。 灯火跳动中,晕开一殿明暗不定的光影。 他想着那句“盼君速归”,明亮深邃的双眸中渐渐涌起一丝暖意,唇角微弯,扬声唤人道:“吩咐下去,吾即刻便要启程。” 殿外立时一阵忙乱,却无人敢来质疑他为何突然要走,还是在这般深夜。 等着邓禹接着消息气喘吁吁地赶来时,刘秀已着了盔甲精神抖擞地骑在马上。 见他来,刘秀微俯下身子来笑道:“仲华,这邯郸城便交给你看顾了。” 邓禹忍不住道:“主公不如等明日再走,这般形色匆匆,臣心中担忧。” 刘秀道:“既想走,便一刻都等不得了。 何况,少训斥伯山一回也是好的。” 邓禹一楞,旋即想起前日耿纯趁着用饭时进言刘秀称帝的事来。 当时,刘秀板着脸骂了耿纯一通,若不是诸将求情,只怕还要发落他。 邓禹唇边不由漫开笑意来。 他们这些自刘秀孤身北渡便认准了奉他为主的,自然盼着他早些称帝。 而真定之行时,刘秀也吐露了已有此愿。 可诸将中还是有许多绕不开忠孝二字的,只怕刘秀真要称帝时,这些人又怕为天下人谩骂而逃回长安去。 故此,便得有人一请二请三请,直请到诸将都不耐烦:大家这般卖命,求得不就是一个锦绣前程吗? 有时候想想,这般利用人心的伎俩也委实叫人厌倦。 所以虽不得不做,但能躲开一会就躲开一会也是好的。 邓禹闻言便不再多劝,只道:“愿主公一路顺利。” 刘秀点头,扬鞭领着身后数百骑而去。 邓禹直瞧着这几百人的身影消失在寂寥浓稠的夜色中,方才慢慢回去。 ***** 自邯郸到真定,刘秀用了一天一夜。 等着第二日迟暮时,便到了邯郸城门口。 守将见是武信侯回来,忙开了城门亲迎。 刘秀在马上对守将微微颔首后,便加鞭急驰进城。 几百匹马的马蹄声在沉静的黄昏中恍如阵阵惊雷碾过行人的心头,他们忙远远躲开,等着灰尘落下后方才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 “方才是我们翁主的女婿吧?” “是,大婚时我远远地瞧过他一眼呢。” “这邯郸城打下来都半月了,怎么才回来?” “你这个呆货,那城池是打下来便完了吗?” …… 刘秀到时,郭圣通正窝在榻上看书。 自婚后便不曾好好地看过书了,可她想无论如何只有这些东西真正是她自己的,所以如何也不能丢了去。 便不管看不看得进,日夜都是手不释卷。 如此两日,慢慢也恢復了从前状态。 正看得入神时,常夏撩帘进来兴沖沖地沖她道:“君候回来了——” 回来了? 这么快? 她以为最快也要后天呢。 他总不会是接了信立时就往回走吧? 这个念头一涌起,她的心无法遏制地便有些热了起来。 还是再三在心底拿了那声音嗤笑她无用的话,才渐渐心凉下来。 她整理好心绪后,忙深吸了口气下榻去。 她糙糙梳妆更衣了便往锦棠院中去。 时辰还早,他回来定回先去见母亲。 还只走到锦棠院门口,便听得一阵欢声笑语。 她站住脚。 那里面有母亲的声音,也有弟弟的声音。 她前世时见得此情此景,定是为夫君能得着家人喜爱高兴不已吧? 她唇角微弯,绽开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 她笑了又笑,方才抬脚进去。 母亲一见她来,便对刘秀道:“桐儿来接你了,快些回去歇下吧,明日再好好说话。” 第194页 刘秀也不推脱,笑着站起身来:“那岳母早些安歇。” 出了锦棠院,刘秀轻声道:“近来可好?” 郭圣通点头,“我还以为你得明天才回来呢。” 他笑,“夫人有命,岂敢不从?” 灯影下星眉剑目的男子气质出尘,几如谪仙一般。 郭圣通有剎那的失神,她凝神仔细瞧去,分明又见得梦中那个穿着皇帝常服的刘秀和眼前人在交叠重合。 她心下苦涩,禁不住黯然,却微微垂首,露出微微羞涩的一笑。 ☆、第一百九十九章 强大(两章) 清寒如水的月华从婆娑树枝间漏下,染了郭圣通一身。 她望着眼前的玉阶彤庭,不知怎地脚下竟踟蹰起来。 她在心底暗笑自己:怕什么?这是漆里舍!又不是在汉宫! 她提起裙摆,疾步上了台阶往里走。 到了厅堂中,她见侍女们已捧着铜壶、手巾、牙汤、漱口水等等低眉顺眼地候着,便侧身对刘秀道:“夫君一路辛苦,不如先去盥洗一番,我去厨下吩咐做些饭食来,可好?” 说完这一通话后,她心中莫名的紧张忐忑稍减了几分。 对,就是这样,抛开所有不应该出现在她身上的情绪。 刘秀这一路急行军,困了便在马背上微微合眼打个盹,饿了便就着凉水嚼两口冷干粮,倒还真没觉得疲倦过,精力充沛到他自己都有些讶异。 可这会听着郭圣通这么一安排,立时觉得心下绷紧的那根弦泄了力,排山倒海的疲惫和飢饿席捲了全身,让他说话都提不起劲来。 他努力笑了一下,低声道好。 她又问道:“夫君可有什么想吃的?” 他本想说听凭她安排,但望着灯下近在迟尺那张恬静的脸,他忽地改了主意,笑着道:“豆腐锅吧,想吃点暖和的。” 前年绿林军兵进南阳时,他再三考量后终于决定和长兄、次兄一起起兵。 母亲知道后,竟没有训斥他们兄弟三个,而是自豪地笑着道:“到底是刘氏血脉,你们父亲泉下有知也会为你们骄傲的。” 他和长兄、次兄一起拜于母亲脚下,请母亲随他们一起走。 母亲坚持不肯,“你们父亲在这,我若走了,他上元节时回来寻不着我会担心的。 何况,我这把年纪了,跟着你们也只是拖累你们。” 兄弟三个说破了嘴皮也没法令母亲改变心意,还弄得母亲沉下脸来训他们:“你们是去举事,不是去游学,非带着老病的母亲做什么?再这般啰嗦,便不许去了!” 他们只得噤声。 母亲这才满意,又道:“既要走了,我们全家再一起吃一顿饭吧。 昨日新磨了块豆腐,做个豆腐锅吧。” 她看向刘秀,柔声道:“秀儿,去唤伯姬来。” 自他冠礼取字后,母亲已经许久不曾唤过他的小名了。 这一声,险些把他的泪逼出来。 那天,他们兄妹四个陪着母亲用了最后一顿饭。 起事后不到半月,母亲突生重病病逝,自此阴阳相隔。 而后数年,他再也没吃过一回滚烫鲜嫩的豆腐锅。 那味道,仿佛只该存在于梦里。 但今天,他忽然格外想吃。 因为,他到家了。 这,也是他的家。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到最后那尾音郭圣通几乎已经听不清了。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脸上带着笑,眸子里却含着浓到化不开的怅然。 这样矛盾的他,有些陌生,却又似乎很熟悉。 她微微颔首,笑着道好。 等刘秀洗漱一番又重新更衣后从里间出来时,长条食案上已经摆上了热气腾腾的豆腐锅和几样小菜,香气四溢。 郭圣通笑着招唿他道:“快坐下吃饭吧,一会饿过劲了就不觉得饿了。” 他点头,跪坐在食案前执起筷子来。 他微楞了楞,因为食案上的四样小菜有两样是豆腐。 跪坐在他对面的郭圣通见状道:“你不是喜欢吃豆腐吗?” 他摇头,夹了一筷子清香的芥菜拌豆腐,“是喜欢。” 慢慢吃完这一口后,他又有些不解,忍不住道:“拌豆腐不都是用小葱拌吗?” 郭圣通一脸奇怪:“你不是不吃小葱拌豆腐吗?” 刘秀这个人很奇怪,他吃葱,但是他不吃生葱,嫌辣。 所以,她特地吩咐人不要拿小葱拌豆腐。 等等…… 他眸中飞闪过一抹愕然,然后又失笑点了点头是什么意思? 她说错话了吗? 她茫然不解时,对面的刘秀已经开始专心用饭了。 好吧—— 食不言,寝不语。 鸡汤热腾腾的咕嘟着,白豆腐、香菇和鲫鱼片在其中上下翻滚着,氤氲出淡薄的雾气。 滑嫩的豆腐用鸡汤炖过后,愈加鲜香。 刘秀带着点心急略吹吹后便送入嘴里,虽还烫但却是已经能入喉了。 那入口即化的鲜嫩几乎叫人把舌头都囫囵个吞了下去,他耳边恍惚又响起母亲的话来“三儿,慢着些,热豆腐烫心。” 他行三,母亲有时候也会叫他三儿。 可长到十岁后,在他为此生了回气后,母亲便鲜少这般叫他了。 那时父亲已经不在了,家里穷,拿黄豆泡发了磨豆腐是一件奢侈的事情,只有年节下才能痛痛快快地吃上几回。 母亲总趁他们这几个孩子不注意,就缩了筷子。 淡薄的雾气中,他想起这事险些又红了眼睛,忙嘆了口气专心用饭。 滚汤热菜,他头上很快便冒出汗来。 他大口大口地继续吃着,并没有理会侍女递过来的手巾。 漱口过后,他觉得出了身汗黏在身上不舒服,略坐了两刻钟消食便去了浴池沐浴。 郭圣通盥洗后,卸去首饰换了中衣便先回了卧房。 她躺在榻上,愣愣地望着青云流转的帐子顶,总觉得刘秀之前那一笑中有些意味深长,搅得她心下怪不得劲,就好像忘了什么事。 可脑子这个东西,有时候就是这么不好使。 越是着急,越是一片茫然,半点思路都没有。 倒是那睡意渐渐涌了上来,就在她微眯着眼快睡着时。她勐地一惊,睡意被吓得全无。 现在的她,刚和刘秀新婚三天就分开了,她上哪去知道刘秀不吃生葱? 啊! 怎么办?! 说况儿告诉她的? 从前在长安时,况儿时常去刘秀那讨教学问,有时候被缠住脚就会留在那吃饭。 她说听况儿说了一些他的生活习惯,也是说得通的啊。 可谁知道他们有没有吃过拌豆腐,况儿又有没有好奇地问一句为什么不用小葱拌? 若是好死不死赌输了,那她怎么解释? 完全解释不通啊。 说她也不喜欢生葱味? 第195页 回头刘秀一问郭况或母亲,她就穿帮了。 啊! 好累啊! 做人好累啊! 这才刚小小地表现了一下温柔贤惠,就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她恨的拿拳头砸自己,怎么能把梦中刘秀的生活习惯代入到现实呢? 而且,有些习惯因为世事的改变,还不知道会不会养成。 到那时,她再来一句“你不是怎么样怎么样吗?” 他绝对傻了,你在说谁? 这样的穿帮多来几回的话,刘秀又不是个傻子,绝对能看得出她有问题。 自古以来皇帝就没有疑心病轻的,再自作多情地以为她是效仿吕不韦,那可真是跳进黄河也说不清了。 “桐儿……” 刘秀回来了。 她吓了一跳,仓皇抬眼望去。 他微微皱眉,“吓着你了吗?” 她摇头,但心中在拼命点头。 走路轻飘飘地没声音,能不吓着我吗? 他往前走来,“私底下还是觉得叫你桐儿更好。” 郭圣通咬着唇嗯了一声,她心下还扑腾着那不吃生葱的话呢。 刘秀会不会问她? 她现在可真是肠子都悔青了,为什么要做出一副早就知道的样子? 现在真是圆谎都不好圆,偏生还是晚上,若是白天她还能藉故跑出去问问况儿。 但是不要慌,千万不要慌。 这本就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兴许他吃了顿饭又洗了个澡已经忘到脑后去了。 只要熬到明天,她就可以去问况儿。 若是有这回事,回头刘秀再想起来她也有话说。 可要是没有呢? 嗯…… 那就再说吧。 嗯,再说。 “灯给你留了一盏,睡吧——” 耳边又响起刘秀醇厚清冽的声音,她连忙回神扯过被躺了下去。 幽微的光影中,刘秀放下银钩上的帐幔后躺到郭圣通身边。 他的唿吸声离她那么近,近到她都不敢偏头。 可,他们是夫妻,亲密些是理所当然的。 她这么防备,现在还可以说是害羞,那以后呢? “那个——” 她抿着唇侧过脸去,却发现枕边人已经倦到眼皮都睁不开了。 听得她说话,他强自睁开眼来看她,声音含煳不清:“怎么了?” 她忙摇头,“没什么,快睡吧。” 说完这话,她自己也阖上了双眼。 身边人很快便传来平稳低缓的唿吸声,她伴着这绵长的声音也很快睡着了。 睡到半夜时,她迷迷煳煳地被热醒。 她总感觉她抱着一个火炉在炎炎烈日下走路,伞没有扇子更没有,还没有树荫躲凉,热的她口干舌燥,都要喘不过来气了。 醒了之后,她总算明白那个火炉是什么了。 火炉是刘秀。 她竟然窝在了他怀里,被他搂着。 这已经是初夏天了,能不热吗? 不不不——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怎么能窝到他怀里去? 又不是冬天,人自然而然地往温暖的地方去。 她轻轻地挪开他的双手,从他的怀里滚了出来,睡到了一边去。 万籁俱寂的夜里,时间仿佛被凝滞了一般。 身边人的唿吸格外绵长,一声一声敲在她心弦上。 她轻轻侧过身去,抱着肩缩成一团。 她深吸了口气,清淡的安神香立时往心下涌。 蓦然间,一只手搭在了她肩上,将她往回扳。 她以为他醒了,惊然回头却发现他还睡着,这只是无意识的举动。 她躺平后,又去移他的手。 却不妨他低沉喃道:“乖,别动。” 她的心停跳了半拍,立时连动都不敢动。 很快,他便沉沉睡去。 她被他抱在怀里许久也睡不着。 可睡意一来,就是铺天盖地般的。 第二天早上她醒来时,实在是不记得她后来有没有从刘秀怀里滚出来。 因为,刘秀又起了个大早,早就不在她身边了。 她长吐了一口气,在被子中舒舒服服伸足了懒腰才撩开床帐,穿上丝履下榻来。 她刚从紫檀木雕花衣架上把取了褙子披上,还没来得及去铜炉上倒杯温水出来润喉。 就听见屋外有人轻声唤她,“夫人——” 她应了一声,“进来伺候吧。” 盥洗过后,常夏给她挽了惊鹄髻,插了枝绿玛瑙古铜孔雀步摇。 临出门前,见着阴天怕下雨了冷便又换了鹅黄素缘绣花袍。 到锦棠院时,正好在门口碰见习武回来的刘秀。 他笑着打量了她片刻,“我看阴天了,刚打算叫人回去让你多穿点呢。” 郭圣通还不适应除了至亲血脉之外的人对她这般的关心,但是她知道她要尽快适应,而且还要尽快投桃报李在刘秀身上。 她当下笑了笑,望向常夏:“她也这么说。” 进到屋里后,母亲和弟弟正在说话等他们。 见来了,便问了几句诸如昨夜睡得好不好的闲话就去了外间用早膳。 用罢膳后,母亲也不叫郭况去念书,而是当着刘秀的面问他道:“你今年多大了?” 郭况已经隐隐意识到了什么,他微微欠身,恭恭敬敬地道:“周岁十三了。” 母亲点了点头,“你三岁启蒙,足足读了十年的书,够了。” 她望向刘秀道:“这读了圣贤书,不能活用也是白读。我有心叫他跟着你学学做事为人,你看如何?” 郭圣通听了这话,愕然望向母亲。 母亲却看也不看她,只望着刘秀。 刘秀想也没想,立即点头道可。 “况儿虽年幼,但心性聪慧,见识过人。不如先在我帐下做个参事,岳母以为如何?” 母亲点头,“那是公事了,怎么安排,你说了算。” 她看向郭况,“还不给明公行礼——” 郭况双手举额拜下。 刘秀没有推让不受,等着郭况行礼过后方才上前扶起。 郭圣通站在一旁看着,心下百感交集。 她不想把弟弟一併陷进来。 她很想说不。 但是她的理智告诉她,庇护着况儿才是最坏的做法。 只有让他强大起来,将来即便她失宠了,刘秀动他也得再三考量。 她若为后,况儿就是国舅,就是将来太子的母族依靠。 况儿是平庸还是光芒大盛,都是没法从刘秀,从那个贤淑温良的“她”,从天下人的注视中逃开的。 只有强大,才是保护他的最好办法。 可这条路,很难走。 从情感上来说,她实在不想让他走。 她还记得几年前,她对况儿未来的预感。 他会身处富贵荣华中,却郁郁寡欢。 第196页 那样的况儿,她不喜欢。 可若是连活下去都是奢望,又谈什么缥缈的快乐? 想要什么,不能期待着别人的赐予,因为他不开心了就能夺去。 只有自己凭双手夺来的,才永远是自己的。 这次,她会努力,努力帮况儿在生命中拥有更多的快乐。 ☆、第两百章 再求 朝阳洒遍庭院的时候,郭圣通和刘秀回了漆里舍。 千丝万缕柔和的风游弋在他们身前身后,轻轻摇晃着他们宽大华丽的袍袖。 繁花落尽,郁郁葱葱的梨树枝叶上溅开点点闪亮的银光,晃得人眼睛怪难受的。 人站在廊下眯着眼往上看,万里无云的苍穹蓝得叫人心旷神怡。 攀援而生的月季晕红了一隅,淡淡的清香漫捲在风中,渐渐染透衣衫。 日暖风和的五月天,不好生享受一下是会后悔的。 毕竟,天热起来往往都是一夜的事。 郭圣通吩咐侍女们在庭中小亭铺了苇席摆了条案再落下帷帐,又取了几卷帛书便跽坐在案前读起书来。 她见刘秀还站着,便道:“坐啊,别想着我还请你南向而坐。” 南向坐,是尊客。 他笑笑,从善如流地坐下。 他面前的书案前摆了《太史公书》,他翻到前次读到的地方一行行慢慢往下看。 清风拨弄着垂下的帷帐,浮雕云纹红漆紫檀木几上瓷青釉叶脉纹香薰吐出阵阵青烟。 这香味很是馥郁,好似千百种花香扑面而来,恍惚中有种春光迴转的错觉。 他之前问过一句这是什么香,侍女告诉他这是阇提花香。 他忍不住偷眼看了下对面面容沉静的郭圣通,心下泛开涟漪来。 侍女还说她很喜欢这香,用了这么多年始终没有换过。 这是个长情的人。 只是不知道她的长情肯不肯用在他身上。 风撩起帷帐,明亮的阳光落在鎏金鹿铜镇上,映得人眼底亦是一片挡不住的灿烂。 他缓缓收回目光,继续认真读书。 他方才迟疑着没有坐下是因为还惦记着各方情势的密报,但如今想来,哪有和夫人对坐亭中偷得浮生半日闲来得有意义呢? 他深邃幽黑的双眸中盪开浅浅笑意,好似柔嫩柳枝划过春日湖面。 常夏轻手轻脚地进来为郭圣通倒了杯热茶,而后低声回道:“尚书令府上又来人了,说要见您。” 为了范氏? 不会吧。 郭圣通虽和王氏统共就见了一面,却也看得出她是傲骨嶙嶙的性子,既被拒绝过一次就绝不会一而再地来求。 可除了范氏的事,还能有什么事呢? 公事该找刘秀才是啊。 她蹙眉不解的时候,对面的刘秀扬起脸看过来。 她笑了笑,解释道:“尚书府来人说要见我,只怕是为了范氏的事。 好歹也是两条性命,我还是去和他们说清楚,也免得他们还抱着希望。” 他合了书卷,站起身来:“我和你一起去。” 他声音温和,态度却坚定。 郭圣通想起前次他回她的书信中那斩钉截铁不要她蹚浑水的话,不免莞尔:他这是怕她被说软了心吗? 可心软又有什么用呢? 不还是救不得。 这世间事,不是一句我想我要我就可以得偿所愿的。 他们下了小亭,上了迴廊,往见客的厅堂中去。 …… 赵曼薇焦灼不安地跪坐在苇席上,不时引颈向外望去。 等听着外间终于传来纷杂的脚步声,她忙挺直了嵴背,把想好的求情话语又在嘴边转了一遍。 脚步声终于落到她跟前后,还不等她站起身行礼,她便听到有个娇嫩悦耳的女声轻轻道:“若是为了令府少夫人而来,还请回去吧。” 赵曼薇堵在嘴边的话被噎住,她措手不及地看向眼前女子:“夫人……我确实是为我表嫂来的……但是还请您听我说……” 眼前女子身量窈窕,五官明媚,肌肤白皙如玉,背逆着光影而立,好似初春时节清丽的梨花,叫人眼前一亮。 而当赵曼薇的目光移到她身边的男子身上时,她仿佛听见脑子中轰然一声巨响,她双眸中浮现出没法掩饰的惊艷之色。 这就是武信侯吗? 生的也太好了吧。 她起初听说真定翁主之女嫁给了足足大她十六岁的武信侯,还曾为她惋惜过,觉得明珠蒙尘了。 可如今看着眼前面如冠玉的男子,她却忍不住有些羡慕起郭圣通来。 她深吸了口气,撇开浮思。 她是来是为命悬一线的表嫂求情的。 “夫人,我表嫂已经怀胎九月了。 按理来说,也该生了,可胎儿前不久已经死在腹中了。” 说到“死在腹中”这四个字,表嫂那苍白的脸色,那通红的眼睛,那高高隆起的肚子,和那屋中愁云惨澹的气氛仿佛又浮现在她眼前,叫她的声音微微有些发抖。 她怎么能想到再被接到舅舅家小住时,那个温柔大方的表嫂已经半只脚踏进了鬼门关。 表嫂那痛不欲生的样子实在叫赵曼薇心痛,所以当表嫂艰难地写下请她来求武信侯夫人郭氏救命时,她立时就答应了。 她听表嫂的贴身侍女说,这病最开始是郭氏瞧出来的,可那会舅母害怕郭氏趁机要挟舅舅不肯叫郭氏治。 等着拖了月余再上门时,郭氏连人都没有见就断然拒绝了。 赵曼薇知道这是把人得罪了,毕竟郭氏是侯夫人,又不是医者,没得舅母一句请就巴巴上门的。 所以即便后来舅母写信给舅舅让他向武信侯求助也是没用,可也不能就这般让表嫂等死啊。 她的眸中涌出泪意来,忙拿袖掩了掩,微微哽咽着继续往下说。 “您知道的,我表嫂腹中有血块,医者们说即便用了催产药,那孩子也是下不来的。 可若是孩子始终留在腹中,那血块越来越大,不用等胎毒发作,我表嫂就会——” 她咬着唇停下来,她实在说不出那个“死”字。 赵曼薇看向郭圣通,却发现她出奇地平静,清澈的双眸中没有半丝波动,仿佛她说的不是什么性命攸关的大事,而是在赞美这庭中的月季花很美。 她怎么能如此冷漠? 人都说医者仁心,她即便不是医者,也该有恻隐之心啊。 就因为之前舅母得罪了她,便连表嫂也恨上了吗? 那是一条活生生的命啊! 她含泪咬牙拜道:“还请您大发慈悲,救我表嫂一命吧。待她好了,定会报答您的恩德……” 她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在白玉地砖上。 郭圣通嘆了口气,满脸无奈。 孩子死在腹中,血块日渐肿大,这样的棘手病症她想想都头皮发麻,如何有法能治? 便是再往前半月,甚至一月,她也是无能无力的啊。 第197页 怎么就觉得她是在刁难范氏? 是,她起初听到范氏抱恙时的确存了别样心思,提出给范氏治病时也是打着要替刘秀交好谢躬的用意。 可,她说要治好范氏难道就是假的了吗? 为什么那时没人信她? ☆、第两百零一章 梦想 为什么在她放弃结好谢躬,只想着赶紧治好范氏也算积德行善而等待的那半月中,谢府不曾遣人上门? 等着她束手无策时,谢府人却上门来了。 她不从,王氏便写信给谢躬从刘秀那施压。 幸好刘秀提前知道了前因后果,才没有当着诸将答应谢躬。 她以为事情到这也就完了。 这之后兴许天无绝人之路,说不得王氏就从那请来了什么绝世名医,不声不响地就把范氏给治好了。 也兴许命运终究没有眷顾范氏,她胎毒发作悲悲惨惨地死去了。 可,不管怎么样,总和她没有关系了才是啊。 怎么现在倒像是她若不施以援手,将来范氏死了就是她害死了呢? 郭圣通不免有些气结,但也知道眼前哭得不像话的少女是不通医理的。 她不明白治病不像读书,是半点都耽误不得的。 她从前的确是有十分的把握可以治好范氏,可现在是真的一分把握都没有了。 郭圣通耐下心来,仔细地把范氏的病情和她讲解了一遍。 “你来得太迟了,我实在是无能无力了。” 赵曼薇仰起脸来,双眸已经哭得红肿,她抽抽搭搭地道:“我……我大概……明白了……您的意思……可是……可是……” 她连连哽咽,咬着唇让自己平静些,“您是唯一说可治的,您……您就不能……再去看看吗?” 她水光盈盈的眸中闪现出希冀来,“兴许您到哪了,突然发现有办法了。” 她这话叫郭圣通忍不住苦笑起来,“治病救人,不是念书做学问,不可能灵光一闪。 时间就是机会,时间就是生命。 这句话,是教我医术的白先生说的,实在是不能再对了。 你回去吧,你表嫂的病我回天乏术。” 赵曼薇见郭圣通态度坚定,不像是能被轻易说动的,便看向武信侯刘秀。 可没成想,还不等她开口,那个俊朗男子便吩咐人道:“送送谢府表女公子——” 他这是在逐客! 她心下对他刚浮起的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立时散去了大半,恨恨地想道:他们夫妻俩竟是一样的绝情冷漠! 郭府侍女上前来扶了她,她走到门口时想到回去表嫂眸中的绝望又要再加上一重,忍不住回身问道:“您试都不肯试,就不怕来日心中失悔吗?” 郭圣通这次是真被她逗笑了,怎么说句掏心窝的话就是没人信呢? 她之前只怕在她们心中她连风寒都治不好,如今却是神通广大到都能在阎罗手中抢人了。 她费尽口舌地解释了这么半天,赵曼薇却还是觉得她如果肯努力就有希望。 她轻轻摇头,肯定清晰地回答赵曼薇道:“不会,我已尽心尽力。” 连去看看都不肯? 这叫尽心尽力了? 赵曼薇心中涌起愤恨来,却还是遏制住和郭氏辩驳的冲动咬牙而去。 难怪舅母不肯再来,原来也不单是为了面子,而是和这般见死不救的人说再多也是做无用功。 她坐了马车回了谢府,下车后往表嫂屋中去时只觉得脚如注铅,每挪一步都心肝发颤。 她不敢去见表嫂,她知道自己是表嫂最后的希望。 她磨蹭了半天才到了表嫂屋外,也不敢进去,就在廊下坐着。 还是范氏着急催侍女出来看才发现了她,她无奈只得进去说了。 范氏刚燃起一点火光的眸子霎时间又变得死寂一片,她只能等死了吗? ***** 赵曼薇走后,已是将近午时。 刘秀和郭圣通一起去了锦棠院中用午膳,母亲已经知道谢曼薇上门的事,不免劝她道:“凡事皆有定数,你早就言明了半月之期,如今救不得了怎么也不是你的错,不要心中过意不去再坐了病。” 郭圣通点头,“我知道。” 可心底到底还是有些莫名的情绪在心下翻滚,等着用过午膳回去歇午时翻来覆去地在榻上睡不着。 刘秀坐起身来问她:“你是不是能治?” 郭圣通刚要为吵醒了刘秀而抱歉,就听得这么一句,当下便想也没想地道:“怎么可能?我又不是神——” 仙字还未及吐出,她便看着笑意渐盛的刘秀反应过来。 她长嘆了口气,“是啊,事实是这么个事实。可被人这么再三说,说的我自己都觉得我是不是能救却不救。” 他无意再睡,伸手拉她下了榻,“桐儿,你并没有一定要救她的义务和责任,而你也确实无能为力。 既如此,便不要再想了。 我和你,还有你母亲、你弟弟,我们都知道你问心无愧,这便够了。” 他手心的温度经由肌肤接触一点点漫进她心中去,她望着他点了点头。 他忽地郑重其事地道:“谢谢你——” 郭圣通楞了楞,旋即反应过来他是在为她去结好谢躬而答谢。 她忙挥手,苦涩道:“半点没帮上你,还着两条人命……” 他打断她,揽她入怀,温声道:“不,不管是对我还是对范氏,你都尽力了。” 她望着他,喉间有些发哽,说不出话来。 她不是真心要帮他,却是真有意要救范氏。 可后者反而不信她,前者却感谢她。 他轻轻松开她,随意捡了两卷书牵着她到了南窗下的软塌上坐下,递给她一卷书:“睡不着就看书,一会我要查问。” 郭圣通失笑,“你以为你是讲席啊?” 刘秀道:“我从前还真想过以后要不要当个讲席,育人子弟也是件很有意义的事情。”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添了一抹郭圣通都听得出的黯然来。 争霸天下是刘秀长兄的愿望,却不是他的。 可如今,他走上了这条路。 或许为什么用梦想来定义对未来的期待的原因吧,因为到最后很多人会发现那不过是一场永远无法成真的梦。 郭圣通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了墙上挂着的那幅荷花图,她指着画轻声问道:“你觉得那画怎么样?” 刘秀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那荷花图上从花瓣到荷叶再到落在其上的水珠,全都传神至极。 仿佛闭上眼,就能嗅到那荷花清香。 他真心实意地贊道:“实在是妙笔生花,也不知是哪位画师所画?” 她道:“问这个做什么?” 他道:“倘若有幸能求得几幅佳作,也是一大幸事。” 第198页 她听了这话,合了双卷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道:“况儿画的,你想要一会就找他要。” 况儿? 况儿还有这般天赋? 他还想再问她,但她已经垂下眼帘专注地看着手中书捲来。 他看了她几眼,而后把所有话都咽了回去。 他终于明白了岳母叫况儿拜于她麾下时她眼中的牴触了,那不单单有担心,还有惋惜痛心。 ☆、第两百零二章 五个 雨意蒸云暗夕阳,浓薰满院落花香。 郭圣通脚刚一踏出漆里舍,就被迎面浇来的滚滚热浪打得差点掉头就回去。 都傍晚了,怎么还能这么热? 一天当中,也就子时过后的一两个时辰能凉快些。 平日里屋中虽摆了冰山,又有常夏和羽年给她打扇,但她仍觉得热气透过窗棂漫进来。 她向来苦夏,自进六月热了起来后便什么都不想吃。 整个人都懒洋洋的,干什么都提不起劲来。 书不想看,话也不想说。 刘秀见她这样,便越发坚持晚膳要去锦棠院中一起用。 他振振有辞地说:“一天下来,总得活动活动。” 郭圣通看他一眼,心道难道晚上就不算活动了吗? 要不是这头早就开了,这么热的天她一定要被他踹下榻去。 她看了刘秀一眼,懒得和他说话,冒着暑热疾步往前走。 他紧随其后,低笑道:“回去多给你喝半碗酸梅汤。” 郭圣通僵硬地扯了扯嘴角,他这是在奖励她? 她是三岁还是五岁?拿吃的喝的哄? 酸梅汤是炎炎盛夏里唯一能拯救她的了,结果他倒好,见她一口气喝了一罐酸梅汤就大惊小怪地说什么这是凉的喝多了不好,硬是规定她每天只能喝半碗。 她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好为吃喝当着一屋子侍女家人子的面和他争执? 自然是微微一笑,不发一言。 没过两日,母亲也不知道从谁嘴里听说的,还和她夸他:“这大一点就是好,知道关心人。” 见她不以为然的样子,母亲拿手指头治戳她:“你就知道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你是没见过好些年纪相仿的夫妻中,那做夫君的就跟没长大的孩子一样,做这样人的妻子,一辈子都有操不完的心。你就知点足吧——” 嗯,知足。 她也想知足。 可人性贪婪,哪有什么知足可言? 不过是望而不得后克制再克制罢了。 一旦沉沦,就会要求更多,永远也没有满意的时候。 无情心狠莫过帝王,前世时他已不再爱她,连后位都要替那个亏欠许久的“她”讨回去。却也没有处死她,那她是不是该庆幸劫后余生而感到知足呢? 她没有。 她永远不会。 她深吸了口气,脚下放快。 他见她默然,又低声补了句“乖”。 她这次是浑身都僵了一下。 她以前怎么就没发现他还有自作多情的一面呢? 她是听他的话吗? 她不过是想到再过段时间,刘秀就要带她回邯郸去了,况儿也要一起走。 母亲捨不得家,一早就说了要留在真定。 再见还不知道会是何时呢? 如今能在母亲膝下承欢,该多加珍惜。 她嘴边扬起笑来,脚步轻快地进了锦棠院。 母亲见她来了,便笑道:“今天着实是热,午后时热的空气都好似凝固了,半丝风都不过了。 桐儿和秀儿快坐下喝杯热茶消暑。” 说话间,郭况也进来了。 母亲见人齐了,便叫用膳。 郭圣通胃口不好,看着食案上的鸡鸭鱼肉只觉得油腻的慌,往常喜欢的椒醋鲜虾、红焖羊肉、鲜蛏萝蔔丝羹都没动筷子,就着清炒菘菜吃了半碗饭,又用了大半碗酸笋老鸭汤便撂了筷子要净手漱口。 母亲知道她苦夏,也不多劝。 略饿一饿,清清火也好。 用过晚膳后,又坐了会,眼看暮色渐沉,郭圣通和刘秀便起身回去。 捲来的风中有了些清凉味道,回去的路上郭圣通走得慢了些。 回到漆里舍后,刘秀果叫人端来了半碗酸梅汤。 郭圣通一口气噎在胸间,只恨不得端起来扬在他脸上。 但想想,她还是咕咚咕咚喝了。 等着搁碗时,瞧着刘秀唇边那淡笑,她又失悔起来,恨恨地站起身来,说困了要去盥洗。 刘秀拉住她:“刚吃完饭没多久,消食过后再去。” 她只得耐着性子在庭中踱了两刻钟,才终于可以去洗漱躺下。 刘秀这几日都有事,白日里不是见人就是写写画画,常常忙到深夜。 郭圣通倒是有心掺和一脚,但转念一想又实在太过急切。 刘秀说喜欢她,这月余来看确实也像那么回事,可谁知道刘秀说的喜欢里面包不包括信任呢? 与其直接在刘秀身边影响他,走她之前走的夫人路线不也挺成功的吗? 在刘秀回来后,由她牵头,留守在真定的诸将夫人又聚了几回。 刘氏想明白之后,大概是不再存着把贾復气到和她和离的念头了,也开始努力地融入众人。 用她的话来说,“父母亲人是没有了,总该有几个朋友吧。” 她既诚心相交,又尽量改正刻薄尖酸的习惯,几次下来诸将夫人也知道她人并不坏。 孙氏、曾氏、易氏、成氏这些年纪大得足可以做刘氏长辈的自是不会和她计较旧帐,年纪小些的如徐氏、林氏也是洒脱慡朗性子。 一来二去地,刘氏也有了能说话的人,性子也明媚了许多。 说来说去,她这别扭性子都是她父母害得。 明明是亲生父母,却都不曾真正关爱过她。到最后,还要拿这场生恩逼迫着她放弃情郎另嫁。 好在上天还算宽厚,贾復是个真心疼爱她的。 在这尘世中,她也算有个亲人了。 往后再有了自己的骨血,刘氏所有的伤痛终将会被温情治癒。 郭圣通这么一想,倒真是忍不住羡慕她。 先苦后甜,实在是个不错的选择,不是吗? 她窝在被子里,阖上双眼,放空思绪,很快便睡着了。 睡到半夜时,她勐地自梦中惊醒。 梦里,刘秀笑着走进来,问她孩子乖不乖?有没有踢他? 又回身对跟着的四个孩子叫他们给她问安。 她惊恐地摸着自己的大肚子望着一屋子笑盈盈的目光,五个? 她以后要生五个孩子? 那这是不是说最少有十年的时间她都在怀孕生孩子然后养孩子? 这人生也太恐怖了吧! 把她吓得都来不及说话,就从梦中惊醒。 身侧还是空荡荡的,几时了? 刘秀还没来睡吗? 她撩开帐幔下了地,银白的月光漫上她的脚背,莫名竟有些发凉。 也不知是不是这么一想,她倒真觉得有点冷了。 第199页 她伸手往衣架上去取过褙子披上,往外间走去。 橘黄色的光影下,刘秀蹙眉跪坐在案前,似是在认真思量着什么,不时提笔写上一句什么。 ☆、第两百零三章 封王 忽听得有细微声响传来,回头一看是郭圣通就起来了,便笑看过去:“晚上不才喝了一碗汤吗?” 郭圣通楞了楞,旋即反应过来他是在说刚新婚时她喝汤喝多了被憋醒的尴尬事,当即狠瞪了他一眼,“才没有呢,我是看你这么晚还没来睡,过来看看。” 他笑笑,也不和她争辩,“饿吗?我这有点心,刚送来的,就着清茶吃几块很是不错。” 她摇头,“我不饿。” 他便招她过来坐下,“既起来了,便等会我再一块睡吧。” 说话间,他把一叠已经理好的帛书递给她看:“很无聊,但这也没有书可以看,拿着打发打发时间吧。” 啊? 还不等她铺垫计划一下,就这么把密报什么的当垃圾一样堆给她? 郭圣通忽地有种挫败感,太轻松获得的挫败感。 但是她才不会假惺惺地说什么我不要,她按捺住心下微微的激动,信手拿起了最上面的帛书。 前世的她,想必是没机会了解这些的。 不过,那时的她,想必也是毫不关心的。 郭圣通垂下眼帘来,一行一行仔细地看起来。 刘秀见她乖顺,便转过身去继续思量。 这叠帛书郭圣通足足看了有半个时辰的时间,仔细归纳下来无外乎内政外事。 内若不平,再风光也不过是个架子。 是以,她粗略地分出内政后便先认真琢磨起内政来了。 河北之地辽阔,王昌虽死,但仍有铜马﹑大肜﹑高湖﹑重连﹑铁胫﹑大抢﹑尤来﹑上江﹑青犊﹑五校﹑檀乡﹑五幡﹑五楼﹑富平﹑获索等十五军各自为王流散着。 这十五个势力加起来只怕有数百万人,委实吓人,但好在还没有形成统一的力量。 而这其中以其中以东山荒秃﹑上淮况的铜马军最为强大﹐若平河北,比先击之。 刘秀因此拜吴汉、耿弇为大将军,持节发幽州十郡突骑以击铜马。 幽州牧苗曾是刘玄心腹,吴汉怕他闻讯后暗中作梗,不许诸郡应调,便写信来问,若事不可为,可否先斩后奏。 刘秀只回了他一个字:可。 这是真要和刘玄撕破脸皮啊。 苗曾一死,刘玄就是个傻子也猜得到是刘秀杀的啊。 她忍不住低声问道:“倘若那苗曾真不从,吴汉真会杀他吗?” 刘秀点头,“会。” 她也跟着点头,“心善面软可是要不得的,也唯有这般血淋淋的震慑,才能成事。” 她这话一落地,刘秀便偏过头来看她,只看得她心中发毛以为自己说错了话。 “你倒是和邓禹见解一致,他也说不杀鸡儆猴,幽州十郡要和我们挑毛病找事的绝对不在少数。 他因此向我建言拜吴汉为大将军,说他勇鸷有智谋,诸将鲜能及之。” 她心道,邓禹的影响力果然大,倘若他能旗帜鲜明地站在她这边也就好了。 高祖时,吕后不就幸得张良相助吗? 可邓禹放着刘秀不抱紧,怎么会来助她? 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她和吕后虽都会成为开国之后,但委实差的太多。 她私下以为,以吕后治国成就,便是称帝也无妨的。 只不过,就连吕后自个儿都不敢迈出这一步,她也只能是心底想想为其抱憾。 也不知这天下何时能出个女帝? 她轻轻摇头,展开了手中下一卷帛书。 才不过看了两眼,她脸上就漫起笑来。 远远还没到可以高枕无忧的时候,刘玄就自觉天下已经大一统,把政事託付给赵萌,成日里只顾着宠爱嫔妃饮酒作乐。 好了,这下,现世报到了。 梁王刘永在睢阳县擅权行令,公孙述在巴蜀自称为王,李宪自立为淮南王,秦丰自号楚黎王,张步在琅邪郡起兵,董宪在东海郡起兵,延岑在汉中起兵,田戎在夷陵起兵,这些人割据一方,再不称臣。 也不知道刘玄知道这消息时,脸上有没有精彩纷呈? 不,大概是没有的。 下面人为了欺瞒他定然回他些编造好的捷报来哄他开心。 说来也真是可笑,都说上位者耳目清明,可其实站得越高听到的越多,就越不容易做出明智的判断。 因为,人人都只说他们想说的,人人也只听他们想听的。 大前天时,尚书令府上传来丧信。 范氏死了。 也不知道她死前时是不是恨她恨的不行,也不知道如今赵曼薇是不是哭得眼睛通红在骂她。 郭圣通想,她们即便再不通医理,但未必就看不出范氏已然是病入膏肓。 扁鹊那般厉害人物,千百年来不也就只出了一个吗? 其后名医,谁敢说句能与之比肩?何况郭圣通这个连名医都算不上的。 她们难道心底就不知道她说救不得是真的吗? 应该是知道的。 只不过那不是她们想听到的话,所以她们认定了她试一试也是有希望的。 郭圣通忍不住长出了一口气,这下心底是真涌起了挫败感。 她以为她知道刘秀必胜就是占住了先机,所以打着预先丰满羽翼的想法。 可世事难料,哪会如此从人心意呢? 她非但没有帮上忙,反而叫刘秀和谢躬结仇。 这给了她一个教训:千万不要觉得重生一世,凡事就会顺利起来。 倘若会,前世她就该是胜利者了。 又过了五日,有军报快马送来。 吴汉领轻骑二十余人到苗曾驻地无终城去求见,苗曾见其人少遂放松了警惕出城迎之。 吴汉趁其不备,一刀斩于身前。 无终城乱,苗曾所部群龙无首,吴汉顺势接管了其部兵马。 幽州各郡闻信惊恐,再无不敢从者,吴汉顺利徵集到了各郡最为精良的全部突骑莫南下。 紧随其后随来的是更始帝刘玄的旨意,他绝口不提苗曾的死,任谢躬为幽州牧,韦顺为上谷太守,蔡充为渔阳太守,全面接管刘秀在河北的势力。 而对刘秀的安排是封其为萧王,罢兵回长安。 是日,天色昏暗,黑云压顶。 尚是午后,便阴沉得好似迟暮之时。 未过片刻,豆大的雨滴便噼里啪啦地砸下来。 静默的厅堂内立时有些嘈杂起来,被刘玄派来传旨的黄门笑眯眯地催刘秀接旨:“萧王——” 刘秀缓缓站起身来,双眸幽深,见不出喜怒波动。 他躬身拜道:“河北未平,有负陛下重託,还请恕臣无法就征。” 说罢,他大步而去,把目瞪口呆,惊骇莫名的黄门就那么撇在了身后。 ☆、第两百零四章 点痣 风如拔山努,雨如决河倾。 第200页 漫天黑沉沉的乌云把苍穹压得极低,叫人心下有种喘不过来气的窒息感。 廊下已经提前燃上了挂灯,橘黄色的光影漫下来,愈发显得庭中昏暗。 郭圣通站在廊下等刘秀。 瓢泼大雨暴躁地击打在庭院中,狂风漫捲过来的水雾浇湿了她的裙角。 她看着庭中和暴风雨撕扯的石榴树,忽地担忧起了那满满一荷塘清丽的荷花。 “轰隆隆……” 一声惊雷滚过,而后哗啦几道闪电炸得天地间异常明亮。 常夏怕她害怕,和羽年紧紧围在她身边。 郭圣通很想说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可是想了想还是算了。 能被人永远当成孩子看待,也是一种福气不是吗? 瓢泼大雨中,羽年凑到她耳边压低了声音问道:“您说那天使是来干什么?” 郭圣通摇头,“我也不知道……” 她看向雨帘,轻声道:“我只肯定,他是不会接旨的。” 王昌既死,刘玄怎么还能指望站住脚的刘秀对他俯首称臣呢? 真当杀兄之仇是闹着玩的吗? 拿忠君大义压他? 别闹了好吗? 你是一统了天下还是血统高贵纯正? 认真计较起来,刘秀是高祖九世孙,可比你这个自称的汉室皇裔更有资格逐鹿中原不是? 她的声音极低,在滂泼大雨中实在听不真切,羽年正要再问一遍,刘秀出来了。 他面容沉静,脚步平稳,黝黑深邃的双眸中有冰冷的风暴在凝结。 羽年一凛,不敢再问。 郭圣通不惧他的冷意,笑着迎上去挽住他的手臂,“我都饿了,快回去吧。” 他唇角微弯,眸中洋溢起暖意来。 “都不想问我什么吗?” 她摇头,“有什么好问的?” 她那副小事而已的样子逗笑了他,他笑笑,和她疾步回了漆里舍中。 一进到内室中,嘈杂的雨声立时去了大半。 他催她去洗热水澡:“洗个澡,再换身衣裳,出来吃顿热乎乎的古董羹,好出身汗。” “……” 母亲说的没错,她这嫁的哪是夫君啊? 明明是管头管脚的长辈啊! 等等—— 他字文叔,文……叔…… 叔叔…… 嗯,取得很好。 她抿嘴忍住笑,跺着脚跑进了后面的浴池。 刘秀被她笑得莫名其妙,低头打量了自己半晌,又趁着屋里没人凑到铜镜前反覆看了看。 他确定他脸上没墨点,冠也没有戴反啊。 这小丫头在笑什么啊? 说到这个,他自己也忍不住失笑起来。 这些天他晚睡早起,和她的作息都快错开了。 前天她都歇过午了,他才睡下。 大抵午后漫长,她读了两卷书后实在无聊,便提了笔来给他点了个美人痣。 过后她又给忘了,等着他黄昏时起身时叫人进来时,侍女们一个接一个目露愕然而后掩嘴偷笑。 他被她们笑得莫名其妙,还是常夏进来呵斥她们:“有什么好笑的?还不快捧水来给君候净面。” 恰在此时,郭圣通走了进来。 她倒好,先是一楞,而后笑的花枝乱颤。 “我……我我……忘了……” 她取了铜镜来递给他,他往里一看终于明白了她们在笑什么。 他脸一沉,她也不怕,笑着道:“你生的比我还好,点美人痣又不丑,就别生气了。” 从他生的好的不知道有多少人,甚至有些族里的伯母婶婶见他脾性好常逗她说他该去投女胎。 这样的话听多了,委实叫人心中窝火。 但不知为何,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倒不刺耳。 他不禁失笑,这是喜欢一个人就哪都看她顺眼吗? 见他一笑,她又缠上来:“我给你更衣赔罪,就别生气了。” 新婚后分别的数月中,她只给他来了两封书信。 他此次回来,心中不是不忐忑的。 他们年纪本就相差的大,又是政治联姻,她本就不太愿意,他很怕他们的隔阂日渐扩大。 这月余相处下来,他们慢慢熟稔起来,话多了起来,对彼此之间也更了解了。 他爱慕她,起于蓦然心悸。 因为不得,愈发深刻。 因缘巧合下,终于得以梦想成真后。 他发现她比他想像的还要好。 每走近她一步,他都能看到她不同的一面,带给他一次又一次惊喜。 能有几个长于珠玉绮罗中的女子肯屈尊服侍夫君更衣? 在她们看来,那是侍女的事。 更别说如珠如宝长大的郭圣通,何须做这些来讨好人? 但她肯,而且神色自如,就像这本来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于是,他笑着受了,说不出来不用劳烦夫人的话来。 然后,笨手笨脚的她就把冠给他戴反了。 当时正要赶着去锦棠院中陪岳母一起用晚膳,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觉得也没出错便就没照镜子。 谁知道出了漆里舍,一路上碰着的侍女看着他还抿嘴而笑。 他只当为那个墨点笑,也不甚在意。 他虽居高位已久,但还没有一言一行皆要雷霆万钧的习惯。 等到了锦棠院,他听了岳母说才终于明白过来。 而她,瞪大了眼睛问岳母:“不是那么戴的吗?” 那样子真是娇憨无比,若不是在岳母跟前,他只怕忍不住揽她入怀了。 想起这些,他唇边的笑就没有落下来过。 可,这次她又是在笑什么呢? 他不觉微微蹙起了眉头。 等着郭圣通进来时,瞧着他这模样,还只当他还在为刘玄带来的旨意心烦。 她走上前去,跪坐在他旁边,为他倒了杯温水。 “很为难吗?” 他抬头看她,刚沐浴过的她脸颊微红,在灯下看来分外动人。 “不为难,因为这决定早就我听闻长兄惨死的噩耗时就下了。” 他把刘玄封他为萧王召他回长安的旨意说给他听,“他倒也不煳涂,看我在河北站住了脚,怕我声势浩大起来越发没法控制。 可迟了,从他许我渡河北上时就迟了。” 郭圣通听后忍不住愤怒,“用你早就该得到的封王来换河北之地和你的兵权,他还真划得来。而且等着你回长安后,还不是任他摆布?这算盘倒是打的极妙。” 他不禁失笑,他都不气,她气什么呢? 他握住她温热纤细的手,笑道:“别担心,我又不是傻子,自然不从。” “可……”她语气中染上了担心,“和更始帝就这般撕破了脸,谢躬怎么办?” ☆、第两百零五章 生气 她心下霍然闪过那个染满了鲜血的梦境。 第201页 在梦中,他和吴汉一起诛杀了谢躬。 想必这之后,刘秀就正式和更始帝决裂。 从此天高海阔,再没有任何能束缚到刘秀。 好风凭藉力,送他上青云。 可再之后,就该是她的悲剧了。 她轻嘆了口气,低垂下眼帘来。 他以为她担心,“他翻不起什么风浪来的。 刘玄知道我不肯应召得一段时间,再下密诏给谢躬还得一段时间,足够我处置他了。” 她望着他,轻轻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他见气氛沉闷下来,便拉她起身:“不是嚷饿了吗?走,我们去吃饭。” 外间食案上早就摆好了两只冒着热气的铜火锅,鲜虾骨头汤炖的够久,香味瀰漫在空气中,叫人一刻都不想多等。 郭圣通跪坐在食案前,刚要举起筷子来,就听刘秀道:“抬张大案来。” 他看她抬头,便笑着解释道:“吃这个还是合食吃着有意思。” 合食? 她听荒年被卖进府中的,乡间人家常有合食的。 虽不合礼制,但她却一直想试一试。 一大家人围在一起吃饭,肯定守不住食不言的规矩,必定得说说笑笑,热闹极了。 可她始终没有机会,这会却不妨刘秀冷不丁地提出来,她当下自然笑着道好。 换了一方大案,又搬来了一个大的铜火锅后,郭圣通开始往汤锅里下香菜和竹荪,这是她的习惯,她喜欢在汤味更鲜浓美妙后涮肉。 她忙着的时候,刘秀也没闲着。 他调好了两碟蘸料递给她,“从前在家时,母亲会一口气调上一罐然后分给我们。” 一罐? 她有些想笑,可想到刘秀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和一个妹妹,又觉得只怕还不够。 她有意说两句,可想到刘秀已经接连失去三个骨肉至亲,她便把话咽回了喉咙,笑着和他说起古董羹的来源:“商周时每逢祭祀或庆典,都要击钟列鼎而食。 众人围鼎将牛羊肉等放入鼎中煮熟分食,只怕那就是是最早的古董羹吧。 等着汉时,出现了可以送入炭火和通风烟孔锅鼎,常日无聊的海昏侯便灵机一动发明了古董羹。” 海昏侯有四任,郭圣通说的是第二任海昏侯刘贺。 刘贺的父亲是武帝宠妃李夫人之子刘髆,因着母亲他得到了相当多得宠爱,得以封为昌邑王。 昌邑昌邑,作为特意设置的王国名,武帝爱子之心很是明显。 也正因为这份偏爱,李夫人兄弟贰师将军李广利联络了丞相刘屈氂,想要推自己的外甥上位。 却不想一朝事发,武帝勃然大怒,丞相刘屈氂腰斩于长安市集,投降匈奴的李广利也在第二年被设计杀之。 好在武帝想着李夫人死前的殷切嘱託,还没有迁怒于刘髆,他还是得了善终。 他死后,长子刘贺嗣位。 后来,忠厚的太子因着巫蛊之祸起兵不成自绝了,贤良了一辈子的卫后也投缳自尽了。 再后来,八岁的昭帝刘弗陵即位。 武帝为了防止吕后干政的悲剧重演,预先杀了刘弗陵母亲钩戈夫人,可还是没有避免大将军霍光的弄权。 昭帝十二岁时,霍光为其选后。 和吕后一样,他把自己的外孙女上官事推上了后位来保障自己的权利。 昭帝恨之,从不肯接近上官皇后。 霍光为使上官皇后早日生下皇子稳固地位,先是不许昭帝宠幸妃嫔宫女们,后又令宫女们 穿穷绔。 为了不再出一个卫子夫,霍光也真是费尽了心机。 可这有什么用呢? 直到昭帝去世,上官皇后也没有一儿半女。 就因为眷恋权利,便牺牲了嫡亲外孙女的一辈子。 这便是成大事者的气度吗? 因着这个,即便霍光有再多成就,她仍然不喜欢他。 她知道权利倾轧中不该说什么虚伪的礼仪廉耻,利用谁算计谁都是再正常不过的。 可做人不该有底线的吗? 把手伸到子女后辈的身上时,他就不觉得自己面目丑陋吗? 还是说,这都是可以牺牲的。 只要为了权利,牺牲什么都是值得的。 可他有没有想过,人生在世,不过百年,总是要化作一捧黄土洒在这天地间的。 到那时回首这一生,竟想不起来半点温情,难道就不觉得可悲吗? 王莽虽为帝又如何,到最后还不是落得一身骂名? 依着她想,还不如守着家人平淡温馨地过一生。 可男人,总是志在四方,总是想攀登上万人之上,总是有鸿鹄之志。 他们或许到临死之时才会后悔吧,也或许永远不会。 郭圣通望着氤氲热气中模样有些模煳了的刘秀,心下不禁想道: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和他们一样,血肉亲情再好也抵不过那重权在握的满足感。 她轻嘆了口气,夹起薄如羽翼的羊羔肉卷放进滚开的汤锅来,打了个滚就夹出来。 蘸着蘸料吃了一口,果然鲜嫩膻香。 嗯…… 东想西想的时候,还是吃点好吃的最好了。 瞬间转移注意力,一心扑在吃的上面。 痛痛快快地吃了一碟肉后,她开始吃毛肚、鸭肠、豌豆尖、豆腐、金针菇、茼蒿菜、青笋、菘菜这些必备菜。 等着她满足地停下筷子时,才发现自己出了一头的汗。 得,白洗了。 用过晚膳后,她在书案前写了半个时辰字消食。 刘秀坐在她对面看书,时不时来指点她一下。 她任由他说,懒得理他。 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坏脾气怎么忽地就发作了,明明和自己说好在刘秀面前要尽量表现好的一面。 可这会脾气上来后,她实在控制不住自己。 她想,这般辛苦地步步为营做什么? 活的多累啊,还不如想生气就生气,想发脾气就发脾气。 等着洗漱后躺在榻上时,这股劲才过去。 可她仍然不想和刘秀说话。 她的理智告诉她,他要伤害她也是在以后,现在的他并没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地方。 她咬着唇闭上眼,逼迫自己入睡。 “桐儿——” 刘秀一连叫了她几声都不见她应后,也终于放弃了。 他不明白,刚刚开始吃古董羹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吗? 后来怎么吃着吃着就像是跟谁赌气一样一个劲地在吃,吃完饭后仍然在生气。 她写字时,他指出哪不对。 等过一会再去看,她还是没改。 他再迟钝也反应归来了,她这是在和他生气。 他哪惹她生气了? 他真是一头雾水。 ☆、第两百零六章 挑拨 窗外的魆风骤雨不知何时声势弱了下去,淅淅沥沥的雨滴富有节奏地落下,打在屋檐上清脆悦耳几如悠悠琴音。 郭圣通阖眼躺了半晌,终于听得身后传来平缓绵长的唿吸声。 第202页 她低低出了口气,心道他可算是睡着了。 转而心底又涌起些歉意来:她这脾气发作的莫名其妙,他却没有生气,脾气倒是真好。 这样温润如玉的人将来一旦登上九五之尊的宝座,也会变得权利胜过一切吗? 她轻轻侧过身子来,借着幽微的光亮打量他。 睡梦中的他神色柔和,她脑海中蓦然闪过在长安城外大雨时的初见。 “风雨潇潇,正适合温酒读书。” 这是她听他说的第一句话。 那声音分明和梦中的神秘男子相差无几,但她还是寻了种种理由来否定。 如今想来,即便那时早早肯定又能如何? 她是能阻止王莽復古,还是能阻止四处兵变? 抑或说服绿林军诸将不要奉刘玄为帝? 都不能。 她的力量远比她想像的还要小。 重生一世能如何? 早知些先机又如何? 还不是被命运的滚轮推着往前走。 她以为她能说服谢躬让刘秀的路更顺利些,可结果呢? 和前世一样,刘秀还是要诛杀他来正式和刘玄反目。 每每思及到这,她心下就会漫上浓重的无力感,身心俱疲。 仿佛她做再多,也不过是徒然的挣扎。 命运绕了一圈后,终究还是会轰然定格在预先设定好的结果上。 她有时真的想问,难不成这世间真的有神? 可凭什么? 凭什么设定好众生的结局? 她不服气,她还会继续反抗。 只是,真的能成功吗? 倘若成功,又有什么意思呢? 守着一个心中始终忘不了别人的夫君? 白天时她很少这般浮想联翩,但一到夜深人静时一重又一重的负面情绪便翻滚起来,几乎要把她湮没,她整个人就会变得异常消极。 她知道她这样的状态很危险,如果任由自己这样发展下去,她将来很可能变成下一个王嬿。 她该尽早调整才是,可是怎么调整呢? 摇醒身边的人,跟他说你前世当了皇帝然后要废我,我怕这辈子也这样,所以你要待我好一点? 别闹了好吗? 谁会信? 绝对当她被邪祟上了身,不做场法事才怪。 她攥紧了双手又缓缓松开,长出了一口气后平躺了回去。 母亲希望她和刘秀能琴瑟和鸣,她自己心底也没法否认她对刘秀日渐浓厚的情意。 她才十五岁,爱慕一个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哪怕理智说不要,可感情上如何能抵御心有好感的男子日復一日的温柔深情呢? 这才一个多月,她就好多次忍不住要放下心防,不管不顾地去接受他,以后可如何是好? 她阖上双眼,轻轻翻过身去。 暗夜中,她和刘秀中间清晰地隔着一道鸿沟。 ***** 翌日起身,郭圣通又变回了那个能说能笑的她,仿佛昨夜脾气古怪无端发怒的她是刘秀的一场幻觉。 但既然她不想再提,刘秀自然也不会揪着不放。 他有姊妹,知道女子心思细腻敏感,不知什么事什么话就触动了她们的心弦。 管自然是要管的,但不能勉强,他有足够多的耐心等待着她敞开心扉。 用过早膳后,既不肯受诏要和刘玄翻脸,那便索性做的干脆些。 翌日起身后,刘秀写就了一封任命书命快马送出。 他要任朱浮为幽州牧,守蓟州。 刘秀虽受命行大司马之事镇抚河北,但实在是没有权利来任命一州之长。 那是皇帝的权利! 他今次越俎代庖,反意已然是昭然若揭。 谢躬作为刘玄的心腹,一旦知道这个消息必定会不等刘玄旨意而做出反应,所以他也不能再留了。 刘秀决定即刻起身奔赴邯郸和诸将商量如何处置谢躬。 虽是事出突然,但漆里舍上下早为郭圣通要随军做好了准备,郭况也收拾好了行囊,一说要走不过用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可出发了。 母亲昨日听说刘秀拒了封王旨意就隐隐猜到了刘秀要走,当下也没有多少难捨之色,亲送了他们到府门口后便催促他们动身。 “快走吧,军机延误不得。” 郭圣通上了马车,撩着车帘看着母亲的笑脸在视线中渐渐变小,直到模煳虚无后才嘆了口气放下车帘来。 刘秀拍了拍她的肩安慰她:“岳母难离故土,何况行军打仗兇险,不如在真定安全。” 她点头,“我知道。” 道理自然是知道的,只是为什么就这么想哭呢? 说来好笑,她长到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离开母亲,心下勐地就像砍掉了一大块一样,空落落地叫人心中发慌。 她闭上眼倒在大迎枕上,一句话都不想再说。 离开母亲,就是真正长大的第一步吧。 要想以后为母亲遮风挡雨,就该从现在做起了。 此去邯郸,她要做的事有很多很多。 兴许是昨日夜里心中有事睡得不踏实,她竟真沉沉睡去了。 等着再醒来时,已是黄昏。 简单地用过晚膳后,车队继续赶路。 郭圣通捧了卷医书看,目光忍不住在埋首在案间的刘秀身上流连。 她心下有隐隐的不安,可又说不清是为何。 就好像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可一时半会地又想不起来。 她心思浮躁,自然看不进去医书,瞟向刘秀的频率越来越快。 刘秀感应到目光注视,终于忍不住抬头问道:“怎么了?” 他以为她是想睡了,“车里条件简陋,我给你铺了被将就着睡下吧。” 她摇头,欲言又止。 他起了好奇心,笑看向她:“我们夫妻一体,有什么不能和我说的吗?” 夫妻一体? 不不不,你和那个亏欠她许多的女子才是一体。 她发觉自做过那个废后的梦后,刘秀对她越好她便忍不住嫉妒愤恨。 倘若不能和她白首不相离,现在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 就为了让她将来更加痛苦吗? 她自然是不平的。 可感情这回事,又哪说得清楚呢? 他现在爱你不代表永远爱你,强求又有何用?反倒让他更看轻她。 还是那句话,人活于世首先得是自己。 做全心依附于人的菟丝花,迟早叫人生厌。 她努力遏制下这股情绪,淡笑着看向刘秀:“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想问问那个朱浮信不信得过。” 她知道这个问题很傻,天下十三州,刘秀肯把一州交託给朱浮想必对其不是一般的信任。 可早间刚一听说这个名字,她心间就咯噔一下。 前世时,这个朱浮肯定做过什么。 刘秀有些意外,显然是没料到她会有此一问,但当下也耐心介绍起来。 “朱浮,字叔元,沛国萧县人。 我过河北后,他自荐上门。 第203页 我见他文武双全,便任他为大司马主簿,后又改命其为偏将军,征伐邯郸他亦有功。 之所以任他为幽州牧,是因为他和邓禹、贾復一样虽是武将,但智谋过人。” 他温煦低沉的声音漫洒在空气中,轻轻拨弄着她心间的琴弦。 她望着他,耳边突地响起许多道声音来。 “君候初至河北时,处境艰难得蒙上谷渔阳二郡相助,因此格外礼遇于他。 今次相见,君候待他不过平平。 他心中难免会有落差,也是人之长情。” “不至于,不至于。” “王莽还为篡汉之时,少傅甄丰和刘歆、王舜同为王莽心腹。 可等着王莽称帝后,刘歆被任命为羲和京兆尹,封红休侯。 王舜官至太师,封安新公。 自觉可得重用的甄丰只获封更始将军,甚至还不如其弟弟甄邯。 这就罢了,毕竟甄邯有个好岳父。 可和踩着符命封将军卖饼儿王盛平齐平坐,委实叫人笑话不是。 甄丰由此心生怨念,其子甄寻见状便打起了歪主意。 彼时王莽有意把寡居的嫡长女嫁出,甄寻以为凭着王莽对女儿的补偿心理定会对其女婿大为重用,便打定了主意要做王莽的女婿。 可王莽长女王嬿连有名的美男子孙豫都看不上,他能有什么希望? 不若从王莽最深信不疑的符命上做文章。 甄寻当即便造符命,称应该效仿周、召二公的旧例,在陕地设立二伯。 王莽立允,封甄丰为右伯,太傅平晏为左伯。 甄寻见荣华富贵来的如此轻松,当即又造一道符命上书“黄皇室主必为甄寻之妻”。 却不想今次不慎败露,叫王莽看了出来,立时大怒,命人前去甄寻。 甄丰被逼服毒自杀,王莽却还不罢休,听说国师刘歆的儿子侍中刘棻、刘棻的弟弟长水校尉刘泳以及刘歆的门人骑都尉丁隆、大司空王邑的弟弟左关将军王奇都是甄寻的好友,一併定成死罪。” 这是在借古讽今,说那对刘秀态度不满的人今后也会这般心生愤懑。 可刘秀若不是幸得上谷渔阳二郡相助,只怕早就死在王昌的刀下了,他不是那刻薄寡恩之人,当不至于对这二郡郡守有何偏颇之举啊。 而且,这个长篇大论的人显然有挑拨之嫌,定是和这郡守早有不和。 那纷杂的声音还在继续。 “……真是岂有此理! 竟敢干涉朝廷官员的任免,他还真是居功自傲啊! …… 邓隆这个蠢货! 他和朱浮相隔百里之遥,谈什么互相支援? 还派人来给朕报信,是想叫朕表扬他吗? 这回只怕他都被朱浮攻破中营了,还真当朱浮是个好相与的? …… 混帐!真是混帐!!! 武帝时,卫青霍去病击匈奴的威风不记得,学景帝时诸王和匈奴眉来眼去的无耻倒是学的快……” 这后面的声音都是刘秀一个人的。 郭圣通虽不知详细情形,但大概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了。 因着朱浮谗言,刘秀必定对这个郡守有所偏见,时日一长君臣二人之间必生嫌隙。 也不知因为什么事,这郡守还激怒了刘秀。 再之后,他恐怕就反了, 他不但反了,还和匈奴联手,成为刘秀的心腹大患。 其实,这完全是可以避免的不是吗? 刘秀究竟也只是人,还并不是后市史书上辈粉饰得英明神武的开国之帝。 他的失误就是她的机会,渔阳上谷两地郡守皆是不俗之辈,她若能把握住机会施恩。 既能避免刘秀不必要的损失,也能强大她自己。 说到底他们如今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关系,他好便是她好。 可那郡守是谁呢? 她也不必着急,想来今次到邯郸后定会见着这个朱浮,到那时看他对谁进谗言就是了。 她心下渐安,那些纷杂的声音徐徐退去。 “桐儿,怎么了?有何不妥吗?” 她望着面露不解的刘秀轻轻摇头,“没有,我刚刚突然想起陈氏来走神了。” 刘秀微微莞尔,看她久久沉默不语脸色沉重,他还当她想到了什么,却原来是她心不在焉时辰走神的毛病又犯了。 她把陈氏的事一一告诉了他,“前些天我听人说她托人带了书信衣食给贾将军,你说她是不是想通了?” 刘秀但笑不语,他如何好对麾下诸将的家事做什么评点? 郭圣通管倒是正理,若是诸将后宅不稳,必酿大祸。 郭圣通见他不感兴趣,便另起了话头,问起邯郸城来。 刘秀见她有兴致,便陪她说起来。 等着第二日暮时,他们终于到了邯郸城。 一一见过诸将后,郭圣通早就疲惫不已。 刘秀见状,便叫人服侍她先去歇息睡下。 她不知道,她前脚刚进温明殿,后脚彭宠便来拜见。 因着记挂初到异地的郭圣通,又想着彭宠做事稳当,刘秀并未和彭宠多说,简单地谈了谈渔阳郡的情况便叫彭宠退下了。 第二日便有人告诉刘秀,彭宠回去后大发牢骚。 正巧刚接着任命赶来的朱浮就在刘秀跟前,刘秀便就此问之。 朱浮当即道:“君候刚到河北之地时,伪称汉室皇子的王昌在邯郸称帝,您处境艰难,幸得蒙上谷渔阳二郡相助,因此格外礼遇于他。 今次相见,彭宠必定以为您会态度亲热,继续予以重用。 而君候您没有如他想像那般,他心下失落有所不满也是正常。” 刘秀不语,朱浮又举甄丰的例子:“从前甄丰深受王莽信任,早晚都受召,时人戏言夜半客,甄长伯。可王莽篡汉后,甄丰却不得重用,为此怨念颇为重。其子为解父忧,却获罪于王莽,以致阖家被杀。“ 刘秀听了这话,不以为然地大笑道:“不至于,不至于,彭宠我还不了解他吗?” ☆、第两百零七章 香椿 晨光熹微中,沉睡了一夜的万物渐次甦醒过来。 几只布谷鸟冒着破晓的寒气穿梭在亭台楼阁间,最终落在温明殿外的椿树上,长一声短一声地叫起来。 鸟雀的欢噪穿透窗棂,落在郭圣通耳边。 她缓缓睁开眼来,望着精緻繁复的帐幔有片刻的茫然失神。 略微清醒过来后,她反应过来这是在温明殿中,而不是在做梦。 自离开漆里舍后,每日醒来她都有好一会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这些天的梦境纷杂,弄得她常常一整夜都处于半梦半醒的浅眠状态,却半点有用的信息都没有给她透露。 像来邯郸的路上勐然忆起朱浮进谗言而致郡守反出,实在已是厚待了。 身侧早已空荡荡,她撩开帐幔趿拉着丝履下了地。 她执起炉上温着的铜壶,往白玉杯中倒了杯温热水慢慢抿着。 第204页 殿外宫人们听着动静,忙轻声问询道:“夫人,可要婢子们进来伺候?” 她轻轻唔了一声,宫人们便捧了水盆、手巾、牙粉等等盥洗用物鱼贯而入。 梳妆时,常夏告诉她刘秀出城去了,最快也得暮时才能回来,叫郭圣通不用等他用膳。 她嗯了一声,想了想又吩咐道:“看看参事在做什么,若是无事,让他午后来见我。” 刘秀麾下参事很多,但能被郭圣通提起的只有她的胞弟郭况。 常夏颔首,手中的牛角梳没有停。 打扮停当后,宫人们请她移步去外间用膳。 她胃口不佳,勉强用了一个烤饼喝了半碗山药乌鸡汤便叫撤了。 邯郸城中并无诸将家眷,郭圣通连一个说话的人都寻不到,漫长的白天只能用看书来打发。 她歪在南窗下的软塌上,头枕着软枕单手翻着手中的帛书。 窗纱柔顺地垂下,遮挡住刺眼明亮的阳光。 暑热渐盛的时候,宫人们抬了冰山放在角落里,冷气弥散中凉风满屋。 她昨夜睡的不踏实,这会倦意反上来,没一会便丢了手中的书卷沉沉睡去。 她这一觉足足睡了一上午,等着再醒来时已过了午时。 用过午膳后,她又犯起困来。 但她不想再睡了,再睡晚上就该失眠了。 她踱步到廊下,想让自己清醒点。 热风漫来,叫人胸口闷地发堵。 朱甍碧瓦在明亮的太阳光下亮的刺眼,聒噪的蝉有气无力地叫着。 蓦地一瞬,风停了,那炙热便仿佛凝固在空气中,叫人烦躁难安。 郭圣通才站了不到半刻钟就实在受不了了,她刚要转身进殿,眼角余光忽地扫到一只羽毛绚丽的鸟儿立在树梢上。 她忍不住问身后的羽年道:“那是什么鸟?” 羽年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还不待看清,那鸟就似受惊了一般勐地飞走了,只留下浓密翠绿的树叶在舒展开的枝叶上迎风颤动。 郭圣通笑笑,提起裙摆往殿中走。 羽年在她身后却忍不住感慨道:“来了得有两三天了,婢子才注意到这有椿树呢。” 椿树? 郭圣通顿住脚回望,但见灿烂的阳光从重叠绿叶的斡隙中洒下,一地光斑晃动。 “庄子曾言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 说的便是这种树吗?” 羽年颔首,“夫人只怕不知道,这椿树还能吃呢。” “哦?”郭圣通来了兴趣,“它结果吗?” 羽年笑着摇头,“不是,吃的是叶子。” “叶子?”一时风起,吹的郭圣通雪青色的云纹襦裙微微鼓动着,她不解地问道:“叶子怎么吃?” 羽年上前为她打起竹帘,“跟竹笋一样,吃的是春天发的嫩芽。” 一股凉气迎面浇来,郭圣通舒服地只嘆气。 她重又歪到南窗下的软榻上,透过薄薄的窗纱隐隐可以看到那高大的椿树。 她问羽年道:“怎么吃?好吃吗?” 羽年坐在榻前的几上,接过宫人手中的团扇一面为她摇扇,一面娓娓道来:“下过几场春雨后,椿树就会发芽了。 它的嫩芽火红如血,比那灼然的桃花还美。 把那嫩芽採摘下来洗净后,打几个蛋搅匀后和着香椿芽摊入锅里,香气扑鼻,真真是把春天吃进了肚子里。 也可以简单点,放点芝麻油、蒜末、米醋、酱油一拌,味道同样妙不可言。 再或者把香椿焯水放凉切段后,和滑嫩的豆腐拌一拌。 倘若有新捕上来的鲜虾,和这香椿芽一起炖汤的话,真是能把人的舌头都鲜化了。” 这样富有野趣的吃法,说的郭圣通都谗了。 可这会春天早就过去了,要吃也得是明年了。 谁知道明年还住不住在这? 郭圣通当下又是遗憾又是怅然地嘆了口气,正要说话,常夏进来回道:“夫人,郭参事来了。” 况儿! 她欣喜地下了榻往门口迎去。 明亮的阳光中,一个翩翩少年大步向她走来。 他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是小跑起来。 少年双眼带笑,朝气蓬勃。 “阿姊,外面多热啊,快进去。” 郭圣通见他热得额头上全是汗,忙叫人引他去外间盥洗一番。 郭况不肯去,“我坐着凉快一会就行了,快别麻烦了。” 也不知是不是关心则乱,不过短短几天,郭圣通就觉得郭况黑了许多也瘦了许多,她禁不住心疼:“吃的习惯吗?住的习惯吗?天天累不累?” 郭况哎呀了一声,皱眉笑着安慰她道:“阿姊啊,你别担心我了,能有什么不习惯的? 听说打仗时那条件才叫真艰苦呢,现在不过是忙了一点,和家里差不多。” 郭圣通长出了口气,“那哪能一样呢?” 况儿肯吃苦,她自然高兴,可又忍不住心疼。 郭况接过常夏端上来冒着凉气的酸梅汤,一口气就咕咚咕咚喝了。 “阿姊,有什么事你快说吧,我那还一堆事呢。” 郭圣通笑着瞪他:“嫌我耽误你时间了啊?” 郭况摇头,“不是,不是。” 他正色道:“虽然旁人面上都对我和气亲切的很,可私底下定是对我这个主公的内弟多加留心,我可不能丢了姊夫和阿姊的脸。” 郭圣通抿了抿唇,忍不住道:“你也别太大压力,凡事尽力就行。” 她顿了顿,屏退了左右问郭况道:“我想问问你前殿的情况,这几天都来了什么人求见君候。” ☆、第两百零八章 葡萄 郭况蹙眉道:“那可多了去了,我回头问问侍中——” 他话到这儿又戛然而止,阿姊若能问侍中早问了,何必特意来问他? “我想想啊,邓禹、吴汉、贾復、冯异……” 他努力回忆着,一个个地给郭圣通数着。 等到终于听到朱浮名字时,郭圣通忙叫停下来。 “他去之前渔阳上谷二郡的郡守有没有去过?” 郭况摇头,“记不清了,我就能肯定上谷郡太守耿况在我们到邯郸的第一天就来过,这之后有没有来过我没有太留意。” 上谷郡和邯郸城相距甚远,耿况来过一次后应该不会这么快再来第二次,那看来是渔阳太守彭宠了? 她轻轻点头,心下有了对策。 “我知道了,你回去吧,我这没事了。” 郭况狐疑地看了她一眼,闹不明白她问这么两句是为了什么,但也没有多问。 郭圣通送他出了殿门,他回身道:“多热啊,你快回去吧,我走了。” 她点头,却还是看着他的身影渐渐隐没不见才转身进去。 看了不到半个时辰的书后,羽年兴沖沖地进来道:“夫人,我在那偏殿庭中发现了好大一个葡萄架,凉快极了。 第205页 您不是嫌屋里闷吗? 不如去葡萄架下坐吧,又阴凉又透气。” 葡萄架? 这儿竟然还有葡萄? 要知道在博望侯张骞通西域引回西域特有的葡萄时,等闲的王公贵族可是吃不着这稀罕物的。 这几百年间虽然葡萄不如以往那般珍贵了,但也不是随处可见的东西。 她立时丢了手中书卷,理了理衣裳便跟着羽年往偏殿走。 到这赫赫有名的邯郸宫几天了,因着天气炎热她始终窝在温明殿正殿中,哪也没有走动。 如今初次在这宫殿中漫步,只觉得处处新鲜不已。 邯郸宫始建于春秋战国时,是秦国的宫殿。 一统六国的始皇帝便是出生在这温明殿中,想必那时阖宫上下都没有想到这个小婴儿会成为搅动天地风云的千古一帝。 这之后,温明殿又歷经了不知道多少任主人。 这其中,有一个人也是大名鼎鼎,时常被后人挂在嘴边惋惜哀嘆。 高祖刘邦的第四子刘如意被封为赵王后,也是居于温明殿。 歷史太过久远,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郭圣通没法知道赵如意当时在母亲戚夫人为他争夺太子之位时是何种心态。 是愿意? 还是牴触? 但也不重要不是吗? 重要的是戚夫人输了,输的很彻底。 却在被赶去舂米后,仍心生怨怼口出怨言。 于是,盛怒之下的吕后将她做成了人彘,而赵如意则被一杯鸩酒毒死。 再之后,这温明殿主人又不知道换了多少任才到了刘秀手里。 任这世事变迁,这宫殿始终巍峨屹立在这,不悲不喜地看着这人世间。 她轻嘆了口气,漫步走下婉转迴廊,从壮丽肃穆的应门往里走。 隐阴夏以中处,霍寥容以峥嵘。 万楹丛倚,磊柯相扶。 浮柱嵋嵘以星悬,漂媲晚而枝柱。 一路上云案藻税,龙桶雕镂。 等推开一扇门扉带金的朱门后,偌大的偏殿庭院便出现在她眼前。 一架绿意盎然的葡萄藤安静地坐落在庭中,一口水井和它相依着。 跟着的宫人解释道:“这葡萄根苗是中空相通的,盛夏天灌溉量大,便建了口水井在旁方便取用。” 郭圣通点头,心道这样更好。 用冰凉的井水冰些瓜果吃着,最是解暑了。 她脚步轻盈,须臾间便到了葡萄架前。 翠绿的葡萄叶密密麻麻地结成一大片,在炙热的阳光下宛如绿宝石般熠熠生辉。 时有风来,颳得这叶子波浪般地滚动起来。 人一到这架下,立时觉得阴凉无比。 一串串碧玉般晶莹剔透的葡萄密密匝匝地倒垂在架下,诱人无比。 郭圣通信手摘了一粒,羽年还来不及说酸吃不得,她就已经送入了嘴中。 嗯,酸,很酸。 但味道也不错啊,并不是那酸的人都跳脚的酸。 她吩咐身后的宫人摆上案几和坐席,又叫拿了叶子戏来玩。 茂密繁盛的葡萄叶遮蔽了重重暑热,把葡萄架变成了一把浑然天热的大凉伞。 人坐在下面,凉意满怀。 偶有几缕光线落在案上,还叫人觉得怪可爱的。 宫人们本还抬来了风扇车用来纳凉,谁成想也用不上。 郭圣通精神抖擞地在葡萄架下玩了整整一下午,等着暮时仍捨不得走。 还是宫人跑来寻她,说刘秀回来了,才终于叫她念念不舍地站起身来。 日头已经落到树梢后,给屋檐上的瓦当镀上一层赤金色。 她的影子在绚丽的霞光中被拉的老穿过她宽大的袍袖吹乱她的额发。 她脚步匆匆,连她自己都没发觉她听着刘秀提早回来后所显露出来的欣喜。 还是羽年在身后忍不住打趣,她才迟钝的反应过来。 她脚步慢下来,心下浮起复杂的情绪来。 她自然知道她对他的心意,可已经到了如此外露的地步吗? 明黄色的光影渐渐黯淡下去的时候,她终于回到了温明殿中。 刘秀并不在殿内,想必是去盥洗更衣了。 也真是奇怪,明明还没看到她,可怎么感觉这四下里已经有了他的影子? “晚上吃什么?” 一道低沉醇厚的声音将她从走神中惊醒过来,她抬头望去,一双黝黑的眸子笑看着她。 一日三餐,宫中自是有定例的。 可郭圣通苦夏,她来之后,刘秀便吩咐宫中由着她叫膳,想吃什么就做什么。 如此这般,比之前反倒更省花费。 郭圣通听他发问,差点把香椿芽冲口而出。 她心下好笑,她这么馋,哪胃口不好了? 他仍在笑看着她。 她想了想便道:“吃汤饼怎么样?” 他吃什么都行,自然道好。 于是,郭圣通便叫人去问厨下都备着什么汤,若是有酸笋老鸭汤,煮些汤饼来。 面食皆被称为饼,而把和好的面团擀开切成片状,下在汤里,在汤中煮熟的就被称为汤饼。 郭圣通自小便喜欢吃汤饼,是以刘秀一问起,她便下意识地答了汤饼。 主母苦夏,常常只用碗汤便搁碗。 厨下为此汤锅始终炖着,待传膳的宫人到了厨下,厨子立时一叠声地道:“有有有,有酸笋老鸭汤。” 于是,立时和起面来。 ☆、第两百零九章 嘴馋 太阳已然沉没下去,霞光染透了半边天,绚烂的光影漫洒在屋檐树梢上,折射出潋滟的光线来。 那光线渐次黯淡下去后,暮色彻底笼罩了天地间。 万物的形状都模煳下去,半空中悄然点亮了一颗孤星。 双耳瑞兽釜里炖着滚开的酸笋老鸭汤,热气氤氲中酸香扑鼻,打下手的小黄门抹了抹头上的汗后,偷偷咽了下口水。 热啊,可真是热啊。 虽近黄昏,宽敞的厨下四面又都开着窗,可架不住成日在这灶火前打转,身上几时不是汗透了的? 晚间歇下时,那身上的衣衫都快能拧出水了。 如此这般,谁又能不苦夏呢? 可这世道能有口饱饭吃就是福气了,还有什么好挑的? 小黄门胃口再怎么不好,但饭食从没有浪费过一星半点。 只是,为了吃饭而吃饭,想想也是件挺没意思的事情。 小黄门一闻着这股香气,馋虫立时被引了出来,他单是想像那酸笋的脆慡都能吃两大碗白饭了。 至于鸭肉—— 他的口水吞咽的更多了,因为他还真没吃过鸭肉,他只在年节时吃过贵人们看不上的猪肉。 他想,鸭肉的味道应该比猪肉更好。 小黄门连连吞咽口水的时候,庖丁齐越宝左手托着和好的面团,右手快速地撕成面片往汤锅里飞。 须臾之间,釜里就滚上了雪白的面片。 齐越宝取过釜盖盖上,让汤饼在汤里咕嘟着。 他看了一眼案上的刻漏,现在正好是巳时正。 第206页 这煮汤饼也是有讲究的,煮半柱香后再焖一柱香便是刚刚好。 他在铜盆里洗过手擦净后,拿起磨得锋利明亮的菜刀切起要配汤饼的小菜来。 这些活其实叫小黄门来干就行了,但他不放心。 他熬了这么多年才熬到了庖丁,可也还是没资格给贵人们做饭。 若不是之前邯郸城破时,厨下的冢宰、膳夫、庖人都卷了财物跑路,哪轮得着他这个没来得及跑的庖丁来专门伺候主母? 齐越宝并没有伺候贵人的经验,但他冷眼瞧了这么多年,知道这中间既有风险又有机会。 贵人吃高兴了,赏赐自然是少不掉的。 虽不能像那伊尹拜相,但也总算能风光一时了不是? 可若是伺候的哪不对了,那就等着洗干净脖子杀头吧。 是以,齐越宝刚听着叫他专门伺候刚到的主母时,他激动过后就是害怕。 他怕一吊钱的赏钱没拿着,就得先把命搭进去。 待听人说主母虽出身高贵,脾性却是好极了,宫人们偶尔犯错都笑笑当没看着。 齐越宝紧绷的心弦一下就活泛过来了,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他万不能放过了,得使出浑身解数把主母伺候好了。 最好能叫主母吃惯了他的手艺,丢都丢不开,以后就把他带在身边。 这乱世中,保住命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哪怕是一条连贾竖都不如的贱命,但也是命不是吗? 可主母是真定翁主的长女,真真正正的贵女,什么没吃过?又什么没见过呢? 现下不过是条件制约着,后面要再来了手艺更好的,他就得被替下去了。 他要想出头就得趁早,而他拿什么出头? 自然是拿十二分的用心! 让小黄门干是省心了,可要哪出了差错怎么办呢? 他在砧板上飞快片了一条活鲤鱼切到盘里,又调了一碟酱油和芥末放在盘子边上。 再从一熘陶瓵里依次夹出午间刚做好的酱牛肉、凉拌木耳、腌萝蔔、黄瓜拌虾片、三丝芹菜精心摆盘,最后倒了一壶金浆放在托盘上,正正好好是半柱香的时间。 他不慌不忙地揭开釜盖,热气弥散开去后,酸香味顺着风往鼻间钻去。 他转身从砧板上取过一个小碟,碟里是青白相间的蒜末葱花和香菜。 他一扬手,全倒了进去。 守在釜间的小黄门立时觉得那香味更热烈了,他忙挪开眼去,咬着唇不敢再看一眼。 他眼角余光瞧着齐越宝脸上神色只是平平,仿佛煮的只是一锅豆饭。 齐越宝有条不紊地用早就洗净的大海碗盛了汤饼后放到另一个托盘上,又揭开鬲盖取出里间的蒸甑。 蒸甑里是一盘剔掉了虾线,蒸得透亮微红的鲜虾。 他拿厚布垫着取出来,在盘边搁上调好的几碟蘸料,便扬声叫上膳。 等候在外的小黄门立时鱼贯而入,端了托盘脚步匆匆地去了。 齐越宝长嘆了一口气,走到窗边吹风。 小黄门开始收拾起厨下,这虽然还是他的活,但齐越宝是绝不会再帮他干了。 他一面收拾洗涮,一面心底止不住地羡慕齐越宝。 看人家怎么就不谗呢? 肯定是从前尝过的。 肉食虽然轮不到他们这些奴婢吃,可庖厨若是不知其味,变质走味了都不知道再呈上去岂不糟了。 他情不自禁地又吞咽了下口水,心想现在发奋学刀工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可学厨苦啊,即便有天分,又有几个人能坚持下来?这坚持下来的人又有几个能出头? 贵人们一不高兴,还不是说杀就杀。 他嘆了口气,觉得还是找着机会好好巴结主公身边的黄门才是正经出路。 …… 晚膳送到时,郭圣通和刘秀正在玩叶子戏。 她告诉刘秀,下午羽年在偏殿中发现了一大架葡萄,她带着侍女们在葡萄架下玩了一下午,凉快极了。 刘秀看她喜滋滋地,就没提醒她打错了牌的事。 反正就是陪着她玩,有什么好较真的? 看她现在这样高高兴兴的,不比那天莫名其妙发脾气的好? 刘秀笑着听她由葡萄架说到叶子戏,又由叶子戏说到郭况。 “……况儿从前玩叶子戏可有瘾了,天天晚饭后都得拉着我和母亲玩……” 她说起郭况时眸中笑意波动,神色温柔。 他又羡慕又期待,什么时候她能和旁人说起他时也这般神色? 晚膳送来时,夜灯初上。 她丢了手中的团扇站起身来:“走走走,不玩了。” 刘秀忍不住莞尔,这是饿了吗? 那可倒真好,她苦夏的厉害,胃口一向不怎么好。 到了膳厅净手后跪坐在食案前,汤饼正好焖了一柱香的时间。 鲜绿的葱花浮在淡黄色清亮的汤上,酸笋和和鸭肉四处分散着。 面片充分吸收了汤汁后已从纯白变得微黄,郭圣通挑起一筷子送入嘴中,酸笋独有的鲜香和面片的顺滑细腻立时叫她食指大动。 ☆、第两百一十章 赏钱 她一口气吃了大半碗才停下来吃案上的小菜,生鱼片细腻软糯、腌萝蔔嚼劲十足、黄瓜清新慡口、芹菜香味浓郁。 她喝了一大口酸笋老鸭汤后,满足地嘆了口气,开始慢悠悠地吃右手旁的一碟蒸虾。 她自小不喜欢旁人给她剥虾拆蟹,所以放下筷子亲自动手,待把一碟全剥完后方才重洗过手后拿起筷子吃。 雪白的虾肉蘸上点酱油和芥末的调汁后送入嘴里,那清甜鲜嫩的味道和绵密扎实的口感在舌尖炸开,立时叫人停不下筷子。 她一鼓作气把一整碟虾吃完后,又把剩下的面片吃完,最后又喝了几口面汤,才终于放下筷子来。 她的好胃口带动了刘秀,他风捲残云地只差把食案上的酱料吃了。 站在帘外的常夏和羽年见状,对视一眼眸中都有了喜意。 这胃口好,才能身体康健不是? 用过膳后,常夏拿了两吊钱叫小侍女去厨下赏人。 兴许是白天阳光太烈,晚间的月亮有些有气无力。 小侍女提了灯笼一路仔细照着,到东厨竟用了一半柱香的时间。 她推开门,立时有两双眼睛望过来。 “庖丁呢?” 齐越宝忙上前,“奴婢就是。” 侍女笑了笑,从袖子中取过两吊钱递给他:“晚膳伺候的好,这是主母赏你的。” 齐越宝的心一下热了,他微微有些颤抖地接过钱。 “主母满意就好,满意就好。” 他看向面容稚嫩的小侍女,试探着问道:“主母还有没有说什么?” 小侍女噗嗤一声笑了,“主母哪想得起这个?是常夏姊姊叫我来的。” 常夏? 齐越宝知道她。 她和一个叫羽年的是主母从娘家带过来的,是主母身边头等得用的。 能代主母行事,这才是真正的心腹啊。 第207页 主母虽没亲口问起他,但入了常夏的眼也很不错了。 齐越宝递迴去一吊钱,“拿着买盒胭脂。” 小侍女连推让都没有,就笼进了袖中,又问齐越宝:“有没有什么点心?我带一碟回去。” 齐越宝忙道有有有,他手脚麻利地捡了一盘子红豆糕拿托盘装了递给她。 小侍女又笑,贊了句“你倒是个机灵的”。 齐越宝跟着笑,没有说话。 等小侍女走后,齐越宝叫过小黄门,把一吊钱递给他:“拿着置办身衣裳。” 小黄门不肯要:“您统共就剩这一吊钱了,而且……我跟着您在厨下也没帮上什么忙。” 齐越宝直接塞到他怀里,“叫你拿就拿着,以后要使唤你的地方还多着呢。” 他说完这话,转身开始吹灯。 小黄门看着他的背影,喉间有些哽咽。 他当然知道这钱不是白拿的,拿了这钱齐越宝以后再使唤他,他就不能再偷jian耍滑了。 可他虽是临时拨来归齐越宝使唤的,也归他管不是? 碰着那欺负人的,不叫他掏钱不错了。 小黄门心头一热,就有些管不住嘴。 他凑到齐越宝身边,压低了声音为齐越宝抱不平道:“我认得她,那不过是个洒扫宫人,还对您摆起谱来,那一吊钱也拿的真好意思。 还朝您要点心,还不说清楚是不是主母要吃,肯定是拿回去自己吃。 这样丫头,岁数不大,狗眼看人倒是学了个透——” 齐越宝蓦然回眸,小黄门的“彻”字哽在喉咙里。 他看了小黄门几眼,那目光很复杂,复杂到不像是一个老实忠厚的厨子该有的。 小黄门心中浮起他之前种种偷懒的举动,有些害怕起来。 这不会是刚拿了齐越宝的钱,他就要训他了吧? 空气短暂的凝滞后,齐越宝收回目光,淡淡地道:“我们也是狗啊……” 小黄门一楞,还没想到该接什么话,门外响起一阵纷杂的脚步声来。 小黄门开门一看,是宫人们来送洗干净的碗筷盘碟。 齐越宝抓住一个人问:“主公和主母用的怎么样?” 那黄门看了看齐越宝,“不是用的好,能来赏你?” 就这么一会功夫,齐越宝得赏的消息就传遍了温明殿。 这些在乱世中浮沉的可怜人,谁不想稳稳噹噹地活下去呢? 而温明殿如今的主人,声势日隆,再笨的人也知道这是个值得投靠的。 可知道有什么用? 你是能文还是能武? 都不能。 反倒是人家武信侯选择多得很,听说连封王都给拒了。 这样的英雄人物,要几个伺候的人哪寻不着?轮得着他们? 还不如走夫人路线有些指望呢,可谁知道这夫人来之后天天就窝在寝殿中,他们就是有心献殷勤也没处使啊。 却不想齐越宝一碗汤饼倒得了夫人的意,谁听了心下能不酸熘熘呢? 齐越宝自然懂得这个道理,他当下仍是好脾气地笑:“是,是——” 他心下生气吗? 自然是生气的。 但和他们计较有什么必要? 再叫人听了觉得他张狂,左右夫人吃的高兴这是实实在在的。 只要他能伺候好这一回,以后就会越来越容易。 宫人们很快便走了,齐越宝吩咐小黄门道:“快些吹灯了回去睡吧。” 小黄门唔了一声,不再多想,开始吹起灯来。 厨下很快黑黝黝一片,齐越宝和小黄门锁了门回东廊下的住处去。 幽微的月光洒在高大茂盛的树上,透下一地疏影。 分手时,齐越宝叮嘱小黄门道:“明个儿早着些。” 小黄门点点头,“我知道。” 他心道:看,这钱果然不是白拿的吧。 但那一吊钱坠着袖子,就是叫人开心。 …… 郭圣通自然不知道就因着她多用了点饭,便引出这么多事来。 她正跪坐在南窗下,和刘秀、常夏、羽年一起玩叶子戏。 一片融洽和乐的气氛中,羽年也忍不住说起了和郭圣通一样的话题来。 “从前公子还小时,最爱玩这叶子戏。 公子聪明的紧,一直赢。 我们夫人几把下来,就输了个干净。 公子又偷偷地叫夫人赢回来……” 郭圣通听了好笑,“我就说嘛,怎么一会顺的不行,一会输起来又打不住脚。” 她说着看向刘秀,狐疑地道:“你是不是也让我了?” 刘秀一本正经地摇头道:“哪有?都是你让着我。” 他声音低沉,唇角微弯,显是心情愉悦。 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句话,但郭圣通被常夏和羽年捧场地一笑竟有些羞怯起来。 她眼帘微垂,眸中盪开星光来。 刘秀一时有些失神,常夏和羽年见状掩嘴笑着起身,出了殿去吩咐宫女们打水进来。 ☆、第两百十一章 别怕 半夜时,下起了雨。 那雨起初小的像雾,落在屋檐树梢上,像层薄纱披下来。 铅灰色厚重的云层遮蔽了寒月繁星,万籁俱寂的天地间黑魆魆。 燥热的夜风吹斜了雨雾,千万缕细线捲成一股轻烟。 它刮过满塘亭亭玉立的荷花,悄然点亮叠绿椭圆的荷叶,裹走荷花的清香。 它浮过葡萄架,沖走它一日的灰尘后继续悠然向前。 拂到温明殿的窗棂时,濛濛细雨已然下大。 雨点滴滴答答地打在飞鸿纹瓦当上,好似低眉顺眼的琴女正徐徐拨动琴弦。 氤氲开的湿气中流散开幽微的光影,潺潺雨流顺着瓦槽淌下来,打在白玉台阶上。 郭圣通被渴醒后,睡的软绵绵的身子没有半点力气,连叫人递水都张不开嘴来。 她艰难地把刘秀搭在她身上的手推开,心下腹诽这人怎么能大夏天的跟火炉一样? 还不自觉,天天死贴着她。 她十分肯定,她渴醒都是他害的。 她迷迷煳煳地听了一会雨声后,终于认输了。 渴,实在是渴,她现在就像一条被浪卷上来搁浅的鱼,再喝不到水就要窒息了。 她掀开帐幔,趿拉着丝履头重脚轻地下了地。 淅沥沥的雨声敲开窗棂,把昏暗的天色倾进来,只留了一盏灯的殿中光线幽暗,郭圣通试探着刚往前走了两步就听见身后响起一道低沉暗哑的声音。 “嗯?” 是刘秀。 她没有回头,只轻声道:“吵醒你了啊?我倒杯水喝,你继续睡吧。” “回来——” “我喝水了就回来。”她以为他没听清。 他霍然坐起身来,赤脚下了地把她按回榻上。 “乖乖坐着,一会又被绊倒了。” 第208页 他很快就倒了水回来,递过来要郭圣通就着他的手喝。 她伸手要拿杯,他不肯:“快喝。” 她还要再说什么,他就把杯子往前递到了她的唇边。 好吧,喝就喝。 她只是不习惯这么亲密。 这么说好像有些奇怪,因为更亲密无间的事他们之间都不知道来了多少次,但她就是觉得这样更不好意思。 连喝了三杯水后,郭圣通终于从干涸中缓了过来。 她踢掉脚上的丝履,拉过被躺下。 刘秀就近放下玉杯和铜水壶后,蹲下来把她的丝履摆正。 他做的太自然,自然到让她的心又紧了紧。 她咬着唇闭上双眼,听着他撩开帐幔上榻。 轰然雷鸣中,雨大了起来。 风声狂躁,滂沱大雨肆意沖涮着天地间,庭中的树木在撕扯中发出声声怒吼。 她缩在被中,被这聒噪的暴雨弄得有些烦躁。 她听见身边的人笑了笑。 那笑声很低,本该被这磅礴的雨声湮没的,但不知怎地竟清晰地落到了她耳里。 她闭着眼睛都能想像到那笑意在他眼角眉梢间流淌的样子。 可是,他笑什么呢? 刘秀似乎听到了她心中所想,一面伸手揽她入怀,一面低声道:“打雷而已,别怕。” 谁怕了? 她明明是烦躁这暴雨打扰她睡觉好吗? “热。”她伸手推他。 他笑笑,搂得更紧了,“夜里会冷,你又喜欢踢被。” 踢被? 她长这么大什么时候踢过被? 不要造谣好吗? 她冷哼了一声,继续推他:“我现在热。” 他不为所动,“听话。” 她还要挣扎,他温热的唇就落在了她额头上。 她一下就怂了,咬着唇乖顺地窝在他怀里。 这样也不错,总比再折腾半个时辰的好。 他被逗笑,低下头来凑到她耳边轻声道:“早这么听话多好。” 听话? 她又不是小孩子! 她深吸了口气。 嗯……她心胸广阔,不和他一般计较…… 他见她压抑情绪,又忍不住想逗她。 “刚刚让你就着我的手喝水就不好意思了?这还没餵你呢。” 她霍然睁开眼来,咬牙切齿地看着他:“我一直以为君候是温润如玉的君子。” 他眼底浮散开促狭的笑意,好整以暇地望着她:“哦?我怎么不知道?” 她又羞又气,几乎把牙都给咬碎了。 原来,他这么早就学会了不要脸。 他看她真动了怒,忙见好就收。 他伸手拍拍她肩膀,给她顺毛,“快睡吧,明天我该起不来了。” 刘秀所部正在蒲阳和重连军鏖战,他为此忙的脚不沾地,还要抽空思虑如何扳倒谢躬。 谢躬驻扎在邺城,刘秀又极力封锁消息,但天底下哪有不透风的墙? 只要谢躬知道了刘秀拒绝交出兵权的消息,十之八九会不等更始帝的旨意传来就当机立断地对刘秀用兵。 邯郸城不过三千守军,是抵挡不住谢躬攻城的。 而前方正气势如虹,如果贸然回防,之前所有的辛苦都付诸东流不说,还很可能被重连军和谢躬围攻。 留给刘秀的时间不多了。 他面上再淡定从容,但心下多多少少也是焦虑的吧。 郭圣通轻嘆了口气,阖上眼帘,伴着瓢泼大雨睡去。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第一次在清醒的状态下相拥而眠,她睡的不是很踏实,睡到破晓的时候就睡不着了。 身侧人唿吸绵长,他的手还搭在她腰上。 她没有去推,她怕再把他惊醒。 不论前世如何,将来又如何。 他们此刻总还是荣辱与共的关系,他在前方披荆斩棘,她帮不上半点忙不说,总不能连睡都不让他睡好了。 雨还在下,只是小了许多。 她窝在他怀里,听着淅沥沥的雨声,竟也没觉得无聊。 晨光洒上帐幔时,她又困了。 她迷迷煳煳地感觉到刘秀小心翼翼地挪走压在她身上的手和腿,又给她掖好被子,才蹑手蹑脚地下了榻。 榻上少了个人,立时变得宽敞起来。 她从外滚到里,又从里滚到外。 翻来覆去地,却怎么都睡不着了。 她想着夙兴夜寐的刘秀,心间涌上复杂的情绪。 她很想抱抱他,对他说一句辛苦了。 也很想按住他,告诉他不要怕,想要的都会得到。 她心乱如麻,磨到辰时四刻才起身。 她食不知味地用过早膳后,她推开了轩窗看细雨迷濛中的庭院。 轻烟笼罩住亭阁楼台,隐隐有些仙境的感觉。 天被痛痛快快地洗过一场后,湛蓝清澈极了。 清新的空气中没有了恼人的暑热,来往的宫人们步伐也不再急匆匆。 她只站了片刻,就坐回了书案前。 她要给母亲写封信。 ☆、第两百十二章 大江 她告诉母亲,等温明殿中的葡萄熟了,就摘一大筐送回去,让她尝尝。 她还告诉母亲,况儿黑了瘦了,但是不要担心,他很适应这里,天天忙的脚不沾地。 写到这里,她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提了一嘴刘秀。 她告诉母亲,刘秀也忙,但好在一切都很顺利,让她不要担心。 洋洋洒洒地写了六张纸后,她才终于搁下笔。 由着风吹干墨迹后,她整理整齐后一对摺小心地装起来交给羽年,“送回去给我母亲。” 羽年笑着接过。 她接着又道:“你和常夏有什么要带回去的东西也搭着一块走。” 羽年眼中闪过喜悦之色,她俯身谢过后才出了殿。 巳时,雨停了,漫天浮云散去,太阳出来了。 没用上两刻钟,庭院里就被晒干了。 等到用午膳时,殿里重新摆上了冰山。 丝丝凉气透过来,扑在郭圣通后背上。 一碗酸萝蔔老鸭汤打开了她的胃口,她就着清蒸金鲳鱼和豆豉鲮鱼油麦菜吃了两碗饭,又用了碗汤才搁下筷子。 虽还是没动牛羊肉,但胃口明显好转了不是? 常夏喜得又叫小侍女拿了钱去赏齐越宝。 齐越宝这回再把钱递给小侍女,小侍女就笑着推脱,还是齐越宝强塞过去她才收了。 小黄门就是再傻,也知道齐越宝这是找到了伺候主母的窍门。 他很想问,但想想即便齐越宝告诉他,他也没什么作用便恹恹地去收拾了。 小黄门不问,中厨的人下午时却找了个借东西的藉口来问齐越宝。 齐越宝笑,并没有藏私。 “夫人苦夏,吃不下油腻的,做点酸香慡口的开胃就对了。” 他没有告诉来人,他隐隐觉得夫人很可能不是苦夏,而是怀孕了。 第209页 但这话,他是怎么都不会说的。 等来人走后,他吩咐小黄门洗小半盆山楂去蒂放进淡盐水里泡着。 ,夫人又没吩咐要吃什么山楂,可别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但想到那一吊钱,他闭上了嘴。 小黄门忙着的时候,齐越宝也没有闲着,他利落地削了三个刚下来的黄桃切成块。 热锅后放进一小把饴糖,等糖化后水煮开后下黄桃。 他见小黄门已经忙完,便叫小黄门盯着刻漏,让他一刻钟后叫他。 齐越宝反握住刀,用刀柄在山楂果柄略微用力按出压痕后,再勐地用力往前一推,果核就被推了出来。 小黄门余光瞧着,忍不住夸道:“您真厉害。” 齐越宝笑笑,语气平淡地道:“这是最基本最基本的东西,算不得什么。” 他看了一眼小黄门,“仔细看着刻漏,别过了时间。” 小黄门忙偏过头去。 齐越宝往灶里添了把柴火后,又取了只锅来倒了把饴糖进去。 融开后,他放进刚好能没过糖的水,用大勺不停地在锅中打着旋,直熬到糖浆冒起泡来才倒进山楂。 他动作轻缓,耐心地把每颗山楂都裹上糖浆才挪了锅,让它慢慢凉下来。 他把半碗淀粉倒进浅底锅上,慢慢地烤熟后均匀地洒在已经凝固的山楂上,他略一搅拌,一道白霜山楂就做成了。 他仔细地摆了盘,望向小黄门身前的刻漏。 等着时间到了,小黄门回头叫他,被他吓了一跳。 齐越宝拿青釉莲花罐装了糖水黄桃后,又盯着刻漏走了一刻钟,便站起身来吩咐小黄门:“送到夫人那去。” 小黄门洗过了手后,提上三层食盒去了。 他顶着大太阳到了温明殿后,宫人告诉他夫人去了偏殿,他只得苦哈哈地又往偏殿去。 到偏殿门口时,他叫人给拦下来了。 他解释道:“奴婢是东厨里的,特来给夫人送些甜品。” 宫人看了看他,还是不让他进去,“你在这等着,我去叫常夏姊姊来。” 常夏很快就来了。 她身量高挑,穿水绿色襦裙,明**人。 她的态度比那宫人就和善的许多了,她问清楚后便接了小黄门手里的食盒,又拿了一吊钱赏他:“麻烦你跑这一趟了。” 小黄门接钱后却没走,他解释道:“奴婢一会正好把食盒带回去,而且——”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夫人用的满不满意,奴婢们也关心的很。” 常夏莞尔,“那你便在这等着吧。” 说罢这话后,她转身进去了。 郭圣通正躺在软席上枕着瓷枕仰头望着葡萄架,一串串青绿的葡萄挂满了葡萄架。 她想,正可惜,还没熟。 但想到那酸味,她又禁不住有些想吃。 “夫人——”常夏唤她。 她懒得起身,嗯了一声。 “厨下送来了两样甜品,您?” 常夏说话的功夫间,已经和羽年一起把白霜山楂和糖水黄桃摆在了案上,香甜的味道立时浮散开来。 郭圣通坐起身来,明黄色的黄桃和披着一层白霜红灿灿的山楂在清亮的光影中显得分外可爱。 “好端端地怎么想起给我送吃的呢?” 她来了也有几天了,但东厨不用她吩咐就主动送东西来还是头一次。 羽年笑,“您之前苦夏,东厨哪敢往您跟前凑?如今见您有了些胃口,便做点甜品送来。” 郭圣通也笑,“我有这么可怕吗?” 她拿起调羹先吃了口黄桃,嗯,甜,香,脆。 她一面吃一面问:“黄桃这就下来了吗?” 羽年道:“刚下来。” 郭圣通吃了几口黄桃后,又执起筷子吃山楂。 酸甜的味道在舌尖一弹开,她便停不下来筷子。 两样甜品吃了个七七八八后,她觉得有些撑,站起身来踱步。 她吩咐常夏:“这么大热天的还要在灶火前转,你看着赏东厨一下。” 常夏笑着应是,又道:“东厨来送甜品的小黄门还在门口等着,夫人要不要见见?” “行”郭圣通道。 常夏便吩咐宫人去门口叫小黄门过来。 小黄门显然没见过什么贵人,紧张的都同手同脚了。 郭圣通看出他紧张,语气便尽量轻柔些:“这两样甜品我吃着都很喜欢,你们费心了。” 小黄门涨红了脸,磕磕绊绊地答道:“……您……您喜欢……您……” 郭圣通忍不住笑了,“别怕,就是问你几句话。” 小黄门恨不得伸手进嘴里把舌头捋直,怎么能关键时候这么怯场呢? “你叫什么名字?” “刘……刘大江。” ☆、第两百十三章 庖人 巴掌大的葡萄叶密密麻麻地爬满葡萄架,遮蔽了午后炙热的阳光。 偶有两三缕金线穿透层层阻拦洒下,给黑底红绘檀木案上的云纹描出金边。 刘大江觉得自己成天在灶台前打转,脚底都冒着油烟味。 他知道贵人们没有不爱干净的,是以他刚走到葡萄架边上就站住了脚,任由火辣辣的阳光直射在他后背上。 才这么一会功夫,他后背就渗出热汗来。 那汗从后背爬到额头来时,就变成了冷汗。 他说完话后,便屏气敛息地等待着。 很快,他就听到夫人笑了。 那笑声很轻,很悦耳。 “你家门口有条大江?” 刘大江摇头,尽量让自己镇定下来,“没……没有,只有条小溪……奴婢……父亲说大气点的名字有福气,就给奴婢取了大江。” 郭圣通没有问他是怎么变成小黄门的,那定是桩伤心事。 她话锋一转,“那给我做饭的庖人叫什么?” “齐越宝。”刘大江想提醒夫人齐越宝只是庖丁,但他不敢。 他听见夫人笑道:“这倒是个好名字。” 刘大江接话道:“奴婢听他说,他父亲念过几天书,苦思冥想了好几天才起了越宝这个名字。” 越宝,越宝…… 谁家孩子不是千金难换的宝贝呢? 可怎么就沦落到现在要靠伺候人活着? 郭圣通不想问,也不敢问。 她叫常夏赏他二两银子:“拿着吧,辛苦你们了。” 刘大江有些犹豫,他想告诉夫人常夏之前已经赏过他了,可他还是不敢。 从前住在这里的皇帝曾宠爱过一个美貌宫人,可后来不知怎地一句话冒犯了他,他便立时叫人拖下去砍了。 人头被一刀砍落后喷涌出来的鲜血染红了白玉地砖,那头掉在地上咕噜噜地滚了好几步。 他隔着老远看着,起初的新鲜好奇全都退去,只有惊惧遏制不在地漫上来。 第210页 那夜,他做了一个噩梦。 梦里那个被砍了头的是他,他拼命在地上摸索着他的头,鲜血依旧在源源不断地往下冒,地砖上又湿又黏。 “你在找这个吗?” 他听见一个清脆的声音。 而后,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落到了他手上。 他摸了摸,那是人头。 他欣喜若狂地接过,连声道谢。 他把头安上后,终于看见了眼前的人。 是她。 那个惨死的宫人。 他毛髮倒竖,极度恐惧下叫都叫不出声音来。 宫人沖他嫣然一笑,“你的头反了……” …… 之后很长时间,他总是不自觉地去摸脖子。 嗯,头还在,还在。 又过了很久之后,那个皇帝死了。 宫人们终于敢光明正大地议论他了,刘大江在一旁默默地听着。 “……你们知道吗?就那个孟月儿……” 有人不耐烦地打断他,“谁啊?” “孟月儿你们都忘了?这才多久啊?孟美人,从前那个最受宠的孟美人……”他极力提醒着众人。 一说孟月儿没人知道,说孟美人倒是立马就有反应了。 “哎呀,她啊。这我知道,原来她叫孟月儿啊。” 自从出了个歌女为后的卫子夫,有几个美貌宫人不在对镜自照后对未来生出无限期待呢? 可几百年下来,又有谁成了下一个卫子夫? 孟月儿被封为美人后始终荣宠不衰,大家艷羡嫉妒之余都猜她能不能成为卫子夫第二。 谁能料想到那皇帝说杀就杀? 过后也没人敢提起。 如今旧事重提,大家都很有兴趣,没人注意到刘大江手脚都微微发起颤来。 “她到底是怎么死的啊?” “是啊,是啊,怎么死的?你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不知道我提这话干什么?”说话人清了清嗓子,引得众人不住催促后才慢悠悠地开口,“我听说啊,这孟月儿不过说了句皇帝记错了她的生辰,皇帝就勃然大怒,说她忤逆犯上,立时就叫推出去砍了。” 众人听着后都咂舌,却都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他们早就习惯了人命如糙芥的世道,只嘆那孟月儿倒霉。 刘大江不知道自己后来是怎么回去的,他躺在榻上,双眼空洞无神。 他想起那噩梦,想起那鲜血四溅,想起那娇嫩如花的容颜。 他心下堵得慌,无端地竟想哭。 可就像真有刽子手在他脖子上割了一刀一样,他捂住脖子疼得哭不出声来。 他能想像当时情景,孟月儿多半是撒娇般地说了句陛下怎把人家的生辰记错了? 这话放在平常,绝不会出什么事。 但那天,皇帝绝对被什么事搅得心气不顺,所以他火了。 他火了的结果就是拿一条人命撒气。 他不管就这么点小事值不值得杀人,也不念半点旧情。 他考虑的只是他作为皇帝的尊严。 于是,孟月儿就此香消玉殒。 一条人命,竟轻贱至此? 翌日起身时,那些物伤其类的悲痛早已退去。 他仍能说能笑,仍偷jian耍滑,仍做着一朝得势的美梦。 只有夜深人静时,他会无意识地一遍遍摸着自己的脖子。 他要活着。 他一定要活下去。 所以夫人说错了就说错了吧,又不是要紧的事。 他只是个黄门,又不是谏臣。 刘大江可不想眼前看着温柔和气的夫人陡然翻脸。 他揣了银子,恭恭敬敬地给夫人行了一礼后倒退了十多步才转身去了。 刘大江走后,郭圣通笑问身常夏:“你和羽年从前怎么就没这么怕我呢?” 常夏笑:“哪不怕了?” 羽年:“婢子们都是藏着。” 郭圣通跪坐到案前,取出叶子戏来。 “那还敢赢我的钱?嗯?” 常夏和羽年跟着跪坐下来,她们对望一眼笑道:“人家都说这牌桌上无长幼尊卑。” 郭圣通莞尔,“是吗?” 阴凉的葡萄架下,传出阵阵欢声笑语。 ***** 刘大江出了温明殿偏殿后顶着炎炎烈日一路疾走,没有片刻功夫身上就被汗浇透了。 他想起那阴凉的葡萄架和玛瑙般的一串串葡萄,喉咙里都能冒出火了。 等终于回到东厨,屋子里比外面还要闷热。 刘大江忍住把头扎进水井的冲动,满脸兴奋地凑到了齐越宝跟前。 他把二两银子和一吊钱从袖子里摸出来给齐越宝,“看,赏了这么多呢。” 齐越宝守在灶前专心致志地烧火,釜里咕嘟咕嘟滚着什么。 他看都没看刘大江,只嗯了一声。 刘大江走后,他一直在忙。 忙着切牛肉,忙着氽烫金针菇,忙着炖酸汤,等牛肉下锅后,他又蒸虾,切莴笋、芦笋。 等一切准备就绪后,他终于可以歇一会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刘大江回来了,齐越宝又热又累,完全不想说话。 ☆、第两百十四章 有孕 那两道甜品他用了心思的,得着赏是意料之中。 齐越宝不捧场,让刘大江很受伤。 他真想揪着齐越宝的衣领问他,夫人来之前你受过赏吗?见过这么多钱吗? 他把钱塞到齐越宝怀里,站起身开始淘米煮饭。 嗯,还得和面准备烙饼。 这些主食不管夫人吃不吃,每顿都是得备着的。 他的手一浸到清亮的井水中,立时打了个寒颤,整个人都凉快下来了。 他看了眼专心致志的齐越宝,语气淡淡地道:“难怪人都说夫人待下宽和。” 齐越宝还是嗯。 但这次嗯完后没用上一弹指的时间,他就蹦了起来,“什么意思?” 刘大江笑:“我见着夫人了。” 齐越宝大步走过来,死死盯着他:“夫人都说什么了?” 刘大江转过头去,想摆摆谱。 哼! 刚刚满腔兴奋地要跟你说,你不想听。 现在一听见着夫人了,立马就跟见着血的苍蝇一样嗡嗡嗡地上来。 齐越宝蹙眉,声音里明显有了不悦:“我问你话!” 刘大江看他要急,一面腹诽真不经逗,一面还是转过了身来。 这到底是件高兴事,又是齐越宝一个人出的力,再闹僵了就不好了。 “本来是叫我走的,可我想想还是留下来了……夫人叫我进去后,问了我们俩的名字,又夸你做的甜品好吃,说辛苦你了……” 听到问名字时,齐越宝的眼睛亮了。 听到夸甜品好吃,齐越宝的眼睛亮的简直能当灯用了。 刘大江心下有些酸熘熘地,他知道这赏和夸奖跟他都没什么关系,他是沾了齐越宝的光。 第211页 还不是那时乱起来,齐越宝没跑掉。 要不然能轮得着他专门伺候夫人? 他顿了顿,不经意地把夫人以为齐越宝是庖人的事告诉了齐越宝。 他满以为齐越宝听着后会为自己还是个庖丁不够资格伺候夫人而难受,可谁成想齐越宝楞了楞后那灿烂的笑容就下不去了。 “……” 这高兴的什么啊? 刘大江想不明白,他转过身去继续煮饭和面。 刚把烤炉点着,东厨来人了。 是来给齐越宝送庖人衣衫刀具的黄门。 他皮笑肉不笑地看了一眼齐越宝,“好福气啊。” 齐越宝的笑就真诚许多了,他凑上去把刚得的二两银子分了一半给他,那黄门才终于嘴角动动,有了些笑模样,把手里的东西递给齐越宝。 刘大江站在旁边瞠目结舌,这晋升也来得太容易了吧? 可看着齐越宝那早就料到的样子,他突然醒悟过来齐越宝那会为什么那么高兴了。 夫人说错了吗? 没有。 想明白此中关节后,刘大江在黄门走后凑到齐越宝跟前,笑得像朵深秋的老ju花:“您说我现在跟着您学艺成吗?” 齐越宝忙着看衣裳,根本没听着。 刘大江说了三四遍他才回过神来,“不行。” 齐越宝拒绝的太痛快,刘大江的失望也来不及遮掩。 于是,齐越宝解释道:“这厨艺得从小练起,你现在迟了。” 刘大江噢了一声,恹恹地继续忙活去了。 齐越宝坐回灶火前。 要想做好菜,说难也真难,可说简单也真简单。 基本的刀工有了之后,所需要的不过是好食材和巧心思以及十足的耐心。 齐越宝已经死了的师傅在时,常教导他说炖东西炖到了时候味道自然就妙了。 所以,他此刻心无旁骛地坐在灶火前,仔细看着炖着的酸汤肥牛。 至于刘大江失落与否,他还真不在乎。 那不是个适合在灶火前打转的人,等过些日子,他还是要和上面商量商量看能不能送来个小学徒给他帮手。 只是有句话说的好,计划赶不上变化。 又过了三天,齐越宝正在案板前忙活。 刘大江火急火燎地从外面冲进来,见着他就跪:“求您了,您无论如何收下我,求您了。” 齐越宝从没得势过,哪见过这阵仗,当下也忘了叫他起来。 “怎么了?你闯什么祸了?” 刘大江摇头,“我保证我能吃苦,您就叫我跟着您学艺吧。” 齐越宝不肯,“你吃不起那苦。” 刘大江退而求其次,“那我拜您为师傅行吗?也不要您给我授艺,就让我跟着您行吗?” 齐越宝开始发懵,刘大江这架势摆明了就是以后要跟着他混。 但好端端地,他怎么想起来这齣了? 刘大江撒开了架势耍泼,抱着齐越宝的大腿硬是不起来,软磨硬泡地求他。 磨了半个时辰后,齐越宝终于松口了。 收个能使唤的徒弟也行。 刘大江高兴的跳起来,一下午都勤快的反常。 齐越宝心下纳闷,问刘大江又什么都问不出来。 他的疑问在晚膳后得着了答案。 一个中年黄门领过来了四个小黄门给齐越宝使唤。 “夫人有喜了,以后早晚加顿点心,夜里添顿夜宵,怕你忙不过来,送几个人来给你使唤。” 啊? 真是怀孕了啊? 齐越宝虽早这么猜想过了,但被证实后还是吃了一惊。 中年黄门走后,他看着在四个小黄门前倨傲地昂着头的刘大江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要死乞白赖地跟着他。 定是去温明殿送点心的时候,见着了来把脉的辱医,再结合夫人这些天的饭食,冒险赌了一下。 只要齐越宝伺候好了夫人这头胎,日后就是再进来人还能越过他去? ***** 齐越宝的四顿正餐两顿点心刚给郭圣通吃了一天,她就有些受不住了。 她拽着刘秀的袖子抗议,“我才怀孕一个月,你这是要养猪吗?” 刘秀无法形容辱医告诉他郭圣通有孕时的心情,他当时楞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辱医说的什么。 高兴,简直太高兴了。 他要做父亲了。 而且,比这更重要的是,他和桐儿终于变成了真真正正的一家人了。 那一整天他都像踩在云巅上,走路持续发飘。 晚上躺到榻上,情绪微微平缓点后,他发现嘴角笑酸了。 打知道郭圣通有孕后,他的耐心出奇的好。 他哄她,“你得需要足够的营养。” 郭圣通瞪他:“孩子太大是会难产的。” 他继续哄:“你吃的太少了。” “……” 兴许是知道怀孕了被吓得心事重重的关系,这些天郭圣通又恢復到了半碗饭都吃不下去的状态。 可她想了想,还是有话说:“换你刚吃完饭就得又吃,你能吃下去? 刘秀笑笑,握住她的手,深吸了口气道:“别叫我担心行吗?我要去杀谢躬了。” ☆、第两百十五章 马武 暮色如水,轻飘飘地笼下来。 殿里已经点上了灯,明亮的光线打在刘秀那稜角分明的脸庞上,俊美的叫人移不开视线。 郭圣通忍不住又在心底暗自嘀咕,要不是这张脸,前世大舅想把她嫁给刘秀绝对要费不少力气。 她这一晃神,就没听清刘秀说了什么。 待那话音落地了,才大梦初醒般地望向刘秀。 她总是走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刘秀早已见怪不怪了,当下笑笑,把要去杀谢躬的话又说了一遍。 郭圣通看着他,恍惚中那个浑身甲冑浴血归来的刘秀就站在她跟前。 定眼看去,却又没了。 那不过是她的幻觉罢了。 可他终会将这万里河山都握在手中,这是真的。 所以,她并不替他担心。 只是…… 她的手不自觉落在了依旧平坦的小腹上,“你准备怎么办?” 她仰头望着他,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在灯下熠熠生辉。 她肌肤比一般女子要白上几倍不止,真如白玉般细腻白皙,引得人忍不住伸手要去摸摸。 刘秀从前也有几次这样的情不自禁,但都落了空。 而如今不会了,她已经变成了他的妻,他孩子的母亲。 他伸出右手轻轻摸了下她的脸颊后,挽住她的手坐到软塌下。 他把如今河北之地的形势揉碎了说给她听:“这十几个势力不剷除,河北之地就没有太平安逸可说。 谢躬虽对我多有忌惮,但在这上面跟我是一样的想法。 我如今预备南下攻打青犊军,他们倘若败退,定会经过射犬城。 山阳的尤来军听着信后,多半会跟着一起败逃。 第212页 射犬城和邺城近得很,我请谢躬到时候出城攻打他们。 他只想着能不让我的势力壮大就好,当下一口就应了。 岑彭已经劝降了驻扎在淇园的大将吕植,马武本就是我长兄麾下的人,他念旧情我又诚心去劝,他便也应了我。 谢躬料理内政上的确是个干才,但论带兵打仗他就靠马武撑着门面了。 青犊、尤来都不是善茬,打不过跑是会的,但要是谢躬执意留他们,左右也是一死,不如豁开了命去死拼。 谢躬没有这股狠劲,他必败无疑。 而我会趁机遣派吴汉和岑彭去袭击邺城,等谢躬狼狈地逃回邺城便是自投罗网。” 郭圣通望着刘秀,他脸上洋溢着自信,显是十拿九稳了。 也是,这样的算无遗策,要再出了纰漏,谢躬得多大的运道? 可,她这心里怎么就有些不舒服呢? 同情谢府上下都要随着谢躬陪葬? 易地而处,王氏会放过她吗? 不会。 逐鹿中原,最不需要的就是这份心软慈厚。 霸王若不是因着心软,高祖能不能坐着江山还两说呢? 那是对刘秀这份心机觉得噁心? 仔细想想,也不是。 便是豪慡惯了的匈奴人,也没有光明磊落直来直去争天下的道理。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她该高兴刘秀不是那等不知变通的酸儒才是。 毕竟,他要如今落败,头一个牵累的就是郭氏全族。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她究竟在为什么不高兴呢? 灯火啪地一声炸开,惊散了她心下的浮絮。 她朝外望去,浓墨似的黑夜扑在了窗棂上,活像一只远古怪兽张着大口面目狰狞地要吞噬一切。 她只看了一眼就回过头来,想了想问道:“那马武不会是敷衍你的吧?可得瞧仔细了。” 她这是在担心他吗? 刘秀唇边的笑意有些忍不住,他心道她就是块冰凉的石头,贴心贴肺地捂了这么几个月,又连他的孩子都怀上了,再不对他高看一眼,那也真是天理难容了。 他紧握住她的手,想要更真切地感受她的温度。 “马武是绿林军中的老人了,我和长兄投奔到绿林军后,他对我长兄敬服便入了我长兄麾下。 昆阳大战时,他为振威将军,和我有同袍之情。 我长兄死后,马武所部被更始帝划到了谢躬麾下。 便是论情分,也该有个先来后到不是? 攻破邯郸后,我曾宴请谢躬和他麾下诸将。 宴后,我请马武登丛台,略作寒暄后问他‘吾得渔阳、上谷突骑,欲令将军将之,何如?’ 他答得倒谦虚,说什么驽怯无方略。 我回他说,将军久将,习兵,岂与我掾史同哉! 他笑笑没有说话,但有些话不必说透不是吗?” 她轻舒了口气,“那就好,君候此去一切都要当心,万不可觉得考虑周全了便放松警惕。 不到最后一刻,谁能肯定结果呢?” 他看向她,满室通明中她耳垂上的细小绒毛都瞧得一清二楚。 夏戴玉,冬戴金。 她今日戴着对滴水白玉耳坠,那剔透的光影笔直映进他眼底。 她的声音那样轻,又那样重,敲在他耳旁,立时隔绝了这尘世间所有的声响。 恍惚间,这天地好似是混沌初开时,静到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他握着她的手,拍了又拍,有千言万语堵在嘴中,到最后却只说了句“千万仔细保养自己和孩子,等着我回来”。 她怔怔望了他半晌,而后粲然一笑,“好。” 等着翌日清晨,她睡得迷迷煳煳往旁边一摸。 嗯,空了。 她打着哈欠滚过去。 这榻大,但睡两个人她却总是觉得挤。 每日刘秀起身后,是她最幸福的时光了。 她蒙着被又睡了半个时辰,觉得有些渴了便闭着眼睛唤人进来。 常夏撩开帷帐,轻声唤她:“夫人……” 她睁开眼,就着常夏的手慢慢喝了半杯水,“什么时辰了?” 常夏看了眼刻漏,“辰时四刻了,夫人是起身还是再睡会?” 郭圣通又打了个哈欠,本想张嘴问刘秀在哪,但旋即便想起刘秀已经走了的事实,当下心底忍不住有些发闷,便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殿里人一多,就嘈杂起来。 她盥洗梳妆过后,坐在食案前还有些没醒过神来。 大抵是因为怀了孕变成了两个人吃饭,她近来胃口倒还真不赖,苦夏的毛病没了,一般孕妇反胃的症状也没有。 常夏和羽年凑趣,都说是孩子体谅她辛苦。 孩子…… 她的手无意识地抚上小腹。 这孩子是不是就是梦中那个孩子? 也不知道是男是女。 况儿知道她有孕后,喜的不行,寻了一堆小孩子的玩意儿来给她,大大咧咧地说着是舅舅送外甥的。 她哭笑不得地问他:“你就这么肯定是男孩?” 况儿认真地道:“你下胎再生女孩,让她有个哥哥疼多好。” 得,这连下胎都给她安排好了? 她想笑,可看着况儿那样子她满心又都是安慰。 ☆、第两百十六章 顺利 她写了信去告诉母亲,这会信应该到了,也不知母亲是为她高兴还是为她愁。 母亲自她还没出嫁时,就担心她成婚早了将来生产上艰难。 她很想告诉母亲,她应该是没事的。 毕竟前世时,她可是为刘秀生了五个儿子,不也还是好好地活着吗? 五个…… 郭圣通一想起那梦,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生一个养一个就得花多少力气,养五个的话她这辈子光替他们操心就得筋疲力尽,哪还有力气去寻思别的? 而且最重要的是,就这一个,她都不知道能不能护的住他。 她是刘秀的嫡妻原配不假,可将来他的心尖儿一出来,她还算什么? 连后位都得拱手让人,如何还能护住孩子? 只怕还会叫孩子因着她惹了刘秀的厌,一生都活得艰辛可怜。 初听着有孕时,她真觉得平地惊雷一般。 她怎么会这么快就有了身孕呢? 可再一想,这不是或早或晚的事吗? 不要孩子? 那等刘秀称帝后,她单只这一点就坐不稳后位了。 她是不稀罕这后位,可她一失势,她的母亲、弟弟和族人怎么办? 而且没有孩子,她拿什么叫刘秀麾下诸将归心? 只要她根基稳固了,刘秀负心又如何? 但是难啊,真难。 她从未想过要走吕后的路,她有多少能耐她自己清楚。 但没办法,从她生为真定翁主的女儿开始,这所有的一切便都註定了。 她能做的只有奋力挣扎了。 她怎么能认命呢? 第213页 所以,她虽喜欢女孩,却也盼着这是个男孩。 女孩子该宠惯着长大,她不想她的女儿将来勐地从高处跌下。 那太残忍了。 她想着心事,慢慢用了一碗粥吃了三个烤饼。 用过早膳后,她又去了葡萄架架下乘凉。 本来用井水冰些瓜果,在这炎炎夏日真是再好不过的美食了。 但因为怀着身孕,常夏说什么不能吃寒凉的,连酸梅汤都给她断了。 便是看书上,也大着胆子拘束着她。 晚间她只要拿起书,常夏和羽年就得劝她。 好嘛,都听你们的。 不说别的,这肚子里却实实在在是她的骨肉,是她世上最亲的亲人。 她不疼他,谁疼? 那便玩吧,什么叶子戏、投壶、六博、蹴鞠、乐舞百戏都玩起来,成天都没得着闲。 人一有了消遣,时间便过得快极了。 可也不知怎地,累成这样,夜里她躺在榻上还是睡不着,总是忍不住想,也不知道这会刘秀到哪了?也不知道他顺不顺利? 等了快有五六天后,终于传来了消息。 一切顺利。 刘秀领军击溃青犊军后,尤来军闻信果向北逃到隆虑山。 谢躬留大将刘庆和魏郡太守陈康驻守邺城后,便领军出了城去。 一开始,他的确是占着上风的。 尤来军一心要保存实力,根本不想和他搅和。 但谢躬不懂穷寇莫追的道理,他一心要立下点战功来。 却不知人被逼到绝路,便什么也不顾了。 左右是死,拖下一个来黄泉路上搭伴也是好的。 尤来军本身战力并不弱,又是背水一战,个个都豁出命去死战,一时间竟是锐不可挡。 鏖战到后来,谢躬所部果然败了,非但没留下尤来军,还折损了两千多精锐。 而在谢躬刚一出城,受命来攻邺城的吴汉、岑彭立时便开始攻城。 摆开架势后,吴汉和岑彭却不急着攻城,而是使人偷偷叫出魏郡太守陈康来要说降他。 倘若能兵不血刃地拿下邺城,便能最大程度地保存有生力量。 岑彭那是何等口才? 他把形势利害一说透彻,陈康又不是忠心耿耿的谢躬,他总要顾忌阖家老小。 于是,陈康降了。 他收押了刘庆和谢躬家小,开门献城。 等着打了败仗,灰头土脸只率了数百轻骑回来而把大军驻扎在城外的谢躬进城,当下便成了瓮中之鳖。 谢躬倒也痛快,只嘆了句恨未听妻言便引颈自刎。 原来,在此之前,王氏便叮嘱过他不要轻信刘秀之言。 可谢躬觉得王氏思虑过多,并没有往心里去。 谢躬一死,吴汉收服其部顺利的不行。 谢躬麾下第一悍将马武在谢躬死后,当即骑快马到射犬城去投靠刘秀。 刘秀喜之,当即引置左右。 军报到这便就完了,就如那戏本子里一样,这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郭圣通轻嘆了口气,原样叠好那军报慢慢走出殿去。 正午炙热的阳光烘烤着天地间,那株香椿树却似不怕晒,一天比一天绿意盎然。 她站在廊下,仰头望天。 响晴的天上,金灿灿的太阳晃得人眼睛疼。 那千万缕金线落到朱红的廊柱上,映红了她缀着明珠的丝履。 到了此刻,她终于有些明白刘秀出征那天她在不痛快什么了。 她是眷恋刘秀带给他的温暖。 而他越走越高,就离她远来越远了。 兴许这次,也兴许下次,他就要带回他的戚夫人来了。 她后来想起此时心情,总忍不住笑自己。 她哪是什么吕后? 她是连宠爱都没有的戚夫人啊。 但那时,她如何能想得到? 任凭她千般假设,也想不到前世时命运竟那般愚弄她。 又过了三四天,刘秀回来了。 他到邯郸宫时不过破晓,天穹上还残留着夜的影子,几点孤星倔强地不肯落下去。 步辇落定在温明殿时,他不等停稳便跳下去。 霞光乍现,红日在天边露出了小半个笑脸。 他踏着满地潋滟的光影到寝殿外时,郭圣通正在当窗赏花。 他凑近了一看,是碗莲。 他走时都没有,估摸着是新寻来给她解闷的。 她听着脚步声回过头来,看着他浑身甲冑楞了楞。 他低头看去,他甲冑的fèng隙间全是已经干涸的血迹。 只怕是这满身杀气吓着她了,他笑笑:“我忘了更衣洗漱就来见你,吓着你了吧?我这就去。” “不用。”她摇头,上前来深吸了口气问他:“有没有受伤?累不累?” 他浑身疲惫因着这窝心的几句话,立时烟消云散。 他点头,“没有受伤,你放心吧。” 她笑,“那就好。” 他见她起得这么早,忍不住关切地道:“怎么不再睡会呢?” 她没有答他。 她定定地望着他,“杀了谢躬,便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他笑笑,想伸手去搂她,又怕血气吓着她。 “我等这一天,等得足够久了。” ☆、第两百十七章 女红 刘秀回来后只陪了郭圣通半日,便又被无穷尽的军政缠住脚。 日日不等郭圣通起身他便走了,倘若事少晚膳还能凑到一起用,一忙起来整夜陷在外面也是有的。 他这般披星戴月地忙,累得回来没说几句话就睡着了的情况是常有的。 但也不知是不是天生劳碌命,他越忙那眼睛越炯炯有神,亮的吓人,就像那埋伏了许久终于要得手的孤狼一般。 郭圣通明白他的心思,他这是为终于和更始帝划清了界限高兴,为再无掣肘高兴。 他註定要翱翔在这九天之上。 即便她前世下场不好,却也没法昧着良心说他不是个明君。 可明君不见得就是个良人,不是吗? 自知道有孕后,她便尽量不去些这些糟心事。 思虑过多是会伤及孩子的,她要把孩子健健康康地生下来。 只是,这些浮绪时不时地还是会漫上心头来。 即便立时撇去,仍有些涟漪散开来。 这日早膳,旁的郭圣通都没用,只就着烤饼用了碗虾仁丝瓜粥。 虾仁鲜嫩,丝瓜滑口,齐越宝又熬足了时候,配着香脆的烤饼真是天生一对。 孕期反应渐渐显现出来,她的精神一天不如一天,用罢早膳后只玩了半个时辰叶子戏便哈欠连天,疲倦的不行。 当下便简单盥洗一番后上榻睡去了,常夏和羽年替她掖好被子又放下帷帐方才轻手轻脚地出来。 她这一觉足足睡到了午后,喝了碗薏米黄芪老鸭汤后,就着清蒸太湖白鱼、蛤蜊炖蛋、人参汽锅鸡、干贝蒸萝蔔吃了两碗饭。 太湖白鱼是极难得的,味道鲜嫩可口。 但这回吃郭圣通却总觉得有股腥味,她想着人说多吃鱼孩子聪明才忍着吃了几口。 第214页 怀孕后,许多东西都忌口了,比如茶。 漱过口后,她捧着碗温热的杏仁露和常夏奇怪,“这回送来的太湖白鱼不是新鲜的吗?我怎么吃着那腥味那么大,都快给我吃吐了。” 常夏和羽年对看一眼,未语先笑。 郭圣通叫她们这一笑反应过来了,她这是要害喜了? 她之前报喜的信到了真定城后,母亲又喜又忧,足足收拾了十多辆马车的衣物吃食送来。 和马车一起到的,还有母亲的长信。 信中,母亲把孕期的注意事项不厌其烦地一一道来。 这里面就说到了害喜,母亲说各人体质不一样,有的人从怀上就害喜一直吐到要生的时候,也有的人除了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旁的什么症状都没有。 这应该是两种极端,大部分的人都是吐前三个月,后边就好了。 郭圣通自觉体质还不算孱弱,是以害喜的症状显露后心下也没有太过忐忑。 只是说起这个,她又忍不住把母亲的信重读了一遍。 人说见字如人,真是半点没错的。 看着这麻纸上娟秀的字迹,母亲那温柔的笑脸恍惚便在眼前。 真是养儿到一百,长忧九十九。 她这都要做母亲了,可在母亲眼里她还是个要母亲牵肠挂肚的孩子。 信到末尾时,母亲说她把府里归置一下,至多再过半月便亲自过来看看她。 郭圣通虽盼望着见到母亲,但想想自己月份还小,又没什么要紧的事。 而六七月正是一年当中最热的时候,没得叫母亲辛苦奔波这一场。 便回信说让母亲入秋了再来,那会凉快了。 看罢信,她长嘆了口气仔细把信叠起来。 炽热的阳光照到菱花窗上,点透了华丽的窗纱。 殿里摆着冰山,暑热透不进来。 鎏金博山炉中早就不燃香了,只用那新摘下来的桃李熏殿,经那冷气一浇,一股果子独有的甜丝丝味轻轻地萦绕开来。 常夏端了碟新切的青皮红瓤的西瓜进来,瞧见郭圣通闷闷不乐的样子只当没看着,上前笑着把西瓜搁在她手边。“夫人,吃点西瓜能止吐。 只是西瓜性寒,吃多了弄不好就会腹泻,您别多吃。” 郭圣通微微莞尔,“行。” 她撩起袖子,拿起一块西瓜吃。 真甜。 尤其是这最上面这一口,真是甜到了心里。 她一口气吃完一块后,不用常夏劝就叫端水过来给她净手。 “沉两个西瓜到井底去冰镇着,等君候回来给他解暑。” 羽年应声而去。 郭圣通寻出叶子戏摆到案上,遗憾地道:“现在正是吃荔枝的时候吧,今年是尝不着了。” 常夏笑着道:“等明年夏天,婢子叫人端两大箩进来,就怕夫人吃多了上火。” 郭圣通好笑,“我就谗成那样?” 常夏道:“那可说不好,婢子听说好些人怀孕时突然想吃什么了,若是吃不着睡都睡不着。” 说话间,羽年回来了。 郭圣通便铺开叶子戏,又叫了个小侍女过来。 玩了半个时辰不到,郭圣通便又困倦起来,却不肯去睡,“成日躺着怪没劲的,给我弹箜篌听吧。” 常夏和羽年应是,自有侍女们去抱来箜篌。 霎时间,行云流水的乐音便流淌在殿内。 郭圣通听着这婉转动听的乐曲,眼皮不觉沉了。 等着她支撑不住歪在软榻上后,常夏和羽年便住了手,上前轻手轻脚地取了薄被来给她盖上。 她这一觉睡的酣畅,若不是陡然下起暴雨惊醒了她,只怕能睡到夜里。 风怒欲掀屋,雨来如决堤。 滂沱大雨下得她耳边只听得清哗哗雨声,乌云笼罩下殿里暗透了。 她也懒得起身,就窝在榻上闭目养神。 都说六月的天孩子的脸,这暴雨来得快去得更快,郭圣通估摸着只下了两刻钟,雨势便戛然而止。 漫天黑云散去,明亮的太阳又露出了笑脸来。 她下了榻推开窗户朝外看去,若不是那湿漉漉的地砖和流着水珠的枝叶,她几乎都要以为那暴雨是自己睡迷煳发了癔症。 她唤人进来服侍着她盥洗更衣后,便靠着迎枕坐在南窗下,捡起笸箩筐里的没做完的小孩中衣继续做。 做女红麻烦费事,她从前是能不沾手就不沾手。 可她自有孕后,思来想去地到底还是拿起了针线来。 母亲从前说的话真是没错,学这女红也不为了别的,就为了有孩子后能亲手给他做几身软和舒适的小衣裳便值了。 也不知道孩子是男是女,她便做了纯白的,也不绣花,将来不拘男女都能用。 最好还是个男孩吧。 男孩瓷实,经得起摔打。 ☆、第两百十八章 大破 她要是这世还斗不过这命运,他是韬光养晦还是殊死一搏都行,她都陪着他。 可若是个女孩,她怎么忍心叫她受别人的嗤笑鄙夷? 她嘆了口气,心道但愿这世还和从前一样,这胎让她生个儿子吧。 倘若有福气,她站得住脚,便再生个女儿,和她哥哥一起把这世间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她跟前。 “天色暗了,仔细累着眼睛。” 她闷头做针线,竟没注意到有人进来了。 她抬起头来,望向笑意盈盈的刘秀:“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他坐到软塌边来,眉眼带笑,“我回来也有些日子了,一直没好好陪陪你和孩子,今天早些回来陪陪你们。” 她笑,“我才不信呢,说吧,是不是又要走了?” 他正在给她倒水,闻言身子僵了僵。 他转过身来把水递给她,“喝点水润润嗓子。” 等她喝完水后,他才道:“倒是瞒不过你,我明日就要走了,去打铜马军。” 他见她脸色一下沉了下去,便伸手撩了撩她额前的髮丝,一脸轻松地宽慰她,“你别担心我,昆阳大战那么兇险我都过来了,如今这些都算不得什么。” 他黑白分明的双眼中满是胜券在握的自信,郭圣通又知道最终的结局,是以心下虽有些忐忑但论起底气来比他更足。 她握住他的手,低低地道:“我知道你可以的。 但是,你还是要谨慎小心为上。 多少人的身家性命挂在你一个人身上,千万要保重自己。” 她的手细腻温热,握在手中几如那丝绸般。 她本就娇贵,又怀着孩子,正是需要人心疼的时候。 可他不是成日里忙得影子都看不着就是出征在外,她却半句怨言都没有,这般地顾全大局,这般地体谅他。 照说他心下该熨帖极了才是,可他怎么就高兴不起来呢? 他竟像是盼着她跟他哭闹一般。 或许,是她太表现的太好,好到让他怀疑他在不在对她来说都不重要。 他在,她多个能说话的人。 第215页 他不在,她也能寻着打发时间的消遣。 他知道自己钻了牛角尖,有个能叫他安心的贤内助不比个就会闹腾骄纵的娇妻好? 他听人说贾復前些日子去求耿况,希望耿况夫人能开解开解他夫人,说他夫人闹着要到邯郸来。 河北未定,呆在哪都没有呆在真定安全。 何况她就是来了,耿况也没空陪着她,叫她来干嘛? 就为了让耿况悬心? 他当时想着耿况那恼火又无奈的样子,还在心底暗自骄傲。 如今想想,有什么可骄傲的? 他究竟还是没能在她心底打上烙印啊。 不过,也不用灰心丧气。 最开始时,她不连嫁他都不愿意吗? 等嫁了,又不愿意叫他碰她。 如今能这么关切地叮嘱他,已经是往好的方向再走。 他该知足才是。 他不说话,她也跟着沉默下来。 屋子里静得连刻漏的滴滴答答声音都觉得惊心。 还是羽年进来打破了沉默,“夫人,要把那沉在井底的西瓜拉上来吗?” 郭圣通差点给忘了,当下呀了一声,看向刘秀,“我叫人在井水里冰了西瓜,这会只怕凉透了,要不要吃口去去暑热?” 这是特意给他准备的? 他点了点头,嘴边不觉浮起笑意。 西瓜很快就抱到了殿里来。 刘秀亲自去杀瓜,郭圣通站在一旁瞧着他一刀下去,那沁人心脾的凉气四溅开来,刀上都有了层凉气。 他痛痛快快地吃了半个瓜,方才去洗手。 “还是这个既解渴又消暑。” 他瞧着离用晚膳还有半个时辰左右,便陪着她玩起叶子戏来。 郭圣通在这上面常年是输家,从前打不过况儿,如今又打不过刘秀。 她也不生气,只笑嘻嘻地道:“等你回来,我一定能赢你。” 他哈哈笑,“行,我就等着做夫人的手下败将了。” 因着午膳时郭圣通说鱼腥,晚膳时齐越宝连河鲜都不敢上了。 但或许是郭圣通真开始害喜了,她就喝了口菠菜豆腐汤都觉得怪不是味的。 可望着对面一脸关切的刘秀,她又硬咽了下去。 他明天就要走了,还是别叫他操心了。 ***** 漠漠秋云起,稍稍夜寒生。 等着秋老虎都过去后,天便一天比一天凉了。 郭圣通摸着已经显怀的肚子和母亲并肩站在廊下,看着宫人们採摘桂花。 母亲担心她,一立秋就赶来了。 这几个月她吐的厉害,见什么都没有胃口。 可不吃怎么行呢? 她硬着头皮吃,吃过后又翻江倒海地吐,弄得她光是想想吃饭都觉得受罪。 桂花糕香甜,向来是她的心头好 只是如今听着桂花糕也只有犯噁心的,但母亲不死心,说试试。 “这天气凉了,你也过了头三个月,该是不吐了才对啊。” 她只得依着母亲。 秋日晴空格外高远,几行大雁掠过屋檐笔直向天穹尽处飞去。 金黄的ju花泼洒在和煦的秋阳中,风一来捲走些清香味。 母亲深吸了口花香,问郭圣通:“秀儿来信没有?” 郭圣通摇头,道:“已经和吴汉在清阳汇合了,只是那铜马军剽悍,也是块难啃的骨头,一时半会只怕没有信来。” 母亲揽住她肩膀,“你也别担心,秀儿麾下有河北之地全部的突骑,论骁勇善战天下只怕难逢对手。” 郭圣通失笑,却没法解释。 她真的不担心啊。 可怎么人人都觉得她的镇定是顾全大局呢? 倒是刘荷花见天写信给她,开头总是问她好不好?孩子好不好? 这两句套话后,就是问她贾復到哪了?有没有受伤? 刘荷花求她,但凡有点贾復的什么消息就立马变送回去。 她怕贾復瞒着她。 郭圣通每回看完信后都忍不住笑,这刘荷花啊从前对贾復恨不得永世再不相见,如今又担心的跟什么一样,可见啊他们真是命中的冤孽,怎么都要到一块去的。 桂花糕做好后,她试探性地尝了一块,又等了片刻,竟没反胃。 她压抑住惊喜,又吃了两块,还是不噁心。 母亲在旁屏声静气地等着,见状便喜道:“看来是好多了。” 又过了两天,食案上多了肉食,她也不再闻闻就吐。 她的害喜就这么悄没声地好了。 阖殿上下都跟着松了口气,母亲更是喜得给父亲上了柱香。 也就是在这时,前线又有军报传来。 铜马军被刘秀逼得乘夜遁逃,刘秀追至馆陶将其大败。 ☆、第两百十九章 胎动 八月其获,十月陨箨。 秋日空寂冷清的味道从落叶开始。 郭圣通由常夏扶着,和母亲在庭中慢悠悠地踱步。 晚秋的阳光落在头上肩上,渐渐焐热了髮丝。 秋风拂过耳边,三五片枯红的香椿叶子迎面落下。 她微微仰头,白茫茫的日光在枝叶fèng隙间晃得人睁不开眼睛来。 聒噪地叫了一夏天的蝉,早就没了踪影,只有蛐蛐还蹲在窗下有气无力地叫着。 比起火炉一般烤人的夏天,郭圣通自然更喜欢天高云淡的秋天。 尤其是秋天的夜,不热不凉地,再适合睡觉不过。 仔细算来,她已经有半年没被那梦境缠绕过了。 她暗忖,莫不是那梦也体谅她现在是双身子的人? 这么一想,又觉得好笑。 零零碎碎的回忆还有了灵性不成? 但说一千道一万,总是桩好事不是? 她唇角微弯,忽起了玩心,抬脚踏在了那枯红的落叶上。 地上寒气重,她穿的是翘头青丝履,坠着颗光泽透明的珍珠,在日影下圆润的可爱。 她的鞋底是加厚的,但也不知是不是存心去踩的缘故,她这一脚下去竟觉得脚底有些痒痒。 那失了光泽的枯叶似乎穿透了鞋底,拂在了她心上。 她向来怕痒,当下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母亲跟着她停下脚,见她这孩子气模样便道:“旁人都是悲秋,你倒好,来个喜秋。” 自古以来,文人雅士便没有不悲秋的。 便是雄才大略的武帝,在河东郡汾阳县祭祀后土后,大宴群臣泛舟汾河时,被瑟瑟秋风一吹,都起了悲秋之心,即兴写下了流传千古的《秋风辞》。 彼时是元鼎四年,武帝刚过不惑之年,正是春秋鼎盛的时候。 对外,匈奴远遁,漠南无王庭。 对内,一道推恩令消融了诸侯势力。 盐铁官营、建太学、设中朝、开发西南、平定南越和东越,如此种种功绩,还称不得千古一帝? 如此辉煌的人生,还有什么不足意呢? 武帝大概也是这样想的,可等秋风一吹,还是无法自拔地哀切起来。 第216页 再如何了得,不还是没法抵抗岁月的侵蚀? 这秋风啊,简直比倾国倾城的美人还厉害。 可郭圣通还是没法理解为何会悲秋,在她看来,季节更替再正常不过。 倘若一年全是夏天或是冬天,谁受得住啊? 有什么好悲的? 把你留在夏天晒干好不好? 这话自然是没法跟母亲说的,昨天夜里她还看见母亲临窗写赋。 她凑过去看看,满篇的悲秋意。 怜落叶,怜残荷,再嘆息时光,惋惜年华。 怎么就不想想秋天的好处呢? 比如说,秋天正是吃藕吃螃蟹赏ju的时节啊。 嗯…… 今年螃蟹是只能想想了。 郭圣通直接避开母亲的话题,挽住她的胳膊道:“午间我还想吃藕——” 她板着手指头,“桂花糯米藕、炸藕合,再炖个鹌鹑莲藕汤,饭后再来个雪蜜红糖糯米藕。阿母觉得怎么样?” 母亲听了失笑,“你这是要把自己吃成个藕啊?一日三餐地吃,就不腻吗?” 郭圣通奇道:“这有什么好腻的?米面吃了这么多年,谁腻了?” “你啊,竟会说歪理。”母亲笑,又看向常夏,“炖点小牛肉,再拿葱油拌点莴笋。” 她停下来,唔了一声,“现下正是进补的时候,来个鲍鱼仔花菇枸杞汤吧。” 现下虽时辰还早,但郭圣通和刘旻点的这些菜都费时候,不早些准备是来不及的。 常夏颔首后便自去一旁吩咐小侍女,让小侍女去东厨告诉齐越宝,等妥帖后她才重新跟上来。 绕着庭院又走了两圈,郭圣通开始耍赖了。 她巴巴地望着母亲,“我腿酸了,走不动了。” 她月份渐大,胃口又好,母亲生怕她将来生产艰难。 只要天气和暖,总要哄着她在庭中散上半个时辰。 “晒晒太阳,活动活动好。” 母亲生养了一双儿女,又都养得健健康康的,她的话郭圣通没有不信的。 何况,近来她长肉长的明显,对镜自揽,只觉得都快双下巴了。 这可怎么得了? 她才十五啊,正是娇花一般明**人的年纪,怎么能水桶腰大饼脸呢? 虽说那样在老人嘴里叫有福气,但还是等老了再说吧。 是以母亲唤她出来散步,她从没说过个不字。 可今天也不知是不是太阳大了些,才走了不到两刻钟,她就觉得脚下灌铅挪不动脚了。 母亲看了她一眼,“再走一圈就回去。” 她得寸进尺,“半圈。” 母亲笑笑,然后断然拒绝,“一圈。” 贪心过了啊。 行吧,这就已经比平常回去早多了。 她咬牙又走了半圈。 回到殿里,盥洗过后换了身干净衣裳后,她歪在榻上和母亲下棋。 她执黑,母亲执白。 眼看着黑子就要溃不成军了,她心下有些着急,捻着一枚棋子不知道往哪落了。 母亲还催她:“这都想一刻钟了,快点的。一会该用午膳了。” 午膳…… 藕片、牛肉、莴笋…… 她的口水立时三千丈。 害喜过去后,孩子在肚子里长得快。 她天天刚用过晚膳,就思量夜宵要用什么。 她从前虽也贪口腹之慾,但决计没想到有一天她能馋成这样。 她一馋就顾不得那许多了,略加斟酌后便落了子。 母亲眉眼带笑,执起棋子就堵她。 她看明白局势后,立马就要悔棋,“我本来还没想好,都是您催我,我要重下。” 母亲不许,“多大了还悔棋,有没有规矩了?” 她撅起嘴来就要和母亲理论,忽地肚子里有什么轻轻地动了一下,拨得她的心都跟着发颤。 她立时僵住,到嘴边的话都吞回去了。 这是胎动吗? 像是一只蝴蝶翩翩飞过,又像是一尾鱼轻轻游过。 等着胎动消失后,她昂起头来目光有些呆滞地告诉母亲:“刚刚孩子好像动了。” “啊?” 母亲喜得把手里的棋子丢了,下了软榻跑到她跟前来,把手放到她肚子上。 “来,外王母摸摸。” 郭圣通有些哭笑不得,“哪会那么频繁啊?” 她话音刚落,那鱼便又在她肚子里游起来,还咕咚咕咚地吐着泡泡。 母亲喜不自胜,“看看,这孩子多聪明啊。” “……”郭圣通很想说着就是凑巧吧。 但看着母亲一脸幸福和满足,她还是咽回去了。 ☆、第两百二十章 解恨 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孩子和她的交流。 感觉很美好很神奇,不就够了吗? 午膳时,她一高兴,又用了三碗饭。 歇过午后,母亲叫她写信告诉刘秀,“他虽不在跟前,但也得叫他高兴高兴啊。” 说着话,母亲便示意羽年上来磨墨,“我们俩一块写,我也得说给况儿听听。” 好吧。 这孩子刘秀也有份,说说就说说。 郭圣通顺从地上前,接过母亲递过来的笔。 她简单地把胎动描述了一下,又叮嘱刘秀行军在外万事小心便结尾了。 她搁下笔后,母亲才刚刚开头。 母亲抬头看她,那意思分明是你怎么就写完了? 她也回看母亲,你怎么有这么多话写? 而后想想,嗯,要是给况儿写,她的话也不少。 好吧,那是简短了点啊。 但是…… “他如今不忙着收服铜马军吗?写长了他哪有空啊?” 这倒也说得过去。 母亲无奈,低下头去继续写信。 又过了两刻钟,母亲写完了。 郭圣通叫人拿火漆封了,快马送回去。 接下来的几天,母亲早晚都念“也不知道那信到了没有”。 她念得多了,弄得郭圣通也翘首以盼起来。 却没想到先到的竟然是军报。 她拆开来看,铜马军大败后还未等受降,高湖军从东南来与铜马军汇聚在一块。 刘秀领军与其战于蒲阳山,将其大败。 他并未处死败军将领,而是封其渠帅为列侯。 可麾下诸将不信降者:这些人信得着吗?别再引狼入室。 而降者亦不自安:刘秀这是不是打着钝刀子杀人的主意呢? 刘秀明白他们的担忧,便令降将各回营寨,把兵权真就交託回去,还单枪匹马地巡视于诸将营地,降将们被他的气度折服。 刘秀便将降将们分于麾下诸将率领,众至数十万。 因着这个,关西之地送了刘秀个“铜马帝”的名号。 她看罢后递给母亲,笑道:“这下可威风了。” 第217页 母亲仔细看完后,蹙起眉来:“秀儿这孩子胆子也太大了,那些降将若有一个记着之前厮杀的血仇,他单枪匹马的如何抵得过?” 又埋怨起郭况来,“旁人不敢多言,他怎么也不知道规劝规劝?我现如今看着都捏了把冷汗,他们怎么就不知道怕呢?” 郭圣通道:“怎么能怪况儿呢?您别看刘秀平时像是好说话的样子。 他其实啊可犟了,说一不二那种,还有股狠劲。 他下了决心的事谁能劝动?” 母亲按着心口,“你啊,又不是看不出来这里面的兇险?怎么就不知道害怕呢?” 郭圣通笑,“都过去那么久了,害怕有什么用?” 母亲忍不住拿手指头戳她,“平时怎么没见你这么沉得住气呢?” 郭圣通又不能说是因为她知道最终的结局,当下只有讪笑。 晚间时,母亲和郭圣通坐在灯下看皮影戏。 正看得起劲时,常夏急匆匆进来,递过两封信来。 母亲忙叫皮影戏停了,站起来笑着拆信:“倒真赶巧,凑到一天了。” 郭圣通扶着腰也下了地,和母亲一起凑到灯下读信。 刘秀的信写的很长,但没什么有用的话。 可以总结为三点。 第一,他很高兴很高兴。 第二,他很遗憾很遗憾。 第三,她还吗她还好吗。 嗯,总结的很精闢。 她问母亲,“况儿写信说什么了?” 母亲笑,“光是激动他外甥的胎动就激动了两页纸。” 郭圣通暗忖,看来他们俩还真是半斤八两。 亏她从前还以为男人写信都简练的很呢,谁知道他们拖泥带水起来也是好手啊。 她笑笑,叫磨了墨现给刘秀回了信。 信写到一半,孩子在她肚子里敲起了鼓来。 咚咚咚地,一下接一下,还挺有劲的。 她已经习惯了胎动,搁了笔轻柔地摸着肚子,等孩子停下来后又拿起笔来。 霜降的那天,前线又传来消息。 就像郭圣通说的,这一声“铜马帝”威风是威风了,但也惹眼不是? 河北之地的赤眉军和大肜、青犊两军联盟,凑成了十万余人围攻射犬城。 刘秀将其大败。 而后,刘秀任寇恂为河内太守,冯异为孟津将军,统率河内、魏郡二郡驻军,共同抗御洛阳更始军。 彼时洛阳由朱鲔、李轶、田立、陈侨和武勃共同镇守,约莫有三十万兵将。 主要的决策者很显然是朱鲔和李轶。 冯异只有万余人,再英雄了得八成也是打不过的。 毕竟,昆阳大战那样的神话很难复制。 为了不叫朱鲔和李轶整顿大军,冯异暗中联繫起李轶来。 他写信和李轶分析形势,指明更始帝如今也就是个花架子,而刘秀却是冉冉上升的启明星。 李轶这样的人,说明白了就是根墙头糙。 如今见刘秀在河北打出了名堂来,又哪有不忌惮的呢? 俗话说,多个朋友多条路。 万一将来落在刘秀手里呢? 就凭杀兄之仇,刘秀就没法饶了他,不如早早未雨绸缪。 可他又不想如今便投靠刘秀,毕竟这般反反覆覆地,过去了谁知道有没有他的好果子吃? 于是,他回信给冯异,表明愿意和冯异交好。 怎么交好? 自然不能只是嘴上说说。 于是,李轶在此之后,不再为难冯异。 冯异趁机北上天井关,攻取了上党郡两城,又南下攻取河南成皋以东十三县。 武勃领军欲收服失地,冯异渡河与武勃大战于士乡,李轶闭门不救。 李轶满以为如此这般,便能两边都讨好。 冯异哪会叫他好过? 冯异使人给朱鲔透了风,朱鲔查实后怒不可遏,既气李轶的两面三刀,又担心他会真投了刘秀。 不如杀了李轶,正好独自个儿掌大权不是? 于是,李轶被朱鲔派出的刺客杀死了。 洛阳及其周边郡县,统一归于朱鲔手中。 可凡事总有利弊不是? 李轶死后,他麾下诸将受朱鲔排挤,忿忿不平的居多。 一气之下,许多人便逃出了洛阳去投奔冯异。 冯异的实力已经到了可以和朱鲔分庭抗礼的地步,在这时朱鲔对冯异发起进攻,冯异已经无所忌惮了。 他和寇恂先会军击败来进攻温县的讨难将军苏茂,后又过河击溃围攻平阴的朱鲔,朱鲔败归洛阳。郭圣通接着这封军报时,正是个下雪天。 漫天纷飞的雪花落得天地间银白一片,她站在窗前摸着隆起的肚子,喃喃道:“也算给大伯解了点恨,只可惜叫朱鲔逃了去。” 母亲没听清,问她:“你说什么?” 她笑,“我说刘秀肯定很高兴。” ☆、第两百二十一章 拒绝 胡马嘶风,汉旗翻雪,彤云又吐,一竿残照。 刘秀披着鹤氅站在营帐外,飒飒寒风冷刀子般地吹过耳边,脸上早已是冰凉一片。 吴汉站在他身后,瞧得他侧脸冻上了层霜花,忍不住出声劝道:“外头冷,主公还是进去吧。” 洛阳方面的捷报传到鄗邑后,诸将至帅帐中祝贺刘秀,耿纯老话重提再劝刘秀称帝,诸将应声拜之。 刘秀不肯,马武苦劝:“天下无主以致海内鼎沸,主公乃高祖九世孙,为天下计应早即帝位。 臣知主公生性谦逊,但如此退让置江山社稷于何处? 不如早定名份,再行征伐。” 马武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盪气迴肠,话音未落便引得诸将连声应是。 刘秀却是铁了心的不为所动,当下叫诸将各自散去,此事不得再议。 吴汉被马武说得心下滚烫,走到半路上到底又折回来了。 他本想再劝劝刘秀,但眼瞧着刘秀那满腹心事的模样他又把话咽了回去。 主公如今不称帝绝对是还在考量着什么,但毋庸置疑的是,主公定会称帝! 那谢躬死了,李轶也死了,主公还能再对更始帝称臣不成? 依着他说,大家也不必这么急。 可再一想,大家跟着主公这一路腥风血雨,图的不就是从龙之功吗? 怎么又能不急呢? 吴汉说话间,密密麻麻的雪花自半空中落下来。 转眼功夫,就撒开了张大网,把天地囫囵个罩了进去。 刘秀头上肩上很快便雪白一片,却还是没有要理会吴汉的意思。 吴汉本就不善言辞,能说这么句关心话已经是极限了。 他见刘秀不应,便也不再多言,继续闷声侍立着。 刘秀身姿挺拔立在那,叫吴汉想起从前安乐县县令府里那株有年头的松树。 松树是四季常青的,平时有花有糙的时候显不出它的俊秀来。 一到雪天,那树枝上挂上层雪花,鲜亮可爱的叫人移不开眼去。 第218页 也真是奇怪了。 旁人在这大雪里站着,多半都像那缩脖子的鹌鹑,偏生主公能站出翩翩风度来。 吴汉心道,正儿八经的凤子龙孙到底是不一样。 长安城的更始帝刘玄他虽没见过,但听说刘玄在淯水边称帝时战战慄栗地话都说不出来。 就这样人,还汉家宗室? 可真是堕了高祖世宗的威风! 吴汉正暗自愤懑时,刘秀忽地转过身来笑了:“你怎么跟那严尤一样。” 严尤? 建兴帝手下曾任大司马的人物,吴汉自然知道。 可他怎么和严尤扯上关系了,严尤怎么了? 吴汉想不明白。 刘秀也没有给他解释的意思,而是说起正事来:“你回去告诉耿弇、景丹、盖延、朱佑、邳彤、耿纯、刘植、岑彭、祭遵、王霸、坚镡、马武、陈俊,你们这十三将留下来继续追击尤来军,我率军回蓟县。” 吴汉一振,立即道诺。 他转身要走,又听刘秀道:“子颜,把郭况叫来。” 郭况是主母唯一的弟弟,自到主公麾下便引得诸将瞩目。 大傢伙都好奇这少年会是个纨绔还是个人才,却没想到几回接触下来发现这竟是个实心人,半点没有骄纵之气,做事做人都小心谨慎极了。 这样的少年郎,谁能不喜欢呢? 郭况在主公麾下先为参事,后调为黄门侍郎。 黄门侍郎虽沾了了黄门二字,但委实和宦官没有什么关系。 黄门侍郎为皇帝近侍,可出入禁中,日暮时需出宫,不可像小黄门般日夜伴于天子身边。 依着吴汉说,这也是个好职位。 既安全,又当红,再适合郭况不过了。 毕竟这战场上兇险的很,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还不得叫夫人哭死去。 但不承想前次打胜仗时,主公宴请群臣,酒过三巡忽地心血来潮问郭况想不想挪个地方? 那小子也干脆,当即点头,还说想去刺jian大将军岑彭手下。 岑彭督察各营,总揽情报,威风是够威风了,但着实辛苦的很。 吴汉还以为主公要劝劝呢,结果主公笑了一下说那可得经得起摔打。 于是,郭况就去了岑彭手下。 今次叫他来,只怕是要问问天下各方形势。 吴汉脚下加快,不多会就到了郭况帐外, 他把事和郭况说了,又忍不住问道:“主公说我像严尤,这是个什么说道啊?” 郭况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把当时情景说给我听听。” 等吴汉原原本本说了之后,郭况笑道:“我明白了。” 他告诉吴汉,刘秀未起事时曾待叔父舂陵侯刘敞到严尤那里去投诉佃户拖欠租税,严尤对这个丰神俊朗的少年郎印象很深刻。 以致于后来听着刘秀起事的消息,严尤大为震惊,觉得没法将刘秀和一个纵横战场的武将联想到一块去。 吴汉听后咂舌,“主公这不是拐着弯说我觉得他文弱吗?我哪是这个意思啊。” 郭况不说话,只是笑。 吴汉感慨完,再看向郭况的目光就有些复杂了:“我的事你不会也查了个底朝天吧?” 郭况唇边的笑终于漫到了眼底:“你坦荡荡的,有什么好怕的?” “那倒是。”吴汉颔首。 郭况拱手辞了吴汉,出了营帐往帅帐去。 他到时,刘秀早已经进帐了,正拿着火钳拨弄炉火。 郭况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不知主公有何事?” “坐。”刘秀撂下火钳,站起身来为郭况倒了杯热茶。“天冷,晚上就在我这用吧,炖羊肉再用点酒,一夜都暖乎乎的。” 郭况点头,没有要推让的意思。 在长安时,他和刘秀之间就已经是无话不说了。 等着刘秀娶了他阿姊后,他们便更亲密了,实实在在是亲人了。 在刘秀面前,他从来不客气,“要是有鱼的话就更好了。” 刘秀笑:“行,那就清蒸条鲫鱼。” 人说冬鲫夏鲇,滴水成冰的严冬里吃尾肉嫩籽多的鲫鱼再好不过了。 定好了晚膳,刘秀还没有要说正事的意思,“快过年了,我准备明日起身回蓟县,到了把桐儿和岳母都接来。 你有什么话,回头写了信给我。” 郭况应好,又有些担心:“只怕我母亲记挂着没人祭祀父亲和祖宗,还是要回真定的。 姊夫要是劝不动,就使人送她回去吧。” ☆、第两百二十二章 拔营 刘秀思量片刻后道:“你放心,岳母若实在坚持,我会妥善安排的。 岳母的心我也理解,从前我母亲也是这般难离故土。” 他深吸了口气,面容沉肃起来。 郭况心下一凛,他知道刘秀这是话完了家常要说正事了。 “长安那边和匈奴谈的怎么样了?” 他问的是上月的事,刘玄遣中郎将归德侯飒、大司马护军陈遵出使匈奴,要授单于汉制玺绶,使匈奴重新俯身称臣。 “刘玄又不是世宗,哪能叫人家巴巴论句亲戚呢? 匈奴唿都而尸道皋若鞮单于不肯再称臣,他说冒顿单于那会匈奴和汉还是兄弟也就不提了,毕竟后来孝宣皇帝辅立了唿韩邪单于,匈奴知恩图报尊汉称臣也是应该。 但后来王莽篡汉,匈奴也在边境出兵反莽。 如今莽死汉兴,匈奴是出了大力的,汉不尊匈奴反倒叫匈奴继续称臣,这是什么道理?” 郭况语调抑扬顿挫,用足了感情,说得就像那匈奴单于坐在这帐里一般。 刘秀听到后来心底起了火气,脸色铁青。 “匈奴趁着内乱时袭扰我汉家边境,劫掠烧杀,无恶不作。 如今这意思还要感谢他们? 刘玄也是个十足的糙包,拳头不够硬你拿什么叫人家俯首称臣? 春秋大梦做的倒真够好。” 郭况和吴汉一样也没见过这个传闻中的更始帝,但从他的种种作为来看刘秀这句糙包都算是抬举他了。 郭况蹙眉,继续道:“赤眉军已由武关出发,要进犯长安了。” 刘秀清亮的眸中见不出喜怒,“这都是刘玄自找的。 新室灭亡更始帝迁都洛阳后,刘玄曾遣人去招降由樊崇统领的赤眉军。 樊崇见他为汉室宗亲,便愿归降。 可刘玄做事格局从来都不大,他除了封樊崇和二十多名赤眉军将领为列侯外,不愿给出任何实权和俸禄粮糙。 赤眉军俯身称臣了大半载,为更始帝东征西战,连获大捷,刘玄却还是连基本的补给都不肯供应给赤眉军。 这倒也罢了,刘玄还过河拆桥派兵袭击赤眉军后方。 樊崇大怒,为此和刘玄决裂,拥兵三十万分两路向西进攻长安,预备取代更始。 更始帝不问政务已久,上行下效,长安城内早就是歌舞昇平,哪管什么赤眉黑眉的? 第219页 长安城必破! 刘秀在心底暗自祈愿:但愿刘玄命够长,运道够好,能活到他亲自手刃他的那天。 “继续严密关注,有何异动速来报与我。” 郭况道诺。 计较完毕后,看天色已然迟暮,刘秀便叫传晚膳。 热气腾腾的炖羊肉和鲜嫩可口的蒸鲫鱼,再喝上一壶烫过的酒,两个人都有了些微醺的意思。 郭况晕晕乎乎地站起来辞别了刘秀回了营帐,倒头就睡。 刘秀也是一样,只不过睡到后半夜迷迷煳煳地醒来后竟睡不着了。 他下了卧榻,出了营帐。 清寒明净的冬月,低低悬在天际边。 浓墨似的黑夜中,一望无际的军帐由幽微的灯火连成大网。 高低不齐的山岭连绵起伏,模煳了线条,安静地伫立在月光下。 月光漫在白茫茫的雪上,亮得刘秀估摸不出一个大概的时间。 巡夜的兵士走近,在离他三步处站定:“主公有何吩咐?” 他摇头,转身回了帐中。 他在榻上翻来覆去地煎熬了两个时辰,终于见得破晓的晨光。 他跳下榻来,朗声道:“拔营。” 没思量起要回去接她时还好,一想起这茬来简直是太挠人了,真恨不得立时见着他才好。 虽常有书信来往,但到底错过了许多事情。 耳闻哪有亲见好呢? 她如今怀胎六月了,他不是在外征战就是忙于内政,仔细算起来他陪伴她的时间加起来只怕十天都没有。 她知道他的辛苦,从没怨过他一句。 便是岳母,来信也只叮嘱他万事小心,不要记挂家里。 可怎么能不记挂呢? 如今到了年下,还是把她接来。 苦虽苦了点,但总算一家人在一块不是。 大军晨间出发,未到暮时便到了蓟县。 略作修整后,他领着人连夜启程往邯郸去,第二日东方破晓便到了。 刘秀到邯郸宫时,郭圣通还未起身。 刘旻一面打发人伺候刘秀去洗浴更衣,一面亲自去了寝殿内叫郭圣通起身。 郭圣通捧着隆起的大肚子坐起身来时,还有些发晕:“他怎么回来也没先带个信?” 刘旻好笑,“他先送了信,你还能起早去城门楼上迎他啊?” 郭圣通被她说得撅嘴,“阿母怎么现在这么向着他?我才是你亲生的。” 刘旻接过侍女递过来的温水,递到郭圣通嘴边:“我说来说去不还是疼你吗? 要是你有个凡事拎不清的母亲,你夹在夫家和娘家间为难,你就知道滋味了。” 那倒是。 前世时,她想必就是因此而左右为难。 她喝过水润喉后,披衣穿鞋下了地,盥洗过后刚坐下来梳妆,刘秀便大踏步进来了。 他叫了声母亲看向郭圣通,刘旻心疼女儿女婿许久未见,当下说了句我去看看早膳再加道什么便避了出去。 宫人们也知趣,当下低眉顺眼地低下脸来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屋子里少了这么多人,立时静得磨人。 郭圣通看向刘秀,一别数月,他又白了些。 她想,兴许是秋冬太阳不晒了吧。 刘秀不说话,只是望着她。 她觉得眼前的人又熟悉又陌生,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但不说话又有些尴尬,于是她抿着唇沖他笑了笑。 她还是白得那般剔透,羊脂白玉一般的白。 她笑起来格外好看,尤其是脸颊圆润后,那清澈如水的眸子微眯在一起,看着竟像是比在长安那会还小。 他忍不住嘆气,翻过年来她也才十六啊,就已经要在担惊受怕中要为他生儿育女了。 他心下涌起无限怜惜来,他走上前去轻轻把她搂进怀中:“嫁给我,委屈你了。” 她的身子僵了僵,而后柔顺地依偎在他肩上。 “我在这锦衣玉食的,有什么好委屈的?” 他静静地抱了她一会后,执起牛角梳来为她梳了个简单的髮髻。 “这次跟我一道走吧,我不想像高祖一样。” 高祖时,吕后留守在后方照看儿女奉养老父,后被项羽捉住威胁高祖。 高祖说得出分他一杯肉羹,他说不出! ☆、第两百二十三章 失踪 冬日晨光似蒙着一层细纱,照到窗上清清淡淡地,有股温馨劲。 破晓时刚折下的腊梅,在双耳青釉花瓶中氤氲开沁人的香味。 郭圣通仰头望向刘秀,他黑白分明的双眸中仿若含着摄人心魄的光芒,只一眼就叫人深陷其中,没法挪动。 她抿着唇轻笑,吐出一个好字。 刘秀也跟着笑起来,他长吸了口气再度把她揽入怀中:“只是随军苦,得委屈你和孩子了。” “怎么一家人老说两家话?”她笑瞪他,“哪有那么多的委屈?” 她轻舒了口气,似是含着无限感慨地道:“只要能一家人在一块就比什么都强。” 这句话撞得刘秀心下一震,他唇边的笑意止不住地往上翻涌。 郭圣通微垂下眼帘,把头靠在他怀里。 此刻的他待她总还是有几分真心实意的吧,可她不敢享受这份温暖情意。 她怕自己会比前世更沉沦。 用过早膳后,常夏和羽年领着宫人们开始收拾行装。 郭圣通和刘秀并肩站在廊下晒太阳,冬日阳光清寒,但晒得久了也有温度。 她又披着白狐毛滚边的大氅,怀里还揣着鎏金手炉,倒真没觉得冷。 极目远望,除了白什么颜色都看不分明。 那白,白得冷冷清清,白得孤孤寂寂。 她打了个哈欠,那嘘出的口白烟缓缓飘开,转瞬间便混入了飒飒冷风中。 “母亲不会和我们走的,她定是要回真定去的。 我父亲还在那,等着她年节下的祭拜。” 刘秀忍不住笑,引得她抬眼看他。 他忙解释道:“我是笑,我这还没开口,你们姐弟就认定了我得败北。” 郭圣通道:“我倒真盼着你能说动我母亲,若不然她自个儿回去守着冷冷清清的祖宅,我总是不放心。” 午饭前,他们一起去了母亲寝殿中。 母亲拢着个手炉正在和小侍女们玩叶子戏,见他们来了便一把丢了,笑盈盈地道:“我有话和你们说,原还想着歇过午过去呢。” 郭圣通看了刘秀一眼,她有预感母亲多半是要先发制人。 刘秀拉着她坐到母亲对面的坐榻上,“母亲请说。” “你来了,我也能放心回去了。 年节下了,总不能祖宅里没人祭祀。” 她瞧着刘秀欲言又止的样子,笑了笑:“我知道,你们打算叫我跟你们一道走。 你们的孝心,我心里清楚。” 刘秀看刘旻态度坚持,便也没强求的意思。 “那我派五百精骑护送您回去。” 第220页 郭圣通本还想劝,但看母亲一脸欣慰的笑只得把话咽回去了。 孔子曾言:“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 她孝顺母亲,便更当尊重母亲的意志才是。 母亲笑看向她:“等到二月里我来看你。” 她忙点头道好。 翌日清早,郭圣通送别了母亲后也踏上了去蓟县的马车。 她已经怀胎六月了,经不起颠簸,好在刘秀手边也没什么要紧事,便一路缓缓走着。 如此这般,从邯郸城到蓟县一天的车程足足走了三天才到。 蓟县自然没有邯郸城和真定城繁华,唯一胜过后面二者的大概便是一望无际的兵营。 换了个地方住,但身边跟着自小伺候着她的常夏和羽年,也没什么不习惯的。 刘秀只陪了她一天,便又忙得不可开交了。 她闲的发慌,常夏和羽年又对她管头管脚,不许她拿针线不许她看书不许她玩蹴鞠。 她暗忖,依着她们想,她要是成天哪也不去,就乖乖躺在榻上养胎才如了她们的意。 但也不能怪常夏和羽年小心谨慎,她年纪不大,又是头胎。 有时午夜梦回,她望着帐子顶发呆时,也曾胡思乱想过。 万一生产艰难可怎么办好? 死也就死了,可死的那么遭罪。 不过再一想,她若是就此一命呜唿,母亲和弟弟也就免于受她的牵累了。 刘秀日后提起她来,还得念一句我那可怜的髮妻。 她这般一想,自己都快哭了。 哎,等等…… 她死了,那不正好给刘秀嘴里那个“她”腾了地方? 说不得后人都全不知道刘秀还娶过一个叫郭圣通的女子。 她想到此节,真是恨得牙痒痒。 第二日见到刘秀,估摸着她的目光冰得刺人,引得他再三问她怎么了。 怎么了? 你还好意思问怎么了? 她心里憋气,一晚上都没给他好脸色看。 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耐着性子哄了她许久,也还是没见她消气。 又想不到什么合理的理由,只能用孕期焦躁来解释。 又过了几日,她这股莫名其妙的气消了之后又觉得没脸见刘秀,心下更加烦躁。 嫉妒,她这是在嫉妒。 可她怎么能不嫉妒呢? 她不是块石头,举案齐眉久了,心里如何又能不泛起涟漪来? 腊月下旬,尤来诸部在辽东郡地界被歼。 刘秀舒了口气,总算没耽误陪郭圣通过年。 转过年,平陵县人方望拥立前汉孺子刘婴为天子,更始帝遣丞相李松率军出击并斩杀了刘婴。 她得着信后,惆怅了好一阵子。 王莽在时把刘婴养成了傻子,这本就是个可怜人了,还要被人利用落得个无辜惨死的下场。 正月十三时,刘秀也辞了她率军北上到元氏县去攻打尤来、大抢、五幡诸军。 也不知是不是怀孕怀得人傻了,今次作别时她心里分外不安,拉着刘秀的手反覆叮嘱他要小心谨慎。 刘秀好笑,却没不耐烦,只连声应好。 她也跟着笑,自她嫁给刘秀后,他出征这么多回,她哪回担心过? 刘秀去后半月,便接连传来捷报。 她的心落回了肚子里,暗自笑自己瞎担心。 她绝没想到突然有一天刘秀会失散于乱军之中,生死未卜。 那已经是二月了,天气依旧冷得吓人。 她用过午膳后,听了两刻钟书,渐渐困顿起来。 常夏便领着侍女们脱去了她的衣裳鞋袜,为她掖好被子,垂下床帐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她很快便睡着了。 但没多久便无端惊醒过来,她睡眼迷濛地睁眼打了个哈欠。 四下里静得落针可闻,她怎么突然醒了? 她睡思昏沉,懒得计较,正要合眼睡着。 忽听得有道声音轻飘飘地落进她耳朵里。 那是羽年的声音,还带着哭腔。 郭圣通的心一下就提起来,谁欺负她了? “……这可……怎么……怎么办啊……” 听着意思,是碰上难事了? 是她家里出了什么为难事吗? 怎么不来求她? 倒在外面一直哭。 “快别哭了!一会再叫夫人听见了!” 这是常夏的声音,她在轻声呵斥羽年。 嗯? 为什么不能叫她知道? 郭圣通竖起耳朵来仔细听着,但羽年却果真不再说话。 到底是怎么了? 她躺在榻上烙饼般地翻来覆去了好一阵子,到底是被好奇和莫名的心慌搅得睡意全无。 “常夏……” 常夏应声而进,撩起帐幔问她:“夫人是要水喝吗?” 郭圣通摇头,“我睡不着了,还是起来坐坐吧。” 于是,侍女们便鱼贯而入,服侍着她更衣。 羽年最后进来,双眸微微发红。 郭圣通看她一眼,笑着道:“这是谁欺负我们羽年了?” 羽年勉强笑了笑:“夫人这是说的什么话?” 不对! 郭圣通心底泛开嘀咕来。 如果是羽年有什么为难之处,她定不会搪塞,会原原本本地告诉郭圣通,求她做主。 可现在羽年不肯说,还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那说明这事很有可能和她有关。 郭圣通看向羽年,她低垂下眼帘来不与她对视。 她扶着腰缓缓站起身来,把手递给羽年。 羽年的手有些冰凉,只怕是去外面冷静了会。 看来发生的还是大事。 羽年扶她到南窗的软塌下坐定后,正要给郭圣通腰后垫上枕头,就听她轻声道:“说说吧,瞒着我什么事了。” 羽年一震,舌头有些打结:“您……您说什么呢?” 郭圣通沉下脸来:“我都听见了,还装什么?快说吧。” 常夏见势不好,正要上前去拽羽年。 郭圣通勐地一下把手中的茶盏砸了出去,啪地一声炸在人心上。 “看来我是太惯着你们了,都敢欺瞒我了。” 郭圣通还是小女孩不懂事时发过脾气,时间久了身边人都忘了她也是有脾气的。 常夏和羽年吓了一跳,慌忙拜下,“婢子们不敢。” “你们伺候我多年,我知道你们瞒我是为我好。 但是,瞒着我不叫我知道真就是对我好吗? 不是! 那是叫我做瞎子,做聋子。 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将来事发我只会茫然失措,被动挨打。 你们这是帮我吗? 是害我!” 她这番话说下来,常夏和羽年如何还能闭嘴不言? 她们俩对看了一眼,常夏反覆斟酌了用词后怯生生地道:“婢子说了,您可别着急,也别上火。” 第221页 郭圣通的心一点点往下沉去,面上却还撑着笑:“说吧。” “……君候追击尤来军到北平县后,又在顺水与尤来军交战…… 这次……这次……君候败了……” 郭圣通心下一震,败了? 原来她那不好的预感要应验在这。 刘秀自起事起,只怕还未尝败绩吧。 估摸着是因为顺风久了,起了轻敌之心。 所谓骄兵必败,便是说的刘秀吧。 让他长长记性也好,可瞧常夏这样事情好像还不止这么简单。 她阴沉着脸看向常夏。 常夏只得继续往下说:“……此战后,散佚的士兵退到范阳城坚守……但没见了君候……” 她一直觑眼望着郭圣通,生怕她受不住这么大的打击晕厥过去。 “……您别上火……君候定是被乱军冲散了……” 郭圣通木木地坐在那,耳边常夏的声音忽大忽小。 刘秀失踪了? 这是什么意思? 他死了吗? 不会! 他会做皇帝! 怎么会这会就死了? 她极力安慰着自己,但仍是想哭,嚎啕大哭。 可哭不出来,就像有人一把攥住了她的喉咙一样,她喉间生疼,说不出话也哭不出来。 她死死咬着唇,让自己镇定一点。 她不能慌,不能慌! “……夫人……夫人……” 不知过了多久,她涣散的心神又聚集到一块。 她看向慌了神的羽年和常夏,“我没事……” 她极力牵动着嘴角,想要坐起身来。 可她坐不起来。 她浑身都不受控制地在发抖,一股寒意从背后漫开,渗进骨髓里。 她心下发狠,把下嘴唇咬出了血来。 “扶我起来……” 常夏和羽年忙一左一右地搀扶她起来。 她空洞洞的目光茫然地扫过屋子里,“将军们在哪?” 这个问题难住了常夏。 她总不能告诉郭圣通,将军们正在商议着要把主公的侄子迎来为主。 她嗫嚅着嘴唇,实在开不了口。 “给我更衣!”郭圣通见她这模样,心下隐约有了猜想。 “……您要去哪?” 郭圣通不理她们,常夏和羽年心下发憷也不敢多问。 更衣后她又叫常夏给她梳了高髻,盛装华服地出了门坐车往议事处去。 下车时,门口的兵士显然没想到她会来。 她不许人去报信,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议事殿外。 听着里间吵得正欢,便捧着肚子顿住了脚。 “……主公如今下落不明,到底是被乱军冲散了,还是……” “……这都多久了?倘若是失散,主公会还不来寻我们?” “……只怕是凶多吉少啊!” “主公刚在河北打出名堂来,怎么……” “为今之计,得先稳定军心啊!” “是啊,若是叫三军知道如今无主,只怕得大乱。尤其是那铜马军,本就只服主公,旁人震慑不了。” …… 郭圣通被咬破的下嘴唇经了冷风沙疼沙疼的,她狠下心来继续用力。 她不能哭,她不能哭。 母亲教过她,遇事哭没有用,慌更没有用。 “好了!”一道响亮的声音破空而出,屋子里立时静下来。 而后又有无数道声音响起来,“子颜,你说说怎么办?” 子颜? 原来里间说话的是吴汉。 郭圣通还和他见过一面,刘秀向来信重他,只是不知道当此危局,吴汉会怎么说? “卿曹努力!王兄子在南阳,何忧无主?” 这意思是要迎刘秀的侄子为主? 郭圣通心头大震,旋即气血上涌。 刘秀如今生死还没有定论呢! 他们就在讨论谁为后主? 真是叫人心寒! 却又无可指摘! ☆、第两百二十四章 可行 刘秀麾下诸将,有挚友有至亲有被迫降者,但更多的是被他的文韬武略和人格魅力吸引而来的。 他们在刘秀北渡黄河一无所有时便投靠刘秀,鼎力助之。 他们为了刘秀的大业远离故土,抛弃安逸富贵的生活,把家族置于朝不保夕的险境。 所求为何? 说穿了就六个字! 攀龙鳞,附凤翼! 值此乱世,他们豁出命在腥风血雨中闯荡,为的不就是给自己给子孙博个出路吗? 便是大舅和刘秀联谊,打的不也是同样的主意吗? 她没资格指摘他们。 情义? 自然是有的。 若是没有,诸将此刻就不会是在这商议后继之主,而是领军四散,各奔出路。 为什么景帝在七王之乱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太子? 因为后继有人,才能稳群臣心,断诸侯的觊觎,定天下。 如今刘秀下落不明,生死未知,又没有事先定好继承者,对这个新生的政权无疑是毁灭性的打击。 如果不能稳定军心,不等尤来军打来,便要墙倒众人推了。 此前种种辛苦,都将毁于一旦。 郭圣通不信刘秀会死。 可她都还没在他废她后位时狠狠甩他一巴掌,他怎么能现在就死呢? 她站在廊下,耳边炸开诸将的争执不休。 灰濛濛的天上又落下雪花来,只片刻就落得庭中混沌一片。 十几步开外的景物都面目模煳,看不真切起来。 凛冽的寒风卷过来,雪沫子便直往人身上扑。 “夫人……” 常夏和羽年见郭圣通泥塑般地站在那,半晌也没有进去的意思,不免都焦躁起来。 这本就动了气,再冻出个好歹来,可怎么了得? 风声渐大,唿啸在耳边几如百鬼夜哭。 郭圣通对身边侍女们的低声唿唤充耳不闻,她一点点松开咬在下嘴唇上的牙,勐地推门而入。 里间诸将谁能料到郭圣通会来? 还当是侍候茶水的小侍女。 众人继续热火朝天地讨论着,只有马武烦躁无比的回首低声喝道:“出去!不说了不用……” 他在看清来人模样后,还没说完的话便哽在了喉中。 来人玉面淡拂,柳眉如烟,眉目流转间稚气未脱,显是年纪不大。 而且还挺着个大肚子—— 这只怕是主母! 哪个杀千刀的把主公失踪的消息报给了主母? 这不是添乱吗? 他心下叫苦不迭,却还是赶紧整肃衣衫,躬身拜道:“主母!” 郭圣通温声道:“将军请起。” 第222页 吵闹不休的众人听得动静转过身来,一时间都住了口,殿里死一般地沉寂下来。 吴汉一早便见过郭圣通,当下忙闪身出来,“主母,您怎么来了?” 郭圣通笑笑,侧身受过众人的礼后,扶着腰缓步走到大殿中央站定。 “君候失踪的消息我已经得知了,此来是为了和诸位将军共同商议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神色镇定,语调平稳,看不出半点惊慌失措的样子。 诸将起初还以为她是得了信来哭闹的,却没想到她竟是来稳定人心的。 当下都肃然望之,以待后文。 郭圣通月份大了,久站不住。 她也无意在人前逞强,一面用手扶着腰小心翼翼地落座,一面挥手示意诸将坐下。 “不论君候是遭逢不幸还是被乱军冲散,这都还是次要的,我们首先要考虑的应该是如何稳定军心。 毕竟,刚打了胜仗士气高涨的尤来、大抢、五幡就在城外扎营。 我们若是自乱阵脚,岂不给了他们可趁之机? 为今之计,唯有一个稳字。 君候失踪的消息万不可传播开来,对外须得统一口径,只说是被乱军冲散,如今已经联繫上了,正往蓟县赶来。 诸将各自归营,一切照旧。 若有难定夺处,由建策侯裁定。” 她的目光徐徐扫过殿中面容坚毅的诸将,“我常听君候夸赞起诸位将军,我知道君候现下能有这番基业,都是有赖于诸位的捨生忘死。 论排兵布阵,我半点不通,此来并不是来班门弄斧。 而是诸位既叫我一声主母,我便也有属于我的责任要担负。” 诸将听她话语间安排的周全妥当,忙纷纷颔首称是。 只是这般的强自镇定,能挺一时却挺不了一世。 刘秀的生死终究才是最要紧的! 郭圣通冷眼瞧着诸将神色,知道他们还是没能安心定神。 便望向吴汉,“建策侯——” 吴汉忙应声上前。 窗外风雪声大作,压断了枯枝的声音时有传来。 郭圣通忍不住走了下神,刘秀这次便是有幸逃出生天,只怕也受了伤。 这般风雪天,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衣食药物?能不能顺利找回来? 她深出了口气,只觉得心下还是堵得难受。 她抬起头来,吴汉目光炯炯地望着她。 她努力收敛心神,平稳情绪,无波无澜地道:“我方才在外间听见你们说想迎君候侄子为后继之主。” 吴汉立时就有些局促不安。 哪是他们? 分明就是他说的。 他知道主母难以接受他的这番主张,毕竟主母肚子里怀着的才是主公的嫡亲后人。 可说句不中听的话,男女未定先不说,便是个男儿又怎能断定优劣呢? 倒是主公侄子刘章,因为其父早亡,主公怜之带在身边悉心养育,已初显才华。 一边是还未出世的孩子,一边是已经长成的少年。 换了你,你选谁? 自然是选后者。 可这话当着主母如何说的出口? 那也委实太寒人心了。 他嗫嚅着嘴唇,不知如何是好。 “我以为可行。”郭圣通只短暂地静默了一瞬间,便斩钉截铁地道。 诸将闻言愕然,摸不清她是真心还是假意,一时都没着急表态。 “我如今虽身怀六甲,但男女未定,不值得託付如此大任。 而君候长兄首创大业,其子章心性坚韧,才干过人。 倘若君候不幸,于情于理,都该奉他为主。 等城外敌军退去,又有了君候不幸的确实消息,还请建策侯使人去迎刘章。” 吴汉和诸将闻言,大受震动,不免面有羞色。 主母身为女子,尚且如此以大局为重? 他们还没听着主公的准信,就在这慌乱,实在太不像话。 吴汉本还有意推脱一二,但瞧着郭圣通神色坚定,知道她不是违心之语,略微思量后便颔首道是。 全说开后,诸将便也没了后顾之忧,个个抖数精神起来。 郭圣通见状,面露欣慰,示意侍女们扶她起来。 ☆、第两百二十五章 前尘 她捧着肚子勉强向诸将行了一礼:“既如此,一切便都託付给诸位了。” 诸将不敢受,忙还礼,“主母言重,余将竭尽全力。” 出了议事殿,寒风扑面而来,风雪仍未转小。 阴郁的天穹上,黑沉沉的云层缓慢艰难地挪动着。 廊下积雪比之来时厚了一寸不止,侍女们撑开伞,搀扶着她出了庭院到门口登车离去。 诸将目送至看不见人影了方才折返,彼此对望间都瞧见了浓重的赞誉之色。 若是将来事可成,主母当为一代贤后。 她所出嫡长子,想必更是不凡。 汉室復兴委实大有希望! …… 郭圣通终于回到住处时,已将近暮时。 大雪纷纷扬扬地下着,万物都被冻噤声了。 她劳心劳力了一下午,一回来便歪在软榻上,连话都不想说。 常夏上前问道:“夫人是这会用饭,还是过会?” 她等了许久才等到回答,“过会吧,厨下若是炖的有鸡汤,用鸡汤给我下一碗面饼就成,旁的都不要。” 这是累的狠了,若不是肚子里有孩子,只怕饭都不想吃了。 常夏应是,本想吩咐小侍女去,但想了想还是拿了伞亲自往厨下去了。 她要去问问齐越宝能不能做些什么开胃的来。 越是艰难时候,越该吃好。 不吃饱了,哪有力气? 常夏走得飞快,她尽量叫自己不去想那些烦心事。 可有时人的脑子真由不得自己做主,越是不想思量的越往上浮。 君候到底是死是活? 倘若活着,这会在哪呢? 什么时候能传个准信回来? 倘若死了,夫人真要让将军们去迎主公侄子吗? 那将来夫人和孩子可如何自处? 光是想想都闹心极了。 她一没注意,脚底打了下滑,差点摔了一跤。 她气性上来,狠狠地跺了一脚,喃喃低语道:“连你也要欺负我?” 泄愤过后,她又忍不住想哭。 夫人再有两月就得临盆了,怎么就赶在这节骨眼上出了这么大的事? 要是翁主在,夫人还能有个人商量商量,如今什么都听将军们的,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常夏心事重重地到了东厨,刚收了伞,刘大江便笑着迎了出来:“这么大雪,您怎么亲自来了?” 常夏道:“夫人胃口不好,想来看看齐庖人能不能做几道开胃菜。” “我师傅在里间忙活着呢,您快请进。”刘大江满脸乐呵呵。 在他看来,齐越宝……不是……师傅还真行了大运了。 第223页 夫人离开邯郸宫时点名叫齐越宝跟着走,他刘大江也跟着沾光了,他们一时半会地总算是性命无忧了。 如今夫人身边的心腹侍女又亲自来点菜,可见师傅在夫人心中真是有些分量了。 将来再伺候好了小公子,那一辈子都跟着妥了。 刘大江想想就乐开了花。 常夏勉强一笑,由刘大江领着往里进。 厨下正忙得热火朝天,君候失踪的事他们没地方知道,个个脸上都喜庆的很。 齐越宝眼尖,不用刘大江叫就看见了常夏,他忙净了手到常夏跟前来。 常夏把郭圣通的交待说了,又问他有没有什么开胃菜。 …… 常夏和齐越宝说定了晚膳菜式后,天色彻底暗下来了。 其实还只到酉时初,但漫天黑云衬得像到了戌时般。 她接过刘大江递来的宫灯,照着亮疾步往回赶。 常夏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间吵嚷的声音。 她心道不好,忙小跑起来。 她撩开珠帘一看,是羽年在发脾气抱不平。 “……夫人,那建策侯委实欺人太甚了……说什么迎君候侄子……君候定是被乱军冲散了……即便……也没有您腹中骨肉亲啊……平时忠心耿耿地,一到这时候真叫人寒心……” 羽年的话也正中常夏心怀,可怎么能这个时候在夫人面前给夫人添堵呢? 这丫头,真是太沉不住气了。 她本有心上前叫羽年别再说了,但再一想,她们这些打小就伺候夫人的人,若都都不为夫人忿忿不平,又还有谁为夫人说话? 一味叫夫人憋着,也不是个好法子。 还不如叫她们说说,夫人听着也纾解情绪了。 毕竟她们即便说的不对,也总是一片关切。 只是可惜她们人微言轻,除了抱怨什么都做不了。 常夏上前拽了拽羽年,“你声音小些,震得我耳朵都疼。” 羽年正说得火大,丝毫没注意到这个,经了常夏一提醒也意识到自己情绪太激动。 她抿了抿嘴,缓和下情绪,“夫人,要不要写信给夫人?” 郭圣通摇头。 常夏忍不住道:“那写信给大王或临邑侯也行啊。” 大舅二舅? 写信给他们又能如何? 逼迫诸将不要去迎刘章? 没有意义。 她方才在议事殿说的话真是一片肺腑之言,怎么她们都以为她是无奈为之呢? 把这一切交託给刘秀侄子,是最好的选择,想必刘秀也是愿意的。 她所忧愁的是刘秀到底是生是死。 前世时他也曾失踪过吗? 还是这是今生的转变? 耳边侍女们还在为她建言,她知道她们是好心,但这会她实在是没有心力去和她们解释。 她只想安静地坐一会。 她瞧着她们的嘴一张一合,渐渐那声音消散了,有什么暌违已久的东西划过了她的脑海。 她浑身一震,下意识闭上了眼。 “……以贵人有母仪之美……宜立为后……而固辞弗敢当……列于媵妾……” “固辞后位?她是伟大贤淑了,可怎么没人问我要不要她让?” “……我不需要,真的不需要!” “怎么在你娶我时,没能容我固辞呢?” “……如今说得这一切都是我贪心得来的……我宁愿嫁给旁人……” “她委屈?是,她是委屈,可她也不傻……当时情景,诸将群臣容得她说不吗?一个新兴的政权经得起再一次折腾吗?” “……她贤明远播,她母仪天下……那我这么多年陪你歷经艰辛,给你生儿育女,又算什么呢?骄纵猖狂?这可真给我涨见识了!” “我是占了她的地方,可你们从来也没有给我说不的机会。” “我想说不,从在真定时就想说不!” “对不起她的,从来都是你!可世人偏偏把一切罪责都安在我头上!” “……难怪吕后后来要把天下都握在手中,因为良人不良,只有权力是永恆的……” “……生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了,管他死后怎生评判?” ☆、第两百二十六章 退兵 愤懑的指责声像一张绵密的大紧紧把郭圣通罩住。 她知道,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恍惚间,她又回到了那个令人窒息的梦境。 她跪在冰凉坚硬的白玉地砖上笑请刘秀废后,他气得拂袖而去。 她颓然侧躺下来,掩面无声痛哭。 地上太冷,她双膝又麻木酸痛,哭到后来差点喘不上来气。 偏生耳边的愤懑怨愤之声还在继续,她头都快被念炸了。 她怒不可遏,霍然睁开眼喝道:“好了!谁离了谁活不得?” 耳边的聒噪声戛然而止,潮水般地退去。 她的耳根终于清静了,她长嘆了口气缓缓睁开眼。 常夏和羽年瞠目结舌地望着她,见她睁眼忙低下头去。 屋子里静得落针可闻。 她楞了一下,而后反应过来:常夏和羽年以为她在呵斥她们。 她有心解释,但又没法开口。 告诉她们,刘秀以后会废她?她怨念太深重生了? 那她们是该高兴还是悲愤抑或恐惧? 她双手藏在宽大的袍袖下,缓缓攥成拳,“传膳吧。” 常夏和羽年飞快抬起眼帘瞟了她一眼,见她情绪转好,忙躬身退了出去。 用过晚膳后,郭圣通心不在焉地听了半卷书便躺下了。 屋里惯例留着一盏灯,昏暗温馨的光影扑到帐前,榻里一片幽微。 她躺到三更的打更声响起也没有睡着。 她望着帐子顶,心里又流淌过暮间那响在耳边的话。 为什么要说刘秀委屈了那个女子? 听意思,她原本就该是皇后? 可一个贵人宜立为后,把她这个嫡妻原配放到哪去了? 而且更重要的是,是那贵人坚持不从,她郭圣通才能被立为皇后? 高祖从前那般宠爱戚夫人,也不敢弃吕后而封其为后? 刘秀得多爱那贵人啊! 爱到觉得不该得她的东西她没得着都是委屈了她! 连带着郭圣通都对不起她! 这究竟是什么道理? 也不知什么时候这贵人才会出现。 她真是迫不及待想看看前世输在什么人手底下。 恨那贵人吗? 不恨。 怨命不好吗? 也不怨。 这样乱世中,能锦衣玉食地活到现在已经胜过无数人了不是吗? 情之一字,最是误人,没有了也好。 她活下去的指望还多的很不是吗? 第224页 母亲,弟弟,还有这肚子里的孩子。 她的手轻柔地抚上高高隆起的肚子。 前世时,她都能被奉为太后。 今生,又有何不可? 但说到这个,她的不解更重了。 她既做到了太后,那她前世便是胜者。 那贵人再受宠又如何? 还不是下一个戚夫人? 她该畅快才是啊,哪来的执拗? 她究竟为什么要重生? …… 夜里睡的虽晚,但郭圣通记挂着城外形势,第二日仍是起了个大早。 用过早膳后,她本还想去议事殿。 但想去想去究竟还是作罢了。 她又不懂带兵打仗,还扛着这么个大肚子,去了除了添乱什么忙也帮不上。 昨日里说了全权託付给吴汉,便要用人不疑。 她逼迫自己沉住气,可等着消息的滋味实在是太难熬了。 就像看天吃饭的农夫一样,谁知道今天是响晴还是下大雪? 那都没准的事。 不对。 这比喻还不恰当,农夫侍弄土地久了,猜天气十次还能猜中七八次呢。 “立夏不下,旱到麦罢……立夏不下雨,犁耙高挂起……” 刘秀不还曾教过她民谚来看天象吗? 她嘆了口气,苦笑了一声。 “常夏,接着昨天的给我念……” …… 听了一天书听得头昏脑涨后,到暮间终于有消息传来。 敌军见守军镇定自若,虽灌了满耳朵刘秀失踪的谣言,但究竟不敢轻信。 双方对峙了一个白天,到底也还是没用兵。 这一天便算是混过去了。 吴汉还传信说,已经查明王丰和耿弇也失踪了。 刘秀倘若是失散于乱军之中,很有可能和他们在一起。 郭圣通舒了口气,微微安心了些。 她还是盼着他活着的。 她不能把前世的怨恨带到今生的刘秀身上。 等他这辈子也对不起了她,再恨也不迟。 她紧绷的心弦放缓后,夜里总算睡了个实成觉。 翌日起身,她精神很足,也不再那么忐忑。 常夏问她还听书吗? 她摇头,“看皮影戏吧。” 皮影戏始于战国,但真正闻名天下还是在武帝时。 倾国倾城的李夫人香消玉殒后,武帝思之甚切,几乎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 方士李少翁觉得机遇来了,言能致其神。 武帝信之,于是少翁以方夜致鬼,几如李夫人还幄坐而步。 武帝激动不已,欲上前相见,被少翁所阻,言李夫人亡魂会被惊散。 武帝悲切,作诗:“是耶?非耶?立而望之,偏婀娜,何冉冉其来迟!” 少翁因此拜为文成将军,后虽装神弄鬼失败被杀,但郭圣通仔细回味这个故事,总觉得李少翁的皮影戏到的精彩百倍不止。 武帝是什么? 开疆扩土的一代大帝! 李少翁弄出个扁平生硬的影子就能把武帝煳弄过去? 武帝那么好煳弄的话,能应对得了内诸侯外匈奴的难局? 必是活灵活现,武帝才会情难自已,要上前和李夫人相见。 她脑海里胡思乱想着,等着一齣戏演完后,丝竹声跟着停下来才反应过来忙叫赏。 看皮影戏也没意思。 踏雪赏梅想必有意思的很,可这么冷的天常夏和羽年会叫她出去吗? 夜里熄灯躺下的时候,她摸着高高隆起的肚子笑。 又混过去一天。 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她还没体会过那般刻骨的思念。 但现下真真是一刻钟都漫长的很。 时间就像是凝固了一般,走得慢极了。 郭圣通不知道,前方诸将因为她一次都没来过问,都当是她个沉得住气的。 私底下彼此相见了都有愧色,“论急谁能急过主母去?来日主公回来听说了,只怕得狠狠笑话我们。” “是啊,是啊,如今想想实在是没什么好慌的。” “便是最坏的结果,我们也可以去迎主公侄子抑或奉小主公为主。” “这都是高祖嫡亲的血脉,大义名分上站得住脚,何愁大事不成?” 等着第四日晨间,竟传来了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尤来、大抢、五幡趁夜退兵了。 吴汉率军前去追击,临行前打发人来报她。 她颔首:“敌军趁夜而退,必是摸不清我军底细,不敢轻易开战。 此番退走,我军若是不追,敌军便将生疑。 这些我都省得,请建策侯放手施为。” ☆、第两百二十七章 生产 隔了四五天后,传来捷报。 大军追到安次县后逐一击破敌军,斩敌三千多人。 常夏和羽年喜得不行,进出的脚步都轻盈起来。 侍女们摸不清底细,但也跟着高兴起来。 歇过午起来,羽年便笑着凑上来:“齐越宝方才打发人来送了百合干贝冬瓜汤,您要不要趁热用一碗?能去腿脚的水肿。” 上月的时候,郭圣通就因为大肚子行动不便,坐卧都需要人帮忙。 略微坐会便腰酸背痛,疼得她躺下就不想坐起来。 还总像喝多了水,可艰难地去如厕又没感觉。 不去吧,还觉得憋得慌。 到这个月的时候,脚也水肿的厉害,原先合脚的鞋已经穿不下了。 许多时候就是躺着,都觉得腿涨得慌。 十月怀胎,可真不是件容易事啊,更别说临了还要闯生产的难关。 经歷了如此种种磨难,几个母亲能不疼身上掉下来的这块肉? 像刘荷花母亲那般的实在是少见。 郭圣通水肿的难受,喝了这些汤品后确实感觉能缓解许多,当下趁着烫喝了一大碗,额间漫起一层细汗来。 羽年接过碗递给小侍女,还没来得及说话,殿外就响起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常夏兴沖沖地跑进来:“夫人,君候回来了。” 殿里静了静。 郭圣通被炸得耳边发麻,呆呆地望着常夏。 刘秀回来了? 羽年推她:“夫人,您怎么了?怎么都不说话?” 她回过神来,脸上浮起笑意:“到哪了?” “已经进城了。” “扶我下地。” 她双手都没劲的很,常夏和羽年一左一右才把她搀扶下来。 刚一下地,郭圣通便觉得有一股热流席漫下来,浸湿了她的裙子。 她叫常夏掀开裙子看,常夏立时煞白了脸。 羊水破了。 她吞了吞口水,尽量镇定地望向郭圣通:“夫人,好像是羊水破了。您别怕,我这就去叫辱医。” 要生了? 现在? 七活八不活,怎么这会要生? 不会是情绪波动太大闹的吧? 第225页 辱医很快便进来了,只一眼便肯定地道:“夫人这是要生了,快服侍夫人往产房去。” 啊! 真的是要生了啊! 郭圣通不自觉地去咬嘴唇,这也来得太突然了,她还没做好心理准备,总以为要四月初才会发动。 常夏和羽年带着人把她扶到产房去躺好后,把被羊水浸湿的衣裙换了下来。 辱医和催生婆有条不紊地吩咐侍女们做准备,常夏还忙里偷闲地想起来叫人去通知刘秀。 大家都很镇定。 郭圣通也慢慢平稳下心绪来。 嗯,没事。 总是要生的。 她放松下来,才发现自己还在疼着。 只是那疼是可以忍受的,酸酸麻麻的时有时无。 熬了一个多时辰后,辱医们说她产道还没开,叫侍女们把她扶下来走动走动,说是这样能助产。 凭心而论,郭圣通是真不想起来。 起来一下多麻烦啊。 但为了生产的顺利些,她还是配合地坐起身来。 在产房里踱步了大半个时辰后,她有些饿了。 辱医听说后,忙道:“快叫厨下做些吃食来,这生产最需要的就是体力了。” 郭圣通被她说得又紧张起来,她用吃来抵抗害怕,一口气吃了一大碗用老母鸡汤下的汤饼。 用过饭后,她实在是不想走了。 辱医也不强求,叫侍女们服侍着她躺下。 产房自她去年夏天诊断出有孕时便准备起来了,她没事时也常来坐坐,对环境倒是适应的很。 她躺了会,渐渐眼皮沉重起来了。 等着再醒来时,已经入夜了。 她是被疼醒的。 这次的疼是没法忍受的疼。 羽年又急又好笑,“夫人这都什么时候了,您怎么能睡着?” 辱医在旁宽慰道:“睡了也好,补充了体力。” 郭圣通疼的冷汗直流,说不出话来。 催产婆忙拿了软木给她咬着,“您疼就咬这个,省得咬着舌头。” 郭圣通艰难地点头。 太疼了。 就像有人使劲拽着她的肚子往下拉,撕裂的她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想叫。 但是嘴里含着软木,叫不出来。 于是,她就哭,极其无奈地哭。 母亲骗她,大舅母也骗她,说什么生孩子不是很疼,忍一忍就过去了。 这明明不是啊! 疼得简直惨无人道好吗? 她一面哭一面想,以后她要更孝顺母亲才是。 还有况儿,要是敢惹母亲生气,她就打他。 辱医凑到她耳边道:“您别哭啊,这一哭就泄气了。您别怕,我们都在呢。” 郭圣通迷迷煳煳地点了点头。 她脑子里已经疼得一片空白了,什么前世今生,什么爱恨情仇,那是什么? 她全都不知道了。 疼了好一阵子后,刺骨的疼痛渐渐退去。 大约一炷香后,那锥心的疼痛再次涌来。 如此这般折腾了两个多时辰后,她刚换的干净衣衫已经像是从水里捞起来了。 她浑身软绵绵地,连哭的力气都没了。 天啊! 五个! 她前世生了五个! 她真佩服她自己。 疼到后来,阵痛都没有了,变成一直在疼。 她疼得意识模煳,感觉自己一会飘起一会落下的。 又过了很久之后,辱医凑到她耳边欣喜地道:“夫人,夫人,头出来了……再使使劲就好了……” 使劲? 她也想使劲。 可真的是太累了。 她艰难地睁开眼,眼前的人都重影了。 她阖上眼,一动都不想动。 羽年见她脱了力,忙凑到她耳边大声道:“夫人,您别睡啊……别睡……君候就在外面等着呢……您再努力……” 刘秀—— 她咬牙切齿起来。 对,她就是被刘秀要回来的消息闹得情绪激动的。 她得骂他,还得在他带回来那个什么贵人的时候潇洒地往他身前一站。 “给我和离书,孩子我带走。” 帅! 太帅了! 她这么一想,涣散的意识又聚集回来了一些。 但仍是没有力气,整个人像泡进水里浑身骨头都苏软了似地没劲。 她听见辱医大叫,“拿参汤来——” 母亲说过,喝了参汤就有力气了。 她努力张开嘴,一口一口地咽下去。 大半碗参汤下去后,她终于找回了点精神。 她闭着眼深唿吸几下,用尽全身的力气努力。 终于,她恍恍惚惚地听得了满屋人的欢唿。 生下来了吗? 她极力想睁开眼,但是睁不开。 她迷迷煳煳地听到孩子响亮的哭声。 嗯,健康就行。 ☆、第两百二十八章 双安 復汉二年二月初六,北平县。 晨光破晓,昏沉沉的天地间渐渐明亮起来,被黑夜模煳了模样的连绵群山线条慢慢清晰。 高大的槐树上堆满了沉甸甸的雪团,压得枝叶受不住了便倏然落下去一大块,砸得地上一响。 偶有三两声山鹰苍凉的鸣叫声幽幽传来,落在人耳里,叫心都跟着发颤,不自觉地就想嘆气。 刘秀伫立在山坡上,凌厉的风在他耳边唿啸盘旋。 他望着颇为开阔的山谷,满脸凝重。 数百匹战马被悍勇的骑兵勒住,喷出的鼻息在半空中聚在一起形成一股白烟。 一员威风凛凛的大将肃然立于他身后,同样是满脸凝重。 那将领看起来约莫刚过弱冠之年,眉目清朗,英姿勃发,正是被刘秀贊为少年英雄的上谷郡太守耿况长子耿弇。 谁都不想说话。 刘秀缓缓阖上双眼,数天之前的战事又浮现在他眼前。 …… 正月十三时,他领军北上至元氏县攻打尤来、大抢、五幡。 顺,太顺了,简直是势如破竹。 他被胜利沖昏了头脑,追到北平县时只领五百骑兵便敢上前阻击三千敌军。 他忘了小长安的教训,忘了在以少击多的昆阳之战中他是如何小心谨慎,忘了出发前桐儿是如何反覆地叮嘱他不可轻敌。 忘了,全忘了。 于是,理所应当地败了。 他率残军逃到顺水北时被追上,于是回头又战。 还是败。 混战之中,他被乱军冲散,独自策马到得水边高岸,得遇突骑王丰。 王丰护卫着他和耿弇汇合后,他按着王丰的肩膀跨上战马,回头笑着对耿弇说:“差一点闹了大笑话啊。” 他其实笑不出来。 今次落败,责任全在他。 那些大好男儿,都是因他枉死了。 可局面已经够糟了,他不能露出半点泄气模样。 第226页 上得马后,一路浴血奋战,总算杀出了条生路。 疾奔至一处山谷后,刘秀勐地勒住缰绳。 太静了,静得反常,静得鸟雀声都没有。 耿弇催马到刘秀身旁:“主公,有些不对劲。” 刘秀点头。 山谷里透着一股杀气。 他从前在乡间常听人说杀气,彼时不以为意,但在领兵后在沙场间打滚的久了,他不得不承认确实有杀气一说。 只是容不得他多想,身后已经隐约传来号角之声,敌军追上来了。 刘秀把心一狠,霍然从腰间抽出刀来催马往前。 “铮……” 数千精骑随后整齐划一地抽出战刀,轰然向前。 伏兵从山林中跃出,和追兵一起嘶吼着沖向他们。 耿弇勇武,领兵死战。 战马跑动间,大地都跟着发颤。 人头削落后,像瓜果般掉落在地上,睁着大眼望着被砍断了手仍在拼死奋战的战友。 他们从午后一直杀到日暮。 所有人都不知疲惫,一直在重复地砍杀,直到摔落在地上,直到被沉重的马蹄踩得血肉模煳,再也爬不起来后才终于忘却自己的使命沉沉睡去。 血是腥的。 尤其是许多许多人的血。 风漫捲过来时,那股腥气叫许多人都想哭。 躺在地上的,都是他们的兄弟啊。 可是没法带他们回家,只能叫他们躺在这冷冰冰的雪地上。 …… 杀出重围后,刘秀已经联繫不上大部队了。 他心急如焚,却还是耐着性子一面在一个小村落修整,一面派突骑出去打探情势。 昨夜,终于和大军联繫上了。 他领军连夜出发,途径此地时触景生情,忍不住下了马。 一场大雪给他们做了棺木。 天际边渐渐染上了橙红色,那是太阳在冒头。 他抬起头来望着。 红日跃出,千万缕金线迸射出的那一刻刺得他有些想哭。 耿弇上前道:“主公,走吧。” 刘秀点头,回身翻身上马。 他在心底对自己发誓,这样的失误绝不容再犯。 多么好的儿郎啊! 他怎么能再白白叫他们送命? 他深吸口气,催动战马。 他要回蓟县,一刻都不能再等。 这次失踪后最叫他意外的是桐儿,她竟然半点都没有惊慌,反而代他控住了局面。 敌军见守军整肃不敢轻举妄动,到后来甚至星夜拔营而走。 他初闻信后,背上都起了一层冷汗。 他失踪的消息也传到了敌军阵营后,若是敌将勇气足够,管它是真是假,只要使人前去叫阵说刘秀已死,守军必将士气受挫。 而大半主力他都撒了出去,一时半会地根本没法援救蓟县。 险啊。 太险了。 差一点蓟县就要变成第二个小长安了。 “桐儿……” 刘秀暗自低喃着,他心下真是百感交集。 累得即将临盆的妻子为他担惊受怕不算,还得叫她劳心劳力。 那时,她一定很怕吧,一定很想身边有个人给她依靠吧。 迎娶桐儿时,他对岳母许诺会一生一世待桐儿好。 就是这么好的吗? 幸好岳母此时不在蓟县,否则他都没脸回去了。 一路急行军,不过午时便到了城郊外。 他骑在马上,看着那本就低矮的房舍叫白雪压得更低了,几缕炊烟裊裊升起,扑面而来的烟火气拂淡了他身上的血腥气。 他明显感觉到,身后的将士们紧绷的心弦都为之放缓了。 耿弇朗声大笑着回头:“到家了!” 将士们堵在喉间的雀跃再也忍不得了,一时间欢声雷动。 刚一进城,还未来得及和诸将多说,便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来人转瞬间便到了跟前,他滚鞍下马后朗声道:“主公,主母要生了,请您速速回府。” 刘秀和诸将全都愣怔了一下。 “什么?你再说一遍!” 刘彻觉得浑身血液被凝固住,脑子里嗡嗡作响。 桐儿要生了? 这才八个月啊! 早产了? 他当即翻身上马往回赶。 等着匆匆到家后下地,他脚下都有些发飘。 若是他没有轻敌妄进,桐儿怎么会去面对如此难关? 她才十六,尚未见过什么风雨。 情势把她推上去,她努力应对,但心下到底还是惶惑恐惧的。 侍女迎上来要服侍他更衣,他摆手拒绝:“夫人怎么会提前生产?” 侍女摇头,道不知。 他便大踏步往产房去。 刚走到门口,他便听到声声绝望无助的哭嚎。 他站在外间急得跺脚,这是顺利还是不顺利啊? 常夏被他叫出来。 “夫人怎么会提前发动?” 常夏看了他一眼,“夫人是听着您回来的消息,一高兴……” 原来是情绪太过激动。 他又问:“辱医怎么说?” 常夏:“辱医说夫人和孩子状态都很好,您不用担心。” 说话间,哭喊声渐渐小了下去,到最后竟是听不着了。 刘秀和常夏的脸一下煞白了,刘秀急得就要往里间沖。 常夏忙拦住他:“产房污秽,又全是女人,您不好进去。您别急别急,我进去看看。” 很快,常夏便出来了。 她笑着告诉刘秀:“夫人是睡着了,生孩子也不是一直疼。” 他松了口气,缓缓坐下望着刻漏开始等。 这一等便等到了入夜才有动静。 他听着里间的哭喊声,急得坐不住。 他原地踱步了一个多时辰后,终于听得里间有欢唿声传来。 紧随其后的是婴儿响亮的哭声。 这是生了? 听起来,似乎顺利的很。 这就好,这就好。 他心中滚滚发热起来,雀跃的不知道怎么才能把这满心激盪的情绪发泄一二,手心里泅满了黏濡的汗。 他立时就往里间沖。 这次,谁劝都不好用。 他之前不进去是因为进去也帮不上什么忙,弄不好还倒帮忙。 可这会,孩子生下来了,他得去看看桐儿好不好。 正僵持间,孩子被抱了出来。 羽年笑盈盈地给他报喜:“贺喜君候,夫人生了个小公子,母子均安。” 好! 男孩女孩都好! 桐儿没事就行! 他接过襁褓,望着红彤彤皱巴巴闭着眼嚎哭的孩子,怜爱地俯身轻吻在他额头上,“好孩子。” 他心里柔软的不知道如何是好,禁不住想上天到底偏爱他。 他大声吩咐常夏说:“伺候夫人生产的都重赏!” 常夏道诺。 第227页 他抱着孩子大踏步往里进。 常夏慌忙上前阻挡,又怕推搡间伤了孩子,到底还是退到了一旁。 君候真想进去谁拦得住? 何况,夫人醒来后应该第一个想见的就是君候。 刘秀抱着孩子一踏进产房,便把辱医和催生婆惊呆了。 她们还未张嘴劝,便被瞪了回去。 于是,她们想起来了那些被传得变了样子的谣言。 “别看君候生得玉树临风,打起仗来活生生就能把人撕了……” “昆阳大战时,领三千骑兵破百万,那能是一般人吗?” 她们吞吞口水,不敢再多言。 产房污秽不许男子进来是不错,可谁有胆子去说? 而且,想起她们从前生产时,夫君和婆母都只记得孩子的情景,彼此心头都忍不住艷羡起来。 刘秀无暇他顾,径直往卧榻去。 走到床屏外时,他忽地有些情切,没了力气向前走。 他不敢见她,没脸见她。 他顿住脚站在那,低声道:“叫你受苦了,如今感觉怎么样?饿不饿?要不要水喝?” 他话音落下后半晌也没听得里间人答话。 他又问了一遍,还是没人应。 辱医看不过眼,忍着对他的害怕上前回道:“夫人太累,睡着了。” 睡着了? 他看了辱医一眼,抱着孩子转到了榻前。 果然是睡着了。 他笑笑。 他抱着孩子坐到床榻边,对孩子低声道:“你母亲为生你,真是受了大罪啊。以后要好生孝顺母亲,万万不可惹她生气。” 他望着榻上的桐儿,她累惨了,头髮都被汗水泡成了一绺一绺,湿哒哒地贴在额头上。 他禁不住伸手上前替她捋了捋。 还行,脸色红润。 孩子也健康,哭起来半点都没有早产儿的样子。 他在榻边痴痴坐了一刻,看得心满意足才从产房中出来。 他把睡着了的孩子小心翼翼地交给早就在旁待命的辱母:“好好照顾小公子,不得有半点闪失。” 辱母忙道是。 他本想继续进去陪在桐儿榻边,但羽年劝住了他。 她望着他浑身冰凉的盔甲,“您还是盥洗过后换身干净衣裳吧,别一会吓着夫人。” 他低头打量自己,盔甲间血迹已经凝固,经了几个昼夜后活像本就描在上面的花纹。 这花纹是吓人的很。 他点头,盥洗更衣后才重新过来。 他坐在榻边读了半卷书后,桐儿终于醒了。 他忙合了书卷俯身过去,“饿吗?” 郭圣通定定地看着他,不发一言。 他被她看得发毛,“怎么了?” 郭圣通不说话。 怎么了? 你看看你? 穿着家常衣裳,浑身都透着安逸舒适的劲。 我呢? 一面要担心敌军破城,一面还怀着孩子。 容易吗? 还好意思问怎么了? 而且—— 以后你还要带回来你的真爱! 简直不能忍! 她气得双手都发抖,索性转过身去。 这是生气了? 也是,该生气。 刘秀坐在榻边耐心地哄她:“我知道,这次叫你担心了也受苦了。 都是我不好,快别生气了。 月子里动气会落下病根的,你要和我生气等出了月子随你打骂。” 郭圣通气唿唿地听着,还是沉默。 但她把他的话一回味,发现还真是那么回事。 母亲说过坐月子不能哭也不能动气,留下了病根那就是一辈子的事。 他都要抛弃她们母子了,她更应该保重身子才是。 为他月子里落下病根来,那也太不值当了! 她咬着唇,闷声道:“你出去,把常夏和羽年叫进来服侍我洗漱更衣。” “好。”他好脾气地应了一声,又坚持不懈地问道:“饿吗?想吃什么?” 吃吃吃,她真想把他吞了。 她忍不住翻过身来瞪他:“随便。” 常夏和羽年很快便进来了。 她们拿热帕子给她擦了身上后,服侍着她换上了干净衣裳。 郭圣通舒服地嘆气,“要是能洗头就好了。” 头髮被汗湿了,实在是太难受了。 常夏取了干手巾来给她擦头:“您忍忍,现在还行,冷得很。您想想那大夏天坐月子的,是不是觉得好受多了?” “这么说也很有道理,但我还是难受。”郭圣通咬着唇。 常夏给她擦了头髮后又给她把头髮全梳上去,“这样舒服些。” “行吧。”左右也是不能洗的,郭圣通只能忍了。 梳洗打扮后,她叫人拿了铜镜来。 嗯,富态。 她现在也变成了老人家们经常挂在嘴边的福气人了。 她嘆了口气,忍住不看自己的油头。 ☆、第两百二十九章 洗三 正月里便立了春,但眼下惊蛰都过了,春还不知在何处流连。 太阳一天比一天有温度,却也没耽误下雪。 郭圣通睁开眼打了个哈欠,她偏过头望向窗前。 窗纱被挽起规规矩矩地挂在银钩上,透过薄如蝉翼的丝帛隐约可以看见又在下雪。 她伸了个懒腰,长长地唔了一声。 常夏在外听着动静,忙蹑手蹑脚地进来。 “夫人……” 郭圣通应了声,“什么时辰了?” 常夏回身瞧了眼刻漏,“未时五刻了。” 她是用过午膳后睡的,这么算来睡了快一个时辰了。 足够了,再睡下去一天都昏昏沉沉,晚上还睡不着。 她撑坐起来,“公子回来了吗?” 今儿洗三,孩子被刘秀抱到前头去了。 况儿在她生完孩子的第二天就赶回来了,母亲昨天也到了。 只是都不在她跟前,忙着在前头招待客人。 她要坐月子,倒落得清闲,什么都不用管。 常夏轻轻一抚掌,侍女们便鱼贯进来,手里捧着铜盆牙粉手巾等物。 盥洗更衣后,郭圣通坚持要下榻:“榻上窝了几天,我觉得我都快捂馊了。” 自进了冬,窗户便被封得死死的,一丝风都透不进来。 她觉得自己满身都没好味,尤其是那没洗的头。 好在月子里不能同床,她是自个儿独睡的,平日里又在头髮上扑了香粉,还不至于在刘秀心中留下邋遢的印象。 可别人看着凑合,到底还是没有自己舒服重要啊。 日夜在榻上躺着,她是真躺够了。 常夏拿不准主意,羽年便去叫了辱医来。 辱医上前给她把了把脉,退到一旁点头道:“只要不出屋见风,适当地走动一下有助于夫人的产后恢復。” 第228页 有了这话,郭圣通终于被允许下了地。 她忍不住瞪她们:“我学这么多年医,怎么我的话就不能听呢?” 常夏和羽年捂嘴笑,都不说话。 郭圣通踱了两圈后便觉得有些腰酸难忍,便又歪到了软榻上。 羽年取了被子来给她搭在腿上,坐在榻前的小枰上给她揉腰。 “是这吗?” “嗯……再下去一点……左边一点……” 羽年力道正好,一下一下按得她舒服地直嘆气,“我才十六,这腰啊疼的跟六十六一样。” 羽年笑,“您啊,这是怀孕累的。月子里好好将养就补回来了,年纪轻恢復的快。” 母亲也这么说,人人都这么说。 但她仍觉得没法安心,前世她生了五个孩子啊! 光是想到这样的苦以后还得受四回,她就头皮发麻。 虽说一回生二回熟,可生养一个就得大半年,能麻木的了吗? 更重要的是,她前世给刘秀生了那么多孩子,他还是半点情分都不念,只记得如何对不起那个贵人。 她生那么多孩子干什么? 得不到父亲的疼爱不算,还得陪她一起受苦? 她不要。 她心绪越来越乱,搅得她想哭。 她咬着唇憋回去。 她从前并不曾如此伤春悲秋,可是未来太惨澹,她虽是重生而来,究竟记不完全前世的事。 她实实在在算来还是只有十六岁。 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如何会不盼望耳鬓厮磨的甜蜜呢? 可她的良人很快就不是她的了,等待她的会是大半生的空虚寂寞。 她如何能明媚起来? 什么都不去想,只活在当下? 她偶尔也浮起过这个念头,可用几年的快乐去换得余生的悲苦吗? 她不要。 她还是想做吕后第二。 她想,她越来越懂霍光王莽为何那般痴迷权利了。 大权在握的感觉着实不错,最起码外面的风光无限足以庇护她的亲人,足以遮挡住心底的千疮百孔,足以保全她最后的骄傲。 她嘆了口气,慢慢阖上双眼。 羽年见她不想说话,便也静默下来。 捏了足有两刻钟后,郭圣通伸手拍拍羽年示意她停下:“行了,手多累呢。” 羽年道:“夫人想吃些什么吗?” 坐月子期间,每天都是雷打不动的四正餐三顿点心,吃的都是温、热、平性的食物。 这也就算了,还少盐少的厉害。 再好的食材,再精细的做法,味道上寡淡下来能好吃吗? 郭圣通这几天简直是捏着鼻子哄着舌头吞下去的,如今听着吃真是半点兴趣都提不起来。 可这样的日子还要过七天,满上一旬后才能略微多添点。 郭圣通估摸着等快出月子时才能吃着正常饭菜,“不要那些汤啊水的,没盐喝着真难喝。看有没有点心什么的,给我来一点。” 羽年道诺,转身回去了。 屋子里又静了下来。 她掀了被子趿拉上丝履,踱步到窗前。 阳光和煦,屋里热气又氤氲上去,廊下的雪竟在消融,滴滴答答地敲在台阶上。 再过一阵子,向阳地方该有嫩糙冒出头了。 那时,雪肯定还是没化干净,但到底春意透出来了。 她喜欢春天。 春天的一切都是新生的,充满蓬勃的希望。 她在窗前站了半刻钟没有,羽年便回来了。 羽年身后跟着几个小侍女,手里都提着食盒。 她们手脚麻利地把里头的东西拿出来摆好后,便退了出去。 郭圣通走到食案前来。 核桃苏、豆沙ju花苏、南瓜饼、糖炒栗子、糯米桂花糖糕,再配上雪梨石榴汁和石磨豆浆,一起热腾腾地挥散着香甜味道。 嗯,还是甜食好,有没有盐不是那么重要。 她坐下来,每样点心都只了几块又喝了半碗雪梨石榴汁便饱得不行了。 甜的一吃多,又想咸的。 她恹恹地站起来,刚净手完,刘秀抱着孩子回来了。 她忙上前去迎,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抱过来。 见孩子被裹得严严实实地,又摸了摸额头见体温正常,才松了口气,抬眼看向刘秀:“我母亲和况儿呢?” 刘秀见她眉眼虽还是清丽少女模样,但这股舐犊情深实在已是一个合格的母亲了。 他心下又是高兴又是心疼,语气柔得能滴出水来:“他们累了一天,我叫他们回去早些歇下,明天再过来瞧你。 你呢? 今天怎么样? 累不累?” 郭圣通脸上一红,而后瞟到屋子里的侍女们都齐齐低下了脸退出去就想瞪他。 他干嘛要这么拧着劲说话? 跟嗓子里灌了两斤蜜一样。 大白天的,能不能把地上的脸捡起来先? 她抱着孩子坐到了榻上去,没有搭理他。 ☆、第两百三十章 嫉妒 他却也不觉得尴尬,笑着坐到了她身旁来。 “今天谁来都说这孩子真会挑生日。” 说到这个,郭圣通也忍不住点了点头道是。 况儿是二月初四的生日,她是二月初五的生日,现如今她儿子是二月初六的生日,用母亲的话来说真是三世前就註定了要做血脉至亲。 她问他:“给孩子取名字了吗?” 他嗯了一声,“早就想好了,疆怎么样?疆土的疆?” 她楞了下,浑身都有片刻的僵硬。 他奇怪:“怎么了?这名字不好吗?” 他说着又笑:“若是女儿的话,我也想好了名字。” 她咬了咬唇,声音有些发飘:“女儿的话要叫什么?” “鸾怎么样?”他觉出了她的异常,蹙眉关切道:“怎么了?不喜欢这名字吗?” 她轻轻摇头,“开疆裂土,好名字,怎么不喜欢?” 他上前来拨开襁褓,望着不知何时睡熟的孩子:“桐儿是这么想的吗?我倒没想到这个,我只盼着他福寿无疆。” 她又愣住了,禁不住回头看他。 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好,就叫刘疆吧。” 果然是这样,不管怎么横生枝节,兜兜转转地,总会回到原点。 她前世时定然没有早产,那会她还在随军呢。 他摸着她的肚子,告诉她男孩取名疆女孩取名鸾。 如今一切变了模样,他却还是告诉她同样的打算。 命运果然很难违抗,可是她还是想试一试。 她转过头来望着襁褓里的孩子,那么小小一团,裹在襁褓里,软绵绵跟没骨头一样。 脸皮更是比剥了壳的鸡蛋还嫩,轻轻一碰都怕刮伤了他。 她凝眸望着他,满心都是柔情。 她会好好护着他的。 这是她的孩子啊。 第229页 光是这么一想,都觉得有一束强光照破了枯寂的余生,带给她无限温暖。 她如今真理解了那种恨不得摘天上的星星给孩子的心情。 真是怎么爱他都觉得不够啊。 这感情很神奇,汹涌澎湃的一下就来了,悄无声息地填满了她缺了一角的心。 翌日母亲来后,郭圣通把取的名字告诉母亲。 母亲笑眯了眼:“好,这名字好。” 母亲俯身小心翼翼地抱起孩子:“我的小外孙有名字了啊。” 郭圣通望着母亲和儿子,心底柔软到了极致。 二月眨眼就完了,进到三月里,廊下向阳处果然见着了姗姗来迟的春色。 嫩绿的小糙在寒风中摇摆着,它头上梨树已经打起花苞。 雪化得差不多了,但若是仔细去寻,仍能找着些残雪。 可逢着一天是响晴天,那雪便全化了。 春终于彻底接管了大地。 三月初七的时候,郭圣通出了月子。 她痛痛快快地洗了快半个时辰的澡,才心满意足地从浴池中起身。 她觉得整个人简直跟脱胎换骨一样,脚步都跟着轻盈起来了。 她心情好得不行。 可这份好心情没能保持太久,这日下午母亲屏退了左右,咬牙对她说了件事。 “生产过后得有三月不能行房,要是秀儿……”母亲顿了顿,不预备细说,“你别生气也别上脸,更别当回事。 只要他不提,你就当不知道。 平日里只要他回来,你就要留住他,不叫他往别处去。” 母亲嘆了口气,拉过郭圣通的手,“少年夫妻,最怕的就是离心,你一定得占住了。” 郭圣通很惊讶。 她听到前头时,还以为母亲要嘱咐她不如看开脸,寻个模样好的开了脸送过去。 给夫君送枕席人,听起来似乎扎心的很。 但越是权贵人家,越把这样的事看得平常。 大舅母和大舅那般恩爱,还不忘在大舅出征时给他带两个模样不错性子忠厚的婢女。 因为她们半点都威胁不到大舅母,毕竟大舅既不会叫她们怀上身孕也不会给她们名份,等着大舅回来后还是日夜和大舅母双宿双栖。 大舅母和大舅都只把那侍寝的侍女当玩意儿,可郭圣通不那么想。 她不能接受她的夫君在碰过别人后再来碰她,她觉得脏。 她不敢对人说,觉得这也太善妒了。 乡间农夫日子富裕起来都想讨小老婆,何况富贵人家。 刘秀将来是要做皇帝的,他身边能少了美人? 她前世今生从来没有奢望过他会只守着她一个,那可能吗? 不可能。 高祖那般宠戚夫人,不也没耽误和别的妃嫔生子吗? 她一早便在这上面做好了心理准备,脏能怎么样?不乐意又能怎么样? 或许真是她不对吧,她太嫉妒了。 可她没想到温良贤淑的母亲竟然会对她说出这么一番话。 她望着母亲,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母亲笑,“傻孩子。“ 她拉过郭圣通的手放到膝上拍拍:“你以为我要教你贤惠,教你给刘秀纳妾? 我是你母亲,又不是你婆母。” 她顿了顿,目光越过郭圣通望向窗纱。 “我和你父亲一世一双人,怎么说得出叫我女儿贤惠得话呢?” 她缓缓收回目光来,语气中多了鄙夷。 “而且什么叫贤惠? 为他生儿育女,为他奉养双亲,这都不叫贤惠吗? 非得把他推到美人堆里去,才叫贤惠? 谁的心都是肉长得啊,我的桐儿啊,那些贤惠夫人日子长了可能麻木了,但是谁见着夫君和别人恩爱会不难过呢?” 郭圣通惊讶过后便是笑。 母亲和二舅还真是姊弟俩,说起惊世骇俗的话来道理一样的足。 依着母亲这么说,她嫉妒才是正常的吧。 那些贤良夫人,都不像有活气的人。 她靠到母亲肩上,“母亲的话我记住了,刘秀啊,不要说纳妾,就是侍女都不要想沾。” 母亲满意地颔首,又忍不住叮嘱她:“你面上也不要做过了,该装的样子还是得装。” 郭圣通嗯了一声,心下涌起浓重的悲哀。 该装的样子…… 也就是说世俗社会中绝大多数人还是觉得这样才是对的。 可为什么这样就是对的? 女性权贵养几个面首就得被唾弃千年? 而男子妻妾成群便是权势的象徵? 为什么这世道一定要叫女子要做那攀附的菟丝花呢? 喜怒哀乐都寄托在男子身上的日子,真的很不好过。 你的心没有一刻是踏实的,始终都忐忑不安着。 为什么男女不能真正地平等起来? 我爱你,但是为什么不能势均力敌? 吕后那样人物,都得在高祖生前忍气吞声。 天之骄女如阿娇,都得眼看着卫子夫生下武帝的第一个孩子。 她不是不想放下所有心防去尝试爱刘秀,但是她终究没勇气。 她怕粉身碎骨,她怕飞蛾扑火。 人之天性大抵都是这样的,再想沉迷仍会保留住最后的理智。 但愿她的这层理智能更持久一点。 ☆、第两百三十一章 沉寂 春分祭祖后,昼夜对分,郭圣通总觉得睡不足,白日里老是提不起精神来。 可夜里她睡的不算晚,晨间起的更算不上早,怎么就能精神不足呢? 是太无聊了没事做吗? 也不是啊。 她的目光落向满满一书架的医书,那都是刘秀使人为她四处重金买来的。 学医起初虽是为了寻找怪烧的原因,但后来她发现那确实是她心之所爱。 可为什么从前能整日里捧着医书津津有味地读,如今翻开后就是读不下去呢? 她的心前所未有地浮躁。 常常是浑浑噩噩地混过一天后,等着夜间刘秀回来问起这一天做了些什么,她嘴都张不开。 她做什么了? 她也不知道啊。 就连庭间的桃花败了兰花又开,她都不知道。 她对身边的一切都漠不关心起来。 母亲在她出了月子后就回真定了,况儿和刘秀都忙得人影见不着,没人能管着她。 她常常一歇午便睡到了暮间才懒懒地起身。 羽年和常夏想尽了千方百计想叫她活跃起来,但她觉得那些说说笑笑的欢乐时光竟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她提不起劲来,只想自个儿静静。 一静,她就无端地悲切,特别特别地想哭。 为什么哭? 她也不知道。 她的胃口一天比一天坏,不过一旬时间双下巴就瘦了回去。 可镜子里的她,怎么那么丑呢? 肌肤仍是白的像玉一般,但失了光彩后惨白得跟古墓里爬出来的女鬼一样。 第230页 唇边的笑意也不见了,双眸死寂无神。 她自己看着都讨厌自己。 她也知道自己太消极了,但是想一想那么努力地活着为什么了? 就为了锦衣玉食吗? 就为了留住他的心吗? 就为了号令天下吗? 如今想想都没意思的很,再努力地活着,到最后不还是尘归尘土归土,谁的结局不是一捧黄土盖脸? 什么都没意思,没意思。 她深嘆了口气,撂下床帐,重又躺了回去。 外间的常夏和羽年听着动静,只得蹑手蹑脚地又退了回去。 两个人到了廊下,望着喧闹春光谁都没心思看。 对望一眼,彼此眼中都是浓到化不开的愁色。 “夫人是怎么了?成天闷闷不乐。”羽年说着话又忍不住往屋里望。 常夏蹙眉,“是因为君候太忙了,没空陪她吗?” 还不等羽年说话,她就自己把自己给否定了:“夫人不是黏人的性子,自怀上小公子,君候陪了夫人几天?可夫人不也一直开开心心的吗? 夫人心里定是委屈,但她很能开解自己。 如今到底是怎么了?” 羽年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她和常夏自小便伺候郭圣通,可到如今也不能说全然了解她。 人性善变复杂,哪是那么容易就能看通透的? 何况,再简单的人心里一旦存了事,也会立刻变得深不见底。 庭院里花木葳蕤,在温暖的日光下,嫩绿的叶粉红的花朵连成片,仰着头望着嗡嗡的蜜蜂。 风吹来,轻柔极了,颳得心底都漫开涟漪。 春光这般喜人,可她们俩都耷拉着脑袋没心情去踏青戴花。 郭圣通这一觉又睡到了黄昏时。 她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迷迷煳煳地醒来。 下雨了? 她又阖上眼,也不想去管。 雨始终没下大,珠帘般地笼住天地。 它们汇聚到一处后顺着屋檐淌下,打到廊下摆着的兰花上,把纤长浓绿的叶片洗得透亮,滴滴答答地清越如耳。 刘秀好容易早些回来一次,进得屋来第一句话就问郭圣通。 听说她还没起来,眉头不觉就皱了起来。 “医者都怎么说?” 羽年摇头,为难地道:“夫人不让,她说她自己懂医,没什么好看的。” 他有些搓火,怎么就这么犟呢? 医者不自医的道理她不可能不懂,若是没病看看也好叫他安心啊。 他没说话,沉默地盥洗更衣后往里间去。 不看也就不看吧。 依着他想,她若是有病,多半也是心病。 可怎么就有心病了呢? 因为怀孕期间他始终没什么空闲陪她吗? 还是因为之后他的失踪吓着了她? 可坐月子期间不还好好的吗? 岳母一直陪着她,若是心里有事难道不会对岳母倾诉一二吗? 就这么活生生地把自己憋病了? 刘秀心下乱糟糟地,转过了榻屏到了榻前。 榻上人本就没多少睡意了,听着脚步声早就睁开眼了。 只是也没理他,就那么楞楞地望着帐子顶。 他心下又是窝火又是心疼,她哪不痛快就不能和他说吗? 夫妻一体,有什么不能说的? 可是到底还是心疼多过那无奈的窝火,她才多大,又没吃过什么苦,岳母原先肯定是盼着她嫁个稳当人,一生平安喜乐。 而跟着他,福没享多少,担惊受怕却是少不了的。 他缓缓坐到她榻边,做出热烈快乐的样子。 “怎么一睡就睡到了这时候?可真跟疆儿一样变成了个小懒猪了。” 刚出生的孩子除了吃可不就是睡吗? 加之刘疆又是亥时出生的,刘秀便暱称他小懒猪。 提起孩子来,郭圣通空洞的双眸中总算有了些活气。 “你回来后瞧过他了吗?” 刘秀笑:“睡得正沉呢。” 他俯身拿起榻前的丝履示意她下地来,“该用晚膳了,起来散散吧。孩子你别担心,辱母好生带着呢。” 她泛起的活气又沉了下去,她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太过偏颇。 她时常想,那到底是她的孩子还是辱母的孩子? 为什么她不能自己亲力亲为地带着? 她这么跟母亲说过。 母亲颇为惊讶地一笑:“怎么好端端地想起这茬来?” 母亲说自春秋战国时士夫之子便有食母,这本就是定例。 “疆儿又不是乡野孩子没那条件,你自己黑天白夜地带累先不说,一个不慎没注意孩子生了病你都不知道。” 母亲说得郭圣通的头越来越低。 是啊,请来的辱母都是极有经验的,她们能稳稳妥妥地把孩子养大。 换了她来带,只怕半天就得抓瞎。 那么小的孩子,一点风雨都经不起。 母亲又道:“你也别担心孩子和你不亲,辱母和亲生母亲能是一个意思吗?” 郭圣通恹恹地地摆手:“我就那么一说,您倒长篇大论起来。” 母亲笑笑,也没放在心里。 再之后,郭圣通有次去瞧孩子。 她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站在门口竟没进去。 ☆、第两百三十二章 失落 辱母正专心致志地哄孩子睡觉,压根就没发觉她来了。 等孩子终于睡着后,她小心翼翼地托着他的头和腰放回摇篮去。 郭圣通瞧着辱母又目不转睛地在旁守了两刻钟,她忽地有些想哭。 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和母亲其实并不很亲,那会她最依赖的是辱母。 辱母很疼很疼她,只要她想要什么,辱母都想方设法地替她做到。 她到现在还记得辱母的样子,那是个眉目温和笑起来暖融融的女子。 辱母时常劝她:“您要听翁主的话,别总是惹她伤心,翁主心里苦的很。” 她不听,辱母便唉声嘆气。 如今想来,辱母是真为她操心的。 后来大约长到三四岁的光景吧,辱母从母亲那领了厚赏很快要回家去。 郭圣通捨不得辱母,辱母也捨不得她。 一大一小哭了又哭,辱母叮嘱她的话造成册子能堆一屋高。 可是到了辱母走时,郭圣通发现她是那样兴高采烈,那样迫不及待。 她拉着郭圣通的手满是憧憬地道:“也不知道我的小狗儿还记不记得我?” 小狗儿是辱母孩子的名字,辱母说乡下孩子起贱名好养活。 辱母说着,眼里就要滚泪,那泪是喜悦的泪。 郭圣通忽地生起气来,她恨恨地甩开辱母的手。 辱母不知所措地望着她,“女公子怎么了?” 她不理辱母,到辱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都没有再理辱母。 后来稍微再大些懂事了,她开始后悔起来。 她为什么要嫉妒她的辱兄呢? 第231页 该是她对不起他才是。 那本就是他的母亲,却自他落地便一天没陪过他,反而把全部母爱倾注到了她这个没有血缘的孩子身上。 可即便是想的明白,还是忍不住妒忌啊。 辱母那时的高兴,好像一柄利剑贯穿了她。 她浑身都木木地,想哭想喊想闹。 她这么捨不得辱母,可辱母还没走就已经不难过了。 她第一次体会到被抛弃的感觉。 太苦了。 后来她渐渐和母亲亲密起来后,这苦也就消散了。 过了两年,辱母又特意来进府看过她一次,她特别地高兴,一心想要为从前的不懂事补救。 辱母受宠若惊,一直在掉眼泪:“您这样我心头可真是过意不去……” 辱母说着说着,便转了话头,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小狗儿的不听话是如何叫她操碎了心。 她坐在那,幼时的嫉妒失落又漫上心头来。 这次淡了许多,但仍搅得她喉间堵得慌。 看—— 再不听话那也是自己的孩子,话里话外不全说的是他吗? 为什么不多问几句她好不好? 有没有想她? 她知道自己的这份嫉妒太不该了,于是她去求了母亲。 母亲把她的辱兄送到了学里去念书,辱母喜得不行,话都快不说利索了。 她知道,辱母翻来覆去地是在谢她。 可为什么要谢她呢? 即便辱母养她是为了谋生,可她们之间难道就没有感情吗? 就沖从前辱母养育她时那份殚精竭虑,她也该帮辱母啊。 那是辱母应得的,不是吗? 可辱母不这么想,她把自己和她划得很清楚。 她想着想着就有些忍不住泪,忙深吸了口气憋回去。 正好里间的辱母起身,见着她来忙蹑手蹑脚地过来。 两个人去了外间说话,她问辱母孩子怎么样? 辱母事无巨细地回禀了一遍后,又忍不住跟她念叨,说刘疆是如何如何地听话,如何如何地可爱。 郭圣通看着辱母那带笑的眉眼,眼前霍然又浮现出她辱母的样子。 她那时候也是这么全心全意地爱她啊,可是怎么就能那么轻易地把她撂下呢? 她时常想,辱母现在还会不会想起她来? 或许会的吧。 可更多的时候还是把心神花在她的小狗儿身上。 她知道自己太贪得无厌了,母亲疼她不比辱母疼得厉害? 但真是很难忘却啊。 夏天的时候,她望着庭院里的流萤说想要,辱母就替她去捉,被蚊子咬得满身是包。 犯了错被母亲责骂后,辱母心疼地把她抱进怀里,叫她不要生母亲的亲。 下雨天打雷的时候,辱母怕她害怕吓丢了魂,一直守在榻前。她温柔的手轻轻地抚过她的头,她低低地呢喃着“摸摸毛,吓不着”。 …… 这样的事太多太多了。 她以为自己全忘了,可在生下疆儿后,她看着他和他的辱母,那些往事决堤般地向她冲来。 她又都记起来了。 疆儿往后也会经歷和她一样的难过吗? 她不知道。 兴许他跟况儿一样对辱母浑不在意也说不定。 只是怎么越来越觉得活着没意思了呢? 她的夫君很快便会不再需要她,母亲也不止她这一个孩子,就连她千辛万苦生下来的孩子现在也不需要她。 她的消极低落一日比一日严重。 她很想从这漩涡中抽身出去,但是太难了。 她想,她活着和死着有什么区别呢? 她其实真的很没用很没用,死了说不定还能叫母亲他们好过些,免得将来被她连累。 她倏然沉寂下去,弄得刘秀心头惴惴不安。 这是哪句话又说的不对了? 他从前并没有这么为一个人的喜怒哀乐牵肠挂肚过。 可现在她一动眉毛,他便把三天前的事都翻出来想:是不是那时惹了她生气? 他白日里忙得脚不沾地,回来疲惫的不行,还要再这么哄着她。 说来奇怪,他倒真还没有不耐烦的时候。 因为,他娶了她就该一世待她好啊。 夫妻本就是唇齿相依的关系,不是吗? 他服侍她穿了鞋下地来,又取了褙子来给她披上。 “晚间想吃什么?” 她不说话。 他也不在意,回身去绞了帕子来给她洗手洗脸,又牵了她到铜镜前坐下给她梳头。 他只会梳极为简单的髮式,但左右到了晚间也没什么要紧了。 他一面梳,一面继续跟她说话。 他不知道她喜欢听他说什么,但旁的他都聊不上来,只能聊他知道的。 他想说了总比不说的好,最起码显着屋里热闹些。 她不说话,他再跟着沉默,那像什么样子? “赤眉军正月会师后,把苏茂打了个落花流水。 前不久又和李松在弘农务乡打了去开,李松大败,战死了三万余人。 赤眉军趁势进军至湖湖县……” 他嘆了口气,“再这么下去,更始帝就要走王莽的老路了?” ☆、第两百三十三章 怪圈 雨渐渐小了,夜色转浓。 侍女们提起裙摆登高点亮廊中庭下的灯火,渐次亮起来的灯盏把宅子里外照得通亮。 刘秀给郭圣通挽好了髮髻后,晚膳还没到,他便跪坐下来陪着她继续说话。 “从前更始帝形势好的时候,谁都愿意顶那么个名头对他称臣。 现如今,眼见着更始帝一天比一天昏庸不堪,赤眉军气势汹汹的又快打到长安城了。 大家都是聪明人,把那面纱一摘偏安一方去当土皇帝。 现如今,河西被窦融占着,张步割据青州,河北和河东都在我手里。 这天下更始帝还剩下什么?” 他话音淡淡,像是在同情四面楚歌的更始帝,但那冰凉的双眸中一晃而过的分明是滔天的恨意。 郭圣通有时想,他那么恨更始帝,恨到后来很有可能是恨自己。 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的隐忍,恨自己的韬光养晦。 只有杀了更始帝,他才能稍微坦然一点地提起他的长兄。 他这会看着风淡云轻,但下面有多少吞不下的血泪只有他自己知道。 郭圣通没心思安慰他,她心下仍旧木木地,她的观感似乎比往常迟钝了许多。 她始终沉默着,不发一言。 刘秀也不以为意,接着又说:“邓禹近来也是极给我长脸,去年冬天,我遣他去攻箕关,进而包围安邑。 安邑城固,数月不下。 更始帝遣了樊参领数万兵力渡河到大阳,以来援救安邑。 邓禹迎战,将其大败,斩樊参于马下。 更始又将王匡、成丹、刘合军十余万,捲土重来。 敌众我寡,邓禹初战落败。 军师韩歆及诸将见士气受挫,害怕屡战屡败,纷纷劝邓禹领军趁夜撤退。 第232页 邓禹不肯,以为敌军虽众但统帅太多,无法做到令行禁止。 于是,翌日再战时,邓禹趁王匡所部休整时,重新部署军阵。 第三日,敌军倾巢而出。 邓禹严令不许三军妄动,等敌军至营前后,勐然击鼓,全军出击。 敌军慌乱之下,各将各有命令,由此大乱,遂大破敌军。 王匡等人弃军而逃,邓禹领突骑追赶,俘杀刘均及河东太守杨宝﹑持节中郎将弭强。 收缴节六,印绶五百,兵器不可胜数,河东由此为归于我之手中……” 郭圣通心不在焉地听着,他说的这些她前几天便知道了,只是没有他说的这么详细。 何况邓禹英雄了得,她又不是今天才知道。 她默然听着,忽地开口问道:“那个窦融和孝文皇后有关系吗?” 孝文皇后窦猗房歷经三朝,一度把武帝压得只能去上林苑游猎,那是个和吕后只有半步之遥的权后。 只是,那半步到底没有踏出。 女人再强,可天性上到底没有那份为了权利捨弃一切的狠辣。 她虽也曾失宠于文帝,但文帝到底没那般绝情,他宠爱慎夫人却也敬重窦皇后。 于是,她的儿子和孙子都顺顺利利地做了皇帝。 怨气没了,自然就能做个好母亲好祖母了。 如今说起窦皇后,世人想起的也多是她对子孙后辈的慈爱,至于那一句“此欲復为新垣平邪”便把儒家打得她在世时都不敢冒头的威风倒渐渐为人忘却了。 刘秀叫她这一问问楞了,“……有。” 他有些想笑,她的反应也委实太慢了吧,多久之前提的窦融,这会才好奇上。 关注的点也和常人有些不一样。 但她肯说话就是好事,不是吗? “这个窦融,是窦广国的七世孙。 他双亲去得早,很小时便挑起了一族重担。 居摄年间,他被建兴帝任命为为强弩将军司马,后又以军功封建武男。 王匡东征时,他也在数。 建兴帝死后,他投靠了赵萌,被任为鉅鹿太守。 这样在乱世中都混得如鱼得水的人物聪明的不能再聪明,眼见更始帝成不了什么气候,而河西之地富饶,他手下又有数万精骑。 于是,便从赵萌那求了张掖属国都尉。 到任后,便来了个阳奉阴违,做起了土皇帝。 赵萌如今想处置他也难,他只要断了河津通道。便足可自保。 不过这人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短短一年多时间,听说已把河西之地治理的民庶殷富、兵强马壮。” 这话中的欣赏太明显了,郭圣通想如果窦融将来肯投靠刘秀,他必会倒履相迎。 单论惜才上面,刘秀倒真有个明君样子。 只是明君都都容不下自己的皇后,是吗? 景帝废薄后,武帝废陈后,至于昭帝因着上官皇后是霍光孙女至死都对她厌恶至极。 这般想来,汉室元后竟没有一个能和皇帝举案齐眉相伴至老的。 这是个什么怪圈? 她的心深陷泥潭,实在是没有力气挣扎出来。 他眼见着她越来越低沉,竟不知如何是好。 小妹像她这般大时,即便有闷闷不乐的时候,也会很快被一枝珠钗一条漂亮襦裙闹笑了。 年轻女孩子,心里哪积得住难过呢? 他越和她相处,越觉得她心里藏着惊涛骇浪。 她不愿与他道,他也不逼迫她,但时日久了到底又无奈又窝火。 究竟要怎么样才能走进她心里? 她心里有人吗? 可瞧着又实在不像。 还是说十五年的年岁相差,会有如此大的鸿沟? 他深吸了口气,把那无能为力的疲惫感咽下,继续笑着和她说话。 “既说了窦融,便顺道也说说这张步吧。 新室将亡时,他聚数千人攻下近傍县城,自封五威将军 后归梁王刘永,被拜为辅汉大将军、忠节侯,督青、徐二州。 这人虽是糙莽出身,但带兵打仗着实还行。 他这些年一路打下了太山、东莱、城阳、胶东、北海、济南、刘诸郡,倒也是个可用之人。” 八竿子都打不这的人,他就在计较能不能用。 郭圣通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他忙道:“怎么了?” 她还是懒得说话,抿着唇半响才道:“饿了。” 晚膳布置好已经有半炷香的时间了,不过见里间说得热闹,又想着夫人这一阵子始终闷闷不乐,便都没敢进来催。 当下听了她这句话,常夏忙在外间道晚膳好了。 郭圣通嘴上说饿了,但坐到了食案前却又看什么都没食慾。 她喝了半碗夜交滕乌鸡汤,又用了两口菜吃了小半碗饭便撂了筷子。 刘秀见她这样,饭后又和她商量:“我知道你懂医,但还是看看吧,看了我们丢好安心不是?” 她看他。 他丰神俊朗的眉目在灯下熠熠生辉,她忽地想伸手去盖住他的脸。 都是这张脸啊。 前世的她一见倾心,从此万劫不復。 而今生,似乎也没好太多。 ☆、第两百三十四章 亲养 她转过头去,望向辱母伸手。 辱母忙把孩子递给她,她把孩子稳稳抱在怀里后方才缓缓开口:“我从小学医,我有没有病我自己知道。” 刘秀不好和她当着满屋子伺候的人争执她有没有病,他深吸了口气挥手把人都赶下去后坐到郭圣通跟前来。 血脉相连实在是件神奇的事情。 孩子生下来到如今快两月了,郭圣通一次没餵过他,也没亲自带他睡过。 但他每到她怀里来后,总不会闹,只睁着眼看着她笑。 那满脸的天真无邪,足可以叫人忘记所有的烦心事。 她的唇边渐渐漫起淡淡的笑意来,刘秀见状便又把话都吞了回去。 他们俩一起逗了半天孩子,直到孩子困得眼皮都黏在一块了,刘秀才起身去洗漱。 他回来时,本以为孩子叫辱母抱了回去,但不成想郭圣通叫人取来了孩子的小被子,就把他安置在了他们卧榻上。 他讶然:“孩子今晚和我们一起睡吗?” 郭圣通眼皮都没抬,“不行吗?” 她说的这般理直气壮,弄得他竟没话说。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上了榻,动都不敢动。 孩子那么小,刘秀怕一翻身压着他。 睡到半夜里,刘秀渐渐睡迷煳了,手不自觉地伸到郭圣通腰上。 就这一下,便把孩子弄醒了。 他哇哇大哭起来,郭圣通坐起来狠狠地瞪刘秀。 幽微的光影中,儿子满脸无辜,夫人咬牙切齿,刘秀一时讪讪然说不出话来。 等到郭圣通哄好了孩子,一家三口重新躺下后,刘秀半天都没没睡着。 他也委屈啊! 要那辱母干什么,不就是带孩子的吗? 第233页 翌日清晨起身后,他特意去叮嘱了几句辱母要好好带孩子。 “夫人心情近来不好,别叫她累着。” 辱母自进府来头一回睡了个囫囵觉,但心下却是忐忑了一夜。 夫人带孩子睡不合规矩不说,她能带好吗? 辱母这一夜耳边始终隐隐约约地听着孩子的哭声,那哭声一会是小公子,一会是她自己孩子的。 到后来,她根本没法分清了。 她刚坐完月子便到了这府里来,真是想煞了自己的孩子。 直到把那情移到小公子身上,才好过些。 如今一夜不见小公子,简直挠心挠肺。 辱母忙应了好去外间守着夫人起身,等听见叫人便小碎步往里跑。 到了里间,郭圣通正在更衣。 辱母上前道:“婢子把小公子抱下去餵。” 郭圣通摇头:“我餵过了。” 辱母有些惊愕,却不敢露出来。 她垂着手站到了一边去。 榻上的孩子和辱母一夜不见,这会听见她的声音,呀呀呀地伸出手来要她抱。 那眷恋的样子,和自己亲生的有什么两样呢? 辱母笑着上前去。 只是还没走两步,她的笑就僵住了。 夫人更完衣亲自上去抱了,辱母只得顿住脚。 郭圣通把孩子小心翼翼地抱起来,孩子却哭了。 他在她怀里使劲挣扎着,朝辱母的方向伸手。 郭圣通回头去看,辱母的眼泪也起了水雾。 一股寒气涌进了她心间,这明明是她千辛万苦才生下来的孩子。 说句矫情的话,她爱他爱到命都可以不要。 可辱母带了他两月,他便只认她了。 她知道这是孩子天性,愿意和处熟了的人在一块,等孩子大了究竟还是生母大过一切,但她仍是想哭。 刘秀很快就会不要她,如今就连她冒着生命危险生下来的孩子也不要她吗? 那她活着究竟有什么意思? 结交那些将领夫人,不就是为了将来她失宠孩子仍然能站得住脚吗? 他若是将来大了,也像她这般好些年为辱母伤心,那把她置于何地? 孩子仍在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辱母心疼的不行,大着胆子上前来:“夫人快些梳妆吧,婢子来抱。” 说话间,就要伸手。 郭圣通霍然转过身来,发起脾气来:“放肆!我自己的孩子,我还不能抱了?” 辱母自进府来便觉得夫人性情古怪,本就憷她。 她这么一发作,辱母慌得忙拜下称不敢。 郭圣通咬牙说完这一句后,低头继续去哄孩子。 但孩子还是哭,越哄他越要辱母。 她心底捲起浓重的悲哀来:大概在他小小的心里,那才是他母亲吧。 她不能。 她什么都可以失去。 刘秀爱不爱她,其实也并那么重要。 他一心要捨弃她,她放不开手,只会叫他更鄙夷她。 可她不能失去她的孩子啊。 那是她黑暗里唯一的光啊! 为什么他也不要她? “疆儿……疆儿……”她低声呢喃着他的名字,滚热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她越哭越厉害,却还是不肯放下怀里的孩子。 常夏和羽年都上来劝她,她充耳不闻,只觉得的心千疮百孔,四面透风。 她哭到孩子都不哭了才停下来。 说来奇怪,狠哭过一场后她心里的阴霾散去了一点,她愿意想事了。 她知道她失态了。 但是,她和她母亲一样,平素里性子和善过和善,却没有一个人敢顶撞她。 便是常夏和羽年也不敢。 她抽抽搭搭了半天后,终于把情绪控制住了。 她望向瑟瑟发抖的辱母:“回去吧。” 辱母怯生生地站起身来,就要往门口走。 她叫住辱母:“我说的是回家去吧,你也想你自己的孩子不是吗?” 辱母愣愣地望着她,一时间悲喜交加。 这是差事办砸了吗? 就这么回去,婆母家翁还不知道怎么埋怨她呢。 为了争这个机会,全家人都下了死力气。 她不肯来,连她夫君都骂她:“你去两三年,给自己儿子换一辈子富贵,怎么就这么蠢?” 于是,她来了。 她可以预想到她回去后,家里人该如何埋怨她。 但到底比不过即将见到自己孩子的喜悦。 她顾不得疼,扑通一声跪下去谢郭圣通。 郭圣通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仿佛看到了当年兴沖沖回去的辱母。 她闭了闭眼,“常夏送她走吧,厚赏她。 等她孩子长到五岁,送进来陪着疆儿念书。” 说是念书,其实就是伺候。 但能和小公子一块长大,将来的荣华富贵还能少得了? 这可是正正经经地当辱兄待呢! 辱母喜出望外,高兴地不行。 她结结实实地给郭圣通磕了三个头后,才跟着常夏下去。 她脚步轻盈,没有半点留恋,就跟当年郭圣通的辱母一样。 她们都不知道,孩子会在她们身上受到多少伤害。 郭圣通的眼泪又下来了,她仰头咽回去后,俯身轻轻拍着怀里的孩子:“疆儿,母亲以后会不假人手地带着你。” 孩子睁着黑熘熘的眼珠看着她。 ☆、第两百三十五章 认错 仲春的黄昏,霞光万丈。 暮霭涌来,雾气浮散在树梢花间,带来些许凉意。 刘秀伴着穿堂风大步走进来,风灌进他宽大的袍袖,吹得鼓鼓囊囊的。 兰花的幽香氤氲在空气中,叫人心旷神怡。 他一边走,一边想事。 前次败于尤来军后,三军上下都卯足了劲要一雪前耻。 安次一战,尤来大伤元气,折损了三千多人。 他们一路溃败,退到渔阳。 刘秀有些想笑,他们这是昏了头吗? 当渔阳太守彭宠是死人吗? 他只一招坚壁清野就把他们逼得吃了散伙饭后,各自逃命去了。 可这样还不能算完,尤来军就像那野糙般,一把大火是烧不干净的,来年春天风一吹便重又死灰復燃。 得铲糙除根啊! 河北之地是他的根基所在,容不得半点闪失。 于是,他遣吴汉领耿弇、耿纯、陈俊、岑彭、景丹、马武等将继续追击。 耿弇笑言,这样的阵仗打尤来残军实在是欺负他们了。 这话倒是没错,这里面随便挑出一个都可以独挡一面。 结局早已註定,但是当潞东、平谷等地的捷报接连传来时,刘秀仍然为之高兴。 只要贾復顺利荡平五校军,他在河北之地便可以高枕无忧,图谋天下了。 他的目光落在庭中一隅那浓绿殷红的蔷薇花架上,那绿叶层层叠叠地拢着花,绿得无比干净透彻。 第234页 那花三三两两地散在其间,如众星捧月一般。 他忽地记起了桩旧事,那是许多年前了。 那时,大哥还没未婚,但已经瞧中了大嫂。 也是这样的春天,也是这样的黄昏。 大哥从外边兴高采烈地回来,耳边竟簪着朵蔷薇花。 他见都看他,还莫名其妙地问大家怎么了? 小妹笑的不行,上前把花拿下来问他是不是嫂嫂作弄他的? 他笑,咧开了嘴笑。 他慡朗的声音,如今想起依稀还在耳边。 “嗯……是可以叫嫂嫂了……” 他们笑的更厉害了。 那时候穷是穷的厉害,但开心也是真开心。 起事后,婶母死了,二姐死了,三个小外甥女也死了。 到后来,就连大哥也死了。 他连孝都不能给大哥戴,更别说痛痛快快地在灵前哭一场。 大哥纵横天下的梦想由此变成了他的梦想,他的未来只有前进,不断地前进,直到登上那万人之巅,才算不叫亲人们的鲜血白洒了。 再深的伤口也有癒合的那一天,他怕自己忘记当初的痛苦。 隔一段时间就会翻出来想,想当时初听着信的不可置信,想到了宛城的强颜欢笑,想初至河北的艰难险阻。 这一路走来,他运气始终算不上差。 尤其是在真定得以如愿迎娶桐儿时,他更是觉得上天格外地眷顾他。 他深吸了口气,笑着走进了屋中。 侍女们迎上来,服侍他盥洗更衣。 他问常夏:“夫人今天怎么样?” 他已经想好了,要是实在不成,还得请岳母过来开解桐儿。 岳母当初把桐儿嫁给她就不情不愿,他在岳母跟前指天立誓会护桐儿一生安稳,岳母才勉强同意了。 如今这算是怎么回事啊? 若是这是个太平世道就好了,他能常陪着桐儿,桐儿必不会这样。 他想到这又忍不住苦笑,倘若真是这样,那他怎么能迎娶到真定翁主的掌上明珠? 人说,时也命也,果然是极对的。 出乎他意料的是,常夏语气竟欢快起来:“夫人今天心情很好,也愿意说话了。午膳时用着香椿拌豆腐皮觉得好,叫晚上给您也尝尝呢。” 她解释道:“在邯郸城时,温明殿外有株香椿树,夫人那时便盼着尝尝。” 他有些想笑,这惦记的时间还真不短。 不过都开始惦记吃的了,看来是大有好转啊。 刘秀很是惊喜,他收拾利索后便迫不及待地往里间去。 果然听得她轻柔的声音一直没停,那话音里都染着笑。 他紧绷了多日的心一下放了下来,他快步进去打眼一扫,见她正在榻边逗弄孩子。 她见他来了,沖他一笑,摇着孩子的小手和他打招唿:“呀,父亲回来了。” 前次见她这么说话是什么时候? 她就像一朵快枯了的花,忽地一夜迸发出了蓬勃生机。 他眼眶竟有些湿润。 孩子被她弄得咯咯直笑。 气氛轻松又温馨。 一切美好地像个梦,他沉浸其中,一时还没心思探究原因。 他被感染的满脸都堆满了笑,他上前抱起孩子:“来,父亲抱抱我们疆儿。” 孩子到了他怀里后,目不转睛地看了他一会,忽地开始哇哇大哭。 他一下慌了手脚,笨拙地安慰起孩子来:“是父亲啊,父亲,怕什么呢?” 郭圣通笑着站起身来,“给我吧。” 她接过孩子,眉眼间暖融融:“不是饿了就是尿了。” 他下意识地就要回头找辱母,但环视了一圈也没见着辱母。 而那边郭圣通已经餵上孩子了,她托着孩子的头,低声呢喃:“慢些……慢些……” 他讶异,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郭圣通头也没抬地道:“我今天把辱母打发回去了。” 他道:“辱母不好吗?那再寻一个就是。” 她昂起头来,“不。” 她极其认真,一字一句地道:“以后我的孩子,我都要自己养,再也不请辱母来照顾。” 他蹙眉:“带孩子累得很,白天黑夜地颠倒你受得住吗?” 她低下头去:“那乡间农妇没这条件的,一面要干农活一面还要带孩子。 她们都可以,我怎么不行? 又不是比别人缺个胳膊少条腿?” 他被她堵得哑口无言,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但带孩子哪是想的那么容易? 她如今刚好一点,他怕她又累倒了。 她还小,要是留点什么病根那就是一辈子的事。 他知道她第一次做母亲,谁带孩子都不放心,但是也不能什么都由着她。 他试探地道:“你刚带只怕上不了手,不如白天你带,晚上辱母带。” 她不说话,把孩子放在榻上,背对着他又沉默下来。 这是说错话了? 他有些慌神,忙上前扳过她来。 她倔强的很,硬是不肯转过来。 争执间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渗透了他的衣袖。 他一惊,不由分说地昂起她的脸来。 她果然无声无息地哭了。 他吓了一大跳,忙揽她入怀,赶紧认错:“别哭啊,桐儿。 你不愿意就算了,别哭别哭,是我说错我话了。” ☆、第两百三十六章 指腹 她死咬着唇瞪着他,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 到最后终于忍不住了,一下决堤而出。 这一哭便连声音也忍不住了,她趴在他怀里嚎啕大哭起来,哭得不能自已。 “……那是……我……我……千辛万苦……我怎么……怎么就不能……” 他的心一下都被哭碎了。 他就知道,哪会这么轻易就好了。 她先前的快乐不过是昙花一现。 他轻轻地拍她后背,和她解释:“我不是不让你养孩子,只是怕你累出病来。 你刚生完孩子,要是坐了病可不行。 你要是想自己养,那便自己养,只是不许逞强。” 他虽出身皇族,但自父亲去后过的全是苦日子,他并不是计较那些世俗规矩。 他只是单纯担心她的身体,他希望她明白这一点,务必要珍惜自己的身体。 她仰起脸来,带着哭腔:“……我的孩子……我……我要自己做主……不用……不用你管……” 好样的,这句不用你管还带着火气了。 她哭过之后似乎又找回了力气,他估计他要是再说个不,她都得上来动手了。 行吧,自己养就自己养吧。 她这么想自己照顾孩子,说不得孩子就是她的心病,医医她也好。 只是怎么就你的孩子了? 第235页 不管怎么说,那也有我一半吧! 刘秀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但眼见着应承她后,她的情绪便得到了控制,当下也不去纠结这些。 他搂着她坐下,语气柔和地道:“好好好,都听你的,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 我只是觉得,我本来在你身边的时间就少得可怜,不能好好照顾你们母子。 辱母帮着带,我放心,你也轻松。” 眼看她又要炸毛,他忙解释:“你带我更放心,谁带能比亲生母亲用心呢?” 她抿着唇哽咽了半天,待情绪略微平復后恶狠狠地瞪他:“你知道就好。” “……” 怎么弄得像是他硬是不许她带孩子呢? 他就是坚持,她听吗? 他不一直说可以吗? 怎么这会落了个罪大恶极? 他笑笑,颇为无奈地道:“行,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谁敢违抗夫人?” 她站起身抱起孩子放到摇篮里,替他掖好被子又叫侍女近前来仔细看着,才拉了他轻手轻脚地出去。 刚刚狠哭过一场,她的眼眶红红的。 灯下看,尤其明显。 那小模样,真是别提多委屈了。 常夏和羽年都偷偷瞄他,那意思就像在说您怎么欺负我们夫人了? 他真是有苦难言,明明是她狠呲了我一顿啊! 没办法,他也而立之年的人了,总得要点面子。 被夫人欺负和欺负夫人,虽然都不好听,但还是后面好一点。 晚膳很快上来了。 他的食案上果然有道香椿拌豆腐皮。 他有些想笑,伸筷子夹了口。 他抬起眼来,见她正往这看。 他唔了一声,“嗯……好吃……” 她没有理他,继续保持自己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他也继续用饭,但是笑容始终没落下去过。 他虽然不懂她那莫名其妙对他的火气从何而来,但想到她对他心里不痛快还记得吃着好的了叫他也尝尝,总归是心里记着他。 用过饭后,她已经恢復如常了。 他松了口气,陪着她一起逗弄孩子。 夜里,孩子睡在他们中间。 他有些不习惯,半天睡不着。 她和孩子都睡的很快。 他睡不着也不敢翻来覆去,只睁眼望着帐子顶想事,等把近来的事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暗自计较有没有什么疏漏处后,他这才觉得有些累了。 他听着身边孩子和她绵长的唿吸声,忽地觉得温馨到了极处。 他阖上眼,很快睡着了。 ***** 日子一旦不磨人了,过得便飞快。 转眼便进了四月,初夏踩着落花来了。 葳蕤树木绿得浓,打眼一看只觉得心底都被染绿了一块,满满地透着凉意。 小孩子体温低怕冻着,郭圣通只在午后气温最高的时候抱着他出来走走。 自己带孩子比她想像的累多了,但是值得,太值得了。 现在谁把孩子抱走没一会,他都扭着身子要回到她怀里。 当她满满地把他抱个满怀时,那种满足感和幸福感实在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比拟的。 每当他纯真地望着她笑时,她的笑止都止不住。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在此之前的她多么不正常。 如今想想,那时的她可能是真的病了。 应该是和王嬿一样的病。 那会真是觉得活着并没什么意思,觉得努力挣扎是那么过,随波逐流也是那么过,都一样。 可现在想,活着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就是盯着疆儿的睡脸,她都能看一个时辰。 死了什么都没有了,要是那贵人和刘秀一起作践她的孩子她都不知道,当然还是活着好。 她不止要活着,还要越活越好。 是孩子治癒了她。 她抱着孩子在太阳底下走了两刻钟。 回到屋里,孩子就睡了。 这一睡就一直睡到黄昏被饿醒。 她撩起衣衫,把孩子餵饱后,又哄着他玩了会,刘秀回来了。 他凑上来逗孩子:“看,谁回来了?” 她没有好气:“孩子又不会说话。” 他心道,这还是在生气啊。 气性也太大了吧。 四月初,前线传来贾復身受重伤的消息。 刘秀大惊,却并不意外。 这个少年将军一向勇武过人,遇着战事总是身先士卒。 他麾下的将士有他起表率,士气如虹,时常把敌军碾得不敢迎锋而上。 贾復初来时,未立寸功而封将军,麾下诸将多有不服。 后在攻击青犊军中,他率先陷入重围,杀了个三进三出,一路所向披靡,此后诸将不得不服气。 他这一马当先的作风始终保持着,可这次怎么能伤得如此之重? 他盯着军报中的“復伤创甚”,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这是员名将啊! 倘若就此陨落,实在是一大憾事。 他当即遣了最好的医者带着最好的药材去治疗贾復。 为了叫贾復安心,他又带话给他。 “不令卿别将者,为卿轻敌也。 果然,失吾名将。 闻卿妇有孕,生女邪,我子娶之,生男邪,我女嫁之,不令其卿忧妻子也。” 当天回来后,他一边嘆气一边说起这事。 桐儿和刘荷花私交甚好,听后亦为之忧心。 可忧心过后,她忽地瞪他:“可谁许你把我儿子女儿的婚姻大事就这么定下的?将来若是彼此看不上,那你不是害了两个孩子吗?” 他嘆气:“当时哪想那么多——” 他冷静下来后,就知道她要怨他。 等又过了些日子,贾復伤好,刘荷花因此来信婉拒这场指腹为婚。 郭圣通觉得着是儿子被嫌弃了,对刘秀这个罪魁祸首的气就更大了。 他想,女人也真是奇怪。 明明不愿意,被人拒绝还不行。 倘若刘荷花顺杆往上爬,看她怎么办? 明明刘荷花和她一样的心思,都是为孩子计较,她又不是不明白,怎么就一直冲他生气? ☆、第两百三十七章 回军 郭圣通当然不生刘荷花的气,刘荷花能想明白,能和贾復好好过下去,她再高兴不过。 她只是一想到将来刘秀要带回来个女子,他会封她贵人,封她皇后,她恨不得现在就把刘秀掐死。 她知道她不该这样无端地迁怒刘秀,毕竟那是前世的他。 如今的他什么都不曾做错,他待她温柔耐心,凡事以她为主,从不召幸侍女。 他不是不需要,他只是尊重她,照顾她的感受。 她能想到的男人能有的闪光点,她在他身上都看到了。 可正是因为现在的美好,才让她愈加悲愤。 难道如今的你是假的吗? 那你戴着的这张面具做工未必也太真了吧,我何德何能值得你如此苦心孤诣地欺骗我? 第236页 究竟为什么? 为什么要把我捧到手心里,又重重地摔我进尘埃里? 你待她是真爱,那当初说爱慕我又算什么? 她无处寻找答案,就连那烦人的梦境也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 所有的一切犹如清晨花间的露珠,被太阳一晒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一切都是她的臆想。 可是在验证过那么多的人和事之后,她再也自我催眠不了。 她用手轻拍着孩子,待他睡着了后为他掖好被子。 她屏声敛息地站起身来,拽着刘秀往外走。 她的手温热,触感细腻,覆在他手上把他心都烫得颤了了一下。 他无端地竟有些恍惚,而后又忍不住失笑。 成婚到现在也有一年多了,她连孩子都为他生下了,他怎么还是会如此紧张呢? 明明知道她不会再拒绝,但仍是忐忑。 牵她的手时心会跳,吻她的眉眼时心还是会跳。 他就像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般,只要一面对她总是慌张无措。 这是不是也是病? 而且还无药可治? 他的欢欣叫她察觉了,她回过头去看了他一眼,清澈如水的眸里分明在说:这人是不是有病?被呲还这么高兴? 他的笑意愈发灿烂。 这样多好,他实在是不喜欢那个满怀心事安静到让人害怕的她。 那时的她,眼里有超越年龄的痛苦、迷茫和憎恶。 而且,冥冥之中,他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知道,他的想法太过匪夷所思。 但他真是觉得她心底那个沉重的秘密和他有关。 只是,能是什么呢? 她才十六岁,一直养在深闺,她能有什么秘密? 可若是没有,如何解释她经久以来的异常? 她父亲早逝,但是母亲慈和,弟弟可爱,她金枝玉叶般地长大,她能有什么心理创伤? 她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 他的笑慢慢回落下去,他望着身前的郭圣通。 刚开始认识她时,他觉得她是这世上最简单的人。 如今,他依旧这么认为 只是,小妹曾说过一句话:简单的人才最难看透。 因为,他们心性坚韧。 他们一旦下定决心隐藏什么,任你如何软磨硬泡,也不要想撬开一丝fèng。 他尊重她的感受,他可以不知道她的秘密是什么。 但是,他希望她开心,真的开心。 用过晚膳后,两人各据一案习字。 她仍是有些气唿唿地,就像那毛笔和她有仇似的。 明明是平心静气地写字,到了她那竟成了趁藉机发泄。 他看了她一眼又一眼,她毫无察觉。 他挥挥手,示意侍奉在侧的侍女们全都退下去。 他搁了笔后,走到了她身边拿走她的笔。 她抬头愕然地望着他,明显有些不快。 他执起她的手来,“如今河北既定,我决定回军南下。一路上车马劳顿,要委屈你和孩子吃苦了。” 她蹙眉,却并未惊讶,显是早有预料:“具体什么时候?” “三日后。” 她哦了一声,喃喃道:“那明日就得收拾了。” “我准备了一辆大马车,足够你和孩子还有常夏、羽年一起乘坐。” 她点点头,没有说话。 今年并不平静,或者说自她怪烧后这天下便没有一日平静过。 王莽在时,民不聊生。 王莽死后,民更不聊生。 她是幸运的,还能在这乱世中为情所困。 多少个像她这般大的女孩子,因为飢饿一个饼就把自己卖了。 她只是占了出身的优势。 她时常想,假设当日她没有托生在母亲肚中,她如今坟头糙只怕都三尺高了。 能保留自尊,便是此时最大的幸福了。 只是这幸福能持续多久呢? 等着刘秀称帝,等着他带回那个贵人,她便要跌入深渊。 她的孩子必会因为她而受到异母兄弟姊妹们的嘲笑和欺辱。 那不比她自己失去自尊还叫她痛苦吗? 彼时,她还是能衣食无忧地活着。 可又有什么意思? 回军南下后,她疲于照顾刚满两月的孩子,累得没有什么精力再东想西想。 他们走了两月,快到鄗城时已经热得连刘疆都穿不住袷衣了。 刘疆一天一个样,每天郭圣通都能在他身上发现新的变化。 原来孩子是这么长大的。 她虽也经歷过,但早就忘了个干净。 她一次次地为孩子感嘆,每天都笑得合不拢嘴。 他已经开始区分颜色,最喜欢的是橙色,其次是绿色和蓝色。 他能听音辨人,刘秀每次在马车外叫他,他便兴奋起来,咿咿呀呀地回应他。 他还看听懂语气,会在郭圣通板着脸说他时,恨恨地咕叽咕叽回应她。 这些都是再平常不过的小事,但郭圣通仍旧忍不住为之欣喜讶异。 她想,她终于明白从前母亲为她和况儿一点点小成就自豪的心情了。 她发自肺腑地想,她的疆儿真是聪明,真是可爱。 大军走到鄗城时,暂时停下来修整了一下。 他们歇脚在一处临时腾出来的大宅里,里外都干净的很。 侍女们只收拾了半个时辰,便请郭圣通下车。 总算不用在车上窝着了,郭圣通感觉连孩子都跟着松了口气。 她简单地盥洗过后,又在常夏和羽年的帮助下给孩子洗了个澡。 一路奔波,条件有限,即便是热天也只能擦擦身。 刘秀知她爱洁,总说委屈了她。 但郭圣通想,这样的苦算什么。 高祖那时为敌军所追时,为了减轻负重,可是把一双儿女都推下车去了。 她搂着孩子在南窗下晒太阳念书时,刘秀回来了。 只是还不等他更衣完毕,便有侍女急匆匆地报,说是诸将求见。 他看了郭圣通一眼,“我去去就回,等我回来再用晚膳。” 郭圣通只来得及应了一声,他便头也不回地大踏步而去。 她望着他的背影,忽地觉得此情此景曾在哪见过,熟悉无比。 ☆、第两百三十八章 称帝 她摇摇头,自嘲地笑:不知多少次见着他的背影,怎么这次就不同了? 但心底仍是不安,莫名地不安。 就像是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事被她忘记了一般,她拼命想抓住脑海里偶尔闪过的思绪,但一直没有成功。 她这一下午都心不在焉,既没心思给疆儿念书了,也没心思说话。 她一直呆呆地望着门口,期望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 她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还是和他有关的事。 但是,是什么呢? 她无处去知道,她只能任凭时间煎熬她。 太阳西沉后,疆儿睡着了。 她叫常夏取了他的小被子来,就让他在软榻上睡。 第237页 在这漫长的等待中,她前所未有的不安。 只有孩子能稍微安抚她。 刘秀说是很快回来,可到了夜幕四合后他还是没有回来。 她吩咐常夏上晚膳。 常夏迟疑:“君候说回来的,夫人再等等吧。” 她摇头,十分肯定地道:“他一时半会回不来,先上膳吧,我饿了。” 常夏不明白她为何能如此肯定,但还是顺从地退下去了。 晚膳很快便上来了,郭圣通坐在食案前味如嚼蜡,勉强自己用了半碗饭便搁了筷子。 她按着心口问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能有什么大事发生? 总不能是刘秀要带回那个贵人吧? 可军营中,哪去给他寻什么绝世美女? 她望着黑沉沉的天,暗忖这会不会,但不意味着永远不会? 真到了那时,她该怎么办呢? 叫人乱鞭打死那女子,以绝后患? 她不会。 她恨的永远只是刘秀,而不是那女子。 她很清楚地知道,男人想变心,什么能阻挡住他呢? 那么便什么都不做吗? 不。 她已经做了。 她四处施恩,结交诸将家眷。 可仔细想想,这又有什么用呢? 难不成他们能背弃刘秀不成? 但总归比什么都不做的好,不是吗? 又过了半个时辰,刘疆醒来,睁眼就要哭。 她无暇他顾,忙抱起他给他换尿布擦身。 正忙乱间,忽地有乱糟糟的脚步声响起。 到了门外,脚步声止住。 郭圣通抬眼看去,是羽年。 她嘴角都快咧到耳朵上了,“夫人……刚刚有人来回话说是君候称帝了……君候……不……陛下说刚刚登基,诸事繁忙,今天只怕回不来了……” 称帝? 她话音一落,满屋的人都先是一愣而后狂喜着跪下祝贺郭圣通。 君候既称帝,那夫人便是皇后了。 他们这些身边伺候的人还不是一荣俱荣,自然再高兴不过。 他们全都激动地望着她。 众目睽睽之下,身为主角的她却楞了神。 称帝…… 她听见她的心间有什么咚地一声落地,而后那缠绕了她大半天的不安倏然散去。 原来是要应在这。 看来前世时,刘秀也是在此时此地称帝。 那么,那时的她会是什么心情? 她眼帘微垂了半刻后,忽地粲然一笑,叫常夏看赏。 一片欢声笑语中,所有人都只当她方才是喜得愣住了,没有人想到她会憎恶这一刻的到来。 因为,谁都不知道她这个皇后将来会拱手让人,而要拿回来她还不知为付出多少血泪。 她觉得累极了。 她虽然对这一天的到来早有准备,但没想到会来得如此之快。 从今以后,她的人生便要变得更加丰富了吗? 立后,废后,尊太后。 实在是丰富啊。 她静默地看着众人高兴,觉得前所未有地寂寞。 她搂住怀里的孩子,沖他笑。 孩子回之以笑。 他的眼眸如此干净,笑容如此纯洁。 她真不想叫他长大。 她俯身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唇边的笑变得真切起来。 床榻只睡她和孩子,宽敞地吓人。 她哄孩子睡着后,许久都睡不着。 也不知刘秀这会在忙什么? 谋天下并不是他的本意,但这一路走来,手握权力的感觉想必还是牢牢吸引着他。 他如今该是很高兴吧,即便天下未定,但想来也是喜悦的。 他肯定还会迫不及待地叫人传消息到长安区。 因为,他想和更始帝一起分享他的喜悦。 今年称帝的不止刘秀一个,谁都觉得自己会是笑到最后的幸运儿。 毕竟,四月蜀中自立称帝的公孙述看起来也挺像那么回事。 公孙述出身官宦之家,其父在哀帝时为河南都尉,公孙述因此得为清水县长。 其父因其年幼心忧之,便遣门客随从上任。 不到月余,门客去而復返。 其父问之,门客赞嘆说公孙述能力过人,实在是不需要人辅佐。 而后,公孙述用行动证明门客所言非虚。 他把治下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为之敬服。 太守因此使他兼摄五县,王莽后又任公孙为导江卒正。 刘玄即位后,各地豪强起兵唿应。 公孙述杀南阳宗成后依仗着蜀地险难,赶走了更始帝派来的柱功侯李宝和益州刺史张忠,自立为蜀王。 后觉称王还不够,索性登基称帝。 国号大成,尚白,建元龙兴。 可没有用的,公孙述并不是汉室宗族,他在大义上便得不到天下人的拥戴。 天下思汉,哪怕王莽篡汉前的汉有种种不堪。 但时至今日,人人都只愿想起文景之治,想起武帝马踏匈奴的威风。 所以,连把更始帝吓得寝食不安的赤眉军也在其后立汉室宗亲为帝,以此来光明正大地取代更始帝。 他们立的是城阳景王刘章的后裔——刘盆子。 在此之前,刘盆子不过是个放牛娃。和其兄刘恭、刘茂被掠入军中候后,刘盆子仍旧放牛,只不过变成了给右校卒中刘侠卿放牛。 六月赤眉军至郑后,樊崇为了师出有名,为了鼓舞连打胜仗却盼着回家的将士们,求助于巫师。 赤眉军多为齐人,齐人对能带来上天旨意的巫祝深信不疑。 巫师求神后,言城阳景王刘章的后代当为天子。 于是樊崇在赤眉军中遍寻于营中寻刘章后裔,共得七十余人。 仔细算下来,刘盆子兄弟和前西安侯刘孝同刘章的血缘最近。 热衷于让上天决定的赤眉军决断不定后,便採用了抽籤的方式。 刘盆子是最后一个抽籤,但偏偏抽中了。 赤眉军上下以为此为天意,就此立刘盆子为帝。 郭圣通不知道这个十五岁的孩子有没有能力当皇帝,但她想樊崇那样的人怎么会容许真有人取代他? 不过是一个傀儡罢了,和刘婴一样的傀儡。 这样的世道中,有的人巴不得有个刘姓,也有的人正是因为刘姓而彻底地改变命运。 就像她为真定翁主之女一样,命运早早地给他们划好了前进的轨道。32 ☆、第两百三十九章 封后(两章) 六月流火天,暑热在东方刚刚破晓便爬上了窗棂。 等着阳光普照大地时,廊柱已经被晒得滚烫。 屋子里的冰山在半夜就化完了,初到一地也没得补给,郭圣通一大早就被热起来了。 她昨天思虑多了,睡得晚,精神头有些不足。 用过早膳后,为了叫自己清醒点也为了纳凉,她抱着刘疆去后院的竹林散步。 竹林是羽年发现的,她一到哪总是满怀着热情四处探索。 第238页 夏天的云有些像打散了的蛋花,浮在空中就连轮廓都是模煳的。 太阳穿过葳蕤花木的fèng隙,投下一地光芒。 风捲来,带着火球的味道。 天生只适合留在春天的柳树被晒得奄奄一息,垂着枝条,耷拉着脑袋,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才盛开的紫薇花,也被晒得低垂着眼帘。 只有那绿叶不为暑热所苦,依旧鲜明浓绿的醉人眼。 竹林还只在视野中出现,便簌簌而动捲来一阵狂风。 风是清凉的,还带着股竹叶独有的清新味道。 刘疆觉得有趣,在郭圣通怀里乐得拍掌。 四个月的他力气倒是不小,拍得人耳膜嗡嗡地。 羽年夸他:“呀,我们小公子力气好大啊。” 他睁着黑熘熘的大眼睛望着她。 他还听不懂话,但已经可以分辨语气。 于是,他拍得更厉害了。 郭圣通有些无奈:“你可别逗他了,这就是个人来疯。” 话音刚落,刘疆就咿咿呀呀地喊起来,似是为自己抱不平。 她好笑地拿额头轻轻点了他一下:“你啊,这么点我就说不得你了,那以后还了得?” 刘疆咯咯地笑,笑声软糯极了。 到了竹林下,风更劲了,吹得人衣袖飘飘,暑热顿消。 刘疆伸着小手要够青翠的竹叶,郭圣通叫羽年折了一叶拿给他看。 他扭着麻花往外够,羽年忙拿远些。 他现在跟小狗没什么区别,看着什么感兴趣的都想舔一下。 多不干净啊,当然不可以。 他有些不高兴,撅起嘴叽哩哇啦地说了一大通。 羽年捂嘴笑。 他这下是真生气了,回过头来又开始数说起郭圣通来。 郭圣通笑:“你这孩子脾气还不小。” 刘秀性格温柔宽和,她赶不上刘秀,但也还算是个好说话的啊。 怎么就养出这么个小霸王了? 要是前世也是这般性子,那前世想必在她被废后日子难过的很。 她唇边的笑意渐渐回落,心底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生完刘疆闹了一场情绪病后,她满以为自己已经看得通透,不再执着,不再惶恐。 未来但凭初心,勇敢前行就是。 可人到底只是人,不是神。 许多事不是想的明白就行。 这是她的儿子,是她心头的一块肉。 她怎么才能当前世的一切不存在? 终究都是经歷过的。 这辈子闯得过去吗? 她不知道。 刚嫁刘秀时,她还天真地想着,她要面上和他恩爱,牢牢地把控住他。 可,怎么能划分清呢? 戏做久了,如何能不沉沦? 她在他面前越来越自在,想发脾气就发脾气,早就把要树立贤良温婉的目标忘在脑后了。 他比她想像的还要包容她,有时候她真的很想很想知道,他的底线究竟是什么? 为什么能对她这么包容? 因为她大舅是真定王? 可时至今日,他早就不需要借大舅的势了。 那是正如他所说,他是真的爱慕她? 爱慕—— 她呢喃起这个词,心下悲喜不定。 他的确是这么说过,在娶她之前。 但郭圣通始终不敢轻信,她宁愿相信这是他的一时新鲜。 只是,这个新鲜劲有些久了。 那是真爱? 呵呵呵…… 把真爱小贵人放在哪了? 也不知道她多漂亮。 想想前世废后时肯定精彩的很。 啧啧啧…… 无端废元后,还不知道朝臣们要如何劝诫呢? 说不得,还有人要以死相逼。 但想必是没用的。 没想到啊,刘秀也有为红颜怒髮冲冠的时候。 她知道自己现在很酸。 这种情绪真的不好啊,不好。 要是当年吕后也像她这样醋意满满,只怕是斗不过戚夫人的。 她也得收敛。 嗯,收敛。 无爱才是制胜法则啊! “呀——” 刘疆见她一直出神,不满地大声呀了一下。 郭圣通终于回神,她抱起他举高:“你现在怎么一天比一天脾气大?你说你是像谁呢?” 她蹙眉想了片刻,迟疑地问羽年:“是不是有些像况儿……” 母亲性子也是一等一的好,只有况儿是有些脾气的。 羽年道:“外甥像舅,婢子觉得有道理。” 说起郭况,郭圣通也是日夜挂心。 他现如今跟着邓禹北进长安,虽然捷报不断,虽然邓禹文韬武略是再稳妥不过的人,但她仍然担心。 反倒是母亲,写信来时提起况儿骄傲不已。 母亲说,她总算没把况儿养成纨绔,还能帮扶着郭圣通一点。 郭圣通如今也是做母亲的人,她明白母亲盼着况儿出息的心理,但与此同时,说不担心那是假的。 母亲的重点是在后面那句话——能帮扶她。 她每想到这鼻子就酸,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她抱着疆儿,响亮地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逗得他咯咯笑个不停。 他的笑容实在是太无邪了,如阳光般照得她心底通亮。 “夫人……夫人……” 一个小侍女顶着大太阳风风火火地跑来,远远地就喊起来。 常夏皱眉,回身就骂:“嚷什么呢?有没有规矩?小公子经得住你这么一惊一乍?” 小侍女被骂了忙拜下认错,但嘴角仍是咧开了笑:“夫人,陛下遣人来传旨。请您到正院去……” 封后? 常夏和羽年对视了一眼,都欣喜都看着郭圣通。 虽说郭圣通出身尊贵,又育有子嗣,还是髮妻,按理来说刘秀称帝后她必封后。 但是只要一天没落实,总还是叫人有些不安。 如今封得这么干脆,当然叫人心里痛快了。 相比她们俩的喜悦,郭圣通一时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有什么好高兴的? 将来说要收回去就收回去? 你还得对他感恩戴德,不好笑吗? 她从容地抱着刘疆回到了正院。 好傢伙啊。 里里外外的人都跪下了。 看来她要再来晚些,这些人都得晒晕。 她把刘疆递给常夏抱着,跪下接旨。 “……诏曰:皇天上帝,后土神只,眷顾降命,属秀黎元……秀犹固辞,至于再,至于三……羣下佥曰:‘皇天大命,不可稽留。’敢不敬承……帝王承天立极,须使四海同伦,万方向化……匪独外治,盖亦内德茂焉……故政教弘敷,肇先宫壸……所以共承宗庙,助隆孝养……髮妻郭氏貌和德嘉,生长子疆……宜奉宗庙,俾佐朕躬,正位中宫,为天下母。其赦天下,与民更始。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第239页 使者洋洋洒洒地念了足有一炷香的时间。 总结起来先说刘秀无奈地应天之命称帝,而后又觉得她可以立为皇后。 无奈吗? 光是这次南下回军,刘秀便不知道被诸将劝诫了多少次。 到中山国后,诸将便联名上奏:“汉遭王莽,宗庙废绝,豪杰愤怒,兆人涂炭。 王与伯升首举义兵,更始因其资以据帝位,而不能奉承大统,败乱纲纪,盗贼日多,群生危蹙。 大王初征昆阳,王莽自溃;后拔邯郸,北州弭定;参分天下而有其二,跨州据土,带甲百万。 言武力则莫之敢抗,论文德则无所与辞。 臣闻帝王不可以久旷,天命不可以谦拒,惟大王以社稷为计,万姓为心。” 刘秀未应。 但有句俚语说得妙极了:皇帝不急太监急。 如今名分未定,诸将比刘秀急的多。 他们迫切地需要刘秀竖起大旗来,也好让自己的奔头更清晰点。 行进到南平棘县时,屡次劝诫刘秀称帝的耿纯再次进言。 也不知是不是被逼急了,耿纯这次直白的让郭圣通听了都不好意思。 “天下士大夫捐亲戚,弃土壤,从大王于矢石之间者,其计固望其攀龙鳞,附凤翼,以成其所志耳。 今功业即定,天人亦应,而大王留时逆众,不正号位,纯恐士大夫望绝计穷,则有去归之思,无为久自苦也。 大众一散,难可复合。 时不可留,众不可逆。” 耿纯大概以为嚷一句你再不听话我们就要各奔前途就能说动刘秀了,没想到刘秀只是大为感动了一下,继续推让。 郭圣通听着消息后都想为耿纯吐血。 所以这次诸将再劝,郭圣通想刘秀假设再不从,说不得他们真得急眼了。 还好,刘秀也懂做人不能太过分的道理。 看看…… 还说什么刘秀温柔宽和,其实最坏的就是他啊。 他麾下诸将真是个个都决意要捨命为他争天下了吗? 不见得。 肯定也有人觉得就这样偏安一方,当个土皇帝不错。 争霸天下,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吗? 可刘秀卯着劲不肯称帝,又叫这些人越来越不舒服。 我们这般出生入死为的什么? 还不是要那从龙之功? 你这三番五次地推诿算什么? 将来再让别人坐了天下,哪还能有我们的活路了? 于是,诸将越来越急切。 他们已经觉得刘秀不称帝不可了。 今次刘秀终于顺从后,想必大家都是松了口气。 郭圣通跪在地上,魂游太虚地听完了册后旨意后深伏在地:“谢陛下。” 使者不敢受礼,忙避开。 她站起身来,双手接过旨意。 也不知为何,这一刻她突然冒出些感慨之意。 很是意外的感慨之意。 为什么要意外? 难道刘秀起初没有立刻封她为后? 可迟一点早一点有什么区别呢? 为什么要感慨? 难道除了她,还有别的选择? 使者又从袖中摸出一封诏书,清了清嗓子道:“刘疆接旨……” 还有? 这是立太子吧。 也是,她被封为皇后,刘疆作为嫡出长子,毫无争议便是太子。 立了也好,免得将来刘秀再跑丢了叫诸将慌乱。 羽年连忙上前抱着刘疆跪下,代他道:“刘疆接旨。” 使者的嗓子已经明显冒火了,不像之前那般感情丰富了。 郭圣通很同情他,大夏天的念这么久谁受得了? “……诏曰: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还区,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无僵之休……嫡长子疆,天资粹美,宜立为皇太子……以重万年之统,以繁四海之心……” 嗯,还好,这次诏书明显短得多了。 羽年抱着刘疆俯身接旨。 使者长出了口气,就此功成身退。 郭圣通想赏他碗酸梅汤都没来得及。 估计是急着去回命。 不过,刘秀怎么还没回来? 也不打发个人回来。 郭圣通把两道沉甸甸的旨意交给常夏封存后,本想叫她去打听打听,但想想还是算了。 刘秀刚称帝,诸将的分封就够他忙的。 流血流汗了,终于到了论功行赏的时候了。 要对谁偏颇了,那不得委屈死? 由着他去折腾吧。 没想到的是,她叫人打水来给自己和孩子净面洗手后刚准备去竹林,刘秀回来了。 他大踏步地进来,一脸兴沖沖。 满屋侍女在刚望见他的身影便跪下去,“拜见陛下……” 于是,她也跟着躬身,“妾迎陛下……” 他忙上前扶起她来:“你我夫妻一体,不用讲这些虚礼。” 她顺从地起身,把刘疆递给他抱:“那陛下抱抱四个月的太子。” 她眉眼带笑,站在廊下恰如一枝清丽的梨花。 他笑着接过,本想唤她桐儿。 但想初称帝,还是不这样了,再叫人觉得他轻慢了桐儿。 于是,他唤她皇后。 他们进到里间,常夏奉上冒着凉气的酸梅汤。 他满饮了一大碗后,和郭圣通说话。 “临时起意,凡事都仓促简陋。 等以后定下来了,朕补给你和疆儿隆重的册立大典。” 郭圣通点头。 册立大典礼仪繁琐,累得很。 但她没有说不用。 为什么不要? 她问刘秀:“陛下一直苦拒,今次为何……”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刘秀就明白了。 他道:“朕长安时的同捨生强华自关中奉赤伏符,曰‘刘秀髮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四七之际火为主’。 群臣以为天意不可违,復奏曰:‘受命之符,人应为大,万里合信,不议同情,周之白鱼,曷足比焉?今上无天子,海内淆乱,符瑞之应,昭然着闻,宜答天神,以塞群望。’ 朕只得命人在在鄗县南边的千秋亭五成陌设立祭祀天地的坛场。而后称帝。 朕是高祖血脉,国号依旧为汉,帝号建武,并改鄗县为高邑。‘’ 他说到这,嘆气道:“昨日大封群臣,忙乱到三更还在吵嚷。朕到后来便索性歇在那了,免得回来吵醒你们母子。” 郭圣通趁机好奇道:“那想必现下是封的差不多了吧?” ☆、第两百四十章 孤家(两章) ?9??nh?"6???`^zjk6??1?ez&z???o???s?b??q???v???有冰山,只能把四面的轩窗都支起来,指望着风透进来。\r 但午后时分空气都仿佛凝固住了,又哪来的风呢?\r 好在还透气,不至于把人憋得气都喘不上来。\r 第240页 刘秀抱着刘疆,用手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r 刘疆瞪着大眼睛看着他,没有哭。\r 小孩子的眼眸实在太清澈,一尘不染地。\r 刘秀只是这么望着他,就觉得看到了夏夜星辰。\r 他忍不住拿额头轻轻碰了一下他的额头,逗得他咯咯直笑后才说话。\r “吴汉有诛苗幽州、谢尚书之功,朕封他为大司马,统帅三军,更封舞阳侯……”\r 是了,刘秀到河北后便越权封景丹与耿弇、吴汉、盖延四人为列侯,如今大封诸将吴汉还能混个改封,也是一等一的风光了。\r 她点头,继续听着。\r “大司徒自然得留给邓禹,朕已经派使者持节去任命了。\r 景丹封为骠骑大将军,盖延为虎牙将军。\r 贾復拜执金吾,封冠军侯……”\r 他说到这,郭圣通忍不住倒抽了下冷气。\r 他看向她,笑道:“怎么?觉得比不上霍去病?”\r 冠军侯是孝武帝为霍去病首创的封号,取自勇冠三军之意。\r 如果郭圣通没有记错的话,那是霍去病的首征封赏。\r 彼时,他不过十七岁。\r 却就敢领八百轻勇骑孤军直入大漠,斩敌近三千人,俘虏匈奴相国。\r 捷报传到长安城里,孝武帝激动不已,提笔为这个少年名将写下了冠军二字。\r 此后,霍去病封狼居胥,观兵瀚海,实在没有愧对冠军侯这三个字。\r 他太出众了,太耀眼了。\r 以至于二十三岁这样的年龄便陨落了。\r 但此后将近两百年的时光里,谁提起霍去病敢说他不是旷世名将?\r 便是郭圣通,每读《太史公书》都忍不住在心中描摹霍去病的样子。\r 那该是怎样个气度非凡的少年将军啊!\r 只是可惜,可惜去的太早。\r 郭圣通觉得贾復再勇勐不凡也是抵不上霍去病的。\r 冠军侯的封号,应该就此尘封。\r 那是对纵马河套,一扫汉室七十年耻辱的霍去病最后的尊重。\r 可这不过是她的私心罢了,如何能对外人道?\r 兴许再过百八十年,贾復也会在世人心中拥有如此崇高的地位?\r 到那时,她会被如何评价呢?\r 只怕是没什么好话。\r 她不在乎。\r 管他死后洪水滔天又如何?\r 她望着刘秀点点头,痛快地承认了。\r 他笑,一脸我就知道。\r 但看样子,他是不准备改的。\r 郭圣通略想了想,就明白过来了。\r 他大概也羡慕孝武帝能有霍去病那样的名将吧。\r 而这个封号一下去,贾復只怕高兴的不行。\r 她这样的闺阁女子都对霍去病崇敬不已,何况贾復这个领兵打仗的?\r 贾復肯定比封他当大司马还要高兴。\r 她笑,“继续说吧。”\r “岑彭被封为廷尉、归德侯,行大将军事、冯异封阳夏侯、朱祜为建义大将军、耿弇拜建威大将军……”\r 他说到最后才提起自家亲戚:“李通为卫尉、郭况为偏将军、刘扬封无可封,还为真定王。”\r 他说到这,兴许是觉得封赏的太薄,想跟郭圣通解释一下。\r 郭圣通打断他:“我知道,你刚登基,诸事糙创,不论是后戚还是宗戚都不能封得太高。”\r 李通是刘秀姐夫,郭况是刘秀内弟,他们俩就是庸碌之才起点都比别人高。\r 将来定天下后,还能少了他们的荣华富贵?\r 但不能是现在。\r 即便他们的功劳不在旁人之下,也得压低了封。\r 封高了,打击诸将的积极性。\r 还容易早早养大外戚势力。\r 他把话咽了回去,“我还想了一肚子的话来宽慰你……”\r 看,真还是刚当皇帝啊。\r 这就从朕的自称中切换出来。\r 郭圣通心道,等什么时候你做梦都在自称朕,那我们想必已经远得不能再远了。\r 皇帝嘛,都是孤家寡人。\r 即便那个真爱小贵人,也无法和他算作一体的。\r 若是能,她郭圣通怎么当上太后的?\r “……”\r 好像太酸了。\r 最近怎么凡事都该跟这个素未谋面的小贵人比较一番呢?\r 嗯,是吃醋。\r 但她觉得更多的还是比比下去后的不甘。\r 她自我安慰了一通后,又听得刘秀道:“当初和大舅结盟时,朕许了他河北王。如今一时不能兑现,皇……桐儿写封信代朕解释解释吧。”\r 这屋子里也没什么人,他还是觉得叫桐儿舒服些。\r 皇后……\r 总像是在叫一个陌生的人。\r 郭圣通点头,表示知道了。\r 其实,说句不该说的话。\r 河北之王这名头太大了,刘秀从前是代更始许下的,如今换成了他自己割肉,只怕私心里是心不甘情不愿的。\r 他要是能像他的老祖宗高祖那样无赖些,压根就不提这回事。\r 大舅能把他如何?\r 如今的刘秀,跨州据土,带甲百万,人称其为“铜马帝”。\r 他没必要巴巴地去给大舅低头解释,叫他消气。\r 他大概是怕她左右为难,将来没法见娘家人。\r 她心下忍不住发涩,为什么?\r 为什么现在能待她这么仔细?\r 为什么以后又要那么无情?\r 难道这不是你的真心吗?\r 前世究竟发生了什么?\r 她深吸了口气,把酸楚狠咽下去。\r 喜欢一个人,真的很累。\r 莫名的喜悦,莫名的难过,和莫名的焦虑。\r 前一刻的患得患失,后一刻的毫不在乎,让她时常觉得自己快要被分割成两个人。\r 她想,吕后后来能那么清醒,那么能忍,一定是因为那满腔爱意早就被耗尽了。\r 而她,什么时候才能看透呢?\r 他说完这些后便把孩子递给她,起身要走:“前面事还未完,朕是抽空跑回来的。”\r 郭圣通道:“回来用晚膳吗?”\r 她发誓,她纯粹是顺口问的。\r 昨天他叫她等,幸好她聪明,不然得饿到什么时候。\r 想想都有些傻。\r 但刘秀听了这话,却一脸被挂念地感动折回来。\r 他搂住她,“回来,今天一定回来。”\r 刘秀走后,郭圣通便立即提笔给大舅写信。\r 她觉得,这事宜早不宜迟,不能拖。\r 她把刘秀的意思说明白后,忍不住又提笔多说了几句。\r 她觉得大舅不如趁此提出不接受河北之王更好些。\r 不是她嫁人了就偏向刘秀,而是整个河北之地实在太大了。\r 第241页 大舅若真为河北之王,说句不好听的,想造个反轻而易举的。\r 而且就算大舅没有这个心思,只想安享富贵,但群臣会信吗?\r 不会,诸吕之乱和七王之乱早就把士大夫们弄得战战兢兢的。\r 他们绝不希望看到大舅作为后戚拥有如此大的实权。\r 哪怕,只是有苗头都不行。\r 这河北之王于大舅不是福,而是祸。\r 就算勉强得到了,谁能担保将来表哥或者表哥的儿子会不会起了不该有的心思。\r 到那时,皇帝已经换了人做。\r 新皇绝对不会手下留情。\r 真定刘氏两百年的富贵就此中断,她如何有脸去见母亲?\r 可是,她不能肯定大舅见着她这封信后会是从善如流,还是勃然大怒?\r 毕竟,那是刘秀许他的,那是大舅该得的。\r 谁会甘愿就此捨弃河北之王这么大的诱惑呢?\r 但她还是要说。\r 为亲情也为私心。\r 大舅即便只为真定王,也是她和疆儿的坚强倚靠。\r 希望大舅能理解她的一番苦心吧。\r 她写完信封好后,交给常夏快马送出去。\r 此后的日子,她都盼着回信。\r 然而,真正接到回信时,已经过了半月有余。\r 他们已经继续行军了。\r 接到信时,是个闷热的午后。\r 郭圣通坐在宽敞的马车里读医书,炎热的风灌进来总算也是聊胜于无。\r 疆儿已经睡了。\r 常夏和羽年一左一右地守着他,防着他会在突然的颠簸中跌下来。\r 行军条件艰苦,洗衣服是个最头痛的问题,她们俩便抓紧一切时间给刘疆做里衣。\r 好在孩子小,做起来也快。\r 信到后,郭圣通撂下医书,带着些许紧张拆开了信。\r 她是含着笑读完这封信的,整个人都高兴的不行。\r 羽年忍不住道:“翁主来信,都没见您这么高兴。”\r 郭圣通摆手,“那不同,舅舅许……”\r 她一下愣住了,脸也跟着沉下去了。\r 她高兴的太早了。\r 这么大的事,舅舅如此轻易就答应了她?\r 连一点不高兴都没漏出来,甚至抱怨指责都没有。\r 她设身处地地想,若是换了她,她会怎么办?\r 期待了许久的东西,突然说没了就没了。\r 怎么会争取都不争取,就这么完了?\r 就算她想得明白道理,但心里肯定会不痛快,肯定会刺上几句。\r 这还是眼光长远,看得通透的。\r 而大舅从前那么疼她,怎么能对她忍住不快呢?\r 但是,现在的情况就是大舅忍住了。\r 她握着书信的手渐渐收紧,不自觉地把书信揉成了团。\r 现在有两种可能。\r 第一种,是大舅真的想通了,但是也对她失望了,以为她完全偏向刘秀,所以不在她面前发牢骚了。\r 而第二种则是,大舅被气的生了他心。\r 一样的高祖血脉,难道你称得帝,我称不得帝?\r 毕竟,细细考究下来,谁愿意屈居人下呢?\r 如果这么说,那他现在写给郭圣通的这信只是起安抚作用。\r 可大舅会有这么大的野心吗?\r 郭圣通不知道答案。\r 懦弱胆怯如刘玄,都想做天下之主,何况她舅舅呢?\r 知足真的是一件很难得事情。\r 就像她自己,前世被废后,想必也是衣食无忧,但她还是争回来了个太后。\r 这个过程想必艰难危险的很,但她还是去斗了。\r 将心比心地想,如果大舅真起了反心,他是能理解的。\r 明明什么都不比别人差,难道后半辈子就都要对背信弃义的甥女婿俯首称臣吗?\r 大舅是那么骄傲的人,至于大舅母就更要强了。\r 唯一盼望着过点安稳平淡日子的,大概只有表哥了。\r 可表哥说话能管用吗?\r 何况让表哥在皇太子和真定王太子中,想也知道他会选第一个。\r 那怎么办?\r 让母亲未雨绸缪地劝劝?\r 但要是大舅本来没这个意思,只是生她的气。\r 被母亲一说,再打开新世界的大门了,那怎么办?\r 谋反必死,尤其是外戚。\r 所以,虽然这事还没影,但郭圣通仍然忐忑极了。\r 大舅疼她疼的跟眼珠子一样,大舅母虽然差一点,但她也能理解。\r 他们都是她的亲人啊。\r 假如真有那么一天,他们真造反了,即便站在刘秀的角度他们该死,但她还是没法接受啊。\r 她如何还能和刘秀相处?\r 夜里,刘秀来车里睡时,常夏和羽年已经去了后面的马车。\r 刘疆还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郭圣通便毫无顾虑,开门见山地和刘秀说了。\r “舅舅好像有些生气,连牢骚都懒得跟我发……”\r 她一面说一面看着刘秀的反应。\r 他面色平静的很,看不出喜怒,似乎早就料到了。\r 等她说完后,他说话了。\r “舅舅不必如此谨慎,朕不是过河拆桥的人。”\r 他举了个例子来说明,“汉军如今人数众多,嚼用很是跟不上。\r 寇恂便亲自组织运粮补给,牛马不够,就组织人力輓车,络绎不绝地供应着全军。\r 幸亏有他,不然朕只怕连文武百官月支的禄米都拿不出来了。\r 他稳定后方的贡献丝毫不比打场大胜仗来得少,朕为此多次嘉奖他。\r 他身边的儒生董崇就此警告寇恂道:皇帝刚刚登基,四方未定,而您内得人心,外破苏茂,要小心为小人谗言所害啊。\r 寇恂叫他吓出了一身冷汗,翌日便上奏摺称病,求朕重新任用人选。\r 朕就那么容不得人?就这么点肚量?\r 朕当即拒绝。\r 寇恂不死心,以为朕是作态,便又请求调任军职,朕照旧拒绝他。\r 接连被拒绝了两次后,他终于老实了。\r 如今依旧兢兢业业地为朕运送军粮。\r 朕也真是奇怪了,这么个苦差事,即便再能显现出才能,朕应该高兴才是啊,为什么要嫉妒贤能?\r 朕就这么想拆自己的台?”\r 他这么一暗示,郭圣通明白了。\r 看来舅舅既没有赌气,也不是在预备造反,而只是单纯觉得既然要不到便多留些印象分。\r 但刘秀心里想必希望舅舅能和她抱怨的吧,那样显得亲热些。\r 她看向他,没有说话。\r 有句话被她堵在了心里。\r 因为,你是皇帝了啊。\r 不管如今有没有得天下,你都是皇帝了啊。\r 你身边的所有人,包括亲人都在迅速适应身份的变化。\r 而你,还捨不得,还想他们待你和从前一样。\r 第242页 他们未必不明白你的这份心思,但是他们都会装看不懂。\r 帝王心,深不见底。\r 待你好的时候,过格些是亲热。\r 可若是突然哪一天看不懂了,这岂不是就是僭越了?\r 谁都不想冒这个风险。\r 孤家寡人啊,真是由不得你选的。210 ☆、第两百四十一章 试探? ?g7??y>?????[^ ?c5tb??1`f??v?:?vm?r???o4?*b?!?p?w??夏,六月徂暑。\r 盛夏的夜晚闷热难耐,郭圣通既怕把孩子热出痱子来,又怕蚊虫叮咬孩子。\r 她折中了一下,把车窗依旧敞着,只是挂上了紫縠文单帐。\r 条案上放着专门用来熏蚊的银鹰座带盖玉琮,正徐徐燃着驱蚊薰香。\r 薰香以艾糙和浮萍为主,辅之以檀香、桉叶、橘皮、菖蒲、樟脑、香茅、茴香、野ju花、柏木等等,味道清新淡雅。\r 郭圣通歪在榻上,身边躺着的刘秀和刘疆都已睡熟。\r 她也睡着了,只是睡到半道上突然醒了。\r 她透过薄透的纱帐往外瞧,朦胧的月光和跳动的火光交错在一块,纷杂的马蹄声、盔甲和武器冰冷的摩擦声在暗夜里徐徐传来。\r 她心底,忽地起了感慨。\r 这个夏天和以往的夏天,单从节奏来看似乎没有任何不一样。\r 是的,季节也是有节奏的。\r 春舒缓,秋悲切,冬凝重。\r 至于夏,显而易见是热烈的。\r 就像是一连串紧凑的乐音从指间快速地一滑而出,搅弄得人总倒吸着口气,不敢放松下来。\r 其实,细想想,这股紧张感多半来自于炎热。\r 可细想想夏天也是挺讨人喜欢的。\r 初夏时,有樱桃。\r 红通通的的樱桃洗净了,装在白玉盘里,用郭况的话来说天然就是一幅画。\r 真正入了夏之后,又有杏李。\r 郭圣通不爱吃杏,她说不出缘由,只是单纯地不爱吃。\r 她还不爱吃甜瓜、香瓜等各种瓜,这个她说的出原因来。\r 瓜都太香了,馥郁的简直不正常。\r 母亲听了她这理由,哭笑不得。\r “香还是错了?”\r 她认真地点头:“物极必反。”\r 李子,郭圣通是真心爱的。\r 她总爱吃那红到发黑的李子,香甜得人满心都是幸福感。\r 李子之后便是杨梅,杨梅之后便是早熟的桃子。\r 对了,还有藕。\r 藕分脆藕和面藕,脆藕适宜烹调,面藕适宜炖汤。\r 郭圣通对于藕是百吃不厌的,可以从刚下来吃到吃完消失。\r 想想,盛夏天的午后,用井水冰一个大西瓜,再喝一碗酸梅汤,躺在凉气萦绕的卧榻上,听着窗外知了喋喋不休地聒噪着。\r 睡饱起来,便去赏荷。\r 光是这么一想,都觉得夏天真的有很多乐趣。\r 可今年夏天,郭圣通既没有吃着新鲜的水果,也没有赏玩荷花。\r 她竟然也没觉出少了什么,还是刘秀白天给她带回一把有些发蔫的杨梅,她才想起来原来夏天除了炎热,还有这么多的调味品。\r 可她完全没有想起来。\r 可能是行军太累,又要照顾孩子。\r 也可能是干粮烧饼吃惯了,想不起来这些零嘴。\r 但在这夜深人静之时,她歪在微微晃荡的马车时,一层一层把自己剥开后,她终于找着了病根。\r 不安。\r 浓重的不安,搅得她根本没有闲心想这些有的没的。\r 和刘秀称帝那天一样,她最近莫名地慌乱。\r 她总有一种大事将要发生的感觉。\r 而且,最叫她不安的是,她把这感觉深深地压在心里。\r 她不想去想,也不想去碰。\r 就像那是道又长又深的伤口,她要任由它自己癒合。\r 为什么?\r 这次又会发生什么事?\r 是那个小贵人要出现了吗?\r 她出现的如此之早吗?\r 说真的,郭圣通真的很好奇。\r 她又不是留守在家的吕后,那小贵人是怎么越过她的?\r 难不成这世间真有倾国倾城的美人?\r 可刘秀这样的人还在乎这个吗?\r 他自己生的就够他自恋了。\r 无所谓,随他去。\r 有什么好不安的呢?\r 他想移情别恋,难道是她挡得住的吗?\r 对付他也简单。\r 只要她贤惠起来,待那小贵人如亲姐妹一样,他能挑得出她什么错来?\r 废后?\r 是那么简单的事吗?\r 只是,好累啊。\r 这样的人生,光是想想就够累的了。\r 越往前走,她越理解母亲对她当初的期望。\r 嫁个老实忠厚家境一般的夫君,过点平平淡淡的日子。\r 如今想来,真是羡慕。\r 得多有福气啊,才能过这样的日子。\r 她轻嘆了口气,偏回头躺下。\r 睡梦中的刘秀无意识地把她捞到怀里来,她懒得挣扎,便这般沉沉睡去。\r 翌日起身,刘秀竟然还在车里。\r 见她醒了,他把怀里的刘疆放到榻上来,绞了帕子来给她擦脸。\r 成天也没什么下去的机会,活动的空间也不大,郭圣通每日里便连脂肪都不擦,首饰也不戴,只把满头黑沉沉的发挽起便罢了。\r 她年纪不大,这样打扮显得最是清秀可人。\r 盥洗过后,刘秀笑着递给她两份军报。\r “攻破洛阳指日可待啊。”\r 她有些迟疑。\r 前次大舅回信后,刘秀举例子安抚她。\r 她当时不觉,可过后勐地想起身上竟出了一身冷汗。\r 寇恂和身边儒生那么隐秘的话,刘秀是怎么知道的?\r 大舅是真心要辞河北王,他又是怎么知道的?\r 她知道他身边有特意打探消息的人。\r 初至河北时,他便派铫期和冯异巡行各县,秘密调查愿意归附刘秀和不愿意归附的地方高级官员,而后上报给刘秀。\r 知己知彼,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r 可郭圣通没有想到,短短一年多的时间,刘秀就能做到重臣私底下的商议,他都了如指掌。\r 舅舅身边的耳目是谁?\r 她身边会不会也有他不知道的耳目?\r 他每逢事,总是和她商量,究竟是信任还是试探?\r 他是一个合格的皇帝,他绝不会纵容外戚成长,更不会乐意见到她成长为吕后那样可以搅动天下风云的权后。\r 但她若是贸贸然避嫌,岂不又是此地无银三百两?\r 她只得接过。\r 她决计想不到,他只是为了和她多些共同话题。\r 她俯首翻阅着军报。\r 第一份是吴汉奏来的,言汉军已经顺利围困洛阳。\r 第二份,是贾复写来的,言其渡黄河后与敌军大战于白虎公陈侨,连战连胜。\r 第243页 她点头,毫无意外之色。\r “我们到时,只怕洛阳城早已换主。”\r 郭圣通满以为立秋前后便能到达洛阳城下,也好早些结束车马颠簸。\r 但刘秀因着同为汉室宗族的刘茂领军来降,忽地醒悟了王化的好处。\r 于是,他带着郭圣通走走停停,四处巡幸。\r 八月至怀宫后,他前脚刚祭祀完了高祖、太宗、世宗,后脚就传来了长安城内群臣欲武力劫持更始帝逼迫他顺从的消息。\r 说来也真是好笑,逼宫向来逼的都是末代昏君,可从未听过逼开国之君的。\r 由此可见,长安城内乱成了什么样子。\r 不过,细说起来,这场叛乱也是自赤眉军东进早就打下了伏笔的。\r 今年三月,李松同赤眉军战于蓩乡,大败。\r 几乎在同时,驻守河东的王匡、张卬也被邓禹打败,慌忙逃回长安。\r 210 ☆、第两百四十二章 原谅 ? ?8a1?]??{??te??m[????qtn?d?zl??7<?2$??l?4?????此与诸将商议,以为赤眉军已近华阴间,须臾可至长安。\r 其势不可挡,不如沿途掠夺民财,东归南阳,收宛王等诸王兵力再与赤眉军死战。\r 事若不成,便就此重过回啸聚山林的日子,倒也快活自在。\r 诸将齐齐贊成。\r 于是,张卬同申屠建、廖湛前去说服更始帝。\r 更始帝一心想着统一四海,如何肯?当下大怒,诸将不敢再言。\r 六月,赤眉军立刘盆子为帝,铜马帝刘秀于河北也称帝。\r 更始帝气怒攻心,忙派王匡、陈牧、成丹、赵萌屯兵新丰,李松屯兵掫城,以此来护卫长安。\r 可,抵抗得过吗?\r 但凡是长了脑子的人都不看好更始帝。\r 于是,张卬旧事重提,和廖湛、胡殷、申屠建等与御史大夫隗嚣合谋,预备在立秋当天趁更始帝出宫祭祀时挟持他,逼迫他同意他们之前的计划。\r 可是,很不幸的是,他们不慎走漏了风声。\r 侍中刘能卿得知后,想着这是立大功的机会啊,麻熘地就回给了更始帝。\r 等到立秋这天,更始帝便装病不出,召见预备反叛的诸将。\r 结果,隗嚣未到。\r 更始帝便令张卬、廖湛、胡殷、申屠建各至偏殿等候,没有召见。\r 心中有鬼的诸将下惶然不安,等张卬、廖湛、胡殷三人按捺不住冲出去时,申屠建已为更始帝所杀。\r 三人知事不成,夺马出宫,领军掠夺长安城。\r 日暮后,烧汉宫而进。\r 更始帝抵御不得,领了爱妃赵夫人在翌日清早东奔到岳父新丰赵萌处。\r 经此巨变的更始帝变得疑神疑鬼,谁也信不过。\r 他认为只要是领兵之将便算不得十分忠诚,因为他们具备了谋反的条件。\r 于是,他召见王匡、陈牧、成丹。\r 陈牧、成丹先到,更始帝不问青红皂白便斩杀。\r 王匡随后而到,他见黄门神色慌张,心知不妙,藉口如厕趁机逃脱。\r 他逃脱后,索性率军去和张卬等人会合。\r 后李松与赵萌共同攻打王匡、张卬于城内,月余终下,更始帝重新回到了汉宫。\r 这场歷时两月的闹剧总算落下了帷幕。\r 可没过几天太平日子,赤眉军便到了高陵,王匡等人降于赤眉,与之一起东进。\r 更始帝派李松出城迎战,李松被活捉。\r 彼时,李松弟李泛为城门校尉。\r 赤眉军便称若李泛肯开城门,便放过李松。\r 李泛又不是个傻子,哪会为眼看着不行的更始帝搭上兄长和一家老小的命?\r 李泛立即开门献城。\r 更始帝单骑逃走,刘秀闻信后下诏:“更始破败,弃城逃走,妻子裸袒,流冗道路。朕甚愍之。今封更始为淮阳王。吏人敢有贼害者,罪同大逆。”\r 话说的很妙,似乎真要就此宽恕过刘玄。\r 但诸将和郭圣通都看得分明,刘秀不过是怕刘玄死于他人之手,不能亲手报仇罢了。\r 而且这诏书,毫不避讳地提到了更始帝妻子儿女的惨状,不过是在另一种层面地羞辱他报復他。\r 话说回来,更始帝这样的人不止懦弱、贪得无厌,还无情寡义到了顶点。\r 从前恨不得摘天上星星讨赵夫人的欢心,然而真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他记得的只有他自己。\r 听说赵夫人死时被乱军所踏,血肉模煳,衣不蔽体。\r 想必她生前绝没想到,她会死得如此之惨。\r 同为女子的郭圣通闻信后戚戚然,颇有种同类相伤的感觉。\r 倘若将来刘秀也到了那般境地,他必然选择的是那个贵人而不是她。\r “……”\r 想想就扎心啊。\r 不过,那贵人现在到底在哪飘呢?\r 冬月时,刘秀终于带着她到了洛阳城外。\r 彼时,洛阳城仍未破。\r 朱鲔和刘秀有杀兄之仇,如何敢败?\r 吴汉领诸将围城两月有余,竟不能下。\r 可围城久了,城内难免军心动摇。\r 东门守将挨不过,私下里约见了坚镡,决意投降以此来保全全家性命。\r 他于约定日的清早开东门,坚镡与朱佑乘机而入。\r 双方苦战一个时辰后,汉军被誓死保城的朱鲔赶出。\r 此次突变虽未破城,但也使朱鲔死守的决心为之松动。\r 部下不忠诚,如何负隅顽抗?\r 刘秀到后,便使岑彭前去劝降。\r 他用的理由,是岑彭曾为朱鲔校尉,有旧情可言。\r 但郭圣通可不这么觉得,她觉得他纯粹就是觉得岑彭劝降有一套。\r 话说回来,岑彭口才也的确了得。\r 他受命后策马至城下,与城上的朱鲔说话。\r 岑彭聊完旧情后,趁气氛不错劝曰:“彭往者得执鞭侍从,蒙荐举拔擢,常思有以报恩。\r 今赤眉已得长安,更始为三王所反,皇帝受命,平定燕、赵,尽有幽、冀之地,百姓归心,贤俊云集,亲率大兵,来攻洛阳。\r 天下之事,逝其去矣。\r 公虽婴城固守,将何待乎?”\r 朱鲔听到这便知道他此来不全是为了叙旧,便也坦诚相待:“大司徒被害时,鲔与其谋,又谏更始无遣萧王北伐,诚自知罪深。”\r 这意思很明白啊。\r 我不是不想投降,我是害怕刘秀记仇。\r 刘秀听后,淡笑道:“鲔今若降,官爵可保,河水在此,朕决不食言。”\r 时人重诺,何况是帝王之诺?\r 朱鲔当即出城而降,刘秀信守承诺,拜其为平狄将军,又封扶沟侯。\r 朱鲔感而泣之,刘秀上前双手扶起。\r 一片其乐融融中,君臣相对而笑。\r 仿佛,从前刻骨的仇恨都在这笑容中化解开了。\r 第244页 只有郭圣通肯定,他既不会反悔,也不会原谅朱鲔。\r 因为因势而叛,又因势而降的人,不值得杀。\r 这样没有气节的人,活着受尽天下人鄙视,和死了有什么区别?\r 而更重要的是他活着,便是代表刘秀诚信和气量的最好典范。\r 连这样的人,刘秀都能容纳,还有谁不能投?\r 可纵有千般好处,刘秀依旧意难平。\r 这夜睡下后,刘秀瞪着眼睛久久无眠。\r 郭圣通心知肚明,却并未拆穿他,更没有安慰他。\r 做皇帝,说随心也随心,可说不随心也真不能随心。\r 这其间的酸甜苦辣,他只能一个人去品尝。\r 她为他欣慰,他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r 能减少伤亡,尽快破洛阳城,是对百万汉军的负责。\r 她也为他难过,杀兄之仇是促使他一路前进的动力。\r 可真到了这天,他却不能手刃仇人,他心下想必复杂的很。\r 而最后,她为自己苦笑。\r 他天生就是做皇帝的料,而她却实在不适合做皇后。\r 210 ☆、第两百四十三章 贵人? 建武元年,冬十月癸丑日,帝后车驾入洛阳,幸南宫却非殿。 是日,雪后初霁,清寒耀眼的阳光漫洒在天地间,照破所有昏暗。 郭圣通深吸了口气,跟在刘秀身后缓步从廊下走出。 她的头顶上飘着大片大片软绵绵的白云,蓬松细软。 寒风颳过她的脸庞,冻得她耳根都有些发抖。 她不由抱紧了手中的暖炉,回身又看了眼由常夏抱着的刘疆。 他正为被裹得严严实实动弹不得而恼火,一见母亲转过头来忙沖她啊啊啊地喊。 郭圣通好笑:“你倒是真不怕冷。” 她疾步下了台阶,朝一早便等候在那的皇后车辇走。 刘秀回身伸手:“过来——” 她一愣,而后下意识地摇头。 她不是因为帝后同辇不合规矩,也不是怕今日的风光成为日后僭越的明证,而只是单纯地想一个人静静。 越近洛阳,她的心便越浮躁。 尤其是昨日知道要进洛阳城南宫后,她更是整夜都没有睡着,只是闭着眼躺着。 她心底煮着一锅沸水,咕咚咕咚地冒着泡,谁知道什么时候会打翻? 到时候,还不知道把她烫成什么样子呢。 此时此刻,她只想一个人待着。 她不想应付刘秀,不想听他说定都的事,也不想听他说赤眉军。 她什么都不想听,也什么都不想想。 为什么牴触洛阳? 原因无外乎自此之后刘秀便从她的夫君变成了她的陛下。 他会纳进一个又一个美人,而她得笑着叫她们一声妹妹。 真是想想就够噁心的。 她连婉拒的话都懒得想,只是笑望着刘秀,眉目写满了坚持。 他没有坚持,但分明有些被拒绝后的失落。 他们夫妻之间也要如此谨慎么? 她这样好是好,却总让人心头噎了口气似地。 他看向绝无可能拒绝他的刘疆:“到父皇这来。” 郭圣通独自踏上后辇后,车队便缓缓驶动了。 她静默地靠在车厢上,抿着唇闭着眼。 车队到南宫外时,宫门被八人齐力轰然推开。 她推开车窗向外望去,沿途所见熟悉的像是一早便烙印在骨髓里一般。 前世时,她在这生活里多久呢? 二十年? 三十年? 抑或四十年? 她不知道,但她可以肯定她大半辈子都陷在这。 她忍不住回首望去,宫外的世界就此和她无关了吗? 勐地意识到这点后,还真叫人有些无所适从。 她的眼眶里几乎是剎那间便涌满了泪水。 她逼着自己回过头来朝前看。 熟悉的一切扑面而来,更是叫她的情绪无法控制。 这里算是她的家吗? 还是说,她始终都只是过客,她从未融入过这里。 她忽地生出无限倦意,撂下车窗缩回了车里。 她把双手拢在熏炉上,不一会儿手热了,可心还是冷的。 她不知道她是不是太偏执了,明明如今刘秀并没有半点对不起她。 她不止一次地想,她如果放下心防,她会不会比现在轻松些? 可,前世她不就是这么做的吗? 她得到的是什么? 至却非殿后,刘秀更完衣便走了。 前头事多的很,千头万绪跟乱麻一样,都等着他去料理。 做皇帝,听起来很不错,但在郭圣通看来却是天底下一等一的苦活。 无论你如何疲惫不堪,也没法停下来休息。 因为,你的一个小疏忽便会造成天下的大动盪。 当然,以上都是基于有明君理想的。 昏君,就当她没说吧。 不过,昏君就真的轻松了吗? 光是想想怎么变化着花样玩,就得累死人啊。 却非殿在三日前便开始大清扫,等着他们入住时,早已经干净整洁的一尘不染了。 郭圣通餵完刘疆,又把他哄睡后便开始四处走走。 她登上却非门前的望楼朝下望去,红黑二色为主的宫殿一重接一重地伫立在皑皑白雪之下,壮丽肃穆的叫人心生畏敬。 前朝的宫人站在她身后半步,为她细细讲解着。 她心不在焉,并没有过耳。 南宫自周代便有,始皇灭六国后,将这儿赐给了吕不韦。 民间野史常信誓旦旦地说吕不韦才是始皇的生父,可究竟也没法知道真假。 但吕不韦得到南宫后着实很高兴却是真的,他花了大力气来修缮扩建南宫。 以致于高祖称帝后,初都于洛阳,落脚南宫。 后萧何受命于长安修汉宫后,高祖搬离了洛阳,但南宫一直作为离宫存在,两百多年间不断在发展完善。 时至今日,已是规模非凡,足可以做皇宫用。 南宫有四门,分别为朱雀、玄武、苍龙、白虎。 朱雀门作为皇宫的南正门,得于平城门相通。 每逢祭祀大典,皇帝必由此过。 故,四门之中朱雀最贵。 郭圣通的目光几乎要凝滞在其上。 朱雀门带给她极为强烈的不安感。 “……自北而南依次为:司马门、端门、却非门、却非殿、章华门、崇德殿、中德殿、千秋万岁殿和平朔殿…… 殿下再往西侧看,西侧两排对称的宫殿自南而北依次排列。 东排为鸿德门、明光殿、宣室殿、承福殿、嘉德门、嘉德殿、玉堂殿、宣德殿、建德殿…… 西排为云台殿、显亲殿、含章殿、杨安殿、云台、兰台、阿阁、长秋宫、西宫。 ……东侧亦有如此两排…… 东侧西排为金马殿、铜马殿、敬法殿、章德殿、乐成门、乐成殿、温德殿和东宫…… 第245页 东排为侍中庐、清凉殿、凤凰殿、黄龙殿、寿安殿、竹殿、承风殿和东观……” 宫人尽职尽责地说了一个时辰,才口干舌燥地停下来。 郭圣通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忙整衣拜下:“婢子青素。” “青素……”郭圣通没有看她,“你从前是这宫中的掌事宫女吧?” 青素应是。 郭圣通道:“那以后你还为掌事宫女,多多协助常夏和羽年。” 青素的语气中立时有掩饰不了的喜悦冒出来,“是。” 她缓缓直起身来,走到常夏身边对她行了一礼。 常夏笑着还礼,她们初来乍到,正需要青素这样的人。 郭圣通纵目望去,宫殿顶上披着厚厚的雪被,高大的树木银装素裹垻压弯了腰,绵延不绝的宫墙一路向前,伸向天际边。 雪,忽地下起来了。 顷刻之间,天地间便迷濛一片。 寒风卷着雪花吹来,颳得人有些站不住脚。 郭圣通下瞭望楼回却非殿去。 出乎意料,刘秀竟然也回来了。 他见郭圣通讶异,笑着解释道:“这是我们一家三口乔迁新居的第一天,当然得早些回来,陪陪你们母子俩,” 刘疆醒来后对于能在白天看着父亲,表现出了莫大的喜悦。 他指着刘秀,咿咿呀呀个不停。 刘秀哈哈大笑着抱过他:“父皇抱抱我们太子。” 血脉相连真的是很神奇的事情,明明刘秀都没有正经照顾过刘疆,但刘疆还是格外爱他。 他一到了刘秀怀里,很快便被刘秀逗得前仰后合。 郭圣通有些吃醋,“你轻点逗他,再把嗓子喊坏了。” 刘秀斜眼看她:“这就不高兴了?” 他抱着孩子踱步到她跟前,贴着她低声道:“孩子我也出了一半的力,不要老觉得是你一个人的行吗?” 这说的都是什么啊? 怎么就不知道记仇呢? 早上才惹你生气,你这么快就忘了? 还是说故意为这报復我? 可当着这么多人调笑我,是不是也太过分了? 郭圣通脸立时红透了,她又气又羞,慌忙扫向殿中宫人们。 “……” 没人? 连常夏和羽年都不见了? 她们什么时候走的? 刘秀看出了她的疑问,笑着拉她坐下。 “宫里伺候的都是人精。” 那你也不能这么不要脸啊! 郭圣通瞪他。 他忙笑着转开话题。 “大姐和小妹还在南阳,如今朕已经决定定都洛阳,朕想派兵将她们接来。” 郭圣通心下没来由咯噔了一下,那股不安的情绪又涌上来,浓得恼人。 但她还是想也没想地就应好,“嫁给你这么久,还没见过大姑和小姑呢。” 她用忐忑来掩饰她的害怕。 刘秀:“大姐宽厚,小妹活泼,都是极好相处的人。你别担心,也别害怕,更别怕见了面没话说……” 他笑看向怀里的刘疆:“你只要抱着他去接她们,用不上半柱香,你们就混熟了。” 郭圣通知道她现在该笑,但真的笑不出来。 她的脸就像僵住了似地,连嘴角都不听使唤了。 刘秀只当她怕见夫家人,“你连朕都说甩脸子就甩脸子,还怕朕的姊妹? 放心吧,那些恶婆婆刁姑姐都是戏文中才有的。 正常人家,谁不盼着家庭和睦?” 她终于勉力朝他笑了笑,声音有些变样地应了个是。 刘秀没想到她会这么紧张,他忙另起了话题。 “朕今天刚刚得到消息,刘永称帝了。” 郭圣通心乱如麻,但仍下意识地回应他道:“刘永是谁?” 刘秀:“刘永是梁孝王刘武八世孙,更始帝称帝后,他来洛阳称臣,得封梁王,以睢阳为都城。 平时倒也老实,后来眼见更始不成了,估摸着又想起祖宗的遗憾,便起兵了。” 景帝在七王之乱前,就心有预感。 为了叫实力雄厚的同母胞弟梁孝王出死力,他在家宴上醉而提出百年后要让梁孝王继位。 虽为魏其侯以陛下有子嗣所阻,但仍是叫梁孝王大喜过望。 为了保住可能要传到他手里的江山,他果尽全力。 但七王之乱一结束,景帝便立刘荣为太子。 刘荣后虽废,却又有刘彻。 说来说去,怎么可能轮得上樑孝王? “刘永以其弟刘防为辅国大将军,招沛人周建等豪杰为将帅,先后攻下济阴、山阳、沛、楚、淮阳、汝南等二十八城。 又遣使西防军将领佼强为横行将军,拜割据东海郡的董宪为翼汉大将军,任割据刘地的张步为辅汉大将军,联兵割据东方。 估摸着觉得实力够了,便在这月于睢阳称帝。” 她牵动嘴角,顺嘴道:“嗯……也挺好……” 他忍不住笑:“好什么?多个对手。” 他俯身过来,“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她吓了一跳,几乎以为自己被看透了。“没什么,就是太累了,刚到这又不习惯。” 他目光中漫上心疼:“这大半年辛苦你了,如今哪也不去了,你好生将养几天,缓过劲就好了。” 她柔顺地点头应是。 他唤进常夏交待她看好孩子,起身牵了郭圣通出去用膳。 用过晚膳后,她煎熬着读了半个时辰书便洗漱睡下了。 她躺了许久,终于模模煳煳地有了些睡意。 她闭上眼,沉沉睡去。 …… 她做梦了。 她梦见她在南宫朱雀门外等人。 似乎,是迎接刘秀的大姐和小妹。 可…… 她的目光望到身前挺拔的身影有些发懵:他不是说没空来?让她来接两个姑姐吗? 她迟疑着上前,还不等她说话,宫门开了,刘秀大步上前迎去。 她跟随着他都身影,望向宫门口缓缓停下的马车。 车门被推开,一只纤纤玉手伸了出来。 刘秀伸出手接住她,搀扶着她下来。 他们姐弟的关系这么好吗? 可后面怎么又下来两个女子? 车上人很快便下来了,刘秀朝她说了句什么,她笑着望过来。 铮地一声,郭圣通听见心底有什么轰然断开。 她有些承受不住地捂着胸口,心下半是酸楚半是嫉妒地想:原来她这么美。 等等…… 她? 哪个她? 这便是那个贵人吗? 可她为什么是跟着刘秀的姊妹从南阳来? 刘秀明明说了,他在她之前并未娶妻纳妾啊。 而且,这个贵人即便私底下得了晋升的诏书,但怎么能劳动帝后一起来迎呢? 第246页 真爱如此无敌? 刘秀引了那姿色绝佳的女子到她身前来,笑着为她介绍 “这便是郭贵人——” 贵人? 她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刘秀。 她是贵人? 那女子温柔端庄地一笑,极为亲切地道:“这便是郭妹妹啊,生的可真好。” 她怎么一副早就知道她的样子? 还唤她妹妹? 十足的正室见小妾的范。 郭圣通惊愕地望向刘秀,希冀从他眸中找到答案。 然而—— 他没有看她,他用深情的目光注视着身边的女子。 这目光太熟悉太熟悉。 因为他曾百次千次地这样看她,可如今他用同样的目光看着另外一个女人。 她忽然觉得自己成了笑话,彻头彻尾的笑话。 …… “桐儿……” 有人急切地在耳边叫她。 她睡得身子软绵绵,一动也不想动,可那声音执拗极了。 她烦躁地睁开眼来,正对上刘秀深情的凝视。 方才的梦境浮上心头。 她深吸了口气,尽量抑制住深沉的厌恶:“怎么了?” 45 ☆、第两百四十四章 本能(一更) 将近黄昏时,无声无息地下起了雪。 却非殿外,摆着两盆齐人高的红梅来应景。 布置的人很懂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的道理,选的两盆梅花都是疏朗虬枝,傲立在风雪中淡开了星光,照在窗上剪影如画。 偶有疾风如剑,削落了三五朵殷红娇艷的梅花。 它们打着转落在雪地上,冷香氤氲向上,漫进鎏金镶玉的门fèng中,染在深过脚踝的长毛地毯上。 殿里并没有摆大而笨重的暖炉来取暖,秦代贵族盛行用壁炉和火墙取暖,这儿自然也不例外。 却非殿内的鎏金青铜壁炉足有三尺宽,纵深二尺九,高二尺六。 这么大的壁炉中燃起火来,热气扑得站在跟前的人直冒汗。 羽年问过青素费不费炭,她摇头,说壁炉炉膛是覆瓮形的,可以使炭火在里面充分燃烧,而炉顶有足够大的散热面积。 至于烟道则是葫芦形的,能回弹余热。 通常痛痛快快地烧一次壁炉,能管上半日。 而殿内南北两面墙还是火墙,因此壁炉一天之中只会在入夜时分燃起,殿内却终日温暖如春。 郭圣通现下只穿着单衣躺在榻上,却并不觉得冷。 她的目光从一脸关切的刘秀脸上滑落,凝滞在被纯银帘勾挂起的淡紫色锦帐上。 “疆儿呢?” 他答道:“你估摸着累极了,方才做了噩梦,在梦里哭得不能自已。我便叫在外间摆了小榻,叫常夏守着疆儿睡,你放心吧。” 哭了? 她喉间堵得难受,有些说不出话来。 她深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不要回忆梦境、分析梦境。 “我……有没有……说什么……” 他摇头,神色间仍是紧张不已:“你只是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做什么噩梦了?” 她微不可觉地松了口气,含煳地推脱道:“我也不记得了,就觉得很难过。” 他还是没法放松:“召御医进来看看吧。” 她这下是真笑了:“我就是累着了,没睡安稳罢了,别兴师动众。” 他知道她生性倔强,说不要便是真的不要。 当下也不再坚持,只是又道:“我叫厨下熬了枸杞栗子银耳羹来,补血安神,趁烫用一碗再睡吧。” 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看得他以为她要拒绝,可她终究还是笑着道好。 殿内并没有宫人,他亲自去案上的汤盅内盛了大半碗来用调羹餵她。 她只吃了个碗底便吃不下了,他也不勉强,又取了漱口水来给她漱口,最后又绞了帕子给她擦手。 她看着他忙前忙后,心里不是没有触动的。 便是平民夫妻,又有几个男子会如此细緻耐心地照顾妻子? 可他始终待她这样,无论他是武信侯刘秀还是汉帝刘秀。 难道,这里面就没有半分真心吗? 若是没有,他究竟何苦如此? 窗外风雪未停,红梅剪影轻轻摇曳。 四下里安静到了极致。 她甚至有种错觉,仿佛这天地间只剩下了他和她。 她突然觉得无比脆弱,而后有一股冲动压也压不住。 她很想沖他哭闹,然后问他,他在家乡是不是有个青梅竹马的相好? 但,她到底还是忍住了。 他说有,她要怎么样? 他说没有,她又真能就此安心吗? 其实,有没有又如何? 不是说好了吗? 这世,她不依附任何人而活。 她从前那么不喜欢人生为夫君而活的女子,怎么又要一步步变成那样呢? 她是郭圣通。 她首先是郭圣通。 其次是刘疆的母亲,刘旻的女儿,郭况的姐姐。 最后,才是刘秀的妻子。 不想了,什么都不想了。 她阖上眼,努力让自己唿吸平缓起来。 睡一觉就好了。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她熟睡后许久,刘秀才终于从繁重的公事中脱开身。 他盥洗过后,穿着素白绸衣上了榻。 他劳累了一天,本该沾枕头就睡。 可他望着帐子顶,硬是半晌没有睡意。 他方才骗了她。 她说梦话了。 其实也没说什么,只是翻来覆去地念叨什么她怎么是贵人。 贵人? 贵人怎么了? 哪不对了? 她是真定翁主之女,怎么就不是贵人了呢? 为什么要为这个哭得稀里哗啦? 他想不明白,却在她问起的时候下意识地选择了隐瞒。 过后细细回想起来,他当时大概是没来由地觉得这和她始终深藏在心底的秘密有关吧。 他越来越觉得,他们之间这么近又那么远。 明明躺在一张卧榻上,他侧过身去就可以抱住她。 但她究竟为什么难过,为什么挣扎,他始终都一无所知。 成婚一年多了,他却还是不能说他了解她。 她的脸上始终蒙着一层面纱,叫他能摸着她的脸,却看不清楚她脸上细微的神色。 她今年才十六岁,她在嫁他之前经歷简单地一句话可以说完,她究竟能有什么心魔? 还是与他有关的心魔? 三更的打更声响起,他回过神神来,这才惊觉时辰不早了。 他深吸了口气,念了卷经书来助眠。 孝武帝通西域后,佛法通中原。 他不喜欢佛家观点,却意外地发现念经极易叫人睡着。 …… 郭圣通翌日醒的很早。 极为难得,她醒时刘秀还睡在她旁边。 第247页 她看了他一眼,忍不住有些晃神。 他生得本就极具迷惑性,只一眼就叫前世的她沦陷。 何况是睡着后完全卸下防备的他? 这样丰神俊朗的男子,武韬武略样样了得,又待她好,她怎么才能拒绝他呢? 或许,再来一世,她也还是做不到吧。 可是她不能,不能把她自己的尊严踩在脚下求他不要变心。 他如果真喜欢她,就绝不会变心。 他如果真喜欢她,喜欢的也一定是做自己的她,而不是变成菟丝花的她。 她深吸了口气,撩开被子越过他轻轻下了地。 她趿拉着丝履,从衣架上取了褙子披上,蹑手蹑脚地往外间去了。 刘疆自两月后便一直是她带着睡的,昨夜犯情绪没心思照顾他,也不知道他有没有闹常夏? 昨夜是羽年守夜,她刚把单人小榻上的被褥叠好了收进柜里,一回头就见郭圣通披头散髮地出来了。 她忙上前,“皇后殿下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郭圣通问:“太子呢?” 羽年引着她往侧殿去:“小殿下昨夜一夜都没哭没闹,睡的可好了,估摸着这会还没起来。” ☆、第两百四十五章 偏差(二更) 到了侧殿,刘疆已经醒了,正坐在榻上抓着摇铃玩。 熏笼着烘着他的小衣服,得等暖和了才敢给他穿。 他一见郭圣通来了,立马把摇铃丢了,小手使劲拍着榻。 郭圣通知道,他这是生气的意思。 估摸着昨夜守着他的也不是什么陌生人,而是天天照顾他的常夏,所以天大地大睡觉最大的他就没有发脾气。 可一看着郭圣通,那股委屈劲又翻滚上来了。 郭圣通上前一把抱起他,用手指头轻轻点了一下他额头:“一早上起来,就发脾气,可不是好孩子。” 他撅着嘴,巴拉巴拉地说得飞快,大意应该就是在指责她这个随心所欲的母亲。 她含笑听着,昨夜残留的那点抑郁一扫而空。 她给刘疆穿好了衣裳后,把他抱回了寝殿,让他在围好的软塌上玩。 不等她更完衣,刘秀起来了。 他见郭圣通心情愉悦的样子,松了口气,绝口不提昨天的事。 他拿着摇铃逗刘疆,每当他要够着了就往上一点。 如此两三次后,被戏弄的刘疆终于发起了脾气来,他嘴撅的老高,指着刘秀不带重复音地数落。 但这招只对郭圣通好使,刘秀是越看他生气越觉得有趣。 郭圣通被他弄得无奈,拖着长音唤他:“陛下——” 他回头,手里的摇铃更高了。 刘疆气得都要哭了。 郭圣通扶额:“您昨天不是还说前头的事忙不完吗?” 她在委婉地提醒他,赶紧去漱口洗脸更衣用早膳,然后该干嘛干嘛去,不要在这这么幼稚地气孩子玩。 也不知道这满殿板着脸一脸平静的宫人心底下是不是都乐开了花。 真是可怜了她们,憋笑憋久了也是要命的啊。 他噢了一声,转过头去继续逗刘疆。 郭圣通:“……” 更叫她哭笑不得的是,用强不成的刘疆开始撒娇打滚。 郭圣通恨铁不成钢:儿子啊,你的骄傲呢?脾气呢?敢情你是个欺软怕硬的啊? 刘秀终于把摇铃递给了他,然后一脸满足地转过身来叫人:“更衣——” 这都什么父子啊? 她是看出来了,就她是正常人。 刘秀陪着她用完早膳后,终于在郭圣通期待的目光中走了。 她想,今天早上可真是够漫长的。 她打起精神来,尽职尽责地陪刘疆玩了一上午。 用过午膳后,刘疆开始了漫长的午觉。 通常,他这一觉短也要睡一个时辰。 郭圣通终于可以静下来琢磨一下昨夜的梦境了。 她仔细回味了一遍梦境,又结合之前的梦境,她忽然发现有什么好忐忑的? 前世时,她这会应该还没有被立为皇后。 所以在高邑封后时,她会感慨这辈子封后来的这么早。 她现在应该和那个真爱小贵人一样也是贵人。 刘秀估摸着是想把皇后留给真爱贵人的,但真爱固辞之。 而后,刘秀封了她为后。 所以,在她请刘秀废她时,她会说“她是让了我,可我并不稀罕”。 她还说真爱是为了大局考虑,也就是这皇后真给真爱,真爱也是不敢接的。 她翻出刘秀落在这的舆地图,细细分析起形势来。 长安有赤眉,成都有公孙述称帝,睢阳有刘永称帝,隗嚣割据天水,河西为窦融所占,青州在张步手里。 刘秀称帝还没有半年,他面对着四周强敌环伺,如何敢允许内部起动盪? 渔阳彭宠前世是反了的。 那不是无能之辈,他的叛乱定然叫刘秀头疼。 而大舅主动放弃了河北之王,已经是最大的地步了。 刘秀倘若封真爱贵人为后,而让郭圣通屈居末位,大舅必定无法咽下这口气。 假设大舅也不再支持刘秀呢? 刘秀现下要同时对关中、南阳、淮阳和长安等地多线用兵,他需要的是一个安稳的大后方,而不是烽烟四起让人有机可趁的后方。 而不立出身高贵育有长子的郭圣通,立一个从未听说过的真爱,群臣恐怕也不能同意吧? 他们会对这么感情用事的刘秀失望的。 单从后果来说,刘秀便承担不起。 他不是周幽王,不是儿女之情大于一切的人。 他始终是一个合格的帝王。 所以—— 凭什么说得好像她这个皇后是捡了人家不要的? 更不要说什么真爱贤惠大度,牺牲良多了,好吗? 她要接了,刘秀能不能当皇帝还两说呢。 破灭的政权帝后下场想必惨得很,能得完尸下葬就是天大的福气了。 由此可见,真爱确实很有大局观,是个极聪明的人。 她能忍。 她不和郭圣通争一时长短。 等着四海臣服了,等着刘秀说一不二了。 该是她的,还是她的。 还让刘秀觉得她委屈坏了,觉得最好割肉给她才能弥补她。 郭圣通忍不住想,也不知道前世的她那时是什么想法? 怎么就知道气呢? 真是蠢。 她当时就该跳下来,让刘秀和她和离。 也别亏欠了,更别以后再补救了。 就现在吧,现在你就立真爱为后,她郭圣通保证不哭不闹,还真诚地祝福你们。 她还要为就此解脱了感谢他们俩呢。 她满怀恶意地想,如果真是这样,会不会刘秀又会觉得真爱怎么这么不懂事?真爱肯定会委屈失望:原来你说的爱我都是骗我? “……” 好像有些不对啊。 第248页 恶俗了…… 戏本子看多了的后遗症吧。 但是不说这些有的没的,总而言之,最后的结论就是:刘秀只能立她为后。 所以,不管那真爱如何占据刘秀的心,她也无法在短期内实际威胁到郭圣通。 那她还怕什么? 就算那贵人要来了又怎么样? 大不了,把刘秀丢给她就是了。 她继续结交诸将,认真培养刘疆。 等她自己长成参天大树了,是光明正大地逼宫造反也好,还是使阴招毒杀刘秀也好。 她总不可能还像前世一样,为了保全最后的尊严跪请他废后。 可是,她突然发现有一个新的问题出现了。 这辈子是哪出了偏差吗? 她怎么会这么早被立为皇后? 前世应该是真爱接来后坚持拒绝皇后之后,她才被封皇后啊。 这么说的话,那岂不是没有真爱容让大度的机会了? 不应该啊…… 依着她从前的经验来说,命运一向是按部就班地往前跑,即便中途转了下弯,但结果还是一样啊。 这是哪出了偏差? 会造成这么大的不同? ☆、第两百四十六章 治癒(三更) 她抿了下唇,忽地想起了一个被她忽略许久的细节。 前世她和刘秀成婚前,彼此并未见过。 而这世,她的怪烧改变了她很多很多。 她学了医,她和母亲、弟弟去了长安。 她提前认识了刘秀。 她还救了刘秀一命。 …… 她眼前蓦然浮现出成婚前在春影堂的相见。 “……还在常安时,我便思慕于你……我娶你……是真心实意地求娶……” 恍惚间,他低沉的声音又轻轻响在她耳旁。 他还折枝发誓,“我若言不由衷,便如此枝。” 她那时呢? 自然动摇过,自然欣喜过。 但她并不信。 她始终觉得他待她即便有情,也是抵不过真爱的。 她想,不如什么都不要相信,才能早些挣脱开来。 可现在这是怎么回事? 命运偏了。 这是不是代表,那时候刘秀说的话真是发自肺腑的? 他真的是爱慕她的。 她现在在他心中会不会也如真爱一样重要?甚至超过她? 她的齿从唇上滚过,而后无奈地苦笑了几声。 看—— 还是忍不住吧,忍不住比较,忍不住嫉妒。 但是—— 到目前为止,他真的没有一点对不起她。 从他称帝后立马封她为后来说,他便是一个全新的他,她再不能拿前世的他一直和他比较,以此来猜度他接下来会怎么样。 她的心忽地勐烈地跳动起来。 泪水涌满了她的眼眶。 她极想哭,也极想笑。 她怕把刘疆惊醒,丢了舆地图轻手轻脚地跑回软榻上,随手扯过叠好的毯子盖在身上。 她合眼躺着,任凭泪水上下翻滚,任凭心间的喜悦往上冒。 她觉得这会傻极了。 她竟然觉得前所未有地满足。 从前的那些不平、怨恨、愤懑,似乎都不在了。 她的内心,安静祥和极了。 她喜欢他。 不管是前世今生,她都喜欢他,这毋庸置疑。 唯一的区别在于,前世时她飞蛾扑火奋不顾身地爱他,此生她极为克制浅尝即止地爱他。 她曾暗自在心里开导了自己这么久,她对自己说,爱一个人并不是她的错,不被那个人爱也不是她的错 说真的,她现在真可以做到看着刘秀和他的真爱琴瑟调和,还在一旁欣慰地笑。 但是,到底是遗憾的啊,到底是不甘的啊,到底是意难平的啊。 为什么? 为什么她会是那个被放弃的? 她难道就事事不如人? 她一直克制着自己不去想这些,但被否定的感觉一直都在,爱而不得的遗憾也一直在。 可,现在她忽然发现这辈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偏了,他可能是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她时,她真的觉得被治癒很多了。 或许,她真的是个很自私的人。 她想,她不喜欢他行,可是他不能不喜欢她。 如果可以,她要做那个放弃他的人。 她不想被抛弃,不想再经歷一次了。 她的齿又咬上下嘴唇,她缩在毯子里双肩抖的厉害。 她尽量让自己无声无息地哭。 遇见他之前,她以为她够冷静够清醒。 可原来,她矛盾到她自己都看不懂。 倘若她置身事外地看自己的故事,她一定会骂自己傻,她一定会觉得她不会这样。 可是情之一字,最是难解,自古如此,她如何又能例外呢? 她狠哭过一场后,又躺了半天来平復情绪。 她倾耳细听了会,刘疆的唿吸声依旧平缓绵长,一时半会地应该还不会醒。 她蹑手蹑脚地下了地,尽量不弄出水声地绞了帕子来擦脸。 而后,她跪坐在梳妆檯前,仔细地补了一遍妆。 嗯…… 妆哭花了。 发泄过情绪后,她开始觉得刚刚的举动实在是太好笑了。 幸好,殿里没有人。 冷静下来的她还是坚持靠谁不如靠自己的观点。 毕竟,谁知道命运什么时候又一个急拐弯,把所有的一切一把就推到了原先的轨道上了。 现在,她所需要做的只有等待。 等真爱和两个姑姐一起来,等刘秀的反应。 刘向在《说苑·正谏》中说:“园中有树,其上有蝉。 蝉高居悲鸣饮露,不知螳螂在其后也; 螳螂委身曲附欲取蝉,而不知黄雀在其傍也; 黄雀延颈欲啄螳螂,而不知弹丸在其下也。此三者皆务欲得其前利,而不顾其后之有患也。” 她现在便是那只静观其变,进退自如的黄雀。 刘秀这天傍晚回到却非殿时,郭圣通正在软榻上陪刘疆玩,听着他回来的动静便交待羽年看着孩子,脚步轻盈地转到了侧殿。 刘秀正伸平了手让宫人更衣,一抬眼见着她眉眼带笑地站在门口,便招她过来。 她笑着上前,示意宫人退下。 她是第一次服侍他,弄得他高兴之余又有些紧张。 看着她笨手笨脚地忙活了半天还没弄完,他真想自己动手,麻利地穿完得了,但想着好不容易破天荒这么一次,他到底还是忍住了。 他唇角上扬,无奈地笑了笑,心道看来她今天心情是出奇地好。 她高兴,他也跟着开心。 左右,她这般喜怒反覆无常,他也不是第一次见了。 只要她高兴就行。 等她终于为他更好衣后,他余光中见着她额头上都热出了层细汗来。 他忙赶在她前面绞了帕子净面擦手,“饿了吧?我们用膳吧。” 第249页 天气冷,晚上上的古董羹。 片得极薄的牛羊肉在滚开的辱白色汤锅里打两个滚,夹出来蘸一口蘸料就能吃。 牛肉鲜嫩,羊肉膻香。 吃饱了肉便下几筷子香菇、菘菜等素的,滋味也是好得很。 吃得有些发撑了,最后再往里下点汤饼。 干虾仁枸杞红枣的汤底本就鲜得人掉眉毛,又涮了牛羊肉和青菜香菇,味道早熬得浓郁香醇。 汤饼煮得浸足了滋味捞起来,慡口味美,自然得吃上一碗。 这么一顿下来,郭圣通自然是吃撑了,弄得她都不敢抱刘疆了。 他现在有劲的很,她有些时候真闹不过他。 但刘秀也不让她坐着,他右手一只手把刘疆抱在怀里,另一只手便来牵她:“起来散散,消消食。” 虽然觉得绕着屋子散步的行为有些傻,但她还是把手递给了他。 这么多人看着,不能不给陛下面子啊。 他的手比她大多了,她被他握得紧紧地,殿里暖气又足,他的手很快出了汗,贴在她手背上怪难受的。 走了没有半柱香,她就挺不住了,想抽出手来。 ☆、第两百四十七章 降王(四更) 他大概以为她是想偷懒歪回榻上去,她越动他握得便越紧。 她见他单手抱着刘疆,又怕她使劲挣扎他光顾着按她,再把孩子摔了。 可是,被这么包在他手里又实在难受。 于是,她轻轻地挣扎。 一下,两下,三下…… 她以为刘秀会知道她不舒服然后放开她,谁知道他嘆了口气满脸无奈地转过来看了她一眼。 那意思分明是在说:听话,别跟小孩子一样耍性子。 她咧了咧嘴,决定有话直说:“放开我,你手太出汗了……” 他楞了一下,然后忙不迭地放开她,顿了顿道:“再走两刻钟。” 她抿着嘴忍笑点头。 她不知怎么,此刻勐地想起了刚成婚时。 她晚膳喝多了汤,夜里被憋醒又不好意思下榻去,等最后实在忍不住了还被刘秀死拽住。 真是现在想起都觉得尴尬的不行啊。 她的笑到最后终于忍不住了,弄得刘秀和刘疆父子俩一起回过头奇怪地看着她。 终于散完步后,刘疆也被晃得眼皮发沉了。 郭圣通赶紧叫人往他的小浴盆里放水,然后三两下就扒了他的衣服,把他泡进盆里给他洗澡。 刘秀站在一边从头瞧到尾。 这照顾儿子时手脚又麻利又稳妥,怎么到他这就笨得腰带都不会系? 还是儿子重要啊,他有些发酸地想。 等郭圣通哄睡了孩子后,他让宫人们都退下去,想和她好好聊会天。 可聊什么呢? 他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最后不得不承认就聊天话题来说暂时只有一种——政事。 他不知道她爱不爱听,虽然她每回都听得很认真。 他想,等大姐和小妹来了就好了。 女子间能聊的话多,她们之间亲近了,连带着她和他也会亲近的。 郭圣通盥洗过后,卸了钗环,心情愉悦地撩开床帐,想着好容易熬完了一天终于可以睡觉了。 可—— 他这么目光炯炯地看着她干嘛? 还有,疆儿呢? 他拉她上榻:“地上冷,快上来。” 郭圣通撇嘴,心道你这么说,壁炉和火墙会哭的。 她问他:“疆儿呢?” “朕想和你说会话,叫常夏带到侧殿去睡了。” 她立马想起真爱贵人,心道这会就要摊牌了? 她很快就想好了。 等他阐述完他和真爱间悽美动人的故事后,她就微微一笑:赶紧接过来吧,我不介意,当然不介意。 她上了榻躺下,满怀期待地盯着他。 “更始降赤眉了。”他首先用一句话概括完整件事后,然后开始细说。 郭圣通楞了下:啊,说这个啊? 不过刘玄的下落,她确实也好奇着。 “长安城破后,刘玄单骑策马出城,朕不是还下了旨意寻他吗? 可一直也没消息,后面又忙着攻洛阳。 等再知道他下落时,他已经投降赤眉军了。 原来他出长安后,一口气跑到了高陵右辅都尉严本那。 朕曾经和严本共事过,知道这就是个口蜜腹剑的人,但偏生就因为会说话能邀功让刘玄拿他当心腹看,弄得刘玄走投无路了第一个想起的就是他。 刘玄这步棋走的真是臭死了,他要是趁乱跑到什么穷乡僻壤里躲起来,还能安安稳稳地活到寿终正寝。 可,他竟去了严本那。 严本唯恐赤眉军因他收留刘玄而迁怒于他,再叫他受了池鱼之灾,还不如献给赤眉讨个好。 于是,他一面使人去和赤眉联络,一面派重兵看守刘玄。 结果,先等来的是刘盆子长兄刘恭。 王莽篡汉后,夺了其父刘萌的爵位,刘恭、刘茂和刘盆子三兄弟便沦为了平民。 后赤眉军破式县后,将刘恭及他的兄弟刘茂、刘盆子抓去充作了杂役。 去年九月,更始帝入洛阳后招抚四方。 刘恭随樊崇到了长安,因为他是汉室宗亲,少来又读过几本书,为刘玄欣赏,得以重新恢復了祖上的爵位。 后更始帝和赤眉闹翻,刘恭却始终留在更始身边。 到了今年六月,赤眉军用抽籤的方式选中了刘盆子为帝。 消息传到长安后,刘恭虽事先毫不知情,但为了避嫌还是自投入狱。 现下听闻更始投奔了严本,忙越狱而追。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他根本无法在重兵看守中救出更始。 樊崇见严本信后,下书称‘圣公降者,封长沙王。过二十日,勿受。’ 真是时移世易啊,从前赤眉为更始卖命打仗,更始连粮糙都不给人家。 如今被人家赶出了长安城,给出了个二十日的期限就吓得不行,刚接着信就慌忙派刘恭代表他去受降。 双方谈妥后,很快就在长乐宫举行了受降仪式。 赤眉军诸将估摸着是一见到刘玄,就又想起了从前的屈辱,于是当场翻脸,罪责更始,拖下庭中欲杀之。 刘恭和之前代表赤眉接洽受降的谢禄皆以为不妥,大丈夫一言九鼎,既说了刘玄若降便封其为长沙王,岂能出尔反尔? 但背叛了更始的王匡、张卬、廖湛、胡殷等更始旧将无论如何也不答应,说得赤眉诸将也火气往上涌,纷纷力主杀了他。 刘恭求情于弟弟刘盆子,可刘盆子这么一个傀儡皇帝哪做得主? 眼看着闪着寒芒的利剑就要落在刘玄脖子上,刘恭大急,拔剑欲自刎:“臣诚力极,请得先死。” 虽说刘盆子就是个摆设,但也不好真叫刘恭这个皇兄血溅七步啊。 而且,思来想去,终究觉得答应好了的事又反悔,岂不为天下人耻笑? 第250页 于是,樊崇封刘玄为畏威侯。 刘恭认为原先说好了封长沙王的,不肯就此罢休,復为固请。 樊崇估摸着觉得反正也不杀刘玄了,封侯封王都差不多,左右也只是那么个名头,便也从了。 刘玄从此实际上便做了阶下囚,但听说他过得还挺快乐的。” 刘秀说到最后,鄙夷之色毫不遮掩。 也是。 依着他的心性来说,换了是他,与其如此受尽屈辱地活着,还不如自杀了断。 但刘玄要是有这份骨气,那他也就不是刘玄了。 郭圣通看了眼刘秀,忍不住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道:“我怎么觉得陛下有些遗憾呢?” 他笑,而后认真地点头。 郭圣通看着他笑,止不住有些心酸,她想他心底定是难受极了。 威名赫赫的刘縯惨死在这样的小人手里,他一定不甘极了吧。 偏偏,这小人还活着,还心安理得地受了长沙王封号后依附着赤眉军活着。 她低声道:“这样的人,活着和死了没区别。” 他点点头,他知道她是在安慰他。 可他还是缓缓道:“朕相信,更始叛将不会容许他活太久的。” 她忍住鼻酸,点头道会的。 ☆、第两百四十八章 摆件 原先总是缠磨着郭圣通的梦境,在她成婚后渐渐沉寂下来。 近半年来她所做的关于前世的梦,屈指可数。 她不知道原因,但梦境的确鲜少再打扰她了。 它就像个跋山涉水后终于抵达目的地的旅人,风霜满面,疲惫不堪,倒在那一句话都不愿意再多说了。 新婚夜它那尖酸刻薄的讥讽,竟像是许久之前的事了。 是因为命运改变了,它不再具有发言权了? 还是因为它时常见着刘秀又勾起了从前刻骨铭心的疼痛? 她虽然就是它,但到底又不是它。 她在黑沉沉的梦境中低声嘆息。 她不知道,在梦境的尽头,有一个孤傲身影站在那。 浓墨般的黑暗隐去了她的容貌,却出乎意料地把她身形的轮廓勾勒地异常清晰。 她似是听到了郭圣通的低嘆,转过身来投过一瞥。 假如这时有一束光照进,就能看着她眸中戾气全无,笑意清浅,温柔至极。 可再一转头,笑意敛去,悲伤哀切愤恨种种情绪又浮上了她的唇边。 一夜酣睡,郭圣通晨间醒的很早。 身侧早已空荡荡了,只有她臂弯里的刘疆依旧睡的香甜。 她听常夏说,刘秀近来都是卯时初天还未亮便起身了。 多地同时用兵,又有纷杂内政,他恨不得一个人掰成八个用才好,更恨不得一天能有三十六个时辰。 大舅曾说,一个上位者若肯勤奋至少代表他在用心。 接下来所要注意的,就是前进的方向有没有跑偏。 说到大舅,母亲前段时间来信叫她放心。 母亲说对于放弃河北之王这种正确却无奈的做法,大舅并未思虑太久便答应了。 不甘又如何? 忿懑又如何? 不依不饶地,对彼此都没有好处,还不如匿瑕含垢,以待将来。 毕竟,只要刘秀能掌控住整个天下,真定刘氏作为后戚足有三世风光,为何非得在当大事未成便急着计较呢? 有些时候,失去了才可能真的得到。 至于舅母虽颇有微词,但到底是高门贵女,识大体,顾大局,连刺都不曾刺母亲半句。 而表哥刘得,大抵是不知道这事的。 舅母去年秋末为他说了陇西李氏的长房嫡次女为王太子妃,今年九月刚成了婚。 听母亲说,新娘子明艷动人,温和柔顺。 表哥满意的很,如今新婚燕尔,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根本无暇他顾。 表哥能婚姻美满,郭圣通自然也是高兴的。 没有夫妻的缘分,可还是亲人。 只是想起他,她总会想是不是男子是不是都不会像女子一样忠贞炙热地去爱一个人? 她深吸了口气,有些怅惘地偏过头去。 灿烂的晴光点透了柔顺无声低垂在地上的窗幔,映照得满室通亮。 她以为睡过了头,忙小心翼翼地把手从刘疆头上抽出,屏声敛息地掀开被下了地。 她下了地才发现,原来那耀眼的白光是庭院中的雪光。 不起风时,便是大雪也下得轻飘飘的。 盥洗梳妆后,早膳还未上来,郭圣通便披了件莲青色鹤氅在廊下赏雪。 稀疏遒劲的树枝积满了雪,在晨光中打着晃。 小雪静悄悄地下着,千重宫阙静默其中。 她安静地站了一柱香的时间后,青素来叫她用膳。 她嗯了一声,徐徐转身,“从前在家时见过这么大的雪吗?” 青素是吴越人,地地道道的江南女子。 青素听了这话,笑着摇头道:“下的都是小雪,薄薄地一层,树冻不住河也封不住,风一吹脚一踩就没了。 正因为这样,婢子刚到这时见了鹅毛大雪惊奇的很。” 青素三言两语地,却叫郭圣通眼前浮现出了江南的雪景。 她忍不住想,江南春天一定从未走远过。 只是可惜,前世今生她都没机会去看看。 用过早膳后,郭圣通靠在软榻上陪刘疆玩摇铃。 他是个极其专一的孩子,什么玩具都得玩腻味了才会丢下。 没办法,玩摇铃已经玩够了的郭圣通还是得陪他玩,一面玩一面教他说话。 “疆儿,来……母后……说……母后……” “嘻嘻嘻……”他笑着回应一堆郭圣通听不懂的音节,偶尔会有特别像“母”或“后“的时候,这就足以让常夏几个都跟着雀跃。 窗外传来一阵纷杂的声音,引得刘疆四处寻找着声源。 羽年出去看了一眼,回来道:“却非殿屋嵴上的螭吻破损了,工匠们连夜赶工总算赶在驱傩日前做出来了。这会儿,正忙着更换呢。” 刘疆听着外间嘈杂,呀呀地一直拍手。 这好奇心倒真重。 郭圣通便抱了他去外殿,叫人把螭吻拿来给他看看。 龙生九子,第九子是为螭吻。 它口润嗓粗而好吞,周人以此认为它可避火镇邪,将其做成了殿嵴两端的张口吞嵴兽。 又因为它生性活泼,喜东张西望,便用一剑来固定。 刘疆见了怎么也算不上可爱的螭吻,竟喜欢的不行,咿咿呀呀地伸手要去碰。 郭圣通好笑:“那是吞嵴兽,要放到屋樑上去的,不能给你玩。” 工匠垂首道:“皇太子殿下若喜欢,奴婢可做个小摆件来。” 小孩子阳气弱,又将到年底,有个镇邪兽把玩着也不错。 郭圣通想了想,笑着应了:“只是辛苦你了。” 工匠忙躬身道言重了。 摆件隔了三五天就送来了,比起屋樑上古朴大气的吞嵴兽,鎏金镶玉的螭吻摆件做得小巧精緻极了。 第251页 刘疆一见就爱的不行,却还是没有抛弃摇铃。 他从以前的摇摇铃给自己听,变成了摇摇铃给螭吻听。 他兴高采烈地玩了一天,午觉都玩过去了。 等着刘秀从前殿回来,他早撑不住沉沉睡去了,弄得一心盼着回来逗儿子的刘秀有些小失落。 用过晚膳后,刘秀在软塌上见着了螭吻摆件。 他拿起来看了看,贊道:“做的倒是挺巧的,只是怎么想到做这个呢?” 郭圣通把之前的事告诉他,“你儿子要不是太小,只怕就得哭喊着要屋樑上的吞嵴兽了。” 他忍不住好笑:不就说了几次儿子他也有份,这就不高兴了,变成他一个人的了? 他把螭吻摆件搁在条案上,起身牵了郭圣通在殿中散步消食。 一边走,他一边和她说些闲话。 她有些犯困,心不在焉地听着。 疆儿没睡午觉,闹得她也没睡午觉。 ☆、第两百四十九章 来了? 忽听刘秀道:“大姐和小妹也应该就在这两天到了,又赶上驱傩日和腊八节,辛苦你了。” 郭圣通道:“都是底下人张罗,我不过动动嘴皮子,辛苦什么了?” 刘秀大姐刘黄和小妹刘伯姬的住处,郭圣通已经叫人收拾出来了,距却非殿都近的很,来往也方便。 每说起这两个姑姐时,她心下并没有厌恶牴触,想来前世关系应该也算不得差。 她们自家乡千里迢迢而来,以后也和她一样要在此终老,打交道的时光还长的很,能好好相处就好好相处吧。 她抱着这样的想法,把驱傩日和腊八节都没放在心上,亲力亲为地参与了两个公主府的布置。 但连日大雪路不好走,一来二去地便耽搁了。 等到腊月初六晚上,送来信说得后天才能到洛阳。 既如此,郭圣通翌日起身后便专心过起驱傩日来。 这是刘疆生下来的第一个驱傩日呢,在这一天他见着好多新鲜东西,喜欢的不行。 所谓驱傩,即驱除疫鬼,祓除灾邪。 自周时便定于在腊月初七驱傩除疫,以此来辞别旧年迎接新年。 彼时,以冬月初一为新年。 此后虽有秦始皇定阳春月初一为新年,后又被孝武帝改为孟喜月初一为新年。 但腊月初七驱傩日,却还是继续保持着。 是日,选中黄门子弟十岁以上,十二岁以下,百二十人为侲子。 皆赤帻皁制,执大鼗。 方相氏黄金四目,蒙熊皮,玄衣朱裳,执戈扬眉。 十二兽有衣毛角。中黄门行之,宂从僕射将之,以逐恶鬼于禁中。 午后还有精彩纷呈的傩歌、傩舞、傩戏等,用来驱逐疫、鬼、魅、恶梦、不祥以及毒蛊。 郭圣通起了个大早,抱着刘疆玩了一天。 他小孩子只觉得有趣,咿咿呀呀地笑闹了一天。 但素不信神鬼的郭圣通却在方相氏上前为他驱灾降福的时候,闭上双眼诚心诚意地祈求上天庇佑他。 有了刘疆后,她越来越懂母亲从前常挂在嘴边的那句“只盼着你此生平安喜乐”。 她也是一样的心啊。 晚间郭圣通哄睡了刘疆,本想着好不容易消停下来了要看会书,刘秀却看着宫人们忙着煮腊八粥又兴沖沖地拉着她熬腊八粥。 “从前到了冬月尾,我们就开始盼着过腊八节。 腊月初七那天吃过晚饭后,我们便和母亲一起动手洗米,而后去核、泡果。 一个时辰后开始用小火熬煮,等着第二天起身起来揭开锅盖一看,腊八粥早煮得香甜可口。” 他这满怀怀念的样子弄得郭圣通不好拒绝。 毕竟这高高兴兴的时候,再让他想起他母亲、大哥和二姐都不在了,那不就堵心了吗? 她只得撑起疯玩了一天疲惫的身体下了榻,挽起衣袖陪他干活。 他见她配合,兴致更高了,和她说起了从前的事便没个完。 她笑着不时应和一声,心想应该是明天刘黄和刘伯姬就到了,他心里高兴吧。 她一面听,一面仔细挑选红枣。 嗯…… 挑完红枣,还有莲子、核桃、栗子、杏仁、松仁、桂圆、榛子、白果、菱角、青丝、红豆等等。 她望着一长熘的坛罐,心下感慨道原来煮腊八粥这么麻烦。 刘秀说着往事,不知道怎么又拐到了研究腊八节起源上了。 “商周时比现在更重祭祀,四季各有大祭祀。 冬祀作为一年末尾,自然最为隆重……” 郭圣通听着听着,忽地想到:她这算不算哄完了小的还得哄大的? 他们足足忙活了大半个时辰才忙活完。 刘秀亲自打了水来给她洗手,又畅想起明天:“明天腊八粥煮成后,首先得祭祀,其后分送亲友,再自己食用,最后还得餵枣树。 朕今天特意找来下,偏殿外就有棵大枣树。 餵完枣树了,就得泡腊八蒜了。 不知道明天大姐和小妹赶不赶得上喝我们桐儿亲手煮的腊八粥……” 眼看他要抒情了,听得一头雾水的郭圣通忙叫停。 “为什么要餵枣树?又为什么要泡蒜?” 他惊讶,然后笑:“真定没有这两个风俗吗?” 她摇头。 他便解释道:“泡腊八蒜就是在腊八这天用醋泡蒜,没什么特别的,特别的是日子。 我们那认为腊月初七刚驱逐完不祥之物,初八又是祭祀日,正适合做点小菜以后吃。” 醋泡蒜? 郭圣通觉得有点牙疼,她咧了咧嘴:“那餵枣树又是什么说道?” “用刀斧割破枣树皮后,把腊八粥餵进就行。”刘秀念道:“砍一斧,结石五,砍一刀,结十稍。”而后解释道:“我们相信餵过枣树后,来年枣树能多结果,寓意大获丰收。” 郭圣通:“……” 你确定枣树不会死吗? 还多结果,对枣树的期待倒是很高。 她笑着噢了一声,站起身催他去盥洗:“明天大姐和小妹该到了,我要早些睡下,好早些去接她们。” 把他拽起后,她自己也转去了侧殿。 翌日清早起来用过一碗自己煮的腊八粥后,郭圣通便带了宫人们到南宫外的羽光阁等着。 未到午后,终于有宫人来报两个公主已到了城门外。 认真说起来,刘秀还未册封刘黄和刘伯姬,称她们为公主算违制了。 但他就这么两个亲姐妹,怎么可能不封为公主? 只是迟早罢了。 郭圣通叫宫人退下后,起身对镜整理了仪容出去等候。 她出去没有半柱香的时间,刘秀急匆匆来了。 果然和梦里一样啊。 她浮在唇边的笑容僵了僵,而后笑得更灿烂了。 真爱来了又如何? 刘秀是能现在就废后吗? 第252页 不能的话你们两个就乖乖呆着。 但心底到底有什么在裂开,风吹进沙疼杀疼的。 她上前迎刘秀:“陛下怎么也来了?” 刘秀执起她的手,眼角眉梢都是期待。“今天腊八节,朕把臣工们都打发出去后决定也偷半天懒。一回去没见着你,便到了这和你一起接大姐和小妹。” 她唔了一声,回身望向宫门口。 未几时,宫门大开。 驷马高车长驱直入,刘秀拉着她的手往前迎去。 她有些转不过弯来:他一直没摊牌也就算了,但到底是哪的自信她会和他一起笑迎他的真爱? 马车停稳后,车门被推开。 她凝目望去。 一只手伸了出来…… 哎,不对啊。 梦中真爱的手纤细白嫩,而这只手有些粗糙啊。 真爱这辈子家境清寒? 她胡思乱想的功夫,来人已从车上下来了。 她忙抬眼望过去。 来人身着姜黄色襦裙,梳高髻,外披兔毛披风。 却不是郭圣通梦中所见的真爱,而是一个年纪四旬的中年贵妇。 这是刘秀大姐吧。 她脑子有些乱了:真爱呢?在后面吗? ☆、第两百五十章 认生 郭圣通想往后看看,但刘秀不待刘黄盈盈拜下行礼就忙叫起:“大姐这是做什么?” 刘黄不依,坚持要行礼:“昔日太公家令曾言,天无亡日,土亡二王。 皇帝虽子,人主也;太公虽父,人臣也。 今黄虽为姊,亦为臣也,见了帝后怎可不拜?” 郭圣通听了这话,也顾不得真爱在哪了。 刘黄这话说的虽没错,但天家也得重人情伦理啊,哪有经久未见不说亲热把手相问反而论君臣的? 更何况刘秀父亲早亡,刘黄作为长姊既要和母亲操心生计,又要照顾年幼无知的弟妹。 刘秀心中一定格外敬重刘黄,她这个做弟媳的又怎么好第一次见面就让刘黄行礼拜她呢? 她忙上前不由分说地搀扶起刘黄,嘴里亲热地叫了声大姐,也不提到底该谁向谁行礼了,而是拿了刘疆说话:“孩子长到现在,还没见过大姑和小姑呢。一会看到了,不定怎么高兴呢。” 刘黄夫君胡珍身染沉疴,今夏刚刚去世,正是新寡难过的时候。 而她成婚多年始终无所出,应该最喜欢小孩子了。 果听得刘黄立时兴致盎然地问起:“太子十个月了吧,会爬会坐了吧?开始学话了吗?能不能吃点米煳什么的呢?” 刘秀耐心地一一回答:“说话还含煳着,但爬和坐是早会了。米煳和鸡蛋羹能吃小半碗,胃口倒真还不错……” 郭圣通趁着他们姐弟说话的功夫,嘴里念叨着小姑怎么还没来藉此朝后望去。 真爱呢? 是和刘伯姬在一块吗? 后面的马车车门终于被推开,一个花信年华的女子探出脸来,也不用宫人搀扶自个儿便轻盈地跳下来。 她唇红齿白,眉眼灵动,生得极为美貌,又正是最好的年纪。 光是站在那,便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她和刘黄一样,眉眼间都有些刘秀的样子。 这也不是真爱,而是刘秀的小妹——刘伯姬。 真爱呢? 在更后面的马车? 郭圣通凝目以待,然而刘伯姬并没有往后面马车去迎人的意思。 她一抬头正好和郭圣通目光相遇,她展颜一笑,笑容亲切友好。 郭圣通也点头还之以笑容。 后面的马车看样子也没有再下来人的意思了,真爱到底去哪了? 这是不准备下车了吗? 刘伯姬快步到了跟前,口唿见过陛下和皇后,笑着要给郭圣通和刘秀行礼。 有了刘黄的例子在前,郭圣通也算有了经验,不待她举手加额,郭圣通就上前握住她的手笑道:“今天只说家礼,不兴论国礼。” 刘伯姬慡朗干脆,听了这话没多想便顺着郭圣通的意思放下了手,微躬了躬身道:“那伯姬给三哥和三嫂问好。” 刘秀点头,“走,去却非殿。今天是腊八节,朕和皇后昨天晚上亲自动手熬了腊八粥,大姐和小妹正好喝一碗过节。” 他这话落下后,郭圣通立马发现两姊妹原本看她还只有些疏离客气的目光中多了些亲热和赞许。 这是也想起了婆母吗? 还是觉得她是特地为她们来而准备的? 姑姐们啊,我期待你们看了我给你们精心收拾出来的宅子后对我更热烈的赞扬。 公婆不在,把姑姐拉到同一战壕里也是很有必要的啊。 她有时候会想,栗姬要是不和馆陶大长公主翻脸,此后的歷史会不会全然变了模样呢? 孝武帝会不会变成刘如意第二,毕竟王太后宠爱虽及不上栗姬,但武帝自小便聪慧透彻,深得景帝喜爱。 刘荣性格温和,待阿娇应该会比武帝好。 可有栗姬那样一个婆母,阿娇会过的更辛苦也说不定。 武帝既无,也必无平阳献美。 盛宠不衰的未央传奇就此没了耀眼天下的机会,马踏河套的卫青和霍去病舅甥自然也失去了青史留名的荣光。 匈奴会不会越发强盛? 只怕等不到王莽篡汉,汉家天下就要败落了? 那她还会不会出生? 还会不会遇见刘秀? 她想,大概是不可能了吧。 多好啊。 如此不切实际地发散思维过后,她又感慨:只要一个人做出一点改变,就能如此深刻地影响此后几百年的歷史。 那么,她会不会也是这样的一个人? 许许多多突然浮散上来的假如在郭圣通心头徘徊不去,弄得她在回却非殿的路上一直在神游太虚。 等着下辇时,乍然见到下雪了,她有些意外。 上辇时不还阳光普照吗? 寒冬腊月的,怎么也跟六月一样说风就是雨呢? 纷纷扬扬的雪花游荡在重重宫阙间,拂来的冷风冻得人鼻酸。 常夏快步到了辇前,搀扶着郭圣通下来。 羽年撑开了华盖护着她,她落地后从华盖边朝上望去。 高高翘起的飞檐积不住雪,蔚蓝色的天挤在那里面,清澈透亮地像盛夏暴雨过后的样子。 再往旁看,大块大块厚重的乌云堆得人心头都沉甸甸的。 又有大雪啊。 她疾步回了殿中,盥洗一番后换了一身衣裳才重新出来。 刘黄和刘伯姬虽未更衣,但也被引去净面洗手了。 彼此再见时,都觉得身上松快了许多。 郭圣通叫热来腊八粥端给两位姑姐后,忽地想起方才思维太发散了把真爱都忘在脑后了。 左右刘秀正在陪姑姐们说话,她便趁着去里间抱刘疆的时候唤来常夏。 “……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年轻女子跟着两位公主一起来?” 常夏瞭然:皇后这是担心姑姐们要往陛下身边送人。 第253页 她压根没想到还有家乡心头好这一可能,毕竟成婚前陛下那势在必得的样子依稀还在眼前。 要是有,早就娶进门来了。 她点了点头,躬身退了出去。 郭圣通抱了刘疆出去见两个姑姑。 刘黄和伯姬一见虎头虎脑的刘疆,异口同声地夸他生的好,而后都抢着要抱他。 刘疆有些认生。 青素第一次抱他时,他怎么都不肯。 也是最近见得多了,才允许她抱。 可或许真是血脉相连的关系,刘疆竟毫不介意被两个第一次见着的姑姑抱来抱去。 郭圣通不禁笑道:“看来,姑姑就是姑姑。” 伯姬抱着刘疆和刘黄一起回眸不解。 刘秀莞尔,“桐儿这么一说还真是,朕都差点忘了这小子还认生。” 这下说得伯姬和刘黄更是爱刘疆爱到不行,都道“真是血脉里流着一样的血,和旁人不一样呢。我们疆儿小虽,但其实什么都懂,是吧?” 刘疆听不懂她们的话,但从语气中判断出在夸他。 于是,他拍着伯姬的手咯咯直笑。 孩子天真烂漫的笑容总是最动人心,这一天就如刘秀一早所断言的始终没冷场过,气氛融洽和乐的很。 ☆、第两百五十一章 不容 等着入夜后,刘黄和伯姬本要出宫去,但被郭圣通一句疆儿好不容易见着姑姑们便改变了心意。 郭圣通把两位姑姐安排在崇德殿,那儿离却非殿近的很,只隔着章华门。 姑姐们走了,刘疆也睡了,欢声笑语远去,偌大的宫殿中只剩下刘秀和郭圣通。 两人还没说几句话,便说有急奏送来。 郭圣通也不管是不是奏摺为假,看人为真,只当什么都不知道,笑着送了刘秀出去。 刘秀回身道:“外面冷,进去吧。估摸着也没什么大事,朕去去就回。” 雪还在静默地下着,依稀望去,似乎下大了些。 郭圣通踱到门口望去。 撒盐空中差可拟,未若柳絮因风起。 冷香幽幽拂来,沁人心脾。 她之前夸了句窗下的红梅好,于是廊下也对了两盆方便她观赏。 她素手挽起珠帘,但见红梅在冷冽雪天中盖了一层雪花愈发红如胭脂。 人都说,红花还需绿叶衬。 可,梅花还真就不需要要。 她在心里描摹了一下梅花长叶的样子。 “……” 不好看。 真的不好看。 不。 也不是不好看。 有了叶后便失了如今的孤傲冷艷了,那还能算梅花吗? 她看得太入神,刘秀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知道。 他揽过她的肩,用手摸她的脸,见不冰方才放下了心,但仍道:“殿里就是再暖和,也别在门口吹冷风。” 她顺着他的劲转过身来,企图在他脸上看出端倪来:“陛下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说到这个,他的不快又浮上心头来。 他拥着她到了软榻上坐下,也无意瞒她:“朕巴巴地跑去,还以为有什么大事。 结果,又是彭宠和朱浮拌嘴的奏摺。” 他说到这,真是有些想不明白,就那么点破事有什么好结怨的? 彭宠是在他初到河北便鼎力支持他的功臣,朱浮也有从破邯郸牧守苏城之功,这两个人怎么就不能和睦相处? 郭圣通已经弄清这两个人为何而结怨了。 用一句话就可以说清了:观念不同,又都是骄傲不肯低头的性子。 和被诟病寡恩的孝武帝相比,刘秀大方的叫属下们都争相夸赞。 他封赏厚,放权多,走的是高官厚禄你好无好大家好的路子。 朱浮抱着向主公看齐的心态,在幽州从不吝于施恩。 渔阳就在幽州旁边,彭宠见了之后不甚贊同。 他以为天下未定,军旅正兴,而财力有限,不该为笼络人心而如此奢侈浪费。 他是直慡性子,曾多次当面劝诫朱浮。 幽州为牧,渔阳为郡,朱浮本就管着彭宠,又自觉没错,便不肯改。 彭宠因此和他反覆争执,互不相让,到最后竟起了仇怨。 两人彼此说对方坏话的奏摺到现在都能堆一箱子了。 尤其在去年六月刘秀称帝大封功臣后,彭宠因为未得加升,人前人后多有抱怨。 朱浮以此攻击他,称他居功自傲,跋扈嚣张。 彭宠是在刘秀最艰难的时候来投靠的,刘秀一向对其信任有加,本是不信这样的话,但后被证实彭宠果然怨言牢骚不断。 于是,刘秀心中也起了些微妙反应。 而河北诸郡为战火纷飞所累,大都民生凋敝,满目疮痍。 唯有渔阳郡,因为彭宠手下突骑勇悍,并未遭受重大兵祸,百姓勉强可以维持生计。 彭宠晋升无望,便索性埋下头来专心治理渔阳。 渔阳近海,物产丰富。 景帝时便在此置盐铁官,彭宠因此鼓励郡中诸县百姓煮盐冶铁致富。 盐铁为生活必需,本就是暴利,在乱世中越发翻倍。 只用了半年,渔阳便重现文景时的盛世。 彭宠没想到,他的治下有得到了朱浮嘴里也变成了错。 他说“彭宠屯粮积财,不知意欲何为?” 他还说“彭宠又受货贿……” 他还说“彭宠遣吏迎妻而不迎其母,杀害友人,多聚兵谷,意计难量。“ 这样的话说多了,即便刘秀不信在最难时决意扶持他的彭宠会在情况越来越好时有了二心,但到底也不快起来,和郭圣通说起时有偏向朱浮的趋势了。 郭圣通趁此机会,曾佯作无意地问过为何不加升彭宠。 她完全理解彭宠的委屈。 刘秀初到河北没多久,王昌于邯郸称帝,遣使者至上谷郡和渔阳郡徵发两郡的突骑南下攻打刘秀。 彭宠麾下除了吴汉之外都劝说他归顺王昌,但彭宠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支持刘秀。 于是,乃发三千人,以吴汉行长史,及都尉严宣、护军盖延、狐奴县令王梁,与上谷军合军向南,最终在广阿追上刘秀。 刘秀因彭宠如此大功,封他为建忠侯,拜大将军。 彭宠感动于刘秀的认同,在刘秀与王昌在鉅鹿、邯郸等地作战时,徵调渔阳各县的粮食物资来供应前线需要。 刘秀能在河北站稳脚跟,彭宠是有大功的。 这样的人,封王也不过分。 所以,他失落怨愤也是应该的。 刘秀当时听了她的疑问后,说如今天下未定,他还需要彭宠为他继续经营渔阳。 这意思就是说对彭宠以后必有厚赏。 郭圣通奇怪,“既如此,为何不说与彭宠,也好叫他安心?” 刘秀摇头:“他会知朕的。” 郭圣通:“……” 你当你们俩心有灵犀啊。 你不说,他怎么就知道了? 第254页 是,依着你的为人,依着他的功劳,他加封是迟早的,但你说了让他安心能死啊。 她和彭宠并无深交,为免引起刘秀怀疑,当时也不好多为他说话。 此后,她又琢磨了一段时间。 她想,刘秀不说大概有两个原因。 其一是不想叫彭宠分心,不能再专心治理渔阳。 其二则是朱浮的谗言和彭宠自己的怨言影响了他,他觉得说了这话就是给彭宠低头了,就是承认他寡恩了,可他明明是有别的打算。 所以,他也委屈,他也不高兴了。 而且,这样的事哪能开头? 以后谁觉得不公平都闹情绪? 那还有君臣可言了? 郭圣通又细细回忆了之前关于彭宠的反叛提示,她进一步悟出了一个更深刻的事实:就算彭宠没有和朱浮观点不同而起争执,朱浮也是不能容他的。 刘秀去岁接她到邯郸后,便任朱浮为幽州牧。 幽州下辖渔阳,而渔阳太守彭宠不仅有大功于刘秀,还有旧属如吴汉是刘秀麾下一等一得用的大将。 那么,谁听谁的便是一个问题了。 听了彭宠的,他朱浮以后如何御下? 所以,他刺彭宠。 而彭宠也有一个致命的问题,他的确自持有功,桀骜不驯。 她的回忆提示过她,彭宠曾干涉过朝廷官员任命,还是直接点名喊着任谁免谁的架势。 为人臣而如此指手画脚,也难怪刘秀恼火了。 . ☆、第两百五十二章 献美 清幽明亮的灯火漫上帘栊,辉映着皎洁的月光点亮朱漆彩绘的樑柱。 黄花梨双螭纹翘头案上摆着的青铜弦纹双铺首壶中插着几枝精心挑拣的红梅,暖风熏面中,冷香幽幽扑来。 因着郭圣通说梅香足够了,细线纹博山炉中薰香已经停了一天了,它孤独地立在那,望着错金银承弩器上蒙尘更久的弓弩,心下多少有些安慰。 哼—— 得等春天来了,主人才能用着你呢。 郭圣通的目光越过身前的刘秀,落在软榻前的紫檀木雕云龙纹嵌玉石座屏风上。 他的话刚刚落音,但她在这剎那间心中却早已经转过了千山万水。 她当然要周全彭宠,这是一早就想好的。 可,如何周全? 彭宠的挟恩自重是真的,口无遮拦也是真的。 几个上位者能因为曾经的功劳就无限度地包容? 朱浮是踩着了彭宠的七寸啊。 但彭宠的出发点又的确是为了刘秀着想,他现下的确是没有二心的,他谋反、联络匈奴都是被逼无奈之举。 渔阳好不容易能成为一个世外桃源,郭圣通如何能忍见转眼之间又兵火连天? 更何况,帮彭宠就是帮她自己。 单从利己来说,她都要全力以赴地为彭宠周转。 可,她这么做了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呢? 她不是三五岁的孩子了,做事不能全图眼前而不顾以后。 彭宠倘若以后还是在恃功矜能的路上跑到黑,那他还是会反的。 因为刘秀即便给他封王,也是堵不住他的心。 他想要的会越来越多。 刘秀所担心的不是没有道理的,君弱臣强,长此以往,必成大患。 她真的很怕,很怕费尽心机到头来结果还是一样。 命运总是冷冷地立在九天之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世人,它眸中始终含着嘲讽,仿佛在说任你如何挣扎,到头来不过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但她要因为未来的不确定性而畏首畏脚吗? 不,她还是要无所畏惧地一往直前。 既比别人多了先机,就该更敢尝试才是。 只不过牵一髮而动全身,她要谨慎再谨慎才是。 “朱浮前脚刚给朕递了奏摺,后脚他就此申辩,这不是打擂台是什么? 他彭宠于朕确有大恩,可这也不是他骄纵狂傲的理由。”刘秀面沉如水,眉目间似被一层薄冰冻住。“更不是他四处串联、刺探消息的理由……” 看来这次彭宠是太着急为自己表白了,不等刘秀就朱浮奏摺做出反应,就巴巴地写了奏摺来解释。 是,这次先机是抢着了。 可你这么解释你如此快速高效的信息源呢? 身为帝王,刘秀绝不会容许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人监视下,那他成了什么? 刘盆子第二? 郭圣通都想,她要不是早知前事,定然会厌恶彭宠,以为他跋扈骄纵,别有用心。 她嘆了口气,发觉自己想为彭宠说句话都不知道怎么说。 皇帝疑心病都重,刘秀目前还没有这个症状,可以后呢? 勐地想起这茬来:好啊,原来给他通风报信的是你啊。 唉…… 做人难。 伴君更难。 她也不说什么只恨生在帝王家的酸话了,毕竟全天下供养着她的荣华富贵,她过的日子是许多人穷极想像也想像不出来的。 有得必有失啊,哪能样样都如她心意? 尽力往前闯就是了。 她知道刘秀如今不想听彭宠从前是如何在最艰难的时刻支持了他的这些话,毕竟如今看来彭宠正在藉此而跋扈。 她便索性跳开这个问题,寻了个刘秀绝对会感兴趣的话题说。 “胡珍去了,大姐虽是新寡,按说该守守的。 可年纪不等人,我看大姐那么喜欢孩子,偏生成婚多年膝下还是空荡荡的。 照我说,趁着大姐如今还能生育,不如早些为大姐再寻个良人吧? 将来大姐儿女双全,子孙满堂,不是再好不过吗?” 刘秀听了这话,果然把彭宠的事撂到了脑后。 他微微沉吟了下,“还是桐儿思虑周全,朕一时间都没想到这里来。 这倒真是件迫在眉睫的大事,回来你问问大姐的意思,她若是愿意,朕好生在满朝文武中为她选选。 等开了年,朕给她和伯姬都封了公主就把她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郭圣通:“……” 一时间没想到,所以一想到就把什么时候出嫁都给刘黄安排好了。 亲弟弟,绝对是亲的。 她笑着应了声好。 刘秀拉着她研究起人选来,等到洗漱完后躺在榻上还在说这事。 彭宠的气暂时是忘了生。 但也只是暂时啊,就他和朱浮这么三天两头地对掐,刘秀怎么能忘的了? 郭圣通隔天想起这个,继续一个头两个大。 最重要的是,她再想帮彭宠,也得有他的配合吧。 此前在邯郸时,她也向彭宠示好过。 但彭宠当时很高兴,回头却没有就此接近过她。 不知道是不是以为她那时是群体性示好,他彭宠也没有什么特殊的。 反倒是她这个皇后天然地就和刘秀站在同一个阵营里,他要是贸贸然来走她的路子,她转头就把他卖给刘秀,那他可真是哑巴吃黄连了。 第255页 她示好于他呢? 估计彭宠也会犹豫要不要接。 不接可惜。 但要是接了发现,这是刘秀借她的手来试探他是不是真有结党营私之念呢? 想跟彭宠联络上都是个问题。 说不定,他听说她为他说话后,还要一脸惊恐:朱浮个杀千刀的,还走通了皇后的路子来陷害我? 陛下啊,我可真没串联皇后啊。 陛下啊…… 算了,说不明白了,不如先把朱浮砍了造个反吧? 郭圣通脑补的愁眉苦脸的,常夏站在她背后从铜镜中瞧着了,还以为她还在担心宫里要进人了。 常夏搁下牛角梳,朝殿中宫人们微微挥手,待她们都退下后,开了首饰盒取出对镶羊脂玉红蓝宝石金累丝簪。 她一面仔细为郭圣通插戴,一面贴近了郭圣通耳边低声道:“婢子叫人看过了,两位公主带来的家僕中并没有什么颜色过人的婢女。 有那么两个堪称清秀的,也是该做活就做活,不像是要献美的意思。” 昔年平阳公主献美,可都是精心挑选了女孩子,将她们自小就养在府邸中,教她们琴棋书画。 毕竟,颜色再好也只能得一眼惊艷。 两位公主若是有献美邀宠之心,最起码也该把美人养得身娇肉嫩才是啊。 ☆、第两百五十三章 再嫁? 常夏以为皇后是多想了。 依着她说,还能人人都是卫子夫,说把元后弄下去就弄下去。 而且,陈皇后可没有嫡出长子。 两位公主有那心思,还不如好好和皇后相处才是正经。 她们的富贵在陛下身上,可她们子孙后代的富贵却是在太子身上啊。 常夏满以为皇后会就此安心,却不料皇后听了她的话后眉头蹙的更高了,如两道险峰般叫人惊心。 真爱的颜色何止过人啊,说是倾国倾城也不过分。 看来真爱这次是没和两个姑姐一起来。 为什么又脱离了原本的轨道? 到底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发生了什么事? 她闭了闭眼,有种真爱正蹲在黑暗里预备抓住最好的机会勐跳出来把她吓得半死的感觉。 她真不喜欢这样被动的等待。 趁早跳出来,要掐要斗趁早的,非得这么磨人干嘛? 她浮燥窝火的不行。 她缓缓睁开眼,执起双凤纹青铜柄镜来。 镜中人眉目含怒,薄唇紧抿。 她深吸了口气,舒展眉头,弯起嘴角来。 敌暗我明固然不妙,但真爱出来的越晚,她的根基也会越牢固。 所以,她急什么呢? 该急的是真爱才是啊。 蚍蜉撼树,也是很累的。 梳妆打扮用过早膳后,她看着刘疆在软榻上玩。 未几时,宫人来报说刘黄和刘伯姬来了。 郭圣通抱起刘疆笑着望向殿门口:“等着啊,姑姑们要来了。” 小孩子可能都像植物,需要很多很多的爱来浇灌他们。 他被两个姑姑哄着玩了一上午,笑声始终就没断过,逗得合殿上下都眉眼带笑。 刘黄温柔端庄,伯姬活泼可爱。 两个姑姐都远比郭圣通想像的要好处。 估计也是跟她想的一样,大家既然这辈子要长久相处,最好还是亲亲热热地。 不然,刘秀夹在其中左右为难先不说,她们彼此心下也发堵啊。 当然,消除她们之间陌生和隔阂最大的功臣还是刘疆。 有他在,三姑嫂没几天下来就已经是无话不谈了。 等着刘黄和伯姬住到了宫外的公主府后,两人至多隔一日就会进宫来找郭圣通说话、看侄子。 这日,刘黄一早就进了宫。 她花了几个晚上的功夫给刘疆做了小衣裳,一来就兴沖沖地要刘疆试。 “好不容易盼到陛下给我生了个小侄儿,实在是不知道怎么疼爱他。 想来想去,还是做套衣裳吧,大姑只会这个。 可许久没做衣裳,手上活都不成了,都不敢做里衣。” 郭圣通手拂过繁复精緻的云鸟花纹,心知这是花了大气力的。 这是真疼爱疆儿啊,若不然谁会挑灯眯着眼一针一线地绣? 刘黄送这么套衣裳,在她看来比送什么都可贵。 而且,就刘黄这水平,做套里衣只会更轻松。 但她没有,这就更见出了她的体贴入微。 刘疆不是别人,是太子。 他穿的贴身衣物都得是专门的绣娘来做。 旁人贸贸然送来的,谁知道会不会料子太糙叫刘疆穿了身上发痒呢? 抑或再阴暗些,若是染了些什么无形无色的药物呢? 刘黄自然绝不会有这个心思,那是她的亲侄子。 可为了叫彼此心下都安心,她还是没做里衣。 认真计较起来,刘疆怎么会少了衣裳呢? 一套衣裳也至多穿上四五次,何苦费这个力气? 说来说去,都是一片疼爱之心无处宣洩啊。 郭圣通没有姑姑,却有两个舅舅。 他们也是这么真心实意疼爱她的。 她亲自动手给刘疆换上了衣裳,握着他的两只小手拉着他站起来给刘黄看。 “呀,多漂亮啊我们疆儿。 大姑这身衣裳做的太好了,是吧?疆儿。” 刘疆看看她又看看刘黄,笑的纯真无邪。 留刘黄用过午膳后,她便要走。 “将近年关,皇后为了正旦朝贺忙着,我也帮不上忙,就不在这添乱了。” 刘黄两姐妹来后不久,诸将家眷也陆续到了洛阳。 今年新年,满朝文武都要进宫宴饮,家眷们也趁此来拜见郭圣通。 郭圣通灵机一动,想到了和彭宠如何和搭线。 走夫人路线啊。 彭宠再怎么叫刘秀窝火,也没法否认他是功臣,他的夫人进宫没人挑得出毛病来。 郭圣通到时候先和彭宠夫人通通气,看她是什么意思。 为了忙活这个,刘黄和伯姬最近进宫她都没什么功夫和她们说话。 她闻言也不强留刘黄,一路把刘黄送到宫门口后想起了还要问刘黄愿不愿意改嫁的事来。 虽都是女子,又是姑嫂,但到底相处少。 郭圣通也不好一上来就问刘黄这事,便想着挨一阵等彼此熟稔后再开口。 她挽上刘黄的臂弯,紧走几步,把宫人们落在身后。 刘黄聪明,知道皇后这是私底下有话和她说,便也配合着。 午后清寒的阳光笔直照进廊下,染得地砖透亮。 夏属木德,尚青。商属金德,尚白色。周属火德,尚红。秦属水德,尚黑。汉属土德,尚黄。今汉转了一圈后又回到了火德,时近年下,处处都是忙着刷红漆的宫人。 郭圣通的目光只在远处的宫人身上打了个转,就又回到了刘黄身上。 她笑着叫了身大姐后,仔细观察着刘黄细微的神色。 “我和陛下都知道你和姐夫恩爱非常,照说他才去了半年,我们不该提这话。 第256页 可……” 她话到这里便停住了。 因为,刘黄已经明白了。 刘黄嘆了口气,眸中染上哀愁。 她拍了拍郭圣通的手,语气低柔:“我知道,你们是为了我好。只是……” 她的目光望向被白雪湮没的重重宫门,“哪那么容易就把他忘了?” 郭圣通琢磨着她这意思是不想改嫁,但她要是还年轻的很或不想生孩子郭圣通到此也就不问了。 左右再过上三四年,她若是想再嫁也来得及。 可她望着刘疆的眼神那么柔和,她真的是很喜欢孩子的。 郭圣通不想她将来有所遗憾。 若是明年就成婚,兴许还赶得上。 所以,有些话是得趁早说啊。 晚了来不及了,后悔都没用。 郭圣通深吸了口气,硬着头皮继续劝说。 她忽地想起了怪烧之后大舅母的寿宴,那时候大舅母也是苦口婆心地劝说母亲改嫁。 那个时候,她虽然能理解,但到底心下滋味复杂的很。 没想到多年后,她说着和大舅母一样的话。 人生,真是像一个怪圈啊。 “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我和陛下看你那么喜欢孩子,难道不想自己……” ☆、第两百五十四章 身死(两章) 寒冬腊月,滴水成冰。 午前还晴空万里,歇过午起身却发现黑沉沉的乌云不知何时遮蔽了天空。 天阴的厉害,风渐大,雪在千唿万唤中悠悠落下。 这样的天气,人陡然从暖风融融的殿内走到外头,立时觉得鼻子发酸的厉害。 刘秀深吸了口气,任由冰凉寒冽的空气透到肺里去。 风雪迷朦中,重重宫阙几如仙宫。 可风景再美,刘秀也只赏了一眼就登上了车辇。 冷倒是其次,他急着回去抱儿子。 疆儿这些天来说话越来越清楚了。 昨天夜里,刘秀正拿着羊脂玉做的玉猪逗他玩,他忽地响亮地了叫声“暮厚”。 暮厚? 他还在反应的时候,桐儿的眼泪都掉吓下来了。 她冲过来,一把把刘疆抱过去,吧唧在他额头上亲了口。 他这才明白,原来疆儿叫的是“母后”。 母后…… 疆儿会叫人了啊。 他也跟着想哭。 感动过后,又开始发愁:他这天天都没怎么陪儿子的,儿子得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叫“父皇”? 他当即就抱着儿子教了他一晚上“父皇”,教到儿子一个劲打哈欠了才放过他。 他兴沖沖地回到了却非殿,一进殿门就问太子。 刚把儿子抱到怀里,桐儿就拽他的衣袖。 这是有话说啊。 得,儿子得靠后了。 他把刘疆交给常夏带下去,看向郭圣通。 郭圣通抿了抿唇,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说大姐义正严辞地拒绝了再婚的提议?但又对要一个孩子表现出了莫大的期待。 那她总不能建议大姐养个面首在家,等怀上孩子了再把人踹了吧? 是,公主养面首没什么大不了的。 说句不好听的,刘黄这还是死了夫君的,汉室多少公主在夫君活着时就光明正大地养面首了。 只是,孩子怎么办? 他能接受吗? 孩子并不是父母的附庸,他们出生是为了感受世界的美好。 她望着满眼期待的刘秀,话在唇边打了半天转也没能吐出去。 “……我饿了……我们先用饭吧……” 这是有什么为难的话想跟他说? 想岳母了?还是担心郭况了? 抑或是担心真定王? 刘秀还真没往大姐再嫁的事上想,在他看来这事简单的很。 大姐若是愿意,他就好生替大姐选个良婿,风风光光大嫁。 大姐若是实在不愿意,那也随她。 一切都看大姐意愿。 结果用过晚膳后,他满嘴的劝慰她安心的话没来得及说出,就被她扭扭捏捏的暗示堵得说不出话了。 不想嫁人了? 又想要个孩子? 这听着怎么像是伯姬说出来的话呢。 但细想想,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大姐也不是天生就这么脾性好的,听母亲说,大姐小时候娇蛮的很。 母亲想管教她,父亲还不让,说女孩子这样好,将来长大了没人能欺负她。 可父亲早去后,大姐一夜之间就长大了,她帮着母亲照顾弟妹,出嫁后又尽一切努力贴补娘家。 她是被生活打磨成现在的样子。 而如今她不用再看任何人的脸色,不用为明日的一蔬一饭而担心,她总算可以活的痛快了。 那么,为什么还要嫁人面对婆媳姑嫂关系?为什么还要担心夫君纳不纳妾? 可是,桐儿说的的确又没错。 孩子生下来就没父亲,总是不行的。 最好还是让大姐自己有个意中人。 他很快就有了决断:“新年宫宴时你多寻理由让大姐去前头几次,看看她能不能在满朝文武中瞧中个满意的。” 郭圣通:“……” 你当刘黄是十三四岁啊,见个男子就小鹿乱撞、一见钟情? 你也三十好几的人,就不能出个靠谱点的主意? 她闷头想了想,又发现目前来看确实只能这样了。 那好吧。 她点了点头,这新年宴还没到,她就有交好彭宠夫人和为刘黄制造机会两大任务在身了。 刘秀出去把刘疆抱进来,继续坚持不懈地教他叫“父皇”。 “……父皇……来……叫父皇……” 刘疆笑嘻嘻地伸手来扯刘秀的衣领,小嘴一张,清脆地又叫了声“暮厚”。 这一下把刘秀噎得够呛,他缓了半晌才语重心长地j教育刘疆道:“得叫朕父皇……” 他指向郭圣通:“那才是母后。” 刘疆看看认真的父亲,又看看憋笑的母亲,忽地觉出来了些什么。 他好像笼子里养着的画眉鸟啊。 他扭过头伸出手去叫常夏抱。 郭圣通的笑终于忍不住了。 离新年宴还有十多天时,出了件大事。 在彭宠和匈奴走近之前,原来就有人抢占了先机。 这人叫卢芳。 和王昌一样,他也说自己是汉室皇亲。 但卢芳的胆子比王昌大多了,他直接说自己是孝武帝的嫡曾孙。 也是。 孝成帝的名声多差啊,哪比得上孝武帝? 这一说是孝武帝的后代,任是谁都觉得卢芳这人肯定不能差了。 可怎么才能是孝武帝嫡曾孙呢? 陈皇后无子。 卫皇后只有刘据一子。 而刘据虽有三子一女,但全在巫蛊之乱中身亡,只有尚在襁褓中的宣帝刘询得以逃脱,宣帝子孙皆有记录,作假不得。 第257页 倾国倾城的李夫人在死后得以追尊为皇后,她有一子刘髆,子孙也记录的清清楚楚,同样没文章可做。 钩弋夫人死后被儿子昭帝追尊为武帝皇后,但很不幸的是,昭帝无子。 郭圣通估计卢芳头都想破了还是想不出合理的理由,所以到最后他放弃了,他信口胡诌了个极其魔幻的身世。 是的,极其魔幻。 他说大汉建国后高祖不是和匈奴单于盟誓结为皇帝吗? 而后还一直和亲吗? 他曾祖母便是匈奴的和亲公主,是匈奴谷蠡浑邪王的姐姐。 孝武帝立其立为皇后,生三子,后为江充陷害,皇后和长子都被赐死被诛,次子次卿逃到长陵,三子回卿,逃往三水县境内的匈奴属国,得到母亲一族的保护。 后昭帝早死,大司马霍光迎立次卿为帝。 回卿已经适应了匈奴人的生活,不愿再回去。 卢芳自称的便是这个回卿的孙子,名文伯。 郭圣通刚听着这个传奇身世的时候,整个人都不好了。 卢芳你确定戾太子和宣帝不会託梦找你吗? 这是把人当傻子吗? 汉匈之间是通婚过,但从来都是汉室嫁公主去和亲,匈奴什么时候嫁过公主来??? 而且…… 孝武帝和匈奴通婚? 别闹了好吗? 孝武帝在时为了洗去汉室七十多年的耻辱,重用卫青和霍去病,这似乎是广为人知的事吧。 他那么恨匈奴,怎么可能和匈奴人通婚,还立匈奴公主为皇后? 真是天有多大,想像就有多大啊。 这么漏洞百出的拙劣谎言也就是卢芳脸皮够厚才好意思说。 而比这个谎言更魔幻的是,这个谎言很多人相信了。 不止汉人相信,就是匈奴部落都有很多人深信不疑。 于是,卢芳华丽转身,不仅成为了孝武帝的嫡曾孙,还成为了匈奴单于的外曾孙。 新室末年,卢芳打着復汉的旗号,割据了安定地区。 后刘玄称帝,封其为骑都尉,令其抚西陲。 今更始投降赤眉,卢芳那颗称帝的心又在躁动,他授意人上书称“以芳刘氏子孙,宜承宗庙,乃共立芳为上将、西平王”。 为了增加自己的筹码,卢芳又遣使去拜会自己的外家——匈奴王室,希冀得到他们的支持。 消息传到洛阳后,刘秀气得够呛。 卢芳的谎言也就能煳弄煳弄民众,还真能蒙住匈奴王室? 不可能。 他自己也明白,他这只是找个由头和匈奴搭上线罢了。 是,有些人活在世上是只为了活下去的,什么民族大义,什么从前的血海深仇,那都什么都不算。 刘秀也见过这种人,但还是被噁心的说不出话来。 卢芳顶着孝武帝曾孙的名头,败坏的是孝武帝和汉家的名声。 这叫后人怎么看? 认贼作父? 数典忘祖? 荒不荒唐? 可不可笑? 郭圣通很理解他的愤怒,她想孝武帝要是地下听闻了都能从茂陵中蹦出来拿铁锤子砸死这个卢芳。 所以,她一点都没用劝刘秀消气的意思。 她陪着他生气,两个人一起骂这个卢芳。 骂到刘秀都不想骂了,她还在骂。 于是,刘秀还得回过头来劝她,说天下有识之士都看的明白,说史书以后也会记载的清楚,不会把这个卢芳算作孝武帝后人的。 转眼就到了腊月二十八这天,离新年只有两天了。 宫中处处张灯结彩,打眼望去全是喜庆的红灯笼和红绸子,看着就叫人高兴。 刘秀脚步轻快地回到却非殿,一进殿就叫郭圣通猜有什么好消息要告诉她。 她抱着刘疆:“……” 她上哪去知道他那的即时消息? 但快过年了,她也不愿扫他的兴,便问他是不是哪又打胜仗了? 他上前抱过刘疆,“这次皇后还真没猜对。” 他告诉郭圣通:刘玄死了。 郭圣通一下跳起来看着他。 刘玄死了? 他不是投降了赤眉军吗? 刘秀派人刺杀的? 兴许是她脸上表现的太明显,刘秀当即笑着否认道:“是赤眉军将领谢禄杀的。” 郭圣通更惊讶了。 这个谢禄不还在赤眉诸将欲杀刘玄为他求情吗? 刘玄也正是因为这事而信任他,在此之后住进了谢禄的军营,希望得到谢禄的庇护。 “赤眉军勇悍是勇悍,但委实太暴虐,攻下长安后对百姓肆无忌惮没用止境地抢劫,弄得民怨沸腾,怀念起刘玄来。 不少人都下定决心要助刘玄復位,甚至连赤眉军中也受了影响,以为赤眉军能夺天下却没法治天下。 更始叛将如王匡、张卬自然不能容许旧主復位,于是他们找上谢禄,劝说道今诸营长多欲篡圣公者。一旦失之,合力攻公,自灭之道也。 谢禄以为言之有理,便令亲兵与刘玄一起去郊外牧马,趁机将其勒死,而后报上去说战马发疯将刘玄踩死的。 赤眉军内部根本无人关心刘玄是怎么死的,都没人过问。 毕竟,在他投降的那一刻,这个人就再没了活着的价值。” 他说到后来,喜色渐渐淡去,只是在平静地阐述事实。 郭圣通听了之后,很是有些心惊。 刘玄早晚要死,这是她一早就预见了的。 她是为赤眉军的暴虐而心惊。 要知道百姓最容易满足,他们只要日子将就过的去,便会想尽一切办法努力生活下去,不到万不得已他们绝不会想起反抗。 毕竟,反抗就意味着失去现在安稳的生活,要把脑袋提在手里。 所以,刘玄在长安城胡作非为成那样,他们也咬牙忍受了。 可赤眉军到后未有三月,他们甚至想起了迎刘玄回来也不要赤眉军来统治他们。 她之前初听赤眉时,还是赞誉居多。 赤眉多贫民,因而起事后颇多怜惜穷人,可如今怎么会如此暴虐? 是因为发现暴力可以解决一切吗? 他们有没有想过,他们当初所反对的就是他们这样的人。 “赤眉缺乏拘束,不耐纪律。 打天下容易,治天下难,他们的路是长不了的。”刘秀嘆道。 他举了个例子给郭圣通听。 赤眉破长安后,盆子居长乐宫,诸将日会论功,争言欢唿,拔剑击柱,不能相一。 三辅郡县营长遣使贡献,兵士辄剽夺之。 一次宴会中,一将欲写奏章朝贺于刘盆子。诸将见之,簇拥而上,欲追名于后,彼此互不相让。 大司农杨音怒而斥之,无用。 外间将士闻之,以为有何赏赐,纷纷往里挤。 兵众遂各逾宫入关,入掠酒肉,互相杀伤。 卫尉诸葛稚闻之,勒兵入,格杀百余人,乃定。 宴会尚且如此,更不要妄想在平日里约束他们烧杀抢掠了。 第258页 好容易有了为所欲为的权利,还不趁机捞个够? 人性,如此简单,又如此复杂。 郭圣通为赤眉暴虐心惊过后,又勐地想到了一个问题:刘秀是怎么知道的这么详细? 汉军中刺探消息的人已经渗透了赤眉内部了? 难怪刘秀前世走到了最后。 因为,他始终走在人前啊。 刘玄死后,刘秀郑重地祭拜了大哥,他终于能坦荡荡地说一句大哥安息吧。 正月初一郭圣通起的极早,她收拾打扮妥当自己后,又去看过了刘疆。 他太小了,郭圣通不准备叫他见客,就让常夏仔细看着。 她带了羽年去前殿见内外命妇,她今天有一个特别想见的人——彭宠夫人。 她不知道的是,她还会见着一个她同样很想见却一直没机会见着的人。 ☆、第两百五十五章 精卫 郭圣通坐在却非殿的正殿内,手握着一卷《山海经》看的入了神。 外间隐隐约约传来的爆竹声和喧譁都没过她的耳,清亮的阳光照亮空气中细微的光尘,高髻盛妆的她宛如一朵淡雅的茉莉花怡然舒展。 羽年轻轻走进来,把插着梅花的绿釉印花狩猎纹铺花瓶捧起交给宫人摆到偏殿去,回过身来往绿釉走兽纹博山炉中燃起薰香。 祭天完了,满朝文武要在前殿受陛下宴请,而内外命妇们就要往皇后这来拜见。 这来了客还不点薰香,再叫夫人们都在心底犯嘀咕,以为皇后没把她们当回事。 羽年做完这一切后,又执起青白釉双系盘口执壶往郭圣通的青花矾红描金花卉纹杯中倒到八分满。 她低声道:“皇后殿下用杯水润润喉吧,命妇们马上来了。” 潜台词就是在说,一会一人一句话都能说的她口干舌燥,趁还有功夫快喝口水吧。 啊? 这就要来了? 祭天祭神还有祭祖这么快就结束了吗? 她今天已经起的够早了,但羽年说刘秀是寅时初就起来了。 这么冷的天,那么多繁琐复杂的仪式,还不知道要折腾多久,光是想想郭圣通都觉得累的瘆得慌。 同情过后,她再也不觉得要应付一殿客人笑到脸僵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因为,身为皇后的她本来也是要去开年大祭祀的。 但是刘秀说她要照顾刘疆,身子又弱,怕把她冻病了,所以她今年可以不去了,只用专心见客就行了。 虽然郭圣通也不懂她身子哪弱,但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她接过青花矾红描金花卉纹杯,一口饮尽微烫适口的茶水,把手中的书卷递给羽年:“好生收着,晚上闲下来我还要看。” 羽年应是,接过后仔仔细细地卷好了摆在黑漆五彩螺钿书格的最上面。 没了书看,郭圣通就拿起手边的银掐丝镶嵌和田白玉宝石手镜对镜自揽,看髮丝有没有乱,看钗环有没有歪。 羽年折回来,又带着和小宫女一起替郭圣通整了整衣衫。 一切就绪了,就等着客人们到了。 小宫人一趟趟地来回回禀。 内外命妇过崇德殿了…… 内外命妇到章华门了…… 郭圣通望穿秋水地等着,心思不觉又转回到了方才看的《山海经》。 她心中还惦念着精卫,她低喃道:“北二百里,曰发鸠之山,其上多柘木。 有鸟焉,其状如乌,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卫’,其鸣自洨。 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 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漳水出焉,东流注于河……” 这个含着淡淡哀愁的故事把她的心都揉碎了,细细回味后又深深嘆服于精卫的不屈不挠。 易地而处,她是会像精卫那样不认命还是哭着埋怨? 她不知道。 但她想,她大概会是第二种吧。 现在的她虽然在努力地要从前世的命运轨迹中挣脱出去,但她到底还是怨的恨的。 她做不到毫无芥蒂地接受刘秀对她的爱,更做不到像前世那样毫无计较地去爱他。 她害怕的太多,担心的也太多。 有时候,她真觉得自己快被压得喘不过来气了。 可是,她怎么敢松懈呢? 她还有疆儿、母亲和弟弟,她还占着先机。 倘若这都活不好,那前世的她就不止骂她没长进了,而是要骂她废物了。 她深吸了口气,抿着唇苦笑几声,又把思绪转到《山海经》上。 《山海经》是名儒刘向和其子刘歆根据远古神话校刊整理的。 早在地黄四年这书就成了,但郭圣通始终也没得着全卷,只是断断续续地看着。 刘秀定都洛阳后,得了南北二宫。 云台的白虎门内,有高阁四间,自周代兴建以来便是贮藏书卷之地。 郭圣通兴沖沖地去了几次,还真叫她在角落里发现了蒙尘许久的《山海经》。 据青素说,这书是在刘玄入洛阳后特意为他寻来的。 那会儿,《山海经》刚问世,书阁上下为了这套书费尽了力气,就是想讨刘玄的欢心。 可谁知道,刘玄对朝政没兴趣,对消遣书籍更没兴趣,他只对美人美酒感兴趣。 她说到这直嘆气,而后又望着郭圣通欢喜起来:“陛下和殿下都是爱书之人,时常手不释卷。婢子虽不懂旁的道理,却也知道天下就该交给陛下这样的英明之主手里。” 她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松了口气的轻快,显是觉得以后不必再受战火之祸了。 郭圣通好笑:爱看书就是英明之主了? 但细想想,又觉得这样的判断办法似乎还真没错。 古往今来的圣明人主,有哪个是不勤奋好学的? 她笑笑,叫人把五卷《山经》、八卷《海经》、四卷《大荒经》和一卷《海内经》搬了回来。 晚间刘秀回来见着了,颇为意外:“桐儿还爱看这个啊?我还以为你只爱看医书呢。” 这到底是夸她还是骂她? 她没有说话。 他也不觉得尴尬,顺手捡起了一卷书就看。 洗漱过后躺下后,两人一时都没有睡意,就闲聊起来。 话题自然是刚看的《山海经》。 郭圣通为里面瑰丽宏伟的远古神话所动,一个劲说蚩尤厉害,不愧为战神。 而刘秀赞嘆的方向都不跟她一样,他看的是远古医药、祭祀、巫术和古人的自然观。 他说完自己的观念后,还非得叫郭圣通对此说说感想。 郭圣通:“……” 聊不下去…… 睡吧…… “殿下,殿下——”羽年轻轻扯了扯郭圣通的衣袖,“内外命妇们进却非殿了。” 郭圣通忙回神,抬起眼眸望向殿门。 新年在远古时称载,夏称岁,商称祀,周时方才称年。 正月初一,是岁之元、时之元、月之元之三元日。 第259页 照说这么美好的日子,就好好庆祝就行了。 但是郭圣通从小到大听到新年都有些头疼,小时候要起早随母亲祭祖,而后喝辣辣的椒柏酒,吃一点都不好吃的五辛盘。 一天热闹下来,累得骨头都散架,还不知道忙了些什么。 明明是在玩啊,怎么跟受罪一样呢? 如果时光能回溯到过去,她一定会疯狂地摇小时候的自己:做人要知足啊。 她嘆了口气,望着鱼贯而入的盛装贵妇人们,露出亲和温柔的笑容来。 好在耿况夫人孙氏、寇恂夫人曾氏、铫期夫人易氏、冯异夫人成氏、耿弇夫人徐氏、贾復夫人刘氏同她都是一早就相熟,又有刘黄和伯姬两个公主帮着她一起待客,许多人虽只是初次见面但一番寒暄后也很快有说有笑起来。 场面没有尴尬冷清,这就足以叫郭圣通松了口气。 ☆、第两百五十六章 丽华 彭宠虽居有大功,但近来并不为刘秀所喜,官职上又还只是郡守,郭圣通足熬了两刻钟才终于听青素轻声介绍说:“皇后殿下,这是渔阳太守彭宠夫人朱氏。” 郭圣通忙凝神看去。 被她目光扫到的中年丰腴贵妇盈盈拜下,口道:“愿皇后殿下长乐未央。” 郭圣通笑笑,亲自上前扶起她:“夫人快起——” 王惠而很有些受宠若惊,她连道不敢不敢。 她起身后,郭圣通又和她说了足足一刻钟的话。 一刻钟其实很短,但郭圣通今天要见的人太多。 虽是第一次郑重拜见,可等人起来后也不过问问你好不好?你夫君好不好?你孩子好不好?你父母好不好? 等人点头说都好都好后,就说陛下知道你们的辛苦和受累,还望继续保持就行了。 这么一番流程下来,用不上半盏茶的功夫。 所以,彭宠夫人得到的一刻钟就显得格外长了。 她摸不清皇后此举究竟是在示好还是在把她竖成靶子叫人嫉妒,毕竟她夫君如今在陛下跟前连从前的属下吴汉都比不上了,哪值得这样? 在此之前,她还以为隔的远,夫君又不得帝心,这次正旦朝贺是没有她的份。 所以在夫君怕她见旁人都去了她面子上过不去来宽慰她时,她还笑着说跑那么远去磕头有什么好的,还不如待在家里安安稳稳地过年呢。 可谁知道,皇后亲笔下的帖子在腊月里到了她手里,请她务必出席。 王惠而的心有些热了,她对夫君说:“你看,陛下哪就把你忘了?你平时也少发些牢骚,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不封侯封王又怎么样?我们在渔阳生活的不也挺好吗?” 他无奈地看着她:“女人就是心小,这么点事就叫你高兴了? 我也不全是为我自己不值,非得和陛下计较,和朱浮斗气。 午儿渐渐大了,我总得为他争个出路吧,我不想他这一生就和我一样陷在渔阳。 天下宽阔,他该飞出去看看。” 这话一下戳到了王惠而的心窝里,她打定了主意到洛阳后拜见皇后时能多恭敬就多恭敬。 不说为夫君扳扳印象分说说好话,但也不能惹了皇后的厌弃叫她觉得他们这一家一个好的都没有。 可这还不等她使劲,皇后怎么就出乎意料地热情上了呢? 皇后问朱午多大了? 听说十四了,又问有没有说亲? 待听说定了婚事,立马很是遗憾,说还想做个媒的。 王惠而忙道是儿子没福气,没赶上。 皇后又笑,说不用和她这么客气见外,她从前就一直很想见见彭宠夫人。 没想到,一见之下决定颇合眼缘。 王惠而不知道皇后这话是真是假,她只知道她不用回头都能感觉到有无数道目光掠过她的嵴背,想把她盯出个窟窿来。 谁还不知道当今天下唯赤眉和汉室实力最雄厚,而赤眉暴虐失人心,最后这天下落到陛下手中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从龙之功她们的夫君是都占住了,但还有多少之分啊。 如今能尽量多的得到重用,多立些功,将来何愁家族没有百年兴旺? 而位子只有那么多,占一个就少一个。 所以,她们一早就卯着劲要交好皇后。 可皇后对谁都是说那一套,看不出亲疏来。 她们心下还只当是初次见面,皇后跟她们也不熟,能一碗水端平也不错了。 但这个朱氏不也是第一次见皇后吗? 她又没像耿况夫人孙氏她们一样在皇后还在邯郸时受过皇后的宴请,皇后能有什么话和她说? 王惠而好不容易听着皇后叫她下去时,提着的那口气立时就掉了下来。 可等回到坐席上,她又忍不住回过头仔细把刚才的对话梳理了一遍,看有没有哪说错话。 而后,她有些发愁:皇后那么热情,她是不是表现的太冷淡了? 当时她没想到这个,光觉得皇后态度反常了,故而说话都格外谨慎。 谨慎也不是错,但谁知道皇后会不会觉得受了轻慢回头心里不舒服? 夫君和陛下之间已经够叫她上火了,本来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只要平心静气地说开就行了。 可陛下不可能对夫君低声下气,夫君又觉得底气足和陛下低头了就是认错。 又有个朱浮在中间搅和,一来二去地硬生生地搅成了大事。 她失悔不已:她方才态度该更好些的。 她嘆了口气,全然没想到过了一会有宫人借着给她伺候酒水的功夫来婉转地告诉她。 皇后在宫中常日无聊,希望有个说话的人。 王惠而来不及多想,便做了反应。 她表示自己到了这洛阳城,人生地不熟的,若是可以希望能时常来拜见皇后。 宫人满意地走了,留下王惠而发呆。 皇后这怎么看都是故意示好? 为什么? 她也想夫君能和陛下尽快解开心结吗? 倘若是这样,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王惠而的目光不觉瞟向了皇后。 郭圣通正在和一个三旬左右的武将夫人说话。 人见得太多了,哪怕有羽年和青素在旁边提醒她谁是谁,但她这会也懵了。 她的脸已经笑僵了,却还是得笑。 她冷一下脸,回头人家回去就该和夫君琢磨了是不是陛下看他不慡了,不如趁早逃了或者反了吧? “年前本该休假的,但一直忙到现在,辛苦你在家里操持了。” 按照礼制,冬至后百官就绝事,天子也不听政,年后择吉辰再理事。 可刘秀刚当上皇帝不说,天下又还没拢到手里,远远还没到高枕无忧的时候,他一直忙到昨天晚上。 下首的夫人笑道:“皇后言重了,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这是应该的。” 郭圣通心道,看来年前丰厚的腊腊赐是有作用的。 今年腊赐,大将军、三公钱各二十万,牛肉二百斤,粳米二百斛;特进、候十五万,卿十万,校尉五万,尚书三万侍中、将、大夫各二万,千石、六百石各六千,虎贲、羽林郎二人共三千。 第260页 汉室如今算不得富裕,刘秀是咬牙给的。 用通俗易懂的话来说,总得叫人觉得跟着他有奔头。 她笑笑,又说了几句套话就叫人下去了。 一个年轻美妇人被引上来,对她拜下口唿:“阴氏丽华愿皇后长乐未央……” 郭圣通忘了叫起,她愣愣地盯着妇人头上华丽的步摇。 真爱! 这是真爱是吧? 是是是—— 她肯定这个女子就是刘秀的真爱贵人。 因为生的叫人一眼惊艷,而后觉得自己丑陋不堪的女子实在是不多见的。 郭圣通对梦中国色天香的真爱印象深刻的很。 起初的震惊退去后,她想不明白了:真爱怎么会在这里? ☆、第两百五十七章 纳妃?(两章) 天近午时,阳光明媚。 窗纱全被束起规规矩矩地躺在金钩里,柔和了一地光影。 紫檀木雕云蝠番莲纹架几案上摆着的芙蓉玉石摆件经光点透,越发栩栩如生,引得人都想俯身去闻闻有无花香。 郭圣通愣愣地望着身前拜下的女子,或许是她迟迟没有叫起,女子心下惶然头低的更厉害了,只留下一截细白莹润的玉颈在人视线里。 青素服侍郭圣通的时间还算不上长,她摸不清此刻皇后走神是为了什么,更不敢贸然提醒皇后,她只得望向羽年。 羽年也百思不得其解:这年轻夫人确实美,可皇后再惊艷也不至于愣神吧。 她往前挪了半步,揪了一把郭圣通的袖子:“殿下,这是护军都尉马成的夫人——阴丽华。” 马成? 那是谁? 真爱怎么会成为他的夫人? 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能出现这么大的偏差。 郭圣通好容易回过点伸来,她心间汹涌着万般情绪,但到最后不过化为了一声淡淡的嘆息。 命运真是弄人,她之前卯足了劲想要用最好的精气神来见真爱。 她想告诉刘秀和真爱,你们愿意怎么恩爱就怎么恩爱,这一世我既不会掺合在你们中间,也不会成为你贤惠大度的名声。 我想要什么,我都会靠我自己去获得。 但现在…… 不管了,水来土掩就是。 她上前亲自扶起阴丽华,语气中有些歉疚:“方才有些头疼,心思恍惚了。” 阴丽华缓缓抬起头来,她的眉目清晰地浮现在郭圣通眼前。 这一剎那,郭圣通终于懂了什么叫艷光四射。 阴丽华在梦中已经惊艷过她一次了,可是再见她仍然不能抵抗她的美貌,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掠过她的脸。 真是大美人。 诗经中那赞美卫庄公夫人庄姜的诗句套到阴丽华身上依然适用,毫不夸张。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这样的大美人,她一个女子见了都被震的说不出话来,何况男子? 而且前世的记忆告诉过她,阴丽华不是徒有其表的人,她拥有的不止美丽,还有智慧。 骄纵惯了的她输给这样的人,也算不得冤枉。 真是奇怪。 她竟有些想笑。 她以为她终于见到真爱后怎么都会有些厌恶她的,可她竟还真的没有。 她对阴丽华的第一印象甚至还挺好的。 人皆有爱美之心,她也不例外,她也喜欢这样赏心悦目的美人。 她在打量阴丽华的时候,阴丽华也在打量她。 原来这就是皇后啊。 颜色不过中上,唯一过人的大概就是那瓷白通透的肌肤了。 阴丽华还在南阳时便时常听人说起她,而这后面往往还跟着一声嘆息。 嘆息什么阴丽华是明白的,不过是觉得她错失良机了。 她的表哥邓晨是陛下的二姐夫,因着这层关系,她听人说她很早就见过陛下。 是的,听说。 她自己全然没有什么印象了。 但再正常不过,不是吗? 她那时候才八九岁,什么都还不懂,怎么会去留意一个偶然瞟到的陌生成年男子? 可大家都为她惋惜,都觉得她有过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机会。 每到这时候,她都只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谁能一早就知道刘秀能为帝? 还有—— 这些傻子,真觉得美貌就能那么无往不利吗? 倘若她是刘秀,她也会选择出身高贵能助她尽快在河北站稳脚跟的真定郭氏之女。 红颜再好,终会老去不是? 等着天下在手,还不是要什么样的美人就有什么样的美人? 所以,她半点也不觉得可惜。 她甚至还同情这个素未谋面的郭皇后,政治联姻其中的苦乐哪是旁人能懂的? 那些替她嘆息的人大概也觉得郭皇后的恩宠是不会长久的,所以她们嘆息到了她大哥跟前。 她们委婉地暗示大哥,可以把她送去当个宠妃,来为家族谋取更长远的利益。 大哥怒髮冲冠,狠狠地把她们训斥了一番。 大哥说她是阴氏嫡女,哪能屈居人下? 她躲在门后忍不住跟着点头。 是啊。 哪怕是仅次于皇后的夫人,也还是妾室不是? 她不想做妾,她也不能做妾。 于是,她在去年的阳春三月嫁给了前来求娶她的护军都尉马成。 都尉官职已经算不得低了,何况是天子近军的都尉。 马成生的又英武高大,和她正是良配。 但马成还是觉得委屈了她,在新婚夜时他对她许诺这生不论贫富贵贱永不相离。 她笑着应好,心里的涟漪一圈一圈慢慢地荡漾开去。 皇后能像她这样一生一世一双人吗? 不能。 皇帝註定了不是属于哪一个人的。 所以,阴丽华一点都不觉得可惜了,更没有遗憾。 惠子曰:“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也?” 她笑望向皇后,语气低柔:“不碍事的。” 皇后还之以笑容,又问起她的夫君和父母来。 她一一答了,很快便结束了和皇后的会面,被领到坐席上去。 她捧着热茶慢慢喝着,心不在焉地听着身边人的寒暄,想到方才皇后的失神目光不由自由地又绕到了皇后身上。 皇后还在和人说话,神色自若。 阴丽华一点都不相信皇后的失神是因为头疼,她看的清楚,那分明是震惊。 震惊什么呢? 难道南阳阴氏的流言都传到皇后耳朵里了? 阴丽华思及至此,不免有些薄怒。 那些长舌妇人,一天到晚就知道搬弄是非,说些有的没的。 可不说她如今已经嫁人,就是从前云英未嫁时她也决计没有这个心思。 宁为穷人妻,不为富人妾。 好好的正头夫人不做,去别人手底下讨生活她图什么? 第261页 夫婿疼她敬她,又没有婆母妯娌,只有个年纪尚小的妹妹,和她关系和睦融洽的很。 她虽是嫁了出去,但比在家时却更自在,因为一切都由她做主,她对如今的生活再满意不过了。 皇后应该不会这么傻,真觉得她有别样心思吧? 她嘆了口气,缓缓收回目光。 …… 夕阳西下,郭圣通送走满殿客人,疲惫地话都说不出来了。 羽年和青素服侍着她更衣卸妆后,她歪在软榻上,舒服地嘆了口气。 见她眼皮渐沉,羽年抱来一床薄被往她身上搭了,和青素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郭圣通真的很快睡着了。 但睡的不沉,总觉得胸口堵得慌,四肢无力,想动还动不了。 睡到后来她有些喘不上来气,她想醒又醒不过来,想叫人也张不开嘴来。 她想:这是不是就人常说的鬼压床? 听说这时若有人来,就能破局了。 可没有她吩咐,羽年是决计不会进来的。 她有些头疼地嘆了口气,决定先不想这个了。 她的思绪绕回到了真爱……嗯……阴丽华身上。 从前她是不知道名字,但现在知道了还叫人外号好像不太好是吧。 虽然……真爱也不可能知道…… 真爱怎么会嫁人了呢? 她不是刘秀的青梅竹马吗? 他们不应该早就情愫暗生吗? 正因为这样,前世时刘秀才会把皇后的位置留给她。 哪怕他明知道她当不了这皇后,也得留给她。 那是他待她的一番心。 她拒绝了后位,换来了刘秀对她的愧疚之心。 他后来把这份愧疚之心写进了诏书里,他想告诉天下人她是可以为后的。 可这把她郭圣通置于何地了? 她想前世的她初听这个消息时,定然脸色惨白,如坠深渊。 从前的甜言蜜语你侬我侬在这一刻凝聚成飓风,在她脑海里肆无忌惮地唿啸而过,吹得她头昏脑胀,意识模煳。 她定然是想哭的吧,但或许是失望太甚,也或许是她可笑的骄傲不容许她哭出来。 她一直熬,一直熬到笑请刘秀废后才哭出来。 她躺在冰凉的地面上泪如雨下时,心底是如何地绝望,没人知道。 就连现在的她都不敢往深了想,她怕那股心如死灰叫她也跟着绝望。 这世的她在一点点窥探到前世模样后,一面绷紧心弦,一面刻意结交诸将家眷,为的就是反击刘秀和阴丽华。 可究竟哪出了错? 为什么阴丽华嫁了人? 是因为她这世去了长安吗? 而阴丽华在此之前又和刘秀不认识? 若不是如此,阴丽华怎么会另嫁他人? 这么说的话,她的命运不也跟着也彻底改变了吗? 郭圣通知道,刘秀即便以后再见到阴丽华,不管如何被惊艷,哪怕是一见钟情,他也会逼着自己放下。 因为,他不能夺臣妻。 命运就这么轻易地被改变了吗? 那她之前这么久的忐忑不安算什么? 她忽地想哭,为前世的自己哭。 前世的自己怎么可能知道她要提前几年去遇见一个人,才能避免一生的悲剧。 她躺在榻上,想起前世的自己两行清泪终于夺眶而出。 她一直躺到天黑,躺到刘秀回来。 他进来后才终于让她从痛苦的鬼压床中挣脱出来。 他坐到榻边,温柔地在她额上轻轻一吻,低声道:“桐儿,起来吧,用过晚膳再睡。” 她用尽了全身力气,终于睁开眼来。 他没叫人进来,亲自打水过来服侍她盥洗。 用过晚膳后,他叫把刘疆抱来,郑重其事地取出一个锦囊递给他。 “这是干嘛?”郭圣通问。 刘秀笑:“压岁。” 远古时以为小孩易为名为“祟”的妖魔所害,故须压祟。 后渐渐走音,变成了压岁。 不止压岁,还得守岁呢。 但郭圣通和刘秀今天都累的慌,没有守岁的意思。 读了半个时辰书后,两人便躺下了。 刘秀问她:“今天顺利吗?” 她道:“顺利。” 她把觉得彭宠夫人颇合眼缘的事情告诉了他:“王夫人慈眉善目的,我一见就喜欢极了。” 她并不准备瞒刘秀,却非殿里发生了什么刘秀怎么可能不知道? 还不如痛痛快快地自己告诉样他,倒显的她光明磊落。 如瞒了才像是真的另有所图。 “以后多叫她进来说话吧。”刘秀道。 她在幽微的光影中点头,“你呢?” 他说他也一切顺利。 嗯…… 似乎没有什么能说的了。 但她不知道怎么了,忽地极想在他面前提起阴丽华。 或许是阴丽华另嫁,也或许想起了他在真定王宫春影堂掷地有声的誓言,她竟有了一种浑然不顾的勇气。 她想知道,这世的刘秀究竟知不知道阴丽华。 她试探着提起:“今天我还见着一个人,不知道你认不认识?” 他偏头过来看她。 “阴丽华,她也是南阳人,你不认识?” 她等待着他的回答。 静寂无声的夜里,她勐然紧张到了极致。 一层薄汗由心底渗出,渐渐瀰漫到背后,弄得她身上很不舒服。 但她不想动,她全身心地等待着刘秀的回答。 “阴丽华……这名字好像有些熟悉……”他蹙眉,但并不欲深想。 她心下的弦已被拉到极限,她不想停下来,她只想知道答案:“就是生的特别美的,南阳阴氏的嫡女,不认识吗?” 这一下,刘秀终于想起来了。 阴家女公子啊…… 确实见过。 他点头,而后又对郭圣通的态度感到奇怪:“为什么觉得我一定认识她?” 她笑:“这样的大美人,我觉得你肯定认识啊。” 他有些好笑:“我见到她时,她还是个小孩子呢,现在什么样子倒还真没见过。” 他问她:“你怎么会见到她?她嫁给谁了会来拜见你?” 她告诉他阴丽华嫁给了护军都尉马成。 他哦了一声,说了句挺好。 她从头到尾仔细地盯着他,想看看他脸上会不会出现一种叫遗憾的情绪。 但是他没有,他真的没有。 他没有隐瞒情绪的必要。 那么,这世的刘秀和阴丽华真就这么错过了吗? 郭圣通冒起一股不真实感。 可事实摆在眼前,刘秀一直以来待她的好更是歷歷在目。 他从前的誓言为真,那么该轮到她敞开心扉了吗? 真的可以吗? 她陷入了迷茫中。 第262页 …… 出元宵后,刘秀先是二次大封功臣,而后封自家人。 刘演被追谥为齐武王,刘仲被追封谥为鲁哀王。 刘黄被封为湖阳长公主,已逝的刘元被追封为新野长公主,刘伯姬被封为宁平长公主。 本来一切到这完美无缺,但生活嘛总得起点风浪。 是的。 有人上书为子嗣绵延的理由请刘秀充盈后宫。 ☆、第两百五十八章 说情 正月初八虽就立了春,但寒冬註定还要留恋好一段时日。 巍峨壮丽的南北二宫银装素裹,默然伫立在氤氲银光里。 正月十八这天,愁云退去,碧空如洗,辉映着庭中的玉树琼枝,漫开叫人微微眩晕的清光。 正月的喜气尚未退去,温煦微黄的阳光斜照在宫廊里,叫人想起正朔早起喝的那盏椒柏酒。 却非殿里气氛却是轻快不起来,来往的宫人都低眉顺眼,尽量弱化存在感。 湖阳长公主刘黄下了肩舆,步伐轻快地往殿里走。 陛下十五下的诏书,她这几日忙着受封和府邸布置,都没进来瞧刘疆。 大哥的两个儿子刘章和刘兴业已长大成人,二弟刘仲和二妹刘元没留下子女来,小妹前年成婚到现在也还没有喜信。 小辈中能叫她逗着玩的就只有三弟的长子刘疆了,故而格外疼惜。 这才三天不见,就把她想的不行。 宫人们见的她来,忙拜下行礼。 刘黄立马发觉殿中气氛不对,她问宫人谁来了? 除开得了皇后眼缘时常召见的彭宠夫人王惠而和她们姐妹,还有谁会来拜见皇后?还能惹的皇后这么不高兴? 宫人觑了她一眼,小心翼翼地道:“宁平长公主。” 伯姬? 伯姬怎么能惹皇后生气呢? 两人一个敬一个让,从来都是和和睦睦的,什么事能闹成这样? 刘黄让把羽年叫来,那是自幼服侍皇后的老人了,性子又不像常夏那么板正,只要能说必定会透给她的。 宫人脱了她的鹤氅挂在衣架上,又打了热水来给她洗手净面。 一阵脚步声响起,一个面容艷丽的宫人迎上来行礼:“见过湖阳长公主。” 刘黄忙叫起,挥手叫宫人们都退下去,拉过羽年低声问道:“殿下和伯姬怎么了?” 她怕羽年以为她护短不肯说,还特意加了句“她娇蛮任性惯了的,看我一会不骂她”。 羽年知道刘黄想岔了,赶紧解释:“宁平长公主告诉殿下,她来时听说有侍中进言请陛下纳妃,以广衍储嗣,安天下臣民之心。” 纳妃? 如今宫中只有一后,后宫确实空虚。 侍中说的倒也在理,只是落到皇后耳朵里不免就扎心了。 谁乐意和旁人分享夫君呢? 刘黄问道:“那殿下怎么说?” 羽年摇头:“殿下听后只是沉默,什么话都没说。” 刘黄心道,皇后这也是情知避不过去。 她这么懂事,倒惹得刘黄心下不忍了。 如今天下未定,陛下又已立太子,确实也不用急着充盈后宫。 她回头见了陛下得劝劝陛下,还是结髮夫妻的好,别一开始就离了心。 刘黄又问:“陛下怎么说?答应了?” 羽年还是摇头:“宁平长公主也就是听了个音,便来说给殿下来。” 这孩子,还是向着皇后呢。 也是。 往后宫里就算进再多人,能让她刘伯姬叫三嫂的不还是只有皇后吗? 何况,还有疆儿呢。 有疆儿在,她们之间便是实实在在的亲人了。 她这么一想,便越发不想叫陛下和皇后为这事伤了感情,便自去衣架子上取了鹤氅披上:“我去前殿看看,你叫殿下先别着急上火。陛下一向看重殿下,不会不把殿下的感受放在心上的。” 羽年躬身应是。 她对陛下的信心本该比刘黄足,毕竟陛下求娶皇后时那满脸赤诚依稀还在昨日。 但如今到底身份地位不比往昔了,陛下要充盈后宫那也是合理的,谁能说出个不字来? 只是—— 她一想到宁平长公主话音一落,殿下的脸一下就沉了,而后又勉力笑着说应该的样子就觉得心里扎的疼。 殿下若是往低了嫁,哪用这样? 她深吸了口气,上前替湖阳长公主整衣。 等湖阳长公主走后,她又折回了里殿。 殿中的气氛已经好多了,话题也早转到刘疆身上了。 但羽年还是觉得不论是皇后还是宁平,都是为了聊天而聊天,都在哄彼此高兴。 皇后一见她进来,便抬眼望过来:“谁来了?是大姐来了吗?” 羽年点头:“湖阳长公主想起来有事要和陛下说,又去了前殿。” 郭圣通忍不住笑瞪了她一眼:还在她面前打马虎眼呢。 多半就是羽年告诉了湖阳有臣子劝谏刘秀纳妃的事情,弄得湖阳去前头打听情况了。 她思及至此,心下不免有热流涌过。 旁人家都是姑姐们怂恿着纳妾,到她这却是都向着她。 果然是以己心,便能换得人心啊。 不过,也没什么要紧的。 纳就纳吧。 她刚听宁平说起时,心下是复杂的很。 她喉间一阵阵抽紧,缩在袖子里的手有些发颤。 她在心底笑自己,还纠结没了阴丽华,要不要敞开心扉接受刘秀呢。 这下好了,王丽华、刘丽华来了。 她想伸出手来拍拍心口止住心慌,却发现手脱力的很。 不止手脱力,舌头也发麻。 她这是害怕了吗? 真傻。 有什么呢? 他的心若在她身上,谁也夺不去。 他若厌恶她,她再挣扎也是没用的。 而且—— 就算他现在爱她是真的,但就能保证他不变心吗? 男人总是贪新鲜,而女人却总是希冀安稳。 她总不能为了守住他,把自己陷入到没有止境的争斗中。 她能防到几时呢? 不如早些看开。 这道理,她不早就看透了吗? 更何况,归根结底,她要靠的还是她自己。 正月里,她接连召见了彭宠夫人王惠而好几次。 那是个谨慎人,生怕给彭宠招祸。 只怕是写了信问过了彭宠意见,知道她示好是想藉机让彭宠站在她身后方才松了口气。 王惠而话说的很直白:“得有叫殿下看重的地方,我们才敢叫殿下使唤。” 她终于和彭宠搭上了线,她走出了丰满羽翼的第一步。 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终于控制住情绪平静了下来。 “后宫是空虚了些,该进些新人热闹一下。” 她抱起刘疆笑了笑。 她想,她的心还是该紧紧。 …… 第263页 雪落在高大笔直的柏树上,恍如开了满树的花。 刘黄撂开车窗向外看了一眼就放了下来。 太冷了。 车厢里这点热气叫寒风一卷都跑没了。 车辇缓缓停住后,有宫人撑了伞来疾步到来车前扶她下车。 下雪了吗? 她往外望去。 竟真的不知何时下起了雪。 小的很,跟早春的毛毛细雨一样,疏疏落落地落下来。 一点小风都能把它们原本笔直的轨道给吹歪了。 ☆、第两百五十九章 初见 刘黄收回目光,把手搭在宫人手上往下跳。 再一抬头,她忽地见着从西边廊下大步流星地走过一个人来。 隔的有些远,她看不清那人的脸,但仍觉得气质出众的很。 满朝文武中还有这样出众的人吗? 她有些好奇起来。 正旦朝贺时,她替皇后往前殿走了好几遭,把满朝文武也算都见着了。 可哪见过这样人物? “那是谁?”她问宫人。 宫人凝目望去,有些不确定地道:“看着像太中大夫。” 刘黄哦了一声,不再追问。 她进到廊下后,终于见到了那人的正面。 他唇边挂着淡笑,不卑不亢地给她见礼:“臣见过湖阳长公主。” 他生的真好。 眉分八彩,目若朗星,轮廓立体。 尤其是他的笑,如阳光般叫人觉得亲切温煦。 刘黄被他笑的有些慌神,难得说了句蠢话:“你怎么认得我?” 宋弘笑道:“正旦朝贺时臣见过公主一次。” 见过她? 她怎么不知道? 她微微蹙起眉,认真回忆起来。 宋弘温和地笑:“臣坐在后面,公主殿下没看到也是正常的,还请不必挂心。” 刘黄也忍不住跟着笑,“陛下在里面吗?” 宋弘点头,而后又猜测着刘黄的来意忖度着道:“陛下心情不好,刚刚骂走了个侍中。公主殿下若是没用什么要紧事,还是改日再来吧。” 这是在委婉地告诉她陛下没有同意纳妃。 刘黄心道:这人还真聪明,一眼就看透了她的来意。 既然陛下有了决断,那她还是不进去的好,免得叫陛下以为皇后不满,容不得人。 她笑着点头谢过了他的好意,他还之以笑后便自去了。 她站在廊下望着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重新登上车辇往却非殿去。 路上她忍不住问跟车的宫人道:“他叫什么名字?” 宫人愣了一下,而后反应过来她在问宋弘,忙向她介绍起来。 太中大夫宋弘字仲子,是孝平帝少府宋尚之子。 他少时因性格温和持重又有才干,被平帝任为侍中。 后王莽篡汉改制,变少府为共工。 子袭父职的宋弘便又为共工,后赤眉军攻入长安,听闻宋弘才名遣使召见宋弘。 宋弘厌恶赤眉军的暴虐,不愿为之所用,便投渭河装死得以免召。 刘秀定都洛阳后,宋弘闻召前来,被拜为为太中大夫。 刘黄认真听完后笑道:“这样出众人物,陛下定会重用的。” 她回到却非殿后把陛下以不以统一天下大业为重的理由斥责了一番侍中的事告诉了郭圣通,“陛下心中殿下和疆儿始终是最重要的。” 刘伯姬听后拍手笑道:“这才是我重情重义的三哥。” 她们俩一起看向郭圣通。 这是希望她高兴吧? 郭圣通赶紧捂着嘴装出一副想笑又不好放肆笑的样子来。 她们俩相视一笑,都很满意。 等她们走后,笑的有些脸发酸的郭圣通终于不用笑了。 她叫人都下去,歪在榻上眼神空荡荡地扫过殿中一切。 这明明是她自己的事,为什么还要装高兴给姑姐们看? 她抽茧剥丝地分析自己。 她想,她听说刘秀不纳妃后心中的确是雀跃是欣然的。 虽然随后她就理性地分析,刘秀不採纳的主要原因应该还是为了大局着想。 天下未平,君王怎能享乐? 这不是叫前线浴血奋战的将士心寒吗? 他们需要的是一个励精图治的明君。 可那剎那的欣喜也是欣喜啊,她控制不住地想会不会也因为她? 他说过,他喜欢她的。 虽然她一直逼迫自己尽早抽身,但她还是希望他喜欢她喜欢的越深越好。 人啊,就是这样,谁都不愿做那个受伤的。 可高兴过后,她又觉得心累。 不管刘秀是怎么想的,纳妃是迟早的事,她不想自己为这东想西想。 左右也是一刀,就别这么吊着她了。 刘秀回到却非殿时还有些冒火气。 “……陛下春秋鼎盛,又立太子,然皇嗣仍未广……臣心忧之……周时天子纳七十二女……请选册妃嫔充盈后宫……广衍储嗣……为宗庙长久计……” 这些个就知道钻营逢迎的小人,如今天下未平,便想着沾姐妹女儿的光了。 吃苦他们是不想的,享乐却是见fèng插针。 幸好—— 幸好他还有邓禺、吴汉这样一心为汉室的忠臣。 他初见这奏章时真是脖子都气粗了一圈,有这心思不如想想如何替他切实地分忧。 常夏领着人上前躬身拜过后来替他更衣,他深吸了口气把坏情绪咽回去:“皇后和太子呢?” “都在里殿呢。” 他嗯了一声往里走,到门口时见青素和羽年都在门口,他不由顿了顿。 怎么没在里面伺候? 他忽地想到用午膳时贴身黄门的那句话,他说湖阳上午时来了但见他正忙着便又走了。 他当时只当大姐是府邸收拾好了进宫来找皇后说话,顺道来瞧瞧他。 这会他忽地明白了,这可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啊。 这是纳妃的事传了出去,大姐来探风吧。 他有些想笑:起初大姐和小妹没来时,桐儿还战战兢兢如临大敌,这没用两个月姑嫂就站到一起去了。 她们也真是瞎担心,纳什么妃? 他哪有那功夫应付那些各怀心思的妃嫔? 还是桐儿好,只有和她在一块才是最自在的。 人说祸福相依,这话是没错的,因为实在是难分清究竟何为福何又为祸? 若是当初他在长安求学时没有生那场重病,桐儿和他兴许永远都没有交集,就连他和郭况热络起来都是因为桐儿治好了他。 人生短暂,他还是希望能尽量早些遇见对的人。 在此之后,她虽然待他始终淡淡的,不像旁人的夫人那般成天把心搁在自家夫君身上。 但他并不担心,他们是夫妻,又生育了疆儿。 他们迟早会越过那道越来越浅的鸿沟。 第264页 他到了里殿,却见她背对着他正在发呆,脸上似被一层寒冰覆盖,陌生疏离的紧。 是为了纳妃的事吗? 大姐应该是得着准信才走的啊。 她为什么还不高兴呢? 她是不是心里也是在乎他的? 他上前轻拍了下她的肩膀,“发什么呆呢?” 说话间,又把盖着小被睡的正香的刘疆抱到卧榻上去。 他折返时,她脸上早已有了淡笑,“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他沉寂许久的玩心忽起,他正色道:“今天有侍中上奏让朕充实后宫,朕拒了,但这会想想又觉得有道理……” ☆、第两百六十章 争吵 窗纱被放下,柔顺地垂在地上,如墨的夜色如藤蔓般攀爬上来。 十二盏青铜连枝灯照的满殿通明,绿釉走兽铺首纹三足炉中青烟裊裊。 刘秀满以为他说完这话后,郭圣通不是拿话顶他就是发脾气不依。 却不料她笑意盈盈地就应了声好,又趿拉着丝履下了软榻,往花梨夔凤纹翘头书案前坐了。 这好像不太对啊? 她这声好和脸上的笑怎么一点嘲讽不平的意思都没有? 倒像是真心实意的。 可怎么会呢? 她方才不还在生闷气吗? 这么一会就好了? 真不在乎他? 他有些发懵,满脑子想好的逗她开心的话一下跑没了。 他偏过头去看她,她正执着彩漆缠枝莲纹紫毫笔俯在案上不知道写些什么。 她微低着头,大半张脸都看不清了。 他凑过去看她写什么。 打眼的第一句就砸的他发懵,她言辞恳切地请他纳妃。 他发懵的更厉害了。 这一定是生气了吧? 他不敢再逗她,忙去夺她的笔:“我逗你的,逗你的……” 他一急起来,下意识地就又自称回了我。 她噗嗤一笑,躲开他的手,“可我是认真的啊。” 认真? 别闹了好吧? 哪个女子会上赶着给夫君纳妾? 他一把搂过她,笔墨滴到麻纸上染开一团污渍,写到一半的奏章算是废了。 他心道这下可算是写不成了,一面去抽她手里的笔,一面轻言细语地哄道:“桐儿……我错了,怎么能拿这事逗你呢?我真没有这意思,真就是想逗你叫你生气。” 照说这么一番话足以叫郭圣通消气了,但此情此景和缠磨了她许久的梦境交叠重合。 她一时竟分不清如今身在何处,清醒过来后又想有什么区别呢? 他前世时这么哄你,你信了,今生还要这样吗? 她不要被分割成无数块的他,哪怕她得到的那块比较大,她也不屑要。 她付出的是全部的自己,凭什么不能要求他亦是这般? 如果做不到,那么她宁肯不要。 所以,他认真也好,玩笑也罢,她都不在乎。 早晚要纳,不如就现在吧。 她仰头,澄清如水的眸子半点雾气都没有。 她极力压着汹涌往上的那股无名火,平静地道:“等开了春,我想办几次宴会。既要长久相处的,还是得进宫前就相看一番。” 她说到这里,仿佛已经看见了左拥右抱的刘秀。 什么东西坠的她心生疼生疼的,眼睛也止不住地发涩。 她拼命忍住,有道声音在心下咆哮着,不要再做那个被放弃的人,也放弃一回他吧。 但是嘴里怎么这么苦呢? 就像病里喝的苦汤药,苦的直叫人皱眉头。 他微震,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这计划都有了,不会真是认真的吧? 她任由他打量,眉眼冰冷,真是见不出半点嗔怒之色。 他有些发慌,却还是硬撑着继续哄她:“真是逗你的……你认真干嘛?” 她笑笑,竟有了心思和他解释:“礼不可废,这后宫迟早是要热闹起来的。” 他这下是真摸不准她这到底是气话还是真有此意了,哪有这样一心劝夫君纳妾的女子呢? 除非…… 除非她不在乎他。 他知道她是被迫嫁的他,他又大她十五六岁,平素里也没有什么共同话题。 他们之间的隔阂本就很深,所以他并不着急。 他以为天长地久的相处终会让她明白他的心,明白他说的所有都是发自肺腑。 可如今看来…… 一股疲倦感从脚底窜上来,他瞬间便连话都不想说了。 他停了片刻后,不欲再和她争论不休,便道:“纳妃一事容后再议。” 什么叫容后再议? 她心头的那股无名火勐地窜到了天灵盖。 刘秀以为事情到这就完了,又来夺她的笔,想拉她出去用晚膳。 她一下没压制住火气,抬手就把笔用力丢了出去,洁白的长毛地毯上染开墨渍,叫人格外堵心。 她望向刘秀,声音里终于有了情绪:“陛下还是不要拿对臣子的那套往我身上使,我没有那么多耐心。” 这是生气了吧? 他竟松了口气,但等听完她意味深长的话他的心又有些发凉。 他凝眸看向她,满是疑问。 她为他解惑道:“陛下忘了臣子们一遍遍的请您称帝了?” 他一下明白过来。 她这是在讽刺他,说他从前本就有称帝之意,却一而再地拒绝,直到群情汹涌了才作出一番勉强之色称帝。 郭圣通见他反应过来了,“陛下若想要什么,就直说。我愚笨不堪,猜不透陛下的用意。” 他的心凉的更厉害了。 他在她心中就是这样的人? 他直直地看向她,脸上悲喜不辨。 “郭圣通……” 他很久没有这样连名带姓地唤她了。 “我待你的心,你真就一点都不知道吗?” “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欢你啊,为什么就不信呢?” “我为什么要骗你?我若想纳妃,还用这样?” “我不知道你介怀什么,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我的心就这么多,天下和你各占一半。” “我们两个人,为什么就不能好好走下去呢?” 他语调淡淡,声音中满是疲惫。 她大为触动,定定地望着他,似乎是想分辨他的话里有多少真心。 雾气渐渐氤氲了她的双眼,她嗫嚅着嘴唇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刘秀说的没错,她确实不该这么对他。 可就算没有阴丽华,她仍然害怕,能有什么是永恆的? 与其指望别人庇佑自己,不如自己成长为参天大树。 她以为看淡情爱是挣开苦海,是早日解脱。 她以为她已经变得足够勇敢,再无所畏惧。 可如今看来,她还是个怯懦者。 她如果真勇敢,就还该像前世那样炽热地去爱。 第265页 难不成天意註定了她是失败者,她就不敢去争取了吗? 她喜欢的人,为什么不能属于他? 他不是口口声声说喜欢她吗? 那她就该试一试才是啊。 为什么不敢往前走? 现在的他,完全不是前世的他不是? 就如她一样,他们都是全新的自己。 “在真定王宫春影堂时,我折枝立誓,字字句句,皆是真心。” “你究竟是不信?还是不屑?” “我就没有半点叫你看的上眼的地方吗?” 她摇头,眼中的水雾终于凝结成泪。 前世种种早就该丢开了,是她过于偏执。 ☆、第两百六十一章 寿礼 其实只要往前走一步,这世界就大不同了。 她何苦要如此为难自己? 往后的事,往后再说就是了。 他望着她,唇边绽开笑来。 她跟着笑,心下前所未有地轻快。 从前种种,早该如昨日黄花一样埋在雪下。 他将她拥入怀,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他们早就该这样交心的。 只是,一直寻不到机会。 四下里静的连薰香冉冉上升的声音都听的见,谁都没有再说话,直到卧榻上的刘疆醒来。 …… 纳妃一事很快就被更重要的军国大事湮没了下去,半点浪花都没有激起。 彼时人们谁都没想到,这会成为郭圣通霸宠的开端。 正月二十三时,刘秀下诏书令冯勤总录尚书诸事。 冯勤受如此重用,无人说半句不可。 郭圣通难免有些讶异,便向宫人问起此人。 这一问才知道,原来这冯勤也是官宦世家出身。 冯勤的曾祖父冯扬在孝宣帝时任弘农太守,其祖父冯偃也是二千石的高官。 冯勤投于刘秀后,先给魏郡太守铫期做功曹。 铫期很是赏识他,将其推荐给刘秀。 但刘秀身边人才太多,冯勤一开始都没引起刘秀注意,还是铫期反覆提醒,刘秀才给了他一个郎中职位。 冯勤凡事力求尽善尽美,很快便被喜欢认真的刘秀所亲近。 今次刘秀大封功臣,便令冯勤主持诸侯具体封赏。 这并不是个露脸出风头的事,相反,一个不慎,还极易得罪人。 可冯勤较真仔细的劲一上来,硬是办得大家都觉得公充,没有一个人来挑毛病。 郭圣通听到这忍不住道:“原来这是早有伏笔啊。” 贾復那样文武双全的人,初被刘秀重用时,诸将还纷纷排挤他呢。 这要是冯勤没点本事,他们哪能依? 不过这也是好事。 她可不愿见到汉室復立不久,就出现尸位素餐的情况。 “母后……” 刘疆见郭圣通半天没理他,响亮清楚地叫了她一声。 她忙喜笑颜开地答应他。 孩子也真是奇怪,从前一直含含煳煳地说话,冷不丁地就口齿清楚了。 只是…… 她望向伸手要够玉摆件够不着,急得沖羽年叫“母后”的刘疆扶额。 疆儿还不懂意思,见谁都叫母后。 昨天一句母后把刘秀叫的一晚上都开心不起来。 说起刘秀,她唇边的笑意不自觉地就更深了。 自从因纳妃的事闹了一场后,她往前勇敢地走了一大步。 她开始放任自己的感情宣洩出去,她开始关心刘秀,开始在意刘秀。 但她没有就此放弃让自己强大起来的念头,她想着暖和起来后她要办场宴会和功臣列侯们的家眷都亲近亲近。 这日,刘秀回来的很早。 他心情很是愉悦地告诉郭圣通:“邓禹已经进占长安了。” 去年关中大旱,长安城百姓受劫掠之苦不肯再支持赤眉军的嚼用,豪强大族地又坚壁清野,赤眉军只得在腊月引兵东撤。 刘盆子受其兄教诲,想趁早退位避开赤眉之祸,言于赤眉诸将:“公设置县官而为贼如故,吏人贡献辄见,剽劫流闻四方,莫不怨恨不覆信,何此皆立,非其人所致,愿乞骸骨避贤圣,必欲杀盆子以塞责者,无所离死诚冀诸君肯哀怜耳。” 却不想反而给了樊崇一个机会,他领着赤眉诸将避席顿首:“臣无状负阶下,请自今以后不敢放纵。” 而后簇拥着刘盆子又回到长安去,赤眉诸将各闭营自守三辅。 百姓以刘盆子英明而重回长安,然而长安到底被赤眉军糟蹋的太厉害了。 城郭皆空,白骨蔽野,赤眉军的军粮依然没有着落,只得出关东归。 邓禹趁机率军进占长安,拜谒祀祠高祖庙,收存汉室先帝牌位,派专使奉送洛阳,并巡行诸帝陵墓,派遣吏士看守。 诸帝牌位到时,洛阳城万人空巷,纷纷涌上街头迎接汉室先帝们。 刘秀为此热泪盈眶,抱着怀里未满一岁的刘疆道:“天下万民思汉,思的便是列祖列宗的贤明啊。太子虽小,却也当谨记。” 二月初五,是郭圣通的生辰。 而刘秀今年既没有郭圣通送珠宝首饰也没有送金银玉器,他有感于她一向的怜悯体恤宫人,下诏“民有嫁妻卖子欲归父母者,恣听之。敢拘执,论如律。” 诏书下后,伯姬进宫来说洛阳城中有百姓要为她立生祠。 郭圣通哭笑不得,“我又不是神仙……” 她道:“多少奴婢都是在这乱世中被迫成为奴婢的,我都不敢问宫中宫人为何在此。陛下能下如此诏书,是确实体谅天下万民的难处,希冀能为他们做些实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伯姬总觉得三哥和三嫂比从前更亲近了些。 她抱过刘疆,点了下他的鼻子,低声道:“小姑猜我们疆儿很快就要有弟弟妹妹了。” 郭圣通没听清,“伯姬你说什么?” 伯姬捂嘴笑道:“没什么。” 建武二年的头开的很好,桃花开遍枝头的时候,刘赐来降汉。 刘赐是刘秀族兄,他和刘秀一样父亲都去的早。 他和哥哥刘显相依为命地长大,后刘显杀人被处决。 刘赐不服,变卖了家中田产请游侠杀了抓捕刘显的官吏。 此后刘赐带着侄子刘信亡命江湖,遇王莽立继后大赦天下才重回乡里。 后刘秀兄弟于舂陵起兵,刘赐带着侄子加入。 舂陵军败于小长安后,併入绿林军。 刘玄被拥立为天子后,册封百官,刘赐被任为光禄勛。后,刘玄大封宗室,刘赐得封广信侯。 刘秀北上河北终以成行,刘赐在其中是出了力气的。 他首先提出让刘秀去河北,又在诸将反对中反覆劝说刘玄。 赤眉军攻破长安后,刘赐听说刘秀已称帝,便前来归顺,得封为慎侯。 刘秀为此高兴了好一阵子,直说从前刘赐全力助他,如今他也能回报他一二了。 第266页 四月,刘嘉来降。 刘嘉也是刘秀族兄,刘玄称帝后任偏将军,封兴德侯,后迁大将军。 刘玄定都长安后,刘嘉被封为汉中王、扶威大将军,赴封国南郑。 后延岑反叛,攻围南郑,刘嘉败走。 延岑后为李定所败,逃亡天水,公孙述乘机派侯丹占领南郑。 刘嘉本想收回南郑,但不成,便退守河池。 邓禹率军西征后,刘嘉至云阳投降。 但刘嘉没有雪中送炭的情义,不过是迫于情势来降,刘秀并未像刘赐来投时那般高兴,更不要说封侯了。 于是,作为刘秀后宫第一人也是唯一一人,郭圣通第一次受到了礼。 ☆、第两百六十二章 清白(两章) 四月南风大麦黄,枣花未落桐叶长。 江南的四月恐怕已算得暮春了,但洛阳的四月却还是春光正盛时。 郭圣通常牵着摇摇晃晃能走路了的刘疆在晴日里踱步于却非殿中,小小的孩子在满了周岁后能说的话越来越多。 他时不时拽着郭圣通的衣袖问她:“母后……后后……那那……” 她躬下身子,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她告诉他,洁白无瑕的是玉兰,灿烂金黄的是迎春,殷红如雪的是桃花,粉嫩娇俏的是樱花…… 却非殿走的差不多了,小孩子好奇的天性便引着他往更远的地方去探索。 于是,母子俩便走上了去北宫的復道。 所谓復道,上覆以屋顶,长有七里,用来连接南北二宫。 復道有三道,中为御道,左右为两侧臣子宫人通行。 復道上,每隔十步便有兵士执戟而立。 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 南宫既为君王群臣议事之地,北宫便自然而然成为了后宫。 只是如今天子只有一后,南宫又荒废已久,故而郭圣通仍旧住在却非殿中和刘秀一起起居。 但长久看来也是不行的,天家毕竟不是寻常百姓家,哪有帝后和太子挤在一起的。 上月时便有人进言请修皇后和太子寝宫,天子许之,指了高帝曾住过的长秋宫为皇后寝宫。 太子年幼,尚离不得母亲,等三岁后再迁宫,但仍指了东宫为太子宫。 这两处宫殿规模都不小,哪怕只是翻修也是极费功夫的。 快的话,郭圣通明年这时候能住进去。 刘秀不愿郭圣通和刘疆住出去,说是一家人偏要分几个地方住,闹的像是一人一家了。 他们因纳妃的事闹过一场后,彼此间的感情突飞勐进,说是一日千里也为过。 他实在不愿两人又冷淡下来,便明里暗里地不断地表白他的心意。 一会说长秋宫修好后郭圣通过去住住就当去离宫了,一会又说长秋宫比却非殿大,还是他也跟到却非殿去吧。 郭圣通被他闹的哭笑不得,但每每都还是笑着应好。 北宫中花事最盛的要数安福殿,听说因着这名字寓意好,连带着花木都比别处的茂盛灿烂。 郭圣通抱着刘疆还走在復道上,便被身下那奼紫嫣红的花海所征服。 母子俩目光陷在里面,好半天才拔出来。 进得殿门后,扑鼻而来的便是一股馥郁清香的花味,一路直往人心田里钻。 郭圣通的目光凝在洁白丰腴的栀子花上,不禁笑道:“春日虽有百花齐放,但论香味栀子花到底还是独占鰲头。” 青素在身后笑道:“婢子挑几枝带回去,插在那青釉红花卉纹玉壶春瓶里绝对美的不行。” 一步一景,她们走的极慢。 玉兰花大,谢的就比旁的花快。 偌大的花朵耷拉着脑袋挂在树枝上,带出点暮春气息。 明黄的迎春花爬满了细软的花枝,浩浩荡荡地爬满了一大片篱笆。 羽年摘了好几朵簪在头上,常夏说她这是真把春天戴在头上了。 郭圣通看着迎春花就想起漆里舍来:“也不知庭中花架还在不在?” 却非殿便是一个偏殿都比漆里舍大出不知道多少,但她仍是怀念漆里舍。 她始终觉得在漆里舍中最自在,最舒服。 她望着迎春花,嘆了口气,牵着刘疆继续往里走。 梨花雪白,清丽无比,但还是被一树殷红桃花比了下去。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郭圣通忍不住呢喃道。 这树桃花实在是太出众了,主干笔直,分支疏落,单是形态上就已占了优势。 何况,桃花一向是春意盎然的代名词。 她们驻足片刻后,继续往里走。 转过曲曲折折的迴廊,到了安福殿后院里,众人眼前一亮。 合抱粗的青瓷花盆里海棠花开的密密麻麻,朝霞般的花朵映的地上都是红光。 阳光费劲了力气,才从细小的fèng隙里钻过去,浅浅的光斑里灰尘在摇曳。 郭圣通又走不动道了,常夏忍不住嘆道:“若是绵蛮侯在这,就能用画笔留下这满树繁花似锦了。” 二月大封功臣中,郭况得封绵蛮侯。 说起弟弟,郭圣通的关注点却不在这,“母亲给他相看了好几家贵女,他一个都不满意。回头等他进来了,我得好好骂他一顿。” 常夏但笑不语,殿下如今是这么说,可等见着了必定捨不得说。 何况绵蛮侯今年也不过十五,男子婚事晚些也是无妨的。 天子内弟还愁找不着中意人吗? 看过海棠花后,郭圣通抱着刘疆登上瞭望楼。 春风拂面,花香沁人。 小孩子眼尖,很快便发现了西北角有个荷塘,他扯了扯郭圣通的衣袖指给她看:“后后,看看……” 小孩子喜欢说复词,刘黄和伯姬近来都爱学他说话。 弄得刘疆疑惑为什么可以叫姑姑,却不能叫母母或者后后? 他有主见的很,疑惑什么就立即实行。 郭圣通起初还以为他是话又说不利落了,等到弄明白后哭笑不得。 刘秀却很是夸张,他狠狠地把刘疆表扬了一顿,弄得刘疆一天脑袋都高高扬起。 他很有道理地告诉郭圣通:“孩子大了就得往下压了,如今小能抬多高就抬多高,得尽量让他自信。” 他一脸骄傲地说:“疆儿很聪明,这点像我。” 郭圣通:“……” 你果然和梦里一样不要脸。 “后后……”郭圣通没有马上理他,刘疆不高兴了。 “荷塘,那是荷塘。”郭圣通抱起他,让他看的更清楚。 几点新荷已经浮上了荷塘,用不上几日整片荷塘就会绿意盎然了。 荷塘旁有株大柳树,柳枝倒垂进水面。 风吹柳枝,捲起一池涟漪。 涟漪散去后,柳树和蓝天一起清晰地倒映进去。 说来奇怪,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荷塘柳树成为固定搭配的呢? “再过两个月,这荷塘里就会开出洁白美丽的荷花了。到那时,还能吃莲子和莲藕。”她如是告诉刘疆。 第267页 小小的孩子靠在母亲怀里望着远处的荷塘,充满了期待。 回到却非殿后,青素果寻出了青釉红花卉纹玉壶春瓶插上了栀子花,摆在南窗软榻前的红木雕云龙纹条案上。 哄睡了刘疆后,郭圣通歪在软榻上伴着阳光读书。 栀子花的香味盖过薰香,她很快就觉得整个人都被栀子花染透了。 羽年再来为她续茶时,她忍不住问有没有茉莉花茶?有得话她要喝那个。 羽年看了一眼栀子花,立马明白过来。 她手脚麻利地取来茉莉花茶用沸水沏好,却没有跟着退下去。 这是有事说? 郭圣通合上书卷看向她。 羽年上前,压低了声音道:“刘嘉把礼送到了王太子妃那。” 她这话说的没头没脑,郭圣通却立马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刘嘉。 刘嘉降汉后,未得刘秀起用,更别说像刘赐那样封侯。 他不甘余生就做个普通富家翁,便开始四处走门路。 作为刘秀后宫第一人的郭圣通自然是他结交的主要对象,他为此送来了百斤黄金。 是的,黄金,还是百斤。 郭圣通自觉也算不上没见过世面的人,但仍是被百斤黄金给震了震。 真是想发家还得做官啊。 她感慨过后,干脆利落地叫人抬走送回去。 真是好笑,当她是卖官的啊? 再说了,这天下都是她的,她要那么多不能吃不能喝的黄金干什么? 堆着好看? 她不止没要,还在刘秀面前告了刘嘉一状:“我总算知道你为什么不用他了,这就不是个什么好人。” 刘秀真没想到他这个族兄还有这样的本事,他只是单纯地觉得手上人足够用了,而这个刘嘉又是个投机者,单从立场上来说便叫人信不过。 听了郭圣通的话后,他更不准备用刘嘉了。 但没成想,刘嘉不死心,又往郭圣通的母族使劲。 而且,这回还真叫他送出去了。 郭圣通的无名火腾地一下就冒起来了,“谁给她的胆子叫她收的?还敢做我的主了。” 她虽没见过表嫂,但听母亲说表嫂性子温柔贤淑,却不想真是有主意不在大面上啊。 表嫂是哪里来的自信心觉得她会应她? 就因为她们是亲戚? 她也顾不上喝茶了,“给我磨墨。” 她立即给母亲写了封信,叫母亲去找大舅母说。 大舅母虽和母亲在退婚的事情上闹的有些不愉快,但几年时光下来彼此也早忘的差不多了。 大舅母顾念亲情还是其次,她很看的明白。 只有刘疆顺利登上帝位,才是后族煊赫的时候。 她绝不能允许在此之前,郭圣通便先失了帝心。 所以郭圣通相信大舅母会处理好的。 她一面写信一面在心中计较,等写完信后气也消的差不多了。 气过后,她在心中暗自想绝不能叫人败坏了她的名声。 她郭圣通虽说没做多少怜贫惜弱的善事,但也可以坦荡荡地说一句生平从未做过什么亏心事。 表嫂的事给她敲了个警钟:若是以后郭刘两族借着她和刘疆的威风去横行霸道,逼得人家家破人亡,她能因为自己不知情就觉得自己无辜吗? 不能! 这么一想,气又往上涌。 最好不要惹什么事出来,否则她可真不留情面。 也真是奇怪了。 那么多人连活下去都是奢望,他们不止活的好好的,还是锦衣玉食的活着,怎么就还不知足呢? 她气的又写了封信给郭况,让他多注意着郭氏族人有没有什么不法之举。 气过这么一场后,书是看不进去了。 正好刘疆也醒了,她便抱了他来教他识字。 郭圣通不知道自己小时候怎么样,但刘疆真的聪明的很。 他清澈见底的双眸中真好像盛着夏夜星光,让人一眼就能看透自己。 她搂过他,摸了摸他的头。 疆儿这么小,什么都还做不了,他身上就更不能有污点了。 小孩子消化快,到了申时刘疆就喊饿,“蛋羹……” 他已经渐渐明白话里的意思了,不会再对着谁都叫母后了。 常夏笑着点了点头:“婢子这就吩咐人去做。” 刘疆还喊:“虾虾……” 齐越宝惯会讨巧,往鸡蛋羹里放了一回虾末后,立马就把刘疆吃的双眼发亮。 少府中伺候的厨子多,有回没轮到齐越宝当值,做的鸡蛋羹自然也就没有虾末。 弄得刘疆大失所望,在此之后每次他都得特意提醒人放虾末。 刘秀知道后,还特意赏了齐越宝。 放了虾末的鸡蛋羹很快就送上来了,郭圣通拿起调羹吹了餵刘疆。 刘疆嫌她餵的慢,闹着要自己吃。 郭圣通不肯,“听话。” 孩子长的实在是太快了,生出来那么点只会哭的样子仿佛还在昨天呢,这一眨眼就能说能走了。 再大一点,就得搬出去自己住了,就开始要面子了,只怕抱都不肯让她抱了。 餵刘疆吃完鸡蛋羹后,郭圣通叫常夏带他出去玩会。 小孩子嘛,还是得多跑多跳才能长的壮实。 郭圣通真怕他生病,这么小的孩子药都不好用。 刘疆出去没一会,刘秀回来了。 他一面更衣一面问郭圣通:“疆儿又出去玩了?” 郭圣通点头:“天气暖和。” 刘秀:“晚膳吃什么?” 郭圣通:“……” 她又不是庖厨,再说了这吃什么都是有定制的。 她哪那么多闲功夫操心吃什么? 她解下他腰间束带:“你想吃什么呀?” 他按住她的手,用商量的语气和她说道:“明天朕带你去摘香椿吧。” 近来一切顺利,能腾出一天时间陪陪他们母子俩。 香椿? 啊! 她都把这个忘在脑后了。 现在才四月,应该还正是吃香椿的时候吧。 “现在还有香椿吗?” 他点了下她额头,好笑:“是不是傻?没有我和你提什么香椿?” 她回戳过去:“知道了。” 两人都笑。 也不知道怎么了,最近他们都很爱笑。 说着话就想笑,自己都觉得自己是傻子。 还好傻子是成对的,也就不显得丢人了。 晚膳估计是齐越宝当值,因为有韭菜。 刚下来的韭菜实在是鲜嫩可口的叫人心软,两人旁的没动什么,把韭菜吃了个干净。 吃过韭菜后,郭圣通更盼着明天了。 夜里躺下后,她问刘秀:“你明天是不是真有空啊?” 自他们成婚后,刘秀便一直忙的脚不沾地。 如今冷不丁地抽出一天时间专门陪她和疆儿,竟让她很有些罪恶感。 第268页 刘秀亲了亲她的额头:“有。” 翌日清晨郭圣通醒来后,刘秀果然还在榻上。 他醒了,但没有起身,执了卷书就着晨光慢慢地读。 见她醒了,便撂了书卷叫人进来伺候洗漱。 用过早膳后,刘秀带着郭圣通母子往中德殿去。 “朕看好了,那儿既有香椿树叶有竹林。” 刘疆对于能在白天看到父皇感动无比新奇,拽着他的衣袖都不放开。 那样子就像刘秀是下一秒就要飞走的蝴蝶,弄得刘秀心下都发酸。 ☆、第两百六十三章 竹笋 洛阳的四月是一年中顶舒服的时候,天气不冷不热,连日来又都是晴天,阳光明媚的叫人心醉。 温煦的风捲来燕子轻柔的呢喃,花香徘徊在廊下窗上。 随意望去,都是一副绝佳的春日画卷。 郭圣通觉得闷在辇内实在是辜负了这好春光,便抱着刘疆乘了肩舆。 刘秀本就换了轻便的常服,见状索性骑了马, 柔嫩鲜绿的柳条枝被风吹的东飘西盪,蔷薇花肆无忌惮地爬满看整面宫墙,火一般地开着。 深绿的松柏沉稳地伫立在角落里,仰头望着湛蓝的天空。 刘秀昨日就说了要去中德殿,是以这一路上一个闲散宫人也没碰见。 但若倾耳细听,年轻女孩们的欢声笑语仍依稀可辨。 刘疆四处张望着,黑熘熘的大眼睛里满是好奇。 到中德殿后,肩舆还没停稳,刘疆就要往下跑。 郭圣通忙按住他:“别动——” 刘疆张口就寻找外援:“父皇……父皇……” 他软糯的声音一下就把外援的心给叫化了。 刘秀翻身下了马,伸过手来一把将刘疆抱下来。 还刻意在空中举了几次高,逗得刘疆啊啊啊地喊个不停。 郭圣通对这父子俩真是有些无奈,“别这么闹,他细胳膊细腿的经得住折腾吗?” 刘秀放开他,叫他自己慢慢地往前走,“疆儿是男孩,还是太子,就得经得起摔打。” 他话还没落音,刘疆扑通一下摔倒了,哇地一声就哭了。 郭圣通:“……” 你想让他经得起摔打恐怕还得要几年吧。 她忙上前抱起刘疆,一面给他拍灰一面藉机教育他:“以后知道走路要看地了吧?” 刘疆挣脱出来,鼓起嘴倔强地继续要自己走。 这脾气到底像谁啊? 郭圣通真是满心不解了。 刘秀说的香椿树在中德殿偏殿中。 香椿树很有些年头了,足有两层楼高。 宫人取了专门的钩杆来,郭圣通仰着脖子摘了半个时辰便受不住了。 阳光好晃眼啊…… 她搁下钩杆,望着装满的竹筐:“差不多了吧,能吃多少啊?” 刘秀看都没看她:“这是头茬的香椿,滋味特别好。拿盐拌了,我一个人就能吃一盆。” 行吧…… 他这么兴致勃勃的,郭圣通只得又拿起钩杆来。 两个人仰着脖子迎着刺眼的光影又摘了一个时辰,直把三棵香椿树都摘的差不多了才作罢。 她低下头转了半天脖子才觉得缓过来些。 出了偏殿,她在柏树脚底下发现了一丛小白花。 小白花比手指头还小些,叶子绿的暗沉。 刘秀见了却很是惊喜:“这还有芥菜呢。” “芥菜?”她吃过不知道多少次芥菜,但还真是第一次看见芥菜,“这就是芥菜啊?” 刘秀点头:“可惜了,老了。刚开春时吃着正好,煮了汤来滋味鲜浓。” 到底是过过苦日子的,说起野菜来头头是道。 她心道,这于百姓来说倒是好事。 转到正殿,忽地望见一片绿意盎然的竹林。 她很是惊喜:宫中还有竹林? 江南之地竹林只怕是最常见的景致了,可在北方实在是罕见。 吕不韦当年是真花了心思的啊。 她徐徐上前,竹叶清新的味道随风漫来。 刘秀也很高兴,“宫中竟还有竹林。” 刘疆不懂父母的欣喜,他晃晃悠悠地走上前来,拽了拽郭圣通要她抱。 是的,他终于走累了,走不动了。 “来……”刘秀俯身抱起刘疆,“母后累了,父皇抱。” 灿烂的光影浮动在翠叶上,投下一地斑驳陆离的光影。 感慨过后,郭圣通想到了一个贴近生活的问题:“这儿会有竹笋吗?” 竹笋是春天生的吧? “有。”刘秀很肯定地回答她。 于是,两个人开始仔细地寻找竹笋。 这一找就发现竹笋还真不少,有的刚冒出头,有的有两寸长了,还有些已经长成了嫩竹子。 他们俩一口气拔了一竹筐的竹笋,剥去竹笋灰褐色的外衣,便露出白玉般细嫩的笋来。 回到却非殿后,郭圣通真是坐下就不想起来了。 她还是喜欢刘秀忙到到飞起的时候。 刘疆也累得够呛,回来洗手净面后就睡下了。 新鲜的香椿芽和竹笋被送到了厨下。 齐越宝慢火炖开了乌鸡汤,放进笋滚着。 又挑了顶嫩的笋,切成段,拿刀轻轻拍一遍,让它微微裂开口好入味。 笋有点土涩味,一般是要焯水的,但这刚出土的嫩笋用不着,倘若焯了反而有些发柴。 油锅烧开后,放进饴糖和酱油爆锅,再倒进笋段翻炒。 待笋皮微皱,显出焉巴样子后就盖上锅盖小火焖着。 一刻钟后,揭开锅盖一看,竹笋色泽红亮,鲜香扑鼻。 在这一刻钟里,齐越宝又做了道炸椿鱼和拌香椿。 拌香椿简单,香椿芽洗净了拿盐一拌就成了,连香油都用不着放。 拌过香椿后,齐越宝一面调面煳,一面吩咐赵大江把香椿芽控干了水分后加盐揉。 “轻着些揉,只要把盐抹均匀了就行。” 赵大江应了声好,忙去洗了手,手脚麻利地动起来了。 他如今学厨是来不及了,但总不能连打下手的活都保不住吧。 因着有邯郸随侍的资歷,冢宰特拨了间大厨房给齐越宝,命他平日里就专等着吩咐就是。 如今日子可是比从前好过不知道多少,就是赵大江走出去都有一堆小黄门抢着巴结他。 他撒了把细盐进陶盆里,一边揉一边听着隔壁的锅碗瓢盆声。 两口大水井就在庭中,洗菜的小黄门们全都挤在廊下。 他们一面干活一面说话,因为怕挨骂全都是小声嘀咕,乍一听来就跟一堆蚊子在嗡嗡一样。 赵大江都不用听,就知道他们在聊什么。 小黄门的话题有限,不是互相开玩笑逗乐,就是聊新见识。 当然,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的话题,那就是聊小厨房。 第269页 有羡慕的,也有嫉妒的,更有觉得自己时运不济而不甘的。 但都不敢明说,只暗地里飞眼色。 赵大江有几回气的想跟他们理论一番,他师傅怎么到他们嘴里就变成了半点本事没有,单靠着运气做到庖人的了? 要是没本事,机会送到跟前,不也是白瞎吗? 他从前还多多少少有些瞧不上齐越宝,但自拜师后却是越来越知道维护齐越宝就是维护他自己。 ☆、第两百六十四章 发火 齐越宝不让他说,“我们得了好,让人说几句算什么呢?也该知足了,再传出去就变成我们恃宠而骄了。” 赵大江想想也是,此后便只当看不到。 左右他们收了工,师徒俩回了住处炖个小锅子说说闲话,日子也确实舒服的很,何必惹这些闲气呢? 他揉匀了香椿芽洗过手把陶盆递给齐越宝,自觉主动地坐到了灶火前:“师傅,火要大些吧?” 齐越宝摇头,“炸东西是个细活,不能着急。” 他一面把香椿芽挨个在面煳里裹一下就起来,一面忙里偷闲地给赵大江讲解:“别看只是炸个香椿鱼,这也是有讲究的。得裹的正正好好,多了半天炸不熟,薄了香椿芽就炸老了。” 锅烧热后,齐越宝倒进小半锅冷油。 待油滚开后,拿长筷子挨个把香椿条放进去。 一面炸一面注意着翻,等四面一显出金黄模样了就赶紧拿大漏勺控了油捞起来。 他忙着的时候,赵大江也没闲着。 他盛出油焖竹笋,又拿汤罐装了老鸭鲜笋汤,最后再拿来食盒把拌香椿放在最下边。 等着齐越宝摆好盘,他忙接过放在最上面一层。 不等齐越宝说话,赵大江就笑道:“师傅您不用叮嘱我,我知道这什么东西都是赶热的时候好吃,我快快地送去。” 出了门,廊下洗菜的小黄门纷纷望过来。 有人热络和善地和齐大江搭话:“又去却非殿吗?” 齐大江点点头,“大伙都忙着呢?” 说完这句,他歉意地笑笑,意思自己着急的很。 他听到有人在他转身后用刚好他能听得见的声音嘀咕道:“跑个腿而已,弄的跟自个个是九卿一样。” 他没有回头去看是谁,只笑着不轻不重地扔下一句话,“陛下吃好了,这天下万民都跟着受福,怎么是小事呢?” 身后安静了。 齐越宝也懒得去管,他越走越快。 到却非殿把食盒交给羽年后,他慢慢往回走。 底层难熬,他能理解那些小黄门想出头的心。 可身处底层,单是活下去就用尽了全身力气,爬上去其实不过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所以,很多人在自觉无望后便最见不得人好。 他们把不多的心力全花在了尖酸阴暗上。 他曾经也差点变成这样的人。 …… “来,尝尝……”刘秀笑着坐到食案前,“这可是过时不候的时令菜,再过半月就吃不着了。” 摆膳的小黄门很有眼色,把两道香椿菜和两道竹笋菜摆在最显眼的地方,什么鸡鸭鱼肉都靠后了摆。 郭圣通先尝的是炸的金黄的香椿鱼,外苏里嫩,还带着香椿独有的鲜嫩味。 “这适合当点心吃。”她说。 刘秀笑笑,尝了口油焖竹笋,脆生生的,慡口鲜甜。 “尝尝这个……” 食本当不言,但这是两人辛苦劳作后得来的食材,只觉得吃来格外有满足感。 “这是不是就是春天的味道?”郭圣通问刘秀。 他望着她,沉默不语,细长的眼眸中飞过促狭的笑意。 郭圣通被他弄的不敢说话,生怕他又说出什么叫她难堪的话,忙低下头专心吃饭。 用过午膳后,两人在庭外散了一刻钟来消食。 柔和的春风拂在脸上淡的紧,只到了耳畔才有些风声。 他自然而然地牵上她的手:“方才怎么了?不过就笑笑,你怎么就吓住了?” 郭圣通很想白他一眼,谁知道你要说什么?我能不吓住吗? 我脸皮可没你厚。 她直接跳过这个问题,说起了刘黄来:“大姐好像对太中大夫宋弘有些意思,时不时在我面前夸起他来。” 宋弘? 刘秀道:“宋弘品貌出众,大姐若是瞧中也正常。只是……” 他有些为难地道:“宋弘早已成婚。” 郭圣通:“……” 那这可难办了,刘黄不可能做妾。 而宋弘若是休妻,郭圣通和刘秀又都要瞧不起他了。 她想了想,“还是再观察观察吧,我试探了大姐几回,大姐都说我想多了。” 刘秀嗯了一声,拉着郭圣通回了殿里。 刘疆已经醒了,他跑过来抱着刘秀的腿:“父皇……父皇……” 刘秀把他抱起来,“饿了吗?想吃什么?” “虾虾……”刘疆一旦喜欢什么,就是长久的喜欢。 厨下很快送来了鲜虾粥和几道小菜。 等刘疆吃过饭后,刘秀陪着他玩了一下午。 四月鲳鱼正肥,晚膳时厨下特意送来了清蒸鲳鱼。 鲳鱼味鲜丰腴,细嫩可口,本就不多的刺被小黄门挑干净后,就是刘疆也痛快地吃了小半碗。 直到睡前,刘秀都没看书,更别说见人理事。 这一天他一直陪着刘疆玩,弄得刘疆心中最爱立马由母后变成了父皇。 翌日起来,刘疆一睁眼就兴沖沖地问父皇。 郭圣通按耐着小小的酸意耐心地解释道:“父皇去忙了,你睡过午觉后就回来了。” 可这一天,刘疆一直等到天色发黑也不见父皇回来。 他瞪着郭圣通,黑熘熘的大眼睛里满是委屈。 他没哭没闹,只是满脸母后坏人母后骗我。 郭圣通让他盯的压力山大,一面哄他说父皇今天事多,一面打发常夏去前殿问问。 常夏刚走出中殿,就和一个黄门撞了个正着。 她左肩被撞的生疼,整个人都晃了晃,好悬没摔了。 她深吸了口气,尽量控制住情绪,“慌慌张张的做什么?” 小黄门忙不迭地道歉,一抬眼见是皇后身边的女官,跟抓住救命稻糙般一样:“奴婢正要去见皇后殿下,还请常夏姐姐去回禀一下。” 常夏蹙眉:“怎么了?” 小黄门:“陛下也不知怎么就发起来大火,臣工们都吓坏了。 中常侍叫奴婢来请皇后殿下过去。“ 中常侍是皇帝身边的近身黄门,歷来是宫中黄门之首。 如今的中常侍叫赵昌海,因为做事仔细认真,为人忠诚刻板,被刘秀从一个普通小黄门提到了中常侍。 常夏和赵昌海打交道不多,但也知道这是个谨慎人,能让他使人来求救,情况肯定比他说的还严重。 第270页 想想也是,陛下平素和气过分了,宫人们犯错什么的都从不生气。 这下生气不定是多大的事呢,光是听听就叫常夏有些心下发颤。 她忙带着小黄门往回跑。 郭圣通好容易哄好了刘疆,正带着他在软榻上玩,常夏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来吓了她一跳:“怎么了?怎么了?” 常夏按住胸口,“……殿……殿下……陛下……发火呢……请您过去……” ☆、第两百六十五章 抗令 刘秀髮火? 前线战事不顺? 可这也不至于发火吧? 郭圣通:“怎么了?” 常夏闪身,让身后跟着的小黄门上前来回话。 小黄门扑通一声拜下,哭丧着脸对郭圣通说:“奴婢……奴婢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听着陛下发火……然后中常侍就出来……让奴婢来请殿下赶紧过去……” 看样子这火发的不小啊! 郭圣通心下发沉,她心知问小黄门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忙站起身来交代常夏看好刘疆,理了理衣衫就往外走。 肩舆已经停在殿门口了,羽年扶她上去后,一行人就往前殿赶。 小黄门急的不行,一路上不住地低声催促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哪怕刘秀平日里再如何平易近人,一旦发作起来人们还是噤若寒蝉。 天子一怒,浮尸千里啊! 郭圣通坐在很有些颠簸的软榻上,目光越过重重宫阙直达天际边。 …… 好容易到了前殿,羽年上前搀扶郭圣通下辇:“殿下慢着些。” 侯在门口跟陀螺一样打转的赵昌海一抬眼见着郭圣通,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来:“还请殿下恕罪,实在是陛下……” 他话还没说完,郭圣通就听到了里间的咆哮如雷。 她没空听赵昌海的解释,开门见山地问道:“什么事?” 赵昌海也干脆:“好像跟前线战事有关,可从前不管是顺利还是不顺利,陛下都泰然处之。 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陛下真是勃然大怒,大司农都劝不住。 奴婢就更不敢往上凑了,还是大司农给奴婢出的主意让奴婢赶紧请您过来。” 大司农说的是宁平长公主刘伯姬的夫君——固始侯李通。 李通父亲李守曾跟着编校《山海经》的名儒刘歆学习图谶之学,后被王莽任为宗卿师。 李通自小耳濡目染,也极为相信图谶,后听得“刘氏復兴,李氏为辅”的谶言后,以为要应验在自家身上,便辞了新室官职。 后下江兵和新市兵起而反莽,从弟李轶言于李通:“今四方扰乱,新室且亡,汉当更兴。南阳宗室,独刘伯升兄弟泛爱容众,可与谋大事。” 李通亦是同样看好刘伯升兄弟,便让李轶前去迎刘秀。 李通出身官宦世家,也是饱读诗书的雅士,和刘秀自然颇说得来。 后舂陵军在小长安一战中元气大伤,转而投于绿林军。 刘玄称帝后,拜李通为大将军,封西平王,希冀以此拉拢李通。 然李通早慕伯姬,在持节荆州后便至南阳求娶伯姬。 于公,李通一路风雨相随。 于私,李通是刘秀的妹夫。 刘秀因此格外信重李通,任其为大司农。 要知道,大司农可是九卿之一,掌全国财政。 刘秀是把后背託付给了李通啊! 可现下就连李通都劝不住了…… 郭圣通心中顷刻间转过千百种可能,她深吸了一口气,疾步上前推开殿门,转过正殿往里去。 殿内已经安静下来了。 格外的安静。 郭圣通不知道现在该不该进去,便屏声敛息地站住了。 她站了估摸快有一刻钟,仍没听到里间有说话声。 她想了想,刚要提起裙摆,里面有了声音。 “这是越过朕自立为大司马了啊……”兴许是良久的沉默让刘秀的情绪得到了控制,他的语气中已经听不出多少火气了,甚至还有心情开玩笑了,“次元,你说朕是不是脾气太好了些?弄得谁都觉得忤逆朕是没有成本的。” “陛下言重了,臣想无人敢轻视陛下的威严。”这是李通在说话。 “次元何必安慰朕?若是真把朕看在眼里了,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违抗朕的诏令。 他这是想告诉朕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还是觉得吴汉不能指挥他……” 他话锋一转,语气冰冷起来:“而朕不预备包容他,军法不容动摇。” 他顿了一下,不等李通开口便极快地说道:“次元不要和朕说什么看从前的情面,那不是他抗令不遵的理由。” 郭圣通听到这,基本上已经明白了。 应该是前线将领数次不听刘秀的诏令擅自行事。 若说刘秀不懂行伍之事瞎指挥,这将领抗令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可偏偏刘秀不是,这是个从一无所有一路冲杀到现在的开国之君。 也就难怪刘秀会如此生气了。 “赵昌海……”刘秀在里间喝道:“宣尚书宗广……” 赵昌海忙疾步往里跑,郭圣通也提起裙摆往里走。 见到郭圣通,刘秀有些意外。 李通忙行礼问好。 郭圣通叫起:“就我们一家人在,不用见外。” 刘秀站起身来,上前握住郭圣通的手,蹙眉望向赵昌海。 他的声音因为发火有些嘶哑,听起来像是夏天暴雨前滚过天际的闷雷。 “多嘴多舌。” 赵昌海不敢多言,缩着脖子尽量降低存在感。 这下倒把刘秀给逗笑了,“你这奴婢,惯会作怪,朕什么时候迁怒过你们这些服侍的人?” 赵昌海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觑着刘秀的脸色,“奴婢是怕陛下气坏了龙体,气大伤肝啊。” 赵昌海时刻提醒自己伴君如伴虎,哪怕这是只脾气特别好的虎,但也是虎不是? 既是虎,便当尊敬,便当畏惧。 气头上的人是笑不得的,这一笑气就散了,没法续上去了。 李通眼见刘秀情绪平稳下来了,又有郭圣通在这,便告退出去。 赵昌海斟酌着问道:“陛下,那宗广……” “先不宣了。” “诺。”赵昌海应声而出,把空间留给郭圣通和刘秀。 少了两个人后,殿里莫名有些空荡。 红木书案旁博山炉中青烟缓缓氤氲而出,时闻香灰轻然颓倒的声音。 郭圣通拉着刘秀到软榻上坐下,也不说话,只温顺地靠着他。 他若想倾诉自会说,没必要追着问。 有时候,安静的陪伴便是最好的安稳了。 可…… 第271页 他怎么好像真没有要说的意思呢? 郭圣通承认自己很好奇。 听那话中意思,这应该还是个在刘秀初至河北便跟着他的功臣。 谁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三番五次地违抗刘秀。 也真是太不把刘秀当回事了,难怪刘秀会生气。 若是从前,郭圣通肯定会以为是彭宠。 但彭宠一直窝在渔阳,并没有领兵。 而在彭宠夫人和郭圣通搭上线后,彭宠也开始改变策略了。 ☆、第两百六十六章 杀心 他不再像从前那样非和刘秀硬刚,就为了证明他在刘秀心中的地位。 其实刘秀性格上很有些拧劲,他不喜欢凡事都扯上过去,他喜欢一切着眼于现在,着眼于将来。 彭宠的功劳他自然一刻也没忘,可若是把这个时刻挂在嘴边,刘秀心里就会微妙起来。 他一直相信,当初共患难是因为大家真的相信他看好他。 可现实告诉他,这不过是场明码标价的交易时,他的万般柔情便会随之消逝。 彭宠如今不再提从前,他只和朱浮论现在的对错,反倒让刘秀有些内疚起来,开始想二封功臣都没有加上彭宠就为了磨他的性子是不是有些过了。 若不是彭宠,能是谁呢? 郭圣通把认识的将领挨个数了一遍,也没看出谁像三番五次抗令的样子。 退一万步说,刘秀已经吃过盲目自信的亏了,倘若他的安排真有失误,大可回信禀来。 郭圣通不信他作为一个开国之帝,会连这么点肚量都没有。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又在他脸上流连起来。 微闭着眼的刘秀似有所感,忽地睁开眼来:“是王梁。” 王梁? 郭圣通自然知道他。 说起来,彭宠还真是颇能知人善用。 智勇双全的吴汉是他提拔的,勇冠边疆的盖延是他提拔的,应谶而出的王梁还是他提拔的。 王梁起先不过为小吏,后被彭宠看重,便任狐奴县县令。 刘秀至河北后,渔阳同上谷二郡率先支持。 王梁得封为偏将军,破邯郸后加爵关内侯。 后邓禹西征,冯异南驻孟津,刘秀亲自北徇燕赵。 王梁便是在此时被任命为野王令,协助寇恂和冯异南拒洛阳,北守天井关,对于后方稳定居功甚伟。 刘秀因《赤伏符》而终于下定决心称帝,又有“刘秀当为天子”谶言在前,便笃信图谶,以为是上天诏示。 而恰好《赤伏符》上言“王梁主卫作玄武”,野王为卫元君所徙,玄武是水神之名,司空是水土之官,因此拜王梁为大司空,封武强侯。 说来好笑,王莽从前也极为推崇图谶。 他在称帝后,特寻来卖饼儿王盛封为高官。 郭圣通想,是不是不管谁都逃不过希冀上天认可的怪圈。 好在刘秀尚算不上鬼迷心窍,麾下诸将也做不到指鹿为马。 战功累累的王梁做大司空诸将能接受,可当刘秀要任孙咸为大司马时诸将便激烈反对起来。 刘秀后也觉不妥,便拜吴汉为大司马。 王梁莫不是为了谶言而骄纵吧?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刘秀拉了起来。 “想知道就问朕,偷偷打量朕做什么?” 郭圣通被戳穿后有些难为情,却还是咬牙小声反驳道:“我明明是光明正大看的。” 这话逗的刘秀有些忍不住想笑。 他带她来到宽大的舆地图前,信手抽出一柄利剑,用剑刃指着地图给郭圣通讲解:“上月,檀乡军同五校军达成联盟,进扰魏郡和清河郡。 朕让吴汉为首,率王梁、杜茂、坚镡、朱佑、贾復、王霸、刘隆、马武前去迎敌。 朕知战场上风云变幻,战机难求,便全权放手于大司马。 可王梁未请示吴汉,便擅自调动野王兵。 朕不管他是觉得受吴汉的指挥丢人,还是觉得他比朕和吴汉都要高明。 朕只知道,任何破坏规则的事,都是开不得先例的。 朕决不能容许这样的行为。 便亲自下诏,令其停止行动。 然王梁接诏后仍是不从。 朕看他不光是眼里没有军纪可言,更是没把朕看在眼里啊。” 说到最后一句时,气又冲上了他的心头,他不自觉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眼看利剑就要划破舆地图,郭圣通回握了一下他的手来安抚他。 “那陛下召宗广是要……” “朕太温和了,以至于让很多很多人忘了朕也是杀过很多人的。” 他转过身来,深邃的双眸中光芒锐利。 这是起了杀心啊! 虽是彭宠部下,留下他对郭圣通利大于弊,但她并不准备为其求情。 一次抗令尚且可以用事急从权来解释,可在刘秀下诏后仍我行我素不是挑战刘秀的威严是什么? 若是天子都不能保证令行禁止,那郭圣通保他有何用? 就为了将来再给自己添堵? 她安静地站着,并没有说话。 刘秀丢了剑,拉着她重又回到书案前。 “既来了,便陪朕待会吧。” 郭圣通应好。 是日,刘秀召尚书宗广入宫持符节往军中斩王梁。 翌日郭圣通早起后特地给彭宠写了信说明了事情缘由,不许彭宠掺和此事。 他如今和朱浮闹的越来越厉害,正是夹缠不清的时候,就别往这混水中淌了。 可彭宠这人叫人怎么说呢? 虽恃功骄纵,但确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他因郭圣通不许,便瞒着她写了信来向刘秀求情。 昏君也好,明君也罢,就没有不厌恶拉帮结派的。 哪怕,只是有徵兆也不行。 刘秀为此又生了场气,说弄得像他在残害忠良一般。 彭宠既一头扑了进去,郭圣通恼火也没用,只得想法子补救。 她使人急马去追宗广,请他以处置三公九卿需格外慎重为由不就地处斩王梁,而是将其押解回京。 单靠书信,是说不清话的。 有什么还是当面说吧。 王梁若是罪不至死,刘秀不会容不下他。 可若死有余辜,彭宠也没道理再掺和了。 虽说为此焦头烂额,但郭圣通冷静下来后还是觉得值得。 彭宠倘若真听了她的话明哲保身固然很好,可这般仗义执言未尝不让人感动。 试想一下,如将来她身陷囹圄,彭宠也必将想方设法地来保她。 她和疆儿多一条后路总是好的。 她虽然尽力放下,不再计较前世的仇怨。 但究竟还是做不到对一切释怀,更做不到像前世那样万事都依靠着刘秀。 她还是想自己强大。 彭宠是她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助力,她要保住他。 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朱浮抓住了彭宠为王梁求情的话柄,猜度着刘秀的心理一再上书说彭宠自立山头。 第272页 彭宠最厌恶被人冤枉,如今被扣了个等同谋反的帽子在头上,气的火冒三丈。 立刻便把郭圣通的叮嘱忘在了脑后,上书来歷数这些年的辛苦,从而来力证绝无二心。 郭圣通想他的本意是想说,看,我这么艰难,我也没想过要怎么样,我还是乖乖听话好好经营渔阳。 可到了旁人的眼里,很自然地便又变成了卖弄功劳和叫不平:看,陛下这么对不起我,看,我多么委屈。 得,这下彭宠连他自己都搭进去了。 刘秀气的又摔了书。 他思来想去后,下诏令彭宠到洛阳来,书信来往说烦了,有什么话还是好生当面说。 彭宠有不可代替的大功,他终究还是希望和他君臣相得。 ☆、第两百六十七章 人师 吃过立夏的五色饭,给刘疆戴上了五色绳,又陪着刘秀去南郊祭祀过炎帝、祝融,暮春瞬间变得脚步匆匆起来。 每日清早起来,都能见着满地落红。 然而,枝头繁花却越加热烈地开着,一副誓要燃尽最后光芒的架势。 两相对比,竟叫郭圣通有些伤感起来。 晨间送走刘秀后,她便牵着刘疆漫步在小径通幽处。 日光星点叶隙间,添得黄鹂四五声。 花事渐衰,绿意氤氲。 羽状复叶的槐树枝繁叶茂地把天空都遮去了一大半,那股绿叶的清新味和泥土的芬芳直往人鼻翼间扑。 越是绮丽的花越娇嫩,落到地上木屐踩上去触感细腻让人心生不忍。 栀子花早落尽了,但走到附近总觉得还有一股馥郁香甜的味道扑来。 目光所至,尽是叫眼底凉透的绿。 天气暖和的不像话,便是刘疆也不肯再穿夹衫。 但郭圣通不敢大意,仍是哄着他穿上了件襜褕。 湖中新荷一片接一片,绿意尽头隐约见得一片嫣红在晃动。 那是蔷薇花墙。 万里无云的天空安静下来后,若有若无的风也不来了。 柳絮轻飘下来,落在人肩头拂不去。 刘疆人小觉多,很快便走累了,拽着郭圣通的衣袖耍赖要抱。 “母后……抱抱……” 郭圣通笑着抱起他,一路抱的手发酸也没把他放下来。 刘秀极疼刘疆,可因为是长子,刘秀寄托在他身上的期望便格外多。 前些日子,刘秀便和郭圣通说等刘疆三岁了便要给他延请太傅。 郭圣通即便心疼不舍,但也知道这样对刘疆来说才是最好的,便也点了头。 后来也不知道从哪走漏了风声,刘秀收到了许多儒士毛遂自荐的奏章,他们一一陈述自己的优点,希冀能被任用为太傅。 其中不乏当世名儒,弄得刘秀又是惊喜又是无奈:“朕想请他们入朝,都推脱说要着书立说。 这太子一要招太傅,个个就都没事了,跑来跟朕说选我选我选我。” 他哼了一声,和郭圣通吐槽,“以为朕会受宠若惊,然后忙不迭地请进来教太子。 真是想的美。 太子太傅不光学问要是一流的,更重要的是人品德行也得是极其出众的。 要知道,太傅带给太子的影响甚至会比我们还大。 都想当帝师,可帝师是那么好当的吗? 太子后年开蒙,朕有的是时间慢慢选,谁也逼不了朕。” 郭圣通听着听着就有些想笑,但还是抿着嘴忍住了。 大概发现自己没有儿子更受儒士们重视,有点伤害刘秀的自尊了。 可也正常不是,刘秀年过而立,又是马背上称帝,他虽性格温和却极其有主见,儒士们能影响他多少? 而刘疆就不同了,他就像一张白纸,等着人去涂抹上颜色。 儒士们的理想抱负都可藉由他去实现。 试想一下,当一个影响皇帝终生的帝师是不是很有成就感? 她轻笑着安慰刘秀:“儒士嘛,有几个不好为人师的?” 刘疆趴在郭圣通肩头睡的香甜,全然不知后年便要告别眼下这无忧无虑的时光了。 郭圣通有些担心他到时候接受不了。 都说外甥像舅,郭况小时候可是很牴触念书的。 郭圣通一路抱着刘疆回到却非殿,把他在榻上轻轻放下后,她双手发酸的厉害,拿书都嫌累。 可不念书做什么呢? 郭圣通不知道如今看似正确的每一步究竟走的对不对,她唯一确定不会做错且一定有回报的只有念书了。 宫中储书浩瀚无垠,她想到这点便会觉得很是幸福。 父亲当初为得《太史公书》,可是费尽周折。 她靠在轩窗半开的南窗下读书,窗纱漫洒开来,风拂进吹起涟漪阵阵。 常夏见她手边水杯空了,便上前来为她又续了一杯。 郭圣通顺手拿过抿了一口,“到哪了?” 常夏:“已经到城门口了。” 郭圣通问的是被押解回来的王梁。 她虽为彭宠周旋,不欲他再踏上前世反叛的道路,但仍是走到了刘秀亲召这步上。 前世时,这对君臣应该就是在此时决裂的。 彭宠恨极了朱浮屡进谗言,便上书称愿去洛阳,但要求免了朱浮幽州牧的官职,和他一起到洛阳当面对质。 刘秀为此大怒,以为彭宠跋扈非常,前面不分青红皂白为王梁说情不说,还竟敢对朝廷官员的任免指手画脚。 种种事堆在一起,弄得这对君臣还未见面便彼此怒气沖沖。 彭宠前世是没有到洛阳来的,因为刘秀不肯应他,彭宠只怕因此而心生疑虑,以为要趁此杀他,倒不如反了出去。 这世刘秀下诏后,郭圣通紧随其后便去了书信。 她向彭宠保证,刘秀绝无二意,只是希望有什么误会当面说清。 又再三叮嘱彭宠,尽快启程就是,不要再提朱浮如何,有什么话到了洛阳再说。 彭宠和刘秀今生关系恶化的没那么厉害,倒还没朝最坏的方向想,见了郭圣通书信后也觉得当面和刘秀解释才是最好的办法。 他接诏后便留下夫人和儿子看守渔阳,忍下了和朱浮争辩的冲动,轻装简从地往洛阳来了。 郭圣通相信,彭宠本就忠心耿耿,只要他们君臣见面了从前种种不快也就随风而去了。 但她还是不敢掉以轻心,这世间十拿九稳的事太多,可起了变数的不是一件两件? 她千防万防,不还是没料到彭宠会为王梁说情从而再次激怒刘秀? 许多事,再重来一千遍一万遍只怕还是原来的模样。 因为,性格摆在那里。 如何能指望在短时间内改变一个人的性格呢? 既做不到,便只能极力避免了。 彭宠想保王梁,若是他到后王梁才到,彭宠必为王梁说情。 他一激动,不知道又会说错什么话。 郭圣通不想再叫刘秀觉得彭宠在恃功跋扈、拉帮结派。 王梁的事,彭宠不掺合才是最好。 第273页 倘若刘秀愿宽容王梁一次,彭宠到后必受感动,一方先松缓下来了也就好谈了。 若是刘秀实在忍无可忍,等彭宠到时王梁的尸体都凉透了,彭宠到底也不是冲动莽撞的少年,即便就此再说什么也是有限的。 如今,王梁赶在彭宠前面到了洛阳,也算有了个好开端。 郭圣通忍住想往前殿去的冲动,只嗯了一声又拿起了帛书。 ☆、第两百六十八章 赦免 午后阳光明媚刺眼的很,带给人无限的温暖。 郭圣通的心还是无法避免地浮躁起来,她一遍遍地望向刻漏。 可时光忽地走的慢极了,她无数次的回眸,却发现连一刻钟都还没过去。 她深吸了一口气,想让自己沉下心来读书。 她想,读完这卷书刘秀也就回来了。 他喜欢和她说这一天的见闻,她都不用刻意打听就能知道结果。 可焦虑还是无限放大,她坐卧不安地望着手中的帛书,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她有些恼火地丢了书卷,脱了鞋袜上了榻。 她扯过被子闭上眼睛。 睡吧,她对自己说。 睡一觉起来就到下午了,再哄疆儿玩会,这一天也就过去了。 可还是不成,她也不是没有睡意,只是总陷在半睡半醒的状态里。 这样躺着,时光似乎流逝的更缓慢了。 然而纵然是这样,她仍是不想起来。 每天歇午缩在床榻里时,她都有一种和世界隔绝了的感觉。 仿佛,这天地间只剩了她自己。 她可以不想未来,不计较过去,更不关心现在。 她很多时候都在想,假如剥去郭圣通这个身份,她是谁? 睡不着的时候,她就这样沉浸在一个又一个永远没有答案的问题中。 等到常夏挽起床帐来叫起或刘疆闹着要她时,鲜活的尘世又轰然回到她的怀中。 她今天格外焦虑,也无心去想这些有的没的,便只阖眼躺着。 也不知道躺了多久,隐隐约约传来常夏叫起的声音。 她含煳地应了一声,打了个哈欠,缓缓睁开眼来。 常夏捲起随风飘起的窗纱,上前来给郭圣通身后垫了个枕头,递过一杯水来:“殿下渴了吧。” 她一面喝水一面问:“什么时辰了?” 常夏看了眼刻漏,“申时二刻。” 才申时二刻啊。 郭圣通一下失去了力气。 好在刘疆已经起来了,他小人儿天真烂漫的总是能带给郭圣通无限的快乐。 如此这般,好容易混到了酉时初,羽年回说前殿打发人来说陛下已经起身了。 郭圣通精神一振,有兴趣研究晚膳吃什么了。 “两熟煎鲜鱼、胡椒醋鲜虾、烧鹅、黄焖羊肉、菠菜豆腐……”她一口气要了五六个菜后,自觉差不多了,“再叫看着上两个汤就行了。” 等着晚膳送来,刘秀正好回来。 他们一向都是饭后再说话,郭圣通也没着急问他,只仔细打量了一下他的神色,没有见到愠怒之色便放下心来。 鱼虾都是宫中自养的,现吃现杀,刘秀的筷子主要停留在两熟煎鲜鱼和胡椒醋鲜虾上。 用过饭喝茶时,刘秀有些遗憾地道:“到吃鲥鱼的时节了。” 鲥鱼味道细嫩鲜美是举世闻名的,只是自甚惜之。 若损鳞片,出水即死。 即便再小心翼翼,可等长途跋涉地送来后,十条中能有一条活的都算是运气好了。 刘秀爱惜民力,是不肯为一时口腹之慾而如此大费周章的。 他安慰自己说吃鲔鱼也是差不多的。 但,终究还是忍不住时不时遗憾一下。 郭圣通也懒得说破,只笑道:“我也还是陪况儿去长安求学时吃过活鲥鱼。” 刘秀道:“等天下太平下来了,朕就带你去长江流域吃鲥鱼。” “好啊。”郭圣通虽知道极难实现,却还是充满期待地笑着应了。 话题自然而然地便转到了朝堂上,“宗广处事也真是太稳妥了,朕都给他处置王梁的权力了,还是不敢杀三公,还是怕朕反悔,把王梁用囚车送回来了。” 郭圣通听这意思是没有生宗广的气。 也是。 宗广虽违背了刘秀的初意,但主动权不还是掌握在刘秀手中。 “那陛下预备怎么处置王梁?”郭圣通顺势问道。 说起王梁,刘秀的火气又往上冒,”朕还没有见他,叫他在前殿门外跪着。” 看来时间真是治癒一切的一剂良药。 刘秀没有即刻杀他,足以说明杀心已弱。 说到底,他是念旧情的人,王梁又是自他艰难时便追随了他,这份情义如何能视若无睹? 他只是不能接受王梁一而再的抗令。 从前的功劳并不是骄纵任性的资本。 可王梁在前殿跪到入夜后,刘秀到底有些不忍了,叫人去让他起来。 回头见着郭圣通,又画蛇添足地解释道:“夜里寒气重,他把腿跪废了,以后就骑不得马了。” 郭圣通点点头没有说话,心下暗忖看来王梁只怕是死不了了。 果然,翌日上午,青素进来回禀说王梁今晨一早又跪在了前殿门口请罪。 他说之所以擅进,是因为得了情报,可又拿不稳消息准不准,怕报上去吴汉也是不许,但又实在捨不得错过,便贸然动兵了。 后刘秀下旨制止他,他急切起来,想要将功补,便放开赌来一吧。 谁知道,消息果然是假的。 他说到这,跪在地上羞的都说不出话来。 刘秀虽气他抗令不遵,但如今他认错态度恳切,又有从前功劳在身,他到底还是没杀王梁,只夺了他大司空的官位。 郭圣通有些感慨,她想要是高祖,任王梁有万般理由,只怕还是要杀的。 刘秀内心到底柔软的很。 他不是不念旧情,他是太念旧情。 可他希望的是把这份旧情默默记在心里,而不是时刻挂在嘴边来提醒他要挟他。 他不喜欢过往的一切变成利益交换。 郭圣通想,彭宠只要能记住她的叮嘱,今次定能和刘秀冰释前嫌。 柔和的风拂到她脸上,刘疆蹒跚着小短腿跑在庭中,宫人们全神贯注地盯着他。 郭圣通撩了撩耳边乱发,忽地长嘆了一口气。 她从前一直觉得前世是刘秀对不起她。 但从彭宠和王梁的事上,她忽地看到了自己。 她想,前世时她是不是也是这样? 一直在提醒刘秀她和真定国对他的扶持帮助,弄得刘秀也磨光了对她的情意,觉得在她心中他们的婚姻不过也是一场利益交换。 既如此,那么他给了她皇后之位,给了刘疆太子之位,是不是也算完美地完成了利益交换? 郭圣通不知道答案,但她想大抵便是如此吧。 因为那时阴丽华为他心甘情愿地受委屈,什么都不求地付出。 第274页 有时候,不争才是争。 阴丽华争的越少,他便越不落忍,越想弥补她。 而这一世,阴丽华另嫁他人,命运走向了截然不同的一条路。 郭圣通未曾得见前面风景,从前的先机就此荡然无存。 但她想,也不是全然不知所措的。 最起码她比从前更明白他了,不是吗? ☆、第两百六十九章 喜信 流水暗随红粉去,园林渐觉清阴密。 却非殿中,一片欢声笑语。 宁平长公主刘伯姬成婚已有三年,但因着和固始侯李通聚少离多,始终没传出喜讯来。 刘秀去年冬入主洛阳后接来伯姬,便不叫李通外出,专门负责文治教化。 天可怜见,四月二十八这天宁平终于诊出来喜脉,郭圣通闻信后一面叫人去回禀刘秀,一面派人去召伯姬进宫来说话。 伯姬虽大出郭圣通许多,但却还是个孩子性子。 入宫后见着郭圣通竟还有几分害羞,郭圣通问她什么都低着头红着脸,弄得刘疆蹒跚着跑上前去抱住伯姬的腿姑姑姑姑地叫个不停。 他双目澄清,像极了夏夜的星空,干净的叫人想嘆气。 伯姬从来都没法拒绝这个小侄子,只得仰起脸来答应他一声。 刘疆拽着她的衣袖,声音软糯:“姑姑……羞羞……” 说着还拿右手划脸,那可爱样子一下把满殿人都给逗笑了。 郭圣通含笑瞪了刘疆一眼,朝他伸手:“快回来,别惹姑姑生气。” 刘疆嘟起嘴扑回了郭圣通怀里。 郭圣通把他一把抱稳后,笑着向伯姬解释:“他前天不听话发脾气,你三哥就说他是男孩子,也不知羞。还朝他刮脸说羞羞,谁知道他一下就记牢了。” 伯姬目光暖融融地看向刘疆,语气中满是喜爱:“我们疆儿真是聪明。” 郭圣通失笑:“你啊,和你三哥真是兄妹,什么事都得说他聪明。” 她告诉伯姬:“方才你三哥传话回来,说高兴的很,还说今天会早些回来,叫你就留在这用晚膳。” 伯姬脸上的绯红又上来了,低头应了声是。 郭圣通见她这样,便叫常夏和羽年带了刘疆出去玩,招手叫伯姬近前坐,把孕期的注意事项一一和伯姬说了。 见她咬着唇紧张起来,郭圣通又安慰她道:“别怕,十月说过去也就过去了。等明年这时候孩子都三个月了,都能朝你笑了。” 伯姬亮晶晶的双眼中有了些期待。 她忽地想起什么,掩口而笑起来:“嫂嫂,我忘了叫人去告诉李通……” 郭圣通愣了愣,也是忍俊不禁:“都怪我,一听着信就叫你进来,把你弄得忙昏了脑。” 一想起还没和夫君分享喜悦,伯姬便有些坐不住了,“嫂嫂,我还是先回去吧,明天再进宫来和你说话。” 郭圣通想打趣她到底是嫁出去的女儿,哥哥留饭都不好用,但想想他们夫妻恩爱才是最叫人欣慰的,便站起身来:“行,回去吧。前三个月一定要格外注意保胎,别动气别激烈运动……” 她挽着伯姬的手和她絮絮说了一路,伯姬始终认真听着。 但临上车辇时,郭圣通忽地发现她眼圈不知何时红了。 郭圣通愕然,忙拉着她:“这是怎么了?怀着身孕呢,怎么哭上了? 孕期感情的确比平常充沛敏感,但得多克制着点,哭多了伤身。” 伯姬含笑应了,常吸一口气,把滚到喉间的哽咽咽回去。 来洛阳前,便是大姐都有几分忐忑。 谁知道三嫂脾性如何? 她们俩都觉得只怕有些不好相处,但都打定主意尽量要和她好生相处。 父母不在了,大哥、二哥、二姐也不在了,她们就只剩下三哥这一个手足了。 如今三哥当了皇帝,她们俩没有什么能帮到三哥的,便更不能扯三哥的后腿。 三嫂于三哥困厄中嫁给三哥,用真定国的势力帮助三哥平王昌定邯郸,又生育了长子。 大姐为此叮嘱她:“,你也不许闹。你三哥如今忙着天下大事,我们能不给他添麻烦叫他分心就是对他最大的支持了。” 她当时点头不止后,又瞪了大姐一眼:“我就那么不懂事吗?” 谁知道到洛阳后,才知道三嫂也是和她们一样的心思。 没有天生合拍的人,但彼此都想和睦相处,也就什么都不是问题了。 她们姑嫂间彼此包容,时日一长还真亲密无间了。 也就是在这时,她和大姐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三哥在长安求学时便认识了郭圣通。 三哥那时生了场重病,怕家里人担心都是病好后才说。 而她们更没想到的是,治好三哥的竟是郭圣通。 大姐笑说只怕那时三哥就情根深种了。 大姐还说他们的缘分也真是一早就註定了。 总而言之,洛阳的生活比她和大姐预先设想的好多了。 她时常想,倘若母亲还在,也会对这个儿媳满意的。 而想起母亲,她心里瞬间就发酸的厉害。 三嫂叮嘱她的这些话,原本都该是母亲和她说的啊。 可,母亲看不到了。 母亲看不到三哥当了皇帝,也看不到渐渐长大可爱机灵的刘疆,更看不到怀了身孕也快要做母亲的她。 但,也好。 母亲倘若还在,让她送走大哥、二哥、二姐,她该伤心成什么样子? 而如今,她有了三嫂,有了侄子,她的亲人在渐渐变多,她该高兴才是。 只是情绪一涌上来,真是难以控制,她终究还是红了眼睛。 她笑笑,诚实地告诉郭圣通:“嫂嫂,我没事,就是突然想起了母亲。” 说起前世今生都未曾谋面的婆母,郭圣通也沉默下来。 伯姬拉了拉她,目光温煦:“母亲若是在,一定会极喜欢你的。” 她顿了顿,补了一句:“我也是,大姐也是。” 她说罢,便丢开郭圣通的手,利落地上了车。 她推开车窗叫郭圣通回去:“别送了,我一有空闲就进宫来找你说话。” 郭圣通被她两句话说的回到殿里后唇边扔挂着笑。 刘疆扑上来闹着要去外面玩,她一把抱起他:“行。” 青素打外面一回来就见着皇后领着太子在庭院里玩耍,她驻足瞧了会。 等太子玩累了回去睡下了,皇后也叫乏了。 她上前帮着常夏和羽年服侍着皇后躺下后,落下床帐了退出去。 到了外间,青素早就含在嘴边的话终于忍不住了,她拉着羽年低声问道:“殿下今天心情好像挺好?” 羽年语气中也沾着喜气:“宁平长公主有孕了。” 青素呀了一声,“这真是大喜事。” 说完又忍不住感慨起来:“都说天家情薄,我瞧着也不尽然。像殿下和公主这样亲如姐妹的姑嫂,便是民间也是极难得的。” 第275页 旁人夸皇后或太子,羽年向来都比夸自己还高兴。 这一高兴,声调就不自觉高了起来。 “我们殿下自小就脾性好,待下又宽和。还冰雪聪明的紧,没见殿下成日里医书不离手吗?学医可是难的很,我们殿下自小就学,主动要学的。” ☆、第两百七十章 很好 郭圣通迷迷煳煳的,被羽年这一乍乎睡意立时去了大半。 她侧过身来,面朝向外间倾耳听来会,忍住把羽年叫进来的冲动。 都说父母会情不自禁地到处夸赞孩子,可羽年这算怎么回事? 她无奈地笑了笑,扯过被子盖住头。 然而,那絮絮的低语声仍穿墙而过,不依不饶地往她耳朵里钻。 “不瞒你说,先前我真是担心的觉都睡不着。 我亲人都不在了,若被打发出去了连个去处都没有。 可若留在宫里,又怕伺候脾气大的。 你是不知道,有的贵人想发落你都不要理由的。 也真是祖上保佑,我竟有幸能来伺候殿下。 殿下人是真好……” 这是青素的声音。 她的话叫郭圣通心里一顿。 青素是江南人,郭圣通虽对她家里的情况多少猜到了些,但听她这么风轻云淡地说出家里人都不在了,郭圣通心还是忍不住微颤了颤。 她再次感慨,她拥有的真的比很多很多人要多。 外间羽年也安静下来了,她虽然自小便来伺候郭圣通,但又没受过什么罪,正经说起来吃穿都不比一般人家的女公子差,还能时常见着父母兄长。 她没法想像孤身一人活在这世上的青素在暗夜里无声痛苦过多少次,她又不是会安慰人的,千言万语堵在嘴边到最后也只憋出一句:“殿下说过,我们二十了就给我们选个好人家嫁出去。” 在羽年看来,殿下为她们选的夫婿不管是家境还是人品都是百里挑一的。 嫁人生子,做个贵妇人,平稳安逸地过完这一生。 便是郭圣通听来,都觉得是个不错的选择。 可青素竟笑了,“我不想嫁人,我要一直留在殿下身边。” 羽年显然有些意外:“为什么啊?” 不等青素说话,她就压低了声音半是认真半是严肃地问道:“你要说你……我可……” 羽年向来快人快语,郭圣通还是第一次听她这么含蓄。 但她听懂了,青素也听懂了。 青素哭笑不得地道:“你这丫头,想哪去了。” 估摸着是羽年仍面露怀疑,青素便继续道:“陛下的心全在皇后殿下身上,偌大的北宫中连一个御女都没有,我为皇后殿下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有这些乱七八糟见不得人的心思?” 羽年:“那为什么呀?” 青素嘆了口气:“我也不知道,兴许我以后也会改主意吧。 但最起码眼下我是不想嫁人,就这样跟着殿下挺好的。 嫁了人,我又没有娘家,又比不上你和常夏自小伺候殿下的情分。 到那时候,过的好不好就全靠夫家人了。 我不想过那样看眼色的日子,现在这样很好。 而且就算夫家人待我好,可要是老了儿子不孝儿媳泼辣呢?” 羽年被她说的头皮发麻:“你是不是太悲观了?” 青素轻笑一声:“可能以后我见你们过的好,也会去求殿下把我嫁出去吧,未来的事谁说的好呢?” 不同的经歷真的能造就不同的性格吧。 郭圣通设身处地地想想,青素已经做的足够好了。 她乐观向上的活着,只是不愿把命运交託出去而已。 青素和羽年低低的絮语声仍在继续,但郭圣通已经无心去听了。 她眼皮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半梦半醒间,也不知怎么,她耳边忽地又浮起青素的那句话。 “……偌大的北宫中连一个御女都没有……” 这话一听就觉得哪有些不对,但就是寻不出来。 啊…… 她终于想到了。 贵人! 后宫妃嫔歷来就没有贵人这个封号! 周时,尚无帝后之称,天子称王,有一王后、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女。 始皇灭六国统一天下后,取“德兼三皇、功盖五帝”之意建皇帝称号。 原先的王后,自然而然变成了皇后,而其余诸妾皆称夫人。 高祖立汉后,设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等妃嫔称号。 孝武帝时,增婕妤、婧娥、容华、充衣。 孝元帝时,又增昭仪。 王莽篡汉后,嚮往周礼,设和三人,嫔九人,美人二十七人,御女八十一人。 这其中,何时出现过贵人称号? 也就是说,这是刘秀新增的。 为阴丽华新增的。 如果没猜错,这个贵人应该仅次于皇后。 然而,今生命运走上了另一条岔路。 阴丽华另嫁他人,北宫空着,只是还默认延续着新室时的设置。 自然也就没了贵人这个称号,可她带着前世的记忆一直觉得这是理所的,竟一直没发现不对。 其实这样的错误,她也不是第一次犯了。 之前刚成婚时,她不就顺嘴说出了刘秀的饮食习惯吗? 真是任何事都不能因为知道就顺嘴说出来啊。 她可得长个记性了。 这算不算得着先机的负面影响? 命运看似乎彻底改变了,但她仍是忐忑的,她不确定未来的路上会不会出现其他的变数。 兴许那变数是美人,也兴许那变数是权利,谁说的准呢? 可她不想再把自己困在原地了,一步都不往前走不是保护自己。 走出去,虽不知道对错,但总是一种宝贵的尝试不是吗? 她释然地笑笑,舒了口气什么都不再想,放任自己沉沉睡去。 这次,她又做梦了。 她梦见许多废后之后的时光。 前世的她,比现在的她要勇敢的多。 她安慰儿孙,寻找生活中的乐趣。 她读书,看戏,养花。 对了,她还养了只橘猫。 那猫比一般的猫大出许多,还凶。 凶到廊下挂着的鸟儿们天天都在瑟瑟发抖。 宫人们笑说,鸟儿们是真的以为猫能吃了它们的。 她看着把日子过的有声有色的自己,一直在笑着。 但笑着笑着,一行热泪还是滚落下来,封住了想说话又说不出的微微颤动的唇瓣。 她很想对梦中的自己说,你做的真的很好,很好很好。 年少时的骄纵,其后的不甘,再到最后的坦然。 真的做的很好。 没有完美无缺的人,自然也就没有全没遗憾的人生。 哪怕苦了些,但也是相对来说,不是吗?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她已经比这世上很多很多人要过的好了。 第276页 她知足。 只是,不认命。 梦境冗长的很,但她却在旁看得津津有味。 可,陡然之间,世界忽地失去了颜色。 她瞪大了眼睛,有些不知所措。 又是弹指之间,世界便陷入到了无边的黑暗中。 她在往下沉,无限地往下沉。 整个人就像坠进悬崖,风声喧噪中,她的恐慌渐渐散去。 她对自己说,这是梦,没什么好怕的。 终于…… 就像是不慎一脚踏空一样,她终于从梦中醒来。 她睁开眼睛,动了动身子。 有脚步声传来,“醒了啊?” 是刘秀。 她笑着点头,撑坐起来。 这是真实的世界,更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了。 最坏的结果,她已经经歷过了,不是吗? ☆、第两百七十一章 梧桐 锦牖半开着,风穿庭而过,搅起薄雾般的窗纱。 郭圣通倚着窗朝外望去。 庭中绿荫匝地,光影陆离。 飞起的檐角弯进一片湛蓝的晴天。 明亮刺眼的阳光从浮云间一倾而下,晃的人只眯着眼往上看了看就低下头来。 迴廊深处徐徐走来几个低眉顺眼的宫人,忽抬眼见了皇后在窗前忙俯身见礼。 郭圣通刚歇过午起身,脑子还有些混混沌沌,当下只点头示意。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响起,紧接着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殿下,种花师来了。” 郭圣通回身,朝羽年点了点头。 羽年会意,朝宫人挥挥手,自有人去把门外等着的种花师领进来。 宫廷中,精通园艺之术的人会被任为种花师,负责栽培花木。 却非殿庭中的花木也有专门的种花师来养护,但郭圣通真还一次都没见过种花师。 而这次种花师特意前来求见,则是为了刘秀的一句话。 昨日刘秀回来后,一副兴沖沖有话说的样子。 但还没来得及说,便先发现了伯姬没在:“小妹呢?不是传了口信说要留她吃饭吗?” 郭圣通掀被下榻,接过刘秀递来的温水抿了一口笑道:“她忘了和李通说喜信,已经回家去了。” 被妹夫比下去的刘秀也不甚在意,“回去就回去吧,左右离得近,随时也能见着。” 想到即将到来的小外甥,刘秀嘴边的笑就落不下去:“朕听着信后特意叫人去宗庙里祭拜了祖宗父母,让他们也跟着一块高兴高兴。” 郭圣通顺手把玉杯递给刘秀,执起牛角梳跪坐在尚方四神伯矩纹透光镜前。 明亮的光线照在镜面上,墙上映开镜背古朴美丽的花纹。 “你往后尽量早点放李通回去,小妹这是头胎,虽然欣喜非常,但心下到底忐忑害怕的紧。 让李通多陪陪小妹,小妹能放松许多。 我也叫青素留意了,从宫中挑几个经验丰富性格稳重的宫人给小妹。 到时候,叫小妹进来过过眼。 这人啊,也是看眼缘的……” 她说着说着,忽听得身后人笑了一声,而后手中的牛角梳也被抽走。 她不悦起来:“怎么了?我哪没想妥帖你说就是,笑什么呀?” 刘秀摇头:“不是。” 他望着镜中的郭圣通,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道:“桐儿,谢谢你待我的姐妹们都这么用心。” 郭圣通想也没想便反问道:“难道不也是我的姐妹们吗?” 刘秀愣了愣,一道暖流从他心间涌起,直往天灵盖冲去,沖的他眼中都起了雾气。 他略微平復住情绪后,忙连连点头称是。 他慢慢挽起她的秀髮,又仔细挑了珠钗簪进发中。 等着给她打扮妥当后,他方才抑扬顿挫地念道:“凤凰鸣矣,于彼高冈。 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菶菶萋萋,雍雍喈喈。” 等念完后,他拉着她起身,“这梧桐树还没到,凤凰却让朕迎了进来。” 梧桐树? 郭圣通望向他。 他笑着解释道:“岳母说你的小名取自漆里舍中的梧桐树,朕想你爱屋及乌,也一定很喜欢梧桐树的。 便想着给你再种棵梧桐树,只是一直也没安定下来。 今年开年祭祀时朕在城外瞧中了一对梧桐树,生的极好,枝干笔直,枝繁叶茂的……” 他边说边比划,“种花师说得暮春时才能移栽,因为那时地温升高,树成活机率高。 前几天朕问他可不可以了,他说行了。 明天朕叫种花师过来,你看种在哪。” 他感慨起来:“朕还想给你一个小惊喜,却不想这是报之以琼琚。” 她忍不住笑着回道:“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她想到这,粲然一笑,望着快步进来拜下行礼的种花师轻声叫起。 种花师起身后,垂首恭恭敬敬地道:“还请殿下示下。” 郭圣通想了想道:“就种庭中东西两角行吗?” 种花师点头道可。 梧桐树今晨便被挪起,得趁早栽下。 是以郭圣通一说了地方,种花师出去后便带了人去移栽。 她踱步到廊下,看着高大的梧桐树从殿门口被移进来。 她注意到梧桐树枝叶都被修剪过,剪口还被刷上了白漆。 种花师解释道:“移栽会让树木根精元气大伤,所以越大的树越不好移栽。 剪去些枝叶,能加大树木成活的机率。 而且,还得在移树前一周就得让它喝饱了水,这样挪过来后哪怕短时间内树木没法适应,也不至于因为吸收不到水分而枯死。” 郭圣通听的连连点头,自觉又涨了不少见识。 梧桐树的移栽足花了一个半时辰,为了更好地养护它们,种花师走时还留下了个小学徒。 刘疆睡饱后起身,惊讶地发现不光多了个生面孔,还多了两棵高耸入云的大树。 他甩开小腿扑向郭圣通,指着梧桐用力地道:“树树……” 郭圣通点头,“嗯,树树,梧桐树。” 她俯身抱起刘疆朝梧桐树走去。 梧桐树的叶子是心形的,密密匝匝地堆满了树梢枝头。 它们绿的程度大不一样。 向阳的一面绿的深些,背阴的那面绿的浅些。 叶太密,以致于连阳光都透不下来。 她抱着刘疆仰头望上望,恍惚间便又回到了漆里舍的盛夏天。 她忍不住感慨,时光真是太匆匆。 既把孩子抱了出来,她索性便带着孩子走走。 前几天还是满树花苞的槐树一夜之间忽地全开了,雪花般的槐花浪花般地卷得人有些透不过气来。 槐花香味淡淡的,但这么一树繁花堆在一起,那香味真是快把人都给淹没了。 郭圣通摘了几朵簪在鬓角边,刘疆见了也闹着要,她忍着笑给他也戴了几朵。 第277页 回来时,她在宫墙外见着几个正在摘荼蘼花的宫人。 宫人们见她来,忙拜下。 她微微颔首,目光落在已经露出颓势的荼蘼花上。 她忽地意识到,原来真是已至暮春啊。 雪白重瓣的大花飘飘洒洒地开在暮春的晚风中,香微而清,有些像蔷薇花香。 她轻声道:“别就这么戴了,也留一些做干花吧。 冬日拿出来戴,仍有余香。” 宫人门吶吶应是。 走进殿中,路过两口双人合抱的大缸时,她惊然地发现缸中睡莲已经冒出来花骨朵来。 ☆、第两百七十二章 人选 她忍不住再次感慨:春光真是要淡去了啊。 嫩绿的莲叶一片接一片,连得偌大的缸中只剩了不大的地方来给底下的游鱼换气。 而那淡红色的花骨朵亭亭玉立在莲叶中,格外引人注意。 她愣神的这功夫间,鱼儿跃出水面,甩一甩尾,溅得莲叶上全是水珠。 刘疆伸出手指着鱼喊:“雨雨……雨雨……” 郭圣通忍俊不禁,“是鱼鱼,不是雨雨。” 刘疆学话很快,但小孩子嘛,说话含煳是最正常的了。 回到殿里,郭圣通刚陪刘疆玩了会鲁班锁,刘黄又来了,等送走她时天已近黄昏了。 刘疆知道每天到了这时候父皇便该回来了,他闹着要到殿门去等。 郭圣通一面羡慕刘秀的不劳而获,一面拗不过他只得牵了他出去。 夕阳西下,庭中花木都被照得通亮。 高大茂盛的梧桐树尤其漂亮,立在那真有种卓然而立的感觉。 漂浮的白云渐渐变得五彩斑斓,美丽的叫人动容。 暮春的黄昏很短暂,夜色很快便如水般渗透上来。 它漫过宫阙,漫过望楼,天地间渐渐黯淡下来。 刘秀的身影终于出现在门口。 刘疆啊了一声,甩开郭圣通的手,跌跌撞撞地跑上前去。 刘秀大步流星地上前,一把抱起他,高高地把他举过头顶后又抱回怀里。 刘疆知道这是父皇表达喜爱的方式,所以他在这时笑的格外开心。 他趴在他怀里,絮絮叨叨地说起一天的见闻。 他会说的字词还不多,一急起来连发音都不太准了。 偏偏一个说的开心,另一个听的也认真。 等刘秀抱着刘疆到郭圣通身边后,第一句就是:“梧桐树果然种的对,你喜欢,疆儿也喜欢。” 郭圣通:“……” 我好像是亲妈没错吧? 怎么就只听到一堆叽里咕噜含煳不清的字音呢? 刘秀接着又道:“大姐进宫来了啊?” 郭圣通:“……” 她是听见姑姑了,可刘疆有两个姑姑,你是怎么知道是大姐而不是小妹的? 说吧! 你们父子俩什么时候背着我创立一套语言系统了! 儿子啊! 我还想着将来我们母子俩做成功逼宫造反的卫子夫和刘据第二呢,你这样让我对未来很惶恐啊。 她点了点头,“进去说。” 进到殿里后,就会捣烂撒娇的刘疆被抱走,郭圣通亲自服侍刘秀更衣。 “大姐这次来还和我说了些事呢,我估摸着是想让我说给你听。” “哦?” “你不是夺了王梁的大司空之位吗? 今天大姐问我,你有没有属意的人选了? 我说,我也不知道,没问你这些。 大姐就没说话了。 等着快要走时,又和我夸太中大夫宋弘如何好。 这什么意思,我大概也就懂了。” 她说到这,忍不住掩嘴笑:“我看啊,大姐只怕是瞧中宋弘了。” 跟着又嘆了口气,“可宋弘已有妻室,既不能叫人休妻,也不能叫大姐做妾,这可真是道难题。” 她自顾自说了半天,忽地发现刘秀一直没说话。 抬起脸一看,他脸色竟有些凝重。 郭圣通立马反应过来:“你想哪去了,宋弘和大姐统共就见了一面,他哪能怂恿大姐? 大姐也没有掺合朝政的意思,她只是觉得宋弘适合,就和我暗示了一下。” 刘秀失笑:“你才想哪去了,朕是怕大姐真对宋弘情根深种了,那就难办了。” 他本来还想笑郭圣通如此维护刘黄,不知道的还得以为刘黄是她大姐,但想想还是吞了回去。 还是不逗她了,回头再生气了。 她说的对,那本来就是她的姐妹。 他拉着郭圣通往外走:“大姐眼光也是不错,朕这次还真决定了要用宋弘为大司空。” 夜色已经漫上窗棂,晚风送进淡淡的花香味。 这股花香味融进裊裊升起的青烟中,很快便无处可辨了。 清凌凌的月光从门fèng里渗进来,叫郭圣通想起白日里的槐花来。 等到坐在食案前时,刘秀教郭圣通试探刘黄:“大姐要是说起宋弘,你就接着她的话说。 看看说有意赐几个美妾给宋弘,大姐什么反应?” 郭圣通咂舌,指他:“你也太坏了。” 刘秀好笑:“这是策略,怎么能说是坏呢?” 他语重心长地教导郭圣通道:“大姐能有意中人,能再有个美满家庭朕比谁都高兴。 可选谁不好? 怎么能选个有家室的呢? 你说,朕要是叫宋弘休妻,他从是不从? 朕反正觉得,他不管怎么选,朕都不高兴。 要是大姐还只是单纯的欣赏,朕赶紧想办法掐断。” “那要是不是呢?”郭圣通问道。 刘秀心烦地道:“到时候再说,到时候再说。” 看着苦瓜脸心事重重的刘秀,郭圣通真有些想笑。 单纯的为他烦心笑。 谁叫他上辈子没少让她烦心? 但很快就轮到郭圣通心烦意乱、忐忑不安了。 彭宠终于到洛阳了。 他是五月初三上午到的,到了之后自然第一时间要去拜见刘秀。 郭圣通自闻信后便开始坐立不安。 她一早就叫人送信告诉彭宠王梁已被赦免的消息,又叮嘱他不要和刘秀提过去的功劳,更不要表露对大封功臣的不满。 但是人算哪赶得天算,谁知道会不会说着说着一下就出了问题。 彭宠这口无遮拦的性子啊,改只怕是难改了。 就看今天的临场发挥和刘秀的心情了。 她这天一直等到夜幕低垂,也没见着刘秀回来。 打发人去问,回说还在见渔阳太守。 郭圣通也不知道这是好还是坏,只得耐心等着。 又等了足有一个时辰,刘疆都洗漱睡下了,刘秀才终于回来。 郭圣通迎上前去,隔着老远就闻到他满身酒味。 这是和彭宠喝酒了? 又回忆起往昔,和王梁一样动了旧情? 第278页 那应该还算谈的不错吧? 刘秀身形都有些打晃了,却不肯叫人扶。 他和郭圣通举起手来:“朕就喝了三杯。” 郭圣通望着他齐刷刷的五根手指,心道你说三碗我就信。 醉成这样,自然也没法说话了。 她叫人端来醒酒汤餵刘秀喝了,又服侍他躺下后,到底还是不安心,便叫常夏去彭宠那问问。 半个时辰后,常夏回来了。 “太守也喝醉了。” 郭圣通:“……” ☆、第两百七十三章 如愿(两章) 夜幕被曙光冲破防线后,很快便溃不成军,卷着残星抽身而去。 天际边的云霞被露出半张脸的红日镀上了层金边,美的叫人找不出合适的形容词。 清晨的空气总是格外清新,羽年站在廊下的台阶上仰着脸望天。 天很蓝很蓝,是那种纯粹的蓝色。 她喜欢这样的晴空,总觉得再糟的心情看了这样的天空也会跟着明媚起来。 但,她有很难过的时候吗? 好像没有。 被送到殿下身边时她只有四岁,母亲说她当时哭的撕心裂肺,怎么也不肯走。 母亲还说她当时心都被哭碎了,翁主体谅便说不送来也使得的。 可父亲不同意,说家生子哪有不伺候主人的? 她是哭着走的。 那时候应该是很难过的吧,可是她怎么全没印象了呢? 殿下说过人的潜意识里都是更愿意记住快乐的时光,所以她忘了也正常。 毕竟翁主和善,殿下也好伺候,还有常夏陪着她。 虽说自小离家,但却也并没跟家人们疏远起来。 父母兄嫂都觉得她受苦了,时常私下贴补她,逢着她要回家时母亲和嫂嫂一大早就忙活起来。 但从前并未觉得自己多幸运,直到一再被比较。 原来为人奴婢,过的像她和常夏这么如意轻松的真是少数。 更多的是像青素那样,提起过往立时就红了双眼的。 便是赵昌海—— 她低下头来,余光扫向竖起耳朵等着传唤的年轻黄门。 她之前和绝大多数人一样,对他的印象只是一个幸运儿,因为做事勤勉认真而一步登天的幸运儿。 可常夏说哪有那么多正等着你的机遇?谁知道他私底下为了冒这次头付出了多少努力? 她被说的沉默,自此以后再也不当赵昌海是个全没心机的老实忠厚人了。 但他仍是那样,待她们这些皇后身边的人既不巴结也不得罪。 羽年不知道他是真这般高明,还是真是这般性格。 红日终于跳出了地平线,冉冉上升。 明亮灿烂的光线漫下来,照在去年冬天换上去的螭吻吞嵴兽上,威风凛凛。 蒸腾的云霞散去,天色明澈透净。 随着时光的流逝,赵昌海有些焦躁起来,时不时地回头望去。 羽年知道,往常这时候陛下早就起身了。 可昨夜陛下不是喝醉了吗? 起不来也是正常。 宿醉多难受啊。 她看他急成那样,到底还是有些不忍心,挪过去两步低声道:“陛下这时候不起来,只怕今天就是不去前殿了。” 赵昌海下意识扫了一眼四周,确定她是在跟自己说话。 他从前闹过一次笑话后,就落下了不轻易搭话的毛病。 他自小家贫,没机会念书,入宫后便抓住一切机会识字。 他慢慢琢磨出一些道理,而后小心翼翼地应用在生活中。 帝后虽琴瑟和鸣,但他想天家夫妻和民间夫妻哪能一样? 他要是和皇后身边的人走的太近,陛下只怕就不能放心用他了。 所以,远着好啊。 就只忠心于陛下,这便是最稳妥的做法。 但现下人家主动示好,也没有得罪的道理。 枕头风也是能吹死人的啊。 他压低声音解释道:“陛下今天要见的大臣很多,要是陛下不理事了我得早些使人去通知。不然,叫他们白白跑一趟,回头不知受多少埋怨。” 哦—— 这样啊。 羽年明白过来,但却帮不上忙。 她总不能说把皇后叫起来吧。 她默默地缩了回去。 赵昌海余光见着,忍不住有些想笑。 天光大亮,透过柔顺垂下的窗纱一路扑到床榻前。 郭圣通疲惫地睁开双眼,费力地把搭在身上的腿推下去。 这一夜,真是睡的难受死了。 他说梦话说到半夜也就算了,还一直和她抢被。 她好容易睡着,活生生被冻醒。 她没力气和他生气,窝着火下了榻从柜中抱了床被盖。 她舒了口气,闭上眼沉沉睡去。 她做了个梦。 烈日当空,她被晒的睁不开眼睛。 她埋头疾走,好容易见着株绿荫如盖的槐树,忙提起裙子小跑起来。 结果—— 那树竟然轰然一下倒了,她躲闪不及,被砸的眼冒金星,话都说不出来。 她的唿吸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急促…… 冷汗浸透了她的后背。 她啊了一声,勐然从梦中惊醒。 她吁了口气,闭了闭眼。 等等…… 这压迫感怎么还在? 她很快就找到原因了。 她身上盖着两床被,还压着一条腿。 难怪又热又喘不过来气! 望着兀自睡的香甜的刘秀,她真是恨不得给他一掌! 疆儿都比他听话! 她深吸了几口气,决定不和醉酒的人计较。 但躺下后怎么都睡不着这是怎么回事? 折腾到凌晨,她终于睡着了。 结果,这腿又搭上来了。 她也没心思睡了,只想着赶紧把他送走了中午再补觉也是一样的。 她推他:“起来了……” 他不理她,被念叨的烦了索性拉过被严严实实地盖住自己。 郭圣通被他气乐了,索性也就不管他了,披了褙子往偏殿去了。 梳洗时,羽年问她:“陛下今天还去前殿吗?” 不等郭圣通说话,她就解释道:“赵昌海说陛下今天要见很多人,要是见不了了得提早通知。” 这还真是个事。 郭圣通只得又转回去,继续叫刘秀起来。 他睁开眼,按着太阳穴,声音有些嘶哑:“什么时辰了?” 郭圣通:“……” 装的好像我是才叫你一样。 抱怨归抱怨,她还是看了眼刻漏:“辰时三刻。” 他啊了一声,立时也顾不得头疼就要下榻来,“这么晚了?” 她知道宿醉难受的紧,当下又有些心疼起来:“休息一天吧。你这么连轴转,也该歇歇了。” 他摇头,“昨日就定好了今天要见谁,哪能就因为喝醉了难受就不见了?” 第279页 她骗他:“你今天起这么晚,我还以为你不去前殿,已经让赵昌海去通知他们不用进来了。” 他立马就信了,望着她嘆气。 嘆气完又笑:“也好,朕都多久没腾出时间陪陪你了。” 他立马兴致盎然地研究起今天要带她和刘疆玩什么,“骑马?射箭?蹴鞠?” 郭圣通赶紧拒绝,“你今天好好休息就行了,头疼成那样还骑什么马?” 他唇边立时漫起笑来,一脸被关心后的开心。 郭圣通想到刚刚起身时还想暴打他一顿的想法,难免有些心虚,借着去给他端醒酒汤转了出去。 她怕一会说着说着,再忘了告诉赵昌海去通知人。 用过早膳后,她叫常夏和羽年把刘疆带到庭院里去玩。 这孩子,一起来看着刘秀在,立马高兴的不行,以为还要去挖竹笋,拽着刘秀就要往外走。 刘秀本来就头晕迷煳,被他拽的又有些想吐。 郭圣通忙替刘秀许愿:“父皇今天有些难受,别闹父皇。明天……明天母后带你去大姑府上玩。” 父皇到底天天见的,不如一次都没去过的姑姑府上有吸引力。 刘疆慡快地点了头,乖乖被牵了出去。 孩子天真烂漫的笑声很快便随风飘进来。 刘秀揉着太阳穴,目光情不自禁地柔和起来。 他吩咐赵昌海:“看伯通起来没有?就说朕中午想和他一块用膳说说话。” 他不说,郭圣通差点都把彭宠忘在脑后了。 她不动声色地问他:“昨天什么事那么高兴啊?头一回见你喝醉。” “孙登称帝了。”他习惯一句话总结整件事,然后再慢慢地解释,”昨天传来军报,铜马、青犊、尤来余部拥立孙登为天子……” 郭圣通愕然,忍不住打断他:“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他眉一挑,好笑道:“怎么这么没耐心?也不听朕说完。” 郭圣通:“……你说。” “当时伯通正好在那,立即表态说愿出人出力。”他感慨道:“就这一句,朕就知道和伯通不用再谈了。” “从前是朕错了,一直想着磨磨伯通,让他不要仗着从前的功劳骄傲自满。 但今天见到伯通后,朕发现伯通一直没变,是朕变了。 他一直是那死脾气,但心却是滚热忠诚的。 是朕忘了,忘了啊……” 为了表达自己的歉疚,他在午膳后握着彭宠的手真诚地道:“朕想了想,想用伯通为主将去讨伐孙登,不知卿以为如何?” 彭宠想也没想,当即便应了:“陛下但有所遣,臣无所不应。” 嗯…… 前世的刘秀真是脑子进水进的不少,才会把这样忠心耿耿的人都给逼反了。 论沟通的重要性啊! 彭宠带兵打仗的能力郭圣通是放心的,而有了这桩军功彭宠也能往上升升了。 只要和朱浮升成平级,他还拿什么压彭宠? 军情紧急,彭宠翌日便辞别了刘秀回渔阳调兵。 他来去匆匆,郭圣通都没找着机会私下和他说说话。 但之后彭宠夫人写了信来给她,说是全家都会铭记她为彭宠周旋的恩情。 她撂下信笑笑。 这就够了。 努力了这么久,她终于打开了一点局面。 高兴过后,她继续烦心。 彭宠走后的第二天,她带着刘疆去了刘黄府上。 用过午膳后,疯玩了一上午的刘疆沉沉睡去。 姑嫂俩便坐在窗前吹风说话。 窗外是一丛湘妃竹,光影落在斑斑点点上,风吹来竹子清新的味道。 刘黄时不时用手撩撩发,明亮而柔和的阳光落在她肩上,抬眸间的温柔叫人忍不住还之以笑。 刘家兄妹都是吃过苦的,但要说吃苦最多谁都比不过刘黄。 但很奇怪的是,命运压不倒她。 她半点戾气也没有,谁也不怨。 她的手因为常年做粗活很是不好看,但她并不迴避这个问题。 她时常夸赞郭圣通手好看,说自己就算是再保养也养不出来了。 可还是好看,真的好看。 她撩发时那从心底冒出来的从容气度,让人自动忽略了她的手。 她已经不是十五岁的小女孩子了,该不会为一场感情要死要活。 郭圣通想,既然这样为什么不让她勇敢一次呢? 她提起宋弘来:“陛下任他为大司空后很是满意,昨天和我说想赐两个美妾给他。” 刘黄的声音立时有些发飘,“哦?是吗? 大司空到现在膝下还空虚着,想必也是盼着有个孩子的。 只是,不知道他夫人会不会不高兴。” 郭圣通:“……” 不是吧! 我都不知道的事你知道了,这不是明摆着告诉我你对宋弘有意? 要不然,为什么这么关注他? 完了。 这下是真给她和刘秀出了一个难题。 她当即跳过这个话题,仿佛真是突然想起顺嘴说一说罢了。 而后刘黄始终欲言又止地望着她,她也只能当看不到。 晚间刘秀回来后,她火急火燎地把这个发现跟他说了:“这可怎么办? 宋弘要是肯休妻另娶,我这心里又得扎根刺,觉得宋弘目的不单纯。 可要是宋弘不肯,大姐又得难过成什么样子?” 她想了想,有些小犹豫地提议:“要不然我们就当不知道吧,或许大姐也没有要嫁的意思,就是想默默地喜欢呢?” 刘秀摇头,“大姐不是那样含蓄怯懦的人……” 事实证明,他说的很对。 半月之后,彭宠策反孙登部下乐玄,乐玄杀孙登,率众五万余人降汉。 刘秀喜之,赐关中侯。 也不知道是不是之前郭圣通说那句要赐美妾刺激到刘黄了,她在这当口暗示郭圣通,她愿意再嫁。 郭圣通当时一颗心都快挑出来了,也不敢问她想嫁谁,只说等刘秀回来后再说。 刘黄也不就此多说,笑着出宫去了。 刘秀晚间喜气洋洋地回来,就见郭圣通愁眉苦脸地坐在那。 刘疆好几次拽她,她都没有应。 见着刘秀回来,委屈坏了的刘疆甩着小短腿就上前告状。 刘秀抱起刘疆,上前连喊了几声才终于让她回神。 她把刘黄的话告诉了刘秀,“这下怎么办?” 他放下刘疆,一脸无奈地看她:“你啊,别太紧张了。也就两种结果,我想大姐都是能承受的。” 翌日,刘秀召刘黄进宫,称其新寡,想为其择婿。 刘黄点头许之。 于是,刘秀自然而然地问起刘黄有无意中人。 他的倘若没有还憋在嘴里,刘黄就痛快地点了头,“宋公威容德器,群臣莫及。” 第280页 坐在刘秀旁边的郭圣通正在心不在焉地喝茶,差点呛着。 刘秀倒是比她淡定的多,他同样很痛快,“用过午膳后,朕召宋弘来问问他的意思。” ☆、第两百七十四章 糟糠 (两章) 用过午膳后,郭圣通见刘黄有些坐立不安,便也无心歇午。 她哄睡了刘疆后,引着刘黄上了却非殿前的望楼。 这座望楼足有七层高,站在顶层便可望见朱雀门。 入宫必经朱雀门,在这能第一时间看到宋弘进宫的马车。 郭圣通想,这样多少能缓解一下刘黄的焦虑。 宫人挽起窗纱,风肆无忌惮地卷进来,吹的刘黄头上的珠玉步摇前后摆动,发出细碎的声音。 郭圣通看见,刘黄吸了口气,唇角弯了弯。 她笑了笑,踱步到窗前任风吹的她睁不开眼睛。 云来了,风走了。 鳞次栉比的宫殿楼阁静默在蓝天下,壮丽威严。 郭圣通转过身来,光扑在她耳边,点她瓷白透亮的肌肤。 她轻笑了笑,双瞳剪水的眸子立时就泛开潋滟的光芒。 “大姐,你喜欢大司空什么啊?” 刘黄对这个问题并无意外,“我自己也这么问过我自己……” 她踱步上前,“……我统共只见过他四五次,根本没法说了解这个人。但真的,真的是……” 她吸了口气,“桐儿,你是不是觉得我好傻?明明早就不是十几岁的小女孩子了。” 一见钟情吗? 郭圣通望着笑容恬淡的刘黄,恍惚间看到了前世的自己。 她心底升起一股极为强烈的预感,刘黄一定会像她一样为情所伤。 可…… 刘黄不是她,不是前世一帆风顺受不得一点挫折的自己。 她相信,刘黄既有勇气去爱,便也有能力抽身。 她望着刘黄摇头。 “这是什么话?喜欢人还分年龄不成?平阳长公主嫁长平侯卫青时,孙子都老大了,不也没妨碍吗?” 她转过身来,打量着刘黄。 刘黄今年已经四十有五了,但刘家兄妹生的都好,岁月也就格外照拂。 第一眼看去,实在只像刚过三十的****。 眉如新月,眼波荡漾。 声如琴音,一下一下轻挑着人的心弦。 倘若平阳有刘黄这般品貌,那郭圣通也就不奇怪为什么踏马河套的大将军会倾慕平阳了。 “何况,单论样貌来说,大姐比十几岁的女孩子差在哪了?我怎么不知道?” 刘黄被逗笑,“你可真是嘴太甜了。” 郭圣通也笑。 隐约传来宫门开合的声音。 刘黄立时望去。 宫内不可跑快马,因此马车走的不疾不徐。 马车到了端门前,不能再往里走了,来人推开车门从车上跳下来,步伐轻快地往里走。 刘黄的双眼一下亮了。 宋弘来了。 郭圣通见她这样,知她情切心急,忙带她下瞭望楼往却非殿前去。 柳絮纷纷扬扬落落一地,乍一看来像落过一场雪似的。 她觉得此情此景,熟悉到了极致。 但偏生想不起来,只觉得极难过,喉间像堵了口抑郁不出的气一般。 她没空多想,提起裙摆快步上了台阶。 进到殿中,刘秀和刘疆两父子已经起来了,见到郭圣通和刘黄回来一大一小还没来得及张嘴问,郭圣通就有条不紊地安排道:“常夏,把太子抱到侧殿庭中去玩……” 又吩咐,“把那套紫檀边座嵌玉石花卉宝座屏风抬到偏殿去,再在后面摆两个坐席。” 她这般模样,刘秀一下就明白过来了:“大司空到了啊,行,朕去洗漱一下就来。” 忙活完后,郭圣通和刘黄解释道:“倘若你在场,宋弘和陛下都不好说话。” 刘黄忍不住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是嫁妹妹呢。” 姑嫂俩相视一笑,提起裙摆先行去了偏殿。 却非殿中旁的屏风又小又矮,挡不住两个人,幸好过年时添了这么一套新屏风。 刘黄一见之下,便由衷夸赞道:“真漂亮,从前这么没见过?” 郭圣通笑道:“汉室初立,一切都得紧着军政花费。 虽说新年新气象,但到底也只添了这么一套屏风意思一下。 此前一直摆在库里,也就难怪大姐没见过了。” 她的目光缓缓滑过眼前的屏风。 九联活页的屏风用的是紫檀木做边框,分联主屏上用玉石珠宝镶嵌成四时玉石花卉,屏联上下端饰以紫檀木雕开光勾莲花纹,并各附紫檀木雕如意纹边开光勾莲毗卢帽,下设紫檀雕开光勾莲沿板三联木座,黑漆描金云蝠纹屏背。 实在是美轮美奂,摆在那便是一道风景。 但要说让郭圣通珍而重之还真谈不上,毕竟从前未出阁时单是漆里舍中上万钱的屏风就有五六套。 可去年屏风做好送来后,她真是舍不摆,只看看就叫收起来了。 认真计较起来,便是这屏风都不该做。 毕竟财政上无论是为难还是宽裕,都从不曾短过她这个皇后的吃穿用度。 但仍是不忍心,想到那些连饭都吃不饱的人就觉得奢靡极了。 “坐好……” 一张脸忽地从屏风旁冒出来。 是刘秀。 郭圣通忙拉了刘黄坐下。 等着姑嫂俩屏住唿吸安静落座后,赵昌海略有些纤细的声音响起:“大司空觐见——” 殿里一下静的落针可闻。 郭圣通偏头看刘黄,她已经紧张到不自觉攥紧了双手。 “愿陛下长乐未央……” 一道清朗的声音响起。 是宋弘在向刘秀见礼。 郭圣通转过头来,身子往前倾了倾。 嗯…… 什么都看不见。 质量果然很好,没有偷工减料。 她颓然地坐回来,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外间动静。 日光从半敞的锦牖中照进来,点亮了那张儒雅温和的脸。 宋弘欠身问道:“不知陛下急召所为何事?” 刘秀看了一眼赵昌海。 赵昌海会意,领着殿中宫人倒退出去。 宋弘想起近来进宫时黄门们有意无意的巴结和同僚们的玩笑,心弦瞬间紧绷了起来。 刘秀语气柔和,几如闲谈:“卿年齿几何?膝下可有儿女?” 宋弘垂首道:“臣四十有六,儿女皆无。” 刘秀惋惜地噢了一声,“可有纳妾?” 宋弘摇头。 郭圣通知道接下来刘秀就该说起刘黄了,她也紧张起来,手心里瞬间泅满了汗,还不敢叫刘黄髮现。 “谚言贵易交,富易妻,人情乎?” 刘秀在婉转地问宋弘既膝下空虚,又未曾纳妾,可愿另娶否? 第281页 郭圣通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嘴边,轻柔的风声、滴答的刻漏声都变得喧噪起来。 她想,她尚且如此,刘黄只怕紧张的更厉害。 所以,她不敢看她。 殿里静寂的吓人,气氛凝重到郭圣通觉得自己都在战战兢兢地等着宋弘那把刀落下来。 宋弘很快作答道:“臣闻贫贱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 话说到这里,为了刘黄湖阳长公主的颜面,已经没有往下说的必要了。 刘秀话锋一转,问起了宋弘在军政上的见解。 郭圣通无心再听。 因为刘黄整个人都呆住了。 郭圣通设想了千百种刘黄被拒绝后可能的反应,和自己要怎么做。 但决没想到她会一言不发地坐在那,一副心如死灰的样子。 晨间瀰漫在她身上所有的希望,在那剎那间被汹涌而上的洪水淹没。 刘黄觉得眼前的一切忽地失去了颜色,耳边什么也听不到。 飓风在她心底咆哮,像刀子般割过她的心,冰凉刺骨。 她木然地坐在那,觉得自己可笑又可悲。 忽地,一张手帕轻轻地落在她脸上。 她收紧情绪。 是皇后,她的弟媳。 “大姐,没事的,没事的……” 大抵是如珠如宝地被捧在手心里长大,她这个弟媳全不会安慰人。 傻孩子…… 这个时候就该帮着骂宋弘没眼光或者说比他更好的多的是啊。 刘黄想朝她笑笑,告诉她她没事。 但是怎么这么难呢? 长到这么大,第一次觉得笑是件难事呢。 “臣告退。” 外边那道清朗悦耳的声音又响起了。 他要走了啊? 痛到了极限后,疼痛也变得迟钝起来。 她又笑的出来了。 刘秀的脸又从屏风旁出现了,他有些无奈地道:“大姐,这事成不了啊。” 他挤出笑容来,故作轻松:“也无妨,朝中俊杰多不胜数。何况,大姐这般品貌,一旦说愿出嫁,朕真怕……” 刘黄扫了一眼满脸紧张的郭圣通,低笑道:“这才是对的啊。” 她声音太低太轻,郭圣通和刘秀都没听清。 只是,还不等他们问她,刘黄就霍然起身朝外跑去。 郭圣通要叫人追她,被刘秀拦住,“大姐也不是小孩子了,你不用如此紧张。 足够伤心了,反而就看开了。 这是好事。” 郭圣通瞪他:这是什么理论? 不知道爱而不得才最是伤人吗? 女子哪有男子那般理性? 但他有一句说的没错,刘黄不是小孩子了,她想做什么郭圣通都不该阻拦她。 有的事,不去做,永远就都有无限可能性在那。 失败了,才能死心。 她望向早已望不着人影的殿门口嘆了口气。 刘黄跑的很快。 风声在她耳边唿啸着。 多少年没这样跑过了? 她不记得了。 她一面跑一面哭。 但望见宋弘的身影后,那泪意就缩了回去,笑容爬上了她的嘴角。 她叫住宋弘,徐徐上前,开门见山地问他:“大司空不喜欢孩子吗?” “喜欢。”他温和笑道:“公主殿下是想问臣为什么不纳妾也不另娶吗?” 刘黄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点头。 “臣娶臣妻时,曾许诺这一生不离不弃。既臣妻未曾毁誓,臣岂可不义?” 他的语气依旧温和,但落在刘黄耳朵里却像一桶冰水浇下。 她知道,宋弘这是在叫她知难而退。 他已经明白了她的心意,但是他所有的温柔只给他的髮妻。 他清雅的面容渐渐结上了冰,“公主殿下若无事,臣便告退了。” 非常幸运的是,在这一刻,她的情绪得到了很好的控制。 她得体而优雅地笑着点了点头,仿佛这一切只是她的临时起意。 她终于保住了最后一点可笑的自尊。 宋弘走后许久,她开始慢慢地往回走。 她不能就这么出宫,还得叫文叔夫妻俩放心。 她很想哭。 但是,她已经不能哭了。 她极力遏制住着股情绪,直到唿吸都不畅。 她想,她真是傻极了。 就因为自己是公主,就因为自己还有几分容貌,便自信宋弘是不会拒绝她的吗? 可她又想,她眼光还真是好。 一见钟情瞧中的都是这般有情有义的男子。 有几个能像他这样,膝下空虚却既不纳妾也不另娶。 做他的夫人,一定很幸福吧。 她回到却非殿时,已经彻底从那股不可控的痛苦中挣脱出来了。 她装了会失落,就开始抱起刘疆逗弄。 等从却非殿出来时,就连她自己都以为她好了。 直到从朱雀门下经过,她回眸望去,看到却非殿前的望楼上窗纱依旧束起,那股细细密密的疼痛又潮水般地涌上来。 她终于哭了。 …… 夜里睡下后,郭圣通仍是不安:“大姐会不会还在哭?” 刘秀想笑:“你怎么就把大姐想的这么脆弱?” 郭圣通被他说的有些火大,她一直相信,就算强大如吕后,也是有极其脆弱的一面。 因为,她也只是人,普普通通的凡人。 但很显然,刘秀不这么想。 他觉得刘黄即便有些强颜欢笑,但也很快能恢復过来。 “伤心一段时日,也就忘却了。” 郭圣通想起望楼上心下浮起的强烈不安,觉得如何都不能就这么不管了。 她连着半个月都把刘黄叫进说话。 但真如刘秀说的那样,刘黄只短暂地消沉了几天,便振作了起来。 郭圣通甚至有种错觉,仿佛她那点失落都是因为被拒绝伤了自尊。 可—— 不是,不是。 郭圣通能肯定。 因为她前世也是和刘黄一样,她也一见钟情过。 废后后,她极力让自己过的很开心。 但究竟如何,她心里再清楚不过。 要努力让别人觉得自己快乐的人,怎么会快乐? 可渐渐地,她也有些不确定起来。 或许,真如刘秀说的那样,刘黄比她想像的坚强。 就因为自己一蹶不振,便觉得别人也像她这样? 她迷茫起来。 五月下旬,夏意渐盛。 这天夜里,她做梦了。 很黑很黑。 黑到一开始她没有意识到她在做梦。 直到她发现很远很远的地方有处亮光。 亮光下有个很熟悉的身影正在读书。 她想也没想地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可那身影在她快到时倏然消失了,只留下一卷帛书。 她捡起来读,明亮的光影下字字扎心。 第282页 “……时帝姊湖阳公主新寡,帝与共论朝臣……后弘被引见,帝令主坐屏风后……帝顾谓主曰:事不谐矣。……” ☆、第两百七十五章 养子 郭圣通看的心头狂跳。 这是起居注还是史书? 她立时唿吸急促起来,不管不顾地往前翻去。 她想知道,想知道所有的前因。 可…… 空白的,全是空白的。 她想起那个倏然消失的熟悉身影,勐地醒悟过来。 那是前世的她! 她一直住在她心底! 她忙极目四望,然而太迟了。 四下里黑魆魆的,只有这一处亮光。 人即便就躲在不远处,也是看不着的。 四月南风大麦黄,枣花未落桐叶长。 江南的四月恐怕已算得暮春了,但洛阳的四月却还是春光正盛时。 郭圣通常牵着摇摇晃晃能走路了的刘疆在晴日里踱步于却非殿中,小小的孩子在满了周岁后能说的话越来越多。 他时不时拽着郭圣通的衣袖问她:“母后……后后……那那……” 她躬下身子,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她告诉他,洁白无瑕的是玉兰,灿烂金黄的是迎春,殷红如雪的是桃花,粉嫩娇俏的是樱花…… 却非殿走的差不多了,小孩子好奇的天性便引着他往更远的地方去探索。 于是,母子俩便走上了去北宫的復道。 所谓復道,上覆以屋顶,长有七里,用来连接南北二宫。 復道有三道,中为御道,左右为两侧臣子宫人通行。 復道上,每隔十步便有兵士执戟而立。 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 南宫既为君王群臣议事之地,北宫便自然而然成为了后宫。 只是如今天子只有一后,南宫又荒废已久,故而郭圣通仍旧住在却非殿中和刘秀一起起居。 但长久看来也是不行的,天家毕竟不是寻常百姓家,哪有帝后和太子挤在一起的。 上月时便有人进言请修皇后和太子寝宫,天子许之,指了高帝曾住过的长秋宫为皇后寝宫。 太子年幼,尚离不得母亲,等三岁后再迁宫,但仍指了东宫为太子宫。 这两处宫殿规模都不小,哪怕只是翻修也是极费功夫的。 快的话,郭圣通明年这时候能住进去。 刘秀不愿郭圣通和刘疆住出去,说是一家人偏要分几个地方住,闹的像是一人一家了。 他们因纳妃的事闹过一场后,彼此间的感情突飞勐进,说是一日千里也为过。 他实在不愿两人又冷淡下来,便明里暗里地不断地表白他的心意。 一会说长秋宫修好后郭圣通过去住住就当去离宫了,一会又说长秋宫比却非殿大,还是他也跟到却非殿去吧。 郭圣通被他闹的哭笑不得,但每每都还是笑着应好。 北宫中花事最盛的要数安福殿,听说因着这名字寓意好,连带着花木都比别处的茂盛灿烂。 郭圣通抱着刘疆还走在復道上,便被身下那奼紫嫣红的花海所征服。 母子俩目光陷在里面,好半天才拔出来。 进得殿门后,扑鼻而来的便是一股馥郁清香的花味,一路直往人心田里钻。 郭圣通的目光凝在洁白丰腴的栀子花上,不禁笑道:“春日虽有百花齐放,但论香味栀子花到底还是独占鰲头。” 青素在身后笑道:“婢子挑几枝带回去,插在那青釉红花卉纹玉壶春瓶里绝对美的不行。” 一步一景,她们走的极慢。 玉兰花大,谢的就比旁的花快。 偌大的花朵耷拉着脑袋挂在树枝上,带出点暮春气息。 明黄的迎春花爬满了细软的花枝,浩浩荡荡地爬满了一大片篱笆。 羽年摘了好几朵簪在头上,常夏说她这是真把春天戴在头上了。 郭圣通看着迎春花就想起漆里舍来:“也不知庭中花架还在不在?” 却非殿便是一个偏殿都比漆里舍大出不知道多少,但她仍是怀念漆里舍。 她始终觉得在漆里舍中最自在,最舒服。 她望着迎春花,嘆了口气,牵着刘疆继续往里走。 梨花雪白,清丽无比,但还是被一树殷红桃花比了下去。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郭圣通忍不住呢喃道。 这树桃花实在是太出众了,主干笔直,分支疏落,单是形态上就已占了优势。 何况,桃花一向是春意盎然的代名词。 她们驻足片刻后,继续往里走。 转过曲曲折折的迴廊,到了安福殿后院里,众人眼前一亮。 合抱粗的青瓷花盆里海棠花开的密密麻麻,朝霞般的花朵映的地上都是红光。 阳光费劲了力气,才从细小的fèng隙里钻过去,浅浅的光斑里灰尘在摇曳。 郭圣通又走不动道了,常夏忍不住嘆道:“若是绵蛮侯在这,就能用画笔留下这满树繁花似锦了。” 二月大封功臣中,郭况得封绵蛮侯。 说起弟弟,郭圣通的关注点却不在这,“母亲给他相看了好几家贵女,他一个都不满意。回头等他进来了,我得好好骂他一顿。” 常夏但笑不语,殿下如今是这么说,可等见着了必定捨不得说。 何况绵蛮侯今年也不过十五,男子婚事晚些也是无妨的。 天子内弟还愁找不着中意人吗? 看过海棠花后,郭圣通抱着刘疆登上瞭望楼。 春风拂面,花香沁人。 小孩子眼尖,很快便发现了西北角有个荷塘,他扯了扯郭圣通的衣袖指给她看:“后后,看看……” 小孩子喜欢说复词,刘黄和伯姬近来都爱学他说话。 弄得刘疆疑惑为什么可以叫姑姑,却不能叫母母或者后后? 他有主见的很,疑惑什么就立即实行。 郭圣通起初还以为他是话又说不利落了,等到弄明白后哭笑不得。 刘秀却很是夸张,他狠狠地把刘疆表扬了一顿,弄得刘疆一天脑袋都高高扬起。 他很有道理地告诉郭圣通:“孩子大了就得往下压了,如今小能抬多高就抬多高,得尽量让他自信。” 他一脸骄傲地说:“疆儿很聪明,这点像我。” 郭圣通:“……” 你果然和梦里一样不要脸。 “后后……”郭圣通没有马上理他,刘疆不高兴了。 “荷塘,那是荷塘。”郭圣通抱起他,让他看的更清楚。 几点新荷已经浮上了荷塘,用不上几日整片荷塘就会绿意盎然了。 荷塘旁有株大柳树,柳枝倒垂进水面。 风吹柳枝,捲起一池涟漪。 涟漪散去后,柳树和蓝天一起清晰地倒映进去。 说来奇怪,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荷塘柳树成为固定搭配的呢? 第283页 “再过两个月,这荷塘里就会开出洁白美丽的荷花了。到那时,还能吃莲子和莲藕。”她如是告诉刘疆。 小小的孩子靠在母亲怀里望着远处的荷塘,充满了期待。 回到却非殿后,青素果寻出了青釉红花卉纹玉壶春瓶插上了栀子花,摆在南窗软榻前的红木雕云龙纹条案上。 哄睡了刘疆后,郭圣通歪在软榻上伴着阳光读书。 栀子花的香味盖过薰香,她很快就觉得整个人都被栀子花染透了。 羽年再来为她续茶时,她忍不住问有没有茉莉花茶?有得话她要喝那个。 羽年看了一眼栀子花,立马明白过来。 她手脚麻利地取来茉莉花茶用沸水沏好,却没有跟着退下去。 这是有事说? 郭圣通合上书卷看向她。 羽年上前,压低了声音道:“刘嘉把礼送到了王太子妃那。” 她这话说的没头没脑,郭圣通却立马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刘嘉。 刘嘉降汉后,未得刘秀起用,更别说像刘赐那样封侯。 他不甘余生就做个普通富家翁,便开始四处走门路。 作为刘秀后宫第一人的郭圣通自然是他结交的主要对象,他为此送来了百斤黄金。 是的,黄金,还是百斤。 郭圣通自觉也算不上没见过世面的人,但仍是被百斤黄金给震了震。 真是想发家还得做官啊。 她感慨过后,干脆利落地叫人抬走送回去。 真是好笑,当她是卖官的啊? 再说了,这天下都是她的,她要那么多不能吃不能喝的黄金干什么? 堆着好看? 她不止没要,还在刘秀面前告了刘嘉一状:“我总算知道你为什么不用他了,这就不是个什么好人。” 刘秀真没想到他这个族兄还有这样的本事,他只是单纯地觉得手上人足够用了,而这个刘嘉又是个投机者,单从立场上来说便叫人信不过。 听了郭圣通的话后,他更不准备用刘嘉了。 但没成想,刘嘉不死心,又往郭圣通的母族使劲。 而且,这回还真叫他送出去了。 郭圣通的无名火腾地一下就冒起来了,“谁给她的胆子叫她收的?还敢做我的主了。” 她虽没见过表嫂,但听母亲说表嫂性子温柔贤淑,却不想真是有主意不在大面上啊。 表嫂是哪里来的自信心觉得她会应她? 就因为她们是亲戚? 她也顾不上喝茶了,“给我磨墨。” 她立即给母亲写了封信,叫母亲去找大舅母说。 大舅母虽和母亲在退婚的事情上闹的有些不愉快,但几年时光下来彼此也早忘的差不多了。 大舅母顾念亲情还是其次,她很看的明白。 只有刘疆顺利登上帝位,才是后族煊赫的时候。 她绝不能允许在此之前,郭圣通便先失了帝心。 所以郭圣通相信大舅母会处理好的。 她一面写信一面在心中计较,等写完信后气也消的差不多了。 气过后,她在心中暗自想绝不能叫人败坏了她的名声。 她郭圣通虽说没做多少怜贫惜弱的善事,但也可以坦荡荡地说一句生平从未做过什么亏心事。 表嫂的事给她敲了个警钟:若是以后郭刘两族借着她和刘疆的威风去横行霸道,逼得人家家破人亡,她能因为自己不知情就觉得自己无辜吗? 不能! 这么一想,气又往上涌。 最好不要惹什么事出来,否则她可真不留情面。 也真是奇怪了。 那么多人连活下去都是奢望,他们不止活的好好的,还是锦衣玉食的活着,怎么就还不知足呢? 她气的又写了封信给郭况,让他多注意着郭氏族人有没有什么不法之举。 气过这么一场后,书是看不进去了。 正好刘疆也醒了,她便抱了他来教他识字。 郭圣通不知道自己小时候怎么样,但刘疆真的聪明的很。 他清澈见底的双眸中真好像盛着夏夜星光,让人一眼就能看透自己。 她搂过他,摸了摸他的头。 疆儿这么小,什么都还做不了,他身上就更不能有污点了。 小孩子消化快,到了申时刘疆就喊饿,“蛋羹……” 他已经渐渐明白话里的意思了,不会再对着谁都叫母后了。 常夏笑着点了点头:“婢子这就吩咐人去做。” 刘疆还喊:“虾虾……” 齐越宝惯会讨巧,往鸡蛋羹里放了一回虾末后,立马就把刘疆吃的双眼发亮。 少府中伺候的厨子多,有回没轮到齐越宝当值,做的鸡蛋羹自然也就没有虾末。 弄得刘疆大失所望,在此之后每次他都得特意提醒人放虾末。 刘秀知道后,还特意赏了齐越宝。 放了虾末的鸡蛋羹很快就送上来了,郭圣通拿起调羹吹了餵刘疆。 刘疆嫌她餵的慢,闹着要自己吃。 郭圣通不肯,“听话。” 孩子长的实在是太快了,生出来那么点只会哭的样子仿佛还在昨天呢,这一眨眼就能说能走了。 再大一点,就得搬出去自己住了,就开始要面子了,只怕抱都不肯让她抱了。 餵刘疆吃完鸡蛋羹后,郭圣通叫常夏带他出去玩会。 小孩子嘛,还是得多跑多跳才能长的壮实。 郭圣通真怕他生病,这么小的孩子药都不好用。 刘疆出去没一会,刘秀回来了。 他一面更衣一面问郭圣通:“疆儿又出去玩了?” 郭圣通点头:“天气暖和。” 刘秀:“晚膳吃什么?” 郭圣通:“……” 她又不是庖厨,再说了这吃什么都是有定制的。 她哪那么多闲功夫操心吃什么? 她解下他腰间束带:“你想吃什么呀?” 他按住她的手,用商量的语气和她说道:“明天朕带你去摘香椿吧。” 近来一切顺利,能腾出一天时间陪陪他们母子俩。 香椿? 啊! 她都把这个忘在脑后了。 现在才四月,应该还正是吃香椿的时候吧。 “现在还有香椿吗?” 他点了下她额头,好笑:“是不是傻?没有我和你提什么香椿?” 她回戳过去:“知道了。” 两人都笑。 也不知道怎么了,最近他们都很爱笑。 说着话就想笑,自己都觉得自己是傻子。 还好傻子是成对的,也就不显得丢人了。 晚膳估计是齐越宝当值,因为有韭菜。 刚下来的韭菜实在是鲜嫩可口的叫人心软,两人旁的没动什么,把韭菜吃了个干净。 吃过韭菜后,郭圣通更盼着明天了。 夜里躺下后,她问刘秀:“你明天是不是真有空啊?” 自他们成婚后,刘秀便一直忙的脚不沾地。 第284页 如今冷不丁地抽出一天时间专门陪她和疆儿,竟让她很有些罪恶感。 刘秀亲了亲她的额头:“有。” 翌日清晨郭圣通醒来后,刘秀果然还在榻上。 他醒了,但没有起身,执了卷书就着晨光慢慢地读。 见她醒了,便撂了书卷叫人进来伺候洗漱。 用过早膳后,刘秀带着郭圣通母子往中德殿去。 “朕看好了,那儿既有香椿树叶有竹林。” 刘疆对于能在白天看到父皇感动无比新奇,拽着他的衣袖都不放开。 那样子就像刘秀是下一秒就要飞走的蝴蝶,弄得刘秀心下都发酸。 ☆、第两百七十六章 偷书(两章) 让不让孩子知道,这真的是个让人头疼的问题 不说吧,又对不起孩子和孩子的父母。 可说了,会不会又就此打破了孩子的幸福生活? 毕竟在此之前,他虽然没有父亲,却有疼爱他的母亲和家人。 在揭穿真相后,他会失去所有。 这对他会不会造成更大的创伤? 没人能做出最正确的选择了。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她还是愿意相信,以我之心,必能换得他人之心。 她告诉刘黄:“你应该相信孩子,相信他倘若有一天知道了,也会抱着你叫你一声母亲。” 刘黄望着她。 她也望着刘黄。 孩子的哭声响起了。 刘黄条件反射般地就冲进去抱起孩子,“怎么了?怎么了?饿了还是拉了?” 孩子一见着她立马就不哭了,咯咯沖她直乐。 刘黄嘴边的笑便止也止不住。 郭圣通站在门口舒了口气。 她交待了刘黄的侍女一声,带着刘疆回宫去了。 她没有把刘黄的烦恼告诉刘秀。 她想其实怎么做刘黄心里是有主意的,她只是在那一刻需要人听她倾诉而已。 生活仍旧在继续。 观莲节后,赋闲在家的王梁重新被启用。 刘秀任其为中郎将,兼执金吾事,命他北守箕关。 王梁一心要将功赎罪,很快便传来他打得赤眉别校投降的捷报。 刘秀趁机命杜茂配合王梁一起清剿五校军余部。 两人一鼓作气,把魏郡﹑清河郡﹑东郡等地的五校军全打败了,望风来降的敌军大将便有三十余人。 自此之后,三郡归心,再无后患。 紧跟着又传来吴汉击檀乡于漳水大获全胜的消息,刘秀当即派使者去封吴汉为广平侯,食邑四县。 回来后,他和郭圣通说:“……受降的足有十余万人……” 又感慨:“幸亏当初没有杀王梁……” 郭圣通垂眸浅笑,没有说话。 她不知道前世王梁是不是真就死在了宗广手下。 但刘黄的事告诉了她,有时候你努力争取了,兴许还是按照既定的轨迹在走。 可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如今的局面对她有利。 是的,王梁听闻她为其斡旋后,使其夫人前来答谢,作出了和彭宠一样的选择。 她和刘疆身后现在有两员大将了。 如今局面可比前世好的太多。 她不信她还会过不好这一生。 …… 玉碗冰寒滴露华,粉融香雪透轻纱。 盛夏天,热的人有些喘不过来气。 也就刘疆不怕热,大中午的也要出去玩。 郭圣通怕他中暑,不肯让他出去,拘着他让他在屋里认字。 这孩子聪明的很,虽话还有些说不利索,但字却是认识不少了。 刘秀骄傲的不行,一脸不愧是我的孩子。 他还要在臣子面前炫耀,装出非常无奈心疼的样子说皇后严苛,太子才一岁半就开始识字了。 于是,臣子们先是惊愕太子的聪明,而后赞颂皇后的贤惠。 他回来后和郭圣通得意地道:“看谁还敢说什么得把太子趁早挪出去,朕的皇后不是教的很好吗?” 郭圣通:“……” 她纯粹是觉得待着也无聊,不如教孩子识字好了。 而且,孩子也不牴触,就当玩了。 她不说话,他便越加来劲,满是憧憬地道:“项橐七岁为孔子师,甘罗十二岁为相,东方朔两岁能诵史书。 不知道朕的疆儿会给朕什么惊喜?” 郭圣通又好笑又无奈。 期待这么高,失望时会特别痛苦的。 好在刘秀到底也只是做做白日梦,没有真要把刘疆弄成神童的想法,还是放任他自由自在地玩耍。 太阳快要落山时,热气渐渐退去。 风捲来,终于带了凉意。 郭圣通牵了刘疆出门乘凉。 庭中的梧桐树适应的很好,葳蕤茂盛。 人站在下面,凉快的不行。 刘疆早已不满足就在却非殿里玩了,他拽着郭圣通往外走。 母子两个也没有目的地,就这么随心所欲地瞎逛。 等到日头西斜时,郭圣通拉刘疆回去:“父皇要回来了……” 幸好有宫人引路,母子俩才没有迷路。 他们去的时候是从却非殿正殿出来的,回来的时候却是钻的角门。 刘秀好几次回来找不见他们,就说他们母子俩心里都没把他当回事。 鑑于刘疆的热情表现,很快变成了郭圣通一个人没有良心。 郭圣通和刘秀越来越亲近后,发现他这个人还真是很多面。 她如果跟人说,当今天子很孩子气,想必是不会有人信的。 但真的是真的啊。 为了不让他闹脾气,她钻了角门。 而也就是钻角门,她忽地发现了一面花墙。 圆似流泉碧剪纱,墙头藤蔓自交加。 全是牵牛花。 一朵挨着一朵,繁密的叶拥着花,爬满了整面宫墙,壮观的让刘疆都啊了一声。 牵牛花开的多,颜色自然也全的很。 正红的有,粉红的也有,淡蓝的也有,深紫色的还有。 娇嫩的花蕊仰着头,望着湛蓝的晴空。 牵牛花的叶又大又绿,衬着各样艷丽的花朵,炫开一地光影。 刘疆问郭圣通这是什么花? 郭圣通告诉他:“这是牵牛花,也叫夕颜花。” 她还告诉刘疆,“这花还能入药,可以除水肿,去腰痛,下冷脓……” 医理对终究还是太难,他听不太懂,只知道这花是极有用处的便足够了。 母子俩站在花墙前,风一来,卷得花叶浩荡。 他们渐渐把刘秀忘在了脑后,站在这面花墙前忘了说话,只呆呆站着。 刘秀寻来时,夜色已经瀰漫了远处的宫阙。 他左等右等也没见着母子俩回来,本想打发人去问,终究觉得不放心,还是亲自出来寻。 一路上,他心下竟有些揣揣的。 结果终于寻着时,看着母子俩站在花墙前出神,立时又好气又好笑。 第285页 他清了清嗓子。 母子俩没有一个人回头。 他又咳嗽一声。 母子俩还是沉浸在花海中。 他无奈地想,这可真是母子俩,爱花爱竹爱雨,爱一切美好的事物。 他举步上前,一把抱起刘疆。 刘疆吓了一大跳,回过头来发现是父皇立马欣喜地啊了一声,抱着他撒娇:“父皇……父皇……” 郭圣通回眸笑道:“你怎么来了?” 刘秀佯装嘆气道:“朕再不来,朕的皇后和太子就都变望花石了。” 他抱着刘疆,牵过郭圣通的手往回走:“饿了吗?早藕下来了,你不是喜欢吃吗? 朕叫他们做了好几道藕菜。” 郭圣通望着他俊朗的侧脸,笑着嗯了一声。 她现在算不算也拥有了尘世最简单的幸福? 用过晚膳后,刘秀什么也没干,只陪着刘疆。 等把刘疆哄睡后,刘秀和郭圣通各占了一张书案读书。 郭圣通读的还是医书。 刘秀向来也是不看这个的,他说白日里足够费神了,回来只想放松放松。 于是,他选择了看兵书。 嗯…… 放松…… 看兵书放松…… 很好,这个逻辑很好。 她一想到这个强大的逻辑,就忍不住想笑。 这一笑,就有些分神。 她瞟了眼刘秀。 咦—— 怎么不像是兵书呢? 她皱了皱眉,盯着他的手,等他翻页。 翻过页后,她偏着头费力地读了两行。 这不是兵书,是图谶。 她有些无奈地出了口气。 郭圣通还在真定时,便听郭况说了“刘秀当为天子”的谶言。 而刘秀最终下定决心称帝,也是因为赤伏符。 她不知道刘秀是真笃信不疑,还是为了迎合天下民心,但他如今对图谶之说可真是重视的很。 由此定火德,定郊祀之礼,行夏历,也就罢了。 偏生还下诏求能内谶二卷者。 不得。 便命博士薛汉、郎中尹敏校定图谶。 薛汉善说《韩诗》,信灾异谶纬,有弟子数百人。 而尹敏自幼习诗书,受命校图谶后,认为谶书非圣人之作,颇多不满。 还曾说与郭况,希冀能借着郭圣通的口劝诫刘秀。 但郭圣通又能如何? 往大了说,这可能会动摇新汉的合法性。 往,还涉及到刘秀的自尊。 即便她觉得他错了,也要顾忌他的感受。 她望着那图谶望了一会,站起身来抽过,不等他说话,便盈盈笑道:“别看,我困了。” 他眉头一挑,“甚好。” 隔天晚上,哄睡了刘疆后,刘秀照旧取过书案上的图谶来看。 可这怎么越读越不对劲。 他翻到最前面,新论—— 他抬起头。 对面书案前桐儿书都快举到脸上去了。 他敲了敲书案:“书呢?” 她不理他。 他笑笑,扬声道:“赵昌海……” 外面立时应了一声。 一阵脚步声响起。 赵昌海在屏风外站定,等待着刘秀的吩咐。 刘秀正色道:“你怎么管的事?朕这殿里丢了东西你都不知道?” 赵昌海唬了一跳,忙问道:“还请陛下明示。” 郭圣通听到这,忙把手中书卷拿下,狠狠瞪了刘秀一眼。 他见好就收:“嗯,贼找着了,出去吧。” 原来是帝后玩闹。 赵昌海有些好笑,弓身退了出去。 等赵昌海走后,刘秀板着脸朝郭圣通要书。 郭圣通表示坚决不给,她诚挚地建议:“看看《新论》嘛。” 《新论》乃桓谭所作。 哀平二帝时,桓谭为郎中。 王莽篡汉后,任其为掌乐大夫。 刘玄称帝后,拜其为太中大夫。 刘秀入洛阳后,因着有宋弘推荐,便任其为议郎给事中。 桓谭博学通达,与名儒刘歆、扬雄为好友。 其人品性正直,为天下赞颂。 王莽掌权后,无数所谓的名士纷纷与之交好。 独有桓谭不肯同流合污,默然无言。 王莽心中不快,却又忌惮天下人议论,到底没有杀他,却也只拜其为掌乐大夫。 刘秀对其印象颇好,但还真是头回知道他轻视谶纬之说。 他当下笑道:“行,看看就看看。” 他坐下来,展开手中书卷仔细地读起来。 郭圣通也无心读医书了,专心看着他的反应。 他很快气得丢了书,“一派胡言。” 郭圣通捡起来看。 入目的第一句便是“……咸以仁义正道为本,非有奇怪虚诞之事……” 说的没错啊。 她又接着往下看。 “……今诸巧慧小才伎数之人,增益图书,矫称谶记,以欺惑贪邪,诖误人主,焉可不抑远之哉!……屏群,述《五经》之正义……合人心而得事理……” 嗯,和她想的一样。 虽然她已经用重生来证明了刘秀必为天子,但她仍旧相信是时势造英雄,而不是谶记选择。 她接着往下看。 “……灾异变怪者,天下所常有,无世而不然……明君贤臣修德、善政以应之……咎殃消亡而祸转为福……” 要想天下太平,还是得皇帝贤明,这话更是不能再对啊。 指望上天庇佑? 当初王莽也是这么想的。 然后,他死无全尸。 上天那会去哪了? 大概是睡着了吧。 刘秀见郭圣通读的兴起,那怒意便被无奈冲散了许多。 “有这么好看吗?” 郭圣通抬首,“不好看吗?哪说的不对了?” 刘秀反问道:“哪说的又对了?” 郭圣通也不和他争论,只用一句话就把他说的哑口无言了。 “《赤伏符》上还说孙咸当为大司马,可如今他在哪?” 图谶之说之所以越来越让刘秀重视,很大原因是因为确实说中了许多许多事。 一件俩件,刘秀还可以说是巧合。 但三件四件呢? 他自然动摇了。 可郭圣通还是以为图谶终究只是其次,关键还在于能力。 王莽篡汉后,底下人为了迎合他造了一堆图谶,结果有用吗? 倘若图谶说什么就是什么,那么吴汉怎么当上大司马了? 凭的不还是能叫众人心服口服的能力。 这夜,郭圣通感觉刘秀一直没怎么睡着。 他第二日依旧起的很早。 午后,青素跑来告诉她,说是刘秀召见了桓谭。 第286页 郭圣通也不知道刘秀到底是想明白没有,但她想刘秀还不至于因言知罪,便也没太担心。 可等到日暮,刘秀还没回来,郭圣通也开始有些惴惴不安了。 她忍住去前殿亲自问询的冲动,一直熬到了刘秀回来。 出乎意料的是,刘秀是兴沖沖的回来的。 他和郭圣通说:“朕这是孝武帝得遇董仲舒啊。” 他也不顾上洗漱,就把怀里的一卷帛书拿出来给郭圣通看。 郭圣通迎着他欣然的目光,缓缓展开帛书。 ☆、第两百七十七章 要职 暮色渐沉,一寸寸漫上窗棂,被满室通明阻挡住后,默然无奈地滞在那。 晨雾般轻薄的窗纱随意散落在窗前,黑漆嵌螺钿花蝶纹翘头案在灯下光彩熠熠。 郭圣通倚在案边,就着氤氲开的光亮读手中的帛书。 字迹遒劲有力,一笔一画皆是一丝不苟。 人说字如其人,倒也真有几分道理。 她垂眸仔细看去。 头一句话就叫她忍不住拊掌道好。 “……国之废兴,在于政事;政事得失,由于辅佐……” 她就知道,能在天降谶纬中保持清醒的怎么会是平庸之辈? 她接着往下读,“……治国者,辅佐之本。其任用咸得大才,大才乃主之股肱羽翮也……” 这话就更有意思了。 是学成卖与帝王家的高尚版本啊。 嗯…… 大才就该辅佐英主,以使帝国腾飞。 刘秀在旁感慨:“只是,叫朕去哪寻那等才高绝众的?” 郭圣通也忍不住点头,“是啊,所以桓谭又说贤才于世,少不胜众。而且——” 她拿手指点了点帛书,意有所指地道:“但凡贤才,多高傲自大,难容世俗。” 刘秀好笑,“行了,不用暗示朕了。朕是这么听不进话容不得人的人吗?” 她笑笑,低下头继续读,读着读着又呢喃出声:“……是故非君臣緻密坚固,割心相信,动无间疑,若伊、吕之见用,傅说通梦,管、鲍之信任,则难以遂功竟意矣……” 她抬眸望向刘秀,把庞大帝国的未来寄托在一个人身上,这究竟是好还是坏? 逢着雄才大略的帝王,自然再好不过。 可若是孝成帝那样荒唐可笑的昏君,全天下都跟着他陷入风雨中。 她垂眸轻嘆一声,接着往下看。 “……法令决事,轻重不齐,或一事殊法,同罪异论……因缘为市,所欲活则出生议,所欲陷则与死……赏善诛恶,诸侯朝事,谓之王…… 王何术? 夫王道之治,先除人害,而足其衣食,然后教以礼义,使知好恶去就。 是故大化四凑,天下安乐。 此王者之术。 何谓霸? 兴兵众,约盟誓,以信义矫世,谓之霸。 霸何术? 霸功之大者,尊君卑臣,权统由一,政不二门。 赏罚必信,法令着明,百官修理,威令必行,此霸者之术。 …… 唯王霸二盛之义,以定古今之理焉……王者纯粹,其德如彼,霸道驳杂,其功如此。俱有天下,而君万民、垂统子孙,其实一也……” 桓谭这是建议刘秀,当重法严令,以塑秩序。 这也是应当的。 说起来,刘秀如今身边儒士多了些。 还是该实法名儒才是。 “……理国之道,举本业,而抑末利……” 这点郭圣通不能贊同。 兴农就得抑商? 这恐怕是治标而不治本吧。 她以为,最重要的还是得当权者拿出保护农业的确切措施来,例如减轻徭役,降低赋税。 一味抑制商业有什么用? 老百姓种田种的饭都吃不上,你还不许他另谋出路? 等她终于翻完手中沉甸甸的帛书时,窗外夜色已浓如黑墨。 她合上帛书,揉着脖子站起身来。 低头低的久了,脖子好酸啊。 一双温热的手伸了过来,给她揉捏起来。 她被捏的直笑,拿手去拨他的手:“痒,快拿走。” 他手下越发用劲,“别动。捏捏就舒服了,绷着久了你就僵的转头都转不动了。” 吓唬我? 以为我是疆儿? 郭圣通心下腹诽归腹诽,却还真没动了。 她站在那,望着窗前的和阗青白玉镂雕螭龙纹带钩。 橘黄色的灯光给带钩镀上一层微黄色温馨的光影,轻纱在旁左右摇曳。 冰山的凉气从身后慢慢透过来,扑到她身上,浸凉了她耳上的金镶紫瑛坠子。 她瞧不见刘秀现在脸上神色,但看着光影下两人的身影融在一处,忽觉得心底都被填满了。 母亲曾跟她感慨,说父亲在时两人时常临窗写字,当时并未觉得多么幸福。 可等着父亲去后,长夜漫漫,她睡不着便起身写字。 写着写着就想起身边那个身影。 疯狂地想。 于是,眼泪理所应当地就止不住了。 但还是得撑住啊。 往上看,不能叫父母担心她。 往下看,还有一双儿女要她抚育。 时光匆匆,一晃她嫁了,况儿忙着四处征战。 再往回看,儿女们在身前身后来回跑着要母亲抱的时光又一去不復返了。 郭圣通当时听后忙着安慰母亲,还未有什么感想。 可这会,母亲的话忽地从心底深处冒出来。 她不禁想,就现下这一刻。 她的儿子在外殿玩耍,她的夫君在给她捏脖子。 时光静谧到了极点。 会不会往后想起也是当时只道是寻常的幸福时光? 等刘秀捏了足有两刻钟后,她转过身来,笑道:“行了行了,捏这么久手都要抽筋了吧。” 他也笑:“当我跟你一样那么没劲呢。” 他说的是郭圣通如今抱不动刘疆的事。 刘疆长到半岁后郭圣通便抱着有些吃力了,却还是咬牙抱, 可现下刘疆都一岁半了,郭圣通哪还能像从前那样抱着他健步如飞在外面逛着走上半个时辰? 她斜眼瞪他,瞪到一半又想笑。 她眼眸清澈,顾盼间有光华流动。 这一嗔一喜,落在刘秀眼里,如春日柳条拂过他镜面般的心湖,泛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他又想起在真定王宫春影堂中的那次相见,那时他只是想摸摸她的脸都被他躲开了。 可现在—— 他垂眸一笑,也不管殿中有没有人便揽她入怀。 …… 这夜要过水歇下后,郭圣通沾着枕头就睡意深沉起来。 刘秀一时间还有些睡不着,东一句西一句地和她聊着。 第287页 她嗯嗯地应着,也不管他说的是什么。 床帐被放下来后,总给她一种错觉,仿佛这世界只剩下了她…… 不是,他们两个。 她窝进他怀里,舒服地嘆了口气。 头顶上,他低低的细语声仍在继续。 “……朕想了想,桓谭已是知天命之年,想必不会有那等孤僻高傲的怪脾气了……朕想让他任司隶校尉……” 郭圣通半梦半醒间只听得一句“任司隶校尉”,她一下就清醒过来了。 司隶校尉? 谁要任任司隶校尉? 司隶校尉监察在京百官诸不法事。 便连退罢三公也由司隶校尉纠劾,因此司隶校尉号为“雄职”。 司隶校尉地位的特殊,还体现在大朝会时,司隶校尉与御史中丞、尚书令都有单独的席位,被人称为“三独坐”。 这可是个要职。 ☆、第两百七十八章 再喜 她睁开眼来看他:“谁?谁要当司隶校尉?” 他低头,见了她这茫然样子好笑:“朕说桓谭可用而已。 行了,朕也不找你聊了,瞧你都困成什么样子。” 桓谭啊? 其人公正,让他任司隶校尉倒真是可行。 她点点头,合眼沉沉睡去。 翌日起身,果听得前殿传下诏书任桓谭为司隶校尉的消息。 桓谭为宋弘所荐,虽任议郎给事中,但到底是常侍皇帝左右,备顾问应对。 刘秀又不是儿皇帝,自有自家主意,哪会事事垂询? 哪比得上当司隶校尉独当一面的好? 是以,这诏书一下,洛阳城中都说桓谭这是受了陛下青眼。 艷羡的有,嫉妒的也有。 只是窘于桓谭其人才学品性过人,挑不出什么不足之处来。 即便酸,也没得话说。 直到从宫里传出流言来,说是桓谭能得此要职有大半原因是因为走了皇后的路子。 这谣言说的有鼻子有脸,就跟真看着一样。 众人虽半信半疑,但心底到底有些动摇起来。 尤其是那嫉妒不甘的人,更是终于寻着了话说。 “……这要让我巴上皇后,我也能做司隶校尉……” 虽说不可轻言天家是非,可最管不住的便是人嘴。 这谣言越传越邪乎,一时说王梁当初能免于一死全是因为皇后出力,一时又说朱浮当初得罪了皇后所以如今受了天子冷落。 这传的也不全是假话,是以瞬时间便如野糙一般疯长起来。 郭圣通很快便从青素嘴中听说了这些谣言。 她倒也没有多惊讶,自出了个巾帼不让鬚眉的吕后,士大夫们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生怕再出个吕后。 窦猗房还为后时,群臣见文帝爱屋及乌,待窦后兄弟亲厚非常。 便推了绛侯和灌将军去劝谏文帝:“吾属不死,命乃且县此两人。 此两人所出微,不可不为择师傅,又復放吕氏大事也。” 听听…… 说来说去不还是怕聪慧通透的窦后成为下一个吕后。 于是,窦后不敢叫兄弟当官。 两个国舅见谁都得退让,唯恐为窦后惹祸。 可明珠就是明珠,怎么都是挡不住它的光芒。 窦后弟窦广国才能兼备,文帝到底还是起了爱才之心。 他想任窦广国为丞相,窦后听闻后坚决推辞,“恐怕天下人不服气,以为陛下是因为我的缘故而偏爱广国。” 窦广国也陈述利弊,坚决不受。 文帝只得作罢。 然而,窦氏终究还是成长起来了。 窦后歷经三朝,至武帝时已经成为说一不二的存在。 可窦后到底也没变成吕后,不是因为群臣震慑,而是因为窦后自己没动那心思。 所以…… 如今后宫空虚,郭圣通独得圣宠,膝下又有长子为皇太子,还有真定国站在背后,倘若再加上几个在军中甚有威望的将军,怎能不叫人心惊? 这岂不是又是一个吕后? 她笑了笑,虽转头吩咐了常夏私下查探,但究竟没太当回事。 她不急着知道答案,左右也就是朝中那些没做实事却又一天到晚嚷着国家生死的大臣罢了。 什么时候都有这样的人,她没必要自乱阵脚。 等着她足够强大了,他们自然也就墙头糙般地倒过来了。 比起这个,倒不如关心下刘秀怎么想。 她晚间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提起流言来,“我不过就和彭宠夫人合拍,多招她进了几回宫。 至于王梁,我连什么模样都记不得,什么时候为他说过一句话? 唯一像那么个样子的,也就是桓谭了,可也是见他才学出众。 陛下这都是瞧见眼里的,这些人可真会歪说……” 刘秀颔首,上前握了她的手:“朕听说谣言传开后,还真有人跑去建议桓谭,让他来你这答谢。 可桓谭一瞪眼睛,说老夫什么时候让皇后为老夫说话了?” 他哈哈哈地笑起来,“这些人啊,就是嫉贤妒能,自己没本事便要想法编排别人。 只要把人说的平庸无能了,他们心里才得舒服。 我不是不行,我只是苦于没关系。” 郭圣通被他说的忍俊不禁。 他握紧她的手,认真道:“朕知桐儿,如知自己。” 他目光坦然真诚,郭圣通被他看得浑身都有些不自在起来。 但到底没有露怯,她大大方方地笑着应是。 说句实话,她也迷茫过。 今生没有阴丽华,刘秀又待她这么好,她要不要也交付出全部的真心? 可有时候,为一个问题犹豫,便代表心底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她的答案就是不要。 她要做强大的自己,她再也不愿把命运交託在他人手中。 未来,他若待她好,她自然会像窦后般做个慈祥的老祖母。 可若不好,那就休怪她做吕后第二了。 刘秀当下便当着她的面召进赵昌海,命他整肃宫闱,不允许再听见这样的不实流言。 他说这话时,不怒自威。 赵昌海点头诺诺而去。 天子发话,隐藏在暗处猫着身子预备跳出来的魑魅魍魉立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郭圣通耳边立时清净了。 而在这时,却非殿中传出了喜信来。 皇后郭氏再次有孕。 一时间,朝堂上尽是贺喜。 刘秀喜出望外,也不顾男女未知,便大赦天下,诏曰:“顷狱多冤人,用刑深刻,朕甚愍之。孔子云:‘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其与中二千石、诸大夫、博士、议郎议省刑法。” 他为此振振有辞:“倘若是个皇子,疆儿便多了个臂膀。 若是个公主,那可更是第一份了,朕得为他们积福。” 第288页 郭圣通被说得哑然失笑,但心底到底温暖到了极致。 她已不再像从前那么害怕孩子的到来了,她想她能护孩子周全了。 既如此,她便也盼望着是个女儿了。 可想到前世她生育的全是儿子,不禁又有些头疼起来。 欢喜过后,刘秀也有些发愁。他本已下定决心要亲自率军征伐五校军,可郭圣通现下有了身孕。 她怀刘疆时,他便没有陪伴在身边,一直深以为憾。 如今难道又要错过第二个孩子吗? 郭圣通知晓后再三道不用担心她,刘秀到底也不是那儿女情长的,终于还是在八月初领军出发了。 他走后,伯姬和刘黄时常进宫来,又有贾復夫人刘荷花说些洛阳城中的趣事,郭圣通倒也不觉得无聊。 毕竟,光给刘疆解释为什么不能拉着她跑就足够有意思了。 小小的孩子仰着脸看她,还不明白做兄长意味着什么。 ☆、第两百七十九章 婚事 七月二十八便立了秋,然而到底还在伏天里,暑热仍旧流连不去。 昨天夜里痛痛快快下了场暴雨,可等太阳晒干水汽后,便连廊柱都是滚烫的。 黄门们提了水过来,一瓢一瓢地扬在地砖上,哗啦一声如入油锅,蒸腾起一道道微弱模煳的白烟来。 这下子,风再吹过来便带着丝凉气了。 等把廊外庭中都浇湿了,黄门们的后背早被涔涔流下的热汗浸透了。 他们也不敢歇,拎着空水桶屏声敛息地往回走。 正好青素出来瞧着了,便叫一人给一碗酸梅汤。 皇后和太子都在里间歇午,黄门们也不敢过来说话,只远远对青素行了一礼,便在廊下三五成群地蹲坐在一块,伸手接过那冒着凉气的酸梅汤,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几下就喝完了。 而后拿衣袖擦了把汗,长出了口气,唇边的笑快咧到耳根上了。 青素站在殿门口也跟着笑。 她心道多像那时的自己啊。 刚进宫时,她一口江南方言,听不大懂官话。 那个时候,宫里又没什么正经主人,大家日子过的都苦。 可不得寻着个能发泄的地方吗? 于是经常闹笑话又没什么脾气的她自然而然地成了谁都能掐一把的面团。 她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不知道暗地里哭了多少回后,终于把那点怯懦抛下了,学会了看眼色,学会了巴结人,学会了暗箭伤人。 她很快出了头,被调到了一个轻省的职位上。 那会,她也是这样很轻易地就能开怀大笑。 是什么时候再也笑不成这样了? 她歪着头仔细想了半天,眼里渐渐起了雾气。 应该是同乡带信过来告诉她父母去世了的时候吧。 当时真是一道晴天霹雳砸下来,砸的她浑身都木木的。 时过多年,父母的脸在脑海里都模煳起来。 但血脉相连,仍是锥心刺骨般的疼。 再之后,她再笑也只是抿着唇淡淡一笑。 她越发勤勉,变得比谁都能吃苦。 长久的努力换来了丰厚的回报,她在皇后初入宫时得着了为皇后引路的差使。 幸运的是,皇后就此留下了她。 更万幸的是,皇后身边的常夏和羽年都没有挤兑她的意思。 她知道,再也不用过那种睡觉都得睁只眼的日子了。 可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哪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旁人说句什么,她仍是要在脑子里面过上几遍,计较有没有什么别的含义后才会谨慎地开口。 为了这,羽年多少次说她温吞,不够痛快。 常夏每到这时都会瞪羽年一眼,说青素这样的才是宫里出来的稳妥人。 青素就在旁边笑,抿着唇轻轻地笑。 她想,这样的日子真的是再好不过了。 她不想未来再起一点变数了。 所以,在羽年满怀憧憬地说起出宫嫁人时,她摇头说不要。 但,她还是诚挚地祈愿常夏和羽年婚姻上都会美满幸福。 入夏后,殿下已经开始帮常夏相看人家了,预备年末时把常夏嫁出去。 结果到了上月中的时候,殿下诊出有喜来。 这下,常夏就不肯嫁了,跪在殿下身前说要伺候殿下。 殿下笑着打她,说又不缺她一个人伺候。 常夏仍是坚持。 到后来,还是殿下拿出了皇后威风来才叫她应了。 年底既要出嫁,现在便得着手赶制喜被喜服了。 一辈子就这么一回,还是自己做的好。 殿下便叫常夏把她的活分给青素和羽年,专心赶制嫁妆。 她们两个虽较从前累了些,却也是真高兴。 殿下给常夏定下的这桩婚事再完美不过了—— 护军校尉周岩,生的高大英武,刚过弱冠之年,和常夏年纪相当。 家中父母都是一等一温厚人,上面还有个已经出嫁的姐姐,阖家都对常夏满意的很。 婚姻之事乍然听来不过是她嫁他,他娶她而已。 所以许多少男少女都只以为两情相悦便可,至于外在的其他因素都是可以克服的。 可是柴米油盐这些生活的琐碎事,很快就能消磨尽从前的热情。 家里再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吵的,谁受得住呢? 只觉得枕边人越看越厌烦,无数缺点跟着冒了出来。 所以,婚姻之事头一等重要的便是双方的家庭瞧的对眼,再次才是彼此钦慕。 常夏很幸运,这两样她都有了。 殿下特地叫常夏和周岩见了一面,周岩回去后很满意,常夏虽没说话只羞红了脸,但显见也是满意的。 如此一来,青素和羽年都盼着她能顺顺利利地成婚,再也不肯叫她出来忙碌。 现下本该是羽年在这伺候的,可少府来了人,羽年只得去应付。 于是,昨天守了一整夜的青素便从被窝里被挖了出来。 她本还有些发困,可瞧着这些很容易就满足了的黄门们想起从前的事来,这点困意便随着悠悠白云盪走了。 黄门们喝完了酸梅汤后小心翼翼地放好空碗后,站起身来远远地又沖她行了一礼。 她依旧抿着唇淡淡地笑。 没想到,她也会有叫人诚心道谢的时候。 从前多少人恨她啊,恨她的笑里藏刀,恨她的口蜜腹剑,恨她的不择手段。 但没办法啊,她想活下来啊。 人善心软顶什么用呢? 她转身往里走,站在内殿门口等着吩咐。 殿下怀着身孕热不得也凉不得,这冰山便就正摆在殿门口,好让这凉意慢慢地透进去。 她先时在外头热着了,刚到这边上的时候觉得再舒服不过了,可时候一长心腔里都打起了霜花。 好在又熬了两刻后,皇后终于出声了。 她忙小碎步跑进去。 到了皇后榻前,先挽起床帐再回身倒了杯温水递给皇后润喉。 大夏天歇午,总不如春秋那么舒服。 第289页 一觉醒来,郭圣通只觉得头昏脑涨的,她靠坐在榻上,一口一口抿着杯中的温水。 纯白的绸衣柔顺地贴着身子往下垂去,露出她柔腻发光的皓腕来。 喝过水后,郭圣通掀开被下榻。 她问青素:“太子呢?” 青素取过牛角梳来给她挽发:“太子睡的还正香呢。” 她又问:“羽年呢?” 青素:“少府来……” 她话还没落音,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响起。 羽年回来了。 她上前见过郭圣通:“少府听说殿下怀太子时头三个月吐的厉害,便叫了齐越宝特给您新开了张菜单子,方才特地叫婢子去看……” 郭圣通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羽年便也不多说了,上前开了首饰盒挑了枝桃花簪子给青素。 ☆、第两百八十章 惊猫 162.220.12.37  等刘疆起来后,正是最热的时候,郭圣通不愿出去,便在殿里教刘疆识字。 烈日照在庭中宽大的梧桐叶上,照开一地光影陆离。 几只蝉藏在树梢顶端,不知疲倦地叫着。 殿内凉气氤氲开来,刘疆仰着脸奶声奶气地跟母亲念道:“……人……人……” 念上十遍后,小小的孩子便执起手中的笔在麻纸上写字。 他人小,握不稳笔,一个“人”字叫他写的歪歪扭扭,仿佛要飞天般。 郭圣通却一个劲叫好,“疆儿好棒啊。” 她问羽年:“是不是写的很不错?” 羽年比她还要自豪:“太子殿下可真聪明。” 青素在旁又忍不住抿嘴笑。 这一下午便在这样的欢声笑语中度过了。 申时末,太阳西沉,刘疆有些坐不住了,闹着要出去。 他知道不能像从前那样拽母亲了,便拿眼睛一直看她。 郭圣通很快便受不住了,她一面叫人收拾书案,一面牵着刘疆往外走。 出了却非殿上了復道,母子俩走走停停,不觉又转到了安福殿。 安福殿西北角处的荷塘荷花开的正盛,母子俩被缕缕荷香吸着,很快就站到了荷塘边。 椭圆偌大的荷叶你挨着我,我靠着你,紧密到都没有fèng隙。 鲜红的荷花高出水面老高,在风中摇曳着。 风从水面刮来,天然便清凉无比。 母子俩都受用的很,便在荷塘边多站了会。 眼见太阳已经沉到宫阙下了,母子俩才往回走。 刘疆没走两步便去拽青素的衣袖,青素会意俯身笑着抱起他。 羽年趁机道:“殿下也坐肩舆回去吧,歇歇脚。” 郭圣通本想说散散,但觉得快些回去也好。 昨天刘秀写了信来,她得回信,拖久了再忘了他又该不高兴说她没良心了。 她点了点头。 羽年朝后招了招手。 八人抬的肩舆便从后面跑来。 她既坐了肩舆,便叫青素也把刘疆放上来。 母子俩都有些累了,坐上去后便靠在一块闭目养神。 谁知道,正在半睡半醒时,肩舆勐地摇晃了一下。 一只橘猫从宫墙上滑了脚,失足跌下来,正砸在抬肩舆的黄门身上,带得肩舆一晃。 郭圣通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去护怀中被惊醒的刘疆。 羽年和青素唬的脸都白了,这殿下还怀着孩子呢,可不能动了抬起,忙叫停了肩舆。 郭圣通见刘疆也没吓着,便松了口气,她摆手道:”我没事。快别大惊小怪了,起辇吧——” 惊了皇后和太子,可不是小事。 那猫从高墙上跌下来立时叫人捉住,要摔死了了事。 这能惊第一回就保不准惊第二回,还是趁早了结了的好。 猫是最灵性的,被人拎到手里后立马嗅到了死亡的味道。 偏生被揪住了双耳,抓咬都没用。 它拼命挣扎起来,悽厉嘶喊。 黄门被它叫的心直突突,唯恐惊吓着皇后和太子,只恨不得立时就了结了它。 可皇后和太子哪能见这血腥场面? 还是快走吧。 抬肩舆的宫人和黄门是一个想法,他们脚下加快,虎虎生风起来。 郭圣通听着那猫的嘶喊声,怪不落忍地,便叫停了肩舆,把那猫送上来。 青素忙劝她:“您快别看了,再吓着您和太子。” 郭圣通摇头:“没事的。” 橘猫很快就被拎到了肩舆前。 这是只很漂亮的橘猫,从头到尾都是黄灿灿的橘色,只有肚子是雪白的,它瞪着琥珀色的眼睛盯着郭圣通,不叫了。 羽年忍不住道:“这猫可真聪明,知道您能做主,立时便不叫了。” 郭圣通望着那猫,觉得熟悉极了。 她认得它。 黄门在旁吞着口水解释道:“这猫原是有人养的,后来开春野惯了就拘束不了了,便成日在宫里头乱走。 奴婢们早该将它处理了的,还请殿下恕罪。” 青素心跟明镜似的,找什么这样那样的藉口。 定是这猫从前的主人死了,弄得猫也没人管了,只得跑出来自己觅食。 猫是个稀罕贵重物,一般的黄门宫女谁能养起?谁又有空养?更别说处置它,这回也就是怕皇后吓着了才敢把它打杀。 她嘆口气,看向皇后,预备向皇后求个情。 好歹也是条性命,饶下它也算为皇后肚中的孩子和太子积福了。 左右这猫也是自个儿想失足跌下来的。 她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怔住了。 皇后竟站起来,伸手要摸那猫似的。 青素忙制止:“殿下,摸不得摸不得,这猫狗的爪子都是有毒的。 又是野惯了的,再伸手挠您一爪……” 郭圣通回过身来,吸了口气坐回去。 不是它,不是它…… 她语气低柔:“把这猫放了吧,就当给孤和殿下积福了。” 黄门忙躬身应是。 郭圣通想了想又道:“这猫也是觅食才闯了祸,把它带到却非殿配殿餵起来吧。” 青素和羽年还要再劝,被郭圣通一眼瞪了回去。 她们俩想了想,这猫被放了回头再冲撞了皇后呢? 倒还真不如养着,回头皇后想去看的时候抱着她的腿不叫她去不就完了吗? 黄门楞了楞,止不住地羡慕起手中这猫来。 这闯祸闯出一辈子吃喝不愁的,也只能是这猫狗了。 他响亮了应了声诺,寻思着要不要去伺候这猫,回来还能在皇后跟前露个脸。 但到底还是作罢了,皇后如今怀着身孕哪是能养猫的? 等孩子生下来也见不得猫,他这去了不就是坐冷板凳坐到底,还是算了吧。 猫被抱回却非殿后,饱食了一顿后趁人一不注意跑丢了。 青素忙叫人去找,这野性子看来还真得养着,总不能叫皇后为了避着它不出门了吧? 第290页 郭圣通在里间听着后,没有说话。 这夜,她折腾到三更才迷迷煳煳睡着。 梦里有只橘猫。 长的和今天遇着的一样,也是肚子雪白。 她叫它豌豆。 豌豆可爱极了,刚来时还只是半大猫,淘气的很。 什么都是它的玩具,窗纱床帐都没逃得了它的魔爪。 案上的玉器也不知被它打碎了多少。 她从不曾打它,只微微一笑叫人收拾干净罢了。 可它总疑心她会生气,犯了错总要躲出去。 它跑的快极了,到殿门口也剎不住脚,撞的门沉沉一声。 她心疼地站起来,唤它:“豌豆——” 它便乖觉地往回走。 她搂了它入怀,摸着它柔顺的皮毛嘆气道:“你说,你这么通人性,我怎么捨得打你?那些死物,打了也就打了。” ☆、第两百八十一章 安慰 一  因着她的宠爱娇惯,豌豆很快变成了永乐宫一霸。 它爬上屋顶瞎逛,下不来了就坐在吞嵴兽头上沖底下一个劲喵喵叫唤。 宫人们忙搭了云梯吸着气颤颤巍巍地去救它下来,它一落了地又跑的没影了。 没过多大会又在大槐树顶梢上叫人,真是能把人气笑。 不攀高的时候,豌豆更叫人头疼。 它拿爪勾住一拂黄的花枝盪鞦韆,一下一下晃在养花黄门的心尖上。 他拿来煎鱼干引它:“豌豆,豌豆,听话,下来,来……” 豌豆理也不理他,直到那花枝经不住压折断了它才跑开。 黄门一张脸皱巴到一块去,眼看就要哭出来了。 豌豆娇贵,种花师不敢骂它,又心疼花儿,到时候还不知道怎么罚他呢? 觅灵在旁看不过眼便道:“到时候种花师责骂你,我替你解释。” 黄门感激不尽,忙向觅灵行了一礼谢过。 觅灵小女孩心性,还颇喜欢猫狗的,平时也愿意逗弄着豌豆玩。 可豌豆实在是太淘了,它又分不清轻重,常常闹着闹着就把觅灵的衣衫挠破了。 几回过后,觅灵也不招惹它了。 豌豆是我不理你可以,但你不能不理我的性子。 碰了次钉子后还记恨上觅灵,总要趁她不注意打她两巴掌。 可一只猫能把人打的多疼? 偏生它打完后还要得意洋洋地跑开,一副大仇得报的样子。 豌豆不止在人前扬威,还欺负廊下的鸟儿们。 它常常爬到高处,作出跃跃欲试要扑鸟笼的样子。 鸟儿们被它吓的胆颤心惊,在笼里跳个不停。 豌豆每到这时就会眯起眼来喵一声,心满意足地跳下来。 觅灵忍不住在郭圣通跟前抱怨了几回,说豌豆又打烂了什么摆件,又抓坏了什么孤本。 郭圣通只是笑,还是没有要管教它的意思。 因为,豌豆是刘疆送来的。 这孩子不担忧自己岌岌可危的太子位置,也不抱怨母亲没用帮不上他半点忙,只怕母亲伤怀特送了豌豆来给母亲打发时光。 她怎么能不爱豌豆? 又怎么忍心打它? 更何况,看着无法无天自由自在的豌豆,也是种安慰不是? 她在睡梦中不自觉绽开清浅的笑容。 大概是梦着了豌豆,所以虽做了一夜的梦,可第二天醒来时没有精神萎靡不振。 她有些捨不得梦里可爱顽皮的豌豆,躺在床上不愿起来。 有关豌豆的记忆又往出冒。 豌豆怕冷,冬日里总不肯睡给它准备好的窝,常趁人不备跳上床榻来。 它从床尾钻进来,舒舒服服地窝在她怀里,打着唿噜睡去。 她那时失眠严重,怕孩子们担心都是瞒着的。 多少个夜晚她都是一面摸着豌豆,一面回忆着往事熬过的。 想到难过处来,也在暗夜里无声无息地哭。 猫睡的轻,豌豆很容易就被它弄醒了。 它从她怀里钻出来,坐在枕边看着幽暗光影中哭成泪人的她。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竟觉得豌豆看她的目光充满了心疼。 她被看的哭不下去了。 多大的事呢? 值得这样吗? 都怪这长夜漫漫,引出了她的愁思。 她止住泪水后,伸手要把豌豆抱进来。 它不肯,按住她的手仔仔细细地舔她的手。 猫舌头粗糙,她被舔的很不舒服,便抽开了手搂它进来。 她伴着豌豆的唿噜声很快睡着了。 她的失眠就这么不药而愈了。 豌豆没能如她所愿的活到耄耋之年。 它在五岁时生了场重病死去了。 在它生命的最后时刻,它忽地挣扎着坐起身来。 郭圣通以为它要食要水,忙叫宫人拿来。 可它仍是拒绝—— 郭圣通哽咽着伸手去摸它的头,问它哪难受? 它仰起头来舔了舔她的手,再低下头时已经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她摸着它还温热的身体,怎么也不相信它死了。 直到它浑身僵成一块了,她才流着泪站起身来吩咐人把它埋在槐树下。 豌豆去后,她又开始失眠。 她整夜整夜的想它。 想的很了,便开始怨它,怨它的冷清。 猫是极优雅高贵的动物,哪怕被疾病折磨的痛苦不堪,它也不肯丢了它的体面,一直咬牙忍受着,不曾失声哀嚎过一声。 更别说像狗一样在死之前望着主人哭,来表露自己的不舍。 它一直保持着自己的骄傲,不屑像狗一样以主人为天地活着。 她觉得自己这么想念它很有些好笑。 后来,有人告诉她,猫妈妈安慰小猫时会给它理毛。 她坐在那,勐地泪如雨下。 原来,她哭的时候豌豆舔她是安慰她。 原来,它在生命的最后时光还在担心她。 原来,是她没有读懂它…… 她懊悔不已,只恨时光不能倒流。 昨天坐在辇上见着那被黄门掐住脖颈拎在手中的橘猫后,她真以为是她的豌豆回来了。 可是,不是。 豌豆是刘疆送她的,最起码还得十多年呢。 更何况,虽都是橘猫,但郭圣通总觉得长的也是不一样的。 眼神是不会骗人的,倘若是豌豆,她一定会认得它。 现在想想也真后悔,豌豆刚来时她全没想过它会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 也没问问疆儿是从哪弄来的,如今想找都没处去寻。 她这一躺足足躺到疆儿起来。 洗漱梳妆时,他凑到她的梳妆檯前,玩着她的首饰。 她笑看着他胡闹,只在他要往嘴里送的时候忙不迭地制止他,告诉他吃不得。 他点头放下,乖巧的不行。 用过早膳后,她照例在书案上摆开笔墨纸砚教刘疆识字。 小孩子专注度不高,没多大一会他便坐不住了。 第291页 郭圣通便叫青素抱他到庭中去玩会。 刘疆出去后,她想起昨天夜里那猫跑丢了,便问羽年:“猫找回来了吗?” 羽年说起这个,便有些感慨。 “找回来了。 原来,那猫还带着三只小猫呢。 难怪四处觅食不说,有了着落还得跑出去……” 小猫? 郭圣通抬起眼来:“现如今在哪?” 羽年见她似有意去看,忙拿话挡:“殿下,那猫是野惯了的,身上备不住带着毒呢。 这要挠您一下,那可不得了……” 不等她说话,羽年又道:“您也别担心,婢子吩咐了专门的人来伺候它们。” 郭圣通哭笑不得:“怎么说的好像那猫是什么洪水勐兽一样呢?” 她站起身,不容置喙:“走,领我去看看……” 羽年没法,只得皱着眉头引路。 ☆、第两百八十二章 来过 一  她一路絮絮叨叨:“殿下,您可不能摸,就远远地看一眼……” 郭圣通被她念叨的好笑又好气:“羽年,你今年是不是四十九?” 配殿是闲置的,向来没什么人气。 猫来后还叫殿中有了些热闹气氛,只是那橘猫护犊子,不肯叫人近前逗弄它的小猫,所以小宫人们都在门口望着。 皇后一来,众人吓了一跳,行过礼后一闹而散了。 橘猫聪明的紧,知道昨天能活命是因为郭圣通的缘故,并不排斥郭圣通近前来。 但郭圣通没有摸它,也没有摸那三只小猫。 动物保护幼崽是天性,橘猫还是有咬她的可能。 而且,羽年说的也没错,她现在肚子里怀着孩子,万事还是稳妥些好。 橘猫的三只幼崽长的都不像它,两只橘猫肚子都没有白毛,另外一只还是纯黑的。 全都睁着清澈见底的眼眸盯着她,动人之极。 豌豆刚来时没有这么无所畏惧地看过她,它那时有些怯生生的,是后来知道她会惯着它才骄纵起来的。 都不是它。 这些都不是它。 她的豌豆在哪呢? 郭圣通从没这么怀念过前世。 她只看了一盏茶的时间便走了。 伺候猫的宫人送到殿门口,“奴婢一定会好好养它们的。” 郭圣通点点头,没有说话。 她的心情有些沉重。 她想,她的命运被改变了。 是不是也就意味着失去了和豌豆重逢的机会了? 因为即便豌豆在今生也有,但却绝不是前世的豌豆了。 她很有些怅然若失。 生活是不是就是这样? 得到一些,就必定要失去些什么? 或许旁人觉得她可笑,但是养过猫狗的人一定会理解她的。 宠物在他们的生命中真就如此重要。 她不愿触景伤情,此后都没有往配殿去,只怕宫人不用心故而时常问询起,也叫常夏和羽年松了口气。 时光匆匆,八月丙辰日传来刘秀于羛阳城大破五校军的捷报。 九月壬戌日,帝驾由内黄现迴转。 郭圣通接着信后,笑着问刘疆:“父皇要回来了,高兴吗?” 虽然郭圣通和他说父皇出门去了,虽然他也貌似会意地点了点头,但等到日暮时分他还是习惯性地往殿门口看去。 刘秀走了一个月,刘疆就这么望了一个月。 小小的人儿啊,可真叫人心疼。 现下听得郭圣通这么一说,刘疆立时眼睛都亮了。 他一兴奋起来,晚上就睡不着。 等把他哄睡后,郭圣通也有些睡不着了。 约莫到了子时,她才入睡。 迷迷煳煳地,似有什么钻过床帐跳上榻来。 她睡得迷了,伸手含煳叫道:“豌豆……” 话落音的同时,人也清醒了。 她现在哪有什么豌豆? 可的确有什么东西踩过她的脚背跳了过来。 那是猫。 她睁开眼来。 幽暗的光影中,豌豆跃到她枕边,极为亲热地蹭了蹭她的脸,温顺地卧在她身边,发出唿噜唿噜的声音。 她的泪一下就下来了。 她也顾不得这是梦境还是什么,一把搂住豌豆不住地摸它,嘴里喃喃地唤它:“豌豆,豌豆……” 她从前每次叫它,它从不曾应它,只用黄灿灿的眼眸看着她。 而这次,她叫一声豌豆就低低地应一声。 郭圣通的泪越发止不住。 她把豌豆抱进被里,切切实实地感觉到了它温热的体温。 “豌豆……” “喵……” 她一直在叫它。 它便一直不厌其烦地答她。 也不知过了多久,窗上有了亮色。 豌豆从她怀里挣脱出去,要跳下榻去。 郭圣通忙伸手去搂它,她不想让它走。 它虽然是她的宠物,但她总觉得它像个人一样。 它是她的朋友。 豌豆被她拽住了脚,也没太挣扎,便顺势坐在枕头上。 它琥珀色的眼珠,在昏暗中放出摄人心魄的光芒来。 它长长地喵了了一声,极低极柔。 仿佛是在无奈,又仿佛是甜蜜的嘆息。 “不要走……豌豆……” 她求它。 她从未这么想留住过什么东西。 哪怕是刘秀,她也没有这样卑微地祈求过他。 她想,大概是因为刘秀的世界本就丰富多彩,除开她还有阴丽华有天下有匈奴。 而豌豆的世界里只有她,她确信它是极爱她的,永不会抛弃她的。 豌豆又喵了一声。 紧接着,窗外又响起一声猫叫。 此起彼伏的猫叫声连成了一片。 她终于确定,她确实是在做梦。 却非殿中不可能有这么多猫。 这些猫是来催豌豆走的。 她越发不肯放手,她生出奢望来:是不是留豌豆到了天亮,它就走不了了? 可…… 她为什么握不住它的爪子? 它就像一缕风一样从她手中漏了出去。 它利落地跳上了窗台。 她想坐起身来去抓住它,可是动弹不得,她浑身就像脱了骨一样,没有半点力气。 要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豌豆走吗? 她无助到了极点,像个孩子一样哭到不能自已。 豌豆在窗边顿住脚回过头来。 它哭了。 它也哭了。 它又迅捷地折了回来,跳上榻来舔了舔郭圣通的手,低低地喵了一声,似在叮嘱什么。 郭圣通还想去搂它。 可手仍是没劲。 窗外的猫叫声聒噪起来。 它又跳了下去。 这次它不再停留,径直跃入了窗纱中,融进了沉沉夜色。 猫叫声瞬间消失。 第292页 她的力气也回来了。 她忙掀开被下榻。 可脚下一滑,她笔直向前扑起。 …… 她勐地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四下里黑漆漆的,原来真是一场梦。 她无力地躺在榻上,身心皆疲。 她把被拽上来,蒙在被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豌豆,你也知道我想你想的紧,所以特地回来看我是吧? 她哭到昏昏沉沉睡去后再次醒来,已是大天明。 没有她的传召,又没有什么要紧事,没人会来打扰她。 她躺不住,坐起身来盯着窗棂发呆。 她眼前又浮现出豌豆的泪眼。 豌豆,你的来生会在哪呢? 你还会做猫吗? 豌豆,投胎做个女孩吧,你天生就优雅,一定是绝代风华的美人。 她惆怅了一早上,终于还是掀开被来。 等等…… 她蓦地滞住了。 榻上有一簇猫毛。 有黄色的,也有白色的。 昨夜豌豆真的回来过。 她的泪又掉了下来。 她拆开枕头下的香囊,把香料倒了出来,把豌豆的毛一根一根装进去。 她把那香囊贴在心口闭上眼。 豌豆—— 一路走好。 ☆、第两百八十三章 听话 一  九月中旬,暑热退去,秋意渐浓。 用过早膳后,郭圣通会带刘疆出去走走散散。 等到日头升高,有些热起来了,母子二人便慢腾腾地走回来。 上午郭圣通会教刘疆识字,他还小,她也不指望他能学会多少。 说是教其实也就是玩,为了让他能专注点,郭圣通会顺道说些小故事。 歇过午起身,郭圣通在书案上摆开颜料让刘疆拿笔蘸了随意涂抹。 嗯,绘画的早期启蒙教育。 都说外甥似舅,说不定疆儿也会特别喜欢画画。 本着这样的想法,不管疆儿画成什么样子,她都会拍掌叫好。 通常在申时左右,她会带着刘疆再出去走走。 秋日的天空特别高远澄清,鸟儿掠过树梢朝上飞去,总也到不了云端。 温煦的阳光匆枝叶fèng隙间漏下来,让人勐地有些怀念起盛夏时喋喋不休的蝉鸣声。 蜻蜓和蝴蝶都是夏日的专属意象,在秋日的花丛中见着让人有些意外。 也不知从哪刮来一股狂风,刮的天上浮絮般的云恍如石入湖面般震开涟漪阵阵。 刘疆被风吹的睁不开眼睛,转头就扑在青素怀里。 等风停下来时,云都被吹连片了。 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立时让人有些凉意遍体的感觉。 大约再走上一刻多钟,他们就要往回走了。 回去歇上一会用过晚膳,刘疆没多大会就又哈欠连连。 刘秀不在,郭圣通睡的也早。 一天便就这么过去了。 刘黄和伯姬也时不时进宫来,这两个如今也是满嘴的孩子经,三句话都离不开孩子。 九月二十三时,刘秀的车驾终于到了洛阳城外。 郭圣通起了个大早带着刘疆到平城门外等着。 听说御驾迴转,天还只蒙蒙亮宫城外就挤满了人,争着天子。 护军撒开来设来岗,五步一人,十步一将。 伯姬俏皮,说她从前也爱看稀罕,只是最多也就看过郡守出行。 郭圣通莞尔,“你现在出行看看,你也成稀罕了。” 如此说笑着,时间过的倒也快。 很快,便有快马来报说刘秀进城了。 于是,群情激动起来。 郭圣通的心也跳动起来。 等待着,等待着…… 视线里终于出现了皇帝车驾。 她的心跳的更厉害了。 她忽地想起刘秀第一次出征时,那时候是去攻打邯郸城,她没有半点不舍,以致于刘秀走后两个月她只写了一封信给他。 还是母亲催了一遍又一遍,她才勉强提起笔写的。 而且目的性还很强——告状。 嗯…… 他那个时候生气吗? 郭圣通不确定,也不敢问他, 之前她不过迟了一天给他回信,他再回信时就满是怨言。 她望向已到了城门下的车驾,笑了笑。 听着宫门轰然大开的声音,端坐在车内的刘秀深吸了口气。 汉室初立,天下纷乱,要做的事太多太多。 他不敢虚度光阴,回程时在车上一直在看奏摺看舆地图琢磨怎么用兵。 等这些都做完后,他开始看书。 但从昨天开始,他分心的严重。 一时想不知道桐儿今次怀孕吐的厉不厉害,一时又想一走月余不知道疆儿是不是又把他这个父皇忘了…… 一天下来,手中的帛书只翻了三页。 夜里躺下回顾,全然不知道那三页说的什么。 他有些好笑,他又不是十几岁了,怎么还这么沉不住气? 左右明天也就见着了。 但仍是高兴,说不出的高兴。 就像脑海中有烟花炸开,炸的他整个人都有些头皮发麻。 他无奈地嘆了口气,闭上眼。 第二天他走神走的更严重,但为了给自己一些心理安慰仍拿着帛书。 等着啊,盼着啊。 终于到平城门了。 车驾缓缓停住,赵昌海从后面跳下来请他下车。 他含煳应了一声,忽地紧张起来。 就像心弦绷到了极致,你知道它会断开,但仍是害怕。 他站起身来,理了理衣冠,伸手推开车门。 有什么好紧张的呢? 又不是巴巴等着她说句愿意嫁他的时候了。 可等一眼就在人群中见着粲然笑着的桐儿,他手心间瞬时间泅满了汗。 他跳下车,向桐儿走去。 刘疆欣喜地啊了一声,“父皇,父皇……” 青素笑着放开他,“殿下,慢点跑。” 刘秀一把抱起刘疆,“想父皇了啊?” 刘疆点头如捣蒜,“想,想……” 他说单字说快了也很清楚。 他抱着刘疆上前叫起行礼的众人,问过大姐和小妹近况后,终于看向郭圣通。 他望着她,满目欣然。 她低下头,语气平淡:“陛下回来了。” 仿佛刘秀只是去城郊祭祀。 他点点头,有千言万语堵在嘴边,却不知从何说起。 寒暄过后,刘黄和伯姬同群臣一起出了宫去,帝后便登辇回却非殿去。 连日来的车马劳顿叫刘秀很有些疲惫,索性便早些用过了晚膳。 也没心情读书,便带着郭圣通母子在庭中散步。 时近十月,宫中的桂花一夜间全开了,风中瀰漫的全是桂花香味。 桂花花小,隐藏在重重绿叶中星星点点的,还真算不上有什么风姿。 但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第293页 刘疆格外爱桂花,青素便拿干桂花给他做了个香囊挂在腰间。 弄得刘秀回去后还和郭圣通感慨:“今年桂花这么香吗?却非殿中没种桂花树,这香味都在鼻翼间氤氲不散。” 郭圣通笑着拿了刘疆的香囊给他看,他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又见从不带香囊的郭圣通忽地带起了香囊,便笑道:“这香囊不一向被你放在枕头下熏被吗?” 郭圣通垂眸:“被疆儿带的忽地又想带了。” 他还继续问:“你的里面放的什么?” 郭圣通:“……” 你怎么这么好奇? 都赶上疆儿了。 她含煳地答道:“就是一般的香料,我也没有打开看。” 她决定了,她一会就放进去个小香料包。 不等刘秀说话,郭圣通赶紧转开话题:“对了,你要是回头在殿中遇见猫,别叫人打杀了,是我捡回来的。” 刘秀:“猫?哪来的猫?” 郭圣通把猫的来歷说了,为了避免他念叨她,她立马表明态度:“我就是看它们可怜,捡回来后就远远地看过它们一次……” 刘秀笑:“朕知道了,朕的皇后很懂事很听话。” ☆、第两百八十四章 急报 一  他揽过她来,“挺好的,不光给孩子们积福了,顺带把宫中的鼠还灭了。” 他见她这么紧张,估摸着她也是挺稀罕猫猫狗狗的,便又道:“你如今怀着身孕不好养猫,等孩子落地了,你要想养就挑只刚满月的猫养。 自小养大的,亲的很。” 她眼睛一下就亮了:“真的吗?” 猫狗活的再长十五六年顶天了,只要养就要承受失去豌豆那样的痛苦。 她以为她不会再养猫,就远远地看着就行了。 可刘秀一问她,她发现自己还是想养。 她这小孩模样把刘秀逗笑了,他立时许愿:“行,到时候随你想养什么猫都行。” 她望向腰间的香囊,低声道:”我就想养只橘猫,肚皮雪白的。” 即便不可能是豌豆,但总也会叫她安慰些。 刘秀笑:“好,好,都行……” 他就此发散开来:“等疆儿三岁了,朕让他养个小猎狗,这样他就东宫了也有个小伙伴。” 伙伴? 郭圣通喜欢这样的称唿。 她投进刘秀怀里,仰起脸亲了他一口。 窗外夜幕低垂,星光璀璨。 …… 翌日起身,刘秀自是早就不在了。 郭圣通也习惯了,却不想临近午时前殿忽地来了人请她和刘疆过去用饭。 刘疆还处在刚见着父皇的兴奋中,跳着脚要去。 郭圣通拗不过他,便换了衣裳带着刘疆乘辇往前殿去。 到了前殿,食案都已经摆好了。 郭圣通奇怪:“今天是什么节日吗?” 刘秀笑:“朕就是突然觉得从前傻的很,朕完全可以带你和疆儿一起来啊。” 郭圣通:“……” 你是怕群臣不够惶恐吗? 我虽然想当吕后,但做人嘛还是低调点好。 “我一会回去吧,这样不太好。”她干巴巴地拒绝他。 他已经想好了解决方案:“朕处理朝政会见臣子的时候,桐儿带着疆儿到偏殿去就是了。 朕得闲的时候,就偏殿瞧你们。 等朕忙完了,就一起回去,也免得你们等朕。” 好吧…… 既然你这么诚心诚意…… 郭圣通终于笑着应了声好。 用过午膳后,睡觉比天大的刘疆也不认床,很快便睡着了。 刘秀已经许久没有歇过午了,本不想睡。 但想着郭圣通是歇惯了午的,他若是不睡她只怕也不会去睡。 便叫铺了被,洗漱一番后和郭圣通并肩躺下。 认真计较起来,这只怕还是两人第一次歇午,两人都有些睡不着。 于是,便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等到郭圣通眼皮渐沉,刚要合眼沉沉睡去时,忽听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刘秀心中窝火,没好气地问道:“谁?” 赵昌海也知道今天皇后带着太子来了,陛下高兴的很。 他一万个不想来扫兴,可有什么办法呢? 这也是事不凑巧。 他抹了把额上的汗,低声道:“陛下,急报……” 这一句话就让刘秀消了气,他跳下榻来。 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他穿着中衣便下了榻,绕过屏风往殿外去。 郭圣通也睡意全无了,竖起耳朵听殿外的动静。 清浅的对话轻轻地飘进她的耳朵里。 “怎么了?” “苏况攻破弘农郡,活捉了太守……” 什么? 郭圣通被吓了一大跳。 弘农郡距洛阳城不过百里左右,若是轻骑突进一天便到。 这意味着什么? 洛阳有城破的危险! 前方打的再好又有什么用,被人端了老家,那还玩什么? 最初的惊愕过后,郭圣通倒没有多害怕。 她知道,刘秀会应对好的。 她只是不知道刘秀前世经歷了这么多风雨。 刘秀比她两世为人还要镇定的多,他指着赵昌海唔了一声:“行了,快别哭丧着脸了。 是件急事,但也不是大事,还不至于把你吓成这样。” 他下令道:“去,把在洛阳城中的将领都给朕宣来。” 赵昌海得着主心骨撑腰后,立时活泛过来,道诺后快步而去。 他走后,刘秀终于沉下来脸来。 洛阳城有危虽还不至于叫他惊慌失措,但的确是件棘手的事。 可他不能慌,他的妻儿、姊妹、朋友、臣下都指望着他。 他深吸了口气,转进内殿来一面拿过衣架上的衣裳穿戴起来,一面语气平常地对郭圣通道:“有点事,你先睡吧。” 郭圣通哪还睡得着,她也不想装没听着。 她下了榻来,帮刘秀束起腰带来。“陛下——” 她想,刘秀即便再镇定自若,心底多少应该还是有些忐忑的。 毕竟,他不是她,不知道这所有的一切早有定数。 他垂眸看向她。 她并没有看他,缓缓而道:“下个月我想在宫里办场宴会你说好吗?” 宴会? “你知道的,我母亲一直希望况儿能尽早成家,也好身边有个人,能和他说说话。 可他一直不感兴趣,我便想办场宴会看看洛阳城中适龄的贵女们。” 他明白过来了。 她这是在婉转地表达她相信眼前这点风浪算不得什么。 这种被相信被需要的感觉实在不错,他笑了笑,“行。” 第294页 他大踏步出去,转到正殿。 半个时辰后,殿外响起纷杂的脚步声和盔甲刀剑的撞击声。 紧接着,赵昌海的声音响起:“陛下,诸将奉召前来!” 刘秀缓缓落坐在书案前,“进来。” 诸将鱼贯而入,因着盔甲在身,只躬身拜道:“愿陛下长生无极。” 弘农郡破的消息诸将虽还未闻,却也都从陛下急召出敏锐地嗅到了点战火味道。 只是,都以为是前线战事不利。 刘秀轻描淡写地把弘农郡破的消息说了:“朕想了想,决定派员大将前去夺回弘农郡。” 诸将不言,彼此相望间都看到了焦虑担心。 这可是只许成功,不能失败啊。 刘秀见诸将沉默,心有不快:“怎么了?大家这是吃过了午饭在发饭晕?都清醒不过来?” 诸将面露羞赧之色,有那胆子稍大点的上前来实话实说:“陛下,非是臣等怯懦,而是实在事关重大,容不得出错。” 他还有层意思,没好意思说出来。 但凡能独当一面的战将悉数都被派到前线去了,留守的都是平庸之辈,守城倒还可以。 他这话说的倒没错。 刘秀稍微消了点气,可也不能就因为没人可用便不用啊。 他环顾了下诸将,预备矮个里选个高个,先顶顶。 忽有人举荐道:“臣以为栎阳侯可当此大任。” ☆、第两百八十五章 近火 一  栎阳侯? 刘秀眼眸亮了亮,却还是摇头不语。 景丹能征善战,是员勐将,还正好在洛阳城,倒确实可以解眼下危局。 只是前次景丹随他到怀县时,生了疟病。 当时刘秀见他大夏天止不住发抖,还和他开玩笑:“闻壮士不病疟,今汉大将军反病疟邪?” 景丹仰起脸来沖他笑了笑,抖的说不出话来。 那笑比哭还难看。 刘秀当时就难受起来,多勇勐的战将啊,在疾病面前仍是一样的脆弱。 他估摸着景丹只怕起身都费劲,便叫小黄门扶起他来,又亲赐医药,时时垂询。 然而不知是不是因为军旅劳顿得不着修养的缘故,等着回到洛阳城后,景丹的病情反而越发严重了。 其妻甄氏代其写了封奏摺给他,希望能允许景丹在家养病。 刘秀立即批了个可字,又让太医令亲自去给景丹看病。 既养病,就要有个养病的样子。 举荐人见刘秀沉默,心明其故,便也不再多言。 刘秀拿手指敲起了书案边,陷入了沉思中。 吴汉击邺西山贼黎伯卿至河内修武后,又进兵南阳郡,已经攻下了宛、郦二城,正顺势攻打新野诸城。 士气正是锐不可挡的时候,不能召他回来。 贾復打的郾王尹尊投降后,也趁势而下攻打淮阳。 祭遵入箕关后,一路苦战,险些丢了性命。 如今刚有了些气色,此时召他回来更不合适。 耿弇、寇恂、冯异、朱佑…… 他把麾下诸将在心中过了一遍,到最后终于有了主意:“朕欲召梁侯回来,卿等以为如何?” 赤眉西走扶风后,邓禹南至长安,率兵与延岑战于蓝田,不胜,再就食云阳。 刘嘉收回南郑不成,被情势推着到云阳向汉室投降。 彼时,刘嘉丞相见刘赐降汉后受到了刘秀的破格礼遇,以为同为宗室刘秀绝不会厚此薄彼。 在邓禹跟前便很有些傲慢,时常对邓禹的军政指手画脚。 邓禹虽是儒生,但又哪是只会之乎者也和人讲道理的儒生。 他以军威不容欺辱的理由问也没问刘嘉,就把李宝杀了。 刘嘉不服,至洛阳后还向刘秀告状,被刘秀一句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给堵回去了。 刘嘉既没封侯又没领兵,成了个富家翁,再多不满也只能忍了,但嘴却没闲着,一直说邓禹治军无力,必遭大败。 事实证明,真有乌鸦嘴。 后赤眉復入长安,邓禹不敌,败走至高陵。 军中缺粮,皆食枣菜。 刘秀私下里写了信想叫邓禹回来,邓禹不肯,回信希望能将功补过。 刘秀明白邓禹才智出众,受不了这样的失败,但事实一次又一次地证明了邓禹还是更适合为谋士。 去年定河东后,诸将劝邓禹趁势径攻长安,邓禹不从,以为尚有风险。 谨慎持重是好事,但对战将来说还是该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豪气。 倘若孝武帝时,冠军侯霍去病事事都要求得万无一失才肯用兵,那他决计没法创造突进匈奴腹地杀几个来回又从容离去的传奇。 战争,有时就是一场豪赌。 霍去病策马于茫茫糙原时,真有十成十的把握吗? 刘秀以为是没有的。 就像他当日率十三名骑兵乘夜出昆阳城,赴定陵县、郾县求援兵时,他有获胜的把握吗? 没有。 那会,他已经做好了从容赴死的准备了。 可结果是什么? 结果是他赢了。 邓禹始终不愿冒险,哪怕是形势大好的时候,他仍是要四平八稳。 这样当然挑不出错来,但究竟比吴汉、贾復要差的许多。 他后来忍不住下了诏书给邓禹,“……司徒,尧也;亡贼,桀也。长安吏人,惶惶无所依归。宜以时进讨,镇慰西京,系百姓之心。” 邓禹还是坚持不肯。 这一坚持,就弄得冯愔反叛,赤眉又復入长安。 要是当日肯听他的话直入长安,等赤眉迴转时总还可据城而守等待援兵。 说不得,还能打赤眉个前后夹击。 只是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多说无益,刘秀不欲就此多说。 他以为把邓禹调回来给他出谋划策,才能最大程度地发挥邓禹的聪明才智。 可邓禹的回信一到他手上,他就知道邓禹这是被心魔堵住了。 邓禹官拜大司徒,位列三公,如若是急流勇退还可,怎能败北而回?往后还如何在群臣前立威? 他迫切地需要一次胜利来证明自己,其后数次以飢卒徼战,辄不利。 刘秀本想让邓禹明白过来再调他回来,但如今情势等不得了。 弘农郡虽小,却是要处。 务必要尽快夺回,否则洛阳危矣。 洛阳危,则全局被动。 邓禹虽连番不顺,但想必夺回弘农郡对他来说还是轻松的很。 这之后,他也好顺势把邓禹留在洛阳城。 刘秀话落音后,便环顾殿中诸将,见纷纷面露赞许之色,便立时写了诏书让飞马送出去。 然而,形势不由人。 等到入夜后,又有急报入宫。 报信的军士身中数箭,鲜血把盔甲都染透了,到了宫城门口心一松立时就滚落马下。 护军伸手去探鼻息,死了。 护军哽咽着贊了句好男儿,翻身上马往内宫沖。 第295页 又过了一刻多钟,刘秀终于见到了用性命换来的军报。 彼时,刘疆已经睡下了。 郭圣通提着心看着他面色沉重地读军报。 殿中没有人敢说话,只有刻漏按部就班滴滴答答都走着,响雷般地滚在每个人的心头。 兴许是习惯使然,刘秀看完军报后很自然地递给了郭圣通。 而她想也没想地就接过了,等读上三行后才反应过来这算不算干政。 刘秀显然没有和她计较这些的心思,他等郭圣通读罢后嘆气道:“远水是救不了近火了。” 苏况没在弘农军停留,而是烧杀劫掠一番后领兵北上奔洛阳而来。 就算沿途遇阻,后天清晨洛阳城下也要起战火了。 郭圣通问他:“陛下是要召景丹吗?” 刘秀点头,“别无他法了。” 他当即写了手令让赵昌海去宣景丹进宫,“……弘农逼近京师,知将军病,但得将军威重,卧而镇之可也。” 又令护军悉数带甲,巡防宫城。 再给留守诸将分配好任务,令守洛阳东西南北四城门。 同时紧急徵调城中米面粮油,以备围城之需。 最后下令,鼓励城中青壮男儿持武器入军中协同守城。 一道道命令经由赵昌海的手,渐次传达下去。 如此这般,没用上半个时辰,阖宫便都知出了大事,不免四处走动问询。 ☆、第两百八十六章 马革 一  后宫在此时更不能乱,郭圣通放权给青素,“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能随意走动。 若有违者,斩。 造谣生事者,斩。 藉机闹事者,斩。” 她一连说了三个斩,青素明白对于向来鲜少责罚宫人的皇后来说,此时她是真拿起了铁血手段。 这当口,谁要是行差踏错一步,都免不了一个死字。 但也只有如此,才能压住恐慌,控制住局面。 青素当即敛衣拜下,“请殿下放心。” 青素出殿后,即令却非殿中黄门持刀剑分往四处看守宫人。 景丹被夫人甄氏和儿子景尚合力抬上马车时,已经入睡了的洛阳城早已躁动起来。 放眼望去,一盏又一盏的灯火亮了起来。 只是大多数百姓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单纯因为好奇和恐慌起身查看一番罢了。 等见得门外有一列列甲兵士策马巡视,都当是要出军往外征伐,看了会热闹便哄了妻子儿女回去睡下了。 景丹躺在车内,坚持让夫人推开车窗。 甄氏不肯,“如今夜里也有寒气了,你又一向怕冷,还是别开窗了。” 景丹病中虚弱,没多少力气说话,只用手执拗地指着车窗。 景尚知父亲心意,当即俯身贴耳问道:“父亲是想看看洛阳城的夜色吗?” 景丹点头。 景尚立时便忍不住泪目,他明白父亲这是做好了应召领军的准备了。 而父亲这场疟病生了快有大半年,把父亲折磨的元气大伤,哪还经得住马上征战? 可如今父亲能说不吗? 所以,父亲这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甄氏也明白过来,她不敢看景丹,咕哝了一句你就是什么时候都不肯听我的话后,到底还是推开了车窗。 景尚把枕头垫在父亲身后,扶着父亲坐靠起来。 清凉的夜风穿窗而进,扑在景丹脸上。 他专注地望着夜色中的洛阳城,时有骑士知这是栎阳侯车驾,勒马向他行礼。 对于军人来说,没有比这更叫人高兴的了。 景丹唇边一直噙着淡淡的笑。 他的马车一直畅通无阻地到了却非殿外才缓缓停住。 甄氏和景尚先跳下马车,想要将景丹扶下来。 景丹摆手拒绝,他咬牙站起身,不许人扶,自己跳下了车。 他想,陛下希望见到一个大病初癒的景丹。 他对匆忙迎上来的赵昌海点点头后,不容置喙地对母子俩道:“你们就在这等我吧。” 甄氏怕景丹摔倒,还想伸手去扶景丹,但景丹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健步如飞起来。 须臾间,便大步进了殿中。 甄氏瞪大了眼。 景尚深吸了口气,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母亲感慨道:“我父亲真是英雄,真是英雄。” …… 刘秀甫一见到景丹,不免吓了一跳。 他比刘秀上次召见他时瘦削了许多,都有些脱相了。 刘秀忙叫坐下,“事态紧急,卿无须多礼。” 景丹不肯,依旧行礼拜下,他笑道:“陛下这是还记着臣上次的窘态,怕臣又出丑?” 他面色暗沉的紧,一双眼睛倒是明亮的很,炯炯有神。 像极了暗夜中饿极了的狼,又似燃到最后愈发光芒璀璨的灯火。 “臣托陛下挂心,在家休养到如今,已然痊癒。 不过是病去如抽丝,恢復的慢了些,已经不要紧了。” …… 郭圣通听着景丹到后,便从侧门躲了出去。 清淡的月华一倾而下,给万重宫阙蒙上了层迷濛的纱。 只是,今日因着随处可见的带甲兵士在巡逻,夜色也静不下来,有种浮躁感冒了出来。 她带上殿门后,站在廊下嘆了口气。 前世也是这么一波三折吗? 郭圣通不知道。 她不确定如今局面是不是也是变数。 就像阴丽华一样。 说到阴丽华,她后来又从刘荷花嘴里听说过几次。 绝色美人,不论到哪都会成为话题,这是避免不了的。 而有关阴丽华的,多数都是赞誉和艷羡。 刘荷花说,马成随盖延去平定割据东部的刘永后,阴丽华把家里里里外外都担起来了。 她性子温柔贤惠,和婆母小姑都处的极好。 听说,就连小姑的婚事都是她拿的主意。 郭圣通默默听着,从不发问。 今生,她和阴丽华并没有太多交集,她没有理由关切她的生活。 但很奇怪,听说阴丽华过的好,她心中竟平静的很。 既没有不屑,也没有不快。 她只是有些感慨。 她想,前世时,即便阴丽华是最后的胜利者,但她就真的开心了吗? 前世的自己说过,阴丽华和她一样也是占有欲极强的人。 而她还不像郭圣通会把情绪发泄出来,那么她会更痛苦。 这样忍到最后,恐怕胜利也没给她带来多少喜悦。 这么一想,她们不过都是被命运愚弄的可怜人。 如今很好,她很幸福,她也很幸福。 “殿下——” 羽年轻轻戳了戳她。 郭圣通回过神来。 “您看,那是不是栎阳侯夫人?” 她顺着羽年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果然在梧桐树下见到了甄氏和其子景尚。 母子俩应该是送景丹进宫来的,只是为什么待在那? 第296页 内殿议事,他们进不去。 但完全可以去见她啊。 她心下疑惑,提起裙摆朝梧桐树下走过去。 甄氏痴痴地望着紧闭的殿门,心中乱作了一团。 她也知道他的选择是对的。 如今洛阳城中陛下可用之将只有他。 人说,士为知己者死。 那么,臣为君死就是更应该的了。 她也一向是这么教孩子的,要忠君要爱国。 只是,事到临头究竟还是有些难。 她鼻子酸的不行,又不敢哭出来。 她仰头望天,把眼泪咽回去。 身边的儿子忽地扯了她一下,她低下脸来看去。 皇后—— 她忙拜下行礼,“愿殿下长乐未央。” 郭圣通叫起,“夜深寒重,夫人怎么带着公子在这站着?” 甄氏垂下眸来,“臣妇不时便要出宫去,便想着不打扰殿下了。” 郭圣通笑:“你这人真是,我们相交已久,这会倒和我见外了,请我为令妹婚事留意的时候怎么不见外呢?” 甄氏唇边终于有了些笑意,她仰起脸来:“是臣妇欠考虑了。” 她这一仰脸让郭圣通吓了一跳。 甄氏脸色蜡黄,额上眼下皆有了深深的皱纹,神态憔悴的很,比上次郭圣通见她竟像是老了十岁。 这是操了多大的心? 只怕景丹病情比她想像的还要严重。 她当即关切问询道:“栎阳侯近来怎么样?” ☆、第两百八十七章 用药 一  惨澹的月光中,甄氏低下头去:“蒙陛下恩典,在家休养了这些时日,又亲赐医药,已然大好了。” 郭圣通很是不信,倘若景丹已经大好,甄氏早该松口气了吧。 她心头怪不安的,怕景丹因为事态紧急只能用他而逞强硬上。 倘若有个三长两短,叫她如何面对甄氏母子? 她唔了一声,去拉甄氏的手:“我和夫人还在邯郸时便交好,夫人若有为难处决不能瞒我。” 甄氏深吸了口气,仰起头来对郭圣通笑了笑。 她坚持景丹如今最多只是有些病后虚弱,郭圣通被逼的无奈,也不好一直揪着问。 总不能逼着人家承认夫君身体不好吧? 那不成咒人家了? 只是,这股不安一直萦绕不散,就像喉间堵着一口气下不去似的。 她们又说了会话,殿门开了。 刘秀和景丹一前一后地走出来。 出乎郭圣通意料的是,景丹的状态看起来倒还不错。 虽瘦了许多,但步伐沉稳,声音洪亮。 尤其是那双眼睛,明亮有神。 可—— 郭圣通刚想收回目光的时候,忽地发现景丹深拢在袍袖中的右手轻微迅速地摆动了一下。 她蹙起眉来,仔细看去,又不抖了。 恍惚方才只是她眼花了一下。 不对,不对。 她好端端地怎么会眼花? 景丹的疟病绝没有好。 “皇后……”刘秀轻轻叫了她一声。 她这才回过神来,发现她盯着景丹盯得有些太过明显了。 景丹把手往里缩了又缩。 看来,真不是她多想。 既被发现,郭圣通便索性光明正大地打量起景丹。 景丹曾听人说起过,皇后自幼学医,颇精此道。 他唯恐让皇后看出不对来。 毕竟此时情势,容不得他退缩,因为陛下只能用他。 他不想叫陛下为难,也不想让自己有憾。 好男儿,死在疆场上也是死得其所。 他敛身告退:“军情紧急,臣这便去了,还请陛下留步。” “等等——” 刘秀还没说话,郭圣通便抢先出声。 眼见众人目光一齐扫来,她也不惧,只缓声问道:“栎阳侯已然大好了?” 所谓疟疾,皆生于风。 可细分为瘅疟、温疟、牝疟三种。 瘅疟者,肺素有热,气盛于身,厥逆上沖,中气实而不外泄。 因有所用力,腠理开,风寒舍于皮肤之内,分肉之间而发。 发则阳气盛,阳气盛而不衰,则病矣。其气不及于阴,故但热而不寒。 气内藏于心而外舍于分肉之间,令人消烁肌肉,故名曰瘅疟。 温疟者,伤于风而后伤于寒,故先热而后寒,亦以时作。 其脉如平,身无寒,但热,骨节疼烦,时呕。 温疟也可以理解为瘅疟之轻者,因其热未极,则阳衰阴復,能作后寒,是谓温疟。 疟多寒者,病以时作,名曰牝疟,蜀漆散主之。 但无论是哪种,起因皆是因舍于营气,藏于皮肤之内,肠胃之外。 人而与阴争则寒,出而与阳争则热。 随经络而内搏五脏,横连募原。 盛虚更替。 寒慄鼓颔,腰嵴俱痛,寒去则内外皆热,头疼如破,渴欲冷饮。 疟邪与卫气相离,则遍身汗出,热退身凉,头痛停止,可安然入睡。 疟邪復又与卫气相交,则之前种种症状重起,直至疟邪与卫气相离。 如此反覆折磨,叫人委实是生不如死。 而景丹已经进入了体寒战慄的阶段,接下来就该是全身高热了。 他即便能咬牙忍住颤抖,可如何掩饰面色潮红,热汗齐出? 所以才会这么着急想走吧。 也是情势逼人,不得不如此。 可她瞧景丹如今这样,如果不及时用药救治的话,最多只能再熬半月。 她同样也是不得不说。 景丹听闻郭圣通发问后,果然死不承认:“臣的确已经大好,不过还有些病后虚弱乏力而已,不足为惧。” 说罢这话,又朝刘秀再拜了一拜,他转身就要走。 甄氏母子俩也齐齐向刘秀和郭圣通行了一礼,跟上了景丹。 刘秀见郭圣通似是瞧出了什么,当下便低声问郭圣通:“景丹病情究竟如何?” 郭圣通简洁明了地回答他:“还能再熬半月。” 刘秀大惊,侧目望向郭圣通。 郭圣通平静地迎着他的注视,再次点头确认。 刘秀喉咙发紧,“能治吗?” 郭圣通点头,“给我半个时辰。“ 刘秀松了口气,眉头舒展开。 他立时吩咐赵昌海:“把栎阳侯叫回来。” …… 景丹折返回来后,还想嘴硬。 郭圣通也不理她,只看向甄氏母子,说起了一件往事:“不知道夫人在邯郸城时,有没有听说过谢躬儿媳范氏的事?” 谢躬夫人王氏当时为了让郭圣通就范,还曾写了书信去给谢躬,想叫刘秀给郭圣通施压。 甄氏怎么不知道? 可那会郭圣通说什么都不肯再去。 后来那范氏孩子死在腹中,又产不下来,自个儿也跟着搭上了性命。 第297页 她点点头,勐地意识到了什么,有些不敢置信地望向郭圣通。 这是说她夫君也命不久矣吗? 郭圣通知道景丹不肯在病情上耽误时间,当下便直白地点头:“栎阳侯若不及时用药,最多还能熬半个月。” 甄氏手脚立时一片冰凉。 半月? 那这岂不是说夫君这次带病出征有去无回? 恐惧似一把尖刀笔直插进甄氏的心里,鲜血四溅。 她痛得说不出话来。 她捂着胸口望向景丹,目光里满是哀求。 景丹虽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再清楚不过,但真被人点出来命不久矣,还是让他有那么一瞬间回不过神来。 死亡面前,谁也没法做到绝对的冷静。 他望向甄氏和儿子景尚,有心想安慰他们一句,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出人意料的是,一直沉默地跟着父母的景尚说话了:“可臣父一直有服药,怎会毫无半点作用呢?” 郭圣通深吸了口气,望向刘秀:“我先给栎阳侯把把脉吧。” 刘秀点头。 景丹只得把手伸了过来。 郭圣通把手搭上去。 她很谨慎仔细,足足号了一刻钟,心中有了定论才收回手。 “栎阳侯不必心急,我开个方子给你路上吃。 五六日内便能止住復发,十天后定能大好。” 景丹听得放他走,便松了口气。 说句掏心窝的话,他的命固然重要。 可若洛阳城危,便连他的夫人儿子都保不住了。 羽年取过笔墨纸砚铺在书案上,郭圣通一面写方子,一面把这病情详细地说一遍。 “疟者,阴阳之交争也。 暑蒸汗泄,浴于寒水,寒入汗孔,藏于肠胃之外,秋伤于风,则成疟病。 卫气离则病休,卫气集则病作。 卫气昼行于阳二十五周,夜行于阴二十五周,寒邪在经,得阳而外出,得阴而内薄,其浅在阳分,则昼与卫遇而日作,其深在阴分,则夜与卫遇而暮作。 邪中于头项者,卫气至头项而病。 邪中于腰嵴者,卫气至腰嵴而病。 其后客于嵴背也,循嵴而下,其气日低,故其作日晏。 其前行于脐腹也,循腹而上,其气日高,故其作日早。 其内薄于五脏,横连于募原也,道远而行迟,不能与卫气日遇,故间日乃作。 我不知道栎阳侯当日是如何发病,但可以肯定的是因着当初在军中耽误了治疗。 后面医治时医者难免会有些难以下手,所以也就导致了病情反覆发作。 疟病以月一发者,当以十五日愈,甚者当月尽解。 如其不尽,便结为症瘕,必有疟母。” 她望向甄氏:“夫人日夜照顾栎阳侯,他腋下是不是有痞块?” 只把把脉就能知道的这般详细? 甄氏惊愕之余,当即连连点头。 便是景丹也瞪大了眼睛。 郭圣通垂眸书写,“这便是了。 她提笔写完药方递给赵昌海叫他赶紧去抓,“就在宫中制好了药带出去吧,也省得路上折腾了。” 她又教甄氏用针灸辅佐药用,“灸上星及大椎,至发时灸满百壮。 再灸风池二穴三壮、肾俞百壮。” 甄氏用心听着。 一时药取回后,便就在外间熬了起来。 景尚一贯孝顺,听闻父亲病情能好转起来比谁都高兴,也自然比谁都用心。 他趁父母和帝后说话间转到了外间去看。 羽年正在拿团扇守着熬药,见他出来点头叫了声景公子。 景尚知道这是皇后身边的得宠宫人,当即也还了一礼,“我可以看看药方吗?” “喏——”羽年扬起下巴,示意他就放在书架上。 景尚自父亲病下后,心急如焚,可既帮不上忙,又替不得父亲受苦,便常自学医书。 几个月下来,粗略地也通了些医理。 可眼下拿着手里这药方,却实在是有些看不懂。 “……鳖甲十二分、半夏一分、柴胡六分、黄芩三分、人参一分、干姜三分、桂枝三分、阿胶三分、芍药五分、大黄三分、厚朴三分、葶苈一分、熬石苇三分、去毛瞿麦二分、赤硝十二分、桃仁四分、乌扇三分…… 上二十三味,为末,取煅灶下灰一斗,清酒一斛五斗,浸灰,俟酒尽一半,着鳖甲于中,煮令泛烂如胶漆,绞取汁,内诸药,煎为丸,如梧桐子大,空心服七丸,日三服……” 黄芩清热燥湿,泻火解毒,可用。 牡丹除时气头痛,客热五劳,可用。 柴胡性微寒,有疏肝利胆、疏气解郁、散火之功效不错, 但若受邪热,因虚而致劳,不是当斟酌用之吗? 鳖甲虽滋阴清热、潜阳熄风,可虚而无热者是忌用的。 这怎么能行呢? 景尚望着手中娟秀的字迹,深吸了口气。 他相信皇后是真想治好他父亲的,他如果现下去提出疑问,皇后只怕要不快。 可他心中忐忑,怎能装作不知? 他一咬牙,到底还是转身进了殿内,对郭圣通提出了疑问。 他说的很是婉转,可饶是这样仍被父母连连狠瞪了几眼。 甄氏低声骂他道:“你这孩子,殿下只把脉便把你父亲的病情说的那么清楚,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刘秀见了,笑着止住,“孩子一片孝心,委实可贵。” 他招手让景尚近前来,“你父亲恐怕都不知道,朕当初求学于长安时生了肺痈,还是晚期。也是皇后将朕从鬼门关拖回来了,所以别看她年纪不大,但医书的确可靠。” 肺痈乃是热毒瘀结于肺后,肺叶生疮,热壅血瘀,蕴酿成痈。 至晚期肉败血腐化脓,根本是没得救的。 皇后若连这样的绝症都能妙手回春,医术自然是精妙的。 景尚涨红了脸,“臣子不敢。” 郭圣通也爱这孩子孝顺,笑问道:“若是心里不安却不敢问,那孤和陛下才要生气呢。” 她一一解答起景尚的疑问来。 “劳有五劳,病在五脏。 若劳在肝、胆、心,及包络有热,或少阳经寒热者,则柴胡乃手足厥阴、少阳必用之药; 劳在脾胃有热,或阳气下陷,则柴胡乃引清气、退热必用之药; 惟劳在肺、肾者,不用可尔。 然诸有热者,仍宜加之。 且诸经之疟,皆以柴胡为君。 十二经疮疽,须用柴胡以散结聚。 则是肺疟、肾疟,十二经之疮,有热者皆可用之矣。 但要用者精思病原,加减佐使可也。 不分脏腑经络、有热无热,胡乱用之,当然不可。” 景尚仔细听着,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来。 郭圣通又道:“至于你说鳖甲虚而无热者用不得,这是没错的。 第298页 可你父亲如今哪不热了? 他只是虚。” 她详细地解释起药方来:“鳖甲行厥阴而消癥瘕,半夏降阳明而消痞结,柴胡、黄芩,清泻少阳之表热,人参、干姜,温补太阴之里寒,桂枝、芍药、阿胶,疏肝而润风燥,大黄、厚朴,泻胃而清郁烦,葶苈、石苇、瞿麦、赤硝,利水而泻湿,桃仁、乌扇、紫葳、蜣螂、鼠妇、蜂窠,破瘀而消癥也。” 景色尚听她说的这般头头是道,最后的疑虑也去了。 一时药丸煎成,刘秀让黄门取了清酒来给景丹服药。 药是烫过的,进到胃里后持续发热,景丹连吞了七颗药丸后觉得整个人都熨帖起来。 服药完,景丹再不作停留,辞了帝后出宫去。 景尚未曾从军,不能陪父亲一起去,只能再三叮嘱母亲早些来信。 甄氏这夜一直紧张地盯着景丹。 景丹好笑:“就算是神药也没有这么快的。” 甄氏也笑:“是我急切了。” ☆、第两百八十八章 往事 一  往常景丹犯病,先遍体冰凉,寒战不止,再体热头痛,最后出身汗后热消痛除,方能入睡。 运气好的话,也得折腾上两个半时辰。 而景丹多半都是夜里犯病,每每等他终于合眼睡着,已然是破晓了。 甄氏便索性不睡了,去把家中里里外外的事物安排好后才躺上两三个时辰。 如此数月昼夜颠倒下来,怎能不形容憔悴呢? 苦吗? 当然苦。 可起初甄氏连苦都感觉不太出来。 因为恐惧更甚。 她怕,她怕留不住夫君。 少年夫妻,情深义重,多希望能走到白头。 多少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如今眼看着日子安稳了儿子也大了,到了快能享福的时候了,怎么天降横祸呢? 她深吸了口气,绞了帕子给景丹擦脸:“还热不热了?” 也不知是不是入了秋夜里凉起来了,景丹觉得今天身上虽然依旧滚烫,但也不似往日那么难熬了。 “好多了……”他伸手止住甄氏,“等等出身汗就好了,你也别忙了,赶紧睡下吧。明天打起仗来,你哪还能有机会补觉?” 甄氏柔顺地点点头,“行。” 可话虽这么说,她仍是守在景丹身边。 景丹知她执拗,便索性闭上双眼,想着他睡熟了她也就安心了。 身上热的很,汗又不止,实在是很难入睡。 可躺的久了,睡意竟也汹涌侵来。 他的眼皮越来越沉…… 眼见景丹睡着了,甄氏方才轻出了口气,又绞了帕子给他擦了擦脸。 车中没有刻漏,甄氏没法知道时辰。 但她想离天亮最多也就两个时辰了,便连钗环也没卸下,和衣拥被靠坐着打盹。 没安生躺下到底是不舒服,耳边马车轱辘声、盔甲摩擦声、马喷气声也一直没断过,搅的甄氏始终都未曾熟睡。 躺坐了约莫一个多时辰后,甄氏手脚发麻的厉害。 她想着已经破晓了,便索性睁开眼来。 景丹还在睡着,唿吸声平稳绵长。 甄氏很是欣慰,也不叫他。 她伸手轻轻推开了车窗,她想看看弘农郡如今什么样子。 可—— 窗外怎么会是一片漆黑? 既没有城墙,也没有战火。 她心下惊愕,把车窗开的更高了。 深沉的夜空中几点寒星对她眨着眼。 甄氏瞪大了眼,狂喜从她心里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这是还在夜里? 那岂不是说景丹昨天犯病只用了最多一个半时辰? 她捂着嘴,怕自己啊出声来。 皇后给配的药看来是真对症了。 她心下立时喜不自禁。 但她生性谨慎,怕叫景丹空欢喜一场,所以等景丹醒来后也没有告诉他。 反倒是景丹临出发时告诉她感觉今天状态不错,让她放心。 她笑着点了点头。 可心里仍是忐忑不安。 好在直到迟暮鸣金收兵时,既没有人跑来告诉她打了败仗,也没有人通知她景丹又犯病了。 等到三天后汉军攻破弘农郡,景丹策马当先率军入城时,她终于含泪道:“夫君,你有没有发现你已经两天没有犯病了?” 景丹这几天都忙着用兵遣将,三餐都是胡乱对付着用的,哪还顾得上关心自己的身体? 经由甄氏这么一说,他才发应过来。 是啊,他还带着病呢。 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了,马声嘶鸣他听不到了,百姓欢唿他听不到了。 他眼前只有泪流满面的甄氏。 他深吸了口气,声音像洪水般灌入他耳中。 …… 弘农郡的捷报传入却非殿时距离景丹走不过才五天的时间,刘秀一面派使者前去慰劳嘉奖景丹,一面和郭圣通感慨她的医术高超。 她站在望楼上,俯瞰着早就平静下来的洛阳城,回过头对他淡淡一笑。 她越来越清醒地意识到,她的医术不是用天赋可以说的清的。 前世学过吗? 又是谁教的她呢? 她不知道。 而且,知不知道又如何呢? 都是过去的事了。 沁人心脾的桂花香被飞鸟送来,刘疆深吸了一口气,笑着扑进刘秀的怀里。 “父皇……抱抱……” 刘秀笑了。 郭圣通也笑了。 他们都不知道,前世时景丹在临危受命后死于军中。 歷史又一次悄无声息地被改变。 …… ju花开遍洛阳城的时候,足斤重的大螃蟹被送进了却非殿。 然而,这一切都和身为孕妇的郭圣通无关。 她只能用目光注视着刘秀,看他吃了一个又一个。 而后望向自己的孕妇餐,慢吞吞地吃起来。 刘疆一点都不明白母亲的难过,对他来说什么都没有虾仁炖鸡蛋好吃。 他已经长了两个门牙,喜欢用牙咀嚼食物的感觉。 齐越宝便不再把虾仁剁的碎碎的,而是整个地放进来。 刘疆很喜欢这样,吃的一脸幸福。 用过晚膳后,一家三口会一起出去走走。 时辰若还早,他们会走上復道,看夕阳一点点爬满宫城。 一天很快。 可在这时又很慢。 …… 下元节的前一晚,下了场大雨。 这雨没有半点徵兆,忽地就来了。 狂风骤雨很快就惊醒了郭圣通。 没有打雷,但她仍是有些担心自己睡的刘疆。 刘秀将醒未醒地睁开眼,又迅速地闭上。 他伸手把她按回去,手在她背上连拍了几下,含煳地道:“青素陪着他呢。” 青素做事一向稳妥,刘疆也喜欢她,她相信刘疆真醒了青素也能很快哄好他。 第299页 她只得又躺了回去。 幽暗的光影漫在床帐上,描活了其上的云鸟。 刻漏缓缓地走着,滴答滴答。 殿里静到了极致。 雨声被无限放大。 刘秀把她圈入怀里后,很快便又沉沉睡去。 她忽地睡不着了,在暗夜里睁着眼睛想事。 近来平静的很,她想的多半是前世的事。 她都怀上了第二个孩子,可前世于她仍是蒙着层厚厚的纱。 她始终不知道全部的前因后果。 可,她没处去知道。 前世的自己就住在她心底,但她坚持不告诉她。 她有时候想,会不会这辈子到死她都不会知道前世的所有。 但也没关系。 过去了的就是过去了的。 快乐也好,痛苦也罢。 她到底是活在现下啊。 她把《黄帝内经》翻来覆去地背了几遍后,终于也有了睡意。 她做梦了。 她回到了八岁的时候。 她提着裙子快步走在阳光下。 这是去穹霄院的路。 她心下欣然,越走越快。 一个身影从里面冲出来,阿姊阿姊地叫着。 她无奈地站住,“一会再摔了。” 郭况不管,上来就要去拿羽年怀中的剑。 她让进去看,郭况便答应了一声,又抢先往里跑。 穹霄院还和记忆中一样,西边种着白榆,南边种着梅树同槐树,东边抄手游廊前是葡萄架。进到里间廊下,有五六盆精心修剪过的兰花正摆在太阳下晒着。 兰花葱绿细长的叶子轻柔地舒散开来,明黄色的花朵点缀其间,清丽幽雅非常。 她忍不住蹲下来摸了摸兰花。 郭况停下来,笑吟吟地道:“阿姊一会抱一盆最好的回去。” 她笑。 这是记忆中没有的。 她喜欢这个梦,温馨又美好。 她放松了心弦,跟随着记忆的脚步陪郭况看剑、玩叶子戏。 将近午时时,她带了郭况去母亲院里用午膳。 阳光明晃晃的,风穿过密密麻麻的树叶,沙沙作响。 庭院中的楠木衣架上晒满了被子和冬日的衣物。 和记忆中一样,几个半大侍女拿了藤拍一面嬉笑一面拍打被子,见得有人出来忙躬身行礼。 她知道,她该看到她小时候睡过的摇车了。 她不想看到它。 她低下头径直穿庭而过。 可有什么绊了她一下,她摔了下去。 她扒拉着身边的东西站起身来。 等看清让她借力起来的正是那个红漆木绿柳条的摇车时,她楞了住了。 摇车前头绑着两串银铃,风一吹,清脆极了。 这声音似是迴荡在她灵魂深处,让她不禁头皮发麻。 有什么在拼命冲破禁锢,向她涌来。 她闭上了眼睛。 周遭的一切全都消失了。 郭况不见了。 羽年也不见了。 只有银铃铛的响声,在她耳边挥之不去。 有人争吵起来。 那是父亲和母亲的声音。 是他们在吵架。 母亲的声音又尖又锐利,父亲的声音温柔又无奈。 她从未见过母亲如此失态,她很想问母亲是什么事。 可她睁不开眼来了。 光线太刺眼。 她听着父母越吵越厉害,却又听不清他们在为什么争吵。 她越来越焦躁。 她很想很想让父母不要吵了。 她很想很想告诉母亲,父亲很快就要离开他们,为什么还要吵架? 她想母亲在以后会为此后悔不已。 可没有人理她。 她管不得那么多了。 她一咬牙,睁开了眼睛。 强烈的光线刺的她什么都看不清。 她止不住的流泪。 她捂着眼睛跌落在地。 她的意识渐渐模煳。 …… 她勐地醒来时,已经是夜里了。 可,她惊愕地发现她既不在漆里舍也不在却非殿。 这是还在梦里? 而且,这地方她还出奇的熟悉。 但又想不起来在哪。 父亲呢? 母亲呢? 他们在哪? 又为什么吵架? 她现在又会梦见什么呢? 她深吸了口气,坐起身来。 不对,不对…… 她怎么小了这么多? 她望着自己胖乎乎的小短手。 这是几岁? 隐隐传来争吵声。 她倾耳听了听。 她一下掀开被子。 是父亲和母亲! 她的心一下激动到无以復加。 她现在应该是三岁吧。 三岁的孩子照说应该记事了,即便很模煳,但总会记得些什么。 但她很奇怪,她什么都不记得。 哪怕是父亲,她都不记得。 全靠母亲回忆给她听。 可怎么能不记得呢? 父亲那么爱她,她怎么会记不住他? 她跳下床来,看着陡然变高了许多的家具有些好笑。 她甩开腿往隔壁跑。 啊—— 她想起来了。 母亲说过,她是后来搬到漆里捨去的。 在此之前,她和况儿都在母亲院里。 况儿这会才一岁,连话都不会说吧。 她转过座屏,终于冲进了母亲卧房里。 母亲和父亲还在争吵着,没有人注意到她。 她跑上前去摇母亲的手,“别和父亲吵了,别吵了。” 母亲不理她。 橘黄的灯光照在母亲脸上,她的眸子里含满了泪。 母亲每说起父亲都是笑,到底什么事能让她这么难过?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不想再让父母争吵了。 她又跑向父亲那。 可—— 父亲怎么好像看不到她? 她低下头伸出手仔细地看了看自己。 透明的。 她竟然是透明的。 “我看他的良心真是让狗吃了,怎么说的出那样的话来? 你还一个劲向着他,你真是……” 母亲很激动,话说的颠三倒四的。 郭圣通听不懂母亲在说什么。 那个“他”又是谁? 她想这才是让母亲如此生气的原因吧。 父亲沉默下去,良久才抬起头来望着母亲。 他的目光温煦极了,没有半点不耐烦,更看不出半点怒气。 只有无奈和宠爱。 母亲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到最后,她红着双眼低着头说了句我去给你端药便走出去了。 是了,父亲这时生病了。 郭圣通关切地坐在父亲榻边,想要给父亲把脉。 可她的手一搭上去便轻飘飘地穿过了。 她急得满头大汗。 又有人进来了。 是个年轻男子。 第300页 他一进来就叫父亲:“大哥。” 叔叔? 郭圣通蹙眉望向叔叔。 叔叔在父亲死后便再也不和他们家来往,她对叔叔的印象很不好。 可现在看来,怎么好像叔叔很关切父亲呢? 叔叔把父亲扶坐起来后,从案上端来药碗,用调羹餵父亲。 父亲不肯喝。 他从枕头下摸出一卷帛书递给叔叔,示意叔叔打开。 郭圣通偏过头去看。 泪水一下充盈了她的眼眶。 那是父亲把百万家产过给叔叔的亲笔书。 叔叔一下愣住了,结巴起来:“……不用……不……这么……急……” 父亲摆手,“拿着走吧,一会你大嫂回来了。” 叔叔咬了咬唇,到底把帛书收好放进怀里,大步出去了。 郭圣通终于明白了。 原来母亲说的那个“他”是叔叔。 原来百万家产是父亲临死前这么送出去的。 她蹭蹭蹭地往外跑跟上叔叔。 她随着他回到了他家里。 她看着他献宝一样地把文书拿给一个面容艷丽的女子看。 那是她婶母。 他语气很是讨好:“看,拿回来了。” 婶母接过,脸上渐渐有了笑容。 ☆、第两百八十九章 分家 一  霜华般清寒的月光从门fèng漫进来,融进满室灯火中,再无处去寻,只有被点透的锦牖印证着它的存在。 婶母灿烂的笑容很快就落了下去,她攥着帛书有些不安地问叔叔:“可这是不是不太好啊?” 她压低了声音,“嫂嫂不是说等大伯咽气了再分家吗?” 咽气? 分家? 郭圣通侧目望向在灯下明**人的婶母,愤怒如利剑贯穿了她。 父亲都病成那样了,他们一点不担心不说,反倒上蹿下跳的要分家。 叔叔笑笑,同样压低了声音:“嫂嫂还不知道,是大哥私下里拿给我的。” 他宽慰婶婶道:“你说的没错,我和大哥本就是异母兄弟,如今父母都不在了,嫂嫂又是真定翁主。 等大哥咽了气,不要说分家,就是把我们赶出去我们又能怎么样呢? 谁会为我们说话?为我们做主? 你从蜀中远嫁而来,哪能让你跟着我吃苦。 还是趁着大哥在的时候,把我们郭氏的家产分好了。” 他沉下眸子来,仍是有些不足意:“我看大哥这般轻松就拿出了百万钱来,只怕我们占的还是小头。 只是那时怕嫂嫂突然回来,没敢多和大哥掰扯。 可现在想想嫂嫂是真定翁主,大哥还用得着担心他去后嫂嫂怎么生活吗? 不如全留给我们好了。 再说了,大哥去了嫂嫂势必再嫁。 到那时,岂不是把我们郭氏的财产便宜了外姓人?” 他越说越觉得有理,不免义愤填膺起来,当即拔脚就要往外走,嘴里嚷着:“我得再去和大哥说道说道……” 婶母拉住他,柔声劝道:“别去了,我嫁你是图你人好,又不是图荣华富贵。再说——” 她垂下眸来,语气哀婉:“你们兄弟原本亲密无间,为了娶我这个商户之女已经让你们兄弟间起了嫌隙。 别再因为分家产的事闹得兄弟失和了,他们愿意给我们多少就给多少。” 她这番通情达理的体贴话说的叔叔更要往外走。 婶母拦不住他,只得叫他去。 她送他到门口又叮嘱他道:“若是兄嫂因为这个吵架,你就把这文书还回去。 我娘家兄弟姐妹虽多,但总也算得上是家大业大。 实在不行,你就跟我去蜀中……” 说话间,她就把文书往叔叔怀里塞。 叔叔闪身躲过,攥紧了拳快步而去,显是不肯受岳父家帮助度日。 婶母在他身后无奈地唉声嘆气,等他走后却就着廊下的灯火展开手中的帛书,满意地点了点头,喃喃道:“真当你们郭氏富可敌国了,这些只怕已经是大半家财了。” 郭圣通在旁全程看完,早气的七窍生烟。 只是苦于自个儿是透明的,不能拿他们怎么样。 她狠狠瞪了婶母一眼,拔腿往自家跑去。 风声咆哮在她耳边,她的心跳的又急又快。 好容易跑到母亲院里,隔老远就听着了争吵声。 红玉气的柳眉倒竖,“二公子未免也太欺负我们翁主了,趁着翁主出去哄着大公子分了家不说,这会又嚷着分少了。 阖家财产都给了他,怎么还不知足? 大公子都病成这样了,他还一个劲气他。” 叔叔果然又回来闹了。 郭圣通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往上涌,涨的她头痛欲裂。 她没有停留,继续往里跑。 却忽然叫人一把抱住了,她愕然望去。 是红玉。 她竟然能看到她? 红玉也很惊讶,“女公子,你怎么起来了?要是着凉了怎么办?” “放开我——”郭圣通挣扎着要下地去,“我要去看我父亲。” 红玉哄她:“别进去了,翁主在呢,您乖乖回去睡觉吧。” “不……”她拼命摇头,闹的红玉满头大汗。 “昌郎……昌郎……” 里间爆发出了悽厉绝望的哭喊声。 是母亲的声音。 父亲怎么了? 郭圣通急的咬了一口红玉,红玉吃痛一下没抱住她,叫她从怀中熘了下来。 “女公子……” 郭圣通理也不理,径直往里跑去。 有人从里间惊慌失措地跑去,狠狠地撞了她一下。 小小的她跌倒在地,仰头看去,叔叔满头大汗恐惧的脸在她视线中无限放大。 她爬起来,继续往里跑。 通体鎏金的竹节熏炉宛如身形窈窕的少女静立在角落里,轻烟从雕镂孔漫出来。 母亲伏在父亲榻上,哭泣着握住父亲的手:“没事的,没事的。” 她尖声叫起医者来。 父亲脸色惨白,剧烈地喘着气,似乎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母亲抽泣着站起身来,被父亲拽住了手:“别……别……别恨……” 这几个字耗尽了父亲浑身的力气,他再也说不下去了,像一条被搁浅的鱼一样张着嘴大口吸着气。 母亲哭的泪如雨下,连声唤道:“好,好,我都应你,应你。” 纷乱的脚步声响起,有人扑到父亲榻前,把手搭在父亲手腕上。 母亲暂时止住了哭声,泪眼中满是期待。 可很快,一瓢冷水就浇了下来。 医者苦着脸无奈地沖母亲摇头。 母亲的泪顿时决堤了。 父亲望着她,目光温柔又无奈。 第301页 他伸出手想为母亲拭泪。 但那手只伸到了一半,就软绵绵地落了下来。 父亲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她啊地一声尖叫出声。 母亲这才瞧见她,慌忙抱起她来训斥起侍女们:“怎么让女公子跑了出来?” 她在母亲怀里哭的背过气去了。 原来她父亲是这么去的。 难怪叔叔和婶母在之后再也不登门了。 问心有愧,如何敢见未亡人? 难怪她不记得关于父亲的什么事。 一个三岁孩子亲眼见着父亲叫叔叔气死,绝对深受刺激,不愿再想起来。 可凭什么? 凭什么父亲死了,叔叔和婶母却拿着家财逍遥度日。 还举家搬走,连祖宗都不要了。 母亲也真是好气性,因为父亲叫她不要记恨叔叔便果真放过他们了。 若是她,必定把他们挫骨扬灰! …… “桐儿……桐儿……” 有人在推她。 她勐地从梦境中跌落出来,睁开眼来。 刘秀关切地望着她:“怎么了?做噩梦了?” 她还没能从梦境中回过神来,当下木木地点了点头。 他用手撩了撩她额边的碎发,柔声哄她道:“梦都是反的,别怕,别怕。” 这语气和哄刘疆时一模一样,让她有些想笑。 可这会,她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 ☆、第两百九十章 不甘 一  汹涌复杂的情绪堵住了她的喉,她一个字都不想说。 浑身都失了力气,软绵绵的。 刘秀见她似是被吓的回不过神来,便下了榻打了热水来给她擦脸:“抹把脸能舒服许多。” 她闭上眼,任凭他折腾。 他把她擦的满脸都冒热气了才满意地丢了帕子,上榻来躺下。 他搂过她来,在她背后拍了又拍:“睡吧,什么也别想,睡一觉就好了。” 她趴在他胸口,哽咽着点了点头。 她脑子里乱糟糟的,说不出的难受。 她本以为要折腾很久才能睡着,可也不知道是梦里太难过了,还是刘秀哄她的话有魔力,她竟很快眼皮子发沉,沾着枕头就睡去了。 翌日便是下元节。 既有下元节,便有上元节、中元节。 上元节是正月十五,阖家欢庆。 中元节是七月十五,祭祀先人。 而十月十五的下元节是祭祀祖先。 刘秀本就起的早,到这天因着要往宗庙中祭祀祖先在寅时便起了身。 郭圣通听着动静迷迷煳煳地睁开眼来,他正坐在榻边穿鞋,见她醒了便低声道:“你昨夜惊梦吓着了,又怀着身孕,朕便不带你去,让疆儿跟着一块去就行了。” 她含煳应了声,闭上眼又沉沉睡去。 等着她终于睡到自然醒时,刻漏已然指向了巳时。 她想起今天要祭祖一面埋怨刘秀不叫她,一面慌忙下了地,刚趿拉上丝履忽地想起刘秀的话来。 身子便顿住了,又往后倒去。 羽年听着响动走进来,一见郭圣通这样便哭笑不得:“您这是起来了还是没起来啊?” 昨夜的梦境像块巨石压在郭圣通心上,让她浑身都提不起劲来。 她唔了一声,“起来。” 她咬牙坐起身来,木偶般地由着宫人们服侍她洗漱更衣。 羽年见她一起来便心情低落,只当她是因为不在漆里舍没法祭祀郭氏祖先,便轻声道:“我在偏殿摆好了香烛供品,一会殿下去拜拜吧。” 郭圣通点点头。 等打扮妥当后,她往偏殿去对着祖宗牌位跪下,毕恭毕敬地拜了三拜。 她多想,多想父亲还在。 可…… 他自她三岁时便变成了一块冰冷的牌位。 仰起脸时,她不觉间已是泪流满面。 她心中发起狠来,凭什么叔父气死了父亲如今却阖家欢乐? 她真想见见他,问问他这些年睡的安不安生。 还有那个婶母,那才是杀人不见血的,在背后拿话拼命怂恿叔叔。 他们究竟怕什么? 她母亲那样自傲的人,会贪那点家财? 她搭着羽年的手起了身,“你什么时候到我身边来的?” 羽年不解她为何突然想起问这个,但还是仔细想了想,“约莫有四五岁了吧。” 郭圣通又问:“你对小时候的事还有多少印象?” 羽年不明白她怎么由祭祖起了追忆过去之心。 “你见过我叔叔吗?” 这下羽年明白了,殿下是拜祭父亲想起了多年没有音信的叔叔了。 她摇头:“没见过。” 她见殿下特意问起,便又绞尽脑汁了回忆道:“二公子从没到府上来过,翁主也不搭理他,只在年节时让人送些节礼过去。 我当时年纪小,便拉着红玉问是不是二公子和翁主关系不好? 红玉没有回答我,只再三叮嘱我不要在您面前说起二公子来。 我想,这也是翁主的意思。 大人不和归不和,总不能让您受影响。” 不是这样。 母亲是怕她想起旧事来。 郭圣通心头髮堵,好半晌才又说出话来:“你知道二婶母娘家在蜀中哪吗?” 羽年摇头:“婢子不知道。红玉和绿萱应该知道。” 她觑着郭圣通的脸色问道:“您是想把二公子一家接到洛阳来吗?” 郭圣通不置可否。 羽年便急起来,“婢子知道殿下至亲血脉不多,可……” 她嗫嚅着嘴唇,“翁主似乎真不怎么待见二公子。” 她说到这便止住了话音,但意思却已经说的很明白了。 母亲和叔叔,当然是选母亲。 郭圣通终于笑了:“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眼眸低沉下来,“照我的话去办吧,找到他们了也不必惊动他们,把他们的近况打探清楚了回来报我就是。” 尊卑有别,羽年到底只能应声是。 郭圣通望着父亲的牌位,呆呆又立了两刻多钟。 等着刘秀和刘疆父子回来时,郭圣通的情绪早恢復正常了。 其实她本来就是心下过尽千帆面上却不动声色的性子,只是涉及到亡父她究竟没法不动容。 出去祭祖,自然歇不了午。 刘疆一回来就嚷困,郭圣通赶紧叫人给他洗漱铺了被让他睡下。 刘秀也累着了,不过精神头好的很。 郭圣通问他要不要睡会,他说不用了,又问她祭拜过祖先没有。 她点头:“羽年在侧殿布置了。” 他拔脚便往侧殿去,“朕是刘氏子孙,也是郭氏婿,得祭拜祭拜。” 郭圣通瞧着他虔诚地拜下,唇边漫上了淡笑。 ***** 下元节后,秋意越发明澈。 第302页 风渐凉,郭圣通不再暮时带刘疆出去,而是改在了午后。 刘疆人小胆却大,就喜欢登高。 只要出门就嚷着要上復道,郭圣通也爱把全宫景色尽收眼底的感觉。 昨日夜里下了场雨,落的空气湿润又清新。 刘疆迈着胖乎乎的小短腿在復道上来回跑动着,时不时叫一声母后。 郭圣通也不嫌烦,始终轻声应着。 孩子似乎都有有事没事喜欢叫母亲的毛病。 她的手不自觉攀上了肚子。 也不知道这个孩子会是什么性格? 她凝眸望向静默在阳光下的万重宫阙,眉间舒展。 忽见一人从廊下远远走来。 隔这么远郭圣通都能瞧得他紧蹙的眉头。 是邓禹。 前次虽收弘农郡到底用的是景丹,但刘秀还是叫了他回来。 邓禹自回来后便有些怏怏不乐,刘秀私下里还叫她宽慰宽慰邓禹夫人林氏,让邓禹不要多想。 可是怎么能不多想呢? 延岑赶跑了刘嘉,自称武安王后,进兵武都。 虽接连吃了两次败仗,但却在杜陵大破赤眉军逢安部。 听说,赤眉军折损了足有十万余人。 虽是因突围不成的李宝被迫投降后做了内应,但天下人向来只看结果而不看过程。 赢了就是赢了。 关中各割据势力纷纷望风而降,延岑风光一时无两。 邓禹自尊心极强,林氏告诉郭圣通,他暗地里念叨说这样的人都能大破赤眉,那岂不是说他邓禹连延岑都不如? ☆、第两百九十一章 曾子 一  午后的阳光温煦又明亮,来往于廊下的宫人远远见着邓禹来便俯身拜下。 邓禹显是心事重重,一路只不停地点头。 眼见他的身影消失在幽深宫廊中,郭圣通收回视线垂下眸来,暗自嘆了口气。 越在高处的人给自己的压力就会越大,其实何必呢? 没有人是全能的。 胸怀留侯韬略,早已胜却无数人了。 刘疆咚咚地跑回来,一脸急切地伸手来牵郭圣通:“母后,母后,走,走……” “怎么了?” 刘疆不肯说,只是拽着郭圣通吭哧吭哧往前走。 郭圣通侧目望向青素,青素也笑而不语。 还神神秘秘的。 行吧…… 她由着刘疆拽着往前走。 等到刘疆终于停下,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 微凉的眸勐然撞见一树火红,惊艷顿现。 枫树她见过许多次,但红的这般漂亮的还是第一次见。 叶叶绯红,恍如火苗般灼烫着人的眼。 她想折一枝回去,晾干了做书籤想必不错。 试想一下,在寒冬腊月里,倚着熏笼读书,等睏倦了拿起手边的书籤放进去。 目光触及枫叶的那一剎,明澈的秋意便扑面而来。 她牵着刘疆下了復道,转过迴廊到了庭中,高大的枫树便出现在了眼前。 只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来了。 枫树太高。 她够不着。 青素也够不着。 要想摘就得搬梯子来。 这般劳师动众的,她觉得会打扰枫树独静于秋的美好。 算了,不摘了。 她牵着刘疆默然仰头望着枫树。 “臣见过皇后及太子殿下……” 一道清朗的声音忽地响起。 她低下头。 原来是邓禹。 她笑着叫起,又叫刘疆见礼:“这是高密侯,你父皇的至交好友。” 彼此简单地寒暄过后,邓禹便告辞继续往前殿去面圣。 自家夫人虽和皇后私交甚密,但他和皇后实在是没有过多交集。 邓禹对她的印象始终停留在真定贵女上,也就是见着虎头虎脑分外可爱的皇太子后才真切地意识到眼前的女子是帝国的女主人。 朝内朝外对皇后的议论从来都没说,有人极力推崇她,说她贤良淑德,又医术高超,还把太子教育的很好。 也有人对皇后的独宠很是担忧,言之凿凿地说陛下之所以不纳妃全是皇后的枕头风吹的。 独宠这是不争的事实,毕竟现在陛下的确是起居都和皇后在一块。 虽推说在修皇后寝宫,但谁又不知道那是个藉口呢? 可今次相见后,邓禹忽地意识到皇太子这么大了。 不光口齿清晰,而且进退有度。 皇后的确教的不错。 现在就差个好太傅了。 …… 这日用过晚膳后,刘秀忽地对郭圣通道:“桐儿,你说让邓禹当疆儿的太傅如何?” 邓禹? 太傅? 刘疆自生下来刘秀就开始操心他的教育问题,郭圣通一面同情儿子分外短暂的童年,一面也做好了心理准备。 他这会虽是冷不丁地提起,但郭圣通却没感到意外。 只是邓禹? 邓禹不会是因为今天下午碰见了她们母子俩,忽地意识到除开疆场纵横还有一个地方可以尽情地挥洒他的才华吧? 其实邓禹其人不论品行还是才学都是举世难寻的,郭圣通从前就考虑过他。 只是觉得有些不现实很快便被她否定了,没想到又被邓禹本人提起。 她托腮想了半刻,终于点头笑道:“自然是极好的。” 刘秀也笑:“朕还想怎么能让他把目光从之前的失利转回来呢。” 于是,翌日帝召高密侯邓禹再度入宫,正式拜其为太傅。 邓禹的性子很急,受命为太傅的当天便叫人到却非殿来问郭圣通什么时候给刘疆授课合适? 郭圣通:“……” 她可以说后年吗? 她看了眼在书案上埋头涂画的刘疆,心下暗自祈愿他可千万不要像况儿那般厌恶读书。 她叫宫人去回邓禹:“若是方便的话,明天我把明光殿收拾布置一下,后天就可以授课了。” 待宫人走后,她坐回刘疆身边,耐心地等待着他画完画,又亲自打了水来给他洗手净面。 “疆儿,后天开始你跟着昨天见过的高密侯念书行吗?” “念书?好玩吗?” “……” 果然是外甥似舅。 郭圣通耐心地解释道:“就是以后每天白天你都不和母后在一起了,跟着昨天见过的那个高高瘦瘦的叔叔读书写字,学何为好?何为坏?何为该做?何为做不得?” 她尽量简单地解释给刘疆听。 刘疆歪着脑袋听的很认真。 然后,问了一句很让她崩溃的话:“就是像父皇那样早出晚归吗? 她被噎住,这么说的话,好像也没错。 刘疆忽地扑入她的怀里:“那我不要去了,母后一个人会怕怕。” 郭圣通又是感动又是好笑,拍了拍他的背道:“不会的,明光殿在鸿德门内,紧靠着却非殿,走几步就到了。” 第303页 她给刘疆勾画美好蓝图:“你父皇说等你念书了就给你养个小猎犬……” 嗯。 其实说的是迁宫后。 刘疆的眼睛一下亮了。 郭圣通见这招奏效,“还可以骑马射箭……” 刘疆立时从郭圣通怀里仰起头来,声音软糯地问她:“是大马马吗?” 郭圣通摇头,“小马,长大了也就变成大马马了。” “好啊,好啊。” 刘疆快乐地应了,开始无比期待起念书来。 等刘秀下午一回来,就追着他要小猎狗。 刘秀看郭圣通。 她忙目不斜视。 刘秀无奈又好笑,“行,父皇说到做到。” 他叫过赵昌海:“去白虎殿问问,有没有小奶狗?有的话挑只给太子,再配个养狗黄门。” 刘疆高兴的不行,嚷着要一起去。 刘秀拗不过他,便叫青素陪着他去了,又特意叮嘱赵昌海:“别吓着太子。” 等人都出去殿里静下来后,他嘆着气坐在郭圣通面前:“你啊,你啊。” 郭圣通忍笑装不懂,“什么?什么?” 他见她不认帐便摇头晃脑地念起来:“曾子之妻之市,其子随之而泣。 其母曰:女还,顾反为女杀彘。 妻适市来,曾子欲捕彘杀之。 妻止之曰:特与婴儿戏耳。 曾子曰:婴儿非与戏也。 婴儿非有知也,待父母而学者也,听父母之教。今欺之,是教子欺也。 母欺子,子而不信其母,非所以成教也。 遂烹彘也。” ☆、第两百九十二章 不见? 这人真是…… 为了避免他长篇大论,郭圣通赶紧认错:“我错了,不该为了哄疆儿去念书就给他画饼。” 他见好就收,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忍不住道:“说真的,你很适合教育人。” “真的吗?”刘秀抬眸。 郭圣通本想点头,但转瞬就明白了他想到了什么,哭笑不得地劝他:“别闹了,你要现在跟邓禹说你要亲自教疆儿,他得大闹却非殿。” 刘疆是兴高采烈地走,灰心丧气地回来。 一进来坐在那话都不想说,整个人低落的像团乌云。 青素低声解释道:“也是不凑巧,白虎殿中的猎犬最小的都半岁大了,不敢叫太子殿下养。” 郭圣通便去哄刘疆:“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啊,哪能事事都如人意呢?” 刘疆还是没法从巨大的失落感中挣脱出来。 郭圣通便开始给他讲歪理,“其实现在没有也好。” 刘疆瞪大了眼看她。 “现在天气越来越冷,你要是养了小狗狗,肯定想时时刻刻把它带在身边,那岂不很容易把它冻病了? 等明年三四月天气暖和的时候,母后再带你去挑狗。 养到年底都是半大狗了,就不那么怕冷了。” 刘疆被她这么一绕,觉得现在不养似乎也是很不错的选择。 刘秀站在一旁看着这对母子,很是无奈。 他还当桐儿要趁机教会疆儿一些道理,比如学会接受希望落空。 可没想到…… 但别说,仔细一想,好像还真是那么回事。 他想想又想笑。 念书对小小的刘疆来说,除开小狗和骑马来说,还是有些新鲜事物独有吸引力。 等到了进学那天,他一大清早就来闹郭圣通:“母后,母后……” “嗯……”郭圣通拨开床帐,软绵绵地应了他一声。 他热情不减:“念书,念书。” 她只得爬起来。 她答应了他要送他去的。 她把刘疆送到明光殿外便不再往里走,放开他的手叫他进去:“去吧,疆儿。” 小小的孩子放开了她的手,一步三回头地往里走。 她一直等看不到他了,才慢慢往回走。 回到殿中,她忽觉得这殿大的可怕,也静的可怕。 少了疆儿,她心下都跟着缺了一大块。 她深吸了口气,叫羽年拿过医书来。 但到底是心不在焉,一上午都只翻了四五页。 刘疆去念书后,午膳也不回来用了。 她糙糙用过午膳后,便躺下歇午。 她想,她也许真是个过分慈爱的母亲吧。 疆儿不过是去念书,还是跟着邓禹念书,又有宫人服侍。 她却还是担心不已,一时想他会不会不听话闹的邓禹生气,一时又想他会不会不习惯一个人用饭。 如此这般,躺在榻上半晌都睡不着。 她知道,她知道就像雏鸟终将离巢一样,疆儿也会长大。 她没法陪他走完这一声,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尽早独立起来。 更何况,他已经三岁了,该念书明理了。 可道理虽想的通透,感情上究竟没法无动于衷。 那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啊。 她爱他胜过自己的生命。 她多希望,他能在她的庇佑下平安喜乐地走下去。 什么都不去想,什么也不去争。 那些什么理想,什么抱负,通通都让它们见鬼去。 她想,她或许真算不得一个好母亲吧。 人生终究是刘疆自己的,想怎么走还得看他自己。 她深吸了口气,拉过被蒙住自己合上眼。 事实证明,她所有的纠结焦灼都是多余的。 邓禹很会教孩子,他把复杂深奥的东西浅显地教给刘疆。 还时常鼓励夸赞刘疆,不叫他觉得上学是件痛苦的事情。 刘疆由此便很喜欢上学。 每天回来后,都得握着笔在书案前完成邓禹布置的十张大字才肯用饭。 ***** 时光匆匆,转眼便又是月余。 天越来越凉。 因着邓禹经营关中无所进展,刘秀思来想去最终遣冯异冯异代邓禹主持关陇地区军事,征伐赤眉军。 汉室和赤眉军之争犹如当日楚汉之争,谁胜谁便定天下。 刘秀为此送行直到河南,又赐冯异七尺宝剑,语重心长地叮嘱道:“今之徵伐,非必略地屠城,要在平定安集之耳。诸将非不健斗,然好虏掠。卿本能御吏士,愿自修敕,无为郡县所苦。” 冯异在新朝末年便领兵,为母而降于刘秀后,一路随征河北、镇守孟津,军功累累。 果不负刘秀所託,西行后恩威并重,一路投顺者无数。 在与赤眉军相持于华阳后,降赤眉将卒五千余人。 别人听闻捷报什么心情不知道,但邓禹想必内心分外焦灼。 因为刘疆那天回来的很晚。 十多天后,又传来贾復灭赤眉军召陵、新息部的捷报。 郭圣通想邓禹的内心一定是相当崩溃的。 因为刘疆回来的更晚了。 第304页 这天天都黑透了,刘疆才回来。 郭圣通实在是好奇的不行了,私下里找着机会问他:“今天太傅心情是不是很不好?” 刘疆摇头。 “那为什么回来的这么晚?” “太傅很高兴,一没留神就说过头了。一看天都黑了,赶紧让我回来。” 郭圣通:“……” 是她狭隘了。 搞了半天,邓禹是太高兴了。 想想也是,邓禹自己打了败仗,但也没有见不得别人打胜仗的道理。 嗯…… 大将风范。 不对,太傅风范。 用过晚膳后,刘疆跑到书案前催人给他磨墨:“我要写字。” 他这么勤奋,刘秀起初是极欣慰的,可是时日一久看着小小的孩子在那坐的笔直垂腕写字,又有些心疼。 为了怕慈父也败儿,他索性拉着郭圣通躲到了外殿玩投壶。 郭圣通又无奈又好笑。 陪他玩到一半,忽见羽年躲在屏风后朝她使眼色。 她心下一动,是找着叔父一家了吗? 她藉口要去如厕走了出来。 出乎意料的是,羽年却是摇头:“婢子按照红玉说的地址遣人找到了二夫人娘家,但却没找到他们。” 怎么会呢? 当年他们确实回了蜀中啊。 会不会是叔叔不愿寄人篱下又带着妻儿走了? 羽年看出了她所想,依旧摇头:“婢子找人问了二夫人娘家母亲的侍女,说是二夫人自嫁出去后就再没回去过,到后来连音信都断了。 二夫人父亲早年还为此怄气,说是虽从前阻挠过她的婚姻,但也没有不认父母的理。 到后来气的狠了,便失望死心了,都不许家中人再提起二夫人。” ☆、第两百九十三章 自请 廊下高悬的宫灯晕开一地昏黄灯光,高大葳蕤的梧桐树枝叶在风中簌簌而动。 里间刘秀投壶的说笑声穿墙而过,清清浅浅地落地落在她耳边。 羽年话毕后便垂手而立,静等着郭圣通示下。 郭圣通轻蹙着眉,百思不得其解。 叔叔一家怎么会没回去过呢? 她记得很清楚。 八岁那年的浴兰节,她第一次主动提出请叔叔一家过府过节来。 母亲满面愕然,很是意外。 她便解释说不论如何总是血脉至亲,父亲想必不愿意看到他们如此疏离。 母亲听了之后,很是欣慰,说正该如此。 现在想来,当时霞光从石榴枝叶间漏进来,风吹的珠帘叮咚作响的场景依稀都还在眼前。 其后母亲便打发人去请,却不成想叔叔一家二一家已然举家搬走了。 母亲很是有些生气,本想就此不再理会,可想着年终祭祖的时候没法交待到底还是叫人去找来。 过了段日子传来消息,说是去了婶母齐婉儿娘家——蜀中。 也不存在说叔叔走到半道临时反悔的可能,因为那会叔叔一家已经搬走两三个月了,必定早就到了蜀中。 可为什么现在又说叔父一家从未去过蜀中? 他们究竟去哪了? 难不成是当年派去查探的人找不到便随意捏造说去了蜀中? 毕竟母亲和叔父一家关系也是颇为疏离,听得他们有去处了也就放心了,没有非把他们找回来的道理。 但现在,郭圣通有了非要把他们找回来的理由。 她吸了口气,“继续找,几个大活人还能平地消失不成?” 羽年应诺而去。 她在廊下又站了站,耳边刘秀慡朗的笑声越来越清晰。 她深出一口气,吐尽心中浊气后方才提起裙摆往里间走。 ***** 冬月初八,落下了建武二年的第一场雪。 晨间起来登高而望,万重宫阙皆银装素裹,让人眼眸都生起凉意。 用过早膳后,郭圣通披了鹤氅揣着手炉坐上了肩舆往前殿去。 她虽是皇后主后宫事,但现下宫中并无嫔妃,她把手中宫务交给羽年和青素后一向专注在带孩子上。 现如今疆儿一月只休一次,其余时间都要跟着邓禹念书。 刘秀怕她长日无聊,便要她每日里都往前殿去。 他闲下来的时候,也能陪她说说话。 肩舆走了一刻多钟后停下了。 赵昌海得着信后,一早就在殿门口等着。 等着郭圣通下来后,他连忙上前,引着她往侧殿去。 “陛下正在召见太中大夫,请皇后殿下稍坐会。” 雪后初霁,柔和的阳光从云层fèng隙间漏下来。 寒风凛冽,刮的郭圣通不由自主地吧手中的手炉抱的更紧了。 她轻轻点了点头,鼻子冻的发酸。 一进殿中,帘子一打起,熏人暖气迎面而来,周身寒气立时被浇散。 殿里铺着足能没过脚踝的长毛地毯,脚踩在上面软绵绵地往下陷,半点声息都没有。 她在南窗下的书案前坐了,叫羽年取过医书来。 读了约莫两刻钟后,她犯起困来。 这胎虽怀的平稳,但她却总是精神头不足。 羽年便铺了被停了刻漏服侍着她睡下,而后领着人轻手轻脚地退到了外间。 殿中静寂一片,她头沾上枕头就睡过去了。 她做梦了。 梦境很是冗长,却全无头绪。 她一会在漆里舍,一会在邯郸宫温明殿,一会又回到了却非殿。 终于得从梦境中挣扎出来时,只觉得身心皆疲。 殿中燃着壁炉,又走着地热,蚕丝被虽轻薄,却也把郭圣通热出了身薄汗。 她被热得口干难耐,又有些头昏脑胀。 她撑坐起身,微哑着嗓子:“羽年,水。” 一阵脚步声很快响起。 是刘秀。 她抬眸望去,“见完人了?” 一只手撩开了床帐,含笑递给她一杯温水。 刘秀嗯了一声,眉目间尽是愉悦欣然之色。 看来刘秀很满意如今的太中大夫。 宋弘虽拒湖阳长公主,但因着刘秀欣赏在大司空的位置上仍坐的稳稳噹噹。 太中大夫的位置自然而然就空了下来。 刘秀最后定了伏隆。 伏隆出身名门望族,乃是伏胜之后。 祖父伏理,乃是一代名儒,为孝成帝高密太傅。 父亲伏湛湛性孝友,少传父业,教授数百人。 孝成帝时,得为博士弟子。 后接连五迁,至王莽时为绣衣执法,使督大jian,迁后队属正。 更始时,拜其为平原太守。 刘秀定都洛阳后,闻伏湛名儒之名,征拜为尚书,使典定旧制。 作为伏湛长子,伏隆自然受到了刘秀的格外关注。 名儒世家,向来家教严格,极少会养出纨绔子弟。 刘秀思来想去,便任了伏隆为太中大夫。 “少年英才啊。”刘秀感慨道,“今次召见,伏隆表现出了不输其父的政治见解。” 第305页 他见郭圣通凝眸望着他,便坐在榻便细细解释起来:“他和朕说起齐地张步来,以为若是继续放任不管,必成大患。 他自请为使者出使青徐二州,招降张步。 事关重大,朕虽不能立时答覆他,但如何不为之高兴?” 笑意在他眼角眉梢越积越多,黑宝石般的双眸熠熠生辉。 这样毫不遮掩的愉悦,显是真高兴的很。 郭圣通笑。 也是。 新莽末年,群雄并起,天下大乱,张步趁机聚集了数千人马,独霸下琅琊郡,自称五威将军。 刘玄称帝后,往各地分遣使者希冀收拢天下。 王莽堂弟王闳素有贤名,得为琅邪太守。 张步令紧闭城门,拒不从。 王闳发檄文,晓喻诸县吏。 得赣、榆等六县,收兵数千人后前去讨伐张步,被其大败。 梁王刘永早有自立之意,为此便拜其为辅汉大将军,封忠节侯,督青、徐二州。希冀拉拢张步。 张步正愁在大义上立不住脚,当即欣然从之。 于是,任其弟弘为卫将军,弘弟蓝玄武大将军,蓝弟寿高密太守。 遣将徇太山、东莱、城阳、胶东、北海、济南、齐诸郡,皆下之。 张步拓地浸广,兵甲日盛。 王闳惧其众散,乃诣步相见,欲诱以义方。 张步陈兵引闳,怒曰:“步有何过,君前见攻之甚乎!” 王闳按剑曰:“太守奉朝命,而文公拥兵相距,闳攻贼耳,何谓甚邪!” 张步默然良久后,陈乐献酒,待以上宾之礼,令闳关掌郡事。 伏隆多半是因此认为张步有降服的可能。 ☆、第两百九十四章 封爵 而刘秀虽出于谨慎没有立时应伏隆,但也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郭圣通但笑不语。 又过了四五天,果传来了刘秀命伏隆持节使青、徐二州,招降各郡国的消息。 彼时刘永也早已称帝,但郭圣通想张步若是个聪明人就定会选择刘秀。 刘永称帝后任其二弟刘防为辅国大将军,幼弟刘少公为御史大夫,加封鲁王。 以周建为帅,接连攻下了济阴郡、山阳郡、沛郡、楚郡、淮阳郡、汝南郡等二十八座城池。 到如今在山东已是一唿百应,好不威风。 同是刘氏宗室,听起来似乎不比刘秀差什么。 可这当中的水分也未免太大了。 占据东海郡的董宪被刘永任为翼汉大将军,占据齐地的张步被任为辅汉大将军,占据西防的佼彊被任为横行将军。 刘永是通过封官赐爵的方式扩大了版图,而不是实际获得掌握权。 换言之,他手下有一半地方都是表面上听从于他。 稍有不对,立时反戈相向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两相比较,自然还是稳扎稳打、蒸蒸日上的刘秀值得投靠。 更别说伏隆到徐州后还写了篇情理并茂的檄书,“……乃者,猾臣王莽,杀帝盗位。 宗室兴兵,除乱诛莽,故群下推立圣公,以主宗庙。 而任用贼臣,杀戮贤良,三王作乱,盗贼从横,忤逆天心,卒为赤眉所害。 皇天祐汉,圣哲应期,陛下神武奋发,以少制众。 故寻、邑以百万之军,溃散于昆阳,王郎以全赵之师,土崩于邯郸,大肜、高胡望旗消靡,铁胫、五校莫不摧破。 梁王刘永,幸以宗室属籍,爵为侯王,不知厌足,自求祸弃,遂封爵牧守,造为诈逆。 今虎牙大将军屯营十万,已拔睢阳,刘永奔迸,家已族矣。 此诸君所闻也。不先自图。后悔何及!” 听听! 这话说的多妙啊,先说王莽昏庸无道,天下群雄四起而诛之乃为正理,由此肯定了张步佣兵割据的合法性。 接下来就疯狂表扬刘秀,说是天下思汉,所以天降刘秀。 因为是天之所向,所以刘秀以数千人而胜新室百万大军,一路破邯郸王郎、大肜、高胡、铁胫、五校。 表扬完了刘秀,就开始鄙夷刘永。 认为其只是汉室宗室,比不得高祖九世孙的刘秀尊贵,却偏生不满足于侯爵之位。 适时恰逢刘秀遣虎牙大将军盖延率兵十万征讨刘永,已克睢阳,刘永仓皇而逃。 伏隆因此鄙夷的更有底气了,“此时不降,以后打你的时候可别后悔啊。” 这篇檄文一出,青徐二州莫不惶恐,获索贼人右师郎等六股贼兵后立即全部投降。 张步考量利弊后,也决定降于刘秀。 他知道对待刘秀不可能像对刘永一样只表面称臣就可以了。 他倒颇能屈能伸,既降后便遣了使者孙昱去随伏隆回洛阳,献上鳆鱼等特产以示臣服。 刘秀见后,自然极为高兴,为此嘉奖了伏隆。 但等回到却非殿后却和郭圣通感慨道:“张步绝非善类。” 是啊。 久居高位,习惯了说一不二的人,陡然要对人俯首称臣有几个人能毫无怨言? 刘玄那样怯懦的人,不也是为了帝位才要剷除刘秀大哥吗? 可张步非但没有怨言,反倒还很快适应了,一举一动殷勤的让人头皮发麻。 这样的人太滑,想要他的忠心很难。 他今日降于刘秀,不过是因为不敌刘秀,没必要损耗自己的实力。 来日若是羽翼丰满后,必定起兵造反。 不能不防啊。 只是得慢慢来,慢慢来。 把张步的兵权夺来后,他这个人再如何狼子野心不容于室也不值得担忧了。 他闭了闭眼,心下有了计较后,并不就此多言。 再睁开眼后,他缓声问郭圣通道:“又近年底,还是遣人接岳母到洛阳来吧?” 郭圣通母亲还住在真定,守着郭氏祖宅,哪也不愿去。 况儿常年在外,郭圣通远在洛阳,子女都不在身边,若是有个头疼脑热的,都只能干着急。 郭圣通为此不知写了多少封信给母亲,希望她能到洛阳来。 可母亲捨不得父亲,郭圣通好说歹说都是不行。 刘秀想着岳母总该担心郭况的婚事吧,便教她拿郭况的婚事说事。 没成想母亲回信说,郭圣通是长姐,自幼便疼爱郭况,他的婚事便请郭圣通多多费心了。 郭圣通拿着信后,实在有些哭笑不得。 母亲这是笃定了她不会不用心。 现下刘秀又旧事重提,她很是无奈:“母亲性子执拗,她决定了什么轻易是不会改主意的。” 她扶着腰站起身来,舒缓了下筋骨:“当年我大舅和大舅母那么劝母亲改嫁,母亲咬紧牙关就不松口。 他们都当她是一时痴性,可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母亲真就说到做到了。 还是别折腾了,免得又失望。” 刘秀见她嘴上虽这么说,可整个人都怏怏地,显见还是盼着岳母能来。 他父亲去的早,母亲含辛茹苦地把他们兄妹拉扯大。 第306页 可还不等他们孝顺母亲,母亲就突患重病而去。 他一向深以为憾,每每想起都觉得痛彻心扉。 他不想桐儿也有一样的遗憾,趁着岳母还健朗早些接过来,含饴弄孙,过些轻快日子,如何不好? 当下等着郭圣通牢骚发完后,仍是坚持:“岳母捨不得真定是因为岳父,朕想在洛阳城里为郭氏修座家庙,把郭氏祖先都请过来一一封爵。 岳母所忧既去,想必也是愿意和你团聚的。” 一一封侯? 虽是空名头,但也太过了吧? 可不得不说,郭圣通仔细想想后也觉得这是最能说服母亲的办法了。 她凝眸沉思的同时,刘秀在旁继续道:“朕想若是岳母同意,朕还想把岳父的棺木迎到洛阳来,将来岳母百年后也好和岳母合葬,让他们二老在地下得以相逢。” 郭圣通微微一震,抬眼望向刘秀。 他沖她笑,目光温煦。 她不知怎地,忽鼻酸到难以自持。 她深吸一口气,“你设想的这么周到,母亲只怕真没法拒绝了。” 刘秀见她满意,眸子里也跟着晕开笑意,“朕准备赠岳父阳安侯印绶,谥号为思。 桐儿以为如何?” 阳安? 思? 这是在告诉母亲他知道她挂念父亲,但希望活着的人能好生活着。 她越发想哭。 她连连点头,“好。” 于是,帝翌日便下诏往真定去。 真定翁主刘晏接诏后长哭不止,终于含泪应好,亲自护送着郭氏牌位和夫君棺木往洛阳来。 ☆、第两百九十五章 孙子(两章) 腊月十三这天,从拂晓就开始落雪。 起先不过是细盐般,到后来因着狂风作祟把天都刮暗了雪势渐大,鹅毛般地落下来, 等着郭圣通起身时,墙根下的雪已落的足有一尺多厚了。 她见了不免就有些担忧:路上顺利的话,母亲应该今天到洛阳。 可大雪天路滑,母亲又带着父亲的棺木和祖宗牌位,迟些时日到倒不打紧,她就怕路上出什么事。 她望着窗外忍不住连连嘆气,眉头都蹙到了一起去。 刘秀为了给岳母接风,特地把休沐挪到了今天。 他送了刘疆到明光殿后,折返回来刚一进里殿就见郭圣通站在窗前。 他忙叫关了窗,揽过她往软榻上坐了。 “担心岳母?” 郭圣通点了点头,“这样大雪天,马只怕都被迷的看不清道了,我总有些不放心。” 他安慰她道:“朕昨日派了护军去迎,这会早该接着岳母了,你放宽心吧。” 她心微安,却还是忍不住仰起头来盯着锦牖。 虽然,它开着的时候她也没法望到宫城以外的地方。 刘秀见她这般心不在焉便拉了她出去玩投壶。 看书的话,他怕她没一会便又走了神。 郭圣通明白他的用意,当下便也应好。 郭况爱玩投壶,她还未出阁时常陪着他玩,虽称不上十分精通,但也不是不会。 刘秀又刻意想哄她开心,她每投中一个他就带着宫人们叫好。 殿中气氛轻快欢乐,没用上一刻钟她紧绷的心弦也放松下来。 玩了一上午投壶,再歇过午起身,一天一下就过去了一半。 雪也小了了许多。 窗下的两株红梅落满了雪,风一过,碎雪片簌簌坠落,冷香幽幽浮动在空气中。 郭圣通坐在南窗下和刘秀下棋。 晨间起身,刘秀便叫人去探听刘旻到哪了。 这会应该要迴转了。 她心中惦记着这个,下的便有些不过心,都没发现刘秀在让她。 刘秀又是无奈又是好笑,便索性陪着她一通乱下。 外间传来一阵请快的脚步声,来人在殿外顿住,絮絮低语声响起。 是去探听的人回来了吗? 郭圣通手中的棋子捻在手中,一时都忘了下。 羽年进来后,她方才回过神来随意在空处落了子后望向羽年。 羽年喜上眉梢,语气轻快:“回陛下和殿下,阳安侯夫人已经到洛阳城了,正往宫中来。” 这么快! 她原还以为得明后天呢。 郭圣通立时站起身来,喜悦从她眉间绽放开来。 刘秀也惊讶,继而又笑:“那我们赶紧换了衣衫乘辇去迎岳母吧。” 于是,抹了棋盘,宫人们捧着水盆手巾鱼贯而入。 正忙乱间,刘疆回来了。 郭圣通还未来得及问他,他便脆生生开了口:“太傅听说外祖母来了,便说孝悌最重,让我随父皇母后去迎接。” 刘秀的眼眸沉了沉。 明光殿虽离却非殿近,但绝不可能能听到这边的动静。 即便听着了,邓禹也不会使人去打听。 可现在他知道了,只有一种可能,是却非殿派人过去说的。 这些个奴婢啊,倒是颇能体会上意。 如此被人猜度着心意捧着,能有几个人不被捧得迷了心智呢? 凭良心来说,王莽是一开始便是如此昏庸荒唐的吗? 不是。 王莽少时贤名动天下,谁说起他不是真心实意的嘆服? 但权利渐渐腐蚀了人的心,又如重重迷雾遮蔽了人的双眼。 一个瞎子、聋子,他能做出什么正确的选择呢? 见旁人之得失,当引以为鑑,时常自省啊。 须臾间他心中便转过了千山万水,但面上却很快恢復过来,欣然望向刘疆:“快去更衣。” 刘疆还是婴儿时见过外祖母,并没有什么印象。 但年年却能得着从真定寄过来的吃食衣物,他便知道母亲的母亲也是极爱他的。 当下喜不自胜,忙点点头随着青素去了偏殿。 一家三口都打点妥当后,便披了大氅出门登辇。 寒风凛冽,刮的枯枝败叶呜呜哭泣。 郭圣通坐在辇内,想到即将见到母亲,喜悦便在心内翻腾。 她轻轻推开车窗往外望去。 嗯。 很好。 不下雪了。 若是晴天就更好了,这样灰濛濛的样子总叫人觉得心头跟着漫上了层阴霾。 车辇走了将近一个时辰后到了平城门,他们下了辇登上城门。 母亲应该也快到了。 宫人们落下了帷幕,又搬来了火盆,城楼上并不冷。 但做母亲的本能还是叫她牵着刘疆的手,好时刻知晓他的体温。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宫门大开的声音传来。 她腾地一下站起身来,掌心渗出细汗来。 她有整整两年的时间没见到母亲了,虽是时常通信但笔端如何写的尽她的思念之情呢? 一辆马车缓缓驶了进来。 母亲就在里面。 而父亲也到了,这会应该是往家庙去了。 他们一家又团聚了,从此再也不分离了。 她一时想哭,又想笑。 第307页 种种情绪堆积在她心头,炸开绚丽的烟火来。 刘秀一手牵她,一手牵疆儿,一家三口缓缓下了城楼。 马车停住了,一只手推开了车门,搭着宫人的手下了车来。 来人身形窈窕,穿着绛紫色绕襟深衣,外披着白狐狸毛大氅。 梳着望仙髻,头插着一对鎏金步摇。 容貌艷丽,顾盼生辉间见不出多少风霜侵扰痕迹。 看样子,母亲这两年过的也很顺心。 郭圣通欣慰之余又有些难过。 母亲今年才三十六岁啊,却已经寡居了十五年了。 但母亲应当是不觉得苦吧。 毕竟在她看来,父亲一直守着她。 她微微哽咽了一下,粲然一笑迎向母亲。 风雪一停,太阳光从厚重的云层间艰难地探了出来。 照在银装素裹的花木上,流光溢彩的,晃的人睁不开眼来。 母亲在离她三步处的地方便停住了,用爱怜的目光打量了她一下,而后就要行礼。 郭圣通忙上前挽住母亲的手:“哪有母亲拜女儿的?您这不是想叫我折寿吗?” 母亲好笑,就要抽开手:“说的什么胡话,哪能不给陛下见礼?” 郭圣通:“……” 原来不是要拜她。 可是那也不行啊。 刘秀上前道:“桐儿说的对,您是长辈,原就该我们给您见礼的。” 说罢,举手加额,敛衣肃身毕恭毕敬地拜下。 母亲忙叫不可,刘秀却不理。 母亲温和的目光中便添了欣慰。 刘秀是真喜欢桐儿。 刘秀起身后又笑着拉过疆儿让他见过外祖母。 刘疆生的粉雕玉琢,说话又奶声奶气,可爱极了。 “疆儿给外祖母见礼——” 刘旻喜欢的不行,不等他拜下就拉了他起来:“好孩子,外祖母知道你的孝顺,快起来快起来。” 刘疆不肯,“您是我母后的母亲,疆儿要给你见礼。” 这话一出,郭圣通和刘旻的鼻子都酸了。 刘疆行过礼后,又亲亲热热地伸过手去叫刘旻牵他,“外祖母,我和父皇母后天天都盼着您来。” 刘旻越发笑的合不拢嘴,夸他道:“我们小太子真有孝心。” 刘疆纠正她:“外祖母,我父皇母后都叫我疆儿。” 刘旻愣了愣,眼眸深处绽开由衷的喜悦来:“好,外祖母也叫你疆儿。” 刘疆才三岁,说话就这般条理清楚又讨人爱,让刘秀深以为傲。 他低声对郭圣通道:“朕的儿子果然聪明过人。” 郭圣通失笑,“是,是,是。” 寒暄过后,重自登辇往却非殿去。 今天刘秀特地腾出来时间来为岳母接风,一早就通知了下去的。 故而等用过膳后,刘旻要出宫往郭况的绵蛮侯府去时,不等郭圣通说话,刘秀就笑道:“桐儿和岳母许久不见,甚为想念。 如今况儿又不在洛阳,岳母不如先住下,等年节下况儿回来了再出宫去。 中德殿朕一早就吩咐人收拾布置了,岳母便给个薄面吧。” 养在手心上珍而重之的女儿,经年不见如何能不想呢? 刘旻也有心想住下,只是想着如今身份到底不同了,怕叫女儿为难再叫朝臣们议论。 左右现下到了洛阳,时常进宫就是了。 但现下听得刘秀话都这么说了,显见是诚心相留。 刘旻便也不再推脱,笑着应了。 刘秀又陪着说了会话,便藉口有要紧的奏摺要看转去了偏殿。 刘旻本极不满这桩联姻,觉得婚姻不该起于利益,害怕他们夫妻将来离心。 但当时情势又实在没奈何。 刘秀来她跟前发誓,她虽松动了些,但究竟还是半信半疑。 这世间弄虚做假的人太多了。 桐儿到底还是嫁了。 她再不满意也只能忍下去,拿出十二分的热情待刘秀。 刻薄刁难女婿? 那是傻子才干的事情。 新婚后,小夫妻俩在漆里舍住了段时日。 抛开偏见后,刘旻倒是越看刘秀越觉得顺眼。 后来,桐儿随刘秀去了邯郸,又生养了刘疆。 母女至此便分开了,后来虽去过几次,但都是小住。 刘旻眼见刘秀越走越高,心底到底有些担忧。 果不其然,刘秀称帝后便有朝臣请其纳妃。 她那会听说了之后是真提了一口气的。 桐儿父亲未曾纳妾,她大舅也未曾纳妾。 耳濡目染之下,桐儿只怕容不得新人? 寻常家庭嫉妒也就嫉妒了,算不得什么大错。 可如今刘秀当了皇帝—— 她又做不到写信去劝桐儿贤惠。 好在后来传来信,说是叫刘秀自己给拒了。 她想起那时刘秀对她发下的誓言,终于放下心来了。 这次来,瞧着刘秀不曾拿半点架子,恭恭敬敬的,她就更满意了。 从前一心想把桐儿嫁给得儿,如今看来真算不得一桩好姻缘。 长嫂为得儿选了李氏女为妻,刘旻见她性子文静很是喜欢。 其后她接了刘嘉的礼,把桐儿陷入了两难境地,刘旻便不动声色地疏远了她。 出嫁多年,父母都不在了,那早不是她原来的家了。 更别说等兄嫂都去后,她和娘家就更淡了。 她是长辈,虽不喜侄儿媳妇,但也没必要叫她难过,躲开就是。 却不防忽有一天,她回去见嫂嫂不巧在宫廊外见着李氏垂泪。 身旁的宫人劝都不劝不住。 她当即就想折返回去,绕条路去就是了。 可李氏已经看着她了。 她只得上前问她怎么了?劝慰她叫她别哭了。 她们关系疏淡,她以为李氏会摇摇头说没事。 那她也正好趁此躲开,免得彼此尴尬。 只是凡事皆有意外,她这么一问李氏竟哭的更厉害了。 说打底,这还是个孩子呢,和她的桐儿差不多大。 想想若是桐儿受了委屈暗自哭泣,她肯定也想有个人能去安慰桐儿。 这么一想,刘旻便硬不下心肠就把她抛在这,也不问她怎么了,只劝道:“你年纪还轻,有什么事过不去呢? 想想父母,好容易把你养这么大,快别哭了。 哭坏了身子,坐了病,不还是自己难受?” 没成想,她这番话又惹了大祸,李氏哭的更厉害了。 她越发走不脱身了。 等着李氏渐渐止住泪,便一股脑全告诉了刘旻。 原来是嫂嫂和刘得在那孩子被过继出去后,还三不五时地打发人去看,时常送衣送食的。 好端端地怎么会有人如此关心自己? 那孩子鬼精的很,便四处找人套话。 刘氏族里有想讨好嫂嫂的,摸准了她的心思知道她是捨不得这个孙子,便装作说漏嘴的样子告诉了这孩子。 第308页 这孩子哪想的到会是这么大的事? 原来,自己的母亲不是自己的母亲。 原来,自己有父亲,还有这么疼爱自己的祖母。 虽说自小养的感情深厚,这孩子还舍不下养母,但到底不如从前和养母亲热了。 嫂嫂知道后,便想索性接回这孩子。 李氏气的不行。 哪有这样的道理? 若是妾生子也就罢了。 可这是jian生子啊! 孩子母亲有什么名分? 议亲前婆母就对她母亲说了这事,并没有瞒她们。 母亲一听,热情立时就散了,不想再往下说了。 但李氏见了一面刘得,早已倾心不已。 便劝母亲说:“他们家既一早就说清,显见是真有诚心。 更何况,那孩子落了地就被过继出去了,和他们再没什么瓜葛了。 不会影响我的,只会叫他们更看重我,也算不得坏事。” 她母亲见她说的这般天花乱坠,就知道她主要还是瞧中了真定王太子,便也不阻拦了。 都是李氏,同出一脉,真定王后又只有这一个儿媳,该不会给她什么气受的。 想了想,到底同意了这门婚事。 可没想到,还是孙子更亲啊。 ☆、第两百九十六章 灰心 李氏听着婆母笑着说想让那孩子回来,也好给她膝下有靠,立时火冒三丈,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火气,刺了出来:“只要是夫君的孩子,便都是我的孩子,这话原是不错的。 可请问母后,那孩子母亲是个什么身份?” 这是在说问雪始终只是婢女,不曾入得刘氏门,孩子是未婚生子,实实在在的jian生子。 之前把孩子过继出去,已是看稚子无辜最大限度地保全孩子了。 如何还可能把孩子接回来养? 说道理李昭宁自然是说不过儿媳的,可又实在捨不得孙儿—— 那孩子昨天怯生生地问她:“您真的是我祖母吗?可是为什么不要我?” 孩子有什么错处? 凭什么遭这样的罪呢? 她心酸的说不出话来。 当即下定了决心要接这孩子回来。 儿媳进门到现在也还生下一儿半女,她也不催她,只是把这孩子接回来给她先养着带带运,该是没什么话说才是。 却不妨她才开了口,儿媳就怒不可遏,好像给了她多大委屈似的。 这孩子的事她一早就知道,又不是不知情,有什么好委屈的? 难不成还真以为过继出去了就不是她的孙儿了? 那身上流着的是得儿的血啊! 从前不过是情势所迫,哪有叫别人一直养着自家孙儿的道理? 她原想着只要儿媳同意了,夫君也就没有什么恼火的理由了,这事也就顺顺噹噹地成了。 而她自然也不会亏待儿媳,日后会待她更好些。 可她竟然说不,竟然跟自己发脾气。 李昭宁越想越气不顺,当下冷笑连连,甩手进了内殿,不肯再叫李氏在跟前说话。 李氏只得出来了。 等刘得晚上回来后,她把白天的事告诉了刘得,希望刘得能明确表态,站在自己这边。 但他却愣了愣,说了句那就委屈你了。 委屈你了? 她是告诉他这事,什么时候说她要同意了? 委屈和愤怒在她心头翻滚着,她心都凉了半截。 当初回门时,母亲问她过的好不好? 她垂首低眸,声如蚊蚋,“好……” 为了叫母亲放心,她忍着羞意又补了两句:“夫君待我很好,婆母也很慈爱,我在真定过的很自在……” 母亲听了,唇边有了些笑意,但眉头仍是轻蹙在一起。 李氏知道母亲还是在担心那个过继出去的孩子,她觉得母亲多虑了。 可母亲是因为疼爱她才这样,一时间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叫母亲不要担心? 还是顺着母亲说自己也担心? 都不对。 她大嫂见了,便拉过她的手拍了拍,劝慰母亲道:“要我说,刘氏就算是有那一桩不足,也能被旁的填平。 就说不纳妾,几个人家能做到? 小姑的福在后头呢。” 真定恭王刘普至死只有王后杨氏,长子刘杨继了父亲的痴心,哪怕王后李昭宁只生下了一子,也未曾纳妃。 便是翁主刘旻也是个一心一意的,盛年守寡到现在不曾再嫁。 李氏嫁到这样的人家,虽说要为个jian生子膈应,但总比妻妾成群、嫡庶不分的人家要好的太多。 李母听了这话,终于缓缓吐出了口气,拉着李氏的手道:“我的儿啊,但愿是母亲多想了。” 李氏笑了笑。 她那时是很有自信的,觉得母亲早晚会感慨她嫁的不错。 可现实狠狠地给了她一巴掌。 婆母竟然想把那孩子接回来让她养,那她成什么了? 不知该有多少人笑话她。 她当作指望的夫君却说让她委屈一下,就听婆母的得了? 怎么能就这么忍了呢? 她从前是做过错事,弄得姑母很不高兴,叫婆母教训了她一顿,带累的夫君也颇有微词。 可是一码归一码,总不能叫她从此就忍气吞声做人吗? 母亲说过,你让一步,别人就会进十步。 她平復情绪后,叫贴身侍女想法往真定王耳边透了透风。 她知道,她公公虽不从不管后宅事,又极尊重婆母,但却是个极重规矩之人。 若不然当初那孩子也送不出去,婆母那会必定就是极想留下的。 婆母是长辈,她不好忤逆她,但借力打力呢? 隔了一日,李氏再去婆母宫里时,她果然不提要接那孩子回来的话了。 她松了口气。 却没成想,今天来问安时婆母叫出五个美貌婢女叫她带回去。 她宫里又不是缺人,婆母的用意昭然若揭。 这是要叫夫君收房。 李氏立时跟咽了死苍蝇一样噁心起来,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公公宫里没有半个嫔妃,也不见婆母贤惠,显见得也是高兴公公这般专一的。 可到了儿媳这里呢? 就因为她不愿意接那孩子回来,便要这般噁心她吗? 她不肯带这些婢女回去,说宫中不缺人手,公公也素来不喜欢奢侈无度,还是不讲这些排场的好。 她不点明这些婢女的真正用途,装煳涂说是要伺候他们的,又抬出了公公来。 婆母的脸唰地一下就阴沉了下来,但很快就笑了起来:“我原是想着你要是有了身子,怕身边人不够使唤。 但既这么说,也是正理。” 而后便推说累了,让李氏回去。 李氏怎么会听不出来婆母是在挑剔她还无所出的事情? 可当下她能说什么呢? 她只得笑了笑,说句您休息然后走了。 回去的路上,李氏越想越委屈。 第309页 婆母自个儿子嗣上也不顺利,只生了夫君一个。 公公也不曾纳妃,始终敬爱着她,给她体面。 她又不是三四十,生不得了。 怎么就又是挑剔她没有生养,又是想往夫君房里塞人? 这是什么道理? 天底下的好事只许她一个人占着? 李氏心中的怨怼越来越多,又想起了出嫁前母亲的担忧,悲从心中来,当下不管不顾地就哭了出来。 她还要什么脸面呢? 就是被婆母听见了骂她也不怕。 大不了和离了回家去。 她父母那般疼她,兄嫂也爱怜她,她再不再嫁都是可以的。 只是有些捨不得夫君—— 即便他不向着她,但她心中始终还是有她。 她一时怨自己当初浅薄,一时又恨当初没有听母亲的话,哭到后来险些背过气来。 就在这时,姑母来了。 李氏还当姑母见了她哭也得刻薄刻薄她,说什么好端端在外面哭像什么样子的话。 她攒了一肚子的怒火,想着怎么反击姑母。 却没成想姑母竟也不问她怎么了,只柔声安慰她。 说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叫她为了父母也要爱惜身子,别哭坏身子了。 ☆、第两百九十七章 安心 父母? 她把日子过成这样,哪还有脸去见父母? 只有他们是真心疼爱她的啊,她当初到底是犯了什么傻气不听母亲的话? 婆母因为那孩子的事对她很是不满,已经开始各种挑剔她,婆媳间的嫌隙只会越来越大。 倘若她不能快些怀上身孕,她的日子会更难过。 可大嫂那时过门一年了还没动静,急得四处求医问药。 母亲知道了,忙开导她说她年纪轻轻,又没有病,有什么好急的? 心一宽,孩子自然就来了。 万一吃错了药,再伤了身子,那就不值得了。 大嫂听了这话知道母亲不会在子嗣上苛责她,感激之余便听话停了药。 结果没过三月,大嫂就有了喜信。 母亲便拉着大嫂的手喜笑颜开,“早就叫你不用着急,这孩子是个慢性子呢。” 大嫂笑。 李氏站在旁边,也忍不住跟着笑。 她那时以为家家的婆媳都这么和睦。 可嫁了人后,她知道她错了,错的很离谱。 她的婆母自己一生过的顺遂,便看不见旁人的不易,只想着自己舒服高兴。 夫君是个面团性子,怎么都行,不会为了她去惹婆母生气的。 而公公敬爱婆母,纳妾又不是涉及到原则性的事,公公是绝不会管的。 她嫁过来便当这儿是自己家,但现在看来她还是个外人,一个谁都不会为她说话的外人。 从前那般壮志豪情,现在想想真是可笑极了。 这阖宫上下都还不如姑母呢。 最起码,还会安慰她一句。 她心下万般酸楚,忍不住便对姑母倾诉起来。 至于,姑母会不会藉机告状,她也顾不得了。 再憋下去,她真会疯的。 刘旻耐心听着,眸光越来越低沉。 哪有这样的道理? 即便她不是很喜欢这个侄儿媳妇,但也觉得大嫂做的过分了。 当初那孩子的事闹出来后,依着大哥的性子是要杀了了事的。 可大嫂把刀架在脖子上威胁大哥,大哥到底还是留了孩子一命。 怎么就不知道见好就收呢? 过继出去了就是过继出去了。 若是真疼孩子,就该再也不见他,让他平平安安地长大,什么都不知道才是他的福气。 如今把事情闹出来了,一来叫孩子和养母离心,让他今后无所适从,二来又惹了儿媳心寒,到底是有什么好处? 大嫂在子嗣上的偏执真是越来越严重了。 怎么就不想想当初母亲还在世时,见她多年只生养了得儿一个,也没有往大哥房里塞人啊。 母亲去后,大哥还是一心一意。 便是她,也多次劝大嫂不要焦虑,膝下有得儿一个也够了。 谁都不曾给大嫂压力,她自己却把自己绷的紧紧的,一直想再生养一个。 到后来年纪大了,实在没指望了才灰了心。 刘旻那会还想大嫂自己这样艰难,想必很能体谅别人。 故而虽说得儿成了单脉,但也不会苛责儿媳。 桐儿又是她看着长大的,嫁过去该十分自在才是。 她主动写信向大哥说起这门婚事。 这世道总是男儿好过些,苛待女儿家。 她并不担心况儿,只日夜心焦桐儿的将来,怕她将来受了情伤一蹶不振。 让桐儿嫁给得儿,在她看来再适合不过了。 她千算万算也算不到得儿会闹出那样大的丑事来,竟然叫贴身侍女问雪怀了他的孩子。 她更没想到的是,大嫂因为真定刘氏子嗣单薄而把这事瞒了下来,寻了宅子让问雪把孩子生了下来。 这是打着什么主意? 让桐儿一进门就当母亲? 哪有这样的道理! 大嫂和得儿这般煳涂,桐儿以后的日子能好过到哪去? 她当即下定了决心退婚。 得儿来跪求她,说如何如何喜欢桐儿,说往后会一生一世地顺着桐儿,不叫她受半点委屈。 委屈? 这还没进门,就已经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她如何能信他的话? 她失望到了极点,坚持要退婚。 此后她给桐儿说亲越发谨慎,生怕重蹈覆辙。 可—— 天下局势变幻莫测,一个没注意她的桐儿竟然要去联姻。 那如何使得? 孝武陈皇后美不美? 孝昭霍皇后娘家势大不大? 到最后都是什么结局? 婚姻之事,结两姓之好,务必得是诚心求娶、甘愿下嫁的好。 起于利益,到最后利益散去了呢? 桐儿那时该如何是好? 刘旻发了狠心,她的女儿不能做牺牲品。 她想大哥若是坚持,她就碰死在他跟前,以死明志。 可是,她的女儿站出来说受了真定百姓供养,就该担起责任来。 她当时…… 当时真的是又欣慰又难过。 桐儿嫁了。 她一直暗自为她担忧,怕她过的不如意。 等刘秀称帝后,她担忧的越发厉害。 皇室从来只有被废的皇后,没有和离改嫁的皇后。 桐儿若是将来过的不如意,那该怎么办才好? 今次到洛阳后,她终于长长松了口气,卸下了心中巨石。 刘秀这般尊重她,有礼节的成分,但更多却是因为桐儿的缘故。 还特地做好准备留她在宫里住,更不要说之前封赏郭氏祖先。 虽都是些虚名,但到底是彰显了后族的荣耀。 族人们为此都高兴的很,连连说陛下厚恩。 瞬息间,刘旻心中感慨万千。 第310页 她待外间的脚步声散去后,拉过了桐儿的手告诫她:“夫妻间得你敬重我,我体贴你,方能长久。 除开父母之外,没有人是天然就得维护你的。” 郭圣通点头,“我知道。 您是怕我恃宠而骄,只知要求刘秀待我好,却不关心他。” 母亲见她一点就透,满意地笑了笑,又问起刘秀的姊妹来。 “她们俩如今都有了孩子,我特地为她们准备了些见面礼,回头你交给她们吧。” 这是见今天两个公主都没来,以为不愿意和她亲近,但又不想叫郭圣通姑嫂间失和。 郭圣通回握了下母亲的手,“姐姐们听说您要来,一早就和我说了等我和您说完贴心话后要单独宴请您。 您到时候再拿给她们就是了,也好让她们知道您的心意。” 没一会,果有宫人送来两位公主的帖子,请刘旻务必赴宴。 刘旻立时明白自己想岔了。 她们姑嫂间不是不亲近,而是太亲密。 如此这般,那就更好了。 她笑弯了眉。 幸好,幸好没叫桐儿嫁给得儿。 否则,依着长嫂那性子,桐儿生一个两个甚至三个都是不够的。 女人生产,多难啊。 好多人把一只脚踏入鬼门关后,就再拔不回来了。 皇家虽更重子嗣,但刘秀真心疼爱桐儿。 如今桐儿已经生下了皇长子,顺理成章的立为了太子。 肚子里怀的这个是儿是女都行,往后再生不生也行。 她没有什么好为女儿操心的了。 ☆、第两百九十八章 蚀米(两章) 正旦朝贺的前一晚,大雪整整下了一夜。 翌日郭圣通和刘秀起早带着刘疆乘辇往前殿去大宴群臣时,便见宫阙重重皆覆盖上了层白茫茫的厚雪。 纵目远望,没有一处不白的通彻。 寒风凛冽,刮过庭中松柏,碎雪簌簌往下落。 天际边红日乍现,柔和了天地间的光线。 郭圣通坐在辇上,听着车轮碾过宫道的声音,耳边时不时又传来积雪压断了树枝的咯喳咯喳声,只觉得静谧到了极点。 她抱着手中的鎏金手炉,轻声同刘疆说话:“一会下了辇跟父皇去前面见大臣们害怕吗?” 刘疆进学了,在朝臣们眼里就是大孩子了,都盼着在宫宴上见见太子。 刘秀一向又觉得刘疆聪慧明彻,全天底下就没有人及的上。 臣子们一提,立马就应了。 这么小的孩子,也不知会不会怯场。 郭圣通是很有些担心的。 刘疆摇头,声音软糯:“不怕,父皇去,太傅也去。” 他又拉着郭圣通问:“外祖母和舅舅今天也来吗?” 况儿腊月底才回来,隔天便进宫来把母亲接出去了。 郭圣通点头。 郭况眼底泛开笑意来,到下了辇分手时还小大人般地叮嘱郭圣通:“母后不要喝酒,肚子里有弟弟。” 都说小孩子眼睛干净,母亲住在宫里时便指着郭圣通问刘疆母亲怀的是弟弟还是妹妹? 他半点都没犹豫,立时很肯定地说是弟弟。 话音一落,满殿人都被他逗笑了。 只有郭圣通知道如果按照前世的轨迹,这胎的确还是个男孩子。 她不免有些心惊,私下里问刘疆为什么是弟弟。 他看了她一眼,很奇怪地问不能是弟弟吗? 她这才明白过来,他以为她想生什么就生什么。 她便继续柔声问他为什么要个弟弟? 刘疆的眼睛一下亮了,“弟弟能陪我玩,跟我一块写字。” 陪你玩? 郭圣通:“……” 怎么有种养猫养狗的感觉? “妹妹不行吗?”她问他。 他歪着脑袋想了半天,勉强道:“妹妹也不是不行,只是我还是喜欢弟弟。” 行吧…… 郭圣通只能哭笑不得地结束了这场对话。 再之后,为了怕郭圣通生出不能陪他玩的妹妹,他总是要格外强调郭圣通怀的是弟弟。 郭圣通当下无奈地嘆了口气,“知道了,母后会听我们疆儿的话。” 刘疆满意地点了点头,那小模样真是惹的人想捏他的脸。 刘秀迎上来牵过疆儿,又叮嘱郭圣通:“若是身子疲倦了,就先回去,不要硬撑着。” 郭圣通点点头,“陛下在前面也少喝点。” 被儿子叮嘱完,又被夫君叮嘱,父子俩个都当她小孩似的,她心下有些好笑,但更多的却是温暖。 因着百官和命妇们都要进宫朝贺,前殿一早就把雪扫净了,免得叫人脚底打滑摔跤。 郭圣通和刘秀父子分手后,由青素和羽年一左一右搀扶着一道走的很是顺利。 不多时,便进得殿中。 落座后,宫人捧来热汤,郭圣通一口气喝了,寒气尽除。 这样大雪天,又怀着身孕,还得应付一天人。 羽年心疼的不行,一时给郭圣通腰后垫个枕头,一时问郭圣通想不想吃点什么? 郭圣通瞧着她这忙乱样,便拉了她的手笑道:“不值什么,好些人家都是子时刚过就阖家起身了,比我苦的多。” 又过了两刻钟,命妇们断断续续地到了。 郭圣通一一接见,说上几句闲话。 轮到阴丽华时,她心底到底不受控制地泛开了涟漪。 命运真是神奇。 若是她对阴丽华说,前世时她们的命运牢牢绑在一处,她只怕会瞪大了眼看她,以为她在说胡话吧。 “马都尉在外辛苦征战了一年,夫人在家辛苦了。” 阴丽华垂首淡淡一笑,“殿下言重了,这都是应该的。” 她仰起头来,黑宝石一般的双眸熠熠生辉。 她的目光落在郭圣通隆起的肚子上,语气真诚地关切道:“殿下如今是双身子,可不能累着。” 郭圣通知道阴丽华的关心是真心实意的,但是不知怎地,她仍觉得有有些讽刺。 前世时,她们只差闹的鱼死网破。 今生却能笑着说话,一派和气。 郭圣通点头笑笑,谢过她的好意,叫人带她下去坐了。 阴丽华走后,羽年忍不住轻声感慨:“马夫人生的真美。“ 郭圣通笑,一句南阳第一美人堵在嘴边差点冲口而出。 羽年见她笑,估摸着她也不讨厌阴丽华便又接着道:“人都说红颜薄命,但马夫人婢子瞧着却是极好的。” 这倒是。 前世时,郭圣通是她的手下败将,她最终母仪天下。 而今生,她没有嫁给刘秀,也过的平安喜乐。 马成今年随安平侯盖延征战,先是南击敖仓,继而转攻酸枣县、封丘县。 三地皆破后,又南伐刘永。 先攻下襄邑,进而攻取麻乡县,于是围刘永于睢阳。 第311页 数月之后,尽收田野之麦,乘夜以梯入其城。 刘永惊惧,引兵逃出东门,盖延追击,大破刘永军。 刘永弃军逃奔谯,盖延进攻,杀鲁郡太守。 彭城、扶阳、杼秋、萧县望风而降。 继而攻破沛郡。 刘永部将苏茂、佼疆、周建领三万余人前来驰援,盖延与战于沛西,大破其军。 刘永军乱,落水溺死者大半。 刘永弃城走湖陵,苏茂奔广乐。 盖延由此平定了沛、楚、临淮等地,修高祖庙,设立啬夫、祝宰、乐师,以主持庙祀。 如此大胜,郭圣通哪能不知道? 马成到如今也是战功彪炳了,阴丽华虽为臣妇却不见得会过的不如前世。 羽年说的没错,她的命的确是好。 郭圣通垂眸笑了笑,打起精神来继续接见命妇们。 到了午时,宴席终于开始。 自先秦起,宫廷宴会饮食礼仪便已是相当完善了,对上下等级严格划分。 《礼记。礼运》:天子之豆三十有六,诸公十有六,诸侯十有二,上大夫八,下大夫六。 《国语。楚语下》中言:天子食太牢,牛羊豕三牲俱全,诸侯食牛,卿食羊,大夫食豕,士食鱼炙,庶人食菜。 《尚书。洪范》亦说:“惟闢作福,惟闢作威,惟辟玉食。” 《礼记。王制》还说:“诸侯无故不杀牛,大夫无故不杀羊,士无故不杀犬豕,庶人无故不食珍。” 如此这般,虽是宫宴,但膳食却是各不一样。 汉室宫廷饮食俱交由少府,下设太官、汤官和导官,分别“主膳食”、“主饼饵”和“主择米”。 太官令下有七丞,包括负责各地进献食物的太官献丞、管理日常饮食的大官丞和大官中丞等。 太官和汤官各管奴婢三千人,为皇家膳食负责。 汉制规定:天子“饮食之餚,必有八珍之味。” 如今汉室新立,虽比不得从前,但到底也差不多哪去。 珍馐佳肴摆满了食案,侍膳黄门紧盯着郭圣通,见她要吃什么便连忙使玉筷夹给她。 郭圣通用了一碗半饭,又喝了碗酸笋鸡皮汤,便再也用不不下了。 她刚停了筷子,忽隐隐听得外殿有喧闹声传来。 殿中女眷纷纷抬眸,但并没有人好奇,更没有人叫去问怎么了。 很快便当没听着,继续观赏着歌舞用膳。 因为,她们听着了似乎是在说什么阳安侯。 阳安侯是皇后父亲的封号。 郭圣通心下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 喧闹声很快就散了。 就像是石子投入湖中,涟漪阵阵,却终究要归于平静。 宴会直到入夜才散,郭圣通累的极了,便没等刘秀,先行坐了辇回来。 等她洗漱完后,刘秀方才带着刘疆回来。 他一进来就笑:“我们疆儿今天真不错,见了那么多人都落落大方,对答如流。 朝臣们都宽贊太子,说太子聪慧。” 疆儿被他夸的有些不好意思,拽着郭圣通的衣襟说:“父皇在疆儿身后,疆儿不怕。” 郭圣通问他:“那父皇要是不在呢?” 刘疆想了想,依旧大声地道:“也不怕。” “哦?”刘秀问他为什么。 “太傅说,疆儿是君,君不必怕臣。” 他奶声奶气的说着这话,双眸清澈见底。 刘秀脸上笑意越来越深,他一把抱起刘疆:“太傅说的对,即便父皇没陪着疆儿,疆儿也谁都不必怕。” 宫灯下,他眸光深邃,郭圣通总觉得他意有所指。 她想起宴会时那短暂的喧噪,不禁轻轻皱起了眉。 是有人又说什么了呢? 朝臣们防着外戚她是知道的。 更何况,为了让她母亲到洛阳来,刘秀大封郭氏祖宗,能有几个人不看绿了眼睛? 也就是她身为皇后,又生育了皇长子,朝臣们才说不出她狐媚惑主的话来。 她叫青素牵来刘疆下去,柔声叮嘱他道:“累了一天早些睡下,也别写字了。” 刘疆不肯:“太傅说每天都要习字,为君必先自律。” 郭圣通只得道:“那写完要是饿了,叫宫人给你吃点夜宵,消消食再睡。” 刘疆乖乖点了头,跟着青素下去了。 郭圣通忍不住感慨:“邓禹教的很好,疆儿跟着他我放心了。” 刘秀笑:“朕还能让不靠谱的人教朕的太子?” 笑着笑着,他脸上又起了阴霾。 等情绪过去后,他拉着郭圣通坐下说话。 “于汉室无寸功,却总跳着脚跟朕要这要那。 朕也就是气性好,懒得搭理他。 便得了个刻薄寡恩名。 邓禹说的没错,君君臣臣,没有君怕臣的道理?” 郭圣通这才知道,原来是今日刘嘉见刘秀格外礼遇郭况,连赐五道菜,却看也不看他。 又想起投汉以来过的憋屈至极,要权没权,要兵没兵,还不如从前割据一方呢。 心下不顺,便喝起了闷酒。 酒盖了脸,便发起酒疯来。 端了杯酒去敬郭况,郭况客气的很,忙道:“您是客气了,该我敬您才是。” 刘嘉听了这话,勐地发作起来,不阴不阳地冷笑道:“不客气能怎么办? 诸吕威风谁敢忘?” 殿里一下静了大半。 刘嘉这话是在说吕后当年掌权后大杀汉室宗室,外戚耀武、不可一世。 如今郭圣通独宠后宫,兄弟又争气,朝臣们不是不担心的。 可在这样的场合说出这样的话来,其心可诛。 刘秀当时就上了脸,冷冷喝道:“族兄酒多了,上些醒酒汤来。” 刘嘉又笑:“族兄?” 他嘆气:“说出去,臣也是高祖后人,到如今却是没脸站出去。” 到了这时,谁还不明白他这是借酒耍疯。 说郭氏的荣耀,说自己的落魄。 归到一处去,就是刘秀慢待了他。 他也不怕刘秀把他怎么样。 天下未平,根基未稳,刘秀不敢杀宗室,还是来降的宗室。 闹到这时,刘秀的脸色已是铁青。 彭宠当庭按剑喝道:“谁敢以下犯上?目无尊卑?我彭伯通容不得他。” 早有谣言说彭宠能復得圣意,是因为皇后从中疏通。 刘嘉不好继续和皇后的人硬刚。 人家手握兵权,自己有什么? 发够了牢骚,将了陛下一军,也就够了。 刘秀越说越来气:“想这么逼朕给他个一官半职,真当朕是面人性子。” 他喊赵昌海道:“去,把朕的印绶取来。” 这是要下旨? 郭圣通虽也被气的心下发堵,但刘嘉却是计较的没错。 刘秀不能杀他,杀了他会寒了宗室的心。 第312页 刘嘉虽是无理取闹,但宗室朝臣们对外戚的忌惮却是真切的。 她忙去拉刘秀:“陛下消消气,为这样小人不值当。” 刘秀回头看她:“你当朕要杀他?” 要不然呢? 气上头的人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刘秀冷哼一声,“他给朕添堵,朕也不会如了他的意。” 赵昌海取印绶来后,他当即挥毫落纸。 郭圣通凑过去看。 “……诏曰惟宗室列侯为王莽所废,先灵无所依归,朕甚愍之。其并復故国。若侯身已殁,属所上其子孙见名尚书,封拜。” 这是要大封刘氏宗室。 但跟封郭氏一样,封赏的都是故去之人。 他唇边漫起笑来:“想逼朕就范,是那么容易的?” 郭圣通见他不杀刘嘉,便松了口气。 “刘嘉只怕要被你气吐血。” 刘秀狡黠一笑:“那朕就管不得了,自找上来的。” 翌日还是宫宴,刘秀令人当众宣读了。 宗室们哪有说不好的? 尤其是那无甚依靠的年轻一辈,听了这话,更是热泪盈眶,连道陛下圣恩。 郭圣通特意叫青素去看了,青素回来告诉她刘嘉气的话都说不出来。 原想着逼刘秀封赏他,如今叫旁人白捡了好处,如何不气? ☆、第两百九十九章 选犬(两章) 建武三年,暮春四月。 天刚裂开亮口,刘秀就轻手轻脚地起身了。 等他带着刘疆在庭中打了通拳回来,郭圣通才悠悠醒转。 洗漱过后,她跪坐在梳妆檯前,由青素给她梳妆。 凤马纹菱花铜镜中映出她月眉星眼,也映出大步流星而出的挺拔身影。 郭圣通没有回头,轻声笑道:“饿了吗?再等我会。” 刘秀在软榻上坐了,接过宫人奉上的茶水:“不急,疆儿出了身薄汗,正在洗浴呢。” “都说外甥似舅,疆儿却一点都不像况儿。 原先我怕念书枯燥他读不进去,后来又怕习武辛苦他坚持不下来。 却没想到,都是我多虑了。” 笑意爬上刘秀的唇角,“朕的儿子,自然是最好的。” 郭圣通听这话听的耳朵都起了茧子,“他跟我说,他得有个当哥哥的样子。 不然,以后弟弟有样学样怎么办?” 刘秀一愣,继而笑意更深了,眸光中也有了些感概的味道:“这孩子……” 伯姬未出生时,他在家中排行最小。 父母最溺爱他,哥哥姐姐们也疼爱他宠惯着他。 可是,突然有一天母亲的肚子大了起来。 父亲问他喜欢弟弟还是妹妹? 他那时笑着说都喜欢。 直到他犯了错,父亲训斥他时说了句哪有个要做哥哥的样子? 他蓦然觉得委屈起来,做哥哥怎么了? 后来,伯姬生下来了,他有好长时间都不想抱她。 总觉得,她要把他的宠爱给夺走。 但等伯姬越长越大,他发现自己错了。 其实是多了一个手足来爱他啊。 疆儿半点都不妒忌,一心要当个好哥哥友爱兄妹,刘秀又是欣慰又是惭愧。 说起来,他还真比不上自己的儿子啊。 用过早膳后,刘秀和郭圣通往前殿去,刘疆往明光殿去。 分手时,刘疆拽了拽郭圣通的衣袖:“母后,你和外祖母都不要催舅舅成婚了。 太傅说好男儿先立业再成家……” 母亲到了洛阳后,见了刘疆可爱乖巧,也盼着抱孙子了,郭况的婚事便正式提到了日程上。 只是郭况很是不配合,相看谁家的贵女他都说不喜欢。 气的母亲说亲还没结上,仇倒是要结一堆。 女儿都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有几个人能高兴旁人嫌弃自家女儿? 郭况也很不高兴,他总觉得但凭见一两面就要和那人过一辈子有些太荒唐了。 万一合不来呢? 他想着等再过几年,天下平稳下来了再议亲。 可母亲和姐姐都催他,催到后来陛下也含笑问他。 郭况被催的一个头两个大,刘疆最是心疼舅舅,常常跑来跟郭圣通和刘旻说不要催舅舅成婚。 今天母亲要进宫来,他这是怕又为的给郭况说亲。 这孩子,人小鬼精的。 郭圣通拿手轻轻点了下他额头:“好了,长辈的事轮不着你管。 快去明光殿吧,一天到晚太傅说这说那的吓唬你母后,母后又不是太傅的学生……” 刘疆说不过母亲,低着头走了,但面上仍有不服。 郭圣通忍不住有些想笑。 上了辇后,刘秀见郭圣通一直抿唇忍笑,便问她:“怎么了?方才疆儿拉着你嘀咕什么了,把你逗成这样?” 郭圣通把刘疆的话告诉他,刘秀也笑:“朕看况儿也喜欢的不行,只是可惜朕没有侄女外甥女……” 郭圣通怕叫他想起他死去的二姐和那三个外甥女,忙挑开话题:“况儿要是这么不愿意,我还是得劝劝母亲。 况儿娶妻,那是要相伴一世的。 若是起了怨怼待人家不好,那可就造孽了。” 到了前殿,刘秀去理政,郭圣通则往偏殿去读书。 没过半个时辰,宫人来报说阳安侯夫人到了。 郭圣通忙迎出去,母女两个携手进来。 坐着说了会话后,郭圣通见春光明媚便提议说出去走走。 母亲笑着应好。 出了前殿,慢慢走上復道。 居高临下望去,但见春风涤盪,绿糙如茵。 松柏浓绿,杨柳嫩绿,梨花雪白,桃花嫣红…… 春光肆无忌惮又温柔小意地流淌在天地间,几乎把人的心都给化开了。 郭圣通和母亲一边走一边说话,“疆儿以为您今天进来还是要说况儿的婚事,急的不行,要我别催他舅舅……” 她一面说一面看着母亲的神色,见母亲也是欣慰好笑居多,便趁机道:“男儿不比女儿,婚事大可从缓些。 况儿实在牴触的厉害,母亲便再放宽几年吧。” 母亲站住了脚,望着她笑:“我就知道,况儿犟着脖子不肯,你早晚得先向他低头。” 郭圣通有些愧疚。 一年中况儿至多在家待上一月,洛阳于母亲来说又是他乡,处处不熟悉。 母亲不想随意结交朝臣家眷,将来让郭圣通难做。 便是想串门说话,也只能去两位公主家。 两位公主家都是有小孩子的,母亲见了难免又是喜欢又是难过。 别人的孩子再可爱,终究不是自己的亲孙子,哪能时时刻刻见着呢? 刘疆是她嫡亲的外孙不错,却因着是太子早早就要念书进学,哪有功夫在她跟前承欢呢? 母亲在空荡荡的绵蛮侯府过的很寂寞。 第313页 她盼着郭况成婚,有了儿媳有了孙子孙女,日子就热闹起来了。 可谁成想,郭况都十六岁了还不愿意成婚。 郭圣通作为女儿,非但不能在母亲跟前尽孝,如今还要劝母亲算了。 她觉得很有些对不起母亲。 她自己如今是幸福美满了,可母亲呢? 她嫁了,况儿从军,母亲过了多久冷清清的日子啊? 也是该过够了。 母亲见她低头,就去拉她的手:“傻孩子——” 她柔和的声音泼洒在春风里,淡淡地拂到郭圣通脸上:“我嫁到郭氏的第一年,就怀了你。 你祖母高兴的不行,和我说人老了真就盼着抱抱孙子。 我那会只是笑没有说话,心里却在想哪会这样? 儿女大了,该成婚成婚,该生子生子,我哪会巴望着盼?” 郭圣通看见母亲平静的眸子里起了涟漪:“但真叫你祖母说中了,年纪大一点了确实格外喜欢小孩子。 我也开始盼着能有个孩子奶声奶气地唤我祖母了,可况儿啊——” 母亲连连嘆气:“他硬是不肯,难不成我给他强娶回来个媳妇? 那不成了害人家。” 母亲这话是在告诉郭圣通,她也灰心了。 郭圣通有心劝母亲像她前世那样寻找个寄託。 可转念一想,父亲那般博学多才,母亲能跟他琴瑟和鸣,想必也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再去钻研这些,又会想起父亲来,倒惹了母亲难过。 她们驻足的这块,从下望去正好见着拜者的一盆海棠花。 海棠花很瘦,连带着花骨朵也像娇怯万分。 似乎风稍大些,都能把它们吹落般。 郭圣通的目光凝注在海棠花上,“母亲,不如养只狗吧。” 她仰起脸来,笑容明媚:“陛下答应况儿进学时给他养只狗,去年没有合适的,又正是冬天冷的很。 前些天,白虎殿的人来说有一窝金黄色的猎犬满月了。 我正想着等况儿休沐时带他去选,母亲不如也选只吧? 小狗可爱有趣,也叫母亲多份乐趣。” 刘旻有些不解。 她不喜欢猫狗花鸟,桐儿是知道的,怎么—— 念头转到这,忽地明白归来了。 桐儿这是怕她长日无聊,想叫狗和她做伴。 这么一想,她便顺着郭圣通的意思点了点头。 养只狗看家护院,也挺不错的。 郭圣通知道母亲是为了她高兴才应,但仍是高兴不已。 她一直相信,没有人能讨厌猫狗。 因为它们用生命中的所有在爱你。 母女俩便下了復道往白虎殿去。 母亲又说起刘疆来。 “你们姐弟小来都没有疆儿这么聪明伶俐,也只有高密侯这样的人物堪为太傅。” 说起邓禹来,母亲又感慨:“只可惜高密侯为平关中耗了不少心血,如今大破赤眉,让陛下得了高帝印绶的却不是他。” 正月甲子,刘秀以偏将军冯异为征西大将军,杜茂为骠骑大将军。 冯异与赤眉战于崤底,大破之,余众南向宜阳, 刘秀率军亲帝征,又令将军侯进守新安,建成大将军耿龠守宜阳,分两路阻击赤眉军。 赤眉知大势已去,便让刘恭请降。 刘恭知道赤眉军上下刘秀都能容,却不知道能不能容下自己称帝的弟弟,在降前便问:““盆子将百万众降阶下,何以待之。“ 刘秀很痛快也很直白:“待汝以不死耳。” 赤眉由此降。 过洛水时,刘秀见汉军威武,心中颇为自豪,便登高请刘盆子也来看。 谁知,盆子以为刘秀在有意震慑他,跪下说:“自如当死不对日,罪当应死,犹幸上怜赦之耳。“ 又对樊崇说:“得无悔降乎,今遣卿归营,勒兵鸣鼓相攻,决其胜负,不欲强相服也。” 徐宣等也叩头说:“臣等出长安东者门,君臣计划归命。今日得降犹去虎口归,慈母诚欢诚喜无所恨也。” 刘秀起先还真没往深处想,可刘盆子一跪下后,这事立马就变了味,他也没法说清了。 他后来和郭圣通说:“朕是重诺之人,刘盆子不是不知道,但他还是一而再地让朕表态。” 他唇边浮起讥诮笑意来:“朕听说他当日被奉为皇帝时,吓的手足无措,回头还是继续放牛。 可这才几年功夫,就把他磨练的这般目光长远。” 嘆气归嘆气,又不是和刘玄那般和他有血海深仇的。 刘秀因此赐赤眉将领每人一处宅、二倾田。 上月,樊崇不甘为富家翁起兵造反。 刘秀镇压了他,没有给他再次投降的机会,而是斩于阵前。 继而诏曰:“群盗纵横,贼害元元,盆子窃尊号,乱惑天下。 朕奋兵讨击,应时崩解,十余万众束手降服,先帝玺绶归之王府。 斯皆祖宗之灵,士人之力,朕曷足以享斯哉! 其择吉日祠高庙,赐天下长子当为父后者爵,人一级。” 没有半月,便传来盆子眼瞎的消息。 这下便是连郭圣通也能体会刘秀的愤懑了。 今次樊崇造反,刘盆子并不知情,更别说牵连在内。 为了安抚剩下的赤眉军,刘秀是不会拿他怎么样的。 但他仍是怕刘秀藉机赐死他。 于是,他弄瞎了自己。 这下天下人都会疑心刘秀的大度宽容是不是装的。 为了不失信于天下,刘盆子这次连带着后人的荣华富贵都一併抱住了。 刘秀下令,用荥阳的官田租税来奉养刘盆子。 郭圣通的思绪转来转去,最终又回到了母亲的话上。 “依我看,高密侯专心辅佐也好。” 她这话是说邓禹带兵是块短板。 母亲笑笑,不再就此多说。 她自然也想的明白,只是觉得可惜。 但再想想,若不是如此,哪留得住这样人物亲自教授刘疆呢? 母亲又道:“我前些日子见着伏夫人了,真是可怜的紧。 一张脸白的像纸一样,瘦的直打晃。 我听说大司徒不许她多哭,说为国尽忠伏隆死的很是光彩,做父母的要以他为荣。 别捨不得他,时常念叨他,让他投不了胎。” 二月末刘永立董宪为海西王,张步为齐王。 张步因而杀之前劝降其投靠汉室的光禄大夫伏隆。 刘秀悲痛,提拔其父大司徒司直伏湛为大司徒。 郭圣通嘆气,她心里明白这话是借了人口特意传到母亲耳边的。 好端端死了个儿子,伏氏夫妻如何能不悲痛? 可又怕天子多想,毕竟天子已经尽力抚恤了 便藉此表态:儿子去的光荣,我们夫妻都没怨恨。 只是想想究竟是心酸的很,看着那孩子一点点长大,好容易成家立业了,却陡然没了。 第314页 更心酸的是,哭都不敢多哭。 郭圣通握了握母亲的手:“您回头多去大司徒府上坐坐吧。” 春日和畅,柔嫩的风吹的云缓缓盪着。 花光如颊,温风如酒, 荷塘中绿水满盈,小荷初露。 明媚的太阳光照在镜面般的湖面上,闪开潾潾金光。 她们很快就到了白虎殿。 早有人提前通知了白虎殿掌事黄门,因此她们进的殿中后并未见着兇狠的成年猎犬,都叫给拘了起来。 郭圣通待掌事黄门行过礼后,方道是来看狗的。 掌事黄门忙告罪:“奴婢该一早送过去给殿下选的——” 郭圣通打住他:“快别跪了,是孤和阳安侯夫人说起这个顺道来看看。” 掌事黄门便叫抱来那窝金黄色的猎犬上来。 ☆、第三百章 威严(两章) 没有一盏茶的功夫,那窝刚满月的猎犬就由小黄门们抱了上来。 总共五只幼犬,放到地上由小黄门用手围住给郭圣通和刘旻看。 五只小狗长的几乎一模一样,被覆金黄色长毛,没有一丝杂色。 长耳垂到颌下,杏黄眼,腿细腰长,尾尖上翘。 它们活泼好动的很,一落了地就蹒跚着要往外跑,奶声奶气地叫着。 小黄门的手就会往后轻轻一带,不叫它跑出去。 掌事黄门躬身介绍道:“这是龙山猎犬,幼时活泼好动,长成后就会变得稳重乖顺,对主人最是忠诚。 狩猎时嗅觉灵敏,跑动起来后风驰电掣,野兔野鹿都跑不过它。 太子殿下养在身边是再适合不过的了。” 小狗们本就憨态可掬,可爱的紧。 再加上龙山猎犬背毛如金,体态轻盈,天生一副优雅模样。 便是母亲见了,勉强的神色也去了几分。 郭圣通道:“我和阳安侯夫人都不懂狗,你挑一只给太子,再挑一只给阳安侯夫人。” 能在宫中混到一宫掌事的不说是人精也差不离了,白虎殿掌事听说刘旻也要半点讶色都没有。 既没有正义凛然地说这是御用猎犬,只能皇家用,也没有委婉暗示让刘旻养更适合当宠物的袖犬。 当下略微思量了后,便分别推荐了最壮实的和最温顺的。 又问:“不知殿下和阳安侯府中可有养狗人?” 龙山猎犬精贵的很,每只幼犬都有专门的小黄门伺候。 若想犬长的好,自然还是从小就它们照顾的好。 郭圣通当下摇头,要了那两个小黄门走。 不论是去太子身边为太子养狗,还是出宫去皇后母亲府上养狗,都比待在白虎殿强。 两个小黄门俱是喜上心头,忙抱起幼犬跟在后头。 出了白虎殿,母亲便带了幼犬和养狗黄门出宫去了。 前殿大臣们时时出入,郭圣通自然不好把狗带回去,便叫人领了小黄门回去。 自开了春,刘疆就一直念叨小狗狗。 郭圣通为了安抚他,一早就吩咐做了狗窝、狗被、狗绳等等,连带着养狗黄门的住处都给安排好了,只等着抱狗了。 现下幼犬去了,一切也都是现成的,还能先熟悉下环境。 刘疆下午回去见宫中突然多了只狗,还不知道高兴成什么样子呢。 郭圣通抿嘴低笑起来。 她又随意瞎逛了会,见时近中午,便上了肩舆往回走。 她这胎虽怀的最是轻松,但到底将近临盆,走的稍久一点双脚便似灌了铅般的,怎生都迈不开步。 腿脚一歇下来,立时发胀般地酸疼。 她索性窝进榻里靠着大迎枕闭目养神起来,等着肩舆停下后羽年过来请她下车方才睁开眼来。 刘秀见她一去这么久,回来又不见岳母,便开玩笑道:“你这是听了疆儿的话把岳母给惹恼了?” 郭圣通累着了,没力气和他逗乐,当下摇头:“勉强到底没什么意思,母亲说况儿既不愿意那便再等几年。” 她把叫母亲养狗解闷的事告诉了刘秀:“母亲从前是怕大狗才不喜欢狗,那小狗可爱温顺,母亲抱上几回就该爱上了……” 又期待起刘疆的反应:“他念叨了我两个月了吧,这一下见着了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子?” 刘秀忍不住笑:“朕就说怎么散个心把岳母散没了。” 他笑过后又道:“龙山猎犬是顶好的猎犬,不能一直圈着养。 宫里再大也叫它们觉得憋屈,等入了秋也无膘都肥了,朕看看能不能寻着机会出去狩猎。” 郭圣通忙道,“你还是别许诺的好,万一叫事给耽搁了,疆儿又得难过好一阵。” 她扶着腰缓缓坐在食案前,“更何况,孩子小也不见得能见血腥。 你只管安心忙你的,等天下安稳下来了,再带他去就是了。” 刘秀:“这是尝到了胡乱许诺的恶果了?” 他狭长的眉眼里全是笑。 郭圣通佯作生气地瞪他:“我替你着想,你还不领情?” 刘秀笑着点头,“嗯,领情领情。” 这显见就是敷衍话,郭圣通本还要和刘秀计较,但外间已经传来请帝后用膳的声音了。 郭圣通只得笑瞪了刘秀一眼,扶着腰缓缓站起身来。 刘秀忙上前扶来她,又告诉她午后伯姬要进来。 郭圣通立时来了兴致:“音儿满百天了吧,这回伯姬应该会带他进来。 音儿还是落地见过,那会皱巴巴的都没长开。 母亲离得近,三不五时地去瞧音儿。 说是生的像极了伯姬,可爱极了。” 今年二月初,伯姬生下了长子。 恰逢吴汉率耿弇、盖延在轵县西大败青犊农军的捷报传来,刘秀喜上眉梢,直说这孩子是有福的,便取了“音”字为名。 刘秀目光也温柔起来:“孩子长的快,到明年就能满地跑,到后年就能说话,大后年就能念书了。” 郭圣通:……念书? 还三个月你这个舅舅就惦记着让他念书? 将来一定不会喜欢你的。 她想没几个孩子会天生就爱读书,刘疆这样的毕竟是异数。 郭圣通拿认字给他当游戏,他对念书并不是很牴触。 更何况,他一生下来就被人时时在耳边念叨是太子,责任重大。 时日一久,自然明白肩上责任重大。 有的人会牴触负责任,觉得限制了自由,但刘疆显然是喜欢能体现自身价值的那类。 可即便是这样,孩子的天性仍然让他喜欢玩投壶,盼着有只小狗狗 郭圣通始终还是觉得有个无忧无虑能痛痛快快玩的童年比什么都重要,只是刘疆不可能,李音也不可能。 他们身为长子,都要继承家业,如何能疏忽管教? 她不由摸了摸肚子,这要是个女儿该多好。 身为公主,压力总是小点,活的也能自在点。 第315页 用过午膳后,又歇了半个时辰午,郭圣通刚起身,青素就来回说宁平长公主到了。 郭圣通忙叫请进来。 伯姬产后丰腴了不少,不像以前那般单薄了。 她自己不喜欢,总抱怨说腰粗了。 郭圣通安慰她说时日一长自然就好了,今次见面果觉得苗条了不少。 伯姬行过礼落坐后,郭圣通见她又没带李音进来便很是遗憾:“午膳前我还和陛下念叨说,这回该是能见着小外甥了。” 伯姬笑道:“殿下这么惦记他,下回一定带进来,就怕殿下嫌烦。“ 郭圣通估摸着怕孩子吵闹是其次,只怕主要还是有话和她说。 便说了会闲话,藉口想逛逛出了殿在廊下踱步。 她不知道伯姬要说什么事,但把宫人都挡出去总是不好的,回头叫朝臣们知道了,有那多心的只怕又以为她这个皇后在谋划着名什么。 因着有吕后的教训在前,朝臣们对外戚提防的相当厉害。 郭圣通身后不过站了彭宠和王梁,大臣们就觉出了她野心不浅。 她想,他们一点都不相信她是为了自保。 他们只怕外戚势重,将来新君要受制。 因此当冯异进军关中时,欲讨郭况为先锋将军,文臣们众口一词地不同意。 理由自然是冠冕堂皇的紧,有说皇后娘家只有这么个兄弟不能冒此大险,有说郭况经验不足该另选他人。 郭圣通明白,说来说去不过是见郭况有几分真材实料害怕他立了大功。 她主动为郭况请辞。 一来是不欲让刘秀为难,二来则是向窦皇后学了招以退为进。 效果很是不错。 不止刘秀觉得委屈了郭况,冯异也气愤的很,以为自己是爱才不避嫌而已,怎么就成了别有用心? 他寻着了机会,好生讽刺了文臣们一回。 “……天下未定,便开始防备这个牴触那个……也不看看自己做了些什么?也幸得陛下身边人才济济,不缺人用……” 郭圣通虽不算落了下风,但到底也不愿意多事,叫士大夫们又嚼舌。 伯姬明白郭圣通的用意,便亲自扶了郭圣通在廊下踱步。 廊下有株正当花季的海棠花,水红色的花朵密密麻麻缀满了枝头。 阳光漫下来,照的花瓣通亮。 风拂过,带来几声云雀的呢喃。 伯姬搀扶着郭圣通,和她并肩立在廊下。 宫人们在十步外等着吩咐。 廊下敞亮,若来人不等冒头便瞧着了。 伯姬压低了声音轻声道:“李通听说陛下有意让他带兵讨伐李宪,让我进来问问。” 李宪,颍川郡许昌县人。 王莽在时,得为庐江郡属令。 新室末年,天灾人祸不断,叛乱不断。 庐江王州公起事后,部众多达十万,趁势攻取掳掠各郡县。 王莽因此任命李宪为偏将军、庐江连率,领其讨伐叛军。 李宪没有辜负王莽的期望,他平定了叛乱。 后绿林军攻入长安,新室覆灭,李宪占庐江郡自守。 去岁十月,李宪自称淮南王,置将帅,派兵攻打掠取郡县。 今年四月,不满足为王的李宪终于自立为天子,置公卿百官,拥九城,拥部众十余万。 新汉既立,又有高祖皇帝印绶,便是天下正统。 如何容得他人称帝? 讨伐是必然的。 只是,郭圣通还真没听刘秀说要让谁去? 她收敛心绪:“这个我还真没听陛下说,晚上我问问他。” 说完这话,她又侧目看向伯姬:“只是李通究竟是想去,还是不想去,总得叫我心里有数。” 伯姬摇头:“他不想去,说是外戚难,宗室更难,不想叫音儿往后和疆儿难处。” 这话是掏心窝的实在话了。 从前馆陶大长公主在景帝时如何威风八面,还叫女儿做了太子妃。 可等武帝即位,便再也说不上话了。 连带着两个儿子也一辈子没出头,到最后还落了个封国废除的下场。 伯姬是刘秀的亲妹妹,是刘疆的亲姑姑,肯小心些便最少有百年荣华富贵。 自然是不必往腥风血雨中去求,只是郭圣通还是觉得可惜了。 李通文武双全,实在不该如此委屈了他。 “……我小心还情有可原,你也这么小心做什么?” 伯姬垂下眸来,有片刻的黯然,但很快又笑容明媚起来:“我也这么和他说。 但他说小心总归是没错的,而且音儿现在这么小,他不想错过他的成长。 就在洛阳城中建造宫城、修筑学舍,也是造福千秋的事情。” 郭圣通出了口气:“既如此,也好。” 她握了握伯姬的手:“到底如何,回头我问过陛下吧。” 伯姬点点头。 灿烂的阳光给宫墙披上了层锦缎,耀眼的很。 郭圣通忽地低声冷笑道:“冯异说的真是半点没错,天下未定,就有人急着窝里斗。 这副嘴脸着实噁心!” 伯姬不劝她,只道:“嫂嫂且朝疆儿看着。” 刘疆顺利为帝,郭圣通便是皇太后,再没有人能撼动她的尊贵。 因着还有幼子在家,伯姬到底不放心,姑嫂又说了半刻钟闲话便辞了郭圣通出宫去。 她慢慢地踱步回殿,呆呆地坐了半响。 “这是怎么了” 她回过神来。 刘秀不知何时进来了。 她笑问道:“忙完了?” 刘秀点头:“差不多吧。” 郭圣通见殿中无人,便把伯姬的来意告诉了刘秀,“况儿是外戚,防着些还是应该。 可李通因为娶了伯姬,从此就英雄再无用武之地吗? 那也太委屈他了。” 她边说边打量着刘秀的神色。 见他眼眸深邃起来,渐渐染满了愤懑和痛心后,她本该如意的心不知何故忽地酸楚起来。 自嫁给刘秀,他并未有半点对不起她的地方。 前世种种,真像一场荒唐的的梦。 她似乎真的不应该再如此算计他了。 以己心,方能换人心。 可每次事到临头,她仍是只为自己和疆儿考虑。 其实不管如何,能做两世的夫妻总归是莫大的缘分。 要是至死都贴不了心,想想也真是悲哀的紧。 她收了哀婉之色,“但李通避避也无妨,好在朝中尚且不缺将才。” 刘秀闭了闭眼,深吸了口气:“朕有时候真觉得这皇帝当的委屈的紧,纵然他们有千般理由又如何,朕做不得主才是实在的。 孝武帝时,用卫皇后弟卫青和外甥霍去病又如何? 怎不见有人不满呢? 朕还是太温和了,温和到他们忘了谁是皇帝。” 郭圣通一凛。 是啊。 第316页 她怎么把这层深意忘了? 刘秀未必不同意提防外戚,但他绝不想一言一行都受制于人。 若是不用郭况,不用李通,也该真就是他不想用而已。 害怕外戚势大,说来说去还是皇权不够重。 他眸光锐利,“长此以往,朕还有什么威严可言?” ☆、第三百零一章 念书 远目随天去,斜阳着树明。 春日黄昏来的淡,来的清。 刘疆结束了一天的学习后向太傅邓禹行了一礼,道声学生走了,待邓禹微微点头后便出了明光殿。 新拨给刘疆伺候他读书的小黄门孙德忠上前道:“殿下,肩舆已经备好了。” 刘疆摇头:“孤想走走。” 现如今母后跟着父皇去前殿,有时回去早了偌大的宫殿就他自己,实在是怪孤单的。 今天天气怪好的,不如散散歩再回去。 太子既不乘舆,孙德忠便忙朝后轻轻摆了摆手示意抬肩舆的远远跟着。 他自己落后三步跟着太子,也不敢贸然和太子搭话闲聊。 别看太子只有三岁,但着实聪明的紧。 之乎者也的,念的头头是道。 孙德忠没念过书,对读书人天然就有敬畏心,何况那是太子? 他怕太子还想着书上的话,不愿意叫人打搅。 也怕太子勐地问他个什么,他不知道,再答不上来叫太子失望。 他本名二喜,是陛下给赐的名。 他琢磨着,有德有忠便是陛下对他最大的期望。 只是,忠好说, 横竖这条命豁出去给太子就是。 可德,难的很。 他想他也得看看书,知道知道点圣人道理。 不能将来给太子丢脸。 明天太子休沐,他想去云台借几本书看看。 他想朝太子要个手令,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黄门低贱,万一太子说他读不得书呢? 他忐忑着,边走边在心底思量着如何开口。 刘疆不知道孙德忠的纠结,迟暮下的宫城被万丈霞光染透,壮丽威严,他小小的心中也生出万千感慨来。 廊旁种着株樱花,风一吹,拂落了一地粉嫩花瓣。 到底是暮春了,露出了要开败的颓势了。 但看着云霞般蒸腾在一块的花海,仍是叫人心生欢喜。 更何况,这只怕是一年中最叫人舒服的天气了。 不冷不热,阳光温煦的恰到好处,又有繁花似锦、春光无限。 他记得,母亲从前最爱在春天牵着他在宫中四处赏花。 那时候,春光流淌的慢,总觉得春天永远也过不去。 今年他都还没好好感受一番,春光便到了尾声。 他小小的心里又有些怅然。 外祖母总说小孩子哪知道愁滋味,但他真的是懂的。 一路赏着景,想着心事,眼看却非殿就要到了。 身后的孙德忠忽地清了清嗓子,低声叫了声殿下。 他嗯了一声,没有回头。 孙德忠嗫嚅着嘴唇:“殿下,您明天……休沐……” 这是要求他什么? 母后说过,身边的人尽心伺候他,其实都是有求于他。 有的是为了更好地活下去,有的则是为了更复杂的东西。 他不知道孙德忠想要什么,心下来了兴趣,转过身来仰着头望着孙德忠。 孙德忠紧张的更厉害了,“奴婢想求您……求您给奴婢写封手令,奴婢想去云台借几本书,学着识字。” 孝元帝那会,中书令弘恭、僕射石显为了弄权,连同乐陵侯史高逼死了帝师萧望之。 后弘恭病死,石显威权日盛,贵幸倾朝,以致纲纪紊乱,吏治腐败。 大汉朝从那会就显出了败落之象,今汉室復立,就有老黄门叮嘱孙德万不可弄权,否则成为了千古罪人,叫人生生世世唾骂。 孙德忠没有那个心思,当黄门无根无靠的,要那泼天富贵有什么用? 依着他说,跟着殿下读书既不受风吹又不受日晒,还不用干什么脏话累话。 耳边听的都是圣人言,吃用的也都是黄门中的头一份。 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可宗室刘嘉在正旦朝贺的宫宴上当众抱怨陛下厚待外戚后,小太子掷地有声地说:“君不必怕臣。” 后面皇后见太晚了,让殿下明日再习字,殿下又说为君必先自律。 嚯—— 才这么小,就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孙德忠当时真是惊的半天没回过神来,绝不敢再把太子当小孩子看待。 所以,他虽壮着胆子说来出来,但仍是怕。 说不定太子就以为他是有什么非分之想呢? 处置个黄门,都不用过陛下和皇后眼的。 他紧张的舌头都发起麻来,索性把心底想的全倒了出来。 “奴婢没念过书,愚昧无知的很,怕给殿下惹祸,便想……便想念点书识识字……” 刘疆听到这里忽地笑了,他并不觉得孙德忠愚笨。 相反,他觉得这是个聪明人。 什么都不奢望,只想做好交代给他的事。 如能永葆初心,他愿意一直用他。 “有心向学,这是好事啊,孤准了。” 孙德忠松了一大口气,又忙不迭地保证:“奴婢绝不会耽搁了差事的。” 刘疆又笑:“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来问我。” 话说着,脚却没停,转眼间已到了却非殿门口。 众目睽睽的,孙德忠不好跪谢太子,但心底着实高兴的很。 进到殿中,立时有宫人迎上来服侍着刘疆洗漱更衣。 “父皇和母后回来了吗?” “回来了。” 刘疆嗯了一声,待更衣完毕后往内殿去却见羽年守在门口,里间还传来隐隐的说话声。 他刚欲问询,便见宫门开了,父皇母后和姨夫固始侯一起走了出来。 姨夫来干什么? 他有些好奇,当下却只是高兴地扑向姨夫:“您怎么来了?我小姨呢?” 姨夫笑着道:“她在家呢,没跟臣一块进来。 明天殿下休沐,她多半会进来。” 他说完这话,便行礼告辞:“陛下和皇后不必再送,臣这就去了。” 父皇站住脚,目光温和:“一路小心。” 刘疆觉得有些奇怪,从却非殿到固始侯府又不是龙潭虎穴,父皇和姨夫为什么这么说话? 他本想等姨夫走后问父皇的,可母后却拉了他的手神神秘秘地要往右配殿去。 父皇也跟着一道去,脸上也全是笑。 左配殿中有猫,但都不许他去。 说是猫性子不定,爪子又锋利,还带毒,万一挠伤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可他还是偷摸着去。 只是猫性子胆小,见着人来忙跳高躲起来。 但右配殿中有什么呢? 第317页 那不是说好给他养—— 他陡然明白过来,喜的差点蹦起来,拽着母后急问道:“您把狗抱回来了吗?不是说叫我自己挑吗?” 郭圣通见他一下猜出来了,也不装神秘了,“今天你外祖母不是进宫来吗? 我叫她也养只做伴解闷,便去了白虎殿挑了回来。” 她边走边描述起狗来:“被毛金黄,腿又细又长,走起来路来像小鹿般轻盈……” 刘疆再也等不得了,挣开郭圣通的手,蹬蹬地往右配殿跑去。 郭圣通忍不住笑:“看给他高兴的。” 刘秀目光慈爱,“多大的孩子,也没有不爱狗的。” ☆、第三百零二章 心热 等他们俩到得右配殿时,刘疆正抱着小狗和养狗黄门说话。 龙山猎犬果如白虎殿掌事说的,小来最是活泼可爱,它在刘疆怀里左右摇晃着小脑袋,长耳朵扑扇扑扇的。 还时不时伸舌头去舔刘疆的手,痒的刘疆一直笑个不停。 见帝后来了,养狗黄门忙跪下行礼。 郭圣通叫起:“以后就好生养狗就是了,有什么需要的去找孙德忠就是。” 孙德忠听着了忙应声是。 刘疆抱着狗爱的不行,“母后,我把它抱回里殿去玩好不好?” “行。”郭圣通很痛快。 她若不是大着肚子,又临近生产,都想抱抱这小狗了。 小狗睁着无辜的大眼睛看人,再奶声奶气地叫上几声,实在是太可爱了。 刘疆欢唿出声来,把小狗抱到脸上蹭了蹭,喜的眉毛都弯成了月牙。 于是一行人便又往回走,一道上太子的笑声就没停下过,连带着帝后的心情也好的不行。 孙德忠瞧着也禁不住笑了起来:也就这会,才有个小孩子样。 又回头去瞧新来的养狗黄门:“你叫什么?” 养狗黄门知道想在新地界立下足来,帝后和太子的喜欢倒还在其次——他又不是不会养狗,能养出什么错处来。 要紧的是得和直接管束着他的孙德忠处好关系,孙德忠比他先来,若是要给他上眼药轻而易举。 小黄门忙欠了欠身,“奴婢周海。” 孙德忠压低了声音笑:“大家一样的人,不必称奴婢,我大你几岁,你就叫我声孙哥哥得了。” 他一面走一面指点周海:“殿下去年就盼着这狗,你可一定得养好了,万不能叫它有半点不好。 这狗好了,你也就稳妥了。” 周海忙道是,又从袖子里摸过早就准备好的一荷包碎银子往孙德忠手里塞,“初来乍到,是这么个意思……” 孙德忠吓了一跳,“不行,不行。” 他见周海坚持,“我可没跟你客气,攒这些银子多费劲,没的叫你一来就倾家荡产的。 快收起来,一会惊动了殿下,我们俩都没好果子吃。” 他既这么说,周海只得拢回袖中。 心里对孙德忠却更加担忧了,这钱都不要,岂不是更不好相处? 自这窝龙山猎犬生下来,掌事的便定下了送最壮实的那只幼犬给太子,周海便送了厚礼得着了给太子养狗的机会。 机会给了,掌事的也乐意多和他说几句。 “都说孙德忠是个忠厚老实的,但我瞧却是不见得,你也别太掉以轻心。 你去了之后,必得给他送礼。 他要是收了还好,不收你可得提紧了心。” 周海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掌事的不肯再说,端起了酒杯:“自己琢磨,这都想不明白趁早别去却非殿了。” 周海想了又想,终于明白过来。 要钱的话,拿人手短,孙德忠不好再为难他。 可不要钱的话,那就是孙德忠看的明白。 周海虽是个养狗的,但人凭狗贵,说不得还能抢了孙德忠的风头。 拿了周海的钱,他还怎么好对付周海? 周海心下一时惴惴不安,也就太子的笑声带给了他些许安慰。 很快便到了里殿。 刘疆把狗紧紧抱了一道,刘秀都看不惯他那黏煳样了:“放下来吧,狗都热一身汗了吧。” 刘疆嘿嘿直笑着放下了狗。 狗天生忠诚,又灵敏的很,仿佛知道刘疆就是它这辈子的主人了。 落了地也就在他脚边打转,玩着他鞋上的珠子。 刘疆一抬脚,它就迈开腿紧紧推着。 他停,它也停。 刘疆高兴的不行,“母后,母后,您看……” 郭圣通抿唇笑,“看着了。” 刘疆蹲下来一把抱起小狗,高高举过头顶而后又落回怀里。 小狗伸着舌头喘息,仿佛也在笑着。 他抱着狗蹭到刘秀身边坐下,“父皇,给他取个什么名字?” 刘秀伸手摸了摸狗,贊了句好狗,又想了想:“照夜?” 刘疆摇头:“像马的名字。” 刘秀:…… 他想了想又道:“飞电?” 通身金黄,跑起来定像道闪电。 刘疆还是摇头:“还是像马的名字。” 刘秀好笑:“那你取个像狗的名字。” 刘疆皱着眉头想了想,“阿宝!” 刘秀一口茶好悬喷出来,他失笑:“充分显现了你的喜爱之情,就像狗的名字了是吧。” 他拍拍儿子的头,“行,那以后就叫阿宝。” 他看了眼刻漏,“传膳吧。” 用过晚膳,刘疆当窗悬腕写大字。 阿宝到底小,累了一天,晚间跑动的又多了,很快便睡在了刘疆脚旁。 刘疆怕地上凉,忙叫宫人拿个厚垫子来。 阿宝被挪到垫子上后,四腿伸直,睡的更惬意了。 春夜星光仿佛有温度般,洒在锦牖上柔和了人的双眼。 庭中栀子花仍不折不挠地开着,那馥郁的香味,从鎏金镶玉的门fèng里熘进来,沁人心脾。 刘疆专心写着字,耳边传来阿宝低沉的唿噜声,只觉得心下熨贴到了极点。 他高兴的狠了,把要问父皇姨夫来做什么的给忘到了脑后。 等着翌日起身,用过早膳后,他高高兴兴地抱着阿宝去了明光殿。 虽是父皇母后让他养的狗,但他还是觉得抱进念书的地方不好。 小狗淘气,要是咬坏了书,太傅必定生气的。 是以刚进殿,他便把阿宝递给周海:“一会你带着阿宝往偏殿去。” 又问给没给阿宝带食碗、水碗和玩具、垫子等等,见周海点头了方放下心来大步往前走。 谁知道往常都在殿内等他的太傅,今日却在殿外站着。 正好听着刘疆的话,当下笑道:“龙山猎犬小来最是精贵,殿下得注意着别让它跳高,对骨骼不好。” 刘疆见太傅不像讨厌狗的样子,也松了口气,上前好奇道:“您也养过狗啊?” 第318页 太傅笑:“男孩子嘛,有不喜欢狗的吗?” 他说起从前带着猎犬去打猎:“猎犬天生就勇勐的狠,遇着狼都不带怕的,迎头就上。” 说话间,师生俩便进了殿中。 邓禹却不着急授课,静坐了好一会儿,方缓缓出了一口气,感慨道:“殿下不止要学陛下的温和守正,也要学陛下的天子霸气。” 刘疆这才知道,原来昨天姨夫进宫是受命出征。 而朝臣们是不同意姨夫去的,可父皇绕开了他们,等着朝臣们知信后早来不及了。 有那嘴上不饶的,被父皇一句“这还是不是刘氏天下”就给顶回去了。 刘疆听着,心一下就热了。 ☆、第三百零三章 生子 刘辅是个急性子。 四月十八这天,是碧霞元君的诞日。 碧霞元君是泰山女神,全称天仙玉女保生真人宏德碧霞元君。 这称号太长,为了方便人们通常叫她“碧霞元君”。 相传黄帝建岱岳观时,派了七位云冠羽衣的女子往泰山以迎西崑真人。 七女中唯有碧霞元君得修正道,庇佑众生,灵应九州,统摄岳府神兵,照察人间善恶。 又因为碧霞元君侍女中有一女怀抱婴儿,故而世人相信碧霞元君心怀慈爱,能使妇人子嗣顺利。 正巧郭圣通现下怀着身孕,为了祈愿她能生产顺利,刘秀隆重地庆贺了碧霞元君节。 郭圣通母亲和两位公主以及在洛阳城中的命妇全进宫热闹来了。 是日天朗气清,绿盛红淡。 精緻的舞袖飞转中,母亲温柔的笑脸越发柔和。 一岁半的刘然话说的已经很清楚了,一口一个母亲,把刘黄笑的双眼都眯成一条fèng了,再也没心思去看坐在殿下恬静笑着的宋弘夫人。 郭圣通和伯姬见了,相视一笑,彼此心里都觉得欣慰非常。 郭圣通端起手边的鲫鱼香菇汤抿了一口,抚着隆起老高的肚子微微倾了倾身:“音儿如今好不好带?” 宫宴冗长,人多语杂的,李音才三个多月大,伯姬便把孩子留在了家里,叫贴身侍女和奶娘看管着。 听了郭圣通问话,伯姬忙往上凑了凑:“嫂嫂月份大了,快坐稳些。” 继而才笑道:“他啊,哭起来震天响,带他的奶娘天天起来眼底都是黑的。 只有一点好,胃口好,能吃能喝的,都说他才三个月就比人家五六个月的还壮实。” 郭圣通听了也高兴:“孩子小来壮实比什么都好,这可是千金难换的。” 伯姬拊掌:“正是呢。” 姑嫂俩正说的开心,郭圣通忽地蹙起了眉,一副疼痛难忍的样子。 “我……我好像是要生了……” 这话一出,满殿皆惊,纷纷侧目。 刘旻忙搁了手中汤碗,起身上前扶住郭圣通,低声关切地问东问西。 刘黄把刘然递给身后的奶娘抱着,招了伯姬过来。 伯姬万没料到郭圣通会这时要生产,她心道不是说产期在五月上旬吗? 怎么这会就要生? 又没动气,又没受惊。 她只发了下懵,很快便回过神来,和姐姐一起一叠声地吩咐起左右宫人来。 殿里一时乱作了一团,有去请肩舆的,有去产室烧水做准备的,还有去通知产婆、辱医的。 宫宴是继续不下去了,伯姬叫人往前殿陛下那里传了信后,又代郭圣通给诸位命妇致歉。 贵妇们自然是没一个抱怨的,都道这日子好,祝愿皇后生产顺利。 而后便略整仪容后,鱼贯出了殿去。 碧霞元君是女神,还是庇佑女子生育的女神,男子自然不好掺合进来庆祝。 刘秀这天依旧还在前殿理政,只是唇边始终挂着淡淡的笑。 安谧久了,想必桐儿也是喜欢热闹一下的。 这次岳母和大姐小妹,还有同桐儿交好的贾復夫人都进来了。 一想到她粲然一笑,眉间眸里仿若撒进阳光的样子,他整个人都愉悦起来。 和臣子说话,也愈发语气柔和。 自他前次发过一次难后,朝臣们渐渐明白一言九鼎的君主不一定就得是雷霆万钧、威严摄人的,也可以是性格温和、软语温言的。 殿门忽地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赵昌海急赤白脸地碎步跑进来。 这是哪的军情不顺? 朝臣提起了心,嘴里虽仍旧说着话,但眼角余光却瞟向了赵昌海。 刘秀镇定的很,他派往前线去的每员大将都是足能独挡一面的,即便战事偶有不顺,也不会是什么大问题。 见招拆招,及时调整策略就是。 倒是这个赵昌海,他回头得提点他两句。 多大的事,也不必上脸。 他唇边仍挂着淡淡的笑意,直到赵昌海贴着他耳边急声道:“皇后殿下要生了。” 刘秀一下失了方寸,腾地一下站起身来,目光如电,低声问道:“皇后如今在哪?” 赵昌海忙道:“由阳安侯夫人和两位公主送到产室去了。” 刘秀心稍安,摆手叫赵昌海下去,依旧坐下和臣子议事。 朝臣虽没听着到底是什么事,但瞧赵昌海没取出来帛书,陛下神色也很快平静下来,便猜多半是家事。 能有什么急事让赵昌海急匆匆地闯进来了呢? 只怕是即将临盆的皇后吧? 朝臣们虽对皇后结交武将之举很有些不满,但却都对皇嗣充满了期待。 汉制是嫡长皇子即位,太子殿下聪明灵透,假以时日想必是个非常出色的继承者。 皇后这胎若是个皇子,太子也多了臂膀,将来即便后宫热闹起来,也不必叫天下儒士担心。 太子稳住了,天下也就稳住了。 皇后再怎么心高,也是孝景王皇后第二。 朝臣心下大为宽慰,手头又没有什么要紧事,很快就结束了奏对,行过礼后出了殿去。 他走后,刘秀又见了四拨人,最后又把案上堆着的奏章批完了,才总算是结束了一天的政务。 知道桐儿就在生孩子,刘秀心急如焚也没办法,国总是比家大。 他只能宽慰自己,还好岳母和大姐小妹都在。 产婆辱医又是一早就挑好的,他该安心才是。 可话这么说,心神仍是不宁,自得着消息后眼前晃的便都是桐儿的笑脸。 等着终于出了前殿,忙上了辇,一路听着车轱辘滚过宫道的声音,心下恍如沸腾开了,烫的他话都不想说。 他一路上提心弔胆,还怕听见桐儿的叫痛声揪心。 结果一进产室,还不等和岳母说说话,就听得里间传来一阵响亮的哭声。 这是生了? 这么顺利? 刘秀心头一阵狂喜。 生疆儿时可是从白天一直闹到深夜。 岳母紧蹙的眉头已经舒展开,笑道:“碧霞元君果然灵验。” 刘黄和伯姬也笑,都说碧霞元君垂怜,叫大人和孩子都少受了不少罪。 第319页 刘秀巴巴地望着产室门笑:“这孩子虽生早了些,但可见也是大有福气的。” 门帘终于被打起,青素喜笑颜开抱着孩子走了出来。 “给陛下贺喜,皇后生了个皇子。” 刘秀嘴角弯的更厉害了,连道了三声好,又接过了孩子看。 刚生出来的孩子红彤彤,皱巴巴的,根本看不出真切模样来。 但岳母和大姐小妹围上来后,都说生的好看。 ☆、第三百零四章 取名 刘秀见孩子健康,也就松了口气,趁机把孩子给了岳母抱着,自己往里间去。 产室污秽,可里间躺的是中宫皇后,又不是一般嫔妃。 外间站着的两位公主又都和皇后亲厚,皆没有异议。 又哪轮得着宫人们不许呢? 当下略劝了劝,便都垂首让开了。 里间血腥味浓的很,但刘秀是上过战场的人,这点血腥气算不得什么。 只叫他更加心疼郭圣通,都说生孩子是把一只脚伸进鬼门关呢。 幸好,幸好这回顺利的很。 郭圣通出了一身汗,头髮都黏到一块去了,正由宫人伺候着擦身。 虽早了一个来月生,但她觉得挺好的。 要是五月生,坐月子正赶上热时候。 一个月不洗澡不洗头,她不得馊了? 而且最叫人高兴的是,这次真没怎么太疼,就顺顺利利地生下来了。 顺利的她觉得叫她再生两个也是敢的。 当然,这种勇敢的想法只存活了一弹指的时间就叫她否决了——她摸到了肚子上软绵绵的肥肉。 她当时就有些欲哭无泪:她才十八岁啊。 都怪这胎怀的太顺利了,一次孕吐都没有,胃口好的不行。 到后来连刘秀都怕孩子太重将来不好生,才给她控制了饮食。 刘秀一脸喜滋滋地绕过屏风,打眼一瞧却见郭圣通苦着脸。 这是哪不好了? 他一皱眉头,吓的宫人们立时就心慌起来。 好在郭圣通听着脚步声后,抬起脸来马上就笑了。 “陛下——” 他仔细打量了一下她,见她笑容并不见勉强,才松了口气。 他坐到榻边,自然而然地接过了宫人手中的帕子给她擦脸:“孩子见着了吗?” 郭圣通点头,低声笑道:“像小猴子是不是?” 刘秀虽也这么想,但哪有这么说自己孩子的? “眉目清秀,好看极了。” 她见他这么口不对心,便笑。 他任凭她笑,等她不笑了方郑重道:“辛苦你了,桐儿。” 这不过是句平常话,可也不知是不是刚生产完,她的情绪忽地翻腾起来,霎时间就红了眼眶。 他也不管满屋子的人,就那么搂她入怀,哄孩子般地拍了拍她的背,柔声问道:“我们回宫去吧,吃点东西后你好生睡一觉。” 她趴在他怀里,用力点了点头。 于是,他避了出去,等着宫人们伺候着她更衣梳头后取了薄披风罩着她上了辇,一大伙人才往却非殿去。 刘秀看着郭圣通用过饭,又在她睡熟后坐了足有一刻钟方才心满意足地出了殿来。 外间热闹的很。 岳母和大姐、小妹轮流抱孩子,个个都稀罕的不行,就是一岁多的刘然都在奶娘怀里好奇地伸着头看着。 一见他出来,全都齐刷刷地望过来。 岳母辈分最大,先笑道:“殿下睡了?” 刘秀点头,还没来得及多说,刘疆回来了。 刘疆一进殿中,就问:“我母后呢?我弟弟呢?” 伯姬听着了心里好笑,故意逗他:“疆儿,你母后生的是妹妹。” 刘疆不信,望向父皇,又望向外祖母,再望向大姑。 见都点头,失望之色便有些掩盖不住:“妹妹也好,我给她摘花。” 那样子活像是生个妹妹,叫他多委屈一样。 刘旻好笑不已,也不逗他了:“是弟弟。” 刘疆眼睛立时亮了:“真的吗?” 刘秀点头。 刘疆欢唿出声来。 刘秀躬下身来叫他看襁褓之中的孩子,刘疆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弟弟,冲口而出了和刘疆一样的话:“弟弟好丑啊。” 不等众人忍俊不禁,便又许诺般地道:“丑也没关系,丑——哥哥也带你玩。” 这下阖殿都笑了。 月子里不能同房,加之郭圣通爱干净,不能容忍自己满身味。 因此刘秀到底被赶出去睡了,白日里和她说话也隔远些。 他哭笑不得,两个孩子都给他生了,怎么还这么见外? 嗯。 就是见外。 她摸着自己的脸振振有词:“我怎么也算是个美人吧,美人当然得有点形象。” 他笑的不行:“好,好,好。” 笑过后,又和她说起给孩子取名的事情:“桐儿觉得辅字如何?” 辅? 辅佐的辅吗? 刘秀的希望太明显了,但也合郭圣通的心意。 太子之位只有一个,为了兄弟又爱,这孩子从生下来就只能做个潇洒闲王。 可这也是莫大福气不是? 当皇帝不见得是美差。 她也盼着她的孩子中能有活的自在的,当下笑着点头:“都依陛下。” 于是,满月宴上二皇子正式得名“辅“,又封右翊公。 天家孩子不立住都是不加封的,但刘秀回来后却仍嫌不够,和郭圣通说了掏心窝的话:“朕也就能给他这么多了,将来封王还是留给他哥哥吧。” 一口气把全部的荣耀赐完了,往后刘疆登基后还怎么表达对弟弟的亲厚呢? 他很有些没做够慈父的遗憾:“要是个公主就好了,怎么宠着都行。” 说到女儿,郭圣通也起了惆怅心。 前世她一口气生了五个儿子,始终没有女儿。 大概真是命里无女吧。 女孩子贴心,又可以给她打扮,她是真盼着有女儿。 但没有又能怎么样呢? 将来把儿媳当成女儿也是一样的。 她笑了笑,连声催刘秀出去。 出了月子,总算能痛痛快快洗澡洗头了。 她足洗了快一个时辰才心满意足地用大毛巾裹着发出来。 却见刘秀握着卷帛书心不在焉地坐在软榻下。 她笑着上前坐到他身边,抽过他手中的书:“发什么呆呢?夜里辅儿吵着你了。” 刘辅有些日夜颠倒,总是夜里活动。 又是个急性子,一饿起来没立时吃着就扯开嗓子哭。 他回过神来,深吸了口气:“桐儿,我有事和你说。” 她提起心来。 “怎么了?” “我后日就要走了,想叫你安安心心坐完月子便一直没跟你说。” 原来南郡人秦丰据黎丘自称楚黎王,攻占十二个县,大有向洛阳进犯的势头。 第320页 战将们都遣了出去,刘秀决意亲征。 她愣了一下。 这也实在太突然了吧。 但很快她唇边又漫起笑来:“嗯,我知道了,你好好去吧。 别担心家里,我会好好的,疆儿和辅儿也会好好的。” 不舍吗? 当然不舍。 可也不能闹脾气不让他去啊。 没有国,哪有家? 刘秀本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想劝慰郭圣通,但没成想全用不上,心头的歉疚便更重了。 “你两次生孩子,我都没能多陪陪你和孩子。 这次去了,也说不好什么时候回来。” 她笑笑,那点最后的难过也淡去了,“你是去打仗,又不是去享福。” 于是建武三年夏,帝率三万余人南击秦丰。 ☆、第三百零五章 再纳?(两章) 盛夏七月,闷热到了极点。 暑气和晨光一起沁出来,热熏熏的扑人脸。 等到正午时分,庭中花木早被晒的耷拉着了头。 小黄门们吭哧吭哧地拎来水,一瓢又一瓢透着凉气的井水浇在地上,热气哗啦一声就往上冒。 郭圣通怕热,还未满百天的刘辅就更怕热了。 母子俩个便做了伴缩在却非殿里哪也不去,只有别人来瞧他们的道理。 刘疆每常下了学回来,把热汗浇透了的衣裳换了,再去母亲殿里喝酸梅汤看弟弟时,不是外祖母在就是大姑或小姑在。 大姑来,必定就带着刘然那个小屁孩。 他离念书还早着,每日里就是玩,入了夏没几天就晒的黝黑黑。 大姑和母后抱怨:“一会要下池塘里去掏鱼,一会又闹着要上树去抓知了,就差把方顶掀了……” 听着脚步声一抬眼见着刘疆来了,忙笑着招他近前来:“热坏了吧?这么大热天还起早贪黑地念书,多少大孩子都坚持不下来呢。” 太傅说身为太子吃这点苦是应该的,刘疆也不觉得有什么值得夸耀的。 可大姑每回进来都要夸他,他被夸的不好意思了就低下头,正对上刘然灵动的笑眼。 他晒的真黑…… 再一笑,那刚长出的十几颗辱牙白的有些晃眼。 他奶声奶气地喊他:“大哥哥……” 刘疆应了一声,趁着母后和大姑说话偷偷拧了下他的脸,“等你再大点,我就带着你念书。” 他的亲弟弟太小了,成天不是吃就是睡,还是指望表弟来的实际点。 刘然还不知道念书是什么,只知道咯咯直笑。 等大姑和刘然走后,刘疆趴在摇车旁边看熟睡的刘辅。 真是神奇。 明明刚生下来那么丑,现在却是一天比一天好看。 他再也不用担心他会有个丑弟弟了。 他喜滋滋地跑过去把这个发现和母后说了。 郭圣通听了笑着告诉他:“小孩子刚生出来都是这样,长上几天长开了就好看了。” 她摸摸他的脸:“你刚生出来的时候和弟弟一样,也是红通通皱巴巴的。” 刘疆表示不接受:“那刘然呢?他刚生出——” 话说到一半忽地愣住了。 不对啊。 母后肚子大了那么久才生下弟弟来,怎么不见大姑大肚子? 而且好像他第一次见刘然时他就挺大了。 他满心疑惑,刚欲开口就听见母后笑道:“他是正月生的,你大姑怕把他冻病多久没进宫来你忘了?“ 还真是这样。 他的疑惑放下了一重,可母后不等他再问就柔声催促他:“饿了吧?快去洗个手,然后我们就用膳。” 左右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刘疆没有要追根究底的意思,应了声是去了。 用过晚膳后,刘疆悬着腕写大字,郭圣通歪在枕头上看医书。 殿里静谧的彷若沉进了水里般。 忽地刘辅醒了,郭圣通忙跳下榻去了侧殿。 等餵饱了刘辅把他抱进来,刘疆也写完了大字。 殿里虽有冰山,但郭圣通还是折腾出了身汗,叫人把窗户支起来:“一天中也就这会能透点凉风。” 刘疆有些想笑,他母后实在是太怕热了。 他趴在软榻上摸了下刘辅的脸:“你也这么怕热吗?” 刘辅鼓着嘴笑。 刘疆念书写字时,郭圣通不叫阿宝进来。 小狗黏人爱撒娇,总爱叫人抱着逗着。 这会刘疆写完字了,阿宝终于被周海放开,撒着欢跑进来。 刘疆立马顾不得弟弟了,一把抱起阿宝来不住地用脸蹭它:“阿宝,阿宝……” 阿宝从喉咙里发出愉悦的声音回应他。 他叫人拿了带银铃铛的球来逗阿宝玩,一人一狗闹的满殿都热闹起来。 刘辅受了冷落,立马撅起嘴来要哭。 郭圣通忙笑着抱起他,拿手指头轻轻点了点他额头:“这么点就知道吃醋了。” 他被母亲一逗,很快就露出笑脸来。 没多时,便又沉沉睡去了。 刘疆要早起念书,和阿宝疯够了也去洗漱睡下了。 郭圣通在他榻边坐了好一会见他睡的香甜才走出来。 孩子们既都睡了,她便也叫人服侍她洗漱卸妆。 一切都妥当后,宫人们低眉顺眼地退了下去,羽年却留了下来。 这是有话说? 郭圣通便没往榻上去,而是坐到了软榻上。 羽年上前往玉杯里添了点热水给她润喉,“殿下,婢子查着当年二公子一家并不是去了蜀中,而是去了长安……” 郭圣通抬起手腕来,纯白绸衣垂下来,“长安?去长安做什么?” 羽年摇头:“好像是二公子做生意叫人坑了,背了一身的债,匆匆忙忙地从真定跑了。 估摸是想着天子脚下债主家不好太过分吧……” 郭圣通立时火冒三丈。 郭氏祖先千辛万苦攒下来的百万家财就叫二叔这么糟蹋完了? 真是败家子! 她抬起眼来:“再之后呢?” 羽年:“再没踪影了,只怕不是叫债主寻着了,就是隐姓埋名躲起来了。” 她原来以为查探二公子一家的下落容易的很,但殿下交代给她都多久了,到现在也还是没个准信,她脸上很有些过不去,又道:“殿下再给我些时日,一定查确实了。” 郭圣通点头,“不用急,时日久远是不好查。” 羽年便服侍着她上了榻,又给她落下了床帐才蹑手蹑脚地退出去。 殿里只留了一盏灯,再叫床帐挡住漫进来的都是微弱的光影。 她缩在被里,又有了种仿佛全世界只剩下她的感觉。 白日里歇午睡的久了,她有些睡不着。 再把羽年的话一细想,这也不对那也不对,便愈发睡不着。 二叔既去了长安,为什么母亲的人要回说他们去的是蜀中? 第321页 这尚且先不管,想把百万钱败完又得煳涂成什么样子? 看着情势不好不知道收手吗? 二叔就这么愚笨吗? 再说了,他不知道,二婶不是豪商家的女儿吗?耳濡目染的总比二叔强吧?怎么也会眼睁睁看着? 最后,为什么要跑去长安而不是去蜀中? 母亲不待见他们,可二婶父母总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啊。 等等,母亲…… 她悚然一惊。 她怎么把母亲忘了? 她想报仇,那母亲就更想报仇了。 只是似乎又有些说不通。 二叔一家是在她八岁时失踪的。 在此之前这么多年,母亲都听父亲的话放过了二叔,怎么又会突然反悔了? 可不得不说,这的确很有可能。 翌日一起身,她就吩咐人去固始侯府传话让母亲进来。 母亲也怕热,听了信赶在太阳升到树梢上到了却非殿。 郭圣通三不五时地叫她进来,母亲也不奇怪,一进门就抱起刘辅亲:“外祖母的好孙孙,想外祖母了不曾?” 一抬眼见郭圣通眼底青黑,还当她为出征在外的刘秀当心,“我听说陛下一向顺利的很,你且放宽心,好生养着就是。” 郭圣通点头,笑容有些勉强。 她垂下眸来低声道:“母亲,我昨天梦着二叔了。” 母亲的眸里闪过一霎那的惊讶和厌恶,很快平静下来:“梦着你二叔什么了?” 她笑笑,眼睛仍旧盯着怀里的孩子:“说起你二叔,真是许多年都没听着音信了。” 郭圣通盯着母亲的脸,不敢错过母亲脸上细微的神色:“我梦见二叔死了。” 母亲的身子震了震,抬起了脸来,眼里的笑意透到了脸上:“梦是反的,看来你二叔如今好的很呢。” 母亲虽做了外祖母,但眸子里仍有年轻人的灵气,瞧着半点浊气也没有,清澈坦荡的很。 郭圣通一时还正捉摸不定到底母亲和二叔一家失踪有没有关系,怕引起母亲的怀疑,话题也就到此为止。 这么多年都煳里煳涂的过来了,也不急在这一会了。 更何况,二叔要是落在母亲手里,是再好不过的了。 父亲慈爱,可二叔是怎么待父亲的? 他不配! ***** 七月倏忽而过,很快便进了八月,到了最难熬的时节了。 郭圣通越发哪也不肯去,只守着刘辅等前线的军报和家书。 上月,虎牙大将军盖延与苏茂率军讨伐刘永。 苏茂是更始旧将,当初兵败而降后总觉得汉室不能容他,今次出征后又和盖延麾下诸将矛盾不断,气的狠了索性杀了淮阳太守,占据广乐,降于刘永。 刘永大喜,以苏茂为大司马、淮阳王。 后刘永为部将庆吾所杀。 刘秀为此大赦天下,以示汉室恩泽天下。 与此同时,刘秀也顺利的很。 攻克黄邮后,秦丰率部与汉军相持于邓。 刘秀扬言要西击山都,乘机派兵渡过沔水,在河头山大破秦丰大将张扬;又从山谷间伐木开道,直捣黎丘。 秦丰急忙回军来救,又被岑彭击败,大将蔡宏战死。 相国赵京见势不妙,举宜城降汉,并与岑彭联兵包围黎丘。 耿弇与延岑战于穰,大破之。 七月庚辰,刘秀下诏曰:“吏不满六百石,下至墨绶长、相,有罪先请。 男子八十以上,十岁以下,及妇人从坐者,自非不道,诏所名捕,皆不得系。 当验问者即就验。女徒雇山归家。” 新汉立三年,赦天下的诏书接连不断,天下人因此都赞颂天子仁慈。 因而当苏茂、周建立刘永子纡为梁王,继续与汉室对抗,便连母亲也说不足为虞了。 看着母亲就叫郭圣通想起二叔。 只是羽年总皱着眉头,想必难查的很,郭圣通也不催问她,只等她来回禀再说。 到得八月末的时候,盛气凌人的夏总算露出了颓势来。 白日里虽还闷热难耐,但夜里总爱颳起大风来。 风里凉意很是足够,刮的夜里凉快了许多。 进了九月,秋意明澈起来。 秋风拂面,裹着桂花的香味。 白菽红蓼霜天雪,落霞孤鹜长空坠。 转眼间刘秀就走了快三个月,刚开始偌大的床榻上空了半边她怪不适应的,后来时日久了以为要渐渐习惯了,却觉得想的更厉害了。 尤其是传来涿郡太守张丰反叛自称无上大将军的消息,她怕刘秀上火着急一口气给他去了五封信安慰他,好生叫母亲笑了一回后,她越发明白自己的思念着实蚀骨的很。 好在很快就得着了准信,说是幸舂陵,祠园庙后便往回赶。 秋日短暂,才打了个转雪花就落下来了。 太阳虽还是红彤彤的,但到底带出来些有气无力的虚弱感。 树木的叶子落光后光秃秃地怪难看的,挂上层雪后才叫人觉得顺眼。 刘秀在冬月二十一这天才终于回到洛阳。 他这一去将近半年的时光,回来再看孩子们都长大了不少。 刘疆还好,见了面就往他怀里扑。 可刘辅早忘了这个胡茬老长的男人是谁,哭着不肯叫他抱。 夜里躺下后,郭圣通很是有些幸灾乐祸:“这要一年不回来,只怕更是忘在脑后了。” 刘秀又是好笑又是无奈:“我一年不回来,你就不想我的?” 郭圣通一个不字冲到嘴边,想起那一封接一封的书信到底不好犟嘴,当下便笑道:“你别转移话题,现在说的是辅儿呢。” 他的手爬上她的腰肢,“好,好,好,说辅儿。” …… 过完年后,虽还是天寒地冻的,但到底立了春,让人心底充满了期待。 但凡风柔和点,便觉得是春风。 这般自欺欺人到了三月后,总算有真正的春风拂来了。 春风温柔的很,吹在脸上淡极了,没什么太大的感觉。 却很快吹皱了湖面,吹绿了柳枝,也很快吹开了迎春花。 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苹。 春光乍眼间便明媚的不像样子了,郭圣通常把裹的严严实实的刘辅抱出去看花。 殿中鲜花也是一日一换,春意瀰漫了整座宫殿。 但很可惜,她的好心情很快便被波破坏了。 三月二十七这天,又有朝臣奏请纳妃,为刘秀再拒。 或许是想着她年纪不大,脸皮薄,竟转身跑到却非殿门口请她为天下计。 她气的血沖头顶。 她又不是嫔妃,是中宫皇后。 再说了,她膝下还有两位皇子。 怎么这些臣子就盼着纳妃? 繁衍子嗣? 弄一堆皇子出来,大家天天打的头破血流有意思吗? 再说了,又不是她不让刘秀纳妃。 第322页 他说一句纳,她会拦吗? 她立时冷了声:“一切但凭陛下做主,何苦来孤这闹?孤既不反对,也不会支持,毕竟天下哪有真非要把夫君往美人堆里送的?” 群臣惊愕,万没想到她对自己的嫉妒会这么不加掩饰。 短暂的静默后,有人义正严辞地拿皇后职责说事。 她不耐烦听,不等说完就强硬打断了:“孤嫁时,他只是南阳刘秀,不是汉室天子!” ☆、第三百零六章 先机(两章) 阳春三月,白云如雪,绵延了大片天空。 云阴下,几只春燕掠过屋檐而去,拂乱了廊下的风铃。 刘然听着侍女们合上门扉,又耐着性子躺了一刻钟,才终于掀开被子跳下榻推开南窗跳了出去。 他不想睡午觉,他想去花园里摘花捉蝴蝶。 可侍女们怕母亲骂,总要跟着他去。 一堆人围着他,这也不许,那也不行,玩着还有什么意思? 午后总是格外静谧,尤其是他的院子里。 母亲说小孩子得睡足了才能长好骨头,没人会在这个时候来打扰他。 暖风送来花香,他拨开柔嫩的柳枝一路往前。 走了好一会儿,终于到了花园中。 海棠、樱花、紫荆、文殊兰、百枝莲、连翘、蔷薇、丁香、碧桃、紫藤…… 红的粉的白的紫的黄的,应有尽有。 勐地打眼一瞧,都不知道先看谁好。 刘然还不到两岁,既不知道哪种花儿名贵难得,也不知道如何搭配好看,只顺着自己的心意胡乱撸了一满怀。 又一屁股坐在地上,玩了好一会蚂蚁,看着怀里的花有些蔫巴了才忙爬起来。 前些天,母亲抱着他在花园里闲逛时,他摘了朵花给她。 母亲开心的不行,一直戴到晚上睡觉。 他想,今天送这么多花给母亲,她得高兴成什么样子? 他喜欢看母亲笑。 她一笑。 他也想笑。 刘然抱着花迈开腿往后走,至于晨间刚上身的新衣裳叫糙汁染的通绿,他既不知道也不在乎,只觉得心底都被太阳晒的暖融融的。 母亲是不睡午觉的。 她说大人觉少,不像孩子。 为了给母亲个惊喜,他是从角门绕进去的。 一进了廊下,明亮的阳光隐去,他反而有些不适应。 闭了闭眼再睁开,才觉得好受些。 他去年夏天晒的狠了,养了一冬才白出来。 小姨见了总要笑他,母亲安慰他说男孩不用那么好看。 他想也是。 母亲说的总是对的。 他脚步欢快地走着,快到母亲卧房时,听着有隐隐约约的说笑声。 侍女们垂首立在廊下。 “谁来了?” 侍女一面给他打帘,一面答道:“宁平长公主。” 宁平长公主是小姨的封号。 封号是什么,他也有些闹不明白,大概也是人的名字? 就像他母亲,也有好多人叫她湖阳长公主。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小姨来了。 他喜欢小姨。 他欢喜起来,抱紧怀中的花往里进。 有笑声传来。 有母亲的,也有小姨的。 “……她真这么说?” 这是母亲的声音。 “我巴巴地跑来告诉你,还能是假的?” 这是小姑。 刘然疑惑起来:谁说什么了? 小姨又嘆了口气,“那你管吗?” 母亲笑:“我管什么?哪需要我管了? 秀儿都多大的人了,要我们掺合他的家事? 照我说,两个皇子也足够了。” 小姑也笑:“你不管,我也不管。 说什么家事即国事,可我瞧着如今便很好。 二哥愿意就愿意,不愿意我才不做平阳公主呢。” 平阳公主? 那是谁? 刘然疑惑起来:除了母亲和小姨,还有别人也是公主吗? 他懵懵然地走进去,还没来得及发问就听见母亲惊讶的声音。 “然儿,你怎么跑到这来了?” 他忙举起怀里的花:“我给母亲摘的。” 小姨在一旁问他:“那我呢?” 他大方痛快:“给小姨一半。” 母亲笑。 小姨笑。 他也跟着笑。 后来他也上了学念了书,才知道在很久很久以前,他有一位叫平阳长公主的祖姨母。 她跟母亲一样也有个当皇帝的弟弟。 不同的是,平阳公主给她弟弟献美人,把当时的陈皇后气的大半个月都不跟她说话。 而母亲,才不管舅舅要不要充盈后宫,她说那由舅舅自己做主。 刘然想,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母亲没有弄权的野心,而舅母又和母亲、小姨的关系都好吧。 又过了很久,他的表妹卫国公主刘鸾及笄。 因着生的好,又是舅舅和舅母唯一的女儿,卫国自生下来便是万千宠爱在一身。 好容易到了待嫁年纪,洛阳城中的贵公子全都争相示好。 可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这么喜欢他表妹。 有次宴会,他喝醉了,爬上望楼吹风,听着下面有两个贵女说话。 “我大哥还想娶卫国公主,真是做梦!” 刘然长大后渐渐知道并不是所有的兄弟姐妹都真能如手足般亲厚,早就见怪不怪了。 只是她大哥娶不上卫国是必定的,可她这么愤愤然做什么? 他有些好笑。 另外个贵女在旁劝她道:“他不过是想娶公主好来继承爵位,可你父亲不一向向着你母亲吗?你气什么?” 原来是个继室女,看先头夫人生的孩子不顺眼。 他没了兴趣,把头缩了回去。 结果,她们的话题索性转到了卫国身上。 “……都想娶公主,可公主是那么好伺候的吗?” “皇后善妒,举世皆知。公主又能好到哪去? 谁家要娶了她,弄不好得断子绝孙呢。” “我母亲说皇后从前说她嫁给陛下时,陛下还不是天子,所以不许陛下纳妃。” “依着这么说,哪还有戚夫人什么事?皇后也就是恃宠而骄。” 听着她们越说越过分,刘然再也忍不得了。 这都是谁家女儿? 未免也太没有教养了。 皇后和公主是她们能随便说嘴的吗? 他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她们吓了一跳,抬起脸来四处搜寻着。 他好整以暇地靠在阑干上,充满讽刺意味地冷哼了一声。 她们终于瞧着了他,脸上顿时惨白一片,慌忙跑开。 可跑开又有什么用? 当着他的面说他的舅母和表妹,还想躲过去? 隔了两日他进宫,便见着那两个贵女跪在却非殿前。 这倒是打的好主意。 第323页 想着皇后和公主都不好担着欺小的名声,总要彰显肚量,到底还是要抬手放过。 他看都没看她们,目不斜视地进去了。 卫国正在殿内画画。 她的舅舅绵蛮侯擅长丹青,她也颇有天分。 陛下为此特地请了龚盛之来教她。 刘然等她落了笔才上前去,“卫国——” 卫国抬起头来,欣喜不已:“然哥哥,你怎么来了不叫我?” 刘然笑着看向画卷,她立时明白过来。 刘然又问她和舅母拿那两个还跪在宫们口的贵女怎么办。 卫国踱步到窗前,很容易就能看着她们。 “你知道的,我母后向来是得着好了就行,才不管别人怎么说她。” 她挑起眉来,“可我不行,我又不曾得罪她们,凭什么让她们随意拿我说嘴? 父皇说,我是公主,我的夫君当然不能纳妾,这是应该的。” 卫国生的像陛下多一点,但那莹白如玉的肌肤却是传承自皇后。 阳光照来,她整个人都好似会发光一样。 “可我真想不明白,都是女子,怎么就盼着和旁人分享夫君? 她们既真贤惠,我回头挑几个美貌宫人送去给她们陪嫁,将来也好给她们夫君收房。” 刘然咂舌。 这招可真是叫人哑巴吃黄连,有苦也说不出。 他笑着点头:“我也觉得甚好。” 婢妾低贱,可若是公主亲赐的那就不同了,总不好平白无故地就没了。 时时刻刻瞧着自己夫君身边多这么几个美妾,要真能心平气顺,那也只能承认还真有人生来就是贤惠。 只可惜,再后来他问起时,这两个都过的一团糟。 ****** 时光重新回到建武四年的阳春三月。 朝臣们请天子纳妃不成,又去逼皇后表态,结果反倒让皇后理直气壮地说了不愿意。 朝内朝外闹的厉害不说,就是市井间也热闹起来。 有说皇后倾国倾城是以容貌霸宠的,也有说是和孝武陈皇后一样拿着自家辅佐的功劳说话的,更有说是因为陛下生性和顺被压住了的。 总而言之,不管说的多出格,总都是关起门来自家人说罢了。 真要为这个计较个对错来,傻子才干呢。 又不是没有太子,管天子要不要纳妃? 这一天,洛阳城中阴氏得了一女。 家族人口兴旺,不论男女总是叫人高兴的事情。 阴氏上上下下忙作一团,俱是喜气洋洋。 只有奶娘有些不安。 这女孩子也太安静了,餵饱了了哄不睡她。 虽不哭不闹,但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你看,总叫人有些背后发毛。 “女公子睡了吗?” 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奶娘刚欲说还没睡,就见摇车里的小女孩睏倦地张了张嘴。 可算是要睡了。 她心头一喜,忙把手指放在唇上示意噤声,而后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等着奶娘出去后,躺在摇车里的小婴儿睁开眼来,迷茫惶恐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她知道自己病的很严重,所以她这是死了吗? 要不然怎么会看到死去多年的奶娘? 可是奶娘的手落到脸上,实实在在的有温度。 这又怎么解释? 她想不明白。 她还是宁愿相信她是病煳涂了,做了场怪梦。 她都没有见到畅儿最后一面,怎么能就这么死了? 到了晚上,她被奶娘抱了出去。 祖母、父亲、母亲、大哥、二哥、大姐…… 全都在。 他们鲜活地站在她面前,再也不存在于虚无的梦里了。 她又哭了。 奶娘以为她饿了,忙抱起她下去。 她很想说她不饿,可舌头像是被人剪了一样,说不出话来,反倒不受控制地吮吸起来。 餵饱后,她又被抱来回去放在母亲的榻上挨着母亲。 母亲头上裹着头巾,目光慈爱地掠过她:“夫君,给她取个什么名字好?” 父亲笑:“瑜者,美玉也,我想了大半天的,你觉得怎么样?” 母亲道好。 于是,她的名字就定下来了。 阴瑜。 是啊。 她是叫阴瑜。 后来陛下无数次地叫她小玉,就是从她名字的含义来的。 但她怎么会梦见这时候? 她连她三四岁时什么样子都记不太清,怎么会记得刚出生时? 竟好像又活回去了一般。 她被这个想法吓了一大跳,忙合眼睡去。 睡觉吧。 睡一夜就好了。 然而,再睁开眼来仍是在家里。 哥哥姐姐们都来瞧她,都叫她阴瑜。 她心里撒上了不安和怀疑。 她真死了? 所以才见着从前的事? 可怎么这种活着的感觉又这么明显? 她迷惘极了。 阳光撒在脸上,暖融融的。 她闭上眼又睡了一觉,醒来还是在家里。 这绝不是做梦了。 她想,她大概是死了又重生了。 午后,父亲下了朝回来,一进门就先来逗她。 母亲叫他去洗手:“手上干净吗?就来碰孩子。” 父亲听来母亲的嗔怪也不生气,还怪高兴的。 这叫阴瑜想起陛下。 他也是这样。 虽然也喜欢她,但敬重的却还是马皇后。 那才是他的妻子,所以她生养不了她就抱个孩子给她养还立为太子,所以她屡次劝谏他也不说她干政只说她贤良。 阴瑜想着想着,就有些想哭。 她闭上了眼睛。 母亲以为她要睡了,又不便挪动她,就和父亲压低了声音说话。 “今天朝上怎么说啊?” “还能怎么说?”父亲坐下来抿了口茶,“陛下不愿,皇后也不劝,至于两位公主不说全向着皇后,也是不肯做馆陶平阳第二的。” 母亲垂下眸来:“依我说也挺好的,太子殿下不是聪明灵透的紧吗? 刚又添了个小皇子,陛下膝下也不发空。 何苦非叫陛下纳妃,叫太子和皇后记恨你们。” 父亲放下茶杯来,哼来一声:“你懂什么? 你以为皇后跟你一样,只管相夫教子? 她的心气可比你大的多。 一个弄不好,那就是吕后第二……” 皇后? 吕后第二? 阴瑜的眼皮跳了跳。 发生了什么事? 族姑和家里关系不好吗? 为什么父亲要这么说? 啊! 她差点忘了。 这会还是郭圣通当皇后,还要好几年才会废后立族姑。 她点了点头,继续合上眼。 母亲不服,“……丽华年年都在正旦朝贺时见着皇后,说皇后可平易近人了。” 第324页 父亲立马笑:“她倒是横不在意,难怪是人家当皇后,她当个护军都尉的夫人。” “护军都尉怎么了?也不低了。 再说了,马家人口简单,关系好处,姑爷又待丽华如珠如宝,哪不好了?” 马家? 护军都尉? 丽华? 阴瑜的头一下炸开了。 她不可置信地睁开眼。 丽华不是族姑也就是婆母的闺名吗? 她才是先帝的原配啊! 怎么会嫁给什么护军都尉? 若是这样,那这岂不是全乱了套! 那还会有陛下吗? 还会有畅儿吗? 她在接受重生的事实后本还有片刻的庆幸,庆幸占着了先机。 她想无论如何,这辈子都要做陛下的髮妻元后,得着他全部的宠爱。 可一瞬间,她全部的先机都被推倒了。 她的世界一片黑暗。 ☆、第三百零七章 寒心(两章) 春光虽好,但总有那么大半月的时间春雨连绵直蒙人眼。 好在,春雨不像夏雨那般狂躁磅礴,它柔和细密的很。 漫撒下来,只愈发点透了绿叶红花,柔顺了无骨的杨柳枝条。 刘秀是乡野间长大的,向来只把毛毛细雨当雾,因而回来时不肯叫宫人们使华盖,到了却非殿浑身都像落了层细纱。 郭圣通好笑,拿手在他脸上一抹,全是水汽:“也不怕回头得了风寒。” 他拉着她坐下:“朕哪那么娇贵?” 又问她这一天好不好?辅儿好不好? 辅儿落地后,怕见风受寒,郭圣通为了照顾他便又不去前殿了。 现如今刘辅总算满了一岁,健健康康地立住了。 郭圣通笑着道好,叫人把刘辅抱来。 刘辅已然在学话了,只是因着眼馋哥哥的猎狗学会的第一个字竟然都是阿宝的“宝”。 阿宝听见人叫它,就颠颠地跑过来,在榻下打转。 刘辅此后一发不可收拾,见了谁都叫宝宝。 刘秀笑着接过刘辅,还不等捏捏他的笑脸,他就裂开嘴软糯糯地喊道:“……宝……宝……” 刘秀哭笑不得,拿手点了点他额头:“你父皇还没有狗讨你喜欢。” 郭圣通笑:“这也就是阿宝不在,要是在的话,早哒哒哒跑进来汪汪汪地叫个不停了。” 刘疆疼爱弟弟,但却怎么都不肯把阿宝留下。 他坚持的很,“阿宝是我的狗,弟弟要母后再给他养。” 刘疆虽是哥哥,但也没有叫他割捨爱宠的道理。 他也才四岁,是个孩子呢。 只是龙山犬难得,自阿宝那窝后一直没有小狗再落地。 刘辅想要,也得等着。 好在这孩子不像刘疆,凡事没那么执拗固执。 阿宝不在的时候,他想的紧,却也只是嘴上念叨。 刘秀一逗他玩,他也笑起来。 只不过,满嘴的宝宝宝宝到底叫刘秀又好笑又好气。 外间响起了纷乱的脚步声。 刘辅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勐地从刘秀怀里往下蹦,好悬被抱住。 一面蹦,还一面大声嚷:“……宝……宝……” 须臾后,阿宝果一阵风地卷进来,伸着舌头哈着气直笑。 刘秀纳罕:“这孩子还真是,怎么就知道是疆儿回来了?” 说着嘴里又泛起酸意来:“朕天天回来可没见着他这么激动。” 郭圣通忙给他顺气:“孩子嘛,都喜欢猫猫狗狗的。 你自己说的话,可不能这么快就忘了吧?” 一时,刘疆洗漱更衣过来了。 刘秀问过了他今日的课业后,一家人便开始用晚膳。 毛毛细雨仍在下着,拂到窗前淡淡的一点影都没有。 几只燕子斜飞上屋檐,融进薄烟里。 宫灯逐一被点亮,氤氲开一殿光明。 虽是亲兄弟,但刘辅和刘疆一点都不像。 刘疆爱吃的虾仁炖鸡蛋,他尝一口就吐,却爱吃煮的流米油的小米粥。 用过晚膳后,刘疆去书房写太傅布置下来的课业。 阿宝虽和刘辅也好的很,但到底还是主人最重。 刘疆一走,它拔腿也跟着走,半点都没有留恋。 白虎殿掌事说的没错,龙山猎犬待主人最是忠诚。 刘辅见了,便要跟着一道去。 郭圣通不让他去,沉着脸说他:“哥哥去做学问,你去做什么?快别裹乱了。” 要是母后宠惯着弟弟,也不管他愿不愿意就要弟弟跟着去,刘疆肯定是不高兴的。 可现在弟弟被母后说的泫然欲泣,他又怪不落忍的,“母后,让弟弟跟阿宝在一旁玩也不碍事的。” 郭圣通还是摇头,她专心念医书时外头人脚步重了她都不舒服,何况疆儿这么别扭的性子。 刘辅见哥哥说话都不好使,终于哇地一声委屈哭了。 刘疆爱怜弟弟的心达到了顶点,坚持要带他去。 这孩子! 郭圣通瞪他:“去吧,去吧。” 就是怕刘辅去了捣乱惹他生气,他倒觉得她狠心。 他们兄弟和阿宝一走,殿里霎时清净下来。 郭圣通和刘秀照旧各占了张书案,一个看医书,一个看奏摺,都惬意的不行。 羽年好笑,偷偷和青素道:“孩子不在时想成那样,都在了又嫌聒噪。” 青素刮她的鼻子:“谁都敢说!”又笑:“去年年末嫁了常夏,今年就到你了,看你儿女成双后是不是一样。” 说起嫁人,羽年立时羞红了脸,垂下眼走开:“就你能欺负人。” 殿里只安静了一个来时辰,便又热闹起来。 刘疆气沖沖地走进来,小脸铁青。 阿宝身前身后跟着。 刘辅的奶娘牵着刘辅,他瞪着大眼睛一脸无辜。 可郭圣通一见就知道定是刘辅去了之后一个劲地和阿宝玩闹,把刘疆给惹生气了。 怪谁呢? 怪他自己。 她故意问他:“怎么了?哪又不高兴了?” 刘疆满肚子的火气只得强咽回去,蔫蔫地:“没什么。母后——”又看向刘秀:“父皇,孩儿课业完成,去睡下了。” 刘秀点头。 等孩子都出去后,郭圣通才从宫人嘴里知道详细情形。 比她想像的要糟糕的多。 刘辅追着阿宝满屋子跑,一下绊倒了把书案撞翻了,染透了刘疆心爱的那捲山海经。 那是他一面看一面提笔做批註的,还根据书里描述画了那时地图,真真正正耗费了心血。 就这么报废了,怎么能不心疼? 偏生刘辅还瞪大眼睛看他,一脸哥哥你怎么把它放在这的样子。 刘疆当时气的就说不出话来了。 郭圣通听了笑的不行:“我就知道,他得气的够呛。” 第325页 刘秀无奈,又不好当着宫人的面说什么,等夜里歇下了才一把搂过她来:“哪有你这样的母亲?看着孩子伤心,你笑的那么开心。是不是太坏了点?” 郭圣通坐起身来和他较真:“你知道什么? 我都说了不叫辅儿去,就是怕他害他哥哥念不好书,惹他生气。” “行,行,行。”他好笑,扯她躺下,“我说你一句,十句等着我。” 上回朝臣们闹着让他纳妃,叫他拒了后转身去逼桐儿。 他知道的时候,已然迟了。 当时血就往上涌,沖的太阳穴嗡嗡地疼。 这些个朝臣! 还有没有上下尊卑了! 他暴跳如雷,立时就叫起辇往却非殿赶。 结果走到半道上,便见他们霜打了一般的往回走。 他叫赵昌海去问了才知道,原来是叫桐儿气的。 他的心立时舒展开了。 他还真怕,她委屈自己答应了,回头又满心的不痛快。 他知道嫁给她,她是被迫的,心底始终有些不快。 他为此答应了岳母,定会一生一世待桐儿好。 如今虽做了皇帝,也没有反悔的道理。 毕竟美人虽多,但却都不能入他的心。 像现在这般守着桐儿和两个儿子,平淡温馨的,哪不好呢? 要是弄一堆嫔妃回来,见天争风吃醋不说,还会寒了桐儿的心,连带着两个儿子都要和他疏远了。 讲起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真变成个孤家寡人了,有什么意思呢? 如今天下未定,他时常要亲征。 倘若后宫不稳,他还得两头担心。 这么一想,他心头熨贴极了,手指穿过她柔顺的发间,“桐儿,我又要亲征了。” 她愣了一下,但自和他成婚以来便是时常分离,倒也慢慢习惯下来了。 当下笑了笑,安心地窝在他怀里:“行,我知道了,你安心去吧。” 他的手停住了,长嘆了一口气:“等以后天下太平了,我就守着你,哪也不去。” 她说好,又调侃他:“到那时,就该嫌我人老珠黄又善妒了。” 他摸摸自己的脸,“你要人老珠黄最少得到五十岁,到那时我都六十五六了。 你只怕要嫌我老昏了头,天天说胡话吧。” 明明这会还是青春正好,但叫他这么一说她也彷若看到了老的头髮都白了的样子。 莫名地,竟心生嚮往起来。 前世,他们结髮为夫妻,却没有白首不相离。 今生大概是可以的吧? 她眼里忽地就起了水雾,忙闭了眼,含煳道:“快睡吧,我困了。” 他把她整个搂进怀里,“嗯,睡吧。” 心里安静,睡的也就快。 再一睁眼,便是第二天了。 刘秀出征总是最后告诉她,但其实底下都忙活了好一阵子了。 她知道的时候,离出征已经只有四天了。 她嘆了口气,抓紧时间给他做了两身贴身中衣。 出征在外,哪有机会洗刷那么干净? 只能是多做两身衣裳了。 等衣裳做成,人也走了。 她坐在却非殿里,瞧着史官提笔写上:“夏四月丁巳,幸邺。” 又过了一阵子,再添上:“己巳,进幸临平。” 皇帝亲征算不得小事了吧,可到史官笔下也只有短短一行,寥寥几字。 其间所有波折艰辛,尽皆隐去。 她有时候也好奇,她前世落在史官笔下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能超过一百字吗? 只怕难。 而后人就要从这简单的描述中去感受她的一生,进而琢磨她的脾性喜好。 说起来,也是够荒唐的。 就像大名鼎鼎的孝武陈皇后,谁不说她骄矜跋扈? 可谁亲眼见着了? 但没人管,人都只说自己想说的。 郭圣通也不管。 她死后随便后人怎么说她。 那又能如何? 左右是不知道。 左右她是为自己活,又不是为那名声活。 好不好,歹不歹,又能怎么样? 刘秀一走,疆儿要念书,辅儿觉多,她到底比从前寂寞多了。 成日里倚着窗看书,也总觉得看不进去。 既看不进去,便找人说话吧。 刘荷花去岁也生了个儿子,和刘辅差不多大,正好带进来和刘辅玩。 孩子有了玩伴,一时半会是想不起找母亲的。 两人便挪到一旁说话。 刘荷花的娘家始终都是个填不满的窟窿,满足了父亲和母亲的花销不算,还得给弟弟安排差事娶亲。 如今天下未定,汉室也不富裕,帝后逢着大年节宫里都不添置什么。 贾復却宁愿自家过的紧巴巴,也不让刘荷花为难。 可人心都是肉长的,瞧着娘家侍女僕役的吃穿都比自家孩子好不说,还得受父母埋怨,嫌她弟弟的官小了。 气的刘荷花柳眉倒竖:“说句不该说的话,贾復托关系找人要是被捅到陛下那去,他都脱不了身。 他们却还不知足,只当女婿是应该的。 昨天又打发人来和我要银子,张嘴就是三千两。” 她渐渐红了眼:“我哪有这些银子?他们也不管,只觉得女婿家不是自个家,不用替他想着怎么过日子,能多刮些就刮些。” 她满脸悲切,郭圣通都不知道从何去劝,只能默然听着。 那到底是她亲生爹娘,她自己抱怨的,别人抱怨了未必好受。 “贾氏族里对我这样贴补娘家,不是没有怨言。 我也知道我不对,原来也下定了决心不理睬他们。 可……心软啊,还是心软。” 她忍泪道:“我只觉得对不住贾復,要是那会他和我和离了。 没了这么多糟心事,说不定过的多好呢。” 郭圣通见她越说越不像样子,忙正色道:“说什么胡话。 贾復这么用心用力,为的是什么? 还不是为了你?” 等刘荷花走后,她和羽年感慨道:“刘荷花娘家以后再想靠她,只怕是靠不住了。” 女儿女婿这般掏心掏肺的,都换不回来他们的笑脸,还当是应该的。 这也就是刘荷花还对那点亲情存着痴心妄想的心,若不然依着贾復的手段还有不能叫他们老实的? 不过是怕刘荷花心里过不去。 羽年也嘆气:“若贾夫人母亲是后娘,她只怕还好受些。 可偏生不是,还一点都不疼她,为了自己喝她的血都成。 时候长了,再热的心也冻硬了。” 闺友的家事不叫人省心,但军政大事却顺利的很。 大司马吴汉击五校贼于箕山,大破之。 五月,刘秀进幸元氏。 辛巳,进幸卢奴。 六月,冯异领命平川中。 彼时公孙述割据川中,聚众数十万,刻造天下牧守印章,备置公卿百官。 第326页 又遣将军李育、程乌率兵数万出陈仓,欲联合当时关中的割据势力吕鲔,进攻三辅。 冯异连战连捷,大破李育和吕鲔。 李育、程乌和吕鲔逃往汉中。 川中由此平定,委实是炎炎夏日里最能叫人消暑的了。 征虏将军祭遵又于涿郡杀张丰,可谓又一大喜。 到了七月,刘秀也终于重新回到了洛阳。 她刚嫁他时,他出征她是无动于衷的。 后来动了心,就牵肠挂肚起来。 然而到现在,忐忑和激动都少了很多。 因为,她知道他会好好回来。 ☆、第三百零八章 又梦(两章) 刘秀只回来歇了一个月,把手头要紧的政务理了理,便又出征去了。 天下既未定,天子四处出征也是应该的。 郭圣通笑着送走了他,心头纵有些许怅然不舍,但想想如今所拥有的,便又觉得心满意足了。 她守着刘疆和刘辅,慢慢看着手中的帛书,等着前方的军报。 汉室也不是无往不利的,偶尔也会遇着些挫折。 贲休以兰陵城降,还不等盖延和庞萌获城,便又被董宪夺了回去。 刘疆跟着邓禹念书,自然不单只学经史子集,也得听朝政军务。 回来了见郭圣通捧着军报嘆气,还像模像样地安慰郭圣通:“母后,胜败乃兵家常事,您不要上火。” 刘辅鹦鹉学舌,却话说不明白,含含煳煳的学了个音,弄得满殿闹笑。 刘秀经歷过多少大风大浪,自是不会为这点事灰心。 但郭圣通还是把儿子们的心意写进了书信里告诉他,她想他知道不管前面是一帆风顺还是波折重重,要记着连儿子们都知道宠辱不惊呢。 刘秀很快回了信来,字里行字皆是喜悦和自豪。 母亲私下里和郭圣通说,也不怪刘秀这么高兴。 打下了万里河山,能有个青出于蓝的继承者,怎么能不叫人欣慰? 郭圣通点头。 汉家制度,从来都是嫡长子即位,可若是长子不贤不良怎能服人?免不了兄弟相争骨肉相残。 现如今,她只盼着辅儿愚钝憨厚些了,或是如刘秀所愿做个贤王辅佐疆儿,或是如她所愿做个福王只管潇洒自在。 这样,她的两个儿子都得着了最好的结局,再好不过了。 景帝只有梁王一个兄弟,可最后结局到底不太好。 她不要她的儿子们被皇权这个巨兽吞噬了心智,只盼着他们永远相亲相爱。 毕竟,到最后谁都逃不过一把黄土盖脸。 何苦要到了地底下才失悔莫及呢? 为此,她自刘辅一落地便有意拉开他和他哥哥的距离,不敢过分溺爱他。 现下还是兄弟,将来却就是君臣了。 景帝和梁王闹成那样,窦后要负上一多半的责任。 偏心太过,怎么不叫人生出不该有的奢望来? 她想如今狠心,总好过将来痛绝心肠。 母亲并不评定她这么做的对错,只长长嘆了口气,抱起脚边的猎犬阿寿问刘辅:“阿寿给你好不好?它和阿宝是兄妹俩呢。” 刘辅眼睛一下就亮了,但很快还是摇头:“祖母的,祖母的,不要。” 母亲逗他:“那可不能反悔啊。” 刘辅把目光艰难地从阿寿身上挪开,坚定地点头。 母亲放下阿寿抱过刘辅,一面拍他的背一面嘴里呢喃:“好孩子,好孩子,这么点就知道孝顺外祖母。” 郭圣通也高兴,孩子自小心正将来想走偏路也难。 只是又觉得太委屈孩子了,见天便叫人去白虎殿问。 问到后头,掌事的就差把龙山猎犬供起来了。 皇天不负有心人,总算在十月有了准信。 掌事的喜的不行,忙把母犬挪到他屋里,日夜看管着。 猫三狗四,顺利的话明年三月初便能抱来刚满月的小狗了。 郭圣通问刘辅高不高兴? 他小脸激动的通红,握着小拳头连连点头。 等刘疆晚上回来后,他拉着哥哥的手高高兴兴地告诉他:“我也有狗狗了。” 刘疆愣了愣,而后情绪明显低落起来。 郭圣通等刘辅喜滋滋地去睡下后,把刘疆留下说话。 刘疆四岁多了,坐在那里实在是大孩子样子了。 她又是感慨又是欣慰,总觉得他还是刚生出来不大点的样子呢。 “弟弟要养狗了,你是不是有些后悔没更大方点?” 刘疆望望她,没有说话,抿嘴点了点头。 她招手叫他上前来。 他有些犹豫。 他自觉男子汉大丈夫,早不屑于像弟弟那样还跟母亲撒娇撒痴。 可现下又确实有些难受,他想了想到底还是上前去了。 郭圣通才不管这些,等他一上来就一把抱过他,亲亲热热地搂着他。 “好孩子,你没错,也不是小气。” 刘疆仰起脸来看她。 她继续说:“弟弟是这世上除开父皇母后和你最亲的人了,你自然得疼他,旁人欺负他还得替他出头。 同样的道理,弟弟也得待你好,体谅你心疼你。 若不然,我们疆儿的心也是肉做的,也是会疼的。 所以,你也不要后悔没把阿宝大方地让给弟弟玩。 你要高兴弟弟记得阿宝是你的,他虽然也喜欢但也没有死活非要你让给他。 他如今高兴,一部分是为了小狗,还有一部分也是为了以后不必再叫你为难了。” 人生在世,总会受委屈,可若叫你受委屈的是你至亲至爱的人,时日一长,心就冻硬了,再也化不开了。 刘疆也是孩子,也有自己的私心,也有自己的爱物。 没有道理要求他把阿宝让出来才是疼爱弟弟。 她更希望他看到的是他的付出是有回报的,父母爱他,弟弟也爱他。 唯有这样,兄弟才能一直友爱彼此,这样将来她不在了,她也能放心。 刘疆听了她这一大通话,那点小拧巴早化没了。 晚间梳洗时,她听羽年说太子带着阿宝偷偷去了刘辅殿里睡。 她笑,“装没发现就都装像点,他聪明的很呢。” 羽年落下床帐请她就寝,而后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静谧潮水般地漫上来,将人淹没。 她忍不住想起了她的枕边人。 这会他睡了吗? 胃口一向又好不好? 他这会该是还在舒县吧。 阴丽华的夫君马成军功在身,被拜为了扬武将军,独当一面率军伐李宪。 九月时,将其困于舒县。 刘秀那会便自寿春出发去了舒县。 她心里打算好了明天起来后写信问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后,闭上眼放空思绪睡去。 去信后又用上了五六天才得着回信,他在信里颇为为难地说只怕得年下才能回来。 她也不失望,回信说孩子们都好,叫他不必担心。 第327页 可没成想又过了两三天,羽年忽地急匆匆跑进来说是圣驾还京了。 她又惊又喜,等着夜里歇下后才嗔怪他说他骗她。 他抱紧她,只是笑。 翌日早起后,他忽地提议道:“我再走,你跟着一道走吧。” 她只欣然了一瞬间:“那辅儿和疆儿呢?” “疆儿都大孩子了,辅儿也一岁多了,让岳母进宫来带着就是。” 这么一说好像也不是不行,白日里刘疆都跟着邓禹念书,母亲只用看着刘辅就是。 最重要的是,母亲一向爱这两个外孙爱的不行,若是让她知道能进宫来陪他们住上好一阵子,只怕是再愿意不过的。 于是,十一月丙申日这天,帝后一起出了洛阳城。 行军路上,衣食住行上自然比不得在宫里。 但郭圣通一句都没有抱怨过。 他是帝,她是后,同甘共苦是理所应当的。 只是,很想念孩子们。 建义大将军朱祐率军围秦丰于黎丘后,他们也于腊月到了黎丘。 期间,又传来征西大将军冯异大破公孙述将程焉于陈仓的捷报。 这年新年,到底没来得及回宫过。 她和刘秀在正月十三才回了洛阳城。 孩子们见了她都只是笑,她却有些红了眼睛。 忙转过身去,拉住母亲的手说辛苦她了。 母亲笑:“况儿死活不肯成家,我正巴不得能多和外孙们在一块呢。” 她既这么说,到了五月刘秀再度出征的时候便依旧带上了郭圣通。 新汉立后,虽说天下仍是纷乱四起,未得片刻喜乐,但却都对天子赞不绝口。 帝后车驾所到处,总能见着虔诚跪迎的百姓。 说来说去,都是因为这个天子慈和,时常大赦天下,眷顾奴婢,给最底层的人活路。 得民心者,得天下,这话是没错的。 六月,建义大将军朱祐拔黎丘,获秦丰。 但庞廕、苏茂趁机围了桃城,刘秀彼时正好在蒙县,距桃城最近,便率军亲征,得下桃城。 七月时,他们又到了沛县,祠高原庙。 继而进幸湖陵,征董宪,攻其于昌虑,大破之。 八月至郯,留吴汉攻刘纡、董宪等,车驾转徇彭城、下邳。 吴汉拔郯,获刘纡;汉进围董宪、庞萌于朐。 冬十月,耿弇与张步战于临淄,大破之。 张步斩苏茂以降,齐地平。 有感于从前在长安求学的经歷,在车驾还宫后又重起太学。 同月,郭圣通诊出再度有孕。 第二年八月又生下了一位皇子,取名为康,封左翊公。 母亲和她笑:“这下好,一左一右两条臂膀都有了。” 她躺在床上,由青素伺候着喝乌鸡汤。 羽年早嫁了,她也没提拔新人上来。 青素不愿意嫁,说这辈子都伺候她。 大好时光白白就这么浪费着,依着旁人说不定得打破沙锅问到底。 可郭圣通从来不觉得女子非得嫁人生子了,人生才算得完美。 故而只是说句什么时候想过带烟火气的日子了就和她说。 可一晃眼六七年过去了,都到建武十二年了,刘秀杀了陇右隗嚣、西南公孙述,克定了天下,青素仍然不改其志。 刘黄和伯姬惯常进宫来,又和郭圣通关系亲厚,免不了在她面前说起青素来:“那孩子怎么就不想嫁人?再拖下去,可真年纪太大,做后娘都做不上了。” 郭圣通近来心里莫名发慌,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眼皮一顿乱跳,听姑姐们问起青素来也不大有谈兴,只摇头道:“她说不愿意,也没逼她的道理。” 她这显然是心情不好,两个姑姐瞧的分明便也不多打搅,又说了会话便起身告辞。 出去后忍不住奇怪:“这又是哪不痛快了?” 伯姬摇头,“也没听说臣子们鼓动纳妃啊。” 市井间说起皇后,谁不说句福气好。 当初本是政治联姻,风雨中无奈下嫁。 可谁成想,嫁的竟是真龙天子。 这还不算,最难得的是这么多年的荣宠不倒。 卫皇后那时候如何? 天下人都唱“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但究竟还是比不得郭皇后,毕竟武帝也没耽误宠爱旁人。 当今天子却是至今后宫止有皇后一人,这么空荡荡的是有些不像话,可臣子们也不是没有劝。 劝一回叫陛下拿天下未定挡了,劝二回叫皇后自己出来拒了,再劝第三回皇三子刘康大闹了朝堂。 朝臣们闹的再起劲,天子自己不上心,渐渐也凉了心。 唯一叫他们安慰的是,好歹皇后生育了三位皇子。 其中最出色的当属皇太子刘疆,今年十二岁,已是能理朝政了。 江山社稷,总算是后继有人。 锦上添不了花,仔细想想,也不是多重要的事情。 用李通的话来说,还不如做点实事。 “那是又和陛下闹什么别扭了?”刘黄道。 伯姬还是摇头:“夫妻打架,我们就不管了。” 刘黄笑。 伯姬也笑。 郭圣通这会早搬到了长秋宫,刘疆也就了东宫。 但郭圣通盛宠不衰,还是住在却非殿的时候多些。 姐妹俩出了却非殿便乘了肩舆出宫去。 天下定了,刘秀却仍旧那么忙。 王莽篡汉前,百姓们便很活不下去了。 再十多年战乱一裹,不说跟高祖初立国时一般糟,但也差不来多少了。 刘秀知天下疲,每旦视朝,日仄乃罢,数引公卿郎将议论经理,夜分乃寐。 他多次大赦天下,庇护奴婢,轻徭薄税,兴修水利,裁撤官吏…… 一桩桩一件件,干的全是利国利民的事。 他常说:“但愿传到疆儿手里时,天下已然富足起来了。” 为了这个宏愿,打发人传话来说今天要回来晚些也就再正常不过了。 他不在,郭圣通就睡的更早了,好在半夜三更他回来时能有精神坐起来陪他说说话。 约莫到了子时,郭圣通叫一阵水声惊醒了。 “陛下——” 她睁开眼来迷迷煳煳地叫道。 可眼前的一切很快让她残留的睡意一扫而光。 她这是在哪? 梦里吗? 举目四望,除开这悬在半空中的卧榻,全是水,湛蓝透彻的水。 她在榻边呆坐来会,又窝回了榻里。 即便在梦里,她也不想尝试跌进水里被呛的满脸通红的感觉。 她那场怪烧就是打那来的。 只是,这回是要她看见什么呢? 她已经有好多年没再做过梦了。 时日一久,自己都快忘记自己是活了两世的人。 “你以为你真高枕无忧了吗?” 一道幽幽冷声突兀地响起。 第328页 是她! 是说“你还是这么不中用”的她。 她这么些年再也没露面,郭圣通还真有些想她。 毕竟,她就是她。 只是,她在哪呢? 郭圣通撩开帐幔下了榻,四处找也找不见。 “找我吗?” 水动了。 一圈一圈的散开涟漪去,却很快恢復了平静。 原来这漫无边际的水就是她。 郭圣通站定,抿嘴笑了笑。 “为什么要这么尖酸刻薄?我就是你啊,不能待我好些吗?” 她柔声道。 心底那盘旋多日的莫名烦躁一口气散开了。 她这才明白,是她在心底不高兴。 “你被眼前的这点平安喜乐蒙住了眼,自然是高兴。 可我不行——”她冷冰冰的回道。 ☆、第三百零九章 再孕 她永远是这样戾气满满,郭圣通早已习惯。 她虽是她,可她们到底还是不一样。 她自小如珠如宝地被长辈们捧在手心里,才能养的嫁刘秀时只在意他相貌英俊与否。 既一见倾心,必盼着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可阴丽华出现了—— 她自傲的容貌被碾到尘土里,更别说性情才华了。 没一处比得过人家尚且不说,更叫她心灰意冷的是刘秀的心也偏了过去。 如此这般,还要那个皇后名头有什么用呢? 不如保全最后的自尊,自请废之。 退居冷宫后,她度日如年,就是在磨日子。 后来想想又何必? 他离了她活的不也挺好? 她为什么就要生不如死? 于是,养花,养鸟,养猫,打扮身边的宫人。 努力让每一天都充满欢声笑语,都过的热热闹闹。 可要让旁人觉得自己开心的人,怎么又会是真的开心呢? 她骄傲了一辈子,到最后落得个处处不如人,为天下人笑话,还连带着孩子们和娘家都受她牵累,如何能不怨愤? 委屈积攒的太多了,尖酸刻薄自然就变成了常态。 郭圣通蹲下身来,轻撩了下水。 “还在恨我不争气? 可我和刘秀闹成仇了,就真的好了吗? 难道你从前不是盼着和他好好的吗?” 她蓦然一愣。 水面霎时间静成了面铜镜。 郭圣通等了许久,才终于听着她的回应。 她含着浓重的鼻音,似是刚痛哭过了一场。 “你不懂,你不懂……” “我不懂什么?”见着她这样,郭圣通也心酸的厉害,“你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 怎么能争气? 前世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又为什么重获新生?” 她仍旧沉默,沉默的可怕。 郭圣通却不肯就此罢休,继续逼问她:“你明明知道,为什么一直不肯告诉我? 瞧着我像个傻子很有意思吗? 难道你不是盼着我能挣脱前世的结局吗? 若不是,我们俩趁早一块魂飞魄散得了。 何苦一直讽刺我轻视我? 你当我想活这一世吗? 输了就输了,还挣扎什么啊?” 这些话压在郭圣通心头太久了,始终没机会说出口。 一起了头便停都停不下来,直说痛快了才住嘴。 可她仍是沉默,就像不存在了一般。 郭圣通也不急,耐着性子和她熬。 她把被拽下来,就窝在脚踏边等着她说话。 不知等了多久,她在梦里都睡思昏沉起来了,才终于听着她冷幽幽的声音想起。 “他是皇帝,美人重,但江山更重。 别以为阴丽华不在了,你就彻底避免了前世的悲剧。” 郭圣通蹙起眉来,又无奈一笑。 她就知道,不能指望她能和她一股脑说的明明白白。 她这么冷冰冰的,郭圣通也不是不能理解。 前世过的不痛快,今生又一直幽闭在她的心底,实在是寂寞冷清的太久了。 快乐,对她来说是已经个很陌生的名词。 她的恨铁不成钢,与其说是对郭圣通,还不如说是对她自己。 可又怎么能怪她呢? 她自始至终哪有说不的权利? 郭圣通撂开被,俯下身去合掌舀起一捧水来。 “我不会向命运屈服的。” 她的声音低柔,但却很是坚定。 水面忽地笑了。 涟漪一圈圈地盪开,盪的郭圣通眼花。 她说:“我拭目以待。” 而后,郭圣通勐地自梦中跌醒过来。 幽暗的灯影扑进帐里,四下一片寂静,唯有薰香裊裊上升。 她心跳的厉害,好几下都差点从嗓子眼冲出来似的。 她按着心口,长出了几口气,好半天缓不过神来。 殿外又响起了水声,这回她敢肯定是刘秀回来了。 只是这场梦做的她精疲力尽的,实在撑不起一口气起身了。 便索性合眼窝在被里,闭目等着刘秀回来。 却不想这一躺就真睡着了,等再醒来已是天光大亮了。 洗漱过后,青素一面吩咐人摆膳一面问她一会往不往前殿去。 郭圣通摇头:“今天我有些没精神,你打发人去和赵昌海说一声,就说我不去了,让陛下不用等着了。” 青素道诺,却没有立时下去:“殿下头疼发热吗?要传太医令来吗?” 郭圣通还是摇头:“不用,就是昨夜里没睡好,犯困。” 青素这才安下心来。 可皇后这一阵都有些闷闷不乐,到底还是有哪不痛快吧? 郭圣通歇过午起身,青素便一个劲撺掇她出去散散:“廊下那去年移栽回来的芍药花开了,殿下去瞧瞧吧,开的可漂亮了。 天天就那么孤单单地开着,也没人搭理它,多难过呀。” 郭圣通被她磨的受不了,“是你嫌屋里闷,想出去走走吧?” 青素想着外边敞亮,看看花看看蓝天,再吹吹风,怎么也能疏散疏散点心中的不快。 自然是她去说什么都行,当下笑道:“那您都瞧出来了,就迁就婢子一回——” 出去走走也好。 郭圣通想了想,便站起了身。 一到了廊下,果瞧得那芍药开的热闹。 芍药有些像牡丹,名气上又赶不上牡丹,也不愿和牡丹争个高低,就把花期往后挪了挪,成为了暮春里最亮眼的一道风景线。 粉红色柔嫩的花瓣一瓣挨着一瓣,开的足有汤碗大,金黄色的花心画龙点睛般地卧在最里头,花开的娇媚动人的很。 暖熏熏的风吹来,叶不动,花却左右摇晃着。 她静站在花前,目光凝固在花瓣上,心绪却一口气飘了十万八千里不止。 前世的她说,废后最根本的原因不在阴丽华身上,这是什么意思? 第329页 出于政治考量吗? 应当不是况儿,他前世时那般郁郁寡欢哪有权臣的样子? 也不可能是舅舅,刘秀反悔了河北之王的诺言不说,朝臣们也决计见不得后戚势重。 那是因为疆儿? 她还从来没见过因为太子太优秀要把皇后废了的。 刘秀就是真如此心胸狭隘,可他怎么说服天下人? 到底因为什么呢? 要说这世她因为政治原因被废,她倒还相信。 毕竟,她现在是实实在在的在弄权。 可前世的她哪有弄权心? 暮春的太阳很有了些热力,斜照进廊下笼在郭圣通身上。 没多大会她就被晒的犯起困来,上下眼皮往一块黏。 也不知道一天天怎么这么多觉? 明明又添了件烦心事。 她自己也是又好笑又无奈,努力把眼睛睁大了些和青素说话。 可睡意涌的厉害,到后来她只瞧着青素的嘴一张一合,说的什么她全不知道了。 几回鸡同鸭讲下来,青素怕她站着睡着了再给绊倒了便上前搀住她:“殿下困了,回去再睡会吧。” 郭圣通说不,“白天睡多了,晚上就睡不着了。” 青素好笑,哈欠都扯到耳朵根了,还不去睡觉。 “行,您不睡,那我们走动走动。” 这个行。 郭圣通深吸了口气,振作起精神来。 天气很好。 阿宝和阿贝叔侄俩都躺在毡子上翻着肚皮晒太阳,周海和王珪拿着刷子一屁股坐在狗旁边有一下没一下地给狗刷毛。 见了郭圣通来,忙起身行礼。 郭圣通点来点头叫起,蹲下身子来去摸狗。 阿宝今年九岁了,阿贝也七岁了。 都是老狗了。 再也不能像从前那么撒着欢满院子跑了,逢着秋天狩猎的时候两只狗也不上场了,只是去看看热闹。 疆儿和辅儿心疼他们,也不叫它们再身前身后地跟着了,让养狗黄门好生伺候着,想睡就睡,想吃就吃。 康儿自生下来就见着阿宝和阿贝,倒不闹着要自己的狗。 刘秀说也好:“狗的寿元太短了,阿寿去的时候,岳母都哭成那样。 将来阿宝和阿贝去时孩子们还不知道难过成什么样子呢,不养也好。” 是啊。 不养也好。 豌豆去了那么多年,配殿里的那窝猫都由橘猫生成了白猫,她还是没法忘记豌豆。 时不时的便把那香囊里的那缕猫毛拿出来看,独自哽咽一会。 她真的相信那时豌豆回来过。 它也知道她捨不得它,所以特地回来看看她。 可豌豆,你那么可爱,叫我怎么当你没存在过呢? 光是回味过往的点点滴滴,便足够叫人伤神的了。 她有些哀婉地站起身来,“早晚多给阿宝和阿贝喝点不加盐的骨头汤,平时多领它们转转,走不动了就不要强迫它们了。” 阿贝才七岁,还算不得太老,可阿宝没精神,它自个儿玩也没意思,便也天天窝着。 这会见主人要走,也不晒太阳了,一个鲤鱼打挺就跃起来,拿头亲亲热热地蹭了一下郭圣通的腿。 这模样,怎么能叫人不喜欢? 郭圣通半蹲下来,来回摸了摸它脑袋:“好狗狗,快躺下吧,我也不和你玩。” 阿贝真能听懂人话似的,汪了一声便又挨着阿宝躺下了。 幸好养了阿贝。 两只狗还能做伴。 她慢慢地踱了回去,略作洗漱后脱了衣睡下。 大约是心里还积着事的缘故,这一觉她只睡了一个时辰就睡不着了。 小时候睡不着时,她也愿意在榻上躺着。 可现在连最小的刘康都七岁了,她哪还能这么孩子气? 扬声叫来了青素,梳头更衣了去廊下等着刘秀。 前世时她有五个儿子,可这辈子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四处都乱了套的缘故,她到现在也只有三个儿子。 三个儿子也足够了,生孩子都是鬼门关里闯呢。 生那么多光听着就够吓人的了。 刘疆是长子,打生下来就被天下人指望着,就了东宫后天天都被政务缠着,小脸熬的发尖。 刘辅和刘康呢,玩心又大,好容易托哥哥的福也分出去单过了,哪还愿意回来听刘秀问课业? 几天来吃回饭,还算是好的了。 所以到了现在,又只剩下刘秀陪着她了。 这样好,前些年他们聚少离多的,趁现在多补回来些。 可昨天的梦境又告诉她,千万不要想的太好。 该废后还是得废后。 她长出了口气,不愿想在他心中到底是她重还是江山重。 因为,结果是在是太明显了。 哪来那么多只要美人不要江山的情种? 若是有,也必然不是刘秀。 他是个极优秀的帝王。 黄昏时,总爱起雾。 和晨雾不同,晚雾淡的很,也有些颜色,微黄色。 似层纱在树梢间穿过,落在花枝上,叫心高气傲的花朵一下给顶开。 晚霞绚丽多彩的紧,康儿从前有个极恰当的比喻,“就像是一炉宝石倒进去烧了。” 她等了约莫有一盏茶的功夫,终于见着了一个挺拔的身影。 刘秀回来了。 她心下的怅然勐地叫风吹去了许多,欣然浮了上来。 刘秀快步上前::怎么在这等着?“ 她笑:“估摸着陛下也快回来了。” 他握住她的手,见不发冰便心稍安:“还难受吗?要不要叫太医令?” 她摇头:“没有难受,就是总觉得睡不足。” 睡不足…… 他心里泛开了涟漪,当下却没有多说,“饿了吧?走,用过晚膳朕给你说两件趣事精神精神。” 她道好。 可用过晚膳后,还不等他说话她就开始打哈欠。 他忙叫人服侍她洗漱躺下,又在榻边坐了好一会,见她睡的安慰才退了出来。 他把青素叫来:“皇后换洗要是迟了半个月,她自己没想起来你也别提醒她,等再挨上些日子你把太医令传进来,就说把平安脉。” 青素明白,陛下这是怀疑殿下有喜了。 只是自三皇子后,一晃七年殿下也再没动静,没确实下来不好声张。 若是岔了,还不得叫人笑话,殿下又不是缺孩子。 等进了五月,太医令一来果把出了喜脉,连声道喜,又叮嘱郭圣通要多多卧床休,万不能动了胎气。 青素忙应是,眉开眼笑地送了太医令回去。 郭圣通靠在榻上,还有些缓不过神来。 她还以为这辈子只有三个儿子呢,这怎么又来一个? 总不会还是要凑上五个吧? 她今年二十七岁,也算不得年纪太大,只是想必这胎怀的要比从前艰难很多。 可一想到到明年二三月,又能添个鲜活的生命,便仍是高兴的不行。 第330页 孩子长到五六岁都黏人的很,再之后突地一夜之间就翅膀硬了,闹着要小伙伴,闹着要出去玩。 郭圣通甜蜜地嘆了口气,要是个女儿多好。 女儿和父母最是亲热,一直到嫁人都能在跟前看着。 刘秀夜里回来后也摸着她的手说:“桐儿啊,儿子是真不缺了,生个女儿吧。” 郭圣通又好笑又好气:“又不是我能做主的。” ☆、第三百一十章 前路 绿槐高柳咽新蝉,薰风初入弦。 春光漫洒下葱茏的绿意后,须臾间便走的看不着踪影了。 初夏踩着欢快的节拍,旋转着裙摆落下。 锦牖半开,随风送来云雀的歌声和绿叶的清香。 郭圣通半躺在软榻上和母亲说话。 到底不是二十刚出头的时候了,这胎虽然刚上身,但却真是累的紧。 也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多觉,一天十二个时辰只怕睡上了五六个时辰,可还是不解乏。 她和母亲才说了会话,便又哈欠连天起来。 母亲哄孩子一样哄着她睡下后,又在她榻边坐了一盏茶的时间等着她睡******亲在,郭圣通睡的格外安心,几乎是沾枕头就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听着一阵窸窣的响声。 她在梦里奇怪,殿里的刻漏都哑了声,也决计不会有人在殿外走动。 她本有心睁开眼看看,但睡的实在是太沉。 等着她终于悠悠醒转时,殿里静的落针可闻。 睡煳涂了吗? 她也懒得计较,闭了闭眼叫青素进来。 午膳时很热闹。 刘疆、刘辅和刘康三兄弟都回来了。 刘康自生下来就是最小的,一直被教导着要听哥哥们的话。 郭圣通这次怀孕,三兄弟中他是最高兴的。 他悄悄拉着他外祖母问:“母后会生弟弟还是妹妹?” 刘旻问他:“那康儿喜欢什么呢?” 刘康没有经验,不知道是弟弟好还是妹妹好。 他踟蹰了一会,犹犹豫豫地道:“都行吧——” 他的要求很简单:“只要能让我也做哥哥就行。” 一句话逗的刘旻哭笑不得。 用过午膳回去的路上,刘康又去拽刘辅的衣袖:“二哥,你喜欢弟弟还是妹妹?” 刘辅:“当然是弟弟了。” 刘疆忍不住腹诽道:可得是个妹妹,有两个弟弟真是够了。 他顶小的时候盼着弟弟,觉得能带弟弟玩。 可刘辅和刘康落地后,他发现跟他设想的太不一致了。 弟弟们都淘的很,闯了祸他还有连带责任不说,还得看着他们念书,简直就是长兄为父的典范。 最叫人难过的是,讨不到一点好。 两个弟弟都只有求他时大哥大哥叫的欢。 还是妹妹好…… 细緻贴心…… 像李音的妹妹有事没事就给他绣个香囊,叫他看着都眼馋。 母后女红不行,最不愿的就是拿针线。 今年正旦朝贺时,李音的妹妹还特地打发人送了手炉来给李音暖手,怕他冻着。 刘疆虽说身为太子,衣食住行都有人打点的妥妥贴贴,但还是盼着能有手足这样细緻地关心关心他。 两个弟弟心粗,他是这辈子都不指望他们了。 现如今就盼着母后这胎是个妹妹。 他一定做个最好的哥哥,一直护着她,谁都不能欺负她。 可母后好像一直都在生儿子。 刘疆望着湛蓝的天有些犯愁…… 郭圣通歇过午起身,母亲已经走了,留下话说家里事多,过几天再进来。 况儿从前一句过几年再成婚,一桿子支到了现在。 绵蛮侯府到现在还没有正经女主人,里里外外自然还是得母亲操持着。 郭圣通为了这对郭况能说的都说了,可他就是一句我要找个我喜欢的。 他要是花天酒地,府里美妾成群,说这话郭圣通肯定得骂他。 可他还真不是。 行吧,就为了这份痴心她再忍忍吧。 午后的阳光碎金般地荡漾在窗前,轻纱拂过捲起光芒点点。 长日漫漫,郭圣通也没有什么别的消遣方式,还是和从前一样倚窗读书。 忽地宫人来报说宁平长公主来了。 于是,丢了手中的书,肃了肃衣衫坐下等着。 须臾间,伯姬便进了殿来。 自诊出有孕来,每个人见了郭圣通后第一句话都是问孩子好不好。 伯姬也不意外,“太医令不是嘱咐您多卧床休息吗?嫂嫂可千万别累着,有什么都吩咐底下人干。” 郭圣通笑:“自当上皇后以来,我就是个甩手掌柜,你又不是不知道?” 姑嫂见面,自然少不了说起刘秀来。 说过刘秀,便又自然而然地说到了刘疆三兄弟。 当母亲的,孩子经是永远说不完的。 郭圣通好笑地告诉伯姬:“康儿问我母亲我会生弟弟还是妹妹?母亲问他喜欢什么,康儿说什么都行,只要能让他也当哥哥就行。” 她一面说还一面学了康儿那迷茫的样子,逗的伯姬扑哧也笑了。 “音儿那时候一心盼着妹妹,生下来果是个女儿,兄妹俩如今好的不行,一次嘴都没拌过。” 郭圣通羡慕不已,她也想生个女儿。 可谁知道命里有没有? 也罢。 是儿是女都是她的孩子,还能分出个高低来? 她眼下最关心的还是废后的根本原因。 前世的她说是因为政治原因,还说今生她也逃不过。 郭圣通为此设想了许多原因,可又都一一否决了。 到最后她索性不去想这个了,不知道又如何? 她渐渐悟出了个道理,在压倒性的力量面前,再精心设计的计谋也是苍白无力的。 她必须得握住更多的权利。 彭宠和王梁命都是她救的,自然是往她身后站。 可更多的人还是选择明哲保身。 这里面,有一部分人是墙头糙,谁强就倒向谁。 还有一部分,是只负责尽忠职守,谁强都无所谓,总不能牵累他就是。 而李通和他们都不一样,他选择激流勇退。 建武六年,李通率军大破汉中的延岑军后,又于西城大败前来驰援的蜀兵援。 回师至顺阳屯田后,为了避免朝臣构陷,他极其理智地决定要避开刘秀的封赏,以生病为由上书请求辞官引退。 刘秀不从,到底还是任其为为大司空。 此后又一再请辞,到了今年更是以养病位由请辞的异常坚决。 郭圣通知道没法叫李通站在她这边,便始终也没伸出橄榄枝。 李通退了也好。 最起码他们一家无论怎么样都有百年富贵。 而她要是还避免不了废后的命运的话,依着李通和伯姬的人品秉性,总归还是会为她说话的。 第331页 刘疆当了十多年的太子,早被天下人视为未来新君。 只要给她稍稍喘息的时间,未尝不能翻盘。 她有时候想想觉得也真是荒唐,她嫁给刘秀到如今有十三年了,却还要这么防着他。 也不知道这辈子她究竟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 会不会走到最后,又发现跟前世一样什么也没落下。 偶尔夜里睡的迷煳了,她也借着睡意小心翼翼地吐露心声,问他会不会一直待她好? 他只当她孕期敏感,又计较起纳妃的事了,笑着安慰她说会的会的。 却不知她还真不担心他会突然宠幸了年轻美人,弄的她和孩子们勐地失势。 说的实际点,他若真这样反而对她有利。 皇后和太子变了弱者,朝臣们就该计较怎么维护他们了。 毕竟他们从来也没想着把太子顶下去。 恰恰相反的是,他们一直都在拥戴太子,才会想着遏制后戚,以免将来叫太子为难。 而郭圣通打心底也不相信刘秀会陡然变心。 他不是那样的人。 他喜欢她,是真心实意的。 相伴了这些年后,这点自信她还是有的。 只是把她和江山放在一起后,她就再没有一点底气了。 合格的帝王心中都是没有儿女私情的。 孝武帝难道就对陪了他大半辈子的卫皇后没有半丝信任可言吗? 绝不是。 从前武帝每出行,都是把宫务放心交託给卫后。 有时回来,问都不曾问起,只说卫后贤良。 可后来呢? 不还是问也没问清楚,就断了戾太子巫蛊的罪名,逼的卫后起兵逼宫。 武帝后失悔建望乡太凭弔戾太子,终归还是还了卫后清白。 但在此之前就没有疑问吗? 郭圣通想也是有的。 只是武帝不愿冒险,不愿拿江山冒险。 若是吕后第二,失悔莫及。 倒不如宁杀错莫放过。 刘秀也会这么待她。 如果他是个儿女情长的人,这江山想必是轮不着他的。 她不怪他。 她想他也不会怪她。 “嫂嫂——” 伯姬在唤她。 她忙回神,歉疚地笑了笑,把心绪不宁推到未出世的孩子身上:“怀了身孕,总觉得痴傻了许多。” 又问伯姬:“陛下准了李通的辞呈吗?” 伯姬点头:“这次应该是差不多了吧。” 伯姬心中也明白即便二哥能容得下李通权倾朝野,可朝臣们容不得,将来刘疆也容不得。 最好还是主动退一大步,将来儿孙们还能得着福荫。 如此说来,二哥早晚是要准李通请辞的。 只是请辞哪是能一递奏章立时就准的? 那岂不是显得天子刻薄寡恩? 也万不能被拒绝了几次就心安理得的留下了。 那不变成了试探天子? 闹了这么五六年,想必也足够了。 郭圣通唔了一声,“回南阳挺好的,难得自在嘛。 只是,再想见你们就难了。” 她开玩笑道:“把婉婉留下给疆儿做太子妃吧,这样我们就能时常见着了。” 伯姬笑:“婉婉才八岁,说这话太早了。” 郭圣通也笑:“那到她十六岁我们再说,” 其实彼此心里都明白是不大可能的。 李郭不能站在一起。 但伯姬想想又真觉得可惜。 刘疆的才学品性,普天之下还能有人胜过他? 到最后还是拿孝武陈皇后的例子劝慰着自己,才压下了这遗憾。 既没预备当真,等刘秀夜间回来后,郭圣通也拿这个当笑话和他说。 “我是真喜欢婉婉,可当皇后未见得是女子最好的出路。 如若下嫁,谁敢欺辱她? 倒还是那样过的自在。” 刘秀的关注点全不在她那点怅然上,而是认真盯着她:“后悔了?” 郭圣通好笑,抬手打了他一下:“我哪是那意思。 只是汉家皇后不得善终的究竟居多,婉婉不必来趟这混水。” 他愣了愣,勐地搂她入怀:“当着我的面,说什么胡话呢?” 她温顺地趴在他怀里:“我知道,你会一直待我好的。 我不是担心我自己,我只是感慨。” 她不愿再说这个话题,很怕自己把心底的话都冲口而说。 不到最后一刻,他也是决计料不到他们会走到离心的那步。 而真到了那时,回忆再多的旧情也是没用的。 因为,结局已定。 心宁静下来了,她很快便在刘秀的絮语中睡着了。 翌日起身后,青素说刘秀留了话下来,叫她看着赏赐些东西给扬武将军家眷。 她脑子里煳里煳涂的,停了半瞬才想起来是扬武将军是马成。 那不是叫她赏阴丽华吗? 她心下到底还是滋味复杂,叫青素先拟了个单子给她。 建武四年,马成得拜为扬武将军。 建武六年,马成斩李宪,平江淮地区。 建武七年,因军功封平舒侯。 建武八年,马成随刘秀征隗嚣,任天水太守。 建武九年,代来歙守中郎将,击破羌人,攻占河池,平武都。 建武十二年,行大司马事。 实实在在的国之重臣了,赏他的夫人赏什么都算不得过分。 郭圣通意兴阑珊地看了看单子,就点了点头叫人去办。 赏赐送到平舒侯府时,太阳还歇在树梢上,自是闹得左邻右舍都知道了。 到晚间,阴氏族人也尽皆知道了。 自阴丽华嫁了马成,就没人再提倘若她嫁了陛下会如何。 那都是设想,而现实是她嫁进了马氏,从此夫贵妻荣。 阴瑜母亲提起来就很艷羡:“当初比丽华嫁的好的阴氏女儿可不是一个两个,但到现在还是她最拔尖。” 八岁的阴瑜跪坐在外间做女红,竖着耳朵把母亲说的话听的一清二楚。 她长出了一口气,眉间尽是忧愁。 原来的皇太后变成了列侯夫人,废后却成为了一代传奇。 她哪怕是把这话说给母亲,也只会当她说疯话吧。 可真的是这样啊。 她眼看着先帝废了太子刘疆,另立了皇四子为太子,也就是后来的陛下。 她嫁了陛下,做了陛下的贵人,生了刘畅。 如今究竟是哪不对了? 难不成如今的郭皇后也是重生而来的? 可又不曾对付阴丽华,对付阴氏。 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很想有人给她个答案,好叫她知道她往后的路该如何走。 她的奶娘还当她小女孩心性不定,耐不住这寂寞了,便笑着上前抽走了她手中的针线:“光线昏暗的紧,明天再做吧。” 阴瑜无所谓,任凭奶娘拿走。 第332页 “我去和母亲说会话。” ☆、第三百十二章 成婚 绿竹含新粉,红蓬落故农。 云在风中走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把阳光泛散开来,晃的人睁不开眼睛来。 郭圣通站在復道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云台殿中的荷塘,荷叶一片接一片地延展开来,鲜润粉嫩的荷花稀疏地点缀在其间,亭亭玉立。 时有风来,真是水殿风来暗香满,风吹荷叶十八变。 她不禁轻声呢喃道:“……山有扶苏,隰与荷花……彼泽之陂,有蒲有荷……” 郭况不爱念书时曾和她抱怨:“学那些有什么用处?一点都不实际。” 她那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只觉得他那么说不对劲。 后来再大点,她会用修身养性明礼增智来劝诫他来。 可那会,他已经喜欢上念书了,母亲再不用担心他会和纨绔子弟瞎混。 只是那个问题仍执拗地停滞在她心中,她总觉得她没有寻找到最满意的答案。 时光匆匆,一晃过了这么些年。 这会她站在復道上赏着荷花,嘴里呢喃着诗经,忽地有了答案。 大概念书就是为了不在需要抒发情绪的时候,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吧。 她静静站着,任由清风扑面。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继而青素的声音低低响起:“殿下,绵蛮侯来了。” 况儿? 他竟然主动进宫来了? 这可真是稀奇了。 况儿已经二十五岁了,却还是没有成婚。 这怎么能行? 一想到郭氏要在自己手里断根,一想到自己去后儿子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母亲重新变的强硬起来,又开始催况儿成婚。 这回连刘秀也彻底偏向母亲,还差点赐了几个宫人给郭况。 被郭圣通哭笑不得地给止住了:“他往后要遇着心水的呢?” 可到底连她见了况儿也忍不住催他:“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倒是给我描个模样啊!我也好给你找不是,你当我愿意乱点鸳鸯谱啊。” 郭况只是摇头,“我也不知道。” 气的郭圣通当时就要上手打他:“你这些年在家过了几回年? 母亲独自一人守着那冷冷清清的府邸,听着万家爆竹声的场面你想想就不觉得心酸吗? 又不是逼你娶个你不喜欢的,你怎么就不能上点心抓点紧?” 郭况脸上有了些歉疚,但还是摇头:“阿姊,这得靠缘分。” 郭圣通终于上了手:“你不去认识人,不去寻找机会,等着缘分从天而降啊?” 郭况一面躲一面劝:“说话归说话,怎么还打人呢?阿姊,我告诉你啊,我这是让着你啊……哎……哎……你怎么越说越邪乎呢?我跑行吗?跑行吗?” 那之后,郭圣通诊出了喜脉。 郭况怕她动气,再没有进宫来了。 这回怎么主动送上门了? 她满心不解地见了郭况,第一句话就是:“可别气我啊,头三个月可是最不稳当的。” 自家阿姊本就生的白,这些年又过的顺心顺意,叫斜照进殿的阳光一照,那肌肤真是羊脂白玉一般的莹润剔透。 郭况又是欣慰又是好笑:“我知道。“ 郭圣通粲然一笑:“知道就好。” 她顺手端起案边的温水抿了一口:“说吧,什么事让你进这龙潭虎穴来了?” 郭况看了一眼她,没有说话。 这是要私底下和她说? 什么大事啊? 她摆摆手叫宫人们都退下,满腹狐疑地看着郭况。 郭况似是很难启齿,踟蹰了半天才终于开口:“阿姊,我想成婚了。” 这是有意中人了? 郭圣通心头一喜,但还不等笑意上脸就反应过来:“母亲不能同意你的意中人是吗?” 郭况讪讪地笑了:“人家都说一孕傻三年,阿姊你怎么越来越聪明?” 郭圣通蹬他:“别以为拐着弯夸我就好使,还是说说你的意中人吧。” 郭况深吸了一口气,“你保证要支持我。” 郭圣通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歌姬?舞姬?还是奴婢?” 不等郭况说话,她又补了一句:“有夫之妇?带孩子的?” 郭况看着她要一口气把所有能想到的荒唐情况都说出来,忙叫停:“阿姊,阿姊……” 郭圣通看向他。 他仰起头来,双眸亮的吓人:“我喜欢马荻。” 郭圣通脑子里轰地一下:“你说什么?” 于是,郭况又重复了一遍,并认真地强调:“我要娶她。” 他看着郭圣通脸色不好,忙上前给她顺气:“虽说年纪差的有些狠,辈分也差了一辈,但是不是比我要娶歌姬舞姬来的好些?” 郭圣通没说话,一口气把手中的水全喝完。 她狠狠瞪来他一眼,拂开他的手。 “你还真不如告诉我你喜欢上了个歌舞姬呢。” 她纤细的手指戳到他额头上:“我没记错的话,马荻今年才十三岁吧,还叫你声叔叔吧?你怎么……” 说到后头,再说不出话来了。 马荻是杨虚侯马武的幼女。 马武和刘秀一样,也是南阳人。 他少时为避仇家,客居江夏。 新莽末年,竟陵、西阳三老起兵于郡界,马武入之,后又入绿林军中。 刘玄称帝后,任其为侍郎。 曾随刘秀在昆阳大战中破王寻。 刘秀在河北声威日隆后,刘玄一面遣使立刘秀为萧王,令其罢兵回长安,一面又派尚书令谢躬率六将军攻王郎,而马武便在这刘将军中。 彼时,他被拜为振威将军。 可谢躬并不长于行伍,还是被刘秀先攻破了邯郸。 事后刘秀举办了宴会来请功,他趁机请马武登丛台,“吾得渔阳、上谷突骑,欲令将军将之,何如?” 马武本就偏向刘秀,再经此拉拢,自然而然地倒向了刘秀。 谢躬被吴汉杀了之后,马武当即骑快马到射犬城去投刘秀。 此后,马武便长伴刘秀身边,随其进击诸群贼。 刘秀击尤来、五幡时,败于慎水,马武独殿后军,又折返回去攻破敌军阵地,使得敌军不敢追击。 至安次、小广阳后,马武常为前锋,力战向前,诸将都引军相随,所以攻破贼兵,穷追到平谷县、浚靡县而回师。 刘秀称帝后,任马武为侍中、骑都尉,封山都侯。 建武四年,马武与虎牙将军盖延讨伐刘永,马武击济阴克成武、楚丘,拜捕虏将军。 建武五年,庞萌造反,攻桃城,马武破庞军。 建武六年,马武与建威大将军耿弇西击隗嚣,汉军不利,引军下陇。 隗嚣追之甚切,马武回军抵御,身披盔甲手持画戟奔击,杀数千人,隗嚣兵退,诸军得还长安。 第333页 这样忠诚勇武的开国功臣,郭圣通不是没想过拉到自己的麾下。 但马武看着粗枝大叶,却真是有大智慧的。 他只保证效忠新君。 这话就值得玩味了。 什么叫新君? 太子一日没即位,便还存在变数,便还算不得新君。 可若以此便说马武全无拉拢的可能? 似乎也不是。 毕竟太子就是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只是郭圣通万万没想道,有一天郭况会跑来告诉她他要娶马武的女儿。 这不仅差着辈分,还差着年纪,母亲开不了口不说,马武只怕也是万万不会同意的。 想用结亲的方式把我绑在长秋宫上? 不单他会这么想,满朝文武也会这么想。 所以郭圣通才会说郭况真不如喜欢上个歌舞姬。 身份上虽差的大了点,但母亲期待郭况成婚期待的太久,想必也不会太地处。 要那么煊赫的亲家干什么? 她长嘆了口气,只觉得满腔愁冷幽幽的往外冒:“铁了心?” 郭况毫不犹豫地点头:“如果不是她,我今生绝不成婚。” 郭圣通脑仁都开始发疼了,“马武绝不会同意,陛下只怕也不会同意,你知道吗?” 郭况的眼眸暗下来,沉默了好一阵方道:“我知道,可——” 郭圣通止住他:“别说了,我能理解的。 你好不容易喜欢一个人,自然是无论如何都难捨下的。” 她笑了笑,语气坚定起来:“回去吧,阿姊会尽力的。” 前世郭况为她受尽了委屈,今生她怎么也要让他得偿所愿。 郭况看着眉眼弯弯的阿姊,有什么堵在他心里,让他眼睛发涩起来。 他知道,阿姊很为难。 他很想把她眉间的愁色揉平,很想说要不然就这么放弃吧? 可是,他做不到。 他什么都能捨弃。 比如富贵,比如权势,却唯独不能捨弃马荻。 他好不容易才肯定自己的心意,即便前面是刀山火海,他也想闯一闯。 他也想过冲动一回,直接跪在杨虚侯府口求亲。 只要把事情闹大了,依着陛下对阿姊的宠爱,他的胜算是很大的。 可他不想阿姊那么被动,更不想陛下以为阿姊在逼他,以为阿姊用心不良。 说来说去,隐忧都在外戚上。 谁也没有办法跳过诸吕之乱。 他也想过像固始侯一样把兵权一交脱身出来,但阿姊怎么办?疆儿怎么办? 郭氏只有他这一个儿子。 阿姊和侄儿们能依靠的只有他。 他也想过就这么远远地看着马荻。 可她问他:“你能眼睁睁地看着我成婚生子吗?” 他沉默。 少女的感情最是炙热,她把刀架在了脖子上,笑着道:“你既然不要我,那我只有一死。” 郭况走后,郭圣通叫人去前殿问刘秀什么时候回来? 她很少这样。 所以,长秋宫的人一露头,刘秀就知道她有事要跟他说。 这天,他回去的很早。 但手上的事实在是太多,哪怕只捡火烧眉毛的处理,也让他忙到了月上树梢。 今夜夜色不好。 月亮像长了毛一样,蒙上了一层模模煳煳的白影。 乡里人和土地打交道的久了,一见着毛月亮就嘆气。 这是要下雨啊。 夏天一下雨就是暴雨,再一停不下来,很轻易地久能把侍弄了小半年的庄稼给毁了。 对看天吃饭的农人来说,没有比这更糟心的事情了。 刘秀虽是高祖之后,但父亲去后家境败落,为了活下去,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母亲都拿起了锄头,他自然也就没什么好矫情的了。 干的久了,还真爱上了。 看着自己亲手栽下的种子生根发芽,再慢慢长大。 等到收穫时,内心的那股满足感真是难以形容。 他那时完全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当上皇帝。 当皇帝很累,真没有从前幸福。 要平衡要制约要考虑的太多。 好在他还有桐儿。 他知道朝臣们对她有些不满意,认为她心思太多。 但他明白她的不安,汉室有太多皇后不得善终,她想自保,这并不是错处。 朝臣们说她弄权,可是她因此祸国殃民了吗? 没有。 她一直陪着他。 只要想到她在他的生命里,他的心忽地就柔软了。 也不知道桐儿是有什么事,竟破天荒地让人去前殿催他。 他的心提了提。 应该不是肚子里的孩子要什么不对吧? 他心绪杂乱,忽地肩舆停住。 长秋宫到了。 桐儿就等在宫门口,显是等了好长时间。 他忙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在这等我做什么?进去等就是。” 郭圣通笑:“我想尽快见到陛下。” 进了殿后,郭圣通亲自服侍着刘秀洗漱更衣,又陪着他用完了晚膳。 刘秀一直等着她开口,却始终不见她开口。 等着躺下后,他终于忍不住问道:“桐儿,有什么事你尽管说就是。 我们十多年夫妻,有什么还不能对我说吗?” 她没有说话,只是突然扑进了他怀里。 好半天刘秀才听见她闷声道:“我不想叫你为难,可又只能对你说。” 他的心一下化成了满池春水。 他的手穿过她的髮丝,“若是你遇着事不肯依赖我,我才要心寒呢。” 她从他怀里挣脱开来,“郭况要娶马荻。” 他噢了一声,伸开双臂去抱她:“不容易啊,总算开窍了。” 他笑道:“好事啊,这怎么了?” 郭圣通蹙起眉来:“他要娶马荻。” 他认真地点头,“我不聋。” 他给她掖好身后的被子:“我知道你忐忑什么,你不是忐忑年纪辈分的不匹配,而是害怕我不能答应,害怕朝臣们的嘴。” 他说的太直白,以致于郭圣通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但他仍在说着:“可是,有什么呢? 只要况儿喜欢,让他娶就是。 朕若是到了连你都要防着的地步,这活着也实在是太没意思了。” 可我在防着你啊! 你知道吗? 她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他吓了一跳,忙哄她:“怀着身子呢,怎么能哭?快收回去,再把孩子给吓着了。” 想起孩子,郭圣通迅速止了泪。 他又道:“郭况和马武都还不到功高震主的地步,结个亲没事的。 你就放心吧,我明天亲自下诏赐婚。” ☆、第三百十三章 落定 六月荷花香满湖,红衣绿扇映清波。 盛夏天,打荷塘边走过凉风扑面,倒真是颇解暑热。 第334页 倘若是往常,刘旻定会在荷塘边站一会。 可今天,她没有这个心情。 昨天况儿回来就跪在她面前,说是有了心上人,想成婚了。 刘旻喜出望外,连声道好:“谁家女儿?母亲这就去给你求亲。” 她心想,倘若抓紧些,说不定明年就能娶进门来,到年底就能抱上孙子。 总算能把最后一桩心事放下了,她整个人都透出轻快来。 她伸手去拉郭况:“老话说的好啊,好饭不怕晚。 我们况儿千辛万苦才相中,母亲还没见就先满意上来,想必是极不错的。 快起来,和母亲说说——” 郭况跪的实在,刘旻拽了又拽都拽不动他。 当下很快明白过来了,半蹲下身蹙眉问他:“出身不好?” 郭况:…… 真是亲母女。 为了避免母亲发散思维,他忙摇头:“母亲,您还记得杨虚侯的幼女吗?” 母亲笑了笑,刚要说记得便反应过来:“你看上她了?” 郭况很迅速地点了点头。 母亲瞠目结舌:“那孩子才多大啊?” 郭况讪讪地:“十三了,也不算太小是吧。” 母亲还是保持震惊:“她叫你叔叔呢,这差着辈分呢。” 郭况被说的头越来越低。 母亲嘆了口气,“叫我怎么去找马夫人开口啊?” 她又伸手去拽郭况,“快起来吧,要跪明天去马夫人面前跪。” 郭况只得起了身,“母亲,叫您为难了。” 刘旻摇头,目光温煦:“傻孩子,人这一辈子难得喜欢一个人,母亲成全你还来不及呢。” 她顿了顿,语气里有了些怅然:“就是怕你阿姊难做,她本就中宫独宠,多少人盯她盯的眼珠子都绿了。 怎么能容忍后戚势重? 说不得,时日长了便连陛下也该不放心了。 可你若是撒手,那些人就更该欺负你阿姊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母亲一时间还真寻不到两全之法啊。” 郭况闭了闭眼,“我已经和阿姊通过气了。” 他无法放弃马荻,也无法逃避自己的责任。 只有迎头而上了。 刘旻听说桐儿已经知道了,反倒长出了口气:“知道了就好。” 她转身往里间去:“我换身衣裳去杨虚侯府听听马夫人的口风。” 结果自然不是那么尽如人意。 马夫人听她问起马荻的婚事时还笑呵呵的,直说要是要什么出色人物记得给介绍介绍。 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马夫人觉得郭况如何? 马夫人愣了愣,很快便又笑了起来:“您真是能开玩笑。” 话不在多,点到为止。 刘旻没了说话的兴趣,强逼着自己又坐了会便起身告辞了。 马夫人看的分明,知道刘旻看似性子柔和,但其实傲骨铮铮的,哪受得了自家儿子被人嫌弃? 郭况是皇后胞弟,位高权重,又生的仪表堂堂,这么多年不曾娶妻更不曾纳妾,显是要认准一个人的架势。 洛阳城中谁不盼着认准的是自家女儿? 马夫人万万没想到那个人会是自己的小女儿。 年龄上整整差了十二岁呢! 荻儿管郭况叫声叔叔呢! 可荻儿越来越反常,时常坐在那一个人就捂嘴笑了。 几回下来,她就知道荻儿这是有了心上人。 有了就有了吧。 看看人家,说亲定亲,不得花上两三年,到时候正好嫁人。 只是这一问,出了大事。 她喜欢的是绵蛮侯。 她父亲当时就斩钉截铁地表态说不行,“皇后独宠,郭氏一门如今烈火烹油,朝臣们会允许郭氏再在军中结亲? 万万不要做和皇后娘家结亲的梦,一个弄不好那是全族往死路上推。” 马夫人当时就拉下了脸来,荻儿是她最小的女儿,向来是视若珍宝般地捧在手心里,哪能忍心看着她婚姻不如意? 可冷静下来后,又不得不承认夫君说的有道理。 郭况哪怕娶个奴婢都行,就是不能娶功勋之后。 皇后自嫁给陛下后,陛下眼里就再看不到旁人了,宫中没有一个嫔妃,三个皇子全是皇后所出。 皇后的地位固若金汤不说,还拉帮结派,让朝臣们战战兢兢如临大敌起来:这是想做吕后第二? 将来要是太子顺利登基,一个弄不好还要和自己外家翻脸呢,他们实在没必要搅和进去。 马夫人想明白过来后便把马荻叫来说清利害,又劝慰她:“你年纪还小,心性不定,说不得再过上几个月就又喜欢别人了。” 马荻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马夫人。 那目光太陌生太疏离,马夫人被看的受不住。 可受不住又怎么样? 她生养的不止这一个,旁的都婚嫁了,这是一大家子人。 是以,等着一听说刘旻上门她的心就高高提起了。 好容易说出那句拒绝的话,整个人都松快了不少。 与此同时,心下又堵的慌。 她送刘旻出门,好几次想叫住她,终究还是作罢。 她慢慢地踱回去,马荻跪在院门口。 “母亲,我真的喜欢他。” 倘若马荻发脾气,马夫人还能硬气些。 可她这样,马夫人的泪再也忍不住了:“母亲知道。” 马夫人夜里问马武:“真要闹到这步田地吗?” 马武的双眸在黑夜里炯炯有神:“多少人就是想着不至于这么严重吧,却不知道家破人亡只要一瞬间。 霍光如何人物,到最后是个什么下场?” 马夫人沉默下去,一夜都是在烙饼当中度过。 第二天一早,传来刘旻进宫的消息。 这是要去找皇后? 马武不在乎:“我们不同意就是了。” 马夫人不这么想:“儿女都是心头肉,她怎么捨得为难皇后?” 做母亲的心都是一样的,还真叫马夫人说对了。 刘旻昨天叫马夫人拒绝了,心下自然是有气的。 就因为我的女儿是皇后,我的儿子就娶不到喜欢的人? 凭什么? 但这会走在宫道上,她来时的决心弱了不少。 马家不愿意,借着桐儿让马家同意了,那就是逼的马荻和父母成仇。 那况儿即便娶到了她,又有什么意思? 还得把桐儿给连累了。 当然,她也可以耍泼。 刘秀如今正经的长辈就她一个,她闹起来了怎么都得给她几分薄面。 可她是如了意,桐儿怎么办?疆儿怎么办? 不还是他们给受着? 她记得在她很小的时候,父亲曾说卫青大将军还被迫给孝武帝的宠妃王夫人送过礼。 她当时听了都不信,父亲好笑:“你以为站的高了就活的自在了?天子还有两件糟心事呢。” 第335页 她那时不懂,可是桐儿当皇后之后她懂了。 皇后已然是万人之上,可桐儿就因此而再无后顾之忧了吗? 想想卫后,想想戾太子,当年绝对想不到会叫八岁的刘弗陵得了皇位吧? 不到最后一刻,怎么能安生呢? 就是当了太后,也不见得就好了。 天家就是一场风暴的中心。 她到现在可算是看清了。 后悔让桐儿嫁给刘秀吗? 说来奇怪,倒还真没有。 她想,桐儿没有嫁给刘秀就会万事如意了吗? 不见得。 人生在世,总会有各种不如意。 桐儿如今也算得上幸福美满,她该知足才是。 因此,当她坐到郭圣通面前后,只字不提郭况和马荻的婚事,只问她的饮食起居:“年纪大了点生孩子就没那么顺当了,万万要当心。 要有一点不舒服,都得马上叫太医令。 人说医者不自医,千万不要自大。” 郭圣通一直在点头,始终插不上话。 等着母亲说的口干舌燥了,她才终于得以开口。 她看了看母亲,鼻子发起酸来:“您是想况儿和马荻得婚事就这么算了吗?” 若不是,何必这样? 可又疼儿子,到底开不了口。 这么一想,还真是叫人心灰意冷,她做这个皇后有什么意思呢? 连自己的亲人都维护不了。 权利真是个好东西。 难怪从古至今这么多人前仆后继地争着做它的奴隶。 在她眼里,在她母亲眼里,在马家眼里,这样没有迴旋地步的事情,刘秀一句话就有了转机。 就因为他是天子,他主宰着所有人的未来。 她的手不自觉地在宽大的袍服里攥成拳头。 前世的她说过,她被废还有政治上的考量。 她那时想必是没有还手的可能。 而这一世,她绝不再任人宰割。 她喉间哽咽了一下,硬生生把情绪逼下去,露出明媚一笑来:“陛下已经亲自下旨赐婚了,这会马家应该都在谢恩了。” 母亲瞪大了双眼看她,她知道母亲担心什么,笑着拉过母亲来:“我没有逼陛下,我甚至说算了吧。 是他坚持,说马家和郭家结个亲不至于叫天下大乱。 他有这个底气。” 她说着说着,眼圈红了。 假设她碰着的不是刘秀这样重情重义的,而是高祖那样防髮妻嫡子跟防仇家一样的,她的弟弟只怕还要被逼娶个见都没见过的陌生人来让他安心。 她运气好,才能避免况儿的悲剧。 但她不能每一次都指望着命运的垂青。 她想,她要变得更强大些。 赐婚旨意送到杨虚侯府上后,这桩婚事就算是板上钉钉了。 不管从前马家是假不同意还是真不同意,现下都得高兴起来。 天子赐婚,赐的还是皇后胞弟,又没辱没你委屈你,有什么不高兴的? 马武笑的很开怀。 马夫人也很高兴。 她不管自家夫君心底究竟怎么想,她只知道这是御赐的婚姻,哪怕将来皇后和太子栽了,新帝也没有在这上面寻马家不是的道理。 马荻最高兴,笑着笑着又哭了。 把马夫人看的心疼死了:这次可是把女儿给委屈着了。 现在好了,总算叫她得偿所愿了。 说来也真是峰迴路转,听说皇后只张了张嘴,陛下就准了。 连“马家和郭家结个亲天下就得乱?”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朝臣们难道蹦出来说陛下昏庸无用吗? 自然是不能的。 从前的疑虑尽数退去后,马夫人只觉得马荻这婚事怎么看怎么好。 一天下来,脸都笑僵了。 等着隔了两日,刘旻请了湖阳长公主刘黄亲自上门求亲,马夫人的笑又止不住了。 因着马荻年纪尚小,两家说好了先定亲,等着马荻及笄了再行婚嫁。 郭圣通听着消息后,欣慰地长出了口气。 刘黄和郭圣通虽是姑嫂,但因着刘然的关系,倒真跟亲姊妹差不多。 “我原还当马武是个勇武憨直的,却不想他那心机比文官还多。 况儿又不是荒唐国舅,他就偷着乐吧。 还装模作样地不同意,不就是着急摘清自己。 想着让人说一句他是被逼的,等到将来受你福荫的时候想必又是当仁不让的。” 郭圣通听着听着就想笑,有心说一句武将者大都铁骨铮铮,不会做这种大难临头各自飞的事。 但想了想还是咽回去了,大姑子掏心掏肺地站在你这边谴责人,没得败她的兴的。 于是,她说她听着,时不时还应声是。 刘秀回来后见她笑意浮在脸上落不下去,还当是为郭况的婚事高兴。 他垂眸笑了笑,灯影稀疏地落在他脸上,遮去他眼眸深处的情绪。 他自然知道马家害怕什么,也知道桐儿背着他在做什么。 但是他不在乎,他不是相信自己有足够的掌控力,而是相信自己的枕边人待他也有真心。 为了不让这份真心流走,只是成全自己的内弟,算得了什么呢? ***** 建武十二年秋七月,威虏将军冯骏拔江州,获田戎。 九月,辅威将军臧宫拔涪城,斩公孙恢。 冬十一月戊寅,吴汉、臧宫与公孙述战于成都,大破之。述被创,夜死。 是岁,九真徼外蛮夷张游率种人内属,封为归汉里君。 省金城郡属陇西。 参狼羌寇武都,陇西太守马援讨降之。 诏边吏力不足战则守,追虏料敌不拘以《逗留法》。 横野大将军王常薨。遣骠骑大将军杜茂将众郡施刑屯北边,筑亭候,修烽燧。 半年时光就这么一晃而过了,十三年春正月庚申,大司徒侯霸薨。 新年伊始,便逢着了丧事,终归是叫人心情不好。 但郭圣通已是将近生产,刘秀怕叫她悲切太过伤了身子,让她未过门的弟媳马荻时常进宫来陪她说话。 年轻女孩子,总是格外有生气,常逗的郭圣通捧腹大笑。 而刘鸾就是被笑出来的。 ☆、第三百十四章 生女 红杏梢头,二月春犹浅。 早春阳光明亮,却没多少热乎气,落在屋檐上晒不化积雪,只能叫人心下敞亮些。 但这已经足够了,不是吗? 贾復紧抿着嘴角,疾步穿过宫廊,阳光斜在他肩上,却点不亮他幽深的眼眸。 因着皇后的缘故,他夫人和宁平长公主来往密切,带得他和固始侯李通私交也甚为不错。 去岁,李通为避功臣不得善终的怪潭,称病坚辞。 就是这样不恋权势,大司徒侯霸还不肯让李通归封国,进言于陛下:“……通怀伊、吕、萧、曹之谋,建造大策……功德最高,海内所闻……欲就诸侯,不可听……” 第336页 后宁平长公主进宫说与皇后,陛下又深知李通秉性才放其归南阳。 李通走后,连着给贾復来了几封信。 说陛下以柔治天下,心性宽仁。 如若贾復肯以功臣之身激流勇退,可保家族百年煊赫。 贾復虽是武将,却是儒生出身。 李通说的道理他都懂,只是身居高位代表的并不是一个人一家人的利益。 他说要退,无数人慌忙来劝阻。 这次年节,他拒绝一切拜访,窝在府中一遍又一遍地写请辞奏章。 却不妨开年之后他呈上奏章后,陛下并不批回,而是直接下诏封他为胶东侯,食邑郁秩、壮武、下密、即墨、梃、观阳六县。 诏书一下,群臣譁然,都道他贾復圣宠正隆。 他知道陛下留他和李通都是真留,可他思来想去还是决意再次请辞。 太史公曾言:“……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 这话真似是专为开国功臣说的。 高祖时忌惮功臣们,逼的诸异性王不是起兵被杀就是被废杀,功高盖世如韩信都逃脱不了诛灭三族的结局。 鸿门宴上捨身护主的樊哙若不是因陈平保护和逢着高祖逝世,想必也逃脱不了身死族灭。 而陛下和善,深信柔能克刚,弱能制胜。 赤眉降后,陛下令冯异趁势入关中。 有人密报与陛下,言冯异专制关中,斩长安令,威权至重,百姓归心,号为“咸阳王”。 陛下闻之,并不像霸王待范增自此就生了猜忌之心,而是叫把密信带与冯异看。 冯异慌忙上书:“臣本诸生,遭遇受命之会,充备行伍,过蒙恩私,位大将,爵通侯,受任方面,以立微功,皆自国家谋虑,愚臣无所能及。 臣伏自思惟:以诏来战攻,每辄如意;时以私心断决,未尝不有悔。 国家独见之明,久而益远,乃知‘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 当兵革始起,扰攘之时,豪杰竞逐,迷惑千数。 臣以遭遇,託身圣明,在倾危溷餚之中,尚不敢过差,而况天下平定,上尊下卑,而臣爵位所蒙,巍巍不测乎? 诚冀以谨来,遂自终始。 见所示臣章,战慄怖惧。 伏念明主知臣愚性,固敢因缘自陈。” 陛下见信后立时回道:“……将军之于国家,义为君臣,恩犹父子。 何嫌何疑,而有惧意?” 其后果用之不疑,令冯异继续南征北战。 去岁冬十一月戊寅,吴汉、臧宫与公孙述战于成都,大破后吴汉屠成都,夷述宗族及延岑等。 陛下闻信后,回护吴汉并不加罪于他,反倒责备刘尚没有尽到劝阻的指责。 贾復相信他若真留在朝中,陛下也不会见疑于他。 但他仍是要固辞之。 有风吹来,稍去寒气,拂落庭中松柏枝头上的雪团,簌簌而下。 忽有一阵冷香幽幽而来,贾復抬眸望去,但见三五宫人抱了梅花瓶自那边廊下而来。 见了他来,忙俯身见礼。 贾復点了点头,并未说话。 等到殿内由宫人脱去狐毛披风时,他拉住赵昌海低声问道:“陛下今日心情不畅?” 赵昌海眸中闪过讶然,却并未瞒他,慡快认了:“也不知怎了,陛下是有些烦躁,都摔杯子骂了人。” 陛下涵养极佳,逢大事都不怎么动怒。 摔杯子骂人,那已经是动了大怒了。 贾復颔首,表示心里有数了,抬脚大步进了殿内。 宽敞明亮的殿内宫灯常明,寂静无声。 刘秀正俯首案间批覆奏章,听了脚步声也不问是谁,更不停笔,只道:“来了?” 贾復躬身欲行礼,就听刘秀又道:“君文,坐朕跟前来……” 贾復便碎步上前,坐在了刘秀下首,等着垂询。 刘秀很快便批完了手中的奏章,抬起头来:“有人跟你透风来是怎么的?头一次到朕跟前这么规矩老实。” 他语中带笑,但贾復想殿外的赵昌海想必额头上都漫起一层冷汗了。 歷朝歷代,无论是什么样的皇帝,都无法容忍黄门和外臣串连,此乃大忌。 贾復笑了笑,不慌不忙地道:“臣见宫人把梅花瓶都抱了出来,就知道陛下只怕心下烦闷。” 皇后怀孕后,陛下唯恐薰香不利胎儿,使宫人采四时之花熏殿。 后入冬后天气寒冷,皇后不便外出,便留在了长秋宫中养身。 但陛下仍保留了用梅花鲜果熏殿的习惯,今日突地叫人挪走想比是心下不快。 可朝中近来没有什么大事,只怕还是为私事所扰。 所以贾復并不追着要为陛下分忧,话到这里也就作了罢。 刘秀闻言落拓一笑:“你这人啊,真是七窍玲珑心。” 他今日一起来就觉得心下惶惶,仿佛要发生什么大事似的。 极力引着自己不往这上面想,却仍是不管用。 这一天止不住地往殿外望,自己也不知等些什么。 又打发了人去长秋宫问皇后好不好,回话说马荻正陪着皇后说话,逗的皇后笑声不断。 岳母说过,孕妇最怕的就是感怀憋气,伤了孩子又伤了自己。 他为此特意吩咐马荻入宫,如今看来效果果然不错。 只是,到底哪不对劲呢? 他深吸了口气,望向贾復:“又来和朕请辞?” 还不等贾復点头,他便断然拒绝:“朕知卿心,卿也该知朕心才是。” 贾復笑了笑,拱手道:“臣知道陛下对臣再信任不过,只是如今天下大定,臣也该放马南山,好好陪陪内子儿女了。” 刘秀瞪他:“才多大年纪,就想享清福?” 贾復还是笑,“臣本就胸无大志,久在朝堂只觉得身心俱疲。” 刘秀慢慢搁了手中的笔:“朕明白你的顾虑,也明白你是为了让我们君臣能相伴始终。 只是,朕是真想你再多帮朕几年。” 贾復不为所动,依旧坚持:“江山代有才人出,太学中学成的儒士已可为陛下所用了。” 刘秀见他如此执拗,只得长嘆一声:“那便如卿所愿,去左右二将军,免卿职。 但须进特进……” 他见贾復还欲争执,便蹙眉道:“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 且俗儒不达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何足委任?” 这番话是孝宣帝从前训诫太子刘奭的,说的是汉家治天下名儒实法。 如今刘秀重提此话,是在提醒贾復刚学成的儒士循规蹈矩、固守成规还不适合治国。 他是真希望贾復能再帮他几年。 贾復心知推脱不了,又感动于陛下的由衷信任,当下到底痛快行礼谢恩:“臣谢陛下隆恩。” 刘秀唔了一声,笑意浮现出来,满意地道:“君文啊,朕是真需要你,就再辛苦你几年。” 第337页 他站起身来亲自伸手去拉贾復:“我们君臣许久不曾在一起饮酒了,今天留下来,留下来。 家里朕叫人去通知一声,你不必挂心。” 孝成帝时,张禹以老病请辞,但仍以列侯身份朔望朝见,位特进,见礼如丞相。 行之既久,虽是散官,但仍渐成加官。 以赐列侯中有特殊地位者,朝会时位仅次三公。 贾復既连特进都受了,便也不推三阻四了,朗声应了声诺。 殿里君臣相得,气氛正是融洽之时,赵昌海忽疾步地冲进殿来急声道:“陛下,长秋宫传信过来说皇后殿下发动了……” 贾復大惊,刘秀却是长松了口气。 原来他心下的慌乱烦躁要应验在这儿。 也真是怪了。 桐儿一连给他生了三个孩子,足月的有,早产的也有。 但他急归急,却没有一次能心有所感。 他感慨了一下,回过神来,笑容都扯到耳根上来。 他拍了拍贾復的肩膀,“君文,这真是不赶巧了。 回头朕在满月酒上和你喝个不醉方休。” 皇家又要添丁进口,这是天大的好事。 贾復也甚是高兴,当下应了声是。 刘秀便快步流星地出了殿。 帷幕一掀起,凛冽清新的寒气便直往人嗓子眼里进。 原来,不知何时竟下雪了。 刘秀没空惊嘆了,他上了肩舆便叫快些往长秋宫赶。 他到时,岳母和大姐、小妹早已经到了,正坐在一块说话。 见他来了,大姐率先迎上来:“产婆和辱医都进去了,如今一切都顺利的很。” 刘秀嗯了一声,稍微安心些了。 他坐下来,心不在焉地听着岳母和姊妹们说话,目光凝滞在了那紧闭的朱门上。 今早起来,他问桐儿感觉怎么样? 她还笑呵呵地说挺好的,又叫她熬过去一天。 生刘辅时早了一个月,她因为这总害怕刘辅有什么不足。 他当时听了这话,摸了摸她的头,给她宽心:“你天天开开心心,吃好喝好的,还能把孩子养不好了?” 她听了便笑,特别灿烂的笑。 她和他说:“要是这胎是女儿就好了。” 他笑:“老天爷看我们就缺个女儿了,还能不成全我们?” 刘秀深吸了口气,从前万般期待如今终于到了揭晓的时候了。 一定得是个女儿。 这胎过后,为了桐儿的安全,他万不能叫她再生了。 所以,还请上天眷顾—— 他正心绪纷乱时,忽听了伯姬笑道:“这次可把马荻吓坏了。” 马荻? 这里头还有她什么事? 他抬起头来。 伯姬见了便笑道:“马荻说了个笑话,嫂嫂笑的厉害,笑到后头就叫肚子疼了。 马荻年纪小,没经过事,一下脸就吓白了。 我来了后,怕宫中没人顾得上这孩子。 便叫宫人送她出去了,又告诉她嫂嫂这是时候到了,不关她的事。” 刘秀听了哭笑不得。 敢情这孩子是被笑出来的? 又过了半个时辰,得着信的皇太子刘疆和右翊公刘辅、右翊公刘康匆匆赶来了。 三兄弟中,刘疆是眼见着他二弟和三弟落地的。 照理来说,该最为镇定才是。 但也不知怎地,他手心一直冒汗,心还止不住地扑通乱跳。 他连喝了几杯茶来缓和情绪,心下暗自祈愿母后生产顺利,最好还是生个妹妹。 满殿人望穿秋水的等到戌时二刻,终于听见里间传来婴儿嘹亮的哭声。 “生了,生了。” “好时辰,好时辰。” “是啊,都说戌时生人容貌秀丽,聪慧灵透,最是有福了。” …… 外祖母和姑姑们并不关心新生儿是男是女,只为新生命的降临而欢欣鼓舞。 刘疆心下如猫爪挠过,他挪到刘秀身边,拽了拽他的衣襟。 刘秀垂下眸来:“怎么了?” 刘疆:“母后生的是弟弟还是妹妹?” 刘秀也为这紧张忐忑的很,当下便笑道:“父皇也……” 不知道三字还噎在喉间,忽听得一阵急切的脚步声响起。 青素抱了清洗干净的孩子出来抱喜:“恭贺陛下,殿下生下了位小公主。” 公主! 真的是公主! 刘秀的眼睛一下就湿了。 上天夺去了他很多东西,但又格外厚赐了他许多。 盼什么就来什么,他还能有什么怨言呢? 他朗声大笑起来:“来,抱来给朕看看。” 小婴儿躺在襁褓里睁着无辜的大眼睛打量着世界,眼前乍然出现里这么多兴奋不已的人,立时哇哇大哭起来。 刘疆急的不行,忙哄她:“妹妹不哭不哭。” 伯姬见了便笑他:“当初你两个弟弟可不见你这般,他们一哭啊,你头都大了,烦躁的不行。” 刘疆振振有词:“女孩嘛,自然得宠着些。” 一句话逗的满殿人都笑了。 刘秀抱了孩子进去看郭圣通。 她累的满头大汗,虚脱般地躺在榻上由着宫人给她擦洗。 刘秀心疼的不行,把孩子放在她身边给她看,“辛苦你了,孩子很好。” 郭圣通欣慰极了:“我这十多年来一直盼着有个女儿呢,如今可算如愿了。” 刘秀笑:“是啊,这只凤凰终于飞上了梧桐树。” ☆、第三百十五章 卫国 产房早被清理过了,又熏上了阇提花香。 阵阵轻烟从竹节熏炉金银勾勒的透雕镂孔中漫出来,渐渐氤氲了整间屋子。 郭圣通靠在柔软蓬松的大迎枕上,舒舒服服地深吸了口气。 年纪稍大了点,体力滑坡是很正常的事情。 从前怀疆儿时,她度过了前三个月的孕吐期后,精力一直很充沛。 可是这胎不行,真是走三步路腿就发酸。 好容易把孩子生下来了,她心下一宽,倦意铺天盖地地涌上来。 做母亲的本能叫她阖上眼的瞬间还记得把孩子护在怀里,她依稀看到榻前的刘秀被她这个动作逗笑了。 他俯身过来,低低说了句什么。 她没有听清。 她太困了。 有什么明天再说吧。 她笑了笑,抱着孩子沉沉睡去。 翌日醒转时,她已经回到了长秋宫,怀里的孩子也不在了。 倒是母亲正坐在窗前读书,听得榻上动静忙站起来,一面柔声和她说话一面传唤宫人们进来伺候。 郭圣通问母亲:“孩子呢?” 母亲撂下了书,倒了杯温水给她润喉:“奶娘带着呢,一会抱进来给你看。” 她点了点头,又问刘疆三兄弟。 母亲便笑:“听说是个妹妹,都高兴坏了,一早来看过了妹妹才去念书。” 第338页 母亲的笑容灿烂的很,大概在她看来女儿的人生已经美满到一定程度了,再无须为她挂心了。 可郭圣通知道不是,仍有一柄刀悬在她头上。 但她不能和母亲说,她要把一切烂在肚子里。 母亲苦熬了半生,再过几年就能过上含饴弄孙的日子了。 马荻乖巧可爱,母亲一定会很喜欢她。 一想到天天都笑着的母亲,郭圣通整颗心都舒展开了。 前世母亲为她担惊受怕,今生她只要母亲开心快乐。 说起马荻,她还有和话和母亲说:“昨天马荻是不是吓坏了?您回去了打发人去看看她。” 母亲一下就笑了:“那孩子昨天是哭着出的宫,一进门抱着马夫人话都说不出来。 马夫人吓了一大跳,还以为她闯了大祸,连忙打发人来问。 听说是你生孩子了才松口气,我昨天夜里也叫人带话给她了,让她别害怕了,那是时候到了,不是被她的笑话闹的。” 母亲说完又感慨:“我原还想况儿喜欢她什么呢? 但如今一看,这么单纯,这么可爱,又这么善良,就像是五月天早生的白莲,谁能不喜欢呢?” 郭圣通拉住母亲的手,“您温柔,她简单,将来想必能处的比亲母女还好。” 母亲便笑,“儿女都是债啊,以前怕你嫁的不如意,后来又怕况儿娶的媳妇不好相处。” 她这么一说,让郭圣通也起了惆怅心。 前段时间,刘秀和她提了一嘴。 说是郭况也十三了,又是太子,婚嫁大事得提上日程了。 她是皇后,儿媳进门只有敬着她的份。 但为了疆儿,她还是希望能和儿媳融洽相处,不叫孩子两面为难。 她当下忍不住嘆气:“儿女可不是债吗?” ***** 第一次坐月子时,郭圣通很不习惯长时间在榻上躺着,还又不让看书又不让下棋的,日子简直枯燥到让她想发疯。 对了,还不能洗澡洗头。 这是最不能忍的。 她觉得薰香都遮不住她的发馊。 结果,到生辅儿时她就为能不赶在盛夏天坐月子开心不已了。 可见啊,人很擅于宠爱自己,也很擅于认清现实。 既然坐月子是避免不了的,能在早春坐月子已经是件很幸福的事情了。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一晃就到了三月十二。 青素备好了热水来请郭圣通沐浴时,她还咂舌惊讶:“一个月这么快过去了?” 说完后,自己也好笑。 可真是一孕傻三年了。 昨夜里刘秀就和她说今天要给孩子办满月,她答应的好好的,怎么睡一觉起来就忘了? 她这次沐浴足足用了一个时辰,从浴池里出来时觉得整个人都轻盈起来了。 实在是神清气慡啊。 青素取来大毛巾给她把头髮擦的半干后,又把熏笼挪近些让她烘头髮。 没用上一盏茶时间,头髮便干的差不多了。 又晾了一会,青素刚要取了牛角梳来给郭圣通梳妆,忽听得外间噪杂起来。 刘秀笑着大踏步进来了,隐隐间有酒气传来。 “桐儿……” 这是高兴的紧了,都没注意到殿中还有个青素。 青素忙把牛角梳拢进袖中,行了一礼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郭圣通有些不高兴,不是叮嘱过他不要喝酒的吗? 刘秀看她脸色不善,也不以为然,笑嘻嘻地上了前来,一把搂住她:“好了好了,朕高兴喝了一点,又没喝醉。” 他唿吸说话间,温热的气息扑在她耳边,酒气熏的她都睁不开眼睛了,还说只喝了一点? 她愠声道:“我叫人给陛下准备醒酒汤来。” 他双臂如铁,紧紧地箍着她:“一会再说。” 男人和女人在力气上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她尽力推他,只觉得像在推山。 她很快就认了输,“孩子呢?” 他笑着看她,眸里有星光在闪耀:“你说鸾儿?奶娘哄着呢。” 鸾儿? 她愣了一下:“你给孩子取名字了。” 他点头,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抱她:“好容易落到我家的凤凰,不叫刘鸾叫什么?” 虽说帝后就是龙凤的象徵,但这样还是有些夸张了吧。 刘鸾…… 她轻声呢喃了下这名字,又觉得也不错。 她前世没有女儿,今生能有个女儿,可不真是凤凰落了下来? 她粲然一笑:“这名字好。” 听着她满意,他再度邀功道:“女孩子要娇宠些,朕今天顺道把鸾儿的封号都定下了,就叫卫国公主。” 卫国公主? 她愕然地望向他。 歷来公主都以封地为封号,哪有专门封赏的? 不过,有一点他说的对,公主和皇子不同,再怎么宠爱都是不打紧的。 她也打心里盼着她的女儿能一生顺遂,平安喜乐。 她终于还是展颜:“还没来得及划封地吧? 等鸾儿再大些的,别一口气把她吃成个胖子。 孩子小,再积不住福气。” ****** 洛阳城人因着住在天子脚下,天然就带出来一份莫名傲气。 天家但有风吹糙动,市井间说起来头头是道,恍如都是亲眼目睹般的。 皇后二月里诞下了位公主,洛阳人都为之弹冠相庆。 物以稀为贵嘛,这要还是位皇子,大伙儿高兴归高兴,但也就是那么个高兴法。 可是公主,那就不同了。 ☆、第三百十六章 何去? 外地来的客商足被念叨了一个来月新生的小公主,听的耳朵都起茧了终于忍不住还嘴:“再尊贵,那也不是你家闺女。” 这话还真没错,掌柜的叫噎了一下。 还是店小二人小反应快:“你们知道什么,这是第一位公主,只怕也就是最后一位公主了。 物以稀为贵,当然尊贵非常了。 将来也不知道谁那么好运气能迎娶公主,到时候还不得万人空巷,成为一时盛世?” 客商想了想,发现还真是。 皇后这是时隔七年才再度怀孕生产,宫中又没有旁的嫔妃,弄不好还真是最后一位天家子嗣了。 这么一想,客商也热切起来。 再过上十六七年,等着公主出嫁时,他还能对儿孙说句当年公主出生时他就在长安呢,然后感慨一下时光匆匆。 …… 小公主的满月礼办的很隆重,洛阳城里一整天讨论的都是这个。 到第二天,天子封卫国公主的诏书传遍了洛阳城。 谁听了不惊讶感慨,却又觉得在情理之中呢? 左右只要不是像窦太皇太后当年宠爱幼子差点乱了江山传承就没什么好指摘的,客商还和掌柜说:“普通老百姓谁不疼个么儿么女的?” 掌柜点头,“正是呢。” 第339页 寻常百姓尚议论纷纷,何况官宦人家? 诏书一下,群臣免不了譁然。 但譁然过后,却都是上书庆贺。 只要太子地位稳固,陛下宠爱同母所出的公主算得了什么? 就是真想趁势提提充盈后宫的事,再添些皇子公主才好呢。 皇后未免也太得意了些,如不加制衡,将来还得了? 义愤填膺地提起了笔,忽地又顿住了。 还哪用以后啊? 现在不已经了不得了啊? 劝她贤惠,还被骂了一顿。 于是,只得怏怏住了笔。 马成却不管这些,对他来说,太子贤良才是最重要的。 武安侯田蚡得为丞相,王皇后必定也是出来力的,也是想学窦太皇太后权倾朝野的。 只是,她生的儿子实在太出色了。 谁都别想把他当傀儡,亲生母亲也不行。 天生的英主註定只能为天所驾驭。 马成以为,假以时日,太子也会是一代英主。 所以,他觉得前人说酸儒果是没错的。 一天到晚担心这些没影的事,倒不如好好关切下民生。 他在舆地图前坐了大半天,耗尽心血写了封奏章叫送进宫里去。 中原一定,匈奴便又躁动起来。 不能不防啊。 他出了书房,往夫人房里去。 到门口时,听得里间有小女孩子的笑声。 他推开门,笑声立时止了。 “时辰不早了,瑜儿先告辞了。” 到得他面前时,小女孩子规规矩矩行了一礼才走。 马成绕过座屏到了里间,见了夫人阴丽华便忍不住道:“都没见你这么喜欢你自家侄*******丽华笑:“是啊,我也不知道在怎么了,就是和这孩子莫名投缘的很。” 阴瑜走的并不快,能隐隐约约听见里间的说话声。 她闻言垂眸笑了笑,仰起头来大步往外走。 她怎么能不讨阴丽华喜欢? 给她当了那么多年的儿媳,还能对她的喜好一无所知? 可这又有什么用呢? 阴丽华和她不一样,她没有前世的记忆。 她不知道如今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郭皇后所拥有的一切都该是她的。 即便知道了也迟了,阴丽华长子今年都十岁了。 她见过那孩子,没有半点陛下的影子。 她很想知道,陛下如今去了哪?还会不会出现了? 她这一路心神恍惚,禁不住又想陛下是真龙天子,会不会还是托生到天家了? 她很想见一见三位皇子,只要一眼她就能知道谁是陛下。 可她没有机会。 她前世是因为出身阴氏,父亲官位又低才能入了先帝的眼,被指给陛下当妃嫔。 在此之前,她一次都没见过陛下。 如今阴氏不再是外戚,想必怎么挑都挑不到她头上了。 她也要像阴丽华一样认命嫁人吗? 前世宫中的生活并不是很好过,她虽受宠但到底盖不过皇后,偏偏心气又高,明里暗里受的委屈自然不少。 可是,只要看到陛下,她便又觉得比起宫外和一个老实平庸的人无波无澜地过完一生,还是这样叫人满意。 人生嘛,哪有十全十美的? 只要有一处如了意,其余的也就都不需要放在眼里了。 所以,她还是要嫁给陛下。 她闭了闭眼,满心复杂。 到了家后,母亲问起马家众人。 阴瑜简单地答了。 母亲见她似是累的慌,便叫她下去歇着,又吩咐晚膳送到她房里去。 她自母亲房中出来后,慢慢地往回走。 忽听得廊外有人低低絮语些什么诏书,她一惊凝神听了起来。 听着听着,就有些烦躁起来。 原来是立郭后的幼女为卫国公主的诏书。 卫国公主? 前世郭后没有女儿不说,陛下也没有这么一位公主。 她还真是荣宠不衰啊。 阴瑜心底复杂的很,前世郭后始终和阴后分庭抗礼,即便被废也没有个废后的样子。 先帝以废后立后赶在一块,称“异常之事,非国休福”,不准“上寿称庆”。 阴后想必也是委屈的不行吧,见了她们这些小辈却还得高高兴兴的。 废了郭后没有一月,先帝又封其为中山太后,封刘辅为中山王。 把常山郡划给中山国,用来奉养郭氏。 先帝还在,却有了太后。 那会不知道多少人来她跟前打探消息,她都觉得尴尬极了,何况阴后呢? 可陛下还是觉得无辜废后委实太委屈郭后了,又改封其弟郭况为阳安侯,令其就大国。 刘疆因郭后被废不愿再以庶子而居太子位,几次三番地上书请求退位。 可陛下呢? 拖了足足两年,才终于应允。 先帝后患了场大病,病癒后又把中山王刘辅藩国迁往沛地,改封其为沛王,称郭后为沛王太后。 沛地? 那可是高祖故里。 先帝如此,便连阴瑜都愤恨不平起来了。 其后,陛下又升郭况为大鸿胪,多次行幸郭府,会同公卿诸侯亲家至此饮宴,赏赐郭氏金钱缣帛,丰盛莫比。 生怕在他去后,旁人会慢待了郭后。 陛下孝顺,在先帝去后待郭氏同于阴氏母族,每事必均,恩宠俱渥。 所以,郭后虽被废,但阴后又哪有个胜利者扬气吐眉的样子? 时日一久,弄得阴瑜心下极为厌恶郭后。 却不想好容易她重生回来,局面比前世时更糟。 阴后嫁了马成,陛下不知道如今在何处? 只有郭后儿女双全,宠霸天下,好不得意啊。 一阵风吹来,拂乱了她的发,她抬手去撩发。 错眼见得庭中柳树枝条嫩绿,忽地怅然迷惘到了极致。 她究竟该何去何从? ☆、第三百十七章 再见(熊熊和氏璧+) 迟暮时的汉宫,叫晚霞染透,间或有雪白的飞鸟划破长空飞去,一股语言难以描述的恢弘便扑面而来。 这就是汉宫啊,是天下的中心啊。 郭圣通登高而望,心下感慨万千。 阳春三月,绿意鲜明,花姿婀娜。 唿吸间尽是花香在发酵,迷得蝴蝶都不知该往哪飞好了。 她趁着刘鸾睡了,才得空出来走走。 都说女儿贴心,她还没机会感受一二,倒是有一肚子苦水可以倒一倒了。 这孩子没有她三个哥哥好养,娇气的很。 一个不留神,都不知道为什么就惹了她不高兴,不哭的人惊慌失措是不肯罢休的。 只有郭圣通能治得住她,这孩子见了她不管多大的气性总能立刻破涕为笑。 弄的郭圣通一句重话都说出来,只能安慰自己孩子太小,要想教导也得知事的。 春风拂面,淡而轻,连髮丝都不曾乱。 天很蓝,云也很白。 仰头望去,阳光从云层间漫下,晃的人只能眯着眼。 第340页 出来也有一会了。 她转过身来叫青素,要下瞭望楼回殿去。 可—— 眼前的一切忽地迅速消融起来。 是的。 消融。 就如雪化了一般。 须臾间,周围一切便融成了波光粼粼的看不到尽头的水面。 她只有身下这一块木板栖身。 这是怎么回事? 又做梦了? 她不禁蹙起眉来,但很快又舒展开来,蹲下身来撩了下水。 “你又来看我了?” 水面冷哼了一声,并不说话。 郭圣通站起身来,你说你,总跟我过不去做什么? 若是没什么事,快放我出去。 一会卫国该醒了,又是一顿哭闹。” 水面终于有了反应:“你不应该有女儿的。” 郭圣通唔了一声,忍不住刺了一句:“阴丽华还不该嫁给马成呢。” 她想起上次见面时,水面提醒她不要以为废后是为了阴丽华。 便不等水面恼怒,又道:“是怕我当吕后第二吗?” 她这话没头没脑,也就水面能迅速反应过来。 水面嗤笑了一声,极为不屑地道:“你?吕后?” 她也知道相差的有些大了,却还是要脸的很,“只要肯下苦功,我怎么就不能够?” 水面懒得和她说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你前世又什么都没做。” 这倒是。 郭圣通想了想:“那是为防外戚?” 这个原因她一早就想过了,知道不可能。 毕竟前汉便是因为外戚亡国,刘秀如何还会重蹈覆辙? 她只是想以此了解下前世更多的情况。 水面听了果鄙夷道:“你就这点见识? 在他手里,不管是郭氏也好,阴氏也罢,就没有出过一个九卿。 阴丽华的兄弟后卫尉阴兴和新阳侯阴结交冯衍,由是为诸王所聘请,寻为司隶从事。 他便惩西京外戚宾客,皆以法绳之,大者抵死徙,其余至贬黜。 别说外戚,就是宗室诸王,也皆奉遵绳墨,无党势之名。 至或乘牛车,齐于编人。 至于你,郭况有什么实权,大舅——” 似是说到了什么痛处,她忽地止住了嘴,“总而言之,你当你娘家有什么了不得的势力呢。” 郭圣通心下纳罕,刘秀没有遵守联姻时对大舅的承诺也不至于叫水面如此讳莫如深吧? 难道还有什么别的事发生不成? 她心念一动,还不等开口,就又听得水面噼里啪啦地说道:“你能不能别这么小家子气,看的更广阔些不行吗? 怎么就只盯着脚下的一亩三分地呢? 也不怪我说你没长进,不中用。 说实话,你还不如我呢。” 郭圣通叫她训的都张不开嘴,等她说的没话说了刚要开口,陡然又天旋地转起来。 那万丈水面整个倒扣过来,她惊骇不已,下意识地伸手去挡。 但又有什么用? 她一下就被砸翻了,沉进水中。 她不会水,旱鸭子般地扑腾着,坠的越发快了。 一时情急起来,竟忘了是在梦中,挣扎的异常厉害。 她大汗淋漓地醒转后,才终于松了口气。 好在她的挣扎都是在梦里,并没惊动什么人。 她舒了口气,又觉得这么久了卫国还没哭闹有些不正常。 “青素,青素……” 她唤道。 青素很快便进来了,眉目间有些意外:“殿下怎么了?” 她问:“卫国呢?” 青素更奇怪了:“公主刚抱下去啊,您怎么了?” 她愣怔了一下,望向榻前刻漏。 难怪青素这么说话,原来离她躺下一刻钟都还没过去呢。 可在她看来,却好似过了几个时辰不止。 她松了口气,摆手叫青素下去。 卫国好容易消停会,她也得趁机歇歇。 当下还是扯过被窝回榻里。 前世的她叫她不要目光局限,是什么意思? 放眼天下吗? 将来会发生什么大事,逼得刘秀废后吗? 她无从得知是什么样的事,索性便不去费神了,阖眸躺下后很快睡着了。 这一觉直睡到刘鸾把她哭醒,她哄好了刘鸾后开始计较近来朝堂上的变化。 上月时,刘秀因诸侯王生活奢侈无度,甚为不满。 却拐了个弯下旨:“……往年已敕郡国,异味不得有所献御,今犹未止,非徒有豫养导择之劳,至乃烦扰道上,疲费过所。 其令太官勿復受。明敕下以远方口实所以荐宗庙,自如旧制。” 天子都不讲究排场享受了,旁人还能有什么话说? 有些时候,刘秀也真是别扭的可爱。 结果,没过上半个月,又下诏令诸王降为公侯。 长沙王兴、真定王得、河间王邵、中山王茂,皆袭爵为王,不应经义。 其以兴为临湘侯,得为真定侯,邵为乐成侯,茂为单父侯。 其宗室及绝国封侯者凡一百三十七人。 后又降赵王良为赵公,太原王章为齐公,鲁壬兴为鲁公。 以殷绍嘉公孔安为宋公,周承休公姬为卫公。、 省并西京十三国:广平属鉅鹿,真定属常山,河间属信都,城阳属琅邪,泗水属广陵,淄川属高密,胶东属北海,六安属庐江,广阳属上谷。 刘黄私底下都问她,陛下是不是又读着七国之乱了? 她当下哭笑不得。 现下想想,刘秀还真是只顶了张温和好说话的脸,但克制外戚打压宗室哪样没做? 还不像武帝那般弄得天下惶惶,数王几欲反之。 其实,暴躁霸道的人还真不可怕。 可怕的是这样温水煮青蛙的。 还真是不能掉以轻心啊。 她望着怀里的女儿,暗自想道。 ☆、第三百十八章 耕地(两章) 春雨一下起来,便有些没完没了。 好在薄雾似的绵绵细雨,也并不恼人,只给绿叶红花更添了些鲜亮。 这日小雨下了大半天,到黄昏时方才止住。 刚出生的小孩子只有吃和睡两件事,郭圣通哄睡了刘鸾便凭窗等着刘秀回来。 雨虽停了,但黑云仍堆满了天空。 风声呜咽中,梧桐树拢紧了枝叶打盹。 宫人们登了梯依次点亮廊下的宫灯,阴郁的气氛中终于透进了一点轻快温馨。 太阳老早就没了踪影,月亮便起的有些早。 天色晦暗,星光疏淡,月也无精打采的,从云层fèng隙间漏下的光又清又寒,倒像是冬月。 雨终于下来后,叫风一刮斜飞进来,蜘蛛丝一样往人脸上扑。 郭圣通便关了窗,坐回书案边。 见方的麻纸铺平开来后被紫檀嵌玉镇纸压住,她想了想还是从孔雀蓝釉描金夔龙纹笔筒里抽了枝黑漆描金管黄流玉瓒紫毫笔来。 第341页 青素见她要写字,忙往芦雁纹圆盒歙砚里倒了点清水,而后执了块松烟墨轻磨起来。 她磨墨墨的很讲究,不仅轻而慢,还始终保持着身姿端正以使墨在砚上平稳规律地打着旋。 从前是由常夏伺候皇后写字,她出宫嫁人时特地抽出了时间教的青素。 一晃快十年过去了,但青素只要墨起墨仍觉得常夏温柔的低语声就响在耳旁。 她说:“磨墨和绣花一样,都是细活,万万急不得。 太急了,墨就粗了还起沫。 但也不能太轻太慢,那墨就该浮了。 加水的话,刚开始你没经验把握不好度,就尽量少点。 跟做菜一样,淡了还能加盐,可咸了就白忙活了……” 想起常夏,青素嘴角微弯。 她想,她的命还是挺不错的。 虽然前头受了些罪,但现在却真算得上苦尽甘来。 皇后待她好,常夏和羽年也为难过她,反倒是真心待她。 出去嫁人生子后,逢着年节知道她没有亲人挂怀,总要托人带吃食衣物进来。 墨磨好了。 她深吸了口气,小心仔细地把墨收回匣里,退到了一边去。 郭圣通蘸了墨,悬腕半晌在墨汁聚到一块快要掉下来的时候终于下了了笔。 她写的很快,几乎没有停顿的时间。 须臾间,便洋洋洒洒地写满了一张纸。 她搁下笔来,转了转手腕,不待墨干便揉成了一团:“烧了吧。” 皇后这段时间总这样写了烧,烧了又写的。 青素早就见怪不怪了,也并不好奇写的是什么,听了吩咐便取了火折来当着皇后的面烧了。 做完这一切,刘秀还没回来,刘鸾也没有醒。 郭圣通闲来无聊,又不想读书,便在软榻上歇了,闭眼想些事。 她写的不是旁的,都是这些时日对各地时况的感想。 前世的她说废后不关外戚的事,说她目光狭隘。 那她便跳出去,放眼天下。 天下以什么最重? 郭圣通以为并不是高高在上的天子。 扫六合的秦始皇算得上气吞山河了吧,却还是叫霸王烧了阿房宫,终究没如他的意把江山传到未来的秦万世手里。 前汉起于高祖,连出了三代英主,却还是亡在了王莽手里。 天子其实不能统御一切,他的权力都来自于天下万民的臣服。 河清海晏时,万民自然匍匐在地。 但一旦连活下去都是奢望了,会有无数人揭竿而起。 刘秀便是这样坐的天下。 所以,这天下最重的是万民。 郭圣通只要赢得了民心,就赢得了一切。 可怎么赢? 这是她思考最多的问题。 她问过青素:“百姓最关心什么?” 青素想也没想地就答道:“民以食为天,只要能吃饱穿暖就行。” 她听了愣怔了半天。 这愿望也太简单了吧。 随后又忍不住苦笑。 并不是人人都像她这么好运气,能生在富贵人家,打小就不用为生计发愁。 她把被扯上来盖住脸。 天下万民有为商也有做工的手艺人,但占大数的还是农人。 刘秀和她说过农人的耕作生活,这段时间她又查阅了些资料。 农,以耕田种稻为主。 既如此,便得有牛。 高祖开国时,牛马难得,便连天子出行也凑不起四匹雪白的高头大马。 为了使牲畜繁衍,高祖下令:“盗马者死,盗牛者死。” 到武帝即位时,许多地区“牛马成群,农夫以马耕载,而民莫不骑乘”。 有了牛马,农耕活动就简单了许多。 单纯依靠人力,实在是劳累而寡功。 耕完了地就得播种,还得除糙施肥,等着长成可真得耗尽心血。 刘疆三兄弟听刘秀说完这个后,好长时间都是数着碗里的米粒吃饭,再不敢有一点浪费。 郭圣通蹙了蹙眉,她记得刘秀还说过那些农具的名称。 翻土的叫铲,除糙的叫锄,收割的叫镰。 耕地的叫什么来着? 一时间还真想不起来了。 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能好好改进下农具提高下生产效率想比是极有帮助的。 可她长这么大都没亲手养过花,最多培培土。 回头得让宫人们找套农具,她得在长秋宫前亲自耕地试一试。 都说农人看天吃饭,若是逢着旱年,灌溉便是极为重要的了。 自战国起,歷任掌权者都很是重视水利工程。 武帝时,自关东运漕粮从渭河到长安需半年的时间。 由水工徐伯开漕渠后,一下使运输时间缩短了一半不说,还顺带着灌溉了沿途的万顷土地。 又引汾水灌汾阴下,后因着黄河移徙,水渠失了作用,便又把河东渠田交由越人耕种。 临晋以西至重泉一带,土地贫瘠,又无多少树木,存不住水,灌溉向来艰难。 武帝便发卒万余人,引洛水至商颜山下。 因着土体单薄,极易崩塌。 施工时水工们巧用匠心,想出了由地面凿井,使得井下相通而行水的法子。 后人称此法为井渠法。 修渠过程中,发现了龙骨,因此定名为龙首渠。 其后,又在郑国渠上开了支渠——六辅渠,以灌溉郑国渠上游南岸的高地。 郑国渠南,修建了白渠。 朔方、西河、河西、酒泉皆引河及川谷灌溉土地。 汝南、九江引淮,东海引鉅定,泰山下引汶水,皆穿渠为溉田,各万余顷。 元帝时,南阳太守召信臣开通沟渎,起水门堤阏凡数十处,以广灌溉,岁岁增加,多至三万顷。 民得其利,畜积有余。 为防纷争,召信臣还于田畔立刻石来划分区域。 前世对农业水利的发展是做了切切实实的贡献,而如今因着之前战乱的缘故有不少陂塘都被土盖了。 邓晨在汝南做太守时,便命许扬修復了成帝时废弃的鸿隙陂,可灌三千顷良田。 只可惜,做实事的人太少了。 她这几日整理出来了一份清单,皆是可以修復的陂塘。 刘秀见了,想必会立时许之。 光修復还不够,还得继续开凿水渠。 她在心中打好腹稿,想着一会起来了写信给彭宠和王梁,让他们在治下修建水利工程。 官嘛,只要有人打头阵,便管是真怜爱百姓还是想藉此升迁,总会跟风的。 能让百姓得着实惠就行。 她想到这里,便决定还要给李通去封信。 她坦坦荡荡,光明磊落的,又不是为了结党,他和伯姬当都想的明白。 穿渠灌溉,解决了用水问题,还有洪水去水问题。 而这主要体现在黄河决堤,那可才是叫人头疼呢。 武帝时,黄河改道南流,十六郡被淹没。 第342页 武安侯田蚡因自己的封地在河道以北,为免受水灾,引水至南岸,使无数百姓家婆。 武帝知后,雷霆大怒。 后武安侯暴毙而亡。 想一劳永逸地解决黄河改道的问题,单凭郭圣通定是不可能的。 这还得看看朝中有没有什么专业人才能想出办法来。 做官,有求财的,自然也有求名的。 但郭圣通想便是求财的也拒绝不了万世流芳的诱惑。 被里蒙久了,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掀开被,深吸了口气。 刚坐起身来,便听见刘鸾哭了。 她无奈又好笑。 还真是心有灵犀啊。 常常她一睁眼,她也跟着醒了。 青素都说,“公主和皇后生活起居十分同步呢。” 刘鸾一见着她,立马就不哭了,睁着湿漉漉黑亮的眼睛望着她笑。 郭圣通的心都被她看化了,忙接了她过来柔声哄道:“卫***后的小卫国怎么了?” 刘秀说女儿家娇贵,闺名不能宣之于口,带头叫她的封号。 时日一久,就连郭圣通都被他带了进去,只叫刘鸾卫国。 刘康很是不解,拽着她的衣袖偷偷问她:“那还给妹妹取名字干什么?” 郭圣通差点叫他问了个哑口无言。 刘鸾不哭闹的时候好哄的很,既不像她大哥只专注玩一个玩具,也不像她二哥矫情的听不得一点动静。 郭圣通柔声细语地哄着她,没一会便又哄睡了她。 眼看时辰不早了,郭圣通刚想叫青素去打发人去前殿问问,刘秀便回来了。 他一进殿就问卫国,听说睡了很是懊恼:“都怪那些臣子争执起来没完没了。” 郭圣通听惯了他的抱怨,也不以为意,上前替他宽衣:“饿了吧?这就传晚膳。” 她今日这么殷勤伺候,叫他狐疑起来。 但他并不想说破,让她恼羞成怒了那就该他哄她了。 用过晚膳后,她还是没说什么,却坐到了书案前写写画画。 他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着实好奇的不行。 等着她终于搁了笔朝他走来时,他不等她说话便伸过手去:“摆什么阵法呢?” 她不语,只笑着递给他。 他接过一行行读起来。 他脸上渐渐严肃起来,等着终于读完时忍不住拊掌。 她问他:“陛下以为可行吗?” “当然可行,废弃在那可真是耗费了前人心血。 这段时间忙着应付躁动不安的匈奴,当真把民生忘在了脑后。 桐儿这奏章来的及时。” 她笑:“我这不算干政吧?” 他也笑:“做件功在千秋的事,又不是争权夺利,谁敢说你干政?” 她又道:“我想在长秋宫前开片地种点什么,体验一下农人的辛苦,你觉得如何?” 他:“这段时间听朕说农事说的?” 她并不否认。 他想了想,点头笑道:“那可是苦的很,坚持不下来不要硬撑。” 她握紧了拳头瞪他:“别这么瞧不起人,行吗?” 于是,隔日长秋宫中便多了全套簇新的农具和两头肌肉健壮的耕牛。 少府为此特地派了懂农事的黄门来。 毕竟,天子亲耕也不过是象徵性地在地里走一圈。 地下人都只当皇后是一时兴趣,哪敢真叫她下地耕作? 黄门来了后,先给郭圣通一一讲解这些农具都是什么用途,而后又亲身示范了一下,最后问她要在哪块耕种? 不得不说,这是个令郭圣通为难的问题。 阳春四月,花事正盛, 哪都是一处风景,她实在是下不了手。 最后,闭着眼随意指了块地方。 于是,绿糙被翻开,露出褐色土地来。 耕牛上了犁,人在后赶着牛。 乍一听来,似乎简单惬意的很。 但真上了手,没有一盏茶的功夫郭圣通就受不住了。 她第一次知道四月的太阳能这么有温度,晒的她热汗直流。 耕牛惯于劳作,又有黄门在旁指引着,并没有什么操作上的难度。 可真是又晒又累啊。 耕过宫墙下的树荫时,她真想勒住牛不叫它走了。 黄门察言观色的功夫很是到位,在旁建议道:“殿下歇会吧,剩下的奴婢来就行了。” 这个建议真是太有诱惑力了。 可想到昨天夜里的豪情壮志,她咬了咬牙:“不用了。” 殿间这一亩三分地,她足足耕到下午才耕完。 回去洗浴后,累的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卫国被她抛弃了一天,一见着她哭的震天响。 她心疼的不行,强撑着坐起身来抱过了她。 卫国见她无精打采的,便也乖觉起来,立时止了哭闹,只用目光谴责着她,把郭圣通弄的哭笑不得。 刘秀回来后见着殿前的耕地,很是讶异,“朕还当你一时兴起呢。” 她勉强笑了笑,没有了耀武扬威的心力。 他又是心疼又是好笑:“现在是不是骨头都要散架了?” 她诚实地点了点头。 他揽她入怀,“知道辛苦就行了,明天瞧着宫人们是怎么劳作的就行了。” 他怕她还要坚持,吓唬她道:“再晒的黑黝黝的,年终不能见祖宗了。” 女人嘛,还能有不爱美的? ☆、第三百十九章 改进 他的话一落音,她果然犹豫起来。 但她顿了顿,还是摇头:“康儿还知道言出必行呢,更何况,作为**,我也的确太不知人间疾苦了。 长这么大,我为一蔬一饭弯腰过吗?” 她窝进刘秀怀里,“晒黑就晒黑吧,多抹些粉就是了,再养一冬天也就回来了。” 刘秀忍不住笑,“你这哪有真定贵女的样子?倒真和朕这个南阳农夫是绝配了。” 她闻言讶异地抬起头来,揶揄笑道:“现在不是吗?” “是,是,是。”他被她逗的笑的不行。 既然她不怕晒黑,刘秀也没什么话说了。 只再三叮嘱她:“不要嫌麻烦,一定得带上厚手套,手要被农具割坏了再得个破伤风,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夫妻年纪相差大一点,带来的最直观后果就是被当作女儿养。 她从前很受不了这个,但现在年岁渐长却觉得很倍感温馨。 这时间最难得的疼爱并不是堆给你奇珍异宝,而是始终把你放在心里记挂着你。 她抿了抿嘴唇,安心睡去。 她打定了主意要亲力亲为地完成所有的农活,因此翌日起身即便浑身酸痛,也不过叫青素给了擦了遍药油,又按捏了半个时辰便活力满满地起了身。 可天意弄人,用过早膳后竟下起了雨。 郭圣通站在窗边目瞪口呆,明明上一刻还万里无云。 第343页 青素打趣:“这是老天爷都心疼我们殿下呢。” 通农事的黄门也道:“头一天翻了地撒了种子,第二天就下雨,多少农人要羡慕殿下啊。” 叫他们这么一说,郭圣通觉得于情于理她都没什么好郁闷的了。 事实上,她惊愕后也的确长舒了一口气。 种地实在是太累了,她虽说可以咬牙坚持,但也喜欢暂时轻松一下。 雨越下越大,廊下很快就叫水汽浇湿了大半。 庭中花木被沖的低下了头去,只有足够葳蕤茂盛的梧桐树尽情伸展着枝叶,任凭雨水沖刷。 她放下窗,坐到书案前,从笔筒里抽出枝笔来。 青素见了,忙在砚里倒了清水,取了墨来慢慢研磨。 郭圣通叫黄门坐:“左右无事,便和我细细地说下农事吧。” 既为黄门,哪有不想往上爬的? 若是皇后令他退下,自然也没什么好挣扎的。 但现下皇后留下了他,要听他说话。 祝安自是拿出了浑身解数来,他从施肥说到防治病害,一面洋洋洒洒地长篇大论,一面留意着皇后的神色。 倘若她露出一点不耐烦,那他便会迅速收尾。 出乎意料的是,皇后始终专注地倾听着,时不时在纸上记些什么,间或问几个问题。 眼看说的口干舌燥了,皇后还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祝安只得把话题往耕作技术上挪。 “正所谓息者欲劳,劳者欲息,战国以前多採取休闲制。 后为顺应生产发展的需要,连作制自然而然地取代了休闲制。 但若土地贫瘠,是经受不住庄稼的吸肥。 因此,地力使用过度就会土敝则糙木不长,气衰则生物不育,反而降低收穫。 到了武帝时,赵过提出了代田法。 即一亩地上作三甽三垄,圳壠相间,甽宽深各一尺,垄宽与甽同,甽垄相间。 第二年以原来的圳为壠,原来的壠为圳,以恢復地力。 如此这般,故名代田。 赵过禀于武帝后,被允许在离宫外墙内侧的空地上试水。 到了年底收穫时,较常法耕种的土地每亩增产粟一石。 武帝闻之欣然,即令向天下推广。 赵过在此过程中还改良了农具,一併推广开来。 代田法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 谷雨后把种子撒在圳底,不受风吹,可以保墒。 出苗后,中耕除糙,垄土壅苗,可其抗倒伏抗旱。 入夏后,壠上的土削平,圳壠相齐,使得农作物的根能扎得更深。 逢着旱天或暴雨天,都不必叫农人担忧。 翌年沟垄互换,土地得到了轮番利用与休闲,可以保持住地力。 这样实际上已经是休闲制的復活了。 代田法因此冲出了三辅地区,在河东、弘农、西北边郡乃至居延等地蔓延开来。 成帝时,氾胜之又在代田法上做了改进推出区种法。 区种法是园艺世精耕细作的耕作方法,即把土地划成许多小区,集中使用水肥。” 祝安说到这里,终于受不住停了下来抿了口水。 郭圣通的笔锋也跟着停了下来,祝安见她是真感兴趣,不敢耽误,忙又轻声讲解起来。 “区种法有两种耕作法,一种叫做带状区种法,另外一种叫做方形区种法。 带状区种法,顾名思义便是将土地划分成若干长条。 它要求合理密植,等距全苗。 假设一亩地时标准的长十八丈,宽四丈八尺。 那么,便将这十八丈横断分作十五町,町与町之间留下一尺五寸宽用来通行,共有十四条道。 每町阔一丈五寸,长四丈八尺。 横着町每隔一尺,凿一条宽和深都为一尺的沟,将凿沟掘出来的土壤积在沟间。 若是种禾黍要种在沟里,顺着沟种两行,行和沟边的距离二点五寸,行距五寸,株距也是五寸。 一沟可种四十四株,一亩合计得一万五千七百五十株。 若是种麦,行距两寸,一沟种五行,每行种五十二株,一亩地合种九万三千五百五十株。 若是种大豆,株距一尺二寸,一行九株,一亩地合种六千四百八十株。 方形区种法,是培养丰产坑或丰产埯的方法。 局部深耕细作,增肥灌水,等距全苗,可高额丰产。 要作方、深各六寸的坎,坎的间距是二尺,一亩地作一千二百八十坎。 取肥料和坎中土搅和放在坎里,在播种时,每坎浇三升水……” 郭圣通专注地听着,不时在纸上写写画画。 她听到这里,忽地停住手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改进区种法?” 代田法都能被淘汰,区种法又为什么不能? 祝安愣愣地看着她,一时间忘了答话。 她笑了笑,引领般地:“完全可以根据不同土壤来採用不同的种植密度,来种植不同的作物。 同时,还要注意时令节气,重视除糙施肥,翻土晒田。 若是能双季耕作就更好了。 我瞧你能如数家珍地从古论今,想必也是用了苦心的。 难道就不想迈出宫门,去大农令手下做事?” 祝安原以为皇后只是想感受下世间疾苦,万没想道她能提出这么有建设性的意见。 当下迎着她明亮灼热的眼神,来不急多想便点了头。 若能建功立业,谁又想虚伪卑鄙卑鄙地活着呢? 其后数月,祝安白天里尽职尽责地陪着郭圣通在地里劳作,夜间回去后便苦心孤诣地写写算算。 等到秋天粟成时,祝安递交了张图纸。 郭圣通听了他战战兢兢的解说后,笑着认可了他。 回头便把图纸交给了刘秀:“看看,祝安把耕犁做了改进,你看看可不可以?” 刘秀哦了一声,笑道:“陪太子读书,还读出心得来了?” 一抬头见郭圣通瞪他,清了清嗓子故作严肃:“行,朕看看,看看先。” 他很快就看出了关键点:“这是犁箭上做了活动的木楔?” 郭圣通真是不服不行,祝安拿来后她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所以然来。 还是祝安看不过眼讲解后,她才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你怎么看出来的?” 刘秀把她拉过来,好笑:“你看,装在犁床上的犁铧前端与犁箭交叉,这不就是表面可以上下移动吗?” 他感慨道:“这样还真不错,可以控制深浅,免得耕着耕着碰着大石头耕不动了,还要叫傻牛把犁都带坏。” 他唉声嘆气的模样,让郭圣通强烈地怀疑他当年使的牛绝对力大无比又憨厚莫名。 想想他在田间地头跺脚的样子,还真是很有喜感。 她抿着唇角忍着笑,忍到后头眸子里都是星光点点。 他抬眼见了,狐疑起来:“想什么呢?” 她哪能承认把他想像成恼羞成怒农夫的样子? 第344页 当下立马话锋一转:“那你觉得可行吗?” 他对她的小心机心知肚明,但也懒得说破,“当然可行,回头吩咐赵昌海一声把他调到大农令手下去。” 入秋后,天凉的快。 郭圣通怕冷,夜里哪怕是睡着了都得巴着刘秀。 他甘之如饴,但几天下来已经知天命的胳膊提出抗议。 于是这夜郭圣通上榻时发现杯子竟然是烘过的。 她舒舒服服地扯过被躺下,眼看着殿中的灯一盏一盏灭下去,最后只留下一盏。 她忽地想起刚嫁给刘秀时,他不知道她的习惯,把灯全灭了,叫她摔了了一跤。 时光匆匆,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 刘黄曾说,要收总感慨回忆过去,那就是老了。 她说这话时振振有词:“你看哪个少男少女,一口一句我从前如何如何?” 这倒也有些道理。 她打了个激灵,坚决拒绝回忆过去。 可她不感概往昔,身边还睡着个年纪大了她一轮的刘秀。 “一年过的的还真是快。 四月的时候,吴汉从蜀地回到京师洛阳,于是大飨将士,班劳策勛。 益州又传送来公孙述瞽师、郊庙乐器、葆车、舆辇,于是法物始备……” 他没有提建威大将军耿弇罢,也没有提还京的大司空吴汉被罢,换了冀州牧窦融来当大司空。 其实,抽走功臣手中的权力对他们来说反而是件好事。 人生百年,既已功成名就,何不好好享受下人生? 何苦累的儿孙还要为天家猜疑防范? 郭圣通温顺地窝在他怀里听他说话。 说起五月匈奴进犯时,他愤怒的血管都跳了起来。 郭圣通忙给他顺气:“你召吴汉回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吗?总不能跟小孩子打架一样,什么都不准备就上吧?” 建武六年,刘秀曾派归德侯刘飒出使匈奴,匈奴随即派使者来献。 此后,双方来往密切,关系还称得上融洽。 却不想出了个卢芳。 建武六年时,卢芳的将军贾览率领胡人骑兵杀了代郡太守刘兴。 同年十二月,冯异击败贾览以及匈奴奥日逐王。 北地郡、上郡、安定郡全部归降东汉。 建武七年冬天,卢芳因事诛杀五原太守李兴兄弟。 卢芳的朔方太守田飒、云中太守桥扈因此而恐惧,二人各献郡投降东汉。 建武九年夏,大司马吴汉率王常、杜茂等四位将军统五万余人,在高柳县攻打卢芳部将贾览、闵堪。 匈奴派兵救援,汉军未能克之。 此后,匈奴气焰嚣张。 刘秀命朱祜驻屯常山郡、王常驻屯涿郡、破jian将军侯进驻屯渔阳郡,任命讨虏将军王霸担任上谷郡太守,以防备匈奴。 建武十二年,也就是去年,卢芳和匈奴、乌桓的军队联合,多次侵犯汉朝边境。 还攻打了云中,只是没有攻克。 卢芳手下将领随昱为天下人唾骂人,起了逼迫卢芳投降之心。 今年二月,卢芳知部将背叛、士兵离心后,为避免死于内斗,丢弃辎重,与十余名骑兵逃入匈奴地区。 卢芳的部众由随昱率领到了洛阳投降。 刘秀喜之,任命随昱为五原太守,封为镌胡侯,随昱的弟弟随宪被封为武进侯。 卢芳至匈奴后,连同匈奴抄掠北方边郡作为报復。 当然,也不是全无捷报。 武都参狼羌与塞外诸种联合攻杀地方长吏后,刘秀令马援率兵讨伐。 进至氐道,与诸羌相遇。 羌人据山上,马援占便地,夺其水糙,不与交战。 羌人因缺水和给养不继,不战自溃,豪师数十万户逃奔出塞,诸种万余人投降东汉,从此,陇右清静。 刘秀思及至此,长嘆了口气,把话锋转到了郭圣通身上:“朕想保边疆安定,说来说去还是为了天下万民的修养生息。 桐儿在朕没顾得上的时候,和祝安改造了农具。 大司农说甚为可行,预备明年就加以推广。” 郭圣通笑:“都是祝安的功劳,我从头到尾一点力都没出。” 她撑起身子来:“如果可以的话,我的野心更大。” 她一字一顿,确保刘秀听的很清楚:“我想试一试治理黄河。” 她很严肃。 严肃到把刘秀嘴里关于我家要出个水伯的玩笑咽了回去,“那会很难。” 他没问她为什么突然兴趣转移到了民生上,只是恳切地指出这不是个付出心血就能得到回报的事情。 她点头:“我知道,但我还是想试一试。” ☆、第三百二十章 坚持 第一缕晨光从稀薄晦暗的云层里斜刺出来时,恢弘壮丽的汉宫也跟着一起醒过来。 无数宫人在宫廊下或是匆匆走过,或是忙着扫雪。 他们低低的说笑声,融进飘渺的晨雾里,随风裹走。 太阳升起来后,晨雾很快便散去,天地间明朗起来。 长秋宫披上了层金黄色的薄纱,庭中的梧桐树在寒风凛冽中摇曳生姿,抖落下的影子在光影中来回晃动。 刘秀痛痛快快打了半个时辰的拳,后背都叫汗浇透了,才从宫人举着的托盘上取过毛巾来。 他一面擦汗一面往里走:“皇后起身了吗?” 青素摇头。 刘秀不禁轻嘆了口气,桐儿说要治理黄河还真不是一时兴起。 这大半个月来又是收集歷年资料,又是遣人去黄河流域实际考察。 忙到深夜都不肯去睡,得一催再催。 “别叫她,卫国醒了也不许她进去闹她母后。” 青素点头。 没被打扰的郭圣通悠悠醒转时,被满地明亮的光影吓了一大跳,连忙去看刻漏。 嘶—— 她倒吸了口凉气。 将近午时了。 虽说宫中没有长辈,又没有嫔妃,但睡到这时候委实过了些。 她掀开被子趿拉着丝履下了地,望向匆匆进来的青素:“怎么不叫我?” 青素从熏笼上取过温热的衣裳上前来:“陛下见您太累了,不许婢子们打扰您。 就是卫国公主,也吩咐了不许她进来。” 说起唯一的女儿,郭圣通眸中有了笑意:“她在做什么呢?” 青素回道:“在软榻上爬呢,时不时叽里哌啦地说些什么。” 这孩子,刚生下来时似乎一刻也离不得她。 但慢慢地,却又独立起来。 郭圣通若是有空陪她,她就一直黏着。 这段时间郭圣通忙了起来,给她一串摇铃她也能玩的呵呵笑。 阿宝和阿贝年纪大了,都不爱动弹,常常一趴就是半天。 郭圣通心疼两只狗,怕卫国没有分寸,没怎么叫狗陪她玩过。 她想,等卫国再大点若是喜欢的话,再给她养只狗或是养只猫。 说起猫,配殿的那只橘猫和它的三个孩子,衣食无忧后活的很是自在。 第345页 只是猫和狗不一样,总看不着它们的影子。 洗漱梳妆后,郭圣通叫把卫国抱进来,让人把软榻围上了,让她能看着她。 母女俩各做各的,间或对眼一笑。 卫国快十个月了,能吃能睡,小脸胖乎乎的,谁见了都想捏一下。 小孩子觉多,她玩了没多大会儿,便犯起困来。 青素等她睡熟了,轻轻从她手中拿走摇铃,给她盖上了绒毯。 郭圣通抬眼见着了,深吸了口气,终于能全身心投入进堆积如山的资料中了。 将近黄昏时,少府送来了她期待已久的黄河流域模型。 模型很大,长有三丈,宽也有一丈。 它一放进来,偌大的宫殿立时有了被填满的感觉。 她搁下笔,按压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站起身踱步到模型旁边。 奔腾不息的滚滚河水、气势惊人的瀑布、连绵不断的山丘…… 一眼望去,真恍似把整条黄河装了进来。 她忍不住贊道:“可真是巧夺天工。” 她叫青素赏少府工匠:“比我想的好太多了,辛苦他们了。” 卫国醒来后被这庞大的模型吸引,目不转睛地看了足有一刻钟。 郭圣通抱着她从头看到尾:“是不是很逼真?” 卫国笑着伸出手,咿咿呀呀地要去揪模型上的假山。 郭圣通赶紧把她抱高些:“小祖宗,别这样,别这样。” 刘秀回来后,自然也是一眼就看到了这个庞大的模型。 “做的还挺快的。”他说。 桐儿成日里对着资料用功,他始终觉得缺了些什么。 想了又想,才发现是缺少宏观的掌控。 但桐儿是皇后,没法风餐露宿地去黄河流域实际考察。 听去过的人说,也给不了她直观的体验。 正巧冬日无景可赏,少府送来了几盆山水盆景。 他望着好似把一幅山水画浓缩进去的盆景,脑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行军布阵时还做沙盘,桐儿想治理黄河为什么不能做个模型?” 他和桐儿提了提。 她愣了一下,眼睛突地亮了。 她一把抱住他:“这想法实在是太好了。” 她举一反三地道:“我还可以模拟一下黄河改道时究竟是什么情况,从而探索出怎么样才能叫黄河听话的办法来。” 模型送来后,郭圣通在枯燥的资料整理过程之余,总算有了些别的事做。 她一遍遍地实验,一遍遍地记录。 时光飞逝中,转眼就又是一年终了。 立汉以来,刘秀为了缓和社会矛盾,使得凋敝的经济迅速回春,一而再再而三地下旨释放奴婢。 这年腊月,刘秀听闻益州被逼为妾为奴婢的相当之多,为免民怨沸腾。 他下诏使益州民自八年以来被略为奴婢者,皆一切免为庶人;或依託为人下妻,欲去者,恣听之;敢拘留者,比青、徐二州以《略人法》从事。 此诏一下,真真切切地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 郭圣通私底下和刘秀感慨:“乃大善也。” 等着开春后,被她遣到黄河流域的水利黄门回来了。 于是,又是一通好忙。 她带着人不断地实验,改进,再实验,再改进。 治理黄河不管是件耗时漫长的大工程,还需要数不清的人力财力。 在没有把握前,她不能盲目开始。 一个不慎,可能会造成更大的灾难。 因为她的谨慎努力,让原先以为她要以此沽名钓誉的人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倘若真是这样,装模作样地治理一下黄河,足以赢得民心了。 毕竟对于百姓来说,高高在上的皇后能俯身关注民生就已经足够让他们感恩戴德来。 而皇后用了将近半年的时间告诉他们:她是真想做些有用的事情。 不少人就此对她改观,与此同时也有不少人对她的偏见越加严重。 “吕后当年掌权时做的难道不够好吗? 越是这样,我们越该警惕。“ 刘康想必都听着了些风言风语,因为有一天他忽地抱住郭圣通,低声道:“康儿为母后骄傲。” 男孩子嘛,稍长大些就不可能再像两三岁时一样身前身后地黏着母亲。 郭圣通已经许久没有抱过三个儿子了,更别说被儿子主动抱。 她心下一暖,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他不等她说些什么,就又跑开了:“我去看看妹妹,晚上我和二哥都回来陪您吃饭。” 疆儿是太子,担负的责任太重。 许多时候,郭圣通真怕他扛不住。 但从刘秀和朝臣的赞扬来看,很显然是她多虑了。 卫国已经开始学话了,听她奶声奶气地喊出母后时,郭圣通又是欣然又是感慨。 孩子们大了,她也就老了。 但,真好,真的很好,不是吗? 只是这样看起来平静温馨的生活,始终覆盖着一层旁人看不到的阴影。 她还不能高枕无忧。 为了自己,也为了天下,治理好黄河都是她必须要做好的事情。 ***** 人一旦充实起来,便再没心思留意花开花去。 转眼间,便又是一年过去了。 正月,莎车王贤、鄯善王安遣使入朝奉献。 西域苦于匈奴压迫重敛,皆愿归属汉朝,故请求东汉復置都护。 刘秀以王朝初建,未准所请。 匈奴遣使奉献,刘秀使中郎将刘襄答之。 想起去年刘秀还为了匈奴进犯怒髮冲冠,郭圣通只能说国与国之间只有利益是永恆的。 至于正义? 或许在匈奴人看来,大雪封边,他们为了族人为了孱弱的母亲为了嗷嗷待哺的孩子来劫掠汉人也是正义的吧。 而如今汉朝重新强大起来,匈奴内部又争斗不断,利益驱使着匈奴人低下头来。 四月,刘秀为弘扬儒学,封孔子后人孔志为褒成侯。 越嶲任贵遣使奉计归顺,又给汉朝注入了新血液。 九月,平城贾丹杀卢芳将尹由来降。 总算是了了刘秀一桩心事。 十二月,刘秀再度为奴婢问题下诏:诏益、凉二州奴婢,自八年以来自讼在所官,一切免为庶民,卖者无还直。 建武十五年在喜气洋洋中踩着碎步来了。 经过近两年的努力,郭圣通终于看见了一丝曙光。 只是还不等她沉下心再三斟酌拿出最后的计划,长秋宫的台阶差点叫人挤破了。 汝南太守欧阳歙被刘秀任命为大司徒。 与此同时,建义大将军朱祐被撤职。 欧阳歙的夫人是第一个请旨求见的,她委婉地表达了欧阳歙不是很想当大司徒的想法。 郭圣通明白欧阳歙的担心,但她只能支持刘秀。 于是,她也委婉地表达了陛下觉得你家夫君可用,那你家夫君就一定是有能力的。 怎么能临阵脱逃? 第346页 欧阳歙夫人勉强笑着走了后,郭圣通又迎来了功臣们的夫人。 这回,她倒可以给个敞亮话。 想功成身退,自然是可以的。 于是,她终于得着了些笑脸。 可独自一人时,她却只能是苦笑连连。 刘秀啊,刘秀,远胜过高祖。 他礼遇功臣,给他们荣华富贵,但也仅仅是到这里了。 他一直在刻意防范功臣,使得大多数功臣皆以列侯奉朝请,但实际在朝政上并没有什么话语权。 能真正拿主意说话的,只有邓禹、李通、贾復三人而已。 而这三个人还为避猜忌,一丝恋权之心都没有,极力求去。 歷史有时候真是个怪圈,不断地重复着同样的套路,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文景二帝时,丞相位重,连窦太后和王皇后想为兄弟加爵都做不到。 可到了武帝时,武帝强势霸道的吓人。 在他手里做丞相,能得着什么好下场? 武帝十三个丞相中,几乎都没得着好下场。 以至于公孙贺被任命为丞相后,跪地拒不肯受。 武帝发了场火,公孙贺才勉强受之。 刘秀如今也变成了武帝,大司徒之位也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位置。 可郭圣通不得不说,刘秀是正确的。 皇帝和臣子间本就是拔河般的关系,谁强势谁就力大。 郭圣通也不愿看到疆儿即位后还要看大司徒大司马的脸色,甚至连婚姻都要受他们操作。 她万万不能接受! 所以,虽然理解欧阳夫人,但她什么也帮不了她。 其实,也不算完全没有余地。 欧阳歙完全可以效仿李通,什么都不要地辞官还乡。 但他到底还是捨不得,到底还是有奢望。 他希望得到权势,还希望得到平安。 哪有这样完美的事呢? 刘秀并没有对此关注太多,他的心思全都花费在匈奴上。 他不认为匈奴的示好能让他忘记过去他们的罪行,为了让死去的冤魂安心,他选择了出击。 二月,刘秀遣吴汉北击匈奴,又徙雁门、代郡、上谷吏民六万余人置居庸、常山关以东。 匈奴或部遂转居塞内。 刘秀因此增边郡兵数千人,筑亭侯,修烽火。 到了三月,郭圣通总算把治理黄河拿到了檯面上来。 王吴提出了堰流法,即在堤岸一侧设置侧向溢流堰,专门用来分泄洪水。 奏章一上,不管可不可行,朝堂一时譁然。 这并不是一个新话题了。 王莽称帝时,黄河在魏郡决口形成第二次大改道后,王莽因河水东去,免了王氏在元城的祖坟可以不受水害后弃而不治,导致黄河“侵毁济水”。 刘秀立汉后,也不是没起过治理黄河的念头。 建武十年,阳武令张汜上言:“河决积久,日月侵毁,济渠所漂数十许县。 修理之费,其功不难,宜改修堤防,以安百姓。” 但浚仪令乐俊復上言:“昔元光之间,人庶炽塑,缘堤垦殖。 而瓠子河决,尚二十余年,不即拥塞。 今居家稀少,田地饶广,虽未修理,其患犹可。 且新被兵革,方兴役力,劳怨既多,民不堪命。 宜须平静,更议其事。” 说来说去,还是一分钱难倒英雄好汉啊。 刘秀因为财力不足,到底还是作罢了。 如今国库自然也还算不得充盈,但从实际调查的情况来看,已经到了有钱没钱都得治理的地步了。 河南郡境内黄河河道大幅向南摆动,造成黄河、济水、汴渠各支派乱流的局面,航道淤塞,漕运中止,田园庐舍皆被吞没。其中兖州、豫州受害尤重。 郭圣通因此拒不接受等财力富余些再来治理的说法,她认为现在治理黄河虽然会使得未来几年在财政上都捉襟见肘。 但沿途百姓能安居乐业,能安心发展农业,不比年年还要拿出巨款来救灾好的多? ☆、第三百二十一章 措施 绚丽的云霞在沉默的天空中肆意燃烧着,慵懒的春风吹进葳蕤的梧桐树,滑落一地光影斑驳。 树叶哗哗作响,落到人耳边,愈发显出殿内的寂静。 飘逸的轻纱漫落下来,一盆白丁香摆在黄花梨条案上,微黄的灯光中,满树洁白的花朵美的剔透。 郭圣通把目光从丁香花上收回,深吸了口气:“我不能同意搁浅治理黄河的计划。” 刘秀对她的执拗毫无意外,他笑了笑,没有说话。 她随手拿起书案上的奏章翻开来,不屑地嗤笑道:“拿孝武帝打匈奴当例子? 这和治理黄河能是一回事吗? 也就这些人都住在洛阳城里,半点都感受不到黄河决堤的危险,才能说出等财政富裕些再治理黄河的话吧。” 她啪地一声丢下奏章,望向刘秀:“治理黄河短期内的确让财政紧张了,可是沿岸州郡会因此换发生机,民心也能得到安定,何乐而不为呢?” 刘秀见她情绪要激动起来,终于开口了。 他声音低柔,如道潺潺溪流,冲进她的心底,“朕知道,朕知道你说的对。 这些人,眼光的确是短视了些。” 他站起身来,踱步到舆地图前:“如果现在不加以治理,到疆儿手里时局面只会更糟,要花费的人力财力会更难想像。 更不要说,在这期间会有多少人家破人亡。 朕是汉室天子,朕不能眼睁睁地看着。” 他回身走到黄河流域的模型前,取过紫檀木杖划破汴渠。 霎时间,洪水东侵,连原来的引水水门都沦入黄河中间。 这就是不加治理的结果。 他闭了闭眼,“朕明天会在朝会上拍板。” 翌日太阳直照进千秋宫的内殿时,朝会的消息断断续续地传进郭圣通耳里。 还是有人始终反对治理黄河,认为黄河入汴,对幽州、冀州有利。 而加强左堤就会伤害右堤,左右堤都加强,下游就要发生险情。 不如任水自流,让百姓迁居高处,既可避免灾害,又可省掉治理费用。 王吴坚决反对,以为不能把一切交给无法被控制的黄河,“假如黄河入汴后又改道? 那又该如何? 黄河已经数次改道,只有按住它才能保住沿岸农田。” 他掷地有声地说道:“河为汴害之源,汴为河害之表,河、汴分流,则运道无患,河、汴兼治,则得益无穷。 治理黄河,功在当代,惠及千秋。 为了我大汉江山绵延,臣以为治理黄河迫在眉睫。” 他正义凛然地扫视群臣,仿佛谁再提出反对意见那就是不盼着汉室江山永固。 刘秀莞尔,剑眉一挑,下了最后的决断:“既如此,王吴,朕令你全权主持治水事宜。 可有信心?” 王吴执着笏板躬下腰去:“臣绝不辱命。” 第347页 两刻钟后,听着消息的郭圣通长舒了口气。 她站起身来,目光越过连绵宫阙,直到天际边。 ***** 一旦定下要治理黄河后,整个汉室便如同一只能吞噬天地的巨兽般有条不紊地运作起来。 四月,王吴至黄河,率十万军民开始治水。 他认为,黄河之所以频繁决堤,是因为黄河中上游水少沙多,导致洪水期淤滩,枯水期淤积河槽。 时日一长,导致下游河床上升,形成了地上悬河。 河水超过河堤,逢着暴雨天,怎么能不决堤? 王吴因此提出要在两岸新筑和培修大堤。 黄河入海因此会比原河道缩短大约一半的距离,下游的压力会变小。 河水流速和输沙能力相应提高,河床淤积速度就会大大减缓。 黄河主干能低于地平面,就能减少决堤的可能性。 按照计划,王吴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修筑自荥阳东至千乘海口千余里的黄河大堤及汴渠的堤防。 这会固定黄河第二次大改道后的新河床,使得黄河能够长期安流。 堤成后,王吴将治理汴渠。 汴河自河南荥阳的板渚出黄河,至江苏盱眙入淮河,是沟通黄河和淮河的骨干运河。 经过反覆试验后,王吴决定让黄河和汴河分流,復其旧迹。 即从渠首开始,黄河和汴河并肩齐驱,主流行北济河故道,至长寿津转入黄河故道,以下又与黄河相分并行,直至千乘附近注入大海。 在济河故道另分一部分水“復其旧迹”,即行原汴渠,专供漕运之用。 这个计划,须凿山阜,破砥绩,直截沟涧,防遏冲要,疏决壅积,绝水,立门。 不光工程量大耗时良久,还极其有难度。 推演时,王吴便发现如何选择取水口位置是关键。 倘若水口选择不当,不是黄河北迁引不过来水,就是黄河南徙,渠口被淹,河、汴混流,汴渠淤塞。 王吴为此费尽了心血,最终决定十里立一水门,令更相回注。 在汴渠引黄段的百里范围内,约隔十里开凿一个引水口,实行多水口引水,并在每个水口修起水门,人工控制水量,交替引河水入汴。 渠水小了,多开几个水门;渠水大了,关上几个水门。 虽然麻烦了些,但从根本上解决了在多泥沙善迁徙河流上的引水问题。 至于荥阳以下黄河的支流,如濮水、济水、汴水和蒗汤河等。 王吴选择将这些支流互相沟通,在黄河引水口与各支流相通处,同样设立水门。 这样洪水来了,支流能分流、分沙,削减洪峰。 分洪后,黄河主流虽然减少了挟沙能力,但支流却分走了大量泥沙, 如此自然大为减缓了河床的淤积速度。 而后还要凿山阜,破砥绩,直截沟涧,防遏冲要,疏决壅积,清除上游段中的险滩暗礁,堵塞汴渠附近被黄河洪水沖成的纵横沟涧,加强堤防险工段的防护和疏浚淤积不畅的渠段等,从而使渠水畅通,漕运便利。 黄河长有千余里,汴渠也有七八百里,合计约二千里的筑堤、疏浚工程。 国库为此一次性便提出了三十亿钱,郭圣通想再来三十亿只怕也打不出。 至于施工时间,虽有十万军民参与,但保守算来怎么也要一年半的时间。 而这一切都是值得的,最起码能换来长达百年温和的黄河。 定陶以北大面积废弃的土地能得到充分利用,沿岸农业生产会恢復过来。 无数被迫背井离乡的人能回到家乡,没有比这更叫人高兴的事情了。 ☆、第三百二十二章 教女 郭圣通想,即便她不在乎身后名,但不论出发点是什么,她切切实实地做了件好事总是让人愉悦的事情。 王吴走后,她卸下了心头巨石,开始全身心地陪伴卫国成长。 卫国理所当然地成为了皇室的掌中明珠,自刘秀开始到刘黄、伯姬再到刘疆、刘辅、刘康都对这个唯一的公主溺爱非常。 卫国被宠的过了些,郭圣通很快就发现她任性骄纵的过分。 谁都不能对她说不,哪怕是刘秀,哪怕是郭圣通,都不能对她说不。 但有不如意的地方,卫国就以哭闹和不吃饭来要挟大人。 郭圣通也是打这时候过来的,一发现她的抽泣中没有悲伤后她大为光火,怎么都不肯再顺着她。 她极力控制着自己不对卫国说出什么过分的话,只克制冷静地:“不吃饭就不吃饭,饿的是你自己。” 卫国很是意外,立刻止了哭声。 她望了郭圣通一眼,倔强地跑了出去。 这天,她真没吃午膳,也没吃晚膳。 刘秀回来后,心疼的不行:“卫国还小,又是女孩子,娇贵些再正常不过了。 你不让她吃饭,把孩子饿坏了怎么办?” 她正在气头上,听了这话连他也骂:“就是你带头,才把她惯成这样。 卫国长这么大,认认真真规规矩矩地行过一次礼吗? 没有! 好好吃过一次饭吗? 没有! 无法无天地胡闹,一个怕的人都没有。 还有,是我不让她吃饭吗? 是她恃宠生娇,要让长辈们心疼她、屈从她。 如果不尽快把她这脾气改过来,将来大了你叫她嫁给谁? 应声虫一样的驸马她瞧得上吗? 有骨气的驸马又瞧得上她吗? 你不能不为她的将来想。” 这一番发自肺腑的话终于说得刘秀沉默了。 其实,他又何尝不明白这些道理? 只是身为人父,宠爱幼女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不是吗? 他如何能对那双湿漉漉纯真的眼睛说不呢? 从前总觉得孩子还小,以后再好好教养就是了。 可叫桐儿这么一说,他发现前人说宠子如杀子这句古话是真没错的。 卫国现在能因着长辈们的宠爱而耍脾气闹性子,那再大点呢? 他闭了闭眼,不再说话。 郭圣通嘆了口气,好笑地道:“行了行了,别心痛了。 慈父你做,严母我做,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他被她逗笑了。 她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大步走了出去。 卫国把寝殿内砸的一地狼藉,宫人们怯怯地站在一边,不敢多劝。 郭圣通深唿吸几下,努力压下汹涌的怒火。 孩子就是张白纸,卫国变成这样刘秀有责任,她同样有责任。 因为全身心投入治理黄河,她对卫国来说起缺席了太久。 她平静地望着气的大哭的卫****后十月怀胎才生下你,没有人会比母后更疼爱你。 假设你现在病了,要用母后的肉做药引子,母后也绝对不会犹豫。 可卫国—— 正因为母后如此爱你,才不能如此骄纵着你。 等你再懂事些,你如果还能记得现在的自己,一定也会讨厌自己的。” 第348页 卫国懵懂的眼神让她意识到知道卫国太小,还理解不了她说的话。 于是,她迅速转入了正题:“卫国,饭就在外面,你可以选择吃或不吃。 但如果吃饭,就一定要为你的胡闹认错。” 说完这话,她大步走了出去。 夜里躺下后,她冷硬的心肠又弱下来。 开始担心卫国会不会真死顶着饿就是不肯认错,孩子太小再饿出病来可怎么得了? 但若是高高拿起,又低低放下,她往后在卫国面前也没什么威严可言了。 她辗转反侧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几乎和刘秀同时醒来。 她下了地刚披上了褙子就听见了卫国的声音:“青素姐姐,母后起身了吗?” 她不等青素作答,就赤脚走了出去。 “母后在——” 卫国迎着她期待的眼神,抿了抿嘴:“母后,我错了。 我不该闹脾气,更不该无理取闹。 母后是盼着卫国能成为汉室最好的公主……” 郭圣通笑了,她的小女儿能来认错,她便满意了。 缺点不是一下能改过来的,她做好了长期纠正的准备。 只是—— “后面这些话谁教你的?” 卫国摇头,奶声奶气地:“没有人教卫国,而是外祖母告诉卫国。 舅舅小时候不爱读书,还贪玩。 外祖母也很怕他将来变成坏人,所以格外严厉。” 母亲? 郭圣通望向青素。 青素低声道:“阳安侯夫人在宫门一开便进了宫,现在已经走了。” 特意来安慰小外孙女? 郭圣通不禁失笑。 而后又嘆了口气,她虽然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了,但因为三个儿子到了年纪就进学,论循循善诱她真的没有母亲做的好。 她太简单粗暴了,她只看到卫国的骄纵,却没有看到卫国的天性何其单纯。 她蹲下身来,唤卫国过来:“吃饭了吗?” 卫国摇头,“母后说要认错了才能吃。” 她的双眼突地红了,她抱住卫国,轻轻地对卫国道歉:“卫***后昨天不该对你发火。” 卫国敏感地意识到了母后的嗓音不对,她问她:“母后,你哭了吗?” 郭圣通没有说话,卫国小小的胳膊把她抱的更紧了:“母后,卫国以后会听话的。“ 她们身后不远处,刘秀在笑着。 但很快,刘秀便笑不出来了。 ***** 六月盛夏天,火炉般的太阳炙烤着大地。 议事大殿中摆着足够大的冰山来消暑,但殿内沉默的朝臣们额头上还时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说话啊,怎么都哑巴了?” 刘秀拿手指瞧着桌面,带着笑说道。 没有人敢接话。 他们不用抬头,都能想像陛下虽是语带笑意,但眸子冰寒的模样。 今年二月,陛下下令令迁雁门、代郡、上谷吏民于居庸、常山关以东,以避兵锋。 这一迁,迁出了大事来。 天下垦田多不以实自占,户口、年龄互有增减的事情被闹到了檯面上。 陛下令州郡检核。 而刺史、太守多以度田为名,聚民田中,把房屋、里落,都作为田地丈量。 豪强仗势,使得地方官连上门都不敢的事情都有发生。 身为天子,无法掌控天下,如何不让刘秀盛怒非常? “让朕不要治理黄河时,一个两个不是都很能说吗? 怎么? 真碰着要你们直言不讳的时候,都不敢说话了? 做人可不能太虚伪,会对不起读过的圣人言。” ☆、第三百二十三章 叛乱 殿中还是诡异的沉默,刘秀的话恍如石沉大海,激不起半点浪花,盪不开一丝涟漪。 朝臣们都知道在治理黄河上天子憋了一口气,正好借着这次豪强巨富瞒报土地人口对抗中央发泄出来。 在这时,无论是辩解还是认错,都只会火上浇油。 天子终究会冷静下来,寻找解决办法,而不是揪着人问为什么。 朝臣们低着头,继续默不作声,把目光凝滞在殿角的雁衔鱼形铜釭灯上。 嗯。 前人的东西做的就是精美。 这鸿雁形体丰腴,脖颈修长,短尾上翘,双足并立,线条流畅而优美。 雁体通身翠绿,雁冠红如烈火,雁鱼和灯罩上用墨线、红彩分别勾勒出翎羽、鳞片和夔龙纹。 圆睁着的雁眼无辜纯真,雁身的羽翼,掌上的蹼都活灵活现。 更叫人赞嘆的还是贯穿始终的那份巧思。 瞧瞧—— 由雁首衔鱼、雁体、灯雁首衔鱼,鱼接灯罩盖,盖下为灯罩,灯罩为两片可随意调节灯光的亮度和方向的弧形屏板,其上部插进鱼腹,下部插入灯盘。 灯盘置于雁背上。 雁颈与雁体以字母口相接成为管形烟道。 点灯后,雁体通身被照透,氤氲开光来。 放眼望去,实在是赏心悦目。 嗯。 那灰陶素面磨光爵只怕是周代的古物了吧。 吕不韦当年着实是费—— “颍川、弘农可以问,河南、南阳不可以问。” 一道低沉的声音惊散了朝臣们浮乱的思绪。 他们昂起头来,发现陛下从一本奏章后取出一封附在后面的信。 陛下锐利的目光刺向陈留郡吏:“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什么时候朕治下也分个三六九等了? 还有的能问? 有的不能问?” 一连三个诘问,怒火渐次加深。 有人很快反应过来:这是陈留郡吏一不小心把提点自己的东西落在奏章里面了。 不。 这个想法又迅速被推翻了。 哪来这么多不小心? 又不是初出茅庐的学徒,手忙脚乱地什么都做不好。 这是有人想把事闹大。 而至于始作俑者,很有可能就是现下大为光火的陛下。 毕竟没有谁会比陛下更盼望着皇权集中。 当然,也有可能是太子。 他今年十五岁了,在政治方面嗅觉灵敏,表现出色。 更何况,他还有个野心勃勃的母后。 种种可能从眼前一晃而过。 陛下冷冰冰地道:“给朕一个合理的理由来解释这番话。” 陈留郡吏在陛下刚发现那封信时,双眸里尽是骇然意外。 他脸色霎时惨白一片,仿佛浑身的血液都跟着倒流里。 但在陛下咄咄逼人地责问时,他却深吸了口气拜伏下去,语气平静:“臣惶恐,臣亦不知来源。” 他的话还没落音,陛下就嗤笑了一声。 他硬着头皮继续说道:“这是臣在长寿街上捡到的。” 刘秀哦了一声,高高挑起眉来:“朕还以为这是官吏在度田时用来互相警醒的注意事项呢。” 第349页 他语气中的讽刺意味太浓,陈留郡吏张了张嘴,到底说不出话来了。 刘秀舒展开剑眉来,随手把手中的信甩出去,站起身来慢慢踱步到陈留郡吏身前。 陈留郡吏心虚之极,哪敢与天子对视?更深恐天子问出更尖锐刁难的问题来。 他双手触地,头贴手上,连天子的赤舄都看不见。 然而,哪怕他把自己填进地洞里,该来的还是要来。 刘秀直接跳过了信的来源问题,回到了真正值得注意的关键点上。 “为什么河南和南阳就不能度田呢?” 没有人回答他。 他顿了顿,把气氛绷到最紧张时慢慢坐回了案前,“因为河南多近臣,南阳多近亲。 他们的僭越是普遍性的,普遍到哪怕张汤再世也不敢得罪如此庞大的利益集团,何况是你小小一个陈留郡吏。 是吗?” 他的疑问是对陈留郡吏发出的,可陈留郡吏不敢答。 他只能沉默,咬紧牙关战战兢兢地沉默。 刘秀很快就失去了耐性,他挥了挥手:“虎贲将!” 殿外立时响起一连声宏亮的应答声。 很快,三五个浑身披挂的武将踱步进殿中,按住腰间剑柄微弯着腰等待着吩咐。 刘秀看也没看陈留郡吏,语气淡然:“带下去吧,什么时候张口说话了再来回朕。” 殿中群臣响起轻微的譁然声。 但纯粹的武臣永远比读来一肚子孔孟之道的儒臣可爱,他们不会计较陛下这么做对不对,他们只会忠诚地贯彻执行陛下的诏令。 陈留郡吏被拖下去没有半个时辰便熬不住了——在没有止境的痛苦折磨前,许多人的骨气脆弱的好笑。 他被虎贲将提上殿后,瘫在地上承认了刘秀的猜想。 而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他该如何面对河南和南阳的责问? 若是陛下一开始问,他就承认了,陛下或许还会周全他。 陈留郡吏的情绪已经不在天子的思考范围之内了,他站起身来环顾群臣。 “看来,在朕以为的天下之外还有一个小天下,高高在上的小天下! 就连朕的官吏都不敢依法去查问这个小天下的一切! 更可笑的是,这个小天下的组成成员是朕身边的重臣!是宗室成员!” 丰神俊朗的天子英武坚毅的脸庞上阴霾密布,话锋凌厉到让人招架不住。 群臣再也无法神游太虚,置身事外,纷纷纳头拜下,口称惶恐。 刘秀不耐烦再和这群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搅和,连连摆手将他们赶出去后,令赵昌海召三公进宫。 这一天,註定无比漫长。 赵昌海在三公进宫后合上来殿门,叫来徒弟钱德子看着。 “谁来都不许进去,我去少府一趟。” 赵昌海时常在陛下和朝臣谈话时去少府一趟,盯盯晚膳的菜色。 对陛下来说,晚膳是一天的重中之重。 可今天—— 陛下之前虽然也发过火,但也只到砸东西的程度。 什么时候叫虎贲将当庭把官吏拖下去过? 钱德子很有些害怕,闻言有些怯怯地:“师傅,可要是陛下找您呢?” 这孩子。 可真是忠厚有余,机灵不足 赵昌海摇了摇头,暗自感嘆道。 他拍了拍钱德子的肩膀:“放心吧,你只要守在殿门口就行了,陛下绝不会想起我来的。” 钱德子只能眼睁睁望着师傅疾步而去,他忐忑不安地守在殿门口,暗自祈愿陛下和三公都不要想起叫人来。 好在直到赵昌海回来,殿里也没有传来传召的声音。 钱德子长出了一口气,望向师傅的目光里满是好奇:“您怎么能这么肯定呢?” 赵昌海笑了笑,没有为他解惑的意思:“只可意会,不可言转。 傻孩子,慢慢学着吧。 自己琢磨出来的才是真东西。” 钱德子点了点头,果不再追问。 蝉鸣悠悠中,天蓝如海。 赵昌海垂下眸来,忽地低声感慨道:“这次只怕真要死些人了。” 钱德子没听清:“师傅,您说什么?“ 赵昌海扬起头来,“没什么,我说谁把陛下当傻子,谁就会受到惨痛的教训。” 钱德子噢了一声,一脸这么简单的事您还感概? 赵昌海抬起手打他:“滚走,滚走,碍我的眼。” 等钱德子走后,他又忍不住笑:“是啊,就是这么浅显的道理。 可真就有很多人不懂。” …… “臣以为当严查,绝不可纵容此股歪风邪气。”大司徒欧阳歙正色道。 三公皆连表态后,刘秀的怒火终于被压下去了不少。 “既如此,朕身边的派谒者近侍即日就要起身出发,去考察核实,奏明jian状。 二千石以上官吏的土地,朕都要查。 朕倒要看看,这天下究竟还姓不姓刘!” 说到尾声,他眉沉如水,语气中透露出来的决心让欧阳歙心神一颤。 陛下虽是高祖的直系后人,但欧阳歙一直都觉得陛下和高祖没有什么肖像之处。 可这一瞬间,他真觉得宗庙上那张高祖画像和陛下合二为一,交叠融合在一处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收紧心神,不让自己流露出多余的情绪来。 等终于乘车出宫后,他第一句话就是问幕僚:“确定万无一失?没有留下什么把柄吗?” 幕僚自然知道近段时间的度田风波,但他仍然认为欧阳歙多虑了。 “陛下刚刚立国,如何能对抗庞大的巨富重臣集团? 即便是遣吏去查问,又有人敢真动您吗?” 欧阳歙也意识到自己过于紧张了,他笑了笑,神色舒缓了些。 然而,这世间永远不缺拿命来博上位的人。 昔日,主父偃半生受尽冷嘲热讽,等终于引起武帝注意后,立时就下定了以卵击石的决定。 他上推恩令,他查纠诸侯王的罪行。 他不怕死,只怕死前什么都没有得到过。 很显然,刘秀身边也有这样的人。 犯罪的人越是位高权重,越是让他们兴奋不已。 因为,这意味着丰厚的回报! 刘秀身边的近臣到达各地后,拒绝一切贿赂和说清。 本着这样的铁血无情,近臣们很快便发现了度田过程中的诸多问题。 地方官吏在执行度田诏令时,多不平均,或优饶豪右,侵刻羸弱,已经失去了度田的最初目的。 特别是陛下指示必须格外重视的河南、南阳两地,田宅逾制更甚。 最叫人意外且兴奋的是,他们还揪出了大司徒欧阳歙来。 欧阳歙在汝南郡长任内,竟然测量田亩作弊,贪污千余万钱。 证据一拿到手后,哪怕是一心要摸出大鱼的近臣们也为之愕然了半天。 第350页 要知道为欧阳歙世授《尚书》,八世为博士,学为儒宗。 其人更是以廉恭礼让的名声扬世,这一路走来先是在新朝任长社宰,后投更始刘玄任原武令。 新汉建后任河南尹,封鄱阳侯,后又迁升汝南太守。 一路走来可谓顺风顺水,顺遂到让人艷羡。 恐怕他自己也想像不到在登上大司徒这样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高位后,还会狠狠跌落。 能怪谁呢? 都怪他自己不爱惜羽毛,别人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因着这个巨大的收穫,冬月还京后,近臣们顾不得疲惫便去求见天子。 自然而然的,天子为此雷霆大怒,立时将其下狱。 欧阳歙门下诸生千余人闻信后,至洛阳汉宫守阙求情。 然而,刘秀不是耳根子软的人。 他不止要使欧阳歙获罪,更有意赐死欧阳歙。 他下定决心要杀鸡儆猴,要向天下昭示他度田的决心。 欧阳歙的学生平原人礼震,年方十七。 闻狱当断,驰之京师,行到河内获嘉县,自系,上书求代歙死。 书曰:“伏见臣师大司徒欧阳歙,学为儒宗,八世博士,而以臧咎当伏重辜。 歙门单子幼,未能传学,身死之后,永为废绝,上令陛下获杀贤之讥,下使学者丧师资之益。 乞杀臣身以代歙命。” 刘秀闻信后,半点都没有被触动。 他撂下这份泣血写下的奏章:“没有一条性命是低贱的,更没有一条性命是高贵的。 是谁犯的错,就该谁去承担。” 郭圣通没有捡起来看的意思:“陛下下定决心了吗?” 刘秀没有回答她,他扬声唤道:“赵昌海——” 赵昌海应声而入。 刘秀闭了闭眼:“去吧,给他匕首和白绫。” 当天夜里,大司徒欧阳歙死于牢里。 天下为之震动。 无数人第一次意识到原来陛下动起真火来如此可怕。 既连大司徒都能被赐死,刘秀度田的决心也就不需要再多说了。 建武十六年,南阳太守刘隆因阻碍度田下狱。 成为继欧阳歙之后,因为度田令被下狱的第二位权贵人物。 同时下狱的河南尹张伋及各郡太守十多人,皆以丈量田亩数不真实被论罪处死。 因刘隆是汉室宗室,又自刘秀孤身至河北后便一直相随,为开国功臣。 刘秀再三权衡后,保其性命,贬为平民。 但绕是这样,也足够让人惊嘆一句血雨腥风扑面而来。 如此严厉的度田,使得豪强巨富再无法隐瞒土地人口,还要因此获罪,自然而然引来了他们剧烈的反弹。 建武十六年春二月,交阯郡女子征侧造反。 秋九月,郡国大姓及兵长、群盗处处并起,攻劫在所,害杀长吏。 郡县追讨,到则解散,去復屯结。 青、徐、幽、冀四州尤甚。 一时间天下兵火连天,唯一值得安慰的恐怕只有王吴提前完成了治理黄河。 而至于效果,还要三五年才看的出来。 但刘秀仍为此连升王吴三级,赐黄金千两,预备平定叛乱后亲自去看看治理的成果。 可现在说这些都还有些遥远,汉室上下如今都把心思花在了平定叛乱上。 ☆、第三百二十四章 决心 建武十六年的夏异常的热,以致于许多年后,宫中老人听着抱怨夜里太热睡不着觉的话时,都会轻轻一笑,淡淡地说一句再热又哪有建武十六年热。 其实,他们都没有细想。 到底是天气真反常的炎热,还是那年的大动盪所带来的恐惧惶然让人印象深刻。 毕竟,人总是眷恋安逸稳定的状态。 哪怕,偶尔会觉得有些无聊平淡。 但当外界起了大风浪,立刻就会意识到从前的时光多么美好。 一道又一道紧急军报被送进宫中,一个又一个郡国举起反旗。 有不少见识浅薄又活的长的的因此慌的六神无主,在深夜里睁大了双眼如何也睡不着。 建兴帝死于叛乱,更始帝也死于叛乱…… 陛下能抗衡过整个天下吗? 这样的想法不止存在于最底层的宫人中,就连一部分朝臣也抱着消极求和的态度。 他们以为陛下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 度田把地方豪强巨富的家底明明白白地摊开来,这是豪强们无法忍受的。 他们不想做砧板上的肉,就只能反抗。 地方太强,相应的中央就会弱势。 东周时,天子甚至还要依附大国。 高祖意识到了集中皇权的重要性,所以立汉后迁楚国六大贵族豪强到长陵,以此来压制在长达五百年的春秋战国时期形成的各地方宗族势力。 可豪强就跟春天的韭菜一样,割了一茬又生一茬。 在无为而治的文景之治后,都鄙廪庾尽满,而府库余财。 新兴的权贵占据了绝大部分社会财富,以致于贫民常衣牛马之衣,而食犬彘之食。 而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 权贵奢靡、jian商暴富,市场混乱、国弱民贫。 这样金玉其外的大汉朝,如何能集举国之力反击南下的匈奴? 雄才大略的孝武帝选择了推恩令,选择了迁茂陵令。 即令财富在三百万钱以上的巨富豪强,举家迁到茂陵。 因有时间限制,巨富豪强们闻令后只得贱卖手中的土地和房产。 官府出面统一收购,再将其卖给贫民,只收十分之一的税收,使得贫民们有了安身立命所在,而巨富们则被均富了,中央水到渠成地聚集了全国的财富。 只是就连强势如武帝,在这其中也不是强势到底的。 《迁茂陵令》刚下时,也曾举国抵制。 而武帝没有选择以暴制暴,他对配合的豪门巨富有丰厚的奖励——官府给每户二十万钱的补偿款,当然这点钱对他们来说算不得什么。 最打动他们的是官府奖励的爵位官位,他们的子弟由此可以脱去低贱的商家身份,和世家名门联姻。 于是,在短暂的和中央对抗后,究竟还是一个个地选择屈从。 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家破人亡呢? 而陛下现在所做出的选择却并不明智,他不给豪强们任何迴旋的余地,甚至杀了大司徒来彰显他的决心。 如此一来,哪怕有胆小怕事的动摇了也不敢回头。 现下各郡国群起反抗,青、徐、幽、冀四州的情况尤其严重。 陛下还是该徐徐图之,刚柔并济才是,怎能越逼越紧呢? 他们委实不贊成陛下现在还採取如此强硬的措施,以为不如避免动摇根基不如各退一步, 只是,这样的想法委婉地表达出来后,叫天子很是不屑。 “如何在不动摇社会稳定的前提下解决贫富两极分化? 又如何保证绝不将权力分割给外戚、权臣、巨富豪强,而至集中在帝王一人手里? 第351页 这是两个要在黑暗中长期摸索答案的问题,但朕知道答案绝不可能是让中央屈服于地方。 跟朕谈孝武帝—— 可朕怎么不知道孝武帝什么时候委曲求全过?” 这番话一经传出,持求和退让态度的朝臣也不敢再言。 从前以为陛下生性温和,宽以待下,臣子言行稍有过分也是无妨的。 可如今那大司徒,那数十个郡太守的坟土都还是新的。 谁的脖子就这么硬? 到底吶吶然缩了回来。 因着叛乱声势之大,以致于盛夏悄无声息地落了幕。 秋意在第一片落叶上凝聚,在第一缕桂花香中洒遍天地间。 高远澄清的天空中,有一群群洁白的飞鸟掠过。 枫树红透山巅的时候,也到了该吃大闸蟹的时候了。 被麻绳缚住腿脚的芷寮蟹一只叠着一只装在冰筐里送进少府,赵大江吩咐小黄门拿进来后,忍不住和齐越宝感慨道:“师傅,今天秋天怎么来的这么快啊?” 齐越宝正专心熬汤,没有和他闲聊的心思,“去,拿毛刷子把螃蟹刷干净了,一会上蒸笼。” 芷寮蟹是蟹中上品,它的特别在于硬壳底下还会长出一层软壳,不但蟹肉蟹黄鲜美异常,那层软壳也是十分美味,叫人惊嘆。 蒸熟后一打开芷寮蟹的蟹壳,一层明黄色的蟹膏覆盖在雪白的蟹肉上。 趁热蘸一下蟹醋入嘴,美味可口的叫人连感嘆都不想感嘆,只想全心享受眼前的美味。 秋后之蟹,正是肥美的时候。 皇后爱吃蟹,但因为蟹大寒,每年也只是浅尝即止。 吃蟹的大户在陛下和三位皇子,可今年他们还有心情吃吗? 赵大江对此表示怀疑,他偷偷拽了齐越宝的袖子,低声劝诫道:“要不要去打探打探赵昌海的口风——” 齐越宝笑:“你只管去蒸就是了。” 行行行。 你是师傅。 这厨房里最大。 赵大江不好多说,再多疑惑都只能埋在心中。 但螃蟹送走后,他着实战战兢兢里好一段时间。 直到传来消息说,帝后及三个皇子还有卫国公主都吃的很高兴。 齐越宝因此又得了赏。 赵大江这下不服是不行了,他心道可真是地位叫人进步。 原来那样老实的人都被歷练出来了,现在看来只有他才真是个二傻子。 齐越宝瞧出了他的想法,“傻小子,越是大风大浪跟前,陛下越得稳的住。 要是他都愁的茶饭不思了,那我们这些人该怎么样?” 赵大江经他一点拨,幡然醒悟过来,连声道:“是了,是了。” …… 长秋宫中。 ju花酒的香气氤氲在殿中,卫国可怜巴巴地捧着一碗红糖姜茶慢慢地喝着。 郭圣通知道不好喝,但她只当看不着。 谁叫这孩子贪嘴? 给她半只螃蟹不知足,硬是吃了一只。 她是女孩子,年纪又小,存不得寒气。 卫国见母后始终不看自己,又知道父皇和三个皇兄也不会为她说话了。 她索性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全灌进去了。 啊—— 辣—— 她蹙着眉头如释重负地把空碗搁在宫人举过来的托盘上。 “卫*****后笑着向她伸手。 她跑过去扑进母后怀里,趁机抱怨道:“母后,不好喝,真的不好喝。” 母后温柔地笑了笑,“母后知道。” 她撅起嘴来:“为什么父皇还有哥哥们都不喝?我就吃了一只就得喝这么难喝的东西?” 母后失笑,“我从前也这么问你外祖母。” 她摊了摊手,“没办法,女孩子真的就是要活的精细些。 这些你再大些就懂了,要是能让你吃个开心,母后怎么会不满足你呢?” “好吧。”卫国揪着衣襟。 刘秀笑看着小女儿委屈地下去后,忍不住问郭圣通:“一点都不担心吗?” 两个年纪、家境、成长环境相差太大的人刚开始生活在一起时,要磨合的太多。 但整整十六年过去后,一方只要一抬眉头,另一方便会知道他的需求是什么。 郭圣通闻言立时反应过来:“有什么好担心的?” 刘秀笑了。 她也笑了,踱步到他身边坐下。 “七国之乱不比现在闹的还严重? 景帝为此还杀了恩师,可很遗憾,对方一开始的诉求便不是他们所谓的清君侧。 软弱和退让没有半点用,只有拳头才是真理。” 她顿了顿,话音一转,“不过,那些力主退让的说的也不完全是错的。 我们不必在度田上后退,但我们可以化解并不牢靠的叛军内部。” 她的唇边漫开笑意来。 …… 秋十月,刘秀令吴汉率大军平叛的同时,又遣使至各郡国,鼓励反叛者自相纠摘。 五人共斩一人者,除其罪。 郡国官吏中有在度田和叛乱中行为不当,甚至回护放任的,只要悔改都不再追究。 可将功赎罪,听以禽讨为效。 其牧守令长坐界内盗贼而不收捕者,又以畏懦捐城委守者,皆不以为负,但取获贼多少为殿最,唯蔽匿者乃罪之。 如此一来,虽度田决心不改,但各郡国官吏眼见身家性命可得周全,如何还会为了别人的家业闹得个诛九族? 于是更相追捕,贼并解散。 叛乱平定的比郭圣通想像的还要快。 到腊月时,局势便已基本稳定下来。 而度田也因此再无阻力地推行下去。 只是,这次地方豪强的激烈反弹给了她一个新思路。 前世她的废后会不会也是地方和中央博弈的结果? 说起来,还真该好好研究研究天下的经济情势。 她如饥似渴地读前人着作,读歷年奏报,问各地情况。 很快,她便对天下经济有了个大概的了解。 太史公在《史记·货殖列传》中将天下划分为四个经济区,郭圣通以为到现在仍然适用。 第一个经济区是河南崤山以西和以东地区。 这里在战国时属秦,称关西。 秦国疆域还包括巴蜀和西北的陇西、北地、上郡,因此太史公谈及关中经济时,常把这些地区联繫在一起讨论。 秦是强国,其后更是统一了六国。 加之,大名鼎鼎的郑国渠便是修建在此,水利灌溉条件优越。 因此关中和巴蜀地区农业比较发达。 孝武帝时,赵过选择在关中首先推广代田法。 关中向来富裕,但因为地势平坦,常有交战,因此新莽的覆灭带给了关中沉重的打击。 而巴蜀因为环山,受战乱的影响不大,经济得到了持续稳定的发展。 新莽覆灭后,公孙述割据益州,得着了强有力的支撑。 第352页 至于西北的天水、陇西、北地、上郡,在农业上并见长,而是畜牧为天下之饶。 为了充实人口,前汉数次迁徙内地百姓来。 第二个经济地区是河南,也就是崤山以东。 这个区域很广泛,包括来山东地区北至燕山山脉,南到淮河,西是黄土高原,东临大海。 即世人们口中的中原地区。 此处的自是最为富饶。 武帝时,由关东运往京城的漕粮足有六百万石。 第三个地区是江淮以南,相对来说很是落后。 但因地势饶食,无冻饿之人,也无千金之家。 就连现在,铁制农具都还没有普及开来。 当地的奏报上说,“先是百姓不知牛耕,致地有余而食常不足。” 最后一个地区是龙门以北,称塞北。 这里土地贫瘠,百姓多以畜牧为主。 武帝时为繁荣经济,曾大规模移徙内地百姓至此,也曾实行屯田。 在凉州西北的河西走廊先后设置里酒泉、张掖、敦煌、武威四郡,又引河及川谷灌溉,至新汉时虽还算不得富裕,但总算也实现了自足。 很显然,这四个地区能威胁到汉室,威胁到郭圣通的只有河南。 她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度田的影响远远还没有结束。 然而,现在她什么都做不了。 总不能把愿意配合度田的豪强也抓起来杀了吧。 她能做的,只有尽力繁荣另外三个地区,增添自己的筹码。 还有帝乡——南阳,她也很感兴趣。 她为此数次提议去南阳走走。 ***** 阴瑜靠在窗前,垂眸想着心事。 按照原定的轨迹,郭圣通会在明年也就是建武十七年被废弃。 可,今生阴丽华嫁了马成,远离了一切的风风雨雨。 她实在是不确定郭后还会不会被废。 宫中一个嫔妃都没有,废了郭后立谁去? 就算陛下选中个世家名门之女为后,但新后如何面对三个已经长成的皇子? 除非陛下把三个儿子还有最为宠爱的幼女都杀了。 这绝不可能。 前世废后时,朝野间尚且为郭后无罪被废闹的不可闹交,何况今生呢? 但,难道就要眼睁睁看着郭后成为赢家,成为传奇吗? 阴瑜自认做不到。 前世时,她是贵人,还育有皇子,离皇后只有一步路。 今生,她想再试一试。 既然已经失去了爱人,那么她要至高的权力和荣耀。 ☆、第三百二十五章 异象 晨光渐盛,漫在银装素裹的汉宫上,照出道道冰冷的银光。 连着下了将近半个月的雪,天色阴郁低沉的紧。 而看样子,今天终于要晴了。 小黄门们抓紧了手中的铁铲,低着头卖力铲着雪。 庭中苍松劲柏的枝桠上挤满了厚实的雪团,风一来盐粉似地往下扬。 好容易清出来的道又算是白扫了——雪踩化成黑泥水骯脏不堪不说,再一受冻凝成镜面似的冰面那可就糟了。 这叛乱平定了,收尾的事还多的很。 论功行赏的、因罪获刑的、求情认错的…… 虽至年边,陛下却还没落下消停来。 天天都有数不清的朝臣打这条道走过,哪能不弄干净? 小黄门深吸了口气,遏制住和树打一架的冲动,继续卖力干着活。 郭圣通站在廊下,望着琼楼玉宇的宫阙深吸了口凛冽的寒气后,忍不住道:“给这些扫雪的黄门们多做两套冬衣,大冷天的再冻病了那可真是太遭罪了。” 青素应了声是。 大臣们该到了。 郭圣通转身往偏殿走去。 卫国也被送去进学了,她重又回到了和刘秀形影不离的状态。 阿贝卧在壁炉前,听着脚步声睁开眼来。 它站起来,步伐间依稀可见壮年时的轻盈。 郭圣通蹲下身摸了摸它的头,“阿贝——” 阿贝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愉悦的低吼声作为回应。 她笑了笑,坐到南窗前的书案前。 阿贝踱步到她旁边卧下,把头搁在她腿上。 她摸着它长长的大耳朵,柔声细语:“等开了春,不那么冷了。 我和陛下就带你出去狩猎,好不好?” 阿贝听不懂主人的话,但是从语气判断出这里它要回答。 于是,它又闷哼了一声。 郭圣通和阿贝足足说了一刻钟的话,才展开书案上的帛书来。 阿宝死了。 就在半个月前。 就在所有人为叛乱被迅速平定后欢欣雀跃时,阿宝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它十六岁了,脸颊的毛都白完了。 对狗来说,它已经是耄耋之年来。 它再也啃不动骨头棒了,只能喝炖的烂煳煳的肉粥。 精力也不再充沛,睡着的时候永远比醒着的时候多。 玩乐的欲望也趋近于无,它尽一切可能黏着主人,享受着主人的抚摸。 这所有的一切都说明阿宝在为最后的告别做准备。 哪怕和阿宝没有什么回忆的卫国也为此红了眼眶,搂住它问刘秀:“父皇,我要阿宝活下去好不好?” 然而统治天下的帝王在生死面前也只能无能为力,他抱起卫国,告诉她一个残忍的事实:“这世上,没有永生的生命。” 阿宝去世那晚,已经成长为朝臣眼中合格皇太子的刘疆抱着阿贝哭的不能自已。 阿贝只比阿宝小两岁。 他们刚送走阿宝就得做好送阿贝的心理准备了。 为了不落下遗憾,阿宝走后阿贝一直被郭圣通带在身边。 孩子们得了空就往长秋宫来,陪阿贝说话,餵阿贝吃饭。 很多人一开始选择宠物的原因或许是因为它可爱也或许是因为孤独,但随着时光的流逝,宠物还是那个没法和你说话交流的宠物,但你无法否认它真的成了你的亲人。 你爱它,非常爱它。 以致于接受它的离去变成来一件异常令人心痛的事情。 郭圣通展开帛书后许久没法进入状态,她合上了帛书,俯身抱向阿贝。 阿贝不理解主人突然的热情,但它高兴地昂起头来。 黄昏时分下起了雪,大片大片地漫天飞舞着,天地间混沌一片。 三五步开外,什么都看不清。 阿贝竖着耳朵等待着熟悉的脚步声响起。 “母后……” 等到期待的声音终于出现,阿贝一跃而起,轻快地走向门外。 刘疆、刘辅、刘康还有卫国一起出现在它的视野中。 他们疾步走上前来,柔声唤它:“阿贝……” …… 夜里躺下后,郭圣通说起阿贝的众星捧月仍忍不住笑:“阿贝头都快被他们摸秃了。” 刘秀搂过她逗她:“吃醋了?” 第353页 郭圣通很配合:“孩子们一晚上看都没看你,你就没有小失落?” 他认真地想了想,竟然嗯了一声。 郭圣通这下是真被逗笑了,伸手轻轻点了下他的鼻子:“原来,真吃醋的在这啊。” 她窝在刘秀怀里,努力不去想阿贝还能陪伴他们多久的问题,合上眼眸睡去。 …… 郭圣通做梦了。 她很久没有做梦了。 所以在梦境一开始时,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直到她发现她并没有小女儿,而是有五个儿子,她才长嘆了口气倒在床上。 她扯过被盖住脸,低声呢喃道:“真不想见现在的刘秀。” 而很快她就发现她多虑了。 她失宠了。 至于原因嘛,宫人缄口不言。 她只要刚开了个头,宫人们就惊恐莫名地跪下,仿佛她再多问一句她们就要把头磕出血来。 她只得无奈地摆手让她们下去,心下腹诽道:“我什么时候这么可怕?” 失宠就失宠吧,有什么可怕的呢? 等等—— 豌豆! 她既然梦到了过去,那是不是意味着她又可以看到豌豆了? 她一下兴奋起来,从榻上一跃而起。 可很快,她就意识到一个问题:她还住在长秋宫。 而豌豆是在她被废后,疆儿为了哄她高兴特意寻来的。 现在豌豆还没出生呢。 她遗憾地嘆了口气,坐在榻上怅然若失。 她很想回去,离开这个梦境,离开过去。 但她不管是出于好奇心还是出于要挣脱命运的渴望,都逼迫她硬着头皮留下来。 她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吶喊:留下来,看到更多! 不知道为什么,关于前世的梦境总是集中在春天。 四月初,紫藤花开满宫廊的时候,她坐在花荫下喝茶。 纯白的云朵从湛蓝的天空上流淌而过,明媚刺眼的阳光一倾而下。 却穿不透倒垂着的流苏般的紫藤花和繁密的绿叶,只能漏下一些光斑来。 她仰头望去,望不见云霞般花海外的一切。 偶有风来,紫藤花海便波浪般地翻滚起来。 她闭上眼,仿佛听见这些花儿在她耳边娇声笑起来。 她喜欢春天,喜欢花开时的生机。 尤其是在青春渐行渐远时,她越发喜欢这种朝气蓬勃,生命力无限扩展的感觉。 身前忽地投下一大片阴影来。 她眯着眼垂下头。 是刘疆。 他向她行礼,“母后安好。” 她笑着点头,让他赶紧起来。 见到孩子们总是能她低落的情绪迅速好转起来。 “近来忙吗?” 刘疆落坐后抿了口茶水:“度田还是不是很顺利……” 度田? 她噢了一声,不自觉坐直了身子——她有预感,刘疆接下来要说的话和她有关,和刘秀也有关。 果然,他望向她,欲言又止了半天,终于开口道:“母后,您还是别在这件事上和父皇唱反调了。” 唱反调? 原来前世的她并不支持刘秀度田。 这会不会就是她失宠的原因? 郭圣通若有所思地想道。 刘疆继续说道:“毕竟,父皇现在比任何时候都需要我们的支持……” 他的劝诫到这里就打住了,并没有往下延展。 但郭圣通从他的话里读到了更多意思:阴丽华坚定地站在刘秀这边。 哪怕度田伤害的是南阳贵族的利益,她仍然选择和刘秀站在一起。 这样温柔体贴的阴丽华,怎么能不叫人喜欢?不叫人心疼? 而她,尽管是出于度田动摇统治根基的目的反对强硬度田,仍然没法让刘秀释怀。 她是他的妻子,他们应该风雨同舟,面对一切问题。 但她没有。 从这个角度来说,她确实叫刘秀失望。 因为她也盼望着最亲近的人在最艰难的时刻不管不顾地支持着她。 她闭了闭眼,忽地觉得疲惫到了极点。 这一刻,她不想再去想前世究竟谁错谁对,谁亏欠谁比较多的问题。 刘疆看出了她的心情遭到了破坏,他有些歉疚但并没有多少后悔。 在他看来,母后很多时候的确很不考虑对方的感受,但却又格外计较对方的付出。 这很不公平。 他记得他还很小的时候,父皇和母后恩爱的很。 他们无话不说,他们互为支撑。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味的呢? 他也说不出大概的时间来。 他只能苦涩的承认:阴丽华的确比母后更知道父皇需要什么。 他当然相信父皇是喜欢母后的。 若不然在舅爷谋反后,父皇完全可以顺理成章地问责母后问责郭氏。 哪怕他是长子,但只要不是嫡出,这个太子也轮不到他来当。 可父皇没有,他仍然选择立母后为后,立他为太子。 父皇在之后花费大把时间和心血悉心教导他,期待他能成为合格的继承人。 可对帝王来说,爱恋是很虚无缥缈的东西。 因为,它是会变质的。 当你长期处于付出的一方,收穫的却只是理所当然的接受和没有止境的抱怨,任是谁也会腻烦的。 可母后意识不到着一点,她生于名门望族,自小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哪怕天下动盪不安,可母后又吃过一次苦吗? 没有。 她天真单纯的让人忍不住想宠溺一笑,但而后却是长长地嘆气。 倘若母后嫁的是郡国大姓人家,说不得母后一生都能得到宠纵得到包容。 然而,身为皇后,这天下对身在其位的人有太多期待。 父皇也期待着母后能负担起皇后的责任来。 然而,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于是,越来越疏远。 等到隔阂变成来鸿沟,他明知道自己点不醒母后,却仍然想提示她。 父皇确实不该偏爱阴丽华,偏爱刘阳,可母后难道你就半点错都没有吗? 刘疆站起身来,“母后,孩儿走了,改日再来给您问安。” 母后置若罔闻,显然还沉寂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没有继续叫她,而是咬了咬唇走开。 快走出庭院的时候,他忽地回头。 母后仍然低着头,仿佛随时要哭出来。 似是意识到了他的目光,她扬起脸来粲然一笑,把悲伤的一面留给她自己。 刘疆的鼻子一下酸了。 刘疆走后,郭圣通再没心情看花。 她枯坐到天黑,食不知味地用过了晚膳倒头就睡。 翌日起身仍在梦里。 这个梦真长,长到她有一种很荒唐的感觉:她会不会就留在这了? 她心情不大好,倚着窗发呆。 没有任何预兆的,天忽然黑了。 第354页 越来越黑。 浓墨般的黑从高空漫下来,几乎是霎时间就笼住天地间,黑的让人窒息。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 她听见宫人们惊慌失措的唿喊声。 日食了。 很快响起了敲锣打鼓的声音和底气不足的叫喊声:“天狗退去,天狗退去。” 约莫半刻钟后,黑暗弥散开去,光明重现人间。 她听见许多人松了口气。 可她的心却提的高高的了。 皇帝自称天子,现下阴侵阳,即上天降异象警告天子明示他做错了事情。 而现下—— 正碰上度田。 各郡国本就反弹的厉害,再拿着这个把柄还不知道给刘秀多大压力呢。 翌日,天子为日食降罪而不至大殿早朝,转到偏殿旁的小殿进行早朝,以示悔过。 可这远远还不够—— 各郡国要的不是天子的悔过,而是停止度田。 她这一夜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翌日起来,她推开窗。 竟然下雪了? 她讶异非常:“这都四月初了,怎么还下雪?” 旋即又止不住地心往下沉:这是不是又一次天降异象? 青素闻言却愕然:“殿下昨夜没睡好吗?现在是二月啊。” 二月? 她大为骇然。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追问道:“哪一年?” 青素被她吓住了:“……建武十七年。” 十七年? 她看到了未来。 郭圣通不敢太过激动,继续问:“度田怎么样了?” 青素:“您忘了吗?去年十月陛下平定了叛乱啊。” 郭圣通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天又一次黑了。 又一次日食。 又一次天降异象来警告天子。 她的心沉到了谷底。 原来度田前后发生了两次日食。 她不知道为什么这辈子逃过了第一次日食。 可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欧阳歙因度田赐死,又斩河南尹十余人,继而掀起了全国性的反抗。 刘秀好不容易平定叛乱,却连着日食两年,天降异象。 这意味着什么? 是上天错了? 还是刘秀错了? 不—— 他们都不能错! 错了就是动摇根基,那谁来负责?为天的责问负责? ☆、第三百二十六章 来客 哪怕知道这是在梦里,这是前世,这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但郭圣通的心还是提到了嗓子眼。 平乱易,平心乱。 连着两年日食,朝臣宗戚还有各郡国会如何议论? 强大的舆论压力下,刘秀还能坚持下去吗? 坚持的话,会不会引发更严重的反弹? 而就此放弃,不仅意味着前功尽弃,还意味着君权被践踏。 正如刘疆所言,刘秀现在很难很难吧。 可她—— 她什么都为他做不了。 既如此,那他选择始终陪伴着他的阴丽华又有什么错呢? 她满心苦涩地睁开眼。 眼前的一切忽地剧烈地震盪起来,她慌忙扶住身边的几案, 可柱樑竟然轰然向她砸过来—— 她大骇,厉声尖叫起来。 “桐儿……” 耳边传来急切的唿唤。 她惴惴然地自梦中醒转过来,正对上刘秀关切的眼眸。 她长出了一口气来缓和激烈的心跳,而后出自本能地摇头。 这梦太长太真,但她想她现在应该是回到现实中了吧? 毕竟,前世的她此时早已失宠。 “做噩梦了吗?桐儿。”他搂她入怀,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着她, 她身心俱疲,没有心思编造一个恐怖的梦境,只含煳其辞应付了两句,便坐起了身子来。 “我饿了,你饿吗?” 刘秀也坐起身来:“想吃什么?” 郭圣通想了想:“汤饼吧,大冬天的没有比吃碗热汤饼更好的了。 用乌鸡汤下,卧个荷包蛋,再下把菘菜。” 寒冬腊月的,新鲜蔬菜都是官园覆以屋庑,昼夜燃蕴火催生的。 比之春夏自然生长的,味道自然是要差点。 就连刘康都摇头嘆息,说缺食材之本味。 可汤面里不下点小青菜,实在是少了点什么。 刘秀理解不了少了什么,但现下他也随波逐流:“行,朕也要一份跟你一样的。” 他拉过被把郭圣通团团围紧,穿上鞋下了地:“还得要一会呢,等快好了再下地吧。” 他走后,郭圣通便果真呆呆地枯坐着。 她想弄清楚前世的一切,但如今更重要的是明年二月会不会发生日食? 今年春天是侥倖逃过了,可明年呢? 连着两次天降异象都能逃过? 她不认为能如此好运。 而一旦日食,哪怕只有一次,也会让豪强巨富们抓住把柄! 天子,天子—— 既为天之子,如何能不顺应天意? 她无法想像那时情景。 她闭了闭眼,把脸埋向被中。 一阵脚步声响起。 刘秀回来了。 身后还跟着端着托盘的青素。 她忙收敛心神,掀开被子下地。 汤饼是把和好的面团托在手里撕成片下锅煮熟。 郭圣通自小就爱吃汤饼,因着这个齐越宝还练就了一手绝活,他的面片能薄如纸。 可卫国还是不满意,她前段时间撅着嘴问郭圣通:“不能细一点吧?这样会更方便吃一点。” 郭圣通笑:“汤饼汤饼,自然得像饼一点。” 说着无心,听者有意。 母女俩说过就算,都没当回事,却叫青素上了心,特意去了趟少府问齐越宝能不能把汤饼做成细长条的? 齐越宝自然是一拍手连声说能。 他一头扎进厨房,反覆和面拉面。 他先用鸡蛋调和用细绢筛过的面,再揉搓如箸着大,一尺一断,盘中盛水浸。 宜以手临铛上,揉搓令薄如韭叶,逐沸煮。 这样一碗全新的汤饼端上食案,立刻就征服了所有人。 孩子们喜欢不用再一片一片夹着吃,而是一筷子一筷子往里送的感觉。 刘秀喜欢它筋道的口感,而郭圣通喜欢它更能吸收汤味。 鸡汤澄清,椭圆的荷包蛋,白葱花,绿香菜末…… 还有酱牛肉、拌海带丝、拌金针菇三样小菜。 浓郁的香气氤氲开来,郭圣通吸了口气,由衷的笑意漫上她的嘴角。 面食好克化,因此母亲在她小时候总是给她吃各种面食, 而吃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饼最能叫人心情愉悦。 她执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一碗热汤饼下肚,浑身都舒服起来。 刘秀陪着她又在殿中踱步一刻钟消食后,两人才重新洗漱躺下。 第355页 “还怕吗?”刘秀问她。 她失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了,还能被个噩梦搅得睡不着?” 可话是这么说,等刘秀迅速睡熟后,她望着帐子顶许久无法入睡。 她知道日食就在明年二月,可又有什么用? 她能阻止日食吗? 不能。 对刘秀说吗? 更不能。 没有人能改变天象。 她只能尽力争取民心。 ****** 正月十五元宵夜,一曲笙歌春如海,千门灯火夜似昼。 郭圣通凭栏远眺,但见宫门前灯轮高二十丈,衣以锦绮,饰以金银,燃五万盏灯,簇之为花树,蔚为壮观。 卫国拉了拉她的衣袖,奶声奶气地问她:“母后,为什么今天才放花灯?” 郭圣通俯身摸了摸她的头:“因为今天是元宵啊。” 刘秀笑着抱起唯一的掌上明珠,和她说起元宵的起源:“孝文帝为庆祝绛侯周勃在正月十五这天平定了诸吕之乱,便于每年的正月十五大肆庆祝。 正月即元月,夜即宵,正月十五便为元宵节了。” 卫国年纪虽小,但聪慧非常,她抱住刘秀的脖子,“就和去年郡国大姓们叛乱一样吗?” 刘秀点点头,她便又问:“那诸吕叛乱是怎么回事呢?“ 郭圣通接过话来笑道:“那是个很长的故事,以后叫你大哥慢慢说给你听吧。” 卫国噢了一声,语出惊人:“其实大哥不说我也知道大概怎么回事。” 她见刘秀和郭圣通一起望向她,不慌不忙地解释道:“就好像吃螃蟹,母后最多只许我吃一个,可我不满足,还想再吃。 那就只能抢母后的那一只了,而这会让母后很不高兴。” 她顿了顿,懊恼起来:“这个比喻还是不恰当,但就是这么个意思了。” 刘秀不禁莞尔,同时心下又不知道是遗憾还是庆幸卫国是个公主,“对,就是这么个意思,贪婪催生了不必要的欲望,而这终将酝酿成灾难。” 卫国连连点头,也不知道是真听懂了还是单纯附和。 这副小大人的样子让连日来为日食忧心忡忡的郭圣通终于也笑了出来,她伸手摸了摸卫国的脸:“遏制住欲望是一生的修行。” 卫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放烟火了。 先是一处,继而千百处齐放。 炫丽的烟火照亮了天空,带给人愉悦的视觉体验。 就在众人都沉浸在烟火的美丽中,卫国忽地轻声问刘秀:“父皇,绛侯的下场好吗?” 郭圣通愣了愣。 刘秀也愣了愣。 这孩子问的问题总是这么正中要害。 诸吕之乱后,众臣议迎立新帝的问题时,有人提议立齐王,但大臣们纷纷反对:“吕氏以外家恶而几危宗庙,乱功臣今齐王母家驷,驷钧,恶人也。即立齐王,则復为吕氏。” 又欲立淮南王,以为少,母家又恶。 而文帝早有仁厚名声,其生母薄太后又不得宠,于是乃曰:“代王方今高帝见子,最长,仁孝宽厚。太后家薄氏谨良。且立长故顺,以仁孝闻于天下,便。” 文帝即位后,因绛侯周勃在平乱中功劳最大,便以其为右丞相,赐金五千斤,食邑万户。 绛侯周勃质厚敦笃,自忖是开国功臣又一力拥立了文帝,在文帝面前总不自觉摆出长辈的谱来。 而文帝待之以礼,起立迎之,目送离去。 时日一久,朝臣们纷纷劝诫起文帝,以为文帝身为君主不该待臣子如此重礼。 周勃的属下也向他进言:“君既诛诸吕,立代王,威震天下,而君受厚赏,处尊位,以宠,久之即祸及身矣。” 周勃因此而自危,乃谢请归相印。 文帝许之。 丞相陈平卒后,文帝重新启用周勃为丞相。 可这不过是逼于无奈——周勃威望太高。 于是,仅仅十个月后,文帝以让周勃带头归封国。 彼时,诸多列侯居住在长安。 生活奢靡,攀比无度。 文帝因此下诏令列侯就国,但许多人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来留在长安。 文帝大怒,免周勃丞相之职来以此表明决心。 诏曰:“前日吾诏列侯就国,或未能行,丞相吾所重,其率先之。” 文帝的不满已是如此外露,周勃为此不安,在河东守尉行县至绛,绛侯勃自畏恐诛,常被甲,令家人持兵以见之。 其后人有上书告勃欲反,下廷尉。 廷尉下其事长安,逮捕勃治之。 周勃恐,不知置辞。 吏稍侵辱之。 勃以千金与狱吏,狱吏乃书牍背示之,曰“以公主为证”。 公主者,孝文帝女也,勃太子胜之尚之,故狱吏教引为证。 勃之益封受赐,尽以予薄昭。 及系急,薄昭为言薄太后,太后亦以为无反事。 文帝朝,太后以冒絮提文帝,曰:“绛侯绾皇帝玺,将兵于北军,不以此时反,今居一小县,顾欲反邪!” 文帝既见绛侯狱辞,乃谢曰:“吏事方验而出之。” 于是使使持节赦绛侯,復爵邑。 绛侯既出,曰:“吾尝将百万军,然安知狱吏之贵乎?” 如此重臣,尚且免不了被猜疑被镇压。 若不是文帝宽厚,周勃恐怕真免不了一死。 毕竟周勃次子——周亚夫,堂堂的一代名将便死在了景帝手中。 原因仅仅是因为周亚夫功高盖主且为人傲慢,景帝恐给太子刘彻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可刘秀没有想到小女儿的关注点会在这,他想一般的小女孩最多也只会感嘆周勃是如何厉害,而卫国竟然一针见血地问他周勃的下场会不会不是很好。 疆儿在这么小的时候只怕都没流露出这样灵敏的政治嗅觉吧? 真是可惜了。 卫国是位公主。 但同时又幸好她是个公主,否则给不了她太子之位会让刘秀觉得太遗憾了。 他没有正面回答卫国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为什么会这么问?” 卫国看起来很不理解为什么这么一个问题会让父皇和母后吃惊迟疑了这么久,她很迅速地回答道:“《太史公书》中说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说的不就是这种情况么? 身为臣子,太厉害不好。 太厉害代表着皇帝太没用。” 郭圣通无奈地笑了笑,忍不住拿手去点她的头:“你真是人小鬼大,就没有你不懂的。” 卫国如此聪慧灵透,既让她欣慰又让她担心。 做公主也是要脑子的。 可太聪明了,她又怕卫国像馆陶大长公主那样起了弄权心。 刘疆并不是景帝那样的皇帝,会一味地容忍姐妹。 而且,她更希望卫国能恣意地享受人生。 第356页 她在心中暗自想道,得叮嘱一下邓禹不要见卫国可爱好学就多加指点了。 她深吸一口气,望向皎洁的月亮。 日食究竟还会不会来? 来了又该怎么办? 因为担心,她总是不自觉看向天空。 哪怕她已经促成了通行五铢钱来改变天下货币流通混乱的情况,哪怕刘秀已经下诏免天下多地赋税,哪怕黄河治理初见成效,她仍然战战兢兢,无法放松。 在外人看来,她就像在等待着什么。 可没人知道,她究竟在等待着什么。 十三岁的田招娣被彭宠秘密送进长秋宫后,终于让皇后从忧心忡忡中回过了神来。 她寻找了二叔一家许多年,始终没有什么收穫。 直到二叔的外孙女独自一人怀揣着仇恨从广陵郡出发,想要向天下揭露天子岳母的可恶行径被彭宠抓着,郭圣通才终于知道原来母亲一早就知道二叔的失踪是怎么回事。 母亲最后还是选择了復仇。 于是,许多事都说的明白了。 初到长安时母亲的频繁失踪,母亲对二叔去向的不在乎,那个来去匆匆的乞女…… 她想起了幼时父母的争吵,想起了二婶的贪婪,想起了二叔的恶毒,想起了许多许多很不美好的往事…… 而在田招娣眼里,她的父母变成了纯粹的受害者,而郭圣通一家成为了恶人。 郭圣通望着眼前青涩稚嫩的少女:“你说你是我堂妹的女儿?” 田招娣昂起头来,“是。” 她望向郭圣通的目光中丝毫不掩饰仇恨的存在,“您恐怕早已经忘记我母亲郭以珍的样子了,可我想大伯母不会忘记的——” 她顿了顿,咬牙切齿地道:“因为,她杀了我的外祖父,毁了我母亲的一生。” 郭圣通端过手边的茶抿了一口,轻描淡写地道:“那你母亲或者你外祖母有没有告诉过你为什么?” ☆、第三百二十七章 版本? 冬日午后的阳光清浅冰寒,被窗棂分割成规规矩矩的一个又一个方格。 郭圣通轻柔的声音漫散开来,落在田招娣耳边却如响雷滚过。 为什么? 她竟然问她为什么? 她竟然好意思问她为什么? 田招娣只觉得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问题,讥讽地低笑起来。 “身居高位者都如此善忘吗?” 郭圣通并不动怒,她徐徐站起身来踱步到田招娣跟前。 “一件事情由不同的人说出来,会有不同的版本。 先听听你的版本吧——” 她话中意思似是田招娣受了矇骗,听着的真相和实际有很大出入一般。 这让田招娣无法忍受,她怒瞪了郭圣通一眼。 在少女的咬牙切齿中,故事缓缓展开。 她出生在广陵郡。 那是帝国的最东边,已经临海。 都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这话真是半点都没错。 在中原极为难得的蚬子、鲍鱼、龙虾在广陵郡是很普通的吃食。 人们喜好食物的本味,大多将其清蒸蘸酱油即食。 而田招娣的母亲吃不惯这样的,哪怕嫁入田氏已经十多年了还是吃不惯。 田氏是广陵郡的望族,人口多,规矩也大。 没有各房单独用饭的道理,一日三餐都得聚在老祖母房里。 母亲作为儿媳,被一个孝字压着吃不顺口也不能表现出来,只能勉强自己用几口。 父亲从前心疼母亲,让侍女在偏间支了茶炉做几口母亲爱吃的。 被小婶婶闻见油烟味了,阴阳怪气地说给了老祖母听。 “三嫂到底是中原贵女,和我们就是不一样。 入乡随俗了这么多年,也随不过来。” 老祖母的脸立时就沉了下来。 晚间用膳时,母亲刚一搁下碗筷回身要茶水漱口,老祖母就皮笑肉不笑地望向母亲:“吃饱了?” 自田招娣懂事,就没见过老祖母给母亲什么好脸色。 母亲身形一滞,整个人都紧绷起来,“用好了。” 老祖母收回目光笑了笑,意有所指地道:”想吃什么就和厨房说,我们田氏家大业大,没有让儿媳吃不饱穿不暖的道理。” 母亲的脸一下就白了。 父亲急起来,想为母亲辩解。 可母亲连连摇头,使劲拉着父亲。 父亲只得作罢。 这天夜里,大伯母过来了。 她一进门就拉过母亲的手,柔声细语地劝解道:“母亲规矩大你也不是第一天才知道,千万别往心里去。” 母亲连忙摇头:“是我做的不对。” 大伯母满意起来,拍了拍母亲的手:“你说这么一大家子,又没分家单过。 人人都吃小厨房,一天六顿,那像什么样子了?” 父亲终于忍不住了:“大嫂,以珍是中原来的,饮食习惯本就和我们不一样——” 慈厚的大伯母一下变了脸:“三弟!这话你可别在母亲面前说。 说句不该说的话,嫁鸡随鸡,嫁狗还随狗呢! 母亲不高兴也是有道理的,人人都为了自己舒服不管规矩了,那还成何体统?” 大伯母走后,母亲抽泣了半宿。 她不敢大声哭,怕又叫人说嘴。 父亲气的不行,拖着瘸腿去要把偏间的茶炉砸了。 母亲顾不得哭了,忙下地抱住父亲:“别—— 你砸了茶炉,又该让她们说我一句话都说不得了。” 小小的田招娣很不解,为什么四个媳妇中只有母亲如此受气?动辄得咎。 不是说母亲是中原大姓的贵女们? 为什么谁都能折辱母亲? 她跑去问外祖母。 外祖母说不出话来,只是沉默。 沉默过后就是掩面而泣。 田招娣见弄哭了外祖母,知道问了不该问的话,慌忙住了口。 她再大一点后,从堂兄妹的鄙夷的眼神和窃窃私语中听着了答案。 母亲是中原大姓来的不错,可却是逃难来的。 嫁进田氏时母亲一文钱的嫁妆都没有,是嫁的极不体面的。 而祖母当时看中母亲出身好生的好,觉得瘸腿的父亲再找不着比母亲更好的了,还是出了一大笔彩礼娶回了母亲。 人都说,得不着的才是最好的。 这话用在母亲身上真是一点都没错。 一旦成为田氏媳,母亲身上最后的光芒便散去了。 和其余几个嫁妆丰厚娘家得力的媳妇对比,母亲简直一无是处。 最让祖母不满意的是,母亲嫁进田氏几年都无所出。 在祖母看来,娶母亲来就是为了给父亲留后。 连后都不能留,要母亲有什么用? 母亲怀了她才终于保住了岌岌可危的田氏媳妇之位。 却没想到,一朝分娩生下来的竟然是个女儿。 第357页 祖母当时就冷哼一声,对端着鸡汤急匆匆走进里的侍女说:“倒了!” 父亲皱眉:“母亲!” 祖母提高了声音:“你喊什么——” 产婆喜气洋洋地抱着她走出来,见着气氛僵冷忙止住脚步,讪讪笑了笑。 父亲抱过她来给祖母看:“您看看,这也是您的孙女啊。” 祖母冷笑:“有什么好看的,将来嫁她还要出一大笔嫁妆。” 祖母越想越生气,因此给她起名为招娣。 可直到母亲上吊,母亲也没再生下一儿半女来。 田招娣说到这长了一口气,她闭上眼,用手胡乱抹着脸。 她对自己说,不能哭,不能在仇人跟前哭。 她强逼着自己镇定下来,去回忆最让她绝望的那一幕。 父亲是爱母亲的,这一点田招娣深信不疑。 否则父亲不会扛着祖母的压力一直不纳妾,不会安慰母亲说男女都一样。 可人是会变的。 父亲陪着母亲扛了十多年的压力,终于也扛不住了。 他纳了母亲房里的侍女。 那是个才十五岁的少女。 生的水嫩极了,脸上时时刻刻挂着笑。 父亲对母亲说他纳妾是为了减轻母亲的压力,等这妾生下儿子来就送到母亲房里来养。 他说这话时,眼神很飘忽。 母亲还相信父亲。 可田招娣已经不信了。 她哭着想留住父亲,可父亲甩开她的手欢天喜地地去当来新郎。 之后整整一个月,父亲都没在母亲房里过夜。 母亲的黑眼圈越来越重,她迅速消瘦下去。 田招娣想尽办法想让母亲高兴起来,可母亲始终高兴不起来,总是敷衍地一笑。 母亲的眼里再没有光彩了。 田招娣去找父亲。 她知道父亲能让母亲高兴起来。 可父亲的妾倚在门上不肯让田招娣进去,田招娣气的狠了直接推了她一把。 那妾立时倒地不起,嚎啕大哭起来。 她的哭声终于引来了父亲。 不等田招娣说话,那妾就捂着肚子一个劲喊道:“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父亲望向田招娣的眼神立时写满了失望。 当天,祖母派了人过去重重地训斥了田招娣,罚她归祠堂。 母亲知道后,流着泪跪在她旁边。 她抱着田招娣哭:“都是母亲没用,才叫你这么受气。” 哭到后来,母亲忍了十多年的怨气终于爆发了:“还大户人家,大户人家哪有宠妾灭妻的? 即便她肚子里怀的是儿子又如何! 那也越不过你这个嫡出长女!” 母亲一语成谶。 那妾最后果真生下了儿子来。 母亲还记得父亲当初的诺言,她在孩子一落地就去抱孩子。 可父亲翻脸不肯:“月英才生下孩子,接受不了母子分离,再等等。” 他看母亲的目光那样陌生,仿佛母亲的提议多么残忍。 母亲愣在那,不知道该说什么。 田招娣拉走了母亲。 母亲哭的多了,早已经没有眼泪了。 她对田招娣说:“男人都是靠不住的,凡事还是靠自己。 这个道理我要是早懂就好了……” 田招娣心下升起不详的预感来,她抱住母亲:“母亲,现在懂也不迟,不迟。” 这一夜她不肯放母亲走,拉着母亲一起睡。 秋九月正是一年中最舒服的时节,夜里不冷不热。 可睡到半夜时,田招娣忽地惊醒过来。 一道寒风从忘开的窗户吹来进来。 她皱起眉来:明明关了窗户啊。 要下雨了吗? 夜风怎么这么冷? 她迷迷煳煳地下了地关窗。 等等—— 母亲! 母亲不在床榻上! 她的脸一下白了。 她心急如焚,四处乱窜地找着母亲。 侍女们被她惊动,揉着眼睛看她:“怎么了?女公子?” “我母亲不见了。” 侍女们啊了一声,却并不急切。 “兴许夜里睡不着,起来走走,您别急。” 她们都看的明白,知道母亲没有娘家依靠,现下又连丈夫的欢心都失去了。 因此她们不再尊重母亲这个主母,田招娣冷冷地看了她们一眼,没有和她们计较的功夫。 她一路喊着找过去。 父亲从小妾房中露出头来。 “喊什么呢?你姨娘坐月子再落落病。” 姨娘? 就那么个东西,也配让田招娣叫她姨娘? 田招娣没有理会父亲,继续找着母亲。 她想起母亲临睡前的那番话,再想起父母从前恩爱时,只觉得讽刺到了极点。 母亲不见了,父亲却只担心那个妾睡不好觉。 她四处找着。 哪都找不见母亲,母亲究竟去了哪里? 这么深更半夜的,母亲可别—— 她打了个寒颤,止住自己可怕的猜想。 她把母亲能去的地方都找遍了。 三更的打更声响起了。 她站起廊下茫然四顾。 “啊!” 她听见一声惊恐尖细的女声。 “三夫人上吊了!” 田招娣如遭雷噼,耳边嗡嗡作响。 一股寒气从心底漫起,迅速瀰漫至全身。 她双腿不受控制地发起麻来,无论如何都挪不动了。 不! 母亲还没有……没有死! 她要去救母亲! 她勐地醒悟过来,踉跄着往声音来源跑。 一盏又一盏的灯亮了。 无数人从房里跑出来。 她听见父亲不可置信地喊道:“以珍!”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要紧关头她还分心想道:原来父亲还记得母亲的闺名! 她终于跑到母亲上吊的地方时,母亲已经被取了下来。 她扑上去,拼命按母亲人中:“母亲,快起来,快起来。” 可不管她如何努力,母亲都紧闭着双眼,再不肯睁开眼看她。 母亲的身体都已经凉透了。 她死去很久了。 田招娣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母亲的丧事办的很潦糙。 哪怕母亲是明媒正娶的三房夫人也没用,哪怕父亲终于良心发现哭着说是他对不起母亲也没用,祖母不愿再为没给田氏带来好处的母亲浪费一文钱。 母亲下葬后没有半个月,祖母做主把父亲的妾扶正了。 因着母亲的死,父亲在田招娣跟前矮下了身子来。 他干巴巴地安慰田招娣:“父亲膝下有了儿子,将来才能分着家产嘛。 你有了弟弟,将来嫁人了被人欺负了才有兄弟给你出头嘛。” 这就是她的父亲! 眼里看着的只有利益! 第358页 母亲说的没错,父亲靠不住! 她的目光像萃毒了似的望向父亲。 父亲不敢和她对视,很快转过头去。 田招娣不肯去继母房里,更不肯抱那个所谓的弟弟。 祖母为此很不高兴,说母亲把她养的心胸狭隘。 真是好笑。 她还得沖继母笑? 她是晚辈,和长辈倔强是一点好都讨不着的。 祖母为此拒绝母亲入田氏祖坟。 “又没生下子嗣来,有什么脸入我田氏的祖坟?” 外祖母气的吐了血,“皇后的娘家人,怎么能由得她这么折辱?” 皇后? 皇后也姓郭。 可她从来不知道母亲和皇后同出一族。 她追问外祖母:“那她们为什么还敢这么欺负母亲?” 外祖母又沉默了。 她逼得狠了,外祖母拗不过她,终于告诉了她事实。 原来外祖父和皇后父亲是异母同父的兄弟。 皇后的母亲是真定翁主,嫁到郭氏后看不起庶出的外祖父。 因着皇后父亲做主把家产留给外祖父,皇后母亲越发对外祖父不满。 等着皇后父亲去世后,皇后母亲把外祖父一家赶出了真定。 外祖父带着外祖母和母亲一路北上,皇后母亲还不解气,直到逼死了外祖父才罢休。 外祖母没办法,带着母亲一路逃亡。 田招娣气炸了肺,她趁着外祖母不注意从田氏偷跑了出来。 母亲死了,父亲也不是她的父亲了。 她活着已经没什么意思了。 或许,向母亲的悲剧来源讨一个公道是她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倘若不是皇后一家,母亲何至于此? 她要向天下人揭发皇后母亲! 她掷地有声地说完后,正义凛然地望向皇后。 皇后并没有如她所想的恼羞成怒起来。 “这就是你以为的全部?” 田招娣瞪她。 皇后忽地提高了声音:“一家两兄弟,家产当平分才是,为什么尽数给你外祖父? 我母亲都杀了你外祖母,为什么一不做二不休把你外祖母和你母亲都杀了? 你外祖母又为什么守了这个秘密这么多年,这会忽地把持不住了?” 一连串的问题砸晕了田招娣。 ☆、第三百二十八章 叔侄 青素是江南人,据她说江南的冬天味道淡的很,至多只会下层薄雪。 树依旧青翠欲滴,水依旧波光粼粼,和深秋时分相比并没有太大区别。 至于沿海地区,连薄雪都看不着。 田招娣因此很不适应洛阳的寒冷,哪怕披着貂裘也不自觉缩着脖子。 郭圣通注意到她的双耳都被冻红肿了,偏过头去扬声吩咐道:“拿冻疮膏进来。” 她告诉田招娣:“擦一下就好了,否则耳朵会烂的血肉模煳不说,年年还会復发。” 自母亲死后,再没有人这样关切过田招娣了。 她鼻子勐地一酸,但迅速止住这种不该有的情绪,冷冰冰地道:“不用你假惺惺。” 郭圣通笑了,“别自作多情了,我不是在讨好你,我也没有必要讨好你。” 她踱步到窗前,霍然推开窗。 寒风凛冽,唿啸着冲进殿中,轻纱帐幔被吹胀起。 窗外白的纯粹,阳光落在屋嵴树梢上晃开炫目的光圈。 她深吸一口气,让冷气透到心底:“你的外祖父和外祖母合谋害死了我父亲,你对我来说首先是仇人之后。 我怜悯你,不过是因为我也是母亲,我也有女儿。 这能让我挣脱仇恨,想到你和我父亲的死没有什么关系。 否则——” 她转过来,笔直看向田招娣:“我早就杀了你!” 活的久才会害怕死亡,田招娣并不惧怕死亡。 反倒是皇后打头的第一句话让她感受到了由衷的恐惧。 外祖母是她这世上最后的亲人,她自然对外祖母说的话深信不疑。 可—— 皇后那一连串问题又的确把她问懵了。 是啊,那都是疑点,令她胆寒的疑点。 皇后说的是真的吗? 外祖父害了皇后父亲才会引来杀身之祸? 这个念头刚一冒起,她就慌不迭地摇头。 她不敢往下想。 往下一想,所有的一切就诡异地能说通了。 她死死咬住嘴唇,努力保持住最后的镇定。 寒风吹起郭圣通鬓角的发。 在窗边站的久了,哪怕殿里热气熏人,时间久了脸仍被吹的结冰似的冰寒。 她终于关了窗,坐到案前倒了杯热水一口一口慢慢地喝水。 殿里静寂的可怕。 青素走进来,把药膏递给田招娣,低声道:“一边抹一边揉,别让耳朵变硬了。” 田招娣没有接,她目不转睛地望着郭圣通,对青素的话置若罔闻。 青素打定了主意要终生服侍郭圣通,郭圣通待她自是和出了宫嫁人的常夏羽年一般无二。 方才田招娣和郭圣通说话时,青素就站在门外守着,并没有瞒她。 人本就偏爱亲近的人,何况郭圣通在这事当中完全是受害者。 青素护主心切,虽见田招娣是个孩子,当下待她也没什么好脸,寒着脸把药膏往她怀里一砸,疾步走了出去。 青素一走,殿里像蓦然空了一大块似的,又没有人说话,越发寂然。 郭圣通慢慢喝完杯中的水,把玉杯搁在案上,终于开口了。 她的声音有些缥缈虚无,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听完了你的版本,该听我的了。” 她闭上眼,让时光回溯到两岁时。 这一切都要从田招娣外祖母——齐婉儿的贪心说起。 她是商户女,哪怕嫁的夫君是庶出也是高攀了。 而齐家巨富,除了在社会地位上低人一等,旁的也不差什么了,几辈下来养的骄傲自矜。 齐父本打定主意要把齐婉儿嫁给门当户对的人,全然没想过老了老了还要在亲家面前矮下身子来。 他坚决不同意齐婉儿的婚事,闹的狠了也失望了:左右儿女众多,这个本也不是最疼爱的,没了就没了,只当没养过罢了。 因此,齐婉儿没有任何依靠地嫁进郭氏。 她本就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被人轻贱鄙夷。 而长嫂刘旻是皇室翁主出身,高贵是写在骨子里的,一举一动间那股优雅浑然天然。 齐婉儿艷羡不已,忍不住照猫画虎起来。 只是用力狠了,反生出东施效颦的味道。 郭梁爱她,只觉得可爱的紧,但侍女们眼角眉梢间就不那么好看了。 齐婉儿发觉后恨的牙根痒痒,可婆母敦厚,长嫂慈爱,都没有轻易发落人的。 她若是责罚下人,必须拿出个理由。 向她们说出侍女们瞧不起她? 第359页 这是对齐婉儿更大的折辱。 她气的煳涂了,把恨全记在了长嫂身上。 倘若不是她,她怎么会为人耻笑? 人一旦不喜欢谁,便再无看的顺眼的时候。 六月六姑姑节时,长嫂邀她同回真定王宫过节,她以为长嫂是笑她没有娘家可以回去。 婆母做寿时,长嫂指点她婆母的喜好,她以为长嫂笑她不讨婆母喜欢。 种种不快积攒到后来,以致于她怀孕后卯足了劲想生个儿子来超过长嫂:长嫂第一胎是个女儿。 可一朝分娩生的却是个女儿,长嫂喜滋滋地抱过来:“女儿好,女儿最贴心了。” 好个什么好! 这下可如了你的意,把长孙的位置给保住了! 齐婉儿真想抬手把长嫂那假模假样的皮给揭下来,可她努力忍住了。 公婆还在,没有分家的道理。 但齐婉儿没想到公婆去后长嫂还是不愿意分家。 她玩笑般地说起城中陈氏分家了,长嫂只装听不懂,拉着她的手说:“还是像我们这样一大家子在一起的热闹。” 她勉强笑了笑,背转身来恨的不行:就这么怕分了家财给他们? 长嫂并不在衣食住行上苛刻他们,可自己当家和受人管治能一样吗? 齐婉儿自觉仰人鼻息地过到现在,再没法忍受下去了。 她说服了郭梁,让他去大哥跟前透风。 却没想大嫂说了几回也就应了,反倒是大哥出乎意料地强硬,说什么都不肯。 齐婉儿急起来,难道就一直不分家? 将来以珍的嫁妆还得求着大嫂? 不。 她不想再忍了。 女人发起狠来是极其可怕的,尤其是一个情绪失控多年的女人。 她铁了心要分家,闹的阖家都没有安宁之日。 大哥生生被气病了。 她不为所动,还是要分家。 她恶狠狠地告诉郭梁:“不分家我就回蜀中。” 大嫂气的甩了她一巴掌。 呵—— 真是好玩。 原来什么时候都端着的大嫂也会动气。 眼看着家无宁日,即便勉强齐婉儿留下,这一大家子也再不能和睦相处了。 大哥终于松口同意分家了,可这回又轮到大嫂不同意了。 大哥越病越厉害,她想等大哥病癒后再说这事。 夜长向来梦多,谁知道大哥病好后会不会又改主意了? 大嫂恨她,大哥也瞧不起她,再留在这家里还能有个好? 她不管大哥病情如何,只想趁热打铁把家分了。 她催促郭梁去找大哥:“都同意了就定下来得了,病好了不是还得分?” 结果郭梁带回来的文书上竟然有百万家财,她吃了一惊,喜出望外:“这只怕是郭氏的大半家财吧。” 高兴过后又忍不住担忧:“大嫂一会听说了要是逼大哥改主意怎么办?” 她冷下眸来:“你回去再给大哥灌碗毒药,索性毒死他,让这文书再没更改的余地。” 郭梁去了。 大哥死了。 齐婉儿坐在屋子里,隔这么老远都听着大嫂痛彻心扉的哭声。 她快意极了。 大嫂不是和大哥恩爱吗? 这下大哥死了,怎么也够她痛苦一阵子了。 大嫂比她想的还要痴情。 她足足消沉了五六年,闷在府里只管精心照顾孩子哪也不去。 大哥临去前叮嘱她不要报仇,她果真就不报仇。 妯娌这么多年,齐婉儿第一次觉得自己占了上风,她为此愉悦极了。 而人得意忘形了是会出事的,她的快乐,她的无耻,她的狠毒,都深深地刺痛了大嫂。 大哥的遗言也阻挡不了大嫂了。 她吩咐人做局,骗的郭梁血本无归。 齐婉儿一发觉大嫂起了復仇之心,忙趁着郭圣通生病阖家搬走了。 大嫂不肯就此收手,派人一路追杀他们。 他们好容易才逃到长安。 本以为天子脚下大嫂能收敛点,可大嫂也来了长安。 她亲手杀了郭梁。 齐婉儿带着女儿趁乱跑了出去。 大嫂并没有赶尽杀绝,但齐婉儿觉得她不是善心大发,而是想叫她们生不如死。 后来,郭以珍冒险去接近了郭圣通,让大嫂知道了使人把她们扔到了广陵郡,任凭她们自生自灭。 齐婉儿过不得穷苦日子,她把郭以珍嫁给了当地望族田氏的瘸腿儿子来换取衣食无忧的后半生。 “再后来的事,不用我说了吧?” 皇后蓦然睁开眼来,语气中听不出什么情绪。 田招娣已经把嘴唇都咬破了,“你骗我,我才不相信你的话。 我外祖父死了,母亲也死了,不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郭圣通脸上浮起讥讽的笑:“同样的话怎么就不用在自己身上呢?” 田招娣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要反驳。 郭圣通不待她理清思路,便又重新开口:“你失去了亲人,难道我就没有吗? 我父亲去世时,我才两岁,我弟弟刚满月。 我们姐弟就不无辜?就不可怜? 一命换一命,你外祖父死的应该。 至于你母亲,她的悲剧是她自己选择的。 难不成是我母亲是我逼迫她嫁人的? 又是我们让你父亲移情他人的? 你不信我说的话可以,毕竟你和我的话都算是一面之词。 但你可以回去问你外祖母,问问她这么些年有没有梦着我父亲。 顺便再告诉她,不要打着让我受天下人议论就忘却仇恨的打算。” 她说的这样有底气。 田招娣不知道自己怎么出的洛阳,又怎么回的田氏。 外祖母急切地迎上来,拉着她嘘寒问暖。 田招娣心下升腾起希望来,她为自己几句话便开始怀疑起外祖母而感到羞愧。 她握住外祖母的手泣不成声,“外祖母……我……” 外祖母没有耐心听她哽咽,她急不可耐地问她:“皇后母亲还活着吗?” 为什么要这么问? 田招娣愣愣地望向外祖母。 外祖母问的急了,她本能地回答道:“不知道。” 外祖母舒了口气,低声呢喃:“那就好,那就好。” 田招娣没有听清,“您说什么?” “没什么。”外祖母笑起来,催她收拾东西:“一笔写不出两个郭字来,上一辈的仇怨和皇后没关系,和你更没关系。 你母亲去了,父亲靠不住,也只能指望皇后给你找个好人家了。” 听外祖母这意思,竟真打着主意要依靠皇后。 行了,不用问了。 什么都不用再问了。 皇后没有骗她。 田招娣浑身力气都散开,一下摊坐在地上。 她的血凝在一块,只凭着本能回答:“皇后没有要接我们到洛阳的意思,更没有要认我做堂侄女的意思。” 第360页 外祖母傻住了:“怎么会呢?” 她扬起脸来:“外祖母,您怎么能这么自私。 是不是在您心中,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利用的?” ***** 正月末的洛阳城依旧是雪的世界。 梅花独占鰲头,却开的并不热烈,而是清幽幽的。 郭圣通和刘旻并肩站在廊下赏景。 田招娣走后刘旻才知道齐婉儿又作了妖,她有些后悔当初的心软。 “早知道,当初就不该想着郭以珍到底无辜。” 郭圣通想若是再给母亲一次机会,母亲仍是会选择放过郭以珍吧。 这就是母亲和齐婉儿的区别。 只是,齐婉儿的确该死! 不过,如今就连亲外孙女也不要她了,她活着也是赖活着,比死了更叫人解气。 死多痛快啊,一刀的事,受不了多少痛苦,反倒让她解脱了。 她拉过母亲的手:“她再翻不出什么风浪了。 而您,只管抱孙子养花就是。” 母亲笑笑,不再提起她们来。 过了会,母亲又问她:“赵公近来怎么样?还生陛下的气吗?” 赵公说的是刘秀的叔父——刘良。 和郭圣通恶毒绝情的叔父相比,刘良是个好叔父。 刘秀父亲刘钦去世后,刘良承担起了照顾侄子侄女的责任。 刘良本不同意造反,但侄子们举兵后他只得加入。 后在小长安一战中,刘良的妻子和两个儿子阵亡。 刘秀因此对叔父很是愧疚,百般尊敬于他。 建武二年,刘秀封刘良为广阳王。 建武五年,刘秀又改封刘良为赵王。 建武十三年,刘秀诏令封王的刘氏宗亲都降为侯爵、公爵,刘良降封为赵公。 刘良年纪大了,去年年末自封地来洛阳后刘秀便留他在洛阳住,要为他养老送终。 可叔侄俩却处的不是很好—— ☆、第三百二十九章 原配? 刘秀父亲去的早,母亲拉扯着几个孩子险些活不下去,是叔父和婶母伸出手来全力帮扶着他们。 对刘秀来说,叔父和父亲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 因此在刘秀即位后,他格外尊崇叔父刘良。 这份尊崇可以说已经到了破格的地步。 鑑于孝景帝时七王之乱险些搅得天下大乱甚至亡国,刘秀向来对宗室严加规范。 他一再重申阿附藩王法,严禁诸王结党营私,滥用特权。 湖阳长公主刘黄的家奴因仇杀人后躲在湖阳公主府中,官吏不敢上门索拿。 等着湖阳外出时,这家奴洋洋得意地为刘黄驾车,自觉没人能拿他有办法了。 却不想时任洛阳令又是只汉室苍鹰,执法严苛,从不避皇亲国戚。 他的名字叫董宣。 董宣,是陈留郡圉县人。 初为司徒侯霸所辟,举高第,累迁北海相。 他就任后,任当地望族公孙丹为五官掾。 彼时公孙丹新建宅第,因卜工称宅中必有死者,公孙丹为挡祸令其子杀过路行人置尸舍内。 如此荒唐的杀人理由让董宣知道后,立时大怒,杀公孙丹父子为无辜行人抵命。 董宣到这里并没有一丝一毫的过错,然而公孙氏为当地大姓,闻信不服,聚三十余人持刀至官府前称冤叫号。 董宣生平最恨豪强巨富仗势欺人,公孙丹父子本就无辜杀人,公孙氏却还敢武力威胁官府。 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汉家威严不容侵犯! 董宣以公孙氏前附王莽,虑交通海贼,乃悉收系剧狱,剧县之狱。 使门下书佐水丘岑尽杀之。 青州刺史听闻后,唯恐酝酿成大祸,当即上书于天子。 董宣下狱后晨夜讽诵,无忧色。 及当出刑,官属具馔送之,宣乃厉色曰:“董宣生平未曾食人之食,况死乎!” 有些人打击权贵是为了扬名,是为了升官。 而董宣和他的前辈郅都一样,他们是心有坚持,才能无视死亡。 这样的人杀了,是天下的损失,是汉室的损失。 刘秀驰使驺骑特原宣刑,且令还狱。 遣使者诘宣多杀无辜,宣具以状对,言水丘岑受臣旨意,罪不由之,愿杀臣活岑。 使者以闻,有诏左转宣怀令,令青州勿案岑罪。 岑官至司隶校尉。 后江夏有剧贼夏喜等寇乱郡境,以宣为江夏太守。 到界,移书曰:“朝廷以太守能禽jian贼,故辱斯任。今勒兵界首,檄到,幸思自安之宜。” 喜等闻,惧,即时降散。 这样的人哪会畏惧长公主的威严? 董宣闻湖阳出行,便在湖阳必经的夏门亭候之。 等湖阳到后,以身挡车,执刀画地,大言数湖阳之失,叱奴下车,当着湖阳的面就格杀了湖阳的家奴。 湖阳即便好脾性,也受不得这个,当即令驾车入宫哭诉于天子跟前。 天子两兄两姐一妹,到如今只剩下一姐一妹,哪能眼看着湖阳受委屈呢? 可又爱重董宣这不畏权贵秉公执法的性子,两难之间便佯作大怒欲杀董宣。 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喊了半天要杀也没拖下董宣去。 董宣会意,当即叩头曰:“愿乞一言而死。” 天子怒目:“欲何言?” 董宣掷地有声:“陛下圣德中兴,而纵奴杀良人,将何以理天下乎?臣不须棰,请得自杀。” 话毕即以头击楹,流血被面。 这实诚人做戏都做的这么实在,刘秀怕他真把自己撞死了忙叫小黄门拉过他来,让他向刘黄赔罪,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可董宣宁折不弯,他认为既无错如何要赔罪? 董宣不从,小黄门强使顿之。 跪地后又两手据地,终不肯俯。 董宣血流的满身都是,小黄门还真不敢逼迫的狠了。 这要不肯受辱发起脾气来去撞墙死了怎么办? 刘黄心如明镜,知道董宣不赔罪天子也不会拿他怎么样了。 只是当下到底气不过,问天子道:“文叔为白衣时,臧亡匿死,吏不敢至门。今为天子,威不能行一令乎?” 和女人哪能说通道理? 何况按刘黄来看,娘家兄弟就是依仗,如今她受了欺负刘秀却不给她出头,心中的委屈也是真的。 刘秀当下只能讪讪然笑道:“天子不与白衣同。” 董宣出后,天子令诣太官赐食。 宣受诏出,饭尽,覆杯食机上。 太官以状闻。 天子问宣,宣对曰:“臣食不敢遗余,如奉职不敢遗力。” 天子赐钱三十万,宣悉以班诸吏。 由是搏击豪强,莫不震慄。 京师号为“卧虎”。 歌之曰:“枹鼓不鸣董少平。” 亲大姐尚且如此,何况旁人? 因此建武十三年降爵时,宗室中没有一个敢抱怨不从。 第361页 但也有例外,也有让刘秀无视律法的例外。 刘良便是这个例外。 建武十一年夏,来歙与盖延、马成攻公孙述将王元、环安于河池、下辨,陷之,乘胜遂进。 蜀人大惧,使刺客刺歙。 来歙有说降隗嚣,安定陇右之大功,乃国之重臣。 刘秀闻之大惊,省书揽涕,乃赐策曰:“中郎将来歙,攻战连年,平定羌、陇,忧国忘家,忠孝彰着。遭命遇害,呜唿哀哉!” 当即使太中大夫赠歙中郎将、征羌侯印绶,谥曰节侯,谒者护丧事。 丧还洛阳后,天子乘舆缟素率百官临吊送葬,亲自扶柩进城。 之后,公卿百官随之入城。 刘良的车驾和右中郎将张邯的车驾堵在了一块,刘良因张邯和他抢道恼火非常,令其旋车让道,又将管理城门的门候岑尊召去斥责,令其在道上磕头赔罪。 此事引起了朝野譁然,司隶校尉鲍永为此上奏弹劾刘良,他认为刘良虽是天子叔父,但也是诸侯藩臣。 既是臣,便没有责骂朝廷命官的权利,更没有令朝臣向其磕头的权力,这是对天子的大不敬。 可以说,刘良此举得罪了大半朝臣,更是对皇权威严的挑衅。 可刘秀不忍降罪于年事已高的叔父,含含煳煳就过去了,并没有任何处罚。 也正是因为刘秀待刘良的这份不同,让刘良始终没有做臣子的自觉。 去年冬天刘良到洛阳后,为挚友李子春向刘秀求情。 李子春曾为琅琊国国相,怀县李氏因此得势成为当地的豪强大户。 李子春孙子杀人了当地官府也不敢管。 赵熹任怀县县令后有感李氏势大追查此事,李子春的孙子被迫自杀,李子春也被捕入狱。 李子春求于洛阳宗室,赵熹因此越发不肯宽大处理,反而严苛起来。 李氏见弄巧成拙,无奈之下只得去求突染重病的刘良帮忙。 刘良只当天子还是那个为了他带回来的小零嘴喜笑颜开叫着叔叔的侄子,等着刘秀去探望他时便提起了此事来:“臣和李子春相交多年,如今听闻他因孙子犯罪而被连累下狱。 杀人者虽仗的是李子春的势,但臣以为李子春有管教不当的罪,却还罪不致死,求陛下看在臣的面子上放他一条生路。” 刘良的话也不道理,但刘秀为了度田正着手解决豪强胡作非为的问题,当下便不肯应允,“赵熹秉公执法,朕不能胡乱干涉。” 刘良还欲再说,被子孙打断了。 刘秀走后,子孙怨怪:“各郡国豪强才造过反,您这不是叫陛下为难吗? 这一答应您,往后度田还能继续下去吗?” 刘良醒悟过来后也失悔不已,可又对老友家人打了包票,当下无颜见人。 等刘秀再去看望他时,刘良口出恶言不肯相见。 刘秀几番碰壁后也有了怨气,认为叔父实在不体谅他。 还是郭圣通这个旁观者看的通透,知道刘良这是在借发火补救。 否则他见了刘秀,是求还是不求? 而对天子都发了火还没求下情来,李氏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刘良去后,刘秀到底还是后悔了,和郭圣通说起从前叔父待他的好来:“堂妹小时过年想做件新衣裳,可是家里穷,叔父便先紧着我们兄妹。 堂妹终究还是没有如愿,年三十时哭的迴肠盪气。 大姐过意不去,抱了她的新衣裳来给她。 堂妹破涕为笑要接,叔叔狠狠骂了她一顿。 堂妹此后直到出嫁都不敢再和我们兄妹争吃穿。 我这么多年想起来都难受,可叔叔还觉得对不起我父亲,说他没本事,没叫我们兄妹过的再好一些。 婶母和两个堂兄战死时,我发誓要百倍补偿叔父的。 但我没有做到。 叔叔临去之前就求我这么一件事,我都没有答应他。 我还怨怼他,觉得他不替我着想……” 刘秀说到后来已经是泣不成声,郭圣通不知道如何劝他,只能陪着他。 其实再重来一百次一千次,刘秀的答案还是不行。 他不会为来私情而让度田进行不下去,不会给后世子孙留下足以动摇国本的后患。 倘若两三句软话就说动了刘秀,那他要妥协要退让的实在太多了。 如今不过是刘良去了,他感情上过不去才这样。 这么一想,她心下不免生出些苦涩来。 前世的她被废有他要弥补阴丽华的原因,但根本原因还是出于政治考虑。 今生阴丽华另嫁他人,他们夫妻风雨相随数十载。 但她仍是无法肯定他会不会不管不顾地护她。 她还是要靠自己。 如此这般,不免生出无限的虚无感。 兼之已到二月,她为日食惶恐忐忑,一连数日都寝食难安。 勉强入了睡也是噩梦连连,很快眼底下便熬青了。 刘秀问起,她推说是为刘良伤怀。 刘秀也不疑有他。 这日刘秀去前殿理政后,郭圣通独自在偏殿看书。 说是看书,可哪看的进去? 她不自觉地又望向了天空。 望的久了,竟发起晕来。 天上就似有个漩涡一般,人的目光一陷进去了便拔不出来了。 忽地白光一闪,她又似从云巅之上跌落,风从耳边唿啸而过。 她吓的心都差点从嗓子眼中跳出来。 啪地一声响,手中的书落了地。 她勐地睁开眼来,继而长长地松了口气。 原来不觉间打起盹来了。 她转动了下发麻的胳膊。 等等—— 不对! 这不是却非殿偏殿! 她下了软榻,环顾四周。 长秋宫。 对,这是长秋宫。 她狐疑起来:这是还在梦里?梦中梦? “青素……” 没人应。 她踱步出殿。 四下空荡荡的,没见着一个人影。 看来真是在梦里了。 她从容下来,慢悠悠走着。 梦里桃花开了,春风和煦。 她的梦总是在春天。 她想大概和她遇到刘秀时是春天有关系吧。 “殿下,您真傻,您真傻……” 有说话声传来。 是青素的声音。 青素在和谁说话? 她循声找过去,却见着自己俯在地上掩面而泣。 “她本就疑心于您,您还主动请废,她还当您心虚难安呢。” 从青素断断续续的叙述中,郭圣通很快明白了她在说什么。 原来南阳阴氏是春秋名相管仲之后,到七世孙管修时,阴氏从齐国迁居楚国,被封为阴大夫,以后便以“阴”氏为姓。 秦末,阴家又举族迁到了新野。 阴氏作为传承数百年的大家族,虽在秦汉都没出过什么高管,但仍富甲一方,可与当时的诸侯王相比。 第362页 而阴氏虽出了阴丽华这个贵人,但在朝中并没有什么政治力量。 彼时天下兵戈未止,盗匪猖獗。 毗邻京师洛阳的颍川和河东两郡又发生变乱,叛军和盗贼四起。 阴丽华母弟被贼人趁乱劫持,因被官府围堵无法逃脱索性将阴丽华母弟杀害。 阴丽华闻信痛哭不止,刘秀为安慰阴丽华而下诏:“吾微贱之时,娶于阴氏,因将兵征伐,遂各别离。 幸得安全,俱脱虎口。 以贵人有母仪之美,宜立为后,而固辞弗敢当,列于媵妾。 朕嘉其义让,许封诸弟。 未及爵土,而遭患逢祸,母子同命,愍伤于怀。 《小雅》曰:‘将恐将惧,惟予与汝。将安将乐,汝转弃予。风人之戒,可不慎乎?其追爵谥贵人父陆为宣恩哀侯,弟欣为宣义恭侯,以弟就嗣哀侯后。 及尸柩在堂,使太中大夫拜授印绶,如在国列侯礼。 魂而有灵,嘉其宠荣!” 郭圣通闻诏后当即主动向刘秀请废。 这个场景郭圣通已经梦见过好几次了,她对此并不陌生。 刘秀都明明白白说了她这个皇后位是阴丽华让给她的,她如何还能居于后位? 不如主动些,保全她最后的自尊。 只是—— 阴丽华是原配? ☆、第三百三十章 释怀 什么叫阴丽华是原配? 她愣在那里,久久也反应不过来。 怎么会呢? 阴丽华怎么会是刘秀的原配? 那她郭圣通算什么? 难怪他会说亏欠她,难怪他会说这皇后之位本该就是她的。 这一瞬间,春风凛冽化作千百只箭贯穿了她的心。 她捂着胸口,疼弯了腰。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她望着殿里掩面而泣的自己,望着痛心疾首的青素,眼泪断线般地往下淌。 是她逼刘秀娶她的吗? 不要和她说什么局势所迫。 他要是儿女情长,就该不管不顾地拒绝。 利用完他舅舅了,现下说什么委屈阴丽华,弄的好像她多觊觎这个皇后之位一样。 满朝文武大多是刘秀北渡黄河后才跟随他的,他们只知道刘秀身边有个出身高贵能以娘家势力鼎力支持的郭圣通。 更重要的是,她有子。 刘秀已经失踪过一次,子嗣对政权的稳定重要性无需多言了。 她无论从出身、资歷、子嗣、对政权的作用和对朝臣的价值等各个方面上都有阴丽华无法比拟的优势,倘若刘秀非要立阴丽华为后,必定难安众心。 阴丽华何等灵透人,她选择了退让,选择了体贴刘秀。 是,她是原配,她是委屈了。 可郭圣通就好受吗? 明明是无奈妥协之举,却说的好像是她千方百计夺来的。 春日晴空透亮,白光在云层里闪烁。 风过处,燕雀聒噪,三五片桃花从枝头打着转落下。 前世的她还伏在长秋宫的地上。 透明的重重宫阙渐渐清晰起来,隔断了她的目光,隔断了说话声。 四下里重又死一般的静寂起来,这座偌大的宫殿里仿佛就只剩下里她自己。 她也不知为什么,竟像个孩子般慌乱起来。 她顺着宫廊朝前走。 越走越快,到最后小跑起来了。 风捲来淡淡的花香味。 空旷无人的宫廊走不到头似的,长秋宫竟像是在永远也到不了的天边。 她跑的急了,一没留神被什么绊了一脚,重重地往前扑去。 她认命地闭上了眼,满以为这就要从梦境中挣脱出来了。 “你这又是何苦呢?” 一道轻柔的声音响起,继而一双手伸过来扶她。 她并没有借着力站起身。 这声音很熟悉很熟悉—— 她仰起头来。 阴丽华。 果然是阴丽华。 “你来干什么? 再着急住长秋宫也不急在这一会吧。” 郭圣通蹙起眉来。 她没有说话啊,可这又的确是她的声音。 她再往上望去。 唿—— 她正皮笑肉不笑地望着阴丽华呢。 她咧了咧嘴,垂眸打量了下自己。 呃…… 透明的。 好吧。 她嘆了口气,从地上爬起来,站到一边看着前世的她和阴丽华对阵。 很奇怪。 她从前感受不到前世的自己的喜怒哀乐。 可这次,她感受到了。 别看前世的她语带嘲讽,似是对阴丽华很不待见。 但郭圣通知道,她不喜欢阴丽华,却也并不恨她。 是,按常理来说,两个都能为正妻的女人嫁给同一个男人,她们该斗的乌鸡眼才是。 何况现下刘秀又说出来阴丽华委屈让后的话来,还有阴氏族里不少人疑心阴丽华母弟遇难是她害的。 可她这会儿见着阴丽华后,心里还真是平静的很。 她有什么好恨阴丽华的? 刘秀先求娶的是她,她的确是原配。 是她郭圣通让她由妻为妾,她心中多少有些歉疚。 虽说她在这其中也只无能为力的棋子。 虽说没有她郭圣通,也会有李圣通、刘圣通来填补她的位置,为刘秀在河北站稳脚跟做出贡献。 但到底是无法坦然面对阴丽华。 试想一下,倘若是她要为妾这么些年,必定做不到她这般能忍能让。 既然本就是阴丽华的,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还给她了也好。 她和刘秀往后如何相濡以沫、矢志不渝那都不关她郭圣通的事了。 最后史书上能提都不要提她。 不是因为她作为失败者输不起,而是她觉得噁心又难过。 他们一片真情了,那她和他呢? 他们又算什么呢? 她记得,阴丽华刚从南阳接来时,刘秀给阴丽华定封贵人,和她平起平坐。 她一下明白过来,皇后是要留给阴丽华的。 那一刻,她无比痛恨自己的一见钟情。 可她还是爱他,爱到给他生了五个孩子,爱到和阴丽华一起分享他。 她爱的卑微,阴丽华也不比她好多少。 既如此,她又有什么好恨阴丽华的? 只是,话虽如此,也不代表着她就能和阴丽华把手言欢了。 她们註定做不成朋友。 郭圣通的话落音后,便听得阴丽华无奈一笑:“非得这么刺着人说话吗?” 郭圣通也笑:“别人看来,我们不正该这么说话吗?” 她徐徐转过身去,信手摘来朵桃花簪在头上:“回去吧,你我之间的话早已经说完了。 你既不用来同情我,也不用洋洋得意。 我后半辈子会过的更好。” 她昂起头来,阳光照亮了她的脸。 她容貌早已经脱去了稚嫩,但那股子骄矜却是埋在灵魂深处,怎么都洗脱不去。 第363页 她自己知道,阴丽华也知道,刘秀的确想补偿阴丽华。 但也不代表刘秀可以无故废郭圣通,那会掀起朝堂震盪。 他之所以想废郭圣通,还是为了这天下。 连着两年日食,上苍愤懑不满的说法已经压的刘秀直不起腰了。 而他还不能下罪己诏认错,那会叫度田前功尽弃,甚至后患无穷。 但既承命于天,就不能说天是错的。 总该有人为此负责。 刘秀不能。 只好她郭圣通上了。 左右他也起了废后之心,不如成全他好了。 建武十七年秋七月,妖巫李广等群起据皖城,遣虎贲中郎将马援、骠骑将军段志讨之。 九月,破皖城,斩李广等。 冬十月辛巳,刘秀以郭圣通善妒不能容人为由废后,“皇后怀执怨怼,数违教令,不能抚循它子,训长异室。 宫闱之内,若见鹰鹯。 既无《关雎》之德,而有吕、霍之风,岂可托以幼孤,恭承明祀。 今遣大司徒涉、宗正吉持节,其上皇后玺绶。 阴贵人乡里良家,归自微贱。 自我不见,于今三年。 宜奉宗庙,为天下母。 主者详案旧典,时上尊号。 异常之事,非国休福,不得上寿称庆。” 刘秀要补偿阴丽华,却也不愿让郭圣通就此为人轻贱。 他先是不许为新后祝贺,其后又改封右翊公刘辅为中山王,封废后郭氏为中山王太后,居北宫,以常山郡划给中山国,以二郡奉养郭氏。 他想要尽一切可能安置好郭圣通。 然而,郭圣通领不领情尚且不说,朝臣们是废后诏书一下就闹翻了天。 太子讲师郅恽言于刘秀曰:“臣闻夫妇之好,父不能得之于子,得犹制御也。况臣能得之于君乎?是臣所不敢言。虽然,愿陛下念其可否之计,无令天下有议社稷而已。” 帝曰:“恽善恕己量主,知我必不有所左右而轻天下也。” 其后,太子太傅张湛为了表达对无故废后的抗议,这位本该大有作为的重臣称病不朝。 后大司徒戴涉死,刘秀强令起用张湛来取代戴涉。 张湛当堂便溲,自断仕途,用尽一切来尽到为师为臣的责任。 刘秀心中有愧,此后多次弥补郭氏和郭圣通。 建武十七年,郭况徙封大国,为阳安侯。 郭圣通从兄郭竟,以骑都尉从征伐有功,封为新郪侯,官至东海相。 郭竟弟郭匡为发干侯,官至太中大夫。 从前废后,大多还要牵连家族。 刘秀现下如此,是要安自己的心安郭圣通所生儿子的心安天下人的心。 然而,郭后既废,太子刘疆又如何还能安于太子之位。 郅恽乃说太子曰:“久处疑位,上违孝道,下近危殆。昔高宗明君,吉甫贤臣,及有纤介,放逐孝子。” 于是,他数次向刘秀请辞太子之位。 若说废郭圣通还能说出点牵强的理由,可废太子呢? 刘疆为太子十六年,始终贤名远扬,为朝臣认可。 就因为其母被废,便连太子也要一併废去吗? 刘秀为此始终不肯应允。 建武十九年六月,刘彊再度恳求“引愆退身”,刘秀情知留刘疆再在太子之位上反倒是害了他。 于是戊申日下诏曰:“《春秋》之义,立子以贵。 东海王阳,皇后之子,宜承大统。 皇太子彊,崇执谦退,愿备藩国。 父子之情,重久违之。 其以彊为东海王,立阳为皇太子,改名庄。” 非常幸运的是,刘疆作为重点培养了十六年的太子也得到了保全。 他退位藩王之后,刘秀亲自为其重选官署。 继续沿用河西与郑兴,卫宏等相善的杜林为王傅来辅助他。 建武二十年夏,光武帝风眩疾甚。 大病初癒后,深感生命的脆弱,唯恐他日薨逝后郭氏风雨飘摇。 因此将中山王刘辅藩国迁往“汉之汤沐邑”,即高祖故里沛地,改封刘辅为沛王,改封郭圣通为沛王太后。 又升郭况为大鸿胪,并多次行幸郭府,会同公卿诸侯亲家至此宴饮,赏赐郭氏金钱缣帛,丰盛莫比,京师号称郭况家为金穴。 建武二十六年,郭圣通的母亲刘旻去世。 刘秀亲临送葬,又命人将郭圣通的父亲郭昌由真定郭氏祖坟迎至洛阳,与郭母合葬。 并赠予郭昌阳安侯印绶,谥号为思。 建武二十八年六月丁卯日,郭圣通去世,葬在邙原之上,号为北陵。 …… 宫阙散去,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郭圣通自地上捡起一卷帛书,展开来徐徐读之:“光武郭皇后讳圣通,真定槀人也。 为郡着姓。 父昌,让田宅财产数百万与异母弟,国人义之。 仕郡功曹。 娶真定恭王女,号郭主,生后及子况。 昌早卒。 郭主虽王家女,而好礼节俭,有母仪之德。 更始二年春,光武击王郎,至真定,因纳后,有宠。 及即位,以为贵人。 建武元年,生皇子彊。 帝善况小心谨慎,年始十六,拜黄门侍郎。 二年,贵人立为皇后,彊为皇太子,封况绵蛮侯。 以后弟贵重,宾客辐凑。 况恭谦下士,颇得声誉。 十四年,迁城门校尉。 其后,后以宠稍衰,数怀怨怼。 十七年,遂废为中山王太后,进后中子右翊公辅为中山王,以常山郡益中山国。 徙封况大国,为阳安侯。 后从兄竟,以骑都尉从征伐有功,封为新侯,官至东海相。 竟弟匡为发干侯,官至太中大夫。 后叔父梁,早终,无子。 其婿南阳陈茂,以恩泽封南侯。 二十年,中山王辅復徙封沛王,后为沛太后。 况迁大鸿胪。 帝数幸其第,会公卿诸侯亲家饮燕,赏赐金钱缣帛,丰盛莫比,京师号况家为金穴。 二十六年,后母郭主薨,帝亲临丧送葬,百官大会,遣使者迎昌丧柩,与主合葬,追赠昌阳安侯印绶,谥曰思侯,二十八年,后薨,葬于北芒。 帝怜郭氏,诏况子璜尚阳公主,除璜为郎。 显宗即位,况与帝舅阴识、阴就并为特进,教授赏赐,恩宠俱渥。 礼待阴、郭,每事必均。 永平二年,况卒,赠赐甚厚,帝亲自临丧,谥曰节侯,子璜嗣……” 这帛书上把她死后事都说了那老远去,看来她是真脱离了废后下场悽惨的定数。 她委实不该有戾气了。 原来她被废,并没有连累家族。 甚至刘秀的儿孙都加倍礼遇郭氏。 刘秀确实做到了尽一切可能来对她和阴丽华好。 当前世种种尽数铺开来后,她越发不明白她为什么还要重活这一生。 第364页 刘秀最后没有属于她,那又怎么样呢? 最起码,她知道他待她也是有情义的。 这就够了。 何况,在没有他的日子里,她过的也很好很好。 她有孩子们,有豌豆,有热热闹闹的生活。 还是说前世的她也不知道死后的这一切? 因为,她看到她在掩面而泣。 她走过去蹲下蹲下抱住她,轻声道:“或许,真的是谁都没有错,错的是不该相遇,不该动情。” 倘若没有动情,她和阴丽华都没有痛苦。 而今生很好,再没有人会受伤会为难。 阴丽华过的很幸福,她也过的很幸福。 至于那悬在头上的日食,她想也没有什么好恐惧的了。 前世时,刘秀尚且尽一切可能周全她,为她和孩子们安排妥当,何况今生? 她该相信他一次。 她站起身来深吸了口气,挥别前世的她,勐地朝地下倒去。 她该醒了。 ☆、第三百三十一章 豌豆 建武十七年的二月,春意已从开的热热闹闹的迎春花间流淌了出来。 郭圣通披着鹤氅站在廊下赏花,那鲜亮的嫩黄色让她想起漆里舍来。 出阁前的日子真是叫人怀念,真真正正的无忧无虑啊。 她嘆了一口气,又不自觉仰头望了下天。 今天是二月二十八,二月的最后一天。 自进了二月,她便越发焦躁难安。 明知道有把刀悬在头上,却不知道刀什么时候掉下来,真是太折磨人了。 她如坐针毡地熬到月中后,已经开始盼着月食了。 早来早解脱啊! 这一盼盼到了二月尾也没有日食,她又忍不住生了侥倖心:会不会就这么过去了? 也不是不无可能是吧? 于是每熬过一天,她夜里睡下时都得把满天神佛感谢一遍,虔诚地祈求他们能继续保佑。 是,她当初是跳着脚不信这些神神鬼鬼。 但不得不说,信一信的确能给人带来极大的心理安慰。 绿油油的嫩糙在微寒的春风里轻轻摆着手,温煦的阳光照亮了天地。 空气湿润又清新,正是一年中顶好的时光。 若是往年,郭圣通会兴致勃勃地张罗吃香椿挖竹笋。 今年实在没有心情,卫国磨了她几回,她一直都说过两天过两天的。 自从那梦境一股脑把前世的一切都告诉她后,她并不再忧心自己的处境。 可刘秀怎么办? 一旦日食,他会极其被动。 这老天爷也真是。 好端端地凑什么热闹。 她深吸了口气,抿紧了唇。 还有两个时辰就天黑了。 “母后……母后……” 她转过身去。 是卫国。 五岁的小女孩生的粉雕玉琢,眼波流转间灵气毕现。 她拿着把小锄头,雄赳赳气昂昂地跑过来:“母后,择日不如撞日,我们就今天去挖竹笋吧。” 她见郭圣通又要开口拒绝,就跳脚:“母后,您再拖就长成竹子了。” 行吧。 说的有道理。 左右也是站着干着急,不如找点事干,一晃两个时辰也就过去了。 再说了这天要日食,也不会因为被你盯害羞了就不日食了。 还是心态放平的好。 她笑了笑,叫青素去取了锄头来:“行,我们去挖竹笋。” 卫国一下咧开了嘴:“晚膳我要吃油焖竹笋。” 嫩笋尖焖过后,鲜甜脆慡。 单这一个菜,就能吃完一碗饭。 而自己亲手挖出来的竹笋,吃着更有满足感。 早春的泥土湿润松软,挖起竹笋来惬意非常。 母女两不大会功夫便挖了一竹筐竹笋。 送去少府吩咐添菜后,郭圣通就道:“够了吧?” 卫国贪心不足,还要挖。 “再留着,长老了就柴了。 多的叫少府腌成酸笋嘛。” 郭圣通就忍不住笑。 “行,那就接着挖。” 她这个女儿啊,干什么都有些不耐烦,只有吃上那是热情洋溢啊。 这要是让她写完规定的大字了还继续让她写,绝对打着滚不干。 竹子最能扩张地盘,起初不过七八根占了个角落。 几年下来,竹生竹地已经变成一片竹林了。 母女俩挖到黄昏都没挖完,只得作罢。 回到殿中净手更衣后,卫国一个劲地叫手酸。 郭圣通叫人拿了药油来给她抹,“就你这小胳膊小腿的,挥一下午锄头能不累吗?” 卫国一面龇牙咧嘴让郭圣通轻点,一面又喜滋滋地期待起来:“晚上我要吃三碗饭。” 郭圣通忍不住点她的额头:“你没那么大胃口。” 用过晚膳后,卫国不等刘秀让她练字就跑去了东宫。 刘秀对此很是心酸:“不想写就不写嘛,陪父皇说说话不行吗?” 郭圣通就笑:“孩子大了,还能和以前一样见天黏着你要背要你抱的?当然是和哥哥们在一块好玩。” 说起儿子们,她想起一事来。 “你昨天说给刘疆先纳两个孺人,是认真的吗?” 她昨天听刘秀提了一嘴,当时没细想。 过后想起实在觉得不妥,虽说天家没有规矩一说,将来的太子妃更是不敢对此有什么意见。 但郭圣通还是盼着疆儿能和太子妃和和美美的,而不是处的跟君臣般客气疏离。 她和刘秀都不能陪疆儿一辈子,她不希望他将来做孤家寡人。 将心比心地想一下,没有一个女人能坦然接受夫君早有宠妾的。 哪怕,那是太子,是未来的天子。 刘秀点了点头,“太子妃的人选太重要了,朕一时拿不下主意来。 不如先纳两个妾进来伺候疆儿,也有人知冷知热地照顾照顾疆儿。” 说来说去,还是觉得自家孩子最重要。 所以,未来太子妃委不委屈也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了。 郭圣通想了想,还是摇头:“我改天问问疆儿的意思吧,纳妾取妻都不是小事,还是得让他高兴才是。” “行。”刘秀也很痛快。 帝后又说了会闲话,便洗漱躺下了。 初夏的夜里已经不冷了,两人拥在一块很快便睡着了。 临睡着前,郭圣通总觉得心里怪别扭,就像忘记了什么大事似的。 但困的紧了,脑子混沌,硬是没想起来。 天大地大,睡觉最大。 她双眼一闭,窝在刘秀怀里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起身后,她习惯性地望天才勐地反应过来:日食! 被卫国挖竹笋一闹,她全然把日食的事忘在脑后了。 一瞬间,喜悦席捲了全身。 没有日食! 竟然真的没有日食! 第365页 她还以为能改变的只有命运,却不想连天象也能改变。 她由衷地长松了口气,总算能期待起四月南巡了。 刘秀之前说带她回南阳看看,她还当是玩笑话,却不想他是真放在心上了。 这年四月乙卯,他们自洛阳出发,进幸叶、章陵。 十月甲申,幸章陵。 修园庙,祠旧宅,观田庐,置酒作乐,赏赐。 时宗室诸母因酣悦,相与语曰:“文叔少时谨信,与人不款曲,唯直柔耳。今乃能如此!” 刘秀闻之,并不因这玩笑话而觉得被冒犯了,大笑曰:“吾理天下,亦欲以柔道行之。” 郭圣通坐在他旁边忍不住垂眸低笑。 怎么谁都当刘秀脾性好呢? 要知道以柔克刚才是最润物细无声的啊。 腊月,他们自章陵还京。 眼看着这自以为会轰轰烈烈的一年就这么过去了,她很有些感慨,却无处分说。 只能把心思用在刘疆的太子妃人选上。 过了年,刘疆就十八岁了。 再不娶妻怎么都说不过去了。 这中间,还出了件让她哭笑不得的事情。 表嫂李氏进了趟宫来,拐弯抹角地推荐她的族妹。 表嫂因没有儿子受大舅母的气,母亲心软之下便安慰过她几回。 表嫂一面表示感动一面毫不客气地借起了东风。 她立马就把早年间胡乱答应人而惹怒郭圣通的事忘到了脑后,打着皇后娘家嫂嫂的身份把亲妹妹堂妹表妹乃至族妹都尽可能地高嫁。 估摸着是看自己多年无出,刘得纳妾是早晚的事。 与其将来看庶出儿子的脸色,不如壮大自己的声势。 所以一听着郭圣通为太子刘疆选妃立马就打了鸡血似的,先是往母亲那跑了一趟又一趟打听情况。 听说没有定下来后,立马就往宫里跑。 郭圣通听了她的来意后,真是懂了什么叫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从前李氏帮扶着姐妹们她也就不说什么了,可把算盘打到了她儿子身上是不是也太过分了? 就因为你可怜,所以我就得让我儿子娶你推荐的贵女? 她当下就冷了脸。 李氏再进宫求见,一律拒绝。 连婉拒都没有。 这事宣扬出去后,有了奇怪的流言。 说是皇后贤惠非常,不肯让外戚势大。 随着刘秀的江山越坐越稳,又有已经成年的长子压阵,她这个皇后的名声也越来越好。 再没有人痛心疾首地说郭圣通是妒后,更没有人说她有吕后之心。 她有时候真忍不住笑:会不会到了百年之后,她也能捞个贤后之名? ***** 建武十八年的春天热闹的很,太子刘疆终于定下了太子妃便叫洛阳城热沸腾了大半个月。 郭圣通最终选定的是邓禹的幼女。 是。 看上老师女儿这种戏本子都写烂了的桥段竟然活生生地发生在了她身边,她也很意外。 但刘疆一咬牙跪在她跟前时,她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外甥果然像舅啊。 邓禹的幼女今年才十三岁。 要不是实在拖不过了,想必刘疆也是没有勇气说的。 行吧,先定婚,等及笄后再迎娶。 儿子都不急,他们做父母的急什么? 刘黄问她:“就不急着抱孙子吗?” 郭圣通咧开了嘴。 做婆母就已经让她对逝去的青春年华很是悲伤了。 再抱孙子? 她勉强挤出个笑来。 这都不是青春的事了,是直接老了啊。 只有看到小女儿卫国,才能缓解缓解情绪。 不过想到卫国要嫁人,她又盼着刘疆快些婚嫁。 哼…… 嫁出去一个,得着四个,还是她赚。 她和刘秀说了这话。 结果他一脸震惊失落地看着她,仿佛她一不小心参悟了什么天机似的。 他那样子分明是在说,卫国还要嫁人? 她没好气地打了他一下,“你怎么想的这么美,只许你家儿子娶别人家女儿?” 他异常痛心地点头。 郭圣通:“……” 嗯。 婆媳是天敌。 翁婿也是天敌啊。 她懒得理他,歪在了一旁去看书。 夜里躺下后,他忽地正色道:“你可得把卫国看仔细了,不能像疆儿一样暗暗地喜欢人了,你都不知道。” 郭圣通好笑:“孩子到了年纪喜欢异性再正常不过了,我还拦得住啊?” 刘秀:“不行,最起码也得她到二十八才能谈婚论嫁。” 二十八? 郭圣通:“你不如直接招赘得了。” “哎……” 刘秀霍然坐起身来,黝黑双眸在暗夜里发光:“桐儿,你这个想法不错。” 郭圣通气极反笑,怕他真当真了,忙跳过这个话题,“别想这些不着五六的了,快睡觉,明天你还要早起呢。” 结果隔了几天,郭圣通就在他书案上见着了洛阳城中功勋家五岁到十岁男孩子的名单。 她的嘴角抽了抽,决定当没看到。 这要让刘秀来了劲,说不得会直接定下来。 就这么一个女儿,自然得听她的意思,让她称心如意的好。 而现在,她只管无忧无虑地长大。 好在三月壬午,祠高庙,遂有事十一陵。 歷冯翊界,进幸蒲坂,祠后土。 这一通忙乱下来,等着夏四月甲戌车驾还宫时,刘秀早把卫国的婚事忘在了脑后。 毕竟,还有三个儿子的婚事要操心呢。 儿子成婚是喜事,女儿出嫁是糟心事。 人的本性驱使着刘秀暂时不愿意计较糟心事。 ***** 郭圣通没想过这世还能遇着豌豆。 她以为,豌豆已经投胎转世了。 所以,这么些年来,哪怕配殿里的小猫一窝接一窝的,她也没有去看过一回。 三月时,青素提了一句说是配殿又生了了窝小猫。 她只嗯了一下,她还没有做好再养猫的准备。 然而,这天她遇着了豌豆。 只一眼,她就肯定这是豌豆。 五月夏意已盛,石榴花映红了青石地板。 她挽起衣袖在廊下侍弄花糙。 卫国喜欢花,见天就抱回一盆来说是要养,但最后连浇水都没动手过。 郭圣通只得无奈接手。 不得不说,眼看着那叶子油亮起来,再打了苞开花,真是十分有成就感。 忽然,一阵轻风捲起。 有什么笔直地向她跑来。 是只小白猫。 应该是刚满月的猫。 脚步蹒跚,跑的跌跌撞撞,但却目标明确,分明是朝郭圣通来的。 她愣在那里,忘了躲也忘了说话。 宫人们上前捉住它。 它并不挣扎,只是望着郭圣通小声喵了一声。 第366页 软嫩嫩的。 比春风还嫩。 好像孩子撒娇般。 是豌豆! 只一声她就肯定这是豌豆! 旁人看来,猫叫声都差不多。 但养过猫的人都知道,就如人一样,猫的声音也是各不相同的。 她记得豌豆的声音。 始终记得。 豌豆就是这样娇娇糯糯的声音。 她鼻子一酸,几乎疑心自己又在梦里。 她往前走,每一步都像走在云端,那么地不切实际。 她伸手欲从宫人怀里抱过小白猫。 宫人有些惊愕:“殿下,小心这猫挠……” 郭圣通没有理会她。 小白猫伸开爪子要往她怀里来 豌豆。 真的是豌豆。 哪怕现在它是白猫,但她真的肯定这是她的豌豆! 她的鼻子一下酸了。 第三百三十二章 大结局 太阳沉没下去后,夜色渐浓。 湛蓝的天被染成深灰,模煳了重重宫阙的线条,却越发显得庄严巍峨。 轩窗半敞,暖融融的夜风卷进来,搅起薄雾般的窗纱,在地上打着转。 豌豆蹲在地上,饶有兴致地盯着窗纱看。 卫国弄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看的。 她想,猫和狗就是不一样。 阿宝和阿贝从来就不干这么无聊的事。 它们喜欢在院里里撒开欢地跑,抢着玩小绣球。 后来年纪大了跑不动了,就爱在太阳底下晒肚皮。 撒娇般地哼哼让人给它挠挠,然后舒服地闭上眼睛。 那模样真是别提多招人爱了,哪像这猫,让你摸一下都像是对你的恩赐似的。 可偏生母后对这突然巴过来的小白猫喜欢的不行,还给取了个叫豌豆的名字。 最奇怪的是,这猫还配合的不行。 只要母后一叫它,它就奶声奶气地喵一声,把人心都叫化了。 但只要换了旁人叫,这小白猫就跟聋了似的,看都不带看你一眼的。 卫国跟三哥刘康吐槽道:“它根本就不是听不懂,是懒得搭理别人,多气人啊。” 刘康就笑:“你非得让它黏你干嘛?” 是啊。 不理就不理。 非得求着人家干嘛? 卫国一下就哑巴了,她总不能承认她嘴上嫌弃,但其实也很喜欢那毛绒绒的小白猫吧。 她跺了跺脚,“不跟你说了,我回去了。” 结果跑回来发现豌豆在盯着窗帘玩。 她叫了它几声,它依旧不理她。 卫国气的在心里腹诽:还豌豆呢。 人家豌豆长在枝头是绿的,炒熟了是黄的,母后怎么想起给只白猫取这么个名字? 但不管卫国喜不喜欢,这小白猫都在长秋宫中扎下根来了。 都说动物的母性比人还强烈,可配殿里的那母猫丢了只小猫竟压根都没找过,豌豆更没留恋过母亲的温暖。 母后在时就黏着她,母后不在就往书案上一蹲晒着太阳,独立的不行。 以致于就连父皇都开玩笑说,这豌豆就像只是借那母猫的肚子一用似的。 母后听了,笑了笑,继而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 卫国:“……” 既然生活中又多了这么个小生命,还挺高冷的。 但看在母后很喜欢它,嗯,她也不讨厌它的份上,她还是想尽量和它和谐相处。 她为此特意让宫人做了好些猫玩具,像是挂着银铃铛的逗猫棒,像是毛绒球。 可结果豌豆都是看一眼就挪走目光,一点兴趣都没有。 反倒对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喜欢的不行。 比如说还没来得及种花的花盆。 它吃的多又不爱运动,天天蹲着,很快就长成了胖乎乎的大猫。 卫国看着它费尽周折地把手脚全放在花盆里,再极为满意地一窝,等最后想出来时头卡住急的直喵喵,那画面真是别提多喜感了。 她当时笑的眼泪都出来了,连声叫她母后也出来看。 笑着笑着,也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她竟感觉豌豆狠狠瞪了她一眼。 “哈哈哈哈……” 她愣怔了一下,笑的更厉害了。 笑痛快后,她取了把小锤来小心翼翼地把花盆砸了个口,把豌豆抱出来。 这是卫国第一次抱它。 但是感觉真的很好。 毛绒绒的活物贴着你,你能清楚地感受到它的心跳。 她忍不住拿手摸了一下,油光水滑的毛皮摸着太有手感了,就跟貂皮一样。 她把豌豆从头到脚顺了一遍,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豌豆竟然没有挣扎也没有挠它。 虽不像对母后那样温柔亲热,但至少它接受了这种接触。 卫国嘴角不自觉弯起来,抱着怀里的猫粲然一笑。 征服宫中最尊贵最受宠也是唯一一个的公主后,豌豆在宫中的日子越发滋润。 郭圣通没空陪它,就卫国陪。 身边总不会缺了人。 洛阳城中很快便传遍了长秋宫豌豆的大名。 阴瑜不喜欢猫。 尤其是叫豌豆的猫,跟它主人一样傲气十足,看着就招人厌烦。 她没想到前世郭皇后养了只叫豌豆的猫,今生还会养只叫豌豆的猫。 意外之下,不免打听的多了些。 于是,在不经意间她竟听说那猫是只白猫。 她心下一跳,怎么能是白猫呢? 她见过豌豆。 那是只黄猫,胖的走路肉都直颤乎。 偏生又一举一动间都透着无与伦比的高贵姿态。 矛盾无比,却又和谐无比。 她记得清楚,豌豆绝不是白猫。 她那会听人提过一嘴,说豌豆是刘疆特意给郭皇后寻去的。 郭皇后本不想要,但又感动长子一片为她着想的心思才收下了豌豆作伴。 因着是黄猫,随口取了豌豆的名字。 而这辈子阴丽华另嫁他人,建武十六年和建武十七年的日食也都奇了怪了的都没发生,郭圣通的皇后之位固若金汤,刘疆用不着再去给她送猫作伴。 那么,郭后 怎么会好端端地就改了喜好,养上了猫? 取的还是前世的名字? 一个大胆的念头不受控制地从阴瑜心底升起,她惊诧地瞪大了双眼。 这一夜,她做了个梦。 梦到她独自走在长秋宫外,忽听见一声猫叫。 她抬头望去。 周围黑蒙蒙的。 只有一只雪白的猫瞳孔燃着火般地看着她。 死死地看着她。 目光里写满了不屑。 是豌豆! 就是豌豆! 阴瑜从梦中惊醒后,捂着激烈跳动的心口久久无法平息情绪。 它也是重生来的! 郭后也一样! 难怪她能改变命运! 黑暗中,阴瑜绝望地瞪大了双眼。 天下虽定,但反叛却时有发生。 建武十九年,在天子刚追尊孝宣皇帝为中宗,又祭祀过昭帝、元帝、成帝、哀帝、平帝后,妖巫单臣、傅镇等占据了原武县竖起了反旗,遣太中大夫臧宫围之。 第367页 夏四月,拔原武,斩臣、镇等。 秋十月,西南夷寇益州郡,遣武威将军刘尚讨之。 越嶲太守任贵谋叛,十二月,刘尚袭贵,诛之。 是岁,復置函谷关都尉。 二十年夏四月庚辰,大司徒戴涉下狱死。 大司空窦融免。 刘秀一步步地用温水煮青蛙的方式收缩着权利,掌控着一切。 他并不弄高祖那套汉室在功臣就在的那一套,而是刻意防范着功臣。 荣华富贵? 可以。 大傢伙跟着我卖了命才打下江山来的,当然可以。 不够啊? 还要一起治天下? 不好意思啊。 来啊,大刀伺候。 功勋们虽觉得有点失落,但细想想还是小命和长久的富贵要紧,一个个都往下缩。 因此还不至于闹出像高祖时功臣不得好死的怪圈,但也不是人人都能看得开的。 大司徒这位置实在太有诱惑力了,于是刘秀毫不客气地挨个打压。 伏湛因事罢官,韩歆因刚直去位,又被逼自杀,欧阳歙、戴涉皆因罪下狱而死。 到了这会,郭圣通不免庆幸起来。 幸好前世刘疆的太子太傅没接这大司徒,否则下场更强。 可她想的明白,有什么用? 六月庚寅,刘秀任广汉太守蔡茂为大司徒,太僕朱浮为大司空。 壬辰,左中郎将刘隆为骠骑将军,行大司马事。 二十一年春正月,武威将军刘尚破益州夷,平之。 夏四月,安定属国胡叛,屯聚青山,遣将兵长史陈??9讨平之。 秋,鲜卑寇辽东,辽东太守祭肜大破之。 小打小闹的反叛听的多了,郭圣通也习惯了。 但仍是觉得糟心,说不出来的糟心。 身居高位者的一举一动,实在是牵连无辜百姓。 倘若平帝能争气点,哪还有这些七七八八的乱事? 建武二十二年冬十月壬子,大司空朱浮免。 癸丑,光禄勛杜林为大司空。 二十三年春正月,南郡蛮叛,遣武威将军刘尚讨破之,徙其种人于江夏。 夏五月丁卯,大司徒蔡茂薨。 秋八月丙戌,大司空杜林薨。 九月辛未,陈留太守玉况为大司徒。 冬十月丙申,太僕张纯为大司空。 郭圣通听这些消息也已经听麻木了。 倒是二十四年冬十月,匈奴薁鞬日逐王比自立为南单于,于是分为南、北匈奴的消息让她震惊了半晌。 匈奴内乱自然再好不过了,谁愿意见天打仗? 即便是孝武帝应该也是不愿意的。 因为,那是人。 是汉室子民。 郭圣通吸了口气,又长长地吐出。 日子一天天平稳地往前滑去,她看着刘秀严苛宗室诸王及外戚,看着他扩大尚书台的权力,来削弱三公的权威,看着他废除了执掌地方兵权的郡国都尉,以后又罢轻车、骑士、材官及楼船士等,她看着他一步步的,不慌不忙地集中权力,巩固统治。 直到建武二十六年初作寿陵,将作大匠窦融上言园陵广袤,无虑所用。 刘秀并不喜欢身后事办得铺张奢靡,因言“古者帝王之葬,皆陶人瓦器,木车茅马,使后世之人不知其处。 太宗识终始之义,景帝能述遵孝道,遭天下反覆,而霸陵独完受其福,岂不美哉! 今所制地不过二三顷,无为山陵,陂池裁令流水而已。” 他回去后还和郭圣通感慨:“是一卷竹蓆裹尸,还是六国雄兵陪葬,有什么区别呢? 不如给疆儿多留下家财,才是我这个当父亲的本分。” 说着说着,却见郭圣通始终没有反应。 正奇怪要拉她时,忽见她的眼泪啪嗒就往下落。 他立时哭笑不得:“这是干什么?只是修,修就得好几年。 再说了,又不是修好了我就得躺进去。” 她还是哭。 哭的迴肠盪气。 他手足无措,只能抱着她哄:“是,我是大了你十几岁,但也没事啊。 我去了不还有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郭圣通哽咽着打断了:“不……不许……” 这一世,怎么就这么匆匆呢? 一晃,他竟然五十有六了,而她也有四十岁了。 真是太匆匆啊,太匆匆。 而偏偏他还不像从前的皇帝般追求长生不老,他对生死看的太透彻,觉得死了就是死了,没有什么必要好留恋的了。 但是,她怕。 她真的怕。 还会有来生吗? 他们还会相遇吗? 真的,她真的对前世释怀了, 哪有人能做到十全十美?待谁都一点都不亏欠? 她就全然没有对不起刘秀的吗? 自然也是有的。 而命运,在愚弄过她一回后,给了她一次全新的人生。 原来,当初只要多走那么不经意的一步,命运就能天翻地覆。 可是,在此之前,谁能知道?谁能知道? 她抽泣着摇头:“不许说……不许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我要你万寿无疆……” 他不懂她磅礴的情绪从何而来,但着实觉得窝心。 想想当初在真定王宫见到她时,她那般不愿意嫁给他。 以致于他出征后,她来封信只字都不问他怎么样了,只说正事。 幸好,后来越来越好。 他们有了疆儿,有了辅儿,有了康儿,又有了鸾儿。 他想像不出来,生命还能完整幸福到什么样子。 所以,他真的不惧怕死亡。 这一辈子足够了。 哪怕没有来生,也够了。 可她这么一哭,哭的他心里酸的不行,当即说不出话来了。 半晌才连连点头道好。 此后,天子将政务分摊了一大半给太子刘疆,把更多的时间用来陪伴皇后。 中元二年,二月初四,皇后郭氏薨于长秋宫。 二月初五,帝崩于南宫前殿,年六十二。 遗诏曰:“朕无益百姓,皆如孝文皇帝制度,务从约省。刺史、二千石长吏皆无离城郭,无遣吏及因邮奏。” 后汉书在论及这位开国皇帝时贊曰:“炎正中微,大盗移国。 九县飙回,三精雾塞。 人厌yin诈,神思反德。 光武诞命,灵贶自甄。 沉几先物,深略纬文。 寻、邑百万,貔虎为群。 长毂雷野,高锋彗云。 英威既振,新都**。 虔刘庸、代,纷纭梁、赵。 三河未澄,四关重扰。 神旌乃顾,递行天讨。 金汤失险,车书共道。 灵庆既启,人谋咸贊。 明明庙谟,赳赳雄断。 于赫有命,系隆我汉。” 充分肯定了这位偃武修文,励精图治的开国皇帝,至于郭圣通后世史学家总要提一句貌美。 第368页 或许在他们看来,唯有如此才能解释光武帝对她的一生独宠吧。 传到后来,郭圣通已经被宣扬成了一位足可同四大美人打擂台的人物了。 却不知歷史上真实的郭圣通虽是美人,却绝对算不得倾国倾城。 可这也没什么要紧不是吗? 窗前的郭圣通徐徐转过来身来,垂眸一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