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弄潮郎》 第1页 《戏弄潮郎》 作者:何弦 内容简介: 洞房花烛无非是人生一大乐事,可他新郎官却绷着张脸,活像被推上门问斩似得,尽管他得新婚妻子比他记挂在心得女子更美,他也无法教自己挤出一丝笑容。而她一个被丈夫的女子凭什么如此悠哉?仿佛她的冷落、他的怒气都不能在他平静的心湖激起半点涟漪――这教他更气了!为什么她能跟任何一个人谈笑风声,唯独面对他便摆出一副生疏的姿态?她是他的妻――他会教她清楚明白这点! 【】 序 更新时间:2013-04-24 23:04:28字数:825 哈,各位看倌大家好! 要写一篇序,想来简单,事实上该怎么起笔却让我想了“粉”久。要写什么好呢?是要写在创作这个故事时的过程呢,还是写些有趣的日常琐事? 既然不知道写啥,也就无所谓的格式了,还请大家多多包含。 先聊聊这个故事吧—— 说来其实“粉”吓人,我从开始动笔到写完,一拖拉就是快两年……当然将近两年的时间里有大半时间是在装死、瞎混时间…… 一不小心一写就是两年,浑不知老之将至啊! 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我的故事免不了改了又改,改到现在,总算让我孵出来了。我想,大概没人像我这样子孵故事的吧。嘻嘻…… 故事精不精彩,我说的当然不客观,那就不要自吹自擂,聊点别的好了。 聊聊美食吧!美食带来的幸福,总让我不能自拔的耽溺其中—— 一个春日的午后,悠闲的啜饮色彩诱人的水果茶,再加上一块提拉米苏,人生就充满幸福呢! 又或者,坐在窗明几净的港式餐厅,品尝美味的烧卖,再来一盅醉人的灌汤包,光想就让人唇颊发酸呢! 我喜欢享受食物时所带来的美好,所以我的减肥计划总是只能裱着看看……也喜欢走南闯北的寻访美食,再唿朋引伴,和几个好友饕客任性的吃东吃西。 喜欢这样单纯的喜乐,生活似乎就是这么简单。 最近迷上水果香味的香精油,我喜欢那种甜甜的香气,睡前点上半个小时,带着甜香入梦,仿佛连梦境都陷入甜甜的氛围。 写序的时候,收音机正传来小野丽沙的冬之歌,听起来相当舒服。喜欢有淡淡爵士、淡淡蓝调的音乐,伴随悠扬舒缓的吉他声,夜晚显得更温柔…… 走笔至此,也不知道还想说什么。 说个作者的小小愿望,希望看故事的人都能喜欢我的故事,也希望每一个人平安喜乐! 我是一个迷煳的人,送给喜欢看故事的人们,一个应该不算是太迷煳的故事。 第一章 更新时间:2013-04-24 23:04:28字数:9124 “夫人,夫人,不好了!不好了!” 宋雨容皱起眉头。她虽已是青春不再,但保养得宜,所以至今她仍保有当年的红颜美貌,这一皱眉,倒是有些许细纹浮上额面。 见丫环金铃儿一路嚷嚷,她心下不悦,微责: “今天是大少爷成亲日,哪来啥不好。” “金铃儿,你说话这般没头没尾,要夫人怎么懂你说什么?”说话的是伺候梳发的俏丫环香铃儿,口气充满揶揄。金铃儿没理会香丫头的取笑,气来不及喘,话已脱口说出: “刚才,寒松居的明月来报,说找不到大少爷的人。” 宋雨容一听,停下啜茶的动作,手凝在半空中,急道: “他们是何时找不到少爷的?” “五更天时就不见少爷踪影,照推算,应该是寅时左右离开的。” “这该如何是好?再半个时辰便是迎亲的吉时,陆府的花轿就要来,这该怎么办呢?”宋雨容一慌,心中没了计较。 宋雨容心头慌乱得紧。她一向乏应变之才,现在只有找次子来商量了。 宋雨容忙吩咐下去: “月铃儿,你去请二少爷与三少爷来霁晴院,要他们速来。” 话一说完,月铃儿便忙着去传话了。 *** 待月铃儿走后,舞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所见的一切,就见二少爷端坐书案前,悠悠然的开口: “上寒松居去把原来为大少爷准备的喜袍拿来。” 舞文不明就里的问:“主子,您这是怎么……” 过了好半晌,潮生微斜侧脸,见舞文还站在原处,悠然淡笑。 “怎么你还站在这?” 潮生斟杯水,喝了口,瞧他犹傻愣愣的,一哂。 “大少爷失踪了不是么。” 舞文还未回过神,潮生已跨出厅堂往霁晴院去。 潮生一入霁晴院,就见娘亲满面愁容的来回踱步。宋雨容回过神,一看潮生立于面前,她仿佛吃了颗定心丸,忙道: “潮生,再半时辰不到,陆府的花轿便到了,现在该怎么办是好?”宋雨容攒起眉峰。“你大哥的人找不到,咱们如何向陆家交代呀?” 潮生将事情的利害剖析出: “娘,我们现在是骑虎之势,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最好的办法即是将错就错——也就是说,这位陆家小姐入我们程家门是势在必行了。” 宋雨容颔首,但又疑惑道: “话是有理,但是我们从哪再变出一个宁生来?” 潮生莞尔一笑,摇首说道: “我们不用再找一个大哥,只要谁是下一任的织造,便能娶这位陆府娇客。” 宋雨容听得模煳,她只觉得整件事像个谜团,她竟无法釐清。难道宁生是真的消失无踪了?为什么好像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 宋雨容忙道:“你说什么?” “娘,您可能不明白,不过我们和陆侍郎之间的一纸婚约就是这么来的,这陆三小姐嫁的是下一任的织造。”缥缈清雅的语调淡淡吐出,说话的是甫踏进厅堂的程家三少爷——程然生。 然生上前将宋雨容扶到青石椅坐下,清了清嗓: “娘,二哥早有了计较,何不听他说完?” 潮生在惊愕之余,亦有佩服,望向小弟,不自禁心下暗忖:他到底知道什么? 潮生一派从容说道: “娘,陆培元的真正目的只是把他女儿嫁予苏杭织造罢了,至于是我或是大哥,那就是旁枝末节了。” 宋雨容仍是犹豫道: “这样真的可以吗?这话若传出去,织造置难免遭人物议,就出尔反尔一句话,咱们可怎么解释?” “娘,咱们当务之急就是先将陆家千金娶进门,其他的,我们暂时也顾不得了。” 宋雨容听潮生说得有理,只得嘆回气。 “赶在你爹百日内娶新妇已是委屈人家,再加上宁生这个大搂子……唉,这要传扬出去,定会遭人议论的。” 第2页 顿了一顿,她又对潮生说道: “你下去准备准备,要做新郎倌的人了,总不能随便。” 潮生突然觉得可笑。自己的婚事真是除“随便”二字,再找不出形容词了。 就要成亲了,就这样吧!很多事都过去了,过去了…… *** 潮生一回倚庐,小厮们便忙将诸多行头、衣服伺候潮生换上。 潮生见下人忙里忙外,便挥退所有僕厮,看着自己一身簇新的红蟒袍,笑容挤不出一丝。人说人生四大乐事,其中之一便是所谓洞房春暖之乐,但是自己却连一丁点的喜悦也提不上来。 潮生不由苦笑。这婚事可是自己“争”来的,能怪谁? 成全吧!一段不属于自己的感情,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女子,强求何用。 就算一开始芊茴对己无意,现下应该不同了吧,她应该会记得曾有一个男子为她与兄长交换,代娶原本该是兄长妻子的女人为妻。 潮生知道在自己看似宽容的行止中,其实包含着连自己都说不上来的私心。 说穿了,他是希望芊茴能记得他一辈子。他们的姻缘是他一手促成,所以他们的幸福中,永远都有他的影子,他并没输。转念至此,潮生嘴边的苦笑凝成一抹诡谲的欢愉。 感情哪来绝对的无私呢,尤其是男女之情。一抹淡淡的调笑打散原来酿在心中的奇异情绪。 “二哥,你后悔了吗?” 潮生斜侧身子端视来人,就见然生颐长的身形倚靠门扉,挂在嘴角的是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潮生懒得搭理他,转身到桌上拿红绣花。 “我是错过了什么吗?”然生一面说,已然移步到椅子前坐下。 潮生俊眉一挑,侧瞟然生一眼,不以为然的道: “你想说什么就明说,不要同我打哑谜,现下我没心思陪你嗑牙。” 然生嘴边的笑意更浓了,他摇首轻嘆。 “真是冤了我!咱们凭心而论,是谁同谁打哑谜呢?” 潮生反诘道:“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你应该是最清楚不过的。”然生呵呵一笑。 “你既然已经有底了,又何必多此一举来套我的话呢?” “你终于说出来了。你为什么要让大哥带走芊姐?”然生收了笑,取而代之的是狐疑的神气。 潮生没有马上开口,他背过身去,垂眼低语: “你真没想到吗?我成全大哥的情,条件是要得到织造的承袭权,娶妻就是代价。” 喜乐声由远处阵阵传来,看来陆府花轿就要到了。 然生没再多语,转身就要离开,他在踏出门槛时留下一句: “这君子一角,可真难演啊!” 然生的话迥盪在空气中,如一阵风般萦绕潮生心头,怎么也挥不去。 “程潮生,你註定一世孤独……” *** 立于正厅正位的潮生,眼光空茫的停在礼堂正中贴着的“喜”字。 程府正厅装点得花团锦簇,悬灯结彩,斗大的红薯字两边,挂悬着礼部尚书亲笔所书的贺联,右为“佳儿佳妇”,左为“琴瑟合鸣”。 酉时一刻,吉时已届,喜炮连呜声响,众贺客云集大厅。因为婚事是在程老爷百日之内,所以请来的贺客若非至亲,便是些较重要的人物,此乃是出于潮生的意思。 礼赞生朗声贊礼,随着丝竹声响,众人的目光都移到厅门,眼睛俱是一亮,只见一位身穿绛红罗衫的娉婷丽人扶着一身大红锦袍、头覆凤冠霞被、面罩红绸缎的新嫁娘缓缓上前。 男左女右,礼赞生朗声道来:“拜天。” 潮生就似一尊傀儡木偶般,任人随意摆布。 一直侍立在新娘身畔的使婢,不由偷偷觑了这位新姑爷一眼。姑爷虽然面容俊俏,温文尔雅,但是一双眼却深敛紧锁,仿佛这一切热闹景象都扰不了他。 他可是新郎倌啊!从没见过哪家的新郎是这般不露分毫喜色的。 使婢暮霞心下暗忖: 这样一个姑爷,小姐以后的日子能好过吗? *** 礼成之后,宴客于大厅。潮生一路敬酒,不知情者只道是新郎倌欢喜过头了,一些与程府相熟的客人却觉奇怪:不是程家长子成亲吗?怎么今天婚礼主角换成程家老二啦? 潮生第一次这般毫无节制的饮酒,看在然生眼中,倒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喜筵直过三更后才渐渐散去。 潮生待贺客都离开,才在小弟然生的扶持下回到后院。 “叫舞文来吧,你也忙了一整天,回去休息了。” 然生瞧他醉得厉害,也没多话,便要人去传唤舞文来。 “舞文,好生伺候你主子。”然生微笑说完,便退了去。 舞文与平砚两人分边搀起潮生,舞文低声询问: “主子,是要回倚庐,还是上重华轩?” 潮生醉眼包斜的瞪了舞文,冷哼:“我为什么要上重华轩?” 潮生嫌恶的挥了挥手,示意舞文闭上嘴。 “我醉得厉害,今晚我只想回倚庐睡上个好觉,你别同我嗦!” 主子都说得这么清楚了,舞文除了照做,别无他法。 回到潮生卧室,舞文让其他僕役去准备醒酒茶与毛巾,潮生在饮过茶水后,揉揉感到微微不适的太阳穴,吩咐下去: “今晚我睡在倚庐的事别多口的传到老夫人处,免得她老人家悬心,你们给我记牢了。” 说完,遣退所有下人,潮生才得以能静下心来。 酒精使得他的体温升高,也使他的心狂躁不已,他想要一些清凉,让他能稳住自己一颗既怨復恼的心。明知自己没资格去迁怒,没资格去埋怨,但是要怎么做才能不怒、不怨呢? 他推开窗扉,正好面对当作新房的重华轩,由重华轩窗纸流泄淡淡的晕黄烛光,潮生清楚那位名分是自己妻子的陆家小姐正在枯坐等待自己。 心头闪过丝歉疚——毕竟,她比任何人都无辜,不是吗? 但是,他就不无辜、不无奈吗?他本是可以不染尘埃的……唉!自找苦吃,不是吗? 芊茴的娇颜再度浮现心湖,一想到芊茴,心又揪紧了,他没法说服自己忘掉她。 既然他无法忘情于芊茴,又怎么能勉强自己去与另一名陌生女子亲近? 潮生不愿让自己更难受,遂合上窗门,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床榻一倒。 潮生躺在床上,朝天苦笑,自顾自的睡去。 *** 穿着一身束缚的装扮,头上顶着沉甸甸的凤冠,新嫁娘陆云瑛维持这别扭的坐姿少说也有两个时辰以上,她有一肚子的不耐。 她将一直覆在脸庞的一方红绸帕揭下。真是闷死人了!望向已燃烧大半的龙凤烛,她往门外唤了声:“暮霞。” 暮霞入了内堂,只见小姐早把凤冠霞被拿下丢在一旁。云瑛见暮霞入室,站起身舒展一下筋骨。 第3页 云瑛见贴身婢女瞪大了眼,微微一笑,问道: “我坐这床也真够久了。现下外头是怎生情况?” 暮霞神色不豫,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小姐的问题。 云瑛美眸一瞟,瞧丫头脸色别扭,便知道她心里藏了话。她清脆一笑,温言道: “暮霞,你有话便说,这就咱们两人,有什么不能说?” 小姐这么温柔婉约,她怎么能遭到错待!若不说出来,那不是太委屈小姐了。暮霞忍不住气,脱回而出: “小姐,外头的宾客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姑爷却没有往新房这来,今晚可是小姐的洞房花烛夜啊!这不是明摆着给小姐没脸么。若传了出去,不正好给人乱嚼舌根。”暮霞说得气愤,那神情逗笑了云瑛。 “就这样?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瞧你恼怒成这般模样,暮霞丫头,你就是大惊小怪。”云瑛抿嘴轻笑,轻摇蛲首。“小姐!姑爷对您不理不睬,您还当没事,暮霞真不知小姐怎生想。” 见暮霞嘟起小嘴一字一句数落着,云瑛觉得好笑。她倒真是替自己抱屈。 云瑛嘻嘻一笑,让暮霞凑耳过来,叽叽喳喳的低语几句,吩咐完,瞧暮霞仍一脸不解,笑道:“只消要琴儿、瑟儿去探问一下,你就明白我的用意啦!” 暮霞只得去要琴、瑟二望照小姐的吩咐下去探问,随后又转回房中伺候。 暮霞为云瑛取下珍珠凤冠,往镜子看去,所见的是张花样年华、清丽绝俗的容颜,暮霞没来由的嘆起气来。 “好好的,做什么嘆气?” 云瑛没一会儿就意会她为何嘆气,她但笑不语。 这时,琴儿、瑟儿推门入室,对云瑛福了福,禀报: “我们照小姐所言,问了好些小厮,可是他们都吞吞吐吐的,一听我们问到姑爷去处,便推搪敷衍。” 云瑛微微一笑,仿佛是早已预料到,温言:“你两人先下去吧,一会儿再进来。” 暮霞见小姐脸露得色,又从琴儿的话中明白今晚姑爷是打算不理小姐的死活了,她不禁气闷。这小姐还笑得出来,真是的! “小姐,您……” “怎么,你又想说什么?”云瑛只觉得心情大好。呵呵,没想到真如她所愿,世上能尽如心意的事不多,现下得偿所愿,要不高兴也难! “其实他人最好别来,否则我还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云瑛越说越乐。 经云瑛一说,暮霞更加煳涂,她问道: “小姐,暮霞不明白了,您这是什么心思?” 云瑛俏脸酡红,水灵美眸横了暮霞一眼,哼道: “我和他可是素昧平生,如何同寝一室、同睡一床……岂不羞人!” 暮霞一听,“噗”的一声,很不文雅的笑了出来。 “我还以为我的好小姐一向神鬼不惧,原来小姐怕的是咱们的姑爷啊。” 云瑛轻捶暮霞一下,笑斥: “臭丫头,别光顾着笑,你这丫头连我都敢取笑吗?” 暮霞忙讨饶:“小姐,您大人大量,我们这些奴才才敢放肆啊。” 云瑛摘下插了满头的珠钗、凤髻,头略后仰,抖散因盘了一天而稍微有点型的发。暮霞将发梳成两缯,垂在胸前,望镜观之,小姐仍是一副云英未嫁的俏姑娘模样! 云瑛检视自己一身的红喜袍,觉得别扭得紧,她扯了扯衣服,道: “穿这一身真是气闷,到我第二箱衣箱中挑一件常服。” 云瑛在暮霞伺候下换上月白常服,坐回云石桌旁,眼光扫过一桌的佳肴,突然想到自己从早到现在还未进食,她舔了舔唇。肚子好饿啊! “暮霞,我们一整天滴水未进,你不饿吗?” “我已命她们下去将这些菜饭热一热。”暮霞解意的笑道。 暮霞见桌上有道“子孙饶脖”,心下犹豫片刻,话终是没说出口,转身就要琴、瑟二人同来帮忙张罗。 “小姐,我这就先去忙了。”虽小姐待自己好,亦甚少拿主僕威仪压她,但主子就是主子,这身份可不能混淆。 云瑛待暮霞出房,轻移莲步,绕过画屏,来到内堂。望向妆镜,眼帘映入的是一室的绮红,云瑛不若其他新嫁娘的娇羞喜悦,反而感到几丝的无奈。 云瑛轻浅一笑。不过是从一个环境换到另一个环境,由陆家小姐的身份转换为程府的少奶奶,但同样都只能是个仰人鼻息、承人欢色的角色。从前还是陆府小姐的时候,说好听点是官家千金,但事实上,却是个生来就没娘的赔钱货——呵呵,家中不少姨娘、姐妹好像都是这样物议她吧。 她可是个连缠足都没资格的庶出小姐,爹待她还算顾及父女情分,总没让她少吃少住的,但她的身份就像铁打的事实——一个貌美色妍的小妾所生的赔钱货。 程府少奶奶的头衔说明白些,不过就是维繫彼此利益的工具而已。 云瑛淡淡一笑。多久没想过自己的事了?今天是怎么啦,浮想这些有的没的。 是她还在乎什么吗?应该不是。嫡庶的身份差距、外人的私语、其他姨娘的不屑……在她心中都如风过隙,毫不萦怀。 云瑛只是想恬适的过日子,感受春雨、薰风、秋凉、冬雪的时令推移所带来的惊喜与快乐。从前的生活纵使不完全尽如人意,倒也还算是舒心安和,但是现在嫁入程府,她还能一如往昔的过着自己的日子吗? 正想着,侍女暮霞托盘入内。 云瑛从内堂出来,坐回桌畔。暮霞呈了盏茶递到云瑛面前,云瑛一揭开盖碗,就见淡绿茶水中飘浮一片碧绿茶叶。 云瑛呷了口,只觉得满嘴清香,舌底生津。而后才望向桌上六道佳肴——子孙静静、菱白虾仁、樱桃火腿、龙井茶叶鸡丁、儿女扁食、莲叶羹。 云瑛夹一筷,放在口中慢嚼。她素知苏杭料理淡雅慡口,但没想到程府料理精緻至斯!鱼虾肉食中佐以花瓣鲜果,不仅色妍,又復味道清香。 云瑛拉了拉暮霞,指了身边的一张椅,笑语: “好了,你就别张罗了,这此事要琴儿或瑟儿吩咐下去便行,你不用凡事往自己身上揽。来,坐着吧,陪我一道吃。” 暮霞面色犹豫。 “这可不好,主僕分际,暮霞仍是清楚的。” 云瑛挥了挥手,没好气的道:“现在这就咱们两人,你还跟我闹虚文?再说,我是主子,我要你坐下陪我共食,不由得你说个‘不’字吧。” 主子都这么说了,暮霞只得听话就座。云瑛脸色復霁,笑言:“这才是我的好丫头!” 暮霞为云瑛菜,云瑛遂用箸筷格开暮霞的筷子。 “暮霞,我有眼、有手,你不用为我夹,你也挟着自己吃啊!” 暮霞没法儿,只好夹些菜往碗里堆。琴儿又端来四碟精緻小点,将一张漆木大桌摆满了。 第4页 云瑛往四品糕点一览,分别是:茯苓软糕、翡翠甜饼、藕粉火腿饺、香菜玫瑰糕。云瑛看得不由食指大动,笑道: “瞧,这每一道都精美可爱,光瞧就知味道定是美极。不过,这么精细要人怎捨得张口去吃!” 云瑛看向暮霞,却见那丫头仿佛浑没将自己刚才的话听入耳,云瑛轻咳了声,暮霞听闻,连忙递上茶盅。云瑛接过,微笑问道: “怎么,回魂了?你在想些什么?” 暮霞低首,不知道是否该回答主子的问题。 云瑛拍了拍她手,温言: “咱们聊几句体己话吧。你一向有话便说,今儿个是怎么了?” 暮霞一想到早上的情景,小嘴一瘪。 “小姐,暮霞并非多嘴多舌之人,但是今日不为小姐抱屈也难!” 在暮霞说话时,云瑛已又送一块藕粉火腿饺入口了。听暮霞话意,该是为自己丈夫没与自己洞房一事忿忿不平。云瑛呷口茶,秀眉一扬,打趣道:“别说他不与我同房一事啦!你倒说说,你又为了哪件事为我不平了?” “小姐在拜堂行礼之时,姑爷的一张脸从头至尾没半分喜悦,若说他是正值大喜,还不如说押解他上午门问斩贴切些呢!” 云瑛听暮霞把他的神态比喻得有趣,一口茶险些没喷出,笑不可抑。 暮霞见她直笑,有些恼,急问:“小姐,这可一点也不好笑!” 云瑛拍拍胸脯,喘了喘气,待笑意稍减,才启唇说道: “你说那新姑爷一脸苦相,真可惜我没能亲眼目睹。哈哈,真是可惜唷!” 暮霞瞠目结舌,刻意加重语气,恼怒道: “小姐,新姑爷一脸好似娶个无盐嫫母的模样!” 云瑛笑得更开怀了,她笑到趴在桌上,揉着肚子,若断若续的道: “是么,无盐嫫母……哈哈,那他可猜得真准,我本就生得一脸麻子,眼歪嘴斜,再吓人不过。呵呵……哇哈哈……”一语道毕,云瑛又笑将起来。 暮霞看傻眼儿。小姐素来怪诞,可是这会儿未免太不合常理了吧! 云瑛笑得畅意,眼眸闪过一丝坏光,笑意稍敛,口角仍扬。 暮霞见状,没来由心头一缩。瞧小姐笑成这模样,怕是又要捉弄人了。暮霞有些怯意,问道: “小姐,您又想做啥啦?” 云瑛秋波流转,青葱王指轻弹了下,悠悠然的笑语: “暮霞,你有私心喔,你不只为我叫屈吧?” 暮霞忙摇头、摇手,一面急解释: “小姐,天地良心啊!我真的只是为小姐抱不平而已。” 云瑛宽容一笑,温言道: “你的终身大事也该办一办了,我得帮你拣门好亲事。” 暮霞一听,俏脸霎时没了颜色,惊恐道: “小姐,您不要暮霞伺候了吗?暮霞只想一辈子陪着小姐,求求小姐不要撵走我。小姐,暮霞有不对之处都能改的,只求小姐别赶我啊!” “你说新姑爷生得怎生模样?”云瑛换了个话题。 暮霞不料云瑛转话问到这,情绪一时转不过来,愣了好一会儿,才道: “姑爷是难得一见的俊美男子,秀逸卓然,仿如浊世佳公子。” “哦?你对姑爷的印象挺好嘛,那么就一切好办。”云瑛笑得一脸贼兮兮,像只计谋得逞的猫。 “为补偿你姑爷娶丑妻之憾,所以我将我的俏美婢许给他做小的,你说好不好啊?”云瑛满脸的促狭笑意。 暮霞闻言,羞红了脸。 “不要,暮霞不要也不能,小姐别寻暮霞开心啦!” 云瑛瞧暮霞俏脸红得像大柿子,便不再戏弄。 “同你说笑的,看你吓成这模样。我才捨不得将我的好暮霞轻轻松松便许了他。” 原来小姐是说笑来着,害她吓得要命。抬眼看小姐,只见她已收笑轻啜起茶。 暮霞轻语问道:“小姐,您想什么?” 云瑛佯装伤心弃妇样,泣道: “我还能不自怜自伤吗?他是浊世佳公子,我可是眼小、嘴大的夜叉嫫母。”云瑛说完,朝暮霞做了个挤目扭嘴的鬼脸。 “若小姐是丑女的话,那这世上便没有美人了!” 云瑛见暮霞总算笑了,淡然笑道: “瞧,我们这样有啥不好呢,犯不着为一个不相干的人使自己不悦。” 暮霞仍不清楚小姐是否真不在意无端受人冷落。 回神看向小姐,她已经立在画屏之前,端详画屏题字与墨画。 这样一个恬淡美好的女子,何时才能碰上一个将她呵疼在手心的男子呢? 想到此,暮霞不禁嘆了口气。 第二章 更新时间:2013-04-24 23:04:28字数:10399 次晨,云瑛在侍女伺候下,完成梳洗。暮霞将云瑛一头青丝梳成个堕马髻,帮她换上嫩黄云绸对泠衬月白丝褂和曳地湘裙,腰际缚上以绢丝系住的玉环。 暮霞看着清丽绝尘的云瑛,脑海已浮现姑爷乍见小姐的错愕神情了。嘻嘻,这应该是挺值得期待的。 透过妆镜,云瑛瞧暮霞面有喜色,转过头打量片刻,笑问: “不对劲喔,看你一大早就笑得像只偷腥的猫,说说,你在想啥啊?” “小姐,哪儿的事,可能是因为今儿个一起早便是个大晴天吧。” “是吗?”云瑛笑着睨她,美眸闪烁,嘴角轻扬。 云瑛眼光扫过仍紧闭的门扉,唤道: “瑟儿,把门儿给我打开来。” 丫环们不解主子这话有何特别意思,只见云瑛又自顾自的吃起来。 暮霞才想问小姐原因,云瑛的声音已出: “暮霞,泡盏茶来。嗯,就雨前龙井吧。” 暮霞点首,转身便要出房,又听云瑛说道: “暮霞,沏上两盏吧,光一盏是不够的。”最后说的这句话倒是意味深长。 小姐这么大的阵仗,如果她没猜错,这局是专为姑爷所设的吧。 暮霞待琴、瑟二人出去,这才开口问道: “小姐,您要瑟儿开门是在等谁来吗?” 云瑛没抬眼,只是凉凉的轻笑。 “除了他还会是谁,我这为人妻的自是要开门迎他大驾光临。” 暮霞闻言,掩嘴一笑,不再多问,托盘欲出房取茶,一回身,只见一颀长身形的俊逸男子斜倚在门栏边,眼神却定在小姐身上—— 暮霞上前一福。 “姑爷,暮霞向您请安。” 云瑛听得“姑爷”二字,勐地抬头,眼眸恰好与程潮生撞个正着。 程潮生总算与自己名义上的妻子打上照面了——一个原该是自己嫂子的女子。 *** 由窗棂透进刺眼的晨光,使一夜宿醉的潮生从杂梦中惊起。潮生强撑起身子,只觉喉咙又渴又干,唤了声: 第5页 “舞文,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舞文一听主子叫唤,赶忙要小厮准备盥洗的东西,另外端茶递与潮生。 潮生睁着猫带睡意的睡眼问:“什么时辰啦?” “主子,现在已然是辰时三刻了。” 那不是应该与新妇同上霁晴院去晨省了嘛!想到此,原还残留的几丝睡意早给驱得一干二净了,潮生赶紧换上一件蜀锦白色儒衫,往重华轩前去。 *** 潮生瞥了暮霞一眼,冷淡的回道:“不用多礼,你这就起来吧。” 暮霞离开后,厅堂只剩他们两人,潮生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划开僵局。 云瑛轻轻一笑,首先打破沉默:“请坐。” 潮生没想到她这么落落大方,微微颔首,拣个位子坐下。 云瑛没看潮生,却将眼眸调到门边,命道:“暮霞,上茶。” 暮霞轻巧的为潮生呈上一盏馥郁香茶,又旋身退出。 潮生见她只是沉默。看来她是在等自己先说话了。潮生抬眼望向她,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了,就见云瑛揭过盖碗,轻吹几口气,却没急着喝茶,而是先汲取茶的幽香。她的举措,仿佛像是将饮茶当作一件再重要不过的事。 云瑛饮过一口后,才朝潮生温柔一笑。 “您不喝吗?” 原以为会是一张既恼又怨的容颜来迎接自己,没想到这陆云瑛的反应倒叫人意外。陆云瑛沉静、大方、端凝、淡然——就是她的淡然让他觉得异样! 云瑛见他盯着自己直瞧,觉得奇怪。 “我该如何称您呢?程大公子。” 看来她仍不清楚自己嫁的人不是大哥,也该让她明白了。 “我不是程大公子,我行二,昨天与你拜天地的人是我,我是程府二少爷——程潮生。”潮生回气持平,说得天经地义。 “原来如此。这好像与我所知有点出入,还望您为我解疑。” “因为承袭织造的人是我,所以我当然得娶你。”潮生说得理所当然。 云瑛垂眼片刻,悠然弯起水灵美眸,轻笑。 “是吗?” 听云瑛没有分毫怨怼的语气,原本冷淡的口吻也软下了,他歉然说道: “昨晚我醉得厉害,怕打扰小姐安眠,才宿于我的院落,盼小姐莫怪。” “我自然不会怪您,这是您体贴我,我还不至于不知好歹。”云瑛又扬起她那一贯的温和笑容。 潮生有点纳闷她的态度。是不是官家小姐都是这么忍气吞声、逆来顺受? “你真的没有一点不悦的情绪吗?你让人觉得疑惑。” 云瑛低垂眼眸,慢条斯理的吹着飘于茶水上的茶叶,噙朵笑。 “你认为我可以有丝毫的着恼吗?喝茶吧。” 潮生凝视她。她很美,眉目如画,难描难绘。但是美又如何,不过是皮囊表相。她再美都不是芊茴,不是自己念兹在兹的女子。 云瑛一言断了潮生的思绪,她说道:“是时候去向婆婆晨省了。” 两人并肩同往霁晴院前去,途中,潮生忽想到一事应该告知云瑛,但是却不知她愿不愿帮自己圆谎。好一半晌,才若无其事的道: “陆姑娘,程某有一事相求,希望你能答允。” 云瑛微微一笑。 “你有话明说吧。” “我们昨晚没有同寝一事请暂且别让我娘知晓,我是担心她老人家为我的事担忧上潮生知道这有些强人所难,可是若让娘知道,会更麻烦! “程二公子一片孝心,我怎会不答应呢。你放心,我不会多嘴多舌的。”云瑛投以一抹会意的笑容。 这么一来,未来的日子就算不能相处融洽,表面的相敬如宾应是没有问题的。老天爷总算没给他太大的难题,不是吗? “多谢你!”潮生这三字倒是说得真诚。他是真的感谢云瑛能为他圆谎。 “没什么。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什么?”潮生挑眉望向她仍挂在口角的轻笑。 “我们的关系既微妙又尴尬,这样错置的姻缘是否有苟存的必要?” 潮生硬是压下一肚子的惊愕。她话中的含意是什么?潮生眼光一瞬不瞬的紧瞅着云瑛依旧平静无波的笑颜。 云瑛知道他的眼眸诉说的是不可置信的怀疑,不由低笑轻道: “真奇怪,我只是说出事实,有必要这么惊讶吗!” 潮生没听清楚云瑛咕咕哝哝的说些什么,却捕捉到她撇头瞬间的轻笑,和眸光散发的一丝释然。 潮生不解。这位与自己近在咫尺的女子究竟意欲为何? 而后的路程,只剩下沉默。 *** 潮生夫妻恭恭敬敬的向宋雨容请安,云瑛呈上一盏茶予程母——她的婆婆。 霁晴厅中另外还有一男一女。男子一身蜀锦青衫,手持摺扇,眉宇间有些神似程潮生,但是他形于外的神韵与程潮生却是南辕北辙!他口角含笑,眉眼蕴借儒雅,让人如沐春风。而那名女子一双灵动大眼给人一种机伶的感觉,她容貌颇肖程母,甜美的笑容挂在俏美娇容上,连云瑛都不由大赞煞是动人! 云瑛朝他们微笑点头示意。 清丽容颜妆点一朵浅浅笑靥——这是在长者面前应该表现的模样,总要喜孜孜、和和乐乐的,拿捏准确“承欢膝下”的分寸。 宋雨容将目光调至新媳妇云瑛身上,温婉问道: “昨晚睡得安稳吗?” “睡得极好,也吃得好。多谢婆婆的关心。”云瑛笑得甜甜的。 “可想家不想?”宋雨容觉得和云瑛挺投缘。她真是个讨喜的孩子! 云瑛笑回:“本是有点想,转念思及这有娘的照料,也就没那么想了。” 宋雨容笑得开怀,慈蔼笑言: “这张小嘴真是会说话!过来,让我瞧瞧。” 云瑛上前,宋雨容握住云瑛柔荑,笑道: “你们瞧,这模样、这格局真是让人挑不出一点瑕疵,原先以为芊茴已是美极,现在才知道云瑛还胜芊茴一筹呢!” 云瑛忙谦笑道:“娘的盛赞,要云瑛怎么受得起。” 潮生自请安后便不发一语,冷眼瞧着云瑛的一言一语、应对举措。以一个官家小姐的标准来看,陆云瑛的确很称职,如娘说的一样让人挑不出一点瑕疵。但是,她的动机是什么? 忽闻娘亲拿她与芊茴比较,潮生几乎要认为娘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没错,她是很美,可是却比不上芊茴在自己心中的楚楚之姿。 潮生不得不客观比较:陆云瑛确实比芊茴还美,可是情感并不是单纯只看皮相面容,最重要的是心。 大伙闲话家常后,其他三人先行退开,宋雨容示意要潮生留下,就连一旁伺候的婢子都还开来,偌大的厅堂只剩下母子二人。 宋雨容盯着潮生,一脸看不出情绪的平静,没急着导入正题,先是温言: 第6页 “昨晚见你喝得多,可还睡得好吗?” 潮生不信娘留下自己就是要说这些,但却不愿先表示疑虑,只得回道: “多谢娘的关心。” 宋雨容轻嘆口气。 “潮儿,你觉得替大哥扛下这桩婚事很委屈,是吗!” “没有。”潮生有点心虚,垂着脸没与宋雨容对视。 “你真不委屈吗?换作任何人,多多少少都有点不甘。你老实说,你昨晚夜宿哪?” 见潮生静默不语,宋雨容嘆道: “今儿一早,香铃儿悄悄对我说:‘二少爷一夜没到新房,却是在倚庐一睡到天明。’潮生,你倒说说这是真或是假?” “娘,下人之间传这些小道消息最是不遗余力,其中又有多少是可信的?” “你不懂我的丫头,但我却清楚香丫头最是不爱说长道短的!你不信我的丫头也罢,你自己院落的小厮不是以少说废话闻名吗,怎么,连你贴身使厮也胡说?” 宋雨容将潮生逼得辞锋顿失,潮生有些诧异。 “娘,您怎连下人之言都这般确信不疑。” “香铃儿没说谎,你昨晚没与云瑛行房,娘不会看错!” 这回轮到潮生瞠目结舌了。娘是如何看出来的? “娘,既然您已得知真相,儿子便不再相瞒。只是,儿子不懂为什么娘能一眼便知道我们昨晚没有行房?” 宋雨容微微一笑。 “云瑛那体态、眉目神韵,表现的都是少女的娇态,虽然她盘了发、开了脸,但是却骗不了明眼人的。” 宋雨客放柔了脸,劝慰道: “潮生,你这样待一个姑娘家,你要人家情何以堪呢?” 潮生兀自不发一语,宋雨容接着道: “云瑛好歹也是我们程家名媒正娶的媳妇儿,她有什么罪要受你冷落的委屈呢?云瑛的品格、模样可没比芊茴逊色啊!” 潮生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反是宋雨容先开了口: “潮生,这顶替宁生娶妻的事是你自愿扛下来的,是你让宁生走的是不是?他连芊茴也一起带走?” 他已经知道是谁告知娘亲了!潮生思绪才转到此,宋雨容的话已在耳边响起: “然生把事情说予我知道了。” 潮生并不意外然生的推论与实情差个八九不离十,但是然生又向娘亲说了些什么吗?否则,娘为什么要老扯上芊茴呢? “小弟还有说些什么吗?”潮生问得有点迟疑。 宋雨呷一口茶之后,才道: “然生只提一点——他说,你其实也喜欢芊茴,是吗?” 然生怎么看出来的?他是如何得知自己对芊茴的情意有别于一般?他一直都将这份情感处理得低调、幽微,然生那小子是怎么知道的? 况且,这事要说也轮不到那小子说吧!要坦承、要明言,也该是由自己的口说出。想到这,潮生不禁低咒: “真是个多嘴多舌的傢伙!” 宋雨容问道: “然生说的可是真的?” 潮生转身背对宋雨容,眼光望向窗外的八月景致,从容说道: “我是喜欢芊茴,但是仅止于兄妹情谊,没有别的遐思,我与大哥交换条件只是不愿意我多年的心血最后反落得为人作嫁。为什么爹在最后的选择中放弃的人是我?我的能力并不比大哥逊色啊!” 宋雨容闻言,喟嘆: “这样的官宦人家还不如小门小户,虽是寒素些,却也和乐安宁。” 潮生不愿娘亲真的对自己有所误解,忙道: “我并非真的与大哥争啊!别人不懂我,您还不懂么!若不是大哥有意退让,我怎么也争不过他的。娘,我们并不是兄弟板墙,您说得太严重了。” 宋雨容当然清楚潮生的性子。这或许不算争权夺利,但两兄弟为继位一事谈条件,听了总让人难受。 “怎么说都是娶进门的人了,不能让人平白无故担了虚名,你知道吗?” 潮生只好点首。 “这儿子理会得。” 潮生见宋雨容颇有倦容,便先退下了。退下前,不忘吩咐香铃儿好生伺候。 宋雨容望着潮生行去的背影,暗嘆: “这几个孩子,究竟哪个令我最牵心?” *** 云瑛前脚才进房,没想到后脚便来了位访客。 云瑛望向在门畔来回踱步的程家小姐,要暮霞前去相请。 “夜小姐,别犹豫啦!我家小姐不会吃了您。小姐要我请您进去喝杯茶,坐坐也成。”暮霞一脸笑意的转达着云瑛的话。 程夜脸上一红,有些羞赧的笑。 “这便麻烦姐姐带路了。” 暮霞连忙笑着纠正: “夜小姐也算得是我的主子,暮霞怎么受得起这姐姐一称,夜小姐,您就唤我暮霞吧。”一面说,已将程夜引入厅堂了。 “我瞧你在外头磨磨蹭蹭好些时候,若是要进来便进来,哪来这么多虚礼俗套!”云瑛接过暮霞端上的茶,亲自替程夜倒一杯香茗,两人隔着裊裊茶烟对坐着。 程夜没急着喝茶,却先开口说明来意: “嫂子不会怪我太唐突些了吧?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和嫂子有说不出的投缘,所以就眼巴巴的上嫂子这来说说话,嫂子别介意。” “妹子这么说,倒显得生分了!你唤我云瑛便是,我们可是平辈呢!” 程夜连忙摇首。 “这可不成,我看就唤云姐,行还是不行呢?” 云瑛抿嘴一笑,没办法。 “便照你说的吧。还不知小妹子怎么称唿?” “我是在晚上子时生的,所以爹为我取名程夜。娘与哥哥们不是唤我小夜便是夜儿,嗯,不对,三哥还叫我小夜子。”程夜眨着大眼说,那模样很是天真。 这样的姑娘註定是让人捧在掌心呵疼的,因为,她少了一般官家千金的世故与虚伪。 看着程夜心无城府的开怀笑容,云瑛不由做如是想。 “小夜子,好可爱哟,我也可以这么叫你吗!”云瑛故意捉弄她。 程夜支着小脑袋瓜子,似乎是在考虑要或是不要。 “好吧!云姐比小哥好多了。何况,我喜欢云姐唤我小夜子的模样。” “真的吗?为什么呢?”云瑛低笑,打量眼前这个小姑娘。她真的很可爱,让人不疼爱她也难。 程夜还没回话,倒先插入第三个声音: “小夜,怎么不回潇岚院?” 一听这不冷不热的温和声音,程夜不用回头也知道说话的人定是二哥。 程夜开心的回身拉扯潮生衣袖,张着小嘴欢然道: “二哥,我才刚刚来,屁股没坐热呢,你就要赶我走!” 程潮生搂着她笑道: “我有事同你嫂嫂说,你能不能将你的云姐借我一会儿?” 第7页 程夜抬眼,贼兮兮的笑道:“二哥同我吃味呀!” 潮生笑斥:“胡闹!不怕你云姐姐笑你?” “才不会呢!云姐姐要笑也是笑你,我又不是与小妹子争风吃醋的丈夫。”程夜一说完,连忙跳开,嘻笑间,人已躲到门扉处,回头佯装个鬼脸。 潮生看着小妹远去的背影,唇角还挂着一丝宠爱的笑意。云瑛没说话,却将潮生流泄在眉眼的温柔看在眼里,虽然他的对象不是自己。 潮生回过神,不意与云瑛眸光相触。潮生有些不好意思。 “小夜那丫头让我们惯坏了。看来她很喜欢你。” “我挺喜欢她的,有股机伶劲,又可爱,让人无法对她生气。”云瑛微笑的说道。 潮生第一次觉得她的笑容让人有种无比心安的感觉。她的笑容中,没有夹杂太多的情绪,而她带笑的眸子,仿佛一泓秋水,幽深澄澈,很难用言语说明白…… 云瑛迳自坐回自己原先的位置,轻啜了口茶,随兴笑道: “看来,你已经想好要给我一个合理的答案了。” “你这么重视我怎么待你吗?”潮生轻哼。小妹一走,她又是一脸不甚在意的潇洒模样。潮生瞧她这副样子,横了一眼,坐离她远远的。 云瑛却视而不见,迳自招了招手,厅堂很快的多一人。 云瑛朝潮生笑问: “你想用点什么?我让暮霞去张罗。” 潮生有点不自在的瞟她一眼。她不回答自己的话,却管起自己想吃什么! “随意,你看着办吧。” 云瑛低声吩咐了暮霞几句,又道:“我喝雨脚花茶,你呢?” 潮生有些不耐。 “一样就好了。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 “呃,什么问题?”云瑛说完,打了个呵欠。 潮生真的觉得眼前这个女人让他不知道如何应付。 潮生没好气的睨她一眼,冷着脸说道: “我是说你这么‘重视’我怎么处置你吗?” 云瑛格格娇笑,把玩饰在腰际的王佩,笑道, “这是当然的,您可是我的丈夫。人说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贱妾自是将您的每字每句当作圣旨来看,相公认为有哪不合宜吗?” 她在挖苦他,潮生一向不易动怒的性子却轻易的让云瑛挑起一丝火气。 “你不用说得这么委曲求全,” 云瑛偷觑他仍是冷着的一张脸。这场错置的姻缘,会画上一个怎么样的落款呢? 云瑛轻轻一笑,闲闲的道: “一点也不,相公才是真委屈。” 潮生冷笑。 “娘子倒真体贴我!” 云瑛瞧着他的眼神,不知道怎地,她联想到古时女子望夫的幽怨意态。这要幽、要怨好像也轮不到他嘛! 云瑛忙垂头,忍住笑。 “多谢相公的称赞,贱妾真是受宠若惊了!”还好她及时低首,否则溢满笑意的双眸可是会泄底的。 潮生挑不出她一点错。虽她遣词、语调都是谦卑、体恤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潮生就是觉得她在挑衅! 潮生不愿再花时间在言语上争锋,于是逸了声轻哼,撇开眸子不愿瞧她。 “小姐,姑爷,暮霞为您准备些细点。”暮霞张罗着。 “我上你这,主要是为告知你一件事——”潮生回復一贯淡漠的口吻。 云瑛轻笑,不以为然的道: “你就先用餐吧。相公若要训诫,也不急在这一时三刻。” 这女人有将人惹火的本事,先前的温婉、识大体,都是装假的。 “你倒气定神闲,难不成你早算准我所言定是你乐见的结果吗?”潮生说这话的口吻不再冷冰冰的,他唇角微扬,笑意中有一抹轻嘲。 云瑛只是笑,突将手绢往上一抛,等它落回掌中。 “程二爷,我乐不乐见不是癥结所在,重点在你——你若真要做,什么我乐不乐见之类的都不会是你考量的范围。既是如此,我何苦庸人自扰呢?” 潮生眯起眼。她的态度太……太令人费解。他直盯着她坦然的美眸,仍旧一无所解。 云瑛看他无意暂停,只得开口笑谵: “您就先用餐吧,还是您怕我的婢女在食物中下毒?” 潮生冷哼一声,总算暂时鸣金收兵。他心头暗恼:遑论这女人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她是个牙尖嘴利、自以为是的傢伙确是事实! 云瑛将暮霞呈上的茶亲自递到他面前,欠身微笑。 “程二公子,别绷着一张脸,这些食物可没得罪您。小妹以茶水代酒,向您赔礼,您大人大量,还会计较我的一时心直口快吗?” 她又恢復成大家闺秀的模样,这样一来,若他还是摆个架子,倒显得自己器量狭小了。 潮生听她谦称小妹,有了刁难的心绪,于是轻扯嘴角,嘲笑道: “陆姑娘自称小妹,程某可没这种福气!再说,我也不当你是妹子。” 云瑛打趣笑问: “那您当我是什么?” 程潮生诡异的凝视云瑛。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云瑛说完便直想咬断自己的舌头。要是他误会,那可就完全背离自己原本的计划。云瑛神色一转,轻描淡写的移转话题: “我不在您耳根子边喳喳唿唿。” 见她留下这话,人转身就要离开,潮生喊住她: “陆姑娘上哪去?” 云瑛真觉得程潮生有点莫名其妙。他不是从见到她起便看不顺眼么,这会儿她称了他的心,让他耳目清净,他又不满意了。 云瑛朝他一笑。 “我只是在门前小院透个气。” 云瑛没再多语,跨越门槛,迎面来的是秋凉飒风。算算时日,再不到一月,便轮到姐姐云瑶出阁,人言女子出嫁为于归,但是自己却哪都不是归根处, 她——陆云瑛只是大庙不收、小庙不留的孤魂野鬼。不过也罢,没了牵绊,倒也逍遥自在。 潮生望着云瑛削瘦的身形任由秋风吹拂,不觉她娇弱婀娜,反而有一种临风潇洒之感,仿如一个完全成长的女子。 潮生喃喃道:“陆云瑛……”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女子,看她,有如雾里看花,怎么也看不清楚。 云瑛旋身与他相对,潮生让她勐地回头的轻笑,冲撞得有些不自在,赶忙低首端起盖碗,凑嘴就饮。他还是头一回喝茶这么糟蹋的! “程二公子,你要说什么?现在吃饱喝足啦,可以说了吗?”云瑛强忍住恼意。这傢伙真不配喝这等好茶,简直像是牛嚼牡丹——暴殄天物。 潮生再看她,只见她人已经端坐在临窗的月牙凳上。他来这一趟不就是要同她将话说清楚么,既打定主意,就别再拖泥带水,反正总是要说的。 “我这就开门见山的说了你应该有点感觉,我对你并无好感,我也不想娶你。” 第8页 意外吗?一点也不。云瑛笑得无辜。 “我可没拿刀架着你,逼迫你娶我吧。” 潮生苦笑点头。 “你是没逼我,不过你爹却在逼我程家。” 云瑛很没同情心的哈哈大笑。 “真的?” “你知不知道你就像个烫手山芋?你居然还有兴致嘻皮笑脸!”潮生无法臆测她的言行。真不懂她脑袋装些什么。 云瑛挑眉,口角扬起一抹不以为然的弧度,轻笑。 “你是在怪我吗?从头到尾我都没逼你,我不是逼你的人,你搞清楚!” 潮生听她说得没心少肺,翻了个白眼送她。 “我是为你的名节与你那侍郎老子的声誉才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云瑛收笑,状似漫不经心的幽幽说道: “其实,我只是你的一个绊脚石,要踢开我也不是没方法。” 潮生扬起俊眉,眼光中有着不可置信的神气。 “哦?怎么?” 云瑛微微一笑,浑没将他的不悦放在心上。才觉得有点渴,暮霞早贴心的为她递上茶盅。她吃了口茶,对美婢暮霞赞赏道: “你今儿个用的茶叶比之前好,水的温度也控制得宜,若以后我们流落市井,还能靠这点本事餬口饭吃。我这小姐得靠你这小丫头啦,你别撇下我不管!”说到最后,云瑛将俏脸埋在暮霞的襟袖中。 暮霞看她微动的肩头,知道小姐又在利用她了。 暮霞猜的没错,云瑛确是在偷笑。这傢伙应该听明白她所指为何了吧。 潮生纳闷。她最后说的那句话是在暗示什么吗? “你不要同我打太极,你有计策说了便是。” 云瑛再抬起秀脸时,早束敛自己神色。听他提问并不意外,因为这正中她下怀。挥退暮霞后,云瑛才启唇娓娓道来! “我知道自己没有成为程府二少奶的资格,也不愿耽误公子,所以,我已经为往后余生做好打算,您不用挂怀。妇有七出:对父母不孝、无生子嗣、yin秽放荡、善妒、身患病疾、多嘴馋言、窃取偷盗,你可以用随便任何一条罪名赶我出门,我不会怪你、怨你。” 潮生瞠目结舌,不相信陆云瑛真的打着这种主意。 他沉下脸,良久,说出他的答案:“我不休妻。”没有一点踌躇,说得天经地义。 潮生坚决的凝望云瑛,又重复一次,这回的口吻有着不容反对的威仪。 “我不休妻,你听清楚了吗?” 云瑛错愕的瞪着他,直觉他的神情有异。那决绝的模样,仿佛宣誓,这太可笑了,他不是祝她如毒瘤吗?为什么不愿放手? 云瑛闲适的神态隐褪。 “你这又是为什么?” 第三章 更新时间:2013-04-24 23:04:28字数:9546 “我不管你打的什么如意算盘,但是我要告诉你,我不是你说一句、我做一步的人。而且,你就这样枉顾自己的名节吗?你不要忘记,你是个女人的身份。” 云瑛闻言至此,不由觉得可笑。他是怎么办到的,能篇一个打从心底讨厌的女子着想名节这种无聊事?呸,沽名钓誉! “您是捨不得吗?我们不过成亲一日。”云瑛水眸透露淡淡讥诮。 “你老子是户部侍郎,你是他掌中千金,能是我说休妻便休妻么!”潮生反将她一军。 云瑛瞭然。原来是碍于自己那身居庙堂的爹,那他未免想得太深了。 云瑛轻浅一笑。 “如果您是为此事担心,那我可以告诉您,您这是庸人自扰了。” 潮生没想到这陆云瑛这般受宠。 “看来,你倒是个娇娇女嘛!” 云瑛怔忡半晌,随之爆出一串清脆若银铃的娇笑。 潮生发愣的望着笑得越发恣意的云瑛,不懂她所笑为何。难道是自己说错了什么吗? 云瑛没想到这傢伙能把她的意思曲解成这样,“娇娇女”这字眼从不适合放在她身上。 云瑛平復心绪后,才回了他的话: “我只是个庶出女儿,若非是我还有点用处,我爹连我是谁都记不清。呵呵。” 潮生整个人不由默愣了。她为什么能说得这么云淡风清? 潮生心头某个温柔的部分让云瑛淡然的模样给轻轻扯动,顿时,潮生猜测她那淡若浮云的气质是否只是种伪装、一种障蔽。 “抱歉,我无意提及你的伤心事。”潮生俊眸流转间,透了些许温柔。 云瑛摆了摆手,浅笑。 “不打紧,反正这也不重要。” 潮生觉得碰了个软钉子,又回到原来的话题。 “我不休妻,我不想外人物议我程家长短;再者,也不能让你爹面子挂不住。” 云瑛没好气的道: “你这人真是奇怪,就为这些无关紧要的事顾虑。” 潮生凝视她。她是真的不介意世人的眼光吗?还是她所言每字每句都有目的?潮生回云瑛一抹绝俊的笑颜,温言道: “你教教我如何做才是明智之举。” 云瑛秋波流慧,脑海闪过一个念头:既然他这么问,就来个顺水推舟吧! “我的想法就一个,你不应允不是吗?” 潮生意味深长的一笑。 “你要我怎么休妻?我出师无名啊。” 潮生站起,顺长身形往云瑛走来,脚步落定在云瑛身畔。潮生微倾身子,与云瑛水眸相对,右手回过她的颈项,捧起她一头青丝,低喃: “妇女七出中,其一不孝,你好像不符,瞧你今儿个多得我娘的心;其二恶疾缠身,我看你也没有这方面的问题;其三窃盗,你是官家小姐出身,自然不会有此陋习;其四多言,你只有在我面前多话了点,但是我不甚计较,其五善妒,你应该不会吧!陆家小姐可是京城中名门公子量珠欲聘的大家闺秀,怎么会懂妒字怎写;其六无子嗣,这可成不了你的罪名,我们不过成亲一日不是吗?若你现在就有孩子,我才要休了你;最后一条或许可以成为休妻罪名,不过我们没洞房,所以我也不知道你是否yin秽放荡……你希望我早点知晓吗?” 云瑛整个人往后一退。他有必要把话说得这么暧昧吗? 潮生温柔的嗓音在耳际响起:“你说我该用哪条罪来休了你呢?” 云瑛得意的笑了,潮生不意将云瑛娇嫩的笑颜尽览眼底,不禁一怔。 “相公的意思是不打算休妻喽?”云瑛清柔的嗓音将潮生的意识拉回。 潮生瞧她的神气有微微异样,就见她唇角浮现一朵笑。她是在算计什么吗? “看来,相公是宽赦小女子啦,相公不愿在我身上加七出之罪,贱妾甚为感激。不过,既然相公这边的帐算完了,是否轮到我了?” 潮生有不好的预感,他可能让她给摆一道了。 云瑛笑盈盈的说道: 第9页 “你可以不计较,但是小妹却不能释然贵府与您加诸在我身上的羞辱。” 云瑛背着他,随着步履移动,将一个个罪名往潮生身上丢: “你欺瞒我在先,羞辱我在后,你原是可以不用娶我的,虽说我与程大少爷有婚约,但是一旦未婚夫销声匿迹,这婚配自然不成立,你却自作聪明的硬要娶我进门——照这样推断,你自始就有意高攀这门亲事,我说得对否?” 潮生瞬息冷了脸。若不是自己修养好,真的会上前赏她个耳聒子,瞧她说得倒似姓程的多想攀附上他们陆氏一门权贵。 “不退婚是体恤你一个姑娘家的名节,看来是我多事了。”潮生口气中蕴含着愠意。 云瑛侧首回眸逼视潮生,似笑非笑的道: “怪我不识好歹吗?你为什么要代替程宁生娶妻?我这个让你们从头愚弄到尾的人有资格知晓吧。” 潮生的气势让云瑛这一回眸重挫。她说的也没错,她确实有资格弄清来龙去脉,毕竟这解释是程家欠她的。 潮生躲开云瑛刺探的美眸,努力持平心绪,淡淡诉来: “我大哥虽与你有婚约,但是他的心却繫于他人,所以……结果改由我来迎娶。” 云瑛微微一笑,听出他话中漏洞。这也许是实情,但真相是这样吗?未必。 “既有意娶我,为何表现得好似我是陷你于万劫不復境地的始作俑者呢?这岂不矛盾。” 潮生这回真是不知道怎生回答了。没错,这原因连自己都理不清了,更遑论将原委条理分明的一一细说。 云瑛看他一脸茫然若失,幽幽眼瞳中有着空洞,一阵不忍。她是不是一针直刺他难以言喻的伤处?没想到他也有所谓的难言之隐与伤恸, 潮生甩开脑海残像,才一抬头,即接收到陆云瑛善意的微笑。 云瑛换上淡淡的笑意、宽慰的眼神,笑道: “你不用多说,反正我并不是非知道你的答案不可,那对我而言不重要。” 潮生轻松一笑,没想到这般轻易过关。 “你想说什么?” “我可以不问,但是,你还是欠我一个合理的回答,对吗!这个回答我可以与你交换另样东西吗?” 潮生瞧她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不懂她葫芦里卖的啥药。 “你要与我换什么?” 云瑛微微一笑,意态优雅的道: “一个答覆换三个条件,这买卖你做是不做?” 潮生笑了,笑中有丝嘲谵,他不以为然道: “你要谈条件,你用的是什么筹码?” 云瑛明眸闪烁着慧黠狡狯的光芒,清浅一笑。 “是你给我与你谈条件的筹码,你欠我的不只一个答案而已。” 潮生在她仿佛洞悉的美眸一略之后,心陡然漏了一拍,强笑道: “我给你的筹码?” 云瑛呵呵一笑,纤纤素手一摆,悠悠说道: “你也许可以说服外人,却欺不了明眼人。真只是成全这么简单吗?” 潮生不想在她审视的眼光下原形毕露,便转了话头: “算我们程家于你有欠,这赔本生意我做便是!”潮生有点颓唐。 云瑛回他个灿若朝霞的笑靥。 “咱们这就算是约法三章了。相公之前言道不会休妻,那自今而后,这休妻之言就莫再提起。” 听到这,潮生总算明白了。她根本就没有要他休离的意思,可是偏要自己先给予保证,如此她便顺理成章的成为程家妇,而他连喊悔的余地都没有。 潮生苦笑道: “你真聪明,我让你给唬弄得傻不隆咚。你不怕我出尔反尔吗?” 云瑛倒没一点担忧,轻轻一笑。 “相公是一言九鼎的男子汉,我相信你。” “你的第二条件是啥?” “私下我与你分别独居。云瑛只求两餐一宿,多的不敢奢望,还盼程公子成就!” 潮生闻言,亦是松了口气儿,遂有戏嚯的情致: “娘子之意是我们只做名义上的夫妻,看似貌合实神离?”话虽是这么说,可是潮生不禁揣度她的心理:她不在意无一儿半子来巩固她的地位吗?娘再疼她、护她,面对一个不生子嗣的媳妇,也会不谅吧! 云瑛正面回应潮生的话:“正是此意。” “那第三又是什么?” 云瑛摆了摆手,摇头耸肩道: “我暂时没想到,想明白再告知程二公子。” 潮生又提点她: “我可以答应你,可是子嗣的问题……你若无一子半女,难保……” 话没说完,云瑛已经打断道: “相公,你是要用七出罪名将贱妾我扫地出门吗?”云瑛仍笑着,语气夹杂一丝试探。 “不是的,我的意思是……” 云瑛笑盈盈的表明立场: “那相公大可放心,往后相公想纳妾、收房,我都不会有任何异议。” 潮生不是这个意思。纳不纳妾的问题还久远呢,她这贤妻的架势倒是摆个十足。算了,她都不甚记挂,自己就别多心了。 潮生瞧她,突然想到什么的说道: “重华轩太过窄小,我让下人将倚庐西厢首院打理整顿后,你再迁入吧。东厢首院是我的居室——屏酌清隐轩,西厢首是香藕斋。” 云瑛微笑敛裙一福。 “多谢相公!您别认为我是强人所难,对于适才的条件。” 潮生挑眉扬言: “你是信不过我吗?要不我们击掌三下为盟。” 云瑛勾起一朵微笑,朝他笑语: “有你这话就够了。就算击掌为盟又如何?你要抵赖,我也奈何你不了。再说,眼下就你跟我两人,少了第三双眼为证,纵是击掌也是白搭,那些俗礼便免了吧。” “还有,在外人面前,你还是别唤我程二公子吧,免得他人猜测我们夫妻有何隐情。”潮生又补了句。 闻言,云瑛也觉得有理,便问:“该怎么称唿阁下?” 潮生沉吟片刻,遂笑道: “有了,你唤我子湘即可,子湘是我的表字。” “我没有表字,你总不好见我直喊陆姑娘吧。” 潮生微微一笑。 “在外人面前我唤你云瑛,私下就随便点。” 云瑛不置可否,潮生便当她是应允了。两人都没了话,气氛顿时淡下来。 云瑛坐回云石桌旁,取了桌上茶盅啜饮。嗯,暮霞又为自己斟上一杯新茶了,这暮霞真是个知情解意的好丫头!这个有自己正妻名分的女子,所有举止都让他迷惑。 潮生忽然飘忽飞来一句:“陆姑娘,你真的令人费解。” “哦,是吗?路遥知马力呀。”云瑛扬起脆若银铃的声音笑语。 第10页 潮生嘆口气。就这样吧!可以相敬如宾,可以和平共存,他该满意了,不是吗? 潮生不再逗留,回身离开重华轩。 *** 阅过几卷卷宗,潮生合上眼,一吐满怀的烦闷之意。 这几个月以来,潮生发觉云瑛很懂得过日子,每回总瞧她一副自适恬淡的饮茶、赏花、观月、抚琴……有几个夜晚,在处理完公务后,透过窗棂见到与屏酌清隐轩对峙相望的香藕斋也是流泄淡晕灯光,潮生都有夜访云瑛的想望,但碍于约定,总裹足不前。 陆云瑛常随娘亲、小夜等人一块游园,在柳暗花明的幽幽曲迳庭廊、波光邻邻的霞照湖光、蓊郁的山林清露云之间,她的妙语如珠、知心识意、机变百出,让她博得满堂采;即便无人之时,她也是咏花贊柳、抚琴高歌,或只是端坐静观天地递檀! 这些样貌落在潮生眼底,镶记在潮生心版。 本是要停下思绪舒缓心神,不知怎地竟转念到陆云瑛身上。 “这是怎么啦,做啥尽想着她!”潮生努力欲甩开此念,才一抬头,恰好目光又对上云瑛的居室仍旧是微微光晕洒落窗前廊道。 一弯冷月,清风伴影,潮生陷入深深迷思中。不知多久,待他回神復望向云瑛居室,只见早熄了灯。 有一股淡淡惆怅缠绕心头,潮生不知道这份失落从何而生,一切好像再回不去了。潮生不愿深思,合上窗门,倒卧床榻,又是一夜难眠。 *** “云瑛,你就快别忙了,这些琐事要下人做了便是,你这孩子真是的!”宋雨容捨不得云瑛这两、三日来的劳累,正开口劝说着。 云瑛从月铃儿手边接过药盅,仔细且体贴的餵着宋雨容喝完药汁。宋雨容瞧这儿媳妇这般贤孝,心头暖和和的,拉着云瑛右手笑道: “你这傻孩子,你几日没合眼了?你不用这般劳瘁呀!” 宋雨容又朝丫环嬷嬷们放话:“你们一瞧见二少奶奶,就乐得偷闲啦!” 香铃儿忙讨饶:“夫人,奴才们哪能有二少奶的巧手。” “这能侍奉爹娘乃是福气。”云瑛打着精神陪宋雨容话家常,但因两日几乎没合眼,笑容中难掩倦意。 宋雨容轻拍云瑛纤细素手,嘆道: “这福气,恁也苦了” 云瑛摇首。“不苦,不苦。” 月铃儿早奉了云瑛的指示替宋雨容换上一杯参茶,宋雨容呷口茶,转神看向云瑛,有些无奈的笑语: “云儿,你真是个贴心知意的好孩子,可惜就是……唉!” 云瑛察言观色的功力岂是等闲。瞧婆婆这语气、模样,定是又在为她与程二少担忧啦! 就听程母开口: “潮生这孩子,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果然!云瑛越发觉得自己猜谜的本事高超。她温婉巧言解语: “娘,何必挂心呢?不是有句话:不痴不聋,不做阿家翁。” “这个潮生……你们至今都还是有名无实啊!你当真不怨咱们程家?” 云瑛上前替宋雨容坐卧的床头多加一只锦垫,一面笑道: “娘说这话便是不将云瑛当作自家人了。娘,我没有什么好怨的,嫁进来我才有个娘疼我、护我,还多了可人的小妹子,云瑛还能怨什么呢?再说,子湘也没亏待我啊。” 宋雨容挽着她手,轻拍了拍,满脸详和。 “我们程家能娶到你这么识大体的媳妇儿,可真是福气。” 云瑛连忙摇首。 “娘别这样说,真是折煞云瑛了!” 程潮生的出现使得原本和乐的气氛突然中断,云瑛一见他,只点个头算是招唿,就退回坐榻不语。 “连着两日娘都没醒眼,刚才听金铃儿通报娘已经醒来的消息,儿子马上赶来。娘,现正值时令递檀时候,得多注意戒慎。” 宋雨容闻言,体恤温言: “没什么大毛病,就是风寒罢了。” 突然,潮生抛掷声谢:“多谢你了!” 云瑛轻轻一笑,即敛裙微福。 “娘,这没云瑛的事,云瑛下去了。” 云瑛一福起身,身子微微一晃,所幸暮霞在侧搀她一把。 宋雨容眼瞧她累得人都瘦一圈似的,气色苍白,便温慰道: “你就快回去休息吧,别我一病癒,你就倒啦!” 云瑛背过身,在暮霞扶持下离开。 人家母子总也有几句体己话要说,自己一个新妇要怎么插足呢?再者,她已经两天没好好睡上一觉,现下第一重要大事,便是倒头大睡一场。 *** 再度睁眼,已过申时。云瑛觉得精神好多了,至少,有了吃喝玩乐的兴致。 云瑛人下得床来,琴儿早将搁放在椅上的外褂套在云瑛身上。 “暮霞人呢?” “霞姐姐人不知道上哪去了,我想应该是上膳房帮小姐点几个点心吧。” 云瑛不再言语,遣退了琴儿,揭过竹帘,走进一间素雅别致的书斋。 拈了一小勺素馨,抖落在小香炉中,打开雕花云纹衣柜,衣柜中不是满衣物,却是一层层的书册与些许文墨摆设;择木架上层次分明摆上几只茗壶、古玩、金石玉器,还有置于底帐的碑帖篆刻。 裊裊香菸浮动于一小隅世界,云瑛拿出茶经,及另外一本手记。云瑛持笔沾墨,思索片刻,便快速在手记书面振笔舞墨。 “小姐,我让膳房替您做了几道点心。” 开口说话之人正是暮霞,她刚从膳房绕了一圈回香藕斋。 云瑛直觉食物的香味扑鼻而来,她揭开竹帘,人行至外堂,明眸望向云石桌上的吃食。暮霞端呈来的是蟹粉汤包一碟、鸡油捲儿一碟、小面儿果一碟和野鸡患子汤。 “鸡油捲儿赏给瑟儿吧,瑟儿丫头最爱吃这道点心;汤不要,换个梗米粥。” 云瑛举箸拣个汤包入口。油水足,味道鲜,不愧是苏杭着名细点。 正在尝鲜呢,暮霞就託了盅绿畦香稻梗米粥至云瑛面前。 “你又上膳房点粥,没叫人以为这二少奶是个贪食鬼转世!”云瑛先用银匙舀汤沾唇,一边出言调笑。 “谁敢?小姐现在可是夫人身边的贴心人,谁敢乱嚼舌根胡说!” “叩叩”两声,门外有人叩门。 云瑛抬头望向暮霞,问道:“你说会是谁?” 暮霞直接以行动为云瑛解疑,“哗”的一声开了门。 “二少奶,一会儿厨子会送来云南的汽锅鸡,这是主子特命膳房为您补身所做的。”说话的人是潮生身边的使厮——舞文。 云瑛温柔一笑。 “就请你代我向你家主子道谢。” “这倒不用,少爷一会儿便来。” 云瑛眉头一皱,实在是不想与闲杂人等应酬。那个程二公子真是不懂得挑时间。啧,有的人就是不识相! 第11页 暮霞瞧小姐没理人,反而专心一致的吃起粥来,只得自行引舞文出门。 云瑛思索着:那位贵公子没事大驾光临做什么来着?就算他太闲,也不用要拉着她下水吧!他们这样一对相敬如“冰”的神仙佳偶,能说得出啥有趣的话题才有鬼呢! 想着想着,云瑛独自咯咯娇笑,甫踏入厅堂的暮霞见状,不禁好奇问道: “小姐,你又有什么好玩的点子吗?” 暮霞望着云瑛那惹人怜惜的俏颜,盈眸流动之际,闪烁一丝慧黠,暮霞心一虚,人退了一步。这小姐,该不会又想到啥啦? 只见雪瑛盈盈站起身,优雅的向暮霞行去,笑得贼兮兮。 “就只要我的好暮霞……”一句话没完,云瑛纤指早往暮霞胁下搔痒去。 暮霞哪猜得出云瑛竟有这一着,一面跑,一面求饶:“小姐,暮霞求您别来了!” “我说嘛!我只要我的好暮霞一展笑颜。”云瑛口中说着,脚也没闲着。 两人绕着屋室追逐,两人由内往外继续追逐游戏。 云瑛清脆如铃的笑声荡漾开来,随风飘逸到香藕斋外,迴响于鸟语燕啭中。 倚庐外,潮生正要上云瑛处探视,没想到听得阵阵笑声漫开来,方向应该是由西厢那传出的。 潮生心下恼意顿升。是哪些婢女跑到倚庐嬉闹?倏地,闪过一念:云瑛不是宿于西厢吗,婢女们在这扰人,她要怎么得到休息? 脚步行至西厢的香藕斋,正想对吵嚷的丫头兴师问罪,本欲倾巢而出的怒气,在行至月洞门边,却叫眼帘映见的美景讶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眼前是一幅绝美画面——两位风情各异的佳人,青衣美环巧若流萤,白衫佳人娉似飞燕。潮生的目光不自主的放柔了,唇角也不知何时浮起一抹浅笑。 第一次觉得“可爱”这形容词可以放在陆云瑛身上,她一向犀利且讥诮,没想到也有这样大笑大叫的模样。潮生本是要来责难的声势,在目睹眼前的这一幕后,早将满腹的怒气丢到九霄云外。此时,他不愿唐突佳人。 云瑛突然站定不追,一面喘嘘嘘的吐着大气,一手也没闲置,忙拍抚胸口。暮霞见状,急得上前要扶她回房。 暮霞口气略带埋怨:“我的好小姐,暮霞我总有一天会让您吓傻的。” 暮霞伸出右臂,环过云瑛腰肢,岂知云瑛整个人往她身上瘫软,暮霞急得低首问道: “小姐,你……” 下面的话让云瑛消音,以唇。 暮霞整个人呆若木鸡的,不知道该做何反应。小姐竟然……竟然……吻了自己!这是不对的呀!她们两人都是大姑娘家,小姐怎么可以对她这样! 云瑛得到她所想要的效果后,唇瓣才退离暮霞的。云瑛瞧暮霞一愣一愣的,眨动水灵眼睫,如泣如诉的幽怨道来: “暮霞,你将我这个做主子的轻薄啦!我这一生一世都不放你走啦!” 暮霞只觉冤枉。该悲鸣的人应该是自己吧,小姐怎么把她的角色给抢去呢? 而一直立于月洞门畔的潮生,让云瑛此举惊愕得下巴早掉落至脚边,一张嘴怎么也合不拢。待他回过神,一股隐讳的情绪顿时盈满胸怀,他恼意渐升。这个陆云瑛究竟有没有将他放在眼里? 暮霞才要申辩,乍现于月洞门边的人影让她说不出一句话来。 “姑爷,暮霞向您请安。” 云瑛回眸直视来者,俏脸一红,随即又復自然。 潮生瞥了暮霞一眼,冷淡吩咐: “你这就下去吧,没我的命令,不准踏入香藕斋半步,知道了吗?” 说完,潮生拂袖往香藕斋厅堂前去。看他一脸臭模样,云瑛吐了吐舌,尾随他进厅堂。 没了暮霞,凡事只得亲力亲为,云瑛克尽主人之责,替潮生斟上一杯茶。 潮生冷冷的直盯着云瑛俏脸。这会儿她又是一派端贤闺秀模样。潮生强压抑将欲倾泻的怒气,轻描淡写的道: “你身为主母,却这般失德,若让下人瞧见刚才情景,你该如何服众?” 潮生信步行至云瑛面前,只手抬起她尖小细緻的下颚,沉声低问: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云瑛挥去他手,却让他顺势得以双手环住她的腰肢,两人反靠得更近。云瑛硬生生的别过脸不正视潮生,不以为然的笑语: “我只是好奇……四唇甫就的滋味。” 潮生没有恼意,他只是怔怔的凝视云瑛娇美的容颜,空出只手轻拂过云瑛青丝,再以指腹点触云瑛樱口。他有股欲亲芳泽的冲动。 云瑛瞠圆美目。他……他这是在做什么?潮生的鼻息好近,让云瑛不由自主的想逃,这诡异的氛围令云瑛忐忑,脑海念头一闪,忙不迭脱口而出: “我们可是约法三章的,你答应我的。” 潮生如遭雷极的倏地放手。他不敢再瞧云瑛脸庞,旋身快步踱至门畔。 “我明儿个得上京述职,这一行为时约一个月。” 听他言语又回復一派清冷,云瑛松口气。 “你放心,我明白我该怎么做。”云瑛给予保证。 潮生点了点头,回眸递个感谢的眼神予云瑛。 “那便麻烦你了。若有遇上什么麻烦事,找然生相助便成。然生乃富贵闲人一个,找点事让他操持,免他闲过头了。”潮生说到最后,不禁失笑。 云瑛淡淡的问道: “你这回上京应该是接受正式的册封,不仅接掌苏杭织造,还有爵位。冒昧一问,这是你娶我的主因吗?” 潮生不发一语,心弦因为云瑛的有意探问而泛起涟漪。他没回应云瑛,迳自匆匆离开香藕斋。 云瑛见他有意迴避,喃喃自语:“这就是主因吗?” 一连串的疑问,滑过云瑛心头。 第四章 更新时间:2013-04-24 23:04:28字数:9281 北京乃是大明的都城,自是第一繁华形胜之地,即便是江南苏杭、陪都金陵亦有所不及。 就见街道两旁朱楼画阁、绣门珠户,大道上则是雕车陈列、骏马争驰,茶肆酒楼中,尽是华服洁履;高柜巨铺中,具是稀世珍奇之物。 潮生没能赶上北京城盛大的ju花宴,倒先进朝面见圣驾。 皇上正式发谕旨,提由前苏杭织造次子程潮生接掌苏杭织造,另外皇上还册封殊荣——封程潮生袭爵一等子爵。 隔夜,潮生受邀至西海子。几位朝中大臣与较有交游的名士要替几位织造接风洗尘,但更重要的是,为他这位新科子爵锦上添花一番。潮生私心并不想参加这种游宴,只是碍于人情,不能说不到便不到。 今晚出席列位的大臣中,并没有陆培元,潮生松了口气。他还没想到应付那老狐狸的法子,晚点打照面也是好的。侍郎是正二品大员,子爵虽为虚衔,但在品级上却为一品,潮生着实不认为陆培元有啥好耿耿于怀的。 第12页 脑海突然闪过云瑛那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潮生不由揣想是怎么样的爹娘养得出这样的姑娘。 潮生理了理衣容,復往西海行去。 这就是宦海,由不得你说拒绝便拒绝。 *** 京城四杰中的中书舍人孙尚仁高举玉荦,向潮生道贺: “咱们首先祝贺程织造蒙皇上器重——这以织造之身受封子爵虽非空前,却也是屈指可数。为此,怎能不为程兄敬一杯呢!” 四杰中的文渊阁行走文毓平取笑道: “还说程织造呢,该改称为程爵爷啦!” 潮生瞧众人都将矛头兜在自个儿身上,连忙抱拳谦道: “子湘不才,今日所受荣衔只是得自父荫,众位休莫再对子湘取笑。” 一直没出声的翰林院总编修陆风恆温和笑道: “程爵爷又何必谦虚,若非有过人之处,岂会蒙圣上眷顾有加呢?” 潮生目光扫向陆风恆,察觉他听似赞扬的话语中,别有另一番意合。他这番话语是褒抑或是贬?他凝神思考。这位是近来朝中新锐吗?记得去年还没这人的。潮生更不解的是,他看着自己的眼光,让人如坐针毡。 吏部尚书李军见潮生谦沖自牧,年纪轻轻便担负重位仍能不骄不倨,甚是难得,遂真心称赞: “程老弟就别再谦虚了,否则,岂不直指皇上识人不明。” 潮生闻言,一惊。万一有人曲解自己的意思,不知会带来多少麻烦,真所谓“伴君如伴虎”! 潮生忙朝李军抱拳道谢: “多谢大人提点,否则子湘还不知道自己失言妄语啦!” 孙尚仁瞧程潮生直与大伙谦让推辞,便转个话头,揶揄笑道: “今日难得众多大臣都在席宴上,怎么能不趁此良机为尚书大人贺喜呢。” 大伙一听都乐了。尚书李军以花甲之龄,竟娶得扬州第一美人为妾,此事不仅轰动京城,更是羡煞人矣,孙尚仁岂会放过这么个话题。 文毓平抚掌叫好: “这等佳话,岂能无诗为贺。” 金陵织造杨成也怂恿道: “文行走所言极是,这般大好诗材,不做太过可惜,咱们可不能轻易放过李老!” 文毓平微微一笑。 “有美乃是殿试皇上钦点的状元郎,有这么一位箇中好手在此,自是由他来为咱们大笔一挥啦!” 有美乃是陆风恆表字。朝臣、名士之间不是称表字,便是以官衔称谓,直唿人名是为不敬。 文毓平此语一出,早有解意识情的歌姬传唤僮僕磨墨铺纸。 陆风恆向众人打了个揖,谦逊笑道: “子师,你忘记这席座间还有一位江东才子吗?我怎好做地头蛇强出头呢?” 文毓平经陆风恆一说,不禁往自己额头轻拍。 “你瞧我,真是叫程爵爷见笑了!谁不知程织造乃是江南有名的才子,若非有美提醒,定让程爵爷暗中偷笑咱们不懂待客之道。” 潮生哈哈一笑。 “哪儿的话,子湘就这点微末本领,多仗其他好友不见笑,这才吹捧出来个虚名,文行走这么说,倒叫在下汗颜啦!” 吏部尚书开口圆场: “你俩都别闹虚文啦!子师所言极是,有美的诗在京城中堪称一绝,而素闻子湘翎毛丹青为众人趋之若骛的墨宝,这么着,我提个意见,你们倒说说可好不好?” 孙尚仁心直口快,好奇追问: “李老快别吊胃口啦!明说便是。” 李军捻美髯,呵呵笑道: “有美赋诗,子湘行文,可不是两全其美呢!” “李老当面挑衅,我又岂会错失良机。”陆风恆扬眉,朗声笑言。 陆风恆笑着走向桌案,思索片刻,提笔便写,顷刻完成。 “接下来便由程爵爷来为咱们大笔一挥。”陆风恆对潮生扬声。 陆风恆只将诗句予潮生一人观,潮生一瞧,不由闷笑。这陆风恆真不负状元郎的名号!潮生沾墨使笔锋顿时膨满,大毫挥舞,运笔如行云流水。 “好!”潮生喝声好,恰写完最后一笔。 文毓平顾不得墨迹未干,抢到手中,先睹为快的览观。没多久,文毓平爆发一阵朗笑。 “写得好!真不愧是名动京城的状元郎。李老,你听听这两句: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可都是你李家的佳话啊!” 众人一听,俱是哈哈大笑。潮生见陆风恆赋诗遣字麻利,一时技痒,直指陆风恆笑道: “陆编修所言实在太毒,全不知李尚书‘愁似鳏鱼知夜永,獭同蝴蝶为春忙’之苦啊!” 潮生随口一出,便已和韵章成,孙尚仁不禁折服。 “原来,江东才子的美称果真名不虚传!” 李军呵呵笑道: “诗虽吟贺得好,却不好唱,不免冷落翠袖红巾啦!” “这有什么问题呢?子湘素以词闻名,怎能不趁今日作几首以酬李老。”刑部郎官刘冀替李军解疑。 众歌姬巴不得在名士前一逞歌技,忙命乐宫接管调琴。孙尚仁笑道: “今日以李老为尊,所以由李老先点曲。” 文毓平抢白: “自然是点这一曲‘桃李嫁东风——一丛花令’。” 此语一出,不仅在座朝臣、名士哈哈大笑,就连一旁歌姬也不禁掩口。 “原该如此!还是子师转得快,李老临老人花丛,非此曲不能传神。”说这话的乃是礼部詹事府主事,亦是名列京城四杰之一的唐显之。 陆风恆击节道: “好,就。伤春怀远几时穷。这一曲最为贴切。” 文毓平笑道: “有美选曲选得好,也得有人唱得好,而这一曲非由曼娘来唱不可。” 曼娘名为王曼容,乃是万历年间的京城名ji,素来士人皆称她曼娘。 曼娘盈盈向前。 “曼娘偶感风寒,恐有辱诸位清听,曼娘这便荐人自代如何?” 文毓平不禁面露失望,嘆道: “这可有谁能代替曼娘?” 曼娘微笑欠身。 “是我身边新来的小姑娘,名唤斌儿。新近学得其词,雏凤声清,自当能邀赏于众位大人。” “当真?” 曼娘笑着斟满一杯酒。 “若大人听了仍有微词,曼娘愿当筵领罚。” 文毓平哈哈一笑。 “好,若真不逊曼娘,这杯便由我来喝。” 曼娘引一位小歌姬出来,众人直盯着她瞧,就见这小姬女只盈盈十三、四年纪,容颜之美,让人不由惊艷;未施脂粉的秀脸,只堪以明艷无俦形容。 这小姬女端凝沉静的侧身立在曼娘身后。 “斌儿,你放胆唱便成,那酒总要敬了文大人才是。”曼娘笑着交代。 第13页 斌儿一启唇,顿时满座宾客鸦雀无声,一曲“一丛花令”字字入耳: “伤春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 “离愁正恁牵丝乱,更南陌,飞絮蒙蒙。 “归期渐远,征尘不断,何处认郎踪? “双鸳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桥通。 “梯横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新月帘栊。 “沉恨细思,不如桃李,犹解嫁东风。” 一曲既终,良久,众人才自裊裊清音中清醒。李军率先喝采,孙尚仁举杯便去灌文毓平。 “这一杯是逃不了,子师,你就快喝吧。” 文毓平痛快的仰头,一饮而尽,转而命人看赏予那位小歌姬。 那名唤斌儿的歌姬并没有兴高采烈的上前接受赏赐,只是又退回曼娘身后,不发一语。 众人再望向那小歌姬,直觉得她貌美不可方物。数年后,为三海增色定是此妹,虽现下她年岁尚稚,但已是绝美佳人胚子是不容置疑! *** 席前还正热闹着,潮生因不擅饮,有些头昏,便走到廊外舒散一下酒气。 “水云榭”立于中海,以水云奇景闻名,此亭因为云霞倒映,如立湖水云雾间而得名。着名的燕京八景之一——“太液秋风”石碑就立于亭中。 天上繁星皓月,湖水潋滟波光,清风拂来,酒后的燥热便得以消退几分。逃席而出,潮生独自享受西海风光,不自禁心中怡然。 潮生忆起清明时节,阖家同游太湖,当时正值烟雨迷濛季节,身畔还迴荡着芊茴的轻颦浅笑,而今,却人事俱非!潮生本因良辰美景而愉悦的心,转復怅惘。 “程爵爷。”一清冷的声音惊动了他。 潮生回首端视来者。原来是翰林院编修陆风恆。 潮生朝他微笑颔首。 “陆编修,你也出来透气儿?” 陆风恆面对着水中月,只觉那邻邻流波,使月色如皎的光华恍若虚幻,陆风恆状似随意的笑语: “是啊,里头闷得紧,哪及得上外头夜凉如水的舒适。 “程爵爷年纪虽轻,却深受朝廷仰仗,官拜织造,封一等子爵,另又为江南名士,文才斐然;兼之有宋玉俊容,玉树临风之姿,岂不为许多姑娘芳心暗许的意中人。” 陆风恆说来如话家常,但潮生不禁存疑:这不太对劲,他似乎……话中有话? 潮生连忙抱拳摇首。 “陆兄谬赞了。若论文才,有谁比得过当今的状元郎呢!子湘不才,不敢当陆兄这般溢美之词,再说,程某已有妻眷,与风花雪月再没干系。” 陆风恆转而笑问: “倒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这般幸运?” 潮生听这陆风恆言语句句都是在吹捧自己,可是,他却感不到一丝阿谀奉承的味道,有的倒是几分刺探! 潮生虽怀疑陆风恆动机,皮相上仍是维持一派的儒雅气度。 “陆兄这话可说错了,拙前乃是京城名门闺秀,说到底,还是小弟幸运才得以雀屏中选。” “瞧爵爷所言,尊夫人是哪家的大小姐?” “拙荆乃是京城陆侍郎的三千金。” 陆风恆沉吟好半晌,才开口道: “咦?这陆三小姐本不是许婚予前程织造长公子吗?若在下没有弄错,程爵爷好像是行二吧。” 潮生眯起俊眸斜睨陆风恆。这傢伙连大哥的事都一清二楚,那又何必装假呢?他到底是谁? 面对潮生森寒迫人的逼视,陆风恆犹是神色自若。光凭此点,潮生就能评断,这陆风恆定非常人! “拙荆本与家兄有婚姻之约,但后来基于些微因素,反促成我与内人的一段姻缘。”潮生口吻淡漠,隐含提防之意。 “有道是姻缘天定,程爵爷合该得此如花美眷。”陆风恆倒聪明,他察觉潮生话意冷淡,便不再追问。 潮生找碴似的反诘: “陆已更是开玩笑了,你怎知拙荆美貌?难道你见过?” 陆风恆不恼,反呵呵笑道: “尊夫人的美貌在京城可是众所皆知!陆家大小姐是京城第一朵名花,贤名远播,以美慧见长;三小姐则是秀美绝伦,温柔婉约。而程爵爷的娇妻不正是那位陆家三小姐么。” 潮生皮笑肉不笑的婉谢道:“多谢!” 话才脱口,闪过一个疑问——陆风恆也是姓陆,难道他会与陆培元有点渊源?不会这么凑巧吧! 潮生存心试他,凉凉的抛了句: “陆编修亦姓陆,没请教是否与在下泰山丈人有点关系?”问得开门见山,潮生就是要目睹他的反应。 陆风恆但笑不语,没表示。 潮生瞧他态度暧昧,心里猜想这陆风恆八九不离十与陆培元有点瓜葛。 过了良久,陆风恆转个话题,悠然吟诵: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勐士兮守四方。” 潮生笑睇着揶揄: “好大的志向,咱们状元郎的宏愿叫人不敢小觑。” “此乃刘邦所作的大风歌,当然这种改朝换代之事,在下是不敢的,只是古今多少人俱前仆后继的思慕登上大宝,这原因,终于让人明白了!”陆风恆眼光苍茫,有着淡淡倦意。 潮生知道他还有后续,遂不开口,等看陆风恆接着卖啥膏药。 “程爵爷可曾亲游过恆山?” 潮生不知道他为何将话岔到这儿,微微一笑。 “未曾,但对北岳恆山闻名遐迩的悬空寺神往之至。”这话倒也不假。 “恆山在北宋年间,曾由杨老令公扼守三关,镇兵于恆山,此处原本便是兵家必争的要塞。初临恆山,乍见悬空古寺,只觉鬼斧神工,惊诧先人的毅力;而后于悬空寺飞澜上观望那沿山所筑的五百里山道,回头再瞧悬空寺,便觉渺不足道!” 潮生不曾亲临恆山风光,奇道: “还望有美兄解疑。” 陆风恆微微一笑,缓缓道来: “史书所载,魏道武帝天兴元年克燕,将兵自中山归平城,发卒数万人凿恆岭,通直道五百余里,磁窑口便是此五百里通道的北端,而所谓的直道五百里,大多是早已存在的栈道。魏道武帝发卒数万,只是将其中阻道的山道凿开而已,纵是如此,其工程之浩大,也足以让人桥舌!”陆风恆说到这,长嘆一声。 潮生听及此,有点明白他的重点在于“权势”二字。 同身为宦海中的一员,潮生对他所言不能说完全无感。 “唉,无怪乎众人都想登大宝、临君位,只消君王一开口,数万兵卒便替他将阻路的山岭给凿开!那种一唿千诺的威风凛凛可比所谓安得勐降兮守四方要慡快太多啦!”陆风恆说到最后,话意流露出的是不以为然的讥讽。 潮生知他导入正题,轻笑。 “可不是,古来君王不都如此,此乃为君者想当然尔的行径。” 第14页 陆风恆轻叩石栏,逸声朗笑。 “好一句想当然尔!所以这五百里山道与权势相较,也就不算什么了。” 终于说到重点了。潮生不语,待他接续。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尽折腰——这所谓的‘江山’真能让人为之前仆后继、在所不惜吗?” 潮生不能理会这陆风恆何以要对他这仅一面之缘的人说这些话。他是真的偶有抒怀,抑或别有所图?就算要图,图个什么呢? 他整整神色,淡淡一笑。 “陆编修这般少年得意、锋芒正健的当朝新贵,说这话可显得老气横秋了。” 復调寄眼光于水波艷影,潮生凝定水中明月,笑道: “既是如此,为何求取功名?明知是桶浑水,何以偏生来趟个一回?” 陆风恆闻言,朗笑。 “我是不得不从众流俗,程爵爷又如何呢?” “咱们彼此彼此。” “当真?爵爷总还是有取捨余地吧,何以一定得承爵位呢?” 潮生这回终于懂了。这就是他要问的,他定是把自己想成了为承父职不惜夺兄长之妻,好饱足一己私慾的人吧! 潮生微微一笑。 “陆兄总算直点主题啦,这便是你最想明白的事吗?” “尊夫人本是令兄未婚妻,怎么会突生变局,礼堂前李代桃僵?” “你究竟是谁?”潮生冷冷的打量他。他不信陆风恆只是单纯的出于好奇。 陆风恆微微一笑。 “总会知道的。” 说完,衣袂飘飘的潇洒离去,没给潮生再发问的机会。 潮生一时有点明白他大约会是何许人也。 *** 这是潮生待在京师的最后一天了,明天,他就离开京师,回到江南水乡——那个有着他所关在一切的苏州…… 一个月来,游宴请邀的拜帖不断,惟独岳家陆侍郎府连个影儿都没见。 潮生上门拜会两次,都给人请吃了闭门羹,虽没见着正主,也不是完全没有收穫,至少他见着了陆府二爷——陆风怡。 一照面,脑门直冲上另一张极为相似的面孔一样斜飞入鬓的一双剑眉,那张面孔的主人名唤陆风恆。 “这拜访本就早该来的,拖延至今,实为歉然。” 潮生话说得得体,一面不忘留意陆风怡的神情。 就见陆风怡一脸和煦笑意,挥退递水的僕役后,开怀笑道: “爵爷贵人事忙,能留一天上陆府,我们已经感激不已,哪敢耽误爵爷。” 潮生摇首笑着指正:“咱们可是一家子人,怎么这生见外?” 陆风怡倒是从善如流,微微一笑。 “那我恭敬不如从命妹妹可好?” 潮生愣了一下,没想到这陆风怡真是干脆,遂笑曰: “不错,府上大大小小没人不喜欢她。” “呵呵……瑛妹一向有本事,看来我是为她白担心了。” 潮生左右张看。这偌大的宅子,怎么人丁单薄的样子!何况,就算见不着云瑛之父,怎么也没人引见岳母让他得以拜会? “岳丈见不着,能否让小婿见一见岳母?” 陆风怡愣了一愣。怎么,难道他不知道…… 潮生不解为什么陆风怡用那么古怪的眼神看自己。他说错了什么? “瑛妹的生母早在她三岁时就归天了。瑛妹没同你说过?” 潮生整个人像让什么给重击了。他一点都不知道她,他只是自以为是的去拼凑陆云瑛的形象…… *** 望着满山枫红,潮生想起陆风恆。自水云榭一会后,他们便没再见过面,但从朝中同僚的口中,他早明白陆风恆与陆培元的关系。想到陆风恆,他不自觉的又想起陆云瑛。那个自幼就没有娘亲照拂的小小孤女,不知道她与陆风恆的兄妹之情深不深。 目光转而凝望天际,嘴角扯了抹轻嘲。 “看你要跟到什么时候。” 潮生早发现有一忖度的目光正一瞬不瞬的审视着他。 右脚向左前一跨,脚力陡然疾速,较量之心顿升。 潮生右手轻握剑柄,勐地回首,沉声喝道: “什么人?” 说着,由腰际拔出剑,“刷”的一声,潮生手中长剑回过树身,疾刺那人咽喉。 那名男子帽沿压低,嘿嘿一笑,手中很快也多一把长剑,剑锋直逼潮生。 飒然而至的剑气,颳得潮生面颊微微生疼,心下怒意陡升,运剑势头一转,剑身仿佛柔弱无骨,绵绵密密张开一张网,将那人周身大穴尽包围于剑网之内。 潮生一剑往男子腰胁送去,那意态说不出的潇洒惆傥。 “萧史乘龙!”男子低声惊语。 潮生唇角滑过一弧轻嘲。 “你再猜猜我这是哪一招。” 剑尖迅疾狂扫向男子握剑的五指,那男子变招急快,一个回身,避过断指杀着,剑锋反制潮生后心,但只凝剑不发。 “相如求凰,我没说错吧?” 潮生知他手下留情,冷冷问道: “为什么不动手?” “你使的是绕指柔剑,你是武当派的?” 男子眼前剑光一闪,疾速往后一跃,只见潮生手中长剑似长了眼睛,锋头直刺他膑中穴,男子只要慢上一分,现下已让潮生一剑得手。 潮生因这一着挽回劣势,长剑斜斜一挑,欲往男子那顶遮蔽的帽子挑去,“啪”的一声破风声,让激斗的两人缓了缓手中长剑。 “呵呵……我最讨厌见人打打杀杀了,陆二哥,你别捉弄人了。” 潮生呆了一呆。这人姓陆? 眼前突然多了一个绛衫丽人,就见她手腕还缠缚着一条长鞭,眉眼流泄浓浓笑意。 潮生怔愣了好半晌。他见过这绛衫女郎。 “原来是柳姑娘。” 柳姓女子微微颔首,转而笑睇那名男子。 “陆二哥,你们可是一家亲呢,这番打打闹闹若落入好事者耳目,岂不好笑。” 那男子没好气的揭下项上帽子,潮生一脸奇怪的望着他。这不是陆风恆吗! “九妹,你怎么会出现?”陆风恆心下隐隐觉得不妙。 柳姓女子好不无辜的甜笑。 “我可是受人之託,忠人之事耶!四哥怕你们哪一个人有了什么闪失,才要我来探查探查。” 潮生没理会他们之间的取笑,他只想弄明白陆风恆到底葫芦里卖啥药。 “陆编修,你这是什么意思?” 陆风恆尔雅一笑。 “打个招唿。” 潮生为之气绝。 “是吗?你想怎么样?” “我不想怎么样,我只想物归原主——拿去。” 潮生接过他丢过来的物事一本泛黄的本子。 第15页 “这是什么?” 陆风恆疲懒一笑。 “你没眼睛吗?自个儿看,真要我说得这么明啊!” 潮生斜睨他一眼。两兄妹一个样,有道是: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 翻开首页,顺着稚嫩的字句读去,他陡然明白陆风恆为什么要交给他这本书册。 他几乎不能想像,这是出自于一个只有七岁稚龄小儿的手笔,眼眶不自主的有了湿意。合上书册,潮生定神望向陆风恆。 “这是云瑛所写?” 陆风恆点首,淡淡一笑。 “瑛妹不是你现在所想的那种小可怜,她可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从前在母家府中,大小事的裁决我都会问过她,她极聪慧,你应该知道我的意思。” “你要我善待她?” “不是我要你,这是你应该做的。若非我的力荐,嫁入程家的就不会是瑛妹了,所以,她过得好不好我有责任。” 陆风恆凝神逼视着潮生,潮生明了他要的只是一句自己的保证。 “我答应你,我绝不负她。” 潮生许下的不只是对陆风恆的承诺,更是他未来情感的誓约—— 第五章 更新时间:2013-04-24 23:04:28字数:8152 潮生上京的这段时间,织造署大小事都落在云瑛与然生两人身上,官样文章虽是这么说,但是,更正做事的人其实仅只云瑛一人而已。 这日午后,云瑛在处理完府中杂务之余,偷个闲趁机熘回香藕斋凉快去。 十月,若在京城,早就开始透露寒意了,而江南还有暖暖气息,人称十月小阳春,说的应该便是江南风情吧。 云瑛独坐漪澜台,没一会儿,暮霞的声音由远而近传来。 “小姐,之前我们收集的木墀花瓣早已经是时候能拿出来沖泡喽!” 云瑛闻言,甜笑溢满清丽容颜。 “真的?!” 推门而出,迎面扑鼻的是阵阵木墀清香与淡淡梨花相混的清秋凉慡。就在暮霞正勺起一小撮花瓣时,云瑛轻忽一语:“慢……” 暮霞不懂。“小姐,怎么了?” 云瑛微微一笑,神采飞扬,欢愉笑道: “傻丫头,你想不想喝我亲手泡的茶?” 暮霞松口气,坦然一笑。 “原来是小姐一时技痒,既是小姐这位高手要下场,我这仅懂些许皮毛的小丫头便不敢在鲁班门前弄大斧啦!” “有道是名师出高徒,有我这样的名师亲手调教,你又岂能只是略知皮毛。” 暮霞抿嘴一笑。“小姐,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说嘴呀?” “咦,我说的可没半分夸张。京城中不是盛传陆家三小姐善于焙茗吗?连大学士与其夫人饮过我随意沖泡的茶都赞不绝口,可见你小姐我可没吹牛。”云瑛扬眉挑目。只要说到茶道,她总是神采飞扬,顾盼间闪耀熠熠光芒。 暮霞还没开口回话,琴儿便兴匆匆的夺门奔入。 暮霞沉着脸。“怎么了?你这是什么样子!” 琴儿吐了吐舌,神情无辜,云瑛看在眼底,倒先笑了。 “琴儿丫头,有谁放狗咬你不成?” 琴儿噘起小嘴,不依道: “小姐最毒了,怎么说我让狗追!” 云瑛听了,不恼反笑,倒是暮霞轻斥: “连主僕分际都给忘了?” 云瑛没让她继续责怪琴儿,开口替琴儿解窘: “好啦,你还没回我话呢。” “小姐,我本欲往藻韵馆找绛雪姐姐聊聊,怎知路过藻韵馆庭园,就见满是梨花,好美!便赶紧回来告诉小姐。” 云瑛闻言,双眼一亮,笑道: “你说藻韵馆整个庭园俱是盛开的梨花?我倒不知道,原来织造署也有一个院落植这溶溶梨花……喔,原来如此。” 她知道程府每个独立院落其实都植有主要花木;程母所居的霁晴院遍植茶花,程夜所居的潇岚院则是杨柳翩翩,而她所居的倚庐所栽植的正是她最喜欢的梅,园中另外还有一大片的木墀,却没想到藻韵馆所植的竟会是溶溶梨花! 云瑛笑睇着暮霞。 “你取出我触净四年的香山枫露水,张罗张罗烹茗要用的器具。” “这个自然,我的好小姐。” *** 晌午时分,云瑛才从“涵碧堂”全身而退。都怪程潮生离府时下了命令,让她和程然生两人负起府上生杀大权,以致今儿一大早,她就让织造署的大总管程敬“请”了去。最令人扼腕的是,富贵闲人程三少爷不知去向,再撞上发月俸的日子,云瑛一张俏脸臭了一早上,直到暂将杂务吩咐妥当,才借身体微恙逃之夭夭。 一踏进香藕斋的跨院,丫环们便迎上前去。 云瑛不像平日眉眼愉悦的说笑,一径走入厅室,就懒歪歪的倚着坐榻。 没一盏茶时间,她就合眼睡去。这一睡,再醒来已经是申未时分。 云瑛起身来到漆木大桌边,暮霞迎上,问道: “小姐饿不饿?想用点什么?我去吩咐厨房准备。” 云瑛仍是一脸睡意惺忪,佩慨的道: “一小碗碧梗粥,一小碟腐皮盒子,就这么着吧。” 暮霞忙着张罗去了。云瑛轻轻推开窗棂,迎面的秋风袭取了她残存的几丝睡意。 “小姐,可以吃了。”暮霞托着托盘走来。 因为累再加上气闷,粥只吃了半碗也就乏了,才端起枸杞子茶就口,程敬又不知趣的进来叨扰。 “二少奶,按察使司上了名册,这可是事关京察的……” “连这我都可以作主吗?”云瑛淡淡一笑。 “二爷上京述职前有命,所有大小事都得由二少奶作主。” 云瑛呵呵浅笑。 “他可真是看重我。可是,这暂代之权却是由我和三爷平分,你问三爷去。” 三爷整日不见人影,直接由二少奶同意也是可行。” 云瑛取过名册翻看,没一会儿,不以为然的笑道: “这责任我恐怕是担不起。” 程敬锲而不捨的续道: “二少奶,按察使司近日就要登门,这名帖也得由您圈选。” 云瑛睨了程敬一眼,遂抄起名册狠狠摔掷于地,冷笑。 “程总管,我不与你为难,你倒胁迫起我来了。你给我听清楚,我不能作主,我不管什么按察使,也不管你应允人家什么,你如果因为我初来乍到就想欺我的话,恐怕大总管你要失望了。这事儿,你找三爷商量去,别再来我眼前!出去。” “二少奶……不行啊!” 云瑛秀眉轻蹙,截断了程敬的话: “暮霞,你是傻了吗?还要我动口。” “程总管,您别再扰我主子了,我家主子道乏了!”暮霞代云瑛下了逐客令。 第16页 程敬碰了一鼻子灰,只能悻悻退离。暮霞待程敬走了,回神去看云瑛,岂料她倒悠悠哉哉的盘腿而坐,抓本书册正翻看着。 “小姐,犯不着这么让程总管没脸吧?” 云瑛瞥她一眼,轻笑。 “他不要脸不是吗?我又何必顾忌他的颜面。” “你不以为然吗?”云瑛突然冒出这一句话。 暮霞吶吶的道:“我怎么敢!只是,我不明白……” “不明白我为什么为难这程大总管。”云瑛像有读心术般看透了暮霞的心思。 说完淡淡一笑,吃了口茶,徐徐道来: “这狗奴才,他是冲着我来的。他没拿我当主子看呢!没瞧他那骄狂的样子,想利用我透过织造署的名义保人,好处倒都让他占尽,我这二少奶正好给他当垫背。他不是存心欺我无知,就是瞧我没分量,哼!” 暮霞几乎不敢相信。 “难道……姑爷也玩这种把戏?” 云瑛冷笑,轻嘲:“不过就是卖官餮爵,有啥了不起。” 她没理会暮霞的震惊,迳自说道:“捐官一事倒也稀松平常,可这大总管居然要我口头说说便算,岂有拿我当主子看!再说,这事若真要商量,也是找三爷,可他却找上我,这不是有问题是什么!没事就算,若有个万一,我岂不颜面尽失!” 云瑛忽而笑语: “咦?我不是让你拿出我翻存四年的枫露水吗?” 暮霞一时反应不过来,呆愣了好一会儿。 “小姐不生气了?” “我没那么小心眼,生这种闲气。” 暮霞一听,二话不说便下去准备了。 云瑛轻轻一嘆。“真是……我总难逃趟浑水的厄运。” *** 距离适才责难程敬仅两刻钟,云瑛跨进了藻韵馆的半月门。这是她头一回走进这院落,首先看进眼底的是掩映幽深的林荫道,这园子的格局与其他的院落很是不同,莆谧幽静,虽是阴深,却不森冷,予人柳暗花明之感。 云瑛在踱过虹桥后,叫嵌在眼瞳的美景给震慑得回不过神来。 目空一切,弥天漫地若雪样白,清秋徐风微微拂掠,梨花花散,缓摆轻盪,圈绘出仿如泼墨山水流泉。 云瑛掬起一捧洁白皎净的梨花花瓣,深怕一旦轻易放过就使之蒙尘,使之化作春泥。云瑛将脸埋在花中,顿时起风。 云瑛扬首迎香风,将原捧在掌心的梨花往上一抛。 花瓣划过她的手心、指尖、发梢,以一种飘零浮萍的姿态远逸而去。 云瑛呆茫的凝望着因风起而若柳絮纷飞的梨花花落,低喃: “好花再妍,又有几个寒暑!” 园中另一有趣的东西,吸引了云瑛的注意。 这真是奇怪了。 “男儿家的院落怎么会有鞦韆?这可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们活络活络的玩意儿。”云瑛低笑自语。 油然而生的是程然生娇倚鞦韆、眉蹙远山、含情慾诉的模样,光是想像的画面,就让人不禁“我见犹怜”了。 “小姐,什么这么有趣,说来也让琴儿听听嘛!” “你看到鞦韆没?”云瑛打趣笑语。 她与之所至的踱步到鞦韆处,轻轻巧巧一个蹬步,踏上鞦韆板上。 盪啊盪,盪啊盪,越盪越高,直到触目可见院落门墙。琴儿不敢扰她,就离开去帮暮霞,主僕数人全都没注意掩映花木中,有一个月白隐约身影。 云瑛浑不觉有人窥伺,她已让漫天梨花与清冷香气给包围,仿佛溶于天地之间。 眼一眨,屋宇没有了,落花芬飞的景象也没有了,她似乎陷入一个无边无际的大千世界,甚至踏于足下的踏板,还有握在掌心的绳索都消失无存,全都消融在这白茫世界中。 剩下的是——无际无涯的空无,一如冬季大雪后的旷野。云瑛手一松,大有欲乘风归去的凌云这态,纤足一蹬,整个人如飞燕在天际划下一道优美的弧度。 一踏入半月门的琴儿,乍见此景,惊叫:“小姐!” 琴儿的尖叫让云瑛的思绪回到现实,她心下暗暗叫苦。这回准摔个三天不用下床。 她胆怯的闭上眼儿,不敢观望现下悽惨情状,正在这当口,有只胳臂将她拦腰抱住,她不及睁眼,双足已经结结实实的踏在地上。云瑛只觉一股春风般的气息拂过,这一瞧,程然生正微笑一揖。 “嫂子,一时情急,还请见谅。” 云瑛见是他,也不介意,笑道: “是我冒昧,私闯你的园子,还没请你别见怪。” “怎么这般见外。我表字子期,唤我子期就好;我也不称您嫂嫂,就称云姐姐,可好?”他说来神情愉悦,自然真挚。 云瑛闻言,也不再违拗。 “那我就冒犯了,子期。” 程然生听她改口,笑睇着云瑛。 “这才是好姐姐!” 云瑛在他引领之下踏入“快雪堂”。她正纳闷着琴儿丫头怎么没了声音,一回头就看她两眼发直的盯着然生,眼皮眨也没眨那么一下。 云瑛抿嘴一笑,一脸打趣。 “琴儿,敢情你是看傻眼啦,这么没规矩,连行礼都不会了。” 程然生转而给琴儿一个温柔的笑容,开口为琴儿解围: “好琴儿,三少爷可没少鼻少眼的,你再瞪我,我可是会怕羞的。” 琴儿可真是看傻了。这白衣贵公子就是程府上下都挂在嘴边儿的程三少爷! 终于明白为什么藻韵馆的管事丫头总是一个劲的夸他,尤其是藻韵馆的第一得意人绛雪,每每说起三少爷就一脸陶醉。 这么一个俊俏公子,兼之儒雅、可亲,谁捨得转神让旁骛分沾注意的目光呢!本来她一直以为姑爷已经是少有的美男子,怎知三爷硬是比姑爷又俊上三分。 “琴儿让小姐吓得半死……” 程然生呵呵浅笑,免去琴儿左支右绌之苦。 “琴儿,你同幽糙她们上膳房准备几碟细点,再让绛雪与暮霞同来。嗯?”话毕,不吝通与琴儿一抹绝俊笑颜。 云瑛在琴儿离去后,丢一记莫测高深的笑容给他,看得程然生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 “怎么着?没事做啥这么笑,笑得人家心里直泛毛。” “你心虚了。”云瑛打量他的神情。 程然生见状,朗声笑道: “云姐,你就直说了吧!咱们一家子人,不闹虚文的。” 云瑛抿嘴一笑。 “你躲多久了?否则哪来这么凑巧。” “我可没偷瞧,我才回馆,怎么就撞上云姐出神之际,岂能唐突佳人。”然生说得委屈,口角却难掩笑意。 云瑛慡脆一笑。“都是你有理。” 然生望向桌上茶具,问道: “云姐也喜欢煮茶焙茗?” 第17页 “不就是喝茶么,我没什么,倒是暮霞泡得一手好茶,一会儿你尝尝。” 才说完,云瑛院落里另一位丫头琉珠捧琴走入快雪堂。琉珠将琴放置在青石桌案。 “二少奶,我照瑟儿姐姐吩咐拿琴来了,还有事要奴才去做吗?”琉珠不禁多瞄然生一眼。 云瑛微微一笑。 “没别的事了。对了,别自称奴才,我不爱听,明白了吗?” 琉珠点头如捣蒜,又偷觑三少爷一眼,这才离开。 云瑛噗哧一笑,然生好奇的看着她,诧异问道: “又什么事啊,瞧你笑的?” “这府上有多少丫头?” 他不懂她为什么问这个,遂顿了一顿。 “我也没算清楚,但是至少也有百来人。” “这百来个丫头哪个不会多看你一眼?” 然生这才恍然,微微一笑。 “我哪会知晓是谁瞧我呢?这眼睛长在人身上,我总不能要人全瞎了眼吧!” 云瑛没驳他,她揭过覆在琴上的绢布。然生见她调琴模样不似做样子,不自禁的问道:“云姐原来琴棋书画俱通啊!” “哪里。这说出去可不笑掉人家大牙,不过就是聊以自遣。” 然生呵呵一笑,笑意中颇为认同。 “自遣,这样很好!琴棋书画本就是抒情解怀之韵事,又何必牵强附会。” 云瑛句一抹深笑。 “这话有理,不过,你是否意有所指?” “你倒听出我的弦外之音,不过又有多少人明白?”然生的笑容凝练为一抹苦涩的弧度。 云瑛正思索着如何接口,恰逢暮霞端来煮沸的露水,云瑛笑道: “显一手本事给三爷瞧瞧。” 暮霞呆了一呆。怎么变成她来泡茶?暮霞怔怔的看着程然生,不懂小姐这么做意欲为何。 “小姐,就木墀香片?” “主从客便,你问问三爷。” “我又怎好意思喧宾夺主,就给暮霞个方便,就木墀吧。” 暮霞专注的取过两勺香片,再注水入壶。好一会儿,将第一泡茶汤倒入茶皿,再沖水注入茗壶。 第二泡茶水才注入茶盅。然生留意暮霞的每一个动作,接过暮霞递上的茶,才转移了注意,復望向清晃晃的茶汤。这香味、茶色,都是不容挑剔。 “喝茶吧!尝尝暮霞的手艺如何。” 然生缓缓吞咽,慢慢任茶汁顺着食道流下,他合上眼睫,久久不语。 “怎么?你倒说句话。”云瑛含笑问道。 然生没答腔,又喝了一口,顿了一顿,有点犹疑。 “这茶的滋味儿……嗯,这么说吧,这茶别具妙处,不是香片的关系,我猜……是不是泡茶的水暗藏玄机?” 云瑛听他一说就中,美眸闪动几分热切。 “你说这茶的妙处在所泡的水,你能否说得出来由?” 他细细啜饮,凝神思索,喃喃说道: “绝非井水,我猜……会是露水吗?” 云瑛微笑颔首,再问:“这非普通露水,你能再说明白点吗?” 然生摇首,俊脸浮上几许惭愧。 “我已黔驴技穷,没能多有领会,见笑了。” 转过头,朝暮霞歉然一笑。 “暮霞,你可不要认为三爷白白糟蹋你的茶啊!” “暮霞岂敢做如是想!”暮霞急忙申辩。 然生脑海灵光一闪,抚掌笑道: “我倒想到有一个人可能会是云姐知音。” 她秀眉一挑,扬起一抹深究笑意。 “哦?此话当真?” “二哥可有伴了!” “什么?”云瑛一听他说“二哥”,不禁一怔,原挂着的笑意淡褪。 然生岂会放过她的神情变化,却假装没看见,继续说得兴高采烈: “我这位哥哥啊,最拿手的就是茶中本事。暮霞所沖的茶已属难得,但与二哥一比,高下立见!” 云瑛吃口茶,温温一笑。 “这么说,我可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让小弟见笑了。” “咦,难不成二哥没与你提过?”然生故作惊讶的探问。 云瑛掠了掠让风吹得点凌乱的发,轻摇螓首。 “没有。” 然生随即笑语:“这么看来,有眼无珠的应该是我那煳涂二哥。” 云瑛不置可否,神情淡淡的,又吃了口茶。 然生取过一块山药甜饼放入口。以精緻的苏杭细点,再佐饮馥馥香茗,更是相得益彰。 云瑛却在擦过手后,转而去调弄琴弦。 这时,细心灵巧的绛雪捧来一薰着溺溺香云的小香炉。 没半晌,整个快雪堂就环绕着幽幽沉香。 云瑛素手一拨,弹拨之间,琴音婉转流泄。 人说琴音可通心曲,然生耳闻这流畅无碍的乐音,琴中意象呈现的是和平悠闲、恬淡无波。 程然生不由心下揣测:她当真没有半分怨言?否则,透过琴曲所表现的意态怎么会没半点起伏?真是平静若古井之水,抑或她有心隐藏?不过,她真能将心思完全隐藏在跳动的音律之中吗? 一曲终了,云瑛开口相询: “子期,你在想什么?看你神情恍惚,怎么,我的曲子有什么不对吗?” 然生歉然一笑。 “呃……云姐想偏了。姐姐一首‘秋水弄’听来谦和沖虚,怎么会有什么不好?我突然想到别的事,才走了神,真对不住了。” “想什么?” “我想到‘广陵散’,姐姐听过没有?广陵散是西晋末年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所作,广陵散也因为嵇康刑前一奏,而得以万古留名。”然生说来幽邈,目光也拉得悠远。 云瑛陡然发觉,一直给人感觉如春风般的程然生,底蕴并非如外表他所表现的。 “嵇康善于抚琴,晋书中说他。龙章凤姿,天资自然。,七贤虽是以阮籍为首,但名气最盛却是嵇康。”说着说着,云瑛不自禁神往。那是一段以“风流”贯穿的年代。 程然生其实早就知道她不若一般女流,但她不仅只是粗识字,最让他惊讶的是——她读史?! 然生诚恳赞赏: “原来女子中也有人读史,那吟诗填词当然也难不倒云姐了!没想到女子中亦有博览多闻之人。” “不过是从前跟着兄长不意看了一点书而已,哪称得上博学。” 然生呵呵一笑。 “云姐若身为男子,这般才智、学养,绝非池中之物。” 云瑛听他称赞,只是牵动唇角,淡淡一笑。 不经意旋身,目光静止在漫天随风起舞的花瓣。 然生定神看着云瑛,心下喃喃: “这个二哥,上天并非待薄他,可惜他却没看见上天赐他的另一个惊喜。” 第18页 云瑛转过俏脸,温柔一笑。 “扰你一下午,我回倚庐去了。”话说完,她起身走出快雪堂,没走几步,又想到什么,復又回过身叮咛: “明儿个你早点上涵碧堂,这事得要你拿主意才行。” “知道了。”程然生微笑答允。 云瑛不望揶揄:“你知道就好,别让我明早又不见你人影。” 叮嘱过后,她才慢悠悠的散步着回她的香藕斋。 程然生凝腴着她渐渐远去的倩影,良久,才从杂思中回神。 空气中还浮动着适才的茶香,他想着云瑛那清而不寒、柔却不弱的气韵,轻轻一嘆:“不知道二哥这睁眼瞎子可以当多久?” 第六章 更新时间:2013-04-24 23:04:28字数:10056 琅氖楦竽冢程然生正在整理架上的金石古玩、字帖画卷。 门不知何时给推开了,程然生一回首,见着来者,不由笑道: “还道是谁呢,原来是我的好姐姐。” 云瑛拢了拢外褂,移步到一整排的书架前,随意抽了本“漱玉词”站着便看。然生见状,连忙为她搬张几子。 “云姐,坐下吧。”然生将云瑛压坐在几子上。 云瑛忙欠身站起,连声道:“这怎么敢呢!” 然生本还带笑的眉眼儿瞬时没了表情,淡淡的道: “云姐,喔,不对,该称二嫂子吧。都这么好多时日过去了,您心下对我们这府上的一家子还是这般生分?咱们程家上下哪个不是以诚相待,嫂子待我们却还隔着墙!什么怎么敢,你仍拿我当外人看,岂不叫人心冷!” 云瑛闻言,轻轻一笑,摇首嘆道: “这世态中的真情假意本就难辨真伪,所谓实虚又有什么好计较的。假意若能不为人所察,又何来真假之说呢?”说到最后,云瑛人已踱步来到门扇,望向越发显示出萧瑟景气的园子。是没有什么好触景伤情的事,她的世界一切的落款都是淡微的、平静的,似道潺潺小溪。在他人眼中,风花雪月所带来的也许是伤秋思春的种种纷纭情状,不过在她陆云瑛眼中,却只能够得上单纯的自然时令,虽也是快乐,就只是递檀伴随的时节惊喜而已。 云瑛自觉自己应该是清心寡欲了,只求两餐一宿上瓦寄居,她很惬意了!再加上宋雨容和程夜待己也算有情,她岂能再贪得无厌的要求他人情感的出发点与真假呢? 良久,然生忽而沉声笑道: “原来如此,你不怪我大哥弃你若敝屐,亦不怨我二哥视之如长物,这来由我总算明了了!” 云瑛飘忽的心思,让然生这天外飞来一席话给引回来,她扬朵笑等着他说下文。 “是心——你无心,所以你不在意、不萦怀,无视外人加诸于你的难堪或冷落。所以,云姐你还是每天依然故我的抚琴、品茗、荫花。” 云瑛没料到他竟能将自己的心思说得这么明白,微微一哂。 “觉得奇怪吗?我与你们不同,我本就是个多余的人,那些多余的情绪也就免了吧。”云瑛一贯云淡风轻的说道,平静得连一丝涟漪也起不了。 “多余的人?!所以你让自己无心、无情,恍若不存?”然生深深质疑的看着她,不懂这样不着痕迹的过日子求的是什么。 “我不是无心无情,只是没什么好争……唉!同你说这些做啥。”云瑛轻笑出声。 云瑛迳自往窗棂边坐下,再拿出手中的漱玉词翻看。一室又復寂静,然生亦不去同她说话,只是撇起抹淡淡笑意,思量云瑛适才所言。 看着看着,看到一句词,云瑛顿时又来兴儿了。 碧云笼碾玉成尘,留晓梦,惊破一瓯春。 此是李易安在“小重山”词里写到饮团茶的景象。云瑛脑海转到自己所私撰的茶记。宋人将茶做为团茶,团茶是指将茶叶经由蒸、炸,又研制成茶末,调合香料,压入模型制成茶饼,并附以腊面,过黄焙干,使色泽光莹悦目。 她不自禁的思及,然生曾同自己提到的那个程家老二也是饮茶的能手,又懂得茶,兼之泡得一手好茶。想着想着,倒失了神。 程然生见她愣了好半天,低声轻唤: “云姐,你是想什么?想得魂魄都飞了。”说着,还是一脸温柔。 云瑛掩嘴一笑。“想你二哥。” 然生一听,诧异瞠目,口角牵了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云姐,你没骗我吧,你会想我二哥?” “呵呵,我不能思念我自个儿的夫君吗?”云瑛盈眸又闪动起促狭的坏光。 然生忙打揖陪笑。 “云姐,我不是这意思。你突地蹦出这么一句,怪道不叫人奇怪呀!” 云瑛闪念,或许可以从程然生这得到答案,也就轻轻一笑。 “我想的是你那二哥,这是真真确确的。我是在想,你们两兄弟怎么就两个样,简直天差地别,” “我们三兄弟秉性各自不同,我大哥名为宁生,脾性却是惊天动地,若暴风雨;二哥名字中虽有个潮字,却自持得难以置信,无波无浪。” 云瑛状似随意的续道: “你大哥是与我真正媒妁订亲的那位吧。你说他的脾气不好吗?” 然生摆了摆手,皱眉笑道: “这府里两百多个奴才,最怕编派差事到寒松居啦!你说这个主子是不是让人闻名色变,呵!” “所以,要逼牛强吃糙的事便做不来是吗?否则,又怎么会苦了你二哥?”云瑛试探的问道。 然生把弄着桌上立的笔洗,哼哈一笑。 “是啊,不过是不是真苦了二哥就难说了?” 云瑛又近一步的探问:“他其实并不用这么自苦的,何必赌上他的一生?” 然生一双俊眸深深定在云瑛那张犹带微笑的脸上,哈哈一笑。 “云姐,你是想从我这知道啥?” 云瑛温婉娇笑,弯起她的水灵美眸,轻浅笑语: “我只是好奇,是什么原因让你二哥这么做?不单纯是手足情深吧。” “大哥在拜堂的那天不见人影,我与二哥抽籤看谁准备补缺。” “哦,你的意思是你很幸运喽?”云瑛又来取笑。 然生敛起嘻皮笑脸的表情,满脸正经的道: “才不,我可真蚀本了!太便宜我那木头二哥了。” 云瑛叫他突如其来的正经给唬得一愣,俏脸微酡,啐道: “胡说八道!油嘴滑舌的讨我便宜么。” 然生心下一悔。这可是嫂子,自己哪来的疯话胡言乱语。为划开胶着的凝滞,忙岔了话头: “主要原因是大哥心有所属,她是寄住在我府上的故人之女——芊姐……嗯,这位姑娘的闺名是为芊茴。芊姐与大哥早就有情了,芊姐孤苦伶仃,只能……” “你二哥因为你大哥心有所属,遂成人之美?”云瑛不禁狐疑。 第19页 然生淡淡笑道: “不完全对吧。另一个因素是不能退婚。” “不能退婚,我爹是以什么条件交换吗?那位芊茴姑娘是不是与我爹的条件有点干系?”云瑛根据初步的推断如是说。 然生抚掌大笑。“云姐真是心思续密啊!连男子都不得不甘拜下风。” 云瑛微微一哂,不以为然。 “这没什么的,你平心一想也能猜得出。你说这芊茴姑娘是寄住府上的女清客,为什么要寄人篱下呢?此乃其一,再说,我爹定是拿了什么痛脚在手,才会让你大哥投鼠忌器,不能退婚。你又说你大哥的脾气一向惊天动地,有什么是能让他忌惮的!不就是这个芊茴姑娘嘛!你说这有啥难猜的。”云瑛摊手微笑。 云瑛略微沉吟,一脸不解。“只是,你二哥做什么要往浑水跳?” 然生微带嘲讽的问: “若大哥真的欲享齐人之福,你又如何?可会恼吗?” 听然生一问,云瑛迸出一声声挑达的笑,笑得直打跌。好一会儿,她才揩了揩因笑而溢出的眼泪,喘嘘嘘的道: “子期,你这话问得太可笑。恼?有啥值得我恼的吗?男人三妻四妾,轮得到女人恼吗?太过天真的问题。”云瑛仿佛又看到家中那些姨娘们每日妆点得花枝招展,只为博得爹亲多一分的疼爱。 “或许云姐不介怀,但是这要芊姐情何以堪,大哥又怎捨得!” “你大哥宁娶美人而弃名利荣华,也要你二哥成全才行,程子湘娶我的主因是这个吗?” 程然生旋身与云瑛四目相对,扯抹意味深长的笑。 “二哥是如是同你说的吗?真是聪明二哥,他也是如此告知世人的——他是为了夺织造一位,才全了大哥与芊茴一对同命爱侣的。其实倒也无可厚非,本来就一直是二哥在打点织造署的一切大小事务,早在爹在世时就已是如此。他不想心血为人作嫁衣裳,既得利益青云坦途,又让我大哥承他一世的情,这生意于二哥可不亏呀!” 云瑛拧了拧手中丝帕,思忖程然生这席话,心底却仍是疑云重重。 然生拾起云瑛不知什么时候掉的丝帕递给她,笑问: “好云姐,你又在动什么念头啦?” 云瑛才一抬首,两人额头说巧不巧的撞个正着,云瑛推着他嗔道: “都是你啦!” 然生见她宜笑宜嗔的娇美容颜,心下不由一动,亦跟着笑道: “对不住啊!” 两人四目一接,“噗”的一声笑成一团。 云瑛旋然起身,佯怒道: “你笑我来着,看我还睬不睬你!” 然生赶紧上前又是打躬作揖,又是解语陪笑: “好姐姐,我最怕你不理睬我了,再笑一声我就是猪,得了吧?” “乖,叫一声来听听,我看看像还是不像呢!”云瑛笑弯了水眸。 门外,正要回霁晴院的月铃儿经过了琅母螅听到一阵阵说笑声,走过迴廊,耐不住好奇的往内一探,张大了嘴再难相信。那不是三少爷与二少奶么,他们……他们……两人虽只是嬉笑,可那份亲昵的感觉…… 月铃儿不敢再看,快步走过,心下不禁暗自责难:真是多事,做死了要多瞧上一眼,这可怎么办? 室中两人并没发现有人从外经过,两人一阵说笑之后,云瑛復端坐椅上,一双踏着白纨袜的小脚晃啊晃的。她突想到一个问题,问道: “你二哥待这芊茴姑娘可好?” “可好着呢!除了娘跟小夜子那娃儿,二哥待芊茴最好。” 说完一怔。她问这做什么?灵光一闪,然生贼兮兮的道: “好云姐,别有用心喔。” 云瑛让他这一说,噗的又是一笑。 “我只是随口问问,看你那好哥哥是否讨厌女人。” 然生一脸不置信,皱起俊眉,怪道: “什么?二哥是怎么对你啦?他……真瞧不过云姐姐你?!” 云瑛优美的唇又扬起一朵恬适的笑意。 “是真的,我何故寻兄弟开心?你那好二哥一见我便死沉着一张脸,浑似拉他上午门问斩。” 然生说什么都不信,再加上云瑛那不伦不类的形容,俊脸上的表情转变得滑稽无比,言语神气仍是狐疑: “不会吧!我这二哥只晓得啥发于情、止乎礼,还有一堆的条条框框。这么说吧,二哥待人行事鲜少意气,行举总是谨慎合宜,岂会无端寻云姐的晦气呢?” 云瑛勐地转念,忆起上回他在香藕斋以手轻触自己的唇,不知怎地,没有来由的俏脸一红。 “你说你二哥总是行止合宜,难不成他都没半个红粉知己?” 语毕,云瑛只想咬断自己的舌头。为什么又要把话扯到他身上哩! 然生本还闲闲的饮着刚倒的茶水,听闻云瑛这一说,一口茶差点没呛着,赶忙吞咽后,哈哈笑道: “说笑话了。二哥这性子不把人家姑娘闷死才怪,还红颜知己呢!二哥是眉儿不挑、眼儿不斜,人入花丛,却是花不着体,不沾不滞。” 然生这话倒教云瑛诧异了。朝士、文人与名ji之间原就不讲究什么礼法,调笑戏谵时而有之,互有文章相俦或引为知己亦不稀奇,这身在宦海的程潮生真能免俗吗? “那芊茴姑娘呢?你二哥不将她引为知己吗?” 然生扬起一朵玩味的笑意。 “这就不方便说了,要云姐自个儿问才能明白个中真谛。” 云瑛淡淡低语:“是吗?” 然生转过偷觑她的表情,只见她又回復一脸恍若无感的木然。 然生忽觉适才所发生的一切俱是虚无,他就像从不认识陆云瑛般。然生不自禁暗忖:这陆云瑛真是……怎么都看不清! *** 十一月,潮生总算回到苏州织造署。他人才一踏入大厅,还没来得及歇口气,就听一口吴侬软语迎来,随声而至的是个秀美娇俏的姑娘,程府的掌中明珠——程夜。 程夜欢快的纵身偎在潮生怀中。 “好二哥,终于让我把你给盼回来啦!我想你想得紧啊!” 潮生给小妹子一抹爱宠的笑容,打趣问道: “怎么,你小哥欺负你啦?有的话,同二哥说,我帮你出气儿。” 程夜绞着手绢,嘟起小嘴,嚷道: “可不是嘛,这小哥原来一日中有大半时日不见人影,怎知受了什么的激,居然转性了,不过他在也没用!” “怎会没用,多个人陪你不好吗?”潮生见程夜嘟着嘴儿,一副孩子心性的模样,忍俊不住。 程夜撇着嘴角。“才不好呢!他只记得云姐姐,都忘了我这小妹子。” 潮生听她原来是吃陆云瑛的味儿,微微一笑。 “你不是很喜欢云姐吗?怎地不喜欢你小哥同她说笑?” 第20页 程夜轻哼一声: “小哥老忘掉我,云姐有事都会算上我的分儿呢,是小哥讨厌!” “好,回头我遇上他,定痛骂他一顿,小姑奶奶,可以了吧?” 程夜笑颜復霁,呵呵笑道:“小哥这回有苦头吃了!” 潮生笑着摇首,一面揉了程夜的发。 “老爱与你那鬼灵精小哥斗法,你哪能赢他。” 程夜佯个鬼脸,得意的笑道: “没关系,有二哥做我的打手来着。” 兄妹两人在僮僕的簇拥下一路往霁晴院前去,还没来得及踏入跨院,宋雨容便在婢女香铃儿等人的随侍下走出大厅,与一双儿女碰个正着。 宋雨容见次子归来,难掩欣喜之情,就挽着潮生右手,一边笑道:“来来,咱们娘儿俩可得好好叙叙啊!” 宋雨容见不着小儿子与云瑛两人的身影,不自禁问道: “夜儿,你小哥呢?” 香铃儿忙不抑脱口而出: “听藻韵馆的幽糙传来消息,三少爷昨晚一夜未归。” 程夜转过身去刮香铃儿羞,取笑道: “香丫头,你从实招来,为什么对我小哥的事这么瞭若指掌啊!” 香铃儿急红俏脸,忙澄清道: “小姐,我没有,没有!” 程夜犹是不停逗弄香铃儿: “还说呢!瞧你的脸红得似猴子屁股,快快招来才是。” 香铃儿禁不起程夜这般阵仗,羞得向程老夫人求救。潮生微微一笑,一语倒解了香铃儿的窘: “小夜,不要再欺侮人家香丫头啦,香丫头脸皮子薄,哪堪得你这么逗!” 程夜依旧是拉挽着潮生的衣袖,母子三人一边说话儿,一边儿缓步走回霁晴厅。潮生先待宋雨容坐上首座,再支使仆厮端茶赐水,趋前伺候。 宋雨容不见云瑛,心下纳闷。 “月铃儿,你出去看看,二少奶人来否?” 月铃儿拉住正从外走进的丫环丹珠,问道: “有没有见着二少奶人?” “回老夫人话,没有。” 月铃儿将托盘中的茶递放在宋雨容桌前。 “那我便立刻上倚庐去通报,想二少奶应该是不知道二少爷回来的消息。” 宋雨容一听,忙笑道: “这就是了!你就立即去通报吧。” 月铃儿依言含笑应了声:“是。”便回过身前去通传了。 宋雨容同久出而归的潮生闲话家常,询问起他上京述职与受爵的详情。三人说着体己话,适时,恰值舞文入内,潮生开口质问: “舞文,二少奶人在倚庐吗?” 舞文直言: “不见二少奶的人在倚庐,连二少奶院中的暮霞都在找少奶奶的行踪。” 舞文才刚闭上口,暮霞便急匆匆的奔入厅堂,气息犹喘,急忙道: “老夫人,姑爷,暮霞找遍了倚庐,却不见我家小姐的人影,我……我……” 潮生没得让她说完,截断她的话头,冷言道: “都寻遍了吗?倚庐之外呢?” “藻韵馆呢?二少奶常在那儿呢。”一个甫踏入厅堂的小丫头说道。 潮生冷眼一睨,那说话的小丫头赶忙噤声。潮生调回目光,漠然的道: “你家小姐什么时候消失无踪的?” 暮震给潮生这番听不出喜怒的问话弄得七上八下,嗫嚅的动了动嘴。 潮生扬高声音,话中蕴着一丝恼怒: “我问话,你是聋了还是哑了?照实说。” 暮霞吓得直磕头,口中吐出字句,细若蚊纳,但是总算让潮生听明白了。 “不知道?!你就用不知道来搪塞你主子?”潮生沉下脸,口吻是让人空悬的疏冷。 潮生倏地举足甩袖往外行去,经过暮霞身畔,潮生难掩嫌恶的怒视,恼啐道: “滚开!败事有余的奴才,就只会杵着碍眼。” 而旁观的宋雨容、程夜与众多婢僕都震讶于潮生的怒意。一向温和的二少爷居然有了恼意! 宋雨容不由为云瑛担忧。这已是行同陌路的两人,难道就真的不能和谐? *** 潮生一肚子闷恼,正无处发火,便随便乱走,想一解心下难受之感。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行到织造署最僻静的一个院落——飞澜院。飞澜院是供奉祖先宗祠的祠堂,平日除了打扫的婢僕,一向人迹罕至。 潮生步进院中,走过宗族祠堂,往中院行去。绕过一片的梧桐,突地,若清潺小溪般的净棕琴韵滑过耳际,潮生不由奇了,便趋近琴声而往。 因昨晚夜露深重,云瑛早在卯时便骨碌起身,捧着一青花瓷瓮,再将琴负起,一人独自熘到这僻远少人的院落。 云瑛待露水採取过后,便在“思远亭”暂作休息。才刚坐落,她掀动覆于琴上的绸巾,譁然一刷,绸巾边缘拂拭过她的脸,云瑛只觉一阵冷凉。 云瑛脑海没来由的突然闪过上回然生与自己所说,程潮生代兄娶妻的原因。她直觉整件事透着怪……可是,究竟是哪出了问题,她却理不清。 轻轻一嘆,素手滑顺过琴弦,烦厌之气堵占心口,百般无聊之际,云瑛引宫按商,一时之间,一曲“湘君”绵绵低回,仿佛涓涓细木,迴绕梧桐筛影间。 伴随琴音,云瑛扬声吟唱: “君不行兮夷游?赛谁留兮中洲?美杳眇兮宜修,沛无成兮桂舟,令沅湘兮无波,使湘水兮安流,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唱着唱着,顿时一震,本拨弦的食指“叮咚”弹声,角弦应声而断。 云瑛凝视断弦,怔忡的久久回不了神。 她想起所弹唱屈原九歌的湘君原意:湘君你为何犹豫不决?为何迟迟不肯来到我的身边呢?你久停在水中沙洲上,又为何人?你难道不见,我为你的到来,已修饰得如此美丽?这么久,你还未到来,我不能不担心啊…… 因着楚辞原意,云瑛不自禁怔忡,忽然,一阵轻扬笛声幽幽传入耳来。 云瑛紧抿嘴儿呆愣着,一时半刻回不过神来。这悠扬笛韵,竟尔是适才自己所弹唱的“湘君”! 突地,一个拔尖,音韵一转由凄婉而清雅,笛声听入耳来,仿佛鹅绒般清柔,清泉般明澈。似乎有种透明发亮、银灰色的薄雾笼罩着喧嚣世界,霎时间,没了亭阁,没了迢迢道路,只觉目中所见是个明月万里的清辉世界。 音律渐渐由近而远,低回隐隐犹存耳际,云瑛轻嘘一口气,心头的一股震盪却久久回不过神。明明只是一曲“佩兰”,藉由这曲笛一吹一奏,这妙处……是该如何用只字片语言传呢? 云瑛心下思忖:这般本事、这般笛艺,就是称作笛王也不枉! 云瑛欣羡难掩,站起欠身,朗声道来: “是哪位雅士在此?适才一曲真箇令人神往,小女子在此先谢过。” 第21页 无人应声,想是高人雅士不愿见人,云瑛暗忖能得聆一曲已是万幸,岂好再求见上一面,遂清了清嗓:“是小女子造次了。” 语毕,云瑛轻笑出声。也许早没人了,哪听得自己一堆言语。这就是人,总是一厢情愿,殊不知自己举措是否给人负担了。 云瑛復回过神去调弄琴弦,不自禁低喃: “要是能再聆一曲,夫復何憾。” 话才脱口,即有三声极低极细的笛音响了起来,迴旋婉转。笛声渐响,恰似吹笛人一边吹奏,一边儿缓步接近。笛声清脆,忽高忽低、忽轻忽响,低到极处之后,几个盘旋又再低回。 虽然极低细,可每个音节猫是那般清晰可闻。渐次于低音中,偶尔夹杂珠王跳跃,清脆短促,此起彼落;繁音渐增,先如鸣泉飞溅,后若百花争妍,满堂花团锦簇景象;更夹语燕嘤咛,渐渐有百鸟朝凤之盛,一片太平治世风光! 云瑛直觉整个人都清明了,闭塞的孔窍全让音律给唤醒了。云瑛情难自控,赶忙抚琴与笛声相应和。琴音悠扬动听,情致缠绵,音律愈转愈高,琴韵竟履险如夷,毫不费力便转攀而上。奏了良久,声韵转而微缓,若有若无,细微几不可再闻,终归万籁俱寂。 而一直隐身立于月洞门后的潮生,早让这琴笛合呜给牵引失神。潮生在听闻一小段笛声,便已心里有数这吹笛人是谁。当今大概也只有那人能吹出这样醉人心神的乐音,这人号称正是“笛王”。 笛音终了,一个拔尖,飒然静止。 而云瑛半天不语,怕搅乱了空气悬浮的淡淡声息。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悠悠吐属: “这是古曲太平引,竟有人能用笛表现激昂气慨,这般慑人的乐音,谁不醉心倾倒!” “云姐,还请见谅,小弟冒犯了。”这声音的主人含笑迎前,更显倜傥。 云瑛的美眸却一瞬不转的直盯着程然生腰际间悬挂的一只曲笛,云瑛瞠大水灵大眼,一副不置信的模样。好半晌过后,她才打破宁静: “子期,你身上佩着曲笛……嗯,你不要说你刚才不在附近!不对,我是说……刚才是你,对吗?”云瑛一面理清乱成一团的纷杂念头。看来,这程然生是真人不露相! 程然生不置可否,深深一揖,微笑道: “云姐有话直言,小弟竟不知云姐琴艺精湛若斯。” 看来,他倒是直指其事,慡快承认了。 云瑛既明真相,神气復又如恆,只是口角有抹难解的笑意。 “嫂子,您没来由笑得我忐忑不安呢!” 云瑛漾满笑意的水眸一转,知道这程然生每当无所适从时,便会自动将“云姐”一称升格为“嫂子”,遂撇嘴轻笑。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都怪我有眼不识泰山,恐有辱笛王清听。” 云瑛秋波流转间,透露着狡黠神采,吐气如兰的笑道: “子期,你骗得我好苦,不是吗?” “喔,我可没骗过您啊!”然生眼底难掩赞赏。 云瑛轻扣羽弦,发出叮咚声响,巧笑倩兮。 “明明你就自露招牌啦!我居然叫你矇骗那么久,真是瞎了眼儿了。” 云瑛微微一笑,垂眼徐徐道来: “曹魏正始年间,名士殊分二路——入仕庙廊在野山林,而在野的名士有以阮籍所领的竹林七贤,七贤中,精通音律之人除嵇康外,另外还有两人:一位是阮咸,一位便是鼎鼎大名的笛王——向秀。子期,敢问这向秀的表字为何呢?” 然生抚掌朗笑。“云姐姐,你已然想到了。” 云瑛秀眉一扬。“不对,我也是刚才才想到这一层的。你的表字恰好与向秀相同向子期、程子期,世上哪有这般巧的事!另外,你所居的院落名为‘藻韵’可不是自亮招牌吗?” 然生不料她这么捷才,呵呵一笑。 “好姐姐,我真服你了!可以从我的表字联想到向秀,这‘藻韵’二字也叫你破了机关,云姐,你真是我的知音人。”“其实我是看你腰际所佩的曲笛才有这接下来的诸多想法,不过是事后诸葛亮,没有什么好说嘴的。” 一直隐身于彼端的程潮生不是滋味儿的目睹一切,心中不住质疑:为什么小弟偏生就能得到她如沐春风的对待?这一副相谈甚欢的景象让人看了,有着说不出的碍眼! 潮生按捺微恼的情绪,又望向云瑛、然生的方向,就见她不知道何时已卓然立于扶疏梧桐间—— 风吹拂过她的发、她的脸庞、她的衣袖……只见云瑛微仰秀脸,片片梧桐落叶将她圈拥在一重重的漩涡中,形成绝美的景致! 潮生的眼瞳深深定在云瑛一身的风华,眸光散发从未曾有的情伤,连他都没能自觉。 莫道不销魂,人比黄花瘦——此时滑过潮生心臆,是这么两句,他依循思路找到了典故—— 李易安的“醉花阴”。 “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潮生低喃了一次又一次,一字一句,汇流成一股淡淡柔柔的情绪,悄悄落籍在潮生心坎。 第七章 更新时间:2013-04-24 23:04:28字数:10632 潮生伏案整理各府道递呈上来的卷宗,陡然,发现一封压在卷宗底下的信件。瞧信封上的笔迹,一手端严的楷书,应是大哥的来信吧。 急急拆阅,果确是大哥所寄。潮生每读完一字,心中的忧虑亦随之递减,终至阅毕,他轻吁口气。 放下信笺,不意望向灼灼烛光,他想起了芊茴,又想到大哥,不自觉又想起他名义上的妻子云瑛。 云瑛的厢房并不似往常亮着淡淡晕光,因为昨儿个她同娘亲、小夜三人上蟠香寺礼佛去了。她还是不太见他,与然生相处却不然,甚至,府中浮动着一些流言,渲染关于云瑛与然生的暧昧,而这些流言却似乎没半点避讳的入了他的耳,他无心对云瑛兴师问罪,又不愿怀疑然生,可是心口总像塞团棉絮般,闷得酸,闷得涩, 潮生推门而出,眼光迷茫的对上云瑛所居的香藕斋。他沿着迴廊,踽踽慢步的走进香藕斋。香藕斋自拨子云瑛后,他便少来,外堂还上过几次,而这内院,却不曾踏足。 潮生犹豫再三,终是轻轻一推,踏入了云瑛的居室。 他点了盏灯,举目环视房中迥异的摆设,不禁讶然。 本来娘亲预备的锦茵绣褥、华贵摆设,全都无用武之地!多宝奁上的诸多琥珀、琉璃、珊瑚配制的饰物,都换成了书卷,妆檯上只见几枝简单的骨钗、玉簪随意置放着。 而墙上螺钿精镂的壁饰,换上一幅宋夏圭的“山水十二景”,他不禁倒抽口气,仔细观之,才发现是临摹之作。画末有一方小小朱印,烙着“佩瑶”二字。“牡丹富贵”给换上一幅娟媚若王献之笔意的行书“归去来兮辞”,文末则是以“落瑛”为款。 第22页 再来就是一张青石书案,错落着笔架子、书册……等等。本来的官家富贵景象一扫而空。 潮生掌灯,逾越画屏,跨入云瑛的居室内堂,不自禁的一屁股坐在云瑛的床榻上,心思却飘远了。不知怎地,他突然着魔般的想着云瑛的一切。 头一仰,他枕借属于云瑛的枕,淡淡细细的幽香,钻入他的鼻息。 他知晓这幽幽清香的气息,是云瑛寤寐所残留的余韵,他不想起身,不愿復拥凄清的空气。 夜半,一阵冷风袭体,潮生起身欲关上窗门,不意发现好像有人在外。 是谁? 他不禁好奇,寻着撄萆息找去,意外的发现一个人——云瑛?! 他见她不知在烧什么东西,开口询问: “你在烧什么?” 云瑛抬起脸,一双眼深深的敛着,幽幽道来: “我在烧什么对你而言也不重要,你问个什么啊。” 潮生一个箭步上前,突地攒紧她手。 “你为什么……不像你了?” “我不懂你说什么,我就是我啊。” 他不要她这般冷漠,好像他们只是陌路人般的生分。 潮生急切的抢过剩余未火化的一叠物事,这才看明白了。那是一笺笺的诗篇,仿佛远古的绝响。 “为什么要烧这些?” 云瑛水灵美眸淡淡扫掠他一眼,扯抹轻笑。 “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潮生觉得她好空洞,那恍若不存的气质,令他勐然想将她握在手中,才能确定她是否真切的立在面前。 他探手欲持她纤纤素手,不料,她比他闪得更快。 待他再抬眼看她,他们已分处小径的这头与那头! “云瑛,云瑛,云……” 潮生勐地惊醒。是梦!他捂住唇,想起自己在醒来的瞬间口中喊的是谁的名。 是……云瑛。 *** 隆冬十二月,江南第一场雪翩翩翻飞。 云瑛怎么都没想到何以会弄得自己一身腥,仿佛与自身原先所冀求的渐行渐远。她怎么不明白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龃龉于时日消磨中有着改变,虽是那般的幽微,但是,它是存在的! 立于一名曰“踏雪寻梅”的优雅庭阁前,云瑛望着未大明的天际,怡然一笑,转身入庭。她麻利的升个火,在煮水的同时,放烹茗的器具与拣选茶叶。 此处位于一大片梅林中,放眼看去,似一片无尽处的梅林雪海!这幽境,早在昨儿个她便探查过了,至今仍难忘乍到此地的震慑——源于这满山坞的清冷气韵,及淡淡悬浮的蕴借寒香。 眼光调寄庭外,梅枝闪烁耀目光采,天已透亮,只见晶亮霜雪覆于梅树傲骨,一时之间,云瑛心绪盈满喜乐,因这白色一片的香雪海。 跃出庭外,云瑛随手捡起地面的一枝梅枝,轻巧上跃,梅枝挥舞,拂下纷纷梅雪。枝头沉雪仿佛落英翩然,形成一副瑞雪降临的景致。 她像个顽皮的孩子,捧着青花瓷瓮接着降落梅梢的雪花。好一会儿,如愿的收集满满一罐的晶莹雪。 她仔细将瓮口实实密封,好为髑存。融梅上的沉雪经由封触,歷年越久,越发甘美。 南宋文人辛弃疾有诗云:细雪茶经煮香雪。所谓香雪云云,指的便是梅花上的积雪;再加上蟠香寺的梅坞,素有“香雪海”的美名,所以此处的沉雪自非他处可比拟。 云瑛合上眼睫,迎和飒寒疾风,领受这何其广却又何其渺小的天地。 宽阔似迢迢无尽处的翰海,却又微渺若三千世界的一角,涵容了一切——有山、有水、有人间、有……烟火情缘。 云瑛在雪地划过一道涟漪,款摆如一片飘零花,独舞宇宙之间。她恣意纵情的挥舞衫袖,捲起阵阵梅花拂雪乱,旋转旋转,强烈的晕眩,抽离了一切。 她仿佛看见了另一个自己一颗不能规范轨迹的流星。 去吧,去吧,再没有牵繫,再没有羁绊,只欲乘风而去。 两个箭步外的一株梅树后,隐约可见一人影,一个玄色身形似生根般的文风不动。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又巧合的与她独处同个时空中,他不能自己的倾醉于她举手投足间挥霍流泄的光华。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女,又非心热情切的人间女儿,而是他未曾闻过的生命落款——清畅悠扬的迦陵纶音。 云瑛任性的以足为笔,圈绘出一朵又一朵娉婷菡萏,俯瞰自己的杰作,她笑了,笑得自在畅意、肆无忌惮。因陡然止步,一个不稳,她俯身醉卧雪地,以掌覆脸。好久没那么放松了! 透过细细指fèng,丝丝冬阳筛过梅影,揭开手,眼帘倒映着一张含笑的俊脸。 “你在做什么啊?云姐,躺在冷冰冰的雪地上很有趣吗?” 云瑛见是程然生,开心的怡然微笑。 “帮个忙,扶我一把吧。” 然生欣然从命,拉着她手一把站起。 云瑛拍了拍身上的雪,满眼狐疑的瞅着他直瞧。 “我说你这富贵闲人怎么会在这儿?” “谁要我一回府便想同姐姐你挑灯夜话,不见你在府,那我自是一刻也待不住啦!这一处一处寻啊觅的,总算得见云姐。” 云瑛一脸不信。“你啊,说话总喜欢多几分虚头。” “不假不假……我岂敢有假呢。”然生俊眸转啊转。 “哦,是吗?真若子期所说,你怎么出现得真是时候啊?” “念及云姐,兴之所至,便步及此,想来是咱们心有灵犀。” “就不知道这担心是否由衷?”云瑛说来似笑非笑。 然生慡朗一笑。“再真不过了!否则岂能让我在这浩瀚的香雪海中找到你呢。” 云瑛唇边一抹轻笑,秋波流慧的直瞅着然生,揶揄道: “你是寻了……可为什么不慡快现身相见呢?偏生躲在一旁偷瞧。” “就怕扰了姐姐的好兴致。” “哼,言不尽意,最坏的傢伙才这样。”云瑛睨他一眼,口角笑意难掩。 然生深深一揖,语带恭谨的道: “小弟只有恭敬不如从命喽!”一面说,一面顺着余光,往身后两箭步的一株梅树偷觑,然生闷笑在心。就不信“他”置若罔闻! 待再回神转顾云瑛,只见她正取过堡熟的水,意态自得的注水于壶中。她不轻忽每一个环节,但于谨慎外,还有分行云流水的潇洒。 “你尝尝吧。” 眼前多了一只碧晃晃的茶杯,云瑛微笑的看着他。 “不用担心,我的茶没毒的。” 然生接过茶杯。“真是受宠若惊,我今儿个真不知走的啥好运。” 然生将杯子凑近鼻端,让这馥郁茶香将他缓缓圈绕。光这茶香便叫人销魂,更遑论啜饮后的滋味儿了。 “比之暮霞呢?比之你那好二哥呢?” 第23页 “我说嘛……若没这么样灵巧人儿、这样的灵巧心思、这样的巧手,又这般恰到好处的火候,不能成就这样摄人心魄的幽幽香韵。” 他摇头晃脑的一边称赞,一边踱步来到云瑛身畔,定定的直望向她,眼底是一片煦煦春风。 “说得这般谄媚!古云:巧言令色,鲜矣仁。”云瑛撇唇,水眸却是盈盈笑意。 两人烹茶观雪,言笑晏晏。飕飕寒慄冬风席捲而过,云瑛瑟然一缩,然生看在眼底,忙卸下自己身上所覆的貂皮大氅,转披挂在云瑛肩头。 然生又不禁朝左后方偷瞄。就不知道“他”目睹这一幕情状,会做如是想? 云瑛回过颈项,恰好与然生四目相对,从他带笑的眼中看出些许玩味,不由好奇,微微一笑。“何时变得如此知情解意呢?这么没事献殷勤。” 然生拾起落在她肩头的梅瓣,与云瑛形成暧昧的姿态,扬抹轻笑。 “就当是我喝茶的茶资吧。” 云瑛似笑非笑的侧瞅他一眼,把玩着袍裘的带子,凉凉的道: “得了,早知你心中看我是这么刻薄哩!” 然生笑嘻嘻的凑嘴覆耳:“可是大大的冤枉呢!” 云瑛趁势转手去拧他耳。“你这疲懒傢伙,还说我冤你呢!” 然生虽吃痛,但是俊脸上犹是笑容满面,就听他讨饶: “云姐姐,你就饶了我吧!” 这厢两人若和煦暖阳,春意溶溶;那厢隐身梅树后探看大半天的程潮生,却是森冷着脸,冷肃的面孔有着强自压抑的怒气。 只觉一阵阵酸涩在胸口翻腾,这会儿他总算明白为什么府中下人会谣传着关于“叔嫂暧昧”的流言了。这么样不避嫌、肆无忌惮的笑嚯嬉闹,怎能不让流言甚嚣尘上呢! 一个是自己的妻,一个是自己的手足同胞,他不由想起曾经由宁生、芊茴和他三人主演的三角戏码。难道这戏还会再重演一次?望着另一厢的两人,他眼底仿佛重叠了影像。他是否仍是被淘汰的那位? 潮生突觉吹上面颊的风,好冷! *** 然生嘴角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悠凉笑道: “你总算出来了,我还以为你打算就这么耗上一辈子的时间傻站着。” 在云瑛离开后,他终于走出梅树,冷冷的瞪视正悠然品茗的然生。 “哼,照你说来,你是早知道我隐匿在一旁喽?” 然生兀自缓缓吹散一盅茶香,但笑不语。 潮生闷声不响的落坐于适才云瑛所坐的位置上,看着然生漫不经心的模样,心下一阵无名火上涌,冷笑道: “你自个儿不修边幅、罔顾人言,谁也懒得搭理你,可你不用硬是拖累你嫂嫂。” 然生没料到他这回少了一大番的拐弯抹角,倒像个炮杖,见人就轰。 然生仍是垂眼品茗,直待一杯饮尽,才慢条斯理的回答: “有什么不对吗?” 潮生看他一脸漫不在乎,一股怒意往脑门直冲,勐地站起,俯视依旧文风不动的然生,再耐不住气。“她是你的二嫂子。” 然生抬眼与潮生四目相对,呵呵一笑。“原来云姐还是我的二嫂子啊。” 潮生寒着俊容,冷肃的轻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云姐就是云姐,我只当她是我的知己、我的云姐。” 潮生看他说得理直气壮,一股气来,怒不可遏的獐手打掉然生手中茶杯。 “你怎么能说得这么理所当然?!她是我用八人大轿名媒正娶的妻子,你听明白了吗!你凭藉着什么,竟能张狂轻放到这等地步!只要我没下一纸休书,她到死也只能是我的妻,你的二嫂。” 然生不怒反笑,悠悠轻扣石案,凉凉一笑。 “哦?从啥时开始,我的好二哥把云姐视为妻子?” 潮生浑似雷极,定定的不知适才自个儿到底说了些什么。他多久没有像现在这么不经心的流露出自己的情绪转折?多久了…… 他望向然生若幽潭般深沉的眼瞳,随即束敛心神,又换上一脸静定的神气,换了个为人兄长的口吻: “你明年的春闱将近,还是多拨点心思,好好考个功名为是。” 然生看不过潮生这么别扭闷气的脾气,好不容易总算看到点人味,没一会儿他又摆起兄长架子。他扬一抹嘲弄,淡笑。“你真以为我在乎?” 潮生除视着然生说话的神情,如迷离、若氤氲,仿佛清烟。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遂转而注意桌案上陈放的茶具,顺手注满茗壶,极为娴雅的沖泡一壶隽永。 然生旋而步出雪堂之外,望着满坞的梅花,轻嘆: “上天从未待你有亏,只是让你自己给误了。” 潮生握杯的手险些惊滑,他力抚心下惊骇。然生一语,刺得他心口恍若针炙。 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儿似抽纱般,一圈一圈缠缚着他,再不能挣逃! *** 西院厢房中,云瑛坐看另外三人里里外外不得闲。暮霞掌灯将内室照得一片明亮;琴儿端着水盆往她走来;瑟儿则因琴儿入室的瞬间,一阵寒风袭骨,忙着直呵手。 云瑛移步妆镜前,将安插在自己发上无几的饰物一一取下,手上取来一把牙梳,她梳起自己一头细緻的青丝。 暮霞称职的至云瑛身畔接过牙梳,继续梳着主子那如流泉的髮丝。 “小姐,今天一早,你又一人独自寻幽访胜了。” 云瑛听她相询,漫不经心的答道: “放心,这没人会责你,不是吗?况且,你们不是一向习惯了吗?” 云瑛在琴儿的伺候下,脱鞋褪袜,光着纤细足踝,享受着温暖水泽缓缓浸没的惬意。她微微仰起颈子,换个舒适的姿态,才悠悠启唇: “我採集雪水或露水的时辰偏早,往往天未大明,我便得起身,不叫起你们,实是捨不得你们太过劳累啊。” 取了条碎花方巾,暮霞简单的替云瑛缠好满头青丝,一面答道: “暮霞又何尝不知道主子体恤咱们,可是……毕竟小姐您现下的身份不同了,您可是当家主母,您也得多注意到自个儿的……” “你听见了什么?”这口吻有难言的薄怒。 暮霞正犹豫着要怎么开口,云瑛已转神,看着自己洗得干净的脚丫子。暖和和的,真是舒服! 瑟儿准备了新袜,正要为云瑛着上,她摆了摆手。 “不了,不就在厢房里,我才不要坏了现下舒坦无饰的感觉。” 又復转向暮霞,淡淡的轻松一笑。 “以后不再叫你为难就是了。” 云瑛秀足一伸,趿着一双绣花拖鞋,悠悠然的于桌案前哼起小曲。 “叩叩——” 云瑛以手指着门的方向。“去瞧瞧谁来了。” 瑟儿停下添柴火的动作,纤纤身形一闪,便绕过屏风,来到外室,一面咕哝: 第24页 “会是谁呢?会是夜小姐吗?” 一开门,就与来人四目相对,瑟儿骇得没能反应,咽了咽口水,才结结巴巴的行礼。“是姑爷……这您请坐,瑟儿马上去请小姐。” 瑟儿一熘烟的钻回内室,才要开口,云瑛便压低声音取笑: “看你躁成这模样,你别说我也知道是谁了。真是不识趣,啧!” 云瑛挂上一张温婉贤良的笑颜,由内室往外步出,微笑道: “原来是二爷,什么风把您吹到这来啦?” 潮生有一丝别扭。“我们之间不用这般生疏吧。” 云瑛勾勒一朵柔柔笑意,朝他一福。 “妾身这厢有礼,不知相公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潮生见她态度,在在都强调了他们之间是多么的陌生,可是——她是他的妻! 潮生伸出手,含笑扶起云瑛,温言笑语: “这些繁文褥节我们就免了吧,我们是夫妻,不是陌路,嗯?” 云瑛眯起水灵美眸,诡异的直瞟着他。他是什么意思? 潮生不待她理出个头绪,便早一步先发制人。 “云瑛娘子,我们说说体己话,犯不着要暮霞她们陪着罚站吧。” 云瑛没来得及开口,潮生又一阵抢白,笑道:“暮霞,你们下去吧。” 云瑛心下叫苦,斜榇他一眼,正准备要开口留人,怎知程潮生适时从怀中取出一包物事,引开了她的注意。 “听娘与小夜说起,你擅于茶道,我今天上你这,特为你带了特别的东西。” 就见他将一油纸包推到自己面前,云瑛瞧他难得心热如此,也不好报以刁难或下逐客令了,只能眼巴巴的见着婢女们鱼贯而出。她及时丢了个眼神给暮霞,见暮霞点了点头,她才稍安,转过神来与潮生周旋。 “嗯,二爷未免言过其实了,我的丫头暮霞才真是此道高手。” 潮生只是微微一笑,好像没多大的好奇,反倒笑问: “你不好奇吗?不想看看是什么吗?” 云瑛言不及意的扯抹淡笑,笑问: “瞧你献宝似的,就别叫我瞎猜了。” “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吗?自己看可比由我口中听闻更令人欢喜。” 看他兴致这么好,云瑛不好给他没脸,只得顺着他的话头接下: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喽。”便接过油包,小心的打开包装。 一股淡淡的香气漫开来,这香味云瑛再熟不过。是茶香?! “是茶?我有说错吗?” 潮生点了点首。“猜猜是什么茶种?” 取一小撮放在掌心,仔细端详,好半晌过去,才不甚肯定的问道: “照着茶叶的脉络,和採收时的叶状,会是武夷岩茶之一的大红袍吗?” 潮生温柔一笑。 “你倒真说对了,此乃是所谓茶中状元——大红袍。” 云瑛陶醉于大红袍的特有香味中,贊道: “更是馥郁清远,香气冠绝,凭这摄人心脾的香气,就没白担了茶中状元的美誉。” 没一会儿,云瑛想到啥似的,满脸怀疑。 “这大红袍可是贡茶,一般百姓喝不着的,你从哪弄来的?” 潮生莫测高深的深深一笑。“佛曰……不可说。” 云瑛美目一转,淡笑。“那么,既是如此,我不能受。” 潮生不料她的反应是眼下这般,反倒不知怎么下台了。 却听云瑛扬起清脆笑声。 “我都忘了,你可是苏杭织造呢!这贡品都由你上输,所以你便顺手牵‘茶’了。” 潮生因她一言轻松揭过,温柔一笑。“你真聪明。” 云瑛平白无故得他赠以好茶,心情好得不得了,便有了同他说笑的兴味,抿嘴笑语:“看你平日一副正经、谦谦君子模样,竟也会做这鸡鸣狗盗的事!” 潮生愣了愣,没想到云瑛浅浅一笑,另有一番系人心处,他有一刻的恍惚。什么蜚短流长,什么心结芥蒂,都让他忘在门外的漫天风雪中。 潮生见云瑛一脸宝爱的模样,凑兴问道: “要不,现在就尝个鲜?” 云瑛轻摇螓首,一脸不舍。 “不好、不好,这茶难得,改日我再找个名目,邀大伙一块品味品味。” 说着,一面重新将茶叶用油纸包好,旋过身,珍而重之的将它放置架上。 云瑛有些不经心,闲声笑问:“你呢,怎么想上我这?” 潮生微微苦笑。 “一定得有事,我才能上你这吗?难道,我们不能像寻常熟识聊聊吗?” 云瑛转而捻了一勺素馨,没一会儿,升起裊裊香菸,她回首淡淡笑道: “我们有过约法三章,只在外人面前做个样子,不对吗?” “可这约定中并没有说我不能上你这吧。” 云瑛坐回藤椅,美眸直晃晃的紧盯着他,但笑不语。 在等她开口的同时,他甫一低头,不意见着云瑛那仅跟拖鞋的纤足,他意外的发现——她是天足! 她可是侍郎之女,就算是庶出,又怎么可能…… 云瑛瞧他一瞬不瞬的盯着自己的脚看个没完,便盈盈站起,朝他佯怒: “怎么?没看过天足吗?” 潮生见状,心慌意乱的解释道: “我没有这个意思。小夜她也是天足啊,怎么会怪,一点也不怪。” 云瑛虽知道这样很坏,可她还是忍俊不住,“噗”的一声,哈哈大笑。笑了一阵,缓了缓情绪,才启齿:“你这么解释不怕越描越黑吗!” 潮生让她两极的情绪转变给弄煳涂了,呆愣愣的不知道该说啥。 “你的表情浑似你没见过大脚婆,很稀奇吗?”云瑛似笑非笑的直瞅着他。 她向他走来,俯首与他相对,勾朵刁难笑容,不以为然的道: “也难怪了,男人都喜欢三寸金莲,不是还时兴玩莲、赏莲的玩意儿吗?” 潮生没有与她反唇相讥。她不以为然的笑颜,恻恻的牵引他的心思。是要多少的时间,她才磨得出这般的性子?“我不是这样的人,至少,对你我不会。” 潮生的神情叫云瑛不禁一怔。太温柔了,这不像他应该对她的神情。 “你这人还算不太坏。”语毕,淡淡一笑。 “原来你一直当我是恶质纨啊。” 云瑛呵呵笑道:“我没说,你别自个儿露了馅。” 闻言,潮生不由哈哈大笑,心情大好。转而,私心所系,是之于云瑛更多的事。他们对彼此太陌生了,他不要……“你是官家出生的小姐,怎么会没缠足呢?更何况你在京中还颇有名呢,这又是为什么?”潮生本想不着痕迹的发问,不意关心则乱,竟没有修饰就脱口而出。 第25页 云瑛双手撑着椅缘,悠悠的晃着秀足,甜净一笑。 “我的身份不够,一个没娘的庶出女儿,哪能奢求我爹多注意我呢;再说那堆姨娘们谁搭理我缠不缠足,所以,就是你现在所看的啦!” 潮生联想到她备受漠视的过往,对她怜意更甚,温言:“你不怨吗?” “才不呢,见她们每个在缠脚时都叫得惊天动地,而后不能跑、不能跳,这样活着多痛苦;再者,她们取笑,我便回呕她们几句,她们纵要上前追打我,也因小脚没法跑,只能看着我皮皮的笑,大概只能呕得内伤吧。” 说到最后,她的表情有着捉弄人时的贼倭兮兮,潮生让她顽皮的模样给逗笑了。他没想到她的心竟可这么宽阔,无怨无暝,反观自己,连她的一分豁达都没有,他只是固执的作茧自缚! 这回轮到云瑛打量他了。程潮生好像不太一样了,他眉眼流泄出无奈……不知道为什么,云瑛就是懂得。 一声呵欠唤回潮生的思潮,他看到云瑛掩嘴的动作。 潮生些略歉意的笑道: “瞧我一开话匣子,便唠唠叨叨的没完,都忘了时间早晚了,误你休息。那么,嗯……没事我就不留了。” “你怎么没留在织造署?两个当家作主的人都消失无踪,下人不是乐疯了。” 他神色一僵,强笑。“我是担心你们三个妇道人家,这才会拨冗来探。” “那你大可放心,子期今一早便来了,他会同我和娘及小夜子一块回府。你没藉口推诿署中大小事了,还是早些回去吧。”云瑛清浅笑意挂在清丽娇颜上。 她的笑颜落在潮生眼底、心头,却成另一种解读——又来了,又是相同的情景,他又让人甩在一边,他只能是点缀、是陪榜……依旧什么都不是。从小他的能干、他的懂事、他的自立,就只换来爹娘的“放心”;然生当他是值得信赖的兄长,小夜亦然;芊茴敬他、重他,当他像哥哥一样,可是就是没有人真的好好看过他,真的投注心思在他身上,他也要关怀、体贴……也要爱——一个用心爱他的人! 云瑛呢?这个他名义上的妻子呢?他们只能是这样子吗? 云瑛没注意潮生的沉默,兀自吹拂茶面上的浮叶。 一波波的轻漪,将他推向无尽处…… 这些念头如电的闪过他的心,他装作若无其事。 “你是在下逐客令吗?” 云瑛抬头看他,唇畔有一朵优雅笑意。 “没有,我怎么敢呢,说明白些,你不要两头忙、两边跑,一根蜡烛两头烧,你身子可会吃不消。” 潮生错愕的睇视着云瑛满面的温婉笑容,他几乎不相信这真是出于她口。 “你是关心我吗?” 看潮生一脸不置信,云瑛怀疑是否自己还不够诚恳。 他慢步踽踽走到门边,回首相询: “嗯……云瑛,我还可以再同你聊聊吗?我是说待你回织造署之后。” 云瑛教他噼头一问弄得发怔,愣了会儿,随即笑道: “这个自然是——好的,只要你别再给我没脸或对我冷嘲热讽。” 潮生闻言,一个箭步上前,欣喜的直笑,忘情的握住云瑛双手。 “我不会的,不会这样对你的。” 云瑛又让他突如其来的举措弄得傻眼。“什么?” 潮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忙放开她手,强作镇定的旋身往门口行去。 他一直快步的走,直到出了西厢,才缓下步伐。本来去找云瑛的原由是什么,都不重要了!最初是因为她与小弟的事,可是一见她面,这些话没一字说得出口。他心臆间满是云瑛的笑、云瑛的面容、云瑛的话,和所有她的一切。 冷风扑过,他却丝毫不觉得冷,嘴角逸了一抹他自己也没发现的笑容。 霎时,他不禁悚然而惊。 “这就是我的心吗!我……喜欢她……” 终于,这些时日的疑惑得解,他聆听到自己心底的声音。 第八章 更新时间:2013-04-24 23:04:28字数:9601 腊月一过十五,年节的气氛就益发浓厚,整个织造署几乎人人难得闲,不过还是有例外,这例外当然就是有富贵闲人美称的然生公子喽。 云瑛因为身为主母,署中大小事都要她拿主意、打点,几次让她撞见然生在藻韵馆宴请文士,她就不禁眼红。 都怪程潮生,不知道他是哪根筋不对了,居然认为她有持家长才,便一古脑的塞了一堆事给她打理。 原本她也是米虫一枚,哪像现在,好不容易得闲才能歇口气喝茶。她不由自主又看向桌案上的帐册、卷宗,嘆了口气。当家主母这位子真的这么值得那么多女子去争吗? 不过想到程潮生,云瑛就舒坦多了。毕竟自己不过统领内院中事,而那位有苏杭织造头衔的男子,要管的事可就多了——苏州、杭州等地今年的进贡、盐赋,以及打点各州道、藩台官员的摺子,他只苦于百只有十二个时辰可用! 很快,时间推移届大年夜,程府大小齐聚,光看小厮、丫环们忙进忙出就眼花撩乱了。入夜之后,府第正堂大厅更为热络,这一顿年夜饭直吃到西时方休。 大伙吃茶闲聊,就听然生道: “明儿个便要起个大早上香祈恩,又逢年夜,咱们今晚玩个尽兴如何?” “好好,小哥说得好极了!”程夜闻言乐坏了,直道好。 “正好由娘、云姐、小夜子、我四人凑上一桌抹牌通宵,可好?”然生颇有凑宋雨容的兴味。 宋雨容看大伙都乐着呢,也就含笑应允。 云瑛看了潮生一眼,微微一笑。 “怎么子期忘了算你一份?我不玩,你替我吧。” 潮生来不及回答,程夜便凑来取笑: “呵呵,云姐,二哥最不擅此道了。” 潮生摇首轻笑,一手推了云瑛向前些。 “还是你玩吧。” 云瑛沖他嫣然一笑。 “我若输了采头,你可得帮我垫上啊。” 潮生看她满脸的俏皮神采,又是一笑。 “这个自然。” 突然舞文匆匆忙忙的跑入,急切的忙向潮生通报,潮生神容一肃,转身便起,云瑛见状,拉了拉他衣角,道: “怎么了?” “突然有点事,不碍事的,我处理得当便来。” 云瑛解意笑颜,荡漾在潮生眼眸底处,就听她说道: “你忙便是,不过不要忘了子时要祭天。” 潮生点首,一面接过暮霞为他递上的袍裘,遂偕同舞文等使厮回倚庐去了。 于是剩下四人理所当然的凑一台麻将,唏哩唿噜的就玩了起来。 这场牌一路打下来,一直玩到子时,一阵响天听的爆竹声起,四人不自禁的伸了个懒腰,总算牌局告终。 第26页 云瑛与程然生相视一笑。程夜乐翻了,便凑热闹的挤进。 “小哥,多谢多谢!真是大发利市。” 云瑛轻捏了她的秀脸。“这利市全让你讨去喽!” 闻此言,小夜子自是得意的咯咯娇笑。 此时,署中所有的婢女、小厮、管家等等,全都成群排行的向主子们贺年,之后打发了利市钱,又烧了烟花,着实闹烘烘了一会儿,宋雨容禁不住累,大伙才渐渐散去。 云瑛朝宋雨容又说了几句,摆摆裙幅,便要准备回香藕斋。然生见状,遂嘻嘻哈哈的道:“好姐姐,今晚我们大战个几局,你意下如何呢?” 云瑛笑而未答。程夜看小哥似乎要另闢战场,再闹上一晚,她赶紧上前挽着然生衣袖。“小哥,我也要上你那去玩!云姐,好嘛!一块去吧!” 程夜一脸企盼的看着云瑛,大眼眨巴眨巴的闪动着,满脸的撒娇。 “明早还要起个透早呢!你今儿个也玩得累了,回去休息吧。” 程夜嘟着小嘴,心下不是挺情愿,可是云瑛这样温柔解意,要人不听从着实不易,她只好点头答应。 “改明儿个二哥带你去逛街市,好吗?”潮生安慰性的提出补偿。 程夜一听,立刻绽出一朵甜笑。 “二哥,你没骗人?” 潮生揉了揉她的发,宠爱的笑道: “我哪个时候说话不算话了。” “耶!太好了,我好久没上街市逛街了!二哥,你真好。”说完,蹦蹦跳跳的像只小鹿,一面哼唱歌谣,回潇岚院去了。 云瑛把他的好脾性看在眼里。他是真的对小夜好,呵护疼宠,生怕这惟一的小妹子有半点不悦。云瑛不由笑得深了。 潮生恰好回过头,与云瑛带笑的目光一接,千言万语俱化为一笑。 *** 回到香藕斋,云瑛换上湖绿色袄子、翠绿儒裙。眼见外头瑞雪翩翩,精神随之一振,加上她素来爱雪,面对此景,岂能轻易错失! 手擎着一只暖炉,便要推门而出。 “小姐,天寒地冻,多添件袍子吧。”说着,已经将锦袍覆上了。 云瑛回眸一笑,腾出另一只手握住暮霞。“一道去。” 只见雪花一瓣瓣的倚落枝头,一层一层的,像是棉絮,紧紧缠绵。 勐地,有双手轻放于云瑛肩胛,她回过一看——是潮生。 程潮生转而与她对坐,温言问道: “怎么了?累了一天还不休息?” 云瑛见满园子开得癫狂的梅花,不由轻吁: “我自小爱梅,就单纯喜欢它素素雅雅的姿态,最羡林和靖妻梅子鹤的逍遥,我若能如他,终老一生亦不悔。” 潮生的目光好柔、好柔,望向伊人窈窕倩影,温柔吐属: “那么,我们的心境倒是不谋而合了。” 云瑛旋身,绽放一朵明灿笑靥,潮生又失神在她的笑容之下。好一晌,潮生见她呵手取暖,忍不住开口: “天气寒冷,你怎么只着这样?暮霞——” 暮霞一听他叫唤,心中暗暗叫苦。他定又是有责怪了。 “不干暮霞的事儿,我是主子,她当然得听我的吩咐,别责备她。” 云瑛一句话轻轻松松的替暮霞解了危,她又搓了搓手。 “我可是北方姑娘,自然不若南方女子畏寒,京师可比江南冷多喽!” “说说你往年都是怎么守岁的。” 云瑛支颐片刻,灵机一动,慧黠一笑。 “如果你不嫌弃,上我那去吧。” 潮生不太相信耳中所闻,他受宠若惊的疑问: “此话当真?!” 云瑛又是娇美一笑,看他一副不置信的模样,不禁好笑。 “当然是真的。你不信我?” “没有,万万没有!”潮生又打揖,又是合掌。 潮生满满的喜乐溢于言表,两人一边说笑,一边走回香藕斋。 推开门,云瑛迳自跨进去,一时不见潮生身形,回头一瞧,就见他直立门边,一脸进退维谷的模样,她微微一笑。 “你在做什么?我可不会吃了你!” “夜阑人静,孤男寡女深宵独处,恐怕于你的名声有……” 云瑛听傻了,没一会儿,咯咯娇笑。 “你在说笑啊!你忘了,我可是府里的二少奶。” 潮生自抚额头。“我真是……笨得可以。” “你坐下吧,我还懂得待客之道。”云瑛话一说完,暮霞已为潮生与云瑛递上茶了。 云瑛见他犹有侷促,呵呵一笑。 “听小弟夸你善于品茗、煮茶,不知道我能否有幸品尝?” 潮生没想到她居然会这么说,不由怔了一怔。 云瑛以为自己唐突了,忙笑。 “看来,我并不够格喝你的茶了,你就当作我没说吧。” 潮生没有这意思,他不想要她失望,唇角泛开一抹温柔笑意,眉眼之间皆有喜色,笑道:“就怕野人献曝,你会大失所望罢了。” “你太谦虚了。小妹这就秉心以待喽。”语毕,于暮霞耳畔低声吩咐。 潮生见状,打趣相询:“你们在说些什么?我可以知道吗?” 云瑛挥退暮霞,转身冲着他神秘一笑。不待他反应,又移步至紫藤架边,珍而重之的取出一包裹密实的物事。潮生不解。什么东西值得她这般小心! “这是什么?” 潮生一瞧,顿了一顿。“大红袍?” 云瑛弯起水灵美眸,噗哧一笑。 “傻子,这可是你送我的呢!” 他没听错吧!她竟会将他的赠与包裹得这般密实,她还留着?! “你没喝吗?”他不能言语。会是这样吗?她捨不得…… 云瑛吐了吐舌,语带不舍: “我哪捨得啊!总想找个名目好一尝茶中状元的滋味儿,却又捨不得……所以才会留到现在嘛!” 潮生让她一番话给搅得心波荡漾,他没想到她是如此珍视他的赠与。 心下柔情忽动,“傻丫头,怎么现在又捨得了?” “你既是茶中高手,当然要有好茶,才能相得益彰。” 云瑛让在一边,就看潮生不轻忽每一个动作、细节,专注且仔细,仿佛正进行一个庄严的仪式。 云瑛取过香炉,微笑的焚起一坛裊裊幽香。 潮生为她放只杯子于桌前,云瑛望着通体碧绿的杯子。这是一种少见的色泽,晶莹温润,流转光华,最为别致处就是杯体竟有若扇贝般的螺旋纹路! “哪一个窑烧制?” 潮生含笑为她註上一杯碧翠幽深。“景德。” 云瑛掬捧杯子于掌心,就着烛光,邻邻水漾澄清明晃的闪动着,她呷饮一口,久久不语。 第27页 半晌过去,她眨了眨眼,甜蜜笑道:“你等一会儿。”说完,起身穿过屏风帘拢,人往内堂走去。 潮生有点莫名其妙的叫她丢在外头,只得浏览壁上字画。另一厢,云瑛正捧着笔墨纸砚,兴高采烈的走出来,一出来便看见他正聚精会神的观看自己所临的字帖,她放下手中物,轻轻悄悄的走至他身后,冷不防的“吓”一声: “哇!你做什么看得这么专心?这破烂字,哪值得看得你双眼发直。” 潮生温柔一笑。 “哪来的不好。这笔意绵绵,显然是对献之的字临摹甚久,我觉得写得挺好,又兼之多一分娟媚秀逸。” 云瑛扣着檀木桌缘,咯咯娇笑。 “我都忘了,程二爷擅丹青书画,岂仅是行家,更是大名鼎鼎的江东才子呢!” 云瑛迳自落座,掬起茶杯于掌中,垂眼细啜。良久,她才轻轻一个吐属: “真不愧是茶中状元……难怪,这般佳茗,贵为贡茶,的确名实相符。” 云瑛微微一笑。“我们来玩个游戏,以这为赌资。”云瑛注满一壶清隽,意有所指的比了比茶。 “轮流出对子,对不出下联的一方为输,胜者,便得饮这贡茶一杯,如何?” 潮生了悟,微笑。“原来如此!在下求之不得。” 云瑛掩嘴一笑,人转而移步桌案,研起墨来。 “现下由你开始。” 云瑛狡黠又妩媚的笑颜,潮生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不由动情,顿时升起想将她拥入怀中的想望。 凝笔思索片刻,宣纸上出现一横端丽的欧阳询体: “上旬上,中旬中,朔日望日。” 云瑛不加思虑,立时回了下联: “五月五,九月九,端午重阳。” 云瑛娇美一笑,秀眉一扬。“怎么?如何?” 潮生叫她激起不服之心,手翦于后背,悠悠吟哦: “石狮子头底焚香炉,几时得了?” “泥判官手拿生死簿,何日勾消?”云瑛清亮的嗓音在他话一说完,及时接上。 潮生几乎要不相信她捷才若此。他不甘示弱,较量之心更炽,又出一联以对: “天作棋盘星作子,谁人能下?” 云瑛水眸一转,胸中又有了应对,朗声吟咏: “地为琵琶路为弦,哪个可弹?” 一来一往,两人实力于伯仲之间,着实难分高下。对了数十对后,又轮到云瑛出对,就见她成竹在胸的大笔一挥,纸上俨然一行清俊,此上联为: “二帝王,三王争,五霸七雄丑末尔,汉祖唐宗可算一时名角,其余拜将封侯,无非肩旗打伞跑龙套。” 云瑛写毕,復又回眸看他,见他一脸深思,遂一脸娇笑。 “轮到你了。” 云瑛优雅入座,拿起盖碗茶,低眉轻啜。一双脚跷起,晃晃悠悠的等着潮生写下联。 一盏茶的时间已过,潮生犹未对出一语半字,就见他眉间越发紧蹙。 潮生起身,朝云瑛有礼一揖。“还请赐教。” 云瑛抿嘴一笑,得意道:“这回你可心服口服了?” “岂只心服口服,简直是甘拜下风。” 说着,一脸必恭必敬,弄得云瑛笑得花枝乱颤。“好,这就教你一个乖,可听好喽——” 清清嗓,她一步一吟: “四书白,六书吟,诸子百家杂曲也,李白杜甫能唱几句乱弹,此外咬文嚼字——”打住,不再续言。 她回觑一脸专注的潮生,清灵美眸闪动狡侩灵光。 潮生见状,心下紧了一紧。她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就听耳畔扬起她清亮的声音:“不过沿街乞讨耍猴儿!” 潮生这才懂得云瑛为何一脸的戏嚯,原来她拐着弯损他! 他抚掌大笑,对她十分佩服。 “好,极好,此联弹天论地、气贯长虹,是为上上之作,看来,我这点微末本领,亦不过‘沿街乞讨耍猴儿’。”潮生借她的话,自我调侃。 说完,一脸诚惶诚恐的呈上一盅贡茶递给云瑛。 “还请多多指教,日后再不敢鲁班门前弄大斧。” 云瑛接过茶,乍见潮生一脸滑稽的表情,“噗”一声大笑出声,笑得上气难接下气。 因笑得太过激动,手中所握的茶杯亦随之溢出茶水,洒得裙幅尽是。 潮生望着云瑛多变的神情。她聪慧又傻气,在在吸引他的心绪。云瑛虽美,却非绝色,最让人牵心的是她那一份独特的韵致。看她笑,很难不被迷惑。 一壶茶已近无味,时辰已过四更,云瑛没有倦意的伸个懒腰站起,推开窗帷,双手环胸看着漫天飞雪,她逸了抹安适笑意。 “能安安稳稳、平静自得的凭窗观雪,上天真是偏疼了。” 潮生不禁一怔。“何出此言呢?” 云瑛目光轻扫过他,眼神悠远。 “虽张首辅执牛耳推行新政已行之有年,比之前朝,四海归趋承平,不过……” “你这话我们私下说说还可,若传了出去,可是会惹祸上身的。” 云瑛轻轻一笑,断了他的惊惶。 “这我自是明白,我可是在京师长大的,岂有不知。”一笑之后,復又嘆回气。“皇上亲政在即,不知道张首辅一手推行的新政可有办法延续?” 对这,潮生倒没云瑛的忧心,微笑解语: “皇上对张首辅甚为敬重呢!本朝也就只有一个‘张少师’而已。再说,皇上兴许有心图志,再创一个万历之治亦非不能。” 云瑛嗤笑。潮生此言未免太过粉饰太平。 “是吗?先不论当今圣上,自英宗以降,土木堡兵败,遗笑蒙古;武宗自行封赏会己为大将军,或留下几幕与李凤姐的风流戏文;世宗呢,他爱的不是黄袍,而是道袍。大明之疾,早根深柢固,就一人之力,如何力挽狂澜?” 说完,皱眉取笑: “再说,我这是香藕斋,而非金銮殿,你又何必与我如此遮遮掩掩呢!难不成你对我有疑?” 云瑛神态半为取笑,半为狎语,弄得潮生俊脸微微潮红,忙辩解: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胡猜。” 潮生一时动念,突觉以她的才学、敏慧,若为男儿身,入朝拜相亦当得。 云瑛见他不发一语,一双纤纤素手在他眼前轻摆。 “怎么?你又在算计什么啦?” 潮生没有预警的勐地攫住她手,嘆道: “你何其可惜身为女子,却又何其幸运身为女儿身!” 云瑛不着痕迹的挣开他手,一脸疑惑的瞅着他。 “此话怎讲?” 他忽想到上回京城的巧遇,不由笑言: “你不是一向聪敏机变、能谋能断吗?所以,从前在你母家,表面主事虽是令姐,但是真正理事、运筹的人是你。”云瑛闻言,不禁一怔。他居然将她的过去查得如此清楚。笑容转为似笑非笑。 第28页 “原来如此,我还觉得奇怪哩,怎么回来后不太一样。你知道些什么?” 潮生呵呵一笑。“我进京见到一个人。” “是谁?” “翰林院的总编修陆有美。”潮生漾着笑,温柔的望向云瑛眼瞳。 云瑛微微一呆,转而讶异笑问:“你见过我大哥?” 潮生饮尽一杯茶,笑语: “我们可谓不打不相识啊!”随之原原本本的将与陆风恆相识、争执、言和等诸多转折说予云瑛知晓。 “你们俩真是……我大哥有意捉弄,你却有心装煳涂。” 云瑛唇畔绽放一朵清绝、美绝的笑靥,潮生望在眼里,醉得不能自己。 一时动情,将云瑛縴手住唇畔一偎,云瑛却让他突如其来的举措给惊扰了,忙欲抽回手,但这次却没能如愿。 云瑛急着划开这般暧昧的情境,脑海一闪,便问: “你还没回答我呢。” 潮生一时不能反应,愣住。“什么?” 云瑛顽皮一笑。 “想赖呀,你还没说我为什么有幸身为女儿身呢。” 潮生又为她沏上一壶香茶,再斟上一盏,淡淡一笑。 “身为男子,最大的前途便是入朝仕宦,但是,这宦海却总让深陷其中的人身难由己!” 云瑛听得他这一席话,先前累积的疑惑全都如雨后春笋般纷纷钻出,她忽地想到什么,眼中闪动慧黠,弹指轻盈一笑。 “骗我,言不由衷!” 潮生失笑。“是真的。” 云瑛盪起悠凉笑声。“呵呵,这也是你自找的,早知如此,你又何必当初呢?” 潮生让她突如其来的一语给弄煳涂,不懂她又要说什么了。 “此话怎讲,但说无妨。” 云瑛若有所指的一笑。“是真的无妨吗?” 潮生不解。云瑛长身而立,侧瞅着他,似笑非笑的道: “这不就是你所想要的结果——能够于朝廊间得意弄潮。” 他实在不懂她这话背后藏着什么,达深深一揖。 “小可这厢有礼了,还望赐教。” 云瑛微笑不语,却转而拈起笔,悬腕挥舞—— 李代桃僵易东床,萧史临风自远扬,矫龙犹聘秦弄玉,箫止声断戏红妆。 四句诗落在潮生眼瞳,他没想到她仍对代娶之事耿耿于怀。 潮生脑中闪过然生那一双洞悉世事的眼眸,陡然问道: “是然生吗?他说了些什么?” 云瑛见他突然色变,心底有了几分谱,便顺着他的话头: “是的,他都告诉我了。” 潮生的记忆一下子全都鲜明了,他想起最初他是多么的不愿意接受云瑛,多么的挣扎,近乎无奈的接受她的于归。 而这一切的背后,源自他对另一个女子——现在已成为他嫂子的芊茴——的成全。 不知道由何时开始,一直盘据心中的芊茴形影,不知不觉的淡了色彩,取而代之的是眼前清言浅笑的女多娇。 潮生苦笑。“你是信我多些,还是信小弟多些?” 云瑛甜甜一笑。“谁说的对,我就信谁。” 他不知道要如何说。不论再怎么解释,都只是虚假的粉饰而已。现在的他不想承认他与她之间横亘一段极其讽刺的缘起,那曾让他避之惟恐不及…… 潮生征愣定神于云瑛如秋水的眼瞳,眼瞳尽处,有深得化不开的愁、苦、歉疚……还有爱? 云瑛的心,恻恻酸处。她觉得自己是懂的,不需言语…… 潮生撇开脸,刻意说得轻松: “你真的想听?” 云瑛有一刻的犹豫,好一会儿,重重的点首,以坚定的口吻答道: “你没忘记吧,你还欠我一个答案。” “呵呵,其实说穿了,不值一哂,还不就权势二字。我自忖才能比大哥有过之而无不及,谁不想承爵封侯,此乃身为一个男子应该努力的方向。”潮生说话神态挑达,直逼云瑛。 云瑛轻浅一笑,定眸直瞅他,潮生忙别开脸,不想看她。 “看着我,你为什么不敢看我?”脸庞依旧带笑,却有不容逃避的气势。 潮生神情恍惚。“你应该明白……权势的诱人。” 云瑛一脸不以为然,娇笑曼吟:“你骗人。” 潮生仰脸哼哈闷笑,反驳道: “咦,这可是你想听的呢,我说了,你倒怪起我来了。” 云瑛睨他一眼,淡笑。 “你说话有如放屁。你难道没有发现自己很矛盾吗?之前还在与我说你仕宦庙廊的苦处,这一会儿,又说起你是贪恋权力,你说,你要我相信你的哪一个说法?” 潮生一时哑口无言。怎地每回较劲总落在下风? 云瑛扬起菱唇,轻轻一笑。 “子期也说你是因为私心才有代娶一事,可我就觉怪,却又说不到哪点,现在我明白了。你说,有人会大咧咧的将自己的私心公诸于世吗?傻子不说自己傻,若真有贪求的人,会真将自己的贪说明白吗?只是,你的。私心。恰恰贴合人性,遂无人怀疑,就算觉得怪,一时也反驳不了你,你真是聪明。” 潮生嘿嘿干笑,藉此来掩饰让人识破的窘困。 云瑛没理会潮生,她温柔的道:“你不要再逞强了。” 潮生的笑凝在唇畔,化为一道诡异的弧线,他只觉便要无所遁形了。她的清亮水眸,仿佛一泓潭,盛载柔情似水,他所有的失意、落寞、凄楚,都一一投射在潭心尽处,没有波澜,她只是涵容——涵容他的一切。 陡然,云瑛冷不防的让潮生拥入怀中,云瑛被他突如其来的举措给骇得发怔。他的脸很热,好像也要煨热她的;他的指,似要嵌进她体内,一切仿佛再无转圈。 云瑛不自禁的往后退,直至背抵桌沿,再无可退。 “嗯,这个……子湘,你可以放手吗?”云瑛略为艰涩的开口。 云瑛急欲挣脱,潮生反将她搂得更紧。 “云瑛,就这样,一下就好。” 云瑛为难似的,欲言又止的道: “我们有过约法三章的,你忘了吗?” 潮生闻言,一时情怯,手迅速退离云瑛腰间。 云瑛递一杯茶予他,微微一笑。 “我又没怪责你,只是,不要忘了你应允我的事。” 潮生不解的望着近在眼前的女子,他几乎要怀疑,她可有七情六慾。 为什么在他已经完全倾心之后,横亘在两人之间的距离仍是这般难以跨越?她何以每每要提醒他那该死的“约法三章”? 五更锣鼓声响,云瑛推开门,笑道: “天就要亮了。” 潮生低首不语,望着阶上凝结的冰珠子,心头转过一句: 第29页 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他与她的情分,恰似将要消融的珠泪,让他恐惧。 对于促膝可及的云瑛,潮生升起一股更强烈的企求,只是他该如何跨越这由他亲自设下的天堑? 第九章 更新时间:2013-04-24 23:04:29字数:8865 融融烛火下,掩映一双人儿,催诗、对弈、养花,潮生终于了解何谓:愿老死于此,夫復何憾! 他有许多这样的光阴——闲敲棋子落灯花,何等旖旎,几番销魂! 灯下看美人,让他越发不能遏止倾慕,就听云瑛呢声娇笑: “轮到你了。” 潮生微微一笑,轻卸一子,眼光一瞬不移。 “让你。” 云瑛轻咬手绢,甜甜一笑。“你不悔吗?” 潮生拈起一子,唇畔漾着浓郁笑意。“不悔。” 她似笑非笑的睇看着潮生。“我不信。” 潮生与她四目相对。自新春以降,如今已是烟花四月时节,几乎每夜都是在云瑛陪伴下度过,只要有她,日子仿佛流光回雪,璀璨生辉。 而每夜也总在她离去后,留下一室萧索,直到次日她再出现时,才得以结束。潮生不想如此,但却无计可施! “你这一让,适才的阻挡都成白费,这会儿马上兵败如山倒,一连五个后着,你能挡一个,挡不了下一个哟!”云瑛乐不可支,盈盈笑意浮满俏脸。 潮生喜见她这般欢快模样。他从未见过如云瑛这般特别的女子,既聪慧又带点惹人怜爱的傻气。 云瑛不解。她脸上写了字吗?否则他做什么直瞅着她呢? “我脸上有雕花吗?” 云瑛怪道他怎么一言不发,咯咯娇笑。 “如果你是因为不想输给区区小女子我,那就别让我啦!” 潮生深笑。 “我有这般小器吗?” 云瑛的思维已经转了想头,兴高采烈的笑问: “你还记得吧,曾许诺的游湖一事,还作数吧?” 潮生不禁莞尔。原来她又想着玩。 “我能食言吗?” 云瑛皱了皱瑶鼻,一脸的撒娇。 “当然不行喽!你是一言九鼎的程爵爷,定不会欺我这弱女子,是吧?” 他怎会违背她呢。他爱宠的睇向她。 “我从不骗你的,你还不明白吗?” 潮生深望着她,那眼神蕴含着浓得化不开的情意,她有一刻的恍惚,只觉得不知该说些什么。 潮生看见了她的退却,心中不无馁意,他暗暗嘆气。 “太好了!可以出府透透气了,谢谢你。”云瑛诚挚的向他道谢。 潮生不想让她为难,遂凑兴道: “那就挑一天吧,要是小夜那丫头知道了,定不知有多乐。” 云瑛看他一眼,随即一笑。 “那我就先替小夜子谢过你了。” 其实,她没想到他还会邀请其他人,她以为是只有她与他的…… 跟着,她嘻皮笑脸的朝他大大一揖。 潮生一个箭步,手一托,便持握云瑛原打揖的柔美。 这便是要盥一他共度一生的女子。他不自禁的将她手缠紧于双掌中,而这回,云瑛没有退缩。 潮生诧喜的凝视着她,在云瑛微低的容颜,他看见了一抹羞涩的娇笑。这是真的吗? “云瑛……你不恼我?!” 云瑛抽回手,侧过身子。 “是不是我躲你,你就离我远远的?” 潮生恍然明了云瑛的试探。这便是一份实心的情感吗?一直以来,自己索求的不就是这个吗?无庸压抑,不需深藏,这一回不许是梦。 再復调寄目光回云瑛满是笑意的丽颜,他深深吁嘆:“我不会再逃了。” 说着,轻拥云瑛入怀。这是他的云瑛,再没人能从他手中带走。 *** “二爷,您的茶。”舞文斟上一杯茶汤,正要递上,潮生因埋首文案,头也没抬,随口说道:“你这就随便搁着。” 潮生本欲同云瑛等人一道去游湖,岂料,布政使司请他过府一趟,好不容易才得以较早回府。 他闲来无事,便上琅媛院理理卷宗,顺道等娘亲、云瑛等人。 突地,一封夹在琴谱的信笺坠落,潮生拾起已经泛黄的信封,一时好奇心起,取出信纸。逐字越看,他越不敢相信,他只觉晕眩,晕眩像一股强大的吸力将他引入深黑的幽洞—— 他迅速的合上信。怎么会这样?他的秩序在这一刻分崩离析,他失魂落魄的逃出琅脑骸— 他喘息的奔回倚庐,由胃里泛出一阵阵的苦水。他只想见云瑛…… *** “我的好小姐,今儿个游了一天的湖,您还不累?”暮霞就着烛光穿针引线,一面问着伏案振笔的云瑛。 “是吗?”可有可无的两个字就算是回答,云瑛又復埋首书册中。 云瑛忙将这一些日子所整理的杂记,誊上自编的诗抄上。 手中运笔写着:“六朝时兴神怪奇事,可由搜神记等窥知一二……”时间就消磨在字里行间。 一直守在一旁的暮霞,在听到一声声的打更声,确定已过三更,终耐不住的伸了个懒腰。 “小姐,已过三更了,您还是早些歇息吧。” 云瑛抬眼看着倦态难掩的暮霞,倒也不忍让她继续相陪,摆了摆手。 “知道了。你若累了,便先下去吧,用不着伺候了。” 暮霞拗不过急欲合上眼皮的眸子,实在想歇息了,却又不好只留主子一人,遂又叮嘱:“您也快些睡下吧,别不知不觉的一夜没睡。” 云瑛给她一个微笑,轻点螓首,算是听进去了。 暮霞转身为云瑛铺被,又添满茶水,左右巡看一番,才安心的退出云瑛寝室。 岂知,她一开门,便让眼前矗立的身形给骇得傻了眼。藉由一弯残月余晖,来者面容让她不知该怎生是好。 “姑爷,这么晚了,怎么还没歇下?”暮霞一面强自束敛波动的心湖,一面不失礼数的一个万福。 潮生失魂的道:“你家小姐呢?没睡?” 暮霞只能守着她的分际,依言回话: “小姐还在读书,不过夜已三更,姑爷若有事的话……” 没等她说完,潮生冷冷的瞪她一眼,不耐的道: “够了,这没你的事了,你下去吧。” 说完,轻松的绕过她,推门、关门,动作利落。 *** 潮生立于沉香木屏风后,只见她目不转睛的展读书册,裊裊香菸浮动在寂静的房内,她似乎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 为什么就达近在咫尺,她也不能感觉到他?! 他多想要她一个眼神,一个能销融他满腔炽痛的眼神,只有她……潮生陡然发觉他们的距离又岂止咫尺! 第30页 不知怎么,云瑛忽觉有一个倔强且执着的目光紧锁着她的背影。 惊诧勐地回首张看,终于,看见了——是他。 云瑛被他这副样子惊扰了。这是她所陌生的他。 “你这人……真是的,进来也没半点声息,你是想吓我吗?” 语毕,她一头钻回书中。 潮生不能忍受。在他最需要她时,她究竟当他是什么? 他快步移至她的书案边,云瑛微微一愣。 “咦,你这是……” 她才开口,不料他竟以极迅速的手法,从她手中抄过正展读的登楼赋。 “你这是做什么?把我的登楼赋还我。”云瑛觉得潮生实在是莫名其妙。 潮生冷冷嗤笑。 “登楼?为什么登楼做赋?不就是念天地幽幽,独怆然涕下吗?你会懂吗?哈哈哈……” 云瑛的心恻恻酸楚。这笑意多么苍凉!既无奈又无力,恰似登幽州台的一抹魂魄,荒芜、死寂! 她望着兀自嗤笑的潮生,柔声相询:“你有心事?” 潮生总算止住笑,以一种异样的目光瞅着她,如此迫人的。 云瑛有点惊骇于他凌厉的眸光,不着痕迹的拉开座椅,顺势往旁一站,自然与潮生划开一张桌子的距离。 他仿佛识破她的规避,随之亦步亦趋的转至她身畔,就在云瑛又要躲开时,他迅速攫紧她纤弱皓腕。 “你这是怎么了?”云瑛不知他究竟意欲为何。 潮生目光紧锁于她那一张芙蓉面,满是轻慢。 “呵,原来你不是没有心嘛,我还当你的心落在娘胎没带出来呢!” 云瑛只觉得他神情诡异,不敢以话相激,只能怔怔的望着他。 潮生略显狂态,眼瞳尽处有着被逼入窘境的反弹。 “你更行,你好啊!你是怎生办到的?你到底有没有心?你说啊?” 说到最末,云瑛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泪光。 云瑛是自头至尾的不懂。他怎对她有这么多的怨怼? “你出师也得有名吧!这大半夜的,你上我这便噼头就是一顿骂,我是哪犯着你了,你倒是说说。” 潮生甩开她手,他笑了,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山谷传来,空洞且孤绝。 “你无辜?你们都是无辜的,那我所承受、背负的一切都是我活该犯贱吗?我应该受人冷落,像双破鞋般,让你看一眼都不屑,嗯?连你也是这么看待我?” 语毕,他将因控诉而扭曲的俊容埋入掌心。 云瑛只觉这样脆弱的潮生牵引她的楚楚柔情。 “你怎么了?你能说吗?我只是听着。” 听到云瑛温柔的语气,他失魂的望进了她那一汪清冽,澄澈的水眸中,他看见一个哀伤的自己,再无障蔽的倒映在一泓清亮波光上。 “他不是我大哥,我只觉得讽刺,我的牺牲算什么?我的成全算什么?我为了一个没半点血缘的人出卖我最初的情感,我的芊茴……” 云瑛微微一震,略微酸涩的启齿:“你说什么?” 潮生癫狂痴笑。 “我怎么能将一切视之平常,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人;他掠夺的又岂只是芊茴而己……从小我就只能容让,容让他理所当然的霸占我所该得的一切……连你,本来也该属于他……我只配得到他不要的吗?” 云瑛微微晕眩,她几乎要不认识眼前这个男子。 自幼的一幕幕全鲜明如画,潮生仰脸长笑,两道泪顺着脸庞滑落。 “他不是我的亲大哥,不是……我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不论我做得再好,仍换不到爹娘更多的关注,不管我做得多好,就只换来放心二字,再无其他!” 云瑛想起自己。原来他与她都是一样的…… 一时情动,缓缓伸出手轻抚潮生紧揪的眉心,柔声: “都过去了。” 潮生忿忿不平的控诉: “你要我怎么算了?是他的存在让我煳里煳涂的失去我应得的一切,不说芊茴,就连织造之位他都要和我争……” 潮生哀哀的望着她。 “我不能明白,我才是他们的亲生子啊!为什么爹宁可去扶持一个没半点干系的人,却不正视他嫡亲的儿子?” 云瑛殷殷的望着他,水眸中尽是柔情。 “你爹仍是偏袒你的,他对你满是恨铁不成钢的严父心思啊!他真正培植的继承人其实一直都是你,只是表面上降了你的宠爱,那是在保全你。你爹为什么总安排你上京代为述职?为什么对你总有诸多要求?为什么早早让你面对庞大的织造署杂务?他这不是偏疼你,又是什么?” 潮生如大梦初醒般的直愣愣看着她,心一时狠狠抽痛。他一直以来的不平,怎知竟是父亲对他的偏袒! 再没如现在这般的悲喜夹杂,自小到大的委屈,仿佛藤鞭鞭笞他的心,飕飕生疼。 他再不能抑止的涕泪泗流,哭自己的自以为是,哭这二十几载近似嘲弄的埋怨 “我不想被选上,为了这一切,我的心不时受着苦,有人知道吗?我什么都不知道,莫名其妙的不受重视,必须承受一些本不属于我的痛苦?!我只想有人爱我,我不配吗?连芊茴都不要我。” 云瑛的心有一瞬的抽刺,就听他眼带迷离的娓娓低语: “是芊茴,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楚楚可怜的来投奔避难。一个下雪的早晨,我看到了她……” “既然如此,你做什么娶我?” 潮生以右手撑着额角,惨澹一笑。 “我只能这么做,因为芊茴的心自始至终都只有宁生一人,我连分一点碎屑都只是傻想痴盼!我只能完全退出,连争的余地都没有。” 云瑛真佩服自己怎么还能面不改色的听他说着对另一个女人情感的成全,多好笑,自己竟是他为成全另一个女人的幸福所附加的赘物! 是怎么样深沉的情意,让他甘心用一生的爱情作为赌注,还是在明知会输得一塌煳涂的情况下? 潮生继续自顾自的说: “我只能用如此卑微的方式,让她一辈子忘不了我。我爱她并不比宁生少一分,她为什么就是不懂我?” 云瑛不想再听。她可怜他,却也自怜,他真当她没有任何感觉吗? 云瑛背过身,淡淡说道: “我累了,有话改明儿再说吧。” 潮生不理她的逐客令,一个拥抱,从后将她揽于胸前。 云瑛以手扳离他的怀抱,斜睨着他。 “你这是做什么?我不是你念兹在兹的女子,你不觉得这是妥协、委屈吗?” “云瑛,我只剩下你了,我已经这么狼狈,你不能舍下我。” 云瑛颤抖难止,由脚底泛上的是一圈圈的寒意。她只是他不得已的选择吗?她只是他没得选择的选择…… 第31页 云瑛恼恨的怒视着潮生,不能自控的痛哭。 “你有什么好埋怨的,你懂得什么才是真正的羞辱吗?你的死活无人理会,你的生活无人过问,比一只小墨猴还不如的任人讪笑、怒骂,亲生爹亲不记得你的名字,甚至随便一个狗奴才都可以欺负你……你懂不懂?你可曾想过我?你要我懂你,你又懂我多少?你才没有心……我为什么要接受你这样的羞辱?你放不下阮姑娘,又何必来招惹我?我禁不起,你走吧,” 说完,云瑛的脸庞已是满泪痕,她抽搐着,难以平息过于激动的心绪。 潮生震讶于自己的口不择言。他早就不再对芊茴倾心,为什么会左一句芊茴、右一句芊茴?难道他想藉此多得一点云瑛的怜惜?! 但是他却忘了,他这么说,云瑛情何以堪! 潮生的心揪得疼痛,因为她的过去。他虽早从陆风恆处得到早年她写的日记,但真由她口中说出真相,还是令他恻楚生疼! 云瑛揩了揩眼泪,转递给他一朵既尴尬又难为情的微笑。 云瑛略微客气且疏离的一个欠身。 “我想你也乏了,回去吧。” 潮生的心在吶喊。为什么要避开他?一切仿若一碗走味的隔夜茶…… 他不能放手,这一放手,或许他一辈子都再不能接近她! 他上前一把握住她手,右手撑起她细緻的下颚,逼迫她与他眉眼相对。 “我只是想一个知疼着热的知心人,我已经不再爱芊茴,我只是不甘……” 云瑛直甩开他手。 “我求你,不要再折腾我了,对不起……” 潮生急了。这不像他所认识的云瑛,那个宜颦、宜娇、宜俏的女多娇怎么不见了形影? “是你让我不再退缩,何以现在你反倒退却了?你不信我?” “我只能是陆云瑛,永远都不会是阮芊茴。你已经明白的说了,我到底算什么?”云瑛绝望的凝视着他。 他为她拭泪,刺痛椎心的感觉一丝一缕盘绕着他。 “这些日子以来,我们之间又算什么?” 云瑛重重的跌落椅座,双目茫然的空望,低喃: “算什么?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仿佛是熟悉的,相似于那夜惊梦的云瑛,那样的空灵,这躯体遗失了主宰的魂魄! 潮生不舍的将她紧紧圈拥在一方世界里,企图以他的体温唤醒她的魂魄,唤醒她隐藏精粹的感情,以一种撼动心魄的姿态。 “不要不知道,我只有你了,只有你了……云瑛。” 她怔忡,不能休止的悸动正如洪水般冲撞着她,一阵欲泪的情绪上涌。她也只剩下他啊! 一直以来,她早将许多难堪的情愫用一层层白雪覆盖得完美无瑕,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般,而他,却让她深埋许久的情感迸发得一发不可收拾,她畏惧这样一个陌生的自己! 多年来,她一直以为自己已坚强得无坚不摧了,但是,程潮生却触碰了她最柔软、最真实的底处。 长久以来刻意淡忘的不堪,倒因他一席话而全翻涌上来。她早当自己不介意了,怎知一想到,心就给剜得血肉淋漓。 一直以为自己就算是喜欢,也是守在一个分际之内,岂知,她高估了自己的理性,低估早已燎原的情感! 云瑛颤抖的抬首瞅着他,吶声道: “我也只剩下你了……” 这就是他一直以来向上天祈求的,不料云瑛突然脱口而出,让他不自禁几至忘情! 四目相接,再不能隐蔽什么了,一切都骗不了人。 云瑛突然放手,似乎是不能承受太过快速的亲昵。 她立即一个旋身,背过身,不敢看他。 “别躲!不要躲我。” 潮生勐地将她双手捧在掌心,细细碎碎的吻落在她纤纤素手上,反覆将她手偎靠唇畔、面颊。他以一种仰望的姿态仰视着她,紧紧揽住她的腰肢。她是上天对他最珍贵的赐予,是赐予他的救赎,如此无瑕。 云瑛回望他,只觉得他的鼻息缠缠绵绵的裹覆着她,她不能逃,也不想逃,只能无力的合上眼;而潮生则以最虔诚的心,凑近覆上她软柔的唇。 她明白将发生的一切,陡然情怯,遂若败阵卒子般直往后退。 潮生以手持她腰,两人一起跌落一场柔软又瑰丽的梦境—— 在昏与醒、更与幻、梦与觉的边际,他们相遇、相互偎靠、以心相许,旖旎且艷情的彩帔,笼罩着一方斗室,烛泪已滩至烛台,终至灯灭—— *** 清晨,第一道曙光透过窗纸,金黄色流沙般迤逦一室。 筛过纱帐,仿佛七彩琉璃! 云瑛挣了挣身子,很快腰间多了一只温柔的手。潮生将她整个人收揽入怀,一起共看他们的日出,两人眼中所见的光采,是相同式样的华美。 “别动,你看——多美……”潮生的赞嘆销融为云瑛耳畔的轻喃。 云瑛轻嘆:“原来,这就是洞房花烛。” 潮生反过她的身子,微笑持起她手,两人眉眼相对。 “这就是‘执子之手’了。” 一股强烈的幸福将她缓缓包围,让她只能选择耽溺。 “你悔不悔?”依旧是那样执着的眼神,潮生话中隐隐含着不安。 她递给他一抹恬适安然的笑意,摩挲他手于颊畔。 “不悔。” 潮生握紧她手,转而十指密密交缠,一字一誓言: “与子偕老。” 潮生立于妆镜之前,温柔仔细的梳着云瑛一头柔软的髮丝。 云瑛站起,圈绕一束他的发,眉眼满是笑意。 “将你的发与我的发各取一束,绾一个髻,这便是‘结髮’。” 他乌黑的发依恋着云瑛微凉的指腹,丝丝缠绕。 梳好发,潮生轻拥云瑛在怀中,仿佛一对沐浴于朝阳下的同命鸟。绾着同心结的发如图腾般镂镌在镜上,光影潋滟,照着空气中悬浮的尘埃。 *** 春阳暖暖的探头,潮生正想上香藕斋找云瑛,一踏进跨院,不禁讷闷:怎么这么安静?他四下找寻,就是不见雪瑛等人的踪影。 正巧,一个云瑛院中的小丫头让他瞧见。 “二少奶人呢?” “一早便让夜小姐给请去了。” 潮生风一阵的来到潇岚院,只闻笑声由燕语楼传来,不就是云瑛、小夜等人么。 潮生才一踏进燕语楼,突地,打横又多了一个悠凉的声音: “二哥,你别插队,咱们照轮的,等一会儿云姐要同我弈棋。” 说话的人有着仿如谪仙的气质,正是轻摇摺扇的程三少。 潮生傻眼了,连忙要上前将云瑛押回倚庐,程夜呵呵一笑。 “小哥,二哥要抢人了。” 潮生不料然生陡然收扇出手,只得回身闪避。然生兀自微笑。 第32页 “好二哥,我们好久没打一场了!” 潮生一肚子莫名其妙,眼尾余光瞄到他的妻子正没心少肺的和小夜隔岸观火。 “云瑛你……你好歹也……” “二哥,你不专心怎么赢我?”然生满脸的促狭。 潮生只想跳脚。 “我不跟你打,我只是……” 程夜得意的朝潮生笑语:“你和小哥慢打啊,我和云姐上娘那去了。” 潮生就听云瑛清脆话语传来: “我们改明儿邀娘和我们一块上寒山寺去,你说好不好?” 程夜开心笑道: “哪有不好,我是一千个一万个答应呢!” 云瑛美目流慧的瞟了潮生一眼,和小夜两人一面说笑,悠闲离开。 潮生连忙道:“云瑛,你听我说……” “别说了,咱们再来个几回合。”然生唇角尽是落井下石的快意。 潮生越想越不对,这才恍然大悟!这两兄妹是故意的! “你和小夜是故意的?” 然生一脸疲懒,咧嘴一笑。“就是故意的。” 潮生往后一跃,人又欲往霁晴院去,然生呵呵一笑。岂会让他如愿! 这抢人的戏码然生很乐意再上演一次。真是愈来愈好玩了呢! 五月的薰风微微吹拂,仿佛吟唱一曲江南小调: “莫道不销魂……人比黄花瘦……莫道不销魂……人比黄花瘦……” —本书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