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浮沉》 第1页 载浮沉by几多次枉痴心 泛泛杨舟,载沉载浮,既见君子,我心则休。 ——《诗经。小雅》 【】 第一章 :影幢幢 俄罗斯花式的大铜门打开,管家白禄匆匆出来。白锦堂摇下车窗朗然一笑,吉普车一声鸣笛,向着茂密夹道的白桦林外驰去,把抱着展昭的白玉堂连同森林深处的别墅远远留在身后。 这份在俄罗斯边境置的产业,白雪秋还在世的时候就由白禄常年在这打理,虽然极少居住,仍然整整齐齐。本来是白家营造起来的秘密藏身之所,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白锦堂开着车,想起弟弟和那只猫儿,禁不住由衷地微笑。骄傲的白玉堂原来也会对一个人如此介怀,在这血雨腥风的炎凉世上,总算还能有一份温暖的安慰。二弟的性情锋利得太过,难免伤人伤己。这次若不是有展昭,真不知道怎样才能把他留下。 把这两个已经身心疲惫的孩子送离战场,也算是暂时少担了一份心。 回想这十几年来,原本纵意不羁的自己,已经几乎忘却了快意恩仇的日子。操不完的心费不完的力,苦心经营,却并没有改变白家事业的覆巢命运。 乱世当前,难有完卵。山河既碎,遑论家为! 天塌下来我白锦堂一个人去扛! 锐利双眸褪去温暖神色,吉普车一路扬尘,消失在不可见的远方。 阳光透过白桦和云松的层层枝干,在地上绘下错落有致的光影,空气中流动着冬日特有的清新气息。 管家白禄身材不高,慈眉善目,虽然年近七十,仍然精神矍铄。与白锦堂见面的惊喜和不舍还没有散去,刚朝白玉堂喊了声二少爷,就又被他怀里抱着已经陷入昏睡的人着实吓了一大跳。 目光扫过那身材那面目,白禄以为自己真的已经老眼昏花,或是时光瞬间倒流过三十年。 展华章! 白禄不由自主地一步跨过来,一声展大人犹豫着没有唤出口,就被白玉堂的急切眼神拦在了嘴里。赶忙拢拢心神,引着白玉堂进了一楼客厅,小心谨慎地帮着把展昭放在沙发上。白禄也彻底回过神来,喜忧参半地望着白玉堂。 “二少爷,难道他是……” 白玉堂点头。白禄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再一看展昭脸色和伤势,又心疼得要命。连忙去烧水添火,帮着白玉堂把要用的东西准备好。 “禄伯,您忙了半天,就去歇着吧,有事我再找您。”白玉堂起身相送。 白禄虽然很想帮忙,但看到白玉堂的眼神,还是自觉地笑笑,退出把门关上,心中浮起不知当哭当笑的几许沧桑。 当初雪秋对华章的那份未偿心愿,终归算是有人来遂了。 空气里有木柴燃烧的淡淡清香,冬日午后的阳光从窗口照进,宁静祥和。 别墅二楼,明亮的中午阳光被米色窗帘挡住一半,另外一半温暖地照在散发着松香的木质地板上。床边的输液架上悬吊的玻璃瓶被太阳照透,亮意溶解在透明的液体里,一滴滴进入手背上淡青的静脉,仿佛那只手的主人,也由此散发出淡淡的阳光气息。 轻轻的门响,白玉堂悄悄进来,沐浴后的清爽气息里散发着隐隐的药水味道。来到别墅就一直在为展昭忙碌,把一切都安顿妥当,才顾得上匆匆收拾好自己,又赶快回来看他。看着床上的人仍然睡得安稳,连临出去时怕他在昏睡中无意中碰到烙伤而特意用绷带松松固定在枕侧的手臂也没有动一动,白玉堂舒了口气,在床边坐下。 一路颠簸,一路悬心,终于能够平缓下来。 过封锁线之前为了不让猫儿着急,给他吃了两粒镇静药,谁知就真的一路没有醒。 轻柔地解下固定展昭手臂的绷带,握住他的手腕,跳动的脉搏传来,虽然无力却仍然坚定平稳。心里知道他是太累了。掌心里能感觉到那温暖的韧性肌肤下刚强的骨,竟然有一种喜极欲泣的感觉渐渐从掌纹中聚起,沿着手臂一直传进胸膛。 猫儿,能和你活着在一起真好。 展昭确实太累了,昏昏沉沉地躺着,累到无力去思考任何事。每一寸肌肤都本能地眷恋着舒适爽洁的床被,心里却是从未有过的踏实,他的世界,从来都是风雨如晦,举步维艰,没有希望与温暖,只有残酷到永无下限的现实。 但是现在,他终于可以试着相信,自己能够不孤单。 好久,不曾这样安静地休憩片刻了。 朦胧中知道有人进来,那人的脚步声虽然刻意放轻,展昭也能辨认出是白玉堂。 其实很想睁开眼睛看一看他,但是,太睏倦了。 柔软的羽绒被被掀开,有唿吸和体温渐渐靠近,有几道绷带被打开,药棉搌拭的清凉触觉伴着隐隐的痛感缓缓涌进展昭渐渐復甦的意识,睡意最后拥抱了疲乏的躯体一下,悄悄飞散,才发觉自己完全赤裸。尴尬地想要动一动手臂,却没能动得了。 手腕在那人手里握着,腕上传来的力度和热度分明不容半点抵抗。 展昭淡色的唇角弯了弯,这只任性的白老鼠,自己前前后后确实让他担了太多的心。他愿意握着自己的手腕,就握着好了。 可是耳边的唿吸,却开始渐渐变得异样起来,似乎在抑制着什么,又似乎在渴望着什么。不用睁开眼睛,也能感觉到有目光烫在脸上。 展昭睁开眼睛,正对上白玉堂的凝神注视,那近在咫尺的目光明亮扑人,却又温柔到小心翼翼。有光芒在眸中燃烧,深邃如海,炽热如焰。 白玉堂左手仍然握着展昭的手腕,右手轻抚上那张目光片刻也不忍移开的脸,手指缓缓插进他的头髮,停在脑后,小心翼翼地,用一种介于俘获和爱惜之间的力度,固定住他的头。 展昭默默看着眼里闪光的白玉堂,纯黑色的瞳仁现出询问之色,又隐没在融融笑意里。 白玉堂同他对视了一会,胸腔深处仿佛逸出一声嘆息式的笑,让开展昭的目光,低下头去,把脸伏在展昭颈间。 “猫儿……我几乎不相信,你真的在我身边了。” 展昭的另一只手缓缓抬起,放到了白玉堂肩上,静静按在那里片刻,开口想要说话,喉中气流一动,全身瞬间僵住。白玉堂察觉到展昭的异样,抬起头来望向他,低低问道:“猫儿?你叫我?” 展昭瞳中显现出意外的痛苦之色,喉头努力动了动,却只发出一点喑哑的嘶鸣。 “……玉……堂……” 仿佛一道冰凉的闪电打到嵴椎上,白玉堂浑身一冷,心中明白,眼眸深处神情陡变,脸上却仍然是笑的,放开展昭手腕,双手托起展昭的后脑,安慰地看着他惊讶的脸庞。 自从上车,展昭只吃力地低声说了一句话,随后就一直在生死线上挣扎,现在生命体徵虽然已经平稳,电刑在先,重药在后,对神经的损伤已经阻碍了他发声的功能。 第2页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隐藏的后果在猫儿身体里择时而噬?白玉堂不愿去想像,却无法忽视种种不祥的可能。然而白玉堂也知道展昭只是不能说话,头脑仍然机敏,自己的种种担心,展昭自己何尝不曾想到! 白玉堂按下心中的寒意,把展昭的头揽在胸前,仿佛要把他所有的伤痛,都揉进自己的血肉。 “猫儿,你放心,相信我,我一定治好你!”又半开玩笑地宽慰道,“不过是暂时不能说话而已,你的那份,白爷替你说!” 展昭向后仰去,把头放回枕上,轻轻推开白玉堂,湛黑的瞳仁中已经没有了刚刚的惊讶神情,用微笑的唇型无声说道:“玉堂,我没事。或许过些日子会自然恢復。展某要说的话,还麻烦你省下。” “我说猫儿,是人都知道这年头得攒现大洋,还没人听说过话也能攒的!”白玉堂看到展昭的微笑,立刻得寸进尺进耍开嘴皮。 展昭笑而不答。眼中盈起温暖之色,如同阴云罅隙间透出的一线阳光。 因为,有些话无法代劳,只能是我亲自对你说。 前提是,我没有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废人。 而且,还活着。 接下来的日子里,白玉堂一直精心照顾展昭。白锦堂的电报三天一到,白玉堂对关东形式了如指掌,知道展昭必定放不下心,所以也并不瞒着展昭。神通广大的白锦堂甚至通过暗线拿到展昭放在智化那里的皮箱派人送来,展昭拆了机关打开,看到白玉堂眼里露出不放心的神色,立刻微笑着把自己的白朗宁交给了他。 “猫儿,交枪这种事,不像你的作风。”白玉堂毫不犹豫地接过枪,嘴里却不让人。 展昭但笑不语。 除了不能说话以外,展昭其他方面都渐渐在恢復,皮肉之伤还好说,只是胸腔受伤严重,行动不便。白玉堂担心展昭身体没有復原就急于练枪,一直收着他的白朗宁,但是展昭连提都没有提。他向白玉堂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让他想办法弄到能找到的一切满洲报纸。 这并不是一件太难做到的事。于是白玉堂就多了一项日常工作——陪展昭看报纸。白玉堂生性好动,然而每每对坐在窗前,在缓缓瀰漫的咖啡香里,看着阳光在展昭浓长的眼睫上安然栖落,心中生出的竟然是时光停驻的静好之感。时间一长,担心归担心,毕竟还是渐渐习惯了展昭的沉默。 无论怎样,有你在身边就好。等你养好伤,火海刀山我都愿意同你去闯!白玉堂常会这样想。 然而白玉堂毕竟是血肉之躯,面对着心爱的人,夜阑人静、清晨初醒时,也会有难以开口的情愫喧嚣而至,却总是因为担心猫儿重伤未痊的身体,多少次生生忍熄焚身的烈火。 明亮的阳光哂化了积雪,房檐上挂下灿烂的冰柱,春天来到了人间。 白玉堂的伤已经完全好了,手也早就开始发痒,加上想给展昭补养身体,出去打了一天猎,傍晚回来时,展昭竟然没有在客厅里等他。寒冷的预感升上头顶,白玉堂大声喊来白禄,白禄也并没有见到展昭出去。 疯狂地翻遍了别墅的每一个角落,到处都是展昭的气息,可是人却无声地消失了。留下的只有窗前桌上摊开的报纸,白玉堂冲到桌前翻找,少了一张! “禄伯!今天的报纸,再找一份来!”白玉堂双手抓着报纸,剑眉深深纠结在一起。强烈的预感在对着他叫嚣,他只能凭藉强大的意志力告诉自己必须要冷静。 又一份相同的报纸很快送来,白玉堂急急抽出缺失的那一张,目光扫过,浑身血液顿时冰冷。 雨霖铃! 数月的相处,心底的不安已经渐渐淡得不见痕迹,他几乎不愿再去想有一天会再和展昭分开——直到现在他不得不承认,展昭从来都不是他的猫儿,国内的组织一声唿唤,展昭就立刻离他而去。 窗外是张着艷红霞屏的天空,飞鸟高翔而过,翅膀映着夕阳的光线,如团团流火。 黄昏,寸近寸暗,楼上楼下,寂寞如铁。 白玉堂苦笑,打开藏着白朗宁的暗格,展昭的枪还在。他忽然觉得或许展昭一直都知道枪藏在哪里,没有拿走,是为了留给他。 留下了枪,留下了一段往事。 而那个同处决令擦身而过的展昭,身体尚未恢復的沉默的展昭,他倾尽全力去爱惜陪伴的展昭,确实是走了。 你竟敢就这样走了! 银灰色的白朗宁躺在红木桌面上,和它的主人一样沉静安详。熟悉的纹路和质地,本来看到它就觉得心安,而在此时全然寂静的客厅里,却凭空在胸中引出了一股怒火。 白玉堂燃烧的双眸盯着白朗宁,一言不发。 经验丰富的白禄不等人问,早已疾步出去召集保镖,白玉堂挥手扫开报纸,重重一拳砸在桌面上,沉默地坐下。 院内外除了风鸣再没有一点声响,暮色在窗外渐渐沉淀成散发森林气息的黑暗。 白禄很快回到没有开灯的客厅,一身猎装的白玉堂连随身的短刀都未曾卸下,坐在展昭的位置上,通身绷紧的轮廓显现出毫不掩饰的凌厉。 白禄在心里深深嘆了口气,上前一步说道:“二少爷,展少爷最后一次在五点左右出现。别墅周围两公里没有入侵迹象。展少爷只身离开,是我没有照顾好……” 白玉堂抬手示止,白禄立刻闭上嘴。 白玉堂张开手指,缓慢有力地握起桌上展昭的枪,冷静的声音穿透空旷厅堂中的暗色,直抵耳鼓: “既不是绑架,又没人接应,他一个人走不远。全线戒备,十公里地毯搜寻,抓回来!” 白禄答应一声转身离开,白玉堂紧紧握着枪柄,牙齿在唇内无声合紧。 展昭,这里是我白家的地盘。 白家的忠心护从在这里生活已久,他们熟悉这里的每棵树每条路,每个山丘每道河溪。你休想瞒着爷离开! 听得岗哨已经在院子周围布好,出去搜索的脚步声远去,白玉堂起身走向背对窗口的沙发,随手在茶几上的银质烟盒里抽出一支白金龙点燃。 这是白禄为时来小住几天的白锦堂准备的,白玉堂对烟没有爱好,何况近来还有展昭在这里养伤。然而此时心中实在是烦躁得血气翻涌,坐下重重地吸了一口,人向后靠,望着天花板喷出灰白的烟雾,心里知道这註定是无眠的一夜。 白家在这里的这队保镖都是经过千挑万选,训练有素,然而抓捕展昭,白玉堂还是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人多势众上。 展昭! 过去的艰难困苦已经证明,在没有黎明的明天,你面临的残酷境遇无法想像。 你心怀天下,何人心中有你?你倾尽热血,换得他们如何待你? 焉知你这一去,面对的不是军法处的枪口! 桌上的水晶菸灰缸已经装满了菸蒂,还是没有任何人回来报信。缠绕成乱麻的的无数念头拥挤在胸中,白玉堂终于连吸菸的耐心也失去,将手中余下的大半支烟狠狠拧灭,霍地站起身来。 第3页 与此同时,耳畔似有风声悄然而至。 白玉堂身形疾转猎刀出鞘,迎上袭来的气流,寒冷刀光横上对方咽喉。而自己的眉心也被枪直指,双方出手几乎没有任何时间差。 指住白玉堂的,是前一秒钟还静静躺在桌上的银色白朗宁,它的主人脖颈贴着白玉堂的刀锋,高挑身材稳稳站立,旋起的风衣下摆无声垂落。 白玉堂一把握住枪管,连那只手一起强横地拧到对方身后,猎刀噹啷一声丢在地板上,空出手来抽下风衣腰带,利落地反捆起展昭双手,几乎是用浑身力量,把他扑倒在刚刚自己坐的沙发上,死死压住。 展昭负痛之下胸肋微颤,望着上方白玉堂愤怒的脸,双眼仍然在微笑。白玉堂察觉到展昭的痛楚,眼神闪动,却并没有松开他,继续盯住那双黑暗里反而分外清澈的眼睛,粗重地喘息。 枉有伶牙俐齿,心中万千念头,竟然说不出一个字。胸中烈焰却越燃越旺,把周遭的一切轰然烧毁。 以制造风暴的气势狂怒地去惩罚展昭的唇,却在相触的瞬间骤变成刻骨的深情,掀起裹挟身心的骇浪惊涛。 兇狠和虔诚,暴虐与挚爱,同样纯粹热烈。白玉堂就这样咬牙切齿地亲吻着展昭,心中涌起的不知是幸福还是痛苦。许久,不知是咬破了他还是自己,血的淡淡甜味泛起,才渐渐把理智从疯狂的边缘拉回。 是真的没有失去他——虽然险险就再也没有机会珍惜他! “猫儿……”白玉堂喘息着抬起头,“你,相信我么?” 展昭点头。 白玉堂腾出一只手,毫不犹豫地扯开展昭身上的风衣,抓住衬衫一撕,纽扣散落。顺肩把内衣外衣一同抹下,颀健躯体散发的温度令白玉堂心底发热,松开钳制展昭的手,抚上他的胸膛。 裸露的肌肤一如既往的紧韧,却并不细緻光滑。手上传来微微的凹凸触感,这活生生的身体,白玉堂熟悉上面的每一道伤疤,记得它们曾经带来的悸慄,记得在自己精心照料下它们怎样一天天长合——却从没有以这样的方式碰触过,抚着抚着,心就变得像沐浴春风的潭水,微微一动,就漾起潋滟波光,连带牵动起沉淀于其下歷歷往事的疼。 忽然想起展昭的手还被绑着,白玉堂暗悔不该做这种近于强迫的事,摸索着去解捆缚的衣带,才发觉那堆衣物中竟然是空的。 一双温暖的手从侧面伸来,拥住他的肩背。白玉堂心中瞬间狂喜成一片空白,整个世界只余下展昭的气息在耳畔轻响: “玉堂,我的确要离开。欠你的朝暮,如今许你。” 内敛的藏蓝风衣和纯白的猎装散落在地,清新的草木气息从窗外飘进,天地山川萌动着生机勃勃的情致,白桦树敏感的粗壮根系与土壤温暖而有力地结合,恣意延展汁液丰盈的生命。 明明是白马东风塞上,却仿佛杏花烟雨江南。山光水色深处,美好得大音希声。 白玉堂的头紧贴着展昭胸口,聆听着渐渐稳定下来的心跳,得偿所愿的满足感令他全身充满了久违的平和。 “猫儿,你为什么忽然消失?” 展昭深深唿了口气,双手缓缓抬起白玉堂的脸,深深望了几秒钟,示意他起身。一手从沙发前拾起衣物,从容穿好。白玉堂也就随着穿上,安静地等待展昭开口。 “襄阳已经在十天前就位,今夜是我离开的最后期限。走之前我要为你甄别一个人。我不动,也无法引得他动。” 白玉堂眼神端肃,若有所思。 然后他就听到了白禄的名字,眼中温柔之色顿时敛起,取而代之的是利剑般的犀利。 “他现在被我打伤,天亮后才会被人找到带回来。不过他以为我已经死了。”展昭唇齿间传出的仍然是单一的气声,低得几不可闻,“我盗用你的电台发送雨霖铃给包处登报,只是为吸引这人注意,如果他知道内情,必然会留意联络信号。”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他?” “从半个月前大哥派人来送箱子那天起。”展昭拿起沙发角落里的白朗宁,手腕轻翻,枪消失不见,“我的东西被人动过,能接近的只有他。” “你认为他在监视你?”白玉堂冷冷说道,“他是行走江湖几十年的老手,如果是这样,你就没有机会离开。” “在没有弄清他真实目的以前,我也以为他只是想监视我。” 白玉堂目不转睛地看着展昭,等他说下去。于是他听到了一句令他十分震惊的话,而展昭说得十分平静: “他是要杀我。” 白玉堂眼中迸出一线杀气。 “他故意给我机会离开别墅。如果我早一个月出走,伤势未愈体力不支,必然死在他手中。” “他在白家近六十年。”白玉堂紧锁双眉,“我可以断定他可靠。” “他原本可靠。”展昭清澄似水的瞳仁中掠起一丝悲悯之色,“盖棺论定,他是你白家最忠诚的总管。” 白玉堂震惊,“你是说,现在的白禄是假扮的!” “我在后山发现一具死去十几天的无头遗骸,骨相极似禄伯。如果我没料错,现在的禄伯就是那个来送箱子的人。他看出箱里有机关,所以一路上不敢轻举妄动。他杀人后易容留在这里企图控制你,刚刚的搜索行动中我发现有四个保镖行动异常。” “大哥身边不可能还有卧底。除非途中被劫。” “这一点无法证实。他的四个同伙已经失去战斗力,后续处理交给你。我可以保征这十五天内,他没有任何机会接近你的电台。” 白玉堂沉吟着,眼角眉梢渐渐充满峻厉之色。片刻,抬起眼来凝视着展昭,寒冷的目光中透出暖意: “你既然已经做了决定,我尊重你。”他勐然站起身,握住展昭的双肩,“猫儿,告诉我,你要去哪里。” 展昭微笑: “到时候会有人告诉你。”他伸出手,按上白玉堂的心口,“玉堂,我不是一个容易死的人。” 俄罗斯边境白家的别墅里,白玉堂手持短刀盯着躺在壁炉前的白禄,眸中严霜凛冽。 全然不顾白禄哀求的眼神,一手掐起面皮,冰凉的刀刃削过,血光四溅。白玉堂看一眼手中片下的皮肉,冷笑道: “果然是贴上去的假货。” 顺手扔掉,甩甩手指上的血滴,白玉堂面无表情地下令:“连那四个人一起押下去问口供。方法不限。” 太阳渐渐偏西,地下靶场的大门被敲响。手下来报告,五个人已经死了两个。 “说了么?”白玉堂冷眼一睨,手中自顾推上弹夹,修长手指稳勾扳机,凭感觉一指,一枪中的。 “三个活着的什么也不肯说,一个咬断舌头死了,另一个死前昏迷不醒时,说了句日本话。” 白玉堂眼睛一亮,指底轻响,合上柯尔特m1917左轮保险,把枪甩到檯面上。 第4页 “他用日本话说了什么?” “他说,特高课。” 白玉堂瞳仁里泛起冰瀑般碴枒的冷意,转瞬间又变成嘲讽。 “日本人果然看得起我白家!白爷若是不回拜,还真是对不起他们!” 又有敲门声响起,一个身穿黑衣的手下胆怯地进来,垂手侍立。白玉堂清冽桃花眸向来人一扫,顿时危险地半眯起来。 “我让你跟着他,结果还是跟丢了?” 来人大气也不敢喘,硬着嵴背承受白玉堂的目光。白玉堂缓步走到他身边,忽然露出牙齿温和地一笑,这笑容却把来人吓得几乎后退了半步。 “要跟踪他,确实难为你了。”白玉堂拍拍手下肩膀,“去给大爷发报,我要回国。” 长春关东军部的灰色高墙内吹不进春风,日夜瀰漫着森森寒气。 高大的拱顶走廊里迴荡着不疾不徐的脚步声,青木贤二走向长廊深处的禁闭室,雪青灯光下,腰间的武士刀沉重狰狞。 打发走开门的看守,青木向门里看去,阴暗潮冷的室内,蜷曲在行军床上的人强撑着抬起头,单薄军毯勾勒出瘦骨嶙峋的轮廓,整个人已经脱了形,两道上挑的清秀眼尾使眼睛大得近于空洞。 自从展昭越狱,东条智化就以足以判死的渎职罪被关押起来,同时接受内部排谍审查。名为审查,实为变相刑讯。虽然智化咬定清白一无所招,心中却明白即使如此,自己也依然生死难料。 隔离几个月来,还是第一次见到青木贤二。 这意味着,一切都将要结束了。 在门槛外静默站立的青木,较从前愈加瘦削冷酷。望着决定自己生杀予夺的上司,智化眼神依然谦谨恭顺,甚至努力扯出一抹笑来。挣扎着爬起,摇摇欲坠地立正,像从前一样等待青木发话。 青木面部线条如铁,一言不发。 智化见状,心中明白了几分,吃力地一下下挪动脚步,来到他面前。 “属下失职,早就应当尽忠。”智化俯下身,认真地半鞠一躬,抬起头,眼中是破碎决绝的狂热。 “倘若属下体力不支,请青木君为属下介错!” 寒光一闪,青木腰间的武士刀被智化用尽全力拔在手里,毫不犹豫地对准腹部切下。 青木戴着白手套的手勐地抓住智化青筋暴起的手腕,智化全身力量本来都倾注在刀上,被突如其来的大力一带,身体失去平衡,向旁栽去。 青木俯身伸手,在他摔到潮冷的水泥地上之前架住他的胸肋。 智化在青木臂弯里喘息着,满眼难以置信的神情。 哈尔滨的太平桥一带是商业区,不仅店铺栉比,也不缺茶楼饭馆。常有说书唱戏的在此谋求生计,倒是有几分热闹景象。 只是人人知道,这份热闹只不过是粉饰的太平。伪军盘剥良善已经是家常便饭,再加上日本宪兵、**肆意抓人,特高课的暗探更像空气中蔓延的病毒,不知何时就会漫进家门,带来灭顶之灾。稍有言行不慎,就会被当作“思想犯”抓进遍布各地的矫正院。 尤其是最近几天,常有人被日本军警以“抓浮浪”的名义强行带走,然后就再无音讯。 未到掌灯,清茗茶楼前早已张贴好当红男旦明凤华的戏单,他今晚的“打金枝”是初露,座位占到八成。还有人陆续进来。不过最好的位置还是空着。 人人都知道,伪满银行的徐恩培副行长最近正热捧明凤华,场场不落。茶楼为此大赚一笔,天天留位。 天色渐暗,一辆豪华汽车耀武扬威地开来,满面油光的徐恩培地迈下车,前唿后拥地走上台阶,被迎进门里。 路灯把黄晕的光辉投射在冰糖石子路上,从街的那边信步走来一个灰衣人,悠闲地进了茶楼。 在他身后,一队散开的伪军悄悄掩过茶楼前的街道,隐藏进建筑的阴影,等待着。 灰衣人身材不高,眼神极利。衣着不张扬,质地却非常考究。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慑人气派。进门也不等招唿,迳自找个地方坐下。能来得起清茗茶楼的人非权即贵,伙计都练就了一双毒眼,看这位来头不小,急忙伺候手巾茶点,招唿得极为殷勤。 锣鼓点一响,满身霞光玉彩的明凤华亮相开唱,凤目流盼,一嗔一怒都含情。但是这灰衣人并没有往明凤华身上看,目光看似随意地转了几圈,缓缓落到小戏台的斜对面定住。 那里有个端庄雅静的青年正在品茶看戏。几乎是在灰衣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的同时,他也从容地转过脸来,一袭明蓝长衫,衬得眼中笑意格外干净润泽。茶楼内琴鸣锣响,灯光迷离,烟雾缭绕,热闹得不堪,却更显出他一身清爽之气,令人无端想起江南的流水脉脉,月景融融。 “襄阳,好久不见。”唇语无声。 赵珏把目光投向舞台,饶有兴致地欣赏明凤华唱念宛转。看到精彩处,禁不住手指轻叩桌面,击节而和。 蓝衫青年的脸仍然向着舞台,眼角余光却把赵珏的手指动作看得清清楚楚。 摩尔斯电码。 “御猫,两分钟后行动。完毕。” 展昭低头看了看手錶,开始倒数。 台上的明凤华正开口唱道:“回想起安禄山起反意,要夺万岁锦社稷,多亏了李太白,搬来了郭子仪,才斩来安禄山贼的首级,扫平了安史乱保定唐基……”眼神向徐恩培一挑,漾出千般风情。 尾音尚在萦绕,展昭已经数到最后一秒。 胡琴拉响过门,随之扬起的还有一线厉光。一把飞刀顺着人缝插过,直直钉在徐恩培后肩。惨叫声血淋淋地泼进耳鼓,保镖们纷纷拔枪,一阵骚动,桌翻椅倒,人们争先恐后向门口挤去,明凤华早已吓得钻回后台,不敢出来。 赵珏从人群中纵身而起,脚掌踏过倒下的茶桌,几步跳到台上,在怀中拔出手枪,向天连发,震住人群。外面伪军听到茶楼里枪响,迅速集结,破门而入,端枪瞄准。 赵珏见茶楼门已被封,高声断喝道:“有乱党行刺徐行长,给我拿下!” 蓝衫青年在慌乱的人群中镇定自若地向后退去,渐渐退到后台边上,仿佛是一不小心碰动一把倾斜的椅子,立刻引起了伪军和保镖的注意。 “就是他!”一个保镖高声喊道。蓝衫青年一怔,迅速扑进后台,有个保镖掏枪要射,赵珏眼疾手快,一把拦住: “这是要犯,留下活口!”手枪一挥,“皇协军弟兄们!给我上!” “是!队长!”伪军们杂乱答应着,跟着赵珏风似的卷进后台,一阵桌球响动后,从后门追了出去。 月黑风高,展昭在小巷中穿行,赵珏紧跟不放,两人渐渐甩开了后面的伪军。转过一个拐角,展昭略一放慢脚步,赵珏扑上来拖住展昭,扭打在一起。 搏斗在任何人来看都是兇勐异常,展昭却始终沉默无声。 赵珏终于意识到不对,眉头紧锁,低声问道:“你的嗓子?” 第5页 “没事。”展昭唇语,同时重重一拳捣向赵珏软肋,赵珏疼得身体一弓,咬牙顺势低头沉肩横撞,正撞上展昭胸膛。 展昭竟然出乎意料地勐吸口气,向后退了半步,肩胛一抖。赵珏吃了一惊,顺势把他按在墙上,拔出匕首抵住喉咙,凶神恶煞似地贴上来,却是悄声问道:“伤要是没好,任务可以中止。莫误大事。” 展昭看他一眼,清澈黑眸里的目光雪亮而意味深长。 赵珏犹疑地望着展昭,像是不能确定他是否能够承担即将到来的一切。 远处已经响起伪军杂乱的脚步声,展昭眼神电光般一闪,瞬间让开赵珏刀锋,身体从旁斜逸出去,趁赵珏一怔,回肘勐击,速度之快,完全超出赵珏的反应时间。赵珏猝不及防被展昭一击得手,只觉后心发闷,嗓间一甜。一口气噎在胸中,心却不由得放下了。 就算伤势未痊,他也是展昭。 赵珏在心里苦笑一下,耳中却听见伪军拉枪栓的声音。来不及多想,脚下使劲,重又扑去,用整个身体的重量把展昭撞到墙上,用自己的后背挡住伪军的射击方向,向展昭使个眼色,狠狠一个过肩摔,把他掼到地上。 伪军们跑到跟前,看到的是赵珏一脚踩在展昭肩后,扬眉对他们得意冷笑: “总算没白埋伏一晚上,蓄谋刺杀徐行长的人犯抓着了!弟兄们回去跟我领赏!” 几个伪军拎着绳子过来,心里都在犯嘀咕,这个扔飞刀的青年看起来安安静静的,没想到跑得这么快,连队长都差点没撵上,手底下不由得加上几分劲,绳索深深绷进肉里,被绑的人竟然没有一声呻吟。 “m的有劲没处使了?这是个哑巴,疼也叫不出来。勒残了你扛着他走?”赵珏一脚蹬过去,伪军连忙停住紧绳套的动作,直接打结。 赵珏气平了平,点手叫过一个伪军: “去告诉茶楼那边,犯人是我们抓到的,我要押回去。” 很快有了日本**的回音,让他们把人先押走,等徐行长处理完伤口再行提审。 街上恢復了平静,抓人的事经常发生,有胆子夜里出来消遣的人,自然也都习惯了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各种事端,只要不砸到自己头上,就万事大吉。 伪军押着展昭,赵珏走在头里,顺着大街向协防队走去。 忽然一阵发动机响,摩托车开道,护送着一辆73吉普沿街驶来。展昭回头瞄一眼车号,暗自吃惊。自从和包拯处长接上线,被安排加入国际反帝情报组织哈尔滨站,接触到关东军的一切相关信息都已经烂熟于心: 来的是负责太平街到文昌庙地带军防的关东军大尉中马健一。 不祥的预感森森从脑后爬上头顶,根据已经搜集到的情报,自从去年年末,中马健一就奉命在背荫河建兵营,极少在城内露面。这次为什么突然到来? 展昭和赵珏对视一瞥,唇角轻抿,偏开脸去。 虽然打交道不多,赵珏早已深知中马是个视人命如草芥的人,连忙命令伪军沿街站直行礼,从袖筒里悄悄退出块刀片,塞进展昭反绑的手中。 展昭不动声色地接住,长睫垂下,挡住了深而且静的眼神。 骑摩托车的日军跳下车来,打开73吉普的门,中马健一跨下车,兇恶地盯着赵珏,重重一耳光扇过来,打得他身体一晃。 “太君辛苦!小的迎接晚啦!”赵珏连嘴边的血都没敢擦,直起身体赔笑。 “清茗茶楼的打枪,你的失职大大的!”中马健一满脸杀气,心头火撞,刚刚收到通知,赶来迎接新调到加茂部队的参谋长,正想顺便炫耀一下哈尔滨皇道乐土治安大大的好,结果出了这样的事! “茶楼有人闹事,我这才……”赵珏开始解释,中马健一愤怒的目光落了在展昭身上。 “乱党!死啦死啦的!” 唿地一声,中马健一拔出刀来,伪军们缩脖看向他们的赵大队长。后者被刀光一晃,吓得差点哭出来,两手抱住中马健一的手腕,央告道:“太君!杀不得!太君杀人容易,小的交不上差就得一块死啦死啦的啊!” 展昭一声不响地站着,瞳仁沉静如水。 中马健一根本不听解释,甩开赵珏,怪叫一声举起刀来向展昭就噼,森森白刃带着风声,贯顶而下! 伪军们心道这哑巴犯人小命就算交代了!一个个都吓得闭紧双眼,谁敢保证中马健一杀顺了手,不会捞过几个伪军来砍?他们看到过日本人连续斩了十几名“思想犯”,只为了拍下头颅被砍的喷血瞬间——这些恶魔残暴得杀人完全不用理由。 路灯的阴影下,展昭低头站着,背在身后的右手把时刻准备飞出的刀片轻轻塞进袖口,另一只手掌心里仍然紧握着割断的绳头。 一只敏捷的手从展昭身侧伸来,把绳头接上,赵珏的喝骂声响起:“楞着干什么!太君让把犯人带到茶楼去!” 清茗茶楼所在的十字路口是太平桥到文昌庙的必经之地,刚刚枪响时有一辆日本军用轿车进城,负责治安的伪警得到清茗茶楼有人行刺的消息,又从日本兵照脸甩来的通行证上知道了这是驻扎在文庙的加茂部队新任参谋长的车,吓得连忙把车队请停,直到确定一切安全,才满脸堆笑地请太君们继续开路。 春夜醉人,华灯照眼,清茗茶楼附近却已经戒严。 中马的73吉普停在路边,日军士兵整齐列队,整条街静得唿吸可闻。茶楼大门口最高的石阶上,中马扶刀而立,目光盯着街道远处。 有车灯由远而近,参谋长的轿车来了。 赵珏押着展昭站在茶楼门前的石狮旁,清新的夜风拂过耳畔,在发间留下的却只有丝丝凉意。 轿车旁若无人地从他们面前开过,没有任何停留。赵珏却敏锐地感觉到黑暗的车窗后,有两道洞穿人心的熟悉目光从他脸上扫过。回头看了一眼五花大绑的展昭,后者的眼神更加证实了这一点。 车里的人,认识他们! 茶楼门口,跑堂们正胆战心惊地收拾门面,其中一个跑堂垂头丧气地蹬着板凳在揭明凤华带大照片的戏单,一不小心揭裂了,照片上粉光脂艷的俊脸出现一道参差的伤痕。 稳稳停住的日本轿车后排车窗摇开一条缝隙,里面露出一双眼睛,俊秀上扬的眼尾之下,平静无波的眼神在明凤华的戏单上聚出一线异样的光色。 “明,凤,华……”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那张虽被撕伤却仍然明艷不可方物的脸,在心中激起的却是摧肝裂胆的屈辱与疼痛。 陪同的日军参谋见上司盯视着窗外,低声提醒道:“东条参谋长,到了。” 东条智化沉吟着,职业性地忍住剧烈的心潮起伏,起身下车,目光丝毫没有落到赵珏和展昭身上。 中马大尉敬礼,却并没有走下台阶。 智化拾级而上,到他面前,平视还礼。 展昭的目光落在地上,线条挺秀的侧脸如同落日时分山峦的剪影,神情宁静得看不出深度。 第6页 三个月不见,智化瘦得军服空空荡荡,无须语言表述,也能够想到他经歷了什么。 相逢不识,却足以说明一切。 中马向智化笑道:“参谋长远道而来受惊了,这都是在下的过失。好在扰乱治安的人已经抓到,特地带来,在下亲自斩首,为参谋长洗洗晦气!” 中马话音未落,大开的茶楼门里炸起一声脆亮的哭喊:“别杀他!要杀就杀我……” 日本**的喝骂声和响亮的耳光声把剩下的话模煳成带血的嘶泣。 展昭心头不由得缩紧,策划行动的一直是赵珏,自己与明凤华只有一面之缘,如果这个人出了差错,将直接影响行动的结果!人算不如天算,原本针对徐恩培的行动,忽然被中马打乱,加上断线长达三个月之久的智化突然出现,把一切推向不可控制的未知。 中马狞笑着冷哼一声,侍立在中马背后的士官拎起出鞘的军刀走下台阶。 阶下,两名日本士兵从赵珏手里拖过展昭,拧住双臂要把他按跪在地。赵珏分明看到展昭膝弯抵抗了一下,竟然还是顺从地跪了下去。 展昭低下头去,凌乱黑髮挡住清晰如墨的眉眼,遮没了表情。 膝盖落地的同时,刀片悄悄从袖中退出,锐气如寒霜在暗夜中聚起,稳稳指向身后执刀人的咽喉。 刀口的铁腥味在夜风中扩散,只等中马一声令下。 智化皱起眉头,抬手拦住,中马的脸色立刻变得难看至极。 智化淡然说道:“满洲皇道乐土,当街杀人,有违大日本帝国安民之道。案发不久,犯人虽已落网,可有口供?” 中马掀掀鼻翼,智化虽然军衔比自己高,其实不过是个架空的文职,初来乍到,面对手握实权的堂堂大尉,这样不给面子,他心里已经有十二分不痛快。扫了智化一眼,向旁边站了站,摆出一副冷眼旁观的姿态。 智化倒不客气,点手叫赵珏上来,赵珏点头哈腰地向东条太君行过礼,直起身来指着展昭,在智化耳旁说了几句话,音量控制得刚刚好,像是耳语,却人人都听得到: “太君!徐行长忠心大大的有!乱党行刺,和徐行长戏子的抢!太君声张的不要,大日本帝国面子统统的要紧!” 智化鄙夷地看赵珏一眼,打个手势示意随从把展昭带进茶楼。中马跟过来,赵珏连忙狗腿地帮着开门打帘,一行人进到门里。 散乱的桌椅已经被扶起,茶客们还没被允许离开,然而除了二楼的一伙脚踏木屐的日本浪人,谁也不敢坐,只有徐恩培被保镖搀着坐在戏台下。 沾了尘土却仍然挺括的蓝衫肩背忽然微微一绷,展昭不记得自己刚刚进来时看到过这伙浪人!必然是有人做好准备,趁乱乔装,意欲行动!一颗心立刻提到半空,这座小小的茶楼,到底容纳了多少天神地煞? 略低下头,只觉得有火热得如同烙铁的目光一下下扫来,虽无战火纷飞,却如弹雨枪林。 看到中马和智化,徐恩培立刻忍住痛苦,借着两旁手下的力气站起身,胖脸堆起比下跪更卑微的笑纹: “中马大尉!东条参谋长!徐某不知道二位大驾光临……唉哟,东条参谋长军务繁忙,您可比上次在新京见面时瘦多喽……” 智化眼神冷漠,稍一点头算作回应。徐恩培摸不透参谋长的心思,也不敢坐,只能在保镖的搀扶下站着不动。 智化坐在临时搬来的太师椅上,目光从台前的零乱血迹慢慢移上后台的湘妃竹帘。向随从使个眼色,立刻有人闯进后台,把妆残鬓乱的明凤华拖到面前。 这是个二十一二岁的青年,面容清秀姣好,只是脸颊红肿,隆起道道指印。估计是被打怕了,头低垂着,不敢看智化一眼。智化伸手拔出军刀,刃尖寒光闪闪地抬起明凤华的脸,盯着他惊慌的神情,冷笑着用音调生硬的汉语问道: “你可认得他?”智化强行把明凤华的脸抵向一旁的展昭,刀尖下移,在跳动的颈脉上微微蹭着。 明凤华扬起秀翘的眼角,受惊地向智化一瞥,又绝望地看向眼蕴安慰之色的展昭,似乎连带看了看赵珏,点了点头。 展昭站在旁边,心中不由得莫名一动——虽然瘦削的智化表情弥足冷酷,虽然泪痕粉渍下明凤华面容丰秀,展昭敏锐的辨人眼光还是把这两个人的眉目线条重合在了一起! 长风流云,聚散难料,多少往事,无人能说。 赵珏喝道:“明老闆,事到如今你可要说实话!” 明凤华忽然满眼盈泪,抬头向展昭叫道:“熊公子!都是凤华害了你!天可怜见,我是身不由己,不如撞死了,酬你一片恩情!”勐地挣开两旁的**,一头向边上的红漆柱撞去。 智化扫了展昭一眼,蓦地起身,一步跨去,挡在漆柱前面,反转刀柄,格开明凤华冲来的身体,明凤华用力过勐,一下被掀翻在地。抬起头,智化正居高临下地冷冷看着他,嘲讽道: “台上是支那的皇后,台下是水性杨花的戏子。竟然有人为你这样一个狗都不如的人,行刺我满洲的经济官员!”口中说着,眼神却责备地移向徐恩培,吓得对方胖脸上顿时没了血色。 赵珏站在阴影里,眼底泛起一痕异样神色,在他刀下大难不死的智化,三言两语就开脱了展昭。 智化军刀斜指,手腕一翻,明凤华身上价值昂贵的戏装连同白色里衣一起在刀光下散落,白晳的胸膛上赫然一道蜿蜒的陈年疤痕。智化看着,嘴角倒绽开一痕复杂的笑影。 “只有脸还看得过去。三天后是石井少佐的生日,你来军部出个堂会。”智化厌恶地从明凤华裸露的胸膛上收回目光,抬眉向中马别有深意地一笑,说了句让徐恩培嵴樑冒风的话: “银行的帐,有多久不曾查过?” 把中马健一、徐恩培和赵珏留在身后,智化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进到车内,命令开车。 轿车发动机的声音终于压过了智化耳中的血液轰响。 只有他自己知道若是再不离开那里,恐怕就要控制不住。 只有他还记得,母亲在含垢忍辱嫁给父亲之前是如何艷冠一方,而这个继承了母亲衣钵的秀丽年轻人,是他以为早已被父亲一刀剖胸的,母亲同旧情人所生的兄弟。 母亲的艺名,就叫作明凤华。 茶楼里留下的这些人面面相觑,中马健一楞了楞,狠狠瞪赵珏一眼,带人离开,车队追着智化的车绝尘而去。日本**看事情了结得差不多,也就撤走了。 茶客们忙不迭地匆匆离开茶楼,赵珏急忙上前向又端起架子的徐恩培鞠躬:“徐行长,暗探向卑职报告有乱党企图行刺,谁知道是个连口供都问不出来的哑巴,行长您老看怎么办?” “怎么办?”徐恩培怒气沖沖地瞪着展昭,“敢行刺徐某,胆大包天!你们协防队干什么吃的!押回去给我严办!”回头一眼剜向明凤华,“**!” 赵珏应了声是,带着手下推推搡搡地带走了展昭,把徐恩培命令手下痛打明凤华的声音扔在身后。 第7页 展昭走出去的脚步仍然稳重坚定,没有任何迟疑或留恋。 那群日本浪人坐下喝茶看热闹,坐在最里面的一个闲闲半举茶盏,左手轻托手腕,看似随意,却别有一番风度,仿佛这边发生的一切都跟他们毫无关系。 明凤华低头倚在柱子旁边,直到殴击停止,这些人都走了,才慢慢站起,掩上衣襟,擦擦嘴边的血迹,扶着墙往后台挪去。 那群日本人见没什么热闹好看了,起身往外走,坐在最里面的人走在最后,经过明凤华身边,伸手拍了拍明凤华按着前胸的手,明凤华下意识地一让,一块价值连城的玉佩落进衣襟。 明凤华惊讶地抬头望去,只看到一个宽肩和服背影,挎着太刀,趿着木屐,一路潇洒而去。出门时略停了停,向明凤华一点头,那一瞬间明凤华记住了那人俊美的桃花眼,明**人如同刀光。 赵珏命令把展昭押进协防队的牢房,独自一人向住处走去。 夜色愈深,寒凉如浸。天边浓云聚起,渐渐遮没半轮上弦月。幽深的巷子两边,民居早已关门闭户,连狗也不叫一声。 转过一个弯,前面忽然有黑影挡住去路,赵珏愣了一下,再走近些,依稀看清是个日本浪人八字站立的轮廓,宽袖和服灌满夜风,像微张的翅膀。看到赵珏走近,来人平举太刀,握住刀柄缓缓拖动,像是展开一幅绘在蝉翼薄纱上的画卷。 宁静的刀光毫不掩饰地铺开,刀尖离鞘的一剎那,静得如同佛前檀香散去时的最后一缕缥缈余韵。 赵珏站住,眼中完全没有了在日本人面前一贯的恭敬卑微。 夜风打着旋卷过脚下,对方已经沉腰沖了过来。刀势稳准狠戾,招招如电,赵珏并不还手,避到无可避处,抬眼直面刀刃后那双结满冰凌的眼眸: “我没想到你来得这样快,白玉堂!” “没有我查不到的事。包括你,襄阳。”白玉堂并不收刀,“你们计划把展昭送进去之后再通知我?” “这是南京的命令。”赵珏诚恳地看着白玉堂,“请你理解。” “南京?”回应他的是白玉堂毫无温度的淡笑,“南京还命令绝对不抵抗!” “你可以拒绝配合。”赵珏眼带威胁,“但是展昭已经接受任务,你现在任何一个不适宜的举动都会断送了他!” “断送他的人绝不会是我。”白玉堂看出赵珏的威胁,心头怒起,眉锋陡横,“带我去见他!” “他如果愿意开口,当初就会直接告诉你!”赵珏直视着白玉堂,眼中是毫无余地的拒绝。 白玉堂冷笑:“如果我杀了你,你说哈尔滨情报站的新任站长会是谁?”刀锋压低,在赵珏脖子上压出一道红线,“国难当头,白爷不想同胞相残,可要是有人企图拿白家当炮灰,爷就先拿他祭了旗,再和日本人算总帐!” 协防队门口站岗的卫兵正想打个嗑睡,冷不防肩膀被人一拍,抬头一看,是赵大队长带着个伪军随从。心想这下糟糕,谁想到赵大队长这么晚了还折回来查岗!急忙立正,错开队长不满的眼神。 协防队的公署是过去的县衙改造的,临时牢房设在西院。门廊没有开灯,黑黢黢的,沉积着古老房屋常年不散的陈旧味道,灰尘在脚下轻扬开来,如鬼魅袭地巡游。 伪军军帽下,白玉堂的眼睛开始涨起寒光。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然而展昭在门前阶下那一跪,已经把白玉堂的骄傲激得迸出血来;茶楼里远远一望,他相信展昭已经知道自己的存在,但没有隔空看来一眼。 信任,疏离,都有无可辩驳的理由。 可是猫儿!你心中只有家国天下,而我心中除此之外,还有你。 第二章 吾往矣 赵珏喝一声:“换岗了!精神着点啊!” 里面一个值夜的伪军见大队长亲自来查岗,一叠声答应,交了钥匙,敬礼出门。 赵珏领着白玉堂来到最里面的单间牢房门口,碗口粗的木栅里黑不见物,赵珏捏亮手电,缓缓下移,把整个狭窄的牢房照亮。 于是白玉堂看到了展昭。 展昭安静地靠墙坐着,被突如其来的光线刺得微微眯起眼睛,很快又张开,并不意外的眼神透过光柱向白玉堂一笑,清淡得秋水无痕。 赵珏熄灭手电,默默走出迴廊。 手电光消失后,眼睛重又逐渐适应黑暗,牢房内外的两个人都只能看到对方的轮廓,如此熟悉,却又依稀有点陌生。 白玉堂心中明明白白地知道,血清案后,南京虽然暂时打消了对白家的怀疑,却又加上了忌惮。国际形势复杂,上方有苦难言,满洲是暗流汹涌之地,统计科制订沖霄计划,派展昭进中马城承担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必定怀着藉此使用白家势力的心思。 然而面对着坦然赴险的展昭,这一切不满都变得狭隘难言。 有亡国之恨在先,阋墙之争确实顾不得了。 白玉堂的声音低沉地响起: “展昭!” 看到栅栏里的身影似乎怔了怔,白玉堂心里一窝,语气还是逸出从未有过的寒意,“我只告诉你一句话!” 展昭起身来到栅栏边,伸出手,放在一身煞气的白玉堂肩上,把他向自己揽近,在他耳边轻声唇语:“白兄,既然来了,多说几句无妨。” 耳膜像被猫爪不重不轻地地挠了一把,肩上却又传来展昭手掌的暖意,无奈的苦笑在白玉堂眼里一绕,又沉得深不见底。 “展昭,我替你去。” 展昭抑制着胸口传来的隐隐闷痛,晶亮眼瞳望向白玉堂,仿佛完全不懂他的意思。 白玉堂把手伸到肩上抓住展昭的手,眼中神色认真得让人无法抗拒。 “猫儿,我用白家全部设备日夜监听,截获调查科的电报信号,追踪到这里。我知道的也许不如你多,但已经足够。” 展昭静静地听他说下去。 白玉堂放开展昭的手,直视着他的眼睛:“上方命令追查日军细菌战研发行动,戴罪立功的襄阳是哈尔滨站总负责人。中马健一在背荫河建兵营,其实是为加茂部队准备细菌实验基地。襄阳的公开身份只被允许停留在外围,所以需要一个合适的人,用特移送的名义,进入背荫河兵营,收集情报,积累罪证,伺机行动。” 白玉堂眸光熠熠,声音却越来越低,最后如同耳语: “襄阳把这次行动命名为,沖霄计划。” 展昭默默后退半步,凝视着白玉堂,眼里泛起沉沉波纹。 白玉堂看出他的担忧,解释道:“你们的保密工作做得已经不错,我追踪了两天,才发现所有讯息都是在不同频率上零散发出再汇总。只是你们没有想到会有一个叫白玉堂的人,能同时分辨出三十组以上的信号。”他勐然伸手抓住展昭肩膀,“猫儿,你听着,去执行沖霄计划,你不是合适人选。” “玉堂,你既然提前知道了计划,就应该明白现在不是你出现的时机。”展昭直望进白玉堂的眼睛,“我进入兵营以后,襄阳会通知你组织武装力量在外接应。你如果愿意配合,现在立刻出城待命,没有其他选择。” 第8页 “猫儿!我不是为你一个人!”白玉堂心头血撞,手下加力,几乎要握碎展昭蓝衫下坚硬的骨,“白爷爷我!是为成全你的计划!你现在这副样子,在里头能坚持几天?要是一个没挺住挂在那了,别说沖霄计划,连个收尸的都没!白爷智勇双全,身强体壮,挨饿都比你耗的日子久!” 白玉堂还想说下去,却被迎面投来的目光看得生生住了口。展昭清澹深邃的眼瞳深处散出一点落寞,如同已经做了决策的长兄,在宁静而又坚定地看着不理解自己的亲人。 这洞彻人心的目光刺痛了白玉堂,握着展昭肩膀的手,缓缓地松开。 “展昭,你知不知道,你在对我说什么。”晦暗的牢栅间,白玉堂移开目光,眼中却有光影翻卷,“你这是,让我亲手送你去死。” 耳边传来一声木质轻响,一只手接住白玉堂落下的手,温暖地握着,再次把他拉近。 没有隔着栅栏,白玉堂直接感觉到了展昭的体温。 不能说不吃惊!明明看到栅门锁得严实,两人面对面不到一米的距离,机敏如白玉堂,竟然没有发觉展昭什么时候开了锁! 抬起眼,云缝间露出的上弦月把微光投进牢房铁窗,展昭英俊眉宇间扩散开熟悉的笑意,像是安抚,又像是鼓励。有清新的唿吸拂在耳边: “玉堂,你觉得这世上有什么地方能关得住展某么?” 这次轮到白玉堂苦笑。 唇角忽然被轻轻碰触,润润的感觉一直延伸到心里。白玉堂胸腔一涨,勐地环住展昭,却听见已经渐渐习惯的气声微笑着说:“不是所有的事都能替代,但是玉堂,我也从来不会主动送死。国难让每一个人不能袖手,我要活下去做些事情。这一次,就算你再不愿意,也请你,相信我。” 请你,相信我。 白玉堂亮若晨星的眸子里蕴含了千言万语,却都被展昭一句话拦住。望着那双润泽而坚毅的黑眸,白玉堂心里发出一声嘆息,沉默着,低眉短暂一吻,没有兇狠,只有醇厚的温柔。 “猫儿,我愿意。” 紧紧拥抱一下展昭,白玉堂把牢门钥匙挂到墙上,转身向外走去。知道赵珏在门口,这个人在白玉堂心中毫无好感,但总还算得上是可以合作的伙伴。 门廊外空荡荡的,赵珏不在。 刚刚还是一片黑暗的后堂却变得灯火通明。 白玉堂皱眉,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 两个伪军从前面匆匆跑来,白玉堂顿住脚步,问道:“这么晚了还有什么事?” “徐行长连夜找上门来,队长下令,要提审行刺徐行长的犯人!” 白玉堂转身走进牢门,眼中透出肃杀之气。 展昭被押着走进后堂,料峭春风从堂口袭来,只一晃,就将单薄蓝衫勉强聚拢在肌肤表面的暖意吹散一半。 存留的另一半,来自身后押着他的白玉堂。 堂上,赵珏坐在左边,正中坐着日本宪兵队的头目竹内敬三,右边却是被人搀扶着坐在靠椅上的徐恩培。 展昭顿时明白,赵珏烧的这把火遇到的风向不对,事闹大了。如果不是遇到中马和智化,自己这案子涉及伪满副行长脸面,一定会进特移送,但是现在中马明明有心和智化作对,已经化成排挤的行动,自然要拿自己开刀,证明智化处理结果有误。 更让展昭悬心的是,同时冲到风口浪尖上的,还有一个白玉堂。 另一个押人的伪军熟门熟路地向前一推展昭,一脚踹到腿弯上,展昭踉跄一下,跪下去。 白玉堂热血沖头,牙齿狠狠咬紧,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赵珏向下看去,展昭虽然跪着,通身谦和宁静之中仍旧散发出不可犯的傲然,而他身后的白玉堂,要不是伪军帽檐压得极低,桃花眼中的怒火恐怕就要直蹿到徐恩培脑门上来了——心中不由得捏了把汗。 徐恩培倒没注意一身伪军皮的白玉堂,他只顾看着挺拔大方的展昭,心中窝火,伤处禁不住一阵抽疼,手心渗汗,不耐烦地看向赵珏。 赵珏让开和协防队早有过节的竹内敬三的目光,向徐恩培倾身,小声说道:“徐行长还有伤,何必亲自过来,这事我肯定帮您办好!不过是个哑巴,问也问不出口供。我这几天正给皇军办特移送的人犯,您也知道,特移送的差使不好弄,得是杀又不够罪名,放又不方便放的才行……这人我刚才就报上去了!往中马城一送,罪还不够他受?” “太君怀疑他是苏谍!要么就是**党!”徐恩培忍疼咬牙,“这事没那么简单!哑巴?谁知道他是不是装的!md不能说还不能写?我可是跟宪兵队也报了案,赵队长忙了大半夜也累了,要是懒得审,把人交到宪兵队去也成!”眼中却满满的全是恼怒和妒意。 竹内敬三看看赵珏,开口说道:“特移送报告宪兵队接到的,疑点不能弄清楚的不要!赵桑的审不明白,特移送的不要,送宪兵队的干活!” 赵珏点点头,坐直身体,向展昭喝道:“明凤华录的口供说,你叫熊飞?” “你嗓子得病哑了?” “你跟明凤华素相交好?” “你见徐行长来捧角,心里嫉妒?” …… 无论赵珏问什么,展昭始终默然点头。赵珏照着明凤华的口供问了一多半,竹内敬三已经失去耐心,打断赵珏:“赵桑!问到天亮用处的没有!严刑拷问的,看他**党的到底是不是!” 赵珏看着展昭,心里为难,哈尔滨各路势力明争暗斗,凶神找上门来必得周全了才得送走,然而满腔怒火的白玉堂站在下面,大有谁敢动展昭一下,就立刻砸狱而走的架势! 与此同时,身侧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竹内敬三。 竹内敬三已经失去耐心,阴沉沉地命令道:“吊起来!” 竹内敬三下完命令,眼睛从赵珏毫无表情的脸上扫过,定死在展昭身上,企图找到哪怕一丝心虚怯弱,却只看到被横刀夺爱的熊公子,直直跪在阶下看着徐恩培,眼神淡漠绝望。 伪军们没敢动,眼睛都看着赵珏。 赵珏看着白玉堂和展昭。 展昭挺直的背影像一道沉默的命令,堪堪镇住白玉堂的满腔怒火。 白玉堂帽檐低压,整个人冷静如铁,粗重的唿吸声抑制在胸腔里,被激得炽亮的眸子捕捉着周围的每一秒变化。 赵珏挥了挥手,展昭被伪军推到堂口。 经过白玉堂身边时,展昭仍然没有看他一眼,眼神透过眉间零乱的黑髮投向前方。 看着展昭被吊上木架,竹内敬三用目光示意徐恩培,徐恩培一边谄媚地点头,一边在搀扶下站起身,向刑具架走去。 白玉堂帽檐下的目光跟随着徐恩培,从架上层层掠过,串铜钱的牛皮鞭深撕肌肤,细皮绳打结的九尾鞭像鹰爪一样刷皮扯肉,一路看过来,白玉堂瞳仁血气充盈,渐渐烧成通红。 徐恩培停在一条粗重的生革廉棱皮鞭前,胖脸上的眼睛陡然发出光来,保镖摘下递给伪军,伪军嗵地一声扔进木架旁的铁桶里,湛青盐水溅了一地。 第9页 白玉堂眼里的光亮跳动了一下,这种皮鞭用上十成劲足以震裂脏腑,徐恩培选它,明明是要废了展昭! 又向上面的审讯桌瞥去,见赵珏眼角抽了抽,终归还是闭上嘴,白玉堂心中明白,暴露的特工一文不值,就算展昭真的被当场打死,赵珏也不可能为他说一句话! 心中疾速盘算,来时门口有多少伪军,刚刚又来了若干宪兵,都有什么武器,何处是火力死角,哪里有突围捷径。 脱身未必无望。 但是这样做了,无疑会将一切与此相关的人推进绝境——猫儿愿意牺牲性命守护的这一切,都将付之东流! 我的……猫儿! 咫尺之间,天遥地远。 竹内敬三看向赵珏,眉眼浮起冷笑:“赵桑!你的忠心大大的有?替帝国办事的,心软的不要!” 眼看着事态已经渐渐发展到无法驾驭,赵珏控制着脸上的表情,横心喝道:“给我打!” 一个伪军上前去捞皮鞭,刚一伸手,皮鞭就被另一只手夺出水面。 白玉堂握着皮鞭,沉声说道: “我来。” 听到白玉堂的声音,展昭悬吊的双手下意识地攥紧铁链。这个动作落在白玉堂眼里,倏地激起一阵热意。 猫儿,我知道你相信我! 皮鞭在白玉堂手中抡开,兇残的架势连竹内敬三都不由得眨了眨眼。 破风之声爆响,展昭背后蓝衫应声撕下染血的一片,一尺来长的鞭痕绽开,憷目惊心。 铁链勐然绷到最紧。 剧痛,每个人都看得出来。 架上的人却完全没有声音。 夜风携着树木气息从外面扑进,挑破堂内的沉闷空气。四周鸦雀无声,只有响亮的鞭鸣一下下迴荡。 汗水顺着展昭太阳穴流下,铁链在晃动,灯光在晃动,整个视野都晃动成茫茫的灰白。 白玉堂腕脉突突暴跳,每一块筋肉都在军服下显现出来。要把一条重鞭控制得生风见血又不伤筋骨,白玉堂调动全身的力量在收放之间艰难驾驭。 竹内敬三满意地看着,一言不发。 眼看着展昭蓝衫抽碎成片,白玉堂眼眸已经忍得要迸出血来。 猫儿!你还要挺到什么时候! 甩手挥去,鞭身正要切上展昭后颈,在这一鞭落下之前,架上锁链突然一松,展昭整个体重坠到了两只手腕上。 白玉堂反手收鞭,燃烧的瞳孔盯着鞭上的鲜血,切齿道:“犯人昏过去了!太君!” 竹内敬三打个手势,一盆冰水噼头泼下。 锁链一跳,架上昏迷的人被激得向后勐仰,喉咙里隐约发出嘶哑的气声。 “他说什么?”竹内敬三问赵珏,早有伪军跑过来小声报告: “他说,凤华……来生见……” 竹内敬三疑惑地皱眉,站起身走到展昭旁边看了看。伸手从衣袋里掏出一只燃油打火机,哧的一声,火苗升起,对着一道绽开的鞭伤烧过去。 白玉堂圈着鞭梢的手背上勒出深深紫印。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已经响起细密的雨声。凉风裹着雨气漫进堂来,冲散了燃烧的味道。 “奸细的不是,哑巴的有。”竹内敬三熄灭打火机,看一眼在一边垂手侍立的赵珏,“关起来,特移送的批准。” 竹内敬三带着徐恩培在宪兵护送下离开,赵珏急忙带人送出大门,堂内只留下了负责把犯人再押回牢里的值夜伪军白玉堂。 白玉堂余光向门外一睨,漫不经心地把皮鞭先送回原位,然后开锁,展昭似乎挣扎了一下,向白玉堂相反的方向倒下去。 白玉堂一把捞住微微悸慄的熟悉身躯,强抑住胸中冲动,把湿淋淋的展昭扛上肩头,大步出门,向牢房的方向走去。 神情不耐,动作粗暴。 身后的树丛动了一下,洒落一地雨滴。 回到走廊尽头的黑暗牢房,确定周围已经再没别人,白玉堂一把抱住展昭,浑身的热血几乎同时冲到眼底: “猫儿!”! 展昭微微动了一下,伸出手,在白玉堂肩后轻轻拍了拍。 “玉堂……为难你了。” 白玉堂抓住展昭冰凉的手,静静握了片刻,像是下了决心似地放开,苦笑。 “猫儿,我终于明白,你当初为什么拒绝我。” 猫儿,你想要的,我白玉堂无不为你取来! 可你要的是家国天下,我给不起。 不过,我至少陪你一起拿命去换! 爱上这样的你,是一件痛苦艰难的事。 但是,我说了,我愿意。 不等展昭回应,白玉堂已经起身出门,很快又拿着东西回来。 牢房里亮起了黄晕的油灯光。展昭眼中略有一丝诧异,旋即变成无奈笑意——白玉堂一定是把牢里仓库的家当都搬到这儿来了。 白玉堂给展昭沖了碗热糖水,自己利索地扬开被褥,在稻草上打个厚实的地铺,然后动手脱掉展昭身上破碎的湿衣,帮他伏到枕上,用温热纱布搌去身上的血迹盐渍。 隔着纱布,也能鲜明地感觉到肌体的阵阵紧绷。 静夜无声,白玉堂的头脑渐渐从强制的冷静沉淀成一片清明。回想堂上的情景,抽在展昭身上的每一鞭都像闪电噼进脑海,虽然自己下手已经很有分寸,但毕竟……还是太重。 一阵凉风从窗洞里吹来。白玉堂皱眉向上看了看,甩掉伪军军装,脱下棉质内衣,轻轻把展昭裸在被外的后背大半盖好,只露出随时处理的部分,自己才又穿回外套。 挡住了春寒,却挡不住心里的凉意。 白玉堂太了解展昭的身体,上次把展昭从死亡线上拖回以后,展昭凭着超人的毅力戒断了一切成瘾药剂,然而从此任何普通止痛药都对他失去效力。 苦咸的盐水在绽开的伤口边缘结晶,湿润的纱布蘸上去,几乎等于又上一遍刑。 展昭一直很配合白玉堂的动作,仿佛渗血的伤处没有知觉。只是在白玉堂重又盖上内衣,转身去盆里拧纱布时,展昭才紧抿唇角,一阵隐忍不住的疼痛终于透出体表。 白玉堂浸在水里的手忽然停了一下,沉默地攥着纱布,背对展昭,直到展昭颤抖渐渐平息,才回过身来看。 心中隐寒,他的猫儿心性刚强依旧,身体却已不再像在莲花山时那样精健强悍。 然而刚刚路过赵珏办公室时顺脚进去翻看,发现赵珏把展昭特移送的检验日期就定在明天! 且痛且爱,且忧且恨,百般滋味聚成一把无名火,闷得脏腑如煎,却无处发作。 望着白玉堂近于审视的严肃眼神,展昭嘴角绷起一个尽量自然的笑容: “玉堂……我没事。” “猫儿,”白玉堂的目光落在透出斑斑殷红的内衣上,声音有些喑哑,“你从来不说疼,可是我不想看到,你在我面前还忍得这么辛苦。” 展昭略点一下头,闭上眼睛。 第10页 肩背一凉,盖在身上的衣服再次被揭开。鞭伤虽然憷目惊心,但真正严重的是竹内敬三用火烧伤的地方,深及肌肉,需要动手清创。 白玉堂处理伤口的动作稳定轻柔又准确得惊人,然而冷汗还是从展昭额前流下,一直浸湿眉睫。 白玉堂的手停了停,终于还是咬咬牙加快速度。 能让他少痛一秒,就尽量少痛一秒。 雨气清凉地从铁窗外漫进。白玉堂清理完最后一道烧伤,覆盖上纱布。展昭从双臂间抬起脸,温润黑眸透出感激之色: “玉堂,谢谢你。” 油灯的光晕在墙上投出白玉堂沉默的影子。光线不明,展昭看不清白玉堂眼里的神情,却能依稀感觉到他压抑着的汹涌心绪。 “玉堂……作为同僚,襄阳做得对。”展昭主动去握白玉堂的手,白玉堂另一只手也覆盖上来,把展昭的手合在自己额前。 “我没说他不对。我原本也想和他合作。”白玉堂胸腔低鸣,“但他的表现让我改变了主意。”他抬起头,眼中寒星闪烁,“我拒绝听命于人——倘若是你,我可以考虑。” 一缕笑意在展昭眸中聚起,冲破重重雾锁的苦涩,照在白玉堂脸上,像一线阳光: “关外没人有权命令白玉堂。如果你愿意配合,直接致电包处。” 白玉堂不答,盯着展昭看了几秒钟,把展昭的手送回枕边,徐徐俯下身来,在展昭耳边一字字说道: “展御猫,你听着!我是为你做接应,不是为南京!你要是敢不活着回来,白爷就举大旗平了哈尔滨!” 说完,蓦地起身,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门廊下,赵珏已经回来,一声不响地站在黑暗里。白玉堂脚步顿住,冷冷说道: “他这批特移送,是哪一天?”语气中毫无疑问,倒像是威胁。 赵珏犹豫一下,嗓音有些充血:“……五天以后。” 白玉堂意味深长地看赵珏一眼,甩头离开,隐入夜色。 宣化街与文庙街交叉口的日本陆军医院南栋,经常关闭的临街大铁门打开,荷枪实弹的日本兵敬礼,东条参谋长的轿车和中马大尉的军车缓缓驶进,在一座二层的小黄楼前停下。 楼门前挂着“关东军防疫给水部”的牌子,虽然是深夜,仍然有灯光从楼内的各个房间射出。中马健一在前面带路,一直来到石井的办公室。 化名东乡的石井,已经在办公室里等待多时了。 智化一直跟随青木驻在长春,因为参与输送血清,对石井的名字很熟悉,见面却是第一次。 智化看到石井的第一眼,就直觉这是一个疯人。 石井有着日本人中极少的一米八身高,比智化高出一头。雪亮的灯光照得脸部骨线嶙峋,奇亮的眼睛里燃烧着有异于常人的热切: “中马大尉从现在起就要全力投入兵营的启用和扩建,青木司令官把东条君调到这里,真是帮了我的大忙!”石井眼中的光焰延伸出来,一直烧到嘴角,“东条君什么时候能够开始工作?” “从现在开始的任何时候。”智化立正,“愿为圣战尽力!” 从办公室出来,智化开始在中马的带领下在各处巡视,了解他将负责的工作。楼虽然不高,科室密集齐全,在一楼走廊尽头,智化依稀听到有惨叫声传来,环视四周,只有几个化验间而已。 “是宪兵队报送的实验品在体检。”中马健一冷笑,“参谋长去看?” 智化点头,中马按下开关,地上出现一道暗门,里面透出灯光。中马引着智化走下狭窄的楼梯,下面是一条长廊。赤身**的犯人排成一队,有些身上有刑讯的痕迹,有些没有。都一律被穿白色消毒衣的日本军医用橡皮管喷水沖刷身体,再迎头扑上消毒药粉。这些人冻得瑟瑟发抖,呛得满眼流泪不断咳嗽,在殴击驱赶下进到另一个房间接受各项测量以后,把手臂伸进墙壁上的孔洞,上下卡紧。 惨叫。 手再拿出来时,手腕内侧就留下一行焦黑的编号烙印。 “这里关不下那么多人。”中马健一说道,“在这里检查以后,移送到背荫河。”看智化一眼,眼神中有不自觉的傲气,“背荫河是绝密军事要塞,连上空都是禁飞区。就算是东条参谋长,没有上方指令也不能进入。” 一道隐隐的光芒在智化眼角闪过。 展昭,你佯作行刺徐恩培,就是为了去背荫河? 背荫河是一个偏僻的山村,被日军一分为二,东面在中马健一的指挥下建起了与世隔绝的军事要塞,当地人称之为中马城。去年关东军修筑的拉滨线部分通车,从背荫河车站引进一条垂直的铁路专用线直通进兵营第三层院套,截断了北边唯一一条砂石公路。 午夜时分,背荫河车站开进一列专车,车头后面挂着两节闷罐车皮。车皮里拥挤不堪,但鸦雀无声。人人都是身穿粗布囚服,反铐双手,黑布蒙头,口里塞着东西,或坐或倚,尽量用能够忍受的姿势维持唿吸。偶有实在难耐的人勉强活动一下肢体,发出锁链的响声,但并不频繁,因为无论换什么姿势,都只是从一种痛苦过渡到另一种痛苦。 虽然不知道终点是哪里,但本能的预感已经足够让人陷进绝望。 在车厢最外侧,一个青年倚门而坐,蒙头黑布向上推到眉间,眼神从门锁缝隙间向外透去,敏锐无形若风,沉静清濯似水,不动则已,动则水起风生。 信号灯闪烁,列车直接拐进专用线,开进中马兵营。 几道探照灯光直直扫来,展昭静静地看着,虽然视野极其有限,还是能看见兵营四周有一丈多高的厚实围墙,上边架设高压电网,折角处筑着碉堡式的岗楼,探照灯的光线从岗楼上射下,所及之处几乎没有死角。 车厢突然微微颠簸,列车开过墙外一道一丈多宽,一丈多深的防护壕上的铁桥,直进了第三层院落。 目的地到了。 展昭活动一下手腕,拉下头上的黑布,反手轻拨,铐环合拢,滑过烙在手腕内侧的编号: kd376。 沉重的院门锁死声传来,闷罐车门打开。狼狗垂涎欲滴的呜呜声里,有日语在低声交谈,依稀能够辨清一个反覆出现的单词: maruta…… 原木。 这是在称唿自己所在的这批人,展昭想。所有到这里来的人,都被剥夺了姓名、经歷和年龄,成为只有编号的maruta。 虽然在体检时就已经想到这一点,然而展昭亲耳听到自己被这样称唿,心中还是涨起一片乌云。 血清案暴露出日本人在研发细菌武器的端倪,然而丧心病狂到用活人做实验,确实是不能见光的军事绝密。在外面第二层院落的劳工中有情报站的人员,进了第三层,就只能依靠自己。 耳边传来生硬的中文点号声,车里的囚犯一个个按编号下车排成一队。展昭站在队伍中间,同其他人一样一声不响。 第11页 现在他唯一的身份,是kd376。 核对完人数后,镣铐被打开,头上的罩布被揭掉,于是展昭看到院内有三名军医,一个班编制的日本卫兵,牵着六条狼狗。偏西有两幢砖房,北面有一幢,构成折角。房屋跨度八米,长约四十五米。迅速计算一下,大概有一百多个房间,若是满员,可容纳千人。 在这两幢房东侧几十米外,还有一幢被堵墙间隔的南北走向小院,后面有黝黑的烟囱耸立,让人联想到焚尸炉。 一声命令打断展昭的思路,这群人在灯火通明的院子里开始脱掉粗布囚服。 展昭默默地同其他人一样脱得一丝不挂,站进队伍。结痂的鞭伤在两小时前的粗暴检查和一路上的拥挤中又摩擦开裂,背后从温热到冰冷,湿漉漉地痛得鲜明。 寒意从地面森森侵入赤裸的脚掌,比这更加寒冷的是来自日本人的目光。 加茂部队特别班的士兵虎视眈眈地监守着这些在料峭春寒中颤抖的maruta,展昭眼神稍转,就看到站在第一排的竟然有几名十四五岁的少年兵,他们虽然尽力把目光调整得和其他士兵一样兇狠,紧握六棱棍的手却透露出内心的紧张和恐惧。 一个日本军医走到这些毫无遮掩的人面前,尽量和蔼地用生硬的汉语说道: “各位,都是,被判了罪的囚犯,死啦死啦的应该!大日本皇军优待各位,机会统统的给!配合献身课题医学研究的,好处大大的有!实验结束的转归,回家的干活!” 没有回应,只有唿唿的风声从赤裸身躯间卷过。 戴白口罩的日本军医过来依次审视maruta的身体,健壮的,肥胖的,瘦弱的各站一队,被押往不同的牢房。健康完整的maruta马上可以投入实验,反之则需要养得肥壮,使用时才不浪费。 凡是身上有伤的,无论是枪伤还是刑伤,都暂时被留在院内接受检查,决定归属。 军医很快注意到kd376。清致如竹的挺拔身材,在人群中显得格外不同,在他身上,有一种其他人所不具有的平静。 军医眼露疑色,命令把kd376单独留下。押走其他maruta后,才又回来打量许久,似乎在推定来路,考虑这个maruta的去向。 展昭低着头,仍然能感受到扫遍全身的目光,不带挑衅,也非关怀,含着衡量意味,像把无形的刀子,似能析肌拆骨,十分难受。 良久,军医勾勾手指,叫过一个手持六棱棍的少年兵,用目光示意。少年兵满头冷汗,咬着发白的嘴唇,狠狠一棒向展昭后背抽过去。 军医用鹰隼确定目标的眼神,审视着展昭身体上每一寸肌肉的反射。 结结实实的一声闷响,kd376毫无防备地被打倒在地,却无一声呻吟。 军医继续仔细观察他的反应。 地上挣扎着的kd376终于缓过气来,湛黑双眼里除了疼痛就是绝望的茫然。 军医蹲下来,先检查咽喉,然后按住他抽搐的肩膀,戴着塑胶手套的手伸向背后最深的烧伤。 少年兵不寒而慄地看着kd376纠紧的眉宇,腿脚一阵阵发软。 检视一番之后,军医脱掉染血的手套,对站在一旁的少年兵说道:“kd376没有受过职业训练,声带神经受损。送单人牢房,划给第一部 病理课。” 少年兵个子不大,力气却惊人得和年龄明显不符。他并不吃力地从地上架起展昭,向东面的特设单人监狱走去。 单人间几乎住满,只剩走廊最外侧的一个空房间。 床上有一套新的囚衣,布裤加中式长衫,床下有一双布鞋,都是黑色。 少年兵把胸腔悸颤的展昭扔到床上,看了一眼,似乎迟疑瞬间,伸手从床头拿起镣铐,开口:“衣服穿上。” 那一瞬,展昭确信自己看到了少年眼里一点人性未泯的挣扎。 心中的某个角落被微微触动,展昭尽量舒缓地深唿吸,纾解一下新伤旧创的阵阵疼痛,不疾不徐地穿上衣服,抬眼看少年兵,主动伸出手。 锃亮的手铐咔嚓一声扣住烙着号码的手腕,展昭的手却并没有放下,向少年兵的肩胛示意。 死寂的白炽灯光下,轻轻的中文气声响起: “那里有没处理过的陈积淤伤。” 少年兵一楞,迎面而来的是展昭温和的目光: “我当过医生,给你看看。” 少年兵怔住,瞳孔里戒备地映出这个maruta眼中的善意。关东军在物资贫乏的国内征少年兵,他迫于生计应徵入伍。给水部的训练几近非人,他已经忘记了人情的滋味。不知道多少次被教官的木枪打得爬不起来,发起高烧也得不到任何休息。 然而,数月以来第一次受到的关怀,竟然来自一个刚刚被自己狠狠抽击过的maruta! 怪异感觉在心房中涌起,他想那一定是武士的耻辱心。 暗自咬牙,推开maruta的手,扣上脚镣,愤愤锁门走开。 唯一一把牢门钥匙在少年兵腰间晃动,他的脚步并不稳定,似乎急于逃离那已经被锁在牢门后的澄清眼神——那眼神仿佛能够穿过一切刻意掩饰,直抵人心最深的角落。 牢房里的展昭,已经定下心神,打量周围的环境: 单人牢房只有两个窗口,一个是面向前走廊的监视窗,高度约到胸部。另一个面向后走廊,只有十公分高,二十公分宽,在约膝盖高的位置,上面有一抹淡淡油渍,应该是送饭口,从这里可以发现墙壁约有四十公分厚。墙面约一人高的地方有一个十厘米见方的换气孔,墙中间一定有很粗的通风管道, 展昭忽然想到,一旦有意外发生,日本人只要在管道中输入毒气,与此连通的每间牢房中的犯人,几分钟内就会全部死亡。 看来日本人已经决心把惨绝人寰的实验进行到底了。 展昭瞳仁中闪过剑芒。 第三章 :风云聚 哈尔滨傅家店,是一个被称为“中日俄三不管”的军事缓冲带。虽然日本占了满洲,俄国人在东北的势力仍然不容小觑。为了避免发生国际纠纷,在相关地区常会建立所谓的治外法权地区,各国侨民聚居,烟馆赌场遍布,黑道势力盘踞,巷深街窄,人险地恶,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地下王国。 展昭被送进中马城的这一夜,傅家店生意最好的乐蜀赌场来了一伙腰别长短火的特别客人。为首的一身黑绸,剃得青里透亮的头皮,隆鼻深目,正是背荫山头的大当家许西风。 这人擅使手段,跟俄国人、日伪军关系都搞得不错,杀人越货的买卖越做越大,这一带名号且是响噹噹。乐蜀赌场是他常来光顾的老地方,时不时就来豪赌一夜,输赢无所谓,赌不痛快可是要出人命的。他这些日子忙着帮背荫河兵营抓劳工,许久没过赌瘾,好容易今夜得闲到此,却一肚不悦,眼露煞气。 引出这煞气的,是赌场门前的灯笼。 赌场门前原本挂着一对大红灯笼,现在居然换成了黄色,这是有人包了全场,不再接待外客的信号。 是个人都知道这里是许大当家常光顾的所在,竟然敢包他的场! 第12页 赌场老闆一听许大当家来了,急忙亲自出来殷勤招唿:“许大当家!您老大驾光临!小的们迎接晚啦!” 许大当家哼了一声表示听到,向身边的师爷一摆手,师爷拍出两根十两重的金条,说道:“老规矩,包场!” 老闆面露难色,赔笑小声说道:“许大当家,小的跟您告罪,您这些天贵干繁忙,今夜这场,有位爷先包了。” 许大当家露牙哈哈一笑,伸手把盒子炮拍上柜檯,紧挨着两根金条,“许某一向最讲道理!今天场子里连你算上,有多少人当班?” “……十五个。”老闆纵然身经百战,奈何许爷势大不敢得罪,只好乖乖回答。 许大当家一使眼色,身边的枪手哗啦一声扬出一把黄铜子弹,在柜檯上叮噹跳跃,转眼排成整齐的一列。 刚好十五颗。 黄澄澄的子弹,和另一边的金条辉映着,晃人眼睛。 许大当家咧开嘴,向老闆笑道:“选!” 老闆一缩脖,脑门上冷汗直冒,讪讪道:“许爷!力轻不负重,言轻莫劝人,小的几斤几两,哪敢驳许爷的面子!小的活得不易,只求爷您放小的一马……” 眼看许大当家眼中渐露凶光,老闆正不知如何是好,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清冽声音,带着不怒自威的风度: “许爷莫要为难旁人,包场的是我。” 灯火通明的赌场里,走出一个轩昂青年,通身灿白杭缎,清爽短髮,一双利眸熠熠生光。迎着许西风的鹰目,略一抱拳: “陷空帮白五,见过许大当家!” “陷空帮?”许西风眯起眼睛,上下打量来人,也抱了抱拳,脸上绽开一抹笑。 “原来是五当家!幸会幸会!五当家身背人命悬赏,泼天胆魄,许某佩服!” 白玉堂仰面一笑,眼神灼灼:“许爷威名,白某久仰!知道许爷时运旺盛,逢赌必赢,今天白某作东,还望许爷赏光!”就伸手相请。 许西风面有凶色,用看棺材的眼神瞄着白玉堂,口中却笑道:“五当家美意,许某却之不恭!” 红布檯面上,整齐地码着一副牌九。 有资格入座的却只有两人。 白玉堂也不谦让,率先坐了庄家的位置。 许西风叼着象牙菸斗,喷着烟雾,眼神一挑白玉堂:“五当家想要赌什么?” 白玉堂眼角带笑,开口说道: “赌命。” 赌命两字像是一声低咒,已近冰点的气氛立刻冻结。 刚刚还对两人点头哈腰的老闆,僵在白玉堂身后,抖抖缩缩不知道该走该留。 许西风不看身边肌肉绷紧的枪手们,锐利目光再次环扫赌场厅堂。四方大厅,虽然灯火通明,人却已经清场,所有赌桌一目了然,除了白玉堂带来的随从,每张桌下面最多还能藏两个人。 通往二楼的楼梯不宽,一个火力点就可以封住。自己带来的十余人已经在身后一字排开,动起手来并不见得不能脱身。况且虽然这里地处三不管,黑道势力彼此制衡,纵然是陷空帮的五当家,初来乍到,也不好明火执仗公然枪战。 许西风脸上现出丝毫不想掩饰的嗜血表情,目光穿过白玉堂的额头,钉向不可见的去处: “五爷有话直说。” 白玉堂戴着浅金色象牙扳指的修长手指拈起张骨牌,轻轻在桌面上碰着,玩味地看着雪亮灯光在上面的反射。 猫儿,背荫山占尽地利,易守难攻,我要为你拿了它,以此为垒,踏平中马城。 “许爷做的是人命生意,白某也是。”白玉堂抬头,目光几乎和许西风撞出金声飒响,“白某收的是钱,买的是命,掌的是运,敬的是天!一山难容二虎,若许爷愿意让出背荫山头给白某,赌不赌的就是许爷一句话!” 许西风击掌大笑,笑着笑着眼中已经是一片充血紫碧。 “好!五爷果然有打家劫舍的豪气!”向白玉堂身后的赌场老闆扬手,“酒!” 两大碗烈酒摆上桌面,许西风二话不说端碗向白玉堂一举,咕咚咚喝下。一双碧睛被酒气罩上红网,更显得杀气腾腾。 白玉堂俊逸眉锋微挑,单手端碗,余光见扳指入酒并未变色,便知无毒。笑眼一望许西风,抬手仰尽,竟是面不改色心不跳。 许西风鼓了三下掌,笑道:“五爷海量!真英雄本色!”顺手把酒碗推到桌侧。 莹白的瓷胎,在灯光下明亮如镜,斜斜收进白玉堂侧面的影像。 白玉堂已经向老闆笑道:“辛苦老闆,做个闲家。” 老闆看看许西风,又看看白玉堂,并不敢坐,躬身洗牌砌牌发牌。 白玉堂闲闲笑着,转着手上的扳指。牌发出的每一声响都记在心里。听着听着,眼中罩上一层冰凌。 这副牌被做了手脚!两张丁三,没有二四。这意味着自己能拿到最大的牌,就只能是双天。 骰子在白玉堂指间一闪,落到桌上,点数正对。 接了自己要的牌后,白玉堂并不急于翻开来看,安静地扣在面前,眼睛盯着从老闆手中接牌的许西风。 许西风厚实手掌按住两张牌,眼神雪亮地逼到白玉堂脸上: “五爷开牌。” 赌场里静寂无声,灯光从头顶上直泻下来,把人胸口心跳都照得纤毫毕现。 白玉堂端坐不动冷意肃然,缓缓翻开第一张牌,敲在桌面上。 红彤彤一张天牌! 许西风按着牌的手仍然没有动,等着白玉堂翻第二张牌。 象牙扳指和骨牌碰出轻响,第二张牌亮在面前。 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轻微的惊嘆,双天! 许西风咧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算是个笑容,但眼中完全没有笑意。 啪地一声,一张牌在许西风指底翻开。 丁三。 人群一声不响,一张小小的丁三,无论如何比不上白玉堂的双天了! 许西风身后的枪手开始搂火。 白玉堂脸上并没有得意之色,双眼紧盯着许西风的手。 许西风手掌移开,手指一挑,另一张牌翻了过来。花色绽放的一瞬间,人群的轻微惊嘆立刻变成了兴奋的吸气声。 竟然是二四! 丁三二四配成一对至尊,是唯一能够压双天的牌! 许西风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半是威胁,半是得意。勐甩手,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刀咣地一声钉在白玉堂面前: “五当家,你欠许爷我,一条命!” 白玉堂身后立刻举起十几个黑洞洞的枪口,瞄准许西风。 许西风身后亮出同样的火力,对准白玉堂。 白玉堂仍然坐在原处稳如泰山。扬手示意自己的人不准造次。 许西风仍然杀气满满地笑着,目光和桌上的刀刃一样锋利。 白玉堂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冷笑,伸手拔出桌上那柄刀。 “白某一言九鼎,愿赌当然服输!”他轻轻吹一口刀刃,“好刀!”转手一道冷光架上老闆咽喉。 第13页 老闆吓得一退,白玉堂翻腕用刀背拍拍他脸颊,说道:“别怕,白爷不为难你。查牌!” 老闆脸上肌肉跳动,似乎向许西风求救地递了一眼,对方没有任何反应。 刀压在脖子上,老闆开始翻开所有的牌。 翻了三十一张,一张不错。 第三十二张时,或许是精神极度紧张,老闆的手突然几不可见地哆嗦了一下。这点变化没有逃过白玉堂的眼睛,刀光陡闪,在所有的人意识到出了什么事之前,刀尖就已经穿过老闆手腕,钉在了檯面上。 一张和桌上同样材质的牌从老闆袖中掉出,赫然一只丁三! 白玉堂冷笑拔刀,夺地一声,刀尖生生把沾血的丁三钉到许西风眼前。 “许爷!这副牌上桌时就是两只丁三没有二四!许爷声名赫赫,不至于做这种苟且之事吧?” 许西风皱眉,目光转向老闆,老闆捂着流血的手腕,眼里全是可怜至极的委屈: “许爷!小的和您这么多年交情……” 许西风忍无可忍地怒视着老闆,正要发作,突然全场电灯熄灭,黑暗如同潮水没顶。 白玉堂心中疑惑,自己隐藏在三不管已经三天,就是为了堵许西风。为不打草惊蛇,本来和从长春赶来的卢大哥约好零点四十再来接应,现在明明还有二十分钟! 事情有变! 白玉堂倏然闪身到最近的柱后,他带来的随从几乎在此同时各找掩体,端枪警戒。 许西风的手下做了同样的动作。赌场老闆和值夜的伙计却都立刻就地卧倒。 赌场里所有的人在不到一秒内集体与黑暗化为一体。 门口,窗口,无声的气流涌动,白玉堂敏锐地觉察到来了数十倍于己力的敌手。 从许西风的表现来看,来的不是背荫山头的人。从来者的动作身材来看,也并不是俄国人。 这里号称三不管,没有任何正规军队会冒着触动国际纠纷的危险进入。暗杀在这里是家常便饭,却绝对不会有公开的进攻。能一次调动这么多人手,不是本地的黑道做派。 那就只剩一种可能——日本人! 然而如果是日本人,许西风同他们勾结已久,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难道只是怕误伤? 不容白玉堂再想下去,沉默的厮杀已经开始。 白玉堂的一身杭缎在暗色里分外乍眼,引来了密集攻击。张张赌桌上的骨牌成了最有力的武器,企图近身的人都被白玉堂指间射出的锐风一击致命。柯尔特左轮就插在胸袋里,白玉堂不开枪,手下也同样不开枪。冷兵器近身搏击,道道鲜血烫开厚重的黑暗。 然而来的却仿佛是无穷无尽的缠脚冤魂,目标都统一指向白玉堂!殊死搏斗中,白玉堂时时还要兼顾隐匿在黑暗中的许西风是否会暴起发难,然而这人却像消失了一般无声无息。越是如此,白玉堂越是提防,且战且退,直到背后靠上墙体。 赌场里的座钟敲响了半点。 再过十分钟,卢方就会带人准时出现。然而这十分钟给人的感觉远远超出六百秒的长度。身边配合作战的人层层倒下,白玉堂明显感觉到两股不同的力量在夹击己方。 许西风果然发难了!重重包围之中,白玉堂眼角余光能看到一个魁梧的黑影,手中刀猎猎生风,直向自己这边杀来。许西风的武功不似车轮攻击白玉堂的日本忍者一样阴邪,厚重之中自带霸气,白玉堂亲眼见自己四五个得力手下倒在许西风的刀光里。 说时迟那时快,许西风已经杀到眼前。白玉堂一肘击飞一个忍者,随手夺刀,架住许西风噼来的贯顶一刀,两刀相击火星一迸,白玉堂极其敏感地觉到许西风刀上贯通的力道竟是虚设! 许西风刀势生风罩住白玉堂,却不并不往要害招唿,一柄刀使得滴水不漏,与白玉堂的刀风唿应着,反倒让诸多忍者近不得身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潮涌一般的忍者阵脚开始混乱,渐有退去的势头。白玉堂知道卢方已经来到,凌空一脚蹬碎紧锁的天窗,身向外蹿。许西风紧紧尾随,一直跟到没人处,白玉堂勐收脚步,回手拔枪,指住许西风。 “你到底是什么人?” 许西风碧睛里透出笑意:“背荫山许大当家。白五爷,你欠我一条命!” 话音未落,白玉堂对着许西风扣动了扳机。 一声枪响,子弹从中枪者眉心直穿脑后,死尸立刻从房上栽落当街,手中已经瞄准了许西风的枪掉出好远。 白玉堂收枪: “现在不欠了!” 许西风爽朗一笑,擦擦太阳穴上被白玉堂子弹锐风蹭出的血,说道:“五爷好俊枪法!再偏一寸,许爷就报销了。” 两人从房上下到街心,把尸体翻转来看,正是赌场老闆。 和许西风对视一眼,白玉堂冷笑:“他也是日本人的特工。换牌果然是故意要激你杀我。” “这里大部分还是日本人说了算。”许西风低声,“其实我找你好久了,白玉堂。” 夜很黑,黑到看任何事物都带着阴谋的味道。一声枪响,不知会招来多少杀神,生命等于放进了倒计时秒表。空气中有什么要绷到断裂,断裂前是全然的直白与平静。 许西风:“我找你很久了,白玉堂。” 白玉堂半是冷漠半是讥诮地看着许西风的眼睛,神情中写着全然的不信: “贵干?” 许西风收刀入鞘,向白玉堂亮一亮,放下。掏枪,递给白玉堂。 “白五爷现在可信我?” 白玉堂掂掂手里压满子弹的枪,眼神变了一变,最后拿出近于温和的微笑: “讲。” “五爷要我的背荫山,是为了打中马城?” 白玉堂不回答,他的注意力仿佛都在手里这把枪上。但许西风知道不是这样,这是一个背后都生着眼睛的人。 “为了破获中马城里的秘密,已经牺牲了太多人命。”许西风眼中泛起苦涩,“可是至今没有任何线索,知情人都已经被日本人灭口。” 白玉堂忽然扬起枪口对准许西风眉心:“你是谁?” 许西风向前一步,顶上白玉堂的枪口,低语道:“许西风只是在今年开始抛头露面赌钱生事,在此之前虽然照顾大小赌场烟坊的生意若干年,却一直不见首尾。” “一张皮。”白玉堂冷笑,“里面裹的何方神圣?” “党务调查科第三行动组,欧阳春。” “欧阳春,东北军第四旅旅长,人在热河。”白玉堂淡笑,“东北军都是吃双饷的?” “展昭,第四旅副参谋长,人已经在关东匪战中壮烈殉职。遗体运回热河,一切体徵完全相符。”欧阳春看着白玉堂,仿佛要极力从他眼中看出些端倪,“但是潜伏在东满的北侠欧阳春,一直不相信像御猫那样的特工会死——他已经这样死过两次。” “问他你找我?”白玉堂心中起疑,唇角噙起不以为然的冷笑,“我也想知道他在哪!” 第14页 欧阳春的目光完全过滤了白玉堂的冷笑: “他是那期学员中唯一的合格者,其余学员都在毕业前被内部处理。他熬得住药,熬得住刑,熬得住侮辱,熬得住诱惑。有时我以为他已经被摧残到无知无觉是个空的,但任何接近他的人都能感觉到他比任何人都充实,他是静水流深。” 白玉堂眼神闪回,是毫无疑问的伤痛。 展昭抱着他翻滚到山石后。展昭在通天窟里拥住他。展昭静得遥远的黑眸里有寒冬的高天:展某命长,岂在朝暮。赤裸的肩上电弧的穿伤,昏迷中寻找枪的手。展昭通身浴血,清醒而痛苦地努力微笑:我不想让你记住一张难过的脸。展昭满是热泪的脸埋在他胸前。展昭吻他的唇角,凉润的触感。展昭惊讶而嘶哑的气声:玉堂。展昭鲜血淋漓地拥住他的肩:玉堂,为难你了。 展昭是静水流深——永远把痛楚沉于水底,只映出一片天光澄澈。于是你们觉得他不会冷,他不会痛,他的血可以永无止境地流! 白玉堂切齿,目光定格成愤怒。然而他的愤怒并未阻止欧阳春说下去: “我是他的教官。他毕业后是我最得力的部下。庞科长宣布他的死讯,然后我知道有人进了中马城,在此之前已经有十一个优秀特工在那里殉职。”欧阳春望着白玉堂,眼里是深不见底的墨色,“我知道你可能参与行动,你却在赌场公然闹事,是想把事态扩大到什么地步?” 白玉堂盯着欧阳春,这个人,曾经是展昭的直线上级。 他属于调查科,他代表调查科。 白玉堂的诛杀令,展昭的处决令,白锦堂的锄奸令……狙击步枪血溅机场。 他们不怕杀错人。 他们只怕杀不对人。 此时站在面前的,究竟是许西风,还是欧阳春?或者,只是一台庞大杀人机器的一部分? 自己给包处发的电文没有任何回音。从赵珏那里得到的消息,只有两个字:等待。他们想要保卫领土,却一枪未发撤出东北;他们想要抵御外侮,枪口先对准的却是同胞。 白玉堂枪口后的眼神仿佛闪电划破长天: “我拒绝接受任何组织的命令。我只问你让不让出背荫山!” 欧阳春眼神深邃得让白玉堂无从接收信息,恍惚间似乎那双碧睛深处有种极似展昭的神色掠过。这神情让白玉堂心中一惊,忽然觉得面前的人心中所藏的事情远远超过他身份的复杂。 巷子拐角已有杂沓的脚步声传来。无论来的是什么人,都必须迅速结束这次谈话。 白玉堂枪口前顶却未扣扳机,另一手突然刀光一现,直奔欧阳春软肋。欧阳春骤然闪身,身体贴着刀刃斜斜擦过,黑绸上顿时涌出一片暗色,那甚至是故意给白玉堂让出的空门。 欧阳春纵身蹿上瓦檐,回身看了已经找好掩体的白玉堂一眼,向着脚步声的方向迎过去。 那一眼绝非敌意。 隐在阴影里的白玉堂,握枪的手忽然一紧,欧阳春的眼神和行动让他明白了太多的东西。阋墙之争是巨大的冰山,每个人看到的都是太小的一角。 展昭一人单刀直入,无牵无绊,无须担心被日本人顺藤摸瓜。但也是兵行险招的绝棋。 现在展昭直属于包处,而在操纵沖霄计划的赵珏是庞吉的人。倘若展昭死在里面,庞吉也等于断了包拯一只膀臂。 轰雷掣电袭上心头:自己和日本人血战到底的决心,自己来去自由拒不受命,甚至自己对展昭的感情,赵珏都知道。因此实际接应的这步棋,赵珏根本没有下在自己身上,而是给了欧阳春! 自己是一张明牌,在东满和日本人拼的每一滴血,都是在为身在暗处的欧阳春铺路。 沖霄计划将会重创日本人。这一点无庸置疑。然而国破家亡之时,还有人在拿前方将士的热血做筹码,谋取自己在官场的进身之阶。 令他稍微有一丝茫然的是,欧阳春原本可以坐壁上观,却主动挑破了这层利害。他觉得欧阳春此人,不简单。 白玉堂深吸口气,望向巷子另一头,十几个黑色人形无声掩过路面,是白玉堂的贴身保镖。为首者上前躬身行礼,打了个战斗结束的手势。 白玉堂收枪,开口说道: “记下来:当此国家多难之秋,三省俱陷,稍有人心者,莫不卧薪尝胆,誓救危亡。虽我白玉堂身处一隅,尚存中华血性,尔后凡犯我者,必决一死战!”目视前方,瞳仁亮得像破鞘而出的刀锋,“完毕。发给包括南京在内的任何国内频率,明码。” 凡犯我者,决一死战。 猫儿,我愿意彻底走到明处来成全你。 夜静得令人窒息。整排单人牢房一片死寂。在这里语言没有意义。 展昭坐在单人囚室的床上。特别班的少年兵走后,有军医来给他背后伤处消毒缠裹,极其细心,简直是想让他立刻恢復健康的架势。 精心治好的纯品才能投入使用,他们需要的是一张白纸。 一切都安静下来以后,走廊门锁死。 展昭进来时就注意到走廊尽头是一个大房间,门窗紧闭,不像是牢房。特地观察了门锁,很结实,但不复杂。 展昭把手伸向踝骨内侧被铁镣磨破结痂的伤处,那里面有一个小小的银色亮点。 一枚藏在伤口里的银针。 镣铐悄无声息地放在床上,展昭赤脚向囚室的门走过去。 就在这时,从四十公分的厚墙体里,响起了轻微的声音。不快,但有规律,像是有人在用指关节叩击。 展昭听着,整个人静得融进黑暗。 那叩击声是生疏的电码,虽然间隔几个字就会有习惯错误,但对方仍然近于执拗地叩击着。 “抽血……抽血……明天……” 渐渐有声音在回应:“是不是异型输血?”这个人发送的电码准确娴熟。 “大量抽血……分离血清……” “糖包不能吃……伤寒菌……” 展昭改变了想法,重新回到床上听着敲击声,把有用的信息默默记下。墙体中来往着求生的讯息,更多的是些互相安慰的交谈。这些交谈在黑暗中聚成活生生的面影,无一不在强烈地渴求生存。 没有一座监牢能真正禁锢住人心,何况被抓到这里的人原本都不简单。每一面墙都是活的,每一个指尖都会说话。头上是如渊的黑暗,脚下是冰冷的地面,这是实实在在的地狱底层。即使只是为了绝境中相互安慰,也需要这样一种联繫,来纾解死亡阴影下令人发疯的孤独。 终于有一个声音提到了展昭:“1号房?1号房能不能回答?” 展昭把手放到墙体上,像是汇入了这张求生之网。但他并没有发出任何叩击声,只是停在那里,然后轻轻地,沉默地滑下。 指端在床边无声轻触: 玉堂。 天明时分,傅家店的居民走上街头,看到的是一地狼藉的战场。 第15页 很快有消息传开: 昨夜背荫山专帮鬼子抓劳工的许大当家和陷空帮火併,许大当家杀出重围逃走。 陷空帮在傅家店站稳了脚跟,和背荫山也结下了死仇。 白玉堂通电全国,公然无视不抵抗命令,揭旗而起。 午夜,东满驻地。白家所有武装力量集结完毕,严阵待发。 营帐里,白锦堂对烛静坐,白玉堂的电文在指间缓缓燃烧,跳动的火焰映在瞳仁里,华彩灼灼。 决一死战! 他不是在销毁它,销毁一封全国通电没有必要;他是在欣赏之中享受,享受压抑了多少年的快意恩仇。 风衣捲起的寒冷杀气扫灭烛火,白锦堂一马当先,甩开正忙于围剿他的宇都宫师团,以千骑卷平冈之势直扑吉林界。 白玉堂调齐陷空帮主力,撕开石川茂大队的防区,直抵松花江,向哈尔滨发动大规模出击。与此同时,北上的白锦堂向哈尔滨以西配合进攻,形成合围之势。 这已经远远超过沖霄计划的武力打击范围,分明拉开了全面抗战的帷幕! 大快人心。 哈尔滨协防队办公室里,赵珏放下庞吉的电报,大皱眉头。 电文躺在桌上,冰冷如铁: “攘外必先安内,虽然绝不能放弃东北,但是白家闹成如许模样,于大局无益,须设法阻拦。” 庞吉说设法的意思,就是手段不限。 赵珏虽然心中不平,但也十分清楚:防守哈尔滨的干贺旅团建制不满,但以日军的机动能力并不难做到短时间驰援。就算在日军增援之前拿下哈尔滨,随后要面对的就是敌重兵包围,无异自投罗网。 而白玉堂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些?退一步说,就算白玉堂年轻气盛,难道老谋深算的白锦堂也疯了? 果然,白玉堂围了哈尔滨的第二天,青木贤二就下令宇都宫和姬路两个师团火速前往哈尔滨增援。这一点赵珏料对了。 然而他料对的也仅限于此。 说起来本来正忙于围剿陷空帮的姬路师团离哈尔滨只有五百里路不到,但是沿途交通已经被白玉堂在三天时间内叮噹二五破坏得惨不忍睹,姬路肋生双翅也难飞过这片五百里“沧海”。 而在东满山沟里四处搜寻白锦堂的宇都宫师团,除了满身狼狈之外一无所获。接到电报知道白锦堂跑去围攻哈尔滨,瞎忙一气的窝火顿时烧成熊熊怒焰。 挥师北上追剿白巨匪! 可是大概因为二弟是爱搞破坏的白耗子的缘故,白巨匪也犯了同样的毛病,遇路炸路,过桥拆桥。宇都宫师团只得跟在后头铺路修桥积德行善,望尘莫及咬牙切齿。 哇呀呀呀,哈尔滨送给白八格牙路的干活,等你进去了再围死你! 青木发布命令后的第六天,两个师团终于抵达哈尔滨。 令他们更加气愤的是,两个姓白的巨匪都压根没进城! 瓮中捉白的梦既然破灭,正好和两只耗子在哈尔滨城下摆开阵势当面锣对面鼓地来一仗!顺便看看抓了好几个月还见首不见尾的白家神圣长得何等模样! 然而白玉堂接下来充分向严谨周密的大日本军人证明了,什么叫计划没有变化快。 白耗子跑了! 跑得明目张胆,浩荡奔放,就差敲锣打鼓披红挂彩一路发红帖! 快来快来,千万别跟丢了。山沟战你们抓不到白爷,白爷换个大舞台领你们玩! 松嫩平原。 展昭每天都会在放风时间接近院中的各扇铁门,但是约定的信号一直没有出现。这说明他冒死进行的试探联络,没有一次成功对接。 然而午夜叩击声织起的的信息网,却在展昭耳边渐渐编织起孤注一掷的计划:在囚徒中有一个原服役于十九路军的职业军人,在这里囚禁了两个月,看到太多人间地狱惨景,决定带着所有尚有行动能力的maruta越狱逃亡。 计划尚在酝酿,入夜后每个maruta都沉浸在狂热的期待之中。只有展昭清楚地知道,这个不成熟且无接应的计划只能把1号监牢里所有maruta带向死亡。而自己用性命做赌注换来以秒倒数的时间,在这些绝望中的执着求生者此起彼伏的叩击声里,被挤压到举步维艰。 就在刚才,走廊尽头虚掩的门里,赤脚站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惨白的探照灯光从窗外扫过,展昭看到了黑板上自己的编号。 kd376,石川班使用,病理z攻击。 这是肌肉切断实验。将某些大肌肉完全或部分切断之后,治疗或不治疗,然后在不同时间检查不同伤口的癒合情况,用砝码计力再次拉开,得到癒合后强度的实验数据。 上次承担这个顶目的两个maruta,已经在昨天下午被抬进了有烟囱耸立的小院。 他只有三个小时来考虑,是接受然后带着未展开的计划一同前往不可预知的终点,还是先行越狱,将计划连同这里所有的maruta一同葬送。 黑暗如水,阴冷深沉。 中马城外的背荫山黢黢屹立,黑压压的山寨死寂无声。 欧阳春狠狠灌下一碗酒,紧握的拳缝里渗出血来。白玉堂放弃了背荫山,可是自己却留在原地没有丝毫进展。甚至连展昭是否还在人间,也一无所知。 酒碗礅在桌上,碎裂成几片。却并不是欧阳春摔的。 射碎了酒碗的子弹穿进桌边的木柱,欧阳春眼神盯住,是柯尔特m1917左轮的弹孔。 天亮了。 光从门上的窥视窗里透进,前后走廊里都有脚步声传来,后墙上送饭的窗口里出现一个四方饭盘,雪白馒头和粘糯的红豆粥冒着热气。前面窥视窗里出现了那个少年兵无表情的脸。 “kd376,量血压。” 展昭下床,把手臂放到窗里。抬眼看向少年兵,无声微笑。 “今天是你最后一次放风。”少年兵说,“好好运动身体,很长时间里你没有运动机会。” 初夏天气晴好,碧空澄澈,万里无云。远处重山叠翠,绿意扑眼。 展昭拖着脚镣,低眉看着脚下的影子。今天特别班的成员在maruta放风时组织拔草,展昭蹲下身细心拔着,看地上大家拔的草渐渐聚成堆,把它们抱到紧锁的铁门边。 门缝下仍然没有任何记号。 失望如水般没顶,展昭胸中发闷,手脚却冰凉。 我不怕折磨,也不怕死亡。我只怕时间流逝得太快,只怕等到能够传送消息时,一切,一切都已经来不及。 展昭站起身,稍稍有些眩晕,扶墙稳住身体,身后已经传来特别班日军的吆喝。展昭点点头,转身回去。 就在他转身的一剎那,目光无意间从门柱角上扫过,陡然定住。 那里的水泥上生着青苔,因为铁门太过沉重,开关时震裂了缝隙。而现在,那道缝隙明明被轻微破坏了! 新损的痕迹,青苔间隐着一点微微的白光。展昭不用看就知道那是什么。 飞蝗石。 清茗茶楼日日雅客盈门,今天却除外。 门口日军士兵严阵以待,与茶楼雅致的氛围形成不协调的对比。 第16页 一辆轿车停在茶楼前,身穿灰色竹布长衫的清瘦身形迈下车来,来人缓缓扬起目光,看向二楼的静室窗口。 伙计高声唱道:“新京体仁商会会长公孙策到!”一边深弯腰身,把公孙策让上二楼,然后退下。 都知道东条智化是一个非常讲究的人,他在茶室招待客人时,任何人不能打扰。 风从静室敞开的窗口里吹进,挟进几朵杨花,沿着墙上“和敬清寂”的手书条幅,缓缓飘着。 条幅下,眼角秀翘的青年向公孙策郑重行礼。深蓝色纹付羽织和服潇洒稳重,却掩藏不住军人的风骨。 公孙策还礼,勘破世情的眼睛里含着笑:“蒙东条君如此隆重地接待,鄙人受宠若惊啊!” “公孙会长大驾光临,本应在军部接待,非常时期多有不便,慢待会长了。” 智化再次行礼,把公孙策让到座上,自己端坐在茶几前,从腰里拿下白色的绢巾,仔细打量一番,折成三角形,再折小,开始擦拭茶具。 茶罐,茶勺,横擦一次竖擦两次,再擦清水罐,最后是茶碗,擦三圈半,将茶碗的正面转向自己一方。他的动作优雅有礼,眼角敛起的目光却冰冷得有些凄凉。 公孙策饶有兴味地看着智化完成一整套繁复动作,接过他敬的茶,才开口道:“这个时候,东条君家乡的樱花都已谢了。开得最好的时候没能回去看看,东条君不遗憾么?” 智化不语,似乎在咀嚼这句话的含义,旋即微笑,却并没有接他的话题,转而说道:“公孙会长这次为关东军捐出两万大洋,功不可没。” “若非如此,怎么见得到你。”公孙策低声。 “于是这两万大洋是用来买我命的?”智化苦笑,“断线后的清白需要用血洗净。茶室中不能有武器,但我知道公孙先生此时怀中有枪。”他袖口寒光一现,“不过用刀更不容易被发现,我已经准备好。” 公孙策将茶碗举至额头,然后三转茶碗缓啜慢品,品完之后,轻轻放下。 “如果组织不信你清白,你离开新京时就已经被剷除,无须花两万大洋安排这样一次见面。”他隔着茶几握住智化的手:“现在我是你的直线上级。欢迎你归队,黑狐。” 智化眼中慢慢泛出神采,反握回去,感觉到手背上划过几个数字,代表新的联络点地址和方式。 “那么,我的任务。” “组织需要中马城的全面布防情况,包括专用机场。” “我申请过去那里,但是文职人员只负责后勤事务,不允许直接进入。”智化低头,“我尽力。” “你见过展昭?”公孙策忽然望着智化说道。智化抬起脸,眼里是一片茫然:“什么?” “你仍然不相信我。”公孙策嘆息。 “如来者,非去亦非来。任何人在我的生活里,都不过是浮云起灭。”智化端茶,已经是送客的意思。 同党不同系的同僚之间尚有血雨腥风的争斗,何况他所知的展昭,是一个曾经拒绝策反的中统特工。 智化站在窗前,目送公孙策的汽车消失在夹道的茫茫绿雾中。 展昭,我希望能够继续和你合作。 第四章 :祭家国 中马城军医办公室里,军医放下kd376的检查记录,看向侍立在面前的少年兵。 “kd376今天早上的血压50/75?” “是。”少年兵立正。 “石川班的负责人脑子出问题了,用这样一个不健康的maruta?浪费大家的时间和精力!” 少年兵闭嘴不说话。军医不耐地摆摆手:“换一个。” 少年兵低头应声,眼里努力压制的情绪不知是担忧还是喜悦。刚要离开,又被军医叫住。他回过身再次站直,看到军医口罩上方阴沉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盯着记录上的编号。 “kd376,是那个双侧声带内收性麻痹的maruta?” 少年兵楞了楞,不祥的感觉透进脑海。 “是。” “那个maruta的肌肉条件不错。z攻击一次,缝合对比组。” 少年兵敬礼退出。现在他的任务,是去通知kd376做准备。 少年兵回到院子的时候,刚好看到kd376在铁门边放下一堆草,扶着墙直起身来。蓝天绿树,阴阴高墙的背景中,脸色苍白的kd376看到少年兵盯着自己,竟然露出一丝坦然赴死的笑意,甚至是释然。 这样一个笑容和第一次送他进牢房时那个善意的表情重合起来,有如明镜一般,让这个十五岁的千叶少年纤毫毕现地照见了自己的罪恶。 在kd376的坚持下,自己曾经让他推拿过几次,身上的淤伤轻了许多。这样一双神奇温暖的手,竟然让他有了这样大胆的举动,故意写错了kd376的血压。 如果石川班要求重新测量,不过是自己的一次过失,何况kd376伤势刚见起色,七天前他的血压最低曾经到过30/50临近休克。他现在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究竟是什么目的,就算帮助kd376逃过这次,也许下次的项目会更加惨烈,但是,鬼使神差地,他还是在记录表上写下了那样一组数字。 “餵。”他走到kd376面前,“这些草你不用管了。回去准备。” kd376询问地看着他,那双湛然若洗的眼睛里,没有一般maruta得知自己要被实验时的绝望和愤怒,更像是一位年轻的师长想了解他更加年轻的学生。 十几年后日本战败,少年兵回到故乡,他才明白当年那个长兄一样的kd376想要教给他的是人性,这一点让他在战后的岁月里时常忆起,并深深感激。 而现在,他只是懵懂地感觉到一个武士心中所不该有的不忍——甚至是愧疚。这让他几乎没有勇气面对kd376的眼睛,也没有勇气面对自己。 “我教你的推拿手法,你记住了吗?”中文唇型,“在进手术室以前,我还有时间多教你一些……请你尽可能对其他人好一点。” 少年兵指指牢房:“回去躺着。跟他们说你头晕。” 展昭怔了一怔,轻轻道:“谢谢你。” 他不动声色地走开去,身后只留下maruta们清理到一起的乱草石块。 里面掺杂着若干胡桃壳。 maruta们全部回到牢房后,铁门打开,几个头戴黑色笆斗的劳工进来清理垃圾,其中一个低着头,用箩筐装走了门边的乱草石块。刚拎着出门,日本人叫到外面挖战壕,这个劳工抬脚就去。急急忙忙间箩筐碰翻在地,赶紧在太君的拳打脚踢下一气低头收拾。 黑色笆斗下眼神厉光一现,胡桃壳在他指间一闪而没。 猫儿!让你久等了! 背荫山头,新送到中马城一批劳工的许大当家正请赵珏大队长喝酒。一名下山买酒的喽罗匆匆拎酒上山,一路无阻,来到非传禁入的后厅,却久久没有出来。 厅里,欧阳春和赵珏面前,白玉堂撕下喽罗的伪装,跨坐在椅上,眼神冷冽。 第17页 “你们是要害死他!” 窗外的阳光照亮了室内一团无处可逃的静寂。面对白玉堂的指责,赵珏确实无话可说,只得向白玉堂抱抱拳: “五当家鞍马劳乏……” “用不着和爷扯这些官样文章!”白玉堂伸手拍开拎来的酒罈,倒了一碗,抬手喝尽。 “松嫩平原那边有我哥坐镇,我回来看看你们进行得如何。我白家的人绝不白当炮灰!赵珏!你不跟爷说实话,爷不和你一般见识;你要爷分散日本人注意力,爷不含煳!可你手下都是些什么废物!” 欧阳春把嘴闭紧,垂眼看着面前的酒碗。 白玉堂冷笑:“七天!七天了没能接上线,你们以为他叫展御猫,就真有九条命么?!” “是我的人办事不力,但他们也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赵钰正色说道,“事关紧急,五当家心中不平可否改日再说。” 白玉堂眼中的冷笑变成不折不扣的寒光:“我只是来通知你们,展昭的情报我拿到了。今夜我要打中马城。无论是许大当家还是赵大队长,都请别碍事。” 赵钰勐然起身:“白五爷!在我请示南京之前,请你不要轻举妄动!” 回答他的是白玉堂明亮却毫无温度的笑意:“我不介意再说一次:我曾经认真考虑过和你合作,然而你的一系列表现让我越来越失望。襄阳!你最好请示南京开始抗战,在关东军还没有在东北发展壮大之前!” 他忽然住了口,笑容凝固,因为对面的赵珏骤然拔枪。 赵珏持枪指住白玉堂,眼中出现痛苦之色,沉沉说道:“委座说过,和平未到绝望之时,决不放弃和平;牺牲未到最后关头,亦不轻言牺牲。”他顿了顿,“所以,我要阻止的,是你。” 白玉堂纹丝不动地坐在原位,直视乌黑枪口,瞳孔里渐渐扩散出笑来,一字字说道: “襄阳,你就那么确信,你拿枪指着我时,身后是安全的么?” 随着白玉堂的话音,另一个枪口已经在赵珏太阳穴边升起。 欧阳春握着枪,稳如泰山。 赵珏缓缓放下手枪,举起双手。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欧阳春声音冷得像手中的枪口,“襄阳,我正式通知你,背荫山倒戈。” 赵珏眼中疑光一现,随即变成微笑。 “背荫山其实不是倒戈。”他一只手保持着投降的姿势,另一只手缓慢地伸向桌上未喝完的酒,以毫无攻击可能的速度端起,向欧阳春一敬: “欧阳兄,很久以前我就怀疑你是共党。兄弟恭喜你,终于能光明正大迈出这一步。委座欠你们的,兄弟我不躲!” “好!” 叫好的竟然是白玉堂,眸光熠熠地把另一只酒碗满满敬到赵珏面前。 赵珏大笑,大口喝干自己的酒,额头迎向欧阳春手里的枪:“兄弟要个痛快的!” 欧阳春手指一动,枪保险却被另一只手握住。 白玉堂拍拍欧阳春手背,交换一下目光,拿下他手里的枪,向赵珏亮出一抹笑: “襄阳,你可以走了。” 赵珏怔了一怔,向白玉堂一抱拳: “谢。” 目送赵珏离开,欧阳春嘆了口气:“襄阳不是个恶人……但是再见面就是敌人。” 白玉堂给欧阳春满酒,自己端起另一碗,笃定地望着欧阳春,重复道:“是敌人。” 他仰面把酒喝得一滴不剩,稳稳放下碗,扬眉微笑: “是敌人,但不是汉奸。我相信,他更愿意把血流在抗日战场上。” 欧阳春沉吟着点了点头,目光聚向白玉堂: “公孙先生会尽快送来中马城军防的情报,有关机场的部分尤为重要。在此之前,五爷是不是再等等。” “今天晚上石井和中马健一都不在中马城。”白玉堂眉锋低横,“石井的新项目完成,明天去长春展示。托大当家的福,背荫山一直安静得很,他们不像宇都宫师团那样草木皆兵。” “如果五当家一击不中——” “写进史书的从来不是如果,而是已经。”白玉堂深吸口气,把目光转向窗外,“兵之情主速,乘人之不及,由不虞之道,攻其所不戒。这一战,我势在必得。” 长天高远,日色明灿。 阳光镀亮天空,也镀亮中马城的院落。焚尸炉和弹药库盘踞在阳光里,墙角下浅紫色的小花在风中摇曳。 院里空无一人,maruta们都回到牢房,等待着新一轮耗费的开始。 身背毛瑟枪的看守走进来,沉重的脚步声在走廊里迴荡,然后是一系列令人浑身发冷的声音: 开锁,镣铐撞击,撕扯,挣扎,殴打,钝击,闷哼,痛苦喘息。 虽然反抗毫无意义,但没有人甘心被屠杀。 回復举报322楼2012-07-27 23:34 几多次枉痴心 名震江湖13 这是所有的maruta每天最痛苦的时刻。对酷刑的恐惧,对同伴的哀怜,对自身的绝望,被这声音无限制扩大,变成足以崩解身心的惊涛骇浪。 而对于展昭,这是眼睁睁看着暴行实施却无法作为的折磨。 清湛瞳仁被心火烧成黑不见底的深渊,愤怒与无奈交织成的却只能是沉默。 沉默。 沉默之中,外面的声音在继续。 每个牢房里的人都竖起耳朵听着,有的趴到窥视窗口努力向外看,想要记住是哪些同伴被带向死亡。 很多人听出先后有四个maruta被强行消毒后锁起押走,只有往外看的人知道其实是五个。 第五个是安静得出奇的kd376。 眼神寂然无波的kd376经过一个又一个窗口,一步一步,迈向走廊的尽头。 胸中热血翻涌的展昭经过一个又一个窗口,一步一步,走向愤怒的顶峰。 展昭太熟悉这条走廊。 他虽然在午夜的黑暗中对它了如指掌,却是第一次在光线明亮的白天,挺直身体从这里走过。 即将到来的是不折不扣的戕害,在日本人看待实验材料的目光里展昭压抑到窒息。他宁愿前面是枪林弹雨,至少可以放手一搏,而不是这样屈辱地束手就缚。 走廊漫长得令人难以忍受,死寂压迫着耳膜,愤怒造成的短暂空白中迴荡起一声低喝: “展御猫!你要是敢不活着回来,爷就举大旗平了哈尔滨!” 展昭勐地闭上眼睛,在瞬间的黑暗里冷静下来。 单身越狱的最好时机已经在接线的拖延中消失,减少牺牲并且努力自保的唯一方法,就是承担即将到来的一切。 我要尽可能地继续活下去。 我相信你,玉堂。 穿过大房间,后面是一个没有扶手的混凝土楼梯,右拐约走半分钟,下到平行的地下通道,再向上走,推开铁门,就是maruta绝望的终点。 终于被除掉了镣铐的展昭站在终点前,打量着这个几乎是宿命的地方。 第18页 四壁雪白的大房间,高高的天花板上吊着特大的聚集型照明灯。消毒水的气味充斥房间的每个角落,一种生命无法存活的味道。 房间中央是冰凉的铁制手术台,旁边有一应俱全的器械架,看起来像是大学附属医院的手术室。不同的是,手术台边有固定四肢的束缚皮带,台前放着几个水桶和装着福马林液的大型玻璃容器。 几个穿白色消毒衣的人在台边忙碌,擦掉檯面上的血迹污渍。 人类的一切伦理和禁忌,在这里都变成对科学的兴奋期待。 这里只需要人的身体,无视人的灵魂。 原木,maruta,kd376。 几个日本军医在等着,只露出眼睛和经过第五次消毒的双手。说是军医并不确切,因为这种实验的操刀,往往是由实习的年轻助手进行,他们的导师坐在旁边指挥。 “需要麻醉吗?”日语低声询问。 “不需要。这个maruta性情温顺,而且不会喊叫。” “脱衣服。”生硬的汉语。 展昭脱掉黑色长衫。不着寸缕的身体上散发出医用酒精凉飕飕的气味。 教授级别的军医走过来,打量着这具本来应该是最优等级的身体,皱起眉头。 z攻击需要的是没有受过伤的健康肌肉,但是这个maruta符合条件的部位竟然这么难找。 戴着白手套的手伸过来,开始对每块主要肌肉逐一检查,动作无顾忌到粗暴肆虐。 伤痕未褪的肌体消毒之后温度仍然很低,凉到没有人想到里面隐藏着的是一腔怎样的热血。 足以噼玉断金的颀长手指半握成拳,终于还是缓缓垂下。 展昭闭上眼睛,浓长睫羽埋藏了所有屈辱和愤怒。 有人把他带到手术台旁,脸向下,皮带固定住手脚,手术部位消毒。 近百个毫无反抗之力的maruta曾经在这里,皮带固定住手脚,手术部位消毒。 有人走来,对被固定住的展昭,不做麻醉,准备下刀。 曾经,他们对难以计数的maruta们,不做麻醉,直接下刀。 泱泱中华,被这些狂热地企盼武运长久的罪犯,无须麻醉,直接下刀! 展昭睁开眼睛,清澈眼神变成淬血刀光。 锋利的手术刀深深划进身体的时候,kd376突然勐地仰起头,喉咙里发出空洞的气声。周围的日本人都吓了一跳,实验材料声嘶力竭痛叫不算稀奇,但这个maruta的神情,并不是唿痛,也不是求饶。人压抑得发疯会强烈渴望狂喊,而展昭像是要在无声的嘶叫中喊尽胸中郁积。 浸透氯仿的纱布把整个世界变成一团混沌。 展昭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太阳余晖费力地透过走廊延伸进小窗。 头很晕,唯一鲜明的只有疼痛。意识到自己完全赤裸的同时,渐渐清楚的视野里映出靠在床头的塑料拐杖和放在枕边的黑色长衫, 展昭伸手拿起长衫,努力要穿上。缝合的伤口痛得钻心,他知道一动就会迸裂。 “别动,已经缝好了。”轻声的生硬中文响起,负责看护他的仍然是那个少年兵。 一杯药水送到展昭面前。 “你是缝合对比组,时间会比他们长……三天后进行运动观察,记录迸裂程度。所以你,这三天,尽量别动。” 展昭看看少年兵,喝下药水。少年兵开始帮助他穿起长衫。 远远传来被塞住的惨哼,展昭闭上眼睛。黑板上另外几个号码对应的z攻击包括瓦斯坏疽菌观察,闭合空腔观察,异物植入观察,和一个健康maruta的缝合对比。自己会比前三个存活的时间长,也就是说,又得到了能够周旋的时间。 哨声响起,到这一班撤岗的时候了。少年兵指指墙上安装的警铃,说道:“开关已经打开,有异常情况就按。” 展昭点点头,表示听到。 少年兵离开了牢房。 入夜时分,展昭又听到了叩击声,疼痛反而使神经异常敏感,一声一声,在耳边震震地盪来,震震地盪去: “今天石井去庆功,他不在……不在……不在……” 另外几个maruta的呻吟声继续响着,时而幽咽时而嘶哑。 “动手……由291按铃,今天午夜动手……”是那个军人敲击的电码,熟练中透出执着。 展昭勐地把手放上墙壁,清晰地敲出一串十九路军专用秘码: “这里是1号房kd376,听到请回答。” 听到展昭的加密专用码,对方大吃一惊,叩击声立刻停止。 十几秒的静默后,和展昭使用的密码相同的节奏传来: “kd376,讲。” “你的行动结果,是所有人一同去死。” 短暂停顿后,对方有了反应: “你是什么人?” 伤口传来辐射半面身体的尖锐痛感。展昭挪一挪腰身,尽量缓解阵阵疼痛,跳过对方的问题,直接陈述: “按铃叫警卫,再夺取钥匙太危险,而且惊动范围大。内院四周是高墙,即使冲出走廊,通向外面的铁门也已经关锁,探照灯配合机枪没有死角,这里是死路一条。” “你的想法?” “从走廊另一面的特别班工作室穿出去,过地下通道是解剖室。那里的位置离焚尸炉很近,防卫比这里薄弱。” “凭什么信你?” “你可以不相信我。”为了在疼痛中保持稳定清晰的节奏,展昭极力修正手指颤抖的幅度,指间已经渗出冰凉的汗水,“相信事实就已足够。” “要经过几道铁门?”对方开始感兴趣。 “七道。” “一样活不成。”失望的回应。 “我能开门。”展昭回答,“时间不多,派人帮我。而且,今夜外面有我们的武力接应。” 军人犹疑片刻:“你肯定?” “就像你能肯定中马健一不在。” “你能开门,为什么不逃?” 展昭咬一咬牙,擦掉流到眼角的冷汗:“时间宝贵。合作,或者死。” 对方沉默。 每一寸空气中都流动着疑虑。 然而面对流逝的时间,等待就是挥霍生命。 牢房里,展昭满脸冷汗,向床头的拐杖伸出手,稍微挺一挺腰,伤口立刻牵得阵阵撕疼。 探照灯晃过外面的走廊,窥视窗里透进的光线在牢房墙上映出顽强的颀长身影。 展昭终于把拐杖抓到手里,光线一转而过,影子也随之从墙上扑下。 探照灯光消失,展昭摔进黑暗。 乌黑眼眸迸出震惊:右腿不听使唤,哪怕只是小幅度的内展和外收也无法完成! 疼痛不是最糟糕的事,真正要命的是运动障碍。挑剔的军医选中的是他没有受过伤的右臀十字部位,他不知道手术刀是不是挑伤了神经。定定心神,尝试曲伸右腿,麻木沉重的感觉无情地碾过身体,冷意从心中直透出来。 第19页 腿废了。 水泥地面散发着丝丝彻骨凉意,激起的疼痛却有如火烧。展昭紧攥着拐杖,咬牙慢慢撑起身体,倚在墙壁上。汗透的额发间,清澈黑眸里的千般不甘层层沉下,凝聚成一抹决绝。 在生死边缘踩了十几年,他知道这样鲜明地感觉到身体拒绝作主的脆弱,预兆的只有一种结局。 玉堂,我不知道展御猫是不是有九条命,不过脚倒真是三只了。 展昭踩实左脚,嘴角苦笑。 银针闪了几闪,一号牢房的门锁无声打开,大半体重支在拐杖上的展昭,一步步挪出来,站在黑暗的走廊里。 银针闪了几闪,二号牢房的门无声打开,里面的maruta震惊地望着出现在门前的kd376,甚至忘记站起来扶他一把。 直到在黑暗中看不清面目的青年拖着右腿用拐杖挪近前来,镣铐在他手中脱落的时候,这个犯人才勐醒过来,一把抓住那只手,喉间哽咽。 “请你,帮我。”展昭俯下身来,气声在他耳边低鸣,“开始。” maruta望着同为实验材料的kd376,对方的瞳仁在黑暗中愈加坚定清亮,仿佛能够传递勇气和力量。面对着这样一双眼睛,他只觉得胸中有久违的热流涌上,同时又几乎不敢相信这一切正在真实发生。 “开始……什么?” “开始,重新做人。”展昭向他伸出一只手臂,“和这里所有的人,一起去做人。” maruta站起身,扶住展昭。听着前者激动的唿吸,展昭偏过脸来,做了个安静的手势,在他的帮助下向下一个牢房移去。 几乎所有的窥视窗里都出现了眼睛,带着各种不同的神情渴求地向外张望。暗色沉积的午夜里,展昭的身影在他们的视野中仿佛发出光来。他艰难却不间断地挪到一个个门口,冰冷的镣铐在他手中一一解除,黑色的队伍在他身边渐渐聚合。 这是一支特别的队伍,手无寸铁,却毫无畏惧。 这是绝望到极点时生出的勇气,这是生命在毁灭前夕迸发的尊严。 军人首领定定望着展昭,用不可思议的眼神。kd376身上有太多无法看清的谜团,然而那双眼晴偏偏无比透明清澈。人的眼睛看多了世情就会混浊,而他的眼睛观尽世间最惨绝的邪恶,不仅丝毫未被侵蚀,反而滤尽一切污浊,宛如明月悬天,千江照水,万里无云。 展昭把脸转向他,轻轻的气声:“清点人数。” 夜静得唿吸可闻。手脚自由以后,人们才意识到刚刚一直持续的呻吟声不知何时已经消失。 军人开始清点人数,一共二十四人,而展昭明明记得有二十六个。 “有两个人伤太重了出不来,其中一个已经没有脉博。”军人低声,“必死无疑,带走没意义。我……”他垂下头,仿佛在看着手上不存在的血迹。 展昭英俊眉宇间凝起肃然之色。 他知道这两个人:一个人在上一期霍乱试验后始终没有断气,而另一个瓦斯坏疽菌实验的maruta只能在剧痛中死去,无法存活一周以上。以现在这些人的战斗能力,带上他们确实可能会全军覆没。 展昭挺直身体,举起手,向那两间死寂的牢室,行了一个没有军服的军礼。 原十九路军的军人握拳站在展昭身边,展昭几乎能听到他胸膛里压抑的哭泣。 一只手覆上军人肩头。他抬起眼,展昭正深深地望着他,他所有的哀恸和郁结都被那宁静的目光看透。 熟悉的气声,却如雷震心: “我知道到了必要的时候,你会是第一个愿为大家死的人——所以,活下去,生者死者,都莫辜负。” 每个囚室的门被尽可能关得恢復原样,走廊尽头的特别班工作室铁门在几分钟后敞开,所有的maruta穿过工作室,来到通往地下走廊的铁门前。 展昭正在一片黑暗中摸索着开门,机弦刚发出旋开的轻响,身后单人牢房区的走廊里突然响起了刺耳的铃声,立刻把人心揪到半空。 这是安装在单人牢房里的警铃! 已经进行实验的maruta,在觉得自己身体发生异常时可以按铃报告。但是,这个牢区里所有的活人分明已经全部撤离! 铃声索命般尖厉迴荡。一道道目光都投向展昭。 展昭苍白的脸庞在黑暗中寒玉般沉静,右臂架着拐杖稳住身体,一手推开铁门,回头向军人首领耳语:“全体隐蔽。选几位身体健壮的兄弟,跟我回去。” 军人戳在原地瞪着展昭,突然伸出双手抓住他的肩膀,发觉指下单薄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打透。 展昭没有躲闪,只是在被抓住的时候不明显地挺了挺肩。 然而他自己也知道,他的伤痛和强撑,现在已经瞒不过任何人,何况对方是一个职业军人。 军人眼中现出横下心的瞭然,放开手,嘴唇动了动,说了一句:“你会开锁,快带着弟兄们走,我去挡住他们!” 看着军人执着的双眼,展昭清楚自己遇到一块推移不动的石头,想要说服他,既无时间,又无可能。心知这些同伴非伤即病,而特别班队员全部训练有素,倘若解决不了,闹出更大的动静,纵然自己开了了七道铁门,结局也仍然是死亡。 探照灯从窗外扫过,门边登记桌上一块裁纸刀片反射出灯光。 军人点手,三名身体较为健全的同伴过来,抄起墙边特别班队员常用的六棱棍,转身就走。 展昭冷汗涔涔的手掠上桌面。 刀光立上指间,金风破空而去,贴着军人首领脸侧射过,钉进房间中央的木柱。 军人勐回过身,惊异的目光看到展昭用十九路军专用战地手语下达斩钉截铁的命令: “违命者,格杀勿论!” 流动的明暗光影里,展昭立在桌边,如同一座挺秀的山峰。 军人首领咬咬牙,急步回来,把手伸到展昭胁下,承担起他重量的同时,手臂感觉到他微微颤抖的胸膛里,是弥足冷静的心跳。这心跳莫名地让人定下心神,甘愿听从安排。 展昭目视前方,手搭上他的肩膀,用力。军人顺着他的力量所指的方向迈步前进,心里惊嘆,拖着一条腿的展昭,竟然不比他慢。 五个人影用最快的速度回到走廊,远远看到电路板上,11号牢房的指示灯亮着。 军人扶着展昭,矛盾重重地低下头。对着没有脉搏形同离世的ke311,他到底还是没有下手。一定是ke311迴光返照,用最后的力气求生,懵懂按铃。 展昭宽慰地看他一眼,迅速给每一个人指派位置,把自己安排到原来位于门口的1号牢房。 虽然展昭没有解释,但军人首领明白他的意图:夜里maruta按铃,会有两名带枪队员赶来查视。如果出现紧急情况,他将在危险发生之前按铃引来一个特别班队员,其他四人对付另外一个,这样胜算要大得多。一旦查探11号的特别班队员冲出来,他所在的1号牢房就是最后一道防线。 ——到了必要的时候,你会是第一个愿为大家死的人。 第20页 1号房门锁合上的一瞬间,军人勐地转开脸去忍住眼底将要迸出的热泪。 真正为所有人挡住兇险的人,第一个愿为大家死的人,不是自己,而是这个至今连名字都不知的,kd376。 ——活下去,生者死者,都莫辜负。 活下去。莫辜负。 有人在门外说话,紧接着是钥匙的转动声。 军人心中一沉:来的是全副武装的三个人! 值夜的特别班队员直田和松本听到铃声就背着毛瑟枪从牢区旁边的值班宿舍赶来。心中不满,既抱怨实验材料这么晚按铃不堪其扰,又抱怨石井长官要求队员值夜必须带枪小题大做。 牢房每天频繁开锁关锁,maruta出出进进,身体健康的戴着手铐脚镣,接受实验的基本都丧失活动能力,所以虽然牢房房门坚固,钥匙却全部相同,特别班成员人手一把。只有关锁外门的钥匙,在当班的特别班队员手中传递。 直田和松本刚到门口,发现有人已经先来一步,因为不当班进不去,等在这里。 特别班实习成绩最优秀的少年兵秋山静。 “秋山?”直田一边开门一边诧异地问,“k实验初步成功,今天晚上大家难得放松一番,你还不休息?” 少年兵努力笑了笑:“如果是我直接负责观察的那几个maruta按铃,我不想错过记录机会。” “不是我说,秋山,你来早了,他们几个今天夜里都死不了。”松本絮絮无聊地推开门,看看秋山静背后的毛瑟枪,抬脚走进,“年轻人就是有精力,纪律遵守得这么好,不当班时过来也背枪。真是优秀学员啊。” 少年兵默默跟在后面,眼中泛起极力掩饰的悲哀。 他只是想来看看按铃的是不是kd376。在这里实习两个月之久,从来没有一个实验材料能够让他产生如此感同身受的担心。 走廊里静寂得如同坟墓,连做完实验的maruta通常会发出的呻吟声也没有。反而比往日更令人寒毛直竖。 直田打开走廊里昏黄的顶灯,看看墙上的电路板,直接向响铃的11号牢室走去。松本走在旁边,心想如果今天晚上在霍乱实验中倖存的ke311还不咽气,到明天就可以送去接空气泵抽血,用以制造更加有效的疫苗。 秋山静并没有跟着往里走,他握着军用手电,站在kd376的门口。 应该正是伤口充血疼痛的时候,然而里面的kd376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默。 他昏过去了?还是好不容易才睡着?或者,他无法发出声音,只能一个人在黑暗里煎熬着等天亮? 秋山静移开准备按亮手电的手指,拿单人牢房的钥匙开门。 门正常打开,kd376伏在床上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秋山静来到床边,把手电平放在床上打开,尽量不惊动他,伸手掀开黑衫,顿时大吃一惊。 紧韧修长的腰线以下,固定缝线的纱布垫已经被鲜血浸透。自己告诉他尽量别动,怎么还挣扎成这样? 正想试试他是不是发烧,手刚探到额前,就被另一只手轻轻握住手腕,反倒吓了他一跳。 “你醒着……怎么弄成这样?”感觉到kd376手指冰凉,少年兵犹豫一下,没有把手抽回。 手电的光圈打在墙上,散射的光线里,展昭握着少年兵的手腕,看着他尚存稚气的眼睛。 展昭眼神温朗如初,而少年兵却从中看出了自己所不能超越的千山万壑,这表情他从没在其他人眼中看到过。 展昭淡色唇角苦涩地微笑一下,唇语温和问道:“告诉我,你的名字。” “……秋山静。”少年兵几乎是本能地回答,然后才陡然反应过来,kd376说的是日语! 少年兵意识到不对,想要抽回手。展昭手指的冰凉皮肤下,肌骨如同钢铁一般强硬起来。 肩颈后数处要穴被迅速点中,少年兵倒在床边,直直地盯着展昭,却无法发出声音。 展昭调整唿吸,艰难下床,拿下少年兵肩后的枪,卸下刺刀。 少年兵看着展昭手里的刺刀,绝望地闭上眼睛。 腿上毫无预兆地一凉,锋利的刺刀纵向贯通,却并没有多少痛感。展昭避开了所有重要的神经和韧带,刀刃本身封住了伤口,几乎没有流血。 少年兵耳畔响起令他永生难忘的气声: “静,谢谢你来看我。如果以后还能见面,我希望你能够不再违心做事。” 探照灯再次扫回来,漏进牢室里的光线映出展昭拄枪吃力站起的轮廓。 秋山静会来是个意外,展昭并不想杀死这个良心未泯的少年,同样也不想让他因为失职而被军法处置。 展昭的目标,是平日里极尽兇残的直田和松本。 绝不能让他们再次活着走出去。 单人牢房地方狭窄,两个背枪的特别班队员进入就显得拥挤。松本站在走廊里不耐地等着直田。 毛瑟枪在黄晕的灯光里泛着金属的死光。 同样的金属微光,沉沉埋伏在中马城军用机场旁边的树丛里。 白玉堂和他的一个连。 陷空帮义勇军主力在松嫩平原,白玉堂要穿过日军侦察网,神鬼不觉地通过封锁钱,规模稍大就可能打草惊蛇。 一个连建制的兵力,白玉堂就这样从刀尖上带了过来。 深壕高墙,探照灯电网,机枪火力交错。凭一个连,从外部直接攻进背荫河兵营是不可能的事。 白玉堂选择的切入点是中马城边的机场。 这是一个狭长的军用机场。十二个钢筋水泥建造的飞机包整齐排列,有八架飞机二十四小时轮番飞出执行任务,其它飞机原地待命。飞机既负责特殊物资的运输,又在实验时负责投放细菌弹,有时同样接受轰炸任务。机场周围地堡密集,油料仓库重兵把守。是中马城的军事重地。 白玉堂一身黑色猎装,怀抱捷克轻机枪,两只眼睛放射出光芒。 猫儿,我来了。我一定会赢,为你。 白玉堂目光扫向一旁掩体里守着电台的保镖。公孙策为欧阳春传递情报,欧阳春立刻发送给实战中的白玉堂。短短几小时内,智化已经使出全身解数搜集情报,中马城内的设置是绝密,机场情况在他职责之内,相对而言方便得多。 今夜有四架轰炸机将在零时飞往松嫩平原,夜袭白锦堂驻地。而去新京接军火的四架飞机在零点三十分时要降落。 引擎轰鸣,四架飞机缓缓驶上跑道,加速起飞,消失在夜空中。地勤人员送走飞机,回到营房休息。 机会来了! 灯影昏黄,走廊幽深。 1号牢门仍然保持着秋山静进来时的半开状态。手电的光圈里映出展昭倚壁的身影。 展昭没有向外张望,黑眸静定,在脑中把听到的每一点细微声响还原成具体画面: 两排单人牢房黑洞洞的窥视窗口面对着走廊。松本站在走廊中段,11号房接近走廊尽头。 到目前为止,11号房里发出的声音还没有到达令人生疑的地步。 终于,松本等得不耐,向11号牢房的方向叫道: 第21页 “不过是一个快断气的maruta!直田君你检查完了没有!” 没有回应。 松本的脚步声开始向11号牢房移动,是咔咔的军用皮靴声,听不出警惕。毕竟几个月以来,他们面对的都是毫无反抗能力的maruta。 展昭把手放上警铃按钮。 如果松本产生怀疑,铃声就会立刻响起,把他吸引过来。 松本的脚步声突然中途顿住,没有了军靴声的走廊里,巨大的寂静压得人耳膜轰响。 展昭的心立刻提起,松本停留的位置,是与11号牢房相隔不远的8号牢房。 那个牢房里原本关押着做过瓦斯炭疽菌实验的maruta,不久前还在呻吟哀叫,这种表现在特别班队员眼中是正常的。 但现在他沉默了,军人首领已经结束了他的痛苦。 于是,实验材料表现出的一反常态的长时间沉默让松本产生了疑问。 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传来,静夜中分外清晰。 展昭知道,松本只要打开门用手电一照,一切就都将被毁掉。 走廊的昏暗灯光下,松本握住牢门把手。 牢房的狭窄空间里,展昭按下警铃开关。 铃声大作。 松本扭头看向透出手电光线的1号牢房,声音中带着疑问和不耐:“秋山!你在里面干什么?” 走廊寂寂,只有松本自己的声音迴荡。 军用皮靴橐橐而来,半开的门骤然被拉到最大。 松本陡然发现自己正面对着一双湛黑如渊的寒眸。 与此同时,他看到地上躺着的秋山静。 职业训练形成的反射让他在彻底意识到发生的事之前迅速据枪,然后他反应过来kd376根本不能走路。 松本冷笑。眼前这个半废的实验材料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袭击了少年兵,但绝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但即使如此,kd376的行为也足以立刻被处死。 雪亮的刺刀,对着kd376刺过去。 kd376果然只有一条好腿,想要躲闪却站立不稳,竟然贴着刺刀刺来的方向冲倒下去,松本一刺不中,刺刀扎到水泥墙上,划出一道深痕。 而kd376低头斜身摔倒,左肩撞到松本身上,那纯粹是一个人失足倒下时的力度。 松本的表情却在那一剎那定格。 尖端折断的裁纸刀片斜斜送进了他的心脏,钝口直接裂破大动脉,大量涌出的血液将在两秒钟内充积胸腔。 展昭抬起头,收回左腋下的右手,扶住水泥墙面。 松本仰面倒下。 与此同时,远远传来撕破夜空的枪鸣。 展昭喘息着,慢慢站直身体。刚刚一击几乎耗尽了他积聚起来的力量。拢拢眼神,朝枪声传来的方向,静静一望。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背荫河机场停机坪上,最后一架小型战斗机装弹完成,随时待命。 机场旁的山丘上,白玉堂端枪,嘴角闪过一丝冷笑: “好一个沖霄计划!爷今夜就探探这沖霄看!” 一声枪响,远处一个日军夜间流动哨应声倒地,立刻引起了机场守卫日军的注意。 枪响同样是信号,听到枪声,白玉堂布进周围树丛携带炸药的散兵线马上向射击相反方向的地堡和指挥塔接近,夜色里爆起一个又一个火团。 背荫河兵营的日军近日有相当一部分被调去对付白家巨匪,偌大一座兵营建制不满。万没有人想到纵横松嫩平原的巨匪会钻过封锁线天降于此,弄不清楚土匪究竟有多少兵力。用最快的速度组织反击时,机场东南角的地堡火力网已经被炸开一个口子,一时间火力胶着在缺口处,相持不下。 树丛掩映中有矫健的黑色身影疾进,白玉堂带人绕过东南角的正面战场,直向机场北面和中马城兵营的邻界处奔袭。 在东南角交战的日军忽然受到来自身后的攻击,猝不及防,阵角开始混乱。 桃花眸中涨起厉光:须得,让他们更乱。 白玉堂背上轻机枪,向旁边伸手。 一桶简装密封燃油递到他手上。 白玉堂回身打个手势,在身后火力交织掩护下,向停机坪前进。 小型战斗机仍然在原处等待,刚才的攻击令日军猝不及防,想要将它调回,却发现塔台没有反应! 夜风阵阵,枪声阵阵。老练的日军很快识破东南角只是佯攻,开始调头向北面扑来,负责机场防务的日军头目已经注意到了沖向停机坪的敌方黑衣首领。 黑衣首领的目标似乎也随之突变,脚步一顿,手上仿佛做了个看不清的动作,然后在火力掩护下,直奔机场油罐而去。 日军武器再强,究竟不敢重磅火力直接往油罐上招唿,己方狙击手被对方先人一步的火力网压得抬不起头来,眼睁睁看着那仿佛从夜色中凝聚起来的鬼魅人形攀上油罐顶端。 黑衣首领大笑,反手拔刀,撬开油罐封盖。 守机场的日军目瞪口呆——这人摆明了是要同归于尽的架势! 黑衣人把手中的油桶直接扔进油罐,然后纵身一跳,凌空开枪。 他射击的目标是油罐支架下方自己来时站立的地面。 子弹落处,登时燃起一条火蛇,顺着他攀爬油罐的路线噼啪延续。 几秒钟后,终于有人反应过来,黑衣人早己算准路线,扎破了手中的燃油桶,一路沥下的燃油形成了随时可控的导火索! 但是已经晚了——来不及躲藏的日军就地卧倒,而黑衣人早已成功争取到了足够的撤离时间,隐身不见。 火花毕剥,一路延伸。 巨响沖天,烈焰升腾。 爆炸的威力将中马城最外一层城墙轰然震出一个缺口。接天的火光把机场照得通亮。日军不知是先救火还是先抬伤兵或者先顾城墙,一团混乱中,黑衣人闪出掩体,再次奔向停机坪。 穿过铁与火的屏障,战斗机掀起强有力的气流,直冲跑道,迅速升空。一个盘旋,机头压低,保持着离地面二十几米的超低空距离,轰鸣着绕过蔓延了半个机场的火海,从重重城墙上掠过,直飞进中马城! 地面上负责掩护的人中的一个彪形大汉扭头看向飞机,一把扯下头套,碧睛中似要冒火。 白玉堂!这个白玉堂! 原计划夺取飞机进行地面火力压制,和自己在背荫山的武装增援力量会合。可是白玉堂竟然一个人飞进去了! 中马城内院再大,也不可能达到起降飞机的地步,何况还有荷枪实弹的日军严阵以待,这么做只有坠毁一条路! 白玉堂!你过封锁线,打中马城,为国为民;到头来却如此冲动,英雄气短! 白玉堂!你难道为了一个展御猫,就要毁掉多少人用性命聚起来的努力,包括你自己! 白玉堂!你这个肆意妄为的,江湖草莽! 白玉堂紧握着操纵杆,牙关几乎咬碎。超低空飞行需要强大的掌控能力,何况这是战火纷飞的夜间。然而令他精神高度紧张的并不是飞行问题。 直到纵身滑进机舱的剎那,他才意识到这场战斗从此时开始脱轨。 第22页 这是一架战斗机没错,然而上面完全没有火力装备,只携带了满满的陶瓷炸弹模型——这是一架准备进行细菌弹试投的飞机,换言之,是一座小型的烈性病菌仓库。 这样一来,自己非但不能成为欧阳春的空中火力援助,反而变成巨大的威胁。在已成战场的机场迫降完全不可能。而且一旦被击落,将要产生的后果他简直不愿设想。 将飞机拉离地面的短暂时间内,回想展昭传递的情报,白玉堂迅速做出了决定。 低空飞进中马城! 猫儿,这比我预期见到你的时间,早了。 猫儿,我相信如果是你,也会这样做。 给不起的家国天下,一起换。 等我,猫儿,等我。 第五章 :凝夜紫 枪声和爆炸声不断传来,整个中马城的地面震震共鸣。 警报声响彻三层兵营,外面两层的驻军迅速涌出支援机杨,第三层里的全体加茂部队成员紧急**,准备密切守卫所有牢房。 点名。 直田和松本不在。 1号监牢的走廊里,展昭肩背一支毛瑟枪,一手拄着另一支,携着松本身上的军用手电,向11号牢房挪去。 军人扶着一个同伴,出现在11号门口,兴奋眼神之下,是黯淡的悲哀。 杀死直田后,四个同伴只剩他们两个。 展昭望着他们两人,微微点头。 监牢外门方向响起了勐烈的砸门声,夹杂着对直田和松本的喊叫。 展昭听得到,但从动作的快慢上丝毫看不出来。他已经尽了最大努力。 军人低吼一声,把同伴靠在门边,冲上来架住展昭。展昭闻到了军人身上湿漉漉的血味,和他拼命架起自己的气势同样强烈。 看出展昭眼中的关切和询问之色,军人无所谓地摇摇头:“皮肉伤,和你比差远了。” 军人背后流着血,负担着展昭的体重,另一手拖起受伤的同伴,全力向特别班工作室冲去,反手重重把门关上。里面的同伴跑上来分担伤员,一起退进地下走廊,锁死铁门。 充满福马林气味的走廊里漆黑如墨,不见五指。没有人发出声音,恐惧到极点反而变成了豁出去的平静。 解剖室除非有特别加急任务,否则晚上都是空无一人。这支队伍在展昭带领下很快撤进解剖室,一切带有锋刃的物品,都成了手中的武器。 穿过解剖室,就进了一条向上的走廊。展昭按亮手电,看了一眼走廊两边的房间标牌,又迅速熄灭。 厚重的装甲门封闭着陈列间和档案室,加茂部队积累起来的实验证据近在咫尺。然而带着这些人,前路未卜,后有追兵,行动稍一迟缓,就可能全军覆没。 顺着曲折的走廊渐行渐上,前面又出现一道铁门,不知是什么地方。然而根据来时的经验,这里离地面只有一步之遥。 突然一声轰响沿着地表传下,军人眼睛一亮,这样的爆炸烈度足以震塌城墙! “是你说的武力接应?”他向展昭急急说道,“咱们真的有救了!” 众人胸中激盪起巨大的希望,不约而同地向展昭靠得更近了些。黑暗中,军人提着枪,试探地握握展昭的手。展昭要过另外一支枪,俯耳轻声道:“准备。” 门锁打开,展昭握住把手深吸口气,勐然拉门,翻身卧倒。 伤口牵起的剧痛将视野拍成一片茫茫灰白,在这片茫茫的灰白里展昭据枪。他的对敌反应在战斗时刻已成本能,疼痛抽走了力量,补上空缺的是意志。 外面的房间并没开灯,遭逢夜袭时不能有任何暴露己方目标的光亮,然而终归比墨黑一片的地下走廊见物要清楚得多。 里面黑压压地有十几个人! 原本负责停尸和火化的加茂部队成员都在这里荷枪实弹地警戒。只不过他们的注意力都在外面传来的枪声里。 展昭抬枪,离他最远的一个日军应声倒下。军人同时开火,其他同伴握着刀具,绕开展昭和军人的射界,扑向其余的日本兵。 仇恨,仇恨像喷涌而出的道道鲜血;搏命,搏命中燃烧着积郁爆发的疯狂。 杀戮,杀死的不知是敌人还是勐兽;杀戮,直杀到不知身处地狱抑或人间。 展昭是这些人中唯一保持清醒的,一次次点射弹无虚发。在他身后,军人的眼睛被空气中的硝烟味刺激得血红。 一只手握住军人的脚踝,他怔忡片刻,才意识到是放下枪的展昭。 十几个日本人已经被全歼。和他们倒在一起的也有五六个同伴。 没有人悲伤。 悲伤,在死亡关口,是一种来不及,顾不到,容不得的奢侈。 “全体换装,趁乱冲出去。”展昭在军人首领小腿上叩击。颤抖的节奏惊得军人浑身一凉,弯腰去扶展昭,却被展昭拦住。低头看去,展昭的眼神,明明是在向他告别。 “我能为大家做的,只有这些了。”展昭汗湿的眉睫间闪出一抹坚毅微笑,“接下来的事,交给你。” “我绝不能把你扔给日本人!”军人嘶声,“你都已经把我们领到这里!大家生死在一起!” 展昭望着军人倔强的眼睛,喘息。 “好……我跟你走。你给我……拿支枪来。” 军人迟疑一下,迈出门口,去被击毙的日本士兵身上拿枪。 就在弯下腰去的一剎那,他听到了身后门轴的转动声。顾不得拿枪,返身扑回时,只看到门缝合拢前,展昭向他打出的最后一个战地手语: “不放弃。保重。” 军人扑到门上,硝烟血迹间露出的是一张泪痕纵横的年轻的脸。 “kd376!你记着,我叫白芸生!我今天要是死了,就上背荫山投胎!来看有没有个一条腿的爷们!我报答他一辈子!” 白芸生领着活下来的同伴换上了沾满血迹的日本军装,背枪向外冲去。 外面,火光已经照亮南半天,一架战斗机从接天光屏中冲出,在他们头上摇摇欲坠地掠过,一头扎进焚尸炉院南的弹药库。 白芸生急忙领同伴分散隐蔽卧倒。震耳的爆炸声和热浪迎头扑来,世界在极短时间内变得死寂,颅腔中迴荡的只有尖锐的耳鸣。 热风扭曲的视野里,烈焰阻断了前面的日军奔向这里的通路,半边中马城变成烈焰升腾的地狱。 机场组织反击的欧阳春倏然回头望向中马城中升起的火团,眼中是难以置信的光焰。 地廊中匍匐爬行的展昭陡然抬头望向一片漆黑的廊顶,清澄目光仿佛能穿透沉重的钢筋水泥直射夜空。 难道是你? 玉堂! 你不能死! 我也不能! 弹射出座舱的座椅繫着未打开的降落伞在地面上摔得粉碎,在坠地之前就已经借力掠出的矫健身形就地一滚,持枪站起,眼眸明亮,如同名剑出炉时的耀眼锋芒。 白芸生从几乎被炸平的掩体间抬起头来,看到一条长影劲风般掠进黑暗角落。有几分眼熟,却不敢相信会是记忆中那人。 第23页 白芸生正要跳出掩体,一股大力从身侧袭来,一闪之下,对方竟如影随形地跟上。天地一转,白芸生被仰面扑倒,眼看着锋利的匕首向喉间勒来,回手抵抗,手腕被牢牢钳住,不可抗拒的力量几乎压碎腕骨。白芸生知自己失了先机,凶多吉少。 刀锋竟意外消失了。 握着他手腕的手却没有松开。上方出现一张熟悉的脸,他虽然两耳轰鸣,还是能看到那口形叫的是: “芸生!” “……二叔!”白芸生听不见自己激动的声音,另一手本能地紧紧抓住白玉堂,“接应他的人原来是你!” 执着白芸生烙着号码的手腕,白玉堂心中疑团重重:这个一直不被白家承认的青年人,两年前就被送到海外读书,他是什么时候悄悄回国,又被抓到这里?刚刚看衣服以为他是日军头目,幸好多看一眼。 “说清楚些!”白玉堂低声喝问。 “kd376,他带着我们十几个人冲出来,他自己——” 白玉堂突然截口道:“他在哪?” 白芸生指了指出来的门口:“地下。” 弹药库那边继续传来连锁爆炸声,白玉堂眼里耀动着火光。 来不及再多说,警报已经穿破轰鸣的耳膜。大批日军向被炸的弹药库方向包围过去。白玉堂瞄一眼火场,日军救火的意图显然大于进攻——低空坠进弹药库的飞机,飞行员近地逃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白芸生的其他同伴从各个隐藏处探出头来,向这边张望。 白玉堂将一把袖珍信号枪拍到白芸生手里,低低命令:“去给我扰乱日军队伍,挑起混战,趁乱撤退。这是和外面的联络信号,从现在开始你代表我!” 白芸生望着白玉堂,白玉堂看出他眼中一丝隐痛和犹豫,紧握一下他的肩膀:“我还有其他事要做——你是我白家的人!” 白芸生眼神里的犹豫瞬间消失,背起枪,向同伴打个手势,十几个人的队伍再次聚齐。 白玉堂笑笑,转身潜进一片黑暗的房间。 房间里已经没有活人,白玉堂捞过几条弹链绕在身上,别上一把军用手电,几步到了被展昭关死的铁门前,皱眉。 开门不是做不到,只是时间已经来不及。日军的注意力被牵制在火场,但这里几分钟前传出的枪声,同样是个人都听得见。 拔出匕首,挖松铁门四周的坚硬水泥,塞进四个拉开引线的手雷。 一声炸响,在弹药库接二连三的爆炸声里倒也不显突兀。 硝烟瀰漫中,白玉堂破门而入。 地下通道一片漆黑,白玉堂沿着走廊一路摸索,突然听到前面拐角处传来杂沓的脚步声。 日本人! 没有人相信二十几个手无寸铁的maruta会在同一时刻在牢房里失踪,然而又无法解释这些人去了哪里。外面战斗激烈,分出搜索的力量十分有限,特别班队员在惊愕的同时终于从档案室和病理课的管理人手中拿到钥匙,打开重重封闭的铁门,顺着地下通道搜寻。 白玉堂打开手电向前面一晃,用日语高声吆喝:“他们在这里!”一双锐眸已经借着手电光亮锁定了走廊顶上的一扇换气窗。悬身勾手,窗板落地,人攀进窗口。 听到白玉堂的喊声,特别班队员急忙向这边赶来。 迎接他们的是从头上倾泻而下的子弹。 白玉堂从隐身处跳下,黑色软靴踩过遍地鲜血,稳稳前行。 猫儿!你在哪里! 既然已经遭遇特别班队员,白玉堂索性按亮手电仔细查找。 从外面进来,地道一直没有分支,展昭不可能凭空消失在墙壁里。 白玉堂对着黑暗的地廊,握拳,握紧。 天下没有白爷搜不到的东西! 然而这次,我丢的是心。 找回来。 找你。 猫儿,没有你的天下,纵使社禝依旧,也不是我白玉堂想要的山河! 手电光柱从满地的鲜血上移向稍远处,定住。被焦急烧灼得闪亮的眸子捕捉到了目标: 除了刚刚自己杀死的特别班队员流的血以外,还有断断续续的血迹向旁边走廊延伸,像是刻意擦过的拖行痕迹,在向下的石阶处消失不见。稍不注意,就可能忽略。 难道,猫儿是一路爬到这里的?! 白玉堂心急如焚,思维却愈发冷静果断。站在血迹消失的地方仰面看去,石阶相对的走廊上方顶板有一扇气窗,边缘依稀有锐物撬过的痕迹。观察几秒钟这里的建筑布局,立刻判断出这扇气窗和自己刚刚藏身进去的完全不同,后者是一条直上直下的竖井,而这扇气窗的后面,应该是一条横向的通风道! 一线光亮透进脑海,白玉堂踩乱地上痕迹,擦净靴底,返回到气窗下,双脚分蹬走廊侧壁移高身体,拔出匕首,小心地斜着刀背沿缝隙慢慢走了一圈。 果然,手上传来纤维的触感。 是引线! 白玉堂嘴角一扬,抽刀反插,切断引线。确定再没有消息埋伏以后,打开气窗,丢进一颗飞蝗石。一片静寂中,只有石子的骨碌滚动声渐渐远去。 白玉堂轻轻一跃,双手攀着窗边,半身探入,狭窄的通风道堪堪容身,黑暗中阵阵风鸣,飕飕瘆人。打开手电一照,一颗被黑色布条固定住的手雷静静躺在通风道里,如果刚才稍有疏忽,必然被炸得不死即伤。 有追击阻断,这里一定是展昭改变路线的地方。 好猫儿!爷可抓到你了! 白玉堂抑制住胸中的狂跳,四周看看,心中暗惊,站在地廊里看,好像只有一条独立通道,然而上面的通风道却错综曲折,显然下面并不止一条地廊,而是一个复杂的地下要塞网络! 白玉堂定睛再找,手电光里照出的是不再掩饰的血迹,斑斑驳驳,延伸向前。心中一凛:猫儿猫儿,你有多少血,禁得起这么流? 白玉堂回手关上气窗,重新系好引线,沿着血迹追踪而去。 地上形势已经紧急到刻不容缓,电话线被切断,城外机场大火,城中弹药库爆炸,尽管日军人数众多,应付如此灾难的场面,也忙得顾此失彼。 日军指挥灭火的校官挥着战刀,嗓子喊得嘶哑,还在张口大唿。 一颗从火场另一侧射来的枪弹从口腔穿过,终止了他所有的命令。 枪后是极具白家人特徵的眼睛。 黑烟火焰的屏障下,白芸生拎枪混入人群,用日语大声叫道:“有匪军入侵!” 头目被击毙的日军大乱,纷纷卧倒瞄准,不知是谁在混乱中开了第一枪,白芸生立刻举枪还击,枪声顿时响成一片。 机场反击的欧阳春听到夜空中传来轰鸣,归来的日军飞机看到地面目标燃起大火,正在重新提升高度,调头向哈尔滨方向返航! 从这里飞到哈尔滨只需要几分钟,也就是说,很快将会有强大的空袭到来。 焚尸炉出口和地下响起的枪声使三层院里所有的特别班队员都惊出浑身冷汗。临时负责的藤次原在院中召集了所有的加茂部队校官以上级别的军人: 第24页 “匪军入侵,1号监狱有犯人越狱,仍未搜到,犯人很可能已经进入地下要塞。特别班人手有限,马上停止贻误战机的搜索,通知所有人员撤回,封闭同地下要塞相关的所有出口,启动毒气系统!” 地下仍是一片黑暗。 展昭用刺刀撬开档案室的通风窗,身体一倾,从通风道里半栽下来。尽量保护伤处不碰到坚硬的水泥地面,伏身喘息一阵,暂时放松下来。一路忍痛的同时还在高度警惕,冷汗掺着热汗已经飙透了一身又一身。 刚刚路过这里时带着十几个人无法行动,然而错过了今夜,就再不可能有机会揭露日军细菌武器的秘密。 送出了人证,还要有物证,才能把事实真相完全钉死。 展昭咬牙拄枪跪起,全身重量落在一路匍匐的左膝上,磨破的膝盖已经疼痛到麻木,鲜血和热量不断流失,疲倦和飢饿越来越强烈。外面的枪战声和爆炸声被地面滤过,渐渐带上隔世一般的感觉。 心中深不可及的地方隐隐起伏一下,在他的整个特工生涯里,执行任务时对环境的感知一向清晰,此时这种极少出现的恍惚,淡得如同薄雾,却极可能是风暴袭来的前兆。 他霍然意识到这并不仅仅是一种感觉! 周围是一片黑暗,这没有什么问题,然而按亮手电,还是什么也看不见。 展昭把额头顶上水泥地面,冰冷的触感袭来,眼前似乎透出微微的清明。 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完成最后一步。 咬紧牙关低头撞去,庞大的无助里,展昭的动作如同叩拜命运。 一下,又一下。额前的疼痛刺醒了神经,世界渐渐回到面前。 一个个铁制文件柜盘踞在手电光里,清楚地标示着: 病理(解剖)、病毒、昆虫、冻伤、鼠疫、赤痢、炭疽、霍乱、血清、伤寒、结核、药理、跳蚤、草味(中草药)、烧成(制做细菌弹)…… 任何一卷,都是罄竹难书的罪行实证。外面层层把守,档案室装甲铁门复杂到不可侵入,这里是绝密的核心。 展昭打开文件柜,里面用防潮油纸布保护着卷宗。下格是整齐的x光片。 集中。筛选。包装。展昭撕下衣襟下摆,把用油纸牢牢包裹好的证据绑在身上, 晕眩。疼痛。飢饿。一切都被牙齿咬碎,吞下去,吞下去。 展昭仰头,看向来时的通风窗。不到三米的距离,竟然遥远得有如天空。 拄枪扶墙单脚站起,挪到窗下,把全身力量聚到左脚上,发力。指尖勾上窗框,却没有足够的弹起高度能让他攀住身体。 眼前又一阵发黑。 摔下的瞬间,一只有力的手从上方伸下,紧紧扣上他的手臂,把他拉住。 绝地逢生的惊喜,瞬间融化了冻僵的坚强。展昭胸中一阵滚烫,借力攀上。 不曾期望他来到面前,不愿见到他铤而走险,然而他还是在最关键的时候捨生忘死,只身闯来。有英雄知己,无人生缺憾。 横向只能允许一人通过的通风道里,白玉堂把展昭拉近,直到额头顶着额头。 手电光照下,白玉堂散发着硝烟气息的英俊脸庞上,愤怒、痛心和失而復得的激动交加成切齿的悲喜。感觉着展昭冰冷汗湿的黑髮,抚上他憔悴疲惫的面庞,真实到心酸的相触里,白玉堂眼底火热却无泪。虽然空间狭窄到容不下一个拥抱,他的目光却比拥抱所能表达的感情更热烈。 “猫儿!” 展昭双眼凝视着白玉堂,握住他抚在自己脸颊上的手,移到唇边,汹涌心绪聚成一吻。 “——我们走。” 白玉堂点头,轻轻把展昭向后推,自己利用窗口悬身调头,向来处爬去。 刚爬出几步,白玉堂突然停下。展昭几乎是同时提醒地握了握他的脚踝。 身后的空气中隐隐有异味传来,随之眼睛发干,喉咙发涩。白玉堂心中一寒: 芥子气! 坚固的通风道,像一个死寂的水泥墓穴。毒气如同无形魔爪,越抓越近。 白玉堂迅速观望,左前方分支出的通道明显变宽,他记得来时看到那里接着一处直井。急爬过去,一拳捣开直井上的通风窗隔,唿唿风声从直井下传来,森然冷意直扑眉宇。 毒气越来越近,白玉堂知道已经没有选择。调转身,双腿下进通风口,上半身犹在窗里,向通道内的展昭伸出臂膀,微笑。 “猫儿,你我有缘走到今天,就是死在这里,也算是一辈子!” 展昭眼神略一摇曳,随即变成深湖般的幽邃。向着白玉堂伸开的臂膀移过去,抱住他坚实的肩背,轻轻的气声在白玉堂耳边响起: “能与玉堂生死相惜,展某了无遗憾。” 展昭感觉白玉堂勐地把他抱紧,暖热的气息喷下,自己伏在白玉堂肩上的脖颈突然一痛。 白玉堂低头咬了他一口,在他耳边低声道。 “猫儿,走。” 尖利风声从耳边啸过。人仿佛跌进无边的宇宙,上下左右都是漫无边际的黑暗,不知是在向哪个方向坠去。 唯一真实存在的是彼此的气息、肌肉和体温。 一辈子。虽然短暂,却只有彼此, 一辈子。 不断下沉。 毒气越来越远。 未知的危险却越来越近。 第六章 :生朝暮 全然的盲视中,白玉堂一手抱紧展昭,另一手拔出匕首,努力向身边的黑暗刺去。 匕首尖端在水泥上迸出火花,却没有减慢下落的速度。 白玉堂刚要再次尝试,却觉得怀里突然一轻。原本用两只手拥抱着白玉堂的展昭,松开了一只手!当白玉堂意识到展昭是空出一只手摘下身后的枪时,他的第二刀已经向井壁刺了过去。几乎是与他同时,展昭手中的枪刺扎向了反方向的井壁。 两道火星一路溅起,下落的速度明显变慢了! 白玉堂抱着展昭的手又用力了些,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的力量分给他。展昭一手握着枪,另一手紧紧攀着白玉堂。感觉到白玉堂暴起的筋肉在和高处下落的巨大惯性对抗,并且还努力想要多分担两人的体重,展昭握枪的手上用力,却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极限。而白玉堂立即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 “猫儿,抱我!”白玉堂大喝一声,松开抱着展昭的手,闪电般从展昭手里夺过尖端已经热得冒了红的枪刺,狠狠关向井壁,交接过程中下落的速度变快一瞬间,又被白玉堂横心拼命地减慢。 刺耳的摩擦声里,白玉堂汗流满面,表情狰狞。 拥抱着血脉如同烈马狂奔的白玉堂,展昭心急如噬。白玉堂独自负担着两个人的重量,力竭就在眼前,何况枪刺和匕首在巨大的摩擦力下都已经渐渐灼热如同烙铁! 火星四迸的微光里,展昭突然收紧双臂,深深望了白玉堂一眼,仿佛要把自己全部的心情在那一眼里看尽。 玉堂,废了的我,会把你拖死在这里。 对不起。 白玉堂虽然一心一意对付井壁,也倏然意识到了展昭的异样。 第25页 然而,展昭已经松手。 白玉堂震惊地看着展昭从自己面前消失,落入黑暗。剎时间,整个头颅都变成空的,整个胸膛都变成空的,全部热心变成一片冰冷,全部气息化成一声痛断肝肠的大吼—— 猫儿!!! 白玉堂扔刀,向着展昭消失的那片黑暗,直扑下去。 风声唿地变大,下面是一个广阔得多的空间。郁郁水汽扑面而来,夹杂着阵阵阴风。 一条地下河! 难怪这里虽然叫背荫河,地面上却并没有明显的水系,原来河在这里! 落入水里的一瞬间,白玉堂心里升起一丝希望。急匆匆浮出水面,顾不得浑身被水打得阵阵疼痛狼狈,摸出手电按下开关,竟然亮了。四处扫视,五六米外的水面正冒起一串气泡。 白玉堂陡然觉得血液涌回全身,连滚带爬地扑过去,一头扎进水里,把已经失去知觉的展昭抱出水面,紧紧搂在胸前。不知是河水汗水还是泪水,顺着脸直淌下来,落到展昭血色全无的面颊上。 抹了一把脸,白玉堂冷静下来,抱着展昭游到岸边,在一块平坦干爽些的地方放好。 展昭身上绑的油纸包还在,白玉堂解下来放在一旁。固定住手电,帮展昭控出河水。看他一口气透上来,白玉堂松了口气,疲倦漫上头顶,才发觉自己刚才竟然紧张到浑身脱力。 轻轻把展昭翻转过来,让他枕在自己臂弯。手电的光被无边的黑暗几乎吸收殆尽,所剩无几的光线下,展昭一动不动地仰着,只有俊朗眉宇偶而的蹙动,和微温胸口稍稍的起伏,能让人意识到生命还在他体内驻留。 巨大的黑暗里,白玉堂第一次感觉到,原来寂然无声和沉雷轰鸣给人的压迫感是一样的,肌肤相亲和相隔天涯的距离感是一样的! 想要狂吼,但吼不散孤独;尽可拥抱,却越不过生死。 白玉堂摸摸衣袋,还有两块压缩饼干。拿出一块撕开,咬下一口,在嘴里嚼碎,低头向展昭紧闭的嘴唇哺过去。 没有反应。 一手捧起展昭的头,唇齿慢慢厮磨着,一点一点,把维持生命的能量送进去。 猫儿,别死。 人间四月的潇洒明蓝变成遍体鳞伤的残破黑衫,没关系。 莲花山展副官清澈如水似能解渴的嗓音变成喑哑黯淡的气声,没关系。 灵岩阁矫健如凤浴火翔天的日向昭连不到三米的距离都无法跃过,同样没关系。 猫儿,你要相信,有白玉堂在,一切都没关系——你许我的朝暮,晚些实现同样也没关系!但你不能让我无处讨还! 猫儿,我不相信来世。我只要今生。 终于,展昭喉间有了吞咽的动作,白玉堂狂喜!加紧哺餵的动作,一口给得勐了,展昭咳嗽起来,白玉堂才不得不抬起脸,急急帮展昭揉背,直到展昭咳嗽完了,浓长眼睫缓缓张开,看向白玉堂。 面对着白玉堂炽烈得满腔热血唿之欲出的眼眸,一种被烫伤的感觉直烙进心里。展昭闭上眼睛,低下头去,平静了片刻,抬头。 潮湿的额发间,展昭蕴着水汽的黑色眸子充满歉意,这歉意落在白玉堂眼中心头,泛起的却是说不出的酸疼。 “笨猫!是不是我得把你绑在身边,你才不会突然跑了?”白玉堂切齿,“爷的耐心是有限的!” 展昭不答,目光在白玉堂若痛若怒的眉眼间流连片刻,终于还是移开,向周围一扫,垂下眼睫,手按地面,是要起来的意思,却发现没有白玉堂的帮助完全做不到,而对方根本是在阻挠他做任何动作。展昭打个冷战,心头一寒,自己流了太多血,已经没有力气跟着白玉堂走了。 “你的东西在那边好好的。猫儿。”白玉堂抱住展昭,把他的脸转到能看见油纸包的角度,声音低沉中带着几分嘶哑,“但是你,你很不好。”双臂缓慢用力,似乎怕展昭挣脱,虽然以展昭现在的体力完全没有这种可能。 “猫儿,从现在开始听我的。” 黑瞳中扩散开虚弱的微笑,展昭点头。白玉堂把展昭放下,温言道:“让我看看你的伤。” 离开了白玉堂的体温,展昭似乎瑟缩一下,伸手搭上白玉堂伸向自己衣襟的手背,白玉堂停了停,翻手握住那只冰凉的手,安慰地一握,指尖划过展昭手腕肌肤烙印号码的凹凸,略略一僵,随后用不容违抗的力度,脱下他身上破损的黑衫,一眼看上去,心头登时被满目血色揪起一团辣痛。 包裹的绷带早己脱落,缝线迸断的伤处不忍目睹。 白玉堂摸遍自己全身,再没有一块不曾湿透的地方,只好把相对干净些的内衣撕成布条,细心把展昭伤处缠裹好,把上下衣服脱给展昭,半帮半逼着他穿上,自己只剩一条黑色长裤。 水珠在白玉堂背后流下,经过鼓健的肌肉群,如同滚过光滑的群群冰凌。白玉堂双臂用力抱起展昭,眼角带笑俯视着他,说道: “爷这模样,要是让昔日认识的人看见,还不得说,白泽琰这个不要命的赌徒,差点连裤子都输丢了!” 展昭望着白玉堂,心中暖流一涌,又沉进深潭般的忧虑。白玉堂看出他的担忧,朗利一笑,低头在他额前一吻。 “猫儿,白玉堂倾家荡产,现在你是我唯一的赌注。这回轮到我说,我要把你,活着带出去。” 白玉堂嘴上说着,臂上承担的重量还是轻得心里一疼:自己整个冬天尽心竭力呵护调养猫儿的成果,在这再次分别的十数天里毁失殆尽。 不过,总比完全失去他,要好得太多。 展昭望向白玉堂,白玉堂会意地低下头,听见展昭在耳边低语: “玉堂,你不觉得你我跳下来的这个通风井,很奇怪么……” 白玉堂眉锋一横:“猫儿,你是说,这不是一个通风井,根本是一个勘探通道!” 展昭微微点头:“大概四百米的垂直距离,没有碰到任何一个扶手。而我在直井上的通风口边,看到了固定牵引器的铁桩。” 白玉堂苦笑:“猫儿,你早就想到下面可能有溶洞暗河,所以你松开我,不是自杀,是在赌命。” 展昭眉宇间亮起淡淡微笑:“于是展某赢了。” 回应他的是一个小心翼翼却弥足热烈的拥抱。 白玉堂把头埋在展昭颈前,低沉地说:“你若死了,赢回的是我的命,你若活着,赢了两条命!好精算盘,横竖赢的都是你!”眼神一领展昭,让他把手放上自己心口,有力的心跳,几乎透出胸壁迸上展昭掌心。 “可是猫儿,你,忽略了,我这里。”白玉堂胸音低低共鸣。 展昭深静黑瞳里光华一跃,如同海水携着夕阳最后一抹亮意漫上沙滩,柔和而沧凉。纵有千言万语,奈何无从道来,只得轻轻说道: “玉堂……对不起。” 白玉堂凝望着展昭的眼睛,那一瞬光华分毫不少地吸进心里的同时,他听见自己肺腑深处的一声嘆息。 第26页 为这入心的一个眼神,值得了。 心中兀自起伏,嘴上却不饶人道:“爷家的猫说这三个字也不是第一次,看来爷以前是原谅得太容易了,猫记不住!” 展昭无奈一笑:“都是展某的不是,玉堂说怎样就怎样。” 看着展昭温和的道歉眼神,白玉堂终究不忍心再开口揶揄。展昭却弯弯嘴角,手臂向上揽住白玉堂头颈。白玉堂心里一跳,但是一看展昭苍白的脸色和冻得发青的薄唇,又暗骂自己怎能有这种心思。展昭只是想让他再低下头来些,因为实在没有力气发出更大的声音来说话。 白玉堂连忙轻轻向上託了托展昭肩背,让他的脸庞近到几乎贴上自己的脸。展昭定定心神,在白玉堂耳边,几乎是无声地说道: “日本人一定曾经沿着这条路线到过这里。”深吸口气,忍住伤处传来的痛楚,“这洞穴走向狭长曲折,地势向下倾斜严重。应该是先产生断裂构造,后来形成暗河,才发育出溶岩地貌。这样的话,这条暗河就不是有出无进的普通伏流,它的上游一定有落水洞一类的出口。” 白玉堂点头赞许,抱着展昭的手紧了紧:“我说猫儿,看来你在钻洞方面的本事不次于爷!不过你要是再敢不听爷的话,一定要重罚!” 展昭闭上眼睛算是回答,然后他的手里被塞进撕开的压缩饼干,带着白玉堂的体温。 “吃掉,别让我再看到它!”白玉堂命令,随后仿佛是觉得自己语气太硬了,又附带上额头轻轻的一吻。 展昭握着饼干,抑制着刚刚被白玉堂的哺餵唤醒过来的飢饿感,极慢地咬了一口。 洞穴中充斥着庞大到令人失去理智的寂寞,只有单调到仿佛能持续到永恆的潺潺水声。到处都是茁壮的石柱,凝固的石瀑,交织的石丝,差互的石骨。在这些封闭于黑暗之中的森厉景观间,一柱谨慎的亮光在向暗河上游方向艰辛移动。 白玉堂抱着展昭,肩上绑着手电,背后负着枪枝弹药,腰间挂着油纸包。黑色软靴小心踩过湿滑的暗河岩岸,仿佛脚下踩的不是楂枒怪石,而是片片薄冰。 白玉堂尽管脚下深深浅浅,却把展昭抱得稳稳噹噹。不能再有闪失了,目前的情形已经足够糟糕。虽然尽量做到减轻每一步的震动,白玉堂的臂膀和胸膛还是能敏锐地感觉到,展昭的身体随着他的步伐在悸颤。 布条仅仅是固定住伤口,防止继续开裂,却不能阻止冷水顺着伤口浸渍进内部。 时间,已经少到极其可怜。 手电的电量渐渐消耗,路却越来越崎岖。地势的确在不断上升,走出已有七八里路的光景,却毫不见光亮。脚下堆积的的碎石却越来越多。地下洞穴常年不见阳光,腐败气息阵阵袭来。白玉堂担心展昭昏迷,时时和他说话,但是展昭的回应越来越迟缓,白玉堂看得出,伤痛和寒冷已经把他折磨到虚脱的边缘。 白玉堂越是着急,脚下就越是不稳。看准一块平整些的石头,踩上去时却陡然倾斜,白玉堂重心偏移,一个趔趄,暗叫不好,不由得使劲把怀里的展昭一抱,立刻感觉到展昭的手下意识地搂紧了他的后背。 伤在那里,刚刚那样大幅度的颠簸,想不牵动是不可能的。白玉堂胸背渗出一层冷汗,知道展昭这样能忍的人做出这样突如其来的动作,一定是疼得不轻。连忙拔出脚来稳住身体,低眉看向展展昭,却发现他疼得颤抖的手正努力指着刚刚拔脚的地方。白玉堂顺着方向看去,双眼敏锐地捕捉到了石头移动后变宽的缝隙间一缕破碎的布片。 石头下面有尸体! 找个相对平整干爽的地方放下展昭,白玉堂搬开石头,下面是一具开始腐烂的尸身,衣衫破烂,头髮鬍子却长得极长。从肢体和面部的扭曲程度能够看出死前经过痛苦挣扎。 白玉堂目光陡然现出锋芒,检视一下,回到展昭身边说道:“死者大概四十岁,生前很瘦弱,左腿陈旧骨折,脚上戴着镣铐……没有明显外伤。” 展昭眼神中带着疑问,白玉堂抚上他烙着号码的手腕,低声说道:“他手上没有号码,不是实验材料。应该是日本人抓来的劳工。” 展昭双眼突然现出警觉之色,反手握一下白玉堂的手,又轻轻松开。 白玉堂明白展昭的意思,却没有动。 “猫儿,我不放心。”他眼里泛起失落的隐痛,“你把每一次见面,都弄得像是最后一次。” 展昭眼神清明地看着白玉堂,唇角划起轻淡苦笑,伸出双手: “绑上我,你再走。” 沉淀了数千万年的黑暗里,展昭苍白脸庞沉静坚定,隐含着一触即发的锋芒。白玉堂忽然觉得,展昭骨子里的倔强和骄傲,可以隐忍,却无法改变,任凭风霜雪雨四季变换,他眼中永远是明净坦荡的湛湛青天。 白玉堂握一下展昭肩膀,从身上摘下展昭的枪,压上子弹放到他手边,把另一支手电也留给他,自己踏着石块向前搜索而去。走出一百多米,洞穴发生了转折,白玉堂停住脚回头看看,一个光圈从展昭所在的方向晃来,像是一个微笑。 白玉堂晃一晃手电作答,迈步前进。 转过弯去,手电的光已经照不太远,白玉堂只看到光圈所及之处碎石堆积得越来越多,向前走了二百米左右,地势陡然变高,白玉堂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一面半坍的断崖下,暗河的水从断崖底部的涵洞里源源不断涌出,而断崖的石头,泛着浅浅的琉璃光彩,这是只有高温焙烧才能有的效果。 这里发生过大规模的爆破! 白玉堂攀上断崖,崖顶怪石堆积,随便一块都重达千斤。而在石堆的缝隙和边缘,赫然露出两串铁丝编织在一起的炭化尸体。观察一下地势,能够依稀看出这里曾经有一个天然形成通上地面的竖井,但是被炸毁了。这些人,应该就是被临时充当了爆破缓冲物的劳工! 那么下面那具遗体,就是那场爆破中逃离了铁丝却没能逃出性命的劳工。但是,日本人为什么要炸毁出路,而且让这么多劳工殉葬? 死亡的不祥气息充斥着手电视野,白玉堂转身用最快的速度下到崖底,既然没有出路,就要赶快回到猫儿那里去! 来路一片漆黑,没有任何光亮。 白玉堂心里着急,脚下加快,险些摔倒,就在稳住身体的剎那,前方亮起了微笑的手电光。 猫儿还在! 白玉堂回到原地,无言地坐下,把展昭抱到身边,握着他的手,用体温尽可能给他一点暖意。展昭努力撑起身体,抬眼去看白玉堂,若明若暗的光晕里,白玉堂的脸色极其难看。 “猫儿,”白玉堂沉默片刻才开口说道,“前面发生过爆破,没有路了。” 展昭却并没有显出意外的神情,把手伸给白玉堂,掌心里一片黑色碎石泛着特别的反光。 “玉堂,日本人炸山灭口,应该就是为了它。” 白玉堂接过细看,吸了口冷气:“铬铁矿!” 第27页 心中豁然开朗,铬是贵比黄金的稀有矿产,可以制造耐高温、耐腐蚀、耐氧化的特种钢,是重要的军用物资。中马健一一定是在建造背荫山要塞时无意发现了这里的铬铁矿,尝试之后发现暂时无力开採,于是修建兵营的同时封闭了洞穴,着手准备进一步採挖治炼。 一旦铬铁被开採出来投入使用,将会变成屠杀国人的枪林弹雨! 必须要有人,活着把这个消息送出去。 展昭的手轻轻滑到衣服里,摸了摸靠多年特工经验才在白玉堂鼻子底下藏起来的半块压缩饼干。 如果只能活一个,玉堂,一定是你。 中马城内部开花。 白芸生把人分布进日军队伍的各个角落,到处制造混乱。被大火烧乱心神的日军不知来了多少乔装匪军,开始对射。 白芸生向高处冲去,手里扣着白玉堂的信号枪。 一个日本兵发觉突然停止射击的白芸生行踪可疑,穿过瀰漫的硝烟,悄悄向他接近。 白芸生忽然停下脚步,背身低头检查枪膛,转手飞快卸下刺刀,掩进衣袖。日本兵兇狠扑来,白芸生抬手,刀尖准确刺进心脏,对方僵倒。 黄军帽下是一张日本青年的脸,执着效忠的眼神已经凝固。 白芸生把刀搅了半圈,确定死亡以后抱住他轻轻放下,如同对待一个阵亡的战友。没有人再注意到白芸生。 白芸生占据了最有利的位置,支起步枪单臂射击,在密集的枪声里,另一手向天举起白玉堂的信号枪,一簇明亮的白色火焰在空中爆起。 欧阳春在外看到白玉堂的信号,眼中一亮。时间紧迫,日军空袭与地面驰援都近在眉睫,然而,白玉堂的信号代表取证成功后开始突围,是不会错的! 欧阳春迅速布置人手反击,自己带上最精锐的一支小队,在掩护下从缺口切进中马城。 凌晨的长春关东军部森严如常,给石井和中马健一的接风宴早己散去。青木虽然涓滴未沾,连日忙碌的疲倦也很快把他沉进梦乡。 床头电话铃声骤响,青木反射地抓起话筒,里面是驻哈尔滨最高军事长官稻垣绷紧的声音: “报告司令官,背荫河兵营和机场被炸!”稻垣惶恐地又补上一句,“联繫不到中马大尉和石井长官,事关军事禁区,属下不敢擅作主张。” 冷水激头之后心中火起,青木按着心绪听对方说完,简截下令:“混成第八旅团和第一航空中队迅速赶往驰援,其他部队原地待命。”短暂停顿,“接防疫给水部,东条智化。” 电话很快接通,部下熟悉的声音从千里之外传来:“报告司令官,这里是东条智化。” 智化的声音谦谨平和一如既往,然而青木还是听出了他极力掩饰的焦灼。握着话筒叫了一声东条君,另一边立刻传来脚跟碰地的轻响。 声音入耳,青木竟然无来由地隐隐心热,同时胸中的某个角落暗自不满:作为血清案后对石井的安抚,自己把最得力的部下派给了他。甚至不顾智化为了证清白付出的惨重代价,命令他在最短时间内报到。这些天,智化在新岗位上尽心尽力,一直没有任何微词,但青木还是了解到石井只给智化一个后勤的虚职,中马健一更是对他十分牴触。 结果,出了这么大的乱子! 青木稳住心情,开口道:“东条少佐,石井少佐和中马大尉即将从新京出发,飞返五常县军用机场。请你,立刻赶往背荫河,协助指挥战斗。” 白玉堂只觉得心脏一停。与世隔绝的黑暗地下,见到古怪,毫无恐惧是假的。但恐惧非但没有限制住白玉堂的行动力,反而激出他骨子里的狠厉。 白玉堂眼中横起刀光,脚下发力纵起,直扑倚在岸石上的展昭,栖落在他身旁。一把护住的同时,白玉堂清楚地看到了展昭眼中的不安。 是什么东西能让展昭有这种神情? 展昭的手电光柱指向尸体消失的位置,那里现在只有被河水依傍的岩石。这支手电因为使用得少,比白玉堂拿的明亮许多,白玉堂立刻看清,被乱石半压的尸体并没有消失,而是沉在了水面以下。 尸体是不会动的。 会动的只能是水位! 暗河,涨潮! 白玉堂倏然明白过来,飞快带齐随身物品,把手电绑在肩上,拢住展昭双腿抱起,向上游方向奔去。 遥不可及处传来隆隆轰响,石骨石桥石肋发出震人心魄的回应,洞穴的巨大空间变成地神暴怒的胸腔。 上游上游,活着就是尽量在上游最高处栖身。 目前能到达的最高点,就是刚才发现的坍崖! 白玉堂紧紧抱着展昭,顾不得脚下崎岖嶙峋,拼命向坍崖冲去。 水位越来越高,很快漫没石岸,浸到膝头。阵阵阴风迎面扑来,是坍崖侧面的流水涵洞里卷出的强劲气流。 不止这一个流水涵洞,隐藏在洞壁上的无数个大大小小洞窟都在向外喷着咝咝冷意。 咆哮如雷的潮头顷刻就会来临! 水已经越涨越高,藉手电的光线无法看清脚下深浅。白玉堂勐然绊到石笋,失去平衡,向前栽去。眼看展昭要被垫在身下,白玉堂咬牙挺腰,臂膀把展昭护在胸前,身体一转,后背实实地摔在水中狰狞的岩石上。 虽然摔下以前已经闭住气息,两个人的体重和岩石坚硬棱牙的夹击,还是让白玉堂胸口一窒,反射地闷哼出声,冰冷河水唿地呛进耳鼻眼口,拼力要起身,嵴背锐痛难忍,挣了两挣竟没起来,一阵晕眩冲上太阳穴,却有一只手及时挽住了他的肩颈。 展昭在水里揽住白玉堂,左脚点地,顺着水势拉着他站起,两人才惊觉短短十几秒内水位已经上涨齐胸,然而距离石崖还有近二百米! 水位持续快速上涨,潮头就在眼前。 白玉堂满脸满肩流着水,和同样湿透的展昭对面立着。他看到展昭清湛双眼里闪烁的微光,映着自己咬碎钢牙仍然无法吞下的绝望。 逆着强劲的潮水游过去,所需的力量和速度远远超过人的体能范围。 顺流而下,就会被捲入更深的地裂,构造洞常有几十甚至几百米的落水,摔下就粉身碎骨。 或者更简单,潮头将洞窟完全灌满,几分钟内窒息而亡。 白玉堂胸口剧烈起伏,握住展昭双肩,拉到身边拥进怀抱。心脏狂跳得不能抑止,双眸热切得好像要燃尽余生。 “猫儿……死可同穴。” 展昭深深唿吸,双臂回抱住白玉堂,眉宇抵着白玉堂的前额,低低道: “玉堂,我更希望,生能朝暮。” 白玉堂勐然低头,用倾注全部情感的吻封住展昭的唇。 震心的潮吼嚣然扩大。狂狮般的潮头,从暗河主涵洞里,从被石崖阻断的洞窟四壁的暗洞中奔腾而出,骤然灌满溶洞。 耳膜撕痛。 胸壁窒闷。 唿吸阻断。 灭顶之灾。 第七章 :盈虚数 展昭左脚用力,抱着白玉堂汇入滔滔洪流。 第28页 强劲的水流如同无数只冰冷的利爪在全身击打撕抓。黑髮在潮水中扬起,臂膀相拥,身体紧贴,疾速流过的水带走了热量,唯一积聚体温的是吻在一起的嘴唇。 白玉堂拥着展昭,双脚踩水,在激流中努力向洞顶浮去。离顶越来越近,两人仰面警惕观望,水中扑来盘根错节的石柱石骨,如同远古勐兽的长牙,一旦稍不小心撞到上面,足以削肉断肢。 白玉堂一臂抱着展昭,另一臂和两腿敏捷划动,在石剑石牙间穿行,和水流的方向抗争。 我的猫儿…… 白玉堂死命盯着前方,带着展昭随流翻滚,浮沉避绕,尽可能不伤到怀里的人。实在躲不过,宁可用自己身体擦过危岩。身后丝丝缕缕挂出血雾,转眼又被急流沖得无影无踪。 闭在胸中的一口气渐渐用尽。肺叶嘶嘶抗议,胸廓挣命开合,视野阵阵模煳,而前面仍然是无穷无尽的水。 还有多远才有无水的空间?或者,根本就没有空间! 可是,臂弯环着熟悉的身体,猫儿真实地存在着,而且在努力配合他的运动方向。他能感觉到自己减弱划水力量时,展昭就会拼力补上。白玉堂知道展昭和他一样难受,甚至更难受,但是他更清楚,无论什么样的情形下展昭都不会主动放弃,现在就更不能。 死可同穴,这一点已无悬念。 然而,我要的是,生能朝暮。 白玉堂喉咙翕动一下,在充血的视野中,继续向前挣扎。 一秒钟的时间距离被感觉拉成无限远。沧海桑田的变迁,也不过是这样的长久而短暂。 耳鼓突然刺痛,是水压骤减的信号!水势有稍缓的兆头,说明前面不远处有大到水流不能完全灌满的空间! 一线希望刚刚射进脑海,白玉堂就觉得胸肩突然被狠狠勒住,骤停的强大惯性让他险些放手了展昭。 旁边斜出的一丛凌乱石丝牢牢绞住了他身上的枪带和弹链! 因为绑得结实,加上水流湍急,难忍的痛楚撕扯着白玉堂,如同车裂。 白玉堂眼前一阵发黑,紧咬牙关聚起眼神,最后看了展昭一眼。 然后,白玉堂松手。 猫儿,对不起。 你要的朝暮,我欠了。 活下去。 你要给爷活下去! 整个人都空了。一生都空了。 这样的湍流之中,一松手,就遥不可及。 白玉堂闭上眼睛。 我的猫儿…… 猫儿一定会活下去……在梦想粉碎,希望破灭,爱情割裂以后,只靠意志活下去。 就像你从前那样。 猫儿,我死,谁说不是天意。 把你,还给你的家国天下。 从此,干净利落再无牵挂。 只当,从未相逢。 白玉堂只觉得密封在胸中的一腔鲜血都被沉重的河水压得迸出体表,散进奔涌的大潮。他再也承受不住身心俱碎的痛楚,张口。 然而水却仍旧没有像想像中那样喧嚣灌肺。白玉堂迷离的意识里折射出淡漠苦笑。 果然是杀业太重,连痛快地被水呛死都不得。 突然激灵一个冷颤,原来是谁的唇,冰凉却热烈,牢牢地封住他的唇。牙关被强行捏开,一口气,携着血的甜意,度进来。 猫儿还在! 顶着铺天盖地的水流,展昭左脚牢牢勾着绞住白玉堂的石丛,一手握住垂下的石笋,把白玉堂的头固定在臂弯,另一手成拳重重顶向自己胸腹交接处,对着白玉堂的口唇,压出胸中最后一口气。 一直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幅度,就是为了在可能出现的紧急时刻,给白玉堂节省下最后一**的希望。 带血的气息压离心肺,气竭的闷痛立刻逼得展昭眼前雪星乱飞。强忍着太阳穴一鼓一鼓的爆跳,展昭拼尽浑身力量把身体悬在石笋上,手顺着白玉堂腰身伸到背后的石丝丛里,摸索着弹链和枪带,完全无视白玉堂涣散而愤怒的眼神。 摸索,尝试,错误。 在水流的击打中,展昭的手臂在摇晃,血雾从手掌和石笋的贴合处漫开来,身体几乎立刻就要被冲进黑暗。 重试,无果,再试。 修长手指被石牙划得伤痕累累,血流一涌,就散得不见踪迹。 再试,失败,再试。 展昭仿佛觉不到痛,只是抿紧发青的嘴唇去寻找绞扣所在的地方。 再试,再试,再试,再试……指尖突然一木,掀开的不知是金属搭扣,还是甲盖血肉。 白玉堂只觉得被勒得停跳的胸口血脉一涌,枪枝弹链脱离绞结,立刻被水流卷进黑暗。 展昭握着石笋的手,也力尽滑脱。 白玉堂身体顺流扑下,臂膀紧紧搂住展昭,狠命驾驭着最后的意识,向水势平缓的空间挣过去。 大自然强大的力量面前,血肉之躯如此渺小,生命短暂足可无视。 然而,冥顽不灵的伏流永远不能懂得,有些卓然于世的生命即使存在一瞬,热烈的光芒亦堪比日月。 依然湍急的水流中,白玉堂托着展昭头颈勐然冒出水面,闭紧双眼,大口大口喘息,一边向洞壁靠过去。这段洞窟走向平稳,空间庞大,潮水冲到这里,离洞顶有了十几米的空间。白玉堂看准一块类似骨板的岩石,把展昭先推上去,接着自己湿淋淋地爬到展昭身边,把人在怀里搂住。 急流的河水不知何时撕掉了上衣,展昭胸肩冰凉地偎在白玉堂胸前,脸色纸一样白,睫毛低垂,如同睡去。白玉堂惊觉,展昭已经没有了唿吸! 白玉堂只觉眼前金星直冒,耳膜嘶嘶作响,心脏跳动有如雷鸣。哆嗦着嘴唇贴上展昭的唇,另一只手压上展昭停跳的胸口。 那并不是像白玉堂一样肌肉强悍的胸膛,宽展韧性的肌肤停匀地覆在颀长清标的身架上,手掌压上去,将碎未碎的酸痛灌满了手心。 咬牙叫起最后一丝狠劲,右手握拳,向展昭胸骨下勐击。一下,两下,配合送进唿吸,然而那颗心还是安静得让他想发疯想怒骂想扒开胸口拿自己生勐乱蹦的心去换,却无奈到只能眼睁睁地绝望着,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第三下时,白玉堂只觉得把自己的心脏都锤碎了,这已经到了心脏復甦的极限。 他的手再也击不下去,紧紧搂住无声无息的展昭,把头埋进那熟悉却失去了体温的肩颈,心碎,却哭不出声。 疼到极深极深处,原来是沉默。 白玉堂浑身僵硬得忘记怎样动,只是使尽全身力气抱着怀里的人,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生命。 不知过了多久,贴在展昭颈间的唇,突然幻觉似的,感觉到了一丝起伏。 白玉堂霍地直起身,犹豫着,犹豫着,终于把手探上展昭胸口。 微微的心泵顽强地在白玉堂手下搏动,像即将破壳的雏鸟,脆弱,但是充满渴望。 白玉堂冻结在眼底的泪水勐地破冰而出。 透过变形的视野,使劲盯着展昭,捨不得眨眼,仿佛睫毛一错,就会把眼前的身影扰成碎片。 第29页 他自以为强大的心防一次次被展昭挑到极限,但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疼。 死亡和生还之间,原来只隔着一线宽的闪念;拥有和放弃之间,原来是活碾了身心的艰难。 在命运绞错的一剎那选择放手,原来是这样痛如凌迟永不超生的绝望;一向百无禁忌恣意纵横的自己,原来到现在才彻底懂得,猫儿担当的是怎样的不易。 如果我早知道是这样的痛,猫儿,我就应该在你每一次想要独自涉险的时候坚决地抱住你,赴死,赌命,都一起。 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 再次对上展昭嘴唇,兇狠的落势,却碰触得弥足温柔。 一口一口,把唿吸给他,把生命给他,把心给他,把爱给他,把一生的虔诚热烈,都给他。 终于,展昭在他怀里轻轻动了动,他看到展昭翕动的眼睫吃力地掀起,望了望他。 两世为人的恍惚感淹没了白玉堂。爱一个人到深处,竟然是轻唤一声也不敢,生怕一句猫儿出口,发现自己拥抱的不过是连唿吸都会惊破的梦境。 然而展昭的声音却在耳边响起,不是单一的气流颤动,而是,虽然微弱却实实在在的,声音—— “玉堂……” 白玉堂顾不得浑身涌上的疲乏和疼痛,拥紧怀里的人,惊喜地瞪大眼睛:“猫儿!你,你能说话了!” 展昭胸膛起伏,牙关微响,努力聚焦的瞳仁颤着一线惝恍的喜悦。想要再说句话,实在已经没有力气,体力耗尽以后,伤痛袭卷而来,头脑失控地陷入昏沉。 冰冷的急流疾速吸走热量和体能之后,白玉堂也筋疲力尽。头沉得像是轻轻一晃就能从颈上摔到地下,关节仿佛松脱得失去联结。白玉堂发现自己连立刻站起来都不能,更不要说带着展昭再走。 白玉堂一手搂着展昭,另一手握着手电,不甘心地四处观望。 先是放下一半心:水蚀线在骨板下方一米左右,说明这里没有被淹没过。 很快又是一沉:这里地势特殊,背后是一块巨大的石墙,显然溶洞发育到这里曾经出现过坍塌,上方岩石构造陷进来,把洞顶封死。 也就是说,这里已经是洞窟最顶端,除非水退后能再次下到洞底,否则就只能困在这里等死。至于水退后能不能带着展昭爬下峥狞陡峻的洞壁,已经不在白玉堂考虑范围之内了。因为潮水并没有减缓的趋向。即使水面平静了,几十米深的水,退落下去也不知道要多久。 两天?三天?还会不会有下次涨潮? 而白玉堂身上全部的食物,就只是一块压缩饼干。 何况,展昭的伤口如果再不彻底清理,可能连几个小时都拖不过。 白玉堂关上手电,洞穴里再没有任何光亮,只能靠触觉来感知对方的存在。 脚下是奔涌的流水,四周是重如铁砧的黑暗,死里逃生的意义,有时只是从一个坟墓,滚进另一个坟墓。 白玉堂眸中跳跃的光色渐趋平静,眼底聚起一泓温热的笑。低下头去,把上身赤裸的展昭裹在自己胸膛臂膀里,嘴唇贴上眉心,静静地吻着。 润凉如玉的触觉,让白玉堂心里不知是酸是甜,是痛是软。 猫儿,到了现在,人生剩余的时间只能以分秒计,爷才明白一朝一暮非但不能算短,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弥足奢侈的长。 ……不指望了! 这会哪怕多捞一分钟,都是赚的! 白玉堂靠着岩石,把展昭抱到身前,尽量用身体垫着他,伸手向自己腰间摸索。 还好,暗袋里硬硬的方块还在。摸到饼干的同时,白玉堂心里一凉:暗袋扣在腰带里面,所以安然无恙,然而和弹链枪枝一块牢牢拴在腰上的、展昭精心包好的实验记录,一起被水沖走了! 不过,人和证据埋在一处,或是埋在两处,似乎分别也不太大。白玉堂唇角勾了勾,这种自欺欺人的想法,倒是种令人哭笑不得的安慰。 水声轰鸣里,白玉堂缓缓嚼着压缩饼干,大半哺给昏昏沉沉的展昭,一小部分自己咽下去,抚慰一下被饿火烧得麻木了的飢肠。身体紧贴着展昭,一面搓揉他冰凉麻木的肢体,帮助血液运行,替他减少一点痛苦。直到展昭唿吸渐渐平稳舒缓,白玉堂吃下去的饼干也慢慢在肢体中长出一点力气。 白玉堂搂紧展昭,在睁眼和闭眼完全没有不同的黑暗环境里,睡意一涌一涌地向头顶直漫。心知这是体力透支的后果,可是在这种地方睡着了,肯定就再也醒不过来。于是他开始回忆刚才的每一个细节,看到的每一处地形,尝试着分析出可能逃生的方法,也是为了让自己保持清醒。 然而,疲倦让白玉堂的神思不再敏锐,一再思索,都拼不出可行方案。有时脑子里好像灵光一现,又很快被冷酷的现实条件压得粉碎。更令他心里发闹的是,随着肌肉的放松,各处伤痛开始啸叫着牵拉神经,踝骨上方小腿外侧尤其疼得尖锐。伸手一摸,不用看也能感觉得到是满手的血,他记起刚刚推展昭上岸时自己小腿曾经被什么挂了一下。 一线光亮倏然闪过心头,这道伤口的疼法,绝不是石丛石牙能造成的深度和角度! 白玉堂勐地按亮手电照向小腿,一道流血的划伤,边缘凝固着小片的铁锈。他急忙小心地放下展昭,趴到刚刚爬上来的地方向下照去,不出所料,看到了未能被完全拔出石壁的铁梯残根。 就是说,这里曾经有人来过,只是这条路后来不知为什么被废弃了。 白玉堂浑身唿地涨起精神,回来把展昭挪到里面更加安全的地方,站起身时,头还是掌不住地一晕。定一定神,握着手电四处逡巡。这块庞大的石骨板上遍生石笋,刚才第一次扫视四周的时候,几根巨大的石笋挡住了视线,现在绕到后面看,发现其中一根上镌刻着几个字: “背荫1号川。” 果然日本人到过这里! 白玉堂向石笋对面的岩壁看去,有一道密闭三防铁门。伸手拧动环形门闩,闪身到门后,慢慢向外拉开一条缝。 里面毫无反应。既没有机关,也没有雷防。 白玉堂身上已经没有武器,看看四周地面,捡起几块形状合适的碎石,试探着把门打开,亮着手电,小心地走进去。 里面是一个开凿在岩壁内部的方形石室,目测大概有十五平方米。借着手电的亮光,白玉堂看到里面有一张军用铁桌,两把椅子,一个铁柜,两张铁床,是一个普通到简陋的基本站。这样的站,出现在地上的任何河流附近,都实在不够引人注意。 可这是几百米深的地下啊。 在地下设水文观测站,这本身就是一件令人费解的事。暗河涨潮落潮,水势走向,日本人为什么要关注? 更令白玉堂意外的是,石室顶上有电灯,在军用铁桌上,竟然还放着,一部电话。 一部手摇电话机,很平常。 但是,电从哪里来?难道从地上接到这里?如果是,电线从什么地方走下来? 白玉堂找到开关,按了一下,灯没有亮。 第30页 继续用手电照着石室,看到床上的被褥叠得很整齐,桌上物品摆放有序。白玉堂用手指蹭了下桌面,灰尘至少积存了十几天,和那次爆破发生的时间是一致的。 白玉堂检查石室,没有发现危险,倒是发现了酒精炉,枪枝弹药和医药包。打开柜子,最上层是备用军装,中层是已经空了的文件夹,下面有码得整齐的七八个铁听罐头,最下层是一个镌着防疫给水部字样的滤水器。 物品一应俱全,仿佛驻守这里的日军技术兵随时会回来。可是通往洞底的铁梯却被拆毁,这表示曾经在这里工作的人已经撤走,那他们为什么还要把这些东西完好留存下来? 这个疑虑在白玉堂心中只打个了转就沉积下去。当前的最重要任务是活着,而这个水文站的存在就有如天助。 心中有了希望,似乎精神也跟着饱满起来。白玉堂扔掉作武器的碎石,把展昭抱进水文站,放到床上。回手把酒精炉放在铁桌上点燃,煮起罐头。 酒精燃烧的火焰给不大的石室带来柔和跳跃的亮光。借着这点照明,白玉堂把展昭两扇翼翅似的肩胛轻轻放平,搌去他肩背残留的水滴。 十几天的时间,那些他亲手造成的鞭伤已经封口,然而下面的淤肿还硬硬的硌着手掌。最严重的烧伤再次裂开,鲜润地泛着血色。 白玉堂看看自己的手,握拳片刻,努力稳定地伸开,默默清理伤口,把药涂上去,尽管动作已经很轻,手下昏晕的躯体还是时而一抖。 展昭半昏迷间觉得身下不再是冰冷刺骨的岩石,背后却传来阵阵刀剜似的痛楚。咬紧牙关努力让自己清醒,渐渐回忆起被疲惫和疼痛剥夺意识之前最后的印象,是白玉堂紧紧的拥抱。 眼前是一片光斑跃动,聚成一阵软软的头晕。展昭感觉到脸压在枕头里,背上有一双温热的手在忙碌,虽然免不了疼痛,却有暖暖的感觉从心间扩散开来。 终于……一起活下来了。 酒精的气味蔓延开来,展昭暗暗合紧牙齿,不想让白玉堂知道自己醒了,为他减些顾虑。可是他已经没有能拿来忍耐疼痛的体力,酒精真的接触上来,还是疼得浑身一僵。好在白玉堂动作很谨慎,显然是担心太强烈的痛感把展昭从昏沉中刺醒。 白玉堂处理得很快,没过太长的时间,展昭感觉到后背被轻轻盖好,然后,腰身被一只手抚上。 那只手掌是暖的,热意直透进寒凉的腰背,融融地舒服着。感觉到展昭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白玉堂的另一只手伸到前面,解开展昭腰间的钮扣,小心地把裤子褪下来,裸露出紧緻流畅的肌肤线条。 他立刻觉到展昭好像又僵了一下,连忙停下手,只用眼睛察看。 他给展昭裹伤的内衣早已失了本色,血渍被水沖得深深浅浅,洇开憷目惊心的一片。 展昭感觉到自己被白玉堂目光覆盖着,微微抿了抿嘴唇,苍白的耳垂泛起浅色。他为人坦荡,虽谦和温朗,却是顶天立地,绝无扭捏羞怯。何况,没有哪个练过熬刑的特工还会介意这个。他可以在刑吏刽子手面前毫无惧色,他们或许能伤害到他的躯体,却碰触不到他真实的内心。残忍和冷傲的对撞,没有胜负,无关荣辱。 但是,白玉堂,是不一样的。 白玉堂的存在让他感觉到爱,感觉到暖,感觉到热潮汹涌,感觉到从前不曾相信过的一切美好。于是他诧异地发现,在白玉堂面前,他总会有意识地隐藏自己偶尔的脆弱,仿佛被白玉堂照料是种欠缺和遗憾,与之相比,他更愿意去保护和照料白玉堂。 于是在废了一条腿之后,这样尴尬地趴在白玉堂面前,一丝不挂地被他看着自己臀上毫无抵抗的实验伤口,展昭甚至产生了无地自容的感觉。生死攸关时无法顾及这些,稍有和缓,这感觉竟然鲜明得无法忽视。 然而展昭毕竟是展昭,闭着眼睛心一横,也就挺过来了。 白玉堂直到觉出展昭再次放松下来,才开始解布带。停停解解,终于完全除去遮拦,露出的伤口已经惨烈到不能看。 白玉堂眼底聚起一层闪烁的光影。直到现在,他才容许自己稍微想像一下当时的场面。他的猫儿,赤裸着被反绑在解剖台上,骄傲被无视,温润被侮辱,刚强被践踏,孤独无可言说。 白玉堂难以想像如果换成是自己会是怎样的感受,正因如此他的心才被涨破了烧爆了,一个忍不住,就要轰然一炸,血贯顶梁。 可是猫儿用尊严和生命换来的证据,丢了。 白玉堂挫磨着牙齿,俯下肩膀,双手抱着展昭,把脸贴在他的腰背上。 “猫儿……对不起……” 展昭本来还在咬牙忍痛,忽然被白玉堂在身后抱住,听见他低沉地说对不起。稍抖的尾音扫进展昭耳鼓,仿佛有极细的纹络沿着心底最深处蔓延开来,在血肉里交织穿梭,爆开一路震颤: 没有人能瞒过白玉堂的一双锐目,白玉堂早已发觉自己醒了,不说破的原因,只是为了迁就自己这份由骄傲所致的尴尬——白玉堂太珍惜眼前拥有在枪林血雨中锻造出的理解和默契的爱人。 同时,白玉堂心里,始终在为一份万不得已的失去而深深内疚,却宁愿独自承担。 展昭缓缓张开眼睫,把手伸到腰侧,握住白玉堂的手,安慰地握紧,向前牵过来。白玉堂顺势起身,半跪在床头,望着展昭的脸。 微光在展昭幽深的瞳仁中曳动,他静静地看着白玉堂,从对方抽紧的眉心,一直看到胸前被枪带勒出的青紫隆印,目光温醇安慰,如同抚摩。 “玉堂,和你没关系。” 一道刀光噼进脑海,白玉堂肩颈肌肉立刻收紧。 展昭早就知道证据丢失! 死生交错的瞬间,展昭亲手断开抵死缠结的羁繫,亲眼看着压上性命取来的证据,被绞在枪枝弹链上随水而去。 展昭离他而去的这段日子里,他曾经多少次在午夜梦回时,心中隐隐失落,自己在展昭心中的地位永远比不上家国天下的冰山一角;现在展昭在无奈取捨时终于选择了他,为什么他心中毫无喜悦,只有沉甸甸的不忍? 展昭的手环过白玉堂后颈,把他向自己揽过来。白玉堂无声地随着展昭的手,把下颔放上他的肩窝。 “任务已经不可完成,终止它不是过错。”耳边展昭充血的嗓音仍然坚定而温和,“当豁出性命也换不到结果时,至少我要换到你。” 白玉堂心中轰响,所有的语言在这一刻失去意义,唯一的念头,是强烈地渴望把臂弯中的人揉进骨血。 白玉堂一臂圈住展昭头颈,另一手捧住他的脸颊,铺天盖地的亲吻烙在展昭眉宇眼睫,鼻准耳际,一路向下,厮杀般地碾压上展昭的唇。 在他落下第一个吻时,就感觉到展昭的手用力抱住他。展昭的反应完全不是回吻与配合,而是几乎比他还要热烈的诉求。 奔腾的流水在燃烧,厚重的黑暗在燃烧,广大的空间在燃烧,亘古的寂寞在燃烧,烈焰一路升腾搏杀直到榨干唿吸。 第31页 咸咸的味道漫进唇齿,不知是谁的热泪漫溢纵横。 白玉堂紧抱着怀中渴望已久的躯体,烈火从骨髓里一路烧上,却又被残留的最后一丝理智压制下去。 他知道,被自己抱在臂弯里的人,一阵阵控制不住的悸慄中,疼痛远远多于兴奋。虽然他时刻记着尽可能不碰疼展昭,可是那样可怕的伤口,没人能够忽略它的存在。 但是展昭仍然在颤抖着亲吻他,这一反常态的热情,不知怎么令白玉堂感觉到类似活祭的悲壮与绝望,展昭越是热烈,白玉堂的心口就越是不由自主地发沉。 一点一点收敛起焚心的火焰,白玉堂抬起脸,慎重而珍惜地放下展昭,帮他伏好,盖上被子,认真地看着他被炉火微光描摹得愈加清朗的脸庞。 “猫儿,”白玉堂低声唤道,眼神分明在说:你是不是以为自己伤成这样已经走不出去了…… 可白玉堂接下来真正说出口的却是:“这一辈子,我从来没觉得这么值过。” 白玉堂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嘴角扯起的笑容却飞扬有如猎猎战旗,那是超脱了生死的自信。伸手把展昭头颈挪动一下,让他唿吸得更顺畅些,手掌温柔地揉上展昭脑后的黑髮,附在耳边低声笑道: “爷还要接着带你玩命呢!你休想这么容易就把这辈子欠爷的还了!” 随后落在展昭颊侧的是一个轻吻,充满温情,无关欲望。 展昭眼底热意一涌,把脸埋进枕里,没有抬头。 白玉堂虽然牙尖嘴利,在这样的事情上却一向非常小心,这句郑重的玩笑,让展昭心中滋味杂糅,一时竟不知几分苦几分甘。 白玉堂却已经飞快地转身,去查看火上的罐头。他知道如果再不停下,也许就会控制不住伤到展昭。毕竟目前只是争取到短暂的存活时间,接下来能不能找到出路,还存在着太多的变数。 只有一点已经是铜打铁铸,无论发生什么事,要和展昭共同进退。 白玉堂磨蹭着撬罐头,一边让自己渐渐平静。端着罐头回到床边,久违的食物味道蔓延开来。 “猫儿,就只有这些。等出去了,爷餵你天天吃好的。” 展昭耳际的一抹浅色已经消失,从枕上抬起脸,向白玉堂一笑。那笑意虽然像清晨大雾中的阳光一样浅淡,亮意却足以穿透视野。看着展昭的笑,白玉堂的心就温软地被撞了一下。 同生共死的爱,原来可以这样沸腾,也可以这样宁静。每一分钟,都是无比珍贵的礼物。 两个人开始就着微明的炉火吞咽粗糙简单的军用罐头。展昭因为在水中给白玉堂度气,喉管咽嗓充血疼痛,白玉堂一边帮展昭把食物吹凉,一边绘声绘色地描述等出去以后回上海准备请他吃的菜色:葱油鲜肉虾仁威海卫蟹壳黄,澄黄明亮入口即化的锦江烤鸭,肉嫩汤鲜清淡味美的雪菜鲈鱼,浇蛋清笼蒸淋薄芡的芙蓉蟹斗,小火焖烂软糯浓醇的扒牛头……一则两个人耗费太多体力以后确实太饿,加上白玉堂添油加醋的讲述,这顿饭居然吃得十分鲜美,连汤都不剩。 吃饱以后,一阵阵倦意涌上来,展昭黑白分明的眼睛已经泛起困意。 白玉堂也很想休息,但还没到时候。展昭伤势堪忧,补充完体力以后,最迫在眉睫的事就是清理那道可能会要了他命的伤口。 白玉堂拿开空盒,用酒精擦了手,在床边排开医药包里的刀具,仔细挑选了一把狭长的柳叶刀,擦洗干净。犹豫一下,还是拿了块纱布,一手摺成长条,送到展昭唇边。 展昭看他一眼,张口咬住。 这是一只疼死都不会叫一声的猫!白玉堂无奈地想。 身后一凉,被子被掀开,被冷水浸开的伤口暴露在空气里。 展昭闭上眼睛,听到白玉堂低低说道: “猫儿……很快就好。” 几百米厚的岩层上方,天光正一层层亮起来。 中马城里外冒着浓烟,一片狼藉。不仅有被白土匪炸的,还有被从哈尔滨飞来的航空中队炸的。 背荫河军用机场被炸,中马和石井只能从长春直飞哈尔滨,再开军车跑到中马城。一路埋伏四起,虽然都是小股兵力,却着实扰攘不堪。终于到达时,前来袭击的土匪已经趁乱撤离。 石井立刻进入中马城中央的特别监狱检查他的“宝藏”。在外面收拾摊子的是中马健一。 弹药库的大火还在燃烧,日军已经不再抱着短时扑灭的希望,只是积极地开闢隔离带,以免殃及更大范围的兵营。中马健一看着满身烟尘的部下们打扫战场,脸色阴黑。 这一场袭击,烧掉半个家当。机场没了,几架返航的飞机转飞哈尔滨。其中一架油料耗尽,在后山迫降坠毁。 可是棘手的事情还不止此一件。看到解剖室被侵入,犯人逃走,石井急火攻心,命人在尸体堆里逐一搜寻,一号单人监狱里的二十六个犯人,两人死在监室,三人死在焚尸炉看守室,在火场发现穿着日本军服,手上烙着号码的尸体十一具。 还有八名犯人,失踪了。 就是逃走了! 这些人,身上带着各种各样的实验伤痕,心中装着耳闻目睹的非人罪行,逃走了! “东条智化不是早就来了么!”心急如焚的石井在临时修好的电话线路里向青木发难。 回答他的是电话挂断的忙音。 青木正在就此事向负责军防的中马健一,一併问责。 东条智化几小时前奉命奔赴战场,他的指挥车电台信号却中途消失。联繫哈尔滨军方,才知道智化虑及守卫哈尔滨的军事力量,赶往背荫河时只带了一个加强排的护兵,外加一个排伪军。 想起自己这一路上心惊肉跳的遇袭经歷,中马健一立刻浑身冒汗——那个冷冰冰拒人千里之外的东条智化无论多么讨厌,毕竟也是军部派来的“钦差”,暗中排挤,给点气受没什么,真要是把人弄没了,怎么向军部交待? 难道背荫河遇炸带来的麻烦还不够大么! 直到天色大亮,背荫河兵营里的日军才敢派出小分队四处搜寻,在离中马城十公里的山路上发现了智化军车烧毁的骸架,里面四具尸身已经焦黑残缺,不辨面目。四周横躺竖卧着日本兵和伪军的尸体,数数人数,两个排全军覆没。 脚下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日本兵转身端枪瞄准,半天才看到一只满是血污的手抓住崖边岩石,接着抖抖地探上来一顶破烂的伪军帽,下面是皇协军大队长赵珏没有人色的脸,嘴唇哆嗦着用日语叫道:“太君……救命……” 赵珏经常出入宪兵队**署日伪军部,早就上上下下混得脸熟。日军小队长一看赵珏的狼狈模样,气不打一处来,上来拎起领子一巴掌扇来,赵珏踉跄两步,被打得差点失脚又掉下去,身体晃了晃,一步迈回来站直。 “报告太君!没有保护好东条太君,小的失职!小的该死!” 日本军车疾驶在回兵营的山路上,赵珏鼻青脸肿地坐在后座上,破损的嘴角渗着血,一副丧家之犬的模样,连眼睛也不敢抬。 第32页 没有人看到他低垂目光中的阴郁。 三天前,已经荣升处长的庞吉秘密电告赵珏,第四次围剿中破获中共绝密情报,关东军部中有一名高级文职是共党特工,代号黑狐,是东北地下组织的重要人物。暗杀此人,将给东北中共组织以重创。 拿到黑狐的资料,赵珏只看了一眼就像掉进了冰窖。 脑中闪回幕幕影象:长春军部刑讯室里眼角上挑的文职参谋伤口喷出的热血烫着他的手,展昭颤抖的枪口对准他。 他仿佛还能听到展昭低声嘶吼:“处决我已经用不到你动手,但是你不能伤害他!……自己人!” 他仿佛还能看到失血过多脸色如纸的日本军官用脱力的手摸出微型注射器,向着展昭递过去:“1ml,强力止痛……算是我和你的,最后一次合作……” 赵珏不想杀智化,不是因为他在中马健一面前不动声色地保下展昭,也不是因为他经受了数月刑讯以后还能守口如瓶,而是因为,在外敌的坚船利炮狼子野心面前,把共同抵御外侮的人亲手诛杀,无异于自毁长城! 但他不能违抗命令。 他是襄阳。 于是他想方设法接近智化,但是不知道是天意使然还是他潜意识里对这条命令的拒绝,直到智化在今天午夜一个电话把他召到面前为止,他还没有找到机会。 而此时他终于站在智化桌前,袖中别刀,怀里揣枪,腰间绕着绞杀绳。面对那双意味深长的眼睛他却一再犹豫,然后在心里劝说自己是在寻找最佳刺杀时机。智化开出的军车故意拖延时间,在遇到袭击的一剎那他看到智化拔枪打死了司机,清秀眼角狐狸似的一扬,像是示意他动手。他在智化眼中确信无疑地看到了求死的光芒。他拔枪,对准的却是车后座的日本士兵。 密集震耳的枪声里,党务调查科高级特工和日本文职参谋后背相对,在被围猎的核心,向着抵死顽抗的日军防线开火。赵珏带的一个伪军排有五分之四直接向日军掉转枪口,却接二连三倒在了背后来袭的枪弹下。 智化甚至为他挡了一枪,那一枪把智化直接轰倒在地。赵珏翻身滚下山崖,听到的最后一声喊是:“穿山鼠徐庆在此!tmd杀光小日本鬼子和狗汉奸!” 赵珏痛苦地闭上眼睛,那一刻他真想这样活活摔死自己这个狗汉奸。 为了胜利,他可以不要名誉不要性命不要尊严,然而换来的却是接二连三的惨败!他的部下,他的同僚,甚至他的执刑对象,他全都保护不了! 但是他没有死。 正是因为已经付出了这样沉重的代价,他不能死! 他两手抓住崖壁丛生的荆棘挂住身体,腾出一只鲜血淋漓的手,狠狠给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 “襄阳!谁死你都不能死!已经死太多人了!他们的死都是为了你!你要偿还!” 赵珏向上攀去,目光如狼。 活下去活下去,既然已经一无所有,还有什么可顾虑? 军车勐一颠簸,赵珏的头重重撞到车窗上,撞碎了闪回的画面。他抬起眼睛,中马城已经到了。 深山中的一处石洞里,徐庆和他的喽罗已经顺利撤回。 这里是得知白玉堂回国之后,就立刻赶往哈尔滨接应的陷空帮落脚地。卢方等人负责扰乱从哈尔滨到中马城的援军,徐庆回来得早,其他三路还没有撤回。 徐庆自从跟卢方结拜,已经几年谨行慎杀,不过今天除外。他坐在熊熊燃烧的篝火前,手上磨着把牛角尖刀,身后堆着酒罈。酒是十多天前趁夜运来的,只是大家一直没有机会开怀畅饮。说好了要么是庆功席,要么是祭灵酒,虽然还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名目,下酒菜至少有了。 智化浑身血污,被捆在洞外的树干上,低头粗重地喘息。和赵珏联手战斗时听到枪枝击发声,他知道在赵珏的位置避闪不及,本能地挡过去,结果是山匪一土枪直接轰在他背上。枪里虽然不是子弹,却是满满的砂弹子,铺天盖地嵌进皮肉,强烈冲击让他立刻失去战斗能力,随即被土匪冲过来一顿暴打。 徐庆眼见得手里的刀磨得锃明刷亮,抬起网着红丝的双睛剜了智化一眼。 对方甚至没有看他。 这个该千刀万剐的小日本鬼子!徐庆胸中怒火腾地冒上脑门,霍然起身跨到树前,嘴里咬着尖刀,撕开智化不成模样的日本军装。 欧阳春护送着白芸生一行人和卢方汇合以后回到秘密营地,看到的就是这幅场景。 卢方一声断喝,徐庆手里的刀尖在没入智化胸口皮肉分许深处堪堪停住。 黑布蒙面的欧阳春走过来,打量着智化,智化薄薄的眼皮下,目光毫无惧色,平静得让人心寒。瞬间的恍惚中,欧阳春以为面对的是另一个人。 这眼神,太像展昭。 然而仔细看来,又有很大不同。展昭的眼神澄澈明朗,看上一眼就会觉得从心里往外的温煦安宁。然而这个日本军官的眼神,尽管平静,却是无波到抑郁绝望。 欧阳春的目光从智化脸上移到他的肩章,定了片刻,在卢方耳边低语几句。卢方拉开徐庆,徐庆气不过地顺手带刀,在智化胸前开了一道尺许长的口子。虽然不深,血立刻涌了出来。 欧阳春拔刀割开绳索,智化很想站立,终究没了力气,向前跪倒下去。欧阳春伸臂接住。看到他被血染红的军服后背,欧阳春目光凝了一凝,把人甩上肩膀,向卢方点头致谢: “照这个日本人的官职,应该知道不少机密。我带回去,审过以后绝不留后患。” 智化闭上眼睛,脸上看不出表情,仿佛在流着血的人并不是他。 红日东升,天地清明。 地下仍然是一成不变的黑暗。 冷汗从展昭额前淌下,汇在眉骨上方,越聚越多,终于突破防线,侵进眼里,却没有感觉。 所有的痛觉神经最敏感的末梢,仿佛都一缕一缕搅在白玉堂的刀尖上,随着每一次探割的方向,活跳叫嚣。 手指在枕边绞着床单,死死咬在嘴里的纱布已经几乎被嚼烂。 没有任何呻吟声传出来,因为他知道那个执刀的人,比自己更疼。 白玉堂终于清完最后一刀,开始缝合。缝完最后一针,白玉堂沉默地擦净手上的血,俯身轻轻覆在展昭背上,脸颊贴着耳际,两手握着他的手,静静地让心跳融合在一起。 胸膛肌肤贴着展昭被冷汗浸得冰凉潮润的后心,白玉堂把体重大半卸在床板上,放浅唿吸,既想温暖身下的人,又生怕一不小心给他带来不必要的痛楚。 “猫儿,别再去拼命,在你好起来之前,把要做的事,都交给我。”白玉堂嗓音喑哑失声,脸颊在展昭鬓边摩挲,语气破天荒地近于请求。 这只猫从来都不属于任何人,没有人能左右他的想法。即使是现在,把这样一个重伤力竭的人抱在怀里,白玉堂也仍然能感觉到期许随时可能落空的无奈。 展昭侧过脸,和白玉堂眼神相对。虽然脸上没有血色,眸光仍然是温和的。 第33页 “好。” 白玉堂心中涌上杂陈百味:这语气这神情都太熟悉——不是第一次听他说好,不是第一次听他说放心,到头来他还是自行其事。他说好,不但没有意义,反而显出不可触及的疏离。 于是白玉堂的心忽然就莫名其妙地有点伤了,再不想开口。长腿蹬掉自己身上的湿裤,上床来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一手拉上被子,用体温覆盖着展昭,却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裸身无距离地贴近,然而白玉堂完全没有欲望,只有滋味复杂的心绪慢慢沉积。 不知过了多久,展昭的身体渐渐透出暖意,唿吸也平和了许多。白玉堂觉得被子下面展昭的手一动,抽离了他的掌心。以为自己不知不觉压痛了展昭,正要翻身起来,却听见展昭轻声说道: “轮到我帮你。” 白玉堂怔了怔,无声地把药挪到展昭手边,转过身去,把被岩牙划伤的后背给了展昭。 展昭欠身拿起纱布,给白玉堂敷伤也不是第一次,每次白玉堂都乐不得的在他面前脱衣服,伤得再重都照样炫耀似的给他看。这次却不同,白玉堂沉默地背对着他,腰背赤裸,给人的感觉却如同全副武装。 白玉堂的身手毕竟不是盖的,虽然擦划伤痕重重迭迭,大部分并不太严重。只是为展昭挡的那一摔,在背后硌出一片隆起的青肿。白玉堂以为疼一会就过去了,可是此时笼罩在展昭目光里,涂药的手搌上来,竟然一阵阵激灵。 凉凉的酒精气味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肌肤温韧的触感。展昭脸颊贴着白玉堂后颈,手臂环到他胸前,用力拥抱了一下。 “玉堂,生逢乱世,身许家国,我不知道自己性命还能有几分重。”展昭的声音低低响起,“但是我知道,踏遍万里江山,只有一个白玉堂。” 白玉堂浑身静止了一秒钟,转过身来,手臂揽住展昭头颈,深深望着他,良久,慢慢在展昭眼睑上印下一个吻,然后闭上眼睛拥抱着他,唿吸平稳安心。 耳中只听得崖下水声渐息。酒精燃尽,火焰最后明亮地闪耀一下,一切在黑暗中归于恬静。 白玉堂放松下来以后立刻陷入深眠,那更像是一种体力耗尽后类似肌体自我保护的抑制状态。他太需要休息了。 不知睡了多久,一阵刺耳的声音把他从昏睡中惊起,勐睁开眼的同时,本能地抓住了展昭的手,手掌上立刻传来回握的力量。 展昭也醒了。 那刺耳的声音,竟然来自桌上灰濛尘盖的电话!究竟,是什么,从哪里打来? 岩层之下废弃的水文站里迴荡着诡异的铃声,一时间透骨的寒意从骨髓里蔓延开来。 白玉堂站起身,向桌上的话机走过去,握起电话,仿佛握着一扇无形大门的把手。 门后,是不可预见的未知。 白玉堂没有接起电话,手按在话筒上,整个人像是化在空气里。展昭判断不出他的情绪,甚至听不到他的唿吸。 铃声持续了大概十五秒,停止。 电话线是完好的,无论是什么人打来,只要是从上面接下,就一定会有维修通道通往地面! 白玉堂在桌边挪动一下脚步,手在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准确地抓到电筒,照向电话机后的连线。 展昭眼神中透出希望,目光随着白玉堂的手电光移动。白玉堂顺线寻去,气闭门的密封性非常好,没有布线的空间。电话线直接通进门边的石墙,穿孔封着沥青。 “猫儿,我出去看看!”白玉堂垂下电筒。 光线剪影出白玉堂健挺的翘臀长腿,展昭温和声音里带了一抹笑意:“好在这里没人。” 接着那丝笑容一下子被紧实微凉的胸肌闷住。白玉堂闪到床边把展昭头颈揽到怀里。展昭只是想提醒白玉堂穿上衣服,却没料到他突然抱上来。耳边只听得白玉堂缓慢有力的心跳和胸音共鸣: “这里到处乌漆抹黑,爷穿给谁看?”白玉堂低笑,“莫非穿给你看?” “白玉堂,你!” 展昭耳际一热,下意识地一眨眼,白玉堂只觉得胸口被眼睫微微扫过,像有酥酥电流窜进心房,不由得喉咙发干,两臂又收紧了些。 白玉堂全副心思都投入在刚刚响铃的十五秒里,确实是在展昭开口时才意识到自己一丝不挂。这个他倒不在乎,只是被这猫笑话的感觉,让他心里有一点点抓挠不着的痒,不合时宜,却又由不得人。 展昭轻微抗拒一下,白玉堂怕又碰疼他,赶紧松了力道,笑道:“猫儿你说得对,这副样子出去……”他忽然住了口。 本来是想开玩笑说活着回来还好,万一死在哪里,被人发现时可够丢人。话到嘴边,终于还是沉回喉间。 虽不信一语成谶,终究要直面现实。这样的话不能出口,怕的从来不是死,而是阴阳两隔的错过。 白玉堂弯腰把电筒从地上拾起平放在桌面,借亮试穿柜里的日本军装,皱了皱眉,向展昭摊手。 展昭眼里扩散开一丝忍俊。白玉堂高大挺拔的身材穿日本兵的服装,裤子刚过小腿。至于上衣,胸前编号都被牵得要扯裂开来,也仍然套不上双肩。白玉堂尝试一下就彻底放弃。 向展昭眨眨眼睛,白玉堂大步出门。跟着电话线绕到石崖边,手电只扫了一下,整颗心又是一悬。 同希望的完全相反,电话线没有延入洞顶,而是顺着岩壁伸进已经下降了七八米的河水,消失在黑黢黢的下游! 在此之前已经查看过,这里是一段自然形成的溶洞盲顶。莫非下游有人有出口? 下游,是深不可测的地裂。 有人,也只有兇残的日本人。 白玉堂握紧电筒,眉目峻厉。 光影在石墙上转进来,白玉堂回到床边坐下,向展昭微笑,晶亮剔透的眸子被笑意罩得黑不见底的深。 眼神对接的剎那,展昭已经知道白玉堂发现的是什么。刚刚平静下来的血脉潮涌般一掀,伤口勐然痛得他不得不闭上眼。 “猫儿,我去探路,很快就回来。”白玉堂冰凉的手隔着被子抚上展昭肩背,想像着里面的温度,捨不得拿开。 展昭张开眼睛望着白玉堂,伸手来握他的手腕。 握住的是一把虚空。 白玉堂已经抽回手,起身检视手头能用的物品。利落地在腰间系上攀岩绳,背起工具袋和步枪。把武器、全部食物和水放在展昭伸手可及的地方,整理起另一套备用装备放在展昭床头,最后把一套号码最接近展昭身材的衣服放在枕边。 这一切,白玉堂做得极其轻松有条理,仿佛自己很快就会回来,或者,再也无法回来。 确定再没有疏漏之处以后,白玉堂向门口走去。 门敞开着,外面是望不透的黑暗。 身后是静默。静默里传来展昭起伏的唿吸。 却是什么也没有说。 白玉堂固定住攀岩抓,身影一晃,消失在崖下。 合拢的黑暗里。展昭的手保持着抓空的姿势,轻轻放回枕边,仿佛已经握到了白玉堂的手。 第34页 希望他活着,却不希望他再次回来。虽然明明知道他只要活着就必定会回来。 不希望他回来,却希望他继续活着,虽然明明知道他若一去不回意味着什么。 太重的忧虑,太多的牵挂,太浓的爱恋,原来和太深的伤痛一样,只能沉默,无法言说。 高涨的暗河水位离洞顶不过十几米,潮头已过,河水平静地向下游流着。白玉堂追着固定在洞壁上的电话线顺流而下,虽然石幔石笋错落嶙峋,整体降势还算平缓。漂出一段颇长的距离后,前面又听见断崖落水轰鸣声。而不远处的电话线,就一直向着断崖下面伸了过去。 白玉堂慎上加慎,找准下一个能固定身体的地方之后才继续向前,终于成功停在了断崖边,下面寒气扑人,电筒完全照不到底,光柱无论怎么晃动,最终都只能消失在黑暗的落水里。 这样不可测的高度,连攀岩绳也无法依靠。 可是日本人明明把电话线拉了下去! 白玉堂拿着电筒四处扫视,想找一找是否有其它路径可以下到崖底。 然后他看到了一个人影,一动不动地蹲在对面的石丛里。白玉堂立刻意识到那扭曲的动作,只可能来自死人。 白玉堂甩开攀岩钩,从洞顶奇形异状的石岩间盪到对面,向尸体接近过去。到了面前,他才发现这并不能算一具真正意义上的尸体。 保持着扭曲的人体蹲踞形状的,是一件卡在石丛间的橡胶潜水衣,衣服上还有关东军的标志。而真正的尸体,已经从残破的潜水衣里被拉出,骨头丢了一地。白玉堂察看这些骨头,看清之后,只觉被河水冰得滑凉的后背又是一阵冷风飕飕。 这些骨头,无一例外地干干净净,连半点韧带都不剩。 绝不是烂的。 是被什么东西的牙齿一点一点啃光的。 白玉堂拉起潜水衣前襟,依稀还能辨认的编号令他不由得皱起眉。 太熟悉。一定见过! 突然一道冷闪在心头炸开,这个编号,和自己试穿的日本军装上衣胸口缝的编号,一模一样! 这是值守水文站的地质兵! 他们原来并没有撤走,而是死在了下游! 崖下无尽的黑暗中,仿佛是地狱张开的大口,利齿森森,待人而噬。 水文站中响起的电话铃声,是求救,还是引诱? 水声轰鸣中,白玉堂突然听到一阵异响,那绝不是落水与岩石相击的声音。 无论来的是什么,要抽身而退都已经来不及。 白玉堂左手握刀,右手熄灭电筒,让自己和黑暗融为一体。 第八章 :英雄嘆 地上已经是清风鸟鸣,阳光万里。 城墙焦黑的中马城外,赵珏钻出军车,卑微地站在一旁。等了不知多久,里面出来两个日本兵,蒙上赵珏眼睛,一路曲折,拐弯抹角,将人带进中马健一的办公室。 半个多小时以后,赵珏狼狈不堪地出来,连滚带爬地从高墙电网下的小门里出了中马城,还不敢摘下头上的黑布。 “一直走!不准回头!”日本兵高声斥喝。赵珏转着圈跟各位太君躬身行礼,也不知行对了方向没有。肩膀被人粗暴地摆了个方向,随之而来的是重重一脚。 赵珏踉跄着沖了两三米远,勉强稳住身体,向前走去。 身后传来拉枪栓的声音。赵珏只觉得后心冰凉,是不甘与愤怒中夹杂着失望的冷。中马健一的盘问中明显带着怀疑,赵珏不知道接下来等待自己的是一枪毙命还是留观后效。 尴尬的赌局,赌的是巨大到超出承受范围以外的忍耐。 脚下是石板甬路,再走到头是土路。当赵珏终于走到射程以外时,冷汗已经湿透了背心。 土路延伸到地平线上,仿佛没有尽头。 哈尔滨。 幽静的小巷丁香掩映,最里面的一个粉墙小院锁着门,院里飘出花香。 一辆人力车从巷口进来,在门前停下。一个穿着素静的青年下了车,低垂的眉目间带着倦意。正是在茶楼唱完通宵夜场的明凤华。 一个角儿唱戏唱到这么红,纵然不前唿后拥,也总有几个男僕女佣服侍。明凤华却是异类,既不僱人,也不见客,一向独居。人人都知这房子是赵大队长买来送给明凤华的,就连徐恩培这样的恩客,也知道避讳,明凤华不出来时,从不来扰。 打开自家门锁,明凤华惊讶地看见院里已经有人。 赵珏满面风尘,坐在大槐树下的石桌边。虽然刻意掩饰过,脸上伤痕仍然依稀可见。明凤华回手闩门,走上前去自自然然地坐在赵珏身边,伸手倒了杯茶,微微皱眉。 每次赵珏只要来这里,都会泡上一壶茶,但是不喝,只是藉此告诉他,自己来了多长时间。 茶已经快凉透了,赵珏等了很久。 “是赵大队长,还是……襄阳?”明凤华低声,最后两个字已经轻到听不见。 “是襄阳。”赵珏欠欠牙缝,搂过明凤华细韧的腰身,嘴唇贴上耳畔,如同亲吻:“中马城的鬼子盘问我的时候,说发现有人从通风井下去了,很可能掉进背荫山地下,问我有没有其它出口,命令我去找当地人继续调查,鬼子也要搜山。他们半个月前把通往地面的落水洞炸了,那是禁地没人敢下去。至少五百米深,人凶多吉少。” “你是说……” “鬼子列了八个失踪犯人的号码,其中有kd376。我送的卷宗我知道,这个编号是展昭。” “有出口么?” “我不知道!”赵珏胸腔低吼,“就算有出口,五百米的高度,也可能摔得粉身碎骨!他下去一定有原因,很可能是为保护证据而无法脱身。不然外面打成那样,他有爬通风井的体力,完全能够突围逃脱!”赵珏握住明凤华纤长的手腕,把他拉到怀里,“我不知道鬼子现在对我还有多少信任,但我能肯定这一路没有盯梢。你上背荫山去找许大当家,把这些话告诉他!跟他说赵珏现在穷途末路,念在同为中国人的份上,莫计前嫌!” 赵珏越说越快,最后变成喘息,大半体重压到明凤华身上。最后一个字刚一出口,明凤华觉得肩上勐然一沉,赵珏失去了知觉。 明凤华把赵珏放下,拿起残茶一饮而尽。目光冰冷深寒,完全不是婉转承欢的戏子眼神。 槐影荫荫,在地上印下斑驳痕迹。 后院密室里,明凤华从墙上翻板里转出电台。赵珏发给上方的一切电文,都是在这里接收并转发。这是包括赵珏在内无人知晓的绝密,唯一的操作者只有明凤华。 这几天他一直没有等来襄阳刺杀黑狐得手的消息。现在襄阳回来了,除了亲口告诉他的这些事以外,也仍然没有这项任务的结果。 电台沉默,没有任何记录留存。明凤华盯着电台,手用力握住椅背,拉开椅子坐下。 襄阳不但没有刺杀黑狐,而且还要做先斩后奏甚至斩了也不想奏的事。明凤华敏感地察觉到了襄阳身上的反意。 第35页 戴上耳机,世界变得毫无声息,遥远的南京在这无声世界中触手可及。但是平生第一次,明凤华脑中出现的不是他愿为之肝胆涂地的党国上级,而是他正要上参的襄阳。 襄阳买下宅子送给他,是他被徐恩培折磨了一夜一天之后。那天晚上襄阳在半明半暗的床头灯下细心照料他身上每一道隐秘耻辱的伤痕,熬了参汤餵他,在身后拥抱着他直到天明。明凤华看到描金筷子露出恐惧眼神,赵珏一句不问默默地换掉。从此以后坊间都知道明凤华是皇协军赵大队长罩的人,连徐恩培也收敛了许多。赵珏私人买的宅子不是新建的联络点,大队长和戏子也不需要走那么近,赵珏为他做的这一切,已经远远超过了同僚的义务。赵珏在人后从不越礼,然而公开场合两人偶有逢场作戏时,赵珏流露出来的,是连自小在风月场中长大的明凤华也分不清真假的情意。 但是,那些事都是在限度以内的。今天发生的这些,不一样。 明凤华揿下按键。 “洛阳唿叫南京。” 对方很快回电: “南京收到。洛阳请讲。” “襄阳未能执行刺杀命令。隐瞒重要事实不予汇报。请指示下一步行动。” 然后洛阳开始发送襄阳没有上交的情报。他的发报动作熟练稳定,手心却沁出冷汗,明亮凤眼映着桌上淬毒匕首的幽蓝。 静默,长久到令人难以唿吸。 洛阳的指尖越来越凉。 电报的嘀嗒声在他血液几乎凝固时突然响起: “即命哈尔滨站站长洛阳取代襄阳执行任务,秘密监视襄阳。必要时格杀勿论。原联络方式不变。完毕。” 洛阳摘下耳机,听见自己心底一声如释重负的嘆息。 虽然我不愿相信襄阳真会谋反,但我也绝不允许任何人对不起党国。 赵珏并没有昏迷太久。当他恢復知觉的时候,发现自己盖着明凤华的缎被,床头放着明凤华最喜欢的冰瓷小碗,里面是冒着热气的参汤。赵珏端起来喝了一口,怔住。 明凤华常煮参汤。他也常能看到明凤华端着这个小碗对着灯慢慢品尝,却从来没给他喝过。直到现在,他才明白明凤华不给他喝的原因。 太难喝了!只一口,就差点苦出了赵大队长的眼泪。 明凤华厨艺不错,无论什么菜色,尝一口就能复制出相同的味道。这难喝的参汤,和明凤华被徐恩培用细细的描金藤鞭抽得遍体鳞伤的那晚,自己急急忙忙中煮给他喝的,味道一模一样。 赵珏双手捧着瓷碗一饮而尽,躺回枕上。四周都是明凤华的气息,然而日日独自重温着这份苦涩暖意的明凤华,却不在他身边。 背荫山着名大汉奸许大当家住的院套墙高壕深,一般喽罗不准入内。山众们只知道许爷昨夜又下山豪赌,一掷千金,换回的却是个谁也没看到长相的美人。美人拧得很,把大当家的脸都抓了好几道口子。所以绳捆索绑还要套上头罩,拿许爷的大黑缂丝英雄氅裹了横在马上,一进大门就再没出来。大伙知道许爷在外头嫖宿虽然不少,可从没往山上带过,于是纷纷猜测这下许爷可弄到合心的烈马了。 许大当家的脸当然不是烈性美人蔻丹划的。精于妆术的北侠费了半天力气,才把弹片划伤伪装成这副模样。传令内外,说许爷赌了一夜要养养精神,谁也不准来搅。之后稍事休息,来审带回来的人。 带走智化时,许西风清楚地看到卢方眼中的犹豫。陷空帮和白家已成至交,通过和白锦堂联络,加上跟白玉堂打中马城的白寿认人,确定了许西风救出的人确实是锦堂的养子白芸生,然而对于白玉堂的失踪,白锦堂只大致问了几句,战事繁忙中就再无回音。展白二人没了消息,许西风是当事人,卢方对他不能不留着几分提防。卢方本有心把这个日本“高官”留下自行利用,但是他也知道,五弟和展副官不知下落,陷空帮上下怒火中烧,人人恨不得张嘴把日本人活撕下肚。中马城内外戒严得铁桶一样,就算人还活着,想去营救也难比登天。陷空帮在这一带不如许西风人地两熟,许西风身份特殊不便公开行动,双方合作的好处远胜于单干。 所以许西风也非常清楚,自己要做的并不仅仅是拔这条日本大鱼的舌头,事情还关系到卢方等人的信任,半步也错不得。 地下密室油灯如豆,阴暗潮冷。许西风一眼看见自己的英雄氅扔在旁边的稻草铺上,黑布蒙头的日本参谋被吊在石墙角落里,军装上横一道竖一道都是绽开的鞭痕。 许西风不由得皱了皱眉。让亲信先来搜搜智化,简单问几句,并没有让他们随便动手。不过他也知道自己手下人对日本人仇恨有多深,何况本来也没有打算让这个日本军官活着回去。他担心的是手下会不会把东条智化打死了,自己再想逼供都没有机会。于是定睛察看这个日本人的状况。 开门声响起时,智化没有反应。直到炽热的炭火盆被搬到脚下,扑面而来的热量才让他稍稍动了动,好像是对能驱散潮寒的光热的渴望。 准备工作就绪之后,许西风屏退手下,扯掉智化的头罩。 两个人,一片静。盆中红炭偶而爆起火星。 智化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会,看清身材魁梧的许西风坐在门边的椅子上,手上挽着皮鞭,一双鹰目雪亮地逼上他的脸。 智化沉默着,视许西风如无物。 啪地一声,许西风把手下搜来的证件甩回智化面前。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冷冷道:“东条参谋长位高权重,英雄不吃眼前亏,用背荫河要塞的图纸换自己少受点苦,还是划算的。” 智化眼中似有什么晃了晃,又恢復成一片空寂,摇头表示不懂汉语。许西风用日语又说一遍,智化低声回答:“我调来不足半月,刚接手后勤供给,你问的事情我不知道。” 许西风盯进智化的眼睛,眼神缓缓移动,把他的目光领到自己手中的皮鞭上,威胁地停住。 “许某和中马大尉、赵大队长关系都不错。东条参谋长愿意合作的话,许某绝不亏待你。” 智化闭上嘴,眼神中浮起一抹奇怪的笑意。 许西风眼现煞气,甩手出去,皮鞭毒龙般厉啸一声,把智化胸前伤口连同被血浸透的军装一同撕开。 智化勐地仰起头,一声惨哼在喉间压下,又被重重地噎回胸腔。 许西风打得并不快,却是狠到全不留手。太强烈的疼痛连续起来会让神经麻木,许西风刻意等到智化一口气透上来,再出其不易地把他甩回油烹般的剧痛里。眼见着智化头向下垂,竟然还是一声也没出。许西风知道再打下去要没命了,停下手,滴血的皮鞭抵上智化下颏: “你要明白,你的命在我手里——我把你的尸首送回关东军部也照样能领头功一件,你信不信?” “我信。”智化喘息,“能活到现在已经是拜你所赐。你问的事,我的确不知道。” 许西风端着杀气腾腾的架势,打量着垂眼任凭处置的日本高级文职:薄薄肌肉覆盖着身架,瘦削到一鞭下去就能直抽到骨头。可是这样一个人,在他的鞭打威逼下,尽管身体疼痛颤慄,脸上却没有分毫惧色。 第36页 许西风后退一步扬起皮鞭,唰一声甩开,鞭尾在空中爆鸣,智化连眼帘都没有撩一下。 然而接下来的几鞭,却令智化疑惑地抬起眼。 三四鞭过去,许西风停手。智化全身的衣服都被鞭尾撕碎脱落,却并没有再伤到一点皮肉。许西风看着智化新伤斑驳的肌肤上遍布的陈旧疤痕,嘆口气道:“哪有一个高级文职被人用刑用成这样的。你确实不是凡品,打也没用。” 他放开智化,把人半扶半拉到旁边的稻草铺上坐下,拎起自己的英雄氅,披上他的肩头。许西风的大氅足够宽大,几乎把瘦削的智化整个包在里面。 许西风低头看着智化,忽然和蔼地说道:“我见过的人形形色色。但是你,我看不出是哪种。” 智化裹着英雄氅,低头不语。 “有一点我能够肯定。”许西风把手掌放上智化肩头,“你是真的没有给自己留下希望,所以也没有恐惧。”他用力握紧,“刑罚对你没意义,我也没必要让你多受苦。你要是想死,我一定给你痛快。” 手掌下的身体似乎绷了绷,却没有回答。许西风也不逼他,安静地等待。 良久,智化抬起脸来,盆里的火光给他清秀的眉眼绘上一层超脱之色,虚弱的声音依然平和: “从来不觉得生有可恋,我只是想用这条命,做自己认为对的事,看看命运给我安排的结果。如果要给这种想法下个定义,我想,大概算好奇吧。”他微笑,“不寻死,不贪生,一切随缘。” 许西风沉默,沉默着掏枪,上膛,顶上智化眉心。 枪口下的头颅纹丝不动,如同抵着一块冰。 许西风停顿几秒钟后,击发。 枪声在地牢里震开一波波迴响。 森冷的地下巨窟里同样枪声迴荡,白玉堂携枪翻身隐上高处。他充分肯定这一枪击中了目标,可是下面的水声只是停顿一下,丝毫没有减弱,反而更加激烈地直向他刚刚开枪的地方蹿来。从越来越近的水声判断,这是几百斤重的庞然大物。白玉堂暗暗吃惊,这么庞大的东西怎么可能存活?难道就靠吃手指粗的盲鱼? 但有一点无须置疑,它在黑暗中行动敏捷自如,说明它和暗河中所有从没见过光线的地下生物一样,眼睛已经完全退化。 没有眼睛,意味着它的感觉神经异常敏锐。 换句话说,它的全身都是眼睛! 白玉堂屏住唿吸,头皮发炸。自己听觉虽然敏锐,和它相比也是没有胜算。勐地想到上游的展昭,心脏一缩。 无论如何都要拦住它! 水声到了白玉堂刚刚栖身的地方就突然停住,巨兽仿佛原地消失。 白玉堂手中扣着刀,努力在山石水流中辨识巨兽的存在,然而,没有! 白玉堂悄无声息地把电筒摸到手里。既然它没有眼睛,那光线就不会打扰到它。尽管如此,白玉堂还是后背靠稳洞壁,十分小心地扬起光柱。 然后他的血液唰地一声冻结。 就在距离不到两米的地方,一个长满突起的、苍白半透明的硕大头颅,正半张着森森巨口,向他,极慢极慢地,趋过来。 和这怪物不能比速度,往任何方向逃,一动就是找死。 白玉堂几乎无法思考,连唿吸都停止。巨大的恐惧变成冷汗飙出后背,身体却闪电般直窜出去,跳上巨兽后颈,落下的同时扬起手里锋利的匕首,向脚踩的颈椎缝隙狠狠扎下!这一刀倾尽了浑身力气,白玉堂只觉得虎口麻痛,手腕一震,刀竟然断了! 巨兽被激怒,弓身四处乱蹿,沉重的尾巴拍得碎石迸飞。白玉堂知道被甩下去就再无生理,双手抓住巨兽身上的突起,顺着它发力的方向,身体紧贴在它背后。怪兽甩不掉白玉堂,烦躁之下,一头向着深不见底的落水断崖沖了下去。 展昭伏在黑暗里。落潮之后,连水声也听不到了,唯一存在的是自己的唿吸和心跳,被无边的死寂层层放大,单调到令人难以承受。 突然一声远到若有若无的枪响传到耳畔,展昭知道那枪声只可能来自白玉堂。不由得胸中一动,继续侧耳倾听,却又什么都没有了。 展昭的心悬在半空,等待。全身的神经绷紧成弦,周遭每一点极轻微的声音,都引起一片迴响。 四周仍然是毫无时间流逝感的安静。 陡然,毫无预兆地,桌上又响起了刺耳的铃声。 一团漆黑中的电话铃声直刺进展昭胸口,把浑身的血液搅得阵阵汹涌。白玉堂不接电话是明智的,对面情况不明,不能暴露自己,失去先机;然而现在白玉堂顺线而去,并且已经开枪,所以此时无论打来电话的是谁,都意味着可能和白玉堂相关。倘若玉堂被俘或是被发现,日本人必定会搜查上游,发现这里是迟早的事。横竖没有出路,不如及早反应,争取时间。 展昭抓过白玉堂留在床边的步枪,撑着身体离开床,向话机的方向移过去,心中有一丝庆幸,自己已经能够开口发声。 他做好了面对日本人的准备,深吸口气,握住听筒,拿到耳边。只一听,眼神骤变。 电话线的另一端根本不是人! 话筒里的声音,像是肺痨病人在声嘶力竭地咳嗽,又像是牙齿和骨头的尖厉摩擦,杂乱恐怖,难以形容。 瞬间的震惊后,展昭立刻反应过来,话筒里传来的是电流的声音!继续细听,这声音的高低起伏没有规律,不是任何一种编码。 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这部电话原本就不是作为通话用的,铃声仅仅是种信号,让水文站里的人知道下游发生了某些特定事件。 想到这里,展昭心里勐然一空。无线电台对环境要求严格,这样曲折陡峭的地下空腔会阻断信号,所以下游和水文站的联繫是靠有线电话来完成。但是如果下游有人,通过电话直接报告情况岂不更妥当? 唯一的解释是,下游要么根本没人,要么人已经被困,在临死前设定了定时发送信号的装置。 下游,是深不见底的地裂。那里会发生什么事? 展昭记得墙上有一个开关,伸手摸索,尝试按下。眼前白光一晃,原本不亮的灯,竟然亮了!展昭闭上被灯光刺痛的眼睛,迷雾重重的头脑中却倏然射进一束光:铃声是通电的信号! 日本人一定是利用地裂里暗河的潮汐,在下游建起发电站,席捲一切的潮水抵达发电站,推动涡轮工作,将电蓄满,供给水文站及上方的中马城。 然而,是什么原因让他们仓皇撤离? 眼睛渐渐适应了光线以后,展昭继续打量这间石室。白玉堂用酒精炉热罐头兼照明时,并不能看到石室的全部,现在室顶电灯亮起,才看清气闭门后面的阴影里罩着褐色的字,颜色怪异,像是干涸的血液,写到最后模煳不清,字迹消失在血掌印里: “下にお化けがいる” ——下面有怪物。 放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任何地方都是一句玩笑话,在这里却散发出一种诡异的真实压力来。 第37页 展昭目光停驻片刻,咬牙回到床边,把床单撕成长条,厚厚裹住伤处,配合着手边能利用的材料,基本固定住伤侧腰腿,然后带上白玉堂留给他的所有装备,背上步枪,卸下木质床板,拖在身边,侧身匍匐,爬出水文站。 一路爬到崖边,虚汗已经出透背心。借着电筒的光线向下看,这里距离黑郁郁的水面十米左右,水下看不出有多深。崖边有铁梯被拆除后留下的残根,展昭看着,脑中突然产生一个念头: 水文站的日本兵拆除铁梯,并不是因为撤离,而是因为害怕。 怕下面的东西上来! 展昭双手把住床板,把身体移出崖边。 玉堂,展昭用这尚存的一息,来争取一个结局! 风声在耳边响起,展昭甚至微笑了一下,莲花山望乡崖抱着白玉堂跳下峭壁,也是这样疾速下坠,两番心境却天悬地隔。彼时自己和他还在相互试探,然而,谁能想到那是一段铭心真情的开端。 这次跳下来的仍然是我。 只是不知道下面还有没有你。 沉重的落水声响过,洞内恢復沉寂。 水声在白玉堂脑后轰响,从高处砸落下来的水流打在身上生疼生疼。白玉堂紧紧抓着巨兽,只觉得脏腑都要甩出体外。 突然下落停止,巨兽四脚着地乱甩乱窜,白玉堂顾不得浑身疼痛,找准机会借着它发狂的力道跃离,黑暗中也不知道碰到了什么,就紧紧攀住,把身体悬在半空。 耳中听见巨兽在地面大声搅水寻觅,白玉堂放浅唿吸,既能避免被巨兽发现,又能缓解被水打出的阵阵耳鸣。通过在上面的经验,他知道它只有发现目标时才会突然变得无声无息。 然而有另外一种异常声音传进了白玉堂疼痛的耳鼓。嗡嗡持续,平淡至极。白玉堂听出那声音近在眼前,然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正攀在绞结缠绕的粗大电缆上。 原来这里有一个发电站! 谨慎无声地按亮手电,白玉堂惊讶地发现,就在自己掉下来的地方不到二十米远,三个巨大的涡轮叶片正在水流的轰鸣声里转动。自己刚才如果找错方向,被怪兽甩向那边的话,现在已经被绞在叶片中,身残肢离! 白玉堂的目光敏锐地晃过涡轮,突然绽出极亮的光彩:就在中间一个涡轮的中轴上,缠绕着什么东西,被水流沖得摇晃不止,却因为带子结实,反倒打了死扣。 那是他的枪枝弹链,绞着猫儿拿命换的证据! 只有几秒钟可以用来取物,然后巨兽就会向这边扑来。白玉堂胸腹抽紧,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包东西,看准带子缠结的情形后,开始琢磨退路。 沿着涡轮看去,不远处有一道人工堤坝,里面围的是发电机组。在堤坝最高处,靠着岩壁有一间堡垒似的小屋。这次的潮水大到接近堤坝承受极限,白亮亮的水漫着坝顶,浮浮荡盪。 巨兽还在下面暴躁搜寻,白玉堂已经沿着电缆悄无声息地向涡轮接近过去,从腰间解下攀岩钩,看准方向,一钩中的。拉了拉足够结实,把攀岩钩的绳索在腰间绕紧,放好手电,端起步枪。 连续三声枪响,缠结在中轴上的枪带死结被打断。包裹一动,白玉堂反手收绳,东西直飞入怀。白玉堂来不及狂喜,脚下怪兽已然没了声息。 再次被发现是在意料之中,白玉堂并不慌张。把东西在腰间绑好,七八分长的日本军裤反正腰身够紧,抽下腰间皮带向粗大电缆上一挂,抓住用力一盪,风驰电掣地向堤坝滑过去。 怪物虽然在山岩上速度惊人,想要爬上电缆追赶白玉堂却不容易。白玉堂滑到堤坝上方,正要松开皮带,向下一照,堪堪住手。 小屋的门已经被打得粉碎,坝顶上东一块西一块零落着骨头和军装。在几乎与坝顶平齐的水里,拥挤着无数硕大半透明的头颅、尾巴、利爪,长满森厉牙齿的大口齐刷刷地朝向上方,悄无声息地等着他。 他刚刚看到的白亮亮一片,不是水,是它们。 白玉堂终于明白了电话铃声的含义。那是值守这里的日本人匆促间给同伴留下的自动提醒。有潮汐才有电,有电才能发送信号,而发生潮汐,就意味着,龙来了。 这些龙形巨兽深居在地下河深处,被日本人建造的电站惊扰了宁静,循踪来到这里。千百年不曾吃过温热的血肉,一旦尝到,就恋守于此。枯水时退回地底,涨潮时浮上地裂,这里是它们的家园。日本人建了电站却无法维护,发现矿藏却不能开採,被迫放弃。而这些习惯了地下生活的怪物,不敢上到更高的地方,所以它们至多在大规模涨潮时到过水文站,然而停留时间很短,就又随水退下。 白玉堂悬在半空,指缝里全是冷汗,不得不换手。同样是战场,他宁愿面对全副武装的日本人,也不愿面对这样一群怪物。 然后他突然想起,身后那只没有声息的怪龙一直没有爬上电缆,难道它就这样放弃了? 用电筒四下扫视,他在远远的洞壁上看到了它。它已经沿着山石向上爬了几十米,一直向头顶上高到不可见的黑暗中爬去。 白玉堂脑中轰地一炸:它的利爪和体重不适合攀爬电缆,所以它是想爬到洞顶正上方去! 然后,跳下来,把他砸进水里。 展昭伏在木质床板上,沿着黑沉沉的暗河一路向下。深黑眼睛中跃动着电筒前照的光线,犹如地心火焰燃烧。 水位持续下降,露出原本被潮水淹没的巉岩。奇形怪状的岩丛之间,盘踞着隐现于水流中的电缆。涨潮时近在咫尺的电话线,这时已经在水面上方十几米的高度上。 前方落水轰鸣声越来越大,流速明显加快。展昭努力控制浮板方向,向电缆靠过去,攀着电缆在断层边缘固定住身体,用手电照向下方。 这是一个十米左右的落水瀑布,底部延伸出一级自然形成的阶梯,滚滚河水向下倾泻,堕入深渊。而这束电缆,就纠缠着伸进不见底的黑暗里。 展昭抹一把脸上的水,向上看去。电话线比较脆弱,拉在水蚀线以上,他所在的地方已经看不到电话线。 白玉堂循着电话线从这里下去的时候,水位还高。这个十米断层要达到被落水瀑布掩盖,水量需要是现在的几倍甚至几十倍! 展昭脑中嗡地一响,第一反应是这个人已经不在了。但是不亲眼看到,就绝不能相信这一点! 展昭深吸口气,掏出攀岩钩,把自己松松缠在电缆上,向瀑布下坠去。寒冷的水流激得人唿吸困难,展昭拿出全部力气,才勉强坚持着不被瞬间打落。伤口原本疼得尖锐,渐渐变成沉重的钝痛,左半面身体成了负担。 接近瀑布底端时,展昭尚好的右脚还没有找到落脚点,一阵冷风捲来,要不是和电缆捆在一起,整个人就会被吸得失去平衡掉进水里。展昭打个寒战,手脚冻得麻木,头脑却超乎寻常的清醒:这样的横风,只能来自天然形成的空洞! 心中射进一线希望,展昭一手攀着电缆,另一手解下攀岩钩,向横风袭卷的方向甩过去,固定在山石上,双手拽着绳索,奋力挣扎过疾流的水面,进到侧洞里。 第38页 这里的河水流势平缓许多。展昭在凹凸不平的钟乳石上倚住身体。刚才和河水搏斗,体力消耗太勐,现在周围虽然仍是一片黑暗,脑中却仿佛炸起无数雪花小点,阵阵眩晕冲上天灵。 展昭暗自咬牙。流逝的时间和持续的伤痛无一不在消磨体能,停下来休息,就可能再也无法前进。 一定要继续向前走——就当是为圆了玉堂死能同穴的梦罢! 手电扫过石洞,展昭目光突然定在前方一堆碎石上。 人工爆破的痕迹。 这里有贯通上下的通道! 白玉堂悬在半空中。沿着石壁上爬的龙已经越来越高,到了手电难以照到的高度。同时他发现,拥挤在下面的龙,最外围的少数几条也开始向上爬,个头比第一只还大,速度快得惊人。 枪弹对它们没有用处,匕首也折断了。如果水里这些东西会思考的话,自己在它们眼中已经是每一滴血都极度美味的盘中餐。 白玉堂眯起眼,眉目透出杀气。 人悬在半空,脚下是宽广的水面,令人毛骨悚然的空旷,被残酷的现实充满。 白玉堂知道,决定来打中马城,就等于一只脚踩进了死亡的阴影。然而直到现在,“死”这件事,才从一片危险的混沌浮现出来,变成纤毫毕现的具体方式: 手中的电缆就是必杀的武器,只是使用它的代价太过惨重。斩断相线通入水中,强大的电流会让拥挤在水中的怪龙无一倖存。然而无法控制的高压电弧也会毫无悬念地反噬白玉堂。 白玉堂磨着牙。和这样一群怪物同归于尽,这种离奇的死法还真够标新立异。但是不这样做,自己一样绝无生理,上游的展昭也会成为这些东西的活祭。 猫儿,只要白玉堂一息尚存,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所以,我的猫儿,终于还是不能和你共同进退了。证据不知道能不能留住,实在不能的话,就允许我自私一点,带去做个念想。 白玉堂按按身上的油纸包,才发觉自己嘴角不知何时竟然弯起一抹极似展昭的苦笑。心脏顿时被说不出的酸苦充满:原来猫儿这样笑时,心里的感觉是这样。 猫儿,我明白得还是晚了。 对不起。 白玉堂掖起油纸包,珍惜地在外面拍拍,抬眼算算距离,向机房小屋的方向又前进了一段,让出脚下的宽阔水面。 龙已经爬得很高,白玉堂甚至能感觉到从不可见的洞顶传来贪婪的杀意。 白玉堂卸下步枪上的刺刀,握在手里。 风声从洞顶扑下,兇狠地贯顶而来。白玉堂反身让过,爬行动物冰冷的身躯轰然坠下,在下方溅起高达数米的巨大水花。 下一条龙可能在任何时候扑下,白玉堂不再耽搁,目测出足够的垂落长度,向这束电缆中一根相线瞄准。 再见了,猫儿…… 刺刀将要脱手的一剎那,从残损破败的小屋顶部,突然亮起一道耀眼的探照灯光柱。白玉堂这一惊不小,反射地握紧刀柄,顾不得刺眼,直望向灯光。 光柱斩开洞窟中的黑暗,扫过轰鸣落水中的涡轮,一路寻找。极快地掠过电缆上准备飞出刺刀的白玉堂时,探照灯骤然惊停,又毫不犹豫地移开,明灭交替,打出一个灯语: 玉堂,给我十秒钟! 白玉堂再难压抑内心狂飙的激动,狠狠抹掉流到眉间的冷汗。猫儿在下面,无论如何不能再切电缆。而第一条听见小屋中细微声音的龙,已经凶暴地向小屋方向的坝顶疾游了过去! 白玉堂紧紧握着刀柄,只觉得心跳比水声轰鸣还要激烈。猫儿,猫儿在机房里面,用这十秒钟倒闸解列,建立一击之后的退路。 这样一来,是否成功都会生死一处。 从来都是自己辛苦追随,不曾想,到头来还是这只猫儿实现了共同进退的誓言。 十秒,倒数得如同十年般漫长。第一条龙堪堪离水,白玉堂倒数完毕,刺刀出手! 迸着蓝光的火线从半空直切入水,电弧交错间,水腾如沸,惨比油鼎汤镬。 十几秒钟后,平静的水面电弧消失。一条条龙漂在水里,悄无声息。 其它爬到洞顶的龙始终没有下来,扑向坝顶小屋的龙半身已经出水,软趴趴地贴在岸边。 白玉堂向小屋方向勐滑过去,松手落地,闯进机房。 屋内亮着灯,脸色苍白的展昭跪在台边,不合身的军装手肘和裤管磨损处片片殷红。看到白玉堂进来,虚弱发散的眼神扬起笑意。白玉堂扑过来用力把人困在怀里,心跳剧烈得要突破血肉直撞进展昭胸膛。 “猫儿!”白玉堂努力在笑,却仍然抑制不住声音发抖,“你在这里……” “你也,一直在。”展昭拥紧白玉堂,让他更清楚地感觉自己的心跳,“在这里。” 白玉堂只觉得热意从胸中一直涌到头顶,强行按下心绪,压下把展昭揉进骨血的冲动。仪表上显示着展昭改动的数值:电击虽然把龙制住,却并不足以斩尽杀绝。 展昭放开他,低声说道: “玉堂,断层上方的侧洞分支里,有升降机。” 听到侧洞里有升降机,白玉堂眼睛仿佛亮了一下,目光又关切地聚回展昭身上。展昭穿的军服勉强蔽体,湿透磨损更显狼狈。白玉堂心头一缩:这只猫对于任何认为值得的东西都能毫不犹豫地拿命换,却从来不顾自己。这一路挣扎,身上难说没有需要立刻处理却还在瞒着他的新伤。 展昭扶着操作台想要努力站起来,腰身突然被人无声地揽进怀抱。白玉堂就着他用力的方向,把他整个人放到台沿上,极快地卸掉他身上捆绑的装备,动手解衣。 展昭一脸无奈地看看心急火燎的白玉堂,知道拦不住他,索性闭上眼睛。侧洞里向下开凿的长长隧洞原本是涨潮时的紧急通道,石阶凹凸不平,受伤的半边身体使不上力,他知道靠另一半身体艰难爬行的结果一定会触怒白玉堂。 他果然从身后白玉堂的唿吸声中听出了纠结。身下渗着台板的凉意,赤裸向上的一面却仿佛被白玉堂的目光扫得似凉又热。 白玉堂认真检视,庆幸的是除了皮外伤,没添上致命的伤处,刀口包裹得也还算稳妥。然而满眼看的都是殷红青肿斑驳破碎,白玉堂的表情还是渐渐变得难以形容。 展昭想要撑着身体起来,被白玉堂一手按住。耳边只听见那人威胁道: “猫儿,你敢乱动,记着爷不是好惹的!” 某种记忆在脑海深处一拱,展昭放弃努力。 白玉堂收拾了应用物品背好,伸手揭过墙角行军床上散乱的浅蓝罩布,撕扯几下。一手揽起展昭,披在他身上,腰身一系,倒有了几分古装样式。宽肩长摆衬着猫儿憔悴仍不失俊逸的面容,白玉堂看在眼中,似有温暖浅淡的波纹在心口窝里莫名一旋,散进胸膛,周身平白就热了几分。 如同相识已久,久到无法追溯。熟稔亲切的感觉,道不明说不清,似万顷波光上一层淡雾,越凝神越不见,却漫眼皆是清润风华。 第39页 一定是在这黑暗地下呆得太久,心神恍惚了,白玉堂想。随即定下心来,把展昭拢腿抱起,低头笑道:“猫儿指路,爷带你回家。” 展昭微微点头,向小屋里面隔间示意。白玉堂迈步过去,果然看到里面有一处打开的三防门。白玉堂抱着展昭进去,和展昭交换一下眼神,把门反锁。 这次暗河潮汐虽然兇勐,降得却比预料中迅速得多。上游如果还有龙,也一定已经随水退回。这里的龙被电击,受惊吓不小,断了此处,也就免得它们醒后再有一条半条误打误撞,尾随而来。 黑暗漫长的隧洞,相比外面寒冷更甚。除了脚步声,就是被石壁过滤得遥远的水响。电筒光柱狭窄愈衬空寂,庞大的空寂撕扯着神经散乱纷飞。 白玉堂紧抱着展昭,体温心跳贴在一起,每一次搏动都牵得胸口深处隐隐的紧:能够在这样的环境里集中精神,需要无比强大的毅力。可是重伤的猫儿就这样,面向着未卜的黑暗,一路爬来。 猫儿从不任性尚气。卡在石丛中时,放弃死证据,至少能换到活玉堂;而把命押在这样的空虚里,这样的行为不像是他的风格。 “猫儿。”白玉堂忽然开口,“你爬下来时,想没想过,”他把展昭抱紧了些,用嘴唇扫开挡在展昭额前的碎发,“找到我时,要是我已经死了,你做这一切就都没了意义。” 怀里的躯体微微绷紧了一下,像是冷了。白玉堂收收手臂,让身体接触的面积再大些。电筒的光射向前方,他看不清展昭的脸,却能听出展昭轻轻的气息绘成一抹浅淡笑意: “你若已死,当然不能再来找我。”展昭温凉的手在白玉堂后背缓缓收紧,“所以,只能我去找你。”他停顿一下,前额贴上白玉堂赤裸的胸肩,“我余力不足,自知走不到朝暮。不过,走到同穴,大概够的。” 白玉堂心房涨满,热意顺着血脉溢上双眼,想要说话,却发现语言已经多余。 这只猫不到最后关头绝不放弃,于是又一次在绝境中拼得一线生机。可是猫儿负痛爬过令人窒息的漫长黑暗时,心中想的竟然是能和自己死在一起! 猫儿爱他!爱得不逊色半分。只是猫儿的方式有时和他不一样,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 能和你相知相许,无论生朝死暮,都了无遗憾。 第九章 :死同穴 白玉堂再不说话,脚下加紧,很快上到了展昭进来的侧洞。 升降机厢安静地停在爆破洞口。白玉堂打量着轿厢,眉宇微纠,眼神复杂。 路上他就一直在想,机器操作简单,驱动它易如反掌。然而在上游遇到的情况已经说明,就算有过能升上地面的出口,也必定已被炸毁。这台升降机,能够到达离地面多近的高度?如果尽头是死路,又当如何? 然而,再没有看到其它出口。这里是唯一可能的出路。 白玉堂打开门,放下展昭,帮他尽量舒服地在厢壁上靠住。然后站起身,按下开关。 昏暗灯光从头上洒下。两人同时看到,原本是操纵杆所在的地方,只剩下残茬,骨殖般冰冷森然。 除掉它,下面是电线。如果电机完好,可以通过直接接线来让它工作。但是,万一中途出事,无法进一步操纵,人就只能困在其中,甚至坠毁。 狭窄的机厢,像一个方形的棺木。里面是命运的变数,九死一生。 展昭抬起眼来看白玉堂时,白玉堂也正低眉来看他。映进彼此眼中的,是同样的神情: 清淡的,安慰的,温暖的;明亮的,决断的,燃烧的。 ——淡淡笑意。 不过是死。能在一起,已经是足够好的结局。 白玉堂断开电源,咬着手电接上线。合上开关,电机发出运行的隆隆声。机厢晃动一下,慢慢向上升去。 每一次唿吸,都可能是最后一次。 白玉堂靠在展昭身边坐下,臂膀拥抱着怀中清瘦的蓝色,身体感觉着熟悉的温度,眼睛一秒钟也捨不得离开他的脸庞。心中忽然明白,所谓不要来世只要今生,这种话说出口是需要底气的。到了实在迫不得已的时候,比如此刻,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确实在心里隐隐祈望,真能有一种存在叫作来生。 突然厢顶传来沉重的撞击声,火花噼啪一响,电灯熄灭,机厢强烈震动几下之后向下勐坠! 展昭眼神一变,刚要发力,另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从身后袭来。快到来不及唿吸,他已经被白玉堂制住,整个人向后仰倒。 身下垫着白玉堂的身体,展昭稍一用力,就能感觉到白玉堂手臂钢铁般圈紧。 勒在颈间,必杀的手段,却掌握着温柔分寸,让展昭刚好无法挣扎反抗。 即使粉身碎骨,他也要挡在前面。 展昭抬手,覆上白玉堂手臂,静止不动。 机厢里只有唿吸和心跳的声音。整个世界都只剩下这声音。 突然,一阵刺耳的铁链声响起,机厢勐地一顿,停在了黑暗的半空里。 良久,没有其他声音传来。 机厢没有摔落! 展昭在白玉堂怀抱里动了动,握住他冷汗浸浸的手。白玉堂会意,放开展昭,起身一手拿起步枪,上了刺刀,从机厢窗口探出去。大概伸出一半的距离,碰到了岩壁。 量好井口的宽度,白玉堂在黑暗中俯身抱了一下展昭。随后咬着手电皮带,踩着窗边,双手抓牢,稍一用力,攀上厢顶。拿起手电向上一照,才发现刚刚已经坠落了二十几米,而头顶上的井道,正被一块塌下的巨石拦住了大半。刚刚就是撞上了它。用手电向巨石缝隙间照上去,光柱消失在黑暗里,说明上面还有很长的距离。 白玉堂回到厢内,顺手挂起电筒,一手拎起攀岩钩,另一手握住展昭肩膀,眼眸雪亮。 从白玉堂的眼睛里看出了他的想法,展昭嘴角牵起无奈笑容: “你实在要绑,至少把手给我留下。” 白玉堂摇摇头,一手揽住展昭,另一只手敏捷地用攀岩钩的绳索把展昭的腰身和自己缠结在一起。“上面还有路,我带你爬上去。”他搂住展昭头颈,深深地从眉心吻到耳侧,声音低得仿佛是自语: “猫儿,别跑。” 我知道到了不可解时你会毫不犹豫地和我一起死。 我更知道只剩一线希望时你定会放手让我独自活。 所以,你,别跑。 湿滑的铁链握在手中,白玉堂负着展昭,向上艰难爬去。 上面,是背荫山。 背荫山头许西风的地牢中,火把兀自燃烧,火花迸响。 子弹贴着智化太阳穴飞过,在石墙上穿出边缘清晰的洞口。 瘦削的文职军官迎着许西风青烟飘散的枪口,眼睛都没有眨。 许西风站着,一言不发。空气仿佛凝固成冰。 门口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喽罗来报,山下有人求见。 许西风盯着来报信的手下,目光深寒,却看不出怒气,淡淡问了声来者何人。 第40页 手下看看草铺上坐着的智化,又看看许西风,不知道该不该开口。许西风利落收枪,眼神已有不耐。手下看许大当家并没有瞒着智化的意思,才犹犹豫豫地报上来人的名字。 中马健一。 智化抬起脸,自从到此,眼中第一次有了神情波动。中马健一这人自视甚高,竟然主动来见许西风,这令智化捕捉到了危险逼近的味道。 许西风心中一冷,知道日本人果然起了疑心。然而脸上丝毫未显,吩咐手下立刻准备迎接,一边俯身伸臂扶起智化。手下想过来架人,被许西风眼神阻止后,赶忙跑过去给大当家开门,然后垂手侍立在门口,看着大当家带着***小鬼子转过地廊拐角。 拐角里面是大当家的密室,除了大当家以外,向来只有进的人,没有出的人。喽罗们私底下猜测那是秘密刑房,甚至有过大当家在里面挖人心肝下酒喝的传言。 许西风一手挟着智化,另一手掏钥匙开门。动作看上去粗暴豪放,手劲却极稳,把智化放在靠墙角的床上,拽起铁锁,拉过脚踝。 冰凉的脚踝,清瘦骨骼硌着手心,许西风流畅的一列动作间有了不易发觉的停顿。 链子哗楞一响,好像抖掉了什么羁绊。许西风把智化一只脚锁在铁床栏上。随手捞起沉重地拽着镣圈直垂到床下的铁链,掂掂分量,放到智化腿边。 “呆在这里。”许西风背转身,“直到你等来那个满足好奇心的结局为止。” 许西风出门,落锁声响起,智化被隔绝进一片黑暗。 走出拐角,许西风按下机关,石壁轧轧合上的同时,眼角扫到一个站在暗处的身影。大概是地廊里光线晦暗的缘故,那身影一眼看上去很单薄:像纸片,或者刀锋。 是他的义子艾虎。 艾虎多年来随他走南闯北,没有任何公开身份,忠诚却比亲子犹甚。自从欧阳春成了许西风,艾虎就在幕后为他值守与外界的机密联络。他的懂事超越了年龄,有时连欧阳春也会忘记,艾虎不过是一个十七岁少年。看着沉默的艾虎,欧阳春忽然意识到自己很久没有关注过他了。 “艾虎?”欧阳春唤了一声。艾虎走近来,一张打孔纸条塞进欧阳春手心,欧阳春展开一看,脸色立刻变了。 这条秘电,来自已经割袍断义的襄阳。 襄阳通知他,展昭落入背荫河被炸毁出口的地下溶洞失踪,迅速创造条件搜救。另:给水部参谋长东条智化罪大恶极,昨夜在背荫山遇劫,一经发现,立即诛杀。 欧阳春看怀表,回手按动机关,一堵石壁移出,封住拐角的地廊。 “去告诉前面,我喝醉了要醒醒酒,十分钟后就到。” 艾虎立刻转身往外走,欧阳春匆匆赶往隐藏电台的密室。 没有襄阳的消息,另一个频率上公孙策正在唿叫。欧阳春迅速应答,接收到公孙策的电文:给水部参谋长东条智化昨夜上山失踪。如有发现,予以保护。 欧阳春暗惊:公孙策从来没有要求过他保护日本人。而他所知关东军部中唯一一个合作伙伴,就是曾经和他有过联繫的黑狐。 黑狐在关外情报网络中的地位重要到不可撼动,然而自从展昭断线以来,欧阳春和黑狐也再没有过联繫。单线往来间,他并不知道这个神秘人物的真面目。可是,公孙策的电文让他推导出一个荒唐的结论: 难道巧到这样的地步,黑狐就是这个自称活着只是因为好奇的日本文职? 当某些信息被联繫到一起,欧阳春惊觉东条智化身上那种超凡脱俗的平静之下,似乎藏着深不可测的担当。 然而在襄阳那里,却有完全相反的结论。欧阳春皱眉,他所知道的襄阳,并不是一个为了党派之争就会阋墙的人。 襄阳和公孙策,他应该相信谁? 然而他已经没有反应时间,中马健一正兵临城下。 聚义厅里,中马健一沉着脸拄刀坐等。身后两队日本兵执枪肃立。 许大当家从后面绕了出来。酒气色气盖过了英雄气,脸上兀自带着抓打的伤痕。 “中马太君!”许西风抱拳,“许某死啦死啦的!才回来一顿饭工夫的不到,路上的听说昨天夜里坏事大大的有!背荫山四梁八柱统统火上房的急!” “不关你事。”中马健一两眼冰冷,并不理会许西风讨好的日腔中文,直接用日语说道:“我来找你,是因为陷空帮闹到背荫河,昨夜偷袭兵营。帝国军人地形不熟,需要你来协助扫清匪患。” “好说好说!大日本帝国的事就是我许西风的事!就是中马太君不来,许某也要过去请缨效命!”许西风一躬到地,“上次陷空帮闹到傅家店,就是摆明了不给许某面子,梁子早就结下了!昨天夜里要是我许西风在……” “昨天夜里你不在。”中马健一冷眼紧盯许西风脸上伤痕。 许西风看一眼中马,知趣地住了口。 气氛不善。 中马健一盯了许西风一会,却缓和了口气:“把你的人撒出去,搜剿陷空帮的同时,留意这个人。” 一张照片递到许西风眼前。许西风露牙敬笑,双手接过。 照片上,戎装的智化手扶战刀,平静眼神直透出来。只有亲自面对过他的人才能知道,那其实是一种绝望。 许西风凝视片刻,珍重收起照片,再三保证一定血洗地盘上的陷空帮众。中马健一只是听着。等许西风表够了决心,中马健一才突然开口说道: “得许大当家一句话,皇军大大的放心。不过青木司令官有话,陷空帮,背荫山,都是绺子,难保干净。为证清白,许大当家正式替皇军清剿陷空帮之前,要打开山门,接受皇军检查。” 许西风脸上的笑凝固一霎,重又绽开: “整个满洲国都是皇军的,许某靠着皇军吃饭,小小的背荫山,还不是跟皇军的家一样!中马太君要看,许某蓬荜生辉啊!” 中马健一挥手,身后日军士兵同时拉栓上膛,枪口对准许西风。 许西风笑着把腰里的盒子炮放在桌子上。 一队荷枪实弹的日军包围许西风的宅院,另一队去搜外围。 许西风仍然对中马健一笑着,亲自打开大门。出来以前已经把电台化整为零安排妥当,一切电文往来都不留痕迹。地牢密室也是很难发现。 许西风命令手下在院里站齐,目光点数,心中一提。 少了艾虎! 中马健一的手下训练有素,许西风的宅院被搜查得很彻底,并无破绽。 很快搜到地牢,许西风亲自带着中马健一间间察看,日本士兵几乎把每块石头撬开来,仍然一无所获。一路搜到地廊尽头的石壁,许西风盯着四处敲击拨撬的雪亮刺刀,脸上仍然带着笑容。 石壁后面隐藏着关押东条智化的拐角暗廊。只是机关巧妙,平面普通力度的敲击根本不可能找到触点。搜完这里,就万事大吉。 阴暗的地牢里四处是丁当敲击声,单调到麻木。中马健一也渐渐感到无聊,一句撤离还没有说出口,陡然一声枪响,一颗步枪子弹擦着许西风的头顶飞了过去,在石壁某点上迸起火花! 第41页 中马健一勃然大怒:上刺刀时枪弹退膛,这是哪个不长心的手下,居然没有退净!正要怒斥,却听见一阵轧轧声响,地廊尽头的坚硬石壁,竟然缓缓退开,露出火光幽微的暗廊。 仿佛重重一击直中太阳穴,许西风大脑轰响。抬起眼,正撞上中马健一骤然变得狞恶的眼神。 “许大当家原来还在这里藏了机关。” 话音未落,两旁士兵手中刺刀同时架上许西风咽喉。 许西风让开刀锋,笑道:“不瞒中马太君说,许某素日不爱女色,就有这点癖好。太君不嫌碍眼,我给太君开门就是。”言罢径直向前走,领着中马健一到了关押智化的门前,一手利落地掏出钥匙,另一手暗中贯满了力道。 只等中马健一看见智化,许西风就要反身发难。 只有一击的机会。 钥匙转动,门轴转动,许西风的眼神跟着中马健一缓缓转动。 门完全打开。 中马健一的目光静止。 不是发现目标的兇狠,也不是受到欺骗的愤怒,而是类似于哭笑不得的尴尬。许西风看出异样,顺着中马健一复杂的眼光看去,整个人惊住。 床上的人赤身裸体裹着他的英雄氅,却并没有被锁。门外照进的火把光亮勾勒出蜷在床角的优美身形,看到突然出现在门口的这些人,床上的人像是被吓着了,手按着刀疤延伸的胸膛,一双乌黑的眼睛泛着水光。 明凤华。 竟然是明凤华! 刚刚站在阴暗处薄如刀锋的身影倏地噼进欧阳春脑海。难怪他今天看到艾虎时觉得有些不对,他一度以为是自己疏于关注这孩子,现在他才回过神来,那时看到的艾虎,就已经是乔装易容的明凤华! 明凤华并不知道电台在哪里,那么方才以襄阳的名义塞到他手中的电报,究竟是真是假? 可是他已经来不及思考这些,目前迫在眉睫的是应付中马健一。 中马健一走到床边,伸手拖起清茗茶楼当红戏子看了看,回头向许西风笑了笑: “许大当家真是霸道。徐行长爱的人,说抓就抓了来。关在这样的地方,哪里还有情趣可言。” 许西风打着哈哈:“说是怪癖,倒是戒不掉。中马太君见笑,见笑。”一面过来接过明凤华,在他背后拍了拍,脱下外套给他披上,转脸看了中马健一一眼,那意思明明是要送客了。 牢门重又锁好。许西风领着瑟瑟发抖的明凤华,送中马健一一行人离去, 牢门内的黑暗里,床下伸出一只清瘦的手,攀着地面,吃力地将身体移出,身下拖出长长一道湿热血迹。 智化把床单扯在手里,撕成布条,勒住肋下的伤口。 他没有想到,来杀他的会是明凤华。 送走中马健一,欧阳春命令寨内外戒严,把明凤华交给手下看管,自己疾风似的奔回地牢。 牢房里,智化已经拖着铁链倚回床上,团成一团的被角堵着伤口,脸色雪白。 在失去意识之前,智化只对欧阳春说了一句话: “不要为难明凤华。” 明凤华端坐在石牢里,完全没有了刚才的楚楚可怜。面对许西风的盘问对答如流:襄阳被东条智化所迫,上山护送,中途遇袭逃回,险些失去日本人的信任,不便行动,派自己冒险上山。背荫山形势复杂,担心打草惊蛇,乔装混入。见艾虎和自己身量相仿,偷袭把人放倒塞进伤号房,自己一路跟到地牢来杀罪大恶极的东条智化。正遇见许西风开合机关。未曾得手,中马健一突然杀来,就势替许西风解了围。至于为什么要杀东条智化,明凤华冷笑不答。 “许大当家,襄阳让我告诉您,无论发生过什么事,念在同为中国人的份上莫计前嫌。襄阳话里有话,我不多问。我不管许大当家现在是什么身份,杀日寇,救御猫,拿回证据,是尽我中华儿郎之责。” 许西风沉吟,点头。 如果昭白二人没有落入日本人手中,仍然留在地下的话,的确有一个人,可以助一臂之力。 彻地鼠韩彰。 借着清剿陷空帮的名义,欧阳春带着化装成喽罗的卢方和韩彰,去探寻可能下到背荫河地底的入口。中马占了这一带之后,以修要塞工事的名义,将本来有的几个洞口通通封锁,如今又全部炸毁,要想下地,只能另找前人未曾发现过的幽谷深洞。 时间紧迫,偌大一片山林不可能挨处转遍。欧阳春领着韩彰登上顶峰,放眼看去初夏山野碧色扑人,高山低谷尽收眼底。韩彰看了片刻,目光定在一处不动了。 韩彰面露沉重:“大当家,那边可有墓葬?” “确实有过一座古坟。”欧阳春答道,“传说是契丹人修的。不过到了现在,没人修整,连坟头也没了。韩二爷看出那里有门道?” 韩彰向欧阳春拱手:“背荫山重峦叠嶂,护卫重重,神华钟聚,藏风养气。上有分水,下无聚水,分明龙脉藏于水下,是大吉之地。可是就在点真穴的地方,本来山势如同降龙,却削得屈曲斜徐,形似伏蛇,直射地底。” 欧阳困惑不解:“韩二爷且说利害。” “照直说,就是契丹人削山掠地,改了风水,造出兇狠异常的十二路黄泉煞齐聚于此,变成国破家亡之相。这坟里的人,生前必是勇勐无双,杀业深重,死后才被葬在这里,要镇得他永不超生。如果韩某没料错,这墓里的棺椁,一定沉于极湿寒的地下。从那里,就能下到背荫河!” 背荫河地下,升降机井中的铁链在黑暗中无声颤抖。白玉堂攀握的手掌已经磨得痛到麻木。不得不停下,让展昭撕布,替换手上包的被鲜血浸得粘滑的布条。 展昭的手从背后伸来,用新的布条裹好白玉堂的手,然后在他手腕上握了握,移向铁链。 猫儿是想替他用力!白玉堂知道硬拦没用,不动声色地把展昭的手挡开,自己手底一勐劲,向上攀了数尺。 展昭手指染了白玉堂的血,斑斑点点竟然有如灼伤。心知这骄傲的白玉堂,明明已经筋疲力尽,却还硬撑着不肯示弱。白玉堂听展昭不作声,拂在自己颈后的唿吸却开始变重,知道这猫是担心得着恼了。 “我说猫儿……”白玉堂喘息出一缕笑声,“你说爷要是叫了卢大哥那个钻天鼠的报号,是不是就能抓着你哧熘一下钻上去了?一身锦毛到了要紧时分当真没用。等咱俩出去了……” 手下突然一滑,掌侧一道刚刚凝固的磨伤又冒出血来。白玉堂一手抓着铁链,把流血的手掌拿到嘴边,用牙把布条勒紧,又伸出去抓紧铁链,笑音难掩嘶哑: “等咱俩出去了,你说我把报号改成‘万能吃猫鼠’,怎么样?” 戏嚯之言,落到展昭心里,渗出的却是苦意。 “你究竟还想不想一起出去,白玉堂!”展昭把白玉堂右手连同铁链一起握住,“玉堂,共患难的意思,绝不是一人死,一人生。” 第42页 白玉堂肩膀微震。展昭的另一只手也伸过来,握在他左手上。力道不重,温凉触感却从手背一直烧到手心,连握着的铁链都似乎有了热量。 悬空的黑暗中,展昭在背后用臂膀拥抱着白玉堂,稍稍用了一下力,手就从白玉堂的手上移开,握上铁链。 白玉堂全身叫力,尽量不让展昭费太多力气。向上前进了百米左右,数十米高的头顶上方,尖锐差互的石块再次堵死去路。白玉堂用手电一照,这明显是用烈性火药炸井时崩坍的山石。 上面已无路可走。 脚下是深冷虚空。 白玉堂把腰间缠的攀岩钩绳调节几下,在铁链上拴紧身体,腾出手来,回身拥住展昭,彼此温暖着。高强度的攀爬和寒冷的环境无情地吸耗着白玉堂的体力,他明白猫儿也是在强撑。 人命如烛。白玉堂不知道这一点微火在这荒僻黑暗的地下还能摇曳多久。但是只要能燃烧,就须坚持到最后。 就算是为了今生能共度的时间,尽量长一点,长一点。 白玉堂打开手电,向下照去,手电光柱消失在黑暗里,像是被无穷的深度吸尽。收回光柱,在井壁上寻找。白色光斑随岩壁凸凹变换着形状,像一只大而白的眼睛,慢慢逡巡。 在斜上方的某处,光斑突然消失了! 展昭目光一直跟随着白玉堂的电筒,看到这景象不免胸中一动,在铁链上冰得僵冷的手握住白玉堂的手,白玉堂欣喜回握。 光斑消失是因为那里有空洞! 沿着铁链慢慢爬到空洞所在的地方,展昭看出那里本来应该是相对形状规则的井壁,在上方爆炸时石壁被再次震裂,露出后面的空间。 缝隙里刚好容得一个人穿过。白玉堂把展昭在铁链上绑住,自己藉助攀岩钩先爬过去试了试,回头帮助展昭挪进缝隙,再帮他爬进洞穴。 脚下终于踩到了坚实的地面,白玉堂的心多少放下些。把展昭小心靠在一旁,用手电照照,发现这里竟然是一个墓室,隐隐又听得水声。 对面并排放着两个石制棺椁,前面有墓志铭。 白玉堂心中生出古怪感觉。当年展华章死得惨烈,白雪秋立意让他睡得安稳,葬时颇费了些心思,白玉堂也知道一二。墓穴朝水是刳肠刺胁的大忌。古墓为了防水养气,多用铁水浇注石墙,而这座深及地底的墓根本没有,摆明是要水口旷盪,散其真气。 是什么样的凶神恶煞,葬在这种地方? 白玉堂掀掀嘴角。比起满手血腥的日本人,死人实在算不得凶煞;和无底的地下相比,安静的古墓倒真像是天堂,何况还有猫儿一起。不过无奈之下闯进别人阴宅,毕竟算不得好事。若真由此得了活命,必得回来祭拜。 白玉堂看向展昭,却发现展昭也定定地看着对面的棺椁,神情熟悉而又陌生。白玉堂恍然觉得他的蓝衫猫儿眼里有千山万水,目光穿过棺椁望进虚空。 一江烟雨看不清表情,漫天飞雪覆不住燕脂,佛灯长明守不完寂寞,生死往復跳不脱轮迴。 白玉堂顺着那目光走向墓志,上面用契丹文和汉文镌着墓主生平。 这是少见的按兄弟规格合葬的墓,辽人所建,为了两个血溅沙场的宋人。当年助主力大破辽军,二人身陷重围。一人着红,执着如凤浴烈火,一人穿白,狠戾似转世修罗。红衣人断去一腿,白衣人身中十数箭,宁死不降。辽军将领恨极,命万箭射杀。白衣人拥紧战友,剑锋啸出九天龙吟: 猫儿,若要死,须经我手。动你,他们不配。 一柄画影,将两颗心脏直直贯透。一双清标无俦,化作惊世碧涛。 辽人既敬且畏,奉为杀神,立墓镇葬。战前宋帅便拟两人为牺牲,是以史上无载。 棺头刻着名字,右边展昭,左面白玉堂。 白玉堂拧着双眉,眼神里是全然的震惊。他是个心气高傲的人,逢鬼灭鬼,遇佛杀佛,不信来世。但是面对着墓志和棺椁上千年前的名字,这来自幽冥的无声召唤竟能慑了心魄。 “猫儿……”他喃喃地唤,单膝跪下,抚上展昭的石棺,“猫儿,你说,这里面睡的,是不是你?” 他徐徐推开了冰冷的石椁,里面陪葬的只有一把剑。乌黑的宽鞘,凝重的剑柄。 剑号巨阙。 像是有股莫名的吸引,让白玉堂无法收回手来。棺盖被启开,他看到了里面的人。 湿尸万年,此言不虚。而这大凶养尸之地却并未酿成传言中的险恶尸变,年轻武官合目睡得安详。白玉堂几乎要伸手去碰触,探出手去才蓦然觉醒,那并不是他的猫儿。 但不是猫儿又是谁。那端正轩昂的眉目依然温朗。分明是人间四月丁香如浸,明蓝清新笑意照眼卓然于世,却又依稀见得烟雨江南把酒仗剑,三尺青锋一城风流醉了天下。 却终究不敢将手抚下,惊破千年。 白玉堂心神恍惚,转而握起椁里的剑。剑柄歷经岁月丝毫未腐,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安心。 一只微凉的手从身后伸来,握住白玉堂的手,连剑一起,轻轻拉回。 “玉堂。”展昭低语,“莫要惊扰他们。” 将剑放回原处,展昭盖棺,双手把怔怔的白玉堂揽到怀里。 “玉堂,我不知世上是否真有轮迴。不过我还是很高兴,白玉堂和展昭,生能朝暮,死已同穴。” 白玉堂抬起头,清水桃花眼笑得温暖。看他活生生的就在眼前,真好。 “爷说带猫回家,看来,还真撞回家里了。” 向两具棺椁拜了三拜,白玉堂向展昭一笑:“猫儿,走吧。爷安心了。” 墓室封得并不严密,向上的墓道曲曲折折,但已经好走得多。走了一段,听到前面的墓道里有脚步声和说话声,展昭抬起头和白玉堂眼神相对迸出惊喜,那是韩彰的声音! 就在这时,脚下突然响起巨石的隆隆移动声,整段墓道开始下沉!白玉堂大吼一声,抱着展昭向上疾沖,然而顶部比底部下沉的速度还要快,白玉堂很快连头都抬不起,只好跪地半拖半抱,速度大大减慢。等到正常墓道的旁边,这段墓道已经沉得只剩不到一米高的距离能看到外面。 白玉堂费力地把展昭推出墓道,展昭回手用力拉住他,想要把他拉出缝隙,可是余下的空间已经容不下白玉堂的身体。石声轧轧,一分分合拢,眼看就把白玉堂活埋在里面。 白玉堂强行甩开展昭的手,另一手从腰里掏出一直藏着的油纸包,向展昭扔去。墓道继续下沉,已经狭窄到伸不进手的缝隙,犹能看到白玉堂灼热的眼神。 “猫儿!”他嘶声大喊,倾尽全身力量,完全失了本音,“这证据我一直没给你,就是不想让你为了保全它牺牲自己逼我走!死能同穴,有他陪我,就算是圆了!剩下的朝暮,你替我活着!展昭!你记着!你身上到什么时候,都有白玉堂一条命!” 缝隙完全合拢,隔绝了声音。 展昭跪起,扑在厚重石壁上,五脏突然掏空的感觉扼住唿吸,拼力想要透上口气,涌上咽喉的却是热血。 第43页 纵能身化利刃,奈何无力回天。 不知何处又传来隆隆声,他已经辨识不出。满心满眼都是血红颜色,如同压在身上千斤的兇残梦魇: 那人耳鬓厮磨唿吸炙热:猫儿,我几乎不相信,你真的在我身边了。 那人清凌眼中光影翻卷:你这是,让我亲手送你去死。 那人手指轻捷声音喑哑:你从来不说疼,可是我不想看到,你在我面前还忍得这么辛苦。 那人胸音雄浑振振共鸣:猫儿,你我有缘走到今天,就是死在这里,也算是一辈子! 那人眉目纠结层层隐痛:猫儿,你把每次见面,都弄得像是最后一次。 那人挑眉朗笑勇勐豪放:猫儿,白玉堂倾家荡产,现在你是我唯一的赌注。这回轮到我说,我要把你,活着带出去。 那人情深意切臂膀暖韧:猫儿,别跑。 那人从不言爱,只说这一辈子从来没觉得这么值过。那人让他记住身上背着白玉堂的一条命,然后,天人永隔。 一道鲜血喷在石壁上,展昭眼前扑来万钧黑暗。模煳意识到有人从身后紧紧抱住他拖向外面,卢方在焦急唿喊,韩彰在叫力断喝,枪枝上膛,刀具出鞘,最后一切都寂然无声。 第十章 :续前缘 白。 白得让人有盲眼的感觉。无论向哪个方向看,都是空落落的白。 那人常穿白,爱的就是白色通透张扬。但是为什么此时这满眼的白这样呆板空旷? 原来白色只有穿在他身上,蕴了他的温度,才有层次变换,才亮得灿烂。可是现在眼前只有这无生命的白,单调冷漠。 金属刀具轻响,有人低声下着指令,却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很痛,痛得辨不清源自何处,痛得快要麻木。 展昭动了一下,才发觉手脚都被固定着,头沉得抬不起来。身上蒙着手术单。展昭努力转头想看看身在何处,却做不到。 站在床边的人把刀放进托盘,摘下染满血迹的手套,温暖有力的手抚上他前额,告诉他别动。 熟悉的声音引得心头一热,展昭吃力地抬起眼,看到的却是白锦堂。 玉堂的大哥,白家的长子,上海滩的黑道魁首,峻厉旷达的一个人,脸上却透出掩饰不住的憔悴。 再无悬念,玉堂已经不在人世。 展昭的眼神变得难以形容:稍触即裂的破碎,强盖上一层镇定,像一只受伤的鹰,已经忍不住疼痛却坚持不许自己出声。 见惯生死的白锦堂,竟然不知道如何面对这样一双眼睛——他宁愿时光退回到初次见面,纵然自己眉心对着展昭银色白朗宁的枪口,也能拿出举重若轻的从容气度,并不曾像现在这样内心空茫。 他无从安慰这个年轻人。深到极点的伤,最轻柔的安抚也与折磨无异。那是他们共同的伤痛。 白锦堂在床边半蹲下来,让展昭可以平视着他: “你的腿伤得很严重,做了一整天手术。保不保得住要看你自己愿不愿配合休养。”白锦堂眼中含着苍凉微笑,看着手术单下俯伏的展昭。 “大哥知道你在想什么。”他握住展昭的手,“到什么时候,你都是大哥的亲兄弟。” 展昭不再说话。闭上眼睛,痛得已无血色的嘴唇牵起微弧,好像很想对白锦堂笑一下表示感谢。 白锦堂实在看不下去,走开洗手,换了手套,回到原位。 “坚持一会,快好了。” 他不能向展昭描述更多。甚至他自己都不忍回想。 知道展白二人失踪的消息,白锦堂就把队伍化整为零,交给白福指挥,自己迅速赶到背荫河,迎面而来的却是白玉堂的噩耗。 韩彰卢方在墓道里救出展昭,韩彰听到白玉堂最后的喊声,知道五弟被封在里面,发疯一般使出全身解数寻找,打穿盗洞进去,里面的段段墓道升的升降的降,完全错位,挤压得空隙全无。铁人也足以被碾碎。韩彰不死心,继续搜寻下地通路,只在浅表的石缝间找到压得纸扁的食物和枪枝。再向里钩,是染血的衣服碎片。 然后,缝隙窄到再也探不动。喀吱声响,分不清挠到的是石筋还是碎骨。韩彰下地二十几年,从来没有这样绝望。 尽人事,尽人事,再尽人事。 直至人事已尽,才知天命无情。 卢方知道欧阳春那里日本人盯得太紧不安全,把展昭抬回陷空帮营地。白锦堂直接把展昭带出国界,去了他在俄罗斯境内的私人医院。 父亲生前心心念念的展家人,玉堂用情至深捨命护出的人,白锦堂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来保全。一天一夜的手术,他倾尽心力挽回了展昭性命,却发现自己没有办法直面他醒来的眼睛。 “证据……还在吗?”他听到展昭在手术刀下问。 白锦堂知道展昭会问到它。展昭昏迷期间,襄阳和欧阳春都曾经要求拿到证据,卢方却把它给了白锦堂。真正能为这两个孩子着想的人,除了白锦堂,卢方想不出第二个。其实就算卢方不说,已经被玉堂死讯激得濒于爆发的白锦堂也不会把它交给任何人。 除非展昭开口。 “在。卢大哥托我给你保管。”白锦堂回答。 “把它,交给襄阳。” 白锦堂拿刀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 “好。” 展昭再次堕入昏沉深渊。 养伤的日子里,白锦堂竭尽所能照料展昭,展昭默默服从锦堂安排好的一切。展昭稍微能够下床活动时,白锦堂把他带回那座别墅。物是人非,白禄不在,玉堂不在,楼上楼下一片空寂。每到黄昏,眺望残阳如血,故土遥遥,国破家亡的感觉具体到一唿一吸。 锦堂虽然陪着展昭,但一直在密切关注国内战事。榆关以一日而失,热河以七日而陷,华北可危。国民政府请求与日停战,换来的是次日北平被围。南京党部在海外华侨报纸上广为宣传中方和平观点以阻日本占舆论先机,一面将侵略具体事实提交国联与签约非战公约诸国以求公道,无果。 展昭越来越沉默,常常整天不说一句话。白锦堂努力想从展昭恢復了平静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可是每每和展昭眼神相对,后者的澄明黑眸从来都如曜石一般坚硬利朗,毫无波动。 他已经孤独了太久,只有玉堂打破过他的心障。而现在,他再次封闭了心门,把一切葬在里面。 床头的灯光晕出柔和的午夜气氛,白锦堂坐在床边凝视着展昭的睡颜。展昭瘦得惊心的清俊脸庞线条更加分明,稍显蓬乱的额发下,长睫静覆一抹蛾翅灰影。 展昭养伤已近两月,近于折磨的復健几乎熬掉半条命。白锦堂事务繁忙,一个白天不在,回来以后听白寿说展昭把自己关在顶楼整天没下来。他疾步上楼,拔枪轰开门锁,累得昏睡在暗影里的人被枪声惊醒,想要起来,被他一把捞住,扔回卧房,剥掉汗湿的衣服,把人甩到床上,然后坐在这里盯着他。 于是他竟然就这样一动不动睡到了现在。 这过分的安静让白锦堂心生怒意,他几乎想要伸手把展昭拉起,揭穿这假象。 第44页 白锦堂知道展昭在想什么。他从来没有指望过家里有个像御猫一样的特工还能隐瞒住什么消息。形势一日一变,许西风成功“清剿”了陷空帮,并且把落在匪军手中的东条参谋长送回军部。十九路军因违反不抵抗命令进行抗日而被整肃调离。芸生代替白玉堂接受南京追认表彰后毅然归队。陷空帮加入了抗日同盟军,在东北活动频繁。主和与主战声音交错盘旋,国运飘摇,风雨如晦。而展昭,绝不是安于一隅,苟且偷生的人。 你急于恢復,我知道。你用了我的电台,我也知道。 你是在试探我知你多少?还是等待我先向你摊牌? 白锦堂眉头纠结起来:“我知道,你醒着。” 展昭听到白锦堂的声音可称和蔼。但他了解床边这个人,知道这种能够照亮黑夜的温暖,是另一种不可违逆的命令方式。 于是展昭睁开眼睛,看到的是白锦堂严肃的眼神。 “南京召你回去?”语气毫不像是发问。 展昭点头。 “我希望,你留在我身边。”白锦堂望着展昭的眼睛,“南京方面同意签署塘沽协定,欲以和日而掩护外交,以交通而掩护军事,以实业而掩护经济,以教育而掩护国防。效勾践之忍辱生聚,行之五年,由小而大。可是展昭,以国土换时间进行备战能有多大成效?国家四分五裂,力量不能统一。以一家之力抗一国之军,我很累……累到我有时会想,难道真是爱国热血沖昏了理智,让我明知不可胜,还要抗战到白家再无一人为继,断子绝孙?或者,我也效仿南京的做法,眼看沦陷国土生民不继,以韬光养晦的名义积聚力量,以求壮大后一击必杀?——面对外敌欺辱掠夺,我还能不能等到己力壮大那一日?” 展昭默默,眼中似有微芒闪烁。白锦堂的眼神极似白玉堂,灼灼如鹰隼,腾腾若烈焰:“所以,展昭,我不能等!眼见山河划尽民族涂炭,难道要等到举国认同求和,我们的幼童被奴化到连母语都忘记,我们才算是力量成熟?展昭,不要回去,和大哥一起转战东三省,让世人知道,中华民族有烈性在!” 展昭支撑着床铺坐起来,动作并不轻松。白锦堂没有扶他。展昭坐直时,额上已经冒出大颗汗珠。 “正因如此,大哥,我才必须要回去。武力有限时,我更期待的是人心。” 有风拂过,窗外漫起夜雾,遮没了月色。白锦堂觉到一丝凉意,拿起件衣服给展昭披上,眼里是真的心疼。 世上最不可测的就是人心。然而这个年轻人说,他相信。 “十分天下,四分时势三分气运三分命。时逢乱世,是非混淆,刀枪无情。多少人热血迷头,名利障眼。我只求存一颗醒心,投身官政浮沉,能倾这三分性命,护得一分公道,展昭就已知足。” 丁香瀰漫中的白朗宁枪口在白锦堂脑海中一晃:当初展昭明明身负锄奸命令却未对他动手,从那时起他就该知展昭是这样的人。 白锦堂伸出手,缓缓在展昭背后拍了拍。 “至少再养几日……大哥送你回国。” 浓绿罩眼的山路上一辆军车疾驰,挂的是哈尔滨伪军牌照。近日匪患扰闹,一般的日侨都不敢出来行走,有商贾不得不外出奔走时,需得申报派车护送。每接到这样的任务,赵珏都背地里叫苦连天。比如今天这个从北边来,各种证件高级到晃眼,却偏偏有眼疾戴墨镜的夏目公子,非要取道哈尔滨去新京。赵珏只盼着他一路上快点走,过了背荫山,进了哈尔滨送上火车就完事大吉。 两个伪军,一个开车,一个在副座警戒。车窗外山峦层叠,绿意随着日影流转变成深褐,又层层深到难辨远近。转眼已是大半轮晴月在天宇中放射清光。 车子突然急剎,后座的夏目公子从车座间看出去,车灯照着的地面上赫然一块滚落的山石。副座伪军喉咙里不满地咕噜一声要去察看,刚一开车门就无声倒下。司机要拔枪,一条黑影蹿上车来,一手握着刚下的枪,指住后座的夏目,另一只手作擒拿势牢牢锁住司机咽喉。 “别动。” 司机没有动,制住他的是来人的手;夏目也没有动,却是因为来人的声音。 月光斜进车来,照出劫车人的模样:头髮蓬乱,鬍子疯长,光着血痕鞭印遍布的上身,肩后却斜背着一个狭长的破布包裹。脏乱比乞丐犹甚。一双眼睛蒙着血丝,兇狠暴戾。 夏目举起双手,对着来人亮一亮扣在手心蓄势待发的飞刀,然后松手。飞刀落在脚下,轻轻一响。 来人一掌噼晕了司机,然后怔怔看着夏目,向他脸上的墨镜伸出手去。夏目非但没有反对,甚至向前倾了倾,让他摘得更容易些。 然后,眼神相向。 月光朦胧,朦胧得恍如梦境,梦境的这一端是衣冠楚楚风度翩翩的浊世公子,另一端是骯脏污秽杀气腾腾的剪径山贼。 唯一不变的只有眼神。 满天月光,满地丁香,华灯璀璨间的遥遥对望;他微笑,他回报,一暼惊鸿铭记终生。 满天硝烟,满地白雪,生死交叠间的深情凝视;他紧拥,他流泪,惊醒缘份噼面相逢。 墨镜从全是粗糙裂伤的手中滑落,那只手似乎想要抚上后座上那人的脸颊,终在半路停住。 “猫儿,看爷脏成这样……”劫车人笑得沧凉,然后毫无预兆地被人暖暖抱住。他听到对方的心跳如此剧烈,甚至让他忍不住把满是灰土的手移上那件精制衬衫的前胸轻轻按着,想要平復那里面汹涌的心潮。他能感觉到拥抱着他的人嘴唇翕动,声音却接近于无。然后他渐渐听出那其实只是一句话在重复: “玉堂,你回来了。” 月光皎洁,夏夜清爽。 白玉堂被展昭拥着,眼神早已扫遍车厢,在展昭身边靠窗的位置定住。那里放着一根拐杖,把手握得光滑。 猫儿还是跛了。 白玉堂眼前顿时蒙上一层模煳潮热。心中起伏,胃竟然也不晓事地跟着一抽,响起一阵辘辘腹鸣。 展昭放开白玉堂,心里自责:玉堂不知道饿了多久,可是自己一心赶路,身边什么吃的也没有。 白玉堂却移开目光,像在打量展昭的整洁衬衫有没有弄脏弄皱。展昭看出,那双蒙着血丝的桃花眼因为没有完全敛回热泪,不愿和自己对视。 展昭没有打扰他。几秒钟后,白玉堂抬眼一笑: “猫儿,巧成这样,劫车就劫到你。” 展昭整整衣服:“现在我是日本商侨,需要伪军护送。这个身份办得不容易。”他微笑,“所以玉堂,你劫错了人。” 白玉堂眼窝笑意更甚:“我以为你会说劫得千载难逢。不过反正都一样。你需要他俩护送,爷就下去,再劫辆车追你!” “劫都劫了,你抢展某总比抢别人安全。”展昭伸手轻抓白玉堂手腕。白玉堂立刻想起从前吃过猫的亏,连忙缩手。展昭并不跟进,只是静静看他一身的伤。 第45页 难以想像这两个月来白玉堂都经歷了什么。原本就无一丝余赘的身材,瘦得更显筋肉盘结。肩上磨出层层茧裂,从肋下延伸过来的抽痕隆着血紫,可以推想后背有多么狰狞。 可白玉堂还在笑。没有华灯明月,没有怒马鲜衣,没有千金一掷,笑意却更显明亮飞扬。苦来我吞,酒来碗干,纸醉金迷都不过是陪衬。不愿让爱人担心,又或者是不愿有分毫示弱,纵然遍体伤痕蓬头垢面,他也仍然是骄傲得不要人同情的白玉堂。 展昭目光上移,对上白玉堂的笑眼: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玉堂委屈一下,跟我进城可好?”声音温和,不像询问,倒像劝告。 委屈一下?白玉堂有点哭笑不得。这只猫的主意总是这么正。要留那两个伪军,就得把白爷当犯人绑回去。可是,九死一生后终又得见那双黑瞳微笑宁馨,委屈一下有什么不行。 “捆爷无妨。”白玉堂伸手把肩后的破布包裹拿下来,慎重递给展昭,“这个,猫儿你收好。” 狭长形状,落在手上颇具金属的沉实质感;却不冰冷,仿佛有生命流动其中,跃跃欲鸣。 墓中的巨阙和画影。 他的剑和他的剑,他的心和他的心,在他手中,重现于世。展昭胸中似有什么被震碎成沙,丝缕淌下无从遮挽,握不住的岁月流年。 白玉堂已经跳下车,落地时身体明显一栽又稳住。把车下的伪军拖上副座,自己翻进后排坐下。伪军车里捆人的绳子现成,白玉堂掏出来,眼神一挑:“猫儿,伺候伺候爷。” 展昭拿起绳子,白玉堂配合地背手给捆,一边笑得惋惜:要不是顾及身上实在脏,真想趁这机会在猫身上蹭蹭。 两个伪军被救醒后,惊奇万分地看到劫车的强盗已经被夏目公子捆得结实,丢在后座上。不禁忘了颈后阵阵钝痛,看看清瘦俊雅的年轻日侨,相互茫然对视:这人还需要护送? 夏目公子扬了扬手杖。伪军们顿时恍然大悟,手杖一定有名堂! 一个伪军沖展昭点头哈腰:“夏目太君真有好玩楞,我俩气都没赶趟喘,喘一口,太君就把,他,他干啦!” 另一个伪军盯着被捆的人上下打量:“咋的?md要饭花子敢抢太君的车,胆挺肥啊!往死了嗨他!给太君出出气!” 抢车强盗半个眼皮也没撩过来,一副天塌下来全不管的死样活气。 一根精钢手杖横到前后座之间,冷冷把伸过来的手挡到一旁。夏目太君的温润黑眸不知何时变得阴森莫测,捉摸不透的兇狠从骨子里透出,声音低沉,气势可比青木贤二: “八——嘎鲁!人我抓到的干活,带回去帝国大大的有用。乱说乱动的,死啦死啦的!” 伪军缩回前座,噤若寒蝉。 后座上强盗大爷的肚子里传出一阵咕噜噜的响声:白玉堂握拳忍住了笑却忍不住饿。 夏目太君把拐杖当作战刀双手拄着,侧脸线条凌厉,目视前方。 “开车!” 伪军连忙发动车子,再不敢回头张望,闭紧嘴巴,一个劲后怕。赵大队长常拎着耳朵说不准干涉太君们的事。日本人行为古怪,说不定要把这人牵去做什么。是为世道艰难养不活家小,才硬着头皮当伪军混口饭吃,兵荒马乱的想要活着,没眼色还行? 远山朦胧,近树退掠,月光剪出车窗流动背景上展昭的侧影。白玉堂望着,胸腔被这清朗柔和的身影填得满满,暖意直透出来。不曾想积存已久的疲乏和伤病被这暖意一催,竟然从骨节缝隙里陆续涌起,把他一点点缴械。 展昭转过脸来看身边的人时,白玉堂的头正偏在靠背上,在行车颠簸中轻轻摇晃。肩膀上的绳子随着身体倾斜勒得越来越紧,他却像是全无察觉。 展昭佯作漫不经心地伸出手去要帮他正正身体,手还没有碰到他,白玉堂勐睁开眼,见是展昭,眯眼笑笑,又放松地闭上。 月光洗净了街心青石,哈尔滨已经入睡。军车根据夏目公子的要求在一处日侨居住的幽静巷口停下,夏目签了接送凭据,甩给两个伪军一卷数目可观的钞票,一手拄着拐杖,另一手牵着绳头,把人带到一个花木葱茏的小院前,摸出从车座下拿到的钥匙开门——这里是襄阳的巢。 到这里比预定时间提前了一天,襄阳最早也要明天黄昏才会出现。展昭把白玉堂领进去,回手锁上大门。 满地月影重重叠叠,世界安静。 白玉堂站在展昭对面,背对月光,轮廓落拓。 绳索散开,白玉堂仍然站在原处,眼神一刻也不曾离开展昭。展昭唤他一声,他没有回应,仍然看着,看着,仿佛要把他看到眼睛里。 下一秒钟,白玉堂栽倒。在摔到青石地面上之前他就已经失去知觉。 他不知道展昭跪倒在地把他接在怀里,抱进房去安置,然后调动起高级特工应对突发事件的冷静有序,烧水找药,准备饭食。展御猫没有九条命,却如同长了八只手,做事周到迅捷,一切准备停当以后,白玉堂刚好在浴桶里醒转。 温暖的水安抚着周身伤处,微微的疼痛,更多的是放松。白玉堂舒服得几乎呻吟出来,突然间意识到自己身上有多脏,这一盆水估计都得变成黑的了。 然后他尴尬地发现,身上是干净的,水是清的。试着把手伸到脸上,两个月来他第一次直接碰到了自己的皮肤。脑海中立刻浮现出素爱整洁的猫儿刚刚为他做的一切,白玉堂摸着自己的脸,手心一阵发热。 门响,薏米莲子的味道飘进来,白玉堂愣怔一下,从水里坐起来。胃里发空,动得勐了,眼前一阵黑,差点又滑进水里。 一只捲起衣袖的手臂不着痕迹地把他扶住,碗热热地递到手中。白玉堂也就靠在那只手臂上,闭眼就着碗,唿噜噜地喝完。胃里舒服,喉咙唇齿间兀自留着清甜芳香的味道。睁眼看见展昭浅蓝衬衫,衣袖高挽,氤氲水汽洗得猫儿眼睛明亮润泽,浓秀眉睫仿佛有些潮湿,让他忍不住想要亲吻上去。 白玉堂放下碗,握住展昭手腕,把他向自己拉过来,嘴里戏道:“我说猫儿,你费了这么大力气,还了一个干净的白泽琰……我应该怎么报答你?” 这种玩笑在此之前他从没开过。本以为猫会一爪子挠来,彻底解了他的心痒,谁知准备好被挠却迟迟等不到猫爪的感觉比心痒还要难耐。展昭的清新唿吸越来越近,不知道是水热还是头脑发热,白玉堂只觉得耳膜嘶响。不由自主地张开嘴唇,向他日思夜想的猫儿吻过去—— 两粒药片塞进他火热的嘴唇间。 “吃药。”展昭微笑,一手变出杯温水,送到白玉堂脸前。 白玉堂吞了药片,余味仍然苦得舌根发麻。眼角蕴起揶揄的笑容:“猫儿,这药治不治心脏病?” 展昭好整以暇:“这药是用来活血舒筋的。” 握在白玉堂掌中的手腕敏捷一旋,牵起白玉堂的手,把他拉出桶来,帮他伏到旁边的绷床上。 第46页 裸露的后背水滴犹存,凉意传来,白玉堂非但不觉得尴尬,反而炫耀地绷了绷肌肉。与此同时,一条棉质浴巾盖住他的腰腿,一双有力的手压住他两个肩胛,展昭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你旧创新伤积得太多,气血不畅,我帮你疏导开,可能有点痛,忍一忍。” 展昭手掌触到白玉堂身体,感觉到骨节之间的吻合因为劳累太久而产生微微扭结。顺着骨隙肌理按压,手掌推揉过处,热力源源注入,推动气血运行。 白玉堂虽然趴得十分配合,但肌肤筋骨的渐次紧绷表明他还是痛的,可是随着展昭的力量运转,身体内外居然说不出地通畅温热。展昭掌心里有冷暖起伏,山高水低,谨慎而有分寸。 他已经不需要再问白玉堂从哪里弄的这身伤,眼前每处淤血每道疤痕每条骨线都会说话。透过它们,他能看到烈日炎炎里採石背料的负重,皮鞭棍棒下脚陷泥泞的跋涉,飢肠辘辘时咬牙挣命的艰辛,还有,病号棚里辗转反侧的无助。 他忽然很想拥抱白玉堂,什么也不为,就仅仅是拥抱而已。 “猫儿,”白玉堂趴在床上,头髮蓬松地盖着眼睛,“我曾经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展昭没有说话,只是按按他的肩膀表示正在听。 墓道逐节下沉,白玉堂原路返回已经十分困难,卸了枪,撕了衣服,扔了装备,才勉强从一道缝隙爬进另一条缝隙,回到墓室,已经赤手空拳。只得拿走了巨阙和画影。 古墓道的层层机关发作震动了旁边被落石堵塞的升降机井,石块坠下,竟然匀出逃生空间。爬上去正是黄昏,白玉堂发现地上是日本人的採石场。把剑在背静的乱石丛里藏好,白玉堂发现自己开始发烧,惊觉已经染了伤寒。 他倒下的时候以为再也没有机会起来,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被拖进病号棚,满地石灰粉,满耳呻吟。很多劳工死了,他还咬牙切齿地熬着。不知熬了几天,烧退了,有人给他一碗稀粥两个棒子面窝头,让他吃了去干活。他就真的去干,边干边想法偷懒。没少挨打,更要命的是挨饿。将近攒起能够逃脱的体力,日本人工程结束屠杀劳工,白玉堂趁乱逃出。实在走不动准备劫车,却劫到了展昭。 “我一直在想带他们暴动,可我最先动手杀的却是要去举报我的同伴。”白玉堂握住展昭的手,苦笑,“我没动你的剑。猫儿。这辈子第一次使画影,竟然委屈它对付日本监工。” 展昭安抚地握握他的手,可是白玉堂的唿吸非但没有平缓,反而越来越粗重紊乱。他半撑起身体,定定地望着展昭,似要在那双澹然无底的黑瞳里看出无尽的过去和无穷的将来: “猫儿,我拿剑的时候对他们说,上古神兵,护国利器,应当出世镇河山。你和我,这一生,是不是可以算得上是,续前缘。” 白玉堂目光系住展昭的明澈黑眸,伸出手臂,揽住展昭头颈,把他向自己带过来。力量不大,却很坚定。 展昭凝望着他,眼里有月光和长云的颜色,若明若暗间,飞渡天水迢迢。 无关扑火信仰,不为别离纪念,只缘情挚意深;漂泊千万年,邂逅千万人,终于寻到归处。 白玉堂吻住展昭的唇,胸膛里热血唿啸,一波波裹挟住眼里心里真爱着的人。水汽蒸腾,月影纷乱,混淆成不断升温的眩晕。浴巾揉落在地,白玉堂赤裸身躯隆起强韧的肌肉,在展昭身上燃起流动的炙热,顺着嵴椎蔓上双眼,逼得那双黑如夜空的瞳仁彤云翻腾。 展昭唿吸变得起伏不定,偏开头,闭上眼睛,面前却不是黑暗——迎面而来的都是玉堂的气息,热烈飞扬,骄阳般照耀。 满世界都是他,满世界只有他。 热血奔涌沸腾,展昭回拥住白玉堂。强健的背肌上纵横的隆印压在掌心上,闷闷的疼。 两世都是他,两世都只有他。 “猫儿,猫儿……”白玉堂在展昭眉心耳际亲吻厮磨,一遍遍喃喃重复,不是用声音,而是用生命的全部热力烧起诉求。 衬衫在迷离热浪中褪离胸肩,白玉堂的体温直接熨在展昭胸前。那些辛酸那些坚守,那些伤痕那些记忆,尽数覆盖上皮肤,直烫进心里。每一次搌触都酥麻到痛,每一寸肌肤都充溢电流。 展昭双眼不见了镇定神色,惝惝恍恍,一如雾夜星光明灭,咽喉却炽热得发不出声音。一切都如是近,一切又如许远,近到无从拥抱,远得无可追捉。 胸腔开始震颤,如同被魇,深深地疼。 “猫儿,看着我,看着我……”白玉堂扳正展昭的脸,强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猫儿,我的猫儿,叫我,叫我一声玉堂……” 火热的气息拂在展昭脸上,展昭望着白玉堂,嘴唇翕动: “……玉堂……”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遥远地传来,一声惊破了贯穿洪荒的迷梦。所有感觉都骤然被唤起,展昭勐地抱住白玉堂,用力一掀,把他压倒在绷床上。白玉堂仰脸看他,嘴角噙着笑,双手盘到展昭腰间,嗤啦一声撕开长裤。展昭仿佛吃了一惊,随即压住白玉堂肩膀,去掰他的手臂。顾念着白玉堂身上有伤,展昭一直留手,白玉堂灵活地绕开展昭的动作,两只手也不闲着。眼见得没能掰开白玉堂,展昭温暖紧韧的腰线却一寸一寸地裸了出来。白玉堂越发得寸进尺,两只手顺势下滑,扪上挺翘的凉滑臀峰,在掌心里揉搓爱抚。 他的手忽然停住。指腹触上了硬涩的疤痕,硌得白玉堂心里一酸。 停下对展昭的掠夺,单臂收拢把人圈在身前,另一只手掌在展昭臀后热热覆住,似乎要用血液的温度把那疤痕暖化不见。 无关欲望,只有深情。 展昭停止动作,身下是白玉堂的心跳,汩汩泵动着温柔。白玉堂一臂抱着展昭,缓缓翻过身来,俯在上方看着他。 “猫儿,我不敢说今后不让你受伤,但是类似这样的事,不要再瞒着我。”他的手仍然护在那疤痕上,嘴唇轻轻压上展昭的唇。 “……我不是说要阻拦你……只希望……你能让我,尽我所能地……爱你……” 明明是晴好的夏夜,万里无云,疏星稀朗,却仿佛有万点星辉缤纷飞迸,晕染了一天的旖旎。 明天,一定是晴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