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录:虺眼》 第1节 本书由 红尘梦恍 整理 小说下载尽在.jjxsw(久久小说网五个首写字母)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阴阳录:虺眼 作者:江燃 文案1: 危素十五岁那一年,她的左眼突然跟她说话了。 左眼说,来,小姑娘,给你看点新鲜的。 从此她就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文案2: 白鸫草,返魂香,长驱火,血玉心,虺鳞,三塔铜炉,石脉鬼灯…… 她原本好端端的人生,居然变成了一个集宝游戏,这究竟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 叶雉:“是你命衰。” 【阅读指南】 1.本文比较慢热。 2.男女主欢喜冤家,专注互相吐槽100年。 3.找不到合适的分类,其实本文真的不恐怖不恐怖不恐怖! 4.偶尔会有一点点点血腥描写满足作者偶尔的恶趣味,非常偶尔,可以忽略不计。 5.主角和重要配角基本上智商在线,并且不会轻易掉线~ 暂时就这么多,想到再来补充~ 内容标签:欢喜冤家 阴差阳错 异能 现代架空 主角:危素 ┃ 配角:叶雉,老鬼,谢凭,怀必,刘守,司徒善,沙月华 ┃ 其它:灵异,历险,阴阳录 =================== ☆、桃魅(01) 危素十五岁那一年,她左边的眼睛突然说话了。 那时候正值母亲的头七,父亲蹲在阳台上烧纸钱。 她关了灯,一个人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把头埋在双膝之间。眼泪不停涌出来,她机械而麻木地用袖子揩去,眼周的皮肤被擦得发红。 “啧……来,小姑娘,给你看点新鲜的。” 房间里响起了一道声音,雌雄莫辨。短短一句话,调子转了好几转,嗓音时而喑哑得低不可闻,时而尖细得如同指甲挠玻璃。 这个声音,离她非常近,好像就在身边——不,与其说是像在身边,倒不如说,像是……像在她自己的体内。 她浑身在一瞬间绷紧,猛地抬起头:“谁?!” 眼前站着妈妈。 明明已经死于车祸的妈妈。 扭曲变形的脸上沾满血污,左眼珠被神经勾着挂在眼眶下,胸口斜刺出一根肋骨,右手已经没了,断口处一片血肉模糊。 危素从没见过这等场面,惨叫一声,翻着眼睛晕了过去。 说是晕了,却不知道为什么,还能见着接下来的事儿,她的灵魂像是从肉体中被抽离出来了,悬在天花板附近,动弹不得。 她能想起来的竟都是些不可能的画面与角度,仿佛她当时也是个旁观者。 母亲弯腰,伸出手抚了抚地上那具身体的头,似有似无地抬眼瞟了一下天花板,便消失了,仿佛一切都只是场幻觉。 她不由自主地开口:“妈……” 身子忽然被猛地向上抛了一下,又重重落回原处,危素的脑袋砰地一声地磕在玻璃窗上,疼得她立刻从刚才的梦境中清醒了过来。 估计是轮胎碾过石头了。 她艰难地抬起手去揉被撞的部位,暗想,果然要注重睡姿,在盘山公路上随着这小破面包车七扭八扭的,睡得她半边身子都快麻了。 车里的暖气有一阵没一阵的,危素搓了搓手,拉上外套拉链,缩着脖子,扯开嗓门冲前边的司机喊:“司机师傅,我说,什么时候能到啊?” 车里其他人听了这话,也纷纷跟着抱怨起来。 “都过多久了这是!” “师傅,我都快被憋死了……” 司机回过头,不耐烦地大声叱道:“就快到了,就快到了!”像是没说过瘾似的,顿了顿继续骂道,“你们这些城里人,一个两个的就是麻烦!要老子说,你们一开始就不该跑这穷乡僻壤来看什么破桃花!” 后边有个男人忍不住了,蹭地一下子站起来,一边挤出座位还一边撸袖子往前走:“你他妈这什么态度!老子花钱可不是来受气的……” 旁边的女人伸手去拉他,让他给一把挥开了。 司机满脸横肉一抽一抽,把头一扭,看样子还想回敬几句,危素看得都急眼了:“哎,师傅你看着点路!” 哪有开车时候连连回头的,真不怕把一车人的命都给交待在路上。 “跟你说,老子走这块儿都二十来年——” 话音未落司机就连喊了几声“操”,脸色煞白地踩下了急刹车,车上的人都吓得抽着气往前倾,那男人正走到中间的过道上,怎么也没想到来这一出,身子止不住地往前冲,脚下跌跌撞撞的,危素见状,赶紧一把揪住他衣摆。 不成想没抓稳,又滑了出去,但好歹是给他缓冲了不少。 他一路直扑到了驾驶位边上,嘭地撞上挡风玻璃。司机扫他一眼,绕过去,径直下车跟前边那辆车的车主交涉去了。 “老公——”男人的妻子反应过来,尖叫一声,小跑到前边去扶他起来,“你没事吧?有没有伤到哪里?” 危素原本就坐在前排,这时候也站起来,伸长脖子去看他有没有受伤。 男人大概是觉得很没面子,往自家老婆头上撒火:“还不是你非说要来看什么鬼桃花,拖着我在这破地方遭罪!”他嘴里咕咕哝哝不干不净地骂着,又转向危素,“还有你,你刚才瞎扯什么扯!” 危素不怒反笑,冷冷道:“我要是不扯你那一下子,你撞上去,”她指了指那层厚厚的玻璃,“脑震荡都算轻的。”指不定还能把脖子给折了呢。 男人不说话了,悻悻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危素看车门敞着,想趁这档口呼吸点新鲜空气,便连头带脖子地裹上围巾,下了车,站在车道护栏边。她活动了一下筋骨,僵硬的关节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巴朗山的垭口应该已经过了,现在海拔大概是四千五百多米。放眼四周,触目是嶙峋的灰黑岩石,未融化的残雪。 一年中最最炎热的七月底,下午四五点钟,太阳在顶上却像是失去了热量,啧,风头如刀面如割,跟五百米下的高山草甸区几乎是两个世界。 就在这个荒瘠枯寂的冰雪世界里,她要找一个人。 她个人认为,更准确来说,是找一具尸骨。 危素对于欣赏风景没有太多兴致,转过身看去,司机师傅撞上的,好死不死是辆路虎揽胜,市价七位数。 非要说起来,其实也不能用“撞”这个力度来形容,就是碰了一下,它车屁股上给蹭下一块漆来。不过都说车是男人的第二个老婆,宝贝得很,这事儿也不知道能不能快些解决。 那个穿羽绒服戴针织帽裹得严严实实的胖子,指手画脚的,看上去挺激动,估计就是车主。他旁边还站着一男的,高高瘦瘦,穿一件黑色冲锋衣,抄着手,远远的看不太清楚表情。 还好这时候没什么车上山,不然这两辆车堵在路中间,都挺欠的。 旅游中巴上那十来个乘客等得不耐烦了,陆陆续续下了车,围过去,危素怕会起什么大冲突,赶紧走了过去,想着说不定能拦一拦。 司机这时候当然不敢耍横了,反复搓着手,对乘客们询问道:“要不,大家一人出点钱,赔给这位先生?” 立刻有人不满了:“你自个儿不带着眼睛开车,倒要我们出钱啊?” 司机被噎了一下,还是陪着笑脸:“我一时也拿不出这些钱哪,难不成就在这耗着?再说,来都来了,还在乎这点钱吗?” “来都来了”,这四个字,无疑是国人出门旅游时的软肋,果然众人陷入了一阵沉默,面面相觑。 那个瘦高的男人突然开口:“算了。” 胖子瞪他一眼:“什么算了,我说老叶你不心疼啊?” 他保持抄着手的姿势,微微摇了摇头:“他们赔的那点钱顶什么用,咱别在这儿磨磨唧唧,耽误事儿。” 司机听了,大喜过望,鞠了几下躬,连连道谢又连连道歉,看上去十分滑稽。 原来他才是车主。危素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嗯,长得倒是不赖。 山里的风没个固定方向,打着转,一下子将危素脸上散落的乱发拨了开来,那男人似乎是感受到了她那一瞬间的注视,回看了她一下,眼神顿时闪了闪。 危素早就对这种眼神习以为常,她不在意地笑了笑,指着左眼眼角:“胎记。” 对方没有说话也没再看她,转身上了车。 车里暖气足,胖子坐在驾驶位上,把绒帽一摘,露出颗溜圆的光头,一边发动车子一边打趣他:“怎么,看上人小姑娘了,不打算留个联系方式?” 他摸了摸下巴,“你见着她左眼下边那东西了么,说是胎记。” 胖子踩下油门,“咋还研究起这来了,别人脸上长啥,我们管得着吗。” 他轻笑一声,扭头看向窗外:“那要是胎记的话,我吞炭三斤。” 那边,危素回到车上,首先就是翻了翻自己硕大的背包,重要物件都还在。她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掏出一块黑巧克力,慢慢啃了起来。 等到巧克力吃完,口腔里充斥着甜腻味道的时候,目的地也到了。 旅馆有个很俗的名字,“客来”。一年四季只有夏天开张,冬天这地界儿能把人活生生冻死,没法待人。旅馆一共有三层,不算大,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高原上整天风吹日曝,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第2节 司机放下危素等一行乘客,往前台买了一瓶烧刀子酒,紧接着就走了。 太阳逐渐西斜,外头温度降得很快,那些旅客拿上自己的行李物品,赶紧就跑进了旅馆里。危素落在最后面,扫了眼旁边平地上停的那辆掉了一块漆的路虎揽胜,才提着背包慢悠悠地走了进去。 前台姑娘穿得厚厚的,双颊酡红,咧着嘴问危素要几人间的房。 “单人间有吗?”事实上她没有抱太大希望。 果然对方连连摇头,“我们旅馆小,最少都是双人间,得拼住。” 危素笑了,这歧视单身人士呢。 姑娘顿了顿又说,“不过这几天客人不多,大多是成对来的,我可以尽量给你安排,后面几天要是人多了,有人跟你住一间房,你可别怪我啊。” “那成,我先住两晚吧。”危素拿出钱包和身份证。 “你真有意思,其他人都是住一晚,明天看完桃花就走的。”对方接过她的身份证,一边在登记簿上记录,一边说,“你可别在这里待太久,我们是习惯了,你们城里人身体吃不消的。” 一路上都听着同行的人说什么桃花桃花的,危素终于忍不住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什么桃花?” “你不知道么,出了我们旅馆的门,往右边走二十来分钟,注意啊,这段是个上坡路,要小心走,然后再左拐,有个山谷,雪上长了一片桃林,现在正开着花。说来奇怪,之前一直都没注意到的呢,好像是在去年吧,有个北京来的背包客发现了,回去在论坛上发了一篇游记,一下子就火了。” 雪地,桃林,怎么听怎么诡异,但愿与她此行的目的无关。 “原来如此啊。”危素礼貌一笑,付了钱,接过钥匙,上了二楼。 前台姑娘在后边喊了句:“等会儿下来一起烤火啊。” 她假装没听到。 危素打开房间门往里边扫了一眼,果然非常朴素,两张床,一个床头柜,一盏灯,一张桌子,桌上只放了一个蓝色的保温瓶。 危素锁住房门后卸下背包,看床单还算挺干净的,便整个人瘫在床上,捏着肩膀道:“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我会被压成溜肩。” 没有声音回应她,室内顿时显得很安静。 木质的屋子隔音效果相当一般,她听见隔壁房的女孩子抱怨道:“这里太冷了,明天看完桃花,咱们就赶紧下去,回草甸区的旅馆。” 一个男声特温柔地哄她:“好好,明天就回去。”完了还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啵的一声,忒响亮,忒刺耳,危素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想,还是下去烤火吧。 危素套上一件厚外套,换上登山鞋,临走前拿指头轻轻戳了戳自己的左眼:“老鬼?你倒是吱个声啊。” 依旧没有任何回复。 危素啐了一口:丫个靠不住的,说掉线就掉线。 作者有话要说:  新人新坑,请诸君多多收藏多多评论,谢谢~ ☆、桃魅(02) [ 捉小虫 ] 下楼的时候,危素没有特意放轻脚步,再加上登山靴底子厚,敲在木头楼梯上,发出来的动静还是挺引人注意的。 大厅里一圈人正围着火盆子取暖,你一言我一语的,天南海北侃得正欢畅。其中几个抬起头来看她,热情地冲她招手:“快过来一起坐吧,这儿暖和。” 她笑笑,寻个空位坐了下来。 今夜入住旅馆的客人并不多,明天还会更少。不是一同来的人,一旦踏出这个门,以后很难再遇见。大家也许是觉得五湖四海的,在这碰见实在是缘分,说起话来都特别和气,特别亲热。 不一会儿,几个人嘴里爆发出小小的欢呼声,七嘴八舌地说,“老板来了!”“噢,老板送温暖。”“谢谢老板!” 他们说的应该是旅馆的老板。危素抬眼一看,是个三十五岁上下的男人,身材不高,脸盘圆圆的,一副好说话的模样。 他手里托着两大盘水果,放在地上,“随便吃,我请客。” 有人把手握成话筒的样子,举到老板嘴边问他:“对了老板,采访一下哈,请问,你怎么会想到在这地方开旅馆?” 老板一本正经地回答,他指指自己,“哪里有钱赚哪里就有人,”他又指指底下的一圈人,“哪里有人哪里就有钱赚。” 众人听了这绕口令般的话都笑,危素也笑,往嘴里塞了颗龙眼。 老板有心要把气氛炒热,提议道:“大家在这里相识,是种缘分,不如都来个自我介绍,要我说,有看对眼的最好,也算老板我当过一回月老了,怎么样?” “我是赵沿雨,来自人人都是吃货的广东,所以我……”她那厢还在不停地给自己身上贴标签,危素只觉得这女生声音有些耳熟,仔细回忆了一下才想起正是住在自己隔壁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下楼参与进来了。 赵沿雨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完了拉住身边男生的手,眨了眨眼睛,声音甜甜地说道,“这是凌孝图,我男朋友,我们都还在读大三。” 她的男友微笑着招招手,“大家好啊。” 一圈介绍下来,只剩危素没讲过话,好几个人都拿眼睛偷偷瞄她。 危素有些不自在,直起腰板正想开口,一个爽朗的声音插了进来,“干嘛呢,这么热闹,也带我玩玩呗。” 她松了一口气,一看,是今天路上那胖子,夜里冷,他穿得更厚实了,整个人活脱脱像一只帝企鹅,他侧边还站着那男人,挂着个怎么看怎么敷衍的笑容。 有人给胖子解释说这是在自我介绍呢,他一拍胸膛:“这样啊,行,人都管我叫刘三胖子,”他捅了捅边上的人,“这我哥们。” 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大家齐刷刷地看向刘三胖子那位哥们。 “叶雉,”他指了指自己,火盆里投出来的光在他脸上晃动着,“我这个人比较无聊,没什么好说的。” “哈哈哈哈,他这人就这样,大伙儿别介哈。”刘三胖子打着圆场坐下,毫不客气地在盘里拿了个黄澄澄的芒果开始剥。凳子是长条凳,他这一下子差点没把旁边的人给挤出去。 叶雉也挑了个位置坐下,正好在危素对面。 危素觉得自己算是逃过一劫,顿时舒了口气,再抬头便看见赵沿雨的纤纤玉指指向自己:“她还没介绍过呢。” 这丫头可真够无聊的,可还得配合她一下,不然有破坏气氛之嫌。 危素清了清嗓子,发出四个字正腔圆的音:“我叫危素。” 众人都等她接着说,这姑娘长得实在是有些打眼,不得不让人好奇一番。 五官标致不标致倒是另说,主要是左眼眶下那道黑紫色的胎记……真的是胎记吗?谁家的胎记能长得这么规规整整的,像个什么花纹。 依旧是赵沿雨大胆地来问话了,尽管声音听上去有些迟疑犹豫:“那个,冒昧问一下,”她指了指自己的左脸颊,“你那是……纹身吗?” 叶雉抬了抬眼皮子。 危素迎着众人的目光,坚持自己一贯的答案:“是胎记。” 众人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七嘴八舌地应着。 “哦……” “好神奇!” “原来是这样啊。” 演技拙劣,非常刻意。 接下来场子莫名有些冷了,危素原本也不打算久坐,抿了两小口白酒,身子热乎起来,便慢悠悠地摸回自己房里去了。 ———————————— 危素没有把灯打开,静静坐在黑暗里,临着窗户,望向不远处,四野垂黑,巴朗山绵延的山脉就像蛰伏的巨兽,随时准备一跃而起吞噬大地。 “发什么呆?”她的左眼问她。 “老鬼,你总算出来了。”她答非所问,“之前是怎么回事?” “快被冻死了。” 危素噗嗤一声笑出来,全然不把它的话当真,“哦,那你醒醒,该干活了。” “你能不能怜香惜玉一点?”它用粗噶的声音埋怨道。 “香玉啊,咱们把手头上的活儿干完,我一定好好怜惜你。” 危素一路坐车上来,基本在睡觉,养足了精神,此刻神采飞扬,浑身充满了干劲。她打开自己那巨大的背包,把上层的衣服全部翻出来堆在床上,从下层掏出蜡烛、线香、圆铜镜和别些个东西,还有一张郭逸珣的照片。 “叫你买个小木箱装起来,哪天压坏了,要用的时候看你找谁哭。”左眼说。 “箱子不硌得慌么,再说你钱是天上掉下来的,说买就买啊?”丫今天比往常啰嗦了许多,简直有点没话找话,危素被烦得恨不能打它一下,又考虑到这眼睛是长自己身上的,实在是下不去手。 确保门窗紧锁之后,危素将镜子摆在桌上,镜前立一只白蜡烛,蜡烛两侧各用小木架子立起一支线香,一切准备就绪—— 她猛一拍大腿:“啊呀,忘了带火柴。” “你这记性……”左眼呿了一声。 危素翻了翻床头柜,里面空无一物,只好打开房门,出去后又小心锁上,急哄哄地往楼下走,跟正在上楼的叶雉擦身而过。 旅馆锁了正门,楼下大厅里已经没有多少人,剩下的都是些夜猫子,其中不乏醉醺醺的男女,眼波缠绵来缠绵去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原本就互相认识,但至少看上去现在能就地来一发。 火盆子里的火焰还旺着,把木头烧出哔哔剥剥的声音。 前台姑娘正打瞌睡,见危素来了,强打精神问:“有事?” “有火柴么,”她说,“我要一盒。” 对方拉开抽屉,翻出一盒火柴递给她,她抽出来看了看里边,又递了回去:“不好意思,不要黑头火柴,要红头的。” “真有意思。”姑娘嘀咕道,找了盒红头的。 危素接过来,道了声谢,转身正要上楼,发现叶雉还站在楼梯上,一双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这边的动静,半边脸陷在黑暗中,有些吓人。 她心头打了个突,面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上楼往房间走去。 没想到在几乎要错身而过的那一刹那,对方突然扼住了她的手腕,沉着嗓子问:“非得要红头?” “不关你事。”危素的手腕一转,想挣开他,不料失败了。她在外行走三四年,多少学了些功夫傍身,即便不够扎实,但要是遇上没多少底子的人也已经足够了。这男的要比她想象中难对付。 叶雉重复了一遍问题。 “我抽烟,红头火烧得更旺,有问题么。”她狠瞪了他一眼。这话当然是随口胡诌的,她向来不做抽烟这种伤身事。 叶雉松开了手,语气很笃定:“你有问题。”他警告道:“最好别整出什么幺蛾子,否则我不能放过你。” 危素差点气乐了,什么叫她有问题?想回敬一句“你算个屁”,又怕惹怒了他会再生枝节,只好咽下那口气,安慰自己大人不记小人过。 回到房里,危素擦亮火柴,点燃蜡烛和安息香,从布囊里拿出一绺郭逸珣他母亲的头发,放在蜡烛的焰心上。 头发烧成灰后,没有落在桌上,而是浮在烛焰周围。 两侧的安息香只有平常线香的一半长,燃烧的速度也比平常线香稍快,那股混着细辛、山柰、莪术等香料的气息越发浓厚,缓缓袅袅地充盈在室内。 门外的男人背靠着墙壁,鼻翼微微翕动了一下。 门内的危素浑然不觉,气沉丹田,同时把声音压到最低,不停重复着三个字:“郭逸珣……郭逸珣……” 名字是连结肉身和魂魄的锁链,也就是连结人间和常世的锁链。活着的人想要寻找已故者,就必须点燃与亡者有关的物品,呼唤亡魂的姓名。 第3节 按理说,应当由亡者的血亲来唤魂,郭逸珣的母亲身体不好,登不来这巴朗山,危素只好拿了她一绺头发。 可这老半天了,郭逸珣的魂都没啥动静。 安息香烧完了,两道灰柱完完整整地倒在了桌面上,一道向西,一道向东,蜡烛的焰心爆了一下,郭逸珣母亲的发灰落在了桌面上。 圆镜黑漆漆的镜面一瞬间像是有水波荡开,快得像是她看走了眼。 危素愣住了:“没有出现……” 左眼道:“万一人还没死呢,你这么笃定地唤魂,可不白费力气。” 她摇头蹙眉道:“在这种地方这种气候,一个小男生,失踪了一个多星期,直升机搜山找不到,警犬找不到……”顿了顿,“他要是还活着,我吞炭三斤。” “话不是这么说的,”它语调是一如既往的怪异,“你学过《桃花源记》吗?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 “打住,你这时候突然拽什么文呐。” “一个人,你既找不到他,也唤不出他的魂,那他要么还活着,要么……” 危素跟它异口同声:“魂飞魄散。” 一时之间,双方陷入了沉默。 危素撑着额头说:“如果郭逸珣还活着,我就把他带回去,如果他死了,还特么死得魂飞魄散,我只负责把他尸骨带回去,”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别的我可什么都不管,绝对不管。” 瞟了一眼桌面,危素伸手把香灰全抹平了,吹到地上,说:“安息香一西一北,还是给咱们留了点线索的。” “西北方向,西北,西北……”她嘴里念叨着,突然灵光一闪。 ——“你不知道么,出了我们旅馆的门,往右边走二十来分钟,注意啊,这段是个上坡路,要小心走,然后再左拐,有个山谷,雪上长了一片桃林,现在正开着花。” 她倒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用手指在半空中勾勒着这周围的地图。 那片莫名其妙火了的雪地桃林,正是在旅馆的西北方向。 “老鬼,我打算现在去赏花,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你脑子有坑。” ☆、桃魅(03) 叶雉的房间在危素斜对面。他回到房里的时候,刘三胖子裹在被子里,紧紧抱着个暖水袋,一副要睡不睡的样子。 他走上去拿指头戳他,边戳边叫:“三胖子,老刘,光头……” 刘三胖子气得把被子一掀,怒斥道:“干嘛你!叫魂哪!” “叫魂的不是我,”叶雉慢悠悠往自个儿床上一坐,“是今天那胎记姑娘。” “什么意思,你说明白点儿,”刘三胖子坐起来,盘着腿追问,“就是那个什么……叫什么来着,噢,危素?” “对,”他点头,“她刚才在房里唤魂。” “哎呦我去!”刘三胖子一拍大腿,“有意思,那她成了吗?” “失败了。”叶雉摇头。 “那这倒不奇了,说不定人家就是胆子肥,一个人玩笔仙呢,这笔仙碟仙的,不也是唤魂的一种吗。” “问题是她用了安息香,我闻出来了。我告诉你,这个法子是古法,”叶雉伸出两根指头晃了晃,“至少两百年了,现在非常罕见。” 刘三胖子略一沉吟,道:“也可能是啥家族秘方一脉相承呢,这不跟你们老叶家是一样样儿的么,有什么好稀奇。” 叶雉没接他的话茬,“还有一件事,她唤魂不是失败了么,房里明明就她一个人,可她好像跟谁在说话。” “我靠!”刘三胖子听得目瞪口呆,“这就邪门了啊。” 叶雉脱了外套,蹬掉靴子,往床上一躺,两只手垫在脑后,说:“得注意着点儿。”他把枕头底下的七玄古刀放在床头柜上,伸手拉过被子,合上了眼。 刘三胖子的睡意早就被震到了九霄云外,“不是老叶,我跟你说,你可得保护我啊,这种邪门歪道的事儿你拿手,你可千万得保护我啊!” 叶雉翻了个身背对他,敷衍道:“行行,保护你,保护你。” 这个承诺出口还不到五分钟,叶雉腾地一声坐了起来,飞快地套上登山靴,把柜子上的七玄古刀往靴筒里一塞,然后坐在床沿一边穿衣服一边掐了三十秒。 刘三胖子奇道:“你干嘛?” “那女的出门了,我得跟去看看。” “你们一个两个的都打了鸡血是吧,”刘三胖子痛苦地捂住了脸,“这地界,大晚上的也不怕死在外头。还有你叶雉,你还说啥保护我……” 房间里有股异样的安静,他抬头一看,人早就已经跑没影儿了。 他愣了半晌,吐出一个字:“靠!” ———————————— 月亮已经升上了中天,危素左手拿着手电,右手拄着登山杖,小心翼翼地探着路往前走,庆幸今晚没有下雪。她按着白天前台姑娘说的路线走,走了二十来分钟,果然看到左侧有个狭窄的山谷入口。 用手电照过去,地上的雪反射着光,什么也看不清。 危素决定进去看看,正往里迈了一步,背后传来一声低喝:“你做什么!” 她冷不丁被吓得头皮一炸,脚下打滑,扑通一声臀部着地,手电筒也滑到了一旁,只感觉屁股裂成了四瓣,老半天缓不过劲儿来。 叶雉是顺着她的脚印跟过来的。 她抬头看他,咬牙切齿:“大哥,你怎么就阴魂不散呢……” 叶雉伸手把她从地上拽了起来:“我还想问你在做什么。” “这关你事儿吗?”危素反问,站起身拍掉裤子上沾的雪,捡起手电筒,没好气地继续说道,“您能不能成熟一点,不要好奇心过剩?” 叶雉神色泰然自若:“成,我走我的,你走你的。” 她转身进了入口,唾了一句:“真不知死。” 左眼低低地嘀咕了句什么,她没听清,问道:“你说什么?大点声。” 叶雉在后面摊了摊手:“我没说话啊。” 危素没搭理他,不打算跟这种躲在女人后边的男人进行对话。 靴子踩在雪地上,沙沙作响,伴随着两人前行的步伐,左眼那老鬼用它那诡谲的声音叨叨:“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 “光”字音调拉得很高,刺得危素耳朵一疼。她想问几句,又考虑到叶雉在旁边,不方便开口,只得把一肚子疑问咽了下去。 它继续道:“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豁然开朗。 眼前是一片桃花林,实打实地长在雪地上,在朦胧昏晦的月色下开得灼灼夭夭,树与树的枝桠密密地交接在一起,风一吹,桃花看上去如烟如雾。 “这也……太邪气了。”危素看着面前的一切,喃喃道。 《桃花源记》中捕鱼的武陵人穿过一片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桃花林,进入了那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如果她也穿过眼前这片桃林,会到个什么样的所在? “回去吧。”叶雉气定神闲地说道。 他来巴朗山本身就是为了雪地桃林这码子事儿,然而,他并不打算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还跟个不知来头的女人一块儿去调查。 忽有铃响,极其细微的声音,忽远忽近地游离着,听不清来自何方,却一圈圈回荡在这山谷里,不容忽视地叩打着耳膜。 叶雉扭头看向危素,眯了眯眼睛。 她像是没注意到他的目光一样,没挪半下步子,一把撸起袖子去看手腕上系的红绳,绳子上十二个小铜铃正微微震动。 夜晚吹山风,风从坡顶流向谷底,雪地桃林所在的山谷却连一丝风都没有,无风铃动,一定是有别的什么东西吹响了这串古铜铃。 “我不能走。”她说着,踏入了那片桃林。 叶雉在原地顿了顿,还是跟了上去。 桃林里,浓烈的花香扑鼻而来,危素的太阳穴直跳,晕沉的感觉慢慢在额角堆积起来。她捂住鼻子,心里犯起了嘀咕:桃花的味道有这么香么。她用另一只手拿着电筒四处探看,鞋底踩在雪地上,发出吱咯吱咯的声音。 这片林子乍看上去并不大,走进来之后,却忽然变得宽旷起来,近在咫尺的桃花在月华笼罩下夭夭灼灼,煞是好看。如此佳景,当席地而坐,与友人对酌几杯,可惜她身边只有一个来路不明好管闲事的男人。 危素侧眼看了看后边的叶雉,快走了几步,避开他,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问:“老鬼,这地界究竟怎么回事?” 没有回应,明明它刚才还有兴致讲故事呢。 危素登时有些紧张了,又叫了一声:“老鬼?” 叶雉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在找谁?” 她被吓得倒抽了一口凉气,瞪了他一眼,道:“不是说好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么?你和我井水不犯河水,别在这问东问西。” 叶雉不以为意地笑笑:“咱们干脆敞开了说吧,你不是普通人,对么。” 危素向后退了两步,不料背部抵上了一棵桃树的树干,干脆昂起头来问他:“所以呢?” 他往前,“你的底细,我不需要知道,但你得告诉我你的目的。” 危素冷哼一声:“你可真是自大。” 趁着说话的空隙,她往他肚子上狠狠送了一拳头,不料对方眼疾手快地接住,一张大掌裹住她的拳头,她怎么使劲儿也抽不回来。 她咬牙瞪他,叶雉挑了挑眉。 “我受人所托,来找她家儿子。”危素选择妥协。 叶雉松开了手,也没说信不信。 危素慢慢活动着手腕,问:“我看你也不简单,那你来又是为了什么?” 他闻言,嘴角勾了勾,“我凭什么告诉你。” 危素被他这话一噎,心头的怒火顿时一窜三丈高,这人的厚颜无耻简直超乎想象。她深呼吸压制住怒意,二话不说地越过叶雉,准备原路折返。 当然,离开的主要原因还是老鬼,自打入了峡谷口,它就没说过话。 叶雉勾弯了一根桃树枝,正仔细研究着,头也没回,“去哪?” “我凭什么告诉你。”危素一字不差地把这句话回敬给他。 “随便你,”叶雉透过枝桠间的缝隙看向前方,“反正已经走不了了。”他松开了指头,将手往身上擦了擦。桃枝立刻弹回原状,连轻微的颤动都没有一下。 危素背对着他,看着面前的黑暗,来时的路已经湮没在其中,手电筒射出去的光像是被一张深渊巨口吞噬了一般,微弱得几乎不存在。 她头皮微微发麻,没有回答叶雉的话,向那团咬断了来路的黑暗走去。 第4节 踏进去的一瞬间,危素只觉得自己的五感被封闭了起来,看不见,听不到,摸不着,连桃花浓烈的香气也消失了。前行了没几步,眼前忽然一道雪白的强光飞速袭来,她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伸手前挡。 把手放下来的时候,危素发现自己回到了原点,面前依旧是那团黑暗。 她缓缓转过身,叶雉没说什么,冲她招了招手。 现在不是赌气斗狠的时候,危素走上前去,立定在他身侧,透过层层鬼爪般的枝桠和飘落的桃花瓣,望向了不远处——那里有座无比突兀的房屋。 站在这里,能看见朱漆斑驳的大门,门上还挂着三个字的牌匾,也许是因为距离不够近,字形显得有些模糊,看不清楚。门梁两侧各挂着一盏红灯笼,光从里边一圈一圈地晕了开来,染在灰黑色的墙壁上。 四千米海拔之上,荒郊野岭,巉岩雪地,长出桃花林已经够诡谲的了,竟然还有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房屋,真是热闹得有些过分。 叶雉和危素不由得对视了一眼,两人的神色中都闪过了一丝显而易见的惊愕,但彼此也都心知肚明——那个地方绝对不干净。 “为什么这里会出现房屋?”危素偏过头问叶雉。 直觉告诉她,这个男人比她懂得多,不料对方摊手道:“来之前我做了调查,没听说过林子里有这种建筑。” 没听说过?危素心里打了个咯噔。令她自己都感到奇怪的是,她竟然还有心情调侃叶雉,“哦,也许是因为……见过它的人都已经不在世了呢。” 叶雉面不改色,摸了摸下巴,“也不是没可能。” 危素眼角微跳,正要说话,手腕上的十二枚小铜铃同时颤了一下,只有一小下,声音非常短促,快得几乎让她以为是幻听。 她伸手拨开面前的桃枝,踏过地上那层薄薄的落英,“走。” 叶雉的目光在她背影上定格了一瞬。他抿了抿唇,长腿连迈几步,走到了她身侧。 待在原地什么都做不了,向前走是唯一的选择。 ☆、桃魅(04) 危素仰起头,牌匾上是三个阴文大字——桃源庙。 古语有云,“一人不进庙,二人不看井”。她看了看叶雉,心中微叹,也不知道对方靠不靠得住,但总归是比她独身一人好多了。 门把上的铜环生了绿锈,抓上去指尖皮肤有些刺,危素正要叩动,另一侧门发出吱呀一声,开了,门内现出一道颀长的人影来。 是个僧人,看上去年纪在二十岁上下。 他身穿青色衲衣,手里提着一盏灯笼,眉眼低垂,脸庞映着橘黄色的灯火,样貌显得十分温和又模糊。 他嗓音轻柔地问道:“二位是迷路了么?” 危素和叶雉对视一眼,都没有答他的话。 僧人也不恼,拉开了门,微微一笑,“请进。” 叶雉对他点了点头,然后没有丝毫犹豫,大咧咧地迈过了门槛,往里边走去。危素则一边道谢一边打量了那僧人几眼,才跟上叶雉。 主殿上倒是亮堂堂的,正中间供着一座木雕大佛,法相庄严,慈眉善目。 危素这时候才算是彻底看清了那僧人的模样。眉毛是细细的一挑,斜掠入鬓发,凤眼,右眼角下长了一颗泪痣。嘴唇很薄,唇色也比正常人的淡了很多,乍一看就像是两片粉白的桃花瓣被贴在了鼻子下面。 明明该是个吃斋念佛的主儿,却有这样的妖异颜色,他不可疑谁可疑。 “二位施主,”他双手合十,“小僧法号青莲……”他展了展手,示意他们坐下,问:“敢问二位施主如何称呼?” 叶雉往椅背上一靠:“就叫我施主得了。” 危素就跟之前在旅馆里自我介绍一样,字字发音清晰:“我叫危素。” 叶雉闻言,目光异样地扫了她一眼。趁着青莲下去给他们准备茶的空档,他往危素面前一凑:“干这行多少年了?” 危素把椅子一挪,椅子腿划过地面发出刺啦一声,在安静的主殿上很是刺耳。她双手叉在胸前,用吊儿郎当的口吻回他:“我凭什么告诉你。” 叶雉顿时乐了,“小姑娘这么记仇啊。” 危素别开脸,他不屈不挠地接着问:“是生手?” 做人不能太拧巴,再怎么说现在俩人也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危素不好继续给他脸色看,开口道:“算是半生不熟吧,也三四年了。” “你该知道那和尚不对劲,怎么把名字报给他了,不是你真名么。”叶雉把手支在桌子上,托着下巴,大有促膝长谈的架势。 “是我真名啊。”危素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摆了摆手道,“没事的。” 对方如此实诚,叶雉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靠回了椅背上。 名字是连结肉身和魂魄的锁链,像他们干这一行的人,出门在外基本上都用假名字,危素是老鬼一手教出来的,从没听它提醒过自己不准用真名,她也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儿。 直到某次路上遇见个同行,说自个儿叫西门吹雪,她没忍住心里的诧异,一句“真的假的”脱口而出,没想到换回了对方更为诧异的眼神,“当然是假的。” 她当天就问了老鬼这茬子事,它冷笑了一声:“这你压根儿不用放心上。” 危素再追问,老鬼才给她解释:“我俩二魂一体,就那什么……如胶似漆你晓得吧,要是单单知道你的名字,不顶用。” 从此危素再没把这事儿放心上,也再没法直视如胶似漆这个成语。 ———————————— 青莲去备茶备了老半天还没回来,危素有些坐不住了,她站起身来,在殿内转了转,四处探看,叶雉就抄着手看她瞎忙活。 她扭头对他说:“这儿很干净。” 干净得就像是个真正的佛门宝地。 他“嗯”了一声,“所以才不正常。” 危素觉得他说的话没什么建设性,转过身掀起了角落里一道土黄色的布幔。 那布幔从房梁垂下,有些重量,她掀起来的时候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是刚才在桃林里那种让她头疼的浓香。 一个人盘腿坐在布幔后的蒲团上,缓缓地抬起头,看向她。 危素看见他的脸,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叫出声:“——郭逸珣?!” 原本她以为不可能还活着的郭逸珣,此刻就活生生地站在她眼前。 难道……在他失踪的这段时间里,他一直留在桃源庙? 她怕自己看走了眼,便仔仔细细地打量对方,最后不得不告诉自己:他就是郭逸珣。至少,是和照片上的郭逸珣长得一模一样。 按照常理,老鬼现在肯定会兴高采烈地叫唤起来,敦促她赶紧去吞炭三斤,但她脑海里还是没有浮现出任何声音。 叶雉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后,“认识?” “我来这里就是要找他。”危素答道,她定了定神,把目光投向郭逸珣那颗光头,问:“你怎么在这里?你妈妈一直在找你,你知道吗?” 郭逸珣动作轻缓地站起手来,双手合十,微微鞠了一个躬,“小僧现已遁入空门,一心事佛,凡尘俗务不再挂心。” 危素听了他那文绉绉的话就觉得脑仁疼,冷笑一声:“行啊,你出家可以,先给爸妈一个交代不行么,有没有点责任感了你……” 话没说完,青莲的声音便从背后响起来了:“慧空,发生何事?” 危素看向他,他正端着托盘立在门边,托盘里放着两杯热茶和一样点心。 郭逸珣摇头:“无碍,青莲。”他转向危素,“施主,烦请你转告……” 危素听都没打算听完:“要说你自己去当面说。” 郭逸珣顿了顿,脸上显出些为难的神色:“这……” 青莲放下托盘,走过来给他解围:“二位施主,夜已经深了,不妨先作休息,明日再论。” 危素态度十分强硬,扼住他的手腕,“郭逸珣,明天就跟我回去,把事情都跟你爸妈交代得清清楚楚,之后随便你想干嘛。” 他终于维持不住平静无波的表情,用力挥开她的手,往后退了一步,“我回去了他们怎么可能让我回来!我、我是不会跟你走的。” 郭逸珣的力气大得惊人,危素毫无准备,脚下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叶雉及时地从后边扶了她一把。 “我不会走的,” 郭逸珣的眼神有些阴鸷,他重申了一遍,而后看向青莲,脸色稍霁,“我会留在这里,陪青莲一辈子。” 说完这话,他便扭头离开了。 危素心中的怒火顿时转为满腔疑惑,什么叫做“陪青莲一辈子”?这么说来,他留在这里的原因,不是看破红尘,而是青莲?这……两个男人? 信息量有点大,她一脸懵怔地看向叶雉,后者非常理解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声道:“可能就是现在很流行的那个,你懂的。” 危素:“……”什么鬼。 青莲叹了一口气,道:“慧空和二位一样,迷路误入此处,住了几日后便……”他犹豫了一下,“便说希望小僧还俗,随他下山,小僧一心向佛,自然是不可能同意,于是他坚持要出家,留在此处,小僧无力劝阻,只好为他剃度……罪过,罪过。”他合上眼睛摇了摇头,右眼角的泪痣在烛光下竟像一滴黑色的眼泪。 危素看着他妖异的脸,莫名陷入了恍惚,嗫嚅着嘴接不上话。 她不得不承认,青莲长得实在是……太勾人了…… 叶雉在她耳边打了个响指,危素猛地清醒过来,一瞬间居然有如梦初醒的感觉,她看向叶雉,他张嘴打了个呵欠,“青莲师父,我困了,能不能劳烦您安排个房间,让我俩歇息一晚上?” “这是自然的。”青莲的眼神闪了闪,他指指了桌上的茶和点心,“二位不用一些么?” 危素看过去,在这种寒冷的地段,那两杯茶也搁置了一段时间,现在竟然还能见到热腾腾的茶烟飘出来。 茶应该是用晒干的桃花瓣泡的,沉在杯底煞是好看,叶雉上前端起一杯闻了闻,“嗯,挺香。”他又捻起一块糕点,转过头问危素:“吃吗?” 这种来路不明的东西怎么可能入得了口,她果断摇头。 他嘴角勾了勾,端起整盘糕点,“那我不客气了。” 青莲提起门边的灯笼:“二位施主,请随我来。” 危素和叶雉跟在他身后,穿过灯火昏暗的走廊,一路走到了主殿后的院子里。青莲侧身,指着两间相邻的厢房对两人说道:“就是这里,小僧已经收拾妥当,明天天亮,小僧可送二位离开,请安心住下。” 安个鬼的心啊,危素心中暗唾一句。 她道了声谢,青莲点点头:“小僧住在对面房里,有事叩门便可。”说完了,他转身离开,进了对面的厢房。 一阵寒风穿过庭院,危素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她看向叶雉,对方手里拿着块咬了一半的点心,嘴里还嚼着,对上她的目光,把盘子往她面前一递:“来点儿?” 冰天雪地的肚子更容易饿,危素闻着那馋人的香味,半信半疑地拈起一块,“真的能吃?” 叶雉笑:“我吃了也没毒发身亡啊。” 危素试探性地轻轻咬了一小口,低呼了一声:“没有味道。” 她又尝了一口,真的没有任何味道,咬在嘴里味同嚼蜡,可明明看上去能引得人食指大动…… 叶雉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雪团子当然没味道了。”他指了指地上的积雪,“要是刚才喝过茶再吃点心就有味道了,但我估计你也不是那种为了美食连命都不要的吃货吧。” “这是雪团子变的?”危素瞪大了眼睛,“那也不能吃啊。” 第5节 “权当垫肚子了,总不能饿死在这儿。”他说着,拿起两块点心,把盘子递给她,“剩下的都给你了啊,不客气。”说完就推开他那间房的门,冲她挥了挥手,眯着眼睛笑道,“晚安。” 然后“砰”地把门关上了,不一会儿,门纸上透出了烛火幽幽的灯光。 他这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危素手里托着盘子,站在原地,有些没反应过来。 她总感觉他那句“晚安”带着一丝不怀好意。 作者有话要说:  请多多评论,多多收藏~~ ☆、桃魅(05) 危素走进自己那间房,立在入门处,打开手电筒让光在里面转了一圈,似乎没什么不妥。她拿起桌上的火折子,把蜡烛点了起来。 她没了胃口,把点心盘丢在桌上,坐在床沿,觉得目前的情况对她而言不太乐观:一个明显属于非人的青莲,一个为心上人遁入空门的郭逸珣,一个对事态发展若即若离、看起来高深莫测的叶雉…… 最重要的是,还有她那失声的左眼。 她揉了揉左侧太阳穴,不死心地叫道:“老鬼!” 一道粗重的呼吸在她左耳边响了片刻,她像是猛地被雷劈了一般,浑身骤然紧绷,纹丝不动地僵立在原地——那分明是老鬼的声音。 危素反应过来赶紧又叫了一句,这次却没有任何回应。 她急得在房间来回踱步,脑子里快乱成一团浆糊了。 老鬼……这是怎么了?难道是这地界太邪,把他给压住了? 不,不对,如果老鬼被彻底压制住,那现在她应该已经成了半个瞎子。 危素长吁一口气,想减少一些心中的焦躁。她在桌边坐下,在摸到桌子的一瞬间,她心中突然一动:这是桃木做的。 她又在房间里四处转了转,床、衣柜和灯架,都是桃木所制。 桃木克鬼,难不成这就是老鬼无法发声的原因? 这样看来,既然青莲能生活在此处,那他就不是鬼。 只可惜,不是鬼,并不代表他不是什么别的东西。 事态发展远远超出想象,危素苦恼地抓了抓头发,她现在唯一能找来商量的人,就只有叶雉了。思及此,她离开自己房间,敲响了隔壁的门。 叶雉的声音传来:“没锁,进来吧。” 看样子,他似乎已经料到了自己会来找他。 危素推开门,一眼就看到床上的叶雉摆了个美人侧卧的姿势,手撑着头看她,懒洋洋地叫了一声:“有采花贼啊。” 她没心情和他开玩笑,边走过去边对他说,“你还真敢在这睡?” 叶雉坐直了身子,一本正经地回答她的话:“我真敢。” “我不敢,所以我想跟你轮流值夜。”危素十分坦诚,顿了顿又道,“青莲他不是鬼,你已经知道了吧。” 叶雉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嗯,猜到了。” “那他是什么东西,好对付吗?” “他是什么,目前我还不能确定,至于好不好对付,得分情况。” “……你这说了等于白说。”危素狠狠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明显这人对她也还留有戒备,话只肯说三分。 “不过有件事我可以告诉你,你找的那个郭逸珣,已经是个死人了。” 他话音刚落,桌上的蜡烛闪了几下,嗞一声灭了,房间顿时陷入黑暗。 空气的温度莫名冷了下去,激得危素打了一个颤,她立刻打开手电筒,往床上照过去,那里空荡荡的只剩下被褥,叶雉整个人像是凭空消失了。 她头皮发麻,喊了声:“姓叶的,你在哪儿?” 那厢叶雉怔了怔,从裤袋里摸出个打火机,点亮,就着微弱的火苗走下床来,在房间里慢慢转着找人:“危素?” 结果,危素和叶雉都没听见对方有回应,也没在黑暗中找到彼此。 就像是有一股力量,把两个人从同一时空硬生生扯到了不同的地方,空间是重叠的,时间是同步的,但他们就是看不到也摸不到彼此。 危素摸到了木桌旁,单手撑着桌面,站在那儿想叶雉刚刚说的话,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总担心有什么东西会冷不丁从背后扑上来,把她撕咬得粉身碎骨,东一块西一块。 叶雉坐回到床边,从登山靴里抽出七玄古刀,取下薄薄的刀鞘,丢在枕头底下,把刀在裤子上随意抹了抹。 他伸手在地上摸了一把,然后直起腰,一刀钉在了床头的墙面上。 地面突如其来地剧烈震动了一下,危素手快地扶住了桌面才避免摔倒在地,蜡烛重新亮了起来,暗弱的橘色光再一次充盈了整个房间。 她看见叶雉靠在床头,手里握着把钉入墙面的刀,刚想上前去,脚步便顿住了。经过刚才那一遭,她听见自己声音都有些发哑:“姓叶的?” “是我。”叶雉松开手,任由刀留在墙上。 “……你要怎么证明?” “行,我们第一次见面,垭口车祸。”他能理解她的顾虑,但还是觉得有些好笑,便逗她,“你怎么证明你就是危素?” 危素安下心来,松了一口气,忍不住低笑一声,“来,我告诉你,这是胎记。”她指了指左眼眶下的那道黑紫色的印记。 他点头,煞有介事地说:“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是你本人没跑了。” “这真是胎记。”危素白了他一眼,上前一步,转了话头:“刚才你怎么突然不见了,然后那是……地震了?”巴朗山的确处于地震带,但如果真发生了地震,也不该只波动了那一下子。 “先前我看你也是一样,突然就消失了,”叶雉双手枕着脑袋靠在床头,他头顶上就是寒光奕奕的刀刃,“显然,有人不想让我们说话。至于地震,”他指了指上方的刀,“这家伙干的,估计青莲现在身上某个地方挺疼的。” 危素眼角跳了跳:“你的意思是,这些屋子跟青莲的命脉相连?” “八.九不离十吧。”叶雉抬眼看她,“在那儿杵着干什么,过来啊。”语毕,拍了拍自己身边的空位。 她警觉地后退一步,“什么意思?” “不是你自个儿说要轮流值夜的么。”他面带微笑反问道。 “……那我们轮流睡床,值夜的坐那里。”她指了指屋子中央的桃木桌椅。 “我拒绝。”他偏过头,没看她。 “你!”危素气急,眉头都扭在了一起,叶雉这才说了实话:“太大的范围,这把刀也管不了,你那边有点远了。” 危素还是不太愿意挪脚步,叶雉劝她:“都是出来行路的,何必在意这些细节,你也不想为一点小事送了命吧。”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她再不过去就显得扭捏作态了,危素连靴子也没脱,直接爬上了床,扯过半边被子,把自己一裹。 叶雉看了看表,“现在是十二点出头,我们两小时一轮,你先睡,成吗?” 六点钟天就差不多快亮了,按叶雉的轮法,算下来,相当于她睡了四小时,叶雉只睡了俩小时——很明显,他这是在让着她。 危素的心情顿时有些复杂,闷声道:“成。”顿了顿,“多谢了。” “小事一桩。” “你刚才说郭逸珣已经死了……”话没说完,桌上的烛火又闪了闪,危素扶额,又气又无奈:“得,我睡觉还不行么。” 叶雉轻笑一声。 危素背过身去,闭上眼睛回忆郭逸珣的一举一动,还真感觉出一些不对劲来。 一个最明显的细节是,郭逸珣的肢体动作与常人相比要更加迟缓。 当时自己是在主殿的角落里发现他的,但为什么他会在那种地方打坐?还有郭逸珣用力推她的那一下子……男女力量再悬殊也不是这么个悬殊法。 再联系一下之前找不到郭逸珣魂魄的事情,危素头都大了。 郭逸珣身上确实有问题,但叶雉的话,她也不能全然相信。 这样慢慢琢磨着,危素成功地睡着了。 叶雉闭目养神,听见旁边的人呼吸渐渐变得平稳,便睁开眼睛,在她面前晃了晃手,又打了个响指,危素只砸吧了两下嘴,没有醒来的迹象。 他跳下床,在身上翻了翻,这次出来得急,除了刀,没带上什么有用的东西,谁成想居然被困在了这里。 他回头看了看钉在床头的七玄古刀,展开左手,用掌心往刀刃上轻轻一抹,一条细细的血痕就出来了,他面不改色地踏出门,到隔壁房里端上了烛台。 叶雉敲响了青莲的房门,“青莲师父,打搅了。” 里面传来青莲模糊不清的声音:“施主,无碍。”过了会,房门开了,他只穿了白色亵衣,领口微敞。 叶雉高他一个头,他凑得很近,微微仰起脸来看他,面色有些苍白,竟生出楚楚动人的感觉,“有何事?” “也没什么,”叶雉用左手在他面前摆了摆,见青莲急忙后退一步,勾起了嘴角,“就是问下厕所在哪里,我想方便一下。” 青莲站定了身子,“小僧为施主引路罢。” “不用,您给我指条路就得了,不麻烦师父。” 青莲显然也不想跟现在的叶雉多做纠缠,依言给他指明了去茅房的路。 叶雉状似无意地笑道:“师父,您一个男人,又是佛门中人,长成这副模样,想必也挺苦恼的吧。” 听了这话,青莲眼神猛地一震,似乎有些不可置信,两片桃花瓣似的嘴唇微微颤抖起来。 他原本也并不打算等青莲的回话,加快步子离开了。 叶雉夜里冒险出来这一趟,目的当然不是就上个厕所那么单纯。 他穿过小拱门,绕出了庭院,后边有一大块空地。他放眼一看,一株桃树正开得花枝葳蕤,它枝桠上看不到半点绿色,只有花没有叶。 此时月亮恰好被流云挡住了,但树上的每一片花瓣仍在荧荧生光,周围都被它流转的华彩照亮。这一幕差点把他给看怔了。 树底下砌了一口井。 叶雉定了定神,走上前去,从井口里往下看,看不出什么,黑魆魆的一片。 在这种高原雪山之上,有一口井,实在不太符合常理。 “施主,你在这里做什么?”他背后传来一道冷冽的声音。 他回过头,郭逸珣毫无血色的脸近在咫尺,他的眼神在夜里显得空洞无比。 叶雉面不改色,道:“赏花。” “施主好雅兴。”郭逸珣站直了身子。 “比不上你。”见对方后退,叶雉反而逼上前去,“我该怎么称呼你好呢,慧空,还是郭……郭什么来着……” “小僧已经遁入空门,施主唤我法号便可。” “你当真决定留在这里一辈子,陪那个妖孽?”叶雉毫无心理负担地吐出“妖孽”二字,似乎根本不在意会不会激怒对方。 第6节 郭逸珣张了张口,没有说话。 叶雉笑得挺温和,说出的话却咄咄逼人:“但你已经死了,知道么?” 他扼住对方的手腕,一把卷起他衲衣的袖子,一块青紫色的尸斑赫然在目,“你看,慧空师父,多亏这儿天气冷,不然你都烂了。” 郭逸珣狠狠挣开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面部有一瞬间的扭曲,表情变得十分狰狞,但很快又转为平静。 他将袖子扯好,还细心地抚平了上面的褶皱,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对叶雉拱了拱手,道:“夜里风寒,施主小心身体,小僧先行告辞。” 叶雉没什么动作,只是看着他离去的身影,一言不发。 作者有话要说:  球个评论球个收藏,打滚~(试图卖萌) ☆、桃魅(06) 危素醒来的时候,天已经破晓了。 她平躺在床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面色略带潮红。 半晌,她捂住自己的眼睛,吐出两个字:“妈的。” 这两个字容纳了非常多的情绪,例如羞恼,例如尴尬,例如愤怒,因此显得相当沉重有力。 叶雉盘腿坐在床头,半闭着眼睛:“起床气还挺重啊你。” 危素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寒颤,腾地坐起身来:“你昨天夜里没叫我起来?” 叶雉睁开眼睛:“看你睡得挺香的就算了。” 挺香的?她忍不住低下了头,过了会儿,艰难地启齿问道:“我有没有……发出,发出什么……咳,奇怪的声音?” 最后几个字音量飞速降低,声音跟小蚊子叫似的。 他不解道:“什么声音?” “没事!”危素赶紧摆手,一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样子,“没事了。” 事实上,她昨晚做了一个梦。 春梦。 颠鸾倒凤的春梦。 梦的女主角是她自己,而男主角,是……青莲。 ——这叫她怎么好意思开口告诉叶雉?! 她知道做这种梦是正常的生理现象,但昨晚那一个……太真实了,真实得让她感到害怕。她能感受到青莲指尖的温度划过自己的皮肤,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混合着檀香和桃花香的气息,甚至听到他在她耳边隐忍的低喘。 还有她自己……她怎么能叫成那样…… 看着危素脸上变幻莫测的表情,再结合自己对青莲身份的推测,叶雉总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他笑得促狭:“别回味了,快起床。” 危素先是愣了愣,然后大窘,一脚往他身上踹过去:“回味你的头!”她暗想,这家伙,难道这样都能叫他给猜出来?真是精得过分。 她愤怒地从床上跳下去,差点没崴了脚。 危素推开房门,刚站到走廊上,迎面就碰上了青莲和郭逸珣,前者手里拿着托盘,里面大概是早饭,后者拿着个木质的小盆子,边上还搭了两条毛巾。 清晨的风比较寒凉,危素知道自己体内火旺,天生属于不畏寒的体质,不成想也冻得连打了几个哆嗦。至于青莲和郭逸珣,他们俩一个非人,一个疑似死尸,穿着单薄的青色衲衣,衣袂飘飘,仙得很,仙得很。 见危素从叶雉房里出来,青莲似乎有些吃惊,随即敛了表情,示意道:“二位施主,请洁面、用早饭。” 危素别开脸,觉得对青莲无法直视。 叶雉慢悠悠地站定在她身侧:“谢了。”他接过青莲手里的托盘,危素见状,也去拿郭逸珣手里的小盆子,低低道:“谢谢。” “二位稍作收拾,今日上午小僧便可带你们离开。”青莲道。 危素自然是求之不得,但现在有件事还不算完。 她看向郭逸珣,尽量放柔了声音,温和地劝他:“郭逸珣,你跟我回去吧,向你家人做个最后的交代,他们会理解你的。” 她对老鬼说过,如果郭逸珣还活着,她就把他带回去,如果他死了,她就把他的尸骨带回去。 郭妈妈这笔委托费,她是非赚不可了——事情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她也已经付出了那么多精力,煮熟的鸭子怎么能就这样让它飞了。 郭逸珣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她一眼,像是铁了心要把她当作不存在一般。 危素简直要拿他没辙了。 叶雉施施然开口:“我还不打算走。” 一瞬间空气变得很安静,危素瞪大了眼睛看向他。 他继续说:“我看这边风光不错,想多借宿几晚,二位师父不介意吧。” “这,小僧自然是不介意。”青莲颔首回答道,把目光投向危素,“那么,危施主的决定是?” 危素也顾不上自己那点尴尬了,木然地扯了扯嘴角:“青莲师父,能不能请您劝劝郭……慧空,让他先将凡尘俗事什么的做个了结。” “慧空脾气犟,小僧向来说不动他。”青莲叹气,眼波微动,“这件事,还请施主顺其自然,随缘罢。” 危素语塞,想想待会儿要是青莲送她出去,两人独处,谁晓得路上会发生什么。单飞死得早,那可是恐怖悬疑片里一贯颠扑不破的真理。 再说了,叶雉这个人,看上去像是顶了个主角光环的,她得跟着他行动。 至于郭逸珣的事情,多留几天说不定反而有转机。 心念电转之后,她咬咬牙,道:“那我也多留一阵子好了。” 危素的选择,在叶雉看来,完全是意料中事。要是她决定独自跟青莲离开,那他才要怀疑这姑娘是不是脑子有坑。 青莲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点了点头,带着郭逸珣走了。 危素和叶雉踏进了房间。 她晃了晃木盆里的水,问他:“这能用吗?” 他伸出手在盆里搅了搅:“可以,只是融化的雪水。” 再看托盘,跟昨晚两人刚到时青莲用来招待他们的东西一模一样,两杯桃花茶,一碟白团子,数了数,刚好一人能分到仨。 叶雉提醒她:“老样子,不能喝茶。” 危素放下木盆,拿起一个团子尝了尝,果然还是毫无味道。她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这样吃下去,就算他不动手,我们都没了半条命。” 他笑:“那咱就先动手啊。” 先发制人是硬道理,危素原本也不打算坐以待毙,只是苦于老鬼失声,她无法和它沟通,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走出困境。 这么多年在路上走,撞上什么事儿都是老鬼教她如何避险自保,桃源庙这种事儿是她第一次遇上,想借鉴下从前的经验都找不着。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一次太过冒失,还把老鬼给连累了,也不知道它现在状况如何。 叶雉见她在沉思,也不打扰她。 半晌,危素猛地抬起头来:“你说郭逸珣已经死了,依据是什么?” “他浑身都是丧气,你看不出来么。”他一边用毛巾擦脸一边回答,“你要不信可以去扒扒他的衣服,看下那些尸斑,要不是这儿的气候,他早烂了。” 危素敲了下自己的头,没了老鬼她还真是什么都看不出来。 叶雉瞧她那苦恼的样子,忍不住问:“你出来行路都依仗些什么啊,”他指了指危素的右手腕,“别跟我说就那串古铜铃?” 危素自然不可能把老底交待给他,便梗着脖子道:“没错,我……胆子就这么肥。”她指着床头,“你别告诉我你也就仗着那把刀啊。” 叶雉从容一笑:“不,我还带了脑子。” 危素:“……”这男的真讨厌。 她转开了话题,“一会儿打算干什么?” “四处转转呗,”他随意掰弄了一下自己的手,指节咔哒咔哒的响了几声,“看看风景,赏赏花。” 她知道他这话的意思是指要四处探查一下,忍不住暗骂他随便说句话都要这么装逼,然后问:“那你有没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 叶雉反问:“这儿有不可疑的地方么。” 危素觉得他说得好有道理,她无法反驳。 叶雉继续道:“但要说特别可疑的,倒真有个地方。”他站起身,“跟我来。” 他在前边引着路,危素紧紧跟在他身后,踏入了庭院后的大空地上。 脚刚踩在实地上,她的脑子里就“嗡”地响了一声,震得她身形一顿。她只觉得头有些晕,视线变得模糊起来,眼睛好像对不准焦。 她闭了闭右眼,视野里的景物还是像蒙了一层毛玻璃似的,再闭起左眼,面前的东西倒算得上清晰。 危素忍不住抚了抚左眼:“老鬼……” 老鬼究竟是怎么了,这地方克它竟然能克得这样死? 她强忍着不适,向前迈了一步,抬头去看叶雉带她来看的东西——只不过是一株桃树,一口井。 那树桃花没有昨天夜里叶雉看到的那样妖,但危素还是猜到了几分:“这是……青莲的命脉?或者说是,本体?” “应该是。” 就这么大喇喇地立在院子里,危素笑了笑:“他可真有自信。” “树挪死,”叶雉站在树下,远远地冲她说话,“他未必是有多厉害,水源在这儿罢了。”他指了指旁边的井。 “这种鬼地方居然打得出井。” 他不接她的话茬,淡淡看了她一眼:“站那么远做什么。” 危素怕叶雉觉察出什么端倪,咬了咬牙往他那边走,离桃树和井越近,视野就越模糊,耳边嗡嗡直响,也不是有多难受,就是那声音响得她胸口闷。 结果,等她走到他旁边的时候,再去看周围的景物,全都是影影绰绰的,比打满了马赛克的香艳小电影还糊。 “井……有问题……?”危素听见自己艰难地问。 “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叶雉看她脸跟被谁刷了一层白漆似的,皱着眉头问,话音未落,危素身子微晃,两眼一翻,哐地砸到了他身上。 叶雉闷哼一声。他没有预料到这一出,毫无准备地给她当了垫背,两个人狠狠地栽在了雪地里。 危素虽然浑身不能动弹,眼前也一片漆黑,意识不知道为什么却还保留着,她也没想到自己突然就倒了,心里特别无语。 危素趴在叶雉身上,他外套上的拉链硌得她脸生疼生疼。 第7节 她感觉到叶雉的鼻息拂在自己额头上,过了会儿,脸被啪啪拍了两下,他一边拍还一边叫她:“喂,危素,你怎么了?” 还能怎么了?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呗。危素想到这儿,差点被自己逗乐了,突然感到自己的身体连转了好几下,叭地一下滚落在地。 没错,叶雉毫不留情地把她从自己身上推了下去,危素整个人一轱辘滚到了地上,还是脸朝下的。 他站起身之后,先不紧不慢地拍掉了身上的雪,然后把地上的危素翻了个面,探探鼻息,最后才打横抱起来,带回了房间。 危素有点想骂娘。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二更,mua~ ☆、桃魅(07) 危素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彻底失去意识的,再睁开眼睛来,面前就是那把被叶雉钉入床头的古刀,刀刃冷冷地闪着寒光。 她闭上了右眼,发现左眼视物的能力已经恢复了正常。 她没急着翻身起床,裹在被子里一动不动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太上来。 显然,离青莲的命脉越近,老鬼就越发的支撑不住,那如果她朝相反的地方走呢?是不是能让老鬼好受些? 思及此,她一掀被子下了床,风一般地穿过走廊,匆匆忙忙的,想跑出桃源庙,离后院外的桃木越远越好,看看能不能和老鬼重新说上话。 外头天色有些暗了,已经是傍晚。 黄昏时分,昼夜交替,正是阴阳互泰、乾坤相接之时,最适合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也最容易出岔子。 一路上,危素没有看见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 整个桃源庙是一片死寂,危素想叫叶雉的名字,又怕惊动了什么东西,她抿紧双唇向前跑着,跑着,莫名觉得背后有东西在跟着自己,脊背上便漫上了一层凉意,可她不敢回头看,只能加快步子。 长长的走廊仿佛没有尽头,身侧的每一间厢房里都似乎蛰伏着窥视的眼睛,等她步伐稍顿就伸出手来把她拖进去,拖到一个万劫不复的地方去。 危素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息声,声音很大,大到在这片死寂里甚至产生了回音,她想或许这是她的幻听罢了。 在这一刻她真正感受到了什么叫孤立无援,突如其来的,她很想大哭一场。眼睛里不受控制地产生了些湿意,她攥紧拳头,硬是憋了回去。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危素感觉大概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但是等她到了主殿上的时候,天色居然还没完全暗下来。 主殿里也没有人,她脚步没停,疯跑到了庙门处,伸手用力去推—— 打不开。 门明明没有上锁,但不管危素如何使力,它就是纹丝不动。 危素急得都有些犯糊涂了,正打算用脚去踹,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制止了她:“施主,让小僧来吧。” 她脖子有些僵,转过头去看,是郭逸珣,他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后退一步,戒备地看着对方,“好。” 郭逸珣还真是来开门的,他手里也没拿钥匙,就伸出手那么一推,吱呀一声,门打开了,危素怎么也没想到外头居然还站着俩人—— 旅店里她隔壁房那对小情侣,赵沿雨和她的男朋友凌孝图。 那男的还保持着敲门的姿势,显然也没料到会碰上认识的人。 当初非要危素作自我介绍的赵沿雨,在此时没能成功想起她的名字:“是你!危……危……” 话卡壳卡到末了,她还是没想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 危素正急着验证自己的想法,压根没心情去想他们是倒了什么血霉也到了这里,嘴里敷衍道:“你好你好,回头再聊。” 她不顾对方诧异的目光,一溜烟跑到了雪地桃林里。 危素回头,盯着桃源庙的牌匾,确保那座庙一直在自己的视野范围以内。她不敢跑得太远,怕迷了路,一个不小心送了命。 她低低地喊:“老鬼!在这儿你能跟我说上话吗?” 没有回答。 她不甘心,继续叫:“老鬼,老鬼!你怎么样了?” 耳边还是没有响起任何声音。 危素大失所望,正要迈开腿往回走,左耳旁突然掠过了一道短促的呼吸,她顿时眼睛一亮,猛地定住了身形,喜道:“老鬼,说话!” “毁掉……水源,金、金克木——” 艰难地断断续续说到这,老鬼那熟悉的嘶哑怪调戛然而止。它自认为把最重要的信息都传达到了,压根没时间考虑危素反应过来没有。 “啥玩意儿?”危素在原地呆立了一会儿,嘴里重复老鬼说的话:“毁掉水源……金克木……” 水源指的就是叶雉带她去看的那口井的水源吧。可是,井能够被推倒或填平,水源要怎么毁掉?“金克木”属于五行环环相克之理,只要是个中国人基本上都懂一些,但就这三个字,她怎么操作? 脑子里乱成了一团浆糊,她晃晃头,在雪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了桃源庙。 主殿上,凌孝图和赵沿雨挨在一块儿坐着,青莲正端了托盘走过去,危素一瞧,果然,又是两杯热茶一碟白团子。 眼见着赵沿雨有些害羞地瞄了眼青莲,拿过一杯茶送到嘴边,危素赶紧一个箭步窜上去,劈手夺下杯子:“别喝!” 赵沿雨一头雾水,瘪了瘪嘴问:“为什么啊?” 危素扫了青莲一眼,心中暗想:现在青莲一方跟她和叶雉一方的状态非常微妙,就差捅破那层窗户纸了,但此时无疑不是什么好时机,叶雉不在场,这对小情侣又不合时宜地搅了进来…… “那个……像你们城里来的,肠胃比较娇贵,这山上的水又没消过毒,不太干净,喝了可能会拉肚子,还是听我一句劝,别喝啊,”危素硬着头皮胡说八道,把碟子往桌上一摆,“就吃这个团子吧。” “这样啊,”赵沿雨将信将疑,“谢谢你提醒我们。”她捏起一块团子递到凌孝图嘴边:“你尝尝。” 凌孝图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皱眉:“没味道的。” “是吗?”她也咬了一口,“怪了,还真没什么味道。” 凌孝图没再接自家女朋友的话,他微微仰头看着青莲的脸,有些愣乎乎的,青莲冲他勾了勾唇角,当真是笑得人魂悸魄动。 危素在旁瞧得清楚,又是心惊又是纳闷:女孩子也就算了,可看样子,连妥妥的直男都不大受得了青莲的诱惑,光是靠脸似乎已经不大说得过去了,他到底是掌握了什么特殊技巧? 这时候,危素的肚子突然咕地叫了一声,她有些不好意思,才想起自己在床上躺过了一整个白天,没吃上午饭,现在五脏庙就抗议了。 赵沿雨听了,吃吃地笑,从身后的背包里掏出几根独立包装的牛肉干和一包奥利奥,递给她,“吃点吗?我平时出门都爱带吃的,这儿还有很多,别客气。” 危素两只眼睛蹭地就亮了,简直想抱住对方的大腿再大喊一声“恩人”。 她按捺住内心的激动,说道:“谢谢,谢谢,我就不客气了。”接过来以后她还往兜里揣了一些,想着留给叶雉。 唉,像她这么有良心的人不多了,危素暗想。 见凌孝图一直不怎么说话,赵沿雨不满地用手肘戳了戳他:“咱们还是走吧?”她看向青莲,突然又低下了头,像是不太好意思似的,说道:“青莲师父,能麻烦您给我们带个路走出去吗?” 青莲颔首:“这是自然,只不过小僧还有事在身,”他抬手指向郭逸珣,“就让慧空为二位施主引路罢。” “其实,也没必要急着走吧。”凌孝图开口,语气里带了些犹豫和不舍,“这儿看上去不也有点意思嘛……” “哪儿有意思了!”赵沿雨嘟了嘟嘴,“这里冷得要命……孝图,咱们还是赶紧回去吧,虽说这儿离旅馆也不远,但天黑了路就不好走了。” 显然凌孝图的内心十分纠结,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眼见着赵沿雨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才妥协道:“那就麻烦慧空师父带路了。” 赵沿雨问危素:“你跟我们一块走吗?” 危素咽下嘴里的饼干,肯定道:“走!” 天知道她有多想离开这鬼地方,竟然还是由郭逸珣来带路——再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 一会儿到了出口,她就直接把姓郭的强行带走,比起青莲这个妖孽来,对付区区一具尸体,那难度系数是直线下降啊。 “走去哪儿?”叶雉的声音冷不丁插进了来,他踏出主殿后的门,把危素往自己这边扯了扯,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你说叫个死人带路,能把你们往哪儿带,地狱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危素瞪他一眼,“指不定他现在怕惹上麻烦,干脆赶我们走呢。” 话里的“他”自然指的是青莲。 叶雉笑了笑,眼神里流露出些讽刺的意味,好像在说她把事情想得简单了,但嘴上却吐出了一句:“我送你们一程。” 危素讶然:“你不走?” 他摇头,看着郭逸珣:“慧空师父,那就有劳你带路了。” 外头天光未歇,雪地桃林里,郭逸珣在前头带着路,七绕八绕的,那对小情侣拉着手跟在他身后,叶雉和危素落在了最后边。 “你留在这干什么?”危素拧着眉头问他。 “还有些事。”叶雉简短地抛出了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答案。 他转开话题:“你今天上午怎么了,晕得那么突然。” 她打着哈哈:“高原反应呗。” 一听就是睁眼说瞎话,行路的人走南闯北,他还不知道高反具体是什么症状么。只是叶雉也懒得跟她扯皮,“哦”了一声。 危素想起兜里还有牛肉干,掏出来递给叶雉:“给你,改善伙食,争取多撑几天,赶紧出来重新做人。”说完还觉得自己挺幽默,在那儿抿着嘴憋笑。 叶雉掂着手里几根细细的牛肉干也乐了,跟着她笑,笑完了就来了句:“我讲句实话,你们可能走不了。” 她脸上的笑意顿时敛了下来:“我也讲句实话,你这人真欠揍。” 话虽如此,她心底里却没由来的,隐隐有些相信他。 郭逸珣在前面抬高了声音,提醒道:“诸位施主,出口快到了。” 危素低头想了想,觉得叶雉这人虽然有些故弄玄虚,让人捉摸不透的,但做事还挺仗义,也帮衬了她不少。于是她斟酌半晌,拉住叶雉,压低声音,给他转述了老鬼告诉她的那句话。 他语气有些怪:“你是怎么知道的?” “有神仙给我托梦呢。”危素撩了撩自己的头发。 说话间,一行人便走到了郭逸珣所说的出口,那地貌跟之前他们走进雪地桃林的峡谷口有些相似。 危素正踮着脚,悄无声息地走到郭逸珣背后,想给他脖子来一个手刀,谁知他突然转过身来,吐出两个字:“雪崩。” 危素愣住了,目光越过他的肩膀,向峡谷口看去——真的是雪崩,白皑皑的雪已经堆成了一堵高墙,原本就狭小的路被塞得严严实实,压根出不去。 怎么会呢,按理说雪崩时发出的声音巨大,可她之前什么也没听到,莫非是在昨晚睡熟了之后发生的?如果是那样,叶雉应该会告诉她的。 赵沿雨气得脚跺地:“太倒霉了!”她一把甩开男朋友的手,抱怨道,“怎么咱们就这么倒霉啊?” 凌孝图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牵回她的手,只是在嘴上安慰道:“老天不作美,也是没办法的事……” 郭逸珣双手合十,像是在致歉:“诸位施主还是随小僧回庙中,歇息几日,再作打算。” 这算哪门子的巧合?危素冷笑一声,还真让叶雉给说对了,他们走不了。 叶雉见状摇了摇头,他眼睛看着危素,话却是对在场所有人说的,像是句什么黑色幽默: 第8节 “看看,推理小说中典型的暴风雪山庄模式,不死几个人都对不起这巧合。” 作者有话要说:  g已立,很快就要有人领便当了,嚯嚯嚯~ 【你兴奋个什么劲儿→_→ ☆、桃魅(08) 夜里,凌孝图和赵沿雨歇在了叶雉那间房的隔壁。 赵沿雨的心态倒调整得挺快,她脱了鞋躺在床上,文绉绉地说:“事已至此,只能既来之则安之。”她撑着头,“我相信咱们不会在这里待多久的。” 凌孝图点了点头,目光游移,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她不满地拍了拍床板:“想什么呢!快来睡觉。” 他回过神来:“这么早就睡了?” “不然你说,在这破地方,除了睡觉还能做什么。” “爱啊。”他开了个黄腔,搓着手,故意笑得贼眉鼠眼的,蹬掉鞋子往床上扑过去,“我来了,美人儿!” 赵沿雨一下子没明白,反应过来之后小脸一红:“神经病。” 她推开已经骑在自己身上的凌孝图,“我才不要在庙里面……” “那样才别有风味啊。”他挑眉,嘴上振振有辞。 “不行不行,太冷了。”她护住前胸,缩了缩脖子。 凌孝图有些不高兴,沉了沉脸,但还是听她的,滚到床的外侧:“那睡吧。” 赵沿雨凑到他脸颊边用力亲了一口,“孝图你最好啦,晚安。” 他给她掖好了被子,又抚了抚她的头发,握住她的手:“嗯,晚安。” 两人合上了眼睛。 叶雉房里。 危素来回踱着步子,一会儿把耳朵贴在墙上听隔壁的动静,一会儿又拿眼睛使劲儿看叶雉,故意重重地叹气。 叶雉靠在床头叼着牛肉干:“看不出你还是个偷窥狂啊。” “我这不是担心他俩出什么事儿吗,真是的。”危素凑上前去研究他的古刀,盯着盯着,都快成斗鸡眼了:“这玩意儿罩不住他俩吧?” 他笑:“自身难保了都,还想着其他人?” “那可是两条命啊。”危素叹了一口气,这次倒是发自内心的。 青莲要是真的打破了目前故作和平的假象,先不说姓叶的如何如何,她相信单凭自己,或许也能勉强对付上一阵子,但赵沿雨和她男朋友完全是两个什么也不懂的普通人啊,还不是妥妥的被青莲玩弄于鼓掌之间。 郭逸珣十有八.九是青莲弄死的,死了还不算,尸体都不能入土为安。 她真怕赵沿雨和凌孝图也是这个下场。 这种事情,要是她没碰上也就算了,爱咋咋地,谁死了都跟她无关,她不会自找麻烦。她的确跟老鬼说过别的什么她都不管,但现在事情就搁在自个儿眼前,要她见死不救,她还真做不出来。 老鬼现在如果能说话,估计要狠狠嘲笑她一顿了。 “姓叶的,”危素直起身子,面色变得严肃起来,“我已经把我知道的告诉你了,你也说说你知道些什么。” 叶雉迎着她的目光,指了指那边木桌:“成,你先给我端杯水来。” 他现在就是她大爷,危素只能按捺住给他一个白眼的冲动,问道:“你不是说,这里的水不能喝吗?” 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那是早上洗脸剩下的水,没问题的。” 她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你,你恶不恶心?” “情势所迫,只能将就一点。”他还很认真地给她说理,“饭能不吃,水不能不喝,咱们这待遇算高的了,你看那些遇上地震,被困在废墟里的,连自己的小便……” “打住打住!”危素做了个暂停的手势,妥协了,“我这就去给你倒。” 倒了水递给叶雉,她坐在床沿,“说正事儿吧。” “青莲是魅。”他难得开门见山了一次。 这话刚说完,桌上的烛火便连闪了几下,屋里忽明忽暗,叶雉有些不耐烦,伸手把床头的七玄古刀狠狠地又钉入了一寸,一切暂时恢复了正常。 “什么玩意儿?”她疑惑地问。 一直以来,有老鬼在旁边指点,危素所接的委托处理起来难度都不算很大。这次在四川巴朗山遇上的阵仗,她之前还真没见识过。 叶雉抓过她的右手,在手心里写了一个“魅”字,问:“就是这个。” “噢,知道了,你接着说。”她抽回自己的手。 “有句古话你听说过没有,‘山生魅,魅食人’。魅这种生物雌雄同体,见男则女,遇女则男,好迷惑住对方。我问你,你在门口的牌匾上看到的是什么?” “桃源庙啊。” “我看到的,是桃源庵。” 寺庙里住的是僧人,庵里住的,则是尼姑。 危素瞪大了眼睛,“那这不就是,妖中……人妖?” 叶雉被她逗乐了,“魅和妖是不同的,它的性质介于妖和鬼之间。非要说有什么特点的话,只有一个,”他竖起一根指头,“长得好看。” “这话倒不错。”危素脑子里浮现出青莲的模样,点头说道。 她垂下眼帘,一边思考一边说:“也就是说,虽然在我眼里青莲是个和尚,但你见到的青莲却是个尼姑。” 她一拍大腿,明白了——难怪今天看赵沿雨她男朋友样子不太对劲儿,她还以为青莲能瞬间改变他人性取向呢。 不过话说回来,青莲的确有种性别模糊、雌雄莫辨的美。 “对,青莲说的话也有两副,女人听见它自称的是‘小僧’,男人听见的则是‘贫尼’。”叶雉进一步解释道。 ——不对,有什么不对。 危素猛地抬起头,“等等,刚来这儿的时候,我在主殿上跟郭逸珣起了冲突,他说他要在这里陪青莲,你说了句什么来着?” 她眯了眯眼睛:“你说,‘可能就是现在很流行的那个’……现在流行什么?你可别告诉我流行倒追和尚啊。” 结合当时的情况,很明显叶雉那句话调侃的是男同性恋。 可如果按他刚才所说,他眼中的青莲应该是女的,又怎么会说出这样一句调侃的话来?除非他早就看出青莲的不对劲。 叶雉没想到危素记性这么好,也不打算隐瞒,便告诉她:“其实我看到的青莲是雌雄同体的,它每说一句话都有两条声线,吵得很。” “为什……”那个“么”字还没吐出来,危素就刹住了话头。 她本想问为什么她看不出来,但她即刻反应了过来:有什么好问的,无非是因为叶雉比她段数高,她道行不如人呗,更别提老鬼又被压制住了。 危素语气里带上了质问的意味:“既然你早早就识破了青莲的身份,为什么到了现在才告诉我?” “出来行路的,哪能什么话都说。”叶雉笑,凑到她面前,“你不也揣着很多秘密么,嗯?毁掉水源,金克木,究竟是哪路神仙给你托的梦?” 危素自知理亏,干脆道:“行,我不怪你,你别问我。” 反正走在这道上的,谁是能真正信任的?谁又没有个把见不得人的事儿? 你瞒我,我瞒你,都是家常便饭了。 叶雉开口:“对付青莲……” 灯嗤地灭了,突如其来的黑暗,使得叶雉和危素一瞬间完全不能视物,即使两人凑得比较近,也看不见彼此的脸。 危素身子一僵,感觉自己的心脏砰砰直跳,她伸手往前摸索着:“姓叶的?” 很快有人抓住了她的手指,“我在这。” 是叶雉的声音。 她还是僵着身体,想抽出自己的手指,声音有些发抖:“你说,魅会不会瞬间移形换影,或者变成其他人样貌之类的啊?” 她怕眼前的人不是叶雉而是青莲。 叶雉一手抓着她,一手去够她放在床角的手电筒,“……不会。” 他打开电筒开关,房间里重新有了光,虽然不是很亮,但有光总是能让人心里踏实一些。 危素望着叶雉的脸,莫名地心安了下来,“那好,我们继续说。” 隔壁房内。 平日里赵沿雨比较容易犯困,她沾上枕头没多久便睡得很沉很香,而凌孝图握着她的手,许久才艰难地进入了梦乡,睡得迷迷糊糊。 慢慢的,赵沿雨的呼吸急促起来,她空出来的那只手猛地抠住了床单。 她面色渐红,微微张开嘴,像是在迎合什么人的亲吻一样,唇齿间逸出低低的喘息声。 凌孝图显然睡得也不安稳,胸膛的起伏越来越剧烈,呼吸越来越粗重。 在梦里,他什么都看不真切,触感却是如此真实。 他知道在他身子底下的女人是青莲,没由来的,他就是知道。 过了片刻,两人的躯体都渐渐平静下来。 赵沿雨迷蒙地睁开了眼睛,眸子里水水润润的,她侧过头去看一旁交往了三年的男友,没想到凌孝图也醒了,正看着她,目光灼灼。 “孝图……”她叫了一句,声音娇软。 凌孝图“嗯”了一声算是应答,手钻进了她的衣摆,顺着腰线往上摸。 那只手很凉,赵沿雨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清醒了不少:“真的要做?” “做吧。”凌孝图已经把脸埋在了她的颈窝里,用力嗅着,像是在撒娇。 “……我们没带套子啊。”她小声地提醒道。 他的手顿住了,抬起头看她的脸,目光却有些虚无缥缈,“那算了。” “我用手……?”赵沿雨问。 “不用。”凌孝图摇头,莫名有些兴趣缺缺,尽管他的躁动并没有被平复。 他把手从她的衣服里退出来,替她整了整下摆,安抚似的摸摸她的脸:“睡吧。” 赵沿雨点点头,转了个身,闭上眼睛。 第9节 凌孝图睡意全无,直愣愣地盯着顶棚看,心里的欲望还在翻腾叫嚣。 他低低地开口:“我去找下卫生间。” 她背着身子,没什么反应,大概是已经重新睡回去了。 他掀开被子,坐了起来,穿上鞋往门外走去。 进房间之前,郭逸珣就告诉过他们厕所在哪儿,但凌孝图推开门后,看着对面青莲厢房门口的灯笼,一阵微风掠过,那朵橘黄色的光团轻轻晃动起来。 他突然觉那像是什么东西在冲自己招手。 鬼使神差般的,他走过去,轻轻叩响了青莲的门。 作者有话要说:  写春梦使我脸红…… 而且初审神奇地没通过,我又跑来删改了一次qaq ☆、桃魅(09) “对付青莲……怎么样?”危素问。 “就照着你跟我讲的那样做。”其实在危素没告诉他之前,叶雉也是这么估摸的,危素那么一说,他就更加有把握了。 “金克木我懂,青莲是‘木’,‘金’上哪儿找去?” 他听了危素这话,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床头的七玄古刀,“就它。” “就它?”危素半信半疑,“这玩意儿,够分量吗?” 这把短刀长三寸有余,两头开刃,刀柄暗簇簇的,看着挺古旧,好像还刻了些东西。 危素拿过手电往上面一照,仔细分辨了一下,原来是上古瑞兽,东青龙,南朱雀,西白虎,北玄武。 至于剩下的三样图式,已经模糊得辨认不出是什么了。 “勉强能一试。”叶雉说,“春秋末年的越人欧冶子,给勾践铸了五柄宝剑,湛卢、巨阙、胜邪、鱼肠、纯钧;还给楚昭王铸了三柄名剑,龙渊、泰阿、工布。世人都说他一生只铸剑,其实他还打过一把刀。” 他点了点七玄古刀的刀柄,“就在这儿了。” 他说得一套一套的,危素听得一愣一愣的,半晌笑了笑,“你来头还真不小。” “我就当你这话是赞美吧。”叶雉听出她的试探,但没有正面回答。 “光靠这个,还不足够吧?”好奇心害死猫是常有的事儿,危素也不追问下去,回到了正题。 老鬼能说话的时候一开口就叫她毁掉井水,可见这一步之关键。她明白,那是要摧毁青莲的凭依。 可话又说回来了,丫真是吃的灯草灰放的轻巧屁,毁井还好说,推掉填平就是了,可怎么样才能把水源毁掉呢? 即便把那口井推倒填平了,青莲命脉的根须还是深深地扎在地底下,能从同样深埋地下的水源处汲取所需的养分。 思及此,危素终于发现了不对劲——如果水源深埋地下,青莲又何必多此一举,筑个井出来惹人注目呢。 于是,她猛抬头,问:“那口井,也不简单吧?” “嗯,如果我没猜错,这一井一树,是共生关系。”叶雉道,“树是活的,井底下可能有个东西,也是活的。既然是活的,就得透气。” 这么说来,井是开来给地下的水源通风透气的? 危素心里突然直发毛:井底下……究竟有什么东西? 她开始天马行空地发挥想象,“这庙里就俩人,对应着一树一井,青莲既然是树,那口井,会不会跟郭逸珣有关系?” “不,郭逸珣就是具行尸走肉。”他解释道,“你还记得之前说的‘山生魅,魅食人’么?确切地说起来,不是食人,是食人精魄。” 最后两个字他咬得很重,发音清晰。 “你找的郭逸珣,魂魄早就被吞了。” 危素闻言心中一颤。她和老鬼以为用唤魂术找不到魂魄,说明郭逸珣不是没死就是魂飞魄散,却忽略了一个可能性:他们要找的人,魂魄已经被吞噬——另一种意义上的魂飞魄散。 让铜镜镜面起波动的,还有吹响古铜铃的,应该都是郭逸珣没被吞走的魂丝。毕竟,打个不好听的比方:谁保证自己吃饭能一粒米一滴菜汁都不剩下。 “至于尸体,是青莲在操纵着——木偶戏,知道吧。”说到这,叶雉似乎起了些怒意,冷哼一声,“要不我说这些妖孽个顶个儿的都是心理变态。” “为什么青莲要这么做?”操纵尸体,也是要消耗精力的吧。 “估计是想让‘迷路’上门的游客放心留下。如果这里自始至终只有它一个,会显得非常可疑,多一个人,反而能减少戒备。” 危素不置可否,他这话虽然符合人的心理,却和事实有悖。 她记得很清楚,初入桃源庙那天晚上,郭逸珣不是自己走出来的,而是坐在角落里被她发现的。如果是出于减少游客戒心的目的,这实在不太合理。 于是她向叶雉提出自己的质疑。 他想了想,推测道:“我看郭逸珣手上的尸斑是雾状的,应该死了还没几天,也许青莲当时恰好没来得及处理。” “郭逸珣明明失踪了一个多星期,你说他才死了没几天?”危素不可置信。 叶雉笑得颇有深意:“这你就得去问青莲了。” “……”危素语塞。 她扶额,事情乱七八糟的,她目前没有更多精力去深究什么了,郭逸珣为什么比预想中多活了几天并不是重点,重点是她要怎么保命。 她坐直了身子:“怎么毁掉水源?” “说难也不难,我们人类还挺擅长干这事儿的。”他卖关子逗她。 “什么?” “污染。” 危素还想问下去,叶雉突然冲她做了个“嘘”的嘴型,拧着眉头道:“隔壁有些不对劲。” 危素方才全身心沉浸在谈话之中,就差没把凌孝图和赵沿雨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没想到,叶雉倒存了心,还惦记着,分了一只耳朵去听隔壁的动静,她顿时有些惭愧。 几乎是在叶雉那句“隔壁有些不对劲”出口的同时,赵沿雨迷迷瞪瞪地睁开了双眼。 她伸手,摸到自己身旁空荡荡的一片冰凉,腾地一下坐了起来。 心底里渐渐漫上一股不详的感觉,她颤着声:“孝图?” 当然没有人接她的话。 她翻身下床,没了厚厚的被子当屏障,夜间高原的寒冷直往她衣服缝里钻,冻得她直哆嗦,才把登山靴穿好,嘴都已经微微发紫了。 她跺着脚,把椅背上挂的羊毛围巾捞了过来,一圈圈地围在脖子上,把鼻子和嘴巴都埋了进去,试图汲取多一点暖意。 赵沿雨刚推开房门,便遇上了过来查看的危素和叶雉。 她遭了这一趟狠冻,这时才发现,面前的两人就跟感受不到冷似的,衣服不算厚,面色也健康自然。 虽然疑惑,她也没心思问原因,她抓住危素的衣袖,就像抓住了救星一样,她看着两人,“我男朋友……凌孝图,他不见了!” 叶雉和危素对视了一眼。 危素开口问:“什么时候不见的?” “我、我不知道啊……之前我听到他说要去上厕所,但那时候我想睡了,就没有回答他,没想到,没想到,我一觉睡醒了,他还没有回来。”赵沿雨慌慌张张,甚至已经带上了一丝哭腔,“他是不是出事了?” “你先冷静一下。”危素拍拍她的肩膀,安慰似的说,“别自己吓自己。” 说实话,她直觉凌孝图不会遇上什么好事儿。 赵沿雨声音弱弱的,颤抖着:“我想去前面找他……” 在她们说话间,叶雉已经走到了对面青莲厢房的门口,没有丝毫犹豫,伸手哐哐地敲门,动静很大,声音在这寂静的深夜里显得异常刺耳。 过了一会儿,还是没人应门。 危素走上前几步,不近不远地对叶雉说:“要不直接踹门吧。” 也不知道是他反应快还是跟她恰好想到一块儿去了,她的“吧”字还没说出口,叶雉已经横出一脚,砰地一声踹开了青莲的房门,大步流星地踏了进去。 里面空无一人,床上的被褥也是整整齐齐的,没有人躺过的痕迹。 叶雉环顾四周,更进一步地仔细观察了起来。危素见他半天没出来,觉得有些奇怪,嘱咐赵沿雨站在原地不要乱跑,便也走进了青莲的厢房。 “有什么问题吗?”她问。 整个房间干净简朴,甚至可以说是简陋,他敲打过一些看上去稍微可疑的地方,也没引动什么暗门或暗道,他摇摇头,“暂时没有发现。” 危素扫视了一圈,“那我们还是先去找凌孝图吧。” 两人走出门,一看,赵沿雨她人早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 赵沿雨眼里泪花直打转,她带着哭腔,压低了声音喊凌孝图的名字,在庙里四处打着转找他。 明明地砖是铺得平平坦坦的,她用自己那双发软的腿走在上面,竟时不时要向前打个趔趄,险险地扶着墙才能稳住身子。 在寺庙里好端端的,能发生什么事呢?她猜不到,可心里就是有种说不出的慌,就好像这颗怦怦狂跳的心脏比她的眼睛更先一步看见了不好的事情。 女孩子的心思是很敏感的,处在恋爱期间的尤为如此。凌孝图面对青莲时的异样,她感受得清清楚楚,看得明明白白。 但她不怪他,因为她自己也是一样……那张脸任谁见了都会这样的,毕竟美好的东西谁不喜爱,谁不想多看两眼?她没必要,也没资格责备他。 她就告诉自己,走了就好了,再好看的脸也不能当饭吃,何况对方是个吃斋念佛的和尚? 说到底不就是个匆匆过客么,离开这里以后,生活自然会回到正轨上,再过几年,能记得的也就是曾经遇上过一个长得很美的和尚罢了。 她都已经说服孝图留在广东找工作了,来巴朗山的前几天,他还有意无意地提起了买房的事情…… 是啊,毫无疑问,她和他是要结婚生子白头偕老的。 毕竟他和她只是两个普通人罢了。 普通人的日子,能起什么大波大澜? 老天不会那么残忍,一定不会的。 所以,她真不是怕孝图动歪心眼,她所害怕的,是更超乎想象的……意外。 小跑到主殿上的时候,赵沿雨终于站稳了。 朝着满堂的黑暗,她嗓音略哑地唤了一句:“孝图,你在这儿吗?” 满堂烛火轰然点亮,突如其来的光刺得她眼睛都睁不开。 她半眯着酸涩的眼睛,向前走去,慢慢的,轻轻的。 第10节 这时候心脏不知道为什么反而放缓了跳动,咚,咚,咚,她一步一步,踩着自己心跳的鼓点,突然有种不真实感。 殿中央的木雕大佛安然静坐,造像姿势是“大庄严说法圣像”,即结跏趺坐,左手横置左膝上,右手向上屈指做环形。 之前在云南旅行的时候见过同样姿势的金身大佛,当时凌孝图还特地查了资料告诉她,这个手势就是有名的“说法印”。 火光在佛像的脸部一跳一跳地跃动着,白天里宝相庄严的大日如来,此刻看上去竟有几分狰狞,那一抹慈悲怜悯的微笑,似乎也变作了充满恶意的讥讽。 终于,她找到了凌孝图……的一部分。 他的头颅。 双眼圆睁,死未瞑目。 就插在佛像右手竖起的指头上。 作者有话要说:  立场不坚定的小凌同志今天终于领了盒饭…… ps.走过路过的朋友们请留下你们的评论~ 有评论我就很满足了,有收藏那我简直要炸成烟花~ ☆、桃魅(10) “青莲估计是懒得再陪我们玩了。”叶雉神色有些凝重。 “先前我把刀钉在它的太渊穴,时间长了,它伤了元气,急着食人精魄来缓解,那男的八成已经遭了毒手,”他顿了顿,“那个姓赵的女孩儿,现在不知在哪里,多半也难逃一劫。” 危素有些急了:“那我也得去找找看!” 她也很想跟在叶雉旁边,但不知道自己是惦记着赵沿雨的一饭之恩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总之她做不到无动于衷地面对着一条生命的逝去。 说完了,她也不等叶雉回话,转身就往主殿的方向跑去。 “等等!”他在后面喊了她一声。 “你甭拦我……”她转身,话还没说完便看见一枚莹白色的小物件在半空中向自己抛了过来,她下意识地接在手里,定睛一看—— 是个和田玉的螺纹平安扣,跟一片同样材质的玉叶子绑在一块儿,正面有个繁体的“叶”字,反面则刻了个繁复的图案。 也不知道这玩意儿有什么用。 “我去取刀,待会儿在那片空地上见。”他的声音传了过来。 危素顿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抬眼一看,叶雉已经背过身去了,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见他冲自己挥了挥手:“活着过来啊。” “傻逼,耍什么帅。”危素咕哝了一声。 她唇畔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笑意——要是她死了,尸体被青莲操纵了,肯定能和郭逸珣一起打得他满地找牙。 ———————————— 凌孝图死了,死相惨不忍睹。 这么大的刺激就摆在眼前,赵沿雨连叫都叫不出声,嘴里只是嗬嗬地喘气,连连倒退了几步,脚步虚浮,像是踩在棉花团上,最后狠狠地跌在了地上。 她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自己还没有晕过去呢? 刹那间堕入了一个无边无际的噩梦,晕过去了,这噩梦也就会醒来了吧。 殿上的黄布幔帐无风自动,一会儿在地板上拂动,一会儿卷起在半空中,像张牙舞爪的鬼魅,使得烛火忽明忽暗地闪动着。 赵沿雨浑身僵硬,像是被定了身一样,眼睛没有办法从佛像的右手上挪开。她的瞳孔缩小再缩小,还是倒映着凌孝图死灰的脸。 她清晰地听见自己脑子里的弦因为承受不了压力,一根一根地绷断开来。 一直含在眼眶里打转的泪花,终于从圆睁的眼睛里坠落下来了。 泪眼模糊之间,青莲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她面前,微笑着,向她伸出手: “赵施主,发生何事了,可有大碍?” 赵沿雨颤巍巍地抬起手,指向他身后的木雕大佛,嘴唇上下碰了好几下,才勉强磕磕巴巴地吐出几个字:“你,你,后面……” 青莲侧过脸看了看,从额头到鼻尖再到下颔,划出了一道完美的轮廓弧线。 他神色泰然自若,好像那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声音清清朗朗的,说出来的话却寒凉如屋外的雪:“人固有一死,还请施主节哀。” 赵沿雨蓦地瞪大了眼睛,那是她有生以来听过最恐怖的一句话。 她不知道从哪里来了气力,手脚并用,狼狈地撑动身体往背后退去,一边退一边叫出声来:“你!你,不是人——” 她并非在骂他,这句话已经不是平常时拿来泄愤的那种意义了,而是她突然发觉……青莲可能,真的不是人。 不是和自己一样的,人。 青莲从容不迫地朝赵沿雨走去,弯下腰,把脸凑在她面前,伸出玉雕般的一双手,动作轻柔地捧起了她的脸,就像在对待自己的情人一样。 他睫羽微动,眼瞳里光华流转,桃花瓣一样的双唇贴上了她的鼻尖。 她盯着他的双眼,鼻腔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源源不断地流出,但她整个人却如同泥雕木塑,竟然没有一丝力量去反抗。 可没过多久,青莲突然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似的,急急忙忙地将手一甩,袍角生风,赵沿雨一下子被他挥了开来,瘫软无力的身子在地上滑行了好几米,直到撞上了背后的桌椅才停了下来。 那些桌椅跟在地上生了根似的,纹丝不动,赵沿雨却昏死了过去。 青莲锁着眉头,飞快地转身离去。 赵沿雨这送到嘴里的食物,他不打算要了,现今有更要紧的事情。 这座桃源庙,或说桃源庵,与他的命脉紧紧相连,其中有半点动静,他都能一毫不差地感受到。 前天深夜里到来的那一男一女,他早知他们并非善类,只是仗着这儿是自己的地盘,又加上近日来实在无聊,才跟他们搞些猫逗老鼠的把戏。 可就在刚才,他感应到那女人正往主殿这边赶来,这也许不算什么大事,可那男的……他回房去取墙壁上的那把刀了。 那把刀钉在墙上,只能伤他分毫,倘若是钉在他的本体上……想到这,青莲不免有些慌了,脚下运力,迅疾地往后.庭赶去。 ———————————— 主殿里边是一团团的黑暗,却又仿佛有生命一般涌动着。 危素暗暗后悔走得匆忙,没把手电筒带上,手还是习惯性地往裤兜里一摸,结果竟然摸出了从旅馆前台买的那盒红头火柴,她吁了一口气。 她擦亮一根火柴,就着那微弱的光,一边警惕地打量着四周,一边低唤赵沿雨的名字,可她发现这儿好像只有她一个人。 没道理呀,她记得当时赵沿雨说过,想去“前面”找凌孝图。 更何况,她能隐隐感觉到,这里除了她,还有别的……生物。 殿上安静得有些可怕,她想起第一天夜里,她和叶雉明明在同一间房里却找不到彼此的事情,怀疑是青莲故技重施。 火柴快要燃尽了,她顺手拿起桌上一座烛台,点燃了上面的白蜡烛。 寺庙里其实一般点红蜡烛,烛身上还会有金色的阳文字,但既然是在这个死人都行走自如甚至还能剃度出家的桃源庙里,她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危素脚下飞快地走着,又点亮了几个蜡烛,殿内便慢慢地亮了起来。 本来她还打算叫几声赵沿雨的名字,可当转身看到那尊木雕大佛时,那个“赵”字便生生地哽在了喉咙里,出不来,也下不去。 ——凌孝图的人头。 被水淹死全身肿胀的,被车撞成两截的,上吊自杀舌头垂到前胸的,喉咙里插着一把水果刀的……自从老鬼第一次跟她说话之后,什么样的死状她没见识过,饶是如此,这时候看了眼前的一切,她心里还是止不住的发毛。 大慈大悲普度众生的大日如来,右手手指上插着个人头,那血都还在一滴一滴地往下掉,落在圣洁的莲花宝座上。 她真是没见过比这更暗黑更恶心更讽刺的画面了。 “……变态。”下意识地骂出这两个字,危素才想起叶雉也曾经这样评价所谓的妖孽。 的确是够变态够扭曲,把人的魂魄吞下肚子里去了,还不肯留人一条全尸,它们都把活生生的人当作什么了,用来取乐的玩具么。 危素回过神来,刚想动,地板便震动了起来。 她一把扶在檀木供案上,这次,她不会再以为是地震了。向地上看去,她甚至能用肉眼看到一横排的地砖向上拱起又很快回归平坦,像是有什么东西用它庞大的尾巴从地面下扫了过去。 波动只发生了一次,危素心道叶雉大概是拔刀了,导致青莲再一次受创,才会产生了现在这种异动。 但水源还没有被毁掉,也许青莲很快就能愈合……现在情况危急起来了,指不定会有什么变数,她告诉自己,最好马上去找叶雉。 可是,当危素直起身子的时候,她听见自己手腕上的古铜铃轻轻响了几下,然后赵沿雨就突然出现在了眼前—— 她在地上蜷缩成一团,抱着自己的膝盖,长长的卷发散开来,整个身体弓得就像一只虾,不停地抽搐着,显然还活着,但是双目无神,嘴里喃喃着,一会儿叫“不是人、不是人”,一会儿又喊凌孝图的名字。 危素登时心里一酸,忙上前拍她的脸,试图让她清醒过来:“赵沿雨!” 赵沿雨慢慢地反应了过来,她扼住了危素的手,可眼神还是痴痴呆呆的,嘴唇开合了好几下发出声音:“不是人……鬼,是鬼啊……”半晌,滚下一颗眼泪来,“孝图死了……死了……” 危素心里闪过了一个念头:靠,赵沿雨不会被活活吓疯了吧? 毕竟是在安定环境下成长起来,经历这样的事情,对她而言的确太过残忍。 想当年,危素自己见到自己妈妈的魂魄一身是血体无完肤地站在面前,吓得灵魂都打身体里飙出来了。这事儿,老鬼后来还埋汰了她好一段时间。 她急着去叶雉那边,然而看眼下的情况,带上赵沿雨是不可能的了,再拖拖拉拉他们仨都要死在这儿,哦,不对……准确来说,是她和赵沿雨都会死,叶雉那样的,死不死还是个未知数呢。 危素半拉半抱地把赵沿雨从地上搀了起来,牙一咬,把腕上的红绳古铜铃褪了下来,紧紧地系在她手上,交待她:“往门外跑,跑远一点!” 赵沿雨茫茫然地看了她一眼:“跑……跑去哪里……” 她也说不上来,只好告诉她:“至少要跑到大门外面。” 回想起自己之前短短一段路却像跑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又赶紧给她补充了一句:“不管你有多累,一定要跑出大门,知道吗?” 赵沿雨的眼泪又开始簌簌地往下掉:“我……我不知道啊……” 危素顿时深切地理解了“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但对方只是个普通姑娘,而且还是个受刺激受大发了的,她不可能拿要求自己的标准去苛求她,只好耐着性子继续:“念六字真言,六字真言知道吗?” “什么啊……”赵沿雨哭得更厉害了,她似乎是极其痛苦,一把挥开了危素的手,抱着自己的头,突然就爆发了,喊得歇斯底里:“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危素用力拉下她的手,狠狠掐住她的肩膀,逼视着她:“跟我念,嗡嘛呢呗咪吽。”就像教三岁小孩说话一样,“嗡嘛呢呗咪吽,念,念啊!” 赵沿雨被她狠叨叨的眼神给吓住了,嘴里无意识地跟着念道:“嗡嘛呢呗咪吽……嗡嘛呢呗咪吽……” “对!就是这样,不要停,一直念,一直往前跑,”她顿了顿,“……如果你想,试着活下去的话。” 她用了“试着”这两个字,是因为她自己对最终的结果也没有把握。 危素伸出左手,越过赵沿雨的肩膀,指向了那一扇似远非远、似近非近的庙门,右手轻轻地搡了她一把,声音很坚定: “跑!” 作者有话要说:  祝福小赵,小赵加油。 第11节 ☆、桃魅(11) 看着赵沿雨渐行渐远的背影,危素莫名想起在旅馆的火盆子旁边,她挽着凌孝图的手臂,笑嘻嘻地说自己和男朋友还是在读大三的学生。 大三,危素算了算,竟然和自己年纪相仿,她不由得生出了些唏嘘。 往空地赶去的路上,危素越想越发觉得青莲变态,气不打一处来,脚下步子迈得更快了,她觉得现在刘翔都不一定跑得过自己。 离空地不远了,前边有个拐角,她右眼皮跳了跳,一个黑魆魆的人影突然蹦了出来,狠狠地向她扑过去—— 危素忙侧过身,堪堪闪避,定睛一看,竟然是郭逸珣! 如果说之前他的动作神情还有几分像活人,现在就只是彻彻底底的提线木偶了,姿态僵硬,面无表情,眼神空洞洞的,看着让人瘆得慌。 但仔细一想,也没什么好吃惊的,甚至完全可以说是意料中事了。 青莲自然是要去对付叶雉的,只是难为它还惦记着派个小喽啰来牵制自己,如果抛开敌对立场,她应该夸赞青莲一句心思缜密。 没等危素缓多久,郭逸珣又蹿了过来。 危素这下子是看清楚了,丫手里居然还提着把亮锃锃的菜刀! ——这他妈也太看不起人了! 不要求是个什么仙器神兵,怎么的也不能是把菜刀啊! 危素身子一矮,躲过了郭逸珣拙劣的攻击,然后斜着肘部,猛地向上一击,正中他的下巴。 俗话说“铜头铁臂瓷下巴”,果然他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了几步。 要是一个大活人吃了这一下子打,肯定半天缓不过劲来,但郭逸珣已经是具尸体了,神经传递不了痛感,他站稳以后,立刻又扑了过来。 “妈的,”危素一脚板踹在他肚子上:“老娘没空陪你演生化危机!” 也不知道作为操控者的青莲有什么恶趣味,郭逸珣突然发出了桀桀怪笑,笑得危素毛骨悚然。 她忍不住攥起拳头朝他脸上挥了过去,没想到这一拳挥空了,她纯粹就是打了个空气,身体没平衡好,差点摔在地上。 郭逸珣身形一晃,居然在一瞬间站在了她身后,手里还紧紧地握着菜刀,好像那东西就长在他手上一样。 他举起了刀—— 她几乎能听到自己胸腔里心脏有力的搏动声。 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急智,危素干脆双手一撑,向前仆倒在地,顾不上掌心和膝盖的疼痛,往郭逸珣脚上就是一个扫腿,于是他一头往旁边的厢房里栽去,哐当一声,连人带木门地倒在了地上,半天没起来。 危素私以为这是她行路生涯里最完美最精彩的一个武打动作,心里才冒了几个喜悦的泡泡,还没来得及为自己喝个彩,两只脚踝便被什么东西圈住了。 她借着月光一看,是黑棕色的树枝,另一头一直延伸到空地上。 暗叫一声不妙,危素还来不及多做什么,便被一路向树枝的源头拖了过去。 右侧脸颊贴在粗糙的地面上摩擦了一阵,疼得危素龇牙咧嘴,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赶紧曲起手臂把头护住,希望别磨烂了自己的脸。 “啊——!”危素被拖过小拱门那并不算低的门槛时,疼得发出了一声惨叫,手也没办法勉强护住头部了,整个人非常被动。 就在那一刻,她对青莲的愤怒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奇了怪了,明明在高原上煮水是达不到沸点的,她怎么就听见自己血管里的血液仿佛沸腾了一般,都在咕噜咕噜地响呢。 紧接着,是寒冷入骨的雪地。 危素已经身心俱疲,颇有些生无可恋的意味。 她半眯着眼睛,眼前有什么一块块的东西飞快地掠了过去,甚至有些还被她滑动的身体撞开来了。 她被拖行的速度极其快,眼花缭乱地看不清楚,但那浓重的血腥气和雪的凉意混合在一起,不可忽视地钻进了她的鼻腔里。 她忽然就反应过来了那是什么,不由得浑身一僵。 危素心里顿时升起了不祥的预感:叶雉不至于那么不济事吧…… 当这种惨无人道的拖行最终停止的时候,危素甩了甩脸上沾的雪花,晕乎乎地看了一下四周,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做“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她的左眼已经失明了,视野非常受限。 更倒霉的是,树枝牢牢缠着她的上半身,她的下半身则离地至少两尺,垂下来晃荡着,没个着力点,十分难受。 她就以这幅姿态被桎梏在了青莲的命脉上,脚边就是那口井,井口黑魆魆地回望着她。 她暗想,她和树之间的距离约等于零,难怪老鬼彻底宕机了。 危素不抱希望地挣了挣,树枝勒得愈发用力。 垂下头,往雪地上看去,方才那些飞快掠过眼前的东西,果然是……尸块。 那些尸块分布范围很广,七零八落地掉在地上,有的在褴褛的衣服下掩盖着,有的直接就是血肉模糊地冲击着她的眼球,她还看见了一块似乎是腹部的,肚皮裹不住肠子了,肠子直往外流,软软地摊在地上…… 她看得有点作呕,赶紧抬起眼来—— 不远处,叶雉正提着古刀,和青莲对峙着。 青莲脸上有淡淡的笑,神情仿佛是成竹在胸一般悠游自得。 它手臂上被划了一道口子,深可见骨,但那狰狞的伤口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痊愈着,到最后,竟然连被划开的衲衣都恢复了原状。 显然这一人一魅刚才已经动过手了,叶雉脸上也挂了彩,左颊上一道血痕。 他朝她看过来,表情略微有点复杂,她很难用只言片语去描述。 两个人大眼瞪大眼,相顾无言。 危素率先打破了这令人尴尬的沉默。 她顶着半张被磨得红酡酡的脸,扬起一个苍白的笑容:“嗨,我来了。” 叶雉收起了脸上那一言难尽的表情,挑了挑眉:“触手系啊,口味还挺重。” 危素刚开始没反应过来,知道是哪三个字之后气得直咬牙,恨不能把脚上的鞋子蹬下来甩到他脸上,却突然浑身一震,如遭雷殛—— 既然目前叶雉还是全须全尾的,那地上的尸块是……?! 她脑海里浮现出了赵沿雨踉跄着离开的背影,一阵眩晕又涌上头来,浑身的气血都往脸上冲,声音却在打飘:“赵沿雨……死了……?” “不是她,”叶雉转头,紧盯着青莲,“是她男朋友。” 青莲的下一步动作并不是他预想中的攻击,它只是往身后轻轻甩了甩衣袖,危素的身子便转向了他们的方向,正对着叶雉。 “我佛慈悲,小僧愿意给施主一次机会。”青莲嘴角弯出一个诡异的笑,“倘若我说,危施主左胸口背后正是桃木的死穴,你待如何?” 危素蓦地僵住了,显然,青莲想看他们自相残杀的戏码。 叶雉听了这话,看上去还真的认真考虑了几秒,远远地拿七玄古刀往她左胸口比划了一下:“你要不要牺牲一下小我,为民除害……” 开什么玩笑,危素瞪大眼睛,斩钉截铁地拒绝道:“不要!” 随后语气微微软下来,劝道,“你想嘛,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他一定是骗你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他说着,径直向她走了过去。 她心里咯噔一声,毕竟认识了不过数日,知人知面不知心,她觉得他骨子里是个仗义的人,然而事实果真是这样吗? 你永远也没有办法知道一个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你以为的知晓,只是你自以为是的理解,充其量那只是你想象中他的想法。 当然,要危素心甘情愿受死是绝无可能的。 她继续劝他:“明知道无济于事,你还是要下手葬送这样一个年轻的生命吗?”她试图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拿腔拿调,声音里充满了央视名嘴般的造作和煽情。 叶雉嘴上不说话,脚下步子也没停,只是目光胶她身上。 危素那厢还在挣扎: “我跟你说,我不是没骨气,但我不能死!真不能死……” “讲真的,你的智商是不是掉线了,你别过来!” “靠,都说到这份上了,你怎么还往这边走啊。” 最后给她逼急了,口不择言:“姓叶的,怎么说我们也同床共枕过,一夜夫妻百日恩,做人不能太无情你知道吗?” 听了这话,叶雉竟然笑出声来,半点没顾及到现在紧张的氛围。 他气定神闲地越过了青莲。 青莲住在高山之巅,居于雪地桃林,估计平时为了装样子也没少诵经礼佛,它一身衲衣负手而立,叶雉和它错身而过的时候带起了一阵细细的风,牵动了它的衣袂,乍一看还真有几分仙风道骨。 而叶雉,则在这阵风里嗅到了一丝血气和杀意。 眼见着两人之间的距离越缩越短,危素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比起自己来,明显叶雉现在处在更危险的状况里,把后背留给敌人是大忌,他竟敢就那样背对着青莲,空门大开,青莲随时可以出手…… 到底他在想什么…… 叶雉对着危素抬起了手中的古刀,嘴角勾了勾。 她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下一秒,刀脱手而出—— 危素对自己没被吓到闭上眼睛感到略微惊讶,她眼睁睁地看着刀锋劈开空气,以一副锐不可当的姿势朝着自己飞了过来。 那刀身薄如蝉翼,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几乎是一条闪着寒光的银线,刀刃明亮中带了一点幽蓝的锋芒,有些晃眼。 她却吁了一口气,看刀的飞行轨道,并不是冲着她的左胸口来的。 莫非,叶雉来这一出是另有考量? 显然青莲也发现了这一点,它急急地把手一扬,它的命脉之木上一根桃枝便从危素身侧穿出来,凌厉地迎了上去,眼看着要击落七玄古刀! 危素顿时就明白叶雉要干什么了。 她咬紧牙关,把全身的气力击中在没有受缚的下半身,腰一扭,提起右腿就是一个横踢,硬是把桃枝给踢偏了。 ——刀不偏不倚地钉在了她脑袋上方。 很近,她甚至听到了刀柄微微颤动发出的嗡嗡声。 作者有话要说:  素啊,言多必失,言多必失啊。 ☆、桃魅(12) 第12节 古刀一钉入,青莲便嘶地倒抽一口凉气,抬手捂住了颈侧。 这一击对应的是它的人迎穴,人迎穴被点中会使人气滞血淤、头晕脑胀,尽管青莲不是人,这一刀插入也够它受的了。 制住危素的树枝像是无力为继了一般,软趴趴地松了开来,她上半身的束缚被解除了,直直地从树干上坠落下来。 她刚才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用下半身去反抗地心引力,此刻下盘不稳,落地的时候脚一软,狼狈地趴在了雪地上,缓了缓气,才双手一撑,站了起来。 还好这地方气候寒冷,平时雨量也不大,树根深扎在地面之下,如果是在雨水丰沛的东南地区,树根有一大部分都虬结着裸.露在地面上,非得硌死她不可。 她抬眼看去,青莲的身子摇晃了几下,半晌才站稳,它仍单手捂着颈侧,另一只手则向叶雉袭去,十指如钩,指尖泛着暗青色的幽光。 叶雉单手拄地,向后翻了个跟头,躲过了它的攻击,没想到,它却在一瞬间就到了眼前,在他还来不及做出反应的时候,恶狠狠地掐住了他的脖子。 那原本纤细白皙的手此时青筋暴起,皮肤变得粗糙的树皮一样,五根手指仿佛被什么东西拉长了,竟然可以将叶雉的脖颈整个环起来,狠狠扼住! 之前青莲摸不清叶雉的底细,也看不出他的底牌,对他很是有几分忌惮,此时既然他刀已脱手,它刚好趁机制住了对方。 危素在旁边看着急得快跳脚了,目光冷不丁滑过了树干上插着的古刀,立刻伸出手去,想要拔刀。 叶雉被掐得整张脸都涨红了,正掰着青莲的手腕,瞥见了她的举动,硬是从牙齿缝里迸出了几个字:“不……准……拔……” “拔。”青莲冷笑一声,看向危素,“不然我拧了他的脖子。” 终于,它懒得再自称什么“小僧”,又叫别人“施主”,摆出一副佛门中人的伪善脸孔了。这说明什么?说明他没心情再玩了。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危素不想再激怒他,面上摆出一副狗腿的笑容,“我拔,我拔就是了。”说着,她已经踮起了脚尖,伸手触上了刀柄。 她不动声色地睨了一眼地下的尸块,有一坨东西像是肾脏,表层的黏膜反射着月光,看上去滑腻腻怪恶心的,离她很近,可以说几乎就在她脚边。 ——“怎么毁掉水源?” ——“污染。” 她脑子里闪过一丝灵光。 赌不赌?她问自己。 赌。 横竖是个死,现在有一线生机,当然要赌。 猛地将手一收,危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弯腰打了一个滚,强忍着反胃的感觉,抓起地上的肾脏,顺着滚动的趋势到了井边,没有丝毫犹豫,投了进去! 身后传来青莲的暴喝:“你——” 她趴在井沿,整个左眼,包括左眼下的咒纹,都在隐隐作痛。 明明眼前的井口只是一片漆黑,她却仿佛能看见那东西在坠落,不停坠落,最后咕咚一声沉没入水中,血液瞬间便扩散了开来,一圈,又一圈。 青莲刹那间如遭雷击,手上的力道不由得松了几分。 它脸上原本就没有多少血色,这时候也都褪了个干净,整张脸死白得像僵尸,从叶雉的角度看去,几乎能和它身后的雪地颜色融为一体,脸部边缘都模糊了,眼白却涌上了无数血丝,十分骇人。 叶雉暂时得以喘息,他趁机抬起腿一脚踢在青莲胸口上,与此同时,双手也扼上对方的手腕,猛地一错,硬生生将它腕关节拗了个脱臼。 青莲的手软软地垂了下来,它面如死灰地退后了几步,叶雉顺利落在地上,一边压制着胸腔里溢出来的剧烈咳喘,一边紧盯着青莲,朝危素的方向退去。 危素将一切收入眼底,不由得暗喜:有用!她竟然赌对了。 刚才她被捆在树上的时候,发现凌孝图的尸块并不是随机散落在地上的。 除了她的身体在雪地上滑过的地方,其余尸块就像是在炸开的瞬间被什么东西挡了一下反弹出去了似的,向外虽然是七零八落的,内部的边缘却形成了一道颇为明显的圆弧。 顺着这道圆弧朝里面看去,只有一样东西在受保护的范围之内——那口井。 为什么血肉会被弹开? 她想,多半是因为这些脏污之物对那口井不利。 危素顾不上恶心自己满手的血污,又从地上捡起几个尸块,往井里投去。 每次投她都用力抡圆了手臂,恨不能使上全部力气,让尸块早一点接触到井底的水源。 此时的青莲再也站不住了,他向后倒去,激起了一大片雪尘。 青衣白雪,那画面竟然有几分唯美的感觉,只是它倒在地上后开始不停地抽搐,眼耳口鼻里缓缓流出浓稠的青色汁液,顿时什么美感都烟消云散了。 危素抬头去看它的命脉之木,不过是短短几分钟的时间,那棵桃树像是遭了虫灾一样,整棵树都泛着死气,那满树灼灼的桃花失去了所有光华,没有风,枝桠却轻微抖动着,花瓣簌簌地落了下来。 叶雉走过来,对着危素扯了扯嘴角:“行,还挺聪明啊。” 估计是刚才被青莲掐得够呛,他嗓音嘶哑得可怕。 他把七玄古刀拔了下来,在左手掌心划开了一道细细的口子,血立刻渗了出来,然后他把手心按在树干上,时不时移动一下。 危素拂开落在脑袋上的花瓣,抬头问他:“你干嘛?” 他低下头:“找死穴。” 叶雉的脸清晰地映入眼中,这时候,危素才发现她左眼的阵痛已经停止了,视力也已恢复了一大半。 这样子……是代表老鬼没事了? 她又惊又喜,却不敢当着他的面喊老鬼问个清楚。 叶雉大概是在桃树的这一侧没找到青莲的死穴,便绕到另一侧去了,危素手下的动作不敢有半点迟缓,把周边的尸块全扔进井里去了,一边扔一边觉得有些对不起凌孝图,低声念了几句“罪过”。 话又说回来了,初入桃源庙时,叶雉钉入的古刀使青莲元气大伤,吞食了凌孝图的精魄来缓解伤痛,而凌孝图的尸体又被她投入井中,毁掉水源,从而毁其凭依。等会儿叶雉找到死穴,青莲也就会从此消失在世上了吧。 可见这个世事,还真是一环扣一环,有因必有果。看似随意的选择,所谓的机缘巧合,其实也囿于人们难以推测其庞大的循环系统里。 由于心情放松了不少,危素就有些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了:“诶,你说,凌孝图的尸体是怎么回事,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啊?” “青莲操控他攻击我。”叶雉嗓子不适,回话尽量简短,“我还手时,没有拿捏好分寸,他就爆了。” 他就爆了……就爆了……爆了……了…… 危素差点没向前打个趔趄。 她脑补了一下那个凶残的场景,觉得很有必要讨好一下对方,便讪讪一笑,跟他说起了客套话:“那啥,谢谢你救我一命,回头下了山,我请你……吃饭,要不做大保健也成。” 叶雉从树后边探出脑袋来瞅了她一眼,眼里有隐隐的笑意,“你不也帮了我么,毕竟……”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加了一句,“一夜夫妻百日恩。” 她连连咳了几声,神色不自然地转移话题,“你找着死穴了没有?” “找到了。” 他举起刀,刀尖泛寒。 ———————————— 青莲平躺在雪地上,双手交叉放在腹部,神情看上去竟然有几分安详。 它已经停止了抽搐,不,不如说是已经没有力气再抽搐了。它七窍里流出的的青色汁液也已经被寒风吹得干涸,那是它的血液。 它眯着眼睛,看天上的月亮和星辰。 都说月明星稀,今晚月光亮堂堂的,难怪会星辰寥落。 青莲闭上双目,眼前不知道为什么就浮现出了郭逸珣的眼睛。他说要留下来陪自己,还说青莲你一个人,真的太孤单了。 当时自己说了句什么来着? 噢,它觉得还挺有意思的。这是第一个主动说要留下来的人,第一个。 过去那些误入的游客,纵使再意乱情迷,也没给出过任何承诺。 他们都把它当个单纯的过客,就是那个挺流行的词语,叫什么,“艳遇对象”。 在雪山之巅,一个和尚,或者一个小尼姑……啧,多刺激啊。 郭逸珣说出这话,青莲自己都诧异:原来它惑人的本事已经这么厉害了。 它干脆跟那小男孩摊了牌:“知道我是什么吗,你不是奇怪为什么我要独居在冰天雪地里么——告诉你,我可不是人哪。” 郭逸珣就用那双坚定的眼睛看着它,说,“我不在乎。” ——我不在乎。 真是傻到家了,弄得连它也沾了几分傻气,到井边问:“有个人很有意思,我想留他下来做个伴,可以吗?” 他站了很久,井里的声音终于说话了,是一贯的有气无力、阴阳怪调,“你要真想找个伴,也不算什么事儿,只是你觉得他能留多久?人心易变,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走了。” 它还说,“死了,精魄在你肚子里,尸体在你手里,不也是永远陪着你么?” 青莲记得当时自己点了点头,非常平静地说道:“那我杀了他。” 它只是,倏地一下子就清醒了。 雪地桃林一夜之间出现在这山谷中的时候,也是它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所以青莲觉得,很多东西它其实并不懂,井里的声音叫它做什么它就做什么,那声音说,这样好玩儿,它也就觉得好玩。 那声音的意思分明就是要它杀了郭逸珣,说什么死了就永远留下来了,留具尸体在这儿算什么陪伴,尸体甚至都不会说话。 它还不至于蠢到那个地步。 可它想活着,想活着,就不应该忤逆那道声音。 当天夜里它就杀死了郭逸珣,就像杀死从前每一个游客一样。 鼻尖贴着鼻尖,呼吸交融,如同情到浓时的一对爱人。 直到其中一方苍白地倒下,另一方,则获得了无上的滋养。 ———————————— 当叶雉要一刀刺入死穴时,地面突然剧烈地波动了一下,他整个人往上一颠,眼看着身体就要平衡不了了,他伸手去抓树干,树皮本来就在自行剥落,这下子给他嘶啦一声扯下一大块来,但到底是站稳了。 危素的运气不如他好。 她正把手放在雪地上摩擦摩擦,试图用雪擦干净那些令人恶心的腥臭血污,地面这一动,她毫无准备地向前一摔,半晌才捂着腰龇牙咧嘴地站起来了,“这下子该真的是地震了吧?” “你很期待地震?”叶雉眉毛一抖,反问道。 “这叫什么话……”尾音还没落下,地面又是一阵剧动,这一次比上一次来的猛烈多了,就像是有什么巨兽在地底下翻腾着身躯……思及此,危素脸色微变,她的确似乎听到了什么兽类咆哮的声音,隐隐还夹杂着风雷之声。 她扭头看向叶雉,叶雉则看向了井口。 作者有话要说:  摩擦摩擦,在这光滑的雪地上,摩擦摩擦。 ☆、桃魅(13) 第13节 “要不还是先料理了青莲再说吧!”危素死死抓住井沿,冲叶雉喊道。 目前的状况已经超乎她的想象,不,应该说是从踏进雪地桃林以来,事情的状况就一直在超乎她的想象。 解决完一个是一个,她担心夜长梦多。 “等一下。”叶雉立刻没按她的话行动,眉头拧着好像在想什么。 “它出不来的,过阵子就好了。” 危素的耳边突然响起了熟悉的怪腔怪调,它声音中的疲惫非常明显,这句话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的。 ——老鬼! 它缓了缓,继续说:“先别动树……” 话还没说完就被叶雉给打断了,他一只手半圈着桃树,另一只手向她伸了出去,“过来抱树!” 地面动得越发厉害,危素狐疑地看着他,“就我们俩人报什么数?” “我是说抱着这棵树。”他有些哭笑不得。 危素面上显出些尴尬的神色,“……知道了。” 她在这儿的确有些不安全,井沿砌得不高,万一她要是倒了血霉被颠到井里去,那估计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她扶着汲水的井轱辘,慢慢地站了起来,伸长了胳膊去够叶雉的手。 眼看着要抓住了,地面又是一颠,危素惊呼一声往旁边栽去,叶雉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她,往自己那边扯过去。 就在这一拉一扯之间,危素的半侧脸颊嗖的一下子蹭过了粗糙的树皮,皮肤上立刻传来了火辣辣的刺痛感。 她嘶地倒抽一口气,暗暗叫苦,为什么今天她的脸如此多灾多难? “诶,姓叶的,我的脸……还好吧?”危素忐忑地问道。 叶雉正在观察周围,略带敷衍地扫了她一眼,然后目光就在她脸上顿住了。他嘴角噙笑,叹了一口气:“只能说是天妒红颜吧。” “……”危素怎么听怎么觉得他这句话有点幸灾乐祸的意味。 她默默做好了自己毁容的心理准备。 这棵桃树的树干并不算太粗,危素和叶雉两人合抱还有余,但是非常稳,可见青莲的根须的确扎得足够深,现在就便宜了他们俩。 说来也奇怪,尽管地面上下起伏得十分厉害,土地却没有开裂,就像是一个高压锅里沸腾了的汤,里边的压力再大,汤汁再怎么翻滚,也冲不出那稳如泰山的盖子和固若金汤的四壁。 危素朝青莲倒下的地方望去,发现那里已经没有了它的踪迹,刚吃了一惊,又看到它在另一边躺尸,估计是被这一阵阵的地动带偏了位置。 “究竟怎么回事,还要折腾多久……”危素两臂酸软。 她现在的感觉,一会儿像是在坐过山车,一会儿像是在走机耕路,她怀疑自己五脏六腑都已经移位了。 “那是口锁龙井。”叶雉声线很稳,“你没听说过?” 锁龙井……锁龙井…… “好像,有点印象。”她说。 有些什么东西飞快地从脑子里闪了过去,危素一时没抓住,拧着眉头使劲儿回溯自己的记忆,过了会,她总算想起来了。 三年前那个暑假,她和朋友为了庆祝高中毕业,一起去旅行,去的是北京,玩儿了五天。 最后一天她俩逛故宫,逛到大名鼎鼎的珍妃井的时候,危素听见一个导游操着京腔给团里游客解说:“……害死珍妃之后,慈禧太后那是夜夜发噩梦哪,怎么办?她就叫人打了这个阴阳锁,把珍妃的鬼魂镇压在了下边儿……” 她听得半信半疑,看着那井口上样式古怪的阴阳锁,好奇地向老鬼求证:“下边真的锁着珍妃啊?” 在她心中,除了数学题和英语题的答案,普天下没有什么是老鬼不知道的。 老鬼懒洋洋地“嗯”了一声,说:“没什么好稀奇的,清末天下动荡,能人异士满街跑,宫里更多,所以宫里冤魂也多,西六宫到现在都还有冤魂在子夜出来游荡。”顿了顿,“珍妃算不上什么,我跟你说,井里能锁的东西,多着呢。” 她感觉心里就像是有小猫在挠一样,赶紧追问,“比如说,还有什么?” “北新桥有个海眼,里边镇了……”它故弄玄虚地停了一下,“一条龙。” “地地道道的老北京都晓得,那个所谓的海眼,就是一口锁龙井。” 那是她第一次听说这三个字,锁龙井。 危素那时候已经对那些封建迷信牛鬼蛇神的事情颇有研究,而她的第一反应就是不相信,“这也太扯了吧!” “那你带我去北新桥,我证明给你看啊。”老鬼语气有些不满,刚说完这话,它立刻又犹豫了,“不不,还是算了吧。” “干嘛这么纠结,噢,难道它是你老情人呐?”危素揶揄它,“你个老鬼头,老实交代,怎么跟龙勾搭上的?” “我没纠结,去就去。跟你说,你一感到不舒服,比如头晕眼花什么的,就赶紧离开,用跑的,知道吗?” “好啦,我记住了。” 后来她站在北新桥海眼旁边的时候,并没有感到任何身体不适。 狐疑间,老鬼突然用力吼了一声。 那声音简直就是指甲挠玻璃和电钻钻铁板的超强混音版,吼得她浑身起鸡皮疙瘩,只觉得自己左边耳膜都要破了,“你叫唤啥?你说话不就只有我能听见么。” 老鬼没回她,等了半晌,说了句“走吧”,听上去有些失落。 危素逗它:“龙呢?” “死了。” “饿死了。” 想到这里,危素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反应过来了。 老鬼说北新桥海眼里的龙是饿死的,叶雉说青莲和这口井里的东西是共生关系,再加上青莲是食人精魄的魅……事情似乎能串起来了。 如果她推测得没错,巴朗山上本来就有这么个锁龙井,也许是当时被厚雪覆盖,也许是实在太不起眼,总之一直没能引起别人的注意。 后来,山魅青莲凭借水源而生,连带着雪地桃林一起凭空出现,引得游客纷纷前来,而青莲则仗着它那一副好皮囊,把不慎进入桃源庙的游客给蛊惑了,再吃了对方的精魄,最后跟井中龙共享所谓的“战果”。 她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在大山里,在这样苦寒的恶劣环境之中,一条龙和一只魅相依为命,想尽办法,挣扎着求生…… 讲真,如果不是残害了这么多条人命,她都想给它俩颁发个感动中国奖。 “……你在想什么?”叶雉在危素眼前晃了晃手。 危素一下子回过神来,才发现之前的地动山摇已经渐渐减缓了,现在已经有了彻底停止的趋势,她讪讪地一笑:“没什么,没什么。” 他往旁边指了指,“站远点,我要刺下去了。” 她依言行事,站到了一旁的空地上,但还是不敢离叶雉太远。 她抬眼看向这棵桃树,那曾经绽放着萤萤微光的桃花瓣,此刻已经一片不留,全部落在了地上,光秃秃的枝桠朝晦暗的天空伸着,就像鬼爪。 她心里一动,在雪地上寻找起了青莲。 视线定格,青莲的身子已经被雪掩埋了一大半,只露出一个头。 那张曾经艳绝的脸此刻还是美的,只不过那是一种病态的美。它阖着眼睛,浑身处在一种肉眼都看得出的僵硬状态,仿佛是一座洁白的石膏像。 叶雉重新找到了青莲命脉上的死穴,这一次没有任何外力阻拦,很顺利。 他出手很快,力道也狠,一刀钉下去,刀刃穿木,发出“嘭”的一声闷响。 危素闻声回过头去,只看到整颗桃树飞快地枯萎了下去,最后缩成矮矮小小的一棵,黑中透着灰。 叶雉抽出七玄古刀,然后伸手轻轻一碰,它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就那样化作了黑灰,随着突然吹起的山风四散开来,有的散在了地上,和雪的洁白形成了鲜明对比;有的被风卷着走了,不知道会飘到哪里。 她转过头去,这一次,雪地上再也找不到青莲的身影了。 不仅是青莲消失了,桃源庙也仿佛从人间蒸发了一般,还有庙前的那片桃林。 先前地动最剧烈的时候,她明明听到了屋顶上的瓦片滑落摔碎的声音,房梁倒坍触地的响动,她以为回头看到的会是一片断壁颓垣,没想到,却是什么也没有。 一切就像是一场梦,梦过了无痕,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危素叹了一口气,明明活下来了,她却感觉自己心里的沉重还是挥之不去。 郭逸珣,凌孝图,还有那些她连姓名都不知道的人,就永远沉睡在这里了。 不,“沉睡”只不过是好听点的说法,揭开这层修饰的皮,应该说他们就这样永远地消失了。 他们不会走黄泉道,不必过鬼门关,走奈何桥,也不用喝孟婆汤,更别提转生,因为他们的魂魄已经灰飞烟灭,就像用手指写在沙滩上的字,海潮一过,什么都没了,一点印记也不留下。 以弱小无辜者的死亡,换取自己生存的机会,井中龙和青莲固然是自私可恨的,可想要活着,又有什么错? 想要活着,总归是要向这个世界伸出双手索取些什么的,虽然索取到的那些东西,上天早就在暗地里标好了价格。 倘若想要活着,或是想要一个人活着,就必须不择手段呢? 她打了个颤,突然觉得自己的未来面目模糊。 作者有话要说:  家庭教育很重要,父母是孩子人生中的第一个老师,希望青莲下辈子不要再遇上井中龙这样的鬼畜教师…… 啊,不对,青莲已经没有下辈子了。 ☆、桃魅(14) 天蒙蒙亮了,远山重重叠叠的,已经能看出山脊起伏的弧线来。 “别发愣了,”老鬼开口,“去那个山魅消失的地方找找,看有没有什么东西。” 危素看了一眼叶雉,见对方正研究着锁龙井,便依言行事,依着模糊的印象走到了青莲消失的地方。 她一边用力扒开雪堆,一边低声问:“怎么的,难道这跟玩游戏似的,打怪还掉金币啊。” 老鬼冷哼一声道:“比金币值钱多了,赶紧的。” 她一听见“值钱”这两个字,眼睛蹭地就亮了,下手唰唰的,刨得特别起劲儿,老鬼在旁边提醒她:“慢点儿,看仔细点。” 刨了不多时,雪堆里冒出个黑棕色的小木珠子,微微发着亮,很是显眼,危素把它拈起来,大失所望:“你别告诉我就是这玩意儿啊?” “就是它!”老鬼的声音显得很兴奋,“快快,收起来,财不外露。” 危素撇着嘴摇了摇头,无奈地把木珠放进了胸前的衣兜里。 她站起来,继续往前走,时不时闭着眼睛回忆一下昨天夜里和郭逸珣缠斗的位置,最后用鞋底轻轻一扫,地面上露出个半只手来,骨瘦如柴。 她蹲下,又开始刨雪。 这次她扒雪堆的动作不如刚才麻利了,一是手指已经冻得有些僵硬,二是怕不小心碰坏了郭逸珣的尸体。 老鬼叫她拿的木珠子她不知道有什么用,也不知道价值几两几钱,还是搞点实际的吧,毕竟她来巴朗山,就是为了找郭逸珣。 第14节 等危素动作轻柔地把郭逸珣尸体上覆盖的雪全部掸干净了,她不由得倒抽一口气——昨晚看他,虽然动作僵硬,但皮肤还是有弹性的,甚至还透着一点光泽感,现在竟然变成了一具干尸! 如果不是那层人皮还松松垮垮地包着,她真要以为那是一具骷髅,她简直都能透过他瘪下去的嘴唇皮数出他有多少颗牙齿了。 按雪山的气候来说,尸体不会腐烂,而是在若干年后风化。 郭逸珣这个“若干年”,过得会不会太快了一点? “有什么好惊讶的?教过你的东西都被你喂狗了么,”左耳边传来了老鬼恨铁不成钢的声音,“魂魄被吸干就是这样的。” “可我昨晚明明看到他是……”危素有些不甘心。 老鬼打断道:“多半是幻术,谁知道呢。” 它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突然噤了声。 同时危素感到自己身后有一股不容忽视的强烈存在感,回过头去,果然叶雉正站着自己身后。 她指了指地上郭逸珣的干尸,“这要怎么带走?” “有困难找警察。”他回答得十分干脆。 得,也只能这样了。 很多死在雪山上的人,尸体只能留在山上,比如说珠峰,因为海拔实在太高,也没人有体力带走尸体,很多遇难的登山家就被留在原地,有的甚至被当作路标使用,还被起了绰号,后来的登山队看到谁谁谁的尸体就知道现在到达海拔多少米了。 她一直觉得,这样的登山家继往开来承前启后,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只不过,巴朗山的海拔自然是不能跟珠峰相提并论的,找警察把郭逸珣的尸体带下山,应该不成问题。 思及此,她捡了几块石头,在郭逸珣的尸体旁边围成三角形做标记,然后她站起身来,侧头看叶雉:“我要去找赵沿雨。” “好,一起。” 找到赵沿雨的时候,她正靠着一块巨大的山石,整个人蜷缩着,两只脚陷在雪地里。 她看上去虽然毫发无伤,但也没有半分生气,不知道是太过疲倦睡着了,是晕过去了,还是……死了。 危素的心都悬到了嗓子眼,把手凑到她鼻子前探她的呼吸,直到感到手指上有丝丝暖意吹拂过来,才松了一口气。 她伸手推了推她:“赵沿雨?醒醒。” 然后她开始用手挖赵沿雨脚边的雪,一边挖一边感叹自己今天就是一台人形自走除雪机。 赵沿雨睁开了双眼,眼神很迷茫,嘴巴嗫嚅了半天,吐出来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嗡嘛、嗡嘛呢呗咪吽……” 危素拨开她额前凌乱的刘海:“好了,都结束了。” 可赵沿雨还是一副双目无神的样子,她环顾四周一圈,突然攘了危素一把,声音带上了哭腔:“孝图呢?孝图……” 危素一屁股坐在雪地上,听她喊着她男朋友的名字,昨夜手上那种人体组织的滑腻腻的触感仿佛又出现了,一时间又恶心又有些愧疚。 她站起来,拍拍手上的雪沫子,低声跟叶雉说:“她昨晚看见了她男朋友的头,可能受的刺激太大,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 叶雉看了一眼赵沿雨,语气里搀着怜悯和惋惜:“缓不过来了,精魄被吸走了一些,别说是一时半会儿,你给她三年,十年,一辈子,她都是这个样子。” 闻言,危素这才仔细端详了赵沿雨一番,果然她双颊微微凹了下去,眼窝深陷,眼底下有一大片阴影。 如果当时青莲没有撒手赶去对付叶雉,估计她也会变得跟郭逸珣一样。 她沉默了半晌,向赵沿雨伸出手:“先站起来吧,站得起来吗?” 赵沿雨盯着她,往后缩了缩身子,环起双臂,像是某种受惊的小动物,压低了声音,仿佛在讲一个会吓坏人的秘密:“你们知道吗?这里,有鬼!” “跑啊!快跑,鬼会砍你们的头!”说完,她又继续喊凌孝图的名字。 “这……怎么办?”危素问。 叶雉蹲下身子,飞快地将赵沿雨往前扯,在对方来不及反应的时候,朝着她的脖子就是一个手刀下去,赵沿雨立刻昏了过去。 他把赵沿雨背起来,“走吧,回旅馆。” 危素昂起头看向天空,先前分明是要出太阳了的,后来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变了天,一团一团的灰云在顶上聚拢起来,看样子竟然像是要下雨了。 回到旅馆前,门还没开,危素敲了半天,总算有人过来开了门,嘴里咕咕哝哝地抱怨着。走进去,楼下只坐了三两个人。 第一个迎上来的竟是刘三胖子,他看上去毫无困意,两只眼睛贼亮。 他转过去看了看叶雉背上的赵沿雨:“呦呵——老叶,干了票这么大的,竟然扛回个妹子!” 待他凑近看清了赵沿雨的脸,神色立刻变得复杂,指责道,“你都干了什么啊,看人姑娘这憔悴的……禽兽!” 叶雉懒得搭理他,倒是危素憋不住笑了一声。 前台那小姑娘正嗑着瓜子,他说:“这个女孩叫赵……” 他一时想不起来,危素立刻在旁边补充道:“赵沿雨。” 他便继续道,“嗯,麻烦你找找她房间号,给一下钥匙,我送她上去。” “那怎么成,我怎么知道你要干什么。”小姑娘人还打着瞌睡,脑子却不糊涂,词严义正地拒绝了,问,“那女孩儿怎么了?” “晕了。”叶雉说,“我送她上去,一会儿就下来。我也是你们这儿的房客,不信你翻翻登记簿,我叫叶雉。” “怎么晕的?要叫医生不?”她很负责任地继续盘问着。 叶雉总不能说是他打晕的,含糊其辞地带了过去,“老毛病,没事,正常。” 前台姑娘半信半疑地扫了他一眼,“算了,看你长得也不像有什么坏心眼。”她翻了翻登记簿,找到赵沿雨的房号,把钥匙往柜台上一拍,“给。” 危素拿起钥匙,递给刘三胖子,“我还有事,麻烦了。” 叶雉问:“什么事?” “打电话。”她说。 目送着叶雉和刘三胖子上楼,危素转身对前台姑娘说:“借个电话,谢谢。”这种地方手机信号特别差,打固定电话方便一些。 她拿起电话,先给打了当地的110,说自己是郭逸珣的朋友,不甘心他葬尸荒野所以来找他的尸骨,没想到还真找着了。 她知道,警察多少也会接触到一些难以解释的案件,反正她一口咬定自己的说法,别的东西,就让他们自个儿琢磨去。 最后警察问她的名字,她想了想,说:“雷锋。”然后飞快挂了电话。 第二个电话,她打给了郭逸珣的妈妈,说自己已经找到了郭逸珣的尸体,并叫她和当地警方联系。 郭妈妈没有像她想象中那样嚎啕大哭或者晕厥过去,也许她早就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此刻非常冷静地说道:“谢谢你,危小姐,我今天上午就买机票过去。” 危素把自己对警方的说法告诉了她,让她也这样交待,最后又提醒她:“别忘了把剩下的钱付清,还有,我以前跟您说过的,事情结束后,就当没我这个人。” 她在此时此刻说这种话,确实显得有些冷血无情,但,生意归生意。 她搁下电话,忽略前台姑娘探究的眼神,手指叩了叩台面,略一沉吟,问道:“今天有车下山吗,最早的一班是多少点?” 对方刚说了个“八点”,她身后就响起了叶雉的声音。 “这么急着走?不是说要请我吃饭,”他走过来,凑得很近,“或者做大保健的么?” 危素的心跳漏了一拍,也不知道是因为彼此之间距离过短还是因为被他吓着了,正想找个理由搪塞他,刘三胖子插入了谈话:“我跟你们说,你俩真得谢我……” 他说到这,看了旁边的前台姑娘一眼,伸出两只大胖手,一手拽住一个,把叶雉和危素往旁边拉了几步。 他继续说:“之前你们失踪啊,有人发现了,想报警,哎呦我的妈,你们这种邪门歪道的事情,怎么能让一身正气的警察叔叔知道呢?我就死命拦着,说没事儿没事儿,他们就喜欢在高原雪山上放飞自我,结果总算是拦住了,可旅馆那些人哪,看我就跟看白眼狼似的,觉得我不在乎朋友。” 他用胳膊肘捅了捅叶雉,“你得请我吃饭,补偿我的精神损失。” 危素听得直乐,“那可谢谢您老人家费心了啊。” 叶雉也笑,扫了危素一眼,慢条斯理地说:“让她请,她欠我一顿饭。”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抠抠嗖嗖的了。”刘三胖子抱怨道。 “放心,我会请的。”危素拍了拍叶雉的肩膀,伸出手,“我上去看看赵沿雨。”他把钥匙放到她掌心里。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的拐角之后,刘三胖子又给了叶雉一肘子,这下被对方挡住了,他也不在意,凑上去问:“关系发展得挺快?为啥?” “那是因为我俩……”他正想说那句“一夜夫妻百日恩”,又觉得刘三胖子体会不到这个梗的内涵,说不定还真的要误会他和危素有一腿,便改了口,“差点就死一块儿了,你说呢。” 刘三胖子点了点头,“可以,这很浪漫。”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两章结束桃魅篇~ 顺便球个评论收藏啊~ ☆、桃魅(15) “轰隆隆——” 空中传来了阵阵的雷声,像是从天边滚了过来,就在耳旁炸开一样。 危素坐在赵沿雨的床尾,往窗外看去,巴朗山的色调整个都是发暗的。 天上的灰云越堆越厚,一层层的积在一起,最后浓得发黑,压得人胸口透不过气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打起了第一道闪电,然后整个天空就开始金蛇乱舞,团团黑云像是被瞬间撕裂,又瞬间愈合,像是一片翻滚的怒海。 赵沿雨的床靠窗户很近,危素便倾着身子往窗外伸出手去,“怪了,电闪雷鸣的,居然没有风。” “这就是所谓的天生异象。”老鬼漫不经心地说。 “待会儿如果下暴雨,我们不就走不了了。”这几年来,她早就习惯了办完事情立刻就离开,不拖泥带水,免得横生枝节。 “放心,这雨多半下不来。” “嗯?怎么说?” “锁龙井有异动,所以老天爷要搞这么一出,就是个警示作用。”老鬼顿了顿,“就好像你高中犯了事被学校记警告一样。” “哪壶不开提哪壶。”危素翻了个白眼,老鬼嘿嘿一笑。 半晌,她看向了赵沿雨瘦削的脸庞,“她……救得了吗?” 挺好的一姑娘,被无辜卷入青莲这件事儿,谈得好好的男朋友死了,大学的学业估计也完成不了,下半辈子就这么神智不清的,家里人还不知道会不会嫌弃她是个累赘。危素想想就觉得心里发酸。 “自己的屁股都擦不干净,还有心情想这些有的没的?我给你个答案,能救,能变回原样,可你知道要花多少时间多少心血吗?为着个不相干的人,你愿意吗?”老鬼冷哼一声,“人呐,各有各的命,就各受各的苦吧。” “你当然是已经活明白的了。”危素没有生气,反倒露出了个苦笑,“可能想要活得明白点,心肺肠子都要冷一些才好。” “怎么,暗示我冷酷无情呢?” “不是,你说得对。”危素叹了一口气,“各有各的命,各受各的苦。” 她说完这话,便伸手去解赵沿雨手腕上的红绳古铜铃。 第15节 老鬼见她是真的情绪低落,也不像往常那样和她斗嘴了,只不过它一向是个话唠,此刻还是止不住的絮絮叨叨,话里带上了点安慰的意味:“对嘛,你又不是什么救世主,她这样也不是你害的……” 突然它的声音顿住了,半晌,又小心翼翼地响起:“你,怎么哭了?” 危素低垂着头,眼前被泪水弄得一片模糊,那串红绳古铜铃,她解了半天还是没解下来。眼泪一滴一滴地往床单上掉,她干脆松开了手,背过身去。 老鬼哭笑不得:“为这个姑娘哭?你犯得着吗你?” “不是的老鬼,我是为我自个儿,”危素哽咽着,抹了一把眼泪,“我就是想啊,这样子的日子下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要不是那个姓叶的男人,我可能就没命了你知道么。我要是没命了,阿凭要怎么办……” 老鬼还没来得及说话,屋子里响起了另一个声音,“你在跟谁说话?” 房间里很暗,赵沿雨开口问话的时候,恰逢外面一道闪电撕破长空,屋里亮了一瞬。 危素脊背一僵,她转过身去看,赵沿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嘴唇颤抖着,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自己,眼神中写满了惊恐。 “你在跟谁说话?”她又问了一遍。 “我在……自言自语。”危素想搪塞过去,支支吾吾地说道。 “你骗人!”赵沿雨猛地坐起身来,抽出屁股下面坐着的枕头就砸向危素,“你——是鬼!……你也砍别人的头!” 老鬼反倒吁了一口气:“幸好是个脑子坏了的……” 危素没理它,接住那个枕头丢到一边,“我不是,你冷静一点!” 赵沿雨往旁边缩,一直缩到床的角落里,紧紧地攥住被子的边缘。 危素还想说些什么,这时候恰好一个炸雷滚过,赵沿雨被吓得尖叫了一声,分贝极高,像一把尖锥,刺得危素耳膜都在隐隐生疼。 不一会儿,房间门被咚咚咚地敲响了,听上去很急促。 危素的眼泪早就被闹没了,只是鼻尖还有些红。 她无奈地看了一眼赵沿雨,转身去开门,门外站着叶雉和刘三胖子,还有一个长得很面熟,她想了一下,才想起是旅馆的老板。 估计这几个人是听见动静,跑上来查看情况来了。 “怎么了?”叶雉看着缩在床上的赵沿雨,嘴里的话却是在问危素。 危素张了张嘴,还来不及说话,就被赵沿雨打断了:“她不是人!她是鬼!” 叶雉见她躲在被子里,只露出个头,双目圆睁,不停地在发抖,面色晦暗表情扭曲,心想,还是你比较像鬼一点。 但想归想,这话要是说出来就显得太不厚道了,于是他对危素说:“你先出去吧,你留在这儿,好像会刺激到她。” 危素听了,心里有些不舒服,但他说的又的确是实话,她点点头,离开了。 等她出去了,叶雉就冲赵沿雨挤出个友善的笑容,拉开床头柜的抽屉,第一层,有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第二层,找到了一个手机。 旅馆老板在旁边看着他,问:“你在干啥?” “看看能不能找到她家人联系方式。”能找得到,也就省得报警了。 他摁了下中间的圆键,屏幕亮了,锁屏是赵沿雨和凌孝图的合照,头靠着头,喝着同一杯果汁,神态很亲密。 他把这部手机递到赵沿雨面前,晃了晃:“密码?” 赵沿雨觉得是他把鬼弄走的,对他很有好感,此刻冷静了不少,瞪大了眼睛摇摇头,然后慢慢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来,凭借着朦朦胧胧的记忆,把拇指贴在圆键上,用指纹解锁了手机。 他点开通讯录,把手机递给了旅馆老板,“麻烦老板了。” 老板本身就是个热心肠:“不麻烦,不麻烦,”又感叹了一声,“小姑娘真是……可怜呐。”接过手机下楼去了。 于是屋子里只剩下了三个人,一时间空气有些沉默。 叶雉尽量放柔语气、放缓声音,问:“你刚才,为什么说那个女的是鬼?” 赵沿雨嘟嘟囔囔:“她,她说话,不是跟我……” 叶雉是知道危素身上这码子诡事的,刚认识她的那天,晚上她在房间里唤魂,他也听见了。 他略一沉吟,又问:“那,她说了些什么?” ———————————— 危素回到自己房间,看窗帘还紧紧地拉着,桌上还摆着铜镜,两个没燃烧完的白蜡烛底下,摊着一滩蜡油,早就被冻得硬梆梆的了。 她从床下拖出自己那硕大的背包,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好像不见了,但又说不上来。 从侧袋里掏出在新疆买的英吉沙手工小刀去刮桌面上的蜡油,刮了半天她才想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登山杖丢在雪地桃林里了。 把桌子上的东西都收拾齐整了,她又把被自己随手丢在床上的衣服杂物一股脑地全塞进包里,最后环顾了一圈房间,确定没有遗漏,便拉上了拉链。 这时传来了笃笃的敲门声。 她打开门,叶雉问:“能进来吗?” 危素装出一副很大方的样子,把手往里一摆:“请进。” “有什么事吗?”她一边问,一边从热水壶里倒出半杯水,用手试了试,温温的,便很满意地把水倒在面巾纸上,擦了擦脸和脖子。 “这个,”叶雉向她伸出手,食指上勾着她那串红绳古铜铃,“你的东西。” 危素愣了一下,接过去,笑道:“难为你还记着,谢谢。” “不客气,”叶雉挑了挑眉,摊开手掌,“我的东西呢?” 危素“噢”了一声,从裤兜里摸出他的螺纹平安扣,递给他,“这个,也谢谢你,虽然好像没派上什么用场。” “怎么没?”叶雉煞有介事地说,“这玩意儿能提供幸运值加成的。” 她噗嗤一声笑了,“对了,说起请你吃饭或者做大保健的事儿,我实在是赶时间,要不……”她犹豫了一会儿,“我直接把钱给你?” “给钱?你当我是什么了,危素。”他眼神不知道为什么有些降温,“咱先不提这茬,还有个东西,你没给我吧?” 这似乎是叶雉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危素心里打了个咯噔,面上装傻充愣的:“什么东西?我怎么没印象呢。” 他指的应该是青莲死后留下来的那个小木珠子吧。 说起来,是叶雉杀了青莲,而他好像也是冲着青莲去的,这东西本该归他,她却擅自拿了,着实不太厚道。 “别撒谎。”叶雉的声音听上去还是挺有耐性的,危素却莫名紧张了起来。 她想起撒了一地的凌孝图…… 她有些犹豫,老鬼道:“不能给他!”声音里有隐隐的怒气。 危素也气了,生的自然是老鬼的气——论拳头,她没对方硬;论道行,她也不如对方高,叫她怎么办?光嚷嚷着“不能给他”有什么用,你倒是整点实际的,想个办法出来啊。 她想着得拖延下时间,就干脆做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脖子一梗,胸膛一挺:“没撒谎!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闪开!” 叶雉脸上突然带上了一抹笑,怎么看怎么坏,然后他的手就作势往她胸前的衣兜伸过去:“成,那我自己找。” “流氓!”危素脑子里嗡的一声,赶紧双手交叉护在胸前,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叶雉,你怎么这样!” “我不就找个东西么?”他的手顿住,垂下来,插.进了口袋里。 叶雉当然不会真的把手往她胸上招呼,可危素不知道这一点。 她咬牙切齿:“你——这是袭胸!性骚扰!”丫还敢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叶雉瞧着她那双目几欲喷火的表情,把脸稍稍往她面前一凑,火上浇油:“什么,胸?你还有那玩意儿?” 说完,他还用饱含深意的眼神上下打量了她两眼。 危素脸都涨红了,拳头捏得紧紧的,此刻只想狠狠揍他一拳,老鬼大喊:“就现在!屈起十指,用第二个关节,猛击他发际正中上一寸!” 老鬼刚说完,危素立马毫不犹豫地照办了。 叶雉浑身僵了一下,什么也没来得及说,就向后倒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危素: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叶雉:…… ☆、桃魅(16) 见叶雉两眼一闭向后倒去,危素怕他哐一声倒在地上,闹出来的动静太大,于是赶紧揪住他的衣领,想把他拎起来。 奈何男人的身体实在沉得超乎想象,她唯有一手抓着他的衣领,一手滑到他腰后撑着,把他往旁边床上重重一放。 结果就是,她再一次趴在了叶雉身上,这次头还磕到了他的下巴。 她支起身体,手揉着额头,然后莫名贼心一动,摸了摸叶雉那形状好看的下巴,嘀咕道:“还好不是整的,不然就被我给撞废了。” 刚才她出手的时候,离叶雉的很近,近到她清晰地看见叶雉的瞳孔猛缩了一下。 那个瞬间,她心里的愧疚和歉意掺杂在一起,突然就像涨潮一样疯涌了上来,但也很快退了下去。 她站起身来,看叶雉躺的那张床,被子已经被压在了他身下,就把另一张床上的被子抱了过来,给他盖上,一边掖被角一边说:“对不住了啊哥们,虽说你帮了我吧,可我也帮了你啊,互惠互利,我们互不相欠……” 说着说着,她自己都觉得有点自欺欺人,明明青莲是他搞定的,东西也该归他,可她却非要据为己有。 ——都怪老鬼。 想到这,她对老鬼骂道:“那个破木珠子要是不值钱,我打死你!” “你打啊!”老鬼用特欠揍的语气回敬道,“来来,往你眼睛上打啊!” 危素无言以对,只好提起地上的背包,“走了。” 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她想起什么似的突然顿住了,把背包往地上一放,翻出个用得发旧的钱包来,想了想,用一种很肉痛的表情抽出了几张百元大钞,噔噔噔走到叶雉旁边,往他胸前的衣兜里一塞,又怕他到时候直接扔洗衣机,把钱给洗烂了,便往外抽了一点,免得他没看见。 她满意地拍了拍手,明知道对方听不见,还是笑道:“好了,这下子吃饭还是大保健,都随便你了。”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姓叶的,后会无期。” 危素退了房,推开旅馆的门,才发现外边不是想象中的晦暗。 层层黑云不知何时已经散了,露出碧蓝洁净的天空来,今天云不多,幸好早晨的阳光也还算温和,丝丝缕缕地洒在地上。 她深呼吸一口,凉丝丝的空气灌进肺里,顿时提神了不少。 看看手表,差五分钟就八点整了。到了八点,车还没来,危素四处张望着,旁边和她一起等车的小伙子对她说:“迟一点很正常。” 危素淡淡地笑了笑,没说什么。其实她是怕叶雉醒过来,老鬼估计是知道她的心思,说:“没事,你那劲儿,一时半会儿他醒不过来。” 又过了五六分钟,司机终于来了,他一下车,危素就认出对方是上山时候坐的那辆车的司机。来也是他,走也是他,感觉真像是绕了一个大圈子。 司机居然也还记得她,“哟,是你啊。” 第16节 危素从口袋里掏出准备好的车票钱,客套道:“是我是我,真是缘分……” 话还没说完,司机以为她想套近乎,好方便讲价,把眼珠子一瞪:“缘什么份,我常年跑这条线的!”然后把她手里的钱一下子扯了过去。 她也没说什么,上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把身体窝了进去。她是第一个上车的乘客,周围还没别人,她说:“好了,老鬼,现在可以给我老实交代了。” 半晌,它问:“交代什么?” “你为什么知道怎样对付叶雉?” “嗨,就这事儿啊。人的身体有致晕十一穴,我叫你打的就是其中一个,叫上星穴。”它顿了顿,“你还记得我之前跟你提过的叶家吧?从第一天晚上他说自己姓叶,后来又在楼梯上拦住你,我就确定他是叶家的人,没跑了。” 老鬼常常会跟她讲很多有的没的,她脑容量有限,不可能一一记住,尤其是那些离自己生活特别遥远的、虚无缥缈的东西,所以这会子,她想了半天,才试探性地问道:“是那个,传说中的……阴阳叶家?” 俗话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其中也暗含了一个意思:各行各业都能分出个三六九等。 叶家无疑就是所谓的“状元”,立足于金字塔塔尖的存在,听说过的人多,还有不少人能讲得头头是道的,然而真正遇上的人少之又少,对于他们这种一直在底层混饭吃的,的确可以用“传说”这个词语来形容。 危素又是震惊又是无力,她微微张大了嘴,往椅背上一靠,看着车厢上面暖气的出气口,满脑子都是——完了,完了,完了。 “对,是不是感觉特虚幻?”老鬼打趣她,嗤嗤地笑,笑完了继续解释,“除阴阳术外,叶家还自古就精通经脉穴道之理,叶家人自小学习调理之术,经脉往往异于常人,有的甚至可以通过扭曲经脉来转移腑脏,以避开对要害的重击,不过这需要时间,你懂的吧,发大招之前先要蓄个力嘛。” “虽然我不知道他在这一代的叶家人是个什么水平什么地位,但显然那时候他的时间是不够的,而且……他对你也没有太过设防,所以,恭喜你,你得手了!” “恭喜个鬼啊。”危素瘫着,有气无力地说道。 前门上来了一个乘客,见到她在那里自言自语,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应对这种事情,危素早已经游刃有余了,她拿出手机,假装在跟人打电话:“完了,我得罪了他,完了老鬼……” 她突发奇想,“叶家会不会来追杀我?” 老鬼嗤笑一声,毫不留情地讥讽她,“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她还真不信了,“这种大家族,不都很变态很阴暗的吗?” “……你电视剧看多了,人家没那么闲。”老鬼说,“你想想呗,你出来行路几年了?遇上过多少人?那些人,你有再遇见过吗?” 危素不说话了,她把头靠在车窗上,叹了一口气,玻璃上被呵出了一小片水雾,她伸出手指头,在上面打了个叉。 一个都没有。 三年,还是快四年了?她也记太不清了,只觉得是一段很漫长的时间。 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如果不是老鬼,她大概连个说话的对象都找不到吧。 路上遇见的那些男女老少,有对她哭诉的,给她磕头的,甩她巴掌的,和她争吵的,也跟她笑闹的……无论当时如何,到最后都如船过水无痕,永远消失在了她的生活中,而她是不可能回头去找的。 再见面?不会再见面了。 她说的后会无期,是真的后会无期。 车子发动了,一路向山下开去,危素闭上了眼睛,补觉。 ———————————— 山上旅馆里,刘三胖子很郁闷。 他的好哥们叶雉进了危素房间之后,他靠在自己床上,极其无聊地在手机上玩起了消消乐,再抬头一看,已经过去了半个多小时,叶雉居然还没回来。 他想:擦,不会干柴烈火的直接干上了吧?老叶虽然不能算是个正派的,但那胎记姑娘看上去可不像那么开放的人啊。 他推开房门,看向斜对面那间房,发现门虚掩着,他踮着脚轻轻走过去,往里面觑了一眼,看见叶雉躺在床上,除此之外,没有别人。 刘三胖子走到床边,见他闭着眼,便试探着推他肩膀:“老叶?” 恰好这时叶雉唰地睁开眼睛,把刘三胖子吓了一跳。 他全身无力,脑袋还有些晕乎,脖子上被青莲掐过的那一块又隐隐发痛了起来,有些说不出话。 “怎么了这是,”刘三胖子疑惑地看他,“讲不了话?” 叶雉缓缓点了点头。 “被那姑娘阴了?”他嘴上这么问,心里已经有了肯定的答案,也不等对方回答,啧啧称奇:“不得了啊,不得了啊。” 他提议:“这样,我问你,是,你就眨一下眼,不是就眨两下,成吗?” 叶雉心想,这二货就是乱七八糟的电视剧看多了,估计早想玩这个。 他倒也算是配合,眨了两下眼,表示自己并不想陪他玩。 刘三胖子哪里肯放过他:“看你这样子,是不是哪个穴道被点了?” 他无奈地眨了一下眼睛。 刘三胖子非常吃惊地嚯了一声,又连说了两句“不得了啊”,感叹道:“没想到啊,阴沟里翻船啊,你们老叶家也有这一天!这姑娘,人才,有前途。” 他凑上前去还想说些什么,眼尖发现了叶雉胸前衣兜里露出的钞票,倒抽了一口凉气:“靠,你是不是还被她嫖了?” 叶雉果断翻了个白眼。 刘三胖子唰地抽出那几张百元大钞,在他眼前抖得哗啦哗啦响,“你别妄想瞒过人民群众雪亮的眼睛,证据就摆着这儿!” 叶雉已经渐渐调息过来了,他把被子一掀,支起半个身体来,想着危素的模样,又是好笑又是气,这丫头未免也太看不起人了。 他一把夺下刘三胖子手里的钱,对方双目圆睁:“干嘛?!” 他咽了口唾沫润润嗓子,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道:“知道这是爷的血汗钱,你还瞎动个什么劲儿。” 说完了,还特骄傲地把钱卷了卷,往原来的衣兜里一塞。 “你老实交代,到底怎么回事儿?” “她拿了我东西。” “啧,要不怎么我说她是人才呢。什么东西,重不重要?” “东西我倒没多在乎,只是她做的事儿……着实让人不太高兴。” “那你打算怎么办,嗯?以后抢回来?”刘三胖子摸了摸下巴,“路上萍水相逢的,这人一跑可就没影儿了啊,你又没给她装上gps定位系统,上哪儿找去。” “以后?”叶雉笑了笑,“以后再说吧。” ———————————— 到小金县下了车,空气便热了起来,危素把外套脱了,随便团了团,塞进背包里,又取出一顶帽子戴上。她一边撸袖子一边四处张望,想找点吃的。 小金县是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下辖县,主要的方言是藏语,但随着风景区不断开发,旅游业越来越繁荣,现在大街上讲普通话的人也变得越来越多。 危素在街头买了两个肉包子,卖早餐的络腮胡大叔非说那是藏香猪肉馅儿的,要八块钱一个,把她给气乐了,直接不要了,给换成了素菜包。 稍作整顿,她又上了路。从小金县搭长途客车到成都,大约三小时,然后到成都火车北站,买了到深圳西站的火车票,硬座。 路上,她正抱着行李睡觉,手机突然震了,她努力撑开眼皮去看,是一条银行转账信息,郭逸珣的妈妈给她转了十万。 她砸吧砸吧嘴,心满意足地睡了回去。 醒来的时候是中午,她买了桶方便面吸溜吸溜地吃,一边吃一边用手机在网上查雪地桃林。 跳出来的第一条新闻就是报道雪地桃林一夜消失的,但写得很不客观,充满了主观臆测和牵强附会的所谓专家分析,跟全球变暖生拉硬扯在一起,十分耸人听闻。 危素知道,这种事情根本引起不了什么持续关注。 她见过很多这样不符合唯物主义的事件,闹得太过的话,连政府都会帮着把舆论往下压,最后通常不了了之,顶多变成一个都市怪谈罢了。 回到深圳已经是一天半以后,从火车站出来已经将近凌晨两点。 危素的装束早就换成了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她感觉脑子有些发胀,但不想睡觉。 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路,最后她站在了某盏路灯下,不知道该去哪里,见到地上有只没熄的烟头,她便伸出脚去把它碾灭了。 不远处走来了一群男男女女,衣着光鲜,勾肩搭背,闹着笑着,个个都走不稳似的,看样子都喝高了。 一个女的嚷嚷着要续摊,她旁边那个男人晃着车钥匙连连说“来我家”,然后所有人都大笑起来。 危素看着,勾了勾嘴角。她本来打算找家旅馆住下,想了想,还是进了一家24小时麦当劳,在一个呼呼大睡的流浪汉旁边坐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危素拦了辆出租车,直奔人民医院住院部。 十五楼,右拐,再右拐,有间单人病房,她脚步轻轻地走了进去,护工刚给病床上的人做完了鼻饲,见到她来,表情有些局促:“危小姐……” “萍姐,辛苦了。”她笑了笑。 “那个……”被她称作“萍姐”的护工搓了搓手,看向她。 危素知道她要说什么,赶紧道:“我一会儿就把这个月和下个月的工资给您,给您添麻烦了,不好意思啊。” “哪里的事儿,不麻烦不麻烦。”萍姐连连摆手,“那我先出去了。” 危素看着床上静静平躺着的男人,小心翼翼地坐到床沿,握住他的手。 “阿凭,我回来啦。告诉你啊,这次忒惊险,差点就死在那儿了……”她心里一酸,差点涌出泪来,她抹了抹眼角微泛的水光,挤出一个笑,继续说道,“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回来了,说明我的命还是挺硬的。” 她又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自己遇上的事儿,说雪地桃林里的那座诡异寺庙,说山魅青莲和锁龙井,说尸体被控制的郭逸珣,惨死的凌孝图,失魂的赵沿雨,还有帮了自己很多的叶雉…… 说了很多,说得口干舌燥,直到耳边传来老鬼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她顿住了,俯身摸了摸他的脸颊,“快点醒过来吧,别睡了。” 【桃魅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的男二,谢凭,啊,这个小谢,在这一章就正式登场了。 桃魅篇到此也完结了,那么接下来进入返魂香篇,危素的一位老同学成为了她的委托人,让危素除去自己丈夫在外边养的鬼小三,但是,事情当然是没有表面上看起来辣么简单的……下边儿不剧透了。 最后,感谢一下老宀吕这位小天使,本文目前也可能是将来唯一的读者,给了我很大鼓励,谢谢!(抱拳) 不管如何,《虺眼》这个故事呢,是不会坑的。 明天母亲节,我请个假哈,断更一天,5月15号(周一)恢复更新。 ☆、返魂香(01) 十月中旬,南中国的大地还是热灼灼的,宛如一个巨大的烤箱,风一吹就涌来一波热浪,把路边绿化带里的花草树木打得有气无力。汗液就像胶水一样黏在皮肤上,街上走的人行色匆匆,只想尽快踏进冷气房里。 小小的出租屋内,电风扇吱呀吱呀地勉强转动着,仿佛在宣告自己很快就要寿终正寝。 危素叼着五毛钱一根的棒冰,同时用手机和电脑联络她的“业务”,和顾客讨价还价,恨不得多长出两只手来。 巴朗山的那次委托总归是少有的,危素难得能如此大赚一笔。 平时她接的更多的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儿,比如谁谁谁走夜路把不干净的东西带回家了,她去驱赶一下邪祟;哪家小孩子中了邪高烧不退了,她去烧点灵符灰撒一撒;还有一些人死得突然的,她就替对方家人问下遗愿。 第17节 偶尔会遇上一些很神奇的委托人,非要她跳个大神来看看,这她哪会啊,只好高深莫测地一笑,说句“可以,得加钱”,通常对方就会摆摆手连忙说算了。 有时候,她简直觉得自己不配被称为“出来行路的”。 “医院不是有空调么,你去蹭蹭呗,待在这儿受什么罪啊。”老鬼抱怨道。 危素大声凶它:“不用赚钱啊!” 老鬼闻言哈哈大笑:“危素啊危素,我可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把你带得这样满身铜臭了啊。” “是凄惨的生活把我带成这样的。”她不由得发起了感慨,“说起来,卖笑和卖技术一样凄苦,不同的是,前者往往能沽得一个好价格。” “话虽如此,”老鬼毫不留情地打碎了她的假设,“你那长相,谁看得上。” “你——”丫今天嘴格外的贱啊。 危素正想狠狠反击一把,家里的固定电话突然铃铃铃地响了起来,她心中奇道:这年头,居然还有人会打固定电话? “喂?”她趴在沙发上捞起了话筒。 “请问,是危素吗?”对面传来一道略沙哑的女声,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这声音莫名地耳熟,她说:“我是,您哪位?” “我是……秦留歌。”女人说完自己的名字之后,就像怕对方想不起来似的,继续急切地说,“就是你的高中同学啊,高一十三班的,你……还记得吧?” “唔,”危素摸了摸下巴,“记得。” 秦留歌嘛,她怎么可能不记得。上学的时候,一个班里总有那么几个出彩的人物,就算没有过多的交集,也很难会忘记。 秦留歌高挑漂亮,成绩优秀,是当之无愧的班花,再加上家里富裕,出手很阔绰,周围总是簇拥着一大群男男女女。 据说她初中时还休过学,跑去欧洲游学两年才回来继续这边的学业,所以她比同班人岁数要大一些。这么一来年龄优势摆在那儿,自带御姐气场。 当时还没有流行“白富美”这个词,在危素知道这种说法之后,她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三个字不就是为秦留歌量身打造的嘛。 关于她,危素有两件事情印象十分深刻。 一件事,是每天放学之后,总有穿黑色西装戴白手套的司机开着她叫不出名字的豪车,在校门口接秦留歌回家。 有一次,她和谢凭恰好路过,感叹道:“简直就是偶像剧女主角嘛。”谢凭说:“这算什么,我以后骑着白马来接你,不是更偶像剧?” 另一件事,就是秦大小姐有时会嘲笑她左眼下的“胎记”。 不算很频繁,毕竟她出身于富贵人家,她的家教和傲气不允许她说出太刻薄的话,但对于危素而言,有那么几次,已经够让人觉得尴尬的了。 所以,危素的声音不可避免地冷淡了起来:“怎么了,有事吗?” “听说你现在做一些特殊的生意,我想跟你见一面。” ———————————— 傍晚,危素站在了这片区域里最大最豪华的酒店大门前。大理石铺就的地板倒映出她略显单薄的身影。 她踏进去,迎宾小姐深深地鞠了一躬,抬起头来的时候,微笑着,眼睛里却带了一丝显而易见的怀疑:“您好,请问您订了房吗?” “泰山房。”危素说,“麻烦带路。” 踏进包厢,扑面而来的强劲冷气打在她皮肤上,令人有些不舒服。 这个房间装饰得古色古香,雕花的红木椅子,中央的小型石山和锦鲤池,伴着淙淙的流水声,很是雅致。 透过锦鲤池后的那扇织锦牡丹屏风,她见到了一抹轮廓优美流畅的女人剪影。 危素转过屏风,在女人的面前坐下:“我来了……” 话未完,她便吃了一惊。 对面的女人戴着墨镜和医用口罩,把一张脸挡得严严实实,见她出现后,便把墨镜摘了下来,露出一对漂亮的杏眼,眼眶边有一道明显的淤青,边缘还泛着紫,她的纤细的手指顿了顿,又把口罩摘下来,右侧的脸颊微微肿起。 这张养尊处优的脸还是像从前一样的白皙,只不过以前是嫩白,现在是苍白。 她的苍白不在于外表的肤色,而是一种情绪,从眼神深处流露出来的一种情绪,再精致的妆容也遮盖不住。 “危素,好久不见。”秦留歌的嘴角扬起一抹知性优雅的弧度,和善中略带着一点锋芒,一看就是长年累月在所谓的上流社会里练出来的。 “好久不见。”危素也笑了笑。 她从高中开始就不喜欢她,但也谈不上讨厌。 高二文理分科,两个人分到了不同的班级,从那以后一直到此时此刻,都没有产生任何的交集,完全就是那种在走廊上碰了面也不会互相点头的关系,高中毕业后就更不用说了。 像她这种普罗大众眼中的平凡人,面对秦留歌这种人生一帆风顺的完美女性,有些许恶意是很正常的,当然也不只是恶意,或许……还掺杂着一些羡慕和自卑吧,这一点她对自己认识得还是挺清楚的。 “那我就,开门见山了?”秦留歌十指紧紧交握在一起。 “请说。”在商言商,危素端出了平常对待客人的那副态度,“轻松一点,就当是在聊天了。”她说着,端起了桌上的茶灌了一口。 老鬼赞道,“金骏眉,好茶。”顿了顿,“给你喝真是牛嚼牡丹。” 危素在心里翻了一个白眼,丫真是,一会儿没有挤兑她就浑身不自在。 秦留歌深呼吸一口气,似是在稳定自己的情绪,缓缓开口,“你还记得,你以前说过,这世上除了人以外,还有妖魔鬼怪吗?” “嗯。”她手一顿。 她当然记得,秦留歌还因为这个嘲笑了她呢。 那时候她刚接触到世界的另一面,无以复加的震撼和惊恐过后是激动和兴奋,年纪小,管不住嘴,忍不住叨叨了几句自己见到的东西。 大部分人都当成鬼故事来听,抱着一种猎奇心理在取乐,小部分人则对此十分反感,其中就有秦留歌。 秦留歌有意无意地笑骂了她一句“神婆”,这个绰号就伴随了她整整一年——没办法,秦留歌的影响力太大了,而她不得不承认,这个绰号的确有几分贴切。 “以前我觉得这些鬼神之谈都是胡说八道,直到……直到两年前,我在香港出了一次车祸。”秦留歌继续说道,“那次车祸很严重,我父亲说医生抢救了很久,总算是救过来了,但是我醒来之后,听见了很多……以前听不见的东西。” 老鬼噢了一声,“死人说的话吧,我们通常美其名曰,常世之音。恭喜她,得到了阴阳耳。” 危素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秦留歌接着往下讲。 “那些声音,那些声音好像一刻也不会停一样,尤其是在夜里,它们一直在说,一直在说,声音很小,我根本听不清它们在说什么,可就是能吵得人睡不着……”回想起那段痛苦的记忆,她的眼睛蓦地瞪大看向危素,“听得到看不见,你知道这有多折磨人吗?” 危素默默在心里点了个头,她知道,她当然知道。 她刚接触常世的时候,不但听得到,还能看得见——那种把以往人生构建起来的世界观在一夕之间全数震碎的惊涛骇浪,她比谁都要清楚它的威力。 她拎起茶壶,将秦留歌面前的青花瓷杯满上,“然后呢?” “我不敢跟外人说,我知道没有人会相信我。”她抿了一口茶。 唔,在这一点上,她的觉悟倒是比自己的要高。 秦留歌话锋一转,“但也正是因为这场车祸,我认识了我现在的先生,他是香港乔家的长子,那时刚接手了家族企业。”她抚了抚左手无名指上的钻戒,“只能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了吧。” 危素差点没一口茶喷出来——她还以为对方要拜托她解决阴阳耳的问题呢,话题是不是突然跑偏了?如果不是,前面的铺垫是不是做得稍微有点多? “所以,你找我是为了……?”秀恩爱? 当年吧,她确实看得出秦留歌对谢凭有那么点意思,但现在事隔多年找到她,不可能就是为了报复性地向她炫耀一下自己嫁入香港豪门的好运吧?更何况她本来出身就很好,早已经是妥妥的人生赢家。 “你先听我说。”秦留歌犹豫了一下,“嫁给我先生之后,我搬进了他原本住着的别墅,不知道为什么,住进去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听到那些声音了。” 危素接话:“嗯,这是好事。”这种好运她怎么就没有呢? “刚开始,我和我先生相处得非常好,无论是在日常生活中,还是在床上。” ……直白,出人意料的直白。 “但是最近,我发现他有些不对劲,对我越来越敷衍,还经常夜不归宿。所以,我怀疑,是他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 危素忍不住了:“这种事你应该找私家侦探,我帮不到你。” 这种情感纠纷找她干嘛,给第三者下降头?她暂时还没有掌握这个技能。 “不,危素。”秦留歌微微摇了摇头。 她再一次把自己的双手交握在一起,手指与手指互相绞着,抬起头来盯着危素的眼睛,轻轻地启唇,说道: “你听说过……养鬼妾吗?”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谢凭正式上线了,不过主要戏份还是在危素的回忆里哈哈哈。 谢凭:……我真的是男二号吗? ☆、返魂香(02) 养鬼这件事情在危素这一行的所见所闻里并不算稀罕,养情鬼求桃花的,养财鬼求富贵的,比比皆是。 她在路上就曾经遇见过一个少女,年龄看上去比当时的她还要小上许多,竟然也敢独自闯荡,少女的脖子上挂了一枚小瓶子,老鬼说那里面是她养的小鬼,保平安用的。 但是养鬼妾这种事儿,真是不多见,毕竟与鬼交合有损阳气,会导致衰运和折寿,这已经是老生常谈的东西了。 香港虽然是个多年的开放商埠,但这里的人信鬼神信风水,远比大陆厉害得多,不可能不知道这么个道理。 所以,如果不是秦留歌的丈夫有什么秘方可以避免不良后果,她倒是非常好奇他的鬼妾是个怎么样的绝色美人,让他连自身性命都置于一旁。 秦留歌的委托听上去很简单:不管用什么方法,让她丈夫养的鬼妾消失。 “消失”这个词语用得颇有些微妙。 是要她魂飞魄散,以解心头之恨,还是要让她再入轮回,下一辈子做牛做马做飞蚁蚊虫都无所谓呢? 秦留歌当时只说了两个字,“随你。” 这是危素第一次接到这么模糊不定的委托,就好像自由写作总是没有命题作文写起来容易一样,她反倒有些不知道怎么处理才妥当。 再说了,这种事情应该干脆利落地收拾男人才对,找到小三头上是治标不治本的。 丈夫出轨还家暴,她要是秦留歌,绝对不会来找自己,她会去找个靠谱的黑苗给乔炜身上种几个蛊,叫他过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斟酌了一下,她说:“有一有二就有三。没了这位,他再养一个,好,你找人做掉;他要是再养一个……我说,你忙得过来吗?” “应该是我问你忙不忙得过来才对,如果真像你说的这样,我就该恭喜你生意兴隆了。” 秦留歌这一回笑得眼睛弯弯的,浓密的睫羽挡住了她的眼神,危素一时难以判断她是认真的还是仅仅在说笑。 说实话,秦留歌的委托,危素原本是不太情愿接的。 一来她手头还算宽裕,不像前段日子那样紧巴巴的;二来她不打算和过去的人有太多牵扯,何况秦留歌这个女人她向来不喜欢,也谈不上有什么情分。 但是,两人见面那天,危素站起来对她说“我考虑一下”,然后打算离开时,老鬼立刻说了句:“不用考虑,委托接下来,她身上有返魂香的味道。” 老鬼还说:“想让你家谢凭醒过来的话,这东西少不了。” 第18节 于是危素又一屁股坐下了:“考虑完了,这笔生意我做。” 秦留歌眼里闪过一丝微微的惊讶,而后笑道:“你这说风就是雨的性子,还真是没变多少。”她抿了一口茶,“那我们现在就把报酬谈妥了吧。” 危素盯着对方的眼睛:“我不要钱。” “哦?那你要什么?” “你的返魂香,借给我用用。” 秦留歌脸上的笑容肉眼可见地僵硬了一下。 危素看着她的表情,面上维持着镇定的神色,其实心底里七上八下的,摸不准对方的回答会是什么。 没想到,她的笑容在随后的一瞬间变得更盛:“你果然不是一般人。” 她纤细白皙的手指划过青花瓷杯的杯口边沿,轻轻敲了两下:“我答应你。” 老鬼在旁边指点:“好,你现在高深莫测地笑一下,然后离开就可以了。” 危素纹丝未动,开口道:“还有一件事,希望你不要瞒着我。” 秦留歌:“什么?” “你脸上的淤青,是怎么弄的?” 她怔了怔,伸手抚了一下眼眶边那道明显的痕迹,“不小心摔了一跤。” “你这种说法骗骗别人还可以,直说吧,被谁揍的?” 在秦留歌那张精致好看的鹅蛋脸上,原本被掩盖在交谈、微笑、肢体动作等动态之下的苍白感,再一次清晰地涌现了出来。 她没有强迫自己保持嘴角的弧度,面无表情地回答道: “我丈夫。” ———————————— 秦留歌给的地址是香港元朗天水围的一所公寓。 天水围是香港的贫民区,治安不太好,闹出过不少凶案。 以前谢凭跟她闲聊的时候,提起过零四年这里发生的一起灭门惨案,说是一个男人砍死自己的老婆和两个女儿,最后自杀身亡。后来又发生了几桩惨剧,一个“悲情新市镇”的名号便被港媒戴到了天水围的头上。 当时她听完了便啧啧感叹道:“说明这地方风水差,以后不去。” 谁能想到几年后,她会只身站在天水围的大街上? 周围的建筑,车辆,绿化带,看上去都很普通,还有身边走过的人,似乎精神劲儿都不错,跟她去过的许多城市没有什么不同。 危素有些想不通为什么秦留歌她丈夫要在这里金屋藏娇,不过至少这所公寓从外观来看装潢还是可以的,想来即便是鬼妾,跟着乔家也不会太委屈,再怎么着元宝蜡烛香也应该没少享用吧。 公寓里面住宿的人多半是上班族或者学生,平时工作或学习繁重,白天很少留在这里,晚上归来也没什么心情去留意左邻右舍,不像在花园小区里总是有退休没事做的三姑六婆关注着周围的风吹草动。 她自己和丈夫住在香港的什么地方,秦留歌没有提及。 倒是危素上网搜索她丈夫乔炜的资料时,翻到了不久前的一条新闻,说乔家大少爷在浅水湾买了一栋别墅,导致她被这种贫富差距弄得心脏狠狠一塞。 公寓一共有十八层,危素住进了第十七楼,1703号房。 根据秦留歌之前雇私家侦探查出来的信息,乔炜那不是人的小老婆就住在顶层,1803号房。也就是说,危素就住在她的楼下。 乔炜真是好大的手笔,大概是为了防止意外,他把顶层四套房都买了下来,否则的话,如果她住到鬼妾的隔壁,事情办起来可能会更顺手一些。 好在秦留歌也是个有手腕有关系的,能在两天的时间之内就把她安排到了现在入住的地方。 说来也奇怪,顶层受太阳光照射最多,阳气足,阴气弱,而且离土地远,按道理,养鬼是不适合养在这种地方的。 危素收拾停当之后,已经是傍晚时分,倦鸟归巢,日薄西山,橘红色的余晖染遍了天空与地面的每一个角落。 站在落地窗旁往楼下望去,她可以看见大街上步履匆忙的行人,也可以看到阴暗角落里蠢蠢欲动的鬼魂。 她唰地拉上厚厚的遮光窗帘,室内顿时暗了下去。她打开了客厅的大灯,拿出一袋面包,坐在沙发上,一片接一片地把它们吞进胃里。 老鬼没话找话,问她:“干什么要拉上窗帘?” “看夕阳让我觉得很凄凉。”她口齿不清地回答着,喝了口温水。 “你以为,”它慢条斯理地说,“你现在这个样子就不凄凉了吗?” 危素吞咽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她一直都知道,老鬼这张嘴对她基本上是说不出什么好话来的,她早就不指望它会安慰自己了。 吃完了,她把手指上的面包屑舔干净,包装袋往垃圾桶里一扔,“话说起来,老鬼,我还一直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呢。” 没等对方回答,她就用一种若有所思的语调继续说道,“但是,不管怎样——你一定长得很丑。” 听到她用来反击的话,老鬼半晌没开口,过了会儿,“无所谓,反正我不靠脸吃饭。” 危素笑了,“真想知道你活着的时候是个怎么样的人,有空的时候,原原本本地和我说说吧。”她站起身来,半是抱怨半是玩笑地说道,“你就会吊人胃口。” 面对这类话题,老鬼还是像平常一样,打着马虎眼应付过去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多没劲,改天再说。” 改天你也是用同样的话应付,她暗想,哼了一声,推开房门,乘着电梯到了上一层楼。 站定在1803门口,她伸手打算按门铃,却发现这一户没有门铃。 想想也是,一个鬼,除了她的饲主,还有谁会前来拜访呢。 进入过这个房子的活人,应该只有乔炜,以及秦留歌请来调查的私家侦探。 她敲门:“有人在吗?” 过了好一会儿,危素手都酸了,还是没人应门。 老鬼提议:“要不直接进去看看?那个解锁术你还记得吧。” 她点点头表示赞同,抬起的手都快握上门把了,心里突然一动,抬头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天花板的小角落里有个摄像头,正对着这边。 她顿了顿,用举到一半的手挠了挠头,脸上挤出疑惑的神色,又敲了几下门,自言自语道:“奇怪,这个时候还没人在家吗?”语毕,她转身去敲别家的门。 老鬼诧异:“你干什么,脑子短路了?你不明知道这几家没有住人嘛。” 危素转到摄像头拍不到的角度,对它道:“你脑子才短路,边上有监控,不知道是管理处装的还是乔炜装的,万一是乔炜,他调出来看就麻烦了。” “行啊丫头,越来越机灵了。” “行啊老贼,都学会夸人了。” 为了不让自己的针对性太过明显,危素挨个把十八楼其他三扇门敲了一遍,然后坐电梯离开了。 今天就算了,太频繁会招来怀疑,她打算改天再来一次。 夜深了,洗漱完毕,危素也没什么好用来打发时间,便从刚买的小箱子第一层里翻出自己整理的笔记,躺在床上看了起来。 笔记里边记的,大多数是她这些年来遇到的异事和应对方法,还有一小部分是常世那些魑魅魍魉的特征跟死穴。 翻看了没多久她就困了,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老鬼笑话她:“一看书就犯困,这么多年来你就这点死活改不了。” 她懒得搭理它,将笔记草草地翻到最后一页,上面潦草地写着一些条目和相关的解释,“锁龙井”,“魅”,“七玄古刀”…… 她盯着看了良久,忍不住用手去摸那些字迹。她写字很用力,一笔一划都深深凹进纸面,摸起来有轻微的起伏感。 啪地一声将笔记本合上,丢在床头,危素躺平了身子,把双手垫在脑后。 “老鬼我问你。”她盯着天花板,希望自己有透视眼,能看到上一层的情况,“你觉得,让她消失还是让她轮回比较好?秦留歌说随便,反而让人拿不定主意了。” 她自己很少去超度亡魂,但是在老鬼的精心指导下,出于自保,她对如何让鬼魂飞魄散还是有那么一点经验的。 “等你接触过她了,再来考虑这一点也不迟。”老鬼给出了个中肯的建议。 “对了,超度亡魂操作起来难不……”危素这话没有说完,卡在了喉咙里。 房间里安的是白炽灯,也许是新装上去的,特别亮,亮得有些刺眼。 她眯起眼睛,觉得在这样明晃晃的环境下,以她两眼5.0的视力,应该不可能看错。 除非是幻觉,她这样想着,张了张嘴,感觉喉咙有些发紧,她问: “老鬼,你看,天花板上,是不是有张脸啊?” ☆、返魂香(03) 危素掀开被子,在床上站了起来,空调口的冷风扫在她脖子后面,激得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她仰起头,盯着天花板雪白的壁面上那好似一张人脸的水迹。 这玩意儿一开始就有吗,还是后来出现的? 她完全想不起来了。 危素问:“是不是楼上在漏水?”她踮起脚尖,伸出手,想去触碰一下,但突然把手猛地一缩,“它的颜色在变浓。” 刚开始的确是浅浅的灰色,如果说是楼上漏水渗了下来,恰巧渗成人脸的样子,她也觉得勉强解释得通。 然而,那颜色逐渐浓郁起来,像是有人拿着墨笔在不停勾勒脸的轮廓和眉眼,到最后,水迹浮动着,颜色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有什么液体滴落下来。 手腕上系的红绳古铜铃猛然作响,老鬼大喊一声:“躲开!” 滴答—— 危素立刻往床下一跨,没想到步子迈得太大,没稳住身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摔得尾椎骨老疼老疼的。 她坐在地上,一时没缓过神来,直到老鬼叫她:“喂。你是摔傻了吗?” “……我躲迟了,”她无奈道,“有东西滴到我肩膀上了。” 她能感觉到,刚刚有一瞬间,有滴凉凉的东西坠落在了她的右肩膀上,她甚至闻到了一股腥冲的味道。 危素把头发拨到另一侧,去看自己的右肩,睡衣看上去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她用手去摸,也感觉不到湿意。 她用手撑着地板站了起来,也顾不上穿拖鞋,光着脚就跑进了卫生间里,对着镜子,把衣服一扯,露出右半侧的肩膀。 ——在肩峰位置的皮肤上,赫然多了一点原来并不存在的黑斑。 “老鬼,这怎么回事?”她还算冷静,用手戳了戳那块地方,不痛不痒,“我是不是快要变异当蜘蛛侠了?” “亏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那你倒是说怎么办啊。”她凑近镜子,想让老鬼看得更清楚一点,然后她对那块黑斑比了一个用刀割的手势,“削下来?” “我现在没办法确定。”老鬼的语气颇为无奈,“不过,既然是楼上滴下来的东西,还是到楼上看看去吧。” 危素将衣服拢好,回到房间,墙壁上挂的电子钟显示现在是23:30。 第19节 她打开木箱,从最底层抽出一个鼓囊囊的布袋,白色的布面看上去已经很陈旧了,微微泛黄,上面绣着一朵荷花和一个倒过来的“素”字。 这布袋跟了她很多年,是她高中上手工课的时候做出来的,被她用来装校卡、钥匙和一些零零碎碎的物件。 到后来,那些东西都派不上用场了,她就用它来装别的东西。 她从袋子里倒出两枚小小的桃木钉,牢牢地握在掌心里。 “走了,拜访咱们的邻居去。”危素披上薄外套,故作轻松地说道。 站在1803门口,危素拢了拢衣服,伸手叩响了面前的铁门。 “你好,请问有人在吗?”她抬高嗓门,“我是楼下的租客。” 她的话音一落,周围就再没有任何声音,房子里也没有传来半点动响。 昏黄的楼道灯下,她莫名觉得空间有些逼仄,好像四面的墙壁都在不断向她压来一样。 “你要不试试,用粤语再说一遍?”老鬼煞有介事地建议道,“香港的鬼嘛,很有可能听不懂普通话。” 危素哭笑不得,虽然觉得这个假设不太能成立,但她还是决定用她那蹩脚的粤语试一试,正要开口时,一只手从后面搭上了她的肩膀。 “谁?!”她被这毫无预兆的一下子吓得头发都快竖起来了。 因为拿不准对方是人是鬼,一时间也不敢轻举妄动。 她斜着眼睛,飞快地觑了一眼那只大手,手指修长,指节明显,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对方掌心的温度正缓缓透过她的外衣渗到她皮肤上,显然是个活人,她心底微微松了一口气。 猛地转身,她挥开那只手,装作受到极大惊吓的样子,瞪大眼睛看向对方。 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他五官端正,身材高大,肩膀很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男人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平静的目光透过镜片投在她身上,毫不掩饰自己的打量:“小姐,你深更半夜站在我家门口,还要问我是谁?” 她刚才喊那句“谁”用的是国语,他也就用一口生硬的港普来跟她对话。 危素在看清楚对方的脸之后,立刻就认出了他是谁。 站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这个看上去比精英还要精英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秦留歌的丈夫,鬼妾的饲主,家暴的人渣——乔炜。她在网上看过他的照片。 危素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遇到他。 “我……我是1703的租客,”她还没组织好语言,有些支支吾吾的,然后想到自己是占理的,把腰板一挺,指向1803的门,“你来得正好,你们家漏水漏到我房间来了,我当然要上来问问。” “漏水?”乔炜显然不相信她的说法,“小姐,我将房子购置在这里,当然是因为它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顿了顿,“你是新近搬来的?” “是啊。”危素也知道说这种高级公寓漏水是个冷笑话,但她仍直视他的双眼,“我讲的都是事实,麻烦你尽快处理。” 跟说话弯弯折折的文化人交谈起来,她竟然也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些官腔。 她在心里不由得冷笑一下,还“麻烦你尽快处理”,要放在往常,她说的肯定是“你丫的赶紧给我收拾妥帖”。 乔炜沉默地看了她一眼,掏出钥匙,一边开门一边问:“怎么称呼?” “哈?”危素不知道他怎么会突然问这个,“我姓危。” “哦,危小姐。”他微微推开门,半掩的门缝里漏出黑暗的颜色,“要不要进来坐一坐,喝杯茶?” 他的目光集中在她左眼边那道黑紫色的纹路上。 “不用,太晚了,喝茶我会睡不着的。”危素后退半步,握紧了手中的桃木钉。 孤男寡女,以对面这个男人高大的体格,她要是真的踏进去了,他想干什么都很容易。兴许他们还会打上一架,当然,不是妖精打架的“打”。 “那就改天再说吧。”男人脸上没什么表情,“漏水的事情我会尽快处理的。” 危素点点头,只是看着他,没有采取任何动作。 “危小姐是需要我送你下楼吗?”乔炜问。 她笑了笑:“我需要你走进家里,把房门关好。”然后她才会转身下楼。 “危小姐戒心很重,这是好习惯。”他冲她微一颔首,关上了门。 危素松了一口气,她有些抑制不住好奇心,把监控的事情抛在脑后,将左眼对准铁门上的猫眼,低声问:“老鬼,能看见什么吗?” 半晌,“没有,一片乌漆抹黑的。” 她愣了愣,“回了家,不开灯?” 还是说……门背后的他,也正好在用这个猫眼窥视她? 一股凉意漫上脊背,她不敢再多待下去,赶紧离开。 回到1703,危素哐地一声倒在柔软的床上,顺手把手心里两枚沾着她汗液的桃木钉塞进了枕头底下。 她望着天花板,那滩“水迹”已经褪去浓黑的色彩,恢复成了她第一眼看见它时的模样,以一张灰败的脸,静静地窥视着这间屋子的动静。 她灵机一动,把床头柜上摆的手机拿过来,点开照相机,放大,再放大,咔擦一声,将它拍了下来。 危素看着屏幕上还算清晰的照片,“好像是个女人的脸。” 老鬼说:“不是好像,百分之百是女人。” 她放下手机,摸了摸自己的右肩峰:“老鬼,你说我会死吗?” 那点黑斑,虽然没有给她带来任何不适感,但也不可能是什么好兆头。 “人都会死。”它一副没心没肺的口吻。 危素翻了个白眼:“可我不想现在死。” 现在是错误的时间,不适合死亡。不过,就算是七老八十的戴着氧气罩躺在病床上了,她也还是想对死神说一句,大爷您改天再来吧。 老鬼沉默半晌,吐出一句话:“放心,你不会死,我不会让你死的。” 危素闻言,心里不由得泛起了些许温情。老鬼一张臭嘴总不饶人,原来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对她总归有几分情谊在。 她张张嘴,正想讲几句好听的话,老鬼继续道:“因为你死了我也就玩完了。” 危素立刻冷冷道:“闭嘴,我要睡觉了。” 她关上灯,给自己拢好被子,枕头很软,她小半个脑袋都陷下去了。 梦如一蓬巨大的乌云飞快地朝她笼罩过来。 她莫名感到片刻的窒息,指头微动,脚也不由自主地轻蹬了一下,却还是很快被那片云投下的阴翳卷了进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是一秒,又仿佛是半个世纪,危素唰地睁开了双眼,触目所及是夜晚带来的暗色。 周围摆放的家具影影绰绰的,好像幢幢鬼影,一刻不停地在扭曲变形,生长又消亡。 危素揉了揉太阳穴,皱着眉头想:我睡着了?我没睡吗?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空调运作发出的细微声响。她抬头看向空调上显示度数的小屏幕,“25”这个数字在黑暗中放着冷白的光。 这么低?她睡觉前明明调到27度了呀。 ——不正常,一切都不正常。 她原本有些迷糊的脑子猛地清醒了过来,连忙伸手往枕头底下一探,那里原本应该有两枚桃木钉的,现在却空空如也。 “老鬼!”她叫道,“怎么回事?” 对方毫无声息,就像在巴朗山雪地桃林里那次一样。 危素环顾四周,愕然地发现她身上盖的被子原来是斑点图案的,现在却变成了条纹;立在角落里的棕色行李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盏造型古怪的落地灯;她原本的床是在房子正中央的,现在却是靠窗……最重要的一点在于,她的房间,根本没有眼前的这么大。 ——这不是她的房间! 谁把她带到这里来的?!为什么……她竟然一点感觉也没有? 危素心惊,有些不受控制地掀开被子,跳下了床,往外面走去,总觉得自己身上有哪里不对劲,却说不上来。 走动中,一绺卷发从身后荡了过来,很长,垂到她的腰际。 危素心里咯噔一声,如果她没记错,自己留的是及肩黑发,也没有烫过。 她没有这样纤细白皙的手腕。 她也没有这样一条柔顺贴身的丝绸睡裙。 “啪”,卫生间里,灯亮了。 她看见香槟色的镜框上雕刻着繁复的洛可可式花纹,巨大的镜面上只映出了一个女人的身影,那个女人沉默地和她对视着。 她不是她。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突如其来的二更。 对于危素而言,红绳古铜铃的作用就相当于弹幕“前方高能预警”。 ☆、返魂香(04) 站在阳台上望去,触目是一片灯火汹涌的海洋,海水摇曳着,流动着,一滴水和另一滴水擦身而过。 这座城市好像永远不会入睡。 秦留歌侧身倚着栏杆,轻轻摇晃着手中的高脚红酒杯,大理石的贴面把凉意一点点从她上臂输送到全身。 她从旁边的藤椅上捞过披肩,裹在自己身上,能勉强汲取一些暖意。 这条格纹披肩,她还记得,是她和乔炜去欧洲度蜜月的时候,他在意大利送给她的。 真是恍若隔世。 她想起危素皱着眉对自己说,“我真搞不明白,事到如今,你为什么不跟一个会揍你的男人离婚。难道,你很爱他?” 爱个屁,世界上没有人比她更恨他,如果能离婚她早就离了。 她的钱,她父亲的钱,都攥在那个男人手里。现在离开他,她就是拔了毛的凤凰,他会用全部手段保证她一无所有身败名裂。 到时候,她能做的,只有打着名媛的旗号出去卖身。 相比之下,现在的生活倒不是那么令人难以忍受了,至少她在睡不着的时候,还能喝上几杯霞多丽助助眠。 身后传来房门被推开的声音,秦留歌的思绪戛然而止。 她放下酒杯,不用看她都知道对方是谁,只是不知道他怎么会在这个时间回来。 她转身,堆出一个笑,嗔道:“怎么突然回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将挂在肘间的西装外套随意地丢在床上,乔炜冷冷地说道:“我回我自己家,有必要提前知会你吗?” 第20节 秦留歌脸上的笑僵住了,半晌,忍不住反唇相讥:“感谢老天,原来你还记得这是你的家。” 最后一个字她咬得很重,几乎是从齿缝里迸出来的。 乔炜身形一顿,看向她:“留歌,你舒坦日子过久了,嗯?” 留歌,他叫得那么亲昵,说出来的话却让她毛骨悚然。 偌大的卧室里只亮着一盏橘黄色的小灯,照亮的范围很小,他恰好站在黑暗处,两只眼睛灼灼的,让她想起一种猛兽——狼,饿极了的狼。 她向后退了半步,为自己逞一时口舌之快的行为后悔起来。 下一秒,果然如她所料,他就像一头狼一样扑了过来,把她面朝下地推在床上,然后骑坐在她腰上,将她的头死死摁住。 秦留歌透不过气来,嘴里唔唔地说不出话,两只手胡乱在被子上挥舞挣扎,两只悬在床沿的脚也拼命蹬着,像是溺水的人。 过了好一会儿,乔炜揪住她的头发,猛然扯起,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的脖子都要被扯断掉了,可她顾不上,唯有张大嘴巴,像一条搁浅的鱼翕动它的腮一样,用力索取空气中的氧份。 “东西呢?”乔炜的嘴唇贴在她耳边,问,“不是说这次回大陆去取的么?” 她咽了一口唾沫,艰难地回答:“没……没找到……” “我不信你爸什么都没跟你说过。” “真,真的……”她怕他变本加厉,所以不敢叫他停下来,断断续续道,“他可能,没来得及……告诉我,就死了……” 被你弄死了——她知道的,他和她对此事一直心照不宣,谁也不会去主动捅破这一层窗户纸。 “那,”乔炜松开手,指尖从她的下颔滑到左眼处,点了点,“这里有个黑印的女孩子,是你找过来的?” 秦留歌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和危素打过照面了,心头打了个突,道:“我不清楚你在讲什么。” 她不知道乔炜相信了没有,只听到自己后脑勺上方传来一句,“嗯,我说过,你乖点,不要玩花样,早点将返魂香找出来给我,夫妻一场,我们还能好聚好散。” 夫妻一场?好聚好散? 她几乎要抑制不住自己的冷笑。 这时,乔炜解皮带的声音传进了她的耳膜,她听了浑身一僵,颤声道:“你要……做什么……?” 被身后这个男人狠狠抽打的恐怖记忆,就像潮水一样再次涌了过来,她呼吸急促起来,不由得又开始大力挣扎。 “别害怕,别紧张。”乔炜笑了笑,语气近乎安慰。 他一手掐住她天鹅颈般的脖子,一手猛地从背后撕开她的睡裙,“我不会打你。” “我要干你。”他补充道。 闻言,秦留歌紧紧地闭起自己的双眼,泪水从眼角溢了出来。 她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一股血腥味渐渐在唇齿间弥漫开来。 对她而言,那只是另一种形式的酷刑,在本质上,两者并无差别。 ———————————— 危素盯着镜子里那个面容姣好的女人,她听见自己问:“你是谁?” 女人的嘴巴动都没有动一下,尽管她的声音在自己听来非常清晰。 “你是谁?”她又问了一遍。 女人抬起手,危素还以为她打算做些什么,心脏悬到了嗓子眼,结果她只是把灯关上而已。 危素猛然明白过来,她并不能控制自己意识所在的这具躯体。 她走出卫生间,然后顺着螺旋式的楼梯往下走。 她的手扶在雕花的红木栏杆上,丝绸睡衣的裙摆扫在台阶上的摩擦声细微可闻,还有轻轻的脚步声,嗒,嗒,嗒。 危素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听觉这么敏锐。 楼下的一切都沉浸在一片灰黑色之中,电视,茶几,立式空调,珐琅花瓶,乃至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都像素描画似的,安安静静,没有色彩。 她伸手拉开厚重的窗帘,才发现此时并不是夜晚时分,而是临近日出的清晨,远远的天空上有一抹红光漫过来。 “起得真早。”她身后传来一道声音,讲的是粤语,伴随着渐渐靠近的男性气息,“昨夜睡得不好吗?” 她扭过头去,对男人说,“一般般。” 女人的语气平淡中似乎暗藏着什么涌动的情绪,但危素没有心思细究,她因为这平平常常的一个回眸,浑身的血液都要倒灌到头顶上去了。 ——面前的男人,是乔炜。 震惊过后,危素想,她被困在这具身体内,似乎是故事的主角之一,但实际上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 她控制不了自己的言行举止,更遑论影响事态的发展。 所以,一定是有个什么东西,它正在制造并且操控着眼前的一切。 反正乔炜听不见,她干脆大声发问:“怎么回事?!你是谁?” 她试图转动自己的眼珠去观察周围的环境,然而最终她只能挫败地承认:她的意识影响不了这身体一分一毫。就连目光,也只能见她之所见。 “气消了吗,敏敏。”乔炜温柔地抚上她的头发,望着她的眼眸说道。 危素心头一颤,警觉起来,她看出男人的眼神和语气都暗含不善。 可惜,这个被唤作“敏敏”的女人身在其中,非常完美地演示了“当局者迷”的至理名言,对此浑然没有察觉。 她似乎想说些什么,顿了一顿,最后还是选择示弱般地往乔炜的方向靠了靠,微微一笑道:“夫妻之间哪有隔夜仇呢,我早就不气了,只是你呀,以后不要疑神疑鬼……” 话还没说完,乔炜按在她头上的手狠狠抓住她的头发,往下一扯,她的头便仰了起来,声音被卡在喉咙里,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待宰的鸡。 “啊!”危素一声惨叫。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伴随着乔炜的这个动作,她的后脑勺竟然会真的切实体验到那种被用力揪扯的疼痛。 她想骂娘,事情她半点也干涉不了,苦头却要她来吃? 靠,这世上果然没天理。 乔炜几乎要把他的脸全部贴过来了,危素甚至能感觉到他的鼻息喷在自己脸上,带着些酒精的味道。 他一字一顿地说:“可是,我的气还没消。” 危素感觉这具身体的嘴巴张得大大的。 显然这个叫敏敏的女人非常吃惊,一句话都说不出。 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乔炜把她两只手腕并在一起,扼在掌中:“你居然敢把我锁在房间外面?”他冷笑一声,“为了那个男人,就这么生气?” 由于惊惧和难以置信,敏敏的眼眶里迅速泛起泪水,危素的视野里一片模糊。 她双唇颤抖,半晌才开口道:“他只是同事……你究竟还要我说几遍?” “那你又要我说几遍——我不想你去上班。”乔炜的音量也微微高了起来。 与他相对冷静的声音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粗暴的动作。 他将她推倒在一旁的皮沙发上,用膝盖压着她的一侧大腿,伸手钳住她的下巴,危素对上他的眼睛,除了愤怒,那里头,竟然还掺杂着显而易见的……兴奋。 “我养不起你吗?!”啪的一声,他的巴掌扇了过来。 “还是说你上班就是为了勾搭男人?”又是一巴掌。 她根本来不及为自己说话,或许他也根本不打算听。 一声质问,一个耳刮子。 接下来他似乎还问了什么,但是危素听不清,他下手毫不留情,导致她脑袋晕晕沉沉的,耳朵里嗡嗡作响,也嘴里冒出了一股铁锈味。眼前的景象都像是隔了一层雾气似的,朦胧不清。 危素突然觉得委屈,凭什么啊,凭什么就她莫名其妙地得遭这种罪啊。 她由衷希望自己能赶紧晕过去,晕过去的话,说不定就能从这场噩梦里醒过来了。可是她没有,乔炜终于停下了手,她瘫在沙发上,浑身没有半点气力。 乔炜接了半杯冷水泼到她脸上,她半眯着眼睛,视线渐渐清晰起来。 “现在乖了吗?”乔炜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怎么你会……”她嗫嚅着嘴巴艰难地吐字,显然心绪十分凌乱,一句话没问完,又另起一句,像是某种无意识的呓语,“为什么……为什么……” 危素的脑子还有些懵,她感觉到一只手轻轻地抚上脸颊,试探性地触碰了一下,她头皮一阵发炸,过了会儿才明白过来,这是敏敏自己在摸自己的脸。 “从今天开始,你就不用上班了,”乔炜说,“好好待在家里。” 听了这话,原本还沉浸在震惊之中的敏敏竟然迅速地回过神来,她咬牙切齿地质问道:“你有什么资格决定我的一切?!” 她挺直脊背,双手撑着沙发试图站起来,一边用双腿发力,一边用嘶哑的嗓音说:“我有手有脚,不想当个无所事事的贵太太,你凭什么把我锁在家里?” “我有选择自己要做什么事的权利,而你,”她终于站了起来,“姓乔的,我再爱你,都不可能围着你一个人打转,我是人,不是狗!” 一方面,危素很想为她这大义凛然的一席话鼓个掌,另一方面,她也很想拜托这位大姐别再用言语激怒对方了,待会挨揍痛的可是她自己。 果不其然,乔炜笑了,一个愤怒到极点的笑。 他扼住她的脖子,敏敏想躲开,但是失败了。 他凑到她的脸面前:“嫁给我,你就是我的东西了。” 被他这么一掐,她的胸膛剧烈起伏起来,肺部却得不到半点空气。 危素只觉得眼前的黑影一层多过一层,慢慢地相互叠加,逐渐地让她失去意识,陷入黑暗。对此,她感到有几分庆幸。 在合上眼的前一刻,她恍惚间见到一抹人形的影子站在旁边,就在乔炜旁边,静静地看着自己。 那影子有张脸,一张略带熟悉感的脸,它开口道: “这是他第一次对我动手。” 作者有话要说:  真·我控几不了我计几 ☆、返魂香(05) 像是溺水的人终于冒出水面获得了空气一样,危素猛地从梦境中钻了出来。她张大嘴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她支起身子,捞过手机想看看时间,却发现手机已经电量不足自动关机了。 脑袋晕晕沉沉,嗓子干得要冒烟,她走下床,双脚就跟踩在棉花团上似的,软软的使不上力。 她咕咚咕咚灌下大半壶水,终于能讲话了:“老鬼,我睡了多久?”她给手机插上充电器。 “我不知道,”一直保持着沉默的老鬼开口道,“我睡了两次,醒了两次,刚刚在睡第三次,被你吵醒了。” 第21节 “哦,那打扰你睡觉了真是不好意思啊。” 危素肚子咕地叫了一声,她翻出一袋方便面,也顾不上煮热水泡面了,直接捏碎了就往嘴里倒。 老鬼问:“你梦到什么了?我怎么叫你,你都不醒。” 危素口齿不清:“我梦到自己是个大美女。” “嗯,这种美梦的确能让你不愿醒来。” “然后我被我老公扇了大概几百个耳刮子。” “……什么玩意儿?” 危素想了想,补充道:“对了,梦里我老公跟秦留歌她老公长得一模一样。”她一边说一边开机,看到屏幕上显示的日期和时间,不由得愣了半晌。 她记得她来香港入住这套房那天是7号,现在已经是9号,下午三点半,也就是说,她睡了三十多个小时。 应该能登上吉尼斯纪录了。 这说明什么?那个梦,不仅仅是个简单的梦而已,更何况,梦里的那些疼痛太过真实,她现在还能隐约感受到被掐住时的那种窒息。 还有,正常人在梦里多多少少能根据自己的想法影响梦境,然而在刚才的梦境里,她却处于一种完全被动的状态,什么都控制不了。 这不合理,老鬼曾经教过她如何做清明梦,她对梦境的掌控力一直是高于普通人的。 她无法影响那个梦境,那个梦境里的事情不可改变。 什么东西是不可改变的? ——历史。 危素突然意识到,她在所谓的梦里经历的桩桩件件,全部都是过去切实发生了的事情,乔炜曾经是真的有个叫敏敏的妻子,他对待她就像对待秦留歌一样。 事情似乎复杂了起来,但很快,她就猛地摇了摇头,告诉自己:她只要对准一个目标、完成委托就够了,别的她管不着,也不想管。 危素身上出了不少汗,皮肤黏腻腻的,她洗了个澡,浑身清爽,洗完也没穿衣服,齐胸裹上条浴巾,对着镜子研究右肩峰上的黑斑。 她伸手轻轻触碰了一下,一股刺痛瞬间弥漫开来,但很快消失了。 危素的心提了起来,她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眼睛蓦地瞪大了,“老、老鬼,我第一次碰它的时候,明明没有感觉的,怎么这次……会痛?” “很痛吗?”老鬼问。 “不算很痛。”她照实回答,“但是,我什么都没做,也没磕着碰着,它好端端的怎么会……?这不科学啊。” “你认识我多久了,现在还讲科学?”老鬼嗤笑一声,随即正经起来,“你再碰一下那个地方试试,看是不是还会疼。” 于是危素又轻轻戳了一下那块黑斑,果然刺痛感再一次出现了。 “会。”她说。 “嗯……我想想看,接下去你还会更痛的,一天痛过一天,扩散到全身,直到痛死,或者你忍受不下去,自杀。” 它的声音很笃定,“你被诅咒了——” “哈?”危素对此感到难以置信,“我这种五好青年会被诅咒?!我也没跟谁结怨啊……是不是下诅咒的人搞错名字了?” “甭心存侥幸了,”老鬼道,“多半跟楼上滴下来的那滴水有关系。” 思来想去,她觉得不仅是黑斑跟那滴水有关系,她做的梦八成跟那滴水也有关系,要不然怎么能这么巧,她肩膀上刚多了个黑斑,晚上在梦里就被人狂殴呢? “怎么样才能解咒?”危素颇有些磨刀霍霍的姿态。 “首先得搞清楚下咒的是谁,然后问明白丫想干什么,满足了对方的条件,自然能捡回一条小命。” “这么麻烦……”危素皱眉,“就没什么便捷的法子吗?” 老鬼慢条斯理地掉书袋:“无欲速,欲速则不达。” 危素听了直撇嘴:“我可真是衰爆了……” “我不早就跟你说过了嘛,你就是五百年一遇的倒霉孩子,七杀命格,克天克地克父母,这不,连自己都不放过。” 她不由得眯起了眼睛,话题一转:“老鬼,我怎么感觉你一点也不着急啊?不单是不着急,好像还有点幸灾乐祸。” “没有的事儿,”老鬼笑了笑,“你我明明是一根绳儿上的蚂蚱。” 危素不再说话,她换上衣服,煮了一包车仔面,狼吞虎咽地吃下完,还觉得饿,又干掉了一袋全麦面包。 她看窗外太阳已经落山了,便说:“等会我要上楼。” 老鬼说,“祝你平安。”顿了顿,它又改口,“祝我们平安。” “不急,我要先打个电话。” 拨通秦留歌的号码,危素开口:“喂?现在方便吗?” 她看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通话时间,对面至少有整整十秒没有说话。 她听到隐约传来的细微呼吸声,心生疑虑,问:“怎么了?” “有什么事,你就……直接说吧。” 秦留歌的嗓音微微颤抖着,语速有些慢。 危素本来打算问她知不知道那个叫敏敏的女人,但现在她的状态明显不对劲,保险起见,她犹豫着问道:“你现在一个人吗?” “……是。”秦留歌抬眼看了看自己对面似笑非笑的男人,“找我什么事?” 她在心底不停祈祷着,希望危素不要说出什么关于委托的话来。 如果危素有所失言,心细如乔炜,一定能发觉她在暗地里的所作所为。 那之后,她大不了是受几天折磨,咬咬牙就过了,可她真的不甘心事情就这样失败,而乔炜还可以继续过他随心所欲的日子。 危素沉吟半晌,半掐着嗓子,声音变得有些尖细:“哎呦真是的,非得有事情才能打电话给你吗?什么时候有空出来饮茶呀。” 活脱脱一个闲得发霉到处约人玩的无聊家庭主妇。 秦留歌表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她用询问的眼神看了乔炜一眼,乔炜略一沉吟,摇了摇头。 秦留歌开口,声音里是伪装出来的笑意:“最近都空不出时间来,改天我打电话约你啦,我请客。” “好了好了,知道你忙,天天围着老公转,”危素也笑,“千万别把老同学抛到一边啊,改天约。” “好,等我有空闲了就打电话给你。”秦留歌话里有话,暗示危素暂时不要主动找自己。 “嗯。”危素挂断电话,皱起了眉头。电话那一头肯定不止秦留歌一个人,但愿她没有说错什么话。 秦留歌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心中暗道,幸好,危素比她想象的要聪明一些。 她把手机捏在拇指和食指之间,冲着乔炜晃了晃:“这样可以了吗?你还要把我关家里关多久嘛?” 她尽量将自己语气中的不满降到最低,使这两句话听起来像是娇嗔式的埋怨。 这几天来乔炜不许她出门,还把她的手机给扣了,也不是不准她接电话,只不过一旦有电话打过来,她就得按免提,在他眼皮子底下跟别人交谈,毫无隐私可言。 真的,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枕边人这么有时间。 但他的举动也无形中揭示出了一个信息:他对她已经产生了相当程度的怀疑。她行事需要更小心一点。 面对她的问话,乔炜权当是耳边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房间。 秦留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浑身一松,靠在了椅背上。 她想起了之前请私家侦探跟踪乔炜的事情。 那个侦探叫吴川海,他的能力非常出众,半个月内就查出了乔炜金屋藏娇的地方空无一人,更点醒了她,让她明白过来,所谓的第三者其实是个鬼妾。 可最终乔炜还是发现了她在背地里的动作,当天晚上她就吃了一顿好打。 乔炜解下自己送给他的皮带,厚重的金属扣把她后背抽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直到现在她也不能穿露背的礼服,因为背上狰狞的疤痕还没消退。 随后的半个月,她被关在这个所谓的“家”里,乔炜心情不好就折磨她,兴致来了就上她。 她连条狗都不如,只是一个供人发泄的奴隶。 她没有母亲,自幼就是被父亲捧在手掌心里长大的,所以很早就不知道疼痛是什么滋味了,而乔炜让她重新明白了疼痛的定义。 缝衣针从锁骨一根根扎到肚脐是一种痛感,燃烧的烟头烫上胸口,又是另一种不同的痛感。 真要一桩桩算起来,那些其实都不是什么大事。 让她最痛苦最难受的,是尊严被践踏的感觉。她原本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乔炜却给予了她前所未有的耻辱。那是一种连父亲的死亡都比不上的痛。 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她的恨意都没有停止过膨胀。 她想报复,她想挖出乔炜的眼睛,割下乔炜的舌头,把他的双腿砍成一段段,剁成肉酱灌进他的胃里。 然而,为了少受些折磨,她必须痛哭流涕,忏悔求饶。 她发现乔炜很享受她那副模样。 终于,地狱般的十五天结束了,他送给她一份礼物,说是作为补偿。 她虚弱地躺在床上,不抱任何期待地打开了那个精美的匣子,一股腐烂的恶臭扑鼻而来,红色天鹅绒的布面上放置着一只断手,手腕上纹着黑色六芒星。 她记得,她请的私家侦探,手腕上有一个黑色六芒星的刺青。 她忍不住尖叫了一声,手止不住地颤抖着,可她不敢让这份“礼物”掉到地上,只好死命地扣紧匣子的边沿。 “以后要乖乖的,不准再做坏事。”他轻轻笑着,语气亲昵,抬起她的下巴,望着她的眼睛,在她唇边印下了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好。”她低头,听见自己吐出一个字。 “对了,还有啊,”他继续说道,“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敏敏的事,那我也就不跟你兜圈子了,把返魂香交出来吧?” 尾音上扬,仿佛是在礼貌地征询她的意见。 她记得自己当时浑身一震,缓缓抬起头,茫然地问: “……什么返魂香?” 作者有话要说:  危素的倒霉日常。 ps.球留言球收藏哪~ ☆、返魂香(06) 跟上一次站在1803门前相比,这一次,危素紧张了不少。 第22节 她心不在焉地敲了敲门,还是没有人来开门,这正是她所希望的。 她的真实目的不在于把门敲开,跟里面的人或者鬼进行对话,而是要把自己手里的两张纸条,送到这扇门背后去。 从那个长长的睡梦中醒来之后,危素在浴室里一边洗头一边回顾了前几天的事情,有些泡沫从额头滑到眼前,她怕刺激到眼睛,赶紧把眼皮紧紧闭上,突然间就灵光一闪,觉得自己很有可能一开始就踏进了误区。 所谓的鬼妾,是居住在1803里的,她想当然地认为她跟“居民”的属性是差不多的。她以为鬼妾白天要躲在屋子里,可一旦到了夜间,就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活动,可以来开门,可以和自己攀谈,甚至可以请自己进去喝杯茶。 但如果她一直想错了呢?这名鬼妾,完全有可能听从乔炜的交待,只给他一个人开门,也有可能,她并不是自由的。 说不定她被放在某盏油灯里面,要乔炜擦三下才能现身呢。 所以,危素决定看看屋子里的情况。 她手里的两张纸条,比正常写字用的纸要薄一些。 一张纸上面写着“先生,我的房间天花板还在漏水,麻烦您快点处理,否则我要投诉了”,落款是“楼下住户”。 另一张纸上面,什么都没写,只有一枚血指印,是她割破大拇指摁上去的。 她把两张纸整整齐齐地叠在一起,蹲下了身子,从门缝里塞进去。 起身,拍掉手上沾到的灰尘,她回到了1703。 屋子里一盏灯都没有打开,危素在一片黑暗之中摆起铜镜,将两只矮矮的白蜡烛点燃,分置在铜镜的左右两侧。 她拿出小刀,看看左手大拇指上还泛着血的一道口子,在那口子下边比划了一下,说:“老鬼,我原来是多怕痛一人啊,现在拿刀割自己,那叫一个面不改色。”顿了顿,她得出了一个结论,“我长大了,真的。” 老鬼:“长大了就少说废话,快割。” 危素咬咬牙,用力一划,血细细地涌成一条线,她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咝——” 老鬼慢悠悠地说:“哟,面不改色。” 危素将血点在镜子中央,担心不够,还抓住手指撸了撸,挤出更多的血来。 收回手,她凝神闭气,合上双眼,在铜镜上敲了一下:“开眼。” 以血指印为中心,镜面慢慢地起了波动,像是一颗石头投入水池激起了圈圈涟漪,原本一片漆黑的镜面逐渐重新变得透亮。 1803门边的地上,一张薄纸微微震颤了一下,纸面上危素留下的血液飞快地流动起来,最后形成了一个眼睛形状的图案。 图案很简单,橄榄形的代表了眼眶,其中的圆圈代表眼珠,圆圈中还有一点,是瞳孔。 楼下,危素睁开了双眼,铜镜中呈现出了雪白的天花板。 “不知道屋子里边有没有监控?”她自问自答,“应该不会有的吧,在自己家里装监控的,没多少人吧。” “万一要是有呢?”老鬼问。 “也只能算我倒霉了。” 它压低声音提醒她:“可是你一向都比较倒霉。” 危素:“闭嘴。” 她并拢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在铜镜面前凌空一划。 1803房内,小纸片晃晃悠悠地悬浮了起来,翻转,直立,开始了它的巡视。这套房子的户型自然跟楼下是一样的,因此危素控制纸片走起来也算是熟门熟路。 透过镜面,危素发现1803里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屋内的光线非常阴暗。 家具少得可怜,跟普通人家比起来几乎算得上是空空如也,她所看见的,只有一个垃圾桶,一个衣柜,一张床和一个巨大的冰箱。 床是双人床,铺得整整洁洁,床上也很干净,找不到一根头发丝;衣柜里挂着几件男性衣物;冰箱的门则关得严丝合缝,她找不到突破口让纸片进去,只好作罢,反正她对别人家摆上餐桌的东西也没有很感兴趣。 至于别的地方,别说是鬼了,连只蟑螂都没有。 危素有些失望,手指再一划,纸片缓缓下降,几乎是在擦地飞行了。 纸片走得很慢,危素透过它认真地观察着。 “等等!”老鬼出声。 纸片猛地顿住,危素不解:“怎么了?” “地板上有血,你仔细看看。” 危素把脸凑到镜子前,借着幽幽的烛火,看得眼睛都酸了:“有吗?” 她有些不好意思,“我没看见。” “地板缝里。” 地板是实木的,一长块一长块地拼接起来,地板缝比一般的瓷砖地板要深一点。 危素控制纸片立了起来,用较硬的边缘去刮了一下那条缝隙,就像一个人用脚去蹭了蹭地板似的,然后卷起来一看,果然沾上了些粉末一样的血。 看来这血溅在这里已经有一段时间,凝固了,又干又硬。 危素不情不愿地表扬老鬼:“行嘛,姜还是老的辣。” 老鬼特骄傲地哼了一声:“那当然了。” “但是,这血是谁的?有什么用?” “你问我,我问谁。” “……”危素无语,过了会才继续道,“好像没什么可看的了。” 原本她的打算是,观察完1803内部,让纸片自燃就行了,但现在沾上了血,不知道能不能派上用场,她得让它重新回到自己手里。 外面有监控,从正门门缝里再滑出去显然是行不通的,于是小纸片就在屋子四处打起了转。 正当这时,纸片传输到铜镜上的视野里,原本暗沉沉的房间出现了一丝细长的光亮,并且在迅速扩大,危素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有人开门了。 她赶紧寻找可供藏匿的地方,小纸片惊慌失措地左看右看,最后咻地一下滑进了冰箱的底部。 纸片悄悄地透过冰箱与地板之间的缝隙往外看去,来人果然是乔炜。 他正弯下腰捡起危素塞进来的另一张纸片,就是写了字的那张,然后借着外边的楼道灯读完,脸上表情照旧冷冷的没什么变化,随手把纸条揉成一团,丢进了垃圾桶里。 危素对此表示心情有点不愉快,老鬼嗤嗤地笑了两声。 乔炜打开屋内的灯光,小纸片连忙往里边缩了缩,平躺在地上。 楼下,铜镜上出现了冰箱底部的画面。 危素正在喝水,抬眼一看,差点没一口呛住—— 那里贴了张符纸。 汉字是仓颉先师所造,而仓颉是上古之神,汉字中自然蕴含着法力,虽然经过了上千年的演变最终成为今天的模样,其中的法力已经微乎其微,但通过特定的扭曲变形,仍然能还原甚至放大它原本蕴含的力量。 日常汉字的这种奇妙变形,即是道教中最常见的法术之一,符箓。 在冰箱底下贴个符,什么节奏? 危素皱着眉,将手指抬了抬,楼上的纸片慢慢凑近了那道符。 “老鬼你看!”她叫道,把自己的左眼凑到镜子前,“你能看得出这道符是个什么用途吗?” 对于符箓,危素一向了解得不多,她只能辨别出成千上万道符箓中的几个最基本模板而已,例如辟邪、安宅、除灾、招鬼之类的。 老鬼看了半晌,道:“……镇魂。” “镇魂?”危素不解,镇谁的魂?鸡鸭鱼肉大闸蟹? “这个冰箱里肯定别有玄机。”老鬼说。 危素这时候也理解过来了,略一沉吟,“里面……不会就是那个鬼妾吧?” 鬼魂的形态有两种,一种是气,看得见摸不着,另一种则是实体,可以触碰得到,但如果有需要,也可以化作气态,收缩在一个小小的容器中。 乔炜的鬼妾无疑属于后者,如果她是气态,这一人一鬼就没有办法做一些不可描述的事情,那么对其饲主而言,所谓“鬼妾”也就失去了意义。 “有可能,但为什么要养在冰箱里?”老鬼同样也有些疑惑。 “难道是因为最近天气热,”危素摸了摸下巴,“待在里面比较凉快?” 老鬼啧了一声:“能不能切合实际一点啊你。” “乔炜这种神经病,你不能指望他用正常人的脑回路来思考,”危素说得很认真,“要剑走偏锋,知道么。” 语毕,她看见乔炜的脚走向了卫生间方向,便控制纸片从冰箱背后一路上升,绕到了冰箱顶部,逡巡一圈。 不出意料,那里也贴着一张镇魂符。 过了会,乔炜回到了冰箱面前,小纸片赶紧卧倒。好在这冰箱够大,比乔炜还高出许多,否则它这张惹人注目的纸一定会被他发现。 纸片小心翼翼地将有眼睛图案的部分探了出去。 危素面前的铜镜上显示出了乔炜的上半身,他伸手打开了冰箱。 她一看到这个男人,就不由得回忆起在梦境里他动手时那张扭曲而快意的脸,顿时感到一阵恶寒。 但在此时此刻,他的神情却是非常温和的,连带着面部线条都柔和了不少,他的嘴巴一张一合,显然是在讲话。 画面有些诡异,危素侧头想了想,将纸片退回到安全的区域,伸出手指敲了一下铜镜边缘,定了定神,开口道:“张耳。” 镜面逐渐变得漆黑一片,像是有浓云聚拢在镜子里一般。 与此同时,楼上,薄纸上的血眼图案重新汇聚成一团,然后危素的血液再一次蔓延开来,在纸面上飞速地游走,最后形成了一个简单的耳朵图案。 1703里,慢慢响起了乔炜的声音,由模糊到清晰。 “……等你醒过来之后,我一定会好好对你。还有啊,我对那个姓秦的女人只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到时候,你千万不要生我的气,好吗?如果你不开心,我处理掉她就是了,如果你愿意放她一马,我们就不管她,让她自生自灭,总之,到时候一切都听你的,敏敏。” 危素听得倒抽了一口凉气,敏敏? 她脑子里顿时变作了一团乱麻,冰箱里的鬼妾……叫敏敏?那个被乔炜以暴力相待的女人?如果说只是同名而已,那也太巧了一点吧。 倘若她不是切身体会过乔炜的恐怖,单听这男人深情款款的一面之词,她还以为他对这个女人是如何的深爱。 心绪繁乱之中,她听见乔炜说:“屋内空气似乎不太好,敏敏,我去开窗通通风……”随后是冰箱门被关上的声音。 危素赶紧敲镜子,手指凌空一划:“开眼!” 镜面上慢慢浮现出了乔炜的身影,他正背对这里,站在窗边,掀起窗帘的一角,将窗户打开后又重新把窗帘垂下,将窗户掩得严严实实。 危素见状,不由在心底里大喊一声“天助我也”。 因为此时铜镜两旁的白蜡烛已经快要燃烧尽了,一旦火光熄灭,她将立刻失去对纸片的控制。 她虚划了几下,小纸片从冰箱顶部往下,在底部向外面一看,乔炜的脚正向着房间走去,它便沿着墙根一路飞驰,到了及地的窗帘下,顿了顿,再往上浮起,最后从打开的窗户里一下子跃了出去。 “呲”的一声,铜镜左边的白烛熄灭了。 第23节 她几乎是从椅子上蹦了起来,迅速跑到窗边,猛地推开窗,伸出手,险险地接住了从楼上飘回来的小纸片。 她松了一口气,将纸片握紧,回头一看,右边的白烛也已熄灭。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有人么,冒个泡呗~ ☆、返魂香(07) 危素拿着剪刀,小心翼翼地把沾了血灰的那部分纸片剪了下来。 她打开屋内的灯,有些郁闷地说:“如果知道是谁的血,就能用来唤魂了……”脑子里灵光一闪,直起身来,“会是敏敏的吗?” 毫无疑问,敏敏是个关键人物,她有很多重身份。 综合她目前所知道的情况来看,敏敏除了是乔炜的前妻,还是秦留歌口中的鬼妾,也就是自己被委托来解决的对象。 此外,危素的直觉告诉她,敏敏跟自己肩上的黑斑也脱不了干系,甚至,很有可能就是她对自己施加了诅咒。 所以她想唤魂,想在自己和敏敏的“交流”之中占据主导地位。 “就算是她的血,”老鬼提醒道,“你不晓得她全名也没有用。” 危素听了,背又驼了下去:“也对。” 她无奈地将纸片放在桌上,用水杯压着,然后去卫生间洗脸。 在刚才阴暗的环境中长时间用眼,是非常消耗精神的,她现在浑身疲惫又僵硬,感觉自己一双钛合金眼已经快要瞎掉了。 水龙头的水哗啦啦地流着,她掬起一捧水泼在脸上,随后在镜子前做一些放松身体的运动,踢踢腿,拉拉筋,骨头咔哒咔哒地响。 当她用左手去揉右肩膀的时候,老鬼大喊了一声:“喂!” 她还来不及问它叫个什么劲儿,便被一股刺入骨髓的疼痛击中了,从她右肩峰的位置开始,这种痛楚像过电一般蔓延至她的全身。 她忍不住大叫出来,连站都站不稳,两膝毫无缓冲地跪落在地上,浑身颤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她竟然忘了她右肩峰上的那个鬼东西…… 过了好一阵子,疼痛感渐渐消失,危素缓过神来,听见老鬼叹了一口气,问:“现在好些了吗?” “还行。”她咬着牙,用手撑着洗漱台站了起来,看看自己的两个膝盖,一片通红,估计很快就会转化为一片淤青。 “我要去睡觉。”危素缓慢地走向房间,步伐显得有些艰难,那种痛感似乎还在她的神经末梢震颤。 “你……” 她躺倒在床上,死死盯着天花板上那张女人的脸,道:“我要去见敏敏,问她叫什么,问她到底要我干什么。” 她咽了一口唾沫,合上了双眼。 尽管做好了心理准备,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危素还是不由得吃了一惊。 她设想过自己会出现在哪里,可能是上次那个梦境里的别墅,也可能就在1803号房,但她全都想错了。 现在,她在医院里,躺在病床上。 由于谢凭的关系,她对医院非常熟悉,无论是雪白的床单被套,还是那股闻久了会让人有些不舒服的消毒水味儿。 愣怔了瞬间之后,疼痛侵袭了过来,缓缓游走在四肢百骸,她忍不住呻吟了一声,想要支起上半身看看是什么情况,奈何她对这具身体没有操控权。 她的第一反应就是,乔炜肯定又对敏敏动手了。 危素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开口道:“敏敏,你的全名是什么?” 没有回应。 真是奇怪了,危素心想,明明上次她对自己说了话的,她说“这是他第一次对我动手”,在自己即将离开梦境的时候。她记得非常清楚。 难道……这次也得等到离开的时候,才能跟敏敏说上话?危素暗暗叫苦。 与触碰到右肩黑斑所产生的激痛相比,她目前这具身体所感受到的痛楚反而没有那么剧烈,但是它一刻不停地持续着,像是一条汹涌的暗河在体内流淌。 前者注重的是质,后者讲究的是量,归根结底,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异。 吱呀一声,病房的门开了,她——也就是敏敏,微微地扭头看了过去。 来的是个男医生,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手里拿着病情记录簿。危素松了一口气,还好来的不是乔炜,她都快对他产生心理阴影了。 “醒了?”医生问,眼神颇为关切,“感觉身体怎么样?” 她嘴巴嗫嚅了一下,然而口唇干燥,说不出话。 “没人喂水,”医生巡视了病房一圈,皱着眉头问道,“家属不在吗?” 她轻轻摇了摇头。 “好吧。”医生无奈地放下了手里的东西。 他从床边的柜子里拿出个一次性塑料杯接了半杯水,又翻出医用棉签,蘸上水,俯下身去,动作轻柔地把湿润的棉签点在她起皮的嘴唇上。 她只觉得眼睛一酸,过了会,眼眶里滑出一滴水,从腮边滚落。 敏敏这是……哭了?危素由不得怔住。 有乔炜那样一个丈夫,尝过被枕边人毒打的滋味,之后再遇见别人的温情,就好像在濒死的人在沙漠中喝到泉水一样,是近乎奢侈的享受,难免会流下眼泪。 她突然非常同情敏敏,尽管这个女人对她不利。 医生见到她的眼泪也是一愣,眼睛里有一丝怜悯的光飞快闪过。 口唇得到滋润后,敏敏喉头一动,艰难地开口问:“医生,我的伤势……怎么样?” 她抬头看向他,浑身上下都透出虚弱的气息,两只眸子犹如两潭死水。 医生沉吟了半晌,翻开病情记录簿,一项一项地念给她听:“左肾萎缩变形,多根肋骨骨折,头部多发挫伤……” 声音轻轻的,好像怕惊吓到面前的女人。 她打断他的话语:“能不能,让我自己看看?” 医生显然对她的要求感到很奇怪,他斟酌一下,把病情簿展示在她面前。 危素不由得心中暗喜,她一眼就看到了姓名栏上的两个字——郑敏。 原来敏敏的全名叫郑敏。 她感到郑敏的眼珠子微微移动着,从一行扫到另一行,嘴巴微微动着,从齿缝里传出微不可闻的声音。 她竖起耳朵仔细听,才发现郑敏是在数数:“一,二,三,四,五……” 一共有五项诊断结果,每一项都昭示着她所受的非人待遇。 郑敏平静地点了点头:“看完了。”她抬眼,“我大概多久能出院?” 医生收回手中的簿子:“伤筋动骨一百天,三个月左右吧。” 郑敏闭上了眼睛:“谢谢。”而后不再说话。 医生道:“那……你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按铃就行了。” 郑敏闭起眼后,危素的眼前也是一片昏暗,她有些不知所措——如果现在郑敏要睡觉,她该干什么?也跟着一起愉快地进入梦乡,接着享受一下梦中梦吗? 然而,事情并没有她想得那么轻松简单。 随着郑敏的呼吸渐渐和缓,她感觉到作为意识存在的自己眼皮越来越沉重,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合了起来。 可在上下眼皮碰到一起的瞬间,突然有一道强烈的白光迎面扑来,几乎要穿过眼帘,直接打在她的视网膜上。 危素感到眼睛上传来阵阵酸楚,忍不住低低叫了一声,随即白光像退潮的海水一样渐渐往后,往后,最终凝聚在旁边的一个固定点上,纵然还是很刺眼,但已经不复之前的猛烈。 她想揉揉眼睛,才发现自己还是无法动弹,只好瞪大了胀痛的双眼,看向视野范围内可见的一切—— 面前是一扇玻璃窗,窗外下着牛筋那样粗白花花的大雨,雨水几乎是直接拍在她脸前的,外头的灯火璀璨全被雨模糊成了一个个摇曳的光影。 玻璃上倒映出她的身影,赤条条的,雪白的一具胴体。 危素呼吸一窒,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一下子涌到头顶上来了,伴随着难以言喻的浓浓羞耻感,两腮不由自主地滚烫起来。 她跪坐在落地飘窗上,双手被束缚在身后,贴着身体的那部分大理石传来源源不断的凉意,她感到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栗着。 旁边摆着一个军用手提式探照灯,散发出的强光全部打在她身上。 “靠……”危素完全蒙了,“这怎么回事?” 玻璃上映出来的女人一动不动如泥雕木塑。 危素突然意识到这个女人不是她自己,是郑敏。 郑敏又在给她看过去发生的事情,让她经历那些自己经历过的苦痛。 明明知道不是自己本人,明明视野里的楼房高度都不及这一层,明明外面下着瓢泼大雨……可危素还是觉得,就是她自己被扒光了衣服给全世界看。 这感觉比之前被掌掴还难受,她几乎有些崩溃,语气极其激烈地说道:“我不想看这些!郑敏你要我怎么样你直说,不要把自己的痛苦施加在别人身上,这样没有任何意义!” 她同情郑敏,不代表她愿意承受她遭受过的羞耻和悲惨。 然而危素愤怒的喊叫再一次石沉大海。 郑敏缓缓转过头,透过她的眼睛,危素看见了身后的乔炜。 他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身子舒舒服服地靠在皮椅的椅背上,单手支着下巴,眼神饶有兴味,仿佛在观赏一场精彩的演出。 郑敏问:“还有多长时间?” 危素听得出她平静语气下汹涌的情绪。 乔炜看了一下表:“不到三十分钟。” “好。”郑敏转回头去,顿了顿,她开口道,“你还记得七年前我们在奥克兰吗?上着同一所大学,我只是个穷留学生,你是乔家的大少爷。” “……你想说什么?”乔炜看向她。 “我打工的那家意大利餐馆,白松露泡芙做得很好吃,有些客人不爱吃,尝了一口就放下了,我就吃他们剩下的,甚至是搅成一团的意面。” 郑敏眯起眼睛,仿佛在追忆什么非常美好的事情,“那时候我总是吃不饱。” 她看着窗外,继续说:“我们第一次认识的时候你的女伴叫什么来着?liz,还是lily?我忘了,我只记得她泼了我一脸果汁,你给了她一巴掌。” 讲到这,她忽然冷笑一声,“现在看来,或许你只是为了打她而打她罢了。” 乔炜声音隐隐有发怒的前兆:“你——” 第24节 “后来我们回到香港,我嫁给你,过上了……呵,我想都不敢想的生活。”说到这里,郑敏语速骤然加快,“在圣约翰教堂里你说过会一辈子爱我,我居然信了……我真是瞎了眼……” “我的确会一辈子爱你。”乔炜冷冷道。 “……这就是你所谓的爱?” 郑敏低头看了看自己一丝.不挂的身躯。 “你还要我说几遍?”乔炜的声音听起来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但他又似乎放缓了语气:“如果你顺着我,乖乖听话,我不会这样对……” 郑敏打断了他的话:“不如你买条狗吧。”顿了顿,“你还记得我们婚礼誓词的最后一句话吗?” 她自问自答,“直到死亡把我们分开。” 她扭过头去,看着夜雨中的点点灯火,重复一遍:“直到死亡,把我们分开。” 闻言,乔炜先是一愣,瞳孔骤然放大,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危素心中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砰的一声,郑敏狠狠把自己的头撞向了面前厚重的钢化玻璃。 作者有话要说:  之所以会写这个跟家暴有关的故事,是因为前段时间看到的“王光宇董珊珊案件”,虽然叫“王光宇家暴案”更合适。 整个案子就是26岁的董珊珊被丈夫王光宇殴打致死,王光宇以虐待罪被起诉,仅仅判处了6年6个月有期徒刑。 在网上查查案件细节,王光宇对妻子的种种凌虐可以说是令人发指。本章最后一段,乔炜让郑敏脱光衣服趴在窗前,用强光照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也是王光宇曾经用来“惩罚”董珊珊的一种手段。 案子的后续是2014年年初王光宇刑满释放,跟一个23岁的女孩结婚,婚后继续家暴,女孩一提离婚,王光宇就扬言要杀她全家。再多的我就不清楚了。 在小说里,不怕剧透的说一句,我可以给乔炜这种渣滓不得好死的下场。 但现实永远比小说残酷。 ☆、返魂香(08) 乔炜睡得并不安稳。 事实上,他在这间公寓里鲜有睡得安稳的时候,但是郑敏在这儿,他还是常常会选择在这里过夜。 他做了很多梦,一层叠着一层,场景飞快地扭曲转换,光怪陆离。 他梦见十五岁那年在路上捉到的流浪狗,它没有尾巴,拖着一条瘸腿,毛被灰尘和雨水黏成一绺一绺的,乱七八糟,唯有一双眼睛仍是黑亮亮的。 他和几个同龄男生把它困在角落里,放肆地大笑着,往它身上砸石头,踹它的头和伤腿。 流浪狗呜咽着,想逃出去,可每当它要突围的时候,其中一只脚就会狠狠地把它踢回角落里。 刚开始砸的是路边捡的石头,后来他的一位同伴惊喜地发现附近工地上有很多整块的红砖头,坚硬平整,它们也派上了用场。 最后,他们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拎起书包,讨论待会儿吃什么晚餐,最近新上市的游戏,以及班里的漂亮妞儿。 那条流浪狗应该是死了吧,他们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它没动静了。 走得远了,乔炜回头看了一眼,角落里垒起来的石头和红砖仿佛是一座坟墓。 他又梦见十一岁的时候自己烧死的那只老鼠,灰色的,脏兮兮的。 他抓到它,踩着它的尾巴。那只老鼠吱吱乱叫,拼命往前跑,接着又打着滚,扭过身子死命地咬在他的运动鞋上,但无论怎么做,它都逃脱不了。 那只老鼠被他淋上汽油,火柴一划,点着。 它惨叫着,发疯地跑,它那么小,两只圆溜溜的小眼珠“啪啪”地爆裂。 皮毛转眼间就烧没了,火焰吞噬着它的躯体,空气里弥散开一种令人反胃的肉香。 可它还在跑,跑到离水沟不远的地方,一下子栽倒了。 然后,再也没动过。 他颇为失望地走了过去——等等,当时他走过去了吗? 他记得自己明明是转身就走的,可在梦里,他却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那团全身蜷在一起的老鼠突然一弹,直立起来,像人一样站着,血肉模糊,身上还带着一簇簇燃烧的火焰,两只眼窝空洞洞的,它看着他。 它越变越大,遮天蔽日,在他身上投下巨大的阴影,而他却在不停缩小。 最后这只硕鼠张大了嘴巴,啊呜一口,把他吞进了肚子里。 巨鼠的肚子里是暗沉沉的,什么都看不清楚。 乔炜试探性地伸出手去摸,他以为自己会摸到一手黏腻腻的东西,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他像是被吞进了另一个完全漆黑的空间,没有声音,没有边界。 他想说话,张大了嘴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一束光从他背后打过来,仿佛舞台上的追光灯猛然打亮。 他看见了面前自己的影子,小小的一枚,稚嫩的,孤零零的。 乔炜回过头,原来他身后开了个高高的窗子,窗外有一轮又圆又亮的满月,光是从那里来的。 借着那光,他看到了自己的双手,竟然是一双稚童的手。 他忍不住用手摩挲了一下头顶,头发细细软软的,一点也不像现在这么粗硬扎手。 乔炜恍然大悟,他想起来了——这应该是他九岁时候的事情。 放学后,他被几个亡命之徒绑架了,关在某个废弃的仓库里。 “吱嘎”一声,沉重的铁门被缓慢地推开了,一个男人走进来,他脖子靠近喉咙的位置边有一道显眼的伤疤。 他想这个男人的运气一定不差。 “打给你老爸。”男人命令道,把一部厚重的大哥大塞在他的手里。 他愣愣地看着对方,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不知道……” “你放屁!”男人一巴掌盖在他脸上,“乖乖的!想活命就赶紧!” 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想哭,但不敢,九岁的小男孩已经会审时度势。 他后边一个獐头鼠目的男人走上前来,陪着笑:“大哥,别把小孩给打傻了。” “连老爸私人号码都不知道,说不定他本来就痴线!”他啐了一口,“妈的,张子强都能从李嘉诚那里搞到十个亿,我就不信我们从乔家这里搞不到!” “说到底,还不是我们自己准备不周全。”远处一个矮小精壮的男人阴阳怪气地说道,“连人家电话都不知道就绑了他小孩,真是搞笑。” “……我知道,”小小的乔炜抬起头,嗫嚅着嘴,“我知道爸爸秘书的电话。” 男人走过来,大手一提把他从地上拎了起来:“大点声!” 他被吓得打了个寒颤,正想重述一遍自己的话,“啪”的一声,背后的光突然像是被谁一下子切断了,整个空间归于一片虚无的阴晦。 “噔”的一下,这次灯光从前面亮了起来。 乔炜一眼就看见郑敏雪白的身体,跪坐在飘窗上,他这才发现原来她这样瘦,连隆起的脊椎骨都清晰可见。 他不自禁的打了个冷颤,手臂上莫名其妙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想要站起来,但身体却不受控制,像是深陷在椅子上一样。 郑敏侧过头,用一只眼睛看着背后的他,白亮亮的灯光把她的脸映得朦胧不清,连侧脸的线条都模糊了。 她轻轻张开嘴,冷冷地说了一句话,他一个字都没听见,但他知道她说了什么。 ——“直到死亡,把我们分开。” “不要。”他听到自己喃喃道,“不要。” 然而那个声音还是响起了,砰—— 震耳欲聋,好像就在他耳边环绕,他的大脑一瞬间变成了一座空荡荡的山谷,只剩下这道彰显着郑敏的决绝的声音不停地回响。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息,终于把呼吸平复了下来。他伸手往额头上一摸,手心全是冷汗。 他看向窗外,窗帘的缝隙里透出蒙蒙的白,天快亮了。 再也没心思睡下去了,乔炜起床洗漱一番,眼见着时间还早得很,想了想,冲了杯咖啡,打开手提电脑,把房子里的监控调了出来。 开始他还有几分漫不经心,很快,他死死地盯着屏幕,眉头皱了起来。 ———————————— 危素依旧被困在梦境中。 郑敏那自戕式的一击使她头疼欲裂,她眼前一片血红,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只听见两只耳朵嗡嗡作响,还有自己的呼吸声骤然放缓。 她感到自己的身子慢慢向后倒去,突然顿住,而后又往前面的玻璃窗上狠狠撞去。 不知道从哪来传来细小的喀嚓声,她恍惚间怀疑郑敏的前额骨头已经开裂。 乔炜终于从震惊中缓过神来,他慌张地跑到她身后,还差点被地毯绊了一下。 他用力地掰住了郑敏的肩膀,制止了她的动作,语气里充满了不可置信:“你想死?!你想死……” 他的话语传到危素耳朵里时变得缓慢而音调扭曲,就像是溺水者在水底听见别人大声讲话一样,声音一圈圈随着水纹扩散开来。 她很想骂乔炜一句“脑残”,他居然还摆出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 郑敏遭受虐待却无力反抗,死亡是她唯一能获得自我解脱的方法,如果不是心如死灰万不得已谁愿意走到这一步? 真不知道他是吃什么长大的。 而郑敏……难道她是因此而死的吗? 危素被撞得乱七八糟的脑子里刚一冒出这个想法,周围的一切突然间都静止了,像是放到关键处的电影被人按下了暂停键—— 窗外的雨滴悬浮在半空中,乔炜从背后抱着郑敏,郑敏奄奄一息,脸上的表情是某种奇异的快慰。 危素也跟着他们俩一块浑身僵硬,不能动弹。 她缓缓地做了一个深呼吸,强忍疼痛:“可以结束了吗?” 没人回答,她又问:“……你究竟,要我做什么?” 眼前的玻璃上倒映出郑敏和乔炜两个人的身形,过了一会儿,又影影绰绰地浮现出一抹黑影,看不清脸,但危素很快就反应过来了那是谁。 危素的心砰砰直跳,她分辨不出这道黑影是什么,是鬼魂?还是怨气? 周身的神经都紧张起来,半晌,她开口:“你要我怎么样?” 这一次,她的问话终于有了回应。 “让他死——让他死!!” 第25节 黑影扭曲变形,时而拉长,高至天花板,时而撕裂成两三条,它发出的声音嘶哑而尖利,几乎要刺穿她的耳膜,可她却不能伸手捂住耳朵。 危素原本以为老鬼的声音已经够刺耳难听了,没想到山外有山,鬼外有鬼,强中更有强中手。 它口中的“他”是谁,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危素从来没有杀过人,她还不至于那么没底线。 让鬼魂烟消云散可以做得不为人知,但杀人?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怕自己没有那个本事。 更何况,乔炜还不是什么普通人,他是乔家的大少爷。 在香港这种地方,像这种高门贵宅,家里多半是请了神仙护佑着的。 她没有直接拒绝它,问道:“怎么样才能解开我的诅咒?” 没想到,它还是那句话,连音调语气都一模一样:“让他死——让他死!!” “让他死——让他死!!”黑影不停地重复着。 也不知道是多大的怨念,对方就像刚学舌的鹦鹉一样反反复复只会这一句,危素听得耳朵难受极了,“杀了乔炜,我肩膀上的诅咒就会消失吗?” “让他死——让他死!!” 危素不知道说什么好,反正说什么对方都是同一句话,叹口气请求道:“……先让我离开成吗?” “杀了他——杀了他!!” 无法沟通,根本无法沟通。 黑色的影子倏地消失,连带着那道声音一起消失了。 周围的景物动了起来,雨水又淅沥淅沥地下了起来,远处公路上的车灯重新开始流动,她脑袋里也继续翻江倒海般地作痛。 外界流动的速度越来越快,像是被按了快进。 危素被隔绝在外界的时间线之外,任凭各种景象扑面而来,仿佛身陷流沙。 她突然觉得十分荒唐,她看这里的一切都像是不真实的电影,还是部俗烂的伦理片,可她偏偏置身其中,还被迫要体味跟女主角相同的痛苦。 她感到自己被抬上医用担架,被戴上氧气罩;她看到乔炜跪在自己病床前请求原谅,她伸手摸了摸头上的绷带;她看到乔炜喂自己喝汤,用袖子擦去了她嘴角的汤渍;她出院,他抱了一大束香槟玫瑰在病房门口等着…… 她眼花缭乱,几乎快窒息,几乎要分不清自己是危素,还是郑敏。 神思不定间,她最终可以确认的事情只有一件: 郑敏,她,竟然原谅了乔炜。 ☆、返魂香(09) 乔炜和郑敏大概是过了一段相对平和的日子。 前者看似处处小心翼翼地讨好后者,努力维护这段岌岌可危的夫妻关系,却时常在健身房里眼神狠戾地猛击沙袋,不知道在发泄些什么情绪。 后者则越来越沉默寡言,食量不断下降,消瘦得简直能迎风晃三晃,每次乔炜送她礼物的时候,她挤出的笑容总是略带勉强。 危素瞧着都替这一男一女尴尬,维持着这样的婚姻,不知道有什么意义。 郑敏的确像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但她和乔炜之间病态而扭曲的关系,令危素不由得想到一个词语,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或许,她以为自己能改变乔炜,能给他带去救赎。 清脆的玻璃碎裂声让危素回了神。 现在这对夫妻正面对面吃着晚饭,这一天大概是乔炜和郑敏的某个特殊纪念日,乔炜在外头请了厨师到家里做了一席丰盛的晚餐,在闪闪烛光之中,听着小提琴悠扬的演奏声,两人相顾无语,默默吃饭。 危素盘踞在郑敏的身体里,通过她的眼睛看着眼前叫不出名字的一道道精美菜肴,觉得饥饿难耐,醒来之后也许能吃下一头牛。 只不过她感到郑敏的身体有些异样,背部绷得紧紧的,似乎很有些紧张。 郑敏不小心碰掉了手边的红酒杯,她的第一反应是抬头看向对面的男人,连着说了两句“对不起”。 乔炜微微笑了一下:“这种小事何必要道歉呢?”而后摆了摆手,立刻有人上前来处理掉了地上的狼藉,又为她添上了一杯红酒。 危素不得不承认,正常时候的乔炜举手投足之间还是颇有魅力的。 郑敏深呼吸了一下,她的手在桌子底下捏了一下自己的裙摆,像是在做了某种决定之后为自己加油鼓劲,坚定自己的决心。 根据她这个动作,危素莫名产生了一股“完了,她又要作死”的不祥预感。 果不其然,郑敏开口,尽量放柔了自己的声音:“我有些话想同你说。” 乔炜正在切牛排,闻言手中的刀叉顿了一下,很快又继续动作:“什么?” “你也知道的,这半个月来我常常在书房读论文、查资料。”郑敏的语速有些缓慢,仿佛在一边讲一边斟词酌句。 乔炜打趣道:“是的,自从你的结业论文完成之后,我再也没看见你在书房待过那么长的时间。” 郑敏非常敷衍地提了一下唇角,说出了她的重点:“关于你从前的……某些行为,”她顿了顿,“我觉得你有必要寻求心理医生的帮助。” 空气一下子就安静了,偌大的饭厅里只剩下悦耳的音乐在轻轻流淌。 乔炜一直没有说话,危素看见他把手上的刀叉攥得很紧,紧到几乎连关节都是发白的,显然他正在极力克制着心里的情绪。 见他不说话,郑敏稍稍提了提声音:“阿炜?” 女人最愚蠢的地方就在于,她们总以为自己能改变男人。 说实话,乔炜的心理确实有毛病,郑敏提出的建议很中肯,也是真心为他着想,而不是在试图激怒或者羞辱对方,但是乔炜高高在上的自尊心并不会认为郑敏是为了他好,他会把她这番话当作是挑战和攻击。 良久,乔炜终于抬起了头,他看向郑敏的眼神简直就像跟她不共戴天。 危素被那狠戾的眼神吓得头皮一麻,心跳砰砰地加快了速度。 他将手中的刀叉丢进盘子里,发出几下清脆的哐啷声,而后又用餐巾擦了擦嘴,动作还算得上是优雅。 最后他站起身来,语气冷得能往下掉冰渣:“这个问题,我们上楼好好谈一下。” 郑敏仍坐在椅子上,手微微颤抖着。 乔炜见她没反应,转过身,用英语对在远处开放式厨房里忙活甜品的厨师说道:“请你先离开。” 意大利厨师抬头,抖了抖自己棕黄色的胡子,看上去有点搞不清楚状况,旁边陪同的服务人员赶紧拉着他离开了。 门被轻轻关上,屋子里又只剩下了两个人。 郑敏特地挑着有外人在的场合说出那些话,这是她寻求自我保护的方式,显然她失败了。 危素屏气凝神,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想想自己初入梦境的时候郑敏躺在医院里那副模样,总之没可能是什么好事。 危素眼睁睁看着乔炜往自己的方向越走越近,他走的很缓慢,她在郑敏的身体里,感到自己后退了一步。 她知道自己对于事态的发展做不出任何影响,但乔炜带来的巨大压迫感,还是让她心中涌起了阵阵恐惧。 乔炜终于站定在她面前,由于死死地压制着翻滚的怒气,他脸上的表情是过分的隐忍,这反而导致五官有些扭曲。 他轻声地问:“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说这些扫兴的话呢?” 他似乎终于忍不住了,声音高起来,猛地揪住自己妻子的衣领,“为什么要说这些话呢?!” “我只是……”郑敏一瞬间被勒得喘不过气来,危素也跟着眼前发黑,“我只是想……”郑敏咽了一口唾沫,“帮你。” “帮我?”乔炜冷冷道,“我很好,不需要什么帮助。” “难道,你觉得,你自己,”郑敏艰难地吐字,“现在……正常吗?” 这话一出口,危素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觉得她勇气可嘉,真的。 乔炜不怒反笑,笑得瘆人。 他的胸腔剧烈地起伏着,眼睛里的愤怒熊熊燃烧,施暴的欲望在他的血管里如同飓风一般狂飙猛进。 危素看见他的喉结一上一下地滚动着,心想,完了,这男人现在就是一座亟待爆发的火山,谁也阻止不了他了。 郑敏仿佛是选择了英勇就义的烈士一般,无畏地直视他的双眼,火上浇油:“你的心理已经变态,阿炜,去找医生吧,治好了我们……” 她的话没能说完,消失在乔炜的一个巴掌之下。 乔炜这一下子手劲大得不可思议,危素顿时感到天旋地转,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好半天什么东西都看不清。 她甚至觉得嘴里的牙齿都有些微微的松动。 “我没有问题。”乔炜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在她耳边说道。 语毕,他一把揪住郑敏的长发,把她拖离了餐桌旁边。 郑敏咳了几声,危素感到嘴里泛上来一股血腥味儿,她似乎很绝望了,但又带着点希望,艰难地说道:“你说过……不会再伤害我了。” 乔炜闻言脚步一顿,“是吗?” 他竟然真的放开了手,缓缓转过身,“可是敏敏,你这次真的太叫我伤心了。” 他定定地看着郑敏,抬起右手,骨节分明的手指划上自己的领口,动作优雅地解开了第一枚扣子。 下一秒,他就用这只手摁住了郑敏的后脑勺,狠狠地往墙上撞去。 危素眼前一黑,顿时失去了意识。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危素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转了转眼珠子,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初入梦境时的医院病房,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很好奇为什么这一次郑敏没有像之前几次一样,让她把自己曾经的痛苦完完整整再经历一遍,但无论如何这都是值得庆幸的。 她知道,乔炜打她一巴掌也好,把她的头往墙上撞也罢,都不至于闹得郑敏如今这样奄奄一息地躺在医院里,后来他肯定是做了什么更令人发指的事情。 她不太敢去想象郑敏究竟经历了什么。 身上传来隐隐的阵痛,郑敏一直平躺,眼睛朝上看着天花板,危素的眼球也只好跟她一动不动,暗想这样下去不知道能不能看出花来。 今天的天气似乎很好,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小束小束地透进来,天花板素白的平面向四周延伸,反射着那些光束,空气里的浮尘细粒清晰可见。 太.安静了,危素感到一股困意涌了上来,慢慢地爬上她的眼帘。 就在这时,有人推门而入,似乎踌躇了一会儿,最后走到了病床边。 郑敏扭过头去看对方,不出意料之外的,是乔炜。 两人对视着,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乔炜看着眼前沉默而憔悴的妻子,心里像是被人狠狠地揪了一下,他能感觉得到她的生机在不断流逝,逐渐要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他是真的追悔莫及,每一次伤害完她之后都是。 第26节 可是他在动手的时候,却也是毫不迟疑的。 危素此时已经睡意全无,郑敏就这样和面前的男人对视着,仿佛能持续到世界末日。 明知道没有必要,她仍然忍不住放轻了自己的呼吸,而后顺着郑敏的目光打量起了乔炜,这个平日里衣冠楚楚的男人,此刻下巴冒出了些许胡茬,看上去反倒终于有了几分活气。 危素不知道这两人之间谁会先开口,她猜是乔炜。 毕竟在这段关系里他一贯占据主导地位,并且家暴这种事情他做起来也算是得心应手了,先开口说句话,打破僵局,他大概是没有什么心理负担的。 然而她猜错了。 “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郑敏问道,神色冷漠而态度自然。 危素一瞬间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显然这时候乔炜跟她感同身受,他的呼吸似乎有一秒钟的停滞,嘴巴微张,眼睛里写满了不敢置信,像是被掐住了喉咙一样,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郑敏又问了一遍:“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 完了完了,这女的大概是被虐上瘾了。完了。 如果可以的话,危素现在只想捂住胸口,给自己点时间,好好冷静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郑敏要报复惹……虽然手段可能不怎么高明。 ☆、返魂香(10) ——“让他死!!” 危素唰地张开双眼,房间里灰蒙蒙的,像是颗粒过饱的老照片。 看样子天刚亮不久,窗外传来了鸟雀的啁啾声,让她一瞬间有些恍惚,弄不清自己置身何处。 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又失去了意识,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又睁开了眼睛。反正这一切都不是她自己能控制的。 她只知道,此时此刻,她还是郑敏,她还停留在郑敏身体内。 老实说,危素一直觉得自己是属于那种比较有八卦精神的,如果不是目前这种情况,她也很乐意一边嗑瓜子一边挖掘不为人知的豪门秘辛。 而现在,她只想一切快点结束,不管出去之后要面对的是什么难题。 如果这个梦境是美好的,有着亲朋好友春花秋月的,她也许还会有几分沉溺,可惜的是,它跟“美好”一词丝毫沾不上边。 郑敏微微转动了一下脑袋,看向四周。 危素借着她的眼睛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郑敏此刻并不是如她所想的躺在床上,而是坐在一张欧式风格的雕花椅子,坐姿很文静,双腿斜斜并拢,一双苍白的手交叠着放在腹部。 房间里没有床,有的只是一柜柜的书,应该是书房。 看这装修风格,多半是她第一次通过梦境进入郑敏回忆的地方,她和乔炜的家,或许不能“家”来称呼它并不适合。 对于危素而言,这是一栋充满资产阶级腐朽气息的小别墅;对于郑敏而言,这只是一个存储噩梦的空间。 危素感觉脑袋有些晕沉,或许是因为郑敏并没有怎么休息,她很可能一整晚都只是坐在椅子上,间或小憩一会儿。 时间缓慢流逝,屋外的大挂钟敲了七下,几缕阳光从窗帘缝里漫了进来,总算给房间添了几分生气。 郑敏还是安安静静地坐着。 危素觉察到她的气息有些虚弱,不知道她这尊思想者还打算坐多久。 她实在无聊透了,便研究起了郑敏的视野范围里的一切事物,借着一丝丝晕开来的光,她看见宽大的书桌上的某个小角落里,似乎摆放着什么东西。 它躲在阴影处,屋子里的光亮并不足以让危素看清楚那个物体,但是几年行路的经验已经将她的直觉磨练得颇为灵敏。 直觉告诉她,那是个不祥的东西。 她能感受到那股隐隐约约的血腥气。 一楼传来了开锁的声音,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哒哒地沿着地板一路敲了上来,驻足在房间门口。 郑敏稍微动弹了一下,轻轻把头扭向了那边。 门半掩着,乔炜伸手一把推开,呼吸还没平复过来,微喘着问道:“怎么了敏敏,这么着急把我叫回来?” 乔炜看上去风尘仆仆,脸色有些疲惫,显然是刚从外地赶回来的。他身上还穿着板板正正的西装三件套,像是刚参加完什么重要场合。 屋子里没有开空调,不一会儿他便开始额角冒汗。 郑敏晲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乔炜顿时感到心里有些不舒服,他耐着性子:“究竟发生什么事?” “一件礼物,”郑敏的语气幽幽的,让危素联想到女鬼,“送给你。” 语毕,她抬起几乎透明的指尖,指了指书桌上的东西。 “什么?”乔炜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接到她的电话,匆匆忙忙大老远地从北京赶回来,而她竟然只是——要送他一件礼物? 从医院回来后,她一直很乖,做什么也都配合,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无理取闹了,不,应该说,就算放在更遥远的从前,她也没有这样无理取闹过。 他用力闭了闭眼睛,压制住心头翻涌的怒气。 “你会喜欢的,信我。”郑敏抬起头,冲着乔炜露出一个诡谲的笑容。 “好。”乔炜咬牙道。他大步流星地踏过去。 路过窗户时,乔炜顺手用力一把扯开了厚重的绣花窗帘,不知道是为了撕开房间的阴暗,还是为了用肢体语言表达愤怒。 郑敏猛地把头扭到一边,似乎是在避开那突如其来的刺眼阳光。 于是,很不幸的,危素没办法看到乔炜那边的景象。 她很想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东西,是否像她所想的一样。 郑敏垂下头,危素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落在她的双手上。 这双瘦骨嶙峋的手下,是她微微凹陷的小腹。 乔炜在拉开窗帘的那一刹那就后悔了。 他已经看清楚了眼前那樽大玻璃罐里的东西,只是觉得不可置信而已。 就好像有什么人扼住他的脖子,瞬间把他拉到一个虚幻之境中去,原本的世界一下子消了音,他感觉周围的一切都是假的。 乔炜的脚步变得缓慢,他垂下的手不停颤抖着,想抬又抬不起来,仿佛周身的力气和血液都从脚底流走了。 最终他还是抬起了手,放在玻璃罐的封口上。 无色透明的福尔马林在阳光的渲染下,涌动着浅浅的黄。 五个月,已经成型了,小小的,孱弱的一团生命,是个男孩。 头发和指甲原本都正好好地生长着,眉眼也渐渐从模糊到清晰,突然一切都停止了。像初绽的花蕾被人从枝头掐去,刚破壳的雏鸟冻死在暴风雨里。 它不应该在这里,它应该在它母亲的子宫里安稳地睡着。 它怎么会在冰凉凉的玻璃罐子里,这实在太没道理了,乔炜想。 他重重地喘着气,良久,转过头看向郑敏,露出了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看上去十分恐怖。 他哑着嗓子问自己的妻子:“……为什么?” 郑敏也转过头去迎视他,于是危素眼帘里霍然撞入了他这么个扭曲得能吓死人的表情,头皮不由得一阵阵的发麻。 郑敏看着乔炜的表情,心头不可抑制地涌上了一阵阵报复的快意。 她根本不想回应乔炜的话。 她被淹没在这种快乐的感觉中,仿佛自己所有的怨恨与疼痛都在一瞬间得到了补偿,她恍惚间竟然觉得有些幸福。 从医院回来,她就开始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她要乔炜痛,跟她一样痛,甚至比她更痛。 所以她没有起诉离婚,她选择了留在他身边,对他百依百顺,偶尔卖乖讨好,然后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面无表情地扎破安全套,最终怀上了他的孩子。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算什么,她把命赌上,自损三千也要做成这件事。 人们往往觉得男人要更心狠手辣,因此有所谓的“无毒不丈夫”。事实上,女人一旦走上这条路子,手下的残暴血腥往往能更胜一筹,结果也更惨烈。 大概是因为,女人除了做母亲之外,做的最多的就是杀戮者。 杀鸡杀鱼杀鸭,还有土豆茄子青瓜,剁成一块块,切成一片片,整齐细致。 就像现在玻璃瓶里的那个还没睁眼的小东西一样,显然是被人细致地处理过,身躯上竟然没有一丝血污,干干净净的,好像那些将它淹没、浸泡、包围的液体,不是福尔马林,而是母亲温暖的羊水。 郑敏当真是要把它包装成一份大礼,送给他,作为一生的纪念。 乔炜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瞪起布满血丝的双眼,一步一步向郑敏走去,走得沉重而缓慢,身子像是随时要支撑不住了似的,晃了两下。 不了解他的人看他这副模样,也许会觉得这是头受了重创的野兽。 但是危素并不这么觉得,在她眼里,这时候的他不是脆弱的,而是在积攒着自己的怒火和悲愤,很快他就会爆发,会扑上来撕开郑敏的喉咙。 危素屏住了呼吸,她知道接下来郑敏绝不会好受,郑敏身体里的她也会连带着遭殃,但她无法预料乔炜具体会做些什么。 乔炜盯着郑敏看了一眼,只有一眼,郑敏脸上还凝结着痛苦而又快意的表情,下一秒,便被他的大掌一下子摁住脑袋,掼在了地板上。 危素脑子里顿时嗡嗡作响,她感到欲哭无泪。 又来了,又来了,又是这样子。 郑敏动了动,双手撑着地板,想要爬起来,乔炜已经欺身过来,一只手掐住她的脖子,把她狠狠地重新摁回地上,另一只手将她的睡裙往上一掀。 危素感到下半身一凉,好像明白了什么,一瞬间她浑身都僵住了——事实上,她已经分不清僵住的是郑敏的身体还是她自己的意识。 她整张脸大概有四分之三都紧紧地被压在地板上,呼吸得很艰难。 有那么一秒钟,危素想起了1703天花板上的那张脸。 对,那张脸就是这样的。 她知道了,郑敏就是这样被乔炜折磨死的,就在这一次。 乔炜垂下头贴在她耳边说话,嗓音嘶哑:“没关系的敏敏,这个孩子没了,我们可以再要一个……你以为事情都结束了是吗,你以为……” 说到后面越发的语无伦次,声音也越来越小,最后发出了两声桀桀怪笑。 危素不傻,立刻就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霎时间全身心都凉透了,像是有人揭开她的脑袋灌了一盆冰水下去。 郑敏也不傻,挣扎得愈发用力,可是她原本身体就瘦小且虚弱,加上昨天刚做完了引产手术,用那点微薄的力气对抗乔炜,根本无异于蚍蜉撼树。 第27节 乔炜暂时松开了对她脖子的桎梏,他解开皮带,用它捆住了郑敏挥动的手。 郑敏试图转过头,很快乔炜又将手重新扼上她的后颈,把她摁在地上。 郑敏闷哼一声,她的脸再一次狠狠撞上地板。 一小股热流从鼻腔里涌了出来,危素觉得喉头一阵腥咸,是血的味道。 她敢保证,郑敏的鼻梁骨已经断掉了。 但现在,她既没心思同情郑敏的遭遇,也没时间怨恨乔炜的变态,她只想在乔炜对这具身体做什么之前赶快脱离这个梦境! 危素知道自己会接收到郑敏身体上的一切痛苦,她控制不了这一点,所以她咬牙忍过来了。但是,在这种事情上,危素一点也不愿意跟她感同身受,这已经大大地超越她的底线了。 就算是在梦境里,她怎么可能放任自己被人……强.暴? “郑敏,够了。”危素一字一顿地说,她脑子里一片混乱,牙齿都要被自己咬碎了,只能勉强吐出这四个字来。 依旧是石沉大海般毫无回应,危素几乎要哭出来。 她只知道自己心里一百个抗拒,却不知道怎么终止正在发生的一切。 郑敏撕心裂肺的叫声和哭喊声,乔炜絮絮叨叨神经质一般的低语声和喘息声,还有不知从哪里来的嗡嗡声,在她脑袋里混乱交杂连成一片。 在这堆嘈杂中,危素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点细微的声响。 那是身后乔炜拉开裤链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危姑娘的第一次岌岌可危…… 不过有我这个亲妈在,这种事情是不会花生的! ☆、返魂香(11) [ 捉小虫 ] 危素剧烈地喘息着,腾的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想说话,但是嗓子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于是她走下床,拖着软弱无力的双腿走到厨房里,给自己灌了一大杯温开水下肚。 把杯子端起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右手一直在颤抖,她别开眼,问道:“老鬼,我睡了多久?” 老鬼答道:“五六个小时吧。” 上次入梦睡了三十多个小时,这次竟然才这么点时间? 危素不再说话,靠在冰箱旁,草草地咽了点东西进肚子。 老鬼见她情绪不对劲,忍不住问:“怎么了,知道她全名了吗?” “嗯,”危素把干巴巴的面包塞进嘴巴里,“郑敏。” “在那里边,究竟发生了什么?”老鬼继续用试探性地询问道,“又挨揍了?”它尝试着用平常调侃危素的声音,让气氛不要这么凝重。 危素轻轻闭了闭眼睛,她不想再提起那种事,但她觉得自己和老鬼之间不应该有什么秘密。 她说:“我……差点被乔炜强.暴了,”很快她意识到自己话中的错误,纠正道,“我被困在郑敏的身体里,她被乔炜强.暴,我醒来了。” 老鬼抓住她话里的潜台词,顿时拉高了嗓门:“她肯放你走?” 它语气中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连连发问:“你答应了她什么?你答应了她什么?” “她叫我杀了他,”危素垂下了脑袋,“杀了乔炜。” 老鬼不说话了。 突然她抬起脸,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老鬼,我可以不杀人的吧?诅咒总有别的办法消除的,对吗?” 她不想杀人,就算对方是乔炜这种渣滓,她也一点都不想动手。 如果没有杀过人,她的手就还是干净的,她就可以告诉自己:你还能回到原来的生活里去。 “可是你答应了她。”老鬼反而平静了下来。 是啊,她答应了郑敏。 言语有灵,从她为了脱离梦境,冲口而出答应郑敏的那一刻起,她和郑敏就相当于已经签字画押,立了字据。 除非郑敏灰飞烟灭,从此消失在轮回之中,她和她的约定才能够作废,否则乔炜必须死,如果他不死,死的就会是她自己。 她想活下去的话,郑敏和乔炜之间必须有一个要死。可一个是含痛而死的冤魂,一个是死有余辜但活生生的人,两方她都下不去手。 她不甘心,谢凭总有一天会醒过来的,她总有一天要洗手不干的…… 如果杀过人,她以后夜里怎么能睡得着觉。 危素打开水龙头,掬了一捧水,把脸埋在手掌里,胡乱地揉搓了几下,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冷静一点。 恍惚间,她好像听见老鬼说了一句,“不要怕。” 她觉得自己可能是幻听了。 危素坐在桌前,深呼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确定自己心神镇定之后,她取出铜镜,在镜子两侧摆好安息香,点燃了白蜡烛。她正打算把沾了血灰的纸片点燃,想了想,抽出把剪刀,将纸片一分为二。 有备无患,她怕这不是郑敏的血。 危素将一半纸片放在蜡烛的焰心上,烧出的灰悬浮在烛焰周围。 呼吸着室内越来越重的安息香,她压低了嗓音:“郑敏……郑敏……” 她希望自己能将郑敏唤出来,好好谈判。 可惜没过多久,纸灰就落在了桌面上,灯芯爆了一下,蜡烛就灭了,屋里陷入一片黑暗,只有安息香还散发出袅袅的诡香。 危素叹了一口气,打开了灯,道:“不是郑敏的血。” 老鬼若有所思:“那会是谁的?” 正当这时,危素的手机嗡嗡地震动了起来,她忍不住抖了一下身子。 她捞过枕头上的手机,看看来电显示,是秦留歌。 危素看看屏幕上显示的只剩7%的电量,一边划到接听键,一边翻找充电器。 “喂?是我。”秦留歌说道。 “嗯,我知道。” “事情的进度怎么样了?” 危素微微叹了一口气,“有些棘手。” “你想加价?……可以。”秦留歌闻言,第一反应是以为危素想抬高价格。 “不,还是按照原来的约定,我只要借用一下……那个东西。”危素说,随后语气强硬了起来,“我问你一件事,你是怎么知道那个屋里养着鬼妾的?” “我打电话来就是想告诉你。你最近要小心点,我觉得乔炜已经有所怀疑了,鬼妾的事情,是我请的那位私家侦探查出来的……后来乔炜把他一只手砍了给我看,现在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秦留歌顿了顿,“多半是死了。” 危素:“人杀的,还是鬼杀的?” “……什么意思?” “算了,没什么。”危素觉得秦留歌多半也不知道诅咒的事情,她灵光一闪,问,“对了,你请的那个侦探,叫什么名字?” “吴川海,口天吴,山川的川,海洋的海。问这个做什么?” “说不定能有些用处。”危素也没心思给她详说。 两人一时无话,秦留歌刚想张口说要挂电话,才发出一道气流声,危素便踌躇着问道:“你恨乔炜吗?你……想要他死吗?” 秦留歌抬起眼,望了望窗外,幽幽地吐出了四个字:“求之不得。” 危素心底微微松了一口气:“那么……” “但是,”秦留歌笑道,“我更希望他死在他最重要的人彻底消失之后。他该尝尝那种滋味。” 放下手机,危素扭过头看着桌面上剩下的那半张纸片。 她关了灯,燃起新的安息香和白蜡烛。 老鬼问:“你想找那个侦探?” 危素“嗯”了一声,擦亮了一根红头火柴。 “找他有什么意义吗?”老鬼对她的做法颇有些不以为然,“我们现在最该做的就是好好谋划一起蓄意杀人案。” 危素被它逗乐,忍不住笑了一下,但嘴角很快又还原成原来的弧度:“反正都已经是现在这样了,死马当成活马医,试试呗。” 她在蜡烛上点燃纸片,低声唤道:“吴川海……吴川海……” 不久,危素左手腕上的红绳古铜铃猛然作响,古铜镜面上慢慢漾起波纹,几缕白色的影子浮现出来,拼凑成一张男人的脸,面容清秀。 唤魂成功,她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吴川海果然如秦留歌所料,已经是一抹亡魂了。 镜中的男人缓缓睁开双眼,跟危素四目相对。 吴川海开口时嗓音清冽,但说话时咬字有些模糊:“你谁?” “吴川海,”危素按照惯例先叫了他的名字,“我叫危素。” “找我干啥?”他似乎是从一场长久的沉睡中醒过来的模样,语气不太友善,但是显然神智已经慢慢回笼了。 危素听着他的口音,有一股不容忽视的东北大碴子味儿,就忍不住问了句:“你不是香港本地人?” “不是,我东北人。”吴川海语气有些不耐烦,脸上倒勾出一个笑,调侃道,“怎么着,老妹儿,你叫我出来就为了唠个嗑?” 危素脸上微微一热,正色道:“有正事儿,你知道郑敏和乔炜吗?” “哦,我最后那个委托。”他说起来有些咬牙切齿的,“送了老子的命。” 危素压低了嗓音,“冒昧问一句,是人杀的?还是鬼杀的?” “我去调查,第一次撬进乔炜那养鬼的房子的时候就中了诅咒,后来再进去——不是为了委托,是为我自个儿。结果,乔炜那逼养的刚好回来了,把我逮个正着,而且丫身上居然有枪……唉,甭提了,事情就这样儿。” 他撇了撇嘴角,一副大意失荆州的表情,而后想起了什么似的,“怎么,现在那个秦小姐……她要你干嘛?” “她要让那个鬼妾消失。”危素道,“但是我也被诅咒了。” “郑敏让你杀了乔炜,对吧。”吴川海冷笑一声,“又是一个倒霉鬼。” 那个“鬼”字让危素心里颇不舒服,她这不暂时还没死呢嘛,他就用上了一副跟死人说话的口吻,于是她说:“我不会死的。” “我之前也这么想,不就是个查第三者的委托,然后呢,又想,不就是这小三是鬼么,再继续往下查,哦,不是小三,是前妻……妈的,越整越复杂,最后把命都给搭上了。”吴川海忿忿不平地说。 第28节 “你在房子里有什么发现吗?”危素扫了一眼越燃越短的白烛。 “……那个大冰柜,”吴川海脸上的表情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不舒服的事情,“里边装的是郑敏的尸体。” 他顿了顿,“我一打开门就有滴水溅到我脸上,当时我就想,要命啊这是。晚上睡觉,就梦见郑敏坐在我床头,喊冷,喊了一宿。” 他这么一说,给危素提了醒:“这些,你都告诉秦留歌了?” “当然,她把钱都给我结了,可惜呀,有命赚钱没命花。” 危素心中忿忿:靠,秦留歌戒心还挺重,查出来这么多东西都没跟她说。 她面上笑了笑:“你对这些神神鬼鬼的事儿,好像懂得挺多?” “家学渊源。”吴川海点头。 “那我问你,为什么郑敏不直接冲着乔炜去?”对于这个问题,危素其实心里有数,只不过想看看能不能从吴川海嘴里多套出些话来。 “乔家长子,还在他妈肚子里的时候就请了尊神仙护命,你说郑敏动得了他么?”他忽然压低了声音,有些神神秘秘的,“还有件事儿,你大概不知道吧,乔炜原来跟叶家有……” 危素想听清楚些,正把脸往镜子前凑,身后的房门被轰地一声踹开了。 风一下子灌了进来,烛焰摇晃了几下,很快灭了,古铜镜的镜面归于一片死寂。 唤魂被强行终止,老鬼忍不住骂了一句娘。 房外白亮的灯光洒进来,却被门口那个高大的身影堵去了一大半。 男人逆着光,危素眯着眼睛,看清了他面无表情的脸。 是乔炜。 危素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她赌错了,乔炜真的在房子里装了监控。 她不由得想起了墨菲定律,如果事情有变坏的可能,不管这种可能性有多小,它总是会发生。 或者根本原因是像老鬼说的那样,她一直比较倒霉。 作者有话要说:  危素不如改名叫危倒霉好了 ☆、返魂香(12) “危小姐,好久不见。” 乔炜一边说一边伸出手,危素赶紧侧身摆出防御的姿势,但他只是按下门边的开关,打开了房间的灯而已。 灯光大亮,顿时房间里的一切都一览无遗。 “你想怎样?”她听见自己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 他看着危素浑身紧绷的样子,笑道:“别紧张,我只是来邀你到家里做客。” 危素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砰砰狂跳,她的目光将乔炜从头扫到脚,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以他的体格,她应该打不过。 但乔炜并不想和她动手,他侧身让了一下。 一个戴着黑色口罩看不清五官的男人走上前来,他生的矮小精壮,一双凶悍的三角眼冷冷地看了危素一下,随后对她举起了一把小小的手.枪,形状跟她平时在电视上看到的还不太一样。 危素登时瞪大了眼睛,她往旁边的床上一滚,可惜对面那人动作更快,跟着她的方向扣动了扳机。 她感觉脖子上被蚂蚁用力地咬了一口,身形一顿,意识开始模糊起来。她不由自主地颤着手去摸脖子上的东西,似乎是一根针。 “是麻醉针!”老鬼急急说道,“别怕,你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危素闻言,两眼一翻,软软地倒在了床上,很快失去了知觉。 意识重新回笼的时候,危素发现自己眼前一片黑暗,浑身被麻绳束缚得紧紧的,双手反背在身后,侧身被放倒在地上,身体半蜷着。 她的脸紧贴着地面,能感觉到地板在微微震动。 危素试图说话,嘴里却只能发出唔唔的声音,原来她的嘴巴被胶布封起来了。 她又试图伸展一下自己的双腿,结果砰地碰上了一块铁板似的东西,这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所在空间的狭小.逼仄,再加上耳边隐隐传来的引擎声,她猜想自己多半是被丢在了汽车尾箱里。 这辆车,不知道会载着她去往什么地方。 幸好绳子没有压到她右肩峰的黑斑上,否则的话,不管要去哪里,她大概都不会知道答案了,在那之前她已经痛死在了半路上。 老鬼喑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了起来:“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放心,你不会死的。”它的语气听上去很笃定。 危素说不了话,于是翻了个白眼表示自己不相信它的话。 她不清楚自己在汽车尾箱里待了多久,只是觉得空气越来越污浊,呼吸越来越困难,在她以为自己要昏过去的时候,车厢的晃动停止了。 很快,有人把汽车尾盖掀了起来,新鲜的空气一拥而入,危素忍不住忽视自己危险的处境,贪婪地翕动鼻翼,用力地呼吸起来。 她抬眼看上去,借着外头的光,发现对方正是那个将她麻醉的口罩男。 口罩男一把将她捞出来,扛在肩上。 她用力摆动双腿想去踹他,然而对他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反倒令她看起来像一条翻滚扭动的毛毛虫。 不一会儿,危素选择停止自己无意义的反抗,环顾四周,发现这是一个小车库,应该是建在那种大别墅旁边的私家车库。 她的想法很快得到了印证,口罩男扛着她,打开旁边的一扇小木门,穿过短短的走道,踏进了一幢别墅的内部。 危素见客厅那沙发似乎十分柔软,暗暗希望口罩男能把自己扔在上面,因为她感觉自己的老腰快要断了。 但是他脚步没停半下,左穿右穿,穿进了一个阴暗的小房间。 一进门,危素就闻见了檀香的味道,借着屋内不知从何而来的暗红色灯光,她努力昂起脖子,看清了房间的模样。 房间的西北角方向摆了个佛龛,暗红色灯光正是从观世音菩萨像旁边的莲花灯那里散发出来的。 很多家里有老人的大户人家,老人家信佛,会专门辟一个房间出来供奉佛像,也方便自己坐禅或者抄写经书,看来这家人就是如此。 只不过,危素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走眼了,通常的观世音菩萨像都是半垂双眸,这家的却把眼睛整个儿闭上了。 口罩男手一松,毫不留情地把危素扔在地上,接着一脚踢开了佛龛前的蒲团。 危素感觉浑身的骨头散了一下才重新聚拢回原形。 她很想骂娘,很想痛殴对方,但有心无力,只能发出唔的一声痛吟。 口罩男走到佛龛前,将菩萨像往后一扭,菩萨便转过身去,面朝白墙,背对着身后的一切。 顿时,原本被蒲团遮盖的那块地面往两边分裂开来,没发出什么巨大的动静,但危素的耳朵贴着地板,能清楚地听见机械铰链咔擦咔擦拉动的声音。 这地下室搞得这么神秘,一定有猫腻。 声音停止,口罩男往地上那个兽嘴般的黑洞里看了一眼,然后又扛起危素,顺着狭小的石制楼梯,慢慢走了下去。 危素的脑袋不幸磕到了入口的边沿,她麻木地想:算了,就当我是死的吧。 到了地下室,口罩男伸出手在墙上某个地方一按,入口关闭了。 他再一次地将危素丢到了硬梆梆的地面上,这一次好像动作轻了些。 危素顾不上身体的疼痛,调整着自己的脑袋,转动眼球观察四周的环境,第一眼看见的,竟然是不远处的——秦留歌! 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不像自己这样被五花大绑着,而是看上去浑身瘫软,两只眼睛的眼皮半拢着,眼神无比呆滞,脸上紫一块青一块的,露出来的手臂上也有不少伤痕。 危素的眼神越过她,看到了乔炜,他翘着二郎腿坐在一把皮椅上,手撑着下巴,正饶有兴味地看着危素。 是……是乔炜把秦留歌带来的?还打成这样? 可是瞧秦留歌目前的精神状态,丝毫看不出之前的聪明劲儿,整个一痴呆儿,就差没流几道口水了,实在不像是挨打挨出来的。 乔炜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腰一挺,从椅子上站起身,向她走过去。 “巴比妥酸盐。”他抬起左手,晃了晃指间夹着的注射器,“也就是镇静剂。” “安非他命。”他又展示了一下右手拿着的另一支注射器,“兴奋剂。” “两种药剂轮流注射,感觉比坐云霄飞车还刺激,来多几轮,心脏都会爆开。”乔炜弯下腰,用皮鞋踢了踢危素的腹部,“你想试试吗?” 危素没有答话,别开眼睛,完全不想跟一个神经病进行对视。 她看见秦留歌周围的地板上已经有好几支注射器。 乔炜轻笑一声,伸手粗暴地撕下了危素封口的胶布,危素嘶地倒抽一口凉气——好痛! 感觉脸上那块地方的小细毛全都被撕下来了…… 乔炜把她上半身扶起来,让她背靠墙壁。 “其实啊,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有问题。”乔炜说,“因为我问完你怎么称呼之后,你却没有问我同样的问题,我感觉你认识我。” 危素不知道他说这些是想表达什么,冷漠地夸赞道:“哦,那你很聪明啊。”想了想,又加了句,“要不你给我解开绳子,我给你鼓鼓掌啊。” 毕竟像这种年纪的男人,还能保持一颗花季少年般敏感纤细的心,也算是一件相当了不起的事情。 老鬼在边上没好气地说:“别给我在这时候犯二。” 危素立刻直视乔炜,正色道:“你想干什么?” “今晚,我会把我的妻子带回到身边。”乔炜很满意她这句问话,神色之中充斥着难掩的激动和兴奋。 他站起身来,打了个响指,口罩男听到指令,很快将冰柜推了出来,平放在地下室中央的位置。 危素知道,那里面放着的就是郑敏的尸体。 乔炜取出一个沉香做的小木盒,花纹繁复精致,上面雕饰着灵芝仙草和麒麟瑞兽,栩栩如生。除了正面,木盒的三个侧面都开了小洞。 “那是什么?”危素尽量把声音压低问老鬼,然而在这死一般寂静的室内,她问话的音量还是显得很突兀。 乔炜置若罔闻,小心翼翼地托着木盒,走到冰柜前,打开柜门,等一阵冷雾散去之后,危素就看见了郑敏。 她浑身赤条条的,看上去就像仅仅是睡着了而已,不过身上还保留了几处伤痕,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谁造成的,而现在这个人正用一副情深不渝的样子看着她。 “你也需要的,”老鬼答道,“返魂香。” 危素小吃一惊,这东西应该在秦留歌那里才对……没想到竟然落到了乔炜手里。 她突然回过味来了——乔炜这样折磨秦留歌,除了他个人的变态嗜好之外,更多的是想逼秦留歌拿出返魂香吧。 乔炜将木盒摆在郑敏胸前,然后打开,霎时间,一股难以形容的奇异香气弥漫在整个地下室里。 危素闻后只觉得精神为之大振,再看旁边的秦留歌,竟也缓慢地抬起头,眼神似乎清明了许多。 古书有载,返魂香大如鸽卵,黑如桑葚。虽然名为“返魂香”,但其功用却不仅限于起死回生。重病之人如闻此香,即刻痊愈;而据老鬼所说,像谢凭这种无觉无识的特殊状况,返魂香也能派上用场。 第29节 最重要的是,在尸身未腐的死者身边点燃返魂香,一炷香时间后,死人即可复活。以现在的科学技术,要保持尸身不腐,比古时候容易得多,返魂香的施用时限也因此比从前延长了许多。 然而,危素现在所见到的返魂香,尽管光色润泽,但颜色却不是古书中记载的黑色,而是绛紫色。 没等她开口发问,老鬼便解释道:“返魂香用过之后会恢复成棕黄色,跟普通石头没什么两样。然后它靠吸收日精月华,得花上整整一百年重新变成黑色,才能重新使用,”它顿了顿,继续道,“除非,拿人血喂它。” 危素听了忍不住拧起眉头,原来如此,她还以为返魂香是什么至高无上的圣物,没想到却是个喜欢喝人血的邪物。 “……你找到了。”旁边的秦留歌突然开口,危素扭头朝她看去,她定定地看着乔炜手里的返魂香,不可置信道:“你竟然找到了……” 乔炜摆弄着郑敏的两只手,让她的手握住木盒,又从冰柜里抽出三条软胶管,连接在木盒的小洞上,用力拧紧。 然后,他才直起身子,对秦留歌冷笑一声,说道:“是啊,就藏在那尊观音像里。”他言语中颇有几分得意,“你没找到的,落到了我手里——连天都帮我。” 危素被这俩人的对话弄得一头雾水,听他们话里话外的意思——似乎在一开始,他们两人都不知道返魂香在什么地方,连秦留歌自己也在找? 秦留歌垂下了眼帘,半晌,开口道:“既然你已经拿到你想要的,为什么不放走我,还要把我带来这里?” “你看,这还不能用啊。”乔炜指了指郑敏胸口上摆着的返魂香,诡异一笑,“需要你……不对,是你们,帮点忙。” “靠!”闻言,老鬼叫道,“这是要拿你们血祭返魂香啊!” 作者有话要说:  老叶要上线了……其实已经上线了…… 我是不是剧透了[手动滑稽] ☆、返魂香(13) “这是要拿你们血祭返魂香啊!” 听了老鬼这话,危素忍不住问候了一句乔炜他亲娘。 秦留歌顿时也明白过来,她的身体条件反射性地往后缩了缩,嘴上却骂道:“乔炜你个贱人,你会遭报应的!” ……好无力的辱骂,你们有钱人都这么不会骂人的么,危素暗自嫌弃。 “不,留歌,”乔炜叫她叫得很亲热,“遭报应的是你。” 他迈开长腿走过来,倾下身子,“你们秦家不就是靠做这生意发家的么?用人血养着返魂香,替人医病续命,把死人从阴曹地府里带回来……现在,报应不就落在你这个秦家后人头上了?” 他捏起秦留歌的下巴,“你在暗地里调查了这么多,这些事情,难道一点都没查出来?” 秦留歌“呸”地往他脸上吐了一口唾沫,眼中的恨意几乎要燃烧起来,“你,你这王八蛋,凭什么摆出一副替天行道的嘴脸……我爸早就收手了!他就是没收手,也轮不到你来跟我说什么报应!” 乔炜似乎用力压了压自己的怒气,他掏出一张薄绢手帕,擦干净了脸,然后把秦留歌的长发往后一揪,她痛呼一声,不得不将脑袋抬高。 他微微摇了摇头:“如果你爸没有金盆洗手,事情也不至于搞得现在这么麻烦。他错就错在,敏敏那时候……出事以后,不管我派去的人开多高价,他都不肯把返魂香拿出来同我做交易。” 危素坐在旁边,听着对话中庞大的信息量,就快要忘了自己目前的处境。 老鬼看不过眼了:“喂,要不要给你拿包黑瓜子,你边看边嗑?” 危素:“……” 问题是她现在就一案板上的小绵羊啊,除了看戏能干什么。 她怕说话会惊动那边对峙的两人,决定忽视老鬼。 “还记得那场车祸吧,留歌?”乔炜亲昵地叫着自己妻子的名字,“难不成,你还真以为是医生护士把你抢救回来的?” 在秦留歌逐渐变得惊愕的眼神中,乔炜用力拍了拍她的脸。 “你可是死过一次的人啊。”他笑着说。 秦留歌只觉得乔炜的话在耳膜里轰轰乱响,她像失去了思考力一般,怔怔地盯住乔炜,眼珠仿佛被铆死了,半点都转动不了。 半晌,她才从颤抖的嘴唇中挤出断断续续的一句话:“车祸,你……那时候你救了我,是你……?” 乔炜残忍地点了点头,“对,车祸是我安排的,我只是想逼你爸拿出返魂香,然后抢走。” 他不无遗憾地耸了耸肩,继续道,“可惜,他的动作太快了,我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返魂香就已经用在了你身上,他又收了起来。” 老鬼听后若有所思道:“难怪了,我说这秦留歌怎么会出个车祸就得了阴阳耳,原来那时候她已经一脚踏进鬼门关了,又被她爹硬生生拽回来。” 顿了顿,它继续道,“之前我闻见她身上返魂香的味道,不是因为她能经常接触那玩意儿,而是因为她用过那玩意儿……啧啧。” “没得到返魂香,所以你才趁机开始追求我?”秦留歌的声音里翻滚着一股不可名状的苦涩,“……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危素听见她用这样哀伤的语调说话,莫名觉得有些同情她。 毕竟,不管现在是怎样的仇恨,曾经秦留歌对乔炜也是真心实意付出过的。 可她的爱情和婚姻,一开始就是一场设计好的局。 乔炜用美好的假象当作鱼饵,让她欢天喜地地上了钩,然后迎接她的就是无止境的暴力和羞辱。 “都明白了?”乔炜抚了抚秦留歌的头发,动作轻柔地替她将腮边的一缕乱发拨到耳后,“那就可以做个明白鬼了。” “我和敏敏都会感谢你的。”乔伟说完,站直了身子,快步走到地下室里最阴暗的一个角落,伸出手,用力地扳下了一个落满薄尘的木柄。 冰柜所在的地面猛然下陷,直到整个冰柜沉到地面以下,以它为中心,周围又有三块长方形的地面沉下去,看起来有些像浴缸,但更像没加盖的棺材。 这三个棺材坑的顶部都延伸出了一条细细的沟渠,与中央的冰柜接通。 “喂,”危素带着些怒气质问秦留歌,“返魂香怎么会在他手里?” 老实说,她对秦留歌是有几分同情的,但归根结底她们之间只有利益关系。 秦留歌答应做成这笔生意后把返魂香借给她,可返魂香压根就不在她手里,这不就是故意坑人,玩弄别人感情嘛。 “我不知道,”秦留歌哽咽着回答道,“我爸从来没跟我讲过返魂香的事,但见到乔炜这么想要,我想保住性命,就假装自己知道这东西的存在,又对乔炜说返魂香在我家里,只是不知道藏在哪个角落。没想到他会比我先一步找到,或许真的是连老天都在帮他……” 说到最后,她无力地苦笑了一下。 危素真是不知道要夸她聪明还是骂她蠢了,半晌,不抱希望地随口问了句:“那你知道我们现在在哪里吗?” 秦留歌点头:“在我家,我们已经离开香港了。” 乔炜扫了她们俩一眼,把自己铁灰色的西装外套脱下,随手丢在地上,然后松了松领带,又解下袖扣,将两只袖子挽到手肘处。 动作行云流水,很是优雅,显然是在为接下来要进行的大动作做热身运动。 老鬼忍不住感叹了一句:“真他娘的能装逼啊。” 话音未落,乔炜便转过身,一枪崩了口罩男四分之一个脑袋。 危素吓得在一瞬间狠狠屏住了呼吸。 与此同时,没受到绳子束缚的秦留歌,原本正在试图站起身来,枪响过后,一个脚滑,又重重摔倒在了地上,脸都吓白了,什么话都不敢说。 这是危素第一次亲眼见识到枪的威力。 原来影视剧里面中枪的人身上只开了个子弹大小的孔,那都是骗人的,所谓的用枪“爆头”,头会真的爆开…… 口罩男什么话都没来得及说,整个人晃了两下,砰地倒在了地上。 危素瞄了一眼他尸体边上的一滩固液混合物,在昏暗的灯光下有红有白,大概是一些人体组织混着脑浆和鲜血。 她感到一阵剧烈的反胃,赶紧别开了头。 那边厢的秦留歌已经吐出来了,估计也没吃什么东西,呕出来的全都是泛黄的水,空气中顿时泛起了一股微酸。 乔炜把枪别回腰后,冲着危素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随后弯腰拽起口罩男的上臂,看起来非常轻松地把他拖到其中一个棺材坑边上,一脚踢了下去。 危素看着地上尸体被拖行留下的痕迹,身体抖了一下。 完了完了,下一个就轮到她了。 她这么想着,什么也顾不上了,抖着嗓子,开口问老鬼:“怎么办啊现在?” 老鬼喃喃道:“没道理呀,你不会出事的……”声音极轻。 秦留歌以为危素在跟自己说话,带着哭腔崩溃地叫道:“我怎么知道!” 老鬼的音量毫无悬念地被秦留歌盖了过去,危素压根没听清楚它说了什么,一头雾水地追问道:“……啥?” 乔炜掏出枪,用枪口指了指秦留歌:“留歌,放心,夫妻一场,我会让你多活一分钟。”说完,便将枪口调转方向,指向了危素,“你先来。” 危素一言不发,死死盯着对方。 秦留歌从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她虽然常常遭到毒打,但这一次不一样,死亡的威胁真真实实地压在了头顶上,一触即发。 她吓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又是愤恨又是惧怕地对着乔炜喊道:“你说会放过我的!现在你想要的东西都得到了,你让我走,我保证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你说的话都不作数吗?!” 乔炜冷笑一声:“我还说过我爱你,你也当真了?” 听他这样讲,秦留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整个人惊愤交加,七情上面,唯有大口大口地喘气,眼泪不要钱一样哗啦啦地往下流。 危素顿时火起,心想这男人真的是丧心病狂,打人的时候毫不手软,说话也要专挑人家痛处踩,真想替他妈教训他一把…… 她见他拉开了枪的保险栓,突然生出一股破罐子破摔的豪情,抬起头,挑衅地笑道:“你知道我能通灵的吧?” “所以呢?”乔炜神色冷漠。 “所以,我见过郑敏好几次了。”危素心里有些慌乱,但还是拉高了嗓门,用上尖酸刻薄的语气,“你——你以为你搞的这些东西有意义吗?她恨死你了,压根就不想回来!你是不是忘了她送给你的那份大礼,是不是忘了她是怎么被你害死的……” “闭嘴!”乔炜身形明显一顿,打断她的话,怒道,“你懂什么?她原谅过我这么多次,这一次也同样会原谅我。” 老鬼激动了:“对对,就这样,刺激他!” “可是她对我提起你的时候就只有三个字呢,”危素咽了口唾沫润喉,不屑地继续说道,“‘让他死’——你瞧,她巴不得你去死,怎么可能想回到你身边?” 她呵呵一笑,极尽嘲讽:“我告诉你吧臭傻逼,就算她复活了,结局也只有两个,要么她杀了你,要么,你再一次害死她。” “不会的……”乔炜握枪的手有些抖,看得危素心惊胆战,生怕他一个走火。 他神色狰狞地发誓,“我会好好对她的!我……不会再伤害她……” 危素故意发出一声巨大的嗤笑:“哈!这话说出来,连你自己都不信吧?你是个什么垃圾,你自己心里清楚!你根本……” 她有些词穷,老鬼在旁提点了一句:“狗改不了吃.屎。” 危素仰起头,激昂地骂道:“狗改不了吃.屎!” “哈……”地下室里突然冒出了一道不合时宜的压抑的笑声,然后声音的主人就像是实在憋不住了,决定放飞自我一样,敞开嗓子哈哈大笑起来。 危素听得毛骨悚然,她看了看乔炜和秦留歌,两人的反应跟她差不多。 口罩男被丢下去的那个坑里,一个人影捂着肚子慢慢爬了出来。 男人还戴着那张黑色的口罩,但显然已经不是原来的他。 眼前的男人脑袋是完整的一个,而且原本的口罩男矮小壮实,他却身形颀长。乔炜的身高看上去将近有一米九了,他站直以后,在灯光下一看,竟然跟乔炜差不了多少。 第30节 原先剑拔弩张的气氛凝滞了,取而代之的是危素、乔炜和秦留歌三张懵怔的脸,沉浸在死人无故复活带来的惊吓里。 口罩男敛住笑声,一把扯下口罩,冲三人挑了挑眉毛。 看清他的脸之后,危素张大了嘴巴,两只眼睛瞪得溜圆—— “卧槽,姓叶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小危同志今天嘴炮技能点满了! 面对乔渣,要愉快地做一个粗鄙之人。 ☆、返魂香(14) 看着眼前的叶雉,危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像是青天白日的见到了亡灵一样,双眼圆睁,倒抽了一口冷气。 “真巧,”叶雉冲着她咧嘴笑,露出八颗大白牙,“别来无恙啊。” “你不是被一枪崩了吗……?”危素直愣愣地盯着他的脑袋。 乔炜反应还算快,立刻调转枪口对准了他:“你是谁?!” “缩骨加上障眼法罢了,正主还在家里睡觉。”叶雉先回答了危素的问题,然后侧着脑袋想了想,对乔炜说:“按辈分,你得管我叫一声表哥。” 危素第一次感觉到世界原来那么小。 “叶家的?”乔炜脸上完全没有见到自家亲戚的喜悦,反而怒气值肉眼可见地一路飙高,简直连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你来做什么?” 感到自己的计划似乎正在不停地出岔子,他有些乱了阵脚。 根据两人目前的表现,危素断定叶雉跟乔炜平时必然没什么来往。 “怎么跟我这么生分,姑姑她老人家要是知道了多伤心啊。”叶雉拧着眉头,颇为难过似的叹了口气,“表哥这次来,是为了阻止你做傻事。” 他指了指冰柜里郑敏的尸体:“收手吧。” “少来多管闲事!”乔炜气得双眼赤红,直接对着他扣动了扳机,“我不信这次还打不死你!” 叶雉扭身闪到一边躲开了子弹,动作快得只能看见个影子。 他靠近乔炜,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听表哥的话,不要逆天行事。” 看着叶雉倚老卖老的模样,危素有些想笑。 她回想起雪地桃林的经历,突然就像吃了一颗定心丸——在叶雉面前,乔炜的战斗力大概是……零吧。 “把镇魂符撕下来,让那女人走,你的罪孽还能少一桩。”叶雉两手拧住乔炜握枪的那只手,地下室里顿时响起一声骨头错位的闷响,还伴随着乔炜的惊声痛呼。 枪啪嗒一下掉落在了地上,叶雉一脚把枪踢得老远,才松开了手。 “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哦,”叶雉清了清嗓子,声情并茂的就像在进行诗朗诵,“放爱一条生路。” 危素噗的一声笑了出来,这人是不是心灵鸡汤看多了。 乔炜握住受伤的手,嘴里嘶嘶地吸气呼气,他看向叶雉的眼神就像恨不得能把他撕成两半一样,几个字从他齿缝里迸出来:“你凭什么……” 在乔炜的潜意识里,已经预感到郑敏复活的事情是成不了了,所以表情看上去有一种彻骨的绝望。 他直起腰,提起另一只完好无损的手,紧紧握成拳,往叶雉的脸上用力挥去,嘶吼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来执行家法。”叶雉单手接住他的拳头,脸色微变,语气也肃杀起来:“你做的错事已经够多,就算是叶家旁支,也要家法处置。” “我不是叶家的人!你有什么权利处置我!” “流着叶家的血,就是叶家的人。”叶雉说着,咔嚓一声卸下了他的胳膊,“这一点,姑姑难道没有提醒过你?” “……”乔炜说不出话。 他两只手都不能用了,软软地垂在身子侧边。他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整副身体宛若风中的残枝枯叶,不停地发出微微的颤抖。 恶人还得恶人治,危素见状,痛快地长舒了一口气。 秦留歌被突如其来的转折惊呆了,一直张着嘴巴,竭力把自己的呼吸声压到最低。 现在她才反应过来了似的,先是缓缓扭头看了危素一眼,然后目光又滑过叶雉,最后定格在了乔炜充斥着因无能为力而痛苦愤怒的脸上。 乔炜直愣愣地盯着郑敏的尸体,不知道在想什么,无力而缓慢地跪在了地上,膝盖接触地面的时候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秦留歌喉咙里怪异地咕噜了一下,眼泪一瞬间涌了出来,嘴里却冒出刺耳的笑声。 她又哭又笑,仿佛要把这么久以来累积的所有委屈,受过的所有罪都发泄出来一般,嗓音尖利:“乔炜,你也有今天!” 乔炜置若罔闻,太阳穴部位的血管明显在鼓胀。 危素扫了他一眼,老鬼低声道:“别忘了你的诅咒,想活,要么郑敏魂消魄散,要么按约定让乔炜死。” 她抬起头喊道:“叶雉,麻烦过来帮我解下绳子。” “咦,谁在叫我?” 叶雉一副找不到声音发源地的样子,左顾右盼。 危素咬了咬牙,配合他:“……我在叫你。” 她侧身展示了一下背后打得死紧的绳结,“你绑这么紧做什么?我扯老半天扯不开。” 叶雉慢吞吞地走了过来,蹲在她身前,摸着下巴笑道:“叫声哥哥来听听。”比如“叶大哥”之类的,他暗想。 危素露出了一个无比实诚的笑容:“哎,鸟哥。” 叶雉:“……”他不轻不重地拍了她脑袋一下,“你瞎叫的什么玩意儿。”他转到她背后,动手解起了绳结。 她挺起脊背方便他动手,顺便耐心地解释道:“你想嘛,雉字有‘鸟’和‘野鸡’的意思,我觉得鸟哥好听些——啊,难道你比较喜欢鸡哥……” 话还没说完,危素发出了一声凄惨无比的叫声。 绳子倒是解开了,散在一地,她却没站起来,反而倒在地上,浑身微微抽搐着。 她只觉得浑身上下同时被几千枚刀片拉过去一样,痛得眼前发黑,脑子里什么东西都想不了,嘴里什么话都说不出,嗬嗬地吸气。 秦留歌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被她吓得猛然顿住,像是被谁摁了暂停键。 “喂,你怎么了?”叶雉赶紧把她半扶起来,放在自己怀里,“危素,怎么回事?告诉我。” 危素蜷着腿,用力揪住他的衣领,好像恨不得把他衣服撕开个大口子似的。 缓过劲来之后,她低声说道:“……你碰到我右肩膀了。” “什么?”她这句话没头没脑的,他一时没明白,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伸手把她领口往右边扯开,一眼就看到了右肩峰上黑如浓墨的圆斑。 危素不满而无力地“喂”了一声。 “咒……”他替她拢好衣服,“谁弄的?” “柜子里的那位。”她用下巴指了指郑敏。 疼痛虽然难以忍受,但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她神色不太自然地推了推叶雉:“谢谢你,我要起来了。” 危素双腿正使力想站起来,叶雉一下子扼住她手腕,她不幸砰地砸回在他身上,她仰起头看他:“干什么?” “你答应了她什么?”叶雉盯着她的眼睛,沉声问道。 危素心里猛惊了一下:靠,丫要不要这么机智,看这举一反三的能力,上学那阵子多半是个令人糟心的死学霸。 她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语焉不详地说:“没答应什么啊……” 她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对郑敏下不了手,那就只能是乔炜了。 可叶雉也说了,乔炜身体里流着叶家的血。 所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她要是真的想杀乔炜保命,一旦动起手来,他叶雉会没道理反过来帮她,肯定还是帮自家人对付她。 危素一边思量着一边站起身,顺手拍了拍身上蹭的灰,试探着问:“对了,你们那什么家法,要怎么处置乔炜啊?” 说实话,她特别希望是直接处死,这样省得她去琢磨如何动手了。 “你是外人,我不能告诉你。”叶雉正气凛然地说完前半句话,然后凑过来靠在她耳边,语调暧昧,“除非是进了叶家的门……” 危素被他吹出来的气息激得浑身一抖。 她定了定心神,转过身,尽量让自己的态度看起来诚恳一点:“认真的,他会被处死吗?” 叶雉看起来也很诚恳:“认真的,你很想进叶家的门?” 危素:“……” 她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两圈,目光落在秦留歌身上。 “留歌,”她第一次这么亲热地称呼这位老同学,“你替我问问?” 她对叶雉挑了挑眉毛,解释道,“她现在还是乔炜的法定配偶,既然你说乔炜是叶家的人,那她已经进了叶家的门啊。” 秦留歌比危素更想知道叶家要如何处置乔炜,于是她非常配合地看向叶雉,抽抽噎噎嗓音嘶哑,问:“你们要怎么处置他?” 叶雉真是服了这两个女人,他想了想,对危素说:“这样,你去把冰柜上的镇魂符都撕下来,放那女人走了,我就告诉你们。” “好。”危素嘴上应着,翻了个白眼,她觉着姓叶的就是想折腾她。 一直安静如死尸的乔炜听到他们的对话,慌乱地想要站起来,“不行!”他眼睛里闪烁着疯狂的光,“你让她走,我和她就彻底完了……不行!” 危素在梦境里受尽这个变态的折磨,早就忍他很久了,此刻见他浑身失力,脑子又不太好使,顿时恶向胆边生,上去对着乔炜就是一脚:“你第一次动手打她的时候,就已经和她玩完了!” 乔炜狼狈地摔倒在地上,秦留歌见状,心头无比快意。 危素头发一甩,快步走到冰柜旁边。 她首先看见的是郑敏胸前的返魂香,眼神一暗,心想:这东西也不知道会被谁拿走,叶雉,还是秦留歌? 不管如何,她必须要得到它。 老鬼像是晓得她心思似的,说:“看样子把返魂香拿下不会太难,你静观其变。” 危素嘀咕道:“站着说话不腰疼。” 她伸手撕下冰柜顶部的镇魂符,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感到那一瞬间整个冰柜微振了一下,她停下动作,冰柜却又没半点动静了。 于是她继续,将底部的镇魂符也撕了下来。 当她将镇魂符揉巴揉巴丢在地上之后,手腕上红绳古铜铃顿时铃声大作。 她心头一颤,还没做出什么反应,突然就感到自己天灵盖上一阵撕裂的剧痛,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扯开她的脑袋钻进去一样。 危素知道这是鬼上身,她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魂魄在不断地被挤压、拉扯,左眼的咒纹火烧一般灼痛,老鬼试图跟她说什么,但她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第31节 她能听到的,只有那咒语般不停重复的“让他死”。 ☆、返魂香(15) 秦留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看见的只是危素的双手突然机械地垂下,双眼翻白,身体缓缓向上浮起,脚尖点地,像是被看不见的东西拎了起来。 在这不透风的密室里,她的衣角竟然隐隐在飘动。 秦留歌叫了一声,随后又赶紧捂住嘴,求助般地看向叶雉,却见对方蹙着眉头,刚上前一步便顿住了脚,停在原地。 叶雉双手抱在胸前,眸子里尽是她读不懂的颜色。 “她怎么了……”秦留歌抖着嗓子,朝叶雉喊道,“你,你快去帮她啊!” “估计不需要。” 叶雉脸上的表情淡淡的。 果然,很快危素就像是挣脱了桎梏一样,瞬间脱力,摔倒在地上,喘着粗气。 叶雉看着眼前的一切,若有所思道,“她控制不了危素的身体。” 八成是因为危素的身体里还有别的东西存在,否则郑敏不会挤不进去。 很快他想起了什么,脸色一变,往秦留歌的方向扑过去,可惜已经迟了。 秦留歌就跟刚才的危素一样,双眼翻白,脚尖点地,周身盘旋涌动着诡异的气流,一瞬间将叶雉的身体朝外弹开。 叶雉往后踉跄了几步,脚下使力,立定了身子。 危素扶着身边的冰柜站了起来,她眼瞅着秦留歌的双足缓缓下降,回到地面,她把头深深地垂下。 再抬起头的时候,秦留歌一双杏眼已经不再向上翻白,而是整个全变成黑色,分不清眼白和眼珠,却又似乎莹莹地燃着两点绿火。 她脸上挂着诡谲的笑容,直勾勾地盯着乔炜,像极了某种嗜血的动物。 这女人的怨气重得可怕,危素喊了一声:“郑敏!” 乔炜一听见这个名字,就像是猛然从睡梦中惊醒一样,狼狈地抬起眼看向秦留歌,他叫道:“敏……” 剩下那个字没叫出来,就被他吞回了喉咙里。 危素觉得他是被秦留歌那狰狞的表情吓着了。 被郑敏上了身的秦留歌就像一具试图反抗掌控者的牵丝木偶,她关节僵硬,头发凌乱,一面自我挣扎着,一面被看不见的手操纵,向乔炜滑行了过去。 “现在郑敏的魂魄和秦留歌的身体还在磨合,”老鬼的话听不出什么情绪,“时间一旦拖得久了……” “我知道。”危素低声回道。 秦留歌现在体力不佳,精神状态也不济,时间一久,说不定她的身体就被郑敏占据了,即便郑敏最后离开,她的魂魄也很难复位。 就在这时,秦留歌却开始了自言自语。 她的呼吸声大得像在拉风箱,还时不时来几声桀桀怪笑,声音嘶哑,吐字难辨。 “……不杀了他?”“让他死……” “你不恨他?”“恨……!!” “那就让他死——”“陪葬,要他陪葬!” “我的孩子……”“杀了他——” 不,并不是自言自语,是秦留歌和郑敏在对话。从危素能听得清的对话内容来看,乔炜的两任妻子成功地达成了一个共识:让乔炜死。 危素颇感欣慰地笑了一下。 面对逼近的秦留歌,乔炜艰难地用鞋跟蹭着地板往后退。 这个平时看起来总是大局独掌胜券在握的男人,此刻狼狈得就像一条落水狗。 “拦住她!”叶雉一边朝危素喊道,一边从腰后抽出了七玄古刀。 ——拦住她? 开什么玩笑,危素想,老娘现在谁也不拦,就拦你叶雉! 要她自己亲自动手杀乔炜,她是一百个不乐意,可要是别人动手,她只是当一下助攻,她在道德层面上可不会产生什么负罪感。 秦留歌已经扑到了乔炜身上,她整个人跨坐在他腰间,伸出一双青筋暴涨的手,狠狠扼住他的脖子,他几乎动弹不得。 与此同时,四面墙壁上的灯盏里,烛芯啪的爆开,灯全灭了,地下室里的人与鬼仿佛都在一瞬间陷入了空空茫茫的黑色大洞里。 危素什么都看不见,只听到乔炜还在咆哮着,和他的两位妻子搏斗,然后又听见什么东西咕噜噜地滚落在地的闷响。 叶雉凝神打了个响指,蜡烛又全部重新燃起。 危素在盯着他的空隙里斜眼瞅了一下乔炜那边的战况。 秦留歌意识混乱,打斗之中全凭一股蛮力,而乔炜应该学过格斗,技巧更足,不过他两只手都不好使力,尤其是左胳膊,之前已经被叶雉卸了。所以总的来说,秦留歌还是占上风。 不,用“占上风”这仨字不足以形容整个形势。 应该说,胜利的曙光就在前方。 当务之急,自然是挡住越走越近的叶雉。 危素心底里焦急地像热锅上的蚂蚁,她被毫无预兆地绑到这里来,身上压根没来得及带上什么武器,她的桃木钉还在枕头底下压着呢…… 虽说她认为自己有武器也干不过叶雉。 突然,她瞥见了地上的手.枪,灵机一动,一把捡起来,把枪口对着叶雉:“你别过来!不然我一枪崩了你。” 叶雉顿时被气笑了:“你他妈会用吗?” 话虽如此,他还是停下了脚步。 危素也气,气他这样看不起人。从前她可是跟谢凭在一起看了不少枪战片的,没吃过猪肉,难道还没见过猪跑么! 她咬牙,摸索着拉开保险栓,微微哆嗦着,抬起手臂朝天花板扣下了扳机。她记得电影里的银行劫匪都是这样恐吓人质的。 “砰——”老天爷终于给了她个面子,天花板成功地破了个不大不小的洞,危素也被后坐力震得差点没一屁股坐地上。 灰尘哗哗地坠下来,有些飘进了危素的眼睛,她顾不上去揉,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她站定了身子,重新把枪眼对准了叶雉。 叶雉看着她那眼泪花花的模样,脸上的神色不由得一滞,顿了顿开口说道:“我知道,你就是为着肩膀上那诅咒,郑敏用来要挟你杀了乔炜的吧?” 危素没有说话,也没有摇头或点头,就那么看着他。 “好,我实话告诉你,按叶家家法,乔炜的确不会死,他会受尽折磨。但你如果要这样做,他是没命了,你也得罪了整个叶家。”叶雉继续说,“你把那玩意儿放下,诅咒的事情,我替你想办法。” 这人不去当谈判专家真是可惜,危素不得不承认自己心动了。 可她赌不起,她这一秒可以放下枪,下一秒叶雉就可以拍拍屁股转身带着乔炜走人。 就算叶雉履行承诺给她找办法解决诅咒,那万一要是找不着,她岂不是死路一条? 这条命是她自己的,谢凭还等着她,她不能给自己担上半点风险。 “我凭什么相信你,”危素摇头,“换做是你,你会拿自己的命来赌吗?” “你瞧你说的话也太见外了吧,”叶雉嘴角扯出一抹熟悉的坏笑,“一夜夫妻百夜恩,这不是你的原话么。” 危素眼眶里还含着泪就一下子笑出来了,笑完她骂:“滚!” 她侧头用余光扫过一旁,秦留歌被乔炜用膝盖顶在了地上,但他自己也正被对方用手掐着,整张脸憋得发紫。 危素情不自禁地喊:“快!留歌敏敏,杀了他!” 喊完她觉得非常不妥,先不论叫得这么亲热适不适合,再怎么说,这种给场上运动健儿加油的语气用在这里……挺怪异的。 秦留歌和郑敏都没有回话,于是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叶雉忍不住轻笑出声。说实话,他来之前已经知道了乔炜做过的所有事,对自家表弟目前的遭遇并不抱有什么同情心。 在场三个女人,三个都想要他的命……他做人真是失败透顶。 秦留歌突然松开了对乔炜喉部的钳制,乔炜大口吸气,还没舒服多久,秦留歌也不知哪来的力气,身子往上一掀,就把他甩到了旁边长方形的大坑里。 危素知道,这鬼上身的人力量是会变大些,但秦留歌这一手还真是叫她大开眼界。 危素刚想到这,就看见秦留歌紧跟着飞扑了过去,用拳头狠压长坑外沿的一块土地,那个地方凹陷出一个小小的圆形—— 顿时,长坑底部弹出来一根粗长的刺,将乔炜从头到尾贯穿。 一瞬间乔炜双眼圆睁,眼珠子都要爆出来了,他嘴里开始噗噗地往外冒血,跟趵突泉似的,流得整张脸都是。 他条件反射性地想大叫,可喉咙也被长刺穿过去了,只能呼出几道细微的气流,来来回回地割他的声带。 他的身体紧绷地就像一条僵硬的蛇,整个颅骨像是要爆炸一般,骨头、皮肉、神经,每一寸每一分都碾着钻心的痛。 浑身剧烈地抽搐了几下之后,乔炜终于咽了气。 死不瞑目。 秦留歌在旁边盯着他死去的样子,面无表情,眼睛里漂浮着虚无的暗火。 她轻轻松开了手,地面慢慢恢复如初,平整得看不出什么痕迹,而那根可怖的长刺,也慢慢地从乔炜的身体里退了出来。 于是,乔炜的鲜血呼地一下子就从头顶的口子里涌了出来。 那些血液顺着连通中央的细沟,流进冰柜特制的开口里,又顺着一早他亲手连接好的软胶管,输送到了郑敏尸体胸前装着返魂香的木盒里。 血在木盒里越漫越高,浸透了返魂香,可始终没有从里面溢出来。 乔炜死了,谁都没料到。 鬼使神差的,他最后竟然成了血祭返魂香的人。 事情发生得过于突然,电光火石之间就已经结束,而场面又太血腥,连叶雉的脸色都唰地黑了下去,良久没做出反应。 危素则在倒吸了一口凉气之后,全程保持了目瞪口呆的表情。 只有秦留歌瘫在地上,在她丈夫惨不忍睹的尸体旁边,打着颤,连同牙齿一起震震作响,无比快活地笑了起来。 或者说,是她和郑敏一同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乔渣便当领好~ ☆、返魂香(16) 第32节 “结束了……”危素喃喃道。 她像是猛然惊醒过来一样,拉开自己右肩膀的衣服去看那块黑斑,果然已经消失不见了。 危素先是轻轻碰了碰那块皮肤,没有产生痛感,然后又用力搓了几下,皮肤顿时红了一片,但这下,她终于能确认自己身上的诅咒消失了。 危素心里的喜悦之情简直难以抑制,只不过一抬起眼就对上叶雉的脸,她就赶紧敛住了。 干笑一声,她磕磕巴巴地说道:“真没、没想到会这样,那个,人生的大起大落真是,难以预料……对吧?您节哀……” 听上去要多虚伪就有多虚伪。 叶雉没搭理她,转头看向秦留歌:“你,出来。” 这话是对郑敏说的。 秦留歌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眼眶之内一片乌漆墨黑的也看不出什么情绪,可危素瞧着还是觉得挺渗人。 “我不想复活。”郑敏借着秦留歌的口说道。 “我也不会让你复活。”叶雉说完,可能觉得自己语气太生硬了,放软了声音加了句,“生死有命。” “……超度她。”她沉默半晌,对危素说道。 危素知道说出这句话的人是秦留歌,她点头道:“好。” 话音刚落,秦留歌眼睛一翻,软软地晕倒在了地上。 同时,室内一股劲风掠过,一抹幻觉似的黑影窜回了冰柜之内。 危素站定在郑敏的尸体面前,凝神定气,伸出右手,掌心向下摊开,手腕上的红绳古铜铃颤巍巍地摇动起来。 老鬼在她耳边问道:“喂,往生咒你都多久没复习了,还能背得出来吗?” 声音中略有些担忧,但显然更多的是幸灾乐祸。 说实话,危素自己心里也没底,平时她都是直接照着经书念的,念得那叫一个顺溜,可今天是被绑过来的,什么都没带上…… 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她闭上双眼,集中注意力,张嘴沉声念诵道:“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 手腕突然被人扼住,除了叶雉不会有别人。 这背东西啊,一旦被打断,待会儿更难接上,危素心里忍不住骂了句娘,没好气睁眼看向对方:“干什么?难道你不想她被超度吗?” “我想啊,”叶雉咧嘴一笑,“可你这效率也太低了。” 他对危素做了个让开的手势,说:“还是我来吧。” 危素的自尊心顿时受到暴击,但她还是向后退了几步,把自己的位置让给叶雉。 叶雉像危素一样,将右手掌心张开,对准郑敏的脸,低声飞速地念起了往生咒。 危素眼见着他那两片薄薄的嘴唇一张一合,速度惊人,不免有些羞愧。 很快,叶雉的手心下浮现出淡淡的光晕,形成几道莹白的光圈,每一道光圈之间都隐隐有梵文游动其中,涌动着一股神秘的安抚力量。 “啧,往生法.轮。”老鬼语气中有着难以掩饰的赞赏,随后它话锋一转,对危素嫌弃道,“瞧瞧人家,不知道比你高到哪里去了,学艺不精啊你。” 危素听了它的风凉话,差点没被气吐血,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说:“怪只怪我的老师太差劲。” 老鬼:“……” 郑敏印堂中的黑气逐渐消失,尸体原本狰狞的神情也慢慢变得柔和。 最后,叶雉将掌心一握,光芒消逝,“她走了。” 她的一生,至此终于结束。 危素轻叹一声,郑敏这一辈子太短,也太悲惨。她遇到了一只披着人皮的恶鬼,历经了人间地狱,最后死得一文不值,死后仍被自己的悲怨反复煎熬。 乔炜那种扭曲的爱究竟算不算得上是爱,危素不知道。 她所知道的是,这种始终把妻子当成自己所属物而任意处置的男人,不是什么“占有欲强”可以解释得通的,他是从根子上就没有尊重过郑敏,他把自己放在高她一等的位置,始终没有平视过她。 幸好,乔炜得了报应,郑敏入了轮回,她可以忘掉一切重新开始了。 看着叶雉的背影,危素嗫嚅了几下,小声地挤出两个字:“谢谢。” “谢我什么?”叶雉转过头,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能谢什么?谢他及时冒出来,不然她和秦留歌就没命了;谢他没有在乔炜的死上过分刁难;谢他超度了郑敏…… 但这些话说出口来就显得矫情了,她懒得跟他多费口舌,干脆闭上嘴巴不再说话。 危素看了看躺在地上的秦留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她又瞧见了沉香木盒,那里边一滴血都没剩下,干干净净,而返魂香的颜色已经转黑,连表面的光泽看上去都是阴沉沉的。 它静静地躺着,像一头餍足了的怪兽。 她心思转了两下,对叶雉献媚似的笑了笑,道:“鸟哥,这堆烂摊子……啊不,这善后的事情就交给您了啊。我还有急事,得先走一步。” 语毕,她把腿一跨,伸手就要去拿那个木盒。 叶雉动作比她更快,啪地一下就把盖子合上了,差点没夹到她的手指。 “等等,”叶雉把木盒揣到手上,慢悠悠地问:“你拿它干什么?” 危素有些急眼了,“这东西是属于秦留歌的,她已经答应借给我,你横插一脚,未免也太不讲道理了吧!” “是什么让你误以为我是个讲道理的人?”叶雉挑眉反问道。 危素被他一句话噎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就问一件事,”他重复一遍自己先前的问话,“你拿它干什么?” 她气急:“少来多管闲事,你算哪根葱?” 他略一沉吟,煞有介事地回答了她这个问题:“是这样的,我们叶家长久以来一直致力于守护世界和平,像你这种不安定因素,我得持续关注,好好跟进一下。告诉我实话,否则这东西你甭想拿走。” 危素:“……” 去你的世界和平!去你的不安定因素!她信才有鬼了。 危素觉得脑袋隐隐作痛,她扭开头烦躁地抓了两下头发,然后重新看向叶雉,解释道:“因为有一个朋友……我不想让他死。” 这时,她突然回想起他说的那句“生死有命”,又赶紧补充道,“他还没死!只是受了重伤,现在是植物人,还能救回来,我这也不算逆天行事……” “男朋友?”叶雉一脸八卦地凑了过来。 危素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见对方凑过来,心里一动,想起上次在巴朗山,老鬼教自己敲击他的上星穴…… 她不由得曲起了手指,想来一次故技重施。 路上走了这么几年,叶雉是她遇见的少有的好人——至少站在她的角度上来看,他是个好人,嘴是欠了点,可毕竟前前后后阴差阳错的帮过她几回了,也从来没计较过什么回报。 对他动手是挺不厚道的,但她实在不愿意跟他瞎掰扯太多。 她总想着有一天要回归正常的生活,所以她有自己的原则,不能跟行路的人产生牵扯。 不料这一次叶雉轻易地察觉到她的动静,他垂下眸子,扫了她的手一眼,凉凉地说道:“同样的招数,别对我用两次。” 危素垂下手,无奈道:“那,你究竟要怎么样?” “很简单,带我去见你朋友,证明你说的是真话。”叶雉直起身子,晃了晃手里的木盒,“然后这玩意儿就给你。” “……好。”她不情不愿地答应了他。 ———————————— 秦留歌是被一片强烈的白光晃醒的。 她皱着眉头,微微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的是一扇没拉窗帘的大窗户,外头天气晴好,灼热的阳光通过玻璃直剌剌地打在她脸上。 她觉得额头两侧的青筋一跳一跳的,估计是鬼上身的后遗症。 适应光线之后,她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 她稍一动作,床上的灰尘就被带起来,浮在空气里,其中一些扑进她的鼻腔,痒得不行,惹得她连连打了几个喷嚏。 秦留歌搓着鼻头坐了起来,这张床她自然是记得的,更别提这个房间。嫁给乔炜之前,她一直住在这里。很小的时候,爸爸会在床头讲故事哄她睡觉。 她现在还在秦家。 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情,想起来就像做梦一样,如果可以,她也希望一切都是梦,醒来后爸爸还在,而她从来没有遇到过什么乔炜。 “哎,秦家的女儿醒过来了。” “别过去,那边日头这么晒,找死吗?” “我们不是已经死了吗……哎哎别动手,我知道你的意思。” “你说,她现在还听得见我们吗?” “看!她的肚子里……” …… 秦留歌苦笑了一下,又是这些没日没夜、没完没了的声音,嗡嗡嗡像蜜蜂叫一样,一个劲儿往她耳膜里钻,仿佛永远不会消停…… 是的,失去了乔宅的庇护,她的阴阳耳卷土重来了,而且,声音比她从前听到的更多更嘈杂……毕竟这座宅子太老了,再加上有相当一段时间没人居住,也难怪那些东西一个个的都喜欢聚集在这里。 以前,她会害怕地蜷缩在被子里,紧紧地捂住耳朵,闭起双眼,浑身紧绷直到身体疲惫至极地睡去。 但如今,她心里竟然非常平静。 她深呼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离开了房间。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一个土鳖乡巴佬,今天终于发现有小天使给我灌营养液这种不明觉厉的东西。 读者“”,“小昭子”,“阿肆”,“老宀吕”,谢谢你们!~ 尤其这位“”,呃就叫空白君吧,一下子灌了20瓶,让我迷之惶恐,亲,您真的没有不小心点错吗…… 同时也一并感谢老宀吕、擦肩而过(春风有句)、蓝色三位小天使之前投的地雷,手动比心!! 无以回报,今天晚上加更吧,mua ☆、返魂香(17) 第33节 客厅里,危素和叶雉正盘着腿坐在地板上,表情严肃。 危素的手肘顶在膝盖上,手支撑着下颔,满眼血丝,呆滞地望着她和叶雉之间的空地板,那里已经排下了长长一串扑克牌。 叶雉看上去精神状态也不济,但比危素要好得多。 他丢出一张红桃k,眼睛扫了扫前面的牌,发现一张黑桃k,然后把两张k中间的一长串牌都收了起来,摆在自己身前。 “我的牌已经这么多了,还接着玩吗?”他摊开手问。 “随你。”危素随手丢出一张牌,双目无神地回答道。 秦留歌从房间走出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诡异的一幕。 她完全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 秦留歌原本以为客厅传来的声音也是出自那些不干净的东西,没想到竟然是危素和叶雉两个人在打牌…… 玩的还是接火车这种弱智游戏。 时钟拨回前一夜,叶雉把秦留歌从地下室扛回了房间,为防止她出什么意外,他和危素经过短暂的商榷,决定等她醒来后再离开。 过了会儿,他见危素脸色疲倦,就提议让她睡个觉。 危素十分警觉:“不成!万一你要是带着返魂香跑了怎么办?” “我是这样的人吗?”叶雉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故作怅然地感叹道,“社会冷漠,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荡然无存……” 她做了个“打住”的手势,诚恳地说道:“那你睡吧,我不困,我来守夜。” “不成!”他连连摆手,“万一你要是偷走返魂香跑了怎么办?” 老鬼笑了,危素恨不得一记直拳砸在叶雉脸上。 好吧,说实话,她原本的确是这么打算的,现在被识破了,她好心虚。 危素:“行,那我们都甭睡了。” 两人沉默下来,大眼瞪大眼,随着时间的流逝,困意也逐渐升腾起来。 危素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她揩去眼角的泪,说:“姓叶的,咱们干点什么打发时间吧,不然我撑不住了。” 叶雉用手擎着脑袋,闻言摸了摸下巴,眼神仿佛真的在仔细思考:“干什么?有件事情很适合两个人干,不过在别人家干吧,也怪难为情的。”顿了顿,他补充道,“而且我觉得你不会同意。” 危素就知道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她没回话,将心头翻涌的怒气用力往下压了压,站起身,在茶几下的抽屉里翻找起来,结果还真让她找着了一副扑克牌。 她冲叶雉晃了晃手里的扑克:“打牌。” “两个人打牌能玩出什么花来?”他把脑袋一抬,看向天花板。 “……接火车。”危素说。 于是就有了秦留歌醒来后在客厅见到的这一幕。 抬眼见着了秦留歌,危素精神稍稍振作了一下,眼睛里流露出了解脱的意味:“哎,你终于醒了,没事吧?没事我走了。” 叶雉则看着她,指了指耳朵,问:“又能听到那些声音了?” 她微讶,没想到这都能被对方一眼看出来,但想起之前叶雉做过的事情后也就不惊讶了,点头道:“对,本来有段时间是听不见的,可现在又能听见了。” “住进乔家之后开始听不见,对吧。”叶雉说,“怎么说也是叶家旁支,我表弟家还是处理得很干净的,再加上请神护佑,邪祟不敢轻易靠近。” 秦留歌觉得有些讽刺,邪祟不敢轻易靠近? 乔炜本身就是最可怕的邪祟。 叶雉往后一倚,把后背舒舒服服地靠在沙发上,继续道,“不过我得先说一句,现在我帮不了你。” “没事,我以后不会再害怕这些声音。”秦留歌摇了摇头,言语之中颇为感慨,“经历过乔炜这样的人,现在我根本不觉得鬼的声音有什么恐怖。” 危素斜了叶雉一眼,嘲弄道:“看你们叶家是怎么管人的,净出神经病。” 叶雉知道她这是在指桑骂槐,干脆笑了笑,问秦留歌:“现在有三个人了,斗地主不?” 秦留歌:“……” 她想送客。 ———————————— 一天后。 危素眼睛底下挂着两个大黑眼圈,脚步虚浮地跨进了人民医院,像一抹游魂似的在走廊上往前飘。 她一直没能睡个饱觉,身体全靠意志力在支撑着,现在走路就像踩在棉花团上一样。 倒是跟在她身边的叶雉看上去神采奕奕的,走进电梯的时候还对她说:“这电梯前几天刚死过人,看来是还没进抢救室就不行了。” 危素没有力气跟他说话,呆滞地点点头。 医院里有人生有人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她不惊讶。 倒是这电梯里干干净净的没有鬼魂,叶雉还能感应到几天前有人在此往生,让她越发觉得这人深不可测。 想到一直以来自己对他的态度,危素不由得打了个颤。 “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十五层到了。 危素熟门熟路地右拐再右拐,推门走进了谢凭住的那间单人病房。 一位满脸络腮胡的大叔躺在病床上,骨折的小腿打了石膏被吊在半空中。 他正全神贯注地一边看报纸一边吃香蕉,翻页时发现一对风尘仆仆的陌生男女突然出现在自己的病房里,小吃一惊问道:“你们是谁?” 危素顿时呆住了,她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不是幻觉—— 她的谢凭不见了,取代他躺在床上的,是一个风格粗犷雄浑的中年男人。 叶雉凑到她耳边低声问,声音里难掩惊讶:“这就是……你那位朋友?” “当然不是!”危素回过神来,一瞬间困意全无。 她心急火燎的,大声问床上的络腮胡:“原来住在这个病房里的人呢?!他在哪?!” 络腮胡把香蕉皮往垃圾桶里一抛,没好气地说:“我怎么知道。” 她狠狠跺了一下脚,转身就想往门外跑,结果砰的撞在叶雉身上,她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没说就一把推开了对方。 “没关系”三个字愣是在叶雉嘴边打了个转,又给他咽下去了。 他略带无奈地微微耸了耸肩,跟了上去,一出门就瞧见危素两只手掐着一个碰巧路过的小护士,厉声质问道:“人呢?那间房的病人哪里去了?!” 小护士被吓得不轻,抖着嗓子:“转……转院了……” “不可能,谁给他办的转院!”危素急得眼睛都红了,“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叶雉见状大步走上前,把她的手从护士的肩膀上掰下来,“你先把手撒开。” 一见到叶雉,危素脑子里就好像有什么东西飞快地窜过去了,她抓住他胸口的衣服:“你刚才说电梯里死过人,是不是男的,二十二岁?” 她扭头死盯着护士,“告诉我,谢凭是不是死了?” 小护士听了连连摇头,“没、没有,他只是办了转院……”把原本拿在手里的病人资料紧紧抱在胸前,她真的被危素的模样吓着了。 “你别一下子急糊涂了,冷静下来,慢慢问清楚。”叶雉把她放在自己胸前的手握在掌心里,希望能对她起一些安抚的作用。 危素深呼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向护士道歉:“对不起。” “没事,您的心情我可以理解。”护士也镇定了下来。 “那……是谁给谢凭办的转院?” “好像是家里人,证件都挺齐全的。” “家里人?怎么会,”危素闻言一下子又激动了起来,“他家里人早就不愿意管他了!怎么可能现在又冒出来?” “这……我们也不知道呀。”小护士摇了摇头,轻轻地往后退了一步,怕眼前这个焦虑极了的女孩会误伤自己。 “那他转到什么医院去了?”危素接着追问。 “都没说,也没登记。” 危素瞪大了眼睛,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她不由得低垂下头,眉头锁得紧紧的,过了半晌,猛地抬头:“对!照顾他那个护工萍姐呢,她去哪儿了?” 小护士连连摇头:“不清楚,很久没见着她了,好像、好像也就是病人转院之后,她就不见了……” 危素连话都说不出来,她只觉得思维一下子停顿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这意思不就是说谢凭消失了吗?这叫她怎么找人啊? 叶雉见她一脸茫然手足无措的样子,安慰道:“一个大活人不可能凭空消失的,你想想有什么方式能联系到他家……” 话还没说完,危素已经眼睛一闭晕了过去。 连日以来的奔波,精神的高度紧张,再加上谢凭失踪的刺激,她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下去了。 叶雉“哎”的叫了一声,赶紧扶住她的肩膀,又一把将她整个人打横抱起,颇为无奈地对小护士道:“不好意思,借个病房用用?” 小护士盯着他的脸看了两秒钟,随即点了点头,指了间空房给他,还热心地问:“需要帮您叫个医生过来看看吗?” “不用,她只是太累了。”叶雉微微侧头一笑,“谢谢你啊小美女。” “不、不客气。”小护士结巴地回答道,脸颊上浮起淡淡的红晕,然后一溜烟地跑开,继续去巡房了。 叶雉低下头,看了看危素毫无血色的脸,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他觉得自己上辈子很可能欠了她的钱没还。 作者有话要说:  谢凭:什么?我失踪了?我又没能登场?再问一遍,我真的是男二号? 老鬼(邪魅一笑):不,我才是男二。 #活在回忆和对话之中的谢凭# ☆、返魂香(18) 危素睡饱之后终于醒了过来,她揉着额角环顾四周,本以为自己在医院病床上,没想到眼前竟然是再熟悉不过的房间——她在自己的出租屋里! 意识到这一点,她吓得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弹了起来。 因为动作太猛烈,顿时头昏眼花,感觉眼前一片黑压压的小虫子在蠕动,她又力不从心地倒回了床上。 第34节 “老鬼?”她低低地叫了一声。 “干嘛?”老鬼反问,一副没睡够的不耐烦语调,声音黏黏糊糊的。 “你说,我是怎么回到这儿来的?” “我鬼知道,你一晕我也就啥也看不见了。”它略一沉吟,继续说道,“不过,那之后我感觉那个叶雉拿什么刺了你手指一下,又叽叽呱呱地念了几句咒语,估计就是靠咒术找着这地方的。” 危素赶紧伸出十指仔细看了起来,果然在左手中指上找到了一个尚未完全愈合的小针孔。 “完了完了,”她狠狠揪住了自己的头发,“他取了我的血……” 老鬼还没来得及说话,危素又叫了起来:“对了,返魂香!他不会拿了我返魂香跑了吧?!” 她手忙脚乱地爬下床,喃喃自语道,“还有阿凭……怎么我把东西拿回来,他人却不见了?真是要命……” “别一惊一乍的成吗?”老鬼恨不得翻个白眼,过了会儿,它嘀咕道,“这倒也真奇,谢凭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 危素趿拉着拖鞋冲出了房间,这套一房一厅的出租屋几乎是一览无余,她站定在逼仄的客厅,一眼就看到狭小阳台上的叶雉。 他居然还没离开,正坐在小板凳上,就着外头不错的阳光,在看报纸。 叶雉手里端着一杯茶,眉头微微锁着,看得全神贯注,仿佛是一位关心国计民生的退休干部,就差一副老花镜了,不然整个画面会更加的完整和谐。 他眉毛都没抬一下,对危素说道:“早餐在桌上,趁热吃。” “……”危素顿时觉得嗓子被卡住了,半晌才勉强挤出一句话,“大哥,你,为什么这么自来熟啊?” 叶雉没有接她这个话头,抬眼看向她,认真建地议道:“不过,你最好先洗个澡,你沐浴露没了,我顺便买了新的。”顿了顿补充道,“薰衣草味儿。” 危素闻言下意识侧过头嗅了嗅自己的衣领,一股微酸的味道扑面而来。 她恼羞成怒:“你还真把这儿当自个儿家了?” “不好意思,”他淡淡地纠正道,“你这不叫家,叫狗窝。” 环顾一圈乱七八糟的屋子,危素无从反驳……她强压下胸腔里的怒火,心有不甘地用鼻子“哼”了一声,走进卫生间,洗澡去了。 叶雉见了,脸上浮起些许笑意,自言自语道:“这不还是挺听话的么。” 洗过澡,危素浑身清爽地坐在沙发上,端起豆浆啜饮着。 叶雉把报纸摊在她眼前:“看看。” 她把头往前一凑,这显然是一份香港的报纸,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繁体字。 深圳离香港近,那边的报纸、周刊什么的往往在这边也能轻松买到,叶雉多半是在街角那家便利店里拿的。之所以要给她看,多半是跟乔家有关吧。 果然,头条是“乔家长子离奇暴毙,乔家卓心脏病发入院”,字体硕大无比,炸裂的效果搞得很夸张很抢眼。 危素知道,乔家卓就是乔炜的父亲。 因为儿子在社会上的名气和影响力都不如老子,媒体怕直接写名字读者反而不知道是谁,报道的时候就不用乔炜的本名,而是用“乔家长子”这个名号。 “离奇暴毙?”危素点点头,“嗯,是挺离奇的。” “接着往下看。”叶雉抄着手说。 下面的正文里提到乔炜的母亲连夜从澳洲飞回,处理丧事,还配上了乔母满脸憔悴的照片,又提到乔炜的遗孀已经确认怀有他的遗腹子…… 等等!乔炜的遗孀不就是……秦留歌? 危素差点没一口豆浆喷出来。 这事儿未免太狗血了,真的假的,国产的八点档电视剧都不敢这么编吧。 她抬头看向叶雉,“秦留歌怎么这么倒霉,好不容易摆脱了乔炜,现在却有了他的孩子,这孽缘还斩不断了……” “倒霉?那倒未必。”叶雉说,“乔炜是独子,如果她没有这个孩子,我那位姑姑可不一定会放过她。” “这、这么凶残?明明要怪她和她老公没教育好小孩嘛。”危素把眼睛一瞪,“你们叶家不是致力于守护世界和平吗?怎么尽出些败家玩意儿。” 叶雉把手一摊:“不是我能控制的,我也很无奈啊。” 危素正想回呛他一句,电话突然响了,她捞过话筒:“喂,哪位?” “是我,秦留歌。”声音里既没有疲倦也没有难过,听起来挺精神的。 “噢,怎么了?” “也没什么,就想看看你是不是还活着,我以为那个叶家人会对你动手。” “……我目前还可以,四肢健全,呵呵。”危素僵硬地笑了笑,“对了,我看了报纸,上面说你怀了乔炜的小孩,你……打算留下?” 她以为秦留歌不会想要跟乔炜有关系的任何东西,包括这个孩子。 “不想留下也不行啊,我婆婆时刻在盯着我呢,更何况我本来就想留下它。”秦留歌压低了声音,但压不住声音里的激动之情,言语中尽是春风得意,“香港豪门一贯母凭子贵,我已经被临时任命为乔氏集团的执行总裁了,乔家家产也有我一份,不好么?升官发财死老公,成功女性的理想人生模式。” 危素被逗笑了,懒懒地说道:“那我可就恭喜你走上人生巅峰了,苟富贵,勿相忘。” 秦留歌的声音冷了下来:“乔炜欠我的。” “话说起来,当时在地下室,你怎么会使用……那个机关?或者说,是你,还是郑敏?”危素问出了心中埋藏着的疑问。 本来事情已经尘埃落定,这些细节也没必要追究,可她就是放不下,总感觉有只猫爪子在轻轻地挠。 “自然是我,郑敏怎么会知道我家密室的构造?之前我没找着返魂香,可并不是没找到那个密室,至于机关……我琢磨过,知道怎么用。”秦留歌点到即止,言尽于此。 “原来如此。”危素心中疑惑得以解开,松了一口气。 “那个……返魂香,你用了吗?”秦留歌犹豫半晌,还是问了出来,“谢凭他醒过来了没有?” 毕竟是年少的时候有过几分好感的男生。 危素闻言,眸子顿时黯淡下来:“他失踪了。” “这,怎么会……”秦留歌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没事,我会找到他的。”危素不想听她的安慰,虽然依她的性格也未必会安慰自己,“有事再联系。” 不等回答,她便挂了电话。 危素愣愣地坐在原地,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但谁也不知道,实际上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半晌,她猛地抬起头来,对叶雉说:“你怎么还待在这儿?” “那我走了。”叶雉也不恼,站起身来,施施然地从怀里掏出装着返魂香的小木盒,抚了抚,“顺便把这玩意儿也带走。” 危素二话不说往前一扑,两手掐住他的肩膀一个用力,把他摁回原位,“别!鸟哥您千万别跟我见外,我这就去给您沏杯茶。” 老鬼简直没眼看:“德性。” 叶雉摆了摆手,“沏茶就免了,当初我们说好见着人我就把东西给你,可现在人不见了,你说怎么办才好?” “要不,你先把东西放在我这儿,我替你保管?”危素表情严肃地提议,“等找到人了,我再告诉你。” 叶雉:“我看上去像是脑子不好使的样子?” “不好意思,刚刚有点低估了你的智商。”她毫无诚意地道了个歉,然后清了清嗓子,决定认真起来,不再跟对方插科打诨。 “我心底话跟你说吧,叶雉你是个信得过的人。要不干脆这样,咱们留下联系方式,东西就搁你那,我找着人再跟你要。” 叶雉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脸看了十秒钟,用保证对方能听到的声音嘀咕道:“你这还是我认识的危素么,看来受的刺激真不小啊。” 危素:“……” “那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叶雉正色道。 “还能做什么,当然是去找谢凭啊!”危素理所当然地回答道。 “得,”他拊掌一笑,“闲着也是闲着,我跟你一道。” “哈?”危素顿时满头雾水瞠目结舌,“你、你什么意思,你不是忙着……守护世界和平吗?”她劝道,“快回去上班吧美少女战士。” “我是个无业游民,一般而言只有无业游民才能拯救世界,”叶雉耐心给她解释道,“你要知道,上班族是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干这种事的。” “……哦,这样啊。”危素摆摆手,“还是不要麻烦你了吧。” 叶雉也摆摆手:“不麻烦,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使力。” 危素陷入了纠结。叶雉讲的没错,两个人比一个人好使力,她当然希望身边有人帮手,何况是叶雉这个级别的,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主动来帮助她,单纯是为了监管自己这个所谓的不安定因素? 难道说他对自己…… 这个想法一出现在危素的脑海里,她就忍不住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顺便狠狠掐灭了这个荒唐的念头。 不行,不能够,这也太自恋了,她自己都看不下去。 她抬眼看向叶雉,他正在站在阳台上,背对着她,神采飞扬地打着电话:“三胖……甭睡了,猪都起了……最近你不是没灵感么,‘植物人神秘失踪案’你看怎么样?……行行,别激动,那你过来,我在……” 等等,植物人神秘失踪案是什么鬼……难道指的是谢凭? 危素无力地捂住了额头。 叶雉挂了电话,转过身道:“谢凭你肯定比我了解,先说说有什么线索吗?” 危素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快就投入状态,张了张嘴还没说话,结果叶雉又开口了:“饭点到了,咱们出去边吃边说吧。” 说话间,他拉开了门。 危素跟不上他跳跃的节奏,简直有点怒了:“我有说要下馆子吗?” ——她看上去像是个有钱下馆子的人吗?! “可你还欠我一顿饭。”叶雉一脸无辜。 危素瞪大了眼睛:“巴朗山那儿,我走之前,不是给你塞过钱么。”好几百哪,她现在想起来心里都还隐隐作痛。 她不提这事儿还好,一提叶雉心里就不痛快。 “就那点儿?”他不屑,“都不够我塞牙缝的。” 危素:“……” 【返魂香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无业游民拯救世界,不信的话请参考坂田银时、琦玉老师、夜斗等人/神[手动滑稽] 于是乎,返魂香篇就结束了,接下来要进入的是血玉心篇,其实我更倾向于叫真相篇……因为很多事情就要浮出水面啦,配角栏里的人物也基本上都要登场了。 预祝老铁们粽子节快乐,明天我就不更新啦,给自己放一天假嘿嘿(其实就是去赶论文otz 最后高呼一声,甜粽子咸粽子,它都是好粽子~ ☆、血玉心(01) 第35节 车子下了桂林绕城高速之后,刘守猛打方向盘来了一个大拐弯。 不出所料,后排的危素哐地一下撞上了玻璃窗,从睡梦中惊醒了。 她几乎是整个人弹了起来,然后又被安全带硬生生地扯回到桌椅上:“嗯?!” 她还有点蒙,不知道今夕何夕,自己又在什么地方。 副驾驶座上的叶雉不动如山,他摘下自己的眼罩:“胖子,练乾坤大挪移呢?” 刘守露出非常失望的表情:“怎么每次你都能坐得那么稳,叶同志,请问你是用502把自己黏在座位上了吗?” 叶雉瞟了他一眼:“多大人了,幼不幼稚?” 他看向后视镜里映出的危素,“你没事吧?” 危素摸了摸额头上的鼓包,强颜欢笑:“没事。” 她现在已经全然清醒过来了,对,现在她正循着谢凭的踪迹往桂林方向走,和叶雉、刘守两个人结伴同行。 事情得从三天前说起。 叶雉打电话叫上的刘守,也就是危素在巴朗山见过的那位光头小胖哥。 对于这一做法,危素略感不解:“为什么要叫上胖……咳,刘守?” “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三人成虎知道吧?”叶雉放下手里的羊肉串,煞有介事地解释道,“意思就是说,三个人的力量加起来相当于一只老虎。” “三人成虎是这么用的吗?”危素半信半疑地皱起眉,“你不要骗我。” 叶雉:“你还真信了?” 危素脸上一热:“……没有,我才没信。” 完了,三年不读书,智商输给猪。 “怎么,你不想要三个人,难不成是……”叶雉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想跟我过二人世界?” “滚!”她转移话题,“你给我说说刘守这个人吧。” 于是,在危素楼下的路边大排档上,叶雉详细地给她介绍了一番刘守。 据他说,刘守以前还没胖起来的时候,绰号叫留守儿童。 五六年前的某一日,刘守兴致突发,将叶雉经历过的一些事情拿到论坛上添油加醋地发表了,帖子爆火,他脑袋一热从此走向了当网络写手的不归路。 此后他几乎天天宅在家里码字,缺乏运动加上高盐高油的外卖食物使他一胖不可收拾,但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常常捏着肚子上的肥肉称其为“文学的脂肪”。 由于在家族中同辈人里排行老三,所以被朋友们亲切地称呼为刘三胖子。 基本上,能让他收拾行囊踏出家门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叶雉,另一个是拿着西瓜刀上门催稿的编辑。 刘守到来之后,在找谢凭这件事上不说起了多大作用,但至少他很……活泼,有力地消除了她和叶雉一对孤男寡女在相处之中若有若无的尴尬气氛。 呃,或许只有她一个人不好意思,叶雉倒是表现得坦坦荡荡。 有时候她会想,叶雉之所以叫来刘守,或许正是因为看破了她的不自在。 在刘守来前危素已经打过电话给谢凭的父母,三年前她曾经短暂地跟他们打过交道,联系簿里还留着谢妈妈的手机号码。 可惜,是个空号。 危素本身就没抱有多大希望,对于这个结果,她并不感到意外。 然后,她和叶雉一起回自己的高中请老师帮忙,查一下谢凭家的住址。 真的,站在教务处老师的电脑桌前等待查询结果的那一刻,她才突然意识到——原来,她一直都不知道谢凭住在哪儿。 她没问过,谢凭也没说。 危素和叶雉循着老师给的地址找了过去。 她知道那个小区,当地人没有不知道的。 那是当地最高档的小区之一,离学校不远,只有二十分钟的路程。保安大叔盘问了好一会儿才把两人放进去。 走在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上,危素只觉得脑子里的疑问塞得越来越多。 当年谢凭出事,成了植物人,在治疗一段时间之后,他的家人因为负担不起医疗费,选择放弃,说自己这做父母的已经仁至义尽,往后就当没生过这个儿子。 危素死活不肯,自己把一切接手了过来,一边行路接活儿赚钱,一边找老鬼说的那些能唤醒谢凭的东西。 可是,能住在这种高档小区的人,真的会供不起医疗费吗? 危素有种预感,这一次她还是会空手而返。 果然,敲门之后,房主告诉她,谢家早已将房子转卖给自己,现在一家人都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 至此,危素已经失去了所有头绪。 老鬼跟她说,当务之急不是找出谢凭的下落,而是集齐能唤醒他的东西。 危素觉得老鬼简直可笑,她对着房间里的镜子,朝自己的左眼怒吼道:“我找东西是为了救人!现在人都不见了,你告诉我那些东西的意义在哪?!我要先找到谢凭,找到他之前,我不会继续。” 这或许是第一次危素没有听老鬼的话。 老鬼听了,沉默老半天说了句“你真傻”。 不知道是自知理亏还是气急败坏,在这句话之后它就没开过口。 所以,刘守到达的时候,也正是事情陷入僵局的时候。 三个人在危素小小的客厅里围成个圈坐着,场面十分凝重,刘守不明所以,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唯一发出声音的是那架嘎吱嘎吱的破电风扇。 忽然,叶雉问危素:“你身上有没有什么跟谢凭相关的东西?” “什么?”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他贴过身的一些物品,你有没有?”叶雉为了让对方更好地理解,举例道,“比如他用过的手帕啊,内裤啊,佩戴过的首饰?” 危素拧着眉头,听到最后一项时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有!” 她站起身来,一阵翻箱倒柜,最后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箱子,从箱子最底下翻出了自己很久以前做的小布包,打开扣子,将里面的玉石倒在手里,摊开掌心展示给叶雉和刘守看。 “喏,就是这个。”她说。 一枚未曾雕琢的长方形玉石,还有些棱棱角角的,颜色是浓郁厚重的红色。 这是谢凭出事之后亲手给她的,那时他还残留着一些意识,觉得自己多半是活不成了,就把这东西从脖子上扯下来,放在她手里,笑着说了句“留个纪念”。 危素研究过这块玉石,谢凭虽然用编织过的棕色细绳把它挂在脖子上,但其实它并不像别的玉石挂坠一样穿了孔,而是用纯银打造的小圈从中间箍住,绳子穿在那个银圈上,所以玉石还是完完整整的。 她莫名觉得这玩意儿很珍贵,出门行路时压根不敢带在身上。 以她那点三脚猫功夫要是遇上个把深藏不露的狠角色,那岂不是犹如小儿怀金过闹市?因此,她就把这块玉石放在家里压箱底了。 再说,谢凭在那种情况下放在她手里的,她怎么能天天带在身上看着? 睹物伤情,干脆收起来,假装没这东西,省得心里难过。 “这是什么?”刘三胖子拿手肘捅了捅叶雉,“你应该知道吧。” 叶雉摸着下巴打量了半晌,拉长了声音,“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话还没说完,刘三胖子嘿嘿一乐,对危素献宝似的笑道:“告诉你,老叶只要说了这句话,基本上都不会错的。” “这还能猜错,”危素掌心一合,将手背在身后,“不就是块普通的玉么。” 叶雉等他俩说完了,才接着讲自己刚刚没讲完的另半截话:“这是血玉心。” “啥?”危素和刘守异口同声,把头转向他。 “血石听说过么,嵌入心脏部位,可以使血管中凝固的血液重新流动起来,生肌活血。”叶雉慢条斯理地说道,“但是血石里面包裹了一块玉,叫做血玉心。要把它嵌入血石,血石才能发挥真正的作用。” 危素听得一愣一愣的,刘守点开了手机备忘录,一边听一边咔咔打字,把叶雉的话记录下来当写作素材。 “听上去……”危素看向手里的血玉心,迟疑着说,“这东西还挺厉害的。” 可这种一听就很厉害的东西,怎么会在谢凭手上? 叶雉挑了挑眉:“危素,你这个小男朋友,身份不一般呐。” 危素还沉浸在迷惑之中,她的脑子已经乱成了一团毛线,需要好好捋一捋。 “话说回来,连血玉心你都能随便放,这屋子应该还藏了不少宝贝吧?”叶雉忍不住调侃道,“乾坤圈混天绫是不是也搁你这儿放着呐?” 危素正想得入神,毫无反应。 倒是刘三胖子闻言朗声大笑,用手指了指角落里长满了灰的呼啦圈:“你看,说不定就是那个。” 叶雉在危素眼前挥了挥手,“哎,那个血石,不会也在你这儿吧?” “没有,”她回过神来,条件反射性地回嘴道,“要说宝贝石头,这屋子里只有一个,就是你身上的返魂香。” 虽然她自己也满肚子的问号,但她认为自己必须先抑制一下,不应该在另外两人面前表现得过于明显。 “对了!”刘三胖子猛地拍了一下手,想起了什么似的,看向危素,“你那位失踪的植物人小男朋友——是姓谢来着吧?” “是啊。”危素点头。 “老叶你看,这个不一般的小伙子,姓‘谢’啊。”刘守把手一摊。 “按理来说,你应该比我更早意识到才对……等等!”他的小眯缝眼儿突然蹭地大放光芒,“这次该不会是真的我比你先聪明了一把?” “嗯,不是真的。”叶雉安抚性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我早就想到了。” 刘守:“……我不信。” 叶雉懒得费口舌跟他叨逼叨,他看向危素,正色道:“你行路三年有余,总不可能没听说过谢家。” 危素垂下眼,沉默了。 正如他所说,她行路已经三年有余,当然晓得这道上有哪些大族是千百年来都干这一行的,树大根深,不可撼动。 既然知道叶家,那么同为阴阳世家的谢家,她自然也是知道一些皮毛的。 只不过,她从来没把那个“谢”,跟谢凭的“谢”联系在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血玉心篇也就是真相篇开始啦。 谢谢蓝色和春风有句两位小天使的营养液~ 第36节 ☆、血玉心(02) 见危素沉默下来,刘三胖子有点急了,“我都知道,你能不知道?” “南毛北马,东叶西谢中司徒啊!” 他科普的热情一下子爆发出来,噼里啪啦跟放鞭炮似的说了一大串,“从前南毛北马的确是最有名的,如今也式微了。现在叶家是公认的大头,最最鼎盛的一族,稍微能和叶家分庭抗礼的,也就是司徒家了,谢家是万年老三……” “你说的我都知道一些,但我真的从来没想过他和谢家之间有什么关系。”危素深呼吸一口气打断道,“可是,不管他是什么身份,我还是要去找到他的。” 刘三胖子拧眉作凝重状,点头:“这话可以说是非常感人了,我得记下来。” 危素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再说了,可能谢凭只是隶属于谢家某一支遥远的旁系,跟主家也只是有那么一点点浅淡的血缘关系罢了……” “低头看看手里的血玉心,告诉我你相信自己说的话吗?”叶雉毫不留情地打击她,“把这玩意儿交给旁支,哪家都做不出来。” 她不说话了,叶雉也没再开口,三人顿时陷入了沉默。 过了半晌,刘三胖子轻轻开口唱了起来:“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叶雉早就习惯了刘守突如其来的脑子秀逗,他抄着手,象征性地扯了一下唇角,倒是危素忍不住笑了出声。 笑完她清了清嗓子,看向叶雉:“我们好像跑题了,就算谢凭是那个谢家的人又怎么样?这跟我没多大关系。回到最开始,你问我有没有谢凭贴身的东西,现在我翻出了这个……血玉心,那么,我该怎么做才能找到谢凭?” 叶雉闻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觉得他脸上的表情有点难以描述。 “玉这种东西,每日贴身佩戴,用人的精气血养着,会认主的。”他说,“你要找谢凭,得依靠血玉心和他之间的联系。” 语毕,叶雉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符箓,向危素伸出手心:“拿来。” 危素不知道为什么掌心里已经捏了一层薄薄的汗,她把血玉心放在他掌心里,盯着他的眼睛:“谢谢。” “你以为多大事儿?”叶雉笑了笑,“举手之劳。” 他那张符箓颜色跟寻常的符纸不一样,寻常符纸大部分是黄色,也有红色的,但他的符纸却是白色,干干净净,洁白地就像是冬天的初雪。 雪白的符纸上画着血红的咒,红白相映,竟然还挺好看。 他手上动作很快,骨节分明的手指不知道怎么动着,就用符箓把血玉心整个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只剩细绳留在外头。 刘三胖子在旁边看得聚精会神。 “好了。”叶雉说着,顺便把乱糟糟缠成一团的绳子解开捋顺了,对危素说道,“头伸过来。” 危素听话地向前走了一步,把头一伸。 叶雉两只手分别拿着绳子的一端,绕到她脖子后面,帮她打绳结。 两个人的距离拉得很近,叶雉这个姿势几乎是把她半圈在怀里。 危素闻着对方身上的味道,心跳有点不合时宜的加快。 绳结打好了,叶雉放手,后退了一步,血玉心垂在她的胸口。 “可以。”他稍稍打量了一番危素,然后打了个响指。 被符箓包裹的血玉心突然悬浮了起来。 危素吓了一跳,也不敢动,就拿眼珠盯着血玉心看,都快成了斗鸡眼。 血玉心在半空中猛烈地跳动着,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发出呼呼的风声。 危素大气都不敢出,看向叶雉,用口型问道:“它在干嘛?” “找方向。”他回答道。 终于,血玉心定住了,朝着一个固定的方向,绳子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抻得笔直笔直的,危素甚至觉得脖子后边被勒得有点疼。 “西北。”叶雉下了结论,“你的小男友,在我们的西北方向。” 那股力量像是突然被撤走了似的,血玉心失去作用力,坠落下来,安安静静地挂回到了危素胸口前。 “西北?就这么个线索怎么找?”危素感到费解,“从我们这儿出发,往西北方向走,一直能越过国境偷渡到俄罗斯你知道吧。” “所以至少要一天定一次位置,确定他的具体方位。”叶雉说道。 他拍拍她的肩膀,语气中带着点鼓励的意味,“靠你了,保管好咱们的指南针。”他指了指血玉心。 危素闻言,立刻把血玉心塞进了衣领里:“知道了。” 叶雉扭头看向刘守:“三胖子,走,咱去把油加满,天亮出发。” “好咧!”刘三胖子两只眼睛立马蹭地就亮了起来,“又是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啊,我的人生真是潇洒肆意,放荡不羁。” 于是,他们仨在完全不知道目的地的情况下上了路,兜兜转转地绕了几次弯路,最后到达的地方居然是—— 桂林,阳朔。 进入桂林市区的时候已是深夜。 街道的尽头矗立着几座小山峦,跟路边的建筑形成一种奇异的和谐感。 月亮高悬在上,黄黄的如同鬼眼般盯牢了地上游走的一切,月光并不明亮,星辰也寥落。 虽说已经过了旅游旺季,但阳朔街头的旅店还是难找几间空房。几次碰壁之后,叶雉干脆把车停在了路边。 “醒醒,”他推了推副驾驶座上正在打鼾的刘守,“该下车了。” 刘守悠长连绵的鼾声有了一个短暂的停顿,随后愈发响亮而富有节奏感。 叶雉摸了摸他的光头,附在他耳边,抬高音量喊道:“起床!” 刘守顿时“啊”的大叫一声,惊醒过来。 危素抄着手在后面憋笑。说实话,刚才叶雉为了让刘三胖子多睡一会儿,单独下车去旅馆前台的时候,她就已经有点想笑了。 难得能见到一个男人对另外一个年龄相仿的男人如此贴心,要不是刘三胖子的外在形象比较……朴实无华,她可能会更加收不住自己的浮想联翩。 三个人下了车,一阵凉风吹过来,危素缩了缩脖子,问:“怎么着,今晚咱们要露宿街头?” “不至于,我去找个朋友。”叶雉说,“你们饿了没,要不要吃点东西?” 危素半小时前刚在车上啃完一个肉松面包,闻言摇头道:“不饿。” 刘守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只想睡觉。” 叶雉:“那成,你们就跟我一块去。”他原本想的是这两人可能饿了,打算让他们在路边找家饭店垫垫肚子,他自己去找朋友,弄个落脚的地方。 危素跟在他后边,问:“你不饿?我好像没见你吃什么东西。” “担心我了?”叶雉回头挑了挑眉,昏黄的路灯下面部轮廓显得特别深邃。 “是啊,”危素翻了个白眼,“怕你饿死,没人带路。” 走了大概七八分钟,就见着前面一条街,入口处灯火通明,隐隐能听到里边的人声喧哗。 夜空还是墨黑中泛着深蓝,星光还在云层里挣扎着出不来,底下的长街亮堂堂地外散着光,天与街之间像是被一线光芒劈开来了似的。 阳朔西街,历经了一千四百多年历史,位于阳朔古镇的中心,宽约八米,长近八百米,略呈东西走向。 街道两侧的建筑颇有古韵,房屋都不高,顶了天也就三四层楼。几乎所有店铺门边都挂着灯笼,大部分是常见的红色大圆灯笼,另外还有一些格调比较不俗,是剪纸宫灯或者吉祥灯。 危素早听说西街遍地是老外,今日到了一见,果然谢凭没有骗她。 路上走着的人什么肤色都有,黑的,白的,黄的,棕的,男男女女勾肩搭背地走在一起,有说有笑,倒是异样地和谐。 看来谢凭说西街遍地是艳遇,也是真的了。 一个看起来不过四五岁的混血小男孩从她脚边跌跌撞撞地跑过,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表情纯真稚拙,精致可爱得就跟洋娃娃似的。 危素忍不住跟着小孩儿转过头去,多看了几眼,眸子亮晶晶地闪着光。 刘三胖子瞅着她那母性爆发的模样,忍不住打趣道:“长得讨喜吧,要不干脆找个老外自己生一个玩玩?西街是外国人在中国最密集的一条街,这儿的涉外婚姻比例可是全国之最,你可抓紧机会啊。” 危素斜了他一眼:“小孩子生出来是为了拿来玩玩的么?” 他揉了揉鼻子,嘀咕道:“这么严肃干啥……” 周围人的交谈声混杂在一起,盖过了刘守的声音,她没听见他说了什么,自顾自继续说道:“再说老外身上那味道我可受不了,要不一股腥膻味儿,要不就是为了掩盖腥膻喷的香水味,跟不要钱似的。” 不管哪个味道,对她的鼻子而言都是一种炼狱般的折磨。 刘三胖子闻言哈哈大笑,冲她竖了个拇指。 危素一脸不明所以,刚想说话,旁边突然伸过来一只手挡住了去路,手里托着一小块西瓜,她吓了一跳,立刻抬起手摆出了一个防御的姿势。 那只手的主人是个长相普普通通的小青年,也被她这架势吓了一跳,赶紧解释道:“请你吃西瓜。” “为什么?”危素放下了手,但脸上还是写满了戒备。 叶雉一回头,发现后边出了点小状况,就从前面折了回来。 他轻轻拍了拍危素的肩膀,一指小青年旁边的手推冰柜:“他就是卖西瓜的,你看看。” 危素探头往冰柜里一瞧,果然里面摆着十来个圆呼呼的大西瓜,还有很多已经切好的,红瓤绿皮,看着怪馋人的。 “有些当地小贩是会这样,喜欢请过路的漂亮姑娘吃点自家卖的东西。”叶雉继续道,“不多,你看他就切了一小块给你,算是对外来人表示好客之情。” 刘三胖子点点头,在旁边补充道:“而且你要吃了一点觉着不错,还想多买一些,那就算是他赚了,明白了吧?” 刘守具体讲的是什么,危素其实并没有听太清楚,也没有太在意。 她“哦”了一声,伸手接过那一小块西瓜,对小青年道了声谢。 “好了,走吧。”叶雉转过身去,继续在前面带路。 危素默默跟在后面,满脑子回荡着叶雉说的“漂亮姑娘”四个字,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左眼下那道黑紫色的印记,张嘴咬了口西瓜。 ——嗯,还挺甜的。 过了半晌,她暗暗想道:唉,女人就是肤浅。 作者有话要说:  六一儿童节快乐~ 老铁们多多留言啊,认真的,我现在超想送红包,心里烧得慌! (陈孝正:你神经病啊!!.jpg) ☆、血玉心(03) 一阵左拐右绕之后,叶雉站定在西街街尾的一间清吧门口。 第37节 “就是这里。”他转过身,对后面两人做了个“请”的手势。 危素立在原地,转着眼珠打量了起来。 大概能算是行路人特有的第六感吧,在叶雉指出之前,她已经远远地看到了这间清吧,莫名觉得应该就是这个地方。 这家清吧看起来跟西街上别的清吧几乎没有什么不同,半掩的门扉内投出暖黄色的灯光,传来悠扬悦耳的轻音乐。 只有一点比较引人注目,那就是它没有招牌,或者说它的招牌是正门两侧挂着的青色灯笼? “那是……‘善’字?”危素指了指青色灯笼上的墨色大字。 “对,”叶雉答道,“篆书的‘善’。” “原来是这儿啊!老叶,你不早说。”刘三胖子啧啧感叹,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我得有……三四年没来了吧?这里还真是什么都没变。” ——只是主人变了。 这话他没敢说出来。 刘三胖子走上前去,胖胖的指头戳了戳摆放在门边的一盆半人高的绿植,“你看,这花还是一朵红,一朵白的。” “也就四年前路过这里一次,还以为你早就忘了。”叶雉笑了笑。 刘三胖子眼珠一瞪:“怎么会忘呢!那时候……”他猛地一顿,然后一拍脑袋,“哎呀,快进去吧,我口渴了。”说着,迈开步子往里边走。 这人话题转移得太过生硬,不由得危素不注意。 她觑了叶雉一眼,他嘴角还是弯着,只是脸上的笑意淡了些。 见她望过来,叶雉挑了挑眉,一如既往地耍贫嘴:“怎么着,老看哥这边,是不是觉得哥帅得挪不开眼?” 危素特别配合,竖起大拇指夸赞道:“嗯,灯下看美人,胜白日十倍。” 叶雉:“……” 危素很满意,她感觉这次是自己赢了。 她心中得意着,愉快地踏过门槛,没注意到青灯笼中的烛火飞快地闪了闪,门边挂的风铃无风自动,叮当作响。 叶雉脚步一顿,也没说什么,紧随其后进了门。 清吧里的客人不算多,三三两两地坐着,低声谈天说笑,也不乏孤身一人的旅客,坐在角落里,一副借酒浇愁的模样。 刘守已经坐在吧台前,百无聊赖地在高脚椅上转来转去。 叶雉用手指敲了敲吧台的木质桌面,对调酒师说道:“我找你们老板娘。” 老板娘?危素暗想,原来他口中的朋友是个女人。 调酒师是个小男生,长得颇为英俊,右耳打了三个耳钉,有点惹眼。 他闻言抬头看了叶雉一眼,那眼神竟有些说不出的凌厉。 还不等他开口说话,吧台里间的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女人走了出来,笑得眉眼弯弯,声音清脆得好似出谷黄莺:“贵人踏贱地,有何指教呀?” 她内穿一条黑色长裙,外罩一件深蓝色的薄纱短外套,上面绣着振翅欲飞的仙鹤。 暗色系的衣服衬得她肤白如雪,简直比刘三胖子反光的光头还要白。 叶雉对她语气中满到溢出来的挑衅充耳不闻,道:“好久不见,小善。” 在危素偷偷打量老板娘的同时,对方也在端详她。 她没有接叶雉的话头,用下巴指了指危素:“也不介绍介绍,这位是?” 危素敏锐地觉察到老板娘言行中若有似无的敌意,心下顿时有些不舒服。 看来这位大美人对自己的第一印象不太好啊,她想。 “这是危素。”叶雉从善如流地介绍道,“我前些日子认识的朋友。” 然后他扭过头对危素说:“这位,司徒善。” 噢,既然姓司徒,又是叶雉的朋友,那八成是阴阳司徒家的人了。 叶雉前面对司徒善说她是他的朋友,虽然是场面话,但也有那么三四成能算是实话;可他介绍司徒善的时候却没有点明两人之间的关系,讲完了名字便戛然而止……她估计,这两人的关系不一般。 危素皮笑肉不笑地看向司徒善:“幸会幸会。” 司徒善十分敷衍地扯了扯嘴角,算作是回应,转头对叶雉道:“说吧,找我做什么?” 语毕她向旁边伸出手,调酒小哥十分乖觉地往她手里递了一小杯青色的酒。 危素的目光忍不住流连在司徒善的手上。 她的手形优雅而纤长,指尖还微微地泛着粉。往手腕上看,蓝紫色的静脉像小溪一样蜿蜒地藏在白皙的肌肤之下。 真漂亮,真好看。 危素把手垂在身侧,用拇指在掌心的茧上逐一抚过。 “是这样,”叶雉把玩着车钥匙:“我想麻烦你给咱们三个人找个落脚的地方。”语气里没有半点求人帮忙该有的态度。 司徒善斜靠在吧台上,哼了一声:“你也知道是麻烦。” 讲这话的时候,她乜了危素一眼,话里有话似的,危素希望只是自己多想。 叶雉置若罔闻,就那么微微侧着头,看着司徒善。 司徒善没再说什么,仰头将杯中浅浅的酒一饮而尽,把杯子磕在台面上,低头勾开了柜台底下的抽屉,拿出一串哐当作响的钥匙,取出其中一枚,拍在叶雉面前:“明寒,待会儿带他们过去。” 话似乎是对着一旁的调酒小哥说的,眼睛却直直地盯着叶雉。 明寒点了点头,面无表情:“知道了。” 叶雉满意地笑了笑,转了个话头:“最近,这边……还太平吧?” “不就那个样子,有什么太不太平。”司徒善懒懒地仰头舒展了一下脖子,“不该死的死了,该死的却还在快活呢。” 危素闻言不由得一愣,该死的……难道她指的是叶雉? “咋回事,这么阴阳怪气的!”刘三胖子听不下去,拉高了嗓门打抱不平,“小善,几年不见还真是大变样了啊,从前你可不是这样的……” 叶雉按住他的手,摇了摇头。 “哼,从前。”司徒善冷笑一声。 作为他们之中的局外人,危素被这怪异的气氛弄得很尴尬。 于是她故意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眼角泛着泪花看向叶雉,用眼神暗示他。 叶雉心下了然,便说:“明寒,麻烦你带个路。” 明寒点了点头,拿起钥匙,从吧台里走了出来。 才行了没几步路,他就突兀地停下来,回头望向司徒善,眼珠子如同两口古井一般平静无波,黑魆魆的似乎有些空洞,让人读不懂他在想什么。 司徒善一手擎着下巴,另一只手摆了摆:“去吧,我一个人看店没事儿。” 叶雉起身,微一颔首:“谢谢了,小善。” 这时候他才拿出了点道谢的诚意。 明寒领着三人到了落脚的地方,不远,离司徒善的清吧只隔了两条街。 楼层不高,窗外路灯的光黄黄地投在地板上,房子里的空气有些冷。 叶雉抬手按下灯开关,屋内的白光顿时吞噬了屋外投入的黄光。 从各方面的意义来讲,屋子都很干净,房间整洁,装修简约,也没有鬼魂出没的气息。 但是……只有两个房间。 在他们进门之后明寒就离开了,没说半句话,将钥匙留在了玄关的鞋柜上。 刘守环顾一圈,末了皱着眉头问:“怎么回事?只有两间屋子呀。” “意料之中。”叶雉耸了耸肩,“那就咱俩一间呗。” 刘守拈起兰花指,朝他飞了一个眼风,捏着嗓子嗔道:“死相!” “相”字的尾音还没落下,他自己倒是先打了个寒颤,一副吃了死苍蝇的样子,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道:“刚才我那句,脑子抽了,你们就当没听到啊。” 说完,赶紧拖着行李进了其中一间房。 危素憋住笑,转向叶雉,试探着找了个话题:“你那位朋友,好像很有钱嘛——在西街开了间清吧,还在这里有套房……” “哦,”叶雉不以为意地说,“其实这一整栋楼都是她的。” “……”危素摆了摆手,“好了,你不要再说了,再说下去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嫉妒之情。” 她从地上拎起自己的行李包,“明天见。” 叶雉被她的实诚逗乐了,“晚安。” 眼看着危素就要把房门关上了,他在这当口飞快地补充了一句:“对了,对面楼下那间花店也是她的。” “砰——”房门被关得震天响。 危素进了房,一屁股坐在书桌前,连做了三个深呼吸。 过了半晌,她想起自己还没有洗澡。 她用极快的速度收拾了一下房间,把自己带的日用品拿出来摆放好。 渐渐的,她手上的动作就缓了下来。 窗外传来一阵鸟鸣声,伴着间歇的翅膀扑楞声,在寂静的深夜听着有些瘆人。 危素咬了咬下唇,低声叫道:“老鬼?” 得有小半个月没跟它讲过话了。 她倒是叫过它几次,可总得不到回应,几次过后也就有了脾气,赌气当它不存在。 她真是不明白为什么老鬼会这样无视自己,难道就因为自己不听它的劝告执意要去找谢凭? 可她觉得她半点错都没有,她的做法合情合理。 “算了,随你的便。”她冷笑,又觉得不解气,骂道,“我去你妈的。” 说完,她静静地等了一下,对方还是没反应。 她气得磨牙,却又无可奈何,只好拿起毛巾和衣服,准备出去洗澡。 没想到卫生间的灯亮着,里边已经有人了,她便抱着自己的东西,坐在外面客厅的沙发上等待。 第38节 她觉得有些口渴,刚好茶几上的电热水壶开了,就给自己倒了半杯开水,捏着杯沿,鼓起腮帮子,慢慢地吹着水面。 水温降得挺快,危素用手指试了试温度,感觉能喝了,正要往嘴里送的时候,卫生间的门开了,刚洗完澡的叶雉走了出来。 叶雉只穿了条短裤,上半身裸着,腹肌结实而匀称。他正抬起一只手,毫无章法地用一条白毛巾揉搓着还在滴水的头发。 危素差点没被呛死。 与此同时叶雉也看见了她,他顿了顿,用毛巾遮住自己的胸膛,演技浮夸地轻喊了一声:“啊,臭流氓。” 说完也不等回应,闪身就进了刘三胖子房间。 危素:“……” 她觉得她离心肌梗塞不远了。 ☆、血玉心(04) 清晨,啁啾的鸟鸣带着清脆的尾音从窗外飘来,危素半眯着眼睛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转了个身打算继续睡,眼皮才合上两秒又猛然睁开。 她从床上一个打挺坐了起来,往脸上狂拍几下,让自己清醒一点。 谢凭还指不定在哪个地方受苦受难呢,她这么懒懒散散的像什么样! 飞速地洗漱完毕,她在房子里转了一圈,想找叶雉,却连根他的毛都没找着,只看见刘守坐在饭桌前,对着一台手提电脑噼里啪啦地打字,时不时用签子叉起一块葱油饼往嘴里送,嚼得津津有味。 “早啊,刘守,”危素打了个招呼,“叶雉他人呢,你知道在哪儿么?” 刘三胖子闻言浑身一震,动作戛然而止,“那个,我起来他就没在了。” 只留下一袋葱油饼、两杯豆浆、两个土豆饼和四个小春卷,看份量显然是给他和危素两个人的,可现在……已经快被自己消灭光了。 他转向危素,哭丧着脸道歉:“不好意思呀小素,老叶留给咱的早餐,我一边写一边吃,一不留神就……” “没事没事。”危素连连摆手,除了有点惊叹他的食量以外,她并没有觉得不悦,再说了,她早几年就没好好吃过早饭了。 “干我们这行就是这样的。”刘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他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有输入,”又指了指电脑屏幕上一行行的宋体字,“才有输出嘛。” 危素“呃”了一声,这句话是这么用的吗? 她转移话题:“你写的是什么,我能看一下吗?”她依稀记得是跟谢凭失踪有关的,不知道刘三胖子会怎么写,她还真有点好奇。 “当然可以啊。”刘守将笔记本往她面前一推。 危素凑上前去,只见上面如是写道: “……叶啸天大步迈入病房之中,只见一道剧烈的白光从面前闪过,床上已经躺了三年的植物人一瞬间消失在空气里,林小素见状不由得尖叫一声,软软地倒在了他身上……” 叶啸天……林小素……软软地……倒在他身上……? 危素看不下去了,捂住额头,感觉额角青筋直跳。 “怎么样?”刘守问,语气中颇有些期待。 危素放下手,清了清嗓子道:“是这样的,我没读过大学,粗人一个,不太好评价这种……文学作品。” “你就随便说说呗。” 她硬着头皮:“嗯,好像跟现实情况差得有点多……” “噢,这是出于读者需要,所进行的必要的艺术改造,故事肯定要比现实更离奇嘛。”刘三胖子一本正经地解释起来,“而且看我小说的大部分是男性,我就把你塑造成了娇弱的萌妹子,让人比较有保护欲。” “原来如此——”危素作恍然大悟状,而后语气急转直下,“我饿了出去找点吃的。” 刘守一听,吃光两人份早餐的愧疚之情又涌了上来:“不好意思,你去吧。” “好,”危素如释重负,“你慢慢写。” 来到楼下,危素发现街边基本上都是吃的,看得人眼花缭乱。 最后她选了一家看起来生意很不错的早餐店,点了一碗桂林米粉。 店里已经坐满了客人,于是店家在外面的人行道上摆了几张矮矮的桌椅,危素找了个空位坐了下来。 双车道的马路近在咫尺。凳子太矮,危素曲着腿,望着眼前的车水马龙,有几辆摩托车就从她身侧飞快掠过。 深圳禁摩,也禁电动车,所以马路上跑的基本上都是四个轮子的,让人觉得颇为无趣。阳朔街头穿行的车则什么样式都有,配上旁边低矮的建筑,跟三四线小城市没什么区别,很难跟夜晚中那条繁华的西街联系起来。 这是一种奇特而和谐的共存。 然而,这样略显杂乱的县城却莫名有种味道……很生活的味道,人间烟火的味道,让她打从心底里觉得踏实。 老板娘把热腾腾的桂林米粉给危素端了上来,上面铺着一层卤菜,还撒着酥脆的炸黄豆、葱花和香菜,淋了熟油、卤水,香气四溢。 见危素看起来是外地人,老板娘又耐心地操着不甚标准的普通话解释起了吃法:先搅拌均匀,让卤汁的味道完全渗进米粉里,这样子吃剩下了一半或者三分之一,再把骨头汤倒进去,尝起来又是另一种味道。 危素认真地听完对方的话,随后非常严格地执行了这个流程。 待到一碗桂林米粉都下肚之后,她心满意足地拍拍肚皮,结账走人,不成想在回去的路上竟然迎面碰上了司徒善。 司徒善扎着马尾,短裤t恤,穿得清清爽爽,手里拎着菜,跟昨晚给她留下的印象反差极大。 危素想装作没看见,又觉得住着别人的房子,不该无视对方,便硬着头皮挤出一个笑,招呼道:“早啊。” 司徒善站定了身子,点点头:“早。” 见她站在原地,危素也不得不停下了脚步,好不容易想出一个关于天气的话题,正要开口说话,就被对方打断了。 “你跟叶雉是什么关系?”司徒善毫不客气地问道。 “……朋友。”危素被问得莫名其妙,想了想补充道,“普通朋友。” 突然,她脑中灵光一闪,脸上带着点了然的神色,“你问这个做什么?你跟他又是什么关系?难道说你对他……嗯?” 司徒善听了她这一连串诘问,顿时皱起了眉头,否认道:“没有的事。” “哦?”她信才有鬼呢。 司徒善的神态和语气没有显示出丝毫的心虚:“信不信随你。” 尽管如此,危素心里还是有些不爽,因为对方根本没有正面回答她和叶雉的关系。既然如此她也不想奉陪了,她要去找叶雉。 想到这儿,她问司徒善:“你知道叶雉在哪里吗?” “他去哪里,从来不会告诉我。”司徒善淡淡地说道。 危素腹诽:怎么跟怨妇控诉负心人似的…… 她猛地一拍脑袋,真是一不小心就犯蠢,她忘记叶雉早就把号码给了她,她直接打电话找他不就结了。 “我还有事,先走了。”她说,语毕抬脚正要走,又被司徒善拦住了。 “等等,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她顿了顿,“你跟谢家什么关系?” “哈?”危素简直摸不着头脑。 这人是被谁派来查户口的吧?一会儿问她跟叶雉什么关系,一会儿又问谢家,没完没了了,等下很有可能还要盘问她跟刘守的关系。 见她不解,司徒善抓住她的左手举在两人之间,手腕上的红绳古铜铃赫然在目,“这东西叫阴铃,制作法子是谢家的秘方,所以我才问你跟谢家什么关系。” 阴铃?……是谢家的东西? 这明明是几年前她去逛旧货市场的时候老鬼叫她买下来的,怎么又跟谢家扯上了关系……如果只是巧合,未免有些巧得过头了吧? 她真想把老鬼从左眼里拽出来问个清楚。 “我自己也不清楚,就算我清楚,也没必要跟你讲吧。”她把自己的手从司徒善那里抽回来,“再见。”说完,转身就走。 “你——”司徒善气结,正要追上去,却看见危素自己刹住了脚步,她立在原地,浑身僵直,好像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似的。 “喂,你怎么了?”司徒善上前拍了拍危素的肩膀。 危素就跟泥雕木塑的一样,毫无反应,她嘴里喃喃道:“……谢凭?”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为什么她眼前出现了……活生生的、会走会动的谢凭? 他正在转身,好像并没有看见她,她只看见了他飞快转过去的一个侧脸,随后就只剩下被人群携裹着的背影,渐行渐远。 但是,她知道她是不会错认的。 危素浑身一震,像是从梦魇中刚挣脱出来似的,她伸长了脖子大叫一声“谢凭”,那人却没有任何反应,她拔腿就追。 危素脑子里正乱嗡嗡的,不知道刚才是不是自己幻听,她似乎听见老鬼讲了一声……“靠”? 小半个月不说话,一说就来了个“靠”,她宁愿是自己幻听。 司徒善被她的异样行为搞得一头雾水,她在原地想了想,最后咬着牙把手里的菜往边上一丢,也跟了上去。 ———————————— 叶雉一推开房门,就看见刘三胖子在电脑前抓耳挠腮。 对于刘守这幅模样,他早已经见怪不怪了,于是径直绕过刘守,走到厨房里,给自己倒了一杯凉白开。 刘守对自己被忽视的事实感到不满,向后仰着脖子问他:“哎,你上哪儿了?” “锻炼身体啊。”叶雉发梢滴着汗,他放下水杯,掐了掐自己上臂硬梆梆的肌肉,打趣道,“免得跟你似的,一身膘。” 刘三胖子觉得自己的心已经麻木了,不会再痛了。 他指了指电脑屏幕:“哥编不下去了,你看看,给我点灵感?” “我不看,辣眼睛。”叶雉连连摆手,“作为男主角的原型,我完全没法把自己跟那啥啸天联系在一起。” 刘守急了:“跟你说了多少次,你别把他当成自己……” 叶雉打断他:“危素呢?” “吃早餐去了。” “现在都该吃午饭了,还没回来?” “这……你不说我还真没发现。”刘守有点尴尬地嘿嘿笑,“可能是上哪儿溜达去了,你看这不,桂林山水甲天下嘛!” 叶雉懒得搭理他:“好了,你继续写吧。” 他快速地冲了个凉,往身上套t恤的时候,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别是司徒善跑去找她的麻烦了吧? 第39节 思及此,他赶紧拨了个电话给司徒善,刚接通便问:“你在哪儿?” 接电话的是明寒,“她去买菜,忘带手机了,还没回。” “……她买菜到中午,你不觉得有点异常么?” “不觉得。”明寒一副习以为常的口吻,没人比他更了解司徒善的性子。 叶雉什么都没说,摁下了挂机键。 作者有话要说:  想吃桂林米粉了 ☆、血玉心(05) 谢凭的身影在人群中时隐时现,有时候危素觉得自己已经把人给跟丢了,下一秒,他的背影又会突然出现在视野里的某一角。 危素在后面喊了谢凭好几次,可他就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似的。 “站住!”司徒善从后面掰住危素的肩膀,她轻轻地喘着气,调整了一下呼吸,“你究竟在追谁?” “我要找的人!”危素甩开她的手,步子没有停顿半下。 “等等,为什么你喊他他不理你?”司徒善坚持不懈,又伸出手掰住她的肩膀把她拦下,“你不觉得奇怪吗?” 司徒善并没有看到危素要追的人是谁,但她旁观者清,更能发现其中的不对劲,见危素皱起眉头若有所思,她继续问道:“你不觉得……他这样子做,很像是在故意引你过去吗?” 危素先前急昏了头,现在被她这么一说,脑子也清醒了一些。 她咬着下唇,想了半晌,犹豫着说道:“他之前受过伤,也许是……耳朵出了问题?” 这大概能解释得通了吧? 司徒善并不知道前因后果,此刻听了她的话便收了手:“也许吧。” 危素扭头往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一看,哪里还找得到谢凭的身影。 她失落地垂下肩膀:“算了,下次总能找到他的。” 至少,她知道了谢凭的确就在桂林。 司徒善有些歉疚:“我不该拦你的。” 如果她不拦危素,说不定现在危素已经找到自己要找的人了。 “不,”危素轻轻摇头,“你也是好意。” 司徒善道:“我们一起回去,刚才七拐八弯的,估计你也不认得路了。” 再说了,她还有些事情想探听清楚呢。 危素微讶地看了她一眼,突然这么好心,别是有什么阴谋吧。 尽管脑袋里是这么想,在嘴巴上她还是礼貌地答道:“谢谢。” 果然,在回去的路上,司徒善看似闲聊、实则打探地问了很多问题,主要围绕在她和叶雉的身上,比如说“你跟叶雉那厮认识多久了”,“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为什么你们会再见面”,吧啦吧啦……问得她脑仁疼。 危素觉得这种“你问我答”的游戏一点儿也不公平,心里堵着一口气,所以回答的时候也不肯明说,两个人始终在那里话里有话地绕来绕去。 “听着,咱明人不说暗话,”终于,危素忍不住打断了她,“如果你想知道我的事情,你应该把你的也告诉我。” 司徒善顿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过了会儿,不以为意地说道:“问吧。” 危素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两下,趁机报复:“你跟叶雉是什么关系?” “他……算是我的半个仇家吧。”司徒善淡淡地回答道。 ———————————— 一个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少女闪进了街道的拐角处。 过了会儿,她探出头来,望了望后面。 “她没跟上来,”少女的声音有着显而易见的挫败,“有个女人拦住了她。” 角落里站着个男人,正一言不发地抽着烟,左手把玩着打火机。 她将右手食指上闪着幽幽紫光的戒指摘了下来,转过头对男人说道:“怀必,我跟你说话呢,你听见了没有?” “早说你这方法行不通。”怀必伸手把烟摁灭在墙上,“从这儿,到银子岩,差不多三公里。小华,你真以为她会见着个人影就跟你跑三公里的路?” “你会这么说,是你不懂女孩子。”少女白了他一眼。 怀必嘴角微微扯了扯,没说什么。 少女把手撑在额角,软软地往他身上一倚,故意娇声娇气地感叹道:“唉,用了幻术,头晕,你背我。” 他瞧瞧她有些发白的脸庞,把腰一弯,宽阔的背部向着她:“上来。” 她嘴边立刻翘出了两个小梨涡,一下子蹦到了他背上。 过了会儿,她忍不住问:“为什么要弄得这么麻烦呢?”她搂住他的脖子,把头凑在他耳边,“大奶奶不是把金针交给你了么?” “我自然有我的道理。” “不如……你把金针给我,我去杀了她。”她认真地提议道,脸上笑得一派天真无邪,“这样我们也能早些回去。” 怀必停住脚步,眼睛訇然晦暗,声音也跟着冷了下来:“沙月华,按我说的做,否则你现在就自己滚回去。” “……知道了。”沙月华慢慢地敛下了笑容,“我听你的就是。” ———————————— 危素回到司徒善借给他们住的房子,刚准备敲门,迎面就撞上了叶雉。 叶雉问:“你干什么去了?知不知道大家都在担心你。” 危素侧了一下头,视线越过他的肩膀,看到餐桌边的刘守正抓狂地咬着指甲。 她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哪来的“大家”?明明只有他一个。 她慢悠悠地晃进屋子里,掰着手指头,桩桩件件地给他数,跟打报告似的:“我去吃早餐,吃的桂林米粉,然后归来路上碰上了司徒善,结果你猜怎么着?” 叶雉不由得皱眉,暗想:难不成小善真的去找危素的麻烦了? 危素一字一顿地说:“我见到了谢凭。” 刘三胖子正竖着耳朵偷听,听到这里大惊失色:“什么!他不是植物人吗!” 叶雉瞥了他一眼,没搭理他,问危素:“没认错?” 危素:“除非这世上还有一个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顿了顿,继续道,“你能再给他定一次位么?也许他就在这附近。” 她从领口里拉出血玉心,目光中满含期待,看向叶雉。 “要是就在附近,这招反而不灵了。”叶雉轻叹,“术法有限制,方圆五公里之内的人,方位测不出来,我试给你看看。” 语毕,他屏息凝神,伸出手对着血玉心抬了一下,又打了个响指。 然而,血玉心还是静静地垂在危素胸前。它并没有像前几次一样悬浮起来,指出自己主人的方位。 危素呆了一下,这说明……谢凭就在方圆五公里之内? “那怎么办?”她问。 刘守摸着下巴:“看来,只有进行方圆五公里之内的地毯式搜索了。” 说完之后,见危素和叶雉两人同时用关怀智障的眼神看向自己,他立刻不满道:“我开个玩笑,缓和一下气氛而已!” 叶雉安抚性地摸了摸刘守的光头:“好好,知道了。” 他转向危素:“我对这片地方不熟,我看,还是去找熟的人问问。” “谁?”危素嘴上这么问着,心里已经隐隐约约地有了答案。 叶雉指向窗外,危素的眼神跟过去,穿过微微蒙尘的玻璃窗,越过车来车往的水泥路,最后停留在对面楼下的一间小花店门口。 门前有一抹颇为熟悉的身影,她正抱着一大束马蹄莲,往门口的大花筒里插。 叶雉:“司徒善。” 危素叹气:“又是她。” 事实上,她跟司徒善刚分别没多久,双方都满足了一些自己隐秘的八卦心理。不成想现在又要去跟她见面,真是孽缘。 危素和叶雉一同来到司徒善的花店门口,马蹄莲已经摆好了,她左手臂弯里圈着一大束姜花,正在往花筒里放。 叶雉打了个招呼,上前说明来意,司徒善看了危素一眼,懒洋洋地倚在柜台上,爱搭不理地听着。 危素的目光四处打量,发现这店里卖的花,似乎只有白色的。 她能认得出来的花,有马蹄莲,白百合,姜花,茉莉花,白掌……就连玫瑰,也只摆着白玫瑰。 放眼过去,整个花店里都是绿叶托白花。 “这样啊。”司徒善听完,垂着眼睛,用手指一圈圈绕着自己的发梢,“既然要找谢家人,又是在方圆五公里之内,我看,也只有银子岩了吧。” “银子岩的溶洞贯穿十二座山峰,现在游程只开发了两千米,”司徒善抽出一支白玫瑰,轻轻地抚摸了一下花瓣,才继续道,“明寒跟我说过,那外头是游客的,里头……是谢家的,你叶大少爷会不晓得?” “狡兔三窟,谢家至少有几百个窟,我不是谢家的人,怎么会知道。”对于司徒善这种略带挑衅的语气,叶雉表现得习以为常。 司徒善哼笑一声,把手里的白玫瑰递给危素。 危素不明所以地接了过来。 司徒善:“祝你早日找到你的谢凭。” 危素心中顿时有些不悦,白玫瑰,在她看来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她没有说什么,只不过她原本打算向司徒善道谢的,这么一来还是免了吧。 “话说回来,”叶雉向司徒善逼近一步,目光冷峻了起来,“我记得银子岩里有一段水龙脉,该是你守着的,谢家的人驻在那儿,你倒是一点也不挂心?” 司徒善别开头,双手交叉在胸前:“关你什么事,要你来多嘴!” “这种事你也敢胡闹!”叶雉低喝一声,显然是动了气。 司徒善自知理亏,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悻悻的。 过了会儿,她梗着脖子反驳道:“你凶什么!他们盘踞在那儿都不知道多少年了,我到这里才多长时间,我去动他们?” 司徒善说着说着委屈了起来:“再说了,谁敢去碰龙脉,姓叶的我就问你,你看过那么多古籍,里边那些敢动龙脉的人有几个?哪个人不知道,动了龙脉谁都落不了好……” 话到末尾,她有些哽咽,说不下去,干脆垂下头不讲话了。 第40节 “……好了好了,不要哭,小善。”叶雉的声音软和下来,掺上了几分无奈,“我知道,我不凶你了。” 他轻轻拍打着司徒善的背,跟哄小孩子似的。 司徒善状似不经意地扫了危素一眼,别扭地甩开他的手:“别碰我!” 危素在旁边看着这一幕,心里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就好像心尖尖上有很多小蚂蚁在乱爬乱咬一样。 于是她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站在店门口发呆。 眼前一个老大爷慢慢悠悠地踩着自行车过去了,危素无意识地一片片揪着花瓣,想起上午司徒善对自己讲过的话。 ——“他……算是我的半个仇家吧。” 虽然司徒善始终没有明说两个人为了什么结的仇,只说是叶雉对不起她家,但是现在,危素感觉自己似乎已经看明白了一些东西。 不管叶雉究竟是如何对不起她家的,她压根舍不得把事情全部怪在他身上。 半个仇家,“半个”……难怪说是半个。 可危素又总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 照她看来,司徒善不像是这种会含着泪埋怨撒娇的女人,她方才那种情态,要么是因为对象是叶雉,在她心里有着特殊地位,要么……就是司徒善仍旧怀疑叶雉跟自己不清白,特地搞这一出来膈应她。 呵呵,她才没被膈应到呢。 作者有话要说:  素啊,承认吧,你被膈应坏了 —————— 谢谢 南执、666666 两位小天使的营养液,谢谢 如果能重来 小天使的俩地雷! 我半夜做梦都要笑醒 ☆、血玉心(06) “今晚收拾下东西,我们明早出发去银子岩。”叶雉说道,语气平淡得像是明天要带游客去参观景点的导游在下达通知。 刘守听了,先是兴高采烈地耶了一声,而后才试探性地看向叶雉,问:“老叶,我可以去的吧,没问题吧?” “可以啊,”叶雉理所当然地说,“不过,你只能留在游客观光的地方,不能跟我们一起进去里面。” 刘守顿觉被泼了一盆冷水:“那有什么意思,我都已经去过一次了……” “那你倒是说说,去了你能干嘛?” 刘三胖子知道自己去了多半也是拖后腿,再说他也没那么大的胆子,只是嘴上还不甘示弱,梗着脖子道:“我能当队伍里的吉祥物!” 叶雉忍俊不禁,笑骂:“就会跟我贫。” 危素坐在椅子上听着他们俩一来一去地斗嘴,半个字都没说。 觉察到她的怪异,刘守好奇地看了她一眼。 忽然,危素抬起头,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我自己去就行了。” 她站起身来,对叶雉笑了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欢快起来,“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不要再蹚这趟浑水了……”她拍拍他的肩膀,“鸟哥。” 叶雉的目光沉了下来,直直地盯着她,一声不吭。 危素莫名有点发毛,接着往下说:“我看谢凭也已经醒了,返魂香也派不上什么用场,就放在你那里吧。” 叶雉还是不说话,只是换了个站姿,从垂着手变成了抱着手,眼睛还是看着危素,好整以暇地等待她接下来的话。 气氛变得有些压抑。 她硬着头皮,有点磕巴地继续道:“那什么,如果……如果还需要用返魂香,出了银子岩之后,我会、会来找你的。” “哦?”叶雉终于开口了,语气中带着咄咄逼人的意味,“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见到的那人压根不是谢凭呢?如果,出不来呢?” 危素像被老师训话的小学生一样,默默地垂下了头。 对于他提出的假设,她无力反驳。 但她见到叶雉这样讲,又这副神色,莫名有些喜悦的泡泡噗噗噗地从心底里冒了出来,撞得她心尖尖上麻痒麻痒的。 她忍不住想,叶雉这是在……担心她么? 很快,她的脑海中又冒出了另一个想法——叶雉想跟她一道去银子岩,大概只是打算去帮司徒善探看一下情况吧。 毕竟,她还记得今天他们的对话里提到了什么银子岩的水龙脉。 顿时,喜悦的泡泡们,全都啪啪啪地破裂了。 嗯,还是不要自作多情了吧。 危素开口:“就算是那样,也是我的事情,跟你没关系。” “这话说的……”刘守在旁边嘀咕。 危素知道自己这句话讲得难听了,但还是装作没听见刘三胖子的话,说:“那就这样吧,我回房了。” 她转身,叶雉突然从后面拉住她,问:“你是不是怕连累我?” “我没你想的那么伟大。”她挣开他的手。 就在这当口,她耳边响起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咱俩单独待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没错,她原本以为已经哑巴了的老鬼,突然开口讲话了。 叶雉好像还跟她讲了些什么,但是在这种时刻,危素完全听不进去,她心里想着的只有老鬼一个,之前憋在肚子里的气恼也一瞬间烟消云散。 她猛然回过头,对叶雉道:“你想怎么样,就随你吧。” 说完也不等对方回应,急不可耐地跑回了房间。 叶雉和刘三胖子不由得对视了一眼。 刘守:“她是不是精神压力太大,有点错乱了?” 叶雉:“不是没这个可能。” “靠,原来你丫还活着啊!”关上门,危素立即压低声音先抱怨了一句,然后才问道,“你要说什么?赶紧的。”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关于我的事情么。”老鬼心中颇为犹豫,说得吞吞吐吐,“我现在就告诉你……其中一些。” “现在?”危素吃了一惊,怎么这样突然。 而且,老鬼的语气听起来似乎不太情愿啊。 “对。”它说。 “为什么你突然有了向我说明身世的雅兴?”危素还是满腹疑惑。 “这你就甭管了,到底听不听?” 老鬼暗道,别磨叽了,老子做了这么长时间的心理斗争,好不容易才决定和盘托出的……不,其实也不能算是和盘托出,只是有些事情,它还不能告诉她。 危素怕它反悔,连忙说:“听,我听。” 她走到窗边。 老鬼:“我先问你,这么久以来,你认为我是什么?” “鬼啊。”危素理所当然地说,“不是当年你自己说投胎走错了路,跑偏了道,就困在我眼睛里面了吗?” “怎么我说什么你都信。”老鬼轻轻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不是鬼。” 危素不知道作何反应,只是心脏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 老鬼继续道:“我是……虺。”(虺:hui第三声) 它终于把自己的真实身份给说出来了,顿时一阵轻松,可很快又紧张起来了,不知道危素听了会怎么想。 “虺?”危素皱眉,搜肠刮肚也没想起那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 老鬼暗叹,也难怪她不清楚。 为了避嫌,这方面的东西它都没怎么跟危素提过,就算在闲聊瞎扯的时候说到了,它也是打着马虎眼应付过去。 它打算慢慢地道来,让危素好接受一些,便说:“南朝的时候,有个地理学家叫任昉,他写了本书,叫《述异记》,你知道吗?” “有点印象,可是《述异记》不是祖冲之的书么?” 这本书危素倒是看过一些,虽然记述的都是鬼异之事,但没多少可读性。 她还记得她读完十来页之后,向老鬼抱怨过书写得无趣,老鬼当时也没跟她提起原来还有另一本《述异记》呀。 “任昉沿用了这个书名罢了,事实上,他写得比祖冲之好多了。” “哦,我晓得了,可这跟你要说的东西有什么关系吗?” 危素严重怀疑老鬼已经反悔不想说了,所以故意在兜圈子绕她。 “那书里边记着一句话,虺五百年化为蛟,蛟千年化为龙。”老鬼终于一鼓作气地说了出来,“其实他漏写了一句,‘蛇三百年化为虺’。” “现在,你知道虺是什么了吧?” 信息量太大,冲得危素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已经傻愣在原地不会说话了,久久不动,老鬼的话在她耳膜里轰轰乱响。 她看见玻璃窗上自己的脸,眼睛直瞪瞪的,露出怎么也抓不住要领的神情。 虺,她不清楚,可龙和蛇这两样,哪个人能不知道? 如果说老鬼不是鬼,是虺,也就是说她左眼里盘踞着一条不明生物? 危素不晓得虺长什么样子,可老鬼说了“蛇三百年化为虺”,她一下子就能联想到蛇是长什么样的:冰冷的躯体,滑腻的鳞片,寒凉的眼神,还有那时不时吐出来吓人的红艳艳的蛇信子…… 她几乎都能闻到那股腥味儿了,心里顿时一阵恶寒,甚至有点反胃。 “……你怎么不说话?”老鬼问得小心翼翼。 这种语气可从来不是它的作风,可危素还沉浸在巨大的惊诧之中,丝毫没有觉察到。 老鬼心道不好,别是刺激大发了,又问:“你就……没什么想问的吗?” 危素攥紧拳头,用指甲狠狠地掐着掌心,试图用疼痛让自己冷静一下,这方法还算奏效,良久,她开口:“你是怎么到我眼睛里来的?” “这个,小孩没娘说来话长,牵扯的东西太多了,一时半刻讲不清。”老鬼的语气轻快了些,试图让气氛不要那么沉重,“今天咱们就先不讲了,啊。” 这种讲故事哄小孩的口气算什么?危素无可奈何地想。 第41节 早几年,她还想着等谢凭醒来以后,她回归了正常生活,就想法子把老鬼从身体里勾出来,送去投胎,这么着不也是皆大欢喜的事情。 可是现在,一切说变就变,没给她半点缓冲的时间。 谢凭突然成了阴阳谢家的人,老鬼突然成了虺,每个人背后都有秘密,一层身份下掩盖着另一层身份,原本就不算简单的事情,现在还越弄越复杂…… 这么多年的东奔西走颠沛流离,她都竭力撑着,可是在这一刻,她突然觉得很疲惫,疲惫得无以复加,只想大睡一场,什么都不管了。 她转过身坐在地上,背靠着墙壁,对老鬼说道:“你不愿意说我也逼不了你,你……就把你愿意说的,给我讲清楚吧。” 危素这样看似平静的态度,反而让老鬼感到一阵心惊肉跳。 半晌,它才开口:“还有一件事情。” 一件它原本不想告诉她的事情。 “什么?” “你原本以为,我是被困在你眼睛里边的,对么?我一直是这么告诉你的,但其实不是的,我不是住在你的左眼里……” 说到这,老鬼顿了顿,“我就是你的左眼。” “你看到的一切,都是我替你在看。” 刹那间,危素回想起了很多事情,那些她无法理解的事情突然有了答案。 怪不得在巴朗山上,老鬼一旦受制,她的左眼就什么也看不见。 怪不得在她最悲痛的时候——看到谢凭出事,看到躺在殡仪馆里的爸爸……就在那种伤心至极的时刻,她左边的眼睛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对于活了几百年的老鬼而言,这世上或许没有什么事情值得它哭泣。 这样子的它,被困在一个黄毛丫头的眼睛里,一定很不甘吧。 危素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左眼下,那枚黑紫色印记。 “那我原来的眼睛呢?”她突然发问,一语切中要害。 老鬼没有说话,危素知道这就是它不愿意解释了。 她换了个问题:“你想走吗?” “想,做梦都想。”老鬼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走了,我这只眼睛就瞎了,对不对?” “……对。” “……好吧,没关系,反正……我还有右边这只眼睛。” 危素说完,自己都吓了一跳。 原来她竟然能说出这么大义凛然的屁话。 老鬼听了,失语许久,道:“可是我走不了。” 危素不知道该说什么,转开话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老鬼,为什么是现在?” 从她十五岁那年开始,每一天老鬼都可以告诉她它的真实身份,但是它从来没有吐露过半个字。所以,为什么选在今晚告诉了她? 老鬼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充斥着不安:“明天你要去银子岩,遇上了谢家人,我不想你半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纸是包不住火的,它包了这么久,火也该烧出来了。 但是,它知道自己向来自私,这一次,当然也不打算独自把所有的罪责承担下来,谢家该负责的那份儿,就让谢家的人去受着吧。 还有一个原因,尽管老鬼不太愿意承认,但却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那就是,打从心底里起,它不想见到危素厌恶自己,甚至恨自己。 老鬼曾经问过危素一个问题,它说,你觉得我对你而言是什么。 老鬼以为危素会趁机嘲笑它,没想到,她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讲了四个字。 ——“亦师亦友。” 听到回答的那一刻,在这世上已经过了三百多个春秋的大虺,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既爱又恨,百味杂陈。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把真实身份说出来了,老鬼心里一阵轻松。 终于把老鬼的真实身份这个包袱抖出来了,作者心里一阵轻松。 神奇动物在哪里,在小危的眼睛里。 ☆、血玉心(07) 危素在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就走了,一个人。 她人生地不熟的,找不着客运车,就算有,她也没提前订票。 在街头晃荡了半刻钟之后,她拦了辆出租车直奔银子岩。 叶雉起床之后去敲危素的房间门,敲了老半天没人应,也顾不上别的,直接推门进去。 见到房间里空无一人,他并不是很惊讶。 刘三胖子被吵醒了,揉着眼睛打了个巨大的哈欠:“发生啥事儿了?” “危素走了。”叶雉耸了耸肩。 不过看房间里衣物行李什么的还都留着,大概还是有回来的打算。 刘守瞌睡虫立刻跑了大半:“就这么走啊了,小没良心的……”他凑上前去,“那咱俩怎么办?” “跟上去呗。”叶雉伸出手把他推远了一点,“三胖啊,你先去刷牙。” 刘守没理他这茬,神色突然变得严肃起来,问:“老叶,说真的,你有没有想过,不管这事儿了?我是说,你为啥非要帮着她啊?” “不是我非要帮着她,是她牵扯到的事儿有大问题,谢家万一要作妖,我不能就这么站旁边瞅着。”叶雉解释道,“再说了,我去这一趟,还能顺便帮小善看看银子岩里的水龙脉有没出什么岔子。” 还有一点原因,他没对刘三胖子说。 怎么说他和危素也同床共枕过,一夜夫妻百夜恩啊。 “收拾收拾,动作快点儿。”叶雉拍拍刘守的肩膀,“我给你掐着表,超过十分钟,可就不等你了啊。” 刘守啐道:“无情无义,等胖爷我练出八块腹肌,削死你!” ———————————— 前往银子岩的车上,危素看着窗外飞快掠过的风景,突然开口,声音疲倦:“我想起一件事,在巴朗山的时候,雪地桃林里。” 她没有拿出手机佯装打电话,前面的出租车司机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 危素注意到了司机的眼神,但没放在眼里。 她现在身心俱疲,实在是懒得去做这种表面功夫了,反正她要说的那些话,别人也听不懂。 大部分人听见了自己听不懂的话,只会觉得说话人是疯子。那么就让这个司机觉得她是疯子,脑子不正常好了。 老鬼问:“什么事?” 危素:“我以为你那时受制是因为桃木克鬼,可你并不是鬼,而是虺,为什么还会被压得死死的?” 她回忆起在雪地桃林里,自己离那口锁龙井越近,左眼就越不对劲,现在想来,怕是跟桃木没有什么干系,倒是锁龙井更显可疑。 老鬼心中暗叹,不愧是它教出来的,能力也许一般,智商还是够够的。 它有些犹豫:“这个,说来话长。” 危素:“我还是那句话,你就把你愿意说的,给我讲清楚。” 别的她也强迫不了老鬼,不然她还能怎么做?把左眼珠子抠出来么? 老鬼:“龙,你知道吧?” 危素:“知道,没见过。” “龙族有两大分支,一是深海敖氏,二是高山怀氏。”老鬼道,“其实非要说的话,还有一支,它们是例外中的例外,少之又少,不成组织,不受庇护,那就是由蛇修炼成的游龙,主火,还有鲤跃龙门后化身而成的游龙,主水。由于势力微弱不成气候,向来不被其他两大支放在眼中……扯远了。” “敖氏主水,怀氏主火,自古一路都是水克火,敖氏自然就是龙族中血统最高贵的那一脉。不过,这两脉一个在大海里,一个在深山里,地理位置差得太远,向来井水不犯河水。” 危素侧着头,听得很认真,这些东西老鬼基本上没怎么跟她讲过。 老鬼继续道:“铺垫了这么多,就是想告诉你,巴朗山的锁龙井里头,锁的是一条海龙,敖氏的。我只不过是一条山虺,这么多年困在你眼睛里也没干点正经事儿……常言道官大一级压死人,所以那时候,我不是被桃木所克,是被那条海龙压制的。” 说话间,银子岩已经到了。 危素把钱递给了司机,笑了笑,司机都不敢看她一眼。她下了车,出租车一溜烟就开走了,好像屁股后面有不干净的东西在追。 看了看表,时间还早,银子岩还有十多分钟才开放。 危素在马路牙子上蹲了下来,肚子“咕”地叫了一声,她没管。 什么龙族,敖氏,怀氏……她感觉这些东西离自己好遥远,八竿子打不着,听起来就像在听故事似的。 她问老鬼:“怎么样才能把你放出来,你知道吗?” 她听得出来,老鬼说“官大一级压死人”的时候,那语气里有难以忽视的不甘。 良久,老鬼淡淡地说:“……我不知道。” 不,你一定是知道的,你只是不肯说罢了。危素在心里这样暗暗地回道。 危素蹲得脚麻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望着水泥地缝里忙碌的蚂蚁发呆。 时间在无声的沉默中飞快流逝,银子岩的入口前陆陆续续地来了些游客,到了开放时间,危素站起身,掸了掸衣服上的灰。 她买了张门票,“往深处走,对吧?” 老鬼:“嗯,我会尽量帮你找路。” 谢家的地盘遍布全国,虽然它从没来过银子岩,但这种事情搁哪家身上都是大同小异——找着了家徽标识,也就找着了入口。 ———————————— “我说老叶,按理说开车五分钟咱们都能到地方了,这都多久了?” 坐在副驾驶座上,刘三胖子急搓搓的,看了看手机,又说,“你看,破手机还没信号。” “破手机?刚买那会儿你碰都舍不得碰。”叶雉打着方向盘,看着前方揶揄道。 天气不太好,荔桂公路上飘荡着黄蒙蒙的雾,两遍绵延的山丘也看不真切。天空仿佛随时会坠落下来,沉甸甸的,压得人心头喘不过气来。 第42节 叶雉早发觉这路有问题,就像三胖说的,正常情况下他们现在都到银子岩了。可他有一点想不通,除了司徒善,这旮旯还有谁要跟他过不去。 “我去,”刘三胖子突然了悟,压低声音道,“老叶,别是鬼打墙吧?” “是也不是。”叶雉答道。 “你别故弄玄虚……”刘守捂住自己的胸口,小心脏砰砰跳。 “有我在,你怕什么。”叶雉斜了他一眼,说完,就踩下了刹车。 刘守:“你干啥?” 叶雉:“看前边。” 刘三胖子眯起他的小近视眼往前面看去,原来在不远处,有一个穿白裙子的小姑娘正站在路边冲他们招手,见到车子停下来了,蹦蹦跳跳地就跑了过来。 “我咋瘆得慌……”刘守搓了搓手臂上冒出来的鸡皮疙瘩。 小姑娘敲了敲窗户,笑嘻嘻的,叶雉摇下车窗。 “两位哥哥,可以搭个便车吗?”她问,“我去银子岩玩儿。” 刘守瞄了叶雉一眼,叶雉点了点头说:“正好顺路,上车吧。” “谢谢。”她坐进了后座。 车子又重新启动了。 叶雉在后视镜里不动声色地打量她。 这小姑娘身上没带多少东西,只背着个棕色的小挎包。她皮肤不白,穿上一身白裙子就显得更黑,有股说不出来的野性,虽然看起来瘦瘦小小的,其实身上的肉都紧实得很,肌肉的线条下隐伏着力量,估计不是在城市里长大的。 她笑起来很甜,嘴角有俩小梨涡,笑意却没有丝毫抵达至眼睛里,可见来者不善。 最重要的一点,她是人,活生生的人。 叶雉有点想不通了,他认识这丫头么?他对人向来是过目不忘,如果从前行路的时候遇见过这号人物,没道理记不得。 他用眼神示意刘守找点话聊,探探底子,于是刘守咽了一口唾沫,扭头问道:“小姑娘,几岁了呀?怎么自己一个人呀?” 这句话一问出口来,他顿时觉得自己有种说不出的猥琐。 “我十八了,出来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呗。”她声音甜,回答得很俏皮,“人穷志短,只能选择穷游,搭车旅行。幸好这世上啊,跟两位大哥一样的好人还真不少呢!” “你有纹身吗?”叶雉突兀地插了一句嘴。 “哈?什……什么意思?”小姑娘明显被他这不按套路出牌的打法给吓了一跳,“我,我没有纹过身。” “建议你以后纹一个,否则找到以后尸体不好辨认。”叶雉见老半天绕不出去,心里已经很有些不耐烦了,语气就不怎么好,“因为,基本上搭车旅行的女孩子被强.暴之后,脸会被刀子划得乱七八糟,亲爹亲妈都认不出来。” 小姑娘口中讷讷,不知道说什么好。 刘三胖子也呆了一下,赶紧打圆场:“老叶你……你看你说这些干什么,可别吓着人家小姑娘。” 然后他又转头安慰她:“小妹妹你别怕,我们不是坏人。” 妈了个巴子的,此言一出他觉得自己更加猥琐了。 小姑娘尴尬而不失礼貌地笑了笑,转移话题道:“对了,怎么感觉开了这么久还不到?” “我也想知道呢。”叶雉扯了扯嘴角,一脚踩下刹车,“不过没关系,小妹妹,路程长了,咱们不是有机会多聊几句么。” 刘三胖子心中暗自奇道:为什么差不多的话从老叶口中说出来,就显得没有这么猥琐鄙陋呢?难道真的是他刘守本身的气质有问题? “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小姑娘显得有些不安,手指头不停地绞着挎包上垂下来的流苏,“怎么不继续开了……” “看岁数你还在上学吧,平时都看些什么书?”对她的问题,叶雉避而不答,继续道,“读过《伊耆氏蜡辞》么,听没听过——” 他突然用古语低喝道:“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 同时,猛地按下喇叭。 顿时鸣笛声直撞各人的耳膜,声音高得简直能冲上云霄,吓得两边山林里的鸟都惊惶地飞了出来,叽叽喳喳地叫。 古语中蕴含神力,《伊耆氏蜡辞》又是古书,叶雉讲的那句话经过一代代能人异士的传承,放大了其中使一切复归原位的特殊含义,对付由外力营造出来的种种乱象是最为有效的。当然,也跟使用者的能力挂钩。 刘守瞪着眼睛看叶雉,都快被震傻了,等鸣笛声停下来之后,颤颤巍巍地往后排座位一看——啥人都没有了,车门还半开着。 车里就剩下了他和叶雉两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社会你鸟哥,人狠路子野。 ☆、血玉心(08) 前方路上的黄雾渐渐地散了开来,之前那股说不出的压抑感顿时一扫而空。 见刘守还在发愣,叶雉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胖儿啊,帮我把车门关上。” 刘守照办,回到副驾驶座上,他抖着嗓子问:“咋回事儿啊?” “刚才那不是鬼打墙,是幻术,故意弄得跟鬼打墙似的。”叶雉潇洒地撩了撩头发,发动了车子,“不过没逃过爷的法眼。” “所以,跟刚才拦车那姑娘有关系?” “除了她还能有谁。” 刘三胖子听了,撕心裂肺地嚎了一声:“雉啊,你这又是在哪儿欠下的风流债啊!人姑娘才刚成年啊!” 要不是正在开车,叶雉真想踹他一脚,“滚你丫的,我都不认识她!” 有时候叶雉真他妈整不明白,为什么胖子老觉得他为人风流沾花惹草的不正派?或许是有那么点儿吧,可也没像他嘴里说的那么夸张啊。 “真不认识啊,那她找咱们的麻烦作甚?” “这样吧,要是有缘再见,我帮你问问。” 刘守:“……” ———————————— 这个时间段的银子岩没来什么旅行团,来的都是些散客。 危素从入口走进去,溶洞里湿冷阴寒的空气一下子扑面而来。 山洞里的岩石犬牙交错,崎岖不平,有的巨石像是大蘑菇,有的石头层层叠叠状如莲花,潮湿处生长着苔藓和地衣。 洞顶垂下钟乳石石柱,那一个个尖尖儿悬在头顶上,虽然距离脑袋还是挺远的,但是她仍旧觉得不太舒服。 其他游客都时不时停下脚步来看看洞中的特色景点,像是瑶池仙境、雪山飞瀑什么的,只有危素一个人脚下走得飞快,往深处走。 一是因为她此次前来并不是为了观光,没有游玩的兴致;二是她本身没什么艺术细胞,那些所谓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在行路的时候也见得多了,真不知道这些石塔、石幔、石瀑有什么好瞧的。 尤其是景区安装的霓虹灯一打光,五颜六色的映照在石壁上,好看是好看,俗气也是真俗气,穿梭在其中,还莫名有股阴森森的感觉。 “老鬼,给我指路。”她低声提示道。 老鬼道:“你甭着急,这前边儿开发好的路线应该是固定的,你先一路沿着走,走到底了,再往后的路,肯定能找到谢家。” 不多时,面前出现了一条蜿蜒曲折的河,看不出水深。较大的岩洞里几乎都会有暗河,银子岩也不例外。 河边修了台阶,危素走下去,岸边摆着条木筏,边上站着个小哥,手里握着根长桨,一脸困意,看样子是专门带游客过河的工作人员。 危素想要过河,但在她开口之前,那小哥先说话了,带着点桂林口音:“等多几个人来,我不能只载一个过河的。” 她点点头,表示可以理解。 过了会儿,陆陆续续地来了几个游客,大家一起上了木筏。 危素起得早,此刻眼皮也有些打架,便打算闭目养神。 谁知垂下眼的一瞬间,竟然看到水底有什么东西迅疾地游了过去,似乎是棕黑色的,体积还不算小。 她打了个激灵,一下子就精神了。 “你刚才看到了吗?”危素问。 旁边坐了个麻子脸男游客,还以为她在向自己搭话,问:“看到什么?” 危素说了声“没什么”敷衍过去。 老鬼:“看到了,可它窜得太快,没看清。” 其实危素稍稍定了定心神之后,反倒觉得是自己大惊小怪。 溶洞这种地方,没有阳光,又暗又湿,就算是有谢家坐镇,不干净的东西应该多多少少还是会有一些。 既然没有正面攻击造成伤害,她也就当做没看见吧。 很快,木筏靠了岸。危素坐得靠后,要下去的时候还往后边的河水里张望了一下,等回过头来,前边的游客已经慢慢走远了。 她上岸的时候裤管不慎溅上了些水,湿掉的布料贴着肉,不大舒服,于是半弯下腰去卷裤管,不料屁股被摸了一下。 她身体一僵,往旁边看去,跟她距离近的只有一个人,就是之前坐在她旁边的那个麻子脸。 危素怒极反笑,谢凭失踪以来发生的事情太多,她心里早就窝了一把火,现在正愁没地方烧呢,发泄对象这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她直起身来,用足了气力往麻子脸脚背上狠狠一跺,对方正要叫,她立马上手掐住了他的脖子,他的惨叫声一下子堵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 然后她一拳捣在他肚子上,两手同时发力,一下子把他推进了河里。 麻子脸呀呀叫了起来,他看起来不会游泳,扑腾着双臂拼命呼救。 刚才撑船的小哥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此时回过神来,赶紧下水救人去了。 危素本来想放几句狠话,但拿捏不准怎么说比较有气势,于是冲着麻子脸“呸”了一声,转身麻溜走人。 老鬼好笑地嘀咕道:“这人脾气怎么越来越爆了……” 危素听了,冷笑一声:“军功章有你的一半,也有谢凭的一半。” 老鬼轻叹:“这世上有很多事情是身不由己的。” 这话听在危素耳朵里纯属是狡辩,她说:“我可一直没拿你当过外人,你怎么对我的?你连你是什么东西都要瞒我——我看你就不是个东西!谁知道你究竟还瞒了我多少事情……” 听了最后一句话,老鬼心头一跳,赶紧打岔:“现在不是咱们俩吵架的时候,你要算账,等事情完了慢慢算。” 危素“哼”了一声,五步并作三步地往前走。 不一会儿,剩下的游程就走完了,她来到了尽头,黑乎乎的一片,周围连游客的影子都见不到,大多数人没走到这儿都已经折返了。 “现在呢?”危素问。 “在周围的石头上看看能不能找到谢家家徽,”老鬼道,“你还记得是什么吧?” 第43节 其实这些东西老鬼从前跟她讲过不少,但是因为五大世家离她这种底层从业者太遥远,她一般都是路上无聊当故事听,解个乏。 谁能料到有一天谢凭会成了阴阳谢家的人?谁又能料到自己还碰上个叶家的好事者?再加上那个司徒善…… 之前还没什么感觉,现在回过味儿来,她突然产生了一种底层民工被中南海领导包围着亲切慰问的惶恐和虚幻感。 晃晃脑袋,危素蹙着眉头回想了一下,答道:“舍子花。” 谢家的家徽是舍子花,传说中开在黄泉路上的花,也就是红花石蒜,梵语谐音过来是曼珠沙华。它最有名的名字是彼岸花,但行路的人都不喜欢这名字。 她凑在附近的石头上仔细观察,由上至下,由左至右,脖子都酸了:“啥都没有啊。” “那你去另一边看看。”老鬼说。 左侧也属于游程尽头,危素刚刚选了右侧,其实左右之间不过是隔了个嶙峋的厚重石幔。 危素绕过石幔到了左侧,二话不说,像刚才一样直接凑到石头面前寻找,恨不得能拿个显微镜来观察。 接着,果然在某一处发现了一点暗红色的幽光。 “老鬼你看,”她先是惊喜地低呼一声,随后怪道,“可这就一小点点,也不是舍子花的模样啊……” 老鬼:“你往后退退。” 危素直起腰,听话地照做。 “再往后退。” 于是危素就这么一直向后退,直到背部靠上了中间的石壁,仰头一看,倒吸一口凉气,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 一面石瀑从洞顶垂下,跟地面紧紧连接在一起,石瀑上一株巨大的舍子花赫然在目,倒披针形的花瓣开展舒卷,莹莹地闪着幽光。 原来她刚才找到的暗红色小点,只不过是组成这朵花的千万个点之一。 耳边传来老鬼得意的声音:“早跟你说了,眼界放宽点,格局放大点。” “没道理呀,”危素喃喃道,“这可比外头那些好看多了,就没人发现?” 老鬼:“肉体凡胎的,又没有阴阳眼,他们怎么会见得着。” 危素像是被眼前的景色蛊惑了一般,上前轻轻碰了碰那株舍子花,“现在已经找到了家徽所在的地方,然后呢?” “然后就找入口呗,入口一定就在……” 老鬼还没来得及把“附近”两个字说出来,危素就“啊啊啊”地叫了一声,极其富有节奏感和音乐美。 ——她的手掌被吸在上面拔不下来了! 没来得及思考怎么办,危素只听见门轴铰链微动的声响,下一秒,石瀑上凹陷出一道圆门,她身不由己地往前跌了一小步。 圆门与地面垂直的那条直径正是门轴,它飞快地翻转了一圈,危素就随着圆门的转动被带进了里面。 随后,圆门再一次与石瀑变得浑然一体,从外面看起来毫无破绽。整个过程可以说是全程静音,谁都不知道这里有个女孩被石瀑吞了进去。 进去里面以后,危素的手就从门上松了下来。 里边暗涌涌的,她被黑暗包围着,眼睛还没有适应环境,什么都看不见,也许有什么东西就站在她身边,她不知道。 她很快回过神,赞了一句:“还蛮高科技的。” 老鬼:“……” “所以我现在来到谢家的地盘了?” “对,小心点,别冒失。”老鬼叮嘱道。 危素“嗯”了一声,从背包里掏出手电筒,打开,白光顿时照亮了前面的路。 有了光,她心里就有了点安全感。 这里头跟外面一样潮乎乎的,地上的石板小路修得很马虎,又窄又湿,一不小心脚下就是一个打出溜滑。 她小心翼翼地沿着小路向前走去,头顶上的钟乳石时不时有水滴到她头顶上、身上。开始她还觉得正常,后来有些烦了,就举起手去挡。 那水接触到皮肤,好像有点黏糊糊的,她才觉出了不对劲。 她把手放在鼻子前一闻,还有股淡淡的腥臭味儿——见鬼,这他妈哪里是水,分明是什么动物的哈喇子! 她举起电筒往头顶上照过去,就在她头顶上,灯光与黑暗交接的地方,显出来一张面无表情的人脸,反射着光,白得像是抹了几斤面粉。 那人脸大张着黑洞洞的嘴,嗬嗬地喘气,两颗森白的獠牙露在外面,口水正一滴一串地从嘴里垂落下来。 危素骇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她死死捂住嘴,好让自己不要叫出声来。 作者有话要说:  6月份和7月上旬,三次元事务繁杂,我的期末大劫就要到了,笑着活下去。 这段时间内,本文基本保持隔日更,可能偶尔掉落加更,请见谅,感谢理解~ 最后还是想再强调一下,本文不会坑,大家可以养肥再看,不要抛弃我和《虺眼》qaq ☆、血玉心(09) 危素仰着头,一瞬不瞬地盯着上方的人脸。 四目相对之间,她心如擂鼓,感觉自己的耳膜都咚咚地震了起来。 刚才手电筒一时没拿稳,摔在了一旁,她颤巍巍地伸出手,想去捡起来。 头顶那玩意儿立刻龇起了牙,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威胁声。 危素很怂地把手缩了回来,咽了一口唾沫。 此时借着灯光,她才看清了那并不是纯粹的一张人脸,它还有身躯,不知道怎么扒在洞顶的钟乳石柱上,但是上边太暗了,再加上它的躯干是棕黑色的,几乎要与黑暗融为一体,她才以为那是一张脸悬浮在上面。 那东西两只后腿突然发力,猛地一蹬,从洞顶落在地面,四脚着地,挡在危素的去路上,正面对着她。 由于落在了手电筒的光照范围内,危素这下子把它看得清清楚楚。 从外表来看,这东西就是一只体型庞大的狗,如果站起来身高可能在一米五左右,有着高高竖起的狗耳,棕黑色的皮毛,可偏偏又长了一张五官分明的人脸。 仔细瞧瞧,这脸是男人的,也不算年轻了,至少三十五岁,也许还要往上走。 她想起之前在地下暗河里游过去的东西,可不就是眼前这玩意儿! “人面犬……”老鬼若有所思道,“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 危素从牙缝里低低地挤出几个字:“什、么、意、思?” 老鬼:“它是人,只是披着狗的皮,就是在孩子岁数还小的时候,一边用刀把小孩的皮肤割出密密麻麻的口子,另外一边活剥一条完整的狗皮,披在小孩的身体上,让人肉和狗皮长在一起,然后再训练一段时间,就成了你看到的东西。这是自古以来那些黑心马戏团常搞的缺德把戏,后来被谢家借鉴去了,用来惩罚触犯家规的人,我以为这么不人道的东西早就被废了,没想到居然还留着。” 危素听得一阵肝儿颤,胃里直犯恶心。 看,连老鬼都说不人道了,那这他妈就真的非常不人道了! 可这人面犬……为什么要堵住她的去路呢? 危素试图爬起来,没想到人面犬突然发声,声音嘶哑难听:“你是谁?” “还、还会讲话!”她手一滑,又倒了回去。 “都说了原本是人,怎么不会讲话?”老鬼直翻白眼。 危素心中暗气:这种东西,她打从心底就没办法把它当人看好吧?! “你是谁,来这做什么?”人面犬追问道。 她正不知如何是好,一道尖细的声音直插了进来:“你出来干嘛?” 危素循着声源仰起头,往旁边的巨石上看去。 借着电筒朦胧的余光,她瞧见那巨石顶端有一道人影,正半蹲着,身躯佝偻干瘪,皮肤皱得跟老树皮似的,像是刚从水里捞起来的死尸。 它头顶毛没几根,身上衣衫褴褛,基本上就几条破布缠着,如果不是胸前隆起的两个明显的女性性征,危素真分辨不出它是公是母。 危素本以为她是行尸,可见她皮肤看起来湿黏黏的泛着青光,而且鼻翼翕动似是在呼吸,行尸皮肤干燥、没有呼吸,所以她应该不是。 听了这个呵斥的声音,人面犬往后退了一步,似乎有些惧怕的样子。 那东西一跃而下,站在人面犬旁边呵斥道:“知道自己丑还出来吓人!” 不,大姐您也好不到哪儿去!您长得比它还磕碜! 危素感觉自己要昏过去了,谢家的人到底是有多丧心病狂啊,为什么据点里会有这么多奇形怪状的不明生物? 她想起谢凭笑得温温柔柔眉眼弯弯的模样,完全没法将他跟谢家联系起来。 “不行,我今天怕是要交待在这儿了。”危素对老鬼说道。 老鬼:“别,天无绝人之路,你振作点……” 人面犬轻轻吠了两声,那外表可怖的女人走上前来,一下子骑在危素腰间,伸出一只手压住危素的肩膀,手劲奇大,危素的背部被迫紧贴着湿漉漉的地板,阵阵湿寒侵袭着皮肤,让她难受极了。 女人扫视了她一番,问:“你就是危素吧?” 她猛地愣住了:“你认识我?!” 女人不答话,直勾勾地盯着她胸前,眼睛里突然冒出几分光彩来:“好,太好了,那两个小鬼果然没骗我。” 她伸出另一只手,直直地就往危素的领口探过去。 危素怎么也没想到她会来这一出,蓦地瞪大了双眼:不是吧,她想对她做什么?莫非她危素的贞操在今日就要被一个怪物夺走? 思及此,她不由得大力挣扎起来,叱道:“你想干什么?!” 危素伸出手,想去掐那怪物的脖子,不料对方身体柔韧度极高,将右腿一提,把她的手臂踩回了地上,于是她整个人就像是被牢牢钉在了地上一般。 她觉得肩胛骨几乎要裂开了,腿上想偷偷有些动作,不料余光一瞥,见到那只人头狗正站在旁边,看了自己一眼,随后张嘴咬住了她的裤管。 老鬼:“别动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危素顿时停下了反抗的动作。 女人“哼”了一声,尖钩般的手指从危素的领口勾出了血玉心。 见状,危素又急眼了:“不准拿那个!” 那是谢凭给她的。 女人置若罔闻,脸上显出欣喜若狂的神色,赞叹般地轻轻舒出一口气,握住血玉心,却又突然间怪叫了一声,松开了手。 危素闻到了一股皮肉被烧焦的味道,心下暗喜:看来是叶雉包的白符起了作用。 第44节 不过,女人只是看了看被灼伤的手心,咬牙切齿地又将手伸了过来。 她不管不顾地握住血玉心,表情很是神经质,狠狠往上一拽,把东西拽了下来。 危素被这么死劲一勒,疼得咝的倒吸了一口凉气,眼看着血玉心到了那怪物手里,急得不得了,又大力挣扎起来。 女人得了东西,也懒得理她,轻盈地往后一跃,自顾自地剥起白符纸来。 危素狼狈地站起身,本想把东西夺回来,却见人面犬往中间一站,虎视眈眈地拦住了她的去路。 她听见皮肉被白符灼烧所发出的“滋滋”声,望向那怪女人,她原本就丑陋不堪的脸庞已经扭曲得不成样子,看得出也不是不疼,可手上动作没半分停顿。 终于,她成功地将那张白符撕了开来,稀碎的符纸纷纷扬扬地洒在地面上。 “血玉心啊……”她一手提起血玉心的绳子,一手抚摸着它。 在手电筒打出的白光中,这块长方形玉石的红色愈发显得浓郁厚重。 她怎么知道那是血玉心?又是为什么知道这东西挂在自己脖子上? 危素有满腹的疑惑,此刻也顾不得了,向前一步:“把东西还给我!” 人面犬龇出尖牙,弓起背,摆出威胁和防御的姿态。 怪女人斜眼扫了她一下,轻蔑一笑,似乎在嘲讽她的天真。她伸出手,长而尖锐的指甲一勾,解开了血玉心上的银扣子,把绳子丢在了地上。 下一秒,她张开嘴巴,一口把血玉心吞了进去。 危素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你……!” 老鬼也奇了:“单独一块血玉心起不了什么作用,她这是想干嘛?” 女人自顾自将手摁在了腹部。她本身就瘦得可怕,纯是一层皮包着骨头,肋骨清晰到能一根根数出来。 因此,她好像能隔着薄薄的肚皮直接摸到内脏,此时似乎是在调整着什么东西的摆放位置……多半是刚刚下肚的血玉心了。 危素心里几乎是崩溃的,感觉自己特别对不住谢凭。 他送她的东西,她没能够好好保管,现下已经沾满怪女人的胃酸了。 突然,女人挺直了腰板,身上的骨节随之啪啪作响。 她干瘪凹陷的双颊肉眼可见地丰满了起来,泛着油青色的皮肤逐渐变得莹白,她那稀稀疏疏的头发开始不断生长,最后一头及腰黑发如瀑布般披了下来。 那些褴褛的布条裹在她身上,没有了原先的讨嫌,取而代之的是别样的风情和诱惑。 她看着自己身体各个部位的变化,表情充满了快意。 危素见了大奇:“血玉心还能整容?” 叶雉当时怎么没告诉她啊,真不厚道。 老鬼无奈道:“这是她原本的样貌,可惜没有血石,也维持不了多久。” 这处没有镜子也没有水,女人没法亲眼看到自己的模样,于是飞了一缕妩媚至极的眼风出来:“我好看么?美么?” 人面犬连连点头,背后的尾巴一阵猛摇。 女人又抬眼望向危素,似乎想从她那里也寻求一些肯定。 危素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美是美极了,但是她是不会当着她的面承认的。 谁知道,下一个瞬间,女人迅速地枯萎了下去,恢复了原来那副恶心人的模样。 她的美貌犹如昙花一现。 女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皮肤迅速干瘪下去,目光里渐渐涌上了悲恸和疯狂。 她像只困兽一样在原地来回走动,口中絮絮叨叨:“血石……还要血石,究竟……究竟收在了哪里,究竟……” 危素见她如此神经质的样子,不由得后退了一步,怕她突然发狂伤到自己。 对于现状危素无可奈何,却还是不肯死心:“把血玉心还给我。” 女人回头,眼神锋利如刀:“做梦!” 说完,她弓着身子,脚下发力,三两下子攀上了旁边的巨大岩石。 爬到顶端之后,她回过头,居高临下地对人面犬说道:“按你看门狗的本分,把她领进去。” 人面犬汪汪叫了两声,道:“是。” 危素皱眉:“你什么意思?” 女人仿佛没听到她讲话,继续对人面犬吩咐道:“如果她敢在那些人面前提起我,就把她的喉咙给我撕碎。” 人面犬轻轻摇了摇尾巴,女人转身,一眨眼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它转头看向危素:“跟着我。” 那张人脸有着说不出的诡谲,看得她心里发寒。 ☆、血玉心(10) 危素握着手电筒,紧紧跟在人面犬身后,心中七上八下的。 没想到来了银子岩,谢凭没找着,倒是先遇上两个怪物。 她现在抓不定主意该怎么做才好,是找机会逃跑,还是真的乖乖跟着它? 老鬼像是看透了她脑子里的想法,建议道:“我看你还是跟着它吧,这里地形复杂,瞎跑落不了什么好,你本来就打算找谢凭,不如见了谢家人问个清楚。说不定……谢凭也在那里呢。” 危素听着觉得有理,也就不动什么歪心思了。 在寂静之中走了一小会儿,老鬼又开口了,听上去有点犹犹豫豫的:“危素啊……” 它很少这么正儿八经地叫她的名字,她乍一听,觉得怪极了:“嗯?” 老鬼:“没什么,就是想告诉你见了谁都别紧张,放心大胆地往前走。”顿了顿,“还有……咱俩也这么多年的交情了,我平时说话可能挺讨嫌的,但有件事不管怎么样你得信我——我从来就没想要过害你。” 听了它的话,危素心里不由得涌上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为什么老鬼要说这样的话?好像在给她打预防针似的。 她恨不得立马开口问个清楚,可碍于人面犬在旁边,只好把到了喉头的话都咽了回去,闷闷地“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很快,面前出现了一道石门,两侧各摆着一尊巨大的异兽石雕。 危素想看清楚那是什么,刚把手电筒的光打过去,人面犬就扑了上来,两条前肢有力地把电筒从她手里打了下去,她只来得及匆匆一瞥,那石雕狮子不像狮子,麒麟不像麒麟,长相古怪,她没见过,叫不出名字来。 手电筒已经是不知道第几次被摔在地上了,这一次它闪了两下,彻底报废。 黑暗中,人面犬喉咙里咕噜一声,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 危素心中暗叫倒霉,以为自己的举动惹恼了它,它要对自己发动进攻,没想到,它只是叫了一声,就继续往前面走去了。 危素的眼睛很快适应了黑魆魆的环境。 没有光线的情况下,人面犬看起来是模糊的一团,它似乎触动了什么机关,随即大石门发出“喀”的一声轻响,缓缓地从中间分了开来,里面透出昏晦的橘黄色灯光。 人面犬立在门前,影子拉得老长,回头看了她一眼,示意她过去。 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在等着自己,危素实在没办法淡定,心脏开始砰砰狂跳起来,一下一下的,声音大得好像是在敲击她的耳膜。 危素想起一句老话,“开弓没有回头箭”,她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唾沫,感觉两只腿就像是被灌了铅一样沉重。 然而,她还是努力提起了自己这两只沉重的腿,一步一步,往里面走了进去。 巨石门在她背后轻轻合上,接缝的地方飘出一股细尘。 她面前空无一人,只有一条蜿蜒前伸的甬道,曲曲折折,不知道究竟有多长,两侧是或浅或深的溶洞,还有别的石头甬道。 人面犬朝着里面长啸两声,嗷呜嗷呜的,听起来已经不太像狗,更像是狼。 由于特殊的环境,它的啸声久久地回荡着,由近及远,又由远及近,一瞬间竟然给人铺天盖地的感觉。 危素听见一些响动,她警惕地看向不远处的一处洞穴,那里,一道石门自下而上被拉起,还没拉到顶,一个女人已经弯着腰迫不及待地走了出来。 她穿了一身浆得发亮的墨蓝色布衫,脚下蹬一双黑布鞋,头上乌黑油亮的发丝梳成一个圆髻,斜插着一根细细的银簪子。 她甫见到危素,脸上有惊讶之色飞快地掠过,但很快又收敛了起来。 这女人有着一张危素熟悉的脸,脸上却是她不熟悉的神情。 危素瞪大了眼睛,喉咙发紧:“……萍姐?!” 她给谢凭请的护工,怎么会在这儿? ———————————— 沙月华出现的时候,怀必正靠在一块比较干净的石头上假寐。 她的动作很轻,没发出半点声响,怀必睁开了眼睛,定定地看着她。 他问:“你把他们拖住了?” 见他一开口先说的是这些,也不关心一下自己,她有些不悦:“那是自然,你守在这边,难道没有见到她是独身一人的?如果不是我用幻术拖着,他们老早就赶上来陪你妹妹一块儿进谢家了。” 沙月华说完一长串话,又微微喘了起来,一张小脸煞白。 怀必没说话,拍拍旁边的空位,示意她坐下休息。 她原本不想就那样乖乖听话,但更不愿意跟他怄气,别扭了一会儿,也就坐了过去,动作自然地把头靠在他肩膀上。 怀必递给她一瓶水,见她咕咚咕咚地喝了大半,又问:“那两个人,好对付吗?” 沙月华略一沉吟:“那胖子,我一个能干掉十个……” 怀必闻言忍不住轻笑一声。 她继续道:“另外那个男人,就是十个我也动不了他。” 怀必想了想,道:“那避开就是了,他还没有影响我们太多,如果真像你说的,他是个硬手,我们也没必要跟他正面杠上。” 沙月华嘟囔着嘴:“要是你和我一起,未必对付不了他。” 她抓起怀必的手,把修长的手指一根一根捏着玩儿。这是她下意识的动作,并没有什么含义,从小到大,已经这么玩习惯了。 怀必将手抽出来,给了她一个脑崩儿:“怎么满脑子打打杀杀的。” 话虽然是责怪的,但语气轻描淡写的,没有明显责备的意思。 第45节 沙月华正要开口说话,突然头顶上传来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原来你们俩小娃娃在这儿谈情说爱呢。” 她一下子弹了起来,眼神里充满了戒备,待看清楚来者,反倒松了一口气:“你能不能别老这么吓人?” 怀必慢悠悠地站起身来,问:“东西拿到了?” 浑身泛着青光的女人四肢并用地从岩壁上爬下来,她隆起的脊椎骨扭出明确的线条,像是下一秒就要破开薄薄的皮肤长出来似的。 她盘腿坐在两人刚才坐的地方,“多亏你们给的线索,已经在我这里了。”她别有深意地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女人故作惆怅状:“可惜啊,光有这个还不够,你们既然知道血玉心在那个姑娘身上,那血石在哪里,应该也晓得吧?” 沙月华对她做作的神态很不买账,再加上见到对方身上那几条破布已经快兜不住她的胸部了,心下就更是反感,说起话来气冲冲的:“我们怎么会知道,这是你自己的事!你别……” “好了小华。”怀必制止了她接下来的话,看向女人,“血石在哪里,我们不知道,也不关心。你既然拿到了血玉心,也把危素带到了谢家,交易就算完成了,我不觉得还有见面的必要。” 女人眼睛骨碌碌转了两下,打量着眼前这对男女。 不久前这两人鬼鬼祟祟地潜进银子岩,差点迷路,正好跟她撞上。 那男的见她对这里的地形地势了如指掌,便说要做个交易,让她领一个叫危素的女孩找到谢家,免得走了岔路子,困死在这盘根错节的地道里边。 她问他们有什么好拿来跟自己做交易的,那男人想也没想,吐出三个字,“血玉心。”她一听,表面上不动声色,实际上几乎快高兴疯了。 血玉心,她早就想要的东西,谁知道会自己送上门来,得来全不费工夫。虽然她想不通为什么谢家的宝贝会在一个外人手上,但她不在乎。 只不过,她在这里躲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遇见两个不姓谢的人,而且四肢健全,脑瓜子也灵光,比那条不人不狗的鬼东西好用多了,叫她轻易放弃不好好利用一番,实在是让人心有不甘。 思及此,女人咧嘴笑了笑,露出满口黄牙,“我看你们还是替我把血石找出来吧,否则——”她看向怀必,威胁道,“我可不知道会对你那个危素做出什么来。” 沙月华听了,额角几乎青筋暴起,手中不知何时滑下了一把轻巧的小刀,被她死死地攥着,刀刃闪着寒光。 她咬牙切齿道:“不要得寸进尺!信不信我让你死在这!” 女人见状,连连往后退去,后面就是石壁,她踮着两只脚踩在上边,手却还撑在原地的大石块上,抬起头来死死盯着面前的两人,姿势扭曲怪异。 怀必将手臂一横,拦在沙月华身前。 他的目光清冷锐利,嘴边带着讽笑:“你大可杀了她,倒省了我们的事儿。” 女人不由得一愣:“……你什么意思?” 怀必:“字面上的意思。” “有病!”女人啐道,她倒立着身子连连往石壁上方攀,不一会儿就消失得踪影全无,仿佛这片溶洞一瞬间将她吞噬了下去。 “把刀收起来。”怀必扫了沙月华一眼,“你急什么,也不动动脑子。” 沙月华悻悻的,过了会儿问道:“你真的不介意她杀了危素?” 他一哂:“她没那个胆子,现在危素已经进了谢家的老巢,那种地方怎么可能容得了她撒野。偷摸着溜进去找她想要的东西或许还成,杀人多半是不敢的。就算她真的杀了……也无所谓,那本来就是我们的目的。” 沙月华噢了一声,笑眯眯地搂住他的手臂,“嗯,有道理!我笨点儿没关系,夫妻之间,只要有一个人有脑子就足够了。” “谁跟你是夫妻。”怀必淡淡说道,但也没把自己的手臂抽出来。 沙月华已经习惯了,也不恼,只是撇了撇嘴。 他拍拍她的肩膀,转移了话题,“小华,你以后做事情不许再那么冲动,像上次……”他一顿,“总之,我们手里已经有几条谢家的人命了,最好别再多一条。如果谢家盯上我们那还是小事,要是连累族人,你心里过得去么?” 沙月华像做错事的小孩一样垂下头,半晌,“对不起,我、我下次不会了……” 突然她猛抬头:“你的意思是——那女人也是谢家的?” “十有八.九吧,虽然我也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变成那样,但她既然如此了解这里的地形,不太可能是外人。” 沙月华皱着眉头想了想,最后踮起脚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怀必脸颊上啵了一口,满足地感叹道:“我男人果然聪明。” 她问:“接下来咱们干吗?” “把谢凭带过来。” ☆、血玉心(11) “来了?”谢银萍晲了危素一眼,像是早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似的。 危素紧紧盯着对方:“你怎么在这儿?” 这背后究竟有多少东西是她不知道的…… 谢银萍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转身往后面一边走一边说:“既然来了,你想知道的都会知道的,现在跟我进去吧。” 危素心中疑窦丛生,脚步驻在原地,没有跟上前。 老鬼:“跟上去,她……他们不敢怎么样的。” 她翻了个白眼,真不知道老鬼哪里来的自信。 不过,她还是听它的话,加快步伐小跑到了谢银萍身后。 危素问:“谢凭在哪里?” 她记得发现谢凭失踪那天,她几乎要抓狂了,医院里的一个小护士告诉她谢凭转院了,是家里人来办理的,而且手续齐全。 这么说来,应该是谢家人做的才对。 可是,没想到谢银萍却侧过头轻笑一声,“我倒是想知道,为了他失踪的事情,谢家上下闹得都快翻了天了。” 危素听了呼吸一窒,这么说来,不是谢凭的家里人干的?难道……难道是他自己醒来后离开了医院吗…… 谢银萍继续道:“我们问了当时办理出院手续的那个护士,她一个劲说是谢凭的父母来办的,叫她描述一下长相,却半个字也形容不出。后来又调了医院的监控,不知道怎么就那么巧,摄像头故障了。” 危素蹙眉:“这肯定是有人搞鬼。” “那当然了,只是不知道是何方神圣。”谢银萍径直向深处走,说到这里突然顿了一下脚步,回头扫了一眼危素,“不过前些日子我们接到了信儿,还收到照片,上面是阿凭脚上的胎记,意思是阿凭人在他们手里。信上说让谢家几个管事的来银子岩走一趟,到时谢凭自会出现,你知道是谁么?” 危素被她问得莫名其妙:“我怎么会知道?” 谢银萍道:“管事的来了好几天了,可是谢凭并没有出现,我当是被人耍了呢,不成想今个儿居然见到你来了。” 她知道谢凭失踪之后危素肯定会产生怀疑,只是没想到她能这么快找上门来,谢家那些老骨头要是知道了,想必也会感到惊异吧。 危素没有接她的话茬,面前的人语调和动作实在太过陌生了,不是自己所认识的那个唯唯诺诺的萍姐,可这人对她的态度又如此熟稔自然,仿佛跟她交情有多好似的,让她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怪异。 她垂下头,看了看一直跟在自己脚边的人面犬。 它对那个怪女人还真是忠心耿耿,想来,只要她敢提那女人半个字,这怪物就真的会毫不犹豫地扑上来撕开她的喉咙。 终于,谢银萍带着危素走到了最深处。 她伸手轻轻拉开石门,危素惊讶地发现这扇门看似厚重,实际上薄如蝉翼,上面雕饰着古怪的花纹,顶上是镂空出来的一朵舍子花。 她用眼神示意危素进去,危素咬咬牙,踏进了门内。 人面犬见状,也想跟上去,却被谢银萍狠狠啐了一口,“滚,这也是你能来的地方么?看门去!” 人面犬脸上满是不甘,喉间发出呜呜声,像是在乞怜,谢银萍抬起脚,作势去踢它,它赶紧躲开了。 危素回头冲着它颇为挑衅地笑了笑,那意思就是现在看你能奈我何。 石门关上,人面犬在门口徘徊了一小会,最后还是灰溜溜地夹着尾巴离开了。 危素打量着眼前这个溶洞,不,已经不能说是溶洞了,这是一间敞阔的屋室,头顶上还有尖尖簇簇的钟乳石,但并不往下滴水,地面也被打磨地极为平整,摆着上好的红木家私,茶几上还摆放着全套的白瓷茶具。 这个石室跟外头不是完全隔绝开来的,在与入口同一侧的石壁上,还留了两个狭小的通风口。 此处显然是不通电的,不然外头的石廊两侧也不会隔几米就点着松油火把,奇怪的是这里头这么大的地方,没有点火把,室内却煌煌如白昼。 危素试图寻找光源,最后目光在头顶四个角落里的荧石上流转了一遍。 原来如此,老鬼从前跟她提过一嘴,那是某种比夜明珠还要珍贵的矿石。 看来谢家是比较有财力有物力的,可就这样也还只是万年老三,她不由得想起了司徒家和叶家,司徒善的富有自是不必多说,又是开酒吧又是当包租婆的,还有一间花店。 但叶雉?瞧他跟司徒善的关系,还有在交谈中透露出来的一些信息,怕是在阴阳叶家地位也不算低,但他除了座驾稍微贵一点,别的地方完全看不出什么土豪之气,之前还老惦记着自己欠他一顿饭…… 她脑子里突然跳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鸟哥他,怕不是叶家的私生子吧? 看他那无业游民满世界乱窜的样儿…… “你在走什么神啊?”老鬼突然提醒道。 危素立刻回过神来,忍不住懊丧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真是的,这种时候想这些有的没的干嘛。 谢银萍指了指茶几旁的椅子:“坐。” 危素摇头拒绝,“我只想知道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 她不肯坐,谢银萍倒是悠然自得地坐了下来,翘着腿沏起了茶,“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你真不坐下,我们一边喝茶一边谈?” 见谢银萍再三请求,危素也不好让对方挂不住面子,现在毕竟是她在别人的地盘上,于是听话坐下。 “这紫砂壶的陶是从砂锤炼出来的陶,既不夺茶香又不熟汤气,我们家老爷子用了二十年,光冲头水都能蕴出原汁原香,尝尝?”谢银萍倒了一小瓷杯的茶,轻轻搁在危素面前。 危素看不出什么门道来,只觉得茶汤清亮明澈,但她不打算喝。 谢银萍轻笑:“怎么,怕我下毒呀?” 危素捏紧衣摆,压了压心头的烦躁与怒火:“萍姐——现在我还尊您一声萍姐,您应该知道,我来这儿不是为了喝茶的。” “小孩子家家果然没耐性。”谢银萍呷了一口茶。 老鬼有些紧张:“谢家人大多喜怒无常,你点到即止,可别惹毛了她,要了你的命倒是不至于,但我怕你吃苦头。” 喜怒无常?危素的关注点并没有放在老鬼的警告上,她想着这四个字,感觉怎么也跟谢凭联系不到一起。 谢银萍没有被惹毛,缓缓地叹了一口气:“阿凭这孩子打小就不容易,出生的时候是寤生,他母亲难产死了,他爹怨极了他,再加上谢家的人素来相信寤生子会给双亲带来灾祸,就把阿凭寄养在了一个远房亲戚家,他在那里长大,也在那儿认识了你。” 危素静静地听着,尽管谢银萍在此时此刻讲这些话显得有些突兀,但是和谢凭有关的事情,她还是选择静静听着。 寤生,她是知道的,难产的一种,指胎儿的脚先生出来。 春秋时期的郑庄公就是寤生子,他母亲武姜因此十分厌恶他,还想帮自己的二儿子共叔段造反,抢夺他的国君之位。 她没想到,谢家还有这种忌讳。 “后来阿凭的爸爸娶了续弦,又生了一儿一女,那个家里就更加没有他的位子。我没有孩子,真正心疼他的人,可能只有我这个姑母。别看阿凭是长房长孙,将来还要当家主,听着风光,只有我知道他心里有多不如意……” “不如意?”危素一怔。 她回想起和谢凭相处时的种种,除了高一点帅一点,她完全看不出他跟别的十七八岁少年有什么不同之处……究竟是她那时候心思不够敏感,还是他将身上背负的东西掩饰得太好? 思及此,危素心里涌起了一股莫名的酸楚。 第46节 “很奇怪么,他当然不愿意你见到他的不如意。”谢银萍把手中的茶盏往桌子上一搁,清脆的一声响,看上去颇有些语重心长的样子,“我只是想告诉你,小素,阿凭做的很多事都是不得已的。” 铺垫了这么多,原来这才是她真正想说的话。 “什么意思?”危素皱眉,有股不祥的预感,她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背,眼瞪瞪地看着对面的谢银萍。 谢银萍脸上没什么表情,“接下来我要说的,都是你想知道的。” “三年前,阿凭出事,他是谢家长子,我们不能不救。当时去了不少人,你日夜陪在阿凭身边,自然就有人注意到了你……和你左眼里的东西。” 危素登时瞪大了眼睛,胸口好像被人用大锤子重重地擂了一下,她听到耳边有嗡嗡的闷响,随后心脏就跟失了序一样狂跳不止。 事情的真相摆在眼前呼之欲出,她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听着。 “那条虺是不是告诉过你——它只能跟你对话,跟外界交流不了?” “它骗你的。”谢银萍一字一顿地说。 她说完便停住了,想给危素一点缓冲的时间。 一时间空气安静得可怕。 谢银萍的手指在椅子扶手上有节奏地敲着,发出笃笃的声音。 “当然,我们的人只看出了有东西被锁在你的眼睛里,但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是它主动挑明了身份,提出要跟我们做个买卖。” 她抬眼,想看看危素脸上是什么表情,却见对方低垂着头,整张脸都藏在刘海投下的阴影背后,神情模糊不清。 她继续道:“它怎么跟你说的?想让阿凭醒来,需要很多东西对么。其实,就算谢凭真的成了植物人,有返魂香也够了。之前你不知道还正常,这次去香港,你接触了返魂香,应该也觉得奇怪吧。” 危素还是没说话。 事实上,知道了返魂香的效用之后,她心里的确有所疑惑,既然这东西能起死回生,谢凭只是植物人,单用它就够了吧? 她问过老鬼,老鬼跟她说谢凭的情况不一样,比较特殊。她追问,老鬼就说三言两语的讲不清楚。 她真是傻透了,它说什么她都相信,一句简单的话就能搪塞她。 “你去找那些东西,不过是替谢家做嫁衣罢了。”谢银萍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丝毫歉疚,仿佛危素就合该天南海北出生入死地去做那些事情似的。 “我们自己不是没有派人去找,只是——”她眼睛里流露出点点赞许,“他们都没有你那么能干罢了。” 危素闻言,冷冷地扯了扯嘴角,“所谓的交易……就是让你们把它从我眼睛里放出来是吧?” “是,你没猜错。”谢银萍回答道,“本来我们打算……用一些强硬的法子,但是可能会要了你的命,所以它不同意,谢凭也不同意。” 她现在还记得那个深夜。 危素趴在谢凭的病床边昏睡着,谢家几个人围在旁边,有人提出强取金针,解开封印,让大虺出来。虽然这样极有可能会损掉危素的性命,但谢家能省下不少功夫,大虺也能早日得到自由。 然而,大虺和谢凭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喊道:“不行!” 喊出“不行”的结果就是,危素走上了另一条路。 一条更为艰险的路。 但至少,命还在。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啦啦、七色彩虹、九千岁、花儿少年和跑不动5位小天使的地雷,mua~ ☆、血玉心(12) 在危素看来,原本整件事情就是谢凭,她喜欢的男生,一个普通人家的男生,为了救她出了事,不幸变成了植物人,更不幸的是他家里负担不起医疗费和住院费,将他抛弃在医院里,从此就当没生过他这个儿子。 于是,她决定就由她来承担一切费用,由她来寻找唤醒谢凭的方法。 偶尔,危素会觉得自己牺牲了这么多,还显得挺伟大的,谢凭醒来以后,肯定一辈子都不敢再跟她吵架了。 没想到这背后全是谢家顺水推舟的一个阴谋。 听到谢银萍说老鬼和谢凭都拒绝谢家对自己使用强硬手段,危素心里不是不毫无触动的,只是这些微的触动,并不能够将她心中的苦涩冲淡半分。 其实谢凭失踪之后,尤其是老鬼挑明真身之后,她设想过很多种可能。 她知道有些东西就藏在迷雾后面,她也再三告诉过自己,不管面对的什么,都要去接受。 然而,迷雾被拨开了,她仍旧难受得无法自抑。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陷入这样荒谬的境地。 说实话,被利用,她并不感到很难过。 在本质上,人原来就是被利用着,又利用着别人的一种生物。 有人利用,才能体现出自身价值;利用别人,才能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这不过是一种各取所需的方式,互惠互利,很公平。 让她难过得几乎要呼吸不过来的,是被欺骗,被背叛。 一个是老鬼,一个是谢凭。 果然,最亲近的人捅出来的刀口最深最痛。 危素沉默良久,谢银萍倒是很有耐心地等着。 她以为危素会发作,会破口大骂,会撂挑子从此不干了,她甚至已经想好要怎么劝服她继续替谢家办事。 不料危素只是站起身来,面无表情道,“说完了?那我走了。” 她这样的反应实在出乎意料,谢银萍的嘴唇几张几合,硬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危素没有耐心等她组织语言,转身就要走。 “这么好的茶,不喝一口就走?” 危素顿住,循着声音的来源看了过去。 是一个中年男人,大概是里面有一间内室,现在他才走出来。 他头发灰白掺杂,脸上别的地方倒没什么皱纹,只是脸颊上两道法令纹非常深,像是拿凿子刻上去的,叫她第一眼就印象深刻。 他样貌、身形以及穿着打扮都十分普通,唯独那两只眼睛,闪着锐利的精光,一看就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儿。 见到来人,谢银萍低低叫了一声:“哥。” 危素皱眉,萍姐既然是谢凭的姑母,那被她喊哥的人岂不是…… 谢凭的爸爸? 谢正永整了整衣服,在主座上坐了下来。 他看向危素,慈蔼地问道:“这就是小素吧?坐。” 他的嘴脸看起来有些做作,危素一见就有些反感,但他的话语里有一种令人难以违抗的压迫感,她不知道怎么的,就坐了回去。 他端详着她,像是在打量一件摆在货架上的商品,那目光让危素不舒服极了。 谢正永评价道,“嗯,长相还是蛮标致的嘛,就是这里——”他指了指她左眼下方那一小道黑印,“有些不大好看。” 之前他并没有在危素身上寄托太多希望,因此也就没有十分在意这个女孩,都是随便听听下属的汇报。 他只见过危素的照片,要说跟真人面对面坐着,今天还是第一次。 “不过没关系,大虺出来之后,你这印子就会消失的。”他接过谢银萍递过来的茶盏,吹了吹上面的茶沫,呷了一口。 危素冷笑一声,是的,黑印没有了,她的左眼也就瞎了。 谢正永的语调不慌不忙,继续道,“小素啊,我知道你现在不太高兴,但叔叔说句你可能不爱听的,你想进谢家的门啊,多少还是需要一些磨炼的,想想看,阿凭毕竟是谢家长子,你总不好空着手进门吧……” 危素死死抓住椅子扶手,克制着心头怒火。 不高兴,她仅仅是不高兴而已吗? 她几番出生入死,在他看来竟然能用一个简简单单的“磨炼”轻易带过,还把欺骗和利用说得这么理所当然——难不成真是人老脸皮厚,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愤怒到极点,她反倒轻轻一哂,“您放心,我今天就在这儿发个誓,要是我危素真的嫁给了谢凭,那我就不得好死,尸骨无存。” 说到末了,几乎是在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从齿缝里迸出来的。 谢凭踏进门的时候,听到的就是危素这样的一番话。 他脸色不由得一白。 谢正永闻言,也怔了一下,“小姑娘,年纪轻轻,说话倒是狠绝……” 他瞧见门边僵直站着的谢凭,脸上的神色顿时收敛了起来,又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似乎在等着看接下来有什么好戏。 危素背对着门,并不知道自己找了许久的那个人就在身后。 谢正永和谢银萍两兄妹都没有说话。 谢凭向前走了一步,嘴唇轻轻颤动,喉咙发抖,良久,才吐出了两个字:“小素。”声音如同被砂纸打磨过一样嘶哑。 猛然间听到这又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危素不由得浑身一震。 她甚至不是很敢回头,尽管她知道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 他和她之间的距离,到了这一刻,几乎连咫尺天涯都无从形容了。 一片死寂之中,危素深深地呼吸一口气,站起来,转身看向谢凭。 那张无比熟悉的脸上,带着满满的歉疚和慌张。 她从来没有觉得他如此面目可憎。 谢凭完全不晓得说什么好,茫茫然地凭感觉伸出了手,指尖还没碰到她的皮肤,她就警醒地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 那样的抗拒,就好像他手指上淬了毒。 “对不起……”谢凭讷讷地说道。 危素最不想听到的就是这三个字,毫无意义的三个字。 她在库木塔格差点被流沙吞噬的时候,他在哪?她在巴朗山被山魅所困的时候,他在哪?她在天水围被怨魂诅咒的时候,他在哪? 现在他来说对不起,倒是轻巧得很。 她暂时不想跟他讲话,也不想见到他的脸。 危素冷冷看着他,说道:“离我远点。” 她怒火攻心,还以为这句话说出来会是字字铿锵,将她的怨气全部撒出来,撒个痛快,没想到,真正从嘴里出来的时候却是轻飘飘的。 好像是已经累到了极点,没有半点气力了。 第47节 谢凭呼吸一窒,只觉得两边的太阳穴都跟着突突直跳起来。她声音很轻,却每一个字都敲打在他心上,疼得他每喘一口气都觉得胸口在疼。 寂静如死的石室内,突然响起了有节奏的敲击声,笃,笃,笃,听起来像是什么东西打在地板上。 危素和谢凭同时扭头看去,是一位身穿灰色长袍的老人。 白发苍苍,下巴上有同样雪白的山羊胡,眉心刻着深深的川字,看上去岁数已经很大了,但是他面色红润,精神矍铄,身子骨应该还很健朗。 他手里拄着龙头拐,慢悠悠地从内室里走了过来,脚扎扎实实踩在地上却无声无息,所以刚才只有拐杖尾敲地板的声音。 一见到他,谢银萍立刻毕恭毕敬地站了起来,“爸,您来了。” 谢凭也低低地叫了一声:“爷爷。” 原来是谢凭的爷爷。 老鬼见他出现像是吃了一惊:“谢老爷子怎么来了?” 谢银萍连忙开始重新沏茶斟茶,谢正永见状,也赶紧站了起来,把主座让出来,弓着腰请他坐下:“爸,您坐。” “今儿这里真热闹,一下子来了三位客人。”谢老爷子的声音慢条斯理地响起,沧桑却内劲十足,在石室内竟然激起小小的回音。 危素闻言暗自觉得奇怪,在场的除她之外都是谢家人,要说客人,那应该也只有她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三位客人? 很快她反应了过来,她算一个,老鬼也算一个。 可……第三位客人指的是谁? 听到这话,叶雉终于现了身。 他唇角微勾:“谢老爷子好眼力。” 之前,谢凭进来的时候心中着急,并没有把身后的石门全部拉上。 所以此时,叶雉就慢腾腾地穿过了半开的石门,两手插着裤袋,表情优哉游哉的,仿佛不是闯入了别人的地盘,是在自家的后花园里遛弯。 谢老爷子笑眯眯的,他端起了茶盏,“是晚辈们太轻忽咯。” 谢正永和谢银萍顿时面色一白,异口同声,“爸,请您原谅。” 两人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连外头有人来了都没有注意到,甚至不知道那个人已经在那里站了多久…… 或许不是因为他们疏忽,而是对方把气息藏得太好。 谢老爷子摆了摆手,问道:“不知道这位年轻人怎么称呼呀?” 叶雉想了想,还是决定点明身份:“叶家,叶雉。” 听到这话,谢正永和谢银萍不由得对视一眼,脸色微变。 谢老爷子看起来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是他手中的茶盏里,原本光滑如镜的茶水表面在刹那间微微地起了一丝涟漪。 当然,谁也没有发现。 他似笑非笑:“噢,原来是叶家的长子。” 危素:“……” 她道歉,她向被自己误以为是私生子的叶雉道歉。 作者有话要说:  装逼王闪亮登场 ☆、血玉心(13) 叶雉走到危素身侧,挑了挑眉:“惊不惊喜?” “你……”危素直瞪瞪地看着他的脸,“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叶雉用尾指勾了勾她手腕上的红绳古铜铃,“这里,我给施了个小术法,安装了一gps定位系统,厉害吧。” 危素讶然,啊了一声:“……什么时候的事?”她怎么完全不知道? 叶雉笑而不语。 他才不会告诉她是在巴朗山上。 那时候,他见那个精神失常的赵沿雨手上戴着危素的红绳古铜铃,就摘了下来,打算替她还给危素。 在把东西还过去之前,他想起危素这人处处有古怪,为防她在将来闹出什么幺蛾子,他就在上面施了个追踪的术法。 反正他这么干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最夸张的时候,他要同时追踪几十甚至上百个人的踪迹,全部都是很有可能会搞事的人。 刘三胖子还因此笑话过他,说他是中国第一跟踪狂魔,大陆最强尾.行痴汉。 术法都是有时效的,幸好,施给危素的这个还能用。 “叶公子。”谢老爷子见叶雉跟危素旁若无人地说着话,突然唤了一声。 听到这古早的称呼,危素还以为自己一瞬间穿越到了五百年前。 他继续道:“谢家正在处理家务事,不希望有外人在场。” 叶雉大大咧咧地往危素肩头上一揽,“话不能这么讲,明明我女朋友在这儿,谢老爷子您怎么说是家务事?” 谢凭闻言,不由得心头一震,看向危素,想说些什么,但喉咙好像被一大团湿棉花堵住了似的,最终只好吞回了肚子里去。 危素差点没一口老血喷出来,她唰地扭头看向叶雉:“你——” 叶雉立刻朝她挤了挤眼睛,示意她配合自己。 危素:“你挤眉弄眼的干嘛?” 叶雉:“……” 他清了清嗓子,说道:“总而言之,她并不是谢家的人,你们的家务事你们自己慢慢处理,这人我要带走了。” 危素斜眼看他:“我有说我要走吗?” 叶雉简恨不得一把掐死她。 他就想不通了,危素这是怎么回事儿啊,她跟谢家人也没待多久啊,怎么就变得跟他们一样反复无常喜怒不定的了? 谢家人简直有毒。 他附在危素耳边问道:“大姐,你之前不是想走么?” “之前是之前,我现在想明白了,既然来了,不如把事情都一次性讲清楚。”危素昂起头说道,勉力直视着谢老爷子。 她之前想离开,只不过是接受不了,一时冲动,想一走了之,但是现在冷静下来,她知道逃避不是法子。 话不说不透,灯不拨不明,事情放在原地就永远不会解决。 “哦?”谢老爷子看向自己的儿子,“正永,什么事情?” 一开始连谢正永自己都没有太把危素的事儿放在心上,更别提谢老爷子了,他连危素叫什么名字都不清楚,只知道有这么个女孩,左眼里封着一条大虺,这几年在替谢家办事。 “爸,其实这事儿吧……不应该劳您操心,您就交给儿子吧。”谢正永说道,“我今天处理好,晚点儿私下再跟您解释。” “我还没死呢,谢家的事儿就不劳我操心啦?”谢老爷子把茶杯往桌子上一放,语调平静,甚至还含着些笑意。 谢正永一听,肝都颤了一颤:“爸!我不是那个意思……” “行了我知道,你处理吧,我就在这儿看着。”谢老爷子舒舒服服地往身后的椅背上一倚,抱着手,一副不打算再开口的样子。 危素听着他们的对话,总算明白了老鬼为什么说谢家人喜怒无常。 这么一想,谢凭倒真是谢家的异类。 “叶公子,那就请你先离开吧。”谢银萍帮谢正永开腔道。 叶雉还没说话,也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动作,就感到危素伸手拉住了他。 他不由得一愣,才发现她的手抖得厉害,掌心里全是冷汗。 她的镇定,原来全都是强装出来的。 危素看着他的眼睛,吐出两个字:“别走。” 其实她心里非常害怕,叶雉可能不会明白,他的出现给了她多大的安全感。 她明明在说话,在感知周围的一切,也能够思考,可脑子里却一直有低低的嗡声,就像是小时候发高烧,她烧糊涂了,总感觉自己和眼前的世界之间好像隔着一层玻璃,看一切都像是在做梦。 叶雉原本就不打算离开,听她这么一说,就更不打算走。 他反握住她的手,低声应道:“好。” 谢凭的视线紧紧落在两人交握的双手上,眼神一黯,暗暗咬紧了牙关。 既然有叶雉这种外人在场,很多本来能摊开说的事情,自然是不方便开口了。 如果对方是个普通人,赶出去或者干脆弄死都无所谓,可他偏偏是叶家的人,还是长子,背后那么大一座靠山,根儿硬,惹不起。 谢正永阴恻恻地笑了一下,突然把矛头调转,指向了谢凭。 “谁把你带走的?”他问道,“我倒是要看看,谁在跟谢家作对。” 谁知道谢凭轻轻摇了摇头,居然半个字也不肯透露。 谢正永眼底顿时翻出火来:“好呀谢凭,你可真够厉害的,翅膀还没硬,胳膊肘就先往外拐了?!” 谢银萍立马劝他,“你急什么,孩子不说肯定是有他的苦衷。”她看向谢凭,“阿凭,是不是那些人给你下了咒了?” 谢凭还是摇头:“没有。” 谢正永猛地一拍桌子,骂道:“你什么毛病?” 说到这里,他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望向谢老爷子,“爸,您看看,谢凭体弱,处事又优柔寡断,照我看还不如猜意——时代变了,咱们谢家家主之位传男不传女的规矩,也该改改了。” 危素看到谢正永对待谢凭的态度竟是这样,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 她想起之前萍姐说起谢正永还有一儿一女,据他话里的意思推测,他多半是想将自己跟第二任妻子所生的女儿推上家主的位子了。 原来这就是谢凭在谢家的地位,有长子之名,却无长子之实。 就连他的亲生父亲……都瞧他不起。 她忍不住看向谢凭,只见他脸色发白,却还是一言不发,心尖尖上好像忽然间被蚂蚁咬了一口,又酸又疼。 谢凭感应到她扫过来的目光,立刻也抬眼对上了她的眼睛。 危素迅速地把头扭开了。 听了谢正永的话,谢老爷子脸色淡淡的,不置可否。 第48节 他一点也不打算配合自己的儿子,递过来的话茬接都不接,突然就另起了一个话题:“我记得这儿是有条看门狗的吧。” 谢正永顿了顿,“是。” “没干好本职工作啊,”他捻了捻胡子,“把不该放的人放了进来,留着也没什么用,处决了吧,谢家不需要废物。” 叶雉闻言顿时一挑眉,这是什么意思,杀鸡给猴看?把他叶雉当成猴儿了? 谢正永倒是无所谓,正打算下命令,谢银萍摁住他的手,对谢老爷子说道:“爸,是这位叶家的年轻人气息藏得好,怎么能怪它?” 叶雉凉凉地开口:“是啊,若不是谢老爷子您提醒,您一双儿女都没发现我在这儿,怎么不怪人,倒拿一条狗来开刀?” 谢正永气结:“你——” 危素暗自觉得好笑,这人一句话嘲讽了三个人,既笑话谢老爷子护短,又暗示他一儿一女都不济事。仗着背后有叶家撑腰,他还真是有恃无恐了。 谢老爷子不气也不恼,把叶雉的话权当成东风射马耳。 他淡淡地扫了自己的女儿一眼,“银萍啊,你还是心太软,一会儿你来动手。” 谢银萍没想到会这样,声线一下子紧绷起来:“爸——” “好了,就这么定了。”谢老爷子用不容回绝的声音说道。 他叩了两下扶手,“带进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南执、跑不动、妞妞、花开不诉殇(空白君~)四位小天使的营养液,么么扎~ ☆、血玉心(14) 人面犬被带进来的时候,深深地垂着头,看不清表情。 或许它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上将会发生什么事,只是用一贯谦卑的态度面对眼前的谢家人。 谢正永扫了一眼谢银萍,“动手吧?” 危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走眼了,感觉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幸灾乐祸的。 人面犬闻言,瑟缩了一下,还是没有抬头。 谢银萍咬牙,看向自己的父亲,“爸,您不能……” 谢老爷子半眯着眼睛,脸上带微笑,“我能不能,需要你来教导我?” “不就是把头砍下来么,挺简单的。”谢正永说得轻描淡写,“银萍,你又不是没杀过人,怎么,现在连条狗都不敢碰了?” 危素听得心里不舒服极了,口口声声地管人家叫狗,也不想想是谁将人面犬搞成现在这个模样的! “我骂他、踹他都行,杀他——不行。”谢银萍轻轻摇了摇头。 谢老爷子一副拿她没办法的口气,“罢了罢了,正永,你去。” “好。”谢正永正愁找不着机会讨好老爷子,好让他认真考虑自己的想法,此时当然是欣然答应了下来。 他从红木茶几下的抽出一条白铜长链,大约有小指头粗细,一节一节闪着锋利的光,感觉只要缠在别人脖子上用力一拉,就能把头颅给整个儿切下来。 谢银萍也不阻止他,冷冷地说道:“谢正永,做事前先想想清楚,他就算是披着这条狗皮,也还是我们谢家的人,手刃兄弟,你也不怕天打雷劈。” 什么?兄弟——她没听错吧? 危素瞪大了眼睛,她不由得看向身边的叶雉。 叶雉回望了她一眼,然后嘴角勾起一个嘲弄的弧度,说道,“今天来这里一遭,不成想竟然知道了许多谢家的秘辛,真是不虚此行。” 危素也暗暗吐槽,谢家人难道不晓得家丑不可外扬么,怎么当着她与叶雉二人的面就上演这样的戏码?不知道暗地里又在打什么算盘…… 谢正永脚步顿住,看向他们,觉得有些好笑。 他语气中含讽带刺,说道:“哪个绵延千年的大家族背地里没有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像你们叶家,不也出了个杀妻的乔炜么,还有向来跟你们交好的司徒家,不也闹出了司徒善那事儿……” 乍然间听到司徒善的名字,危素吃了一惊。 司徒善究竟是做了什么事情,竟然被拿来跟乔炜这种货色相提并论? 她转过头去,叶雉的侧脸看不出什么情绪,她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不悦。 但最终,叶雉一个字都没说。 她想,按叶雉的性子,既然不开口反击回去,看来是确有其事了。 谢正永说完,见到叶雉的眼神訇然晦暗了下去,当下就觉得舒了一口恶气,便继续向人面犬走去,站定在它面前,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人面犬此时早已明白自己面对的是什么状况,嘴里低声呜呜的,却不敢反抗,趴在地上,用哀求的眼光看向了谢老爷子。 它知道向谢正永卖可怜是没有用的,有谢老爷子在场,他就不是主事的。 只不过,人面犬的样子并没有引发谢老爷子的恻隐之心,反倒是激怒了谢正永,他狠狠一脚踩在它的背上,三下五除二地将白铜长链缠上它的脖子。 危素在旁边冷眼瞅着,有些怀疑谢家突然搞这一出是为了转移焦点,好把她的事情搁置在一旁。 她一时冲动,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挑衅的话就说了出口,“要动手就快点,别忘了,我的事情还没完呢。” 谢凭听了,不由得浑身一震,他所认识的小素,怎么会说这样子冷血的话?好像是……完全不在意旁人的生死一样。 他忍不住轻轻地叫了她一句,“小素,你……” 危素置若罔闻,都没打算扭头看他一眼。 谢凭闭上了嘴,虽然心有不甘,但他突然就醒悟了过来。 是啊,以他所站的立场,他是最没有资格指责她的人。 谢正永看了自己的父亲一眼,见对方点了点头,手下正要使劲,就听谢银萍又开了口:“要杀出去杀,别脏了这里的地。” 他微微直起腰,满脸的不耐烦,“爸还没发话呢,你——” 话还没说完,一团青白色的人影从天而降,精准地跳落在谢正永身后,伸出两只冰冷的手臂,一只手圈住他的胸膛,另一只手死死地扼住了他的脖颈。 谢正永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连身后的人都没看清楚是谁。 “我的好侄子,松手吧。”怪女人在他耳边说道,口中呼出的气息腥臭无比。 他心头猛地一跳,识趣地松开了手。 白铜长链坠落在地上,环环相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桎梏松开了,人面犬趁机后退,甩脱长链,站在了女人身侧。 它好像顿时有了底气,一双眼睛重新变得锐利起来,两颗尖尖的兽牙在嘴边若隐若现,闪着森白的光。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谢老爷子还是那副从容不迫的样子,他甚至笑了起来,像是终于得到了自己满意的结果一般。 “冬云啊冬云,好久不见。”他拄着龙头拐,站起了身来。 危素没想到这个怪女人会出现在这里。 ——“如果她敢在那些人面前提起我,就把她的喉咙给我撕碎。” 她记得很清楚,在她进来之前,女人曾经对人面犬这样交待过。 看得出来,她万分不乐意在谢家人面前暴露自己的存在。 可现在,她竟然自己主动现了身。 就为了……把人面犬救下来? 还有谢老爷子,危素见他说一出是一出的,自己的事情还没有给个交待,突然又要处决人面犬,正因此感到又疑又怒,不知道怎么把话题引回原先的正轨上…… 现在想来,怕是他早就感应到了怪女人的气息,故意设计引她出来罢了。 冬云?叶雉暗暗念着这两个字,思索了一会儿,眉宇间顿时显出恍然的神色。 他转过头去,低声对危素说:“她是谢老爷子的亲妹妹。” 妹妹?!危素眼珠子都差点要掉下来了。 谢老爷子怎么看也属于古稀之年了,照叶雉的话说来,这个怪女人,谢冬云,岁数竟然跟谢老爷子差不多? 危素见过了她吞下血玉心之后的模样,还以为她不过二十来岁,只是突遭变故搞成了那副鬼样子,所以才对血玉心充满了渴望,想要恢复原貌。 她皱着眉头:“那怎么会是这种样子?” “看来外面传闻太玄清生符在谢家手上,是真的了……”叶雉若有所思道,“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从徐甲那里抢过来的。” 他看向危素,解释道:“她多半是吞了太玄清生符,可惜修为不够,又没有人从旁替她理气顺脉,才遭到反噬,变成现在这样。” 太玄清生符,徐甲…… 危素心里念叨着这两个词,总觉得在哪里听说过。 对!是老鬼,它从前跟她讲过。 两千五百多年前,老子将要西出函谷关,前往昆仑山。守关的令尹喜通过观星占卜预知将有神人从这里经过,命人清扫了四十里道路迎接。 老子身边有一个叫徐甲的仆人,从少年时就受雇于老子,此时也仍跟在他身边服侍。老子答应每天付他一百钱,统共欠了他七百二十万钱。徐甲见老子将要出关远行,想尽快讨回自己的工钱,就写了状子告到令尹喜那里。 老子知道后对徐甲说:“你原本早该死去了。我当初官小家穷,付不起你的工钱,就把太玄清生符给了你。我先前也承诺过,等到了安息国,自会用黄金还你工钱,你为什么不能等等呢?” 说罢,他让徐甲面朝黄土张开嘴巴,太玄清生符立刻被吐了出来,符上的朱砂字迹还像是刚写上去的一样,而徐甲,顿时化为了一具尸骨。 令尹喜跪下磕头为徐甲求情,并自愿替老子还债,老子就把太玄清生符扔回徐甲身上,徐甲立即复活了,拿了令尹喜给他的二百万钱,此后不知所踪。 危素还记得,老鬼之所以会给她讲这事儿,是因为当时她年少脑残,非要到水库旁边去数数有多少个淹死鬼,老鬼说有危险,不让她去。 老鬼讲完之后,给她总结了中心思想,“这个故事就是在告诉你,不听老人言,容易死翘翘,知道了么?” 她最后没有去水库,原因不是老鬼的“老人言”,而是太晚了,她困了。 她一直以为这个故事是老鬼瞎编出来的。众所周知,老子骑着青牛过函谷关,留下了五千言的道德经,但从没听过他还留下了太玄清生符。 后来,危素在《太平广记》上见到了相关的记载,她又觉得是李昉瞎编的。他一个宋朝人,怎么能把春秋末年的事情说得好像是亲眼见过一样? 今天在这里听了叶雉的话,她才知道,原来老鬼和李昉都不是在编瞎话。 原本在徐甲肚子里的东西,不知道怎么就落在了谢家手上。 但说真的,她并不感到特别惊讶。 估计是谢家又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法子,毕竟她也算是亲身体会过了他们不择手段的做事风格,没什么好奇怪的。 ☆、血玉心(15) 第49节 谢冬云完全无视了谢老爷子的话,啐了人面犬一口:“快滚!” 她是想要人面犬离开这里,逃出去,能活多一时算一时,即使谢家迟早能找到它,也好过死在这不见天日的鬼地方。 人面犬摇摇头,不肯走,它抬起头看向谢冬云,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 它小心翼翼地把脸靠在她的小腿上,轻轻蹭了蹭。 谢正永见状哈哈大笑:“真是母子情深啊!” 谢冬云闻言勃然作色,手上又加了几分狠劲,把谢正永勒得面色发紫。 然后,她一脚将人面犬踹开几米远,声音沙哑,“别在这碍手碍脚!” 人面犬挣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又踉跄着跑回了她身边。 看来,它是决定要站在谢冬云身边,不顾生死了。 危素一头雾水,压低了声音向叶雉求教:“现在是什么状况?” “我听我妈说过谢家这个八卦,”叶雉咂了咂嘴,说道,“五十年前谢家的大女儿谢冬云初出茅庐,跟随家中的前辈去云南哀牢山围剿一只狐妖,反而被它迷惑,放走了对方。据说她还跟狐妖春风一度,生了个孩子。” 危素正听得入神,冷不防老鬼插了一句嘴:“不是据说,就是真的,你刚才没听见谢正永说什么母子情深吗,我看那条人面犬就是她的儿子。” 她观察了一下叶雉的表情,见他没什么反应,才明白这话是老鬼对自己说的。 自打从谢银萍那里知道老鬼并非不能跟外界的人交谈之后,她就对它有了戒心,生怕哪天它讲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或者是不小心惊吓到别人。 不过幸好,从目前看来,老鬼似乎也不大乐意让更多人知道自己的存在。 叶雉继续道,“其实这不算什么丑闻,尤其是对于谢家这种——”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恰当的措辞,“这种,风气比较差的家族。” 危素闻言,哼笑了一声,说得可真委婉。 “如果家里出了半妖,好好栽培,将来说不定大有可为。真正的家丑是,等孩子生下来一看,那就是一个完完全全的人,身上没有任何半妖的体征。” “这么说来,她被骗了?”她讶然。 “对,或许当年那狐妖搞了一出狸猫换太子,找别人替了自己。” 所以,那时候跟谢冬云在哀牢山翻云覆雨的人,压根就不是狐妖。 危素暗自称奇,她见过怪女人原先的样貌,以她的审美来看,谢冬云年轻的时候简直惊艳绝伦,可以说是难得的尤物了。 不知道那妖狐活了多少年,对她半点不动情倒也可以理解,只是狐狸向来性淫,居然连跟她来个一夜情也不愿意亲身上阵……估计是个断袖。 叶雉:“谢冬云最后传出来的消息是偷了家中的太玄清生符,不知道躲到哪个深山老林里去了。过去十来年,还有很多行路的人跑到哀牢山,打算碰碰运气,没想到她就一直躲在谢家的这个据点里……”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危素说,“看来她是这么想的。” 眼瞅着谢正永身陷险境,谢老爷子看起来却好像丝毫不为自家儿子着急,他一步一步地向谢冬云走去,下脚缓慢,但坚实有力。 “冬云,当年你偷的东西,如今该还回来了。”他说道。 “我是谢家的人,用谢家的东西,有什么错?”谢冬云梗着脖子反驳道,她眼神狠戾,“别再过来,你儿子的命不想要了?” “你要是真的觉得没错,当年逃个什么劲儿呢,你若是不逃,你的孩子也不会替你受罚,变成现在这副人不人狗不狗的样子。”谢老爷子脸上挂着浅浅的笑,“你再看看你自己像什么话,要是出去,能吓死人咯。” 他知道她现在最在乎自己的容貌,说出的话故意直往她的痛脚上踩。 果然谢冬云脸色大变,颤抖着双唇,一个字也说不出。 谢正永打算趁她心乱如麻的当口挣脱出来,把手肘使劲儿往后一顶,不成想还没击中她的腹部,便看见两根手指直往自己的眼睛上戳过来。 他手下的动作不由得一滞,赶紧合起了眼皮。 “好侄儿,眼珠子不想要了?”谢冬云阴冷的嗓音又在他耳边响起。 事已至此,她手里唯一的筹码就是谢正永,可不会轻易放走了他。 谢老爷子站定在一个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谢冬云觉得,以这个距离,他应该伤不到自己,即便他真的出手,她也还有谢正永当肉盾。 于是她开口:“血石在哪,交出来,我饶你儿子一命。” “就算你拿了血石变回原样,又有什么用?” “我们约好的,他答应过会来找我,我可以等,等不到,我可以去找。”谢冬云说,“如果我能恢复原貌,我自然可以离开这里,马上去找他。” “如果那只狐狸想来找你,他早就来了,哪里会让你苦等这么些年?”谢老爷子冷笑一声,“他根本就是骗你的,你莫要再自欺欺人了。” 听到这里,危素总算把事情全部理清楚了。 看她看来,当年那狐妖的确是欺骗了谢冬云,好让自己得以脱身。 谢冬云信了他的话,决意等他回来找自己,但是人与妖的寿命相距太大,她怕自己等不到那一天,所以偷了谢家的太玄清生符,借此延长寿命。 只不过,正如叶雉所言,她修为不够,又没有人在旁边辅助,遭到了反噬,变成了这幅可怖的样貌,估计是觉得自己见不得人,从此藏身在了银子岩中。 她已经尝过了血玉心的甜头,想必对血石更加渴望,毕竟这两件东西只有结合在一起,才能发挥真正的功效。 但她这样做,根本就是没有意义的。 谢老爷子说的没错,如果那只狐妖对谢冬云有几分真心,怎么可能这么多年了还不来找她?又怎么可能愿意让她生下别人的孩子? 所以归根结底,谢冬云当年就是被利用了。 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情,谢冬云却似乎浑然不觉一般,真不知道是当局者迷,还是说……她自己不愿意醒过来。 她自己心里大抵也清楚的吧,不编一个谎话来哄自己,就要活不下去了。 危素想到自己,其实她比起谢冬云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自从她踏上这条路,已经三年有余,她并不是从来没有觉出奇怪的地方。只是有了疑惑,她就去问老鬼,它解释了的她就相信,它含糊其辞的,她就自己给自己编造一个答案,把心里的疑惑糊弄过去。 如果她早知道谢凭和老鬼在欺骗她,谢家人在利用她,天大地大,她孤立无援,又没有目标,简直不知道要往什么地方去。 但现在不一样了,她认识了叶雉,还有刘守。 至少,她有朋友了。 谢冬云又被谢老爷子戳中隐秘的痛点,那是连她自己的都不愿意直面的事实,于是心智大乱,呼吸顿时急促了起来。 原本谢正永本来完全可以趁这当口挣脱她的桎梏,但因为有前车之鉴在,他不敢轻举妄动,白白浪费了一个好机会。 谢老爷子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突然单手抡起龙头拐,自下而上,在半空中划出半个圆弧,看似钝重的拐杖挟着破风之势,袭向了谢冬云。 他所站的位置虽然离谢冬云不近,伸出手去也很难够得着对方,但对于高了他两个头的拐杖而言,碰到谢冬云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谁都没想到一个七老八十的人还能做出这么迅疾的动作,更何况,就在之前,他对自己的亲妹妹还是一副苦口相劝的样子。 谢冬云也没有想到。 所以,当她两只手臂掉落在地上的时候,脸上还挂着懵然的表情。 危素倒吸了一口凉气。 谢正永这下子总算是反应过来了,他转身狠踹了谢冬云一脚,而后连连向后退了几步,确定自己进入了安全范围内,才停下了脚步。 谢冬云一下子被踹倒在地上,像是终于发现自己的双臂没有了,顿时从嘴里迸发出一声悲痛欲绝的惨叫:“啊——” 危素听着都觉得刺心无比。 由于太玄清生符的反噬,谢冬云的血液是凝滞的,她手臂的断口上没有半点液体滴落下来,地板上干干净净,只是多了一双青里透白的手臂。 她痛得双目赤红,嘴里直嗬气,恨不得能在地上打滚,但她死命抑制住了这种直觉的反应,试图立刻站起身来。 然而,失去了双手的支撑,她只能无助地运着腰部和腿部的力量,不但找不到站起来的法门,还搞得狼狈至极,难堪至极。 人面犬悲恸地扑了上去,嗷呜叫了一声,手足无措在她身边打转,过了会儿才绕到她身后,拼命拱着她的背部,好不容易,才让她上半身立了起来。 谢银萍见到此情此景,几乎站不住了,身子在原地晃了一下。 她看向谢老爷子:“爸……” 然后,她的嗓子就像是被哽住了,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手足相残,谢老爷子做得没有丝毫心理负担。 危素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受控制般地看向了谢凭。 她突然有点感激谢凭当初是寤生子,如果不是,他就不会被送到远房亲戚家。 他会在这种暗黑可怖的家庭环境下一步一步成长起来,变得跟他的爷爷和爸爸一样,性子古怪,做起事来不择手段,心狠手辣。 可是,倘若真的是那样…… 她也就不会遇见谢凭,更不会走上现在这条路了。 想到这里,危素的眼神黯然下来。 “把她肚子剖开,把符给我掏出来。”谢老爷子冷冷地说道,听不出究竟是在对谁下命令。 “银萍,你来?”他眼珠子转了转,看向谢凭,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还是说——阿凭,你来?” 作者有话要说:  是这样的,谢老爷子多次提到的狐妖,还有谢凭他爹极力想推上家主之位的谢猜意,是我在正在构思的另一篇文的男女主…… 现在已经开了预收,文案放在这里,感兴趣的老铁可以收藏一下,么么~ ———文案内容——— 【文案1】 千百年来,五大阴阳世家中,担起了护卫龙脉职责的人,被称为“守脉人”。 由于守脉人通常在夜间行动,故也被称为“宵猎”——夜晚中的猎人。 西彦:“难道不是叫失眠者打怪联盟么。” 谢猜意:“……我的刀呢?” 【文案2】 谢猜意在轮回中兜转了多久,那只叫西彦的狐狸就跟她身后追了多久。 当西彦再一次出现在谢猜意面前的时候,万万没想到,这一世的她竟然知道自己的存在。 谢猜意:“对,我知道你,胡西彦啊,你跟我的姑奶奶有一腿。” 西彦(哭唧唧):“我不是……我没有……” 【食用须知】 1.男主妖艳贱货,切开来是黑的;女主高冷吊炸天,本质是萌的。 第50节 2.本文应该会比较苏爽23333 3.背景初期设定在大学校园,后期走向暂时未定。 4.所以,好像能算是……师生恋? 5.he,必须he。 ———over——— 不过,其实我也还不确定下一篇是不是就开这个,毕竟目前有篇娱乐圈的欢脱文正在缓慢存稿中…… 文案还没想好,哪天开了预收,也跟老铁们说一声哈(←千方百计打广告) 咳,话已至此,顺便球一发作收,包养我吧,不会让你萌失望的_(:3」∠)_ ☆、血玉心(16) 听了谢老爷子的话,谢银萍无奈地摇了摇头。 她不明白今天她的父亲是怎么了,为什么好像处处在为难自己? 她蹙着眉头回答,“不,爸,您应该知道,我根本下不了这个手。”她看向谢凭,“阿凭也不会愿意的。” 谢老爷子从鼻子里喷出一个不屑的笑,“你不是他,怎么知道他不肯?” 谢凭犹豫了一下,“……姑母说得对,我不愿意。” 他心里清楚,他说的不是实话。 事实上,谢凭非常需要向谢家的实际掌权人证明自己,如果危素不在场,他多半会真的动手。 但是危素在,他不能在她面前做出那样的事情,他不敢。 就算她已经知道了自己帮着家里人一起欺骗她利用她,他还是不敢在她面前破罐破摔,露出真正丑陋不堪的一面。 在危素面前,伸出手,从另一个人的肚腹里掏出东西…… 他做不到。 作为寤生子,谢凭自幼被送到远方亲戚家,不但远离了家中长辈,更远离了谢家的权力中心。他明明是长子,却只能被远远地排除在外。 小的时候,他还不怎么懂事,但已经能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寄养家庭里那种异样的疏离,没错,养父母对他很好,一种非常生分的好。 再大了一些,他知道了更多事情,那些人好像从来没有刻意瞒着他。 长到十来岁的时候,谢正永也只来看过他三四次,偶尔打个电话,例行公事一般地问问他的身体如何,学习成绩怎么样。 至于爷爷,他只见过一次,是谢老爷子做大寿,搞得很隆重,他也被叫了回去才见到的。他还跟其他小辈一起,给谢老爷子磕了头。 谢凭并不觉得有多难受,他丰衣足食应有尽有的,什么谢家家主的位子,他都不知道有什么用,所以并不在乎。 直到高二的寒假,他无聊透顶,心血来潮,于是在大年三十的晚上,没有提前知会一声就跑到了谢正永那里。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自己的继母,还有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 他一出现,他们原本其乐融融的气氛就僵硬起来。 空气中好像紧紧地绷着一根弦,继母还是温温柔柔的笑着,讲起话来轻言细语,而弟弟妹妹都不怎么说话。 尤其是他的妹妹谢猜意,他不明白,她明明小了他好几岁,为什么面无表情的样子看起来会这么吓人。 带着一丝茫然无措,他看向了自己的父亲,谢正永,他是他在这里最熟悉的人,他跟他是血脉至亲。 可是谢正永也拿他当外人。 谢凭看他的眼神就知道,冷漠,疏离,他似乎只有在望向自己的妻子儿女时,眼神才是有温度的。 他想,也许谢正永不记得了,他也是他的孩子。 他忘了自己是怎么告辞的,他说要走,大年三十,空荡荡的城市,天上还下着细雪,谢正永也真的就不打算留他。 正要关上身后的门时,他听见继母问谢正永,“你怎么也不留阿凭住一晚?” 带着点埋怨的口吻,但他莫名听出一点欣喜来,他想或许是自己多心。 “有什么好留的。”谢正永说道,不以为意。 他轻轻关上了门。 往后的日子里,谢凭常常会想起那个大年三十的雪夜。 他衣衫单薄地站在落满白雪的大街上,周遭没有一个人,冷风呼啸,卷着细细碎碎的雪珠子,盖了他满头满脸。 抬头望去,那么多栋居民楼,每家每户好像都是团团圆圆热热闹闹的,他几乎能听得到里面那些欢声笑语。 没有一个家是他的。 谢凭知道,他的不甘心,就是从那个雪夜开始的。 日复一日,就像滚雪球一样,越积越多。 他总是忍不住想,如果他真的坐上了家主的位子,会怎么样?他在成长中失去的那些东西,那些最重要的东西,是不是就能拿回来了? 他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做着这种假设,所以,三年前,在危素和谢家的利益之间,他最终站在了谢家这一边。 谢银萍跟他说过,真正的谢家人,做事手段或许龌蹉不堪,但从来不畏人知;做出来的事情也许狠绝无情,但从来不会后悔。 可惜,他还是后悔了。 他想,他跟他的姑母一样,终究没办法成为一个真正的谢家人。 “怎么了这一个个儿的,都这么心慈手软了?”谢老爷子冷声道。 谢正永脸上带着讽笑,“算了吧爸,谢凭啊,他没有那个胆子。”说完还不忘推销自己女儿,又加了一句,“猜意如果在这儿,一定会乖乖听您的话。” 谢老爷子照例没有任何表态。 欲速则不达,谢正永担心自己的急切反而惹得老爷子生厌,于是赶紧转回当前的话题,“我看我们还是别弄脏了手,叫个下面的人来吧。” “没有必要,我来吧。” 叶雉突如其来的一开口,屋子里所有的人都齐刷刷地看向了他。 “你……什么意思?”危素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 无端端的,叶雉为什么要掺和进去?也不觉得弄脏了自己的手么。 愣神过后,谢正永朗声大笑,“都说叶家长子近几年来走南闯北,到处管闲事儿,今天我算是见识到了。”说到这,他脸上突然笑意全无,“不过,谢家的闲事,你管不着!” 叶雉也不说话,迈开长腿就往谢冬云那边走去。 危素急切地从后面拉住了他的衣袖,“叶雉不要。”顿了顿,“我们……还是走吧。” 叶雉微微侧头看她,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弧度,“你不信我?” 听了这话危素就松开了手,没好气地说,“随便你。” 真是的,他可是叶雉,她有什么好担心的?再说了,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算是看在叶家的份上,她想周围这帮谢家人多半也不敢轻举妄动。 叶雉走到谢冬云面前,谢正永想阻止他,却被谢老爷子拦了下来。 谢冬云仰起头,目光凶恶:“别碰我!” 人面犬龇起了牙,蓄势待发,看样子下一秒就要扑到叶雉身上。 叶雉倒挺有耐心,蹲下来平视着她,指了指身后的谢正永,“如果让他们动手,撕开你的肚子,这么一掏,你可就没命了,但如果我来,你的命还保得住。” 人面犬听了,竟然往后退了一步,不再做出攻击的姿态,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叶雉。 叶雉知道,谢家人做事向来不计后果,有的时候还对某些血腥手段情有独钟。要不然,刚才谢老爷子不会随便就说要剖开谢冬云的腹部,也不会一下子断去了她的双臂,丝毫不顾及亲妹的性命,简单粗暴,但也有效。 不过,叶家的人大多精通经脉穴道之理,他自小修习,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可以在不伤性命的情况下,将太玄清生符从她身体里取出来。 谢冬云双眼发红地喊:“我宁愿死!” 话音未落,叶雉一手伸出两指,迅如疾风,同时摁在她颈部的天柱、哑门二穴,另一只手握成拳直击她的小腹,自下而上辗转挪移了两次,最后掐住石关穴,猛然发力—— 谢冬云说不出半个字,只觉得自己的肚子里翻江倒海,一张口,一道叠成四方形的朱砂符就被呕了出来。 叶雉估摸着这就是太玄清生符了,正要松手,不成想谢冬云喉咙眼里咕了一声,又吐出了一个暗红色的玩意儿。 他定睛一看,原来是血玉心。 叶雉松开手,看向危素,皱着眉头指了指地上的血玉心。 危素耸了耸肩膀,一副很无奈的样子。 谢凭在旁边见到他们两人不需要言语,就那么一来一往地用眼神和表情沟通,胸口顿时跟压了巨石一样难受,眼里闪过一丝阴鸷。 谢冬云恨不得能把叶雉身上的肉一块块咬下来。 不过她也顾不上对付叶雉了,见自己肚子里的两样宝贝都被弄了出来,她心里又恨又急,俯下身子,张开嘴巴就要去叼地上的符,模样扭曲又可怜。 好不容易弄出来了,总不能让她又吞了回去,谢正永正要扑上去把她踢开,没想到,下一秒,谢冬云就瘫倒在地上,她整个人看起来像是缩小了一圈,一动不动,不知道是晕过去了,还是死了。 人面犬发出嗷呜一声悲鸣,扑了上去,疯狂地用自己的头去顶谢冬云。 叶雉测了测她的鼻息,站起身道,“还活着。” 谢正永当然不在乎谢冬云的死活,他弯下腰,捡起太玄清生符和血玉心,在衣服上蹭去湿漉漉的粘液,恭恭敬敬地用两只手交给了谢老爷子。 “血玉心怎么也在这儿?”谢老爷子说,声音中有些不悦。 血玉心不仅仅是谢家几百年前千辛万苦收来的宝物,更被订为谢家下一代家主的信物,在谢凭十六岁那年,就已经托给了他。 三年前谢凭出事后将血玉心交给了危素,谢家当时的知情人为了避免再生枝节,索性就放在危素那里,这一点,就连一心想把这一枚家主信物传给女儿的谢正永,也是同意的。上报给了谢老爷子后,老爷子也没说什么。 反正,危素的一切他们都了如指掌。知道了她将血玉心留在她租住的那间房子里,他们还特地派了人时时去监视那里。 但现在,血玉心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谢冬云身上? 谢老爷子虽然已经胡子一大把了,但脑子还灵光的很。 他微微垂眼,心念电转——谁也不知道今天危素要来,可为什么这么巧,危素就撞上了谢冬云?这么巧,又被发现了血玉心?更巧的是,抓走谢凭的人怎么就挑着今天把他放回来了? 事情太过巧合,背后必定是有鬼。 那么,究竟是什么人在搞鬼? 作者有话要说:  谢凭当年真的是一念之差啊。 第51节 ☆、血玉心(17) 谢老爷子看向危素:“说说,你是怎么遇上冬云的?” 危素不知道该不该说实话,可想了想,她跟谢冬云也没什么交情,用不着替她瞒藏什么,便实话实说,“我进来这里之后,先碰上了人面……”她顿了顿,改口道,“碰上了谢冬云的儿子,接着她就出现了,问我是不是危素,然后就抢走了血玉心。” 谢老爷子眯了眯眼睛,“听起来,倒像是她知道你要来,在等你。” 危素见叶雉已经走回了自己身边,感到底气十足,说起话来也不太客气,“那我不晓得,你去问她。” 谢冬云还是不省人事地躺在地上,人面犬一直静静地守在她身边。 “带下去吧。”谢老爷子往地上扫了一眼,摆了摆手。 谢正永点点头,探身出石门外,伸手招来了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把谢冬云扛在肩上带了出去,人面犬死死地盯着对方,紧随其后离去,走到门边还回头看了一眼叶雉,脸上似乎有些感谢的意思。 “说起来,小四也好久没信儿了吧?”谢银萍突然开口。 小四就是他们派去监视危素的人。 说是监视危素,倒不如说是监视她的住所,看看周围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关键还是为了守住屋子里的血玉心。 危素天南海北的跑,整天不着家的,他们有别的法子知道她的行踪。 本来危素要去的地方就是他们收到线报之后定下的,由老鬼告知,引着她去。加上有危素的身份证号码,局子里又有人,她走的哪条路线,住了哪家旅馆,他们全部知道得清清楚楚。如果他们平时就在当地埋了眼线,还会派个人过去跟着危素,暗中监视她,甚至保护她的周全。 按理说,危素现在都带着血玉心找到银子岩这儿来了,小四早就该通知他们,怎么会一点音讯都没有? 谢正永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小四是谁,没好气地说道:“那还不打电话去找?” 谢银萍对他这种颐指气使的态度感到极其不舒服,但也无可奈何,她站起身来,默默往内室走去。 危素压低声音问:“她去打电话?这地方没信号吧。” 叶雉答道:“应该是用卫星电话。” 危素了悟地点点头,她清了清嗓子,正打算开口对谢老爷子说话,把话题重新引回自己身上,谢老爷子便突然将手中的血玉心丢给了谢凭。 血玉心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谢凭立刻伸出胳膊去,把东西精准地接在了手里。 握着血玉心,他有些慌乱地看了一眼危素。 危素见他望过来,立刻收回了目光,扭开头不说话。她只是因为眼前的这一幕,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从前谢凭打篮球的样子,心里有些唏嘘。 那时候多好啊,一切都简简单单。 谁能想到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爸——”见到谢老爷子的举动,谢正永简直要吐血。 他说了那么多女儿的好话,可最后,谢老爷子还是把象征着下一代家主之位的血玉心交还给了谢凭。 他就搞不懂了,他女儿天赋异禀,是谢家代代以来不世出的天才,七岁就开了天眼,可辨鬼神。谢凭因为出过事,就算被救回来了,身体也一直不大好,两相比较,孰优孰劣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千百年来,谢家家主的位子都是隔代指定的,由祖辈决定孙辈中的哪一个能当家主,也就是说,谢正永没有资格指定下一代家主,因此,他才会时不时在谢老爷子旁边吹风,希望能把女儿拱上家主的位子。 谢正永觉得自己是真心为了谢家好,家主应该让真正有能力的人来当。 但他不明白,为什么老爷子始终就是不肯松口?难不成,还真是铁了心要遵守家主之位传男不传女的那条破规矩? 对于他这一声不满的呼喊,谢老爷子置若罔闻,捻了捻胡须:“阿凭,这次可得好好保管,不要再弄丢了。” 谢凭握紧手中的血玉心,轻轻地点了点头。 危素又想要开口,不料再一次被打断了。 谢银萍从内室走出来,脚步匆匆,脸色不大好看,“小四死了!” “什么?”谢正永大跨步上前。 “我刚才打小四电话,没人接,我就叫了另外一个人去找他,结果他说小四也好久没出现……” “你别说这些有的没的!讲重点!” “……我派去的人,在小四车里找到了他的尸体。” 刚才她跟自己派去的下属通着电话,对方正在危素住的那片小区里寻找小四的踪影,突然说看到了小四的车,就停在已经废弃的后门那里。 她叫他赶紧去看个究竟,他就走过去,哐哐两下砸开车门,过了一会儿,电话那头传来了哇哇大呕的声音,她听在耳朵里都觉得反胃。 下属平静了一会,然后跟她道歉,说小四已经死了,尸体都烂了不知道多久了,天气又热,一打开车门,那股尸臭就跟爆炸产生的气浪似的,简直要命。 谢银萍就不明白了,好端端的,小四怎么死得这样突然? 最重要的是——是谁杀了他? 谢正永听完,略一沉吟,问:“唤魂问过了小四没有,出了什么事?” “青天白日的唤什么魂!”谢银萍忍不住瞪他一眼,“倘若还有魂魄在,小四会不来找我们吗?我看多半是死绝了,魂都没留下。” “你是说——他的魂被打散了。”谢正永咬牙,目光阴沉,“到底是什么人在跟谢家作对,出手还这么毒辣……” 叶雉一直在旁边好好地看戏,此刻听到他这句话,差点没笑出声来。 毒辣?作为谢家名义上的掌事人,用这个词去形容别人,他挺还好意思的嘛。 他转头去看危素,却见她神色恍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危素只是没有耐力再跟他们耗下去了,在她看来,谢家似乎遇上了麻烦,但她不在乎,他们这么大一个家族有什么不能解决的? 谢家人心思深沉复杂,才会把每一件事情都搞得那么复杂,她现在想要的,只是尽量把自己的事情弄简单一点,让一切都尘埃落定。 过了会儿,危素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猛地抬起头来,沉声发问:“你们究竟要怎么样?” 所有人都像是被按了暂停键一样顿住,望向了她。 她的眼睛里闪着狂乱的光,看得叶雉一惊。 危素方才已经把要说的话在心里过了一遍又一遍。 因为她知道,当自己真正开口的时候,脑子会一片空白无法思考,她要做的就是把排演好的话一气儿讲出来。 她努力让自己镇定,至少嗓子别抖得太厉害。 “你们还要什么东西,我都清楚,我们索性就这么说好——你们给出线索,我去找,找着了,你们就把老鬼放出来——” 她还没说完,谢正永便冷冷地插话:“要是找不着呢?” 谢银萍也轻轻摇头,“有些东西……我们自己都没有线索。” “那就替我收尸!”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连谢老爷子都忍不住皱了一下眉。 叶雉眼中情绪翻腾,一言不发,表情也不太好看。 老鬼又气又难受:“你说什么屁话!” 只有危素自己心里清楚,这纯粹是一句气话,她没想到谢正永会突然打断,所以那句话没有经过大脑就吼了出来。 开什么玩笑,她是绝对要活下去的。 哪怕活得很艰难,哪怕……不知道为了什么而活。 谢凭感觉自己的呼吸仿佛被窒住了,心脏位置就跟被铁爪翻搅一样疼。 他低低地叫了她一声,“小素……”他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对她说,“不要说这样子的话……” 危素闭了闭眼睛,她很想问他一句:怎么,三年前我去行路,你就没想过我有可能会死吗?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又何必在这里惺惺作态? 但她还是忍住了。 因为他是谢凭。 这个男生,陪她走过了太长太长的一段路,他帮她抄过作业,陪她在走廊上罚过站,在她不高兴的时候,做鬼脸、编段子,想尽了一切办法来逗她。 最后……甚至还全然不顾自己的安危,救了她一命。 她可以质问他,也可以痛骂他,或者对他拳打脚踢,来发泄自己的委屈和愤怒,但她没有,她舍不得。 那些美好的过去和快乐的回忆,即便已经七零八碎了,她还是下不去手破罐子破摔,让彼此更加难堪。 危素用手指向谢凭的方位,但眼睛还是没有看他。 她冷冷地说,“我欠他一条命,我要还给他,事情结束以后,两不相欠,你们谢家也永远不要再来找我,让我清清静静地过自己的日子。” 话音落下,满室的死寂。 “我可以帮你。”叶雉突然开口,他上前一步,抓住了危素的手腕,“你没必要继续替他们办事。” 危素怔怔地看着他,好像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不是想要把眼睛里那家伙弄出来么,”叶雉说,“谢家能做到的事,叶家的人自然也能。现在真相你也都了解清楚了,我们可以走了。” 危素缓缓张开嘴,却根本不知道讲什么好,“我……” 叶雉抬起一只手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笑了笑。 他说,“往后,你不用再给谢家卖命了。” ☆、血玉心(18) 危素微微仰着头,目光直直的,对上了叶雉两点寒星般熠熠生辉的眸子。 望着他,她觉得很安心,但她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 危素不喜欢欠别人,这个别人,就是除她自己之外的所有人,包括她已经死去的双亲。小的时候,她有了想要的书或玩具,从来不肯开口向爸妈要,宁愿自己慢慢攒钱,不仅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是被收养的,更因为她害怕欠别人,怕自己换不上。 她活到现在,二十余年,欠的最多的,就是谢凭。 没想到再往后,还添上了一个叶雉。 别人的好,多了,便承受不起了,更何况,叶雉与她非亲非故。 危素现在已经想得很明白了,把老鬼放出来,一切就能结束了吗? 不可能。 老鬼绝对还有事情瞒着她,单单是从它那吞吞吐吐、欲语还休的态度中,她也能感觉到一二。 既然老鬼说了,它并不是什么游魂野鬼,而是一条大虺,看样子原本在兢兢业业地修行,盼望着哪一天能飞升成游龙,结果被封进她的眼睛里。 第52节 照她的推想,这一定不可能是无缘无故的。 如果她还继续拖着叶雉蹚这一趟根本看不见底的浑水,那她就太自私自利了,简直相当于是在以怨报德,她觉得,倒不如当断则断吧。 “这是我跟他们的事情。” 危素伸手,轻轻覆在叶雉的手上,然后把他那只手从自己肩膀上拉了下来。 叶雉脸色微变:“你——” 危素截断他的话,“所以,你不要再管了。” 老鬼听了简直要晕过去,它大骂:“危素你脑抽啊!” 她充耳不闻,继续对叶雉说道,“你走吧。” 叶雉默不作声地看着她,眼神里流露出一些失望的色彩,她咬紧了牙关才克制住心头的颤动,让自己勇敢地面对他审视的目光。 危素想起在来银子岩之前的那个晚上,叶雉问过她一个问题,“你是不是怕连累我?”当时,她告诉他,自己没有他想象的那么伟大。 现在要是叶雉再问一遍,她还是会回答一样的话。 但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她的答案是,“是,我怕连累你。” 叶雉当然不会再问这个问题,他扯了扯嘴角,眼底的情绪全部一瞬间沉淀了下来,“你之前叫我留,现在又让我走?” 他摇了摇头,感叹道,“女人真是善变。” 危素没有料到他会这么说,回忆起先前的确是自己一把抓住了他,叫他不要走,脸上的表情顿时有些尴尬。 “老子偏要留。”叶雉见她不答话,施施然地坐在了椅子上,掸了掸肩膀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翘起了二郎腿。 危素暗自吐血,叶雉这个人真的是……永远不按套路出牌…… 她担心他彻底得罪了谢家,虽然碍于他叶家长子的身份,谢家人在明面上估计不会做什么,可是难保背地里不动手脚,要是他真的出了什么事,她得难受一辈子。 于是,危素开口,妥协道:“你先走,我出去之后再找你,好吗?” 叶雉暂时不太想搭理她,抬了抬手,对所有人说,“你们继续。” 谢老爷子对目前的事态发展颇为满意,也不打算多留了,拄起龙头拐,慢吞吞地往内室走去,谢银萍似乎有话想对他说,连忙追了上去,搀住了老人家。 一时间,原本热热闹闹的石室只剩下了危素和叶雉,还有谢凭父子。 谢正永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张纸条,递给危素,“自己看吧,如果你不找上门来,要去的下一个地方,就是这里。” 危素接过纸条,淡淡地扫了一眼就揣进了口袋,然后冷冷道,“我找上门来了,不也没有改变什么吗。” 他们给她预设好的路线,她还是得乖乖地去走。 说真的,她现在有点信命了,或许有些东西就是没办法改变的。 谢正永嗤笑一声,“你倒是比某些人识趣多了。”他扫了一眼叶雉,接着又慢悠悠地说道,“去了,自然会有人接应你。” “记住,”他看向危素,“陷阱是我们铺的,路是你自己走的,你怨不了谁。” 网上有句流行的话怎么说来着,“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危素听完谢正永这句话,脑子里想的就是这个。 但她没有反击,只是冷冷地看着对方,眼睛里像是载满了浮冰。这种人,迟早会遭报应的,不是折在别人手里,就是自己坑了自己。 谢凭急急地向前跨了一步,站在她身侧,咽了一口唾沫,说道,“小素,无论你去哪里,我会跟你一起去。” 危素终于愿意拿正眼瞧他了,说出来的话却是无比伤人。 “我不是说了,离我远点。” 看着谢凭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危素也有些不好受。 她不得不承认,她是把对谢正永的怒气转移到他身上了,可说完了难听的话,她心里也没觉得有多快意。 谢正永似乎觉得眼前的一切挺有趣的,笑着摇了摇头,“谢凭,你去哪儿,我懒得管,我这当爸的就送你一句话,好自为之。” 危素带着嘲讽挑起嘴角,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还不如放屁能听个响。 谢凭神色更加黯淡,轻轻点了点头。 谢正永转过身离去,一边走,一边轻描淡写地对谢凭交待了句,“行了,带他们出去。” 离开银子岩的路上,谢凭在前面安静地引路,时不时回头看一下走在后面的叶雉和危素,用手势指明方向。 阴冷潮湿的空气,让原本就压抑的气氛更让人觉得窒息。 叶雉从来都是那个不在乎整体氛围的人,他摸了摸下巴,问危素:“你这小男朋友,躺床上这么多年,肌肉也没见萎缩啊。” 危素目前并不想谈及谢凭,但被他对谢凭的称呼激怒了,下意识地就反驳道:“他不是我男朋友!说话注意点儿。” 老鬼的关注点显然跟危素的不一样,尽管知道叶雉听不见,它还是低低地说:“他又不是天天躺床上……” 叶雉挑了挑眉,没再说话。 他明明记得,这不是自己第一次在她面前管谢凭叫“你的小男朋友”,然而这是她第一次反应这么激烈地驳斥他,看来的确是受了不小的打击啊。 谢凭的背影僵了僵,加快了步伐。 三人一时无话,乘船渡过暗河,走到出口,外头已经是傍晚,热风立即拂了过来,将道路两旁的树叶吹得哗哗响,也吹散了身上残留的点点阴寒。 橙红的霞光一抹一抹地铺染在已有暗色的苍穹之上,归巢的倦鸟从半空中划过,投入了幽绿的山林。 危素望着眼前的景色,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却还是觉得胸口憋闷得厉害。 刘三胖子早就等在外头了,正无聊地叼着烟玩打火机,大老远看见他们出来,赶紧招手,喊道:“老叶,这里!” 叶雉一边走下台阶一边回应着招了一下手,冲他喊:“把车开过来!” 然后,他偏头看向危素:“打算说再见了?” 危素想了想,说:“我东西还在你那里,得回去一趟。” 叶雉轻笑一声,“也好,我有些话想问你。” 说话间,刘守已经把车开了过来,他摇下车窗,摁了下喇叭,“来来来,赶紧的,我都饿疯了,肚子都瘪下去了你们信不?” 危素径直向他那边走去,叶雉扫了一眼谢凭,问:“不让他搭个顺风车?” 她目不斜视,“不关我事。” 听见这话,谢凭立刻在原地站定了脚步,不再跟上去,只目送着她。 既然现在她不想见他,那他就先站远一点,不要碍了她的眼。 不过,他说了,无论危素去哪里,他会跟她一起去,他是认真的,说到做到。无论如何,他都能找得到她,这一次,他会好好地陪在她身边,像以前一样。 原谅,那就仅仅只是个时间问题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a、南执、lolita的营养液~ 谢谢齐木楠雄的老婆投放的地雷和营养液~ 比心!! ☆、血玉心(19)[新增入v公告] 上了车,刘三胖子坐在驾驶位上,给危素和叶雉一人扔了一瓶水,一边启动车子一边絮絮叨叨,“知道你们不是普通人,胃都是铁打的,但毕竟也在里面待了大半天,我可是吃了午饭的,你们没有吧?先喝点东西……” 危素道了声谢,没再说话,叶雉咕咚咕咚灌下了大半瓶水,然后将嘴抿得紧紧的,看着窗外,也没有讲话。 刘守终于察觉到气氛不对劲,默默噤了声。 半晌,他还是按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怎么了?……危素,你要找的人,找到了吗?” “找到了。”危素点头回答道,然后就刹住话头,不再接着往下讲了。 刘守完全莫名其妙,他看向叶雉,准备用目光询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可惜叶雉把手撑在额头上,半阖着眼,刘三胖子飞出去的眼风一个都没被对方接收到,他感到十分挫败。 得,不说就不说吧,看样子发生的也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 车子在他们住所附近的一家小饭馆门口停下,三人下了车,外头的喧嚣一下子撞进了耳朵里。 天已经黑了,夜风轻柔地游过街道。淡黄色的月亮挂在山顶上,带着毛乎乎的晕边。俗话说“月晕而风”,看来明天多半是要刮风了。 路边,高高的水泥杆子上是老化的路灯,蚊子蠓虫绕着灯泡飞来转去。 危素仰头看着,莫名有些伤情,她觉得自己跟这些渺小的虫子没什么两样。 过了会儿,她意识到自己现在的伤春悲秋,又感觉有些好笑。要是读书的时候她有这种强大的联想能力,想必就不用总是担心语文考试的作文不及格了。 危素看向另外那两人,淡淡说道,“我不饿,就不吃了,你们去吧,我现在……先回去收拾一下行李。” 其实她有什么东西好收拾的,无非是怕面对叶雉罢了。不过,肚子不饿倒是真的,她现在胸口梗着一口气不上不下,半点胃口也没有。 不成想叶雉扼住了她的手腕,态度异常强硬,“不饿也得吃。” 说完,也不等危素回话,迈开腿就把她往饭馆里拖。 危素心里有愧,此刻也只好随他了。 只不过,被他拽住的右手好像有些不对劲,上臂有一圈皮肤又痒又疼,她想可能是在银子岩被什么虫子咬了,一时间也没心思去管,把全部注意力放在如何维持身体平衡上,免得左腿绊右腿,把门牙给摔没了那可就难看了。 刘三胖子在旁边看得咋舌,赶紧跟了上去。 进了店里,冷气开得很足,一桌一桌的食客围着桌子在吃火锅,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刘三胖子馋得口水差点没掉下来。 危素挣开叶雉的手,“我自己走。” 叶雉也没管她,对老板娘说要一间包厢。 老板娘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问,“多少个人?” “三个。” “三个人要什么包房啊,我看不如就在大厅,人多热闹。”老板娘热心建议道,“吃火锅吃的不就是个气氛嘛。” 叶雉坚持,刘守嚷嚷,“赶紧的,赶紧的!” 他也顾不上礼不礼貌素不素质的了,现在天大地大,五脏庙最大。 老板娘无奈地撇了撇嘴,叫了一个服务员小妹把三个人领了上楼,刘守一落座,菜单也不看,啪啪点了一大堆吃的,肥牛肥羊,肉丸子,基围虾,都是荤的。 叶雉补充道,“再要个娃娃菜,还有上海青。” 第53节 刘三胖子斜了他一眼,“没劲儿。” 危素就安安静静地坐在他俩对面的座位上,中间隔了一整张桌子。 服务员抱着菜牌离开,刘守对着她离去的背影吼了一声,“大妹子,要快!” 又只剩了三个人,等上菜的过程中,气氛再一次异样起来。 突然,叶雉冲着危素伸出手,“纸条,拿来我看看。” 危素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但还是跟他装糊涂,“什么纸条?” 叶雉作势要站起身来,“你要我自己动手掏是吧。” “别介别介。”她连忙摆手,随后正了正神色,拿捏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叶雉,我也说过了,这事儿……你别再掺和了,真的,我是为你好。” 叶雉还没发话,刘三胖子反倒来劝她,“危素啊,虽然我不知道什么纸条儿,但我得说一句,老叶想知道的事情他迟早能知道,你还是省点力气,别跟他犟。” 说完,他往嘴里丢了两颗炸花生米,拿胳膊肘拐叶雉一下,“是吧老叶。” 叶雉嗯了一声,懒洋洋地又朝危素伸出手,“我就看看,满足下好奇心。” 她会信?危素暗自翻了一个白眼,还是从口袋里掏出纸条递给他。 叶雉接过来,上面就写了两行,简简单单的七个字。 长驱火。 克什克腾。 他看着眼前的白纸黑字,不自觉地拧了拧眉头。 ——谢家到底想做什么? 他正想问危素,转念一想,估计她也不知道谢家的目的何在,于是抬起头,改口问道,“谢家要的东西,都是些什么?” “别告诉他!”老鬼急急说道。 危素本身也不打算实话实说,含含糊糊地一笔带过,“挺多的,我记不清了,就是返魂香之类的。” 说完她才想起,返魂香还在叶雉手上。 保险起见,还是得拿回来,她能不能交差倒还是个小事,怕就怕谢家知道之后会盯上叶雉,起了杀人夺物的心思。 虽然叶雉本事大,但再怎么说双拳难敌四手,谢家要是派出几个硬手蜂拥而上,他就是有九条命也玩完了。 见她含糊其辞,叶雉轻笑一声,“你想不起来没事儿,你眼睛里那东西……应该记得清楚吧。” 他说得云淡风轻,听在危素的耳朵里却跟晴天霹雳一样。 ——果然,在银子岩里他听见了,他都知道了。 她原本正夹了一根青菜要往嘴里送,这下几乎连筷子都要握不住了,手颤了起来,烫熟的菜叶啪嗒一声掉落在桌子上。 老鬼没说话,想来也是处在震惊之中。 其实,危素觉得叶雉知道这件事情并不让人特别吃惊,真正令她感到意外至极的是,叶雉竟然就这样当面挑明了,她还以为,他会看破不说破…… 她嘴唇艰难地动了动,“知道了谢家要什么,又能怎么样呢?” “至少可以试着推测一下他们的目的。”叶雉答道。 刘三胖子本来正敞开了肚皮吃得欢,满嘴流油,这时候终于感受到了气氛的不对劲,嘴里吸溜吸溜的声音顿时低了下去,默默地抬眼打量着面前的两人。 见危素沉默不语,叶雉问道:“你知道长驱火是什么吗?” 危素诚实地摇了摇头。 “它是燧人氏在木头上钻出来的第一簇火,历经几十万年未曾熄灭,据说至今仍然在草原上游荡。”叶雉目光沉沉,“燧人氏是古神,长驱火包含着他的力量……我看谢家是真的想搞点大动作。” “……可这又跟你有什么关系呢?难道,你们和谢家不是应该井水不犯河水吗?”危素面上露出犹豫的神色。 她不确定要不要将自己所知道的事情都告诉叶雉。 说实话,她之前以为自己行路是为了救谢凭,现今真相大白,原来她几年来的奔走劳碌全都是在为谢家作嫁衣裳。而谢家,当然不会主动告诉她收集这些东西的原因是什么,可她也并非不好奇。 要是放在过去,她肯定会按老鬼的话来做,对叶雉半个字也不提,因为她完全相信它。但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老鬼辜负了她的信任,欺瞒了她这么久,她不能再百分之百地听从它的话,她必须学会自己抓主意。 刘守听了她的话,摇摇头叹了口气,放下筷子尖上已经蘸好酱的肥牛肉。 “危素,我这人不擅长表达,也就是读的酸书多,可以借一两句来用用。”刘三胖子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有首诗里面这么写的——‘任何人的死亡都是我的损失,因为我包含在人类这个概念里’,这句话我一直忘不了,你大概感受一下,就能知道老叶担心的究竟是什么。” 顿了顿,他继续道,“万一谢家做的事情要搞得生灵涂炭呢?要是他们草菅人命呢?老叶最不见得无辜的人丧命,你知道当年司徒善……” “好了好了。”叶雉见他说到激动的地方什么话都往外掏,赶紧拍了拍他的肩膀,打断话头,“多谢了老刘。” “没事儿,我就是怕她不开窍啊。” 刘守一脸惆怅地把牛肉塞进了嘴里,用力地嚼吧起来。 叶雉朝危素看去,火锅蒸腾出来的白色雾气几乎挡住了她一大半张脸,他不知道她脸上是什么神情。 半晌,他听见她说,“你知道吗,谢家的目的?” 这句话问得没头没脑的,叶雉心头一跳,然后才反应过来。 危素……在跟她眼睛的东西说话。 毫不避讳的,就当着他和刘三胖子的面。当然三胖子正在大快朵颐,而且还沉浸在刚刚自己说的一长段话里,暂时没有意识到。 他不由得想,是不是自己把她逼得太过了? 过了会儿,危素揉了揉额角,抬起头说道,“血石,长驱火,返魂香,还有三塔铜炉……我知道就这些了。” 当年,她没有太过怀疑为什么需要这么多东西才能挽救谢凭的性命,是因为她觉得一条人命就应当如此贵重,何况是谢凭的。现在想想,她真是太天真了。 叶雉在心里默记了一遍,听到三塔铜炉的时候,眼角轻轻跳了跳。 从危素的反应看来,她眼睛里那条大虺似乎也不晓得谢家想做什么。 他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再往下似乎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包厢内再次陷入沉默。 刘守本来饿得慌,感觉肚子怎么都填不饱似的,但在这种凝滞的空气中,吃着吃着,也慢慢地觉得有些没意思,干脆撂下了筷子。 俗话说“一人向隅,满堂不欢”,现在统共才三个人呢,那俩都一副心思重重的模样,唉,简直叫人胃口全无。 作者有话要说:  【6-30入v公告】 首先对这次伪更表示非常抱歉。 从今天开始,本文就正式入v了,码字不易(尤其像我这种时速六七百的hhh),请支持正版~ 感谢老铁们陪着我一路走过来,大家真的都非常可爱,看留言是我每天最开心的事情~无论会不会继续追文,在这儿我都一并九十度鞠躬谢谢大家! 今天下午两点会连更2章,结束血玉心篇。 下一个是长驱火篇,可以过一把写盗墓的瘾了,我仰天大笑出门去,回头继续背马哲[手动再见] —————— 鸟哥是个大爱无疆的好青年【并不 下一章爆他个大料w ps.谢谢咯和老宀吕两位小天使的营养液~ ☆、血玉心(20) 踏出火锅店的时候, 夜风已经带上了一点凉度。 走了没几步路,一行人就迎面碰见了司徒善, 她侧着身体靠在电线杆子上, 抱着手臂,脸上还是那副不咸不淡的表情, 在溶溶月色的映照下, 她原本就白皙的皮肤简直像是在散发着莹莹的柔光。 司徒善的穿着与危素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没什么太大差别,一条黑色长裙, 外面罩着一件绣有仙鹤的薄纱短外套,只是那时是深蓝色, 此时是暗红色。 她一定是那种买衣服喜欢把同个款式所有颜色都拿下的人, 危素暗想, 身为一个有钱有闲的漂亮女子,却懒得花心思用各式各样的衣服装填自己的衣柜,那么, 她多半是个对生活已经心灰意懒的人。 “这么巧。”叶雉挑眉。 司徒善:“不巧,我见到你的车在这里, 已经等了一段时间。” “我原本也要去找你。”叶雉说,“龙脉没有问题——暂时没问题。” “谢了。”她扯了扯嘴角,态度敷衍。 她等他也就是为了听这个结果, 现在既然已经知晓,便打算转身离开。 “等等。”叶雉叫住她,犹豫半晌,问, “小善,你在内蒙……还跟过去的哪些朋友保持了联络?” 司徒善扭头晲他一眼,扑嗤笑了出来,“叶雉啊叶雉,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打算在我面前提‘内蒙’这两个字了呢。” 那段尘封的过去,旁人口中她司徒善所谓的黑历史。一直以来,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个话题,好像是个多大的禁忌似的,包括叶雉,也是如此。 而现在,他却主动挑起了话题,也不晓得是为了谁,让他愿意开口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思及此,她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叶雉冲着危素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她要去克什克腾旗。” 原来是为了这个女人,司徒善眯眼,心头顿时不悦,“可惜呀,我就早已经被禁止踏入内蒙了,那些朋友,当然也没有再联系过。” “我知道你没有这么听话。”叶雉说。 “……到那边去说。”司徒善斜了危素一眼,揪住叶雉的衣服把他拉到一旁,压低了声音,“你既然担心她,为什么不跟她一起去?” 叶雉慢悠悠地抚了抚衣服上被扯出来的皱褶,“我自然会跟去的,只是还有些别的要紧事,得缓几天。” 她冷笑,“呵,你是对她有意思么,你要这么帮她?” 他颇有耐心,“事情复杂,有空我再跟你讲。” 听了他避重就轻的话语,她气不打一处来,“你少来这套!叶雉,你最好给我注意点,记住——我姐姐现在尸骨未寒,你……” 话还没讲完,她便见到叶雉脸上的表情在一瞬间全部消失殆尽,他的眼睛如鹰隼一样牢牢地盯着她,眸子里全是寒戾之色。 “用不着你一遍一遍地提醒我。”他说道,语气极淡,但声音里透出的情绪却冷得像高原上的千年积雪。 司徒善被吓得立刻住了口,踉跄着后退了半步。 她定了定心神,转身走到危素面前,危素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司徒善说:“我在内蒙古有一位朋友叫斯琴褂,她的祖上曾经是随满清皇室入关的御用萨满,现在她是草原上最灵通的萨满之一。迟一些你到我清吧里来,我把她的联系方式给你,你如果有需要,可以去找她。” 第54节 她的声音抬得颇高,仿佛是故意说给一旁的叶雉听的,随后,她又附在了危素耳边,低声叮嘱道:“一定要来,我还有话跟你讲。” “哦……谢谢。”危素说,暗道这人做事也忒古怪了点,她跟她认识了才几天来着,难道还能有什么悄悄话或者小秘密么? 她转念一想,“也不用等会儿,就现在吧,我跟你去。” 司徒善没料到她如此识趣,嘴角上扯,“那行,走吧。” 清吧离这地方不远,司徒善急急地走在前面带路,危素跟叶雉和刘守知会了一声,连忙小跑着跟了上去。 坐在吧台外,危素支着下颔看里边的司徒善,对方正弯着腰,在一张餐巾纸上给她写那个什么萨满的电话号码,领口垂得有点低,露出了一线春光。 写完后,司徒善直起腰来,把餐巾纸递给了危素。 旁边的明寒放下手里的活儿,不声不响地靠了过来,不声不响地伸出手将她的外套掩严实了,又不声不响地回原位继续洗酒杯。 司徒善无奈地耸了耸肩,一副拿他没办法的样子。 危素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面前的两人关系或许没她想得那么简单。 亏她还以为司徒善对叶雉存有那种心思,当然,这也不能怪她没有眼力见儿,毕竟司徒善和叶雉之间的相处模式真的……太怪异了。 不过,要是让她带有恶意揣摩一番,她会觉得保不齐司徒善是打算叶雉明寒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呢…… “多谢了。”危素冲着司徒善扬了扬手,正要告辞,没想到对方喊住了她,二话不说拉着她到了楼上。 楼上是个十分安静的所在,所有喧嚣一下子都被隔离在了地板之下。 危素看司徒善这个样子,明显是有话要对自己说,于是默不作声地看着对方,抱着双臂,等她主动开口。 司徒善犹豫了几秒,开口问道:“危素,我想知道,你……跟叶雉真的没什么关系吧?”顿了顿,又问,“你对他,没感觉吧?” 危素没想到她还在纠结这事儿,心头顿时就冒出一股火气,这人真是太有意思了,她对叶雉什么感觉难不成还要向她打报告? 她不正面回答,轻笑一声,“给你一个小建议,以后问问题的时候只要发问就行了,不要把你潜意识里希望听到的那个答案说出来。” 司徒善被她堵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直瞪瞪地看着她。 危素:“还有事么,没有我走了。” 司徒善堵在她身前,很快调整好了情绪,“危素,看着叶雉为你忙前跑后,你是不是觉得他对你有意思?你真以为他关心你?我告诉你,他现在对谁都是这样,以前他可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但自从我姐死后他没少往自己身上揽事儿,只不过是想把心思岔开想点别的……你不是什么例外。” 她说出来的话咄咄逼人,信息量又太大,危素听得一头雾水。 司徒善的姐姐……死了?听起来,好像还跟叶雉有什么干系? 见她沉默不语,司徒善还以为自己的话起了她想要的效果,继续说,“叶雉他说过的,如果他在一个地方坐住了不动,满脑子都是我姐。你知不知道叶雉有多喜欢我姐,他们之间的感情又有多深?这辈子他只会在乎她一个人的。就算我姐死了,他也不可能变心……” 危素这下子总算是搞明白了,原来叶雉以前跟司徒善的姐姐曾经在一起过,后来大概是出了什么意外,她姐没了,现在司徒善以为自己跟叶雉有什么,替她死去的姐姐打抱不平来了。 她被膈应得不行,司徒善想警告她,她偏不遂她的意。 于是她扬起下巴,对身长略高于自己的司徒善露出一个嘲讽的眼神,反击道,“是你希望他这辈子只在乎你姐一个人吧?” 她把“你希望”三个字咬得很重,司徒善被戳中心事,眼神明显震了一下。 危素嗤笑一声继续道,“怎么着,你是想让叶雉惦记着你姐姐一辈子,天天以泪洗面,孤家寡人一直到死啊?我倒是无所谓,不过——” 句末拖长了声音,司徒善下意识反问,“不过什么?” 危素将脸凑在她面前,勾起嘴角,眨了眨眼睛,语调欢快,“不过你要记住,问题不在我这儿,现在可是叶雉他自己死缠烂打地跟着我呢。” 司徒善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危素趁着她发愣的当口,从她身边轻巧地闪过,快快下了楼。 老实说,她知道她刚才很欠揍,可是——她真心觉得好爽。 回到落脚的地方,危素发现门半掩着,灯光透出了一条缝,她还以为屋子里出了什么事儿,一个箭步窜上去把门推开,环顾一圈,发现刘三胖子正在玩电脑,叶雉坐在阳台上晒月亮,一切正常。 危素轻舒了一口气,原来是给她留的门。 她合上门,不想惊动叶雉,冲着刘守点了点头,踮着脚尖飞快跑进了房间。 “瞧你那怂……”老鬼习惯性地想要揶揄她,可“样”字还没说出口,他就很快地噤了声,它突然想起,自己现在跟危素已经不是从前那种能整天互相吐槽的关系了,事情挑破以后,一切都变了。 危素感到非常不习惯,心里一阵异样的难受,她沉默了好一会儿,迟疑着说道,“老鬼,你……不用这样……” 她也没把话说完就闭上了嘴巴,她当然很希望彼此之间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哪怕是装出来的,哪怕这样子显得双方都很虚伪。 可是,扪心自问,她自己又能做得到吗这一点? 不可能,她做不到,即便心里再怎么清楚老鬼有不得已的苦衷,老鬼想要自由,她心里的怨忿还是难以平息。 她终究不是什么圣人,只是个自私的普通人。 如果老鬼不在她的眼睛里,或许她早就冲上去扇它俩大耳光了,可如果老鬼不在她的眼睛里,又怎么会闹出这么多事儿来呢? 作者有话要说:  老叶才不是没有故事的男同学 ☆、血玉心(21) 危素默然伫立在窗边, 抬头,透过微微蒙尘的玻璃往外边看去, 夜空是沉重的幽蓝, 像一块巨石一样覆盖在她的眼前,让她的心情沉上加沉。 街道尽头的峰峦崖壁如削, 浮动着缕缕雾霭。 楼下的街道上行人不多, 阴魂也极少,偶尔有白色的影子一晃而过闪进阴暗的角落, 或是有血肉模糊的身影在路边面无表情地徘徊,但不管怎么说, 比起她在天水围见过的鬼魅涌动的街道, 这里算是十分干净了。 她想起叶雉之前说此处的龙脉由司徒善守着, 大概明白了为什么。 “你刚才在饭店的时候,有件事儿我没说。”老鬼突然开口,“谢家要的, 除了那些东西,还有……我的半身鳞片。” 危素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什么?!” 老鬼:“对, 他们答应帮忙放我出来,条件不止是要我诓你替谢家办事,还要我在出来之后……剐半身鳞片给他们。当初在巴朗山, 我叫你留着那只桃魅的元丹,是因为我五行属火,木生火你也是晓得的,如果我到时候真的给了谢家人半身鳞片, 那枚元丹多少能帮我恢复几分气力。” 那个不起眼的小木珠?难怪在雪地桃林里的时候老鬼非要她拿走那玩意儿,原来是为了留这一手准备,它倒是想得挺长远的。 危素皱眉,问,“可,这种不平等条约你也签?” “不然我有别的选择吗?”老鬼轻轻苦笑了一下。 当年,危素跟谢凭是同班同学,感情甚笃,两人朝夕相处,换言之,就是老鬼它也在跟谢凭朝夕相处,然而,它却完全没有意识到他是谢家人。直到谢凭出事,将血玉心交给危素,它才明白眼前的男生身份非同寻常。 后来,谢家人及时出现,将差点成了植物人的谢凭救了回来。在它看来,那时候的谢家人简直就跟救命稻草一样,它觉得那可能是自己离开危素左眼唯一的机会,所以才会主动开口提出要跟他们做个交易。 老鬼没想到的是,在许多年之后的今天,它还能遇上叶雉这个机会,但是……已经被危素拒绝了。 它并没有太怨危素,这姑娘是它看着长大的,她脾气一直这么倔,永远不撞南墙不回头。她的决定,它不意外,虽然还是遗憾,但无可奈何。 它只是忍不住冒出了一个想法——如果早几年,危素遇上的不是谢家,而是叶雉,事情就不会搞得这样复杂,那该有多好…… 可倘若不是谢家人,她又怎么会遇见叶雉? 有些事情,仔细地琢磨琢磨,当真是阴差阳错,造化弄人。 危素站得累了,转身一屁股坐在了床沿,沉着嗓子问,“谢家搜集这些东西究竟是想干什么,你是当真不清楚?” “真不清楚。”老鬼回答,“我只知道,既然有返魂香这样邪物在,他们一定是想复活什么东西。”顿了顿,它又补充道,“而且是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谁知道呢,指不定是秦始皇。”老鬼试着像往常一样开玩笑。 危素相当配合地笑了出来,“那他们也得找得着皇陵再说啊。” 她觉得腰有些酸痛,身子一侧,往身后柔软的床上一倒,重量一下子全部施加到了右臂上,那股又麻又痒又痛的异样感愈发的明显,她忍不住轻呼了一声,腾地一下子又坐了起来。 “怎么了?”老鬼问。 危素蹙着眉头,一把撸起右手的袖子,往手臂上看去,顿时头皮都要炸了,整个人像是被钉在原地一样,动弹不得。 老鬼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嘴唇微微颤抖着,老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这、什么?” 暗青色的鳞片,隐隐在右臂的一片皮肤上浮现了出来,面积不大,但却是密密的一层覆在上满,已经取代了原先的皮肤。 一片一片薄而坚硬,反射着头顶的灯光,像刀锋似的泛着尖锐的光。 她伸出手去,哆哆嗦嗦的,咬着牙碰了一下那片青鳞,麻痒疼痛的感觉果然又泛了开来,像是波纹一样在她的皮肤上蔓延着。 “怎么回事……”危素茫然地睁大了眼睛,恐惧和反感一并在她心里翻腾滚动起来,她几乎要尖叫出声,“老鬼!怎么回事!” 她不觉得痛,比起受郑敏诅咒的那一次,眼下这种痛感根本算不了什么。 但她却骇极了,心里感到无比害怕。那次身体产生异变,至少她是知道原因的,可是这一次呢?无缘无故的,为什么她手臂上会长这种东西? 老鬼显然比她更快冷静了下来,一叠声地问,“今天几号!危素,你先别慌,今天的日期多少?” 危素张了张嘴,可是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她运用不了自己的思考力,只好赶紧手忙脚乱地翻出了手机,看屏幕上的日期。 “28号……”她说。 “农历初九?对——”老鬼恍然大悟,“今天是你生日!” 危素还是一头雾水,根本不知道老鬼明白了什么,“这跟我生日有什么关系吗?再说了,今天也不是我生日啊……” 真是要命了,老鬼等下不会告诉她那些鳞片是它送她的生日礼物吧。 老鬼沉默半晌,缓缓开口,“今天,是你真正的生日。” 危素:“什么?” 话刚问出口,她就立刻反应过来了——是了,她并不是爸妈的亲生孩子,是从孤儿院收养来的。这么多年来,她过的生日一直是爸妈把她领回家那天的日期。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更别提自己真正的生日是在哪一天。 但是,老鬼又怎么会知道? 果然……它在背地里,不知道究竟还有多少事情瞒着她。 “这是怎么一回事,你能解释一下么老鬼?”她将手掌捂在了右臂的青鳞上,说道,“我看,你好像知道原因啊。” 老鬼不说话。 危素以为它又要像往常一样,面对不想回答的问题,立刻就像只王八一样把头缩回龟壳里,再怎么追问也不说话,她顿时怒火中烧,正要破口大骂,却听见它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危素,有些事情,不知道,反而对你好。”它说。 “你就是不愿意说罢了。”她哼了一声。 “你信我一次吧,我也是为了你好。” “事到如今,你以为你说这种话还有说服力吗?”危素反唇相讥。 她话音未落,它已然嘶吼出声,嗓音刺耳难听,“所以——我被封进你的左眼是我的错?!我想要自由也是我的错?!你我都过得够不容易的了,你还不能对我有点理解吗危素?!” 第55节 危素语塞。 知道了老鬼和谢家的交易之后,危素在潜意识里一直觉得自己是受害者,也就是占理的那一方,她有资格有理由给老鬼和谢凭耍性子、摆脸色,对方连个屁也不能放,只能赔不是。 所以,当老鬼突然爆发的时候,她完全愣住了,一瞬间连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老鬼感受到了她的愣怔,暗暗松了一口气。 看样子,好像暂时糊弄过去了。 靠在阳台的躺椅上,叶雉的视线穿过防护栏,静静地望着夜空里的上弦月。 刘三胖子拉开阳台门,逗他,“哎呦老叶,你搁这儿想谁呢,夜色不错,要不要胖哥给你唱一首小曲儿助助兴?” 说完也不等回答,清了清嗓子就唱了起来,“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照在边关,宁静的夜晚,你也思念,我也思念……” “快打住吧,省得明天被投诉噪音扰民。”叶雉白了他一眼,指了指天上的月亮,“再说,你看这是十五的月亮么,今天才初九啊大哥。” 刘守见状赶紧一个箭步冲上去,按住了他的手,惊慌失措地说,“使不得,老叶,用手指了月亮,晚上睡觉要被割耳朵的!” 叶雉当然听过这个禁忌,轻笑一声,“你被割过?” 刘守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老他妈疼了。” “那我今晚装睡,看看谁会来割我耳朵,把丫捉了给你报仇呗。”叶雉相当配合,脸上的笑意愈发的浓,眼角都眯了起来。 “拉倒吧,你这些话还是拿去哄小姑娘吧。”刘三胖子搓了搓手臂上涌起来的鸡皮疙瘩。 “诶,你有烟么?”叶雉突然转了个话题。 刘守身上从来都是缺不了烟的,像他这种文字从业者,常常写东西到深夜,来一支烟,提神又醒脑,美滋滋。 他回答,“有啊,怎么了,你要抽?” 叶雉点了点头,“嗯,给我来两根,谢了,别忘了打火机啊。” 刘守明显顿了顿,再说话时语气明显带上了一丝小心翼翼的意味,“不是已经戒了吗?怎么,又抽上了。” “有点烦。”叶雉吁了一口气,“你甭担心,就这一次。” 刘三胖子转身去桌上拿烟,叶雉伸长了脖子在他后边喊,“是什么牌子呀,不是黄鹤楼老子可不抽啊。” 他回头笑骂:“你他妈可闭嘴吧。” 接过刘三胖子递过来的烟,叶雉道了声谢。 刘三胖子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啥话也没跟他说,尽在不言中。 叶雉知道胖子其实就是在担心自己,怕他一个人在夜里独坐久了会胡思乱想,要不然刚才也不会突然间蹦出来给他嚎了一首破歌。 他把玩了一会儿打火机,往椅背上一靠,才把烟点燃了起来,甘冽呛人的烟草气息慢慢地腾了起来,涌进鼻腔里,有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他指间夹着烟,送放到嘴边,浅浅吸一口,闷了许久才把烟气吐了出来。 叶雉在想危素的事情。 一开始在雪地桃林,危素左眼下的所谓胎记,还有那些自言自语的行为,都让他觉得危素身上有蹊跷,他第一反应是认为她养了小鬼,可她周身并没有阴气萦绕,他只好否决了这个想法。 后来两人在桃源庙里近距离相处了三两天,他才发现,原来危素周身九处大穴都施了金针,由此推断出她体内封着某种活物,但究竟是什么东西,她不说,他也没办法看出来。 叶雉本以为是危素自己主动把那活物封进眼睛里的,毕竟这样的人他见过太多了,为了一己私利,走偏门,搞些邪门歪道的东西。 这种人都是拿命在赌,他还记得多年之前族中一位长辈,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个阴兵,想封进体内,好获得那强大的鬼神之力,结果失败了,死相非常难看,他老婆花了两天才把他整副骨头架子拼好。 危素的情况也是如此。 她身上九根金针都比头发丝还细,平时看着好端端的,没病没痛行走自如,但是呢,当初那金针应当是一套的,九根副针,一根主针,要是谁拿着主针往她头顶百会穴来一下子,凑足十根,当场就能整得她魂飞魄散。 但在跟危素分别了一段时间之后,叶雉才惊觉出不对劲的地方来。 那些金针在她体内早已经跟血肉经脉纠结在一块儿了,所以他才没能第一眼就瞧出来,也就是说,金针入体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而危素目前也不过二十岁出头,没道理她会在小小年纪就懂得将活物封印进自己体内了吧? 虽然不能排除小孩早慧这种特殊情况,但更大的可能是——她根本没有选择,眼睛里封印一个东西进去,她完全是被迫的。 就这么一念明了,再往后,他心里怎么也放不下她了。 叶雉还陷在沉思中,突然听见里边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接着又是一阵哐啷,他立刻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往屋子里奔去。 刘三胖子原本就在屋子里,比叶雉到的快一脚,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问,“发生啥了这是,危素你是拆迁办的啊?” 原来危素房间门整个儿地被卸了下来,先是哐地砸到了对面的墙壁,然后又滑落在地,才发出了刚才那一连串拆房子般的动响。 危素也一脸莫名其妙,她怎么知道发生啥了,她就是打算离开房间,十分正常地拧开门把,推门,然后房门就十分不正常地整个倒了下来。 她脑中突然飞快闪过一个念头,难道……这跟她手臂上的青鳞有关系? 叶雉立刻发现她的右手有些不自然地往身后藏,虽然是个小动作,他还是注意到了,于是张开长腿一大步迈到她身边,也不说什么,一下子把她手拉了出来。 “你干什么?!”危素心虚得要命,正打算把手往回抽,又想到现在自己这手劲儿,一巴掌或许能扇死个人,怕误伤了叶雉,不敢轻易动弹。 在她犹豫的当口,叶雉已经把她袖子掀起来了。 “这怎么回事?”看到那片青鳞,他脸色为之一变。 刘三胖子也赶忙凑上来看,然后惨叫一声,捂住眼睛转过了身。 危素没想到这么快就瞒不下去了,又见到刘守那夸张的动作,顿时苦涩地笑了,“果然,是人都觉得很恶心吧。” 叶雉看看她脸上的表情,说,“别介,他有密集恐惧症。”顿了顿,“我就觉得很正常,没什么。” 说“没什么”这仨字的时候,他还用力摇了摇头,试图借助肢体语言增加话里的可信度。 危素:“……我谢谢你啊。” 叶雉凑上前去观察那些青鳞,“你能解释一下这玩意儿吗?” “不能,因为我也不清楚。”危素面无表情,“可能是我要变异了,你松手吧,离我远点,我怕我不小心摁死你。” 叶雉:“……” 【血玉心篇-完】 作者有话要说:  【系统提示】玩家危素,您的麒麟臂已上线。 危素:?? —————— 本篇共21章,强迫症偶数控表示心好塞。 血玉心篇整得我头大,主要配角们全部登场摞在一起也够呛,脑子都不够用了,如果有bug请小天使们务必提醒我捉虫噢,谢谢mua~ 还有一些小天使说剧情理不清,大概是我哪里没有写好写顺的说……如果有疑问请直接提出,比如“为啥他会”、“当年她为什么”,我收集一下意见,回头找个时间好好修一次hhh 于是咱就翻篇吧,接下来是长驱火篇,最近忙到飞起,要请老铁们耐心等待几天噢~ ☆、长驱火(01) 克什克腾旗位于内蒙古赤峰市。 深夜, 危素搭坐的那一班飞机缓缓降落在了赤峰玉龙机场。 一踏出机场,危素就被迎面呼来的寒风吹得打了个激灵, 赶紧裹紧了外套。十月下旬, 内蒙古的天气已经很冷了,而她是刚从四季如春的桂林来的, 这温度对比太强烈, 她感觉自己的身子有点受不了。 临近市区的地方尚且如此,更别提那些建筑稀少、人烟荒凉的地方, 偏偏长驱火这玩意儿还不可能藏在市区里。 危素想起上午,叶雉和刘守一路送她到两江机场。 那时候天气不太好, 天空灰蒙蒙的, 飘着细如牛毛的雨丝, 机场里灯火通明,但气氛还是有一种止不住的压抑,毕竟这并非是一次愉快的出行。 再加上刘三胖子非常不识相地旁边感叹道, “这场面,简直是——风萧萧兮易水寒……” 危素和叶雉同时瞪向他, 叶雉说:“给我把后半句吞回去。” ……后半句是“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嗯,的确不太吉利, 刘守缩了一下脑袋,乖乖把话咽了回去。 临近登机的时候,危素拎起行李就想走,叶雉拉住她, 一项一项地叮嘱道,“到了那边,先不要贸贸然地行动,我记得谢家说过会有人来接应你,你小心应付着,等我过去再说,知道了吗?” 危素从来不知道这个人有这么啰嗦。 她敷衍地点了点头,心里暗道:她先前不是说了不要叶雉再掺和么,怎么他全当耳旁风了? 她知道自己身上还带着红绳古铜铃,也就是谢家的阴铃,那上面多半还留着叶雉的“gps定位器”,她决定一会儿就把这玩意儿扔到垃圾桶里。 这个想法刚冒出来没多久,叶雉突然补充了一句,“对了,阴铃别弄丢了,那东西还算有用处,而且——就算你不小心弄丢了,我也有别的法子找到你。” 叶雉笑得眼睛微微眯起,“不小心”三个字被他咬得很重。 危素唰地抬头看向他,眼珠子都要掉下来,她严重怀疑叶雉在她肚子里养了蛊虫,不然怎么连她暗中打的什么算盘都能猜到? 又或者是说,她这个人本身就太容易被看透?……啊,她觉得好挫败。 “知道了。”危素撇了撇嘴角。 叶雉满意地点了点头。 “小素——” 后方突然传来一道颇为熟悉的声音,危素正恍惚地想着事情,一下子都没反应过来是在叫自己,继续慢悠悠地向前走去。 谢凭的脚步顿了顿,想到现在危素一定还在生自己的气,不想理会自己,于是坚持不懈地加快步伐跑到了她身后,在她肩上轻轻拍了一下:“小素,是我。” 危素的身体反应比意识更快一步,在发现有人把手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时候,已经条件反射地转过身,想要用手挥开。 结果映入眼帘的竟然是谢凭的脸。 她硬生生地把右手停在了半空中,然后松了一口气,将手垂了下来。 不是她吹,凭她右手这股莫名其妙的怪力,她这一爪子要是呼下去,谢凭的手臂连骨折都算轻的,想想昨天晚上她单手卸门的壮举……她怀疑刚才自己要是没刹住车,谢凭那只手会脱离身体飞出去,血溅机场。 气归气,闹出刑事案件来就不好了,她年纪轻轻,还不想登上社会版的头条。 谢凭见危素脸上表情有几分古怪,关切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这儿太冷了?”说着,他立刻就脱下了外套,抖开来往她身上披。 危素坐了长途飞机,先前还在济南转了一次机,此刻累得浑身乏力,耳朵还残存着嗡嗡声,但她立刻挣了开来,向后退了一步,“别碰我!” 她的语气颇为激烈,动作之中也充满了抗拒的意味,周围有几个路人循着声音看了过去,还有些人一边往前走一边频频回头。 外套一下子滑落在地上,谢凭脸上的笑意顿时有些挂不住了,他眼睛里流露出微微的黯色,俯下身子去,伸手将外套拾了起来。 他拍了拍衣服上的灰,执拗地递在她面前,说,“你的外套太单薄了,要是感冒了怎么办?别跟自己的身体赌气。” 危素冷笑一声,哦,他现在倒是懂得关心起她的身体来了? 第56节 她无视谢凭的动作,转了个话题,“不是说会有接应的人吗,在哪里?” “……在外面车里等着,我们走吧。”谢凭收回了手,却没把外套重新穿回身上,只是挂在臂弯里。 坐进车内,暖气和柔软的座椅让危素舒服地舒了一口气。 她抬眼看向驾驶座上的男人,发现对方也正借着昏暗的灯光打量着自己。 他转过头来跟她打招呼,表情有些局促,“危小姐你好,我是谢大庄。” 谢大庄看上去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年男人,面相老实,甚至可以说是憨厚,除了头顶的发际线有点引人注目以外,身上没有什么其他特点,是那种一放进人海里立刻就能被淹没的人。 危素点点头,“嗯”了一声,不欲多言,目前她对姓谢的人都没什么好感。 谢大庄仿若没有注意到她的态度,一边开车一边说,“危小姐是第一次来克什克腾吧?咱们这儿名气虽然不大,但风景是很不错的,像是沙地云杉……” 他笑得有些殷勤,特别像给外地游客介绍当地观光点的出租车司机,危素一瞬间觉得有些好笑,怎么,还真以为她是来这里旅游的了? 既然是谢家派来接头的人,谢大庄肯定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事儿,做出这幅样子,真的没必要。 危素打断了他:“我不是来玩的。”语毕就合上了眼睛,闭目养神。 谢大庄顿时语塞,看向谢凭,谢凭轻轻摇了摇头。 车里陷入一片沉默,只剩下了微微的引擎轰鸣声。 感受到车子停下,危素睁开了眼睛,然后着实吃了一惊,眼前的一大片建筑明显是居民区,她还以为会是宾馆旅店。 她用疑惑的目光看向谢凭,还不待发问,他就解释道,“我们住在谢大庄的家里比较方便,我瞧过了,里边宽敞干净,你可以放心。” 危素翻了个白眼,说得她有多娇生惯养似的,她在烂草堆里都睡过,第二天起来身上全是小虫子咬的包,难道还会在乎谢大庄的房子宽不宽敞干不干净吗? 不过,这种话在心里想归想,她是不会说出口的,说出来倒显得她要卖惨去博谢凭的歉疚一样,没劲儿。 到了谢大庄家里,门一开,还没踏进去呢,一个小小的身影飞一般地从里面冲了出来,扑进了谢大庄怀里。 危素吓了一跳,还以为又是谢家捣鼓出来的什么奇形怪状的生物,结果定睛一看,是个可爱的小姑娘,脸颊粉嘟嘟的,两只眼睛跟在井水里湃过的紫葡萄一样,亮晶晶的,清澈动人。 她也不说话,一通比手画脚,谢大庄摸摸她的头:“乖,好好,爸爸知道了。”他转过头来,对危素说,“这是我女儿小言。” 没想到谢大庄的女儿这么漂亮,危素暗想,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基因突变了。 小言看向她,笑得甜甜的,嘴角边陷下去两个小梨涡,举起两只粉藕般的小手臂,对她比划了一个意味不明的手势。 她一头雾水,谢大庄在旁边解释道,“她在说,姐姐好。” 危素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有点呐呐的,“她……” 谢大庄好像已经习惯了别人这种恍然大悟的神情,面色很平淡地点了点头,“是,小言一出生就不会讲话。”顿了顿,他挤出一个笑容,“我们进去吧。” 他半蹲下身子,拍了拍自家女儿的肩膀,声音很是温柔,“小言,赶紧去刷牙睡觉,明天还要上课呢,不早点休息又要打瞌睡了。” 谢小言嘟了嘟嘴表示不满,然后还是乖乖走进了卫生间。 危素看着她小小的背影,心里有些怅然,小言……“言”,在女儿的名字里安了这个字,谢大庄还是对她开口说话存了几分希望吧。 难题出现在了分配睡房的时候。 谢大庄的妻子早就跟他离婚了,他一直一个人带着谢小言过活,家里虽然宽敞,但也只有两房一厅,两个人住是绰绰有余,但加上危素和谢凭就不一样了。 危素提出让谢凭滚去睡旅馆,被谢凭婉转而坚定地拒绝了。 然后,谢凭提出谢大庄和他女儿住一间房,危素睡一间房,他自己睡客厅。 谢大庄脸色显得很为难,“这……不太好吧,小言已经九岁了,应该让她晓得男女有别,我就算是当爹的,在这些地方也得避讳……” 他也不想惹得谢家长子不愉快,但在比较之下,当然还是女儿重要一点。 危素闻言,顿时对谢大庄刮目相看,没想到他还懂得要早早培养谢小言的性别意识,看得出来,他是在女儿的教育问题上下了真功夫的。 最后商量出来的结果是,危素跟谢小言住一间房,谢凭住一间房,谢大庄就在客厅的沙发将就几个晚上。 危素收拾完毕之后已经困得不行了,哈欠连天地踏进了谢小言的房间,摸黑爬上了她的床,掀起被子小心翼翼地钻了进去,生怕吵醒她。 她发现这孩子睡相还怪乖巧的,也不蜷在一起,也不摊成大字,就那么平躺着,两腿并在一起,两只手交叉放在小肚子上。 危素听着小姑娘浅浅的呼吸声,飞快地进入了睡眠,一夜无梦。 危素醒来时已经是日上中天,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发现居然就剩她一个人了。 她有点茫然,又溜达了一圈,才在餐桌上找到了一张便签纸,是谢凭留的,说他要出去找个当地向导。 餐桌上干干净净,没人给她留早餐,她撇了撇嘴角,踱进厨房里,掀开锅盖一看,也没早餐。 老实说,在这一刻,她还真的有点想念叶雉了。 算了,反正她的早餐向来是有一顿没一顿的,虽然前段时间拜叶雉那家伙所赐,吃得规律了一点,但现在也不过是回归常态罢了。 想起叶雉,她就忍不住想起了司徒善。 来到克什克腾之前的那个晚上,司徒善给过她一个电话号码,说号码的主人是她在内蒙古的朋友,叫什么来着……哦,斯琴褂,这名字一听就不是汉族人。 危素决定打个电话给斯琴褂,司徒善口中那位草原上最灵通的萨满之一,看看对方能不能帮上什么忙,或者随便给她指点一下也好。毕竟她现在周围全部是谢家人,没一个信得过,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危机感的。 她翻出那张写着号码的餐巾纸,打了过去。 结果电话那头传来了一道亲切而又温柔的女声,“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 危素:“……” 她忿忿地摁下了挂机键。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司徒善没这么好心!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考马哲,爆肝更新一发,求人品【真的有用吗喂! 接下来五天连续有考试,复(预)习任务艰巨,无力更新,多谢理解~ —————— 感谢深蓝、夏利2位小天使的地雷~ 感谢蓝色、雪满长安道、南宫沉枫3位小天使的营养液~ ☆、长驱火(02) 阳光洒进窗户里, 危素望了望外边的风景,觉得百无聊赖。 她在沙发上瘫了一会儿, 然后打开电视, 里面碰巧在tv关于草原的纪录片,她听着旁白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 觉得有点意思, 正渐入佳境呢,手机突然震了两下, 来了条信息。 危素小心翼翼地用左手拿起了手机,她怕自己的右手一个力道控制不好, 就把手机给捏碎了。 信息的发送者正是斯琴褂。 这个与她未曾谋面的女人发来了一大段文字, “我知道你是谁, 小善跟我交代过。还有,这手机不是空号,刚才那段彩铃是特意设置的, 因为我不喜欢打电话,以后就短信联系。有什么要我帮忙的直接说, 不要客气,要钱。” ……真是一位有个性的萨满。 危素暗道,原来司徒善并没有故意在整她, 倒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她皱着眉头思考,究竟有什么事情是能请斯琴褂帮忙的呢? 谢凭昨晚说了,根据线报,他们要寻找的长驱火, 如今正在乌兰布统草原上徘徊游荡。 前几天的夜里,谢家有一个线人曾经远远地瞧见过它在废弃的野兔子洞里栖息,他偷偷折返回去,想叫多几个人来一起把长驱火给捉住。 结果呢,等他带着人回来,哪里还找得到长驱火的影子?它离开后,曾待过的地方有方圆十米寸草不生,只余下了一片焦土。 想起谢凭留下的那张纸条,危素脑子里灵光一闪,谢凭说他去找个当地向导来带路,那么,他找来的那位向导,收的是他的钱,必然也是为他办事。 这不成,倘若要组一支队伍深入乌兰布统草原,她周围可不能全都是站在谢家那边的人,她自个儿也得找个同一战线的人才成。 于是危素就给斯琴褂回了信息,请她帮忙找一位熟悉乌兰布统草原的当地向导。 接下来的一小时,斯琴褂都没有任何动静。 就在危素开始怀疑她找不到人的时候,她发来了一张照片,紧接着又一条信息介绍道,“这人叫吴伟江,他不是赤峰人,但在当地住了很久,乌兰布统,他熟。这人还有一点好,就是他也通些阴阳之事。我已经跟他打过招呼了,你确定要人的话,直接去找他就行。”后边附了吴伟江的联系方式。 危素看着照片上咧着嘴笑的中年男子,他面颊消瘦,额头上淌着岁月留下的一道道沟壑,黑发里掺着丝丝的白,但五官深邃立体,看得出来,年轻的时候应该也是个招小姑娘喜欢的角儿。 盯着这张脸,危素不由自主地蹙起了眉头,摸了摸下巴。 不对啊,她咋觉得这人有点面熟呢? 可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 算了,见到了人再说吧,说不定那时候就回忆起来了,也说不定她这股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只是个错觉。 危素问斯琴褂要收多少钱,对方回了一个小得让她颇感意外的数字,还说了句“支持支付宝转账”…… 嗯,看来萨满这一行也是紧跟着时代的步伐和经济的大潮啊。 危素给吴伟江打了电话,言谈之间能听出对方是个爽朗热情的男人,说起话来带着点儿东北口音。 两人很快敲定了报酬,吴伟江还热心地告诉她去草原上要带些什么东西,危素翻出纸笔一一都记下来了。 但当吴伟江问危素目的地是哪儿的时候,危素语塞了,她怎么知道长驱火现在具体在哪个地方?谢凭也没告诉过她更具体的东西,不晓得他是不清楚呢,还是有意要瞒着她。 她含含糊糊地回答:“你就带我们把那些沟沟岔岔的都走一走。” 吴伟江嗬了一声,“乌兰布统虽然不大,那可也是个草原哪……算了算了,我就该知道,斯琴褂那妮子找到我,准没什么轻松差事!”顿了顿,他又问,“什么时候出发?” 这又把危素难倒了,他们还没定时间呢。 她清了清嗓子,装出一副心中有数的样子,“你等我通知吧。” 刚放下电话,谢凭就推门走了进来。 现在两人相处的状态不是很好,远远不如从前。尤其是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气压非常低,危素常常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她既要提防着现在的谢凭,又很难放下回忆里的他。 她不知道谢凭是不是有跟她一样的感受,如果是,那么她心里还能宽慰一点,至少……她不是一个人在难受。 危素先发制人,“我找到向导了。” 谢凭楞了一下,明显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危素:“带我们去乌兰布统的向导,我找到了。” “你在这里,有认识的人?” “一个朋友帮的忙。” 第57节 斯琴褂自然不能算是她的朋友,甚至连朋友的朋友都算不上,但她并不打算把事情的经过说得太具体。 她宁愿相信认识了不到半年的叶雉,相信对自己抱有敌意的司徒善,甚至是去相信从来没有见过面的斯琴褂,她也不想再去相信眼前这个叫谢凭的人。 “……是叶雉?”谢凭脚步滞了滞。 危素正想否认,转念一想,改口道,“这不关你的事。”她承认,她就是故意在刺他,用一种满不在乎的疏离的态度,还有尖锐的语气。 谢凭用力闭了闭眼睛,很无奈地唤了她一声,“小素。”他望向她的眼睛,“我们之间没必要弄成这样的。” 没必要? 危素摇了摇头,她知道谢凭有自己的苦衷,也知道他对她满怀歉疚,但是要她轻易放下、轻易原谅的话,那么这几年来她吃的苦头算什么? 她没办法跟谢凭一笑泯恩仇,她做不到。 这是一个死结,解不开的。 她回道,“弄成这样,也不是我的错,不是吗。” 空气里是可怕的沉默。 过了半晌,谢凭张了张嘴,接下来的话他感到有些难以启齿,但他还是问了出口,“小素,返魂香还在你那儿,是不是?” 危素先是一愣,然后竟然有些想要发笑,他还真的不是一个擅长找话题的人,一找就找了个让彼此都更加不痛快的。 她晲了谢凭一眼,含讽带嘲地说,“你们谢家之前不是派人全方位无死角地盯着我么,返魂香的下落你们应该比我还清楚啊,怎么倒跑来问我?” 谢凭闻言,脸色有点难堪。 危素摊了摊手,一字一顿地说,“我、不、知、道。” 说完,她立即转身回了谢小言房间,砰的一声,把门摔得震天响。 当然,是用左手关的,危素并不想再拆一次门。 她现在都快变成左撇子了。 事实上,危素知道返魂香的下落。 叶雉之所以没有跟她一起来克什克腾,就是因为他要先去把返魂香安置好,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一个谢家人找不到或者是不敢动的地方。 原本她应该把这东西交给谢家的,但她现在不想让他们轻轻松松就如了意,反正能拖一阵子是一阵子,她跟叶雉一样,也很好奇谢家到底在搞什么把戏。 至于返魂香具体被放在哪里,危素也不知道,她只是之前被叶雉说服了,决定把它暂时交给叶雉,由他处置。 她猜过刘三胖子,但又觉得叶雉不会愿意拿好朋友来冒这个险,想来想去,她觉得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是托给了司徒善保管,要么是放在了他们叶家哪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想进去得闯过七七四十九道大关什么的。 谢家迟早会知道返魂香到底在谁那里,毕竟她这段时间接触过的人,来来去去也就那几个,一个个排查,谢家总能锁定目标。 不过,她觉得返魂香只要不放在身上就不会带来祸患,她把这玩意儿交给叶雉,她就安全了,叶雉再找个地方把东西收好,那他也不会惹上太多麻烦。 虽然这么做总有种祸水东引的感觉,但危素也不愿再往下深想了。 她轻轻舒出一口气,坐在谢小言的书桌前,盯着眼前的书架愣神。 过了会儿,危素抽出一本《汤姆·索亚历险记》,默默地翻了起来。 实在是太久没好好读过书了,她感觉连儿童读物对她都有种莫名的吸引力。 内蒙古昼夜温差极大,但是所处的纬度高,所以到了下午将近五点的时候,天还白亮亮的,气温还不像天黑之后那样低。 危素刚踏出房门,手机铃声便响了起来。 见到是谢大庄的电话,她不由得楞了一下。 接起电话,那头的谢大庄显得有些局促:“危小姐,你好,不好意思,打扰了打扰了,请问你现在有空吗?我有件事情,想要麻烦你一下……” 危素听他半天也没讲到重点,问:“什么事?” “我现在手头上还有些事放不下,但小言快放学了,我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家,能请你帮忙接她回家吗?”谢大庄说到这里,像是怕她拒绝一样,语气又急了起来,“路程很短,只有十五分钟左右,学校也很好找,你……” 危素打断了他急促的话语,“好啊,没问题。” 谢大庄没想到她这样爽快,口中呐呐了两下,“谢谢。” 危素说了句“不客气”,记下谢小言的学校名字和班级,扯了件外套就跑出了门。 危素到学校的时候,放学铃声已经响过了十来分钟。 谢小言现在读的是三年级。危素找她所在的班级找得并不费力,因为她一眼就看到她在后门,被几个同样穿着校服的小屁孩围堵着。 谢小言脸色苍白,嘴唇紧紧地抿着,双手环在胸前,呈现出一种防御的姿态。 一个男生朝着她做了个鬼脸,阴阳怪气地说道,“哑巴哑巴,不会说话!哑巴哑巴,没有妈妈!” 谢小言咬住了下嘴唇,眼睛里泛起了泪光。 另外一男一女俩小孩听了立刻哈哈大笑,那个小女孩一边笑一边鼓着掌,“编得好,我们以后天天唱给她听!” 她伸出手去揪住谢小言柔软的小麻花辫,“你说好不好呀,谢小言?” 头发长得跟刺猬似的小男孩斜了她一眼,“她怎么说?她是个哑巴,又不会说话。”他用力戳了戳谢小言的肩膀,“不说话就当你同意了啊!” 谢小言往后瑟缩了一下,像只受了惊吓的小兔子,她连连摇头。 “摇什么头!”女孩狠狠地将她的辫子往下一扯。 谢小言的脸上露出十分吃痛的表情。 编歌谣的那个男孩立即往她身上呸了一口粘稠的唾沫。 危素看着眼前这一幕,脑子里顿时“嗡”的一声。 不自知的恶毒有多恐怖,她算是在这几个祖国未来的花朵身上见识到了。 她感觉自己要炸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江汉三又回来啦!! 谢谢南执、山风、杜若3位小天使的营养液~ ☆、长驱火(03) “你们在干什么!” 危素怒吼一声, 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 谢小言抬起头看向她,眼睛里猛地一亮, 就跟见到了救星似的。 三个小崽子同时被这声暴喝吓了一大跳, 回头一看,发现是个大人, 脸上的神色顿时变得紧张起来, 相互之间交换了几个眼神,看样子是想直接溜了。 危素见他们做了坏事被抓包就想开溜, 气更是不打一处来。 她两只手伸出去,一手捉住一个, 就跟老鹰抓小鸡仔似的, 只是右手没控制好力道, 手下的小男孩疼得一下子哭了出来,但也不敢再跑了,乖乖地立在了原地, 危素赶紧松开了手,她可不想对他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刺猬头见状冷汗都要冒出来了, 加快了逃离的步伐,危素动作比他更快,抬起一只腿横在他面前, 踩在走廊的墙壁上,顿时堵住了他的去路。 “怎么了小兔崽子,这么着急着要跑,你也知道自己做错事儿了?”危素笑了笑, 微微俯下身子,盯着他的眼睛,问道。 刺猬头被她笑得发毛,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是谁?” “你是不是,谢小言的……后妈?”女孩在旁边抖着嗓子问。 去你娘的后妈!危素脑子里浮现出谢大庄憨厚老实的模样,差点没一口血吐出来,她看起来有这么沧桑吗?! “不是!”危素咬牙切齿地回道。 “不是后妈你管这么多干什么?!”刺猬头好像顿时占了理似的,梗起脖子,反过来威胁道,“你要是敢打我,我爸爸不会放过你的!” 危素一瞬间也有些不明白了,她究竟是以什么身份在这儿替谢小言出头呢?她只是一时看不顺眼就冲了过来…… 但听了这小男孩的后半句话,她怒气又蹿了起来,满不在乎地说,“行啊,叫你爸爸来,我倒想看看是什么样的人教出你这种货色。” 谢小言抱着书包慢慢蹭到危素身后,扯了扯她的衣角。 危素回头朝她看下去,见到小姑娘轻轻摇了摇头。 谢小言年纪小,心软怕事,危素可不打算就这么放过了这几个小毛头,她先把腿放了下来,毕竟老这么架在墙上也挺酸的。 她搡了搡刺猬头,将三个小孩提溜着拢成一排,让他们站在谢小言面前。 “站好,一个个道歉。”危素抄着手站在他们后面。 “对不起,我错了。”编歌谣的小男孩很识时务,立刻道了歉。 “跟谁道的歉哪。”危素在他背后凉凉地说。 “对不起,谢小言,我错了,我下次不会这样了。”他改嘴说道。 “谢小言,对不起,我以后也不会欺负你了,你原谅我吧!”揪谢小言辫子的小女孩早已经怕得不行,带着哭腔有样学样地道了歉。 危素看向刺猬头,“你呢?” “……”刺猬头显得很不情不愿,磨叽了半晌,“对不起,谢小言。” “小言,”危素轻柔地唤了她一声,“你肯原谅他们吗?” 谢小言犹豫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好了,那你们可以走了。”危素立刻又换上一副冷峻的面孔,对着面前的三个小孩说道,“如果你们再欺负谢小言,我全部把你们丢到草原上喂狼去。” 他们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脚底抹油地跑了。 “你这么做,他们还是不会懂自己错在哪里。”许久没开口讲话的老鬼突然叹了一口气,说道。 危素扯了扯嘴角,压低声音回道,“我不需要他们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他们只要知道以后不能再欺负谢小言就够了。” 她又不是什么所谓的“孩子的第一任老师”,也不是什么“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孩子也八、九岁了,父母跟老师都没尽到自己的责任把他们教育好,难道她一个人今天站在这里义正言辞地说两句,那三个小孩就能立刻知错改正吗? 她越来越明白一件事,那就是,很多道理压根是讲不通的,很多人你根本没有办法去改变,有时候,强制手段还更管用一点,简单,干脆,见效快。 老鬼语塞,不在讲话,危素便转过去,蹲下了身子,平视着谢小言的眼睛,问,“小言,他们是第一次这样欺负你吗?” 谢小言抿着嘴,摇了摇头。 “那……你有没有跟爸爸讲过这些事?” 还是摇头。 看来谢小言是怕谢大庄担心她啊。 这小姑娘太乖了,乖得让人心疼,其实她才九岁,完全可以任性一点。 第58节 危素不由得叹气,“小言,答应姐姐,以后再遇到这种事情,要去找爸爸帮忙。你担心跟爸爸说会给他添麻烦,对吗?其实,如果你遇到不好的事情,却不告诉爸爸,爸爸心里才会觉得非常难过,明白吗?” 谢小言盯着危素看了半晌,重重地点了点头。 虽然谢小言答应了自己,但危素还是觉得晚上回去之后得把今天的情况跟谢大庄说一下,再怎么说,她不可能一直待在克什克腾,也不可能每次都站出来替谢小言出头,这种事情归根结底还是要交给谢大庄。 危素站起身来,低头对小姑娘弯了弯嘴角,“那我们回家吧。” 谢小言没有迈半步,站在原地,突然一把抓住了危素的手。 危素被吓了一跳,有些不自在,“怎么了?” 谢小言双颊涌上了一点红晕,她把危素的手指一根根打开,掌心朝上摊着,然后伸出自己指尖泛着粉色的小手指,一笔一划地在她的手心里写了两个字。 ——“谢谢”。 那柔软而又细微的触感弄得危素的掌心麻麻痒痒的,好像一路从手心的部位传到了她的胸腔里,让她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危素几乎要被这种突然涌来的温情淹没了,她甚至有些手足无措,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过了会儿,她才伸出手摸了摸谢小言的头,“不用谢。” 她握住她的小手,“走吧。” —————— 王天佑今天很不爽。 他像往常一样开着自己的大奔驰,在学校边上的马路等自家的宝贝儿子放学,一会儿他打算带他去下顿馆子,再去游戏城里玩射击。 但是今天,他等到却不是往常那个神采飞扬满脸嘚瑟的帅儿子,而是一个垂头丧气蔫了吧唧的儿子,所以他很不爽。 王天佑赶紧下车迎了上去,“怎么了儿子,不高兴呀?”他摸了摸儿子的刺猬头,一个想法突然闪过,他吃惊地问,“不会是有人欺负你了吧?” 如果真是这样,那可绝对不成,只有他的宝贝儿子踩在别人头上作威作福的份儿,哪有别人欺负他的份儿? 孩子垂着头,小胖手把书包带子扯来扯去。 “别摆出这幅孬样,”王天佑一巴掌盖在他头上,“告诉爸爸,谁欺负你了,爸去给你出气!” 男孩斜着一双眯缝眼往校门口看去,恰好这时候危素和谢小言一大一小牵着手走了出来,他赶紧指给王天佑看,“爸,就是那女的!她——她打我!”他还顺口就编了个谎话,夸大了事情的严重性。 王天佑一听,顿时怒火中烧,这女的还打了他儿子?这还了得! 他撸起袖子就要上前找危素算账,走了还没两步,一个“喂”字还没吐出口,眼前一花,突然就多了一个男人挡在面前。 “不要过去找麻烦。”男人侧头看着他。 “你谁啊你这小白脸,要你多管闲事?”王天佑仗着自己五大三粗的,并不把这男人放在眼里,他举起自己沙包大的拳头,在对方面前用力挥舞了一下,威胁道,“是不是欠揍啊?!” 怀必面无表情,一下子扼住王天佑的手腕,食指和中指并拢在他的脉门上,用力地往下按住。 王天佑顿时感觉整只手臂都麻了,身子动弹不得,一股灼烧的感觉慢慢从跟对方接触的那片皮肤上蔓延了开来,疼痛感越来越强烈。 他忍不住惨叫了出声,“你、你松手!快松手!” “那,你不会过去打扰她了吧?”怀必冲着危素远去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不了,不了!”王天佑连连摇头,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哀求,“你松手吧!” 这到底什么人啊,太恐怖了!他简直怀疑自己的手腕都要被烧焦了。 怀必松开了手指,淡淡地说,“滚吧。” 王天佑如蒙大赦,赶紧带着自家儿子离开了,头也不敢回一下。 眼见着那想找危素麻烦的男人屁滚尿流地跑了,沙月华从树荫下踏了出来,站在怀必身边,狐疑地扫了他两眼,试探着问,“你在暗地里都这么帮着她……真到了要动手的时候,不会舍不得吧?” 怀必的语气很从容,回答道,“帮她是因为她是我妹妹,杀她是为了族人,我并不觉得这两件事情有什么矛盾。” 沙月华轻轻哼了一声,“但愿你心底里是真的能把两件事分得那么清楚。” 怀必扭过头,没有看她,不咸不淡地说了个“嗯”。 她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伸手挽住了他的胳膊,问,“你说,现在她跟谢凭那厮朝夕相处,谢凭会不会把我们卖了,告诉她之前是我们绑了他?” 怀必对此倒不甚担心,摇了摇头说,“他还不至于愚笨到那地步。” 沙月华撇了撇嘴角,“我倒是觉得他脑子不太好使呢。” 怀必闻言,嘴唇轻轻上扬,“好了,我看他们近几天就会出发,不管要找什么,我跟着就是,然后找机会……” 后半截话他没有说出口,他和沙月华都知道是找机会做什么。 “你跟着?就你一个人跟着去么……”沙月华很敏锐地抓住他话语里的不对劲,“我不能去?” “那个姓叶的多半也会跟着去,他已经见过你了,你不能再出现在他面前。”他很有耐心给她解释道,只希望能打消她的疑虑。 “你要我在这傻乎乎地等着?”沙月华皱眉,“我不干!” 怀必:“听话,不要耍性子,要是坏了事你怎么跟家里人交待?” 她被噎了一下,不情不愿地说,“那……我远远地跟着,总可以吧。” “你不能隐藏气息,她身边又有叶雉那样的硬手,万一被发现了可不是闹着玩的。”怀必眸子里露出些不悦,“你就是不肯相信我,对吧小华?” 沙月华赶紧把他的手臂抱得更紧,连忙说,“不是不是!” 就算是也不能说出口来呀,她在心里吐了吐舌头。 “小然过了二十一岁的生辰,身上的青鳞肯定已经长出来了,她总有一天会发现自己跟别人不同,只希望她眼睛里那条大虺不要多嘴,我会……速战速决的。”怀必说着,一片落叶忽然飘坠在他肩上,他伸出手轻轻掸掉了。 沙月华不由得腹诽,说速战速决的也是他,一拖再拖的也是他。 但她又能怎么办呢?她知道,其实怀必一直没有相信过她,包括她说过很多次的那句话——“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这边”。 她隐隐感觉到他心里有别的决定,但他不信她,所以他不会告诉她。 夜色渐浓,路灯朦胧,陡来的寒风似乎将所有景物都扑打得孤冷起来。 沙月华忍不住缩了缩肩膀,怀必见状,伸手把她圈在了自己怀里。 算了。这一刻,她突然想,算了,信不信什么的,又有什么所谓呢。 只要能陪在他身边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  又是一个深夜更…… 明天鸟哥应该能上线了w 谢谢哒哒哒、西归西南2位小天使的营养液~ ☆、长驱火(04) 危素接到叶雉的电话的时候, 她刚睡完午觉醒来,坐在床上发呆, 整个人还迷迷瞪瞪的, 沉浸在之前光怪陆离的梦境里。 “喂,叶雉?” “危素, 我到赤峰了, 玉龙机场。”电话那端叶雉笑了笑,声音听起来却有些掩不住的疲惫, “怎么样,要不要来接我一下?” 危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耳朵出什么问题了, 她怎么感觉好像……听出了点……撒娇的意味? 这个念头刚涌起来, 立刻被她摁了下去。 “怎么出发之前不跟我说一声?”她掀开被子, 使力按在床上想翻身起来,一个没注意就用了右手,床板立刻发出巨大的“吱呀”声, 像是不堪重负一般,她赶紧把手收了回来。 啧, 真是麻烦死了,自从手臂上长出青鳞之后,她洗脸都不敢用上这只右手, 生怕不小心就把自己的脸皮搓了下来。 “忘了。”叶雉很诚实地回答。 “那你在那儿等着,我这就过去。”她无奈地耸了耸肩。 幸好谢大庄家离玉龙机场不远,要是让叶雉可怜巴巴地在那儿等上几个小时,她还真有点愧疚。 叶雉站在机场大厅里, 他不像其他人一样低头玩手机,也没有听歌,就那么干站着。旁边的人来来去去,像流动的河水,而他是伫立在河水中央巍然不动的石头,石根深扎在河床里。 危素找到他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一道瘦长的背影,像标枪般挺直。 她心里莫名一动,加快步子走到他身后,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故作欢快地说,“鸟哥,怎么不找个地方坐下歇歇腿啊?” 叶雉回头看她,“怕你找不到我呗。” “大哥,现在是二十一世纪啦,一通电话的事儿。”她见他眼眶底下泛着淡淡的青,便问道,“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怎么了?” “连夜坐的飞机,你还指望我还像平时一样帅啊?”叶雉挑了挑眉。 危素一边带着他往外走,一边打趣,“我听说有种茅山术,用银针刺脚底的某些穴位,忍住疼痛,放出杂血,可以日行七百里,夜行七百里……你不会是为了赶过来,特地用了这种术法吧?” 叶雉觉得好笑,“我看起来有这么傻吗?民航飞机一小时能飞五六百公里,我用这术法还不如搭飞机呢。”他把脸凑到危素面前,高挺的鼻尖差点没戳到她皮肤上,眼角弯弯地说,“现在是二十一世纪啦。” 危素:“……” 输了,她又输了,这人嘴皮子太利索,她斗不过。 谢大庄家里显然是住不下人了的,就算住得下,危素也不觉得把叶雉和谢凭放在同一个房间里会是什么好主意。 所以,她把叶雉安置在谢大庄家附近的一个小旅馆里。 叶雉在前台做完身份证登记,在上楼的时候对危素啧啧感叹,“我怎么感觉你现在就跟金屋藏娇似的?” “啊,对,我就是这样一个渣男。”危素满不在乎地说,“委屈你了,等我把家里那个黄脸婆甩了,我会考虑给你一个名分的。” “……你这渣男当得可真是得心应手啊。”叶雉轻轻扶额,忍不住笑了出来。 危素乐呵呵地跟叶雉相视而笑,笑完了感觉两人之间气氛有点不对劲,赶紧拎了一个比较严肃的话题出来,就是长驱火的事情。 前几天她就已经跟谢大庄、谢凭讨论过这件事,谢大庄还拿了一张很大的乌兰布统草原的地形图出来,贴在墙上,跟他们分析地势,推测长驱火所在的方位。 当时危素看着地图上用来标记位置的红图钉和蓝图钉,差点被那架势吓了一跳,搞得跟军事作战图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去打鬼子呢。 危素把自己知道的东西一一都告诉了叶雉,包括请了吴伟江当向导的事情。 叶雉听完了,也没有做什么评价,拿一双明亮亮的眼睛瞅着危素看,“你什么都跟我讲,这么信我?” 危素感觉自己脸上有些发烫,便不自在地扭过头说,“为什么不信你,你也帮了我这么多回了……”她转过身,“好了,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她一贯不肯轻易信任别人,这是她行路培养出来的习惯,也是她的一种自我防御机制。但是现在,她却觉得叶雉是可以相信的。 身后传来叶雉轻笑的声音,他调侃道,“这么急着走,怕我吃了你啊。” 危素顿时觉得脸上的热度又上了一个层次,张了张嘴,不知道回他什么,只好加快了脚下的步伐,离开了这个房间。 叶雉听着那“砰”的关门声,嘴角翘了翘。 他想,危素走南闯北了几年,脸皮还能这么薄,也真是神奇。 第59节 “你上哪儿去了?” 危素一进门,就对上谢凭一张阴沉沉的脸,还有这样一句质问。 “我去接个朋友。”危素懒得像平时一样跟他针尖对麦芒,便实话实说了。 谢凭腾地一下子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你人说不见就不见,知道我有多着急吗?” 电话?危素一头雾水,她的手机一直安安静静的,哪里接到过什么电话。 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低头一看,早已经没电自动关机了,于是把黑色的屏幕对着谢凭扬了扬,“没电了。” 谢凭气结,顿了两秒,“去接什么朋友,不会是那个姓叶的吧?” 危素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到最后简直有点无奈了,她就搞不明白了,这人哪来的这么多问题,把自己当刑侦大队的了? 但是考虑到叶雉到时候的确会跟他们一起去乌兰布统草原,她便点了点头,实话实说,“是,我去接的他。” “他来做什么,你要带他一起去?!” “不然呢?”危素反问,“你以为他是来度假的?” 说到这,她的语气骤然激烈了起来,“他跟你不一样,谢凭,他不会在我出生入死的时候冷眼旁观,屁都不放一个!” 气氛简直可以用剑拔弩张来形容了,谢大庄在旁边看着两人突如其来的争执,大气都不敢出,他默默地站起身来,离开了客厅。 谢凭被她一句话戳中痛点,顿时面色一白,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这是他欠危素的,他做过的最错误的一件事。 他的态度渐渐软了下来,低垂着眉眼,向危素道歉,“对不起,小素……我不该像刚才那样跟你说话。” 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萧瑟,危素听了心里也颇不好受。 沉默良久,她淡淡地开口,唤了他一声,“阿凭。” 谢凭心里不由得一颤,危素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叫过他了,或者说,她连他的名字都很久没有唤过了。 他的直觉告诉他,接下来她说的话,不会是他想听到的。 危素的声音听起来很疲倦,“所有的事情结束以后,我们就……好聚好散吧,到了那时候我们没有什么必要再绑在一起了,你也不希望我总是对你阴阳怪气吧,或者是像刚才那样,一有争执我就拿你的错误说事儿,多累啊。” “我不介意!”谢凭急急地上前一步,望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你可以打我骂我,永远拿我做过的错事压着我……” ——只是不要摆出这幅急于跟我一刀两断划清界限的模样。 “你不介意,可我介意。”危素摇了摇头,叹气道,“人生实在太短了,我知道我命格不好,一直都很倒霉,我也都认了,现在我追求的,不过是能多过几天舒心日子罢了,你要是真的觉得对不住我,就快点让这一切结束吧。” “……我知道了。”谢凭难受地用力闭了闭眼睛。 危素转身,不去看他脸上的表情,“所以,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去乌兰布统?” “后天。”谢凭回答。 她点了点头,正要推开谢小言房间的门,身后的谢凭突然又问,“是因为叶雉吗?你……喜欢上他了,对不对?” 他的嗓音听起来涩涩的,危素脚下一滞,半晌,说,“跟他没有关系。” 进了房间,谢小言正在写数学作业,她的背挺得笔直笔直的,是个相当标准的书写姿势。 听到危素进来的动静,她抬头扫了一眼,楞了一下,飞快地在草稿纸上写下了一行字,举到她面前,脸上带着关切的神色。 “姐姐不开心吗?”危素对着纸面轻轻读了出来,她勉强笑了笑,伸手摸摸谢小言的头,回答道,“没有呀。” 谢小言皱眉,嗔怪地看了她一眼,又写下一行字,“骗人,你的眼睛都红了!!!” 危素瞧着后面三个硕大的感叹号,忍不住笑了出来,“好了,我们不说这个,之前那些欺负你的同学,还有没有找你的麻烦?” 她还记得她跟谢大庄说这事儿的时候,对方脸上那个又急又气又难过的表情,反复跟她道了谢之后,还一直不停叨叨着“小言怎么都不告诉我”,看样子心里真的是非常受伤。 谢小言摇摇头,写道,“没有了,爸爸找老师谈过了,而且现在他们知道我有一个很凶的姐姐,都不敢再欺负我。” 把这句话举给危素看的时候,她还咧出了八颗牙,看起来有点小得意。 很凶的姐姐……是什么鬼?危素嘴角抽了抽。 她耸了耸肩膀,“好吧。” “我们去乌兰布统的时候,你怎么办?”危素又摸了摸小姑娘细软的头发。 不行,这手感太好了,她实在克制不住自己。 “我住在奶奶家。”谢小言一笔一划地写给她看。 危素软着嗓音对她说,“好,那你要乖乖地等爸爸回来喔。” 谢小言用力点头,眼睛笑得眯眯的,做了个“好”的口型。 作者有话要说:  我来了~终于不是深夜更!~ 所以,今天晚上会加更吗? ——不会的,tan90°。 因为作者迷上一对冷cp,要自割大腿肉去给他俩剪视频惹_(:3」∠)_ 咱们明天见~ ☆、长驱火(05)[捉小虫] 吴伟江给人的感觉, 跟照片上有些不一样。 这是危素见到他时的第一想法。 当然,这不是指吴伟江的外表有什么问题, 他的长相还是一个典型的老帅哥, 身材高大壮实,看上去安稳可靠, 让她觉得有点奇怪的是吴伟江的气质, 他在言谈举止之中,总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匪气。 匪气这东西很难形容, 大概就是豪爽,又掺着点彪悍, 举手抬足之间带着点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不在乎的意味。 危素忍不住有点担心了, 找这么个人来, 他做事会不会鲁莽? 叶雉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也不动声色地观察起了吴伟江。 当车子驶进乌兰布统草原的边沿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一轮弯月挂在天边,星辰疏朗, 躲在白纱一般的云层后面。 危素向车窗外望去,借着车头大灯打出来的光,看见左边是一望无际的草原, 这季节临近深秋,草都已经枯黄了,轮胎碾过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伴随着少许蛩虫濒死的低鸣;右边则是黑压压的一片小树林, 叶子掉落得七七八八,枝桠朝天指着,就像十指如钩的鬼爪,树林深处传来乌鸦凄厉的叫声,透出一派寒意。 谢大庄和谢凭的车就跟在他们这辆车身后,不远不近。 叶雉看向驾驶座上的吴伟江,就跟平常拉家常似的,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吴哥是哪里人?” “辽宁。”吴伟江扫了他一眼,“来赤峰也快十年了。” “快十年?那可挺长时间了,一直都干这行?”叶雉继续问。 “刚到这儿来的时候什么没干过,后来摸熟了路子,才发现当向导好啊,可以带游客,还可以带……”他嘴角上扯,笑得颇有深意,“像你们这样儿的。” “怕是不止带带路这么简单吧。”叶雉也跟着笑,把背往椅子上一靠,翘着腿优哉游哉地说,“灰八爷您平日里掘地倒斗,地鼠地龙可过手不少了,水头是走耗子还走行子?” 危素本来在后座竖着耳朵听得认真,此刻顿时一头雾水,咋回事儿,叶雉说的是人话吗这是?这人怕不是中邪了吧,可哪个邪祟敢上他的身? 她全程只听懂了“倒斗”这俩字儿,很多人都晓得的,这就是盗墓的意思,难不成,吴伟江跟盗墓有什么关系? 吴伟江眸子里精光一闪,“原来是并肩子,倒是我有眼不识珠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脖子上不小心露出来的摸金符,伸手把它塞回了衣领子里。 “您误会了,这么有技术含量的活儿我是做不来的,”叶雉连忙摆手,“我也就是懂几句黑话,献丑了。” 说着,车子到了目的地,吴伟江刹车熄火,然后伸手用力拍了拍叶雉的肩膀,“你这朋友我交了,咱俩迟些把酒喝起来再聊。” 下车之后,不远处就是一片蒙古包,吴伟江走在前面带路,危素跟在叶雉身后,拿手肘捅他,“你刚才说的都什么啊?” “一些盗墓行当里的黑话,灰八爷就是对盗墓贼的称呼,各个地方不一样,北方叫灰八爷,南方叫土夫子。”叶雉垂着眼看危素,很有耐心地给她一一解释,“地鼠就是金子,地龙是银子,水头是指盗出来的随葬品,东西出手给老外叫走耗子,放到古玩行出手,就叫走行子。” “这么有讲究!”危素听得眼睛都直了,“那——他管你叫并肩子,又是什么个意思?” “这仨字是兄弟的意思,他以为我是同道中人来着。”叶雉皱了皱眉头,“不过,这是东北匪帮的黑话,所以这人身份背景绝对不一般。” “连黑话你也懂这么多,”危素咋舌,“叶雉,究竟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叶雉认真思考了下,竖起一根指头,严肃地回答道,“我不会吃香菜。” 危素:“……” 这人脑回路太清奇,她忍不住抬腿踹了他一脚,“谁问你这个了!” 这一脚踹得情真意切,叶雉先是吃痛,接着便朗声大笑起来,伸手去揉她的脑袋,“造反了你,还敢动手打人?” 谢凭走在后边儿,就那么眼睁睁地瞧着前面俩人打情骂俏动手动脚的,整张脸黑得跟锅底一样。 谢大庄偷偷瞄了他一眼,然后默默地别开了脸,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外头风大,走快些!”吴伟江吆喝了一声,带着身后的几人走进了一个大蒙古包,差点跟里面正要走出来的男人撞个满怀。 那男人满脸的大胡子,头戴一顶毡帽,穿着厚实的长袍,脚上蹬一双长靴,典型的蒙古族牧民打扮,他看着吴伟江,说,“老子正想去接你呢!” 吴伟江笑了起来,两人用力地拍着彼此的肩膀,看起来平时关系应该很好。 他指着那男人,对众人介绍道,“我的好朋友,乌兰夫!今晚大家在他这儿借宿一晚,明早再出发。” 危素点了点头,踏进里面,身子一下子暖和了起来。 她打量四周,蒙古包大多是圆形的,无棱无角,只有一层,这一顶也不例外。里头很宽敞,西面是男人的物品,东面摆着女人的东西,旁边还供奉了佛像。 “蒙古的冬天特别冷,这儿有句谚语,叫‘三九的严寒,冻裂三岁牛的犄角’,现在虽然是秋天,寒劲也还是不容小觑。”吴伟江一边摘下手套,一边示意危素等人围着火盆子坐下,“幸好有蒙古包这种伟大发明,冬暖夏凉,所以这儿的冬天啊,能冻坏牛羊,但很少听说冻坏人的。” 乌兰夫的妻子端着马奶酒走了过来,“咱们包里都升了火,加上牧区里有的是牛羊粪,只要火一生起来,立刻暖和了,哪里会冷嘛?” 危素看了她一眼,是个很漂亮的女人,眼眸里倒映着点点火光,脸上两坨酡红有点惹人注目,但显得她有一种别样的风情。 危素接过马奶酒,道了声谢,喝了一口,味道又冲又腥膻,脸一下子皱了起来,忍不住吐了吐舌头。 她偷偷抬起眼看了看叶雉,还有谢凭、谢大庄,他们倒厉害,喝了之后全是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不知道是真的喝得惯,还是成功压制住了反胃的感觉。 乌兰夫轻轻一笑,对自己的妻子唤道,“萨仁!小姑娘喝不惯口,你给她换成奶茶吧,一会儿可以把羊肉端上来了。” 危素点了点头,“谢谢。” 都说蒙古人爽朗好客,看来是真的。 羊肉端上来的时候,满满当当地盛放在一个大盘子里,嫩黄透亮,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危素看得食指大动,只是这些羊肉都是整坨整块的,叫人无从下手。 接着,萨仁又端来了奶茶、炒米,还有牛肉干、奶豆腐和蒙古馅饼。 第60节 晚餐已经是如此丰盛,乌兰夫还有些不好意思,带着点歉意说道,“太晚了,也没能好好准备,等你们回来一定让萨仁弄个烤全羊。” 吴伟江装作生气的样子,“跟我这么客气做什么!” “谁跟你客气,我是在对咱们的客人说话,你瞎掺和什么。”乌兰夫胡子一抖一抖的,“这些菜是用来招待客人的,你出去,马棚那儿有给你准备好的饲料!” 一听这话,大家都不由得笑了出来。 叶雉一边笑,一边拿着旁边的蒙古小刀,把一块又大又厚的羊肉片好,整整齐齐地码在碟子里,然后摆在危素面前,“吃吧。” 危素脸上一热,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道了句谢。 萨仁见状,立刻打趣道,“小伙子真会照顾人呐。”她半嗔半笑地扫了旁边的乌兰夫一眼,“不像我们家这口子,他要是能学学你就好了。” “谁说的,我在床上不是把你照顾得很好嘛!”乌兰夫伸出壮实的手臂搂住自己的老婆,凑过去用力地在她脸上蹭了蹭自己的胡子。 危素差点没一口奶茶喷出来。 大家这才认识了多久啊,还不到一小时吧,乌兰夫就能如此自然在他们面前放荤话,只能说真不愧是豪放的马背民族! 谢凭僵着脸,有点笑不出来,看着眼前这些人都把危素和叶雉当作是一对儿,他心里闷闷的,相当不是滋味。 从前不是这样的,危素和他在高中的时候,虽然谁都没主动戳破那层窗户纸,但经常打打闹闹、同进同出,早已经是其他同学眼中公认的一对。 现在这种落差,他接受不来。 然而,他再怎么接受不来,又能怎么办呢?总不能拿着刀架在别人的脖子上,怒吼着告诉他们,危素本来是我的,她应该和我在一起的。 想到这儿,谢凭顿时胃口全无。 吃过了晚餐,危素心满意足,正用纸巾擦拭着手上的油,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哄吵,伴随着敲锣打鼓的声音,还夹杂了尖利的唢呐声,在这草原上的寂静深夜里,就像一道白亮的闪电骤然划破黑夜,不可能不引起人的注意。 危素好奇地问,“这是怎么了?” 乌兰夫叹了一口气,“阿木尔家又在跳安代了!” 吴伟江在旁边给她解释道,“安代是内蒙东部的一种舞蹈,用来驱疫赶鬼的,就像我们平时说的跳大神。” “阿木尔家的小儿子上个月发了一次烧,烧得很严重,本来治好了,哪成想最近开始做起了怪梦,还一直说胡话。”乌兰夫望着帐外传来声音的方向。 他继续道,“原本嘛这是个好事,你知道吧,做怪梦,在我们这里,就是要通灵的前兆,将来是可以成为萨满的。可他这样子已经持续了十来天,请人来看也不管用……唉,就怕好事要变坏事了!” 说完,乌兰夫站起身来,“我得去看看,你们请便吧。” 见状,危素跟叶雉对视一眼,迈开步子跟了上去。 谢凭顿了顿,也紧随其后。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危素和鸟哥发的糖,大家都吃到了吗hhhh 最近有些灵感不足,加上修大纲,卡文ing。 其实目前还是能码得出来的,就怕将来哪天码不出来……根据“质量第一”的原则,我也不想硬着头皮写,所以如果哪天断更,还请小天使们多多谅解,相信大家也不喜欢看注水文的~ 还有内啥,本章有些盗墓黑话是网上查的,有些是我自己瞎编的,大家随意看看就好w 最后,谢谢forget小天使的营养液~ ☆、长驱火(06) 跳安代跟跳大神很像, 都非常吵闹,越是靠近声源, 危素越觉得耳朵受不了, 但她还是硬着头皮,跟在乌兰夫身后进了阿木尔家的蒙古包。 阿木尔家的小儿子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 浑身无力地躺在毡子上, 汗珠子淌了满头满脸,嘴唇青紫, 眼睛一会儿紧紧闭着,一会儿又翻起白眼。 他的呼吸的频率也很奇怪, 一下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胸膛大力起伏着, 像一条离了水的鱼在濒死之时用力索取空气中的氧份,一下子又停住了,如果不是鼻翼还在微微翕动, 他看起来就跟死人没什么分别。 这孩子的嘴唇不停地嗫嚅着,蒙语和汉语交织在一起, 不知道在说什么,或许只是病痛中无力的胡言乱语罢了。 一大帮人将他围在中央,在四周绕着他一圈一圈地走, 每个人手里拿着一条深红色的绸帕,随着音乐的节奏高低挥舞着,口中低低念着祈福驱鬼的咒语,希望阿木尔家的小儿子能快快痊愈。 他的母亲则穿着马背民族的传统服饰, 坐在他身边,眼中含着泪水,时不时用帕子抹去他脸上的汗水。 蒙古包里过于喧嚣,危素想跟叶雉说话,不得不踮起脚附在他的耳边,“你看得出这小孩是怎么回事吗?真是撞了邪了?” “这儿人太多了,暂时看不出来。”他回答道,然后扭头问乌兰夫,“你们这安代,什么时候能跳完?” 在这种场合下,叶雉嘴里突然冒出了这句问话,显然是不太礼貌的,但他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反而还抬高了,很明显他不单单是为了让乌兰夫听见。 果不其然,屋子里有一瞬间气氛很奇怪,音乐像是突然卡了一下,人们的歌声和脚步都微微顿了顿。 孩子的爸爸阿木尔满脸不悦地走了出来,他没有找叶雉的麻烦,只是眼中含怒地扫了他一眼,然后转向了乌兰夫,用生硬的汉语说道,“乌兰夫,你的客人,不懂我们的习俗,我不责怪,但是,请你们离开,马上。” 乌兰夫脸色有些尴尬:“这个……” 吴伟江拢着袖子进来的时候,正好听见了他们的对话,赶紧过来打圆场,“阿木尔,我的朋友——”说到这,他拿眼神指了指叶雉,继续道,“似乎并不一般,请你不要生气,让他过去看一看,说不定能帮上忙。” 随后,他又凑在阿木尔面前,低声用蒙语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话。 危素听不懂,只见阿木尔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回头扬了扬手,嘈杂刺耳的乐歌立刻停了下来,原本围绕在男孩身边的人们也停下步子,放下手中的红绸帕,慢慢地往后退,聚到了另一个角落里。 帐子内安静了下来,危素能听到外面草原上呼啸而过的风声,低而重,像是某种兽类的沉沉怒吼。 “请。”阿木尔对叶雉说道。 叶雉点了点头,还没来得及踏上前去,危素身后的谢凭突然走了出来,径直越过了他,走到小男孩身边,蹲下了身子。 “他属什么?”谢凭低头观察了一下男孩,问道。 阿木尔:“马。” 危素忍不住揉了揉眉心,谢凭这突如其来的表现欲是怎么回事啊。 不过,吐槽归吐槽,她还从来没见过这样子的谢凭,不免有些好奇地伸长了脖子。叶雉在旁边抄着手,凉凉地晲了她一眼。 谢凭伸出手,修长的手指从男孩的衣领里挑出一条黑绳,随着绳子被勾出的部分增多,一枚吊坠也暴露在了众人眼前。 那吊坠很明显是某种大型兽类的牙齿,顶部尖锐,整体颜色是白中透着微黄。 虽然它仅仅是孤零零的一枚兽牙,但不难想象它长在原来的部位上时是如何的嗜血,以致于现在还能流露出凛凛的森寒杀气。 “你给他带狼牙?带狼牙的必须是属相大的人,你的孩子属马,不是属龙属虎,怎么可能压得住狼牙的戾气?”谢凭轻笑一声,将吊坠用力扯了下来。 孩子浑身一颤,呼吸声一下子平稳了许多,但嘴中仍然在胡言乱语。 他站起身来,将狼牙放在阿木尔手上,说道,“他还小,带带菩提子之类的就行了,你太宠着他,反而是害了他。” 这时候,孩子突然清晰地唤了一句,“阿妈……” 他的母亲惊喜地扑了上去,还以为自己的宝贝终于清醒了过来,可他就叫了这么一句,又陷入了无意识的状态之中。 真正的狼牙是十分珍贵难得的,尤其是近年来草原狼的踪迹越来越难以寻觅,一颗完美的狼牙可以说是千金难买,所以阿木尔才会将这枚狼牙赠予他最喜爱的小儿子,没想到反而对他的身体有害。 他将狼牙拢在掌心,对谢凭说道,“多谢。” 谢凭正要说不客气,却听见背后的孩子尖叫一声,喊道,“阿妈!我冷!” 男孩的母亲再也抑制不住眼中的泪水,她哭泣着抓住他到处胡抓乱抓的双手,紧紧地包裹在自己的手掌中,“长生天啊,救救我的孩子吧!” 阿木尔眉头紧锁,“摘下狼牙之后,我的儿子要多久才能好起来?” 谢凭一下子被问住了,其实他心里也没有底,只是将男孩身上看起来最具威胁力的物品拿了下来,但他现在这幅模样的真正根源,他并不是很清楚。 他想,也许狼牙只是他发病的其中一个因素。 叶雉开口,声音不疾不徐,“我听乌兰夫说,上个月这孩子发了一次烧,很严重,治好了,才开始做怪梦,而且一直说胡话……”顿了顿,他看向阿木尔,“他说的究竟是什么,你们听明白过吗?” 阿木尔和妻子顿时面面相觑。 病痛中的人颠三倒四的话语,他们并没有太放在心上,之前虽然曾仔细聆听过,但全都是一些破碎的词汇,即便拼凑在一起也寻找不出什么条理。 危素明白了叶雉的意思,便对吴伟江说,“吴大哥,能不能麻烦你给咱们翻译一下,这小孩在讲什么?” 吴伟江望向阿木尔,用眼神征询对方的意见,在获得许可之后,站到了男孩所躺的毡子边,男孩的母亲抹了一把眼泪,起身给他让出了位置。 吴伟江弯着腰跪坐下去,把耳朵贴在了男孩的嘴边。 大家又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蒙古包里只能听到火盆子燃烧的噼啪声,以及被有意克制着的呼吸声。 “克什克腾……”这是吴伟江吐出来的第一个词。 “房子。” “草原,乌兰布统的眼睛……” “地下……好黑……” “阿爸阿妈,我怕。”说完这句,他抬眼看了一下阿木尔夫妇,那位满怀忧虑饱受折磨的母亲一下子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吴伟江心中微叹,继续翻译下去。 “火,蓝色的火。” “好冷,这里,好多人……” “火焰,好冷……” 吴伟江字正腔圆带着点东北口音的普通话,男孩口中流淌出来的支离破碎的呓语,加上帐外如泣如诉的呜呜风声,掺杂着传入危素的耳朵里,让她打从心底里感到莫名的恐怖,她低头看,发现自己手臂上已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它冲过来了,它过来了……” “啊——”吴伟江突然发出了一声惨叫。 危素心头一颤,定睛一看,那男孩居然张嘴死死咬住了他的耳朵! 大家手忙脚乱地围了上去,看着吴伟江脸上吃痛的神色,却不知道从何下手。 乌兰夫是个莽汉子,眼看着自己的好朋友受难,也没时间好好考虑,一个冲动,伸出手就想要去拉吴伟江的胳膊。 危素也顾不上别的,一把拦住了他,“别!你想让他耳朵被咬下来吗!” 她出手太快太急,没控制好力道,一下子把乌兰夫往后推了个四脚朝天。 乌兰夫屁股着地,半天都没缓过神来——长生天啊,他的体重可有将近一百五十斤啊,这个女娃娃究竟是怎么单手把他推了个人仰马翻的? 危素暗道不妙,赶紧转过身去,假装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幸好,这时候,阿木尔家的小儿子已经松开了嘴,一切都有惊无险,吴伟江龇牙咧嘴地摸着自己的耳朵站了起来。 阿木尔凑上前去一看,都已经被咬出血了。 他满怀愧疚地向吴伟江道歉,对方反过来安慰他,满不在乎地开玩笑道,“你儿子真有劲儿,跟头小狼似的!” “所以,”叶雉发话了,他眉头微皱,“他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第61节 危素摸了摸下巴,“我听见他说了‘地下’、‘好黑’,他会不会有可能……看到了阴间?不过,蓝色的火焰又是什么,难不成指的是鬼火?” 可是,鬼火向来是青绿色的,而不是蓝色的呀。 乌兰夫双手一撑,从地上站了起来,说,“这孩子不停地在喊冷,如果有火焰,怎么会说自己冷呢?这不合常理啊。” “这事儿本来就不能用常理来解释。”吴伟江接过阿木尔妻子递过来的药酒,一边往耳朵上搽一边说道。 “火,蓝色,冷。”叶雉的重点放在这三个关键词上,他觉得某些东西很快就要从这四个字眼里面剥离出来了。 谢凭沉默着,他抬起眼来,望向了危素。 ——“长驱火。” 谢凭和叶雉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长驱火(07) 原本众人对长驱火的下落没有多少头绪, 还打算对乌兰布统草原来一个地毯式的搜索,此时一听, 倒好像在阿木尔家的小儿子身上找到点线索了。 危素有些不太厚道地想, 或许她要感谢老天让这个孩子莫名其妙得了病,否则他们一行人不知道要花费多少工夫。 她在心里默默记忆着吴伟江翻译出来的那些字句, 打算等回去乌兰夫家里之后, 跟大家伙一起好好讨论分析一番。 但不管怎么说,眼下最重要的, 是这个仍在遭受折磨的男孩。 危素看着病榻上那张苍白的小脸,问道:“他上个月发烧, 怕不是普通的发烧吧, 在那之前, 就没有发生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 阿木尔“啊”了一声,一副想说什么却想不起来的样子。 幸好他的妻子记性比他好,说, “我记得,阿古拉在发烧的前几天曾经跟朋友出去骑马, 回来告诉我们他见到了蓝色的火球,我们……都没有当真。”颇为愧疚地叹了一口气,她继续道, “后来他发高烧,我们还以为他是那天夜里出去着了凉的缘故。” “他看见了长驱火。”叶雉颇为肯定地说道。 这么说来,阿古拉是见过了长驱火了? 可危素又觉得有哪里不对,如果说见了长驱火就会发高烧, 那谢家的眼线也见到过,怎么就没有事呢? 难不成,这长驱火还会看人下菜碟儿,专门拣老幼妇孺来欺负么。 谢凭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看了一眼危素,说,“有可能是他身上带的狼牙有戾气,跟长驱火冲突,身上起了煞。” “说得对。”叶雉赞同地点点头,补充道,“而且,据我所知,萨满通常要成年以后才会出现能够通灵的征兆,你家孩子才十五岁就有这种征兆,一定是身上有煞的原因,他的天赋正在跟煞气互相斗争。” “那该怎么办?”阿木尔将自己的手和妻子的紧紧交握在一起,“我们家阿古拉……还有救吗?” 叶雉略一沉吟,“摘下狼牙之后,他应该已经好受了许多。” 危素探出头去看阿古拉,果然,他已经不再出冷汗了。 “但是,要彻底恢复健康,或许需要你们蒙族的一些秘术,我大概是帮不上什么忙了。”叶雉继续说道,很诚实地表达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说完他便看向了危素,危素一脸的不明所以,问道,“瞅我干啥?你不会以为我知道什么蒙族秘术吧,我也是个百分百的汉族人好吗。” 话音落下,她就听见老鬼在耳边抑制不住地嗤笑了一声。 她还来不及细想,那边厢叶雉轻笑起来,“司徒善不是给了你一位萨满的联系方式吗?你可以找她试试看。” 危素一瞬间犹如醍醐灌顶,一叠声地应好,想起自己的手机还留在乌兰夫家里,正打算离开,便听见阿木尔犹豫着开了口:“感谢你们的好意,可是……我们已经请当地的萨满来看过了,所以……” 所以他不认为另请一位萨满会对孩子的状况有什么帮助。 叶雉挑了挑眉毛,回答得相当直白,“萨满的能力也有高低之分。” 他知道司徒善是个什么水平,也晓得她平时交朋友的标准,所以他相信,既然是她亲口承认的朋友,那位萨满应该差不到哪里去。 阿木尔有些尴尬地点点头,“好的,多谢。” 草原上信号不太好,危素记得斯琴褂说过自己不喜欢接电话,便给她发了一长串信息,讲明事情经过,然后试了好几次才发送成功。 她正在忐忑地等回应,没想到对方一个电话打了回来。 “往后这种急事直接打电话吧,彩铃响过两遍我就会接的。”斯琴褂的声音听起来低沉沙哑,有几个瞬间给人一种雌雄莫辨的感觉,让危素联想到了老鬼。 听了她的话,危素有些无语,这个世界上,为什么脾性难以捉摸的人会这么多?单她周围就已经出现了好几个,她的心好累。 接着,应斯琴褂的要求,危素将阿古拉的症状全部告诉了她,然后也把阿木尔一家的地址告诉了她。 斯琴褂说,“好,我明天就赶过去。” 危素有些疑惑,“你……这就答应了?”这么爽快? “一个萨满,不会对另一个萨满见死不见。”斯琴褂顿了顿,压低声音问道,“对了,这个叫阿古拉的男孩,长得怎么样?” 危素并不知道这个问题的意义何在,她想了想,照实回答道,“呃,还……不错,五官挺清秀的。” “明白了。”电话那头斯琴褂舒了一口气,轻快地说道,“草原上样貌好的汉子可不多啊,姐姐我能救一个是一个。”然后她就挂了电话。 危素:“……” 她听着手机里传来嘟嘟嘟的忙音,嘴角抽了抽。 回到阿木尔家中,危素告诉阿木尔,说斯琴褂第二天就会过来,对方连连道谢,她觉得自己只是打了个电话,实际上并没有帮上忙,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到了这一步,他们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别的事情也再帮不上什么,接下来只能看斯琴褂的本事,还有阿古拉的造化了。 临走之前,叶雉从脖子上解下自己的平安扣,挂在了阿古拉胸前,白色的玉静静地散发出温润的光泽。 他对阿古拉的母亲解释道,“这个平安扣,我暂时寄放在阿古拉身上,希望能给他带来好运和福气。” 危素记得那个平安扣,是和田玉打磨出来的,叶雉在巴朗山上曾经借过给她一回,后来还跟她解释说这玩意儿能提供幸运值加成。 当时她以为叶雉只是开玩笑,但从现在他的举动看来,他是认真的。 掀开帐子走出去的时候,危素用胳膊肘捅了捅叶雉,问,“你那平安扣,总是这样随随便便就给别人的吗?” 叶雉凑到她面前,答非所问,“你吃醋啦?” 危素一个白眼差点没翻到天上去,她推开他,“起开,别挡路。” 一行人回到了乌兰夫家里,折腾了小半个晚上,大家都有些疲惫,但很可惜,他们还不能立刻上床睡觉。 叶雉把阿古拉在意识不清状态下说的那些词语都写在了一张纸上,这是危素第一次见到他的字迹,没想到这人平时看起来吊儿郎当的,写的字却铁钩银划的,还挺有劲儿,看来“字如其人”这个说法不一定对。 第一个词是“克什克腾”。 毫无疑问,他们现在就处在克什克腾旗,长驱火也在这个地方。 但是,既然这个词从阿古拉嘴里吐出来,就应该没有表面上这么简单。 见大家一脸沉思的表情,本来不欲过多掺和的乌兰夫忍不住出声提醒道,“其实,克什克腾不仅仅是一个地名。” “是了。”叶雉脑子本来就有点头绪,经他一提醒,顿时想了起来,“克什克腾是元朝皇家禁卫军中的一支部队的称号,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元朝末年,这支部队追随元顺帝退到了这里,克旗也是因此得名。” “怎么会跟这支部队扯上关系?”危素皱眉。 “现在也搞不清楚,先看看别的。”谢凭说道。 危素耸了耸肩,“好吧,那么,乌兰布统的眼睛又是什么意思?还有,阿古拉说地下好黑,难道在这片草原上有一个……黑洞?” 叶雉忍不住轻笑一声。 危素不满地抗议,“我说的不是天文学上那种黑洞!” 他摆了摆手,连忙解释,“我知道你的意思,就是可以连通地底的通道,对吧?”顿了顿,他补充道,“我只是每次都很为你的想象力感到叹服。” 危素:“……” “或许不是连通地底,而是就在地底。”吴伟江慢悠悠地插话,脸上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传说,乌兰布统的北部,有一座……地下城。” 他抬起眼,淡淡地在众人脸上扫了一圈。 大家都回看着他,安静地等待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但那只是传说而已,近年来没有人见过它,更没有人进去过。”吴伟江说。 叶雉沉吟半晌,“这世上不会有无缘无故的传说。更何况,阿木尔家的孩子已经梦见了,这或许能说明地下城是真实存在的。” 危素觉得有道理,点头表示同意,其余众人皆是沉默。火盆子里的热浪一股股地烧出来,大概有十几秒的时间,她只能听到帐外的风声。 她莫名感到一股疲倦,但还是努力振作起来,故作轻松地打破了此刻略微僵硬的气氛,“我想,我们的目的地已经确定下来了,明天一早出发,对吧?” 叶雉颔首:“是。” 谢凭犹豫了一会儿,也点了点头。 乌兰夫听了众人的决定,忍不住轻轻摇头,然后将双手合十举过头顶,祈祷道,“愿长生天保佑你们!” “谢谢你的祈福。”危素笑了笑。 所以,乌兰布统草原的北部,一座存在于传说和梦境之中的地下城——那就是最有希望找到长驱火的地方。 ☆、长驱火(08) 第二天一大早, 危素睡眼朦胧地跟大家一起准备着干粮和清水,清晨的寒风一阵阵吹拂过来, 她却觉得自己的脑子还不是很清醒, 就跟一团浆糊似的。 当她正准备要上车的时候,却见乌兰夫牵来了五匹马, 她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彻底清醒了过来,“怎么回事, 咱们不是开车去吗?” “车子不认路,马儿认路呀。”乌兰夫笑呵呵地说, “这种马叫百岔铁蹄马, 在我们这里很出名的, 往上能一直追溯到成吉思汗那时候,它们的蹄子小,马鬃和马尾细, 走山路没问题的。” “山路?”危素敏锐地抓住他话里的重点。 “是嘛,山路, 乌兰布统虽然名叫草原,但其实属于丘陵与平原的交错地带,有草原也有山林, 你们一路向北去,肯定是要过山的。”乌兰夫解释道。 “原来如此。”危素恍然大悟,然后咧出一个笑,凑上前去挤了挤眼睛, “那大哥您看那匹马适合我骑啊,您当当伯乐呗?” 危素并没有骑过马,但是在新疆找三塔铜炉的时候,她在库木塔格沙漠里骑过好多天的骆驼,她觉得骑马跟骑骆驼应该没有多大差别,于是对自己的骑术有一种迷之自信。 乌兰夫抓了抓头,“这个,看眼缘的,你得自己挑。” 危素便摸着下巴,一路将那五匹马看过去,末尾那只枣红色的马的皮毛看起来油光水滑的,肌肉也结实,她心里颇喜欢,伸出手去摸了摸它的头,“就你了,好不好?” 那马对她的示好非常不买账,打了个大大的响鼻,用力地将头偏到了一遍,看都不多看她一眼。 危素:“……”她好受伤。 乌兰夫在旁边默默憋笑。 隔壁一只深棕色的马把头伸了过来,主动在危素手上蹭了蹭,用黑亮而湿润的眼睛瞅着她,长长的睫毛像把小扇子似的。 第62节 危素侧头看了看,发现这匹马身侧的毛秃了一大块,她想了想,摸了摸它的尖尖的耳朵,“好吧,那就你了,小秃毛。” “它有名字,”乌兰夫说,“它叫梅里,是匹母马。” “好的,梅里。”危素再一次认真地跟她的小秃毛打了招呼。 叶雉走了过来,递给危素一条面巾,说,“待会儿戴着,把脸遮上。” 危素接过面巾,跟他开玩笑,“怎么了,我的脸见不得人吗?” 他登时乐了,“草原荒漠化越来越严重,风沙也就大了,你要是不乐意戴也行,可以感受一下嘴巴和鼻孔里塞满沙子的滋味。” 顿了顿,他补充道,“再说,你的脸的确也见不得人,要是被草原强盗看见了抓去当压寨夫人我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她跟他装傻充愣,“该怎么办怎么办呗。” 两人说话间,叶雉身边那一匹嫌弃过危素的枣红马突然在他肩膀上撞了一下,然后伸出肉粉色的舌头轻轻舔了一下他的脸。 叶雉笑眯眯地拍了拍它的头,“看来这匹马是我的了。” 危素靠近乌兰夫,皱着眉问,“我说,那应该也是匹母马吧?” 他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你看出来啦?” 她啧了一声,忿忿不平地说,“我就知道!” 乌兰夫站在原地反应了三秒钟才明白她的意思,然后放声大笑。 在乌兰夫的帮助下,危素轻松地跨上了马。他一边松开托着她的手,一边叮嘱道,“上下马的时候要注意,不要撩到马屁股。” 危素点点头,拉住了缰绳,偏过头一看,大家也都整装待发。 目光停留在谢凭身上的时候,她忍不住顿了一下,突然想起很久以前,某天放学之后,她对谢凭感叹秦留歌简直是偶像剧女主角,谢凭说——“这算什么,我以后骑着白马来接你,不是更偶像剧?” 没想到他今天还真的骑了一匹白马。 注意到她投过来的视线,谢凭回望了过去,他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笑,笑意里透着一点无法形容的苦涩。 危素知道,他一定也是想起了当时他们俩之间的对话。 谢凭张了张嘴,好像想跟她说些什么,但危素没打算听,她扭过头直视前方,低喊了一声“驾”,缰绳拍打在马脖子上。 小秃毛,哦不,梅里立刻抬起蹄子,向前欢快地小跑起来。 叶雉从后面赶了上去,跟她齐驱并驾。 “对了,刘三胖子怎么没跟你一块来?”危素问。 叶雉的声音透过脸上的面巾传出来,显得有点模糊不清,“他倒是想,回去家里收拾东西的时候,正撞上他的责编磨刀霍霍地等着呢,然后就被扣下了。” 危素噗声笑了出来,“这是侵害人身自由权啊。” 叶雉耸了耸肩,“那有什么办法,谁叫胖子选了这条不归路。” “你说,”危素突然问,“咱们能找到地下城吗?” 叶雉挑了挑眉,不知道为什么,他特别喜欢听她说“咱们”两个字,有种说不出的亲密,好像已经认定了彼此是站同一阵线上的,虽然他知道她这个“咱们”……大概还包括了吴伟江、谢凭和谢大庄。 “找不找得到那地方,都是好事儿。”他说得颇为意味深长。 一行人向着乌兰布统草原的北部进发,随着太阳攀上半空,空气逐渐热了起来,不过幸好风势也减弱了许多,沙子终于不再一个劲儿直往脸上糊,大家都摘下面巾,深深吐出了一口气。 危素怕被晒伤,用面巾把自己连脖子带头地裹了起来,叶雉在旁边揶揄她,说她的造型就跟巩俐在《秋菊打官司》里一样,她笑着往他身上丢了一把沙子。 一路上,渴了就喝水,饿了就吃干粮,累了就停下来歇息半刻钟,倒也顺顺利利,只是周围的人烟越来越稀少,水源也越来越难找。 吴伟江戴着副墨镜在前面领路,左手拿着一个小罗盘,对照着右手里的指南针,时不时皱起眉头,在原地转来转去,寻找方向。 危素暗笑,他看起来就像个神棍似的。 “吴哥,现在咱们到哪儿了?”她走到他身后,问道。 “嗯……”吴伟江沉吟半晌,“如果一切像之前那么顺利的话,我看今天傍晚就能进入北部了,大概就是百岔沟一带。” 危素听了笑道,“那咱们还算挺幸运的,是吧。” “是啊。”吴伟江点了点头,神情看上去有点敷衍,“只不过好运气都是有限度的,就怕到后边用完了……”说着说着,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什么?”危素听不清他后面的话,便凑了过去。 他摇头,“没什么,叫大家上马,继续往前吧。” 吴伟江果然没有估计错,接近傍晚的时候,他们已经到了百岔沟附近。 虽说是傍晚,但其实天还半亮着,夕阳的余晖从地平线上斜斜地打过来,为草原上的这片荒凉山区带来了一丝暖意。 赶路几乎赶了一整天,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了,大家都精疲力竭,停下来商量了一番,决定就在山前找一块较为平整的土地驻扎下来,好好地休息一个晚上,恢复精力。 待到帐篷搭起来,篝火燃起来,天色也黑了下来,寒风四起,长夜如一只巨枭,猛地抖开无边无涯的翅膀,缓缓笼罩了整个苍穹。 危素体质向来偏热,老鬼总是说她内火旺盛,之前在巴朗山雪地桃林里都没多大感觉,此刻竟然有些受不了,裹了张毛毯在火堆边坐下取暖。 不远处的群山黑黢黢的,偶尔从深处传来几声鸟鸣,仔细聆听,好像还能听到它们拍翅而飞的声音,显得孤独而冷清。 渐渐的,一行五个人便都在火堆旁落了座,围成了一圈。 谢大庄在篝火上方支起架子和小锅,煮起了汤,其实汤里就放了点肉干和蘑菇干,再撒了点盐,煮出来并不浓郁醇厚,不过倒也清甜,聊胜于无。 危素忍不住打趣他,“谢哥您真是个良家……妇男。” 原本有点微妙的气氛一下子轻松了起来。 谢大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照顾小言嘛,爸也得当,妈也得当,早就习惯了。也不知道小言在她奶奶家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好好吃饭按时睡觉……”说到这,他挠了挠头,“你们看我这嘴,又念叨起来了。” “没事儿,我们都能理解的,你是个好爸爸。”谢凭拍了拍他的肩膀。 危素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一点羡慕和落寞来,想了想谢正永之前是怎么对待他的,也就明白了他这种情绪从何而来。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谢家人真的是不折不扣的女儿控啊!谢正永如此,谢大庄也是如此……在这重男轻女的大环境下,谢家倒是一朵奇葩。 “吴哥的家人呢,也在赤峰?”叶雉偏过头去看吴伟江。 “我呀,我孤家寡人的老光棍一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吴伟江满脸的不以为意,他摘下手套,烤起了火,“在辽宁的时候,我原本有个外甥,他爸妈死得早,我就把他抱家里来,咱爷俩一块儿过活。不过,他成年的时候就走啦,我一个人在那儿也腻歪了,就跑来了赤峰。” 说着,他的眼神变得有些伤感了,但嘴里还是骂着,“这臭小子,说什么东北经济不行了,要南下到沿海地区去,说的一套套的,两年前他到了香港还给我来电话呢,最近半年又他妈没消息了。” 危素听着他的话,总觉得一瞬间有什么东西从脑子里蹿过去了,可是太快了,像火花闪了一下,快得让她抓不住。 她抬起头来看向吴伟江,在熊熊火焰的映照下,光影在他脸上微微跃动着,那轮廓,那五官,她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忽然,她想起自己在天水围的时候,曾经于某个寂静深夜里,竖起铜镜,点燃安息香和白蜡烛,呼唤一道未曾谋面的亡魂。 那时,四周也像现在这般黑暗,只有火焰散发出橘黄的幽光…… 危素不由得张大了嘴巴,指着吴伟江,结结巴巴地说,“吴哥您,您那个外甥是不是叫做——吴川海?!” 她暗暗感叹,老天爷,缘分这事儿要不要这么玄妙啊。 吴伟江一下子激动地站了起来,直勾勾地盯着危素,急切地问道,“你见过他!你——认识他?!他过得怎么样?” 危素这时才反应过来,暗叫不妙。 吴川海怎么了?让乔炜给杀了,还被砍了一只手送给秦留歌当礼物。 要是让吴伟江知道自己唯一的亲人已经不在世了,还是白发人送黑发人,那得有多伤心啊。 她摇了摇头,“也不过是一面之缘,我和他……并没有联系。”顿了顿,她急急地补充道,“他看起来过得,嗯,还行。” 说完,她差点没咬掉自己的舌头,说谎真不是件容易事儿。 吴伟江“哦”了一声,慢慢地坐了回去。 他盯着篝火看了一会儿,说,“过得还成,那就好,那就好。” 叶雉淡淡向危素投来一瞥,按理说,叶雉应该是不知道吴川海的事情的,但危素不晓得为什么被他这一眼看得有点发虚。 就在这时候,不远处挤作一团的马驹躁动了起来,纷纷跺起了蹄子,打起了响鼻,喉咙里也发出噜噜的声音。 马的嗅觉是很发达的,或者说,马识别外界事物主要依靠的就是嗅觉,它们突然产生异动,一定是因为在风中闻到了非同寻常的味道。 危素心里有些不祥的预感。 吴伟江腾地一声站起身,接着,大家都站了起来,屏住呼吸。 一片死寂之中,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 头顶的月光逐渐被厚重的深灰色云层吞没,像是铅块一样压在夜幕上,天地苍茫,荒野如同一座巨大的坟场。 有那么一刹那,危素感觉茫茫宇宙都是无尽黑暗,只有他们这里存在着一点微乎其微的火光。 忽然,冷风中传来了一声辽远的兽嚎,拉得老长,穿透力极强。 “是狼!”谢凭低声叫了出来。 不成想,一声狼嚎过后又有一声,声声相叠,绵延着,仿佛永无止境,声震四野,听了令人毛骨悚然。 “是狼群。”叶雉纠正道。 作者有话要说:  那啥,明天要坐很久车回家,如果还有力气就深夜更一发,没有的话……【顶锅盖跑 谢谢forget和dk两位小天使的营养液~ ☆、长驱火(09) “不要慌!”吴伟江低喊一声, “内蒙在七十年代就开始了打狼活动,大规模的狼群已经完全绝迹了, 剩下的基本上都是些三三两两或者独自行动的孤狼, 不足为患,大家先稳住!” 狼嚎在逐渐逼近, 叶雉耳朵尖动了动, 问:“有人带了猎.枪吗?” “我带了,一把。”吴伟江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在马那边的行李里藏着。” 危素听了,心里不由得一沉, 听这连绵不断的狼嚎声, 一把猎.枪哪里顶用啊?再说了, 现在谁都不敢轻举妄动,哪个人愿意过去拿枪? 她看向四周,沉沉的黑暗之中逐渐浮现出萤火虫般的荧荧绿点, 一对一对的,慢慢靠近, 那是狼的眼睛,在闪烁着凶恶而嗜血的光芒。 很快,他们一群人就被包围了。 这些狼看上去日子过得不太好, 皮毛干涩,体型极瘦,身子两侧深深凹陷下去,明显是饿得久了, 现在看他们的眼神火辣辣的。 危素头皮微微发麻,飞快地数了数,一共五只狼。 她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冒出了一个想法——他们这边五个人,刚好一只狼能分到一个人,然后一顿饱餐。 她心里顿时一阵恶寒,吴伟江之前的话说得没错,但是偏偏他们点儿背,遇上的不是孤狼,甚至不是一双狼,而是整整五匹。 第63节 果然白天赶路太顺利了,他们的好运气或许就要到此终结,闹不好小命都要玩完。 狼群中,一匹最为高大的狼上前一步,虎视眈眈地盯着对面的人类看,群狼不会无首,这一只应该就是它们的头狼了,只见它后腿微屈,前腿向前伸,摆出一副向前冲的架势。 双方就这么对峙着,暂时都不敢轻举妄动。 “我们敌不过。”叶雉迅速判断了一下目前的形势,压低声音道。 如果是五个人,也许还有胜算,但对面站着的是五匹饿极了的成年草原狼,敏捷,强壮,爆发力巨大,一爪子能拍断肋骨,一口下去可以咬碎人的头颅。 “敌不过就跑。”危素动作轻缓地向后退了一步,脚底下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谢大庄有些慌,手里还握着个勺子,“往哪里跑?” “百岔沟。”吴伟江的眼神往后面的低矮的群山示意了一下,“跑进去之后,找棵树爬上去,草原狼不会爬树。” 大家闻言均是点了点头,腿部的力量蓄势待发。 “我倒数三个数。”吴伟江沉声道,“三,二,一,跑!” 最后一个字他猛然抬高了音量,在茫茫黑夜中宛若一声巨雷在平地上炸响,顿时打破了人与狼之间剑拔弩张的局势。 话音未落,狼群便跃了过来,场面一下子混乱起来。 眼看其余四人都奋力往百岔沟奔去,危素望了望不远处挤作一团瑟瑟发抖的马驹们,咬了咬牙,脚下突然转了一个方向。 叶雉惊吼:“危素你要干什么?!” “解开系马绳!”她头也不回地大声说道。 如果这些铁蹄马还被绑在这儿,无论狼群有没有填饱肚子,它们都得遭殃,但要是她现在想办法放它们走,救它们一命还是小事,最重要的是,倘若他们五个人里真的有谁命丧狼口,其余人走到了穷途末路,至少……这些识路的马儿能跑回去对乌兰夫传递出一个信息:他们出事了。 谢凭心急如焚,大喊:“不要管那些马了!” 危素没有时间跟他们解释,加快了双腿迈动的频率,眼下似乎只有老鬼明白她的心思,说道,“小心背后!” 她纵身飞扑至系着马驹的矮桩前,马儿受了惊,正长声嘶鸣着,在半空中扬起两只前蹄试图挣脱束缚,又被绳子拽回地面。 危素去解马绳,手中一边用力,心里一边骂娘,也不知道是谁绑的,这么死紧死紧的,粗糙的绳子磨得她手指都疼了。 费力地解开一匹马,危素在它脖子上轻拍一下,“快跑!” 这匹枣红色的马仰起头,咴咴地叫了一声,转身狂奔而去,一只草原狼见状飞蹿着跟在了上去,如同一支离弦的箭。 危素知道,一场狩猎已经开始了,她只希望这匹马能逃脱狼的追捕。 就在这当口,她身后突然涌来了一股不可忽视的压迫感。 危素猛地回头,发现一匹灰狼正在缓缓向自己靠近,一张阔口之中垂下串串涎水,尖牙闪着寒光,利爪霍霍。 叶雉见到危素那边的状况不容乐观,撮唇轻啸了一声,试图吸引那只狼的注意力,但对方不为所动,仍然一步步向危素逼近。 危素扯了扯嘴角,这么执着,可能这匹狼是觉得她看起来很好吃吧。 她暗想,它要是真的扑过来,她就抡起右手一拳打爆它的头。 谢凭脚步猛地顿住,看了看叶雉,又看了看危素。 危素注意到他的眼神,吼道,“快滚,磨叽什么!” 现在可不是儿女情长恩怨情仇的时候,能活多一个是一个,她也懒得计较了,再说谢凭这个弱鸡留在这里能干什么。 谢凭牙关都要咬碎,不甘地狠跺了一下脚,转身继续往百岔沟的方向跑去。 叶雉环顾四周,从篝火堆边拾起一段还在燃烧的木头,向灰狼身上狠狠砸去,一瞬间火花飞溅出来,灰狼着实被烫了一下。 可惜,木头很快被反弹到了地上,加上它厚实的皮毛保护着底下的肉,使得它并没有遭受多少实质性的伤害。 它被彻底激怒,扭身回头望向叶雉,眼眸中倒映火光,十分阴鸷。 危素知道叶雉这是豁出去了在帮自己,一边注意着他那边的动静,手下也不敢闲着,又放跑了两匹马。 她听见灰狼从喉咙冒出低沉的噜噜声,四足离地,跳在了半空中,正要向叶雉扑过去,突然间一道寒光破开夜色,唰的一声,狠狠地钉在狼头上。 灰狼倒地不起,抽搐了几下,再没有动弹过。 ——是七玄古刀。 叶雉冲她扬了扬下巴:“用刀割绳子比较快。” 危素点头,“好,你快走吧!” 她大步流星地跑到灰狼的尸体旁边,一脚踩住它的脖子,弯下腰,伸出左手去拔刀,没想到刀身陷得极深,几乎隐没了一大半在狼头之中,她挑了挑眉毛,换成用右手去拔,轻而易举地就把七玄古刀握在了手中。 随着刀被狠狠拔出,狼头的刀口里顿时飙出一股血,溅在危素的裤管上。 她奔回原地,用刀割断了绳子,剩下的最后这两匹马也撒开蹄子离开了,临走之前,小秃毛还回头望了她一眼,仿佛在道别。 危素叹了一口气,握紧七玄古刀,转身朝着百岔沟的方向狂奔而去,叶雉见她暂时没多大安危问题,松了一口气,也跟了上去。 越靠近百岔沟,危素感觉寒气越重。 当她找到一棵看上去挺坚实的白桦的时候,她想也不想就把七玄古刀别在裤腰带上,准备往上爬,然而,树上突然迅速地滑下来一个人,把危素吓了一大跳。 定睛一看,原来是吴伟江,嘴里还叼着个小电筒。 危素瞪大了眼睛,“吴哥你、你怎么下来了?” 吴伟江把嘴里的电筒拿下来,压低了声音道,“你有没有发现……那些狼都没有再跟过来了?” 她扭头一看,果然,不远处,剩下的三只狼都停住了脚步不再往前,在原地徘徊着,来回走动,四爪在地上摩擦,显得躁动不安,又心有不甘。 过了一会儿,头狼引颈长嚎,转身离去,不再恋战,其余两匹狼也低吼了几声,跟在它身后,一边走一边频频回头。 很快,三只狼的身影就消失在了黑暗之中,夜色重新归于平静。 狼的脾性向来是十分顽固的,尤其是成群结队的狼,配合良好,特别有团队精神,一旦认定了目标,很少半途而废,除非被杀身亡或受了重伤。 所以,为什么它们会在百岔沟这里止步不前?这里,到底有什么东西……让三只已经饿到眼放绿光的草原狼放弃对猎物的追捕? 思及此,危素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 叶雉沉默着站到她身边,谢凭和谢大庄也走了出来,五个人重新聚在一起。 谢大庄跑得几乎脱力,现在还有点上气不接下气的,他喘着提议道,“我们……呼……要不要,回、回去营地那边?” 吴伟江摇头,“不行,我怕那些狼还没走远,就在旁边等着我们回去。” “再来一遍我可跑不动了。”谢大庄揉着腰。 “先在这里待一会吧,静观其变。”叶雉说。 危素:“也只能这样了。” 山风涌动了起来,阴恻恻的,地上薄黄的落叶轻轻抬了一下,还未能飘起,又落回了原地。 也不晓得是不是幻听,危素总觉得这风中有夜鸟在怪叫,一声又一声,虚无缥缈的,却比坟头女鬼的哭嚎还要瘆人。 谢凭走到危素旁边,犹豫了一下,问,“小素,你……有没有受伤?” 危素不由得暗自叹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谢凭的关心似乎总是来得这样迟,虽说刚才事关生死,也是她叫谢凭快滚的,而且他也的确停下脚步有所挣扎,但是……即便如此,她心中还是很难不对他产生失望的情绪。 唉,女人的心思真复杂。 她微微摇了摇头,“我没事。” 说完,她便靠向了叶雉那边,抽出七玄古刀,递给他,“还给你,真的多谢了。”如果不是叶雉,她现在八成已经受了重伤。 “就一句多谢,不打算来点实际表示?”叶雉笑嘻嘻地说着,伸手接了过去,还刀入鞘,将七玄古刀别在身后。 见危素低眉不语,他身子前倾,凑在她耳边,“嗯?” 尾音轻轻吊着,危素感觉像是有一片柔软的羽毛在她心尖尖上搔了搔。 妈的,丫这是在调戏她还是在勾引她! 她大大咧咧地抬手勾上了叶雉的肩膀,“行啊,那就老样子呗,你要我请你下馆子还是做大保健啊?” 叶雉摸了摸下巴,眼睛微眯,“你知不知道有一句古话,叫做‘大恩不言谢’——啧,后半句是什么来着?” ……是“以身相许”。 危素感觉自己额角的青筋跳了跳。 她正要说话,谢凭突然出声,“已经过了足够长的时间了,我回营地去看看,你们先在这待着,不用跟过来。” 谢大庄赶紧上前一步,“那不成,我得跟您一块去。” “哎,干脆我也一块去呗。”吴伟江耸了耸肩,“别整得这么生离死别的。” 他看向叶雉和危素,咧着嘴调侃道,“怎么样,你俩去不?还是说,需要些二人空间谈谈恋爱?” 危素脸上顿时一热,“……去。” 老实说,她真的很想踹吴伟江一脚,想了想吴川海,还是忍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来啦,我走啦~ ☆、长驱火(10) 回到营地的时候, 篝火将熄未熄,吴伟江添了几把干树枝和枯草, 将手掌拢在嘴边对准余火用力吹了几下, 火势又旺了起来。 已经支起来的两顶帐篷里,有一顶被狼的利爪刮开了几道大口子, 另一顶还算完好无损, 里面的睡袋也没有什么问题。 行李、干粮和水囊之类的东西原本放在靠近马驹的地方,危素放马的时候被它们慌乱的脚步弄得乱七八糟, 只能坐下来查看一下哪些还有用,再带在身上了。 吴伟江看大家的情绪都明显有些低落, 想鼓舞一下士气, 便说, “损失不算太大,要知道咱们可是遇上了五只狼呢!”他又指了指地上的灰狼尸体,笑道, “还干死了一只畜牲!” 谢凭没接他的话茬,问, “今天夜里我们要睡在哪里?这地方可不能再呆了,那三只狼保不齐什么时候就回来偷袭。” “这话没错,”吴伟江点点头, “我看百岔沟里也有稍微平整一些的地方,而且那些狼都不愿意进去,要不干脆去里面……” “问题是,里面有什么东西, 让狼群都停止了追捕?”危素皱起眉头,“那地界,好像有些邪性啊……” 谢大庄一脸愁苦,“那岂不是进也不行,退也不行?” “两害相权,取其轻。”叶雉开口道,“我们五个人可以轮流守夜,如果留在这里,狼群一旦折返,再要像刚才那样跑进去就来不及了,但如果进去百岔沟里面扎营,那至少不用担心狼的问题。” 危素说,“所以,你觉得我们进去比较安全。” 叶雉颔首,旁边的谢凭背上一个巨大的登山包,说,“那就走吧。” 大家将还能派得上用场的东西带在身上,可以说每个人都是在负重前行了,尤其是吴伟江,左边腋下夹着个折叠帐篷,右手圈住厚厚一叠睡袋。 第64节 危素背的东西不多,想上前帮忙,刚伸出手,还没张嘴呢,吴伟江就摇了摇头,笑道,“不用不用,你一个女孩子,来这种地方已经够不容易的了,东西还挺重的,还是交给哥这种血性汉子来扛吧。” 在感动之余,危素默默地想,吴哥,您对我右手的力量一无所知。 进了百岔沟,吴伟江找了一块相对比较平整的地方,把手里的东西都丢在了地上,枯黄的落叶微微一动。随后,他开始搭帐篷。 为了避免引发山火事故,他们在百岔沟里不能像之前那样点起篝火,但处在黑暗中总让人没有安全感,这时候只能靠手提式探照灯了。 这种强力的照明装备耗电量很大,本来是打算进了地下城里再使用的,所以现在用起来还挺叫人心疼。 吴伟江把它组装好之后,正要摁开关,谢大庄好奇地探身去看灯头,吴伟江赶紧把他拉开,说,“别在前面看,这灯光线太强,小心把眼睛看盲了。” 谢大庄讷讷地点了点头,“不好意思。” “这有什么的,小事一桩。”吴伟江说着,按下了最低档,一道白光柱就立刻照了出来,有力地穿透黑暗,周围顿时有了亮光,让人安心不少。 危素没有将肩上的背包放下来,她想了想,转入一棵树后面,周围都是低矮的灌木丛,她蹲下来,藏身在阴暗之中,叫了一声,“老鬼。” 她已经很久没有开口主动找老鬼,老鬼也常常沉默不语。 过了会儿,老鬼说话了,嗓音是一如既往的嘶哑,“怎么了?” “你能感到这地方有什么古怪吗?”她问。 “阴,特别阴。”老鬼沉吟了半晌,又补充了一句,“我怀疑这块地下面有座大坟,或者说是……死人坑。” 危素闻言心头一跳,脑子里灵光一闪,难道他们所站的这片土地之下,就是他们要找的乌兰布统地下城? “但是这个地方太.安静了。”老鬼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警惕,“有鸟鸣,有风声,就是没有鬼哭鬼叫,好像它们都在沉睡之中一样。” “你觉得能待吗,这地方?”危素问。 老鬼不直面回答她的问题,反问道,“你们有别的选择吗?” “我知道了。”她轻叹一声,站起来,转身出了灌木丛。 见到叶雉在整理睡袋,她喊了一声,问,“哎,叶雉,现在几点了?” “差几秒钟就十二点整了。”叶雉低头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回答道。 危素“噢”了一声,没想到他们一伙人居然来来去去地折腾了这么久。 她抬起脚,正要往他们那边走过去,突然间,她感觉有什么东西从树上落了下来,正掉在她的头发上,还有一些落在了手臂上,细细碎碎的,触感有点坚硬,然后像是有生命一般滑落在了地上。 落地时的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是有人撒了一把碎石子在地表的落叶上。 危素感到一阵发毛,眯起眼睛,半弯下腰去看地面。 谢大庄发现她那边似乎有异动,便慢慢朝她走了过去。 这边的光线不太好,模模糊糊之间,她看见地上那些灰黑色的小碎石逐渐聚拢在了一起,她便暗暗地推测:这是草原地带里某种特殊的昆虫吗? 正这样想着,碎石却聚集成了一个长条的形状,长度在二十厘米左右,在枯叶中猛地翻转扭动了一下,身上便突然涌出了灰黑色的鳞片,头顶还长出了一朵看起来就非常扎手的蛇冠子。 借着那边手提式探照灯打出来的光源,它浑身都反射出可怖的暗泽。 看这样子,哪里是什么昆虫,分明就是——蛇! 这他妈是什么怪蛇?! 危素不由得惊呼一声,踉跄着后退了半步。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急匆匆地往这边赶,谢大庄现在离她最近,他一眼就看到了地上的怪蛇,也着实地骇了一下。 那怪蛇盯紧了危素,身子一弹,便直扑向她的门面。 谢大庄救人心切,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速度和力量,在电光火石之间,伸出右腿猛地一跺,一脚板把那条细长的黑蛇狠狠地踩回到地上。 黑蛇无力地挣扎了几下,一忽儿又散了开来,化作小碎石头。 危素浑身微抖,抬起头勉强对谢大庄笑了笑,“多亏……” 话才讲了一半,地上的碎石飞快地动了起来,,聚拢速度比危素第一次看见的时候要快得多,一下子重新汇在一起变成了蛇状。 危素瞪大了眼睛,指着那蛇,大喊道,“谢大哥快闪开!” 谢大庄原本以为危险已经过去,便放松了警惕,哪成想还会来这一出,根本来不及反应,低头一看,怪蛇已经沿着他的裤管钻了进去。 危素楞楞地看着他的脸,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谢大庄回望着她,浑身骤然一僵,喉咙里冒出咕噜噜的几道响声,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他的皮肤瞬间暗了下去,口中疯涌出白沫,然后,僵直着身体,就像一块硬梆梆的木板一样,缓缓地向后面倒了下去。 “谢……”危素才发出一个音,喉间就像是被堵了一大团湿棉花似的,难受得也说不出话。 她脑子里一片混乱,也没多想就扑到了他身边,眼睛里涌起一层水雾。 谢大庄感觉已经无法再控制自己的身体了,他艰难地移动着眼珠,看向她,嘴巴一张一合,留下了两个字,“小、言……” 然后,他就此断了气息。 危素痛苦地闭了闭眼睛,她没想到,谢大庄会为了救她,把命葬送在百岔沟,谢小言还在等着她的爸爸回去呢,她要怎么向她交待…… 黑蛇咬完人,从尸体的裤管里游了出来,吐了吐暗红色的蛇信子,浓墨般漆黑的眸子盯着危素,打算再次攻击她。 老鬼简直是恨铁不成钢,它的声音就像一道惊雷在危素的脑子里炸响,“危素你干什么!快跑开,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 危素猛然从悲伤中惊醒,那黑蛇眼看着已经到了身前,突然旁边咻的一声,怪蛇的头部被一铲子切作了两半,坚硬的蛇冠子也随之四分五裂,蛇的后半截身子痛苦地扭动了几下,然后死去,也没有再化作碎石。 危素仰起头一看,原来是谢凭,他手里握着一把工兵铲,嘴里微微喘着气,脸上还挂着几丝惊魂未定的神情。他很庆幸自己成功救下了危素。 谢凭朝危素伸出手,“来,我拉你起来。” 她现在双腿发软,的确很难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想想还是握住他的手站了起来,低声说了句,“谢谢。” 吴伟江在旁边瞠目结舌,“这……这是什么东西?” “是碎蛇。”叶雉用脚踢了踢蛇尸,说,“一遭受外力攻击就会碎成小石子,聚拢起来又成了一条蛇,只有打碎蛇冠子才能把它彻底杀死。” 谢凭点了点头,接着他的话说道,“我听说这种蛇毒性奇猛,一旦被咬立刻发作,根本来不及抢救……原来是真的。” “我常在乌兰布统转悠,咋没见过这种蛇呢?”吴伟江问。 “或许是咱们倒霉,赶上巧了。”叶雉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那些狼不肯进来的原因,我看大概就是碎蛇吧。” 危素垂着眸子看向谢大庄的尸体,他的眼睛还死死地睁着没有合上,她感觉身心俱疲,再也提不起力气来,看向其余三人,问道,“咱们的行程要不要中断一下,把谢大哥的……尸首先送回去,安葬好?” 叶雉晓得她心里不好受,便点头道,“我同意。” 谢凭犹豫了半晌,说,“我也没问题。” 他话音刚落,四周地面上突然发出了沙沙的声响,众人低头张望,原来竟是不知道从哪里涌出了十余条碎蛇,正朝着他们的方向爬过来! 它们灰黑的蛇身游走得不疾不徐,仿佛胜券在握,腹部缓缓碾压过地上焦黄的落叶,蛇信子一吐一收,漆黑的蛇冠子轻轻摆动着,散发出邪恶的光泽。 危素脸色乍然一白,这算什么,才出狼口,又入蛇窝? 作者有话要说:  好像很久没发便当了……谢大哥走好。 今天有点低烧,码字不多,这顶叫“短小君”的帽子我就自觉戴上了hhh ☆、长驱火(11) “滴答——” 感觉有一滴寒凉的水落在手背上, 危素迷迷茫茫地睁开了双眼。 周围是一片非常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黑暗,一丝光线也没有, 她仿佛坠入了一个黑洞, 只有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响彻在耳畔。 危素趴着,一动也不敢动, 她的脑子仍处在混沌的状态, 随着意识逐渐清醒,大脑的机能逐渐恢复运转, 她才慢慢想起了先前发生的一切。 是了,先前他们眼看着十余条碎蛇朝自己游过来, 实在是寡不敌众, 也冒不起被咬的风险, 只好不管不顾地往百岔沟外面跑。 当时她还想着对不住谢大庄,只能将他的尸体先抛在这里了,毕竟逝者已逝, 还是活人的命比较重要。 但是,她没想到, 他们压根就没能跑出百岔沟。 在跑到山口位置的时候,原本平整的土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下陷出了一个斜坡,他们四人急于奔逃, 根本来不及刹住脚步,一下子全部滑了下去。 危素还记得,滑下斜坡之后,有短短的两三秒时间, 她能感觉到自己在直线坠落,然后就砸在了地上。折腾了大半夜的疲惫,混合着身体所遭受到的这股撞击力,让她一下子失去了意识。 结合老鬼说过的话,她不由得想,难道她现在就在那个传说中的地下城里? 不管如何,再这么趴下去也不是法子,她的背包一直没有卸下,此刻就像一座小山一样,压得她透不过起来。 危素双手往旁边一撑,支起了身体,同时听到身下传来了一声闷哼。 她心头一跳,屏住了呼吸,又竖起手指头戳了戳之前碰到过的地方,软乎乎的,有温度有弹性,触感像是人的皮肤。 她顿时头皮发炸,下一秒叶雉的声音就响了起来,“你还想戳多久?” “……是你?”她一边问,一边坐直了身体。 “怎么不是我。”叶雉轻笑一声,“已经第二次给你当垫背了。” 危素感到有些难为情,便一句话顶了回去,“谁叫你总是这么刚好在我身边呢?”语毕,自己都觉得这话里的意思有点微妙。 她清了清嗓子,正色道,“谢凭和吴哥呢?” “跟我们一起摔下来了。”他说,“应该在这附近吧?” “找找看。”危素说着,放下了背包,搁在身前,摸黑在里面翻找起来,然后取出了一只手电筒。 这只电筒不大,所以光照范围颇小,投出去的光还没走多远就被黑暗一口吞噬了,幸好谢凭和吴伟江都离两人不远,静静地躺在地上,要不是身子尚有微微的起伏,看上去真像是两具尸体。 危素和叶雉一起走过去,她蹲下了身子,伸手摇了摇谢凭,又晃了晃吴伟江,然而两人都没有醒转的迹象。 她想了想,从背包里找出一小罐膏状物,包装上全是乱七八糟的外文,她不知道这玩意儿叫什么,只知道是一种高浓度提炼的神经刺激物,气味十分强烈,吴伟江拿给她的时候管这叫“醒脑神器”,他大概也没想到危素第一次使用就是用在他自己身上。 危素屏住呼吸,拧开盖子,把药膏凑到吴伟江鼻前,让他将气味吸入鼻腔。 这东西果然管用,还不到五秒,吴伟江就醒转过来,推开她的手站起来,跳着脚大呼,“拿远点!拿远点!” 没一会儿,他又皱着脸抱着脚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一问,才知道原来是摔下来的时候崴到脚了,叶雉闻言,二话不说,抓住他的脚腕用力给他掰正了一下。 伴随着一声惨叫,吴伟江的脚恢复了原状。 危素憋住笑,在谢凭身上用了药,很快他也皱着眉头醒来了。 谢凭揉着额角,问,“我们现在这是在哪里?” “会不会就是乌兰布统地下城?”危素提出自己的设想。 吴伟江摇了摇头,“我觉得不是,一般来说,地下城会处在地表往下六十米左右,如果这里真的是地下城,六十米的高度,我们几个人摔下来,早就变成肉饼了,哪还能在这坐着讲话啊。” 第65节 叶雉略一沉吟,“你说的是远古地下城,是原本完好的城市随地壳运动、地表下陷而形成的,如果这里的修建时间距现在并不远,又或者是人工修建的,那也就不奇怪了。”顿了顿,他道,“更何况,这里也许根本就不是什么所谓的地下城,而是一座……巨大的陵墓。” 陵墓?危素倒吸一口凉气,问,“那,我们怎么样才能出去?” 她提起手电筒往上面照去,黑魆魆的,光线根本照不到顶。 那道莫名出现又莫名消失的斜坡说不定是什么机关,现在大概已经合上了,怕就怕它是唯一的一个出口。 虽然斜坡合拢后将碎蛇阻挡在了外面,让他们四人暂时得以逃过一劫,但也让他们落进了这么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破地方来,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见危素仰着头看上方,吴伟江叹了一口气,道,“别指望那里了,就算它重新打开,难不成咱们还能长翅膀飞上去?” “应该会有别的出口吧……”谢凭的声音犹疑不定,显然他对自己的说法也不是非常有信心。 叶雉沉着嗓音说,“有没有别的出口,找了才知道。” 吴伟江听了这话,顿时振作了起来,“对,咱们现在想这些有的没的都是白搭,船到桥头自然直。” 危素半开玩笑半含忧虑地问,“吴哥,这船要是到不了桥头呢?” “那咱们四个人就一块长眠在这里呗,黄泉路上有人陪,青春作伴好还乡。”昏暗的光晕中,吴伟江无所谓似的耸了耸肩膀。 危素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心里登时轻松了不少。她喜欢这种能轻轻松松地拿自己的生死开玩笑的人,让她感觉活得特别豁达。 谢凭稍微抬高了一点声音,提醒道,“长驱火会不会也在这里?” “不是没有可能,但当务之急是要保住小命。”危素看了他一眼,“我们现在找出路要紧,至于能不能碰上长驱火,那就……听天由命吧。” “也只能这样了。”他说。 盘点了一下手头的东西,危素叹了口气,最重要的食物这一项并不算充足,干粮和水顶了天也只够他们支撑三四天的,倘若弹尽粮绝了还被困在这里面,结局要么是饿死,要么是人吃人。 老实说,危素觉得人吃人的可能性比较大,毕竟她对人性这玩意儿从来不抱多大希望。不过,如果真的走到了那一步,她敢保证自己不会下嘴,她自认为是有底线的人,不会轻易沦为禽兽。 危素一边默默在心里盘算着,一边把另一只多余的电筒掏了出来,说道,“谁愿意走前边探路的,这只电筒就给谁。” 叶雉接了过去,“给我吧。” 吴伟江伸手去拿危素手中的电筒,“这只给我吧,虽然现在乌漆抹黑的看不清风水格局,但如果这里真的是陵墓……那我还有点经验。” 危素想了想,依言照办,然后将食物、矿泉水还有火折子之类的工具分发完毕。她在地上蹲得久了,猛地站起来的时候,眼前顿时有些发黑,叶雉在旁边赶紧一把搀住了她,“你没事吧?” “没事。”她摇摇头。 “真没事儿?我看你脸色发白啊。”吴伟江拿电筒照了一下她的脸。 危素在略微刺眼的光线中努力翻了个白眼,“您被这么照着您也白。” 吴伟江大笑。 然后一行人便要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出口了,由于电筒的光照范围不够,大家商量之后,决定同时朝一个方向前进,直到碰到墙壁,或者……其他障碍物。 很快,他们就摸到了一片石墙,上面遍布着湿溜溜滑腻腻的青苔,触在掌心里让人觉得有股说不出来的恶心。 吴伟江说,“接下来咱们就沿着这片石墙一直走吧?” 危素提议,“要分散开来吗?两人向左,两人向右,比较节省时间。” 叶雉不太赞成她的想法,“你听说过四角游戏么,就是在一个房间里,四个人各占一个角落,走动起来之后,依次拍下一个人的肩膀,玩着玩着,一数,发现比原来多了一个人。为了避免类似的情况,我看咱们还是尽量不要分散。” 危素心里一阵恶寒,连连点头,“好好好,不要分散。” 于是四个人排成一列,沿着墙壁走,吴伟江本身身份就是向导,理应由他打头,叶雉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紧随其后,然后是危素,最后是谢凭。 谢凭将手搭在危素的右肩上,走着走着,危素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腰上多了一只手。 她心里顿时暗骂道,谢凭这厮,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一个小流氓了,在这种破地方难道还想着占便宜不成吗? 她侧着头朝后面低声说了一句,“你手放我腰上干嘛。” 谢凭的声音听起来一头雾水,“我没有啊?” 危素这才感觉到腰上那只手的诡异,根据手型,它像是个小孩子的手,谢凭一个成年男性,绝对不可能有这样小的手。 而且,随着时间增加,她能明显感受到一股阴寒穿过衣服,渗透了进来,如蛆附骨一般,牢牢地黏在她的皮肤上。 她头皮一阵阵地发麻,僵着脖子低头往旁边看了下去。 一个小孩,脸色灰蓝,正仰起头冲她笑。 ☆、长驱火(12) 眼前这个凭空出现的小孩, 辨不清是男是女,头顶上扎着两个小揪揪, 笑得十分诡异, 嘴巴一张一合的好像在说话,但其实只是从口腔里冒出阵阵寒气而已。 危素一下子挪不动步子了, 牢牢立在原地。 她的眼睛对上这小孩的眼睛, 就好像被磁铁吸住了一样。 叶雉发现了她的异样,回过头来, 问,“怎么不走了?” 她牙齿莫名打起了颤, 不知道是不是被腰上那只小手冻的, 她艰难地扭头看向叶雉, 半天才从齿缝里挤出了一句,“有鬼……小鬼。” 老实说,这种深埋地下不见天日的地方, 没有不干净的东西才怪了,她也做好了心理准备, 只是没想到出现得这么突然,还一上来就对准了她。 叶雉环顾四周,疑惑道, “是吗?我没看见。” “我也没有。”谢凭开口道。 吴伟江把手电筒光往她身边一晃,照了照,说道,“啥也没有啊。” 危素茫茫然低下头一看, 那小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腰部曾感受到的刻骨寒冷也荡然无存。 她顿时心底一沉,怎么可能?叶雉和谢凭都是出自阴阳世家的人,尤其是叶雉,道行不浅,如果有鬼魂,早该感应到了,再说吴伟江,据斯琴褂所言也是个略通阴阳之事的人,他们三个,就没有一个人看到那个小鬼吗? “危小姑娘,这种地方,切莫轻易说仙道鬼啊。”吴伟江善意地提醒道。 危素却有些不悦,“难道我好端端的会撒一个这么无聊的谎吗?” 她垂下手,借着朦胧的灯光,掀起衣服看了一下自己的腰部,手臂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那里,赫然出现了一个浅红色的小手印。 手印不一会儿就消失不见了,那块皮肤恢复如初。 事实摆在眼前,其余三人都沉默了下来。 半晌,叶雉问,“你说,看见的是小鬼,那它穿什么衣服?” 危素回忆了一下,答道,“我对衣服那些也不了解,看样式就是古装……对了,它脖子前面还挂着个长命锁呢。” “这里果然是个乱点子!”吴伟江感叹道,“你看见的那个……东西啊,九成九是陪葬的童男或者童女,都不晓得在这儿呆了多久,别瞧它看起来年纪小小的,指不定你我都得管它叫一声祖宗。” “乱点子?”危素不明白这三个字的含义。 “就是陵墓。”叶雉解释道。 说完,他看向吴伟江,“对吧吴哥?” 表示“陵墓”的黑话五花八门,一般而言,土匪出身的盗墓者会将墓称为“乱点子”或者“钉子”,再结合吴伟江的年纪,叶雉推测他祖上一定出过一个大匪。 “对对。”吴伟江笑意里带着一点讪讪然。 看来那小鬼道行很高啊,危素皱起了眉,“咱们有四个人,它为什么偏偏挑中了我?”顿了顿,又问,“它想干什么?” 谢凭正要开口,被吴伟江给抢了白,后者十分自信地说出自己的论断,“四个人,只有你一个是女的,你阴气足。” 老鬼突然说话,严肃地补充道,“而且你命格烂,特别衰。” 危素嘴角扯了扯,老鬼这话她早就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内心早就麻木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没想到,在此情此景下再听见它说出这句话,她居然生出了几分怀念和温暖的感觉,仿佛回到了过去。 嗯,她有点怀疑自己是受虐狂体质了。 “至于这小鬼想干什么——”吴伟江拖长了声音,“目的应该也很简单。” 危素:“吴哥,这种时候您就别卖关子了吧?” “它想要入土为安,好重新转世投胎。”他说。 她顿感不解,“这,难道它不是已经在土里了吗?” “如果这小鬼是被好生安葬的,它就不会来找你了,或许,等你见到它的尸体,你就明白了。”吴伟江说着,重重地叹息了一声,“也不晓得它究竟在这里等了多久,好不容易才等到有人出现……” 话音未落,众人斜前方突然传出了一阵嬉笑声,细细小小的,如银铃般清脆,但绝对不容忽视。 与此同时,危素手腕上的阴铃微响了一声。 她看了看自己旁边的三个男人,挑眉问,“不会又只有我一个人听到了吧?” “你不是一个人。”叶雉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危素:“……我怎么感觉这话听起来有点不对劲。” “我也听见了。”语毕,吴伟江背过身去,用力握了握自己胸前的摸金符,心里默默祈祷了三声“求祖师爷保佑”。 “是那小鬼在给我们指路。”谢凭说道,“我们应该跟过去。” “指路?”危素问,“指向出口?”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叶雉笑了笑,“当然是先指向它的尸体。” 遇上这种事,也不知道算幸运还是不幸,不过,也只能按那小鬼的提示走了。 众人循着声音传出的方向摸索了过去,发现面前是一条长长的方形隧道,斜斜地通往更深的地下,电筒光依旧照不到底。 危素这才明白,原来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一个总体格局呈“凸”字形的巨大石室,相比起下面的空间,这石室也许只能算是相对狭小的一个入口。 叶雉取出一支照明用的冷烟火,拍亮之后,投进了那如同巨兽大张开来的嘴一般黑洞洞的隧道口。 那支冷烟火顺着坡度斜向下滚了很久,咕隆咕隆的声音在隧道里回荡着,等到它最终停下来的时候,众人只能见到一点萤火虫般的微光。 那里,标志着隧道的尽头。 吴伟江深呼吸一口气,转头问,“要不我先下去瞅瞅有啥?” “不行。”危素坚定地拒绝了他,“记住我们的原则,不能分散。” “对,”叶雉煞有介事地说,“就当是在拍地下探险版的《一个都不能少》。” 危素:“……” 四个人紧紧地凑在一起走入了隧道口,斜坡上没有砌起台阶,倾斜度不大,但人走起来还是总有一股往下的冲势,感觉有点刹不住车。 负责拿电筒的叶雉和吴伟江一边走,一边照了照两侧,幸好,两边只是单纯的石壁而已,虽然砖头上雕刻了不少奇特的花纹。 第66节 危素沉默地迈动着步伐,在大家此起彼伏的呼吸声中,气氛显得有些沉重和僵硬,但是谁也不敢随便开口,就怕一个不注意又惊动了什么东西。 他们离隧道尽头的那只冷烟火越来越近,最终,完全立定在了它前面。 危素轻轻舒了一口气,她真怕这条路是走不到尽头的,也怕他们到时向后走的时候走不回入口那里,最后被活生生困死在其中。 谢凭弯腰将冷烟火拾起来,一路往上缓缓移动。在他背后,叶雉和吴伟江拿着手电筒在尽头处乱晃乱照,试图窥清全貌。 “这是一扇门。”当光线照到一处粗糙的门把的时候,谢凭回头说道,“你们看,上面还刻了字……是蒙古文,我读不懂。” “吴哥,你来看看?”危素侧身叫吴伟江上前。 他“唔”了一声,依言上前,摸着下巴仔细看了一遍,给他们翻译道,“使我安息者,上天保佑;移我尸骨者……永受诅咒。” 危素闻言,很怂地缓缓向后退了一步。 吴伟江瞥了她一眼,“用不着这样吧,在陵墓显眼位置刻一些类似的诅咒话语不是一个由古至今全世界通用惯例么?”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以为意,“埃及法老图坦卡蒙墓前不也刻了一句……啧,是什么来着……” 叶雉接着他的话说,“谁扰乱了法老的安宁,死神将展翅降临。”顿了顿,他补充道,“后来这句话得到了一次又一次的应验。” 吴伟江:“……” 他暗想,被当场打脸的滋味真不好受。 “我觉得大家不太用担心,”谢凭清了清嗓子,说道,“门上写的是‘移我尸骨者永受诅咒’,咱们又不是要动墓主人的尸骨,只是借道而过罢了。” 听了这话,危素忍不住心头一喜,她上一次觉得谢凭这么聪明,还是在他高二期末考试,啥也没复习结果考了年级第三的时候。 吴伟江连连点头,“有道理。” 她强忍住表扬谢凭的冲动,侧了侧头,问道,“那咱们要怎么进去呢?” 叶雉表情淡然地伸手握住门把,用力一推。 顿时门轴的铰链咔嚓咔嚓地转动了起来,上方猛地震落下一阵呛鼻的灰尘,厚重的石门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地推开了。 叶雉朝里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说,“就这样,抬起脚,走进去。” 危素:“……” 她有点怀疑自己在做梦,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 “那啥,蒙古人建造陵墓的技术比较落后,就是你看到的这个样子,不用太吃惊的,我们圈里的人也都觉得这边的乱点子啊,没有多大的挑战性。”吴伟江在旁边好心地给她解释了一通,完了又提醒道,“危大妹子你先把嘴巴合上吧,灰尘大。” 叶雉轻笑,问她,“有什么感觉?” “蒙古人果然直白爽利。”危素面无表情地说。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赶在零点前更新了,今天跟姬友捡到一只流浪猫,为小奶喵奔走了大半天,晚上才回来码的字,依旧短小,见谅见谅~ 话说,有猫撸的感觉真好啊,如果没有跳蚤就更好了……【西湖的水我的泪.jpg 继续云养猫的日子了,科科。 还有,门上那个诅咒我是借用的莎士比亚的墓志铭,全文是“看在耶稣的份上,好朋友,切莫移动底下的这抔黄土!让我安息者上天保佑,移我尸骨者永受诅咒”。 大家晚安~ ☆、长驱火(13) 踏入门内之前, 众人均拿了湿巾蒙住口鼻,同时又死死地屏住了呼吸。 里面的空气也不知道多少年没有流通了, 吸进去肯定是对人体有害的, 轻则头昏脑胀,重则倒地不起。 本来他们准备好了防毒面具, 但在不幸遭遇了草原狼和碎蛇、又毫无预警地滑落到地下之后, 很多装备都弄丢了,更别提防毒面具, 八成已经被马蹄子踏碎了。现下采取这种简陋的隔绝空气的措施,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吴伟江把石门大敞开来, 好加速空气流通。 进去之后, 危素发现里面依旧是空荡荡的, 跟刚进来时的那个石室没什么区别,就是空间更大了一些,她所想象的金银珠宝、玉器首饰或者是弓箭刀枪之类的殉葬品, 一点都没有。 就在她快要憋不住的时候,旁边突然传来一阵吱吱乱叫, 她循着声音看过去,发现吴伟江正低头拿手电筒照在地上。 光线的正中央,一只皮毛灰黑的老鼠被他踩住了尾巴。 吴伟江一下子把脸上的湿巾扯了下来, 松了一口气,说道,“既然这里有活物,说明空气质量还过得去, 大家不用担心了,可以放心呼吸。” 语毕,他松开了自己的大脚丫子,小老鼠一溜烟地跑没了影。 “奇怪,这里哪来的通风口?”危素问道。 她有些想不通,难道是先前他们掉下来的那个斜坡会定时开启合拢,从而让新鲜空气涌进来?但如果这是一座陵墓,里面躺的都是死人,那设计这样一个机关又有什么意义呢,莫非……这里还有什么东西需要呼吸? “就我们摔下来的那个斜坡呗。”吴伟江跟她想到了一块去,“那道刻有诅咒的石门,一定也是设计好了定时开关的,否则,即便外头的空气涌进来也会被阻隔。” “但是那门,明显已经很久没有打开过了。”想起门被叶雉推开时那扑簌簌坠落的灰尘,危素说道。 “说不定那斜坡、那门,都是几十年才开合一次,正巧被我们撞上了。”谢凭推测道,他的内心也有所疑惑,“问题在于,什么东西是这么久才需要换气呼吸一次的呢?” 危素戳了戳叶雉,“鸟哥,你知道吗?” 在她心目中,叶雉就相当于一本行走的灵异玄怪百科全书。 叶雉轻轻摇了摇头,“我现在也不太确定,可能是……行尸。” 老鬼忽然开口,压低了声音对危素说道,“他这人下结论也太谨慎了,什么可能,按照你们讨论出来的特征,就是行尸没跑了。” 危素知道行尸这种生物,它们不人不鬼,不阴不阳,没有思想,没有意识,只是机械地活着,或者说,以为自己活着。 行尸的特性不大容易描述,跟僵尸有许多相似之处,比如说保持一个姿势不动,直到受外界条件触发,但它们不需要吸食人血来维持。 行尸跟外国电影里那些喜欢追着活人跑的丧尸也有点像,可是它们一般比较安静,不会呜啦哇啦地乱叫乱咬。 “所以,墓主人并没有完全死绝,而是一具行尸?”危素打了个寒颤。 待会要是面对面撞上,那场面可就相当尴尬了。 “不是没这个可能。”谢凭说。 危素皱眉:“也不晓得这墓主人究竟是谁。” 走了这么久,既没有看到陪葬品,也没有看到棺椁,连童尸也没见到,看起来未免也太简陋了,可越是这样,她心里就越没底。 ——“克什克腾是元朝皇家禁卫军中的一支部队的称号。” ——“元朝末年,这支部队追随元顺帝退到了这里。” 危素想起叶雉说过的这两句话,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 她问:“你们还记得,元顺帝和那支叫‘克什克腾’的禁军部队具体退到了哪个地方吗?该不会是……百岔沟吧?” 谢凭:“你的意思是,你怀疑这里是元顺帝的陵墓?” “不可能不可能,”一听这话,吴伟江连连摇头,“蒙古流行薄葬,即使是皇帝下葬,也只需要一个棺木,埋在草原上之后,以万马踏平坟土,等新草长了出来,守墓人员就全部撤离,建一个地宫这种事情是很难想象的。” 顿了顿,他又说,“蒙古族的另一个葬俗是‘不封不树’,也就是不起封土堆,不立石碑。元朝皇陵相当难找,要是找出来了里面的机关肯定简单,但就是找不着,一切都白搭。”声音里充满了遗憾。 “你说蒙古流行薄葬,可史书上明明记载着,成吉思汗和忽必烈都有大量的陪葬品。”谢凭提出质疑。 “呃……这只能说,凡事都有例外。”吴伟江也解释不通。 “说不定,元顺帝也是一个例外。”叶雉插口说道。 吴伟江思索了一番,道,“按你们这么说也是不可能,顺帝是元朝最后一个皇帝,明军进攻大都,他逃出中原来到这里,死在百岔沟,在物资匮乏的情况下,没有陪葬品也正常。” 话音刚落,身边隐隐约约传来一阵细微的跑动声,绕着四个人转了一圈,听得出没穿鞋子,脚底软软的肉撞击着地面,发出咚咚咚的沉闷的声音。渐渐的,又飘往远处去了。 “听见了吗?”危素警觉地竖起了耳朵。 叶雉:“是那小鬼在催我们。” 她捏了捏酸痛的肩膀,无奈道:“那就继续往前吧。” 四个人根据小鬼若有似无的提示向前行去,又来到一个方形隧道口前,不,不能说是隧道,在用电筒照过一遍之后,他们发现那甚至连通道都算不上,只是在整面墙上有一个规则的方形凹陷而已。 里面一堵跟墙没多大区别的石门,没有把手,看起来封得死死的。 之所以能看出这是门,是因为上面刻了和第一道门同样的诅咒。 吴伟江自告奋勇地站出来,让其余人后退一步,而他则趴在门上,耳朵紧贴在上面,时不时用手电筒的顶端敲敲打打,发出“笃笃”的声音。 他很有耐心地几乎敲打完了每一块砖头,直到右下角有一块砖发出的声音不是“笃笃”,而是“空空”,他才满意地停住了手。 “看来我的手艺还没生疏啊。”吴伟江感叹了一句,然后用力按下那块石砖,石砖陷了下去,整扇门开始缓缓往下沉。 危素心里默默翻了个小白眼,也不知道是谁之前红口白牙地说蒙古族的陵墓没有多少挑战性来着,怎么开个门还蛮有成就感的呢。 随着门的下移,门内的景象也一点一点展示在众人面前,一抹淡淡的幽光照了出来,危素吃了一惊:“里面有光?!” 吴伟江朝门内探出上半身,往里面看,脚下差点没打个趔趄。 光源是一颗硕大饱满的夜明珠,静静地悬浮在半空中,它散发出的光足以淡淡地照亮整个空间。乖乖,他可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夜明珠,足有一个篮球的大小,放在古代大概是价值连城了。 夜明珠的正下方是一个与地面相连的圆形石台,上面摆放着什么东西,但是看不太清,因为……圆台周围站着整整齐齐的一支军队。 他们一动不动,身穿兽皮铁制混合铠甲,左手握着身侧弯刀的刀柄,右手执戟,戟尖朝天,看得出已经微微生锈了。 从他们的戎装样式可以推断出来,这是元朝的军队。 吴伟江转过头勾了勾手指,示意其余三人往里看。 危素伸长了脖子,看清之后,顿时捂住了嘴巴,不然她怕自己会不小心叫出来,里面的士兵大概有百余个,直立站定在地面上,排列得就跟兵马俑一样。 “这不会是‘克什克腾’吧……”她低声问。 “看样子没错了。”叶雉回答。 原来如此,与其说这里是元顺帝的陵墓,倒不如说是“克什克腾”禁卫军的陵墓来得更贴切一些。 “这支军队,还有这个夜明珠之上,多半就是元顺帝的埋骨之地。”吴伟江竖起指头,指了指上方,“我猜,顺帝死后,‘克什克腾’无处可去,便留在这里,千秋万代地守住皇陵。” 谢凭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自愿的吗?” “那我们就不得而知了。”吴伟江耸了耸肩膀。 “等等!”危素忽然意识到什么,顿时瞪大了眼睛,“既然元顺帝已经入土为安,他不会是行尸,那这陵墓中存在的行尸岂不就是……” 眼前的这支军队?! 天啊,一百多具行尸!光是一具行尸都不大好对付,他们要是有一步行差踏错,唤醒了整个“克什克腾”,那后果…… 危素感觉自己要昏过去了。 “夜明珠下面那个圆台,摆的是什么?”叶雉突然开口。 第67节 “看不清啊,不过据我推测,是那小鬼的尸体,你看咱们到这了之后,它就再没搞出什么动静,说明就是这里了。”吴伟江说,“而且尸体应该不只一具,殉葬都是要童男童女的,按说蒙古没有这种习俗,但结合目前我看到的整个空间的结构,再考虑到元顺帝这人比较那啥……难琢磨,他要是按自己的喜好整对童男童女陪葬,也不奇怪。” “也就是说,如果我们要让小鬼入土为安,就要穿过这支军队,到达圆台,背起尸体,穿回来,然后再继续寻找出路?”危素描述了一遍流程,越说越觉得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万一弄醒了行尸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选择放弃。”她后退了一步,认真地询问道,“我觉得,比起被这些行尸砍成肉酱,饿死在这里好像还更体面一点,你们认为呢?” 老鬼不满地叫了一声,“不是吧,你这就打退堂鼓了?唤醒禁卫军的后果是很不堪设想,所以就不要唤醒呗。” 危素摇了摇头,又来了,老鬼这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言辞和语气。 “苏醒是有条件的,我们小心些,一不要使鲜血触及行尸的皮肤,二不要对着行尸呼气,这样它们就不会醒来。”叶雉笑了笑,“要是不带上童尸,小鬼会刁难我们的,到时候就更难离开这地方,我打算过去了,谁要一起?” “我。”危素和谢凭异口同声地答道,然后不由得对视了一眼。 “两个人去就够了。”叶雉轻轻一挑眉。 “还是我去吧,”谢凭坚持道,“我比较会憋气。” 作者有话要说:  垂死病中惊坐起 ☆、长驱火(14) 叶雉和谢凭两人卸下身上多余的东西之后, 屏住呼吸掩住口鼻,穿过一具具僵立的行尸, 往中间的圆台上走去, 动作既轻又快,小心谨慎。 危素在后面提心吊胆地看着他们俩, 吴伟江则是被地上一个白茬茬的小东西吸引了注意力, 他蹲下去,把那东西从土壤里抠出来, 刚想站起来,又发现旁边有个类似的玩意儿, 结果最后一连抠了四个出来。 “吴哥, 你在干啥?”危素见他蹲地上不知道在捣鼓什么, 好奇地问道。 吴伟江站起身来,将掌心里的东西展示给她看,“大妹子, 你看这是啥玩意儿?别是人骨头吧。”说着,觉得腿有点麻, 忙跺了几下。 危素把脸凑过去观察了一下,还没说话,老鬼便说道:“这是手指骨啊。” “手指骨, ”危素捏起其中一块,“就这么一小段。” 老鬼补充道,“而且只有一端有关节,另一端是个断口。” 她看了看其余几枚, 也是一样的情况,一端有关节,另一端断裂得整整齐齐。 “这效果是刀劈出来的吧。”吴伟江的大拇指滑过骨头的断口。 “是在门内发现的?”危素问。 他点头,“这说明之前有别的人来过这里,不管是一个人,还是几个人,总之就是不慎唤醒了克什克腾,所以就被……”他比了个手刀做出个抹脖子的动作,“再也没能从这里出去。” 危素不由得想象了一下这些倒霉家伙的遭遇,尤其是这手指骨的主人,他连滚带爬地跑到了门边,脚下一个踉跄摔倒在地,绝望地伸出手去,然后就被尾随而来的一个行尸一刀砍断了手指。 她越想越发寒,说,“但愿我们不会重蹈覆辙。” 吴伟江把手指骨放回原地,用手电筒晃了一下四周,“不过有一点我想不通,如果死过人,这周围怎么除了指骨就没别的骸骨了?” “行尸吃人的,由头到脚,从五脏到眼珠子,嚼起骨头来咔嚓咔嚓就跟吃旺旺仙贝一样,这队禁卫军好不容易才醒一次,当然要大快朵颐了,怎么可能还留有别的骸骨?吃完之后,复归原位,跟什么事儿没发生过一样。”老鬼解释道,“至于被吃掉的那些人的头发衣服,早就化成灰了。” 危素把老鬼的话对着吴伟江复述了一遍,当然,她去掉了它语气里对吴伟江的那种若有若无的不屑之意。 “原来是这样,”吴伟江啧啧感叹,“我说我之前为啥还从来没撞见过行尸,今天看来,呦嗬,敢情是全在这攒着等着我呐。” 危素一下子被逗乐了,“可不是么,一百多具啊。” 两人说话间,谢凭和叶雉已经到了中间的圆形石台上,两人均是微微舒了一口气,然后极轻地翕动鼻翼换气。 石台上果然摆了两具尸体,一名童男一名童女,约莫六七岁的模样,看上去跟还活着似的,浑身赤条条的,只有胸前挂了长命锁。 童尸摆放得十分怪异,面对面,手脚.交叠,竟像是某种男女交合的姿势。 只是在这种阴森森的环境下,用的又是六七岁的稚童,非但不让人觉得色.情,反而令人反胃。 叶雉认出这是修行欢喜禅的姿势,再联想到元顺帝在晚年的时候十分迷恋密宗,也就不难理解陪葬的童男童女为什么会是这副模样了。 欢喜禅在密宗是一种修炼方式和调心工具,对着它观形鉴视,渐渐习以为常,欲念之心自然消除,也就是先以欲勾之,后令入佛智。然而,更常见的情况是,所谓的修行者永远沉湎在色.欲之中,离佛法真理越来越远。 谢凭见这两名小童身上遍布着青紫色的斑点,疑心有毒,不敢冒险伸手去触碰,用口型问叶雉:“这什么?” “水银癍,别接触他们的皮肤。”叶雉也用口型回答了他,说完,便解下外套包在手上,将其中那具男童的尸体一囫囵裹了起来,背在背上,两只袖子在胸前打了个结。 谢凭见状,便依样画葫芦,将女童尸体绑在了自己背上,两人轻轻跃下圆台,原路折返,只是这一次动作愈发小心。 尸体很轻,几乎感觉不到什么重量。 要制作出这种经年不腐的尸体,这对童男童女在活着的时候必须口服水银,死后还要将大脑和内脏全部掏空,从口部灌进水银,彻底把他们做成标本。 为了保持尸身外表的完整无缺,内脏都是用钩子从肛.门里伸进去一点点掏出来,大脑则是要用一只细长的小凿子从鼻腔伸进去,把筛骨捣碎,再将脑髓搅烂,让其流出,最后把一些药草和香料塞进去填充空空如也的头骨,这跟古埃及人制作木乃伊的某个步骤基本一致。 总体而言,这是个细致又残忍的活儿,非常需要耐心、精力和时间。 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孩这么倒霉,合了八字,便被捉来给元顺帝殉葬,魂魄还要受困于此地不得超生,徘徊了六百余年。 危素看着叶雉走过来,便一边迎上去,一边从上衣的内袋里掏出两根桃木钉,啪的一下子将其中一根刺入了童尸的天灵盖。 这是老鬼先前交代她的,那俩小鬼想让他们帮忙帮自己的尸身带出去埋葬,是有求于他们,但被困太久,怨气大了,本身又还是孩童心性,一路上难保不作祟,把桃木钉刺入天灵盖,就是为了压制这俩小鬼,等出去之后再拔.出来也不迟。 “谁教你这么做的?”叶雉见她动作熟练,颇有些意外。 “大虺。”危素大大方方地回答道,反正对方又不是不知道她眼睛里有什么,“我只不过是现学现卖罢了。” 叶雉点了点头,“这样也好,保险。” 危素便等着谢凭过来,也好给他背上的女童尸头上扎一根,但他走得比较慢,而且总是不时回头张望一下,好像后面还有什么东西让他很感兴趣似的。 她没好气地催了一句:“你快点。” 谢凭何尝不知道自己动作拖拉了会有风险,只是这地方看起来处处跟阿木尔家那冲了煞的小儿子的呓语符合,他说的“好多人”,不就是指这百来具的行尸吗?长驱火一定就在这里,可是为什么半点不见踪影? 他还没回话,只听“轰”的一声,最靠近圆台的一具克什克腾行尸轰然倒塌,就像一座被实施了爆破的建筑物一样,从头到脚四分五裂,然后在坍塌过程中逐渐化作一堆灰烬,包括头盔和甲胄。 从这堆灰烬中,一个指甲盖大小的蓝点慢悠悠地浮了起来,飘在半空中。 它逐渐变大,变成了网球大小,周遭滚动起蓝幽幽的火焰,那火中央的线条奇特,仔细看起来,竟然像是个扭曲的抽象的人脸,表情痛苦至极,不一会儿,人脸就消失了,火还是那一团蓝火。 随着这团火变大,周遭的气温似乎也在随之变化,降了好几度,一股挡也挡不住的寒意扑面而来。 谢凭仰头看着,忍不住低叫一声:“长驱火!” 他完全忘了,他处在一列克什克腾禁卫军队伍的最末,旁边就有一具行尸,他这三个字的吐息喷到它身上,只过了一秒,行尸便被唤醒了。 行尸睁开双眼,黑色的瞳孔中有一点赤红,它喉间迸发出一声粗吼,感应到活人的存在,条件反射般地抽出腰间弯刀,就向一旁的谢凭横刀砍了过去。 危素耳边传来老鬼怒其不争的声音:“这个二愣子!” 幸好谢凭反应也快,矮身一蹲,刀就从他头顶挥了过去,他将背后的女童尸一把拉到胸前,护在怀里,就地一个打滚,滚到门边。 “我们快跑!”他低喊。 吴伟江二话不说迈脚就要跑,姿势都摆好了,被叶雉一把拎住了衣领子。 “不能跑!”老鬼和叶雉的声音同时响起,一起在内,一个在外,两条声线交织在一起,竟然让危素有几分恍惚。 “跑能跑到哪里去?”叶雉语速飞快,“现在只醒了一具行尸,把它解决,它就无法继续唤醒同伴。” 就在这当口,那具唯一醒来的行尸好像已经明白了自己孤立无援的处境,它当即挪动起了还有些许迟缓的步伐,想要用手中的弯刀去触碰不远处的另一具行尸。 见它已经抬起了手臂,危素捏了捏右手,想也不想,飞扑上去,左手摁住它的肩膀,右手捉住它的手臂,猛力一扯—— 只听喀嚓一声脆响,行尸整条手臂被简简单单地撕了下来,僵直地坠落在地,手里还紧紧握着弯刀。 “断它的头!”叶雉没想到她出手这样快,此刻唯有在旁边提醒道。 老鬼声音莫名激动:“把脖子整个砍断,丫就死透了!” 行尸不会产生痛感,面对自己手臂突然没了的情况,它明显有些反应不过来,愣了半秒,另一只手提起长戟就朝危素刺了过去。 危素占了对方动作迟缓的便宜,轻巧地闪身避过,转到它身后,两手用力一拍,把它推到离其他行尸更远一些的外围。 失去一只手臂后的行尸无法掌握身体平衡,踉跄着前扑在地。 危素见状,干脆整个人跨骑在它背上,死死地摁住它的头,侧身往旁边地上一摸索,从它的那只断手中拉出那把弯刀,紧接着就往它的脖子上砍去。 奈何这把刀实在不够锋利,连砍了几下,行尸的头部和身子还没完全分离,脖子还有一大半连在一起,因此它还能动弹挣扎,好几次差点没把危素颠下去。 叶雉在旁边看得心急,想将自己的七玄古刀丢给危素,刀还没抽出来呢,就见危素一只手抓住行尸的一个耳朵,硬生生地将脑袋整个扯了下来,丢在了一边。 行尸登时不动了,像一个机器人突然被拔了电源。凝固的硬血从它脖子的断口处流了出来,黑色的,如同石油一般。 “我操。”吴伟江说。 他感觉自己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连连摇头,像是不愿相信自己所见到的一切,“太可怕了,太……狂野了。” 打斗过后危素有些累,一时半会儿没能站起来,还坐在行尸身上。 她扭头看向对面三人,气喘吁吁地抹去额角的汗滴,撩了把刘海,挑了挑下巴,“怎么,被姐的英勇神武吓到了?” 见叶雉脸色不太妙,她本想再调侃一句“是不是被姐抢了风头你不高兴”,话还没出口,对面已经小心翼翼地举起了手,打着手势叫她别轻举妄动。 “小素,不要动。”谢凭说道,声音有些抖。 “长驱火……就在你背后。” 危素:“……” 妈的,她就说后背咋感觉这么凉快呢。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敏感瓷略多啊[手动滑稽] ☆、长驱火(15) 长驱火是远古神只燧人氏在木头上钻出来的第一簇火。 这是在桂林的时候, 危素听叶雉说过的。 她还从谢凭那里知道,长驱火是冷火, 寒凉如冰, 跟普通人常见的热火不一样,但是它能点燃一切。 她也记得他曾经告诉过她, 长驱火包含神力, 故而拥有神性,一般来说, 不会轻易伤害人类。 既然如此,她有点搞不明白, 为什么现在谢凭看起来那么紧张。 会不会是……他知道某些自己不晓得的事情? 危素想起自己右臂上那莫名其妙的青鳞, 还有老鬼的含糊其辞, 脑子里不由得产生了一个荒唐的想法。 她不是人。 第68节 这个念头几乎在产生的一瞬间就被她立刻推翻了。 如果不是现在长驱火在就在身后令她如坐针毡,她简直都要笑出声。 有可能吗?她不是人? 可是,哪个人手臂上会无缘无故地长出鳞片, 还突然拥有了一股连自己都无法控制的怪力?这还能算作是人吗? 危素抬起眼,看见对面的谢凭冲她勾了勾手, 示意她放缓动作,慢慢走过去。 她咬紧牙关,双腿微微使劲, 身子才起了一半,长驱火却在一刹那间闪移到她的面前,离她的鼻尖距离大概只有五厘米。 她感觉整张脸都要冻僵了,眼珠子就跟铆死了一样, 转都转不开。 长驱火慢悠悠地绕着她打了几个转。 危素不由得想,是不是它也在怀疑她并非人类? 就在这段僵持不下的时间里,叶雉解下了背上的童尸,把手脚的动作放到最轻最缓,一点一点的,挪到了一具僵立的行尸旁边。 危素被长驱火制住了,自顾不暇,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谢凭眼里只看着危素,也全然不知道叶雉在后方做什么,只有吴伟江一个人,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过去,还以为他山人自有妙计。 没想到——叶雉走过去,轻轻地往最近的那具行尸脸上吹了一口气。 吴伟江一个“喂”字被他死死憋在嘴里,然后他痛苦地捂住了眼睛。 他以为他年轻的时候做事已经够疯狂了,倒斗赌石上山猎老虎什么没试过,人送绰号“吴大胆”,没想到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浪。 为什么叶雉要唤醒行尸,他是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 不出意料,受了叶雉呼出来的人气,那具克什克腾行尸抬起了眼皮,漆黑的瞳孔里亮起一点赤红,喉咙间发出刺耳的声音,就像砂纸在互相摩擦。 紧接着,它举起了弯刀,大力往他身上砍去。 他向后一跃,躲过攻击,行尸只顾跟着他的方向追上去。 谢凭也被吸引了注意力,扭过头去吃惊地问:“怎么回事?” 当然,叶雉没听见他的问话,听见了也没空回答他,吴伟江就在旁边给他说明情况:“这犊子,凑上去唤醒了一具行尸。” 谢凭闻言,皱起了眉。从表面上来看,唤醒行尸自然不是什么好事,但他觉得叶雉这人向来不按套路出牌,会这么做总有自己的考量。 虽然他不喜欢叶雉,非常不喜欢,不过,在修行这方面,他自知起步晚,天赋也一般,实力远不如叶雉,所以在这个时候,他决定相信他。 叶雉这边则是一路躲闪,只防守不进攻,显得颇为被动。 他匀出一些目光去看长驱火的动静,一个动作不小心慢了半拍,脸颊上就被戟尖划开了一道浅浅的口子,火辣辣地疼了起来。 这时,长驱火好像不愿意再继续跟危素纠缠下去了一般,腾了起来,飞快地向正在一心一意攻击叶雉的行尸掠了过去,就像一道划破夜空的流星。 叶雉见了暗喜,寻了个间隙,瞅准方向,抬起长腿狠狠一脚蹬在行尸的腹部,同时他对其余三人高喊道,“退出门外!全部退出去!” 说着,叶雉也往后退了几步,一边退一边观察眼前的状况。 他看见长驱火一路从网球大小又变回了初见时的指甲盖大小,倏地一下,飞身钻进了先前攻击他的行尸的耳朵里。 叶雉这一脚用了十足十的气力,踹得行尸下盘不稳,连连后退,一下子猛撞在后面别的行尸身上。 见状,谢凭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要知道,克什克腾禁卫军是一个整体,它们发了誓结了盟约,完全不同于荒村野岭里那种独一具的行尸。 独个的行尸,如果没有活物往脸上呼气,几百年都不见得会起尸一次。而它们,只要互相触碰,就能够互相唤醒。 叶雉这一脚过去,那些行尸一个接着碰一个,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用不着多久,这支由百余具行尸组成的克什克腾禁卫军,怕是要全部起尸了! 谢凭跟吴伟江连忙往外退去,危素则是在长驱火离开之后,立刻咬紧牙关拖着酸麻的腿往门外狂奔,步伐凌乱,走到门边的时候正好跟叶雉撞上。 叶雉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伸手把她拖了过去。 四人离开了里面,匆忙间,叶雉急急地问吴伟江,“你能把这门关上吗?” “咱们倒斗的都是管开不管关的啊,”面对着突如其来的要求,吴伟江有点傻了,“这一时半会儿也来不及……” 叶雉当即改变了决定,“那就往两边撤,贴着墙,但是离门越远越好!” 说完,他就把危素护在怀里,连拖带抱地带着她往后退,谢凭和吴伟江依言照办,四个人两两成对,分别躲在门的两侧,贴着墙根站着。 不一会儿,门洞内透出萤蓝色的亮光,长驱火大盛,周围的空气骤然降温。 危素背靠在叶雉怀里,眼见着一具行尸踉踉跄跄地从门内走了出来,心脏骤然一紧,然而在下一秒,它已经断手断脚,躯干猛地跌在了地上,四分五裂,全身化作一堆焦灰,完全看不出原样了。 她突然就明白了叶雉之前打的是什么算盘。 她记得,长驱火第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是从最靠近圆台的一具行尸里升起来的,那具行尸很快就化作了灰烬。 也许,长驱火原本只是化作一小点躲在行尸体内栖息着,但它突然起尸了,原因有可能是叶雉和谢凭在圆台上对话时呼出的气息飘荡到了它脸上,但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重点是——它觉醒了,然后长驱火便烧死了它。 叶雉肯定是想到了这一点,决定要赌一把。所以,一开始他只唤醒了一具行尸,看见长驱火俯冲过来之后,觉得心中的假想得到了验证,才踹出了可能会让所有行尸都醒来的那一脚。 危素想起巴朗山那一次,她也是在赌,才会拼了老命把凌孝图的尸体血肉丢到锁龙井之中。 她突然觉得,她跟叶雉挺像的,某种程度上,都是赌徒。 门内的长驱火似乎越烧越盛,想来克什克腾禁卫军是起尸起得七七八八了,才有这样的盛况,只苦了外头的四个大活人,快要被冻成傻逼了。 长长的冰蓝色火舌从门洞里吐出来,一时之间寒气砭入肌骨,危素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冻伤了,张嘴就呵出一股白气,她想了想,穿着连衣裙在南极散步的感觉应该差不多就是这样了。 有那么几个瞬间,危素觉得自己会被冻死在这里。 听说冻死的人,在死前由于血液循环系统出问题,反而感到温暖乃至燥热,会一件件脱去自己的衣服,此外,由于脸上肌肉被冻伤,还会带有诡异的微笑。 略微想象一下,几十年或几百年后,又有哪个倒霉鬼落入了这地方,一路摸索至此,然后惊讶地发现有三男一女躺在这里,浑身赤条条的,衣服全部甩在一边,脸上还挂着难以捉摸的笑容…… 夭寿啊,那画面,她简直不敢细想。 叶雉也被冷得嘴唇发紫,感觉到怀里的人有点瑟瑟发抖,赶紧又抱紧了一些,垂下头凑在她耳边跟她说话,好转移彼此对寒冷的注意力。 他开口就问,“看见那行尸攻击谢凭,你就这么紧张?” 回想起当时危素整个人扑了上去,直接就把那具五大三粗的行尸给撕了,还徒手断头,他心里总感觉有点疙疙瘩瘩的。 危素皱眉,等等,她怎么好像闻到了一股山西老陈醋的味道…… 她假装浑然不觉,牙齿打着颤,给出了一个非常官方的回答,“换做是谁我都会一样紧张的,想想吴哥,才认识了几天吧,如果是他我照样扑上去。” 那边厢,吴伟江突如其来地打了个大喷嚏,他正贴在谢凭身上试图取暖,谢凭很嫌弃地伸手把他推远了一点。 “谁都一样,”叶雉不屈不挠地问下去,“那如果是我呢?” 危素想了想,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会……特别紧张。” 话一说完,对方还没什么反应,她自己倒先脸红了。 她暗自庆幸,还好自己现在背对着叶雉,他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她听见背后的叶雉“哦”了一声,声音不咸不淡的,“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哈?”危素顿时一脸懵逼,什么鬼,他明白啥了?她自己是什么意思连自己都还没整清楚呢,他怎么就明白了? 她正纳闷呢,叶雉突然伸手钳住了她的下巴,把她的头掰过来,飞快地在脸颊上啄了一下,说,“就是这个意思,对吧。” 危素:“……对你妈的头。” 她有点想吐血,条件反射地骂了一句,脸上却轰的一下子烫了起来。 “别不好意思啊危素。”叶雉的声音听起来就跟小流氓二世祖调戏良家妇女似的,“你自己说我是‘特别’的嘛。” 他将“特别”二字咬得很重。 危素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好吧,她得承认,她壮着胆子说出那句话是有点……那种意思在里头,只是没想到会……撩汉不成反被亲。 果然,在一个资深流氓面前耍流氓,就是在自寻死路。 老鬼忍了又忍,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低声地对危素说道,“真的,我很想快点被放出去,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危素在心里默默地回了一句“我也很想”。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应该能完结长驱火篇了 ☆、长驱火(16) 门洞内吐出的冰蓝色火舌正在渐渐回缩, 气温也随之慢慢升高。 等到空气恢复正常温度的时候,危素估摸着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了, 她赶紧从叶雉怀里钻了出来, 快步走到门口。 里面一片死寂,百余具克什克腾禁卫军行尸全部消失在了长驱火之中, 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地上只剩下一层厚厚的劫后余灰。 危素试探着朝门内踏出一只脚,刚落在灰烬上, 就好像踩在并不结实的雪堆里似的,整只脚不由得猛然往下一陷, 她飞快地将腿收了回来。 抬头看去, 那颗硕大的夜明珠依旧洁净无瑕, 似乎没有受到冷火的丝毫影响,静静地散发着温润的光芒,危素被笼罩在其中, 竟感觉到心绪安定了不少。 长驱火悬浮在圆台上,离底座的距离不过三寸有余。 “接下来交给我吧。”她身后右侧传来谢凭的声音。 危素点点头, 什么也没说,退后了半步,将自己的位置让给了他。 谢凭的掌心里托着一个小巧精致的铜炉, 炉顶的造型是三座小小的尖塔,两低一高,整体泛着淡淡的金属光泽,看起来是用青铜打造的, 但边沿的锈迹颜色却是铁红色,让人无法确定它真正的材质。 乍然瞧见这玩意儿,危素的瞳孔顿时缩了一下,“三塔铜炉……” 三塔铜炉,危素当然识得,她曾经为了它在库木塔格沙漠差点送了命。 将东西拿到手之后,她按照老鬼的交待,把它放在一个木箱子里,在夜深无人的时分,埋在了花园后门边的某棵树下。 现在,三塔铜炉却出现在谢凭的手里。 虽然早已经知道老鬼和谢家做的交易,但是当人证物证俱在,事实□□裸地摆在眼前的时候,危素的心情仍然是不可避免地低落了下去。 叶雉扫了一眼谢凭手里的东西,“原来你们已经找到了。” 通晓阴阳之事的人往往会说魂飞魄散者救无可救,实际上并不尽是如此,当一个人的魂魄被打散碾碎,化成亿万个碎片,一些会飘荡在风中,一些会潜入江河湖海,一些会附着在花草树木上,还有一些会融入其他生物的魂魄,这些碎片将无知无觉地继续存在于世上。 “魂飞魄散者救无可救”之所以会成为公认的事实,是因为人的魂魄就好比一张拼图,一旦散成无数碎片,就算有通天之力,也无法把它们尽数找回,然后又将其重新排列组合,还原为完完整整的一个。 除非有三塔铜炉,这个失踪已久的宝物。 从世上的各个角落里召回亡者所有的魂魄碎片,就是它的作用。 而这东西现在就在谢凭手里,说明谢家的确是打算复活什么东西,并且,这位亡者的身份一定非同寻常。 心中的预感愈发得到证实,叶雉不免有些忧虑,但他也只能尽量将自己的情绪压下去,不要流露在面上。 第69节 他想,再怎么说,至少返魂香还在他手里,无论谢家想要达成什么目的,怕是没有那么容易。 谢凭将三塔铜炉放在胸口之前,闭目凝神聚气,松开手的时候,三塔铜炉没有坠下来,还是稳稳当当地悬在原来的位置。 他猛然睁开双目,先是在半空中画出四纵五横,双手手指相扣,只有两根食指立起并拢在一起,然后嘴唇飞快地动了起来,一张一合地念着什么。 危素竖起耳朵,上半身微微向他那边凑了凑,只能听清一些破碎的片段,“天地玄宗,万炁本根……视之不见,听之不闻……茕茕长驱,冥冥三塔……” 啥玩意儿这是?她扯下嘴角缩了回去,反正也听不懂,算了。 她望向长驱火,只见它越升越高,几乎快要触着顶上的夜明珠了。 看见这一幕,吴伟江有些发愁,说道,“那夜明珠,很可能是这个陵墓的平衡装置,要是出了事,墓会塌掉,那咱们可就得被活埋在这儿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长驱火一下子无声无息地炸了开来,就像一大簇烟火在半空中绽放开来,细细碎碎的蓝色小光点停驻在空气里,静止了一般。 危素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老实说,这一幕还挺有观赏性的。 紧接着,这些被分解开来的长驱火全部被吸入了三塔铜炉中,一点不漏。 顿时,炉顶三座宝塔中最高的那一座,塔窗咻地亮起了蓝光,有些暗淡,一闪一闪的,如同一小块波光粼粼的蔚蓝湖面。 谢凭伸出手接住三塔铜炉,开口道,“可以了。” 他脸色有点发白,刚才的举动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简简单单的事情,他耗费了很多精力。 “结束了,”危素淡淡地看着他,“那么我们就该好好商量一下怎么出去了。”要是没办法离开这座陵墓,得到了长驱火也白搭。 “出口会在哪儿呢?”吴伟江摸着下巴,想告诉他们状况不容乐观,“我觉得啊……” “轰——” 众人头顶上突然传来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声浪似乎打得地面都轻轻晃动了一下,上方坠落了不少小碎石下来,打在头上生疼。 “……怎么我一说话就要爆炸呢今天。”吴伟江百思不得其解。 “发生什么事了?”危素扶着墙问道。 叶雉打了个手势止住大家的话语,指了指上方,“听,好像有人在喊。” 谢凭疑惑:“喊的什么?”他试图去听清楚,但失败了,厚厚的石头阻隔了声波,声音显得遥远而模糊。 “听不清,我们现在最好马上原路返回,去看看。”叶雉一边说,一边重新背起了地上的童尸,挑了挑眉,“说不定有人来救我们了。” 其余三人听了这话,心中都燃起了一丝希望和喜悦,赶紧鼓起精神,催动已经疲惫不堪的双腿,原路返回。 一路狂奔,到了初入陵墓的第一层,危素顿时被吓了一跳。 她看见了天空,白昼的天空。 斜坡机关已经被炸了开来,巨大的裂缝里传来混杂不清的人声,空气中漂浮着□□的味道,有些难闻,但她却忍不住深呼吸了一口。 外头一定是下雪了,细细的雪珠子被风卷着从裂缝里飘进来,落在她伸出去的手掌上,冰冰凉凉的。 但这些雪花却不是白色的,它们被炸开的□□灰给染黑了,此时此刻看起来就像一只只黑色的小飞蛾,从外头跌进来,铺在地上,薄薄一层。 裂缝旁探出一个头,接着乌兰夫的声音传了下来,“老吴!” 吴伟江冲着他连连挥手,激动得话都说不顺溜了,“乌兰夫!老、老子在这儿,快,带我们上去!” 乌兰夫看到朋友安然无恙,乐得眉开眼笑,应了一声,不一会儿,一道结结实实的绳梯就从上面甩了下来,落在众人面前。 吴伟江很有绅士风度地对危素做了个“请”的姿势,“大妹子优先。” 危素也不跟他客气,道了声谢就踩到绳梯上,开始往上爬。 爬到最后,乌兰夫伸手拽了她一把。 她双腿一站定在地面上,寒风呼啸扑面而来,忍不住打了个颤。 百岔沟和她初见时的模样已经是大不相同了,低矮的山峦完全被纷乱的飘雪掩住,光秃秃的山木被白茫茫地裹了一层,地上的落叶被严霜凝结在一起,脚踩上去就咯吱咯吱地作响。 看着眼前的景物,她心里莫名生出了几分空空茫茫的惆怅。 长驱火拿到了,接下来呢?接下来她又要去什么地方? 危素回过头看,剩下的人都顺着绳梯爬上来了,叶雉和谢凭一人要了一把铁锹,说是要找地方去把两具童尸就地埋了。 她转过眼睛去看吴伟江,他正跟阿木尔讲话,问他家小儿子的情况。 原来阿木尔也来帮忙了。 这个先前忧心忡忡的男人此刻高兴地笑了起来,对吴伟江说,斯琴褂来了之后,孩子的身体好转了许多,现在已经能吃能走了。 她欣慰地想,不管如何,这至少算有一件好事了。 危素在冰凉的手间呵了一口气,跟走上前来的乌兰夫攀谈了起来。 她先是道了谢,然后笑着问:“您怎么知道我们在下面的?” 乌兰夫扶了一下自己的毡帽,解释道,“是先前借给你们的马跑回来了几匹,我们才猜测说你们可能出事了,尤其是梅里,看起来急得要命,拼命拱马厩的门,我和阿木尔商量了一下,就急忙赶过来了。” 危素听着他的话,想起那只小秃毛,脸上不由得浮出一个淡淡的笑。 他继续说道,“不过到了百岔沟之后啊,除了那位姓谢的朋友……的遗体,还有地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们也没看见别的,只好先叫几个年轻人把遗体送回去,然后就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乌兰夫皱起眉头,好像又回到了那个一筹莫展的时候。 危素也觉得奇怪了,“那你怎么想到要炸开那个斜坡机关?” 他费力地思索了半天,然后敲了一下手,“对!我们正在这儿傻站呢,突然有个人走过来,跟我说他看见你们掉下去了,叫我们用□□炸开那地方,才能把你们救出来,我跟别人交代了几句,还想谢谢他来着,结果一转头人就不见了。” “什么人,男的女的?”危素一头雾水。 他们一行人不慎坠入元顺帝陵墓的时候,明明是深夜,周围怎么可能还有人在游荡,还这么巧就目睹了所有事情? 怎么想都让人觉得很诡异啊。 “诶……奇了怪了。”乌兰夫抓了一下脑袋,愁眉苦脸的,“我怎么就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危素更疑惑了,追问道,“长什么样子也想不起来?” “完全没有印象了。”乌兰夫无奈地摇摇头。 他只觉得脑子跟那个人有关的一切都无比模糊,就好像被人故意打了马赛克一样,越用力去回忆,越想不起零星半点。 危素看他苦恼的样子也不问了,耸了耸肩膀,语气里带着点宽慰的意思开玩笑道,“别想了,没准是乌兰布统草原的土地神呢?” 乌兰夫大笑,“说不定还真是!” 回到乌兰夫家里,他的妻子萨仁这次早已准备好了烤全羊,打算让大家美滋滋地吃上一顿,好好补充流失的气力。 危素明明听见自己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可是这香喷喷油汪汪的羊肉咬在嘴里,却让她觉得有些味同嚼蜡。 她嘴上跟大家说笑着,眼睛里却殊无笑意,对上叶雉的眼睛时,她下意识地回避开来,不希望被对方发现自己的心不在焉。 叶雉眼看着她无知无觉地喝了几大口马奶酒,被呛到了才皱着眉把杯子放下来,知道她的心思早就不晓得飘到哪里去了。 他也不点破,现在长驱火到了谢家手里,她手头的任务完成了,却不知道接下去又有什么等着自己,他能明白她心里的茫然无措。 没有在草原上逗留多久,一行人便回了市内。 危素听谢凭说谢大庄的尸体已经被运到了殡仪馆,暂时存放在冰柜里,等他的家人商量完下葬事宜之后再行处理。 谢小言还住在奶奶家里,乖乖地按时吃饭睡觉上课。她还在等着她的爸爸回来,接她回家,然后两个人像往常一样过日子。 没有人忍心去告诉她,她的爸爸已经不会回来了。 危素打算在临走前去看望谢小言一次,管谢凭要了她奶奶家的地址。 她坚持自己一个人前往,嘴里念叨着路上要买点水果牛奶之类的给谢小言和老人家,出门前还说了会尽快回来。 但她没有做到。 危素是上午出的门,过了晚饭时间还没回来。 当谢凭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连续给她打了十来个电话,每个电话都只有一句机械而冰冷的女声回复,“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无奈之下,他唯有去找了叶雉。 叶雉循着施加在阴铃上的术法,跟谢凭一路找了过去,最终,他们站在了赤峰街头某个标有“不可回收”的垃圾桶旁边。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叶雉认为他们没必要翻一遍垃圾桶来确认。 谢凭顿时感觉很头痛,他垂下眼眸,揉着额角,“小素是故意甩开了我们么?” “不可能。”叶雉想了想,摇摇头,“她没有理由这样做。” 他本想说“她不是这样的人”,但回想起危素在巴朗山对自己做过的事,叶雉觉得说话的时候还是要保守一点比较好。 叶雉继续道,“离开这里,她可能不是自愿的。” 谢凭眼神闪了闪,看向他,“你的意思是……她被人强行带走了?” “是。”叶雉将右手收在背后,狠狠地攥紧了拳头,指甲陷进肉中,带起丝丝疼痛,他以此压制心头翻涌的焦灼和烦躁。 他侧身,直视谢凭的双眼,“我要去把她找回来。” —————— 开往云南昆明的绿皮火车上。 发丝银白的老阿婆时不时眯起眼睛,偷偷打量对面的小姑娘。 这姑娘黑发及肩,五官长得颇为标致,不过就是左眼下有一道黑紫色的奇怪胎记,在脸上显得有些突兀。 她遗憾地暗自感叹道,真是可惜了。 从上车到现在,女孩没有开口说过话,一直呆呆地看着窗外流逝的风景。 她身边的男孩子也是一样的沉默不语。 老阿婆不由得猜测起了两人的关系,难不成是拌了嘴的小情侣? 看这对男女的长相,的确有些相似呢,说不定正是所谓的夫妻相。 那男孩子凑到女孩耳边,问她要不要喝水,她点了点头,依旧望着窗外。他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起身离开了。 阿婆满意地点点头,嗯,吵架的时候当然要男方先服软示好才对嘛。 趁着这当口,她倾出上半身,小声唤了女孩一句,问道,“哎,小姑娘,那个男孩子,是你的谁啊?” 女孩把头转过来,双目无神地回看着她,仿佛是一只提线木偶般。 “他是我哥哥。”她说。 【长驱火篇-完】 第70节 作者有话要说:  长驱火篇结束啦,接下来解决一下危素同志的身世问题。 最近事情暴多,心累,不过我会争取在九月之前完结本文哒,如果没完结......emmm...那么之后可能就要缘更了【顶锅盖跑 ☆、石脉鬼灯(01) 傍晚时分的滇池吹着温柔的风, 海埂大坝边上出乎意料地没有多少游客,一群群的海鸥正缓慢而优雅地盘旋在湖面和陆地之间, 发出高而细的鸣叫, 向翅膀下的人类索要食物。 它们很贪婪,似乎永远也填不饱自己的肚子。 正值十一月初, 云南不炎热也不寒凉, 太阳已经半掩在地平线中,灼眼的金色退化为哀艳的残红, 水泥地板上还残留着白日光照带来的热度。 危素靠在高高的石灰色围栏边上,她看着眼前的一切, 脑中却一片空白不能思考, 只觉得自己像脚踏在棉花上, 连目前这种站立都是浮虚不稳的。 她想不起很多人,很多事,整个世界一片混乱, 有时候她的脑子里会涌现出某些声音,或者某些飞快流逝的影像, 全部影影绰绰,看不清楚也抓不住。 这让她感觉自己像一抹刚成型的游魂,但又不像游魂那样漫无目的, 她知道自己被身边的某个人牵引着,她跟随着他,无论心中情不情愿。 等等——奇怪了,她究竟是情愿, 还是不情愿? 这一个小小的念头在她的脑子里慢慢膨胀,倏地爆裂开来。 危素猛然想起了谢小言。 她去看望了她,说了一些话,在回去的路上,她迎面遇上了一个男人。 他喊住她,扶住她的肩膀。 对上他的眼睛,她就好像不由自主地逐渐陷了进去。 再接下去呢?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怀必手里握着一把鸟食儿,把手伸出围栏,海鸥们争先恐后地轮流俯冲下来,很快就将他掌心里的食物瓜分得一干二净。 他侧头看向危素,声音淡淡的,“春夏交替的时候,大坝旁会开满杜鹃花,很好看,还有,在冬天的时候,成千上万的红嘴鸥会从西伯利亚飞到这里过冬,场面称得上是壮观,现在你所见到的海鸥,不及那时的一半。” 危素当然没有回应他,这在他预料之中。 “我很喜欢这个地方,每次来总会想着,如果能带你来看看就好了。”他自顾自地说下去,“你被送走的时候,还那么小。” “我说,你究竟想干嘛啊?” 女孩的身上突然传出一道嘶哑粗粝雌雄莫辨的声音,要是有不知情的路人经过这里,怕是早就惊呆了,怀必面上的表情却波澜不惊。 他不是第一次听见这道声音。 十一年前他就听到过,那时候,大虺刚被封进小然的左眼里,它还很虚弱。虽然改变不了什么,但大虺依旧整日整夜地痛骂着怀家乃至拉木家和沙家,每一字每一句都极尽恶毒刻薄之能事。骂到最后,他简直要怀疑它的嗓子已经泣血了。 怀必本不该听到大虺的咒骂,因为大人们不允许他靠近小然。 他没有乖乖听从大人的告诫,在夜里偷偷跑去看自己的妹妹。 怀必还记得,第一次去的时候,他就听见她身上传出了大虺声嘶力竭的刻毒诅咒,他很害怕,小声地呼唤妹妹的名字,她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任何反应。 这一幕深深地刻在他的脑海里,往后他经历过很多比这更诡谲恐怖的事情,但没有一件事情会像这一幕一样,反反复复地出现在他的噩梦里。 当年他非常害怕大虺的声音,还有山里漆黑的夜晚,此起彼伏的蛩鸣,尽管如此,他还是抓紧所有机会,从房间里溜出来去看望小然。 隔着一扇薄薄的木窗,在得不到妹妹任何回应的情况下,他能够不知疲倦地跟她说上大半夜的话。 他这项小小的秘密行动,一直持续到她被送走。 没想到十一年后,他会在海埂大坝旁,再一次听见大虺的声音。 怀必突然觉得命运这玩意儿,还挺讽刺的。 它问他,究竟想做什么。 其实他也不晓得。 “我也不知道。”他如实回答道,眼神里流露出了一丝茫然。 “……你别是脑子有病吧。”老鬼冷冷道。 对它的话语,怀必丝毫不介意,耸了耸肩膀,“也许吧。” 他抓起危素的手,动作轻柔地把她的掌心摊开,将袋子里剩下的鸟食倒在里面,然后又抓着她的手臂伸出围栏,海鸥顿时再一次飞扑下来。 危素迷惘地看着眼前羽翼洁白的鸟儿,除了掌心微痒,她没有别的感觉。 老鬼开口,“你是来杀她的吧。” 也是来杀我的,它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怀必“嗯”了一声,没有心情吐出多余的字句。 他本来是要来杀她的,但他下不了手。 ——“我还不知道你吗?你这样折腾着一拖再拖,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无非就是潜意识里不想动手杀你妹妹罢了!” 突然,怀必想起了沙月华对自己说过这样一句话,连带着想起她柳眉倒竖气急败坏的模样,不由得笑了一下。 他不相信她,但不得不承认,就某些方面而言,她的确很懂他。 他想,沙月华被自己毫无预兆地丢在赤峰,现在多半已经气疯了吧。 等到两人再见面的时候,她一定会扑上来咬死他。 —————— 谢大庄楼下的小花园里,几位穿得厚厚实实的老人随着轻柔的音乐认真地打着太极,动作缓慢,一招一式做得有板有眼。 沉闷失色的空气里,气氛有些压抑。 谢凭垂下眼睛望着指间的一点猩红,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过去的他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将来的某一天,他居然会跟叶家长子坐在内蒙古东部的某个小角落的长椅上翘着腿抽烟。 世事无常,世事无常啊。 叶雉从肺部缓缓呼出一口白色的烟气,任凭这些细小而又众多的颗粒悬浮在视野里,然后,随风消散。 良久,他开口,“人是不可能找不到的,大不了就是多花些功夫。” 嘴上这么说着,叶雉心里却远远没有如此淡然。 凭着叶家人脉和眼线,人当然是不可能找不到的,叶雉只是怕找到得太晚,一些不好的事情已经发生,而他已经无力挽回。 叶雉不知道是谁带走了危素,更不知道那人究竟想对她做什么,这种毫无头绪的情况让他有些……慌。 昨天刘三胖子给他打电话,知道危素失踪以后绞尽脑汁地安慰他,他不想让胖子太担心,就开玩笑的语气说道,“放心,活要见人……” 后面的那四个字,“死要见尸”,他却怎么都讲不出口,像是被噎住了一样,顿了半晌,他又重复了一遍“活要见人”。 胖子听罢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叶雉知道自己的话没起什么作用,还让对方心里更不好受了,唯有继续胡扯了几句,挂了电话。 回过神来,叶雉指间的烟已经燃烧殆尽了。 谢凭皱着眉,苦苦思索过后开口道,“我好像,有些线索。” 事实上,关于危素的事情,他知道的一直比叶雉知道的多。 “什么?”叶雉侧过头去看他。 谢凭深呼吸一口气,“之前,我被两个人从医院带走……也就是我失踪,小素到银子岩来找我的那次。我跟那一男一女相处了一小段时间……” 说到这,他抬起头,眼神不经意地往旁边一扫,声音立刻顿住了,整个人腾地一下子站了起来,喊道,“站住!” 树丛后面鬼鬼祟祟探头探脑的女孩立马转身就跑。 谢凭迈开长腿就追了过去,叶雉看见那少女的长外套下露出洁白的一道裙边,眼神闪了闪,也飞快地跟了上去。 这小姑娘看起来细胳膊细腿,还挺瘦弱的,跑起来速度倒是很快,谢凭和叶雉俩大男人追了一阵子才把她扣住了,扼住了她的一只手。 “放开我!”沙月华扭动着身子,像只小螃蟹一样张牙舞爪地反抗着。 深秋的内蒙古街头温度可远远不如南方高,她里面却还是穿着白色连衣裙,只在外头松松垮垮地裹了一件长外套,两条光裸的小细腿在寒风中微微打着颤,看起来有些可怜。 眼看着自己引起了一些路人的注意,她愈发大胆,高喊道,“抢劫啊!非礼啊!救命啊!有没人来帮……” 话还没说完,叶雉已经曲起手指拂过了她脖颈的哑穴。 沙月华顿时失了声音,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心有不甘地瞪着他。 叶雉歪着头凑在她面前,“好久不见啊小姑娘,这会儿学校应该都已经开学了吧,你怎么还穷游游到内蒙来了?” 穷游,这是这女孩和他第一次相遇时为了搭车撒的一个谎,他还记得。 谢凭闻言,不由得小吃一惊,没想到叶雉居然认识她。 沙月华羞恼地扭开头,不去看他,“唔唔”了两声,表示自己说不了话。 “我可以解开你的穴道,但你不准乱叫,好好说话,知道吗?”叶雉拿出大人教训小孩子的口吻对她说道,见对方点了点头,便动手解开了她的哑穴。 谢凭盯着她的眼睛,冷冷地问,“跟你一起的那个男人呢?” 这话不问还好,一问,一下子就毫不留情地戳到了沙月华心里的痛点。 她年岁毕竟不算大,本身就有些濒临崩溃,此刻咬紧牙关,整张脸皱了又皱,到底还是没能忍住突然汹涌而下的眼泪。 她又气又难过地回答谢凭的话,语无伦次,像是在发泄一样,“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他从来就没有相信过我……他把我丢在这里不管了!” 怀必先前跟她说,叶家长子在桂林见过她,所以这一次她必须回避不能出面,所有事情由他一人处理,他会找准机会把主针刺进危素的百会穴结束这一切,她选择了相信他,乖乖地听话待在市内,没有跟去乌兰布统草原,结果呢? 结果,他竟然就这样消失不见了! 后来,她回忆着怀必的只言片语,在这人生地不熟的破地方循着蛛丝马迹找到谢大庄楼下来,居然还被叶谢两家的长子一起抓住了…… 她觉得自己简直要发疯。 谢凭看她哭得涕泗横流,丝毫不为所动,“你肯定比我们了解他,用你的直觉,告诉我们,他会去什么地方?” 沙月华抽抽噎噎的,沉默了半晌,摇摇头,“我猜不出来。” 话虽如此,可她的眼神并没有掩饰得很好,有什么情绪在其间一闪而过,叶雉一直盯着她看,此刻立马就注意到了,很显然,她有些头绪,只是不肯说。 “你明明猜到了一些,怎么不肯说呢?”叶雉慢条斯理地张口,抬起手不轻不重地在她肩膀上拍了拍,“老实交代,不然,我可没有不打女人的原则。” 沙月华心脏猛缩了一下,顿时感到有点害怕。 谢凭不明所以地侧过头看向他,“……真的假的?” “当然,都什么时代了,男女平等啊。”叶雉表现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第71节 他转头,眼神牢牢锁住沙月华的双目,笑得很瘆人,“说不说?” “云南。”她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唾沫,“他……可能回了云南。” 叶雉满意地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怀必王八蛋,吃喝嫖赌,欠下3.5个亿,带着他的小妹妹跑了 ☆、石脉鬼灯(02) “没想到啊没想到, 我居然还能再见到小姑娘你。” 刘三胖子把手撑在下巴上,盯着桌子对面的白衣少女啧啧感叹, “还记得吗,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那鬼打墙的把戏可吓人了, 现在怎么这么乖啦?” 沙月华懒得搭理他, 翻了个小白眼,把头狠狠地扭到了另一边。 叶雉不轻不重地在刘守支在下巴的手上拍了一下, “别老这样撑着,你双层下巴要变三层了。” “这是福气!你懂个屁。”刘守顿时恼羞成怒, 话虽如此, 他的身体却很诚实地把手撤了下来。 想他刘三胖子, 堂堂一介论坛文豪、拖稿大师,自听闻好友叶雉一路从内蒙南下之后,两天两夜不眠不休地爆肝赶稿, 终于完成了编辑交待的任务,然后火急火燎地跑到叶雉的中转站上海去跟对方接头, 换来了什么?换来了什么? 一次又一次的、全天候无休止的埋汰! 虽然他觉得这跟自己在浦东机场晕倒砸到叶雉身上不无关系…… 叶雉选择性忽视了刘三胖子哀怨的小眼神,转向沙月华,问, “所以,你觉得,之前跟你在一起的那个男人带走危素,究竟是想做什么?” 沙月华一想起怀必就难受得不行, 她竭力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冷冷地回答道,“想法子帮她,把大虺取出来,或者杀了她……谁知道呢,反正全在他一念之间。” “这么极端?”刘三胖子咋舌。 “他本身就是个很极端的人。”她扫了刘守一眼,终于肯开口跟他说话。 谢凭是在场唯一跟怀必正面打过交道的人,他沉吟了半晌,“这个人,行为和脾性的确不是很好捉摸。” “你们也不用太紧张,要杀危素,我看他多半是下不了手的。”沙月华的语气里带着淡淡的嘲讽,“否则我们跟着她,一路上这么多机会,她早就没命了。” 她的目光淡淡地流转在眼前的三个人身上,突然对危素感到有种说不出的羡慕,七杀命格又如何,颠沛流离又如何,命途多舛又如何,至少……危素有这么多朋友在记挂着她,为她奔走,为她忧心忡忡。 而她自己呢,从小到大就围着一个人转,满心满眼都是他。 因为他不经意间一个称得上是温柔的表情,她可以在心底里欢呼雀跃,又因为他偶尔一个不耐烦的眼神,六月天她都会觉得寒冷彻骨。 结果,这个让她掏心掏肺的人说把她丢下,就毫不留情地丢下了,真是讽刺极了,她觉得自己就是个傻子。 “我还是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杀危素?”谢凭皱着眉问道。 “我还是那个答案,不介意一遍重复给你听——”沙月华轻轻启唇,“无可奉告。”顿了顿,她继续说道,“而且我也说过了,不一定是杀她,也可能会帮她,无论怀……我身边那个人的决定是什么,我都会支持他。” 再怎么生气,再怎么伤心,她还是会不假思索地选择站在他那边。 嗯,她就是犯贱,她早就接受了这样的自己。 叶雉沉默不语,手指在膝盖上敲了几下,突然抬眸,“你这么瞒瞒藏藏的,话总是说一半,我们怎么能帮到你?” “帮我?”沙月华嗤笑一声,“别说得这么好听,你们有什么可帮我的?” “当然有,”叶雉拿出一副义不容辞的样子,“我们想找危素,你想找你的……男朋友,”他挑了个听起来比较讨喜的称呼,继续道,“而这两个人目前待在一块儿,咱们这不就有共同目标了么?帮我们,你就相当于在帮自己。” 见对方垂下眸子不说话,他接着循循善诱道,“你再想想,先不论你男朋友选择帮危素的情况,如果他最终决定杀了危素,那谢家和叶家能放过他吗?甭说我们,就是小胖——”他一手指向刘守,“也要追杀他到天涯海角啊。” 刘三胖子正认真地听他放嘴炮,冷不防被点名,浑身抖了一下。 他连忙拱了拱手,“抬举了抬举了,我可能……心有余而力不足。” 叶雉忽视了他,说道,“所以,为了避免这种最坏的情况发生,你最好把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方便我们分析探讨,尽快找到他们俩……” “让我想想,你们先出去一下,人太多我喘不过气。”沙月华打断了他的话,身子向后倚,整个人靠在沙发背上。她看起来似乎有些被说动了。 叶雉点了点头,“那成,你好好考虑。” 语毕,他站起身来,跟谢凭和刘三胖子一起走到了阳台上。 无心欣赏楼下的霓虹夜色车水马龙,刘守拿手肘拐了叶雉一下,问,“你刚才说的那一大串啥啊,我都快被你绕晕了。” 叶雉揉了揉额角,压低声音道,“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叨叨啥,大概是一些威逼利诱的话,反正绕晕了就好,就是要绕晕她。” 刘三胖子:“……” 叶雉转头看向谢凭,“当初你被他们带走,是怎么一回事?能说说么?我想知道,那个带走危素的男人……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 谢凭脸上的神色有些犹豫,被人从医院绑走,这种事情毕竟不是什么长面子的谈资,他本就不欲再提,而且当时他也跟那个不知名姓的男人说定了,被放回去之后,他不会把自己知道的事情说出来。 他踌躇不定的表情全数落在叶雉眼里,叶雉耸了耸肩,“不乐意说就算了。” “……整个过程,我都没有弄清楚那个男人的目的,他为什么要把我带走,为什么要我说出一个谢家的根据地。”谢凭还是开口了,“这是实话。” 他望向远处的夜空,星辰的微光显得虚虚笼笼的,有一种不真实感,像是从光怪陆离的梦境中扯出来的一样。 “不过有的时候,我会觉得,或许他也不清楚自己的目的。”谢凭努力回忆着,“他的言谈举止,还有眼神和表情,都给我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怎么形容呢……就好像是——拖延。对,就是拖延。” “这话怎么说?”叶雉有些理解不了他话里的意思。 谢凭解释道,“据我观察,他似乎有催眠的能力,但是他几乎没有在我身上用过,比如,在问我谢家根据地的时候,他明明可以催眠我,直接从我的潜意识里套取想要的答案,可他只是非常耐心地对我一遍遍……” 他顿住了,有些难为情地吐出了两个字,“拷问。” 他抬眼看叶雉,对方面色很平静地等待着他接下去的话,并没有流露出他想象中的不屑或嘲弄的神情。 于是他继续道,“正是这种毫无必要的行为,让我觉得他在拖延时间……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 “看来,的确是个很难捉摸的人。”叶雉摸了摸下巴。 刘三胖子学着他的样子摸摸下巴,然后忍不住顺手掐了一下自己富有弹性的第二层下巴,神色颇为凝重,“老叶,你这样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对上这么一个难以捉摸的人,会不会觉得……很刺激?” “嗯,很刺激,很想快点跟他打个照面。”叶雉面无表情地答道。 要知道,他才刚跟危素有了点实质性的小突破,结果转眼她就被人带走了,话都没留半句就从他眼前消失了,叶雉心里真的,相当不爽。 阳台门上的玻璃突然被“哐哐”敲了两下。 三人一同转身看去,沙月华冲他们轻轻招了招手,“进来吧。” 她的眼神告诉他们,她已经做好了决定。 踏入屋内时,沙月华已经重新坐回在了沙发上,她将双腿交叠在一起,双手环抱在胸前,眼睛里若有若无的雾气此刻全然消失了。 “我要讲的话很多,希望你们有足够的耐心。”她说。 ☆、石脉鬼灯(03) 沙月华吸了一下鼻子, “你们应该都知道,危素左眼里面封着一条大虺。” 刘三胖子正想诚实地回一句“我不太清楚”, 然后就用余光瞟见叶雉和谢凭两人齐齐点了点头, 他赶紧也跟着猛点头,“嗯嗯。” “这条大虺, 来自玉龙雪山, 它已经活了三百余年。”她接着说道,“它原本是蛇, 因为有修行之心,积累善业, 三百年的劫数过后, 可以化为虺, 虺五百年化为蛟,蛟千年化为龙……它想要修炼成游龙。” “很有上进心啊。”叶雉轻轻挑了挑眉。 沙月华被他逗乐,脸上故作严肃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瓦解, 她赶紧恢复原状,“但是, 它这种……咳,上进心,却给我们的族人带来了灾难。” “你们各个都通晓阴阳之事, 那渡劫是怎么样子的,就不用我解释了吧,蛇想要变成龙,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打破了天道法则, 老天爷可不会轻轻松松地就让它过关,而大虺……它要渡劫必然会回到老巢,这是规矩。” “它的老巢离我们的寨子很近。”沙月华深呼吸了一口气,“它渡劫的那个晚上,狂风大作,天火落地,还有一道道闪电直接从天空落下来,就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地面,这种天罚的攻击是无差别的,然而,我的族人却完全不知情,所有人对此毫无准备……” 她冷笑一声,“它渡劫成功了,从蛇变成了虺,我们族里有人在山林中捡到了它蜕下的蛇皮,完完整整的一大张。” “可是……知道那天我们死了多少人吗?知道有多少房屋坍塌吗?我的族人花了两年才重建好了家园。”沙月华咽了一口唾沫,痛苦地闭了闭眼睛,“这一切都是我母亲告诉我的,劫难发生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我很幸运,不用亲身去经历那个恐怖的晚上。” “但是,在我长大之后,走在路上,我总是可以看见,寨子里,有的人没有手,有的人没有腿……我认识的一位叔叔,四肢都被截了,捡回一条命,整天躺在床上不说话,活得跟只毛虫没什么区别,他死的时候,脸上都是带笑的。” “所以——”她说,“难道我们不该恨这条该死的大虺吗?” 刘三胖子原本按习惯点开了手机备忘录,正咔咔地记录她所说的话,此刻却轻轻放下了手机,安安静静地听着,在这种沉闷压抑的叙述中,他实在没办法继续将她口中的一切当作小说素材记录下来。 “为什么不直接……杀了它?”刘守轻声问道。 “它已经是大虺了,属于天地灵物之列,按照我们族里的信仰,杀它,是要全族遭天谴的,你觉得谁会愿意去?再说,谁有这个本事?”她斜着眼睛看了他一下,“光是设下陷阱捉住它,我们都牺牲了不少人了。” “捉住它,然后就封进了危素左眼里,你们打的是什么算盘?”叶雉有些不解,然后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你们这样做,不会是想着把大虺的命格纳入她的命格,杀了她,就算是杀了一个人,而不是所谓的天地灵物吧?” 确实是个自欺欺人却又可以实打实地瞒天过海的好招数。 “是这样没错。”沙月华眼中流露出些许惊叹之色,“你脑子很好使啊。” “所以,为什么是危素?”叶雉没有接她的话茬,他目前心心念念地只有一个危素,只想快点把她的事情搞清楚。 “山虺属火,她是极阴体质,七杀命格,当时恰好年满九岁,‘九乃数之极’这句古话你们也是听过的吧,所以,她就成为了封印大虺的最佳容器。” 叶雉闻言简直心累,不由得用手在脸上干抹了一把,试图提提神。 命衰,危素真的命太衰,否则这么多杂七杂八的条件,她哪来的衰运,怎么恰好就一个个的都满足了呢。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沙月华说,“她是怀氏后裔。” 叶雉蹙眉:“什么?” 她将话补充完整,“高山龙族,怀氏。” “龙、龙族?”刘三胖子顿时结巴了起来,他看向叶雉,“老、老叶,不会是你以前跟我说过的,什么龙族两大分支,敖氏怀氏啥啥的吧?危素是怀氏后裔?可,可她看起来也不是龙啊……” 叶雉没有回答他,只是死死盯着沙月华,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她的确不是龙,只是体内流着怀氏龙族的血脉而已。”她说,“我们族人自古以来一直虔诚地供奉着高山怀氏,族志上记载过一件大事,在五百年前的一次祭祀大典上,有黑龙破山而出,化为人形,与当时的女主祭交后即离去……” 刘三胖子闻言“哗”了一声,本极其想吐槽一句“拔diao无情”,但又想到那个字眼实在不太好听,尤其不适合在一个小姑娘面前说,又硬生生地吞回去了。 见他反应激烈,沙月华扫了他一眼,“十个月后,女主祭生下了一对双胞胎男婴……那就是第一代怀氏后裔。” 叶雉回想起危素右臂上的那片青鳞,心下顿时了然。 古书有载,龙性本淫,与牛交,生麒麟,与蛇交,生蛟。但书上没说,龙与人交合,会生出什么。 他想,他现在知道了。 沙月华:“我们族内有两家人,沙家,拉木家,两家之间一直彼此通婚。那位生下怀氏后裔的女主祭虽然是拉木家的人,但从她开始,她的后代就不再姓拉木了,他们姓怀,是我们供奉的尊神的后裔。” “尊神的后裔,就这样被用来当作封印大虺的容器?”叶雉眼带微嘲。 第72节 “如果不是有怀氏血脉,她的身体还容纳不下呢。”沙月华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一直以来怀家的人都是既受尊重、又遭忌惮,他们不需要劳作耕耘,只需要和尊神一样享受我们的供奉,所以,在危急关头,为部族做些力所能及的贡献,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叶雉觉得她的话竟然还有点难以反驳。 他说,“可是,你们当时并没有杀危素。” 否则,他也就不会遇见她了。 “对,怀氏后裔这个身份就是一把双刃剑。”她叹了一口气,“危素……我还是更习惯叫她怀然,她体内虽然成功封入了大虺,但是说到底,又有谁敢对怀氏后裔动手呢?不是出于害怕,而是骨子里的那种敬畏。所以,有资格对怀家人动手的……就只有怀家人自己。” 听了她这话,叶雉立刻猜到那个带走危素的男人是怀家人,尽管沙月华还没有正面揭示出来,但答案已经昭然若揭了。 谢凭问:“那么,为什么……” “为什么怀家没有杀了她是吗?”她苦笑一声,“当然是因为,舍不得。” 她接着说道,“怀然的母亲当时都快疯了,多方谈判交涉之后的决定就是,把怀然带到外面,丢在孤儿院,让她听天由命,自生自灭。如果她能平安长大,自然死亡,那……也算是一件幸事。” “你们的决定也还算合理。”叶雉淡淡地说道,“但我不明白的是,既然当初已经做好了决定,为什么现在又要来追杀危素?” “封印松动了,我们感应到了。”沙月华看向了谢凭,“再说,你们谢家不是还跟大虺做了交易吗?我们族人不能冒这个险。” “你一直在说族人,那么你们这个族,究竟是什么族?”谢凭一直对此抱有疑惑,此时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沙月华迟疑了半晌,终究还是如实答道,“东巴族。” 他皱眉:“我只听过东巴教,是纳西族信奉的宗教,没听过东巴族。” “千年以前,东巴教就是东巴族,那时候的云南还不叫云南,叫南诏国,我们的祖先为了躲避战乱和俗世杂务,举族迁入玉龙山深处,不出山门,过着避世的原始生活,近百年来才同外界有所接触,但是微乎其微。” “你们从来就没有考虑过离开玉龙山吗?”谢凭对于他们的固执感到很难理解,“我是说,既然大虺渡劫会给你们当地带去劫难,为什么不干脆举族搬迁离开那里?离它下一次天劫还有几百年,时间完全是足够的啊。” 沙月华看向他,眼神少了几分温度。 “我到外面来的日子不长,对你们外头这些阴阳世家什么的,也不太了解,不过,据我所知,你们谢家四处都有据点,却没有一个可以被称之为……‘根’的地方,对么?”她顿了顿,“我想,或许你们不太懂得家乡的意义。” 如果懂得,就不会轻易说出“离开”这两个字。 那些平房、明楼,斑驳粉墙,青黑房瓦,还有周边山林中熟悉的飞禽走兽、草木花果,怎么可能说转身就转身,弃之不顾? 家乡,故土,故乡……无论怎么去称呼那片土地都好,总而言之,那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撒手放弃的地方。 谢凭不语,垂下了眸子。 叶雉心中颇有触动,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猛地抬头看向沙月华,“既然你们对家乡有这样的深厚感情,你觉得,你男朋友有没有可能……会把危素带回到玉龙雪山?” 乍听这话,沙月华着实吃了一惊,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 老实说,她没有想过这种情况。的确,她之前的直觉告诉她,怀必很有可能带怀然回了云南,但她不认为他会大胆冒失到直接带她回族里。 可现在听叶雉这么一讲,她突然觉得,怀必并不是没有这样做的可能。 因为,人在无比迷茫的时候,往往会做出一些出乎意料的选择。 作者有话要说:  危?龙的传人?素 ☆、石脉鬼灯(04) 玉龙雪山位于云南丽江, 全长75千米,它是北半球最南的大雪山, 也是当地少数民族所敬奉的一座神山。 纳西族的人认为玉龙山是本族保护神阿普三多的具象化身, 但怀必打小从族里人那里听来的说法却是,玉龙山并不是任何神只的化身, 而是他们供奉的高山龙族的神秘居所, 之一。 怀必和危素到达山脚下的时候,太阳还未升起, 天空像是一蓬巨大的灰云,显得苍灰干冷, 寂寥清冷。 手套, 围巾, 口罩,靴子,羽绒服……怀必已经将危素全副武装地包裹了起来, 但处于无意识状态中的危素却还是冷得牙齿打颤。 她恍恍惚惚地觉得自己的手指和脚趾冻得生疼,像是要从身上掉下来了似的。她从来没有如此渴望阳光打在身上, 即使那只是隔靴搔痒。 “没事,小然,太阳出来了就暖和了。”怀必一边说, 一边伸出手紧了紧危素脖子上厚厚的围巾,将她小半张脸都掩了起来。 老鬼不由得嗤笑了一声,“你明知道她听不清你说的话,何必故作姿态。” 怀必觉得自己越来越不喜欢这条大虺了, 他对它挑起的话题避而不谈,只是淡淡地对它说,“如果不想引人注目,你最好少说两句。” 老鬼冷哼一声,它暗想,比起她的亲生哥哥来,危素可是有意思的多了。 怀必不想听它讲话,老鬼偏不遂他的意,“喂,小子,你究竟想干什么啊?你是单纯地带她来这里逛逛,还是……”顿了顿,“要把她带回寨子里?” “带她回家。”怀必照实说出自己的计划,这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反正等他踏进寨门,大虺也会明白过来。 老鬼气结,“你!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可能会害她送命?!” 怀家的人跟危素血脉相连,可能跟怀必一样下不了手,拉木家或许也会有几分犹豫,毕竟当初跟黑龙结合的女祭司是自家人。 但沙家……那可就未必了,他们如果要动手,可不会有什么心理负担,同时还能打着为了部族的旗号,完全无可指摘。 它太激动了,一下子没控制好自己,音量飙高,前面几个行人听到那嘶哑难听的嗓音,忍不住连连回头,看向后面缓慢行走的一男一女。 怀必干脆停下了脚步,对老鬼说道,“既然做了决定,我自然会全力保她,而且你应该感到高兴,我回去,是要想办法把你放出来。” “……你有这本事再说吧。”老鬼闻言先是小吃了一惊,但转念一想,它还是决定不要对这个年轻人抱有太大希望。 它宁愿相信谢家会把自己从这牢笼里捞出来,毕竟,他们之间的交易是实打实的。比起口头承诺来,还是利益交换的生意更靠谱一些。 怀必扬了一下眉毛,没有接它的话茬。 他已经决定用一个不甚高明、甚至有些下作的手法让自家人把危素身上的九转金针取出,解开大虺的封印,还有……恢复危素九岁前的记忆。 ——以性命相要挟。 这就是怀必的打算,如果危素死,他绝对不会独活。 再怎么说,他也是怀家这一代唯一的男丁,怀必觉得,他的命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分量的。 怀必带着危素坐上小索道缆车,那是进山回寨的路之一。 其实也不是非要走这条道儿,只是怀必觉得路上的风景比较美罢了,他想让自己的妹妹亲眼看一看,她的家乡。 缆车前进到三分之一的时候,刚好赶上了日出。 千山万嶂里,一轮红日自东边缓缓升起,太阳还是没睡醒的模样,满脸柔和,将橘黄色的光辉泼洒在大地上,那光像洪水一般逐渐涌了过来,最后,缆车彻底淹没在了光的海洋中,就像一艘沉入海中的小船。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鸟雀啁啾了起来,声音隔着厚厚的玻璃显得有些失真。但却蕴含着勃勃生机。 危素脸上的神情像是受到了某种召唤一般,她转过头,愣愣地望着窗外,暖融融的阳光透过玻璃笼罩住她的全身。 她感觉自己的指尖微微发烫,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翻涌沸腾一样。 但她不明白自己何以产生这种情绪,此时此刻的她还处在怀必的催眠之下,乖顺却也十分懵懂,无法思考,像刚出生的小婴儿。 老鬼的视线透过她的眼眶,也投射在了外面的风景上。 看着眼前陌生又熟悉的一切,它心中有一股说不出的难受。 这不仅是危素的家乡,也是它的。 对它而言,这里当然也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危素从出生到被送出山门,不过是短短九年的时间而已,而它,却曾经在这里度过了三百余年的岁月。 现在,十一年过去了,它终于又回到了玉龙雪山。 此次回来前途未卜,但是,如果真的要送了命,它宁愿自己死在这里。 小索道缆车微微摇晃着,停在了半山腰上的终点,怀必牵起了危素的手,带着她走下缆车,直接来到了一旁的小商店。 后边缆车里下来的游客们都兴奋地直奔另一边的售票点,争先恐后地在窗口前排起队来,等着买好票待会儿去坐电瓶车四处逛逛,因此,这一头破旧的商店显得门庭冷落。 怀必抬起手,曲起修长的手指敲了两下柜台。 原本正撅着屁股在下面不知道捣鼓什么东西的老板直起腰来,“来了来了!” 见到面前的人时,老板眼睛里顿时闪过一丝惊喜,他笑起来,花白的一大把胡子高兴地抖了几下,脸上的皱纹愈发地明显了。 “总算是回来了,”他压低声音凑上前来,“你这一离开,可走了不少日子啊。” “是啊。”怀必扯了扯嘴角,“要一瓶矿泉水。” 老板把水递给他,怀必拧开,把瓶口对准危素的嘴,喂她喝了几口,最后还伸手温柔地擦去了她嘴边留下的丝丝水迹。 “这个小姑娘是……?”老板还没见过怀必这样伺候别人,顿时好奇了。 他狐疑地打量起了面前的两人,看着他们有六七分相似的面庞,心里有一个猜测渐渐浮现出来,“她不会是你的……?!” “妹妹。”怀必面色平淡地接上了对方的话。 老板闻言,顿时倒抽了一口气,往后微微退了半步,甚至有点要站立不稳了,“你疯啦?你带她回来做什么?” 怀必挤出一个笑容,“一言半语说不清,找个空档,我再好好跟你讲讲。”说着,他的手越过柜台,熟门熟路地往某个抽屉的角落里伸去,掏出一串钥匙。 他晃了两下钥匙,“车钥匙我就先拿走了,多谢。” 不等回答,怀必转过身,打算离去。 老板垂着头,在怀必背后嗓音低沉地说了一句话,用的是纳西语。 “她不该回来,她应该死在外面。” 怀必顿住了脚步,脸色有些僵硬,他没有回头,用纳西语回答道,“拉木索,你是我的朋友,我不想听见这样的话。” 他跟拉木索是忘年之交,他本以为对方能有一点点理解自己。 怀必心里颇为失望,说完便加快了步伐,危素条件反射一般地跟了上去。 老鬼看见她这副模样,不由得想到了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它觉得,危素就像一只只会跟在鸭妈妈屁股后面团团转的小鸭子。 它有些发愁,如果怀必不主动停止催眠,真不晓得危素能不能靠自己的力量清醒过来。说实话,它并不抱有太大的希望。 有怀氏血脉的,经过后天培养,通常能激发出某种异能,在达到一定的年龄、体内的龙血觉醒之后,还可以变得更加强大。 老鬼一直以来都想修炼成游龙,对于高山龙族和人类的后裔自然是格外地感兴趣,它还在玉龙雪山的时候,曾经对怀氏观察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它发现,这个特定的年龄,不出意外的话,通常是男性二十岁,女性二十一岁。 在危素二十一岁生辰那一天,她体内的龙血苏醒了,所以右手臂上才会长出怀氏后裔那标志性的青鳞,并且拥有怪力,虽说这异能,老鬼觉得不怎么样。 但问题在于,从来没有人对危素进行过所谓的后天培养,在龙血复苏之后,她连自己的力量都控制不好,还每天小心翼翼地不敢轻易动用自己的右手。 凭她现在这样的状态,怎么可能挣脱束缚自己醒来? 老鬼现在唯一庆幸的事情就是,怀必对危素的感情比它想象中要身后太多,怀必压根下不了手,否则,在内蒙古,或是在更早之前的某个地方,它就已经和危素一起死翘翘了。 某种程度上,那也算是个一尸两命的人间惨剧了。 —————— 叶雉没有想到,在四个人决定一起上路前往云南之后,跟沙月华最最相处得来的,居然是刘三胖子。他还以为沙月华谁都不愿意搭理呢。 第73节 虽然这俩人一开始看起来不大对付,但就像刘守曾经夸口的,“你胖爷永远是你胖爷,人格魅力一流”,他说话搞笑,人又放得开,爱耍宝,沙月华到底是小孩子心性,很快就跟他混得熟了起来。 这天一行人到了昆明,叶雉开着车在一个加油站旁停下。 沙月华嘴馋了,趁这当口,跑去便利店里买了个冰淇淋,吃得正欢,刘守看见了,立刻故作不满道,“怎么没有我的份啊?” “我是为你考虑,你已经够胖了,不能再吃甜食,会胖得走不动的。”她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 “瞎说,就算是胖子,老子也是洪金宝那一挂的灵活胖子!”说着,刘守嚯嚯地打了两下拳,然后骄傲地把脖子一昂,脸上的肉顿时抖三抖,“看见这身手没有?年轻的时候也是街头一霸。” “幼不幼稚。”沙月华并不买账,哼了一声,又好奇地凑过去问,“你几岁啦?” “三十四,都中年男人了。”刘三胖子摸了摸后脑勺。 “哇,三十四了?看不出啊。”她发自内心地感叹。 他有些羞涩地低下了头,“大家都说我长着一张娃娃脸。” 沙月华噗了一声,忍不住大笑出来,笑着笑着,她的声音突然就慢慢敛住了,刘守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抬起眼来,只见小姑娘飞快把冰淇淋往自己手里一塞,转过身就轻手轻脚地跟在了正逐渐走远的谢凭背后。 刘三胖子不明所以地耸了耸肩,识趣地没有出声叫住她。 “嗯,我知道了……”谢凭拧着眉头,不知道在跟谁通电话。 沙月华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耳朵竖得高高的,但她怕被发现,不敢靠得太近,只能听到风中飘来的一些断断续续的话语碎片。 谢凭跟危素的事情,沙月华知道得七七八八,因此一直有些瞧他不上。 原本她也并不打算跟他打太多交道,只是刚才,她在跟刘三胖子胡扯瞎扯的时候,忽然听见他说出了她非常熟悉的四个字眼,“玉龙雪山”,而且声音里有着掩藏不住的讶异。 她很好奇,电话那头的人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提到玉龙雪山。 谢凭听得专注,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后边多出了一个人。 他叹了一口气,揉了揉眉心,“姑母,我也正要去你说的地方,我想我跟家里找的是可能是同一个人,他把小素带走了……” 他突然笑了一声,语气带着微微的嘲讽,“呵,何必这样兴师动众的,我不信他们还真的是想给小四报仇。” 电话那头的谢银萍说了些什么,谢凭顿了顿,又说道,“那就交给我吧,至少让我先探探路……”他的声音骤然激烈了起来,“长驱火已经到手了,为什么爸还不是肯相信我!” 很快,他音量又低了下去,“……嗯,记住了,石脉鬼灯。” “我不管那些,无论如何……不要再伤害到小素。”谢凭垂下眸子,说,“她活得不容易,而我也欠她太多了。” 语毕,他摁下挂机键,一转过头,便看见了背后的沙月华。 谢凭颇为意外,也不知道对方到底听到了多少内容,有些心虚,正想打探一下,沙月华已经率先开口了。 “我不喜欢杀人,虽然我还挺擅长的。”她面无表情地说,“所以你做事最好注意点,不要逼我。” 丢下这句没头没脑的、看似是某种威胁的话,她转身离开了。 看着沙月华渐行渐远的背影,风扬起她的裙边,像是一片薄薄的白刃,谢凭摸着下巴想了想,嗯,他觉得她应该没有听到多少关键性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中二少女沙月华 ☆、石脉鬼灯(05) 屋里非常安静, 安静得几乎落针可闻。 怀金芝坐在窗户底下,身前摆着一张巨大的绣架, 外头西斜的日光从窗格里投进来, 清晰地照出空气里漂悬着的浮尘细粒。 她借着染过金粉般的光线,不紧不慢地穿针引线, 在浅青色的底布上细细地施针, 绣着一条腾云驾雾的黑龙。 她身穿大襟宽袖的深蓝色布袍,袖口松松地捋到了肘部, 外面披着一条藏青色坎肩,下着黑色长裤, 腰间系着白色棉布缝制的短围腰。 这是传统的纳西族中老年女性服饰, 甚至可以说有点过分传统了, 跟如今外头街上常见的纳西族妇女所穿的衣服颇有出入,倒像是从千百年前的丽江穿越过来了似的。 尽管如此,怀金芝的容貌却跟她所穿服饰的暮气沉沉截然相反。 她的皮肤光洁, 皱纹极少,只有嘴边两道法令纹比较显眼, 那是嘴角常年下拉的结果;她头帕下露出来的发丝乌黑浓密,没有掺着半点白色,整个人看起来似乎才将近四十岁, 但怀必知道她的真实年龄,五十七岁。 偌大寨子里的三家人,怀家,拉木家, 沙家,每一个人见了怀金芝都要尊称一声“大奶奶”,虽然她并不是这里最年老的女人。 怀必也跟大家一起管她叫大奶奶,他们两人之间倒是有真真切切的血缘关系——怀金芝是怀必祖母的妹妹。 他祖母没仙逝的时候,“大奶奶”的名号原本是他祖母的,仙逝以后,怀金芝成了家里最年长的女人,这名号也就落在了她头上。 怀必一直觉得自己看不透这位长辈。 自他记事开始,她仿佛就已经坐在了这扇窗户底下,刺绣刺了大半辈子,不动如山,好像将来也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死去。 但他知道,她不是永远都专注于刺绣的,她也会做一些别的事情。 至少,十一年前,怀然的左眼就是她亲手挖出来的。 怀然体内用来封印大虺和记忆的九转金针,也是她亲手扎进去的。 此刻,怀必站在她身后,听着那长针刺入底布的声音,一下,又一下,落在耳朵里,让他觉得时间像是被延长了无数倍一般。 终于,怀金芝开口了,两片薄薄的嘴唇碰了几下,“这就是你的决定?” 他听不出她是喜是怒,低头“嗯”了一声。 “这么说来,小然要是死了,你又不肯独活,那怀家……可就绝后了。”话虽如此,她的语气听起来却没有丝毫忧虑。 “小然毕竟是我的妹妹,十一年前族里放了她一命,现在一样也可以。” “那时候若不是你们的母亲……阿必,你跟她真是像啊,连要挟人的招数都是一模一样的。”怀金芝绣着龙爪底下的祥云,不咸不淡地说,“不过,也多亏了你没有她那么死脑筋,否则,我今天见到的,可就是你的尸体了。” 顿了顿,她继续道,“听说,古时候中原人给皇帝进谏,级别最高的就是死谏,一口棺材,装着尸首,直接就拉到皇帝面前……也不知道你母亲是不是看书看到了这些,当年才做出那样吓人的事,唉,不说了罢,她人也已经去了……” 怀必低头不语,身侧垂下的手却不由得慢慢捏成了拳。 终于,怀金芝切入了正题,问道,“那么,如果我们如你所说,将大虺放了出来,寨子要怎么办才好呢?” “大虺要修炼成蛟,需要五百年。”怀必早就想好了要怎么应对这个问题,“五百年,我们挪个窝,搬离这里,时间绰绰有余了。” “搬?”怀金芝将手中的针扎在黑龙的眼睛上,停止了刺绣,站起了身来,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你们年轻人啊,真是太有主意了,我老人家,弄不懂你们的想法,你倒是说说,这玉龙山里,哪儿还有跟咱们这片地一样的好风水?” “搬出去。”怀必说道。 三个字,坚定有力,掷地有声。 听了他的话,怀金芝瞳孔不由得微微一缩。 “搬出去?”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你把祖训放哪儿了,怀必,‘不出山门’这四个字,可是在第一条里就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我记得。”怀必直视她的双眼,“但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就为了你妹妹一个人?”怀金芝看向一旁椅子上坐着的危素,她还陷在催眠中,整个人宛如泥雕木塑,对他们的争执没有丝毫反应。 “为了寨子里所有的年轻人。”怀必说,“小然只是一个契机。” “……你这是真心话?”她猛然上前一步,上半身前倾,死死盯住他的脸,不肯放过那上面每一丝细微的表情。 “是。”怀必十分坦然地迎视着对方的目光。 怀金芝轻轻皱眉,收起了咄咄逼人的态度,转身回到了窗下的绣架前。 她似乎逐渐平静了下来,突然转了一个话题,“你再不叫醒小然,就不怕她永远也醒不过来么?” “她体内流着怀家的血,不是外头那些普通人。”他扫了一眼危素,“这您不必忧心。”嘴上这么说着,他心里可不觉得怀金芝有多担忧。 怀金芝想了想,张口道,“迁不迁出玉龙山,我倒是没有什么所谓,但你要明白,这事儿不是我一个人能说了算的。” 怀必猛地抬起头,眼睛里是掩盖不住的惊讶之色,“大奶奶,您……” “怎么,你还真以为我是冥顽不灵的老古董了?”见面前的年轻人露出这样意外的神色,她居然感觉到有种恶作剧成功一般的小得意。 怀必脸上浮起一个笑容,“现在知道了,您不是。” “好了,我会找另外两家的主事人商议的,你们先出去吧。”怀金芝在绣架前坐下,拈起了一枚针,正打算继续自己未完的作品,又突然顿了顿,状似不经意地提醒道,“阿必,你该带她去看看她的母亲。” “嗯,好。”怀必原本就有这个打算。 他点了点头,把危素从椅子上拉起来,牢牢地牵着她的手,就像小时候那样,带着她一同离开了怀大奶奶的居所。 两人从寨子中央的祭坛旁边穿过去,小路边有几个小孩子正在丢着石头玩跳房子,见到他们俩,不由得停下了蹦跳的脚步,好奇地仰起头打量着怀必身边那张从来没见过的陌生面孔。 有个认识怀必的小男孩吸了吸鼻涕,大声问道,“怀必哥哥!这个人是谁呀?”他故作老成地摇了摇头,叹道,“难道你不要小华姐姐了吗……” 怀必忍不住笑了,“这是我的妹妹。” “你什么时候有的妹妹?我从来没见过呢。”小男孩顿时瞪大了眼睛,旁边几个小孩儿也眼巴巴地望着怀必,等他的答案。 “我一直都有妹妹啊,只是现在我把她带回家了。”怀必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好了,哥哥还有事,你们继续玩吧。” 说完,他牵着危素继续朝寨子后面的松树林走去。 路过一大片没有开花的杜鹃灌丛时,怀必顿住了脚步,指给危素看,“你看,以前你很喜欢这里,一到开花的时候,整天都嚷嚷着要来看‘耍构蒙构’。” 他轻轻笑了笑,“‘耍构蒙构’就是纳西语的‘杜鹃’,你现在肯定是半点纳西语都不会说了。” “耍构蒙构……”危素无意识地喃喃着重复了一遍。 山风有点大,危素一张嘴,就把她鬓边的几丝头发吹进了她嘴里。 “也不知道你恢复记忆以后,还会不会讲纳西语。”怀必说着,微微垂下头,伸手勾住那几根头发丝,动作轻柔地拉了出来。 两人踏入松树林,里边的每一棵松树都苍翠挺拔,直指向天空,阳光透过密密的枝叶洒进林中,宛如带着水气的雾岚,浸湿了地上柔软的土壤。 大部分松树的树梢上系着颜色各异的绸带,树干上钉着一个长方形的小铭牌。怀必直接走到一棵系着蓝色飘带的松树前,这条路他走过一遍又一遍,已经无比熟悉了,闭上眼睛都会走。 他伸出手,指尖有些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轻抚过树上的铭牌。 “这铭牌是用箭竹片做的,箭竹长在比寨子的海拔更高的地方,在雪山阴坡和深谷里。”明知道危素现在理解不了自己的话,怀必还是自顾自地说着,“上面刻的是东巴文,小然,你以前最讨厌学东巴文了。” “每一棵有铭牌的树下,都躺着一个亡灵。”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这棵松树下,躺着的就是我们的阿妈。” “这里躺着的是阿妈,那阿爸在哪里呢?” 在他身后的不远处,原本静静伫立着的危素突然张口问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询问自己的朋友明天天气如何。 有那么几秒钟,怀必感觉自己的脑子好像停止了运作。 他缓慢地转身看向危素,危素看见自己的影子倒映在他墨黑的眼眸里。 ☆、石脉鬼灯(06) 第74节 “小然, 你……什么时候醒来的?” 良久,怀必终于从发堵的嗓子眼里挤出一句问话, 声音涩涩的。 “这不重要。”危素别开眼睛, 不去看他。 她继续说道,“回答我的问题吧, 阿爸呢?哥哥。”最后两个字, 她咬得很重,几乎像是从齿缝里迸裂出来的一样, 充满了嘲讽的意味。 怀必垂下头,“他……几年前进深山打猎, 失踪了, 一直没有再出现过。” 危素顿时不说话了。 半晌之后, 她喉咙里浮出一丝气息,说道,“哦, 所以,我还是没有爸爸妈妈。”声音轻飘飘的, 像是松林里的烟岚。 她突然觉得特别讽刺,养父母都是意外去世,亲生父母也不得善终。 不知道为什么, 危素这时候有点希望老鬼能跳出来,就像往常一样对她调侃一句,“因为你是七杀命格嘛”,或许这样子, 她还会感觉轻松一点。 可是老鬼没有,它一直沉默着。 怀必知道此时此刻的危素并没有任何从前的记忆,玉龙雪山,寨子,葬着亡者的松树林,杜鹃灌丛……对她而言,全部都是无比陌生疏离的东西,包括他自己,她的亲生哥哥,也只不过是一个不顾她意愿、将她挟走的陌生人。 所以,危素现在这种安静冷漠的模样,让他有些发怵。 她在想什么?她打算做什么? 这种事态脱离掌控的感觉,实在不太妙。 怀必沉了沉气,上前一步,“小然,听我说……”他将手搭上自家妹妹的肩膀,另一只手轻轻捏住她的下颔,试图将她的头转过来,跟她对视。 危素反应不小,她一下子挥开了怀必的手,没有让对方得逞。 她的眼睛还是盯着别处,看也不看他一下,她还记得自己是怎么莫名其妙陷进了他的眼神里,现在可不想重蹈覆辙。 危素冷笑道,“怎么,又打算要催眠我呢?如果你真的把我当作你妹妹,你至少应该先学会尊重我,把事情说清楚。” 怀必:“当时,一言半语说不清楚……”而他也的确是冲动了。 “现在总可以了吧,我已经在这里了,而且我也不知道怎么离开这鬼地方。”危素飞快地扫了他一眼,不成想被他脸上歉疚的表情刺了一下。 见鬼了,难道真是割不断的血缘在作祟?见到他难过,她竟然也有些不好受。 怀必沉默了一会儿,“我不知道该怎么从头告诉你。” 他还想着等取出金针小然恢复记忆就好了,她自然会想起一切。 “你可以先……自我介绍。”危素挑了挑眉。 怀必轻轻叹了一口气,顺着她的意思,有些别扭地说道,“怀必,我叫怀必,是……你的哥哥。”顿了顿,他补充道,“还有,你的名字叫怀然。” “我叫危素。”她一点儿都不买账。 他明白她心里还抱有敌意,也不强求。 实际上,他也并不是很在乎她到底叫什么名字,他没有要她认祖归宗的那个意思,怀然也好,危素也罢,他知道谁是他的妹妹就足够了。 危素看向他,“我饿了。” “我带你去吃东西。”怀必立刻说道。 “可是我累了,想休息。” “……那我把饭菜端到你房间里去。” “我在这儿还有房间?”危素讶然。 “嗯。”怀必简单回答了一句,“走吧,我带你去。” 怀必没有告诉危素,那是她从小就住着的房间,自她被送走之后一直就空着,所有人都假装那个地方是不存在的,那屋子在某种程度上几乎成了怀家的禁忌话题,但是,他每个星期都会去打扫一次。 沙月华曾经问过他,这样做是不是因为还在期待着有一天小然会回来。 老实说,他当时还真有点被问蒙了。 他仔细想了想,觉得自己或许一开始潜意识里是抱着这种期待的,到后来不抱多少希望了,习惯,却已经养成了。 怀必的居所离寨子的中央祭坛不远,或者说,所有怀家人的屋子都是绕着祭坛建的,是纳西民居中最常见的一种形式,“三坊一照壁”。 “坊”是指一幢三开间的两层楼房,然后由三个三开间的两层楼房围合成一个三合院,在另外入门的一侧建起一堵大影壁,就是“三坊一照壁”。 也就是说,怀必拥有着这样一处所在,相当于三栋双层小别墅,加起来总共九间房,还有一个大院子,要搁在山外边他就是妥妥的高富帅了,再加上父母双亡,啧,不知道有多少姑娘要争先恐后地往上扑呢。 危素最终并没有回到自己儿时住的房间。怀必这一次走的时间太长,她的屋子没有人打扫,桌椅上落满了灰尘,某些角落里甚至结上了蛛网,无法落座,他们只好转移到了正房一楼的偏厅里。 怀必说去厨房给危素弄吃的,她点了点头,坐在椅子上,手撑着头假装休息,用眼角余光瞟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门边之后,她立刻把手放下来,打算跟老鬼讲话,没想到对方先开口了。 老鬼说,“老实说,你究竟什么时候醒来的?” “刚进寨门的时候,”她回答道,“如果在外边就醒了,那我早就溜了。” “……我倒还真是低估你了。”老鬼嘀咕了一声。 “低估了什么?”危素没听清楚。 “没什么,低估了你的演技。”老鬼敷衍过去,又转移话题道,“话说回来,这一路上的事儿,你都记得么?” “是,醒过来的时候,就都想起来了。”危素沉吟半晌,“那个大奶奶……” 她并不知道怀金芝的名字,只是听怀必这么称呼她。其实这听起来挺怪异的,那女人明明长得还算年轻,感觉跟“奶奶”俩字儿怎么也搭不上边。 她一进寨子,怀必就径直领着她去见了这位看起来颇有地位的女人,而她全程装痴呆装得十分辛苦。 “她叫怀金芝。”老鬼说道,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危素觉察到他的异样,“怎么了?” “没什么。”老鬼压下了胸口翻涌的血气,“你刚才想问啥来着?” “……你一打岔,我忘了。”她有些无奈。 “刚从催眠中醒来是这样的,脑子不好使,我能理解。”顿了顿,老鬼补充道,“虽然你的脑子本来也不怎么好使。” 危素被这么一噎,不生气,反倒笑了起来。 不知道怎么回事,她感觉老鬼好像有些变回原本的样子了,嘴欠,逮着机会就数落她。她想,或许是因为回到了玉龙雪山这个熟悉的地方,想起了这个部族对它的所作所为,让它重新找回了不需要对她客气的理由吧。 “所以,你现在是个什么打算?”老鬼问。 “我能有什么打算?”她淡淡地反问。 “如果你想走,我知道很多条出去的路……” 危素轻笑一声,“我为什么要走,这儿不是我的家么。” “一个不少人想要你命的家。”老鬼提醒道。 “我晓得,怀必一路上可叨叨了不少。”她垂下眼帘,神色有些黯淡,“他说的那些,就是你一直瞒着我的事情?” “……对。” “或许你是对的,如果我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还能轻松一点。”她说。 “我是没有料到怀家会有人找上门来……要是早知有这一天,我还不如趁早跟你把事情都抖搂清楚了,让你有个心理准备也好。”老鬼的声音中流露着些许后悔,它问,“那,你现在知道了多少?” “七七八八吧。”其实,她在乌兰布统草原的时候就已经有所怀疑了。 长驱火是神物,不伤人类,甚至会有意无意地除掉对人类有害的不祥之物,这一点,从长驱火烧光克什克腾禁卫军行尸就可以看得出来。 但就是这样一个神物,当时居然停在她背后,她可不认为它是打算保护自己。 思及此,她颇感头疼,问老鬼,“我不是人?” “你不用这样上赶着骂自己的。”老鬼劝道,听起来很苦口婆心。 “滚你丫的,跟你说正事儿呢。”危素忍不住乐了,而后很快正色道,“我只知道了七八成,剩下的二三成,你得全部给我说清楚,不许瞒瞒藏藏的!” “从哪儿开始说?”老鬼问。 “从最开始。” “好。”老鬼清了清嗓子,“话说天地混沌,盘古在沉睡之中……” 危素揉了一下额角,打断它的话,“你信不信等你出来了,我第一件事就是把你胖揍一顿?” 老鬼突然不说话了,过了半晌,它的声音轻轻响起,“会不会有那一天,都还说不准呢。” 它的计划已经被全盘打乱了,封印解开的那一天究竟会不会到来,它还能不能重获自由,说真的,它自己都很怀疑。 “我都想好了,如果这里的人不肯把你放出来,我们就一起逃出去。”危素翘着二郎腿,装出不以为意的样子,“反正在外头你跟谢家不是还有交易么?此路不通,就改走另一条路呗。” “你不怪我了?”老鬼对她这副豁达的模样感到很奇异。 它明明欺骗了她这么久,隐瞒了她这么多事情,还跟谢家一起害得她这几年吃了无数的苦头,而现在,她却为它考量,想帮它解开封印? 奇怪,危素是肚量这么大的人么,它可是看着她长大的…… 危素笑了笑,“怎么不怪,我不是说了么,等你出来了我要痛揍你一顿。” 老鬼:“……” “而且,你知不知道你非常妨碍我搞对象?”她若无其事地补充道,“一千瓦的大电灯泡,锃光瓦亮,想到你的存在,我心里就别扭得慌。” “哦,那你又知不知道,一旦我出来了,你这只左眼也就瞎了?”老鬼半是提醒半是反击地说道。 “瞎了也要搞对象。”危素挑眉,然后不失时机地问,“对了老鬼,你没搞过对象吧?” 老鬼:“……” 它想找个地方吐吐血。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咳,沉迷学习,一天不学浑身难受,所以更新频率就……(捂脸) 那啥,发现自己好久没看营养液了,忘了感谢到哪儿了,总之感谢所有灌了营养液的小天使,鞠躬~ ☆、石脉鬼灯(07) 傍晚时分, 山里的风莫名刮得很大,怀金芝走进拉木家主事人的屋子时微微仰起头, 屋顶的家旗正猎猎作响, 旗帜上的雌虎表情看起来变幻莫测。 这面旗帜是她亲手绣的,沙家主事人屋顶上那一面也是。 纳西族在古代没有姓氏, 只有家名, 最早的家名是以氏族名或氏族图腾命名的,作为纳西族某种意义上的分支, 东巴族也一样,拉木家的图腾是雌虎, 沙家的是苘麻。 明朝的时候, 丽江的纳西族土司接受了中央皇朝封赐的官衔和姓氏, 贵族改为姓木,平民改为姓和。所以说,如果千余年之前, 他们没有举族避世,迁入玉龙雪山, 拉木和沙这两个家名也就将湮没在历史中不复存在,更遑论怀家。 第75节 但是,外面的世界早就跟他们无关了。 她的视线拉得更远, 看见远处的夕阳已经落在了山后,只剩下余光给山巅的薄雪边沿镶了一层金边。 玉龙山的雪一年比一年少了,现如今只有冬天才能看见大雪封山。 怀金芝不由得轻轻喟叹了一声。 走入室内,拉木家和沙家的主事人都已经在了。怀金芝对着他们微微点头示意, 拉木沿和沙克两人也同时颔首,喊了一声“大奶奶”。 “我想,今天我们三人聚在一块儿,要商论什么事情,两位大概都心里有数吧。”怀金芝在主位上落座,尖细的指甲叩了叩木桌,说道,“那就开门见山吧。” “怀家的小子究竟是个什么打算?”拉木沿问。 “他想放出大虺,然后……我们搬。”怀金芝顿了顿,补充道,“搬出玉龙山。” 拉木沿今日听闻怀必带着他的妹妹回来,心里早就料想到会是眼下这么个情况,也不过分惊讶,垂下眼睛道,“这有违祖训。” 他说的是事实,怀金芝面色淡然地点了点头,“嗯,确实。但如今大虺的封印松动,或许不日便要出来,我们只有两条路可以走。” 她眼角微光一闪,说道,“一,放出大虺,我们举族离开,或者,想走的走,愿意留下的便留下,二,趁大虺还在怀然眼睛里,杀了她,一了百了……不过嘛,怀必说了,倘若他妹妹死了,他也不会独活,我们怀家这代就他这么一个男丁,所以,第二条路,我话就先放这儿了——我不赞同。” “砰”的一声,沙克的厚掌猛然重重地拍在桌面上,桌上的茶水顿时从杯盏里溅出来几滴。 “怀必这小崽子……”他声音里隐隐透出被压抑的怒气,“大奶奶,您这话的意思不就是摆明了想走第一条路么?我话也搁这儿了,我不同意!这简直就是大逆不道,就是祖宗答应了,龙神也不会答应!” “沙克,”怀金芝晲了他一眼,“在座的,没有一个人是愿意离开的,你这副脸色,不必摆给我们看。” “哦?”沙克像是被激怒了似的,“大奶奶,您难道不想走吗?”那个“您”字被咬得极重,含嘲带讽的,听起来没有半点尊重的意味在里头。 怀金芝不怒反笑,“我无所谓,他们年轻人爱如何便如何。” “我倒是觉得您没有表面上这么豁达。”沙克倾着身子,把脸凑在怀金芝面前,咧嘴一笑,露出被烟草熏得发黄的牙齿,“或许您也期盼着离开,或许……您早就想出去找你的情郎了?” 怀金芝被戳中了心里隐秘的痛点,终于有些端不住了,她脸色微变,抬高声音道,“别拿你那龌蹉的心思来猜量我。” 她跟沙克早年间本来是族中公认要成婚的一对儿。当然,这并不是因为他俩两情相悦,只是适龄适婚,身份地位又相当,所以长辈们都想把他俩送作堆。 后来,她当着众人的面,对神山发誓此生不嫁,而沙克偏偏那时候正打算要向她求亲,闹得场面颇为难堪,因此这些年来他们之间相处得都不太好。 其实她心里很清楚,沙克压根不见得有多么喜欢她多么惦记着她,只是被下了面子,多年来始终耿耿于怀,逮着机会就要刺她两句。 沙克有些得意,“怎么?难受了……” 拉木沿打断了他的话,劝道,“老克,说话注意点分寸。” 怀金芝看向沙克,眼神里是一片坦坦荡荡,“不管最终的决定如何,我不会踏出山门一步,死也会死在这里。你呢,你愿意吗?” 沙克顿时不说话了,他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转向拉木沿,问道,“你又怎么看?该不会是也想走吧。” “这……我暂时没法做出决定。”拉木沿性子向来温吞,犹豫了半晌,迟疑着说道,“而且,这事儿也不是光我一个人能说了算的,还得去问问咱们拉木家的人,看看他们都是什么想法。” “所有人都问个遍?我可没那精力。”沙克说道。 主事人嘛,不就是用来决定所有大事小事的,哪里还用得着问族里其他人的意见,族人听话照办就可以了——沙克向来是这么想的。 怀金芝笑了笑,“你该去问问的,不想搬离玉龙山,说不定只是你一厢情愿罢了,你的族人未必跟你一样。” 说到这,她脸上的笑容突然掺进了几分难以言说的恶意,“话说回来,沙克,你该不会是……害怕接触外面的世界吧?” “胡说八道!”沙克梗起脖子,“大奶奶,您倒是想想,现下,我沙家不同意搬离,而拉木家的没法做决定,您怀家又说无所谓,那事情到底怎么办?咱们这个商议算不算是白商议了?” 怀金芝不紧不慢地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茶润喉。 她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祭典快要到了。” 拉木沿和沙克闻言,不由得对视了一眼。 —————— “到了。” 玉龙雪山主峰的山脚底下,刘三胖子一脚踩下刹车。 叶雉揉了揉眉心,对沙月华说,“现在带我们进去吧?” 不成想对方耸了耸肩,回答道,“不行。” “外人不能进去,带你们进去,我是要受罚的。”说完,沙月华动作利落地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走了下去。 终于回来了,她望着不远处连绵的山峦,深深吸了一口气。 山顶的白雪,山麓的苍绿松林和衰黄草地,那是她熟悉的一切。 她说不清为什么自己会这么笃定地认为怀必回了玉龙雪山,或许,是因为她觉得他跟她一样,除了这里,再没有别的去处。 刘三胖子摇下车窗,冲着她吼了一句,“小沙同志你太不讲义气了!” 玉龙雪山有369平方公里,这么大的面积,要是沙月华不肯带路,他们要找到猴年马月才能把那不知道藏在哪个旮旯里的寨子翻出来啊?! 谢凭也皱起了眉,这丫头,难道是在耍他们玩儿不成。 沙月华回过头,狡黠地一笑,“但是——” 她拖长了尾音,直到三个人都把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她才接着说了下去,“如果我是孤身回来的,压根不知道你们在跟着我,那就算你们进了寨子,谁也怪不得我,不知者无罪,不是么?” 叶雉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挑了挑眉,懒懒地应道,“是啊,是我们跟踪你的,怎么能怪你呢,你完全是无辜的。” 刘三胖子冲她竖起了大拇指,夸赞道:“上道!” 沙月华扬起了嘴角,却又在一瞬间敛起得意的神色,故作惆怅地摇了摇头,“一会儿说我不讲义气,一会儿又夸我上道,唉,男人心海底针……” “姑奶奶,我给您赔不是。”刘守熄火下了车,笑嘻嘻地对她拱了拱手。 “好,我原谅你啦。”沙月华拍拍他的肩膀,语气显得十分大方。 语毕,她转身就走,留下一句话,“对了,你们要是没跟上啊,也怪不得我。” 谢凭立刻跟在了她背后,叶雉转过头,对刘守说道,“胖爷,您就别跟着我们一块儿进去了,在外边吃好喝好玩好,这儿可是丽江,美好邂逅等着你,啊。” 最后一个“啊”字充斥着某种劝哄低龄儿童的意味,刘守登时感到忿忿不平,质问道,“为什么我不能进去?!这又不是啥龙潭虎穴!” “这个嘛……”叶雉摸了摸鼻子,解释道,“我们这次是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但你体积比较大,我怕你太引人注目。” 刘三胖子:“……” “老叶,你就不能说是因为担心我的安危吗?”他痛苦地捂住了脸,“我知道你是怕我出事,你直说不行吗?” “可这样不是显得很虚伪么,难道你喜欢?”叶雉反问道。 “……妈的,你这小破嘴说话还挺有道理。”刘三胖子在他肩上轻轻搡了一把,“去吧去吧,去把你家危素带回来。” 叶雉对他后半句话的遣词感到很满意,他嘴角翘了翘,应道,“好。” ☆、石脉鬼灯(08) 叶雉和谢凭两人远远地跟在沙月华背后, 她带他们走的这条路树木很密,繁茂的枝叶遮住了太阳的点点余晖, 使得光线十分晦暗。 地势还算平坦, 但地面上厚厚地铺着一层正在腐烂的枯黄落叶,脚踩上去便嚓嚓作响, 树脂的清香和烂叶的腐臭混合交杂在一起, 蒸腾起一股股怪异的味道。 在快要靠近寨门的时候,沙月华突然转过身, 低声对后面的二人交待道,“正门你们肯定是没法走的, 太招摇了。你们在这儿等着, 我先进去, 等夜深了以后,带着你们从偏门溜进去。” 谢凭有些怀疑,“那要是你不出来呢?” 他觉得沙月华这姑娘性情不好捉摸, 说话做事全随自己开心,说变就变, 他不太信任她,怕她一进去寨子就不出来了。 “你都跟到这儿来了,不信我又能怎么样。”沙月华瞟了他一眼。 “不用担心。”叶雉开口对谢凭说道。 然后, 他低头看了看手表,看向沙月华,道,“九点半之前, 你得出现,否则我跟他就踹开大门闯进去。”说完,他还假装彬彬有礼地征询了一下对方的意见,“这样可以吧?” “……十点。”沙月华按捺住心里微微翻涌的火气,“十点之前我一定把你们带进去,别冲动,要是真踹门闯进去,你们就等着被打死丢在山里喂蛇吧。” “那成。”叶雉挑了挑眉,“别耍滑头。” 沙月华急着回去验证自己的想法,懒得回嘴,点点头便转身离开了。 她的步伐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到最后几乎是狂奔进了寨子里面。 坐在家门前择菜叶的老阿婆,小路上用扁担提着两桶水的青年,还有路边树下抓蚯蚓的小孩儿……几乎每个人都看见沙月华像一阵风一样,从自己面前飞快地掠过去,直奔怀必家。 不过,他们早就已经司空见惯了,眯着眼睛望了一小会儿她的背影,很快便继续干自己的事儿。 沙月华来到怀必家门口,脚步顿了顿,便绕过照壁,踏入正房主厅。 一进去,她就跟里面的危素撞上了视线。 四目相对间,沙月华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难受,她猜对了,凭着她对怀必这么多年来的了解,他果然选择了把他的妹妹带回玉龙山。 虽然沙月华知道危素的长相,但危素之前却没有见过她。 乍然见到一个陌生人闯到自己面前,危素不由得戒备起来,她腾地一下子站起身,问道,“你是谁?” 沙月华轻吸一口气,缓了缓波动的心绪,然后在危素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我是你嫂子。”她抚了抚裙子上的皱褶,说道。 危素:“……” 她怎么觉得这话有点不太可信呢。 “你在这儿做什么?”沙月华问。 危素有些不满,奇道,“这话该我来问你才对吧。” “我找怀必。”沙月华不跟她拧巴。 “哦,他出门去了,你改天再来吧。”她说,“等他回来我会告诉他的。” “……他去哪里了?”沙月华不太喜欢危素这副怀家女主人的模样,毕竟在她无数次的想象中,用这种语气说话的应该是自己才对。 “大概是去找那位,呃,大奶奶了。”危素还是叫不惯这个称呼。 危素其实只见过大奶奶一面,就是刚到这个寨子,怀必带着她去见怀金芝的那一次,她一直很努力地假装自己还处于被催眠的状态中。 怀金芝给她留下的印象只有一个,满身沉重的暮气。 后来听怀必说起大奶奶的年纪,她着实吃了一惊,然后顿时又明白了过来,为什么怀金芝会同时拥有一张尚算年轻的脸庞,以及一身沉甸甸的暮气。 “他去找大奶奶做什么?”沙月华嘀咕着问了一声,也没真的指望危素能回答得上来。 没想到危素想了想,说道,“他说大奶奶去找另外两家人商议事情,现在估计商量完了,他去探探口风。”同时她在心里默默补充道,九成九是商议怎么处理我这个棘手玩意儿的事情。 第76节 她觉得,待会儿就能知道这三家主事人给自己下的判决书是什么了。 说曹操,曹操到,危素话音刚落,怀必和怀金芝便一同走了进来。 一见到怀必,沙月华就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死死地盯着对方。 她的目光就像是风里的火把,在他出现的那个瞬间,一下子便蹿起很远的火舌,里面翻涌喧嚣的情绪,分不清是爱还是怨。 她等着怀必说点什么,可他脸上甚至一点愧疚的神色也没有,他只是很平淡地对上她的视线,轻轻地点了下头,说道,“你回来了,小华。” 她把手背在身后,忍不住攥紧了拳头,牙齿都要咬碎了,尽量学着他那副淡然的表情,轻轻“嗯”了一声。 怀必微微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对怀金芝说道,“大奶奶,请坐。” “不用了,”怀金芝摆了摆手,“我说几句话就走。” 怀金芝缓步走向危素,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都长这么大了。” 嘴上说着长辈才会说的话,眼睛里却没有多少温情的色彩流露出来,这让怀金芝看起来有点恐怖,危素忍不住往后瑟缩了一下,避开她的手。 危素早已经听老鬼讲了来龙去脉,知道十一年前是眼前这个女人亲手剜出了自己的左眼,因此对她实在没有办法产生什么好感。 怀金芝看出她眼底隐隐的抗拒,便收回了手。 她轻轻后退一步,看着眼前表情各异的三个年轻人,说道,“我和拉木家、沙家的主事人没有商量出什么结果来,只想到一个法子。” 怀必:“什么?” “按龙神的旨意办。”怀金芝说,“既然祭祀大典将近,我们正好在在祭典上进行占卜,怀然的事情,就由我们所供奉的神来决定,结果一旦出来,任何人……”她特地扫了一眼怀必,“只能照办,不能反对。” 怀必沉吟半晌,“祭典十年一次,这次的主祭人是谁?” “按照原本定好的,应当是月华,不过现在,小然回来了。”怀金芝点到即止,她看向怀必,眼神颇有深意。 自古以来,东巴族中祭祀高山龙神的主祭人都是女性,并且一直是拉木家和怀家主事人的长女。但是,自从五百年前怀氏这一脉高山龙族的后裔出现以来,规矩就改了,改成由怀家的适龄女子来担当主祭。 如今怀然回来了,按照仪轨,她比沙月华更有资格成为主祭。 所以问题在于,目前这种情况下,谁来当主祭人呢? 沙月华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膀,“谁爱当谁当,要是怀然愿意那再好不过了,我还怕跟五百年前一样又有黑龙飞出来,到时把我给那什么了……怎么办!” “不许讲这种大不敬的话!” 怀金芝斥责道。 她顿时吓得浑身微抖了一下,然后撇了撇嘴角,不敢再接话,尽管她觉得自己的忧虑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但她可不敢继续挑战怀金芝的权威。 怀必站出来替她说话,“大奶奶您别生气,她向来是这样口无遮拦的。” “我看你们是出了一趟门,被花花世界迷了眼睛,心中对龙神半点敬畏都没有了。”怀金芝的语气冷得像外头山顶的寒雪,“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主祭人还是按照原定的来,毕竟小然对祭祀的步骤和禁忌一窍不通,我可不想到时候出什么岔子,触怒了高山龙神。”说完,她轻哼一声,拂袖而去。 危素闻言,登时松了一口气。 “大奶奶,您慢走。”怀必端出恭敬的态度,冲着怀金芝的背影说道。 他转身看向沙月华,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小华,以后说话要注意些。” 见长辈离开,沙月华彻底没了束缚,心里的火气又烧了起来,她翻了个白眼,怪声怪气地问,“你是以什么身份在对我说这些,你有资格么?” 怀必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小华……” “奇怪了,”危素在旁边突然插嘴,“你刚刚不是还说你是我嫂子吗?”。 沙月华顿时觉得很尴尬,矢口否认道:“我没有!” 怀必先是愣了愣,然后颇有些愉快地笑了出来。 “说了没有就没有。”她恨恨地跺了一下脚,挤出一句,“我有事,先走了!” 怀必见状,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了上去。 “我怎么觉得你这人蔫坏呢?”老鬼的声音在危素耳边响起。 危素故作潇洒地撩了撩头发,回答道,“我觉得我这人挺好啊。” 她端起桌上的茶,牛饮了一大口,刚才怀金芝在场,她浑身紧绷得有些过分,现在冷静下来了,立马觉得口干舌燥的。 她不晓得自己面对怀金芝的时候为什么会那样焦虑,是因为对方并不和善的神态,还是因为她过去曾经挖掉了自己的左眼…… 或许,有些事情,脑子不记得,身体却还牢牢铭记着。 老鬼呵呵笑了两声表示怀疑,很快又严肃了起来,“关于祭祀……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占卜的结果是不许解开封印,怎么办?” “万一。”危素重复了它话里的这两个字,轻笑一声,“哪来的万一?几率明明就是五五开,而且你也知道的,我这人一向比较倒霉。” “也是,你这么命衰。”老鬼顿时也愁了起来,“状况不容乐观啊。” “所以,我就在想啊……”危素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道,“有没有可能,对占卜的结果动下手脚什么的?” 老鬼恍然大悟,“妈的,我就说你这人蔫坏!” “我也是世俗所迫,逼不得已啊。”危素很惆怅地弯下腰,缓缓趴在了桌子上,“你要知道,我这人本来是一身正气的。” 老鬼又呵呵了两声,“既然沙家那妮子是主祭人,占卜也是由她进行,你要是能说得动她不就万事大吉了?”顿了顿,它继续道,“老实说我觉得这没多少难度,你看她对你哥那痴心样……” “嗯,我想想。”危素把头朝向下,埋在自己的臂弯里,打了个哈欠。 “困了就回房睡。”老鬼说。 就在这当口,危素突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心中暗道不妙,怕是这寨子里有人看她不爽,想趁机偷袭她。 危素猛地直起身子,看向对方—— 是叶雉,居然是叶雉。 叶雉面色有些疲惫,衣服也微微发皱,裤腿上还沾了点泥,但他嘴角弯着好看的弧度,眼眸里也盛满了笑意和喜悦,映着屋里跃动的烛火,看起来亮晶晶的。 危素有点傻了,怎么也想不出来叶雉为什么能找到这里来。 她愣愣地开口,问:“你怎么来了?” “有要紧事。”叶雉想了想,回答道。 “什么?”她听见自己问。 “自荐枕席,算不算?”他说道,眉眼清越动人。 危素:“……” 这他妈哪儿学来的骚话?! 危素很想叫他滚,可她目前有点舍不得。 于是她将双手交叠放在腿上,矜持地回复道,“我考虑一下。” ☆、石脉鬼灯(09) 叶雉笑眯眯的, 想给危素来个久别重逢的拥抱——虽然不过是几天而已,但是对他而言, 某种程度上已经是度日如年。 没想到, 他刚张开双臂,危素便抬手止住了他的动作, 她站起身来, 视线从他的肩膀上越过去,落在了门边的谢凭身上。 危素皱眉:“你怎么也来了?” 谢凭向前走了一步, 直直地盯着她,“我来找你。” 方才两人的对话谢凭都听见了, 老实说, 他现在心里的滋味不太好受。 危素扭头看了看叶雉, 又看了看谢凭,目光在两人脸上轮转了好几遍,半晌, 才迟疑着问道,“你们俩……是一起来的?” 叶雉点了点头, 谢凭则沉声回答了一个“是”字。 危素忍不住揉了揉眉心,为什么感觉这俩人相处得还不错,还挺形影不离的?容她不要脸地质问一句, 他们俩之间的关系不是情敌来着么? 突然她想到什么似的,猛地抬起了头,“谁把你们带进来的?” “沙月华。”谢凭回答道。 “谁?”危素一头雾水,她并不知道沙月华的全名, 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穿白裙子的那个小姑娘。”叶雉在一旁补充说明。 危素“哦”了一声,虽然她完全不知道这三个人是怎么凑到一块儿的。她打算迟点再去问叶雉,把来龙去脉搞清楚。 “那她人呢?”说到这里,危素又想起沙月华先前恼羞成怒地离开了这里,怀必是跟在她背后追上去了的,又赶紧问,“你们见过怀必了吗?” 要是双方已经见过了,按道理没有现在这么风平浪静才对吧? 出乎意料的,谢凭说道:“打过照面了。” 话音刚落,怀必就走了进来,手里还牵着表情别扭的沙月华。 危素不由得眯了眯眼睛,也不知道是不是屋内的灯火比较昏暗导致她看走了眼,她总觉得沙月华的嘴唇有点可疑的红肿…… 怀必一边回过身把门闩住,一边说,“小然,我想好了。” 危素莫名其妙,“想好了什么?” 她觉得这人大概经常想一出是一出的,要不然当初在内蒙古也不会直接把她催眠然后跨越了大半个中国,把她带到玉龙雪山来。 “祭典的占卜结果出来以后,如果龙神不同意将大虺的封印解开,我就让他们俩立刻把你带走。”他扫了一眼旁边的叶雉和谢凭。 危素看着眼前这几个人,感觉八竿子也打不着啊,她有点搞不清楚状况了,“不是我说,你们啥时候这么熟的?” 而且还熟到背着她一起打商量了?也不问问她的意见。 “这个问题不重要,先搁在一边。”怀必摇了摇头,说,“小然,祭典就在三天后,我们得想好法子,为最坏的结果做好打算。” 老鬼在旁边怂恿道,“快!危素,你把你之前那个想法,给他们也说说。” “呃……咳咳,”危素清了清嗓子,抬高声音道,“是这样的,我有一个……不太成熟的想法。” 一瞬间,主厅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身上,沉默着等待她的下文。 “我想,能不能在占卜结果上,动点手脚?” 说完,她将期待的眼神投向了主祭人沙月华。 其实这话说出口来,危素还挺不好意思的,这么做感觉跟作弊一样,总让人觉得不太光彩,但这事儿毕竟跟她的身家性命息息相关,还是活着要紧。 “不行。” 让人非常意外的是,沙月华还没回应,怀必却率先开口拒绝了。 第77节 在危素看来,怀必看起来一直是将自己的性命放在首要地位的,所以当这两个字从他嘴里冒出来的时候,她觉得十分惊讶。 怀必有些歉疚,“小然,对不起,小华是主祭人,如果她在这种祭神仪式上弄虚作假……我想,龙神会对她降下惩罚。” “嗯,我很可能会遭天打雷劈的。”沙月华在旁边补充道。话的内容虽然说得吓人,但她脸上却带着一股藏不住的笑意。 东巴族一直将高山怀氏龙族作为供奉的对象,如果龙神从来没有现过身或显灵,他们中的某些人或许会暗暗质疑这种信仰,甚至怀疑龙神是不是真实存在。 但事实上,龙神并不是虚构出来的,他们的祖辈在五百年前亲眼见到过,族志上还清清楚楚地记载着那一天发生的事情,从那以后,族中多了一脉怀氏后裔。 所以,怀必不敢拿沙月华的性命去冒险。 听完他的解释,危素赶忙连连摆手,“那算了那算了。” 要她用别人的性命换自己的,这种事情,她还不太做得出来。 “那就先这样。”怀必颔首。 他转向谢凭和叶雉,叮嘱道,“你们两人先暂时留在这儿,等祭祀过去再根据占卜结果做决定,放心,怀家的门没有人敢随随便便闯,只是白天尽量不要出门。至于晚上,就不需要顾忌太多了,我的族人通常休息得很早。” 叶雉道了声“多谢”,突然侧过身问危素,“你睡哪间房?” 危素立刻警觉起来,“你问这干嘛?” 他垂下头,在她耳边低低地说道,“我想睡你,隔壁。”他温热的吐息拂过耳畔,落在颈间,危素顿时感觉自己脸上一热。 等等,她怎么觉得他刚刚话里那半秒的停顿不太对劲呢? “……随便你,你问怀必吧,我困了。”她佯装打了个哈欠,回身上楼了。 怀必见状忍不住扬了扬眉毛,他瞟了一眼谢凭,嗯,脸色果然不佳。 他假装什么猫腻都没看出来的样子,快快地给叶雉和谢凭安排完了住宿,回头一看,沙月华还坐在椅子上翘着腿没走呢。 “你该回家了,小华。”他看着她说,“回来之后你还没到家里看一眼,你爸爸知道的话要伤心了。” 沙月华的手指一圈一圈地绕着自己的一绺头发玩儿,“我有事要问你。” “边走边说,我送你。”怀必从抽屉里翻找出手电筒,摁了两下,不亮,他耸了耸肩,“算了,反正这条路我们闭着眼睛也能走。” “今晚的月光挺亮的。”沙月华晃了两下小细腿,往地上一蹬,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继续说道,“不用手电也可以看清路。” 说完,她伸出手,像往常一样抱住他的手臂,“走吧。” 两人走出门,外头月色果然皎洁,如乳白色的轻纱,笼罩着目光可以触及的一切景物。小径旁树影摇动,残虫低鸣。 怀必问沙月华,“刚才你想问什么?” “你不愿意让我在占卜上动手脚,也就是说,你不愿意牺牲我保全怀然的性命……”沙月华笑嘻嘻地仰起头,看着他在月色下清俊的脸庞,“那这是不是可以证明,你觉得我比她重要?” 她知道怀必对他的妹妹感情有多么深厚,所以,倘若在怀必眼里,她比怀然更重要,那她以后就完全可以昭告天下——她是怀必最重要的人了。 想想她就得意,一晚上做梦都要笑醒几回。 怀必他摸了摸她的头,低声道,“没有必要做这种比较。” “说嘛。”沙月华不依不饶地摇了摇他的手。 怀必有些无奈地微叹了一口气,他搞不懂自己怎么就突然摊上了这么个类似于“我和你妈掉进水里你会先救谁”的必死问题。 “一样,你们一样重要。”他说。 “好吧。”沙月华瞥了瞥嘴角。 她暗暗想道:一样重要,嗯,也是不错的嘛。 叶雉如愿以偿地分到了危素隔壁的房间。 见她房中还亮着烛火,他正打算抬手敲门,却被谢凭叫住了。 “叶雉,”他走过来,眼神很是认真,压低声音问,“你是真心喜欢小素吗?” 叶雉回望向他,想了想,反问道,“我表现得这么不明显么?” 谢凭:“……” 他斟酌了一番,又开了口,“我认识小素很多年了,你知不知道,你并不是她喜欢的类型。她左眼的事情总归会解决的,到时候,小素会回归到她梦寐以求的安稳生活,可你还要继续在外头行路,你们……不适合。” “我不是她喜欢的类型?”叶雉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道,“那她喜欢哪一类?你该不会打算说……是你自己吧?” 语毕,他用一种“你怎么这么自恋”的眼神颇为嫌弃地扫了谢凭两下。 谢凭被他一连串问话问得哑口无言,感觉快要聊不下去了。 “另外,”叶雉继续说道,“我从来没表示过自己会一直在外头行路,过这种漂泊的日子。该安定的时候,我也会安定下来。” “你当真能安定下来吗?”谢凭冷笑了一声,像是突然想起了对方的什么把柄,“我听说,你跟司徒家那死去的长女有过一段,那时候,不也没安定下来吗?” 叶雉的眸子有一瞬间的晦暗,他的声音慢慢冷却了下来,“谁还没个过去呢,年少轻狂的事情,我需要跟你解释什么。” 他从前心性野,从来没想过要在哪儿驻足,别人是他生活里的匆匆过客,他也是别人的过客。之所以会对司徒缘始终耿耿于怀,只不过是因为两人是青梅竹马,而她又去得那样不值罢了。 司徒善总是指责他间接害死了她姐姐,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仔细想想,竟然会觉得有几分道理。可是不管如何,人总归要向前看的,生命是一条片刻不息的长河,他不能一辈子活在过去那潭死水里。 最重要的是,他遇见了值得的人,他想留住她。 “她不会跟你在一起的。”谢凭语气笃定地说道,但其实他对自己的话也并不十分确信,他只是不甘示弱。 “就算不跟我在一起,也不会跟你啊。”叶雉挑眉,安慰性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想想你做过的事,兄弟,你是半点希望也没有了。” 这话正好戳中痛点,谢凭顿时黑下脸来,转身离去。 叶雉笑了笑。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温暖;对待敌人,要像严冬般残酷无情”。 前半句话他一向不置可否,后半句话可是要贯彻到底的。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666666的地雷~ 谢谢蓝色、forget、琪琪妈的营养液~ ☆、石脉鬼灯(10) 雕花木窗向屋外的夜色敞开着, 狭窄的窗台上摆放着一盏白瓷油灯,灯火如豆, 随着微微的山风摇曳。 窗户下, 绣架前,怀金芝像往常一样, 借着幽暗的灯火在底布上一针一针地刺绣着, 这幅为祭祀大典准备的绣作已经快要完成了,上头的黑龙栩栩如生, 仿佛下一秒就能冲出布面,腾云驾雾而去。 灯火虽然略显昏暗, 却半点也不影响怀金芝施针, 她的眼睛好用得很, 黑暗中亦可如同白昼一样清晰视物。 更何况,同样的东西她已经完完整整地绣过四次,祭典十年一次, 从她十九岁开始这任务就归了她,怎么施针怎么走线, 如今她早就烂熟于心了。 坐得久了,她的腰有些酸疼。旁的人或许会觉得她衰老得无比缓慢,但身体的真正状况是怎么样, 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 其实,就算永葆青春又如何呢,她的心也早就老去了。 怀金芝放下针线,轻轻仰起头, 看向窗外。 外头四野垂黑,月亮投下清水般的辉光。 不远处的山脉就像蛰伏的巨兽,白牙燎燎,脊背嶙峋。不远不近处的怀必家,二楼还有一间屋子亮着烛火。她想起曾经在族里藏书阁内看见过的一幅泼墨画,帛面涩黯,跟眼前的这一幕像极了。 忽而风大了起来,灯盏里的火一下子被吹灭了。 怀金芝站起来,正要拿起油灯,突然看见外头有一点萤绿晃晃悠悠地从窗前飘了过去,大概是萤火虫。 她不由得楞了一下,没想到这种时节还会有萤火虫。 她笑了笑,低头看向灯盏,发现灯油只剩浅浅一点了,便转身去柜子里取。 看见柜子里的另一个东西,怀金芝的手忍不住顿了顿。 那也是一盏灯,摸起来是石质的,触在手心里冰冰凉凉,外表朴实无华,一点都不如她手上握着的这盏常用的白瓷蟠龙灯好看顺眼。 而且,这是一盏点不亮的灯。 她从前尝试过很多次,没有一次将灯成功点燃过,后来也只好放弃了,丢在这个杂物柜子里任凭它长灰。 这种无用的东西,她早就应该丢掉的,但她始终没有。 这盏灯,是那个人送给她的。 那个人,便是沙克口中所说的,她所谓的“情郎”。 但他对自己究竟是有情还是无情,她也从来没想明白过。 回忆一旦开始,就刹不住车了,怀金芝忍不住想起了很多关于他的事情。那时候,他是拉木家三兄弟里最小的一个,也是最有趣的一个,而她是怀家的次女,从小被长辈教导要稳重,是怀家两姊妹里最无趣的一个。 她跟他一块儿在族中的学塾里识字读书,几乎可以说是每天都见面,虽然两人因为性子的缘由,有些不大对付,相处不来。 等到他们再长大了一些,到了十五六岁情窦初开的时候,这种不对付就慢慢变味儿了,每一次不小心的触碰,每一个不慎撞上的眼神,都变得别有意味。 这盏点不燃的石头灯,就是在那段时间里他送给她的。据他说,是在山里打猎的时候迷了路,绕了半天,在一个山洞里发现的。 后来,他状似不经意地问她,想不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他问过很多次,日后怀金芝回想起来,才恍然发觉其实每一次询问都是某种暗示和试探,他在暗示他想离开,他在试探她愿不愿意跟他一起走。 可惜当时她年纪小,表面上喜欢故作老成,拿捏出一副持重的模样,心思却还颇为单纯,对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并没有想太多。 她每次都跟他说,这儿挺好的,外头一定很乱,否则老祖宗也不会举族避世迁入玉龙雪山了,她对外头一点都不感兴趣。 如果怀金芝仔细回想,她或许能想起来,他眼神里跃动的火是怎么一点一点熄灭,又一点一点被失望取而代之的。 渐渐的,他不问了。 再后来,他失踪了,再也没有出现过。 在怀必和沙月华离开寨子到外面寻找危素之前,拉木索是整个部族里离外界最近的一个人,是某种意义上部族和外界的桥梁。 他虽然是拉木家的长子,但对主事人的位置不感兴趣,在玉龙山景区的某个角落里开了个小商店,也不算违背了祖宗“不出山门”的训诫。 在怀金芝的心上人失踪之后,大家的传言都说他是不顾祖训偷偷溜去外面了,毕竟平时他没少表现出对外头的好奇与向往。 怀金芝茶饭不思,几乎想破了脑袋,可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外头究竟有什么东西,能这样吸引着他,于是她就跑去问拉木索。 拉木索告诉她,外头也就那样,没什么好看的,只有一种奇异的小车还算有点意思,镶在绳子上,挂在半空中,能把人从山脚运到山腰或者山顶,叫做“缆车”。但是,外头人又多又乱,吵吵嚷嚷的,而且一看就心眼儿坏。 女孩儿夏天老光着大腿,裤子短得才遮住屁股,伤风败俗;男人们呢,则是要么瘦得跟条长竹竿一样,风一吹就晃三晃,要么肥头大耳的,看着就让人觉得油腻,一点都不如族里的男人壮实有力。 拉木索说,还是咱们这儿好,大家伙都安安乐乐的。 怀金芝明白了,点点头,耷拉着脑袋回了家。 从那以后,她便对外面的世界百味杂陈。 第78节 有时候她是恨的,恨那个听起来并不有趣的地方带走了她唯一喜欢的人,有时候她又抑制不住心里的好奇,她想知道那个人在被自己祖宗鄙弃的那片天地里过得怎么样。 但有一点是无比确定的,她从头到尾,都没想过要踏出玉龙雪山半步。 她还记得,怀必和怀然两兄妹的祖母,她的阿姊,在仙逝之前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力气大得根本不像是一位将死之人。 那时候,姐姐喉咙里浮出轻微的气息,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从嘴里迸出来,说,“金芝,往后,你就是族里的大奶奶了。” “是,阿姊,我知道。”她说。 “……你后悔吗?” “不后悔。”怀金芝摇了摇头。 事实上,她并不晓得阿姊指的是什么。 “金芝啊。”她温柔良善的姐姐轻轻唤了她一声。 “嗯,我在这儿呢。” “这寨子里的人心,也不如他们说得那样好啊。” 怀金芝闻言不由得一愣。 “他们”?他们是谁?“不好”,又是不好在哪里? 她正想追问下去,却发现她的阿姊已经阖上双眼,彻底没了呼吸。 这么多年过去了,怀金芝到现在还是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姐姐在这世上说的最后一句话,会是那样子的一句话? 她有太多东西想不明白了。 —————— 危素睡到日上三竿,才不情不愿地床上爬了起来。 祭祀大典前她不需要做任何事情,只需要等祭典的占卜结果,这让她觉得自己像是一只待宰的羔羊,但如此清闲的日子她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了,她还挺满意的。不过,这儿没通电没通网,一切都非常原始落后,她一时半会儿想不到有什么方式可以消磨时间,有些头疼。 危素不打算一整天都坐在屋子里发霉,于是她问了怀必有什么去处,对方告诉她寨子东头有座藏书阁,里头有不少书籍古画,都是千余年前东巴族迁入玉龙山之时一同带进来的。 危素撇了撇嘴,好吧,虽然她对书没什么热情,但聊胜于无。 叶雉倒是很感兴趣,他觉得那藏书阁里必定有不少珍本、孤本,这种好事儿可不是人人都能摊上的,便起了跟危素一块儿过去的心思。 可是,作为一个偷偷潜进来的外人,他是不方便踏出怀家大门的,路上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 危素拍了拍他的肩膀,作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进了我们怀家,就该知道自己的身份,不要老想着出门玩儿,在外头抛头露脸的,成何体统。” 叶雉:“……” 这种封建家庭里古板长辈的口吻是怎么回事。 危素得意地翘了翘嘴角,伸手推开门,紧接着笑容就一下子凝固在了脸上。 ——门口的地面上有一只不明生物。 它身长大概十二寸,皮毛呈淡灰褐色,仰面朝天摊在地上,腹部隆起得高高的,爪子一抽抽的,浑身微微痉挛着,似乎十分难受。 这玩意儿看起来像是老鼠,只是体型要比老鼠巨大多了。 危素垂头瞧着它那鼓鼓涨涨的肚皮,莫名生出了几分不祥的预感。 她正想喊怀必过来看看这究竟是什么情况,话还没出口,那只大老鼠的肚皮突然爆裂了,夹杂着血污的内脏一下子飞溅出来,然后许多黑色的叫不出名字的小虫子从裂口里蜂拥而出,向四周奔逃而去,周围的空气里顿时臭味弥漫。 危素顿时感觉无比反胃,忍不住捂住嘴巴,向后退了一步。 怀必原本也打算出门,此刻正走到离门边不远的地方,发现了自家妹妹的异样,赶紧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小然,发生什么事了?” “你快看,这什么啊?”危素把地上那片狼藉指给他。 怀必定睛一看,“这叫大竹鼠,是山里的一种生物,平时就吃吃竹根和竹笋,挺无害的……奇怪,怎么死成了这个样子。” 他捏住鼻子,蹲下身去观察这只死状惨烈的大竹鼠,才发现它两只眼睛都没合上,眼珠子全是血红血红的。 “对了,刚才它肚子爆开以后,有很多黑色的小虫子跑了出来。”危素在后面补充道。 怀必站起身,问道,“那些虫子进了咱们家吗?” “没有。”危素摇摇头,她扫了一眼外墙下一圈细细的淡黄色粉末,指了指,对怀必说,“碰到那些东西就没再往前了。” “那是驱虫驱蛇的药粉。”怀必说。 山里毒虫毒蛇多,家家户户都会在自己的屋子外头沿着墙根撒一圈药粉,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古方,一向很管用。危素所说的小虫子,听起来杀伤力并不大,否则不会遇见药粉就转头跑了。 思及此,怀必稍稍松了一口气。 他回到屋内取出半竹筒的白磷,全部倾洒在门口的大竹鼠身上,白磷遇到空气便燃烧了起来,很快这只可怜的小生物的尸体便被火焰烧成了一堆黑灰。 闹了这么一出,危素原本不错的兴致都被败光了,也就懒得大老远地跑去藏书阁,干脆回了房间,跟叶雉一块儿喝茶聊天。 大家都没有把这只横死门前的大竹鼠太放在心上。 在深山老林之中,两物相斗其实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情,也许是那大竹鼠惹怒了黑虫子,虫子倾巢出动报复它也说不定呢。 然而,第二天早晨,怀家的门口又出现了一具死尸。 这一次,不是什么不起眼的小动物,而是人。 死法跟那只大竹鼠一模一样,肚皮隆起,圆滚得像是足月的孕妇,然后猛然爆裂,从中涌出无数小小的黑虫。 死去的这人也一样是死不瞑目,两眼赤红如血,看起来十分骇人。 目睹这一切的,正是前来找怀必商量祭祀事宜的沙月华。 几乎整个寨子都听见了她的尖叫声。 作者有话要说:  大奶奶也是个苦命人 ☆、石脉鬼灯(11) 这一回, 怀必没有用白磷烧掉门前的死尸。 他环顾四周,看见周围陆陆续续有族人围了过来, 他们站得远远的, 手却不停地往这边指指点点,跟一同来的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有些小孩子也想过来凑热闹, 被家里的大人一下子捂住眼睛, 强硬地拖走了。还有些年轻人,从来没见过这等场面, 跑到旁边的树下吐得脸色发青。 怀必别过脸,附在沙月华耳边, 嘱咐道, “快去把大奶奶请来看看。” 沙月华早已缓了过来, 点点头,转身一路小跑离去。 怀必垂下眼睛,长睫在眼底投下了一小片浅浅的阴翳。 这具不堪入目的尸体, 已经证明了这件事情从头到尾就是有人在搞鬼。如果他们现在还觉得前一天的大竹鼠是个意外,那就未免太傻了。 危素听到动静之后急急忙忙地换好衣服, 噔噔噔地跑下了楼,连脸都没洗,此刻刚奔到屋门口, 她抬高声音问,“怎么了,怀必?” 怀必一听见她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就有些急了,他连忙转过身子, 抬起手试图挡住她的视线:“不要看!” 然而危素的眼睛太好使,一下子就抓住重点,把目光落在了尸体上。 她脸上的表情蓦地一僵,胃中开始翻江倒海,老鬼则是“啧”了一声。 危素感觉自己等一下应该用不着吃早饭了,不,别说是早饭,午饭和晚饭应该也能一并省了。 她突然想起怀必之前说过的那句,“怀家的门没有人敢随随便便闯”。 的确是没有人敢随便闯进来,但是有人敢随便摆个尸体在这儿啊! “好了,别看了。”怀必伸手掰过危素的脸,强迫她挪开视线。 他低声对她说道,“你去跟姓叶的和姓谢的讲,叫他们待在房里不要出来,我叫小华去请了大奶奶,等会儿她就过来,那俩人被看见就麻烦了。” 危素“嗯”了一声,“我会把情况跟他们讲清楚的。” 她加快步伐上了楼,敲响了叶雉的门。 门一打开,叶雉用手扒拉着微微翘起的头发,刚迈出了半步,还没来得及说话呢,就被危素的左手一把推了回房内,“先进去!” 随后她也跟着踏进去,背过手把门扉掩上,“叶雉,你先暂时不要离开这个房间,等我说可以了才可以,明白?” 叶雉揉了揉发疼的胸口,不解道,“你……为什么要软禁我?” 这什么鬼用词啊,危素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她三言两语把外头的情况给他交代了一下,着重强调了大奶奶会来,说完,她又提醒叶雉,“千万不要好奇去偷看,那场面非常恶心,你会吃不下饭的。” 叶雉点了点头,危素这时候才注意到他这一副头发微乱的模样。 她从来没见过他这种样子,突然觉得有点可爱,想伸出手在他脑袋上狠狠地揉两把,过了会儿,她才反应过来这不是沉溺男色的时候,轻轻咳了一声,“好了,我还要去通知谢凭。” 刚转身出门,还没离开,她便听见叶雉在后面嘀咕道:“自从进了怀家,大门不给出,二门不给迈……” 音量不高不低,恰好巧妙地保持在一种她能听到的范围之内。 危素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抽了抽。 怀家门口聚集起来的人群已经被怀必赶得七七八八了,剩下几个闲着没事干的,不知道怎么听说大奶奶要来,便软磨硬泡地非要留下来看热闹,听大奶奶怎么说,他也就懒得去理会了。 他掩住口鼻,又低下头细细地打量了一番那具尸体,发现有一点非同寻常,那就是死者是个没了一条腿的残疾人,右边的裤管空荡荡的。 此外,死者头发灰白,脸上皱纹跟被火烧过的疤痕交织在一起,让人几乎分辨不清五官,但从他手臂上密布的老年斑来看,显然年纪很老了。 由于死前的剧痛,死者的面目已经完全扭曲变形,一时半会儿也没人认出他究竟是寨子里的谁,直到怀金芝到来的时候,才有人犹犹豫豫地开口,低声地问了句:“这是不是沙家那个……那个谁来着,住在林子旁边的……” 看来这位死者平时的存在感实在不算高,发话的围观者绞尽脑汁想了许久,最终还是没能回忆起他的名字。 “沙强。”怀金芝扫了一眼地上的死尸,迅速地确定了他的身份。 她对这个人有印象。 沙强年轻的时候,经历过那一场大虺渡劫所带来的天灾,他的脸被火烧得惨不忍睹,逃出屋子的时候,一根烧断的横梁砸断了他的右腿,他是浑身浴血从火场里挣扎着爬出来的。 他一辈子都没讨到老婆,部族里哪里会有女人愿意嫁给这样一个人? 后来,沙强变得越来越沉默,脾气也越来越古怪,不是在咒骂就是在流眼泪,他住在埋葬死人的松树林边上,可以三天三夜不出一次门。 这种在劫难中断臂残腿的人,失去的不仅仅是手脚,还有尊严。他们几乎不能再为部族提供劳力了,只能消耗大家的粮食,对于整个部族而言,他们就相当于是废物。他们能获得许多同情和怜悯,可实际上没有人看得起废物。 尽管如此,寨子对这些人还是有所照顾的,主事人们在商量后决定派人定期去给他们送粮食、布匹之类的物资,以保障他们的生活所需。 一开始这项决策落实地还算比较到位,渐渐的,一个星期送一次就变成了半个月一次,后来又变成了一个月一次…… 寨子的重建,让所有幸存下来而肢体完整的族人都十分忙碌,男人们要重新修起房屋,女人们要煮饭和照顾孩子,于是,有意无意的,他们慢慢遗忘了这些比自己更悲惨痛苦的人们。 第79节 倘若这些残疾者们还有家人,那是不幸中的万幸,至少他们的家人不会轻易抛弃他们。但是,像沙强这种单身汉,父母在灾祸中双双死去,亲戚们又自顾不暇没法照料他,结局就十分悲哀了。 她记得在很久之前,那时候她还不是怀家的什么大奶奶,族里的一个小姑娘去给沙强送吃的,回来之后哭得稀里哗啦,哽咽着跟她说自己看到的一切。 小姑娘说,上一次送给沙强的猪肉都烂得发臭了,上头长了白花花的蛆,可他没肉吃啊,已经太久没人给他送了,他又不想出门,不想见到其他人,就把那些蛆虫一条条拈起来放进嘴里嚼。她进门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他吃蛆虫的一幕。 她还说,在自己离开之前,沙强突然说话了。 他已经太久没开过口了,一讲话嗓音嘶哑得可怕,他说,“小姑娘,你帮帮忙,杀了我吧,我自己不敢,动不了手。” 她浑身僵硬,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赶紧一溜烟跑了回来。 但怀金芝也记得,这个曾经为沙强难过得流了许多眼泪的小姑娘,在几年之后她某次提起沙强的时候,疑惑地回问道,“金芝姐,你说的是谁啊?” 看,这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感同身受,人们只在乎跟自己有关的一切,针不刺到他们身上,他们就不会知道究竟有多痛。即便在某个瞬间有那么一点的触动,也会很快地就被抛到九霄云外。 这就是人,这就是人的本性,某种意义上,也是人的生存之道。 怀金芝抽出手帕,捂住鼻子,只剩下一双看不出感情色彩的眼眸露在外面。然后,她半蹲下了身子,伸出纤长的食指,直直地从尸体肚皮上的裂口中插了进去,还轻轻翻搅了一下。 围观的人忍不住“哗”了一声,这具死尸光看着都让人直犯恶心,她竟然还亲自上手去触碰。尤其是里面那些拉木家和沙家的人,原本就对怀家既尊敬又忌惮,见了这一幕,这种复杂的感觉在他们心中更加强烈了。 怀必也着实吃了一小惊,沙月华更是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忍不住低呼一声:“大奶奶!” 话音未落,怀金芝已经站了起来,侧头对一旁的人吩咐道,“把沙强好生埋葬了吧,记得代他亲人在他的树前摆上三杯酒,烧上一对蜡烛。” 那人有些犹豫,“是,但……埋在哪里?” “自然是葬林。”怀金芝顿时有些不悦,“他犯过什么事儿吗?” “没、没有。” “那便是了,既然他没犯过事儿,清清白白的,为什么不能入葬林?”怀金芝又问,眼神寒凉得跟山巅的白雪一样。 对面那人被问得冷汗涔涔,连连道歉,然后赶紧找人一起把尸体拖下去埋了。 处理完沙强的下葬事宜,怀金芝回过头来,看向怀必,“说说,为什么在你家门口会闹出这种事儿?你做过什么,为什么针对的……是你?” 怀必原本觉得自己没有什么事情好心虚的,只是一转念又想到家里藏着的那两个外人,心里顿时咯噔一声。 他强自镇定,脸上的表情八风不动,“大奶奶,您这话可就问得奇怪了,莫名其妙被人盯上,我和小然才是倒霉的那个,怎么反过来要我们做检讨?” “还好意思说?我看就是因为小然。”怀金芝哼了一声,“你一声不吭领着她回来,我是怀家人,纵着你们这些晚辈,也就不计较什么了,可她眼睛里封的那大虺,不晓得有多少人还恨得牙痒痒,不来闹你们还能去闹谁?” 原来大奶奶指的是这个,怀必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 他低下头不说话,用眼神表达了自己歉意。 怀金芝无奈地微微摇了摇头,然后道,“不请我进屋里坐坐?” 沙月华一下子紧张了起来,迅速地跟怀必对视了一眼。 怀必推开门,“大奶奶,您请。” 与此同时,他垂眼扫了一下怀金芝那根碰过尸体的手指,他发现沙强的血迹还残留在上面,而她就这么晾着,明明手里就有一条手帕,她却没有任何要将血迹擦拭干净的意向。 怀金芝不疾不徐地走进了正房主厅,待她落座之后,沙月华突然想起上次自己惹怒了大奶奶的事情,于是颇为殷勤地问道,“大奶奶,您要喝些什么茶?糖茶,姜茶,还是……盐巴茶?” 说完她在心里默默祈祷,千万不要是盐巴茶,弄起来麻烦得要命。 “糖茶吧。”怀金芝想了想,回答道。 沙月华乖巧地点点头,离开主厅去了厨房。 “阿必,你这屋子,闻起来好像有些不对劲。”怀金芝眉头微皱,说着,又翕动鼻翼嗅了嗅屋内的空气。 她的感觉一贯很灵,刚踏进来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里头有几丝陌生的气息在流动,给她带来莫可名状的异样感。 “也许是太久没住人了吧。”怀必眼神闪了闪,语调模糊地回答道。 幸好这时候沙月华端着茶回来了,怀金芝没有再追问下去。 沙月华将茶盏摆在桌上,“大奶奶,喝茶。” 再怎么说,大奶奶毕竟是跟怀必血缘关系最近的一位长辈,又是怀家如今的主事人,在怀必的婚事上有最大的话语权,沙月华暗想,她必须努力挽回一些印象分才行,不能跟往常一样随心所欲的了。 怀金芝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将沾有血迹的那根食指伸出来,放进茶杯里搅动了几下,原本半干的血液随着茶水被激起的波澜,慢慢在杯中扩散开来。 沙月华见状,脸色微微一变。 她泡的茶,大奶奶竟然用来洗手? 完了,完了——她满脑子都是“完了”两个字。看来上次那番话真是把大奶奶气得够呛,她大概别想一次半次的就成功讨她欢心了。 正当沙月华孩子气地腹诽着怀金芝小心眼的时候,对方抽出了自己的手指,慢条斯理地用绢帕把上面的茶水擦拭得干干净净。 然后,她端起了那杯泛着淡淡血腥味的茶,一饮而尽。 沙月华瞪大了眼睛,眼珠子都要掉下来。 怀必则是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寨子里所有的东巴族人都对一件事情心知肚明,那就是,拥有怀氏血脉的人,大部分都会有一些特殊的本事,比如说他,可以催眠别人。 这是他身上自有的,不像沙月华,她如果要制造幻象,只能借助沙家家传的那枚宝贝戒指,而他只需要自己的一双眼睛还在。 拥有奇特能力的怀氏后裔之中,有些人比较招摇,平常喝多了酒便卖弄几手,但大多数人都是比较低调的,某些人甚至一生都不会去动用自己的能力。 至少怀必知道自己的一位表叔就是如此,他能点石成金,却从来不去这么做,怀必好奇地问他为什么,那位表叔叭叭地抽了两口烟筒,反过来问他,“我不愁吃喝,在山里过得舒服自在,要这些黄色的破石头有啥用嘛?” 到了外面,怀必才晓得有多少人对表叔的这种能力梦寐以求,以至于他每每想起这事儿,想起表叔那不屑一顾的表情,都觉得有些好笑。 此时此刻,怀必终于意识到一个问题—— 从来没有人晓得大奶奶的本事是什么。 ☆、石脉鬼灯(12) 沙月华忐忑地看着怀金芝, 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 她不知道在大奶奶做完这一连串颇有些诡异的动作之后,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老实说, 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期待。 没想到, 怀金芝只是慢悠悠地将手帕叠好,收进自己的袖笼里。然后, 她站起身, 拍了拍围腰上沾的灰尘,施施然地说道:“我先走了。” 就这样, 就没了?!沙月华顿时感到十分错愕。 “您……不想说点什么吗?”她忍不住问道。 怀金芝看起来颇为认真地想了想,微微一笑道, “茶不错。” 沙月华嘴角抽了抽, 谁要听这个了?她感兴趣的才不是这个。 怀必心中也有些不解, 但他知道大奶奶做事一定是心里有数的,于是颔首道,“大奶奶, 慢走。” “放心,我回去睡上一觉。”怀金芝不再继续故弄玄虚, “等我醒来了以后,一切就会有答案了。”说完,她踅转身子离开了怀必家。 沙月华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愣了半晌, 扭过头,看了看桌子上那杯被喝得干干净净的血茶,一下子又回忆起了早上过来时见到的那具残破不堪、散发着恶臭的尸体,于是胃里顿时又难受了起来。 她指了指那个茶杯, 又指了指旁边放着茶壶和几个空杯的托盘,对怀必说道,“你帮我洗了吧,我不想再碰它们了。”说完,她瘫坐在了椅子上。 “好好好。”怀必应承下来,见她那副样子觉得有些好笑,还不忘损她两句,“人都亲手杀过,还见不得那玩意儿?” 也不知道当初那个天天把“杀”字挂在嘴边的小姑娘是谁。 “那不一样,我动起手来可是干干净净的。”沙月华说道,表情颇不服气。 她知道他指的是之前在深圳杀了一个谢家人的事情。那时候,他们俩一起偷偷潜进了怀然租的房子,没想到跟谢家派来监视怀然的人狭路相逢,她一时紧张,脑子空白,手起刀落就把人家给结果了。 思及此,她突然意识到现在怀必家里就有一个活生生的谢家人,于是担忧地说道,“现在那个谢凭就在这里,万一他要给他家的人报仇……”她懊恼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早知道不带他进来了!” 怀必摸摸她的头发,“这儿是我们的地界,他孤身一人,有什么好担心的?” 这话让沙月华宽心了不少,“也对,如果他敢动什么歪心思,哼。” 怀必轻声笑了笑,端起托盘,“我去收拾茶具,你上去告诉他们一声大奶奶已经走了,省得他们一直憋闷在屋子里。” “好。”沙月华应了一声,突然起了一些为难怀必的心思,问,“对了,我泡的糖茶,你不打算尝一口么?” 其实她是知道的,怀必从来不喝糖茶,他不喜欢吃甜的东西。 “以后有的是机会,不急在这一时。”怀必淡淡地说道。 沙月华听出了他话里潜藏的意思,或是她以为的他话里的意思,心里顿时乐开了花,她拨了拨头发说道,“好吧,那我就暂且放你一马。” —————— 怀金芝回到自己屋内,立在绣架前,凝视了一会儿她亲手绣出的那条黑龙。然后,她伸手轻轻拂过龙身上泛着青光的鳞片。 她在回来的路上遇见了沙克,他一如既往地没给她什么好脸色。 沙克告诉她,怀家门口死人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整个寨子,现在搞得人心惶惶,很多族人都在说,祭祀大典举办前闹出这样的事儿,是不祥的征兆。甚至有人认为,这是龙神不高兴了,用这种方式来警告他们。 怀金芝嗤之以鼻,这件针对怀必乃至整个怀家的事情,根本就是有人故意为之,跟神灵没有任何关系,更何况,她并不觉得龙神会如此血腥残暴,让一个诚心诚意地信仰它的东巴族人死得如此凄惨。 她只要睡上一觉,把一个梦做完,一切就可以水落石出了。 但怀金芝没有将她的打算告诉沙克,她不信任他,一点都不。 从之前三家主事人商议时的情况就看得出来,他是最为保守的一个,完全没有任何搬出玉龙雪山的意愿。倘若允许她抱有恶意去揣测一番,她还怀疑怀必家这两天的事情跟沙克脱不了干系呢。 于是,她三言两语地将沙克敷衍了过去,匆匆离开。 怀金芝想到这里,收回了放在绣布上的手,和衣躺在了床上。 她在夜里常常睡不着,然后便独坐在窗前或者床边读书,希望看得累了之后,疲惫的双眼能够给她带来哪怕一丝的困意。 但这次,还大白天的,上午还未过半,外头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充斥在屋子里,光线明亮,而她合上双眼,梦境就立刻飞快地涌了过来,像一片巨大的乌云一样,沉甸甸地盖在了她的眼睑上。 饮下某种生物的血,哪怕只有一丁点儿,在接下来的梦境中,她就可以经历对方曾经经历过的一切,就可以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对方曾经看见过的所有。 这就是她怀金芝的能力,她一直以来认为毫无用处的能力。 当然,即便是到了现在这个时刻,她还是认为它一无是处。 她没有像只老鼠一样躲在暗地里窥探别人隐私的嗜好,并且她对别人的生活也不感兴趣,尤其是她的族人,每一天过的都是一成不变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眼可以由生望到死,她不觉得有什么是值得她饮下鲜血去看的。 在这一次饮下沙强的血之前,怀金芝只有过两次类似的经历。 第一次在她七八岁的时候,嘴边不小心沾上了野兔的血,她下意识地把血舔掉之后,夜里就做了一个古里古怪的梦。 她梦见自己是一只灰色的野兔,出生,长大,在草窝里打滚,奔跑在山林中,然后被一箭射杀。一切都是如此清晰而真实。 梦境向来是光怪陆离没有逻辑的,但这个梦有条有理,有前因后果,所有事情都按照时间顺序发展着。 第80节 就是在那个时候,她朦朦胧胧地意识到了自己的能力是什么。 第二次在她十余岁的夏天,家里人捕到了一条大长虫,打算晚上煲蛇汤喝。她偷偷溜进厨房,偷了一点蛇血来喝,夜里果然又梦见自己是一条长虫。 只是这梦做得极其辛苦,感觉极其漫长,她总觉得有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自己的胸口上,她的心肺都在止不住地颤抖,每呼吸一下都要用尽气力。 好不容易醒过来,她发现阿爸阿妈阿姊都围在自己床边,脸上的表情沉重而忧虑,而她浑身都被汗湿透了,好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怀金芝以为自己睡了很久很久,事实上也不过是一个晚上而已。 她的阿姊对她说,那条长虫已经有将近四十年的寿命,这么漫长的时光,这么庞大繁杂的记忆,在短短一个晚上的时间里,全部堆叠在她的梦境之中,以她的身体根本就负荷不了。 此后,怀金芝便再也没这么做过。 没想到,在四十多年以后,她会再一次饮下别人的血。 沙强的确切年纪是多少岁,没有人清楚,也没有人在乎,但是,怀金芝知道,他的年岁肯定比那条长虫要更大,所以,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沙强的鲜血给怀金芝带来的梦境,果然让她十分痛苦。 梦境里的时间流逝得飞快,春秋代序,斗转星移,不过是转眼之间的事情。但一切又都十分清晰被摄入了眼帘,不管她愿不愿意,她必须接受所有信息,这让她几度怀疑自己的脑子要炸开了。 一开始还没什么,甚至她还恍惚着觉得有些愉快。 因为,她透过沙强的双眼,在几个短暂的瞬间中,重新看见了那个人——拉木乾,她念了大半辈子的那个男人。 但是,自大虺渡劫带来的灾难之后,噩梦便开始了。 沙强在火场中挣扎翻滚的绝望,还有他的断腿之痛,怀金芝原原本本地经历了一遍,她能真切地感受到火焰撕咬自己皮肤的疼痛,锥心刺骨。再往后是无奈,失望,愤怒,绝望……这些属于沙强的情绪在她的身上一遍又一遍地循环。 沙强的大半辈子都是在黑暗的林边木屋里度过的,因此,怀金芝梦境后面的一大部分也同样被禁锢在那片无尽而压抑的黑暗中。 在现实之中怀金芝是无比孤独的,她以为自己已经百炼成钢,对这种感觉可以做到无动于衷,但沙强密不通风的孤独和绝望依旧强烈得几乎让她窒息。 她想,无间地狱也不过如此。 终于,怀金芝睁开了双眼,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滑下。 与此同时,她的嘴边也抑制不住地涌出了鲜血,细细的一线,沿着她的脸颊,流经她的耳垂,最后湮没在了她乌黑的发丝之中。 她的脑子仍在嗡嗡作响,乱得像一团麻,浑身没有一处可以动弹。 她看见了,杀死沙强的人。 她还看见了,杀死拉木乾的人。 是的,怀金芝一直以为拉木乾失踪是因为他偷偷离开了玉龙雪山,所有族人都这么以为。然而,事实比这更加残酷,拉木乾不是离开了,他死了。 而杀死他们的,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石脉鬼灯(13) 后天就是祭祀大典了。 傍晚时分, 日薄西山,不远处, 巍峨的雪山如同如天屏一般耸立, 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隐藏在深林山谷中的部族。 祭坛中央和周围,寨子里的年轻人还在紧锣密鼓在布置着场地, 排演当天的整个流程, 怀必抱着手逛了一圈,边走边看。他抬起头, 看见沙月华正踩在梯子上,给祭坛旁边的高大石柱挂上自己家的家旗。 沙月华刚把手垂下来, 眼神便正好跟怀必的对上, 她立刻笑眯眯地咧开了嘴, 朝着他用力挥挥手,梯子顿时摇来晃去,看得怀必心惊胆战。 下面扶梯子的少女先是慌张地低呼了一声, 然后忍不住笑骂道:“能稳重一些么?月华,你可是主祭人, 摔下来就完了。” “我才不怕呢。”沙月华嘴硬,但她还是立刻停止了这危险的动作,小心翼翼地从木梯子上爬了下来。 怀必正打算向她走过去, 突然被人从背后拍了一下肩膀,“怀必!” 他回过头一看,原来是危素。见她急促而紧迫地喘息着,显然是一路狂奔过来的, 他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小素?” “大奶奶她……”危素气喘吁吁,口中止不住地发干,咽了一口唾沫润喉才继续说了下去,“大奶奶她——打人了!” “啊?”怀必有点想象不出她话里描述的那个场面。 在他记事到现在的印象中,大奶奶是一个特别能端着的人,她基本上都是处于一种静态的画面之中,要么是在慢慢地刺绣,要么是在缓缓地喝茶。 “打人”这两个字跟“大奶奶”这三个字放在一起,让他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怀必赶紧问,“她在哪里?对谁动的手?” “我们还是边走边讲吧。”危素扯住他的手,转身就走,“是这样,刚才我在寨子里……咳,散步。” 她当然不是在单纯地散步,而是想熟悉一下这里的地理环境,摸清楚房屋和出口都分布在了什么地方,万一祭典占卜的结果不如意,她溜得也比较快。 叶雉和谢凭两人不方便出门,这任务自然落到了她头上。 “然后呢?” “到了寨子门口的时候,我看见大奶奶就在那儿站着,脸白得跟卫生纸一样,好像在等谁。”危素皱着眉头,尽力回忆刚才的一切,“然后,那个……就是你带我进山之前遇见的那个老伯,回来了,大奶奶上去就打了他一巴掌。” 当时她站得不算远,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连那老伯脸上浮起来的五指红印都看见了,还有他错愕的表情。 怀必更加不解了,“拉木索,怎么会?” 拉木索是拉木家主事人的哥哥,他跟这位长辈关系一向很好,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忘年之交,离开寨子之前的那个晚上,他们俩还一块儿喝了自酿的米酒。 不止如此,大奶奶对拉木索的态度也比对其他人的要好上许多,族中有什么聚会,只要拉木索在场,她话都会多说上几句,笑容也多一些。 好端端的,大奶奶怎么会对拉木索动起了手? ——“放心,我回去睡上一觉。” ——“等我醒来了以后,一切就会有答案了。” 忽然,怀必的脑海中浮现起上午大奶奶离开之前说过的两句话,脑子里顿时嗡了一声,脚下的步伐不由得滞了滞。 答案……莫非就是,拉木索? 这个想法让怀必呼吸都停了一下,他觉得难以置信。 再说,就算是知道了杀死沙强的凶手,大奶奶也不该会如此动气,按照族中的规矩,如果有人犯事,小事就由犯事人所属家族内部自行处理,事态严重的,则由三家主事人共同商议出处置的办法。 人命关天,沙强的死自然是大事,但不管再怎么说,以大奶奶的身份,何必亲自动手?总不可能是替沙强打抱不平吧。 怀必暗暗想道,这事情背后一定另有隐情。 两人脚下运步如风,很快就赶到了寨子口。 另外两家的主事人也已经赶到了,再加上听到消息前来围观的族人们,乌泱泱的挤了一大片人,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去劝。 怀金芝正处于盛怒之中,双眼充血,眼白里的血丝暴涨。她牙关紧咬,平时看起来没什么表情的脸庞此刻因恨意而扭曲着。 这种反差太吓人了,族人们都完全反应不过来,更别提上去劝说,大家都过惯了安生日子,谁的胆子有那么肥?再说了,大奶奶是怀氏后裔,怀家人不简单的,动起手来要是误伤了自己可怎么办。 危素和怀必从人堆里艰难地挤过去,来到前头,恰好见到怀金芝站在拉木索的身后,她曲起腿,狠狠地在他腿窝里撞了一下。 拉木索一下子就向前扑去,单腿跪在了地上。 危素“咝”地倒抽了一口凉气,她好像听到了骨头裂开的声音。 其实,按照怀金芝这样的力道,拉木索应该要双膝都跪下才正常,但他硬是死撑着,只跪下了左腿。由此看来,他也是个脾气很犟的人。 拉木沿看到这一幕,眉头紧锁,高声说道,“大奶奶!你这是做什么,有什么事咱们关起门来说,何必……” “何必在这里丢人现眼,让族人看了笑话”,拉木沿原本是打算这么说的,但他扫了一眼周围表情各异的族人,这些平时日子过得没滋没味比水还淡的人们,此时眼底有窥探秘密的欲望在涌流着,或许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如果他把这话说出口,就更加是个笑话了,所以,他终究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沙克在旁边嘀咕了一句,“就是,这大庭广众的,发什么疯。”弄得斯文扫地,有意思么。 怀金芝像是终于意识到了拉木沿的存在似的,她指了指拉木索,说道,“你来得正好,告诉你,沙强是他杀的。”顿了顿,她继续说了下去,“这个人,把米蛛的卵从沙强的嘴巴里灌进去,又封住他的嘴巴,让米蛛在沙强体内孵化,最后虫子就一起从他肚子里钻了出来,就像你们早上看到的那样。” 人群中顿时一片哗然。 危素忍不住打了个颤,亏她还以为东巴族人与外界隔离,一定是心思单纯,民风淳朴……没想到,这么阴毒的法子,也有人想得出来。 拉木索喉头涌出一股腥甜,嘴里有鲜血的味道在游走,他一回来就被打懵了,现在好不容易才攒起了一点力气。 他抬起头,斜眼看向怀金芝,喘着粗气说道,“大奶奶……我拉木索一生磊落,你不能这样凭空污蔑我的清白。口说无凭,你有证据吗?如果没有……”他轻笑了一声,含嘲带讽,“难不成你是做梦梦到的,现在还没睡醒?” “没错,我的确是做梦看见的,你应该很清楚,我是怀氏后裔,我知道自己在梦里见到的是真是假。”怀金芝说得坦坦荡荡,顺便还搬出了自己的身份来服众,关于自己的能力,她没有解释过多。 然后,她侧头想了想,冷笑一声,“至于证据?多亏你提醒我了。” 说完,她往人堆里指了两个怀家的人,“你们,出来,去拉木索家仔仔细细搜一遍,尤其是……床底下和壁橱里。” 那两个年轻人对视一眼,赶紧应了声,离开了这里。 拉木索脸色顿时一白。 沙克和拉木沿以为事情到此算是告一段落了,正想再开口劝怀金芝停止这场闹剧,不成想,她又开了口。 “拉木索做过的好事,远远不止这一件。”怀金芝脸上带着深沉的隐痛。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她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多年前,他还亲手杀死了自己最小的弟弟,拉木乾。” 如果不是沙强躲在暗中见到拉木乾被他的亲生大哥推下悬崖,而她在梦境中又透过沙强的双眼看到了那一切,拉木乾永远都要背负着叛逃部族的罪名。 怀金芝想,原来拉木乾并不是抛下她独自离开了,这很好。 可是,她宁愿他当初是真的离开了玉龙雪山。 这样的话,至少他现在还好好地活在外头世界的某一个角落里,或者是去看遍了每一处他曾经神往的风景。 总好过孤零零躺在悬崖底下,被虫咬,被鸟啄食,日复一日地风吹日晒雨淋,最终化作了一具白森森的骷髅。 他是那么喜欢热闹的一个人,不该有这样的结局。 她不会放过拉木索的,怀金芝暗想,眼中恨意顿时暴涨。 她一定要让他,血债血偿。 ☆、石脉鬼灯(14) 对于怀氏后裔, 东巴族内的普通族人向来是带着敬畏的目光去看待的。尤其是第一代后裔,也就是跟黑龙结合的女主祭生下来的一对双胞胎, 根据族志记载, 那两个孩子额头上甚至还长有小而坚硬的龙角。因此,他们在族人的认知里, 就是相当于半神的存在。 但是, 随着时间的流逝,怀家的香火一代代传承下来, 龙族的血统被慢慢地淡化了,怀家人的外表也越来越向人的正常形象靠拢, 别说是龙角或者尖利的爪子了, 身上有一两片青鳞已经说明血统很纯正。 尽管如此, 族中人对怀家的敬畏是深深植入在骨子里的,他们害怕姓怀的人,也相信姓怀的人, 就像他们对待自己的信仰高山龙族一样。 所以当怀金芝说多年前杀死拉木乾的人是他的亲生大哥——向来与人为善的拉木索时,大多数人在震惊之余选择了相信。 第81节 拉木乾失踪的事情当初在寨子里闹得是很大的, 可以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各家当时的主事人还连夜把族中的小辈们聚集在一起,狠狠地训了一顿话, 警告他们要遵守祖训,不准学拉木乾。 那段时间寨子里简直是风声鹤唳,对于外面的世界,年轻人们提都不敢提一个字, 假装那根本不存在,而玉龙雪山就是他们的全世界。 结果呢?现在大奶奶告诉他们,拉木乾不是失踪了,而是被杀了。 事实的真相让人无所适从,毕竟族人们一直都拿他当反面例子来教育自家的小孩,这下子突然说他是无辜的,围观者的心中俱是百味杂陈。 拉木沿自然也相信怀金芝,他知道大奶奶跟自家大哥关系一向不错,没道理会无缘无故地诬陷他,说他是杀害沙强和拉木乾的凶手。除非,他的确是。 极度复杂的情绪对他造成了巨大的冲击,他眼前有些发黑,身子晃了几下,好不容易稳住之后才颤抖着嗓子开口问:“大哥……为什么,为什么你要……?” 拉木沿想不明白,他的大哥明明是最疼爱小弟的那一个啊。 危素压根不知道拉木乾是谁,此刻摸不着头脑。 她还以为死者是沙强,重点也应该放在他的身上,没想到还扯出了一桩陈年旧案,顿时所有人都转移了注意力,似乎没有人再关心沙强的事情了。 她望向地上的拉木索。听了拉木沿悲伤不解的质问,他仍然一言不发地单膝跪在地上,花白而稀疏的头发随着傍晚料峭的山风微微飘动,而他的后颈被怀金芝死死地捏在手心里,那副模样看起来还挺可怜的。 她刚动了一丝恻隐之心,便觉得不妥,赶紧提醒自己这可是杀人凶手,没什么好值得同情的。杀人,搁在外头那是犯法的,在这里也应该是个重罪,就算凶手是个老人,也绝不值得任何同情。 危素戳了戳旁边的怀必,压低声音问道,“他们说的那个拉木乾,是谁啊?” 怀必的脸色不大好,他看了一眼危素,勉力挤出一个笑容来,解释道,“是拉木索的弟弟,也就是拉木家当今主事人的弟弟,他在很多年前失踪了,所有人都以为他去了山外,没想到……他是被杀了。” 说完,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为的是拉木索,而不是被他杀死的拉木乾。他从来没见过拉木乾,却一直以来都跟拉木索交好,当然是对后者有感情。 现在闹出这样的事情,他不由得怀疑自己是不是一直以来都看错了人。 危素一边听一边点头,听完了又问,“可是,大奶奶为什么要这么生气?” 拉木乾跟怀金芝有什么关系吗?难不成……是曾经的恋人?老实说,观察过大奶奶平日里的言行举止之后,危素很难想象她也会喜欢别人。 “如果我杀了叶雉,你生不生气?”怀必反问道。 “我打爆你的头。”危素不假思索,回答得飞快。 虽然用词夸张了点,但她可是认真的。她早就听了老鬼解释来龙去脉,已经知道了所有事情,包括她九岁的时候如何被挖出左眼,如何将老鬼封入体内。可是,她的记忆也被一同封住了,九岁之前的一切她没有任何印象。 正是记忆造就了一个人,失去了童年的记忆,危素对这个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就没有任何感觉,对怀必就更没有所谓的兄妹之情。 其实,危素能感受到怀必对她的好,但她心里并没有多少触动,因此她从来没叫过他一声“哥哥”。如果她并不在乎的这位哥哥真的敢动叶雉,她当然不会手下留情了。 怀必闻言,轻轻挑了挑眉,不再说话。 见到拉木索不愿意开口,拉木沿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上前去,揪住他的衣领,声音嘶哑地像是被砂纸打磨过,“说话,说话啊大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这样……对得起阿爸阿妈么,对得起小弟么?” 终于,拉木索抬起了头来,他双目赤红,几乎像是要从眼角流出血水来,看起来跟死在他手下的沙强竟有几分相似。 “他自找的。”他的眼神阴毒,一字一顿地说道,每个字都是从牙齿缝里迸出来的,“他不该总想着离开。” 他继续说道,“或者他可以在脑子里面想,但不该总是挂在嘴边。他说的话是毒,会让寨子里其他人产生动摇,到时候一个个心都野了,整天想着跑到外面去,活也不干了,书也不读了,那我们部族要怎么办?” “明白了吗?我是为了这个部族!为了部族我把亲弟弟都杀了,我没有错。”他环顾四周的人群,眼神睥睨,一番话说得大义凛然。 危素摸着下巴,暗道,看来这人对于自己大义灭亲这件事儿的自我感觉还挺良好的,怕是自己都被自己感动了。 然而,他又有什么资格决定别人的想法和生死呢?就因为拉木乾表达了向往外面世界的真实想法,他就要让他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可是,“表达”有什么错呢?“向往”又有什么错呢?错的明明就是拉木索他那畸形的观念啊。 她觉得她真的理解不了拉木索的脑回路,不,不对——应该说,这里的大部分人她都无法理解,为什么那么多不可理喻的族规祖训他们也愿意全部遵守?为什么这种死水一般的无聊日子他们也过得下去?为什么他们意识不到他们的人生是多么的没有意义? 最让危素觉得可怕的事情在于,她认为寨子里的人想法是错的,她也没有立刻放把大火烧了这个寨子,而拉木索认为弟弟是错的,他就动手把弟弟给杀害了……她不知道,这种一旦听见有悖于自己想法的声音,然后第一反应竟是去抹杀异己的人,在这鬼地方究竟还有多少? 想到这里,危素已经有点懒得再围观下去了,她指了指拉木索,问怀必,“所以,他会被处死吗?” “背着两条人命,他必须死。”怀必回答道。 “说不定不止两条呢。”危素轻轻哼了一声。 “就算是那样,我们也不得而知了。” 危素歪着脑袋想了想,又问,“他会被绞死吗?” “你怎么知道的?”怀必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心中暗道,难不成是恢复了一些记忆?可是大虺的封印明明还没有解开。 “我瞎猜的。”危素耸了耸肩。 这么原始落后的地方,总不可能是枪决,那八成就是绞死了。 “那你杀死沙强,又是为什么?”怀金芝问道,她显然已经冷静了许多。 拉木索回答道, “用来警告怀必罢了。”语气理所当然。 “那可是一条人命!”沙家主事人沙克一听了这话,立刻怒吼道。 事实上,要不是闹出这事儿,他都不知道沙家还有这么个人,但不管怎么说,拉木索动的是沙家的人,就是在给他这个当家的难堪。 “一条烂命罢了。”拉木索斜起眼,朝他冷笑了一声,“一个没了腿的废人,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别讲得你们有多在乎这条人命一样。反正他活着也是受罪,不如杀了,还算有点用。” 危素听到这里,心中对他已经是反感至极。这人,还真是喜欢用自己的价值观去衡量别人……简直恶心透了。 怀必拧起了眉头,他竟然从来没注意到拉木索内心的真实想法是这样的,让人失望透顶。 “我先走了。”危素轻声说道,她不想再听下去了。 “先把他拖下去,等到祭典过了就绞死吧,如何?”沙克看了另外两位主事人一眼,说道,“大典之前,最重要的就是稳定,现在已经死了一个人,闹得人心惶惶了,再死一个怕会太不吉利。” “唉……”拉木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看了一下自己的大哥,心情复杂地闭了闭眼睛,“随你们吧。” 说完,他正要转身离去,没想到,拉木索一下子挥开怀金芝的手,挣脱出她的桎梏,从地上跳了起来,痛骂道,“死,我不怕!但是你们一个个的,破了这么多老规矩,我们部族就是要毁在你们这代人手里!” 他脸上的表情近乎癫狂,脸都涨红了,环顾一周,发现了怀必之后,用手指着他,“你,怀必——祖训说了不出山门,你和沙家的女儿倒好,一走走了大半年,坏了祖宗的规矩,你知不知错?!” 危素停下了离开的步伐,看向怀必。 怀必摇了摇头,面色微微发白,“阿伯,我是领了命去的,那是族中三位主事人决定的事情,你也知道的。” 当初怀金芝感应到了大虺的封印松动,跟其他两位主事人商议过后决定派人去除掉危素,以免后患,怀必主动请命,以血作引,通过他和危素之间相连的血脉找到了她。沙月华之所以会一起跟过去,一是她不愿意有这么长的时间见不到怀必,二是有点监视他的意味在里头。 拉木索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是啊,你被派去杀了她,结果呢……你却把这祸害给带回来了!我之前就跟你说过,她该死在外面的,你听进去了吗?” 他想不通,他都能狠下心杀了自己的弟弟,为什么一模一样的事情,换成了怀必他就下不了手了呢?真的有那么难吗? “还有你——”拉木索忽然手指一转,指向了人群另一侧的沙月华,“你也是个坏祖宗章程的,别以为没人看见你把外人带进了寨子!” 听到有外人进寨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人群一下子炸开了锅。 东巴族与世隔绝,就是为了避免跟外界来往,不沾惹外界的是非,安安稳稳地在玉龙山深处过自己的日子。 怀必虽然带回了危素,可她再怎么说也流着怀家的血,不算是外人,勉强可以接受,但如果是有彻头彻尾的外人混了进来,他们是接受不来的,于是,人群中慌张的情绪一下子被点燃了。 沙月华被他狰狞的神色吓得后退一步,连连否认道,“我、我没有……” “有没有,搜一搜不就知道了。”拉木索露出一个古怪的笑。 他的声音又高了起来,近乎歇斯底里,“犯了那么多禁忌,东巴族就是要毁在你们手里!你们一个个的,全都会遭天谴——” “喀啦”一声,他诅咒的话语戛然而止,然后,整个人前扑在地。 怀金芝垂下手,神色淡然中带着疲倦,眼睛里是一片暗灰色的情绪,仿佛刚才那个出手扭断了拉木索脖子的人并不是她,是别的一些不相干的人。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们从来没见过大奶奶当众动手杀人。 “尸体直接丢到后山吧,他杀了人犯了事,死后不得在松林下葬。”怀金芝对周围那些目光毫无感觉,吩咐道。 沙克率先回过神来,说,“大奶奶,说好了是绞刑,你……你这不合规矩。” “规矩。”怀金芝突然笑了一下,“呵,规矩。” 她现在一点都不想听到这两个字,这两个字让她觉得反胃。 她侧过身,沉声命令道,“来几个人,跟我去怀必家。” 怀必心脏不由得惊跳几下,忙问道,“您这是做什么,大奶奶?” “搜人。”她答道。 危素脑子里嗡地一声响。 作者有话要说:  深夜爆肝更新一发。 顺便安利大家一部港剧《eu超时任务》,穿越题材,开头一般,后面巨精彩,根本停不下来,结局感(虐)人,男女主设定跟《疯狂动物城》的狐兔cp感觉很像。 这几天就是因为这部剧我才没更新,总之都是这剧的错,不能怪我【拖出去打死 连着四天没更真的很过意不去,本章评论前五我发小红包给大家道个歉,sorry sorry~ 最后谢谢一群包子呼啸而过的地雷~ ☆、石脉鬼灯(15) 听到怀金芝要带人去搜怀必家, 危素一下子急眼了,这要真的让他们进门了, 叶雉跟谢凭还不是被逮个正着么? 也不知道这些家伙会怎么处理所谓的“外人”, 俗话说双拳难敌四腿,要是他们一拥而上, 就算是叶雉也应付不来呀。 “凭什么搜?!”危素的话来不仅经过大脑就冲了出口。 怀金芝晲了她一眼, 面上没什么表情,却让她有一瞬间的悚然。 怀必立刻伸手按住她, 她猛然回过头去,对上他的眼睛, 只见他微微摇了摇头, 低声说道, “这儿不是外头。” 危素明白了他的意思。对,这儿不是外头,怀金芝要进怀必家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不需要搜查令,她没有资格问她“凭什么”。 况且, 此地无银三百两,她越是着急,就越显得有猫腻。 怀必见她冷静下来了一些, 便附在她耳朵边飞快地交待道,“我想办法拖延时间,我房间的衣橱可以通到地下室,你回去让他们藏在那里。” 危素点了点头, 压低了身子偷偷地从人群中飞快溜走了。 见她离开,怀必马上扯出一个笑容,转向怀金芝,有意无意地挡在了她的身,前,“大奶奶,小素还不习惯这里的规矩,您别跟她计较,只是拉木索……”他眼睛扫了一下地上的尸体,心中有隐隐的沉痛,“他死前还要往小华身上泼脏水,您不会真的信了他的瞎话吧?” 沙月华见到危素偷偷离开,又听见怀必的话,大概猜中了他的用意,便硬着头皮走上前去帮腔,以此拖延时间,“是啊,大奶奶,再说了,阿索伯诬赖我把外人带进寨子,您如果信了,那也是该搜沙家,您怎么要到怀必那里去呢?” “你们沙家藏得住人吗?”怀金芝眯了眯眼睛,也不多说,一句话就堵了回去,沙月华缩了缩脖子。 “拉木索的话是真是假,搜一遍不就清楚了。”她摆了摆手。 怀必见状,也不好意思继续挡在她身前,他慢吞吞地挪开了身子,人群立刻给怀金芝让出了一条道。 说是只领几个人去搜怀必家,事实上有心瞧热闹的人都跟了上去,连晚饭也顾不上煮了,乌泱泱的一群人跟在后边,几支火把燃了起来,跟要去打群架似的。 第82节 沙月华本来也是想跟上去的,才走了没几步就被沙克一把抓住,灰头土脸地被拎回家里训话去了。 危素一推开门,就看见叶雉坐在主厅上,大喇喇地翘着个腿。 他也是无聊得够呛,自己跟自己下棋玩儿消磨时间,此刻正蹙着眉头研究战术,还优哉游哉地呷了一口茶。 看那模样,敢情是把怀必家当成养老院了。 危素额角不由自主地跳了跳,她把身后的门闩上,一边脚步匆匆往里面走,一边抬高声音喊道,“叶雉!” 一听见她的声音,叶雉的嘴角就往上翘了起来,“怎么了?” “谢凭呢,还在楼上?”危素环顾一周,发现谢凭不见人影。 叶雉嘴唇的弧度顿时恢复了原状,“我哪有空时时关注着他,多半是出去了。” 听到这话,危素几乎要吐血,“出去了?!” 她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感觉一群人的脚步声正朝这边靠拢,越来越近。 “那不管他了,你先跟我来,刚才发生了一些事,怀家的主事人现在要搜咱们这里。”危素咬了咬牙,拉过叶雉的手,向怀必的房间走去。 见她神情紧张,叶雉也屏住呼吸去听外头的动静,他耳朵微微动了动,发觉了事态不对劲,问,“危素,你金屋藏娇的事情暴露了?” “是啊,你身份不明不白的,当心被抓去浸猪笼。”危素翻了个小白眼。 老鬼忍不住插嘴道,“都这时候了,麻烦您二位就甭打情骂俏了好吗?” 危素听了脸上一热,眼瞧着到了怀必房间的门口,她啥话不说,一把推开了门,先把叶雉搡了进去,而后又环顾了一圈四周,不死心地想要找到谢凭,可最终还是没发现他的人影。 她摇了摇头,暗道,算了,她已经仁至义尽了,如果待会儿谢凭回来,碰巧撞上那些人,被逮着了,那也只能怨他自己没事儿非要跑出去瞎溜达。 进了怀必屋子里,危素把衣橱打开,顿时吓了一小跳,没想到他衣服比自己的还多,一件件儿都不带重样的,她一边敲橱壁一边忍不住嘟囔,“看来怀必还爱捯饬自己的……” “你在干嘛呢?”叶雉在危素背后好奇地探头问道。 “怀必说他的衣橱里可以通向一个地下室,我正找着呢。”话音刚落,她的手指刚好敲在衣橱的底板上,发出“空空”的声音,她又连续敲了几下,下面显然是空心的,“应该就是这里了。” 危素伸手扣住底板的边沿,用力往上一抬。厚实的木板被她抬了起来,下头果然露出了一个黑魆魆的口子,边缘粗糙而且极不规则,旁边一架简陋生锈的铁梯紧贴着墙面,已经用钉子牢牢地固定住了。 整个洞口只容得下一个人通过,看样子底下的空间也不算宽阔。 危素反过身,对叶雉招招手,“你下去吧,我估摸着他们快到了,等他们一走我就叫你上来。”顿了顿,她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委屈你了鸟哥。” “你也知道委屈了小爷我啊。”叶雉长腿一跨,一只脚踩在了梯子上,他扬了扬眉毛,说道,“别忘了给点精神补偿。” “哈?什么意思?”危素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老鬼啧了一声,“你是真不懂呢还是装傻……” 它的话才说了一半,叶雉已经倾过上半身,把自己的脸凑在危素面前,在她脸颊上啄了一下,“就是这个意思。” 说完,他就很快地进入了地下室,还伸出一只手来,帮危素把衣橱的底板给啪嗒一声合上了。过了半晌,下面幽幽地传来了一句模糊不清的抱怨,“这里好黑,刚才那点精神补偿好像不太够。” 危素:“……” 老鬼:“越来越期待明天的祭祀大典了。” 这地方它是一秒钟都不想多待。 危素才没有心思搭理老鬼,她一颗小心脏正扑通扑通跳得飞快,伸手摸了摸脸上被叶雉亲过的地方,莫名感到那里在微微发烫。 突然,她听见大门被嘈杂的人声撞开来,一下子打破了院子里的平静,她知道是怀金芝杀到了,赶紧拍了拍脸让自己冷静一点,迈腿离开了怀必房间。 怀金芝带来的几个人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找了一遍,屋子里的确没有发现拉木索口中所谓的那个外人,危素抄着手站在旁边,不咸不淡地说道,“他完全就是在含血喷人,临死了还想拖怀家下水。” 怀必点点头表示赞同,眼睛里一点心虚的颜色都没有。 “是么?”怀金芝不置可否地说道。 她在主厅里慢悠悠地走了一圈,神态放松,好似在闲庭散步,只是在见到桌子上的棋盘时,脚步突然顿住了,眼神闪了闪。 棋盘上,黑子和白子正杀得难分难解,黑子下法偏平稳,白子则更狠厉,拼抢实地。黑白两子互相死咬着不放,分不出哪一方占了上风。 危素见她盯着那盘下了一半的棋看得如此认真,心里不由得咯噔一声。 怀金芝抬眼看向她,“小然,你会下围棋?” 她之所以会针对危素提出这样的问题,是因为她知道怀必不下棋。 见怀金芝直勾勾盯着自己,危素也不敢看怀必,硬着头皮“嗯”了一声。 “那,下一步你打算怎么走呢?”怀金芝看起来颇有兴致的样子。 危素心想这真是要命了,围棋是世界上最复杂的棋盘游戏,她从来都对这种智力运动不感兴趣,哪里会知道怎么下呢?如果是玩飞行棋,她倒是一把好手。 她咬了咬牙,捻起一枚白子,凭自己的第六感随便放了个位置。 “你暴露了。”老鬼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她猛地心里往下一沉,立刻看向怀金芝,只见对方仍旧盯着自己的双眼,嘴角勾了勾,神色却突然变得凌厉起来,抬高声音喝道:“再搜!” 怀金芝转过身,对她带来的那些人交代道,“床底下,还有衣橱里边,都看过了吗?带上你们的脑子再给我仔细搜!” 说完,她斜了危素一眼,快步离开了主厅,竟像是要亲自去搜人了。 危素一见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门边,马上就气冲冲地找老鬼兴师问罪了,“你什么意思?你既然知道我棋子那样走不对,为什么不告诉我要放在哪里?” 老鬼觉得自己没错,不甘示弱地反击道,“拜托大姐,你捉棋的手势都是错的,怀金芝会看不出来么?再说,那么复杂的棋盘扫一眼就知道怎么走,你以为我神仙下凡啊?” 危素转念一想,老鬼说的也没错,这事儿不能怪它。可现在怀金芝明显看穿了这里藏匿了外人,还有那架势,看样子是非要把人找出来不可了。 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来回转了几圈,最后站定在怀必面前,“现在怎么办?” 怀必摇了摇头,正要张口,危素又打了个暂停的手势,堵住他的话,问道,“等等,你先告诉我,你们会怎么处置外人?” 她要先了解一下,好有个心理准备。 “其实我也不大清楚,从前似乎就没有外人进来过。”怀必想了想,又说道,“不过,我觉得打死丢到山里喂蛇的可能性很大。” “……”危素揉揉额角,压低了声音,“这样吧,你先回你房里看看情况。”其实她是很想自己去的,但如果她这时候无端端跑到了怀必房间,那简直就是相当于在对着怀金芝大喊“快来查这间屋子啊”。 怀必点了点头,应道,“好。” 从主厅的门口看出去一眼就能望到怀必的房间,于是危素靠在门边,看着怀必快步朝他的屋子走过去。 不成想刚好有人搜到那里,先他一步把房门推了开来,这倒也没什么,谁知道叶雉竟然没好好地躲在地下室,他不晓得为什么出来了,结果双方就这么面对面撞上,四目相对,一瞬间连空气都静止了,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危素把一切尽收眼底,差点没吐血,她连忙狂奔过去。 发现叶雉的人呆呆地张了张嘴,正要喊怀金芝过来,怀必马上牢牢捂住了他的嘴,让他所有的声音化作一个“唔”字消失在手掌之中。 那人顿时挣扎起来,危素刚好跑到他的背后,她抬起左手一个手刀把他砍晕,怀必将他软倒的身子扶稳,打算把他挪到屋子里去。 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正当以为危机已经过去大半的时候,没想到头顶侧后方突然传来了单调的鼓掌声,一下一下,让危素觉得就好像敲在自己心脏上一样,怀金芝的声音随之响起,“到底是兄妹啊,配合得不错。” ……终究还是被发现了。 怀必叹了一声,危素回过头去,看见怀金芝缓缓地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危素看向叶雉,在眼珠不脱出眼眶的范围内用尽了全力瞪他,质问道,“你跑出来干什么?” 叶雉也颇为无奈,解释道,“那里面空间太狭小了,氧气消耗得很快,再不出来我就要憋死在下面了。” 他既然这么说了,危素也不好意思再责怪他。 “果然藏了个外人。”怀金芝冷笑一声,“怀必,怀然毕竟是在外头长大的,她不懂事也就罢了,你也任由外人踏进我们寨子里?” 怀必一时间不知道从何反驳,只能低下头不说话。 “把他带走。”怀金芝下令道。 危素一下子拦在叶雉身前,昂起头大声道,“不行!” “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规矩,外人不得入寨是我们东巴族的铁则,小然,你应该明白的,不要做无用功。”她摆出一副颇有耐心的模样劝了劝。 “不行,我说不行就是不行!”危素眼珠子骨碌碌转了几下,急中生智地说道,“你们抓的是外人,可叶雉他——他又不是外人!” 怀金芝不明所以地侧了侧头,露出个洗耳恭听的表情,示意她说下去。 “就是……”危素咽了口唾沫,竖起一根手指头,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我、我跟他已经结婚了,他是自家人,就是我们怀家的人,你怎么能说他是外人?” 叶雉在危素背后抑制不住地笑出了声。 她用后脚跟狠狠地踩了他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叶雉:妈的刺激.jpg ☆、石脉鬼灯(16) “结婚?”怀金芝愣了愣, 一时半会儿没有反应过来,“小然, 你是说……你跟他, 已经成亲了?” 危素已经彻底豁出去了,用力地点了点头, “没错, 就是这样。” “说得轻巧,你有什么凭证?”怀金芝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若是你为了保住他随口胡诌,难道我也要信么?” 危素没想到她这么会猜, 着实被噎了一下。 她飞快地转了转脑筋, 随后摆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反问道:“大奶奶,您要什么凭证?您不会打算观摩我们夫妻的床笫之事才肯相信我吧?” 说完,她在心中默默地祭奠了一下自己死去的节操。 叶雉摸了摸下巴, 皱着眉头宛若在认真考虑,“其实这样也不是行不通……” 危素再一次用后脚跟狠狠地踩了他一下, “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她咬牙切齿地低声说道。 “阿必,她说得是真的?”怀金芝看向怀必。 “千真万确。”怀必当然是十分配合地点了点头。 为了增加话中的可信度,他还半真半假地补充了一些细节, “我刚找到小然的时候,她跟她的……丈夫整天形影不离,我费了很大劲才将他们两人分散开来,再把小然带回寨子里, 没想到,他还是通过小华找了过来。” “这么说来,他还挺有本事。”她半搭着眼皮,把面前的叶雉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番,心中暗暗点头,嗯,这个后生看起来卖相还不错。 叶雉一脸谦虚,“还行还行,我也不过是寻妻心切……”话没说完又被危素踩了一脚,他忍不住凑在她耳边问道,“媳妇儿,你今天是不是想废了我的脚,好一辈子绑住我?” 他吐息微微发烫,吹在危素耳边,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起来,半晌才磕磕巴巴地挤出毫无震慑力的一句话,“闭、闭嘴吧你。” 叶雉耸了耸肩膀,听话地把头缩了回去。 怀金芝将两人之间的互动全部看在眼里,对危素的话也信了大半。 她知道,话可以骗人,眼神可是骗不了人的。 第83节 但是,怀金芝并不打算就此罢休,她看向危素,“既然你说他不是外人,何必让他遮遮掩掩地躲在家里?难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么。” 危素一时间不知道如何作答,怀必赶紧替她解围,“大奶奶,小然毕竟刚从外头回来,对这里的事情不清楚,有所顾虑也是正常的,您说是吧?” “对对,”危素连连点头,“我只是担心他出事。” “哦。”怀金芝不咸不淡地说道,看上去若有所思,然后向前走了一步,直直地盯着叶雉,“你叫什么名字?” “叶雉。”他如实答道,态度不卑不亢。 “年纪多少?” “二十七。” 听着他们两人一来一回的对话,危素额角微微一跳,大奶奶这是在干嘛呢,查户口?还有,叶雉表现得如此配合又是怎么个回事啊? 像是知道她的疑惑一样,怀必凑到她身边解释道,“在我们族里,婚配这种事情,都要经过主事人同意的。小然你虽然是个例外,但至少你男人的身份还是得盘问盘问。”这也算是大奶奶对小辈的一种关心了。 危素正要回话,就听见怀金芝很突然地对叶雉问了一句,“你们生下来的孩子,无论男女都要跟怀家姓,这事儿你晓得吗?” 某种程度上这已经等于是入赘了,她知道有不少男人对此是十分介意的。寨子里头的人倒还不会太放心上,外面来的男人说不定会觉得折了面子,心存芥蒂。 危素听着他们的对话,莫名觉得头疼,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怎么一下子说到那么远的事情去了!她忍不住用指尖揉了揉太阳穴。 “您说了我才知道这茬儿,不过老实说,我不介意,姓危、姓怀都挺好的,比姓叶好听。”叶雉一边说一边看向危素,语调虽然随意,态度却颇为认真。 危素愣愣地对上他的眼睛,那双黑如点墨的瞳仁里正流动着细碎的波光,她看得入了神,几乎觉得自己要陷落在里边。 完了。她只剩下一个想法,完了,她怕是真的要栽这个人手里了。 虽然这样……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 怀金芝看着叶雉,恍惚着想起拉木乾,心底猛地绞了一下。 很多年前,她曾经不经意地听到过拉木乾的朋友打趣他,“你是不是喜欢怀金芝啊?如果你要娶她,孩子可就得跟她姓了。” 而他当时的答案跟此时叶雉的像极了,他说,“姓怀比姓拉木好听。” 怀金芝费力地让自己从这段倾倒而来的前尘往事里挣扎出来,她垂下眸子,什么都没说,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带着她领来的人离开了。 见她终于走了,危素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像是一瞬间卸下了千斤重担。 幸好,拉木索死前虽然不厚道地把沙月华带外人进来的事情抖搂了出来,但是他没有说具体是多少个人,也幸好谢凭刚才没有突然回到怀必家,不然,一旦他和大奶奶撞上,她真不知道要怎么撒谎才能同时保住这两个人。 ——“您好,这个叶雉只是我的大老公,另外这个是我小老公,叫谢凭,没错我们外面来的人就是这么放荡不羁”? 简直太荒唐了,谁信谁傻逼。 叶雉见危素两眼直瞪瞪地在那儿发呆,忍不住伸手掐了掐她的脸,笑嘻嘻地问,“媳妇儿,在想什么呢?” “谁是你媳妇儿?”危素脸上一热,挥开他的手,别过头。 “你刚才自己承认的啊。”叶雉装出一副纳闷的样子,“怎么年纪轻轻就得了老年痴呆呢?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嫌弃你的。” “谁老年痴呆了,我那是没办法的办法,您老人家可千万别放心上啊。”危素抄着手斜眼看他,嘴不饶人。 叶雉夸张地把手扪在自己胸口,叹息道,“你这太叫人伤心了。” 危素拍了拍他的肩膀,正想象征性地安慰他几句,眼睛却在不经意间扫到谢凭从偏门里走了进来,而且还往后边张望了一下,像在确认有没有人在跟踪自己似的。在幽暗的夜色里,他这样特别像个偷腥归来的采花大盗。 “谢凭!”危素喊道。一见到他,她的火气就忍不住涌了上来。 虽说今天是他偷偷溜出去,才误打误撞地避免了和怀金芝正面交锋,但是不管如何,归根结底他的行为就是不负责的,不仅把他自己置于危险之中,而且还很有可能会把怀必跟叶雉拖下水。今天要不是他们够走运,事情就败露了。 听见声音,谢凭似乎吓了一跳,他回头迎上她的眼睛,“小素……你们俩怎么大晚上的站在门口啊?” “我还想问你怎么大晚上的从外头回来呢!”危素上前一步,“你去干嘛了?” 走得近前了,借着大堂里映出来的灯火,她才发现谢凭的上身穿着麻布衣,下边穿黑色长裤,腰间束带,是典型的纳西族男子打扮。 想来这些衣服是从怀必那里拿的,危素心底微微松了一口气,还好他懂得乔装打扮之后再出去,应该不至于太惹人注意。 “没什么,我就是闷得慌,坐不住,想出去走走。”谢凭摸了摸鼻子,给她道歉,“对不起啊,小素。” 一边解释一边摸鼻子,八成是在撒谎,危素观察着他的动作暗暗想道。 她狐疑地眯起了眼睛,“坐不住,你究竟坐不坐得住,我会不知道?你以前为了解一道压轴题能在椅子上坐俩小时,现在跟我说你坐不住?” 谢凭:“我……” 老实说,谢凭知道危素只是在单纯地质问自己而已,但是或许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的话语中流露出了两人过去很熟悉彼此的信息,这让他感觉十分微妙。 出于某种难以描述的心态,他忍不住飞快地抬眼扫了旁边的叶雉一下,发现对方正叉着手,面无表情地看着一切。 “你到底是去干什么了?给我交代清楚。”危素不依不饶地追问道。 他又复看向眼前的她,突然勾唇笑了一下,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道,“迟些跟你讲,我去你房里找你。” 危素有些抗拒地缩了缩脖子,一脸莫名所以地看着他离开,随后她烦躁地摆了摆手,“哎,不管他了。” “我们吃晚饭去吧,饿死了。”她扯了扯叶雉的手,“走。” “好的,媳妇儿。”叶雉点了点头,动作相当自然流畅地反扣住她的手,将她的手握在自己掌心里,然后咧出白灿灿的上面一排牙,“吃饭去。” 为了表示矜持,危素象征性地挣了一下,没想到丫手劲儿还挺大,挣不开。 算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台风一个接一个啊,沿海地区的小天使们要小心 ☆、石脉鬼灯(17) 夜里, 危素洗漱完毕,揉了揉脖子, 打算上床美美地睡一觉。 今天她的精神一直保持高度紧绷, 尤其是在面对怀金芝的时候,她觉得再不休息脑子就要运转不下去了。 老鬼突然开口问道, “紧张吗?”在这寂静的深夜中, 它的嘶哑尖锐的声音就好像一根针似的扎了一下她的耳膜。 危素顿了顿,又捶了捶自己的肩膀, 反问道,“紧张什么?” “甭在这儿跟我装。”老鬼哼了一声, “明天就是祭典了, 沙月华会进行占卜, 向龙神请示你的事情,等结果一出来,你的命运也就被决定了, 这么关键的事情,你一点都不紧张?” 危素觉得有些好笑, 她敲了敲自己左眼上方的眉骨,虽然不知道这样做能不能影响到老鬼,然后问道, “紧张有用吗?再说了,什么叫做命运被决定了?如果那啥龙神同意把你放出来,那就皆大欢喜,如果不同意, 我就走,帮谢家把剩下的东西收集完,到时候,还不是照样能把你弄出来。” 她半是开玩笑半是认真地继续道,“我命由我不由天,晓得吧。” 老鬼沉默了半晌,回答道,“你不适合讲这么霸气的话,真的。” 危素:“……” “你就没想过,如果谢家食言了呢?”老鬼问。 “没事儿,我还有叶雉啊。”危素说道,态度特别自然,“以前我不乐意欠他的,但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嘛。” 老鬼“噢”了一声,尾音上扬而且拉得特别长,“怎么就不同往日了?” 危素觉得这个实在很说出口,她艰难地组织着语言,“他已经是……嗯,我们已经……咳,你领会一下我话里的精神就好了。” “呵,”老鬼忍不住轻笑了一下,顿了顿,又问道,“我说,你真的打算以后跟他一块儿过?你钟意他?” 这回轮到危素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斟酌着回答道,“你言重了老鬼,什么叫跟他一块儿过?我是很喜欢他没错,他对我的好我也都清楚,但……两个人压根不是彼此喜欢就能在一起的,以后有什么变数,谁都预见不了。” 她说这话,是因为想起了从前的自己和谢凭,明明也不过是三四年前的事儿,如今想起来却宛若隔世,好像在发梦一般。 那时候他们朝夕相伴,喜欢着对方的事情彼此都心知肚明,就差一个人主动去捅破中间那层纸了,可最终又怎么样了呢。 “我晓得你在想什么,危素。”老鬼很少这么正儿八经地叫她的名字,它淡淡地说,“叶雉跟谢凭不一样。” “是么?”危素手拄着下巴,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哎,跟你聊这种话题,就是少女心事什么的,感觉真怪异。” 她从十五岁开始知道左眼里有这么一个东西存在,到现在过了六七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它会跟她讲魑魅魍魉,会跟她讲妖魔鬼怪,但彼此之间很少谈及心底事。老鬼有很多事情瞒着她,这自然是不必再提了,而她,虽然一直非常相信它,但却从来没有彻底地卸下过心防。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是写在潜意识里的警告。 老鬼应该跟她也有同样的感受吧,它对她态度从来就没好过,一逮着机会便毫不留情地埋汰她,做错了事坑了她也从来不道歉。 她以前想不明白是为什么,在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之后,现在她已经门儿清了——因为它讨厌她。如果不是有她这么个人,它不会被封印。 不过,仔细想想,老鬼那张破嘴虽然不饶人,实际上对她还是挺好的,像是从前她总是不听语文课和历史课,一上课就看小说或者睡大觉,照样次次考试拿高分,全都是靠老鬼帮她作弊……啊不,做题。 思及此,危素的内心泛起了一些温情,她正要说些什么,就听老鬼语带讽笑地说道,“少女?你也配用这个自称?” 危素:“……” 她气得牙齿格格作响,“我看我们还是趁早一拍两散吧!” “我睡了!”危素气呼呼地说完,便探身想去吹灭桌上的油灯,不成想,外头突然响起了“叩叩叩”的敲门声。 她颇为不满地站了起身,跑去打开门,定睛一看,站在门外的竟然是谢凭。 危素原本以为谢凭之前说迟些来找自己,只不过是敷衍之辞,没想到他是认真的。她让了让身子,示意他进来,“有话快说。” “小素,你跟我一定要这么生分吗?”闻言,谢凭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别讲这些有的没的。”危素坐下,并不买账,“你坐,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先告诉我你下午干什么去了,我知道你绝对不是去遛弯。” 她也不是故意这么不给他面子,主要是她现在真的困得不行了,费了好大气力才把一个到了嘴边的哈欠给憋了回去。 谢凭略一沉吟,“我去找……石脉鬼灯了。” “石脉鬼灯……?”危素喃喃道,她还有些印象,似乎也是谢家要她找的东西之一,只是他们也一直没有线索,事情也就暂时被搁置了。 她虽然知道有这么个东西,但具体是什么用途却是半点都不清楚。 “嗯,你想起来了么?”谢凭问。 危素点点头,奇道,“你是说,那玩意儿在这里?” 这就怪了,东巴族千百年来隐匿在玉龙雪山中,几乎与外界完全隔绝,谢家也不可能把自己的眼线布到这里来,那又怎么会知道这儿有他们要的东西?难不成,谢家真的有这么手眼通天…… 谢凭接下来的话很快解开了她的疑惑,他说,“我们家的人翻遍了古书才找出一些线索,东巴族举族迁入玉龙山的事情在正史上虽然找不到,但野史上还是有所记载,你的族人应该是在北宋天禧年间入了山,另外一本古籍恰好提到了在那段时间,石脉鬼灯流落到了云南,然后就此消失。” 当然书上讲得并没有那么直白,撰者只是普普通通地记载了一件异事杂闻,说是某天夜里一个疯子在大街上光着身子乱跑,手里还举着一盏石灯,衙差们想将他捉住,却没有一个人能近得了他的身,就像是有一道屏障将他跟旁人隔开了一样。后来,疯子怪叫着逃走了,第二天人们却在街边发现了他的尸体,那盏石灯也不知所踪。 危素皱眉:“但这也不能说明两件事情有什么必然关联啊。” “他们向来是不愿意放过任何可能性的。”谢凭叹了一口气,“更何况,这事儿还跟怀必有关。” “怀必?”危素这下可是着实吃了一惊,一瞬间连瞌睡虫都跑了不少,“怎么会牵扯到他身上?” “他跟我们家结的梁子不算小,劫持过我,杀过我们的眼线,这些我可以不放在心上,但其他人没有这么好说话,尤其是我父亲,一直在查他,越查越多古怪,最后查到了这里。”谢凭顿了顿,“我父亲他……向来是个比较记仇的人,他决定来玉龙山,一是为了确认石脉鬼灯在不在这里,二是冲着怀必这个人。” “他要来?!”危素打起十二分精神,努力在脑子里捋清他的话。 第84节 “对,我在来玉龙山的路上接到姑母的电话,是她告诉我的。”谢凭揉了揉额角,“我不想把事情搞得太复杂,就说由我来找石脉鬼灯,让他们稍安勿动。如果找不到,他们一定会带人来这里,到时候……事情就不好办了。” “所以你今天溜出去,就是为了找这玩意儿?”危素一边问,一边倒了杯茶递给他。 见她对自己表现出了些许关心,谢凭眼神微闪,接过茶杯,然后点了点头。 “结果呢,找到了吗?” “没有,寨子里的三个主事人那里我都找过了,没找到。”他垂下眼帘,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似的,勾了勾嘴角,“不过老实说,我也不是很清楚石脉鬼灯长什么样。” 他之前还找怀必打探过石脉鬼灯的事情,看能不能从他嘴里套出一些线索来,但是怀必似乎对此一无所知,而且表情和语气看起来都不像是装的。这不由得让他怀疑,鬼灯究竟是不是真的在这里? 危素无意识地叩了叩桌面,“说不定石脉鬼灯确实不在这里呢。” “就算我这样说,我父亲也是不会相信的,找不到,他就会亲自来确认。”并且还会觉得他的儿子果然是个废物。谢凭暗暗地在心底补充了一句,无奈地摇了摇头。 危素瞪大了眼睛,“你别告诉我,他们正在来的路上。” 最好别,她完全不想再见到谢凭他爹那张欠揍的脸。 “问题就在这里,我不清楚他们的动向,这寨子里没通电,我手机自动关机很久了,一直没法子跟姑母联络。”谢凭说道。 危素有些慌了,“要是他们来了,会做什么?” “什么都有可能。”谢凭语气淡淡的,态度却很笃定。 他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标准的合格的谢家人,但他很了解谢家人。 危素闻言,良久不语,她现在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如果谢家那边真的要来人掺一脚,事情也许就不如原先计划得那样顺利了。最重要的是……她不太希望怀必出事。 她开口道,“我会帮你留意。” 谢凭的眼睛骤然亮了一下,“小素……” “但你要明白,我已经不欠你什么了。”她打断他的话。 谢凭忍不住去抓她的手,嗓音微微嘶哑地说道,“你从来就没欠过我。”反倒是他自己,欠了她很多,或许一辈子都还不清了。 危素飞快地抽回自己的手,同时也扭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她的抗拒太过显而易见,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她不得不挑了另外一个话题来继续谈话,这也是她心里一直以来的疑惑。 “谢凭,告诉我吧,你们要这些东西究竟是为了什么?我替你们做了那么久的事,我应该有权利知道。” 谢凭喉头动了动,“我……不清楚,他们隐瞒得很好。” 危素心里不由冷笑一声,是真的不清楚,还是不愿意说呢? “算了。”她站起了身,声音中有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很晚了,你去休息吧,我也要睡了。” “……好。”谢凭深深地凝视了她一眼,离开了房间。 危素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老鬼,你晓得那个什么……石脉鬼灯吗?” “没听说过,更没见过。”老鬼回答道。 本来她也没抱太大希望,耸了耸肩,打趣道,“还有你不知道的东西?” 老鬼:“大姐,我也不过是虚虚地活了三百多年,你真以为我百科全书啊。” “你知道你个老不死的都三百多岁了,就别管我叫大姐,成吗。”危素翻了个白眼,习惯性地跟它斗起嘴来。 老鬼却突然正经了起来,“不过,谢凭要找的那东西如果真的在寨子里,八成会在怀金芝手里。” “为什么你觉得是她?”危素坐在床沿,不解地问道。 “没什么,单纯看她不顺眼。”它语气很平静地说。 危素:“……” 她蹬开脚上的拖鞋,苦口婆心地劝道,“三百多岁了,能不能成熟一点?” “成什么熟,告诉你,怀金芝那婆娘小的时候,老子可救过她一命的,她就这么报答我——把我封进你眼睛里。”老鬼终于把憋了好久的话一股脑倒了出来,完了恨恨地说道,“等我出来咬不死她。” 危素顿时来了劲儿,“你救过她?快,给我说说,就当睡前故事了。” “她小时候有一次贪玩跑进深林,遇到了伥鬼,就是被野兽吞食的人,在变成了鬼之后,反倒帮助野兽吸引其他人过来,好让自己有转世投胎的机会,为虎作伥——你知道吧?” “知道,我还是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危素挑了挑眉。 “刚好这事儿给我撞上了,我救了她,她吓晕了还是我驮她出去的。”老鬼的声音中充满了道不尽的万千悔恨,“你说我当时犯什么贱呢?如果不救她,说不定我现在还在好好修炼,当一条有远大理想的虺。” “你都说她晕了,她肯定是不记得这茬了。”危素打了个哈欠,“而且啊,不是她封印你,也总会是别人,你自己渡劫搞得这么多人家破人亡,你还挺好意思说……我都替你害臊。” “行啊你,还没恢复记忆,就帮着怀家说话了?”老鬼很是不满。 危素笑了笑,“吃醋啦?” 老鬼:“你——” 话还没说完,又一阵敲门声响起。 危素有些不爽,趿拉着拖鞋不情不愿地走到门边,她暗自骂道,这个谢凭,怎么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有什么事情不能一次性说完吗。 打开门,叶雉抱着个枕头站在外边。 危素:“……” “这位大哥,敢问你有何贵干?”她抄着手,凉凉地问。 “媳妇儿,我来找你困觉。”叶雉笑得眼角弯弯的。 “……你认真的?” “当然。”叶雉点点头说道,突然上前一步靠向她,两个人基本算是贴在一块儿了。随后,他伸手搂住危素的腰,将她微微往门外拉了一下。 他低垂下头,高挺的鼻尖几乎要戳到她的脸上,接着他伸手掐了掐她的下巴,态度亲昵,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声音说道,“看楼下,用余光看。” 危素的房间位于二楼走廊尽头,可以看到院子外一楼的情况。 危素把手抵在叶雉胸前,鼻尖充盈着他的气息,脸上顿时烧了起来。 她依言照办,用眼角的余光扫向楼下,发现怀金芝正伫立在楼下,手中提着一盏风灯,仰头看向他们这里,一张脸在茫茫夜色中白得吓人。 她登时打了个颤,怀金芝这人真是……可怕。 说到底,怀金芝还是不太相信叶雉跟她是夫妻,如果她这次来,发现了自己跟叶雉是分房睡的,怕是又要起疑心,到时又要来兴师问罪。 心念电转地想到这儿,危素顿时想起了另一个不能被发现的人,她猛地抬眼看向叶雉,低呼道,“谢凭——” 叶雉动作轻柔地拨了拨她的头发,“没事,我已经叫他熄了灯。” 危素又飞快地望了一眼楼下,怀金芝还没走,“那你……咳,进来吧。”说完,她也不看他,转身进了屋里。 “不要害羞嘛,迟早的事。”叶雉跟在她后面,给她做思想工作,“再说了,咱们在巴朗山的时候不是早就大被同眠了吗?你还说了一夜夫妻百夜恩。” 危素没回他的话,径直走到柜子前,从底下翻出一条褥子,随意地用手拍了拍上面的灰,然后哗啦一下在自己床旁边的空地上铺开。 她对叶雉说,“来,你就睡这儿。” 叶雉扯了扯嘴角,“媳妇儿,你忍心?” 危素转身又拿了一床被子,给他放在铺好的褥子上。 “忍心,非常忍心。”她勾起一个笑,“晚安。” 叶雉:“……” 看他一脸吃瘪的表情,危素心满意足地钻回了被窝里。 危素没想到叶雉这厮并不打算老老实实去睡觉。 他突然欺身上前,一只手肘撑在她耳边,抵近了她,嘴唇在她耳垂旁磨了磨,然后沿着她的脸颊,缓缓挪到她唇边辗转着吻了吻,最后好像觉得还不过瘾似的,轻轻舔了几下。 危素顿时觉得自己浑身跟过电一样,肌肤发出了细小的颤栗。 她说不清现在是什么感觉,喉咙里下意识地浮出了细微的喘息,像是在向他求助一般,含糊不清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叶雉……” “嗯?”叶雉听着她近似小奶猫叫般细弱的声音,有些耐不住。 危素努力让自己清醒了一点,“快去睡觉,不然我要打人了。” “……好吧,晚安。”叶雉直起身,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不必急于一时,迟早是他的人,迟早要被他吃干抹净的。 危素把半张脸缩在被子里,心脏像失了序一样乱跳,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她抬起眼去看叶雉,而他的眼眸在黑暗中跃动着点点微光。 她闭上眼睛,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这么好的男人是她的了。 爽。 作者有话要说:  爆肝一章,然后就发现七夕到了...... 祝有对象的跟对象长久美满,没对象的请跟我一同超然世外。 谢谢书黎黎°和笙笙的地雷~ ☆、石脉鬼灯(18) 当太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消失在山峦的尽头, 而月亮的第一缕皎白辉光洒落在地面上的时候,这个在山中繁衍存续了千年的部族十年一次的祭典开始了。 以祭坛为圆心, 周围放置着松油火把, 燃烧得噼啪作响,将周边映照得亮煌煌, 如同白昼。少女们穿上自己最漂亮的衣服, 鬓边插着一小朵绢花,或是放声歌唱或是翩翩起舞, 青年们打着手鼓给她们伴奏。 老人们脸上的皱纹仿佛都舒展开了,他们大部分都嚼着烟草喝着酒, 眼含笑意地望着自家的晚辈。还有一些, 兴致突然来了, 便取出龙头胡琴,奏一曲白沙细乐,柔和浑厚的乐声融入夜风中, 悠扬动听。 危素坐在人堆里,抄着手看眼前的一切, 她总算是明白了在祭典之前为什么寨子里的人会对此充满了期待。 她本以为整场典礼下来会是庄严肃穆的,没想到,这压根就是个大型联欢晚会, 估计在东巴族里还算是春晚级别的。对于平素生活无聊透顶的族人而言,这是个难得的放松和找乐子的机会。 气氛非常热烈,可是危素觉得自己一点都融入不进去。大多数人都在用纳西语交谈,而她半个字也听不懂。 她的身份很尴尬, 虽然流着怀家的血,实际上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外人。 怀必曾经安慰过她,说只要能将大虺的封印解开,她就能恢复先前的记忆,到时候,或许能对自己真正的家乡产生一些归属感。不过,她觉得那短短几年的童年记忆就算是恢复了也没有什么帮助。 老实说,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拥有过一个能称之为“家”的地方。 玉龙雪山里的这个寨子,她不记得,自然做不得数。 到后来,她在外头被好心的养父养母收养,却因为知道自己并非亲生而始终不能毫无芥蒂地去融入,好不容易有点像真正的一家人,没想到养母出车祸离世了,三年后,养父又被入室抢劫的匪徒杀害。 第85节 所以有时候她就想啊,老鬼说的是半点儿都没错,这就是命,老天爷看她不爽,给了她个什么七杀命格,所以她合该一个人无依无靠孤独终老。 思及此,她埋头闷闷地喝了一口窨酒。 这窨酒是怀金芝酿的,色泽略黄而清,味道甘香清甜,喝着很顺口,她还挺中意的。窨酒存窖的时间越长,品质越好,而大奶奶说这一坛已经存了二十多年了。 旁边的叶雉见了,拦了她一下,“这酒后劲大,少喝点。” “没事。”她摆手,摇了摇头。 在这种时候,要说一点都不紧张,那是假的,她需要定定神。 此刻,危素左边坐着怀必,右边是叶雉。作为她名义上的“丈夫”,叶雉自然已经能名正言顺地出现在寨中众人面前了,而他也不客气,大喇喇地就跟危素、怀必一起跑了过来,对旁边那些异样的眼神权当没看见。 现在需要藏头藏尾的人只有谢凭一个,不过,这倒不算是一件坏事。 今晚举行大典,所有人都集中在祭坛附近,这恰好给了谢凭再去仔细寻找石脉鬼灯的机会。危素想起老鬼说过的话,便提醒了谢凭一句,让他去怀金芝那里好好找一找,鬼灯在她那里的几率最大。 老鬼毕竟活了三百多年,第六感可能比大部分心思细腻的女人还准。 她还记得,当时谢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问,“你为什么愿意帮我?” 她急着出门也没多想,匆匆回了一句,“帮你也是帮我自己。” 现在回忆起来,危素只暗暗祈祷谢凭不要根据这句话脑补出别的东西,她绝对没有任何旧情难忘的意思。但她说的也是大实话,部族这边的事情变数太多,谢家不论怎么说也算是一条退路。只不过是对谢凭透透口风罢了,准不准还不一定呢,她又没什么损失,何乐而不为。 “对了鸟哥,问你个问题,你知道……石脉鬼灯是什么吗?”想着想着,危素来了好奇心,倾过上半身去问叶雉。 叶雉还没回答,倒是怀必听见她的话之后笑了笑,说,“你怎么也问这个?” 他话中的“也”字让危素更好奇了,“谁之前还问过你么?” 怀必不说话了,挤了挤眼睛,危素顿时明白了,还能有谁,谢凭呗。 “你怎么知道石脉鬼灯的?”叶雉沉吟半晌,问。 “谢家在找。”危素说着,眼睛快速地瞄了瞄周围,把声音压到最低,说道,“据说,很有可能就在这儿。” “原来是这样。”他若有所思地说,随后挑了挑眉,解释道,“我恰好听说过,这又是个远古时期的神兵鬼器。传说它能张开最牢固的结界,即便是大罗金仙来了也破无可破。” “这么厉害。”危素咋舌,“那如果犯了事,躲在里面岂不是外人都动不了了?” “的确,但它也不是没有局限,它的结界只能在灯火亮起的范围内张开,而且普通的火种并不能点燃它……”说到这里,他不由得顿了顿,颇有几分恍然大悟的意思,“难怪他们要找长驱火。” 笑了笑,叶雉继续说道,“这玩意儿原先没有名字,是后来人根据它的特性给它取的名字,出自唐朝末年诗鬼李贺的一句诗,‘石脉水流泉滴沙,鬼灯如漆点松花’。” “诗鬼?”危素一时没反应过来,还以为这什么李贺不是人。 老鬼不放过可以嘲笑她的机会,立刻阴阳怪气地拿她之前说过的话来讽刺她,“亏你还说自己是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 危素在心底默默翻了个白眼,不打算跟它计较。 她托着腮问叶雉,“你说根据它的特性取的名字……这玩意有什么特性?” “这两句诗如果翻译成大白话就是说,从石缝里流出来的泉水,滴落在沙地上;磷火像漆那样发亮,在松树枝桠间游动,如同松花。”他声音沉沉,略带沙哑,落在危素耳朵里,她眼前仿佛缓缓浮现出了他所描述的情景。 见她听得认真,叶雉继续道,“书上都说石脉鬼灯外表古朴,看起来再普通不过,但既然是神兵鬼器,自然不可能跟凡物无法区别,据说,它只要沾上石头缝里流出的山泉,就会通体发出磷火般的绿光。给它起名的人,大概是根据这一特性,才从李贺的诗歌中摘了这两句。” “听你这么说,我倒觉得可能是李贺见过石脉鬼灯才写出这两句诗呢。”危素往嘴里扔了两颗炸花生米,又呷了一口酒。 叶雉乐了,“你的想象力还是一如既往地丰富。” 周遭突然安静了不少,人们由大声谈笑改为低声密语,危素抬起头,发现祭坛周围坐下了一圈妙龄少女,数了数,一共十六人。 她们手高高地朝天抬起,掌心中托着一枚小小的白色物体,她眯起眼睛,伸长了脖子,还是没看清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于是她用肘子拐了拐怀必,“这些姑娘手里举着什么?” “白石。”怀必说,“纳西族的始祖是陆色兄妹,他们在上古洪灾过后为了繁衍人种而结合在一起,等老了分离的时候,就把灵魂寄托给了白石。虽然我们族人不信仰白石神,但为了对始祖表示尊重,还是会在祭坛周围放上白石。” 他话音刚落,祭坛周围那十六个美丽的少女果然将手中的白石放上了祭坛。 “兄妹……结合?”危素感觉喉咙有点堵,这不就是……乱伦? 但是,仔细想一想,汉族的始祖伏羲女娲两位古神也是兄妹结合、亲上加亲,她也就想开了,或许蛮荒时代的古神们大多以天地为己任,关注的都是日月轮转和四季代序,所以比较……呃,不拘小节吧。 不料怀必补充了一句,“其实很久以前,我们族也有兄妹通婚的习俗,为了保证血统纯正。”说完,还颇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 危素正在往嘴里送酒,闻言不由得呛了一下,顿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叶雉连忙伸出手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说,“这么激动做什么。” 她摆了摆手,“咳,没事。” 然后她看向怀必,一张脸写满了戒备,“你……” “看我干什么。”怀必截住她的话,扭头望向了别处,淡淡地说道,“我已经有小华了,你想都不要想。”他态度颇为严肃,倘若不是嘴角那抹抑制不住上扬的弧度,旁人多半会以为他是认真的。 “谁会肖想你啊!”危素简直要吐血,开玩笑也不是这么开的啊,她以前怎么没发现怀必这人也挺有欠揍的潜质呢。 “再说了,你有你的小华,我还有我的老叶呢。”她不满地嘀咕道。 这时,沙月华出现在了祭坛边上。她本就长得不赖,此刻盛装打扮,眉眼更是明丽动人,在灯火的映照下显得容光透逸。同时,她偏瘦的身躯尽数掩藏在繁琐重叠的衣衫之下,让她显出一种大气而又慑人的美,跟平常完全成了两个人。 周遭的人们彻底安静了下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她一个人的身上。怀必的表情也变得认真了起来。 怀金芝缓缓走到她身边,手中捧着绣好的那一长幅黑龙驾云图,猛地抖开,披在了沙月华的肩膀上,然后将她细细地端详了一番,点了点头,似乎颇为满意,什么话也没说,便退下了。 沙月华拢了拢身上的绣图,抬起脚,沿着低矮的阶梯,踏上了祭坛。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危素总觉得她似乎用余光瞟了一眼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苦逼的八月结束了,悲伤的九月开始了,开学在即_(:3」∠)_ 不过幸好这个月有很多好电影上映,光今天就有真人版《银魂》和诺兰巨巨的《敦刻尔克》,后面还有《蜘蛛侠》和《王牌特工2》... 老铁们有没有哪部是特别期待的呢? 钱包要大出血惹,笑着活下去。 谢谢forget小天使的地雷~ ☆、石脉鬼灯(19) 沙月华深吸了一口气, 按照上一任的主祭给她一遍遍交待过的流程,扬起手来, 将青松毛轻轻撒在祭坛的地面之上。 她昨晚没有睡好, 临近天亮才眯了一小会儿,现在有些无法抑制地神思恍惚。但她努力地让自己集中注意力, 不要行差踏错。 撒尽了篮子里的青松毛之后, 她又开始一小撮一小撮地撒白糯米。 危素在下面托着腮,压低了声音问, “糯米不是用来对付僵尸,或者祛尸毒的么, 你们祭典撒这个做什么?” 怀必笑了笑, “都是驱邪, 有那层意思就行了,这里的规矩跟外头不同。” “浪费粮食。”危素挑了挑眉。 她话音落下,沙月华的白糯米也刚好撒完了。 沙月华走到祭坛中央, 那样竖着前几天刚安放好的青铜香炉鼎,大鼎周身遍布腾龙浮雕, 看起来很有些年头了,鼎正中央插着三柱尚未点燃的长檀香。 她缓缓地从袖口中抽出一片白栗叶,夹在右手食指和中指之间, 叶尖朝向下,然后猛地往上一抬,白栗叶便“呼”地燃烧了起来。 沙月华用它从左到右依次点燃了大鼎内的三柱长檀香。 时间掐得刚好,当她垂下手的时候, 白栗叶也燃烧殆尽了,指尖只剩下一抹余灰,而她额头上已经渗出了几滴细细的汗滴。 危素这下子算是瞧明白了,这点香的要求大概就跟升国旗奏国歌是一样的,一个优秀的升旗手,必须在歌曲放到最后一声的同时,把旗帜啷当一下升到顶端,快了或者慢了都不行。 就在这时候,祭坛周围那十六个妙龄少女同时昂起头,年轻的面庞朝向夜空,然后又将右手抬起,扳在左肩上,轻轻张开双唇,一串古怪而清亮的歌声从她们喉咙间飘了出来,灵动悦耳,宕荡起伏,就像是一浪又一浪的山风。 虽然听不懂她们在唱什么,但危素很肯定那是纳西语。 她不由得一乐,这么整齐,得排练了多久啊。 再往周围一看,她顿时吓了一跳,所有人都像那十六名少女一样,将右手扳在左肩上,连怀金芝都是如此,只不过他们的头深深地埋着,朝向地面,看起来无比谦卑而又虔诚。 怀必斜着眼给危素使了个眼色,她赶紧照做,然后偷偷看了一眼叶雉,没想到对方也正在看自己,眸子清清亮亮的,仿佛沉淀着星光。 他没说话,只是冲着她眨了一下眼睛,危素顿时感觉被电了一下。 她朝他吐了吐舌头,赶紧收回了目光。 “谈恋爱的人真恶心。”老鬼的声音幽幽地响起。 危素:“……” 危素懒得搭理老鬼,她把音量控制在只有怀必和自己能听到的范围之内,问道,“她们这造型……又是干嘛?” “东巴人和汉人关于人身上有三把火的说法是一样的,因为高山龙族属火,在祭祀中我们就捂灭左肩上的这簇火,来表示敬畏。”他回答道,声若蚊蚋。 “原来如此。”顿了顿,危素又问,“那她们在唱什么?” 怀必抬眼瞄了她一下,看到危素脸上充满求知欲的表情,一下子回想起了她小时候的模样,他耐心地解释道,“这是祭歌,是很久以前流传下来的古调,没有什么特殊含义。” “噢。”危素点了点头,打算不再继续发问。 这时,祭台上的沙月华屈膝跪在了香炉鼎前,右手置于胸前心脏的部位,拔高嗓音,开始用纳西语祈祷,声音缥缈,逸散在风中,遥遥地飘向远山。 危素本来想问一下沙月华在说什么,斟酌了一下,还是把话吞回了肚子里。 不成想怀必主动开了口,告诉她,“小华说的是祝文,内容不过是愿玉龙山永固不倒,愿天降瑞雪,林木繁荣,人寿年丰之类的祈祷辞。” “嗯。”危素盯着地面,应了一声。 她忍不住勾了勾嘴角,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有点觉得怀必这人真的是她哥哥。不是出于所谓割不断的血缘关系,而是出于内心真真切切的感受。 到了危素开始感觉到脖子发酸的时候,邈远冗长的祭歌终于停止了。 她随着其他人一起抬起头,发现香炉鼎内的长檀香才烧了三分之二,香灰没有被夜风吹倒,长长的一柱伫立在剩下的另一半顶上。 “要开始占卜了。”怀必沉声说道。 “你们的祭祀就这么完了?”危素瞠目结舌。 就这样?摆十来个白石头,撒点青松毛和白糯米,唱首歌点个香,就没了?她想起自己在东南沿海见到过的那些盛大的祭祖仪式,尤其是潮汕地区的,五牲酒礼、水果菜肴,还有米饭酒水,哪个能少? 祭祀完了,大家还能一起吃个爽快呢。 她总是一口一个“你们”,显然是潜意识里就把自己排除在外,怀必听了心里老觉得有些不大舒服,可他也知道这怨不得妹妹,便勉力挤出一个笑,装出理所当然的样子,说道,“我们穷啊,心意到了就成。” 危素表示心领神会,“我明白了。” 祭坛上,沙月华取出蓍草,在长檀香上点燃,蓍草立即逸散出丝丝缕缕的烟雾,伴随着清清苦苦的古怪味道,涌入她的鼻腔。 通过占卜询问天意的方法有很多种,危素认真地盯着她,想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她用的是哪一种。 第86节 沙月华取出了一副小小的墨绿色龟甲,又跪了下来。 危素扯了扯嘴角,看样子是要通过烧龟壳看裂纹来占卜。真是一个相当古老的法子,已经能追溯到先秦时期了。 她屏息凝神,想听沙月华会用什么样的话去问他们的高山龙神对放出大虺有什么意见,没想到她只是一言不发地用点燃的白栗叶炙烤着掌心托着的龟甲。 “她怎么不开口说话呢?”危素一脸狐疑地看向怀必。 怀必答道,“按照习俗,只需要在心中默念问题就可以了。” 危素颇有深意地“噢”了一声,“那她不就问什么都可以了?反正不管问什么旁的人也无从知晓……” “嘘。”怀必扫了一眼四周,“她不会的,小然,你不要乱说。” 危素意识到自己的言辞的确不够谨慎,垂下头,“不好意思。” 他摇了摇头表示没事。 龙纹香炉鼎中央的三根长檀香终于烧到了底,长长的灰柱仍然屹立不倒。 随着白栗叶彻底化为灰烬,龟甲上的裂纹也渐渐清晰了起来。 沙月华将龟甲捧在手心,借着幽暗橘黄的光,她垂下头,眯起了眼睛,试图研究上面的裂纹究竟在传达什么意思。 就在这当口,沙月华突然听见一阵强劲的汽车引擎声由远及近,同时感觉到背后有白光大盛,这状况完全在预料之外,她心中一下子涌出了不祥的预感,顿时慌了起来——车?这种地方怎么可能会有车?! 她回过头,看到祭坛下的族人们也骤然混乱,有人站起身,有人连连往后退,祭坛周边盘坐着的十六位少女要么是捂嘴瞪眼,要么是抑制不住地尖叫起来,大家都顾不上祭典尚未结束了,人群爆发出来的声音越来越大。 所有人都在往同一个方向看,她顺着他们的目光往寨子门口看过去。 她不由得慢慢地从地上站起来,直起了身子,脑海里一片空白,什么祭典流程和规矩都抛在了九霄云外。 ——的确是汽车。 两辆吉普,耀武扬威地开着刺眼的大灯,就停在寨子门口。 她知道,那庞大的钢铁车身,对于从未踏出过玉龙雪山的族人而言,就等同于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怪物。 沙月华嘴巴微微张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究竟是谁?为什么会找到这里来? 怀金芝在心绪强烈震动过后努力镇定下来,告诉自己先不要去管那寨门口的庞然大物,她冲着沙月华前跨一步,高声喊道,“不要楞,把你该做的做完!” 听见她的声音,沙月华如大梦初醒一般回过了神。 她点了点头,转回身,飞快将龟甲收进袖子里,然后扯下肩上的绣图,猛地一抖,绣布在香炉鼎上掠过,把檀香灰全数包裹在了里面。 这些香灰,承载着龙神的护佑之力,将来要分发给寨子里的每一个人。 如果这个寨子还有将来的话——她这样想到。 做这一切的时候,沙月华都紧咬着牙关,强忍住心里那股莫名其妙的流泪冲动。突遭惊变,所有人都乱了阵脚,她无比想要参与到他们中去,一起惊惶,也一起面对,然而此时此刻,她还得按部就班地去完成自己的职责。 她努力回忆着接下去的步骤,将绣图和裹在里头的香灰紧紧抓在手中,然后又跪下去,朝着玉龙山主峰的位置叩了三下头。 沙月华眼中泛泪,用纳西语高声说道,“愿龙神保佑!” 这一句祈福的话语,向来都象征着祭祀大典的结束,但她的声音却被身后人群的嘈杂完全地掩盖住了,除却她自己,没有任何人听见。 她支撑着自己疲惫的身子站了起来,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祭坛。 怀金芝并没有像其他两家主事人一样走向寨门,去面对那对于他们而言未知的怪物,她一直注视着沙月华,直到身穿华服的少女完成祭祀的一切流程,走下祭坛,她迎了上去,脸上露出一个欣慰的浅笑,“月华,你做得很好。” 沙月华抬手抹掉眼角渗出的泪水,喉头哽了一下,说道,“大奶奶……谢谢。” 然后,她们一起望向了寨子的大门,迎向那刺眼的白光。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发现总评论过1000了耶。 为了纪念一下,那就给本章前五位老铁发个红包吧hhh ☆、石脉鬼灯(20) 屋内, 灯火昏黄,光影微微跃动, 三家主事人跟谢正永、谢银萍两兄妹对坐着, 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模糊难测。 空气凝滞而又僵硬,已经绷成了一根极紧的琴弦, 似乎一触碰就要断裂。 听完了谢正永的话, 沙克和拉木沿对视了一眼,都不说话, 但是他们都发现了对方眼神中竭力抑制住的怒气和……恐惧。 对他们而言,对面这个男人, 穿着跟他们不一样, 谈吐跟他们也相差甚远, 手下只带了不到十个人,可气焰却有股说不出来的嚣张,好像压根不把他们这个寨子里的近千人放在眼里一般。 最终还是怀金芝先开了口, “我不知道你说的石脉鬼灯是什么。” 谢正永也不恼,这反应在他预料之中, 毕竟他来这里找石脉鬼灯也没有十足十的把握。他心里已经预估出了三种可能性,要么面前这女人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要么是真的不晓得手里的某件东西就是鬼灯, 要么……鬼灯的确不在这里。 “那就让我们搜,”他笑了笑,“我有办法验证石脉鬼灯。” 闻言,怀金芝勃然大怒, 狠狠地拍桌骂道,“你说搜就搜么?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轮得到你随随便便撒野?” 她想起怀必回来之后给自己交代过外面的情况,曾经提到过谢家干的是什么营生,便又补充了一句,“若是要论术法,我们未必赢不过你们。” 谢正永很明白她权威受到了突如其来的挑战之后的心情,照他看来,这女人其实比另外两个男人已经强得多了。 他来之前并不是没有做过调查和准备,猜也能猜得到东巴族中少不了能人异士,此刻怀金芝根本唬不住他。 谢正永也不打算多说什么,干脆用实际行动证明。他从腰后拔出一把通体乌黑的手.枪,咔咔两声熟练地上了膛,然后把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怀金芝。 又是一个她没见过的玩意儿,怀金芝想。 即便没见过,她的第六感也能告诉她,那不是什么好东西,看起来小小的,说不定杀伤力一流。 她浑身僵直,努力保持镇定,“你想做什么?” 谢正永没答话,微微调转枪口,对准了她身后的青瓷花瓶。他暂时不想闹出人命,如果能震慑住对方,让他们乖乖合作的话再好不过。 “砰——” 他开枪了,花瓶完好无损,旁边的墙上倒是多了一个被轰开的洞。 怀金芝被这动响惊得浑身微微一颤,她看向拉木沿和沙克,两个人的脸色都十分难看,黑得跟锅底一样。 谢银萍一直没有开口说话,见到这一幕,她忍不住勾起了嘴角,只是脸上刚浮现出一丝笑意,立刻就被她自己强硬地压了下去,“咳咳。” 谢正永皱起眉头,侧过头扫了她一眼,然后再次扣动了扳机,这一次他瞄准了目标,青瓷花瓶应声而碎。 这两枪,已经足够让这些与外界隔绝多时的人看清楚□□的威力。 “如何?想想看,要是这玩意儿刚刚对准的是你的脑袋……”谢正永不无得意地笑了笑,“对了,我们手里还有不少比这厉害的东西,□□你知道么?”他用手比了个大概的形状,似乎很有耐心地解释道,“砰的一下,一栋房子都没了。” 他知道对方的弱点,那就从弱点下手,这样子一来,双方之间的对峙就不是什么术不术法的问题,他也省得去耗费那个精力。 “想清楚了吗?配合点,跟我们合作,如果没有找到我们想要的东西……”谢正永眼睛里精光一闪,扯了扯领结,“我们立刻就离开,你们照样可以关起门来过与世无争的小日子。” 怀金芝死死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转过头,语气强硬地对沙克和拉木沿吩咐道,“你们先出去,安抚好族人的情绪,还有……顺便把怀必叫进来。” 沙克很不满,也顾不上有外人在场,厉声质问道,“大奶奶你这是什么意思!这事儿难不成就由你怀氏一家自己做决断了吗?!” “我叫他进来自然是有原因的,阿必去外头待过比较长的时间,并且也跟谢家打过交道,你们呢?”怀金芝一点面子都不给他,丝毫不客气地回敬道,“除了会干瞪眼,还会干嘛!” “你——”沙克气结,拉木沿赶紧按住他的手,劝道,“大奶奶的话虽然不中听,但的确是这么个理,现在屋子外面还那么多人提心吊胆地等着,咱们还是先出去,安定一下他们的情绪,打发他们回家去。” 尽管拉木沿语气里也有对怀金芝的不满,但他识时务,知道怎么做才更好。 更重要的是,他无法做出决策,待在这里也毫无用处,倒不如全部交给怀金芝去处理,如果出了什么问题,激怒了族人,责任不在他身上,惩罚自然也不会落在他头上。拉木沿向来是明哲保身一派,这是他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阴暗想法。 沙克挥开他的手,重重地从鼻腔里哼了一声,转身离去。 屋外,危素靠着墙,回想起祭典行将结束的时候突然出现的谢家人,顿时又是心头火起,尤其是谢凭他爸谢正永,穿得西装革履人模狗样的,一上来就径直走到她面前,笑眯眯地对她说“小素,好久不见”,搞得她跟他有多相熟似的。 结果,周围那些不明真相的族人全部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弄得好像是她内神通外鬼,故意把谢家人招来了这里一样。 要不是看在对方是长辈的份上,她都要破口大骂了。 危素扭过头望向旁边的怀必,他看起来显然是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一双眼睛盯着地面,目光却没有任何焦距。 “你在想什么?”危素抬起手戳了他一下,想了想,又补充道,“现在怎么办?” 怀必回过神来,缓缓开口,“其实我在想……”他摸了摸下巴,“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或许这样一来,族中的主事人还有那些固执的老人们就能意识到,即便封门不出,偏居在深山老林里,麻烦依旧会找上门来,该面对的还是逃不掉。” 危素点点头,感觉还挺有道理,她莫名有些惆怅,叹了一口气道,“是啊,人如果想要获得彻彻底底的清净,大概只有死这条路了吧。” 怀必立刻抬手重重敲了她脑门一下,“瞎说什么,什么死不死的。” 她揉了揉脑门,正要抱怨,就见沙克顶着一张臭脸走了过来,他双手背在身后,对怀必说,“大奶奶叫你进去。” 怀必跟危素不由得对视一眼。 沙克说完,立刻转身离去,跟拉木沿一起去劝族人们先回家等消息,不要继续簇拥在这里。很快,人群慢慢散去。 危素拍了拍怀必的肩膀,“进去吧,帮一下大奶奶,那个领头的男人特别缺德,不好对付,你得打起十二分精神。” “嗯。”怀必点头。 怀必进屋以后,危素转头去找叶雉,发现他在跟沙月华讲话,她眼珠子转了转,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走到了他们二人的背后。 “龟甲能给我看看么,”叶雉询问道,语气却不容拒绝,“我瞧瞧上面怎么说。” 沙月华面色很是犹豫,踌躇了半晌,她摇了摇头,“对不住了叶雉,在交给大奶奶之前,这东西除了我谁都不能碰,这是规矩。” “我不碰它,你举起来让我琢磨琢磨。”叶雉钻她话里的空子,还把双手背到身后以示诚意,“至少让我和危素有个心理准备吧。” “你看得懂?”沙月华嘴上这么问着,实际行动上已经妥协了,她从袖筒里拿出那片墨绿色的龟甲壳,牢牢捏在两根手指间,递到他面前。 叶雉眯起眼睛,凑了上前,仔细地打量着龟甲上的裂纹。 危素见状,也抻长了脖子去看,虽然她知道自己看不懂,但老鬼身上还是值得寄托一下希望的。 结果,不一会儿叶雉就变了脸色,他眼神微闪,沙月华刚觉察出一点不对劲儿,还来不及做出反应,手里的龟甲已经被对方劈手夺去,然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丢下了山,她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老鬼抱怨道:“我还没看完呢……” 危素也吓了一跳,她踉跄着后退了半步,当即意识到那龟甲上的裂纹倘若被解读出来,一定是对自己不利的。 思及此,她神色复杂地看向叶雉。她不晓得这是他深思熟虑的决定,还是心血来潮的想法,不管如何,他这么做,至少从表面上来看,显得实在有些冲动了。 “你——”沙月华没想到他会来这一出,眼睛蓦地瞪大,“你不守信用!” 她气得直跺脚,恨不得打他几下来发泄心头的怨怒,但此刻也顾不上叶雉了,她更想要把龟甲找回来,不然,她不晓得要怎么给大奶奶交待。 沙月华指着叶雉的鼻子骂道,“你给我等着!” 叶雉微微侧了侧头,避开她的指尖,眉毛往上一扬,“别生气嘛。” 第87节 沙月华感觉牙齿都要被自己给咬碎了,她转身就要走,叶雉一把扼住她的手腕,力量之大,让她觉得自己的腕部像是被铁钳夹住了一般,挣脱不开。 他沉声问道,“找回来又怎么样,难道你希望危素被处死?” “你瞎说什么?”沙月华心中一惊,她怎么可能希望危素有事?且不说怀必那么在乎他这个妹妹,单从她自己的角度出发,她跟危素也是无冤无仇啊。 “如果你也不想她有事,那就更不能把龟甲交给你们大奶奶。”叶雉见她停下来听自己说话,便轻轻松开了手。 “可我要怎么向大奶奶交待?”沙月华已经渐渐冷静了下来,有几分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但想到刚才叶雉的举动,还是没好气地说道,“你这人真自私,只想着你跟你的危素。” “你的危素”……危素在旁边听得嘴角直扯。 “不是我自私,现在你跟怀必、我和危素,我们四个人是同一根绳儿上的蚂蚱,你明白么?或许,你可以把责任全部推到我身上……”叶雉摸了摸下巴建议道,但话刚出口,他就立刻推翻了自己的想法,“不行,这样一来她就能猜出龟甲上说了什么。” “有了!”危素眼睛一亮,打了个响指,“你就假装在混乱中遗失了龟甲,怎么样?虽然有点牵强,但不是不可能。” 这么说来,她还要多谢了谢家的突然闯入,扰乱了整场祭祀大典。 如果不是他们,按照正常的流程,沙月华祭祀完毕之后,怀金芝当场就要解读龟甲上烧出来的裂纹。尽管危素早就想好了,倘若结果不利的话,她要连夜逃离玉龙山,但实际操作起来还是有相当程度上的困难。 拜谢正永他们所赐,现在族人们的心思已经不放在她身上了。一个是内忧,一个是外患,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沙月华想了想,显然已经有些动摇了,但面色还是有几分勉强,“可是……这未免对龙神太过不敬……” “龙神?说来也奇怪,你们虔心祭祀了那么多年的高山龙族,它们真的给东巴族带来了什么好处么?” 叶雉笑了笑,语气里颇有些不屑,“远的不说,我也不晓得,就说近的,蛇化大虺的那次天劫,你们的龙神……保佑你们了么?” 信仰这玩意儿吧,倒不是说一定要获得什么益处,有个精神寄托也是好的。 但东巴族的问题在于,按照族志记载,龙神的确是存在于玉龙雪山之中的,还在族里留下了自己的血脉,然而,在大虺带来的那次天劫里,它们并没有出现,没有出手相助,也就是说,高山龙族选择了让信仰自己的子民们在眼皮底下痛苦挣扎,家园尽毁,而它们高高在上,冷眼旁观。 “我——”沙月华条件反射性地想说些什么来反驳他,最终还是语塞。 危素悄悄冲着叶雉竖起了大拇指。 叶雉勾了勾嘴角,揽住她的肩膀,“不介意我这么说你的老祖宗吧?” 危素耸了耸肩,“完全不在意的。”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抱歉啊亲爱的老铁们…… 这几天忙,加上宿舍漏水,心力交瘁,更新不过来,让大家久等了。 不知道有没有尚未高考的小天使,真诚提示一下:百年老校=辣鸡宿舍。 然后,谢谢书黎黎和forget两位小天使的地雷~ 暗搓搓地说一句,其实等完结了再看也可以的。 我现在真心没办法保证更新速度,只能保证不坑。 感觉几位可爱的小天使一直这样追连载太累心了qaq 再次,非常抱歉【鞠躬 ☆、石脉鬼灯(21) 天边的月亮边缘发着毛, 如同鬼眼一般静静地俯视着山谷中的寨子。时不时有夜枭发出凄厉的叫声,携来一派寒意。 今夜不太平, 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搁在平时, 大部分族人早就安安心心地陷入黑甜乡了,而现在, 就算被拉木家和沙家的主事人半劝半吓地赶回了自己家门, 家家户户的灯还是亮着。 危素仰头望着夜空,无意识地将左手放在右臂上青鳞的部位轻抚。 “谢家……到底想要什么呢?”她问。 她问得突然其来, 叶雉扭头看向她,没想太多, “石脉鬼灯?” 她的侧脸轮廓在茫茫夜色中显得有些模糊, 让他看不清表情。 “不是。”危素轻声一笑, “我是说,他们的最终目的。” 不等叶雉回话,她掰着手指头一件一件地给他数了起来, “返魂香,长驱火, 石脉鬼灯……对了,还有血石。谢家想做什么?” 叶雉心里对此其实是有些朦胧的猜测的,但是他又觉得有些太过荒唐, 如果谢家真的如他所想,想要复活上古时候的…… 思及此,他微微摇头,伸手抚了抚危素的头发, “不要担心太多,你想,返魂香还在我们手里。” 危素闻言,松了一口气,“也对。”顿了顿,她又抱怨道,“我真讨厌谢家。” “包括谢凭么?”叶雉不失时机地问道。 “……嗯,他……?”危素对谢凭的心思很复杂,不是一言两语可以说得清楚的,此刻面对着叶雉,她那贫瘠的恋爱经验告诉她,应该要回答“讨厌”,最好还能斩钉截铁一点,但一时之间,危素还真的撒不出谎。 叶雉也不为难她,转移了话题,“你觉得寨子里的人,最后会离开这里吗?” “很难说。”危素很认真地思考了起来,分析道,“你看,沙家的主事人好像特别固执地不想离开,大奶奶的想法我也捉摸不清,至于拉木家的那位……” “没什么主见,所以是根墙头草。”叶雉接话道,“哪边呼声最高,他就会倒向哪边,不得罪大多数人。” “那你认为呢?”危素看向他,“他们最后会离开玉龙山么?” 叶雉想了想,“如果谢家没有出现,也许不会。” “怎么说?”危素不解。 “你想,清朝从乾隆皇帝开始闭关锁国,到了清末外国列强带着坚船利炮轰开了国门,你觉得这样……好是不好?”叶雉打了个比方。 “这很难说好不好,有利有弊吧。”她沉吟了半晌,回答道。 “有利有弊”是个相当保险的评价用语,叶雉听出她语气中的谨慎,笑了笑,“东巴族现在也面临着类似的情况,他们在玉龙山里待了太久,跟不上这个世界的步子,再这样继续下去,整个部族的人都会迷失。” 停顿一会儿,他继续道,“如果能完全掩藏踪迹,或许没有人找上门来,他们还能自欺欺人地活着,但实际上,他们又还一直跟外界保持着断断续续的联系,说到底,被发现是迟早的事情。” “所以你觉得……”危素说,“长痛不如短痛?” 现在摆在东巴族人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满足谢家的条件,谢家离开,而他们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躲在山里做春秋大梦,日复一日地麻痹自己,告诉自己这座雪山就是全世界,却又在惶惶不安中等待着不知何时会来临的下一次“拜访”;另一个,则是举族迁离,当初他们怎么入的山,现在就怎么离开,回归到正常的人类生活当中去。 “当然了。”叶雉说,“希望这寨子里还有些明白人,想得通这个道理。” 危素挑眉,抬手攀上他的肩膀,打趣道,“对了,你要是把东巴族比作清王朝,那怀家大奶奶对应的岂不是……慈禧太后?” 叶雉被逗乐了,“差不离,不过,我倒觉得她会比慈禧开明得多。” “但愿吧。”她淡淡地说道。 忽然,危素想起了谢凭,不知道他找到了石脉鬼灯没有,也不知道他晓不晓得谢家人来了,她想,或许回去跟他知会一声比较好。 她凑到叶雉身边,跟他合计了一番,然后两人便告别了沙月华。走之前,她还嘱咐了沙月华,让她暂时先把龟甲丢了的事情保密,能瞒多久是多久。 两人一路无话,匆匆走到怀必家门口,危素正打算抬手推门,没想到身后忽然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听起来人数不少,而且来势汹汹,她无奈地看了一眼叶雉,然后回头一看,竟然是沙克,他身后站着几名手下。 沙克面色不豫地踏上前一步,明显来者不善,危素不明所以地回望着他。 虽然她平时跟这位一看起来脾气就不大好的长辈完全没什么交集,但她没做什么亏心事儿,不怕他这会儿半夜鬼敲门。 沙克没说话,使了个眼色,大手一挥,他几个五大三粗的手下得了令,立即点了点头,分散开来,手中举着松油火把,将怀必家的前后门全部守住。 “您这是要做什么,不去对付外人,倒来监视我?”危素扬了扬眉,问道。 再怎么说她也是怀氏后裔,东巴族的一脉,是这个寨子里的人,沙克他这是打算搞内讧,自家人打自家人了? “当然是为了防止你趁乱偷跑了,毕竟祭祀结果还没出来,不是吗。”沙克也不找借口,气如洪钟地回敬道。 危素翻了个白眼,“你们现在都已经自身难保了,还有心思来管我?” “你不要在这里危言耸听!”沙克心头怒气翻涌,“你以为闹得寨子里人心惶惶,你就有机会逃了吗?” 危素“啧”了一声,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扯着谎,“您也会说现在结果还没出来,龙神的旨意谁都还不确定,为什么您就认定了我要逃跑?我可真冤枉啊。” “你——” “沙叔叔,”她故作亲切地叫了一声,“我只是想提醒您一句,今天谢家能找上门来,明天叶家也能找上门来……” 说到这里,她瞟了一眼叶雉,笑意漫上嘴角。 叶雉一脸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危素继续道,“不是叶家,也会是别的赵钱孙李家,你们的所在地已经曝光了,而且谢家人不会守口如瓶的,您以为,这里还能跟以前一样清净么?” 谢家人会不会守口如瓶,危素自然不清楚,她只是随口挑拨一下。寨子里的人越不信任谢家,就越担忧自己的处境,也就更有可能离开玉龙山。 见沙克不说话,她装出一副好心好意的样子,提醒道,“谢家是为了石脉鬼灯,别的人为了什么那可就说不定了,别忘了寨子里那座藏书阁,古玩字画可不少啊,拿出去都是古董,价值连城呢。” 这一番话说下来,危素只觉得口干舌燥,但看着沙克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和明显陷入了深思的眼神,她心里还是很有成就感的。 当然,最后,沙克还是没有把守着怀必家前后门的手下人撤走。 进到院子里,谢凭立刻迎了了上来,他扫了叶雉一眼,又把目光放回到危素身上,正要说话,危素把食指竖在嘴边,压低声音道,“嘘,外头有人。” “你找到鬼灯了吗?”一踏进正房,危素便问道。 谢凭身形一顿,然后摇头,“没有。” “好吧,已经不重要了。”危素揉了揉额角,甩出一句,“你爹你姑来了。” “什么?!”谢凭惊讶地微张开嘴,面色霎时一白,“这……” 危素已经是疲倦至极,她抑制不住地打了个哈欠,说道,“顺便告诉你一声,现在前后门都有人守着,你要冒险出去找鬼灯,或是找你家人,还是老实待在屋子里,我都不管,你自己拿捏主意看着办吧。” 状况如此混乱,而她身处于漩涡之中,不管做什么都有一种力不从心、无能为力的感觉。她现在还真的是懒得去操心任何人了,尤其是谢凭,反正他家里人已经来了,他爸再怎么不待见他,他姑母也不可能放任他不管。 不去看谢凭脸上的表情,危素又打了个哈欠,她抹了抹眼角泛出来的点点泪水,面无表情,“我要睡了。” “你在生我的气吗,小素?”谢凭看着她脸上冷漠的表情,心头顿时一惊,不假思索地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腕。 “不是,我只是……累了,想睡觉。”危素轻轻挣开他的手。 一切都等到明天的太阳升起之后再说吧。 经过一夜的磋商,她相信,到了明天总会有个结果。 作者有话要说:  我来了!我走了…… ☆、石脉鬼灯(22)[捉小虫] 怀必敲门的时候, 危素正迷迷糊糊地坐在床沿穿袜子。 她往敞开的窗户外看去,外头天蒙蒙亮, 远山云笼雾罩, 冷冽的空气涌进来,她深吸一口气, 将这股冷冽吸入肺部, 精神为之一振。 第88节 “进来,门没锁。”她听见敲门声, 以为是叶雉,抬高声音说道。 怀必便推门走了进屋。 危素顿了顿, 站了起来, “是你啊……早。” “你看起来有点失望啊。”怀必揶揄道。 “你们跟谢家商量出结果了吗?”刚问完, 危素又发现他脸色不大好,有点发白,眼睛里遍布血丝, 眼圈发黑,估计他一夜没睡, 现在精神不济,便劝道,“我也不着急知道……你要不要先去补个觉?” 她声音里流露出了连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关切, 怀必却是注意到了,心里颇为受用,“不碍事。”他摆了摆手,继续道, “大奶奶已经做了决定。” “什么?”危素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她同意了谢家的要求,让寨子里的人,谁家有石灯的,都交出来,集中到一块儿,给谢家的人去验证。”他说着,拿起危素房间桌上的石灯,冲着她示意了一下,“谁都不能例外。” 危素没想到大奶奶妥协得还挺快,不过,虽然有几分意料之外,总归还是在情理之中。谢家既然敢带着为数不多的人杀上门来,必定是做了万全的准备。 她暗暗叹息道,说起来,怀金芝的压力也非常大吧。 “如果石脉鬼灯真的在你们这里,大奶奶真的会拱手交出去?”危素问。 “为什么不呢,那东西对我们又没有什么用处。”怀必露出一个颇为狡猾的笑容,“但总要让谢家人付出些代价的,既然他们那么需要,我们绝对没有平白让他们捡了便宜的道理。” 危素的眼睛亮了亮,“这是自然了,你们有什么打算?” “八字还没一撇,到时候你就晓得了。”怀必卖了个关子。 他转身要离开,危素叫住他,犹豫了一会儿,问,“谢家那个领头的,没有为难你吧?毕竟……他们家似乎跟你有些过节……” 她知道,谢家有条眼线折在了沙月华手里,更别提谢凭之前被挟持的事情,他们这对小情侣都是有份的。 “暂时还没有。”怀必回过头,眼角眉梢带着微微的暖意,他嘱咐道,“对了,他们不知道是小华动的手,如果提起了,要算总账,我会把小华摘干净,你注意着点儿,别漏了口风。” “这么紧张嫂子啊?”危素忍不住笑了出来,比了个ok的手势。 没想到,怀必的身子却一下子顿住了,他盯着危素,眸子黑亮,缓缓地开口,声音清冽,问道,“小然,你刚刚管她叫什么?” 危素这才意识到,她方才不经大脑地开玩笑管沙月华叫嫂子了。言下之意,也就是说,她在潜意识里已经承认了怀必是她的……哥哥。 她有些尴尬地扭开头,避开怀必的目光,答非所问,“你快去忙吧。” 怀必只觉得身上的疲惫一扫而空,整个人神清气爽。 他翘着嘴角往后退,在替她把门关上之前,飞快地说了一句,“好的妹妹。” 丫反应也忒快了,危素有些郁闷地想到。 —————— 寨子里用石灯的人并不多,大多是瓷灯或是铜灯,饶是如此,当众人不情不愿地把家中的石制油灯交到怀金芝那里的时候,场面还是颇为壮观,样式各种各样的石灯在她的院子里堆成了一座低矮的小丘。 “全都在这儿,没有遗漏?”谢正永眯着眼睛看向怀金芝,问道。 怀金芝正要点头,想了想,说了句“稍等”,回到屋子里,将壁橱里多年前拉木乾送给她的那盏石灯取了出来,用力地握了握。 她本来想瞒下来的,毕竟她不说,又有谁能知道?但考虑到自己的身份和职责,她觉得自己万万没有例外的道理。 一夜未眠,她精神有些不济,脑子里嗡嗡作响。低头看着手中的石灯,很多沉淀了许久的记忆翻涌上来,如同河水冲破长堤一般,让她一瞬间有些恍惚。 她心底里有股异样的预感,她觉得或许谢家要找的东西就在自己手里。 怀金芝定了定神,走出门外,将手一扬,拉木乾送给她的那盏石灯便滚落到了那堆凹凸嶙峋的石灯之中去了,“哐哐”滚动了几下,一下子就再也辨不出跟其他灯盏有什么区别。 “行了,那就开始吧。”谢正永见状,相当满意地笑了笑,然后冲着一旁的谢银萍使了个眼色。 谢银萍点点头,对旁边的手下耳语了几句。几个人得了指示,便匆匆地赶到寨子口,从车尾箱里抬出了满满的两大罐水,又扛回了怀金芝家的院子里。 谢正永见他们回来,做了个手势,他们也不对说话,打开罐子,里头是清凌凌的泉水,似乎还散发着初初从石头缝儿里接到罐子中的浸浸凉意。 怀金芝虽然不知道石脉鬼灯的真身如何验证,见状也猜出了七八分。 怀必缓缓上前一步,跟她对视了一眼。 谢正永的手下人抬起其中一个大水罐,“哗啦”一声往石灯堆顶上泼了过去,很快,泉水便由上而下地浸透开来。接着,他们依法炮制,又将剩下一罐倒了上去,渐渐的,细细的水流从石灯堆底部蔓延四散出来。 谢正永走上前,略略弯下腰,仔细地查看着,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都给我把眼睛放亮了。”谢银萍交待对底下人道。 “是。” 过了大约半盏茶的时间,那堆石灯之中终于有了些异动。 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点点萤绿的光芒闪动了起来,宛若秋夜坟头的磷磷鬼火,在明晃晃的阳光下不算很打眼,但让人难以忽略。 怀金芝轻轻倒抽了一口凉气。她是第一个注意到那点点微光的人,并且,她还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自己的石灯。她在深夜摩挲过多少遍的东西,拉木乾送给她的东西,她怎么可能会认不出来呢。 她心念电转,已经意识到那正是谢家人要寻找的东西。 怀金芝不动声色地小力踢了怀必的后脚跟一下,怀必转过眼睛看向她,点了点头表示明白,然后迈开步子就往前冲了上去。 就在这当口,谢正永也终于注意到了他苦苦寻找的石灯,一时间难以控制的狂喜漫上心头,他目光一斜,看到怀必的动作,心头的狂热情绪顿时冷却了不少,抬起手,想要抢先一步拿下石脉鬼灯。 可惜他的年纪毕竟不小了,速度不如怀必,就在碰到石脉鬼灯,指尖沾上湿意的那一刻,他梦寐以求的东西已经被怀必劈手夺下。 下一秒,怀必已经回到了怀金芝身边,双手将石脉鬼灯递给了她。 谢正永身后那些手下见状便想出手,眼看着一场冲突就要爆发,谢正永咬了咬牙,猛地抬起手止住了他们的动作。 他把咒骂咽回到肚子里,整了整衣服下摆,皮笑肉不笑地问道,“怎么,大奶奶?”他学着寨子里的人对怀金芝的尊称喊了她一声,声音里却毫无尊重之意,“你这是要出尔反尔吗?我记得,这东西对你们没什么用处吧。” “怎么能说没用处呢?”怀金芝把玩了一下鬼灯,将手背到身后,冷笑一声,“你们想要白拿去,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 石脉鬼灯是他们现在唯一的筹码。 “哦?那你的意思是——”他拖长了尾音。 “不如,你我来做个交易。” 谢正永的表情很玩味,“交易?不妨说来听听。” 他们谢家就是靠着做交易发家的,等价交换的道理,他打小就再清楚不过。父母,爱人,子女,朋友……没有一个是完全靠得住的,相对而言,只有生意,只有这些实打实的利益交换,才能让彼此都比较放心。 “真是爽快人。”怀金芝见他明面上没有动怒,还维持了理智,心底也是松了一口气,她笑了笑,“我听说,你们谢家在外头……势力很大?” “不算小。”谢正永也不跟她谦虚。 在五大阴阳世家之中,谢家的实力公认排老三,跟第二的司徒家也能分庭抗礼,更何况,等石脉鬼灯到了手,一旦大事成了,谁主阴阳还说不定呢。 “既然如此,倘若我们整个寨子的人都要离开这里、迁居外头,相信以你们的能耐,出手帮我们一些忙,大概也不在话下了?”怀金芝道。 如果要举族搬迁,他们就会跟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对外头的世界一无所知,并且找不到可以落脚的地方。此外,怀必也跟她说过了,不仅是居所的问题,玉龙雪山的人到了外头,全都是黑户,他们需要谢家的势力,来解决身份问题。 “哦……”谢正永做恍然大悟状,随后又皱了皱眉头,用了一副似乎很替对方考虑的口吻,“可是,你的族人同意离开了吗?” “这个不劳你操心。”怀金芝说,“如何?一句话。” 谢正永定定地看了她半晌,吐出一个字,“好。” “大哥!”谢银萍听他如此痛快地一口答应下来,顿时吃了一惊,提醒道,“你不打算请示一下老爷子么?” “不用多说,孰轻孰重我心里清楚。”谢正永瞟了她一眼,“就算是老爷子在这儿,也会跟我做出一样的决定。” 怀金芝扬了扬手里的石脉鬼灯,“既然如此,这东西我就先保管了,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我会……双手奉上。” 这话已经算是把自己的姿态摆低,以此表示诚意了。 “那我先谢过。”谢正永也很识趣,“我看你们这里似乎没有多余的客房,我们就先告辞,在外头给东巴族打点打点。至于要怎么联络,你们家这位后生……”他不冷不热地扫了一眼怀必,“我想,他应该很清楚怎么找到我们。”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他离开以后还是会在玉龙山下布上眼线,静观事态变化。 怀金芝颔首不语,表示自己知道了。 谢正永转过身,谢银萍赶紧跟了上去,扯住他,在他耳边说道,“阿凭和危素也在这里,你不打算……” “打算什么?”他张口截住她的话,“谢凭没多大出息,我用不着操心他,至于那个危素……似乎还有些用。”他眯了眯眼睛,“但都不妨事了,我们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别耽误时间了,走吧。” 谢银萍对他这种对待儿子的态度早已习以为常,此刻还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是。” 望着谢家人逐渐远去的背影,怀必舒了一口气,感到自己紧绷的神经一寸一寸地放松下来,“大奶奶,你真的同意让大家离开?” 昨晚两人密谈的时候,大奶奶就表露了这个想法,因为她的决定太过突然,怀必总感觉有些不可置信。 虽然他明白事情走到了这一步,搬离玉龙雪山才是明智之举,但他想不通为什么看起来不算开明的怀金芝会站在自己这一边。 “现下不是我同不同意的问题,问题是族人们愿不愿意。”她想到这个就觉得头疼,“罢了罢了,我来说服他们,愿意走的就走,不愿意的就留下。” 怀必顿了顿,试探性地开口,“那……小然的事情……” “我会将她的金针取出来,解开大虺的封印。”怀金芝转过身背对着他,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 怀必眼睛一亮,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多谢大奶奶!” 怀金芝没有回应他,垂下眼帘。 他们东巴族跟大虺的恩怨,终究也该有个尽头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来啦!这章不短小了吧,快四千了【自豪脸 老鬼就快要脱离母体出生(大误)了,本篇应该也快完了嚯嚯。 谢谢forget小天使的地雷~ ☆、石脉鬼灯(23)[捉小虫] 危素面前摆着一碗汤药。 一碗乌漆抹黑看起来就难以下咽的汤药, 散发着古怪难闻的气味。 她眼勾勾地盯了半晌,身子不着痕迹地往后靠了靠, 指着那碗药汁说道, 一脸嫌弃地问怀必,“这什么?我非喝不可吗?” “当然了, 这是为了你好。”怀必拿出为人兄长的架势, 说道,“喝下去之后, 你就会进入假死状态,周身经脉停止运行, 血液停止流动, 这样一来, 你体内的金针就会停在原处,方便大奶奶取出来。” 得,听起来就很遭罪, 危素暗道。 她昂起头,又问道, “有什么副作用吗?” “是药三分毒,何况是这种猛药。”怀必说着皱了皱眉头,“等你醒来以后, 我们会替你好好调养身子,你放心。” 这已经是最保险的法子了,虽然有些伤身体,但总好过把大虺留在危素体内。封印本身就有所松动, 大虺又肯定不愿意安安生生地待在她的左眼里边,要是哪天被它寻了个契机,一鼓作气地撞开封印冲出来…… 那血肉模糊的画面,他简直不敢想象。 第89节 “醒来?”危素抿了下嘴唇,挤出一个笑容,“万一醒不来了呢……” 话音还没有落下,旁边一直抄着手不说话的叶雉立刻不轻不重地拍了下她的脑袋,“瞎说什么呢,童言无忌大风吹去。”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她象征性地往地上呸了三下,“行了吧。” 叶雉颇为无奈地笑了笑,“喝吧。”顿了顿,他又说道,“我会守着你的。” “嗯。”她低低地应了一声,“我知道。” 危素深深地吸一口气,鼓足勇气端起了瓷碗,看着里面浓稠的药汁,她忽然又把碗放回了桌上。 “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不会还害怕喝药吧?”叶雉见状,打趣道。 “不是。”她摇头,“你们能不能先出去一下,我想跟……它说几句话。” 叶雉跟怀必对视一眼,了然地点了点头,“好。” 叶雉把装着蜜饯糖糕的小碟子往危素的方向推了一下,“怕苦的话,喝完药,可以吃一些,药效应该没那么快发挥。” “好。”她应道。 等到叶雉和怀必都离开,屋内只剩下她和老鬼,危素终于开了口,“你怎么不说话呢,老鬼?” 半晌过后,那道熟悉的时而嘶哑时而尖细的声音响了起来,“没什么好说的。” 危素半真半假地长叹一声,道,“这话还真是叫人伤心啊。” 老鬼没说什么,哼哼了两声。 “你曾经说过我俩是一根绳儿上的蚂蚱,现在你这个蚂蚱就要飞走了……”难道就没有一点舍不得吗? 后边这半句话,被危素硬生生地咽回了肚子里。 她怕说出来会显得自己太矫情,更怕纵使自己心头有着惆怅和不舍,老鬼那头却全是即将获得自由的狂喜。 如果真是那样,她会觉得相当失望和挫败,相当……难过。 “对啊,我就要飞走了,怎么了,难道你舍不得我啊?”老鬼懒洋洋地问道。 “怎么可能,我高兴还来不及,你不要自恋了。”危素扯了扯唇角,硬着嘴皮子顶回去,“我只是想问问,你将来打算去哪里?” “还能去哪儿,回老巢呗,现在估计已经被兔子狐狸占了窝,我回去得把它们赶走。”老鬼的语气听起来就像在拉家常似的。 “嗯……所以你还会待在玉龙雪山?”危素抓住了它话里的关键信息。 “自然,我渡劫还要在这儿渡呢。”说到这里,它喉咙哽了哽,继续保持先前轻快的语气,“放心,等我修炼成游龙,我一定保佑你的子子孙孙,不用谢。” “呿,都不知道几千几百年以后的事情了,我指望得上你?”危素翻了个白眼,顺便把眼角渗出来的一点泪花翻了回去。 两厢无话,屋子里陷入了一阵死一般的寂静。 危素淡淡地转过头,把目光投向窗外,那里重峦叠嶂,草木葳蕤,像是一片波涛大起大伏的森森绿海。老鬼被放出去之后,回到那片土地上,就真的如同长鲸入大海,再也难以寻觅到它的踪迹了。 过了会儿,老鬼开口,“你……说点什么。” 它的语气半是命令半是恳求,只是危素陷在微微的恍惚中,没有听出来。 “我能说什么?”她笑了笑,“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说完,危素端起桌上的汤药,捏住鼻子大口大口地灌了下去。 老鬼:“……” 它一时语塞,竟不知道回她什么话比较好。 西出阳关无故人?对它而言,某种程度上,的确是如此了。 回到自己的老窝之后,又会是孑然一身,百年如一日。 危素被苦得直吐舌头,却没有吃叶雉给她拿的蜜饯糖糕,像是在跟自己赌气一般,站起身走到床边,把鞋子给蹬开,然后被子一掀,躺在了上边。 不多时,睡意便涌了上来,危素亲耳听见自己的心跳在一点一点地放缓,眼皮也逐渐变得沉重。她感到呼吸变得越来越艰难,就好像是空气中的氧份越来越少了一样,让她觉得自己就像一条搁浅的鱼,只是没有力气去挣扎。 她慢慢合上了眼皮,黑暗扑了过来,将她彻底地包裹在里面。 叶雉和怀必在外头等了老半天,也不见危素叫他们俩进去,便推开了门,想一探究竟,没想到她已经把药喝得干干净净,乖乖地躺在了床上。 “小然?”怀必放轻脚步走过去,低声唤了一句。 没有任何回应,显然药效起了作用。 叶雉走上前,见危素胸膛没有半点起伏,把手指压在她的手腕上,脉象也呈凝滞的状态,心里顿时不受控制地咯噔一声。 他明明知道这是药的作用,危素也还好端端地活着,但看见她身上没有生命体征,他依旧有股说不出的发慌。 怀必叹了一口气,“我去叫大奶奶进来。” “嗯。”叶雉没有看他,点了点头。他伸出手指蹭了蹭危素的脸颊,近乎低语地说道,“等醒过来,一切都好了。” 也不知道是在对她讲,还是在对自己讲。 因为昨天夜里跟沙克争吵了大半个晚上,怀金芝精神有些不济,见到怀必来找自己,她揉了揉额角,本想强打精神去解开封印,但最终还是摆了摆手,“再等会儿吧,我休息一阵子。” 她可不能拿怀然的性命开玩笑,万一出了什么差池,不但怀然会殒命,大虺这个天地灵物也可能会折在她手里,那么,到时候天雷劈的就是她了。 怀必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大奶奶您不会是想反悔吧?” “何必如此紧张?”怀金芝不怒反笑,“我既然答应了便说到做到。” 怀必为自己快言快语的冒犯感到有些不安,垂着头道了个歉,然后说道,“那……我先下去了,您好好休息。” 他正打算转身离开,怀金芝扯住了他的手,然后将早就放在旁边桌上的一个褐色布包塞进了他的手心,“这个,放在你那处。” “这是……”怀必掂了掂手里颇有分量的东西,“石脉鬼灯?” “嗯。”怀金芝点了点头,“这是跟谢家谈判的筹码,你好生保管。” 说完,她顿了顿,表情像是在沉思着什么一般,怀必总觉得她还有话想说,便静静地在旁边等着她开口。 果然,怀金芝抬起眼来看向他,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如果我出了什么意外,你就是怀家的主事人了,阿必,不要令我失望。” “大奶奶,您——”怀必没想到她竟是做这种交代,吃了一惊。 “不必说了,下去吧。”怀金芝摆了摆手,虚虚地拢上眼皮。 “……是。” 傍晚,日薄西山,白昼沉入黑夜。昼夜交替,也就意味着乾坤互泰,最适合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比如偷鸡摸狗、开启冥门、使用邪术之类的,当然,解开多年的封印也是其中一种。 怀金芝踏进危素房中的时候,天边的火烧云正旺,漫天的像是血一般。 叶雉跟怀必一块儿守在门外,沉默不语地望着远山。沙月华难得地没有缠在怀必身边,她坐在一楼正房里面,呆呆地看着门口的照壁,不知道在想什么。 大奶奶要擅自取出大虺的事情并没有声张,但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寨子就这么点儿大的地方,再结合前几天她跟谢家做下的约定,她会怎么做,明眼人都猜得出来。 只是,猜得出来是一回事,阻不阻止又是另一回事了。 沙月华晓得沙克一贯是坚决反对离开雪山的,作为他的女儿,她却一直都不太理解他的坚持,她只是很没出息地选择站在怀必的一边,沙克也为了这事儿骂了她不知道多少遍。 所以,她觉得自己的父亲不会善罢甘休,可他到现在都没搞出什么动静,似乎不知道大奶奶的打算一般躲在屋里,这反而让她有股难以言明的不安。 沙月华轻轻摇了摇头,试图晃开脑子里那一团乱麻,她看向旁边的谢凭,托着腮问道,“喂,你怎么不跟你家里人一块儿走啊?” 反正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嘛,她在心里暗暗补充道。 “小素还在这里。”谢凭回答道,神态自若,理所当然。 她笑了笑,带着点讥讽的意味,“我怎么觉得,有叶雉就够了呢。” 谢凭没说话,深深地凝视了她一眼。 沙月华总觉得他眼神里有什么说不出来的东西,让她莫名有些心慌。 半晌,谢凭站起身来,缓缓地走到了门外。 外头突然下起了雨,天空一瞬间被铅灰色的云块压得极黑。在这个季节,这个时分,落雨显然是不太正常的。 雨势并不算大,没有起风,所以雨水直直的从天上坠到地面,像是一根细密绵长的白线。远处的山影被笼罩在淡淡的水雾里,看不真切。 明明无风,门外青皮木的细小尖桠却在微微抖动,带动着一蓬蓬尚未落尽的树叶发起了颤,而树丛深处传来了乌鸦的凄声。 除了雨声,这片天地里仿佛就只剩下了无穷无尽的阒静。 沙月华觉得身子有些发冷,她拢了拢衣服,不成想二楼突然发出了巨大的动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翻箱倒柜一般,吓得她浑身顿住。 谢凭立刻抬起头向楼上望去,一片雨雾中,他看见叶雉和怀必急急地往旁边撤了两步,却又不敢离得太远。危素紧锁的房门发出“哐哐”的响声,一会儿往外鼓,一会儿又往里凹,像是里头正在狂风大作,随时能将房门掀开了似的。 沙月华倏地站了起来,想要迈步,但脚下止不住地发软,她定了定神,也奔到了门外,站在谢凭身边,咽了咽口水,“发生什么事了?” 谢凭没回她的话,用手指了一下二楼。 他手刚垂下,危素房外的木窗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撞了开来,两扇窗扉直接脱离窗框从二楼坠下,“哐啷”一声砸在泥泞的地面上,水滴四溅开来。 丝丝缕缕的黑雾慢慢地从窗口逸出,腾在半空中,逐渐凝聚成了硕大的一团,忽上忽下地晃动着,像是被捅了蜂巢之后倾巢而出的马蜂群。 大片白蒙蒙的雨水交织着天边投下的赤红霞光,它在其中,显得格外扎眼。 沙月华霎时瞪大了眼睛,倒吸一口气,捂住嘴巴,“那是……” 黑雾一点一点凝聚得密实了,在半空中盘旋翻滚着,发出低低的啸叫,隐约可以看出蛇形的轮廓,周边却又还弥散着无数的黑气。其中隐隐闪烁着两点红光,像是某种兽类的眼睛。点点粼光附着在那轮廓上忽闪忽现,大概是鳞片。 “大虺,是大虺……”她喃喃地说道。 亲眼见到传说中的灵物,沙月华的心中百味杂陈。 她想起寨子里老人说过的,大虺当初被打散了形,才能封印起来。尽管如此,它的神识却是完整不散的。所以,现在……它是要神形俱全,回归正体了。 正想着,不料大虺忽然跌落在地,一下子从沙月华的视野里消失了。 “它被封得太久,元气不足。”谢凭说道。 沙月华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她咬了咬牙,突然提起裙摆,猛地冲进了雨帘之中,往门外奔去。 ——门外空无一物。 大虺坠下后应该停留的地方空空如也,就好像刚才的一切只是她的幻觉。 沙月华呆呆地立在原处,任凭雨水湿透了全身。良久,她拖着沉重的双腿向前走了几步,才发现泥地上有一条长而宽的痕迹,宛如车辙,曲折地蜿蜒向远处。 顺着它的方向,她抬起眼望去,是远处的茂密山林。 这下她明白了,大虺已经离开了。 回到它本该属于的地方。 二楼。怀金芝推开门,整张脸都是苍白的,额头上密布着细细的汗珠。叶雉越过她的肩膀往屋内看去,里边柜子倒了,桌子翻了,一片狼藉。 第90节 怀必见她一副元气大伤的模样,连忙上前,想要搀她一把。 怀金芝抬手止住了他,有气无力地说道,“没事,你们进去看看她吧。”说完,她脚步蹒跚地离开了,在路过沙月华和谢凭的时候,眼神都没有偏一下。 叶雉顿了顿,踏进屋里,绕开地上乱七八糟的东西,走到床前。 危素自然没有那么快能醒过来,她静静地躺着,双眼紧闭,面色发白,双手交叠放在腹部,看起来很乖巧。 她的枕头旁边放着一条洁白的方帕子,上面摆着九根金针,针尖还闪动着长期浴血浸泡出来的血色微芒,刺得人眼睛微微发疼。 叶雉坐在床沿,目光在危素脸上流连着,却没有伸手去触碰她。 她左眼下那道黑紫色的咒纹,已经随着封印的解除而消失了,现在那里干干净净。他忽然想起自己跟危素初见的时候,她曾经指着那道咒纹,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对他说,是胎记。 “……她什么时候能醒?”叶雉问道,嗓音低沉而嘶哑。 “明天,或者后天。”怀必站在旁边,“如果三天之后还不醒……” 那就说明她的运气真的差到了极点,她永远都不会再睁开眼睛了。 叶雉垂下眼帘,点了点头。 第二天夜里,有人在葬林里发现了沙家主事人沙克的尸体。 寨子里的很多人都说,他无法接受现在发生的一切,故而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也有一些人说,是怀金芝怕他会阻碍举族离山的大事,所以动手将他除去。 这些说法,沙月华一个都不信。 第三天的午后,在沙克入葬的丧歌声中,危素迷迷茫茫地张开了双眼。 “薤上露,何易曦。露曦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危素伸手摸了摸自己空洞洞的左眼,心底涌起一阵巨大的怅然。 “……老鬼?”她低低叫了一声,才发现自己的嗓子眼干渴得快要冒烟了,说出来的话几乎是不成调的。 没有任何回应。 以后也不会有了。 【石脉鬼灯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恭喜老鬼重获自由身! 老鬼:溜了溜了.jpg 还有,沙克是非正常死亡。 谁动的手大家应该能猜到,但是对于文里的人物就基本上成谜了。 另外,上一章我好像没说清楚,是石脉鬼灯篇要完了,并不是全文要突然完结了哈哈哈,不过现在正文的确已经接近尾声了~ ☆、白鸫草(01) “所以它就这么走了?屁都没放一个?” 听谢凭复述完当时老鬼离开的场景之后, 危素呆滞了三秒,不可置信地问道。 “可能是放了, 但我们隔得远没听到。”谢凭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危素还沉浸在老鬼的无情无义给她带来的震惊之中, 对谢凭的冷笑话完全笑不出来,自认为很给面子地“呵呵”了两声。 “我说, 它也太不讲情分了吧。”危素大失所望, 连连摇头,“毕竟我们在一起同吃同睡了这么多年……” 叶雉清了清嗓子, 她立刻收了声,避免自己的话越说越跑偏。 “咱们什么时候能走啊?”危素撑着脑袋看向他, 问道。 虽然她也不知道离开这里之后要去做什么, 但她真的不乐意继续待在这里。从她醒来之后, 就发现寨子里特别喧闹,一问才知道,原来寨子里的男女老少为了要不要接受谢家帮助离开玉龙山的事情吵翻了天, 自家人跟自家人翻脸的事情不在少数。 “再调养一阵子吧,你身子还虚着。”叶雉想了想, 回答道。 “是么,我觉得不虚啊。”危素说着,用手扒拉了两下刘海, 遮住左边的眼睛。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这么个动作。 看见这一幕,叶雉的眼神暗了暗,谢凭也别开脸去,露出些不忍的神色。 封印解开, 大虺离去,也就意味着危素失去了左眼,她现在的眼眶里空空如也。为了避免吓到人,怀金芝好心地替她安了假眼球,看上去就跟真的一样,只是有点无神,虽然如此,她缺了一只眼睛的事情却始终是道疤。 谢凭和叶雉一直都在竭力避免提起眼睛的话题,怕戳中危素伤心事。 他们不知道,其实危素一点都不觉得难过。 ……好吧,还是有那么一点点。 不过,她还真的没有他们想象中那么在意,她心中更多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所有事情都可以彻底地告一段落了,这意味着她或许还有机会开启自己新的人生,因此,比起伤心难过来,她更期待未来的种种可能性。 再说了,她的阴阳眼是老鬼带给她的,老鬼一走,她现在耳根子可清净了不少,如果她还想再见到鬼魂和常世的一切,就必须进行开天眼的仪式。 昨天夜里叶雉还问过她想不想开天眼,她不假思索地摇头。并不是因为有多么厌恶死者的世界,只是她还没有考虑好。 但她又觉得,如果以后要跟叶雉在一块儿,她还是开个眼比较好,不然俩人没有共同话题,日子是过不下去的…… 危素这厢乱七八糟地想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那厢的谢凭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眼睛一亮,“小素,你听说过……白鸫草吗?” “什么?”危素皱眉,感觉自己对这三个字隐隐约约有一点印象,大概是老鬼以前跟她提起过,说不定也是谢家要找的东西之一。 老实说,她现在脑子挺混乱的,可能是解开封印对身体造成了不小的伤害,再加上九岁之前的记忆正在逐渐恢复,脑海中的种种画面时不时会错乱跑偏,过去和现在交织在一起,常常让她陷入某种混沌状态。 于是,危素像往常一样,等着老鬼在耳边给自己解释一番,过了半晌没有任何动静,她才反应过来,老鬼早就已经离开了,而她还没有习惯。 危素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白鸫草其实不是草,就好像冬虫夏草不是草一样。”谢凭给她解释道,“它是一种叫做白鸫的鸟化成的,它就可以根据人的意愿治愈所有创口。” “什么意思?”危素顿时警觉起来,顿了顿,身子往后一靠,“谢凭,老鬼走了,它跟谢家做的交易也算是作废了,你如果要继续让我帮你们谢家找东西,我可不干了的啊……” “小素!”谢凭越听脸色越难看,急急地打断了她的话。 危素闭上嘴,一脸的不明所以,眼瞪瞪地看着他,他却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觉得心头一口气梗在那里不上不下的,难受得紧。 过了好一会儿,他苦笑了一下,才张口说道,“你非得这样想我吗?” 他算是明白了,信任一旦瓦解,往后就很难再重新建立起来了。 “……那不然呢,你提这个做什么?”危素反问道。 叶雉瞧着这场面委实尴尬,便难得地善心大发,替谢凭解了围,“我想他的意思是,这个东西可以帮你治好……你的眼睛。” 谢凭紧紧地抿着两片发白的唇瓣,点了点头。 危素顿了顿,原来是她反应过激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谢凭,“那个……对不住啊,我——” “没事。”他低低地说道,随后又抬起眼,诚恳地看着危素,“我不瞒你,谢家的确也需要白鸫草,但我说要找,并不是为了家里。” 危素避开他的目光,“那,这个什么白鸫草,你再具体说说吧?” 她心里头燃起了星星点点的希望,如果真如叶雉所说,她的左眼可以重新恢复光明,那就再好不过了,她可以更顺利地融入原来的生活——在开始行路前的生活,甚至是在遇见老鬼之前的生活。 “简单来说,”谢凭望着她低垂的头,“白鸫草这玩意儿,哑巴得到它,它就是喉舌,瞎子得到它,它就是眼珠子……” 叶雉飞快地补充道,“东方不败得到它,那它就是——” “好了我知道了。”危素打断他的话,揉了揉额角,“那么问题来了,这么个宝贝,在哪里能找得到呢?” “白鸫是一种灵鸟,据说在很久以前是西南一带地仙的信使。它们在知道自己的寿命将尽之后,会找到一座高山,把自己埋进山顶的冻土里面,百年之后,就成了所谓的白鸫草。”谢凭说。 “所以,要找到它,我们就得扛起铲子把西南一带的高山冻土全部挖个遍?”危素举起双手作投降状,“我选择放弃。” “我们不一定要亲自去找,别的人手里有白鸫草,只要打听到了,我可以……出高价买过来。” 小样儿,口气还挺狂。危素挑了挑眉,半开玩笑地说道,“或者是,抢过来?” 谢家不就是这样的么,想要的东西没有什么得不到,软硬兼施,诡计百出,最后总能搞到手。 谢凭被她这一堵,实在不晓得怎么继续接话了,顿了半晌,站起身来,“时间不早了,小素,你早些休息吧,我先走了。” 危素看着他推门离去的落寞背影,心头涌起一些涩味,有点不忍地轻声问道,“我是不是……说话太不好听了?” “会么?”叶雉施施然地在她身边坐下,“我不觉得。” 反正他瞧在眼里,还挺高兴的。 危素本来想冲着他翻个白眼,但一想到呈现出来的效果是右眼翻、左眼岿然不动,她就赶紧打住了,改为嗤笑一声。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她开口,“叶雉。” “嗯?” “找不到白鸫草怎么办?我会一直没有左眼的。”感到这话似乎有点沉重,危素又加了一句,“总不能戴上眼罩去当海盗吧。” 叶雉笑了笑,“挺好的,逍遥自在,顺便带上我,咱们一块儿去。” “……”危素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你是个年轻有为的好后生,不要跟着我干杀人放火的勾当。” 她踌躇了一下,又说,“要不你还是帮我开了天眼吧。” “怎么突然就抓好了主意?”叶雉目光中流露出些许不解。 “这个嘛,”她吸了吸鼻子,“我想到时候,说不定可以干回老本行。”她觉得自己什么也不会,说起来还是这些邪门歪道的东西上手,能混口饭吃。 听见她这话,叶雉又好气又好笑地掐了掐她的脸,“你这脑瓜子里整天在想些什么?难道怕我养不起你么。” 危素脸上一热,嘟嘟囔囔地说道,“谁要你养?女儿当自强,妇女能顶半边天,不稀罕你们男人养。” 叶雉并不把她的话太放心上,点点头,“嗯,有志气。” “那是。”危素感到困意上涌,她直起腰,轻轻搡了他一把,“我想睡了,你先回去吧。” 之前有几天叶雉是睡在她房里的,就是为了圆在怀金芝面前撒下的那个大谎。不过现在她忙得很,危素估计她也没时间盯着看,两人便恢复了原状。 叶雉不情不愿地站起来,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回过头,一脸认真地问道,“可以要个晚安吻么?” 危素敷衍地用手指在自己的嘴唇上抹了一下,然后冲着他做了个飞吻的手势,“满意了吧鸟哥?” 叶雉:“……” 他勾了勾嘴角,迈开长腿几步走了回来,危素心道不妙,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叶雉已经倾下身,隔着小半张桌子掐住她的下巴,把她的头抬起来,狠狠地在她嘴唇上辗转了几下,又撬开她的齿关攻城略地。 危素满脸通红,微微挣了几下,然后怯生生地努力试着去迎合他的唇舌。 叶雉感受到她的回应,顿了顿,呼吸顿时重了起来,松开钳制她下巴的手,修长的手指滑过她的脸颊,顺着她的耳朵深入柔软的鬓发内,在她后脑勺上轻轻施力,更加加深了这个吻。 第91节 良久,两人才稍稍分开了一点距离。危素止不住地微微喘息着,叶雉将自己的额头紧紧地贴在她的额头上,彼此呼吸交缠。 危素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的两只手已经搂上了他的脖颈。 她心中一窘,正要把手撤下来,却突然感觉到左眼皮那里贴上来一点温热,她浑身僵了僵,原来是叶雉的唇轻轻印在了那处。 他就那样吻着那个地方,声音喑哑而模糊地唤了一声她的名字,然后往后稍微退了退,看着她的眼睛,目光灼灼,“不管怎么样,我在这里。” 危素定定地回望着他,“我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倒计时ing... 话说,小天使们最近吃瓜吃得爽吗? lyt大战xzq的连续剧好精彩2333 ☆、白鸫草(02) 叶雉离开以后, 危素躺在床上辗转了一会儿,反而睡不着了, 越躺越清醒, 跟打了鸡血一样,大睁着眼睛。 虽然精神上没有睡意, 但她的身体尚未完全痊愈, 非常渴睡,脑袋嗡嗡作响, 这让她心烦意乱了起来,闭上双眼强迫自己入睡, 却没有丝毫效果。 危素叹了一口气, 揉了揉太阳穴, 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正想转个身的时候,她突然听到窗户那边发来了“啪嚓”的声音, 微小得让她以为是自己幻听。 还没来得多想,窗边又传来了同样的一道声音, 好像是小石子砸到木窗上一般,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颇为诡谲。 她这次听得清清楚楚,顿时浑身一僵, 心中腾起了某种预感。 这预感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只是越来越强烈,强烈得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召唤着她一样。 这时身边没有叶雉也没有怀必, 更没有老鬼,甚至于她的阴阳眼也不复存在,可是面对这种异况,危素却并不觉得恐惧。 有一个念头在她脑海中一点点壮大,几乎占据了她所有的思考力,她猛地坐起身来,屏住呼吸,心跳却越来越快。 危素像是急于求证什么事情一样,掀开被子,连外套都顾不上穿,光着脚就疾跑到了窗户边,一推开木窗,外头寒凉的夜风扑面而来,她立即打了一个激灵。 楼下空无一人,树影在风中摇动,宛若幢幢鬼影。可她望着暗得跟墨汁一样的草木丛,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就蛰伏在里面。 带着些许试探,危素终于喊出了悬挂在嘴边半天的那两个字:“老鬼——” 等了半晌,没有任何回应。 或许老鬼是真的来了,只是不肯露面,虽然她想不通为什么。 危素叹了一口气,其实这多多少少在她的预料之中,她没想到的是,自己心里失望失落的情绪竟然能那么超乎预料。 也正是在这一刻,危素才明白了自己潜意识里有多舍不得老鬼。六七年的朝夕相处下来,她还以为自己挺讨厌它的呢。 她慢慢地后退一步,正打算伸手关上木窗,不成想一颗小石子破空而来,“咻”的一声精准地命中了她的额头。 危素:“……” 很好,她现在非常确定这个贱人是真的来了。 她正想对着底下发出窸窣声音的草丛破口大骂一番,又担心深夜扰民,干脆裹上外套,趿拉着鞋子,骂骂咧咧地往楼下奔去,一路上胸腔里含着怒火,动作又快又轻,挟着一股风雷之势,气场惊人。 危素一边考虑要不要用右手给老鬼来一拳,一边啪地推开了大门。 “出来。”她对着那片树丛说道,声音不高不低,她相信以它的耳力完全可以听见。 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危素咬了咬牙,往那边走了过去,就着月光,不多时,她便发现草地上一条浅浅的痕迹,宽度大概有两人合抱的大树那么宽,她想这应该是老鬼在地上蜿蜒蛇行的时候留下的。 这么看来老鬼可真是个庞然大物,危素莫名觉得左眼隐隐作痛。 心理作用,心理作用,她告诉自己。 危素小心翼翼地沿着地下的痕迹走去,不由得猜想老鬼是不是在故意引她过去,走了十来步,痕迹就消失在了一棵树下。 危素前后左右上上下下地寻找了一番,她没有找到老鬼,却在树后发现了一个东西,散发着莹白光芒,吸引住了她所有的目光。 她蹲下了身子,伸出手,试探性地碰了碰,除了指尖被凉了一下,没有其他事情发生,这玩意儿似乎挺安全的。 危素皱了皱眉,难道老鬼引她过来,就是为了给她这个? 她将地上的东西拾了起来,还来不及深思,她忽然听见身后有什么东西滑过空气,不是冲着她来的,而是向着跟她相反的方向。 她猛地站起身,眼前顿时一阵发黑,咬着牙转过头,只看见半截棕黑色的尾巴从自己房间大敞着的窗户里溜了进去,坚硬的鳞片狠狠地刮过窗框,一层粗糙的木屑纷纷扬扬地洒了下来。 危素倒吸了一口凉气——果然是它! 除非这玉龙雪山除了老鬼还有别的大虺,不过按照一山不容二虎的定律,她觉得可能性不大。 话说回来,老鬼这厮大半夜闯进她的闺房想干嘛啊? 她急哄哄地就往回赶,才进了大门就听见二楼传来了翻箱倒柜的声音,她脚下顿了顿,握紧手中老鬼带给她的东西,蓄足了力量往上跑。 不过这一次她就没有刚才下楼那么顺利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由于只剩下右眼,整个视域受限,她接连两次差点踏空,好不容易到了自己房门口,却看见叶雉抄着手站在门口,估计是被吵醒了来看情况的。 “傻站着干嘛?”危素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问道。 这时,她听见房间动静小了下来,心道不好,老鬼估计要跑路了,她赶紧上前一步,就想要把门打开。 叶雉伸手拦住了她,“别进去,会伤到你。” 她的屋子不宽敞,老鬼却相当庞大,盘踞在屋中,如果危素踏进去,它一个转身身上的坚鳞就能把她剐出无数道伤口,不管它自己愿意还是不愿意。 危素却不知道怎么起了执念,好像非瞧上老鬼一眼不可似的,说了句“让开”便走上前推门,那门饱受折磨早就已经是摇摇欲坠,被她这么一推,轰地一声往里面倒去,展现在她眼前的是一片狼藉,所有家具几乎没剩下一样是完好无损的。 老鬼不在里面,它已经走了。 危素匆匆跨过她粉身碎骨的椅子和四分五裂的木柜走到窗边,往对面的树丛一看,依稀见到两个暗红色的光点在夜色中闪烁了一下,一阵窸窣的动响之后,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叶雉扫了一眼房间里的惨况,挑了挑眉。上一次由于大虺刚被放出来,还没有完全恢复成实体,危素房里损失远没有这一次惨重,这一次连床都塌了。 危素感到无比挫败,泄愤似的拿手砸了一下窗台,“为什么就是不肯见我?这是长得有多见不得人啊!” “这个嘛,也许是怕给你留下不好的印象……”叶雉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 “它就没给我留下过好印象,嘴又贱,声音又难听……还特别没良心!”她这话是对着叶雉说的,眼睛却盯的是楼下,似乎大虺还在那里一样,恶狠狠的样子像是要把它剥皮串在竹签上烤了吃。 回头打量了一圈屋内,危素摇摇头,没好气地嘟囔着继续骂道,“这丫上辈子估计是拆迁队的……” 她在寨子里的房间,就这么在短短几天之内遭受了两次毁灭性的打击,并且,两次都是拜老鬼所赐。 她好像有点儿明白了东巴族人对大虺的怒意。 “要不睡我那儿吧,我委屈一点儿,让半边床给你。”叶雉不失时机地朝她靠过去,一脸恳切地建议道。 危素正要说话,却看见门边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两个人,一个目光熠熠的,是谢凭;一个睡眼惺忪的,是近来很是操劳的怀必。 果然,老鬼闹出来的动静把一栋房子的人全吵醒了。 真是太没公德心了,她腹诽道。 谢凭走上前来,满脸喜色,盯着她手里握着的东西,“小素,你找到了?” 叶雉不动声色往前走了一步,站在危素身边,以防他出手相夺。 危素一头雾水,“找到什么?”她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了看,指缝里漏出淡淡的白光,她摊开手掌,“噢,这是……应该是老鬼带给我的。” 怀必探着头看过去,奇道,“这形状看起来有点像麻雀。” “这就是白鸫草啊。”谢凭嘴边带着笑意,像是很替她高兴一般,“你的眼睛可以治好了。” 闻言,危素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 她瞪大了眼睛,低头看向手里的白鸫草,又惊又喜,连话都说不利索了,“真、真的?我……我的妈呀……” 她几乎不知道要怎么表达自己的情绪才好了,想起之前无数次骂老鬼没良心不讲情分,她只想统统把那些话收回。 谢凭点了点头,语速飞快地解释道,“是,真的,小素,只要挑个良辰吉时,沐浴更衣之后,握着白鸫草对天祷告,再把它用了,你的左眼就可以恢复原状了。” 说完,他伸出手,轻轻的,像是想要触碰她的左眼。 看着他的动作,危素脖子往后缩了缩。 谢凭的手僵在半空中,然后默默地垂了下来。 危素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稍稍冷静下来之后,她终于觉出有些不对劲,“既然如此,老鬼为什么要把我引开,钻进我房里来呢?” 她脑中一瞬间闪过了什么,赶紧把白鸫草放到叶雉手里,“你帮我拿着。” 接着她点起油灯,举着灯台在乱七八糟的屋子里找起东西来,其余三人不明所以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不多时,危素在破床边的枕头下找到了自己一贯随身携带的小布囊,它整个儿被粗暴地扯开了,如她所想,里面的东西已经不翼而飞。 “果然……”她喃喃道。 “怎么了?”叶雉走到她身后。 “那颗木珠子,被它拿走了……”危素转过头,若有所思地说道,“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吧?” “当然了。”叶雉勾了勾唇角,他怎么可能不记得。 “青莲死后,留下了一颗木珠,我想那大概是它的元丹一类的东西,当时老鬼特别急切地要我藏好……”危素一边整理思路一边说道,“它应该是很需要那玩意儿,所以刚才才会钻进我房里来带走……” 叶雉点点头表示赞同,“不奇怪,大虺属火,青莲属木,木生火,能够帮它恢复气脉,固本培元。” 怀必和谢凭在旁边看两人一言一语一来一往地交谈着,自己却插不上话,怀必倒没什么,谢凭听着危素和叶雉之间那些他不知道的过往,心里总归不大舒服。 危素脑袋越想越清明,又回忆起老鬼跟她说过,谢家跟它的交易里还包括要它半身虺鳞这一个条件,所以当时老鬼在雪地桃林里非要她拿走这东西,本来是打算在蜕了半身鳞片给谢家人之后用来恢复元气的,但是后来事态的变化远远地超出了老鬼的预料,所以才会闹了刚才那一出。 “那我就搞明白了。”她笑了笑,垂下眼眸,“老鬼就是不愿意浪费,煮熟的鸭子不能让它飞了。” “是这个理。”叶雉也跟着笑,把手里的白鸫草交还到她手上,“至少它懂得一物换一物。” “这么个宝贝,我还觉得是我占便宜了呢。”她说。 怀必急急地插话,提醒道,“小然,既然是这样,不如赶紧把这东西用了吧,免得夜长梦多。”说完,他还毫不掩饰地看了谢凭一眼。 谢凭按下心里的无奈和不满,“……没错。” 危素摸了摸手里的白鸫草,幽冷的气息紧贴着她掌心的皮肤,她顿了顿,开口道,“再说吧,太晚了,你们先回去休息吧。” 谢凭正要再说话,却见她目光坚定,于是颔首,“我知道了。” 他转身离开,已然困意十足的怀必却没有跟在他背后回房,而是笑眯眯地拍了拍危素的肩膀,“阿哥替你高兴。”顿了一下,又凑前来一点,“以前的事情,想起来了么?想起来了多少?” “……没多少。”危素摇了摇头,轻轻搡了他一把,“你快去睡吧,明天寨里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忙活的。” 因为举族迁出山门的事情,再加上沙月华丧父需要他陪伴,怀必特别忙,忙得跟个陀螺一样到处转,但他每天必然要抽出一点时间,跑过来问她想起了多少事情。有时候,她真的还觉得有这个哥哥挺好的。 第92节 至少,这样一来,她在这世上还有一个亲人。 但她又告诉自己最好跟他保持些距离,免得自己的七杀命格把他也给克了,到时候,她就彻底地举目无亲了。 怀必瞧着她不自觉的略显亲昵的举动,心里很是愉悦,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转身回房。 危素舒了一口气,转身看向叶雉。 叶雉盯着她脸上的表情,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有些看不透对方了,他原本以为她会迫不及待地用白鸫草将眼睛恢复为原样,然后去过她想过的日子。 他眼睛里的光明明灭灭,轻轻开口问道,“危素,你在想什么?” “我想起了一个人。” “……谁?” “谢小言。” 作者有话要说:  忘了解释下为什么说是谢凭杀了沙克,把回复一米卤小天使的内容搬来这里啦~ 答:理由如下~ 1.他对沙月华的态度不太对劲; 2.他怕沙克作妖,阻止怀金芝替危素取出大虺; 3.沙克一直极力反对离开雪山,如果他得逞,谢家和怀金芝的交易就失效了,谢家也得不到石脉鬼灯,出于家族利益,他也会动手; 4.寨子里大部分人并不知道谢凭的存在,所以他动手基本没人会怀疑。 以上~从杀人动机的角度出发,谢凭最有可能。 话说快完结了,老铁们有什么想看的番外吗…… 我计划写一篇司徒善的,讲讲老叶过去的事儿以及她的黑历史,再来一篇谢凭的。 还有一篇,老叶和危素在一切结束以后的幸福小日子~ 好像也差不多了2333 ☆、白鸫草(03)[捉小虫] 危素决定了, 她要把手里的白鸫草给谢小言,谢大庄的女儿, 那个乖巧懂事的小女孩。谢大庄一定很希望自己的女儿开口说话, 哪怕他已经见不到那一幕。 其实,刚开始危素也是心血来潮, 忽的就有了这么个念头而已, 到后来越想越觉得她应该这么做,这么做没错。 叶雉听完了她的想法, 沉吟了半晌,最后摇了摇头。 这反应完全在危素的预料之中。 他抬起手按在她的肩膀上, 这段日子她瘦了许多, 隔着布料也能感受到手掌下的硌人的肩胛骨。他认真地盯着她的双眼, 轻声说道,“危素,你可以自私一点的, 你并没有欠她什么。” “我是没有欠她什么,但我欠她爸爸一命。”危素抬起头, 迎上他的目光,“我不是有多伟大,也不打算当圣母, 相反的,我很自私,就是因为自私,我才不想欠别人的。如果不是为了救我, 谢大庄不会死……我不想一辈子都要背着这个债,你能明白吗,叶雉?” “我想……轻轻松松地活着。”说着,她伸出手抚了抚叶雉放在自己肩上的手,然后向前走了半步,靠进了他的怀抱里面,圈住了他的腰。 叶雉微叹一声,摸了摸她的头发,“我知道。” 他知道的,她向来都是这么一个人。当初在银子岩,他说可以替她取出大虺,但她却认为自己欠了谢凭一条命,必须得还清,因此拒绝了他。 从那时候起他就晓得了,他喜欢上的这个小姑娘脾气特别犟,犟得九头牛都拽不回来。反正也改变不了危素的想法,他想倒不如站在她身边,让她知道,她并不是单枪匹马一意孤行,至少有他在她身边。 危素把耳朵贴在叶雉的胸膛上,听着他有力的心跳,试探性地问道,“那……就这么定了?我们离开这里,就去赤峰找谢小言,好么?” “好。”叶雉垂下头亲了亲她的额角。 危素兴致突发,仰起头,“诶,对了,鸟哥,你该不会嫌弃我左眼看不见吧?” “不敢,媳妇儿,我不敢。”叶雉装模作样地连连摇头。 “噢,那是为什么?” “怕你生气了一拳捶死我。” 危素:“……” 第二天,趁着叶雉打着“怀必妹夫”的旗号出门给怀必帮忙的当口儿,危素找了谢凭,想向他打听打听谢小言如今住在哪儿。 “我不大清楚,不过她多半还跟外婆住在一块儿……”说着说着,谢凭觉得不对劲儿,奇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她不是不能说话么,我想把白鸫草给她。”危素语气相当随意地抛出了这个回答,一副完全不把这等神物放心上的模样。 但是这个答案在谢凭听来不啻于平地一声惊雷,他腾地一下子站起身来,急急地说道,“什么?小素,你是认真的么,这未免也太胡闹了!” “我认真的。”危素一字一顿地说道,让他明白自己的态度,“我欠谢大庄一条命,只能回报在他女儿身上。” “谢大庄并没有白白死了,”谢凭无法理解这个在他看来莫名其妙的决定,“他是我们谢家的线人,出了事他的孩子谢家自然会出钱抚养长大,谢小言用不着你操心,小素,你应该先考虑你自己。” “但小言无论如何都是失去了爸爸,不是吗?”危素毫不退让,质问道,“她原本就没有妈妈,现在爸爸也走了,跟她在成长中缺失的亲情比起来,你们谢家那点破钱算什么?!”说到这,她缓了缓语气,“至少白鸫草能让她开口说话,也算是一种补偿了。” 谢凭被她堵得半天说不上来话,顿了许久,他才目光复杂地轻声问,“可是……你怎么办呢,小素?你的眼睛……” “我又不是两只眼睛全瞎了,不劳你操心。”危素耸了耸肩。 谢凭思来想去,却还是觉得不舒服,胸口像是有一口气梗在那里似的,不上不下,难受得紧,嘴边有一句话呼之欲出,可他知道不该说。 危素那厢转过身去望着窗外,并没有发觉他的异样,自顾自地说道,“过几天,我应该就会跟叶雉一起离开这里,去找谢小言。”她停顿一下,声音放柔了,“阿凭……”她这样叫道。 谢凭有一瞬间的恍惚,他不知道危素已经多久没有这样叫过他了,这一声“阿凭”让他生出几分错觉,好像回到了过去年少的时候。 他不太敢开口说话,不自觉地微微屏住气,等她接下去的话。 危素没有回过头看他,用一种劝人向善、劝浪子回头的语气说道,“你也该想想自己的将来了,这几年啊,我们都走岔了路,现在也是时候回到正道儿上了。” 谢凭闻言,脸上涌起一个略微苍白的笑容。 正道儿?什么叫正道,他已经不晓得了。曾经姑母告诉过他,在谢家待得越久,走的路越长,便会越分不清正与邪。但她很快又安慰他说,没关系的,这世上本来就没有绝对的正邪。 救一个人,便欠了阎王爷一条命,迟早他要在另一处讨回来;而杀一个人,说不定便保全了另一个人的性命。因果循环事事相扣,一切在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所以,与其遵从所谓的“正”,倒不如……从心所欲。 思及此,谢凭憋了许久的那句话终于说了出来,“小素,你不觉得白鸫草用在谢小言身上太浪费了么,不如……” 他打住了,接下去的话他自己都不太说得出口。 “不觉得。”危素终于回头看向他了,只是她眼睛里有着显而易见的失望。 她语气冷了下去,眸子里的冰寒有些慑人,“这白鸫草是老鬼给我的,我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再说你们谢家神通广大,白鸫草又不是只我一个人有,我早就不替谢家办事了,你最好少打歪主意。” 谢凭静静地望了她一会儿,眼中各种复杂的情绪翻涌着,如潮涨潮落。他颇为无力地坐了下来,“我知道了……对不起,小素。” 真是该死,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就鬼使神差般地问出了那一句话,他现在只希望自己的道歉还能挽回一点危素的好感。 危素见状,眼珠子转了转,“你不需要跟我说对不起,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什么?”他抬眼。在一种说不清的羞愧之下,谢凭现在觉得,无论危素想问什么,他都会告诉她,只要他知道答案。 她扬起下巴,双手抱在胸前,“谢家搜集这些东西,究竟是为了什么?” 以前,危素内心虽然下意识地在好奇,可出于某种赌气的心理,面对谢凭的时候,嘴上封得死紧,绝口不问,但现在她想开了,跟他赌气不值当,把自己给憋坏了,有什么意思呢。 谢凭怔了一下,“……我不清楚。” 他这算是实话,但也不是实话。 谢家的确在密谋酝酿着什么大事,家族中身份地位稍高的人都晓得,但具体是什么,大概只有谢老爷子和谢正永那几个人计划并参与了整个过程。他曾经暗中问过自己的姑母谢银萍,不成想连她也是雾里看花。 不过,虽然没有亲口被告知,但从种种端倪和线索来推敲,不难将搜集那些神物宝器的真正目的给猜出来。 只是……那个答案太过不可思议,甚至可以说是惊悚,或许很多人在猜想出来的第一个瞬间便已经自己把结论给推翻了。 危素不相信,追问道,“难道你连一点猜想都没有么?” 这话问到了点子上,谢凭不得不答,他想了想,问道,“倘若我告诉你,你能保守秘密,不告诉别人么?比如说……叶雉。” “你这话问得真是没有意义。”危素并不直面他的问题,她睫毛颤动了两下,“你这样问我,我自然会说自己能保密,可如果我转身告诉了旁的人,你也无可奈何不是吗?所以说——重点不在于我能不能保密,而在于你信不信我。” 听了她这套歪理,谢凭又是无奈又觉得有些好笑,他正要开口说话,没想到房门一下子被推开,叶雉迈着长腿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不用问了,我已经知道了。” 说着,他将一本书“啪”地一声丢在了桌子上,泛黄的古旧书页朝上摊开,他嗓音低沉,蕴藏着显而易见的不悦。 危素嘴角抽了抽,她怎么不晓得叶雉这人还有偷听墙角的爱好。 “这什么?”她伸了伸脖子,好奇地去看翻开的那页。 这显然是一本有了不少年头的古书,繁体,竖排版,没有标点符号。危素眯着眼睛勉强辨认出来一行字,“往古之时,逢十万天劫,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再往下她就读不动了,再读脑仁要犯疼了。 清了清嗓子,危素说,“鸟哥,请解释一下。” “谢家想复活的,是古巫尸王。”叶雉冷冷地说道,他目光扫向谢凭,锐直地宛若一把利刃,“我说的对吧,谢凭?” 谢凭沉默,这一刻他突然间就恢复了平静,“我想,是的。”他说。 “复活什么?”危素一头雾水,试图重复那四个字,发现自己似乎有点捋不直舌头,“古、古巫……尸王?” 叶雉点头,随后压低了声音,嘴唇微动,吐出了四个模糊不清的音节,那是用古语念出来的“古巫尸王”。 他话音刚落,危素便感到一股不祥的气息在房间里翻涌了一下,身体莫名有些发冷,胳膊上也迅速浮起小粒小粒的鸡皮疙瘩。 连名字都带着禁忌,谢家想复活的,看来是个相当骇人的玩意儿,她想。 其实在一开始,叶雉也没想明白谢家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方才在东巴族的藏书阁中偶然翻到了那本被他扔在桌上的书,他逐字逐句地读着书中每一行文字,忽然间发生的一切都串联起来了。 危素搓了搓手臂,“那是什么东西?” “上古时期,人类的几大部落自相残杀,但是古神们遭逢十万天劫,失去了神力,即将陷入沉睡,无力阻止。在逐鹿野的一场战役中,罴族战败,四十万人被坑杀……”叶雉伸出一根指头点了点那本泛黄的古书,“古巫尸王就从这死人坑里爬了出来,手中握着染血的阴阳录。后来,他便率领妖魔鬼怪、魑魅魍魉,打算将所有的人杀光,把天下变成它们的乐土。” “阴阳录?” “现在的阴阳录并不是真实存在的,而是象征着天地阴阳之间的平衡与规律,看不见也摸不着,但是在万年前,一切都还很原始,古神在定规矩的时候把天道刻在玉石板上,所以阴阳录才有了实体,如今的阴阳录就是由它演化而来。” 危素听得目瞪口呆,感觉就跟听故事似的,“那……后来呢?” “生灵涂炭,人族基本上快死光了,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事实上,巫尸王压根是人族一手养出来,他们再怎么痛哭哀嚎,乞求古神的垂怜,古神也无能为力,女娲在阖眼之前留下了一句谶言……”他顿了顿,“‘人莫能屠’。” “意思是,没有人能杀得了巫尸王?”危素皱眉。 既然如此,人族岂不是早就灭亡了? 她恍惚地感觉自己所处的世界有些不真实了,忽的冒出个荒唐的想法——会不会这个世界一切都是人类自己共同编制的一个梦,因为不甘心死去,所以全部在梦中自欺欺人地繁衍生息。 “是这个意思。”叶雉说。 第93节 “可——” 他知道她想问什么,“没错,巫尸王很得意,连作为人族之母的娲神都留下了这样的预言,说明人族杀不了他,加上普通的地仙动不了他,而妖魔又尽在他麾下,他便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从此可以高枕无忧。” “但他还是死了,在战场上被一剑刺中胸膛。” “谁这么牛?既不是人,更不会是妖魔,总不会是——”危素捂了捂嘴,惊道,“……人妖吧?” “……”叶雉揉了揉额角,“某种程度上你也算是猜对了,是个半妖。” 谢凭:“而且是个女人,她挖出了巫尸王的心脏,让他当初魂飞魄散。” 叶雉见他终于开口,便不再说话,拿起危素的茶杯喝了一口水。 “所有人都没想过会有‘半妖’这种生物,那时的妖魔对待人族就跟对待玩物一样,时常杀人取乐,尤其是女人……不会让她们留下自己的种。” 危素点点头表示明白,说穿了,就是先奸后杀,折磨至死。 她摸了摸下巴,暗想道,这么说起来,女娲娘娘的谶言还蛮鸡贼的,说什么“人莫能屠”,成功放松了巫尸王的警惕,结果谁也没想到最后竟是个半妖女子把他给灭了,一手文字游戏玩得真溜。 “至今没有人知道那个半妖是怎么出现的,也没有哪本古籍记载她最终带着巫尸王的心脏去了哪里。她神秘得要命,甚至有传闻说她其实是娲神的化身。”谢凭说道。 “感觉很酷啊……”危素眼中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了一点崇拜之色,随后她飞快地正色道,“但重点不在这里。” 她问,“你们谢家要复活巫尸王这么个造孽的东西,究竟是为什么?” 谢凭还没回答,叶雉便冷笑一声。 “当然是为了,”他看着谢凭,一字一顿,“掌持阴阳录。” 作者有话要说:  想说点什么, 又不知道该说啥, 预祝大家国庆快乐吧! ☆、白鸫草(04)[本章正文完] “掌持阴阳录?”危素跟着重复了一遍。 她的脑子今天出奇地灵活, 皱着眉头想了想,便觉得实在说不通, “不对啊, 这么厉害的角儿,你们这会儿把他给复活了, 他不得自己搞翻了天去, 还能受你们的控制么?” 她越想越觉着,谢家的大佬们……是不是有点儿自作多情了? 谢凭摇了摇头, “家里的长老或许已经想好了法子,只是……我不知道。” 谢家在因缘巧合下得到了古巫尸王的尸身, 尽管他衣衫尽毁, 外表也已经跟一块过度风干的老腊肉没什么区别, 但仍浑身散发着狠戾的煞气,当时修为不到家的那些个人,连靠近尸体三尺之内都做不到。 后来, 还是谢正永请出了谢家几位胡子都齐了胸的老人家,才将尸首运到了桂林银子岩的那处龙脉, 用寒冰棺材吊在地下河里藏着。 龙脉的灵蕴愣是把煞气给掩盖住了,再加上那里的守脉人司徒善成天心不在焉、玩忽职守,居然也没有被发现。那么, 再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搜集能让巫尸王复活的一切,让他醒来,通过操纵他, 来掌控阴阳录。 危素:“那先不谈这个,我更奇怪的是,你们怎么知道需要哪些玩意儿就能复活它呢?” 总不可能这世上存在着这么一本书,叫做《巫尸王复活操作手册》,然后底下还写着四个大字,“包学包会”。 “这也是族中长老推算出来的,最后事情能不能成,还不一定。”谢凭如实答道,眼神却闪了闪。 他很清楚自己内心深处是希望这件事能成功的,如果成了,谢家的地位从此便一步登天,而他也算立了大功,可以坐稳家主的位置,让所有人刮目相待。最重要的是,他能得到保护危素的资本。 危素丝毫不清楚谢凭的想法,也不关心,她掰着手指头桩桩件件地算了起来,“这么说来,三塔铜炉是为了把巫尸王散开的魂魄重新聚拢起来,返魂香是拿来唤醒魂魄的,而长驱火则是用来点燃这两样东西……” 叶雉接着她的话,悠悠说道,“白鸫草可以化作心脏,血石用来嵌入心脏,给巫尸王的四肢百骸供血。”顿了顿,“至于石脉鬼灯,看起来没什么用,但能张开结界,保证你们整个复活的过程不被任何人打扰,对么。” 说完,他轻哼了一声,谢家人倒是考虑得挺周全。 谢凭听完,嘴上不置可否,但眼神却仿佛已经承认了一切。 “漏了一个。”危素说,“虺鳞。” 她记得很清楚,老鬼跟她讲过,谢家要它的半身鳞片。 叶雉眉心微微蹙了蹙,这也正是他想不太明白的地方。 谢凭犹豫了一番,末了有点讨好的意味似的,舔了舔嘴唇对危素说道,“其实,虺鳞跟巫尸王没有多大干系,只是老爷子想给他养的阴兵打一副铠甲……” 危素听了差点没一口血喷出来,这老头子也太任性了吧! 但她猛地转念一想,不对——不是任性,人精明着呢,他就是想用这招来混淆视听,误导旁人,让人难以推测出他们谢家真正的目的。 一直以来,叶雉都没有对谢凭表现出过什么极其反感的情绪,此刻却颇为厌憎地扫了他一眼,沉声问道,“你知道,要是你们成了后果会是什么吗?” 还不等对方回答,他便继续说道,“先不说你们能不能掌持阴阳录,这么久以来,五个阴阳世家就如同金木水火土五行元素,最重要的是保持平衡,要是其中一方获得了巨大的力量,打破了这个平衡,那就玩完了。” 谢凭心中冷哼一声,暗想道:是你们玩完了,不是谢家,谢家会登上顶峰。碍于危素在这里,他没有说出口。 叶雉稍一动脑便看破了他的想法,“自然是其他四家先倒霉,但你们以为,不会轮到谢家头上么?一家独大的局面,过去并不是没有出现过,可哪个有过好下场,自取灭亡的事情,还是不做为妙。” 阴阳家自春秋战国时出现以来,期间多次有一家独大的情况出现,比如魏晋的王家、唐朝的李家,然而一家独大带来的就是专断,疑神疑鬼,铲除异己,一手遮天,权力的极度膨胀,最后就是自我吞噬,自相残杀,还要连累百姓受苦,弄得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历史上一遍又一遍的轮回已经证明了这个规律,可偏偏总是有人觉得自己会是那个例外,以为自家能够千秋万代。 “说得不错,”谢凭斜起眼睛看向他,语气中带着一抹挑衅,“你们若是有本事就去阻止巫尸王复活,我可就帮不上什么忙了。” 他是谢家人,万万没有胳膊肘往外拐的道理。 “既然如此,我看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叶雉不再看他,淡淡地别开眼去,摆出一副送客的模样。 危素怕他们再聊下去就要动手了,于是相当配合地站起身,“你先出去吧。”说着,她搡着谢凭到了门外。 不成想,谢凭顺势拉住了她的手,“小素,如果事情成了,谢家不会亏待你,我……” 危素瞧着他,那张熟悉的脸,此刻她却好像有点认不出了,有种可怕的陌生,她打断了他的话,“谢凭,我现在不指望谢家能给我什么好处,只要你们跟我切断所有瓜葛,不要来打扰我以后的生活,我就该烧香拜佛了,你晓得了吧?” 这是她最大的愿望,真的,除了这个没别的了。 也不知道谢凭听进去没有,他就那样牢牢地盯着她,像是要把她刻进眼睛里面去一样,“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危素闭了闭眼睛,咋回事儿,这人怎么变得这么难沟通了。 “我想要平静的生活,”顿了顿,她压低声音,凑在他耳边,带着点儿突如其来的恶意,“我想要叶雉,你明白么。” 说完,她没去看谢凭那张顿时失了血色的脸,转身,回房,关门,一气呵成。 感情这种事情,最重要的是当断则断,长痛不如短痛,恶人就让她来做好了,早点打消了谢凭那些心思,对大家都是个解脱。 她正想着事儿呢,身后叶雉便贴了过来,从后边把她拥在怀里,嘴唇贴在她耳朵旁边,语调故作轻浮地问,“刚才说想要谁呢。” 危素被他的气息激得浑身颤了颤,嘴上却不忘吐槽,“你是顺风耳转世吗大哥?”那样小声都能被他听见,可怕,以后估计是不能背着叶雉讲他坏话了。 过了半晌,叶雉还没撒手,危素嘴角抽了抽,“你先放开,我有正事儿跟你说。”说完,就去掰他搂在自己腰上的胳膊。在怀必的引导和帮助下,她现在很大程度上已经能控制自己右手的力量了。 “就这样说,又不是听不见。”叶雉死活不撒手,跟个小孩子似的。危素看不见他的脸,听声音只觉得他似乎很高兴,也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抹笑。 她在叶雉怀中艰难地转了个身,上半身跟他拉开一点距离,“我觉得,你不用太担心那什么巫尸王的事情。” “怎么说?”叶雉垂着眼睛看她。 “你想啊,返魂香在你那儿,白鸫草也很难找到,谢家现在根本就没有把东西都凑齐,更重要的是,就算他们走运全部凑齐了,也不一定能复活巫尸王……说白了,那是一件概率很小的事情。” “媳妇儿啊,咱们心有灵犀,都想到一块去了。”叶雉笑眯眯地在她脸上吧唧亲了一口,“不过,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得去通知一下叶家和司徒家,让他们平时多给谢家使几个绊子。” “嗯,这样谢家成功的概率就更小了。”危素点了点头,“还有我手上的白鸫草,我打算快点给谢小言用上,免得夜长梦多。” 谢凭她倒是不担心,他虽然变了很多,可她相信他多少还是站在自己这边的,可如果她手里有白鸫草的风声走漏到了谢家那里,他们动了歪心思来抢,那真是……还不如用在自己身上了呢。 “好,那咱们收拾收拾,这几天就离开?”叶雉把头埋在她颈窝里蹭了蹭,含糊不清地问。 “嗯,对,出去之后就去赤峰,找谢小言。”危素往后缩了一下脖子,清了清嗓子,“现在,你可以把我放开了,别这么黏黏糊糊的。” “不行,你得学着习惯一下。” 危素:“……” 此时此刻的危素,预见到了自己将来会过上梦寐以求的平静生活,也预见到了在那种生活里会有叶雉的陪伴,但,她没有预见到的是,几年之后,谢家人真的复活了古巫尸王。 尽管那位在万年前曾经叱咤风云令人闻之色变的恶鬼,在醒来之后变得无智无识,宛若一张干净的白纸,他仍旧给世间带来了不小的劫难。 离开寨子是在夜里,月光很亮。整个过程比想象中要顺利许多,决定离开的族民们忙着清点物品,顺便忐忑地聊着将来,打算留在玉龙雪山里的那些族民则已经睡了,所以,压根没有外人注意他们的动静。 危素和叶雉要离开,谢凭自然也没有留下的理由,为了避人耳目,他沿着当初沙月华带他进来的道路先离开了,打算在外头等着他们。 怀必面上似有些强忍的不舍,但他觉得两兄妹又不是没有重见的机会,也就稍稍宽了心,只是一再叮嘱危素,如果从前的记忆全数恢复了,要赶紧告诉他。 危素想,兄妹美好的童年回忆什么的,还真是怀必放不下的一个执念。 怀金芝恢复了初见时候那副淡然无谓的模样,双手交叠放身前。 在拉木家的主事人第三次提到龙神旨意的时候,她终于变了神色,轻轻晲了他一眼,问道,“事到如今,你觉得占卜的结果还有意义吗?” 拉木沿讪讪然地住了嘴,将手背在身后,慢慢地踱走了。 沙月华一直站在旁边没有开口,沙克死去之后,她变得沉默了一些,虽然她跟他感情并不亲厚,但那毕竟是她的父亲。 如果今晚不是怀必硬是要拉她出来,她估计还在屋子里,心不在焉百无聊赖地听那些长辈争沙家主事人的位子。 原本是沙月华整天围着怀必打转,现如今却是反过来了一般,让危素不由得感叹,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 危素想了想,终究还是走过去,拉过了沙月华的手,对方飞快抬起头,眼底划过一抹惊愕的神色。 “你跟……我哥,好好过,知道么?”她努力让自己嘴里吐出那些她并不擅长的家常话,认真地说道,“如果他欺负你,我替你揍他。” 沙月华楞楞地盯着她看了半晌,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好。” —————— 空无一人的玉龙山景区里,原本停在半山腰上的小索道缆车忽然诡异地启动,又晃晃悠悠地在山脚停下来。 危素第一个推开玻璃门钻了出来,迫不及待地深吸了一口外面的空气。 老实说,跟东巴族寨子里的空气压根没什么区别,但出于某种心理作用,她就是觉得外头的更叫人舒服。 危素矫情地在心里感叹道,啊,这就是自由的味道,就是新生活的味道。 叶雉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她的脑门,“走了。” “噢。”她拎起那袋怀必硬塞给她的山参灵芝,回头看了一眼谢凭,然后跟在叶雉身后,慢慢地往外面走去。 这时候,夜还不算深,外头街上有几个行人慢悠悠地走着,还有几抹游魂蹲在街角。街边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亮着灯,敞着门。 叶雉拉起危素的手,走进去,里边只有一个店员,正坐在柜台后边打瞌睡,头一点一点的。叶雉叫醒他,借了个电话,打算打给刘三胖子。 危素注意到,在叶雉提出要求的时候,那个男店员先是把眼神投向了谢凭,顿了顿,才把电话递给了他,那模样,倒像是要征得谢凭同意似的。 第94节 她明白了过来,谢正永果然在山脚下安插了眼线。 那边厢叶雉在跟刘守通话,叫他过来接一趟。 这边厢,危素走到谢凭面前,略一沉吟,“待会儿,你就别跟过来了吧?” 她话说得很直接,没有斟酌一下遣词用句,说白了,就是要撇了谢凭。她本不想讲这种伤人的话,可她也是真的想不到谢凭继续跟在自己身边还有什么意义。 谢凭闻言,脸上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僵了僵,“小素,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就这样急着赶他走? “不是。”危素飞快地打断他的话,接下去却说得有些磕巴,“我只是觉得……没有必要,你明白吗?既然这里有你们的人……”说到这,她扫了一眼旁边的店员,“就更没有必要跟我们一块走了。” 谢凭抿着唇不说话,就那样望着她,如黑玉般的眸子里,仿若有什么光正在一点点地熄灭。 看着他眼中受伤的神色,她终究有些不忍,装出大大咧咧的样子,“我们又不是最后一次见面了,你不要搞得那么夸张好不好?” “真的么?”谢凭的声音里添了异样的情绪。 怕他误会自己的意思,起了什么不好的联想,危素赶紧补充道,“对啊,毕竟我们是高中同学嘛,那时候……关系不错,总不会就这样断了联系。”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她心里想的是,以后遇到谢家人都得躲着走。 ……高中同学。谢凭嘴边泛起一个苦笑,一切到了头,在她心里也不过落得个“同学”的身份,而他心里却也很清楚,他谁也怨不得。 “好。”半晌,他轻轻张嘴吐出一个字。 危素顿时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刘三胖子很快就开着车到了,快得超乎想象,连叶雉也吃了一小惊。 一下车他就咋咋呼呼地围着叶雉打转,掐掐肩膀,摸摸胸肌,一边瞧一边鸡啄米般地点头,“很好很好,没有缺胳膊少腿的。” 说完,他站定在叶雉面前,张开双臂,展开他那广阔的胸怀,“不来一个久别重逢劫后余生的拥抱吗,老叶?” 叶雉往后退了退,一脸的敬谢不敏,“我看还是不必了。” 刘守失望地摇了摇头,又凑到危素面前,故技重施地转了一圈,危素见了他也是高兴得紧,毫不介意地摊了摊手,让他瞧个够。 半晌,刘守得出一个结论,“危同志,你变白了。” 废话,老鬼的封印解开以后,她每天就在那屋子里捂着不见光,不像从前在外头行路风吹日晒的,能不变白么。 “得了!”刘三胖子唰地一下把车门打开,用眼神示意他们上车,“哥带你们去吃好吃的!今个儿高兴,我请客,吃啥随便点!”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危素被他的情绪感染,也愉快地勾起了嘴角,抬脚踏上了车。 她隐约听见谢凭似乎在后边低声叫了一句她的名字,但她顿了顿,假装没听到,哐地一声把车门关了起来。 叶雉什么也没说,拉过危素的手,轻轻抚了抚,似是安慰。 车子缓缓启动,危素忍不住朝后看去,透过后面的挡风玻璃,她望见谢凭仍站在原地,昏黄的路灯下,他的影子被拉成极长的一抹灰黑。 秋末那些尚未死尽的蠓虫在他身边打着转,忽上忽下,漂浮不定。 距离渐渐拉得远了,谢凭仿佛失去了五官,脸是白蒙蒙的平平一片,恍惚间,危素觉得,那样的他,似乎跟路旁找不到家的游魂分不出什么差别。 她的心里有一瞬间的空落,但她的目光并没有在谢凭身上停留过久,而是微微扬起头,视线越过他的头顶,滑向远处的玉龙雪山。 夜空澄净,银河横过长空,干净得仿佛没有一丝尘埃,皎白的月光洒落在山顶晶莹的雪峰上,光华流转。都说月明星稀,今晚的星辰却格外明亮。 星月交辉下,玉龙雪山沉默不言,雄踞于万物之上。 那里,是一切的开始,一切的终结。 而现在,又变作了她另一段人生的起点。 这样看来,命运似乎是给她画了一个圆圈。 她在红尘中兜转,身不由己,她现在也还是不知道下一段路的终点会在哪里,可是她很清楚,如果不去问来路与去程,生活便容易得多。 更何况,身边有人伴着,心中有一往无前的勇气,又何必叩问来路与去程。 明天升起来的太阳,会是一轮崭新的太阳。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啦。 接下来还有番外,不要走开w 为了这章写得顺点,去把前面翻了一遍,然后顺手捉了好多bug[手动微笑] 然后,谢谢“太太我喜欢你啊!”小天使的三枚地雷,我我我也喜欢你! 最后,蠢作者现在还蛮激动的哈哈哈 所以本章下面,我要给眼熟的老铁送红包! 不多,每个100点~ 无产阶级拿不出巨款,大家多多担待2333 ☆、司徒善番外(上) 司徒善打小就不喜欢叶雉, 她觉得他抢走了自己的姐姐。 司徒家和叶家交好,明面上不说, 私底下已经默认了结盟的关系。 大人们走得近, 小孩子们自然也就跟着一块儿走得近,叶雉儿时偶尔会跟他父母一起到司徒家住上十天半个月, 她和姐姐司徒缘也一样。 每次叶雉一来, 姐姐好像就把自己的注意力全部转移到他身上去了。 大人们总打趣叶雉和司徒缘,说他们俩是青梅竹马。 司徒善听了心里其实是不大高兴的, 他们三个明明是一块儿长大的,为什么只有那两个人是青梅竹马, 她倒像是被排除在外了似的? 后来她稍微长大了些, 才明白过来:叶雉和姐姐年龄相仿, 长辈们都想把他们送作堆。再说了,之前司徒家和叶家也不是没有结姻亲的先例在。 于是她更不高兴了。 但是她只知道自个儿心里头闷,却不清楚究竟是为了什么。 很多年以后, 司徒善才明白过来,她生气, 气的是自己不是那个被长辈拿来跟叶雉凑对的人。 司徒缘是早产儿,天生体弱,虽然没什么大病症, 可稍不留神就感冒,细胳膊细腿的,蒲柳一般,似乎刮一阵风就能带走。 由于她身体的缘故, 家里人都特别宠着她,就差没捧在手心含在嘴里。 她说将来不想跟阴阳之事沾边,不想学术法,爸妈便同意她不学,她不乐意上体育课,爸妈就找个医生给她开了医疗证明,说她不宜剧烈运动。 所以初中的时候,司徒善上体育课都快被晒成黑炭了,跟野猴子似的,姐姐司徒缘还是雪白羸弱的一个让人瞧了就忍不住心疼的女孩儿。 不过,司徒善知道,尽管姐姐有些娇气,对她却是很好的。 姐姐时常买零食给她吃,还会把自己最喜欢的头绳送给她;她被老师罚抄古诗词的时候,姐姐常常叹一口气,然后拿起笔帮她一块抄。她们俩还会躲在被子里打着手电筒,一起偷偷看漫画。 有件事情,司徒善记得特别清楚,她把妈妈特别宝贝的一枚翡翠手镯给打碎了,是司徒缘站出来替她担了责。 事后,姐姐狡黠地冲着她一笑,说自己身体不好,妈妈不会舍得动手教训自己,最多是骂几句,如果换做是她,早就已经被拿着鸡毛掸子的老妈追得上蹿下跳了。 司徒善记得当时自己感叹了一句,“又漂亮又聪明,难怪姐姐你有那么多男生追!”随后她拿胳膊肘捅了捅对方,“怎么样,有瞧得上眼的么?” 她看过司徒缘书包里的那一大叠情书,知道连校草都拜倒在了司徒家长女的校服裤之下。坦白来讲,她的姐姐并不算极美,不过学生时代的少年们,大多会对真正的大美女敬而远之,而更偏爱成绩拔尖的清秀女生。 司徒缘苍白的脸上泛起一抹红晕,带着点骄傲,嗔道:“我才瞧不上他们呢。” “那你瞧上的是……嗯?”她挑了挑眉,坏兮兮地看着自己的姐姐。 司徒缘不说话了,望向了墙壁,上面挂着叶雉很久以前送给她的蜻蜓标本。 其实这玩意儿司徒善也有一个,叶雉这厮从小就滑头,姐妹俩人手送一个,一碗水端平,谁也不得罪,不过她收到的那个早就不知道被她丢哪儿去了。 看着姐姐的眼神,司徒善顿时明白了她瞧上的那人究竟是谁。 大概在十七八岁的时候,爸妈打着地质考察的旗号,要亲自去新疆找什么三塔铜炉。他们不放心自家的两个女儿,便托给了叶家照顾。 叶雉和司徒缘大抵都不晓得,在后者向前者表白的时候,司徒善躲在一颗两人合抱的大树后面,把一切都看在了眼底。 包括叶雉微微犹豫的眼神。 很多年以后,在桂林西街那间的清吧里,她气急败坏地向危素吼道,“你知不知道叶雉有多喜欢我姐,他们之间的感情又有多深?这辈子他只会在乎她一个人的。就算我姐死了,他也不可能变心……” 那时候,她眼前浮起的就是叶雉那个微微犹豫的眼神。 危素不会知道,她说那些话的时候是多么心虚。 其实她非常清楚,打从一开始,叶雉就根本没有她嘴上说的那样深爱着司徒缘,他至多是喜欢。 可是,面对着那样一张楚楚动人的脸,涨红的面孔,羞涩的小动作,温柔又紧张的告白……所有的种种摆在面前,再加上这么多年来青梅竹马的感情基础,没有哪个少年会狠心拒绝。 所以,叶雉就这样跟她姐姐在了一起。 从那时候起,司徒善就开始暗暗祈祷。 祈祷叶雉跟司徒缘的感情可以日积月累地逐渐化成一块谁也动摇不了的磐石,也祈祷叶雉不会遇上……一个真正让他心动的人。 结果,她的祈祷以一种很诡异的方式实现了。 叶雉果然没有遇见真正令他心动的人——至少,在司徒缘死之前,没有。 司徒缘的死,与其说是一个意外,倒不如说是一个劫数。 2014年的初春,她跟叶雉两个人一块到昆明去玩儿。旅途中,叶雉听说一个朋友出了急事,想赶过去替他解围。 司徒缘平时很是善解人意,那时却不知道怎么了,魔怔了似的,既不让他离开,自己也不肯改行程跟他走,非要叶雉留下,完成两人最初定好的计划。 司徒善其实明白她姐姐的心思。叶雉皮相生得太好,人又仗义爱结交朋友,身边少不得一些浮花浪蝶的绕着,司徒缘心里一直没有多少安全感。 这种不安全感攒着攒着,终于在这一次爆发了,她只是想通过这种无理取闹的方式,来证明自己在叶雉心中是第一位的。 叶雉见怎么劝也劝不动司徒缘,一时间火气也冲了头,把她扔在酒店里,说过两天就回来找她,然后转身独自一人上了路。 有些劫数就是这样的,仿佛全部都是上天安排好的一样,为了应劫,周围的每一件事情,亲朋好友的态度,全都会把你往这个劫的发展方向上面推。 司徒缘冷静下来之后,也觉得自己做得有些过火,当天夜里就收拾好行李,赶去了昆明火车站,想追上叶雉。 那一天,是三月一日。 后来,电视上铺天盖地的新闻报道是这样称呼那件事情的——“3·1昆明火车站暴力恐怖案”。 五个恐怖分子,拿着刀,冲进火车站里进行无差别攻击,肆意砍杀,造成二十九人死亡,一百四十三人受伤。 司徒缘,就是那二十九名亡者中的一个。 第95节 谁都没敢看那段监控录像,包括她那经历过无数风浪的父母。 但是司徒善看了。 那时候,她已经成了一名守脉人,肩上负担着阴阳司徒家的责任,远在内蒙古的希拉穆仁草原上,守护着当地的龙脉。 她说她要看当时的监控录像,明寒便帮她找来了,一言不发地陪着她看完。 看到姐姐的头颅哐地一声掉在地上的时候,司徒善以为自己会尖叫,但她没有,她还以为自己会泣不成声,但她也没有。 除了荒谬,她什么感觉都没有。 对,荒谬。 画面上的种种,宛如一出荒诞剧。 她觉得自己看到的一切简直不可思议得要命,姐姐怎么会死呢?她说好将来给她当伴娘的,说好很快来内蒙看她的,怎么转眼间什么都没了……? 明寒把她紧紧抱在怀里的时候,她周身似乎一点知觉都没有。 她好像一瞬间……被抽空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午还有一更,把小善番外的下篇更完。 妈耶,我有多久没双更了(捂脸) 话说,前一章正文完结,老铁们好像有点激动_(:3)∠)_ 解释一下,内啥,危素的故事已经告一段落了,古巫尸王复活在几年之后,主要在《阴阳录:宵猎》里面展开,危妹跟老叶也会出场的。 真的,看完番外你萌就明白了,看我真挚的双眼! ☆、司徒善番外(下) 司徒善认为自己是很冷静的。 当她瞒着所有人, 用鲜血画下阵法,她认为自己是冷静的。 当她动手杀死那个流窜到草原的逃犯时, 她依旧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经过了深思熟虑, 否则她不会如此从容,从容得不像是第一次杀人。 所以, 她第二次杀人, 跟第一次没什么区别。 两具不堪入目的尸体,巨大的血阵, 十六夜的满月。 只要再杀一个人,就可以筑成一道三尸锁魂阵, 将姐姐的魂魄召来这里, 牢牢地锁住, 就连黑白无常也没办法勾走。 到时候,她就再找办法,把她的姐姐彻底带回阳世。 就差那么一点点, 她就能成功了。 然而,叶雉却突然出现, 拦下了她,让她不要再造杀孽。 司徒善晲着他凹陷的双颊和疲惫的眼睛,她猛然意识到原来他也很痛苦, 原来不止她一个人痛苦。这叫她心底顿时涌起了一丝快意。 她还记得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答他的,她说,“这些都是流窜过来的逃犯,穷凶极恶死有余辜的, 拿他们三条贱命,换阿缘回来,不是很划算么?” 叶雉盯着她看了半晌,然后抬手给了她一巴掌,“醒了没有?” 她的脸被整个儿打偏了过去,脸颊上火辣辣的,过了好一会儿,才像刚从梦魇中挣扎着清醒过来一样,开始大哭,一边哭一边对着叶雉拳打脚踢,嘴里胡乱地喊着什么,连她自己也不清楚。 叶雉就那样站着任她打,不说话,也不还手。 司徒善打得累了,瘫倒在地上,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她用手捂着眼睛,喃喃地说,“不公平,为什么是姐姐……不公平……” “死亡没有不公平,复活是倒行逆施,那才叫做不公平。”叶雉在她身边缓缓蹲下来,语气沉如一潭死水,“你是疯了才会用这种邪术,就算你杀的人是背了几条人命的逃犯,你也没有任何资格决断他们的生死。” 她不说话,双眼空洞,仿佛被抽空了所有情绪。 良久,叶雉说,“小善,如果不是我把阿缘一个人丢在那里,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所以……你要恨就恨我吧。” 她从善如流,从此便恨上了叶雉。 尽管她比谁都清楚,司徒缘的死,谁也怨不了谁。 接下来,自然是家法伺候。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司徒善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外人都以为阴阳世家的那些个家法是闹着玩儿的,是做给外人看的一场戏,目的是护短。只有真正经历过的人,才知道什么叫什么生不如死。 家中长老给司徒善下判的处罚是“引天雷鞭之”,七七四十九鞭。 叶雉说要替她受罚,她的父母不同意,而她自己也嗤笑一声,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最终,是明寒坚持替她担了一半。 明寒是希拉穆仁守脉人的副手,身上流着狼妖的血,已经跟过两任守脉人。每一次守脉人卸任,新的守脉人到来的时候,他便会在右耳上打一个耳钉。 相比起凡人,他活的岁月实在太长,要靠这种方式来提醒自己时间的流逝。 司徒善初到草原上的时候,他已经打好了第三个耳钉。 两人混熟以后,她曾打趣过明寒,说,再这么下去,你这只耳朵就要开满了洞。明寒笑着摸了摸右耳,告诉她,那是最后一个。 照他的说法,司徒善擅用邪术,摆下三尸锁魂阵,他也有错,是他没有拦下她,任由她胡作非为,所以该替她分担责罚。 可事实上,她做的一切全部瞒着明寒,瞒得滴水不漏。 她可以在杀了人之后,把手上的血洗干净,回到住处照样跟明寒耳鬓厮磨。她读《三十六计》,别的学得不怎么样,美人计倒是用得得心应手。 那时候司徒善就想,如果她能熬过去,以后她就跟着明寒一块儿好好过。 姐姐死后,再没有人对她这样好了,她该要珍惜的。 就这么想着,她真的熬了过去。 她仍是守脉人,只是调了岗,去守桂林的龙脉,并且被勒令终身不能再踏入内蒙。明寒从来没有离开过草原,他喜欢草原上的罡风,喜欢夜里漫天的星辰,也喜欢在苍野上纵马的恣肆自如,但他什么也没说,跟着她到了阳朔。 司徒缘的事情以后,叶家和司徒家的一切关系照旧,并没有疏远。阴阳世家的长辈们,对于生生死死,一时悲痛之后也就看透了。 疏远的只有叶雉跟司徒善。 到了阳朔以后,司徒善有相当长一段的时间没有见过叶雉这个人,但他的消息仍然会有意无意地吹进她的耳朵。 她听说,他很是消沉了一段时间,接着,又似乎奉行起了及时行乐主义,行路的时候那些投怀送抱的女人,只要他瞧得上眼,统统是来者不拒。再后来,大家都说他越来越爱管闲事儿,有古怪的事情让他撞见了,他必然要掺上一脚。 据说,他从那些魑魅魍魉手中救下了不少人,就好像……就好像,是在弥补某一个他过去没能救下的人。 当然,一切都只是她的听说而已。 再见到叶雉的时候,他身边多了一个叫危素的女孩子。 在司徒善的设想中,叶雉无论是游戏人间也好,清心寡欲也好,他应该要一直对她的姐姐旧情难忘,甚至她恶毒地想过,他该在对司徒缘的凭吊中活一辈子。 她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去质问他。 叶雉摊了摊手,似是颇为无奈,对她说,“呐,小善,我只是见义勇为,就算不是危素,换作是别人,我一样会帮她的。” 似乎是丝毫没有意识到,他已经管得过了头。 司徒善的嘴唇颤抖着,旁观者清,她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危素是不同的?明明叶雉望向她的眼神都是不一样的。 在她的印象中,叶雉看姐姐的时候,总是带着些许无奈和宠溺,她以为那代表了爱意,直到跟明寒在一起之后,她才知道,根本不是。 那样的目光,可以说跟看妹妹甚至看女儿没什么分别。然而,倘若看的是真正令自己动心的人,眼神里会带着掩都掩不下去的热度。 如果没有昆明发生的那件意外,司徒缘还好好地活着,叶雉可能最终会跟她和平分手,也可能跟她顺理成章地结婚生子,白头到老,共渡一生。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意外终究是发生了,司徒缘终究是离开了人世,而叶雉……也终究遇见了危素。 叶雉离开阳朔去了赤峰之后的某一天,司徒善靠在吧台上,手撑着脑袋,呆呆地看明寒看了老半天,然后傻乎乎地问出一句,“你说,是不是真的有月老这么个神仙啊,姻缘真的是上天定好了的么?” 明寒居然很认真地思考了半晌,回答道,“我觉得是。” “为什么?” “不然你说——我怎么就看上你了呢。” “……去你的!” 等到司徒善听说一切已然尘埃落定的时候,她终于再一次见到了叶雉。 这段时间,他似乎先是从赤峰赶到云南,又跟危素一起从玉龙山出发回到赤峰,就这么在南中国和北中国之间来回地折腾,司徒善听了都觉得累人。 现在他从赤峰过来,衣角还带着点儿草原冬风的味道。 他来取那一枚托她保管的返魂香。 见他独自一人,旁边没有危素,司徒善便笑,带着点讥诮,“怎么了叶雉,你马子把你给踹了?” 叶雉也不恼,笑了笑,“她倒是敢。” “不敢么,我瞧她胆子挺大的啊。”她扬了扬眉毛。 他配合地摸了摸下巴,“啧,也对,那我得快些赶回深圳。” 司徒善的眼神顿时不受控制地软和了下来。 这样一来一往的对话,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她的言辞间没有任何火.药味,他的语气里也没有那种似有若无的歉疚感。 如果他已经走出来了,是不是她也该学着放下? 明寒把装着返魂香的雕花木盒拿来,她交给了叶雉。 叶雉把谢家想要复活古巫尸王的事情告诉了他们,让他们多加警惕。 司徒善压根不觉得谢家这事儿能成,微微一哂,但还是说道,“晓得了,我跟明寒会多注意银子岩那边的动静。” 叶雉点点头,跟他们道了个别,转身离开,看那脚步匆匆的模样,倒像是真的极放心不下危素似的。 司徒善突然出声,喊住他,“叶雉!” 他闻声转过头来,外头透进来的阳光洒在他侧脸起伏的轮廓上,淡淡描了一线金边,模糊了那眉眼的凌厉线条,依稀化成从前初见时候的模样。 她嗓子眼一堵,但最终还是把话说了出口,“我不怪你了。” 虽说……原本就不该把过错推到他身上。 叶雉沉默了半晌,然后扬起嘴角,“好,多谢了。” 说完,他转过身去,挑开门帘,离开了她的视线。 司徒善望着空荡无人的门口,抬手拭去了眼角泛出的泪水,然后轻轻地把头靠在了一旁明寒的肩上。 第96节 以往种种,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 燕子斜阳来又去,江山如画依旧。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是谢凭的番外,危妹和鸟哥的番外当然是压轴啦~ 刚才忘了说,《宵猎》大概是没那么快开始动笔的…… 下一个坑我打算开个娱乐圈文,叫《迷妹指南》,甜文,轻松,不长。 因为年底有一场决定命运的大考(误),最近三次元过得有点苦逼,所以…… 我决定码个甜文先!科科(笑中带泪) 已经开了预收,预计2018年2月左右开正文。 感兴趣的老铁可以戳我专栏收藏一下,顺便把我也收藏一下哈哈哈哈哈【此处有爽朗而鸡贼的笑声 咳,广告如下: ———文案内容——— 【文案】 作为一线男星李承越的迷妹,宋玉羡一直想跟他合个照。 她没想到的是,男神和她第一张认真且成功了的合照,是他们俩的婚纱照。 【食用须知】 1.闷骚小编剧x逗比大明星,1v1 2.暗恋向,略微有点女追男。 3.作者说她觉得这是个甜文。 4.he,必须he。 【预计开更时间】2018年2月 【更新频率】待定 ———over——— 爱你萌哟,mua~ ☆、谢凭番外 刚踏进高中校门, 进了十三班的时候,谢凭第一眼就看见了危素。 那个女生坐在靠窗的最后一排看小说, 两只长腿翘着椅子晃啊晃的, 很不安分的样子,嘴里还叼着一根棒棒糖。 当然, 他并不是对她俗套地一见钟情了。 只是她左眼下黑紫色的印记太过扎眼, 要说是胎记,可哪里有长得这么规律的胎记, 实在不由得他不注意。 另外,抛开那道黑纹, 谢凭觉得她的行为也很奇怪。 她时不时会发出几声笑, 或者微微动唇小声地说些什么, 不仔细观察的人可能会以为她被书中的内容逗笑,或者是过于沉浸于情节之中自言自语了起来。 但谢凭瞧得清楚,她手里的书才翻过两次页。 后来他才知道, 危素正在交谈,跟她身体里的另一个存在。 大概是因为奇怪的人事物总能吸引谢家人的缘故, 谢凭跟危素走得越来越近。更何况两人还很有共同话题,危素喜欢关注那些神神鬼鬼的事情,谢凭虽然从小被寄养在外家, 但毕竟是阴阳谢家的人,对灵怪之事也有莫大的兴趣。 两个人上早课的时候一起偷偷把头埋在桌底下吃早餐,下了体育课一块儿去小卖部买水和冰棍,晚自习的时候跟其他朋友围成一团侃大山。 渐渐的, 谢凭发现,每当自己看向危素的时候,心跳总是不由自主地加快。 而危素面对着他的眼神,原本清清朗朗的目光里总会带上一些腼腆羞涩。 几乎所有人都把他们都成了一对儿,时不时来打趣几句。 但事实上,谢凭和危素之间并没有捅破彼此那层窗户纸。 年少的时候,对一名异性产生好感似乎是非常容易的一件事情,但当真要当着对方的面明明白白地说出口来,却觉得难于上青天。 更何况,暧昧是最甜蜜的阶段,他和她都心照不宣地享受着,打着“哥们儿”和“好朋友”的旗号。 高二文理分科,两人都选了文科,被分到了一个班。 危素理科极差,但拜老鬼所赐文科不赖,因此才选了文科。然而,谢凭可是文理两手抓两手硬的学霸,按理说该选理科,可他倒是没怎么犹豫,就在分班志愿书上填了文科,连班主任都惋惜,来劝过好几次,他倒好,完全不为所动。 下午放学的时候,危素跟谢凭一块走。 那时正是四月末,校园里大片大片的凤凰花绽放得如火如荼,像成千上万团火焰在枝桠上灼灼燃烧,肆意,不羁,几乎能烫伤了人眼。 明明是那样热烈的花,却脆弱到被风一拂便簌簌落下,委顿于地,渐渐被学生们匆忙的脚步碾成了花泥。 危素的书包里除了课本,还背了几大本从图书馆借的小说,重得不行,她扯了扯肩带,仰着头问谢凭,“哎,你怎么不选理科呀?你化学这么好……” “因为你选了文科啊。”他话没经过大脑,一脸的理所当然。 谢凭还记得很清楚,那时他说完这话之后,危素愣愣地看着他,傻里傻气的,不自然的红晕在双颊上缓缓地漫开。 他一下子也有些无措起来,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好了,便抿着唇把她那沉甸甸的书包从她肩膀上拆下来,“我……我帮你提。” 危素沉默了半晌,跳起来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脑袋,“你傻呀。” “拿自己的前途当什么了……”她嘀嘀咕咕地抱怨道。 “不不不,”他一手提着她的书包,一手摇了摇,故作严肃地说道,“以我的智商,学什么都是三好学生年纪前五,前途一片光明,是文是理根本不重要。” “……欠揍!”危素伸长了胳膊,再次攻击了他的脑袋。 两人嘻嘻哈哈地往校门外走去。 危素的父亲——养父,叫危磊,是个跆拳道教练,所以时常强迫危素学一些拳脚功夫。他脾气原本就不大好,自从妻子车祸死后性格就更爆了,而且还喜欢上了喝酒,但谢凭知道,他对危素还是不错的。 谢凭见过危磊一次,在家长会上,他拿着危素的成绩单,身上还带着点儿酒气,拍着女儿的肩膀大声说,“不错!给老爸长脸了。” 谢凭第二次见到危磊,是在殡仪馆里。 那时候他跟危素已经高考完了,正准备过一个游手好闲的完美暑假。一天晚上,他们约了些朋友,去河滩边上放烟花,庆祝毕业。 吃完烧烤回来已经是深夜,谢凭把危素送到她家楼下,目送着她进了大门。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便转身离开了。 如果他能预先知道危素回去以后要面对的是什么,他绝不会离开。 危磊死了,被入室抢劫的匪徒几刀给捅死了。 那天他碰巧喝了酒,东歪西倒,浑身无力,什么招式都使不出来,却还对着穷途末路的劫匪破口大骂,最终激怒了对方。 危素推开家中虚掩的门时,撞入眼帘的,就是父亲倒在血泊中的尸体。 不幸发生以后,谢凭一直陪在危素身边,帮着她处理危磊的种种后事。 她变得越来越沉默,但他在夜里总能听到她躲在被窝里隐忍的哭声。 等到录取通知书下来的时候,谢凭原以为那是个喜事儿,把那红艳艳的册子摆在危素面前,费力地挤出一个笑,说,“小素,你看,很不错的学校呢。” 没想到,危素沉默了半晌,伸出手来,几下子把那录取通知书撕得粉碎。 他的笑容顿时僵硬在脸上,不可置信地看着对面的女孩。 “阿凭,对不住了,我不打算上大学。”危素的眼神如同一潭死水,但她说话的态度却是无比认真,像是已经抓定了主意。 还不等他说话,她继续说道,“你觉得这些不幸都是巧合么?不是,我不是正常人,还是离正常人远一点吧,我可不想上了大学,然后四年时间把我的舍友全部克死。”说完,她露出一个颇为自嘲的笑容。 谢凭那时不晓得,她之所以会说这些,是因为虺告诉她,她是七杀命格——七杀入宫,家庭缘薄,六亲相克,抱虎成眠,掘井无泉,孤苦无依,大凶之命。 他只知道,他们俩明明约好了的,要一起去北方,去看故宫的冬雪,什刹海的莲花,还有天坛的银杏树。 他都已经打定了主意,到了那里便向她表白,挑明彼此的关系,从此以后便开开心心地在一块,他可以试着为了她,把自己在谢家的不甘全部抛在脑后。 他们在一起对未来设想过一次又一次,可她说反悔就反悔了。 而且,她还要扭开头去,冷冷地说,“我劝你也离我远一点,谢凭。” 看也不看他一眼,似乎要跟他断绝关系一般。 在惊诧之后,谢凭便开始感到出离的愤怒,他跟危素争吵了起来,两人不顾一切口不择言地用难听的话语刺伤对方,就好像是在发泄着什么一样。 最后,危素眼眶里挂着泪,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赌气跑了出去。 谢凭原本不打算追,让彼此都冷静一下,但他无意扫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发现已经过了夜里十一点,而他忽然意识到,那天是农历七月十五。 ——七月半,中元节,也就是鬼节。 魍魉横生,百鬼夜行的日子。 意识到这一点,他实在放心不下危素,咬咬牙便追了出去。 他一路找,一路大声喊她的名字,七月半的深夜,街上已经没有多少行人。 在谢凭找到危素的时候,她正打算过马路去对面便利店里吃东西,听见他的声音,脚步顿了顿,可头也没回一下。 她没有看见,路旁一辆满目疮痍的汽车正在向她驶去,明明看起来快报废了的车硬是被开得四轮生风,驾驶座上的司机面色青黑,两只眼球挂在眼眶里要坠不坠的,面上横着一道血肉翻飞的大口子,显然并非人类。 谢凭无暇多想,狂奔上前,狠狠从后面把危素撞开。 而他倒在了地上。 热风轻轻缓缓地掠过,天地间无比安静。 车横在一旁,驾驶座上空空如也,先前试图寻找替身的恶鬼已经不知所踪。 “小素……不、不要生气了,好么……” 他依稀记得自己浑身散了架一般,嘴里喘息着,费劲动着唇地问她。 他抬眼想看她,眼前却一片模糊,什么都瞧不清楚。 “……” 她脸上全是眼泪,根本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顾着手忙脚乱地翻找衣兜里的手机,颤着手指,要拨120。 他扯了扯嘴角,用尽全身气力挪动自己的手臂,把脖子上的血玉心扯下来,满手沾染着鲜血,塞进她的手里,“……留个纪念。” “……你不要再讲话了谢凭!”她带着哭腔喊道。 “好。” 第97节 他说,然后缓缓阖上了眼睛。 在巨大的黑暗倾轧过来的时候,谢凭曾经以为那就是结局。 但是,在许多年以后,当他恍然回首,才顿悟般地发现——在七月半的那个十字路口上,狠狠拐了一个大弯的,不是那辆来自常世的冥车。 而是狡猾无比的命运。 作者有话要说:  谢二的番外到此结束。 本来想弄个下篇的,但又觉得再往后的事情正文里交待得挺清楚的,就不多此一举啦。 ☆、危叶番外:血婴(上) 一片落叶坠在脚边, 危素脚步微微一顿,不知道哪来的兴致, 垂下头看了看, 叶面在墨绿中带着斑斑焦黄。看来,秋天要到了。 她深吸一口气, 抱紧手中的书, 加快了步伐。 下课的钟声还回荡在凰城大学的校园里,学子们已经从教学楼里倾巢而出, 校园里顿时嘈杂了起来,夕照的天空下洋溢着活气。 危素匆匆走到食堂, 发现里边每个窗口外的人都已经排成了一条长龙。这一刻, 她发现从来没有如此深切地体会到自己是, 龙的传人。 她挑了挑眉,转身离开,决定去校外吃晚饭。 离开食堂, 左拐,再右拐, 出了小西门,有一条街,充满了天南地北各式各样的美食小吃, 因此被学生们戏称为“堕落街”。 其间路过了一栋学生宿舍,叫做正永楼,危素花费了很大的自制力才克制住自己,没有冲着墙根吐一口唾沫。 这栋宿舍是谢正永赞助建起来的, 所以冠了他的名字。 当时从赤峰谢小言那里返回来,危素对未来考虑了良久,最后打算重返校园,弥补自己的遗憾,试着过一把正常人的日子。 叶雉倒是没什么意见,只是不愿意她再吃高考的苦头,很快就找人帮她解决了学籍的问题,让她进了广州的凰城大学。 他之所以选这所高校,不是没有原因的,凰城大学恰好坐落于东南部的龙脉上,灵蕴充沛,称得上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据说对她身体的恢复有好处。 只是在分配宿舍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被分到了正永楼。 当时她站在楼底下,仰着头看那三个大字,脸刷地就黑了,扯着嘴角问身边的叶雉,“这个正永……是谢正永的‘正永’吗?” 叶雉一手替她拎着行李,一手插兜里,凉凉地回道,“是啊。” “……我不要住这儿!”她不顾往来行人的侧目,一下子怒吼出声。 叶雉侧过头,笑眯眯地看她,“也好,我在校外租了房,不如来跟我一起住?” “我就不能申请换个宿舍么?”危素垂死挣扎。 “不能。”他理所当然地说。 她想了想,也是,就像她之前跟谢凭吵架的时候说过的,她不是正常人,倒不如离正常人远一点,省得她那糟心的命格把舍友全给克了。 至于叶雉……他不一样,虽然她是个不折不扣的煞星,但他八字硬不怕被克,加上叶家子孙都请了神仙护佑,压根不需要担心,所以有时候她会觉得自己这辈子怕是要和他绑在一块儿了。 就这样,她跟叶雉同居了。 现在回头一看,危素发现这厮绝对是故意的。 从记忆中回过神来,危素已经到了小西门,她正要跨出那扇漆了黑漆的铁门,身后却猛然传来了一道低弱的声音,“姐姐,现在几点钟了?” 问话从左侧传来,危素便从左侧回头看去。 朦胧的视线中,她依稀看见一团黑影,两点血光在其中闪了一闪,像是两只流血的眼睛在直勾勾地盯着人看。 叶雉不知道从什么玩意儿上剜了眼睛给她安到左眼里,现在她的左眼能用倒是能用了,就是还没跟她的身体兼容,看东西模糊得很,跟八百度近视似的。 等目光落定在对方的身上,却见对方不是什么黑影,只是一个小男孩,年龄约莫十三四岁,双目呆滞,嘴角细细地留下一线涎水。 危素怀疑是自己看走眼了,或者那是这只眼睛里残留下来的一些影像。 这片区是大多住的是学校老师,她曾听人说过,学校里有个化学老师家的小孩儿生下来就是弱智,小孩经常在小西门附近玩,所以她自然而然将眼前流着口水的男孩跟传闻里的那个对号入座了,不由得起了点同情。 她看了看手表,好心地回答道:“五点半了。” 说完,她笑了笑,抬腿正要离开,男孩一下子伸手扯住了她的衣角,脸上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姐姐,现在几点钟了?” 危素有些不耐烦了,沉了沉气,微微弯下腰看着他的脸又回答了一次,“五点半了,好了,姐姐还有事情要做,你先松手吧,拜拜。” 没想到那小孩好像完全没听见她的话似的,兀自拽着她的衣角不肯放手,傻乎乎地上前一步,“姐姐……现在,几点钟了?” 危素用余光扫了一眼旁边,发现那些行人来去匆匆,始终没有往她这边瞧一眼,她浑身一僵,终于觉察出些不对劲。 再回头看那小孩,两只眼睛空洞无光,面上的表情越看越瘆人。 这难不成是中了邪了?抑或者,他本身就是个邪祟? 那他算是惹错人了。 危素暗自冷笑了一声,手慢慢地往裤兜伸过去,兜里是她的桃木钉。 叶雉跟她说过,别看这里是龙脉,便以为此处干干净净,越是宝地,就有越多的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在暗中觊觎,盘算着来分灵蕴的一杯羹,所以龙脉都是有来自阴阳世家的能人异士守着的。 听了他的话,危素每天出门都带着桃木钉和叶家的白符,就怕有个什么万一。 她指尖刚碰上桃木钉,对面小孩的头突然往后折去,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下巴朝着天,脖子上的皮肤几乎要绷得裂开来。 他扯住她衣角的手登时松开,危素趁机往后退了一步,才发现原来是有人自上而下摁住了他的脑袋往后压去,那动作毫不留情,小孩的颈骨发出喀拉喀拉的声音,听起来随时会断掉。 危素的视线顺着那只细白的手游上去,在触及到腕部的时候,眼神蓦地一凛——红绳古铜铃!不,应该说是阴铃,谢家的阴铃。 那玩意儿,她曾经也有过一条。 危素直起腰,对上了女孩面无表情的脸庞。 她身穿黑衣黑裤,一手拿着一把长柄的黑伞,一手仍五指大张,紧紧掐在小男孩的头顶上,垂下眼眸,定定地看着掌心下的人,没有瞥一眼危素。 小孩周身都不动弹,头部却摇来摆去挣扎个不停,看起来诡异极了。 他对上女孩的视线,嘴巴一张一合,像是一条正在被凌迟的鱼,嘴边却带着笑,嗓子眼里机械地发出破碎的声音,居然还在重复先前的问话,“姐、姐……现在、几、点、钟……了……” “该你上路的时间。”她冷冷地回答道。 话音刚落,她的手猛地往下一压,小孩的颈骨发出清脆的断裂声,危素慌忙地把眼睛别到一边,不忍看那血腥的一幕。 没想到,半晌过去,那边传来哇哇的哭声,她重新回过头去,却见那小男孩完好无损地站在原地,两只手揉着眼睛,眼泪糊了一脸,过了会儿大哭着跑开了。 危素愣了愣,嘴巴微微张了一下,想要说些什么,但那女孩径直从她身边走了过去,目不斜视,头也没有偏半下,仿佛她这个人是不存在的一般。 危素耸了耸肩,算了,就当没事发生过,也好。 这时的她已经毫无胃口,随便在便利店里买了两个饭团,便回了家。 叶雉自然是不在家的,他两天前跟刘三胖子一块去了长白山,听说那里莫名闹出了黑水玄蛇,咬死了不少人,比他们过去在百岔沟遇到的碎蛇还难对付。 危素刚坐下,叶雉就来了电话,腻腻歪歪地唤她,“媳妇儿。” 她嘴角不由自主地漫上笑意,“怎么啦?” “想你了。”他老实交代,而后话头一转,“有没有好好吃饭?” 他最放心不下危素的就是这一点。她在路上飘久了,吃东西经常有一顿没一顿的,久而久之养成了坏毛病,真当自己的胃是铁打的,一旦犯了懒或者没胃口,说不吃就不吃,要么就是随便吃点零食对付过去,他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地督促了一段时间,才让她三餐规律一些。 危素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干瘪瘪的饭团,心虚地回答道,“……有。” 叶雉将信将疑地“哦”了一声,她赶紧转移话题,“你那边怎么样了?” “甭担心,我心里有数。” “少自恋,谁担心你了。”危素口是心非地说道,“我只是想知道,长白山的那个天池里边……是不是真的有水怪?” 叶雉:“……” 他咬牙切齿:“你丫就是欠收拾。” “那你倒是快点回来收拾我呀,”她突然起了坏心眼,娇娇地低吟了一声,然后故作惆怅地说道,“鸟哥,我现在,空虚,寂寞,冷……” 明知道危素是开玩笑,叶雉还当真被她那一声勾起火来了,想起她在床上被自己拱得满脸潮红,还发出小奶猫似的叫声,心底登时痒得不行,又无从发泄,只好嘴上恨恨地说道,“你等着,老子回去弄不死你。” “行,那我等着啊。”危素潇洒利落地挂了电话。 心情一旦转好,胃口也随之转好,危素把手里的饭团抛进垃圾桶,哼着小曲儿,准备给自己下一碗番茄牛肉面吃。 做好以后,她吸溜了没两口,突然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反胃。她的脸顿时垮了下来,难道说……她的厨艺真的有这么差,连身体都要自发地排斥么! 危素不甘心,又往嘴里扒了两口,自言自语道:“还不错啊……呕……”她胃中一阵翻江倒海,赶紧冲到了卫生间里,却什么也没吐出来。 她直起身子,拧开水龙头,往脸上泼了一把水。 突然,一个认知如同闪电般划过了她一片混沌的大脑。 ——她的大姨妈,似乎迟来了很多天。 危素眼睁睁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蓦地瞪大了眼睛,脸色微微发白。 不会吧?!她在心里惨叫一声。 明明……明明她跟叶雉的安全措施都做到位了啊,那人不准她吃药,说是副作用太大,所以向来都是他…… 危素觉得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嗡嗡作响,一时间手足无措,末了竟然恨恨地咒起叶雉来,毫无道理地怀疑是他为了进怀家的门故意动了手脚。 她完全没有准备好当一个母亲,没有任何相关的经验,叶雉此时又不在身边,慌忙之中她连去药店买个验孕棒测试一下都不晓得,带上病历本和钱包就一头扎进了夜里,直奔凰城大学旁边的第一附属医院。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危妹到底是不是怀了鸟哥的崽?[手动滑稽.jpg] 另外,“姐姐现在几点钟了”的故事是舍友亲身经历的, 她回来讲给我听的时候那个绘声绘色啊,吓死个人。 ☆、危叶番外:血婴(中) 危素脚步匆匆地赶到了医院, 一路上总觉得自己腹部有种异样的鼓胀感,她连忙安慰自己那只是心理作用。 夜里医院病人不多, 加上这种地方本来就阴气重, 危素一踏进大门便着实打了个冷颤,她搓了搓手, 快步地走到挂号窗口, 挂了妇产科的号。 夜里的值班医生只有一个,进入诊室的时候, 危素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穿着白大褂盯着电脑的男人,他胸前挂着个小铭牌, 上面写了他的名字——毛磊。 “毛医生好。”危素挤出一个笑, 坐在了他对面。 毛磊看起来年纪不大, 有些虚胖,头发稀疏,眼眶底下两个深深的黑印, 嘴唇发白,一瞧就是不怎么锻炼的样子。不知道是医院环境的原因, 还是这个医生本身的缘故,她总觉得自己似乎在空气里闻到了一股浅浅的血腥味儿。 第98节 “嗯。”他应了一声,懒懒地抬起头扫了她一眼。 危素快速地说明了来意, 毛磊接过她的病历本翻了几下,例行公事般地问道,“感觉反胃吗?” “是。”她点头。 “最近会不会容易感到困倦?” 危素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经常犯困, 不是最近开始的,一直就这样。” “哈,我明白,”毛磊很不给面子地笑了出声,然后很快地敛住了笑意,继续问道,“乳.房会有胀痛感吗?” 她有些不好意思,仔细回想了一下,摇了摇头,“好像……没有。” 毛磊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往椅背上一靠,“你还是先用早孕试纸测一下吧,如果真的怀了,我再给你说些注意事项。”顿了顿,他似乎有些刻意卖弄似的,解释道,“试纸可以通过监测你尿液中的hcg来告诉你是否怀孕,不过要注意了,如果是宫外孕、葡萄胎这种异常的情况,试纸也会显示为阳性。” 这医生的耐心解释让危素觉得他还是蛮热心的,“谢谢了。” 接着,她便买了试纸,到医院卫生间去,按照上面的说明一步步执行完了整个过程,然后便静静地等待试纸显示结果。 老实说,她也不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个什么结果。 期待么,不是;抗拒么,更不是。 她觉得自己的新生活才刚刚开始,还没好好享受一下当大学生的滋味儿,如果就这样要当妈了,往后精力大半要投在孩子身上,半夜喂奶换纸尿裤什么的,未免有些不甘心不情愿,但一想到这孩子也是叶雉的,她又有些止不住的开心。 所以,在这种纠结的情绪中,当危素看到试纸上明晃晃的两道杠的时候,她的脑子顿时成了一团浆糊。 她觉得整个人晕乎乎的,脚步虚浮地走回诊室,对毛医生说了结果。 危素的心情十分复杂,所以脸上的表情也显出了些许古怪。 毛磊见她脸色微微发白,似乎想到了什么似的,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又看了看四周,没有其他人,便压低了声音问,“不想要?” 危素听了他这没头没脑的问话,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不明所以地反问,“哈?什么意思?” 毛医生一脸“我懂”的表情,在抽屉里翻了翻,给她递了一张名片,“如果你不想要的话,可以来找我,我有个私人诊所,费用比医院便宜一些,最重要的是不需要家属签字,你一个人来一个人走,你把小孩儿流了的事情谁也不会知道,绝对保密。” 他以为她是那种意外怀了孕、不愿意留下孩子的年轻女孩。这些女孩跟男朋友没有做好安全措施,意外有了小孩之后,通常都是不敢跟家里人讲的,要费尽心思瞒着父母,为了所谓的清誉和名节。 更倒霉的呢,摊上个不负责任的男朋友,要么一听“怀孕”两个字就躲起来当隐形人,要么就连打胎的钱都出不起,还得女方自己东拼西凑。 不管怎么说,拜这些少男少女们所赐,他这些年还是赚了不少的。 危素却觉得他的话很荒唐,开什么玩笑?先前不想怀孕那得另当别论,现在既然已经有了小孩,她怎么可能把它流掉呢,再不济也得先回去找叶雉商量啊,估计那厮会非常愉快地让她跟他奉子成婚的…… 她作势去推开他的名片,希望对方能识趣地收起来,不成想毛医生不由分说地把名片夹进她病历本里,说道,“你再好好考虑考虑。” 他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仿佛算准了她到最后一定会拨打上面的手机。 危素不想闹得起来,便不再说什么,卷起病历本,打算回家。 只不过,在出门前一个无意的回眸间,她的余光似乎瞄到那医生的肩膀上攀着一只沾满血的婴儿,看起来又小又孱弱,甚至没有足月,比起“婴儿”,或者更应该叫做“胎儿”……可它脑袋却奇大无比,一晃一晃的,瞧起来让人瘆得慌。 背上一阵阴风袭来,危素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她在原地纠结了几秒,眼看着毛磊站了起来,一副似乎想要向她走过来的样子,她赶紧加快了离开的步伐。 危素匆匆走到电梯旁,摁了下行键。 她看了看身后,还好,毛磊没有跟出来。联想到他口中所说的那个打胎的私人诊所,她一瞬间明白了他肩上的死胎灵是怎么来的了。 不过这事儿说来也奇怪,女人有生育的权利,也有不生育的权利,那自然也就有堕胎的权利,按理讲,被堕下来的胎儿连神识都还没有完备,它们的死灵不会找上自己的母亲,更不会找上动手术的医生。 毛磊这桩事情,委实诡异了点儿,只是她现在肚子里多了个小心肝,不敢冒险,不然她还真的挺想一探究竟。没办法,跟叶雉在一块儿久了,她好像也有点染上了没事找事干的臭毛病。 正想着,“叮”的一声,电梯到了,危素沉浸在思绪中,踏了进去,里面除了她,没有别的人,显得空空荡荡的。 她伸手摁了一楼,按说很快就能到了,但这电梯愣是一直往下降,也不知道降了多久,仿佛没有尽头一般。 这持续的下坠感令危素心生不安,她猛地抬头一看—— 负一楼的指示灯亮了。 这里,明明只有她一个人。 危素顿时汗毛耸立,一股凉意慢慢地爬上了脊背。 又是“叮”的一声,电梯越过了她摁的一楼,直接停在了负一楼。 医院的负一楼,是太平间。 电梯门缓缓地打开,透过中间的缝隙,她看见外面一片无声无息的黑暗,那里边似乎什么都没有,又似乎……什么都尽在其间,蠢蠢欲动。 危素咬了咬牙,从裤兜里摸出了白符和桃木钉。 她先用桃木钉飞快刺破右手食指指尖,伤口中渗出一滴殷红透明的血,她口中低声地念念有词,“土反其宅,水归其壑……”然后左手夹着白符,猛地一抖将其展开,接着将血抹在上面,白符便停在半空中,黏在她的指尖上。 她将叶氏白符猛地往前一推,同时喝道,“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破——” 那白符被送到了电梯的钢门上,她收回手,它便带着她的血熊熊地燃烧了起来,竟然发出了当啷作响的金铁交击声。 空气在一瞬间诡谲地凝滞了一下,时间在这一瞬间里显得分外漫长,半晌过后,电梯门缓缓合上,又缓缓上行,终于恢复了正常。 危素顿时松了一口气,出了电梯,她逃也似的大步踏出医院。 想起病历本里还夹着毛磊那张名片,她恨恨地暗道,说不定就是这东西带来的晦气,于是便将名片翻了出来,正打算撕得粉碎,没想到一只纤弱白皙的手却突然从旁边伸出来,制住了她的动作,“等等。” 危素心一沉,警觉起来,抬眼往旁边望去,原来是今天下午在小西门遇到的那个女孩,她面上仍是淡淡的表情,右手里也仍握着那把黑伞。 “是你。”危素猜不出对方的来意,问,“有何贵干?” “傍晚在小西门,我帮了你一个忙,现在,想要请你还我这个人情。”她说。 “……什么忙?”危素有些不由自主地问道。 对方冲着她手里的名片扬了扬下巴,“找这个人,说你要堕胎,去他那里的时候带上我,别的,便不用你理会了。” “你要对毛磊动手?”危素自然是要追问的。 “你见到他身上的血婴了,对么。”她顿了顿,“我要处理掉它和它的母亲,它们不能在凰城继续惹是生非。” “知道了,我答应你。”危素想了想,一口应承下来。 然后她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对方那越看越有些说不出的熟悉感的眉眼,心头不由得掠过了某种猜想,于是张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谢猜意。”她本无意隐瞒,只要对方问了,就会回答。 危素:“……” 她记得,谢凭同父异母的妹妹。 啊,阴魂不散的谢家人!危素暗自气得咬牙唾骂,真是到了哪儿都躲不过,都这地步了还得稀里糊涂地替谢家办事,她上辈子一定是欠了谢家的! 谢猜意回看着她,“你呢?” “危素。”这两个字几乎是从齿缝里迸出来的。 她微微一愣,侧了侧脑袋,“……我听说过你。” “哦,这样啊。”危素挤出一个虚伪的笑容,“我还有事,再见。”说完,她掏出手机,想给对方留个联系方式。毕竟都已经答应了下来,反悔可就不好看了。 谢猜意抬手止住她的动作,“不必,我能找到你。” 危素挑了挑眉,从善如流地把手机重新放回了兜里。 对方像是认真地考虑了一下什么事情,然后突然把手放在了她的腹部,危素惊得往后跳了一大步:“你——” 这姑娘神神叨叨的,想对她做什么?! 谢猜意恢复了面无表情,淡淡地说道,“你没有怀孕。” “什么?!”危素闻言,张大了嘴巴,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一样,随即摇头,“不可能,我用试纸测过了,是阳性……” “是她做的。”谢猜意打断了她的话。 “她……是谁?” “关妙云。”她的眼神闪了闪,“你见到的那血婴的,母亲。” ——— 危素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回到了家中,她的右手一直放在自己的小腹上,感觉那里一下子空了。 明明也不是多么期待,她的心里此刻却空落落的,有种说不出来的失望。 她原本打算打个电话给叶雉,把事情跟他说一说,没想到刚在沙发上坐下,对方已经先一步打了过来。 “危素你遇上什么事了?为什么会用上白符?”一接电话,叶雉急哄哄的声音便从听筒里传了出来。 她嘴角抽了抽,敢情用了那白符,叶雉还能接收到使用情况啊。 “说来话长,是这样的……”她有心卖关子,“我发现我怀孕了。” 对面顿时就不说开腔了,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危素仔细听了听,连细微的呼吸声都听不见。 她暗自偷笑,估计叶雉是吓得连呼吸都屏住了,她还没见过他呆若木鸡的样子呢,真遗憾呐,不能亲眼见证。 过了一会儿,那边隐约传来刘三胖子的声音,“老叶你干啥玩意儿呢?笑得跟个弱智儿童一样,咝——忒他妈瘆人,赶紧把你那笑脸收一收。” 叶雉美滋滋地冲着他吼了一句,“你懂个球,老子要当爹了!” 危素就趁着这当口,凉凉地补充了一句,“但其实没有,我……被误诊了。”她将其中的曲折经历一笔带过。 叶雉:“……” 危素挠了挠下巴,毫无诚意地道歉:“不好意思啊,让你白高兴一场。” 没想到对面的人却笑了起来,倒像是反过来在哄她似的,却又带着点儿咬牙切齿的意味在里头,“没关系,我明儿就回去,保准让你怀上。” 完了,她完了。 意识到这一点,危素脸上的笑容慢慢僵住。 作者有话要说:  危妹没有怀崽,鸟哥仍需努力。 ☆、危叶番外:血婴(下) 第二天夜里, 按照毛磊给的地址,危素拿着手机导航找了半天, 终于找到了地方, 但那并不是如他先前所说的私人诊所,而很明显是一个花园式小区。 看来他根本就是在房子里无证经营, 替那些无助的少女们堕胎。 第99节 她侧过头跟谢猜意对视了一眼, 对方一言不发,用下巴指了指不远处单元楼的铁门, 她点了点头。 两人越过保安亭的时候,本以为保安会盘问几句, 没想到他不动如山地坐在椅子上打盹, 完全不把来来往往的人放在心上。 危素快步走到四楼, 离她跟毛磊约好的时间就快到了。谢猜意抄着手,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 危素敲响了401号房的门,过了好一会儿都没有人来应门, 她有些不耐烦,扫了眼旁边, 发现有个门铃,于是又按了几下门铃。 “叮咚——叮咚——” “来了来了!”吱呀一声,门开了, 毛磊从他敞开的门缝里面探出半只头来,模样看起来相当谨慎,嘴里没好气地嘀咕道,“急什么?现在的年轻人真是, 一点耐心都没有……” 他上下扫了一遍危素,见到她身后的谢猜意,略有些不满地皱起眉头,“怎么带了外人来?也不提前跟我知会一声。” “她……是我的好朋友。”危素装作很紧张的样子,两只手绞在一起不安地动着,“我很害怕,所以……所以就叫她来陪我。毛医生,你不介意的吧?” 闻言,毛磊打量了一下谢猜意,见她瘦瘦小小的,看起来没有什么攻击性,便无奈地摇了摇头,“算了算了,你们俩赶紧进来吧。” 危素依言走进了屋内。 在过来的路上,谢猜意就已经跟危素将整件事情讲得明明白白。 毛磊原本是一个正正经经的医生,只是单身太久,觉得无聊寂寞,时常会去泡夜店,没想到妹子没把上,自己倒沾上了毒品,很快就把积蓄败光了。 像他这种初出茅庐的医生,每个月工资并不高,供不起他吸毒,他也不是没想过去戒,只是如果靠自己戒毒,他意志力不足够,去戒毒所又觉得丢不起那人,就这么一拖再拖,他已经深陷其中,干脆自暴自弃。 人被逼急了就什么法子都想得出来,胆子也肥了,路子越想越偏,净往邪门歪道上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灵感,毛磊租了个房子干非法堕胎的勾当,专门给那些不敢在正规医院做人流的女孩儿动手术。 一开始事情其实比他想象中要顺利许多,他的“生意”越来越好,毒资根本不在话下,直到关妙云找上门来。 第一次见关妙云的时候,她的肚子已经几乎遮不住了,毛磊判断她至少有了六个月的身孕,这种情况下药流和抽吸割除术都不能用,只能引产。 手术风险比平常大,毛磊却偏偏在动手术的时候犯了毒瘾,精神恍惚,哈欠连天,加上肌肉抽搐,他根本没办法继续下去。 关妙云就这样死在了手术台上。 毒瘾发作的时候,瘾君子焦虑狂躁,往往什么都不管不顾,甚至六亲不认,心里只有一件事情,那就是去吸毒,去再现那种疯狂涌出来的快感。 毛磊溜完冰.毒,再从房间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处于亢奋无比的迷醉状态,他看着手术台上关妙云白花花的曼妙胴体,还有那张精致的小脸,摇摇晃晃地走上前去,甩开白大褂,解开腰带,骑在了她的尸体上…… 清醒过来之后,毛磊狂奔进厕所,跪在马桶旁大吐特吐。然后,他渐渐冷静了下来,报警自首这个选项自始至终都没进入过他的脑子,他第一反应就是要找办法毁尸灭迹,弄得神不知鬼不觉。 对于一个学医的人来说,处理尸体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他先把尸体泡在浴缸里防止发臭,接着买了个绞肉机,用刀把肉全部从骨头上片下来,丢进绞肉机里绞成肉沫,全部丢进下水道里冲走。至于关妙云肚子里那个小小的血糊糊的胎儿,他像往常一样,半夜带到楼下喂了狗。 骨头是最难处理的部分,他本可以从医院的库房里拿一些化学药品来对付骨头,又方便又快捷,但那需要实名登记,他不敢冒风险,就用高压锅慢慢地把骨头煮烂,再用打粉机将其粉碎,也冲进了下水道里。 这是个漫长又细致的活儿,来不得半点粗心,他不敢一直留在家里处理尸体,怕别人产生怀疑,所以坚持按时上下班,最后他花了将近半个月,才将关妙云的尸体完全处理好。他自认为是□□无缝。 这段时间里,毛磊一下班回到这儿,面对的就是她残破的尸体,从一开始的心惊胆战,到后来彻底麻木,渐渐的,他甚至找到了某种诡异的快感。 关妙云的事情过后,毛磊有一段时间不敢接任何生意,提心吊胆地过着日子,一听到外面的警笛声就双腿发颤,心如擂鼓。 不过,尽管他夜里经常发噩梦,但事情并没有败露,他也就慢慢放下心来,去本地最大的寺庙里捐了香油钱,求菩萨保佑自己万事平安。后来手头又紧了,他便开始重操旧业,甚至主动招揽女孩上门,危素就是其中一个。 危素问谢猜意为什么她会对一切情况了如指掌,仿佛当时她就在一旁观看似的,谢猜意皱了皱眉头,回答道,“自然是问了小鬼。” 如今的情况是,关妙云怨气深重,已经化成了厉鬼,如果再不处理,随着时间的推移,会慢慢化作煞,理智全失,到时候再出手就没那么容易对付了。 她就藏在毛磊的黑诊所里,但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对他下手,只是每晚出现在对方梦里变着法子折磨他,同时让跟自己血脉相连的那个婴灵牢牢附着在他身上,日复一日地吸食他的阳气,以此减损他的阳寿。 谢猜意觉得,关妙云是想等机会让人发觉自己最终的行迹和下落。现在她的父母和朋友都以为她失踪了,满世界地找她,殊不知她早已经回归黄泉。 不过危素倒认为,她是不甘心就自己死得如此不堪,被人又是奸尸又是碎尸,想拖多一个女孩下水,省得心里不平衡。不然怎么解释关妙云故意让她的验孕棒呈现阳性呢?大概就是希望她能找上毛磊做手术罢了。 毕竟人都有这样的心理,自己倒霉了,更不愿意见到别人好过。 危素正想着事情,毛磊已经带好了手套和口罩,转过身,指了指手术台,对她说道,“赶紧躺上去。” 她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向那张手术台投去了目光。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她仿佛看到那张手术台是血淋淋的,上面有个垂死的少女,她仰面躺着,呼吸微弱,宛若砧板上的鱼,双腿间一片血污。 ——那是关妙云。 虽然从来没有见过她,但危素就是知道,那绝对是关妙云。 她眨了眨眼睛,所有幻象刹那间悉数消失。 那张令人感觉无比罪恶的手术台,在灯光下依旧干净雪白。 “发什么呆呢?动作快点。”毛磊站在她背后说道,顿了顿,又叮嘱道,“可能有点痛,忍一忍就过去了,你千万不要叫得太大声。” 危素心里极其不乐意,她扭头看向谢猜意,投去了一个不满的眼神。 毛磊这时候也才意识到另外一个女孩还站在屋里,说道,“你还是出去避一避吧,这不是闹着玩的,当心吓到自己。” 谢猜意二话不说,转身推开房门,走到了外间。 危素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咬了咬牙,不情不愿地爬上了手术台。 毛磊刚消毒完机械器具,向她走来,站在台边,“把裤子脱……”话音未落,他浑身一僵,晃了两下,倒在了地上,露出了他背后站着的谢猜意。 她斜着眼睛看了看地上的毛磊,收起了刚刚砍向他的手刀。 “哇,你走路没声音的啊。”危素一边发出惊叹,一边利落地翻身下了手术台。那地方,她连一秒都不想多待。 谢猜意没搭理她,昂起头,沉着嗓子,对天花板的某个角落说道,“关妙云,别藏了,出来。” 危素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那地方果然有一团血气在涌动翻滚着。 伴随着“呜哇——”一声刺耳的啸叫,那团刺眼的血气直直滚落下来,向她们扑过去,其中隐隐约约看得见一个女人扭曲的轮廓,她大张着嘴巴,两片唇瓣被撕扯到极致几乎要裂开来一般。 从关妙云的血盆大口中,“哕”的一声喷出来了一大滩血雾,危素忙屏住呼吸,连连后退,谢猜意跨到她身前,伸出左手将她护在后面,同时右手中的长柄黑伞一转,呼地一下子对着关妙云猛地撑开,把她喷出的血雾悉数挡在伞外。 然后,谢猜意飞快收起伞,血顺着伞尖流下,滴落在地上,一下子冒起了白烟,发出“滋滋”的声音,看样子是有腐蚀性的,可她的黑伞完好无损。 她顺手抖了两下,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有好几滴血落在了毛磊脸上,处于昏迷状态的他竟然痛得失声叫了出来。 危素瞧着他扭曲的脸,心中顿时觉得颇为快意,再抬起头,就看见谢猜意再度将伞尖指向关妙云——或说关妙云那血色的头颅,认真地侧着头问道,“你想死,还是想投胎?” 对方没有回答她,又猛地冲了过来。 谢猜意顿时冷了脸,左手展开,五指纤长,她嘴唇一开一合飞快地动着,掌心呼地一下腾起青紫色的焰光,对准了关妙云。 危素竖起耳朵去听她嘴中的咒语,惊觉那并不是往生咒,“喂,你——” 还没说完,谢猜意已经狠狠掐住了那团血雾中的关妙云,五指大张,扣在对方脸上,手心的焰光席卷过去,很快将她吞噬殆尽,连点灰烬都没剩下。 很显然,她并没有得到投胎的机会。 “你……你不觉得她挺可怜的吗?”危素感觉自己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就这么灰飞烟灭了,你不打算给她个机会?” “我问过她了。”谢猜意理直气壮,斜了她一眼。 危素揉了揉额角,她现在确信,谢凭是谢家唯一能进行正常沟通的人。但她也明白了,为什么谢正永心心念念着想要把自己的女儿推上家主的位子,就她所看到的一切而言,谢猜意的道行的确不容小觑。 谢猜意站在毛磊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关妙云那未出世的孩子还没有解决,此时闭着双眼,正无知无觉地在毛磊身上蠕动着,依靠潜意识蚕食他的阳气,浑身血糊糊的,像是一只被剥了皮的小老鼠。 当它缓缓蠕动到毛磊胸口的时候,谢猜意迅速操起手中坚实无比的长柄黑伞,猛地往下一砸,正打在它头上,倏地一下,一缕白烟冒起,血婴也彻底消失。 与此同时,危素发誓,她听到了毛磊肋骨开裂的声音。 “走了。”谢猜意回过头,对她说道。 她指了指地上的毛磊,“就这么走了,他怎么办?” “还有气,死不了。”说完,谢猜意便迈开腿走向门口。 危素跟在她身后,犹豫了半晌,“你就这么放任他逍遥法外?” “人的事情,向来不在我管辖范围内。”谢猜意头也不回,声音毫无波澜,“我负责的是鬼魅妖怪,殊方异物。” 突然她顿住了脚,转身看向危素,“你是谁?” 所以,这姑娘是现在才想起来要问这个?危素忍不住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看向她,回答道,“雷锋。” 谢猜意:“……” 她勾起嘴角,“如果你有心要追查,总能查得出来,不是么?” “既然你不想让我知道,那我便不会查。”谢猜意说道,眼底泛起一丝笑意,但很快又敛了起来。 两人无声地分别之后,危素走在回家的路上,思来想去,总觉得迈不过心里的那道坎儿。虽说毛磊被谢猜意有意无意地整得很惨,但他的身体总会重新好起来,十有八.九会再犯。 于是,她找路边的小卖店兑了两个硬币,然后在公用电话亭里报了警,提供了毛磊那个黑诊所的住址,顺便提了一嘴他有吸毒史。 她这么说,是希望警方能顺藤摸瓜,把关妙云的事情也查出来。情况这么严重,毛磊这渣滓不是死刑也是无期,她就当是为社会做贡献了。 做完这一切,她顿时感到一身轻松,愉快地哼起了小曲儿。 踏进家门,危素哼着歌,一边松了松发硬的筋骨,一边换拖鞋。 她低下头看鞋架,突然发觉有些不对劲——男式拖鞋不见了。她心中猛地一沉,声音顿时卡了带,完蛋,肯定是叶雉回来了。 就在这当口,身后有一具温热的身体贴了上来,两只手牢牢圈住她的腰,在她耳边吹了下气,轻轻咬着她的耳垂,含含糊糊地问,“什么事这么开心啊,说出来,一起开心一下?” 危素浑身一僵,然后赶紧打起了哈哈,一边去掰他的手臂,一边殷勤地招呼道,“哎呀鸟哥,你回来了?来来来,咱们一块去下馆子吃好吃的,给您接风洗尘,庆祝您平安归……” 话还没说完,她已经被叶雉一把扛起,对方笑得不怀好意,“去床上吃。” “我——我饿了。” “我也饿了。”叶雉伸出舌尖相当变态地在她脸上轻舔了一下,“话说回来,你昨天骗了我,真是叫我很伤心。” “只是开个玩笑嘛,你是这么开不起玩笑的人么。”她嘀咕道。 叶雉假装没听见她的话,嘴唇在她鬓边磨了磨,自顾自地说下去,“不过没关系,谎言这种东西,一旦成真就不算谎言了,让小爷我来帮你实现它……” 她嗓子眼一堵,心想今个儿是逃不过这一劫了,只能尽量采取拖延战术,于是又连忙求饶,“别别别,我还没洗澡!” “一起洗啊。” “……” 【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老铁们的陪伴,本文到此正式完结啦。 这是我第一次写那么长的文,之前写过最长的小说才五千多字,而《虺眼》写了近38万字,像我这种码字时速超低的人,想想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哈哈哈~ 还有很多故事想慢慢跟大家说,期待能在新文下见到熟悉的面孔,嘻嘻。 咱们江湖再见~ 第100节 本书由 红尘梦恍 整理 小说下载尽在.jjxsw(久久小说网五个首写字母)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