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月欢》 楔子一 北斗真人禄存星君座下最小的一位仙童号雯筮仙官的最近十分伤神,已经伤到夜不安枕的地步了。 前一阵子朝会上天帝特特问了久不上朝会的禄存星君一句,关乎每五千年一次史料修撰的工作是否已妥善?星君当时在凌霄殿上如何应的,他因品阶尚低不得去凌霄殿听朝会而不得知,但是,听殿上司案的小仙女柌彤聊起,星君答的泰然,秉持一贯潇洒的作风,分明一种“此等大事尚且由陛下劳神记挂,吾等臣子如何不尽心竭力?典籍修缮十之一二,不日便可呈陛下亲观。”的语气。 正在吃酒的雯筮猛地吞了口中的果酿,扔下手中的葵花籽一溜烟儿跑回了云罗宫。 留下愣神的柌彤兀自叹息了一声,本赶来一道吃酒九天玄女座下的隽牟仙官望着雯筮的背影惊异道:“云罗宫可是失火了,他怎的如此匆忙?” 柌彤重新提起一个杯子斟了一盅酒递向他道:“前几日他也跟你提起过,他们星君遣了几位仙童给他,嘱咐他修纂八荒九方六界四海典籍的事情吧?”见隽牟点了点头又继续道:“说起来雯筮头遭遭独自承揽这么重大的活儿,也是思量要万无一失,便慎之又慎,听闻仍在准备尚未动笔。然禄存星君已是允了天帝‘不日’交付。啧啧啧……”说完又叹息一声眼神中隐有不忍。 隽牟想起月前到雯筮那里串门子,雯筮颇忧心对他说:“罗宫偏殿那满满一殿的文书典籍是否需要拿出来晒一晒,成摞儿地码在那里会不会被虫蚁所蛀?”云云,想罢也叹了长长一声气。 气叹完了,酒也喝完了,隽牟方才想起,此番前来原是有一桩正事要问一问柌彤。犹豫了半晌又斟酌了半晌,柌彤有些不耐道:“你有话就快说,当不得你如此扭捏,再过半个时辰天帝书案上的香便该续了。” 隽牟想着柌彤在天帝跟前当值,事情自然也是要紧,便眉头一拧道:“你长年在凌霄殿当值离天帝帝后也最近,消息也是最为灵通,可曾听闻过有一位二王子殿下的?” 柌彤惊了一下,左右观望确认无人,低声向隽牟问道:“你怎的突然问起这位殿下了?”柌彤不待隽牟答又继续,“天帝膝下三子,听闻大殿下性格最似天帝,三殿下早去下界领值,二殿下最得帝后宠爱。但千余年来我却从未在朝会上见过这位二殿下,只有一次朝会后帝后问天帝,说的是‘寻殿下的仙官们上表书折都是怎么回的?’天帝低声答了句:七千多年杳无音讯寻着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之类的,这样的说起来这位殿下怕是不见了吧。” 隽牟不置可否,二人也草草散去。 因隽牟在九天玄女座下修习,九天玄女本是掌管六界战事及军事筹谋的尊神,因此平时除了日常的修行外闲时,也会教他们一些战略之道。前几日玄女娘娘心情奇好,叫了他同其他几位师兄,就着殿前的一块云石,对他们讲起了排兵布阵的学问。 隽牟因奇缘飞升入九重天,在飞升前就对兵器战法之道颇有兴致,因此听的也十分仔细。玄女娘娘手中握了根荆条,指着云石,约莫是以几千年前天界同一异界的一场交战为例讲起,而领兵的正是那位帝后最为宠爱的二殿下。听闻此次战役比三万多年前鬼族叛乱的那场战役更为惊心动魄。玄女娘娘讲,因那时一役,敌军首领亲率那异界逾十万生灵参战,天族代表着六界声望自然不能逊色,两方大军在无根山拉开战场,六界为之震动。 二殿下手中的排兵布阵方案及战略图都是玄女娘娘亲历指点,但交战两月有余竟未占半分优势,敌军首领破了玄女娘娘的阵虽然让娘娘面上有些难堪,但玄女娘娘胸怀宽广,终究欣赏其韬略,是以这今后的几千年一直在研习其破阵之法。 隽牟听玄女娘娘讲,,此处阵应当如何布置方不至于惨败,那一处应当以退为攻直击敌军后方尚有一席喘息之地,隽牟虽听的是云里雾里的,但心下对敌军十分敬佩,揣了适当的时机问道: “此番听来天族是未有取胜,那为何自弟子升仙以来未曾听闻有此处异界凌驾于天族之上?” 玄女娘娘手中的荆条尚在指点江山,眼睛却瞟向他道:“二殿下虽未真正意义上以本尊为师,到底曾经在我座下修习了万年,也算是不辱师名。” 娘娘面向前方云海翻腾,一副回忆当时的神情继续道:“最后一日无根山漫天飘雪似昭示着异动终将平息,而天族却已有大败之相,殿下寻了个时机只身上阵破了敌军层层围阵的一个口子,手持神剑翊龙直击敌军首领,剑鞘没入其心脏的一刻其后十万生灵霎时灰飞烟灭。”隽牟听的愈发心潮澎拜对敌军的钦佩瞬间转为了对二殿下的,但他听出来玄女娘娘语气有些微惋惜。 此番下来隽牟细想便有了两个疑惑,其一是为何敌军首领如此雄韬武略与咱们殿下竟未曾交战个十天半月便败了?疑惑产生的瞬间隽牟就将自己说服,兴许是人家虽擅于谋划自个儿并不擅刀兵也未可知。然第二个疑惑却无法解释,便是此番之前从未听闻过二殿下,更从未见过,这位雄韬武略的殿下竟是如此低调不成? 只因此前在琼花宫中玄女娘娘曾叮嘱,切莫在人前再说及此事,关于任何一人也切莫打听,是以,于隽牟小仙官来说个中情由终究只能是个疑惑罢了。 楔子二 雯筮仙官虽为禄存星君座下最小的童子,但因做事勤谨、性格憨实很得星君赞赏,是以禄存星君做什么重要的事情都会带着他,有什么需要处理的自然也都愿意交给他。 但与星君交好的师宝天尊对此却觉得,一方面自然是器重雯筮,另一方面嘛,雯筮做事情还算得可靠,交给他禄存星君倒是落得清闲。因而禄存星君虽掌管着天界最为繁琐复杂的差事——史料撰写修缮,但近些年在九重天闲散神仙排行榜里仍能拔几次头筹,雯筮小仙官的功劳不容小觑。 师宝天尊起初还是略显担忧,毕竟文史一向不同于其他,必得有足够阅历、心态公正、性格沉稳方能不失妥当,他对雯筮小仙官的印象却任何一项都不见得多么能够胜任。 楸枰厮杀,禄存仙君吃了师宝天尊一子棋说:“先前天帝让他在案前整理文书不是整理的特别好?连一向不夸人的天帝都露过一次赞赏之色,若不是本星君多次陈情云罗宫事务繁琐,座下弟子也不尽如意,天帝何至于将他派到我处?本座对雯筮信任的很,况多历练历练对他的修行也是极有好处。”一番话让师宝天尊再次在心里慨叹,这位为老不尊的脸皮也够厚,倒是挺会给自己找台阶。 雯筮仙官自从听了柌彤的话之后,便将自己并着星君遣给他的四五位仙童关在了云罗宫的偏殿,晕头转向地大概派了一下谁负责归置史料,谁负责校注六界新发生的大事,谁负责研磨准备新的宣纸,自己则定神坐在案前一一核实。这样晨昏颠倒半月有余之后修缮之务总算瞧清楚眉目。 虽说是有了眉目,但毕竟头回做这样的大事,史料着实太多,里边许多都是读不懂的,好在近些年并不曾有许多事情需得记录,仅需将以前修纂好的文本再重新与史料核实也就罢了。一段时间下来,雯筮小仙官清减了不只一圈。 夜下,雯筮嘱咐其他仙童各自回殿暂休整休整,自己则就着一堆书本靠了靠,随手抄起一本校注好的典籍读一读。 “然自此,末址之境化于山水归于无形,自太古始今三十三万七千一百一十四年。”后有注一“终”字,雯筮知道此为仙童注释,此文为最终一版。但他读着这一段不着边际的话有些疑惑,遂继续找了找下面压着的两本,找到与之相关的叙述。 “天帝昊仓君四万一千七百四十六年秋。昊仓君第二子予绎亲率神兵十一万于无根山征伐末址,末址之君迟默领军应战。大战历时两月又二十三日,迟默大败,末址之境生灵尽亡。然自此,其终化于山水归于无形。自太古始今,世存三十三万七千一百一十四年。”后注有“贰”。 “天帝昊仓君二万零三百年冬。世现妖鬼两族之叛乱,天帝书予末址时任君上,以天族军将较鬼族相差悬殊之故,借末址良将以平乱,末址君上率百余名信使助于昊仓君,妖族降而鬼族大败,叛乱始平。据此,六界传言上古秘境末址之境始知非虚。然末址君上一己之力尚能拒强敌千里之外,若此境反叛,六界捣仙神之宗,天族君位何以存焉?昊仓君为修六界太平,保万物存之永年,逾万年与上古之神、众仙、四海之君密谋应对之良策。昊仓君四万一千七百四十六年,终寻攻末址之良机。其年秋,天帝第二子予绎亲率神兵十万于无根山征伐末址,末址之君迟默领军应战,后迟默大败,末址之境生灵尽亡。然自此,其终化与山水归于无形,自太古始今世存三十三万七千一百一十四年。”后注有“初”。 雯筮小仙官的心情如同鸿蒙初始初生的混沌,一团团疑云散不开去,猛吞了几口唾沫后倦意全无,将身上的袍子拉了拉,掌了一盏灯继续翻看书案上一叠一叠厚厚的典籍。照理来说,这三版叙事定有一版会刻在正史典籍中,但直至一轮新阳升起,卯日星君骑着坐骑从他们宫殿路过,一卷一卷典籍翻了个遍都未曾找到只言片语。心中揣着这个疑云,袖中揣了三卷文籍向兜率宫而去。 禄存星君在师宝天尊的兜率宫叨扰了一整晚,一局棋到天明还分不出胜负,禄存星君心里不大痛快,不痛快的禄存星君正在思量下一步落子何处,就听见师宝天尊座下看守宫门的小童过来禀报,说云罗宫的一位仙官求见禄存星君。 星君心头不痛快语气也有些愠怒,知是雯筮便随口答道:“教他回去罢,说不过时我便回来。”才说完又想起前几日听宫中其他仙童聊起,说的约摸是:‘雯筮仙官并其他几位师兄最近脚不沾地地忙咱们星君竟也忍心,十日便有九日半见不着身影。说起来雯筮仙官尚且为咱们的师弟,咱们此时却帮不上忙,时日里的好倒像都忘记一般。’星君不忍,微叹一声气继续道:“还是教他进来罢。” 雯筮本藏不住什么话,也不知道他心中的疑云乃是天界的一桩子秘辛。 原是多年前天帝在翻阅了典籍后,一遍一遍表示不满,还是后来帝后提点了禄存星君一句,星君才得知圣意,生生从正史文籍中剥去了此段。是以,雯筮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个遍之后,师宝天尊在一旁听着,脸上还是一贯的慈祥微笑,捋着白胡子沉吟不语。禄存星君望了他一眼又转身向一旁垂袖的雯筮道: “这一段既然先前典籍中不曾出现,以后也同样无需出现。你且回去罢。” 钟鸣鼎食,四海升平,繁荣景象,九重天上依然云霞翻腾,仙岛林立惹人遐思,三十六座天宫宫门悠开,隐约能听见仙童嬉戏玩闹之音,南天门守门的几员仙将得空也打个小盹儿。而末址之境距今沉眠已逾七千年,于六界眼中,这不过是一个消失了的秘境,他们像从前从未知道一样,早已遗忘此处曾引出的慌乱不安和震动非常。 楔子完 前章一 十亿凡世齐指西,梵境往东,越过无根山,方为末址之境。一场大战,将上古遗落的秘境末址之境全貌呈现在六界眼前,又骤然消失。月出月沉,千年万年,记得这时光走向寥寥几人,清醒着盘算着日子的更是屈指可数。九重天上的予绎,冥界前君上陌桑各算一个,末址有两位,音楠和霁欢。 神仙做久了,譬如凌珩之凌师傅,对日月代序、斗转星移无外于清风拂眼,过不得心魂。幸而有好事的考究者,和身旁虽轮换着倒始终兢兢业业的童子,典籍里才能清楚地记着:“凌珩之,上古神祗,年三十七万六千二百四十三,师从应宗真武。二十一万年前长居大荒,遵真武化星临终之言降末址……末址之境与天族大战后,隐于凡世,无定所。” 陌桑在距那场战事完将将九千年的上头再出了冥界,花了两百年的光阴一个凡世一个凡世地找到了凌珩之,那个时候凌珩之正在一处人间办茶肆。 陌桑坐在茶铺里头看着,无论是大荒里头还是末址间都优哉游哉的凌珩之,即便在那处战火不休的凡间,泡着两盏茶依然优哉游哉看不出丝毫情绪。其实,说起这个师兄,陌桑作为真武的最后一个关门弟子,许久之前对他并不十分熟悉,至少在凌珩之深居大荒,外人看来无论如何都算不得是多么要紧的神仙时,他得以见面的次数翻来覆去数也只得一次。 那还是在他拜师之初,真武圣尊特召三十六弟子,商讨神界泰半职权移交给九重天上常年对神权近乎疯狂的天帝打理一事。那时的陌桑不过是豆子般的小仙童,立在真武背后替师傅拿着一把拂尘,凌珩之同那三十五个师兄并无殊异,但细细想过来,确实有那么一桩,似乎说明师傅待这位师兄是有些许不同的事。 师傅听其他师兄述职时不过轻轻颔首,但到凌珩之,师兄略略抬眼并不说话,倒是师傅笑了笑说:“大荒近年十日九雪,寒冻里头你术法倒是未有撂下。” 这是一句称赞的话,饶是陌桑再小也听出来了,但这位师兄却只沉静从容地说了一句“权重则责重,弟子本当如此。”语罢拜别师傅,大步流星地出了殿门。 陌桑那时还听不大懂这句话里头所谓的权责究竟是如何,但那温润却不失铿锵的声音在大殿里头总让陌桑觉得未曾停息。至于此后在其他几位师兄中流传的那句:“凌珩之本是作为最无为的古神,才被下方到末址那样的不毛之地。”陌桑深觉,纯粹瞎扯,应当说没有一个字当得真,有心人嫉妒罢了。 陌桑喝了一盏茶,觉得这几千年没有喝过如此烟火气浓厚的茶了,于是又倒了一杯,终于把嗓子润的差不多,对着对面的凌珩之说道:“我看师兄你实实在在想当个凡人,何苦一处一处换着,倒教人好找。” 凌珩之未加思索,仿佛知晓这样的开场白,只吐出了“清净”两字。 凌珩之说的没错,倒不是他觉得这样隔三五年换一处居所好玩儿,或者乐得新鲜,着实是九重天上高坐帝位的昊仓下派的臣子们,以及音楠追得紧。 听闻昊仓担心膝下那位从一出生就担着荣宠,后来又成了九重天太子的二儿子予绎,九千年前迟默造的生死劫原是末址的宿命关劫,却拉上了九重天来一起受罪,这相中的正角儿堪堪正是太子予绎。大战后,随着末址消失,迟默魂归,予绎也在天地间失去了影踪。 天帝独个儿想了许久,又闻说正儿八经在殿上同诸位星君臣下商谋许久,终于得出可能知晓那么一星半点儿消息的,只有末址这位掌印师尊凌珩之了。也不知道那些仙官们如何得到消息他在某处凡世,追魂索命似的找。 而音楠,临危受命,从一个潇洒恣意的少年郎,担起了末址之君的重任。虽然自己的双亲都是末址的前辈老人,自己也算是历经了两任君上的人,但大战后沉眠的末址让音楠无从摸索起。况且,除了音楠降生于末址,能够陪着这个秘境一道沉睡外,凌珩之以及音楠的一双父母,被末址自然而生的结界排斥在了外,这是一件让他始料未及的事。 因此,千头万绪摸不着头脑的音楠,使着追音索万水千山地寻着三位末址师尊。万千生灵皆沉睡,唯有音楠独醒,凌珩之不想理他,权当作考量新君的第一场历练。 陌桑思量半刻,茶凉浸了手才慢慢放在石桌上,又问:“天帝儿子你其实是知道在哪儿的吧?天君刚正绝情,予绎却是个情种,来来去去,他与那丫头之间倒真是算不清啊算不清。”见凌珩之拂下了袖口处沾上的一粒浮尘,顿了顿又说道:“你倒是超脱的模样,不如直说卖给天帝一个情?” 凌珩之绛紫的外袍被忽然吹起来的风扯动,抬眼看着自己的师弟,神色难辨喜怒,不紧不慢地反问道:“师弟为何觉得我就知晓? 陌桑想也未想,说道:“怎会有师兄不清楚的事情?”说完云淡风轻地笑了笑,他这位师兄能揣着这一身风姿,清静无为到这样的地步,无外乎已经看透了世情,什么事情能够瞒过他的眼睛,连当年的一场战事不过是末址之君以历劫为契机,借由九重天来打破末址之境的宿命,这样的一桩大事,他必定也是知晓的,不然为何会如此泰然?转念想来,师兄心中装着这样多的事情,必定也是不好过吧! 见着凌珩之望着远方的叠翠山峦,本想说一句“师兄也是不容易”旋即又觉得这样的话过于矫情,便说:“师兄卖给天帝一个人情也未尝不可。” “人情?”凌珩之眼神突然闪过一丝冷,“凭他能承的起我的情?”一口冷茶品了品,收起了目光看着陌桑:“师弟细细想,天帝的谋略无双,怎会不知予绎在何处?” 凌珩之的一番话,让陌桑惊诧于师兄还介怀于当年事外,忽然明白过来。天帝雷霆手段,铁石心肠地利用了自己的儿子,那样一个结果之后,父子反目已是定局。明面上派着几位仙官私下寻找,实际上却是六界四海叫的上阶品的神仙都知道,天帝的二儿子不知何处,天帝拳拳父爱动容六界。如若天帝明摆出自己知晓,找出了予绎闹一场反目成仇,那这面上如何过得去? 细想明白之后,陌桑才想起这番来的正事,问凌珩之,道:“前些时日路过无根山,感怀颇深,想来末址之境也快苏醒了,师兄你可还回去?” 凌珩之未作思量,“嗯”了一声后,送走了陌桑。 别过凌珩之后,陌桑有些苦闷,在大战中的末址之君迟默一走走的干干净净,却丢给他一件大事。 当年为改末址的宿命,以魂引造劫,利用予绎为情劫之媒,生死情劫撼功动业,六界大震,那场战事无论多少时日都是历历在目。 当是时,明看着是天将与末址生灵的拼斗对峙,但当予绎一剑刺穿迟默的时候他才看清,整个末址早已虚浮,如同水中映着的浮云遮月,只留了一个模糊的影子,而迟默领的兵将不过是浊息与孽障聚合的幻体,本是无论如何都抵挡不过予绎领的一众神将。之所以对峙多日,不过是需要予绎亲自动手向迟默,这个局才能成功。虽然予绎做不出手刃迟默的事,当迟默招招致命地朝他劈过去,予绎依然是以防守为主,但直至后来,一个当口下,被祭出末址君上性命的魂引困着,一举一动都是迟默一人之力的一手策划,倒也由不得他。 他,音、如两位迟默的师傅,还有音楠都无从察觉迟默此举,末址历任君上虽知此秘术能够彻底扭转颓败的末址,到底是做不出来。而迟默不仅做了还瞒着所有人,如同囚禁一般将他们一个个束缚在无根山巅,一人单枪匹马地上战场,若论决心之狠,这多年,他也只见着这么一个。 最后一面是,迟默身体消散时被予绎接着抱在怀里,陌桑那时紧盯着迟默像是要从那张淡薄的脸上看出一丝之乎者也,予绎的叨叨他已是听不清,只是想着这个姑娘他倾齐全力终究无法护得周全,思及此,竟然一时之间理不清猜不透了。 他记得真,迟默至始至终没有再看过予绎一眼,静静地望着天空,直至身形俱毁,魄散魂飞,阖眼时,眉间的莲花印记全然消退。 然在迟默尚存一口气之时,心术传音告诉他四个字:“极界,霁欢。” 前章二 其实陌桑一直是一个明白的神仙,已经活了那么久了,且仍然能够保持这份清明实属不易。就他晓得的那些师兄也好,或是六界里头同他活得一样久的其他神仙也好,大多都会有一两样执着的事情,陌桑既不恋栈权位,也不醉心某一样趣事,更不耽于连神仙都逃不过的感情。 当年不惊荣辱的圣尊都夸过他的性子,因而自己对迟默有着一段不为人知的不一样的感情这件事,他细细探究清楚后并没有为此伤神,泰然接受任何结果,毕竟神仙有时候也会讲一个天命和时运。 这么多年来,在六界享誉盛名的陌桑并不是一个多情种子,虽然对所有人总是笑意涔涔,但笑意背后又直白地透出的一股疏离,见过的女神仙觉得他就像凡世书本子里不拘一格的侠客,独行天地间。这样传来传去,反而传的多出了许多风流韵事出来,陌桑也懒得解释。 唯有两个是传不出来的。牵扯上末址之境,是他的隐秘心结。两任末址女君,一个在凡世冥界来回千年,酒肉之后成了知己,而后死了。还有一个,是他的天命中许诺出的眷恋,又是时运中不站在他这边的无奈,后来经一场大战也死了。陌桑喝多了的时候,同他的好友予绎讲过,他陌桑的命不好。 予绎同陌桑算是拜把子兄弟,情敌当成了好兄弟,这算不得多大的事情。既然是独行的侠客,他自然有他不一样的胸襟。因此予绎有求,他没什么不能答应,更何况是迟默的事情。但找到法子让消散得如此彻底的迟默活过来,即便梵境佛陀有毁天灭地、重塑六界的本事,或是他师傅真武圣尊在世,都不见得有什么建设性的意见。 因此,迟默临终之时说的四个字,为了不让予绎深耽于此,他忍了又忍,并没有说。况且,迟默既然是特意用他教的心术传音直抵心神地告诉他,想必心中有愧,并不想予绎再有所惦念。 极界,同末址之境一样,是游离于六界之外的另一秘境。而同末址之境不一样的是,这陌桑也只是当年在师傅书殿中的一本残籍中见过,草草一笔,记录着极界大致的方位。迟默为何要他去往那里,迟默又为何知道这地界儿,陌桑胸中疑惑。 极界乃无根山的另一个通向,星月彩霞在地面铺开,天空是草木凝冻,常年冰雪。虽然是上古存于六界之外的仙乡福地,福泽绵延,草木皆有灵气,但由于特殊的进入方式——需有媒引,加之与末址紧邻,受当年末址吸食的凡世浊息侵扰,竟从未有生灵。 陌桑凭借着迟默临终时悄没声留给她的一道真气到极界时,天地之间细雨缠绵。凝冻的草木犹如春日暖阳后的冰雪消融,腾腾地升起一股股瑞气。 他端立在空中,并未撑起结界,但雨丝也并没有打在身上。而低首看见的汪洋大泽却并不是水流,星月流动的河从四方涌进,形成广袤的如同盛夏的夜空。他拨开雨幕,在一方巨石上看见一位端坐着的少女,一只手撑着荷叶,一只手托着腮,光着的脚上缠着翡翠的链子和银色的铃铛。陌桑握在手中的真气随着风直飞入少女。 少女似乎被惊醒,甫一见着陌桑,草阶突然铺成了一条细长的路,银色的铃铛在天地间响起脆生生的声音。 “姐姐请你来向我通消息?”女子说的第一句话。 陌桑听见她的气息有些乱,是跑的急了些,盯着陌桑的眼睛与还未化的雪一样亮而纯净,如同当年迟默在无根山才化作人形时的模样,连脆生生的声音都极像,陌桑有些疑虑和困惑。 “君上已经不在了吗?绿衣少女仍然盯着他,换了个称谓,语气已经和缓,像是觉察到什么,又急急地说:“君上送我过来九年零七十三天,她说不过十年,待她完成了她的大业,自然有人来看我。” “你是……霁欢?”陌桑似乎明白了,慌忙打断。 绿衣少女侧头沉默,又急急答道:“对了,我是霁欢,姐姐给我的名字。姐姐成功了吗?她若是成功了……她是不是已经真的不在了?”绿衣少女又换回了称呼。 陌桑顿了顿首,胸中突然涌出一阵酸楚,原来是自己未曾反应过来,哪怕是胸中一隅,迟默魂飞,便真的是不在了。这份酸楚迫使着他盯着这个似乎与迟默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女子,追问那些他无从得知的因由,这才从少女口中得知又一则关乎末址关乎迟默的事。 五百年前,末址女君迟默寝殿南墙的挂的那笼曼珠沙华碎裂,里头封印着关乎她前溯几生的记忆,那时她便已经明白自己的使命。而后,迟默造了一副生魂和一具仙胎,寄养在末址渊域,即是霁欢。五百年后,又将霁欢送往极界。 见霁欢换了只手举着荷叶,陌桑捻了个结界,圈住二人,继续问道:“那你知晓你姐姐造你的因由吗?” 霁欢转身看着淡蓝色透明的结界,不知从何处突然飞过来几个恶狠狠的生灵,与这瑞气祥和的世界截然相反,霁欢不看不躲,伸手一挥,杀了干净。 外面雨幕未歇,她仍是轻快地说道:“姐姐说,末址的宿命是生而灭亡,存灭祸缘集于君上一念,当年奇缘,无根山的荷露经女娲之手净化了末址之境,而却不过是一时缓兵之计,今命轮至此便是要灭亡。善恶一念间,末址千万生灵却是无罪。若想改换宿命,唯一的法子便是历劫自毁,她倾己之力造我,便是要我承末址大半命数。” 语半将左手摊开,横过掌中是一条血色明晰的痕迹。“待她魂归虚无后,末址之境将陷入万年沉眠,万年之后我需回到末址,将这大半的命数交还末址。那时,末址之境才是真正的净土乐邦,不由一人生不由一人灭,不需要承担并不公平的宿命劫难。”说完低头盯着手掌若有所思又紧紧握住。 “你不问我是谁?”陌桑问。 霁欢答道:“冥界之君,姐姐极信任之人。” 陌桑心中的酸楚变作巨大的悲苦,感悲何人何事他有些模糊。雨幕已经散去,阳光从大泽中散出,天上草木竟然混杂了泥土的味道。迟默此举,竟一星半点未透露给旁人,细究起来,她对予绎终究还是至情。 远处阳光里不知藏着怎样的险恶,霁欢似是丝毫不觉,只说: “看,到所有的冰雪融化后起算,一万年,一日不能多一日不能少,姐姐叮咛过的。” 一 末址之境虽依然广袤,四方无垠,但较之先前,终究还是小了很多。先前的末址与时等长与空同形是真无边无尽,浮于天地却落在虚空。 时转事易,万年来,无根山还是那个无根山,山外有莽莽红尘,山内有映着晴空白云的水天池,对着水天池正西位远望的连垣青山轻念十字诀,山便断开一阕,瑞腾腾的雾气之后是铺开数千里的环月泽,环月泽尽处蒙蒙山峦唤作小次山,这便已经是如今末址实实在在的落处。 霁欢回到末址已有数月,从寒风透拂的秋凉,辗转已是春暮。将自己禁在小次山的一所竹舍里头,对外界之事默然不闻。兴许是极界里头的日子过的久了,霁欢本活泼的性子倒有些孤冷了。极界里头霁欢万年来只做两件事,第一件是细细数着时辰。第二件是处理那些化生在极界仙乡中的恶灵。 极界仙乡为何会生出恶灵,霁欢不晓得,但她晓得,即使是仙乡,恶灵占了也会成为魔域。她为了自保,不至于在计划着时辰的漫长岁月中被不留神吞噬,斗过了一拨儿又一拨儿。有一次,她杀累了休息时,忽然想到,当年末址之境化生第一个生灵时,若天选不是神元而是恶灵,那凌珩之初降末址、教化万民时,怕也是同她一样,先要杀个干净。那样的话也就没有以后那多的故事了罢。 终归说来,极界的霁欢有事情做。而如今,真的过于清净了些。在这些清净的日子里,霁欢看着山外的云烟涌动思量着一些万古不休的命题,譬如,活着的意义。 数月前,当霁欢站在无根山山巅,顶着明灿灿的日头,目光越过浮云瞧着水天池正西的巍峨山峦,心情有些忐忑。在一万年的沉眠之后,末址会是个什么样子,霁欢没想过,直到无根山破开一阕露出环月泽时,千里冰封让霁欢的半点期许全无,心里顿时升起一股无助之感。 她本知道,末址同凡尘有处相像,便是四时有序,不过冬日向来长些冷些。这万年,枯木萧索了无生气不晓得末址千万生灵如何挨过。但若是不挨过,怕宿命早就将此灰飞烟灭了。霁欢脚尖点在水面,周围便传来冰雪消融之声,沉寂的水流隐有淙淙之音,一如当年极界境况,而足铃的脆响在天上地下响彻像是要经久不绝。 小次山上的竹舍已经有些年成,屋前有棵枯木,黑色的枝干上边隐约有“镜水”二字,枯木边上是棵梨树,正长着茂盛的叶子,仔细瞧还有暗青的小果子。霁欢挑了这处她属意已久的屋子住下,本着接下来须得将自身存于世的意义琢磨个透彻的打算,但终是思考半月无果,便决定先将这份思考放一放,现下,她只觉得自己无非对末址还存有个留念,想要在这儿简单过下去。 五月十七这日,素来安静的末址有些喧嚣。午睡后照常坐在横出的梨木枝上听风声的霁欢,闭着眼,手头掂了个尚未成熟的梨子,听着远处一道和着风声传来的颂词: “万物源生之虚灵,末址重生之本像。洵厥美兮善德,封吾君兮永固。” 霁欢喃语“末址重生,吾君永固”,祝祷之词向来都暗藏着人们的愿景和希冀,如同“霁月西沉,巧有欢颜”一般。颂词在末址大地上迭起不休,算一算今日正是音楠上祭古神,下拜前君,正式继位末址君上的日子。 这样的大礼末址历代君上都是在浮楠山进行,是从末址第一位君上就定下的规矩。浮楠山四周浮莲砌成十九丈高台,高台正中置三足圆鼎,继位君上需由末址现任三位师尊领着,分立于圆鼎三方,待继位君上端浮于圆鼎正位上方时,三位师尊合力祭天以末址命数占卜,若继位君上合乎末址之意,便接受天命考验,于浮楠山巅闭关三十六日,三十六日的修炼与无法道尽的劫数之后,便成为末址大地上倍受尊崇无二独一的君上。 这项规定即便对于本就由末址挑中的灵魂,于渊域涤炼百载的准君上来说也是无法避免的一道坎,想来,也是考量君上的能耐究竟能不能担当末址大任,锤炼新君要勤于修行。 五月十七这个吉日挑的极为谨慎,算来堪堪作为这上下两百年间阴阳并合,灵气最盛的日子。霁欢想到,若是音楠继位,应是合了姐姐当年临终遗愿。思及此冷肃了数月,冰霜一样的脸上牵出一抹笑意亮色。直到傍晚时分,山里看天云蒸霞蔚,壮阔得着实是幅精美的山水画卷,温热的湿风从环月泽吹过来掀起足铃“叮当叮当”,反复的祝祷之词也已经跟着日头西落安静下来,想想该是整个继位之礼进行得还算顺畅。 从梨木上跳下来,足尖点地正好压着一团软草,下意识里将半大的梨子放进口中,只咬了一口舌尖便麻到不行,酸涩之感令胃紧了一紧。霁欢看了一眼梨子,蹙着眉将它丢下山去。转身进门的刹那却看到音楠斜靠在屋檐下的竹墙上若有所思地瞧着她,霁欢一愣,照理说来,这个时候音楠当刚入浮楠山巅开始闭关,何缘会在此处? 但这一愣也就过去了,想着必然是继位礼并不顺畅,但应当与自己无甚关联,旋即抬步继续向屋子里边走去。 直到双开的竹扉从内插上门闩,音楠的目光都未有从先前投向的梨木下移开过。若说他从未将霁欢错认为谁,即便是头回见着的那次也没有,但这次却是让他恍惚得不轻。霁欢关门的轻微“吱呀”声让他回神想起此番过来的正事。 末址苏醒的第二日是个好天,虽是秋日天高,但日头厚得让人睁不开眼睛,睁不开眼睛的音楠在他的宫殿门口,看着踩着云头走下来的凌师傅免不得揉了揉眼睛,待看得真切了百感交集,艰难地叫了一声“师傅”,后“嘭”的一声下跪叩头。 凌师傅自远处过来,目不转晴,连步子都没有缓一分,只幽幽吐了句:“这声师傅盼了许久罢!” 音楠冷着面,未露一言,是严正的派头,心里却说道:“万年。”凌师傅一副威严耿介,越过他直往沐明正殿,没有着急回沐照,让音楠宽了宽心,昨日夜间沐照的小童子才醒过来,现下应当还在整修着宫殿。 沐明里头音楠的一双父母音巽、如柒正在为儿子的继位之礼挑日子,他们经此一事,思虑要比以前多了许多,自然明白音楠早日完成继位于末址是重中之重的大事,虽然并未等到掌籍师尊归来,但好歹不敢耽搁。 音楠跟在凌师傅后头见着自己的父母争日子争的面红耳赤有些头痛,而音、如两位见着凌师傅均是愣了神,他俩本以为凌珩之应还需些日子才会回来,正忧心继位之礼要如何进行。倒是凌师傅径直走到案前,瞧着上头排着的日子,约摸在院子里已经知晓屋内所为何事,抬着鸦青的伞柄指着五月十七四个字说:“就这日,无需再挑。” 继位之礼前日,音楠的一双父母并着凌师傅再次拘着音楠,翻来覆去告诫大礼开始时的注意事项,当然主要还是音、如两位有些急,凌师傅只喝了几盅茶说:“三十六日闭关你无须有压力,想着迟默那丫头二十日里便破了关劫出来,她么……急性子,不一样。”音楠清楚看着自己的授业恩师余光瞧了自己一眼继续道:“历代君上都待足了三十六日,你也只需三十六日里头努力些便可。”音楠本宽的心一下子略有些惆怅。 然而当音楠卸下周身修为神力,浮于圆鼎之上时终究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混沌,近两万年前的事本该忘了,此时却一幕幕同戏台子上的戏一样在脑中展开鲜活得如同昨日。迟默方才一千零七十三岁时便行了此礼,是前无古人后也不大可能有来者。 大礼前至少十天便在他耳朵跟前絮叨没完,什么“即便师傅吩咐了闭关时与那些素未谋面的敌人斗智斗勇该如何使用巧劲,可万一我那时我还是被吓倒了怎么办?”或者“吓倒了自然不要紧,我还这么小,触了霉头才碰上这么个好日子,三十六日后出来了再修炼几年继续行礼也是不打紧,可是那样得多丢人啊?”当然最多还是扮出可怜相:“音楠,你比我大出整整两万岁,到时候圆鼎择君之礼过了我们来个狸猫换太子,你替我去闭关如何?”自然后头本着对末址生灵负责的心态未能答应,但大礼之后音楠着实有些瞧她不爽。 这么想着,脸上倒是漾出了几分神采,他晓得自己究竟同那以前的少年心性不同了。可就这么神采了几个时辰却迟迟不见三足圆鼎传来动静,为他铺开通向浮云山巅的路。前来观礼的小仙们个个都有些怔忪,正角儿音楠倒是不同于三位师傅的焦急,心道末址万年沉寂,灵气尚未复原,有些殊异也实属难免。但直到落日只得半张圆脸还嵌在远山头时,凌师傅终于发话遣了他下来。 凌师傅向着面前的四人沉声道:“迟默谨慎,依照古籍,怕只将三成数命途归于末址山水大地生灵,另外七成半数都寄于另一人身上,虽按你们所言,这霁欢回了末址,照理末址命数已全,灵气当盛。但渊域隔于世外终究直接无法感知,命脉所在之地终归还差最后一步。” 二 霁欢与渊域有所牵扯,想必是当年迟默造她之时借了渊域之灵,此番还得待她进入渊域全了这最后一步,才能使三足圆鼎承继力量。音楠将事情原委道了个遍,自觉自己说的无比清楚,遂抄了个茶杯准备自己添一杯凉茶,霁欢却伸手覆在杯沿,抬起头对上音楠微微诧异的目光问道:“所以告诉我这些是何意思?” 音楠因并没有将茶水喝到嘴里,只得咽了口口水,继续道:“凌师傅的意思是还得劳姑娘走一趟渊域。” 霁欢默了一默,收回了手只无奈道:“但末址历来的规矩是只时任君上一人能够祭出魂灵进入渊域,音楠,我应无这样的能耐!” 音楠甫一听闻面前这位如此顺口地唤出他的名字心中咯噔一下,毕竟同霁欢他二人并不算得熟识,更让他惊异的是这两个字从她口中吐出来再入他耳的那份熟悉感与心中那位岂是只重万斤的人相差无二。 霁欢瞧着面前失神错愕的音楠有些无奈,轻轻摆了摆他垂在桌子上的袖子,问了问:“我说的不对?音楠?”略带俏皮的尾音顿了顿,继续道:“而此番连音楠你都尚未真正成为君上,能进入渊域的目前怕是尚无一人。”原不是她没有听明白音楠此番过来的因由,若是她有法子的话真需要她走一趟渊域也并非不可。然而当年造她究竟是怎样的过程到底是随着迟默一道归于沉寂了,按着凌师傅的推测若是她体质殊异倒也并非没有可能。更何况,当日回到末址,左手掌中的血印虽是散了几近于无,可仍是半条道子隐隐得见,先时以为是多年印记不及一时褪去,现下看来却并非如此。自己这样想了想,也就忘记了边上还有人,自是离了桌子进了卧间打起坐来,照着当年姐姐的法子叠印画伽。 迟默当年教霁欢修炼法门之时说起过霁欢的一处优点,便是当下的问题非当下解决了不可,骨子里倒有份倔强,全然不同于她自己,总是玩字当头能推推能躲躲,实在躲不了的再费点心力彻彻底底地处理掉。但是音楠却并不知道霁欢如此,也并不知道末址里头的大小秘辛迟默当佐酒的段子讲给了霁欢多少,正思量着答话却见着霁欢对他视若无睹地个人走进里间,本打算跟着却看着她屏息打坐,自己胡乱猜了一番没个结论只当着本是自己闯来扰了她的清修,遂放下手中的茶盏带上了房门走下山去。 五月的小次山本才刚带暑意,四处散着异香,但合着今日里天气闷热,人也燥着心烦意乱,但音楠不自觉笑了自己一番,原是多年不曾这样心烦意乱了,继位大典这日本是吉日,倒不曾想着天竟也不降下祥瑞。方才见霁欢那样说,这件关乎末址的大事倒还需要同自己末址三位师傅深深商议一番。自然这个位继的不那么顺利就个人来说也不妨事,但独独等了这么些年的大事情一来就是个大跟头,他音楠的脸上挂不太住。 脚步走的并不快,正入神间左手臂却被一只手用力抓住,音楠疑惑着回过头却见霁欢跟着来了,额头上有汗,呼吸却并不粗重,声音清清朗朗地问他:“你怎的就走了?”顿了一下,放下抓着音楠的手又道:“你这样皱着眉做什么?是我抓疼了你吗?” 音楠本想答个不字,因他从小性子虽是活波爱笑思考问题的时候却总是严肃的紧,一严肃眉头就皱了起来,却不知道为什么,本应该舒展的眉头却拧了一下,说了一声:“嗯,你力道有点大。” 两人齐齐愣住,霁欢扯了扯袖口,兀自向山下走去,边走边说:“我向来力道大,对不住。”音楠却一时间噎住不晓得该说些什么,跟着走了一段觉得没对。 当日霁欢在沐昭殿前倒下,醒来后禀明一切便告知了一声住在了小次山,如师傅本是想着这姑娘算是末址的恩人末址才苏醒定有各处不妥,小次山虽说灵气是盛,终究年成有些久,住的那处竹舍有些失修,便盘划着遣两个机灵的童子同去照顾她,霁欢却二话不说直接给委婉拒绝。末址恢复到正常的情况不过月余,千万生灵从沉眠中醒来自然该整饬整饬该休整休整,忙活了一阵便免不了劫后余生的大小酒宴,末址生灵生性淳朴,宴会自是想着邀恩人一道聚聚,结队的上山的却一个个不消半刻钟又结队下了山,听闻竹舍门都没有开,里边就一句话回了他们。这一句话传到音楠耳中时音楠吐出了刚喝的一口茶水,说的是“知恩本是善行,但这恩情却实是前任君上施下,霁欢当不起诸位的感念。”音楠殿里的童子议论了霁欢几日,都认为此女风度非凡,音楠听了几日,私下揣测这位女豪杰长待极界万年,性子太冷,估计接下来断然不会下山融入末址的市井之中。 但是,霁欢的脚步走的轻快,一路上背影不曾晃一下,看方向是走向沐照寻凌师傅。音楠忍不住,找了个霁欢脚步缓了分的时刻问道:“你下山做什么?”霁欢直爽答道:“不是你来央我寻一个法子全末址命数?我试了试,渊域对外力抵制太强,我的修为不够需的借凌师傅一层力方可以进去。”说完想起什么似得补充道:“凌师傅修习的应宗术法最为纯净,待末址时间也最长久,是以能够与渊域之灵契合。” 饶是霁欢说的轻松,音楠也明白,强行抵抗渊域之力进入,一着不慎,轻则修为尽损,重则魂飞魄散,因渊域聚齐的是整个末址乃至历任君上全数的力量。思及此,不由得脱口而出:“我会为你护法。”霁欢听闻,掂量着开口道:“算起来,渊域算是生养我的地方,多少有冥冥之中的缘分。”虽是玩笑话也是实情,音楠见着霁欢不察的笑意,头遭遭看清面前的姑娘,周身有如春风化雪的清亮明朗。 三 迟默作为末址的前任君上,在很多时候并没有为君者的架子威严,大多数时候看起来不太靠谱的样子,从来也憋不成什么秘密,就算大范围内算是一桩秘辛,但是私下里小范围内都算不得秘辛。 关乎末址命数的事迟默在心里憋了很久,一个人只道是尽其全力思考一个周全,起初,她并不曾打算要告诉谁,甚至是亲手造出来的霁欢。只不过,性格这回事当真是奇妙,忍了又忍还是一股脑儿给霁欢倒了,即使那个时候的霁欢也不过是才稍明白事理的小娃娃。 后来,霁欢反复回想过,才终于了解到在最后那段日子里,自己就是她的依靠和希望,因似乎每日里除了督导修行,姐姐她真的挺孤寂。 当霁欢借了凌师傅一层力,站在渊域正中央的玉石台上时,看着掌中浅血色横纹终于散于无形时,才明白她口口声声唤的姐姐那份苦心,她的思虑不知道比自己谨慎多少。 万年又五百年前她的魂魄在此凝成,三百年后长居于迟默封出的一段虚空世界,但这个地界终待她亲厚,没有地陷天塌,让她毁无葬生之地。遍开的莲花冻了万年终于于此时又菡萏生香,恒温的池水漫过玉石台阶又开始氤氲生烟。 霁欢并不知个中真正缘由。当年迟默照古籍,以渊域水池圣莲造仙胎,渊域池中水捏新魂,渊域灵气修精魄,养足百年便能初化人形,但因成形之初魂基不稳,迟默将自己所剩无几的纯净修为全数渡给了她。 所谓冥冥之中便真是冥冥之中。 进来时音楠在霁欢掌心画的符传来音楠问询的声音:“妥当?”霁欢听罢忍不住浅浅笑了,轻声答道:“妥当。”回完便准备念诀准备抽身离去,此时却隐隐听见了一阵熟悉的声音。 “你终于来了。”声音是熟悉的声音,只是带着诸多疲惫与虚弱。 霁欢记得,自己才刚刚会说话的时候并不怎么喜欢说话,很多时候迟默与她聊起天来很费神,后来又花了很多时间教导霁欢,怎么聊天才叫聊天,怎么又只是单单纯纯地说话。当然霁欢后来依然只掌握了怎么说话这一项。 当她忆起那一段时,唯独记得清的是,迟默看着门前高高的素容树对她说:“要知道,如今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你也只有我一个亲人。” 所以她从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还能以别样的心情再见到迟默。迟默站在距离霁欢一步的地方,周身有水汽环绕,衬得本就不分明的样貌愈加模糊,霁欢不知不觉落下两行泪,听见迟默语调虚弱又和缓地说:“霁欢,你不一样了。” “姐姐,我很想你。” 霁欢语罢想要抬步靠近,却被迟默的手势阻止。迟默无奈道:“我不过当年留在这里的一缕神思。”说完停顿一下继续说道:“许久以前陌桑带我来这里,说末址是执念的乐土,拥有偏执之念的人走不去往生只有留在末址。在我生而有涯的日子里见过的执着似乎都最终放下,但我,却放不下。在这里种一个希望,不过是想着你来时能全了我最后的执念。 “只是,没想到音楠继位的礼挑的时间比我预料的晚了这么多。不然,再晚些时日,怕这缕神思也化为乌有了。” 霁欢心有不解,问道:“姐姐为何不直接告诉我,若是真迟了……” “若是真迟了,就当作天命如此了。你知道吗霁欢,违逆天命真的好难。”迟默仍然笑着,但笑容声的背后语气是分明沉痛。 “姐姐还有放不下的是什么?” 霁欢听迟默讲过很多故事,各界琐碎、古今战事、修行之道,却独独未曾说过那道关乎她自己的劫数。想来无根山战后的豪雨下了足足年余,便是怎样的恩怨都终究长埋水天池底。迟默交给霁欢一枚暗蓝色的锦囊,将所托之事交待清楚后,已几近消散,霁欢终于还是忍不住伸手要抓住,忍着心里头那股道不明的心绪问道: “姐姐,霁欢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当年只是因为末址,姐姐大可造一个阵法,为何要费劲心力要造一个活生生的我,赐我魂灵修为?毕竟作为载体的我,很容易沾染那时在末址土地上流着的瘴气,或是受制于不可规避的七情六欲或是胆怯懦弱,若真是如此,姐姐便功亏一篑了。” 见着迟默定定地看着她,最后的声音随着那深思的消散在渊域中回响,也在霁欢的心底回响: “是啊,为什么呢?” 音楠从听闻那句“妥当”之后便等着霁欢出来,凌师傅坐在边上慢悠悠地喝茶,因这个时候术法皆封,三人齐困在因霁欢进入渊域而生成的结界之中,音楠知道这个时候最是差错不得,便又在结界之下加了一层结界以免于外界气息干扰。但不动如山的霁欢却迟迟没有醒来,后来脸上竟落下泪来,音楠有些说不出的慌乱,却只能屏气凝神全力护着。 凌师傅看不下去,瞧着茶盏中无根山下的槐树仙君新制的茶泡开了,说道:“你父君近日新开了一盘棋局,听说见过的人都说妙,事后你去请你父君过来坐坐,我搓搓他的锐气。” 音楠想也未想,答道:“我母亲这多年终于在棋局上败了一回,没有想过会败的母亲却似得了宝似得逢人便夸父君如何了不得,当不得真的。” 凌师傅看了霁欢一眼,是要醒来的征兆了,继续道:“我以为你如今这个性子已经不会说笑了。” 音楠哑然。 四 环月泽一方大泽绵延无边际,白日里的生机盎然将在黄昏时候悉数收敛,水雾会蒙了一层又一层,显得幽谧又诡谲。靠近末址小次山一侧的沿岸整条铺开半盛开的落霞映雪,粉扑扑的一片,小舟或者竹木筏子泊在中间便轻松隐了身形,待离开的人前来拨开一圈水纹才能漾开一条芬芳水路。 末址的生灵有以甘露为饮、鲜果做食的,也有喜肉吃稻米烹菜煲鲜汤的,无论是自律节制高冷地修行,或是随性自在地挨日子,都平实隽永、喜乐各安,这是化生于末址的千万生灵最觉幸福的事。曾经或埋在大家内心深处的一桩,关乎末址生于何、命境如何、终于何等,此类不会宣于室的心思如今也正经消失了。 因此,落霞映雪叠叠花叶下,不知哪年哪月谁放进水中的鱼苗肥美后,被渔夫筐了几篓夜行千里,赶着第二日的早集,将鱼换给距离小次山最远的,末址的另一侧守历任君上衣冠冢的白泽一族,得来几句足以佐酒半月的闲话。 霁欢收拾了一个小包袱准备离开小次山的时候,已是六月里遍地花香,一个月里头她大半时间都或坐或躺,在门前那颗梨木上,期间大致计划了自己接下来的行程,因想着这下没什么大事了,就去办姐姐交待的那桩事,顺便各处走走。好在,末址也无人来叨扰她,她过得悠闲。 悠闲之余想着是否去音楠和凌师傅处辞行,但又觉着都是成大事者无需拘此小节。囫囵绑了一个竹筏子想荡舟环月泽,一方无垠的大泽尽处是无根山。 槐愚仙君和豆子赶上霁欢的筏子一道出末址的时候,几句呼声扰了在远处乔装蹲守钓鱼的,约莫是临近村舍教习修行的夫子,夫子“嚯”地一声站起来,瞬间移至近处,怒气冲冲似要发难,待看清是霁欢之后,愣了一愣,愣罢恭恭敬敬地揖手行了个礼: “姑娘大恩。” 霁欢蹙眉望着面前行礼的这位,手上的竹篙没有放下,却一时不知该作何。倒是豆子见状边扶边向霁欢道:“这是赤敝一族学塾里的老夫子,父母亲送我去沐昭跟着前君上以前,我同一只灰毛狐狸交好,一道听过几堂老夫子的课。”霁欢听罢,朝着望着自己的老夫子微微点头示意。 夫子继续道:“老朽听闻末址万物能再次苏醒,多亏姑娘。虽也曾随同族到小次山拜会,却不曾当面致谢,实乃老朽大过。今日得幸一见,望姑娘受我一拜。” 语罢又退后几乎匍匐向地三次拜向霁欢。 槐愚看着一脸不为所动的霁欢,知她并不知晓这样的礼在末址算是正经的大礼,而对于身子骨已经老了的夫子来说,行这样的礼怕是伤身的紧,另一方面又想着自己似乎不曾这样肆意毁伤过自己的一把老骨头,瞬间觉得在保养这一块,还是自己想的周到一些。 霁欢踩上竹筏子,槐愚和豆子也找了地儿安稳坐下准备离开。槐愚坦言他是专程过来给几位末址师尊送今夏新制的茶叶,也顺道来贺音楠承继君位。 当然道贺的过程中音楠只是在一味喝茶,并没有怎么答他的话,先前觉得估计是当了君上难免多了一些沉稳气,不再喜怒形于色,后来一路上听豆子絮絮叨叨才知原委,半道上特意停下来笑了好一阵。 原毕恭毕敬站着的老夫子见状终于明白这一行人要离开末址,思忖片刻,叫住了霁欢道: “姑娘此番去末址,敢问往何处?” 霁欢未作他想回答道:“有些事情待办罢,未定何处。” 老夫子略一沉吟继续道:“听闻姑娘一身修为全承教于前君上,在虚空修习不困于任何事任何物,后末址泰半命数集于姑娘一身,怕这天上天下能容纳姑娘的,也只有极界这样的地界,是以能在精修万年之后回到末址完成使命。只是……” 夫子停顿下来望了望槐愚,继续道,“槐愚仙君恐也深知,一方地界命数集于一身,再通过修习克制力量融于自身修为,之后再回到末址还命数,虽老朽不曾听闻六界谁曾有此能力,谁又这样做过,但想来这一切对姑娘您本体的损耗,魂灵的扰动已非吾等能够揣测。老朽想来,姑娘的身体尚需时日加以精心调养,让末址与您实在区分,才能无性命之虞。” 这一番话初初听来是头头是道,但霁欢默了一阵,想这些并不曾有人告诫过她,对这一切应最为熟悉的姐姐更不曾嘱咐,怕只是这老夫子过度忧心了,还不待作答,槐愚捋了捋衣袖正色道: “夫子此言确实思量稳妥,也是为霁欢姑娘作想。听闻姑娘集末址之秀化生于渊域,自是一身殊异,能在极界那样的地方独自万载,也不是我辈此生能企及的。但若是姑娘要办的事情并非旦夕之急,在末址修养一段时间也不是坏事。” 撑在水中的竹篙四周聚起了几条红鱼,霁欢手微一抖鱼儿便四散去,听完两位的话她忽然有一些犹疑,她倒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只是忽然想到自己要去办的那么一桩事实在不知道如何办起,如果真如他们所说,冒冒然出去却不慎毁了自身,那怕是再无法完成亡人遗愿了。可这竹筏子霁欢想着自己扎了好几天,砍了小次山上的好几根竹子,现在却用不上,有一点惋惜,于是看着槐愚和豆子道: “那你们俩自己御风出去?或是谁来撑船?”说着将手中的竹篙递过去。 “环月泽风景独好,我能往来末址的机缘也少,水路不熟,姑娘若是别无他事,送小仙一程吧!”常年守无根山的槐愚,厚颜倒是多年不曾变,甚或有过之。 霁欢看了一眼豆子,倒是不知道她要出去哪儿干什么,末址里的一众小仙从来看不上别处,很少有愿意出去转转的,特别是这才刚恢复元气生机。 “那你呢?”霁欢问。 豆子看霁欢面色冷淡,觉得有点可怖,缩了缩身子回道:“君山遣我跟着姑娘,有什么事情或许可以帮着姑娘办,饮食上也有人照顾。”语毕,又补充了一句:“凌师傅倒也是准了的。” 霁欢心想,音楠倒惯会给她找些事儿做,这沐昭守殿的童子模样虽还是耐看,不过遣她来照顾自己却是不大现实,有什么事情或许还需要她来照顾,但是她一个人是惯了的,极界那样的日子都过过来了,怎么照顾另一个人她不是很明白,遂微微笑了笑说道: “你回去罢,我送完仙君就回末址了。替我回凌师傅与音楠一声,我暂且不需要别人照顾。” 豆子听了这话,明显感觉到自己被嫌弃了,新君上交代的头一件事她都做不好觉得有些伤心,伤心中还透露着委屈,没有继续答话,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霁欢略等了一阵,见豆子不动,心想或许她也想游游环月泽,也不再多说,撑竿向无根山去。 站着的老夫子再向她拜了拜,回到先前钓鱼的树荫下继续乔装起来。 五 霁欢、槐愚和豆子三人,从小次山脚的环月泽出发的时候,阳光还没有将末址铺厚。竹筏子承了三人的重量行驶的有些缓慢,霁欢撑篙的手倒却并不显吃力。 到正午日头烈起来的时候,往回望才将将能够隐约看得见小次山的蜿蜒轮廓,长长一条缓缓延伸的尽头,似乎传来了几声仙鹤的鸣叫,衬托着环月泽上安静非常。时而也有风轻掠过,水面纹路一道道划向远处。霁欢想着曾听闻的,这方汪洋大泽除却落霞映雪的那一片,便不再有任何生灵,水似清澈却望不见底,底下是否仍然藏着暗流涌动,谁也不清楚。 豆子行将出发前摘了两片荷叶顶在头上,好心也怯生生地递了给霁欢一片,霁欢却只是看看并没有接下,这样好的阳光她愿意多晒晒。豆子觉得受了冷待,有些无趣,爬在竹筏子的边上,手放进水中听划出的声音,觉得新君上交待给她的第一件事,她或许办不好。 “有一件事,槐愚想问姑娘,姑娘可容小老儿禀明?”槐愚忽然朝着霁欢一问,豆子终于不觉烦闷,尖起耳朵打算细听听,回去后好有话向音楠传。 霁欢“嗯”了一声没有回过身来,手上依旧不紧不慢地撑着。 槐愚却并没有立马接上话头,许是在腹稿言辞,小刻停顿后继续道:“姑娘所言要办的那件事,小老儿揣测一番,可是与前君上及九重天上的那位有关联?” 听罢这样的一问,霁欢不置可否,只转身望着槐愚,有一些不可思议。 “能劳驾姑娘办的事情除了小老儿无法揣透的大事外,怕也只是与前君上相关了。而若说是她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唯末址无二,若说她还执着什么,倒是除了九重天上那位没有其他人了。”槐愚在无根山守着的年月已经不知几何,心中藏着的又岂止过往,自然目光如炬,因此听他那语言中的些微感叹让霁欢不再惊讶。 “若真是如此……”槐愚继续道,“只是这多年,天帝那老头子明面上封了四散的流言,私下里却命了几方神君找着,也不曾有任何消息,难不成姑娘你倒知晓什么?” 霁欢忽然心下有些好笑,打趣道:“既是私下里命人打探的,仙君又如何得知?” 槐愚倒也不恼,笑着回道:“九重天上的那些人,虽是私下里打听,但这打听了万年了,那几位神君不知轮着往无根山跑了多少趟,吃我的茶酒也吃了许多回,自然我是知道这些的。” “其实我亦是不晓得要如何去了却姐姐的心愿,只是如今闲来在末址无事可做,出去游玩也好,历练也好,或许能有机缘碰上。”霁欢正正经经地回了槐愚,后又想起什么似的,追问道:“听仙君这样的口气,可是知晓个中情由吧?” 本想着槐愚即使有线索也不见得会轻易透露出来,霁欢便也没有指望这一问能问出什么,不料在一旁尖起耳朵听了半晌的豆子突然说道:“仙君定然知道,快些给姑娘说一说。” 槐愚听罢爽朗地笑了几声,又停了一阵之后,神色难辨继续说道:“无根山这么多年四季少了三季,夏天长了万年。这样施术做的障眼法竟是诓瞒住了天上的一众神仙,不知道是那位的术法已经如此了的,还是天上的神仙如今只是忝居高位尔。”语罢又乐呵地笑出了声。 “施术做这样的障眼法倒是不难,只怕是用了移山倒海之力,才能保证长夏不过。若是连天上的天帝都瞒住了,恐也是在障眼法之外多障了几层,全然隔了自己的脉息。”霁欢认真地分析道。 槐愚笑声更明朗了,感叹道:“小老儿认识前君上多年,是一个时常免不了犯迷糊的小女娃子,也曾私下笑她性格上当君上有些可惜了。未曾想她一手带出来的姑娘你竟如此聪慧。”霁欢听罢,默不作声。 “说来小老儿也是占据了地利,偶然得知此事。那位曾经深得帝后天帝喜爱,立了太子没几年便建了不少功勋,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被废黜。再后来又过了些年,再次被立。那次大战后,天帝一怒再次被废黜,并且封了个什么闲职,拟诏言明六界四海天上天下,永不再考虑予绎太子位。”槐愚自觉说的有点多,又回到先前的话头继续道:“予绎虽在无根山住着,算我的近邻,但却只百年现身一次,取几瓮水天池里荷叶上的晨露便又隐了。无根山一圈山头说来也不大,若问到底住哪里,要如何去找,我却是实在不晓得的。” 霁欢听到要寻的人初初有了眉目,便急急问道:“若是每百年现身一次,那下次他会何时出来呢?” “再过九十九年。”槐愚答道。 “这样巧合……难道姑娘去年回到末址前几月他才出来过么?”正听的认真入神的豆子突然问道。 槐愚点了点头,继续说:“没错。但距上上次却并不是整一百年,也许他感知到末址将有的异动,也许是出了其他变数,提前了五十来年。” “既是如此,恐不至整百年他就会再次出来也说不准呢。”豆子虽修为较浅,年岁也不大,但同末址的万万生灵一样,对霁欢是存着无尚感激的,听了半天虽然听不太懂,但至少理清楚一个点,霁欢是想要找到予绎的,便不待霁欢说什么就急急回道。 槐愚站起了身,向霁欢承诺:“或许是如此,也或许会更久。既然姑娘要找她,且安心待在末址,小老儿心中挂上了这回事,下次待见着他便留他一留,再来末址请姑娘吧。” 日头的温度逐渐退下来,环月泽上除了几人的话语声便仅能听见风声。待黄昏渐近,整个水面腾开雾色,距离末址陆面越远,水雾便越浓,竹筏子行到水雾深处,三人便仅仅能看出对方模糊的轮廓,若是不清楚离开的决,或只能困在这茫茫无涯的水国。 霁欢转身对槐愚道:“仙君到了。” 槐愚并不急着默出决来,而是向霁欢问道:“这环月泽名字由来,姑娘可知?” 霁欢不知为何有此一问,茫然摇头。 “姑娘就着这初升的月色返程,待能望着小次山的时候,可腾云到半空看看。那是一道非常值得一观的景致。” 语罢,挥袖,前方便显出一座仙山,仙山似立在汪洋大泽的中央,从中间断开缺口,大泽中的水忽然急急回流。槐愚揖手,谢过霁欢后便离开了末址。 竹筏掉头回末址的一路没有负累很快便行过了浓雾深处,豆子已经在打盹儿,手撑在蓬沿梦呓着什么。霁欢看见月宫中的仙人挥动着衣袖跳舞,月色皎洁,不动声色地铺着。霁欢想着槐愚的话,稳住了竹筏子,跳到半空中。 天上的月亮清清冷冷高照着,末址的月亮铺在小次山的山头,小次山的半弧围住的不只是梦境。 霁欢低头看了看随身的锦囊,若是要安下心,还得费费神。 六 霁欢回到小次山后,耗费了些许修为,此后与往常无异,继续过着清闲的日子。相较于霁欢,音楠最近却已是焦头烂额。 虽然他比前君上还要大整整两万岁,偶尔闲暇去探望,看着她处理末址各项事务时,时不时地也是会帮衬帮衬,但奈何自己上手还是觉得事情比预料的略多了一些。前一万年虽然一个人守着,也算是了解了先前不曾了解过的,做足了功课,却不曾想已经一年了,末址仙族无论有无阶品,事无巨细都愿意来找新君禀一禀,大到关乎全族的换立,小到街头的笑谈,甚或谁与谁吃酒醉了打了一架。音楠时常扶额叹息,迟默治理的末址当真散漫的有些过分了。 他也曾有一回遇着了问题,自己苦思良久,自己的一双父母看不下去,提点他去找好不容易盼回来的凌师傅,毕竟作为历任君上的首座尊师,若是见他忙不过来应该会指点一二。音楠虽然觉得自己父母的言辞适用于教育子女,却不适用于引导君上,但为着末址负责,音楠仍是去了。 不曾料想,凌师傅宁可在沐照殿中挖泥制茶杯素胚,也不愿意搭理他。凌师傅风姿绰约满手黄泥说了一句什么来着,对:“说起来,迟默那丫头刚满千岁就正式接手这些事,她好似从来没抱怨过。”还有一句,“陌桑曾找我要一套茶具,约莫近两年会过来拿,你手头的事务当不得这项紧,便不要随便来扰了我。” 音楠被自己父母摆了一道,而那两位高堂在忙些什么呢?哦,对,关于他重新继位这件事情,在对日子的选择上,音、如两位师尊毋庸置疑再次出现了分歧,吵了两日后,他母亲,末址三位尊师之一的如师傅,又又又离家出走了,他父亲,乍一看一位憨厚的老实人,继续着这项玩不腻的游戏,出去追去了。 沐明整个宫殿里,除了洒扫的童子们,便剩他一个人唉声叹气,连说个知心话的人都没有。 哦,还有,他母亲在收拾细软走之前,还特意给了他一张很长的单子,上边详细写了各类滋补汤药、膳食的做法。因霁欢那日送别槐愚回末址之后,豆子特意前来细细禀告过一次,将老夫子的话挑出了几个重点传给了他,恰好被正在吵架的他父亲母亲听见了,暂停了争吵,一致觉得这件事是大事,应该好好将养霁欢,之前倒是他们几个疏忽了。如师傅趁机又同音师傅吵了几嘴,埋怨他大老爷们啥事不关心,也不曾提点她。 吵了之后,同音楠念叨,除了日常的修习、内里的调养只有靠霁欢自己外,在饮食上切不能再日日浆果果腹了。遂,音楠在忙绿的间隙里,还得盯着伙房里爱打盹儿的几位小童,不要误了时辰。他这个君上当的,有点像个老妈子。 霁欢在末址仍然住小次山的竹舍,先前她打发了豆子回去继续看守沐昭的宫殿,但豆子跑回去了一趟之后仍然跟着她,她细瞧了局促却不愿再走的豆子软下心来,倒是也无所谓了,将空着的一间书房潦草收拾出来给了豆子。而后,每日午间豆子便匆匆回去给她拎来食盒,都是特意加了药材的参汤,但霁欢从来都没有讲究过吃食,也难得有什么时候会饿。听闻这些是音楠一家人的心意,不便于随意丢弃,便齐齐打发给了豆子。 是以,原来还算得精瘦的姑娘,最近抽条子抽的有点快。 这日,天气仍是晴好,一大早音楠就独自向着小次山而去。前日夜里,他刚从一小段清修里回过神来,因尚未正式行礼继位,即使他是板上钉钉的君上,还是没有权利祭出“末址纪事”,看那些创世时的秘辛的。而新得的这个问题扰的他一夜没睡,沐照的大门紧闭,求问于凌师傅是无望的,放眼整个末址,恐只有霁欢能解一解他的疑惑。 霁欢见着音楠的时候,她仍坐在屋前的梨木上,抱了个大罐子从树杈杈上挂着的篮子里,向琉璃瓶中一颗一颗地装熟透的李子。 音楠走近开口道:“多日未曾见姑娘,姑娘的身体可有大好?” 霁欢想着他说的可能是关乎老夫子先前的叮嘱,也未停下手里的活儿,回道:“本身我也不打紧,没什么事儿。” 音楠听她一如既往的调子笑了笑,走到她面前示意她下来。霁欢还是没有看他,继续翻检着果子说道:“音楠,你过来找我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这句话让音楠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问出口,便打趣着问道:“末址的事情,姑娘你知晓多少?” “若是,关乎末址命数的事情,我可能全都知道。”霁欢直截了当,“其他的事情嘛,我或许一概不知。” 霁欢晃动着自己的一只脚,铃铛轻声响着,音楠盯着那条银铃铛,话锋一转问:“那你,兴许可以穿一双鞋子。为什么不穿鞋子呢?” 豆子刚好从屋子里出来,听到这一句话忍俊不禁,霁欢瞧了豆子一眼,又歪着头盯着音楠,觉得有一些诧异,便从树上跳了下来,无奈地向音楠说:“因为我没有鞋子。”说罢,将装好李子的琉璃瓶交给了豆子。 其实音楠并不是想问这些无关紧要的话,他想问事是关于前君上、眼前这位女子称作姐姐的迟默的,关乎她身世之初的事。只是听到霁欢说话,他总是能忘了一些什么,那个语调在他听来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却总十分能定人心神,且不用论内容说了一些什么。 霁欢看着音楠穿的湖蓝色长衫腰间带子上别着的夜笙,这是上古神蓐收造的一个法器,曾赠与音楠母亲的师傅箬荒,后又传给了音楠,成为了音楠的武器。 虽然看起来这跟翠绿的笛子除了隐隐泛光外,与其他笛子没什么不同,但霁欢知道,一旦持有之人杀念乍起,这笛子奏出来的音符便威力无穷,可若是吹奏之人没有杀念只存善意,响出来的声音就能够愈神疗伤。因近日在小次山听豆子说起过多次,音楠曾吹起来的样子迷倒过末址众生,让霁欢觉得有些好奇。 现下霁欢盯着那把笛子,对音楠说:“你要问的问题只是刚才那个吗?” “嗯,其他的不重要了。”音楠答。 “那……你可以吹一吹夜笙吗?” 音楠愣神,看了看腰间,忽然想到什么,朝着霁欢笑笑,点了点头,站在梨木下吹奏了起来。梨木早已经不开花,但似乎在此时开满了花,瞬间又落了满地。霁欢入迷,这声音就如同她曾经在极界冰雪消融之时,似乎听见的,在天地间悠悠而起的歌声。 七 等到小次山山林中的鸟儿精灵都聚集在竹舍四周的时候,一层围着一层匍匐的臣民,彻底将音楠围在了中间的方寸之地,霁欢不知何时被谁挤了出去,想必如痴如醉的仙灵们早已经忘记中间这位,早已经不是当年多情的少年郎,而是他们的新君。 霁欢没听过这些调子,无法品鉴一二,只觉得周身似乎有了灵气聚入,将先前偶尔的不适驱散了几分。豆子见霁欢在外围,才想起她和霁欢今日是打算去后山,将当年前君上囫囵挖的酒窖里尚存着的酒都搬到前山来。因那酒窖在前几日雨后漫了好些水,霁欢觉得浪费了有些可惜。 待音楠奏完一曲后,豆子走到霁欢身边悄悄道:“姑娘,我们去搬酒罢,今日太阳落山前,怕是搬不完了。” 仙灵未散,仍聚集在音楠周围,霁欢便不待与音楠打招呼,跟着豆子小跑着往后山去。先前听豆子说起那酒窖,便让豆子带她去看了一看,那里头码好的几缸子酒密封着,卯足劲儿闻才能闻的出一丝酒香,封存实在严严实实。霁欢并不曾没有喝过酒,但闻到这样的味道,甜甜涩涩又香香糯糯的,像当年自己还在瓷瓶的虚空世界里的时候闻到的姐姐身上的味道,让她心安。 豆子告诉她,自家磨豆腐的两位双亲也是一把酿酒的好手,而她自己酿果酒的技术乃独家传承,若是霁欢喜欢她可以用这些纯酒泡一些给她尝尝,霁欢觉得很是新鲜,也让一直摸不清她脾性的豆子很受鼓舞。 这个季节正是果子成熟的时节,但山上的果子大多是常居山中修炼的一些仙灵小仙的吃食,不便于采摘过多,唯有几棵在竹舍后头的李子树,因果子较为酸涩不便于直接做食物,已经开始熟透掉下也无人采摘。是以晨起便同豆子一道打了一筐,试着先泡一桶。 霁欢二人从后山一人一缸抱到竹舍前时,先时景象已无,音楠正在门前喝冷茶,见她俩回来没好气地说:“你们倒好,听完了且不说打赏,一杯热茶总可以奉上让我润润嗓子吧。” 豆子听闻,想起早起还没有烧茶,朝音楠行了个礼又跑去烧热水。 霁欢见音楠话虽是责怪,却并不是真的恼,回道:“我喝惯了隔夜的冷茶,音楠你还喝的惯吗?” 音楠笑道:“惯也是习惯的,只是少喝罢了。你也少喝些,免得伤及脾胃。”见霁欢在将两个缸子挪到一起疑惑道:“你们俩这是在干什么?闻着倒像是酒。” “后山窖里漫了水,这些酒可惜了,豆子打算教我泡果酒,索性就都搬过来,重新搭了棚子做酒窖。”霁欢边搬边答道。 “看你俩搬的吃力,需要我再遣两个童子过来吗?”音楠问。 霁欢站起身擦擦额头上的汗,若有所思对音楠说道:“既是如此,嗯,遣两个童子倒是麻烦,音楠你和我一起搬吧。豆子尚小,搬起来要吃力一些。” 音楠也觉得新鲜,霁欢遣她做事情的语气丝毫不像才见过几次尚谈不上情谊深厚的样子。 霁欢同音楠再去往后山的时候便走的没那么快了,音楠略略走在她的前面一点,她见着音楠束好的头发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的树叶,随手轻微垫脚拿了下来。音楠转身看着她,目光对上时霁欢有些不好意思,急急了走了两步,听音楠也跟上来在她旁边说:“豆子虽然看起来弱弱的,其实说起来,怕是还比你长一些年岁。” 霁欢斜眼看了看他,回了个“哦”字。 不知为什么,音楠觉得这样的氛围有一些微妙,索性岔开了话题,继续聊道:“这些时日里每天的膳食你吃起来还可口吗?” 这几日的膳食好不好吃啊,豆子才晓得,不过看豆子圆润了一些,应当是可口的。然想着自己一顿也没有吃,倒是辜负一番美意,有些不好意思,讪讪道:“哦……嗯,还不错。”后不待音楠跟话,又觉得自己说谎不好,叹了口气补充道:“听豆子说,她吃起来味道还不错的,谢谢你们,音楠。” 音楠这才反应过来,为何近些时日豆子长的圆了一些,原是霁欢并没有承情,便说:“姑娘还是日日浆果为食吗?” “我常日里并不感觉饿,吃浆果也是累月习惯,况我自己修习调养,几日几日的也不常出门来。”霁欢回道。 “确实不要紧?毕竟那日晕倒在沐昭门前……”音楠担忧道。 霁欢记起刚回末址那一日因内里修为气息全然紊乱,末址命数从她掌心中急剧流出后,她已是没了知觉。只是如今已过去些许时日,遂回音楠道:“可之后我确是再也没有晕倒过。”语毕想起什么,转身朝音楠笑语道:“若是我如此让你们放心不下,那音楠你,常日里有空便来为我吹一吹笛子,多听听夜笙吹出的曲子,对我助益更大。” 音楠见她歪着头冲他似笑非笑的样子倒是乐了一乐,便答应了。 后山的酒窖原来本是迟默闲来无事打发时间挖的一个,后因与天上那位的糟心事,时不时想来买买醉,遂央着音楠一起,从他的宫殿沐明中挑拣着音楠四海搜罗来的好久搬了一些过来,当时迟默怕不够喝,想多搬一些,特意将他小坛装着的酒都换大缸子装了,令他一时间招待客人都无酒可喝。迟默做事情看轻重缓急有迷糊和不迷糊的时候,当音楠见着满窖封存的严严实实的缸子时,明白了对装酒这个事情迟默是定义为重者急也。 音楠看着这些问道:“你们俩是打算将这些全部重新搬到前山去泡果酒吗?” 霁欢边查看是否有损坏,边回答说:“全搬前山去,这个窖子怕是快塌了。但不全是泡果酒用,剩下的存着待其他用处罢,你若是要我也可送你几瓶。”说完将自己的长发拢了拢。 音楠跟着也将自己衣袍的袖口扎了起来,一手拎着一缸子对霁欢说:“我搬就是了,这些罐罐缸缸上沾了不少泥,你就不要再搬了。” 霁欢却并没有停下来,学着音楠一手抄起一个道:“你不要觉得我搬不动!”音楠看着她这个逞强的样子倒和以前见着的姑娘有些不同。以前见着的姑娘或许也是搬的起两缸子酒的,但是若有公子在场,便总会扮出弱不禁风的形容,这样能得一个怜香惜玉的感情,和帮扶的恩情,只是霁欢是并不懂的。想罢不经意地又笑了出来。 不待霁欢和音楠走出酒窖,却听见码着的缸子后传来一声缸子碎裂的声响,霁欢急忙转身施了个小术,将所有的物什都定住,放下手中的两缸,同音楠查看是否是动了哪里,才致缸子垮了下来,怕再碎了几缸就忒浪费了。待两人一缸一缸地挪完,才发现缸子的背后睡了个小不点,看小脸红扑扑的熟睡的样子怕是何时溜进来喝了不少酒。 “这是赤敝族耿家的小孩。”音楠将小男孩抱出来对霁欢说。 霁欢看着小孩子疑惑问道:“你怎的知道?” “赤敝鸟的羽尾都快露出来了。而且,这一声一声的呼吸滚烫,像是要喷出火来。”音楠解释道,“赤敝一族人丁兴盛,尤擅御火,是末址望族。看来姑娘你,也有不知道的事情。” 霁欢倒是没注意音楠的戏谑,用袖子轻轻揩拭孩童的脸,答了个“哦”字不再说话,揩干净狗轻轻点了点孩童的额头,音楠手中的孩子便有醒过来的征兆。 八 当音楠将手中的孩童放在竹舍里霁欢的竹榻上时,他便完全醒了过来。 豆子见着搬酒的两位,酒没有搬回来几缸子,倒是抱回来一个小娃娃,分辨不清是哪出跑出来贪耍的孩童,见着两颊红怦怦只这是醉酒的样子,不待谁说便端来了一碗性平的解酒汤药,给小童子仔细着灌了下去,待他打了一个饱嗝后赶忙问道:“哪里来的你这小家伙做什么喝这多酒?” 刚醒来的童子尚有些混沌,见着面前的两人像是在认真分辨,正欲答话却见霁欢走进来看着他,又愣神了半晌跟着似灵台清明一般瘪了小嘴鼓起勇气,立马起身在榻上举手朝霁欢行了个礼。音楠有些奇怪,看了看霁欢又看了看小童问道:“怎么,你竟认得她?” 小童子嗲着童音答道:“真人么现下我也是头回见到,不过我们阖族上下那必然是都认得霁欢姐姐的。” “哦?为何?”霁欢也略有疑惑问道。 小童子一本正经答:“族内正经见过姑娘的听说只有学塾里的韦老夫子,韦老夫子以一手丹青享誉……享誉……,哎,以一手丹青在族内出名。老夫子自见过姐姐之后夙兴…夙兴夜寐绘了一本画册子,上头全是姐姐的画像,所有族里的人均可借阅观……观瞻。我虽然还小,但也是见过的,娘亲和爹爹教导我说,若是何时见到姐姐一定得多行礼参拜,要当成父亲母亲一样的参拜。”一段话说的磕磕绊绊,怕是字都还没有认全。 霁欢觉得这孩子如此可爱,忍不住揉了揉他扎起来几日已经凌乱了的头发,继续问道:“那你认得这位公子么?”说罢指了指音楠。 小童子皱着眉头想了想,小声答道:“不认得。” 豆子在一旁看了半晌,瞧到这里免不得“哈哈”笑了起来,边笑边说:“这位公子是现在末址的新君上。” 小童子像是被吓到了一般,愣愣地看着音楠,热泪在眼眶之中打了几转愣是忍了回去,又起身朝音楠行了个礼,等音楠将他扶了起来后又破涕为笑。 音楠见到屋里这几位用自己打趣,而霁欢却终于又笑的明朗了一些,便也不恼,却只佯装凶巴巴地问小童子:“那本君问你,叫什么名字?为何会在那酒窖中?” 小童子一脸的聪明相,像是知道音楠在逗他,比之先前要松快许多地答道:“我本是赤敝家最小一辈的最小一个,唤作青言。因上月小姑姑添了一个小妹妹,我作为哥哥心下欢喜的紧,想在满月宴上送给妹妹什么特别的礼物,常听族里长辈说,小次山上藏着许多宝贝,我便偷跑来想找一找。但是却没有想到刚出门就碰上雨神婆婆布雨,来时的路也不记得了,我便困在了山里。后来又不知怎得落到了刚才的地方,我闻着里边窖的酒真是好香啊,忍不住偷偷打开了一坛尝了一口,后来便睡着了。”说完,还咂了几口,像是意犹未尽。 唤作青言的小童子细细答完,眼巴巴地盯着音楠和霁欢,说:“我几日没有吃饭,有些饿。” 豆子听着软糯的声音算了一下,上一回下雨已经是三日之前,心里疼爱之情霎时泛滥,急忙将今日午膳从沐明带过来的食盒递给了青言。 霁欢看着狼吞虎咽的青言对豆子说:“待他吃完了,豆子你赶紧送他回去吧。三日不见,想必家里也急了。” 豆子抬起头不忍心地拒绝道:“可我原打算午后将今早上新拣选好的李子泡入酒中,过了日头,那些青果子便不香了。” 霁欢想来也对,正欲让音楠跑这一趟,不想音楠立马接上话头说:“本君同你一道送这个小不点回去吧!让那些心心念念想要见你真容的,末址芸芸众生们都见上一见。后山剩下的那些酒明日我遣两个童子过来帮你搬,你也无须忧心”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若是我离家已经三日了,那今日正是妹妹的满月酒。若是姐姐同我回去,阖族上下便全可亲眼见见姐姐了。”小童子青言兴奋道,“即便我没有找到什么宝贝,想必哥哥们还有学塾里的学友们也不敢笑话我。” 音楠没想到竟然会是一个热闹的场景,心想霁欢一个人惯了,若是如此热闹的场合会不习惯,便觉刚才自己的话说的不合时宜,有些不妥,看着青言的兴奋天真模样,正想如何收回刚才的话拒绝了青言,只自己一人送他回去罢。不想霁欢这头倒是并无不高兴,反是屈身轻轻柔柔地捏了捏青言的脸,笑着说:“那好呀,既是参加宴饮,那我们还是得托我们君上音楠君再去后山搬两缸好酒才行。”说完朝音楠挑了挑眉。 音楠也笑起来点点头道:“搬酒倒是顺路,只是,先前你似乎什么事情不愿意劳烦别人,现下使唤起来倒是顺手的很。” 豆子觉得今日里恐是卯日星君迷了路,晨起去了西方,她陪着霁欢姑娘也已有月余,还没有见着她如此明显地开怀过,还一日里开怀了两回,一方面觉得姑娘笑起来真是好看,一方面又觉得自己照顾霁欢这桩差事办的甚好,还有一方面想着平日里冷冷的霁欢姑娘竟然如此喜欢小孩子。 而见音楠同霁欢抱着青言一道离开屋子的画面,心里有了一些痴痴的想法。这想法来的突然,猝不及防的吓了豆子一跳。虽说君上一贯不曾拿捏过君上的架子,但是这桩事情自己偷摸摸办会不会让君上生气啊?毕竟当年前君上将他与一位水仙姑娘打趣,君上也是恼了一恼,一向爱插科打诨的两人冷了好几日,直到前君上亲自上门致歉才算是过去。那几日的君上,可真是有些小心眼…… 实在是有些难办。但,念头起来了便已经停不下来,算了,说办就要办,办起来日子才有新的目标,有新的盼头,豆子打定了主意。 九 赤敝一族本族的大部分人生活在浮楠山东侧不远处的雪坞里,虽然名为雪坞,却不是因雪得名。因这里遍植梨树,无从考查是何时这里有了第一棵树,开了第一枝花,只是到现在,遍坞花木花开从不过季,结果子的树倒是不多,余下的全是尽情开花,这方花谢那方花繁,一茬接着一茬,当得上末址仙乡盛景的前几名。 因赤敝第三代的小女儿成亲较同龄的晚了许多年,姻缘线一直蒙尘,一度让赤敝的尊长忧心不已,当年甚至还违背末址一贯的风气,特意拜了前君上,求了迟默干脆以君上之权硬撮合一段,免得惹后辈们的笑话。当然好在后来红鸾星终于动了,与锦鲤修成的一位看起来有些呆呆的书生看对了眼。虽然锦鲤修为既成、得有仙身的在末址少之又少,跟赤敝这样的世家之族比起来是逊色不只一两阶,奈何这小女儿竟是打定主意非他不嫁,族内尊长见此也不便拆散。 在末址沉寂前,这小女儿本已经有孕在身,经过万年,竟毫无不适未出异象,依然顺利产下一只通体红彤彤的赤敝鸟,这让族内的尊长们觉得是一个难得的好兆头,因此这满月酒宴办的格外红火热闹,不只是族内仙众,但凡想来瞧一瞧的,均可以得一杯酒喝。 单只是办这样一个酒宴还不能让赤敝的尊长们觉得畅快,许是仍觉得末址的气象不如以前热闹,这小女儿耿奕的孩子才落地,关于满月酒宴怎么办,应该并举一项怎样盛大的其他宴会让末址同乐的事情成了族内每日的议题。既要参与面广,又得显出格调,还要带点什么样的意义最好,赤敝族内热火朝天地讨论,也接受族外其他仙众的好点子,是以,近些时日来浮楠山一片较末址其他的地界都格外热闹。 满月宴前,往来小仙听几位尊长府中洒扫的童子闲聊时提及,尊长们将定好的方案还曾请示了凌师傅,一来,盛事请示凌师傅本是传统,显得对末址尊神尊师的敬重,另一方面,既涉及末址众生还须得君上、凌师傅来定是否能得以执行,因音楠那几日正好在闭关清修,凌师傅便未让其他人去打扰。有传言流出说,尊长在见过凌师傅之后回到族内喜不自胜,只传下来,有一桩甚至比族内添了小娃娃更值得庆贺的事情,须得等在酒宴上宣布。 故而,本就已经足够热闹的雪坞,在满月酒宴这一天,喧嚣声快上抵月宫宝殿了。 因为近日雪坞里,赤敝一族从上到下里里外外都在忙着准备酒宴上的吃食,故当音楠并着霁欢赶在浓酒半酣之时,将青言小童子送到族内尊长耿颜跟前时,他的一双父母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儿子不见了这几日,有些惭愧。 而令这位站在赤敝鸟一族尖尖上的尊长没有想到的是,一切歪打正着,新君上竟然已经出关又刚好赶上了这一场酒宴,而最最没有想到的是,小次山上那位冰冰冷冷的,从未参加过任何宴饮的姑娘竟然被新君上一道带到了酒宴。幸好因见着铺天盖地的红灯笼,音楠颇为贴心地想着霁欢或许没见过这样的阵仗,便只隐了身形且从雪坞看起来不那么热闹的背后进来,直接去到资历最年长的尊长府中,不然,恐这场酒宴的头一天便要将尚在襁褓中的婴儿的耳朵给震聋了。 音楠将青言交到他父母手中,还特意叮嘱切莫再偷溜出去喝酒了,说完之后向尊长道过喜便要同霁欢离开。小青言欲开口留住他们,不想被父亲瞪了一眼,便气鼓鼓地趴在母亲怀里眼巴巴地望着霁欢。 耿颜觉得君上和霁欢竟如此巧合地出现在这满月酒宴上,便不可白白操劳一趟,势必喝两盅酒再走。这新生麟儿若是福气这样好自然也是一族的荣光,况待会儿要宣告给来场所有人的事情,若是得两位见证想必也能够凸显其重大,思来半晌开口向音楠和霁欢道出挽留之意。 霁欢确实从没有亲眼看过这样的场合,并不知道在这样盛大的场合里自己的出现意味着什么,所以当音楠似乎明白她一贯的作风而出言婉拒的时候,霁欢却意外打断了他的话: “山中清修也是无趣,窖中那些酒我倒是不着急,若音楠你也没有要紧的事,便一同留下来瞧一瞧罢。” 她有时是真的觉得无趣的紧,曾经她的存在游离于天上天下,除了刚出生那些年有一个姐姐偶尔陪陪她外,从来孤身闯荡,到头来终于要自己做主了却又到处都显得拘谨。如今真见着这些欢天喜地的面容,她倒是忽然明白了姐姐藏着毁天灭地的力量,却还是费心选择守护一方的原因是什么。 这个时候,她第一次萌生出原来同无根山名字一样无根的自己,其实是正儿八经属于末址的。那些人怀着直白又真切的愿望想亲眼见一见自己也罢,或是有什么不让自己显得负累的祈求也罢,不过是这块土地上最初的,像那晚看到的月亮一样皎洁的愿望。 她将自己带来的酒送给耿颜当作是自己的见面礼,也算作是送给麟儿满月宴的贺礼,当然她着实也想不出还有什么能送。 音楠见霁欢脸上默了一阵,灯笼的光火太盛,反而让人有些看不清对方的眼睛,但见此也实实在在被霁欢的作为震惊了一番,面上倒仍是拿捏着君上的架子不动声色,只向着霁欢说道:“本君费力拎过来的两缸子酒,倒是被你送作了人情。” 霁欢不以为意,反问道:“新君上参加宴饮倒是只想送这酒来打发,倒是显得小气。” 耿颜听罢,笑语道:“不妨事不妨事,两位贵客愿留下一聚已是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客套辞后,又对霁欢笑道:“若是姑娘不见外,我族这新生的娃娃应也是末址苏醒后第一个出生的娃娃,与姑娘也是有缘分,能否劳姑娘给赐个名字? 霁欢一下似没有听清,有些不知所措看向音楠,音楠也笑着道:“确实是第一个。这小娃娃同青言一样是青字一辈,你想一个字来?” “宁字可好?” 耿颜听罢,欢喜大笑:“宁字,耿青宁……耿青宁好啊。耿颜拜谢君上,拜谢姑娘。” 语毕,周围的几人都笑传了开来。 十 等到星辰在雪坞外的大小池塘中投下倒影,雪坞里的声音都不见消停。 赶路前来雪坞吃酒的几位居住洞府较远的小仙觉得自己这一趟还真是不算白来,且不论赤敝一族的吃食美酒,单论他们能请到小次山上不愿见人的那位末址恩人当座上宾这一桩,就足够来见过场面的所有人谈论、称羡好些年了,而自己个儿回到自己的洞府也够向周围因嫌路途远,或是犯懒不愿意来的邻居们炫耀一阵子了。 还记得那场面,膳后霁欢同音楠被耿颜领着到正堂前,甫一介绍,下边便拜下一大片,其实也用不着介绍,那些眼尖的知道霁欢容貌的,早向那些不知道的指明了。而在一旁的音楠觉得自己的面子果真不如霁欢的大,有些愤愤。 好在待到半夜,沐明正殿案前司文墨的童子栾亓前来寻音楠,禀告说是音、如两位师尊又已经回了末址,叫音楠回去,有要紧事说。音楠看了一眼虽不吃酒但看歌舞却全神贯注的霁欢,戳了戳她手臂道:“你是留下来继续观赏歌舞,还是同我回去了?” 霁欢瞧灯火背后的夜已经浓重,想着豆子一人忙了一整日心下有些觉得对她不住,遂点头同意与音楠一道回去。 辞别时,尚笑逐颜开的耿颜回赠给了音楠霁欢各一个小包袱,里头装着这场宴会上的各式吃食,霁欢心道正好回去给豆子,音楠似是看穿,将自己那一份同给了霁欢。 一众来客又拜了一拜音楠同霁欢才正儿八经离开,将霁欢送到了小次山后,音楠见着竹舍中灯火熄了,方才同来唤他的童子一道往沐明走,也才终于定下心思,细细思量先前耿颜趁着宴饮之时,向参宴众仙宣布的那件事。事不算是大事,不过一场剑术的比试,但耿颜兴致勃勃宣布的那个奖赏却让音楠有些哭笑不得。 哭的是,他没有想到本已经无欲无求到了一定境界的凌师傅,竟也会主动给自己揽事情,在迟默之后竟还愿收徒弟。微言大义,说是为了鼓励末址众生勤于修行,不可过于懒散,此次比试得夺得头筹的便可成为他的关门弟子,以期学有所成辅佐新君。 而明明前些时日宁愿闭了宫门,为冥界那位同样闲散无为的前冥君陌桑烧土制茶具,也不愿解决他作为新君上的一些疑窦,竟然还有心情要收一个关门弟子做这样费神费力的事情。诚然末址修习的一贯行事便是剑术上不可有差,而凌师傅舞剑的风姿恐也是天上地下无双了,加之他自己本也对剑术较好的神仙更加青睐些,不过这些都不足以让音楠接受自己的授业师傅其实就是在冷落自己的事实,男儿的自尊心又不能让他学习当年迟默那样,软磨硬泡撒娇发嗲的做派。 笑的是,这桩事本已经让组织此次赛事的赤敝一族长脸,耿颜今日怕是酒喝的足了,想法也灵光不少,竟还请了霁欢最后一日来观战。霁欢倒是较之之前爽快多了,应承下来,应承的同时还拉了自己一道,本是好事情,虽然心中百感交集,明面上还是有作为君上的体统,同意了。 至于为什么要因为这一点笑,他倒是还没有注意。只是栾亓见他发笑问了两句,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在意起了霁欢的一举一动。笑罢,想着在沐明等着的两位双亲,问跟在他身后一板一眼的童子道:“父亲母亲回来面色可还好?” 栾亓照着萤火,细细答道:“如师尊进宫中的时候同正门洒扫的嬷嬷笑语了几声,想来心情不错。音师尊面色仍是冷峻倒看不明其他的样子。” “他们可都在正殿等着我?”音楠继续问道。 “先前二位师尊遣属下来寻君上回去的时候,同去了沐照凌师尊那处。现在属下尚不得知是否已经回了。” 从小次山通向沐字三座宫宇的小路音楠不知道走了多少次,小路两侧繁盛的高木遮住了晚风,星光也只是透过偶有的缝隙落下来,夜间的萤火聚在一处缓缓飞着照明,栾亓亦步亦趋地跟着,盘算着心中的一桩事要怎么跟君上说。 因前些时日也听闻了耿家的事情,同自己的哥哥——同在君上案前的栾修,一道想着若是得空也告假一天去瞧瞧,但不曾想君上日夜忙碌,两兄弟对新君上在事务上的严谨有目共睹,也没抽出时间来禀告。今日下午听前廊溜出去一阵吃酒的姐姐说了赤敝家酒宴的盛况,便后悔不已。因赤敝族内的一些小仙知道前廊的姐姐是君上宫中的,喝了几盅酒三言两语地说了自己偷听到的一些消息,这消息让先前从沐照流出来的消息倒是一致。 颇有上进心的栾亓觉得,既然有如此好的机会或可以得凌师尊亲自教习授课,便是自己在末址在修个多少万年都不见得有的机缘,遂想求一求君上,后边剑术比试的日子里可以得君上指点一二,指点一二不行告几天假也可。 但音楠不知道栾亓的小心思,问过父母亲的事之后想起霁欢曾在此拉着他的手臂,然后被他唐突的几句话。而后一向面色上看不出喜怒却依然温温和和的霁欢,那日去往渊域里时发生了什么,才致使他看到了那行眼泪?他觉得自己是不便于问,事情绕在心头又让他有些放不下,再往前细究放不下的因由,音楠思量一阵子觉得,或许是让他想到了迟默罢。 他作为迟默的一枚竹马,少年心性时做的一桩桩事情总是在梦中出现,梦了万年却不消内心的痛楚,但霁欢出现之后让他即使再梦见了,也没那么难受了,有时候醒来胸中竟然慢慢有些释怀。而他正式继任君上的礼须得与末址的三位师尊尽快商议,若是迟迟不行礼,怕是很难及时察觉末址异象,答应迟默的守住末址的这桩事便办不好了。 这样的敏感时候,等耿家的喜事一过,恐得召白泽、赤敝两族商议一些事情。 走出小次山,天上的星辰已经明晰,月亮也在后半夜出来,投在末址遍有的大小水域,倒是别有一番景致。路过沐昭的正门前,两棵素容花落了半地,边上的桃木结的果子倒是已经不剩几个了。音楠看着桃木那些被折断的痕迹,想起当年迟默犯错了事总是习惯地折几枝,看似乖顺地送到凌师傅跟前请罪的样子,不禁又笑了笑。 物是人非罢! 音楠捏了个决障了个门禁,怕哪些不明就里的小仙或精怪贪耍跑了进去,坏了里头的陈设和景致。 十一 音楠的一双父母吸取前车之鉴,觉得他们儿子音楠继位之礼如此不顺当,终究有一条原因是上一次挑日子太不严谨了。 是以,继位之礼之后因挑选他再次继位礼得日子,二人均秉持着要更加严肃认真的态度,结果很快便因想法不合而吵架的这回事,还没有向往常一样全末址风风火火传遍,就已经眉笑眼开地回来了,这让音楠觉得过了这些年自己的父母还是有了一些进步的。 音楠还记得那日从雪坞送完霁欢再回到沐明的时候,已经是凌晨接近丑时,但父亲母亲并没有回自己寝殿休息,他在正殿门口听见二位在书房内有说有笑地下棋,等到他进去的时候,母亲落下最后一子,打趣父亲又输了,似乎事有意将这局棋拖到这个时候,让音楠见到自己父亲战败的样子。 听闻二位与凌师傅商议之后,日子定在了五年之后九月的望日,渐近秋凉,浮楠山的秋菊也遍开,是个好时候。音楠自己算了算,这个好日子之后再有这么好的日子就得再等近百年,虽然五年时间弹指一挥间,这个间隙中不大可能遭受什么祸事,只是毕竟不能正经担上君上之责,亦无法在有一星半点不安分端倪的苗头的时候,就透过渊域感知,这让音楠还是觉得自己愧于这个名头。 然而母亲说了另一桩更重要的事情,让音楠面色严肃了近半月。 冥界掌管着人世转生轮回的功业,但凡天上神仙有犯事的,被罚到人世历劫的,也都需要在冥界走走过场,方能到大千凡事中去经历他该经历的生老病死。几千年前,冥界前君上陌桑告了天帝,辞去了冥君一职,当时是说自己闲云野鹤,常年不管冥界之事,不谋其政自不应再在其位,应当让贤于那些更有能力的来担职。 天帝虽然在六界掌管事务,但上古时期渡过万般劫缘活过来的一些神仙,或是当年师从圣尊真武的那些弟子,他还是要恭敬待之,是以准了冥君的奏章。音楠得知这件事后,细想一番,陌桑怕是因为在冥界再没有了挂牵,便没了继续待下去的兴致了。 音、如两位师傅因为夫妻吵架出了末址的那段时间,机缘巧合得在无根山遇到了陌桑。 陌桑掐着时间算,本是想在末址刚复苏之时便要到末址来,然在途中遇到师兄凌珩之的同时,亦被天帝座下的仙官寻到了近些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他的踪迹。说是天帝将召六界四海开大朝会,想着陌桑辞去冥君职务不久,新接上来的到底不如他在位时间长久,许多事情亦不如他清楚,便到处寻他来商议事情。 陌桑见来的小仙官恭敬又低顺,言辞恳切又急迫,不忍推辞过去让仙官回去遭天帝责难,便与凌师傅匆匆一别去了九重天。这大朝会上天帝见到陌桑还颇感意外,向那小仙官投去了赞赏之色。而陌桑在上座,听着各界的一个接一个奏疏百无聊赖,好不容易挨到前些时日,大朝会才终于开完,其他也多年不曾见过陌桑得其他仙官们,还未来得及同他寒暄一二,就见着他就急急赶离了九重天。 然而,急赴末址未到,不想在无根山遇着两位故人,就又被先前来请他的小仙官追来,说得了天帝的急令,要请他再回去一趟。临走之时,对音、如两位得原话是说:“天帝朝会上提了一句末址复苏之事,回去让音楠千万注意一些。末址如今种种天帝并不知其中原委,怕觉得仍是隐患,终要除之而后快。” 音楠想起当年还是太子的予绎被天帝抽去了记忆安插在末址,然后引出后边的一桩桩事,逼得迟默无法,闭了末址五百多年,专心造出了霁欢,而后独自出去解了末址生而为亡的宿命,心中不免有一些块垒无法疏散。而如今的末址,已经不是那个吸食执念化作瘴气,不知何时可能会毁了六界的存在,天帝却依然没有打算实在放过,这些带着怨恨得块垒之中,还多了其他的思考。 且不论这末址的秘辛天帝高高在上透过当年予绎的记忆知晓多少,但是看万年前迟默杀伐决断,战事上的魄力,恐已经觉得末址生灵生来原罪,担忧生而仙灵或有神元得谁,会再有如此力量。即使末址不会危害六界,但在天帝眼中,有如此强劲的力量存在,对自己都不会是好事。 凌师傅在沐照打磨一把新剑,说是为末址剑术比试胜利者准备着,在听到音楠如此言论后,头遭遭地夸了几句,说他“终于有了作为君上的考量。” 音楠却并没有高兴起来,看着凌师傅仙姿卓然地磨剑,问道:“但如今,还得小等五年,这个时间我总是担心,不知师傅有何良策?” 凌师傅收回了之前的赞许,又一副往常的样子,冷冷说道:“考量的同时,音楠你还需要有作为君上的气度,这些年你的修为也不是白修的,迟默那丫头有的能力你也可以有。当真天帝要派兵力来犯,你自然得有能力守护你的子民。” 音楠被凌师傅的这一通训斥,却并不觉得烦闷,回想起当时雪坞里的欢语声,觉得自己更得勤于政务勤于修行,才能护此地久安。 而案前的两位童子,栾亓和栾修两兄弟虽眼见着这些日子里,君上入夜后从原来两个时辰的休息,缩短成了如今一个时辰的休息,比之前更勤勉了,却不知道这背后的种种因由,每日听见前门后门不常在君上眼跟前走动的其他童子们姐姐们的聊天,将这些时日里,外头如火如荼开展的比试,绘声绘色地讲出来,听得两兄弟心中痒痒的,仍在找机会跟音楠告假。 期间音楠派人出去传了话,即使是比试,也得点到为止,且不可因为胜负而大打出手,有伤和气。两兄弟本想就着话头提一句,却不想音楠立马布置下来了几项任务,要将书房中典籍分门别类再归置一遍,涉及到到末址历任君上的记载须得摘列下来专门成册给他。 于是乎,这两日送茶水到书房的姐姐总能听见里边一声又一声的叹息。 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耿颜昨日特地来报君上,说剑术比试已经近了尾声,只白泽族内因常不外出,也无人报名,其他各处已经陆续决出了优胜,最终决出魁首的比试初初定在五日之后。因小次山上住的是两位姑娘家,他不便于上去,便希望君上能抽空派人提醒两句,不致那些等着的仙众到时候空等。 见过耿颜,音楠这才晓得自己已经在正殿醉心于政事,关了自己一个月了,应了耿颜五日之后定同霁欢一道前去后,便遣了栾亓去小次山告诉霁欢一声。临三位师尊都在末址,便让耿颜也去请一请三位,虽白泽一族向来高冷些,但帖子还是要递过去的。 耿颜从沐明出来,得了君上的几道令,看着沐明正门两侧开的正好的紫薇和赤薇,想着几日之后又得以见的一番盛况,心里美滋滋,面上也是美滋滋。 十二 小次山背后有一些在末址之境形成之初便自然成型的天然岩洞,聚集处灵气颇盛又冬暖夏凉,渗入岩缝的山泉水长年累月落下来,汇聚成一块块大小不匀、形状各异的水凼,里边常听有清脆的落水声,相互交汇如同丝竹之声。 由于这里的灵气较一般的小仙来说算过于盛了,故而等闲的仙灵并没有将此辟为自己的修炼洞府,甚至都不大过去。听闻多年以前,凌师傅遭了劫受伤严重,也是选在了此处闭关调息,不多时日便恢复。霁欢从耿颜家满月的喜宴回来后的第二日晨起,毫无征兆地吐了几口血,虽是吐了血将豆子吓的不轻,霁欢却不以为意,反倒是安慰豆子,让她不要叨扰音楠,自己一个人到后山的岩洞闭关便好。 栾亓到小次山前山时,只见豆子一个人同山中的小仙在一处嬉笑玩耍,遂问道:“小豆子,你们家姑娘可在?” 豆子见来人是栾亓,想着先前霁欢的叮嘱便随口回道:“你找姑娘作甚?” “君上遣我来提醒姑娘一声,雪坞里的剑术比试最后的角逐定在五日之后,届时我们家君上会来小次山同姑娘一同前去。”栾亓走近说道。 同豆子玩耍的小仙山中清修惯了,有些不太喜生,见此状,便各自走了,豆子见栾亓望着自己似在等回复,想了一阵,回道:“姑娘最近在后山露华洞中闭关。” “那姑娘可有说何时出关?”栾亓知晓这场比试因有霁欢姑娘要亲观,很多友人早便很是期待,虽白泽一族无人参加,但是准备最后一日来观战的还是有不少,不免得多问一句。 豆子这才细细一算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而姑娘这些时日竟然毫无消息,令豆子一时间想起那日晨起的几口鲜血,不禁又打了几个寒颤,自己未免太过大意了,常日里不灵光的脑袋又回忆起学塾里夫子和槐愚的话,才觉得自可能误了大事,急急地同栾亓说:“糟了,姑娘虽不曾说何时出关,但眼下我倒是有些担心,你同我去露华洞看一看姑娘吧!” 栾亓倒是不明白有何事忽然让豆子如此着急,但仍然跟着豆子往后山跑去。 后山的路上杂草夹着怪石,一路上两个人跑的过急趔趄了几次,让栾亓本来无甚波澜的心境也跟着紧张起来。靠近露华洞的周围却是平整很多,想来平常应有小仙在此打坐。豆子一到露华洞前便不作他想往里头冲了进去,熟料被厚实的结界给弹到了地上。 栾亓扶起豆子问道:“你们家姑娘到底出了何事?你怎的如此着急?” 豆子哭腔着将原委说了一遍,看着栾亓不知道该怎么办。栾亓思量半晌冷静地将豆子安抚好,让她先守在岩洞前,自己先回一趟沐明向君上禀明。 当栾亓火急火燎地跑回沐明,将事情向音楠细禀之前,音楠正在正殿门前捏了个水镜,研究前前君上当年受请配合天帝一同平定妖鬼之乱的战事,待听完了栾亓的话后,眼前的幻境碎到了地上,急冲冲地不待栾亓跟上就往小次山而去,地上的每一个碎片上还余音未歇,上演着金戈铁马。 豆子见音楠到时面色凝重憋的模样,憋了半天终于落出泪来道:“君上,姑娘一出事我就该去找你的。只是,只是姑娘叫我不要叨扰君上,我想,兴许不打紧。” “霁欢还给你说什么了吗?”音楠盯着混沌的洞门口,问道。 “也没有细说什么。”豆子答。 “那,那日霁欢她除了吐了几口血之外还有其他不妥吗?”音楠继续问。 “也并无其他不妥。”豆子小声回答。 音楠不再多问什么,抬手想要将洞前混沌的结界抹去,却发现力量强不可遏,结界的颜色变了几变,他的修为竟还无法除去这个结界。忽然音楠开始担心起来,怕霁欢觉察出自己要出什么事,故意设这样的结界阻止外人踏入,了无意趣自在来去,倒很是贴合霁欢的性子。想罢便抽出腰间的法器,试图强闯结界进入,怎料夜笙甫一吹响,四周的呼啸渐进,面前的结界便瞬时消失了,霁欢站在洞口,一脸狐疑地望着音楠。 在后来霁欢回想起,那时她因为感知到结界要被强力破坏而从沉睡的闭关调息中醒来后,见到音楠的样子。一身苍青的衣袍,墨弁束好的发簪了一根泛灰的玉簪,几根修长的手指搭在翠绿的笛子上,宽袖垂到胸前,见到霁欢突然出现的时候眼中有不解和焦虑,却在一瞬间消失,变成了一缕明光。而自己在愣神之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却只是轻描淡写一句:“音楠,你怎么了?” 音楠苦苦浅笑,收起了夜笙,回道:“我以为姑娘你……” 霁欢知道音楠没有说完的半句话是什么,本应该觉得有些好笑,毕竟才一个月的闭关自己着实不会怎么样,但音楠和豆子面上的急切却让她实在打趣不起来,正经回道:“我无大碍,你也知道的,一个月的闭关算不得什么。” 确实算不得什么,倒是他想的多了想的深了些,他乱些什么? 从露华洞往前山竹舍的路上,几人倒是一扫先前的阴霾之色,豆子和在音楠之后紧跟着赶过来的栾亓聊天聊的十分畅快,主要是因为栾亓听闻豆子在霁欢闭关期间去观了好几场赛事,便急不可耐地问了现而今的情况。 只听到,这场剑术共分了三场进行,目的是决出三位优胜者,再进行最后的决赛。到如今分赛的三场已经落幕,三位优胜者分别是赤敝家第四代的大公子耿青穆,听闻一直醉心于剑术,醉心于要拜凌师傅为师的愿景,奈何凌师傅的正经徒弟个个都是君上,他还实在不够格;另一个是豆子幼时的一个玩伴灰毛狐狸远房的表亲,听闻也是风流倜傥的少年人,剑术以快和准占得优势;最后一个,豆子兴致提的更高地讲,是毗邻白泽的炎氏一族最小的一位姑娘。炎氏本是上古创神后代的旁支,因在末址还乌烟瘴气未被净化之时就流落到了此地,曾一度被瘴气所蚀,族内神众死伤大半,是以虽有上古血脉却门丁凋零,先前一直不问末址事,只在前前君上助力天帝讨伐妖鬼两界合力叛乱时出了长居之处,此次听坊间流传的是这炎家的小女儿炎胥萝不知何时起一直痴恋君上,想借着这个由头能名正言顺地接近君上,若得头筹可能还能捡一个同门之谊。 豆子讲述最后一段时,提及炎胥萝,语气与先前有着明显的不同。 霁欢在前面同音楠走着,听到栾亓问豆子:“炎家我也是听过的,既是不常出来,这次这胥萝竟能得家里人同意来参加此次比试吗?” 豆子愤愤答道:“听这小姐带的随从跟耿家的人吃酒喝多了说起,胥萝小姐是偷偷跑出来的,结果还没出白泽常居的青木林就被抓了。那么广袤的林子,胥萝小姐跑了三四圈才被她父亲捉住,听说回家饱饱地吃了一顿鞭子。” “后来呢?”栾亓小声问道。 “后来嘛,这小姐绝食相逼,她母亲看不小去了,放了她出来。结果因为十几日不吃不喝,出来没跑多远又被捉回去了。不过,这回胥萝小姐声泪俱下陈情了一夜,总算得了他父亲的准许。因为不想她在外过于招摇,还特意派了一个随从跟着。” 豆子将前些日子听来的八卦抖搂了出来,直听得栾亓“啧啧啧”了几声。 十三 栾亓和豆子还在喋喋不休,霁欢听了一路,对这突然提到的炎家小女产生了兴致,饶有意味地看着音楠,音楠跟入定差不多的面色上瞧不出来什么情绪,霁欢也不好开口问。音楠估计察觉出霁欢的疑惑,便直截了当地道: “那时的末址还不是现在你看到的样子,同万年沉寂时也截然不同。末址吸食六界的执念恶念化成了瘴气,继而又形成了恶灵,幼时听凌师傅讲道,说起过炎家到末址的因由本是为了躲避战事,携家带口不知受了谁的点拨找到末址之境,却不想很快被恶灵瘴气蚀了大半族类的神元,有一些神元本不稳固的甚至也被染成恶灵。做为上古神的后代,虽是旁支到底沾了血脉,骨子里头怀着孤傲,对于自己族内的神众竟差点成为危害六界的大祸害一事,即使当时并未传至外界,族内的长辈仍是觉得有愧。是以创世神女娲在净化了末址后,炎家直到凌师傅到才露出踪迹。此后便不常出来了。” 这些事情霁欢零星听过,现下音楠有捡着重点捋了一遍让她忽然佩服起炎家一族,有骨血又有担当。但是她其实想问的并不是这个。音楠见她并未答话,问道:“还有什么问题?” “嗯……”霁欢略一沉吟,“这炎家小女为何会如此痴恋君上啊?” 音楠知道自己曾经在迟默那里一贯是风流不羁又负心薄幸的形象,何时开始的音楠已经记不得,但觉得自己着实有些冤,想来算去也不过早年间拒绝了一个缠着他的水仙姑娘,也因那姑娘三番五次悄悄住进沐明,致使音楠着实不知道怎么办。但如今看来背这名声竟又背到了霁欢这里,心下有些无奈,答道:“不知。” 三个人对八卦上心,都没有听出音楠的语气,后边跟着的两个似乎有霁欢撑腰胆子更加大,偷偷笑了起来,笑罢,豆子紧跟着说:“君上不知,我却知道原因。”豆子继续兴致勃勃地讲了起来。 原来因为去年音楠继位礼的时候,炎家姑娘听说末址历代君上都是女子,这次禅位到一个青年才俊身上了,便有一些好奇,盘划多日趁着家里无人注意之时,偷偷跑到浮楠山观礼,却只见着新君继位之礼不畅,但这新君上在众目睽睽中,从三足圆鼎下来之时,气定神闲泰然自若,俊俏的脸上透出隐约笑意,让观礼的大众因突然的意外倒吸一口凉气时又颇感安心。 音楠听罢豆子此番话,并不觉得高兴,只是奇怪,当时他看起来竟然是这个样子的? 玩笑话说完,栾亓终于逮准时机鼓起勇气,揖手附身到音楠跟前,将埋在心里有一阵的想法一五一十吐露出来,霁欢听得十分动容,觉得在沐明殿中还有如此求上进的童子十分不容易,便忍不住也同音楠道:“应了他罢,耽误不了多少时日,且不论若是真有本事得个首名给你沐明长脸,既是身边得力的人,多有些历练对你也是助益。” 音楠听到栾亓言明之后本就觉得可行,不打算阻止,现听到霁欢跟着说情倒是有些奇怪,她的变化如此大?竟然如此热心?还是她本性并不是冷淡的样子?准了栾亓的请求,又疑惑地问道:“既然如今三场分赛优胜者已定,你又如何进得了最后的比试?” “耿家长辈因尊重白泽族,思量说白泽虽无人参加比试,还是在规则里留了个缺口,以便于后边白泽族的想来参加。说的是最后一日剑术比试前,目前的三位优胜者须得接受一些不服气的人的挑战,若是挑战者胜了,那便直接参加终场比试。”豆子接上话头,回道,“所以栾亓啊,你觉得自己挑战谁有希望一些啊?” 栾亓认真思考了半晌,向音楠道:“禀君上,栾亓还想替哥哥栾修求一求。” 音楠皱起眉头看着栾亓,示意他继续说。 “因我与哥哥从小修行在一处,剑术也是习的双生剑,若是栾亓一人参加,剑术的力量便发挥不出来。” 不待霁欢又想跟着说情,音楠便直接允准了:“既然是二人参加,不要丢了沐明和本君的脸面。” 从后山缓缓过来,到竹舍时已经是黄昏时分,栾亓见音楠还没有要回去的意思,自己又心下十分高兴,直想着赶快回去将喜事告诉栾修,也得好好准备几日。便告了一声,回去了。豆子添了两杯茶水给在屋前梨木下石几旁坐定的音楠和霁欢,便也暗自欢喜识相地退下了。 “霁欢。”音楠突然开口叫了霁欢的名字,这是他头遭遭直接唤她的名字。 “嗯?”霁欢茫然。 “虽然你或许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愿说出实情,但我还是想问问,为何你的身体会有异样?是耿颜家太热闹扰了你,还是……末址有事,姑娘你感知到了?”音楠说出胸中的疑问,提及末址,心下有些紧张,语气也生硬了一些。 梨木下黄昏时候的暖风吹到霁欢的身上,赤足脚踝的铃铛也微微作响,霁欢想自己闭关的时候也试图探查自己身体忽然出此异样得原因,初初有了个眉目,遂直言不讳道:“与耿家的热闹有什么关联?音楠你将我看的也太脆弱了些。”说完又将自己的手掌摊开给音楠,“你看,我手上已经全然没有末址的纹路了,若末址真有事也不会反噬到我的身上的,但你也宽心,如今应该也不会有谁如此明目张胆地来末址想做些什么。况,无根山末址的必经之所守着的也不是等闲的两位。” “那?” “可能如今或会与我关联颇深的只有极界了。极界从万万年寒冻中苏醒后便只有我在那处,万年同生,或许有一些变数多多少少应在我身上。”霁欢说这些仍是神色不改,一贯冰冷冷的调子。 若不是霁欢,对音楠来说,极界只怕还只是传说中的一个地方,就跟末址在战事之前对六界大多数来说,也只是传说中的地方一样,极界是什么样子他不知道,霁欢的只言片语也听不出什么,只是想到极界之所以称极,便不会如常人所想,传说中草木不生,生灵难存,是极度恶劣的环境,能在寒冻之后出现什么实在难以捉摸。而若是这样的地界发生的事情有可能应在霁欢的身上,那霁欢的生命不若池塘中的浮萍? 想罢继续问道:“那,极界若也与姑娘密不可分,那样的地界,姑娘的平安又……” “极界,我不曾听过外界传言,只是姐姐告诫,那会是一段苦日子。我初初去的那些年是有些活不下去,加之体内末址的命数不断扰动,废了好些时日调息。但末址与天族的战事后被彻底净化,极界也不受浊息侵染,便与其他地界似乎没什么不同了。况我已经离开极界,又没有实在同末址一样将所谓的命数加在我身上,不过是时日尚短有一些反应罢了。时间长久了,便应感知不到什么。”霁欢说的云淡风轻,眼睛盯着暮色四合是的晚霞,音楠不知道这些云淡风轻背后可有深意。 “你说的无根山守的两位?除了槐愚,还有?”音楠转了话头,问道。 “五日之后,音楠你到小次山接我吧,我与你同去,若是方便,顺路送我一双鞋子可好?”霁欢歪着头看着音楠,又瞟了一眼自己的一双沾了轻泥的赤足,笑语着。 “答非所问!”音楠却不再深究,笑着回了。 回沐明的路上音楠仔细将霁欢的话反复想了几遍,一方面终于透彻无根山的另一位,目光如刀叹息了几声,另一方面想自己身上似乎担了一份责任,要好好护着这个什么都懂,什么都不懂的姑娘的责任。 或许也不过同末址生灵一样,是他作为君上的责任。 十四 自从上一回从露华洞回来后,豆子发现霁欢同自己聊天的时候多了起来,虽有时候也不过一两句,但已经看得出霁欢同她亲厚了许多。 譬如有一天,豆子在山下同几个小仙一边吃酒一边谈着这次的赛事,结果打了一场架回来,霁欢亲手摘了薄荷叶调制了药膏给她抹在伤口处,还关怀着问她这一身伤是怎么来的。 怎么来的?山下有些小仙,一身仙灵未修得多么精纯,倒是口气不小。说了半晌什么当年若不是前君上自己未扛过心魔,也不会使末址沉寂这么些年,耽搁了一场下来,自己的修为损了大半。豆子听不过去,也不做争辩,打了一架。 霁欢问她打赢了吗? 豆子道是自然打赢了。 霁欢又问:“前君上对你好吗?” 豆子想了一想,道:“以前也不觉得,我虽说替沐昭看个门,但因我父母俱不是末址上什么了不得的神仙,有时候便也会有些小仙捉弄我,于是前君上时常教我如何打架斗狠才能赢,还因此指点我的术法修行,不过是我贪耍不愿意好好学罢了。还有一桩,虽然当年前君上确实为心魔所扰,时不时做些荒唐事,但即使是上战场前一晚,都还到我床前温温柔柔地对我说话。” “她说了什么?”霁欢问。 豆子道:“她说:‘看着沐昭,好不好?’” “豆子,你做的很好。”霁欢这么夸豆子,让豆子觉得,果然是前君上教出来的,心里头都很温柔。 雪坞往西的浮楠山毕竟是历任君上继位礼举行的地方,自然当得上圣地。是以,尽管耿家举办的剑术比试多么的甚嚣尘上,演武台子都没有挪到浮楠山地界,只是往西延了近百丈。 演武台子两侧搭了三层的观赏台,从决赛的前三日就已经有小仙来寻摸好的位置。而演武台的正中间两侧的观赏台架的比周围的都高一些,宽宽敞敞地安置了六个座位,一边的三个是留给末址的三位尊师,另一边的则是留给君上音楠、操办此次赛事的耿家尊长耿颜、小次山上应了要前来的霁欢。那些寻摸位置来的晚了的,试图用一些奇珍宝贝同寻摸上了好位置的换,价位都提到了让人咋舌的地步,竟也没有一个换成功了的。 正日子这天霁欢起来的大早,用三只青釉瓷瓶装了昨天夜里就着满月开封的李子酒,想着送给三位师傅,在观看比赛时品品酒打发时间。刚装好,就见着音楠提着一双碧色绣鹅黄小花的鞋子,靠在酒棚子的门口看着她。 “三瓶酒要送人的话,今日可能也不够。”音楠语气戏谑地同霁欢道。 霁欢收好几只酒瓶子,又从音楠手中拿了鞋子,边走出来边说:“三位师傅各一瓶够了。音楠你以为我还会送谁?” 音楠见霁欢问的是自己,却目光并没有瞟向自己,自顾自走出门去,笑答道:“既有三位师傅的,那本君上自然得有一瓶,不枉费我搬了一遭;既是去雪坞那处,给耿颜带一瓶也是可以的;那夺得头筹的若是能得一瓶算是锦上添花就再好不过了。还有未能……” “音楠”霁欢打断道,“你话真多!” 到雪坞演武台的时候,两侧观赏的台子上已经挨着个儿排满了,耿颜在口子上接了霁欢和音楠并着后头跟着的豆子、栾修、栾亓五位,便直接引他们去了上座,先前挨着个儿坐着的众仙便齐齐起身拜向他们,拜着的时候还念叨着些什么,霁欢边上跟着的豆子一路上喋喋不休没有停下来,是以霁欢也没有听见。 不过霁欢倒从豆子那些话语中知道了,这大伙儿嫌单单比个剑不见得热闹,在演武台东西两入口的高柱子上,除了目前三场赛事龙虎优胜榜外,小仙众还自发的贴了其他的榜,参加最多的三个是容貌长相最好看、配剑最精致优雅、小店吃食最可口。现在榜上排在头位的分别是,炎胥萝、耿青穆的落白剑、新开的秦嬷嬷干果店。 因几场比试下来,仅有炎胥萝一名女子参加,而男子们大多不屑于容貌上的较量,故而在容貌最好看这一项上,便只有胥萝姑娘一个人孤零零站着。 霁欢听到此处,朝演武台边侧站着的姑娘望了一眼,那姑娘也目光炯炯地朝他们这处望着,眉清目秀,美目流盼的样子确实挺养眼,丝毫看不出性子刚烈的样子,看罢又看了看音楠,音楠并没有理会这个眼神。 而耿青穆的落白剑,听闻是耿颜特意因此次比试传给他的,具体由来无从考究,剑未开锋却凌厉不减,因伤人后浑身上下只在背后落一白点而留名,虽是凌厉乍一眼看过去却是幽幽碧色,似与世无争。而最后一张榜的画风显然就有些不符合这个赛事了,听豆子的叨叨,原是因为这几场比试中,毕竟观看的占了大多数,这大多数看比赛台上总是激烈又热闹,有些眼光独到的便在赛场周围圈了小块地,卖一些吃食,方便一众看客看饿了时能寻到充饥的食物,倒也给观看比赛增加了乐趣。 后来效仿的越来越多,因此耿家特意在距离演武台不远处,圈出一大块地给各小仙做生意,一来二去大家便能评出个一二三来,那秦嬷嬷干果店便是这样被排到了榜单上的第一名。 待豆子讲完这些杂榜的始末由来,音楠便道:“既是评出来最好吃的,豆子你去给你家姑娘买一些来,免得她无聊的紧。” 霁欢并未推辞,也继续道:“多买一些罢,就着这三瓶酒摆在三位师傅桌子上。” 等到三位师傅抵着时辰到演武台,豆子也买好了干果吃食回来了。乌泱泱的一大片又起身朝三位师傅拜了拜,霁欢见如师傅望见她还特意朝她挥了挥手,便轻微颔首示意。音楠见此状,同霁欢道:“母亲倒是很喜欢你。” 霁欢听罢并不作答,只望着耿颜开始宣布比试开始。待三位优胜者一一站在台上时,耿颜按照赛事流程的规定,朝在演武台两侧看台的众仙大声道: “依照赛事流程,目前的三位优胜者可分别接受挑战,有能耐打败其中任意一位,便能替代他的位置参与决胜比试。”话头才一落,看台上声浪便起来了,霁欢听见有人是在讨论这一项规程是何时出来得,既是如此还何必比前几场,云云。这些小声交谈多了便变成大声的议论,耿颜听罢心下无奈,想必多数人并没有认真看雪坞入口高木上的榜文,也不想多做解释,只继续大声道:“可有愿意上前的挑战者?” 话音落下,看台上便安静下来,大家面面相觑,都在暗暗猜测谁会有这个胆子在这个时候去挑战台子上的任意一位。还不待这面面相觑演变成又一场讨论,先前还立在音楠两侧的栾亓和栾修便起身落在了演武台子上,拱手朝耿颜道:“君上案前栾修、栾亓前来挑战。”一句话铿锵有力,霁欢见着这两位掷地有声地说话,倒是同常日里见着唯唯诺诺的样子大不一样。 栾修、栾亓二位看台上的大多都认得,但想的跟霁欢差不多,印象中是清秀的书生模样。耿颜见着面前拱手朝着自己的两位是君上案前的,一时间惊了一下,但好歹年岁资历摆着,惊也是不动声色地惊,默默瞟了一眼君上的方向,喝着茶一派板正未说什么,便正色朝面前两位道:“请问,二位仙君要挑战的是谁?” 栾修答道:“卿家公子,玄。” 豆子在霁欢边上添茶,边添边对霁欢道:“这卿玄就是我那玩伴灰毛狐狸的远房表亲。” 霁欢边将剥的一枚羌桃放进口中,边同音楠道:“音楠你案前的这两位倒是会挑对手。” 音楠听罢,想起前日夜里自己忽然问栾亓,是否已经想好同谁交手,进入取而代之的机会大一些。栾亓细细分析了目前的形式,同他道:“现下三场比试的优胜者既然费心闯入了决赛,便都有夺魁之心,怕的是他们前面都未用尽全力,我与兄长若是选择目前水平上最高的挑战,怕也会一下子现出全部的本事。加之若是挑战女儿家,我俩合力伤了分毫也不好同炎家长辈交代,合计下来便只有卿家的公子了。” 卿玄从听见栾亓报了他名字后就泰然走到了中间,同二人致礼以示友好,面子上是泰然,但心里却欢喜的很。自己诚然同大多数比试者一样,想拜沐照的师尊做师傅,但能一路走到现在还是觉得自己踩了狗屎运,一想到自己的另外两个对手是耿青穆和炎胥萝,便觉得自己还是不参加决赛也无妨。一个的配剑是耿家族长特意传下来的,哪怕是一时不慎碰着自己,怕都要卧床几年;另一个虽然不常听过,但既然有上古神只的血脉,怎么都不会差的。而自己已经同许多同好比试过了,世面也见了,见识也涨了,最后一场嘛,不比试也没什么的。 但心里这么想,面子上可不能这么表现出来,毕竟自己一大家子老小都盛装来给自己助威了。而现在出现了挑战者,是个好事。 卿玄心下高兴,但耿颜却不这么想,栾亓和栾修二人力量挑战,这显得有些欺负人,正欲请教看台上的几位,如何处置,栾修便发话道:“因我与栾亓的剑是双生剑,这眼下未免落人口舌。若是我兄弟二人未能在十招之内明显取胜,便算作输。” 一直未有言语的凌师傅幽幽传来一句:“可行。” 耿颜听罢,才正式退到观看台子上霁欢和音楠边上,静静又忐忑地看着。 十五(上) 等到霁欢将将把一包羌桃吃完了,就听见音楠用夜笙轻轻点了一下手侧的案几,朝她说了一句:“卿玄那小子落败了。” 豆子坐在霁欢一旁添茶添的十分无聊,以至于比试才开始的时候就趴着睡着了,听见音楠的声音,迷糊醒来揉了揉眼睛问道:“第几招的时候胜的啊?这俩吊儿郎当的原是有真本事的啊!”说完才想起自己评价的是君上案前的童子,吐了吐舌头,继续假装睡觉。 霁欢一边翻着豆子先前还买了什么,一边道:“第五招的时候卿家公子已经占了上风,没想到第七招就败下阵来。” “我见你也没有注意看,只盯着手中的果子,”音楠半是疑惑半是打趣道,“怎晓得的如此清楚?诶,这几个红心果和霜糖柿饼你递给我两个。” “因我还听着的啊!”霁欢边给音楠选着吃食边答道,再伸手递过去,听见音楠尝了尝说:“味道不错,你喜欢吃的羌桃是什么味道的,还有吗?” “没了。” 音楠叹了口气揶揄道:“一早还是应当再带一壶酒,单吃这些吃的无趣的很。” “你为何不自己取?”霁欢还是看着场上,顺便喊醒了装睡的豆子。 音楠笑而不语,转头看向场上时,发现如今决赛的几位已经以抽签的方式定好了两两比试的顺序。第一场是炎胥萝与栾亓、栾修的比试,依照先前的规则,栾亓、栾修二人未能在十招内明显取胜便算作落败。第二场由第一场的优胜者同耿青穆比试,若第一场比试优胜者是栾姓兄弟,同耿青穆比试时也依照先前的规矩,若优胜者是炎胥萝则正常比试。因不用决出一二三的顺序,是以没有第三场。当耿颜叨叨讲完这些规则,下方已经有不耐烦的声音了,霁欢见着耿颜微微咽了口水,便急急宣布开始。 因并未将术法暂时封住来比试,是以虽仍然以剑术作为评判的标准,但修为的高低也可在此时高下立现。 炎胥萝一身白纱衣,衣袖和裙摆处夹杂绣着烟云晚霞,甫一上场便有了风云变色,手中的剑细长而明亮,霁欢见着她将手腕一转动,变色的风云迅速平息,恢复到了先前的宁静,但心下却知道,这把剑已经是承了周遭风、隐藏在风中的雷、阳光中的火以及远外水域这四项自然风物中亦柔亦刚的力量,虽然上古神只血脉延续至她怕也是式微了,可即使如此,感知天地召唤万物的力量却也不见得在年年岁岁中消散。 霁欢不由赞叹,对音楠道:“这姑娘,看来真是挺在意此次比赛,较之先前卿家公子多出来的这些较真的劲头倒是值得一观。” 在一旁不知何时又抖擞了精神的豆子接道:“那亓、修已是斗了一场,这样看来像是没什么胜算。” 霁欢耐心道:“那两兄弟先前那一场也不见得用尽全力,既是主动请赛,又常在沐明,不见得会输。” 因听见话语中提到沐明,音楠斜眼看了霁欢,又继而对豆子说:“你家姑娘热心,若亓、修此番无缘头筹,你央她不如收了那二人作徒弟,算是个安慰奖。” 不等豆子反应过来这句话的弯弯绕绕,霁欢便回道:“常日无聊,收俩徒弟也可,只是我不曾带过弟子,还需请教君上。” 看台子上的声音一下子又鼎沸了,原是耿颜在宣布开始后,虽两方均已站定亮相,但炎家姑娘的亮相让看台子上的一众看官惊喜莫名,那手转动收了自剑尖散出的汹涌剑气,原以为是要直接朝栾亓栾修进攻,却身子一转来了场实打实的舞剑。说是舞剑又有些不同,细看之下能瞧见剑并不在她手中,只在距离着她右手几尺的空中悬浮,随着炎胥萝身姿的舞动也一道舞动。 这无疑是一段曼妙的舞蹈,步伐不急不缓,偶一转身却又似有千钧雷霆之力,霁欢似乎听见有一些声音,淙淙声,嘤嘤声,究其源头,便是那把细长的剑所发出的。这姑娘修自身的同时将剑也修得十分好。舞者衣袂飘飘,但目光却总是落到音楠的身上,直到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舞毕,却不见收尾的定型,只见那把剑从虚浮状态直接落入炎胥萝手中,炎胥萝眉宇中透露出英气,嘴角噙一抹自信非凡的笑意,朝已经看呆了舞蹈的栾亓栾修道:“请教了!” 坐在对面看台子上的如师傅看到这里,对这姑娘倒是青睐有加,自然也注意到那投向音楠的热烈眼神,但看向自己的儿子,却不见回应,不动如山一脸肃然冷淡,倒不如先下同霁欢、豆子聊天时轻松的模样,一下忍不住又望了霁欢一眼,正好与霁欢四目相对,略略尴尬便举起手中的酒瓶子,似乎在赞誉这酒的好味道。 霁欢略一点头微笑,瞟眼看到挨着坐的音师傅同凌师傅在杀一局棋,不知道双方谁该落子,凌师傅朝他这一方看了过来,高深莫测的样子,让霁欢想到从前迟默同她讲过的凌师傅教习弟子如何严厉的事情,想一想不知道今日一场谁会如此荣幸,碰到这样一位严师。想罢,塞了一个柿饼,又继续看演武台子上比的如火如荼的两方。 棋逢对手、势均力敌这样的情形总会让人大饱眼福。但奈何规则拘着,双方过手精妙的十招让看台子上的都觉不过瘾,有几个甚至私下里探讨,说的是“早知如此精彩,应该定个四十五十招。就这一场看个半晌也很是值得。” 最后一招后落定的姿势是炎胥萝脚尖点在栾亓的剑上,自己手中的剑则是直指其右手腕,再一发力恐直接砍下栾亓握剑的手。但同时她自己却也没有捡着便宜,一边的栾修斜身配合下,剑也指向了炎胥萝的腰际,再近两分,便可破了束带,割下炎胥萝腰间的一块肉。 是以,最后这个大家都不会捞到便宜的招式,让演武台上三人均未妄动一分一毫。风声拂过,炎胥萝的裙摆轻轻碰上了那在腰际的剑,便有一到划痕口子。此番景象,让霁欢不由得叹了一声“妙极!”,音楠看着她如此沉醉的模样,暗暗一笑,而一旁的豆子跟众人一样吸了一大口凉气。 十五(下) 浮云被风吹散,浮楠山的楠树飒飒声音传来,炎胥萝的长剑和着风声又起了声音,三人收了剑。定在一个平局的局面上,让看台子上短暂安静后又跟着热闹了起来。 照规则来说,亓修两兄弟未能在十招之内占得上风便算作输了,可这一场下来也让众人看清双方的实力都不错,若是都有所保留,那最后与耿青穆的一场更是好看,所以现下谁出局了都让人觉得可惜。一直在台子上悠哉哉喝茶不发一言的凌师傅,忽然在喧闹的嘈杂声中咳了一咳,顿时场子上就都安静下来。距离三位师尊位置不远处坐了一位黑袍子的神君,面色冷峻,青丝高束,一撮山羊胡须让冷峻的面色更添一抹严厉,但这个冷峻严厉的神君台子上多半都不认得,只听他在凌师傅的咳声之后朝音楠方向说道: “老朽拜谢君上坐下仙君手下留情。小女胥萝来参加此次比试,主要为了增闻广识,见见世面。我炎家铁血一脉,既是如今一赛成平局,也无需后场比试了。” 原来是炎家的尊长炎棽,一段话说的恭敬低顺又滴水不漏,饶是脑壳不甚灵光的也听出这段话的意思。本来泰然接受失利的栾亓、栾修二位,听罢此话倒是有些尴尬,恐一场比赛下来与那炎家姑娘有了些惺惺相惜之情,不愿将对手好不容易得的一个进入下一轮的机会,白白让给了自己,拱手正欲分辨,一句话却还没有说出口,就看见凌师傅端着茶盏望着他,微一摇头,栾亓栾修便自行闭口不言。 “父亲此话,女儿并不同意。女儿虽然剑术平庸,只是打了个平局,但既有比赛的规则,决胜之赛又有何不可?下一场与耿家公子的比试定可不辱家风。父亲不该此时不辩青红就让女儿辞了比试。”想来炎胥萝也是被突如其来的变数气到了,一段话声音洪亮,已经不顾大庭广众驳了几句,轻易可辨面色上的愠怒。 炎棽见自己女儿没有要走的意思,且言语间拿捏不到位又有损家风,还当众驳了自己的颜面,便抬高了音量道:“糊涂,荒唐。”转头又朝对面台子上似乎在看热闹的音楠道:“小女不懂事,烦请君上定夺。” 一句话将决定权丢给音楠了。音楠虽然也很欣赏这炎家姑娘的一套行云流水,美感与力量并重的剑法,但奈何先前注意到凌师傅制止栾亓栾修兄弟的陈情,心中想着许是这炎棽已经与凌师傅禀过原委,有一些不足以于外人道的隐情,于是清了嗓子道:“既是炎家尊长已经出面,就让沐明的两个童子得了这个便宜吧!” 霁欢在边上本一直默不作声,只让豆子在教她结绳的小游戏,听罢音楠的话,瞟眼看了台子上比赛刚结束时还略有春风得意之态的炎胥萝,现下眼睛里似包了水,有些不忍心地低声同豆子道:“摆明了还是偏袒自己门下的童子。”豆子听完痴痴笑了两声看着音楠接道:“没想到姑娘也中意那炎胥萝啊?我倒是希望栾亓他们能最后取得优胜,毕竟我跟他俩要熟络一些,他俩胜了我脸上也有光。” 插曲毕,炎胥萝在音楠说完话后便转身消失在众人视野,最后一场决胜之赛终于在耿青穆与栾亓栾修双方话不多说直接开打中开始。或是想到毕竟是末址内部的比试,那一柄落白剑至始至终没有出鞘,耿青穆在对亓修时也不显得费力,与先前双方都以攻为主的战术不一样,虽亓修仍是使出浑身解数,力争在规则定的十招之内取得优胜,但耿青穆却明显不买账,在二人夹击中轻松寻出空档,霁欢看出这战术分明就是没有战术,一味拖着,拖过十招,他耿青穆便胜了。 豆子在霁欢边教会了霁欢结绳后,便一心一意盯着台子上,看着耿青穆在空挡中轻松避闪手心里捏了一把汗。霁欢在看着,一边觉得这耿家公子看起来同耿颜一样正气又严明,不想不要脸起来也是真的不要脸,宽慰豆子道:“一日之内赛了三场,亓修还有这样的魄力,可见在音楠那里得了不少真传。你倒是不必要担心,他俩即使不胜,也助益颇多。” 音楠耳朵尖,听罢接道:“正是如此,他俩即使不胜,还有你家姑娘做他们师傅。” 霁欢先前心中正有不解,现下便吐了出来,问音楠道:“我不曾与谁比过剑,你怎的觉得我有那资格做你门下童子的师傅?” 音楠笑着道:“你姐姐那一套你学了个七七八八,段子秘辛都晓得不少,遑论剑术!” 霁欢听罢,心道音楠说的并不全对。迟默当年教她的多是心法,而且心法多是从一堆找不着南北的话头中自行总结,大多数时候,迟默都是直接同霁欢对打,霁欢不知道败了多少次。只唯一一次,被迟默送去极界之前,霁欢略胜了一筹。之后,便是从在极界同恶灵缠斗中实打实练出一身本事来的。 台子上的栾修栾亓修的双子剑,自然二人的心意在此时也是相通的,因耿青穆一直躲闪,自己的一招招都落在无形,两人合力寻出了一处对方在避闪上的漏洞,在第九招上终于能够见缝插针般攻破其防守,一个虚招子先引着耿青穆朝他们预想的方向一退,其剑柄正好挡住栾亓进攻的剑势,另一方栾修似乎正试图从上方越过耿青穆,截断其退守的路线,不料却只是虚晃一个身形,迅速俯身一剑刺向耿青穆的右腿,若这一剑刺着那便是亓修二人胜出。孰料耿青穆却是将计就计,左手握着的落白剑突然被控制平衡的右手拔出来,一方用剑鞘挡住栾亓,一方挥剑从栾修剑的一侧穿过,一翻手这一场进攻便是破了。 两把剑在相撞的那一刹,发出尖锐的声音,只像是要将众人的耳朵都震聋了。 业已近了黄昏,几场下来,耿青穆得了个最优胜,在恭贺之声中,耿颜觉得甚是满意。而此时,谁都没有注意到师尊凌珩之意味深长地望着正不知在谈些什么的霁欢和音楠。 十六 临近黄昏的云霞将浮楠山的深幽点出了辉煌模样,霁欢觉得这一日里过得十分充实,甚至日头都走的更加慢一些,那长至万年的岁月里,自己从来没有这么过过,原来这般过着竟是有意思的紧。 等到耿颜平复着自己内心十二分激动的心情,拜过君上和三位师尊,将此次比试的结果和着赞咏之辞一道念完后,浮楠山山巅飞来一群色彩斑斓的瑞鸟,在演武台东西两入口的高柱子上分别停了一停,飞再走时便见着那优胜榜上独独摆着耿青穆的画像和名字,瑞鸟又飞至台子中央,绕着耿青穆在空中环圈飞着,欢鸣不已。 虽是正经比赛已经结束,但看台子上也没有离去的,因今日还有最重要的一桩,拜师礼。 音楠同霁欢讲过,先前凌师傅在为他即将新收的弟子打磨一把剑,作为见面礼。凌师傅亲自动手,让许多得了消息的,都等着看看这是一把多么风姿无双的剑,霁欢心里也有些好奇,是以现下盯着台子上的神情倒是比先前看别人打架要更专注了。 耿青穆收了落白剑,整理了自己的长袍和在刚才打斗中微乱的头发,再将扎好的袖口放松捋平整,似乎是终于觉得自己的仪容担得上当凌师尊除历任君上外的正经首徒了,方才恭敬俯身,拱手朝凌师傅那个方向一拜,是请凌师傅的意思。 此情此景,有些念头出现的似乎有些不合时宜。 凌珩之已经许久没有想起过自己曾经的小徒儿迟默了,毕竟过了这么多年岁,自己在末址见证了多少生命陨落又盛开,在末址之外又见证了多少起起落落,就如同他常日里赌书泼茶的闲状,那沸水里的干叶子浮浮沉沉,滤到最后一碗清茶色,饮尽只剩个回甘留香,罢了。 要说为何苛待音楠,而自己却多了闲心来教导一位新徒,他思量的要比音楠更久远一些。 他凌珩之在末址已经不知道多少岁月,因得先师命,是从拜到真武座下就知晓自己的命途如何的,那个时候师傅是如何告诉他的?几十个日夜的详谈考究已是记不得每个字了,只一句“毁,或护,在于你”。 在大荒里熬着的日子,他想了多次,直到到了这里见到时任的第一任女君,得命理机缘化生的神体,无师无父无母无名,未有教化却天生一副修为,高深精纯。知他来末址授业,待他恭顺又谦卑,战战兢兢是想着这真武圣尊派来的弟子能与自身的意志相合,能护着这片亦正亦邪、亦善亦恶,却承载了多少希望执念的地界。 她对凌珩之说过,她眼中的末址之境,与九重天、与幽冥司、与人世间、与四海六界并无不同,不过多了些许求生的欲念。是以,他凌珩之将师父的那句话,退去了毁,留下了护。 这多年,除却音楠,正经过了拜师礼,由他授业的便只有历任女君,是想着能将毕生修为都传给每一任的女君,能为她们生而有的使命助上一臂之力。至于音楠,他曾游历时认识的两位欢喜冤家,受邀也来了末址,与他一道成了末址选定的三尊,些许年前,音楠降生,便也成了自己的徒弟。音楠如今成为了君上,是他始料未及的事情,饶是他能算准许多人的命格,但终究有些事情是他无能为力的。 相比于以前因身上担子并不重而吊儿郎当的样子,音楠这一万年来性子是沉静了不少,而本又是聪明剔透的,他其实无需有什么担心。只是,若他事事都要来问一问自己,而不独立去寻求突破和方法,那这君上也于末址其他生灵无益了。现如今,净化后的末址已无事可担得他的挂念,收一个徒弟,也算作是为音楠谋一些助益。 从看台子上一层木阶一层木阶地走下来,看台子上坐着的除了音如两位师傅其他全都站着,鸦雀无声的寂静让他忽然想起迟默的拜师礼,倒不如今日人多显得隆重。那时大家似乎都对这个初初看来并无殊异的,末址圣地却偏偏选中选中的姑娘不甚看好,他仍却是按照礼俗定了个日子,在那末址多少年不曾有过的大雪里,迟默还是个小姑娘模样,与那个跟她一同化生于渊域的阿玉来见他时,颤颤巍巍地走着,眼中少了恭敬多了好奇,在冰天雪地里像模像样地奉了一盏茶便算礼成,他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告诫几个字,迟默便晕了过去。 好笑,好笑。 到如今,作古了的众神又何尝不是好笑二字道尽平生。 至演武台的中央,耿青穆朝凌师傅拜倒下跪,双手平举过头顶,是接受新师教诲的意思。周围的目光巴巴地投来,都等着瞧一瞧凌师傅亲自打磨的剑是何模样,可会认这新主人。 凌珩之望着拜着的耿青穆,幽幽道:“既有落白,这新剑就待有缘人吧。” 周围的失望的语气都是憋着未发,偶有两声轻微叹息传至耿青穆的耳中,但他自己并不觉得有什么值得失落一番,此次能成为凌师傅的弟子,他们耿家,赤敝一族都已是荣光无上,遂平和答道:“既有落白,遵师傅意。” “守心,持正,护末址。”凌师傅手持那把鸦青竹骨扇,分别在耿青穆的左手右手,前额轻点,留下这七个字。 “谨遵师傅教诲。” 耿青穆的话音落下,这拜师礼算成了。熟料耿青穆起身后不待站直,凌师傅便道:“今日比试,你自有能耐,却也非在末址一般生灵中便是无敌。你可愿接受为师一试?” 耿青穆听罢此话不由得心下忐忑,以为是凌师尊本人要试一试自己,虽自己一身本事也做不的假,且不是无胆无谋之辈,只末址均晓得凌师傅的长剑已是许久未出鞘,此番是何深意,耿青穆想不透。虽未想透还是冷静回凌师傅道:“徒儿领命。” “霁欢姑娘可否代劳,试一试我这新徒的真本事?”凌师傅突然朝霁欢并音楠站着的那处道,语速是不疾不徐,却仪容严肃,听来威严有加。 霁欢尚未从凌师傅那句要为新剑寻有缘人的失落感中回神来,毕竟她也是好奇了一阵,此番又被突如其来的相邀惊了一惊。 凌师傅是姐姐的师傅,自己虽然叫迟默一声姐姐,但实际也算得师徒,这么顺下来,凌师傅算是自己的师祖,饶是她不通人情也觉察出个中有所不妥。心下正疑惑,便听见音楠同凌师傅道:“师傅若需代劳,可由我与师弟一比?” 霁欢听出,音楠这是在为她解围,但一个转念终是想到,凌师傅此番并不是要试他新徒的本事,要测的原是她霁欢的能耐。末址三位师尊都不是心有歪念之辈,而此次试探许是借个由头探查自己的一身修为是何境地,结合音楠作为新君尚未成礼,又似与自己走的颇近,可能是想自己能补上音楠未成礼时护末址的能耐空缺。 能想到这一层让霁欢自己都颇感意外,见凌师傅也不答音楠之请,便接道:“霁欢愿与之一试。” 语毕,从头上抽出一根发簪,现出一把削的粗糙的木剑,飞身落到了演武台。 十七(上) 自那一回赤敝族举办的剑术比试后,音楠觉着沐明整座宫殿,前至正殿前的长回廊,后至准备膳食的伙房,似乎更加热闹了,因自己忙着布置修文撰史的事,欲将这一段佳话添进“纪事”之中,遂许多问题还没有来得及细想。 先是耿颜在办完赛事的半个月后,将拆台子时得下的那张龙虎优胜榜送来了沐明,道是撰文时需绘画本也说不定,音楠遣栾亓收下后,又顺手安排他们做一册绘本,到时候说不定销量还挺好。耿颜笑笑,搓了搓手又从衣袖中拿出另一张榜单,见音楠疑惑着便当面打开。 原来是比试开始前,音楠见着的那张只立了炎胥萝名字的榜,只是不同之处在于先前的炎胥萝不知何时换成了霁欢,且也是同那优胜榜一样,绘着得是霁欢的画像,画定的正是霁欢试过耿青穆后将木剑化回一根木簪插入自己发间的样子,侧颜之下,眼眸低垂,一侧嘴角微微牵动,明明是静态他却似乎看到霁欢笑的模样。 音楠觉得,绘这图画的倒是颇有见地。 但感慨一出,耿颜就说,倒不是哪位倾慕姑娘风姿的小仙画的。而是那日待霁欢并音楠及几位师尊一道离开后,浮楠山飞下来的瑞鸟回巢后竟又飞了回来,那翅膀在夜幕中微微泛着蓝光,在榜单上飞了一阵子便成了这画。 耿颜道:“因当时来观看的末址众生灵只专注于热火朝天地讨论,加之夜已深,倒没有几个注意了这景象,臣下看了之后,觉得这对末址之境,也能算作一件奇珍。” 音楠奇怪道:“既算是件珍奇,你赤敝族内何不留着,送到沐明作甚?” 耿颜默了一阵子,心里先是囫囵想了个“我族内留着总不能参拜供奉,挂在何处都有些不成体统”,然喝了几口茶水后,道明意图。说他自己撤下这张榜时也想过留在自家族内,但因感念霁欢先前的功业,遂想托君上送给霁欢作个纪念。而对音楠后边跟着又问的一句“为何不自行送到小次山去”,耿颜茶喝干了也没有说明。 不过,音楠见本是一直醉心于跟着霁欢的豆子,最近倒时常在能沐明见着,且一见他总是躲着或绕着道,即使是面对面碰上了,也不如在小次山时活泼可爱,经常行个礼就跑。又结合到自己一双父母近来争论最多的一件事,对于那份欲言又止,心下便猜测到了七七八八。 那日,等霁欢持一把木剑到了台子上时,他音楠也领会到了凌师傅的意图,或说应是加上了自己父母的意图。且不说这不是他心里的意图,但在意识到的时候,却是并没有什么可笑的自尊心作祟,只想着霁欢胸中装着的何止一桩亡故人的遗命,自己平日里对霁欢的一些想法到底是有些浅薄了。 她到底是不同的。 霁欢与耿青穆的剑术较量不仅让音楠惊讶,那些即或是从没有认真修习过剑术一项的观众们,也同样十分惊讶。讶于从一把木剑透出的剑气,浑厚之力不像是一个姑娘家家,讶于精湛之术不像是修习万年之灵,讶于狠决凌厉之招式不像是生于末址,讶于狠决中的慈悲不像是长于苦寒极界。 可能是一心遵着凌师傅的那句话,虽是比,倒真的是以试为主,剑与后,意先走。先前耿青穆许是见霁欢毕竟女流,又是末址恩人,心中藏着恭敬,不太知道怎么过招,落白剑握在手中也是不出鞘,想着延续先前的模式以守为主。但霁欢明显并不同他想法一致,第一招就直接劈开了耿青穆驾轻就熟的防守,一把木剑抗住落白的剑气抵着剑柄,挑落了剑鞘,是正儿八经要试试他有几斤几两。 耿青穆倒也不是雏儿,毕竟身上顶着的赤敝族第四代大公子的名头,也不是为了招摇过市的,一个恍惚间已经醒神过来,冷静接下了霁欢的开局第一招。落白剑乘着耿青穆的修为,木剑接着霁欢的修为,斗起来却分不出到底哪一把才是耿颜赠予耿青穆的,让人闻名便不寒而栗的那把了。落白剑凌厉,剑意虚实相交,但仍是不及霁欢的凌厉,质朴之中是剑意本真的力量,比之霁欢一贯不笑的冷淡模样,她比剑时的样子倒更是令人难忘。 本是耍着狠决的招式,面容上却是不急躁,眼中时而透露出得意的神采。音楠看这一场也是看的仔细,当时想着若是真关乎什么重要事情,霁欢一招便能制住了耿青穆这样的对手,现下能同耿青穆悠悠哉地交手,不断变化身形招式,又留有余地让耿青穆能够接的上,音楠觉得,霁欢极界修出来的竟然闲心也这么好。 直到天全暗,过了几十招将耿青穆的底子漏了个够,霁欢才终于收了之前的留有余地,飞身入空又迅速点地,耿青穆昂首又低头间,露出了急躁,剑意乱了便到处都是空缺,至此时终于败下阵来。 一场酣畅淋漓的打斗后,台上欢呼之声起,甚至连音、如两位也十分赞许地鼓着掌。而凌师傅,仍是意味深长,音楠亲眼见着凌师傅现出了那把自己打磨的剑,径直落到了霁欢的手中,霁欢握住的那一刹,剑身发出了一道像石榴花开时那柔和却耀眼的光。 凌师傅开口道:“既然这剑选择了你,便一道修习吧!” 音楠觉得,师傅打磨的剑与其说是送给什么新徒,倒不如说本就打算寻着个由头送给霁欢。音楠猜准了一半,一切在凌师傅预料之中,而另一层深意还有,他见多了末址之前经历的前车之鉴,这把剑同霁欢在一处,既是在修行中的相互成就,也是在有些时候的互相克制。就如同当年迟默手握一柄孤空剑,亦正或邪,一念之间善恶起灭,而他在剑中藏着的一道,持剑之人第一次碰触时便吸纳的真意,在关键之时能锁住那无法控制的一念。 而愿,这样的时候永不会来。他凌珩之向来如此,要将最坏的打算做在最开始。 十七(下) 除却耿颜这一桩,还有沐明之中音如两位最近下棋时闲谈提到最多的,也是那场比试中的霁欢。说的是,霁欢剑中透露出的那股子倔强和狠决,全合了迟默造她的那段时间的模样。而慈悲,则是源自于对末址苍生的慈悲。二者看似毫无关联又矛盾,实则全体现出对末址的坚守。闲谈到最后,又是对往昔的追忆,追忆之中是一两声叹息。 叹息之后,音师傅表达自己的看法,说是那些狠决的招式流风回雪,冯虚御风,他不甚赞同。对如师傅的原话是:“你欣赏的这种,为夫倒是觉得空有意境而无实意,若真是到了战场上,快准狠三字,赢面更大一些。”一句话,将如师傅得罪,二人在音楠面前的闲谈变成了一场争论。 音楠懒得听,看着那幅画想着父母说的倔强狠决一类,这里边的种种原委因由,倒是不指望末址上上下下都得体会清楚。 因此,耿颜搓手尴尬一笑未说明的意头就清楚了。 但小次山留霁欢在,音楠想着先前她没来由吐血的事情,倒仍是有些担心,时隔多日,得了空闲,遂遣正在廊下同栾亓和前厅的童子一道逗着蛐蛐的豆子回小次山,将耿颜送过来的这幅画送交给霁欢。 豆子嘟囔了一声,深呼吸了几口气又大声回音楠道:“君上,栾亓和栾修不是要拜姑娘作师傅么?您遣他俩与我一同我去小次山罢。”说完看了一眼有些慌神又不明所以的栾亓一眼,跟着道:“既然要成为姑娘的弟子,他俩能否就在小次山住下了?” 音楠好笑,若不是豆子现下提起,他都快忘记当时同霁欢的玩笑,对豆子说:“小次山拢共也没几件房子,栾亓栾修也不方便住过去。至于拜师嘛,正好你跑一趟问一下她的意思。” 豆子觉得自己无可辩驳,心中有些不悦,见栾亓仍是一脸不可置信,便朝他不满道:“你这是作什么表情,难不成拜姑娘为师傅还低了你的身份?” 栾亓想起霁欢同耿青穆打架时候的样子,忙摆手否认道:“能有霁欢姑娘当师傅自然是我与兄长的福气,只是我们在君上案前,具体的事情自然也当遵君上的意思。” 豆子无法,起身理了理自己脏乱了的裙摆,从音楠那处取了画卷独自个往小次山走去。 一路上她也还在想着先前霁欢比剑时候的模样,本是不觉得有什么,自己跟着姑娘照顾姑娘也有一小阵子,见她原来比自己想的更厉害,也觉得自己连同自己的一家子脸上都光鲜,熟料一日灰毛狐狸来找她玩耍,却在距离小次山竹舍仍有一大段路的时候就不走了,只邀她在小次山脚的一方池塘边上磕了半晌瓜子。 那袋瓜子还是从秦嬷嬷干果店买来的,豆子一边津津有味地嗑着,一边听他絮叨自己的表哥如此优秀,竟被栾亓栾修给打败了,心中有些不服气,不服气的事情絮叨完了,突然转了话头同豆子问道:“你先前跟着前君上,一向是懒散没规矩惯了,会不会也在什么时候得罪了霁欢姑娘啊?若是惹着她生气了,啧啧啧,听族内长辈说,你家姑娘挥剑的手法可是狠的很啊!” 那个时候豆子啐了一口瓜子壳,分辨了几句说,霁欢姑娘虽然面上冷冷的,但脾气好得很,对她豆子也是好得很,自己向来也不是招事惹事的性子,没什么事情会惹到姑娘。然后狡黠的狐狸说了一句什么“那你要想想自己曾经不讨前君上喜欢的时候,也做了许多挨板子的事呢!以前挨板子不晓得现在会挨什么哦!”尾音还特意挑了一声。 豆子吞了吞口水,哀声叹气回了竹舍后,心下便一直怕怕的,做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曾经那一桩让自己兴奋的想法也烟消云散。然后有事无事找着各种由头,溜到沐照或沐明找朋友玩耍,先前三餐时间还会回去给霁欢做做饭,后来便是三餐也不回去了。 但是现在,拿着霁欢的画像走回小次山竹舍的路上,自己倒是认真反思起来。捋清楚之后,灵台清明一般,觉得自己非常不应该,无端恶意揣测霁欢这个大恩人不说,还置槐愚仙君及韦老夫子那些话于不顾,明明打定了主意要帮着霁欢姑娘调养,呸,竟然因为几句话而害怕溜了出来。 且不论霁欢究竟会不会打她,就算挨一两下板子又何妨?虽然挨的可能不是板子,但她豆子是因为畏惧便忘了心中愿望的人么?想罢,才出沐明的千斤腿忽然也变的轻盈起来。 而一溜烟到了竹舍却见门闩插上,四下无人,门前霁欢常坐的梨木桩子上也蒙了一层薄薄的尘灰,豆子想到前一阵子闭关的情形,将画卷放在门口,先去了露华洞,也是无人,心中紧张,一溜烟又跑回了沐明,向音楠禀明了原委。 音楠跟着到了小次山,在竹舍门前抹出水镜,水镜一漾,显出前几日的事情。见原是那日无根山的槐愚前来,想必是从沐明离去后到了小次山,同霁欢喝了一盏茶,说了一声关乎予绎的事情,而后便是二人一道离开,离开时霁欢朝着梨木一望,此时隔着水镜,倒像是在看音楠。 心下有了思量,回忆起曾经同予绎结交之时的种种境况,何时何由相交为友,何时又变为陌路,何时又成为仇敌,即使曾经谁也没觉得予绎应当是末址之境的仇敌。 但是,从对霁欢的心思中回过神了,他音楠心中还是有些隐秘的结,一番下来,直面耶?唯有直面罢。 若不是当年因,何来如今果?音楠想问问清楚,为何当年凡人之躯替迟默挡下一刀的予绎,摇身变成九重天的太子殿下后,便一层层算计一步步筹谋到了末址?而明明两情相悦却又忽地陌路之后,又是为何必须引迟默历劫自毁?还有霁欢找予绎的那桩事是什么?他觉得如今他也应当知道了。 十八(上) 若不是消息比意料来的早一些,霁欢本打算再去露华洞正式闭关。她有些许疑惑,那些时日常常跟在她身边的小豆子,也不知怎么不太同她说话了。这样也好,不用继续习惯那些不曾有过的温情,闭关个三五年也罢,说不定再出来时,便无人再记起。也乐一个清净。 而现在,霁欢在槐愚仙君简陋的屋子里喝茶,等人的间隙里,边喝茶边打量这间屋子,因靠着槐愚的原身——一颗粗壮繁茂的老槐树,是以门前落了厚厚的一层白花瓣,炽热的阳光照再那些随风微微翻飞的花瓣上,白晃晃的有些刺眼。即使已是落下了这一层,但尚在树上开着的仍是不少,槐愚仙君有着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审美感? 屋内陈设布置的十分简单,打理的也简洁干净,门口的地上架起的小石炉上煮茶的声音,配合着这阳光和风声十分相得益彰。这间屋子左侧木墙转角开了个角门,看过去是一条不太长的走廊,阳光从枝叶里透下来,斑斑驳驳照的尽处的另一间屋子,元青色的门帘都似在泛着光。 霁欢心下想着,若不是心中装着一件事,单在这个地方喝茶看看景致实在不错,或者不在末址小次山住着,搬来无根山住也是妙事。 那日槐愚仙君来末址找她,告诉她的是先前揣测恐尚要一些年,才可能在无根山现身的予绎竟不知为何又出来了。囫囵算算才不过几月光景,霁欢感觉颇顺又疑惑,路上问了槐愚一声。槐愚本也是疑惑,同霁欢说因想着她所请,便没有细问,大致说了因由,暂留下予绎在无根山后,便匆匆来了末址。 槐愚还道:“老朽为了掩人耳目,特意将特制的新茶装好,送到了沐照。”霁欢觉得这桩事情也不算见不得人,便问道:“为何要掩人耳目?” 槐愚看着霁欢蹙眉,似乎不曾想到霁欢有此一问,道:“难道不应掩人耳目?算了,这回事暂且不表,说来予绎,以前他出来一次总是十分匆忙,这一次却并不如此,叫人奇怪。” 然而,两人御风过了环月泽到了无根山时,除了一壶煮沸着的茶水,却不见予绎人影。不知道哪里来的一位小女娃子,不言不语跑过来打量了霁欢半晌,又走过去在槐愚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跟着又跑的没影儿了。 槐愚面上笑嘻嘻,朝着那女娃娃叫道:“你慢些跑。”转头又告诉霁欢,原来予绎方在槐愚那处等着时,天宫有两位修成不久的散仙,头一回参加大朝会后在凡世游历,不慎进入无根山地界,予绎察觉出天宫来人,便退回圈出的结界内,遣先前那位不太言语的小女娃去打发走这两位散仙,约定两个时辰后再出来相见。 距离约定,尚有一炷香的时间。霁欢手里头握住那个锦囊,心里掂量着握力,十分小心翼翼,前一段时间自己特意将修为注入锦囊内,如今仍是灵力丰沛的模样。但是,看着槐愚在远处的水天池边,收聚不知何时晒的一垫席荷叶,心中有莫名紧张,手里的锦囊被一股气息锁住,那是迟默的气息,她知道里头装了无比要紧的东西,才让迟默在那般境地之下,尚留一缕残魂精心养护。 何为值得或是不值得?或者山河永寿是值得,或者朗朗星月是值得,或者,不违逆本心又能顺应天命是值得? 槐愚装好了一个大茶包,放进了老槐树顶上正开着的花朵里,面上容光,有些不好意思地同霁欢道:“最近倒喜欢喝起了甜茶,姑娘莫取笑小老儿我。” 霁欢摇摇头,眼见着香炉里的香掉下最后的一截香灰,但却仍不见予绎的身影。霁欢奇怪,看着烈日下无根山上的木芙蓉灼灼,若有所思,向槐愚问道:“先前,真有什么天宫的散仙到无根山吗?” 槐愚喝了口茶犹疑道:“老朽前去末址请姑娘了,倒不知是否有闯入无根山的仙人。” “那小女孩也不知?” “她听予绎的话去打发时,确在无根山口见着两模糊的影子。姑娘是奇怪,为何予绎殿下他有约未至?” 霁欢当然不解,若说是有关乎迟默的人来寻他,且是有要事,为何此番看来竟是不愿相见?难不成万年的时间,真如此长久,已经足以改变一个人的心志,散去两个人的缘法和眷念之情? 槐愚听罢霁欢的不解后,叹息一声跟着道:“你姐姐心里苦,但无论如何也是一缕香魂随风逝去,再怎么苦也不苦了。而那活着的予绎殿下心中又何尝不苦?” 见霁欢蹙眉更是不解的样子,继续道:“那水天池的荷花有什么稀奇,那荷叶上的露珠又有何稀奇?老朽曾听过殿下偶有的几声言语,不过你叫姐姐那一位,生于斯,长于斯,他们的缘劫皆始于斯,自然,现而今去追忆从前已经是没有意义。但是,予绎他不知从哪里听来了一种法子,想用那些露水,造出一个新的迟默出来。而现在,本是无念无望多年之后,竟然又听闻有与迟默有关的人来寻他……总有类似于近乡情更怯的不安吧!” “用露水造一个新的……姐姐来?可,无论何种法子,姐姐明明已经灰飞烟灭不留一丝痕迹了。”霁欢不可置信,惊讶道:“如果是面子上做一遭,当凡世之人一样阔别今生,幽冥司中辩过善恶又入轮回道,进入下一世,如果只是这样,何必生出这么多精心谋划和细致安排?这些事情,这些年来他总是想通了罢?” 霁欢一段话,似是在问槐愚,又似乎是在问自己,又似乎是在同她常常见到失神看他的音楠说。不过,比起她这样的,被惦记着,在心中便是不死,也算是一件欣慰事,又或者,迟默算漏一卦,竟然天命之中给她留了一个可能? “哎,他以为……哎,他以为的谁说得清楚?”槐愚冲开一泡茶水,无奈叹道。 这样一等,便是三个日夜。霁欢在槐愚这里住了三天后,才终于见到与想象之中截然不同的予绎。 十八(下) 迟默养育又教导霁欢的的那些年,她或是在渊域之中,或是在瓷瓶里的虚空世界待着,除了迟默,谁都不曾见到过。然而在迟默许多欲言又止的话头中,予绎的名字被提及又放下的最多。因此,虽从别处多多少少也再听过予绎,虽也有过诸多好奇,却不曾有机会亲眼见过。 这日见从水天池边一袭浅灰色宽袍,顶着日头,仪容未修朝她走过来的予绎,霁欢觉得,这个样子十分颓然的他当不得她姐姐心中所思所念。 其实在以前,她对予绎除了好奇之外,并没有什么仇恨之感。或许是因为近日在末址的人情里头泡了一泡,对许多事情的看法又不一样起来。在等着予绎的三日里,霁欢又想过多次,槐愚仙君那日感叹之中的话意,然而终究还是见过经过历过的太少太浅,细究不透。但是她觉得,迟默当年经历过的诸般苦痛,与予绎关联甚重,这让霁欢在这样即将了却故人遗愿的时候,心中却与将见之人天然地站到了对立面。若不是他,或许结局也是如此,不过兴许少了中间的折磨,崎岖之路要平坦一些。 霁欢见予绎站在他面前,直直地盯着她却也不开口说些什么,盯得本就心有不悦的她更是有些愠怒了,遂自己开口道:“你看着我,晓得因由了罢?此番是在思念着我姐姐?听闻你在用什么秘法,做些违逆天命背行规律的事,竟是源于你内心深深的罪责感吗?” 话一出口,霁欢惊了一惊,这样重的话她从没有说过,如今说来,话头有些生硬,即使如此,这样开口,心中有的一些情绪便发出来了。 站在远处的槐愚因细听不见先开口的霁欢说了些什么,但却亲眼见着予绎殿下的身子微晃一下,想来说的不是什么好听的话,遂悄没声稍稍走近些,打量着可以听得真切。不想身边却不知何时站了个人,槐愚转过去发现竟是音楠,不拘常礼,二人躲在一方石头后边显得有些局促。 只听得霁欢不待予绎回音,又继续说道:“这多年我也是很思念姐姐,既有法子,便带我去瞧一瞧罢。” 予绎语气带着不忍却并没有拒绝,像是只在跟自己说话一样回道:“那便瞧一瞧罢!”语毕念了一声诀,拉着霁欢作势要去往他圈出的,连自己的脉息都全然隔绝的结界中。孰料,站在槐愚一旁的音楠见状,拖着槐愚冲了出去,抓上霁欢的手倒是一同进了来。 音楠见霁欢有些疑惑地看了看手又望了望他,只冷着脸道:“倒也是好奇,既是要见,便思念的人都来见见。” 语毕又目光如刀,神色似冰地看了一眼予绎继续道:“多年未见殿下,未曾听闻殿下踪迹,原是只同末址之境一墙之隔。” 予绎听罢自嘲一声苦笑道:“故人到访却无好酒好菜,倒是对音楠君的疏忽。” 音楠听罢,想到当年为尽早帮助迟默完成劫难,承了凌师傅的意,亲自到凡世之中将那时看来不过是个凡人的予绎接到了末址,他们同着迟默,也度过一段轻松愉悦的日子,像是少时好友,一番磨难,并不曾想到这竟然是命轮启动的声响。想罢,继而喃喃自语说道:“故人?本君同殿下本是旧友,殿下同她是故人。不知当年你刺剑向她的场景可曾多次入梦?” 槐愚听罢心里一紧,手心也捏了一把汗,哪壶不开提哪壶,大家不能心平气和坐下来喝杯茶?想来音楠也是知道当时各种情由,却仍如此语气旧事重提,若是现下二人要打一架,一边是九重天上身份在那里摆着的予绎殿下,虽明面上不受天帝重用,实则是帝后的心头肉,不能不帮;另一方是末址现任君上,一向与自己交好且是自个儿邻居,不能拱手不管,实在是想不出来若是二人打起来自己当如何,便靠近了霁欢,岔开话题道:“这地界倒是看来与无根山无二致,只是这空中虚浮了近……近百只罐子?敢问殿下是为何物?” 惊声一出,音楠和霁欢也放眼望去,遍野荷塘边搭了个草棚子,草棚子周围的空中浮着大小不一的青瓷罐子,罐子里挨个露出个莲花苞。只听得予绎道:“曾在末址的时间里翻看过古籍,得一个关乎灰飞烟灭堕入尘埃的魂灵要如何再次凝神聚魄的法门。说是,万物始,必有因,若能找准此灵最初降生的因由,重新推演一次这因,或可功成得一个相似得果。” “所以殿下才想着用无根山的露水?难不成这育着这罐子里莲花的竟是那无根山的露水?”槐愚打断道,“但若是迟默的因,又何止这一桩?” 音楠听罢槐愚言语,冷哼一声接道:“但却只有这一桩是凭你我之力可以办到的。前前君上早已魂散末址,创世神女娲亦登临空无,要借她二人力便是无有可能。” 是了,当年的末址因吸食凡世浊息而成此境,而后因瘴气过多衍出诸多恶灵,恶灵扑向六界之前,创世神女娲因补天,路过无根山时,采了无根山水天池中荷花的晨露,将此境净化,命之“末址之境”,意为最后一片土地,此后方成世外仙乡。而那被女娲采撷过晨露的荷花,也因此得了机缘,经过多年化出了元神,再之后被迟娑点化修成了人形,是为迟默。 “末址那任君上我自然是无力将其复活,但创世神女娲力量或可一借。这罐子便是用在风陵葬骨之所挖的几抔黄土烧制成的。”予绎望着空中,嘴角艰难地扯出一抹笑意,又继续道:“但,都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想来古籍不曾欺我,但时移世易,先时之因何能成今日之因,而造就今日之果。” 语罢,宽袖朝空中一挥。那罐子里先前还包住的花朵霎时全开,花朵正上方现出一幕幕看似光怪陆离的幻象,但定睛细看竟是关乎予绎同迟默的多年回忆。音楠看罢已是眉头紧蹙,嘴角牵动无话可说。而霁欢见这景象虽面色似无异,眼中却痴痴地流出泪来,一旁见着的槐愚也是震惊非常,唯予绎淡然说道:“照着那法子倒不见凝出她的魂魄,却演出了我与她二人的回忆,倒是比失去还让我觉得受不住。不过后来倒是又成了心头的一桩挂牵,聊以慰藉。再到后来,恐是霁欢你的出现消融了末址冷肃,最后竟连个回忆也结不出来了,炼的罐子也一个接一个地碎,再无成型的了。” 霁欢想着先前在渊域见着的迟默留下的一缕魂魄,想来恰是这一缕残魂引得予绎还有些可念可想的。人生过执,是为放不下。 及此,不见心中的隐秘被人窥见的难堪,予绎脸上倒多了些从容,抹开结界要将三人送走。 霁欢待音楠并槐愚出去后,留下朝着予绎,揩去泪痕,将绑在自己腰间的锦囊解下来递给予绎。予绎不解,霁欢轻轻打开了锦囊,却见到是青莲一朵紧拢,能够透过锦囊感受到脉动的声响,而空中此时幽幽传来迟默的声音: “当年回溯自己的前尘后,却无端知晓自己竟曾孕育过你的骨血,虽没能给这生命一个交代,但那血脉竟顺了我的因,寄养在了无根山的水天池中。后来我有心将此护育成型带至渊域,奈何魔性沾染已是不可控,这胎便只得停止生长勉强不死,望你善待之。”一段话平和的话落音便悄然归于寂静。 霁欢心中的那些仇恨之情,已经消解,此时言色无异,状若不觉地看着,予绎呼吸急促震惊非常地望着空中无言落泪的样子,说道:“当时姐姐给我留了一段话说的是,若我有机缘见到你,你尚存对姐姐的念想,便将此锦囊交给你,其余仅从天命。若你已为人夫人父,忘却从前重获新生,那便是你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劫数,当祝福于你。而这,我便弃在那池子里,不再执着于生。如今看来,你应有你的法子善待。” 离开之前又似乎想起了什么,背向予绎道:“想来我先前所言即便是姐姐听罢也会伤心,对你不住。”语毕顺着音楠二人的路走出了结界。 这桩事情这样办完,不知是妥还是不妥。霁欢在心里问道:“姐姐,后来的这些,你当年想到过吗?” 十九 槐愚仙君见天色尚早,便续了清水新煮一壶茶,留了音楠和霁欢二人闲叙,有意将话头引开,打破离开予绎结界后的那些沉重心绪。音楠知晓其意,便顺着槐愚的心思,正聊这些年无根山未曾轮转的长夏,二人得出个结论,六界之中自有寒冻不休的地界,予绎或是将其他处不曾有机会轮转的夏季悉数借到了无根山。 槐愚仙君觉得,予绎做的这桩事情,倒是遂了他的意,他心里很是感谢。 而端着一杯茶的霁欢却心不在焉,待槐愚仙君同音楠聊完的间歇,蹙着眉头问问了槐愚关乎先前那不擅言辞的小女娃的事情。 原来,这女孩是由一棵在距槐愚本体神树约莫百丈远处的一棵甘木化生而出。说来这甘木却并非无根山天生地长而成的树。无根山的地界并不宽广,四合的叠翠青山上遍为木芙蓉,木芙蓉之下又遍是蜀葵,除此之外便仅有一棵老槐树,虽也是仙乡,却只有这老槐树化生成人形,不过也是得了个机缘巧合。 听槐愚仙君细说,大致推断为霁欢出极界回末址之境前后,似乎有什么种子落到了无根山的土壤,不过是前几个月才破土发芽,几乎算是一夜之间便长了枝叶,又一夜之间化成个女娃娃模样,先时只是夜间出来到槐愚仙君那里张望,讨些果脯吃食。但,神奇的是,这女娃娃每日都不同样子,一日比一日大起来,到一个月后长成如今这般模样便算是成了年。 小女娃娃无依无傍,粘着槐愚仙君,今日讨些水果,明日讨些茶点,也算是可爱,却只是不怎么说话。槐愚仙君因常年守在无根山这个地方,无一亲人也无人亲近,实在闲的发慌也只有费力到末址去一趟,不怕讨人嫌地同这位师傅下下棋,同那位师傅论论道。而如今,许是上天怜其孤寂,在无根山又施下机缘,化生个女娃子,自然便对这女娃娃生出了怜悯之情,二人作伴,槐愚仙君给女娃娃胡诌了名字桸聆。 音楠听罢槐愚仙君细细讲来,一边滤着茶渣一边打趣道:“仙君修行多年,如今倒是得了一个女儿养,可见上天不只是有好生之德。”这句话音楠本打算能得往常一样,霁欢听罢能解一解面上愁容,但是霁欢此番却似乎并枚认真听音楠说话。 槐愚仙君听完也未做答,常日里笑着的脸上也忽然蒙了一层霜,起身进屋子里抓了一把晒干的芡实丢进茶汤中,留音楠一个也望着远处讪讪喝茶。 槐愚仙君见霁欢听完自己叙述后,仍是若有所思的样子,不免有些心慌意急,便向霁欢问道:“姑娘觉得,可有何不妥?” 霁欢却并着急答话,转身朝那棵甘木的方向走过去。 这棵不大的树,看起来不像槐愚本体那样子底部盘根错节,根结上又发新芽,一眼望过去便知是修行颇久的神木。这甘木破土之后双生了两干,两干生长之势枝干树叶全然不同,一干如柳叶一干似白杨。这模样倒让霁欢觉得有些熟悉,却迟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般模样,正站着,忽然听见一句似嗔似怪:“你果然不记得我了!” 霁欢奇怪转头,见着是先前正说起的女娃桸聆,又是一惊,疑惑地看着她等后话。 “我跟着你出了极界,你倒是像从没见过我似的。没见过也算了,竟见着这原身也是不记得。”桸聆略有不悦又带着撒娇的语气说道,“在极界有万物规则定律拘着,没办法化生成人形,我跟着你出来落在了这地方,天地灵气毓秀,才有能耐化作这个模样。” 霁欢恍然大悟,当初她在极界时,是依靠着一棵枝繁叶茂的不死树,将此处作为自己万年长修的庇护。因那时奇怪过,为何自己因内息不稳吐的血,或是掌心纹路泌出的血,顷刻间便荡然无存了,后一次在梦里知晓自己栖身神木竟是不死树后才明了,原是神木不死树,将那沾染到枝叶上的血尽数吸收了的缘故。 “你原身本体不应该是那样枝叶繁盛?”霁欢疑惑地用手大致比划了那不死树的枝干,继而道:“为什么长在无根山这样地界倒精瘦了?” 桸聆有些不好意思,眼神一转并没有回答,只问道霁欢:“我同你也算是心意相通罢?先是你一滴血一滴血将我养成,而又我也是跟着你出来方能化生,以后也让我跟着你好不好?”语气中还有孩童方有的婉转和稚气。 霁欢心中却思量着极界万万年化生的头一生灵是否能与末址之境契合,那原先能在极界长得郁郁葱葱,而现在在无根山却是这样,怕是突然领回去对两方都无益,但听着这语气中的恳切,霁欢又觉得不能直接开口拒绝,方略一思忖说道:“你才长了这个样子,离不得本体太远,先待在无根山罢!” 虽见着桸聆瞪着眼睛看着她不发一言,却并没有觉得不妥,正想说什么就见着她跑到远处原身下隐了身形。 一壶茶吃完,二人辞别槐愚。临行前,霁欢特意单独嘱托槐愚仙君关乎桸聆的事情,托他照顾尚未更事的桸聆。 一路上音楠与霁欢各有心事,没有了槐愚仙君特意转开话题,此时音楠还在想着在无根山见到予绎的种种,难免回想起以前的桩桩事情,也曾兄弟相称,如今只盼他再也不要同末址之境又何瓜葛而霁欢也略想了一阵子予绎,难免思念起迟默,而后便又想着桸聆,心下总有一些没来由的不安。 “虽见过你说话刻薄的样子,但先时你同予绎言语的那几句,倒像是一把利刃戳心窝子。”到了小次山,二人作别时,音楠突然说:“不曾见过几个姑娘家家说话夹枪带棒至此不给人留余地的,何况都是伤心人。” 虽然语气是玩笑,但霁欢也听出了几丝责备,她不常回想自己说过什么话,想来本就话少面冷,现下倒是细想起来自己说的那几句,知道音楠那时语气也不好,这个时候怎么突然想起予绎与他都是伤心人?心里没来由有些烦闷,便回道:“自是你有许多弯弯绕绕都忍不住呛一句,何况我?倒是二人情由,你个少年家家又知道些什么?”回怼得音楠哑口无言,只得讪讪半晌苦笑着回了句:“是啊,我个少年家家懂得什么!” 他音楠早不是什么少年人,如今看来,他也不曾在还是少年人的时候在别人的故事里沾染半分。谁笑人情痴,谁恨人心狠,谁在此时说过去,当有多少意义? 走了几天,小次山的路上落叶铺就了一层,在夜色中也没有萤火引路,霁欢到了竹舍跟前,重新细细看了门前枯朽的梨木枝干上的字,应是“镜花水月”。豆子在卧房给她掌了一盏灯,灯火如豆,风吹便灭。不见豆子的影踪,想来是在山下某处安歇。霁欢从竹舍后的棚子里取了一壶酒来,沁人心脾的果子味又夹杂着醇酒多年的浓香,霁欢倒出一杯,头遭遭饮了一口,还不及回甘,便因为受不得味道吐了出来。 从遥远地方传来几声犬吠,霁欢跳上常坐的树杈杈头看了看弯月,觉得无趣,又跳下来饮了一口酒,皱眉一闭眼,吞了下去。夜中白雾腾起,一阵冷风灌进来,让刚饮了酒的霁欢竟觉察到了凉意,在房里的卧榻旁又看见先前音楠送过来的那双绣花鞋子,不觉漾开一抹淡淡的笑意,小心翼翼地穿上,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温暖。 这个夜里,霁欢只小睡了三两个时辰,被一场梦惊醒,梦中是她第一次真的见到迟默时的情景。迟默像是大病初愈,提着孤空剑来见她,脸色煞白瞳孔泛红地对她说话,告诉她,她的名字是霁欢。她才通人言,身上有无穷的力量却丝毫发挥不出,疑惑地问了两句,迟默便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讲外面的世界。画面一转,又似乎隔着极界却看见那场战事的盛况,有一个声音传来,“你姐姐永远不再了。” 梦醒后,月色皎皎透过窗户打在塌旁,霁欢觉得有些孤单。 二十(上) 耿青穆在那场至今余音还没有完全消散的比赛后,本应择日搬来沐照,开始正式在凌师傅座下修习,但是赤敝一族人丁兴旺,这桩喜事让耿颜领着耿青穆,拜过了各位宗亲,访过了诸位耆老,又因族内商讨修缮学塾和宗祠之类事务耽搁了好一阵子。 虽说君上和凌师尊并没有催请,但是耿青穆还是觉得这一番下来,倒是显得自己不甚识礼,像是不愿意去似的。是以,耿青穆在忙着同耿颜应酬的间歇时光里,描了几幅丹青当作见面礼,酬谢君上、几位师尊及小次山上的霁欢。分别是浮楠山秋景图、雪坞全景图和小次山灵鹿听雪图。 终于,在末址一场初雪过后,耿青穆挑了个还算得明媚温暖的日子,收拾了细软,辞别了族内一众亲友,禀明了凌师傅后,正式搬进了沐照。进沐照的头一天,本以为奉上见面礼,凌师傅会格外青眼,没想到凌师傅看了半晌画作后,遣他将书房之内一本末址花物考中的插画都临摹一遍,这临摹画作的事情对于耿青穆来说并不复杂,但一整本花物到底是花他大半日时光,本是玉树临风、潇潇洒洒进了沐照,大半日之后便是灰头土脸。不过好在,得了凌师傅一声好。 凌师傅收了徒弟,开了几堂课后,遣门下的童子请了音楠一道过来听课练剑。 近些时日,由于天气渐冷,末址仙族、生灵诸多在自己族内或是洞府内闭了关,是以繁杂事情并不多。音楠每日晨昏定省,如同回到了当年,倒是觉得许久没有这样清闲的好时候了。 只是,多了个耿青穆师弟勤学好思,在这样难得清闲的时候里,总是挑准了时候正经拜会音楠指导其剑术,还指明要用当日霁欢同他比试时一样套路来练。沐照与沐明不过隔着三分之一个玉音潭,算不得远,是以音楠虽为君上,但如今同他更是师兄弟,师弟这样上进,他也无法推辞。无论是天上下着雪还是刮着风,或者是月明星稀还是日头正盛,都见证了耿青穆和音楠一场场的打斗。 这令那些未闭关的小仙们见到,颇感君上为君贤德,为兄友善。 就这样不辞辛劳练了十多场下来,音楠本来先前只在心中推演过的一套剑术,如今已经能够闭着眼睛将霁欢那日的一套剑法走出来了,为了能让自己得个闲,特意微不可察地在某一招上留了个缺口,让十分认真的耿青穆寻到了克制的法子,十分得意,音楠见此状又反手换了个顺序,再次将耿青穆压制下来。反倒是忘记自己得闲的愿望。 又一场大雪后,凌师傅邀请了音师傅在沐照下闲棋,两个童子在厅上角落架了个炉子煮茶,茶香四溢,将整个屋子都熏得香喷喷,暖烘烘的。 凌师傅斜眼见两个童子在打盹也不责备,只看着眼前这个出神发愣的棋友,已然半个时辰没有落子了,凌师傅已经翻完一本应宗星运术考典籍,校注了两处放在桌上,又起身给自己添了茶水,却还不见音师傅回过神来,遂开口两个字“叫吃”,终于将音师傅拉回了神。 音师傅听见声音先是一愣,却也不看棋局,干“哈哈”了一声,道:“今日状态不好,珩之,你且找些其他的乐子罢!我先回去。”语罢便起身要走。 凌师傅不解,顺手递了杯茶给他,问道:“邀你来下棋都无法定你的心神,近些时日你夫妻二人琴瑟和谐,又有何事忧心?” 音师傅听出话里话外的打趣,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回道:“早起,柒妹忧心忡忡地去了小次山,也不让我跟着去。” 凌师傅吞了楼茶饶有兴致地问道:“你家柒妹竟也有忧心忡忡的时候?”见音师傅一贯板正的样子并不答话,叹息一声继而道:“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从早起到现在一个秋都算不上,你就如此放心不下?既然担心,音楠今日无事,让他去瞧瞧,你且安心在这这里提升棋技,免得总输给你家柒妹。” 说罢,顺手将刚较注的典籍交给打盹的童子,遣他禀告君上到小次山寻如师傅,并交代带话给音楠夜间将相关的记载照着这个模子翻一遍。 音楠在沐明里难得清静,耿青穆也未来叨扰,试图进入渊域,却仍然被强力挡了回来,正运气调息。沐照的童子过来禀完了事情,又交了典籍,音楠看了一眼,夹着有白泽族的史籍,随手放在案几上心下欢喜地便去往了小次山。 小次山上积雪未化,但通往山腰的长路却并没有积雪,山间不怕冷的小仙在树丛中嬉闹,见音楠朝山上走,都偷偷地隐去了身形。音楠觉得好笑,随手一挥让整个树林里风声乍起,被滴落的雪水打在藏着的小仙身上,又起了一片欢闹声。音楠察觉到心下莫名的欢喜,想着自己不过三月不上山,竟觉得过的十分漫长。几个步子,不觉间已经能看到熟悉竹舍的积雪顶,卯日星君忽然破出云层,将阳光撒在了屋顶上。 几个月不见,霁欢是胖了瘦了?是欢喜着还是忧愁着?三个月前,他们的对话最后似乎不甚愉快。 音楠见到霁欢,仍是持了那一把木剑,在屋前的空处同耿青穆比剑,不知道耿青穆何时上山,这是第几次上山。 只见耿青穆满头是汗,招数还是同自己比划时候的那些招数,霁欢应是看出他练了一番,而如今想讨巧,却并不遂他意,换了路数却至多使出两成功力,已是让耿青穆接的很是吃力。坐在门槛上的是豆子和自己的母亲,二人面前摆着瓜果点心吃食和一壶酒水,看比剑看的很是专心。音楠特意绕开比试的地方,见着霁欢朝他望了一眼,目光之中看不出意头,愣神片刻就被母亲叫了去。 恭恭敬敬朝母亲揖手,道明了来意。如师傅忍俊不禁,说道:“你父亲担心该自己来接我才对。得得得,估摸着又是珩之留着了。” 豆子站了起来,进屋添杯碟,音楠顺势坐下来,看着耿青穆在输与不输的边缘晃荡,问如师傅道:“听说母亲早起忧心忡忡来这里,原是上一回看的不尽兴,专程再请了师弟来讨没趣?” 如师傅吐掉口中的瓜子皮,不耐烦道:“你这君上才是当的越发没趣,尚且不如你这新师弟脑袋灵光,你母亲我会因此事忧心忡忡?” 二十(下) 音楠不知道自己说的哪个字让母亲发出这样的感慨,只得自饮一杯又干笑一声,目光转到仍在斗剑法的霁欢身上,眼睛盯着霁欢脚上穿的鞋子,会心一笑。 如师傅在边上看到了这一幕,自然捕捉到音楠的这一笑,心下欢喜。自己的这个儿子,还是以前养着的时候那些少年人的模样好看,当了君上之后多了稳重成熟,却也少了当年养娃的意趣,果然养孩子得养小崽子,小崽子软软萌萌聪明机灵,不像长大了多了那么多心思,越来越像老父亲。哎,果然不能再养一个,长成之后真就没那么有意思了。 饶是如此,如师傅还是得为音楠多做考虑。原是因为自己一直心底里希望霁欢这样的力量,能够辅助自己的儿子当好这末址之君,承担好护佑末址之责,但却苦于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理由。后来终于在路过一场婚礼的时候灵光乍现,想起养娃的一桩趣事自然是撮合姻缘,而自己正正好好还差一个合乎心意的儿媳妇。 想来,音楠这个年岁早已经到了娶亲的年纪,以前伴在迟默那个丫头跟前,有些心思他虽然埋着,作为母亲的她自然也晓得,只不过这桩并非音楠的良配,内心同情苦情的儿子却也是不便多言。而如今,如师傅夜观天象,音楠的红鸾星似乎有些萌动的意头,自己许多年来不推演姻缘的事情,这一推倒是很符合她的意。天时地利加一个人和了,若是能说合霁欢与音楠的这桩姻缘,倒很是一桩美谈。 如此种种,加之霁欢身体确需调养,是以,先前待霁欢殷勤一些,只不过这些日子看来,霁欢性子实在过于冷淡了,自己儿子除开有那么几个时候似乎同霁欢走的近一些,其他时间都在沐明处理政务,整体看来是没什么动静,这着实让如师傅默默焦急了一阵子。且同音师傅谈及此时,音师傅根本对此毫不在意,觉得音楠如今已是为君之人,事务颇多,不应当急急忙忙再多一个为夫的身份,如师傅听罢生了一肚子气,还与之吵了一架跑了出去,才终于说服了自己夫君,如师傅自己则是筹谋了许久该如何劝说音楠。 音楠到凌师傅那里继续修行乃是正经事情,对比下来小次山上的霁欢似乎闲暇时光更多,因此,如师傅心想,那先打开霁欢的心扉方能开个好头,哪怕只是诓她住到山下去,也不像现在这般各自一方的,不好勾兑感情。 而如今,捕捉到音楠那抹痴笑,倒是见到了几分希望,如师傅按捺住内心的欣喜,面上装作正经八百地道:“这耿家小子剑法了得,只是碰到霁欢嘛,已经输了好几场。但这不服输的精神倒是难能可贵些。” 音楠暂时未听出母亲的弦外之音,只“哦”了一声,眼看霁欢已经意兴阑珊,向他投来一个无奈的表情,又忍不住自笑了一下。 如师傅再次捕捉到这样一笑,在她的眼中,这两两已经是电光火石了,遂咳了两声继续添火道:“为娘见着霁欢像是很欣赏耿家小子,耿家小子对霁欢似也有倾慕之意。若是成一段佳话,我肯定得多讨两杯酒喝。”语半,转身朝后方房间里努努嘴继续道:“当年你的一手丹青也是为娘同你父亲一道教授的,但是你就不如耿家小子。瞧瞧人家送的这一幅小次山灵鹿听雪图,颇得意境,虽说是绘灵鹿,但你看那雪景之中同听雪的一个身影是谁?为娘听说你也曾遣人送过来了一幅画,约莫就是挂在边上那幅罢,自然也得神韵,但是终究不是你亲手绘的,自然是不如耿家小子用心。我看,这桩佳话八成有望。” 音楠听罢,皱了眉头,却还没有心思分辨母亲这段话听起来刺耳的深层次缘由,只脱口而出道:“怕师弟还没有这样的能耐。”他觉得,霁欢这样的女子,刚强有过,应是有更强大的神仙才足以相配,而这强大应是在何处强大,音楠还没有细想。 倒是如师傅听罢这一声,终于忍不住了,趴在音楠跟前小声说:“以前为娘见你同各界的姑娘也算是交好,对女孩子心思猜的应是比较透,我只当你不是正经计划着娶妻,也没有细细与你谈过。现在为娘如此明显的意图你却意会不明,哎。” 声儿才落,音楠还没有辩驳自己也不曾同多少姑娘交好,自己的母亲对自己竟然也有这样颇深的误会,就见着霁欢已倦了,便将耿青穆的落白剑打下,插入了那棵枯木,枯木震了几震,落下了几抔积雪。而耿青穆却丝毫不恼,笑着看霁欢又拱手致意拜谢,霁欢心下想着,虽又是一大早扰了自己的清静,言辞恳切地想比剑,试试自己修习是否有所进益,这件事是有些唐突,但如今看来是磊落君子,便忽然觉得熟悉生出了几丝赞赏。 “今日好天气,倒是要去谢谢卯日星君,让各位齐聚小次山。”霁欢收了木剑,顺手接过豆子提过来的杯子喝了口水说道。 如师傅想着要说的话已经在耿青穆到前说与了霁欢,自己夫君还在胡思乱想,便急着道了别回去了。只留下音楠、耿青穆、霁欢和豆子在一处闲聊。临近晌午,几人就着豆子将就弄的几碟小菜品茶喝酒。音楠见几人闲话叙了一茬,忽的想起先前说的,指沐明的栾亓、栾修拜给霁欢作徒弟的事情,打趣着问霁欢道:“沐明的两位已经旁敲侧击问过我几回,关乎你收他们做弟子的事情,你怕是已经忘记了,我也不便答他们。” 耿青穆听罢望了望霁欢,跟着道:“原以为姑娘清修不便打扰,竟还有收徒弟的打算吗?” “不便打扰你不也打扰了么?”霁欢笑笑,继续道:“本是几句玩笑话,若他二人也有这样的心思,倒可以打发我常日无聊。” “我搬到沐照前,家中小弟吵闹想跟着来一道拜师修习,口口声声念叨要拜姑娘做师傅。既是如此,姑娘可介意……”耿青穆话还没说完,霁欢便打断道:“青言不过还是个小娃娃,得是待在父亲母亲跟前才好。” 语毕,耿青穆讪笑道:“原也是玩笑两句。只是栾亓与栾修常日在沐明,我见着也是脚不沾地地忙,若还需抽时间来学些什么,来回跑倒是误时辰。不如……” “不如,你从小次山搬下去罢!”又不待耿青穆说完,音楠便接道。 霁欢蹙眉问豆子道:“原来这小次山又发现了长相奇俊精怪,还是价值连城的宝贝,他们都是商量好了要请我下山去住?” 豆子被霁欢突然的发问问的有些懵,还没有理会过来什么意思,只得茫然摇头。 二十一(上) 冬日天光短,方才晴好了一日,又下起了大雪,遍野积素,银装在夜里泛起的光,衬托着夜更加深浓,也瞧不见月光和星辰,霁欢算了算日子,便早早睡下了,睡前遣了正在拨弄炭火的豆子,让她趁着雪还没有堆积起来,要快些下山去。说是看这几日大雪不休止,小次山也定是要被大雪封山的,而自己需赶着在这末址最寒冷的日子,搬到露华洞中闭关一阵子,豆子不必要陪在她跟前。 豆子收拾了几件衣物,离开前特意问了问霁欢,关乎那日如师尊、音楠君上他们说的,请姑娘搬下山住去,以及沐明两位童子拜师的事情,若是再被问及当如何回?霁欢道,等她闭关完了亲自去回。 那日,待豆子清明过来霁欢问的话头究竟是什么意思后,终于发现这桩事情同自己内心里埋着的那件,令人振奋的期盼是不谋而合的,但是近几日来,姑娘心中是怎么个想法,她还没有摸清楚,因此还不便于展露声色,只得明面上遵循着霁欢的意思,暗地里布置着自己的筹划。 直到阳春三月,小次山花开遍山,霁欢才从一场闭关中醒来。经由一段时间的调息,先前从无根山回来后便不稳的内息终于平和。在魂魄神思都沉入虚空时,没有过多的精力来想其他事情,反倒是现下行至前山的一路上忽的忧心起一场场大雪后,那飘摇的竹舍是不是已经被积雪压塌,而自己终于完成了姐姐所托,还有什么是可以为之留恋的? 豆子在霁欢闭关的日子里,仍是每日往返一趟沐昭和小次山,生怕错过了霁欢回来的日子,而让自己的一桩桩妙计错过施展的时机。总体说来,还是因为在山下的日子里,豆子觉悟到末址的风气实在不好,自己要撮合君上与霁欢的事情,实在是道阻且长。譬如,音楠君上同霁欢,一个在沐明住着,一个在小次山住着,一个有一众女仙觊觎——毕竟末址民风不似其他地方刚正严明,万一哪个不长眼的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也说不准,一个有耿青穆觊觎——先前就时不时找些由头跑到小次山,此番在山下更是见他常常同自己打听着姑娘的喜好。而她撮合君上和霁欢姑娘这桩事难道首要的就被地域给限制了? 显然是不可能的。 是以,近些时日霁欢觉得,过了几场大雪翻到了春日,豆子实在是同以前有些不一样,心思活络,手脚勤快,只是,似乎有哪里不对。 春日里人容易犯懒,霁欢躺在梨木上参悟道法之时,豆子在烧火做饭。忽然,不知怎么回事,灶台掉出火星子,舔了一堆枯柴火,把后厨茅屋烧了个干净。霁欢从树上跳下来,并没有说什么,安慰了豆子一番,自己囫囵搭了个新棚子做饭。 又一日,霁欢在欣赏耿青穆的丹青,变了个小鹿在赏玩,豆子突说她新学了一门本事,可以将山巅一方井中的甘冽清泉引过来,说干就干,结果傍晚时分,引过来的水把她的卧房给淹了,霁欢没有说什么,再安慰了豆子后,囫囵又搭了个卧房。 再一日,豆子说没有烧火的木柴了,这一回霁欢叮嘱说捏个术法,山上多的是柴火。行,豆子术法不精,一不留神捏断了一棵高木,直接砸在了霁欢的卧房,霁欢叹了口气,再次给自己搭了卧房。不料这日,天下大雨,春雷惊着,霁欢和豆子各自拿了两片不大的叶子撑住,场景有些可怜。 可怜的场景中,她似乎听到了音楠那句“不如,你从小次山搬下去罢!”。 依照惯例,逢末址历法五百年整的严冬过后的开春的那几月,末址无论世家大族,或是大大小小的仙众都会到君上处道一声再登记一笔。皆因在特殊节点上的修行算是渡一场小劫,不同于其他各界修成一段时日,历劫便是受天雷飞升,末址虽说是乐土安邦逍遥自在,但也没有违背万物生灭规律,让谁谁谁可以万古长青,自有自己优胜劣汰的一套章法。 那些修为不高学艺不精的,或许在某日闭关之时便无缘命由魂归虚无了,而有所修成的免不得来说一说自己修为又精进多少,又挨过了这一遭。有些惫懒不想跑的央同族前来禀一声也了事,有些碍于种种缘由派不出谁来的,便简单修一封书也可。 言而总之,这桩事情,是末址之境的大事,办这桩大事时也是君上殿前最热闹忙碌的时候。霁欢自然是知晓这回事的,但是她没有想到自己刚好赶上了这个时候。 缘因末址复苏之时,音楠考量诸多因素,多番请了凌师傅后定下新规,近十年内,每年开春都需得走一走这程序,虽说每年一次让有些仙灵私下里颇感麻烦,但仍是按照这个规矩,在第一声春雷之后,赶着到沐明门前排队。去年,霁欢因在小次山未出来,不得知这个情景如何,是以,当霁欢在淋了一夜雨打定了注意下山来时,见着人头攒动,往日清净的玉音潭周围,如今熙熙攘攘如同远处的集市,有些不知所错。 霁欢皱了皱眉头,站在群仙的最后面,正在思考是否要继续在已经是被折腾的不像话的竹舍里将就一段时日,然而豆子会不会又心血来潮,为了让自己开心一些弄些其他动静出来,一番纠结,拿不定主意。好在,一条长队的最后头排列的不如前面有秩序,几个几个扎堆叙闲话,倒无人注意到她。 霁欢见此状,心道:“算了罢。音楠指不定忙成什么样。再将就将就,豆子么,以后做什么自己得同她一道。”思量完转身要走,却不想被拿了个簿子正在登记什么的眼尖的栾亓见到,飞快跑过来叫了一声“师傅!” 或许是栾亓真是太激动兴奋,一声师傅比他往日里斯斯文文的样子完全不相符,四下里突然安静下来,然后这长长的队伍齐齐望向后边,见到是霁欢后又都恭顺地低下头去叫了一声“姑娘好”,给她让开了一条路来。 二十一(下) 师尊凌珩之几乎是在于霁欢闭关的同时闭了沐照正殿的门,只留了看守的几个童子守着。听闻是他亲自造出妙乐阵法,并着音楠和耿青穆同在清修,不过相较于霁欢在露华洞,妙乐阵法乃是凌师傅师承应宗,一脉传下来的,闭关清修的时间要比霁欢的更长,是以到如今还不见开门的迹象。 幸而沐明里的两位师尊这几月也并未出什么岔子闹一闹情绪,因此末址大事,在走那一遭程序时,他们还能事无巨细地将沐明中能用的童子都排上了任务。霁欢到的这日这桩事情已经是趋于尾声,不过有些懒散的来的晚了,看着队伍虽长但也不及前几日门庭若市了。 因此,霁欢被栾亓请进了沐明正殿偏厅坐着喝茶,听罢栾亓叫了那声师傅后,像模像样地学着曾经听来豆子讲的故事中,徒弟拜师奉茶的时候师傅应该有的样子,肃然地喝了杯茶。 因着栾亓栾修自小便跟在音楠门下,音楠承君位前,沐明诸事也是井然有序,承君位以后,整理案前文书的本领又练成了一流,察言观色的本领更是实打实的。此时见到霁欢肃然的样子,看出来她不同于往日的局促,想着饶是音楠常日里好说话,却依然遵着末址尊师重道的规矩,殿前该有的礼数从不曾荒废,是以拜师这样的大事,并不是如此草率便作数的,自己的这位新师怕是对此有所误解。 心中默了许久,终于撑起胆子对霁欢道:“虽弟子未当面请过师傅的话,但君上早已传过师傅的意思,故而见到师傅高兴便脱口喊了出来。正式的拜师礼自当有君上在场做个见证时候再行。” 语毕,霁欢有些发懵,一口茶慢慢地咽下。 栾亓手心里都是汗,跟着道:“君上现在不在沐明,师傅且等弟子去请师尊罢!” 见着栾亓跑出去,霁欢吐了一口畅快的气,倒觉得自己唐突的很了,正对自己微恼,便见着如师傅进了门来。后头跟着几个童子,端着些饭菜和瓜果点心,细一瞧,与先前豆子送到小次山上的倒是同一个形式,已是明了,遂开口向如师傅致了谢,道:“我先前只道是音楠君关心,送些吃食上山来,原来都是如师傅的意思,霁欢谢过。” 如师傅笑道:“虽说小次山上风光无限好,但你若是搬下来同我们住在一起,饮食上也能多照顾照顾你。现下时不时就饮饮露水啃啃果子,把自己弄得都清瘦不少了。” 霁欢体会过了人情的温暖处,心下本就有所触动,加之山上已经被豆子无心之失糟蹋了一番,便计划着今日来说这件事情,只是突然之间被如师傅直白白的说出来,还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勉强尴尬地笑了笑,道:“就是想着下来问一问音楠君的意思。我想着在近处搭个房子,照着山上的竹舍的样子就很不错。” 如师傅听罢,疑惑地望着霁欢,听她继续道:“搭房子时需得借一些童子,不晓得音楠君答不答应。” “哈哈哈哈哈。”如师傅笑道:“姑娘越想越糊涂了。偌大一个沐明,难不成住不下一个姑娘?”不待霁欢答言,继续说道:“况且,这桩事情不需要问音楠的意思。音楠的意思难不成你还不晓得?” 霁欢未答话,心里想着音楠的意思到底是什么意思,虽然音楠确也是邀她下山来住,但不曾说过可以住在君上的宅邸殿宇。先时自己住在山上,不过是想着偏僻遥远也不会碍着谁,所以开口搬去也没那么不好意思。她没有怎么经历过人情冷暖的,话头头绕开多了,自己有些理不开。 如师傅见霁欢蹙眉沉默,当成是她已经默认了自己的话,自己喜滋滋地唤了几个童子,待这几日忙过了帮霁欢去小次山搬东西,又遣了几个童子去收拾几间空屋子让霁欢先在沐明住下来。霁欢见状,感激之意未到,倒是多了几分难言的尴尬,心里想着如师傅似乎有其他的考量打算,但是自己猜不明。又见着沐明这个时候的事务繁忙自己来叨扰倒是不好,一番番心思算下来,自己脑壳都有些痛,深觉人情之道比修行之道要更复杂一些,而自己离开孤身一人的极界不过数月,竟然已经囿于此道,有些慨叹,遂见如师傅出门后自己便跟着出了沐明。 她要出来吹吹风,清醒清醒,冷静冷静。 沐明、沐照、沐昭三座殿宇与其他各处不同,因与浮楠山圆鼎的渊源,要足够巍峨气派,方能镇住当年在大地之中蕴藏的种种蠢蠢欲动的力量,只是显得与其他各处的古朴自然的风貌差异甚大。象征鼎身的正是玉音潭,绕着潭走是错落树荫,这个季节花开遍地,风景独好。 霁欢已经许久没有来沐昭了,饶是那回应音楠所托去渊域,也不曾绕几步路来沐昭,怕睹物思人还是什么,她没有细究,自然而然地就避开了。 现下走着走着,看到了沐昭门前桃木逢春抽出的新芽和绽放的桃花,还来不及回想自己不太多的往事,就看到远处朝她打招呼的姑娘,不像末址其他仙灵,见着她都毕恭毕敬,各自谦卑的模样她都记不得都长了个什么样,这个姑娘明快地向她招手,树影错落看不清,见着她绕过几棵古树现了身,才发现原来是先时比赛剑术被家中严父拖了回去的炎胥萝。 “霁欢姑娘从山下搬出来了吗?”炎胥萝开口问道,声音是明快,眼眸之中流转着一些异彩,异彩背后似乎对她有些探究。 霁欢轻轻摇了摇头,看着那双眼睛道:“才下来同音楠君说这桩事,却不想还在凌师傅处闭关。倒是如师傅应了我,过几日或许便搬下来。” 炎胥萝听见音楠的名字有一丝愣神,喃喃道:“原君上还未曾出关啊,倒是白跑了这一趟。” 霁欢心下好奇问道:“炎姑娘有要事要找音楠君吗?” “上回剑术比试之后,父亲似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总拘着我,常日里连青木林子都不让我出去,族里多年前的事倒是听过一听,但还是想着多出去历练历练才好。这回,父亲倒是反了常态,与母亲商议着可以放我去六界闯一闯。”炎胥萝认真地同霁欢答道,“前些天收拾了一些东西定了日子,父亲让我依着规矩来同君上禀一声,却不想君上尚在闭关中。”语罢,眼眉低垂,语调中倒是颇有惋惜。 霁欢边听罢,突兀想到了先前豆子讲的故事,关乎传闻里头炎胥萝痴恋音楠的事情,现下听起来倒似乎并没有传闻说的那么痴恋,兴许就是些倾慕罢了。她能够想到这一层,是因为见过予绎怀念迟默的样子,自然而然觉得痴恋二字之中的情愫怕就是予绎那个样子,但终归,这些事情她也并不清。 离开末址竟然还有禀告君上的规矩?霁欢转念想到自己上回出末址倒是没有同谁说过,有些疑惑,便回道:“这些规矩我倒是不甚明了,若是定要同音楠君禀一声,过些日子再来瞧瞧吧。终究还有末址事务,想来出关的日子倒应不久了。” 炎胥萝听着霁欢一口一个音楠君,熟络的样子让自己有一些羡慕,这淡淡的羡慕过后,黯淡了眼神叹了口气道:“因出末址的诀需待君上准了父亲才教我,嗯,等几天吧,我再过来。”其实她也是知道传闻是怎样说她的,毕竟传闻就是最开始从她身边贴身的侍女口中传出来的,而她贴身的侍女自然也是听她说的。本打算出末址之境这样的安稳之地,历练一番也能忘怀一些,在忘怀之前能够亲口同君上说上一两句话也好,今日其实是鼓足了些勇气,但是一鼓作气未成,不知道过几日再来会不会再而衰。 霁欢见炎胥萝面容有些伤感,也不见离开,开口道:“胥萝姑娘?” 炎胥萝回神过来,回道:“请姑娘叫我阿萝罢。当日姑娘的一手剑术阿萝实在仰慕,若是得机会,希望也能切磋切磋。” 霁欢听罢,想到了耿青穆,摆手道:“算了算了,耿青穆如今练得特别好,阿萝你可同他切磋切磋。” 炎胥萝不明其意,告别回了。 二十二(上) 相比于炎家姑娘对霁欢要到山下有一丝惊讶,豆子的心绪却全然不同。她以前守沐昭时,日子没有几回过的如此充实而兴奋过。 一夜的雨,豆子同霁欢淋着时,豆子能够看出霁欢眼底闪过的无奈。姑娘对她好她晓得,自己连着犯了三次错误,竟然一次责备都没有招来,再次印证当时那狡猾的狐狸对姑娘的猜测是错误的。雨中,霁欢偶尔也同她讲一些事情。 譬如霁欢说她在极界里头,有一次实在饿的慌,而那几日不知道藏身何处的恶灵,将她常吃的几棵果树新结的果子全数摘没了,她无法,自己试着生火做饭,将好不容易找到的一条鱼烤了,结果一个转身便被突然出现的恶灵偷走了,一个偷鱼剩下的都是偷袭她的。她晕乎乎地将几个恶灵全部斩杀干净,然而晚上也是一夜的雨。那晚上霁欢饿着肚子等着周围的果树再生出果子,心底的感觉同此时差不多。 豆子觉得自己做的有些过分,暗暗想着如果撮合成了,她仍然要守在姑娘身边给她做饭,宽慰她曾经受伤的身心。 令豆子没想到的是,霁欢姑娘这么快就着了道。豆子醒来时,已经不见霁欢的踪影,一路下山来从栾亓那里得知,霁欢已经下山见过了如师傅,不日便要搬到山下来同他们一起住在沐明时,欢喜的拉着栾亓跳了几个圈,跳完了继续兴冲冲地跟着如师傅指的几个童子要上山搬东西,直到了小次山的竹舍,才想起实在无需这么多人来,为因霁欢姑娘她真没有什么要搬的。 几个童子跟着豆子,看到竹舍此景都瞪圆了眼睛,他们也不敢问也不敢说,不过一个冬天,怎得全数变了样。只默默跟着豆子包好了几件衣物,两幅丹青,一套素胚茶具和几个小瓶子的酒就算收拾完了,豆子难得细心,才发现,在床边摆着不曾见姑娘穿过几次的那双君上送过来的鞋子不明去向,想着姑娘定是穿着走了,又思及自己的那点小心思,不免得欢喜起来,近日的每一桩事情都非常贴合她小的豆子的意。 直至傍晚,豆子撑着脑袋,在如师傅定给霁欢的一处院子的寝殿门口等了又等,也未等到有童子引着霁欢,前来瞧她估摸着霁欢的喜好收拾出的屋子。她心下有点着急,便忍不住自己跑出了沐明到处寻霁欢。 霁欢在沐昭宫宇前的石阶上坐着,瞧那个样子也坐了许久了,豆子老远过来也不曾放低声音,却直到走近唤了几声,她才应声反应过来。 “听闻姑娘要下山来住,我照着姑娘喜欢的样子收拾了如师傅定下的房间,姑娘同我一道去看看吧!”豆子巴巴盯着霁欢,抑制住内心小计谋得逞的冲动,期盼着道:“小次山上的姑娘的一应衣物我们都收拾了下来,今夜姑娘就可不必回山上去了。” 霁欢看了眼豆子想着如师傅的动作还真是快,自己先时还同炎胥萝讲或许要过几日才搬下来,未曾那些童子手脚这么麻利,沐明一座大殿里头约莫有百来号童子小仙官们,不晓得以后还有没有小次山上的安静,又觉得自己既然已经决定了,虽音楠还没有出关说什么,但若又突兀辞了如师傅的好意又不好,便同豆子点了点头,却是没有起身准备回去。 霁欢看了看阶前花开,有几瓣早开的桃花也先一步随风而落。霁欢不知为何突生伤感之情,只向豆子问道:“有执念的凡人尚能化入末址之境,末址灰飞的灵魂,你说,会不会再落入凡尘?” 豆子听此一问,有些懵懂不明,这个问题她没有想过,即使她或许也有一个不能走向往生而投生末址的前尘,但如今她侍奉一对双亲,守完一个前君,又陪伴一个恩人,便是此时当下最为要紧,若是以后她在某一场修行之中也没躲过劫难,那也是她作为豆子走完完整的一生。前尘还有往世,都不是如今她要考虑的,这些问题尚且不如考虑霁欢同音楠君上何时才能有缘分来的有意思。 但是这些她是不能说的,只顺着霁欢的问题,答道:“也许也会吧,但是如果再入凡尘的话,前任君上势必早就被九重天上那位二殿下或是被陌桑冥君接了回来,既然都过去万年了,都晓得是不可能的,那应该就不会。我只是浅见,姑娘你也不必当真” 霁欢看着豆子的眼睛,盯得豆子心里发毛,却听霁欢笑道:“虽然我修为比你高,但其实天道与万法参悟的远远不及你透。” 豆子听罢,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我哪里有参悟过这些,不过是想到什么说什么。不过姑娘,你且听我一句,常日里我其实见你似乎对什么都不上心,其实不然,许多事情你不过是不晓得罢了。譬如你从不懂得怎么制酒,但是我才一教你,你便是感兴趣的很。比如你以前不会结绳,我才一教你,你也是感兴趣的很。好日子里还有许多事情,以后你便知道生活的真正乐趣在何处了。” 霁欢往后,望了望沐昭紧闭得门和似曾相识得结界,点了点头,二人一道回了沐明。 如师傅心里想着的事情豆子并不是那样清楚,但是觉得她给姑娘定下的院子倒是很不错,幽幽的小院子在沐明的正中偏南,与音楠君上的寝殿和书房就隔了一道花篱墙,绕过一个月亮门,正对着就是姑娘的寝殿,但是为了避免君上殿前书房议事的吵闹,那道花篱墙设计精巧,半点声音都听不见。豆子带着霁欢绕到寝殿,霁欢看着屋内陈涉古朴简洁,倒是合乎自己的心意,但是先前听豆子介绍,这屋子距离君上的倒是过于近了些,便问道:“这屋子真是如师傅指的吗?与音楠隔的似乎太近了些。” 豆子揣度着话中的意思,回道:“君上暂未在沐明,音师傅一向不问这些事情,只有如师傅能定下来。”略一停顿看霁欢的脸色,倒看不出什么来,又继续宽慰道:“嗯,与君上嘛,是隔着近了些,但也无妨。我猜想沐明这些年成了,各处宫殿寝房大小院落的应是都住满了吧!” “怎的,你不想住在这里吗?” 豆子语毕,便听到这个声音从月亮门后传了来,是音楠的声音。 二十二(下) 霁欢倒是并不惊讶突然出了关,又突然出现在跟前的音楠,淡淡说道:“倒也不是不想,只是一下子热闹了起来有些不习惯。” 音楠听罢,笑了一笑,心想着这一处以前是母亲留着种花草的院落,一向是清风雅静的,现下更是一丝风声都不闻,比起小次山上偶有精怪小仙戏耍,和山中不休得蝉鸣鸟叫都显得更加安静。 这个理由,霁欢找的不好,但各种缘由自己也猜着七七八八,不忍拆穿。音楠对霁欢说道:“沐明现下要找着个合乎姑娘心中安静意头的地儿,怕也是找不出来,不如先将就一晚上,明日禀凌师傅一声,撤了沐昭的禁术,姑娘若是想,倒是可以住到自己熟悉的地方去!” 一段话说的真诚,让豆子都有些惊讶了,自己还是高兴得太早,以前霁欢不是不住沐昭么?盼她此时会再次拒绝吧。豆子眼巴巴看着霁欢,霁欢却看着音楠,心下感激,自己都不甚清楚的心思被音楠说破后倒是豁然开朗,于是笑着朝音楠说了声:“谢谢你,音楠。” 没有想到霁欢会如此触动,音楠没有听过霁欢对他说过几句好听的话,有些恍惚,岔开话题柔声道:“听闻今日栾亓奉茶让你以为要行拜师礼,既然姑娘你也是着急这桩事,明日不管沐昭住不住的成,都先把这拜师礼正经过了吧!拜完师,若是他二人吵到了你,自然理所应当教训惩罚,我也不会说什么的。” 霁欢才有些感激,听见音楠说出此事,有些尴尬,遂自拉着豆子进了屋子关了门。耳朵尖的豆子听见音楠出了月亮门后大声笑了好几声。 音楠回到书房,一阵清修后精力充沛,虽夜已经深了却不急着入睡,在书房内翻看近些时日自己一双父母,并着沐明的童子们处理的桩桩事务,栾亓栾修到底勤谨,一应卷宗归置的细致。音楠扫了一眼大致了了情形,案前还有几封递过来的书信,音楠知是一贯不常出来的炎家、白泽族等几族传过来的书信,已被拆开过,是栾亓栾修归整时打开的,归置的清单上写着白泽族内去岁冬末有两位小仙魂归虚无,而炎家长安,仍是平安的一段清修。 音楠见着炎家书信上不同于去年的遒劲字体,娟秀地落了几个字,还在不起眼处写了“炎胥萝”,见此,倒是让他想起白日里快醒来时听见的那段对话。 虽然音楠明说了要去请凌师傅的意思撤了沐昭禁术结界,但是这术却是由音楠自己布下的,施术者自然能够感知到术法结界相关的事情。是以,当白日里霁欢逛到了沐昭门前时,音楠便在茫茫深修中感知到了一股莫名的情绪,奇怪的是,竟不只能听见霁欢与后来的炎胥萝说话的声音,更能够感知到霁欢的所思所想。 从霁欢的神思中,音楠体味到霁欢对迟默的思念,连带着自己似乎都能清清楚楚地历经一段段,霁欢迟默相处的时光,他头一回没有在这样的时候唯关注迟默,要透过虚妄的幻境再寻觅迟默的踪迹,这一回,他关注的是在那一段凄苦时光中,霁欢心性的转化和对自己因由的茫然。 闭关清修中,若堕于神思,醒来便遥遥无期,甚至会让修行者误入了歧途。因此,领着一道修习的凌师傅察觉到音楠的异样时,便散了结界,唤醒了音楠。这样,因着一环环的由头,出关是比原定的日子早了几天。 音楠提笔书信准了炎胥萝要出末址的计划,顺带叮嘱两句六界历练要勿谈末址,切记安全,罢了便叫来值夜的栾修,让他明日去一趟炎家,告诉让他们不必为此再跑一趟。栾修恭敬称“是”,欲言又止,似乎是有话要问,音楠自然知道,栾修比起栾亓的活泼,性格要更加沉稳一些,必然是为白日里的那桩,便挥了衣袖道:“且去,明日再说。” 栾修听罢才终于出门去,门口同不知何时来了的如师傅拜了礼。 如师傅一进门,坐在窗下一株玉兰投下的影子中,放下了一壶酒,自己却只倒了一杯茶,慢慢悠悠地细品了两口。音楠不明,也挨在案几一侧,朝母亲续了一杯茶,且等着后话。如师傅见此状,直截了当道:“为娘的专程撤了自己的花花草草给你留了个近水楼台,你倒好,当了君上后脑袋倒是不灵光了。” 音楠听母亲这样讲,瞬间联想起了上回在小次山上自己未曾想透的深层次意思,有些无奈,许多事情当下来说,他觉得还不合时宜,遂揶揄自己母亲,回道:“母亲前一阵儿还盘算着要吃霁欢与师弟的酒,现在这么说儿子倒是疑惑了。” 如师傅见音楠面上虽是恭敬,语气却是打趣意味,但又怕儿子其实没什么那些意思,急着问:“母亲也没有正经问过你的意思,但瞧着好些时候你们站在一起登对,又有些时候还眉目传传情什么的,该不会没有那些意思,母亲领会的有些错误吧?莫不是你还耽于当年的那一场中?我虽然将那丫头带大,但也晓得你两个并不合适,凡世间有句话说的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你莫不要连俗世凡尘中的人都不如罢?” 音楠尚未置可否,自己的父亲便推门而入,对着如师傅道:“他才堪大任,多得是事情操心,也不急在这一时。况且,我见他前些年的样子,也不像是不灵光的。” 音师傅没有将自己的话捋一捋,直接说出来倒是解了音楠的围。因如师傅听罢,甩下一句“你什么都不急,一个老榆木脑壳生下各小榆木脑袋”后,气鼓鼓地离开了,音师傅赶忙着追上去好言赔不是,留下音楠站着无人面面相觑。 是夜,有些失眠。 音楠看着桌上母亲拿过来的酒,自笑了笑,风流无双的曾经似乎在此时又回来了些感觉。拎着酒壶,又挑了个青瓷酒杯,脚步不自觉地朝那扇月亮门走去。月亮门的前头,高挂着月亮,月亮门的后头,灯光已经歇了。 “音楠君此夜也未入睡?” 音楠在转身之际,被推开门的霁欢看见,一句话打断他将回去的步伐,也打乱了他倜傥风流的目光。 “本君特意交待值夜的童子们务必声音小一些,怎么,你还是睡不着?”音楠边说边走近道。 霁欢见音楠站在门口的台阶下,自己微微颔首,看到音楠笑着递过来的酒杯,食指和拇指轻轻捻了一下这夜中微微凉意的空气,还是接了过来。,道:“暖风不急不徐,我见月光正好,不忍辜负。” 二人无话其他,挨着坐在石阶上,一人一杯同月色共饮。 然而比起音楠,毕竟也有一段诗酒快意的过往,和几位诗酒快意的友人,酒量练的自然是好,霁欢却不是,不过三四杯下肚,已经脸上起了飞霞,说话有些混沌,音楠见此好笑,只等着看常日里说话刁钻面色高冷的霁欢此时会有何种情态。 “音楠,那日见予绎后我们回来在小次山作别时你说的话,我一直有个疑问。”霁欢眼神迷离,看着音楠喃喃道。 音楠将手中的杯子碰了一下霁欢摇摇晃晃的酒杯,笑道:“你说来听听。“ “你是不是一直想着姐姐,同予绎一样放不下?许多时候,你是不是将我看作了她?”霁欢说完这句,似乎清醒了一些,摇了摇头,道:“当然这个不是很要紧,近日豆子同我说,好日子里有许多事情能有真正的乐趣,你且给我讲一讲。” 音楠看着霁欢的眼睛,一时间竟然想不清楚她问的那半句是不是真的,只轻轻答道:“即或从小长大这一桩,也值得我放不下。而你,受她教养,自然有许多相似,但是你只是你。末址之中趣事颇多,来日方长,我自然带你去历一历。” “谢谢你,音楠。若是你需要我帮忙什么,打架我还是很在行。”霁欢前言不搭后语说完,手便松了杯子,头耷在音楠的肩头,睡了。 二十三(上) 清晨的阳光洒在沐明时,如师傅在一夜生气之后终于等来了天明,音师傅看着她一扫脸上的阴霾,欢喜地出了门,瞬间呼出一口气,他终于可以睡上两三个时辰了。 如师傅同音师傅这样的相处模式毕竟已经历时多少个万年,因此在能够精准抓住生气的重点,并且有的放矢地同音师傅就事论事吵一番,再关注音师傅道歉有没有道到点子上的同时,心里头装其他的事情也能够理的非常通畅。昨夜虽然走的急,有些事情没有交待,但是她觉得她作为音楠的母亲,应该是能够与音楠有那么一些心意相通,不至于像他父亲,刚直不会转弯。 如师傅昨日亲启了一坛窖藏了两冬的梨花酒,春日启封,酒尚带有冬日里的凌冽,又吸纳春日的阳光,暖花之中闻来甚有柔香。便是这样的柔香却最是能鼓惑人,让酒中君子闻来都能以为这劲头也是柔和暖融,但实际上却是几杯下肚,饶是酒量不浅的人,都会被这酒劲弄晕。 如师傅将就放在案几上时,本打算告诉音楠,毕竟霁欢头一回住进沐明,于情于理都应该有所表示,然而霁欢是个不爱热闹的,那么音楠自己去表示表示也是应该。如师傅想的是,多喝几杯酒,也许能就着酒意,将心中话头说开,那么她近期的这个小理想便是实现了一半。 虽然说突如其来的音师傅打乱了如师傅的计划,但是清晨如师傅领着端着早膳的侍女们,穿过三转回廊,绕过正殿书房,再过了月亮门时,见到眼前景象,甚是觉得音楠实在没有让她失望。虽说互剖心意之后的打算并不是让两个人就这样子将就在石阶上靠着便睡了,但结果如此也算是殊途同归。 然而如师傅必然得拿一拿末址师尊得派头和架子,遂一派严肃地朝跟着的四位侍女道:“今晨之事,关乎君上与姑娘的名声,万不可让我听到有什么闲言碎语。”四位侍女再沐明多年,心已明了,捂嘴偷笑,答曰:“遵命。” 一句话说的大,又引来了几位离月亮门不远的童子看到了。在房间内睡得香甜得豆子,以及不知不觉挨着霁欢的头坐着睡了一夜的音楠,均被这个声音吵醒。豆子开门,正看到音楠在众目睽睽之中整理自己的头发,一夜这个姿势,脖子遭不住都不打紧,要命的是这头发不知怎么回事,同霁欢的发髻缠成了一个结,半天未解,豆子愣愣地递过去一把剪刀,道:“君上,或许这个有用些。” 直到正午,霁欢才从一场醉酒酣睡之中醒来,醒来后并不知发生了何事,前夜种种也忘了个干净。即使到那日正午,四散的传言已经从沐明传遍了末址,又打乱词序换了几个说法走了几个样地传了回来,霁欢仍是不知道这些未指名道姓的故事讲的是谁。正四处窜着说闲话的豆子自然没有机会将这个事情说一说,这一日没说,之后也并没有找到机会说。 此后,霁欢搬到沐昭云淡风轻般又过了三个月,正逢末址风光最好灵气最盛的时节。 万年前,前君上迟默修行习剑的那把孤空常年沉在玉音潭潭底时,因与君上之气相连,并不曾像末址其他地方一样,在这个季节里满塘满塘的花开,那时候的潭中的水也不如现而今这么清澈。孤空剑随着前君上元神消散而不知所踪后,音楠便在靠近几座宫宇的水域内,埋下了重瓣白莲的种子,算是给这片曾经死气沉沉的水域带来新的生机。去年的这个时节,白莲开了头一茬花,虽然稀稀拉拉的,但算终归是开了个好头。 霁欢搬到沐昭的前一天,在几位师尊并君上音楠的见证下,正儿八经地收了栾亓、栾修作为弟子,夜间栾修、栾亓奉音楠命,将自己手边的事务移交一些给新的案前童子冒尺、阚聿时,翻到了一副纸张有些揉皱了的丹青画作,画的正是从沐明往沐昭看过去,那一片花开正好的盛夏风景。 冒尺先时在凌师傅处修习,负责的是打理书籍案文,要出来与同龄的仙童一道玩耍的时间并不多,倒是阚聿看到这幅画便一下子反应过来,应是擅丹青的栾修画的,夸奖了半晌栾修的画作,便撺掇着叫他送给自己的新师傅去。栾修觉得既然以后常住在沐昭了,这画送给霁欢师傅也算是合情合理。 霁欢寝殿挂上了三幅画,让她对许多事情满怀憧憬,到这个季节,霁欢自然也期待着这新的生机究竟有个什么模样。 但逢着这样的好风光,日头逐日烈起来,水面上一星半点变化都没有,倒是潭水似乎一日浑浊过一日。栾修栾亓日日晨起去沐明将尚未移交完的君上案前事务办完,等到日头刚出来就恭敬等着霁欢教授那一套套精妙的剑法,路过玉音潭的时候也总是留神瞧着,想等着什么时候白莲开了花,好及时禀告师傅让她来瞧瞧,也欢喜欢喜。 霁欢当这个师傅似乎当的颇有兴致,从未惫懒一日。这日过了晌午,霁欢在玉音潭的上空,凌虚架了两条绳子,算是新的练习场地,在日头最热的时分叫来栾修栾亓道:“你二人从小一道修习的双子剑,这些时日里见你们练,我除了偶尔点几句也并不曾实际指导过什么,因我想细细瞧一瞧你们的能耐应到何种地步。” 栾修栾亓恭敬点头称“是”。 霁欢继续道:“虽是双子剑素来都是一道出剑,相互配合才能发挥其力量,但我看来却有些不妥。若总是一道去挥出那些看起来相得益彰的招式,其实很容易叫人看出破绽,因我们修行修剑法、修灵力、历万劫,最大敌人从来都是自己。今次之后,你二人便不需耍那些花花招子,二人在那上头对阵演练,寻找对方的漏洞攻之便是识得个人的漏洞,再汲取对方的长处来增益自身,每日两个时辰,我无事时都会瞧着。” 栾修栾亓听罢面有疑惑,大致明白师傅的意思,却不知道到底该如何对阵演练,二人交换眼神想着先试一试。翻身站上了绳子。绳子虚浮本就是不稳当,二人不仅需要着眼对阵剑法,还需分心稳住身形,一场下来等到霁欢叫停时,已是大汗淋漓。 二十三(下) 豆子跟在霁欢身边,看着自己的两个小伙伴站在那些看起来就不好站的绳索上,比剑的姿势和面上的表情都不似先前那般洒脱自信,心里也是捏了一把汗,心想何苦来哉,幸好自己没有拜师这样的想法,不然自己这个小身板可经不起折腾。不过自己也不曾认真过几回勤于修行,竟然不知不觉抗过了这么过劫难,看来运气是真的好。 倒是霁欢,就着杯茶水看二人比剑的兴致比前几月高了不少。见她顶着日头双腿搭在椅子边上,眼睛微微眯着,问豆子:“音楠君最近忙不忙?想起来自从搬过沐昭来就不曾见过他。”豆子听见这句话心里有些酸楚,有一桩事情,她并没有告诉霁欢。一番思量正不知如何答话,又听霁欢道:“这个景象倒真应该让音楠来看看,说起也是案前童子跟随他多年,竟私心不肯多教几句。” 霁欢这个表情,让豆子本来酸楚的心情更加复杂。这些话,肯定是不能告诉霁欢的,但是如今不告诉霁欢,她又能与谁说?想来也不过是三日前,豆子去沐明同音楠禀告最近霁欢的三餐究竟吃了什么。自从他们搬到了沐昭,音楠便再次关心起霁欢的饮食,请沐明伙房灶上又擅药膳的伙夫亲拟了菜单,豆子最近厨艺更加精进,不仅如此,还十分贴心地理解了君上话中话,每日入夜,总会走一趟沐明,同音楠说说霁欢今日吃的怎么样,心情怎么样,担了师傅名头是否还习惯等等,总会得音楠几声笑赞。 三日前,豆子同往日一样,到沐明之时,却见音楠书房紧闭,里头传来得是音楠在同音师傅说话的声音,豆子便找了个角落,一边数着石径小路上凸出来得鹅卵石,一边打发时光。奈何音师傅嗓门同他的身材有些相似,都占一个魁梧,即是豆子已经走到了小路的尽头,仍是听见他们的谈话。 音师傅道:“为父近日听到沐明流出一道传言,说的是君上同霁欢已经两相情好,鸳盟缔结。为父想了想,倒是不曾听你同我们说过这桩事情,今日要来同你确认确认。” 音楠语调不如其父,豆子定然听的没那么真切,三两个字组成起来,约莫是“流言罢了,传的有些失真。”这样一句。豆子心想,确实失真。 音师傅又道:“有些失真,说明多少有这桩事情,想来你母亲已经同你说过些什么。为父这些年也不曾管过你这些事情,不过如今你既然继位君上,况且继位之礼尚未成,诸多变数不明,有些事情,为父必然要提醒提醒你。且不说如今你的正头事情应该放在何处,单提醒你当年末址历任女君的劫数遭遇,你也得再三思量思量。” 兴许是豆子距离远了,一时间没有传出什么声音来。又听到音师傅道:“迟娑以前,历任女君必历情劫,王夫均不得永年,经劫数惨死。至迟娑时,想是堪破此命数,已经不再寻求婚配,而再至迟默,一道情关下场如何务需为父多说。如今末址之境沉寂苏醒,在这些上头天命是否有变,劫数是否有变,均说不准。音楠,为父说这些,只望你为霁欢考虑也是为自己为大局考虑,在如今这个节骨眼,诸多事情要慎重,慎重。” 后来,待音师傅走后,豆子拖着沉重的脚步再到音楠面前时,虽说音楠面上未露出什么特别的异样神色,但比起往日的夸赞,那日,多了许多沉默。 豆子想罢,见着霁欢虽然刚才是在吐槽还叹了声气,但明显眼底有了笑意,心里的潮水翻了几翻,泪水在眼中打了几转,这些俗事本来不会侵扰霁欢这样孤冷的神女,全是她一步步将霁欢的心思引入这上头,本来还努力压制这沸腾的神思,压着压着便压不住了,哭腔朝着霁欢,挑拣着重点将那日音师傅的话说给了霁欢。 霁欢端茶的手微微一晃,又状若未惊地看着豆子,问道:“这些同音楠私心不教栾亓栾修真本事有什么关系啊?” 豆子听罢,脑壳里头翻腾的水浪变成了一锅浆糊,正在思考霁欢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时,却听见了一阵“噗通”的落水声,循声望过去,竟是栾修在比剑中从高空绳索跌落水中,泫然欲泣又变作忍俊不禁。只听霁欢不慌不忙地说:“果真音楠该来看看,正说是渐入佳境还没有夸出口呢!” 半晌水面毫无动静,霁欢皱眉对栾亓道:“去看一下你兄长是怎么了。” 栾亓甫一拱手领命,却又听见“呼啦”一阵水声,栾修从水底窜出来,一身白衣染成了全黑色,豆子又欲笑开,霁欢连忙打断,上前问道:“虽不曾下过水看看湖底,但从岸边较浅地方看来湖底应不是这般,这气息似也不甚干净,湖底有什么?” 栾修拱手急切答道:“师傅恐需告知一下君上,这湖底全是腐烂气息,虽不至以前的瘴气那般,容易散到湖面,但我落入水中倒瞧着像有人故意为之。” “故意为之?”霁欢不解问道。 栾修继续道:“是的师傅,因有一层淡淡的结界围住,若不是修不甚落水,恐怕这污浊之气要蔓延到整个湖面,再溢出来时才能教人察觉。” 霁欢知道近几年音楠尚未正式继任,对有损末址的事情觉察的不会太及时,这样的事情必然是有力量触及了末址,才会在沐昭这里显现出来。已经不作深入探究,二话不说,便朝沐明而去。不想才走出两步,又听见沐昭传来一阵轰隆声,霁欢面色恢复往日冷肃,飞身向内,身后又是一道石榴花开一样的光将亓、修和豆子三人隔在结界内,原是凌师傅赠予霁欢的那把剑——流光。 沐昭后殿,历任君上曾休憩的寝殿塌了一半,这就是听到的那一阵声音。不及多想,霁欢见状心下已然明了,先时的揣测确然如是,收了剑飞身到了沐明,在宫门前碰到领了音楠命,来查看出了何时的阚聿,霁欢丢下一句“不必去了”后直接进了音楠的书房。 音楠见霁欢急冲冲进来,面色凝重,便知道自己听见的那一声并不是听岔了,霁欢将事情叙述了一遍后,挡了音楠递过来的茶水,继续道:“还请你派殿前稳妥的童子,去请一请守历任君上衣冠冢的白泽族尊长,和距离浮楠山最近的赤敝族尊长前来,我心中想着的那桩事还需他们两位印证。” “无需再跑一趟。”闻言,凌师傅也进了音楠书房,后边跟着的还有赤敝族尊长耿颜,及白泽族尊长白贞神君,三人俱是面色严肃。 “霁欢姑娘仍是对这异象察觉及时,耿颜神君姑娘已见过多次,这位是白泽族新任尊长神君白贞。”凌师傅向霁欢介绍道。 霁欢朝二位神君点头示意后,直截了当问道:“请问二位神君,三足圆鼎与历任君山的衣冠冢可是同出了异象?” 二十四 如果沐昭只是垮塌了一个后殿,其实大可不必如此慌张。之所以霁欢在瞬时之间能够牵扯出这些联系,皆因这桩巧合,实在是来的太是时候。 因浮楠山的三足鼎与三座宫宇的渊源,有若同休共戚,既然沐昭已然出了这桩无论如何看起来都不是自然灾害的问题,那必然在浮楠山的三足鼎有所显现,同理,那沐昭后殿历任君山休憩之所,气脉连着的是一座一座在白族族看守的榉木林中的衣冠冢,寝殿的垮塌,霁欢心里想着的是,有外力在暗自汲取衣冠冢里的残存的历任君上丝丝气息,自然那些伫立多少年的衣冠冢必然不得安然无恙。 这样一股外力,对末址之境的了解必然不下于她,知道在这样一个谁都无法适时感知末址异样的时候,攻击最重要坚固也最精准薄弱的地方。这样外力是谁?目的是什么?她还来不及去一一考量又逐个排除。 “姑娘揣测的没错。”耿颜听罢霁欢对这桩事情的思量,朝君上音楠拱手和凌师傅拱手示意后,继续道:“赤敝几代住在雪坞里,虽没有明确领着看守三足鼎的职责,但几万年总是格外关注一些。饶是前君上归化时那样的动静,三足鼎都没有过丝毫动静。” 霁欢听到前君上三个字时眉头微蹙,音楠看在眼里,问道:“那此时三足鼎是有了何反应?” 耿颜面色一沉,细想了一下回道:“回禀君上,先时那股力量似要避风头,三足鼎几乎没有异象,今日晨起有族内小童来报,应着沐昭的那一条鼎足无端多了许多裂纹。” “何时起的裂纹可有注意?”音楠沉声问道。 “说来惭愧,要说何时起的,竟也无人注意无人知晓。” 凌师傅端了一杯茶也不见喝,面色与往日也无甚不同,只听罢耿颜回后,补充道:“这样的力量倒也是巧,慢条斯理不着急。” 霁欢微一冷笑,也道:“若不是早起心血来潮打了扯了绳索在玉音潭上有所干扰,怕是赤敝族内还不见得能发现端倪。” 白贞听罢,不待音楠问,跟着说道:“若说耿颜神君那一方发现的异象还算是慢条斯理出现了,衣冠冢这一方到我晨起过来时竟都未出现任何异象。”语到一半朝音楠和凌师傅拱手继续道:“昨日白泽族内依照惯例测卜百态世事,究因寻果,竟无端出现朦胧不清景象,而后突兀显现榉木林中种种,一夜究不出因果,遂早起过来禀一声尊神与君上。不曾想机缘是如此” 音楠听毕各自禀明的情况,心中已然明了,先前陌桑的提醒并非无道理,先前自己只是把这件事情装在心里,但却没有实实在在想过应对之法。不过,即使如此,此番还不能确认这一桩到大不小的事情是否与天帝有关,思索间不自觉看向霁欢,发现霁欢眉头紧锁,严肃之情比进来时更甚了,只听见她喃喃道:“竟还有外力知晓能从衣冠冢中汲取气息来伤及末址根本,倒是奇怪的很。” 凌师傅衣袖朝空中一挥,道:“既然现下的情形都是不明,倒不如看一眼。”语罢,空中现出两幕,一幕是浮楠山风景依旧,三足圆鼎清晰可见那条先时出现裂纹的鼎足已经断裂,一幕是霁欢不曾见过的一篇茂密树林,树林间平坦处,错落四座单薄坟茔,其中一座也已经破开,其中葬的衣物已经不见踪影,留下了一堆灰烬。 音楠看到这一番,站起来盯着那与树林繁茂对比鲜明的破落衣冠冢,惊讶道:“毁的竟只是小默那丫头的。” 霁欢不可置信,望向凌师傅,见他收了幕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道:“时过境迁多少岁月了,能还有气息残存的,也只有那丫头的了。”又转身对音楠说道:“几任君上元神消散虽说是落入虚空之中,实则更是在末址屏障之上形成结界,原就是在有所危难时护着末址的,既已是阻了这股力量继续损伤末址,倒也无需过于忧心,如今这条路既然不通,想必还有后续作为。”语到后文声音渐小几成沉吟。 霁欢听完,又问白贞道:“神君既有通晓世事之力,是否得以清楚这力量的源头?” 白贞摇头答道:“目前的探查暂未有所发现,不过请诸位放心,种种异象定与昨夜看见的那朦胧不清之景相关。近些时日族内都会着重探查此事。” 凌师傅听完各自所言,交代音楠与房中各位道:“这件事情虽有考量但如今并未有所决断,末址之中切不可有任何传言。”平常一句背后尽是威严。交代完后便回了沐照,音楠多问了一些白泽族内和赤敝族内的事务,交代近些时日多派族内精神些的族众,关注着容易出差错的地方,有任何异动及时报过来,此后便送走了两位神君。 音楠见着霁欢并不离开,兀自坐在椅子上出神,音楠以为霁欢还在忧心末址之事,添了茶水安慰道:“现而今算是敌人在暗,我们在明处,只有多警醒些,你也无需过于忧心,末址历任的几位君上归化后障出的结界仙障定不会再给外力可乘之机。” 霁欢稍有疑惑,问道:“所以音楠,你觉得,障着末址就好了?即使末址生灵向来不大六界走动,也瞧不上其他地界,但这样隔绝着像是当个囚徒就可放心了?” 听霁欢如此说来,音楠忽然觉得自己空有一身修为,此时倒显得格局小了很多,遂问霁欢道:“你是否已思虑到什么了?” “似乎末址运数真的不好,多灾多难的很。我心里想着白贞神君说的那无端瞧见的景象,自己似乎应当知道,却没想不透是什么。”霁欢闭着眼睛揉着额头,音楠看在眼里,想着她兴许是在费力探查这一番异象出现的根由,也不便打扰,便自顾自回到案前梳理先前未处理完的事务。 等到整个沐明开始掌灯,音楠并霁欢在书房里待了两个时辰未说一句话,音楠心中烦闷处理事务也无甚耐心,遣阚聿进来安排了几处修缮,并告知他与书房跟前,几位听过几句商讨的童子切不可外传后,便只翻看那些案几上堆着的上古文典,一会儿起来自己添一杯茶,一会儿听冒尺进来禀告一些事务,一会儿抬眼想问问霁欢些什么话,但霁欢保持那样的姿势竟是几乎未动。 当然音楠期间担忧霁欢会不会因这些异动伤损了自身,忧心地问了一句,话音还未完,霁欢便抬手阻止了他。这样不尴不尬地待着,直到冒尺进门掌灯,压低声音禀音楠说,在沐昭焦心等着的豆子来问究竟出了何事,霁欢这才睁开眼睛,朝音楠连说了三个“想不透。” 音楠遣退冒尺,端了刚沸腾起来,过手渐温的茶水给霁欢说:“近几日将几处修整好了,再找白贞神君细细现一现你疑惑的那番景象,今日也劳神不少,先回去休息吧!” 霁欢端过茶水,定定望着音楠道:“且不着急,我得去玉音潭底看看。” 说罢,急行出门。 音楠望着一闪而过的霁欢的背影,注意到过了正厅正准备过来的母亲,状若不察,也跟着一道出了门。这些事情,并不是他音楠作为君上当真格局如此,确因为他回忆起自己父亲的一番恳谈,当年战事,他不曾道战场上去历过,如今的遭遇突袭意外,难道担当不起来不成?况且,他已经不愿意霁欢在为诸多危险之事殚精竭虑,眼看着是一个故作高深老成的末址恩人,实则不过是年纪尚浅的无辜神女。 这些事情,霁欢放在心上,他自然感激,更多的,他希望霁欢能够相信他。 二十五(上) 这晚星河璀璨,月华无限,与白日里将将经过的一番阴沉形成强烈对比。 音楠随着霁欢往沐昭方向而去,一路上星光指路,前方浅碧色衣衫的霁欢被月华笼罩,显得遥不可及,远不可亲。“她在想些什么?”音楠一边走着一边想,却发现饶是不长的一段路,曾经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路,在这样的月光和星火掩映之下,他走的崎岖无比,前方那个人,他似乎紧追不上。 霁欢沿着玉音潭走到紧挨着沐昭的这一片时,见着满月初升,将整片水域照的荧荧泛光。世间美景见过几处后,她却并不曾忘记自己是从末路而来,滋味实为枯索。她并没有注意到后头的音楠,只是看着这泛着波光似是无辜的潭水之底,心里头想着这外面景色怡人,不知水下景象是否波澜壮阔?已经为她铺开了一片战场? 思及嘴角牵出一抹冷笑,后又露出从容之色,似乎白日种种并不是她,如今从容面对未知一切的,才是这几年来被掩盖着的真正的她。霁欢扎了袖口正准备下水,却被跟着过来走到了身边的音楠一把紧握住她的手臂,音楠的另一只手中现出个个头不大,却明晃晃极了的夜明珠子,没看她的眼睛冷着对她道:“水下无光必然不能视物,这些事情本是君上之责,我与你一同下去。” 未作他言,音楠照着珠子,吩咐在沐昭门口守了一日的栾亓栾修及豆子三人在边上仔细守着,圈了个简单结界拉着霁欢下水。 白天栾修掉下水后,再沾染污秽从水下上来浑身的样子,分明昭显水下暗流急涌,混沌不清,可现在,饶是音楠举着的珠子似乎已经照透了水下世界,竟仍是未见半分污浊。霁欢口中念着“奇怪”,心道有这一层音楠罩的结界隔着,终归是朦朦不清,便自作主张,挥手退去走出了结界之外。谁知,霁欢的手才刚刚切实碰到水,冰冷之下一股不明的熟悉感传来,却只一瞬间却又消散不见。 虽说这些感受皆是一瞬之间,却实实在在魇住了霁欢。她感觉自己有如走入了浓重的迷雾深处,四方不见出路,风声呼啸而过叫喊无门。这样的情绪之下,早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处,自然也忘记水下屏气,一个挣扎往下,猛得呛了几口水,身子控制不住继续往下沉。 音楠先时背对着霁欢,也是在水下认真打量,并未注意到霁欢已经出了结界。当手下意识去往后碰触时发现空无一物,又感觉到有所动静才转身,音楠看见霁欢半睁着眼睛,半张着嘴,双臂下垂似是全无力气,正往水底没去。此时此刻,已经顾不得这个似乎并无异样的水下世界,二话未说,将霁欢捞了上岸。 “君上,霁欢姑娘怎么了?”不知何时也赶了来的耿青穆,在边上竖着落白剑,看着在音楠怀中似是晕厥了的霁欢,关切地问道:“莫不是,这水下还真生出了妖魔鬼怪?” “是感知到什么了?竟这样不当心?”音楠无暇理会他,一边急切地拍着霁欢的后背,让她将腹中呛进的水吐出来,一边带责备之音问道,然而见霁欢仍是面色懵懂,似乎被控制了心神般,眼中茫然,音楠轻轻摇了摇霁欢的肩膀,提大了声音喊道:“醒一醒,霁欢。” 霁欢似乎听见了音楠的声音,半睁着的眼睛紧闭,眉头紧皱,这种情形如同在闭关修行之中走火入魔一样,音楠覆手摸着霁欢的脉门,缓缓输送了些真气过去,眼见着霁欢紧皱的眉头松散开了,眼睛也睁开。 泡了水得鹅霁欢打了个喷嚏,先是施了个小术,将湿漉漉的头发和衣衫换作干净,又一脸狐疑地望向音楠问道:“何事?” “水下的事,不记得了?”音楠自也是一脸疑惑。 耿青穆接着音楠的话道:“姑娘在水下是术法修为被封还是遭遇了何时?怎么还会呛水?” “与你一同下水,四下无异状,便上来了。”霁欢痴痴道。 对一切毫不知情的豆子,见几人不是疑惑便是凝重,难道今夜月色之下大家不能趁此往好处想一想?遂岔开话题道:“或许是君上同姑娘在水底因为什么争吵起来,打了一架罢!” 耿青穆干笑一声,捏了捏豆子头上的小发髻,道:“你说君上有什么想不开的要同霁欢姑娘在水下打架?” 音楠抬手制止了二人实在拙劣的打趣,见霁欢已经有所笑意的目光,便不再问其他。既然先时已确定这玉音潭底下确无异状,栾修闻到的腐朽之气现在也全然不查,便只宽慰霁欢道:“今夜好生休息吧!诸事不用忧烦,本君自会查探。”语罢,亲送霁欢进了沐昭,见几处熄了灯,与耿青穆一同离去。 耿青穆跟在音楠后头,仍是问道:“君上水底之行,当真未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音楠只望着前方,没回答这个问题,又反问道:“这桩事情,是师傅告诉师弟的?” 耿青穆自然知道这个问题之中的深意和分量,谨慎答道:“今日巧合,我回了雪坞一趟刚好赶上这回事情,尊长来沐明之前同我商议过几句。” “既是商议,师弟以为此事作何解?” “且不拘泥常理,以为末址自有来去之间的天然屏障无根山和环月泽,世事变迁,末址之外诸多可能。”耿青穆仍然谨慎回道。 音楠不作声音,显出和平日完全不同的模样。末址,遗落的秘境,从烟瘴演化而来,从净化之由而生,历任君上悉心守护,自有自己的一番净化之力,也许正是这番,被结界保护着的那股破坏之力,才会在结界被毁之后迅速抽身。只是,刚才霁欢在水下的样子,让音楠实在无法完全放心。末址几方水域并无水君,土地之上山清水明,地皮之下水域之中的样子,可还同万年前一样,多得是人世执念落地衍生的瘴气?当然,音楠不曾怀疑过为此付出生命修为和元神的迟默之力,只是矛盾重重,在这夜深之时,他竟又开始不明白了。 到了沐明,浩瀚无垠之中有几片薄云轻扫繁星,音楠抬眼嘴边生出一抹笑意,衣袖摆荡,跳到玉音潭半空,将别在腰间的夜笙拿出,指尖似乎引着音符跳动,实际却只挥舞夜笙,如同司战的神君在指挥着万马千军。只见霎时间,玉音潭中腾起白浪直逼天际,一整滩水自东向西环着音楠绕了个圈又各自回落,不消一刻,归于寂静,周遭不似发生过刚才一幕。 当水全都离了潭中,音楠定睛细看潭底并无异样,沐明与沐照门前水域中已然开放的莲花,在水浪中自有傲骨,并未折戟沉沙。隐约有光透过夜幕,是沐昭那一片也有将开花的迹象。 “不过如此,不知你是否也懊悔白走的这一遭。” 音楠冷声自言自语,又似乎在与来触探末址的力量对话。 夜里风声渐紧,流云游走加快,除此之外,无甚他声。 二十五(下) 回沐明之前,音楠坐在一片流云之上,看着末址万里,灯火微微。他双手轻轻抬起,夜笙贴在唇边,缓缓吹出幽幽一曲,顺着将要退去的月光,撒入声音似有似无的末址大地。夜笙此曲,实为一次清扫和净化,曲调柔柔,散至末址自起的结界只是,又低沉传回几声激荡。 而音楠不知道的是,沐昭中住着的霁欢,此夜并不能安心睡一睡。在他走后不多时翻身醒来,在塌前打坐半晌,元神稳固之后,方才终于回想起在玉音潭的一遭,心里总觉得有一段缺失。后来音楠的举动让外头传来的窸窣动静,惹得霁欢披了衣衫出门而去,而出门见到的正好是立在白浪中的音楠盯着明月光的样子。 豆子曾经闲摆时同霁欢细细讲过,当年音楠出生在一个有满月的夜晚。如师傅大着肚子口味变得奇特,专挑难寻难做的食物吃,让音师傅不胜其扰。那一日,浮楠山上长着的一株白鹭草才开了一朵小白花,如师傅贪食白鹭草煎鱼,独身爬行去寻。路程不到一半时肚子痛,痛了整整一个日夜,终于在浮楠山楠树密布之中,生下来音楠。音楠降生之时,便是月华万里,音师傅掐指,主的是矛盾动荡及和顺。 “那一夜的浮楠山月色应也是这么好。”她想着,想着东拼西凑听来的音楠出生时候的事情,那距霁欢降生在末址的时间还远一些,曾经听来不过是过了一次耳朵,现在竟然全部想起。 跟着想起的,还有在玉音潭底当她触碰到微凉潭水时,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声音,一抹熟悉的感觉抵到她的心魂,对她说着:“末址之境终究会因为你再一次面临浩劫,回到我这里来吧!” 声音缥缈,辨不清男女,意思表达却清清楚楚,像是烙了几个字在她脑海里,扰着她的神思,侵蚀着她的记忆,她一会儿想起初到末址的万里冰封,一会儿又忘记了自己是谁身在何处,直到万事万物都模糊不清,她困倦起来,忘了来处,只想随着静谧可怕的睡沉下去睡过去。 到现在回想起那一阵,都让霁欢莫名心烦意乱,这么些年还从未有如此感觉。但在沐昭院里,瞧着音楠按下白浪收好夜笙,在月夜中离去后,心绪逐渐平宁,自己暗自打算着,过几日将几处修缮好了若无异动,自己倒是离开末址一段时日好。四方天地走,也警醒自己的修行。 后半夜时,明月光逐渐被滚滚而来的云层挡住,星光次第暗淡,大雨倾注,打乱了遥远处夜莺的歌唱,打碎了小池中几方浮萍,打破了这夜的寂静无声。沐昭后方寝殿如今已是未住他人,当日音楠撤了术开了沐昭迎入霁欢后,并不曾将这里框起来,里头照着往昔模样未曾挪动,几张座椅,一条案几,一方卧榻,墙上挂一副不成熟的丹青,细细甄别可以看出是无根山住着的予绎的模样。而如今坍塌下来的一半正是卧榻一侧,零落散开的竹木在大雨中愈加破败,那幅蒙尘的画作终于在雨水浇灌下只留了墨痕。 墨痕流动之下,落款印鉴和题词,都模模糊糊,指向一段未知往事和未知年月。 霁欢才入定睡熟就被雨声吵醒,猛然想起出事之后竟忘记略施小术,将后殿圈起来以便于来日打整,这方记起来,便赶忙着起来看情况。 雨幕中站着的又是不知何时赶着过来的音楠,未有遮挡地在雨中捡了那幅已经凌乱不堪的画,霁欢没有走进打扰,在远处廊下阴影处瞧着音楠,探究着他会浮出什么样的表情,只见他慢慢起身,又抬头望着雨来的方向,双手微一用力,那残画便没了痕迹。 一个动作,将记忆里的一幕幕搬至眼前。那年春日,迟默在山上修建竹舍,拉着音楠做帮手帮忙砍竹子。音楠砍完竹子又帮忙盖房顶。迟默坐在梨树上,问他:“这个房子我专程给陌桑留的,想想这么多年不见他了,不知道他是不是知道我又长漂亮了一大截。” 音楠擦着头上的汗水,道:“我觉得漂亮不漂亮这回事,你自己说了不算。” 迟默吐了口中的梨子皮,手一挽,音楠便不注意从房顶上滚了下来,迟默哈哈大笑:“我堂堂君上说了不算谁说了算?” 再后来,陌桑没有正经住过竹舍几回,倒是住进了彼时还是凡人的予绎,予绎在竹舍之中下的一手好厨艺,迟默常常拜别凌师傅,拖着他当幌子去山上蹭饭吃。一来二去,就忘记了音楠。有一次,音楠去找予绎下棋,在远处看到迟默背靠着予绎,嘴巴里叼了根狗尾草,看着梨树一朵朵花开。予绎转身亲吻了迟默耳下。 迟默一惊,跳到了梨树上常日坐的地方,化出一支紫毫和一张云纸,至上而下看着微笑喝茶的予绎,挥毫作画。在丹青这一项的造诣上,迟默自然不如音楠,但一整个下午,音楠驻足看了良久,迟默从未如此认真地描过画。画好之后从梨木上跳下来,神采飞扬。 此后世事变迁,这幅丹青,从小次山的竹舍到沐昭的后殿,迟默都不曾忘记过。 斯人已逝的悲哀,更多在于物是人非,连外来之力都能龟缩着,在末址之境嗅到斯人残留的气息,但是遑论予绎,都无法借由前缘造就一个新的故人,何况仅余少年意气同杯酒的音楠。他音楠手中君上之权,翻手可斗九重天,覆手可慰人心,但是他自己呢?眼前桩桩件件都是曾几何时,却再没有那一张顾盼神飞。但是霁欢,从梨木上跳下来的样子和神态,像当时捉弄音楠的迟默,也似拿着画卷看着予绎的迟默。 回忆痴痴让人着魔,这一夜似乎别样漫长。音楠久站不去,那样隐忍不言又悲苦的神情,让霁欢心中再生空茫,无奈念了一个诀,隐了身形藏进了泼天雨幕。 章外一 九重天上的小仙娥柌彤最近手头的事情又多了起来,她从一个活泼可爱的小仙娥,成长为了一个老油条般活泼可爱的小仙娥。 柌彤前些时日被帝后从天帝的凌霄殿调去了自己的倚宸宫里当值,原因是帝后宫中一位仙娥,先前陪同帝后与灵山过来的一位菩萨参加法会时,不小心将菩萨送的一樽菩提纹样的琉璃瓶摔了,虽说是没有摔坏,但是在那样的场合上做事情如此不当心,一向不甚动怒的帝后发了脾气,斥责一番后打发到了下界成了个地仙,柌彤接的就是这位命不好的小仙娥的事儿。 因在凌霄殿上当值当得谨慎得当,柌彤这几千年来阶品提了两次,虽然做的还是续香这样的小事,但帝后赞赏,让她成了自己宫殿里的掌事仙娥,除了照例要做分内之事外,还得带一众比她更加天真活泼的刚调上来的小仙娥,礼仪规矩,神仙名录,仙界地图等等,事无巨细。 是以,这一阵子同雯筮和隽牟扎堆闲聊的时间少了又少。那一年一同飞升的仙官里头,除了没有躲过后来天劫的,做错了事被罚剥了仙籍的,以及安排到六界中其他地界当值的外,只剩下他们三个孤零零留在九重天上相依为伴,情分自然日常里是要与别的仙娥仙官们不同些。 几日前,柌彤在帝后宫中端出了老牌仙娥的架子,教习新来的仙娥插花。话头正说到“插花此事宜远宜近,宜静宜动,要符合场景更要贴合帝后及帝后友人们的心性,是一门大学问”时,远远看着帝后请一位客人进了殿。柌彤待帝后与那人走过自己身旁时,身子刚矮下行礼,便听见帝后叫了一声来人“陌桑”。 这位冥界的前君上,还是之前柌彤在凌霄殿上当值时听过见过的,听得是六界传的关乎陌桑的风流事,见的不过是隔了几层幔子的模糊影,因听来其他仙娥私下俱毁总会讲到,陌桑神君的地位多么尊崇,那些风流事一件奇过一件,也听他结交的四海众神地位均多么不得了,自己虽说在追偶像这件事情没花过什么心思,但是听的多了一直也好奇的很。这番撞上他就在自己当值的宫中,便免不得抓紧时机细细瞧一瞧。 柌彤打发了新来的仙娥,自己将花樽和新剪的花枝抱进了殿中,隔着两丈的距离一边插花,一边打量着神君陌桑。只听见帝后问道:“天帝召神君谈的自然是要紧事,我也听天帝提过两句,说的是那末址之境时隔万年竟然复苏,云云。” “帝后无需忧心,既是才将复苏,自我调息修整尚需时日。”陌桑答道。这回答的内容柌彤不甚清楚,但是声音浑厚之中又有笑意,当真好听,当得上风流神君的名号。 “这一些事情我知天帝央神君留心,自然不需我再过于担心什么,有时候我也觉得天帝当年事,做的不甚妥当。” 柌彤见陌桑面色突变冷峻,蹙了一侧的剑眉问道:“那帝后此番私下见我是为……” 帝后沉吟半晌,忧心道:“前些日子,与梵界的药王菩萨参加法会,菩萨问及我儿予绎如今何在,可有音讯?这一问,不免得勾起往日事,说那年生产绎儿时正遇天劫,我受了几道业火雷刑差点保不住这一胎,若不是药王菩萨送来梵界灵药。哎,如今找了整整万年,却还是没有消息。我总是……哎,此番请神君来,是望神君给我准信,绎儿他可是同那末址的君上一道去了?”语罢,手中的绣帕在眼尾处轻轻揩拭了一下。 陌桑见帝后三句一叹,悲痛万分模样,轻叹一声,正欲答话,又听帝后道: “我知神君与我儿往日有些情分,素来走的近些,比天帝派出去的那些仙官要更知我儿,故而请来神君一问,烦请神君据实相告。” 柌彤还未听见陌桑的对帝后的回答,就被急急进来向帝后禀告事情的仙官打断了,原是天帝方才听闻了一件要紧事,需请帝后与陌桑去一趟凌霄殿一同商议商议。那个时候帝后问了来报仙官所谓何事,仙官答说,是几处凡世同遭了大劫,事出有异,几处凡世里在籍的朝臣仙人均已到了凌霄殿。 后来殿中剩下柌彤一个时,她一边摆弄那些还没有插完的花,一边回想着陌桑的模样和声音,觉得关乎陌桑的流言,传到了她这样的末流小仙处竟没有变样子,那长身玉立,那眉目舒朗,那面若冠玉,是她见过的众仙众神中最耐看的一个。帝后与陌桑走后,新来的小仙娥进来找柌彤,见柌彤一脸痴相,唤了好几声才得回应,胆子大的笑出了声音,只说是常日里与她交好的隽牟仙官过来找她。 二人也是许久未见但都不生疏,就在帝后宫殿外的长廊下将就坐着谈话。隽牟还是往常那样说话略带扭捏,柌彤也同往常一样,一边絮叨近些时日的见闻,一边白眼隽牟。 “你过来的时候怎不叫上雯筮,不知他怎么样了?”柌彤见隽牟总不说话,便寻了个话头问道。 “听云罗宫中的仙童说,禄存星君领着雯筮四海游历去了。” 柌彤皱着眉头幽幽说:“哦……雯筮自从变成禄存星君心尖尖上的得力助手后,得闲的时间更少了。”又望了望隽牟接着道:“那你今日过来找我作甚?” 隽牟从袖中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樽约五寸高的玉雕小像给柌彤说:“前一阵总听你絮叨没机会细见过那位前冥君陌桑,昨日神君过琼台来找玄女娘娘说事情,我倒是看真切了,便雕个小像给你。”说完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柌彤见隽牟雕的白玉小像,手法倒是精细,与陌桑也神似,便没有说自己刚才已经见过了,只笑着回道:“这衣袍纹理雕的不细致,作甚着急给我?” 隽牟见四下无人,压低声音道:“晨起玄女娘娘招了我们几位,说下界几处凡世像出了事,方才又被天帝召了去。我想着若是战祸,我或会跟着娘娘去下界一段时日。” 柌彤想起刚才来请帝后的那位仙官道的话,倒与隽牟此时说的不谋而合。这下界出了何事,让九重天上突然这般紧张?柌彤问了问隽牟,隽牟摇了摇头回道:“天门四处紧闭,凌霄宝殿也无闲人踏近,估计是重要事情。” 方才陌桑与帝后谈话中的信息量柌彤这才整理出来,问隽牟道:“莫不是那叫什么‘末址’的异界又犯事不成?” 因三人曾私下里整合了各自晓得的八卦,大致捋出个这终未在典籍中出现的“末址之境”的种种,心下自然明了,二人道完也不多说,各自忧心忡忡回去做事情了。 章外二 九重天上有些资历的神仙都知道,帝后最是喜爱来之不易的第二子予绎。 因此,当年在给予绎赐宫殿时,特意将其设的距离帝后自己的宫殿要相对近一些,柌彤初初领命过来帝后宫中当值时,帝后对她说过这样一番话:“天帝这些年封了些消息,连应苍宫也一并封了,但我吧,总是想着若有一日绎儿回来,见到昔日宫门紧闭,宫内萧索不复往日景,是否心生悲戚,对他父君怨恨更深?你做事勤勉,又不大乱传闲言,隔一段时日私下领几个靠得住的仙娥,去应苍宫中打整打整。” 那是柌彤第一次见到平日里高高在上,雍容华贵,不怒自威不可侵的帝后眼神中,露出来的慈母态。 送走隽牟后,柌彤看着那枚白玉小像,又回想着刚刚陌桑同帝后的谈话,方才回忆起当时虽然领了帝后的命,但柌彤每日杂事繁忙不得空闲,直到现在竟一次都还没有去办过。便急急忙忙收了那小像,从新来的仙娥中挑了两个踏实少言的一道去了应苍宫。 应苍宫宫门紧闭算算时间已经万余年,因九重天上看天帝脸色行事,是以都不敢触怒天颜,在这附近打转。柌彤到时,宫殿房檐一角停留的两只青鸾,被惊似的非入了云层。 但是柌彤打开宫门,见到满院子的海棠花瓣虽然叠了几层,大致给了这宫内一点萧索景象外,其他倒也还好。柌彤想着,幸好是在天宫,若是凡世里,一年不打扫的屋子那厚实的一层灰,怎么都是无法住人的。柌彤手脚麻利,做事也有了些老成的味道,迅速安排好两个仙娥的事情后,柌彤自己进了应苍宫中的正殿,整理那些看起来有些杂乱的书籍。 正殿中间的案几后置了一扇屏风,屏风上的纹饰简单却看不出具体的样子,柌彤心下好奇,忍不住走近细细看清究竟,不想,却隔着这层屏风见到后方一道模糊影子。 柌彤呵斥一声:“何人在此,竟然敢闯应苍宫?” 只见影子不过微微一动,并未答话。柌彤虽然心虚的紧,到底想着九重天这样的地方自己随便喊一声,也能叫来一众天将,将此处围个水泄不通,虽说自己修为不高,但是打架到时候也轮不到自己,便肥起胆子绕过屏风走到后面,却见坐在塌上的并不像宵小之徒,虽面容有些憔悴,但难掩周身浑厚仙泽。再仔细一看,那面庞倒是同天帝有些相像,见他目光如星盯着手中握的一副残画,听见响动也没有抬起眼睛望她,只问道:“天庭今日又有大事?” 来人竟然毫无偷闯宫门被人发现的惊慌失措,还泰然地问了她话,柌彤在心里默了一遭心思灵动地转了几个弯,瞬间也就明了端坐的这位真实的身份了,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声:“二王子殿下?” “母后宫中的仙娥从来都是这么伶俐。”予绎笑道,像是在回忆什么似的。 看样子,帝后果然是最为喜爱这个孩子,以前定也常常差人过来照顾。柌彤不知今儿算是倒霉还是走运,连着遇到的都是大人物,这位殿下现而今在应苍宫坐着,不晓得帝后是知道还是不知道,不过先前帝后才在问陌桑神君这殿下的生死下落,想来是不知道的,遂继续肥了胆子对予绎回道: “回殿下,听闻下界几处凡世遭了祸,似有异样,凌霄宝殿上正在商议此事。小仙这就去禀告帝后娘娘,殿下已经回宫。”说完躬身行礼准备离开,不想一个不小心从袖子中掉了陌桑的小像出来,被坐着的殿下看的真切,一下子便红了脸慌慌张张准备捡起,这桩事情不晓得会不会冒犯尊神,让自己受一遭责罚,况且她毕竟是个女仙,这等事情,无论如何都有些不好意思。 予绎将画卷收好放在塌上的断案上,制止她道:“今日见到我的事情你只当做不知道的好。你叫什么名字?刚掉出来的是陌桑的小像?” 柌彤心下忐忑,口中答道:“小仙唤作柌彤,因见陌桑神君气度不凡,便收藏了仙友刻的小像以便随时参拜瞻观,并无不敬神君的意思。”边说边将小像奉给予绎。 予绎并未接过来,只笑了一声道:“这有何要紧,不需这样紧张,况且即使是真的仰慕陌桑神君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只是,陌桑神君多年游历,你是在何处见过?” “正午前帝后请了神君问话,有缘见了一眼。”柌彤老实答道。 见予绎沉默半晌似在思考什么,后抬起头对她说道:“凌霄殿上的议事过了,烦劳柌彤仙子私下请陌桑神君到应苍宫,就说故人在候,有要事相商。” 柌彤听这位还没有太熟悉的殿下给自己布置了一桩任务后便告了退,心中记着殿下说的当今日未见过他这桩事,便匆匆领了外头洒扫的仙娥出了宫门,依照规矩上了锁。 回倚宸宫的一路上,后边跟着的两名小仙娥倒是欢欢喜喜,在聊着那应苍宫中的景致与天庭其他各处的都不同,但又说不上这不同在何处。然而柌彤胸中疑云不散,在想着是听这位二王子殿下的命令,不要将他回来这件事告诉给帝后到底妥不妥当,毕竟她头上的名衔可是倚宸宫掌事仙娥?还有,殿下要请陌桑神君到应苍宫,究竟要说些什么事情?她如今又不在凌霄殿当值,要如何私下里搭上话请这位神君过来? 许是柌彤近来的运势总体来说是要好一些,这才刚到倚宸宫,就见到从凌霄殿上下来的陌桑,幸而帝后此时不在,遂未想其他,赶紧打发了跟着的两个仙娥,自己走上去行了礼禀了事。陌桑面色看不出变化,只握了手中的折扇,跟着又一道往应苍宫去。 柌彤做成了这桩事,背心却冒着汗,以为自己完成了任务便可以离开了,她知道自己还不够格听那殿下与神君要商议的“要事”,不想予绎又制止道:“烦柌彤仙子守在殿外,不要有人过来打扰。” 柌彤在殿门口站着,百无聊赖,手中又在翻看隽牟送的小像,心想着要回送个什么礼才好,既然送礼顺便也送给雯筮一个,但是不知道雯筮这回要何时才回来……九重天上的云霞一重天不同于一重天,柌彤看着天上的景色和宫门口植的两棵海棠,花瓣轻轻地落,殿内偶尔传来几个字,她凑不成一句话。 章外三 垂丝海棠的花瓣,被风一带,缓缓坠下来,打在玉石铺就的地面上,刹那化为微光。 九重天上应苍宫中正殿内,陌桑见着这个天帝密令寻找的帝后心尖子上的肉,正容色不变站在他的面前。若说是容色不变却也不妥当,细瞧下是比他们初识时多了许多风霜,他们这样的神仙不见得会如凡人,或修行较浅的众仙一样,定会在大洪荒背后日渐衰老,想来,予绎他终究是经历了那些他陌桑自己一再退避的事情,才让那曾经的少年眼神多了许多哀愁。 哀愁的予绎看着陌桑一边摇头一边叹气,倒是笑着对他道:“也不过万年不见,你也不必拿出来看众生的慈悲眼神看我,怎么,多年不见你与梵界关系更近了?” 嗯,看来,虽然从少年予绎变成了哀愁予绎,但从这几句话头可以听出,他还是他,他们之间还并没有因为那一场就疏远了。他们神仙嘛,肯定得比那凡人要拿得起放得下些。 陌桑问道:“你我多年不见,我心想着你守在无根山那样的地方必定对往事痴醉,这番看来你心中的执念和放不下倒没有让你堕落下去。天门紧闭,你回来一趟竟是未被那些要找你的仙官们到察觉,也是不易。” 予绎轻蔑地望了望窗外回道:“若不是急着要取一枚续命的丹药,我倒是不想回这九重天。” “为谁续命?那丫头她……”陌桑神君听此语气急切地问。 “神君说笑,哪会是她。不过……是多年前留下来的骨血,没想到却被她瞒着,又精心养着,现而今失了她的护育已经很是虚弱。” 半晌无话,陌桑觉得应该像当年他师兄凌珩之那样子,既然眼见着心里不畅快,大千凡世多得是隐身之所。也比他这样强,看起来潇潇洒洒,该关心的不该关心的都上心,反倒是处处都是伤心坑。 “那,药已经拿到了?”陌桑忽然开口问,语气已经与先前不同,声调都低了许多。 “当年梵界灵药所剩,母后一直放在我这儿,说我胎里的毛病不见得能大好,若是身体有恙可及时服用,如今竟然轮转到了给我自己的孩子续命。也算是冥冥之中。” 陌桑见予绎说完话干干瘪瘪地笑了两声,便岔开话头问道:“既然事已经办妥,为何还叫我过来,专门听来这些往事伤心?” 予绎将药盒放在案几上,神色严肃向陌桑道:“想必陌桑你已知末址苏醒的事情,是否见过那位叫霁欢的姑娘?” 陌桑略略愣神了一下,耳边似乎回响了故人的最后几个字,微微摇了摇头似是自苦无奈。他是没有想到予绎开门见山直接就问到了霁欢,便也不打算瞒着,将当年按迟默所托去末址见霁欢,及听霁欢讲的关乎她的种种一五一十都告诉了予绎。原以为再提那时事定又会将这场谈话推向悲伤境地,却不曾想予绎并不见先前消沉,只遥遥看向窗外,似在思索许多事。 “你也已经见过她了?”陌桑问道,还未等予绎回答,又笑着自答道:“也对,既然是承了那丫头的意思,想必那多年前的骨血也是霁欢带来交给你的。” 予绎点头道:“是。我在无根山待着确实是藏了许多的痴心妄想,末址在意料之外再次复苏,我倒也想按照她的意思保护那里。” 陌桑知道这里的她指的是谁,自己添了一杯茶继续听予绎道:“几日前,槐愚仙君进末址时,发现末址再次被结界保护而未能进入,于是找了我,道明此事说出心中的疑惑。末址结界向来只有在出现异样之时才自启,此次复苏若说是谁的眼中钉的话,恐怕便只有我父君这多年未消除掉的念头。但是,我看神界九重上既无大的动作,末址结界又出说明异样不大,我此番回天宫是想弄清是否确是父君的安排。” “若是你父君的安排呢?” “那恐怕这次我再不会站在他那边。” 予绎语气坚定,陌桑问出那一句几乎是脱口而出,听了予绎回答后自知此话是不妥,便对予绎解释道:“天帝杀伐狠决,决断严明,但过了一万年,因你的消失加之帝后的宽解,如今性子倒是有所改变,同当年思虑事情衡量安排得一贯风格也有所不同。这一阵,明面上仍是论四海事,谁都不能开口提那些字眼,私下里却仍是找我问过些事,语中意思多有缓和。”见予绎表情不似刚才说那句话时的冷肃,继续道:“不过今日天帝召见所说的事情,现在想来似有关联。” 八荒九方、六界四海以九重天为尊,大千凡世均由天帝治理,兴荣衰败自有道法、情理、运势所依,因万年前无根山铺开战事到底说来伤及多处凡世,几千年来才终得化解。到如今,凡世的命数簿子几笔几笔平缓画过来,世事运转才得有序,生灵生死将有规律。想那时天帝运转凡世命格之轮,给了这些凡世万年的兴盛之命,才使其幸免,不至消亡。而约莫一年前,这几处凡世却忽然之间多了许多意料外的事,这几处凡世的地仙以为不过人心之乱,私下里倒是运用自己的权责,试图将渐行背离正道的凡世命数运转扭回正道,但却总是这方才好,那方又起。 神界天宫一年,有些凡世已过几百年,事情的篓子越来越大,终于无法兜住,几处地仙才终于上报了天帝。天帝查看命格之轮,那些除了问题的凡世,命格之轮已经停滞,翻阅命数簿子,上头的笔触道道起承转合没了一点平缓的意思,掌司凡界命数的几位星官,细究起因似有相似,却寻不出由头。 “你也知末址之境由来,吸食凡界执念瘴气,那丫头改了末址命数,倒不晓得如今是否又成了烟瘴之地。” 予绎听完陌桑的话,心有担忧,问道:“不知那霁欢是否是这因由?” 陌桑回忆起霁欢的样子,摇头道:“迟默造出来的,不应是她。天帝已将凡世之事按下,特召了你兄长来探查各种究竟,短时间内应无事。你我既然已经有了觉察,不妨各处走走。” 予绎知道陌桑此说,是因自己的兄长性格刚硬最像父君,若是探查出各种缘由确是起于末址,那末址之境的复苏不过昙花一现,迟默所为一切,为末址造的功业也将荡然无存。 及此,遂不再多说,拿了药与陌桑同离了九重天。 应苍宫宫门再次紧闭,柌彤上了钥后,抬头看了看海棠一树似乎掉不尽的花,忍不住用手接住了一片花瓣,在其消散之前抓紧时间嗅了嗅,心底陷入无限的矛盾与哀愁。她并不知道,在转角阴影处,一道目光如炬,盯着她身后的宫门。 二十六 末址之境虽然水域广,但其实雨水并不多。像那天夜里突然降了那样的一场大雨,还连着几天不歇,历来在末址都是不多见的。有一些照往年在灵气最盛的夏日抓紧时间修行;有一些虽然见着这样不多见的情况,加之听闻历任君上所住的沐昭,在巍峨伫立几十万年后竟然垮塌了一部分,多少有些忧心,但转念想着若是真出异象,则更应该勤勉自身,何况,君上音楠除了遣了几个童子帮着修缮垮塌的寝殿外,并未诏令说有何要特别留意的,一番思量,便继续安心修行,也与往常无异。 比起这些,当然也有的心大如斯,并没有察觉到什么,譬如住的离雪坞不远的豆子的小伙伴灰毛狐狸,自然他也听说沐昭垮了,但是在他看来垮了一方寝殿不算得什么大事,何况伫立了多少个万年了,垮了就更正常了。所以,即使看到雪坞里少了往时清闲多了严肃气氛,也并不甚清楚两桩事情的来龙去脉和内在关联,日子过得潇洒又快活。 凌师傅自然是知道那天夜里雨起之前音楠造的那样大的动静的,只是那卷起来的水浪在落下去的时候,砸中了沐照正殿前摆放的一株佛槿,那是末址境内唯一的一株佛槿,还是凌师傅从榉木林中一位已故君上的衣冠冢旁移植过来的。虽然那落水打下来时飞溅过来的水滴,将才半开的花碎了花叶,守殿的童子见着这景儿大气不敢出,但凌师傅却并未生气,见他掐了掐手指,倒是难得的笑了一笑。 沐照停了课业,耿青穆落了个清闲。虽说担心霁欢,但还是赶着又回了一趟雪坞,却见雪坞不同于往日喧闹,四下里静寂不少,连同那浮楠山一片被尊长耿颜派了族内一众严密守着,也不同于往日。他知道,这必然是按照君上要求的来做的安排,他父亲见他回来,甚至不问这全族荣光在沐照种种,只迅速打发他离去,交代最近事事上心,要多为君上分忧。只有耿青言仍是无暇天真,瞧见他回来,吵着要他讲一讲关于他女神霁欢的事情,仍然是被他一双父母喝止。 耿青穆在沐照,被凌师傅轻描淡写布置的繁重的课业拘着时,心里时常挂念着霁欢。他知道发生了这些事情,霁欢心里必然不畅快,于是便想回雪坞找他小姑姑讨一本笑话本子,来给霁欢开解开解心绪,不过小姑姑没有见到,笑话本子也没有拿到。不过近日,见君上音楠遣了几个童子说去帮忙整修沐昭,自己个儿也多了个由头,兴致颇高地去了沐昭。原意是想找找霁欢过几招,在招式切磋中交流交流情感,让霁欢暂排忧思,但几日间并未见到霁欢得空几次,稍微空闲下来的时候都是音楠在跟前,他虽说心有不悦,但也不便走近听些什么。 若说霁欢忙,得不得多少空,倒也并不是,音楠遣来的童子都安静本分,做事勤快,不需得她忧心什么,也更没有随意来叨扰她的。因先前正准备担起栾亓栾修两兄弟师傅的职责时,就被突如其来的意外分了神,这几天霁欢心里盘划着一桩事,更是觉得愧对栾亓栾修两位对她这位师傅的希望和尊敬。 那日的悬吊的绳索没有撤,霁欢还是就着大太阳和豆子一把好手泡的茶水或果酿,专心致志指导着二位的剑术。自然,霁欢也是知道来来回回进出沐昭帮忙的耿青穆一直在远处观望着的事情,但既然他也没有走进过问什么,想来也不是重要的事。 只是音楠,时不时从沐明过来瞧,让她心里不知从何而起一些伤感之情。因有一段好长的时光她是在自处的,所以对于自己内心里起起落落的变化,身体出现的状况,修为精深的程度,她都明明白白,只是这样跟着意外一道突如其来的这样的心绪让她烦闷,夜里安歇时总是觉得外面的月光亮过了白日。 那天,音楠问她,后来是不是想起了在水底的事情? 她没有说实话,只道约莫记得了大概,但也不甚清楚。 后来,他又问,那天夜里霁欢起来是不是看到了他在沐昭? 她实话实说,自己瞧见了什么。只是心里想的,没有说当然也不重要。 后来,霁欢又主动问,音楠他捡起来的那幅画是还给了主人吗? 音楠说,画的主人是她姐姐,现在是还给了该得这幅画的人。 几句话到底激不起多大的浪,霁欢还是很认真在指导着栾亓栾修的剑术,听一听豆子同她那些玩伴们讲过的笑话。算下来也不过三五日功夫,后殿的整修就快完成,模样与先前并无二致,甚至看不出哪些地方有断裂过的痕迹,有些衔接处还手法高超地做了个旧,看起来不至于突兀。 霁欢算算日子,是差不多了。 她在心底盘划的事情,自然是与最近这桩异事相关的。那在水底下传来给她的声音,总让她挥之不去,一遍遍在催着她快些离开末址。见末址后殿如今修葺差不多了,便在夜里私下找了一趟凌师傅辞了行。 凌师傅到底是经历过许多世事变迁,虽然是有一些诧异,但也觉得理所应当。告诉霁欢,末址虽遇大事便出结界隔绝外界,隔的终究是有外力进入,和灵力修为较浅的末址生灵出去,她嘛,出去或是回来自然不会受阻。 凌师傅还说:“你从降生到极界到回末址,桩桩件件都不是自己所想。你既有自己的思想,自然应该去找寻自己的方向和选择。” 霁欢若有所思回道:“我清楚自己是想留在末址,但……若好不容易得来的安宁因我再历浩劫,那我,自然应该离去。” 凌师傅正在重新培育那株佛槿,听罢霁欢所言后没有再说其他,心里知道这姑娘性子中的倔是有根由的。 若不是豆子察觉出霁欢要走,偷摸地找了音楠过来,霁欢是并不打算告诉音楠自己离开的计划。说到底,音楠知她懂她也关心着她,但她心里除开为了末址考量之外的逃避,她还没有理清楚。因此,除了豆子心慌慌感觉着霁欢走了就不回来了,她还有些大事未了十分伤心,以及,栾亓栾修刚有进益,如今恐又要回沐明去帮忙操持君上的事情觉得有些失落外,音楠并没有多话。 环月泽岸旁开的落霞映雪在这个季节里繁盛,远望去还有些妖娆意味。过了那一片朦胧雾色就到了大泽尽处,尽数浪潮回流处,不同于第一次过来时见到的滚滚波涛,兴许是因末址结界之故,波涛是翻滚状却都静止着。当霁欢察觉到结界之力时,念了三次决才破了结界出了末址,一番两法之斗让霁欢精疲力竭,倒在了无根山。 二十七(上) 无根山常年不变,比之人世无常,比之神界秩序,槐愚仙君住的这儿多了许多自在,但是最近,又很是不那么自在了。 不久前,予绎出了结界离开无根山时,槐愚仙君就开始精神高度紧张,末址现出结界这样的事情,连着的都不是什么好事,他有印象的,一回是迟默当君上的时候遭遇妖鬼之乱残部偷袭末址之境,凌珩之师尊元神被重创;一回是迟默受心魔控制,末址之境中的邪祟瘴气差点外泄。他无根山是个好地头,但是有时候还是会容易担惊受怕,毕竟出事被牵连的总是头一个。 槐愚仙君不晓得这一回末址之境又遭遇了什么事情,想进又进不去,消息亦通不了,一连几个夜里被梦扰的睡不着。似乎总清清楚楚看着末址浊息化成的千军万马,从天际向他无根山而来,隔着一方莲池定定地站住朝他怒吼,吼他干什么他不晓得,吼的是什么也听不清楚,单是看那些嘴型,他脑壳都痛。而执掌兵马的将领却不是当年的迟默,换成了戎装裹身瞧不清楚身份的人,一杆长缨枪握在手中睥睨望着他,自己的原身,那棵老槐树迅速枯老死去,唯留着清醒的神思也望着睥睨他的那双眼睛,陌生又熟悉。 所以当晨起疲懒着见到霁欢倒在莲池边时,他有一瞬的慌神,觉得就跟梦中那睥睨他的将领一样 待将霁欢安置好时,槐愚探了脉息,才发现她不过是内息不稳导致的晕厥,这晕厥也最多不过半天就能醒来。槐愚仙君一手煮茶得手艺这个时候并派不上用场,不过只能自己在煮着一壶没有灵魂的茶水打法寂寂时光,焦急等着霁欢醒来,要问一问末址近来出了何事。 霁欢醒的倒是比槐愚计划的快,起来感谢了槐愚一番后,听他问道:“看来那夫子所言非虚,姑娘这内息不稳竟到现而今都不见好转?” “仙君见笑了,末址结界之强饶是我都拼了三次才拼出来,头一回这样硬闯,这才扰了内息。”霁欢答道。 “说来,小老儿也是想问姑娘,末址可是又出了什么大事再现了结界?姑娘又是为何离开末址?”槐愚仙君忧心道:“莫不是姑娘是出来搬救兵的?” 霁欢听罢,忍俊不禁道:“仙君慧眼,不知末址在六界何处可以搬到救兵?”见槐愚哈哈大笑起来,又道:“末址确实出了些事情,倒发现的尚早,暂未酿成什么大祸。恐怕因为末址复苏时间尚短,才如此轻易触发结界。而几位师尊也未离开末址……况,还有君上音楠,仙君倒不必担忧。” “那姑娘……” 霁欢喝了槐愚递过来的一盏茶,润了润口,压住嗓子中的血腥之气,故作轻松道:“我不过逍遥闲人,野鹤浮生。如今无事,四处游历罢了。” 槐愚在无根山驻扎这么些年,打交道的也总有些头有脸的神仙,有头有脸的神仙虽然总是喜怒不形于色,但些微语气的不对头,他捕捉起来向来是一把好手,所以,饶是霁欢不痛不痒地说了“四处游历”还“罢了”,他也能听出霁欢心里藏着不便于道给外人的隐秘,既是有隐秘,他便遂也不便多问。 “无根山住着的另一位不在?”霁欢突然想起予绎,问道。 槐愚将先前之事一一道完,说予绎回了九重天,要去查一查是否是天帝又对末址排了什么计划。 霁欢想了一想,缓缓道:“应不是九重天上所为。” “姑娘可是知道缘由?”槐愚见霁欢神情严肃,追问道:“昨日,陌桑神君与殿下一道从天宫回了无根山,与小老儿说了一嘴,也道不是天帝谋划。不过……二人欲言又止,跟着一道走了,说是有其他要事要办,我心里想着,莫不是……” “莫不是如今的苗头背后引着的是一桩更大的阴谋,连天帝都还无从探知?”霁欢目光如炬,盯着槐愚问道:“仙君想的,可是这个?” 听罢槐愚肯定的回答后,霁欢想着自己不便于再作停留。在天帝之前,她需得找出这个因由或是背后的阴谋,想到此处,突然起了一个念头要回一趟极界瞧瞧。念头起来便作别了槐愚,槐愚送别霁欢到门口时,又突然问道: “那小女娃子桸聆在上回姑娘走后便一直消沉着,有一天不知何故便跑了。若姑娘游历时见到她,还请带个信儿,说小老儿新学会了她曾说好吃的那道菩提饼呢。” 霁欢看着槐愚面上露出伤感,又远望那棵仍然精瘦的不死树,回了一声“好”。 霁欢头上的木簪,是在极界时囫囵攀了树枝来磨出来的,而如今正好成了她往来极界的媒引。甫一进入极界,天地之间风旋不止,霁欢察觉出不同。总觉着四方都是目光盯着她,自她刚进入,雨水也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她也不避开雨水,在空中一步步踩着草阶往四下查看着异样。 但细瞧之下并不见异样不同究竟出在何处,草木仍然倒悬于空,错序排在这个世界,恶灵未生,想来是她当年压制的那一把石锁的原因。然而,等她一步步跨到那万年间她常停留的,桸聆曾在极界的原身时才发觉,并不如她想的那样,桸聆在无根山扎下根,极界本应已经无她身影。 不死树却还是在那个位置,枝丫粗壮处下还是她捡着星河流动中的小石子砌的一间石屋。等她目光投向那石屋时,像有千万道目光盯着她的不适感也渐消失。 她终于发现不同之感源于这处。 霁欢是清楚记得不死树的样子的,所以这遮天蔽日的树映入眼帘时让她有些疑惑,那重叠的新枝上鲜嫩的红叶更让她疑惑。天地间雨水渐浓,她浑身湿透并未用术法遮挡,雨幕下一把树叶树枝做的伞撑在她头顶上。 “谁?”霁欢大呵一声,飞身丈远,手中现出那把凌师傅赐的剑指着来人,她本是知道极界此时应当再无生灵的的,但这突然出现的人却内力雄浑,周身隐隐散出猩红气泽,让霁欢感觉到强烈的压迫感,而这灵竟然并非恶灵。 只见那人又迅速走近,抵着剑尖,目光深邃,幽幽笑着。他望着霁欢,挥手收了四方雨,那把伞也散为无形。 霁欢虽然剑法好,修为高,但从不是好杀伐之辈,所以来人走近抵着剑尖时,她下意识往后一退,那人却仍是笑着又走近一步,用手指挡开霁欢的剑,不由得霁欢分说,携着霁欢的手飞身到了她曾住的石屋边。风声骤起,不死树层层叠叠的叶子相互拍打,那人未束的头发飞到霁欢的脸上,霁欢皱眉走远了一些,剑还没有收起,正准备抬手,那人却道: “竟不曾想过你还会主动回到这里来,霁欢。” 二十七(下) 同霁欢说如此亲昵的话,如同是多年相交,但是这人深不见底的眼眸之中,如一滩无波的死水,看不透摸不清,更加辨别不明其意图,饶是他语气温柔,笑容也让人有不寒而栗之感。 “你是谁?”霁欢仍然追问,他是谁,谁从什么地方而来极界?来极界做什么?等她?等她做什么? “我想你,十分想你。”男子眼睛紧紧盯着霁欢,霁欢见他无惧于自己手中的剑,便将剑收回,却不想他似乎下意识地再走进,右手抬起来似乎准备理她的头发。 见他手停在半空,没有碰下来,霁欢觉得如此奇怪,此时此刻周身似乎被熟悉感包围,让霁欢生出有些可怖的安全感,对陌生人生出安全感,这可不是她的作风,不知是这人用了什么摄魂之术还是其他。这人说话也极其奇怪,想她,他有什么资格想她。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想我?” “我想你陪着我,就像你曾经一直陪着我那样,我从来没有被谁如此陪伴过,我觉得那样的感觉,甚好。”男子眼睛移开她,看着远方,似是在追忆以前,远方星河涌动渐有雷声,草木迎风,将流云撕碎,他道:“我们本应该心意相通,此时你却什么都不晓得,真不知道我会伤心吗?”他仍是幽幽笑着慢慢对她说,那目光盯着她让她觉得似乎有些可怜,而那“心意相通”四个字让她觉得似乎想在耳边曾被谁说起。 霁欢略想了一想,眼神仍是打量,语气稍有缓和:“桸聆,与你是何关系?” “哦……”那人长应一声,走近不死树原身,覆手摩挲着树的枝干,那树迎着风声发出的响声更大,那人继续缓缓道:“我以为她不喜欢这个名字,却还是想着要跟着你。她与我嘛,你猜猜。” 霁欢从小到大没有碰到过谁这样和她说话,有些烦躁,并不想再继续问下去,于是打算自己借由术法探一番,左手刚刚翻出灵气结团,那人竟然兀自握住她的手,按了下来,道: “不死神树,男童女童,饮精血而长。她与我本就是同身同源,不过,她可以离开极界,而我却不能。” “同身同源。”霁欢疑惑地念叨这几个字,又看着那人背影和这棵不死树,原来由一棵不死树化生的不只是桸聆一个。 “是,同身同源。我们都与你心意相通。在几十万年前,末址之境初成之时,极界也已初成,得有灵性的却只有我俩,不过才将可以化生成形离开本体,就受末址之境的影响而不得,若不是你过来,透过你的神思,我们甚至不知道为何不得。”他声音渐大,谈吐内容应是对末址有怨艾,但语调却分明还是跟先前一样,似兴奋不已。 霁欢望着他,听他继续说:“这样说起来,你还当得了我们的恩人,如果不是你的血,我们或是永得蜷在本体之木中,同生互斗知道极界消亡,哈哈哈……”一段没有来由又吊儿郎当的话,听得霁欢说不出得不自在。 “所以,桪儿要跟着你,对,她其实名唤甘桪,命理虽没有排下我们化生成形的缘劫,却早已经刻画写下了名字,我,是甘旸。霁欢,你要记得,不要再问我是谁了。” “我当不起你们的恩人,自然也不需要记你的名字。”霁欢冷言道:“不过,我倒是想知道另一桩事。”说罢笑了一笑,直接再将剑砍了过去。 甘旸却也不恼,从容退回空中,费力接过几招便已经是气息紊乱,到底是不敌霁欢祭出几分修为砍出的几剑。当被霁欢一掌拍下在石屋前,甘旸瘫坐在地,仍是笑容不变,目光深邃中多了几丝愁意,看了一眼被霁欢剑气破开的深墨绿外袍,对霁欢道: “八千四百五十七年前,雨夜,你同恶灵缠斗半宿,身上多处受伤,小腿血肉模糊,在我们身上休息了三日才醒来;六千八百年前,你被寻仇的恶灵偷了唯一的吃食烤鱼,你头一回生了那么大的气,又委屈哭了一阵,将他们杀了干净之后,你躺在我们身上吃了半个月的树叶;两千四百八十二年前,你酣睡六月,梦中喊了数次‘姐姐’,我入你梦中,将你从入魔的边缘拉了回来。我如此知你,盼你。我自是没有你的能耐,只是没想到回来一趟竟然要试我,是没有其他可问的吗?” 霁欢听完他说了一串,如今听来似乎是别人的事情,自然作不出任何伤感之情,极界于她不过是修行和等待,罢了。她此行的目的本就是探查当时自己身体异样与极界的关联,自然也在寻找末址出事的缘由,这甘旸出现的不早不晚看起来又如一潭深水,自然要试一试他的能耐如何,不过几招下来霁欢便明了,他掌控极界风云或可,但触及到末址汲取力量的能耐,即便听他所言,是在末址之境初成之时便能化生之灵体神元。霁欢招招虽狠,但因先前与耿青穆过招时有了试人的底子,所以狠绝之余留的余地也足,也不奇怪被甘旸瞧了出来。 甘旸见霁欢云淡风轻收了剑,一直未舒展的眉头此时也恢复如常,气泽下沉,是安心的表现,不过他知道霁欢一番全然没有顾及他似的,只得无奈起身笑道:“这些事情,我替你记得,你总有一日回来找我,要这些如今看来毫无用处的过往。嗯,你这样好看,每一个模样都好看,难怪桪儿要跟着你。但为何不见桪儿要一起跟你回来?” “桸聆……是说想跟着我,但现在,并不知在何处去了。”霁欢说道,原以为这甘旸但句话不离桸聆,定是忧心,却不想听他漫不经心道: “哦,桪儿贪耍,倒也不奇怪。” 霁欢听他慢悠悠将话说完,心里想着这个花架子,倒是从容的花架子,却不知为何脑海中又闪现出在皎皎月光下音楠吹笛的样子。音楠,明明才出末址,却觉得这个名字已经遥远。 二十八 万物寂灭,有如熊熊火光被从天河灌下来的雨水浇歇,霁欢在混沌中似乎看见一个影子朝她走来,她觉得自己正堕在一大片汪洋之中,便下意识抬手,希望那影子将她拉起来。她努力叫喊,但是一张口便是水馆灌入口中鼻中,让她挣扎不得,深深窒息。而突然之间,不知从何处有一双手伸将过来,握住了她抬起拼命的右臂,那朝他走过来的影子也随之消散不见。 “你醒了?” 似笑非笑,听见是甘旸的声音,霁欢混沌的脑袋瞬间清明过来,此时才发觉那握住自己的是甘旸的手,自己身上搭着的是甘旸的外袍,自己的头还靠在甘旸的腿上。眼下四周是那一间熟悉的石屋内景,而自己已经不晓得睡了多久,霁欢摇了摇头,囫囵收拾站起来,疑惑地望着甘旸。 甘旸理了理自己的衣领,仍然笑着,也跟着起来,却未穿上霁欢递给他的袍子,伸手仍然想替霁欢披上,霁欢轻轻闪过,甘旸笑着道:“你倒不如睡着的时候可爱。” “可爱?”霁欢心里打了疑问,想来从不有谁这样评价过自己,便有些犯糊涂,可爱这个词向来是她形容豆子这样的姑娘的,想罢了一圈觉得自己还是有些混沌,毕竟这个事情确实也没什么可想的。 霁欢顿了一下,问甘旸道:“我为什么会睡着?睡了多久?” 甘旸似乎是未听见这句话,兀自走出石屋,站在门口又转身向着她,微微张开双臂,道:“还记得极界的太阳出来时候的样子吗?你以前常常去星河残岸看日出和星星,走,我带你去。” 霁欢实在是看不懂甘旸的所作所为,更是无法明白其话语之中要说的意思,而见他无心答话自己是怎么遭遇一场无缘故的昏睡了,便也不打算再问。随便拢了衣服,看了甘旸一眼,也不作别,赶着离开极界。 甘旸见她要走,张着的手臂悬了又垂下,下意识抓住了霁欢的衣裙,似祈似求道:“要走了?可否为旸再留一留?可否为我,留在极界?” 霁欢莫名其妙,反问道:“为什么我要为你留下来?”反问完,便如她来时一般,飞身离开。 仍然是青草阶铺道,青衣女子从他身边离开,只留给他一个莫名的眼神。极界风云再起变幻莫测,似乎跟随着他的心情阴晴不定,目送着女子从他视野中消失时,他的耳畔听见了那一阵又一阵的哭声,在极界的一片又一片大泽荒原中回响。在一声又一声的哭声中他渐渐醒来,却只得在沉睡的环境中将她抱紧。甘旸眼中燃了几日的火也随着霁欢的离开而熄灭,宽袍上暂留的气味被他悉心封存,引入他自己的原身。他是哪里都无法去的,但好在,还有一份微薄的“心意相通”。 槐愚仙君才在自己的房间里吃茶,边吃茶边招待刚到的音楠和耿青穆。 三个人围坐在茶炉前,虽说是外面有骄阳炙烤,但这屋里却是清爽。不过彼此清爽着,都无话可谈,槐愚见音楠面色凝重暗自思考着什么,也不便多问。倒是一阵冷场后,耿青穆开了个头,问了问槐愚在此处守着,可曾见到霁欢往何处去了? 话头刚落,眼尖的槐愚看到音楠端茶的手停了下来,微微抬眼看了一眼他自己,便咳了两声,大致讲述了十日前霁欢晕在无根山一事,又顺便提了提霁欢匆匆离去,而并明说要往何处去。 “晕倒?身体可有损伤?”音楠放下杯子盯着槐愚问道。 “倒无妨,破末址结界出的时候内息不稳罢了。” 耿青穆听罢奇怪,问:“我与君上一同出来时未觉那结界多强,怎么霁欢姑娘那样的能耐竟还不及君上?” 音楠白了耿青穆一眼:“因末址虽然危机已解,但终究还有事情未完,虽还障了一层,到底不比她出来时力量强劲。” 话音刚落,槐愚正欲问音楠所说的事情未完是何事,却恍惚看到一道影子晃过去,赶忙着出门,见到已经走到远处的霁欢,大声唤道:“姑娘莫急走,正好君上与这耿家公子在老朽处问姑娘的情况,姑娘自己答给他们吧!” 霁欢从极界出来本想来问一问槐愚自己离开了多久了,也大概算算在极界待的时日,不想却看到音楠他们二人,遂停下了脚步准备避开,此番槐愚既然已经唤了,突兀走了反倒是奇怪,只得硬着头皮又走过来。 音楠倒是没有走近问,只看着耿青穆大步流星向前去,寒暄问霁欢为何突然离开,又有何事,去了何处?连着三个问题,让霁欢眉头皱起来不知道怎么答从哪里答,便冷着脸望了他一眼,耿青穆倒是不识好歹,仍然笑着。 槐愚察觉出气氛微妙,便岔开道:“姑娘方才离开十日就回了,莫不是要探查的事有了眉目?” 霁欢在心底暗惊,虽说十日时间并不长,但自己竟然无知无觉睡了十日却是不可思议,这十日,就那么枕着甘旸睡了?还是走的急了一些,应该细细追问出来才真的放心。不过此时,若是再细细说来便是有些不妥,于是只回了句:“去了趟极界。” 音楠听罢,淡淡笑着,对霁欢道:“临行前师傅特意嘱咐,若是在外头碰到了你,定要告诉你末址之事,兴许你会愿意与我和师弟一路。” 霁欢从末址离开正是沐昭后殿整修基本完工之时,她觉得没有什么惦念的,轻简装束走了。然而始料未及的是,整修后殿这样的一件小事却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顺利。 先是完工后,音楠正亲自规整殿内物件时,才修好的殿又垮了音楠揉着头挨个问了负责的几个童子几日里的桩桩件件,发现并没有偷工减料或其他不妥之处。音楠想着兴许工期太赶,做的不细致,便重新遣了几个更妥当的童子负责,因霁欢也不在末址,便让他们慢慢来,自己早晚也都到沐昭转几圈。 但无论怎么细致,终归只是一方后殿,童子们从立木盖瓦到修墙雕檐做旧,大约七八日也便完成了。一夜没过,守着的童子又来报那殿又塌了,塌得令那几个童子猝不及防,在沐昭门前立着等受领责罚。 音楠还没来得及遣了这些童子时,紧跟着耿颜亲自过来禀了音楠,说是浮楠山处的三足圆鼎,那只原本之时出现裂痕的一足无端断裂。音楠将两件事合着考量,心下明白这两处必得一起处理方才可行。而修后殿事小,三足圆鼎与几年后的择君之礼密切相关,将那“跛足”给修好才是最重要的。 浮楠山的三足鼎在音楠还未降生时就立在那儿,几任君上相继羽化,鼎却岁岁年年无有变化。音楠只知铸造圆鼎的材料特殊,并不是随便寻摸几块石头便可以立起来的。凌师傅自霁欢走后便一直闭关,自己的一双父母几万年不曾考虑过修行之事,却也在此时闭关。音楠估摸着只有白贞或知道此事,便带着栾亓栾修一并去了榉木林。 原来,多年前末址被净化后化生出的第一位君上,为迎接真武帝安排过来的凌师傅,特意在末址之境广寻珍品,之后与那时不常出来,却血脉尊贵的炎家尊长商议,炎家尊长说:“听闻尊神凌珩之心有大义不拘俗礼,倒不需刻意寻什么珍品。不过末址之境如今走向正途,倒是该拿出样子来让尊神瞧一瞧。”是以,炎家将族内保存的一半竖亥遗骨献出,铸造成鼎安置在浮楠山,在凌师傅到末址的同日,命族内所有族众取一滴生血汇聚,生祭圆鼎启封,如此缘由之后,后来圆鼎便演化为择君的重要一环。 而如今,炎家已经没有竖亥遗骨,断裂的一足便只有向末址以外寻。白贞寻着竖亥遗迹,探查几日终于寻到另一半遗骨,如今正由北疆大荒九凤一支守护。 听罢音楠细细说完,槐愚仙君连连点头赞同道:“果真重要,是要劳君上你亲自出去。据我所知,北疆大荒九凤一支,虽然居住在神族地界,但归附于魔族受其管辖,而守护的又是竖亥遗骨这样得至宝,若是外借恐怕不容易。” 音楠自然知道其中门道,到时候到底要如何要到哪怕一根指骨,他还没有想出头绪。 二十九(上) 耿青穆能够在这种时候,得机会与音楠一道出末址,还是担着一件大事,让他拳拳之心能大展宏图,说起来,还并不是他这个君上师兄要给自己找个帮手才选上了他,实则是凌师傅授意,君上不好驳回师傅的意思。 虽说在音楠隔着几道沐照的门,将事情前因后果及自己打算详细禀告之后,凌师傅方才醒来,再特意遣他此行当好音楠的助手,为修复末址之损献出一些力,但实际上,自这些时日里怪事一桩接着一桩来,自己看在眼中,也在心里绕了绕,思考出一些浅显结论来,总而言之,确然是心存着离开末址之境去各处历练的心的。 况且说来,连那次在剑术比试上被其父亲领回去的炎胥萝都有历练的心,且已经是早于他独自闯荡了,更何况于他这样的铮铮男儿。与霁欢几次的比试落了下乘,他总结来总结去,深以为自己差在历练太少,自己虽说在赤敝族内领了个公子衔,但是从生下来便顺风顺水,没有什么机会能够长成史书里头写的,上古时期世家大族中的公子们进可守土安邦,退亦文武成将的人才。上一回末址有难时,自己收拾规整,特意穿了一身特制三十六个日夜而成的盔甲,但脚步还没有出雪坞,就被那股无名力量给卷回去了,一觉醒来,未有桑田沧海,沧桑巨变,却仍是万年之后,一场战事,他连战鼓雷动或者尾声残局都没能听见看到。 不过,此番离开末址去往北疆大荒,他清楚看见师傅的脸色不是很好,是忧心他们此行还是忧心飘摇动荡的未来?师傅之心自然不是他能够堪破读懂的,他心里想着自己也曾听闻大荒种种,这一路或真是凶险万分,带几个伤口回来,便是他荣誉的勋章。 好在,师傅算无遗策,提了一句霁欢,便就真的遇上了霁欢。虽然他也察觉出君上与霁欢姑娘有些不如先前那般相处自在,但姑娘既然也并没有推辞同行,那便是没到仇人那一步。于是,他打心眼里觉得,此行即使凶险万分也是幸福着的凶险万分。 从离开无根山后,便一路向北行,那绵长不断的夏季也终于在无根山的层峦叠嶂之后褪去余热,错序之后的四季,瑟瑟冷风倒是没有将耿青穆的一腔热血吹散。不过是,君上音楠与姑娘霁欢一路上几乎无话,让他觉得这三人同行有些尴尬。冷风只在过一片群鸟退羽的大泽时稍有停歇,耿青穆在云层中望着四方群鸟毕至聚集,散了旧羽毛又新生往来处飞走,喃喃念叨了一句:“这是何地,倒是新奇。” 霁欢开口答道:“封渊大泽,世间祥瑞之鸟新生之处。传言,封渊大泽千年一荣千年一枯,瑞鸟千年一聚,我们来的很是时候。过了封渊大泽便是雾荫红叶林,再过便至北疆大荒。” “你竟然知道?”音楠想起霁欢曾经说的,对末址以外之事她可能一概不知的事情,有些好奇,问道:“不仅知道,还如此清楚。” “有一次听姐姐讲推移季节的术法时提到顺口提了几句北疆大荒。” 推移季节这法音楠在一本古籍上看过,当年不知此法究竟用处在何,也没有深究,当时迟默同他想法一样,一并都没有学,那堂自修变成了水里头捉鱼。只是没想到,又因为什么样的原因,迟默私下里学了,还同霁欢讲了一讲。音楠此时似乎有许多话要问,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反倒是耿青穆,听到霁欢提到“姐姐”自然知道是前君上,自觉继续下去不妥,这个话头到这里要又断开来。 封渊大泽过后,见到一望无际的红叶树林子时,霁欢突然问音楠:“榉木林中的姐姐的衣冠冢是修葺好了吗?” “由白贞神君眼瞧着整修的,我去时特意看过,只是以前搜罗来埋葬当个念想的那些衣物,终归是毁了。”音楠回忆着自己去向白泽族内,路过榉木林时看到的灰烬一片,道:“我以为,你离开之前会去看看。” “姐姐,在我心里,看与不看都是一样的。”霁欢调子清冷道。 音楠听霁欢说罢,自嘲自己一番,从心底里觉得论来格局,倒是自己拘着了,正想借着话头说一说白贞神君讲来的,而后几日他测卜出纳朦胧景象背后出现的画面,却被霁欢换了个由头,与耿青穆谈论起了那小娃子耿青言的生活起居和学堂趣事,音楠竟也不知,那小娃子竟时时捎信给自己的师弟,细细报告着大事小情,当做听趣,音楠也未打断。 “那日,青言领着卿玄的小妹到雪坞中庭,翻了门窗,在庭中堂前石桌上临摹挂着的的姑娘画像,就是那次姑娘胜了在下,瑞鸟绣出的那副画。结果那小子画好之后也不管卿玄小妹,小女娃子画画睡着,让家中父母找了好几日。”耿青穆绘声绘色讲着,说完“哈哈”笑了许久。 “卿玄……这名字倒是很熟悉。”霁欢颜看着方才过的一方凡世小国空中飞着的纸鸢,听着耿青穆讲完说道。 音楠在前面,也是觉得好笑,回道:“自然熟悉,那日你两个徒弟挑战的正是这位卿家公子。” 霁欢微微点头,后又是一场长久沉默。从一处天黑行至一处天明,大江大河路过,耿青穆又道:“听闻剑术比试之后,卿家公子名声大噪,上门说媒的要将卿家的门槛踏平。前一阵说是已经成亲,娶的是青梅竹马的女子,倒是末址一段佳话。” 霁欢没有搭言,只音楠道:“冒尺归档记录的时候提了一嘴,是有些印象。” “不过君上恐不知,这成亲前也是闹过一场的。”耿青穆说。 “哦?如何闹了一场?末址何时兴起低俗那套?” “君上误会。”耿青穆笑答,“因那女子自卑,觉得自己配不上卿玄,家中父母辈觉得小门小户自家姑娘嫁过去会受委屈也是不允,那姑娘不知去哪里躲着,许久不见踪影。卿家太奶奶心疼卿玄,带上卿玄父母亲自上门允诺这才成的。” “平日里师傅安排下的课业如此重,师弟倒是轻松,什么趣闻都不曾落下。”音楠瞟了耿青穆一眼,说道。 耿青穆听音楠口中有责备意思,挠头道:“青言那小子在学堂里学了不少字,回回送信过来都要细细讲他听得那些故事。” “那小豆丁娃子才那么小,竟知晓这些。”霁欢浅笑着说道,心里不免想起初遇青言时候的情景。那时候和如今,似乎一切并未有变化,一切又似乎变了几遭,她已经找不到变化的关键节点是在何处。短短时日,所经所历竟然让她有了些命运无常之感,因此,那抹浅笑在脸上不去倒是多了些许悲愁。 二十九(下) 耿青穆私下同霁欢相交的不算深,自然也没有几个时候得见霁欢笑的样子,不过这番能够三言两语逗笑了她,耿青穆在无聊的御风之中突然很是振奋,当然也并没有看到笑意之中还有的那淡淡悲愁,或许在他看来不常笑的冷美人,笑起来自然应该这个样。 振奋的耿青穆揣测,她应是对这些个趣闻感兴趣,心中暗喜,不自觉将音楠挤到了一侧,正准备赶着道出另一件事,这样明目张胆的举动,自然被音楠识破。音楠抢先道:“有一桩事情,倒是可以给你讲讲。” 音楠看了一眼耿青穆,又继续对霁欢道:“当年师弟的小姑,耿家姑娘耿奕因到了年岁迟迟未成亲,被同龄的私下笑话了很久。耿颜神君亲自找上了你姐姐,说的是‘请君上指一个’,还拿了一张贴,估摸是细细挑选过的那些青年才俊。但你姐姐说:‘若是婚配嫁娶都由不得自己,那末址与那些污糟凡世有何区分?’一句话噎得神君一年多不敢上沐昭,有事情都是托门前的童子代传话。你姐姐还很是奇怪,觉得自己是一个无比和善的君上,怎么就到了让名头响当当的一个神君,不愿上沐昭了。” 耿青穆笑着道:“哈哈哈,就是这桩事,现在在族内都有明则,婚配嫁娶必然要依本人意愿的。不过,我确一直有个疑问,常言道爱情使人盲目,若是坠入情网之中的人,因为被感情二字蒙蔽了双眼,而看不见对方并非婚缘良配的真面目,那这样的是否应该得一个支持?这种情况之下,父母或是长辈之言到底是听还是不听?” “常言也道,是‘日久见人心’和‘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自然便清醒了。”霁欢说道,又道“不过这桩事情,我以前听姐姐提过一次,她觉得她做的很对。” “姑娘既然见解独到,那姑娘你,如今有没有意中人?”耿青穆目光炯炯看着霁欢问道,但霁欢似乎没有听见,神色如常拨开前方的暮云。 音楠听见耿青穆问这话,见霁欢不答,便开口:“这风刮的像刀子一样,师弟往前探探是不是快到了。” 耿青穆还在等霁欢的回答,听此便脱口道:“为什么是我去前面探探,不是师兄去探探?” “本君觉得,本君使唤你应该还是使唤的动。” 待耿青穆展翅往前走后,音楠对霁欢道:“毛头小子,说起话来无礼得很,你不要见怪。” 霁欢笑道:“无人问过我这样的话,有什么好见怪?我倒是觉得有趣,有一个意中人应当也会有趣。” “有趣”二字送到音楠的耳朵里,又似乎跑进了他心里,乱跳了几下,让他忍不住往前望了望这师弟,也不知道从何答话,她说有一个意中人会有趣,那她是打算有一个意中人?但是这回事,能是自己无端选择的?但好在,这一番笑语下来,先前那让人总觉不舒服的气氛也缓和许多。 “你先前想同我说什么?”霁欢突然问道,“就是讲到榉木林中事时,被耿青穆打断了。” 音楠笑了一声,道:“无事。” “音楠,末址的事情,你应当告诉我。” 见霁欢瞪着圆眼睛盯着他,音楠自然明白她话语之中的“应当”是什么意思,没有人同他一样,有如此相同的在乎。他忽然又想起刚见她时,那时,沐明高墙外的两棵素容在风雨里沙沙作响,将他从一场闭关中惊醒,那是他在万年来头一回感受到无穷尽的生命力,或者说,有一个声音冥冥之中在告诉他末址将从沉眠中醒来。而后,见到霁欢,是被雨水将浑身湿透,一头长发倦怠地铺在她后背,将这青衣姑娘衬托的如同春日新发的嫩芽。这些画面模糊了几次便清晰了几次,清晰了几次他便恍惚了几次。 后来,有一阵子他想着,要好好保护这个姑娘。但实际上,霁欢素来独来独往,心思深不可测,他的保护无从谈起,觉得比来,自己倒是像被保护的那一个。所以,他并不是太想告诉在白贞神君看到的那景儿,若是她真知道什么,恐怕又会不顾他的想法,自己单枪匹马去寻出究竟吧! “末址的事情,本君知道即可,你无需太过挂心。”音楠冷言道,希望能打消霁欢继续问下去的想法。 霁欢听罢,不知何故,竟觉察出音楠不愿意她知晓什么后只身犯险,可难不成要让他这还没有过择君礼的新君犯险不成?遂叹息一声道:“末址与我,难不成还能切割开来?秉承遗愿的也不只是君上一个。” 话音刚落,封渊大泽与雾荫红叶林之间的茫茫白原之中,突然向天飞出一知通体雪白的妖灵,细看之下浑身雪白羽毛,但都不是长在身上,倒像是从封渊大泽吹过来的。想必是神界之中的阴暗地带,夹缝之中长出此妖灵,此时出现,直向音楠和霁欢而来。 丈长的翅膀在巨风带动之下扶摇直上,掠过音楠和霁欢头顶之时,因速度过快,音楠的夜笙快过他自己所思所想,在二人头顶架出一道光墙,让妖灵不至于击伤二人。同时,在音楠关心霁欢可有受伤之时,霁欢已经先于他飞身出去,一把剑带着风声涌动,对着大鹏模样的白色妖灵的头颈,逼得它种种摔在白原之中。 所谓白原茫茫,原来是白蒿遍野,风声直下,白蒿四处翻飞,犹如一场大雪。妖灵袭击未成,又被逼倒在地,自是愤怒不服,吐了一口鲜血朝着远处愤鸣不已。 霁欢顺着方向望过去,还有两只同样的飞禽妖灵,不过一只身形与这一只差不了多少,另一只身形要更偏小。愤鸣的妖灵,再次向上飞去,似乎在寻找和积聚力量,再次朝霁欢攻击而来时,被音楠一手挥出十几米远。 “是鹏雁。在这个地方因封渊大泽和雾荫红叶林吸收了灵气之后,变为妖灵。”音楠扶住霁欢道。 被挥出去的鹏雁摔在地上,正好同另外两只摔到了一起,翻飞的白蒿更是飞舞不停。只见它朝天发出一声长鸣,飞入空中又急转之下,以头抢地,死了。 霁欢不知此事发生前因更不知如今的结果是怎么回事,只听见音楠解释道:“应该有谁闯入过这里杀了他妻小,我们在此逗留,他便以为是仇敌,因此袭击我们。” “但是,霁欢,为什么遇到危险之时,你总是想要冲在前面,你觉得我是稚子孩童还是无能之辈?需要由你庇护?”音楠突然生气朝霁欢低吼道。 三十 事情发生的突如其来,音楠的问题和生气也突如其来,那双眼睛里有气愤更有疑惑和不解。刚才因为一番打斗,音楠的肩膀上沾染了两片白羽毛,衣袖和头发不如先是一贯整洁,左袖带着点血迹,又有几缕划痕。 霁欢盯着那划痕,对于音楠问出的问题,并不知道如何回答,便只道:“你知道的,音楠,我并没有那样觉得。” 霁欢回答的寥寥几语,倒是让音楠觉察出了几分苦楚。不知作何,眉头紧蹙,不自觉扶上霁欢的肩膀细细盯着那双也盯着他的眼睛,眼神里清明如雪,嘴角挂着一抹欲言又止,音楠忽然像心中的几处阻碍都一一走通了,一把把霁欢抱住。霁欢被音楠这出乎意料的举动惊讶到,倒也忘记应该做什么想什么,她从来没有与谁这样亲近过,那曾经隔着蒙蒙瓷瓶结界见过的,那曾经在月色下见过的,那曾经在露华洞口见过的,系列景象铺展开来,她的欲言又止,变成了一抹细细淡淡的不被音楠察觉的笑意。 一阵子沉默无言,却让音楠的嗓子有些干涩,待到冷静过来后,又反应过来此举不妥,略带尴尬地放开了霁欢。见耿青穆还未回来,便依了霁欢先前所言,详细讲了在白贞神君处见到的景象。 白泽一族洞晓世事,几脉传承下来测卜之法千变万化,却没有预言未来之能。六界四海若说是有事儿用尽了法子还测不出究竟,那或是这事儿指向的并不是这六界四海的事儿,或是这事儿是未来之事儿。那日,白贞神君将这一段细细讲给音楠听,音楠想了一想,问: “这样说来,末址离于六界四海外,神君且探不出究竟也是合情合理?” 白贞神君听出了这新君上淡漠语气中的责备,拱手答道:“先辈曾因那妖鬼叛乱受牵连,阖族居处亦被损毁,能言未来事的一支也因此全数湮灭,蒙末址君上搭救收留,辟出地界得以长居末址,无法测卜的范围自然不包含末址。”语毕见音楠仍是沉思,继续道:“这事既是由已发生的事情推究缘由,也算不得未来之事。” “那神君……” “君上莫急,细细想罢,六界四海外除了末址,还有极界,北疆大荒一隅。” 音楠此时才觉当年自己带着迟默到处跑,自以为天上地下已经游历一遍,却不曾想白贞神君念出的几个地方,除开末址,自己竟均为涉足。 “神君请继续说说近来这些时日探出什么。”音楠慢饮了一口茶道。 白贞神君却也不言,命童子端上来纸笔,在音楠面前画出了一副画。画中隐约看来是一朵花,花开五瓣,不辩颜色。音楠不明所以,疑惑地看了一眼白贞,听他说道:“先前在沐明殿中,君山刚看到的茫茫雾色后,在下能探出的就只是这枝石花。” “石花?” “是,岩石生成,不过因景象仍然模糊,无法看清其纹路背景,甚长于何处,现在何处均是不明。君上要查清此事,这花便为如今的重要线索。” 音楠将此事讲完后,便从怀中取出白贞神君的画,摊开对霁欢问道:“你在极界万年,可曾见过这个模样的石花?” “不曾。”霁欢看了一眼,斩钉截铁答。 “不再仔细看看就如此肯定了?” 霁欢点头,没有继续说,只是看着远处,心里想着在极界万年的日子,音楠怎么会知道,她对极界一草一木已是了然于心。但回想再去极界时遇到的那甘旸,言行举止皆是奇怪,又是在自己离开之后才出现的,莫不是这一切与他有关联,边想着边在看了那画一眼。但是她先前探查过一番,未嗅出这些气息,莫不是其修为高深远胜于自己,不过是当时故意收敛锋芒? 不过,现下既然已经到了北疆要与音楠寻竖亥遗骨,也不便再回去问个究竟。况目前末址不会再轻易有外力进入,找到竖亥遗骨才是正事,便只在心里暗暗记下,没有再多同音楠讲什么。 音楠见霁欢若有所思,开口宽慰道:“既然极界没有见过,我们到了北疆也正好查一查,不过那立于六界外的北疆大荒一隅要如何找到如何进去,倒是个问题。” “什么问题,君上?”不知道何时回来的耿青穆听了个尾巴,脱口问音楠。 音楠见耿青穆衣衫有破损,面色泛白,隐约有不安之感,便避开他的问题反问道:“前方何事怎去了不久,回来已经是这个模样?” 耿青穆低头看了一眼衣领破损处,又下意识抹了抹嘴角,回道:“君上,怕我们此行是错走了,北疆入口处自天而下均是雷阵电林,除了一条不知何处流经的大河尚能进入,连一只飞蛾都见不到。我试着硬闯,倒因我族天生火性,反噬了一遭。” 霁欢凑近闻了闻,是有一股子焦味,遂对耿青穆说:“果然长了能耐,听说有些仙人飞升历过的劫便有天雷,你见那阵仗,没想着躲开而是硬闯,若是伤了羽翼让你师兄怎么向凌师傅与耿颜神君交代?” 有别于先前同音楠谈论时的面色凝重,此时见耿青穆狼狈像,霁欢倒是开起了玩笑。 “此行错是错不了的。九凤族倒是不辱上古先辈威名,一族式微,几十万年前归于魔族,竟还有这样的能耐扯出雷阵电林的法阵。”音楠心思难辨,语气古怪中透出赞赏,让已经往前走去的霁欢回过头看了看音楠,却只见音楠朝她冷静一笑。 若说耿青穆之前往前探路后回来报的一番言辞让音楠心境复杂,那此时见到那立在北疆入口处连天接地的法阵,让音楠感受道的便只有震惊了。末址之境的结界是末址成时天然自生,后历任女君湮灭后化作一道又一道屏障与结界相融,因此,末址结界大多时候因末址受损而自然显现出,隔绝外力的功能十分强大。但九凤族扯出的雷阵电林形成的法阵,即使相隔丈远也让人如有业火随时会焚身之感,似乎丝毫不逊于末址之境的结界。 音楠和霁欢修为高些,自然还能抵挡住,但耿青穆已经被雷声逼的现出了原身,然而因先前鲁莽已是吃了亏,饶是霁欢那把流光挡在了前头,耿青穆现在也只是在音楠和霁欢后头,扑腾着翅膀不敢再往前进一步。 霁欢心下好笑,耿青穆这模样倒同自己先前见着的大不一样,虽说总是护着自己的名气羽翼,常日里总是不惧不畏,之前独闯虽是谋略欠缺,到底勇气可嘉,如今对着雷阵嘶叫凌厉,眼神却露出少有的畏惧,想必受伤不只是衣服破损了一块,正欲问,听音楠道: “我们过来时,这天色突然暗了下来,地面尚能流入的那条河看着倒有些熟悉,今日师弟且修习疗伤,明日再来。” 见音楠关心耿青穆伤势,霁欢点头同意。三人随意落在雷阵电林法阵影响范围外雾荫红叶林的一处山头,到处密林看起来幽深,但空气少有清新,因靠近北疆,林子里的大小树枝都压着积雪,三人囫囵找了平坦处休息。甫一坐下,耿青穆突然咳出一口血,看来霁欢猜测没错。 霁欢又看了音楠一眼,从无根山不眠不休赶到北疆,她知道音楠是想尽快从北疆取了竖亥遗骨回末址,自然理解他的担心,但现在忽然的放松也让音楠的脸上露出倦意。即使疲倦,音楠仍是隔出个结界,缓缓吹奏夜笙,霁欢知道,他是在为耿青穆疗伤。 除了雷声,周遭寂静,连一丝风声都无,后半夜那雷霆声也小了的时候,音楠看霁欢已经睡着,耿青穆也调息平稳,便捏了一只青鸟,放着去那长河打探,自己跟着闭目养神起来。 三十一(上) 雪不知道何时开始下又何时停了,直到一夜积雪压倒了红叶林中的一棵青松,倒下来时将音楠随手圈的结界震了一震,音楠和耿青穆方才醒了过来。音楠撤了结界脑壳有些发昏,闭目养神之中思绪游走,现在自己却都不清楚何时倒睡着了。结界撤后,远处的雷霆之声仍然阵阵传来,但是听起来动静较之昨日已经小了不少。 “霁欢姑娘呢?”耿青穆突然发问。 音楠四下望去,不见霁欢踪影。目光所及之处,全是皑皑一片,雾荫红叶林,被积雪掩盖住飞霞一般的红。霁欢常日着一身青衣,在白雪之中应当夺目才对,但是现在,却没有任何痕迹。音楠想起昨日遇到鹏雁袭击之时,霁欢未作任何思量便先于他,打算独自面对和承担未知的危险,心里突然有些不安。 虽说昨夜,霁欢在他旁边休息时,并未看出不妥,但幸而他留了个心眼,派出青鸟留守在似乎危机四伏的北疆。于是,现下,音楠将昨夜放出去打探的青鸟召了回来,不过掌心大小的青鸟,似乎是受了惊吓,停在音楠的肩头,仍在瑟瑟发抖。音楠在青鸟的头上轻轻一点,它便恢复了神采。而后,音楠在低语两句,便见鸟儿在音楠和耿青穆前的雪地上缓缓飞了一圈,一时间现出了霁欢的行踪。 已是破晓时分,霁欢独自出现在长河之上。较之昨日,霁欢并没有护身躲开,只是踩了一片薄云,站的甚至离那雷阵电林更近了一些,音楠看霁欢似乎面不改色,眼神中却又是那日同耿青穆比剑时的神情。 那雷阵感受到外力,轰鸣愈强,昨日一道道闪电若还不算密集,此时也随着越来越强的雷声紧凑起来。两方对峙,霁欢看起来如此渺小,但她除了裙摆和头发被那力量推向身后外,看不出一丝畏惧色。当闪电集聚一股直击霁欢面门时,霁欢现出流光剑引了长河中的水与之缠斗,水面将那力分散,这一回合算个平局。音楠想起之前母亲说过的霁欢的修为和剑法,其中的倔强狠决和慈悲,但如今这一场战役却不见了那慈悲意头,一招一式皆是狠决。直到霁欢绕开那股集聚之力的后方,似乎是终于寻到了时机一剑挥下,雷阵电林瞬间已经破出一个缺口,两股冷风相碰,四下里都是火星。 所见到的景象中,音楠没有看到霁欢有受伤的影子,那一剑挥下的招式虽是她一贯的果决,但收剑之时,却不见霁欢脸上露出任何笑意,这不算是她的风格。 不过,耿青穆还没有注意到那些,之时在看完霁欢同法阵之力一番不长不短的缠斗之后,吞了一口唾沫,心里感谢着当日比剑霁欢的手下留情,口中说着:“传闻师傅当时为新徒造剑,现在看来,师傅定是专门为霁欢姑娘造的,给我是万万不可能的。” “你才知道?” 音楠边说着边飞身向那结界开口处,耿青穆跟在后头,听得出音楠担心霁欢,这句玩笑话并不玩笑。刚才那景儿在霁欢进入结界后便散了,知是青鸟此后再未见霁欢出来,音楠他作为君上,定是担心。 音楠立在结界缺口处,雷阵电林像是在一场恶斗中败下阵来,此时声音弱了不少,但音楠却并未着急进去,心里又过了一遍昨日与霁欢的那番谈话,看来母亲说的对,他作君上以来似乎事事考量的更加周全,但却不像少年时候了解女孩子的心性,或者说霁欢的心性本就同末址乃至六界,他见过的那些女子的心性并不相同,一步一步的只学了迟默当年的样子。 他比之昨日,更加生气,手里握的夜笙也跟着泛出浅红的光来。 饶是已经缺了一个口,音楠是转了转夜笙便进去了,耿青穆却因昨日被结界所伤心下陡生恐惧胆怯,跟在音楠身后边,观望一阵音楠从那缺口走近并无不妥,才终于敢随之进入。然而,因为被雷阵电林的威力激的痛昨日一样,现出了原身,不料赤敝羽尾带出的火光又激醒了奄奄一息的雷声,闪电聚成一股,在耿青穆通过法阵之时,实打实地钉到了他的身上,耿青穆一个踉跄几口急血,跌在大荒之中。 法阵背后,所谓北疆大荒。与法阵之外,倒是相似风光,日头白白地照着,想是万万年不曾透出过活力,四方均是看不到尽头的白,雪色皑皑,冰封千里,唯有那条能淌过法阵的河流,不合时宜般仍向远处直入虚无。 音楠将受伤了的耿青穆安置在避风处,交代他自己先去寻寻霁欢此时身在何处。夜笙作为蓐收留下来的法器,昨日还是在结界内响了一次,已经引来了一阵虎狼环伺,如今在北疆诸事不明,为了避免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事,音楠将夜笙收起,将耿青穆的落白剑立在距离他的三步处。剑知人意,立地之时,便化出几道剑影,围在耿青穆周围。 “君上先去找霁欢姑娘吧!”耿青穆脸色煞白,又吐了一口血,还强撑着对音楠说道:“虽是伤重,倒还不至于任谁欺凌,况且有落白在此,君上暂且放心。” 音楠听他此说,虽然心中尚有担心,但此时也无其他办法,只朝着南方隐约透出红光的地方而去,希望能先找到霁欢再作其他打算。 耿青穆见音楠离去,坐直了身子调匀了呼吸,试着运气,却才一动,气还再丹田之中未出,元神便已经动荡,一口血又喷了出来。自小到大他耿青穆什么时候遭过这种罪,果然出来历练闯荡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看着落白剑上蒙起一层冰,又突然想起同离了末址的炎胥箩,他们应该算是差不多的身份,差不多的经历,差不多的成长环境,先于他们出来且独身一人的她,不知道正经历着什么,四海一人可有受伤损,可还顺利? 耿青穆虽然此时已经身心俱痛,但仍是强撑着站起来,将立在地上的剑拔出用衣袖轻拭。这一时间,突然感觉周遭有些不妥,不远处流动的河水似乎静止下来,没了那缓缓柔柔的声响,虽然此时他还站不大稳,还是擦掉嘴角的血迹,打起了精神。 三十一(下) “听闻有人闯了北疆,我还当是凶神恶煞之辈才能破此阵,没想到竟是长得如此清俊秀美的小哥儿。哈哈哈哈,此番不亏,不亏。”自远而近一道女声,脆生生地传入耿青穆耳朵:“不知道小哥儿知不知道,但凡闯了北疆的,无论是谁都得同我比试比试才行。” 耿青穆先是被“清秀俊美”这样的形容词给砸的头晕,他这样的虽说不是糙汉子,倒也不至于如此,听罢差点没有又吐一口老血。暂且稳住自己的心神,循着声音提高了警惕。 待来人进入耿青穆视线,眼见一袭红衣长发曳地,红衣之上,斗篷般的帽子遮住了面貌,看不清她的模样长相。耿青穆正在疑惑打量之时,那女子突然抬头,森然一笑,耿青穆瞪大了双眼吓了一跳,没想到红衣娇俏之下,竟然是骷髅模样。是妖是魔,是鬼还是神,耿青穆此时尚无法分辨。 不过,森然骷髅模样的来人,此时歪着头,似乎是做出天真样子,看着耿青穆。耿青穆也撑着望着她,只见她“呼啦”一声,将罩着自己头的那衣帽掀开,骷髅模样的脸变成了正常的女子模样,仍然望着他的那双眼眸就如周遭寒冷的白,清澈又凌冽,红唇似火与那一身衣服的颜色相衬,正似有似无般笑着。 见耿青穆一直一言不发,红衣女子接着又道:“看来你受了重伤,我虽然不打算捉弄你了,但我还是不会手下留情的,希望你这把好剑能多撑一阵子。”说罢将衣袖一挥,远处的雪瞬间化了一片,露出一片不胜寸草的骷髅地,如同战场百年,枯骨未销,只留下一地的阴鸷鬼气。 不带耿青穆反应,红衣女子的袖摆处飞来一道水光直入耿青穆面门,耿青穆奋力艰难挥下一剑挡了出去,那女子有些惊讶,干脆直接飞身过来劈出一掌,带出冰渣子落在耿青穆染了血的外袍上。 耿青穆虽说此时受伤大动不得,但也不是任人欺凌的性子,落白剑幻化出一道幻影,将那些冰碴子全数震得烟消云散,而耿青穆趁此时机,躲过飞身过来的红衣女子时,勉力用剑削去了裙摆的一边。红衣女子显然是被他此举激怒,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又咬牙切齿道:“有点子能耐,看来是我大意了。” 语罢,背后伸出如蛇般缠绕撕咬的水光,旋着刀剑之气迅疾向耿青穆而来,躲无可躲,刚才的回击已经让自己精疲力竭,没想到法阵之中受的伤如此厉害,但凡他一运气,伤便重一分,只要是动力,元神便十分不稳,能够在此时还有神智清醒,看来全靠这些时日在凌师傅的授业之中,学到了定力。 此时,却已经不是定力可以救他的了。想来他也算是倜傥风流少年郎,浮生多少趣事乐事还没有经历,便要草草交待在这异国他乡,可悲自己离开末址之境时,为何没有考虑到一路诸多凶险,先留下一封遗书,也算是对族人的一番慰藉——他终于也算是披甲蹬靴未末址死于战场之上。 “北疆神界竟有这样的规矩?” 音楠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先于声音而来的是夜笙。“啊呼。”耿青穆心道:“千钧一发啊千钧一发。感谢君上师兄没给我殉身的机会。” 刚才,去寻找霁欢的音楠,在远处听到这方势头不对,虽暂时未寻到丝毫踪影,但心中担心受伤的耿青穆,更无法知悉北疆之上情形如何,听到动静便赶紧回来。远远望着那红衣女子招式实打实朝着耿青穆,便急着将夜笙扔出,散了那是水光的力道,将那女子逼退出丈远。 待音楠站在耿青穆身旁扶他坐下后,红衣女子眯着眼睛看了看音楠,又接着说道: “北疆是没有这样的规矩,但我若河河神这里有。” 若河河神。 原来那条看着眼熟的河流便是发源自九重天,从凡世荡过又回到九重天的神水若河。在传闻中,若河河神高余九尺,长得凶神恶煞,脾气暴烈十分穷凶极恶,饿时可吞巨蟒,渴时能饮兽血,虽然是九重天上的神仙,但形容样貌品性等皆不同于卓然飘飘的众神众仙。即使在大朝会上都不一定能见到几次,传闻中的大部分虽然都是贬义词,但终归还有一条“恪尽职守,兢兢业业”。 音楠听罢女子此说有些疑虑,却来不及想,又几支水光迅速凝成的冷箭朝着他与耿青穆而来,音楠转了几转夜笙,将冷箭藏的力量又多加了几层反转向了女子,女子收了神通,冷箭化成水落下。周遭可怖的骷髅地原来只是施了个障眼法,一番下来,仍是被雪覆盖,晶莹雪白看不出先前样子。 女子气鼓鼓地走进叉着腰,声音没了凌冽,嗲声嗲气地说:“不打了不打了。躲过了剑气,又碰上传闻中的上古法器夜笙,不知道我今儿是点儿背还是运气好。”说完坐在地上,双手捋了捋衣裙,摸着刚才被耿青穆的落白剑削去了一片的地方,十分委屈地道:“你看你看,这条裙子你晓得我花了多少心思才得到的?样子时兴一件难求不说,今儿才穿头一回,还没有给……” 女子一副哭腔,说着说着又停了下来。看来倒像是两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弱女子了,耿青穆心里不爽,心说,这裙子实在没有看出来多么时兴,况且差点让他交待在这里的,先挑衅过来的可是她啊?正欲分辨几句,却见音楠笑了笑,对那女子说:“昔日不知若河河神竟然是这个模样,看来典籍不可不信,更不可全信。” 若河河神看着音楠,还扯着那块衣裙,道:“典籍不典籍此时不消说,我让你们赔一条裙子,你们应不应?算了,让你们赔你们也不晓得怎么赔。算我今儿运气背。” 音楠反是笑着,道:“看来神君,果然是不认得我。” 三十二(上) 音楠昨日见那河流就觉得不凡,隐约透出的灵气更是觉得有些熟悉,但彼时心里装的不是这桩事情,便也没有细致多想,直到现在这女子自报了家门,这才想起一桩旧事来。 具体多少年前已经算不清楚了,只能记得是迟默还在的时候。那个时候,迟默因予绎之故受了情伤,很是一蹶不振了些时日,自己的母亲也算是一手将迟默带大,明里头是君上徒弟,心里头更是当作自己的女儿,那段时日开解迟默时,总是劝她说:“你如今觉得这个坎儿过不去,是因为没有沉下心看一眼天高云阔,等你见多了人世浮沉,便会觉得此时所经历的不过尔尔,” 迟默虽然觉得自己不算是没有看过世情,龟缩当个纸上之君的人,但以前看世事的心境多的是顺遂之时的所想所感,自然与如今不同,因此虽不赞同但还是听进了劝解,第二日便故作洒脱四海走着,说是要花一阵子给自己疗个伤。 在那之前,迟默去哪里,音楠一般总是跟着的,但情伤这回事儿他觉得自己跟着倒像是在给自己找不痛快,便拖了个由头跑去冥界找陌桑喝酒去了。迟默在大千世界看了些什么、因何原因、又是何时去到了一处浊世,再发生了什么,没有跟着一路的音楠自然并不知情。只是某一日在酩酊大醉之后,被凌师傅隔着法器头一回发了那么大的火,让他迅速找到迟默带她回末址。 音楠听陌桑说,应是凌师傅察觉出迟默在凡世出现了异样反噬到了末址。 此事非同小可,幸好音楠同迟默也算是一道长大,脾气秉性摸的还算是准。音楠找到迟默时,她正在一方瘴气蔽日、血雨连绵的凡世中,撑了个雨棚,障了个结界,隔着一条与凡世格格不入的河流,照顾一个瞎了眼的姑娘。那个时候,音楠本还以为迟默只有身体实在遭遇伤损时才会反噬到整个末址,因此见迟默愁云惨淡,一副情伤未复原的模样,还笑哈哈招呼他喝冷茶时,还并没有察觉出凌师傅紧张的原因。 迟默叨叨不休,同他说:“我原先不晓得我这样的混世魔王,还有一天会栽在迷路两个字上。不过我迷路了你都能找到我,可见音楠你对我真是义气。” 迟默在六界迷了路,不留神掉进了这处不知为何被天帝惩处,降下灾难而即将损毁的凡世中,眼前那条波澜壮阔得十分不一般,却又黑雾迷绕的河流便是大名鼎鼎的天界神水若河,那个虚弱无力正在被迟默囫囵照顾的瞎眼姑娘,便是同样大名鼎鼎的若河河神泓渃,神界簿子里尊称写的是“泓渃神君”。 音楠奇怪,在此之前关于这河神的传闻中,是一位长相非常有特色,脾性在一众气韵淡然的神仙中也很有特色的男神仙,何故与这娇娇滴滴柔柔弱弱的女子挂上钩?听完音楠疑问,迟默说了一句:“我见她的时候,也确实不是一位这般娇弱的小姑娘模样。这不是受伤到这个地步了,我猜是诸多障眼的化相都撑不住了,才恢复到本来的样子” 泓渃神君是天造的神族,从北疆发源,不过千年便有了神元,被上一任天帝十分看重。但神君玩心重,拒绝了天帝说的领四海水务之职,仍然与当初一样,自在闲散,过凡世,洗罪孽,找故事,当个不谙世事纯真的小姑娘才是她的理想。但若河有一桩算得上隐秘的功能,凡世中有些求仙不得或是正途无望的人,若有机缘巧合跟着泓渃神君一路过凡世看劫难,能最终上了九重天,也算是走捷径修炼成仙。 这桩事虽然是若河发源以来自带的一项给凡人的奇缘造化,但泓渃神君毕竟是上古之后天造的神族,身份自然而然是尊贵无量,天帝考量泓渃安全,为避免那些狂悖之徒为寻此捷径走极端而伤了泓渃神元,便明令禁止九重天上不能妄议若河事,又在四海放出风声,给泓渃立了个与自己个儿大不相同的形象介绍。 这处浊世在迟默与泓渃到的约百年前,因私德未修六恶昭着杀戮滔天等种种原因激怒了天帝,命格之轮已经启至尾声,即将灭世,仅剩下的那些生灵已都是狂徒恶寇。若河本不会从此处流经,却因赶着应天帝召一时不慎抄了个近路,结果被瘴气所伤,寸步难行。 偏偏此时,凡世中有两兄弟不知从何处听来一些消息,知道了走若河便能得道成仙的事,竟然趁泓渃现身调息之时将其扣留。泓渃虽然心气高,是天生的神,但术法一途常年不思进取,也不擅长战事,加上双眼被瘴气弄来失了明,浑身的术法又施展不开,竟然硬生生被两个得了小法器的凡人欺负。 迟默到这处凡世时,正看到泓渃神君被拘在一座烧红了的铁笼中,那两个凡人用法器聚集了恶灵轮番朝泓渃逼杀去。 “啧啧啧,音楠,你是不晓得。泓渃神君真当得上这样大气的名字。虽说盲了双眼,怒气凝成鲜血都从眼中流了出来,但丝毫不辱神界风范,恶灵竟是一个都近不了身,那一掌一掌斩杀的动作,啧啧啧。”迟默那时看着娇滴滴的泓渃感叹:“我虽然有时候看不惯有些神族,端着端着虚伪至极,但是,这一个,啧啧啧。” 音楠见迟默无事,稀里糊涂在此听了一嘴闲话,迟默将泓渃迷迷糊糊同她讲的那些,又给自己倒了一遍。那个时候,音楠算下来也不过待了两天,两天里,泓渃神君除了偶尔几句梦呓,还是喊打喊杀的,其余时候均因迟默不是很擅长的医术,陷入昏睡之中。两日之后,音楠见迟默并无不妥,又听她说要照顾几日,待泓渃大好送她回了北疆再回末址向师傅复命,便叮嘱了几句先行自己离去。 所以,一番追究下来,音楠认得了泓渃,还听了不少这位神君的事迹,但泓渃却因彼时没有醒,未曾有此机缘见过音楠。但是好在,这些往事算是为今日埋下伏笔,种下的善因,此时要化解初见的矛盾便容易的多。 三十二(下) “好了,讲完了罢!我是记得当年迷迷糊糊听到迟默同谁讲过话,后来醒了也没有问,本以为这段往事随着她一道尘归尘土归土了,没想到今儿还能听你翻捡出来。”泓渃刚听音楠讲起这段往事时,就在一旁极不自在,再没了先前斗狠时的模样。 音楠听罢,接道:“方才回忆起这一段,我也有一个疑惑。为何神君担的这项职务也不是头一回,为何天帝降下惩处的凡世,神君再说是抄近路也不至于走到这个地方?若非如此,也不会有这一段不光彩的历史。” “那个时候嘛,唔,抄近路是我瞎说编来骗迟默的,实际上嘛我碰到了些不曾经过的事情,心烦意乱间,也……迷了路。”泓渃一番不好意思道:“今日说了这么多,也不在乎再将这件事告诉你们。只不过当时迟默照顾我一番,我却没有说实话,对她不住。不过现而今,晓得我黑历史的只有你们两个,你们自裁罢!” 音楠笑而不语,只是再一旁听完了整个故事的耿青穆,顶着惨白的脸,若有所思地问道:“听起来神君秉性并不像是个好战的,为何我们进来北疆要出手相逼?” 泓渃白了一眼耿青穆道:“你看你长的好看,再仔细想就明白了。像我这样的出身,这样的光环,这几十万年唯一的一次倒霉竟然是被两个凡人给拘禁了,那叫摄魂子的法器,后来我查探了一番,听说还只是妖界一个低等妖怪炼化的法器。我瞎了眼睛虽然蒙你们那个前君上迟默给救治好了,但心里阴影你是懂不了的。” 泓渃见耿青穆仍然若有所思地点头,又看着天空幽怨说着:“就因为自命不凡啊,自负要不得啊,花花世界好看是好看,没有勤于修炼啊!所以,这些年来,我每到一处若是碰到修为高的,便都是要挑战一下子的,打不过不要紧,过过招学学也是可以的。我见你们竟然能破了九凤的结界,不得了,我不应该出来同你们斗一斗?” 音楠笑着回道:“那刚才神君为何不同我继续斗下去?” 泓渃站起来,插着腰,贴着音楠脸叫着:“有意思吗?有意思吗?我白活这些年吗?你我不认得,夜笙我也不认得吗?” “君上可以不用夜笙同神君斗。”耿青穆脸色虽白,语气却好,回了神君一句后看音楠问:“是吧?师兄。” 泓渃不等音楠回答,佯怒拍了耿青穆肩膀一巴掌道:“是什么是?你个小公子年岁不大,口气不小。神君今日休憩,不同你们争论。” 这一巴掌虽是象征性一拍,却让耿青穆一直吊着的气松散了,堵在心口的一口血喷了出来,人也晕了过去。 “哟,这是怎的?看来还是高估了你们。”泓渃顺手摸了耿青穆的脉,打趣道。 音楠扶起了耿青穆撑着,严肃问道:“神君聪慧,已然明了,师弟受了那结界的灼伤,神君可知何处可借,容在下为他疗伤。” “没用的。九凤设的阵看起来不过是雷阵电林的法阵,一旦受伤最忌讳在北疆这样的冰天雪地里冻着,那热毒跟着寒毒一齐侵入体内,恐怕是不大容易好啰!” 音楠心里着急,听此一说却忽然松了口气,也不接话,只盯着泓渃看,待她后文。 “但本神君在北疆算是九凤一族的近邻,那专门疗愈结界灼伤后的热毒寒毒的药丸也曾得了几粒。我呢,虽不知道你们为何而来,但却是知道你们来自何处的。嗯…”泓渃略一停顿,继续道:“我与你们前君上虽见面不多,但那豪爽性格甚对我胃口,况且还有救命的恩情在,只可惜区区两面竟是再也不能见……那带你们去此处我的府中算是报了这个恩情吧!” 语毕,天幕拉开,冰雪之中现出繁花映衬的简单宅子,若河水变成涓涓细流环绕,恢宏大气到小家碧玉的转换,让音楠也算是见识到了,泓渃面上有些不好意思,领着音楠和耿青穆进了去。 跟着泓渃的一路,音楠想起先前想问的问题,向泓渃打听问道:“北疆大荒幅员也算是辽阔,九凤一族也不过长居一隅,为何九凤族将法阵拉的如此声势浩大,围住了整个大荒?” 泓渃未作多想,反问音楠道:“你们从那个方向过来,可有路过一片雾荫红叶林?” “是。” “红叶林中有三只神兽鹏雁?” 音楠听见神兽二字,有些奇怪,问道:“遇到鹏雁是没错,但我看那却不是神兽而是妖灵。” 泓渃转身惊讶道:“啊?已经成妖灵了?”惊叹完,又叹惋道:“神兽是正经神兽,变作妖灵却也是令人唏嘘。前些时日,听闻不知何人欲入大荒,但或许是因为什么惊动了红叶林中的鹏雁,为将此人驱逐出去,鹏雁一家三口与那人斗法之中落了下乘,有两只命殒了。可怜他们,修炼多年一直没有等来天劫,化出人形法相,等来的却是这个结果。” 原来并非音楠所猜测的,因为吸收了灵气变作的妖灵,当时之景出现在眼前,深觉遗憾道:“当日路过之时,因为遭受余下一只鹏雁的攻击而出手,最后却……” “攻击你们?”泓渃道:“剩下雄雁本不会独活,但是或许是为了报仇,才在世间逗留。又或许因为你们经此,被它当作了仇人才会攻击你们罢!你也不必耿耿于怀,我们这些神族看起来活得自由自在,又何尝不是你争我斗地过?不过,也是因为这个事情,我才修书请九凤族长拉法阵拉的大一些,毕竟我虽时常不在大荒之中,但是此处府邸还住着其他人。” 音楠撑着耿青穆,一路走来,周围并未发现其他人的痕迹。若真是如此,那霁欢会不会也因因缘际会来到了此处?若是未在此处,现在又在何处,不过此时耿青穆伤势严重,只得先救他再做下一步考虑了。 三十三(上) 泓渃神君的府邸宅子外观看来虽是简单,内里布置却颇有章法,正间里头倒不像别处要隔出许多小间,必须得在繁复中才能显得出品味。音楠跟着泓渃,来到了正屋,偌大一间,却只是在屋子中间布置了条案台,四周略用花草颜色分,高低错落间有各样瓷器摆件,摆件虽多不完美有细小裂痕或缺口,却均与花草相得益彰,案台后垂了两盏香笼,却只是燃着长明灯烛,再后方是一卧榻,云锦帐子隐约飘渺。 甫一进门,音楠不过将将能穿过那些错开摆放的花草,看到正中间案台上的一卷书文和几只素胚茶碗,一只红瓷小瓶,而按照泓渃稍矮身量,应该是瞧不清里头什么样,若说是坐在中间,或是趟在榻上,倒真隔出了一方不显得压抑的小天地。 “先将这赤敝公子扶过去躺着吧,我这个地方也没什么客人过来,也不曾准备什么客房,你们先将就着。那药我让子川收着,恐要找一找。”泓渃指了指面前桃木枝的屏障,直接现出了往案台的通道。 “无妨。”音楠道。想来这“子川”应是泓渃这宅子中的管事,音楠便也不问,点头看泓渃走后,将耿青穆扶到案台旁的软垫上坐着,先渡了些真气,免得已经气息渐若的耿青穆再不省人事。 片刻,泓渃带着一位素衣青年过来,青年看来年龄稍长,但却不见仙家气泽,沉默寡言的样子,恭敬朝音楠揖了揖手,将一盒白色药丸放在案上便欲出去。 音楠见泓渃鼓着腮帮子盯着那青年道:“子川,你留下来帮着这两位公子罢,曾经听妘琝那老头子叨叨叨叨半天如何用,我也没记住,你肯定是记得的,就交给你了。” “在下音楠,这位是我师弟耿青穆。”音楠这才想起一路过来,说了如此多的话却尚未自我介绍,便忙报了名姓。 泓渃盯着音楠,又眯着眼睛问道:“音楠,这名字我倒是听过一两次,是你们那地界的新君?”见音楠点头,又继续说:“按照你们那方的习惯,我便唤你一声音楠君吧!” “神君请便。这药用来竟不是一口吃了那么简单,那就有劳子川神君了。” 刚帮着退了耿青穆外衣的子川听罢,冷言道:“在下当不起这神君的名号,同我家神君一样,公子叫我子川即可。” 音楠正欲答言,发现这子川却只是一具凡躯,确然不是什么神君。而泓渃听此不知为何气鼓鼓出去,挥手将那层层别开露出通道的花草屏障又归了位,不知二人之间有何隐情,此时却也不便询问霁欢的消息,便任然同那时一样,捏了只青鸟,在北疆之上寻找着,而自己只跟着子川一道为耿青穆疗伤。 约莫三四个时辰,虽外面天光不变,但算来应是夜间,香笼中的长明灯幽幽闪着光,子川帮着音楠为耿青穆用药后,等到耿青穆醒来调息好又睡过去才退了出去,之后又进来添了新茶热水,留下音楠照顾耿青穆,期间除了泓渃才出门时笑了一声,仍是不发一言,虽是凡人,但是沉稳老道。 音楠看耿青穆气息逐渐稳过来,终于放下心来,端了杯茶边看着四周细微处的景致边想着霁欢。 先前,若不是察觉耿青穆有危险,急着赶过来,他或许已经过了长海,上了九凤族长居的岛上。长海岸边横卧一艘乌篷船,药香倒是与用给耿青穆的那药有些相似,不过用法看来却又似乎有些不同,从一尊香炉中寥寥残烟。想来,霁欢应该也有受伤,既然霁欢不在这里,那或许应该已被九凤族中的某位救了下来。先前本打算着将耿青穆安置好后赶快去寻找霁欢,但这泓渃神君看起来却不像靠得住,留耿青穆一人在此,也是不妥。 “音楠君,我知道我在这屋子布置的甚为好看,不过倒不至于你看的如此出神罢?”不知何时进门的泓渃神君打断了音楠的思绪,音楠转身看,见泓渃换了一身装束,虽是红衣,看起来却不如刚才那般盛气凌人,而耿青穆仍是沉睡之中并未醒来。 “神君笑话。感谢神君襄助我与师弟。” “都是神仙,好说好说。”泓渃似乎转成来找音楠,顺手掺了茶随意道。 “只是在下倒有一桩事情请教神君。”音楠接着道。 “正好我也疑惑你二人到北疆大荒之地来的原因。” 二人对面而坐,面前摆出玲珑棋局,不知何处传来阵阵的琴声。 泓渃神君一边把玩棋子,一边道:“音楠君应当会这楸枰之道罢,我们边解边聊。” 泓渃先问:“北疆大荒之地,九重天的神仙们都避之不及,你们那处才蒙了大难,为何犯险来这个不毛之地?” 音楠把茶杯放下:“也对,当年那事,六界之中的后辈可能不知,但神君自然知道。虽然此行寻九凤一族,心下早已有了打算不会轻轻松松,倒没想到如今到了这步田地。” “等等,我竟然没有想到你们来这一趟找的是九凤,我还以为……”泓渃眼中放着光,脸上粲然笑道:“不过,你们确实来的不巧,听子川同我讲,半月前,九凤族族长妘琝老头子就留下了两个守岛的小子,携着阖家去冥界办喜事了。咦,方才进来之时你问我法阵之事时,我便应该说的,哎,记忆不好。说起来,除了鹏雁之事,还因为九凤一族都不在,法阵才扯到大荒边界。” “喜事?”音楠没想到此行扑空,便问道:“九凤一族同冥界的喜事?” 泓渃点了点头,抿了一口茶,看着棋局似乎在思考,对音楠幽幽说道:“对啊,喜事。这桩事情你竟然也不晓得。其实本来我也是得了一张帖子的,但我素来不喜欢这样的场合,加上子川无法去冥界,我便只送了礼,私下喝了杯喜酒,并没有现场去道贺。想想,我留在这里的原因,或许就是为了给你们讲这件事?命中注定,真是奇妙的缘法。” 事情还得从前冥君陌桑神君说起。 三十三(下) 九重天上有时候也会讲一个身份和血统的,这点对于一向爱八卦些上古神只的小仙们来说,尤其能够增加他们的思慕向往之情。 而陌桑神君常年居于小仙们思慕向往的顶上,一个原因就是他身份尊贵又血统纯正。受教于应宗真武,作为圣尊座下关门小弟子曾经是四海闲游,因性格舒朗,不喜领什么职务,掌管什么事情,但却因一些史书典籍中没有写清楚的缘由,自请成了第一个以神族身份到冥界作冥君的神仙。 执掌生死法度,串联起六界交汇联系,虽说这不是一份轻轻松松的事情,但陌桑却仍是不改性子,在冥界也过的逍遥自在。那阵子,六界内流传着一种说法是,天帝与陌桑不睦日久,寻了个由头,给陌桑穿了小鞋。那个时候,九重天上与陌桑私下关系甚好的几位神仙中,最位高的一个便是从一出生就殊荣最盛的予绎,虽然殊荣极盛又有不凡的治世之才,好歹也同他哥哥商炏一样,六界中都闯荡过,平了几处乱得了几次战事上的胜利才被封了太子称号,并不是有些享受殊荣却是个绣花枕头一样的。予绎将六界的闲话转述给陌桑的时候,陌桑笑了半晌,还拿出他立太子的这一番过往,说天帝赏罚有序,公正严明,怎么会给他这样一个闲散的神仙穿小鞋? 正是这一个起因,陌桑给了自己一个台阶又给了天帝一个面子,在冥界当冥君表面上时当的甚好,天帝甚至觉得,与其放任其闲散五位不好掌控,倒不如这样他也放心一些。对待这些上古神只,天帝有时候处理起来也很为难,好在,剩的不多,大多数还是非常省心的。 表面上四下和谐,唯一不和谐的时陌桑神君和他内心的抗争。谁能想到自己当冥君不仅将自己的一番私心,运筹帷幄梦想成真,反倒是越陷越深,陷入一张情网还担当不了正名,又一来二去同末址之境牵扯越来越深。终于一番番事情过去,陌桑又请辞了冥君之务,突如其来,让天帝也是措手不及四海之内短时间有找不到接手的神仙,但天帝为了更好管控冥界和凡世,只得听了陌桑的建议,将那时陌桑的一名在诸多事宜中打点周旋的甚是出众的近卫,指派成了新冥君,算是再开了九重天神仙去冥界当值的特例。 如今的冥君掌管冥界事算起来不过三千余年,唤作北翼衡仙君。北翼横无甚背景,全是凭自己能力挣下如今在冥界甚或九重天的名头,算是这一代神仙里深得天帝器重的一个,前程大好。 也是刚被天帝令下成了冥君的那几年,北翼衡兢兢业业勤勤谨谨,所有事情有条不紊。天帝布置一桩任务,北翼衡能够举一反三完成三件,天帝觉得甚好。而同时,魔族新君酉央为与六界修好,禀明天帝请求联姻,算来算去,合适人选便落在了这新冥君的头上。 传闻那日在大朝会上,跟着一道上九重天的还有九凤族族长妘琝,亲事能迅速定下来,还是妘琝自己开了口解了当时的难题,自说是长居神族界内,又有魔族身份,而自己刚好有一小女儿妘星芦尚未定亲,这才让天帝暂时消了魔君突然请求联姻的疑虑,亲自将亲事应下。 当时天帝因忧心这新魔君心存异想,虽有九凤族担着上古神只的名号作保,却毕竟在几十万年前全族归为魔族,天帝思量周全,将亲事的时间往后挪了三千年。 白云苍狗,三千年也不过瞬时,这才方到了定下亲事的时间,因北疆大荒地本就在六界之外,意料之外的事情也多,为了避免婚礼当日出了岔子,北翼衡命了两个亲随来同妘琝商议,将礼法变了变,请了他们提前半月阖族乘华舟顺冥河水下到冥界,这样显得既隆重又喜庆还有些新意,妘琝对此也甚是满意。 泓渃不愧在凡世游荡久了,讲起一桩桩旧事来绘声绘色,前因后果讲的详细,虽不是亲历但胜似亲历。 音楠道:“神君话本子说的极好。”但是,陌桑的历史真的没必要讲啊,从后头半截说也是完全可以的啊!果然是如此,同当年音楠遇到得其他女神仙一般模样,但凡是同陌桑神君沾了半星联系的,细枝末节都值得津津乐道,没想到远居大荒的泓渃神君,竟然也深谙此道。 泓渃未听明音楠话外之音,笑着道:“过誉过誉。” 讲的过于好,里头的关键信息却不过是一句话概括之,九凤族阖族不在。这些也让音楠听此心中凉了一凉,知晓此行看来是要落空。音楠顺势将杯盏放下,又端起来喝了一口茶,见着泓渃容色天真,心下有些疑惑。阖族都已经不在,霁欢受伤被救,难不成不是九凤族救下的?但分明又有药香这一线索,自己思量一番仍是想不清楚,便又向泓渃确认道:“确定是阖族都去了冥界?” 泓渃不明就里,思忖一下,道:“妘琝那雷阵电林都扯了出来,初衷便是因为这桩亲事,主要是族内无人但又担心那件宝贝才费心做的。不过嘛……”泓渃努了努嘴:“那他们要留下几个看守的小小魔童守岛,我也是说不准的啊,大致就是这么个回事。” 不等音楠反应,泓渃弯了眼眸,紧盯着音楠,小声问道:“容我来猜猜,你们此行便是为了那件宝贝来的罢?想来北疆大荒有什么值得来的,九凤一族除了那宝贝被六界知晓此事的一众记挂觊觎或是什么的,可还有其他什么?况且,我再猜猜,你们为了进入大荒冒得风险也不小,必定是为了更重要的事情才会寻此宝贝。不过,我曾听迟默讲过,竖亥遗骨另一半不是在你们那儿,你们究竟是用来干什么才会让这样得法器用完了?该不会……你们想用这个来向天帝和九重天复仇罢?” 三十四 想来,天地初开,第一拨儿众神已经为了六界苍生,或是什么其他的缘由,归隐的归隐,羽化的羽化,在一本一本史书典籍迭次更换中,现如今对曾经事情的记录已经越来越少,也只得在九重天上云罗宫的《万典辞宗》中寻到那么十之的一二事实真相,以及在其后代的口口相传中藏着些往事隐秘。 九凤一族当年为何弃了神族归于魔族,在万典辞宗中的说法是,九凤尊神为替神族镇压魔族的一再侵犯,甘愿折了神元,降为魔族,只为世代当神族在魔族的一只眼睛。而在口口相传中,这说法大致是没有错,但根本原因却有些不同。 当年,九凤、竖亥、炎家本是三个在战场上杀伐果敢并封战神的上古神,炎家通谋略,竖亥强神力,九凤擅阵法,因从化生开始便在同一处成长起来,四方拼杀中也挣得了个情谊深厚。到后来,竖亥因封了术法在凡世之中时,遭到小人暗算,神力暂失后又被趁乱杀害,尸身分为两半经天雷淬炼锻造化成了法器“竖亥遗骨”,一时之间四方抢夺,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不亚于又一场战乱。 九凤尊神为避免这遗骨落入歹人手中,祸害六界,便通过自折神元增强功力,折的是神族的慈爱心,增的是魔族的好斗力,将北疆大荒这化生之处划出了六界之外,又与炎家商议,将遗骨各一半保存,自此再不相见。 时移世易,炎家保管着的一副残躯因缘际会下,用作了末址的择君圆鼎,九凤族内保存下来的倒成了族中的圣物。自然也还有许多上不得台面的神仙妖魔,明里暗里打听想来盗取,只不过碍于九凤尊神当年举动,加之大荒难寻,便不敢轻举妄动罢了。不过,自泓渃发源北疆后,与九凤妘家的族长一来二往也还算熟识,常常私下里同子川叹息,道是:遗风到如今,也是所剩不多了。 音楠初初听完泓渃一串问题狡黠言辞以及那些胡乱的猜测,不置可否,只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音楠君也不必觉得不好意思,我想你们必不是来偷来抢,也不是见不得人的意头。这里头有什么原因,我虽然好奇的紧却也不想听。”泓渃眼睛盯着手中的茶盏,笑道。 这倒是好,因为与这神君的前缘,加之对耿青穆有救命之恩,心知不是什么话都不能说的,但此事事关重大,告知泓渃或许反倒是与她无益。音楠将心中的话打了个腹稿,绕过了几个弯终于问了关于霁欢。想来泓渃在北疆结界内,必有线索知道霁欢受伤是否严重,现在可能在何处? 泓渃听音楠一股脑抛出的几个问题,面色倒是明显不如先前那般,严肃之中带着急切,压抑中的情感更是让她这个好事的神君来了兴致,问:“这霁欢我倒是不晓得,可是音楠君的夫人罢?” 听出揶揄,音楠无奈道:“说来话长,不过霁欢正是与我们一道,前来北疆寻那东西的,说来若是神君想要寻找谁挑战的话,本君倒是可以找到霁欢后说合一下,毕竟那风头无两的结界,其实并不是我同我这个受伤了的师弟,而是是霁欢破了的。” 泓渃咬了咬嘴唇,喃喃自语:“哦……即是这般,倒无缘无故地同子川吵了一架。”又朝着门外的方向,大声道:“子川,你进来同音楠君讲一讲吧。你是对的,是一姑娘,不是他俩,我倒是误会了,你不要每次生气都是奏琴,我听着脑壳痛!” 才说完,只听见一阵风把门推开,子川抱了把琴进来,瞧了瞧泓渃,面色上有苦闷和无奈,道:“我不过是同你说了实情,神君倒是要和我争,争便争,争不过又要扯出来许多往事,往事已矣,争执早已无用。” 音楠听罢,不清楚这二人意思,只听泓渃道:“那也是你老是同我讲我房间的布置只学到了今如夜的神,没有今如夜的韵。可明明这些瓷器摆件都是她送我的,回回回来都要说几句,且回回吵架你都要一遍一遍奏琴,真刀真枪打一架都好啊,闷葫芦一个样。是,我将你从凡世带到这里,央你替我照看宅子,又抹去你的凡人命数,你定是觉得这时光太长,怨我恼我恨我,却又没有办法罢……” 子川听罢,更是苦笑,道:“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些。” 音楠更是不知这今如夜是谁,更不晓得他们忽然的争吵是因为什么。既然话也没头没脑,越说越远,音楠只得将话题拖了回来:“听神君的意思,子川先生是晓得霁欢的?就是那破了结界的姑娘……” 子川不理泓渃,转身向音楠一拜,点头道:“昨日北疆忽然震动,因泓渃神君不常在大荒待着,子川便有为神君守家的职责。北疆震动异常,兴许是阵法之力过于强劲,反着力于大荒,那时我竟也一时出不去门。等到四周动静稍小时,我出来才看到,一个青衣女子倒在了血泊之中。正欲前去查看是何人硬闯,打算将那女子带入神君宅邸中施术相救,却还不及走近,突然被一穿着怪异之人先行走。” “穿着怪异?”泓渃想了想问道:“或许不是穿着怪异,是花花绿绿的姑娘吧?” 见子川肯定,泓渃叹了口气道:“你没见过不知道,妘家那要出阁的小女儿便总是打扮的花花绿绿的。这下音楠君大可放心,霁欢虽然受伤颇重,但既然有妘家人救下来,自然应当无事。” “不过……”音楠奇怪道。 泓渃接过话,惊讶跟着道:“啊,是哦……那妘星芦不是正应该在冥界当新娘子吗?怎的还没走?子川,你可知冥界的正礼在哪个时候?” “应是五日之后。”子川答道。 泓渃掐了掐手指,对音楠道:“这小公子调息醒来须得三日,我明日便要离开北疆往九重天去,倒是无法陪着音楠君讲讲故事,音楠君可趁公子未醒,到长海再去看看。我猜着应是无人,天帝定下的亲事,四海同贺,那小姑娘哪怕是贪耍也无法了,若是族内无人,音楠君寻那宝贝的事情切不可强取,可顺道去冥界喝杯喜酒,寻了你那‘夫人’,再同阖族一道回来方妥。九凤阵法破了,想必妘琝老头子不日便能感知到,因此正婚之礼一过,必不会在冥界多待。” 音楠见泓渃如此正经说来,话中有理,点头同意。拜谢了泓渃后,又提前向她辞了行。 泓渃的最后一句话是:“音楠君与我见面一事便无须同谁讲起,只当是本神君与你们那处的君子协定,音楠君的建议等本神君再修炼个几十百年,自然会去找你那‘夫人’讨教一二。” 泓渃此讲,音楠知晓其中之意,泰半是考虑九重天上于末址之境得矛盾未除。 只是,不过,话及如此,夫人,夫人。哼…… 三十五(上) 天地之间,六界内外,最不缺的就是新鲜事儿。 万年,对于他们这些年岁长的不知道何处是尽头的神仙来说并不算多长的时间,只是万年间六界情势变化倒是比之万年前,来得更风起涌云些,出来末址之境一趟,音楠觉得甚是有收获,对天命道法的感悟又更加深了一重。 泓渃神君随着若河水直往九重天,当时给音楠留下的揣测告诫确是分毫不差。音楠泓渃离开之后,去了一趟长海之外的岛上,遍岛戎葵似火,似乎是在与这场两届的联姻增添喜气,但是岛上除了两个守卫小童,看到音楠来时本本分分问了他是谁,又诚诚恳恳道了阖族不在之外,再没有更多的了。霁欢没有了踪迹,他的心有些空悬。 泓渃神君走后,偌大宅邸剩下音楠、不省人事的耿青穆和守府宅的子川,至少还有三日要等,如今是再急也无他法,若是把耿青穆丢在这里,其实也无不可,如果是依照他当年的性子,他早已经这样做了。如今无法,一方面是身份所限,另一方面,是子川同他说,耿青穆仍然需要每日用药,按照三日得期限,必然需要得音楠辅助运气调养。 子川看得出这位客人面色上风平浪静,但内心之中有焦灼,便搜罗了好酒来与音楠同饮。音楠无事,二人对着那天与泓渃神君未解出门道的玲珑棋局,三言两语打发时间。音楠心中,只知道面前这位凡人同泓渃神君必然是有些牵扯,但是外人之事与他无关,自然没打算细问,但见子川这样的,以区区凡人之躯独自留在大荒之中,长居孤宅之内,其中不易可想而知,加之对他师兄弟二人多有照顾,音楠与他说起话来到毫无戒备,如同相见恨晚的老友。 二人在酒中,将对孤独二字的感悟,聊的透彻,更是多了许多惺惺相惜之情,而话题到最后,子川讲述了他同泓渃的过往,给音楠看了那盏香笼里的长明灯,令旁观者音楠唏嘘不已,空悬的心提了又提。 泓渃对子川娇嗔背后的温柔,可能都来自于天命给他们的错乱缘分。那天音楠在泓渃离开之前,随口问了一句子川来自何处,答曰;“我抢来的。从不休轮回的人间冥界抢来的。” 七百三十年前,泓渃神君流经一处凡世时,因突然贪恋这一座城市中的锦绣繁华,一时停了下来,化成一弯细流,藏在那城中贯穿东西的长桥下的湖水中。 因每日都会有诸多翩翩公子并着面若桃花的少女,在长桥两头的岸边放河灯。泓渃神君白长这些年岁,从来没有看过这些小玩意儿,觉得甚是有趣。那些河灯模样不尽相同,有时是青莲,有时是动物模子的玩偶。赏了几日,泓渃禁不住心头的好奇,待午夜人群散尽后,现身偷偷翻看着那些河灯中的写的愿望,多是企盼良辰美景、琴瑟和鸣、感情顺遂,或是家宅安宁、消灾祛病的。泓渃心情极好时,也会随意挑两个施施法,助那些美好愿景能实现一二。 泓渃这个时候才终于觉得神仙的修行有了些乐趣。 又一日,泓渃本打算最后一日待在这里,却刚好在此时遇到了一场雷雨。七月的雷雨来的急,只不消半刻,倾盆而下的雨水便驱散了长桥及两岸的游人。泓渃正叹息,却看到远处一薄衣纤弱的女子,正由丫鬟拉着,奋力去抓不知何时放下,但是如今早已被倾盆大雨打的不成样子的一盏白兔模样的河灯。抓了一阵,一着不慎,落入了水中。 泓渃此时,对这座城市中的人心中颇为怜悯,见到此状本打算相救,却还未出手,就见从远处飞奔来一青年男子,猛地扎进水中,几个扑棱,便将落水的女子救了起来。那雨中飞奔而来的男子,被一道远方的闪电衬清楚了模样,直勾勾地衬进了泓渃的心底。那晚,泓渃没有按计划离开,而是偷偷地翻出了那落水女子想抓未抓住的河灯,小兔子样式的河灯小巧玲珑,里头藏着的愿景,写的是:望子川登第高中,伯母能顺利出狱,他日爹爹能前嫌尽弃,准允我们的婚事。 着实没什么稀奇,着实当不上豁出去一条命。 但泓渃却仍是未离开。第二日,那女子又出现在岸边,咳咳嗽嗽地等了半晌,等来了昨日救他的男子。 “前日放的河灯,昨日来看,今日又来看?” “子川,咳咳,你明日便走了。我想留个念想。我说过的,等你回来,我再告诉你河灯里的愿望。” “好,都听你的。” “此去山高路远,可能刀山火海,子川一定要保重自身啊!” “好,都听你的。” “子川,咳咳咳…… “一切都听你的,我先送你回去,昨日落水,身子还没好全呢。“ 泓渃在心里学了学那女子的声音,嗯,学不像。前些日子还觉得有趣的事情,此时变得令她有些烦躁,藏身的湖水,被这样烦躁的心思激荡起一层一层波纹。凡夫俗子,为了什么疲于奔命?当真没有意思。 “再等些时日吧,我再在这里等些时日瞧瞧看。”泓渃一边烦闷一边想着。 半月以来,每个晴好的日子,泓渃总会看到那日的女子在长桥远望,只是女子的身体总是不见大好。最后那日,女子脸上挂着见得到的喜悦,在长桥之上等了一阵子,忽然向远处开心地挥手。泓渃日日观察女子,此时不自觉也朝她望着的那个方向望去,原来是多日不出现的子川,子川面上也是诸多欣喜,笑容灿烂得如同星辰,如同她在月宫看到的银河。 一扫烦闷的泓渃,一下子没有控制住术法,原本不大平静的湖面突然升起了巨浪,瞬时之间吞噬了长桥上的女子。 泓渃赶紧收起法术,化成人身,搭救那女子。幸好长桥上没有其他人,泓渃突然现身并没有为天帝掌管的命运之轮带来多少变数,不过,那女子却没有救下来。 子川望着泓渃,震惊万分,悲痛万分。 泓渃去冥界,却再也找不到那女子的魂魄。此后,泓渃带着子川到了大荒,二人之间解不开的心结,便成了如今彼此的孤独。 子川讲到最后,本应当是恨意的神色多了许多不安的情愫。音楠终于解开棋局,落子之时,子川已经大醉不醒。想来天命给的无论是劫是缘,神仙凡人都不过如此。难怪子川在讲述的过程中说:“神君曾经奔波,要为我找一具仙体,渡我脱离苦海,得道成仙。但是,她自己还没有明白,苦海之中可不只是我一个,成仙与成人,其实并无多大的不同。” 三十五(下) 即使交心之谈,音楠同子川在耿青穆昏迷的时间里,把酒言愁,酒醒之后,子川仍然与先前没有特别的区别。似乎醉酒之时,同音楠讲述过往的是另一个人。 耿青穆醒来是在三日之后,音楠空悬着的心好歹算是放了一放。耿青穆的记忆停在晕倒之前的一幕,醒来之后精神头大好,追问着音楠半晌,这几日来发生的事情,音楠无暇细说,只道了声“日后再告知”,便急着打发耿青穆收拾收拾,然后匆匆告别了子川,拖着神思尚处于混沌之中的耿青穆,顺着大荒那头的冥河往冥界而去。 按照子川那日所说,明日即是冥界之中的大婚之礼,衡量着在婚礼之前一派祥和又喜庆之时向那妘琝说出诉求,这一趟不会白费的可能性或可大些,幸好耿青穆醒的这个时间也算是刚刚好。 新任的冥君当真是将自己的婚事操持的不错,冥河通往冥界,幽冥司司鬼,多数地界都是昏暗一片,但这新冥君竟然顺着冥河一道,自大荒长海新娘子的娘家起,全岸明珠铺道,连河中每隔丈远便树起简塔,塔内置明灯,是以指引来客。音楠不是头一回来冥界,也不是头一回看这条河,一路行至冥界口,一段南墙张灯结彩,真是不见往昔痕迹。耿青穆倒是瞧着新鲜,先时疲懒全扫,话题不断,音楠却没有兴致,一句一句敷衍回答。 耿青穆前方热闹景象,对音楠道:“这四方来客竟如此多,倒是一改我先前对这冥界的看法,只是君上你也同我说一说这谁是谁,出来一趟好歹多认识些个神官仙僚。” 音楠眼风一扫,瞧来多是一些打过照面却不熟识的,往里有几个看起来地位高些,却全然不认得的,便对耿青穆道:“想来这新冥君是个有想法的,比他的上一任要长袖善舞些。冥界冷寂多年,现如今冥界的几大神官大行伯、吉量、穷奇、夜叉竟然都出来干起了迎亲的事,想来是非常之重视。这新君或想干一番事业,借这个机会打通人脉关结,不过来的除了人世间的地皇、真人,九重天几大司中应该还带不了阶品的仙人外,就只有那远处红宇殿中坐着的几位算是真的贵客了。不过我倒是也不认得,虽说有当年的经历,不过万年间这各处新君的更替也是无据可考,更别说再见过谁了。” 这般说来,末址之境虽为世外,但是沉寂之后闭塞的信息,回去也得同座前那些惫懒了的童子们安排安排,及时更新了才行。 耿青穆挨个看了遍,觉得君上这么说话也忒不给这新君面子了,莫不是先前有过什么过节,正在心里揣测,突然想到个重要问题,问音楠道:“君上,我见这来往宾客都是带了帖子的,我们两个要如何混进去啊?” “哈哈哈,耿家公子这话真是笑煞本君,凭他音楠君的本事,还需要如何乔装打扮混进去吗?凭他的本事,谁还拦的住不成?”从背后一座假山石影中突然闪出来个人影,拍了音楠的肩膀道:“只是这些年,音楠君相熟的那些一个二个去别处领了差当了值,认得他的少了许多,不然此时已经有小仙来迎接你们为座上宾了。哈哈哈哈。” “是啊,若是陌桑君你这位前冥君还在,我这师弟断说不出这样的话来。”音楠听闻声音疏阔便知是陌桑,笑道:“不过这回可不如以前两手清闲,是揣着正经事来的。当年一役余温似还没过,也不敢招摇进去,怕又有天帝探子,末址此时可接不起天帝背后的手段。” 陌桑收起笑容,但语调不改轻快:“我还在想着你闲闲散散吃吃喝喝过了这么些年,陡然担了重务是否有这样能耐,这下看起倒是我狭隘了。” 耿青穆虽然在末址多年,陌桑当年也算是往来末址频繁,如今算起来已经是与先后三位君上交好,但他耿青穆在雪坞坐井观天,除了在文史典籍中学过些轶事倒是不曾面见过,此时一见,心下感叹,果然是周身气泽浑厚清朗不凡,当得起四海里响当当的名头,自然是恭恭敬敬正正经经行了个礼。 “先前听闻,你与予绎同去查一桩事,只是为何给了这新冥君这么大的面子有空过来?”音楠想起当日无根山槐愚说的,问道。 陌桑不知道从哪里顺了一把折扇,此时“啪”一声打开,一边欣赏着扇面,慢悠悠说道:“北翼衡当年做我的近卫,也算是劳苦功高,我长时不在冥界,众多事务便是他来打理,算来我也算欠着一个人情。当年亲事才定好日子,便找到我要我来为他证婚,我只当来为他撑撑颜面,现如今六界的风气不好,多的是拜高踩低。你看今日来的,莫不是帖子上请的那些大司中的贵客,碍于天帝指婚的面子,遣了坐下的童子来参加宴饮,我再不来,以后且不说在六界没有立足之地,那九凤妘琝就不是个客气的。” 音楠笑笑道:“多年不见陌桑君,这热心劲儿倒是不减。师弟且不要担心了,跟着他,我们还是座上宾。” 陌桑突然用折扇掩面,只露出一双深邃的眼睛四处观望着,压低了声音对音楠说道:“我也是今日才到,明儿的正礼怕还有诸多事务要同北翼衡先敲定。我这方正好有要事同你细说,丑时到我曾经住的花厅等我。” 音楠心下一沉,陌桑如此面色紧张的时候并不多,刻意不去想是不是那与予绎当日要办的要事有了些眉目,而这眉目又是否与末址相关,毕竟曾经陌桑不知何处抬了一缸子白水酒,不算是多么稀奇的玩意,却也是整的神神秘秘。答应了陌桑后,同耿青穆改了装束,又将夜笙和落白这类招摇物件隐去,方才跟在陌桑身后过了门口几个查验身份的关卡。对外称的是陌桑新领的两个小仙,一道来吃酒,殷勤的小鬼仙听罢,便更加殷勤地领着二人到了宾客休息的宫室中,特安排了一处安静的偏殿给他们。 虽说约的是丑时,但音楠心中装着几件事,已经是毫无倦意,而耿青穆毕竟重伤才愈,晚膳后便睡了。待耿青穆睡着后,音楠将殿中明珠的光辉散去,先到了约定的花厅等着陌桑。 花厅背后是当年陌桑的寝殿,如见看来新君有意留着并未挪动什么,在寝殿之后几道假山石后是相同布局规格的殿宇,只是门反向开,约莫是新君特意打造,上下气派喜气,红烛并着开的正好的红色曼珠沙,一层一层花浪在冥界的弱光之中,妖异中带着美感。连着的一段布置清奇的小廊,尽处是一处大小差不多的偏殿,认真一看,连周遭布置也是一个模样。 音楠不自觉走进细瞧那沾在曼珠沙上的一只萤火虫时,听到偏殿里头传来一阵不辨内容的声音,继而是周遭灯光全息。音楠隔的远,自然也听不清里头究竟什么动静,只是隐隐感觉,这娶亲之礼或许不如自己想的那般顺畅,自己内心里莫名升起担心,这股无名担忧让音楠笑了笑自己,笑自己瞻前顾后没了为君者的那些风度。 但是回望从前,末址的为君者从来也没个什么特别的风度,风流自在潇洒才是风度。 三十六(上) 是所谓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定数,音楠在想,这冥冥之中是为何?种因得果,这一路兜兜转转到了冥界,虽然四处装点的十分夺目,晃眼一看尽是陌生景,但多看几眼却仍是万年不变的模样。是内里景物静止一般时间不变?是这人神鬼怪心不变? 细细追究下来,霁欢失踪,耿青穆受伤,而自己出来一遭的最事要紧的事情还未有着落,末址何样?莫不会者里头还装着有调虎离山的计策,将他或者是再将谁特意引离末址? 音楠想至此处,实在不放心,抹出水镜,现出此时的沐明。末址之境此时也已经入夜,想必今夜月色应好,沐明之中恹恹倦意的灯芯草和一笼一笼的淡叶竹,似是披上一层珠光,柔和又明亮。好在,一切如旧,他虽说没有在这样的时候镇守在末址之中,但沐明中的童子掌灯来往仍是有序。幸得他有一个板正的父亲,虽然常日里总与他没什么话说,但事情安排却总是谨慎,也幸而他那个母亲,常日里想的多是风花雪月,但从来没有在大事上犯过糊涂,治理之术也十分娴熟。 音楠想的出神,想起那日为着他择君礼而吵闹不休的一双父母,心有慰藉。 守在沐明水镜旁手执拂尘的小童,见到水镜有动,急忙拱手拜了音楠。音楠问道:“末址近来如何?” 小童恭敬回道:“君上离开迄今月余,末址结界至今未退,但末址境内无有任何异样。” “沐昭何样?” “照君上吩咐,仍是安排栾亓和栾修两位大人领着六位武将守着,一切如君上离开之时,并无异动。” 音楠放下心来,抹去了末址那头水镜的连接。 陌桑与北翼衡说来也是几千年没有见面,他来到冥界明面上为着北翼衡的婚事,自然有着他的去处。见到北翼衡的时候,陌桑恢复往日疏离冷肃的神情,饶是北翼衡借着新婚的由头,三次发问陌桑这多年去了何处,陌桑也未答一个字。明日的正礼北翼衡安排的好,也是体谅这前任冥君万事不喜自己个儿发神操持,虽说是三催四请的终于等来了神君,好歹应了约当证婚人,却不过是等陌桑出个面,为这个两族联姻添个大彩头。 待几杯茶后,诸事谈定,明面上的事情布置妥当,暗地里的事情也需考量。陌桑来到与音楠约定之地,却见到音楠盯着个水镜发神,水镜里头倒是无人,孤月高照,清清净净,只有一院子的秋风盏正开。这个地方陌桑见过一回,是音楠书房外头的一块地,那时迟默为了找音楠喝酒,又不想看到音师傅因她拖音楠出去而责罚音楠,便私自做主在这里围了一座酒肆,仿的人间景色,不过规格小了一截。 常来常往的陌桑自然也受邀也去吃过一回酒,那个时候陌桑、迟默同音楠三人,行过两回酒令,一次雅令,以水为题,猜谜作诗;一次俗令,猜拳玩耍老虎棒子鸡。两次都是陌桑喝的酩酊大醉,最后才醒悟过来,这些不过是音楠和迟默给她下的套子。但日子飞快,过了这么些年还记得如此清楚,便是真的有趣。 再后来就听说酒肆被音师傅知晓,在课业上狠狠责罚了音楠同迟默,迟默领了重罚还分了一半给音楠,酒肆自然也被责令拆除了。拆除之后,只剩下栽种的奇花异草被如师傅可怜留下,如今花花草草被这里的地气养的实在是好。 “你这处养花也不算浪费,不过当年地下确实埋了些好酒,不知道挖出来没有。”陌桑见音楠发神迟迟未发现他已经到了,便咳了一声开口道,“音楠君这眼神都快将那秋风盏看到这幽冥司来了,是在想什么人不成?不知道看到幽冥司来了,这样的贫瘠之地能不能养活这些花花草草。” 音楠这才回过神,迅速收了水镜,笑着转身回道:“幽冥司可不贫瘠,不然怎么会这么些年这么多神仙往这里挤。我不过想着其他事情,倒一时不察。”说罢同陌桑相视一笑不语,进了殿中。 “我也懒得与你兜圈子,先前在九重天的事情你可知道?”陌桑才一挨着座椅软垫,绝口不提秋风盏后的物是人非,直截了当开口问了音楠。 音楠见陌桑改了先前语气,蹙眉边想着无根山的事,边回道:“神君同予绎探查的事听闻了几句,我心中猜测的是,这桩事情你们自是有了眉目,个中七七八八的或许同我末址有牵扯。” 音楠猜的没错,就九重天上的天帝来说,到如今能与末址牵扯上什么的,除了当年往来末址的老几位,惟愿着六界最好是将当年的事忘了,他自己个儿也最好是忘了,末址之境上溯万年的战役,再上述多少个万年的旧人,最好谁都不要找不自在再提起。 当日陌桑见天帝时,天帝在云层之上呼啸风口中,对着一方凡世命格轮,双手摩挲,覆在背后,面色十分不好看,陌桑本不想过问过多,这六界纷繁复杂又不休无止的事情,但听见天帝阴沉着念叨出“那末址”三个字时,心知不妙,于是主动接上话头,将听闻凡世地仙报的那起起怪异之事往其他缘由上引,或说恐有妖魔作祟,或说乱序天劫降至,或说暗地里的斗法殃及无辜,等等。但是此地无银之感,洞悉一切的天帝又怎么看不出来?只是,彼时给陌桑一个面子罢了。 想起九重天上,虽然陌桑并没有对予绎说假话,但天帝心思难测,他又不忍见帝后的伤心,承了帝后的请,自然藏了一些,没有说全部的实话。 陌桑没有细说他与予绎如何走过几处凡世,见到的那些景象是个什么模样,只从嘴巴缝里漏出了一句:“你曾说能让你在梦里也无法安生的景象,可还记得?” 音楠轻敲夜笙的手突然停下,陌桑的这句话让他顿时抬起头,紧锁着眉头,面色凝重非常,不可置信缓缓言道:“如何能忘?” 三十六(下) 任谁都又一段相比较而言糊涂荒唐的过往,譬如陌桑曾经当弟子时喜欢偷用圣尊法器,也曾经在冥界当迟默的引渡人;譬如予绎曾经窝在无根山藏在荷叶中教一只小妖儿说话;甚或者凌珩之凌师傅曾经在大荒之中用冬风捡炼寒石。 音楠自然也有过类似的过往,那时的他,是个没有什么正经事情,也未领有特别职务,只关心风往哪儿吹,月在哪儿歇的公子哥儿,被音师傅责罚过不是一次两次。音师傅是历过上古战场的神仙,虽然如今脸上除了板正就是无欲无求,但实际上同凌珩之凌师傅一样,确然是一个眼界心胸都宽广似海的一个神仙。 那时候他代表着神族出战,名号也是叫的响的。后来为何携妻归隐,不过是慈悲之心扛不住战场上的阴翳,而最糟糕的是,这上古战场的阴翳,朝着本就蝼蚁度日悲苦难当的凡世蔓延,摧毁了多少凡世和无尽的蝼蚁之命,除了命格轮或记下一笔外,早已经没人在意。音师傅领着神族兵将唯一输过的一场,就是因排阵时错了一步,导致他瞬时历经凡世毁灭时的暗无天日,进而心神受损,被敌人一击而中,败了下来。 虽然只是一场对结果不起决定作用的分场小战役,但自此之后音师傅请辞一切职务,四海之间没了踪迹。那时候神族还未分化,神族中众神以为音师傅是被失败挫伤才会再提不起缨枪,穿不上战甲,只有神族至尊心下知道,音师傅再无法说服自己,一场场战事胜利是所谓天地正道了。而那之后不过数万年,战事休,应宗真武成为神族主事尊神。 音师傅教育音楠,那个时候,说的是音楠纨绔,他见不惯音楠性格未定,心胸之中也未怀大仁大义,时常拘泥于儿女私情,当神仙眼睛里看不到天下苍生,那终其一生,或许漫长无涯,但终究不过如此。因此,音师傅不辞辛劳,便一遍遍将书册典籍上没有的,那瞬时他见过的,讲述给音楠听。 听一听,音楠觉得也不过如此,多听几遍甚或没了任何感觉,心下不服他父亲,想着那又如何,有甚了不得,至多也不过是当年迟娑应援九重天,对妖魔之乱时候的疮痍满布罢了。直到后来,因迟默心灰意冷之时,不知为何,央求陌桑违逆天命,带着她去了几处因命格之轮将转到尽头而即将损毁消亡的凡世,音楠领了凌师傅的令,暗地里跟着迟默,所亲眼瞧见的种种,这些才真真正正在音楠的心里烙下了无比深刻的印象。 后来,音楠被陌桑发现,待迟默回末址后,陌桑找了音楠喝酒。音楠问了陌桑,那些凡世为何会出现那样的情况。陌桑只道,因果循环。凡人常说的“人间炼狱”,兴许就是轮回中带了分几世之前的记忆,才能拟出这一个词。或战火不休或酷暑或严寒或天将瘴气,那些生灵虽然卑微却拼命活着,到后来,再感天动地的努力仍然抵挡不了几十几百年的命数不许。 而这一切的一切,若是有朝一日,对于末址便同样是无妄之灾。凡世之中的执的瘴的孽,末址聚执成灵倒还算给了一个活路,却有吸恶为壤,蕴藏更大的瘴和孽,一切皆因吸食净化之力。 音楠回想一番后,道:“迟默造了劫后,末址已不吸食凡世的恶念,为何神君肯定我的猜测,与末址相关?” 陌桑望着音楠道:“这几处凡世本不应遭此灾劫,连天帝都无法探知的原因,音楠你以为如何?” “命格未准,自然有其他力量在左右。”音楠语罢,想起末址玉音潭中的事,不免慢了语速。 “是,这其他力量从上古战场借了力才能有此效。造了这么大的动静,却没有留下半分痕迹。” “难道,末址有谁有这样的能耐?” 陌桑没有继续说,站起来,听证门庭外的幽幽管弦丝竹悦耳,幽冥鬼府碰到喜庆之事也不复往日高冷,多了一些俗气。问谁有能耐,倒不如问是谁,在距离上古战场几十上百万年的如今,在虽不能说四海太平,但总体仍是向好的今天,还能够在六界四海中从上古战场上借力。如今存的那几处遗迹,若非沧海桑田,也业已被毁殆尽。 “予绎同我自然都是不愿意主动去将那股力量牵扯到末址上头,只是,它最后想要动的是良渚之国。”陌桑言道:“幸而未成,我与予绎一路探查下来,也是在这未成又失去踪影的地方,才找到蛛丝马迹。” 音楠未接,心里突然紧,一言不发等着陌桑继续。 “良渚之国,凡世之地,神族魔族在此,却奇迹般相处融洽之地,自然是得了天地间不可多得的福祉。选择良渚之国,无法揣测是无意介入,还是主动选择,但是我两个都认为无意介入的可能性实在太小。选择这里,无非是要挑动神族与魔族之间的分歧和矛盾。音楠,你也知道,当年魔族的事情,在如今天帝的心中,与末址的事情当得上头两个逆鳞。不过好在,这里住着有一位虽然算不得多么厉害,但见识尚可的织昼小仙今如夜,因察觉异样,用了帝后所赐法器沉鸣梭逼退了那股力量。说来也是奇巧,那力量现出身形容貌时,正好被这织昼小仙发现,小仙机警,用沉鸣梭时启动了记忆之能将那容貌样子记了下来。音楠,你猜猜那个样子是谁?”陌桑语气暧昧不明,却似抵着音楠的心问的。 见音楠没有答话,脸上冷霜一重冷过一重。陌桑似乎必得让音楠说出这个名字般,跟着说道:“这个样子,我同予绎见过,你,也见过。也正是这个模样,才能将所有事情牵扯到末址之境头上” 音楠长叹一口气,道: “霁欢。” 三十七(上) 仔细算来,音楠虽算的上陌桑圈子里少有的挚交好友之一,但实际上,音楠出生之时,陌桑已经不知道在花花世界转悠了多少个年岁了,而陌桑也确然是看着音楠长大的,所以,音楠的大致秉性也了然清楚。外间筹办喜事的氛围被丝竹喧嚣和鼎沸声音带进来,越来越浓,反而衬的屋内愈发安静,何况刚说到的那些事情都是压在彼此心中的症结。 眼见着音楠克制着情绪,眉头未有舒展却压着速度,慢条斯理地喝了两盅冷茶也浑然不觉,是在仔细揣摩着为何两个人的话头最后莫名其妙地指向了一个熟识又千般陌生的人——霁欢。此时,陌桑方才刚忆及当时,说了一大段,问了好几问,此时正在等着音楠的后文。他虽说见过霁欢,算起来也不过是万余年以前匆匆一面,况且那个时候,他正陷入一段悲凉的痛苦之中,对于霁欢,并没有作过多了解和探究。 音楠终于放下茶盏,冷静看着陌桑,沉声道:“还请神君详细讲来。” “天帝命了我来查探此事,虽然并没有明言,但现在看来,他定早已料到这桩事情同末址有些关联,也定料到了我并不会独自个去查探。明面上天帝作为父亲是有慈心想要找到予绎,仁、武治世之中不愿意被任何人窥破的那一层是帝王心,自然是不愿意予绎出现来干扰他对末址的计划。是以,除了我之外,还派了另一人一并查探。这人你并不熟识,但一定听过妖魔之乱平定之后,铁腕手段肃清六界乱流的那位未有记载姓名之人。这样一个身负诸多功绩,又在六界背着许多矛盾名头的,便是天帝的大儿子,予绎的兄长,商炏。” 音楠惊了一惊,陌桑说的对,末址的典籍上详细记载了当年妖魔之乱后,这位能人肃清乱流的手段,遍翻史册典籍,总结一词却只有“诛灭”二字。凡是涉及此乱的,无论哪族,但凡有一点关系的均不听辩解,不分罪过大小,形魂俱诛。同时,以将诛灭的魂灵锻造成法器,又以身形的血液祭奠,投入上古之时便存在的,那场妖魔之乱的通道——汪洋“海”中,以此两相便宜,毁了那些魂灵又毁了这处不断衍生瘴气的遗迹。凌师傅当年讲这一段时说:“虽说手段残忍,但却合乎天帝意志,在这之后六界谁有反叛之心,都将畏惧自己种族的存亡。只是那处古迹,承载着诸多历史,毁于一旦有些可惜。” 音楠头上不知何时冒起了一层细密的汗,不知道他心里是在担心着霁欢还是担心着末址之境,又或是兼而有之。只说道:“若是他也追查到霁欢,继而追查到末址,怕……” “没有若是,他已经追查到了霁欢。不过我同予绎见到今如夜给的画像自然知道是谁,也能联想起末址。商炏却并不一定知此内情,倒是给了我们喘息的时机。今如夜将缘由告知我们时,说漏了一嘴商炏的行踪,说他已经寻到这股力量似乎与大荒和冥界有关联。我同予绎商议,由我借着北翼衡大婚之故先行前往冥界查探,予绎追上商炏拖住他这位兄长,只没想到,你们竟也到了这里。”陌桑说罢,给了音楠一枚似是羽毛的东西,音楠看罢,原来是先前遇到的鹏雁。 见到这枚物什,又听完陌桑所言,心知诸多情由已经不宜再做隐瞒,遍讲明了末址遭遇以及此行一路的境遇,看陌桑沉吟不语,继续道:“除了近几日在大荒与霁欢走散外,我们一路同行,你说的这一切倒像是故意有人引导,目标表面是霁欢,但终归是我末址。” 陌桑点了点头,突然想到什么,问道:“你们在无根山遇到霁欢时,她说她去了一趟极界?” 音楠点头称“是”。 “看来要先找到霁欢才行。”陌桑说道:“如今敌暗我明,只得先谨慎着,一步步看。” 音楠离开了花厅,脑海中将陌桑所说过了一遍又一遍。一步一步看,但音楠却并不打算一步一步看,那不知道将会等到何时,只是,婚礼之前找九凤族长一事,此时看来已经很是不妥。末址,极界,良渚之国,冥界,大荒……霁欢在大荒明显受了重伤,听子川和泓渃的意思,是妘星芦救了下来,自己一心想着找九凤族长求竖亥遗骨,却没有想到大婚之后问一问这新娘子,霁欢的下落。 夜是将近,声音越加沸腾。烈火烹油,繁花似锦。 说起来冥界几个万年来已经不曾有过这样的喜事了,陌桑任冥君时同姻缘这一项本是无缘,因此冥界的婚礼都办成什么样子音楠心里没谱。但如今北翼衡亲手操办的同妘星芦的这场婚礼显然是见过世面的,听殿堂前掌烛的阴司小鬼说,妘家特意指了一位族内老成的婆子来共同商办,为的是怕北翼衡男儿心情掌管冥界难免粗陋,不与妘家的身份相称。 至于这北翼衡究竟什么模样什么心性音楠只模糊有个印象,印象久远到昨日里见到简直从记忆深处搜罗不出来,这星目熠熠的少年郎曾经长得个什么样子。不过如今,这些都不作他话了,在婚宴的殿堂中间,对着两只龙凤烛照着,往来的客人都恭恭敬敬地同他道贺,贺的是“举案齐眉”,道的是“白头偕老”。殿堂之上坐的是妘家的一双高堂,笑声疏阔的新娘她爹也是九凤如今的族长,笑的没声儿面容慈和的是新娘她娘。高堂之下分立的大行伯、吉量、穷奇、夜叉四位神官代新郎官向致礼的来客回礼,喜气洋洋一派好不热闹。 音楠面上没能叫人看出些什么,毕竟在这场意义非凡的婚礼上,他顶着的是那个印象久远的北翼衡的脸。陌桑作为证婚人传完天帝的几句恭贺之词后,扫了个眼风给他,里头的意思是,再撑撑。 三十七(下) 幸而音楠这万余年间,修得性格沉稳不少,不然,陌桑让他再撑撑场子,在这样的状况之下,他能多撑出半刻来都算能耐。 陌桑办事有时候忒不靠谱的做派,带着手下的北翼衡似也不靠谱起来,毕竟是多年亲随,说是滴水穿石恐怕不妥,但也算是耳濡目染了。 音楠此行是带着实实在在的目的,却莫名其妙地当了新郎,事前还需得前溯说起。 一个时辰前,音楠方才在同陌桑深谈分析如今各方形势的沉重之中渐缓过来,在冥界的小鬼安排的住处,约莫阖了一阵儿眼,隔壁卧间耿青穆因伤势未痊愈调息之后沉睡尚未醒来。这处屋子布置的有些章法,隔音效果十分不错,一夜丝竹管弦虽是没有穿过门窗传到屋内,但陌桑的急信却被陌桑殿中伺候的小鬼带了进来。信中三言两语招了他再去花厅一趟,信尾加了三个急。音楠此前与陌桑谈论诸事,心里搁了千钧石一般又再次提了起来,看到信中未及言明何事,自是以为他又得了什么新消息,便也未来的同耿青穆留下口信,只理了理衣冠发髻急着过去了。 但与音楠想的不同的是,这回与末址无关与霁欢均是无关,而是本应到行礼的殿堂候着的北翼衡不见了,无关是无关,但是陌桑如今就是要扯出一些关联来。 听北翼衡的近侍,也是此次婚事的主要负责人,磕磕巴巴把事情捋了一遍,说昨夜里北翼衡同陌桑商议完婚礼诸多事宜后便出去了一趟,也未说明去了哪里,单知道是离开了冥界,只是这一去到如今便仍是没有回来。到今日清晨,四大神官抵着时间来请,这近侍才知事情不好。先是四大神官听罢近侍禀言,挨个将这天可怜见的小仙批评了一通,且一个胜一个说的严重,虽说道的都是事情,却也实实在在将这侍卫小仙吓的快哭了。之后,神官们几个商议下来,决定暂时封了消息先来禀了陌桑,看陌桑如今怎么可计策才好。 陌桑算了算,距离正礼的时间尚且有几个时辰的空档,这个空档里头需要签写的文书均由陌桑来代替,其他事情均一一推过。派下几大神官各领了亲信先各处再细找,又请了这自知出了大乱子正不知怎么好的近侍,私下里去大荒瞧一瞧,离开了冥界那去大荒的可能性非常大,万一说是新娘将什么重要的物什落在家里,请北翼衡去取也算是说的通。 再心里衡量一番,又自己亲自去殿堂之上告知诸观礼宾客,胡诌了个“昨夜天帝二王子到冥界有桩急务需请冥君办,当下尚未完全,请诸位自行吃酒”的理由,算是打发过去了。虽然在场的多数见过世面,知道二王子殿下如今是六界四海不得妄议的主儿,听陌桑此说也都不说什么,但陌桑走时也听到几位未见过世面的,在低声议论,说这天帝二王子忒不近人情了,何事需误了新郎成亲的吉时良辰?莫不是隔山打牛,专程来打陌桑神君这位证婚人的脸?看来九重天盛传的那些不睦传言还是有几分真。 陌桑觉得他给予绎抹了黑,但是予绎也并不在乎这些,便也只当听了个笑话一笑置之了。 四个时辰之后,音楠接到信到陌桑殿中,才知道这一场事情的来龙去脉和后续,听说神官们四下寻找都无果而回,焦急如焚地请陌桑拿法子。陌桑想着虽那近侍暂未回来,大荒之中的情况还不明朗,但时辰已经等不得了。这场两族两界的联姻是天帝亲定,关乎的是四海的太平六界的安宁,若是出了岔子,哪一边都担待不起。 但婚礼这种事情又不能推日子,也无法找人代办…… 就无法找人代办?为何会有无法找人代办的想法?所谓事出从权,虽然代办婚礼这桩事情不像是正经路子,也不是很光彩,但是只要是信任的过的人,走走这个程序,将面子上的功夫先抹过去,也算是为了大道义。关键就是,需要由一个信得过的人,如今,其他人陌桑信不过,但现成不有一位他信得过的么? 陌桑给音楠说的是,如今唯有找个人来扮一扮新郎,走完大庭广众下的流程,到洞房这一步再找新娘说清楚缘由,全了两族之礼方无事。再则,这些事情只得他们几个晓得,那四大神官都说不得,因四大神官思想最是古板,转不过弯,是万万不会同意的。 音楠听罢,有些咋舌,觉得陌桑这个法子过于儿戏。但陌桑说的对,若是这一场婚礼没能正常办完,后续便是诸多事情纷杂,他后边要借竖亥遗骨的事情恐怕更是难办。为了大道义,牺牲个小我,也是如今这骑虎难下的局面必走的一步了。 眼瞧着时间到了,音楠硬着头皮化成北翼衡的样子上了正厅,特意全了之前陌桑的说辞,同一双岳家高堂,恭恭敬敬解释,说的是二王子的要务才完,将将送走,因二王子手中大事紧急,不便于留下来吃杯喜酒,也便不叨扰大家的兴致了。一双高堂言笑晏晏,众宾客更是无话,只等着吉时观礼。 吉时到时,妘星芦顶着大红的盖头,足以遮到半腰处,被小丫头不紧不慢地搀进来。二人拜了九天,得了婚箓簿,音楠瞧着是一双正主的名儿不是他音楠的,放下心来。接着叩了尊长父母,得了吉祥玉牒;谢了四方来客,得了万千祝福后,方终于入了洞房。 本还有洞房内的礼,音楠急急遣散了殷勤侍候的侍从婢女,轰走了门外等着闹腾的客人,看他们颇有些意味深长的哄笑着走后,定了定心神,待到四下无人且窗外也无人听墙根时,方才对着锦床边坐着的妘星芦道出了事情原委。 音楠拱手歉意道:“实是是出紧急,请姑娘念及神君同我均为两族考量,此时切不可破了如今的局面。还得委屈姑娘今夜同在下同挤一间屋子,不过姑娘放心,我自当在外间,绝不会侵犯姑娘。” 等了半晌,屋内静的出奇。 妘星芦并没有按着预想中的掀了盖头再问他些什么,只见着她周身逐渐散出熟悉的气泽来,音楠先是一愣,接着忍不住急步向前,一把扯下了那长长艳艳的红盖头。眼跟前哪里是不曾谋面的新娘正主妘星芦,坐着的分明是近几日朝思暮想的霁欢。 霁欢正瞪着眼睛瞧着他,涨红着脸呼吸急促,似是刚冲破谁人下在她身上的封印之术。 四眼相对,均是不解。 三十八(上) 前几日,霁欢从正牌新娘子妘星芦那里学到一个词“久别重逢”。要用上久别重逢,不能单单两个人许久不见就这么说,必然得有深厚的感情在里头,而久别也必然是因为诸多不可预料的因素导致,在机缘巧合下再意料之外地相遇,才能完美贴合这四个字所表达的深意。 她与音楠自然算不上“久别”,但几日下来各自经历不同,心境也换了几转,此时相见,该是当得起“重逢”。 这夜显得格外漫长,北翼衡亲自打点的新房,帷幔罩了锦床几层,虽然新房之外当有整夜觥筹,但是新房之内却是静谧幽深。帷幔之外没有置龙凤高烛,而是在花盏中放了两颗夜明珠,夜明珠的光辉被花瓣笼住,再透过层层帷幔,光线十分柔弱昏黄。这让霁欢看不清音楠的表情,说不定睡着的音楠也并没有什么表情,但即使是不清,也让霁欢头一回从心底里氤氲出别样浓烈的情感,这样的感觉让她觉得甚是温暖。 前夜走马观花,细算下来也不过几个时辰。当她听见音楠的声音,讲述她不知道的这场婚礼的变故时,突然就蓄积够了力量,冲破了妘星芦下在她身上的幻术,霁欢千万年不曾有过的一种情绪,在音楠同她讲话时生长出来,以至于当音楠盯着她的眼睛时,她又头一回生出想要紧紧靠着抱着他的冲动。 也许是音楠感受到了这样的冲动,也许是其他的原因,眼见着音楠的眼中她那张还带着红妆的脸越来越近,感受着音楠的吐息,从惊诧时的急促到平稳再到急促,潮热温暖的感觉在霁欢的脸上漾开。音楠弓着身子,嘴唇贴在霁欢的额头上,又一寸一寸地移到霁欢的唇上。这件事情没有人教过她,包括带她来到这个世间的迟默,一分一毫都没有提及过,她之所以还能理解到这是一个长吻,还是短短几日中从妘星芦偶尔喋喋不休的话语中总结出来的。 妘星芦说,那种感情是你想要迫不及待地抱着他,吻着他,那时候,霁欢觉得,妘星芦在这些事情上造诣是真的深。 所以霁欢此时的双手不受控制地抬起来搂住了音楠的脖子,音楠感受到这样的回应......右手一挥将悬挂的帷幔放了下来,左手扶住霁欢的肩膀同霁欢一样坐在了床沿。霁欢的脸颊滚烫,烫醒了音楠,从愣神无意识的吻中停下来。 霁欢看着他,那种目光像那次在小次山的竹舍外从枯木上跳下来时那样明亮,看着看着又似乎想到什么似的微笑开来,又是一场春风化雪。 “再委屈你一晚上,待平顺过了今日,明日找妘家借了竖亥遗骨,我们便回末址。” 音楠柔声对霁欢说罢,正欲起身离开这旖旎之地,去到帷幔外。但还没有直起身,霁欢却握住音楠的手制止了他,不待音楠反应又双手捧住音楠的脸,猝不及防地亲吻了过去。霁欢真的是没有经验,饶是她多么聪明,术法一学就会,修为深不可测,此时也只是情窦初开的小姑娘,有模有样照着心上人的动作重复,却似乎不得要领一般,笨拙却真诚地亲着吻着,但这种事情的要领是什么呢?音楠还没有得出一个答案,就又被霁欢突如其来地压倒在了床上。 这间宽阔的屋子与帷幔之中的喜床形成反差,似乎从夜明珠的光线处流出了一阵阵静心梵音,西方佛陀的梵音在此时能静了谁的心?往昔往昔,最懂得享受短暂生命的凡人最爱说浮生若梦,可不是如梦,如梦。梦如高山大川也如溪流涓涓,如环月泽尽头的水雾,也如繁星衬托的明月,是霁欢在雪坞胜了比赛对音楠的笑容,…… 缠绵悱恻,悱恻缠绵。差池不断的婚礼喜事,意料之外。 虽然音楠并没有问她这几日发生了何事,但在音楠抱着霁欢还未入睡时,霁欢仍然挑拣了重要的说了一遍。记忆中的音楠从接管末址大任以来,虽然已经不复少年时候的清爽明朗,但也不至于愁云惨淡,然而连不善察言观色的霁欢都看出来,音楠今夜心事重重,他没有说,霁欢便也没有问。只是听霁欢说完后,加大了抱着她的力道。 末址君上对末址来说有多重要,以前是命数归集,关乎生死存亡,如今是精神寄托,给末址生灵一个安心。霁欢深知此道,因此虽然音楠并不愿意,却仍是固执地不愿意音楠身处险境。一路北行,北疆的雷阵电林才算得上此行的真正阻碍,即使并不见得音楠来闯一定会受伤或有性命之忧,但这样的风险霁欢是宁愿自己扛的。再次从极界出来后,霁欢总觉得不安,这种不安或来自于那股声音,或来自自己命运本就无从确定。 但是无从确定也罢,能确定也罢。她这些年来实在是承受了太多她这个年岁不应该承担的东西。当然,她曾经也想过,自己承担不了怎么办,但是她承担下来了,带着亡人的遗志,熬着那些艰难的日子,她不仅承担过来了,还做的分毫不差。到了今夜,她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世事多变,无人能左右未来,无人能主宰天命,既然如此,与其胆战心惊地想那些无法确定的事情,不如紧紧握住当下,握住她能够抓住的温暖。凌师傅不也告诉她,要去寻找自己的方向和选择吗?霁欢觉得,在别人的婚礼上,她找到了。 但是霁欢此番,突然的通透和领悟,谁又能知道不是夜深之时,和缠绵之后,灵台混沌给人的错觉呢?清醒之人偶尔糊涂和糊涂之人偶尔清醒,究竟有什么区别? 三十八(下) 细细算下来,霁欢没几天过得是平安健康的,这么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如今想来却是难能可贵。 极界不必说,当时回末址一场,而在末址受外力侵扰而自发现出结界的时候,霁欢冲出来本就又是一场大伤,几日前再次面对结界法阵,还是自己并不熟悉的法阵时,霁欢是祭出了自己的一番修为,拼出了自己全部的力气的。当然,在冲破法阵,倒在北疆大荒的土地上时,霁欢才从那蜿蜒流入的长河上领悟到,这雷阵电林忌讳的便是这样以刚克刚以力制力。然而,昏睡前领悟着实太晚。 霁欢醒来时,是在一艘乌篷船上,轻轻摇着的乌篷船里燃着的一台香炉中散出袅袅青烟,似一双无形的手在身上的每一道伤口轻抚,霁欢觉得疼痛感已经少了许多,虽然一运气仍然像是雷锤电击,但已经比昏倒前舒坦多了。 “爹爹总看不上我改良之后的法子,如今终于得试,看来倒是比他的老方法见效快的多。”霁欢躺着尚不能起身,视线也不甚开阔,除了听得见是一女子的声音,和隐约浅碧色的裙摆外,不能辨别来人。 “你说是不是?”女子继续道。霁欢正欲答话,却听见另一个稍弱的声音,唯唯诺诺地道:“是是是。” 女子继而追问:“我是不是比我爹爹厉害?” “是是是。” “就算我很厉害你还是不能告诉任何人今日之事,也不能说见过我,听见了吗?”女子声音有些命令的严厉。 “是是是。”最后说了三个是之后,便听见跑开的脚步声。 霁欢见浅碧色裙摆的女子掀开船上的小竹帘进来,上身穿着刺眼的红让霁欢眯了眯眼。 “你醒了?来说说你冒死闯我爹爹所设的法阵是要干什么?”女子开门见山,坐在香炉边,一边续着香,一边直勾勾盯着霁欢问。 霁欢看着那青烟愈浓,再一次往身上的伤口中钻,听来这女子应该是九凤族内人,身份尚不明,霁欢淡淡道:“感谢姑娘相救,我……”还没等霁欢将话题岔开,这女子又忽然凑近了道:“无论你什么原因,你现在哪里都去不了,只能听我的安排。” 霁欢不明白女子话中的意思,却明显感受身上的伤口逐渐愈合,但力气却越来越小,不知不觉间又昏睡了过去。等到再次醒来,霁欢已经在一间装扮的喜气洋洋的房子中,她躺在锦床上仍是无法运气也无法动弹,霁欢四下张望,锦床边的铜镜中却现的并不是她的脸,而是那日救下她又不知有何安排的女子的脸。门外脚步声渐近,霁欢虽然已经意识到那女子借着救她的由头,往她的身上下了某种咒术幻术,才使她容貌大改,修为全封。此时进来的不知道又是谁,索性继续闭上了眼睛。 进来是一个侍女打扮的小姑娘,端着一碟小点,随着关门声,小姑娘笑着道:“我知道你醒了,我下的药施的术我是有分寸的。”原来是之前的女子,霁欢睁开眼睛,听她继续说道:“我救了你,你就当做帮我一个小忙,也算是公平吧!” 听女子说来,原来多年前天帝做主定下了一桩亲事,九凤族与冥君的联姻,但是这准新娘由于长居大荒信息闭塞,到成亲日近才晓得自己要嫁的并不是自己心中想的那一个白月光,于是打算趁着婚礼前忙乱的时候逃出去。几日前,在阖家都已经到了冥界之后,她终于找了个时间打昏了伺候的侍女,跑回了大荒。九凤族扯出的法阵,留下了冥河的口子,是方便近些时日婚礼之事,霁欢他们之前不晓得,现在觉得这浑身的伤倒是受的真真有些不值得。 准新娘子到了大荒发现一边是结界法阵出不去,一边是冥界真是她费尽心力要逃离的地方,正无可奈何之时,撞上了硬闯的霁欢。而她口口声声说的帮小忙,竟然是将霁欢化作她的模样,来嫁给这冥君北翼衡。而霁欢从她的话语中搜捡出来,她一直以为自己要嫁的是前冥君陌桑,而让这准新娘无法接受的是,前冥君陌桑竟然是这场婚礼的证婚人。 霁欢觉得有些好笑,问道:“嫁给陌桑或者嫁给新冥君,有什么区别吗?” 准新娘听罢不可置信,或是不明白霁欢竟然有此问,遂又七七八八地讲述了自己为何对陌桑一见钟情,竟然只是因为学习史学典籍,而或许编撰典籍的神仙也有爱慕陌桑的情怀,肖像画画的风姿绰约无双,性情描述的如何洒脱飘逸,待人接物又是如何的随和亲切,诸如此类。随后又给霁欢详细说了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又是什么样,霁欢听得云山雾罩,但在心里头想到了音楠。 准新娘说:“我妘星芦要嫁的,定是我打心眼儿里喜欢的,爹爹想要糊弄我,没那门儿。三千年了,我竟然信他那个老头子,头一回闪烁其词话头不对,我就该打探清楚。你如果心里头要报仇,记住你的仇家是我爹爹,妘琝。” 霁欢终于知道她的名字。 在霁欢模糊的印象中,陌桑的形象已经很是遥远,跟着他当年带来的悲怆消息一样,霁欢有些刻意的回避。但是无论如何,妘星芦要她帮的这个小忙,她觉得有些荒唐。但不容霁欢说些什么,妘星芦就端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道: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明日就是正礼,你嫁给这新冥君好好过吧。” 霁欢无法挣脱咒术,只能拖延着问道:“你下的这术不过是趁着我身上有伤方有些效果,即使撑过几日,也终究会露馅,到时候两界联姻被毁,天帝必将怪罪,你们阖族来担这个责任自然与我无关。难道你没有想过?” 妘星芦面露难色,但咬牙坚持道:“……管他呢!” 说罢,再次燃了香炉,看来是要加深咒术。但这次霁欢并没有昏睡太久,或许是自己身体已经恢复,醒来是屋内只剩一个与妘星芦化作的侍女模样一样,但气泽全然不同的姑娘,在床边守着她。外面红光漫过房屋,喜气之声悠然。侍女见她醒来,高兴的紧,赶忙端了一碗米粥过来,道:“小主子总算醒过来了,族长和夫人来瞧了小主子许多次,怕您醒不来耽误了明天的婚礼呢。” 霁欢记得她在昏睡过去前,屋外似乎有人,不知道是谁。无论那时站在这房间外的人是谁,如今已经同她没甚么关系了。 这样的夜晚,两两相拥入眠以前,其实说这些事情有些不合时宜,但是应该做些什么霁欢着实不晓得,她甚至不晓得自己不晓得该做什么这回事。自然的,事情前因后果,霁欢便捡着重点给音楠说,音楠鼻音有些重,“嗯嗯”回了几声之后,霁欢便不再多说。不过这几日,音楠是怎么过得?还有耿青穆又在何处?明日应有好天,便明日再说罢! 虽说中间出了一些岔子,但既然已经与音楠相见,像音楠说的,待这婚礼之事完了,取了竖亥遗骨,便回末址去。 三十九 北翼衡不怪是陌桑推荐了来做这事务繁琐非常的冥界之君的,单看如今这场,婚礼的各个环节操持准备的井井有条,即或是一夜新婚,新郎未曾露面,诸事平顺稳当,除了陌桑心里头知道,其他人各司其职,卯足了担着各自的责任,似乎都不愿意在这桩大事上,给北翼衡冥君丢脸。 这样很好,陌桑证婚之后,将相关的应酬仍交予下去,乐得清闲,自己便趁着这个时候窝在以前的寝宫之中小寐。 不过,终究已经是一夜没有露面,思来想去便只有一个可能,出事了。 但现在是骑虎难下,确实暂不能走,因除却正礼外,整个婚礼还有一桩事情,需要两位新人来完成,即是明日正午时分,新郎新娘需得在忘川之畔合力亲手植下一棵合欢树。听参与了筹备婚礼的侍从小仙说,北翼衡翻了许多婚姻旧习,甚至凡世的嫁娶风俗,在书册之中找到这么一项,便觉得在冥界培育这样一棵树出来,也算作是自己对这桩婚事的无上上心了,还望着以后的冥界,能除却阴沉晦暗气息,多些寓意美好的景致。届时,宾客尽欢再观此礼后,再行缓缓离开,也算是一趟圆圆满满。 陌桑心道,当年并没有发现北翼衡是这么能折腾的,事已至此,还得劳烦音楠将这出戏继续演下去。但不过为何音楠竟然没有按照原定计划,同新娘讲述原委后,没有离开洞房来找他?也对,即使是说明原委也暂无法离开的,外头吵闹,处处有目光盯着,若是被谁发现,那他谋划这一番便落空了。所以,归根结底,还是当年他欠北翼衡的,天命安排他现在殚精竭虑,以作为回报罢! 与陌桑难得的有些愁绪相比,洞房之内显得更加平静。霁欢一个整觉醒来,浑身上下已经全然大好,她看了看尚未醒来的音楠,感受着内里灵气的汹涌,若有所思。外头不知何时被音楠换了景致,细看似乎是一处人间景,他们正如一对凡人,身处尘嚣之外的一处山坳之中,月色圆满,随着雾气一道从窗外漫过来一层,再将霁欢的心定了定。人世间歌咏月光月色,在这样的角度自然与在末址时候不同,那些溢美之词,却无论是末址还是人世,都实非虚言。 直到侍候的婢女轻轻叩门,突然的声音下这样的景象方才褪去。音楠醒来,笑看了霁欢一眼,二人同将容貌换作新郎新娘的样子后才放了侍女们进来。 “奴婢们祝君上君后恩爱绵长,子嗣繁茂。”一众侍女齐声祝福,让霁欢有些尴尬。倒是音楠面不改色地向领头的那位问道: “岳丈大人现在何处?” 什么时候音楠脸皮竟然也厚起来? 领头的侍女一边替霁欢整理衣衫,一边答道:“老君同老夫人因昨夜吃酒吃的晚些了,现在还未起身。因陌桑神君遣奴婢们前来,待君上同夫人起身后,请君上去再花厅一趟。” 待霁欢收拾规整,音楠拉着霁欢一同去找陌桑,陌桑必不晓得昨日同他见礼的新娘的真实身份,如今既然二人心意已经明了,那一同去见陌桑便无妨。 待四下都退出去后音楠同霁欢都恢复了自己的样子,陌桑见到万年不见得霁欢,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道: “原来如此。予绎道你周身气泽都是刺,我还奇怪他是不是自己闭塞久了,看人的眼光有些问题。极界那地看来是待不得。”笑语后,又将这桩婚事收尾的一段告知音楠,说:“本君也是无奈,北翼衡头遭遭成亲,恐怕是太过激动才安排到这么繁琐,诶,你别看我,我也是才晓得这回事,怎么说也不过至多午后也完了,你们的正事耽误不了。” 音楠霁欢相视而笑,站一旁的陌桑扇了几扇风,觉得好是没趣。 北翼衡不知从何处移来冥界一棵合欢树细苗,正小心用着仙泽护着,若不仔细看,真如一棵神界仙树。许是许多宾客也同陌桑一样,觉得这个仪式实在是有些狗尾续貂了,便在正午前告辞离开。唯有九凤一族因常年不出大荒,对此事倒是十分新鲜,正雀跃着看这一桩礼,有几个私下里还说,待以后她们成亲时,也得比着小主子,得加上这桩礼才行。 然而事情并不顺利,护着合欢花树的仙泽,本是北翼衡的,撤去仙泽本不是什么高深的术法,但没想到这术法被作了修正,音楠并无法将树顺利种下。他同霁欢面面相觑,一身红裳的霁欢脸上淡然让音楠忍不住勾了勾嘴角,似乎他们本已经意料到这种情况。 但还不等观礼的一众反应过来,忽听妘琝大道一声“不好”,只见他低头向妘老夫人交待了什么,不及与众位说明何事便已经匆匆离开冥界,沿着冥河散了身影。此番,兴致勃勃观礼的九凤一族四下议论开来,嘈杂之中倒是没人再注意音楠与霁欢。 “安静。”一声苍劲有力带着威严的声音传来,原是一贯慈祥的妘老夫人,议论声小了下来,只听到忘川水汩汩流淌,“族内有事,各位稍安勿躁暂留冥界,若有私自偷回大荒的,销骨除籍。”语罢,又走到音楠同霁欢跟前,拉着霁欢的手说:“女儿啊,既然正礼已过,这树待你爹爹的事情办完再来观礼也可,且由冥君再养护几日,可好?”语气和缓,是个疼女儿的,听的霁欢眼神有些张皇,倒是音楠扶着霁欢的手道:“无妨,岳母放心。” 陌桑见此,想到今如夜所说商炏行踪,然到现在都没有在冥界碰面,莫不是与妘琝的离开有关?遂向音楠和霁欢道:“既然如此,我们也去看看。请老夫人带九凤族众再在冥界安歇。” “女儿你本新婚,为娘本不应提,但你爹爹说,有人擅闯长海芽岛,似动了封存竖亥遗骨的千室门,如今族内仅剩几个小童看守,为娘忧心你爹爹有危险,如今陌桑神君既提出来,你便同去看看。那千室门的法阵是你亲自排出,若是有事,你在,为娘要放心一些。” 正合音楠之意,也便未去拖上尚在休息的耿青穆,三人遂一道往大荒长海。路上,霁欢已经看出音楠同陌桑应有事情瞒着,正打算问,却听陌桑道:“如今看来,果真如此。音楠君是否觉得有些奇怪,你们一行似乎有人暗中窥视着。” “已经多猜无疑了,从暗到明,待一看便知。”音楠冷冷说道,“霁欢,无论你看到什么,不要怀疑自己,我相信你。” 两句哑谜,却让霁欢有些紧张,那个声音又传过来,她放慢了御风的速度,对陌桑道:“如果真是让音楠进退两难的事情,为了末址请舍弃我。神君,也请无需留情。” “哈哈哈,此去不是战场,音楠你也不要再瞒,且告诉她罢,免得这场多些无妄的猜疑。”陌桑干笑着答道,他知道,除却商炏,若是事情真与霁欢关联甚重,没有人可以手握屠刀,向着这个迟默造出,复苏末址的姑娘。 音楠将那夜在花厅之中,与陌桑的一番谈话,言简意赅地告诉了霁欢,比起未知时霁欢的心神不宁,知晓之后的她反倒是松了口气,道:“原来末址之境自启其结界与这桩事有关。” 四十(上) 三千年前,妘星芦初初听闻魔君酉央找爹爹商议同神族联姻之事时,心里给自己打了一个她觉得甚是聪明的算盘。 妘星芦虽然性格骄纵,但从小也是按照族长继任者来教养和要求自己的,骄纵一些,在她看来也算是能在这大荒之境,内守族约外御小人的重要的一项,毕竟她眼中的爹爹也是慈爱不足,严厉有余的,不然怎么能够施出那样狠戾绝决的法阵结界呢?一脉相承这回事,她觉得甚是有道理。 按照继任者要求自己的妘星芦自小在家学中,战争史一门、阵法术一门修的极好。因为熟悉战争,遑论起因经过结果,更或战争中参与方的生平,有时候她也能信手拈来一二。近些年来,六界虽然四方摩擦未断,但总体来说也是太平日子。 史书上记载的最近的一场,便是当年妖族鬼族之乱。但是,为何妖族不过是六界中存在感不太强,能力也泛泛,亦没有出现个震惊六界四海领袖人物的一族,那不在冥界辖内的部分鬼族更是上不得台面,游荡在世间日益壮大起来,虽听说也有不臣之心,却不知何时生了反叛之意,两族相勾连,不晓得有什么想不开的要发动一场叛乱?而且这场叛乱竟然能够引得如今的天帝四处搬救兵? 战争史上自然没有写如此这样明晰,但是她有一个战争史同样十分清楚的老爹。老爹提到,现任天帝还不是天帝的时候,是同他同父异母的哥哥同争此位的。老天帝公平,定下一项,说是昊仓同他哥哥於佑同在凡世之中历练百世,百世之后评判功绩过错,以此结果来选定新君。但不知中间出了什么岔子,昊仓以凡人之躯到了大荒境,经通天石证道,最终得封九重天上风头无两的太子。而於佑按照既定的劫数在凡世百世之后,却是什么结果也没有落下,一念想不开堕入了魔道。不多年,忘记前尘的於佑成为魔界之尊,称於佑魔君。 那时,由于魔道被九重天压制过久,力量还不甚强大,於佑魔君继任后四处斡旋,施法纵横,将族类众多的妖族和不在冥界辖内日久且不服管教的鬼族联合,进犯九重天,自己倒是藏在大战之后运筹帷幄。事后叛乱是平了,但老天帝自知自己功业已毁,为了赎回些罪孽,魂归虚无,昊仓正式继位,於佑魔君消失了踪迹,有说是在平乱之中逃离,有说被如今的天帝囚禁在无边炼狱,也有说在平乱之时死于一位异族首领的剑下,众说纷纭,无一定论。 为了抹去这桩神族丑闻,这些事情,并不曾细说在史料里头,也是因此,这场叛乱,对外说的是妖鬼之乱,其实亦是妖魔之乱,史料不提妖魔之乱,亦是为了留有余地,给魔族效忠九重天的机会。 也正因这些过往弯弯绕绕,继任的昊仓君对魔族更是痛恨。妘琝曾私下对妘星芦说,天帝应压制平衡来降伏魔族,不能一概以武力征伐,这样做往往适得其反。这多年来,有没有适得其反不知道,但是仅剩的魔族推选来推选去,最终推选出来了酉央,也算是对天帝的交待,毕竟酉央虽然魔法修为不错,但实在是性格优柔又有些软弱,反过来说,或许对魔族也是一件好事。 因此,妘星芦知晓酉央魔君意欲与天帝联姻修好,而且找上自己的老爹时,已经想到自己要作为联姻的一枚棋子。既然联姻,自己将来便无法继任,好歹自己还有一位弟弟,这桩事也不用担心,妘星芦想得开,觉得既然注定要当一枚棋子了,那必然是要当一枚能够称心如意的棋子。是以,埋藏在自己心中的倾慕爱恋,这个时候就可以搬出来了。 冥君陌桑。 妘星芦主动找上他老爹,将与冥君联姻的好处从地理优势到天时之和谈了个遍,很快说通了老爹,说通了老爹,老爹就能说通那位性子和软的酉央魔君,那么,接下来的时间她只用安心待嫁就好了。 但是,算来算去算漏的一桩事是,九凤家学中的史书竟然修撰的慢了一拍,谁能想到冥君早已经不是陌桑了。若不是九凤举族提前到了冥界,她私下中听到侍从说起婚礼的桩桩安排,怕真的只有掀开盖头才晓得自己盘划错了。妘星芦想到自己找老爹说的那么一通,为了掩饰自己的私心,特意避开了陌桑的名讳,聪明反被聪明误,自己这桩事做的忒不带脑壳了。 做棋子也不能称心如意?那是不得行的,不得行就跑。 幸好,上天也是可怜她一番痴心差点错付,才跑出来便遇到个硬闯法阵的女子,妘星芦心里盘划了一圈,便有了音楠同霁欢的这一番阴差阳错。自然妘星芦是不晓得,她的谋划是,自己先跑,待这场婚事囫囵过去,毕竟北翼衡也不曾见过她的模样,等到生米成熟饭,便是她逍遥自在的时候。 跑出来的妘星芦,自在地躺在长海泊舟处的一艘乌篷船上,哼哼唧唧唱着歌谣,心里算着时辰,迷迷糊糊睡至了清晨。她没有想到,北翼衡心里惦记她在冥界不习惯,婚礼前偷偷去探望时,正好听见了一番她同霁欢的谈话。知道此事不可儿戏,遂算了算,到大荒来找她。 北翼衡找到妘星芦时,她正晃着腿,迷迷瞪瞪在梦乡里头。长海一分,大荒两处风光,北侧是荒芜,南侧是暖春,北翼衡立在乌篷船一端,看着船身摇晃中仍未醒的妘星芦道:“北翼衡见礼。” 妘星芦尚未清明,以为自己仍同往常一样,在自己的卧房寝殿之中,带着鼻音问道:“北什么见什么?” 北翼衡忍住笑意,重复道:“北翼衡,见礼。” 妘星芦猛得睁眼,起身跳到岸上:“你……是你?你怎么来了?这个时辰你不是应该准备……” “是,但是新娘私自逃跑,北某实在不知要同谁成亲。”北翼衡看着妘星芦不可置信的表情道:“神族与魔族的联姻,若是因你我二人被毁,只怕妘姑娘一族都难以担待。” 妘星芦并不是没有想到这一层,争辩道:“胡说,我的安排中,你并不曾见过那姑娘,正常走完正礼流程,她便是你的君夫人,之后我便再不出来,在我老爹面前也不作表现,自然是万无一失。莫不是……你这么快就看出了我下的术?不应该啊……” 北翼衡脑壳有些痛,无奈打断一边争辩着一边思考的妘星芦,道:“想必是妘姑娘不曾见过北某才有此猜测。但……在下确实是见过姑娘的。” 妘星芦不可置信道:“你何时见过我?” 当年亲事既定,北翼衡巡视冥河一道时,也私下里到过大荒两次,两次均无意间见到过妘星芦。两次的妘星芦都在长海之上,练习那根十里血银鞭,两次她都把自己伤到了,一次伤及脚踝,一次伤及腰背。 妘星芦听罢北翼衡有板有眼一一道出,心里头有些尴尬,但是她行事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只能埋着头继续往下走,遂同北翼衡狠狠道:“过去暂不提。冥君这个时候来寻我,是打算把我捆回去吗?” 北翼衡看着妘星芦化出手中的长鞭,不紧不慢道:“尚有几个时辰,在下打算同妘姑娘讲一讲道理,说通了自然也就成了。” “休想!”妘星芦朝空中挥了一鞭子道:“你不用同我讲什么道理,道理我都懂,就是不想当这枚不畅快的棋子了。” “那本君就只有把你捆回去了。” 四十(中) 北翼衡竟然同意说要将自己捆回去,果然逃出来是对的。妘星芦这样想着。自己的一双父母,单觉得这桩亲事结的甚妙,与魔族、神族及九凤一族都是有百利无一害,现下看来,先不论自己是不是中意这个在外颇有贤明的冥君,单单想到自己嫁过去了还不知道要被家暴多少次,这辈子是尝不了和和美美琴瑟和谐了,自己就一肚子气。 妘星芦看着北翼衡的脸,且不说好不好看,现在怎么看都是个不顺眼,继续狠狠道:“我看你也不一定有这个本事把我捆回去。”说完又挥响了一鞭子。 “在下听闻妘家姑娘战事史与阵法课修的极好,但是实战上的一桩只有十里血银鞭,不过尔尔。姑娘是打算同我对阵史学来较输赢?”北翼衡笑着说,心里在感叹着妘家姑娘果然是骄横又天真。 只是这样的神情语气在妘星芦看来尽是对自己的嘲讽,一鞭子打在北翼衡的脚下,“废话不多说,先打一场才见真章,我若是输了,那就是上天注定了我要被你捆回去,我若是赢了,你就按照我的计划,咱以后到死不见,井水不犯河水。” 北翼衡揉了揉额头,算了下时间,现在打一场再回去,倒还是来得及。心里想起一桩,道:“那我们提前说好,若是在下赢了,你从现在起就改口叫‘夫君’,且我捆你回去你不得再继续闹。” “看你能赢的了再说罢!” 妘星芦其实没有正正经经同谁打过一场,北疆大荒,以北住的神族泓渃,虽说是也好个争强斗狠,但是也并不常在,常在的日子里也不大同她这个魔族的在功夫上做较量,以南长海芽岛,都是他们一族,族内的长辈多是宠着她,族内的晚辈多是敬着她,族内的同辈多是让着她。因此,这么多年以来,她十里血银鞭并没有同她一样变得多么强大,一套鞭法,她老爹传给她得时候她练成什么样,如今还是什么样,只不过移形换影时步伐要快那么一些。 而如今她叫板的北翼衡君,在调到陌桑身边以前,是师承九天玄女娘娘,跟着天帝大儿子六界四海八荒九方地平乱来的,虽说之前没有多么要紧得神职,但一身军功是实实在在战场上搏下来的。 因此,冥君北翼衡还没有使出五分功力,甚至还没有抽出随身佩携带的佩剑,几个转身退避又前进的回合里,便将那长鞭收拢在手臂上,妘星芦顺着鞭子也到了距离北翼横面前一步的距离。妘星芦目光中闪着火,呼吸急促地朝着北翼衡大声道:“是好汉就放手,扯我的鞭子算什么?”边说边往回扯。 北翼衡见此状,心里竟然愈发欢喜,没有理会,只继续顺势将她拉到了自己的眼跟前。似乎冒着火的一双丹凤眼,因为一番打斗而面色红晕的双颊,紧紧咬着牙关努着嘴的红唇,正朝他的脸喷着的怒火。北翼衡笑了笑,见她的发髻有些松,便不自觉扶了扶她的发簪。不想这一动作,更加惹怒面前的女子,她眼睛瞪得更大,朝他吼道:“到底是不是好汉?还想趁人之危不成?你们神族就是这样的礼仪?” “魔族的礼仪里也没有逃婚一说啊!何况,夫人既然知道自己已处危险之境地,便按照我们先时之约,唤我一声‘夫君’,为夫也就不将你捆着回去了,可好?”北翼衡挑着眉回道,内心已经笑到快忘记正事了。 这样的表情,妘星芦从来没有见过,觉得自己被嘲笑讽刺的一番,已经顾不得她的身份,将长鞭收回无形,又跳远出去,怒道:“休想!你奶奶我不认,有本事,我们再来一场……” 话还未落音,北翼衡又上前,搂住了她的腰道:“怕是夫人内心也是开心,开心得辈分已经乱了。” 被陌桑遣来大荒寻找的那名近侍,找到二人是便见到的是这样一幅场景,心里想着:“我的个乖乖,原来冥君同君夫人如此有情调,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情要出来游玩一番。” 北翼衡见到近侍过来,不等他说话,便从妘星芦腰间收回了自己的手,冷静道:“且远处等一等,本君同夫人再说会儿话就回去。” 就是这样一个当口,妘星芦一时气急,完全忘记了往日心中口中背的头头是道的大义,只觉得让自己就这样认输,那是不可能的,趁着北翼衡说话的时间,迅速结出阵法,长海之中卷起水柱,十二道水柱交叉缠绕,将三人齐齐困在其中。同时,给自己施下忘心咒,将这阵的破解之法暂时忘记,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将那近侍看呆了。 妘星芦同他道:“对你不住,但你此时闯进来,对不住也只能对不住了。”又同北翼衡道:“你看,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我同你一起在这阵法之中困十二个时辰,十二个时辰之后阵法解了,亲事也黄了!” 北翼衡看着妘星芦得意的表情,忽然不晓得该说这姑娘聪明还是笨,就这样赌气赌大发了,完全忘记冥界正在备着的婚礼,担着的是两族的前程,他若是在,还有由头可以说,此番,只有试着破阵了。 妘星芦看着北翼衡不似先前模样,这才回神过来,自己把新郎困这里了,那自己先前的一番筹谋,还拘了个姑娘在那里顶替她,岂不是全部要泡汤……算了,事到如今了,也没有回头路了。遂同北翼衡道:“谁让你要激我,我,我这个人就受不得激。” “无妨,事到如今,你不会施了忘心咒便真的忘了这阵的破解之法吧!” “那个……那什么,我现在就记得我头一回使这个阵法,怎么使出来的也忘记了,怎么解,你怕是也只有一步一步试看看。”妘星芦声音越来越小。 一旁听的心里发毛的北翼衡近侍心里叫苦不迭,道:“君上快些拿个办法出来罢!陌桑神君怕是顶不住了。” 北翼衡一边破阵,一边心道:“还好神君在,只望他有法子多顶一阵了,可神君多年不问俗事,能有法子吗?” 四十(下) 人世间戏文唱词里的小姐书生、才子佳人、将军侠女总是成双成对地出现,上演一幕幕感人至深的故事,看官们叫好声之中,总会提及一个词语“天造地设”,约莫是说的那些有情缘之人,是天命造化生出来的,生命之初就不同于旁人地相互吸引。 这样算一算,北翼衡和妘星芦也真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天命刚开始是如何生他二人的造化是无从查起,不过后来,倒是也能看出些端倪。譬如二人,一个是结阵术法高超而无实战经验,一个是实战经验丰富而结阵泛泛,契合的如此好,正一个旗鼓相当。 因此,如困兽斗的北翼衡试了几种方法之后,这阵法反将他们困住的范围越来越小,这样的功力与刚才的妘星芦简直无法同日而语。水柱之中,压力无形陡增,三人便只有按兵不动。 好在,隔着水柱,大荒夜空星辰密布,妘星芦躺在角落之中心大的睡着了,近侍蜷在另一侧守着北翼衡也熬不住,胆战心惊地睡去了。唯有北翼衡,枕着手臂看了看熟睡之中偶有梦话,梦话仍是斗狠之词的妘星芦,笑着想:“真是一个别开生面的洞房花烛。” 妘星芦说她是一个当的不畅快的棋子,当年他初初领受这场指婚时也是这样的想法,不过在见过妘星芦两次之后,心里那些不畅快慢慢变成了畅快,再在等待之中逐渐变成了期待。事到如今,冥界之中照礼来说正礼已过,若是有不妥之处,无论如何也会有人再找到大荒,而直到现在也并没有谁再来催请,想来陌桑已经处理诸事安排妥当。此事过后,若是妘星芦除却心结,他很是愿意,在芽岛之上,妘星芦的娘家,再办一场符合她心意的婚礼。 到次日正午,缠绕的阵法水柱已经有退去的迹象。妘星芦一觉倒是睡得沉,也许是这自己结出的阵的影响,直到此时,才终于醒过来。醒过来之后,驱动阵法向长海移动,借着长海之水,梳洗了一番,惹得北翼衡惊讶道:“这阵法还可以移动?” 妘星芦似乎对这个问题很不满意,白了眼道:“当然可以移动。” “那为何昨夜我们不移到一个你族内去?我见你天为被地为床睡的也不是很舒服。”北翼衡问道。 “因为本姑娘昨夜忘记了。”洗完脸的妘星芦理直气壮道:“况且,我睡得挺舒服的。” 一句话说完,忽然从西南方向传来一阵轰隆声,近侍惊道:“君上,莫不是两族联姻破裂,打起来了?” “嘘!”妘星芦将手指比在嘴唇上道:“你别说话,容我听听。” 轰隆声如是战鼓雷动,闷响几声又停下来,过了不消半刻钟,又是几声闷响。这声音与北翼衡昨日冲击阵法的声音一样。妘星芦听罢,面色未有过的严肃,掐指算了一算,惊道:“不好,有人闯千室门法阵。”说完,捏术褪去困住三人的阵法。 北翼衡惊讶又无奈道:“不是说要困十二个时辰才能解?” “我一觉醒来忘心咒失效了不行啊?况且,你现在应该问我那方发生了何事才对,而不是关心时辰。”妘星芦一边朝西南方向芽岛之中族内府邸去,一边没好气道。 北翼衡只跟着,神色也凝重起来,虽说他不如妘星芦一听声音便辨别出何处发生了何事,但是一听千室门法阵,便清楚了其中利害。之前九凤一族刚到冥界之时,北翼衡同尊长妘琝谈话,话间自然多是妘琝对自己女儿的称赞,其中一项便是说到了这千室门法阵。 说是妘星芦在四万多岁时,为恭贺妘琝生辰,花费了近百年时光研究出来的法阵,其奥义是将自己的生辰八字与妘琝的生辰八字相联结,造出此阵用作守护九凤族内圣物,以宽慰妘琝老父亲操劳的心。 如今,如是有人闯此阵,那必然是冲着圣物而来。多年未曾出现这桩事情,如今算到九凤无人,冥界婚礼,挑选此时必然有备而来。是大荒之中还是冥界之中出了什么内应?还是表面平静之下深藏了多年的暗涌?若是在此时,圣物真被盗走,盗走作何,后果不堪设想,九凤一族与他冥君如今已经是绑作一体,势必无法独善其身置之事外。比起他的婚事,这些前因后果才是让人紧张的。 千室门法阵,顾名思义,是能够在瞬息变幻出千道石室万道高门的法阵,若是不清楚破解法门,一味硬闯,便会触动法阵,将来闯之人困在法阵之内。在法阵之中变换的石室与高门内,如果再硬闯,便会顷刻间被法阵甩处阵法之外,身受重伤,短时间内无法再次闯阵。而即使能够破解法门进入阵中,若没有妘星芦的指尖血液作为路引,靠一己之力在变幻的室门之中选择出正确的一道走出去,也几乎无可能。 然而,本以为赶来会看到法阵之外受伤的硬闯之人,没想到竟出乎意料的,那人仍在同阵法缠斗。算下来已经是第三次硬闯,妘星芦在远处看,竟然看不出身受重伤的样子。九凤一族的法阵,如雷阵电林,如千室门阵,皆有之力,以柔化刚或许不至于伤重,但若是闯的力道一次重过一次,那阵法的力量也会愈演愈强。 “依我看,来的不是什么没用的宵小,我们暂且放下恩怨……”北翼衡看着前方正在闯阵的人,握住了手中的长剑,同妘星芦道,道了一半被妘星芦打断。 “马上这人就会再次被法阵甩出来,暂且不管他法力有多高强修为有多深,甩出来的一刹势必也无法瞬间又恢复。我们在这个时候合力将他一击,先拿下这场战斗的主导权再说。”妘星芦看着眼前的形势,十里血银鞭绕在手中,似乎正在静待时机。 北翼衡眼睛盯着一脸肃然,他从来是从战场上泡过来的,这一场目前在他看来且算不了什么,但是事关重大,尚且无法掉以轻心,然而,因为事关重大,在制服之后必然有一场审判,这还需要九凤族长来明断,是以又对在后头等着吓得有些失神得近侍说道:“你赶快去往冥界,请妘琝族长回一趟大荒。记住,暂不惊动他人。”近侍听完,忙忙点头,一溜烟往冥河方向跑去。 阵法之中的人,被这阵法缠的有些体力不支,此时似乎也注意到已经有人发现,遂往四周查看。一旁盯得正要紧得妘星芦看到阵法之中人的脸,一下子惊了一跳,好熟悉的一张脸。就在这惊的时候,阵法因闯阵人分心再次寻得时机,将其甩了出来,甩出来之后,千室门法阵似乎恢复常态,不过陡然立着的一道石门。 而就是这一惊,妘星芦手中的十里血银鞭没有能跟上北翼衡的长剑,二人合力的一击变成了相差微毫的一前一后一击,又是这个微毫,让那人虽是受伤确趁此先抵住了北翼衡的一剑,又马上击退了随后挥过来的长鞭,长鞭受力反弹回去,妘星芦当腹中了一鞭,饶是自己的法器,有防止伤及自身之力,此时仍被击的皮开肉绽。她妘星芦,自小打到大,手指都没有割破过几回,这实打实的一鞭子,让她痛的急吐了几口血。 四十一(上) 十里血银鞭有这样一个听起来就带着血腥气的名字,并不只是它银色长鞭挥动起来耀出血光,更在于鞭子在击中人时,会自然衍出一根一根的倒刺,拉出长串血珠,那血光便是吸了血之后,呈现出的戾气之色。妘星芦这个时候闪过一个念头,当年她血亲胞弟,在同她争着要这条鞭子,说是要用自己的石火探星珠来换,妘星芦觉得那珠子不过有个查探星辰这样的花架子功能,实在上不了台面,便没有换。 然而现在,是后悔也不及了。 万幸的是,历经诡谲多变战场的北翼衡在电光火石之下,将手伸过来接她接的及时,才不至于使妘星芦在受了那一鞭子之后,再被鞭子的力道甩出去。北翼衡接住她的时候,妘星芦疼的额头上豆大的汗水直往下滚,牙关颤抖着磕出声响,与当年她自行练习时,鞭子抽在身上的神情自然不同,但是仍然没有丝毫退缩的意思。 北翼衡一只手臂拖着其腰身,另一只手将手中长剑再次挥出,剑气缠绕,迅速将倒地还未起身的闯阵之人暂时困住。这个做法自然不是长久之计,既然妘星芦都没有退缩之色,此时他自然要与之共进退,北翼衡在心里盘划,硬斗一番自己有几成胜算。 妘星芦脸上痛苦之色与惊讶之色同在,喘了半天气,好歹将自己的精神提了提,同北翼衡道:“千室门阵连着的是我和爹爹的生辰八字,爹爹术法高强,虽然在冥界之中,但必然也能感知到此阵发出如此大的异动,此时他应当正在回来的途中。千室门阵尚且困不住,你的剑气再强也不过能撑一时半刻而已,不过能多撑一时也是好的。”虚弱吐出这句话,跟着便是几口鲜血。 北翼衡见此,胸中有些作痛,想宽慰妘星芦,遂故作轻松问道:“刚才为什么不说,留一个人在好歹帮我照顾你。” 妘星芦语气渐弱道:“我刚才忘记了。咳咳。”话音才落,扭头看着剑气之中,面色忽然大变,惊道:“怎么会是她?不应该是她。你且先封住我外泄的真元灵力,还得拜托你,咳咳……”急咳之后,又是一口鲜血,北翼衡绛红色的袍子上渍了一大片,听她目光投在现下被困住的闯阵之人继续道:“爹爹或许还得一阵子,你若是还能撑一撑,便帮我再压制她一阵子。”妘星芦明白,若是今天不将她制服,再审问个清楚,自己任性之举怕是个引狼入室,之后恐还有诸多后顾之忧。 北翼衡也顺着目光望过去,那人正端坐调息,虽然被剑气压制,但还能如此淡定运气调息的,果然不好对付,但是胜算细微,却不能让此时身受重伤的妘星芦再觉察出来,便只是应道:“你放心,暂且在这里休息休息。”北翼衡将妘星芦的灵力暂封,避免灵气泄的太过,将其安置在了一棵梧桐木下。正欲离开之时,妘星芦拉住他的衣袖道:“对你不住,我先前打算着给你当媳妇的正是眼前这位。我不知道她是怎么从冥界婚礼上逃了出来,不过这位,之前在闯雷阵电林之中受了伤,竟然复原的如此快,无论如何,咳咳咳,你算是代我一战,我欠你一份大恩,你也小心对付。我当时,就不应该脑壳一热救她。” “雷阵电林中受了伤?”北翼衡惊讶问道,之所以惊讶,正是因北翼衡早年间当差之时,便听说过雷阵电林此阵法的玄妙和难破,何况此次再亲眼见了一眼,如今听来这人竟然可以全身而退,那现在的胜率又将了一层。按照妘星芦的说法,她当时救了她一命,但是又被拘禁在冥界,这样的利用会不会就是刻意图谋? 北翼衡实在想让痛的不自觉哼哼的妘星芦能够舒坦舒坦,硬着头皮道:“我们往好处想一想,也许她只是来找你寻仇的。” 妘星芦皱着眉头,闭上眼睛,长叹一声道:“这个时候我比你更期待她是来寻私仇的,但是你我也更清楚,这不过是一句安慰之词罢了。”妘星芦少有的严肃,更是给北翼衡心里敲了警钟。 因为北翼衡之前并没有同霁欢打照面,自然不晓得闯阵之人正是她。此时听妘星芦这样一提醒,心里也是诸多疑惑,不过此时此景,已经不容他细想了。 北翼衡的长剑剑气不过封住闯阵之人片刻,便被她震开,连被千室门阵甩出来三次,竟然此时仍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将其剑气震开,倒是又一次出乎北翼衡的意料。只是,如今看来,当时她定是因为闯雷阵电林受伤被妘星芦救下之后,假意被囚冥界同他成亲,实则是等待这个时机恢复元气后,再寻机回到此地。 她一开始的目的便是竖亥遗骨。 北翼衡收回长剑,这人似乎被他激怒,随着他的长剑一道,飞身一起在半空之中,从周身四侧化出数把气箭,从无形渐变成猩红色,朝他直飞过来。退无可退,身后是已经受伤了的妘星芦,北翼衡挥动袖袍勉力一挡,却挡出更多红箭。这样的术法,他没有在神族见谁使过,但是却十分熟悉。 红箭再次散开飞近北翼衡时,北翼衡只得祭出两份修为化作结界,将他同妘星芦一道护住。待那红箭似一团团火一样,要将结界化开之时,族长妘琝终于赶来。 妘琝也实在没想到,自己从一场喜事中过来竟然看到的是这样的一幕。先是,从远处将随身佩剑挥将过来,一把把红箭落入地上,再次化作无形。同时,扯出新的阵法,暂时将刚刚恢复元气的闯阵人困住。 “你们?不是仍在冥界作今日之礼?为何又在此处?”妘琝见到北翼衡一脸讶异,正奇怪问道,见北翼衡散去结界,后头还半躺着一身血衣的妘星芦,更是一步走近,满脸不可置信和心疼。不等北翼衡道来原委,便蹲身覆住妘星芦的脉门,探了气泽面前重伤的并不是谁幻化作自己女儿,而确然是她,更是心疼道:“冥君此时该给我一个交待,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北翼衡正欲解释其中诸多误会,受了自己父亲渡给了自己真气后已经起色有所好转的妘星芦,虚弱道:“爹爹,不怪他。此次是女儿顽劣,引狼入室了。”语罢,北翼衡还是接上话头,将各种因果缘由,道了出来,却只是说妘星芦大婚正礼前察觉大荒芽岛之中有所异动,自己私下来探查一番,这才引出后头诸事,算是替妘星芦瞒下了。 不想妘星芦并未承情,颇有担当,摇着头对妘琝道:“不,爹爹,本就是女儿逃婚。冥君不必再为我遮掩。眼前这一遭过了,无论爹爹怎么罚我都认了。” “既然你们昨日便在大荒了,那昨日在冥界成亲的又是谁?现在正在冥界种树的一双人又是谁?”妘琝困惑问道。 “爹爹,你说现在新娘还在冥界?”妘星芦说话已经气息更加虚弱,但还是忍不住问,若是她当时拘的那一位并没有到这里来闯阵意欲偷竖亥遗骨,那这正在试图破除她爹爹阵法的又是谁? 四十一(下) 冥河不知何时,水势汹涌起来,那些因为配合婚礼放置在冥河之上的简塔明灯,在汹涌的水流激起的浪花中一瞬明一瞬暗,摇摇欲坠与先前的宁静形成强烈的反差,似乎也在预示着连接着的两头即将经历一场劫难。但是冥河之水,却无法预示出这些劫难背后牵扯到的人或是往事前尘。 耿青穆那方正在带着疑问缠斗的同时,紧跟着妘琝朝大荒而来的霁欢、音楠和陌桑,也正迎着冥河的冷风,那些瞬时明暗的灯火,将每个人的面色照出丝丝凝重。 眼看着即将到达芽岛之上,前方却突然立出一柄长剑,挡住了三人的路,逼的三人退到岸边的浅滩之上。霁欢最先警觉,也或者是长期以来警觉习惯了,连陌桑都被霁欢突然冲出去的风声给震了一震,这哪里还有当年少女的模样? 长剑被一袭黑袍神君拾起,那容貌霁欢不认得,但陌桑却是认得,拦住他们的正是被天帝派下来同查祸事的商炏,而跟着商炏的还有当日在末址之境说是要出末址游历的炎胥萝。 商炏果真如传闻之中,面容上无丝毫笑意,站在三人跟前,衬托的一向冰冷的冥河水也似乎有了一些温度。他眼睛直直盯着霁欢,语气却是在同陌桑道:“多年未见神君,没想到在此处还有幸打了照面。想必神君也知我此行目的,凡界大祸,神君想必也有所耳闻。”说完,又转身朝音楠道:“这一位,想来就是如今末址之境的新君音楠?” 音楠冷笑无声,侧身站到了霁欢的前面:“正是本君。大殿下如果说是凡界大祸,正好本君也好奇此事,才往大荒来一看究竟。” 商炏嘴角牵了一牵道:“既然是凡界的祸事,自然也好歹同陌桑神君一样,从凡间查起,为何音楠君上直接可知祸起大荒?哦……对了,当年一战,未能睹一睹末址之境的战时风采实为遗憾。” 剑拔弩张之下,一路随着而来的炎胥萝倒吸了几口凉气。不过,即使触及逆鳞,音楠倒还拿得住。 商炏盯着霁欢的目光与霁欢的目光对上,令商炏奇怪的是,眼前这位散发出的灵气感情澄澈竟然不是恶灵,但不是恶灵也无法说明什么。而他心里更是清楚,当年九重天与末址之境的恩怨,沉寂了万年,此时自然也同末址的苏醒一道苏醒,不过为四海六界苍生计,此时不便再陡生干戈,遂又朝音楠拱手道:“音楠君上还不知道?凡界之祸正是由你身边这位女子一手造就。我受天帝命令查探此事,如今既然已经查到造祸之人,还请两位将这姑娘交给我,以便我向天帝复命,当然,更是给那些突生祸事的凡世生灵一个交待。” 一句话,将在场的所有人都惊住。霁欢听此,将这句话掰开揉碎了仍然感觉嚼不动,音楠眉头紧了紧看了霁欢一眼,又握住了她的手。倒是炎胥萝十分淡定。 陌桑知道,其实在予绎被明令撤下太子位之前,这一位大殿下一直不受天帝重用,也不甚被帝后喜爱,实在是因为其太过刚直,少年时期少了许多少年人的活泼天真,青年时期少了许多作为神仙的应该有的泰然和意趣。这个时候,话直接挑明说要带走霁欢,而看音楠的样子势必使不会放人的。他此时,偏帮谁都无异于火上浇油,只能居中调停。幸而此时,还有个炎胥萝在,他可以先转一转话题,将剑拔弩张的气氛稍作缓和。 陌桑看着在远处的炎胥萝问道:“姑娘是?此时跟着大殿下同来,许是也有什么事情?” 陌桑一问,音楠才想起,炎胥萝此时出现在这里着实奇怪,身子虽未动,目光却扫过去。听炎胥萝向他和陌桑行了个礼回道:“小女炎胥萝,回君上、神君,我虽是在此处,却并不是与大殿下一同前来。” 原来,炎胥萝当日离开末址之境之后,便按照心中最开始盘划的那般,先后去了好几处凡世修炼,也历了几场劫,修为长了一长。去年,在一处如今也是遭了灭顶之灾的凡世里头,发现了这灭顶之灾起来的尤其奇怪,因为家学教养,此时虽是作为末址之境的神仙,但仍然有些担当和责任,便隐了身份,与当地的一名地仙一道寻究原因,一路查探,却在无意之中寻到这灾祸而起的因由乃是一奇怪之人。顺着这人的足迹,炎胥萝小心翼翼跟到了良渚之国。 前不久,炎胥萝因一时间又失去了所寻之人的踪迹,便在良渚之国一处仙山上采集灵气。月华满轮之夜,她在仙山之上,无意之间看到有人,竟然用术法追踪末址之境的情形,空中化出的云雾之镜,里头正是音楠、耿青穆和霁欢三人刚到大荒之时的情景。那人观察良久,不知道在思考什么,自然就没有注意到炎胥萝。炎胥萝知道,有人在窥视末址之境及末址君上,定不是打算作为友人来拜访。在其收了术法的时候,她发现这人竟然是她跟丢了的那一位。不过短短几日不见,已经看得出她的修为更进了一步,她更是十分清楚,自己要是贸然同这人斗上一斗,自然只能是送命的结局,因此一直等在暗处,藏了气息和身形,希望多看出些究竟。 这样在暗地里一看没看出其他什么究竟,倒是看见了此人容貌,一双清冽脸庞上一双神飞圆眼,正是末址之境视为恩人的霁欢。但是,这人刚才不才通过镜像看了,霁欢此时应该与音楠在一处,那这个与霁欢长着一模一样脸的人,又是谁? 此后,炎胥萝正同无头苍蝇一样,不知道去往何处时,正巧遇到了予绎和商炏,那个时候炎胥萝在良渚之国的酒楼之中扮着弹琴的琴师,这两位九重天上的殿下言谈之中透露出也在追查这件事情,便偷偷跟在了他们之后。不多时,予绎与商炏分别,似乎是回了九重天,她便跟着商炏一路,于是形成了现在这种局面。 一直未发一言的霁欢,其实是在认真思索,她是不是什么时候梦游,出去了一遭?而自己竟然还不晓得?那自己到底是不是他们口中的那个人? 四十二(上) 在一旁听了半晌的商炏,开口道:“容你跟了我们一路,本想看看你到底有什么意图,倒是没想到你的身份。如今,你说这一番,想必也是为了替她开脱,要在此时拦一拦本君。” 商炏仍然是不打算放手,霁欢听完,笑了笑,手轻轻握了握音楠的肩膀,道:“你先让开一点,既然这位殿下怀疑我,那便测上一测,也正好消一消我心中的疑虑。” 音楠看着霁欢,目光柔和了一些,不同意道:“这个时候你别意气用事,此事非同小可。若是有人硬要从我身边带走你,也要看看能耐。”这一番话让陌桑心里酸了一酸,也让一旁的炎胥萝,眼神乱了一乱,心中仍然有些说不出的苦涩。 霁欢似乎认真思考了一番音楠的话,但还是坚持道:“既然说已经是一路探查,访到了此处,想必手里头也有一些实证。且不论相貌一类能够使用术法来迷惑人的这一项外,通过那些遭遇祸事的凡间,商炏殿下应该也已经了然始作俑者术法的来源和门路,无论是还需掌握多少线索才能明晰真相,但凡有这一星半点,亲探我的元神,便能看出是不是同一人。这个法子,殿下觉得可好? 默不作声的陌桑听此,皱了一下眉头,这个姑娘是完全不晓得自己说的这一桩事情是有多么严重?天上地下,还没有哪位神仙愿意将自己的元神交给别人来识人断案的,让商炏来亲探元神,若是稍有不测,轻则修为失之七八,重则元神受撞顷刻荡尽,霁欢要自证清白,也不需要直接交出自己的底线吧!她这个时候这样说,一方面是不想让音楠进退两难,另一方面是在践行方才说的那句话“为了末址请舍弃我,无需留情”,她自己确完全未给自己留有余地。理智上,陌桑知道应该相信霁欢,但是情感上,还是觉得这样行事太过决绝了,殊为不妥。 陌桑看着音楠,面色比之刚才更加难看。确实,音楠与陌桑想的一样,他也没有想到霁欢竟然直接提议用这样的方法,除开必须要阻止霁欢和商炏外,音楠十分生气,这个身体这身修为这条命,在霁欢的眼中就如此微不足道?于是几乎低吼着对霁欢道:“不要再说了,九重天自有他们的途径,我们无需为此做出这样的牺牲。听话,霁欢。” 霁欢心里有些清楚又有些糊涂,她觉得音楠应当是理解她才对,但是明显的,音楠似乎并不理解,虽说自己作出了这样的决定,但是让自己身处混沌,再交由他人探查元神的这桩事情,也不是说办就能办的,还需要有一个安静的环境。 冥河之上,波涛虽是汹涌但暂且无碍,但若是音楠执意反对,那自然不能有好的时机,心里默了一默后,又同音楠道:“你是不相信我还是太过担心我?那这样,你同这位殿下一起,这样放心一些吗?” 音楠接道:“我当然是担心你,自然更加不放心他。” “那就一起进入元神探个究竟。” 霁欢语罢一笑,食指一绕,将音楠、商炏与她圈入安静的结界之中。行云流水一番让结界之内的音楠、商炏,同结界之外的陌桑、炎胥萝都是一惊。陌桑更是扶额头疼,在各方面他应当算个长辈,此时颇有一种长辈看小辈打架还劝不住的感觉,虽说是劝不住,但他也明白此时还需得他来主持这个大局,遂沉着应对随时可能发生的状况,于公于私,最好不要有什么突发状况。而这样的期望,还得仰仗里头两位。 陌桑大袖一挥,现出矮几圆凳和两杯茶,对站在一旁焦急担忧却又无所适从的炎胥萝道:“多思无益,喝茶。” 结界里头,商炏板正的脸上似乎掠过一抹笑意,看着霁欢卸下修为和外力防备,迅速进入沉睡,意味深长般对音楠道:“末址之境的君上可没有这一位姑娘深明大义。” 音楠也是冷笑一声,似乎对此说法显得十分不屑,眼神之中多的是嘲讽,慢慢道出:“神君可回忆回忆,九重天的神仙名录簿可能记录末址之境的神元先灵?况且,同你来讲深明大义,未免可笑了一些。” 意头是,除却那些解不开的结之外,商炏并着九重天实在是无权来管末址之境的事,但口头之争无谓至极,音楠先商炏一步,进入到了霁欢元神之中。 茫然无涯的昏暗,如同小次山暮色四合时的静谧美好,一片静谧之中不时吹来一阵阵微风,微风之中夹杂着暮春时节雨后泥土混杂花香的味道,音楠知道,这是霁欢的元神之力。让他没想到的是,霁欢的修为和性格之下,元神之力却如此温润。 音楠手中握着夜笙,静待商炏。他之所以要先商炏一步,是担心若真是被商炏抓住什么漏洞或者捏造什么证据,而趁此时机发难霁欢,那霁欢将毫无招架之力,此时的静待,也是为了迎接商炏。 关于“深明大义”之争,音楠觉得九重天上端坐高位的天帝,以及这位性格最是像他的商炏,对此的定义与他心中所定义的,虽非南辕北辙,但也可以说是差异甚大。若非如此,当年末址之境的危难便不会发生,一切的过渡和最终的净化,或许以一种缓慢平和的方式发生。 商炏进入元神之时,也许是霁欢潜意识之中并非她表面上那般从容不迫云淡风轻,商炏进入元神让音楠感受到了霁欢对此的排斥。先前不过能够拂面的微风,如今能够卷动人的衣袍,而原本的暮色四合此时变作了黑夜。音楠隐约觉得,有些不妙。 商炏走近音楠,冷言问道:“虽说已经进入元神之中,但是音楠君莫不是想将我拦在此地,不给我机会继续探寻?音楠君当知道,元神之中可是不宜动刀兵的。” 音楠自然知道这些,更知道若要将事情探究清楚,商炏需得用自己手中的线索同霁欢的元神对比,必然得再那黑暗深处走,便只无言继续朝前走去。 二人抬脚往前走去,其实双目视物并不清晰,所谓前行不过也只是感受而已,不过这样的感受随着黑暗逐渐消失而变得明晰。二人四周竟突然开始氲出水汽,刹那之间天地豁然开朗,放眼皆是不熟悉的景象,天地倒置,草木迅速枯荣又繁盛,星月流转的中心,一方巨石,巨石之上安静坐着一个少女。 音楠知道,这是霁欢。 只要他们再往前而去,能够感知到这个少女的气泽之时,便是霁欢元神的最深处。三两步开外,商炏停下脚步,闭上眼睛,音楠见此却不敢懈怠,盯着商炏的动静。忽然商炏双眼猛得睁开,目光之中闪过杀意,嘴角勾动一侧。千钧一发间,音楠上前拉住商炏的手臂,迅速念动心诀,离开了霁欢的元神。 四十二(下) “啪。” 商炏抽出身上佩剑,剑光顺着冥河两岸划破昏暗,向远处游走,带动着冥河水浪潮翻涌。商炏剑指霁欢沉声道: “感谢姑娘深明大义,不过姑娘算漏一招。” 霁欢醒的过急,猛得咳了几声,不过好在音楠反应及时,让商炏没有机会在元神之中做出些什么,那样的话,如今的场面或无法收场。因此,虽霁欢有些不适,但咳过几声过后,神色也缓缓恢复到之前的样子。随着霁欢的醒来,护着他们的结界自行消散。商炏出剑极快,但音楠几乎是与商炏同步,将突然醒来,站立不紊几欲倒下的霁欢捞起来,拉在自己身后,挡住了寒光逼目的长剑。双目皆冷,盯着商炏不发一言。 长剑的剑气在商炏神力加持下,将音楠的外袍轻微划破。商炏见此景,似乎早有预料,长剑未收,只目光瞥了一眼外袍被划破的小口,冷哼了一声。 瞬时的紧张氛围,本在吃一杯不见底的冷茶,面色摆出泰然的陌桑神君,仍是被商炏、音楠几人突如其来的举动震惊,也不管还端着茶杯未放下的炎胥萝,挥手散了面前不合时宜的闲情雅致,紧接着商炏的话头问道:“难道,真?” 陌桑神君话里头出现了慌乱意,但此真为何真,大家亦不用言明。一旁的炎胥萝见此亦知道,音楠同商炏在霁欢元神之中所探查到的非同小可,瞳孔圆瞪,有些不知所措亦有不可思议,焦急问音楠道:“君上?霁欢姑娘真是?” 真?真什么真?真是什么?音楠被两个人的话惹得有些心烦意乱,面色却未改,仍是盯着商炏。 “不是。” 音楠自以为自己这句话说的斩钉截铁,但在其他人听来,却似乎透露出着难言之隐。炎胥萝望着打断,并将她话堵的严丝合缝的音楠,自知此问甚是不妥,陌桑神君一句话三个字,摆明实在留给大家余地,可为真是,亦可为真是误会一场,自己直愣愣加了后文,此时莫不是给了九重天新的机会,师出需有名,在游历时,炎胥萝也曾听闻过,神族天兵对当年一役多的是不服气的,多的是摩拳擦掌的,只是碍于天帝治下的要求,隐忍不发而已。 已经失了分寸,到底是所历不够,在关键时刻没能守得住,现下只能低头不语,缄默不言了, 冥河之水似乎是感受到了如此几位的心绪,也紧跟着愈发澎湃起来,急拍河岸的水流将之前那些放置的明灯简塔带到了岸边藏着的礁石,一浪一激瞬时碎裂,碎裂之后的明灯散落一河,却仍是耀着微光,给如今这样的场景渲染出不合时宜的祥和。 周围几人面色都不甚好看,倒是霁欢,趁着音楠此时心绪不稳,伸手压了压音楠护着的手臂,又跨步越过他走到了商炏剑指的前端,不惧的目光盯着商炏的眼睛淡然问道:“殿下在我元神之中看到了什么?还请明言一二。” 从容淡定,不迫不乱。为什么? 音楠有些不明白,霁欢是觉得他音楠决计无法去践行她那句话,所以自己泰然接受商炏眼见着便要制服她的打算?虽说霁欢同商炏正经对阵十有八九落不了下风,但看霁欢的模样,眼神洁净掩盖不了底色忧郁,她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是根本没有打算反抗。 为什么?已历冥界之事,在意外河巧合中,借着北翼衡何妘星芦的一场婚事,他以为她应当已经知晓他了一些。 商炏本似乎清明了一阵的心,见霁欢那清澈的眼睛,胸中的清明此时又是充满了疑窦。是,方才探其元神,在元神之力的最深处感知到的那股力量,与他一路追踪一路寻找所碰到的力量分明系出自一人,同根同源,能在元神之中有此感受,分明应就是同一人。但,此时她此番作为又是什么意思?难不成真毫不知情,如今知道自己竟然做了这些恶事,只打算束手就擒?又或者这不过是一招缓兵之计? 正所谓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见此状的商炏暂且不表心中疑惑,仍然保持九重天大殿下铁血的神色,不屑回道:“想必姑娘也已经猜到,何必本君再说出来。” “那……” “等等。” 音楠制止了霁欢要脱口而出的话,此时依照霁欢的性格他或许已经制止不住,霁欢是自己对自己不信任,还是有什么其他打算?此情此状已是容不得他细细分辨。多说无益,此行一路正事尚未办妥,短兵相接横生枝节,亦是不妥,如何将暗地里的剑拔弩张转移出去,才能为他谋出一个机会。 音楠有些不露痕迹的难受,是如今的状况让他脑壳痛,还是心痛?眼风扫了一眼陌桑,陌桑即刻心领神会,无论是出于对故人之情或是对末址之义,他必然得于此时暂先消去商炏的杀心。 “商炏君想必也知道,本君同予绎对此也是一路追查,单凭如今掌握的信息,难道不像是有人故意引到霁欢姑娘身上?当然你可以照着往常的决断来处理此事,但是否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又或者着了真凶的道,再来起一场战争?那结果恐怕不是殿下,能够担的下来的。”陌桑虽说不常以自己的身份来压制别人,但话里话外所指分量均是不轻。不及商炏表态,陌桑又道:“听闻天帝曾经教导众臣之时说过‘谋之当下,度之将来’,不知道商炏君此课,修的如何?“ 商炏没有想到,区区女子竟然劳陌桑如此开口,脸上看不出变化,但仍然缓和了语气,回道:“神君说的是,不过,诸位也无需紧张,本君也并未打算此时要做些什么。不过是,霁欢姑娘若是有空,还请与我到九重天一趟。诸事来龙去脉,再查便知。” “我……” “她没空。”音楠又打断了霁欢准备脱口而出的话,但此时霁欢却与音楠想的一致。况且先前她只是被这样的氛围弄得有些恍惚,被音楠打断的前一句原本想说的只是“那我愿配合查清此事”。 此时她已经清醒过来,即使那些事情真的与她脱不去干系,但目前的大事还是与音楠一起,取了竖亥遗骨送回末址,之后再说其他。末址的事情铁定放在前头,这是不变的原则,元神之中有什么让这位九重天上的殿下突然发难,霁欢有些好奇,但是这回事,没有末址的事情重要。 但是当事人霁欢此时根本插不上话,音楠三个字吐完,跟着陌桑又道:“我记得,最后的线索是指向了冥界,但是冥界热闹了几日,丝毫没有出现此人的踪迹,或许……”说到此处,陌桑停了下来,看着音楠。 音楠沉着接道:“或许与妘琝突然离开,那大荒之中的事情有关。”毕竟冥界同九凤族内不过一条冥河。 炎胥萝听着他们时而言之有物,时而打马虎眼,听的有些云缭雾绕的,实在忍不住问道:“君上所说是北疆大荒?此事同北疆大荒有什么联系?” 音楠没有说话,霁欢听完音楠此说也觉得有些道理,便回炎胥萝道:“无论什么联系,我们得去一趟才晓得。商炏殿下既然是追查此事,便同去罢!” 话音才落,就看到前方匆匆人影正往冥界而去,一路踉跄晃动的身形让陌桑觉得不妙,一伸手将尚在远处的人提到了几人面前,原来正是陌桑派出去找北翼衡的那个侍卫。 “何事如此慌张?”陌桑问道。 侍卫似吓得不清,磕磕巴巴回道:“回…回…回禀神君,大荒…大……荒之上打…起来了。” “是何人作乱?”商炏也追问道。 “在下不知,我…我…我们君上,让我…我…回……”真被吓得不清,惊魂未定,一句话吐的囫囵,霁欢轻叹一声,走上前去,握了握侍卫的手肘,平复了其紊乱的脉息,遂又听他答道:“在下不知谁在作乱,似乎有人在闯阵。”语罢又同陌桑道: “禀神君,我们君上同君上夫人确实在大荒芽岛九凤族内。不过此时,还请神君海涵君上之过,救救君上夫人。我们君上让我回来请妘琝族长,离开之时我回头看了一眼,君上夫人已经被闯阵之人伤的……”话音停住,语调哀痛不忍。 想来他并未注意到急行回去的妘琝,陌桑见状,未作宽慰,手中折扇显出,仍是遣他回了冥界。 远外大荒之中,芽岛上空,似乎有阴云与疑云齐齐汇聚。 四十三 芽岛之上,九凤族内,流传着一句话,说的是“北泓渃,南星芦”,想来这样一个神族、魔族并列,不分身份,不辨年龄,南北相称,是为了给族内树立一个未来族长高贵的形象,这个是泓渃听来时,心里的想法。 虽然大荒以北广袤又荒芜,长海分出,以南春暖又莺飞,若河河神的身份贵重,六界之中虽然流传的形象不大符合本尊,但也不应该将神族与魔族放到一起比较,更何况泓渃神君近些年在大荒的日子并不多,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芽岛九凤族众也并没有亲眼见过。 然而不知道哪个年岁泓渃神君与妘星芦结识,有了一些面缘,又透过妘星芦那藏不住什么事的嘴巴,泓渃神君流传到九凤族内的事迹却是不少,什么“四海六界最有担当——不然为何守着上古存下来的这个不毛之地? 最为上进——一直醉心于武道,在担着这么繁重的担子下,都不停止提升自己的修为。 最为清醒——十亿凡世之中兴衰更替的见闻都十分独到,拉着妘星芦说起话来便没个休止。 如此种种,同她妘星芦最为契合。桩桩事迹传来传去的,九凤族人发现,这二人着实有许多相似之处,慧黠天真之中带着许多娇蛮任性。 但是泓渃较之活到这个年岁不仅没有出过族内,且还在做荒唐事的妘星芦来说,优点还是多了那么几个,其中之一就是,对事对物的思量之处也算是慎重。 此次九重天上的天帝除了派下商炏查探世间显出的异象之外,急急召回若河河神泓渃神君也是下的一步暗棋,是以,泓渃神君回到大荒之中,甚至来不及,和常年守着宅子的子川,聊一聊此行见闻,诉一诉远行不易,甚或谈及那一桩答应了许多年,却还没有办成的事情,便急着离开了。 离开之前,泓渃就着当时音楠照顾耿青穆的档口,私下对子川意味深长地谈了一场: “这三位来这一趟,风波定是少不了了。” 言语中带着揶揄,子川并没有接话,对他来说,凡人之躯身至北疆大荒,魂灵不散,皆为泓渃一手促成,自己的命途如何、劫灭如何,皆无从论起,又如何有心力来思及其他,遂并没有作出回复。 泓渃神君见子川未发一言,心说他或许不明白这些弯弯绕绕,遂眨巴个大眼睛,换了语气,继续道: “且当我们随口闲聊,子川,你还记得我曾经讲过的大荒的些许历史不?”不及子川反应,泓渃开始“掉书袋”“传说中,应宗真武大帝座下有一位弟子,曾经在大荒修行,那是真的苦厄。后来经过几轮时移世易,又有如今天帝在此证道,大荒之境早应变成四海六界享誉盛名的福地。虽然嘛,环境还是有些艰苦恶劣,但是总不至于偌大地界,就堪堪给我一个后起之秀留着的吧?推算来,推算去,还得是因为北疆大荒以南,九凤一族并不是好相与的。” 泓渃神君的学问大多是自己四处拼凑的,本以为是一段漏洞百出的言论,却不想指向了九凤一族,子川心里笑了一笑,神君讲故事还真是讲究一个,由来已久,起承转合。 看着仍是不发一言,只默默听着、默默啜着茶的子川,泓渃心下有些微难过,复又闪过过往桩桩,继而又打起精神道:“九凤一族的历史我也给你讲过的吧?” 子川终于“嗯”了一声。 “九凤一族那样响当当的名头和历史,不管时任族长是谁,怕六界也无人敢把家搬来这里与之为邻。”泓渃的话头到这里,子川却越听越不解,泓渃神君前一刻还着急赶往九重天,此时却又在这里和他讲这些陈年旧事。 泓渃看出了子川脸上的狐疑,抿了抿嘴唇,继续道:“我给你讲这些,是想告诉你,大荒之境的日子难捱,我带你来此处多年,除了和你一起去过一趟今如夜那里,但……你的身体受不住,这多年也没有出去过,我晓得你过的甚是苦闷。我答应你的事情一定会去做的,在做到之前,你且坚持捱着。” 子川看着泓渃有些哀戚的表情,觉得堂堂神君,如此低三下气地跟他讲这些,实是没有必要,还是回回到家要吵一吵闹一闹,才正常些,故事说到这里,应道是“承”的章节。 于是,子川放下手中缺了小口的白瓷茶盏说道:“我替神君看着宅子,也不算苦闷。况且神君答应的事情仍没有完成,神君留下一些小玩意也甚是有趣,我亦有琴伴我,会坚持捱着。” 子川想起,曾经神君曾经不知从哪里,带来一直通体鲜红的小异兽来伴他,丝毫没有记得他乃一介凡人,好在异兽身量不大,又受不得大荒之气,子川日子照顾,但仍是不多久,就照顾到坟茔中去了。思及此,微有一笑,恍若从前。 “不,你还是没懂。”泓渃叹了口气,说道: “我给你讲这些,还想告诉你,音楠他们此行不顺利应是十之八九,妘琝那老头子,可是九凤族不相与的头头,还有那一身本领,音楠君他们来借那宝物,末址之境是什么地界,天帝是个什么态度,神界魔界刚刚联姻,魔界九凤就同曾与天界大战一场的末址之境有了牵扯,这让九重天怎么想?而听音楠君所言,此行亦是志在必得,而且还有一位能闯了妘珉阵法的同行女子,啧啧啧,也是个不简单的。一边铁定不给,一边只在必得。”泓渃越说越兴奋,对子川问道:“子川,你猜会怎么样?” 故事行至“转”。 子川看了看自己家神君这个模样,面露不解,不解的是神君说他没懂,没懂的就是这个?但为了不拂逆神君拳拳激动之情,抬了抬眼皮慢悠悠答道:“会切切恳谈一番吧!” “不,子川,你还没懂!”泓渃神君将要走的心思放了一放,继而坐定,用手指蘸了茶水,在台案之上,左边一个圈,右边一个圈,比划起来,认真道: “恳谈什么啊,肯定会打起来啊!” 嗯,打起来的或然率是比恳谈一番要大上许多,他怎么会不晓得?只是突然想逗一逗神君罢了,免得神君对他总是心中负担过重。子川想了想,对泓渃道: “神君的表情是告诉我,若是打起来了,一定得告诉你?”毕竟说起泓渃欠着的那桩恩情,应不只是帮着救了伤重的小哥儿就能还完的,神君莫不是要赶回来还了这场恩情? “对,我给你留的法器你还记得怎么用否?”泓渃边说边瞟上案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摆在这里的,三寸精巧水埙,“以前说的,若我不在,出现紧急之事,便吹响此埙,神君我无论何处何时都会听到,都会赶回来的。” 泓渃面上有自得神色,毕竟这水埙可是她幼时就炼就的法器,但见子川未答,继续道:“这多年,你在大荒可从未吹过,但此番若打起来了,不论是否波及长海以北,逼近我方领地,都要通知于我。” 是,北疆大荒,着实孤寂,子川凡人之身,是无法在大荒肆意行走的,当年泓渃不知,带着子川去良渚找自己的朋友今如夜,今如夜对寻找灵魂一道颇有些研究,希望借助她,能寻找到一些所求之事的线索。但子川此行却差点失了性命,这之后泓渃便在宅邸之外,能力最大范围设了结界,而子川也只能在神君所设结界之内,方有一些自在。 子川正了正神色,未置可否,只问道:“若真打起来了,神君要帮哪一方?” “都不帮,我赶回来看热闹。” 孤寂的北疆,萧索的大荒,有热闹看,还打什么架啊? 四十四 当一声“轰”响,如天破的声浪传至泓渃宅邸之中时,子川方将宅邸内外齐齐收整一番,在一汪掺杂各色鹅卵石的灵泉旁奏琴,流水淙淙为琴声合奏,琴音袅袅奏的是一曲悲歌,凄清婉转之余,又如玉碎冰裂。轰响声扰乱了弹琴者的心绪,一根琴弦断裂,将子川手指割破。 这个声音不对头,子川来大荒多年,听得出这个声音不是寻常之声。“是打起来了。”子川喃喃自语,神君料的不错,但只是打起来了吗? 大荒的广袤将巨大的声响迅速散于沉寂,四周仍然呼呼乱刮着刺骨凛冽的寒风,子川出门时,看天色不太好,似乎又有一场大雪,遂围了一件避寒的裘衣。泓渃宅邸的繁花在冷冽风中,开的不合时宜。 “也只有她会觉得这已经是一个洞天福地。”子川又是浅笑自语,语气里头似乎有无可奈何。按子川的意思,没交待在这里已经是泓渃费了老大力气了。 远处发生了什么事情?是刚刚开打还是打了一阵了?真的要告诉神君回来看这场热闹吗?子川握着水埙,在宅邸大门口,徘徊不定,他知道自己的性格有些优柔,神君也说过他有时候遇到事情总是举棋不定,这或许和曾经,啊,多少个年岁前的曾经在人世间的生活有关系。 神君那个性子,回来看热闹,真的能忍住不动手?难道不应该是摩拳擦掌,再参与远处的一番打斗? 神君,同妘家族长,同音楠君一行,比谁,她好像都没有多少胜算。神君虽然是个能看懂形势,不会为难自己的人,但是气血上头还能控制自己吗?若是受了伤,那还得是自己受着?不过,神君受伤的模样会是什么样? 子川思来想去,倒豁然开朗了,浅笑着打定主意,默默转身,将天欲雪的景色留在身后,关上了大门。大门吱呀,抖搂屋檐一小块冰凌。子川,将水埙擦了擦收好,重新放了回去,准备修一修断了弦的琴。 恰巧此时,去了九重天却还没有见到天帝的泓渃,正在一处偏殿头百无聊赖,天帝的大朝会着实开的太久了。想到大荒之上的这桩事情,若是天帝问起了,她是答还是不答? 答,天帝作何想,自己装的这个恩情那不是报了也等于没报。若是天帝喜怒不定的,挥师大荒,自己当了恶人不说,若是再发现子川,九重天上的神仙律条,自己也算是犯了几则,好日子这不也就到头了。不妥,不妥。 不答,若有有朝一日天帝知晓,又招自己去殿前辩一辩,自己要如何才能辩的清楚?知情不报,这桩貌似也是律条中的一项,也怪自己这些方面着实不甚在行,曾经也不留意。虽说自己这个身份,天帝也不会说重话,总不能安排十个太阳照在大荒,把自己给烤干吧?天帝不会这么做的。 对,不答,说不清楚的事情,别给自己讨麻烦。 若是天帝后面知晓了,还是怪罪下来又如何? 嗯,自己得准备一套说辞。 想罢,心下松懈,便关心起热闹是否真的热闹起来了,推算时间,要打的话应该是打起来了。 “子川,还没打么?”子川将水埙甫一放下,就传来了神君的声音,声音中露出几分期待和疑惑的调调。 子川泰然答道:“一切安定,无任何动静。” 子川也不算欺瞒泓渃神君,着实隔的远,单凭一声响动,也无法断定芽岛之上发生的事情,万一是大荒地动,结了万年的玄冰破开了,亦是有可能,还是不要误了神君的正事要紧。 幸而子川的思量,泓渃未能回来看的这场热闹,着实热闹过头了,泓渃神君不参与热闹,对她好,对子川好,也才能对得起天帝曾经一度对她的护佑。 芽岛之上留下的几个守岛的童子,早在妘琝赶回来之前就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几近黄昏,似乎日头都怕受此波及,慌乱留下了残影,没什么章法地散在天际,同那几个胆战心惊的童子一样,极力躲避这场祸事。 说是祸事,不准确也准确。 商炏突然出现,在冥河带出一番风波之时,妘琝正同北翼衡一道,竭力对付闯阵女子。妘琝族长到底要比自己女儿稳的住一些,在听罢自己一双女儿女婿,一波三折的陈情之后,即或是迫于形势下,这情陈的也挑了重点,让妘琝洞晓闯阵之人可能的身份,但妘琝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后定了定,未被这些风波过多影响心绪,同北翼衡粗粗交代了接下来自己的谋算,便趁着闯阵女子还没有从妘琝随手扔出佩剑临时扯出的阵中脱身,迅速捏动心决。 阵中之人本来闯阵几次已经被惹恼了,现下又是一道阵法,能够看得出她在拼力破阵的同时,心念气息均已经大动。心绪大动对六界任何神灵、生灵皆是弱项,在对阵打架中更是如此。 妘琝等的就是这个时机,来人的能力如何,修为如何皆是不明,一味硬斗更是容易两败俱伤,这个情况,妘星芦已经重伤,脉息紊乱,若真是九凤一族败了,那此后在传说中便皆败了。 有这多思量的妘琝,出手却并不含糊,对北翼衡道:“我瞧你先前那剑气挥的不错,缠住了这女娃子半刻,虽说被星星牵绊住了,缠的时间过短,接下来,你务必要多用几分气力。” 北翼衡见老丈人将自家媳妇安置妥当又渡了不少真气,沉着的心终于松了松,没有想到大婚还没过,得先同老丈人一家同仇敌忾一场。方才出动的剑气,乃是迫于形势下不甚盘划周全的一击,也没指望有多大威力,但是老丈人这么说,北翼衡便懂了其中的意思。想必如今困这一场并不是主要的,妘家九凤一族曾在上古战场上也绝非阴柔温和的那一派。 “岳丈是打算撤了此阵后,待小婿用剑气缠住他再行施阵,将此人真正擒住?” 妘琝一边结阵,手中结印动作不停,一边点头道:“有些阵困人,有些阵困人也杀人。”一句话说的凌厉,芽岛上的戎葵似乎在日光尽头反射出血光,漾在妘琝的身上,将妘琝花白的须发吹的四散乱动。 “若是如此,岳丈撤下此阵时,小婿全力出剑,亦可击杀此人。”北翼衡说的坚定。 妘琝面色肃然,道:“你不行。” 随身的佩剑已是早承了主人的意志,此时随着妘琝的心念转动,迅速散了阵眼,飞入空中高悬向地面,阵中女子似是没有反应过来,为何正竭力破的阵突然散去。一个愣神间,便被先前一样的剑气给束住了手脚,腰间也缠了几圈,阵中女子狂笑一声,这剑气虽然力道比之之前强了不少,但她最擅长的就是取别人之长为己所用,阵法高妙她一时学不会,但剑气的流转是个什么功法她已经有了底。 还是出来的太急,有些准备,但不多。此时若她也有一把趁手的兵器,还是会比赤手空拳要好一些。这回事后边再说,此行目的也差不多了。 想罢,凝神聚气,双拳紧握,地面陡然旋出一阵劲而急的狂风,将剑气吹散开,将头顶悬着得那把剑也吹的晃动。 大意轻敌是战场大忌,北翼衡此番还是修为欠缺了几分。 在这种情形下,幸而妘琝凭着族长的能耐,担着九凤一脉传承下来的智慧,从天际结成一道道雷电,急速向下,火光四溢,往闯阵女子身周集结,劲风电阵激斗几番,又速速被压下,那女子也终于被困住了。 雷电的脆响声不绝于耳,火光之中闯阵之人此番应当没了活路,妘琝、北翼衡换了眼神,如是想。 四十五 霁欢一行五人[x1]匆匆赶至芽岛之上时,芽岛之内破壁残垣。一行过来,音楠的手就没有从她的手上拿下来过,似乎怕她做出什么举动,似乎怕商炏再有什么动作。 霁欢觉得,音楠有时候心眼有点小。 芽岛之上,霁欢眼中看到的是,一棵歪了头的梧桐木下,叶落一地,叶脉之上有血迹流过的痕迹,似乎空气中也弥漫着丝丝腥气。在地上躺着已经分不清是否醒着的,看那憔悴模样,霁欢记得,是妘星芦,如今已经不复先前骄纵模样;一旁严阵以待的,身着有些不那么规整的喜服的,应当就是被音楠替了的,真正的新郎北翼衡;蹲在地上为妘星芦疗伤的是在她们之前赶来的妘琝。 约莫十丈开外,一团雷电阵,是霁欢闯大荒的那道阵法,虽然规模较大荒入口处的那道小了不少,但是威力却不见小,想必阵中困住的,正是所谓的闯阵的人。不知道困住多久,被这阵困住,霁欢心下一沉,如今更不知道困住的还是否一息尚存。 她们赶来的这个时间,正是妘琝方将闯阵之人困住约莫半刻钟。 陌桑同商炏率先走近,商炏盯着雷电阵中的情况,双眸深深,似有四海,似乎在确认这里头的人是不是就是一路追踪的那人。 北翼衡见陌桑前来,身后跟着的,是着一身同他准备的礼服一样的男女,心中猜了个大概,神君果然是那个神君,想的主意倒也不算是他意料之外,遂拱了手,同陌桑请罪道: “劳神君费神一场,个中罪责,属下愿意承担,神族与魔族的联姻之事,九重天上有什么责罚,属下也都担着。” 陌桑轻蹙了眉头,看到躺在地上的妘星芦,虽然昏迷但是手中握着一把鞭子放,呓语中还是狠话,估计之前一番自己吃了不少亏,也可想见在他们到之前这里的战况也算是激烈 。 “你是要担着,本神君许多年没这样劳神了。但都是后话,眼下,先救你媳妇。”陌桑又追问妘琝道:“本就真气乱窜又外溢,你这样不要本钱地渡,是个什么救人的章法?怕这姑娘也受不住,且让我来。” 语罢,陌桑俯身下去,但妘琝瞧着后边紧跟而来的音楠与霁欢,满腹不解,顶替成婚这桩事,妘琝还是思虑的清楚,若不是陌桑急智,婚典之中出的这桩纰漏,若是在四方宾客云集的时候漏出风声,此后魔君那边和天帝那边都不好交代。自己女儿被宠的有些无法无天,但总归他九凤族内,按照族规自行处置即是。当然没有这桩族规,新立一桩族规也不是大事,而天帝那边无法交代也总还能够交代。 只是,后头被四海六界传出闲话,只道是九凤族中风气不好,那怕是此后也没有多少安生日子了。 想清楚是一回事,眼下要紧的是闯阵这人,已经困在阵中,能从雷电阵中出来,不死也是半幅残躯,不足为俱了。 可,替了婚典之礼,又随陌桑而来的这对人,特别是这个女娃子,不对劲。确实如星星说的一般无二,要说二者毫无关联,他妘琝是信不了的。陌桑此时说要救自己的女儿,不是妘琝托大,信不过神君陌桑的医术能力,也不是自己真的不担心自己女儿的情况,但,也得先讲清楚这双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同阵中的又是个什么关系。 妘琝左手压住渡给女儿的真气,暂且稳住伤势,右手轻抬,制止了陌桑道:“子婿同神君相熟,老朽拜谢神君的搭救之意。但,先要有劳神君讲一讲,这女子是谁?” 妘琝眼光朝雷电阵看去,阵中汹涌,似在绞杀,继续道:“神君晓得吧,里头困着的和这女子,可是一般模样。” 妘琝话音和目光均落在霁欢身上,跟着的还有在一旁观察动静的商炏,商炏亦是对此亦有不解,等着这个颇有闲散名头的神君陌桑,此时能怎么样舌灿莲花,做出个怎么样的解释。 不好解释,解释太长了,说不清楚,陌桑觉得沾上了迟默,沾上了末址的事情,总是说不清楚。他不着急救自己的女儿,自己何苦来哉,轻微叹息落在了音楠眼中。 音楠知道,后头既然还有求于九凤一族,此时话说开比较好。音楠望了望被他拉了一路的霁欢,此时似乎有些不对劲,呼吸带着急促,额头渗出细密的一层薄汗,许是先前雷阵电林中所受的伤,在同样且似乎更加凌厉的阵法面前,又有了发作,而霁欢正在极力克制。 他紧了紧力道,是宽慰的意思。 “九凤一族上古一脉,今日所见果真如传闻所说。”音楠拱手道:“在下……” “这两位是本神君的故友。”陌桑思量再三,还是接下了音楠的话头,这不是个剖白身份的好时机,故友儿子咬的重,也算是个得体又不是真意的好词, “族长要本神君一个解释,这就是本神君的解释。陌桑神君一二故友,得了邀请,来冥界一同吃个酒,迷了路,闯了阵,也不是什么大事。况且,还有在危急时刻襄助之宜,族长应当辨的清楚个中是非罢?” 嗯,这是陌桑的性子,商炏无奈冷笑,看来是得不到多少结果了。陌桑神君同自己那个不甚争气的弟弟相交颇深,这也算是有了一个相似的软肋,不知道陌桑神君若有一日被人拿捏到这个软肋了,会不会后悔?幸好,自己在察觉到予绎似乎暗中拖慢他的行程时,周旋半晌,又拜托了如夜将予绎引向九重天,若是此时予绎在此,又同陌桑站在一个立场上,到时候兄弟龃龉加深…帝后,他的母亲又要心痛一痛。况且,兄弟反目,是天帝,他的父君不能碰触的逆鳞之一。此番,且看陌桑神君斡旋,自己,盯着阵中情形即可。 一事牵扯多人,在场的,个个怀着心思。 北翼衡跟着陌桑神君多年,自然晓得陌桑说出这样的话是个什么意思,便缓和道:“神君且谅解岳丈拳拳之心,也是疼惜女儿心切,言语并没有冲撞神君的意思。” “你莫多话。我是有这些意思。”妘琝否了北翼衡得辩白缓和,同陌桑道:“不是什么大事?神君说不是什么大事?” 妘琝有些恼怒,“神君放眼望望,避世几十万年的九凤一族,自甘折了神元的九凤一族,如今若不是族内一众安置在冥界,此时这场祸乱,九凤能剩下几个?我妘家不是六界内的名门,亦不是活到久到淡然世事的上古之神,但我既为九凤一族族长,享族内尊崇,自然要将这芽岛栖居之所守好。神君看看,芽岛还好吗?” 四野凋敝,暖意褪去,寒风乍起,很是不好。 霁欢在一旁听着几人为她争执不休,个中也有末址之境的缘因,但终究她才是症结,不过是像不像的问题,是不是的问题,一人在阵中或已经销魂蚀骨,她就在眼前坦坦荡荡,商炏这位大殿下试了一试,她知道应是有些不妥,这不妥在哪里?这几个人遮的遮掩的掩,倒是让她糊涂了又糊涂,只是不知为何,现在浑身上下剧痛难忍,音楠的夜笙先前放在了她手里头,夜笙透过脉息,传来阵阵笛音,笛音入心,将这难忍的剧痛压了不少,她应该站出来。 “陌桑神君,我的身份是什么言语不得的隐秘吗?姐姐并不曾说过,我这个身份在外界有多少不同啊!”霁欢的声音有些虚浮。 陌桑的头真的有些痛,他发难妘琝一场,却带来了几场反驳,显得他是个不分对错、不讲道理的了。 “霁欢,这不是个人恩怨了。”陌桑声音温和又细腻,眼神坚定又威严,这是他少有的正经时刻。 这方还没个着落,却随着陌桑的声音落下,雷电阵开始显出异样,四周光亮开始变成成暗红色,像是火光燃烧枯木将近时的颜色,电阵的光火剧烈跃动,昭示着狂躁和动荡,也将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拢过去。 但不知为何,霁欢眼光看过去时,浑身剧痛再次发作,直冲神思,让她用不起劲压制。夜笙的声音在心脉中逐渐模糊,之前妘星芦为她疗伤时大致说的“改良之后的法子”,难道真的是之前大荒闯阵受的伤,真的没有好,如今受阵法一扰,又发作起来? 思虑不及,一口鲜血也随之喷出。 四十六 霁欢神思似乎被攫,被引导着一步一步堕入混沌,正如当初在玉音潭底时的境况。虽然身体有些不受控制,但霁欢隐隐觉得,或许不只是先前受伤未疗愈完全,在此时又发作,还有一丝线头,指向的是眼前层层电阵所发出的异动。原本于混沌时应该模糊的眼前景,慢慢浮现出一个似乎熟悉的影子。 好在,有了上一次的经验,霁欢忍着身上一时起一时落的痛楚,仍然凝神聚力默默调息,压制着将要不受控制的神思。较之上次,霁欢总算没有被什么声音给影响,不过耳中传来的尽是雨声和着水声,这声音的源头摸不着,和那个影子慢慢像是要叠合在一起,却又一个突然,声音直击心脉,喉头控制不住血腥味,又是喷吐一口出来。 吐出来了,倒舒服了一些,但骨头却发软,已经没有多少力气站稳了。比起真刀实剑的大家,这劲头真是磨人心神。 突发的情况让音楠一惊,随着霁欢身软倒下,音楠转而面向霁欢,手扶着霁欢的腰际,终是没来得及扶稳,看着霁欢摔倒在地上。 音楠急切的目光落在霁欢的眼中,他的口型似乎在问她些什么,但是她却听不见,自己的身体这么差了?随着这样的意外,在场几人中的陌桑、北翼衡也暂且收回盯着雷电阵变化的情况,望向了这边。看来陌桑今日无论如何都要救一个了。 若是阴谋诡计,走到这个地方,那便是有所突破。 形势如夜晚的云层,在暗处翻涌,让人恍然之下瞧不真切。那道妘琝设下的阵,在风云变色之中,瞬时化为无形,声浪不减反而急速增强,压得在场几人不得不用出几分修为来调息。 情况出现的突然,被震开的几人迅速调息心神,调息之余,眼风扫过,原先雷电之阵困住的地方,却是干干净净,内无一物。想来时阵中之人已经身死魂灭。如是这般,倒叫一路查探的商炏,没了如何上表天帝的主意。 众人正是疑惑之际,忽然,巨响一声,冲破霄汉般,大过阵法的声浪,九凤一族族长设下的雷电之阵,被都以为已经如困兽斗的阵中之人不知道用了什么样的力量撑开,先是微破小阙,透过阙口能够看到一双血红色的眼睛,被乱飞的头发时而遮挡。而后这僵持了半晌的法阵终于整个破碎,炸出四方。犹如在巨石之下的冰球,只一个不留神的档口,积聚了一把力量,将巨石撑爆开来。 一道无形的力量撕扯,推拉,复而,如地动山摇,将本来隔得还不算远得几路人,震得分开丈远。这般力量,不知道在场其他人知晓与否,熟悉与否,神君陌桑心中倒是惊了一惊,也凉了一凉。那些在命格之轮中停止转动的凡世间,残存游荡的丝丝线索,便是这个力量,想必商炏已经明晰,而他察觉不到的是,这股力量先前陌桑只觉熟悉揣了怀疑,如今已经可以确定,那从上古战场之上借的力量是灭世之力。 为了盗取一件竖亥遗骨,这个在传言中有些神妙功法的法器,在他陌桑看来,不过是以讹传讹不过尔尔的法器,让此人用上了灭世之力,陌桑觉得,其中的隐情或许更加扑朔迷离。 霎时间,原本已经入夜,周遭除了芽岛上四处布置的明珠暗暗发光,昭示着一段段不合时宜的温情外,四周本来已经暗下来的夜色,此时被炸散开而四处履地的雷电阵,反倒是从地面散出一大片光来,那些电阵刺眼的光亮弱下来后,又一寸一寸啃噬着岛上,早在对阵斗法时已经倒下的戎葵,电光爬过,嗞嗞作响,倒下盛开似乎美人受惊哭泣的戎葵,变成一片焦黑,与夜色相融。 而那些散在丛中错落布置的明珠,也在一声声脆响里碎开,明珠碎片在那些焦黑的戎葵中,星星点点仍然发着光,与丝丝游走的电光组成一幅诡异的丹青。想必从九重天上看下来,反倒如星罗密布。 在阵方破时,妘琝和北翼衡竭力护住自己受伤的女儿,先前悬在空中指向地面的那把剑,本是防着有什么意外,此时也被声响巨浪卷落到妘琝身旁,落地时本应当有的声响,在此时的情形下,竟然仅有微微喑哑,残败的戎葵花瓣被剑弹起,飞转了一下,又盖到了剑尖,瞬时灼烧湮灭。妘琝捡起剑,横档在三人前面,冲将过来的声浪和电光如同瀑布飞溅,在横剑之后,散做星点。 音楠俯身抱住不知道怎么突然受伤的霁欢,身后衣袍爬上的雷电如同触到荆棘的手,瞬间抽回,散去行迹。商炏的佩剑在商炏面前显出一道屏障护住主人,而主人自己个儿被巨响同时带动的刺眼光亮障了目,看不清前方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陌桑不外是应宗真武座下的弟子,多年闲散也不改自己内里坚毅沉着,处变不惊。虽有思虑,但阵法四散开来,引的到处都是火星子,继而又腾起大火,陌桑手中的扇子亦呼旋着飞入空中,承着陌桑的法力心力,变幻出几倍大,从远处引来长海之水,倾泻而下。 北翼衡的良辰吉日选的,陌桑多少年不曾战过了,连当年无根山的那场他都没有机会战,如今竟然有了战的意头。 场上众人均在忙活,只有炎胥萝,来的一路上,自己就显得有些融不进形势,到这里之后的一番,自己更是没有什么插话的余地,好在游历了这些时日,在凡世时也经过几场乱世战火,阴谋诡计,自己也算是有了些成长,审时度势,察言观色的能力长了不少。 来了之后,见到霁欢姑娘的状态不甚对头,是了,元神刚才经历一番激荡,多多少少的也会有些不适,音楠守在霁欢姑娘跟前,少了以前在末址之时一贯的泰然,连继任之礼没走通畅之时都没有现在的神情。另外的几人所说所处自己心里虽然有一番筹谋,但眼下保命最重要。 但是,当遮身的一方怪石,在阵破的瞬间也未能幸免,碎成渣滓的同时,自己本意是迅速飞身躲避,却不料还是弱了一些,承着那力道毫无征兆地被甩了出去。 她有些后悔,出来的时候,自己的母亲哭哭啼啼了半晌,逼着父亲拿出了不少宝贝武器,自己为了逞豪强,一件没有要。此时,但凡有个什么,自己也能撑一撑。 在半空中,身上吃痛还好说,只是受了些内伤的她,现下稳不住自己的身形。 陌桑神君好应对,长海的水从天而降,是为了浇灭四处起来的大火,陌桑神君好慈悲,此时应要守一守这芽岛上九凤一族的基业家业。但是,此时避雨的诀,炎胥萝是一个字也想不起来。就这样吧,大不了落到地上摔一摔,四处游走的电光引燃起了火后,又被长海之水浇下,已经全数散去,只是自己估摸着落下去的地方,四周火势还有点大,避火的诀又是个什么来着? 不知道为什么,在从半空往下掉这个短时间内,她炎胥萝想了这么多,甚至想到了,之前看到的和君上一道出行的耿青穆。这一路上自己倒是忘记了还有这么号人,君上也并不曾提到,难不成出了意外?或是君上有另外的安排?还是说走散了? 还好他不在,不然他那个样子,虽说是之前的比武之中是要胜过自己几筹,但比之君上以及场上其他人都还差一大截,若是在,他跟自己现下的处境可能差不了多少。 少一个受伤总比多一个受伤的强。 四十七 所谓天命,凡人神仙总喜欢在不知道怎么解释一些情由、因果、巧合时,用上这个词,显得多出许多不可道的玄机,个中到底有多少意思,炎胥萝并不甚明白。但是或许也只能用这个此词,来解释如今出现的这又一桩意外,或者说,巧合。 她方才想到耿青穆,想到耿家赤敝一族,想到赤敝一族善于用火,在她落地之前,她分明已经感受到还没被灭的火光,舔舐了她的衣裙,脸上被长海之水灌着,身下被火烤着。却突然被一双张开的红色翅膀捞了起来,包裹住腾地往上空飞去。 透过翅膀裹住自己而漏出的缝隙,一双斑斓的红色尾巴曳在后侧,嗯,虽然没有见过耿家的原身,但是也可以推断出来,这是她正疑惑着的去了哪里的耿青穆。 耿青穆飞在上空,翅膀包裹住炎胥萝而盘旋,并不着急落地。同时,应当是用了避雨的诀,炎胥萝终于从冷水浇身的窘迫里缓了一缓,也幸而赤敝一族擅于御火,没受什么伤,还顺带着将她一身湿透的衣裙烘干了。 飞的不太稳,这阵法炸开的余威也着实不小。不过,这桩人情,她炎胥萝认下了。心下终于一定,方才她连要用什么样的药来缓解一身的疼痛,要用个什么功法来缓解内伤导致的气血乱穿,都开始想了,看来她的运气还是可以的。定下来后,炎胥萝开始透过缝隙,观想四海之中传闻颇多的陌桑神君,此时一把折扇在大荒之境显现出来的神通。 陌桑神君的那把折扇到底是个什么功用,其实传说中并没有特别讲述过。虽说野史传说轶闻这些,对神只的介绍,总是事无巨细,甚至有些没个什么过往身世的,都要杜撰个什么身世出来,有一些手头捏个狗尾草都要续写一篇,说是从哪片深山,或是哪道海沟中,历经额多少个劫难才幻化出的法器狗尾草。 所以,传说中只作为陌桑神君肖像画作中,一个装饰品出现的折扇,到底是个什么威力,怎么写都显得浅薄,本以为会留下来一些自由杜撰,没成想,一个否定一个的,最终竟然谁都无法说服谁,到底成为了不值一提的配饰,甚至连个正经的名字都没有。 如今就在眼前的这把折扇,威力着实不小,四方未燃成的业火,被旋转在空中的折扇不费吹灰之力压制,折扇将那些尚在暗中游走的电光吸纳,空中几个花式翻转,带动长海水似豪雨一场,火势便也没有了。待到周遭终于寂静下来,云层也似乎被折扇的风扇褪去,天空中满布星辰,倒是个好光景。 只是不知道,九重天上可有见这一场。 陌桑神君收了神通,扇子稳稳落在他的手上,墨绿色的外袍随风摇动,颀长的身形显露着神只的威严。陌桑就着扇子摇了摇,心里叹息,那阵法着实厉害,舔的火星子燃起来,倒如同师宝天尊那炼丹炉中的真火一般,妘家做起事情的狠辣,甚至都不给自己留后路,也是自折元神也不是谁都做的出来的。 面上表情端着的还是洒脱,扇子摇出的风也是凉爽,但陌桑神君的如炬目光,盯着方才造成这一切的炸开的雷电阵方向上,里头是一派冷厉,方才腾起的战意未退,有肃杀之气。 他同商炏一个眼神,便布下后续的安排。 阵法炸开之时,陌桑亲眼见到中间围着的闯阵之人完好无损,至少看过去还察觉不到哪里受了伤。在层层火光电光之后,一张熟悉的脸,兴许是破阵耗费了太多气力,眼神之中是怒气腾腾,是杀气腾腾,涨红的双颊倒似豆蔻少女青涩情动时的红晕,衬托着双眼的刀光血影那样的不合时宜,浑身依稀可辨曾着青绿色的衣裙,应是在同阵法缠斗是被火蚀过,一头长发白了一半,有些乱,散在肩头腰际。 若不是知道方才她使了灭世之力,只这样看着,倒显得有些可怜。 除了那双眼睛,同霁欢全然不同,其他确实,同霁欢一模一样。 商炏在感知到阵中之人趁乱逃遁之后,撤下长剑造出的屏障,同陌桑的一望,留下了一句“望神君日后同去九重天,详谈今日之事。”后,继续追着那人远去。 去不去,怎么个详谈,日后再说,他倒还好,若去,必定牵扯出予绎,予绎既然在避自己的父母,就不应当牵扯出他。日后再想,顺其自然了。 现下还有几桩事情要他留下主持。他担着上古神只的名声,又是冥君北翼衡亲请的证婚人,连接的、承担着的不只是冥君北翼衡、九凤妘家一族,更是魔族神族未来的命途,更重要的是,如今末址几人已经牵扯到明面上,还有音楠来此的目的,这件大事师兄凌珩之虽然没有怎么交代过他,但是几番纠葛,他亦是责无旁贷。前面的都还好说,有身份摆着的。 但是协助音楠取得竖亥遗骨这件,闹了这样一场,这么个结果,他原先的盘划倒是一丝也用不上了,总不能用身份来要吧? 远处炎胥萝在耿青穆的保护下稳稳落地。 “在下多谢耿家公子,危难之际不顾自己安危搭救之情,日后家中长辈必当亲自登门致谢。”炎胥萝拱手谢道。 耿青穆也没有想到自己急匆匆赶来正好遇到这一场,当时他还没有看清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只看到飞到空中的炎胥萝,心下诸多疑问,也没管个危不危险安不安危的,看得出来炎胥萝在半空中的挣扎几番的无奈,耿青穆觉得她有些形单影只,孤苦伶仃的。 “举手之劳罢了,虽然不是一同出末址,但到底也都熟悉,叫耿家公子显得过于身份,直接唤我耿青穆罢。出来的历练的遭遇,未免长辈们后怕担心,就不要劳家中长辈了。”耿青穆摆手说道。 “本姑娘承情。”炎胥萝笑道,又问:“不过,你不应当同君上一路么?怎么现下才来?是有其他安排?” 耿青穆听此一问,叹了口气,语气有些不忿:“这桩事嘛,我也想问一问君上师兄,是个什么安排。走吧,霁欢姑娘似乎受伤了,也去瞧一瞧。” 四十八 芽岛之上的水利布局也颇得章法,从长海引过来的水,八面汇聚,似乎流入了暗道又汇流进长海。曾经九凤一族在此立族,人世间的风云变幻将山川海洋或者河流慢慢改变,神山或仙界虽然不比人间,但也有时移事易一说,多的是无可奈何,但此处几十个万年间代代绵延,应当也有个风调雨顺常日安乐。 音楠虽然已经感受到周遭风波暂时平定,但仍只是半蹲着抱着尚未清醒的霁欢,口中缓缓却也焦急地喊着她的名字。夜笙在霁欢的身旁幽幽泛光,也有幽幽之声传出,弥散开来,似有月光铺陈,抚慰大地。耿青穆同炎胥萝一前一后跑到面前时,看着君上的这个样子有些陌生。 耿青穆犹豫了半晌,看神君陌桑也在向此处过来,想着霁欢姑娘多少能耐尚且成这个样子,估摸着又是在上一场中逞强保护了自己的君山师兄吧!听闻耿青穆道:“君上师兄,霁欢姑娘这是?”语气中有些不对劲。 音楠没有答话,瞟都没有瞟他一眼,炎胥萝看了耿青穆一眼,嘴角微微翘了翘,是嘲笑他的意思,炎胥萝并不了解这个耿家的公子,更无从去猜他心中的想法,看君上这个态度,估计在沐照当弟子的日子也不太好过。但是经此一事,炎胥萝认他这个兄弟,曾经未能拜在凌珩之师尊座下,多多少少的不平不服心绪,在恩情的渲染下,终于烟消云散了。 耿青穆见君上这个态度,什么意思?自己没有上来就发难师兄,只是关心一下霁欢姑娘的伤势,他还冷脸相对?一个转念,耿青穆灵台突然清明,犹如懵懂儿时,他的父亲教他的第一桩道理时,醍醐灌顶,只觉褪去了一身尘秽。 君上师兄这个态度,耿青穆心里想,也许是因为君上并没有觉察到他被落下了。 时间回溯,近几日他都觉得脑壳有些发昏,记忆点点滴滴零碎不堪。最清醒的一件是刚到大荒遇到泓渃,然后到冥界路上遇到陌桑神君。到了冥界应当是要吃个喜酒,自己或是伤势未恢复大好,在冥界的鼎沸热闹声中,丝竹管弦倒是将他的睡眠辅佐得刚刚好,睡的沉也醒的晚。 君上师兄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撇开一些现在也想不起的梦里事,约莫是在他意识混沌,又没有完全混沌时,听到的一句:“不知此行带着他们,是对是错。” 耿青穆将“他们”反应过来应当是指他自己个儿和霁欢姑娘,但是为何君上要怀疑个对错,这不是如万物法则顺其自然般么?想出答案前,已经真正落入了混沌海。醒来之时,房中已经没有人,君上的茶盏摆着,不知道凉了多少个时辰,好容易找到个冥界小鬼将,问到了自己睡了多久,但是却没有问到同自己一路过来的君上去了哪里。他知道许多话不能提,故疑问揣在心里,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好在,冥河旁忘川畔种树这件事情,作为婚礼的一项还是吸引了不少冥界鬼差,耿青穆找到的冥界小鬼将同他说道:“仙君来一趟也是不容易,看样子错过了昨日我们冥君的婚礼正礼,不过来都来了,眼下找人也没个头绪,不如去忘川边看看,也算是不虚此行。” 耿青穆在忘川边上的人群中,看着陌桑神君领着一双新人在举行的仪式,新人顾盼神飞,洋溢着的喜悦之情也感染了耿青穆这样的楞头青小伙子,但是他总觉得这对新人有个什么地方不对劲,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这个不对劲在哪里。后来只心想,待这仪式完了,问问陌桑神君君上去了哪里。 走神一事着实费时间,刚好他来得晚又站在后头,对前方是个什么形势也没注意听,等到回过神来,也只能看到妘家老夫人在告诫族众些什么,似乎是安排了一些大事,耿青穆运气不好,自己举目无助,好在耳风在这个时候好用了起来,约莫听见个: “大荒必定出了大事” “多少年平稳日子怎么这个时候出事了” “既然族长和神君还有小族长几个都过去了,想必也出不了多大的事” “诶,倒说小族长这个郎君也是有担当的,二话不说就赶着去了,咱九凤一族以后也就是神族和魔族都不敢动的一方霸主了吧” “嘻嘻嘻,谁说不是呢?你没看到两人感情好着呢,从远处过来我就在瞧,姑爷的眼睛就没离开过我们家小族长”云云。 在他们闲篇扯远后,耿青穆思忖了半晌,也四处找了半晌,看了看冥界遍开的曼珠沙,想到末址有传闻说,曾经君上迟默和君上迟娑都同这冥界缘分不浅,如今这也算是一桩物是人非了。人没有找到,耿青穆也只得追着陌桑神君的步伐,往大荒而去,毕竟借竖亥遗骨是正事,君上师兄无论如何也定会同他在大荒汇合。 也是如此般般,方有刚来的巧合,搭救了一把炎胥萝一事。 但既然已经灵台清明,如今再说这些,倒是显得他斤斤计较、抱怨哀戚了,他堂堂男儿,怎会抱怨?况且如今是这么个情形,中间的事情找个机会再问问吧,嗯,找炎胥萝问问也是甚妥。 “音楠?耿青穆?”霁欢醒的突然:“耿青穆,听说你受伤严重,现下好了吗?”倒是始料未及,霁欢姑娘醒来第一件事竟然是先问了耿青穆,果然还是霁欢姑娘更关心她,耿青穆觉得被君上忘却这桩事铁定可以放下了。 “我……” “他好多了,睡了这多日,受伤缘起差不离,但是伤的不及你重,却比你修养的好。”音楠边扶着霁欢站起来,边打断耿青穆道,“方才你的样子让我担心,现下缓下来了吗?” 耿青穆脸色铁青,嘴角抽搐,炎胥萝努力憋笑,嘴角都快咬破了。 “嗯”,霁欢看着音楠笑答道:“你的夜笙不是为我疗伤了吗?方才似有急火攻心,如今无碍。倒是阵中之人如何了?” “逃跑了。不过那位大殿下已经追过去了。”音楠看到陌桑已经走近过来,又继续道:“霁欢,如今你可不用怀疑自己了吧?” “本神君也瞧见了,是仿了你的模样,这后头有什么阴谋,商炏会去查,你们暂且不用担心。如今经此一场,怎么都要办了此行的正事要紧。”陌桑接道,免了炎胥萝和耿青穆的礼,复道:“这遭怕是妘家不太好说动了,不过有本神君斡旋说合,问题也不大。” 四十九 九凤妘家的家族历史编撰的不算厚,除却妘家发迹之初的几件重要事件,往后就是上古战场上几场赫赫有名的战事,再之后,与其说是历史,不如说是族谱。况且,上古战场上除了应宗一脉一直是以和平为念,其他的门派、宗族等,多多少少沾了杀戮,无论后头修成了什么样的神仙,供职在何处,后世如何渲染,到底是底色摆在哪里,更何况是九凤一族妘氏先辈那个时候做出的抉择,外界的传闻中,虽说一直是称赞敬佩有加,但也不外乎一些闲言碎语。 九凤一族居于大荒都晓得,大荒到底在哪里、怎么去,其实算来算去也没几个摸得清。所以流言传不到这个地方,九凤的妘家世代繁衍,经过多少万年,发展到如今,后裔已经逐渐凋零下来。 也正因为如此,妘家的族长传承到如今妘琝这里,他更不可在一些迫不得已的场合,朝外界示出一丁点弱。此回喜事变成了一桩麻烦事,归根到底,妘琝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也着实无可奈何。 正当陌桑同音楠在商谈时,妘琝安置好在音楠笛声铺陈中,已经好转大半的妘星芦,交给了自己这个新女婿。妘星芦睡得静了许多,也让这个满脸风霜得父亲,似定下了一些决心,走到陌桑神君面前,这是否是个好时机,留待后世再评。 不待陌桑开口,妘琝拱手,没了先前的怒气,道:“此番感谢陌桑神君。方才在下言语无状,颇有失礼,望神君切莫怪罪。但,既然有此一场,或者权当看在小婿曾经跟随神君多年的情面上,也请神君告知实情。如今,闯阵的逃走了,有九重天的大殿下去追,陌桑神君留在此处,想来也并不是再在我族中讨一杯喜酒喝。” “哈哈哈,族长说笑。冥界婚礼一事,是出了些意外,担着魔族、你九凤一族,还有冥界一众的前途。你也知道,这任天帝,颇有些时候啊,训斥众神仙,要以慈悲治理六界,但帝位之上,却从没有慈悲之人。族长应当能够理解本君的一番心意。”陌桑言辞语调与一贯说话无异,缓缓幽幽,评价天帝那句更是多有调侃,但神色却少有严肃,算是给此事定下了基调。 “我老了,但这些我还是听的明白。”妘琝想起当初同魔君酉央商议的这桩婚事,天帝是同意了,但等这几千年,里头的意思自然不言而喻,于是继续道:“想必,这两位就是替家中不孝女弥补错漏的两位,方才因闯阵之人容貌与姑娘极其相似,有些误会。如今既然解开,九凤一族欠两位一桩恩情。”妘琝朝音楠和霁欢说道。 音楠听得出,妘琝说误会解开,不过是暂时放下这桩事情,误会在那里,没确定闯阵的是谁之前,是解开不了的,但也顺着回道:“劳陌桑神君一番筹划,有道‘事急从权’,我们亦有失礼之处,也请族长切莫怪罪。” 妘琝摆手,咳了一声,似乎与先前婚礼上那神采奕奕、目光如炬的九凤族长,有了一些不同。 陌桑借着这个话口问道:“误会?族长真不再计较?” “既然大殿下已经去追寻那人,想必我芽岛之上遇到定有前缘筹谋,个中究竟,不该我九凤一族知晓的,不知晓才是正道。至于到底是谁?到我家里来是个什么打算?又差点毁了芽岛是个什么惩处?此后,央酉央魔君上表九重天,讨要一个说法,此事也就了了。”妘琝淡然回道。 音楠听罢此种语义凄凄,朝陌桑望了望,陌桑垂眼颔首,此时隐瞒身份来意,已经没有多少意义,且显得心胸狭隘。于是摇了摇手中的扇子,指了指音楠霁欢一行四人,对妘琝介绍道:“这几位确实是本君的朋友,来自,末址之境。” “末址之境?”妘琝,以及在不远处照顾妘星芦的北翼衡几乎发出惊讶。 “不是九重天上二殿下曾经亲自领兵,已经将这末址之境……逼入封印了吗?”北翼衡急问道,当年那一场若不是陌桑神君拦着,想必他也会加入这场战火,此后具体什么情况他不知,传闻流言封是封不住的,但拼凑出来应当与“封印”这个表述差不离。 陡然又提及万年前的事情,好在予绎不在,不然高低要给他自己个儿一巴掌,音楠听此已经能够泰然,拉着霁欢的手又握紧了一些,回复道:“此事说来话长。” “那,这位是?”妘琝追问道,目光盯着音楠,那支疗愈元神的笛子夜笙,他实在有一些疑问,对夜笙持有者音楠,自然有更多疑问。九重天和末址之境的恩怨,他不掺和,虽然说不知道最好,但既然知道了,再做遮掩倒显得自己在中间谋划什么,况且还有一桩问题他似乎已经快摸到答案。 陌桑赶在音楠前回道:“这是末址之境的新君,音楠君。” “哦,倒是在下无礼了。” “是晚辈无礼。”音楠感觉此行被浇灭的希望又有了轻微的火苗。 “那敢问,上神如柒,音楠君,可认得?” 音楠同陌桑面面相觑,不知道几经周折,妘琝为何问到了自己的母亲身上,但还是诚实回道:“正是晚辈母亲。” “哦,原来如此,在末址之境,难怪,难怪,是找不到踪迹。”妘琝长叹一声喃喃感叹,继续说道:“此问有些不妥,但音楠君手中的法器夜笙,曾经是战神蓐收凝练的最后一件法器,传闻有回转时间之力。当年九凤一族、竖亥一族还有神族后代一支的长辈,在上古战争中,一齐拜入过战神蓐收的座下。后来战事硝烟渐熄,战神蓐收不知所踪,这把法器,据传,传授给了一名弟子,上神如柒。而此之后,上神如柒也在六界四海没有了踪迹。我辈先祖知晓此法器回转时间之力若是被滥用,天地间又将浩劫不休,令族众及后人,若有一日寻得踪迹,便将其同竖亥遗骨一样,结阵封印。” “所以,你要让音楠,将夜笙给你?”陌桑指了指夜笙和音楠,疑惑问。 “不。”妘琝否认道:“不,神君误会。我族如今已经不复先辈之力,现而今竖亥遗骨已经有人来闯阵盗取,此后再留夜笙,只怕九凤一族这点血脉不保。我说这些,不过是话到此处,多言语了几句罢了。只是,夜笙能疗愈元神之力,传闻中提了一句,本来都没有当真,毕竟战神所炼,杀伐之力还可信些。但如今看来,果真如此。” 音楠听到那句“回溯时间之力”时,心神动了一动,一件往事迅速过了一过,心道:“担心的不错,这力量滥用,将会是不可预料的劫难。” “想必战神归隐,散去踪迹,留下了这个拥有这般力量的法器,也是在警醒六界,切勿再次踏入上古乱战的漩涡。”音楠回道:“至于回溯时间之力,获得了这般力量,是缘还是劫也不能定论。”这似乎是留下的一个幌子,引着不怀好意者,自堕时间轮回,天命轮回,又何尝不自取灭亡的之路。 妘琝点了点头。此番交谈,算是缓和了彼此的关系,也让妘琝心下的打算又定了几分。 “咳,咳咳。”急咳传来,妘星芦醒了,“爹爹,贼子抓住了吗?” 妘琝走过去,妘星芦原本抓着北翼衡袖口的手,转而抓住妘琝,眼神中有怒气有急切,妘琝安慰女儿道:“莫担心这件事了,先好好养伤,等好些了,爹爹再详细说给你听。” “是,你先别想这些,好好休息。”北翼衡亦道,眼中尽是疼惜担忧。。 妘琝看了看,夜已过了大半,暖意融融的芽岛,此时到有风雪降至的迹象,他身有疲惫,同大家道:“还有什么其他事情,明日再说罢!请大家到府宅内先休息休息。” 五十 子夜半程,各自安寝,至少明珠的皎皎光辉渐次息下,是醒是梦都安定。 幸而,妘家府宅因为担心千室门阵阵法,影响族内日常作息,万一有几个没有看管住的孩童误入此地受伤,阖族府宅均安置在芽岛东北向的一座小山上。半山错落房屋,在这样一个夜里,森然立住,四野未见光火,陡然出现在众人面前时,炎胥萝觉得,这样的布局晚上犹如庞然大物,叫人心生恐怖。 但若是常日里,家家俱在,人声鼎沸,灯火、笑闹不断,倒像是寻常凡人家的平顺生活。 距离的远些,受到先前那一场的波及自然就少了一些,除却山门两侧石墩和牌坊匾额塌了一半,以及上山途中几根立着的石柱倒下外,其余见不出受损严重的样子。那道匾额上书,简单四字“蔚然长青”。 夜色在此时又如水起来,虽然寒气未消,隐有雪落,但似乎也在被长海的暖风吹散。至上山顶,便是妘琝一家的住处,族长宅邸,用心可见一斑,在这样的位置上,想必俯瞰整个芽岛,尽收眼底,或是风光,或是急情。 随着妘琝带路,一路上石柱顶上置的硕大明珠,一颗一颗亮了起来,照着房屋错落的不同样子,倒是别样风景。 音楠四人被安排在一处西侧的小院,未同陌桑神君在一处,陌桑神君经过这么几场,觉得自己需要更加安静的地方,话这么说,实则是不想同几个年轻小辈的老友同在一处,显得他不够稳重。 炎胥萝、耿青穆出来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大事情,心中均装着一些沉重,犹如千斤巨石,早早道别。游历以来,炎胥萝已经养成了大事记录的习惯,此次事情桩桩件件,来龙去脉她所经的有个大概,终于有时间可以写一写,化出簿子动笔,不消两刻,也搁笔就寝。 音楠想到霁欢今日身体的异样,照拂着霁欢也躺下。自己为霁欢盖上被子,轻轻地落下一个额间吻,霁欢双颊绯红,对音楠事无巨细照顾她,显得非常不适应,话头起了几次,但是音楠饶有兴致,沉默温和,倒水擦脸脱鞋子,她似乎也能够习惯,便也不推辞。看着霁欢阖上双眼,音楠翻手覆在脉门上,脉细稳健,竟然一丝不对劲都探不出了。 此事怪异,但霁欢自我调息能力远在他之上,既如此,当作是好事吧,! 叹息一声,却如同吐尽胸中浑浊,反倒是神思清明起来。在霁欢房门前,三台石阶上,慨然望月。水镜抹开,末址尚在白日,沐明中有朗朗诵读的声音,守在水镜旁的小童不在。想来是父亲安排的课业,沐明之上若是不忙碌,父亲总会翻出几本典籍,领着童子们诵读,其实,自己被迟默安排了这个君上的名头后,才明白过来迟默曾经那句话。 她说,不是同自己,是同那时来探望她的陌桑说:“我觉得,其实末址之境,有几位师傅打理,事务又并不多,没必要一定要有个不把稳的君上。”“不把稳”,指的是她自己。 音楠后来同予绎,应该是初到末址还是凡人的予绎喝酒时,予绎也有此一问,他答不出。后来知道了原因,但这因由已却,如今看来,他不在末址,自己的父母和师傅,其实治理的比自己更好。 “音楠。”不知道何时,霁欢站在音楠旁边,突然唤道,语气和缓而温柔,“你说这月亮,同末址看到的月亮是同一轮吗?” 音楠看着地上被拉长的影子,衣襟在凉风中翻动,影子游动起来也颇为有趣,音楠又看着霁欢,双眸中倒映着月亮,缓缓道:“曾经在凡世听过一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但是十亿凡世也不尽然是共同一轮月。” “是吧?”霁欢点头道:“真是好词句,亦是好愿景。不过,我还是觉得末址的月亮好看。” 嗯,末址的月亮如同霁欢的眼睛。 “极界的月亮是什么样子的?”音楠问道,那万年的时光,霁欢也曾经多次这样望着月亮吗? “嗯,极界没有月亮,只有脚下的星河。”霁欢道,不知道为何,在极界的记忆单薄的如同半页书册,寥寥几句,又似乎刻意被留了白,无从写起。 音楠轻轻抱住霁欢的肩膀,望着远方,夜色变得朦胧,低语道:“霁欢,明日诸事可定。回到末址之后,应当禀明父母双亲和师傅,要好好操办一场。”这或许是末址几十万年岁月里,第一场君上的成婚之礼。 “嗯?操办什么?”霁欢有些不解。 音楠将霁欢身体扶着面向他,比不得日常中摆出的沉稳做派,面上是少年之气,说道: “你说呢?在冥界顶着别人的样貌,领的也不是我们自己的婚箓簿,终究不是正礼。”这件事,母亲,应当也会很高兴。但是他父亲是不是个高兴,他尚且摸不准,先前的一番话此时又落在他的心间,一圈又一圈,回声阵阵。但这不重要,音楠觉得,他并不会,也不屑于历一场死别才能担的住末址的重责,况且,有一些他亦经历过了。 霁欢眉眼弯弯,嘴角含笑:“嗯……待你过了择君之礼罢!”又想起先前,妘琝在讲诉夜笙的来历时,提及的那桩回转时间之力,音楠明显有些心事,而她没有睡沉,也是被那闯入梦境的用力一握而惊醒,遂继续问道:“音楠,你使用过那样的力量吗?” 虽然没有提明,但音楠知道霁欢在说什么,有一股隐痛传来,只沉沉地回了一个“嗯”。 “怎么样?” “悔之晚矣。” 霁欢突然想起了在渊域之中迟默的那句话,从心底幽幽传来熟悉声调。 “音楠,你知道何为天命吗?所谓回转,真的能够更改天命吗?”月色皎皎,将霁欢的声音衬托的愈发清冽,飘飘乎似入幻境。音楠不知道霁欢是否意有所指,更不知道为何提及这样的词语,难道,那桩事情,曾经的迟默也知道了,并且讲诉给了霁欢?或者,霁欢万年时光之中,也有什么后悔之事? 音楠微微一叹,仿若追忆不可更换的曾经,回道:“天命?浮生若蝼蚁,轮回是天命,得天寿而永年的神仙,也有过不去的关劫,亦是天命罢!而回转不过是成全一些妄念,若是天命可改,昔日战神何需凝练此物?”音楠似乎在回答霁欢的问题,也似乎是在继续思考,那桩事请,让他得到的不就是这样一个结论,这样一个问题? 如今想来,当年他陪着迟默历经的一场,是迟默的劫数,又何尝不是给他划定的陷阱? 那时的迟默,正在经历劫数的第一场考验,时常深思混沌,而相应的末址境内瘴气频生。他知道,末址之境生死存亡与末址女君的心境息息相关,那些吸食多少个万年的瘴气浊息在君上的灵魂深处长着,靠着君上的修行,调息自己也护佑末址的平安,这样的一种平衡或许是世外之境都避不开的一种宿命?几位师傅经历的多,对此似乎讳莫如深,也亦是无能为力。音楠那个时候毕竟年轻,所思也浅,想的并不是很明白,只道迟默一边懊悔一边压制,日子过的很是辛苦。 他也心疼迟默的辛苦,自己何尝不是末址众生灵之一? 也是这样一个契机,他的修为突升一个高度,那把被他把玩来,不过普通音律器物的夜笙,头一次被他悟出了法门,而听母亲传授时说来的回转时光的力量,也在悟出的瞬间掌握。 法器之力,原是如此。 音楠在万年等候的日子里,反复验证了许多次,迟默所经之事,是否有一个关口是可以换一换后面的结局的?想出来的唯一一个就是他曾经的干预。那时他才晓得,夜笙的这个力量如同穷途末路之人,于茫茫无际的沙漠之后所遇的一汪甘泉,是心之所念,亦是让人沉沦的幻象。 音楠的天分其实并不在迟默之下,不过很多时候他没有多少责任压在身上,过的恣意一些。所以,在了悟夜笙的法门之时,将这桩力量掌握的刚刚好,一次试验便成功了。他利用夜笙回到了迟默的过去之中,妄图改一改,一些促使迟默与予绎相遇的巧合,世间因果总是环环相扣,少时的音楠以为打破一个环,就可以让后来有所改变,甚至南辕北辙。 但事实是,他成了这个劫数的催化剂,更成了迟默的催命符。 若不是他的父亲母亲及时阻止,或许也是他的催命符。 毕竟,一旦饮上了沙漠甘泉,不把命搭进去,是停不下来的。他的母亲,如柒上神,同他说过:“夜笙这样的力量,为何师傅会放心将它交给为娘这样一个小弟子?不过是我是众弟子中除执一门修的最好的罢了。” 除执,是抗争天命的法门罢! 音楠的神思走的远,他不知道要不要给霁欢讲一讲这段过往。月色在云层之中穿行来回,星河璀璨,各处星宿神官应也在打盹,树影重重,衣袖微摆,霁欢没有追问,似乎是懂了,也似乎想的更多,但眼底此刻有了倦意。 就着这样的月色,同那日在月亮门下,霁欢靠着音楠,音楠轻轻抱着霁欢,享受这样一个似乎天长地久的夜晚。 五十一 “他们就这样,睡了半夜?” “像。” “唤不唤?” “容我缓缓。此刻我心有隐痛,我想,我看清楚了一些问题。” 半树藤萝,柔和得似乎泛出光晕的紫色花瓣,应是在夜风微凉中,为一双璧人落下了花瓣如雨。鸟雀啼鸣,将本来就安静的一座仙山,点缀的更加幽深。夜晚随着月色入眠的奇花异草,在晨起的斑驳阳光中,散发出香甜气息,甜意暖人心。 层层戎葵之后,霁欢与音楠二人头相倚,几缕发丝亦缠绕在一起,二人此时应还在一场绮丽沉梦之中。音楠的外袍罩在霁欢的身上,仅能看到霁欢的发髻和青丝垂地,发髻处落几片花瓣,音楠的外袍也沾了一层花瓣,在红底之上,紫白的小花渲染出一层朦胧意,褪去大红外袍的音楠,面容似乎恢复了往日少年模样,身形清朗,也显得愈发挺拔。 是一幅好图景,让人忍不住提笔描丹青。 但是在一早起来,心中想的是今日有大事需商议,心事重重、眉头深锁的耿青穆看来,心情有些不对味。他原本已经对前几日事情有些开怀的心绪,此时又跃动起来。 难怪啊难怪,难怪一路上,师兄瞧他总是不对头,他竟然是个猪脑子,原来有这么个意思!将他留在冥界一事,师兄没有解释,以为是胸中自有坦然,现下看来,师兄也是忘得真心实意,图的原是个二人世界啊! “好算计的君上师兄。” 炎胥萝看耿青穆咬牙切齿嘟嘟囔囔,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来的一路上,耿青穆也给她讲述了此行的目的,她心中有自己的盘划。 “你这是吃醋了?吃君上的醋?”炎胥萝胳膊肘努了努耿青穆,打趣道。 耿青穆垂眼看了一眼炎胥萝,未置可否,反问道:“传言中对君上痴恋的很的,是谁来着?” “看你这么小气,霁欢姑娘想必也瞧不上你。”炎胥萝挑了眉,瞪着耿青穆笑道。 说到这里,二人相视一笑,炎胥萝道:“我游历以来,有个记录的习惯,你说这,我要不要记一记?”说罢,手中又化出昨夜记录诸事的簿子。 “我倒是可以为你的簿子添一幅丹青。”耿青穆回道,“回去末址方便多摹几幅,莫说雪坞之中,即使在沐明内部,都定能够换几件宝物。” 九凤一族留下了守岛的童子,领了陌桑神君和族长妘琝的令,前来请音楠一行至正厅议事时。从正厅一路小跑过来,又从一侧爬了十几级台阶,走到西院,气息还没有调匀,所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让人想不通的图景。 来的路上,这守岛的童子,一边尚在历经昨夜的一番大事后的后怕之中,一边反复默着陌桑神君的交代,神君原话是:“务必请炎姑娘一道过来。”炎家姑娘是哪一位他怎么知道,只能把这句话默的清楚。 守岛的童子,还没有从大名鼎鼎的陌桑神君,竟然同他说话了的激动之情中缓过来,就不得不领命办差。虽说留下他们几个守岛,除了另几个兄长,都是有着些本事在身上的,而自己留下来的主要原因是,晕船。自己的年岁不大,本事一类的还没什么拿得出手,昨夜一事切切实实吓得他一晚上没怎么睡着。 晨起,正厅已经是议事的架势,阖族都还没有回来,族长夫人也没有回来,自己的一家子人更是没有回来,小族长又是这么个情况,不敢想,不敢想。 芽岛之上,没来过什么大人物,现下陌桑神君同族长在正厅一边落子下棋,一边论着些事情,他听到的几句中,都没有离开过竖亥遗骨,在他心中,已是惴惴不安,看来九凤一族要有个劫难了。 是以,在看到西院微风下这样一幅让人想不通,却又如此美好的图景时,守岛童子的心情松快了一些,悬着的心装进了肚子里,或许只是自己想的太多了,没来由那方有灭族之祸,这方还在描画作诗的。 但是此时,打扰还是不打扰呢?族长交代他跑这一趟腿,顺便提了一句,可提醒客人们换一换房间内的干净衣物,这么再想一想,自己心中百转千回的,但实际上事情是想来急,也没有那么急。 且再看看。 童子在台阶上静静望着里边,二人似乎还在睡梦中,这景象倒是有些让人春意萌动;另外的一个就着假山下平整些的一块石头在作画,也不知道哪里寻来的笔和颜色染料;还有一个姑娘在一个本子上写着些什么。日光将将好,这图景也让他忘却了昨夜一番波诡云谲、风云变幻的打斗,心也终于静了下来。 倒是不消半刻,或许是被墙头鸣啾的鸟儿们唤醒了,音楠睁开眼睛,动静带着霁欢也醒了,四人相对,面面相觑,耿青穆低低地咳嗽了一声,对炎胥萝道:“我画好了,虽有些粗糙,但是神韵俱在。你呢?”。 “我寥寥几句,但是意头颇深。” 继而二人相视一笑,音楠见状,心里明白了七八分,脸上也不经意流露出笑意,出来一路至今,倒是此时难得的心静。霁欢虽不明所以,但注意到在远处踱步的童子,招了招手。 守岛童子像是在偷看别人花前月下时被发现了一般,有些不好意思,便正了神色,赶过去将事情一五一十禀明。 “真是神君这么说的?”听罢童子禀报之后,音楠问道。 见童子点了点头,炎胥萝眉头紧皱,咬了咬嘴唇,同音楠道:“君上定然了然陌桑神君的意思,我自当义不容辞。” “什么意思?为何义不容辞?”耿青穆不解道,“为什么没有说耿家公子一道过去?在冥界之时神君已然认识了我啊?” 音楠没理会耿青穆的疑问,看了看霁欢,解释道:“此事我本不想炎家牵扯进来,离开之前,炎家尊长特意来沐明找过我一趟。” 不等音楠说完,炎胥萝继续道:“我知道父亲有顾虑,我出来之前父亲也是交代许多,对于祖辈的历史也是再三强调。但我觉得,父亲的顾虑未免狭隘,若是我不曾遇到君上和你们,君上要替父亲和炎家守住秘密,自然不容我置喙一二,但是既然已经遇到,且神君已经如此说,自然有一些非同小可的缘由。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女在外,父命亦有所不受。” 一番话激昂慷慨得有些莫名。 听罢炎胥萝的此番言语,耿青穆一头雾水,只将目光投向霁欢,但其实霁欢此时,也还没有将这里头的弯弯绕绕给捋清楚。 音楠拉着霁欢往房间去,边走边说道:“炎家尊长既然知道我们要来大荒,也知道来此的目的,仍然找我说这一番,他不是狭隘,而是谨慎。你们稍候片刻,洗漱之后同去见族长吧,但是,炎姑娘且冷静冷静,有本君在,暂且无需你们冲在前头。” 看着君上们的背影,耿青穆低声问道:“君上似乎有些不悦,你说你怎么突然如此激动?一点也不复方才的样子。” 炎胥萝在努力平复自己的心绪,白了耿青穆一眼:“所以我说,你是个不谙世事的公子哥,我父亲那个人你也见过罢?谨小慎微明哲保身,都什么时候了,仍然不明白‘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 炎胥萝说的激动,半晌平复变得无用。耿青穆也不计较,她此时对自己一番莫名其妙,也没什么褒义的评价,倒是她说的自己父亲的这桩他不甚赞同,炎家的历史,他在学堂之时听过几句,虽然不多,但对于现在这位炎家的尊长亦是褒扬,遂宽慰道:“父辈经历毕竟多些,我觉得你这话说的会让他们寒心。” 宽慰的话还没有说完,耿青穆突然记忆翻涌,灵光乍现。 原来这个炎家就是那个炎家。 五十二 层层翠竹掩映下的小径显得惬意幽深,领路的童子恭恭敬敬。 音楠拉着霁欢在前面走着,炎胥萝心事重重,耿青穆也无暇打趣,看着三人,除了霁欢姑娘如今脸上总有一层浅浅的笑意,君上师兄同炎家姑娘的面色都不太好。 音楠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方才一个洗漱的功夫,他看着霁欢立在窗前看着远方,眼中有些意头探不清,一个夜晚过去,霁欢心里究竟装着什么?难道昨夜之事还在感怀?或是在计划着什么? 自己莫名有些沉重和慌张。 陌桑神君特意交代炎胥萝同去,是了,神君往来末址多年,对一些往事知晓的恐怕比自己还深,毕竟迟默在历劫之前,可从来不是一个藏得住事情的人。此番同去,应是神君同妘琝族长谈得不甚顺利,要走出利用炎家同妘家的关系这步棋,以情意来动人。 这些都在自己思虑之内,自有一番应对和打算,但是,商炏已经离开,一个夜晚,已经足够九重天探明事情来由,再布下下一步的谋划,这桩谋划是什么?大荒之行会安然结束否? 虽不曾同天帝有过面缘,但种种事迹看来,并不是一个养虎为患的天地之主,对于天帝来说,末址之境可不就是那个虎患? 音楠心思变得深起来,落在霁欢眼中,霁欢却似乎都明了一般,对他说:“音楠,你且安下心,还有我在呢!” 这话让音楠无奈,伸手抚了霁欢落在额前的一缕长发,笑道:“我觉得,我同你说这话才对。” “都一样。”霁欢说,都一样,这让音楠脸上的笑容凝住,多了许多心疼。 而耿青穆在快到正厅前,终于将记忆海中,之前还模糊了一层的纱幔给扯了下来。 关于末址之境的历史,其实,家学之中总是有些讳莫如深,常日里,学堂夫子们教授的以实用之道为主,兵器锻造、修行心法、避劫之术、剑术、书法、丹青等等一概,在末址的众多家学里头都算的上排前头的,有时候家学之间互相切磋也是有过,但是历史,均只有个大概,以前他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妥。 能够想到,这个炎家就是那个炎家,还得益于在沐照,凌师傅座下听训的这段时间。 有些事情,师傅也并不是特意要讲,大多数时候是在教授君上师兄,倒是也不避他。炎家的渊源也是这个时候他才顺了个模糊的脉络。 当年炎家在上古战场上算是颇有名头,虽然是创世神的旁支后代,但却是以凡人之姿起于微末——自然,那个时候,各界之间分的并不是那么清楚。炎家祖辈拼杀一路重新得来的神元,着实令人钦佩。后来如何流落到末址之境,又为何不怎么出世了?凌师傅点到即止,但想来是难以启齿的一段历史,造就了如今这个局面。这也说得通先时演武场上,炎家尊长同炎胥萝说的一番,以及后来找君上师兄陈情一番的原因了。 不了解的事情,耿青穆觉得,自己的的所谓宽慰,显得浅薄又无知,如今虽然也算不上了解,至少是知道了个大概,于是此时连带着,对炎胥萝都多了些崇敬之情。既然如此,那他们耿家又到底有个什么样的历史啊?耿青穆意识飞走,突然被一声给拉回来。 “音楠君,本君承诺的,有我在中间斡旋,问题不大。你可欠我一桩。”还不待音楠走近正厅之中坐定,原本坐在主位之上的陌桑神君,便施施然前来,“啪”一声摊开扇子,同音楠说道,不等音楠回答,又向霁欢道:“昨夜月色皎皎,想必月光之下,你也已经大好了罢!” 神君在打趣霁欢,让音楠想起昨晚似乎,院门外有一片衣角飘过来又飘过去,霁欢反倒坦然回了一个“嗯”,又笑道:“不过昨夜的风有些凉,石阶更凉。” 音楠先前想的“以情意动人”看来是狭隘了,遂也接话道:“师傅闭关,为神君烧制了一套茶具,师傅的手艺,母亲的新茶,能够还这个人情罢!” “哈哈哈。”陌桑打了个哈哈,回到了座位上,端上妘琝添的茶,慢慢品着。 较之昨夜,真是和谐。 耿青穆和炎胥萝,恭敬行了个礼,也同君上和霁欢朝妘家族长颔首拜了拜,坐定之后,看妘家族长忧思忡忡,音楠便直接开口道:“昨夜诸事暂定,陌桑神君也已经同族长大致说明了我们此番来意,这桩事情,也还望族长成全。”语罢,拱手致意。 “陌桑神君特意说合,我心中有数,只是……”妘琝欲言又止。 “末址之境如今在六界四海是个什么状况,本君心中亦有数,这件事情是有些难为族长了。”音楠见状,沉声道,他明白妘琝的疑虑,九重天也许在等一个机会,那么末址之君亲入大荒,求竖亥遗骨,若是不成,苏醒后的末址之境或是一击及溃之地,若是成,魔界便落了个伙同敌寇的名目,九重天正好师出有名,是个两难的的选择。 “不,老夫并不是为此为难。关于竖亥遗骨,还请各位看一看几桩往事。” 妘琝袖袍挥出,正厅之中显出两幅图景,所现均是昨夜所见,千室门法阵外场地的样子,景象与现而今不尽相同,现在立着千室门的地方,矗立的是一座桓表,想来是过去的图景。 其中一幅,平宁景象不过不一会儿,本来空旷肃穆的法阵之外,突然出现了一名孩童,看样子估摸是在同族内其他童子们玩耍,不留神走到了这个地方,那孩童约莫三四尺,一身素兰绿花的衣衫,许是被前面桓表底座上的繁复花纹吸引,见他面带好奇走近,似乎想要细看一番,也可能是想躲避在桓表底座的背后,谁想,双手还未触碰到桓表,孩童竟然消失不见。 另外一幅中,人多了几个,手舞足蹈,面色焦急在谈论些什么,其中一个,看得出是比如今年轻一些的妘琝族长,似乎在安慰众人。之后转身双手挥动施术,阵法开启,疾风似乎带起了风沙,图景之中众人除妘琝之外,均衣袖遮面。那座桓表,自上而下开始坍塌脱落,却不见落地飞起的石块或灰尘,应是法阵的变化,片晌之后终于停止,现出一条通入地下的台阶。在后面等着的一人,不等妘琝发话,急切冲向前去。谁知众目睽睽之下,此人也消失在台阶前。音楠看的清楚,台阶并不长,应当室遗骨存入之地,隐约看到台阶之下有一壁龛。 两幅图景这样结束。 陌桑神君仍然潇洒恣意喝着茶,眼睛都没有往这边看,似乎心中有数。但音楠们几个,均面露疑色,等着族长的话。原来昨夜上山一路上,族长提及的,将府宅均安置在离千室门远一些山上的原因,竟是如此。 妘琝道:“九凤守护竖亥遗骨,造出这道阵法,历经代代传至如今,从未出现过什么意外,除了这两桩。大约是几万年前的事情了。头一个消失不见的孩童以及后面也消失的他父亲,时至今日都没有找到。九凤一族后代零落,此事在族内掀起了好一阵子轩然大波,我的父亲,上一辈族长,也是为了解决此事,伤及元气,不敌命劫而羽化。后来小女重新造法阵,虽没有将这件她谋划和实施多年的事情说的多么郑重深厚,但我晓得,她也是为我分忧。也是这桩事情后,阖族搬离了法阵范围内,住在了山上去。” 霁欢若有所思,问道:“改了法阵?确定是法阵的原因?” 妘琝缓缓摇头,道:“父亲陨落之时,猜了个原因,当年九凤先辈自堕魔族,或许不为竖亥所容,怕后代魔族身份,又借竖亥遗骨而造势引发动荡,故生出了结界,即是守护,也无需触碰。千室门阵,高妙之处还在,可以隔绝结界。” “可是竖亥遗骨到底有什么力量?”耿青穆听来更是不解,在末址之境,另外半幅不过用来铸鼎,多大的力量才能够引发动荡? 妘琝思量半晌,缓缓道出:“你希望能获得什么样的力量,能够驾驭什么样的力量,就可以得到什么样的力量。” “这……”耿青穆望了望炎胥萝,炎胥萝眉头锁着,对此不作惊讶。 音楠亦沉默不语,在思考着些什么。 “其实,虽然陌桑神君提出你们有一些缘由需要借竖亥遗骨,说是借,也无可还罢?我心底有个疑问。”妘琝停下话头,看了看陌桑,也看了看音楠,继续道:“末址之境,是有另外半幅吗?” 音楠饮了一半的茶,终于放下,陌桑也看向了他。 五十三 音楠看着杯盏之中的茶水,那浅浅半杯清凉,似乎化作了浑浊的滔滔江水,沿着岸壁悬崖回转拍打,前浪无可推,浪力将后一程过来的浪又压了下去,循环往复,形成了一道深不见底的漩涡,而他立在漩涡之上,看着漩涡中心,漩涡似巨兽之口,向他张开,他翻手一覆,峭壁无形,漩涡褪去又滚滚向前,变成海阔汪洋。 这个问题,他没有答复,他知道这句话是妘琝的试探。既然竖亥遗骨有这样的力量,那两幅合二为一又将如何,九凤一族和妘琝心中都没有底,他理解。 “方才,”音楠缓缓道,“族长所说的,‘并不为此为难’,抛却族长为我们现出的两幅图景,意在表明竖亥遗骨未必能取,其他的言外之意倒是允了的意思,在下不明白,既然允了,为何要多此一问?” 陌桑手中的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案桌边缘敲打,妘琝看了看他,想要居中说合的神君此时也能再说些什么。但是陌桑神君,神色淡然,看得出不想开口。 妘琝想起末址一行人来之前,神君同他允诺的两句,其一“九凤一族既然同北翼衡结亲,以后神族之上自有本君照拂。”其二“你既然有意送出遗骨,九重天那边,也自有本君来说合。”陌桑神君的两句承诺,担着阖族的未来,妘琝目前也只有这样一个选择,遂叹了口气,回答道: “昨夜大荒之上所发生种种,在座诸君或许想的是,凭借着神族魔族几股力量,击溃了闯阵之人,除了小女伤重外,我们也并未损失什么。但实际上,闯阵之人逃脱,此后六界必然流出一些传言,传言会传成什么样,大家想必也能猜测一二,传言是否真实不要紧,是否夸大亦不要紧,要紧的是大荒芽岛,此后便不再是世外不能闯的地界,九凤一族也不是不能战的一族。我们,再也不能安稳。为着九凤上下残存的这点血脉,与其守着遗骨,招来源绝不断的祸事,不如送出去。” 炎胥萝听到此,忍不住问道:“可是,九凤不是有此使命,守护遗骨。送出去,族长不担心……” “说是送出去,也不是随便送给任何人,至于‘使命’,九凤延绵几十万年,长居大荒不出,也算是对得起祖辈遗训。况且,已经有陌桑神君作保,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了。不过,”妘琝话头一转,回到之前的问题,继续追问道:“另外半幅遗骨,可是在末址之境?” “确然。”音楠答道,此时再做隐瞒已无多意义,反而会加深龃龉,这已经是炎棽所谓“万不得已之时”,“既然陌桑神君特意让炎胥萝一道过来,此事,就由你来向族长说明吧!”音楠的目光落在炎胥萝身上。 炎胥萝抿了抿嘴唇,看来自己先前一番话,还是有了些效果,她炎家后代,自有担当。遂昂首起身,站在正厅中间,拱手朝妘琝深深拜了一拜,说道: “小女是炎氏后辈第四代。家学之中讲,当年炎家祖辈同九凤先祖歃血为盟,各携半幅竖亥遗骨,约定不复相见之后,一路西行,但途中多次遇到邪魔寻仇,以及歹人抢夺那护着的半幅竖亥遗骨,炎家虽然在战场上博得过一些名号,但到底不是以神力术法取胜的,先辈一行,伤亡过半。阴差阳错的巧合之下,被当时还在天地间游荡而不着踪迹的传说之境吸纳,此便为后来的末址之境。那时,末址之境中只能说没有仇家,但实在是烟瘴之地,剩余一半的炎家先辈也没几个活了下来。方才族长所言九凤血脉残存,炎家亦是如此。” 炎胥萝家学历史学的很不错,往事讲来慷慨激昂,语罢,眼角处有泪痕,耿青穆听闻,心中肃然起敬,递过去一张帕子,但是炎胥萝没有接。只看到炎胥萝看了君上一眼,君上微微点了个头,继而又听她谈道: “炎家为报末址之境收留之恩,之后便献出遗骨,化作成为末址圣物,以祈一个太平安生,既作太平安生之念,遗骨所化的圣物便有回护之力。但如今,不知何种原因,圣物被毁,末址之境又将面临何种劫难?我并不知道,但若能取得另外半幅,修复圣物,或许能助末址安然渡劫。炎家小女炎胥萝,在此恳请族长,成全我们。” 说罢,从腰间取出一枚玉珏。 一直安坐品茶听着未发一言的妘琝,见到玉珏,目光亮了一亮,急切起身,走到炎胥萝面前,双手捧住玉珏,半晌,又从自己身上取下来相同的一枚玉珏,老泪纵横,直道: “是了,是了,老夫只道你们编了话来。没想到,没想到啊,竟真能有此缘分。” 音楠看着那枚玉珏,乃是炎家传家之珏,炎棽虽然同自己陈情,但是早在炎胥萝离开末址游历之时,就将这玉珏交予自己的女儿,焉知不知未雨绸缪?炎棽之心之义,可见一斑。 妘琝一只手拉着炎胥萝坐下,一边说道:“姑娘说自己是炎氏后辈第四代,虽然年岁看起来尚小,但算下来倒是同我是一辈,倒是应该称一声‘兄长’。” 炎胥萝听此,准备起身,道:“这……小女造次了,不敢,不敢。父亲若是知道了,会打死我的。” “哈哈哈,都是性情中人。既然如此,竖亥遗骨一事,正是缘分注定。”妘琝笑声疏朗,似乎扫去前一时风霜,略一沉吟,向音楠和陌桑道:“没想到,一桩祸事,能够了却九凤一族两桩夙愿,所谓天意,天意啊!祸兮福兮,当真难料啊?” 音楠听此,看了霁欢一眼,她正端着喝干了的茶杯出神,面色瞧不出其中意头,不知道她是否听见这几个字。 祸兮福兮,福兮祸兮。 “只是,”妘琝继续道:“听末址之境圣物遭遇此劫,倒与昨夜那人在大荒我族内来此一趟的意思一样,都是为了竖亥遗骨?这么说来,那逃走的,应当也是末址之境遭遇的关键线索?” 此言一出,在场几个心中一惊,像是被突然道破了真相一般。炎胥萝和耿青穆交换了一个眼神,又看向音楠和陌桑神君,若真如妘家族长所推测,那个中必然还有更大的隐秘,但二位脸上看不出一丝答案,倒是喝茶又放盏的动作如出一辙。 陌桑神君幽幽道:“族长慎言。此事干系为何尚无可定论,表象如此,按此追查,怕适得其反。” 音楠也接着陌桑的话道:“在下所想亦如神君所言。况且,半幅竖亥遗骨既已为我末址之境圣物数万载,再取得要攫取其他力量,已是万万不能了。” “竖亥遗骨之力,本神君曾经亦有所闻,只是所谓‘所求即所得的力量’,怎么看都像一个陷阱,或者说,悖论。”陌桑神君将最后两个字咬的更慢些,看着众人表情疑惑,笑道:“若能驾驭什么力量,即为修为所得,那便不再需要什么法器;既知修为不可得,求此法器作补,不外乎自毁根本求得一个瞬时之力,有何作用?外界传闻,总是闻少,传多,连九凤一族自己,可能都没有想过此道罢!” 神君自有神君的底气风骨,音楠面上不作表态,心底笑得猖狂,神君这是看此事几近尘埃落定,不似他一贯风格,说话少了往日的悠游,打九凤一族的脸,打的啪啪响。 音楠君不知道,陌桑说出这话,自己都惊了一惊,在深密如海的记忆中,这句话前头半截,是曾经迟默同他师兄凌珩之,论道说及三足圆鼎时,话头跑的远,对竖亥之力传闻的批判,他到的巧,听了一耳朵。 是嘛,这话是她的风格。 五十四 妘琝听此笑而不语,只低头饮茶,或许神君此言,正是道出真相而自己愿意放下责任的根由,或许也是基于这样的原因。 倒是在一旁的耿青穆听的有些着急,终于寻到这个机会间隙,便开口道:“族长是应允了我们取遗骨之事罢?” “自然。”妘琝答道。 “那么君上,要不我们先谈谈取遗骨怎么取?先前所说遗骨或有结界,取之不易,我们是不是应当商量一个稳妥之法?”耿青穆同音楠道,他知道这话说出显得自己更加愣头青,诚然炎姑娘陈情一番令人动容,但事态紧急,故而语气中也颇有急切。 霁欢听此,终于放下茶盏,边思索边回道:“应对结界,只能先探其根由,族长两辈人都没有明确,之前九凤两人消失的根本原因,此事恐怕商量起来,无益。”霁欢语毕,这样的神态,音楠恍惚间有熟悉感,心中“咯噔”一声,不安之情加深。 “姑娘说的不错,老夫实在无法。虽已经应允,但是如何堪破结界顺利取得,恐怕诸位只有一试。更何况,在结界之前,还需开启千室门法阵,方能试探结界情况。”妘琝道, “先前说过此阵为小女所设,千室门阵与北疆大荒入口的雷阵电林不一样,雷阵电林是法阵与结界的相合,故能够硬闯,无外乎受些伤,总的还有以力破巧一门。但是,千室门阵却是用以隔绝结界的法阵,各位昨夜也看到了,闯是闯不出来的,极有可能还会损坏内部的结界,若是结界被损,会有什么情况,此事无法估量。而开启法阵,需取小女和老夫的掌心血为介,只是如今,小女伤重,再取掌心血老夫实在不忍。要不,各位再在大荒驻留几日,稍作休憩调整,也等小女恢复元气,再开启法阵?” 妘琝此言尽显疼惜女儿之情,但言语之外,又似乎还有其他隐情。 音楠知道驻留几日本不是大问题,但是此次出来已是风波紧紧,大荒此遇,过了一夜,九重天上应当会有动静,他需得赶紧回到末址,万年须臾,此时,须臾亦是万年,时间不在他处。 正当众人无话,各自思量妘琝所说这段,自己还能有什么办法时,门外传来了妘星芦尚虚弱的声音。 “爹爹,既然商议此事,自然要唤我一道,怎得特意在我房间燃了息神香?” 妘星芦扶着腰际,是外伤还未痊愈,经此一场,虽有夜笙辅佐疗愈,亦需时间将养一番。北翼衡也暂未回冥界,留在此处照顾妘星芦,倒是有情有义。此时,他正紧扶着妘星芦缓步上了台阶,进了厅堂。 “星星,你不好好休息,来此此处作甚?”妘琝边接妘星芦边道,又看了一眼北翼衡,是老丈人看女婿一贯的神情,语气中有怪罪,道:“不是让你看着她,若是醒来,切记留住她吗?” 北翼衡无法恼怒,只无奈地边朝陌桑神君行了礼,又同音楠对望致意,眼神扫过一眼霁欢,笑道:“岳丈大人,您知自然道她的性子,哪是我能留的住的?” “爹爹,你别岔开话头,这件事情,你留我在房间,不过是觉得我不会同意你的决定。”妘星芦睁着满是疲惫的眼睛,亦满是恳切地对妘琝道:“其实我早有此猜测,但是一直不甚理解,这是您的宿命责任,自我出生之后,便也是我的宿命责任,我不理解,您作为族长为何要作此打算?但是,伤这一遭又一觉醒来,灵台格外清明,昨夜的事情也让女儿想的多了一些,不再是先前任性鲁莽的妘星芦了。” “原是如此。”陌桑神君幽幽开口道,“族长言外有意,难言之隐,竟然是这个。” 音楠也道:“族长应允了我们所求,但是担心妘姑娘对此不同意,才显得有些为难,对吧?。” 妘琝作为九凤一族现任的族长,打理族内事务,对待族中众人,在每个方面,其实很是合格,族众对他也是尊敬有加。但是唯有一条,在教养后代上,早些年他确实有些缺位。因为他一早就知道,九凤一族当年的能力在逐代消解,自己要担当大任,必得多花时间心思在修行上。况且,他们这种舍了神元,堕入魔族的后代们,要调和神体与魔性,无外于取阴阳平衡,此道是他们修行的重点,也是耗费心神的难点。 也是这样的原因,妘星芦作为他的掌上明珠,幼时承他教养的时间并不多,反倒是自己的父亲,妘星芦的祖父,喜爱这个从小就聪慧的孙女,毫不吝啬对她的教导。 但是妘星芦的祖父对祖辈所担使命责任的看重,是远高于自己的。在守护竖亥遗骨此事上,亦是万死不辞,终身不动摇的。在妘星芦幼时,对万事万物看法,还没有形成自己独到见解之时,她祖父便已经将这样的信念,传递给了她。 妘琝自己的心思在什么时候发生的变化,如今他已经追溯不到,但是后来父亲陨落羽化之时,对妘星芦的交代甚至多过于对他的交代,想必,即使自己隐藏的深,但作为父亲,当已经察觉,所以弥留之际,才期望于孙辈能全然继承自己的衣钵。 只是后来,世态变化,联姻,而妘琝因为幼时对妘星芦的陪伴少,在妘星芦此后的成长中,溺爱自然是多过了教导,对守护竖亥遗骨一事上,却只能顺其自然。 陌桑神君和音楠君说的都没错,自己先前一番,确实已经决定以此为契机,放下守护竖亥遗骨之责,但是怎么征得妘星芦得同意,他还需要时间考虑。 自己女儿性格骄纵,若是不同意此举,而有什么过激的反应,那才是得不偿失。又或者,本就伤病一场,再急火攻心,损了修为,不说怎么同夫人交代,自己这个父亲当的就更不称职了。 但没想到,妘星芦自己想通了,想通的这个时间突然,却也也刚刚好。“真是自己的好女儿。”妘琝心中想。 “星星,你能明白这些,为父感激你。” 妘星芦看着快要老泪纵横的妘琝,拿出手帕给自己的父亲擦拭了眼泪,宽慰道:“父亲何出此言?女儿总是任性,也该懂事一回了。”语毕,又朝陌桑道:“我愿意开启千室门法阵,只是,陌桑神君可否答应小女一个请求。” “这,星星……” “哦?请求?这还有我的事儿呢?”陌桑听着语气虚弱的妘星芦说这话,不紧不慢,疑惑道,“说来听听。” 妘星芦看了看扶着自己也盯着自己的北翼衡,咬牙道:“小女能否耽搁神君半晌,留一幅神君的画像?” 妘星芦知道此时说这个不妥,但想到这多年的种种,若是此时不说以后或许不再有机会了。虽然事情起因在陌桑神君这头,又几经周折,北翼衡的心思亦让她心有萌动,但是这不一样。 这是少时自己,同此时自己的一个诀别。 陌桑神君实在没想到请求是这个,手中扇子把玩,发出“啪啪”声响,双眸轻佻,眼神玩味地看着北翼衡。 没想到北翼衡却坦然,拱手附和道:“不情之请,还请神君应允。现下,星芦的身体还未恢复,需要耽搁神君一些时间了。” “这有何难?本神君送你一幅就是了。” “不,神君,需小女亲自作画才可。” “那取完遗骨,本神君再逗留几个时辰也无妨。” 五十五 诸事商议妥当,已经是午后。晨起日头温和,云淡风轻,微凉的风中夹杂花香,还有长海上氤氲出的水汽,一丝昨夜的凋敝都不见。但午后,日头却褪去色彩,云层渐厚,微凉的分变成了冷风瑟瑟,与晨起一派景象全然不同。妘琝带着女儿女婿、陌桑神君并音楠一行,从山上厅中下来,再次来到昨夜的战场之上。 千室门阵立在冷风中,看起来更加肃穆巍峨。仔细打量布局,遂距离山门仍有一段距离,但千室门阵同山门石墩正好构成一道神符。石门高耸,门面未着任何一笔一划,不甚平整光洁,立在那里,似乎又在望着长海之水。冷风挨着石门,忽地凝成霜雪,在芽岛之上,这么多年,今日似乎是最冷的一天。 见妘星芦立着不稳,北翼衡关切地问了问她,妘星芦只紧咬着双唇摇了摇头。对今日天气突然的变化,妘星芦有些忐忑,她不晓得自己同父亲做出的这个决定,是否引来了先辈族人们的不满,长海之中安葬的先辈们,包括她的祖父,自己的祖父虽已经身死魂灭,他们这样的亦不如凡人或流入轮回,但大荒之中残存的那些意头念想,是否会怪罪他们呢? 但,至此一步,已经不容她再多思多想什么了,嗓子里头似乎又有血涌,妘星芦压住了咳嗽。 一行人,立在千室门阵前,等着妘琝和妘星芦开启法阵。 开启之后,结界如何?音楠心中没有底。他拉着霁欢,霁欢已经许久不说话了,神色严肃,眼神坚定,这个眼神他有些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那里看过。冷风之中,霁欢的发丝在她清冷的面庞上飞舞拍打着,有丝丝寒气从长海漫过来,在她的双眸间亦化作霜雪。 妘星芦和妘琝施术划开自己的手掌,血珠串串,结合捻诀和叠印,血珠缠成锁链,绕上石门,将石门层层缠住,捻诀形成一道无形之力,将石门拉出千重影。所谓不破不立,这千室门法阵的奥义即是于此,要解开法阵,必先以其根本功法加固法阵。 在妘星芦和妘琝齐力施术之时,后方等着的炎胥萝看着眼前场景,妘星芦身形摇晃,看得出开启此阵耗费不少她的元气,慨叹之余,同耿青穆低声道:“待会儿,我们一起去取罢!” 耿青穆看着突然发出此话的炎胥萝,问道:“我自当义不容辞,但是你为何要去?族长不是说有危险?” “那你为何要去?”炎胥萝不甘示弱。 耿青穆看了一眼音楠,又看了一眼炎胥萝,继而继续盯着前方,低声道:“我同君上师兄此行,本就是这个目的,事到临头,怎么还能让你涉险?” “你知道君上于末址干系重大,待会儿我先去打个头阵。”炎胥萝眼神亦坚定。 耿青穆虽然心里佩服,但嘴上仍然调侃道:“我觉得你这个目的不单纯,是不是想以此回去炫耀一番?” 炎胥萝白了耿青穆一眼,没好气道:“你忘了我是炎家血脉,若真如族长猜测,那我去,或许法器识人,我无恙的概率大一些。倒是你,心思龌龊的人看别人也龌龊。” “你们无需争辩,留在此处即可。师弟不是擅长丹青,待会儿可以帮助妘姑娘,一起为陌桑神君作画。竖亥遗骨毕竟为法器,且不说结界,单取之,你们的修为还不够。我去。”音楠制止了炎胥萝和耿青穆的斗嘴争辩,目光在千室门阵上。 石门已经开始散成数个小石块,慢慢自顶向下,幻化成小石门,排在竖亥遗骨存放地井的周围,这法阵的变化与之前桓表的变化倒是一脉相承。 耿青穆知道君上已经定下的事情,自己再多说已经无用,但还是担忧道:“可若是师兄有什么闪失?” “我这么无能?”音楠沉声道,“若真有意外,以陌桑神君之令为准,他自有安排。”陌桑神君听此,同音楠望了一眼,算是回应,这么件小事,也直当大家如临大敌慨然赴死般?随后目光也落在了霁欢的身上,看嘛,小姑娘倒是淡然的多。 小石门将地井围住之时,千室门阵也已经开启。为防意外,北翼衡守在丈远开外,妘琝那把昨夜悬在闯阵之人头顶的佩剑,此时亦悬在半空。随着法阵开启,风雪突至,凛冽寒风吹向众人,大雪漫天,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 “法阵已开,音楠君自请。” 随着妘琝和着风雪之声的话音落下,本来安放在音楠手中的另一只手抽出,在音楠还没有反应过来之时,霁欢已经先他一步飞,入小石门围出的范围之中。 风雪迷眼,音楠只看见一袭青衣过去,一道光闪过,了无痕迹。 “霁欢。” 章外一——良渚今如夜 春来莺飞,芳菲渐尽,良渚福地,正是好时节。 此地的日夜代序与其他凡世不同,白昼起的格外温柔,夜幕落的格外静谧。在此处修炼的妖魔,也都褪去了妖性魔心,当真是被划出的洞天福地。 此处负责白昼的便是织昼仙子今如夜。 算不出来今如夜来此处已经多少年岁,但是稍有道行的,头回到此地均知道,往城北偏东,绕过一条铺满柳叶的小溪,找到一颗繁茂的枇杷树,在一座清雅的青瓦小院,拜会今如夜,已示对织昼仙子的尊敬。 但是今如夜最近几个月,已经谢绝了三次拜会。周围隔的近些的邻居发现,这家院落的门扉,已经几个月没有开了,私底下闲话时,纷纷猜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在周围四邻心思单纯的凡人眼中,自然不晓得今如夜的来历身份,只道是一位纺纱织布的织匠女儿在此生活,一起住的还有一位姑姑和兄长,也并没有深想她们何时搬来。每隔三个月,院中会出几匹好纱好绢布,那位姑姑拿到集市中卖,虽然颜色素雅,花样不多,但质量总归上乘,加之价钱便宜,总是不愁卖的。 故几月不开门的今如夜,惹来一众等待布料的客人,也来此敲了几回门。 院子里仍然白纱翻飞,混合着几丝浅淡的药香,药香不出院墙,沾在绢纱的花样上。阁楼中,今如夜正在为那位被称作兄长的换药,边换药边叹息道: “对你不住啊!病榻缠绵几个月,这个伤口好歹是不流血了,估计尚需半个月你才能下地走动。” 旁边站着端药的那位姑姑,接话道:“如夜,别这么说,你这不是折煞了楚丘,是吧?”说完,腾出一只手,拍了拍趴在床上受着伤的楚丘。 用劲不小,只听见一声“嘶”的吃痛声。 今如夜笑了笑道:“春雨,你别打他,你看他都快露本相了,小心他待会儿咬你。” “哟,还能咬我?”春雨看着,头面已经不自觉显出苍狼本相的楚丘,道:“真咬我啊?”手从拍打他,换成了啾他耳朵。 楚丘现在趴着无法动弹,如夜说,这药换上两个时辰内,要调集内息于伤口一处,方能发挥药效,两个时辰后还会陷入两日沉睡。此刻也只能由着春雨调侃,遂收了本相,求饶道:“春雨姐姐,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是我造次了。等我好了,去东边海中给你逮鱼吃。” “这还差不多。”春雨笑着收回手,又微微附身,盯着楚丘左肩,一道三寸长一寸深的伤口,问道:“看着这伤口也不大,竟然恢复起来如此费章法。” 今如夜想到楚丘被予绎一剑刺将过来的场景,略有后怕,道:“曾经只听过这位二殿下手中神剑的威力,此番也算是见识到了。”若不是当时她及时扔出沉鸣梭制止,怕如今她和春雨得去郊外为楚丘上坟了。 春雨也心有余悸,但嘴巴不饶人:“你也算不错啊楚丘,有几个能从神剑之下求得生还的?这桩事迹,你留待狼子狼孙们口口传颂,那不是,得比肩神明了?” 楚丘是来自大漠的一头苍狼,受今如夜的点化,化为人形,与春雨一样,今如夜几百年前留在这处凡世时,就跟着过来一同生活着。日子淡泊,彼此间也情谊颇深。今如夜说对他不住,着实客气了。 几个月前,良渚受到一股莫名力量侵扰,不知道从何处知晓,此处日夜流传的法门,竟然直接找到她的小院,出手就毁了挂着的几尺白纱,幸而那都是用过的,倒没什么影响,想来知道这因由得的并不多。她虽织昼,但倚赖的是手中沉鸣梭的力量,织出即为昼,收拢即为夜,挂着的不过是想着浪费,留下来换几个在凡世游走的银钱罢了。 虽不知此人来历,但她今如夜也不是在此福地泡大的,人世百年不比修行漫长,她也是不殆于继续修行的。是以在察觉之时便有所察觉。 此后,不待她细究因果上禀九重天,就遇到来此处的陌桑神君和二殿下予绎,她亦履行自己的职责,报予两位。个中因由,她问的不多。 包括她没有想到的,商炏也会来。在陌桑身居和二殿下来之前,商炏也似在追查某事,追至了良渚。这么几个人同时为着一件事来,她虽许久不通各界消息,但凭着失去踪迹的二殿下为此现了身,久不在九重天的商炏专为此事而来,闲情逸致许久没了传说的陌桑神君也到了此地,她就晓得了此事多么重大。 较之对这件事情的疑惑,今如夜更感叹的是“天意弄人,或许如此”,她都留在了此处,已经是缘尽的打算,却不曾想又有了陡然相逢的契机。 商炏一贯如此,面无表情,神色冷峻,犹如寒冰。今如夜时常问自己,明明是两个不一样的人,容貌性情皆是不同,自己为何会将两人合成一体?这,到底算不算移情? 回忆将心锈蚀,自从几个月前见了商炏之后,她便常常陷入回忆之中,她的这段比之自己看过的话本子,甚或泓渃神君讲诉的自己的故事,都显得那么苍白无趣,三生石上也从没有刻下过自己的名字,自己为何堕于此劫,自我痴缠、纠结了几千年? 今如夜本是一只灵狐。 她们灵狐一脉,能够得到奇缘,修成人身的并不少,甚至像她一样再飞升成仙的也颇有几位。只是她的命不是怎么好,出生到修炼成人这一路都过的十分艰难。她的母亲生下她之后性格大变,父亲也在一场同族之间的争斗中殒命,此后,她母亲变得沉默寡言,带她离开了自己的族界,来到了一处凡世的深山。 她在此过了没几年自在的日子,母亲亦重病离世,去世之时她才晓得,她的母亲本来是一个凡人。那个时候,她才从即将去世的母亲口中,得知父亲殒命的真相。 凡人同灵狐的结合并不少,但是因为父亲年轻之时,却因为自己纯正的灵狐血统,对人与狐结合一事一贯反对,曾经数次拆散了几对苦命鸳鸯,有几次甚至逼的双方自戕。 命运捉弄,后来父亲也f遇到凡人了母亲。 父亲自知自己做的不对,但是犯下大错也无力更改,带母亲回到狐族之时,便隐瞒了母亲凡人的身份,但世间并无不透风的墙,在她出生之时,母亲的身份被狐族知晓,父亲为了保护母亲,在她出生没几日,便在狐族的声讨中以自刎谢罪。 母亲给她讲了个大概,语意悲痛。再之后,她就在母亲搭建的一座草棚子里度过了许多年,唯一陪伴着她的,是门前椿树常年住着的一只春莺。一莺一狐,相依为命。 时光往复,母亲带着今如夜来的这个地方,四季如春,不见季节变化,深山之中灵气颇盛,加之她本来出身灵狐一族,亦有凡人血脉,不知道多少个年岁,竟然也得了天地造化,在一场突如其来的雷劫之后,她修成了小小地仙。 渡过天雷劫之后,她还没有从修为小成的喜悦中醒过来,山神就告诉他,地仙虽然身份上不同,但是修为上比之妖怪一流差不了多少,但只要继续勤于修炼,以后得天仙得上仙都不是不可能。 但是今如夜,没有想那么多,辞别山神和羡慕她的春莺,离开了这个自小长大的地方。她想去更大的世界看看。 人世繁华,渐迷人眼。今如夜在尘世间又历经了几番,看了几场生死浮沉,自觉已经通达人性,也越来越觉得了无意趣,在决定回到故土按照山神所说,继续勤于山中没有日夜的修炼之时,她遇到了商炏。 那个时候,商炏是一介凡夫,也不是叫这个名字,同如今的大殿下商炏的样子性情皆是不同。今如夜后来听说,那一回流落凡世过的那般艰苦,乃是因着在一场战事之后的态度,触及天帝逆鳞,才被贬入下界,有了那番缘劫。 缘起劫灭,是在一呼一吸间便已经定下。 章外二——良渚今如夜 连绵数月的暴雨,将今如夜栖身的城邦淹的透彻,遍野饿殍,处处哀嚎,今如夜看了这番景象,终于定下回故乡的打算。 但是在回去的途中,却发现自己不知道为何,一丝术法施展不出。算算自己的劫数,并没有算到在此处有这一遭。别无他法之下,只能靠着双腿,走出暴雨城郭。 深山连亘,今如夜离开的时候脚步轻快,回程一路却遍体鳞伤。暴雨渐渐停息,自己也在山路中累倒,累倒前不由自主地幻化出原身白狐。今如夜脑海之中,最后一段喃喃自语是“被狼叼走吃了,不知道狼会不会继承了自己的修为?” 醒来的时候,是在一处有火光的山洞之中。今如夜身上如火灼烧,那个时候,她心里起的第一个念头是“看来捉走她的不是野兽,毕竟还知道要将自己烤熟了再吃。” 然而并不是,山洞之中柴火发出劈里啪啦的响声,炸出火星四散。火光明明,映衬出一张清俊消瘦的面庞,是一个人,不是野兽。 “你醒了?”那人就坐在自己的跟前,微微前倾身体看着她,问道,“姑娘可好些?” 姑娘?不是狐狸?今如夜回了回神,转头四周看了看,没有被架着火烤,原来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怎么回事,又变回了人形。虽然深山之中,人形狐形,命中带劫的话,都差不多。 “热。”今如夜吞了吞口水,浑身感觉又热又痛。 那人起身到洞外,用竹筒不知道从哪里,接来一杯水给自己灌下,道:“你的腿被一棵树压住,差点断了,大雨之中又受了风寒,现下发热,待会儿再用上一幅药就好了。只是山中大雨,我带的药不多,姑娘药多受几日的苦了。” 这一段记忆,那一个声音,今如夜反复回味。 当年救下他的是一位青年郎中,因山间采药迷了路,刚好遇到了受伤的今如夜,已经是许多个年岁之后,今如夜才晓得,青年郎中就是投入凡世历劫的商炏,在那一世名唤白术。 白术身世凄惨,自幼失去双亲,孤苦无依,又有先天心悸不足之症,幼时家乡年年闹灾,自己百家吃饭都填不满肚子,甚或多次与狗争食,这样能够长大已经属实不易。 不知道当时商炏犯了多大的错事,天帝布下的人世受劫会如此崎岖。 白术跌跌撞撞长到十岁上头,家乡的灾并没有好一些。面黄肌肉已将死之际,遇到了一位游方僧人,僧人出家前本是一位郎中,因喜好佛法,而将家业传给自己的堂兄弟,僧人见白术可怜相,却算出他与医一道颇有缘分,遂为他取名白术,带给自己俗家兄弟,做了学徒。 今如夜当年受白术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便留了下来,想凭借自己的微薄力量,让白术接下来的人生能够过的好一些。 时光催人,也将情之一字吹开。经年累月的相处,白术善良也从容,对自己的身世从未有过抱怨,从在医馆学徒到自己分户别立,待人接物都一贯温和,在方圆百里留下来了许多美名。自然,白术对一直陪伴着她,听来身世同样凄惨的今如夜,亦是极好。 今如夜后来想,也许是自小缺失的一部分亲情,被白术的温柔给治愈。 十年风霜,白术而立之年时,在他师父的主持下,今如夜成为了他的妻子。 但好时光实在短暂,今如夜一日在山巅采集月华灵气时,修为突飞,人身之下的狐狸影子硕大。对于今如夜,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不巧的是,此景被山间的猎户和他的小儿子看到,小儿子登时吓得跌落山崖,即使被一棵歪脖子松树挂住,山间经验丰富的猎户及时将儿子救了上来,但峭壁嶙峋,儿子的双腿已经与身体分离。 猎户拖着断了双腿,且奄奄一息的儿子到小镇上,慕名找到白术之时,今如夜正在为其他病患熬药。当猎户看到她时,瞬间大惊失色,丢下尚在治病的儿子,在镇子上边跑边嚎叫:“妖怪,有妖怪啊!狐妖啊!狐妖吃人啦!” 在这之后,镇上流言四起,她不仅是狐妖,更是天灾人祸的起因;是四处害人、好皮囊之下肮脏心肠的恶妖;是勾引郎中攫取凡人魂魄,吸食病人脑髓的恐怖妖怪。 不消半月,白术的医馆也被人破坏到只得闭门,无法开下去。没人记得白术医术高明,治好多少杂症,救下多少人命,因为他是今如夜的夫君,所以承担着,本来应当由她自己承担的一切。 用自己的半分修为,悄悄为猎户的儿子治好双腿后,今如夜裹了一身素衣离开了。 离开小镇的时候,天上地下一派细密白雪,她好似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一场雪。小镇的屋顶在大雪纷纷中逐渐模糊不清,她的脚印被雪渐渐覆盖,雪地素衣,融成一体,犹如她从来没有来过。是啊,十年前就应该回去,为何自己贪恋人世温情而遗留大祸?还害了待她极好,人品亦是贵重难得的白术?自己修行一道,究竟修了什么? 只是没想到,白术在小镇之外的古柏下等她,白术早就洞悉了她的打算。经过这一切,白术眼神仍然纯净清澈,他对今如夜说:“如夜,我和你一起走。” 如夜,如夜,怎么会连喊她的名字都是馥郁馨香?她本来没有名字,父亲未定名便死去,母亲从来没有给她定名,修成地仙前,母亲、春莺和山神只叫她小狐狸。此后她也用过很多名字,但是告诉白术自己名字的时候,她想到那个洞中的夜晚,那一截柴火烧出的温暖,只愿今后人生如此夜温暖。今如夜,便成了陪伴她最久的名字。 “可是我……”今如夜哽咽道,“我是狐妖。”人心容易惧怕,还不如就此同白术分割。 “不管你是什么,你是我的妻子,我怎么会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白术为她披上蓑衣道,“救你那天,你就是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狐狸,我去拖压在你身上的树枝时,眼见着你又变成了人形。我没有害怕过,他们说的从来都不是你。” 原来如此。 今如夜带着白术一起往自己的故乡,更深的山里走去。长路漫漫,她不知道那处灵气颇盛的深山,对凡人来说是索命的铁索。她的父亲当年在此,与她的母亲生活不久,就发现此处不适于她母亲,才带着母亲回到狐族。而白术本就有先天不足之症,还没有走到今如夜所心安之处,半途之中,就被一场山雨淋垮,饶是今如夜不要命般强渡真气也无力回天。 “我不是妖怪,我是灵狐一族,如今已经修炼成地仙,我不是妖怪,你不要离开我……”今如夜抱着白术的身体,看着她渐渐散去的魂魄,哭诉道。 白术艰难抬手,摸了摸她头上那根新婚之夜他亲自簪上的发簪,又想要为她擦去眼泪,却只能虚弱地安慰道:“那样啊,如夜。那样的话,下辈子我还能继续遇到你了……” 下辈子…… 但是再也没有遇到过了。 今如夜几次偷偷入冥界,寻找白术的灵魂,想要引渡人间,却从来没有找到过。今如夜跑遍了东西南北,海域大漠,没有找到过。 有一次,在沙漠之中,今如夜遇到一个与白术有一丝相像的人,此人听罢今如夜酒后一场酣畅的诉说后,说要陪着她找到这个人,不过几日,在一场沙暴中被风沙掩埋,也死了,今如夜就着掩埋之地将其安葬。 沙漠之中一匹苍狼,等在今如夜安葬此人之后,赶着刨开沙土,狼嚎悲鸣,似乎与此人关系匪浅。它以为是今如夜害死了他,试图攻击嘶哑今如夜之时,恰逢一道闪电劈下来,今如夜急急出手救下苍狼。 以此为机遇,苍狼化而为人,成为妖狼,待今如夜询问才知道,自己所葬的男子本是苍狼曾经的恩人,有着这般模样的,原来都是如此心地善良的凡人。后来,苍狼便以恩人名姓为名姓,唤作楚丘。 苍狼沙漠之中守坟茔,今如夜回到故土勤于修炼,也帮助那只有灵性的莺儿得了造化,炼成人身。 此后,九重天开天门,今如夜修成上仙,得帝后娘娘喜爱,适逢帝后失去了心尖上儿子的踪迹,便作为倚宸宫仙娥,陪伴了帝后多年。再后来由帝后娘娘亲赐沉鸣梭,安排至命格起始的一处凡世,作织昼仙子,以期修为大成……这些都是后话了。 章外三——良渚今如夜 今如夜能够知道白术就是九重天上的大殿下商炏,也不过是一个无意间的机缘巧合。 为帝后娘娘整理书架时,一本册子掉落,风吹而过,图册翻页,入了今如夜眼帘,正是记录商炏入凡世三生的图册。那一页上,正是商炏凡世的第三世,亦正绘着白术行医救人的几幅图画,那些画面在她心中已如刀刻斧凿。 到处都找不到,原来是神仙临凡所经历的一段劫难而已。今如夜数次自嘲。86 “如夜?如夜!”春雨的声音,将今如夜翻涌游走的回忆打断。 “啊?春雨怎么了?”今如夜回过神问。 春雨看着散落一地的纱,叹了口气道:“手中的纱纺完了。歇歇吧。”春雨掐了掐手指,“这一次可是整整一个时辰,比上一次你灵魂飞了出去,时间上还长了一炷香。几个月来,多少次了?啊?你说说?” 看着春雨一边埋怨一边收拾,今如夜笑道:“那我再给你讲一遍?” “可别。我听了八百遍了。”春雨想了想,虽说几百年间从未出过没什么大事,但也不至于几个月前这件事情,了都了了,还能把如夜影响到如此?继而问道,“但是如夜啊,你有其他心事。” 今如夜看了看春雨,将沉鸣梭放好,慢慢道:“辛苦春雨听了八百遍了。春雨懂我,我想,我们在此处待的时间可能不会太长了。” 二人正谈笑间,门环叩门的声音响起。 这几个月来,来此处叩门的不少,不等今如夜发话,春雨便娴熟回道:“近日不出好料子,不开门,过些时日再来吧!” “是我。”一声回复,声音低哑,却寒气逼人。 “是谁都没用,没好料子也……”春雨还没说完,今如夜便走了上前,急急拦下她的话头,将门打开。 “吱呀”一声,四目相对。门外男子眸色深深,立在枇杷树下,夕阳摇曳,树影斑驳,晃在他的脸上,看不出他的情绪。今如夜握着团扇,一只手臂围在腰前托着,拿团扇的另一只手,团扇流苏从耳际垂下,别有一番风情万种。 “小仙帮殿下办好了这桩事情,却迟迟不见殿下来找小仙,我当殿下你定忘了,当初对如夜的承诺呢!”今如夜语气暧昧,俏皮中带着嗔怪,“先进来吧,我的大殿下。” 春雨看着商炏发冠高束,面色孤冷,一身玄色长袍,暗色的纹路趴在他身上,腰间一柄长剑泛出莹莹血光。不自觉打了个哆嗦,这一位同伤了楚丘的那一位,都不是好惹的。但是看他不发一言,走在如夜身后,进了屋子,春雨一边关门一边叹息。 这一位,和如夜描述的记忆中的那一位,哪里有半分相像的影子? 春雨在院子中整理那些白纱,凭她的巧手,几个叠折之间,素白的纱会变成各式纹样形状。手中假意忙碌,耳朵却在今如夜和商炏那里不得闲。 “之前的承诺……”嗓音低下来,冷淡的调子又显得雄浑,不知道这位殿下心中在想什么,凭这几个字就让今如夜敏锐察觉,他心思重重,不像是来实现诺言的。 今如夜听他停顿,也并未急着追问,只慢慢在博古架边踱步,一边踱一边看着上头不同样式的杯盏,认真挑选着为商炏添茶的器皿。几个月前,商炏来此,也不过匆匆问了正事,没有坐下来喝茶的意思。 间隔了几个月,诚然对她们来说已是几月光阴,但对于商炏或许不过短短几日,此处凡世同其他地界的时辰转换还不尽相同。今如夜不知道对于商炏来说,分开已经几许时间,但是今次,今如夜看的出来,他不如上次着急离开。 选好了一盏玄色粗陶杯,除开底部印有一朵手艺生涩的白梅外,未着任何装饰。今如夜舀了一杯煮好的茶,摆在商炏面前,商炏却没有端起来的意思。 他站着身子,一只手背在后侧,一只手摸索着剑柄处泛光的石头,眉头轻皱,双唇紧抿,看着天际,暮色四合中。 “好啦!”今如夜坐在椅子上,斜身软靠,也朝着商炏看的方向望去,扇子也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那句我帮了殿下,殿下就要带我一起走的话,殿下不也没有真的应承么?小仙不过随口说说,殿下又何必忧愁?小仙也不是要缠着殿下讨说法。”今如夜语音温软,还带着一些委屈。自然,她知道商炏所虑并非此事。 “他没有起疑罢?”商炏未理会今如夜所言,突然问道。 今如夜想了想,鼻息重了一些,想到还卧床养伤的楚丘,道:“起不起疑也无甚打紧,只是如今一时间他也没法挡着你了。” 商炏转身看着今如夜,眼眸如深潭,瞧不出内容,又问今如夜道:“此去几日,竟真不见他前来,你用的什么方法?”话锋外,是没想到当时这一说,今如夜竟然真的办到了。他可并不是一个容易被骗下的人。 院子里一直悄没声听着的春雨听此一问,气血有些上头,扔下手中的活计,怒道:“哟,殿下还关心用什么方法?你是丢下一句话,让如夜想法子拖住那位,如夜能有什么方法?我们是比不得殿下手中的事情重要,喏,”春雨望了望阁楼,“差点要了楚丘的命。” 几个月前,陌桑神君同那位失了踪迹的二殿下予绎,突然造访良渚,她想到此处潜藏破坏的那股力量,将此事报给二位后,也察觉道二人本就是为此而来。那时商炏在良渚虽有逗留,但似乎在藏着行迹躲着二人,亦没同她多说什么。 原以为不过是此处修行的一桩插曲,陌桑神君同予绎离开后不久,商炏再次出现,还告诉她,二殿下予绎必然去而复返,乃是拖住他的意思。商炏说,希望今如夜想法子将予绎留一留,或者将予绎引去别处,最好是九重天。 今如夜还没有从几百年间,再次见到商炏,又有了这番境况的复杂情绪之中缓过来,就只见到商炏匆匆离开的背影。回忆的画面重叠,今如夜而慌神,此一别怕又是蹉跎多年,或是再无见面,便急急喊了一句:“若是我办成了,殿下带我一起走罢!” 语音未落,商炏已不见踪迹,只留下今如夜在晨曦微光中失神。那个背影,一如当初。 当年在九重天,虽然跟随帝后娘娘,但能有机会见到商炏的次数却屈指可数。 九重天上凌霄殿上中有一位仙娥,唤作柌彤仙子,往来天帝和帝后处频繁,同她一来二去自然也熟悉了。在今如夜有意无意的打听中,也从这位心思单纯的仙娥口中,问到了不少关乎商炏的闲话。 其中要紧的一件是,据柌彤悄悄告诉,传闻如今二殿下失踪,失踪之后大殿下多次力陈,追究二殿下战事中失职,且擅离职守多年之罪,冒犯了天帝,后来被贬过一遭。虽然后来回到九重天,但一直被天帝安排巡视六界,是对六界威慑,也是对大殿下的考验。 帝后娘娘失了二殿下的踪迹;三殿下辅佐天帝,在下届安排各处凡世的兴衰更替,久不回九重天;大殿下虽不如另外两位,更讨得帝后娘娘欢心,但好歹在跟前,如今也不得多见了。 听了这些,今如夜刚燃起的一丝期盼,也瞬时灰飞。头一回听帝后娘娘念起商炏,是在商炏回九重天述职,向帝后短暂请安离开之后。那次,她没有碰上。第二次,是听宫中其他仙娥说及,才知前两日商炏又来过一次,自己去兜率宫中取丹药也错过了。 这样不得见的两次已经是千年过去。天道命理,红尘姻缘都没给他们什么缘分。 章外四——良渚今如夜 从帝后为今如夜安排作织昼仙子后,至来良渚前,她在九重天上度过了仍有,约莫两三百年的光阴。 帝后娘娘喜她善解人意,一时间也没有个其他更体心的人,能在身旁接下她的位置,便迟迟以没有找到更适宜她修炼的凡世为由,未让她领了仙职下届去。 有一回,帝后娘娘带今如夜并着一众仙娥,同去月宫采桂。半途之中,今如夜余光闪过,看到了商炏正风尘仆仆,入了南天门,直往凌霄殿去。今如夜思忖半晌,定了决心,扯了个谎,向帝后娘娘称,忘记带那樽能够采集月桂中蕴藏月色精华的云藻瓶,需回一趟倚宸宫。帝后娘娘不疑其他,允了。 今如夜便暂时抽了身得了个时机。 灵霄殿外,各处仙岛林立,仙娥们在勤谨办着各色差事,仙将们守着各处通行桥门。在帝后娘娘身边多年,自然认得她的并不少,今如夜遂匿了身影,等在一棵已经枝桠履地,繁茂非常的乌金子背后。 流苏莹莹,花絮落满地,似遍野厚厚白雪,让她恍惚这是在那处,与白术相守十年的人间。 乌金子距离凌霄殿不远,恰恰生在凌霄殿至倚宸宫的路上。商炏回一趟九重天,向天帝禀告所领各职办理的情况后,必然去到倚宸宫中拜见帝后娘娘。 等在这里,今如夜一边回忆,其实也一边忐忑。这多年,入了九重天之后,自己的心思藏得极深,此番有个什么后果,她已是无所谓,重要的是,大殿下商炏可有半分记得白术? 这般想着,以至于等到商炏都走过了几步远,她才反应过来。 “大殿下留步。”今如夜制止道,语音有些微颤抖。商炏的容貌同白术不同,但是这么多年,她也已经烂熟于心。只是,这是第一次同他说话。 商炏脚步一滞,常日里九重天上的仙娥,没几个敢同他说话,更不会有人胆敢拦下他的步伐,他没有回身,等着来人。 今如夜鼓起勇气上前,平复了心绪,道:“帝后娘娘此去月宫,殿下可稍等?” 商炏听此更为不解,转过身,看着眼前的仙子,飞云斜髻中,簪一根镶紫心白蕊白术花的乌木簪,目光急切,眼含热泪。 “原是一只灵狐。”商炏心道,又看了她腰间别着的沉鸣梭,道:“你就是母后宫中,那位织昼仙子?” 今如夜低头看了看腰间,点点头,又望着商炏那双,如夜色幽潭的眼眸,道:“我是今如夜。”五个字说完,两行热泪滚滚落下。 她是今如夜,是白术救下的那只狐狸,是白术的妻子,是说下辈子还要遇到的那个人。 “你还记得白术吗?还记得我吗?”这是今如夜心中想说,却随着眼泪落下而没有问出的话。 “哦。”商炏似乎并未为此有任何动容,似乎并不为她这样一句话,有任何心念转动,只看了看倚宸宫的方向,又转身欲离去,离去前同她道:“织昼仙子请转告母后,此番仍未有予绎的消息,天帝交代事务繁忙。未作拜见,请母后见谅。” 寥寥几语,在他眼中,她不过是帝后宫中,或许样貌都无二致的普通仙娥罢了! 今如夜还没有回过神来,商炏离去的背影便已经渐行渐远了。须臾多年,此刻终于眼泪如大雨倾盆,她实在压抑了许久,此时眼泪伴随着乌金子的翻飞花絮,落入这九重天的玉石仙台,散作尘埃。 此后不久,她便来到了良渚。 几个月前,在商炏离开后,良渚连下了几日的雨,冬雨凝冻,城镇似乎冰封在霜雪之中。 今如夜同春雨和楚丘商量了一整夜,予绎是否真的会来?究竟何时会到?而她们要如何拖住再次到来的予绎,且做的隐蔽不让他有所觉察?多个方案均是不满意。 最后,还是楚丘自告奋勇,提出由自己扮作凶兽,佯装捉拿捕杀城中凡人。既然有妖行凶,那二殿下必然会来捉他,他想法子多拖一拖,或许便能让二殿下留一留。 为了将戏作的足一些,当夜,楚丘便搬到了城外的山林之中。不过三日,城中传言四起,道,有一头丈高的凶兽,像是一头狼妖,在四处捉人,城中已经四五人被抓进了山里,到处已是人心惶惶。 春雨将传言带回来的时候,同今如夜道:“周围四邻在劝我们近日别出去,外头不安生。这戏虽开场,但我总觉得这事儿不太妥,这心里也总是不安,三日没睡个好觉。楚丘,他不会出什么意外罢?” 当初此计定的也有些仓促,奈何楚丘执意如此,今如夜其实心中也没底,但还是宽慰春雨道:“虽说楚丘是狼妖没错,但哪里就有丈高了?传言嘛,总是说的夸张,你看我不也被传言伤害过?放心,我留意着呢!” 听此,春雨脸上的不安更重了一层,叹息道:“你被传言伤害的还不够了?那次是没有什么人敢捉你,这次我们可是等着九重天上的殿下上门来捉啊?” “是,九重天上的二殿下是战场上历练过来,修为术法都属上乘中的上乘,但……他,传闻不像大殿下那个样子,应该比较好说话的。” 春雨听此,一丝被安慰到的感觉都没有,接着道:“我还是觉得不妥。城中传言中还说,这狼妖在山中修炼多年,山中能吃的都已经吃了个遍,加之这个冬天格外冷,山中更没有吃的了,就下山为祸人间。且不说能不能等到二殿下,就这处凡世中,就颇有几位有些道行的,这番为个扬名立万,就要先去山中擒楚丘了。” “你放心,不会的。楚丘对付他们不用愁,那些被捉去的楚丘会安置好的。”虽说安慰了春雨一番,但是今如夜还是在惴惴之中熬了半月,才终于等来了予绎。 予绎到此,今如夜想的是,必然会先来小院见她,同她打听商炏。她再挑个不起眼的话头,说起此处凡世或在上回之后,又遭了其他力量的窥视,此番现出个狼妖。然后,她再同予绎一道前去捉拿,多绕几个圈子拖一拖,随后让楚丘假装被降伏,这番便算是全了商炏所托。 但事与愿违。 或许是入了这里就已经听说“妖狼危害良渚”的流言,等她接到消息时,正是予绎入了山中,不费吹灰之力找到楚丘,欲就地正法之时。她匆匆而来,也仅仅来得及扔出沉鸣梭,保住楚丘一条命而已。 较之先时同陌桑神君一道前来,听她禀告良渚异动,和相关线索时的模样不同,那时的予绎沉默凄苦,今如夜见了,都不觉感叹这位殿下历经了何事? 这次的予绎,目光如炬,威风凛凛,宽袖长袍将神姿衬托得是生人勿近,在冬日深山的雪地里,今如夜拦跪在伤重的楚丘身前,看着神剑翊龙寒光凛冽,天上飞落的雪都避之不及。她还来不及说什么,就听予绎道: “兄长,就是让你这样绊住我的?” 每一个字都是重音,代表着不屑。今如夜心中苦笑,商炏给她留下的究竟是怎么一件难为的事啊?她面对的可是久经沙场,战功赫赫的九重天二殿下,当初商议时心中那抹无法言说的不安,此刻才算终于摸清楚。若是二殿下为拖住商炏而来,那甫一入此界,就必然能感受到商炏已经离开。 除却术法修为,他们本就是血亲兄弟啊! “今如夜啊今如夜,你可真是,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今如夜心中这样想。 “殿下既猜到,恳请网开一面,饶过楚丘。”今如夜望了一眼已经血流不止,伤重昏死过去死的楚丘,不忍道:“此事本同他无关,他也并没有真的伤人。前一段时间‘请’过来的那些凡人,也均有好好照料,安置在安全之处,小仙已经安排春雨,送他们回家去了。” 予绎轻蔑笑道:“织昼仙子用词讲究。良渚何地?你既为此处织昼仙子,自当知其重要。这狼妖虽说可以在此处生活,但,妖身现世损此福祉动摇人心,我,又岂能留他性命?” 今如夜本就凉了一截的心,听予绎一番话说完,已经快透了,风雪之中后背腾起一层冷汗。都说商炏同天帝性格最像,心如玄铁坚冰,这一位又何尝不是?此时已经深知自己酿成大祸,此后帝后娘娘或是天条责罚,她都坦然接受,但是楚丘,不能因她,在此丧命。 于是,今如夜心一横,对予绎道:“小仙有殿下所查之事新的线索,愿献予殿下,只求殿下能饶过楚丘。”说罢,呈上一卷画轴。 “啪”的一声,神剑回鞘,予绎拿过画轴,打开一看,眉头一紧,复又对今如夜道:“此线索何时所得?为何上次不提?兄长他,可已知晓?” “此画,是在二位殿下与神君相继离开后,沉鸣梭自行织就。小仙查过,原是当初在击退闯入此界之人时,被沉鸣梭所钩住的一缕神思所成。大殿下亦尚不及知晓。” 一幅不明山水图,今如夜原没有想过会有何大用,但如今也只能抱着一丝希望,靠它救下楚丘了。 章外五——良渚今如夜 今如夜将如何拖住予绎的事情,捡着重点,一五一十告诉了商炏。 她知道对于两位殿下,她瞒不瞒的,都没什么重要。据实以告,既是因为他是商炏,更是想告诉他,方才他所问的“是否起疑”本就不成立,予绎应当从来就没有怀疑过,他这个哥哥不会想法子拖住他。 他们兄弟之间的事情,似有百般因由,千丝万缕,所成如今的局面,她所知不多,更不便过问。 商炏听完今如夜所述,面上仍然没有任何变化,许是猜到了予绎与他彼此防备,又彼此知晓对方的行事方式。只问道:“那幅画,所谓何?” 今如夜有些恼了! 这桩事情,她赌上了楚丘,赌上了她自己,接下来她将要面临的,等等一切他均不关心,只关心那幅给了二殿下的画到底是什么?仍旧,只是,关心他所探查之事?哪怕当作陌生人,帮的一个小忙,且问候一句两句的呢? 是,算一算这是第四次见面,对于商炏来说,她只是这处凡世的织昼小仙,是曾经在帝后娘娘处待过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仙娥,与九重天上成百上千、成千上万的仙娥没什么两样。 但是,她不甘心! 她不甘心,商炏忘了她。更不甘心,白术就仅仅作为商炏凡世历劫的一段经历,散了就散了。 散了,就散了? 她告诉过自己很多次,商炏不是白术,二人无法等同。可是白术必然已经成为商炏的一部分,但是拥有白术作为灵魂一部分的商炏,怎么可以,完全不记得她了呢?怎么可以,对这一切,完全漠然视之呢? 今如夜笑出了声音,笑得极其妩媚。 夜色垂下来,没有人看得见她眼中的泪,只听她那灵狐一族特有的魅惑嗓音,说道:“殿下没应承小仙的承诺,此刻又要小仙拿出给二殿下的线索?且不说,我可没有第二幅图,更是笨拙不善丹青,记忆也差的不行,这些权且不论。就二位殿下,那我可都是得罪不起的,小仙可难办了呢!” 商炏不变的面色终于有了些反应,有些疑惑地看着今如夜,又听她笑着继续道:“不如,殿下陪小仙一晚,有了这桩恩情,小仙自当好好报答,兴许忘了的,也能记起一二了呢!” 语调软糯娇柔,勾魂摄魄。在不远处一直关注着的的春雨听此,心道不妙,偷偷溜了。 今如夜魅惑的功法虽然没怎么使用过,但她此刻用起来仍是不费吹灰之力,在她面前眉头微蹙满是不解的商炏,忽然目光变得柔和,嘴角慢慢现一抹笑意,犹如冰川消融,显露出在冰川之中封冻万年的一棵古木,随着春日暖风慢慢发出枝桠。 这个样子,让今如夜有些恍惚,慢慢地,商炏的模样,同白术的模样渐渐融成一体。 “可以。”商炏说。他的心开始陷入混沌之中,但似乎有一丝清醒的意头在攥着他,这道力先前还能握住,渐渐地,在四合围的密不透风的夜色之中,也握不住了。 从大荒追随那人往至西而去,商炏方入封渊大泽,便似堕入了幻境之中,深处幻境约莫半刻,清醒之后便不见闯阵之人,那人世混乱之因的踪迹。 线索断的猝不及防。 幻境能困他半刻实属不易,若不是自己追的紧,没有察觉到群鸟飞过来时的异象,自己也不会落入此境。醒来之后,此景所存痕迹全无,而记忆中唯一存在的便是沉鸣梭。 “要我怎么陪你?”商炏对今如夜说,语气开始变得含糊而暧昧,春日里那些旖旎,也似乎透过了院墙又迈过纱幔,氤氲在他们周围。 今如夜听此,脸上笑意更浓,眸中泪水却没有褪去,嘴上说着“人世夫妻,郎君如何陪伴妻子,你,就如何陪伴我。”但心中,却是苦涩一层漫过一层。自己虽然修为成仙,但于狐族特有的媚术一道,果然,修的极好,极好。 商炏听此,眼中便彻底不见了清醒,只觉周身火热,三寸灵台所存道法落入徒然。伸手,剑在鞘中,却已将今如夜外衣挑下。 料峭春寒,一夜雨。芙蓉帐暖,春宵醒。 后半夜的雨声渐急,远外雷声轰鸣,不似春日细雨的柔情,一程一程似往此处而来。 缠绵过后,许是近日身心皆疲,商炏睡了,眉头亦不见舒展。今如夜没有睡沉,看了一眼商炏,叹息半声。起身随意围了一尺素纱,倚坐在窗前。冷风入窗,吹起素纱垂地,在漆黑的夜色中,灯罩将明珠光辉盖下大半,朦胧昏黄中,看着素纱之上,开始开出紫红色的花,花冠将她的肌肤衬的愈发白皙,脖颈后侧和胸前有几处红痕,与花色交相辉映。 回忆情动,今如夜虽面有红晕,但心中凄苦之情愈盛。看着前面半开的帘帐,凌乱的床榻,她耳边隐约吐过来的温热呼吸,在提醒她媚术之后的半夜风情。眼角那噙了许久没有落下的泪,此时,在风雨声和商炏的呼吸声中,和着多年的思念委屈一道轻轻落下。 此夜之后,今如夜想,便再不要痴缠痴念了罢!但,尚有半夜,天明之前,容自己再放肆一回罢! 想完,再一声叹息将风雨停住,眼波流转,媚术撤下。见商炏未醒,自己又和着素纱,静静地躺在商炏身旁了。 清晨电闪雷鸣,沉鸣梭自行开启织昼,机杼吱呀被雷鸣掩盖。 今如夜几乎是同商炏一齐醒了过来,四目相对。今如夜看了这张,昨夜还能尽情亲吻抚摸的面庞,此时已经换作他一贯的冷若冰霜,这位殿下对于被她这样的小仙,施了媚术而一夜风流的情形,仍然不以为意,哪怕气一气恼一恼,让她看看,在这些风月事情上,他是还能有其他情绪的呢? 见他看着自己,又看了看身上虚盖着的被子,除了眉头有一瞬的动静外,今如夜想从那双眼中,捕捉到一丝熟悉,都办不到了。 索然无味。 今如夜慢慢起身,撑着头,眨着眼睛,天真无邪般笑道:“殿下果真铁石心肠呢!怎么?殿下不想对奴家负责吗?” 商炏吐息重了一分,迅速起身理好装束,道:“灵狐一族的媚术,领教了!织昼仙子答应的,也可兑现了罢?” “王八蛋。”今如夜心理暗骂,昨夜自己想的不要痴缠痴念了,现在,不作数了。“我今如夜发誓,要缠着你到底。”暗骂之后,看着在理发髻的商炏,仍然笑道:“殿下可心急呢!奴家先为你簪发!” 本以为商炏会拒绝,不成想,他未发一言,坐在铜镜前,今如夜也未及好好将衣服穿起,将就着素纱作衣,裹在胸前,赤脚便走上前去,边束发边道:“小仙有桩事情不明,请殿下解惑一二。听闻当年二殿下予绎为太子时,几立几废。殿下您此次,为这件事奔走奉献至此,容小仙猜猜,应当是天帝陛下亲自交办,顶顶要紧罢?如此要紧,殿下是为着储位争一争?” 本以为商炏会恼怒,却不曾想,他仍然静静坐着,任由今如夜束发打趣。 “无趣,无趣的紧。”今如夜心里想,遂又佯装嗔怒道:“哼,看来是小仙猜的不对?殿下想必也不看重那位置,定是更心系六界苍生啰?” “我得走了。”商炏回道,未对今如夜一番言语作任何表态,“图,想起来了吗?” 到此为止了。 “嗯,既然有殿下相陪,小仙的的记忆也好了起来,殿下果然神力修为都远超小仙呢!小仙,佩服!图嘛,不过是一幅不甚特别的山水图,我记着,不过是半山红花灼灼,一方莲池清雅,噢,莲池旁有一棵甚为粗壮的老槐树。” 商炏转过身,带着一丝惊讶,道:“无根山?” 不知道此地哪里,商炏道出此地后便急急离开了。今如夜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出神,背影和雨,残影已却。正逢春雨算着时间回来,春雨见今如夜失神的模样,一时间竟分不清昨夜到底谁给谁施术了? 今如夜脑中停留在商炏与他的最后一段话中。 “殿下此去,再见无期,可别忘了奴家啊!奴家也是苍生之一呢!” “如夜……” 今后如何?语止于此,缘止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