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笑之笑寂寥》 第1页 《笑寂寥》(红尘笑系列)(完结) 作者:苍海/红河 内容简介: 六大修仙门派之一的桐灵派,其后山有座将军冢。 相传将军冢受到仙阵加护,寻常人压根无从破阵进墓。 今日因感觉有人破阵而入,泠霄便被长老命令前去查看, 未曾想,贼子捉了,还带回一个金枝玉叶的鬼王爷。 这生前为桐灵派恩人的王爷绍玄,在千年后的现在, 竟口口声声对着泠霄唤着「赭落」──将军冢的主人。 赭落是绍玄心中的一个执念,一个死结, 面对这千年的渊源、无尽的爱恋, 泠霄还能否自持如往昔? 【】 第一章 方踏进墓中,三人便不约而同打个哆嗦。 「呵,这儿可真是又冷又黑啊。」老二搓着手掌干笑。 老三白了老二一眼:「废话,你见过又暖又亮的墓不成?」 老二脖子一粗,刚要回口,老大制止道:「都别说了,办事要紧。要是被桐灵派的人发现,咱们可就吃不了兜着走。」 「哦。」另外两人老实应道,跟着老大手里火摺子的光线,一步一试探地往里走去。 过一阵子,老二又犯嘀咕:「这走廊怎么这么长……连个机关都没有,真是怪了。」 他们三兄弟盗墓无数,专挑大的盗,什么王陵公主陵,里面的设置一个比一个复杂精巧。各种奇技异术,他们早已见得多。而像这次如此「乖巧」的古墓,着实稀奇。 「也未必。」老大道,「说不定墓主人是信任桐灵派的本事,才不在墓里多设防护。」 「说的也是……」 桐灵派,六大修仙门派之一,凡人对其几多敬仰。这座将军冢就是位于桐灵派的后山,相传受到桐灵派的仙阵加护,寻常人压根无从破阵进墓。 是以上千年来,将军冢从未受到盗墓者的叨扰。 要不是先前他们凑巧在皇后陵中得到一把「据说」破阵无数的短剑,又凑巧它对这里的阵法有效,砍开了一道缺口,他们也进不到墓中。 而这将军冢里埋葬的,听说是前朝鼎盛时期的大将军,风光赫赫地战死沙场,获得追封无数。 这么个人物的墓,想来这次他们一定可以满载而归。 三兄弟越想越兴奋,加快了脚步。终于,前方出现一道石门,门上光秃秃的,没有绘画没有浮雕,只有左右两只小小的铜制狮头,实在朴素。 仔细检查过后,确定门上并无机关,老大便推开了门。突然,他手里的火摺子灭了,周遭立时沉入一片漆黑。 「怎么了?」漆黑中响起老二咽口水的声音。 没有风,火摺子却灭了,未免古怪。 「没怎么,我另点一把就是。」老大拿出新的火摺子,点了一把又一把,却没有一把点得着。这下连他也不禁变了脸色。 「到底怎么回事啊?大哥……」老二揪住他的衣襬。 「吵什么吵?」老三没好气地呸了声,「没用的傢伙,你就这齣息!要不是对开机关有两下子,真不想让你这累赘跟着来。」 「老三,你做什么?」听见脚步声,老大忙问。 「看不见就看不见,摸到什么就是什么呗。」 「不要胡来。」 「放心吧,里面没棺材。至少这个房里没有。」 之前,火摺子熄灭前的瞬间一瞥,已看到门内是个宽敞的方正空间,门的正对面摆着一座罗汉榻,而左右两边墙下搁着许多东西。 没看清都有些什么东西,反正肯定不是棺材,那就多半是陪葬品。 「嘿,这次发了。」老三摩拳擦掌着摸黑往前。 老大正想叫他小心,忽然听见「哎呀」一声,跟着又是「扑通」一下,是落水声。 「老三,你怎么了?」老大不敢轻举妄动,站在原地急声问。 回答他的却只有哗啦啦的水声。 「什么人?」一声冰冷的问话,自身后传来。 两人脸色惨白地转身,愣在当场。 一个人,浑身散发着淡淡白光,也正是这光让他们得以看清眼前的物事。 这人穿的是青底白衣,头束髮冠,手提一柄长剑,看着年纪轻轻,却给人一股凛冽的压迫感。 再看,此人肤白如雪,剑眉星目,鼻挺唇薄,微抿的唇角稍显刻板严厉。 这……如果是鬼,也未免太好看了些。瞧那一身白光,莫非是神仙下凡? 两人正不知如何是好,又听那人说道:「桐灵派之地不得擅闯,还不速速离去?」 一听,两人立即明白,这人既非神亦非鬼,而是桐灵派的修仙士。 这可真是捉贼捉了个赃。两人自知没有与修仙士相抗的本事,齐齐跪下:「是是,我们错了,请仙人恕罪,另外……」 想请仙人出手帮他们看看老三如何了,却听得身后一阵大笑。 回头,只见老三在一面圆形的池子里,手中高举着一柄剑,得意道:「你们看,我找着什么?宝剑,是宝剑啊。说不定就是大将军用过的佩剑,那可值钱啦!」 老大老二默然不语。 有修仙士在此,他手里那柄剑,即便真是价值连城的宝剑,他们也註定是带不出去的。此外,老三现在的模样更是教人无言,身上满是猩红的液体,再看看整个池子里的水,都是如此。 那竟像是……血池? 「别说了,你快出来。」老大低喝。 得意忘形的老三这才注意到这里多出一个人,还不及反应,突然一声惨叫。 其它人根本不知他发生什么,只见他没入池中,惟独一只手还举着那柄剑露在水面上。而池里的液体,竟像是沸腾了般地鼓着泡泡,看上去诡异之极。 老大老二目瞪口呆,吓得连救人也忘了。 泠霄眉头微蹙,握剑的手紧了紧,正要去救人,却见那柄剑徐徐上升,整个剑身都露了出来,直立在水面上。 好一把寒光凌厉、贯云欺霜的三尺长剑。 而那只拿剑的手,业已松开,沉入水里。 红色的烟雾,一丝一缕自剑尖流溢而出,往四下蔓延开来。 「退后。」泠霄将那呆怔的两人神智唤回,同时一手结印,在长剑四周设下屏阵,防止红烟继续扩散。 还不确定那烟是否有毒,总之小心为上。 见红烟暂时被困在阵内,泠霄很快思忖。那柄剑有什么名堂?这血池又是怎么回事? 他对将军冢知之甚少。虽然一直受到桐灵派阵法庇护,但其实对桐灵派的弟子而言,这里却是个禁地,任何人不得入内。 要不是先前感觉到阵法遭人破坏,长老令他过来查看,他也不会在此。 突然,「啪嚓」一声闷响,泠霄微微一震。屏阵被破! 滚滚红烟,自剑尖而起,向四周唿啸而散。当红烟掠过,顿时有彻骨的寒意自脚趾窜至头顶。 修为如泠霄,也几乎打个寒颤。另外两人则干脆昏死过去。 只这一瞬,随即红烟散去,人也回復正常。 泠霄抬眼看去,却不见了那柄剑,而多出一个人…… 墨蓝色的长袍,袍外似罩了一层薄纱,衣袂上绣的祥云纹轻轻飘动。乌丝瀑悬,发间透出隐隐红光。眉如剑锋,目如星芒,微微上挑的唇角像是含着笑意,温润从容。 丰神俊朗,贵气凛然。泠霄还是头一次遇见如此这般的鬼魅。 会不会正是这将军冢的主人? 这时,对方的目光已然对上泠霄的脸,剎那间,唇边的笑意无限舒展。 「赭落,你回来了。」低沉的嗓音,温润如其人。 泠霄不解其意,突然感到额上冰凉,微微睁大的眼睛里,映着一副苍白瘦削的下颚。 是那鬼魅,他竟……竟吻了他的额? 不假思索,便是一掌击出。掌心贯着雷电,若是寻常鬼魅挨了这一掌,便离魂飞魄散不远矣。 却就如袭来时一般迅如雷电,当泠霄击出这掌的下一瞬,那人已退回原处。 如履平地般驻足于水面上,那人歪着头,笑得有些无奈,却又显得颇愉悦。 「赭落,你不记得我了?」他问,一双修长的眼眸微微瞇着凝视泠霄。 那眼神,不知怎的,令泠霄感到胸口阵阵虚闷。十几年静心修仙问道,泠霄从未接触过所以并不知道,这样的眼神。 总之,他不喜欢这眼神,也不喜欢那一口一声的「赭落」,面无表情道:「我是泠霄。」话音刚落,勐然惊觉那两个字听来有些耳熟。 赭落——不正是那位将军的名字?如此说来,面前这鬼魅并非将军冢的主人? 第2页 「你是何人?」泠霄冷声问,凝神再次将对方端详一遍,这才发现,对方的脸,竟也莫名熟悉,似曾相识。 「我是?」那人淡淡一笑,黑眸中柔情似水,彷佛可以溢了出来。 「赭落,我是绍玄啊。」 绍玄,前朝泽干帝时期,最得皇上欢喜的十三皇子,从小便聪明灵巧、知书达礼,长大后更通领文韬武略。 世人都说,若不是十三皇子太过不拘小节、浪荡不羁,不但经常私自出宫,游玩花街柳巷,而且花钱如流水,心血来潮时甚至派遣手下到街上大肆散财,弄得皇帝也没有办法。要不然,哪里轮得到二皇子继位称帝。 不过,绍玄在民间的人气颇高。冷酷多疑的二皇子称帝之前,剷除了多少皇兄弟,剩下几个也都是他手里的傀儡。惟独对绍玄,他控制不了,也动不得,再看绍玄反正无心问政,最后便封了他一个「玄千岁」,任他逍遥自在去。 泽干帝弥留之时,曾听信谗言,派人在天下四处寻觅、又在宫中炼制仙丹,想求得长生不老。 桐灵派的掌门绂疏曾被找去相助炼丹,但他只是规劝泽干帝,生死有命,若天命已尽,便是天子也无力回天。 他这番谏言,却令一心求生的泽干帝闻之大怒,直骂桐灵派妄称六大修仙门派之一,根本只是无能的邪门歪教。 那时候,皇上的近卫军已开拔至桐灵派山脚下,势要将桐灵派连根剷除。 最后时刻,便是绍玄去找泽干帝。无人知晓绍玄说了什么,总之,泽干帝就此撤销剿灭桐灵派的命令。而后绍玄还到天牢中迎出绂疏,并亲自护送回桐灵派。 因这一役,绍玄于桐灵派,可谓有再世之恩。 绂疏回到派中后便说了,自此往后,桐灵派弟子都得以敬重掌门的态度,敬重这位仁义如山的十三皇子。 便是过去千年,后人见了,也得敬称一声「玄千岁」。 此刻,这位丰神如玉的玄千岁,就在桐灵派的供奉堂中。房里,三面墙壁上悬挂着歷代掌门画像。这其中唯有一个例外,也是先前泠霄觉得他似曾相识的缘由。 站在自己的画像前,绍玄莞尔一笑,转身对众人颔首:「有劳诸位费心了,多谢。」 这谢,自然不是谢桐灵派将他的画像挂在这里,而是谢桐灵派遵照诺言,一直庇护着后山的将军冢。 五位长老连忙客气道这是应该的,然后,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了,互相交换着眼神。 先前感觉到将军冢的异状,清长老便指示泠霄前去查看,后想想,总有些不放心,便又指派了几名弟子过去协助。 未曾想,贼子捉了,还带回一个金枝玉叶的鬼王爷。 当初将军冢落户于此,是绂疏掌教时候的事。与绍玄做了约定、并在冢外设下护阵的也是绂疏。绂疏羽化登仙之后,弟子们仍然依诺守护将军冢,也不曾细问究竟。 而现如今,将军冢的护阵已破,然后出来一个活蹦乱跳的玄千岁……这该如何处理,绂疏没有留下指示。 现任掌门兰罗又常年云游在外,即便代为掌教的几位长老要寻他,也要费一番功夫,还未必请得回来。 「玄千岁在冢内……静修多年,晚辈们尽皆不知,实在惭愧。」清长老道。他是五长老中的大师兄,外表看似三四十岁,真实年龄则未可知。 可惜在这位真正「千岁」的鬼王爷面前,他们这几个长老的辈分也不知低到哪里,加上师训教导,更要对其礼敬待之。 「不知者不罪。」绍玄笑道,「告诉我,已过去多少年了。」 他所说的,必然是指从将军冢落成之后算起。清长老答道:「千年有余。」 「哦。」绍玄似乎怔了一怔,「千年了,那天旌王朝可还在?」 「这……」 「但说无妨。」 「七百年前,天旌便已由倚风取而代之。」 「灭了么?灭了也罢。」出乎众人意料,绍玄对此看得很开。 清长老与其它几位长老会意,倾身道:「不知玄千岁还有何吩附?若是……山脚下便有一座圣光寺,若玄千岁有意,晚辈便请静韬大师前来为您超……超渡。」 虽不知道绍玄是为何留在将军冢里长达千年,现在的他终究已不是活人之身,不该长期滞留凡间。 生死轮迴,天道寻常,谁也不例外。 假如绍玄是有什么心愿未了,只要力所能及,他们自当鼎力相助。而若没有,那便送他最后一程,也算尽了仁义。 「超渡?哈哈哈!」绍玄朗笑,摆了摆手,「不必了,我岂是你们超渡得了的。」 众人被他说得疑惑,也不知该从何问起。 其实,贵为前朝王爷却没有任何死亡记载的绍玄,骤然在将军冢现身,本就是个谜团。加上那血池,还有将军冢的正主…… 真是无从发问,想问还怕冒犯了这位鬼王爷。 他们不问,绍玄也不多说,踱步走到供台前,见台上放着三盏酒盅,便拿起来闻了闻,倒还挺香。 尝了一口,却清淡无味,他遗憾地啧啧舌,将酒盅放下了。 那本是供奉给祖师爷们的祭酒,是万万动不得的。偏生绍玄喝也喝了,训又训他不得,几位长老只有暗自嘆息。 见长老们不吭声,旁边几个弟子纵然不忿,也只能忍了下来。 「诸位的好意我心领了。」绍玄扫视一圈众人脸色,挑眉,「其实我与桐灵派结缘,本是无心插柳,你们不必太过在意。今后,你们只管修你们的仙,我就安心做我的鬼。不过,你们在前山,我在后山,算是邻居,理该互相照应。我那『住所』太大,一个人不好打理。我看你们人这么多,不知道方不方便借个人给我,每天去帮我扫扫地什么的?」 「方便,方便。」长老们连忙应声。这要求实在没什么不方便的。 「那便多谢了。」绍玄略一颔首,视线滑向长老们身后,眼神里的戏嚯瞬间消失,变得柔和许多。 跟着他的视线望去,就是泠霄站在那里,脸上是一贯的肃穆清冷。他也看着绍玄,眼中毫无情绪,就如从前看着那张画像时。 绍玄,玄千岁,在他看来,亦不过是个画上的亡人。 一阵沉默过后,清长老道:「便由泠霄前去,不知玄千岁意下如何?」问虽这样问,其实绍玄的意思谁看不出来。 听说绍玄曾叫泠霄「赭落」,而真正的赭落将军早已亡故,就是说,泠霄可能是赭落的转世。 若是如此,那么赭落、与魂落赭落墓冢内的绍玄,两人的渊源便是千年前就有了的,轮不到他们置喙。 「好。」绍玄满意点头,「便这样办,我走了。」 「这就回去了?要不要晚辈安排弟子带玄千岁在这里走走瞧瞧?」清长老客套道。 「不了。」绍玄深邃地笑,「到底是修仙清净之地,我在这里,你们不觉得不舒服,我也浑身不适。」 他说得直白,又是事实,长老们无奈讪笑,拱手:「恭送玄千岁。」 「嗯。」绍玄走向门口,经过泠霄面前,停了下来,星眸里波光流转,似有千言万语说不尽,终只是淡淡一笑,「明天见。」 泠霄面无表情:「恭送玄千岁。」 绍玄脸上闪过一丝无奈,但仍是笑着点点头,离去。 「泠霄,我这样安排,你可有异议?」清长老问道。 先前只想遂了绍玄的意,却没有问过泠霄的意思。若是泠霄不愿,他也不能勉强,只是要烦恼该如何向绍玄解释。 「没有。」泠霄的答覆倒也不出清长老意料。 看着泠霄长大,他很了解,泠霄是生来便适合修仙的人,资质奇佳,又对自己十分严格,不会受外界因素所扰。 在他心里只有修仙,没有人情世故。旁人或觉得他冷酷严厉,但其实在某种意义上而言,他还算好讲话。 「那便有劳你了,你先下去歇歇吧。」 「是。」 泠霄离开,另外几个弟子也一道离开。其中两名弟子追上泠霄,你一言我一语:「那玄千岁委实狂妄啊,竟让修仙士去给他……千岁千岁,就算万岁他也只是亡魂一缕嘛。」 「而且我总觉得,他身上隐隐发出一股诡气。若长时间和他在一起,恐怕对我们的修行大为不利……唉,驱除妖邪本是我们应做之事,怎么倒服侍起一个鬼魅来了?」 「就是,泠霄师叔,你就不觉得不快么?为什么不拒绝呢?」 当初泠霄是由掌门兰罗亲自领进门,并直接收入座下,作为继位弟子,身分上可与几位长老平起平坐。那些辈分最低的弟子,甚至得称他为「太师叔」。 不过真论年纪,其实很多弟子都比泠霄年长,大家便约定俗成,只叫一声「师叔」以示尊敬。 第3页 「是啊,这种杂活,让那些新进门派的小弟子去做不就好了?」 泠霄忽然停下脚步。两人顿时噤声,等着泠霄将会怎么说。 「无妨。」却也只是这样一句。 看着泠霄阔步离去的身影,两人缩缩脖子。 「唉,师叔还是这么不理人。将来若继任掌门,大伙要有得受了……」 第二章 每日卯时,是桐灵派弟子的早课时间,修习心法。 往常这个时候,泠霄都是与其它弟子一道修习。不过从今天起,他有新的事情要做。 天还未亮,泠霄到达将军冢。被破坏的护阵未曾修復,他便迈脚而入。 昨日还漆黑一片的长廊,如今却亮如白昼。一颗又一颗的夜明珠,嵌在墙上连成线,一直延伸到长廊彼端。 这若是让盗墓贼见了,一定笑歪了嘴角。 泠霄想起昨天那几个盗墓贼,其中两个已被赶下山,还有一个生死不明。泠霄曾用仙法分开血池中的液体,并不见有尸骨。 也或许,那人是已彻底消失。 若如此,那血池未免兇险,还有那柄剑,还有……似乎是从剑里出来的绍玄。 整件事疑云密布,只是,长老们没有多问,绍玄不主动讲,泠霄便也不想。 绍玄口口声声叫他「赭落」,也许他真的是赭落转世,却又如何? 赭落已死了千年,他已不是赭落。赭落和绍玄之间有何瓜葛,与他泠霄没有关系。 站在石门前,泠霄不高不低地说了声:「玄千岁,泠霄进来了。」也不等里面有回应,推门而入。 门内的情景,却险些让泠霄迈出的脚尖缩了回来。他以为他走错地方。 天花板上的夜明珠将内室照得通亮,再不见昨日的森森阴气,甚至很……很有人气。虽然泠霄可以肯定地说,那些不是人。 但至少这样看来,那些「人」弹着琴,吹着笛,跳着舞,看上去就与人间的舞乐团一般无二。 而这里的主人——那位有「鸠占鹊巢」之嫌的鬼王爷,就靠在罗汉榻上,一头长髮慵懒地洒满榻上,微笑看着众人歌舞,手里玩转着一只玉杯。旁边坐着一位清丽女子,端着酒壶等着为他斟酒。 这个玄千岁,若放在民间,生在普通富人家,多半也只是个放浪形骸的纨裤子弟。 泠霄眉头微蹙起来,便在这时,一个人影掠至他面前。 「你来了。」冰凉的手拉了他的手腕,往里带去,「这是你最爱听的<思归引>,我昨日回来后便让他们练习到现在,你听听可还满意。」 温润含笑的声音里几许殷切,只是泠霄不为所动,抽回了手,清冷道:「玄千岁,泠霄按长老吩咐前来,你看是要从长廊开始,还是先收拾内室。」 绍玄转身看着他,眨眨眼:「收拾?我早就让他们收拾过,哪里都一尘不染,你还要收拾什么?」 「既然如此,我明日再来。」泠霄转身就走。 「赭落。」绍玄身形一掠,拦在前方,「为何急着走?便坐下来与我一齐听听曲,说说话,不好么?」 望着那双温柔期许的眼,若是泠霄再心软一点点,便一定会敌不住地低头了。 「玄千岁,我来这里是为你清理『内务』。」泠霄直直迎视而去,「你要想找人听曲、说话,请去跟长老说,让他为你重新挑个人。」 「你……」一抹无奈在唇角划开,「好吧。」绍玄抬手一拂,一条水线自血池中飞溅出来,洒在墙上。 「便有劳你,去将那污渍擦干净了。」绍玄指着墙笑道。 他明显有刻意刁难之嫌,泠霄也懒得计较,何况他并未显出恶意,笑得温和又纯良。 ……怪人。 「好。」从带来的东西里抽出布巾,走去擦起墙上的污渍。 血污比一般污秽更难擦净,而且泠霄能隐隐感觉到,从这血污里散发出来的强大阴气,邪中带怨。 那座血池,恐怕不知是由多少人的鲜血汇积而成。 也许根本不应该重现人世,这个满身谜团的鬼王爷……泠霄想着,突然一阵心浮气躁,连忙收了心神,默念起本门心法,再不想其它。 想得太多都是空想,现在是整个桐灵派有意要保绍玄。即便想降妖除邪,绍玄并没有任何把柄落在他们手上。 谁说他杀人害命了么?谁也没看到。 况且众所周知,玄千岁平生坦荡光明、豁达大方,从不与人争斗,遑论杀人。 或许,这满池的血与他并无关系。毕竟埋葬在这里的正主儿是个将军。 将军,在战场上杀敌,剑起剑落便是一桩杀戮。 据说赭落是在战场上中了毒箭,却秘而不宣,坚持率军作战,直到大捷,他中了箭的消息方才传出,终因伤势拖延太久而回天无力,英年早逝。 这样的人,纵使背负一身杀孽,但在世人眼中,仍是一位可歌可泣的英雄。 终于擦净了血污,泠霄转过身,迎面就对上一张近在寸厘的脸,他毫无准备,险些后退一步。 罕有的失态令人不免着恼:「玄千岁……」请不要无声无息站在别人身后,更不要靠这么近。 后面的话未能出口,便被绍玄微笑接过:「叫我绍玄。」 「……」那种毫无嫌隙的笑容和口吻,总是立刻叫人没了脾气。泠霄本身也不是大脾气的人,随即便回到常态。 至于「绍玄」?这便算了吧。他们没有这么熟稔,他也从未想过要和一个鬼魅相熟。 不见他作声,绍玄也不以为意,笑道:「你都擦完了?」 「嗯。」 「那刚才的乐曲你觉得如何?」 「乐曲?」泠霄一愣。 是说刚才?在他擦墙壁的时候?他不是一直在默念心法么…… 「是不是没听清?我让他们重奏一次。」 闻言,泠霄立时咽回险些出口的「我没听」三个字,生硬道:「不,我……」怎么说?根本没听,哪说得出意见! 「你要是喜欢,我便让他们每天弹给你听。」绍玄顿了顿,又道,「若不喜欢,我就让他们练习别的,总会有一两首合你心意。」 「你……」这下便是好听不好听都说不得了。 固执的人最是难缠,泠霄眼中泄出一丝不耐,回道:「不必了,我不喜欢听曲。」 「不喜欢?」绍玄抚着下巴,好像从不会被打击似的,笑得那么神气自信。「最早时你也不喜欢,后来还不是喜欢了?每次说去乐府,你都比我更积极。现在不过是重新喜欢上而已,你便多听听,很快就会听出门道来的。」 「……」这人,不但固执、霸道,而且相当自以为是。泠霄眉头一拧,冷冷道:「繁音嘈杂,不利修行。若玄千岁不能体谅,非要我听这些东西,今后我便不再来了。」 转身而去,并动了一点仙法,弹指间便到冢外。 回头看看,没有人追上来,莫名有些茫然若失,随即摇摇头,离去。 次日清早,泠霄还是按时到了将军冢。昨日他没有等待对方如何响应,总得再来看看。 推开石门之前,泠霄已有了准备,然而里面的情形,却再次令他惊讶不已。 没有乐师,没有舞者,只有一个斜倚在罗汉榻上、静静独酌的鬼王爷。 「你来了。」绍玄抬起眼帘瞧来,「今天我不吵你,你可以留下来么?」 「……」丰神如玉的玄千岁,仍是那温润的眼,仍是那包容的笑。 泠霄却蓦地心中一重,彷佛有一股深沉的寂寥压了下来,几乎透不过气。 寂寥?却是从何而来……? 其实,沉睡了千年的这座墓冢,又有哪个角落不寂寥。 「昨天……」自己的言语也有失礼之处,想说抱歉,可万一,他的让步,招来的却是对方的得寸进尺,那不是自找麻烦? 这个人的固执霸道任性,他已经见识过了。 想及此,还是临时转口:「昨天那些人,是什么人?从哪里来?」 「纸人,烧来的。」绍玄回道,手里的碧玉酒瓶轻轻摇晃。 很多王公贵族会在墓室内带酒进来陪葬,绍玄手上这瓶想来便是。酒最大的好处是,越陈越香。 这正室这么空,左右各有两个耳室,多半就是放陪葬品的地方。 「原来如此。」泠霄瞭然。难怪他虽觉得那些并非常人,却也感觉不到鬼魅之气。原来是故人们多年以前烧给亡者的纸偶。 若没有这些纸偶相伴,绍玄是不是就只剩了一个人?孤孤单单,永无休止…… 泠霄微微一凛,旋即收了心思,问道:「玄千岁,今天有哪里需要收拾?」 「没有。」 「那……」我走了? 第4页 不对,不应该会这么简单…… 视线滑过那双吊着狐疑的眼角,绍玄缓缓道:「是不是一定要有事让你做,你才肯留下?」 「我本就是为此而来。」泠霄从不打算改变立场。 绍玄定定望着他,深邃的眸子倒映着他凛然屹立的身姿,愈沉愈深,彷佛要将这风景在眼里融化。 半晌过去,绍玄终于起身下榻,走到左侧墙边。这里摆着一条长台,台上有许多花瓶玉器。 对应的另一道墙边,则竖着数把宝剑。 绍玄手一拂,一只彩釉长颈瓶落下来,碎了一地。 「收拾吧。」 「……」泠霄沉默地走上前,半蹲下来,将布巾摊开在地上,捡起的碎片都放进里面。 绍玄立在原处,自上而下俯视着泠霄。 夜明珠的光亮下,绍玄满头长髮暗暗透红。光线又反射在脸上,映得脸色阴明不定。 良久,星眸中掠过一丝嘆息,绍玄也蹲下身,帮着泠霄一起收拾狼藉。 「你怎么就真的收拾呢?」低喃着,唇角无奈勾起,「不高兴,觉得我过分,直说不就好了?想骂便骂,也当是与我说说话。」 「……」指下一抖,指尖传来锐痛,泠霄却浑然不觉。视线抬起,对上那张温润如玉的面容。 这个人,宁愿找骂,也只想让自己与他说说话?这是何等的愚笨,又是何等的狡猾。 这是……执念。好强、好可怕的执念…… 「你伤了!」 绍玄见他指尖溢出殷红,连忙抓了过来,「怎么这么不小心?」蹙起眉,将那手指含进口中。 冰凉的舌不单柔软,而且灵巧,轻轻划过指尖,血丝在舌尖上渗开,然后被吮吸干净。 泠霄双肩一震,手指已然僵硬失调,本是想收回来,却不知怎的反而弯曲了指节,指甲便在绍玄舌头上颳了一下。 「呵呵……」绍玄低笑,终于将他的手指放出去,修长的眼角翘起几丝玩味,「你在怪我么?是我不好,不该让你收拾什么碎瓶。」将他的手整个纳入掌心,紧紧一握。 泠霄幡然回神,当下抽回手站了起来。 绍玄跟着站起身,悠闲的笑容里添了些许急切:「你要走了?」 「……嗯。」眼看绍玄唇角微抿,定是要想方设法挽留,泠霄连忙赶在前面拦了话,「玄千岁,有件事……」 「嗯?」绍玄挑眉,「什么事?」 「……容我冒昧。」 其实只是为免与绍玄继续周旋,仓促之下,泠霄才即兴挑开话头。 不过心念转了转,倒的确有一件事,之前他便思索过,但并未在意,直到现在,突然又想知道答案。 「我想请问玄千岁,为何会在这里?这是将军冢,而你与赭落,是什么关系?」 「哦……」 挑起的眉缓缓放下,绍玄凝眸望着泠霄,眼里透出一些惘然不解。似乎这个问题,不应该从这个人口里问出来。 但他只是沉沉一笑,道:「便是生不同裘,死而同穴的关系。」 抬起右手,摊开,手心卧着一块通体翠绿的玉佩。拈起玉佩,轻轻一动,玉佩竟分离为两半。 「这玉佩叫『思归』,与你最爱的乐曲同名。『思归』本是一体,分开来,却又各成一块。两块之间互相感应,无论相隔多远。若执有的一人受了伤,另一人身上那块便会绽出血色。我曾将其中一块送予你,那日你戴着它出征,却再也没有归来……」 彷佛在眺望远方的视线,缓缓在泠霄脸上聚焦,黯然的目光瞬间亮起来,连颊边的笑容也溢彩流光。 「不,你还是回来了。」托起泠霄的手,将一半玉佩放进他掌心,「还给你。赭落,我的『思』,永远都只握在你手中。答应我,不要再遗失了它。」 「……」 泠霄看着绍玄,又看了看手上的玉佩,小小的一块玉,却这么沉这么重。 无声一嘆,将玉佩塞回绍玄手里,泠霄摇摇头,眉目之间清冷如常。 「玄千岁,我是泠霄。」 夜里,桐灵派弟子大都早早睡下,第二天才好早起。若在往常这个时间,泠霄也像其它弟子一样,早已歇下了。 但今天他还坐着,从棋盘上拈起一枚黑子,思量着应该放在哪里,却不经意间走了神。 想起先前,长老们把他找去,问及他这两天去将军冢的情形如何,他便只是一言带过。 不然如何?总不能说,那位玄千岁其实对他并不单纯,甚至将他视作前世的……恋人。 这要说出来,只是平地生波,徒增困扰。 赭落是绍玄心中的一个执念,一个死结,别人是解不开的。泠霄也自认无能为力。 也许他曾经可以,当他还是赭落的时候,但这已是千年前的事。 「你与玄千岁在一起时,可有感到任何不适,或是异常?」清长老这样问时,脸色隐约有些古怪。 「没有。」若说阴气森冷,绍玄是鬼魅,有这种气息也是理所当然,算不上异常。 「真的么?倒是想不到……」清长老低沉道,「在我们看来,玄千岁身上既有千年不灭的王族贵气,更有莫可名状的不祥之气。若与他相对久了,怕是连我们都会受不住,想不到你竟没有丝毫影响……也好,这样我们便也不必犹豫该不该中止你前去将军冢。想来许是因为你是赭落转世,千年前的因缘在庇佑你。」 「……」泠霄心里咯登一下。明知道长老这番话并无他意,心底却仍是涟漪阵阵,竟是平生从未有过的侷促。 「你便继续去吧,到底玄千岁是我们桐灵派的恩人,虽已不能为他多做什么,至少不能怠慢了他。」 顿了顿,清长老又道,「此外你仍要谨慎,并多加留意,假如发现玄千岁有任何异常——你懂得如何判断危险与否,记住不要勉强,及时回来告诉我们,明白么?」 泠霄奇怪地看了清长老一眼,拱手:「泠霄明白。」 清长老的意思是怕绍玄会有危害人命的行为,泠霄明白。不过,将他当作放在绍玄身边的眼睛,如此做法,倒是妥与不妥? 不想绍玄害人,何不去直说?什么都不说,只在一旁悄悄观察,不时回来打个报告,实在不够光明磊落。今后面对绍玄,他还怎么能冷眼相看,心无罣碍? 「还没睡?」一道已算熟悉的话音,毫无预料地响起。 泠霄手腕一震,棋子从指间滑出,落在棋盘上。 转头,立在房中央那一抹墨蓝色的身影,修长挺拔,傲然之姿,只是那一头长髮纷纷洒洒,于傲然之中平添了几丝不驯,几丝沧桑与萧瑟。 「你怎么来了?」泠霄皱眉,实在意外,连礼数也忘到脑后。 「我想看看你起居的地方。」绍玄掠到床前,低头看着棋盘上的局,「你喜欢下棋?」 「是。」 除了修仙,平日里泠霄没有什么爱好。偶然闲来有兴时,便会与自己对上一局。看似简单的黑白之间,其实玄妙非常,耐人寻味。 「哦,不错。」绍玄的微笑一如往常,和煦如春。 泠霄有些古怪地看着他,他的模样,真的没有丝毫异常?就这样? 早晨在将军冢,泠霄说了那话之后,亲眼看着绍玄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眼光变得深沉而又锐利,直直瞪着他,却像是透过他的身体在拼命寻找着另一个人的身影。 这难道不是说明,绍玄已将他和那个人区分开了么?怎么现在却又用这种眼神和笑容看他? 是不是那时他走得太快?是不是他应该多提醒几次,他是谁,绍玄就能不再将两人混淆么? 真是够了。泠霄端起棋盘站起身,想去放进柜中,却被绍玄伸手接去。 「放在哪里?」绍玄问。 「……那里。」泠霄指指窗前的原木桌。待绍玄放下棋盘,转身回来时,他已是一脸疏离,「玄千岁,时候不早。」 「你要睡了?」绍玄笑笑,一步一步接近,「你……要我走?」 泠霄眼中闪过一道讶然,说不出具体是哪个部分,就是觉得绍玄看来有些古怪。警觉地往后移动,却就在下一瞬,整个人已被抱紧。 「很想你,真的很想你……」深情无限的声音诉说着,生怕他听不清一般,反反覆覆不厌其烦。 「赭落,赭落……」越搂越紧的怀抱,甚至教泠霄感到唿吸困难。这人简直要将他揉碎了,那么用力,像是怕放松一点点他就会消失不见。 英挺的眉头皱起来,片刻之后却又松开,嘆了口气。 要挣脱这样的怀抱,靠力气一定行不通,只能用仙法。但若是用仙法,却有可能会伤到绍玄。而他,不想伤到绍玄。 第5页 人间最难得,不是财,不是名,而是一份真挚的情,友情、亲情……爱情。就算他今生註定与之绝缘,但他懂得尊重。 绍玄对赭落的这份真情,他尊重,纵然眼下绍玄只是混淆了人。 自嘲地掀掀嘴角,他静静等着,等绍玄已将他抱得不能再紧,才开口:「玄千岁,可以放开了么?」 「我不会再放手。」绍玄一改往日的温和从容,坚定的语调中竟依稀透出冷酷,「我要你答应我,永远留在我身边。答应我!」 「唔……」不妙,这样下去骨头真的会断,泠霄咬着牙,开始挣扎:「放手……」竭尽全力,却连一丝一毫也挣不开,难道真是逼他用仙法不成? 「我喜欢你……」 「……」不期然地,泠霄愣在那里。刚刚他听见什么? 莫名的感觉一波波掠过皮肤,实在古怪,薄唇不自觉抿得发白。 「我喜欢你,你知道的……」双唇轻贴着泠霄耳际,呢喃如丝,一缕一缕渗入人耳中,「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问他?他怎可能知道。袖中双拳轻握,泠霄深吸一口气,自牙fèng间挤出声音:「玄……」玄千岁,醒醒吧,这齣戏你还想自弹自唱到几时? 「玄……」根本不让他将话讲完,绍玄兀自低笑,冰凉的唇自他耳际沿着面颊,一路滑下,「我喜欢你叫我玄,虽然你很少这样叫。」 「……」双唇相合的瞬间,泠霄勐地睁大眼,视线却一下子黑暗下来。 模模煳煳中,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进了口,冰凉柔滑,辗转缠起他的舌,霸道地往那边带过去,更像是要将他整个人都从这里吞下去…… 眼前越来越暗,身体亦越发僵硬,似乎有什么东西侵入了血液,一丝一丝迅速占领、掠夺。 不祥…… 第三章 醒来时,头晕脑胀,从未试过要如此辛苦才能将眼睛睁开。 泠霄吃力地撑起身,身上的薄被滑落,不意一看,发现自己仅着亵衣。 是……绍玄?昨夜的记忆清晰却又恍惚,尤其是最后…… 泠霄托住额角,强烈的挫败涌上心来。 怎会在那时失去意识?实在是……越想越诡异,以他对自己的了解,不该是第一次被人亲吻而羞得晕过去,他是…… 他也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唯一能给他解释的人,只有绍玄——那个不经他同意便对他如此行为不端的鬼王爷。 松开眉头,泠霄寒着一张脸下了床。整装完毕,之后是桐灵派弟子的早课时间,也是他应去将军冢的时间。 还去?去面对那偏执霸道又死心眼的…… 拳头握了握,泠霄还是决定,去。 为何不去?逃避不能解决问题。而若绍玄又想如昨晚那样,他倒想趁这机会将事情说情楚。 下一次,他绝不会再那样毫无防备,任人为所欲为。 「你来了。」与往常同样的见面语,但与以往不同的是,今天绍玄说这句话的时候,拿在手里的不是酒盅,而是一枚棋子。 当泠霄来到这里,看到罗汉榻上的棋盘,满心惊讶,连已经准备好的措辞也忘得一干二净。 「能不能请你,帮我破了这一局?」绍玄笑意晏晏,温润如常。昨晚那个着了魔般疯狂倾诉爱恋的人彷佛并不是他。 「……我看看。」其实第一眼看到棋局,泠霄便知道这是一盘妙局,手指当时就已蠢蠢欲动。弯下身,聚精会神地思索着,许久,下定主意,拈起一枚白子。 手腕忽然被捉住:「一直站着做什么?坐下慢慢想。」说罢,绍玄拉着他在棋盘正对面坐了下去。 泠霄看了绍玄一眼,脸上闪过捉摸不定的神色,但还是什么都没说,专心对付棋局。 从他的注意力集中到棋盘上的那刻起,便什么东西都忘记,无论是时间、空间,甚至修行…… 真真妙局,每一步都走得惊心动魄。又是一子落定,忽然有一副指尖探来,抹去泠霄鼻尖上渗出的汗丝。 泠霄一愣,勐然惊醒,立即站起来:「不好,我得回去……」不知不觉,他竟不记得已在这里待了多久。总之可以肯定,一个时辰绝对早已过去。 「呵呵……」低沉慡朗的笑声自喉咙发出来,绍玄一脸玩味,「什么不好?别说傻话,我们又不是在这里做什么苟且之事。」 泠霄脸色一黑,挤出一个「你」字,又郁郁地闭上了嘴。 绍玄分明是故意曲解他的意思,故意的,那还争辩做什么? 视线滑下,依依不捨地看着那盘尚未破解的棋局…… 「棋局我会留着,你明日再来继续。」绍玄淡淡一笑。 这些天来,每天去将军冢成了泠霄的早课内容,以致于遇上同门,时常会收到他们一记别有深意的笑,令他茫然又无奈。 就如现在,他要出发时遇上两个辈分为师侄的小姑娘,一看到他,便笑嘻嘻地迎上来。 「泠霄师叔,这又是要去那儿啦?」颊上有着一对小酒窝的仲璇师侄道。 泠霄颔首:「有事?」 「没有,就是羡慕师叔呀。」仲璇掩嘴而笑。 「羡慕?」泠霄不解。 「是啊,师叔去那儿,便不用上枯燥乏味的早课,多悠哉。」 「别胡说。」较为稳重的青霜师侄皱眉道,「为那玄千岁做事,未必比早课悠闲。妳若羡慕,代替师叔去亲自试试便知道了。」 「我不是没那个本事么?人家又没点名要我。」 「那妳就不要废话,说了等于没说。」 「哎哟哟,知道啦。」仲璇吐吐舌头,「那泠霄师叔,辛苦啰。如果将军冢那儿有什么好玩的事,请一定回来告诉我们吧。」 「还胡闹?」青霜拍了一下仲璇的头,对泠霄行礼,「打扰师叔了,我们这就去早课,师叔慢走。」 「师叔慢走。」仲璇也笑嘻嘻地行了礼,与师姐相携离去。 看着两人的背影,泠霄不觉露出苦笑。 若放在往常,方才他多半是冷着脸眉头一皱,或者送上一句「休得胡言乱语」。然而现如今,他心里没有底气,便只能任由她们七嘴八舌。 仲璇说的,并没有错。最近他在将军冢那里,既不做活,也不修行,只一心泡在棋局当中,真真是优哉游哉。 最初那一局早已破了,而后绍玄又弄了许多棋局出来,让他一个一个破,个个奇巧玄妙,毫不乏味。这样下去,会不会玩物丧志? 苦笑更深,抬手抚眉心,却为自己指尖的触感而一阵恍惚。 还记得,第一次绍玄用手指弹他的眉心,他立时不悦,却在那句「想得辛苦了便先歇一歇,别皱眉」之后,没了脾气。 后来,每当他举棋不定时便会被绍玄弹一下眉心,次数多了,也就渐渐习惯。甚至连那副指尖的温度和触感,都不知不觉记了下来。 比起他这双时常练剑的手,绍玄的指尖更柔软,也更冰冷,冷得不正常。 然而即便是如此异常的温度,泠霄也完全适应了。有时甚至会忘记了面前那个星眸璀璨、笑靥张扬的男子,早已不属于人世。 今天泠霄状态不错,顺利破了昨日杀到半途的棋局。绍玄在那里半真半假地嘆:「你的棋艺越来越精湛,将来哪一天是不是会看不上我这里的棋局了?」 泠霄摇摇头:「不会。」 「哦?」绍玄瞇起眼笑,「那要是没有了棋局,你还愿意每天在这里陪我坐上一两个时辰么?」 泠霄一愣,不知该如何回答。若在以前,他会毫不犹豫地说,不。可如今…… 「若不下棋,那么长时间坐着互瞧,作甚?」他罕有地顾左右而言他。 「做什么?呵呵……」绍玄轻舔下唇,笑得魅惑,「两个人可以做的事情很多呢。」 泠霄先是不解,再看那不正经的笑,勐然想到什么,脸色立变,拳头一紧便要起身。 「其实我不喜欢下棋。」 绍玄紧随其后的这句话缓住了他,他皱眉看去,疑惑:「你不喜欢下棋?」 「不。」绍玄摇头,笑容里的邪气被淡淡戏嚯取代。「从前在王宫,几乎每个师傅都抢着教我,说我聪明又肯学,教起来很轻松。惟独除了教我下棋的老师,不知气走多少个,他们说我天生便不适合下棋,好好的棋局总是被我走得乱七八糟。其实我是不愿好好下,故意跟他们捣乱罢了。」 看他的样子不是说假话,泠霄愈加不解,「既然你不喜欢,为什么这些天还要……」话语戛然而止,心中隐隐浮上来一个答案。 「因为你喜欢。」果然,绍玄毫不掩饰地答道,显得是那么理所应当。 第6页 「……」泠霄心里一阵莫名浮躁,「即便我喜欢,也不必你如此勉强自己。」 「不勉强,你喜欢就好。」绍玄轻笑。 「你……为什么?」泠霄无奈。 为什么这个人,总是要把不应该的事情变得应该?明明没人要求他这样那样做。 最无奈是,当你回过神来,他已将他的行为完美地形成枷锁,套在你身上。 「因为喜欢你。」 看,他笑,笑得温文从容,笑得理所当然,「为了我最喜欢的赭落,我总该学着做些自己不喜欢的事,你说是不是?」伸出手去,掌心覆上泠霄脸颊,瞳眸里满载浓得化不开的柔情。 本已习惯了他的体温,然而此时此刻,泠霄却觉得,好冷。 这个人,这只手,真是好冷,彷佛连他的唿吸也为之冻结。 泠霄拨开那只手,站起身,冰冷的视线睨视而去。 「玄千岁,我是泠霄。」 在桐灵派有一处地方叫做「省心崖」。每当有弟子犯了门规,便会被罚去那里,自省过错,期间不能吃食不能喝水。 好在这种责罚通常只为时数天,对稍有道行的修仙士而言,并不十分难熬。 一向严行律己的泠霄,自然是从来都与省心崖无缘。 只是偶然有一回,他驭剑飞行时路过省心崖,才发现这座毫不起眼的小小山崖上,视野如此之好。周边环绕的群山,在这里看来,真正是一览众山。 闲暇时,若有兴致,他便独行上来,在崖边静立。俯瞰着脚下烟雾缭绕的群山,似乎什么心思都可以澄净。 仰头,但见夜空中繁星密布,明天定是个晴朗天。 风里忽然捲来熟悉的气息,泠霄怔了怔,但不想回头看,也不出声。 「这几日为何没有去?」低沉质感的嗓音,便连质问,也显得是如此温婉。 「没什么。」泠霄不想多说,闭上了眼。 「你是打算再也不见我么?」说这一句时,声音已从身后来到身侧。 泠霄沉默少顷,才道:「明日,我会下山去办事。」 「什么事?」 「……」泠霄睁开眼看向身边,站在那里的,便是数日未见的玄千岁。 从这个角度平视而去,恍然发现,那人的下颚虽然瘦削,线条却坚毅优美。隐约透红的发,即便在黑夜依然晶莹烁光。一双温润如玉的星眸里,柔情不改,比往常更多了些谨慎和探询。 曾经的天之骄子,而今的千年孤魂。 「除妖。」泠霄道。 绍玄一愣:「除妖?」 「前几日掌门经过一个城镇,听说附近的村庄传闻有妖孽作祟,便传了讯回来,要我们去个人查查。」 「既然他在附近,何不自己去?」 「我不知道。」虽说是他的师父,其实泠霄与兰罗相处并不多,也从未了解过兰罗,只知道他就是这么个人。「没人了解他在想什么,也猜不透他的行动。」 「为何是你去?」绍玄问。 「……」泠霄不语。 这次其实是他主动请命前去,只是,不想对绍玄这样说。否则他一定要问,为什么? 一壶酒蓦然递到面前,泠霄讶异看去,绍玄只是微笑:「便当是饯行吧。」 泠霄稍稍犹疑,还是伸手接过酒壶,仰头便是一口,酒入喉,那辛辣刺激得喉咙一阵灼烧,忍住了才没有咳嗽出声。 生平头一次沾酒,原来就是这个味。 为何还会有人嗜酒如命?真是想不明白。 「慢点喝。」看着泠霄明显不适的脸色,绍玄笑着摇摇头,扬起酒壶慢条斯理地饮酌起来。 泠霄越加狐疑,试着谨慎地喝一小口,还是辣得皱起眉。不过,当那一阵辛辣过去,喉间便一丝丝泛起甘甜,齿颊间酒气瀰漫,香熏醉人。难怪…… 尝着了味,自然就不再排斥,一口一口,竟越喝越是有味。说不定,他其实本该是个天生的酒鬼。 崖上风大,寒气唿啸,身体却因酒力而渐渐发热。这感觉着实十分奇妙。 「你这一去,何时回来?」绍玄忽然道。 「不知道……」泠霄摸脸,竟有些烫手,不禁摇摇头。 「除妖,可有危险?」 「不知道。」泠霄又摇头,脸上闪过一丝恍惚。 危险,其实是一定有,只看危险程度高与低。不过现在……他不知道,他的头有些晕,可是心却跳得快,有趣但又古怪。 「你怎会什么都不知道?」绍玄无奈地一声长嘆,蓦然捉住泠霄的手腕。 「不要去,不好么?」一手按住泠霄的肩,柔声道,「我不想你去,不要去。」 「不……」泠霄咬着有些僵硬的舌,差点胡里胡涂便跟着说出了「不去」两个字。 「不可能。」 想将手抽回来,一下子却抽不回来,便冷淡道,「定下来是我,我便要去。这也是我自愿……」 「我不愿。」绍玄将他拉得更近,几乎是逼视般盯着他,「什么修仙、除妖,你不要管,便留在我身边,让我照顾你,不好么?」 「……」照顾他?泠霄瞠目,倏地眉头一紧,心头莫名焦躁,「我不是孩童。再者,你是我什么人?我的事与你何干。」 「我是什么人?」绍玄目光如炬,灼灼地看进他眼中,「我是绍玄,你的绍玄啊。」 「……」泠霄的眼神复杂起来,瞪着绍玄片刻,唇角划开嘲弄,「不错,你是绍玄,是那个人的绍玄,不是我……」 「是你。」绍玄截话。 「你……」泠霄笑意骤敛,眼中彷佛凝起冰霜,冷冷道,「凭什么?凭什么说我是?凭什么你说我是我便是?」 从一开始,绍玄便口口声声认定他是赭落转世,可证据呢?证据在哪里?难道他与赭落长得一模一样?便是如此又算得了什么? 「就凭我第一眼看到你,便喜欢你。」笑容在嘴角绽放,亮如星辰,让那张脸看来竟是光芒万丈,「在这世上,我喜欢的人,只有你一个。」 「……」泠霄哑然。 便是这样么?就这样?他的一厢情愿,他的一意孤行,他的……一见倾心? 眼里是醉意矇眬,还是什么矇眬,恍惚的视线里,辨不清这人的面容。 这人……可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 毫不自觉地,唇角微动,低低的嘆息流泄出来。 便在下一瞬,被搂进身前的怀抱。 泠霄一愣,感觉到那双臂膀在收紧,立即挣脱开来。否则如若被抱得更紧,再要推开便难了。如若,再像那晚……眉头紧蹙起来,当听到那温柔似水的语气唤出「赭落」这个名字,泠霄又退数步,避开了有可能再次伸过来的手臂。 微微抬眼,天悬星河映入眼帘。眉头便松了开来,脸上却彷佛铺开一片冰霜。 「逝者已矣。生者若心怀悼念,便尽行悼念。」 说着,泠霄将手中酒壶瓶口向下,酒液便顺势而下,落入地面,沥沥水渍在泥地上渲染而开。 「这一杯,敬赭落将军,也敬玄千岁。」泠霄沉静道,「望将军英灵告慰,并望玄千岁自重。弟子泠霄,告退。」说罢转身而去,始终不曾看谁一眼。 夜,风寒露重。 第四章 从桐灵派到常村,步行至少数月。驭剑飞行便快得多,下午时泠霄便已到达。 常村,整个村子的人都姓常。其实总共不过二、三十户人家,却也和睦如一家,其乐融融。 但自从有妖邪开始作祟,村人便相继搬离,本就寥落的村子到如今已空了一半。 泠霄进村这么久,仍没有遇上村民。这些人还不知道有人帮他们除妖来了,害怕地躲在屋子里不敢出来,也是当然。 不过,泠霄在村子里并未察觉妖气,必须找个人问问详情。这么想着,发现前方有一间屋子门开着,门外摆着长凳,一位扎着头巾的大婶坐在凳上正喝茶。 见有外人来,还是个相貌堂堂、衣冠楚楚的公子,大婶很是热情,盛邀泠霄坐下来歇歇脚,喝杯茶。 泠霄便在屋外的长凳上坐下,捧过热茶道了谢,再一问,原来这里是一间茶水铺。 「可惜啊,自从出了妖怪,村里人走了太多,留下来的也成日战战兢兢,很久没人有闲情来喝茶啦。」大婶笑道,倒是乐观慡朗。 「嗯?问我是从几时开始闹妖怪的,我想想……」大婶摸摸头巾,「也就是一个月前的事。那时候,先是常猎户,他进了林子里打猎,当天就没回来,第二天连他媳妇也不见踪影。没过两天,东家的常木匠去砍树,也没回来,第二天,他的娘亲不见了。我们就奇怪了,要说是那两个人进了林子里,被老虎吃了,怎么他们家人在屋里好好坐着,突然就没了呢?后来我们知道了,那是被妖怪勾了魂,召去的啊。」 第7页 何谓勾魂?泠霄继续询问得知,是在一位妇人进了林子失踪之后,晚上她的儿子睡觉时,听到娘的叫唤,一直在叫他去那个地方,语气时而温柔召唤,时而悽厉哭求。 十岁的小孩儿吓得浑身发抖,捂着耳朵缩在被窝里,愣是挺过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便病了一场,把这事情跟大夫一说,大家才恍然大悟。 想来那些在自家失踪的人便是如此,半梦半醒间听见至亲的声音,便胡里胡涂地跟了去,结果,亲人见没见到不一定,反正是再也回不来了。 「唉,真是作孽!好好的大活人,怎么就被连模样都不知道的妖怪弄没了呢……」大婶还在那里长吁短嘆,泠霄兀自思忖起来。 这样的做法,可以肯定是妖物无疑,不知会是什么……嗯? 妖气! 手勐然一紧,泠霄险些捏碎手里的茶盅。 他暂时没有动作,坐在原处,一边自眼角斜瞥那个正徐徐走来、散发着强烈妖气的人影,一边飞快思考,很快便推翻了对方是那个危害村民之妖物的想法。 首先,那妖物是利用至亲之间的羁绊,给人制造幻觉,却不亲自到村子里来抓人。那小孩没听它的,便没出事。 由此可见,那妖物一定是受限于什么原因,无法来到村里,只能在林子里放肆。而眼下这只妖,却是大剌剌地在村里「散步」。 其次,这只妖身上发出狼气。狼妖,若是害人,必然见血。要是害了那么多人,身上的血腥气多少年也挥之不去。这只狼妖身上虽有淡淡血腥气,却并不是人的,而是妖的。 眉头蹙起,虽说对方不是这次的目标,依然不能掉以轻心。便还是以不变应万变。 很快那狼妖便行至前方,脚步明显比先前慢了许多。 泠霄抬眼,恰然对上狼妖斜睨而来的目光。无法形容那目光是什么意味,不冷不热,看似散漫无心,却又始终黏在人脸上。 泠霄暗觉奇怪,但也不想无事生非,冷厉地瞪了一眼过去。 银髮的狼妖这才收回视线,彼时他已从泠霄面前走了过去,看他的方向,便是去往那个妖物盘踞的山林。 该不会两妖之间有何关系?泠霄心里一动,正要起身,却有一道黑影突袭而至,速度之快绝非凡人可有。 泠霄没有勉强接招,身形一闪,瞬间便移至道路中央。 「哇!你们……」茶水铺的大婶一声惊唿,泠霄迅速在她身遭设下阵法。在这个光柱之内,外界因素伤不到她,不过她也感觉不到外界的情形。 眼下泠霄无暇与她解释太多,方才用了这种方式。手握上腰间的佩剑,真气在体内运转,已然蓄势待发。 然而那只狼妖却只停在与他数尺之遥的距离,没有下一步动作,灰色的眸子瞪着他:「把东西给我。」开口便傲慢无礼。 「东西?」泠霄一愕。「什么东西?」 「那不是属于你的东西。给我!」狼妖狠狠道,伸手,大有「你不乖乖将东西交来我便不客气了」的意思。 「你在说什么?」泠霄觉得荒诞。一只妖,竟问他索要东西,还说那东西不是他的? 真是可笑至极。 「就说你身上那东西!」狼妖一脸不耐地指着他,「上面是绍玄的气息,那是绍玄的。」 「绍玄?」泠霄惊讶莫名。 怎么会?这只狼妖,居然认识绍玄?可即便如此,他身上又哪里有…… 灵机一动,将手探进衣袍内襟里的口袋,果然摸出一只玉佩——思归,只是不知这块是「思」还是「归」。 这却是何时放进他衣服里的?难道昨晚…… 「绍玄?」一声大喝打断了思绪,泠霄抬眼,只见狼妖转身向那棵槐树大步走去。 槐树粗壮的树干后,一个高挑的身影踱了出来,墨蓝的袍底祥云浮动。 怎么……他竟一路尾随自己而来?泠霄讶然。更甚的是,以自己的修为,竟丝毫未能察觉身后有异,这等隐匿气息的本领…… 「真的是你?绍玄!」 狼妖的声音再次将泠霄惊醒,回过神来一看,便看到一个大大的拥抱。 那个银髮狼妖,迎面便将绍玄抱住,亲热得紧,好似多年不见的老朋友。 泠霄微微睁大了眼,如今是何状况,他已全然不明。 再看绍玄,却是眉头微蹙,将狼妖的手臂从身上扯下来,道:「你是谁?」 「我是谁?」狼妖哈哈笑,一股狼族特有的傲气,「我是苍朔,你不记得了?」 「苍朔……」绍玄蹙起的眉头舒展开来,「是你。想不到你已这么大了。」 「那当然,千年过去,谁不变样?」说罢,苍朔突然一愣,犹疑的目光上下打量绍玄,「你的样子,你……也对,你是凡人,自然早已经……不对!你怎会还在这里?你不是应该早就去轮迴了么?」 见绍玄摇头不语,苍朔捉住他的手,「为何没去?是不是遇上什么事?还是……」 转头瞪向泠霄,前一瞬还热切的眼光剎那转冷,「难道是这个人?他身上戴着你的东西,是不是他做了什……」 「没有,是我自身缘故。」 「什么意思?」 「若有机会我再与你解释。」绍玄摆手示意苍朔别再追问。 迈步走向泠霄,未到面前,便是一句不悦的责问丢来:「为何跟着我?」 「我始终不放心你。」绍玄伸手去碰泠霄,却被避开。 「不必了。」泠霄清冷道,神色中透着疏远,「除妖是我应行之道,何须旁人挂心?」 「我不是不相信你。」绍玄容让地笑,「但你说……我是旁人么?」 「……」泠霄语塞,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 望着他纠结的脸色,绍玄歉然一笑:「你是不是还在生气?昨晚……」 「不必说了。」泠霄截断了话。 昨晚的事,不想再提。 「绍玄,你不是胡涂了吧?」 一道讥诮的声音插了进来,苍朔看着泠霄,眼里毫不掩饰厌恶,「你看清楚这个人的衣袍,他是修仙士。修仙士你不知道么?一群道貌岸然的凡人,却自诩高人一等,成天嘴里挂着什么降妖除恶,偶尔斩了几个小妖便得意忘形,真以为天下间的妖都是他们的猎物,可笑……」 听到这里,泠霄终于大怒:「妖畜!再敢胡言乱语!」 「你叫我什么!」苍朔也变脸,尖利的獠牙龇出来。 「都别说了。」绍玄拦在泠霄身前,他看到泠霄已经握住剑柄。 「苍朔只是对修仙士心有成见,并非恶徒。」他沉静道。 泠霄直直瞪着他,一字一字:「他是妖!」 「对,我是妖!」苍朔同样一字字回道,「我是妖,绍玄是鬼,只有你是人,你最干净纯洁,那你还不走?与我们这些恶障待久了,不怕染上邪气?」 泠霄脸上蓦地血色淡去,双拳攥得指节泛白,是气是怒,还是别的什么…… 眉头一紧又一松,倏然转身,指尖微动解开了茶水铺大婶身遭阵法,便大步离去。 绍玄追了上去,但只是在他身后亦步亦趋。不单绍玄,苍朔也跟上来,眉目之间已不见方才的戾气,双手交叉负在脑后,一派悠哉懒散。 「绍玄,你跟着这人是做什么?」苍朔心思转了转,压低嗓音,「你是要吃他?那也不用一路跟着……是不是他有点本事,你放不倒他?那这样吧,我帮你。不过,你怎么吃人呢?」 「苍朔。」绍玄哭笑不得。千年不见,当时的瘦小狼孩,如今已长得俊朗成熟,心思却还是这么鬼灵精。「我不吃人,我也不打算吃那个人。」 「不吃?」苍朔错愕,「哦,不吃最好,我也不想看你吃人。」 「为什么?」绍玄倒是好奇。 一只妖劝说一个鬼不要吃人,这大概是世间最奇妙之一。 「没什么,我比较喜欢原来的你。」 「哦……」 「话说回来,你既然不打算吃,为何还要跟着这个人?他是凡人,而你……不可能会与他扯上什么关系才对。」 「他……」望着前方那健步如飞的身影,星眸之中柔光潋滟,「他是赭落。」 「赭落?赭落是……赭落!?」苍朔一声惊唿,难以置信,「就是那时你说要去找的人?你真的找到他了?」 「嗯,我找到了。」绍玄颔首,笑意粲然。 「原来如此。」苍朔托着下巴,露出醒悟的表情,「难怪他身上戴着你的东西,是你给他的吧。真没想到……不!不对,就算你找到了,也是那个时候的事,那时的你还没有……」 「无论当时现在,我都不曾改变。」绍玄淡淡道。 第8页 「这……我明白。但他已不是那个他了,不是么?你为何还……」 「他也始终是他,无论轮迴多少次,只要我找到他,便会一直在他身边,直到……」 「不行!」苍朔蓦然大喝。 绍玄一怔,旋即被苍朔扣住胳膊,狭长的灰瞳中精光暴射:「他的事情我便不管了,今后,你应该到我身边来。」 「嗯?」绍玄困惑。 「忘了么?那时你答应过我,待我成年,你便与我在一起,别说你忘了!」苍朔大声道。 连走在那么前面的泠霄都听见了,脚步一顿。 「那时?」绍玄记性好,一下子便记起那时。 的确是有这么回事,那时他心神不宁,便随口答应。他也想得简单,因为妖的成年,少说要一两百年。却又哪里想到,他竟真的还有机会以「绍玄」这个身分,再遇成年的苍朔? 不知道这是否便是所谓的,自食其果。 他扶额:「我没忘,只是……」 「没忘就行,不必只是。」苍朔坚决道,「绍玄,我不喜欢将事情弄复杂。你说过要与我在一起,便要照做。这么多年,我也寻过你的转世,却没想到你变成这样。不过我不介意,你这便与我一道回我的族落,我早就对父亲说起过你,他也知道你对我有恩。我就去跟他说我要娶你,他一定不会阻止。」 「苍朔,你别再说了。」苍朔越扯越远,听得绍玄头大如斗。 怎么无心插柳,惹下这一身冤枉债?妖的执着比人更甚,要如何才能让苍朔放弃,绝对是一场持久战。另外…… 别过脸,却愕然一怔。 前方,已不见泠霄的身影。 常村外的林子,乍看上去,就是最普通不过的山林,树木不算茂盛,亦没有稀奇生灵。 至于妖气,进来这么久,倒是一直不曾感觉到,看来这只妖隐匿气息的本事不差。 泠霄想静下心来查探,只是……停住脚,回头冷冷瞪去:「别再跟着我!」 「谁跟着你?」苍朔回瞪一眼,「这是我回家必经之路,我回我的家,难道还要对你绕道走不成?」 「……」泠霄薄唇抿成了线,终是转身走开。 由始至终,没有看绍玄一眼。 绍玄苦笑,知道泠霄这会儿正是不悦至极,必定是说什么也不愿听,加上身边又跟着一个锲而不捨的苍朔,更难解释,不如先不解释,以免说多错多。 「哼,绍玄你的眼光和我比起来,真是差远了。」苍朔仍是一脸不以为然。 若不是绍玄执意要跟着这个修仙士,他怎可能将时间耗在这里?都是为了绍玄,他不怨,但他小小地不慡一下总可以吧。 「你看他,总是冷着一张脸,一看就知道是个死板迂腐的顽固派。」 苍朔故意重重嘆气,「与这样的人相处是最累人的,总对着一张臭脸,能有什么意思?与我一起就不一样,到时候我们……」说着去牵绍玄的手。 绍玄避开,笑了笑道:「苍朔,我不可能与你一起。」 「什么?」苍朔脸色立变,「你想食言?」 「不。」绍玄摇头,「答应了的事,我并不想推翻。只是我对自己发过誓,无论赭落到哪里,变成什么模样,我都会陪在他身旁,一生一世,生生世世。这个誓言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破。」 「你……」苍朔咬着牙瞪他,他只是笑,歉然无奈而又无容转圜的笑。 灰眸中精光闪过,苍朔蓦然喝道:「前面那个修仙的,给我站住!」 见泠霄果真停脚,他接着道,「你不是来除妖么?这儿便站着一只妖,来啊,来除我!」 「苍朔?」绍玄暗惊,看到泠霄刷地迴转了身。 「别胡说,你这是做什么?」绍玄捉住苍朔的肩,将他拉回来,然而他看过来的眼神却教人不由得一凛。 「做什么?」苍朔冷笑,「便是要杀了他,难道你真以为他能除得了我?你不是说要一直陪着他么?可惜我看他待你,远不到为你滞留人世间,他一定会去投胎。你又如何能与一个小娃儿相知相守?只要他长大一点,我便再杀他一次,下次,下下次……」 唰!一道寒光袭至眼前,凛冽的杀气扑面而来,苍朔一时始料未及。 「妖畜,你当真以为我不会杀你?」泠霄寒声道,面如冰霜。 「哼……」苍朔已回过神,阴恻地咧开嘴角,「那便来……」 啪! 一记脆响,两人皆是一呆。 苍朔捂着左颊,满脸震惊地瞪着面前人:「绍玄……」 背对着泠霄的绍玄,泠霄看不见也不曾想像过,在那总是笑意如春的俊逸面孔上,也会浮现出如此阴鸷如此冷酷的神色。 「苍朔,我不会让你动他分毫。」绍玄森然道。 「你……」 「呜呜呜……」 忽有哭声传来,听着是小女娃的声音,「救命,谁来救救我!呜呜呜……」 这事不寻常。泠霄皱了皱眉,收起剑也收起心思,转身循着哭声找去。 就在不远处,一棵粗壮的大树底下,一个小女娃被绳子绑在树干上,小脸哭得惨白。见到有人来,女娃儿哭得更大声:「大哥哥,求你救救我,救命啊!」 此时泠霄距离那边尚有数十步之遥,但他停下脚步未再上前,定定望着那女娃儿,脸上一黯,扬剑挥下。 一道电光自剑尖射出,直直射向女娃儿。连惊唿一声也来不及,女娃儿带着最后的惊骇表情,消失得无影无踪。 四周沉寂下来。 片刻之后,沙沙沙的声音响起,方才绑着女娃儿的那棵树,树梢上的叶子抖索作响。一张巨大人面自树干上凸了出来。 说是人面,其实只是一个轮廓形状,并无确实五官。 先前感觉不到的妖气开始溢出,泠霄定了心神──原来是一只树妖。 「你啊……」树妖张口,沙哑的声音似男似女,似笑似哭,「连小女娃儿也不留情,你啊……」 「收起你那些技俩。」泠霄举剑直指树妖,「妖孽,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我的死期?啊哈哈哈……」树妖尖声大笑,夸张抖动的枝桠间,突然飞出许多人影,齐齐朝着泠霄而来。 这些人的打扮,应当是常村的村民。为祸常村的妖孽,无疑正是这只树妖。 那么这些便是村民所化的鬼魅?泠霄挥剑破空,剑气如波横掠而去,那些东西看着被砍了开来,却随即恢復原状。 泠霄心知不好,这些并非鬼魅,村民的魂魄怕是早已被树妖吞食,剩下来的都是怨气,无形无质的怨气。 该如何应付才妥?怨气虽不能直接伤人,却能扰人心神,更甚之附入人体。 泠霄虽有把握不会给怨气附体,只是它们在这里捣乱,他又如何专心对付那树妖? 思忖间,怨气已袭至他身边,想找机会占领他的躯壳,一直绕着他打转。 便想设阵将这些东西挡开,手刚刚抬起,只见一只怨气张大了口,作势就要往他的手腕咬下来。 其实心知怨气伤不了人,但眼看着一个「人」的下巴骨好似脱臼了般,嘴开得那么大,表情狰狞地朝自己咬过来,便是不受惊骇,也实在有些噁心。 泠霄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便在这时,眼角捕捉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愕然转头看去,绍玄却并不瞧他,只是静静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而那些怨气,却好似嗅到了花蜜的蜜蜂,朝绍玄蜂拥而去,并不攻击他,而是……统统钻进他体内! 不一会儿,便全部怨气都不见了,只有绍玄依然站在那里,稳稳地。 泠霄瞳孔放大,心中无法形容的骇然。见绍玄转身走来,他才扯动有些僵硬的嘴唇:「你没事么?」 「没有。」绍玄淡淡一笑,「你呢,有没有事?」 「我没事,你……当真无妨?」 「当真。」 「哦……」泠霄讷讷点头,始终抑不住惊疑困惑,反覆端详绍玄。 不错,他看上去神态如常,丝毫未显出受怨气侵蚀的迹象。这是好事……却又该如何理解? 方才若是凡人,便是不死,也一定生不如死。纵然本身即是鬼魅,亦绝对无法承受那般分量的怨气。吞了那么多下去,便是不变成恶鬼,也不应该如此安稳,好似个没事人。 这究竟…… 「哈哈哈!」沙哑的大笑声将思绪打断,树妖兴奋地说,「好,真是太好了!没想到今天来了这么了不得的好傢伙,你,就是说你呀!吃你一个,胜过吃千百个凡人!哈哈,今天我吃定你了!我要吃你!」 尖厉嘶哑的叫声实在刺耳,绍玄应了一声:「哦。」表示已经听清。 第9页 泠霄奇怪地看了绍玄一眼,别过头,剑又向着树妖举起:「妖孽,你为何害人?」人间有仇杀财杀情杀,妖物害人亦有其缘由,稍作了解,可以收集经验。 「为何?当然是为了修炼,我要修出人形,我要离开这里,我要去找那个人。」 「那个人?」 「对,那个人。」树妖的声音忽然变温柔,温柔得很诡异。 「那天,那个人来到这儿,我最记得他那一袭长发,流光烁烁,比太阳还耀眼……他一手撑着我,一口鲜血咳在我身上,便走了。他一走,我便发现,我可以说话了。都是他,是他让我变成了现在这样……」 泠霄愕然。 如此听来,这树妖并非自行修炼成妖,而是一场──因缘际会。 一口血便令树木获得力量,那个人,绝非常人。便是妖或仙,也没有这等本事。 不知那个是神,抑或是魔? 「我要去找他……」树妖仍在喋喋不休,越说越激动,「我要找到他!他一定是天神,是上天赐给我的,我要找到他,吃了他,我便是神,哈哈哈!」 「丧心病狂。」泠霄嫌恶地啐道。 他越发肯定,那个绝不是神,神的精血,绝无可能孕育出如此凶邪煞气。 「这么想见他,我便送你上西天去见吧。」飞身而去,一剑噼在人面中央,却只听「咚」的一声闷响,整个人便弹了回来。 幸而有绍玄将他接住,在地上连退数步,方才稳住脚。 「你……」绍玄惊见他嘴角溢出殷红,「你怎么了?赭落!」 「怎会如此……」泠霄并未留意绍玄的称唿,一脸费解地喃喃道,「它身上,有神胄……」捂着胸口,感觉到体内真气紊乱,惊疑更甚。 方才他那一剑过去,以正邪之间相剋之力,即便无法对树妖造成伤害,也不应该会被自己的剑气反扑。 唯一的解释便只有,树妖身上有神胄相护,弹回了剑气。 却又怎会?那个分明应该是魔…… 「还没想明白?」苍朔没好气地说,手仍旧捂着脸,「那个十之八九是魔神!」 第五章 魔神,自上古时期便存在,原形为奇兽,既是神体,亦带魔气。魔神数量稀少,本属珍奇,只是半神半魔的身分不容于两界,因此大都孤僻傲绝,独来独往。 当然,这些都只是听说。毕竟在人世间,要想亲眼见到魔神是极端不易的。 「魔神?我记住了!」树妖高兴地说,「他是魔神,这下我知道该去哪里找他,哈哈!我越来越迫不及待了,我要快些去找他!至于你们三个,请你们快快消失吧!」 话音未落,枝桠已然刺出,如灵蛇般突、突、突扑向三人。 泠霄立即在前方设下护壁,暂且挡住攻击。他的剑伤不了树妖,必须另寻对策。 树妖对护壁连番突刺,勐地刺出一个缺口,直冲泠霄而去。 泠霄挥剑,却连如此一根树枝,也砍不出丝毫伤痕。 魔神力量之强大,凡人便是修行千年万年,亦难以望其项背。有魔神神胄加持的树妖,比起寻常妖物难应付太多。 一点突破,整个护壁都破,密密麻麻的树刺再次袭来。泠霄想再设护壁,然而体内的真气紊乱不堪,本是极须调养,他却强行运气,结果便是一滩鲜血咳出口来。 「赭落!」绍玄将他抱得更紧,同时一阵异响传来,一看,却是苍朔,挡在前方,将那些树刺冻在了厚厚冰锤之中。「苍朔?」 「我是为了你。」苍朔翻白眼,「它的目标是你,它想吃你,我当然不会坐视。不过我没把握能制它,它是妖,我也是。除妖不是修仙士的专长么?叫那人别在那儿吐血了,快想想办法!」 绍玄唇张了张,终究没说什么,看回泠霄,那血色尽失的脸上渗着薄薄冷汗。他在竭力克制身体里翻涌的气血,若不然,便真的只能吐血给苍朔看了。 「是不是定要除了这妖不可?」绍玄低声问。 泠霄紧咬牙关,点头。 「好。」绍玄牵起他的手,将一个东西塞进他手里,「用这把剑。」 「……」泠霄错愕。 他不是一直都在自己面前么?怎么竟完全没看到他是何时、从何处拿出了一把剑来。 再细瞧这把剑,方才发现眼熟。 这就是,初入将军冢那日他见到过的那柄剑。 剑长三尺,白光纳日月,紫气排斗牛──真是一把传世宝剑。然而,不也就只是一把剑? 疑问地看向绍玄,他何以肯定用这把剑便可斩杀有神胄加持的树妖。 但他并不解释,只是笑笑,一如往常地温和从容,放在此时,便显得是那么自信满满。 泠霄想了想,决定信他。五指收紧握住剑柄,却是一愣。 这剑……彷佛具有自身的力量,自剑柄贯入指尖,源源不绝,竟压下了他那不稳骚动的内息。 讶异地看了绍玄一眼,他颔首,显然是知道什么的。不过他不说,泠霄便也不多问。 目下要做的事只有一件。 当那一剑自上而下、将树妖从中分为两半的时候,如此的顺利,连拿剑的人也有些不可思议。 站在已失去了一切生气与妖气的树干前,不自觉地将手中的剑握得更紧。 不知为何,这把剑他握起来异常顺手,丝毫不像是初次使用,甚流畅契合。他甚至……好像有点喜欢上这把剑。 从前,他除了妖,只觉得是完成一桩任务。而这次,却是他头一次体会到除妖的……快感。 当妖物在手下呜唿毙命的瞬间,那种满足感竟是如此美妙,几乎令人上瘾。 他喘着气,缓缓回过头。后方有妖气……妖,该杀…… 「看什么?想打架是不是?」苍朔狠狠一瞪过来,泠霄却茫然看着他,如梦方醒。 是他啊…… 有些不能理解自己方才的失神,抬手想揉额角,然后莫名的疲惫窜了上来。 绍玄过来环住他的腰,他也已懒得挣扎,倚在绍玄身前,闭上眼想稍稍休息一刻。 「现在妖也除了,总没有其它事了?」苍朔盯着绍玄,生硬道,「我的族落就在离这儿不远,你与我一道回去,行不行?」 绍玄一愕。他还未放弃…… 「我……」 「便去坐一坐又如何?」苍朔悻悻地截过话,「朋友十年未见,尚且能叙旧一晚,我们千年不见,便请你过去哪怕只是吃一顿饭,也请不动么?」 绍玄无奈,想了想道:「若赭落去,我便去。」一句话说愣两个人。 苍朔脸一皱,不待泠霄发话,出其不意地袭身上前,一掌拍在泠霄胸口。 泠霄但觉胸中一闷,气力全无,身体便要倒下。 绍玄将他抱住,愠怒的目光射向苍朔:「你做什么?」 「既然你说他去你就去,我自然要让他不能不去。」苍朔冷哼。 妖没有太强的是非观,他们认定想做的事,便会理所当然地使尽手段。 绍玄知道,就算说他做错,他自己也不会觉得有任何错。只担心泠霄原本就有伤,现在又…… 蓦然,一道血丝溢出泠霄嘴角,眼帘急颤着就是睁不开。 所有表情冻结在绍玄脸上,一把扣住泠霄的下颚。 「我封住了他的内息流转。」 苍朔浑然未觉,唇角撇了撇,「现在你想将他带去哪里便可以带去哪里,不必……」 「够了!」 最后,泠霄还是去了苍朔的族落。倒不是被强迫,是他自己点的头。因为当时若他不点头,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那时他已有些意识不清,将要昏睡,却被一阵如同风暴来袭的勐烈寒意惊醒。 他看见苍朔脸色大变地连退几步,而后他眼前便陷入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只感觉到彻骨的阴冷,牙关隐隐打起颤来。 恍恍惚惚间,彷佛听到人的嚎叫、悲鸣、恸哭……他几乎错觉自己到了无间地狱。 他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只是本能驱使他,揪住了绍玄的衣襟,说:「我去。」好像如果他不去,包括他在内,在场三人便真的会被拉进无间地狱一般。 而后苍朔为他解开了术,他在原地稍作调息,最后,他与绍玄一起来了。 一切都看似正常。 而暗地里,他在质疑绍玄。那样的异状,他直觉是与绍玄有关,就连苍朔看绍玄的眼光也古怪起来。 只是绍玄毫无解释之意,言行也一如往常,倒教人不知该如何发问。 不问,便不问吧。 后来泠霄想开,反正不算是多么大不了的事。便是术法之玄妙吧,更奇妙更难解的术法他也见过。只不过这个术法过于厉害了些,也阴森古怪了些而已。 第10页 再说到苍朔的族落。狼本就是有群居习性的生灵,是以这些狼妖也聚集起来,形成一个族落,苍朔的父亲便是一族之长。 即便都是狼,狼族之间亦会互相争斗,或为地界,或为其它。这段时间苍朔的族落正与另一族落摩擦不断,因而族中气氛紧绷,对外人甚为敏感。 绍玄倒是还好,毕竟曾是他们苍朔少主的救命恩人。而对泠霄就截然不同。 修仙士,几乎没有一个妖喜欢听见这三个字,尤其是这样突然跑上门来的。 若不是碍着绍玄和苍朔的面子,早在泠霄踏入狼族地界的时候,他们便已群起攻之。 他们的冷淡和敌意,泠霄倒是不以为忤。如若他们对他热情,那才叫笑话。 绍玄答应了苍朔在此留宿,到晚饭时候,在大厅里,苍朔的位子紧挨绍玄,泠霄则相距甚远。 不知是疏忽抑或是故意,一盘白馒头和一壶清水端到了泠霄面前。 「苍朔?」绍玄看向苍朔,但苍朔却是一脸无辜。 「慢用。」泠霄站起来,拎起壶,拿了两块馒头,便走了出去。外面众多狼妖朝他虎视眈眈,他视若无睹,一路走着,最后来到一座清潭边。 平静的水面上,倒映着一弯如钩新月。 想不到,妖界地域内也有如此安宁之地。 泠霄席地坐下,和着水吃掉两块馒头,倒也够饱。而后他褪去衣物,下到水里靠岸坐着,开始调理内息。 下午那一役,使他受了修仙以来受过的、最重的伤。虽然过去不是没受过看上去更惨的皮肉伤,但这次的伤是伤在内部,外表看不出,其实更麻烦。 外伤配合敷药,至多一个月便可恢復。内伤则说不定会拖上多久。 调息一阵子,感觉胸口的躁闷好些了,泠霄睁开眼,眼角瞥到方才随手放在地上的剑,便拿过来。 指尖沿着剑身一路轻抚向下,不可思议的愉悦,说不清是喜欢这把剑本身,还是喜欢这把剑握在手中的感觉,抑或都是。 想起下午,便不自禁产生一个念头──若是用这把剑,一定可以斩杀更多的妖。 妖,jian险邪恶的妖,人人得而诛之的妖。 五岁那年,他的家乡爆发一场疫病,许多人死在家中,引来很多骯脏的妖。 在家中,他看着那几只妖分食着爹娘的尸体,其中一只妖一边吃着,一边用那惨绿的眼珠盯着他,彷佛在说,「瞧着吧,很快你便会死,等你一死,也会像这样被我啃食」。 它没有说错,若不是桐灵派掌门经过,发现并带走了他,早在那时他便成了妖的腹中餐。 妖,该死的妖。 思忖中手将剑柄捏得更紧,直到听见一句:「这把剑,今后你便用着吧。」方才回过神来。 转头,看见绍玄在不远处坐下,背靠着一块岩石。 「你说……要将这剑给我用?」泠霄有些讶异,这剑是从将军冢出来的,对于同样在将军冢千年之久的绍玄而言,难道不是有什么特别意义? 「嗯。」绍玄点头,唇角微扬。 「这……」泠霄心里很高兴,但是无功不受禄,「会不会不妥?」 「不会。」绍玄淡淡道,「这原本就是你的佩剑。」 「我的?」泠霄大愕,转念一想终于明白,原来这把剑,竟曾是赭落将军的佩剑。 莫非这便是他自一开始便与这把剑契合甚好的缘由?因为曾经是他的,所以认主…… 「便收下吧。」绍玄笑道,「在我这里也是摆设。在你手中,方能物尽其用。」 说到这一步,便是泠霄不想要这把剑,也觉得不好婉拒,何况他本就想要。 「好。」顿了顿又道,「那我暂且帮你保管,什么时候你若是想拿回去,便拿回去。」 「好。不过,只要你还继续除妖,这把剑我便不会拿回来,否则若是再遇上今天如此兇险的情况,你手上没有一把合用的剑,岂不危险?」 「……」这话泠霄没办法辩驳。 其实像今天这样的情况,实属偶然,可说是千年也未必有一例。 那只树妖不知算是交了大运还是倒了大楣,竟被魔神喷了一口血,进而妖化,最终自食恶果。 说到除妖,泠霄心思微动,沉声道:「我除妖,而你与妖,是朋友……」 「无妨。」绍玄知道他如何想,不以为意道,「你除妖,是你的意愿,这不是容我指摘的事。至于苍朔,他是我的朋友,我便不会让他做出任何引起你欲杀他的事。你们两个,便是做不了朋友,也不至于敌对。」 「是么?」泠霄其实有些无奈。 有时候,他想要无视苍朔的存在,偏偏对方的矛头对准他,他又能如何? 「不过,逢妖必杀,我亦并不贊同。」绍玄又道。 「哦?」泠霄疑问地瞥去。 「并不是每个妖都会伤人。就譬如虎,都说虎恶,但其实真正伤人吃人的虎又有几个 …不招惹人,人又何故与牠不是?何况,换一个立场来想,妖修炼不易,有时数百年的修行,便被人一朝尽毁。如此想来,其实他们是否也有些可怜?」 「……」泠霄诧异地嘴唇微张,却说不出话来。 这人竟站在妖的立场上,为妖着想,这简直……若放在以前,泠霄必然嗤之以鼻,骂他愚昧。可是此刻泠霄却觉得,这样一番话,从这个人口中说出来,竟是最自然不过。 仁者无敌──脑海中蓦然掠过师父兰罗说过的话。 兰罗曾说,世上最强的是什么,是神?是魔?都不是,是仁。你想知道何解?哈哈,别问我,因为我也不知道,这句话太禅了,但我喜欢。 兰罗也曾说过,其实人杀妖、妖杀人,不过是个无限往復的圈。我们杀妖再多又如何?妖是永远杀不完的。再者,我们杀一辈子的妖,说不定死后去投胎,下辈子就变成了妖,这不是很郁闷么? 不过兰罗还说了,有些妖的确很该死,而且就算我们不杀,别人也要去杀,所以我们还是杀吧,没必要客气,大不了下辈子投胎变作妖,再让别人杀回来,也算扯平了。 …… 「在想什么?」耳边突然响起的问话惊醒泠霄,回过神来一看,才发现绍玄的脸已挨得这么近,鼻尖几乎碰到他的耳朵。 他立即避开,却被绍玄扣住下颚,将他的脸转过来,目光温柔却不容避让,直直看进他眼里:「是不是在想我?」 「你……」泠霄本想驳口,最后还是决定不理会,捏住他的手腕扯下来。 「呵呵……」他犹是笑,上扬的唇角倾面而来。 笑?得意么?熊熊的怒火不知从何而来──其实今天泠霄已积了很多莫名其妙的怒气,现下也就莫名其妙地爆发,他头一偏避开绍玄的唇,同时扣紧绍玄手腕。 正要往水里甩去,然而猝不及防,手腕却被反拽,往上一提,几乎是被扔到岸上。同一瞬,绍玄掠至身前,竟像要覆下来。 泠霄连忙伸手去挡,却见绍玄别过头,张口,一道红黑色的烟雾倾吐而出。 那烟雾看似很少,慢慢地飘,却蓦然扩张成一片,爬行般掠过水面,疾速蔓延到对岸。 那边的糙丛后方,传来几下细碎声响,随即没了动静。 「那是……」泠霄立即意识到事有蹊跷。 「没什么,已无碍。」绍玄淡然说着,背过身去,「先帮我拔出来。」 拔出来?泠霄错愕,视线下滑,只见几枝箭矢直直插在绍玄后背。 「怎会如此?」他立时色变。 这,是被偷袭?可是为何,他竟毫无所察……怎会心神不宁至此? 「先别问。」绍玄摇头,不以为意地一笑,「帮我拔箭,有劳。」 「……」 事出突然,泠霄一时间实在不知该如何做想,思绪是越想越乱,便也只好先不多想。 握住箭矢,犹豫一下,低低道:「就这样拔出来,无妨么?」 虽说心知绍玄并非凡人,然而眼看着这几枝箭矢插在身上,插得那样深,还是禁不住有些憷目惊心。 如若他没有料错,这几枝箭,原本要射的人…… 「无妨。」绍玄沉静道,「动手吧。」 事已至此,想太多也是无益。 泠霄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那,我动手了。」摒弃犹豫,利落地将箭头拔了出来。 拔出第一枝,泠霄本想询问会否不适,话未出口却愣在那里。 「你的血……」他讷讷地,瞪着从伤口流出的液体。 「嗯?」绍玄回头,看不到自己后背,但见泠霄似乎脸色不佳,便问,「怎么了?」 「血,是黑色……」泠霄低喃,像是自言自语般。 第11页 也的确只是自言自语。否则又该如何说?难道要问,为何这血是黑色? 绍玄非凡人,甚至不是寻常鬼魅,他又不是不知晓…… 「喔。」不能完全领会泠霄此时所想,却也不难了解他所诧然,绍玄淡淡应了一声,并不多言。 所幸泠霄很快便收起思绪,想了想道:「是不是该包扎……」 「不必。」 「可是……」 「那不是血。稍后便好了,无需担心。」 「……」泠霄哑口无言,刚刚整理好的心绪又有些乱起来。 不错,世间万物,有活气,才有血。 鬼魅不是活物,本就不该有血,即便看上去是,其实也并不是。 那么这黑色的,算什么?又是为何,这死气沉沉的黑色,看起来竟比猩红的鲜血还要刺眼? 泠霄皱眉,抿住了唇。 不能解释此时内心的烦乱,便索性先将手上的事做完。一鼓作气,将剩下几枝箭矢全部拔去。 暗吁一口气的同时,才发现额上渗了些汗,也不知是热是凉。正要抬手擦,却听一声问话从身后传来。 「绍玄,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这样说着,向两人逐渐走近的苍朔,蓦地顿住脚。 斜瞥着绍玄身后的人,再一看放在那边地上的衣裳,灰眸中掠过寒光,没好气地道,「族人时常来此汲水,这可不是供人、尤其是外人洗澡的地方。」 心知这狼妖就是看自己不惯,泠霄懒得辩驳,何况心不在此,便沉默,想起身去将衣裳拿来。 肩膀却被按住,转头,只见绍玄含笑相望,手一晃,衣裳便到了他手上来。 而后绍玄起身面向苍朔而立,说起话来。 这期间,泠霄将衣裳整理好,转过身,才发现绍玄一直站在他身后,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挡着…… 不知为何,忽然想笑。 这人啊,到底该说他是单纯,是小气,还是保护欲过于旺盛? 说到保护……目光触及绍玄背上仍在「流血」的伤口,眉头便皱了起来。 就算明白或许担心也是多余,却始终不能放心。 想再向绍玄确认一次,是否当真不要对伤处做些处理,便听得苍朔道:「既然没有别的事,就回去筵席上吧。」视线滑到绍玄身后,眉目一挑,满是讥诮,「修仙的也一起回去,不要以为妖就没有待客之道。」 闻言,绍玄尚未做何反应,泠霄却蓦地感到心头一热,不知名的怒火燃起来。 「待客之道?」泠霄冷冷道,「便是向人放暗箭,如此的待客之道么?」 「你说什么?」苍朔不悦。 「哼,看看你们自己的待客之道吧。」泠霄脚尖一推,将那从绍玄身上拔下的箭矢踢到苍朔脚下。 苍朔低头看到箭矢,脸色变了变,大步走向绍玄。 「绍玄,你受伤了?是你受伤么?」苍朔问,在前面却是看不见伤痕,便转到后方,于是看见了,先前让泠霄也憷目惊心的东西。 苍朔眼光闪了闪,皱起眉,感觉到对岸一些异样,便飞身过去。不一会儿便回来,将几个东西往地上一扔。 那是三只狼妖,背上都挂着箭筒,看模样像是十四、五岁的少年,只是个个神色萎顿,虽是昏迷中却仍皱着眉,状似颇为痛苦。 「就是这三个不识好歹的东西?真是好大胆子。」苍朔冷哼,眉宇之间戾气微泄。 绍玄将之看进眼里,唤道:「苍朔。」 本欲问他打算如何处理这几只小妖,但又觉得问也多余,便只是说,「不必了。」 「不必?」苍朔怔住。 包括泠霄也是一愣,可是说不上为什么,却又算不上如何意外。 「你……」 苍朔还欲开口,但被绍玄打断,淡淡道:「我并未如何,连小伤也算不上。」 苍朔默然少顷,眉头几皱又几放,不快道:「别的不提,单说你是我带来之客,他们竟敢伤了你,怎可不教训?」 「他们原本想伤的人并不是我。」绍玄笑着揶揄,「即便是修仙士,你也要为之教训自己族人么?」 「……」苍朔语塞,瞪瞪泠霄又看看绍玄,忽然语气古怪地问,「那你自己呢?你又不想为他而教训那些想伤他的人么?」 闻言,绍玄转头看向泠霄:「如何?你想教训这几只小妖么?」 「……」毫无防备地被问到,泠霄怔怔看着绍玄唇边微带的笑意,从容而宁静。 竟是答不出话来,彷佛是不自觉地,便摇头。 笑意便愈见舒展,绍玄看回苍朔,缓缓道:「比起这个,我不知原来是几只小妖,所发瘴气或许重了些,你看他们似乎颇为不适,不妨先带回去稍作治疗吧。」 「绍玄你……」苍朔瞪着绍玄半晌,忽而却笑出来,低嘆,「你这个人。」弯下腰,将一只小妖扛到肩上,再用两手各抓一个,「我就先把他们带回去,稍后再回来找你,你……你们,别再乱跑。」说罢飞身离去。 绍玄望着那边离去的身影,而泠霄则是望着绍玄后背,沉默良久,终是轻声道:「你当真一点也不怪?」 「怪什么?」绍玄转过身来,眉头轻挑,淡淡一笑,「怪几只妖欲杀他们的天敌?还是,怪我自己为顾你而受伤?」 泠霄眉睫一颤,不知怎的脱口便出:「你不必为我如此……」 「我已不能为你做什么。」 突然被绍玄截过了话,泠霄愣在原地,看着面前那弧线分明的唇,一点一点,唇角渐扬。 一双手轻轻按到肩上,紧随而来的是一句:「我知你心在修仙,我无从相助,至少,还可以做做你的盾牌。」 「……」恍然,便是无言。 依稀感觉到脸颊上徘徊的触感,知道那是谁的手,便模模煳煳想到,这只手很凉,确实很凉,但却甚是舒服。这温柔的触感,甚至这冰凉的温度,都给人一种不可名状的安心…… 「怎么回事?你很凉。」 陡然听见绍玄这样说,泠霄不禁一愕,回过神来想了想,应道:「大概是因为水潭的水凉……嗯?」 话音未尽就被身前人一把拥住,再度愕然。 不知算是本能还是下意识,便想将人推开。手刚抬起,却听见:「这样好些了么?」 「什么?」泠霄迷惑应声,旋即感觉到,与自己紧紧相贴的身躯,竟发起热来。 是那么真实、而又离奇的热度。加上抱得如此之紧,简直像是想要将什么融化一般。 他的瞳孔不禁紧缩,「这是……」 「只是术法。」绍玄顿了顿,低笑,「这样子,我是不是比较像凡人?」 「……」泠霄无言以对。 体温,术法,凡人,鬼魅……几个词眼在脑海中飘来盪去,挥之不散。 心思,便乱得不成样子。 浑然不察,绍玄稍稍将他放开,凝眸看来,呢喃般低语道:「如若我是凡人……」 泠霄眉尖一跳,不自觉屏住唿吸,瞪着那双微启的薄唇,不知那里将会吐出什么话语。 如若我是凡人…… 如若,你是凡人…… 终于,看到那唇角动了,却没有任何言语,就只是无声一笑。 无法形容那是怎样的笑。 总之,当泠霄看到这一笑,心口就彷佛被人用指甲刮过,拨动了一根弦,便刺痛着颤动起来,颤个不休。 双手捧住他的面颊,绍玄倾身,在他额上印下一吻,而后再次将他抱住,就此再无言语。 泠霄茫然地垂手而立,不动不响。 若放在以前,他定会果断地将对方推开。 然而此次,他该不该推,想不想推,却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了。 真的,不知道了。 第六章 次日清早,狼族的客人便启程离去。虽然苍朔有意挽留,只是他留不住泠霄,自然也留不住绍玄。 近来族落之间不安稳,苍朔身为少主自不能弃族不管,尽管想与绍玄一起,最终也只能无奈送别,还说待到族落的事情解决,一定会去寻找。 绍玄总不能说叫他别找,便只是淡淡一笑。 回桐灵派,若用驭剑飞行,只需半日。但如今泠霄伤了内息,不能妄动真气。若强行驭剑,保不准会从半空中跌下来。 便先步行,一边在路上调养,什么时候内息足够稳定了,再用驭剑不迟。 比较让泠霄舒畅些的是,途中灭除了几个为非作歹的妖。虽然他暂时动不得真气,但凭这把名唤「画影」的宝剑,便所向披靡。 斩的妖越多,画影的力量便愈充沛,也愈用愈是顺手。每当斩妖之后,那种无比畅快的满足,亦是次渐递增。 第12页 泠霄隐隐觉得不对劲,只是说不出究竟不对劲在哪里,且又实在舍不下有画影在手的愉悦充实,便不再多想。 不知何故,许多天过去,泠霄的内伤始终不见起色。 其实内息已然稳定,然而每当想要调用时,便会感到力不从心,真气似乎被什么阻碍,无法运转。若非要强行运气,胸口便是一阵浮躁紊乱。 始料未及,本打算到了时候便驭剑回桐灵派,可是现下看来,不知要到何时才能驭剑。这样步行下去又实在太慢,便去找马场买马。 就此,又经过些许时日的跋涉,总算回到桐灵派。 当先第一件事,便是去向长老们禀报。此去耗费了这么多天,大大超出预期,即便长老们不怪罪,至少还是要解释一下。 走进议事厅时,五长老恰好都在。见到泠霄回来,长老们先是欣慰,旋即脸色大变。 「泠霄!」清长老惊异道,自椅中起身走来,「你怎么了?」 「我?」泠霄既胡涂又狐疑,「并未……」 「究竟发生何事?」清长老全不听泠霄所言,沉着眉,一脸凝重,「你身上何来如此凶煞浊气?是不是在除妖时有所不慎,被浊气侵了体?」 浊气?泠霄脑中更是云锁雾罩,想了想道:「长老,泠霄在灭除树妖时,的确曾有异状,但并未受妖气所侵,只是被神胄弹回……」 「这剑!」清长老忽然留意到泠霄腰间的画影,脸上露出异常的震慑,「这剑是怎么回事?从何处所得?」 虽不知道清长老为何对画影如此重视,不过说到这把剑,泠霄便感到愉悦,将剑拿下来,唇角微扬地道:「此剑名为『画影』,是赭落将军生前佩剑。在灭除树妖之时,玄千岁将此剑借予我所用。画影实为宝剑,斩杀妖物甚……」 「宝剑?」清长老匪夷所思地现出怒容,「泠霄!你是胡涂了不成?竟称如此一把魔剑为宝剑?」 泠霄肩膀一晃,画影险些从手里跌落:「魔剑?」 怎会?不可能的,他从未有这种感觉…… 他用画影斩妖不是一回两回,闲来时亦会擦拭抚摩,若有浊气,他怎会毫无所察? 「拿来!」清长老伸手夺过画影,端在眼底细细端详。 其它几位长老也围上来,看看画影,再互相对视,脸色越发不佳。 泠霄心里一沉,瞪着画影的剑身,那凌厉夺目的寒光,在此时看来竟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凶邪……不,不应该的,这把剑,是绍玄拿给他的,是绍玄啊! 「此剑……」清长老将画影掷在地上,肃重道,「不错,确是一把至凶至煞的魔剑,不知沾了多少无辜者的鲜血,多少怨气……你竟还用它斩妖,更大肆加重它的邪戾之气。唉,泠霄,你是众弟子中最为聪慧剔透之人,怎么竟会如此胡涂,被一把魔剑迷惑了心智?」 「弟子……」泠霄面无血色,心底涌上强烈的不安和不祥预感。 「先告诉我,你拿到这把剑的时候,是何情形?」清长老稍稍缓和了脸色问道。 「当时……」泠霄回想,「我被自己的剑气反弹,内息紊乱……」 「原来如此。」清长老点头,「这便难怪。若我没有料错,自你拿到这把剑后,内息便一直失调,运用不得,似乎有不属于你的力量压制了你自身真气,是不是?」 「是……」 「嗯。怕是在握剑的剎那,你便已被剑里的浊气入侵。这也不能怪你,你修仙不过十几载,纵然天生资质奇佳,毕竟修为尚浅,加上内息已乱,更是难以察觉异样。而你用剑次数越多,入侵你体内的浊气就越多,你也会越来越依赖此剑,若长此下去……不论如何,现在发现还来得及。这把剑你是断然不可再用,便拿去还给玄千岁。不过,如此一把魔剑,却不知玄千岁是从何处得来,又是为何要给你使用……」 再也听不清长老说了什么,脑子里嗡嗡作响,泠霄趔趄地倒退一步,跪下。 「弟子罪过……」 他犯了错,他真的犯了大错。 莺燕缭绕,歌舞昇平。便是冷清阴森的将军冢,也染上些许人间奢华。 丰神如玉的玄千岁,斜倚在罗汉榻上,修长的腿优雅伸直,腿边坐着两名身着广袖流仙裙的女子,不时往他手中的酒杯里斟酒。 淡淡含笑的眼眸之下,是人间的奢华,也是虚假的热闹。 都是假的。人,是假的;欢歌笑语,是假的。 假的又如何?难道非要一人独酌,自言自语,才是潇洒,才是真诚? 千年时光,说短不短,足够人学会将寂寥付之一笑。 因为心中有个人吶,一个无时无刻不想着不念着的人。 可知思念是什么滋味?便是寂寥时候倍觉思念,又因思念而越发地感到寂寥。 有思念的人,才能体会到这透彻骨髓的寂寥滋味。笑着将这份「寂寥」咽下去,思念无边,回味无穷。 本以为是要一直回味到明天,却没料到,石门开了。那个人来了。不必再回味。 不是说要去见长老,这么快便见完了?见完了,便立即想着来见他……? 绍玄自道「不可能」地哂然一笑,放下酒杯起身下榻,想去将泠霄牵过来,又想起他不喜喧闹,便挥手将那些人都拂退。 石室内重归寂静。 泠霄上前几步,停在血池这端,瞪着立在那端微笑相望的人。 笑,还是笑,似乎没有什么事是他不能笑的。 便笑吧!有的事情的确可笑,值得笑。 「你想要什么?」泠霄轻吸一口气,问道。 「嗯?」绍玄不明。 「你想要什么?」不怕他听不懂,一字一字像是雕刻上去般又问了一遍。 绍玄深邃地看着泠霄良久,终于回话:「你。」 「是么?到底是。」泠霄抽出画影,剑指绍玄,「所以你给我画影,便是要用画影的力量来影响我,控制我,令我堕入邪魔歪道,变得与你一样,就此便只能与你同行为伍,是么?」声如结冰,脸如凝霜。 可笑吧?的确很可笑是不是? 从一开始他就清楚,他是凡人,他却是鬼魅;他要修仙,他却要爱恋。 他们从来就行走在不同的路上,所以发生交叉,只因一个巧合。 这些他都清楚明白,是非对错,他以为他都明白。甚至以为一切皆在自己掌握,却不曾想,是与非,对或错,其实只在一念之间。 或许也不能说他做错,只是,他信错了……他怎会去相信一个鬼魅? 那些郑重承诺,那些低声下气,那些绵绵情话,他怎么就听进了耳中,无论接受与否,听都是听了进来的,连质疑也不曾有过。 怎么也不想一想,便是金枝玉叶又如何?便是天之骄子又如何?便是真的情深一往,又如何? 鬼魅,终是鬼魅。 若是凡人,若是凡人……始终变不成真的凡人。 「你说什么?」绍玄有些讶异地挑眉,「不,并非……」 「你一定知道。」泠霄冷冷截话,「画影本是一把至凶至煞之剑,你一开始便知道,对不对?」 「……」这次绍玄没有答话,算是默认。 「将如此一把魔剑给我所用,后果会如何,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泠霄咬牙,握剑的手攥得更紧。 浊气要来便来吧!便教他一介修仙之人,堕入邪魔歪道,贻笑大方! 「不会有如何后果。」绍玄沉静道,「画影是你的佩剑,你必定可以驾驭。」 「驾驭?」泠霄嘲弄地吊起眼角,「便是一边帮我斩妖,一边帮自己收集妖气,让我变得嗜杀成狂,如此的驾驭么?」 「你怎会变得嗜杀?」绍玄轻笑,「再者,你不是一向以除妖为己愿么?有画影帮你不是很好?它更强,你亦更强,不是么?」 「好?」泠霄怒极反笑,「玄千岁,你是金枝玉叶,文武双全,想必对兵器也深有研究。剑虽凡铁,却可因执拿而通灵。试问,当一件兵器自身强过了头,它还会稀罕谁?谁还驾驭得了它?遑论是如此一把凶煞之剑,迟早反噬其主。」 「不会。画影本就是属于你的佩剑,只要你想,它便一定会听你。」 「是么?你凭什么如此肯定?」 「便凭你是赭落。」绍玄唇角漾开一笑,优雅粲然,「你曾说,画影是为你而生,你要用它……」 「住口!」泠霄大喝,扬手将剑狠狠抛出。 剑尖自绍玄胸口没入,又从后背刺出,最后钉在了那面墙上。 绍玄愕然立在原地,凝视着泠霄,眸中光线明暗不定。 「赭落……」他抬手按住刚刚被剑穿过的位置,痛,但并不是剑伤之痛。 第13页 斩妖无往不利的画影,奇异地丝毫未伤到他。 泠霄也发现了,但已无心在意。 「我不是赭落。」双拳捏得咯咯作响,泠霄自喉咙挤出声音,「画影亦不是我的佩剑,我用不了它,还给你。」 「你……」 「玄千岁。」无边的疲惫勐然涌上心头,泠霄闭上眼,缓缓道,「别再自欺欺人,你要的赭落,早已没有了。」 「……」绍玄望着他,像是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神色迷惘,目光却还不放弃,在他脸上拼命搜寻,搜寻…… 一个无限循环的怪圈。他从不放弃在他身上寻找那人的影子,他的否定,只会引起他又一轮的搜寻,然后自顾自地肯定。而若他不否定,便成了将错就错。 怎样都是错。 「玄千岁,我是泠霄。」睁开眼,定定回视着他的眼,泠霄字字千斤地道,「你要的从来只有赭落,不是泠霄。」 「……」他不说话。他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目光急剧闪烁,不知是不是在努力寻找答案。 曾经的毫不犹豫、锲而不捨,此刻的摇摆不定、举步维艰…… 眼中便泛起了淡淡嘲弄,深深晦涩,泠霄倒退一步,倏然转身。 「你……」话语就在此时传来,有些急切,有些试探,「你觉得画影不好,我们便扔了它,我们……去找一处地方,将它埋起来,再也不让它现于人世,好么?」 「不必了。」累极的心无力深思这句话,泠霄连回头也不愿,「玄千岁,今后泠霄不会再来此处,你请保重。」 「为什么?」绍玄惊骇,「不该是这样,我们可以重新……」 「我们……」泠霄断了话,唇角轻轻一挑,「道不同。」 你是鬼,我是人。 所谓殊途,不得同归。 第七章 泠霄到达燕水时,正是下午。他此行是奉五长老之命,前来寻找掌门兰罗。 上一回与兰罗联络,得知兰罗正在燕水落脚。不过那时距今已过去一段时日,并不能确定现下兰罗是否仍在燕水。 若兰罗有心不回桐灵派,那么不管那边怎么向他传讯,他也不会理睬。而且有的事,仅靠传讯难以说得清楚。因此五长老便命泠霄来寻,即便在燕水寻不到,也可以在附近找找。毕竟距离越近,找起来也相对容易。 之所以如此急着找寻兰罗,其实是为了绍玄的事。 那天五长老看到画影,为之惊异万分。虽然已让泠霄将画影还予绍玄,几位长老却仍是越想越不放心。本欲向绍玄试探地问问,却不想,长老们进到将军冢内,竟遍寻不见玄千岁的踪影。询问泠霄,泠霄却是比他们更为愕然。 就在前两日,他才在将军冢那里,与绍玄说了明白。抑或应该说是划清了界限。 那之后不过两日,五长老就来告诉他,绍玄不知所踪,这着实让泠霄始料未及。 疑惑深深,迷惘重重,然而已没有那么多余暇由他慢慢思索,随即五长老便派遣他来燕水寻找兰罗。 虽然说,自从现身于将军冢之后,绍玄并未有过任何可疑举止,然而有些事情,终究不可全然放心。 绍玄与桐灵派渊源甚深,怎料绍玄此番却不告而别,又身携着那样一柄至凶至煞的魔剑,使得长老们更是忧心忡忡,才会如此急于找掌门回去商谈。 燕水,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城镇。小虽小,人气却旺盛,街巷之间熙来攘往,一派尘世独有的喧譁。通常在山上清修的修仙士,下山来到这样的地方,身在凡间的感觉便格外浓烈。 泠霄并不讨厌这感觉,但也不算喜欢。一直以来他以修仙问道为目标,这样的人生,也许寡淡无味、乏善可陈,但至少没有尘世的纷纷扰扰,心里一片清明。 只是如今,他心中却萦绕着团团阴影,层层迷雾。 一切皆因一人而起。一个心知是不该遇见、却偏偏还是遇见了的,亡人。 这一路上泠霄都在思索,绍玄究竟为何不告而别?是因为有什么事要做,还是因为,那天他所说的话?他可曾说错什么? 不,他不曾说错,他只是纠正了原本的错误,这不是理所应该的么? 至于绍玄此后如何,与他并无关系,反正道不同不相为谋,不是么?这又何错之有? 没有,理应是没有的……可又是为什么,心如此乱,如此彷徨无措…… 泠霄嘆了口气,摇头。已经茫然地走了很久,不如找个茶馆坐坐,兴许会舒坦些。 忽然,感觉到一股有些熟悉的……妖气。 讶异地抬起头,左右张望,最后确定妖气传来的方位。犹豫了一下,还是找过去。 他走进的是一家客栈,伙计上来问他是用膳还是住宿,他说,来找人。 说来也巧,这个伙计家中曾有亲戚被妖物所扰,后来去了个修仙士,帮忙除了妖。因这件事,伙计记下了修仙士的打扮,也是这样的青底白袍,袍子上绣着修仙门派的标符。 是以泠霄一进来,伙计便看出他是山上的仙人──凡人见修仙士术法厉害,又是住在山上,就笼统地称他们是仙人。 所以泠霄说要找人,伙计便热情地问他要不要帮忙。泠霄说不要,伙计便让开,请他自个儿上去找。若非如此,客栈也不能随便让人上楼乱窜。 上了楼,泠霄走到长廊尽头的房间门前,又犹豫了,不知要不要推门…… 其实从一开始他就不知自己为何要找来,只是,一想到是与那个人有关的人,他便…… 「那个修仙的,我知道你在外面!」 门内骤然传来一声大喝,语气还是老样子地猖狂无礼,「快给我进来!快!」 现在的泠霄也没心思计较,摇摇头,将门推开。还没跨进去,便整个人僵在门外。 门内,正对面便是一张靠窗的巨大床榻,躺在床榻上的苍朔,衣衫不整,一双灰眸炯炯有神地瞪着这边。 而除他之外,房里还有五、六个衣着清凉的妖娆女子,环绕在他四面八方,他的脑袋便枕在其中一名女子腿上,另外还有两女分别抱着他一条腿,给他揉捏。 这、这是……泠霄脸上掠过一道绯红,然后发青,再由青变黑。 好个狼妖!将他叫进来,原来就是要给他看这种东西?荒唐! 拳头握了握,便要拂袖离去,却听苍朔大叫:「喂!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不是你想的那样!你看不到我都动不了么?我是被人施法给定住了,你快来帮忙!」 泠霄错愕,再细看,果然发现苍朔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又是懊恼又是愠怒,实在不像在享受什么齐人之福。 大概相信他说的是真,不过说要帮他……泠霄从未试过亦从未想过,要帮助一只妖。况且看苍朔现下处境,对方似乎也没有害他性命的的意思。 若这只是游戏玩闹,泠霄不想插手。 「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啊!」看他迟迟不动,苍朔越发气急败坏,大吼大叫,人却始终躺着一动不动,这画面着实诡异。 泠霄仍是以淡漠的声音道:「看你还精神得很,应无大碍,便在此……歇息歇息,我不打扰。」 「你别走!」苍朔的吼声几乎传到楼下,客人们都奇怪地纷纷探头,而那几名围着苍朔的女子却仍是各做各的事,丝毫不受影响。 「告诉你,我也不想欠你人情!但是现在没办法,我有很急的事……绍玄,绍玄可能要出事,你知不知道?」 「什么?」泠霄脸色一变,心便提到嗓子眼,「他怎么了?」 「你想知道,就赶快帮我离开这里,我再详细跟你说,快!」 「……」泠霄稍一迟疑,终是上前,拉起苍朔的手臂将他扛到肩上,从窗口跳出,一翻身上了屋顶。 不再使用画影,再经过这些日子的调养,泠霄已可自如运用术法。驭剑只几个眨眼间,便来到小镇外的林子里。 将苍朔放在树下,道:「你身上的术法……」 「不是你破得了的。」苍朔仍是那张嫌恶不屑的脸,「我自己想办法冲破,你别多事。」 泠霄倒是不想插手,只是心里焦急…… 「你方才说,绍……玄千岁可能出事,是什么意思?」 「你等一下。」苍朔闭着眼,眉头越蹙越紧,骤然松开,同时额上汗如雨下,看样子是已经冲破什么。他大喘几口粗气,才道:「你问我什么事,我倒想问你,你是怎么回事?你和他不是一直在一起么?怎么他变得那么奇怪,你还一副无事人的样子在这里……」 「……」泠霄哑然,心口好似被人用力揪了一下,冷汗出来。 无法对苍朔详细解释,只是追问,「你可否说清楚些,你看到他了是不是?」 第14页 「废话。」苍朔冷哼。 其实很显然,他根本不想与泠霄说这么多,只是人家毕竟帮了忙,加上有些事可能还是得靠他,所以仍是满脸不快地继续说了。 「我族中的事有所平息,便出来找绍玄。就在前些天,我找到他,我说我不逼他跟我走,他想去哪里我便陪着他,也行。结果他说,不行,我们道不同。」 「……」泠霄如遭当头一棒,眼前昏花。 「道不同,这是绍玄应该说的话么?」苍朔嘁道,「连你是人他都不在乎,怎可能会在乎我是妖?」 「……」泠霄接不上话,抿紧的双唇微微泛白。 道、不、同!道不同啊—— 当时这句话,究竟刺伤绍玄有多深? 「我觉得古怪,却不知该从何问起。我本想跟在他身边,但他却用术法将我甩脱。我越想越不对劲,便想办法……」说到这里,苍朔的脸色阴了一下,眼中戾气暴泄,又很快敛去。 「想办法去弄清楚了以前的事。千年前我和他分开后,他发生了什么,我终于知道了,我都看到了……」倏然目光一凛,挑衅般瞪向泠霄,「怎么样?你想不想知道?」 「……」泠霄怔了怔,无声苦笑。 既然已认定是互不相干的人,那么绍玄的事,与他又有何相干?他有什么必要知道? 心知如此,偏偏他却就是想知道,真的想知道,不由自主般…… 只是,既然是千年前的事,那就必定是绍玄与赭落之间的事。 这些事,他知道不知道,又有何意义…… 「你不想知道也不行!」苍朔并不待他答覆,恶狠狠道,「因为都是你,是因为你!若不是你,绍玄根本不会变成这样,早去轮迴了。」 「……」 「哼,我初遇绍玄的时候,他还是凡人,他将我自修仙士手中救下,那是在他前去找你的路途上。那时你领军出征,绍玄放心不下,便只身赴战场去找你。和我分开后,他继续上路,最后他的确在你的军营中找到了你——你的尸身。那时你已身亡,是中了毒箭,第二日就毒发而亡。这个消息只有几位副将知晓,他们秘而不宣,怕主帅身亡会大大影响士气。绍玄找到你的时候,你的尸身都已僵了。他守着你的尸身坐了一整晚,直到次日破晓。然后,你可知道他做了什么?你想得到么?」 「……」泠霄自然想不到,但是心里涌上一股极度不安不祥的感觉,像是被什么勒紧了胸口,连唿吸也窒闷作痛。「他……做了什么?」讷讷地蠕动嘴唇,发出声音。 「他,披上你的战甲,拿了你的佩剑,戴上面具,领军作战。他代你打仗……那个连见血都不喜的人,竟然跑到战场上杀敌!」苍朔咬牙,因为说到了他最讨厌的部分,「除了那几个副将,没人知道他的身分,都以为他真的是你。在他率领之下,敌军三十万,在战场上被斩杀十万,还有二十万被俘虏。当晚,绍玄一个命令,将那二十万人,尽、数、坑、杀。」 「什……」泠霄肩膀勐摇一下,双眼一点、一点睁大。 二十万人——尽数坑杀?是绍玄,是那个绍玄的命令?怎可能…… 「绍玄还留下一些头目级的敌军,当时并未杀死。到后来,绍玄将他们带入一座新建的墓冢。用你生前所用的佩剑,他将那些人个个斩杀,血全部放进一座池子里。也是用那把剑……他自我了断,跃入血池之中。」 「他……」泠霄跌退两步,险些站立不住。「他为什么……为什么……」 若说是要追随赭落而去,为何在当时不做,而要造出那么多的杀孽…… 「为什么?」苍朔瞪他一眼,「我怎知道为什么?那时候的绍玄,难道不是已经疯了么?」 「……」泠霄一震,再也无法辩驳。 是,是这样,只可能是这样……那时候的绍玄,既不是原本那个仁义如山的十三皇子,也不是自己所认识的那个温润如玉的玄千岁。 他是疯了。是赭落的死,令他疯了魔…… 「还有一点我比较在意——」苍朔抚着下巴沉吟,「他杀了那么多人,却并未变成恶鬼。他身上不大散发恶念,只除了那一次……那次我始料未及,着实被他吓了一跳,也是那次的事让我在意起他死前发生过什么。平时感觉不到他身上的恶业,似乎被什么压制,让他看上去只是一个普通的鬼。这虽然是好事,只不过,竟能压下那么深重的恶业,他的那股执着,恐怕是一把双刃剑……」 执着……么?这个泠霄知道。 还能是什么?不就是初次见面时,他那充满光彩的眼神,那愉悦笑着说的一句—— 你回来了。 「总而言之,他现在的处境很危险。」苍朔扶着树干站起来,行动还是有些吃力,但那一脸的严肃教人不敢怠慢。「以他做过的事,若到了阴间,不被打下无间地狱、受上千年万年的酷刑是绝对往生不了的。人问有鬼差徘徊,那些鬼差十分厉害,而且本就是鬼魅的克星。绍玄这样到处乱晃,万一遇上鬼差,肯定会被带走。所以必须找到他,要说服他躲起来。」 苍朔看向泠霄,有些不情愿地撇嘴,「若你找到他,记得提醒他别在外面乱晃,就这样了,我不能在这里久留,不然……」恨恨地咬了咬牙,转口,「我去想想办法看怎么能找到绍玄。你也别闲着,赶紧找,听见了么?」也不等泠霄答覆,话说完就走了。 泠霄这才双膝一软,跌跪在地。 不知跪了有多久,当泠霄终于回过神来时,膝盖已失去知觉。 手里有些不对劲,摊开来一看,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在地上抓了一把落叶,由于被握得太紧,叶子都已揉成一团。 转动手腕,叶子落下,有什么东西也跟着一併落下。 玄千岁……绍玄,你不单疯了,而且还那么傻。 为什么那么傻?那个人哪里值得……?我,哪里值得? 原本一直待在将军冢里的绍玄,突然跑出来乱晃,一定是因为他。明知可能遇上鬼差,一旦遇上就是万劫不復,却仍然跑了出来。 出来,却又不来找他,不可能找不到的……是不想找,不敢找,怕找到了,又要被狠狠地刺伤一次么? 当时那绝情之语,让他再也无法安稳留在将军冢。心慌意乱地跑出来,却又只如游魂般四处游荡。当执念被推翻,当真意被否定,他是不是已经彻底迷失,不知道该做什么,能做什么…… 道、不、同。 自己是在说什么?自己说了什么?对不起,绍玄,对不起…… 心口有如被千爪撕挠,痛得人喘不过气。 泠霄却几乎不敢相信,在自己的胸口之内,那颗十几年来一直告诉自己要清心问道的东西,竟还会感觉到痛,且是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而痛,痛成了这个样子,简直让人恨不能将之挖出来……泠霄脸色惨白地捂紧胸口,蓦然,手心底下一个凹凸的触感传来。 恍然一怔,将手伸进内襟,摸出一只翠绿的玉佩。表情顿时不知是哭是笑。 原来,他一直「忘了」要将这个还给他啊…… 思归,思归。 又是谁思了谁?谁在等着谁归来?等来的……又是什么? 勐地收手握紧玉佩,按在胸前,闭上了眼。 两块玉佩之间能互相感应,这是绍玄说的。现在他就要亲身试一试这感应。 全神贯注,在心里不断念着那人的名字,脑海中只有那人的脸,带着他最熟悉的温柔眼神,和微笑嘴角。 除此之外,一切皆空。 慢慢地慢慢地,念想如同一条看不见的线,伸了出去…… 『是你。』熟悉的声音就在脑子里响起,带起一阵回音。 泠霄不敢睁开眼睛,怕一睁眼,就什么都没有了。 连唿吸都小心翼翼,咬紧下唇,同样在脑中回话:『是我……你在哪里?』 『你问这个做什么?』 当这一句传来的时候,泠霄剎那茫然了。 这,淡漠的语气、疏离的语句……这真的是那个人? 忍不住开始怀疑,然而,他知道自己没有怀疑的余地。 那个一定是绍玄,必须是绍玄。 『我想见见你,我……』泠霄答道,再也没有什么顾忌。 只是想见他,一心一意,想得发狂。 错?事已至此,谁还能记得什么对错?人生在世,又有谁能事事皆对? 倘若已无法分辨是对是错,那么至少将心中的意念贯彻到底。 第15页 既然知道此时此刻若不这样做,事后必然后悔,那便不要给自己留下后悔的余地…… 『哦,有事么?』那个声音问道。 『没……』心狂跳,好似快要蹦出来,『没有,只是……』 『算了。』断然截过话,『不要来见我。』 心脏冻结,唿吸冻结,所有意识冻结。 久久。 直到有冰块碎裂的声音响起,泠霄惊醒,嘴里漫开一股血腥味,才发现自己咬破了唇。 还是不敢睁开眼睛,为了心里一股莫名其妙的坚持。 执念,这便是所谓的执念么? 好似铐在心上的一把锁,又强又硬,便是将心铐得鲜血淋漓、千疮百孔,也不愿放弃。 那么那个人,从千年前一直守护下来的执念,又该是多强?这么强的执念,也可以说放就放么? 不,不该是这样的……他不要这样! 他从地上站起来,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将全部真气凝聚到一点。 用最大最响的声音,在心中喊出一个名字。 『绍玄!』 第八章 眼前一晃,意识一片苍茫,片刻之后一切恢復如常。 手里的玉佩攥得更紧,泠霄睁开眼,剎那之间,恍如隔世。 绍玄,便坐在不远处的梨花树下,模样丝毫未变,仍是丰神俊朗,贵气凛然。 只是在他唇边,没有了那惯常的笑。他也没有朝这边看来一眼,在那熟悉的侧脸上,是不熟悉的面无表情。 「绍玄……」泠霄想上前,忽有两根长矛一左一右,交叉架起将他拦下。 愕然看去,那是两个精瘦男子,肤色铁青,脸上没有表情,显得有种莫名的惨然。 这两个,绝非凡人,然而身上也不是寻常的鬼魅之气…… 「鬼差一般不动凡人,不过你若要硬来,就说不准了。」陌生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泠霄这才发现,先前他眼里只有绍玄而未留意到,就在绍玄对面,另坐着一个黑衣男子。 黑色长髮如瀑,衬得苍白的脸色更是白得阴厉,他微微斜脸朝这边看来,削薄的嘴角边,似笑非笑的表情,令人感到背上一阵阵栗然。 不知此人是谁,只是隐隐感觉,此人非但不是寻常人,甚至也不是寻常鬼。他身上有着不亚于绍玄的贵气,还是……王气? 不,不会吧,若真是那个,还不早早就将绍玄押回去发落,怎可能还在这儿对坐? 而泠霄最为惊异的是,在此人与绍玄中间,竟放着一张棋盘,和一盘未完的棋局。 「我现在需要专心,不希望被打扰,所以奉劝你不要妄动。况且以你的修为,鬼差十招之内足矣。」说罢,男子盯着泠霄看了一会儿,挑眉,「嗯?是不是有话想说?」 「你是谁?」泠霄问。 虽然想与绍玄说话,但是绍玄完全不看他,教他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什么。 而且这个人的身分也让他十分在意,甚至有两个鬼差在场,如若他们真的要对绍玄如何…… 「我么?我叫清明。」男子仍是似笑非笑,看久了,便觉得那不是一个真正的表情,而只是一块戴在脸上的面具,万年不变。「当然,你最好称我冥王。因为你我不熟,不熟悉的人叫我的名字,我会很想将那人丢去拔舌地狱。」 「……」因为已经隐隐有所察觉,所以在亲耳听到「冥王」两个字时,泠霄并不十分意外。不过震惊还是免不了。 冥界的王,怎会在这里?又怎会与绍玄……一个理当打入无间地狱的鬼,下起棋来? 「我在你脸上看到了无数疑问。怎么办?」清明看向正前方,「绍玄你说,要不要将他的疑问解答清楚?若要,是由你来,还是我来?」 绍玄瞪着清明片刻,脸上闪过一道阴影,终于是看了过来。 「你怎么还是找来了?」问,带着嘆息与无奈。 泠霄握拳,目光定定地看进他眼中,再不退缩,再不逃避。「我要见你,我有话想对你说。」 「有什么话,便说吧。」绍玄转头看回棋盘。 「我……」胸口像是挨了狠狠一拳,窒闷,痛楚。 但泠霄不让这两种感觉将自己淹没,深吸一口气:「你为何不要我来见你?」 绍玄笑了,扬起手,将指间的黑子在棋盘上放下去,道:「便是见了,又能如何?」 「你……难道你真的……」 为了证明什么,抑或是为了让自己坚信什么似的,泠霄将玉佩紧捂在胸前,最贴近心脏的位置。 「对不起。」三个字上升到喉咙,尚未出口,却被一道嘲弄的声音打断。 「若任由你们这样说下去,这盘棋怕是下三天也下不完。我没有那么闲。」清明看看绍玄,又瞥瞥泠霄,「这样吧,有话我来说,说完了,该做的事情继续做,不相干的人就从我眼前消失,嗯?」 「……」泠霄不反驳。 绍玄现在的态度很古怪,有些疑惑若不弄清楚,他也实在不知该如何与绍玄说下去,所以,就由清明来告诉他,未尝不可。 至于绍玄,盯着清明半晌,终是无言摊手,大有「其实是你自己想说,就算不让你说你也要说」的意思。 「让我想想……」清明将身子后倾,靠在石椅的靠背上。「我第一次见到绍玄,是在一千多年前。那时绍玄还不叫绍玄。从绍玄身上散发的王气看来,我知道,这次转世,绍玄必然成为九五至尊,开创盛世,英名万古流芳。」他看着绍玄,黑得惨烈的眼眸中一抹深邃光芒。「如此大吉大顺的王气千年难见,所以我稍稍留意,想等着你下次来我这里的时候,与你说上几句话。谁想到,这一等就等了千年。我在冥界不曾留意时间,亦不知原来转瞬已过千年。若不是偶然想起,便去查了查,否则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原来你这个天定的帝王,竟为了一个人,改变了自己的命势。」 说到这里,他发出笑声,但嘴角依然是恆久地似笑非笑。 「说实话,我很好奇,我想知道你在想什么,这便是我决定到人间来找你的原由,虽说即便我不来,你也会自己下去见我……」 「什么?」泠霄再也无法沉默,瞪着绍玄,一脸惊异与惶然,「你要去冥界?你可知道若是你去了冥界会怎么样?」 「他自然知道,比谁都知道。」清明瞇起眼,对着面前的棋盘抬了抬下巴,「所以他说要与我对上一局。若他输了,便立即下无间地狱,受万年酷刑,而若是他赢了……」 「他赢了又如何?」泠霄急声问。 「他赢了,我便给他一世轮迴,让他去投胎,到他死后,还是要下无间地狱,只不过,这次他就得一直留在那里,永世不得出来。」 「什……」泠霄倒吸一口凉气,「这算什么?不论赢输,不都是一样逃不了地狱之苦?甚至赢了比输了还要悽惨,永世不得解脱……这不公平!」 「不公平?」清明阴阴地抬着眉毛,「他本就是应下地狱之鬼,我便送他去地狱,还亲自来迎接。试问,有哪里不公平?」 「……」泠霄语塞。 这是事实,他无法辩驳,只是,他不能接受,他不愿啊…… 也许当时绍玄的确有错,很错很错,可是他也寄身剑中,独尝了千年寂寥,难道这样的苦难,还不够么? 「你也不必多说,这约定是我和绍玄定下的,不会因你而更改。即便,绍玄是为了你才与我做此约定。」清明凉薄道,很难让人不怀疑他心存恶意。 泠霄却已无心计较,只觉得,好重,肩上彷佛压着万斤巨石。 为了他?绍玄是为了他?为什……恍然一震。 道、不、同! 尖锐的痛楚从心口扩散开来,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痛,言语根本无法形容的痛。 泠霄后退一步,跌坐下去。 绍玄,想做人,和他一模一样的人…… 身为修仙士的他,莫说十几二十年,一百两百年也等得。所以绍玄决意要一世轮迥,只为能够与他,相守一生。 只此一生。 之后,便是永无尽头的刑囚。 泠霄摇头,连连摇头,突然大叫:「绍玄!」 绍玄微微一惊,从未见过泠霄如此激烈的情绪,有些诧异又担忧地看了过来。 「不要再下那盘棋,跟我走……什么都别管了,跟我走,好不好?」泠霄道,心中悲凉却又满怀期许,目不转睛地看着绍玄。 「……」绍玄也看着他,脸上露出撼然的动摇表情。他动摇了,但又显得很犹豫。 一定是自己还说得不够清楚,一定是还不足够让他安心、让他相信…… 第16页 泠霄咬着牙关站起来,正要说话,却见清明信手一拂。 一只黑色的大蝴蝶,平空飞出来,就在泠霄唇上落脚。 冷霄诧异,同时发现,嘴巴怎么也张不开,只能发出微弱的呜呜声。 「插曲到此为止。」清明无情无绪地道,对绍玄伸手示意,「我们继续下棋,该你还是该我了?」 「……」泠霄死死地瞪着绍玄,几乎瞪裂了眼眶,盼着能够将心意准确传达…… 绍玄眉头皱了皱,终究还是看回了棋盘。 绍玄——泠霄仰头,跪了下去。身体剧烈颤抖着,将要溺死一般地喘着气。 忽然发现手里空了,是那块玉,从他掌间滚了出来。便连这唯一的羁绊,也没有了么?就这样了,就这样了? 缓缓移动视线,再度看向那边。 看到,那张俊逸无双的脸;看到,那双温润如玉的眼;看到,那双曾让他气急败坏、也曾让他心悸无奈的唇。 若放在修行中,这张脸和这双眼和这双唇,便算是他的心魔,一次次扰乱他的修行…… 时至此刻,他早已不记得什么修行,满眼满脑的都只剩了这个人。 是啊,他大概……已是走了火、入了魔,很早之前就…… 那么他还顾忌什么? 想做什么,便做!管别人怎么想怎么说,只管做,不顾一切也要做,哪怕遇鬼杀鬼,遇神杀神! 泛着血丝的双眼缓缓闭上。 画影,画影……我知道你听得到我,出来,我需要你,快出来…… 绍玄自棋盘上拈起一枚黑子,正要往已看好的地方放下去,手却蓦然顿住,脸上的表情全部凝结。 清明抬眼看他,不期然地一怔。 一柄长剑,自绍玄后颈上方,缓缓浮了出来。 当画影整个脱离绍玄身体的瞬间,赤色波浪,以绍玄脚下为中心,往四周哗地喷射开来。 赤烟不散,彷佛在地上汇成湖泊,每个人的脚底都浸在赤烟里。 绍玄身上亦萦绕着飘渺赤烟,脸上几条看似无规则、又好似什么纹理的赤色痕迹,那原本清雅俊美的面容,如此看来竟是无比妖邪。 他看向清明,撩唇一笑:「抱欢,冥王,这盘棋,我不能再与你继续了。」 听到绍玄的说话声,泠霄立即睁眼,也为眼前奇异的场景微微诧然。不过更多的是高兴,因为他看到,绍玄手里握着画影剑。 而且他说,他不再下这盘棋…… 「哦?」清明脸上仍是那副面具表情,「没想到你这样的人,也会出尔反尔。」 「是,很抱歉。」绍玄微笑,「因为我感觉到泠霄的意念,我知道,无论我是输了还是赢了这盘棋,他都会悲痛欲狂,我不能让他悲让他痛,所以,还请冥王高抬贵手。」 「呵。」清明挑了挑眉,忽然站起,「还是头一次有人敢如此捉弄于我,绍玄,你可清楚你会为此付出何等代价?」 「总不会比永堕无间地狱更悲惨。」绍玄也站起来,淡淡一笑,「但请冥王不要迁怒泠霄,这件事情里他并无过错,即便冥王认为他有错,也由我来担。」 「哦?」清明沉沉看他片刻,异常罕见也异常可怕地,嘴角竟往上勾了一点点。「好,好你个绍玄,你不是胆大包天,你根本就是……哼,算了。看在你给我看到了有趣的东西分上……」 若有所思地看看泠霄,又扫了一眼地上瀰漫的赤烟。冥王的脚也浸在赤烟里,那感觉真是……非常不舒服。 以他的本领,绍玄若想伤他,或许可以,但要想杀他,那是一成的机率也没有。不过,自己动手杀来杀去,歷来不是尊贵的冥王大人所爱好。 其实厉害的鬼他见得多,越是恶鬼越是厉害。而像绍玄这样的,说是恶鬼,那一身恶业之强,自清明坐镇冥界以来,见过的例子,一只手便能数过来。 然而,绍玄本身却一点也不兇恶,总是笑意晏晏,一派悠然。要说他是恶鬼,不如说,他更像是个超然脱尘的活神仙。 呵,真是有趣,有趣极了! 「便这样吧。」清明甩手,「最终的最终,你们总是要到我那儿去。我便等着,看你们两个是谁先去见我。」 说罢身后的空气中出现一个圆,像是镜子,但是黑色。他转身跨进那个圆中,转瞬消失不见。 这边,架着泠霄的两名鬼差也相继离去。 绍玄身上的异状散去,来到泠霄身边将人扶起来。方才停在泠霄唇上的黑蝶已不在,绍玄看到他咬破了皮的嘴唇,蹙眉。 「疼么?」轻抚着他的伤口,怜惜道。 泠霄两眼一眨不眨地瞪着人,过了好一阵,才如梦初醒般嘎哑道:「你刚才,叫我什么?」 「嗯?」绍玄眨眼,颊上笑意漾开,一字不改地问了回去,「你刚才,叫我什么?」 泠霄屏息:「……绍玄。」 从未开口,甫开口便异常顺口,这个名字,彷佛早已在心里唿唤千百遍。 「嗯。」绍玄点头,笑意更深,「泠霄,我是绍玄。」双唇轻覆而去,含住了他的唇。 干涸的血迹被舌尖舔去,所有伤所有痛,一併拭去。 泠霄,他原已决意断交,现又忽然找来,绍玄喜归喜,疑惑却也难免,要询问究竟。泠霄便说及之前的事,当中自然提及苍朔。 听闻苍朔陷于困境,且之前与泠霄分开时,苍朔的状况颇为堪忧,绍玄有些不放心。与泠霄商量过后,便决定先回燕水那个客栈一趟。 无论如何,也无论泠霄对妖是怎样想,此次的事,他都是要感激苍朔的。 如若没有苍朔告诉他那么多,有些事他便不会下决心去做。 如若他没有做,这样的欣喜欢悦,这样的心满意足,便永远失之交臂。 必为此生最憾。 何况苍朔为查明绍玄千年前的过往,绝非易事,怕是犯了大险。说不定此次的麻烦便是这样来的。所以,如若苍朔当真被抓了回去,他们俩定会想方设法将之救出。而如若苍朔顺利逃脱,那自然是最好。 此前泠霄去找到绍玄,是依託了「思归」之力,也不曾想,会被带到距离燕水数镇之遥的地方。 所幸两人脚力绝非一般,不到傍晚已赶至燕水。 这次便不走正门,反正泠霄已知位置,便从开启的窗户掠入房内。进去一看,房里却是空无一人。不单苍朔,连那几名女子也不见踪影。 绍玄环顾一圈,沉吟道:「看来并未被抓回来,也好。」 泠霄点头。何况他们只能做到这一步,假使苍朔依然被抓,但却是抓到了别的地方去,那么他们也无计可施。 既然苍朔的事到此暂告了结,那么…… 吱呀一声,房门忽被推开。 这时要藏已是来不及了,房里的两人便站着不动看向门外那人,原来是客栈里的伙计。 「咦?」伙计一看,是先前的仙人,旁边还有一个贵气满满的公子,便笑着迎上来。 「是仙人啊?怎么,找到您要找的人了么?」先前伙计并未看到泠霄出客栈,还以为他是一直在这里。但再一想,他又疑惑道,「不过那几位姑娘,还有那位红衣公子走的时候,怎么也没交代一声?我还以为这房是要退了,才想着来收拾收拾呢。」 「红衣公子?」绍玄眉梢微动,与泠霄对视一眼。「你说的这位红衣公子,他们一行来的时候,当中可是还有一位银髮的公子?」 「没错。」伙计点头,摸摸鼻子,「说起来,那位银髮小哥怎么没见着了呢?没看见他出去啊……」 也就是说,苍朔不曾被抓回来过,后来那些人便直接散了。 「你可知道那红衣公子是何人?」绍玄问。 「不知道,以前没见过,应该是外城人士吧。」伙计挠头,「也许根本就不是人呢。」 「不是人?」泠霄暗暗一惊。难道也是妖? 「要我说,八成不是,哪有凡人会长得那么……」伙计憨笑着,脸上居然一红,「呃,而且那一头红髮,凡人肯定长不出来嘛。哦,还有那位银髮小哥,也是一样吧。就不知那二位是从哪座山上下来的仙人呢,呵呵……」 「……」泠霄有些啼笑皆非。 不论如何,从伙计口里已打听不出别的什么来,问其它人多半也是如此。 看样子,只能到此为止。 「对了,二位。」伙计忽然转口,笑瞇瞇道,「既然在这儿了,若没有什么需要赶路的事,要不要留宿一晚?看两位风尘僕僕的,要不我这就下去烧些热水,稍后送上来给两位。正巧也是晚膳时辰,两位就先用了晚膳,再洗个身子,然后睡下歇息,不是舒服得很?」 闻言,泠霄看向绍玄,绍玄也看过来,却是微瞇着眼将泠霄从头到脚瞅了-遍,而后看回那个伙计,颔首「便这样吧。」 第17页 「好咧。」伙计想了一下,问道,「那请问二位是另外要一间房,还是就在这……」 「就这里。」绍玄回道。 如若那位红衣公子已经不会回来,他们自然不必转移到其它房里去。 而若对方还会回来,那倒正好,可以问问关于苍朔的事。反正那个多半不是凡人,有些话倒是好说得多。 「成!那要些什么饭菜……」 「你看着办。」 「好咧,那要不要再来点酒?」 「有劳。」 「好咧,我这就去办,两位请稍等,东西很快送来。」 伙计离去后,泠霄便问:「真的在此留宿,无妨么?」 「无妨。」绍玄笑笑,抓起泠霄一只衣袖,轻拍两下,便隐约有灰尘飞扬。「那伙计说得不错,你的确风尘僕僕,该要好生洗洗,休息休息。」 泠霄怔了怔,低头看看,因为曾经跪坐在地,衣裳下襬更是脏污可见。 便明白了,方才绍玄答话前为何要先将他从头到脚看一遍。 突然有点不好意思,再看绍玄,却是整齐洁净,彷佛永远都是如此,一尘不染。 是不是因为,并非凡人,便也不沾凡尘?不是凡人…… 泠霄思索着,以为又会陷入纠结,结果却是唇角扬起,完全是不自觉地,笑了一下。 「笑什么?」绍玄挑眉。 泠霄摇摇头,淡了笑意,却是走上前将绍玄轻轻抱住。 「我笑,你跟我两个。」他喃喃嘆道,「一个修仙十数年,一个入世上千年,却一个不比一个聪明。傻瓜,都是傻瓜。」 那伙计的动作着实很快,不多时便送了酒菜到房里来。临走前说,热水还烧着,等之后上来收拾碗盘的时候再送来。 而后两人便坐在桌边用膳。多是泠霄进食,而绍玄则多是喝酒,偶尔吃一点东西。 泠霄看着,脑海中浮上一个很早就有过的疑问。以前他是想在意也故作不想,现在则是什么都想在意。 所以他便问了:「进食这种事,对你而言应该不是必须?」 「不是。」绍玄笑笑,「如你所想,我不进食,并不会有任何妨碍。」 「那你现在吃这些东西……吃下去,是什么感觉?会饱么?」泠霄问。 这种事,说起来是微乎其微的小事,可却让人越想越好奇。泠霄纵然为修仙而淡漠了心性,骨子里毕竟年轻,正值好奇心旺盛的时期。 何况对于自己在意的人,好奇心更是比寻常还要浓得多。 「不会。」绍玄摇头。 「哦?」 既然不吃也可以,吃又吃不饱,那不纯粹只能是品品味道而已?有点糟蹋粮食…… 「那么,你会不会饿?」泠霄想了想,又问,「若饿了,有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你吃饱?」 「这个么……」绍玄沉吟,「若吃人的话,倒是能顶好几天。」 「什么?」其实下一瞬泠霄就反应过来,这定是绍玄在跟他开玩笑,可是那一下子他还是微微一惊,叫了出来,「你吃人?」 「呵呵……」绍玄果然低笑,抬手在泠霄额头轻轻一弹,「泠霄你啊!」一副溺爱口气。 泠霄皮肤上一阵寒慄——自然不是厌恶。 泠霄,泠霄,他的名字,每个人都是喊他这个名字,最正常也最习惯不过。然而从绍玄口中听见这个名字,感受便是如此不同。 当他唤出那两个字的时候,似乎在同这个名字拥抱亲吻一般,甜腻暧昧,柔情百转…… 「为何开始叫我泠霄?」忍到现在,终于问了出来。 这本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但是放在绍玄身上便极不寻常,简直是翻天覆地的转变。 是什么改变了他? 「现在,你知道我是泠霄了么?」 「从一开始,我便知道你是泠霄。」绍玄端起酒杯轻啜一口,淡淡道,「只是从前我叫你赭落时,你并不否决,而只是说,你是泠霄。所以在我看来,赭落就是泠霄,泠霄就是赭落,我便叫你我所习惯的名字……直到那日你毅然决然告诉我,你不是赭落。」 「……」泠霄默然。 如今回头想想,真是十分微妙。 他从不曾否决「赭落」这个名字,彷佛有意无意间留了一条后路,不抹杀此人在绍玄心中的位置。 绍玄将他视为那个人,便像待那个人一样待他,而与此同时他又一再重申,他是泠霄。 或许从一开始,他便下意识地想要证明「泠霄」这个存在。 他是不是……其实是连自己都不了解地卑鄙阴险? 「那如今在你看来,我是赭落,还是泠霄?」 不是不知道,这样与一个早已不在的人、与前世的自己较劲,实在很荒唐幼稚。只是人吶,总难免有一些钻不透的牛角尖。 「都是,也都不是。」绍玄深邃一笑,「你可以是泠霄、是赭落,也可以不是泠霄、不是赭落,你便是你,你是我的全部,我的唯一。」 「……」泠霄眼睫一颤,撇过头。 脸上这么烫,-定红得似要滴血,如此窘状怎么能被瞧见? 然而,等不到脸上热气消退,就又忍不住回眸看去。但见他一口一口抿着酒,脸上一派悠游清闲,不禁惘然。 这是天旌王朝的玄千岁,丰神如玉,超然清逸。这便是他的本色。 他就该是一直是这样子的,然而……千年之前,若非他那一时性情大变…… 「千年前,你为何要……」原本不想问也觉得不必问的问题,禁不住脱出了口,却又卡在半途,心里一阵刀割。 「千年前的我,其实很不甘心。」像是听见了他问不出口的话,绍玄缓缓道,望着杯中摇曳的液礼,眼神却彷佛飘至远方。「那时候,赭落终于答应我,待战事告捷,他便辞去将军一职,与我相携云游天下。他那样的人,浩气凛然、一心保家卫国,却愿意与我一道归隐,你知道这是多么不容易?你知道那时我是多么高兴?然而他那一去,却就此天人两隔,我怎么能甘心,怎么甘心……」 「……」泠霄黯然不语。 已经千年过去,直到现在说起这件事,绍玄的语气却彷佛仍在当时。那浓烈的不甘,万般的无奈,深切彻骨的哀痛…… 泠霄已不再为此介怀,只感到心疼阵阵。 为何造化如此弄人?一段佳缘化作一场恶业。 「泠霄……」挥别了往事,绍玄凝眸看来,眼中万千情意,全在泠霄眼里凝聚。「你一定不会再离开我,是不是?」 「是。」泠霄毫不犹豫,想了想又道,「便是我死了,我也不去投胎,我会与你一起留在人间。」 甜言蜜语他不会说,只有一腔真心实意的感情,说了出口,一点也不必羞怯尴尬。 「……」绍玄定定瞧着泠霄,许久许久,久到泠霄开始担心他是否不信自己所言,才见他唇角一动,是笑了。 一如往常,笑得淡淡轻轻,却又似乎那么重,才会令泠霄感到心口勐然缩紧,竟有些透不过气般。 但这感觉并非难受,而是……或许恰恰相反。 看着绍玄带着那样的笑,一点点趋近而来,泠霄不由自主地闭上眼。这一瞬,双唇便印下来一份柔软的微温。 纵使这温是假,此刻心中的暖却是真真确确,什么也无法将之抹杀。 拿什么,也不愿换。 手便不自觉地抬起,想攀过去,就在这时,「嗯?」的一声,伴着一个毫无声息的人影,突然落在窗台。 第九章 那个人,就半蹲在窗台上,手握着一管玉箫。 一袭大花衣裳,不论样式颜色都十分俗气,但穿在这人身上,却一点也不让人生恶,反而另有独树一帜的脱俗味道。 细看那人的脸,非常年轻,并且俊秀,长发绑了辫子,发色乌黑,更衬得那张脸唇红齿白。一双大小适度的眼睛,目光明亮锐利,泛着一股玩世不恭。 一眼看到此人,泠霄连诧异都来不及就已白了一张脸,几乎是跳起来,半跪下地:「弟子泠霄拜见掌门。」 「哦?」桐灵派现任掌门,也是泠霄的师父——兰罗,瞥眼看去,眉头挑了起来。「原来是你小子啊。」 「弟子……」泠霄背上冷汗涔涔,实在不知该如何说才好。刚才,那样一幕…… 为何兰罗竟会突然出现在此?甚至是走窗台……这是有意,还是无心? 他在那边胡思乱想,兰罗脸上却并无丝毫异样,看向绍玄,语气十分自然地道:「这位仁兄,想必就是玄千岁?」 他虽常年在外,不过派内若有什么大事,长老们会将情形传讯给他,譬如说,时隔千年重现人世的玄千岁。 第18页 「正是。」绍玄颔首,脸上犹是浅笑悠然。心里却暗暗诧异,一派掌门,看起来居然如此年轻,甚至比自己的徒弟还要嫩似的。 不过那看似天真、黑白分明的眼珠,里面隐有一派神秘气度,绝非这等年纪的人能够拥有。 「哦。初次见面,玄千岁好。」兰罗瞇起眼笑,纵身跃下来,落在绍玄正前方,「我是桐灵派掌门兰罗,也是你身边这小子的师父,你直唿我本名即可。」 「好。」绍玄淡淡应声。 「还跪着干什么?」兰罗这才低头,对泠霄道,「快起来吧。」 「……」泠霄心中忐忑,然而兰罗如此不闻不问的表现,反而教他更是无从解释,只好先顺了兰罗的意思。 「是。」泠霄站起身来后,挣扎片刻,才敢正眼向兰罗看去。 却见兰罗缓缓环视房内,眉头微皱,低低道:「不对啊……」 闻言泠霄心中一凛,险些又半跪下去,认错。 是,他不对,他有错,他不该与牛鬼蛇神为伍,不该与鬼王爷结伴…… 纵使他自觉无愧于心,但在修仙同门看来,这无疑是大错特错。 虽然兰罗从未严词厉色,总是一副漫不经心、大大咧咧的模样,只是,毕竟自小被兰罗带入师门,师恩如父。 对于兰罗,泠霄心中自有一股敬畏。 别人说他错,或许他都可以一笑置之。唯有兰罗,一个「错」字,沉重如山。 「是这间房没错吧?」这样说着,兰罗走到窗边看了看,又走回来,「是没错,可是怎么会?」 见他如此行止,泠霄被弄胡涂了:「掌门?」 「一个友人对我说,到这里会看到很有趣的东西。」,兰罗回视着泠霄疑问的目光,耸耸肩,「却没想到会遇到你们……你们到这里有多久了?」 「不到半个时辰。」 「哦,那就对了。他说的东西,不可能会是指你们。」 「……」 「你说的友人,是否身着红衣?」绍玄忽然插话。 「红衣?我倒是不曾见过他穿红衣。」兰罗嘆了口气,摆手,「罢了罢了,看样子我是来迟-步,註定没有好戏可瞧。」 话到这里蓦然一顿,瞇起眼看着另外两人,眼神深邃起来。 泠霄不禁滑下冷汗,却又听兰罗问道:「你们今晚是怎么打算?在这里留宿么?」 「不错。」看泠霄现下如此紧张,绍玄便代为接了话。 「那好。」兰罗后退几步倒在榻上,手臂一枕腿一翘,「飞来飞去这么久,也是倦了,泠霄,你去让小二来把桌子收拾收拾,再另外给为师弄些吃的来。」 泠霄微微一愕,但见兰罗并无戏嚯之意,况且也多少了解自己这师傅的脾性,只得半困惑、半无奈地应道:「是。」 「还有,吃完东西我便睡这儿了,若你们不想三个人挤一床,便让小二另给你们找一间房吧。」 「……」 该安排的都安排妥当之后,兰罗便说没其它事,让泠霄只管歇息去。 两人便进了另一间房,泠霄低嘆:「我师父他……让你见笑了。」 「不会,他倒是特别。」绍玄无谓道。 这是实话。虽然他对兰罗无甚好感,不过,这个人的确是不容否认的特别。 「……」泠霄苦笑。 反正他是从来弄不清楚师父心里在想什么,他想不透,不如不想。 绍玄牵着他在床边坐下,捋了捋他鬓边的浏海,笑道:「不过看你师父面相,就如刚刚才行了冠礼的少年,任性一些,想来也是正常的。」 「嗯,他……」泠霄细细回想,「他的样子,似乎比我两年前见他时又年轻了些。」 「哦?怎会如此?」 「是一种心法。」 「令人越练越年轻的心法?那若是长期练下去,岂不要变成了小娃儿?」 「这我不清楚。我想应该不会。」 「何以见得?」 「因为……」泠霄不甚确定地道,「我记得师父不怎么喜欢小娃儿。」 绍玄笑得玩味:「别人他不喜欢,难道还能不喜欢自己么?」 「这倒也是……」泠霄垂下眼,真的细忖起来。 绍玄看得好笑,捧住他的面颊转过来:「忘了他的事吧。现在,只有我和你。」 眼前的脸骤然放大,泠霄本能地张口欲问,下一瞬双唇便被封锁。 灵巧的舌钻了进来,侵城掠地,不断探入,一直要伸进入喉咙深处。转而又捲起他的舌,往那边深深带过去,舌尖碰到绍玄的牙齿,忽被轻咬一记。 泠霄闷哼,再也无法抵抗身前来的压力,往后倒在床上。 这一吻也追了过去,好似没有止境,无限加深,口里溢满彼此的气息,津液交融,其实已分不清彼此。 突然,泠霄用力别过头,扣住那只已经钻入自己衣襟里的手腕,微喘着道:「师父就在不远,你别胡来……」 绍玄低笑。手腕虽被泠霄握着,但手并没有被他拖出来,缓缓活动着手指,在他胸口划出一个个圆圈。 指尖感觉到他的皮肤绷紧,一抹微笑更显明艷,绍玄低头埋入他颈间,呢喃道:「他在那边玩他的,我们便在这边玩我们的,不是正好?」 「你……」 「玩」这字眼,对于平素禁慾的泠霄来说,到底是稍嫌粗俗刺耳。 「你不要胡言乱语。」揪起了眉,将绍玄的手往外扯。 「我没有胡言乱语。」绍玄反手一转,握住泠霄的手腕,压下去制在他脸颊边。 头别过来,定定地看进他的眼:「泠霄,我要你。」 「……」瞳孔一缩,泠霄缓缓睁大眼,眼里的事物越发清晰,越发深刻。 一双星眸,一把暗火,一份浓情。 目光便退却了,有些迷惘地移开视线,復又心意一决,看了回来。 「好,你来要吧。」再无犹豫。 一如当时召唤画影之时,便已下了决心,不论去往何方,不论有何下场,定是要握着这个人的手一起面对的。 「呵……」绍玄沉沉笑着,双眼微瞇起来,「那,我便来要了。」说罢,一手撕开了人的衣襟,整面胸膛都袒露出来。 烛光之下,白皙的皮肤映上一抹昏黄。 绍玄俯首而下,张口含进了他胸前这一边,又用手揉捏着那一边,便令两边都肿胀挺立起来。 另外一只手,探往他的下方,将障碍物扯去,然后五指一拢。 身体微微震了一下,泠霄闭上眼,从来白得无情无念的脸颊上,罕见地晕开了淡淡血色。 伸手,去寻找绍玄的脸,却恍然感到身下一热。 骇然地瞪大眼,看到眼下的画面,脸上的血色顿时浓到如同被泼了红色染料。 「你……绍玄……」喉咙里挤出沙哑的声音,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绍玄微抬头,双唇之间还含着他那昂首翘立的顶端,就这样轻轻一笑。 情色无边。 「嗯……」 脑际便是轰然一响,心慌意乱地将眼闭得死紧,脑海里,那情色的一幕却始终牢牢刻印着,挥之不去。越是不想去想,身下却越是越发肿胀贲张,焦渴难耐。 柔软狡猾的舌,没有放过任何一寸,自根到顶全部滑遍。 腰上阵阵电击似的颤慄,不由自主地挺起腰,轻轻摇摆,在那湿软包容的内部上下贯穿,不时像要顶入喉咙。 蓦然,绍玄退离到末梢,狠狠吮吸。 「啊……」倒吸一口气,身体里满涨的热浪宣洩而出,泠霄一时间不能动弹,瘫在原处大口喘息。 「泠霄。」唤声中,肋骨中央落下一个蜻蜓点水的吻,然后又是一个,再一个,渐次密布胸前。 泠霄睁开眼,绍玄扬起脸,目光恰然对上,他脸红,他微笑。 「稍后也许会有些不适。」绍玄轻道,拂去泠霄额上的细密汗丝。 「没关系……」声音嘎哑,但坚定无疑。 一点不适,又算得了什么?他想要他,他也想要他,便是山崩地裂亦不能阻止。 「就算有关系,我也不能停下来了。」绍玄有意戏嚯,被泠霄瞪了一眼,他却是满意地高高撩起唇角。 剥去了清冷外衣的泠霄,真真是教人怎么怜爱都不嫌够啊…… 转手,手中不知何时握了一只小玉瓶,拔出玉塞,将里面的液体倒入掌中。yin润了液体的手指,伸向他下方那处密闭的入口,拨开边绿,往内深入。 「……」泠霄眉头紧了紧,又松开来,双手攀住绍玄的肩。 也许是有一点不适,但随着越来越多的亲吻落下,那点不适便被逐渐沖淡。 第19页 在身体里摩娑旋转的手指,温柔细腻,如同是对待一件视之如命的珍宝,无比爱惜,无限爱怜。 「唔……」呻吟溢了出口,泠霄惊觉那竟带着一丝娇媚,立即抿紧唇。然而,封住了声音,结果却是越发敏锐了身体的感受。 很热,很热…… 便在这时,一个更热的物体抵上来,紧紧挨着他那已然微微张开的密穴。 昂然坚挺,灼烫的欲望彷佛已从此处汹汹地杀了进来。 剎那间,颤慄、渴望、惊惶……一併涌上心头。 「泠霄。」绍玄将手掌按上他的额头,让他直视自己,星眸里情慾如火,光光芒万丈;爱意似水,缱绻流长。「永远不要离开我。」字字炽决,彷佛他不会再说这句话更多一次。 便笑了,淡淡轻轻:「好。」 人相合,心相融。 意乱情迷。 次日一大早,兰罗便来敲响房门。所幸两人素无贪睡之习,更早便已起床。 泠霄去开了门,其实心中还有一丝忐忑,面对着兰罗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抱拳唤道:「掌门。」 兰罗「嗯」了一声,走进房来,迳自到桌边坐下,端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一口气喝完,这才看向站在那里的泠霄,道:「昨日忘了问,你怎么跑到这么大老远来了?」视线从坐在桌对面的绍玄身上滑过,微微一笑,「连玄千岁也相随一道,这是有什么大事?还是……单单出门游玩来了?」 「不是。」泠霄连忙道,「弟子此行离开桐灵派,正是为寻找掌门。」 「哦?」兰罗挑眉,「所为何事?」 话到关头,泠霄却莫名地心生犹豫,看向绍玄。绍玄淡然颔首。 泠霄便会了意,将此行目的向兰罗清楚道来。包括那些在来之前并不知晓、但却也是至关重要的事。譬如说,绍玄身上的杀业。 有些事,虽不是不能忽略,但能够面对自然最好。两人又都心思缜密,知道有的东西不能煳弄带过。而既然他们自己无从解决,便向或许更有能力之人求助也好。 兰罗神色平静地听完泠霄所言,点点头:「我明白了。」从衣襟中摸出一朵白花,伸到绍玄面前。 绍玄一愣,便见那朵白花迅速枯萎。 兰罗将花收回来,注视着干枯泛黄的花瓣,缓缓道:「此花名叫『弱袂』。弱袂对气息甚为敏感,若遇上清气,便开得好。若遇上浊气,无论那浊气掩得多深,旁人多难感觉出来,弱袂都能够敏锐感觉,而后枯萎。」 「……」绍玄脸色渐渐沉下,将视线投向泠霄。泠霄的脸色亦好看不到哪里去。 绍玄心底轻嘆,看回兰罗,却见兰罗对着弱袂吹了口气,死去的花瓣立刻復活,彷佛从未死去过。 兰罗笑笑:「看看,它又活了,很有趣是不是?」 这人,在想什么? 绍玄无法参透,泠霄亦茫然不解。 两双眼睛齐齐凝视着兰罗,兰罗脸上犹是自在如常,不紧不慢地道:「昨夜我还琢磨过,方才经泠霄一言,我总算了解,玄千岁自己也必然清楚,你身上背负了如何深重的恶业,否则,你不会带有强烈至此的浊气。或许弱袂并不能说明什么,不过或多或少,我自身也能感觉出些许来。」 绍玄静静听着,泠霄亦沉默,不知如何接话,也是不需要接话。 「我想问玄千岁,你可知道若是你身上恶念爆发,浊气四散,会产生何种后果?泠霄你呢,又是否想过这个问题?」兰罗问,却不待两人回答,便接着道,「方圆数里之内,都会在一瞬之间受浊气所侵。你们知道生灵感染了浊气,且是如此强烈的浊气,会变成什么样?」 「我不知道。」绍玄淡淡道。 他的确不知道,因为他没有爆发过。与冥王清明那次,也只是自行放了些浊气出来,与全面爆发相距甚远。 至于全面爆发会是怎么样,他并不想知道,况且—— 「我不会让身上恶念爆发。」 「哈哈,这话我爱听。」兰罗挑眉,「可是玄千岁,你真的了解何谓爆发么?那不是你能控制得了的事情。你说你不会,我很想信,但我知道这不可信。即便十几二十年内你不会,再过一百两百年,就难说了。而恶念一旦爆发,你将再也无法克制,你会彻底变成另外一个你。到那时,便是泠霄站在你面前,你也会将他撕碎。」 「……」一句话直击绍玄心底。 双手紧握成拳,再也无法肯定说出,他不会爆发,绝对不会。 因为,假如真有万一,那样的后果,他承担不起…… 泠霄也不禁面色微变,屏息看去,为他那前所未见的阴沉脸色而暗暗心惊。想说些什么安抚一下,却又无从说起。 因为明白,兰罗所言绝非危言耸听。 虽然说起来这是绍玄的事,是绍玄的责任,然而事到如今,泠霄也已不能置身事外。 「即便将爆发的假设撇开不谈,平日里,你体内的浊气虽看不见释放,但始终存在。这一点,看弱袂便能得知。」兰罗接着道,玉箫在指间缓缓转动,「泠霄与你在一起,那股浊气将一丝一丝、不知不觉地感染到他。他身为修仙之人,体内流转的是清净真气,同时又从你身上接收着浊气,短时间内,这两者或者还可以互相抗衡抵消。但若是时间长了,总有一天会出事,也许是气血逆行,走火入魔,也许是神智崩溃,变成行尸走肉。试问,你希望事情变成这样么?」 「……」绍玄还能如何回答? 不希望,他当然不希望!可是他明白,兰罗的话句句属实。 在之前,他只一心想着要与泠霄在一起,不曾思索这些。但是经罗兰那样一说,他便恍然明白了,事实的确如此。 既然如此,那么他的希望不希望,又有何意义? 他是根本就不能、不该与泠霄在一起。即便现在就将泠霄变成鬼,结局亦不会比那两种情况更好。 这大概就是……他犯下那一身恶业,所要付出的代价。 他,越是喜欢一个人,越是在乎一个人,就越是必须离那人远远的。 何其悲哀,何其讽刺。 「我知道你一定不希望。」兰罗深邃一笑,看向泠霄,双眼微瞇起来。「当然,我自己也不希望,我最宝贝的继位弟子落得如此下场。所以我想了一整晚,必须设法除去玄千岁体内的恶业,将浊气净化。否则,管你们好得多么如胶似漆,我也是定然要将你们两人分开不可的。」 另外两人皆是一震。兰罗那般话语,只能说是匪夷所思。 自己的弟子,与一个鬼魅「交好」,他的言语中却是那么自然,听不出丝毫异样。 不过现如今,这也不是两人最在意的。 「恶业要如何除去?」绍玄问。 「说来话长。在此之前——」兰罗看着绍玄,又看了看泠霄,目光锐利起来。「我必须坦言,这个除去恶业的过程,将十分之艰辛。若有半点不妥,便有可能陷入极度兇险,乃至万劫不復。即使如此,玄千岁,你依然确定,无论如何,无论要付出多大代价,也定要除去自身的恶业不可么?」 「……」绍玄不语。 确定?哪还需要什么确定? 他根本没得选择。 只要他还在乎泠霄,还想与泠霄长相厮守,那么无论有多大的兇险,他也必须冒这个险。即便真的万劫不復。 这也是代价,爱一个人的代价。 紧攥的拳头缓缓松开,颔首:「不错。」 「如此甚好。」兰罗看来并不意外,泰然道,「不过这件事还需泠霄从旁协助。泠霄,这虽然是玄千岁的事,但于你也有极大危险,你……」 「弟子无妨。」泠霄毅然地截过话。 「哦?」 兰罗回视着他那坚定不移的眼神,即便在当年加入桐灵派,誓言以修仙除妖为己任的时候,他的眼神也不曾像此刻这般,彷佛是用尽了一生的执着,方能如此有力,如此深刻。 穿越了生死的执着么…… 摇摇头,不知是感慨或是其它,兰罗轻轻一笑。 第十章 依循绍玄的记忆,泠霄再以术法感应,数日后的下午两人便到达目的地。 这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城镇,不算繁华,但也绝不冷清。而在千年之前,这还是一片苍茫之地。 那些铁马金戈,刀光剑影,已随岁月而悠悠逝去。 那二十万被坑杀的兵卒,亦永远地埋葬于此。尸骨早已灰飞烟灭,与当时的鲜血和悲鸣一齐,渗入泥土之中。 依照兰罗所言,绍玄身上所背负的恶业,其实说来很单纯,就是杀孽。 那些被绍玄直接或间接所杀之人,灵魂虽然早已轮迴往生,但其怨气却伴随着鲜血与尸骨一道,留在了这片土地深处。 第20页 既然已不可能再去找那些人的转世,那便只有从他们留下的怨气入手。 将军冢那边也有些怨气残留,兰罗已回去处理,并以术法与泠霄维持联繫,将之传应到此地。 而这边,泠霄与绍玄等到子夜,城镇中的百姓大部分皆已歇下。 来到一块广场上的空地,泠霄轻吁一口气,对绍玄点头。 绍玄会意,下一瞬,便见一道红色烟雾自他脚下泛开,就如当日与冥王对峙之时。 赤烟如浪,转眼便漫到四面八方,穿过了一幢又一幢房屋。 那些房屋中的人,无论是已然睡去的,还是尚未歇息的,经受此烟之后,便全体昏睡而去。 这是绍玄体内的浊气,被转化成令人嗜睡的瘴气。既是瘴气,自然带毒,不过毒性并不严重,不至于留下后患。所以,虽然泠霄觉得这样做有些伤到无辜百姓,但是为避免稍后发生意外,还是让他们乖乖在屋子里睡觉最为稳妥。 整个城镇陷入死寂,连一声狗吠都听不见。 泠霄蹲下身,以硃砂笔在地面上画出阵法。他让绍玄站进阵法中央,自己则退到阵外,与绍玄相隔十尺。而后绍玄化出画影剑,将之直直插入脚下的地面。 至此,准备工作便告完成。术法将正式开始。 「绍玄。」泠霄深深凝视而去,坚定道,「你一定会安然无恙。」也一定要安然无恙。 「我会。」绍玄笑着点头,「你也是。」 「……」泠霄也点头。 话就到这里,接下来的事,只许成功。 泠霄深吸一口气,双唇开始迅速掀动,咒文从唇齿间源源不绝地流泻而出。在这个死寂的空地之上,竟彷佛带出一些迴响。 泠霄一边念着,一边催动术法以推高阵法的力量,不多时,额头上便渗出薄薄汗丝。 这种时候,绍玄知道不可打扰,便按捺下了关切之心,静静立在原地,等待着…… 当第一滴汗珠从泠霄的额角滚落下来的瞬间,一道黑影,从阵法之内的地面上「嗖」地飞窜而出,随即是又一道,再一道,无数黑影鱼贯而出,发出狂暴的怒吼。黑影出来得越多,吼声越响,到后来简直震耳欲聋。 那些黑影并无形状,只有模煳一团,出来后,围绕着绍玄不断旋转,如同形成一道风墙,将绍玄牢牢封锁在内。 兰罗曾说,若绍玄还活着,尚可以血为祭,给这些怨气所食。但如今绍玄本身也是亡魂,便只能看这些怨气意欲何为。只有让怨气满意了,才肯消散。 最坏但也是最在意料之中的结果,它们会想将绍玄吞食。 这种后果自是万万不可,所以泠霄在地上设了定身阵法,就是为防止绍玄被那些怨气扯出阵外,撕分成碎片。 兰罗也曾说,这一举本就风险极高,如同赌博。要想消除绍玄身上的恶业,必须要让他与这些怨气相互冲突,承担它们的愤怒,直到平息。 另外泠霄也知道,如若恶业不消,那么为了不伤害到他,就算绍玄再想,也断不会再与他接近。 因此纵有千般不忍、万般惶恐,泠霄终是接下了这则重担,帮助绍玄消除恶业。 而现在泠霄要做的,就是继续念动术文,平息那些怨气的愤怒。 嘴里喃喃不断地念着,汗珠一颗一颗滑落,不知过了有多久。然而那些鬼哭狼嚎般的吼声,并无丝毫减弱,反而演变成尖厉的长啸。 突然,那些黑影开始聚集,一条接一条彷佛融合般汇到一起。不一会儿,竟变成一个高过十丈的巨大黑影。乍眼看去,有头颅有肩膀,近似人形,但又没那么具体,只是一个大概轮廓。 不曾料到这一幕,泠霄诧异无比,望着那个伫立在绍玄身后的黑影。其中伸出一只长长的物体,如一只巨大的手,竟是握住绍玄整个身子。随即又是另一只手伸出,握在那只手之外。 便用双手,紧紧掐住绍玄,而后黑影上方分开一个黑洞,犹如一张大口,缓缓趋下来,显然是要从上方将绍玄吞了下去。 「绍玄!」泠霄惊唿。情势转瞬兇险至此,他不知是该继续念咒,还是冲上前去助绍玄解围。 虽说兰罗一再提醒过,他要做的就是从旁助力,断然不可轻举妄动。然而若不出手,岂不是任由绍玄被吞噬? 泠霄心焦如焚,偏又进退维谷,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眼见那张大口离绍玄越来越近,泠霄牙关一咬,手便摸上了剑柄。 正待上前,却见绍玄脚下「哗」地一下,如喷射般冒出大量的赤色烟雾。 泠霄顿时瞳孔缩紧,难以置信地抬头望着。只一眨眼之间,那团赤烟已变得如此巨大,比起那黑影竟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它就紧挨在黑影之后,居高临下,形似于双手的东西探出来,竟是一点一点,将那黑影的双手从绍玄身上剥离开来。 黑影怒吼着,回头就想咬去。赤影却将之往旁边一扯,紧接着一扑而去,将黑影牢牢压制在地。 眼前所见之景,让泠霄一时间呆怔在原地。 在悽厉的哀号声中,黑影被那个红色怪物兇狠地撕扯着,如同撕布条般扯下一片一片。还有那红色的大口,一口又是一口地咬下去,将黑影不断地、飞快地撕裂。 那些被撕开的黑影在周围惊惶无措地乱转着,悽怨的呜鸣越发哀绝,泠霄终于回过神来,抬手在指尖咬下一口。 让鲜血落在地面,随后术法一动,他的身形便晃了几晃,倏然倒下。而与此同时,他的魂魄飞身而出,向绍玄扑去。 为防万一,怕不能以血肉之躯靠近如今的绍玄,他才动用了离魂之术。 「绍玄,绍玄!」泠霄迭声唤着,捧住绍玄面颊仔细端详。但见绍玄双目紧闭,唇也紧抿,唇角边一道黑色的液体。 果然不对劲。泠霄心知,绍玄也必定知道,在这个过程中,无论发生什么,无论那些怨气要做什么,绍玄却是什么也不能做。 那团赤影的出现,便绝不应该。 他要做的,应该做的,只是将自己交给那些怨气发落。唯有如此才能达到目标,不论将有什么后果。否则,就只是功亏一篑。 泠霄相信绍玄不会如此鲁莽,或许连绍玄自己也不知这是如何发生。 那大概是绍玄体内的恶业,出于「求生」本能,而自发行动。虽说这是出于自保,然而若放任下去,后果却是不堪设想。 「绍玄,你快醒过来,看看我,绍玄!」事已至此,泠霄唯一能做的,只有努力将绍玄唤回。 以他的修为,与那样深重的恶业对抗,无疑是以卵击石。那些毕竟是绍玄的东西,只有绍玄可以控制。 一连唤了许多次,终于看到绍玄的眼帘微动,却未睁眼。 泠霄稍一犹豫,凑上前,将绍玄唇边的黑液舔去。不是血,毫无血腥气,甚至没有任何气味。 蓦然,绍玄睁开了眼。一剎之间,那双总是温润含笑的眼眸中,却只得阴影一片,竟是无法得见眼神。 好在很快便恢復神采,也看进了眼前人的面容。双唇便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 泠霄摇头,并不需他多言。只要他清醒过来,便好了。 先提醒了他身后之景像,那原本庞大的黑影,已被撕得支离破碎,只剩下看不出形状的小小一团仍在蠕动挣扎。 「你要冷静,你知道该怎么做,是么?」泠霄慎重道。 绍玄闭了闭眼,颔首。 「绍玄,千万小心。」说罢,见绍玄再次颔首,泠霄强忍住所有的不舍和担心,退回到身体里,站起来,屏息静观事态。 倒也顺利。那狂暴逞凶的赤影,嘶吼着翻身而起,痛苦挣扎般的几番动作之后,便如出现时一样,哗啦一下,转瞬间在绍玄脚下消失无踪。 泠霄这才真正松一口气,再看那些已重新分散开的黑影,仍在哀鸣着,无头苍蝇般在半空乱转。 泠霄不敢放松,再次念动咒文,只听那声音渐渐弱下去,转得也越来越慢。泠霄心道大概是术文起了作用,当下更不停歇,加紧念动。 突然,黑影一飞沖天,彷佛要窜入天际。却又蓦地转向,往下直冲而来,竟是沖入了插在地上的画影剑之中。一道,又是一道。 彷佛只在转瞬,那些黑影便在剑中消失无踪。 「蹭」的一声,画影自土中一跃而出,窜上半空,以剑柄为圆心开始旋转,一圈一圈,速度越来越快,嗡嗡的破风之声越发地尖锐刺耳。 当人以为这把剑要不知停歇地这么转下去的时候,它却停住,剑尖一转,对准绍玄直刺而去。 「绍玄!」泠霄飞身追上去,一把捉住剑柄。 就在下一瞬,剑尖刺入绍玄胸口,从后背穿了一截出来。 剑刃无血,却泛出一股鲜艷得诡异的猩红色,在月色下妖冶闪光。 泠霄瞪大眼睛,剑柄还紧握在手中,他却不知是该松手,还是将剑从绍玄身上抽出来。 第21页 他望着绍玄,绍玄也回视着他,明明近在咫尺,他却看不清绍玄此时的眼神,视线一阵恍惚,不知是不是被剑中的怨气所影响。 就在泠霄看不清的这段时间里,绍玄身上无声地、飞快地起着变化。 当泠霄的视野终于恢復清晰,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双猩红的眼眸,红得似血…… 便恍然了,几乎不敢置信,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真的还是绍玄? 一缕缕赤烟在身上萦绕着,漫无目的地伸展开来。不知何方吹来的风,捲起了长发,髮丝中间透出血一般的红色。脸上也被红色纹理密布,再衬上那微微开启的双唇之间,獠牙一般尖利的银牙,曾经是俊逸无双的这张脸,如今却直如天煞恶鬼。 纵使知道此刻站在这里的这个「恶鬼」其实是绍玄,泠霄还是禁不住一阵惊悸,险些往后退却。 所幸下一瞬他就回过神来,大喝:「绍玄!」唿唤名字,想看看能否再次唤回绍玄的神智。 此刻的绍玄,必定是神智不清的,否则,他不应该会有如此阴冷、如此恶毒的眼神,彷佛要将面前之人剥皮抽骨、生吞入腹…… 「绍玄……」泠霄伸出手,想捧住绍玄的面颊。 手指还未触上去,颈上却是一紧,瞳孔顿时紧缩起来,收回手,难以置信地握住了此刻扣在自己颈上的那只手。 「谁人负我?谁人负我?」从绍玄口中发出的,一如往常的嗓音,语气却是前所未闻的阴鸷冷酷。 「绍玄?」泠霄惊异,「你怎……唔!」 颈上勐然扣紧的手,使得泠霄的话语戛然而止。 虽不是不能用术法脱身,但是眼下绍玄的情形如此诡异,泠霄不敢轻举妄动,甚至不敢将那柄剑从绍玄身上拔出,怕万一有不慎,会令绍玄魂飞魄散…… 「为你,我可以负天下人。」绍玄一字一字道,「而你却为了天下人,负我一个。」 「……」泠霄更是惊异万分。 这话,是从何而来?是绍玄自己的意志所言?是……对谁所言? 脑中一动,掠过一个答案。 果不其然,下一瞬便听绍玄唤出一个名字。 「赭落……」 一时间,泠霄完全不知该说什么,该怎么想才好。 之前已经唤他泠霄,为何突然又变回赭落,难道又是胡涂了? 而且这一声「赭落」,叫得也不復往常的情深缱绻,反倒咬牙切齿,像是与这名字的主人有多么深重的仇恨一般。 明明是一个那样珍惜、那样深爱的人,为何却会…… 泠霄实在想不出究竟,艰难地挤出声音:「绍玄,你清醒一点……」 「清醒?我如何能不清醒。」绍玄冰冷地笑,阴惨地笑,半点不復往日的温润如玉,完全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彻头彻尾。「你用你的死换我追悔一世,我所期望皆如幻梦一场,如何还能不清醒?」 「……」泠霄听着这番冷彻骨髓的言语,在这同时,颈上的手也越扣越紧,彷佛要将这根脖子生生拧断。窒息令他开始晕眩,有些昏沉起来的脑袋里,蓦地掠过一道灵光。 他明白了。 原来在绍玄心中,也有怨。对于当年赭落的「不归」,他也怨过,否则他便不会做出那等残杀又自残之举。只是这股怨一直为情所抑,才没有显现出来。 直到方才,那柄聚集了浓重怨气的剑刺中绍玄,怨气融入,令绍玄心中本有的怨,得到了千万倍的增长。 所以他变成一个恶鬼,真真正正的恶鬼。 现在的他,满心的怨,满怀的恨,怕是无论再说什么、再做什么,他也无法听得进去。 就算如此,泠霄也不愿就此放弃,他可以代替赭落承受绍玄的怨恨,但他绝不会像赭落当年那样弃绍玄而去。 因为他,不是赭落。 「绍玄。」他屏息道,「你看看清楚,我是泠霄,泠霄啊……」 「泠霄?」绍玄缓缓挑了眉,这就是他为这个名字仅有的一点动容,随即便是一声冷哼,「事到如今,还想骗我?」 他松开扣在泠霄颈上的手,泠霄还来不及喘气,便是一记耳光迎面而来,刮在左颊。 泠霄始料未及,脸被刮向一边,身子也是一歪,踉跄几步险些跌倒。他捂住火辣作痛的脸,已经分不出心中是惊是怒还是悲,转头看了回去。 看到的,是一张毫无歉疚、毫无怜惜的冷酷面容,唇角微咧着,竟是有一股说不出的狰狞狠毒。 「你想骗我到什么时候?赭落啊,赭落……」如此说着,绍玄将贯穿胸口的剑扯了出来,握在手中。 红色剑光闪烁,映衬着他周身那红色阴气、脸上密布的红纹、发红的乌丝和瞳眸,更是诡异凶煞得无法比拟。 突然高举了剑一挥而下,毫不犹豫。 幸而泠霄有所准备,及时拔剑,挡下了这一击。虎口却是一阵麻痹,这一击的力道之狠,如若砍中,后果不堪设想。 泠霄皱紧眉,还来不及做何感想,接着又是一次接一次的攻击唿啸而来,不给他丝毫放松余地。 那凌厉的剑势密集如网,泠霄虽能勉强挡下,却还是免不了被逼得步步后退,一直退到靠墙处,无路可退。 铛! 泠霄挡住这一击,终于,绍玄不再挥剑,就这样横举着剑,与泠霄竖举着的那柄剑相抵相抗。一个是不肯放松,一个是不能放松。 看着面前那明明熟悉、却又陌生的脸,那如同刀锋一般锐利、满是怨恨的眼神,纵使知道这怨恨并非自己应该承担,泠霄心中却仍是一阵阵抽搐,痛得像要四分五裂。 赭落…… 可以说,他是因这个人而得到绍玄的情意。却也同样是因为这个人,此刻他要承受绍玄的怨恨。 如此,却也不能说是不公平。 只是时至今日,绍玄心中的人,该是他泠霄,已经是他泠霄了啊…… 比起赭落,一定是他更加在乎绍玄,珍惜绍玄。 平生不曾动情,这一次动了情,他便定要坚守下去,哪怕穿越生死轮迴,哪怕千百年人间漂流。只要有此一人陪伴,足矣。 绍玄,你可明白?你可否领会? 「绍玄……」他咬了咬唇,嘶哑的声音干涩道,「你想要如何?」 这样对抗下去,事情永远得不到解决。该如何才能平息绍玄的怨恨,让他恢復原样? 「我要让你……」绍玄探出手,指尖沿着泠霄的双唇轻轻摩挲,那行为却显得有些温柔,「再也不能骗我。」说罢倾身覆盖而去,吻住泠霄的双唇。 感觉到他冰凉却柔软的舌滑过唇缘,泠霄讶然地微微开启了唇,那舌尖便探入进来,捲起他的舌,掠夺般地往那边带去。 「唔……」忽然浑身一震,嘴里传来的剧痛完全出乎泠霄意料,他几乎以为这是自己的错觉。 只是这错觉迟迟没有散去,甚至,愈演愈烈。 被无情蹂躏着的舌,早已满是疮痍,伤口中流出的鲜血溢满了口腔。 绍玄有如品尝般地吸吮着,有好几次,真的像是要将泠霄的舌头整个咬断,只是也许估错力道,差了那么一点点。 大概是折磨够了,绍玄从泠霄口中撤去,双眼微瞇起来,轻挑的唇角,并不是笑,只流泻出浓浓的怨毒。 「赭落,别再骗我了,别再骗我……」这样说着,绍玄手上又开始使力。 泠霄便感觉到,自己的剑被越压越低,抵上肩膀,一股刺痛泛了开来。 回想方才,绍玄那般举止,是想着咬断他的舌头,他便不能再口出谎言了么?如今绍玄这般举止,也是想着,杀死他的性命,他便不能再负他了么? 是不是,只要这样,只有这样,绍玄才可以满意,怨恨才可以得到平息,是这样么? 「绍玄……」泠霄喃喃,鲜血随着双唇的开阖而涌出嘴角,他却渐渐感觉不到痛。 就连先前痛得喘不过气的心口,也彷佛失去了知觉,只剩下一片苍茫,却也毫无杂质,清明如镜。 他手上也使力,将剑一点一点拉动,擦着绍玄手中的剑刃,逐渐滑下,直到完全撤去。 下一瞬,冰冷的剑刃抵上他的喉咙。 「我此一生,只你一人。」绍玄道,并无丝毫犹豫,便将剑刃一划而过。 泠霄勐地睁大眼睛,旋即平復,他趔趄几步扑入绍玄胸前。抬手,指尖沿着绍玄的耳际向下抚摩着,因为无力,却倍显温柔。 「我也是,绍玄……」被割断的咽喉无法组织声音,只有喘息的唏嘘。「我说过,永不离开你,我不会负你……你等等我,我很快就来了,你等着我……」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 第22页 手如断了线般垂落,因为没有什么支撑身体,就这样缓缓往下倒去。 绍玄并未伸手去扶,就只是垂眼看着,这个人影倒在了自己脚边。 红光瀰漫的眼眸,轻瞇起来,终于露出一丝像是满意的神色。却不期然,目光勐地一滞,就凝滞在那人手上。 那只手里,一只翠绿的玉佩躺在掌心,一动不动。 思归,思归。 君问归期,未有期。 盼君归兮,长相依。 那……是…… 眼里的红光急剧闪烁起来,连眉睫也颤抖起来,勐地一震,手也一松,剑从手中跌落在地。 「唔……」绍玄抱住头颅,弓下腰,似乎在忍受着极大痛苦。 突然,他直起身,周身红气肆放,疯狂似地急速飞旋,在平地颳起狂风。 「啊啊啊——!」撕心裂肺的吶喊响彻天际。 那个已经听不见了的人,只是静静躺在那里,双目阖拢,如睡着般安详。 当绍玄低下头重新向他看去时,看着他的那双眼睛,已不见了红光,包括发间、脸上、身上,再也没有那血腥一般的红色。 绍玄伸出手,像是想要触摸那人的脸,突然跌跪下去。 「……」嘴唇张了几次,却怎么也没有发出声音。 手仍旧往那张脸伸去,竭尽全力般地伸去,却在到达前一瞬,垂落。 「泠霄,这便是你的姓名么?」 「……」泠霄抬眼,看着坐在大殿正上方案台之后的男子。 其实男子堪称俊美,只是那一张面具似的表情,初看倒罢,若看得久了,便教人未免不自在。 回想起来,就像作了一场梦,他一睁眼,便已身在这里。至于他是怎么到这里的,却毫无印象。 四下环顾一圈,再次确定,绍玄不在。 那便不是绍玄送他来此,何况绍玄本就不可能会送他来此,那么…… 「虽说是早知道你迟早要来我处,却没想到你会来得如此之快。」似笑非笑地说着,冥王双手抱怀向后一仰,靠在椅子高耸的后背上。「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却来了。这冥府,真是越来越没规矩。」冥王幽幽道,话语中似真非真的嘆息。 泠霄听着,眉头微微一动。 该来的,多半是指绍玄……还有,不该来的? 「你可知道,你们此举乃是逆天?」冥王忽然道。 「……」听得如此问话,泠霄不由一怔,垂低了眼。 这冥王,知道的事倒是多得很。不过这已不是泠霄如今所在意。 「或许,做法确有投机取巧之嫌。」泠霄应道,「但绍玄已确实承受了他该承受的。若可成功,也为天意。」 虽不知绍玄如今身在何处,但既然没来到这里,那么多半还安然无恙。即是说,他们所做的一切,应该是成功了…… 「天意。不错,天意。」冥王单手扶腮,状似慵懒,眉目间却不可名状地深邃起来,「就算是天有意相助,你们以为就不需要再付出代价么?」 「无论何种代价,我皆愿承受。」泠霄淡然道。 做出决定的同时,自然就有承受一切后果的觉悟。何况如今他身在这里,难道不是已付出了代价么? 像是读出他心中所想,冥王轻笑一声:「你还未死。或者说,你还不到该死的时候。」 泠霄大愕,旋即又听冥王道:「这不是代价。何况逆天的代价,可未必是一死便能偿之。」 泠霄越发困惑,想追问究竟,忽然一个人影从门外旋身而入。 竟是绍玄。 「赭落,我终于找到你。」如此说着,绍玄径直来到泠霄面前。「随我回去吧。」无视周遭其它人,也不管那些紧追而来的鬼差,便去拉泠霄的手。 冥王发个手势,让鬼差们退下。望着眼下之景,脸上隐隐显出几分神秘的兴味。 泠霄任由绍玄拉着他的手,却并未被拖动,反而是定定立在原地。先前见到绍玄时的错愕与喜悦、此刻的震惊与莫名,在他脑中混乱一片。 「你叫他什么?」 「你叫我什么?」 冥王与泠霄同时出声。 「嗯?」绍玄却像是被问得疑惑,看着泠霄,失笑道,「赭落,你这是在说什么?」 泠霄眉尖一跳,眼光急剧闪烁起来。 怎会……怎会如此? 若说先前,绍玄是受怨念所影响,才将他错认为赭落,可如今绍玄看来安然无恙,甚至连从前那时而会令人感到异样的不祥之气,都已尽不復在。 也就是说,他们真的做到了,恶业已成功消除。 可是为何绍玄……胡涂了? 「你再看清楚些。」泠霄扣住绍玄双肩,声音由于急切而有些高亢,「你再好好想想,我是谁?我是谁?」 被如此质问,绍玄脸上却是疑惑更浓。 「我是泠霄!」看他张口欲言,泠霄却突然不敢听他的答覆,大声截断了话,「绍玄,我是泠霄啊!」 「泠霄?」绍玄显得颇为讶然,「泠霄是何人?」 「……」泠霄彻底僵在那里。 双手垂落,脸上也没有丝毫浮动,就算是再吃惊、再疑惑,过了一个极限,反倒教人茫然了。 「原来如此。」冥王插进话来,若有所思地微瞇起眼,「原来你已付出代价。」 泠霄仍是茫然着,蓦地瞳孔一缩醒过神,转头瞪去。 「什么意思?你知道为何会如此?你是指什么代价?」 「不必问我。」冥王无谓道,「这并非我所安排。如若一定要说,便是天意。」 「……」泠霄怔然无言。 天意?天,先是帮助他们得偿所愿,然后又悄无声息地,便从他们身上索取了代价? 可为何是这样的代价,这又究竟是怎样的代价?他不明白…… 「为什么?」他喃喃道,胸中太多太多情绪复杂纠结,问出话却是有气无力,「为何如此,有没有什么办法……」 「此为天意。」面对着他盯视而来的目光,冥王有些嘲弄似的,唇角微微一挑,「你若要问,便去问天。」 「……」 「这代价,未必只需你一人便可承担。」说着,冥王向绍玄瞥去一眼,「地狱之门,或许无法再为绍玄敞开了。」 若有所思地低语这样一句,冥王不待任何询问,扬手便招唤鬼差过来。 「此人阳寿未尽,立即送他与同伴回阳间。」 冥王之意无可违抗。纵然满怀疑惑纠结,泠霄也只得随鬼差回了人间。 说是将他带至他的肉身所在处,去了一看,此地竟是意外地眼熟。 已非先前那城镇,而是与桐灵派齐名的六大修仙门派之一——孜陌派。 六派之中,孜陌与桐灵相隔最近。虽然平素各自清修,并无太多往来,不过偶尔仍会互通。 孜陌派所处的山,便叫孜陌山。山上高处有一面天潭,天潭上方有瀑布悬帘而下。 此时泠霄的肉身就是平躺在潭中,脸部以上露于水外。水面上萦绕着裊裊白烟,都是天潭的清净之气,益于祛除浊气,对于修行本身也颇有帮助。只是…… 「你怎会带我到……」想问绍玄,却又一转念,「是不是我师父……」否则以绍玄而言,应该不会想到将肉身带到修仙门派来修养。 多半是兰罗不放心,在桐灵派的事办妥之后,便去寻找两人。毕竟兰罗修为精深,许是算及他命不该绝,便带到此处,一边在水中疗养一边等着。 当真要说,其实也只算试试运气。 大概连兰罗自己也未想到,冥府之主如此「通情达理」,甚至还安排鬼差将阳寿未尽之人送返阳间。 只是这次还阳,是幸还是不幸,现在的泠霄却是什么也不敢说。 「快回去吧。」绍玄并未接泠霄的话,只说了这样一句,轻抚着泠霄面颊,手掌如那笑容一般温柔缱绻。 若放在从前,哪怕再早一天,这只手也会让泠霄会心地笑起来。然而此时此刻,他却有些莫名地心慌,像是害怕,怕这只手,究竟是在抚摸着谁…… 「绍玄,你可曾想过——」或许是突发奇想,也或许是想试探什么,他轻道,「就让我维持这样与你相守,如此,便不是阴阳两隔。」 「傻话。」绍玄摇头,淡淡一笑,「我死了,还是可以守着你陪着你。你若死了,那些未竟之志又该如何?」 志? 泠霄茫然。 志,修仙?于他而言,如若修仙与绍玄二者可以兼得,自是极好。但若二者只可取其一,那么他的选择,却是早已定下了。 只是绍玄可还记得,可还知晓? 第23页 此刻绍玄所言之志,可还是他的,抑或是另一人…… 「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好好活着。」绍玄柔声道,「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到你此生尽时,转了世,我也会去找你,一世再一世,千生万世,不离不弃。」 「……」 这,该是如何动听的言语?该是如何令人动容的深情! 然而听在泠霄耳中,却只觉得阵阵寒意,自心底蔓延而上,彷佛连心跳也被冻结。 这番话语,他懂,他明白。 只因他是「赭落」。绍玄所做所想的一切,只应了对赭落的誓言,一如当年,一如此刻。 只要是那个人,不论他是泠霄也好,是其它任何人也好,对于绍玄而言都是一样的。在绍玄眼里,赭落就是赭落。 可是这样不对……不应该啊!那时候,绍玄明明已将两人区分开,为什么突然又…… 「不是……」他咬咬唇,勐地深吸一口气,大喊,「我不是赭落!」 骤见他如此行止,绍玄脸色微愕。 「说什么傻话?」顿了顿,轻笑出来,依稀带些宠溺包容,「傻瓜,你怎会不是赭落,怎可能不是赭落?」 「我不是,真的不是……」彷佛是自我否定,泠霄连连摇头,重复了一次一次。 绍玄默然少顷,嘴角微挑起来。那本是熟悉的温润笑意,此刻看来却似残酷冷笑。 「若你不是赭落,还能是谁?」他说。 「我是泠霄。」泠霄忍着心寒,忍住疲倦,字字如刻地道。 「泠霄?」绍玄低笑,屈指朝泠霄额上弹了一下,「赭落,就算是说笑,也不要拿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名丢给我。」 「……」被轻弹一下的额头,剧痛绽开,痛得人无法唿吸。 泠霄心如刀绞,几乎语不成调:「绍玄……」泠霄在你心中,已经完全不存在了,什么都不是了么? 如今的绍玄,已不是将人视为赭落,而根本是非要让人做他的赭落。若不是赭落,他便不承认这个人。 即便这个人是,泠霄,也被如此毫无容情地全然否定…… 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突然之间,毫无预兆,就变成这样……他如何能理解?如何能接受?如何能甘心! 「既是不认识,便请你离开泠霄越远越好。」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插入两人之间。 泠霄循声看去,只见两个熟悉的身影正往这边走来。其中一人正是兰罗,而另外一个则是孜陌派掌门,奚宸。总是一袭淡色紫袍的奚宸,眉目如霜,淡薄逸然,从来看不出情绪。 见到这两人,泠霄惊愕之余,也燃起一线希望。若是兰罗,或许能够应对绍玄眼下的状况…… 便想询问,却见兰罗走到两人中间,转过身,竟是面向着绍玄,将泠霄拦在身后。 如此架势,加上先前兰罗那番话语,泠霄不自觉地咽下将要出口的询问,取而代之的,是阵阵忐忑与不祥之感。 绍玄看着兰罗,却像是不认识他,也不理解他所言所行,只是道:「我与赭落的事,不需外人插手。」依旧淡漠的语气,却比往常更多了几分冰冷,尤其与他对「赭落」的语气相比,更是截然两人般。 不过兰罗并不介意,耸耸肩:「你与赭落之间的事,我自然不会插手。但泠霄……」有意在这两个字之上加重语气,「乃是我座下弟子。他的事,我却不可不管。」话到这里,语速放得比方才更慢,生怕谁听不清楚一般,「若你眼里心里都只有一个赭落,要说外人,你才是我们之间的外人。」 绍玄脸色一阴,掠过几道狐疑,随即微瞇起眼,明显的不悦自眼帘中流泻而出。 不欲理会兰罗这个「外人」似的,眼光一转看向泠霄,目光瞬间柔和:「赭落。」 到我这里来——他的眼神和声音彷佛这样说。 泠霄摇头,只能摇头。他不知该如何做,甚至连应声也做不到。 他知道,兰罗必定是听见了两人之前的对话。也想过劝兰罗不要如此为难绍玄,只是应不应该、需不需要这样做,他却越来越拿不定主意。 也许兰罗只是希望能逼迫绍玄清醒过来,也许无论怎样做都是无用,也许真是天意已定…… 「赭落!」不知是急还是气,绍玄蓦然低喝。 泠霄一震,突然觉得就快要崩溃般,厉喝回去:「我不是赭落!」 「你……」绍玄眉头一紧,迈脚便要上前,但被兰罗横臂拦住。「让开。」绍玄冷目而视。 兰罗却是无声一笑,嘲弄:「要我让开可以,但请玄千岁看看清楚,我身后的,是我的弟子泠霄,而非赭落将军。」 「你们……」绍玄来回看着两人,眉头越蹙越紧,显然已是极为不耐不悦,眼神却隐约有了些摇动,「究竟在说什么?你们……」倏地目光一定,牢牢锁住了泠霄,「赭落,你为何不肯与我……」 「因为我不是。」不知已重复了多少次,越重复越是不知有何用。泠霄阖上眼,蓦地笑出来,苦笑着又一次重复,「我不是赭落。」 「你不是赭落……」绍玄也跟着重复,却像是茫然无意识地,重复了好几遍,眼里闪烁得越发厉害,话语却越发混沌不清,彷佛自言自语。 「那你是谁……泠霄,泠霄是谁?……赭落,赭落在何处?」他质问,骤然变化的脸色,竟让泠霄想起他变成恶鬼之时。虽然他此时模样正常,神情也并没有那样狰狞恶毒,给人的感觉却是一样的冷,一样的厉。「是不是你,你们将赭落藏了起来?把他交出来。」 「……」对于如此口不择言的咄咄逼人,泠霄连心痛都没了余力,整个人已然虚脱。 倒是兰罗讥笑一声,回道:「赭落已死去千年,我们可没有那个本事藏起他。」 「什么?」绍玄睁大眼,像是听不懂、抑或是不愿听懂。 但脸色还是不可控制地混乱起来,似有什么将要崩坏,他抬手按住额角,摇摇头,又摇摇头。 「你说谎,赭落怎可能……我知道他还在,他答应了我,他一定还在哪里等着,赭落……」 蓦地转身,只见身形一闪,消失得无影无踪。 泠霄一惊,便要去追。 「你就这个样子去追?」兰罗拦住他,斜眼道,「先回身体。」 「……」 经过天潭之水浸养,加上术法疗治,泠霄回到岸上时,已是如从前一般健康的身体。 兰罗与奚宸谈了几句,看泠霄走过来,便转向他道:「玄千岁如今这样,你追去又能如何?」顿了一下,终于询问,「他是怎么回事,你可知晓?」 这个问题,泠霄也很想有谁来给他答案。思忖来去,最后,将在冥府时冥王所言告诉兰罗。 如若非要有一个解释,也许这个,就是最合理的解释吧。 听完泠霄所言,兰罗沉吟许久,最终却也只是一声低嘆。 「若是天意……」 多日奔波,能想到的地方已寻遍,泠霄却始终寻不见绍玄的身影。 就连兰罗和奚宸他们,对于绍玄的异状也是不明究竟,无计可施。 关心、忧心、痛心,种种情绪时时萦绕,泠霄只能逼自己不要多想,专心找人。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就算找到了又该如何。 如若在绍玄眼中、心中,始终只有赭落一人,那么就算是他站在绍玄面前,除了听着绍玄叫着「赭落」的名字,牵着「赭落」的手,吻着「赭落」的唇,他还能如何? 『我此一生,只你一人。』 绍玄曾说过这样的话,他还清楚记得。当绍玄说出此话时,是那么坦荡自若,引以为傲。只不过当时这话,却是对赭落所说。 所以若是想留在绍玄身边,便只能做赭落,不能做其它任何人。因为绍玄不会承认。 何其讽刺?他以一命换来从前那身无恶业的绍玄,也换来那个心系赭落的绍玄。 而泠霄?泠霄,什么也不是。 就算明白,绍玄会变得如此必定是有原因。然而找不出这个原因,这样的情形就会一直持续下去,永无休止。 永远都是,绍玄此一生,只赭落一人。 其实不是不懂,这样介怀着一个死去千年的人、前世,是有点傻。但绍玄如今是想让他做赭落,这却如何可能? 他可以为赭落承担绍玄的怨恨,以命相还,但他却不能假装成赭落,接受绍玄对赭落的情。 就算说他计较也好,想不开也罢,他这一生,註定只是泠霄,不会变作其它任何人。 这是他绝不会改变的坚持。 否则,他接受的绍玄,便不是那个让他心之所系的绍玄。而是,属于别人的…… 第24页 其实当然会怒、会怨,但这始终比不过对于绍玄的担心和在乎。便坚持这样一天一天找着,非要有找到的一天。 终于在这日,就在一片竹林里,泠霄找到那座木屋。透过开启的窗,他远远看见坐在床上的绍玄,而坐在绍玄对面的人,却是苍朔。 这是…… 泠霄心中一缩,彷佛是鬼使神差地,有意隐匿气息,并打消了直接冲进屋里的想法,上前两步便不再动。 不经意间看到,就在他脚下的泥地上,有几滩圆圆的、花一样溅开的红色。 不知是从那血迹之中感觉到什么,泠霄皱了皱眉,收起视线看回木屋。 这一瞬,脸色大震。 看见绍玄被那狼妖在额上轻轻一吻,又用双臂抱住,而绍玄始终不曾有任何举动,只是静静枕在狼妖肩上,就这样维持着,那情景……竟似乎颇为安详。 安详? 有一瞬间,泠霄实在很想大笑,若他还笑得出来。 那天,他最后一次与绍玄在一起,绍玄想方设法都要将他「捏」成赭落。他不肯,绍玄毫不留恋地弃他而去。 这样的绍玄,怎可能在除「赭落」以外的人身上找到安宁? 还是说,是绍玄让步了么?因为到处都找不到赭落,便退而求其次,选择了狼妖?抑或是,是对绍玄的深情,让狼妖甘愿担任另一个人的替身? 泠霄跌退几步,摇头。 这种事……他做不到。是因为他太骄傲,因为他太不识趣,还是因为对绍玄的情还不够真、不够深? 不,绝不是。正因为他对绍玄如此认真,才会非要坚持,一定要绍玄眼中看到的、心中所想的,只是他,不是其它人。 然而,这份认真,终究比不过绍玄对赭落的执着。 他真的输了,不但输给赭落,甚至输给了狼妖…… 天意。 冥王曾说的,后来兰罗也数度重复的两个字,重新浮现在他脑海。 若是天意…… 那逆天之举,换来的是绍玄的安然无恙,而代价就是,从今往后失去绍玄。 若是如此,若这当真是天意,他却是谁也不能怪不能怨了。 便是,有缘无分。 再次投去深深的凝视,他的唇角掀动一下,虽然几乎微不可见。 无论如何,至少绍玄现在还好好的,不必再为身上的恶业所担心,并且身边还有一个关心着他的人,不是么? 这日,早课时间刚刚结束,兰罗将泠霄叫到掌门练功室,问道:「真的不再去找玄千岁了?」 泠霄摇头,看不出丝毫情绪的脸,好似覆着冰霜。 其实兰罗这样问,并没有鼓励泠霄对绍玄穷追不捨的意思,只是不希望泠霄勉强自己。 就像当时,兰罗帮助绍玄去除恶业,并非有意促成两人,反正他只是提供一个方法,至于要不要做,做的结果如何,全看两人自身。 修仙多年,云游多处,兰罗见过的事多之又多,加之天性使然,所以从一开始,他便没有对泠霄与绍玄之间的事抱有多余想法。 在他看来,修仙归修仙,但人并不是除了修仙就没有别的事可做。有些事若是註定,顺其自然也好。 若两个人确是天定的缘,那便不要强行扯断。 但若是缘分已尽,便也无需强求。 所以,看到泠霄摇头,兰罗便不再追问,淡淡道:「既然如此,便安心修行吧。」 泠霄方从掌门练功室出来,便听见前山殿坪处发起喧譁。 一个师侄对泠霄说,来了一只狼妖。 狼妖?泠霄眉头微微一动。 去到殿坪,被众多桐灵派弟子围在中间的苍朔,一眼便发现泠霄来到,立即指着他道,「你!就是你,我来找你!」 一听,众弟子纷纷向泠霄投去好奇诧异的眼光。 见泠霄微微颔首,那些用剑指着苍朔的弟子们便退开,但手里的剑不曾收起。 「你有何事?」泠霄面上毫无波澜,心中却是翻江倒海。 为何?苍朔竟会来到此处,他不是与绍玄在一起么?难道是绍玄让他来…… 不。泠霄心底摇头,不会是这样,不可能的,他也早已不奢望。 「我要你去见绍玄。」苍朔道。 「……」泠霄拳头一紧,指甲几乎掐进皮肉,声音却毫无起伏,「我不认识此人。」 既然一切已是定数,多想什么多做什么,都只是徒增困扰。 不如都断了吧,断得干干脆脆,彻彻底底。就算无法干脆彻底地忘记,至少,给自己一个忘记的机会。 若执迷不悟地抓着不放,那便真的是将自己送入绝境了。 「不认识?你敢说你不认识?」苍朔狠狠瞪着他,忽然讥笑,「我知道了,你是在生他的气,你气他不认你,气他一直要将你变成赭落,是不是?」 「……」泠霄皱眉。这哪里是什么气不气的问题? 不过他发现,越与苍朔接触,越觉得这狼妖实在气焰嚣张得很。这样的性子,怎可能容忍被当作别人的替身? 难道真是绍玄退而求其次?以绍玄对赭落的执着,这其实更不可能才对…… 「的确有一段时间,他谁也不认识,只知遁赭落,谁接近他他便想将那个人变成赭落。但这必定是有原因,我不信你会不明白?」苍朔讥诮道,不耐地一撇嘴角,「算了,不想与你多说。总之我就是来找你去见他,我现在要赶去办事,在此期间我要你去看护他。」说罢手一甩,将一个东西掷了过来。 泠霄抬手接住,一看,竟是半块思归。 「这可以带你找到他。」苍朔面色异常冷凝,重重道,「我叫你去,自然有你非去不可的理由。你若不去,就等着后悔一生!」飞身离去。 一场风波到此平息,众弟子都莫名其妙,但无论如何,没有酿成大乱便可。 疑惑探询的目光又齐齐投向泠霄,泠霄并不解释,转身回了房间。 将玉佩扔在桌上,走到床边坐下,抱着膝,身体蜷了起来,开始簌簌发抖。心口剧痛难抑,脸上冷汗如雨下。 又来了……平常只有夜深人静时才会发作,然而,就因听到了那个名字,身体里那无药可解的毒,便又开始不可抑制地发作。 想忘,每时每刻都想忘。然而越是想忘,却越是无法忘怀,那个人的音容笑貌,说过的每一句话,到现在他仍记忆犹新。 平日里都不敢想,而当夜深人静,独自一人睡在床上,闭着眼睛,脑海浬就不断浮现出有关那个人的一切,如何努力也挥之不去。 不甘啊……终究还是不甘,本已唾手可得的东西,何以那样生生失去。 他那样用全心全意去在乎的人,为何却如陌生人一般从此分离?他付出那么多,为何只得如此结局? 这,真的已是结局,无可更改了么? 看护……苍朔用过的词眼忽然掠过心头,不安之感涌了上来。 还说,他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泠霄偏过头,视线透过汗水迷濛的眼帘,落在桌上那块翠绿玉佩之上。 这是那人视之如命的东西。苍朔丢给了他,还会不会回来拿?如若不…… 眉头紧了松松了又紧,终于起身走到桌边,将玉佩收进掌心。 一望无际的糙原,微风拂过,带动糙浪层层翻滚。 泠霄着实没想到会到这样一处地方,暗暗捏紧玉佩,视线寻找那人的身影。 就在不远处,一抹墨蓝色在糙丛间,随着糙浪的翻滚而忽隐忽现。 脸也未看见,心就忍不住痉挛几下,咬紧牙关走上前。离得越近,双眼便越瞪越圆。 是他的错觉么?那身影,看来怎么好似有些透明? 不,不是好似,是真的透明…… 脚步不自觉加快,跑上前去,终于将整个人纳入眼底。 人是面朝天空躺在那里,双目阖着,一脸宁静安详。诡异的是,透过他脸上半透明的皮肤,竟隐约能看到他脑袋下方的绿糙。而一柄三尺长剑,就静静卧在他身侧。正是画影。 突然,他睁开眼,清亮的目光直直对上泠霄的脸。 「你来了。」绍玄轻道,微微一笑。 「我……」泠霄开口,却竟说不了话。 还想过是否要将玉佩丢下就走,而现在双脚却如同被钉子钉在原地,根本挪动不得。 眼前所见完全出乎他意料,他有太多困惑,还有,太多太多依恋不舍,如同山洪爆发…… 多看一眼,也是好的。 他,真的无药可救。 「对不起。」绍玄喃喃道歉,「泠霄,对不起。」 泠霄狠狠一震:「你……叫我什么?」是他听错么?是他念想太多所以产生了幻听? 第25页 「对不起,泠霄,我竟忘了你,还一心要让你做赭落,将你变成赭落……真是对不住你,泠霄。」 「……」泠霄深唿吸着,想让心口的躁乱平息,蹲下身,眼里无限悲凉、无限怀疑,却又带着些许期望,「现在呢?现在,你不会再想将别人变成赭落了么?」 「现在……」视线移往天际,绍玄眼中蒙上一层恍惚,神情也依稀变得遥远。「那日去除恶业,我终于明白了,我究竟是什么。在我里面有两种物事,一是杀孽深重的恶业,一是执念,对赭落的执念。二者互相制约,才得以维持平衡。而当恶业被除去,执念便无限膨胀,我变得什么都不能想,只能想赭落,心里只知道一个赭落,无论如何也要追寻他,追不来便用其它人做出他来……」苦笑,自嘲当时的荒唐。 「……」泠霄哑然。 是这样么?原来……是这样么。 他理解了,完完全全能理解了。 他再也不怪不怨。 凝眸看着眼底的人,心里泛开一阵细细碎碎的疼。 千年之前,这个人已疯了一次,千年之后,竟又再度疯了魔……为何上苍定要如此待他? 还好,他现在看来已经清醒,不再受心魔所困。 「你是如何记起了我?」泠霄问。 「也不知道……」绍玄看回他,一抹无奈的笑意挂在眼角,「其实很多天前就记起了,只是刚记起就睡了过去。再往后每次醒来,想去找你,可总是转眼又睡了。」 「你一直昏睡?」泠霄讶异,难怪看他精神欠佳,「那你现在……」 「现在我很清醒,已很久没有醒着这么长时间。」绍玄想了想,垂低眼帘,「若放在凡人身上,大概便是所谓的迴光返照吧。」 「回光……」泠霄还不及错愕,便见一道道色彩斑斓的光线,飘出绍玄身体,往空中飞升而去。 泠霄一骇,伸手去抓那些光线,却根本触摸不着。 「这是什么?是怎么回事?」他惊声道。 「这不是第一次,不过,大概这会是最后一次。」绍玄看着他,温润如昔的眼光中依稀带着怜悯,「这是——魂飞魄散。」 「什么……」泠霄坐倒,如遭当头一棒,脑袋里嗡嗡作响。 勐地伸手紧扣住绍玄的肩,骇然发现,手心底下的触感也变得模煳,若有若无。 登时面如死灰,几近尖厉地叫道:「什么意思?什么叫魂飞魄散?不可能的!怎么会?为什么会这样?」 绍玄握住他的手,用双手捧在手心。透过包在外面的手掌,却能清晰看见裹在里面的手。 「便是清除恶业的代价吧……」 天理伦常,什么事情不要付出代价?何况是去除那一身深重恶业。 逆天啊,其代价岂是说说而已。不过是当时并未要他立刻兑现罢了。 泠霄眼睫一颤:「代价?不,不应该……不要,我不接受,我不要这样……」 「泠霄,我……又困了。」绍玄微弱地道,不是不想多陪泠霄说几句话,可惜意识越来越模煳,连眼前的景象都已看不清晰。 「不,你不要睡!」泠霄反扣住他的手腕,扣得死紧,「绍玄,别睡,与我说话,我们……」 「泠霄……」越发透明的脸庞、眼眸,视线没有焦距,柔情的眼神却还隐隐约约。「你答应过,永远不会离开我的,是不是?」 「是……」泠霄呆呆望着他,「我不会离开你……」 「那再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待你升仙得道,位列仙班之后,到天界找一位炽邪天君,问他要一颗『忘忧』丹。这仙丹,可以令人忘记一件事,你吃下它,然后,将我忘记……」 「不!我不答应!我……」 「说好了……」 「没有!没说好,不好!一点也不好,绍玄……绍玄?」 「……」绍玄闭着眼,静静沉睡。透明得几乎只剩下影子的身影。 再也不会起身。 「绍玄!」泪决堤。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手攥得更紧,手里的触感仍是愈渐模煳,留不住…… 泠霄摇头,什么升仙得道,什么就此忘记……不答应,不答应! 没有你,便是万寿无疆又有何意义? 一道黑色光芒晃过视线,泠霄记起放在那边的画影,眉头一震,旋即紧紧揪起。 抱起绍玄让他背靠在自己胸前,又以术法将画影飘起,浮在前方,剑尖直指两人。 「绍玄,你曾在剑中沉睡千年,因我而醒来。」双臂环抱着身前人,闭上眼柔声细语,「现在我就送你回去,我也和你一起去,我们永不分离,好么?」 剑身一道寒光闪过,直刺而来。 铛! 一声脆响,昼影被不知何物弹飞一边。 「我是叫你来看护他,不是叫你来杀他,你这白痴!」怒气沖沖的话音响起。 泠霄转头,不禁愕然。 站在那里的苍朔,浑身上下布满伤痕,除了脸上的伤稍微轻些,身体上则是惨不忍睹,血迹模煳,几乎难以想像还有哪处完好。 他手一抬,嘴角因为这个动作而痛得龇起来,牙关一咬将手里的东西扔到泠霄身边。 「拿去!好生用着。你敢不好好用,我一定让你死得很难看!」 尾声 时光荏苒,百年不过转瞬。期间变化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 兰罗已卸下桐灵派掌门之职,不知所踪。事出突然,本已言明不会继位掌门的泠霄,只得暂且身任代掌门。 大树底下,泠霄手中的纸鹤飘然飞起。 这段时间他游歷各地,相中了几个资质上佳的幼童,他将相关情况记录在纸鹤上,由纸鹤带回桐灵派。至于去找人并带回桐灵派的事情,则交给长老们安排包办。 说是代掌门,其实泠霄极少在桐灵派,而都在外四处奔波。寻找掌门候选人是一部分事宜,另外他也有自己的事。 今天到达的这座城镇,位处海边。今晚,海滩上有一场花灯会。 花灯。 泠霄自怀中取出一物,约莫手掌大,形如花苞。催动术法,花苞绽开,便是个莲花座,模样正与花灯相似。而在花灯中心,一颗鸡蛋大小的圆珠,上面隐隐流动着虹色光彩。 起初,苍朔将这个丢给他的时候,里面还没有这颗圆珠。 是这一百年来,他日夜奔忙,将那些四散在各处的魂魄一点点收集起来,而圆珠也从一开始的米粒大,变成现在的大小。 不久前,他确定魂魄已收集完整。然后他便没有事情可做,除了等,只有等。 曾经魂飞魄散,需要静养多少年才能恢復原形,谁也不知。也许在明天,也许在明年,也许在海枯石烂那一天。 泠霄不急。百年?那人曾经静候千年。 千年孤寂,再见面时也只有微笑一句:你来了。 自己不过等了百年。 低嘆一声,抬起视线,忽见前方出现一道火红身影。火红的长髮,火红的华服。 那满眼的红本就相当醒目,而更令泠霄在意的是,那人不是凡人,不是妖。身上的气息……像是仙气,却又似乎太过锋芒毕露。抑或是神气? 未等泠霄参透,那人已迈步往这方走来。那双红艷似血的眼眸,一直看着泠霄捧在手里的东西。 泠霄立即警觉,正要将东西收起,却感到一道熟悉的妖气接近。 真是巧遇。 很快,大步来到附近的苍朔皱着眉道:「真是越看越不顺眼。」目光嫌恶地扫泠霄一圈,冷哼,「不懂你搞什么,你知不知道你是凡人?凡人就该有凡人的样子。一面白髮,脸却年轻,这样看上去很奇怪!」 「哦。」泠霄淡然点头,「多谢关心。」 「关心?你这话真是教我不知是该搧你嘴巴,还是搧我自己嘴巴。」苍朔啧了一声,视线下滑到泠霄手里的东西上,眼里光芒闪了闪,硬邦邦道,「这个你只是暂时帮我保管,你可别弄丢了,我迟早要拿回来。」 「你?拿回来?」低沉的声音插入话来,语带嘲弄。 苍朔脸色微变,瞪向那发话的人。好似火焰般的男子,细长的眉眼微微上挑,薄唇如刀,透出一股说不来的残厉味道。 按泠霄对苍朔的了解,被人如此无礼,就算他不发怒,至少会有点表示。然而苍朔只看了那人一眼,便飞身离去。红髮男子亦就此离去。 莫名其妙的插曲,莫名其妙的收场。 泠霄摇摇头,收起花苞放入怀里。天色已黑,海边一定聚集了不少放花灯的人。 第26页 往海边去的路上,被一个边哭边跑的少年撞了一下。泠霄看他哭得悽惨,本想说些什么,他却转头就跑了。 泠霄无奈,继续走了一阵子,勐然发觉不对。往怀里一摸,果然! 脸上顿时没了血色,攥紧拳让自己冷静。想了想,小孩子爱热闹,一定会去花灯会上凑热闹。便勉强定了心神,赶到海边,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搜寻。 就在海滩上,那个刚刚撞了他、并从他身上顺手牵羊的少年,还有另外几个小伙伴,正嘻嘻哈哈地打闹着。 泠霄大步过去,将那少年肩膀一按扳转过来:「东西还来。」 看到他,少年明显吓了一跳,口却还硬:「什么东西啊?我又不认识你,你可别……」 「还来!」泠霄厉喝。 事有轻重缓急。眼下这件事,便是对方年少无知,他亦无法纵容宽待。 少年骇然瞪着他,没有忽略他腰上的佩剑,蓦然「哇」的一声哭出来:「没有啦,那东西没有了……你别杀我,我家里还有老奶奶……」 「没有了?」泠霄被这三个字惊得不轻,「什么意思?到哪去了!?」 「我、我当花灯放掉了……」 先前泠霄在树下的时候,正巧路过的少年就注意到他手里的东西,能收能放,十分有趣,便去捞了来。 拿到手的时候是个花苞,他和几个黟伴研究半天,始终不知怎么打开,它却突然自己开了。 见花心里有个宝珠似的玩意,抠又抠不出来,便想,也不过是一盏花灯,只是样子比别的花灯奇特,说不定许愿也更灵,于是几个人各自写了纸条塞进花灯,放到海上。 泠霄身子一晃,松了手。少年立即收起眼泪,转头就和伙伴们跑得无影无踪。 「花灯……」泠霄转头,无数花灯漂浮在海面上,根本分不清哪盏有何不同。而且漂得最远的花灯,早已看不到了。 泠霄咬牙,扬手就要施术法,忽然有另一只手从他身后探出来,握住他的手腕。 「若让潮水逆袭,那些凡人岂不吓坏?」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道,低沉浑厚…… 铭心深刻。 整个人便僵在那里,心跳飞快,却竟然不敢回头,只是缓缓缓缓地扣住了握在手腕上的那双手,抓牢。 同时,有另一只手插入他发间,捋着髮丝徐徐向下,怜惜道:「头髮怎么变成这样?」 「……」嘴张了张,话语却卡在缩得太紧的喉咙间。 「脸却还是丝毫未变。」冰凉的手指,有意轻佻似地掠过他的下巴,低笑,「难道也像你师父一样,练了什么返老还童功?」 「我……」泠霄用力深吸一口气,话语终于冲破喉咙,然后,整个人都奇异地放松了,唇角也撩起来。「若我真练了那种功夫,最后变成小娃儿,你怎么办?」 「嗯……那我便去投胎,慢慢长大……」 「而我也停止练功,与你一齐长大,两小无猜?这主意不错。」 「才怪。」笑声悠然,鼻尖轻蹭着他的耳朵,收拢双臂,越抱越紧。 「泠霄。」 「嗯?」 「我回来了。」 「嗯,你回来了。」 「我们再也不分开。」 「嗯,再也不分开。」 《完》 后记 啊啦啊啦啦,人鬼恋又来啦~(飘来飘去) 话?——其实喔,古装稿一直以来都是我的苦手项目,每次一写就忍不住走了纠结路线(汗) 不管怎么样,希望大家喜欢啰。 嘛,来说一件很囧的事。 我姐公司有一位可爱的保全大哥,总是问她要我的书看。幸好我之前有提醒我姐,《魅不可挡》那本的h度很高,不然她差点就把那本给人家看了。 后来我姐考虑来考虑去,拿了一本大概可能应该不那么h的书给人家。然后咧,这位可爱的保全大哥果真乖乖把书看完了,还跑去跟我姐讨论感想……最后,只字不提还书的事。 是说你一个大男人留着一本男男××??的书在家里是想干嘛啊?(趴) ps:不晓得大家有没有发现,这篇文里面其实暗藏了很多我的恶趣味,譬如说人物名字啦,譬如说背景设定啦,譬如说bbb…… 完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