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等你归》 序章 正康二十一年,冬。 萧逸永远也忘不了那天。七岁的他跪倒在清壶山下的雪地上,遍地是尚还温热的尸体,士兵们在他眼前擦着刀剑,鲜血一滴一滴坠落,染透了皑皑大地。 片片霜雪凝在枝头,他的四肢像枯树干一样僵硬,浑身透骨冰凉。 世人以山河为名,将当今武功大成者捧在最高处,奉若神明,可现在,以“侠”字着称的六江,其中一位就在他眼前。 周明放走过来,高高在上俯视着萧逸,面上却露出几分不忍,“别怪我们心狠,要怪就怪你出生在帝王家,我们只是按照吩咐办事罢了。” 萧逸被压在树下,身后的士兵举起了长刀,锋刃反射出一道银光,有些刺眼。 大刀将要落下,有人说道:“周兄,二殿下的命令是将他活着带到约定地点,如果违抗......” “萧彬是怎样一人你不清楚吗?你大可回想他府上那些幼童的下场,这是他所忿恨的亲弟弟,将这孩子送去荒山野岭交给他,未免太不人道。”周明放对着行刑人点了下头,“动手吧!” 嘶骑声就在此刻乍然响起,众人纷纷回头。 那道身影越来越近,英气迫人的女子持一杆长枪跳落马下,清雪于她肩头洒落,大风扬起她的衣带,她有着极为温润的眉目,却自带风雷啸而不惊的气场。 这是萧逸初次见到裴奈,只此一眼,他却终生难忘。在许多年以后,他也常常梦到这幅场景,梦里有个女人,孤身一人,横穿千里疆土,只为接他回家。 “来者何人?”周明放开口问道。 女子将枪身一转立于身侧,“裴家枪,裴奈。”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萧逸的眼皮抖动了两下。 母亲曾经告诉他,他的哑巴舅父娶了个顶厉害的女人,他的舅母,乃是裴家唯一的后人。 年幼的他彼时还无法体会其中的份量,等他又长了两岁,他才渐渐明白,那句话意味着,在他舅母身后的,是整个裴家军。 “上三山,逐北枪?”周明放打量着裴奈,动也没动,嘴角似有几分薄笑,“裴昊将军已死,郭旻远在边疆,就凭你小小年纪,也敢自称裴家枪?” 裴奈没有栓马,只踏过厚厚的积雪,一步步走来。 她的目光扫过地上的横尸,眼神露出几分狠戾,“我不愿与你废话,交出萧逸,可留你们全尸。” 周围响起无数讥笑声,周明放同他们笑着,不自主地向前走了两步,“看你一人来此,可是你丈夫顾瑾珩派去啸阳关的人都中了计?” “你们的主子萧彬也就只有收买太监这点本事了,不错,我去晚几步,他们已经中了陷阱,”裴奈话锋一转,“不过,你们也不好奇一下,我又如何得知这里的方位?” 周明放脸色一变,“啸阳关的人......” 裴奈颔首,“你们的人口风不严,临死前把什么都招了。” “单靠你一个人吗?”周明放露出怀疑的神色,说着,拎起了一旁的古银长斧,“那我倒有些好奇,想见识见识所谓的裴家枪了。” 他将长斧高举,快步朝裴奈猛冲去,长斧越过头顶,他两手使力,令斧背向下,随即朝裴奈狠狠砸去。 裴奈侧身一避,躲过他的攻击,黢黑如墨的枪身随她右手一转,划过半道圆弧,险险与斧身相错,割过周明放右臂和前胸,鲜血溅在斧柄上,周明放泄了几分力,忙将斧子回撤。 “你不该让我。”裴奈失望地看着他。 周明放看着胸前的伤,眼中出现兴奋,他将斧子一回转,再次斜劈下去,裴奈连忙转身避开,但周明放的下一击立刻接了上来,他动作越发迅猛,裴奈渐显吃力。 在长斧持续的进攻中,裴奈抓住唯一的破绽,以枪身格挡住斧背,断了周明放的招式。 “辟地三斩,你是陶江天斧,周明放?”裴奈不解地瞧着他。 周明放笑了笑,“眼神不错,罕逢敌手,今日便可痛快一战!” 天斧的主人完全摒弃后手,斧子再度抡起,招招都是不死不休的威力。裴奈躲避着他的攻势,还是难忍满腔怒火,斥骂道:“陶江后人为何要给萧彬当狗?” “是你们裴家不明形势,站错了队。” 周明放再不露破绽,裴奈一直找不到机会反击,在攻势渐弱之时,她一咬牙,抬枪硬接了天斧的一斩,利刃砍在枪身上,堪堪停住。可横断江流、破土碎石的古银天斧也未能深入,只擦过长枪表面,留下微末的创伤。 周明放歪了下头,“虽然你手中的不是逐北枪,但也有点意思。” “此枪名为归墨,即将成为枪下亡魂的你,该知道它的名字。”裴奈带枪连转,在最后一刻横劈出去,锐利之气划破半空,众人肉眼可见,似有一道白弧朝周明放胸前撞去,在他胸口切出一道血痕。 周明放长斧撑地,强撑站着,在所有人以为他将倒下之时,他低低念了一句:“裴家枪第三式‘拨云穿甲’一称,果然名副其实。” 裴奈正惊讶于他轻松点出了自己的招式,周明放随即一提斧柄,斜斜抛出。 长斧在空中化身巨大的旋镖,直朝裴奈而去。 萧逸在一旁喊出声,可裴奈已经慢了几分,身形一移避开了要害,但斧刃无情割过她的左臂,剌出深深一道血口。 裴奈身形一晃,单膝跪地,似有些无力。 周明放朝横插在雪地里的长斧走去,嘴里说道:“大意了,逐北枪后人。” 裴奈低着头,面色铁青。 “其实你没必要,谁都知道逐北枪对于天下的意义,没人敢动你们裴家,你们只需态度中立,不论皇位上坐着谁,都少不了你们的好处,明明能安稳度日,何必要拿裴家几百年的名誉来赌呢?”周明放拿起雪地里的武器,走到了裴奈身后,语气里满是对临终之人将死的惋惜。 “乱世当头,谁又能够独善其身?”裴奈将左臂的衣袖上拉,遮盖住血口,她用右手捧起一把雪,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隔着布料,将雪捂在了不断淌血的伤口上。 清雪裹携着至极的冷意,将疼痛瞬间逼出,使创伤麻痹。 裴奈咬着牙,“太子愚庸无能,萧彬恶行多端,我拼死救阿逸,不止因为他是我的外甥,也因为他是天耀唯一的希望。” 周明放的目光还落在她的伤口上,眼中却已流出钦佩之意。 在凛冽的寒风中,裴奈遽然笑了笑,右手已经松开,她捡起了地上的长枪,说道:“你是我目前所交手的人中最厉害的那一个,不过,也只会是从前。” 七尺长的枪棒在裴奈手中竖直一转,掠地扬起尘雪,裴奈借势站立回身,枪锋直朝周明放划去。 周明放用斧身一挡,便发出金属撞击的巨响。 裴奈也不退,归墨枪顶住他的长斧,她连冲两步,右手稳定着枪身,却不断前滑,临近时顷刻间一个转身,左右手互换,长枪又一次给了斧身压力,她却同时借转身一个后踢腿,踢在了周明放胸前。 周明放胸口有伤,吃痛后退。 裴奈左臂带枪转过半圆,腿落地的同时,枪尾已精准撞在斧柄上。 斧头一侧,立时朝裴奈砍来,却因力道不稳失了威力。裴奈收枪避开,连转两圈,有劲风卷地而起,携雪四扬。 枪杆顶在地上为她做了支撑,裴奈跃地而起,目标只有一个,便是眼前的周明放。 长枪自上而下狠狠劈去,锋芒乍现,似白虹追月,强大的气流斩裂大地,狂风击起两道雪墙,又在瞬间轰然倒塌。 裴家枪第九式,江山移步。 滚滚的血液涌入地缝,裴奈落地起身,周明放跪倒在地坑中,已然面目全非。 如能遗忘呼呼作响的风声,四周该是一片死寂。 没人能相信陶江天斧会死在女人的枪下,惨败至斯,他的手下们渐渐回过神来,怒喊着一齐冲去,裴奈转身相迎,枪锋划过平白雪地,犹如带血行笔。 金石相击,琅琅作响。 与裴家枪一比,这些训练有素的士兵仿佛初习武学的稚童。 那是浑然天成的一招一式,对敌之人无不被气势所压迫,这便是撑起天耀江山,守护万土和平的力量,逐北裴家枪...... 所有人都能发现,眼前的女人枪法自片刻前更加稳准精进,在一次战斗中就能得到如此提升,这究竟是怎样的武学天赋?他们这样想着,就在疑惑中一一倒下。 利刃划过空中,似闪电脱云,又似流星追陨,电光火石间,是一次又一次击杀。 血落满地,哀嚎铺疆。 当每一个招式都施展到近乎完美,裴奈,便犹如战场上的修罗。 当长枪落定,最后的敌人也跌入遍染红色的大雪中,周遭唯剩下磨人心弦的阒寂。 裴奈一步步朝萧逸走来。她的嘴唇好像有些干涩,什么也没说,只是向一直跪在地上的萧逸伸出了手。 萧逸维持着扬头的动作,面前的手如玉笋般美丽,此刻却沾满了血滴。他的右手已冻得青紫,艰难地搭在她的掌心,裴奈拉他,他却起不来身。 “腿部受伤了吗?”裴奈向下观察后说道。 “嗯。”萧逸用鼻腔发出声音。 裴奈转身蹲下,“上来,我背你离开。” 萧逸说不清自己的情绪,只是将身子一点点挪过去,等他整个人趴在了裴奈背上,裴奈才托住他的双腿缓缓起身。 不远处有一些动静,那是血泊中的周明放。 裴奈知道他没有能力再反抗,便背着小小的萧逸,向远处受了惊吓的马匹走去。 他们慢慢靠近了周明放,听到那人用极微弱的声音说道:“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帮萧彬吗?” 周明放仍在原地未曾移动,身体不住颤抖,咳出血来。 这是临死的回光返照,他已经用尽全身力气,才能艰难开口,“你的丈夫是个很有野心的男人,裴家该提防一些,就算事成,只怕这天下......也未必姓萧。” 裴奈和萧逸都没有接话,随着最末的话音消逝,周明放的身体彻底僵住。如果在场还有其他人,也定会感叹,好一代侠者六江,死后尸身不倒。 裴奈没有多看,继续朝远处走去,“你不害怕吗?” 背后的萧逸顿了下,“害怕什么?” “死了这么多人。” 萧逸没料到出生在将军世家的她,会以这种问题开口,便说道:“见惯了。” “你怎么小小年纪,说话这么老成?” 这个问题萧逸以前也未曾想过,他以为同龄的孩子也该是这般模样。 他没有回答,反而问道:“为什么帮我?你的祖先战功赫赫,没有哪个家族的荣誉会达到这样的顶峰,你明明可以像那人所说,置身事外。” 裴奈侧着头看了他一眼,“一代裴家人守护一代疆土,服从一代君主,不巧,裴家传到这一代就剩我了,而萧家这一辈能入眼的,只有还没长大的你了。所以没法子,看样子命中注定,我要为之赴汤蹈火的人,是你。” 她的马先前没有拴,此刻受惊跑到了远处的土坡附近,裴奈又抬了下萧逸的腿,好像有些吃力。 “放我下来吧。”萧逸有些不忍心。 裴奈摇头,“没事,你腿上的伤走不了几步的,我倒感觉还行。” 萧逸眼前闪过裴奈方才拼死相护的画面,总觉得这真是个爱逞强的女人,便说道:“你本只是个女子,不必承担祖辈留下来的责任。” “我并不认为身为女子会成为我所选择道路上的阻碍,我的身体的确相较你们男性具有弱势,但身体条件并不能决定一切,我从出生开始就在为此努力着,努力改变世人对妇女的看法。何况,这不单是裴家的责任,无论男女老少,保家卫国是每个人应尽的责任。” 裴奈继续驳他,“我享受了逐北枪给我的荣誉,受到过国家给我的庇佑,轮到我,我就在所不惜!” 萧逸有些惊讶,这种话会从一个女子口中吐出,可她说得自然,仿佛这一切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没人再说话,安静了一会儿后,裴奈忽然问道:“萧逸,你想做天耀的皇帝吗?” 他的头渐渐沉下去,声音有些低哑,“想,因为只有这样,才对得起母亲多年承受的委屈。” “好,我会全力助你。” 似有一道气流滚过,萧逸心中有些东西在不断翻涌。 “你...为什么会喜欢上我的哑巴舅舅?我听说...他是个很可怕的人。” 裴奈摇了摇头,“他并不可怕,只是他无法言语,脾气又很古怪,那些人畏惧他,才会那样形容他。” “你不怕他吗?”萧逸有些疑惑。 “不怕,我倒是还挺喜欢逗他生气的。” 萧逸没有再接话,他只觉得,和人们口中所描述的不同,裴奈眼中的,仿佛是另外一个顾瑾珩。 再之后,他们上了马,向都城朝阳赶去。 清壶山离朝阳有数天路程,裴奈担心会有其他追兵,便不曾带着萧逸住店,他们白日赶路,夜里就在郊外寻个地方睡下,或是荒废的破庙,又或是隐蔽的山洞。 夜晚总是无尽的寒冷,裴奈当他是个孩子,二人便常常靠在一起取暖。 那些寂静的夜里,裴奈给他讲了很多故事,从三山五岳,讲到中川六江。 萧逸没有忍心告诉她,其实这些故事他都听过,什么西寒孤刀逐北枪,南域羌剑无上将,这些武侠传说在民间早已被编为话本,家喻户晓。 但不知为何,尽管这些故事没有新意,听着裴奈的声音,他却总是在不知不觉中沉沉睡去。 回到朝阳的端定侯府,萧逸终于又一次见到了自己那位,名叫顾瑾珩的舅舅。外界传闻不虚,那张俊逸无双的脸,足以弥补言语上的缺憾。 只是萧逸没想到,裴奈此行并非顾瑾珩的意愿,在下人通报后,他的哑巴舅舅匆匆赶来,他眼中满是怒意,在顾瑾珩出现的那一刻,萧逸能感受到周围被一股强有力的气压所笼罩,下人们浑身胆战,通通跪倒。 唯有裴奈,仍旧无所顾忌地笑着,跑上前和他搭话,告诉他近日发生的事情。 萧逸也清晰地看到,他舅舅眉间的冷厉怒气,正在一点一点消退。 在接下来的三年中,萧逸便一直待在端定侯府,他见证了那场残酷的爵位之争,见证世袭爵位后的哑巴舅舅如何斡旋于波云诡谲的朝野纷争,逐渐壮大势力。 有时候萧逸常常想起周明放临死前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有些事情外人看得或许更透彻,他的哑巴舅舅,的确是个很有野心的人。 长久困于府宅中,裴奈便成了萧逸最亲近的人,萧逸也明白,因为裴家的缘故,他的舅母成了全天下男人都想征服的对象,可就是这样一个活在传说中的女人,却刚好看上了他的舅舅,她身后的裴家军,也因此可为顾瑾珩所用。 没有人能搞懂顾瑾珩对待裴奈的真实感情,但至少,顾瑾珩从未有过除她以外的其他女人。 萧逸本以为那其中就算没有男女之爱,至少也该有些相互陪伴的亲情,可谁也没有料想到,裴奈会得到那样的结局。 正康二十四年,圣上驾崩。 三年前所罹患的膏肓之疾,令他长期失去意识,间或醒来,亦是痛苦难耐,御医举全国之力寻找治病良方,却终究回天乏术。 陛下宾天当夜,太子遇刺身亡。 二皇子萧彬以为自己的计划万无一失,却不料城内本应协助自己的卫戍羽林军临时倒戈,城外的军队反被包围。 失势的他连夜出城,在无数人的保护下死里逃生,成功躲避了端定侯人马的追击,在云城与其本部兵马汇合。 为了皇位不择手段的萧彬,在没有后手的情况下,做了件让天下人瞠目的事情,他选择寻求了历代都是最大威胁的邻近敌国——邬族的援助。 为了达成合作,他愿以天耀西境六城中的关城和淄城作为交换。 可西境六城以长城高墙相连,位处天耀与西部邻国的边界,不止是往来贸易的集中地,历来更是抵御外敌的军事要塞。 为了那身黄袍,萧彬丧失了心智,这不止是将两座城池拱手让人,更是将整个天耀推入危险的境地。于是局势瞬息万变。 那日边关来报,邬族率二十万精兵压境。 正是深夜,端定侯府灯火通明,彼时已身居高位的顾瑾珩,和幕僚连夜商讨着对策,作为他们口中所扶持的未来君主,萧逸有幸坐在一旁瞻听。 他的手下各有良策,虽然顾瑾珩无法言语,可每当他预备吩咐行动、下达命令时,空气便会瞬时一滞,人们能感受到周身压强的变化,整个议会厅也会立时安静下来,等候他用手势下发指令。 在场所有人,从一品将军到御史士大夫,无论官职大小,皆不敢异议。 他们说,北有萧彬居兵云城,西有邬族大军压境,首要任务是阻止两军的会合,可他们现有的兵马无法先后战斗两次,一旦被敌方包夹,后果不堪设想。 如今国无储君,天下大乱,四方诸侯各守着封地,想让他们调兵简直难上加难。 这些人在很多问题上争论不休,只是有一点无人质疑,裴家军,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四月前,裴奈的伯父郭旻为国捐躯,自此除了裴奈,无人可承裴家帅印。 裴奈自然没有拒绝顾瑾珩的提议,在前往裴家军驻地承袭帅印后,亲自率军参战。 在大本营里,当着裴家军各任将军的面,顾瑾珩提出了作战计划,与裴家军约定了进攻的路线。 凭借裴家军的实力,那本会是万无一失的计划。 可谁能料想,危急关头,裴奈会被自己的枕边人所放弃,孤立无援的她,率领着裴家军正面迎战了邬族的铁骑大军。 那是可载入史册的一战,邬族全军覆没,裴家军以少胜多,大获全胜。 消息传进都城那日,在耳边无数的泣涕声中,萧逸想起了他和裴奈逃亡的那些夜晚。仿佛所有的英雄都有着相同的宿命,而故事的结局,免不了悲壮。 裴奈以逐北枪对战敌方首领,三山之一,西寒孤刀拓跋霍。逐北枪和西寒孤刀同为上三山,数百年来难分高下,裴奈身为女子,在力气和经验方面都处于劣势,可她硬是以一己之力,扞卫住了逐北枪的尊严。 她击杀了拓跋霍,代价是:同归于尽。 他的哑巴舅舅顾瑾珩,为借助裴家的势力娶了她,最终也因忌惮裴家的兵权,亲手为她设下死局。 从前裴奈常领萧逸去画舫酒家,听琵琶唱弹。 船舫的头牌琴女尤善《美人泪》,弦凝指咽声停处,万种悲情,那歌里有段唱词,彼时萧逸难以体会,此后每每再想起,几欲垂泪。 “两心曾与青山老,今日长风将泪遮。 君自举杯枯一笑,无情对面是山河。” 第一章 十年重生 漆黑与阒寂。 没有四肢的重量,裴奈始终感觉浮在半空之中,似一根轻羽,飘乎独立。 无法调动任何的身体机能,亦没有意识,此刻的她,没有躯体,周遭混沌未分。她不知道时间流逝的长短快慢,无法估量。只依稀间觉得,似乎过去了,很久,很久...... 乍然生了一股力,将她向外拉扯拖拽着。然后这股力徐徐而止,再一瞬身体脱了长久的轻柔,变得格外沉重。 等等?...... 一阵头昏脑眩,疼得像是什么要炸裂开。 是她的错觉吗?还是真实的感觉?在她再次昏过去前,有一道沧桑嘶哑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打破了她许久的宁静:“机缘已到,是时归兮。” ...... 睁开眼的一瞬间,大片白光刺得她双眸生生作痛,不得不再次合住。 周侧有人在惊呼,裴奈眼睛缓缓眯开了条缝。 模糊的物相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片绣床的镂花顶。四侧悬着罗帐,绛紫色,恬静淡雅,无不彰显着女儿家的秀丽,却不是她喜欢的颜色。 裴奈心里一沉。 侧了头看去,一位打扮颇为庄重的妇人离得近,坐在床边的木椅上。 妇人约莫半老而立之年,一袭藕丝琵琶衿上裳,发髻之上是雍容的花枝华胜,珠玉步瑶晶莹剔透,无不彰显着这户人家的富贵。 妇人注视着她,眼中透露着几分惊喜,转侧对婢女说道:“明枝终于醒了,快去派人告知她父亲。” 婢女得了指令匆匆忙忙离开房间,但仍有两个丫鬟站在远处,低埋着头,溜着眼偷偷打量这边的情况。 裴奈有些莫名其妙,尝试着用肘臂撑着坐起来。妇人扶了她一把,然后从下人手里接过杯盏,递给她,“快饮些水,一定渴坏了吧。” 裴奈抬眸瞧她,但只见妇人眉目间透着柔蔼,不像有害人之心,便接过瓷杯,一饮而尽。她端量了一下妇人的五官眉眼,总觉得有些熟悉,却找不到熟悉的源头。 “这是哪?......还有,你是何人?”裴奈将杯子递还给丫鬟后问道。 妇人眼中露出茫然,“这是鞠府,我是你的姨母,是你母亲的姐姐,你母亲她......”妇人一顿,疑惑地向旁边人问道:“对啊,明枝的妈妈呢?她怎么不在这?” 旁边人弯下腰,恭敬而小心地提醒道:“夫人您又忘记了,明枝小姐的母亲年前去世了,也是因为这样,明枝小姐的父亲才带她来了都城,暂住在鞠府。” 鞠夫人的脸色渐渐变了,从袖中掏出手帕,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嘴边不断嘀咕着:“怎会这样?” 裴奈摸不着头脑,思忖了下,只能摆出悲伤的模样,抚了抚鞠夫人的肩膀。 可此时最令她困惑的,不是眼前妇人的反应,而是自己出现在此处的原因。方才饮水时她曾留意了自己的手,她常年习武,手上多有薄茧,可刚刚自己催使端起杯子的手,分明白嫩细腻,与从前大有不同。 醒来前她曾听到一道沧桑的声音,同她说:“机缘已到,是时归兮。”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眼前的鞠夫人收了收自己悲伤的情绪,两眼通红地对裴奈说:“明枝别见怪,我这人记性有点差,近几年总是记不住事。” 裴奈尴尬地对她一笑,极想问出,真的只是“有点差”? “明枝,你饿吗?先吃些糕点。”鞠夫人十分热情,并且似乎忘记了裴奈方才对自己身份的疑问。 裴奈摆摆手,正要委婉推拒,忽觉舌头之下有块硬物,格外不适。 她转过头去,避开其他人的视线,伸手一摸,立时脑中“嗡”的一声,她意识到,舌头下面这块异物,乃是“浑树片”。 她知道这东西的名字,是因为在她幼时,她的父亲裴昊曾经把一块刚从沸水中捞出的,形似树片一般的东西,嵌在她的舌头之下。 那东西在接触到舌头的瞬间,即伸出了根系,狠狠钻入她的舌身之中,与之结为一体。 “树片”并未给她带来疼痛,只是她能感觉到树须在舌头里蠕动,奇怪非常。她问她的父亲,父亲说那是“浑树片”,可护眼明目、抗衰老,对身体没什么害处。 虽然裴奈彼时觉得父亲是拿了枸杞的功效出来哄人,但因是父亲给予,便索性由它去了,从未想过将那树片摘除。随着时间推移,“浑树片”渐渐向内融了些,几乎与舌头合二为一,父亲离世后,除了她与顾瑾珩,再没人知道这事的存在。 可现在,她经过了久久的沉睡后醒来,出现在别人的身体里,连“浑树片”都再次凸起,犹如初次结合,令她不适。 “怎么了,明枝?”鞠夫人在一旁关切地问。 婢女又站了出来,提醒糊涂的主母道:“明枝小姐应该是舌头不太舒服,昨天那位大师在她的舌头下面放了一块药材,说是能救小姐的性命。” “大师?...”鞠夫人想了想,“对,昨日好像是有这么一位老僧。” “大师将药材从滚水里捞出,放在小姐舌头下面,小姐立刻就有了呼吸。”婢女带着崇拜之意,又补充道。 鞠夫人的记忆清晰了一些,“是啊,明枝都断气好几个时辰了,硬让他救活了,这老僧真乃大罗神仙转世,我们该好好谢过人家的。” 婢女很无奈,但似乎早已习以为常,“您谢过了,夫人。” “我谢过了?”鞠夫人在努力回忆着。 裴奈想起父亲曾经和她提到过一位夷凉的僧人朋友,顿时觉得这其中一定有一些关联,急忙打断她们,追问道:“那位老僧现在何处?” 鞠夫人回头望着身边的婢女,婢女意会,解释说:“他在府里住了一夜,今早离去了。” “朝何处去了?”裴奈又问。 “北面,他说要回夷凉,应当是从北城门出发。” 裴奈着急就要下床,她从未见过那位夷凉老僧,心里却有一个执着的想法。她必要问问清楚,究竟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分明之前还在前往关城的路上,不日就将迎战邬族,为何一觉醒来,却身在此处? 不对,裴奈低头看了看下面,连这副身体都不是自己的。 她惦记着事情,一心只想解开谜团,习惯性翻身下床,可身体还未恢复,谁曾想一用力,便一头栽了下去。 还好鞠夫人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托住,扶她坐回床榻,让她侥幸摆脱摔死过去的厄运。 裴奈欲哭无泪,她人生头一回,体会到了身体娇弱的滋味。 外面传来匆忙的脚步声,有人推开门。 “怎这般巧?明枝刚醒你就来了。”鞠夫人回头惊讶道。 婢女在旁提醒:“夫人,是您方才派人去通知唐知县的。” 中年男子身着浅绿色的官服,眼里隐隐含了层水光,走过来说道:“明枝,醒来就好,爹...很担心你。” “我......”裴奈不忍心告诉他们实情,暗自咬了咬牙,信口胡诌道:“我这病醒之后,将所有事情都忘了,谢谢父亲和姨母的关心,但明枝现在想追去寻那位大师,一定要谢个恩,才能求得下半生的心安。” 众人听她自言忘记了所有事,彼此面面相觑,好一阵默然。 鞠夫人犹豫了下,了然点头,“姨母现在就叫人去备马车,再带上几个护卫,你先别急。” 可老僧早上就已离开,裴奈如何不急? “不必麻烦,给我一匹良马就好。”裴奈连忙说道。 鞠夫人低下头,小心翼翼开口:“明枝,你是不是忘记了,自己不会骑马?” “我......”裴奈强稳住心神,心想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您说得对,我把这事忘记了,那还真得劳烦姨母为明枝准备马车了。” 鞠夫人温柔地回她一笑,“那你先换衣服,我们出去外面等你。” 屋子里的人陆续离开,只留下了一个伺候她更衣的小丫鬟。丫鬟抱来一沓衣物。裴奈接了过来,抖开来看,是一件拖地烟笼百水裙,却近乎纯白色。 她略皱了眉,自她睁了眼后看到的所有布料颜色,都是她往日所不喜的。极致般的清雅素净,适合大家闺秀,却不适合她。 “有没有不这么素雅的衣服?”何况就出行来说,这长拖及地的裙子委实不利于行动。 这般素白扎眼...... 她便搞不懂,为何如此矜重? “小姐,今个乃是英武夫人逝世十年的祭日,上面旨意下来,今年需作国祭日来对待,出门须穿素衣,这是规矩,您就穿着吧。”小丫鬟注视着她,尽显无辜。 裴奈暗自咂嘴。 这谥号,英武夫人......顿时一个高大的女性形象浮现在她脑海,魁梧壮硕,橐橐自前走来。哪位皇帝给起的谥号,还英武夫人,叫得好听,咋不至尊无双神武大夫人呢?...... 等等!皇帝。 裴奈忽然想起来,记忆断片后,稀里糊涂出现在这里,她有很多事情尚未弄个明白。 “那个,今夕是何年何月?” “回小姐,崇德九年,七月。”丫鬟恭敬地回答着。 “崇德?......”裴奈嘴里默默念叨着,再三确定之前从未听过崇德这个年号,继而又问道:“那如今皇帝的名姓呢?” 却没想到小丫鬟一愣,急匆匆跪磕在地:“小姐莫难为奴婢了,奴婢怎敢念叨圣上的名姓?” 那膝盖碰地“嘭”的一声,饶是她这个在军营长大的人,都听得心里一抖。“别跪了,快起来吧,你们的膝盖可真厉害。”裴奈感叹道。 丫鬟起了身,拍拍棉麻布裙膝下的灰:“谢小姐荣恩。” 私议皇帝名讳确是违反例律的,估摸着她是不会说了。那便换个方法,裴奈道:“那我问,你点头或是摇头可行?” 小丫鬟真诚地点点头。 “先皇之二子,萧彬?”裴奈根据已换年号,试探地开口。小丫鬟想了一下,摇摇头。 “那便是,先皇之三子,萧逸?” 看着小丫鬟点了头,裴奈重重松了一口气,“那你知不知道顾瑾珩?” 小丫鬟腿一软,差点又跪了下去,她左右看了看,慌张地说:“小姐,不能私下里议论端定公,传言他的内力极强,能够听到五里外的声音,一旦被听到了...会杀头的。” “端定...公?”这是又升了爵位?裴奈一笑,“哪有那么夸张,他听不见那么远,你但说无妨。” 小丫鬟摇摇头,不敢多发一言。 “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吗?”裴奈锲而不舍地追问。 小丫鬟犹豫了一下,回答她道:“这个奴婢不知道,不过奴婢知道,端定公府和鞠府只隔了两条街。” “对了,你刚刚说,这是崇德......” 小丫鬟补充道:“崇德九年。” 裴奈猛然一惊,萧逸登基后年号就会更换,那么现在是......十年后?!! 她完全愣在那,小丫鬟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小姐?...小姐?” 裴奈片刻才回过神来,消化了一下这难以接受的现实,将那股压在心口抑郁难抒的感觉消下去。“那你知道十年前发生了哪些大事吗?可否给我讲一讲?” 小丫鬟为难地摇摇头,“奴婢知道的也不多,何况奴婢嘴笨,说不清楚的。” “那端定侯...不对,是端定公,他先前的妻子裴奈呢?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裴奈一头雾水,亟待他人的解答。 “小姐,您说的可是端定公的发妻,裴家最后一任继承人,裴家军前主帅,上三山逐北枪,天耀举世无双的巾帼英雄,裴奈?” 裴奈嚯了一声,在小丫鬟念出这些身份称谓时,她嘴巴都合不拢,甚至有种错觉,自己怕不是她们口中所说的那个人。 然后她试探地点点头,“应该...是吧。” 小丫鬟真诚地说道:“她就是奴婢方才和您提到的英武夫人啊,今个是她的祭日,十年前英武夫人殒命沙场,以身殉国,死后被追封为英武夫人,哦,不过这是简称,封号的全称是:至尊无双神武大夫人。” 仿佛有一道雷劈在了裴奈头顶,她傻了。 第二章 她的祭日 很多很多年前,她曾经同顾瑾珩和萧逸开过一句玩笑,若是将来他们事成,不妨封她个至尊无双神武大夫人做做,还随口感叹了一句:这封号真是霸气极了。 可那真的是一句,无聊时候的玩笑话啊! 裴奈险些一口老血吐出来。 小丫鬟瞧着她此刻狰狞的面目,小心翼翼地开口:“您也觉得至尊无双神武大夫人这封号太矫情了吧?百姓都这么觉得,所以民间一般只说简称,便尊其为英武夫人。” 裴奈又傻了。 ...... 换完衣服后,裴奈走出房门。 众人的视线都落在她身上,半天不能回神。 他们望着眼前神情态度简直变了一番的明枝,内心充满惊讶,为何一个人病前病后,会有如此大的差别?那眉目间,有着从未出现过的威严,浅浅带出,却让人无由来地想要折服。 裴奈同众人短暂告别,便随着鞠夫人出了府宅的大门。 一辆马车停在门口,车夫已等了许久。 裴奈拽着舆轿上的绥带,正欲抬脚上车,目光只随意一扫,却险些怔在那里。 这个地方,她很熟悉。 哪怕时光变迁,物是人非,场景多多少少有着变化,她还是能一眼认出,这是朝阳,是天耀的都城,亦是除却了军营,她唯一熟悉的地方...... 裴奈有些感叹,一朝失忆,相隔十年光阴,她还是回到了这里,天耀的集权中心,一个充斥着明争暗斗,却又最繁盛华美的地方。离她的往事,那么远,又这般近。 呆呆钻进车厢里,侍从们抽了车轫,耳畔銮铃作响。 鞠夫人在她临行前交代了很多事情,不但在车厢里给她备好了零嘴和茶水,还放了两件保暖的披肩绒衣,再三嘱咐一旦天黑了就即刻回家。 裴奈应了,却没想那么多,她掀起车窗的帷帘,对外面望着。 街上人来人往,车马络绎,叫卖声与吆喝声不断,这是最好的盛世纷繁。路旁的店铺大部分换了牌子,还有些传统老店依旧生意红火。 好像一切都很正常,却又有些不对劲。 人们穿得太过素朴了,单看百姓衣着的话,仿佛置身酆都罗山、地府鬼城,裴奈这般想着,浑身一个激灵,瞬时又反应过来,对......今个好像是她自己的祭日。 裴奈挠挠头,颇为无奈。 天色有些暗沉。 若是按照这个速度,待得月升星灿了,她可能都追不上老僧。 如今只能沿着官道大路找,且夜逐渐黑了,老僧可能会寻别的住处住下,再找起来更是难上加难,等不了了。 裴奈忙喊住车夫:“停一下。”在车夫的愣神中,她利落地跳下车。 马车被车夫勒停在半路,裴奈走到马车后尾随着的几个侍卫跟前,对着他们座下的每匹马审视一番。她摇摇头,四肢不够端正,耆甲也过低,皆非良马,裴奈有点失落。 “小姐,有什么事情吗?”有侍卫开口询问。 “啊,无事无事,挑匹好马。”裴奈边说边转了身。 倏地,她眼神一亮放了光。 前方两匹拉车的马中,有一匹枣红色的马,颈长且眼大胸满。疾走几步,她提手在马身上摸了摸,好马啊好马。 她忙把连结马和车的流环都拆了,只留下绁马的辔头。 车夫只能在一旁安静看着,不敢阻拦。裴奈随即牵着绳子,把马拉回车后方,对离她最近的一位侍卫喊道:“来来来,下马。” 侍卫听从了命令跳下,懵在那里。 裴奈熟练地解了他的马鞍,又熟练地将其安到了枣红色的那匹马背上。 “给我。”裴奈瞥了眼看傻了的侍卫,伸了手过去。 侍卫反应过来裴奈是在叫他:“啊?” “马鞭!”裴奈又抬了下手。 侍卫赶紧把左手里握的马鞭递给裴奈,裴奈持了鞭子后踩着马镫侧身上了马。 俗话说得好,登高而望远。裴奈上了马,才发现有些不对劲。不,是很不对劲。 道路两旁人们都已经不自觉地停下步子,目光同时汇聚到了她的身上。不知道是看了多久,人群已经围了数层,绕着她们这波人形成了个大圈。 裴奈扯了扯嘴角,如今的百姓都这么闲吗?! 懒得理会了,追人要紧,裴奈甩下一句话:“你们先回府,告诉鞠夫人叫她莫担心,我会尽快回来。” 人们自觉地给她让开了一条路,她即刻驾马启程,徒留下好奇张望的人群和自家呆愣着的车夫和侍卫们。 那日有一道轶闻,几乎是在骐骥过隙间传遍了朝阳的大街小巷: 在日落之前,一名貌美的女子当街劫了一匹拉车的马,在朝阳向北的主大道上策马穿驰而过,女子白衣蹁跹,衣袂猎猎,似一道流光隽逸划过,仿佛出画入尘的谪仙。 待得裴奈本人知道这件事时,她才终于意识到路边群众胡编乱造的能力有多强大。 可此刻她还急不可耐地驾马在路上穿行着。她行得快,巧妙地避开了路上的各类车马,很快就到了北大门,却在出城时被守卫拦了下来。 裴奈不解。 守卫给的说法是:“近日杀人案件频发,且遇害的全是官府要员,上面下发了命令,严查所有出入人员。那边有列队,看到没,去排队,一一过审。”指了指靠着路边的一列队伍。 裴奈一看则骇了一跳,好家伙,比肩接踵地都快排到下一条路上去了。 这要是过完审,莫说追人了,怕是天都亮了。 “有没有不排队就能出城的法子?”裴奈认真地问。 守卫很严肃:“没有,除非你从我身上踏过去。” 裴奈微抿唇,歪了一下头,似是思考了一下,随后突然说道:“那对不住了。” 语罢她极速弯腰甩出手里的马鞭,朝着守卫手里的长矛一卷,伸手握住。长矛的木柄狠狠一摆,砸在守卫的右胸上。 这一连串动作太快,守卫根本来不及反应,便被右侧袭来的力道击摔倒地。 “日后有缘我必亲自赔罪......” 这句话随着裴奈的策马扬尘飘散在空中,只剩下捂着右肩的守卫,瞅着被裴奈撂下的长矛瞠目结舌。 裴奈沿途问了许多赶路的旅人,在每条分叉路都要确认一番,最终才确定了老僧所走的路。 夜在天空拉开一道黑幕,繁星点缀其上。 裴奈还是没有看到老僧的身影,有点烦躁。赶了数个时辰的路,她渴极了,这时前方出现几道微弱的光。 裴奈靠了近,借着月光,看清那是一座茶寮,坐落在山弯间。 第三章 中川神僧 青砖黛瓦隐在层层叠叠的绿叶间,这般晚了,郊野里仍开着张的店铺也是不多了。 石狮子迎在门前,两盏灯笼悬于檐下。 裴奈走进去,正坐着休憩的店小二忙起身走过来:“客官里面坐,要喝点什么?” “劳烦了,一壶竹叶青。” “好嘞,您稍等。” 裴奈挑了靠着窗的一桌坐下,窗内是内院里的景致。眼睛随意一瞟,恰好看到院子回廊里有个座位,而在廊柱遮掩间,露出了半五袈裟。 裴奈心里扑腾了一下,会不会是老僧?她起身,跨过门槛走过去。 僧人盘腿蒲团之上,面前摆着一张矮桌,莲服坠拖身后,正提手细呷着一杯清茶。 裴奈先前并没有见过那位老僧,像是老僧只活在他人的讲述中。她尚在思索如何开口寻问这人的身份。 老僧双目所视从飘在杯盏中的茶叶移到她身上,缓缓开口:“醒了?” 裴奈一愣,这老僧有点自来熟? 她寻思二人先前不认识啊,为何开口是这俩字? “醒了。”为了获取她记忆部分缺失的原因,以及在他人身上苏醒的真相,裴奈还是认了怂。 他搁下茶盏,手掌摊平示意裴奈坐在他对面的位置上。夜有些凉,裴奈甩开衣裙跪坐下,风儿满满,被她拢入怀袖。 “是不是忘记了很多事情?”老僧的声音极为沉稳。 裴奈用力点头,“晚辈先前还在随军去往关城的路上,再次醒来就在这女孩的身上了,包括我舌头上的树片,这一切令晚辈十分糊涂,还请前辈为我解惑。” “去往关城的路上?”老僧想了想,明白了什么,淡然一笑道:“想必是忘却了最痛苦的那段记忆,不过无妨,等到你的身体完全接纳了浑树片,你便会重新记起。” 裴奈蹙起眉头,最痛苦的记忆?她不解,因何故而起? “我曾听家父说起过您,所以,您是他的旧友?” 老僧微微颔首,“算是吧。” 算是吧?裴奈细细一琢磨,总觉着这句话背后有什么故事。 还未及她问出口,老僧又道:“老衲和你的一位祖辈交情很深。”这算是对前一句话的补充。 “那这浑树片,可是有救人一命,起死回生之功效?”裴奈疑惑地开口。 老僧另取了一侧的新瓷杯,执了茶壶,缓缓倒着,“老衲曾向一位故人发过毒誓,不得将此事宣之于口,所以请施主见谅。” 嫩枝伴着沸水落下,茶香浓酽。 裴奈的目光落在了老僧的右手上,那双手粗糙布满了风霜,只是在他小指另一侧,又较常人多生出一指,略显突兀。 “晚辈斗胆一猜,前辈可是中川神僧,钟老前辈?” 在武功派系三山五岳、中川六江中,三山和五岳都是世代传承的大家族,只是逐北枪、西寒刀、南羌剑分处三个大国,并立于武林巅峰,他们统兵称将,承担着保家卫国的责任,是国家武力的体现,也是安定各国民心的保证。 这三个家族被世人尊称为上三山,人人心明,枪在、刀在、剑在,因而国在。 五岳也为正统大派,皆有百年底蕴。唯有六江是代指近几十年来冠绝一时、天下仰风的新辈豪杰,又称侠者六江。 除此以外,江湖上还留有中川一脉的传说,他们含明隐迹,不露人前,神龙见首不见尾,只知历代中川都是一位孤寡僧人,他们会在年迈时收养一名孤儿,并将毕生所学尽数传授,中川一脉的神功也由是得以传承。 世人只知中川神僧习的是定光慈悲掌,相传定光慈悲掌有穿云裂地之威力,一力千钧,可当万军。而袭承慈悲掌之人,都会因神功威力的反噬手部畸形,犹以六指出名。 “是也不是,一介虚名罢。” 听到老僧的回答,裴奈眼睛都已睁大,“我们既相逢于此,何不是命运使然?” 钟老前辈直视着裴奈,表情有些微妙,似在示意她有话直说。 裴奈作了个揖手礼,“晚辈斗胆,想向您讨教几招。” 钟老前辈仰天一笑,“你这脾性,倒是和我那位故人有些相像,不愧是一脉单传。”他含着笑摇摇头,一甩衣袖道:“罢了,都是因果业报啊。” “老衲身无长物,只一套定光慈悲掌,勉强能上得台面,你若不嫌弃,可学个两招,在没有武器的危急时刻,便足以防身了。” 裴奈一听,当即就往蒲团旁边的空地跪去,她这一跪,却是有拜师的意味了。 钟老前辈在她叩首前伸手制止,“不必了,天色已晚,可省去繁文缛礼,你静静心,我们便开始。” 裴奈做好准备,点了点头。 钟老前辈便说道:“定光慈悲掌赫赫有名,曾经有无数士者前赴后继来向中川挑战,只为从掌法中窥睨到其中的一点奥秘,他们照搬照做,也终究难成其形,何以故?” 裴奈好奇地摇头。 “因世人不知,定光慈悲掌实有两层。它的前身是万恨掌,当历经大彻大悟,使掌之人能够真正放下了,它才被叫做定光慈悲掌。”钟老前辈解释着。 裴奈蹙起眉头,“是那激起江湖无数血雨腥风,将两个宗派灭门,手法惨绝人寰的万恨掌?” “不错。” “可......”裴奈十分疑惑,“万恨掌不是在两百多年前就已绝迹了吗?” 钟老前辈眸中萦着一层淡淡的雾,好像有故事浮起又消逝,百转千回,待人诉说。可他只是浅浅一笑,你能看到无言的悲欢离合,可感受到的却是极致的平和。 就在方才短短一刹那,裴奈透过钟老前辈的双眸,体会到一种玄妙而无法言说的东西,那仿佛是她窥探到的,一丝......涅盘灭度后的大圆满。 “这两种掌法早已合二为一,它们彼此对立,却又相生相助。若无苦痛,便无慈悲,二者互相成就,不可分割,所以不如说:如今的万恨掌仍以另一种形式存在。” 裴奈静静听着,未作言语。 钟老前辈的双手轻轻抬起,裴奈便立时感受到周遭气压一变,无数气流自四面八方而来,推开门扇,积转于地面之上,蓄势待发。 衣襟在阵风中狂舞,钟老前辈又一抬掌,内院里的小桌、扫帚等物品便离地而起。 由下而上冲天而去的劲风令裴奈的长发飒然四散。 第四章 定光慈悲掌 可最让裴奈惊讶的并非于此,而是在他落掌后,滞空的物什皆原样平稳落地,除了大开的门窗,裴奈几乎找不到钟老前辈方才起掌的痕迹。 这是怎样的掌控力?能够以气御风,同时把握威力,张弛有度。 裴奈讶然。 他只一缓,复又起手,只是这次全无方才的柔和之意,变得凌厉霸道,群风受掌法驾驭,狂放地向四周推击,带着凶狠的侵略意味,似要吞噬一切。 裴奈心知肚明,若非钟老前辈刻意控制,周遭的屋墙势必尽毁。 “这是万恨掌的第一式,注意手移动的轨迹,曾有人评说:‘万恨尽出、天地哭嚎’,老衲在开悟后已达不到这种地步,失了万恨掌的本根,只能拿捏出几分意思,你自可灵活取用。” 裴奈痴迷其中,双手不自主地模仿起来,但始终觉得两手空空荡荡,全无风的涌动。 “重要的不在于动作的精准,而在于对风力风向的把控,万人的手掌有万种不同,你需要闭上眼睛,调动身体去感受风的行迹。”钟老前辈提醒道。 裴奈呼出一口气,如是照做。 她停下来手中的动作,努力去感受万恨掌一招一式中,风的碰撞与交互。 初时全无门路,裴奈集中了气力去体会,以至头脑发晕,青筋暴跳,仍不知所以。 又扛了一会儿后,忽有一阵凉风刮过她的鼻梢,随后有数缕细风联翩而至,她顿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如同置身海洋,在万波中起伏漂荡。 这些温柔而细微的力量逐渐交合,涌成一股大幅的劲风,朝远方席卷而去。 裴奈不敢置信地睁开眼睛,对面的钟老前辈恰好停下向平地侧推的动作,满意地颔首。 “你很有武学天赋,不愧是他的后人。”钟老前辈夸奖道。 裴奈忙言:“前辈谬赞。” “第二式,离恨天!” 一瞬时狂风骤起,带着排山倒海的磅礴气势,裴奈不敢马虎,定睛观察着万恨掌的招式,在钟老前辈第二遍传授时,便合上眼睛,去探寻每个招式里风的行动轨迹。 她渐渐沉浸其中,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直到钟老前辈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裴奈等待片刻,发现风已停止了流动,周遭愈静,方才睁开眼睛。 裴奈眼中仍充斥着对新鲜事物满满的期待。 “这已是传授于你的第五招了。”钟老前辈无奈地说道。 裴奈回过神来,将一直以来的疑惑问出:“那定光慈悲掌呢?” “时机到了,你自然而然就会了。” 然后裴奈憋着话,静静望着钟老前辈。 前辈饮下一口茶水,瞧了眼她,又道:“还有事情?” “晚辈愚钝,只悟到了一些浅显的东西,可否请前辈再传授几招?”裴奈感觉脸上痒痒的,大概是脸皮又厚了一层吧。 钟老前辈笑着摇摇头,似想起什么,直叹道:“又是一介武痴。” 他再次起手,便是万恨掌全新的招式。 裴奈不敢犹豫,因为这可是江湖上失传近两百年的万恨掌啊,如能再度问世,将会引起怎样的轰动?裴奈想都不敢想。 只知道,钟老前辈此刻的每一个动作,都千金难求。 许久过后,钟老前辈再次停下,可裴奈仍旧眼巴巴望着他,不言而喻。 钟老前辈看着满眼渴求的裴奈,也不言语,只将方才斟了茶的瓷杯递给她。 裴奈犹豫了下,但思及眼前之人不仅救她重生,还将神功传授给她,怎会害她性命? “谢过前辈,晚辈刚刚一直在向您讨教武功,还未及询问,前辈将我唤回来的原因是什么?”裴奈接过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说道。 “你会知道的。” 听完这句话,茶水刚入了喉的裴奈便开始目眩,感觉周遭的一切都在晃动,天旋地转。 钟老前辈的声音也开始慢慢变得虚幻:“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倒下前,裴奈听到了钟老前辈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回去吧,有人在等你。” ...... 端定公府。 林省涛走进祠堂时已是亥时,二更。 内堂正是灯辉摇曳,照得通亮。林省涛叹了口气,走至门外站着的侍卫跟前,问道:“爷还没出来吗?” 侍卫们点点头:“从昨夜到现在了,滴水未进。” 林省涛又重重叹了口气,他在端定公手下任职没几年,未曾见过端定公的原配夫人,只听过那些事迹。 烛光倒影在窗棂纸上晃了一晃,林省涛走上前,在院子的空地上跪下。 他拱手对着紧闭的内堂大门,因不敢在祠堂过分吵嚷,刻意压低了声音,禀道:“爷,下午有一女子当街劫了一匹拉车的快马,击倒了阻拦的守卫,未过审便闯出城门,事情闹得大了些,按律例是要关一段时间的,但属下派人查了清楚,这女子是鞠夫人的外甥女。鞠言去金川办事了,还没回来,属下担心这一个小姑娘家,怕是扛不住牢房的一系列审讯流程,所以这才来禀报您,看看此事能否先压下来,由鞠言另行处理?” 林省涛知道端定公一定听到了他的话,但祠堂内却迟迟没有传来答复。 恰好管家带着几个仆使进了院子,仆使手里端着各样清淡的素食,管家愁眉不展,大抵是来劝说端定公进食的。 林省涛不敢再过多言语,仍旧跪在原地。 李管家朝内堂走去,小心翼翼通报了一声,听到里面的回应方才推开门。 正门敞开,林省涛看见了内部的构造,祠堂正中摆放着顾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其下有焚香和各式各样的贡品,但端定公并不在正中的垫子上,而是跪在五丈外左侧墙壁下。 那里白壁空空,只悬着一幅画。 画上的女子年轻貌美,银黑盔甲及身,笑得灿烂耀眼。 大门重新闭合,林省涛听不到里面的声音,他在外面静静等了一会儿,李管家再次将门推开走了出来。 下人们紧紧跟着李管家,似有畏惧,不愿在里面多待。 食物一口也没有动过,皆原样端了出来,李管家走到林省涛面前,“林大人快起来吧,鞠夫人外甥女的事,爷应允了。” “谢过爷。”林省涛再一行礼,终于松了一口气,算是对鞠言有了交代。 “林大人,一起走吧?”李管家说道。 林省涛颔首,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土,和李管家等人一同离开了祠堂。 他们在祠堂外的路上走着,李管家忽然说道:“鞠夫人外甥女的事,我听说了。这小姑娘也是幸运,恰好选在今天这个日子。” 林省涛不解,“此话怎讲?” 李管家似乎回想到很多年前的往事,不禁笑了笑。 他摇摇头感慨道:“这小姑娘的行事作风,倒是和英武夫人有些像。” ...... 第五章 古怪的鞠府 当裴奈醒来时分,已是东方既白。 她睁了睁惺忪的睡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客房的床上。她坐起身,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一切。 万恨掌与定光慈悲掌,她学了大概十招,再然后...便被那杯茶水迷晕过去了? 她不过是多问几个问题而已,裴奈挠挠头,心想:不至于吧。 还有昨天钟老前辈的最后一句话,有人在等她? 究竟是指谁呢?裴奈觉得钟老前辈并未替她解惑,反而这么一遭下来,她此刻更加困惑了。 她走出房间,恰好遇到正在打扫内院的店小二,她还没吭声,倒是人家先了她一步开口:“昨个那位前辈功夫可了不得啊,你知道他什么来头吗?” 裴奈一听,好心提示他道:“又是僧人,又是登峰造极的神掌,你说呢?” 店小二张大了嘴巴,紧张地有些啃巴:“难...难道是传说中的中......”裴奈兴奋地朝他点头,却没料到他紧接着说道:“中...川接班人,净觉高僧?” 裴奈的笑容一下子僵了住,忙问道:“中川还有接班人?” “可不是吗?中川都近几十年未现世了,民间都传言中川一脉已经断了,六年前南寺的方丈大师收了个天资超凡的徒弟,短短几年时间,那套不二金刚掌就已修炼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自他现世后,整个南部地区的强盗匪徒都变少了,他本人还在前年的登云英雄大会技压群雄,一举夺冠,人们都说啊,中川算是有了接班人了。” 裴奈听得一愣一愣的,心想她以前怎么没听说哪里有举办英雄大会呢。 她左右看了看,没瞧见钟老前辈的身影,“昨天那位前辈人呢?” “今个天还没亮就走了,两间客房的费用他已经付过了,他还让我给你传达一句话,他说你有你自己的机缘,他不该破坏你人生的轨迹,点到即止,后会有期。” 钟老前辈是因为不忍心拒绝晚辈的请求,迫不得已才下了狠手? 裴奈揉了揉脖子,有点怪不好意思的,而且她好像...忘记问钟老前辈她重生前后发生的事情了。 她扭身回房间收拾了东西,和店小二道别后,出了茶寮的大门。 那匹枣红色的马还拴在昨晚茶寮门口的一棵树上,头顶的枝条正伴着微风颤动,沙沙作响。 看到她过来,红马原本收卧着的四蹄绷上劲,顷刻站了起来,抖了抖鬓毛,威风凛凛地看着她。 裴奈摸了摸马的头,解了绳子,“走吧,我们回去。” 马儿吐气扬蹄,载着裴奈上了大路向朝阳驶去。 进城时她下了马,跟在排队的人群后面,轮到她时,守卫却只是登记了一下她的信息。 “不抓我吗?”裴奈瞠目,却没有人理她。 裴奈在不打扰到别人的情况下,绕到了昨日被她撂倒的年轻守卫面前,可守卫扭开了头,偏不看她。 裴奈又走到他的另一边,守卫气气地瞪了她一眼,将头扭了回去。 居然没有人追究她昨个擅闯的责任。 裴奈咂了咂嘴,感叹道:如今的天耀......治安这么乱吗? ...... 她也没法子,就骑马回了鞠府。 路上她瞧见了端定公府的大门,她想了几想,最终没有进去。她下意识觉得,十年前的事情必有蹊跷,万一连累到顾瑾珩和萧逸就不好了,便下了决定,还是等查明了情况,再同他们相聚吧。 裴奈勒马离开,与一辆入府的马车险险相错。 她回到鞠府,发现鞠夫人已经完全忘了昨日她出城的事情,她回到“自己”的院子,借着病痛伤了脑袋的理由,向丫鬟们问清了很多事情。 唐明枝的父亲名叫唐世杰,原在茴州的一个小县城做知县,后来唐明枝的母亲过世,年后没多久唐明枝又染上了恶疾。 茴州的郎中试了各种药方,但唐明枝却久病不愈,为了给女儿治病,唐世杰辞官来到都城,希望能借助鞠大人这边的关系,请到太医院的医者来为唐明枝诊治。 太医是请到了,可他们也束手无策,直言唐明枝罹患的是绝症,只开了几副药,说是能缓解病痛。 昨日钟老前辈到来前,唐明枝就已没了呼吸,所有人都以为她是断了气。 丫鬟们很庆幸唐明枝被救活了,可裴奈却知道,这般看来,唐明枝已在昨日因病去世,她却是...借尸还魂了。 正当时,下人来禀,她的表哥鞠连丞前来探望她。 “鞠连丞?”裴奈低声复述了一句,她感觉这个名字十分熟悉。 想着想着,她脑子里的一根弦突然崩掉,她好像...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鞠府,鞠夫人...... 裴奈咽了口唾沫,顾瑾珩身边有个谋士,从顾瑾珩还是侯府二公子时便跟着他,顾瑾珩的那一盘大棋,少不了他的出谋划策。 他便是万典智士,鞠言。 鞠连丞是鞠言的长子,幼时常随父亲来侯府做客,裴奈闲来无事,领过他不少次。 转眼鞠连丞已到了门口,门没关,他象征性地敲了敲,然后迈过门槛走了进来。 看清他长相的那一刻,裴奈惊了,小时候长得皱皱巴巴的,怎么长大了却是剑眉星眸,一表人才? “我娘让我来看看你,”他顿了一下,不解地挑眉,“你作何这副表情?” 裴奈摇摇头,“没什么,看你长得好看,多看两眼。” 鞠连丞蹙了蹙眉,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先坐,”裴奈转头对唐明枝的丫鬟吩咐道:“清竹,去倒茶。” 丫鬟推门出去了,鞠连丞朝雕花木椅一坐,靠在椅背上,脸上仍有几分疑惑,“看你面色红润,气色较往日好了太多,那老僧的神药真有这等奇效?” “可不是吗?仙丹。”裴奈随口揶揄道。 鞠连丞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你昨日见到那老僧了?” 裴奈颔首,“见到了。” “你可问清此人的身份?我存了些疑虑,我幼儿时期曾与中川有过一面之缘,可惜当时尚在襁褓之中,被遮住了视线,但我记得他的声音,与前日那位相差无几,所以他极有可能是失踪数十年的中川神僧。” 裴奈听得一愣一愣,“幼儿时期,襁褓之中,记得人家的声音?” 鞠连丞没有回话,小丫鬟清竹端着托盘进了屋子,将茶具一一放在桌上摆好,然后退了下去。 裴奈有些渴,将壶里的茶倒在杯子里,随手滤了两遍,咕嘟咕嘟喝了下去。她饮得随意,嘴角沾了几抹茶水,便右手五指摊平自然微弯,从左向右横向一拉,用小指内侧擦去了唇边的水珠。这个细节恰好入了鞠连丞的眼。 她刚搁下杯子,却见鞠连丞定定看着她。 “你不是唐明枝。”鞠连丞语气坚决。 裴奈虚虚把眼睛移开,含含糊糊说道:“为何这般说?” “唐明枝讲话从不会使这般气力,掌这般气度,这种语气、倒茶方式和擦嘴的习惯,我只在一个人身上看过。” 裴奈瞪大眼睛,“谁啊?” “英武夫人,裴奈。” 第六章 过目不忘 裴奈倒吸一口凉气,总觉得对面在诈她,“她去世的时候你才多大,那时候记东西能有多清楚?” “唐明枝从小长在深闺里,说话从来温声细语,喝茶也怕烫,和普通大家闺秀一样,总是细呷慢呡,嘴边很少会留有水珠,就算有了,也都是用手帕擦净。唯有英武夫人,因常年习武,握完长枪后手上沾着灰尘,只能利落用最干净的小指内侧抹干嘴角,哪怕她先前并未碰过长枪,这个习惯也一直伴随她。何况如今你连我记事的能力都忘记了,还有必要伪装下去吗?” 裴奈试探地问道:“你...记性很强吗?” “正康二十年皋月十六,我们初见时你穿着一身刻丝泥金银如意云纹缎裳,耳上带了红翡滴珠细坠,你说的第一句话是‘鞠言,你儿子长得好像不是很聪明的样子。’” 裴奈叹为观止,“这你都能记住?” 鞠连丞点了下头,“裴夫人......”裴奈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向门窗的方向望了望,确定这些话不会被人听去。 “嘘,我不希望惹来麻烦,看在你小时候我照顾过你的份上,帮忙瞒一下?” 鞠连丞顿了一下,冷漠地说道:“我记得你在我不懂事的时候,给我梳过女孩子的发髻。” 裴奈心里有点不好意思,虚虚一笑,“不就把你打扮成小女孩了吗?总不至于记仇到今天吧?” “我无法忘记任何事情,无论好坏。” 裴奈“哎呀”一声,解释道:“我没有自己的孩子,顾瑾珩的门客要么没成家,要么一个个生的都是小男孩,我没给小姑娘扎过发髻,就想过把手瘾。萧逸从小早熟,碰也不让我碰一下,我只能对你下手了,我又没有让别人看见你被打扮成女孩子时的样子,我给你道个歉,别生气嘛。” 鞠连丞点到即止,“你为什么会在唐明枝身上?是仍有阳间的夙愿未了,这是......”他自己也有点不敢相信,“借尸复魂?” 裴奈一脸茫然,“不知道,我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只一睁眼就在她身上了,问中川前辈也没能得到个清楚的答案。” “怎么会这样?”鞠连丞喃喃念道,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中。 裴奈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对了,你知道我前世是怎么死的吗?” “英武夫人裴奈,殒于崖谷之战。十年前你率军抗敌,曾令逐北枪再现人间,因此一战封神,只是为了减少伤亡,你最终选择和敌方大将拓跋霍同归于尽,以身殉国。” “上三山,西寒刀拓跋霍吗......”裴奈嘴上碎碎念着,又低声自言自语了一句:“我这么厉害吗?” 鞠连丞的嘴角依稀抽动了两下,面部十分僵硬,“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需要我们帮你通禀那两位吗?” 裴奈明白他说的“那两位”指的是萧逸和顾瑾珩,但她摇摇头,“我被唤回来一定有原因,我得先私下里查清楚。” 鞠连丞又不做声了,裴奈想起方才的谈话,结合对鞠夫人的认识,越发觉得不可思议,“你娘亲有随记随忘的失忆症,而你却连十几年前不要紧的生活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 鞠连丞看着裴奈,冷淡地点了下头。 裴奈头次见到这么奇怪的人,可她好奇极了,便迎着人家的冷脸继续追问:“除掉我们初见的记忆,其他事情你也记得像这般仔细吗?” 鞠连丞很无奈,裴奈也能感觉到,鞠连丞本不想过多解释,大抵是想起了裴奈的身份,担心裴奈日后参他父亲一本,才勉勉强强开口。 “事无大小,对我来说,所有经历过的事情都无法遗忘,就像一幅幅相连的画卷,储藏着声音气味,只要我想看,它们随时都在眼前。” 裴奈瞪大了眼睛,“那岂不是......学武一学一个准?旷世奇才啊!小连丞。” “......”鞠连丞脸色发青,“过誉了,我只是记性好,并无武学天赋。”他的心里话好像已经写在了脸上,一行字遒劲有力、闪闪发光:别打我的主意。 就在这时,鞠夫人推门走了进来。 她抬头瞧见裴奈和鞠连丞,慈爱地笑了笑:“连丞来看妹妹了啊,这才对嘛,你当兄长的,平日里该多照顾她才是。” 鞠连丞看了裴奈一眼,起身一拱手说道:“母亲和明枝先聊,连丞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就不打扰你们了。” “唉,怎么走了?”鞠夫人看着鞠连丞离开的背影,同裴奈感叹道:“你哥哥就这样,他那个脑子不忘事,坏情绪多了些,脾气古怪,你多担谅一点。” 裴奈颔首,“我觉得还好,厉害的人脾气大多古怪,很正常。” “脾气古怪?谁啊?” 裴奈:“......”她百感交集,内心十分复杂,就想找个人感叹一句:鞠夫人忘事的速度,未免太快了吧? ...... 闲云野鹤般的日子转眼就已过去两周。 这天清晨,裴奈从北城门外的小树林练了武刚回来,在将从铁匠铺买的黑铁长枪藏起来后,发现丫鬟们正在整理屋子。 反正她闲来无事,也来帮忙。 无意间瞟到一本《女诫》,那铁画银钩的两个字深深刺痛了她的眼,穿透漫漫冗长的岁月,给她看那些回忆。 在她和顾瑾珩大婚后的某一日,先端定侯夫人把裴奈叫到她院子里去,想要在裴奈面前立立威信,便拿了女子的德行素养说事,对她一顿训斥,数落她过于张扬跋扈,毫无仪态,给顾家丢了颜面。 她甩下那些话,随即让人去书房取了一本《女诫》,要求裴奈逐段背会,做不到循常习故、规行矩步,就不配为端定侯府的女眷,倒不如早点让顾瑾珩休弃了去,也省的丢了端定侯府的脸。 裴奈当时也气啊,吓唬谁呢,御赐的婚事,你又不是顾瑾珩亲娘,你说休就休吗? 她恨不能把那书甩到先端定侯夫人脸上,也是看在顾瑾珩的面子上,忍了又忍才只是摔门走开了。 直气的先端定侯夫人一揽桌子,把东西全部砸到了地上。 她顾不得贵妇的形象,指着裴奈离开的方向,怒目圆睁道:“真是目无尊长!这就是裴家的教养?!我倒要派人去问问郭旻和你母亲,他们就教出这么一个好女儿?!看看你们裴家唯一的血脉,你们裴家也就这样了!不知礼义廉耻、长幼尊卑,连我这个端定侯夫人都不放在眼里!你真当自己还是高高在上的裴家后人吗?!” 在裴奈看来,摔门虽然态度恶劣了一些,但没有打起来已经算她给了这侯府很大的面子了。 可她的做法却扰了顾瑾珩的计划。 顾瑾珩晚上回来,脸上带着不悦,用手语不解地质问她:“她名义上是咱们的母亲,我不是说过吗?现在时机未到,明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足的,你冲撞她做什么?” 第七章 明月楼 裴奈坐不住了,起身道:“不是我故意冲撞她啊,这分明是她刻意找事,她明知道我的性子,知道我厌恶俗世对女子的各种规矩,还让我背《女诫》。” 顾瑾珩眉头蹙得更紧了,他用手势表示道:“可正经未出阁的女子都是熟读过《女诫》的,读了总归不是坏事。” “你这般的意思,倒是我的问题了?”彼时裴奈只讥笑道。 ......顾瑾珩已是不想理会她,拂袖转身离去。 那晚,是他们二人第一次分房睡,也是大婚几年内,除却离别以外,唯一的一次。 感情这种东西,先服软的人,永远是投入感情最深的人。她的尊严在顾瑾珩面前永远像是见不得光,拿不出手。 第二日,终究是裴奈耐不住性子,“你莫气了,我开始读《女诫》了,要吗实在不行,我给她道个歉?”她极少有过,那样的低声下气,只是为了哄他开心。 裴奈明知《女诫》有着对女子一重又一重的桎梏,却还是为了顾瑾珩耐着性子读了下去,只是希望他能更喜欢她一点。 在当时的端定侯府,她一点点收敛起自己野马脱缰似的性情,一点点展现给外人她温婉的那一面。 日子也一天天的过去,爵位之争前夕,先端定侯夫人病逝。而裴奈却知道,那只是对外宣称的罢了,实则是被抓到与外人私通,铁证如山。 先端定公怒不可遏,派人秘密将其沉了塘。 先端定侯夫人崇尚《女诫》的观念,却最终间接因《女诫》累世经年对世人的影响而惨死。 至于先端定侯夫人的罪名到底真实与否,裴奈却是不知的。 只是每想到这里,她总是会不自觉地向顾瑾珩看去,因为在背《女诫》那件事情过后,顾瑾珩曾经告诉过她,他会给她一个答复。 裴奈也终于明白了,答复的内容是什么。 但裴奈不想纠结这个问题,世族间的诸事云谲波诡,数不胜数的人躺死在权力的脚下,是是非非有什么可在意的呢? 更何况先端定侯夫人手里枉死的人命更多,她本就不是好人,一切皆是因果业障的报应罢了。 其实顾瑾珩对她也还不错,至少爵位之争以后,她再也没有受过委屈。 长辈们都不在世了,顾瑾珩也懒得整天督促她收敛性子,在端定侯府里,裴奈仿佛燕雀归了长空,撒开了欢任性而为,整日无拘无束,所有条条框框都被她抛到脑后去了。 顾瑾珩一直没有纳妾,裴奈也乐得自在。 朝堂间的阴谋诡计在外不断,而对那时的裴奈来说,端定侯府,宛如一片桃花源,在尘世喧嚣间辟了块净土,交由裴奈避世。 说起来,她还是十分想念侯府故人的,不知顾瑾珩和萧逸,是否安好? 这两周,她托人查阅了很多古籍资料,并没有找到有关“浑树片”的记载,重生之事毫无头绪,倒是官员遇刺案接二连三,在这节骨眼上,十分可疑。 裴奈这几日一直到街上各处有意无意探听消息,帮丫鬟们一起收拾完屋子,她拾掇拾掇就出了门。 ...... 阳光正好,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裴奈路过一家卖扇子的店铺,买了柄折叠木扇。其上手工绘着水墨的竹子,行笔流畅,婆娑有致,竹叶亦有聚有散,饱满的用墨间透着清丽俊逸。 拿在手里,有种翩翩贵公子的潇洒倜傥。只叫裴奈爱不释手,出了店铺的门还一路赏玩着。 路旁有位店员拦住一位过路人,正在招揽客人:“这位爷,要不要进来看一看?节目马上又要开演了,一两银子一位,明月楼今日可了不得,我们的萱舞夫人亲自来压阵演出,位置可真是不多了。” 明月楼是坐落于朝阳南面的一个剧院演出场所,不论男女老幼,若是有了闲情逸致,便可以去看看演出,就是入场票贵了些,寻常人家只会过节偶尔奢侈一把来享受。 二人对话声音有点大,裴奈只抬头瞧了一眼,又低头把玩扇子。 “萱舞夫人?你说的可是‘那位’国公爷身侧的萱舞夫人?”路人也是有些壮硕的汉子,提到“国公爷”的时候带了几分崇敬,两手抱拳拱向皇宫的方向。 “是的呀。”店员答道。 还未待路人继续回话,另一位旁边稍瘦弱一点的青年也凑了过来,询问道:“你们说的是哪位国公爷?” 壮汉一脸鄙夷地望向那个青年,言道:“能配得上那等位置的,还用问?自然是人们不敢提名字的那位了。” 青年恍然大悟,左顾右盼了一下,谨慎小心地压低声音,“端定公?” 店员点点头。 这段话入了裴奈的耳朵,“端定公”三个字像是一顶黄钟,重重敲开,在裴奈心头和耳畔雷鸣。 裴奈抬头。 顾瑾珩的夫人?!......什么情况?! 这是明月楼的侧门,三个大字立在匾额上,有种笔走龙蛇的气势。裴奈走了过去,撂给店小二一个银元宝,“带我进去,给我说说她。” 店员莫名其妙就请到了客人,居然还是女客,赶忙把银元宝塞进了荷包,一边带着裴奈走了进去,一边有些兴奋地介绍:“好嘞,我们萱舞夫人原是明月楼附属的凤栖楼有名的花娘之一,尤善乐音,后来呀,得了端定公的垂青,给她赎了身,恢复自由后,萱舞夫人就不再做旧行当了,端定公便让人把明月楼买下来,重新修整了一番,交给萱舞夫人了,这不,恰逢重新开业的三周年,萱舞夫人决定亲自上场,演奏一场《秋水踏月》助助兴。你想想啊,萱舞夫人平日可是为端定公这样的贵人演奏的,现在屈尊于此,只要买了票就能欣赏到那高高在上贵人们日常所欣赏的东西,贵客您这回可是有了眼福喽。” 凤栖楼?她倒是知道的,历史悠久,朝阳城内最大的......青楼。 不过一个花娘而已,久居风尘之所,顾瑾珩居然将整个明月楼送给了她,为了取悦这个女人的欢心吗? 裴奈心里说不出的苦涩难受。以前从来都是她试图讨好顾瑾珩,时刻关心于他,爱得深切,而他却从来没有对她这般示过好。 他喜欢上了别的女人?裴奈心里酸酸的,能让顾瑾珩耗费心力取悦的女子,她真的很好奇。 第八章 出手一颗瓜子 明月楼统共八层,中央是个大的半环形舞台。 半圆这侧由一层接一层的看台构成,用矮的木栅栏围起,挨着栅栏便是一张张茶桌。 第一至三层及六至八层是普通观众之座,而第四、五层因观赏角度最佳,被设置成贵宾席,并用竹帘将每张茶桌隔开。 店员实诚,在裴奈给了那个银元宝后,就直接把裴奈带至了五层的贵宾席。位置不多是真的,其他层几乎可谓是坐得满满当当,也就只是四、五层还剩下几张空桌子了。 还未开场,人群正嘈杂嚷闹着。 裴奈寻了个空桌子坐下,另一位店小二就携了杯子来倒茶。她又点了些鲜果和糕点,便静下来等待开场。 俄顷,奏乐起,人群也才逐渐安静下来。 霓裳着身的舞女们从两旁侧门上了台,旖旎着,齐整地迈着步子,长及地的袖子甩动像彩瀑飞流,翩若惊鸿,伴着节拍随着音乐轻轻舞动。 整齐如此,的确震撼绝艳,有男性观众已经鼓掌欢呼起来。 一曲终了,接下来是一场比武。 参赛的二人已经登台,正活动手脚,跃跃欲试。 裴奈的目光扫过其中一人的武器,微微一愣。 二人一高一矮,那偏高者携着一把裴奈有些熟悉的长斧,紧盯着眼前的对手。那矮者持一柄不起眼的长剑,眼里缺了些自信。 似乎结局不言而喻,彰明较着。 果不其然,此刻观众们兴致盎然。 每一层都有店员持了记赌注的本子出现,在走廊间来回走动,本着自愿的原则,若有观众想要加赌注,便可呼喊将店员招来。 一时观众席热闹非凡,但绝大多数人都把注下在了偏高那人身上。 店员走来时,裴奈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嗑着瓜子,店员热情地开口:“这位客官,您要下注吗?” 裴奈点了头,放下了手里的瓜子皮。 店员笑眯眯问道:“小姐要在哪一位身上下注?” “矮的那个,三十两。”裴奈毫不犹豫从荷包里掏了银子递给店员。 这话说完,周侧一下子就静下来了,附近的人纷纷寻着声音望了过来,他们十分不解。 隔壁桌一男子看她孤身一人,以为她初来乍到,缺些见识,便好心提醒道:“那高个子是陶江天斧周明放之子——周禹良,是明月楼专门请来助兴的,姑娘总不会连六江都不知道吧?” “知道,但我更看好对面那使剑之人。”裴奈礼貌地回应他。 男子摇摇头,将身子转了回去,和同桌的人相视,皆露出略带讥讽的笑容。 店员也好心,朝裴奈说道:“小姐您可得想好了,比赛一旦开始,这钱就退不了了。” 在裴奈看来,决心这种东西,一旦下了,就像弩弓飞射出了机,绝然不能回,况且她有自信,这钱她赚定了。 “思索好了,你且记上就可。”裴奈说。 店员刚记上,还未走。裴奈背后的竹帘遽然被一双柔荑从下掀了起,指排削玉。 帘子背后是个年龄应同唐明枝一般大的女孩,挽了朝云近香髻,着一件刺绣妆花裙,带了几分疑惑:“你怎如此确定那剑士会赢?” 呀,美人,螓首蛾眉。 美人养眼,裴奈也就心悦,利索地答道:“因为陶江天斧易被剑法克制,这明月楼的主人萱舞夫人也是个明白人,特意请了个不打眼的剑士做周禹良的对手,既能骗得观众纷纷押注,又能靠自己人操纵反买,大额回收赌资,他们既然这般做了,肯定就有把握剑士获胜。” “可再怎么说也是陶江天斧,这剑士又没什么名气,一般的剑法真能管用?万一只是巧合呢?”美人又问。 “临阵磨枪亮不了,但有高人指点就不一样了。” 美人露出疑惑的神情,“怎么说?” “你且只看那人的手,他手所握,恰好是一柄剑最适宜回撤反攻的位置,而对抗斧类武器,最重要的就是避其锋芒,他剑柄之上处处皆新,仅有的磨损也被他的手遮挡住了,一定有专人对他进行了针对性的训练,就是为了今天的这场比赛。” 隔壁桌又一位男子听不下去了,高声驳道:“简直是胡说八道,尽是没有凭据的揣测,你习过武吗?依我看来,他不过是换了一把新剑而已,什么握剑的位置,老子走闯江湖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听过这种说法。” 裴奈自顾自端起茶杯,没有搭理他。 小美人瞥了那人一眼,低声问道:“说真的,你怎知磨损被他手遮住了,万一那剑是他新换的呢?” 裴奈喝了口茶,润润喉咙,接着说道:“你且看他的剑格。” 剑格靠剑身的一侧损得厉害,凹凸之痕远了看不清晰,却能看清光泽不再,只余暗沉。 小美人瞬时明白了,剑尖、剑刃与剑脊可以打磨,但剑格不行,却也不是不行,只是很少有人愿意花费心力去收拾自己的剑格。 “厉害啊,我相信你!”美人称赞道,又拍出两个金元宝,对店员言道:“给我也加赌注,就加矮的那人赢。” 嚯,金光闪闪,有钱,裴奈暗暗想。 店员记下后收了钱离去了,底下的比赛正式开始,周围不再有人过多言语,大家都集中注意看着比武。 那二人好一通对打,剑斧相撞不断发出“铿”、“锵”之声。 周禹良举斧一劈,对手收剑反身一避,天斧劈空砸在舞台地板上,发出“嘭”的一声巨响,对手抬剑凌空一斩,周禹良收斧不及,只能撒手后撤,徒留古银长斧卡在原地。 众人一阵唏嘘,当观众以为周禹良已陷入劣势之时,他却迅速抓住对手的空当,跃起一个空翻,脚踢在斧把上,把长斧从缝隙中救了出来,他灵活地接过斧子,随即横砍出去。 对手像是早有防范,合腰低头错过攻击,再直起腰来,便使出一套漂亮的剑法展开反攻,短时间内竟呈现出靡坚不摧之势,令周禹良应接不暇。 可惜这套凌厉的剑法,却在最后一刻被周禹良举斧破掉,他用长斧硬接此招,锐利的斧锋生生劈断了对手的长剑。 对面的剑士看着已缺了头的武器,站在那似乎有点茫然无措。 “这就有点以武器优劣欺人的意思了。”裴奈淡淡说了一句。 她从盘子里拾起一颗瓜子,向下方抛去,精准砸在了天斧斧身的一个位置。 第九章 萱舞夫人 虽然这一下没有任何威力,毫不起眼,甚至没什么人发现,但却入了场上剑士的眼。 他咬咬牙,紧盯着瓜子敲过的位置,连续几个后踢腿,都重踢在斧身之上。 周禹良握着斧柄的手上虎口受震生疼,已使不上力气,长斧一头堪堪落地,对手的残剑已对准他的胸膛。 场面瞬间地覆天翻。 剑士收了剑,呼出一口气,做了一礼,“承让。” 观众们这也才反应过来,随即就是震耳欲聋的掌声。 裴奈却觉得,这周禹良相较他爹,差得远了些,如今的陶江天斧,已没了六江的实力。 她收回目光,发现隔壁几桌人在看着她窃窃私语,眼中都有些惊讶,裴奈也有点奇怪,她觉得自己那颗瓜子扔得极为隐蔽,不至于被邻桌的普通人发现啊。 “太厉害了!真的让你说准了!”背后的小美人又转了过来,面露崇拜之色,伸了一手过来,行握手礼:“认识一下,我叫王依曦,你呢,怎么称呼?” 裴奈一愣,仔细瞧了瞧,的确有广平王妃的气质,是她没错。 王依曦,先帝亲赐的晨昭郡主,广平王的幺女,广平王有八子,却只得这一个女儿,是以分外珍惜。 她满月的礼还是裴奈亲自挑选的,王妃把孩子递给裴奈抱了抱,让她过了把手瘾,那时依曦还小,长得皱巴,谁曾想长大后竟出落得如此美丽。 “唐明枝。”裴奈也伸手握了过去。 王依曦思索了一下,“你是鞠连丞的表妹?” 裴奈点点头,心想此处乃是都城,世家子弟互相之间有联系,倒也不足为奇。 “那这周禹良,同你有仇吗?”王依曦又问。 裴奈心里扑腾一下,小心翼翼开口:“你看到了?那颗瓜子。” 王依曦做了个很无奈的表情,指了指下面。裴奈转过头向下看去,周禹良不知何时捡起了那颗瓜子,正仰头朝她看着。 裴奈做贼心虚地把自己这边的竹帘轻拉了下,把自己藏在帘子后面,耳朵烧得有点红。 她干干笑了下,回王依曦道:“他的长辈同我的家里人有些宿怨。”裴奈扯了个倒也和实情差不多的理由,总不能说是她和周禹良他爹干过架吧,还是为了保护年幼的当今圣上。 王依曦毫不在意他人的眼光,只叹了口气,“这周家的故事也是令人唏嘘,他父亲周明放行侠仗义了一辈子,最后不知为何想不开掺进夺嫡之争中,他自以为忠义,却选了条错路,结果留了一世骂名,当今圣上差点就死在他的斧下,他一死了之,周家这些年的日子却不好过。” 裴奈起了好奇之心,便顺着周家的事情,将江湖上近些年来发生的诸事都问了一遍。 二人渐渐聊了起来,也觉得投缘,扭着头聊天她们脖子也酸痛,王依曦便邀请她同桌而坐。 底下的节目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裴奈时不时瞅几眼,生怕周禹良找上来和她算账。 她们越聊越起劲,最后想到什么说什么。裴奈觉得有一种快活和豁达的气度从依曦言语中不断透出,十分对她胃口。 两个人聊得火热,时间竟飞速而过。 未曾想本该压轴的萱舞夫人都即将上台了,众人忙停住了言语,看向舞台。 裴奈可没忘记,她来此的目的。 在众人的欢呼中,十几道鼓声陡然一同响起。 咚咚。 咚咚。 敲击的鼓点节拍齐整,磅礴撼地,徒生出一种震撼人心灵的气势。随后击鼓的频率愈来愈快、愈来愈快,揪着人的心,鼓声咚咚咚。 以最终重重一敲戛然而止,在这最后一敲的同时,舞台之上的天花板坠下无数根红绸带,一头连着天花板,另一头垂落下,每根红绸带都隔着些距离,在空中虚虚飘着。 裴奈也终于明白了,为何刚刚有店员在走廊间来回穿梭,开了一部分的窗子,原是做了此用,开了窗通风,让红绸带能够随风轻摆。 舞台最中央,一位红衣女子抱着琴从天缓缓而下。 三根红色粗绳在女子身上牢牢系住,让她能够在空中自由活动的同时,还拽住她护着安全。 这便是萱舞夫人了,明月楼的现老板,亦是人们口中,如今伴在端定公身侧之人。 像是站立在空中,腰身不盈一握。 红衣裙摆随着飘在空中的红绸缎,一同舞动摇曳,微微的弧度,与每个红绸缎间不远不近的距离,让观众能够看到她与琴的同时,又生出了几分朦胧之感。 在旁人探着身子,想要更加清晰地看到萱舞夫人的面貌之时,“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如同一线烟花在裴奈脑中里炸开,刹那之间火星飞舞,她懵了住。 如此......那萱舞夫人,竟与她当年身为裴奈时的长相似了八分。 一瞬间,她甚至以为是朦朦铜镜中的自己。 会不会是像她的灵魂附身到了别人身上一般,有别人也附身到了她身上? 不,那绝然不是她。 还是有差距,很大差距,和常年习武的她完全相反,萱舞夫人的骨架和身形都小,很明显不可能是她。 顾瑾珩......将她从未获得过的宠爱,在她死后,全数给了另一个能够替代她的女人。 她心里一凉,油然而生满满的失望,还未冷静下来,突然头部乍疼。 耳朵里有各种声音,极为嘈杂,眼前一白,出现了断断续续的画面,她又一次看见全军将士兵器齐落,大地轰鸣中,传来齐整的听令,“裴家军全军,从将帅令!” 其后画面一转,她看到了一轮明月。 头部由内炸裂般疼痛起来,她痛苦地捂住脑袋,听见了熟悉的声音,“他可曾说过他心仪于你?” 紧接着她想起了自己当时的回答,喃喃出声:“从未。” 脑中的声音越来越乱,分不清来源,她明明什么也想不起来,却清楚地听到了那些声音,有人低声说道:“不要太相信顾瑾珩!”另一人在广阔的平原上高喊:“别忘了,你们是为了家国而战!” 最后是一道撕心裂肺的呼喊,念的却是她的名字:“裴奈!!” 第十章 饮酒 王依曦不断拍着她的肩膀,“明枝?...明枝?你没事吧?” 眼前的一切终于停了下来,她的手颤巍巍地发抖,她突然意识到,在她暂时丢失的那段记忆里,发生了一些远超过她承受范围的事。 她向舞台看去,萱舞夫人微笑着,唇齿间点绛流丹,无端透出一股妖娆,一腿盘曲,将琴搁在腿上,启始了她的演奏。 十指曼若,在琴弦间穿梭,一首《秋水踏月》在乐声中勾勒了一幅美妙的画面。水光粼粼,月倒映着,湖上的月影随着轻波徐徐荡漾开,细腻感情间带着柔肠百结。 可裴奈却缓不过劲来,无心欣赏。 “你头怎么了?” 裴奈摆摆手:“没事,方才偏头痛犯了,这会儿又好些了。” “好些了就好,我娘说这萱舞夫人和已逝的英武夫人像极了,英武夫人去世时我还小,不记得她的模样,可依我看,除了那副皮囊,全无半点相像,英武夫人单是气场这一项就远胜于她,要不然她怎会跟在端定公身边多年也没个名分。”依曦不悦地评价道。 裴奈还在想这其中的缘由,依曦的话她并未听进几分。 依曦却感觉到了身侧的不对劲,回过头:“明枝,你说我这话可在理?” “啊?在理。”裴奈下意识地回复。 依曦看了看裴奈的眼神,想着裴奈可能是瞧着萱舞夫人的姿色瞧痴了,便说道:“你莫这般,她长得又不算顶好看的,只是像了几分英武夫人罢了,我认识几个一等一的美人,绝不比送进宫中的那些逊色,回头介绍你认识认识。还是说,你头疼还没缓过来?” 裴奈摇摇头:“缓过来了,只是有些乏了,想好好休息。” “这样啊,我本来还想邀你结束之后去我家赏茶呢。”依曦有些遗憾。 一曲毕,萱舞夫人将腿上的琴抱起,便在空中躬身。 三道红绳把她慢慢往下放,直到落地,落地一刹那所有红绸缎也都一同坠落,铺就似一条绵长红毯。 “感谢各位贵宾的到来,令我明月楼蓬荜生辉,这是明月楼重新修整后开业的第三年,是因为众位的支持,明月楼才有如今的模样……”萱舞夫人在舞台上说道。 因为众位的支持......不如说是因为顾瑾珩的支持吧。裴奈心里酸极了,脸上却不愿表现出来,她缓缓移开视线,收了方才的厉色。 这萱舞夫人也看完了,天色也暗了,是该回家了。 她婉拒了依曦的邀请,二人约了下次见面的时间地点,便在明月楼前别过。 转眼已是月明星稀时分,裴奈回到鞠府,在门口恰好遇到正准备坐上马车出门的鞠府之主——鞠言。 裴奈深知此刻自己只是个不相干的远房亲戚,便只简单问了声好。 鞠言点了下头,又道:“朝阳最近不怎么太平,晚上尽量少出门。” 裴奈也一愣,他是说最近的官员遇刺案吧?听说凶手下手狠戾,受害者死状极惨。她虽然不怕这个,但也还是回了句:“......明白。” 鞠言打量了她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然后继续上了马车,催促车夫离开了鞠府。 ....... 夜越发静谧。 京城中的楼阁殿堂万家都还悬着灯,汇聚着像一片星河,花晨月夕。 鞠言从下人们口中得知端定公此刻正在府邸的最高殿顶,便顺着梯子爬了上去。 他上去时,端定公正坐在瓦檐之上,痴痴望着远处的万家灯火,酒盏杯壶凌乱摆放在他身边,有不少已经洒出,一滩一滩向下滴着,整个屋檐上一股酒气。 十年前姬威和姜文陶被处以死刑后,鞠言便成了跟随端定公时间最长的人。 他知道白天端定公同圣上就青州地动驻军派遣的事宜起了争执,圣上在这件事情的处理上没有让步。二人常年不合,文武百官立在一旁怕被牵连,大气也不敢出。 鞠言很替他的主子不值,是端定公扶持着年幼的圣上自登基后一步步走到今天,可圣上日益成熟稳重,成为了英明果断的好皇帝,便也开始忌惮起了,他舅公滔天的权势。 圣上亲自栽培起来的那批人近来动作越发频繁,端定公都清楚,却什么也没有做。 鞠言也知道,端定公是在试探圣上,他在等着看,看陛下的股肱耳目是否可靠,看陛下坐在皇椅上是否真正成长,看他做事是否已经谙练通达。 端定公在默不作声地通过观察,判断他的外甥是否能够脱离他,真正成为一代明君。 鞠言心知,自己本不应打扰眼前饮酒的主子,但手头之事十分紧急,需要他的决断,再三思索轻重后,鞠言还是走了过去。 端定公又提起一壶酒,自上浇下,灌进喉间,酒沿着他的下巴与脖颈淌下来,此刻的端定公贵气与优雅不在,带了几分痞气和豪迈,还有些......说不出的落寞。 “爷?”鞠言喊了他一句。 端定公早已听到他上来的声音,只是置若罔闻罢了。 鞠言叹了口气,跪下来劝慰他:“别喝了吧,您这副样子,若是夫人在天有灵看到了,该多难受?” 四周的空气中忽地涌起一股波动,屋顶上的瓦片随之猛烈抖颤。 鞠言知道,这是爷情绪起伏的表现。 端定公淡淡看了他一眼,已是将他的话听了进去。他兀自一笑,竟有些悲凉,“鞠言,你知道吗?她是故意的,崖谷之战,若她心里存了活着的念想,以她的能力,不至于赴死。那些能避免的牺牲,不过是她不愿见我的理由。” 鞠言听得心里一酸,他看着端定公,只觉得这些情情爱爱的事,一旦超离了生死,些许就变成了执念,便就劝不得,说不得。 有些时候他在想,能让人在十年后还念念不忘的感情,是比深入了骨髓里还要可怖的吧,是怎样的悲怆? 忘不了,戒不掉,改不了。 端定公自嘲地笑了笑,眼里藏着隐隐的沉痛,“世人都说她敢爱敢恨,她担得起这词,她的爱意浓烈,可连恨,也这般极致。” 他一直看着远处的景色,鞠言不敢再多言语,只在一旁静静待着,他要等端定公主动问起,才能将正事禀告。 在岑寂的夜里,鞠言瞧着淡月笼纱中的主子,陡然想到一句话。 这世上林林总总多少阴晴与圆缺,总有人瞧着万家悲喜燃着灯火,在提醒他丢了他的那盏温热。人生不过一场悲喜,死别带走欢喜,唯留生者徒悲。 第十一章 上三山无羌剑 正是清晨,草蒨鸟鸣。 裴奈一大早就从鞠府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翻墙溜了出去,像往常一样,带着长枪去城北郊外的小树林里练武。 唐明枝自小多病,身体素质较差,用这具身子使起兵器来格外吃力,重生这两个月以来,裴奈每日清晨都会来到此处训练,为的是让这具身体更快地适应打斗的节奏,莫在紧要关头因身体机能的原因吃亏。 裴奈从小到大没少听到旁人的冷言冷语,什么“女人习武,浇风薄俗。” 那些人的嘴脸十分清晰,大抵不过是:“一个女人,能练出什么好功夫?”“你?要不是裴昊只生出来你一个孩子,你以为你作为女性,有资格练这裴家枪吗?” 仿佛她身为女子,就要被剥夺一切独立自主的权利。 这个世界,人们对女性,总是轻视却又苛责,所以她得要加倍努力,比他们都要努力,直到说她不行的人,最后都被她打到跪地求饶。 她常常这样鞭策自己。 很多时候累得虚脱,最终却也咬牙扛了下来。一天天过去,她清楚感受到这具身体日复一日的变化,她能感受到自己曾经的力量在日益恢复。 就连丫鬟都用相同的一句话,势必要在她耳边磨出茧子,“小姐,您的气色又变好了!” 裴奈想着,觉着这些小丫鬟也挺好笑,手底的万恨掌风力又弱了些。她猛地摇摇头,自己居然开小差了,忙把注意力又转移回去。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树枝动了动,裴奈察觉到一些动静,忙拾起一旁立着的长枪。 “什么人?”裴奈质问道。 有脚步声出现在她身后,裴奈忙回头,男子拥有异国人的长相,浓眉大眼,着一身绛红掩襟丝绸锦裳,满是异域风情,十分的...亮丽扎眼。 他带着赞赏的笑容鼓了鼓掌,“姑娘好耳力。” 他话音刚落,方才有动静的那棵树上便跳下一名不苟言笑的白衣男子。 裴奈用怀疑的眼神看着红衣男子,“你们是何人?” “我们是岐鲁国的使节,今日便预备进城入宫,朝觐陛下。在下达奚安,有缘与姑娘相遇,实乃三生有幸。” 裴奈眯了眯眼,如果她没有记错,达奚...是岐鲁国的国姓。 岐鲁国原是一个与天耀南部接壤的大国,但据她两个多月来了解到的信息,五年前岐鲁国的沽亲王连结周边三州乘势起兵,欲篡帝位,大战瞬起,国家大乱。 岐鲁国皇帝寡不敌众,请求了天耀的外部支援,天耀及时派兵给予援助,协助平息了战事。 这场内战大损了岐鲁的元气,三年前岐鲁已请求成为天耀的藩属国,虽受天耀册封,须得“称藩纳贡”,但天耀历来采用怀柔政策对待下面的藩属国,即不干预其内政,双方友好合作,天耀将无偿为其提供保护。 “那你们赶自己的路,来这个小树林做什么?”裴奈继续发问。 达奚安撇撇嘴,天耀话说得却流利漂亮,“小姑娘满身戾气,可别那么凶嘛,方才在朝阳北城门外驻足歇息时,我的侍卫感受到此处有不寻常的风力波动,像极了消失多年的定光慈悲掌,我们便赶了过来,本着瞻仰的态度看个热闹而已,姑娘不必惊慌。” “姑娘可是师从中川神僧,钟老前辈?”那名严肃的白衣侍卫徐徐开口。 裴奈打量着眼前的白衣侍卫,她只这样一看,便可笃定此人一定不简单,“兄台好眼力,不知如何称呼?” 她没料到,对面之人直接拔剑出手,轻功移步,没给她片刻时机,一柄玄光清波长剑便径直朝她刺来。 他走的轨迹极为刁钻,裴奈伸手推风一震,缓了他的攻击,同时侧身大退一步。 裴奈一惊,若是寻常人士,他这一剑便可直取对方性命,而他既然如此出手,就说明他一定料到,裴奈有能力躲开攻击。 “子笙,对面是个女孩子啊,你也忍心动手?”他的主子达奚安在一旁着急地跺脚,“你冷静一下,别伤到人家啊。” 白衣侍卫又同裴奈短时间内过了两招,爱理不理地甩了他一句:“人家姑娘比你厉害,不需要你担心。” 达奚安好像被刺激了心灵,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比我厉害?你真确定?!” 裴奈嫌他太吵,在对打之余分出一只手来,随手朝他的方向撂了一掌,达奚安从袖子里甩出一把黑铁折扇,忙摊开来将面部遮住。 但见劲风扑面撞来,衣摆发丝顷刻狂曳不止,周遭树叶破碎扬坠,枝断凄寥。 达奚安吃惊之余,还是嘴里叨叨着:“真狠心呢你,怕你吃亏受伤,你还这般对我,没良心。” 裴奈懒得理他,一边拿对面之人练着万恨掌的掌法,一边琢磨这诡谲的剑式,分析白衣侍卫的剑法派系。 她抬手一摆,狂风卷地而起。 无数衰残的落叶枯枝伴着这股风,带着无坚不摧之势,朝白衣侍卫席卷而去。 白衣侍卫的玄光长剑也毫不畏惧,瞬时迎了上来。 一转一劈,剑意煞人,仿佛以剑驭风,将大风股股破开,不受毫厘伤害。 在大风将灭之时,他一剑戳进风眼里,顺势一卷,群风便随剑而去,伴剑横空斩来。 裴奈瞪大眼睛,急忙身形一闪,躬身捡起方才撂在地上的长枪,携枪一转,直撞上他的长剑,挡下致命之击。 “你是上三山之一,南域无羌剑,公羊子笙!”裴奈看着波形长剑上如水流淌的三条凹凿细纹,笃定地张口。 上三山分为逐北枪、西寒刀和南羌剑,它们分别为三个国家效力,逐北枪象征着天耀军魂,而西寒刀和南羌剑,则分居邬族神国和岐鲁国。 岐鲁在以前一直是可与天耀、邬族并肩的大国,而南羌剑的公羊家族,也一直是岐鲁的百将之首。 公羊子笙将清波长剑撤回,“姑娘的定光慈悲掌有些奇怪,无愁无恨,无悲无悟,空有表形,路数也和定光慈悲掌有很大区别,但风的余韵却同定光慈悲掌像了九分,姑娘的反应不像是初习武学,可这掌法却略显生疏,令在下十分疑惑。” “公羊兄台说得极为在理,因我自身经历有限,难悟定光慈悲掌的精髓,威力有限,只能拿空架子哄哄普通人,不过......”裴奈顿了下,看了眼身侧的长枪,“愿以本门武功再与公羊兄台切磋一二!” 第十二章 双山初遇 一旁的达奚安又嚷:“你都说了他是上三山南羌剑,还和他打,你是不是傻?!” 他看着眼前已持枪再度迎上无羌剑的青衣女子,目光里透着掩不住的欣赏,只是仍摇着头,自言自语说着:“犟死了。” 公羊子笙的剑法飘逸灵动,长剑一划,敲开裴奈直击的枪身,沿长枪枪杆向前滑去。 似有一股水流,奔突骇然,汩汩冒进将长枪缠绕。 直攻裴奈的薄弱之处! 裴奈及时撒手,长枪自上而下坠落,她后仰躲开无羌剑,右脚向前一踢,精准踮起枪身,长枪一个跳踉,再度落入裴奈掌心。 她扭身一转,枪峰与剑刃相碰,发出金属之声。 公羊子笙及时收剑,再一顿挫,清波长剑即走偏峰劈落,剑壁击风锐响,如于空阔深林,剑意悠远绵长,又似扁舟一叶,度万壑千岩,越溪深处。 裴奈踩树身横跃而上。 剑气划来,险险割过裴奈脚下的粗壮树干,大树随即脱根,飘摇欲倒。 “惊绝天下的‘和光同尘’一式,名不虚传!”裴奈感叹道。 她从树梢跳落,长枪高举,直朝公羊子笙斩去。 罡风刹起,与南羌剑意相撞,周遭形成一大圈白波,带摧残之气向四周扩去。 裴奈轻功落地,一招暮景烛天,阳光穿透枝叶落在枪尖,如有烈日新生,随一招一式,左沉右没,如山岌岌云中出。 达奚安刚刚躲开那道伤人的白波,还来不及埋怨,就被裴奈此招惊得说不出话来。 公羊子笙兴趣越发浓烈,身形更加灵活,他自如地拆着裴奈的招式,反手一式便已堪臻境。 一开一合,如有天雷涌动,剑剑势如破竹。 裴奈渐显吃力,用普通的黑铁长枪咬牙硬接着他的南羌剑。 她心里起了一股无名火,一想起十年前的史书记载,人们口口相传她打败了西寒刀,她就想骂一句,放他娘的屁,她根本打不过上三山,连六江都得玩命,胜负还不一定。 她记忆还未恢复,有点心疼十年前的自己,父亲和郭旻伯父死后,她暂时顶个虚名,也不知道十年前怎么硬扛下来的。 就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一道清亮的声音,“连丞,这种顶尖的对局你见过几次?” 裴奈和公羊子笙听见声音,双双停了下来。 王依曦和鞠连丞不知已在那里站了多久,金属的碰撞声夹杂着嚯嚯的风声,使裴奈忽视了周遭的脚步声,不知他们的到来。 “连丞浅见寡识,这是第一次亲眼得见两个上三......”山的对局,鞠连丞及时止住,像是担心暴露了裴奈的真实身份。 公羊子笙不苟言笑地立在原地,眼里充满疑惑。 他还剑入鞘,说道:“自十年前最后一任逐北枪传人裴奈战死后,世上再无裴家枪的踪影,不知姑娘从何处习得这失传多年的逐北枪法?” 裴奈觉得鞠连丞是个聪颖会说话的人,不像是无意将话吐露,倒像是故意为之,她带着隐隐的薄怒,瞪了鞠连丞一眼。 她这两个月以来约了他无数次,想要了解下他这些年靠自己独特的记忆方式,都偷学了哪些别门别派的招式,试图深入合作,探讨探讨。 谁知鞠连丞不知忌讳着什么,她每每遭拒。 裴奈就觉得他是记仇,仍对自己被打扮成女孩子的事情念念不忘。 他常常对她避之不及,整日一副淡漠疏离的模样,怎么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倒是跟在依曦身后来见她了? 裴奈没有正面回答公羊子笙的话,反倒问起了依曦:“你们怎么一起来了?” 依曦提起裙摆,踏着青草跑了几步过来,牵住裴奈的胳膊,“我早上去鞠府寻你,下人说你不在,我又刚好遇到了正要外出的连丞,他说你应该在这里,又担心我孤身一人出事,便陪我一同来了。” 担心?鞠连丞不像是爱管闲事的人啊,裴奈眯了眯眼看向他,只见鞠连丞及时避开目光,不敢看她。 有鬼! 裴奈心里有了过来人的猜测。 这小子莫不是喜欢依曦?难怪依曦一开始就知道唐明枝是鞠连丞的表妹!裴奈好像发现了了不得的事情。 “你来找我何事?”裴奈又问道。 “过几天就是冬至了,皇上赏了一些东西给我父亲,里面有不少上好的布料,想和你去黎锦绣坊一起做几身衣服。”依曦朝她眨眨眼睛。 裴奈也明白,依曦方才分明是看她占了下风,已无回转之势,才张口打断了他们的比试。裴奈憋住话,准备离开之后好好夸她一夸。 裴奈已探到公羊子笙的底,感受到了南羌剑法的凌厉清狠,也知道了二人的实力差距。 她也不急,这公羊子笙早已过而立之年,年龄大了她十几岁,担得起上三山南羌剑一称,待她多修炼几年再与之一较高下。 她转身欲同依曦离开,公羊子笙却抬起未出鞘的剑将她们拦住。 达奚安缓步走过来,“在下活了二十三年,从未见过像姑娘这般风华绝代的女子,达奚安十分欣赏姑娘,不知姑娘可否留下名姓,在下也好前去提亲。” 裴奈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握着长枪的手有些颤抖,这人......居然比她当年还不要脸!! 连不远处鞠连丞的那张厌世脸上都出现了难忍的笑容,他仿佛从未见过如此有趣之事,为了增添些乐趣,他多余开口:“她是我的妹妹,唐明枝,现暂住鞠府。” 裴奈怒瞥他一眼,不敢对上热情的达奚安,埋头就要拉着依曦离开。 达奚安满脸笑容,一副风流公子的做派,“你还没说逐北枪法的来源,子笙是个执着的人,凡事寻根究底,古板得很,你不说的话,他晚上都睡不着觉。” 裴奈咬咬牙,算是借机会把刚吃的亏还给鞠连丞,“我的表哥鞠连丞有着过目不忘的超凡记忆,他幼年曾和英武夫人接触过一段时间,偷学了很多招式,都教给我了。” 鞠连丞没想到被反将一军,正要开口解释,裴奈狠狠盯着他,眼睛里满是威胁之意。 裴奈怕暴露得太多,未敢再多说一言,急忙拉着依曦离开。 她没想到此番,竟有种落荒而逃的意味。 ...... 第十三章 宫宴 转眼就是冬至。 “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 自古以来,二十四节气中的春分、夏至、秋分、冬至便是个大日子,只要不出别的岔子,通常宫中都会举行宴会,宴请皇亲国戚以及众臣子与其家眷。 在四时到来之际,共同祈求天下风调雨顺、人寿年丰。 自陛下登基后这十载以来,外无纷争,内无斗乱,可谓国泰安康,因而今年的冬宴要正常举行,亦不例外。 唐明枝本不在进宫参席的名单里,但依曦好心邀请裴奈同她一起,裴奈想看看顾瑾珩与萧逸的现状,便应下了。 她重生前后的事情仍然没能调查清楚,所以此番她只是想远远地,跟着百官众臣的家眷,埋在人海中,单纯见他们一眼。 当日上午,裴奈跟着鞠夫人和鞠连丞,坐同一辆马车进宫。 朱漆宫门缓缓打开,一辆辆马车辘辘驶进,便能看到了远处宫殿屋顶的五脊六兽,以及最明显的,皇宫最中央高高在上的神霄绛阙。 众人来得早,恰是晌午,而宴会正式开始还在晚上,中间的这段时间,除却几大主殿、御膳房或个别禁区,客人们都可自由活动。 今晨朝堂休沐,停早朝一日,身居要职的官员们如有要紧之事禀告,便可趁着这段时间,去金銮殿面圣。 下了车后,有宫人来领路。 刚走未几步,裴奈就看到不远处摇挥手笑眯眯的依曦,应是等了好一会儿了。 依曦快步走了过来,这一身服饰如此繁琐,她却还这般敏捷,裴奈也是佩服。不过依她这性子没有跑起来,也是被这凡尘俗礼束缚得够呛。 “鞠伯母好,许久未见,依曦这厢有礼了。”依曦对着鞠夫人行了礼。 好在鞠夫人虽然记性差,但也还是对依曦有印象的,她盈盈一笑,“是广平王府的晨昭郡主啊,真是兰心蕙质、秀外慧中的可人儿,难怪我家连丞对你念念不忘。” 鞠连丞满脸无奈,“娘......” 这次轮到裴奈憋笑了,她暗地竖起大拇指,鞠夫人真是一位好母亲,俗事能忘,儿子的喜好却记得一清二楚。 依曦有些尴尬,裴奈忙上前牵过她的胳膊,又对鞠夫人说道:“姨母,我和依曦还有事,先行离开了,晚宴见。” 鞠母可掬一笑,点点头,“去吧,但要注意安全,皇宫比不得咱鞠府自由,做事当点心,不要乱闯。” 裴奈做出一副乖巧的模样,笑说:“遵命,明枝一定谨慎行事,不给姨母惹事。” 鞠连丞仍旧面无表情,寡淡地提醒道:“你们待会儿记得早点去卉芳殿。” 卉芳殿是此次宴会的主殿拂绛大殿不远处的偏殿,自这皇宫建成,长久以来就是皇后接待贵妇们的场所。裴奈以前也没少去那和妇人们寒暄交谈,还是知道的。 迄今为止圣上未纳皇后,正宫尚空,由严贵妃掌管后宫大权,圣上幼年时便失了其母淑妃,登基后才将其追封为歆德太后。因而此次接待贵妇来宾的应是严贵妃。 与鞠夫人他们道别后,依曦暂时不敢开口,直到距离远了,才兴奋地说道:“明枝你跟我来,我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 皇宫内部大大小小的殿宇错落似蜂房水涡,道路曲折回旋。 裴奈一边猜测一边跟着依曦绕来绕去,直到依曦把她带进了御花园。 “你说的好玩的地方就是御花园?”裴奈挑眉道。 依曦瞅了她一眼,撇嘴道:“怎会?若就是来带你看这个,那我也太没品了,路过而已,穿御花园走小道更近。” “好好好,你说啥都好。”裴奈妥协。 跟着依曦稀里糊涂走了半天,又转过了几个弯,裴奈一愣。 这是御花园湖边的一座亭子,经专人的定期修缮,仍保留着十五年前的模样,她十分熟悉这里,因为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顾瑾珩的地方。 依旧在林木间,只是曾经的回忆里乃是夏至,而今则冬,寒意让这枝头枯廖,变了副场景罢了。 故人不在,只余空亭。 复又走了许久,二人方才走出御花园。 过了两道廊,迎面顶是一幅牌匾,跌宕遒丽,“渊霄阁”。 裴奈不识此楼,但见其坐落于后,高至遮天,耸入云霄,真应此名。 她刚刚远远看到,这楼阁之顶竟险与金銮殿同高,也是弥足珍贵了,此阁应是这十年间新修的建筑,因而裴奈不识。 “怎样?这是整个朝阳城第二高的楼宇,第一高自然是金銮殿了,一般进不去,我也只被召见去过两次。不过金銮殿是托于台基就建得高,而这渊霄阁却是实打实层层叠加的高。”依曦说道。 裴奈肯定地点点头:“确实。” 依曦牵过裴奈的臂弯,道:“走吧,我们四处转转。” 渊霄阁内多是书架,偶有几处品茶之地,摆设雅致中透着奢华,每层都有宫人守着等待伺候宾客,书架快占了满,可却没有什么要紧的东西,难怪会对客人开放。 渊霄阁有两个辅楼,稍矮一些,依侧而建,与主楼间用阁道式浮桥相连。 裴奈二人挑了几本书,在东辅楼的最高层寻了个位置坐下,这处靠着窗,裴奈觉得这里视线便已良好,主楼总有人来来回回经过,这里还清净一些。 宫人过来在二人旁边支了火炉,二人便看起书。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裴奈正是瞧一本戏本瞧得入神,依曦遽然拽了下她的衣袖,裴奈抬起头。 依曦给她指了指楼下,两个世家女孩正有说有笑地朝渊霄阁走来。 “是我清云书院的同窗,京兆尹的长女江清月以及礼部侍郎的第二女金玲儿。”依曦皱紧了眉头。 裴奈看出来了,这二人和依曦的交情并不大好。 “但愿别走到东辅楼这里来,她们话很多,极为麻烦。”依曦撇一眼楼下,气呼呼地说道。 可有些时候就是这样,你不寻事,事自寻你。 在依曦低声嘟囔第四十八次“千万别来”的时候,那二人踏上了通往东辅楼的浮桥。 裴奈偷偷笑着,她觉得依曦的反应极为有趣。 “呀!”金玲儿连上三层楼,作出一副惊讶的表情,“这不是晨昭郡主吗?” 依曦挤了抹干笑,言道:“好巧。” 裴奈看着依曦说此话牙都咬紧了些,险险笑出声,也是拿手中话本遮了一遮才挡住这一瞬的神情。 “此处风景甚好,我和玲儿也想坐在此处,晨昭郡主应该不介意吧?”江清月倨傲地说道,完全没给依曦拒绝的余地。 第十四章 渊霄阁重逢 与金玲儿过于活泼呆板的性子不同,江清月和人说话语气多轻慢,但也可理解,京兆尹主管都城的行政事宜,权力大,江清月又是长女,条件出众,自然从小被惯养得傲气。 可依曦也是被捧在手心的天之骄女,当即就预备出言拒绝。 裴奈忙在身侧轻推了她一下,对着她们朝前面的座位摊手:“坐吧。” 她深知依曦不久就将及笄,及笄意味着她的亲事就提上了议程。这种时候,姑娘家的名声极为重要,渊霄阁是皇家地界,依曦无权决定他人的行为。 若这二人因被拒心生恼怒,散些闲言碎语出去,说依曦把渊霄阁当作了自己的地盘,必会对依曦的名声造成影响。 这种时候,能避免的麻烦还是避免了为好。 江清月和金玲儿在她们对面坐下,二人也不取书,江清月看着裴奈,无话找话地开口:“这位是?” “我叫唐明枝。”裴奈忍着聒噪回道。 江清月满脸疑惑,“唐明枝?我未曾听过这个名字,可是垚城唐家?” 裴奈摇摇头,觉得京兆尹的长女绝非善茬,明显是带着敌意而来,可是不理睬的话,明显对面也不会善罢甘休,便道:“我和父亲从茴州来,暂住在鞠府。” “那你和鞠府是什么关系?”江清月喋喋不休问着。 “鞠夫人是我的姨母。” 江清月和金玲儿对视一眼,露出几分轻蔑的笑,“原是前来投靠的表亲,山野村姑也敢领进宫,咱们晨昭郡主也有不怕自掉身价的一天。” 依曦气急,终于忍不了了,一拍桌子,厉声质问道:“你说谁山野村姑呢?” 她怒火中烧,江清月似是被镇到,一时没有做声,场面一度尴尬不止。 金玲儿感觉情况不对劲,忙劝道:“依曦你消消气,清月她也不是有意这么说的。” “你怎地不说让我消消气?”裴奈冷笑着挑眉。 这世上多的是趋炎附势的小人,乐于依附权贵,却自是狗眼看人低。裴奈并不生气,只是觉得金玲儿的这句话很不合礼。 金玲儿有点后知后觉,愣了片刻,满脸歉意地笑着,言道:“明枝姑娘你也别气了,清月她就是随口一言,不是有意的。” 裴奈本不怎么气,揪住依曦摇了摇头,不想和江清月过多计较。 依曦消了消气,和她继续看书,权当对面两个人是空气。 可江清月像是故意要在她们面前炫耀,四处找着话茬,“玲儿,先生布置的谈论‘家’的文章下周就该交了,你写完了吗?” “啊,下周就该交了,我还没准备呢!”金玲儿忽然惊呼。 裴奈皱了皱眉,礼部尚书家的女儿,这礼字做不周全也就罢了,还整日一惊一乍,性子忒浮躁了些。 “你写了吗?”金玲儿反问道。 江清月不似她这般冒冒失失,轻飘飘看了裴奈与依曦一眼,带了几分傲气淡淡道:“我已是完成了,并不怎难。” 金玲儿状作惊讶,“啊?可先生强调那文章是需论据的,要至少走访询问三位德学之士,你也都问过了?” “德学之士”这四个字范围甚广,凡是有才学的鸿俦鹤侣之辈皆可谓之德学之士。 然若想得到佳文,并给先生极好的印象,还是有个隐秘的规矩,自然是所询问之人地位越显赫身份越高,引用他的观点,文章便越有说服力。 江清月既然这么说,自是所问之人身份都不低。 果然,江清月回答金玲儿说道:“前些日子我弟弟百日宴,来了不少贵人,我去问了明章王、归德大将军和赋阳侯,不过他们屈尊回答我,也应是看在我阿爹的面子上。” 江清月此话字面上来看写满谦逊,但由她口中吐出,却莫名带了几分洋洋自得。 归德大将军......唔,周伟国伯父吗?裴奈想。 “清月,你可真是厉害。”金玲儿称赞道,江清月也不推拒,莞尔一笑。 谁知金玲儿怎么想的,突然对此刻望着书而低头不语的依曦问道:“那依曦你呢,都问了哪些贵人?说来听听呗。” 金玲儿内心本纯良,就是脑子缺了根筋,因而她此句话并无恶意。 依曦随口答道:“我只问了两个人,一个是左丞相,一个是翰林院的掌管季天明学士,文章还未及写。” 江清月刚被依曦怼了一句,心中难免不服,刻意挑事,说道:“这次是个好机会,不如咱们单坐这,待会儿楼下来了贵人就下去问,不论来者身份的高低,看看谁运气更差些,又是谁先畏惧退缩。” 依曦瞥她一眼,说道:“你随意,我奉陪。” 裴奈看向依曦,心里笑了下,依曦这是仍带着气呢。 这赌局算定下来了,裴奈和依曦仍旧看书,江清月说道:“玲儿,注意看着点,待会儿我们先来。” 她们望着窗外,等了一会儿,金玲儿忽然有些激动,拉了拉江清月的袖子。 裴奈和依曦听到动静,也向下面看去,院子里进来了一位衣着华贵、体态姽婳优雅的妇人,妇人身后跟了两位婢女,一行人正朝主楼走去。 她们在楼上,从窗边看着,太远了裴奈瞧不真切,可依曦见的次数多,却认得,说道:“霁瑶大长公主。” 这下裴奈就知道了,霁瑶大长公主——当今圣上的姑姑。 刚刚说好了江清月和金玲儿先行,她们下去之后,依曦在裴奈耳边悄悄说道:“别担心,能应付的,待会出现的只要不是端定公,都好说。” 此话逗乐了裴奈,“为什么端定公不行?” “你没听说过惹怒他的人的下场吗?那些人死法极惨,听说他的内力深不可测,杀人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而且他脾气太古怪了一些,本身摄政多年,权势又那么大,人们在他附近大气都不敢出,当今世上没人敢正眼看他,怎么有人敢主动和他说话?”依曦说着,打了个寒战,做了个害怕的表情。 裴奈还是没搞明白,外人为何那么怕他。 她心里想着,便越发心生怜惜,可怜兮的,连个主动和他搭话的人都没有,裴奈兀自叹了口气。 江清月二人此番运气好,碰到了个好说话的主,也未收到刁难,下去后没一会儿就得到解答上来了。 于是便轮到了依曦。 众人也不说话,江清月与金玲儿拭目以俟地望着窗外。约莫过了一刻钟,终于又有人迈过门槛,他出现的那一刻,众人皆愣在原地。 恰好有道冬日的风带着凛冽寒意,从窗外穿来,突地割在裴奈脸上,十分刺冷。 那种痛感于她来说莫名的熟悉,仿佛她这样等了他,很多年。 第十五章 她笑 有片段记忆突然钻出来,引得裴奈头部剧痛。 她听见了大漠的沙声,不断有凄厉的夜风呼啸着刮过营帐顶,吹得人心萧疏。她就站在枯井旁,看一旁朔风卷起旗,巴巴望着远处。 片段一闪而过,她却从中感受到了深深的绝望。 所以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金玲儿语气颤抖地道出他的名号,亦提醒了裴奈这人此时的身份。 “端...端定公......” 是啊,端定公,当今圣上萧逸的亲舅舅,权势滔天的国公爷,还行使着摄政的权利,他拥有着至高无上的身份,和她此刻有着云泥之差。 裴奈心里涩涩的,说不上什么滋味。 他就在那里,披着一件灰色裘衣,踩着步云靴,容仪俊伟,纡佩金紫,一场相别,于她只是至多一季,而于他却是十年...... 十年有多久? 枯湖换了阡,那人眉间也显了纹。 岁月刻下痕迹,收了他全有的稚,但却赠了他硬朗成熟,而立之年的顾瑾珩,更让裴奈移不开眼。 渊霄阁的东辅楼之上。 众人已从惊骇中缓过劲来,只有裴奈还在发愣。 “这......”依曦看着对面的二人,压低了声音开口,“应该不算在赌约的范围内吧?” 江清月心底越发得意,连苍天都在助她,还恰好安排了端定公在此时出现。 她觉得自己不能放过这个机会,便存了刻意刁难的心,嗤笑道:“为什么不算?咱们方才的赌约里可没规定这算意外事件,怎么?咱们的晨昭郡主也有害怕的一天?” 裴奈回过神来,想起刚刚的赌约需得作数,江清月和金玲儿已经问过先前的人,接下来轮到依曦了。 她看向依曦,却见依曦脸色铁青,她传递给裴奈的眼神里写着几个大字:我也太倒霉了吧。 江清月心里庆幸自己不像她这般倒霉,此刻却存了几分看热闹的意味。 谁愿意忽视自己脆弱的小命,扛过端定公周遭的气压,前去搭话呢? 江清月本以为这次能看到依曦出丑,却没想到裴奈先一步开口:“这种小事怎么好叨扰我们依曦,她看书吧,我替她去。” 江清月和金玲儿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她,张大了嘴巴,“小事?” 依曦拉住她的袖子,眸里清晰写着“不要”,但裴奈想见顾瑾珩,此番是去定了,她问宫中侍女道:“有纸笔吗?” 江清月再一次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要纸笔做什么?” “端定公不能言语,我又不懂手语,有纸笔才能更好地沟通啊。”裴奈和顾瑾珩一同生活了五年,自然懂得手语,只是她记着自己现在的身份。 她现在是唐明枝,她懂,唐明枝可不懂。 众人惊讶地看着她,江清月脸部抽搐了几下,不悦地说:“唐小姐是活在上个朝代吗?还是说,你真是活在村里,长久同外界隔绝?端定公的病十年前就治好了,如今言谈流畅,你在发什么疯?” 裴奈完全怔了住,顾瑾珩的哑症...治好了? 这个消息虽然颠覆了她的认知,却让裴奈在瞬间想起,顾瑾珩幼年曾拜师六江之一的霍江阴功厉三娘,就是为了习承丹道神炁阴功,以炁功打通气血,从而根治他的哑疾。 如此看来,顾瑾珩的阴功,已堪大成。 裴奈这般想着,也有些替他开心。 窗外顾瑾珩带着侍卫走进了渊霄阁的主楼,已瞧不见他的身影。 裴奈对江清月付之一笑,当急就要下楼。 在她们看来这是一个艰难的赌局任务,可在裴奈看来,只是同最熟悉的故人说几句话罢了。 依曦在她离开后火急火燎地追了上来,边追边喊让裴奈等一下。可裴奈下楼梯走得委实快,已连下三层上了东辅楼通主楼的浮桥,就是不停下。 浮桥之上依曦终于拉住了她。 裴奈转身说道:“不是,你拦我做什么?” 正在上楼的顾瑾珩一愣,迈了几步,推开镂花的侧窗,望了去,却只看到两个女童在说话。 皇宫今日的声音很杂,她们先前在做什么,顾瑾珩并不知情,但从他踏入渊霄阁大门那时起,他便清晰听到这几个女孩在讨论和他相关的事情,当然,他也同时听到,其中有个女孩,竟仍然当他是个哑巴。 顾瑾珩推开窗,不过是因为,刚刚那女孩无意间冒出的一句话,像极了裴奈当年帮人出气却被拦下时常说的,语气音调和当年的裴奈毫无二致。 有一瞬间仿佛她音容宛在......这个念头顷刻间乱了他的心。 他轻微自嘲一笑,那里有什么,不过是一众稚童罢了。 冬天的风透了大开的窗,直刮过脸上生疼,顾瑾珩闭上眼睛缓了片刻,转过身子径直离开,下人们将窗子合上。 浮桥上,依曦抬起一根手指压在唇边,示意裴奈轻声一点,又凑在她耳边解释道:“明枝,命重要啊,这种时候,管他什么赌局呢?面子这种东西又不能吃,点背输她们一局不会怎么样,咱们大可一走了之,端定公气场太盛,文武百官上前都随时提着胆子,万一你正巧冲撞了他,我和鞠夫人都保不下你!” 裴奈也是在最近才知道,原来在他人眼中,顾瑾珩是这样的人...... 可究竟顾瑾珩是怎样的人?哪怕裴奈曾和他同床共枕五年,也依旧说不清楚。不过她知道,顾瑾珩不会刁难一个小姑娘就是了。 “怕什么?他又不会吃了我,我只不过是去问他一个问题罢了。” 依曦还准备说些什么劝一劝她,但裴奈还未等她说出口,就立时扭头离开了。 转眼裴奈已走进主楼,依曦不敢发出喧哗之声,只能万分担忧地跟在她身后。心想一旦出了事情,她以广平王嫡女的身份去求个情,不知管多大用? 依曦绝望地摇摇头,越发埋怨自己,闲的没事和庸人打什么赌?若是将明枝搭进去了,她真是一死难赎其罪。 裴奈过去时,顾瑾珩正立在一个书架前,宫人们战战兢兢跪了一地,皆俯身贴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裴奈心里了然,原来他是来找书的。 御书房藏书众多,但许是今日宫宴,本该在早朝禀报事务的官员都于下午去面圣,以汇报职务,所以萧逸的御书房这阵可能人数众多,因不方便,他才来了这里。 裴奈思索了半天如何开口。 她来此的原因应该早已入了顾瑾珩的耳,她说什么应当都会被当作闲得发慌的废话,估摸着他都不会理会。 那却不如直说好了,她压住心跳。 “小女子拜见端定公,端定公万福金安。” 裴奈依女子的礼仪道了福礼。 顾瑾珩神色冷峻,视线在书架上,并未看她一眼。 裴奈有些忐忑,顾瑾珩身边生人勿近的气场的确是愈发强烈了,“小女子的朋友刚刚和同窗打了赌,她们书院的夫子前不久提了个论答,关于家庭的认知和看法,我需要从您这得到答案,才算完成任务,可以向端定公请教两句吗?” 顾瑾珩似乎有些不悦,气流霎那涌动,裴奈感觉呼吸一滞,像被人勒住了脖颈。 他身旁的银甲侍卫对此已十分熟谙,走上前来,准备将裴奈拖走。 她大概明白是什么原因,不急不慌吞气至丹田,经气从任督起始,沿各脉运转到身体每处,紧绷着的身体,在真气打通的那一刻,放松了下来,同时她也摆脱了窒息的异样。 顾瑾珩终于抬眼,女孩正两眼含笑望着他。 没有畏惧,亦没有因他方才的举动而气恼。 她的这一笑,仿佛穿透了岁月,让顾瑾珩回到了十几年前,他清晰记得,曾有个女孩,常常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那个拦下马车当街问他心仪何人的女孩,那个满眼满心都是他的女孩。 这一层的人都能感受到四周空气传来的压力正在逐渐减轻。 顾瑾珩心里一软......她不止说了相像的话,连这莽莽撞撞直接冲上来开门见山的性子,也和彼时的裴奈有些相像。 正要上前的银甲侍卫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所阻拦。 顾瑾珩终于开口,“那你呢?” 第十六章 顾瑾珩的回答 这是顾瑾珩能够言语后,同她说的第一句话,他的声音低沉浑厚,略带沙哑,十分入耳好听。 裴奈想了想,他应该是在问她对于家的看法吧?便答道:“在我看来......家是归属吧,是可以避风遮雨,让人放下所有防备,安心温暖的归属。” 顾瑾珩的目光越发寒冷,他的语气仍稀疏平常:“本公没有家。” 裴奈微蹙了眉,有些怀疑道:“没有?怎会?” 顾瑾珩缄默地从她身上移开了目光,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没有再回话。 “偌大的端定公府不是你的家吗?”裴奈还坚持问着。 端定公的近身侍卫着实佩服她,敢一连抛出这么多问题来问端定公,他今天也算是长了见识,头次得见。好在端定公今日心情好,没有同她计较,也算是她的幸运了。 顾瑾珩不再看她,取下书,在宫人们颤巍巍的“端定公慢走”中转身离开,徒留裴奈在原地发愣。 他这番话像是如来拈花,迦叶微笑,让人摸不到底。 顾瑾珩下楼后,依曦就快步走了过来,她这半天一直回惶不安,急忙给裴奈一个拥抱:“吓死我了,你直接冲进去,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你有没有被伤着?” 裴奈想着顾瑾珩玄而又玄的答复,摇摇头。 “你开口和他说话了吗?” 裴奈撇了下嘴,实打实同依曦说了。依曦听完之后,后怕地拍拍胸脯,叹道:“明枝,你命太大了。” 她们随后返回了东辅楼,江清月二人亲眼看到裴奈与顾瑾珩交谈并全身而退,她们已是有些讶然。 不过,即使惊愕于她的勇气与魄力,她们心里却不太舒服,也不愿过问裴奈对话的细节,装模作样找了几本书看,头也不抬。 裴奈二人也不愿再和她们待在一起,便让宫人把书放回原位,先行离开了。 宴会还早,二人便在偌大的御花园里转了转,随即又去了卉芳殿,殿中热闹非常,贵妇家眷品着点心聚坐闲谈,也没人在意她们两个小姑娘。 日自西落,天色渐些昏暗了下来,在严贵妃的带领下,众人一齐朝拂绛大殿走去。 进去后,宫女把每个人领到不同的位置上,便自行退下。 天已近黑魆,宫宴即刻开始。 她们所坐的是圆桌,此刻也几乎是坐满了人,与她们这些家眷不同,天耀排得上名的王侯将相每人一张长形桌,就搁在天子的高台龙椅下方,方桌桌长,每人身侧还布置了正室的位置。 裴奈朝龙椅下方最近的位置远远望去,果不其然,顾瑾珩早已到了。 印象里这是他的习惯,从不迟到,只是...... 裴奈想起那些零碎的记忆片段,她曾在荒漠苦等的人,会不会就是顾瑾珩?她这样猜想着,却不能够确定。 圣上还未驾到,周遭嘈杂,珠围翠绕,王侯大臣都有佳人在伴,顾瑾珩他身侧那个位置却是空的,是那方唯一的静。 遽然裴奈眼前出现一双手,遮挡住她的视线摆了几下。 “你在看什么呢?这么专心?” 裴奈收回目光,朝手的主人看去,她没能想到,此人竟是前些天北城门外小树林里偶然认识的岐鲁皇子......达奚安。 他换了一套全新的锦服,却仍旧是绛红色,看上去如火热情。 达奚安朝裴奈眨了几下眼,脸上满是遮不住的笑意,他的五官深邃,拥有天然优势,勾了下嘴角,便是媚态横生,万种风情。 裴奈一个激灵,他怎么也在这? 然后裴奈忽然想起,达奚安是代表岐鲁国来天耀供奉朝觐的,这几日一直住在宫里,倒是她满心想着能见顾瑾珩和萧逸一面,忘记了他的存在。 突然殿外传来一道太监尖细的声音:“陛下驾到。” 裴奈心想,萧逸来得太是时候了,忙推开达奚安,低声说道:“快回座位,晚宴要开始了。” 达奚安撇撇嘴,略带遗憾地走开了。 萧逸进门前,所有人都起身跪下,高声道:“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少年皇帝带着随身的宫人,从大殿正门走进来,浩荡恢弘。拂袖坐至龙椅之上,抬手道:“众爱卿平身。” “谢陛下。” 众人坐下后,皇上便要寄语来年,无非是些祈求风调雨顺国泰安康的话,裴奈也听不进去,只看着龙椅之上那人...... 剑眉星眸,临风般俊逸,她的阿逸...转眼已经长得这般大了。 龙袍加了身,他做得很好,举手投足间尽是让人无法忽视的威严。 她曾经和萧逸拉勾上吊,她说她会回来,一百年不变,这是第十年,她从未想过她真的会回来,很想走到他面前,告诉他:“舅母回来了。”一百年......没有变。 可她暂时无法与萧逸相认,在她没找到十年前的真相之前,在她没调查明白她重生的原因之前,她不能同他们相认。 从小到大,她亲眼看着所爱之人一一死去,曾有人说过,她的命太硬,身上有邪气,克父母克长辈,仿佛一种诅咒,在她身上一一应验。若真是如此,她不愿顾瑾珩和萧逸也受到伤害。 当故人在她面前,她却无法相认,他们三人中间隔了太多东西,有种感觉,让她想落泪,她错过的不止是十年,是一辈子。 “裴奈”的......一辈子。 少顷开了宴,御膳司的女官指挥着宫女们将菜肴一道道呈到每张桌上,八珍佳肴,玉盘珍馐。 司乐殿的众舞女在中央的空地上轻舞。 长袖曳地,流风回雪,伴着这世间顶级乐师的六马仰秣,悠远妙极。 龙椅之下左边第六座坐着一位年青男子,正在给身边貌美的夫人箸菜,从盘子中挑挑拣拣,放至夫人的碟碗里,时不时侧着脸回头看一下夫人,眼里脉脉含着情,好不腻歪。 裴奈戳了戳依曦,小声问道:“那方东面第六座的男子是谁?” 依曦刚吃了一口佛手金卷,听裴奈这句话,回头看了一眼。 因她们是在其侧后方,依曦也认了半天,本着寝不言食不语的原则,等口中食物都嚼咽了下去,方说道:“那就是我今天提过的,翰林院的掌管——季天明。身旁是他的妻子席氏,二人伉俪情深,恩爱至极。” “看出来了,是很恩爱。”裴奈赞同地点点头。 她之所以问这个问题,是因为方才顾瑾珩看了那二人片刻。 彼时季天明正在给妻子挑菜,殿里这般热闹,恐怕只有裴奈这样时不时盯着顾瑾珩瞧,才能注意到他的目光曾经在那里停留过吧。 她看见顾瑾珩又低下了头,视线放到了面前的肴食上,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过了半晌,他却没有拿起筷子,亦避开了酒,只拿起了茶杯,饮了几口,又搁了下去。 “诶,你怎么老是往那个方向看?”依曦突然说道。 第十七章 岐鲁进贡 裴奈急忙收了目光,“没有,只是好奇。” 依曦却不怎么信,也望了过去,那个方向有什么特殊的吗?能坐到那边的,大多都是些半白了头发的长者,除了皇上和端定公...... 没什么啊。 啊,端定公!依曦突然反应过来。 依曦将声音压得极低,“明枝,你该不会......” 她说了一半止住,想到端定公超凡的听力,便牵过裴奈的手,在她掌心写道:“对他有什么想法吧?” 看裴奈摇头,依曦才松了口气,她本想再说些话,提醒裴奈爱护自己的性命,远离端定公,但碍于端定公在场,便只能千言万语化成一句话:“那就好!” 依曦的视线微微一移,遽然整个人僵在那,她立马低头。 裴奈不解地回头,却见远处的顾瑾珩正望着自己,二人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裴奈也急忙慌张地低头,依曦局促地拿起筷子给她夹菜,试图对二人方才的小动作做掩饰,“这个绣球乾贝好吃...快尝尝,酥脆香口,宫里御膳房的手艺又提升了。” 裴奈点点头,忙不迭把食物往嘴里喂。 过了好半天,那股芒刺在背的感觉才逐渐消失,再抬头,顾瑾珩已经移开了目光。 依曦耸拉着的脑袋也终于敢抬起来,她打了个寒颤,对裴奈做了个害怕的表情。 裴奈也很奇怪,顾瑾珩耳力虽好,可现下大殿如此嘈杂,足够干扰他的视听,她们从头至尾也未曾提到他的名字,总不至于依曦用手指写字他也能感觉到吧? 还是说,除她以外,别人都不敢直视顾瑾珩,她方才频频看他,被他发现了?这倒是有可能,裴奈心里有点虚。 自己应该未曾露出什么端倪吧?......裴奈安慰着自己,故作镇定地开始吃东西。 一舞终了,舞女有序地退去。 太监高声喊道:“岐鲁国二皇子携使节团前来觐见!” 萧逸神情威严,“宣!” 人们纷纷抬头,伸着脖子向拂绛大殿正门望去。 大门缓缓打开,达奚安带着众使节一步步走进来,队伍里的人手中抱着贡品。 到了大殿中央,达奚安便率先跪下,“臣达奚安,带领岐鲁国使臣团朝见陛下,臣代表父皇,特为陛下献上昭山净白玉圣雕佛像一座,延年益寿山雪莲五株,上品冰绫云锦布料五百匹,南疆天山灵芝、地华人参各二十斤,以表敬意,愿祝陛下圣体安康,祝天耀人寿年丰,海晏河清,国泰民安!” 裴奈也愣呢,这人不是刚刚还在殿里吃饭吗?难道刚刚吃一半跑出去了?就为了在宴会上走一遍朝贡礼拜的形式? “平身,代朕谢过岐鲁明皇,众卿旅途奔波,来天耀这些日子可还习惯?” 达奚安起身,拱手道:“感谢陛下挂念,朝阳人杰地灵,使节团一路上也十分顺利,不过...臣倒是有一事相求。” 每年都是达奚安负责率队北上朝贡,但这是他头次向萧逸提出请求。 萧逸也有了几分好奇,大气地一伸手:“岐鲁二皇子请说。” 达奚安回过头,笑着朝裴奈的方向看来,他的目光巡梭一番,精准地落在裴奈身上。 人们也纷纷回头,顺着他的目光朝裴奈这边看着,人们私下轻语,不知岐鲁的二皇子所为何事。 只有裴奈心里猛然一跳,默念一声:完了。 “臣欲向陛下求娶鞠府的唐明枝小姐。”达奚安声如洪钟,这话传到了大殿的每个角落。 殿上没几个人认识她,连萧逸都是在身旁太监的提醒下才看向了裴奈,只是人们议论纷纷,裴奈感觉有不少人已通过他人的指引看到了她。 裴奈如坐针毡,但她着急地对着萧逸摇头,希望萧逸能明白他的意思。 萧逸看了她几眼,朗声说道:“若是天耀的物产瑰宝,二皇子尽管开口,朕必满足于你。只是朕的舅母,天耀的英武夫人,曾在朕幼年时教导过朕,婚姻之事非同儿戏,关乎着两个家族的幸福,只有两情相悦才算得上天付良缘,这么多年,朕一直谨遵她的教诲,从未因私配婚,乱点鸳鸯,请岐鲁二皇子谅解,朕暂时无法应允你,若你能求得明枝的欢心,带她一同来见朕,朕一定亲自为你们赐婚。” 裴奈几乎要给他鼓掌了,说得太好了! 听听,她的教诲,教得多棒,多少适婚年龄的世家子女都因为她的这番话,才避免了被乱点鸳鸯、身陷囹圄的困境。 达奚安回头望了望她,有些遗憾,但还是退了下去。 顾瑾珩目光淡淡,从头至尾只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裴奈也明白,他不会在意一个陌生人的事情,只是方才这一出插曲牵扯到两国联姻,险些成为国事,才承他抬眼一看。 鞠连丞就坐在裴奈这一桌的对面,作为在场唯一得知裴奈重生内情的人,他的目光依次扫过达奚安、萧逸、顾瑾珩和裴奈,嘴角忽然带了抹难以被察觉的笑。 裴奈已经没有精力翻他白眼了,低头躲着人们的视线。 依曦在旁同情地夹给她一块雪焙酥肉。 岐鲁的使节团撤下去后,舞女们又再次上场,宴会仍旧继续,只有人们零散投来的目光提醒着裴奈方才发生的一切。 ...... 宴会结束夜已深了,桌上唯余了些残羹冷炙。 皇上已回了宫,王侯诸大臣兴却未消,在殿门口寒暄,家眷们都等在侧。 裴奈站在殿门口高阶之上,却看到有一个人已远远离去,见圣驾不能带侍卫,他也遵了此理,下午在渊霄阁跟随他的侍卫不在他身侧,应是在马车附近等他,他走的那个方向便是宫门的方向。 这里尚还热闹,可,为什么自己内心涩涩的。 每个人都互相陪伴,说说笑笑,只待坐了马车,一同回家。 月色如练,银辉映地浸了林木枝影,他就默默走在路上,背后是喧嚷,前方是清冷,孑然。 这幅景象却是像了他的半生,他走向江山,却回不去从前。 他,是否也会孤独? 裴奈突然很想跑下这高阶,冲进他怀里。 像多年前一样,挽起他的臂膀,在青石板上,回家路上,跟他抱怨御厨烧的哪道饭变得难吃了,或是探出头,用手抚过他额间,瞧他是否有了醉意。 尽管以往每次他总会蹙了眉,微恼着做手语:“没有礼貌,这是在外面!” 裴奈却不管不顾,只当他羞了,依旧乐此不疲。 可世事难料,一朝重生,她已距离他太远,这一阶一阶台阶就成了天堑,迈不过去。 裴奈仰头望着天边繁星,无奈地默念着。 孑然,孑然,谁又未尝不是? 第十八章 奈字 窗外古树葱郁,枝叶翠翠层叠,随风抖动。 茶楼下的戏台上说书人一尺拍案,“赤山一战,郭旻将军死得悲壮,那邬族竟同萧彬勾结,意图谋取皇位,得知郭旻将军的步步计划,提前布置了陷阱……” 这音朗朗,抑扬顿挫,代入之感太浓烈。 下午裴奈走进这家茶馆,上到二楼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刚点了茶,一楼的戏台上此刻恰好开始说起了裴家军的戏。 其实她一进门就应该想到的,说书人当时在讲历朝历代的英雄,说起英雄,怎么会轮不到父亲和伯父? 可茶都点了,总不好浪费,裴奈也就听下去了。 说书人讲得很好,只是有一件往事无端地让她想了起,未经历的往事,从她父亲口中听到的往事。 镇国大将军夫人常年随军,当大医号脉得出夫人怀孕结论之时,已在行军路上。 回府路途漫长,尽管路上有人照料,为了避免奔波中伤了胎儿,将军夫人还是决定跟随军队一同到达距离更近的驻地。 于是裴奈便生在了军营中。 不久后的一日,镇国大将军裴昊把军师郭旻叫到主帐里去,带了几分苦恼:“我书念得不好,你快帮我想想看,该给我女儿起什么名字?” 郭旻将军想了想说:“都说女肖父,你这从来急躁不得一点耐性的性子可不能遗传到你女儿身上,就单名‘耐’吧,不过放女儿家名上似乎有些粗鲁了,但可取这谐音‘奈’。” 裴昊略微思索,不得果:“如何写得?” 郭旻提笔,推砚平开宣,蘸了些墨落纸。 只见一个“奈”字其上,鸾飘凤泊。 “裴奈,好......好......好啊真是好。”裴昊附掌大笑。 裴奈的名字就这般定了下来。 虽然这么多年她仍是改不掉这急躁的性子,但至少她知道,这名字中含着父亲和伯父深深的期盼。 薄茶已斟了半盏,过往刹不住,她竟是以茶代了酒。 裴奈苦笑,往事啊往事,你可真是磨我心神。 “上三山的故事中还有一位巾帼英雄,那便是大名鼎鼎的英武夫人,她是裴昊之女,上三山逐北枪唯一的传人。”楼下说书人拍案说道。 裴奈竖起耳朵,想听听说书先生那,有没有关于十年前她赴死那场战役的小道消息,顺带着...其实她也想听听民间是怎么夸她的。 “我们将在本月廿八,于城西清风阁开专场评说讲会,专门讲述她的传奇经历,届时请大家多来捧场,一两银子一座,此刻就可以提前支付定金,我们将为预定的贵宾保留座位。” 隔壁桌已经有人和同伴商量了商量,掏出了荷包,起身下楼去交钱了。 裴奈脸色发黑地看着这些人,有些郁闷,现在她从别人口中听自己的故事,还要额外加钱? 裴奈越想越气,不禁用鼻子哼了一声。 这茶也喝足了,裴奈搁下杯子,起身,下了楼。 这家茶楼裴奈以前常来,和老板、老板娘也熟络,可惜那是以前,现在的裴奈,于他们而言,是生人。 “老板,结账。”裴奈走到柜台前。 正拨弄着算盘的老板抬起头,对客人露了微笑:“好嘞,八十文钱。” 裴奈从荷包中掏了一些碎银轻叩到桌子上,“莫找了。” 老板的茶楼地段好,生意也红火,这点钱没多惊讶,却也是开心的:“诶,那您喝好下次再来啊。” 裴奈也回了笑,正欲转身离开,不知从何处冒出一个黄口孺儿,两只小手抱住她的腿,话还说得不全,只痴痴地傻乐:“嘻嘻,美夫......人。” 裴奈听得一愣。 “言儿,别乱叫,这是未出阁的小姐,不能叫夫人。”老板着急,搁了算盘就绕过柜台欲把他的儿子拉开。 弯了纤腰,裴奈食指轻勾一下小孩水嫩的脸蛋,“乖,再叫一声。” 小童咧开嘴笑:“嘿嘿,夫人。” 茶馆老板的孩子,已经会叫人了呢。如若曾经一切顺安,那么她和顾瑾珩应有了孩子,怕也该长得这般大了吧。 掏了点钱币出来,塞进小童的手里,“真乖,拿去买糖吃。”裴奈忍不住这份可爱,又抬手,捏了一下他的脸蛋。 老板走到小童背后,对裴奈面上带了几分歉意:“对不住啊客官,小孩子不懂事,乱称呼人,您可千万莫计较。” 裴奈摆摆手:“无事。” 随后又对着小童笑了一下,转身出了茶馆。 出了茶馆的独院,是一片阴翳树林,还要走一段曲折的小径方能到主路上去。 茶馆坐落在八卦商街之上,这里一共有共八个建筑群,许许多多店铺统建为三排,围中而成一圈。有些隔开小径,有些则连联一整排,以此区分不同建筑群,此乃是用楼宇组造了一个大型八卦图。 北坤南乾西坎东离,中心则是一座起伏不定的山坡,其间亭台楼阁交汇,又分出众多庞杂商铺与院落,道路缦回,令人常陷迷途。 因其中未曾绘制两仪,唯由八方建筑的卦形来演绎原始亦无穷的太极。 八卦街的名头由此得来。 商街历史气息浓郁,自本朝建立初期便已存在,而百年时光并没有为那些建筑添了斑驳。经历代修缮,只能从些许阶上青苔和山坡间耸立的古松能瞧出岁月的痕迹。 而裴奈此刻,正在中央那起伏不定的山坡之间。 刚走没几步,听脚步声前面过来了两个人,那二人步子迈得很着急,待得裴奈从树木间隙中瞅到前方来人模样的时候,已是迟了。 “小姐!您怎么又一声不吭地出门了,奴婢们找您找的好辛苦呢!” 裴奈一拍脑门,又被发现了。 鞠夫人派给她的小丫鬟贝菊和清竹转眼已到了近前,神色慌张,“唐知县刚刚找不到您,都发怒了,他说您整日乱跑,没有闺中待嫁女子的样,马上到了婚嫁的年龄,这样下去是没有夫家要的!” “这么夸张吗?”裴奈很惊讶,不过她已经熟悉了唐父,知道他是个因循守旧、顽固不化的刻板老头。 “小姐,快跟我们回去吧,不然我们没法交代啊。” 裴奈一想起鞠府的“构成”,就心底发怵,早出晚归连影子都见不着的鞠言,看她不爽的小心眼厌世脸鞠连丞,糊里糊涂的热心肠鞠夫人,外加一个抱令守律、泥古不化的唐明枝父亲。 她猛地摇头:“跟你们回去,我对自己没法交代。” 第十九章 登云英雄大会 “可我俩若是没把您劝回去,我们回去是要挨罚的。”小丫鬟贝菊又着急又委屈。 裴奈拍拍她的肩,“好了好了,咱们折中一下嘛,鞠府多沉闷啊,你俩跟着我好好在外面放松放松,我们到时候一起回去,他们要是问你们,你们就说刚找到我,二话不说立马给我拽回去了,这不就行了?还给他们一种你们尽职尽责在外面奔波了一下午的假象,多好?” 贝菊和清竹面面相觑,反驳不出话来。 “我和依曦约了在八卦街的东侧入口见面,反正你俩的小身板也扛不走我,不如就一起呗?”裴奈半忽悠半诱惑地和她们商量。 两个小丫鬟纠结了半天,最终愁眉苦脸地点了头。 裴奈在前面走着,她俩就默默跟在她身后,走了没多远,转过一道弯,裴奈就看到了提早过来在等她的依曦,依曦欣忭地朝她招招手。 她们到了跟前时,依曦迫不及待地拉过她,“快看!” 裴奈朝她示意的方向望去,只见八卦街外的城市主街上挤满了人,人们摩肩接踵,将路堵了个水泄不通。 “怎么这么热闹?”裴奈好奇地问道。 “今天是一年一度登云英雄大会的报名日,马上截止时间就到了,截止时间一到,观众和参赛者就可以入场了,”依曦指了指旁边的三层高墙,“呐,就在隔壁八卦商街的离卦区,叫做圣火武斗场。” 八卦商街的离卦区裴奈早有耳闻,离的卦象中虚,所以这片区域最中间一排的商铺楼宇须得断开,由此便腾出了一片空地,后经过拆迁改建,将所有楼宇都变成了三层高的梯形观景平台,上面布置了座位,中间的空地则扩大变成了武斗场。 依曦又笑着说道:“票是我父亲给的,咱们是观赏角度最佳的贵宾桌,我知道你肯定喜欢,特意带你来的,我们现在就进去吧?” 裴奈自然高兴,她喜欢看比武,此刻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她们朝着拥挤的武斗场入口走去。 一个卖糖葫芦的老伯出现在裴奈视线里,裴奈忙说:“等我一下。”然后大步走过去,掏荷包买了三根糖葫芦。 她握着糖葫芦的签子,避开来往的行人返回来,递给傻站在原地的两个小丫鬟,“一人一根糖葫芦,不准再拧巴着脸了,笑一个!” 贝菊和清竹接过了糖葫芦,神情缓和了几分,都带出了笑意,“谢谢小姐。” “对嘛,笑起来多好看。”裴奈又将另一根糖葫芦递给依曦,依曦摇摇头拒绝了,裴奈有些遗憾,心想这根多余出来的糖葫芦怎么办? 身边就是拥挤着等候入场的人群,有两个人的对话清晰传入裴奈耳中。 “你知道吗?今年登云英雄大会的终极奖励,是传说消失了十一年的上古神兵,珲洗鞭。” 裴奈听到那三个字,身子一僵,手中的糖葫芦险些也没拿稳。 那人的同伴讶然,“是三山五岳中,五岳之首的万岳血鞭?!他们怎么敢这么做?!” “噱头呗,登云英雄大会已经在天耀拥有足够的名气和地位,但如果想要其他国家的英雄好汉也前来朝阳参赛,没有足够吸引人的奖励,他们怎会千里迢迢地赶来?你没看四周有多少异国人吗?依我看,这届比赛绝对比往年精彩得多。”陌生人流露出几分憧憬。 他的同伴充满了疑惑,一时间竟有些愤慨,“官府不管吗?韩家功勋卓着,世代参军,哪一辈不出几个大将军,他们是当之无愧的将军世家,也是裴家军曾经的半边支柱啊!逐北枪是天耀武力的象征,那万岳血鞭也是千千万万天耀人的信仰,怎容他一届比赛玷污?!” 旁边听热闹的陌生人插话进来,“兄台不知,韩家唯一仅存的血脉,当年的左骠骑将军韩睿泽,得罪过端定公,这比赛的终极奖励,也是经由官府默许的。” 韩睿泽...... 裴奈的眼中再次闪过零碎的画面。 少年坐在荒滩之上,眸底有熠熠明光,看着她意气一笑,无边银河也由之晦暗。 她怎么会忘?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他们在军营里长大,在习武的日夜里互相陪伴,曾是总角之交无猜嫌,鲜衣怒马共少年,只可惜岁月错过,她一朝为人妇,而他跃将臣。 再次见面,他们已是裴、韩两家仅剩的后人,肩上有祖辈的重任,远方是祖国的疆土。裴奈也终是接过逐北枪,披上了和他相同的战袍,成为了他的主帅。 裴奈喉头一哽。 她心知,万岳血鞭成就了裴家军,而裴家军,成就了上三山逐北枪。 可逐北枪现在就在天耀的中心广场上高高悬起,由士兵没日没夜地守护,供世人瞻仰。万岳血鞭却在十一年前,韩睿泽的长兄殒身沙场时不知所踪。 那鞭子,甚至没能到韩睿泽手中。 路人的对话仍在继续,“我知道韩睿泽在十年前的崖谷之战后,就已经归隐山野,你说这场比武,他会来吗?总不能让珲洗鞭流落到外人手中啊。” “唉,圣上和百姓都不愿看着万岳血鞭沦落至此,端定公此举,定是在用珲洗鞭逼韩睿泽让步,毕竟这么多年了,英武夫人仍葬在荒郊野外,地点无人知晓。” 裴奈正要说话询问,身后传来了一阵骚乱,她回过头,只见方才卖给她糖葫芦的老伯已倒在地上,草木棒子和糖葫芦散落一地,四下一片狼藉。 路人都停下脚步对他瞧着,不知发生了何事。 一个背着锤子、体格健壮的男子立在老伯近处,怒气冲冲地咒骂道:“狗东西,没长眼睛吗?往我身上撞?” 他的一名玄衣同伴在旁拦住他,“啸仁,这么多人看着呢,时候不早了,现下更要紧的是比赛之事。” 背着锤子的男子狠狠瞪了地上的老伯一眼,在同伴的催促下带着侍从离开了这片区域。 裴奈本想过去搀扶老伯,但他已经先一步被人扶起。 “这什么人啊,这样冲撞老人家?”清竹气呼呼望着那伙人离开的背影说道。 依曦亦十分不悦,“看着面生,该是异国之人。” 裴奈眯了眯眼,盯着那人后背的一对子母锤,沉声道:“如果我没猜错,这人是风雷八梭锤邢台钊的长子,邢啸仁。” 第二十章 六江邢家 依曦恍然大悟,惊讶道:“是六江中如今最恶名昭着的邢家?” 裴奈颔首,在三山五岳,中川六江中,六江常以侠着称,但窗间过马,弹指上百年,这些豪杰世家的现状也早已今非昔比。 如果说其中几个家族的衰败是造化弄人的话,那邢家如今的境遇便完全是咎由自取。 邢家的祖先本是江湖人士,以一套难逢敌手的风雷八梭锤闻名于世,后得了自己国家国主的垂青,因此拜将封侯,驻守一方。 手握了权力,邢家也一跃成为河魏国显赫的世家。 这对于一个草莽英雄的后人来说,已是巨大的恩惠,可他们不安于此,四十年多前,邢家的第三任家主起兵谋反,内战打了一年,叛乱最终被平息。 邢家失败前夕将年幼的继承人送出了河魏国,算是保住了邢家最后的血脉。 那名年幼的继承人便是邢啸仁的父亲,邢台钊。 邢家人被自己的国家驱逐出境,没有国家愿意容纳篡位者的子嗣,邢台钊便和侍仆常年四处流浪,以四海为家。 邢家从前声名显赫,江湖上也还有不少拥趸者,他们也终于在邬族旁边的一个小国另起炉灶、重新扎根,邢台钊利用邢家残存的势力,慢慢积攒起了威望。 十六年前,在河魏国张灯结彩、举国欢庆的上元节当天,河魏国的君主于宫中遇刺身亡,刺客留下血写的“邢”字,在无数大内高手的围堵之下全身而退。 此事引河魏国大乱,在整个北域大陆轰动一时。 邢家多年苦心经营,终于借助一朝复仇,成功翻身。他们从不讲孝悌忠信,凡事有仇必报,却从来没有人敢站出来替天行道,整治他们。 邢家人也因此越发嚣张跋扈、目中无人,在其他国家的领土上屡屡犯事。 如今竟然都把手伸到天耀的地界上来了! 看热闹的人群往后退了退,谁也不想做出头鸟,纷纷给难惹的邢啸仁一伙人腾出一条路来。 邢啸仁走到报名桌前,将一锭银子拍在了桌子上,“记上!宣江风雷八梭锤,邢啸仁。”他又指指身旁的那位玄衣同伴,“灵岳机关术士,张晟!” 四周一片骇然。 街道上站满了人,今年的登云大会,竟然出现了五岳及六江的后人! 东大街人山人海,人们都朝报名桌望着,俨然邢啸仁和张晟已成了主角。 旁边一位由多人簇拥的鹤发老者率先发声,打破了周遭肃然无声的情形。 他不屑同邢啸仁搭话,只对张晟说道:“你是五岳之一,山谷之国机关术士张厉呈的儿子?你父亲知道你和风雷八梭锤邢家的人在一起吗?” 张晟皱起眉头,“家父他......” “老不死的东西,我和张晟结伴出行,与你有屁的关系!”邢啸仁破口大骂。 “放肆!”鹤发老者身旁的贴身弟子反击回去。 “这是天耀的长行帮帮主,谦旋上人,你嘴巴干净点!我家上人急公好义,不忍心看尔等丧家之犬耽误了人家良家子弟,好心出言相劝,这是天耀的地界,你在此处犯浑,最好掂量清楚。” 长行帮裴奈知道,在天耀有些名号。 他们在全国各地都有江湖驿站,连成一张密网,小道消息十分灵通,他们与各个江湖门派之间的联系也很紧密,在外声誉极好。 邢啸仁嗤笑道:“谦旋上人?没听说过,出了天耀国门,外面只认三山五岳和中川六江,你算什么玩意?一把年纪了还来报名参赛,也不怕丢人?” 又一位壮汉站了出来,“休得无礼!谦旋上人是为了万岳血鞭而来,他就是担心珲洗鞭落入你这样的贼子手中,才亲自出山。” 邢啸仁冷冷一笑,他父亲以前从不敢踏足天耀的领土,正是因为三山五岳、中川六江中,三山之一的逐北枪、五岳之首的万岳血鞭,甚至六江中的其中三位,都在天耀境内。 可今昔不同往日,逐北枪的裴家十年前就已绝后,万岳血鞭的韩家也只剩一人,早已离开天耀,现居住在南境的花云寨。 在他们看来,如今的天耀早已没了凌驾众国的实力。 他也难得有机会,能够好好恶心一下这些所谓的忠义之士。 “万岳血鞭?你是说大名鼎鼎的韩家吗?他们人呢,邢某怎么来了天耀一趟,没见到呢?”邢啸仁看了自己的手下一眼,忽然大笑出声,“哦对,你上次和我说过,我想起来了,好像是韩家死的就剩一人了。” 遽然有一根糖葫芦在空中抛来,狠狠砸在他的头上,打断了他的话。 众人顺着方向看去,只见一个肤如凝脂、香娇玉嫩的姑娘站在不远处,灿然一笑说道:“哟,不好意思啊,手滑了!” 邢啸仁暴怒,正想从后背上取下锤子,谦旋上人又教训他道:“韩家兴旺时,老百姓没少受他们恩惠,他们的子孙把一生都献在了保家卫国的事业上,韩家忠义如此,该当千古凭吊,怎能受你如此侮辱?” 裴奈丢完糖葫芦,还觉得不够解气,她听不得别人歪曲事实,毁韩家声誉。 “这种人都能参加登云英雄大会,我觉得我也能,”裴奈在众人的目光中,走上前来,掏出银子,搁在桌子上,“记上,唐明枝!” 她报名其实是为了珲洗鞭。 只要她在世一天,她就不能看着万岳血鞭落入他人手中。 这不仅关乎一个高门大户的百年尊严,更是裴家对韩家的承诺,甚至这根鞭子的下落,也关系着整个天耀的荣辱。 裴奈的那根糖葫芦砸在邢啸仁头顶,断了他嘴里的厥词,加上由一位小姑娘口中冒出的嘲讽之言,重重驳了邢啸仁的面子,十分大快人心。 不过真要让一个碧玉般的小姑娘去登云英雄大会,和一堆大老爷们打架,路边围观的平常老百姓也实在不忍。 有一位素朴的中年男子先发了声,“小姑娘,咱们骂他两句就行了,参赛还是免了吧,刀剑无情,万一再伤着你,拿回珲洗鞭的事,就放心交给咱们天耀的各位豪杰志士吧,大家现在同心协力,为的就是这根珲洗鞭,要相信他们一定不会让大家失望的。” 第二十一章 武斗场 “对,我们不会让大家失望的,一定将珲洗鞭拿回来!”周遭报了名的侠客们纷纷喊道。 依曦也在方才跟了过来,站在裴奈身旁。 “明枝,你......” 她担忧地轻声开口,却在看到裴奈的眼神后,把嘴边的话都咽了下去。 她从来没有在一个女子身上,见到过那样自信坚定的眼神,仿佛她欲上前,世间万物,便无可阻挡。 裴奈的表情仍十分轻松,“众位且放心,明枝习过一段时间的武,此番也是想见识见识所谓的登云英雄大会。” 她话音刚落,比赛的副办执事人就拉开了武斗场的大门。 “时间到,可以入场了!大家不要拥挤,请按先后......” 执事人话还没说完,等候的大堆观众便一拥而入,他也被大家推到了门后面,正挣扎着继续喊道:“......按先后次序入场!” 记录参赛名册的伙计被这阵势搞得浑身一抖,“今年的观众,还真是有点太热情了。” 他把头转了回来,看着眼前已不再受人关注的裴奈,拿着笔问道:“姑娘还确定要参赛吗?如果确定,我可真记上了。” 裴奈颔首,“当然记上啊。” 负责人低头写上了唐明枝的名字,合上了参赛名册,高喊一声:“报名截止!” “小姐!” 贝菊和清竹两个小丫鬟一齐唤她。 清竹娇嗔道:“奴婢不知道您以前在茴州的武功学得怎样,但去参加这种比武大会,未免太危险了,您有个三长两短,奴婢和贝菊许是要被乱杖打了赶出府去,您不能去啊!” 贝菊和清竹不知道她重生的事,听她说会武功,只以为是过去在茴州学的。 裴奈转过身,握住清竹的手,轻轻将她手里握着的糖葫芦送进她的嘴里。清竹嘴里含了半颗糖葫芦,再说不出话来,徒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愣愣地看着她。 “放心,我很厉害的,不信你问依曦。”裴奈给依曦使了个眼色。 依曦想起令陶江天斧周禹良惨败的那颗瓜子,还有那根可在上三山南羌剑剑下全身而退的普通黑铁长枪,不得不由衷地点了点头。 裴奈满意地颔首,“这阵人少了些,我们快进场吧。” 依曦却拉了拉她,“我们不走这个门,跟我来。”她将裴奈她们领到了不远处另一个稍小些的武斗场入口。 这个入口小且精致,不仅铺了毯子,还配有专门迎宾的人。 “欢迎户部尚书之子大驾光临,贵宾桌十八号,这边请!”迎客的伙计弯腰躬身,一人领一桌客人,向里面走去。 依曦还未说话,眼尖的店员就已将她认了出来。 “晨昭郡主,这边请。” 他向负责领路的伙计喊道:“晨昭郡主大驾光临,贵宾桌四号,不得怠慢!” 领路的人将她们带上了三楼,安排她们在四号桌坐下。 这是一张四角木制方桌,共三个带靠背的椅子,上面搭了大红地缂丝椅披,都朝向武斗台放置,唯靠近正台的一侧没有放置木椅,该是为了避免阻挡视线。 桌子中间放了四盘茶点,依曦觉得桌上的角灯碍事,都让撤了下去。 裴奈看了看圣火武斗场的整体构造,一共有四座观赏楼,都围绕着最中央的大型武斗台建造。 每座观赏楼的观众席共三层,除了最上面一层的贵宾席是各种小桌之外,下面两层都是密密麻麻的单个阶梯形座位,一人一个蒲团座。 观众已经入场,现下有很多人都在寻找位置,场面略显混乱,单从人数看来,这次的登云英雄大会竟可以说是座无虚席、观者如堵了。 她环顾四周,这武斗场居然比她想象中还大。 四座观赏楼的贵宾桌,粗略数来起码几十张,但已经上座的人不多,可能是尚未入场吧。 依曦父亲广平王给的票位极好,可以说是贵宾桌的中央位置之一。 裴奈看到武斗台下面,登云英雄大会的负责人已经在招呼选手了,便预备离开。 桌子只有三个座位,贝菊和清竹不敢坐,依曦叫来了店员,想要再加个小圆凳,裴奈拍了拍两个小丫鬟的肩膀。 “你们坐吧,我要下去准备比赛了。” “小姐,您真要下去啊?”贝菊脸上写满了担忧。 裴奈颔首,拒绝她们跟在后面,一个人走了楼梯下去。 “唐姑娘!” “唐姑娘......” 一下到武斗台附近,刚才等在外面的一些人便已认出了她,纷纷唤着她的名字。 还有热心肠的人多嘴说道:“唐姑娘可要量力而为啊,大家都是些大老粗,也担心伤着姑娘,只要姑娘到时候说一声,和你对试的人肯定不会过多难为你的。” 他这么一说,裴奈就想起了自己的儿时回忆。 本是金钗豆蔻之年,当其他闺中小姐都在梳妆打扮学女红时,她却在军营里一次次挑战新人,林华将军安排了不少新兵与她对试。 当时军营里那些士兵也说过像这样类似的话。 不过后来......不论是新兵,还是那些说过这类话的老兵,都浑身青紫躺在地上翻滚着起不来,嘴里骂着她一个小姑娘,下手这么狠,还是不是人。 裴奈心下这般想着,却委婉一笑,对那位热心肠的侠士拱手道:“希望待会儿抽签能够有缘碰见兄台,请兄台指点一二。” 那人摆摆手,“好说,能指点唐姑娘,也是在下的荣幸。” 裴奈忽觉身后有一股儿凉意,如芒刺背。 她回过头,却见方才被她扔了糖葫芦的邢啸仁,正在不远处凶神恶煞地盯着她看。 他目光里有几分阴冷的凶狠,徐徐开口:“邢某,也很期待遇到唐大小姐。” 裴奈交过手的高手多了,像他这样说话欠揍的,还是头一个。 她也不屑于和邢啸仁这种人面兽心的败类放狠话,只轻蔑地瞥他一眼,移开了目光。 “唐姑娘,快来看,分组出来了。” 长行帮的一位弟子在不远处喊她,他们簇成一团,正拿着名册长单看着。 裴奈朝他们走了过去,有人惊叹道:“哇,唐姑娘运气真好,第一轮就轮空了,可以直接进入比赛的第二阶段。” “还有轮空的?”裴奈的神情有些复杂。 第二十二章 珲洗鞭 “此次英雄大会的参赛人数远超往年,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八十七人,比赛是传统的两两对局,如此下来,便划分为了七个阶段,因为人数不合适,所以第一轮、第四轮、第六轮都会多余出一人,以抓阄的形式抽取,直接轮空,进入下一轮。”有人解释道。 裴奈的嘴角抽了抽。 她委实不相信这个抽签规则,“怎会这么巧,刚好第一轮就是我轮空,大会主办真的是抓阄抽取吗?” “你是女孩子嘛,大家当然要让着你,再正常不过。”众人无所谓地说着。 裴奈心底十分郁闷,她明明是为了拿到珲洗鞭才来参赛的,怎么如今......被迫浑水摸鱼? 是不是有点,太丢逐北枪的人了? 这样想着,裴奈更加坚定了念头,绝不能在此次大会中露出本门武功裴家枪,八十七个参赛者,就她一人轮空。 丢人,太丢人了。 附近又有人凑了过来,善意地提醒裴奈她轮空了,可以直接进入第二阶段。 裴奈从半天自己的待遇就能看明白了,她作为登云英雄大会唯一参赛的女子,在这些男人们中间,的确是有点......过分受欢迎了。 可分明实力差距就不是这么回事,裴奈的目光扫过周围抡刀提剑的壮士们,这些人......十年前她就能一个打三个。 被人瞧不起的感觉,真生气。 裴奈的视线一转,却看到了一位眼熟的人,竟是先前在明月楼,被她一颗瓜子扔输了比赛的陶江天斧周明放之子,周禹良。 她心里一虚,想着能避则避,忙借着长行帮某位弟子的肩膀欲遮挡一下,却不料周禹良已经看到了她。 “姑娘好久不见。” 既然已经被发现了,裴奈也躲不掉,干脆不躲了,客气地朝他笑了笑,“好久不见。” “周某不知,是否过去曾经得罪过姑娘,才引得姑娘在明月楼中出手?”周禹良真诚地询问道。 “哟,听起来,禹良和唐姑娘有几分渊源啊?”有人在旁边奇怪地问道。 裴奈知道自己当时忆起了周明放的事气血上头,再加上看到双方的武器优劣对比太过明显,一时义胆攻心,就随手帮了他对面的剑士一把。 但她也不能实话实说,只能硬着头皮扯谎。 “在下的师父和周公子的父亲有些夙愿,明枝当时一时冲动,若是伤害了周公子,还请周公子不计前嫌,原谅明枝。” 周禹良脸上也有了些歉意,“家父当年做了一些错事,周某心里有数,明月楼那件小事周某并不计较,也希望唐姑娘能放下成见,周某愿和唐姑娘交个朋友。” “好说好说。”裴奈笑了笑。 周围的气氛十分融洽,大多数参赛者都是天耀人,部分异国人也较为和善,大家随意聊着,倒也没有对武前的紧张。 等候开场前,裴奈仰头看向四侧的观众席。 还是希望没有熟人在场,这样她才能放开手脚......她心里还没想完,就看到了西侧观赏楼的三层贵宾座上,达奚安正朝她挥着手,身旁还坐着公羊子笙。 裴奈眼角一抽。 怎么哪里都有他们,这些外疆人,什么热闹都不放过吗? ...... 红绸在四幢观赏楼的两侧落下,开幕仪式的爆竹声过后,登云英雄大会的总主办在人们的呐喊声中走了出来。 他手里托着一条墨黑似铁的曳地长鞭。 鞭柄是平滑的弧形,鞭身由绝无仅有的极坚贡山玄石制成,贡山玄石本身扞格不入、坚不可摧,但在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武器铸造师孚泽与山谷之国机关术士先祖的合作锻造下,玄石被雕刻以及二次铸烧,分割成一个个尖锐仿似刀片般利薄的玄石片。 鞭子的内部有着无人能够破解的机关之术,串连嵌起无数玄石片,使之能够如普通皮质软鞭一般挥甩折叠,挞击自由。 人们的目光都落在珲洗鞭身上。 在那一块一块层层叠加的细小玄石片下,隐隐透着如血的深红,令人望而丧胆,畏步难前。 这便是,传说中的五岳之首,万岳血鞭! 登云英雄大会的总主办缓缓走向最东侧的白玉梯台,他在鞭架面前停下,突然双手利落抬起,将鞭子高举过头顶,引得万人齐声高呼。 他将鞭子高举了三次,人们也放声高呼了三次,声音响彻云霄,回荡朝阳城。 在人们热切的目光中,他将鞭子慢慢放置在支撑架上。 ——登云英雄大会,正式开始! 武斗台地方宽阔,因参赛人数众多,为了节约比赛时间,在第一及第二阶段,大会的场地被均等分成了四片区域,同时八人四组开始决斗,胜利者将晋级下一轮。 如出现一炷香的时间还未分出胜负,则算作平局,双双淘汰。 比赛如火如荼地进行,第一阶段时间最长。 裴奈没事干,干脆转身回了贵宾席。 她也很庆幸,达奚安和公羊子笙坐在她们对面的观赏楼。裴奈从来不会对任何人产生畏惧,只是达奚安太过热情麻烦,委实有些折磨人。 遽然有个念头浮起,莫不是...在很多年前顾瑾珩的眼里,她也是这样黏人又麻烦的人?难怪顾瑾珩从未表达过对她的喜欢。 她又摇摇头。 许是自己多想,现下最重要的还是比赛的事,不能过度分心。 裴奈转眼就回到了四号桌前,贝菊连忙起身,将位置让了出来,自己去搬了个小圆凳,坐在了裴奈旁边。 四组比武中,有两人已经扛不住进攻摔落武斗台下,在人们的唏嘘声中结束了比赛。 空下来的场地换了其他两组上来。 其中还有犯了众怒,为人们所关注的邢啸仁,他抡着一对锥刺八梭子母锤,正对上一位手持鸳鸯子午双钺的青年男子。 铁器相击,锒锒作响。 裴奈侧头一瞧,依曦和两个小丫鬟正看得目不转睛,清竹察觉到裴奈的视线,转过头来,似乎憋了很久的问题,终于想起来问她。 “小姐,我听说珲洗鞭一出,势必破血,这万岳血鞭是不是三山五岳、中川六江中最残忍的宗族了?” 清竹自己说着都有些被瘆到。 裴奈摇摇头,“万岳血鞭并不残忍,只是韩家的家规,如非自己或他人性命堪忧的危急时刻,如非面对恶贯满盈之徒,不可出鞭。珲洗鞭一出,势必见血,否则无法收鞭。这个规定是为了让韩家子孙时刻警醒自己,不可仗势欺人,动武之前三思而后行。” 第二十三章 棍法 裴奈又想了想,补充道:“韩家是很正义的世族大户,三山五岳、中川六江中,最残忍的应该是六江之一的霍江阴功。” 贝菊和清竹长大了嘴巴,满脸惊讶。 贝菊说道:“可是霍江阴功出自山阴宗,这次也有山阴宗的人前来参赛,看起来没什么恐怖的啊。” 依曦也望着裴奈,目光里似有几分疑惑。 她从小到大,接触到的都是最全面广泛的知识,但她也是头次听说霍江阴功乃是三山五岳、中川六江中最残忍的武功。 裴奈一边回忆,一边说着。 “山阴宗的功夫自五十年前就已分成了两个派系,真正的霍江阴功并不是山阴宗的本门正统武功,也并非山阴宗宗主,真正的霍江阴功,指的是现任山阴宗宗主的师伯,厉三娘。霍江阴功一旦出手,轻则断人脉络,重则榨干精气,那人必将难逃一死。” 依曦回问道:“那厉三娘不是已经死了吗?这样说来,真正的霍江阴功,还有后人吗?” “后人吗?”裴奈闭了闭眼,想起了顾瑾珩身上的周天邪气。 “还有一个。” ...... 武斗台上。 手握子午双钺的青年男子躲避灵活,在邢啸仁的风雷锤间闪转腾挪。 就在他寻找到了时机,左钺的刀口对准了邢啸仁胸膛的时候,八梭子母锤的子锤从下而上重重敲在他的胳膊上。 锥刺伤了青年男子的皮肉,鲜血喷涌而出。 邢啸仁毫不让步,风雷母锤随即跟上,砸在青年男子的腹部,将其击摔场下。 他高举起双锤,引得部分以强者为尊的异国战士振臂高呼。他在场外的所作所为早已传开,令天耀民众愤慨,人们七言八语,没什么好脸色。 裴奈琢磨了琢磨,觉得这些招式兵法种类繁多,天下高手此刻云集,都是为了珲洗鞭,她也不一定能站到最后。 鞠连丞过眼不忘的记忆,没准能在必要时给予她帮助,便开口道:“贝菊和清竹,你俩回鞠府一趟,帮我把你们家少爷鞠连丞叫过来,就说这里有个登云英雄大会,斯事体大,关乎万岳血鞭,我需要他。” 贝菊和清竹静静听她说完,一脸为难的样子。 “小姐,我们怎么可能叫得来少爷啊?少爷脾气古怪,理都不理我们,叫不来的。”贝菊十分不情愿。 裴奈朝依曦的方向点了下头,“呐,你们就说依曦也在这,看他来不来。” 贝菊和清竹不知道鞠连丞喜欢依曦的事情,疑惑地对视一眼,却被裴奈推了推。 “快去快去,就照我说的做,你们的任务非常艰巨。早点回来才能早点看比赛。” 倒是最后一句话对她俩有吸引力,二人起身离开,回鞠府通知鞠连丞。 激烈的比赛仍在继续,刀剑无情是真,台下失败了的参赛者多多少少都受了伤。 除了依靠祖先的名望,本就声名在外的邢啸仁和机关术师的后人张晟,裴奈在上面还注意到了几个实力深不可测的人。 其中一个是受众人推举的长行帮帮主谦旋上人,再一个就是方才贝菊提到的,出自山阴宗门下的申镇涛。 还有一个少年也令裴奈感到奇怪,他身穿着天耀士兵的铠甲,明明是最普通的武功招式,他却能够收放自如,以普通的长刀压对面一头。 他的身手不掺任何派系的影子,倒像是依靠着自己的理解行刀出手。 裴奈这样想着,微微一怔,若真如此,这个少年的天赋便有些强得可怕了。 第一轮比赛即将结束前,裴奈就提前起身走下了观赏楼,受了伤的参赛者已经被尽数抬走,晋级下一轮的人都坐在板凳上休息。 裴奈大致一看,到了这个阶段,留下的都是有些实力的人。 第二轮的分组也很快安排下来,大家都凑到跟前,拿着名册长单讨论着,长行帮的弟子们又热情地喊裴奈过去。 “唐姑娘,好巧,你首局对上的,就是我们魏康师弟。”有人说道。 他们一齐向旁边一位眉清目秀的长行帮弟子看去。 魏康师弟挠挠头,有些腼腆,头都不敢抬,大概是和女孩子讲话不太好意思,引众人发笑。 “唐姑娘你好,我是长行帮的六弟子,魏康,待会儿请多多指教。”魏康自我介绍道。 裴奈点点头,只听周围人又揶揄魏康道:“六师弟待会儿下手轻一点啊。” “不必,魏康师弟尽管使出全力对待这场比赛,这样我也才忍心下手。”裴奈这样说着,却被其他人当成是玩笑话,引得众人捧腹大笑。 在第二阶段的比赛中,武斗台被均等分成了两块,同时进行四人两组的比试,而裴奈和魏康就是率先登台的一组。 魏康师弟使的是一根硬木木棍,裴奈没带武器,瞧了瞧他手里的木棍,上台前便随意从武器架上取了根相似的木棒。 “原来唐姑娘习的也是棍法!”魏康师弟惊讶地说。 裴奈没有解释,她怕澄清了自己的本门武功并非棍法,面前的对手又要想办法让着她。真要如此,她进攻不是,不进攻也不是,真是过分为难。 上台之前,裴奈抬头看了观赏楼依曦所在的四号桌方向,那里此刻又多出三个人来。 鞠连丞正坐在她的位置上,和依曦不知道说着什么,几个人都朝她这里望着。 裴奈勾唇一笑,这小子果然来了。 她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发现鞠连丞虽然被过目不忘的特殊能力困扰,对万事都提不起兴趣,他常对这个世界感到厌烦,但是他似乎......一点也不反感依曦,他喜欢和依曦相关的一切事情,每当依曦在旁时,他面部的表情都会柔和几分。 裴奈心想,这大概就是真心喜欢了。 她收了收心思,比赛也很快开始。 站在了武斗台上,裴奈感觉自己吸引了全场所有观众的目光,魏康师弟挠挠头,立在那头有些夔夔的拘谨,终于施施然走来。 看出他和女子对武有些许不自然,裴奈摆开长棒示意,耐心言道:“无需谨小慎微,抛却男女之差,只将我看作一名真正的战士便是。” 魏康师弟点点头,拱手作了个礼,随即持着木棍冲了上来,未敢伤及裴奈要害,向下一挥冲着她的肩砸去。 第二十四章 初胜 裴奈灵活地侧身一避,闪过木棍,反倒抡着长棒横向一扫,朝他腹部袭去。 魏康师弟收棍顺势一摆,格挡住裴奈的长棒,另一手也随即握住棍头,双手压着裴奈的长棒用力一推。 裴奈步子后撤。 魏康师弟两手一转一抬,握着上面棍头的手顷刻一松,木棍以长棒中心为轴,划过一个大圆,直朝裴奈头部砸来。 魏康师弟的部分动作都是依据下意识的反应而来,他出手之时自己也是一惊,紧张地提醒裴奈道:“唐姑娘小心!” 裴奈忙向后弯腰,她庆幸唐明枝腰肢柔软,手里的长棒忙跟了上来,撞开了魏康师弟的木棍。 她左手借助万恨掌轻微的掌风,将自己推起。 这次她先一步挥舞着长棒斜向上甩去,打在魏康师弟防守的木棍上。 魏康师弟准备反击,但裴奈不给他这个机会,一下接一下猛砸过去,逼着他被迫防守。 裴奈再一改出棒的轨迹,径直用棒头向前一探,长棒和长枪都是圆条柱状的武器,裴奈直接对准了他的棍身,落点极为精准。 她这一下,压得魏康师弟的木棍打到了自己。 魏康师弟吃痛,脚步一退,却忘记了裴奈方才的进攻几乎已经将他逼到了武斗台边缘。裴奈长棒向前横向一劈,他欲后撤避开,却没想到裴奈的长棒自带一股烈风,那强劲的风撞在他身上,给他向后的冲击力。 他脚下一滑,朝后仰面栽了下去,魏康师弟反应力不错,一个空翻稳稳站到了地面上,但下台即算作失败。 四面已经传来如潮般的掌声,唯有魏康师弟仍站在地上,诧异地望着裴奈。 能用棍棒甩出如此迫人的罡风,饶是他习武多年,想做到如此地步,都要看时机和运气,有些艰难。 可眼前被人低估的唐姑娘,仅是随手行云流水这么一摆,便已堪棍术的上乘之境。 在场除他和少数高手发现了这隐秘无色的棍风,其他人只以为是唐明枝钻了魏康招式里的漏洞。 观赏楼上。 达奚安用岐鲁的语言赞赏地说道:“不愧是我看上的女人!” 周围的人能听到他说话,却不知他具体说了什么。 唯有公羊子笙用岐鲁语回他道:“她的实力绝不止如此,不过很奇怪,她为什么不用裴家枪呢?” “裴家枪对天耀人有特殊的意义,她可能想低调一些。”达奚安仍旧说着岐鲁话。 依曦所在的贵宾区号极为靠前,那附近都是给一品以上大官留的座位,可位高权重的都有正事要做,只有寥寥几人将票给了妻妾或是子女,因而那片区域是整个武斗场唯一冷清一点的地方。 尤其特殊布置、独立隔出的贵宾一号桌,每个进入过武斗场的人都曾经抬头仰望过那个位置,但人人清楚,那张桌子从来没有坐过人。 其他观赏楼的贵宾区都比那边热闹许多,客人大多都是朝阳城世家贵族子弟,彼此互相认识,此番已经沸沸扬扬地讨论起来。 “这女子就是鞠连丞的表妹,先前在大殿上被岐鲁二皇子达奚安求娶的唐明枝?”有人问道。 隔壁桌的人插话进来,“可不是吗?你看鞠连丞就在那边四号桌坐着呢。” “不过这唐明枝什么来头?以前怎么没听说茴州有这么一号人?” 众人议论纷纷,坐在人群中的江清月脸上露出不悦,她本来是六号桌的位置,可那片区域太过空荡,还有她讨厌的晨昭郡主王依曦,她便来了金玲儿在的这桌。 况且她本就喜欢在都城世家子弟聚集的地方待着,因她父亲的原因,她总是众星捧月般被周围人拥护着,她早已习惯了这种状态。 可如今已经连续好几次,眼前的这个唐明枝都抢过了她的风头。 江清月原本恶狠狠地盯着裴奈,却在转头同他人说话时恢复了温和的模样,她说道:“这个唐明枝挺爱出风头的啊,我觉得方才不像是她依靠自己的实力取胜,倒像是运气,下把她可就没这样的好运了。” “清月说得有些道理。”有人附和着。 身旁的金玲儿瞧了江清月一眼,没有应声。 在三楼的某个贵宾桌上,有人从头至尾都在默默观察着裴奈使棒的动作和路径,他招手叫来了侍从,压低声音在其耳侧说道:“去查这个唐明枝。” 属下听了令,未多言一词,点头退了下去。 在人们的讨论中,裴奈已然朝观众区和魏康师弟依次拱手行了礼,跳下了武斗台。 其他选手一面恭喜着裴奈,一面拍着魏康的肩膀,可惜道:“魏康师弟粗心了啊,竟然让唐姑娘抓住了机会。” 又有人调侃道:“这是中了美人计了啊。”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裴奈还没来得及休息,却见风雷八梭锤邢啸仁又再次登了场,在他对面的正是魏康的师兄,长行帮的大弟子,徐丰铭。 徐丰铭正是最开始在邢啸仁对谦旋上人语出不敬时,第一个站出来喊说“放肆”的贴身弟子。 裴奈有种不好的预感。 邢啸仁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裴奈砸他一根糖葫芦,他的眼神都恨不得剐了她一般,而徐丰铭当时气急,曾骂他是“丧家之犬”。 全天下人都心知,宣江风雷八梭锤的邢家,最避讳的就是这“丧家”一词。 此番恰好让邢啸仁抓住了机会,他必不会放过这个一雪前耻的好机会,徐丰铭也带着匡扶正义之心,想要为天耀百姓出口恶气,想必这场比赛并不会轻松。 裴奈有些替徐丰铭担忧。 二人都没有向对方行礼,邢啸仁不知道说了什么,只有在他对面的徐丰铭看清了他的口型。 徐丰铭顿时脸色一白,举剑就向前方杀去。 他一出招,剑剑都带着不死不休的敌意,没人知道邢啸仁说了什么,但都看出了他的那句话触碰了徐丰铭的逆鳞,将他彻底激怒。 他的长剑劈砍在八梭锤之上,发出尖锐刺耳的金属之声。 二人经过一阵对打,邢啸仁乘他下一剑落下之时,抬起母锤,使徐丰铭的剑刃卡在了风雷八梭锤锤壁的锥刺间,他随即乘势一抛子锤,直朝徐丰铭砸去。 第二十五章 摄命双雷 徐丰铭大惊,轻功跃起,从邢啸仁头顶翻过,连带着抽出长剑,落地前剑锋猛烈一划。 逼人的剑气直朝邢啸仁飞去。 邢啸仁的子锤方才已经出手,虽砸了空,但他像是早有预料,母锤向前伸探,颠起子锤,使之改变了落地的方向,重新落回他手中。 他迅速一个回身,将手中的双锤一齐甩出。 母子锤呈协作之势,迅如云间的两道闪电,盘旋回转,双锤在快速行进中相互磁吸作用,其间似有电光杂烁,直冲徐丰铭头首而来。 “摄命双雷!兄台小心!”台下有参赛者心急地提醒道。 裴奈心里一惊。 这邢啸仁竟是比她想象中还要狠,这一招直冲面部,满带着充沛的杀意,他是想要徐丰铭死。 裴奈心中的想法快速闪过,实际上武斗台上只过了短短一瞬。 徐丰铭劈来的充沛剑气已然被冲得七零八散,他下意识挥剑挡去,同时身形一低,预备从锤下轻跃避过。 可一品铸剑怎敌得过世间神兵? 长剑在顷刻间破碎断裂开,残刃随碰撞那一刻产生的爆烈气流四下飞射。 武斗台附近的人都迅速退开,连旁边另一组都停下了战斗,和平地避让至武斗台一角。 其他人都能躲过,可从锤下跃过的徐丰铭却无法躲过,有一片残刃直直戳进他的胸膛。他也被这爆裂的冲击力按倒在地面上。 “大师兄!”长行帮的弟子们高喊道。 他们怒目圆睁,眼中满是血丝。 风雷八梭锤被长剑卡入阻挡了速度,双锤结为一体的状态也被打破,斜向下掉了下去,堪堪砸落在武斗台的边缘。 邢啸仁在众人的目光中缓步走过去,拾起了双锤。 可出乎人们意料的是,徐丰铭受了那样重的伤,口中已吐出血来,仍旧双手扶地,捡起地上已经缺了大半剑身的残剑孤柄,颤巍巍站了起来。 邢啸仁冷冷笑了笑,他不紧不慢地朝回走了几步。 徐丰铭咬着牙,双手举起残剑向他冲去,可他毕竟受了伤,身法也没有方才流畅。 邢啸仁避也不避,轻蔑地抬起母锤,迎上徐丰铭手中的残剑。 两种武器相撞,徐丰铭的剑挡不住邢啸仁透过八梭锤传递来的骇然巨力,他的手一抖,残剑已然偏失方向,一松掉落在地。 邢啸仁的风雷八梭锤无可阻挡,继续向前,重重敲在徐丰铭胳膊上。 徐丰铭因剧痛来袭,双腿一软彻底跌了下去,他还来不及捂住已经受伤的左臂,邢啸仁便一脚踹在他胸膛的伤口上,随即一锤子砸了下去,径直打在徐丰铭那只左臂上。 武斗台上传来徐丰铭凄厉的惨叫声,有不少观赏台上的妇女已经捂住嘴尖叫一声,扭开了头不忍再看。 徐丰铭周遭的地面上鲜血淋漓,场下许多和徐丰铭交情颇深的参赛者在情急之下都喊着他的名字。 长行帮的弟子们更是目眦尽裂,恨不得冲上台杀了邢啸仁。 裴奈也有些不忍心,懂些门道的都知道,风雷八梭锤那一锤砸下去,徐丰铭那只胳膊,该是废了。 虽然裴奈和徐丰铭此前没什么交情,但就在方才一会儿,她就承了长行帮不少照顾,邢啸仁行事卑鄙下作,如此故意伤人,裴奈也不可能不气。 邢啸仁在嘈杂声中拾起徐丰铭的残剑,人们看到他的举动纷纷安静下来,想要看看他接下来还要做什么。 却见邢啸仁缓缓走到长行帮谦旋上人与其众弟子面前,他的手轻轻一松,残剑摔落到武斗台下,重重砸地。 当着武斗场无数天耀百姓和外疆观众的面,他鄙薄地开口:“恕邢某直言,你们天耀的武功,都是些花拳绣腿,无用的垃圾!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谦旋上人气得脸色发白,有弟子要冲上去干架,被周围人拦了下来。 武斗就是如此残酷,回回都是生死无常的战斗,伤人并没有违反登云英雄大会的规定,甚至在比试中这般恶意伤人,都不算触犯天耀的律法。 邢啸仁转身从另一边跳下台,走到了机关术士张晟的旁边,他脸上还带着几分薄笑,不知道对张晟说着什么。 登云英雄大会的伙计们跑上台,将已经失血过多的徐丰铭小心翼翼抬了下去,送去了救治区,那里有一部分方才比武中受了伤的参赛者,也有不少医官,大抵能延缓一下伤势。 魏康和两个已经被淘汰的师兄也匆忙跟了上去。 像张晟这般,为荣誉和万岳血鞭而来的异国人,此番皆站在一旁,大多有些冷漠,毕竟事不关己,他们也没什么反应。 有极少几位外疆参赛者摇摇头,他们心生正义,还好心上前安慰了谦旋上人,似同样为邢啸仁的行为感到不耻。 有天耀的侠士气到极致,说道:“我们大家要同仇敌忾,绝对不能再让他这样一轮一轮晋级下去,现在还不知道下一把和他比试的是谁,第二轮比赛马上结束后,就是停战午休时间,大家要聚在一起商讨一下对策啊!” “说得对,就算倾尽全力,也不能输了这口气!”旁边的壮士回应道。 裴奈叹了口气,她上午的比试已经结束了,中午休息过后才是第三轮比赛,便将手中的长棒放入武器架,转身回了观赏楼。 路上不少擦肩而过的观众满语忿恚,咒骂着邢啸仁。 她也明白,邢啸仁是真的激起了百姓的公愤,天耀人此刻一致对外的决心十分坚定。 转眼就到了三楼,她走回贵宾四号桌,因为鞠连丞也在,贝菊和清竹不敢逾越,都搬了小木凳坐在一旁。 裴奈一到,在空椅子旁坐着的贝菊随即起身,让开了过道供裴奈进去。 “依你的经验来看,这次比赛有哪几位能够站到最后?”裴奈在椅子上坐下,问鞠连丞道。 鞠连丞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就一定明白她是为了韩家的珲洗鞭而来,所以裴奈不需要向他过多解释自己参赛的原因,倒也省了些口舌。 工作人员方才简单清理了武斗台上的血迹,比赛仍旧在继续,只单单裴奈上楼的片刻功夫,就已经有两组人结束了比赛。 鞠连丞眸色淡淡,向下方瞥去,“灵岳机关术士后人张晟、宣江风雷八梭锤后人邢啸仁、长行帮帮主谦旋上人、龙刹门的首座,以及山阴宗的申镇涛,都有些实力。” 第二十六章 挑衅 裴奈“咦”了一声,有些疑惑,“陶江天斧的后人周禹良,你不看好吗?” 鞠连丞摇了摇头,“这是他第三次参赛了,他和他父亲差得有些远,是天赋的原因。不过......” 鞠连丞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觉得只要你使出本门武功,这些人都不是你的对手。” 裴奈有些出乎意料,遽然被鞠连丞夸了,她还有点怪不好意思的。 “这里人多眼杂,我不能碰长枪。” 她这样一说,鞠连丞登时就明白了,也不再多言。 登云英雄大会正午将休赛。 依曦觉得武斗场内提供的食物比较粗糙,难以下咽,声言裴奈需要吃些精致有营养的,也好补充体力,便趁第二轮比赛还未结束,提前带了他们出场。 他们在隔壁街上的竺美斋用过午膳后,下楼时刚巧遇到了同样前来用餐的邢啸仁、张晟一行人。 两拨人一上一下,恰好堵在了楼梯上,场面十分尴尬。 裴奈走在最前面,因为楼梯褊狭,最多可容一个人宽敞上下,下面都是些身躯魁梧的男子,如若侧身让他们上去,就必然会产生不必要的身体接触。 她后面还有依曦、贝菊和清竹,都是良家女孩,身体贴得近了,保不准让这些五大三粗的外疆人占了便宜去。 裴奈心明,不能给他们让路。 她先一步开口,说话也算客气有礼,“诸位抱歉,这楼梯有些窄,二楼空间有限,劳烦诸位腾个路,也算彼此行个方便。” “你们侧身避一下,先让我们过去不就好了?”他们中间一人挑眉戏谑道,引得手下几人发笑。 邢啸仁没说话,只是眼中也有了几分玩弄的意味。 张晟扯住他的衣服,皱眉劝说道:“啸仁,对面有几个女孩子,我们先下去,别在天耀的地界上惹事!” “要我们让路当然没问题,只是鄙人想和唐大小姐打个赌。”邢啸仁嘴角带起了阴恻恻的笑,这种冷笑有些令人熟悉,在他恶意中伤徐丰铭时曾经同样出现。 裴奈也不退却,她勾起了唇角,“有点意思,你不妨说来听听。” “啸仁!”张晟再次拉他。 邢啸仁甩开了张晟的手,眸底现出几分狠意,“大家都是为了珲洗鞭而来,我想要和唐大小姐赌一赌,谁能在登云英雄大会的武斗台上站得更久。” “赌什么?”裴奈道。 邢啸仁锋芒毕露,“如果唐大小姐输了,不妨......跪在地上叫我一声爷爷,再给我磕个头,咱们的事就算两清了。” 裴奈忆起了得罪他的那根糖葫芦,忽地一笑,“阁下心胸宽广,真叫明枝佩服。不过,若是你输了呢?” 邢啸仁眼里闪过的讥讽好像在提醒她,这种结果几乎不会发生。 “若是我输了,我会站在台上,就我今日关于万岳血鞭韩家的所有言论,亲自向全场天耀人赔礼道歉。怎么样,唐大小姐敢赌吗?如果不敢,这路还是请唐大小姐等人先行一让吧。” “没什么不敢,烦请阁下让路。”裴奈向一旁伸出手。 邢啸仁仰天大笑,“唐大小姐够爽快。” 他扭过头,用异国语同队伍末尾的手下说了几句话,众人转身退了下去,给裴奈等人留出了下楼的路。 裴奈走下楼梯时,一旁的邢啸仁再次提醒她。 “唐大小姐可不要忘记了这个赌约,邢某会一直关注你的,祝唐大小姐好运。” 裴奈没有再和他多说一句话,正眼也不瞧他,径直朝门口走去。 最后下楼的鞠连丞也没什么反应,大概不把这当一回事。倒是夹在他们中间的依曦,路过时轻轻瞪了邢啸仁一眼,贝菊和清竹也是有样学样,各甩给邢啸仁一个白眼。 中午时间尚早。 他们先前也是提前出场,为的是错开观众们用餐的高峰,也为了让裴奈能早些到武斗场作作准备。 回到武斗场时,裴奈看到台下聚集着一堆人。 她一出现,长行帮的弟子们又热情地喊她过去,裴奈便没有随依曦等人上楼,倒是想去看看天耀的参赛者都在聚众探讨些什么。 “唐姑娘,比赛现在还剩二十二人,第三轮分组结果也出来了,唐姑娘还是挺幸运的,和赵大哥一组。”长行帮的一位弟子说道。 “赵大哥?”裴奈好奇地问。 正巧有人和她打招呼,裴奈抬头一看,正是第一轮分组名册长单出来前,那位提醒她“量力而为”的热心肠侠士。 热心肠侠士走过来,满脸带着柔和的笑意,“唐姑娘先前还说过,希望待会儿抽签能够有缘碰见赵某,此番看来,赵某和唐姑娘倒有些缘分,待会儿还请唐姑娘赐教。” 裴奈也觉得十分巧合。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长行帮的弟子面露夷愉,又道:“还有件好事要告诉唐姑娘,下一轮对上邢啸仁的,正是我们的师父。” “谦旋上人?”裴奈追问。 长行帮弟子点点头,扭过头朝另一边看去,“其他门派的掌门、首座正在和师父攀谈,这次各门各派也算倾注全力,纷纷支招了。” 裴奈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只见江湖上举足轻重的各派高人齐聚于此,严谨地分析着风雷八梭锤的路数招式,不少人手里还比划着动作。 那其中绝大多数高人都并非此次大会的参赛者,在最开始时,不是所有人都像谦旋上人一样,为了万岳血鞭的尊严,能够亲自放下身段,前来参赛。 “真是老天有眼,这次天耀人总算能出一口恶气了!”有人义愤填膺地说道。 热心肠赵侠士也在一旁附和,“已经几十年没有出现这种场面了,江湖人齐心协力,共图一事,真是自古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啊!” 裴奈颔首。 长行帮帮主谦旋上人的声名她早有耳闻,此人行侠好义、济困扶危,在江湖上也有相当高的威望。 若真是能将珲洗鞭交到他的手中,裴奈也算是对韩睿泽有些交代,便能彻底安下心来。 她和周围人闲谈少顷。 四周陆陆续续有观众用过午食提前入场。随着时间推移,再抬头时,观赏楼上已是乌压压如云满座。 第二十七章 探云月 英雄大会的第三轮只剩十一组共二十二人,已无需同时进行,索性连武斗台上的栅栏都撤了干净,留空阔的大片区域给参赛者大展身手。 比赛一组一组赓续进行,谦旋上人对战邢啸仁的事情不胫而走。 观众们沸沸扬扬地谈论着这场比试,大多已没心思细细关注其他比赛,都是将满怀的期待放在了第八场,谦旋上人和邢啸仁的比赛上。 裴奈也是走运,她和赵侠士的比试恰在第七场。 山阴宗的申镇涛身形瞬变,电掣之间避开对手的利刃,五指蜷缩,呈天翱鸟爪形,乘势抓住对手握刀之手。 他数指使力,对方的手骨便出现“咯嘣”脆响。 随着一声惨叫,对手的双眸上翻,露出眼白,同时四肢百骸猛烈震颤。 申镇涛撤回伏阴爪。 对手的长刀落地,握刀之手暴露在人们的视野中,那上面顷刻便已乌黑遍布,直顺着脉络倒流,迅速袭卷向上扩散。 申镇涛再一出手,两指点住对方肩膀的穴位,却见在对方皮肤上不断蔓延的黑血倏然止息。 他转身向四周拱手鞠躬,只可惜大家的关注点都在台下的谦旋上人和邢啸仁身上,对伏阴爪的狠辣早已见怪不怪。 周围徒有一些漫不经心、敷衍廖无的掌声。 他下台后,便轮到了裴奈上场。 三楼一侧的贵宾席上,世家子弟聚坐一团谈笑风生时,陡然有人喊道:“你们快看,那个唐明枝又上场了。” 金玲儿激动地拍了拍江清月。 江清月嘴角含笑,高声对着隔壁桌的兵部尚书之子开口:“李延乐,你说唐明枝这局能撑多长时间?” 那人也兴致盎然地回她:“最多一盏茶的功夫。” “一盏茶?我觉得不过半盏茶。” 她中午的时候专门咨问了几位习武的人,他们说唐明枝体态纤弱,不可能是从小习武之人,上一把大抵是魏康失误,成全她进了第三轮。 江清月冷笑着说完话,将目光投了下去,等着看好戏。 赵侠士习的是正统规矩的剑法,裴奈上台前瞅了一眼,也从武器架上摸了把普通玄铁长剑下来。 不少观众吸了一口气,直言道:“这唐明枝不是习棍法的吗?” “她怎么又改拿剑了?”台上台下众人皆倍感疑惑。 赵侠士也满脸狐疑,皱眉瞪眼神情夸张,“唐姑娘,你莫不是在逗我?” 裴奈笑了笑,回他一个坚定的眼神,“试试呗。” 她先一步上台,走到了武斗台中央,赵侠士夷犹片刻,也被大家推了上来。 裴奈明白,他大概是觉得和弱女子对打已是不仁,对方还拿了不熟悉的兵器,他要是继续,便算是趁人之危,实属不义。 这倒无所谓,裴奈心想,不消一炷香的功夫,他就会在台下,反思自己劝她量力而行的话语有多不切实际。 二人向对方鞠了躬。 裴奈手中的长剑一转,她小时候修习过一段时间的剑法,由裴家军的林华将军亲自教授,是为了更好地熟悉各类兵器的击打和进攻节奏。 她的剑法虽难以在高人手下连续过招,但攻克一般人,足矣。 裴奈向前跃跑,仿似飞燕游龙,脚下步步生莲,近前时提剑凌空劈来,击打在对手的三尺青光剑上。 赵侠士反手一推,予剑压力。 裴奈及时收剑,绕环半圈,破空刺去。 对方一惊,抬臂一转,双剑相撞,裴奈的玄铁剑被挡了开。 二人进守相防,有来有回,剑刃击碰,清音撩耳。 赵侠士起初存了谦让之心,但随着招式铺展,他便越发愕然,唐姑娘的剑法气韵充沛,丝毫不输有十年以上造诣的普通剑士。 裴奈出手凭着下意识的反应,她在努力避免沿袭林华将军的剑术套路,毕竟高手齐聚,虽然林华将军十年前就已归隐,但免不了这里还有可识其剑法之人。 赵侠士的三尺青光剑一刺一划,逼得裴奈左退半步。 她提剑去挡,怎料出手霎时,对方扭身改了剑势,穿空横甩,从右侧斩来,剑光徒现。 竟然有诈! 裴奈心中一骇,下意识使出了半截林华将军的“探云月”一式。 身形虚撤,长剑竖向砍去,打在剑上的一刻,砸了对方的剑路,使之有片刻顿滞,全失主动。 再是一个眨眼间,裴奈抬剑回劈,脚步一偏,完全避开抓人不备的三尺青光剑,一息间,玄铁剑就已停在了赵侠士的胸前。 “你输了。”裴奈的语气没有丝毫急促。 林华将军的“探云月”之式裴奈没有使全,她极力改变剑路,但还是带着几分相似的模样。没有人注意到,三楼的某个贵宾席上,有人望着裴奈的背影,隐在角落里的拳头正不断攥紧。 赵侠士眼中已满是钦佩之意,收剑后撤,还剑入鞘一气呵成,拱手道:“在下佩服!是赵某目光短浅,轻视了姑娘,愿收回先前的话!” 裴奈也拱手还礼,“赵大侠也是好身手,数次致明枝于困败之局。” 从四侧的观赏楼传来掌声,人们的鼓掌欢呼声传入江清月耳中,无疑等同于羞辱嘲笑,她已三番两次质疑了唐明枝的实力,还称其扛不过半盏茶的时间。 如今唐明枝置棒改剑,反在人前风头尽现,却像是在同辈的世族子弟面前硬生生打她的脸。 江清月烧红了耳朵,感觉周围人都在不怀好意地看着她。 “这个唐明枝,的确实力不俗,有些武学天赋。”有京都侯府的公子爷客观评价道。 有人应道:“是还不错。” 此事大伤了江清月的面子,她从未有过如此丢人的感受,总觉得背后有人带着嘲讽瞧她,令她绷紧了身子,芒刺在背,如坐针毡。 江清月不再吭声,只暗自咬紧了牙。 另一幢观赏楼上,依曦正面带喜悦和鞠连丞交谈,她嘴里不断夸着裴奈,话且说了一半,整个武斗场都倏地安静下来。 依曦疑惑地扭过头,看向下面,她为裴奈晋级之事感到欣喜,竟一时忘记了,将要登场的重头戏。 谦旋上人和邢啸仁! 武斗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这将是天耀的尊严之战! 第二十八章 救命一剑 连不少场外百姓都闻说了此事,他们无法进场,却纷纷守在八卦街武斗场外,想要第一时间得知这场比赛的最终结果。 裴奈和赵侠士早已下了台,受万众瞩目的谦旋上人和邢啸仁此刻正站在台上。 谦旋上人手持长而无刃的纯洚双锏,一手负于身后,看起来浩气凛然。 二人都拿的是双手武器,只需简单鞠躬示意就算做足了礼数,谦旋上人长他辈分,地位尊崇,依旧半合了腰,随后抬身。 邢啸仁却站在那一动未动,“别磨叽了老东西,直接上吧,我会先让你五招。” “你!”谦旋上人怒极,却最终没有开口。 他上前两步,脚底一颠,轻功跃起,双锏平开,似长鹰翱翔,直从半空朝邢啸仁攻去。 一锏在前,锏峰直捣邢啸仁的面门。 邢啸仁的子母八梭锤一抬,将力敌千钧的重锏挡在空中,使之戛止,不进半分。 裴奈虽厌恶邢啸仁的人品作风,但她也得承认,风雷八梭锤作为六江之一,确有实力。 若无拔山扛鼎的臂力,根本挡不住纯洚双锏可破地碎石的重击。 谦旋上人及时一推,顺势将锏抽回,翻身稳稳落在地上,长锏一扫,再向邢啸仁攻去。 子母锤与鸳鸯锏都是重兵铁器,击力骇人,邢啸仁的确一直没有进攻,二人一攻一守中,便是三招已过。 金石相击,铿锵其鸣。 有人在这时走到了裴奈身边,裴奈扭过头,发现是一晌午没见的魏康。 “你大师兄还好吗?”裴奈关心地问道。 魏康摇摇头,神情凝重,“医官说他的左臂保不住了,骨头都断了,不过好歹性命无虞。” 裴奈轻叹口气,也不知如何安慰他。 魏康望着武斗台上难分高下的对局,忽地开口:“唐姑娘,你想知道我大师兄和邢啸仁比赛前,邢啸仁说了什么话,才将我一向性格温良的大师兄激怒吗?” 裴奈点头,她和众人一样,都十分疑惑,“他说了什么?” “他说,他会拿到万岳血鞭,迟早有一天,亲手用那根鞭上的尖刺割开我师傅的肚子。” 魏康的话回荡在裴奈耳边,她心里一颤。 场上的谦旋上人刚过五招,邢啸仁一改防守态势,双锤重重一敲,以合拢之势砸向直击而来的长锏,用子母锤其间相错的锥刺卡住了谦旋上人的右锏。 右锏难抽分毫,谦旋上人一甩左锏,对准邢啸仁侧撩压来。 邢啸仁身子一跃,连带着扭过牵连右锏的双锤,谦旋上人紧握右锏的手一弯,已是有些吃力,同时另一锏从邢啸仁脚下划过。 双锤紧夹着长锏,不散一力,邢啸仁落地时拼力一压,谦旋上人若不松手,就必被拽断肘臂。 右锏被逼脱手,邢啸仁带着双锤一抛。 长锏掉落武斗台下,在地上连滚,砸墙息止。 “啊!”裴奈身后的观众席传来不少人担心的惊呼声,她回过头,却见所有人都眉头紧锁,屏气凝神望着最中心的武斗台。 人们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谦旋上人,孙老帮主身上。 毋庸置疑,从欺辱卖糖葫芦的老伯,当众詈骂万岳血鞭,再到凌虐他比赛的对手,他屡屡触犯了天耀人的底线。 他看不起的不仅是一根鞭子,他口口声声侮辱的,也不单是韩家那一整个家族。 人们将所有希望寄放,因为那根鞭子,牵扯到国家的威严、百姓的信仰。 刚那会儿有人说圣上也不愿看着珲洗鞭流落民间,万岳血鞭成为登云英雄大会的奖励,是经过了端定公的默许。 裴奈越发想不明白,顾瑾珩和韩睿泽二人有多大仇、多大怨,也不至于把万岳血鞭都赌上来吧? 她无奈地摇摇头,又看向台上。 谦旋上人手中的纯洚双锏,徒剩下一把。他双手齐握一锏,怒喊一声,使尽全力从上而下直劈过去。 四棱锏撞在母锤之上,发出轰然巨响,如天雷万钧,震人心魄。 邢啸仁轻微后退,手臂颤了几下,随即向前一顶,单锏和母锤彼此对抗,僵持在半空。 谦旋上人声如洪钟,“只要我孙昶还在世一天,就不会允许你们外疆人,碰万岳血鞭一下!!” “你们把这种下乘武功捧得比性命还高,何必呢?”邢啸仁渐渐抬起左手的子锤,“在我看来,万岳血鞭,就像你们这些人的武功一样——” 他的风雷子锤,在以鹰撮霆击之势,重重敲在母锤背后的一瞬间,他高声接道:“不堪一击!” 子锤以全数倾灌的冲击力,助母锤巨震。 顿起一股肉眼可见的气浪,推开了前方的重型长锏。 自古以来,兵之长锏,就是不以利刃喋血杀人的善器,拼的就是一股蛮力。 谦旋上人年逾花甲,气力虽远超常人,可终归状态难及鼎盛之年,如今对上更蛮横霸道的风雷八梭锤,单拼蛮力,必然会身处劣势。 气浪猛烈翻涌,赓续向前,推开了长锏,狠厉打在谦旋上人身上。 谦旋上人受撞向后倒去,他连退五丈,长锏朝后落地一压,脚步站稳,才堪堪停住。 邢啸仁心肠狠辣,他未做停休,子锤脱手一甩,连贯朝刚刚落地的谦旋上人砸来,如流星追陨,带惊人之速。 “孙老帮主小心!” 在无数人担忧的惊呼声中,一柄普通的玄铁长剑携风而去,电掣间穿空划过,神准般直撞在盘旋飞驰的子锤上。 玄铁长剑当空截住子锤,偏了它的方向,使之刚好与谦旋上人擦肩而过,无目标地从武斗台上摔下。 谦旋上人虽然没有被子锤击中,可早已被方才的雷霆气浪伤了肺腑,内伤严重。 一股气血涌上来,他合腰猛吐出一口血来。 武斗场里成千上万的人这才迟钝地反应过来,他们向玄铁长剑飞出的方向看去,俱是一惊。 场下的裴奈将手收回,她知道谦旋上人在被气浪拍击之时就已受重伤,内力受损,根本躲不过邢啸仁抵死一招。 她只是......情急之下,救人罢了。 “居然是她......”有贵宾席上的世家子弟开口。 金玲儿下意识看向不喜唐明枝的江清月,却见江清月紧皱着眉头。 “她想要做什么?”江清月不解地说道。 第二十九章 百年忠魂 所有人都没有料想到,危急之时出手的,竟然是这届登云英雄大会的话题人物,唐明枝。 长行帮的弟子们已经冲上台,去搀扶受伤体力不支的谦旋上人。 “怎么又是你?”邢啸仁回过头。 他看到裴奈之后,先是惊讶,随后脸上逐渐露出几分邪笑,“怎么?唐大小姐已经等不及了?受不得这个气,想要挑战邢某?” 裴奈面无表情,她定定站在那,一言不发。 “不说话了?你不是很能说吗?怎么现在哑巴了?”邢啸仁嘲弄地指了谦旋上人的方向,“这......就是你们天耀的希望?” 全场默然,这种结果让每个人都感到丧气。 宣江风雷八梭锤的邢家在许多国家横行霸道、为非作歹,一直没有能够对抗他们的宗派出来惩恶扬善,灭一灭他们嚣张的气焰。 天耀泱泱大国,人才辈出,多少人都在等待匡扶正义的英雄站出来。 如今邢家人来到了天耀的地界,不管是天耀人,还是很多外疆人,都冀望着这场比赛的胜利。 谦旋上人渊渟岳峙,鸿俦一生,乃天耀最德高望重的江湖长老,也是人们推举出来,在比赛中最有希望打败邢啸仁,拿到珲洗鞭的人。 可如今比赛的结果就摆在他们眼前,邢啸仁讥讽的话语一句句打在人们脸上,一点点扯碎他们的尊严和信心。 邢啸仁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天耀的希望,真是一场笑话!” 他心中快意,邢家人从前一直不敢踏足天耀的领域。 他父亲邢台钊曾经多次告诫他,一定不能招惹到天耀人,因为他们是大国子民,身后屹立着的,是整个北陆最大的国家:天耀。 天耀军力雄厚,高手如云,邢家迫不得已要避其锋芒。 可现在他来到传说中的巍峨天耀,却只觉现实和传言大相径庭,什么泱泱大国,高手如云,这些人还不是一个个惨败在他的八梭锤下,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要他说,邢家的祖先从前还是太过低调,否则风雷八梭锤怎会只是区区六江?最起码要让三山五岳腾一个位置出来。 他邢家若是早些年来此,天耀人又怎会傲睨至今? 就连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先前都敢骑在他头上撒野。 想到此处,邢啸仁心中恨意难消,他再度开口,“唐大小姐呢?既然抛了长剑,定是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和邢某一决高下?要不要趁现在一起上来,让邢某见识见识你们天耀人的风骨?” 裴奈知道,他大概是担心自己在下一轮被别人淘汰出局,让他没有亲自报仇的机会。 哪怕有那条赌约下跪道歉的惩罚在先,对于有仇必报的邢家人来说,依旧不够畅快。 他不断用话逼着裴奈,“还是说,你也像你们天耀万岳血鞭的韩家一样,皆是避战隐世,贪生怕死之辈?” 她无法再看着邢啸仁这样满语嘲恢,侮蔑韩家,践踏天耀。 裴奈转头看了看身后的观众席。 无数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他们脸上的绝望顷刻入目,令裴奈不禁闭了闭眼。 邢啸仁哈哈大笑,朝着台下为他振臂高呼的手下走去。 就在这时,裴奈睁开了双眼,在她的眸底,隐隐有火光明灭,难以被人察觉。 若有熟悉她的人站在她对面,当她睁开眼时,便会感慨一句:火之燎于原,不可向迩! 然如今却她一人,空于此地,不过孤芳自赏罢了。 她终于迈开步子,在武斗场所有人的目光中,朝着盛放珲洗鞭的白玉梯台走去。 耳畔是久远记忆里,韩睿泽的声音。 仿佛一夕回到当年,他们......也还仍是逍遥自在的少年。 “上次教了你几招,你不是总说拿普通鞭子使不出劲来,这次我问我哥把珲洗鞭借来了,你可以试试。” “这还差不多,有点靠谱。等我过几天去我爹那把逐北枪偷出来,也传你几招,公平!” 裴奈望着白玉梯台的鞭架,心中涌起一股苍凉之感,她有多久......没有碰过那条墨黑似铁、遍体冰凉的软鞭了? 似乎,记不清了。 邢啸仁手下的欢呼声戛然而止,他们也停下来注视着裴奈。 “她要做什么?”观赏楼上有人下意识开口,周遭却没有人答话。 邢啸仁发现了不对劲,转过身来,望着裴奈的背影,他的脸上先是出现了不解,随后意识到什么,渐渐露出几分玩味。 裴奈转眼已走到跟前,她迈上白玉阶梯,站在鞭架前,停滞片刻后,她用双手缓缓捧起了面前的珲洗鞭。 贡山玄石擦过裴奈掌心,凉意透进血肉,使她心中有种讲不出的感觉。 说来难以置信,人们就是为了这一条鞭子,在这里争得头破血流......可的确,它身上背负的东西,太重。 裴奈转过身,有登云英雄大会的伙计上前来拦她,却已被其他参赛的友人拉住。 “借用一下。” 她对下面的伙计说着,却不作过多解释。 在她看来,珲洗鞭本身就属于韩家,属于天耀,从来不归属于什么英雄大会,她便没有义务,为此向这些人解释。 “唐姑娘,珲洗鞭和普通的鞭子不一样,一般人无法将其伸展,你快放下,很危险!”英雄大会的伙计喊说。 裴奈一摆手,没有吭声。 她用轻功飞身一跃,跳上了武斗台,面朝着另一边的邢啸仁。 “怎么?唐大小姐这是想做英雄了?”邢啸仁奚弄地笑着。 他向准备上前询问裴奈的主办执事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不要插手,开口道:“谁都不准多管闲事,这场,就算作我和唐小姐第四轮的比赛!” 谦旋上人已经被长行帮的弟子们搀扶了下去,此时场上只剩下邢啸仁和裴奈两人。 邢啸仁从下属手里接过掉落场外的子锤。 他眼神轻佻,盯着裴奈掌中的珲洗鞭,继续说道:“不过唐大小姐,你手里的鞭子可不是你平时过家家时的马鞭,这万岳血鞭就算再垃圾,也是贡山玄石做的,你可别到时候伤着自个,却说邢某不够怜香惜玉。” 再受不了他对万岳血鞭的侮辱,在成千上万观众的目光下,裴奈终于开口。 “知道吗?这鞭子对于天耀人的意义。” 她低头徐徐说着,一字一句却掷地有声,清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我们如此珍惜它,不是因为它本身水火不侵、锋利如刀的价值,人们在意它,因为这鞭子上系着的,是韩家的百年忠魂。” 裴奈的手缓缓抚摸过珲洗鞭的鞭身。 “它叫做万岳血鞭,因为持鞭之人流淌的,是万古难凉的热血。” 观众席上,已经有妇女渐渐淌下眼泪。 裴奈抬起头,她的手轻轻一松,鞭子的另一头掉在地上。 “我此时站出来,不是因为你拿话激我,我只是想告诉你,孙老帮主并不是一个人在苦苦支撑,千千万万天耀人,和他站在一起。” 第三十章 七步连破 “我们不如再给赌约增添些乐趣,如果你赢了,我愿意当着所有观众的面,给你磕头认错......” 裴奈赓续说着,台下魏康等长行帮弟子急忙出言阻止。 “不可!” “唐姑娘不可!绝不能这么糟践自己!” 裴奈再次抬手,打住了他们的话。 她的目光仍旧定定落在邢啸仁身上,嘴角带了几分薄笑,“但如果你输了,你不仅要向全场天耀人赔礼道歉,同时还要向孙老帮主、徐丰铭等被你恶意伤害过的人,亲自下跪赔罪。” “既然都赌了,咱们就走得极端一点,赌得大一点,怎么样,宣江风雷八梭锤的接位后人,我把你的话还给你,你敢赌吗?”裴奈静静看着他。 “有何不敢?只是不知道,唐大小姐在众目睽睽之下,冒大不韪取下了这根鞭子,随后还有没有能力,安然放回去?” 裴奈勾起一抹轻蔑的笑,“试试?” 邢啸仁大笑,“哈哈哈哈,唐大小姐好大的口气,就看看你有没有这么大的能耐了!” 他话音刚落,子锤即脱手而出,又是熟悉的一招,直向裴奈砸去。 邢啸仁有些脑子,他深知自己是近战武器,在对上长鞭之时毫无优势,此番是想利用风雷锤可抛击的特性掌握主动权。 裴奈挥鞭一扫。 珲洗鞭在空中展开,与邢啸仁甩来的子锤相撞,将其下压的同时,鞭身内甩,已连绕数圈,将子锤环拿。 裴奈勒住长鞭,向侧边一抽。 伴着她一个自如的转身,珲洗鞭抓扣着子锤,以裴奈为中心,星驰之瞬,立地一转,横扫过大半武斗台。 在裴奈将要回身的一刹那,珲洗鞭尾部恰好彻底脱松。 顷刻之间,风雷八梭锤的子锤被反向甩出,以更迅猛的攻势,砸向邢啸仁。 利刃割空,长风哀鸣! 邢啸仁手中的母锤上前格挡,他一个回敲,在双锤碰撞之际,大力一击,如炸雷滚过天边,贯耳彻云。 无数人在滔天巨响中倏然一震。 候在场外的民众还不知道谦旋上人的事,只当是方才的比赛仍在继续。 当双锤碰撞的巨响袭来,引得人们身心俱颤,一时间人声鼎沸,大家热切地讨论着。 “谦旋上人真厉害啊,和宣江风雷八梭锤的对战竟能爆发出此等威力!” “是啊,太厉害了!” 朝阳城另一侧的端定公府里,察觉到了这声异响,正在批阅公文的顾瑾珩手中的笔一顿。 他用手指敲了敲桌面,书房外面的暗卫便有了动静。 “请您吩咐。”从窗外传来声音。 顾瑾珩继续在纸上写着字,淡淡开口:“去看看怎么回事。” “是。” 话音落地后,内院一切如常,如同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武斗场内。 邢啸仁借碰撞将子锤再度击回,裴奈发力刹劲,提手扬鞭,判其落点。 一鞭下去,子锤再次转返。 这次邢啸仁避之芒锋,他侧身一让,利用子母锤间的吸力,拾母锤锤柄随臂弯一摆,趁子锤减速时伸手一探,重新拿回风雷八梭子锤。 他带锤朝裴奈冲来。 裴奈挥鞭一抖,鞭身打风。 伴着刺耳的呼啸,落地猛击,将邢啸仁逼退。 她心知肚明,邢啸仁屡战屡胜,靠的就是那身可拔山扛鼎的孔武之力,此刻他持锤来袭,内心的想法昭然若揭。 裴奈不傻。 你要跟我拼蛮力,我偏要避力而行! 鞭子灵活地抽扫,次次避开风雷八梭子母锤,以道是,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邢啸仁无法靠近,他的锤子就像次次击打在泽被万物,绵绵密密,微而无声的柔水中,不痛不痒。 裴奈回鞭一甩,邢啸仁立时侧身闪躲。 她手臂一扭,鞭身跳踉,再次朝邢啸仁横撩扫而去。 武斗场中的上万人,皆是钳口挢舌,面面相觑。 普通的鞭法无法发挥出珲洗鞭的真正实力,甩击的力道不够、挥舞的方式不对,珲洗鞭上的贡山玄石便无法完全打开。 可现在,珲洗鞭已然能够自由伸展,不受束缚! 这是怎么做到的? 每个人心中都倍感疑惑,却无人敢出声,唯恐惊扰了这场对局,错过了最精彩的部分。 邢啸仁用风雷八梭锤去挡侧来的鞭击。 裴奈飞身一移,找准时机,长鞭趁势一抖,将母锤箍拿。 她向后一抽,邢啸仁手中的母锤险些脱手,也是亏得邢啸仁气力惊人,才保住了手中的风雷锤。 裴奈瞬时收手,鞭锤分离。 邢啸仁一直找不到机会靠近,已是发指眦裂,咬牙冒着鞭击的风险前冲过来,当是时向前几步,子锤就要出手。 珲洗鞭联翩而至,一鞭一个落点,环环相连。 邢啸仁已是无法向前,他尽力用锤子去挡,他能挡住迎面的伤害,可挡不住的,是一鞭又一鞭砸来的压迫感。 武斗台下的人,越发觉得周身沉重。 他们也都明白,那是韩家人历代戎马倥偬,满刻在鞭上的肃杀之气! 说时迟,那时快。 邢啸仁举锤接住长鞭,用锥刺卡勒鞭身,双锤大力一合,其间似有掣电闪出,誓要将珲洗鞭绞碎。 裴奈一惊,想起韩睿泽曾经教过她防止鞭身被擒的一招。 赶在双锤相击前,身形迅疾前移,脚步极快,一步一抽,连行两步。 珲洗鞭撤回大半,仍是没能躲过尾部的夹击。 轰然一声巨响过后,裴奈终于将全鞭抽出,在看到鞭子实状前,她心里都还有些发颤,可等到拉来一看。 她不禁泄气一笑,珲洗鞭在风雷八梭锤的重碾下,竟是未损分毫。 天耀人看到此处已有些雀跃。 裴奈凝起神思,心下想着,珲洗鞭这样争气,她也不能丢人不是? 身子向前一移,一步一鞭。 劈撩扫抽,各不相同,中直侧压,落点无定! 其声宛如滔滔江水逆流席卷,浪潮涌浮,拍击巉岩,响彻在武斗场内。 邢啸仁已是避之不及,节节退败。 观赏席上,人们纷纷起立。 每个人心中都在数,数裴奈的步数! 五、六...... 人们屏住呼吸。 ——七!!! 气力重重积压,已至顶点,随裴奈回身一转,长鞭如龙摆尾,割空直甩向武斗台的另一侧。 威力突破困束,于此刹那迸发四泻! 其势如虹,睥睨万物! 若能忽略长鞭带起的屑屑风声,四周该是一地磅礴的死寂。 第三十一章 惊世一鞭 多少人都忆起了那个传说,那是曾在疆场上杀敌无数,令千万人闻风丧胆,一力可当万夫勇的神鞭。 一人一鞭一沙场,珲洗即出,无阵不破! 其中有一招,传说持鞭之人行七步,挞七鞭,一路溃敌疾行,可穿万军丛,直取敌将首级。 故名:七步连破! 就在此刻,在一年一度的登云英雄大会上,“七步连破”再演。 万岳血鞭就这样,以不可思议的方式,重现世间! 珲洗鞭所向披靡,势不可当。 一道白波骤起,重击在邢啸仁挡在前的双锤之上,鞭风锐利,割过邢啸仁的左脸,留下一长条血痕。 邢啸仁受力连续向后退去,险些倒地。 如果不是借风雷八梭锤掩护遮挡,以珲洗鞭的威力,邢啸仁本该命绝于此。 尽管他已做了防御,“七步连破”所积攒的威力,终究避不可避,他脸上的鞭痕已是皮开肉绽,现下血肉森森,十分吓人。 没有人关心邢啸仁。 在她的鞭子落下后,场下有人高呼:“‘七步连破’,这是真正的万岳血鞭!” 这人的声音在整个武斗场中回荡,观众席瞬间像炸开了锅。 人们群情鼎沸,有不少人兴奋地和同伴说着:“我就知道,韩家不会放任珲洗鞭流落民间!” 甚至有不谙世事的垂髫少年仰起头,询问着身边的母亲:“娘,这就是传说中的万岳血鞭吗?” 他的母亲热泪盈眶,“是啊,孩儿,这就是曾经守护过我们的和平,忠义无双的五岳之首,万岳血鞭!” 只是贵宾席上,人们的反应却各不相同。 尽管依曦知道裴奈拥有极高的武学天赋,却仍旧惊愕在那。 她回头看着面上波澜不惊的鞠连丞,不解地开口:“明枝为什么会万岳血鞭?” 鞠连丞摇摇头,不发一言。 西侧观赏楼上,达奚安眼睛微眯,用岐鲁话和公羊子笙说道:“她和韩睿泽是什么关系?” 公羊子笙眉头紧皱,也用岐鲁语回他:“我比你还想知道。” 贵胄子弟们议论纷纷。 他们的目光都落在裴奈身上,猜测着她和韩家的关系。 坐在人群中的江清月双手发颤,她听着周围人的话语,不敢置信地盯着武斗台中央的女子。 想是不出今日,唐明枝这个名字就将响彻天耀城的每个角落。 她和王依曦关系不好,可这人正是王依曦最好的朋友,她也曾多次在人们面前对唐明枝不屑一顾、嗤之以鼻。 日后这些人每每提起唐明枝,都会想起方才那些打她脸的话来。 那是她不堪的一面,现下这个唐明枝不仅抢走了她的风头,还使她落入如此尴尬的境地。 都是因为这个唐明枝! 江清月咬牙切齿,紧捏着拳头。 武斗台上。 邢啸仁受着面部鞭伤的疼痛,脸上十分狰狞。 他用手摸过左脸的伤口,看着手上的血,眼中是滔天的恨意。 裴奈不觉自己下手狠辣,她所做的,不及邢啸仁凌虐他人手段的百分之一。 “你伤参赛者肺腑,断长行帮大弟子徐丰铭之左臂,方才甚至想夺谦旋上人的性命,恃强凌弱、怙恶不悛,我赐你一鞭,警醒你做事留个分寸,并不过分!” 她又想起邢啸仁曾经说过的话,便定定望着他。 “真是黄钟毁弃,瓦釜雷鸣!你在登云英雄大会之上出尽风头,借此无休止地诋毁损辱万岳血鞭,可如今感受到了吗?三山五岳再不济,也没有尔等宵小之辈訾议多嘴的份!” 手中的珲洗鞭在颤动,裴奈低下头。 鞭身淬血,不胜数的玄石片饮血翕动,如同沉睡多年,嗜血醒来的怪物。 万岳血鞭,此刻已经完全苏醒。 裴奈不想再继续,只道:“这场比赛,是你输了!” “没那么容易结束!”邢啸仁怒目圆睁。 他将双锤并合,带锤连续回转,速度越来越快。 传说中风雷八梭锤的“破风雷奔转”! 裴奈一惊,邢啸仁是有了想要玉石俱焚的冲动! 脑中的想法一闪而过,这招比之他先前的“摄命双雷”一式,有过之而无不及,使用者耗尽全身气力,大损经脉,孤注一掷,将双锤发极力抛出。 裴奈心明,一旦他抛出双锤,没有什么能够将之阻拦,珲洗鞭打在空中行进的子母双锤上,也必遭损毁! 她身后就是坐满了无辜民众的观赏席,就算她能躲开,观众席上的无数生命也将顶替她,承此一怒,生死难测。 就在此刻,她彻底体悟到了历任万岳血鞭之主的心境。 背后是万里山河、黎民苍生,前方是难以预料的危险,只要有了需要守护的东西,长鞭在手,就必须永远向前! 她心血一涌,带足了悲壮,声嘶力竭地高喊道:“将军英魂,万古不灭!!” 与此同时,她爆发出了全身气力,力量从四肢汇聚到右臂上,在邢啸仁抛出双锤的前一刻,淬血苏醒的珲洗鞭受她牵引,划出一道惊天骇地的白虹。 这一鞭下去,荡魂摄魄,扫尽浑浊! 刹劲的浪斩将邢啸仁掀翻倒地,越过对面武斗场的观赏楼。 鞭风向远方不断彻荡,清光未减,一浪飒沓,直冲云霄。 厉气如刀割云,顷刻长云断裂。 裴奈手中的万岳血鞭,鞭气划破天际,竟生生在雪白浮雾中,劈出一道云海深沟! 层层苍云间,晴空原本的颜色显露出来。 那是如洗的碧空长带,却仿似......江河行地,赴海前趋。 上万观众敛声屏气,不敢发出响声,无数人想起了那句曾经用来形容万岳血鞭的话。 一鞭八荒,气凌万古! 那是怎样的威力?观者无不骇怪。 武斗台上,邢啸仁已然倒地不起,嘴里吐出一口血来。 蓄势待发的风雷八梭锤被一鞭打回,邢啸仁反遭自噬,再无力气爬起。 武斗场为裴奈响起山呼海啸般的掌声和尖叫声。 人们欢呼雀跃,心潮澎湃,为这骀荡万人之心的胜利。 邢啸仁的手下们冲上台,将战败受伤的他背抬下去。 裴奈看到他还有几分意识,忙说道:“别忘了道歉的事,此刻我就权当你受伤,没有能力履行约定,等你伤愈,必要找个时间,向谦旋上人和徐丰铭道歉!还要亲手写封信,挂在城门口的布告栏上,向全体天耀人赔罪!” 第三十二章 荷包 看邢啸仁没有任何反应,裴奈又补充道:“做人做事一言九鼎,何况你身上背着六江风雷八梭锤的名誉!不要忘记了。” 在经久不绝的掌声中,裴奈走下武斗台。 迎面有一人走过来,堵住她,裴奈扫了眼那双紫色滚边云头靴,抬起头,却见来者正是灵岳机关术士张厉呈的儿子,张晟。 这是来帮同行的邢啸仁讨要说法的? 裴奈冷然道:“让开,我要教训的是他,不是你。” 张晟义正严辞,“啸仁是我的朋友,身为朋友,我理应为他报仇。” 他话说着,便向武斗台摊手,示意要向裴奈发起挑战, 裴奈不以为意,“那谦旋上人和徐丰铭还是我的朋友呢,这账请张公子替我们算算?” 她的话似是说动了张晟,他夷犹了一下。 裴奈拍了他肩膀两下,又道:“比赛还没结束,我们迟早会遇到的,你不必着急。” 张晟没有接话,裴奈便转身走开了。 她之所以对张晟没有恶意,是因为自己曾在幼年见过张晟的父亲,张厉呈。 张厉呈曾多次到访天耀,他和裴奈的父亲裴昊是旧友。作为当之无愧的灵岳机关术士,张厉呈为人谦善,性格温良,与张晟大有不同。 甚至张厉呈曾经还送给过裴奈一个机关木盒作为生辰礼物,可惜工序过于复杂,裴奈怎么也打不开。 年幼的她抱着小小的盒子,四处询问别人,依然毫无头绪。 说实在的,当时的她,用了所有法子,可木盒的机关就是不动分毫,她就差拿刀劈了。 机关术极为复杂,其中蕴藏着常人难以领悟的大智慧,可身为机关术士的后人,张晟竟然和恶徒邢啸仁混在一起! 怕不是脑子烧了?裴奈不能理解。 她向登云英雄大会的伙计们要了清水,准备找个候场的椅子休息,将珲洗鞭擦干净后放归原位。 她刚坐下来,就有不少人凑了过来,纷纷向她道贺。 有侠士欣喜道:“唐姑娘真是敛锷韬光啊!既然会万岳血鞭,都不说早点使出来!” 裴奈尴尬地笑笑,在想要怎么解释。 又有人道:“比赛真是精彩啊!唐姑娘当真算得上是巾帼无双,依我看,都有了英武夫人几分风骨了!” 裴奈:...... 怎么感觉这个比方怪怪的? “唉,怎么能还唤唐姑娘呢,该改口叫唐女侠了!” “唐女侠!”有人唤道。 裴奈没敢应,她低头掏出手帕来,沾着清水,把珲洗鞭上的血迹依次擦净。 谦旋上人在众人的拥护中走了过来。 他朝裴奈拱手,当即就要躬腰行礼,裴奈一惊,忙起身将他扶起。 谦旋上人满脸感激,“谢唐姑娘的救命之恩。” 他是说裴奈出剑挡下邢啸仁致命一击的事。 裴奈忙朝他回礼,言道:“孙老前辈不必道谢,您在万岳血鞭出事时挺身而出,侠肝义胆,宅心仁厚,是我们后辈学习的典范,该是我们向您鞠躬。” 裴奈刚要弯腰,也被谦旋上人拦住,“使不得,使不得。” 谦旋上人又道:“不过有件事情,孙某不甚了了,不知唐姑娘能否替我们解答?” 裴奈颔首,“前辈请讲。” “按说当今世上应该只有韩家唯一的后裔,韩睿泽,能使出这万岳血鞭,却不知,唐女侠是从何处习得?” “我其实......是韩睿泽认的义妹!”裴奈硬着头皮开始胡诌八扯,“我的武功和万岳血鞭,都是他教的。” 她有种感觉,身在那什么花云寨的韩睿泽,此刻十有八九打了喷嚏。 “原来是这样!”众人恍然大悟。 谦旋上人摇摇头,“唐姑娘年少有为,真是令孙某自惭形秽。” “哎,前辈折煞我了,万万不能这样说。”裴奈又抬了下手中的珲洗鞭,“您方才受累了,现下该好好休息才是,晚辈将鞭上的血迹拭了干净,这就到白玉台的鞭架还了去。” 众人又客套了几句,给裴奈让开了路。 走出人群时,裴奈呼出一口气。 邢啸仁之事,她为天耀人泄恨解了气,却是给自己惹了一堆事。 在无数人的目光下,她双手捧起珲洗鞭,将之放归了原处。 裴奈不敢再回等候区,就怕其他人过多询问,她一时说漏嘴,便转身上了观赏楼,重新坐回了四号贵宾桌。 依曦刚要开口,裴奈忙抬手将她打断。 “说来话长,日后有机会,我慢慢和你解释,现在......看比赛,看比赛!” 依曦满心困惑得不到解答,只好无奈地撇撇嘴。 鞠连丞提起茶壶,将依曦的杯子倒了七分满,带安慰意味地递了过去。 依曦垂眸道了句“谢谢”,随即接过杯子。 裴奈怔然。 大快人心的人是她,费力比赛的人是她,为啥她千辛万苦回到这里,却没有这种待遇? ...... “韩睿泽的义妹?” 顾瑾珩听完跪在一旁暗卫的禀报,眼中闪过几分诧异。 他对“唐明枝”有点印象,这个女孩是鞠言的外甥女,曾被岐鲁二皇子达奚安殿上求娶,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破开过他丹道神炁的束缚。 当时他便心知,这女孩修习过内功心法,受过高人指点。 只是,和韩睿泽有关,道理说不通。 “韩睿泽十年来一直待在花云寨,离开西南边陲的次数屈指可数,行踪下面都有记录上报,他们没机会见面。”顾瑾珩平静道。 “大人的意思是?” “没那么简单,继续去查她的过往经历和人脉交际。” “是。” 属下行过礼后,迅速起身屏退而去。 他离开后,书房又徒剩下翻动纸张的声音。 少顷,顾瑾珩搁下了毛笔,小心翼翼从腰间取下一个鸦青色如意形荷包。 荷包沿边有白色云纹点缀,背面绣了个“珩”字,正面则是两字,“顺安”,能看出缝制者十分用心,只是有些歪扭得可爱。 顾瑾珩用手指轻轻摩挲过荷包表面,目光也变得极为柔软。 他将荷包打开,放在了桌上。 提笔又写道: “久未闻消息,吾爱身康适否?今朝阳登云英雄大会,有女唐氏,令万岳血鞭经年重现,其自言韩睿泽之义妹,唯觉可疑,不明真假,故道一二。旧人皆安,可释远念,惟别后萦思,不尽依依。草率书此,祈吾爱入梦。” 第三十三章 灵岳机关术 他将这段话从宣纸上撕下,卷成小卷。 手指在桌边灯芯上一搓,体炁涌动,汇集到两个指尖,有微火窜起,烛灯顷刻点燃。 顾瑾珩将那小卷纸送入烛火中,待其炙烧了一角,随即取出。 他伸手接住了纸片燃烧的灰烬,将手中的灰屑一点点抖进了鸦青色的荷包中,再次一抽绳子,将之封合,别在了腰间。 若有人在侧,便能在荷包打开之际清楚地看到,荷包里的纸灰,已盈满八分。 ...... 时间一晃,登云英雄大会就已进行到第四轮的最后一场比赛。 按照规定,第四轮比赛共十一人,分五组进行比赛,多余出一人,抽签直接进入第五轮。 裴奈方才和邢啸仁临时开始的那场武斗,就算作了第四轮的比赛,因而这次,裴奈没有给英雄大会轮空她的机会。 抓阄直接进入下一轮的是龙刹门的首座。 巧的是现下第四轮的最后一场比赛,参赛者分别是五岳和六江的后人,张晟和周禹良。 一个是五岳之一灵岳机关术士的接班人,一个是六江之一陶江天斧的后人,属实万众瞩目。 如果说先前裴奈用万岳血鞭对抗邢啸仁,都能称得上五岳和六江的碰撞。 那此刻武斗台上正在进行的比赛,就更加名副其实,是真正五岳、六江之间的对决。 周禹良手持天斧,张晟腕有弩弓,先是一阵试探的对打。 二人初初较量后,有一个半掌大小的银制圆球从张晟手腕下甩出,直直砸向周禹良。 周禹良疑其有诈,未敢抬斧去挡。 他扭身避过了银球,却在这时清楚看到平平无奇的银球后端系着一根薄如蝉翼的透明细丝,另一头隐在张晟宽大的衣袂间。 周禹良举斧自下一砍。 天斧割穿了细丝,划过半空收回。 可天斧移开之际,却出现了令无数人骇然失色的一幕。 那根细丝,竟原样相连! “是雪榕丝?!”观赏楼上,依曦惊讶道。 裴奈点点头,“眼神挺不错,正是紧绷时坚不可摧,柔软时却无法斩断的雪域榕丝。” 她话还没有说完,却见张晟抬臂一抽。 银球上的细丝随之一抖,迅速回缩,同时拽动球体。 霎那间严密无缝的银球便四分五裂,化为十数片轮形飞刃,由分叉后微不可察的榕丝相连,森然从周禹良身后回转。 轮形飞刃锐利发光,无序排列,在张晟的控制下,一齐向周禹良割去。 周禹良脊梁一寒,急忙回身。 长斧横截,挡住了大多腾空转割的轮形飞刃。 但银球分裂后波及范围极广,长斧虽宽,却仍有漏网之鱼。 一轮飞刃割过周禹良持拿斧柄的右手,留下一长条血痕,另一轮穿过长斧下方,破开他的衣裤,于他的腿上划开一道血口。 周禹良吃痛,却面不改色。 他身形一移,长斧推着顶在斧身上的轮形飞刃一转,从困境中脱身。 周禹良再举斧,直朝回缩的大堆银刃砍去。 张晟右手一扬,轮形飞刃在眨眼间又重聚成球形,钻入他的衣袖。 斧风凌厉,沿着飞刃的方向,顷刻已对准张晟劈来。 在银球回收的同时,张晟抛下两个柱形圆块,双脚一踩,借助轻功腾空跃起,躲过陶江天斧的锐气。 他跃升之速极快,瞬间便已超过三层观赏楼的高度。 上万人抬头仰视他,发出无数惊叹。 “哇,小姐,他踩的那个柱形块到底有什么玄妙之处?能飞这么高?!”清竹一脸崇拜地开口。 “他们张家的机关术嘛,我反正搞不懂。” 裴奈无奈地想着,要是她够聪明能搞懂这个,张厉呈前辈送她的机关木盒,也不至于到现在还在那空放着。 张晟精准停在周禹良上方,一转方向,手中出现一根黢黑的短棒, 短棒竖直向下,遽然从棒锋钻出几根锥刺,以肉眼可见之势向外扩散,层层连结,合成一张细薄的金属大网来,径直压向周禹良。 阳光当照,地面上出现蜂窝般的阴影,两者合一,仿佛已将周禹良裹合笼罩。 周禹良抬斧当空一斩。 斧风飞掣,密网中心有东西霎时破出,像大伞般张开。 斧风与之相撞,激起一层汹涌气浪,不断向外扩散冲击。 周禹良没料到那中央会出现阻挡,气浪拍击而下,尤甚于给他当头一棒。 他用斧尖落地强撑,才堪堪立于原地。 张晟借着这一斧的冲力,顺势压空一顶,翻身稳稳落在武斗台上,手中的短棒已将密网完尽回收。 周禹良强忍虚弱,脚步连行,长斧轨迹一变,斜向下朝张晟砸去。 张晟未退半步,只侧身一避,让过斧击,他的手自如地划过斧身表面,留下一排方正的铁盒。 铁盒接触到斧壁的一瞬间,机关启动。 无数贡山石片钻出盒身,如藤蔓沿墙攀爬,绕过锋刃,成圈将天斧困锁。 周禹良一惊,正要抽斧,已是来不及。 张晟的右手脱离斧身前,从最后一个铁盒中拉出带细链的柱形圆块,朝几步外的地面抛去,正好砸在最开始曾助他弹跳的其中一个柱形圆块上。 两个柱形圆块相吸,牢牢扣合,紧抓地面。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在观众和其他人眼里,不过眨眼工夫,周禹良劈下的长斧还未落地,便被禁锁在原地,难抽分毫! 传言因机关术诡谲多变的特点,每个战败于灵岳机关术下的武人,兵器皆遭禁锢,变得毫无攻击力,因而实力大损,满盘皆输。 现下看来,此言非虚。 但周禹良不甘放弃,他继续抬斧,斧锋向下,牵着锁链坠地一砸。 陶江天斧乃是传世神兵,斧刃削铁如泥。 机关外围虽是贡山石片,但内部都是精密细小的零件,耐不住天斧的重力破坏,已有多处断裂。 周禹良欲再度抬起天斧,他的对手却没给他这个机会。 张晟右手成拳,从衣袖内侧涌出不计其数的鳞片,鳞片形似莲花瓣,向外舒卷,延伸包裹住他的右拳。 汇全身膂力的一拳重重撞在斧壁上,无数人都能听到“砰”的一声。 手中长斧受到冲击,向外一偏,周禹良的吃力顶住,却发现张晟拳上的层层麟片已然外扩,牢牢将斧身锁吸。 在长斧被制掣的同时,张晟左脚横踢过来,云头靴底部竟出现大小不一的刀片,刀锋陵劲淬砺,带动狂风飐飓! 第三十四章 柱 周禹良被逼后退,躲过了张晟的攻击。 长斧摔地,张晟顺势收回右拳,左腕飞弩连射,强逼周禹良走位。 周禹良身形矫健,连移数步,却不小心踩在一个不起眼的黑片上,一瞬又出现熟悉的机关。 无数黑色细片脚下冒出,圈圈叠垒,将他的右脚箍拿。 最后一根飞弩从他耳边几险擦过。 张晟收回手,言道:“你输了。” 周禹良不敢置信地看着脚下的机关,“这是什么时候布置的?” “在我向空中起跳之时,”张晟好心解答,指了指那两个柱形圆块,“都是一起抛下的。” 周禹良认命地自嘲一笑,“真是精妙,所有人都只注意到那两个更大的机关,目光完全被空中腾飞高高跃起的你吸引,怎会看到这个不起眼的黑片?一个小小的柱形机关能做三用,不愧是灵岳机关术,在下佩服!” 张晟向他拱手,未作过多解释。 他走过去,短棍一甩,头部顷刻延长,变成一根渐收的锥形长棍,顶端触碰到周禹良脚下的黑色石片。 机关一下松开,给了周禹良自由,胜负即定。 观赏楼上。 清竹激动地扯了扯裴奈的袖子,“小姐,灵岳机关术好厉害啊,小小的圆盘有这么大的用处,能让人跳得更高,又能锁住武器,最后还能迷惑他人的视线,也太厉害了吧。” 裴奈轻轻一哼,脱口道:“花里胡哨。” 依曦扑哧一下笑出了声,连鞠连丞嘴角都出现了几抹笑意。 “笑啥呀,本来就是,他爹张厉呈比他内敛多了,基本上一招就能制敌,哪像他,什么招式都往出甩,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怀里宝贝多。”裴奈撇嘴。 依曦嫣然一笑,将裴奈的水杯推到她面前,“说的就跟你见过他爹一样,快喝点水吧,马上比赛开始,你又要下去了。” “我......”还真见过,裴奈想这么说,及时打住,摆了摆手,“不喝了,我先下去看看抽签情况。” 裴奈起身朝楼下走去,一路上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 人们用崇敬的眼神对她望着,给她自带了英雄出场的气势。 所谓人怕出名猪怕壮,裴奈面无表情,心里却一抖,慌张地想:她是不是...再也没有办法顶着唐明枝的身体自由出入了? 那查线索、摸真相的事情,是不是从今日起也得受限? 带着隐隐的担忧,连下三层楼后,她走到了参赛者的等候区。 很多已被淘汰的选手仍未离开,正是满脸阴霾,见她到来,皆露出惨然不乐的苦闷神情。 “怎么了?”裴奈瞧他们这样看着自己,疑惑道。 有侠士惋惜地摇头,“唐女侠第五轮对上的,是那灵岳机关术士,张晟!” 裴奈一喜,“这么顺利吗?” 众人如坠五里雾中,大为不解,“凭女侠的实力,起码能走到登云英雄大会的决赛,此时遇到张晟,止步第五轮,岂不可惜?” “不可惜,我和张晟必有一战,我倒希望能够早些领教机关术的威力。”裴奈风轻云淡道。 魏康突然站起来,十分为裴奈忧虑,眉头紧锁。 “唐姑娘,不可大意轻敌,张晟乃是灵岳机关术士的后人,实力深不可测,甚至远超过邢啸仁,前四场比赛的对手无一例外都被夺去武器,大败亏输。” 旁边有人应和道:“对啊,兵器都被夺去了,怎么打得赢?” 裴奈看向不远处的张晟。 却见张晟刚将武斗台上遗留的机关收进了衣袍里,听完手下的禀报,正抬头朝她看来。 二人视线对撞,隐隐有火花四溅。 随后张晟先移开了目光,带着手下转身离去。 第五轮的比赛一共只剩三组,共六人,她和张晟是第二组,夹在中间。 第一场比赛进行时,裴奈坐在一旁休憩,低头琢磨自己一会儿该拿什么武器,用什么招式。 裴家枪?裴奈摇摇头。 不行,这里有上万观众,一旦使出来,难免引起轰动,她的身份也必被人怀疑。 中川前辈传授的万恨掌?她又摇头。 不行,她不得精髓,空有其形,没什么威力。 万岳血鞭?裴奈再次摇头。 更不行,万岳血鞭她会的就那么几招,万一再暴露了缺陷,多给韩家丢人...... “这邵历然真有几把刷子,不愧是裴家军旧部的骁骑参领。”身旁有人议论道。 有三个字落入裴奈耳中,引她心中一颤,裴家军! 她正要开口询问,邵历然的对手在这时被击摔台下,胜负已定。 “唐女侠,快来挑一下兵器吧,该上台了!”英雄大会的执事在武器架旁对她喊道。 裴奈只能将手头上的事情搁下,走了过去。 “唐女侠,棍、剑、鞭子我都给您准备好了,您看看要用哪个?” 执事见她有些犹豫,试探地问道:“您不会又要换武器吧?” 这话说得裴奈一乐,要不是接下来对战的是张晟,她还真想换个武器逗逗他们。 她抽出长剑,“就这个吧。” 毕竟这是目前来看,于她而言最稳定的武器了,希望不要有什么大的差错。 她和张晟先后上台。 裴奈注意到,张晟刚刚离开后,换了件更宽大的衣袍回来。 此刻的他身披一身玄黑,如昭明归源,玄妙入神,诡秘莫测。 世人皆知,灵岳机关术士的随身武器,都藏在宽绰的衣袖间,如今张晟直接换了新的衣袍,是想要做什么? 裴奈顿时生疑。 顶着武斗场上万人的目光,二人向彼此鞠了躬。 抬身的下一刻,双方同时出手。 裴奈迅捷前冲,提剑直斩,将将撞在张晟从短及长,一甩而出的铁棒上。 金石戛击,清音铮然! 裴奈收剑转身,借势一个横劈。 张晟侧步一踏,半身回旋,衣裾猎猎,在发力猛转时,衣袍旋飏。 有三枚飞镖随之甩出,射向裴奈。 裴奈拿剑去挡,飞镖撞在剑身上,一一落地。 在她防守的片刻,张晟已至武斗台边缘。 他对准紧靠边沿的一点,将一根雕刻满浮纹、黢黑粗短的柱子插下,柱子的底端霎时生出方才出现的细小鳞片,成为底托,牢牢抓扣地面,立于武斗台上。 柱身镌满花纹,处处精细,极为复杂,手法巧夺天工,仿非人间凡物。 在符文和异国文字中,隐约有雕镂其中,令人不寒而栗。 第三十五章 伏神八卦阵 柱子稳稳立住,顶端突然一节一节攀升,形如竹竿,窜至自身五倍长。 裴奈仰头看着转瞬已有两人高的“黑竹”,心里猛地一跳。 如果没有猜错,这是山谷之国的顶级机关密术。 伏神八卦阵! 相传此阵由八根机关柱组成,每根机关柱皆有不同的用处,整个机关大阵至少需要八位以上术士来运转操控。 阵如其名,一经困束,神鬼莫出! 可此刻武斗台上只有张晟一人,难不成他想以一己之力,来操控整个伏神八卦阵?! 这可能做到吗? 裴奈回过神来,张晟已然立下了第二根机关柱。 意识到他想做什么,裴奈急忙轻功跃起,准备用剑去砍第一根机关柱。 她心知无法将之砍断,但至少也要令其移位。 绝不能让张晟以武斗台做机关阵,将她困于其中,否则按照传说所言,她将再无胜算! 长剑就要落下,忽有无数根银针从面前的机关柱中射出。 裴奈急忙抬剑去挡,空翻回到原地。 机关再次停息,她看清了柱子中部拉向远处的数根雪榕丝,而榕丝的另一端正牵在张晟手上。 所以张晟是通过这几根雪榕丝来操控机关的? 裴奈举剑一劈,和方才周禹良遇到的情况一样,雪榕丝被利刃断开,在空中漂浮的状态不改,紧贴着滑过剑身,被斩断的两端便再次重合。 同记载中一致,柔软状态的雪榕丝无法被斩断,除非掌握特殊训练的技巧,否则根本无法将其移动半分。 该怎么办? 想要伸手将它扯断的想法也不可取,榕丝本身就比钢丝更为锋利,只要接触,没有防护的皮肉就必然损伤。 张晟戴着特制的手套,牵带着榕丝来回移动,他身形迅捷,转眼又放置了三根机关柱。 八根机关柱,唯差最后三根! 武斗台四周充斥着人们焦急的呼喊。 她斗不过这些要命的柱子,唯一的希望就是拦下张晟,裴奈飞身一跃,浩荡的剑气带劈波斩浪之势,直扑向前。 张晟转身躲开了这一击,用手一扯,离裴奈最近的几根榕丝直朝裴奈划来。 裴奈脚步一闪,匆忙避开攻袭。 这时,她身后的西南方坤卦机关柱倏忽张开一个洞口,连续两颗打磨光滑的石子穿越机关洞口,受弹射抛来。 疾如电掣,间不容发! “小心!!”从台下传来人们张惶的提醒。 裴奈感受到身后风声涌动,凭着应激的直觉,举剑回身一撞,精准砸开偷袭的石子。 她再次匆忙转身,却见半场外的张晟手指勾划。 榕丝一绷紧,东南方的巽卦机关柱遽然开合,有劲风乍起,以蜚瓦拔木之势朝裴奈刮来。 裴奈能够感受到强压来袭,狂风掠地倾扫。 她瞬间向斜后方倒去,已无法再向前移动半步。 张晟已连立两根柱子,还差最后一角,伏神八卦阵就将彻底成形。 裴奈冲向风力薄弱的区域,试图绕过强风将他阻拦,却终究晚了一步。 柱子触地便生鳞根,蹿升至顶的同时,一根根榕丝从八方机关柱的两侧和顶端飞射而出。 榕丝交错相连,紧紧黏合,从外围和顶部,将整个武斗台彻底围封。 伏神八卦阵即成! 雪榕丝并不遮光,观众还是能够透过大大小小的缝隙清楚看到里面发生的一切。 观众席上的达奚安有些恼怒,他用岐鲁语开口:“张晟这样做未免太过危险,这可是伏神八卦阵,山谷之国的禁秘之术,他一旦失手,明枝将会有生命之忧!” 公羊子笙紧盯着张晟用以操控榕丝的双手,言道:“相传从未有人能从此阵逃脱,张晟这次,是下了血本了。” 另一侧的贵宾桌上,依曦已是忧心如焚,满目焦急。 “张晟出手未免太狠了,不就是伤了他的人渣朋友邢啸仁吗?至于为了打败明枝,连山谷之国不传之秘的伏神八卦阵都用上吗?” 鞠连丞神情如常,“无需担心,明枝真正的实力还未曾展现。” “还未曾展现?”依曦讶然。 她心里想着,若震天撼地的万岳血鞭都不能算作明枝真正的实力,那她真正的实力,该有多强? “听说邢啸仁现在已经不省人事了。”小丫鬟贝菊小心地插嘴进来。 鞠连丞又道:“他们山谷之国的张家是出了名的讲情义,愿为朋友义无反顾、两肋插刀。何况张晟也是对珲洗鞭势在必得,有此举也是正常。” “该有多识人不明,才能和邢啸仁这种人交朋友?”依曦越发气愤。 武斗台上。 张晟猛拽所有榕丝,无数机关启动声齐响。 机械“咔咔”运转,风声停息,坤、巽两根机关柱上的洞口都已闭合。 裴奈顿觉不妙,眼前的一切,都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她心知自己半只脚踩在悬崖边上,可若将万岳血鞭交给张晟,于交予恶徒邢啸仁何异? 这是韩家的尊严,是天耀的尊严。 她一定不能输! 根据传说所言,伏神八卦阵毫无漏洞,可那说的是由八位术士一人一柱立于阵外操控的真正伏神大阵。 此刻张晟欲一人掌阵,就注定会和她一起,受困于阵中。 只要他在阵内,就必然会有所顾忌,伏神八卦阵也因此必定出现破绽! 而他,就是那个破绽! 裴奈不敢犹疑,提剑朝张晟冲去。 张晟在阵中飞移,走向无定,他左手携丝握转,离卦机关柱有火喷出,焮天铄地,穿燎半场,扫向裴奈。 裴奈立时疾速奔移,她连续跳过榕丝线,拼命躲开烈焰的袭击。 灼热的气浪打在她身上,她额头已有细汗冒出。 将将躲过火焰的范围,艮卦机关柱的底部鳞片开始向外蔓延,如山峦起伏,带排山倒海之势,欲将裴奈抓拿。 头顶是铺满的榕丝,裴奈无法使出轻功。 另外两侧,又有不同的机关接续开启,根本不给裴奈片刻喘息之机。 有无数飞镖从不同机关柱中射出,沿不同轨迹穿空乱射,除了被裴奈挡下的一些,其余飞镖都穿越半场,归于另一个机关柱的洞口中。 纵使裴奈反应再快,也经不住这样接二连三高密度的袭击。 裴奈艰难地躲开各种机关攻击,试图接近半场外的张晟,可那几乎无法做到。 她低估了张晟对于大阵的掌控力。 张晟对伏神八卦阵太过熟悉,每次袭击的安全区域他都了然于心,他一人控制着所有机关,在阵中自如地穿行。 人总有精疲力竭之时,裴奈也不例外。 她绕过一次接一次的火攻,躲过半空的无数飞镖和割人的榕丝线,却终究避无可避,被艮卦机关柱蔓延开的鳞片锁住了脚踝。 裴奈难行半步,她仅剩下唯一的机会,此刻她和张晟之间有一条空路。 长剑脱手而出,飞速回旋,砸向张晟。 巽卦的风口却在此时开启,劲风迎面横撞,将长剑当空刮回。 长剑的距离太近,裴奈避之不及。 “唐女侠!” “明枝!” 在难以计数的惊呼声中,剑身回转,底部剑柄重敲在裴奈的额头之上。 切身之痛瞬袭,耳朵嗡响。 舌头里的浑树片疯狂颤动,有股异样的感觉从舌尖冒出,扩散到四肢百骸。 她抱住头,眼前闪过各样杂乱的画面。 中川神僧钟老前辈的话再度响起,“等到你的身体完全接纳了浑树片,你便会重新记起。” 而此刻,她的头部受到撞击,无数回忆钻入脑海,那是一幕幕曾经真实发生过,却被她遗忘的事情。 就在万人瞩目的武斗台上,在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伏神八卦阵里,她重拾了,十年前临死前的所有记忆。 那钟老前辈口中,她最痛苦的记忆。 第三十六章 初见 在顾瑾珩成为权势滔天、朝野侧目的端定公之前,有很多人问过裴奈,她条件那般好,怎会看上顾家的那个哑巴庶子? 一直以来,她从未正面回答过这个问题。 人们猜测这背后有利益交换,是先帝忌惮皇后本族的势力,为了分权制衡而赐的婚。 裴奈和顾瑾珩的爱情故事,在大多数人看来,不过是一套说辞。 天之骄女看上哑巴庶子?除非她脑子有病,或者纯粹痴傻了,才会做出这种不理智的糊涂事。 何况在外人看来,顾瑾珩同她在一起,只是为了裴家的军权罢了。 外界众说纷纭,真真假假,连裴奈也说不清。 不过至少有一点裴奈能确定。 他们说得没错,她...的确是痴了,那在她看来仿似镜花水月般如梦的缘分,从始至终,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 ...... 回忆仿佛回到了十五年前。 初次见到顾瑾珩的时候,裴奈不过刚刚及笄。 那日正是夏至,艳阳扫得大地酷热。 宫中举办大型御宴,她作为镇国大将军的遗孤,跟着母亲进了宫。 她从小生在军营,长在军营,那是她第一次参加这种宫宴。 母亲早早嘱咐了她,要淑雅端庄,所有名望世家的贵族子弟彼时都会出现在宴席之上。 母亲还说,人们仍尊重她们娘俩是因为很大一部分军权还掌握在郭伯父手中,但她久病,总有一天,她会离开人世去陪父亲,郭伯父也会渐渐老去。 因而裴奈她需要找一个可以信赖的人,照顾她接下来的人生。 那个人会是她未来的夫君。 这些道理裴奈都懂,白天进宫之后,她即乖乖收敛住性子,连糕点都不敢多用。 母亲不久后被其他命妇叫住去聚坐闲聊,可她却从小便和都城世族的同龄人耍不到一处去。 在她看来,那些嫡庶儿女们都是些只会聊诗词和女红的庸人罢了。 她的心傲,因而一个人在御花园里悠然逛着,琢磨她未来的夫婿。 花间隐榭,水际安亭。 他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孤身一人坐在那座木构黛瓦顶的亭子里。 路人纷纷避他而行,他自毫不在意。 抬手回甘着一杯茶,行止间那般雅人致深。 他丰神俊朗,面如美玉,素衣濯濯,风姿卓越,恍若天人下凡。 与此同时,从他周身传递而来的强大气场,提醒着裴奈,眼前之人武功所到达的境界。 天知道当时她内心的感受,像一头小鹿在无休无止地乱撞,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这就叫做心动吗? 好像是这样。 她自幼长在军营里,在外豪迈不羁习惯了。 裴奈不懂什么世俗礼仪,只是胆大。 她也只知她喜欢这人,于是便大步走了过去,顶着强压,站在他的正对面。 在路人审视与不解的目光中,她做了个揖礼:“在下裴奈,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他听到声音转过头,淡淡瞥她一眼,却并未回应。 裴奈以为是自己过于莽撞,有些无礼,他不愿回话。 御花园里此时过路的人,也多是正在交谈的京都名门贵妇、世族子弟们,很多人都停下步子,望着这边发笑。 仿佛她所做的事情,令人发噱,滑天下之大稽。 裴奈只觉得这些人莫名其妙,正要开口补充,有看热闹的公子哥适时插话。 “他是个哑巴,没办法回你。” 裴奈一怔。 原来乍看完美无暇的“天神”,也有着不可言说的身体缺陷。 可这让她更加心存怜惜,想要接近他。 在她看来,他们是一类人,都是被人轻视,内心孤独的人。 他身患哑疾,人们便对他避之不及;裴奈是女儿身,人们便默认她的父亲裴昊没有后代,声言裴家已然绝后。 自她出生后,有无数人曾经质疑她习承裴家枪的资格,在他们看来,她身为女子,甚至都不配拿起长枪。 极少人知道,她一路走来有多艰难,单凭着自己的满腔热血一天天坚持了下来。 她只是想要证明给人们看看,哪怕她作为女子,也有能力,打倒所有瞧不起她的男人,有朝一日,担得起父辈们留给她的“逐北枪”三字。在她该婚嫁的年龄,她遇到了自己第一眼便心动的男人。 那人自带哑症,四周是人们的讥笑与嘲讽,可他仍旧面色如常,泰然处之。 同她一样,明明不被世人接纳,却有着那股不屈的倔强。 “那你能给我写一下,你的名字吗?”裴奈无视人们的目光,主动上前,坐在了他的身旁,手掌摊开,递到他面前。 他只冷冷看她一眼,未有任何反应。 裴奈对他笑着,可他不以为意地起身离开,徒留裴奈的手傻傻滞在半空。 尽管他已表现得这般冷漠无情、生人勿进,裴奈仍然不放弃,她觉得这人的脾性十分对她胃口。 年少的她当时卯足了劲,回家后就让母亲派人打听男子的名号。 顾瑾珩......原来他是端定侯的庶子,于家中排行第三,还未订亲事。 母亲不是很同意,不过庶子而已,既非世子也非嫡出,还是个哑巴,拿什么给裴奈接下来的人生做保障。 但裴奈偏偏看准了他,再的都瞧不上眼。 逼得母亲无奈之下去找人说这门亲。 彼时的端定侯夫人是顾瑾珩的主母,却非他的亲生母亲。 在她看来,顾瑾珩若是说成了这门亲事,身后就有了可仰仗的靠山。 镇国将军府的嫡女,其父虽然为国捐躯,但还有留存下来的势力以及整个裴家军不是? 为了她另外两个儿子不被压制,她并没有告知端定侯和顾瑾珩,将此事隐瞒了下来,让人回绝了镇国大将军夫人,声称顾瑾珩已有了心仪之人,还委婉地表达了一下对两家无法结为亲家的遗憾之情。 事情本该就此结束的,谁知裴奈是那般的性子。 懵懵懂懂刚发了芽的爱情给了她无尽的勇气,推波助了澜,直接当街拦了顾瑾珩的马车,质问他究竟心仪何人。 顾瑾珩这才知道镇国将军府提了这门亲事。 也这才知道,有这么一个女子,毫不掩饰心绪地要嫁给他。 不胫而走,拦马车事件很快传到端定侯那里。 端定侯属陛下一党,为人正直,他一向很欣赏裴昊和郭旻这样为国出生入死的英雄豪杰。在他看来,能和镇国将军府结为亲家真是八辈子修不来的荣幸。 更何况,陛下曾和他提起过,想要让裴、顾两家联姻,将裴奈许配给顾家的嫡长子。 裴昊已死,郭旻暂时掌权,但郭旻之后没有继承者。 逐北枪后继无人,裴家军的势力很快就将分散开来,届时将有无数人插手进来,试图从中分一杯羹。 若能与之联姻,便能保全裴家军的势力,使其继续为陛下所用,何尝不是天大的喜事? 这其中唯一出的一点差错,就是陛下和他都没能料到,裴奈会先一步看上了顾家的哑巴庶子顾瑾珩,甚至当街拦下马车表明心绪,闹得沸沸扬扬。 但不论怎样,只要裴奈能嫁入顾家,他和陛下要做的后续工作,便能够继续。 为此,他严惩了端定侯夫人,又派人备好了谢罪礼,即日登门拜见了裴奈的母亲,之后两家又一同求到了金銮殿前。 陛下亲自为她和顾瑾珩赐了婚。 从这时开始,她和顾瑾珩便开始了...相互纠缠的一生。 第三十七章 战事起 史书轻描淡写几句话,却是千万家庭的离散、半面江山的兴衰。 正康十五年。 上三山逐北枪,即天耀镇国大将军裴昊,于西境六城外大败邬族铁骑。 天耀朝得享一段宁靖。 十八年前的那一战,裴昊虽大胜,却不慎中了敌方贼寇暗放的毒箭,不治身亡。 正康二十三年二月。 于历代都是最大威胁的邬族,举兵十三万,由邬族大将,拓跋霍率领,犯我天耀西北边疆。 时隔八载,天耀再次历经严峻的外族侵略。 原已逝镇国大将军手下军师,郭旻,临时被封为平西大将军。他肩负重任,继承了裴昊的遗志,接过逐北枪,领十万裴家军抗敌。 平西大将军用兵之法卓越,精于战事,将邬族打得节节败退,却在最后一战被己方不知何人透了计策出去,遭了敌方的暗算。 参战的裴家军殉了多半,郭旻将军身上中箭,仍咬牙苦撑待援军到来。无奈因受伤力尽,敌不住对方大将拓跋霍全力以赴,右臂被斩,惨死于敌人长刀之下。 辽东王受命带兵前往支援,他日夜加速行军,却还是来迟一步,只得见郭将军尸身。 裴家军的士兵从不言败,浴血抵抗了数个时辰,待得辽东王带其驻军赶到时,裴家军仅剩一万余人。 拓跋霍即刻带兵撤退。 这是一场没有胜负的战争,裴家军死伤半八,邬族也仅五万而逃。 那日大雨瓢泼,淄城西北边的赤山一片血海,可怖异常。 ...... 赤山之战发生在裴奈和顾瑾珩成亲的第五年。 那年,裴奈正满二十岁。 当赤山之战的结果传来时,她正领着萧逸在外散心。 路旁古树于上聚拢,为路畔遮了荫。 他们踏着斑驳的树影。 彼时的萧逸约莫九岁,身着银白色金纹小袍,扎着素色飘丝带挽起的发髻。 他面上没有表情,依旧是那般少年老成。 在裴奈看来,那时的萧逸只是个没了母亲,又无法得到父亲关照的孩子。 为了让他开心些,裴奈总是爱逗弄他。 “阿逸,这个泥人如此好玩,你要不要来一个?” 可萧逸却抬头瞧她一眼,不冷不热说道:“你如果感兴趣,可以自己去让他们捏一个,不要拿我做借口。” 裴奈“嘿”了一声,挑眉轻启道:“你才多点大,就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了,以后咋办?” 萧逸没有理她。 裴奈一乐,扯过萧逸带着云纹的衣袖,“走,捏个小萧逸玩玩。” 朱色廊柱并上斗拱交错,撑得碧瓦而砌,楼阁均三层高,双侧梁架间垂鱼,飞檐走兽精雕细琢,甍宇齐平。 泥人摊就在两座楼阁之间的空地上。 裴奈吩咐完要求,刚要掏钱,传信的人却先寻了来。 头顶之上,枝头随风抚而抖动,叶亦沙沙作响。 传信的人在她面前跪下。 “夫人,前方传来的战报,裴家军在淄城遭遇伏击,郭将军......战死了!” ...... 她几乎忘记自己是怎样回去的了,她唯一清楚记得的,就是她曾带着满心的悲痛,等着顾瑾珩回府,将肩膀借给她依靠。 可她等到饭菜皆已凉透,仍未等到他回家。 那些日子的顾瑾珩,总是很忙。 郭伯父一去世,偌大的裴家,自此只剩她一人。 她自幼要强,从未在别人面前哭诉,然而那时,她真的很想有个人能够抱住她,缓解她的悲恸。 可她记得,当时的她,身边只有萧逸为伴。 顾瑾珩很晚才回来,只不过用手势对她说了一句:“郭伯父的事,我知道了,你别太难过。” 人们都觉得,裴奈已足够坚强,坚强到无需他人安慰。 顾瑾珩,亦不例外。 再后来,当裴奈以身赴死前夕,她也才恍然明白。 郭旻伯父去世,何尝不是顾瑾珩想要的? 她依稀记得,赤山之战接下来的几个月,她过得无比混沌。 直到事变当日。 正是月朔,那日所发生的的一切她都印象深刻。 她和顾瑾珩、萧逸正在用晚膳时,宫里传来陛下驾崩的消息。 顾瑾珩连饭都未用完,就准备起身入宫,裴奈准备收拾一下,随他一起。 却在这时,又有十万火急的通禀传来:太子于东宫遇刺,二皇子的军队已调至朝阳郊外。 二皇子自以为计划天衣无缝,可谁曾想,他所做的这些,顾瑾珩早有防备。 裴奈也不知道顾瑾珩是如何做到的。 卫戍羽林军的几位长官曾经宣誓效忠二皇子萧彬,却在事出时临时倒戈,令萧彬措手不及。 顾瑾珩一时间反客为主,早已驻扎在朝阳五十里外的军队闻讯开拔,将萧彬的军队反向包围,乘隙插足,扼其主机。 萧彬自知失势,在无数手下的以死相护之下,成功逃出生天。 顾瑾珩追击的人马也没能将他拦下,萧彬连夜返回云城,与其本部兵马汇合。 夺嫡之争的由来裴奈也还知道一些。 这么多年来,宫里一共才诞生了两位皇子、一位公主,就算加上养在宫外的萧逸,也不过统共三个子嗣。 宫中妃子频频小产,太医诊得陛下身子有恙,乃阴虚之症,因而妃子肚子里的龙种才会受到影响。 可顾瑾珩给裴奈说过,陛下早已有所怀疑,他身子日益恶化,是一种长年累月的慢性毒素导致,有人从中动了手脚。 陛下大致已经查到了幕后指使,只是这个人,连他也动不了。 皇后本族势力极为显赫,其家族势力一日未除,陛下便一日不敢轻举妄动,那是他筹谋已久的分权大计。 因为身体原因,圣上膝下便只得三子一女。 太子与二皇子均乃皇后所生,小公主由一侧妃所生,却也才一岁。 二皇子也是皇后的儿子,比软弱的太子更有野心。 他不甘被自己同胞兄长所压制,有此举也应是谋划多年。 圣上驾崩时,他搜遍了宫中也没能找到遗诏,无奈之下干脆找巧士伪造了一份虚假的传位诏书。 他将朝阳当夜的大乱颠倒为顾瑾珩谋逆犯上、意图篡位,一时间谣言四散。 萧彬欲将所有矛头指向顾瑾珩后,携诏书继位于云城,继而带兵以诛凶殄逆之名,讨伐顾瑾珩。 第三十八章 裴家军驻地 可顾瑾珩手里却有一道真正的圣旨,一道皇帝两年前早已秘密拟好的圣旨。 即刻他便公示了天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之三子萧逸,于正康十四年生于大慈寺,生母淑妃。三皇子自幼长于民间,正康二十一年淑妃病重,遂将其托付于其弟端定侯。 三皇子虽年幼,但品行嘉仁,谦睿慎成,必能克承大统。 圣旨公示之日,即传位于三皇子萧逸。布告天下,咸使闻知。——正康二十一年二月】 二皇子想不透真正的传位诏书竟在顾瑾珩手上,待捉摸透了,却是失了先机。 那日边关来报,邬族率二十万精兵压境。 无人料得邬族竟如此之快便已重整旗鼓,而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他们此次打出的旗号: 赴天耀二皇子之邀约,协助平息天耀国叛乱。 于是局势瞬息万变。 已无后路的萧彬彻底失去了理智,为了皇位,他宁愿将天耀西境六城中的关城和淄城献给邬族国君,以换取天耀最大的敌人,邬族的援助。 西境六城以长城高墙相连,矗立于天耀西部边境,和平年代是东西各国往来贸易的集中地,危急时期则作为重要防线,抵御着外敌的入侵。 如若将这两座城池拱手送人,天耀将被烙下开国以来最大的耻辱,留给千万天耀人的,亦是百年遗恨。 从此,天耀也将成为邬族手中待宰的羔羊。 无数人都想过顾瑾珩失败后的结果,邬族的铁骑在整个上北大陆将无人可挡,天耀周边的国家也将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如若萧彬称帝后守不住江山,最糟糕的结果会是:天耀被大举入侵,国都沦陷。 从此没有国家能与邬族制衡,整个上北大陆生灵涂炭,邬族铁骑可以驰骋无阻,烧杀抢掠,如入无人之境。 顾瑾珩算准了一切,却也没料到萧彬丧心病狂至此。 北有萧彬居兵云城,西有邬族大军压境,两支军队的实力皆不容小觑。 可顾瑾珩的兵马无法和两支军队先后战斗两次,如今国无储君,天下大乱,四方诸侯各守着封地,想让他们调兵简直难上加难。 几日后,她被顾瑾珩差人叫去议会厅。 他告诉裴奈,他需要裴家军的协助。 可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裴家军的主帅,需承烛龙帅印。 同时人们也都知道,能承烛龙帅印的最后一个人,已在五月前战死。 但那是他们的以为。 只有了解内情的少数人知道,还有一人可以...... 这人,叫做裴奈。 那日她从议会厅出来时,已是日薄西山。 萧逸当时正在教书先生的指导下,反复习读五经。 “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 她跨过书房的门槛时,萧逸刚读至《尚书》,随后,她告诉了萧逸她要远行的事情。 那时的萧逸,说出了令裴奈一辈子难以忘怀的一句话,“我知晓你是重义轻身之人,但是你要好好活着,为了我们。” 裴奈从未听他说过类似的话,此刻已是有些诧异。 在萧逸成长的过程中,历经无数次生离死别,他虽从未提起过,但裴奈知道,那些事情多少在他心里留了下阴影。 裴奈愣了愣,伸出小拇指,粲然笑道:“你不放心的话,按咱们的老规矩,拉勾上吊。” 萧逸面无表情,眼中却闪过一丝沉痛。 他定定看着裴奈,忽地一笑,伸出手来,尾指与她的小指紧绕。 裴奈轻言道:“一百年...不许变。” 这是她对萧逸的承诺,在战场上,她一度以为自己再没有机会做到。 未曾想,命运还是安排她重新回来,裴奈和萧逸的约定...迟到了整整十年。 ...... 拂晓的风吹得凌厉,窗柩间的竹篾纸沙沙作响。 夜总是过得很快。 醒后,她去了裴家的祠堂,那里供奉着一杆长枪。 那是世上最锋利的长枪,也是世间背负意义最重的长枪,天耀——逐北枪。 她的先祖们就是拿着这杆长枪,一路披荆斩棘,乘风破浪,昂首屹立于武林之巅。 泛着金属光芒的枪头两边均有刀刃长七寸,锐锋无比。月白银铁托着枪头印有凸纹,长杆状盈其上铺了黑,尾部银铁纹云圆状收底,刀锐近枪托的部位,刻着金色小字:“碧血丹心”。 全枪统长五尺,和她一般高。 当她用双手将逐北枪捧起时,门外立着的下人们,呼吸都几乎停滞。 裴奈拿枪的动作有些缓慢,这对于她来说,更像是一种仪式,这个动作背后的意义几乎不言而喻。 她能感受到长枪身上带着的肃杀之意,心上有些苍凉。 她望着手中的长枪有些发愣,直到身后传来双手轻轻拍击的声音。 裴奈没有回头都知道,走路没有脚步声,还用左手轻轻拍击右手手背,以此唤她的人,只可能是顾瑾珩了。 她拿着逐北枪转过身,看见顾瑾珩对她做出了手势:是时出发了。 ...... 夜幕已经降临。 淡色天空下,此起彼伏的火光在连碧青山间映射过来,显得群星晦暗稀疏。 他们一行人快马加鞭,终是赶到了裴家军驻扎之地。 军营门前,众人吁停了马在外等候。 角塔上的士兵见此立即吹了号。 少时,有位士官登了塔,声音洪亮:“何人,为何来此?!” 裴奈不识此人,便高声道:“去叫你们的韩将军出来,就说裴奈在此处等他!” 韩睿泽的父亲十八年前就已战死。前一任万岳血鞭,即韩睿泽的长兄,也于数月前死于赤山之战。 因而韩睿泽也是韩家仅剩的人了,整个裴家军驻地,便只有一位韩将军。 士官派人下去禀告韩睿泽。 众人转身下马,裴奈快步走至顾瑾珩身侧。 她五年没有回来,裴家军的驻地对于她来说已是有些陌生,但至少有他为伴,会好受一点,裴奈想。 她对着顾瑾珩绽放了一个笑容,却不曾想,最终僵在了脸上。 顾瑾珩看了她一眼,如对待外人一般,依旧冷峻,毫无表情地移开了目光。 其实她早该习惯,顾瑾珩在外从不愿露出对她的半点温情。 一向如此。 第三十九章 烛龙帅印 五年来,她在顾瑾珩脸上看到的笑容寥寥无几。 她一直认为日久便会生情,但渐渐她才意识到,她错了。 他的心太坚硬,她闯不进去。 也许那些无人时他对她露出的些许柔和,也是他的伪装吧,只是为了裴家的军权。后来每思及此,她都会露出自嘲的微笑。 带着苦楚。 她的笑还未曾收回去,军营的大门便已打开,韩睿泽带着手下走了出来。 她嫁与顾瑾珩已过五载,五载不曾入过军营,亦不曾得见故人。 韩睿泽的五官变得更深邃了,他本就生得俊朗,如今风采更甚当年,不知为何,他总能给人一种少年与成熟相错之感,可两种彼此对立的感觉,放在他身上却一点也不矛盾。 他的目光淡淡扫过顾瑾珩,最终稳稳落在裴奈身上。 裴奈对着韩睿泽莞尔一笑,“久别无恙?” 韩睿泽嘴角一直隐隐带着笑意,听到此话面部表情极细微地浅浅一收,开口第一句话却是:“你还知道回来啊?” 嫁为人妇后,裴奈再进入裴家军军营便是不合规矩,这也是她一直没有回来的原因。 裴奈也不需要解释,因为她明白,韩睿泽从不会真的怪罪她。 他的视线再一转,与顾瑾珩的目光相撞。 二人彼此对视,裴奈觉得气氛一度有点古怪...... 她能感觉到顾瑾珩有些不悦,可他又似乎刻意收敛了周遭的迫人气压。 是不愿在韩睿泽面前显露出情绪? 裴奈正想着,韩睿泽又轻飘飘移开目光,他笑容轻佻,说道:“怎么?此番是带着姑爷回门?” 顾瑾珩的手下听此言,剑已开鞘,场面委实有些不太愉快。 抬手做了个手势,顾瑾珩止住手下。 裴奈也很无奈,韩睿泽明明已近弱冠之年,性子却还是同当年如出一辙。 她急忙言道:“先别贫了,你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出紧急,需要召集裴家军的所有参将,快点把我们带进去!” 韩睿泽点点头,看了看顾瑾珩手下一堆人已出鞘的武器,转过身前,对裴奈说道:“除了你,其他人的武器进去前都必须先行上交,会有人替他们保管。” 裴奈颔首,军营里有纪律,这样做十分正常。 顾瑾珩的手下们不情愿地将武器递给一旁的士兵,众人很快便随着韩睿泽一同走进去。 士兵们从营帐中走出来围在道路两边,有些较年长的士兵已经将她认了出来,惊呼道:“大小姐!” 她望着那些熟谙的面孔,只得微微笑着回应。 主营帐自郭旻伯父去世后便空置下来了,他们等一行人在此稍作休息后,有人掀了帐帘。 是云麾将军林华和归德将军周伟国。 二人身后跟着各级将领,一时间主营帐入口附近竟是有些拥挤。 周伟国伯父虎背熊腰阔步走进来,胡子拉碴也不收拾,却更显刚硬,他扫视了一圈,看至裴奈时目瞋了一下,问道:“可是奈儿?” 裴奈点了下头。 周伯父随即抚掌大笑,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 “好个小女娃,原先在我们屁股后面追的跑,现在竟是这般大了,好啊,好啊......哈哈哈。” 这话说得是不错。 她从小便被当作男孩子来养,幼年练武时被父亲罚扎马步。周将军瞧着心疼,便时常会带她偷溜出去狩猎,生火烤肉给她吃。 于是她虽长久未见了这个长辈,但总能在他身上找到一些父亲的感觉。 轻易便被他感染了,也是冁然而笑。 另一位林华伯父随父亲打仗的时间最久,如今已是发间泛了白。 赤山之战他臂膀间中了箭,伤还未愈,裹着白布。 赤山一战郭旻伯父及数位将军以身殉国,裴家军内部有资历的大将仅剩他俩还在世。他们的能力都极强,却不能统领裴家军,原因无他,只是承不住帅印。 裴家军的帅印,需得裴家枪来承,两位将军武功超群,却习的不是裴家枪。 营帐中,鞠言代顾瑾珩直截了当地说明了来意。 在计划中,裴家军先行一步抵达沛州,将关城的百姓转移出城,随后和关城守军一同驻守,短时间内顽强抵抗,两日后佯作战败撤军弃城而去。 拓跋霍性子鲁莽,由裴奈带兵,托于他对于女子的轻视,和亲手解决逐北枪最后一位后人的野心,拓跋霍定会不疑有他乘胜追击。 裴家军领其至百里外关城东南方的郦山。 彼时早已埋伏好的顾瑾珩的军队从其后侧包抄,攻拓跋霍个措手不及。 裴家军和顾瑾珩联手,解决拓跋霍决不在话下。 随后两军再一同朝东北方行进,直面本来欲和拓跋霍会合朝此而来的二皇子萧彬。 出乎意料的,林周两位伯父平日里总是不和,可此时却意见统一了一次,均表示了认可,这让裴奈也有些讶然。 出兵的计划就这般敲定了下来。 顾瑾珩本应当晚就走的,毕竟朝阳那边等待他解决的事情还很多,可他却执意要留下来,说等第二天裴奈承了帅印再离开。 他能多陪自己一夜,裴奈心中自是感动的。 甚至在许久许久后,她也一直在思索,顾瑾珩既然不爱她,何故要多陪她这一夜。但后来她也想了明白,是因为顾瑾珩早已知道,这将是他们能相处的...最后一夜。 翌日。 黎明之时,天色尚还朦胧。 裴家军全军将士已列队完毕,等待承印仪式的开始。 士兵们都极为兴奋,对于承印礼的期待,再加上......对于将诞生历史上第一位女将军的期待。 虽然昨夜有部分人甚至激动到难以入眠,可严厉的军纪下,每个士兵都仍站立如松柏。在表面上,没有人能看出他们的情绪。 裴奈一袭银甲着身,她右手紧握着逐北枪,登上了高台。 高处视野开阔,她能俯览到军队的全貌,也能看到她最爱的人站在台下,随众人一起仰首注视着她。 狂跳不安的心,却在一步步靠近高台中央时慢慢平息。 奇怪的......站在那里,她竟不再胆怯。 是不是骨子里流淌的血液赋予着她勇气?她似乎感觉父亲和郭伯父从不曾离去。 随后林华将军携其副将也登上高台,二人神情庄严肃穆,橐橐地朝裴奈走来。 副将手上捧着一个黑色雕木长形盒,尤为瞩目。 因为那里面盛的,就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裴家军帅印——烛龙印! 第四十章 不破不归 林华将军双手将烛龙帅印取出,极慢地放到裴奈的左手之上。 她手心之上正中的龙首狰狞着,披开龙鳞汇成锁链,环环扣绕,一只龙爪呈踏地状,像是下一瞬就要凌空跃起,而另一只龙爪则半勾起,呈握拿状,其内则空,在等待“它”的归属。 从小到大,裴奈见到烛龙印的次数恒河沙数,在父亲的肩上,在郭旻伯父的肩上......可她却只见过一次承印礼,那是在父亲去世后的不久,当时承帅印的人,是郭伯父。 如今轮回流转,成了她。 身边的二人已经走下去,独留裴奈一人在高台岿然站着。 她缓缓闭上眼,霎那万籁俱寂。 帅印是凉的,可莫名有股热流顺着接触涌了过来,让血澎湃。 像是传承,又像是命数...... 她睁开眼。 右臂带动着手,一个半弧间,逐北枪被高高抛起,在她的头顶划开劲风,一圈接一圈地旋转,一丈...两丈...所有人的视线也随着上移。 裴奈收了手,只是眨眼间,便是左手在上右手斜下,烛龙印被她完全拉开。 约莫四丈的高度,逐北枪顿住,随即猛地旋转向下落。 裴奈右脚后撤跬步,借着动作单膝下跪。 她高喊道:“裴家枪裴奈——” 最终一圈,逐北枪尾部朝下,呈破地之势,在众人的目睹下,直穿过半握的龙爪。 逐北枪触地前一刻,裴奈左手持帅印疾速后甩,龙尾贴肩而过,逐北枪被力一拉,在空中又是反转半弧,烛龙抬头。 肩部与锁链一刹那的冲击让龙身的内置机关启动,整个烛龙印紧卡在裴奈肩上。 龙身缩起的同时,龙爪也随着机关收握,将逐北枪牢牢掌控住。 亦在此时,裴奈赓续喊道:“接将帅印!” 空谷传来的回响还未至,裴家军从上到下,在此刻统统跪下,身侧的武器一同齐落,震石裂地。 他们并声喊道:“裴家军全军,从将帅令!” 那是裴家军的听令,场面摄人心魄。 裴奈左肩的银色烛龙怒目圆睁,双眼凶神恶煞地注视着前方,让空气降了温,扑面的寒意。 它一只龙爪斜握着长枪,另一只恰好踏在裴奈的兽吞肩甲上,似虎视眈眈,其欲逐逐,但比之更威严、更凶戾。 银黑铠甲将她的身姿勾勒,她的骨架较正常女子的大,穿着战服数不尽的英姿飒爽,而整条烛龙则盘附在裴奈肩头,其势非凡,更为她平添了几分霸气。 那一声齐齐的落击,齐齐的听令,气吞山河。 高台之上,山谷间的景象一览无余。 裴奈内心被震撼,原来只有在千军万马的衬托之下,此刻方知,何为天地浩大。 她有一种传承的感觉,从她的父亲,到郭伯父,再到她。 也许在过去的千百日间,他们的精神与灵魂早已与整个军队融为一体了。 站在高台上,满腔热血与壮志豪情便不自主地涌上来。 “你们中的部分人在过去就已与我相识,就算不曾认识我,也必定听过我的名字,我是裴昊之女,端定侯之妻,你们的现任主帅,裴奈!”她的声音在山谷间回响,铿锵有力。 裴家军的军制极严,士兵们皆是昂首挺胸,不曾移动分毫。 她在高台上极缓慢地走着,审视着全军。 “我知道有人质疑我是女子,有何资本掌领全军,质疑得好!我给你们知道答案的权利。” 随即她反手从后拔出逐北枪,于头顶疾速转了一圈,将长枪底部猛地锤地落下。 一瞬震耳的声音传响山谷。 彼时的她,着实霸气。 “谁想先得到答案?”她问。 可山谷间鸦雀无声,寂静得唯能听到厉风在呼啸。 没有人敢挑战裴家枪,哪怕是再不服气。 裴奈神情不变只略作遗憾之色:“竟然没有?......既然无人敢上来挑战,那便罢了,我们来说说正事。” 她暂缓了下喉咙,为了接下来能够声如洪钟。 “你们都是天耀的子民!与国俱荣,与国俱损!萧彬叛国,引那邬族侵我天耀,无数百姓将要历经颠沛流离,无数家庭将要面临妻离子散,天下危亡矣!国难当头,再加上这郭旻将军被害之仇,裴家军与其邬族和萧彬不共戴天。事已至此,你们可愿与我并肩抗敌?!!我等将不破不归!!!” 回音还未落地。 在林华、周伟国以及韩睿泽等数位大将带领之下,全军将士均将自己的武器抬高,重拍向左侧胸膛,无数的剑鞘和矛杆与护甲撞击发出的声音震聋发聩。 众人齐声高呼:“不破不归!!!……” 目光侧移,她看到顾瑾珩。 她看见他站在那里,唇角极为难得地勾起了几分弧度,对着她点了下头。 ...... 行军已近一月,他们抵达天耀西北边境关城的前一天。 裴奈重生后所携带的记忆,便停留在这。 她唯一记得清晰的,就是那夜的孤月皎白,在天幕之上高挂,繁星点点间映衬得亮暗分明。 大漠的夜风极为凄冷,马毛猬磔,沙砾自飘扬。 越是靠近西北边境,越是荒凉。 她失了眠,许是因为常年的习惯,枕边空了,便睡不踏实。 心里也似是缺了一块,有些分外难受。 遂起身穿了衣,她缓缓走出营帐,琢磨着在外吹吹风疏解下情绪。 她和顾瑾珩分别已经一月了。 在承印礼后,他即与随行的部下驾马赶回朝阳外的驻地,裴奈还记得那日他离开时的画面。 寒风凄凄中,她将顾瑾珩送至兵营大门口,嘴上一直叨叨着要交代的生活琐碎,类似于多加些衣物、不论再忙也需记得用膳之类的话语。 顾瑾珩一路默默听着,时不时点头应承一下。 临别上马时,她有些不舍,抵不住心里的别离忧愁之意,没忍住,还是扑到了顾瑾珩的怀里。记忆里,他的怀抱在冷风中很是温暖,半晌后他推开了裴奈,用手势说道:“快些回去吧,外面风大。” 她寻不到其他可说的话,终是只能默默地“嗯”了一声。 顾瑾珩便带着手下策马离去了。 她瞧着顾瑾珩的身影在视野里缓缓变小,直至在山弯间消失。 彼时的自己委实不争气,顾瑾珩连头都不曾回,自己却还一直眼巴巴巴地望着。 不过很久后她才意识到,那却是她以原来身体的双眸,看的顾瑾珩最后一眼。 第四十一章 孤月与空漠 出征半月后,她还曾提笔给顾瑾珩写过一封加急的信,但他尚未回复。尽管成亲了五年,可那却是她给顾瑾珩写过的第一封信。 裴奈和顾瑾珩同床共枕五年,却还是摸不透顾瑾珩的想法。 她一边走着,一边猜测他收到信后的反应,猜测他未曾回信的缘由,又猜测是否是他嫌弃信中的字不够娟秀,猜测来猜测去。 猜得心烦。 倏地抬头,她发现自己无意识间绕到了不熟悉的地方。 正准备提步返回去,后面突然出现了一道声音。 “睡不着吗?” 韩睿泽正两手环胸靠在一旁的立柱上,挑眉带了几分戏谑看着她。 她点点头,说道:“嗯,睡不着,你怎么在这?” “你方才出帐门时我听到声音了,怕你这般秀色可餐,若是被人拐卖了,我对不住裴韩两家的列祖列宗。”韩睿泽笑了笑。 她觉得格外有趣,言道:“原是这天底下还有人能拐的了我?” 韩睿泽撇了下嘴:“有道理。” “跟我来吧,带你去个地方。”韩睿泽继续说道,随即转身离开。 她想了想,也跟了上去。 策马跟着韩睿泽走了许久。 一路蜿蜒盘旋,辗转几圈终于上了一个高坡。眼界一瞬间阔了开,这是在苍穹之下的一片高地。 四周沿边缘向下陡而成崖,高出了平地约莫五丈。 高地之上,星辰更加近了,月光下的远方一览无余。 韩睿泽将她领至高地东南方,指给她看。 那里是一片颇为有名的巨石阵,绵延两里,至今无人得知其形成原因。 她以前也只是听说,当有幸从上方欣赏到此绝景时,只觉得委实震撼。 韩睿泽寻了些枯的胡杨枝,生了火,席地而坐。 将随身带的包裹拆开,掏出了个煮酒的铁架,放至篝火上,又取出了两个酒壶,温了起来。 这一连串的动作看得她目瞪口呆,韩睿泽却瞅了她一眼,道:“愣什么愣,快坐下陪我小酌几杯。” 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诶,你还有没有军规?林华将军若是知道了不得训你?”她说。 韩睿泽倒很是理直气壮:“你莫说出去不就好,再说如今你是这军队里最大的官,堂堂逐北枪,裴家军主帅。你若是护着我,他还敢罚我?” 她审视着眼前这个无赖,随后也缓缓坐了下来。 “你到底是带我来看风景的,还是带我来陪你喝酒的?” 韩睿泽一边用铁夹拨弄着火上的壶,一边言道:“我知道你有心事...而酒是疏解心事的妙方,既能暖身又能疏怀,你看我是多么的贴心,早知如此当初嫁我多好。” 她有些无言,撇嘴道:“嫁你?那不得整日被烦死。” 随后她望着那片广阔的天地,闻着鼻尖酒香清冽,心绪澶湉开。 四周岑寂下来,裴奈能够感觉到韩睿泽一直看着她。 她不解地转过头,韩睿泽却忽地一笑,皎皎明月倒映在他的眼眸中,令裴奈一瞬有些滞然。 韩睿泽的笑容收了收,他遽然开口:“离开我的这五年,你过得怎么样?” 裴奈被他吓到,脱口而出:“什么叫‘离开你的这五年’?你把话说说清楚,我过去......应该没把你怎么样吧?” 韩睿泽笑了笑,示意他只是顺便开了个玩笑,他慢慢收了轻浮的一面,有些严肃地问道:“顾瑾珩对你好吗?” 她本想很快答复,但当她认真思忖这个问题,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可悲,她甚至连这个小小的问题都回答不上。 “不知道...我之前一直骗自己说他对我很好,但细细想来,不过是一个男子对自己夫人应有的态度罢了。” 脑海里突然冒出,一句她曾经听到的话:男人在自己深爱的女子面前,永远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可在所有人眼里,顾瑾珩总是冷若冰霜...遥不可及,甚至连裴奈也不例外。 心底一阵苦涩,倒只有她,在面对着顾瑾珩时,偶尔显得有些蠢笨。 韩睿泽似乎有些生气,他嗤了一声,又向她伤口上撒了盐巴。 “若是有心的男子,怎会让自己的妻子上战场?他眼里只有他和自己外甥的宏图霸业吧,你当时为何非要嫁给他?” 裴奈须臾间有些伤感,但韩睿泽说的确是有理。 她无可奈何,只得喃喃道:“感情要如何才能控制住?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那么喜欢他,从初见第一面开始......” 韩睿泽忽然意识到自己戳了她的伤心之处,忙取了酒递了过去。 “那你在战争结束后,有什么打算吗?”他又问道。 裴奈摇摇头,“没什么打算吧,一切重归平静,以前如何,以后便如何。” “都城的生活,你不会感到乏味吗?你是裴家后人,生来便注定是猛虎蛟龙,不该被宅院困束。你该拥有更辽阔的天地,何必为了他一个人,牺牲自己一辈子的自由?”韩睿泽认真地说。 裴奈淡淡一笑,没有正面答他,只道:“你呢?怎么这么多年了,还没有成家?” 韩睿泽移开了目光,他望着远方的星空旷野,自嘲一笑。 “因为我在等一个人。” 裴奈提了几分好奇,感觉自己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是哪家小姐?能让我们韩大将军守身如玉至今,这般倾心?快说来听听。” 韩睿泽仰起头,灌酒入喉,他用衣袖抹开唇际,涩然一笑,“是个蠢姑娘,似乎永远无法明白我的心意。” 他又摆摆手,“不说了,你不问问我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吗?” 裴奈就觉得他是在试图转移话题,不过每个人都有难言之隐,她也能够理解,韩睿泽不愿意说便罢了。 她接过酒试了试温度,平静了下心绪,跟着韩睿泽的话题继续说下去:“怎么找到的?” 韩睿泽开始比划着回忆,“那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不对,记错了。” 裴奈噗嗤笑出声。 韩睿泽看她乐了,嘴角又深了几分,“那是在一个天朗气清的午后,裴家军在这附近扎营演练。朱鸿这小子......” 他徐徐说着,裴奈便在一旁小口抿着酒静静听着。 高崖之上间或响起裴奈的笑声,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依稀间,仿佛又回到从前。 她没有嫁人,他们也还是少年。 哪管明月西落,浮云何去,战争也未可惧,只要他们都还在,只要...共从容。 第四十二章 兵临城下 第二日申时,裴家军抵达了天耀西北边陲——关城。 在和平年代,关城、淄城等六座城池曾是往来上北大陆东西方的重要贸易中心。 这六座城池如同塞北的六颗星宿,分割开上北大陆最大的两个国家,天耀与邬族神国。 邬族好战,他们始终觊觎东方的资源,几百年来不断扩张,屡屡侵略周边诸国,天耀与邬族间征战不断。 天耀遂开始修筑用来抵御侵略的防御工事。 以两丈宽的高墙南北相连,与六座城池的城墙严丝合缝。是以邬族若是想要进入天耀境内,须得先从这六座城池考虑。 这些年来局势紧张,六座城池虽仍继续东西方的贸易往来,但严加了防守。 此前拓跋霍夺下淄城,破城后屠守军,进行了大规模的烧杀抢掠,淄城百姓四散流离。邬族战斗迅速,只攻不守,在短短十天内急行军连攻下包括淄城在内的四座城池。 郭旻伯父受命领裴家军进行拦截,每战每胜,将邬族打退回淄城以外。 但最后一战在赤山因二皇子萧彬的出卖遭了暗算。 战后淄城额外部署了大队守卫,以防邬族再次偷袭,并逐渐恢复重建。 百姓在四月间都陆陆续续还了家。 自四月前两军开战,边境的六座主城都已紧闭西城门,断绝了与西边的一切贸易往来。 赤山之战后,朝廷派兵驻扎在淄城,以填补因上次战争而造成的防守漏洞,可拓跋霍像是提前知道了这些部署,直朝关城而来。 关城守兵连守了近一月的城,没让邬族打进,附近城池配备的驻军都已前往支援,方圆百里内所有城镇的物资、人力为此几乎耗尽。 裴奈等人五日前就已收到了关城方寄来的加急信件,上面言明城门受损,即将支撑不住,形势危急。 关城的守将得知裴家军今日抵达,便大开东边城门亲自带人迎接。 裴奈只拨了几千精英随她进城,大军则于关城东郊驻扎。 前有拓跋霍狼子野心,后有萧彬虎视眈眈,关城所处的地势又容不得长期坚守,因而计划中关城需得弃。 所以她的职责之一,便是撤散关城的居民。 拓跋霍兵临城下已一月,大多数百姓都已举家逃亡,但仍有部分居民坚守着不愿离去,是以裴家军需得挨家挨户搜查,才能保证有百姓没有被漏下。 若干家庭太过固执,士兵们费尽口舌,又告诉他们关城的百姓在漠城将得到安置和救济,耗时许久才得以成功劝说。 邬族在西边攻着城,裴家军前去增援守卫。 直至日暮将至,拓跋霍暂时收兵休整,关城同时也方才完尽撤空。 她在督查的间隙随守将去城墙之上走了一遭。 邬族大军的营帐扎在劲弩射程外,只得远远望见其规模宏壮。 然而真实情况比想象中还要严峻,我方已经有不少守卫中了流箭被抬下去救治,其中不乏裴家军刚刚参与防守的士兵。 城墙下亦有被投石砸死还未及收尸的邬族人,血红遍地。 巨大的城门受不住破城锤的长期冲撞,已经开始松动,短时间内无法修补。 “城门最多还能维持多久?”她侧头问向身旁守城的副将,副将答曰:“不过明日。” 这句话让她倦了眉。 若是早一日弃城而去,彼时顾瑾珩的军队将赶不到郦山,到时腹背受敌的有可能不是邬族,而是裴家军了。 但若是将城门彻底封死,倒是能拖延时间,待得邬族全部登长梯而上,却已是离裴家军弃城之时较晚了,拓跋霍不一定会乘胜追击。 思索片刻,她说道:“若是用铁水沿城门中心缝隙浇灌,对两侧稍作支撑,可坚持到后日否?” 副将略带沉思后点头:“应是可行的。”便得了令下去吩咐士兵。 在高墙之上瞻仰了一下天际,裴奈冀求天耀的战士得到庇护,让这些伤亡尽量减少。 随后抬手放至于青砖之上,闭上了眼,心中虔诚。 待得已感受不到指间冰凉,她遂转身从阶梯下了城墙。 那夜是注定难眠的一夜,全军枕戈待旦,等候天光破开云层。 天明之时,上三山之一的西寒刀拓跋霍作为邬族主帅,率全军列阵城下。 拓跋霍用邬族语高喊道:“哈!裴家军的军旗?不是听说新一任的逐北枪,是一个小女娃吗?还接得住裴家军的帅印?怎么,传说中的烛龙印这么好承?不如丢下来给本将瞧瞧,看看是不是人人都能做这裴家军的主帅?哈哈哈哈,小女娃人呢?怎的不出来让本将见上一见?” 邬族全军在拓跋霍说话间隙发出一阵接一阵的讥笑。 天耀将士虽然听不懂他说的话,但从邬族人的反应便能听出来,一定不是什么好话。 城墙另一边,韩睿泽担忧流箭危险恐伤及裴奈,一直阻拦她登上城墙。 可当裴奈终于劝说了韩睿泽,登上城楼时,底下邬族笑声更是重了几层。 拓跋霍笑得张狂,直接用天耀话开口:“还真是个女娃,郭旻一死麾下裴家军竟是连个像样的男人都没有了,哈哈哈哈哈哈。” 裴家军的士兵们难受此辱,牙咬得狠厉,手中武器亦是紧握了几分,空气中莫名出现了肃杀之意。 和人丁单薄的逐北枪裴家不同,西寒刀拓跋家人丁兴旺,他们不分什么血统正派、嫡庶之卑,向来只以强者为尊。 只有最强的人,才有能力继承先人的衣钵。 拓跋霍大概有数十个兄弟姐妹,可他能够稳坐西寒刀接班人之位,想必实力极其出众,这般不可一世,也属正常。 裴奈怒了眉,朝下喊道:“对付你们邬族的无耻贼徒,至于用得上天耀的各位豪杰壮士吗?你会知道,就算是我一介女子,也足够让你们滚回自己的贫瘠之地了!” 拓跋霍却是不当回事,笑得越发张狂。 “壮士豪杰?本将四月前可真是领教过,堂堂逐北枪在我手下也走不过十招,郭旻的实力亦不过如此,何况是你一介小儿?传言逐北枪能够一枪扫天下,哈哈哈哈哈哈,枪峰绑上地麦,用来扫地都够呛。堂堂天耀,堂堂逐北枪,竟然一次又一次成为天下的笑话!” 尽管裴奈已做好了准备,但在拓跋霍脱口侮辱郭旻的话之时,还是忍不住,险些将逐北枪甩了出去。 心中发了誓,有朝一日定叫他拿命偿此句话! 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却想到,分明她越是狂妄...拓跋霍对他们的戒心就越低...... 所以忍什么忍! 裴奈提手从旁边士兵手中夺了根长戟过来,使了六成力投向拓跋霍。 第四十三章 纷飞战火 拓跋霍所在之处着实远,恐难以射准。 于是她打算浅藏实力,留待第二天,此时单给个下马威便够了。 臂腕间猛一挥,银甲绚了光反出,长戟自手而脱。 “嗖”一声穿空划过半弧,尖锋破地一震。 距拓跋霍及其他将领约莫两丈,锐风疾厉,惊得数马蹄起,脖颈后仰。 有一两个将领险些勒不住马摔下,一时场面无比混乱。 她鄙夷俯视道:“怎么?连马都驭不住,这就是你们的能耐?我郭伯父当时受了箭伤,拓跋老贼你胜之不武,还敢提及,真是不要了这颜面,我身为女子都替你感到羞耻!何不赶快滚回你们的地界去,莫在我泱泱天耀之前,丧了这副丑恶的嘴脸。” 拓跋霍看着竖插在地面上的长戟,片刻惊诧于她的气力,转念却想到,将军世家出生,女子会武也没什么稀奇,只激了激便底数尽露,果真妇人之仁。 随即他接了骂仗,道:“你懂些什么,身为妇人之辈,不遵你们祖上的妻纲回去相夫教子,上什么战场?!莫不是你太过野蛮粗鲁,你丈夫端定侯对你压根提不起兴趣,后宅苦冷,你寂寞难耐?不过瞧你还是有几分姿色的,不如来跟了本将,本将定待你不薄哈哈哈哈。” 语罢打了手势,示意全军进攻。 嘴上仍对她嬉笑说着:“快些下去躲着,莫被流矢伤着这如花如月的小脸。” 邬族士兵冲上来前,其箭队先行一步。 她和守卫们急忙寻了掩体躲下,待得停息时箭矢已堆落满地。 有士兵不幸还是躲闪不及受了伤。 邬族离得越发近了,她看准时机,喊道:“弩手准备!” 一时无数彍弩从城墙的射口探出。 “放!” 万弩俱发,铺天盖地的箭雨朝邬族大军而去,弗能挡之。 她听到城墙下的哀嚎声此起彼伏。 可奈何邬族大军人数众多,也俱是不怕死之徒。 他们扛着破城锤,一波又一波跨过己方的尸体,逐渐接近了城门。 韩睿泽指挥早已在城内放置好的抛石机,用以平衡的重锤在人力操纵下瞬地垂坠,甩出炮石。 飞石重六十余斤,掷出三百步开外,砸向邬族大军。 ...... 那场守城战持续了很久。 连发弩再厉害,也敌不过视死如归的战士。 破城锤连撞了几十下,因浇了铁,外部看不到城门的实际情况。 而城内,士兵都知道,西城门险些撑不住了,两侧的焊接处早已变了形。 城内的人紧张得要死,她也是心惊肉跳。 一旦城门被破开,形势将截然不同,一切计划将被打乱,将士们的命也危矣。 万幸之中,不知内情的拓跋霍鸣金收了兵,所有人高悬起的心才落了下。 天是朱赤色的,不知是因晚霞而起,还是因......那血染红了天际。 战争自古便是悲怆的。 邬族士兵因首领的利欲熏心而赴死,天耀士兵则是为了家国大义。 是是非非,却是苦了忠魂白骨。 她如是想。 ..... 黑暗之中的寅时。 秣马厉兵后的裴家军和关城守军在夜的掩护下,悄然轻息从东门转移了出,依计划向东南方郦山撤去。 在这时,韩睿泽抓住了一个溜出队伍的士兵,刚要审问时,那人却咬开了嘴里的毒药,在韩睿泽眼前七窍流血而亡。 韩睿泽告诉裴奈,他是在西城墙脚下发现此人的,所以不可能是逃兵,一定是裴家军内部出了奸细。 四月前郭旻伯父在赤山遇伏,就是行军路线走漏,定然也和裴家军内部的这个叛徒有关。 可当夜时间紧急,需按计划行事,顾不得那么多了。 裴奈摇摇头,示意继续赶路。 林华将军令人将一部分的军旗弄脏撂至地上,队末驾马踩出混乱的蹄印,除军备物资和重要物品,其他东西一律不准带走。 伪装出匆忙间逃亡的情景,以免邬族人看出端倪。 待得邬族发现城空之时,裴家军已是行了一半路程。 细作的情报没来得及留给邬族,拓跋霍不知所以,果真鲁莽地追了来。 距离郦山还有二十里时,已是晌午。 前方斥候来报,顾瑾珩及其军队尚未抵达郦山。 周伟国伯父横眉怒眼:“什么情况!按理一个时辰前他们就应守在那了!” 军心顿时乱了。 她为了压住众人的怒气,急忙解释道:“应是突生了变故,莫急。” 勒了绳调转马的方向,她接着下令:“全军继续前进!” 语调平稳,没人能发现她的异状。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内心十分慌乱。 若是突生变故,顾瑾珩定会派人传信通知,可当时什么都没有...... 彼时她还天真。 不知道她只是一枚棋子。 一枚顾瑾珩指掌间握了很久的棋子。 怀揣着不安的心,她到了郦山。 但顾瑾珩他始终没有来。 偌大的裴家军、肩负着的数万计的生命,她顾不得悲伤,便要即刻做出决定。 她将众将领叫去一旁,问道:“拓跋霍还有多久追到?” 一位策士答说:“约莫不足两个时辰。” 顿了顿,她言道:“再等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援军若不到,全军向东北方行进。” “东北方?”有人问。 裴奈颔首。 韩睿泽也发现了那处正是巨石阵的方向,询问她是否预备用巨石阵来对敌。 可在她的计划里,巨石阵只是个伪装的工具。 她当时还对顾瑾珩的到来存在一丝冀望,只道:“此时莫问过多了,等到那一步了,我会详细告知于你们。” 她下达命令:“大军在此短暂休歇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内援军抵达则准备开战;若否,全军启程东北方向巨石阵。” 又对负责侦查的两位斥候说:“你二人速往朝阳方向去,打探端定侯那边出了何事?找到之后告知他时间紧迫,我方不能在郦山留守了,需转移到巨石阵,让他到巨石阵与我们会合。记住!一定要快!” 斥候得令,立刻驾马离去。 她一直在等。 全军将士也陪她在等。 可半个时辰转眼就到了。 从郦山到巨石阵的那一段路,她没有印象。 那时的脑中只是一片空白,像是一只僵硬的木偶,她呆滞地让马牵连着动。 晡与日入的交接之时,队首终于远远望见了巨石。 视野中有马踏尘而来。 “有人来了!”士兵们大喊。 第四十四章 兵者诡道 她的心也跟着颤了颤。 待得离得近了,却发现只是己方的斥候。 “禀主帅,端定侯此刻......正在征讨云城的路上。” 那是让她彻底绝望的一句话。 这时她才知道,在顾瑾珩眼中,裴家军的用途。 裴家军精英荟萃,从建国以来就直接隶属于当朝皇帝,裴家军也只听从圣旨和烛龙帅印。 可他居然,连她也不信! 西去征伐,平息内乱,他弃了整个裴家军的生死于不顾。 用裴家军来挡邬族,却是绝了两个后患。 邬族,以及裴家军。 萧彬根本不是他的对手,结局已经注定。 从此以后,再没有什么,能阻挡顾瑾珩借萧逸的帝位,掌控这天下了。 气血涌上心头,险些从马上跌下了去。 她抑制不住那股悲凉。 手抖得不行,早已握不住马缰。 “你们可确定?!”林伯父问道。 马下的二人回禀道:“我方留守在朝阳的士官刚送来的消息。” 她知道斥候不会说谎。 且除此以外.......真的没有能让顾瑾珩迟到的理由了。 像是被风沙迷了眼,她的眼睛有些许的睁不开,悲凉过后就是极致的心痛。 她想放声痛哭,天知道那一刻她的悲恸。 可万军当前,她乃主帅。 主帅什么都有,却唯独没有一种权利,叫做脆弱。 她还不曾从悲戚中缓过神了,便察觉到了旁人异样的眼神。 带着审视和质疑。 士兵逐渐失了对她的信任。 她是接过了祖先遗志的逐北枪后人,是端定侯的妻子,也是她......带领裴家军到了此处。 她从未有过这种感觉,被整个世界遗弃的感觉。 她失了所有的亲人,就连枕边之人,也拿她换了这天下。 下一瞬韩睿泽打破了这份死寂。 他持了长鞭向一侧对她露出质疑目光的士兵抽了去,长鞭挥过半空,“啪”的一声直甩在士兵脸上。 士兵受不住这气力,匆忙间摔在地,捂着脸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血透过指缝沿着半边脸流淌下来。 韩睿泽那时的样子她可能永远忘不掉。 他皱起剑眉,一双怒目扫视着众人,“若是不信任你们自己的主帅,不如现在就滚!裴家军不需要连自己主帅都质疑的将士。” 可没有人敢发出声音。 是以林华将军接下来的话在这黄土沙地上广广撒布了出去,低沉浑厚:“你们别忘了,你们是为了家国而战。” 这话敲在他们心头,士兵们倏地被点了醒。 逐渐有人朝她跪下,右手持剑拍向左胸,“属下请主帅恕罪!” “请主帅恕罪。” 于是一声一声接续,气壮山河。 她只能先收了所有的沉痛。 “事不宜迟,我有个计划,希望你们可以信我这最后一次。” 她不是那种只会哭啼的后宅妇人,受郭旻伯父的从小教导,她知道,也能将手下士兵的威力使出那么八九分。 邬族还有不到两个时辰就将追上他们。 她让韩睿泽带上全部的弓弩箭队,向北顺向沿高地绕半圈,沿着他们那天夜里走的那条路,上去后在靠巨石阵的崖边埋伏好。 高地宽阔,绕半圈再从高地上回来约莫一个半时辰。 再让林华将军带上五万人,也顺向跟着韩睿泽,但他不同,他和那五万兵马需得绕一整圈,直到绕回此处。 绕一圈约莫两个时辰,待得林华将军归来,却刚好能回到邬族的后方。 三方一同夹击。 兵者,诡道也。 没有顾瑾珩来做伏击,她就只能自己造一场伏击。 她对韩睿泽说:“你到了之后切莫提前发箭,只需准备好,等林伯父到的同时,我等三方同时开战。” 那时有人问她,拓跋霍的军队不足一个半时辰就将抵达,三方抵达的时间完全不同,怎地一齐开战? 问得好,那就是她到巨石阵的目的。 她和周伟国将军带兵守在巨石后,邬族并不能瞧出他们的人数,甚至都会想到这是他们早早布置好了的陷阱,以诱敌深入。 不甘心撤退,所以彼时他们必定会在看到巨石阵之后,停住观望而不前进。 从西南边而来,所停之处,必是崖下。 但还不止如此。 她食指从崖下一处在空中划向远方开阔地带,指给他们看。 “到时你们带上火箭,朝这个方向放,我们会在这里埋下一串引燃物。” 周将军性子忒急,还未及等她说完就打断询问:“引燃之物?我军未曾备过这个,哪来的引燃之物?” “把火器拆了。”她说。 火器内装设有柳炭、铁滓、磁未、砒霜、硫黄之属,即可燃烧喷射并放出毒烟。她知道这些火药量不足,但每处洒埋得少量,便能将火势连成一串。 这能把邬族的队伍从中间打散,让他们分开。 混乱中失去了纪律的军队最是脆弱不堪,裴家军将得到极大的优势。 林华伯父开始指挥大家布置火药。 在马背之上,裴奈抬起头仰了仰天,她有话想对老天说,愿天助她这最后一次......可转念想了想,有什么可愿的呢? 这世上已没人再需要她,甚至她祈求了半生的平稳安顺,最终也不过轮了个这般下场。 亲人大多死了个透,仅剩的家人......为了权力和大业,做出了选择。 宁愿将她无情割舍。 ...... 一个半时辰在那刻难论快慢。 她带着一半的兵马藏躲在巨石之后,在数不胜数的巨石遮掩下,没有人能判断出他们的人数。 太阳慢慢西落。 也同样,在数不胜数的巨石遮掩下,没有人能看到巨石阴影里,她的表情。 大规模的马蹄声,震得天地颤动。 邬族到来,如同预料中一般,拓跋霍疑前方有诈,停了住。 “莫要负隅顽抗了!女娃子,你那点妇人般莫须有的小伎俩,是个人谁料不到?藏和逃都是没用的,你能逃到哪去?逃回朝阳城吗?哈哈,快些带兵出来归降吧,还能饶你们不死!” 拓跋霍先开了口。 可饶不死? 呵,裴家军里从来没有废物,世人皆知。 拓跋霍他绝不可能留着这么大的威胁,没有武器的裴家军人,也永远不可能成为俘虏! 第四十五章 将逐日 这个谎言简直虚假得可笑,但她不能吭声,得顺着他演下去。 唯有沉默才能体现出末路穷途,所以她得让拓跋霍相信。 没有人发出声音,一片寂静。 拓跋霍有些怀疑自己的猜测,高喊:“小女娃,你这般畏畏缩缩的模样,裴家祖上的脸都被你丢尽了,有能耐便让本将瞧瞧,不要总缩在石头背后!” 他想着这句话总能逼出她,却不然。 她能忍住。 拓跋霍不敢轻举妄动,便持续骂着极为难听的话,逼裴奈自己走出来。 裴奈一直忍着,因为不止要让拓跋霍相信她是无路可退,同时她也需要拖延时间。 但拓跋霍的下一句话,真的过分到了极致。 “你可知道你伯父的手臂去了何处?曾挥舞过裴家枪的手臂......哈哈哈哈哈哈,也不过是被我拿去喂了狗!” 当时郭旻伯父的尸体运回朝阳时,的确是失了右臂,但当时横尸遍野,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是混杂在战场的死人堆里找不到了,悲痛之余也不曾有人多想。 可谁曾知......竟被这种小人掠去,侮辱至此! 她再也忍不了。 那便不忍了,就让她用另一种方式拖延开战的时间吧。 她想。 持着长枪,她阔步从巨石中走出。 银甲在夕阳照射下散着光,异常地刺着敌方的眼。 她此前一直告诉自己,开战了下手一定要狠,绝不能像往常比武,给对方留下活路。 可当时似乎一点也不需要提醒自己。 因为她......根本挡不住她的恨意! 这是多么完美无缺的计划,还能顺带让她报了仇。 周伟国将军看见她走出,怒目圆睁,赶忙叫她,却叫不住。 逐北枪的枪锋在沙地里拖着,从巨石丛间而出,划出一串曲曲折折的线。 裴奈自顾自地往前走。 受到这种极致的侮辱和轻蔑,心里压抑着的悲愤止不住地往出涌。 她开口间,寒意逼人:“赤山之战你胜之不武,赢得耻辱。与你卑鄙的获胜截然不同,郭伯父他就算败了,仍带着荣耀!” 这话她要说给两军生死在天的战士在听,说给广阔无垠的天地听。 她缓缓走着,缓缓说着。 “你生得迟,未曾碰到过我父亲,你侮辱逐北枪,因为你不曾见识过真正的逐北枪。如今裴家只余我一人,我是个女子,虽不才,却也有义务......灭一灭你肮脏骨髓间冒出来的狂性。” 恨意沉了甸,并上家国离仇,她早已与这拓跋霍不共戴天。 逐北枪在她掌间甩了一轮,由后拖着,迅疾间,变成了尖峰之锐直朝着前方。 枪杆与大地水平,她弓了步。 “上三山逐北枪裴奈,请西寒孤刀赐教!” 虽然不能保证一定能把对面的西寒刀拓跋霍剿斩枪下,但她势必要拖延时间。 拖到林华将军带兵围至,拖到敌军大乱之时。 眼前似有一道曙光,些乎晃了晃,告诉她,不远,胜利不远。 她相信。 拓跋霍驾马冲了过来,以雷霆之势,携整个邬族神国最锋利的武器,上古神兵——鸣渊玄月刀,自她身侧而过时,刀偏了斜下,欲斩之。 她仰身向前滑去,避开锋芒,长枪跟着一扫,拓跋霍的马两蹄被斩,跌冲伏地。 他随即跳下马背。 就着跳马的动作,拓跋霍一瞬凌空劈来。 刀气森然,带彻骨的寒意。 裴奈避开了利刃破空之气,回身将之格挡,顺着力道侧身一转,收了枪朝前挑过去。 拓跋霍一闪避开。 她这一枪走了空,随后再一甩撵着他划去。 一进一退间,刀剑之气扬沙四起。 突急之时她反手摆开玄月刀的攻击,携着枪连转数圈,最后一下横劈出去。 平山破浪。 拓跋霍躲闪不急,利锐之气伤了两臂。 可他胸前戴了护甲,未曾伤之要害,只连退几步,攻势微弱了下去。 逐北枪在裴奈的掌中便仿佛和她融为一体。 一升再随即斜下划去。 似要划破长空的刀刃之声几乎穿透耳膜,但硬生生被拓跋霍接了住。 “小丫头可以啊,我竟看轻了你。” 拓跋霍使尽全力,压开她的枪,长刀右上砸来。 她忙后仰了头。 刀尖与下巴相错,罡气却避无可避,在她下颚上擦出一道细红血口。 寒气侵入伤口,裴奈的下巴顿时感受到一阵僵冷。 有血点渗出,随她的动作一甩,自上溅落,落地时却已结成了血色冰珠。 还未及裴奈哑然,鸣渊玄月刀便重重锤击在她胸前的银甲上,砸出骇人巨响。 与此同时,有雪窖冰天的寒意从胸口开始,渗入皮肤不断扩散,仿佛身临雪域,令她一瞬几乎失去了意识。 裴奈身体受到撞击,险些扛不住力道倒下,也是借了逐北枪的力道才站住脚。 这才是真正的上三山吗? 邬族的最强战力,传说中西寒孤刀的十三任传人,拓跋霍。 裴奈此前从未与如此强大的对手交锋过,曾经她交手过最厉害的人,不过是六江之一的陶江天斧周明放。 可那傲视群雄的陶江天斧,和如今的对手比起来,却也不堪一提。 拓跋霍被称作西寒刀百年来最有天赋的传人,此番看来,绝非浪得虚名。 原先能伤得了他竟是因他未使出全力。 不知是瞧不起女子还是如何,大战当前还方方然藏了拙。 喉咙间涌起一股血,裴奈抿紧嘴,咬着牙吞了下去。 可仍有几滴抵不住从嘴角滑落。 虽不曾皮开肉绽,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刚刚那一刀对她的身体内部冲击伤害多重。 肺腑受了创,内伤远比外伤要痛苦得多。 何况她能感受到,身体内部的寒意,正在一层一层加重。 抹开唇侧的血,裴奈握紧逐北枪。 她要拖延时间,等待林华将军的到来。 甚是有趣,自她来到这关塞,就一直在努力地拖延时间,拖时间等出城,拖时间等顾瑾珩,此刻又是拖时间在等林华将军。 等。 多么讽刺的字眼。 她将两手都放到了逐北枪杆柄上,以固定的角度一转。 光照到锋刃间,聚拢反射出去,包括拓跋霍在内的敌军,刹那间被强光刺闭了眼。 赤阳璨璨,逐日而上! 第四十六章 死生 这是比逐北枪第十八式“暮景烛天”还要强势的一招,又名:将逐日! 收光己用,一转一停,如烈日牵系,所立方中。 这是她第一次使出这一招,不过是因为,这个招式只有逐北枪才能做到。 在对战之时,有光之地,就有艳阳的片刻相助。 她从前只觉得这一招略显卑鄙,可她也在此刻意识到,每个兵器都有它的优势。 鸣渊玄月刀的特性在于它能聚风传寒。 逐北枪却与之相反,它能够借助日光的力量,传递给枪头炙热的极温,在吸收热量的一瞬间将无数耀光反射,于攻击以帮助。 裴奈始终觉得反射光芒的特性会干扰对手的视线,实非能上得了门面的手段。 可此刻面对招招悚骨凛寒的西寒孤刀,她急需要改变枪锋的状态。 此刻又想起了郭伯父的遭遇。 说起卑鄙,有什么能卑鄙过面前这个,以多欺少趁人伤重时袭击的拓跋霍? 卑鄙一词,呵。 不过以彼之道还至彼身罢了。 拓跋霍的双眼急眯开一条缝,试图适应这股强光,下意识接了她一枪。一挥动,逐北枪角度便不复存在,强光即刻消失。 刺眼的光芒消散,所有人都能注意到,逐北枪的枪锋已然遍布赤红。 那像是武器锻造时的通体灼红,又似滚滚上蹿的火焰焰红。 随着枪身移动,裴奈周围出现股股热浪,连空气都在随之波动。 两军将士在侧,数十万人的视线都在他们二人身上,此刻无数人瞠目,他们几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西寒刀和逐北枪举力相击,仿佛冰与火的碰撞。 二人又是一阵对攻,裴奈却渐显吃力。 她的耳边响起父亲的话,那是悠远岁月里的回忆:“奈儿,你还小,爹接下来说的话,你此时不一定能够理解,但总有一日,你会明白。” “逐北枪每代传人都有自己行枪的方式,裴家枪的招式固定不变,但怎么理解,就是每代传人自己的任务,你对自己枪法的认知和理解,会影响你战斗的每一处细节,那是你自己的路数,也是你的逐北枪魂。” 父亲为人豪迈,他从不拘泥细节,格局没有限制,他的逐北枪魂,蛮野且霸道。 郭伯父的人生坎坷波折,他深明大义,巧捷万端,他的逐北枪魂,不露锋芒,纯朴如尘。 如今逐北枪传承到她手里,那,她呢? 拓跋霍的鸣渊玄月刀极快速地挥动,刀光伴着血在空溅着,戾气四溢。 裴奈看不清刀划过的路线,难以避闪开。 根本接不住,没有银甲护卫的地方一处一处受着伤。 她咬着牙硬扛着剧痛,四处的伤不断有寒意渗入,钻心刺骨的疼。 拓跋霍的动作稍微一缓。 裴奈看到了他面上的表情,那是嘲讽,也是蔑视。 这种神情令裴奈熟悉。 只不过......因为她是女子,只不过,因为她的身体更加弱小。 她从小在执着什么呢? 心中有些东西逐渐变得清晰,她承认自己身为女性不可改变的柔弱一面。 她只是想证明,女子也能够不输男子,用天赐的温柔,来驾驭这世间最坚韧的东西。 正所谓,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 她是女子又如何?! 万物皆有相生相克的规律,她不会改变自己偏向女子的一面。 她要的是如水柔和,却无坚不摧! 这,就是她的逐北枪魂! 在她顿悟的这一瞬间,浑身气息一变。 她的行止更加灵动,枪身和缓,落点却更加精准。 裴奈避开了拓跋霍的攻击,就着风声凛冽,长枪猛地一进,险些刺中拓跋霍要害,只擦了边,枪锋上立刻淬了血。 这下逼急了拓跋霍,直接用了最猛烈的招式。 面前这鸣渊玄月刀快似孤云掠影,一道一道极寒之气扑来,她躲开了刀刃的直面攻击,却躲不过气流中无匹的寒意。 裴奈知道眼前这招式的名字,万刃牵寒! 式如其名,已经破口的创伤内部,停滞不前的寒意霎时窜涌,裹合着外入的冷气,向内刺去。 痛苦至极。 她对于自己的逐北枪魂领悟太迟,先前受过的伤,此刻成为她的牵制。 裴奈的意识尚只残存一丝,身体完全变得迟缓。 下一刻拓跋霍的刀狠厉向她头部袭来。 千钧一发之际,有无数沉重的马蹄由远及近跺地踏尘而来。 响彻云霄。 拓跋霍听到这片声音,长刀缓了一下。 裴奈咬牙,调回全身的力量,靠枪身传来的热意,抵抗住身体内部的一部分寒气。 她反手破开了攻击。 拓跋霍这时才发现自己的军队已经被包围。 随即有无数支火箭从旁侧的山壁上齐发,铺天盖地而下,顿时火光四起。 落地之时惊起一阵爆响,感觉军队间有什么炸了开,一瞬间一道火墙扑起。 那道又高又密的火墙硬生生将整个军队分了开。 与此同时,身后巨石阵方,周伟国将军也带着其余裴家军的六万士兵和关城的驻军,从巨石后冲出,战况一时有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拓跋霍想要前去指挥军队,可她怎么会给他这个机会? 她拿一柄长枪挡住拓跋霍的路,说得嘲讽无比:“怎么,要认输了?” 拓跋霍一时怒火攻心,摆开玄月刀,再次迎了上来。 她扛着,短时间内又和拓跋霍过了几招,拓跋霍急着统兵,下手狠辣异常。 寒气在裴奈身体内部翻涌,她的动作僵冷,势头逐渐弱了下去。 油尽灯枯,她几乎没有胜利的希望。 但她知道,无论如何,一定不能让拓跋霍回到军队里! 邬族有着压倒性的人数优势。 此刻群龙无首,裴家军趁着其乱才能占据上风,若是他归队,形势会变,到时裴家军的伤亡将会大大增加。 她对自己说,不可以,一定不可以。 她决不可以输! 所以当拓跋霍再次持玄月刀刺过来,她眼前闪过一道光,她知道是时候了...... 决不可以输,意味着也有一种办法,叫做:——平。 只是同归于尽罢了。 其实在她紧急制定的计划里,她顾全了所有,唯独弃了她自己。 这个世上已没有人在意她的死活,留着这条命回去,又有何用? 多救一个人,她对于裴家军的负罪感就能少一些。 拓跋霍就在她的对面,她不败,裴家军即胜。 最终也可以...算是她赢了吧...... 她扑上前,将腰间没有铠甲护卫的最薄弱之处送进拓跋霍的刀尖。 拓跋霍一愣,再反应过来时已是抽不出刀。 她用尽她最后一丝力气,将逐北枪自上而下刺出去,枪锋穿透了拓跋霍的脖颈。 四下血流了一地,分不清来源。 拓跋霍双眼一直维持着最后的惊愕,似是不敢相信他的结局,双膝无力跪了地。 她腰间那里插着鸣渊玄月刀,穿透了去,痛到几乎窒息。 可她却有些欣慰。 至少在最后一刻,先一步倒地的是拓跋霍,而不是她。 她......没有给裴家丢人。 耳畔的杀伐之声仍没有停歇,但邬族已呈现溃败之势。 这一战......是天耀胜了。 她能听到的声音越来越轻,朦胧间倒了地,有什么东西走马灯似地浮到眼前。 她还记得,母亲病重时曾将裴奈和顾瑾珩叫到了榻前。 顾瑾珩向她保证过,一定会照顾好裴奈。 那句话她记得清楚,她甚至记得顾瑾珩用手语表达这句话时的神情,没有丝毫假意的真挚。 可是好一个照顾......照顾得让她去独战荒北,心如大地旱了几载般,裂得四分五散。 此一诺甚重,然君却是不记。 恨吗?称不上恨吧,毕竟爱了这么多年。 只是想问问他,凭什么?...... 她不想恨他,人生兜兜转转这么一轮回,若只顾着恨,还有什么意义? 就让她用满腔深情抵了这缘孽,用满腔爱念抵了所有的怨恨。 自此她不恨他,不怨他。 只是断了这恩恩怨怨,亦不爱他。 传说临死之人脑海里浮现的,会是心上最重要的东西。 而她想到的,却满是顾瑾珩。 可惜,她和他的这一切,都不过是她的一场妄念,经不起岁月的波澜。 意识涣散殆尽前,好像有很多人在叫她的名字。 但都不重要了...... 不重要了...... 第四十七章 韩睿泽番外一 今年是崖谷之战结束的第十年。 韩睿泽近来学了作画。 有时候不假思索地落笔,纸上便会平白多出个垂髫小姑娘。 那人的音容再次浮现。 他只能苦笑,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却依然能将她画得如此相像。 画上的姑娘仍未长大,看上去粉嫩娇小。 他记得,小时候的裴奈常跟在他的屁股后面,童声稚稚地喊他“哥哥”。 大将军夫人总将裴奈的头发扎成双平髻,每回她一跑动,发髻便也随着她晃。 那时的裴奈,永远笑得灿烂无比。 裴奈是为数不多被允许待在军营里的女子,虽身为女子,可她却是同龄人里在习武一事上最具天赋又最孳汲努力的那一个。 兀兀穷年。 似乎她对于长枪有着天生的热爱。 哪怕是小时候,她小小的身体也能爆发出令人震悚的力量。 说起来难以置信,不过讲真的,不论是习武前还是习武后,他从来没打赢过裴奈。 那时他们同辈兄弟们的武功都是由林华将军来教导,只除了裴奈。 曾经有次,他们去找林华将军,说想要个休沐。 林华将军的答复却是:“等你们能够打赢裴奈,再来找我要。” 那次韩睿泽拼尽了全力,可还是败了。 精疲力竭的他躺在校场的沙地上,烈日当头,刺得他睁不开眼,一只手臂放在眼睛上遮住光线。 他怒喊道:“裴奈,你到底还是不是个女人啊?” 他曾经想着,这般暴戾的女子,怎么能嫁得出去? 可在大将军去世的第三年,大将军夫人将裴奈叫回了都城,三个月过去裴奈还未归营时,他却无缘故地有些担心。 “裴奈怎么还不回来?”他问朱鸿。 朱鸿却说:“你还不知道啊?这一遭她回去就该嫁人了。” ...... 何时对裴奈起了心思?他不知道。 只知他彼时十分难受,食难下咽。 驾马奔波了半个月,韩睿泽才赶到都城。 那日他敲开了镇国将军府的大门,向裴奈表白了心绪。 却终是晚了一步。 裴奈甚至以为他是开了玩笑,只说道:“又戏弄我?这次晚了一步,我已经订好亲事了,是端定侯的三子顾瑾珩。” 彼时他强扯出微笑,顺着裴奈以为的玩笑接了下去:“是吗?那他还挺可怜。” 裴奈死后的每一年他都在想,如果当年再执着一点,死缠烂打将裴奈娶回韩家,该多好? 那样她还能活得好好的。 依旧能对着他笑。 可当时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在酒楼大醉了一场,随后驾马离开了都城。 假装能忘记她。 ...... 再次见到裴奈,是在五年后。 他在营帐里,有士兵来禀,军营主门口有一队人马造访。 还有位女子,自称是裴奈。 平静已久的内心随着这个名字的出现,霎时一抖,心湖随即开始翻涌。 沉了五载的相思,再度浮了上来。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一路上,他心脏跳得有多快。 推开了军营大门,她就站在远处,仍是从前他记忆里的模样。 可唯一不同的是,她身边已有了相伴之人...... 甚至是为了那人而来。 压住了心里涌起的苦涩,他换上了无所谓的表情,以故友的身份将他们相迎。 ...... 随后便是那场计划的安排,可后来他们才知道,那个看起来完美无缺的计划,实则一开始就是个谎言罢了。 顾瑾珩布了一手好局,就连裴奈,都成了他手中的棋子。 议完事后,裴奈和顾瑾珩离开先去休息。 他们其他几人仍待在营帐里。 林华将军敲了下桌子,叹气道:“也不知道夫人将裴奈嫁给顾瑾珩这人,究竟是对是错。” 是啊,连枕边人都能当作自己实现宏图霸业的工具,这人的城府未免太过深沉。 这样的顾瑾珩,有什么资格能够拥有裴奈? 第二日,裴奈在高台上接烛龙印。 说实话,尽管他熟悉裴奈对于长枪的掌控程度,却也在那时有些担心。 如果长枪落下的位置受风力影响错失了精准怎么办? 如果长枪旋转时偏了些,割伤了她怎么办? 可当他看向顾瑾珩,看到的却是依旧如常的神色,甚至他的脸上没有出现丝毫的波动。 韩睿泽不懂,他如何...才能冷淡得像个局外人? 为裴奈的不值便再次涌上心头。 他站在台下,目光几乎一直落在裴奈身上。 那日的裴奈,换上了战衣。 她将镶银玉冠束发于脑后,发虽完全束起,却仍长垂至腰间。 走起步来青丝摆荡,却是像了马尾,一晃又一晃。 她身穿着量身定制的铠甲,银色主黑色为辅,两侧肩臂兽吞,胸甲上沿长至脖颈两边,而祥云截边扣至锁骨下一寸。 银黑锁链于左腿开口护至膝上。黯黑色皮制护腰上绣着黑色瑞兽纹,遮了胸甲锁链边缘,于腹部紧扣。 荼白色长靴及膝。 里衣与底裤均是漆黑布制,却只露于肘与膝间。 纤细臂腕间扣着银色腕甲。 裴奈生而骨架大,此衣衬得她更是英姿飒爽。 昨个她说,这套盔甲是郭旻去年托人送至的生辰礼物。 郭将军十分有眼光。 这套银甲,是很配她。 裴奈不负众望地完美接下烛龙印,成串动作迅猛而霸气。 让他几乎回不过神,只下意识地随着众人一同将武器扣地,高声喊道:“裴家军全军,从将帅令!” 这是脱离顾瑾珩庇护之外的裴奈。 在本该属于她的地方,她强大的内心也一点点显露出来,一举一动,刚毅却优雅。 他敢打赌,这世间能将英气呈现得如此完美的女人,再挑不出第二个。 霸气的同时,却又不失女人的魅力,令无数人心潮澎湃。 军队的士气高涨,是时出兵了。 裴奈心悦,走下高台后,对着他们露出了一个微笑。 朝阳从山间露了半角,而此刻她的笑竟是比那身银甲还要耀眼刺目。 阳光和裴奈的笑。 是他记忆深处最暖的东西。 他看得有些痴了。 直到反应过来她是别人的妻。 方立时收了目光,将他的心绪隐藏。 不动声色。 第四十八章 韩睿泽番外二 三十日后的郦山。 他们最终还是没有等到顾瑾珩的援军。 韩睿泽算着时间,缓缓走向他的马,解了拴马的绳子。 伸手抚了抚,捋顺了它头顶褐色的鬃毛,瞧着那乌黑圆大的眼睛。 他轻叹了口气,牵着马走向裴奈。 着黑银色战衣的女子立在枯石旁,纵目东方朝阳的方向,看着委实有些凄凉。 他猜得到裴奈此时的低落。 然而时不待人,邬族大军离此越来越近了,他终还是开了口:“该走了,我们不能等了。” 裴奈点了头,转身去牵马。 那般黯然神伤。 ...... 他记得, 裴奈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在巨石阵前。 她吩咐完任务,又嘱咐道:“一定要给林华将军指清接下来的路,莫迷了方向。” 他刚点了头,转身继而又被她叫住。“等等!谨慎行事,注意安全。” “好。”他应下。 可她让他注意安全,却不顾了她自己。 他和弓弩箭队卧在高地之上,看着远处她与拓跋霍的对决。 没有命令,他便不能有任何多余的行动。 没人知道那场战斗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只期望着林华将军快些,再快些。 裴奈和拓跋霍二人的动作太过迅猛,外围的人透过尘土四散看得迷朦。 多数士兵参军时长尚短,未曾见过传说中的一枪扫天下是何等情形。 一介女子对上上三山西寒孤刀,竟能丝毫不落下风。 他看见周侧士兵目光中深深的震撼...... 是啊,裴奈是谁? 是极少数能让他佩服之人。 当拓跋霍破开裴奈的攻击,重劈在裴奈铠甲上时。 韩睿泽心里颤得厉害,险些叫出了声。 裴奈受了伤。 极致的红衬得她那时妖冶不可一世,抹开唇侧的血。 她又接了上去,将一招一式都挥洒如虹。 林华将军带兵围至的瞬时,三方齐发。他们占尽了优势,几乎定了胜局。 可谁能想到裴奈为了减少伤亡,选择了与拓跋霍同归于尽。 韩睿泽永远记得那一刻。 高崖之上,他喊着她的名姓,眼看着他最心爱的女人死去。 血漫了一地。 裴奈就这样倒在血泊中,可他......却过不去。 邬族最后被全歼。 裴奈的死让将士们难掩愤怒,甚至连林华将军都没有阻拦。 当韩睿泽终于下了高地,裴奈的尸体已被安放好,似乎每位士兵都寻了块石头,垒在她身边。 他就踏过那些石头,走了过去。 那是他第一次拥抱裴奈,却触不到一点温度。 近一半的裴家军自愿跟随着他离开。 他们带走了裴奈的尸体。 一路向南,植被也愈来愈繁茂。 寻了处风景极佳的地方,背靠着主山脉,四侧流水潺潺,山环水绕,亦有朝山案山相护,藏风聚气,风水甚好。 他们将裴奈埋在此处,可他却执意不让立碑。 他还没忘,战后传来了消息,顾瑾珩已胜萧彬,收复了云城。 顾瑾珩的外甥萧逸,不久就将龙袍加身,荣登大宝。 人人心明,萧逸尚还年幼,如今这天下的一切,又何异于掌握在顾瑾珩手中? 在他们的江山,顾瑾珩若是想沿着这半数裴家军此番走过的地方寻个墓碑,绝不是什么难事。 可凭什么?顾瑾珩误了裴奈此生。 在裴奈死后,他又有什么资格来祭拜? 差人去商贩那买了两匹子母骆驼,他们将母骆驼宰杀在裴奈坟前,带走了母骆驼所生的小骆驼。 从此以后,除非子骆驼的带领,否则没有人能够找到裴奈。 这江山掌握在顾瑾珩手中又如何?他休想在裴奈死后,再得到她。 天耀的最南端有个花云寨,位处于天耀与岐鲁国的交界,诸山蜿蜒盘绕,入寨之路险阻。 此处便形成了天堑,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这个寨子男丁稀少,甚至到了极为严重的地步。 于是当老寨主得知他们来此的原因后,便邀请他们留下来。 他们帮助花云寨修筑了抵抗外敌的防御工事,亦帮助寨子逐渐发展。 老寨主给予了他十足的信任,甚至将所有权力都逐渐下放给他。 入寨的第二年,他便正式接管了花云寨。 增添了人口,寨子里有了充足的劳动力,慢慢的便能够自给自足,防御及基础工事也都变得完善。 因不受官府管辖,竟成了外人口中的一处桃花源。 在他接管花云寨的同一年。 顾瑾珩带兵到来。 他将供寨中居民出入的山口围封,让韩睿泽交出裴奈的尸身。 韩睿泽本以为会有一场恶战,他们甚至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可不知为何,过了几日顾瑾珩仍没有下令进攻,彼时他们猜想因是念着寨中尚有妇孺的缘故。可到了第六日,顾瑾珩却做了一件事,没有人意料得到。 他跪在了寨前。 ...... 那般高傲不可一世的人,他跪下了。 是因为他自知罪孽深重?亦或是裴奈的死唤醒了他? 韩睿泽不懂,但最终他还是告诉了顾瑾珩,说裴奈已被葬在某个未名的青山间,却隐瞒了骆驼的事,只说寻不到了。 顾瑾珩便撤了军。 往后的每年,都能听说顾瑾珩又派来了人,沿着巨石阵到花云寨一路找寻。 也听说萧逸登基后,顾瑾珩一直在旁辅佐着,却再未娶妻。 原是顾瑾珩这样的人也会痴情...... 每想到这时,韩睿泽都有点嘲讽地想笑。 他知道顾瑾珩做事一向不择手段,可他也没能料到,对裴奈尸体的执着,会让顾瑾珩失去理智,极端至此。 为了逼他说出裴奈的葬身地点,不惜允许已流失十年的珲洗鞭成为登云英雄大会的最终奖励,胁迫他先行让步。 只是顾瑾珩没算清楚花云寨的闭塞程度,当外界消息流传到隔绝已久的花云寨时,登云大会已接近尾声。 就差一场决赛,便能决定珲洗鞭的最终归属。 有各种江湖传言,人们都在说,登云英雄大会上出现了一位奇女子。 手持珲洗鞭,令万岳血鞭再现人间。 他听了一乐,许是万岳血鞭离开人们的视野已经太多年,模糊了他们的记忆,便听得三夫之言、无稽之谈。 会使万岳血鞭的女子......百年来,也不过一个裴奈罢了,甚至还是他私下教的。 又哪来的第二位奇女子? 众说纷纭,韩睿泽也只能一笑置之。 好在珲洗鞭的最终归属能够让他安心,顾瑾珩也未能如愿得到埋葬裴奈的具体地点,算是两两扯平。 其实裴奈死后顾瑾珩的反应,让韩睿泽有时候都说不上来。 究竟他和顾瑾珩,谁对裴奈的爱更深一些? 白日的花云寨满巅秀云,林雾萦绕,夜晚灯火也透过竹楼上的窗子透出,映得辉煌。 日子就这样一天接一天过去。 这天下也逐渐安定。 裴奈, 裴奈...... 第四十九章 万恨尽出 崖谷之战的记忆重现在裴奈脑海的一瞬间。 疼痛几乎湮灭了她全部的躯体。 在武斗场的上万观众看来,伏神八卦阵里且过了短短一息,可对于裴奈,却如同过了很多年。 仿佛有杜鹃啼血声响起,生生撕得人心鲜血淋漓。 看见裴奈头部被砸,张晟手中的榕丝一顿,伏神八卦阵的攻击暂缓,但裴奈脚下束缚她的艮卦鳞片仍未松开。 四周有不少人担心地唤着她的名字。 裴奈也恍惚间回过了神,她一朝重生,此刻是在...一场比武大会上。 为了遗失多年的......珲洗鞭。 裴奈冷冷一笑,顾瑾珩真是好狠的心! 那是代表韩家历代忠义之名的万岳血鞭,可他连此都能弃之不顾。 这世上究竟有什么,是能够引他在意的? 裴奈抬眸,看向四周的机关柱,张晟虽然停下了攻击,但无数机关口仍旧对着她,蓄势待发。她的目光渐渐移到张晟身上。 张晟心中一惊,清楚看到,她眼底迸射出迫人的寒光,仿佛变了一个人。 怎会?且只不过一弹指顷,她周身的气息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察觉到危急,张晟十指一动,机关再启。 榕丝划过半空,离卦的火焰再次喷出,无数飞镖从四面八方射来。 震卦机关柱中心闪过一道白光,有“滋滋”如细小雷电般的闪光,顺着外围榕丝迅速延伸。 绕满一圈的瞬间,场内被张晟牵拿的榕丝线一抖,平地惊雷,飙举电至! 就此一刻,雷电立现! 武斗台下、观众席上,传来无数焦急的呼喊。 可裴奈静静站在原地,没有丝毫闪躲。 她只不经意的一个起手,便引四面群风乍起。 在重拾记忆后,仿佛有千万种情绪涌向她,几乎占满了她的身躯,试图将她撕裂。 尘尘伤情,万绪难堪。 该知,三千世界如火宅,生宇黯暗如浪海。 她要如何掩盖愤怒与深恨,在被最爱的人背叛以后? 当悲伤将她吞没到极致,一刹那间,她仿佛触碰到了钟老前辈口中,万恨掌的本根。 她能感觉到,恨意夹杂着滔天的愤怒,漫出了身体外,将她每次出掌时难以突破的那道隔膜,彻底击破! 一时风云流涌,交错相抱。 甚至就连天色,也由之晦暗...... 人们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大地被突来的乌云遮挡,无数人的衣摆和发丝都随之狂舞。 如同突现的风暴,而风暴的中心,就在武斗台之上。 张晟已经有些站立不稳,难以计数的榕丝受狂风飐飓,在空中飞荡。 他用内力稳住身形,勒紧榕丝,一拉一拽,烈火与震雷齐同席卷,直朝裴奈击来。 裴奈终于抬臂。 双手顺着风浪一转,无数气流交涌而来,朝她汇聚,带呼啸天地的磅礴之气,令风云为之变色。 仿佛万物受她掌控,皆为她所用。 乌云犹在轰鸣! 万面鼓声中,裴奈眼前又出现斥候来报的画面。 甚至在半柱香以前,她还一直以为,顾瑾珩多少对她有些感情。 可如今她才真正明了,那里面究竟几分真情几分假意,都只不过是他用过的权宜之计。 从始至终,她都只是一枚无关紧要的棋子。 自作多情,却连累了无数无辜的人。 崖谷之战,天耀共五万英烈牺牲......那都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是上万家庭的悲恸。 这个数目,原本应该更少的! 裴奈的双眼隐隐泛起血丝,仿佛有万古的遗恨化作烈酒,从天际倾洒,被她饮进肠肚。 在火焰烧至的一瞬间,戳心灌髓的痛苦化千钧之力,沿一道玄秘至极的轨迹,将劲风拍出! 烈火像被看不见的圆形屏障阻挡,形状十分可怖。 下一刻,狂风压过火焰,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前肆掠,刮开沿路所有的飞镖和榕丝,直直撞向张晟。 张晟反应极快,他已然估到这一掌的力度。 可四面都是榕丝线,将武斗场紧紧包围,他根本避无可避,只能在裴奈出手的一刻,借助脚下的机关鳞片,牢牢立在原地。 同时从他袖间钻出无数细密的鳞片,形成一张大盾,挡在面前。 厉风撞击的瞬间,顿起一圈白波,向四周横扫。 周遭所有榕丝受风力拉扯,向外鼓出,拽动八根机关大柱,使之有了些微松动。 阴霾的天空,夹杂恶鬼哭嚎般的风声,每一个在场的人都被这股力量牵带,感到万分压抑,难以自控。 鳞盾挡住了裴奈直面的攻击,他仍稳稳站在原地,可双腿已经有些受不住这样粗暴的撞击力。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裴奈的下一掌随即接踵而至。 张晟知道,如若再多阻挡这程度的攻击一次,箍拿他双脚的地鳞或许安然无恙,但他的双膝必遭创害。 他松开了脚下的鳞片,再度勒紧榕丝,靠着榕丝另一端的八根机关柱于他的拉力,迎上了裴奈的第二掌。 可他未能及时看出,此刻出现在他面前的,是曾经惊骇一世的失传神功,万恨掌。 便低估了,其真正的威力。 伏神八卦阵的机关柱立在武斗台上,本就无处扎根,全靠吸地的鳞片才能稳立高台。受到第二次更加猛烈的撞击,先前已然摇坠的机关柱,顷刻垮倒。 群风掀天揭地,以摧枯拉朽之势,将整个伏神八卦阵冲撞得支离破碎。 张晟后翻倒地,几乎摔出武斗台,身体受创,方方停稳,便气血翻涌,吐出一口鲜血来。 飐风翦翦,不断旋踵向上,破开了暗淡的冻云,意欲曙天。 随一抹天光的出现,慢慢消逝。 风声止歇,哪怕是武斗场外,皆是死一般的寂静。 人们望着令风云变色的狂风,茫然生畏。 武斗场内,已有包括谦旋上人在内的各派长者先一步开口。 “这是......万恨掌?!!” “不可能!” “怎么可能?!万恨掌已经绝迹两百多年了!” 说话的这些人皆是江湖上举足轻重的各派高人,均为习武多年的武者,声音的传播范围本就比一般人更远,何况此刻天耀城早已只剩下空荡的阒寂。 是以他们的话,几乎入了武斗场内所有人的耳中。 第五十章 裴家军旧部 没有内功基础的普通人此刻听得这些话,却仍旧难以回神。 人们大多呆滞在原地,动弹不得。 江清儿满脸震惊,她双手颤抖,身体却受强压影响,根本不受控制。 怎么会?怎么会? 她明明咨问过有经验的人,唐明枝身体瘦弱、骨骼平庸,一没有过往习武的痕迹,二也不具备武学天赋。 怎么可能习得这些失传的绝世神功? 另一座观赏楼上,达奚安的目光也充满了惊讶与不解。 他望向一旁的公羊子笙。 公羊子笙向来冷静,此刻却也有些晃神,他用岐鲁语低声说道:“原来是这样!” 达奚安皱眉,用母语回他,“你说的是哪样?” “定光慈悲掌的前身,是万恨掌!” “真的是万恨掌?......”达奚安讶然,他看着远处的裴奈,眼里探究的意味越发明显。 他喃喃开口:“这个女人,究竟经历过什么?” ...... 端定公府。 顾瑾珩望着窗外诡谲的天空奇象,波澜不惊的眼眸中有东西在涌动。 如此深的恨意? 暗卫刚刚现身,正要禀告,便被顾瑾珩抬手止住。 “我听到了。” 暗卫才跪下的身体有片刻停滞,圣火武斗场和此处相隔了半座朝阳城。 他在唐明枝击出那一掌后,立时轻功跃飞回府,以在第一时间向端定公禀报。 他之所以能够这样快,因于他所承袭的武功,太江般若步。 可现在端定公已经能够听到半城以外的声音,这个距离未免太过可怖。 连他这种常年跟在端定公身边的人,都已然摸不清,端定公的丹道神炁阴功究竟修炼到了哪种地步? 还是说,因为万恨掌风过后的朝阳城万籁俱寂,才使得这些声音能够久远传来? 他的思绪一闪而过,端定公视线一移,落在了他身上, 威压袭来,出自下意识的反应,暗卫的身体顿时紧绷起来。 顾瑾珩依旧面无表情,神色冷峻。 “夫人忌日那天,中川神僧来过朝阳?” 暗卫应声道:“是,夫人忌日前夜,住在鞠府。” “他在朝阳都见过何人?” “只停留过鞠府,为唐明枝治了病。” 顾瑾珩眉头一皱,“治病?” 暗卫点头,“是,太医院那边断为不治之症。” “第二日骑马强闯城门的也是她?” “是。” 顾瑾珩的眼睛微眯了一下,“师承中川,还是韩睿泽的义妹,如此惹事生非,此前不该没有她的消息。” “据说自她病愈后,整个人性情大变,原因还在细查。” 顾瑾珩颔首,收回目光,再次执起笔搁上的毛笔,“尽快去查她的过往。” “是!” ..... 先前被裴奈摧残的云团已然淡去。 此刻正是落日熔金,晚霞满天。 裴奈离开了武斗场,沿小巷朝鞠府走去,身边无人跟随。 依曦和那两个小丫鬟本想送她一道回府,被她直言相拒,原因无他,只是重拾的记忆未免太过伤情。 她现下唯想一个人静静。 方才她用钟老前辈传授的万恨掌,击塌了张晟的伏神八卦阵,走下台时,她便已有些站立不稳。 只是强撑着,当作无事发生。 顶着无数人的目光,坐在那里,等待第六轮比赛的开始。 几乎所有江湖长老和仍然在场的参赛者,都围在了她的身边,急切地朝她问询,大抵不过是万恨掌从何处习得,到底还有多少深藏不露的绝技之类的话。 可这些问题她都无从答起,只是解释说万恨掌由她义兄韩睿泽所赠秘籍中记载,便伸手止住了他们接下来要说的话。 第五轮比赛结束后,本次英雄大会便只剩三人。 她、邵历然,还有山阴宗的申镇涛。 申镇涛被抽中,直接轮空,进入五日后的最终决赛。 她和邵历然则要进行第六轮的比试。 当人们翘首跂踵,等待她再次上场之时,她却选择了退赛。 并非她放弃了万岳血鞭,而是在第六轮比赛开场前,她再次验证了邵历然的真实身份。 哪怕时过境迁,裴家军的人也从不会放弃万岳血鞭。 邵历然正是裴家军旧部如今的骁骑参领,是被将士们选出,代表他们夺回珲洗鞭的最佳人选。 他的身上,被赋予着整个裴家军旧部的希望。 裴奈险些落下泪来。 那是裴家军上万将士血忱的心意,她又怎么忍心干预? 千言万语却说不出一句话,裴奈唯能向他拱手,心甘情愿认输,在为其让出了决赛的名额后,转身离去。 暮色苍茫,天地越发昏暗。 裴奈尽可能避开了人群会走的大路,行走在朝阳城的小巷中。 方才间不容发之际,她使出了钟老前辈所言,具备真正威力的万恨掌。 思及此,她不禁自嘲冷笑。 此刻最令她难受的不过一点,当她使出万恨掌的那一刻,便意味着她败了。 败给了过往的经历,败给了自己的感情。 没有甘心首疾的深爱,又哪来弥天彻骨的悲恨? 临终前,她曾想过的,用深情抵了所有缘孽,用爱念抵了全部怨恨。 自此她不恨他,不怨他,亦不爱他。 可她......似乎都没能做到。 她有些出神,以至于巷口出现别人时,竟是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 达奚安站在远处,带着满脸的笑意候着她。 难得一见,公羊子笙竟不在他身旁。 他在这做什么? 裴奈倍感疑惑,向前走了去。 还未等她开口,达奚安便立时问道:“明枝是否婚配?” 裴奈蹙了眉,“问这个做什么?” 达奚安似在笑她愚笨,“明早提亲的人大概会将鞠府的门槛踏破,我这算是,先一步下手。” 又是这种话...... 裴奈不想搭理他,为了让他死心,只敷衍道:“有过婚约,那人过世了,我现下正在守望门寡。” 她欲绕过达奚安离开,却被他用身子挡住去路。 达奚安低头望着她,含笑摇头:“你是为了拒绝我,我不信。” “那你想一想,我掌法的恨意从何而来?“裴奈回怼他。 达奚安目光由之一暗,他略微怔神。 裴奈一笑就要离去,却见达奚安双眸间的星火顷刻扩散,一息燎燃。 “无妨,我可以等你。” 裴奈愕然,“我克夫,你不怕吗?” “那是他命不够硬。” 第五十一章 忤逆 裴奈恍然觉得,达奚安这人还是有几分意思的。 若是换作寻常家的闺秀,大抵早已被他的魄力征服。 可她只觉得,自己身体里装着的,早就是个腐朽的灵魂了,再承不住这样深切的感情。 正要婉拒时,从她身后的巷子另一端传来了细微的声响。 她和达奚安同时感知到了那边的动静,一齐看去。 “谁在那?”裴奈开口。 此话一出,墙后隐着的人听到声音慌不择路地跑开了。 达奚安望向裴奈,言道:“依脚步声来判,是两个和你一般大的姑娘,要追吗?” 裴奈摇头,“不用。” 她也有些茫然,为何她身边的男性友人,听力一个胜过一个强? 达奚安还在等待她的答复。 裴奈只能硬着头皮说道:“明枝愿意交二皇子这个朋友,他日达奚兄台有难,明枝必竭诚相助,只是你作为岐鲁的二皇子,你的姻缘大事,势必升为国事,不可草率!” 达奚安有些话尚在嘴边。 裴奈赶紧拍了拍他的肩膀,“还是作罢为好,作罢为好......” 随即侧过身子,与达奚安相错,赓续向前走去。 她大步流星,头也不敢回,和上次一样,脚底似抹了油,逃得十分狼狈。 好在达奚安没有追来。 ...... 鞠府正门围满了人,都在探头向内观望。 壮观的场面骇住了裴奈,她默不作声,绕去了鞠府的侧门。 刚将侧门关阖时,有鞠府的婢女路过,瞧见了她,手一抖,水盆里的水都几乎洒出来。 “唐小姐回府啦!”婢女立时高喊。 裴奈有些迷惑,消息传得这么快也就罢了,反应需要这么大吗? 她听见有不少人匆匆忙忙赶过来。 鞠夫人走在前,贝菊和清竹已经回来,正随在她身后。 裴奈本以为鞠夫人会责问今日登云英雄大会上发生的事。 走进了,却瞧见了鞠夫人焦急的神情,她言道:“明枝,你父亲出事了!” 裴奈心知鞠夫人说的是唐明枝的父亲,唐世杰。 “发生了什么事?”她急忙问道。 “大事,你父亲他早年间的一篇文章被人呈供,其中内义正左了陛下前不久颁布的改革变法,招了圣怒,已被下令押入了大牢,等待候审。” 裴奈一惊。 可她心明,自己既然占用了明枝的身体,就有责任替明枝照顾好她的亲人。 鞠夫人短时间记住的东西有限。 裴奈从她的贴身侍女那细细听了来龙去脉和前因后果。 然后她便明白了大致过程。 这件事的源头,在端定公和陛下身上。 二人的矛盾由来已久。 萧逸这些年培养起不少自己的心腹,为的是从顾瑾珩手中夺权。 双方免不了明争暗斗,有不少人就被牵连。 不久前颁布的变法,便是萧逸的股肱之臣所提出的,针对风俗和法度的全面变革。 唐世杰随鞠言一道,站在顾瑾珩这边。 他的那篇文章创作于多年以前,此番是被萧逸的人拿出来,当作行事的箭靶,以打压顾瑾珩之党的风头。 唐世杰的罪过本不至此。 真正引牢狱之祸的,是他同时被人奏表的,另一篇谈论女德的文章。 章中部分言段冒犯了已逝的英武夫人,犯了忤逆大忌。 原本顾瑾珩的势力足够帮他平安脱身,但问题就出在了第二篇抨击英武夫人的文章上,那些言辞同样激怒了顾瑾珩。 明枝的父亲被当作了双方引战的工具,可如今却被己方放弃,无人愿意相助。 监牢里的衙役被人专门交代过,候审前必不会让他好过。 裴奈也没料到自她去世后,顾瑾珩和萧逸会产生如此大的矛盾,斗争这般激烈,牵连进无数人,甚至连她都被当作了起事的缘由。 十年前发生的事,虽是为了扶持萧逸登基而进行的谋划,可并非萧逸本人的意愿。 裴奈分得清楚。 从始至终背叛她的都是顾瑾珩,萧逸与她无仇无怨。 只是不知,现下她遇到了困难,萧逸是否还愿意认她这个舅母,为她甘愿悔掉自己下出的一步好棋。 萧逸对她一向很好。 只是她离开了太久,不知这些年,他是否发生了改变。 因而她不敢笃定最终结果。 但她为了救出明枝的父亲,甘愿一试。 ...... 第二日清晨。 裴奈罕见地没有去练武。 她收拾了收拾,准备先去找依曦。 鞠府今早来访的闲杂人有些多,日出时分就聚在主院里,走来走去,十分吵嚷。 在她预备离府时,却被鞠夫人叫了住。 她以为是有什么要事相商,去了正厅才发现鞠夫人已然忘记了唐明枝父亲尚在牢里的事。 鞠夫人喜形于色,当着一屋子妇人的面,拉过她。 笑着说道:“明枝,姨母先前还正愁你的亲事呢,不知今日发生了什么事,一下子来了这么多提亲的人。” 裴奈环顾四周,对上喜眉笑眼的媒婆们,浑身一激灵。 这就是达奚安昨日说过的,踏破门槛的提亲之人? 还未等她说话,鞠夫人又道:“我让她们把男方的画像和家世背景都准备好了,编撰在一起,你来看看,有没有自己钟意的人?” 裴奈猛地摇头,她从未经历过这些,脑子里迅速想着拒绝之辞。 在她熟悉的人里面,唯有朱鸿在提亲时曾被姑娘拒过。 当时人家姑娘怎么说的来着? 有了。 裴奈定了定心神,开口道:“家君膝下只明枝一女,明枝还想给父亲再尽两年孝。” 众人脸上露出些许遗憾的神情,但仍没有放弃。 她们七言八语地说着好话,令裴奈头有点昏,开始发懵。 还是贝菊和清竹机灵,一人一边牵过她的胳膊,以晨昭郡主还在等候为由,拉着裴奈离开。 就连府门口,都有几个将将赶来的媒妁。 裴奈越发头疼。 ...... 当她抵达广平王府,告知依曦,她需要依曦带她进宫时。 依曦几乎怀疑她是因昨日受伤,发了高热。 “明枝,宫里不比外面,外面你惹事了我们还能替你扛一扛,宫里犯事是要杀头的!”依曦为了劝她,还比划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裴奈没别的办法,只能将唐父的事一五一十与她细说。 广平王也是亲端定公的一派,依曦昨夜便从她的几位兄长那听说了这件事,深谙背后的门道。 可她更知道,此事几乎已成定局,只等御史台断审了。 她怜惜屡遭磨难的明枝,本打算今日造访,在这种时候好好陪伴她,却不料明枝竟先一步找上门。 还预备入宫面圣? 依曦有些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第五十二章 重逢 “你只需要把我带进去,相信我,绝对不会出事。”裴奈信誓旦旦地说道。 依曦原本的目光还有些夷犹。 在裴奈说完这句话后,那种迟疑便慢慢消失。 依曦知道的,眼前的女人说过的每句话都能做到,哪怕是面对五岳六江,她也未曾却步,从未食言。 依曦思忖片刻,决定以拜见她的姑母令荣太妃为理由入宫。 届时裴奈可以伪装成她的贴身婢女,随她混进去。 二人这般商议后,准备好了东西,便动身出发。 这是裴奈重生之后第二次进宫,因依曦时常入宫看望自己的姑母,便与宫门的负责侍卫相熟,加之她又是先帝亲赐的晨昭郡主,一路便未受到阻拦。 她们只递上令牌,很快通过了循例确认。 快走到令荣太妃的净仁宫时,四周空寂了下来,路上终于没了其他人。 依曦拍了拍裴奈,“敬祝事祺,一切顺遂,” 裴奈轻松地对依曦笑了笑,随即转身离开。 她过去来后宫的次数屈指可数,不甚熟悉道路,宫庭楼台曲折回旋,尤似蜂房水涡,她一时竟有些迷失方向。 何况...她都不知萧逸此时在何处。 正当她在道路间昏头转向,失了头绪之时,身后传来一道厉声。 “什么人?!” 裴奈一回头,便见到了身后正在巡逻的侍卫队。 她一惊,心下想着,反正看不到路,索性现在也不用走的了。 脚下一用力,轻功跃起,直接翻过了身侧的高墙。 她落在隔壁的宫苑里,有正在扫地的宫女茫然无措地看着她,随后尖叫出声。 大内侍卫同样一跳,越过宫墙,随了上来。 “有刺客!” 附近有人訇然大喊,引整片后宫嘈杂扰攘起来。 跳起至高处时,她便能识得了方位。 她赌萧逸此刻在乾明殿处理政事,加快了速度,向那边赶去。 宫中侍卫从四面八方包过来,裴奈不想伤害他们,躲得有些艰难。 终于到了乾明殿附近,她却瞧见了萧逸的背影。 无数人守在他身侧,护着他离去。 裴奈猛地一跃,落在了乾明殿顶,殿顶的琉璃瓦有些滑,她一个不慎,向后栽倒,屁股坐在了殿顶的正脊上。 好在她反应快,用掌风托了下。 阵风扬来,刮起她的发梢,伴上衣襟猎猎,竟平白为她添了几分潇洒俊逸。 倒也算是挽回了她的一些面子。 抬手翻起一股强风,推向四下追来的侍卫,拦下他们。 “陛下请留步!”裴奈高喊。 萧逸就在这时回身,他的眸中仍旧清明,只是看到殿顶的她时,略带出几分错愕。 裴奈迎着清晨的日光,朝他恣意一笑。 “我有一颗栗子,左右轮换不定,若你将它猜出,便可收获福运。” 裴奈的双手鬼魅般多次交替,随后各自握拳,伸举在胸前。 “陛下可猜,是哪只手?” 太监总管斥道:“放肆!御前侍卫何在?还不赶紧把她拖下来!” 可所有人都没有料到。 陛下在这时不咸不淡地抬起手,止住了要上前的人。 他眼中似有一些情绪在翻涌。 周围十分安静,无人再敢出声,无数人望着殿顶宛如天神下凡般的女子,听到陛下答她。 “左手。” 裴奈摊开手心,两掌间皆是空无。 众人吸了一口气,为她的胆大而感到惶恐。 但陛下竟没有恼怒,他只是低下头,用手摸过龙袍的鞶革,待得抬起手来,掌中竟多出一颗栗子。 他忽地一笑,双眼中仿似带了恍如隔世的一层薄雾,将他的情绪遮盖。 “我回来了!”裴奈胸口一滞,又继续说道:“一百年...没有变。” 陛下的手臂一转,那抹栗色消失于袖口。 他未作声地抬眸,望着裴奈。 不计其数的御卫层层叠防,将她包围。 可她仍旧泰安自若,稳坐原处,笑容随着话语浅浅一收,在对上他目光时,又再度绽开。 阳光倾洒,在她脸上画出一道柔和的光。 这样纵放旷达,不受拘束的笑容,萧逸已然想不起,有多久未曾见过。 他没有移开视线,只是平静地一挥手,是屏退之意。 “陛下?”太监总管不确定地问询。 “都退下。”萧逸再次重复。 “嗻。” 无数人在这时躬身低头退去,渐渐撤空了乾明殿前的院子。 大门关上后,裴奈跳下殿顶,落在地面上。 “你竟是比我还高了。”她徐徐开口。 “十年了,每个人都在成长,唯有你,一去不回。” 萧逸一向不易将情绪显露,可这句话,裴奈却从中品到了几分涩意。 她向来信守承诺,可唯有同萧逸的那次约定,她无力办到。 裴奈的笑容有些僵,“抱歉,这句‘回来了’,迟到了十年。” “昨日的登云大会,我听说了,他们禀上来的时候,我就觉得像是只有你能做出来的事。” 萧逸环顾四周,说道:“先进殿吧。” 他大概是担心对话被无关的人听到? 裴奈颔首,随他一同朝殿阶走去。 将殿门合住后,萧逸自下打量了她一眼,转身带她去了侧殿。 他边走边道:“你是如何变成了如今这样?” 裴奈摇头,“我也是云里雾里,自崖谷之战后再次醒来,便在唐明枝的身体里,算是借尸还魂吧,与中川神僧在她身上放置的‘浑树片’有关。” “浑树片?”萧逸疑惑道。 裴奈摆摆手,“说来话长,日后再与你细谈。我来找你,是为了唐明枝的父亲,唐世杰。” 萧逸微微一怔,继而反应过来,冷冷说道:“你可知他是如何谈议你的?” “大致能猜到些,唐父是个拘泥陈法、顽固不化的人,只信俗世那一套,要的是女子端庄稳重持礼,未嫁从父,既嫁从夫,信的是三纲五常,必然看不惯我。” “那你又何必?”萧逸看她。 “我既然占了唐明枝的身体,就理应替她照顾父母,否则太过不义,何况不过是一些詈语,我人都死过一回了,要那死后的身名有何用?” 萧逸没有答她。 进了休憩的侧殿,他示意裴奈先坐,然后去旁边拿过了茶壶。 裴奈如是坐在了一旁的小叶桢楠木椅上。 萧逸执起茶壶,寻了个新茶盏斟了七成满,递给她。 裴奈一愣,“使不得使不得,您现在是九五至尊,于礼不合,民女要损福折寿的。” “原来你还懂礼,这次能上乾明殿顶,下次再消失,我莫不是要去金銮殿顶寻你。”萧逸面不改色地打趣道。 裴奈笑了笑。 她也算是养育过萧逸的长辈,便接过了茶盏,饮了几口。 搁下茶杯后,再次习惯性地手掌横摆,用小指内侧抹去了唇角的茶水。 萧逸目光淡淡扫过她的动作,神色如常。 他坐在了裴奈的对面。 “顾瑾珩知道你回来的事吗?” 第五十三章 訾议纷飞 裴奈的眼眸闪过一抹痛楚,她转开了视线,“我希望他永远都不知道。” 她的话语里有些笃定的意味,萧逸知道过去的事,也大抵明白她的想法。 “唐父的事,你不必再费神。”萧逸又道。 裴奈略感欣忭,萧逸这是愿意帮她的意思。 “那你之后打算怎么办?鞠言是他的人,你若待在鞠府,如同在他眼皮底下,迟早会被他察觉。朝阳城唯一不受他掌控的地方就是宫里,你要想入宫,我可以安排。” “这倒不必,我还是希望出入自由些。”裴奈答他。 萧逸再次为裴奈添水,不急不慢道:“你是何时回来的?” “我第十年忌日的时候。” 清水汩汩下淌,茶香四溢。 萧逸将茶壶放在一旁,“可曾见到中川神僧?” “见到了,还跟他学了几招掌法。” 萧逸疑惑地看过来,“那你方才提到的浑树片,还有重生在别人身上的事,可问了清楚?” 裴奈挠挠头,尴尬一笑,“他玄之又玄地吐露了几句,没讲太清楚,我也没听懂......” “那浑树片现在何处?” 裴奈张开嘴巴,舌头从内卷起,仰头给他看了下。 萧逸细细一看,略微皱起眉头,“疼吗?” 裴奈摇头,“不疼。” “你总这般倔强,我九岁那年的生辰,你为我亲手做了贺礼,手被木片扎了刺,当时问你,你也说不疼,我只知你做了件和木头有关的物什,还未等我找到你将它藏到了何处,你便带兵去了战场,自此一去不回。” 裴奈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挑眉看他,“我真的是裴奈,你别试我了。线索就藏在你的砚台下面,凭你的能耐,不可能找不到。” 萧逸无奈地轻笑,“总瞒不过你。” 他回想起什么,补充道:“那个木雕很精巧袖珍,我都怀疑不是经你之手做出的。” 裴奈也没跟他计较,只是有些兴奋,“是不是很像你?” 萧逸对上她的目光,勉强答道:“有几分神韵。” 裴奈笑道:“之前在八卦街上,本来要为你做泥人的,结果出了事,就此搁置。也算是为你补上了遗憾。” 萧逸嘴角勾着弧度,也没和她计较到底是谁的遗憾。 “刚刚试探你,并非不相信你,只是这事太过怪力乱神,我得确定,你是不是他培养的人。” 裴奈明白,那个“他”,说的是顾瑾珩。 她摆摆手,“没事,我大人有大量,并不在意。” 萧逸没再说什么,只问道:“用过午膳了吗?” 裴奈摇头,“未曾。” “我出去和他们说一声,今日我们便在乾明殿用膳。” 许是皇帝做久了,萧逸言语里都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语气也和从前大相径庭,好像没给裴奈选择的机会。 裴奈微微一愣,还是点了头。 她都能想到,羽林军此刻估计早已将乾明殿包围,正是层层戒严。 萧逸也是想到了这一点,先一步出去将这些人撤走,以免吓到她吧。 不过无妨,她也的确很久很久...没和萧逸一起用过膳了。 ...... 待得她和萧逸叙完旧,已是夕阳西下。 霞光万道,瑰丽似锦。 坐在萧逸专门安排送她出宫的马车上,裴奈看得有些晃神。 在宫内时,她让萧逸差人去和依曦打过了招呼。 因依曦无法在宫内久留,她觉得依曦担心于她,定也不会直接回广平王府,十有八九在宫门口不远的地方等着她。 果不其然,下面的人传话上来,已在宫门外将裴奈的原话告知了晨昭郡主,晨昭郡主便就先行回府了。 思及此,裴奈嘴角不自主地上扬了些。 只是她心里还有些惆怅,多了点悒悒之感,约莫是离开了萧逸,前往鞠府,她在这时,全没了归家之感。 一时竟不知,哪里才是家? 马车很快便抵达了鞠府正门,这里也没了先前的热闹之象。 裴奈安了安心,下了马车走进鞠府。 她一回去,下人们又火急火燎地跑去通知了鞠夫人。 鞠夫人也没等她休息,便将她唤了过去。 和裴奈想的差不离,鞠夫人找她又是议亲的事,只是她没想到,这些达官显贵家竟比她想得猖狂。 已有些高门世族借着和鞠夫人关系好,先一步将纳采的礼品送了进来。 这是逼着他们尽快做决定的意思? 裴奈分外无奈。 她劝鞠夫人派人将礼送回去,声明自己并无嫁人的意愿。 鞠夫人也说自己被这些人搞得有些措手不及,还没见过双方尚未议亲,便将纳采之礼送来女方家的事情。 今天已有些晚,她预备明日便让人将东西退了去。 裴奈还担心她忘了此事,预备次日专门提醒她。 可谁曾想... 待得第二日清早,还正是晨光熹微。 未等她们派人将礼送回,那些媒妁们便又再次敲门拥了进来,却已是脸色大变。 裴奈今日被事情耽搁了一下,出门练武晚了些。 正要翻墙出去,却听到鞠府正门那边传来的嘈吵之音。 她想了想,还是将长枪搁回,准备去看看。 “纳采之礼男方那边就不拿回去了,但唐姑娘先前在茴州已有过婚约,虽还未成亲,却分明已是有了污点,先前不说清楚,这不是戏弄我们吗?”有媒婆高声喊着,为了讨个公道。 其他媒人也在旁边应着声,“对啊,我干这行几十年了,从未见过这种事!” 她们站在主院里,大门敞开着。 无数过路人在门外探头看着,想要一窥究竟。 “你们不要信口雌黄,我们明枝干干净净,何时有过婚约?”鞠夫人气急。 媒人们顾及着自己下半生的饭碗,只觉得这事就是鞠府理亏。 何况这次她们身后有的是贵人撑腰,便不客气地回顶过去:“鞠夫人您记性不好,唐姑娘的事兴许您早就忘了,不过她有一个过世了的未婚夫婿,可是她亲口承认的,作不得假!” 裴奈就在这时走了出来。 带头说话的媒婆大概是有些忌讳登云英雄大会后有关她的传言,脖子缩了下,尾声一哑。 “你们是从何处听得了我有过世未婚夫婿的言语?”裴奈诘问道。 第五十四章 赏赐 说到此处,媒婆底气又足了些。 “外面沸沸扬扬都已经传遍了,有人亲耳听到你说自己有个已逝的未婚夫,正在守望门寡!” 裴奈略一思索。 当时她说这话,是为了摆脱缠着她不放的达奚安。 可将这话散播出去的,绝对不是他。 当时他们的话曾被人偷听过,达奚安从脚步声判断,偷听的人是两个同她一般大的女孩,所以会是谁呢? 她正想着,又有人开口,语气极为难听:“唐姑娘,你有克夫之嫌,却将我们这边的男方家戏弄了这么久,男方家膈应得紧,要个说法不为过吧?“ 裴奈也不让步,“要什么说法?我并未欺瞒过你们,也从未答应和任何男方家议亲。” 有人打断了她,“唐姑娘的名声已然尽毁,却有没有想过,昨日来提亲的男方家,也因为你,少不了日后遭人訾议?” 这人说得气壮理直。 鞠府门外不少路人也在门口指指点点,鄙夷地看着裴奈,不知道说些什么。 正当时。 大门口停下了一辆形制极大、雕饰奢丽的马车。 从车上下来的,正是裴奈昨日在宫里见过的太监总管,张公公。 外面围观的百姓为他让开了路。 张大总管施施然走进来,“哟,奴家很久没见过鞠府像今日这般热闹了,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啊?” 鞠夫人身边的下人和四周的媒妁都已经见势弯了腰。 “张公公?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鞠夫人先声言道。 “鞠夫人还记得老奴,真是老奴的荣幸啊,老奴此番前来,是代陛下宣旨的。”说着,他看向了裴奈,满面慈祥,嘴角带着谄笑,说道:“唐姑娘,接旨吧。” 一道明黄色的圣旨在他双掌中拉开。 众人见此,统统跪下。 裴奈有些疑惑,萧逸想做什么? 但此刻有无数外人在场,裴奈便未曾表现出来,只如是跪下领旨。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唐氏长女明枝,凝正气以渊深,禀五精而英秀,轨度端和,敦睦嘉仁,于登云英雄大会扬天耀国威,护万岳血鞭有功,当为我天耀之表率,朕甚嘉之。特赐宅邸一座,黄金千两,蛟龙尚明银甲一身,天丝雪缎十匹,西海夜明珠三颗,翡翠首饰一箱,钦此。” 张公公一口气念完了赏赐,媒婆们眼睛都直了。 裴奈只觉得那句“轨度端和,敦睦嘉仁”是萧逸故意说来讽她玩的,但还是跟着鞠夫人一起磕头,“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鞠夫人虽也有些发懵,但只当是自己忘掉了一些事情,起身后掏下随身的玉佩,就要塞给张公公。 “这等薄礼,还望公公笑纳。” 张公公客套了两句,并未收礼,脸上一直带着笑意,又道:“老奴跟在陛下身边十年了,还没见过他对谁这般上心,这次唐姑娘的事情,很多都是陛下亲自安排的,就算是宫里的娘娘也没有这个待遇。” 裴奈觉得他们似乎误会了什么,可是这事好像也没法子解释。 怎么解释? 说陛下没有别的想法,只是孝心深厚? 不太合适...... 她脑子里琢磨了一下,张公公又道:“唐姑娘,陛下的赏赐已经送到新宅去了,唐大人这会儿应该也回去了,不过老奴还得遵陛下的旨意,接您进宫一趟。” 张公公话未明说,但裴奈明白,这是已为唐父消了罪的意思,便点头,和鞠夫人交代了两句,便随他离开。 众人静默无声地看着马车启驾。 鞠夫人才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难得的冷冽。 “都听见了吧?纳采之礼还请各位代男方家尽快拿走,连被人议论两句都受不住,别再惹出其他祸及身家的事来。” 媒妁们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办。 她们先前还以为已经闺名尽毁,在朝阳城从此再无出路的唐明枝,却转眼便得了陛下的垂青。 今日她们仗着背后有其他世族撑腰,多次针对于她。 若是改日她飞黄腾达...... 都城的媒婆接触的都是显贵大族,平日见风使舵惯了,却未曾想今天栽了跟头,心里越想越后怕,很多人脸色铁青。 还未等她们说什么。 鞠夫人便说了一句:“管家,把昨日收的礼都拿出来,让她们带走。”随即转身离开。 离开了众人的视线,鞠夫人才小心翼翼开口,问贴身的侍女道:“明枝何时入了陛下的眼?” 侍女也说不知,只将前日登云英雄大会的事又再同她叙述了一遍。 鞠夫人有些茫然。 “不会啊,明枝何时习了武?” 她顾着和下人交谈,却没注意到身后的屋顶上有卧伏的人影一闪而过。 ...... 萧逸宣裴奈进宫,不过是闲来无事,邀她下棋罢了。 顺带着找宫人替她量身做了几套衣服,还有那套御赐的银甲,也需要照她的身形改良。 离开皇宫又是薄暮时分。 听闻萧逸赠她的宅子早已布置好了,她准备今日便先住进去,等明日天亮,再回鞠府收拾旁的东西,顺带将贝菊清竹领来。 这座宅子五进五出,和鞠府一般大,院中甬路相衔,佳木葱茏,她和唐父带着些仆人住,却是有些过于空荡了。 她在去往自己院子的路上被唐父叫住。 “明枝,跪下!” 裴奈一回头,却见唐父艴然不悦地站在不远处。 “你怎么能妄说自己有一个过世的未婚夫婿,好端端毁去自己的名声?!” “明枝只是......” 唐父勃然大怒,“休要狡辩!跪下!” 裴奈想到自己该替明枝尽的这些义务,眼睛一闭,曲膝跪了下去。 唐父走过来,怒发冲冠道:“你知道你随口说的那些话,会对你以后的人生造成怎样的影响吗?!” “端定公丧妻十年,别人也未曾多言。”裴奈心底仍带着一股气。 唐父用一根板子,恨铁不成钢地重打在她背后。 “还敢顶嘴!端定公岂是你能妄议的?你如今还不知错?!” 裴奈硬生生挨了痛打,却一声未哼,“明枝不知自己有什么错。” 唐父怒极,再一板子狠狠砸下。 裴奈又道:“明枝不明,为什么世俗偏见对男女的差异如此大?为什么女人们要忍气吞声,为什么情人间感情背离,人们总下意识觉得是女人吃了亏,便用异样的眼神看她,为什么少女失贞,未被玷污她的人所娶,这一生就毁去了?” 天已近黑黢,裴奈的话在廊亭回荡,“男人们三妻四妾,左拥右抱便为常理,女人失了贞操就是十恶不赦?我就是想知道,凭什么?” 第五十五章 牵线 “放肆!休得口出狂言,你这些思想简直是颠倒伦常,眩碧成朱!!” 唐父大发雷霆,继续斥她道:“女子须讲妇德妇行,幽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你通通丢到哪里去了?!” 裴奈不言。 她抵死不认错的态度再次加深了唐父的怒气,他愤到极致,用尽全身膂力,将硬木板再度甩下。 裴奈没有躲避,准备将他的怒火全然承受。 就在木板落下的瞬间,有两个刚刚到来的人慌张地扑上前。 一个人拉住了唐父的胳膊,另一人挡在裴奈身后,下意识就要用自己的后背替她扛下这次重击。 “唐大人息怒啊!”贝菊大喊。 唐父的手骤然停下。 裴奈就在这时回头,正好对上清竹秀气的脸蛋。 清竹害怕地缩了脖子,紧闭双眼,后背却没感觉到疼痛,这才战战兢兢地睁开眼,复又急忙跪下,替裴奈求情。 “唐大人,明枝小姐刚刚大病初愈,身子柔弱,木板太硬,她受不住啊。” 裴奈觉得她是有些睁着眼睛说瞎话,怎么就受不住了? 不过想归想,她们的行为还是令裴奈有些感动。 宅院里新添的下人都围在附近,却没人敢冲撞唐父的怒火,未曾想却是从鞠府赶来照顾她的两个小丫鬟,在这种时候将她相护。 唐父一甩手,将木板砸在地上,言道:“我不知你何时偷偷习的武,也不知陛下为什么赐了你宅子,但你既然毁了自己的名声,朝阳城便是待不下去了。” 他一甩衣袖,撂下一句话,“过些日子便回茴州去,如若还有人家愿意要你,尽早嫁了吧。” 继而转身离去。 他走后,贝菊和清竹急忙搀着裴奈起身。 她只觉得自己本没有那样娇弱,让她们这样一扶,也便有了那种味道。 “小姐,您为什么不向唐大人认个错啊,这样也不必挨打了。”清竹心疼她,有些无法理解她的固执。 “因为有的时候,信仰比生命更重要。”裴奈淡淡说道。 贝菊和清竹不明所以地望着她。 裴奈将腿拍了干净,带着她们向外走去,言道:“我希望有一天,当女性受到欺辱而选择和离时,哪怕她怀有身孕,哪怕她生有孩童,人们也不因这些原因苛责于她,只当这是件正常不过的事情,不加冷薄的言语在她身上。” 她叹了叹,“如果有这样一天,该多好?” ...... 第二日,裴奈带着贝菊和清竹回了鞠府。 她预备将自己的东西整理后带到新宅去,顺带着寻求下鞠连丞的帮助。 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登云英雄大会还剩最后一场决赛,可她没有十足的把握,邵历然能够战胜山阴宗的申镇涛。 珲洗鞭的归属无法确定,她便始终落不下心来。 她已经找人给邵历然带了话,他们约在午后的未时,于城北的小树林里见面。 邵历然听闻是她,答应得爽快。 裴奈想为他做些指导,可邵历然习的是长刀,武功派系有别,她能做的事情极为有限。 但鞠连丞不同,他可以凭借自己的记忆,原样重现每位参赛者的招式动作,申镇涛的伏阴爪亦不例外。 唯一的问题就是,鞠连丞的脾气太过古怪...... 就连他先前接受了裴奈的邀请,前往武斗场观赛,都是因依曦在场的缘故,裴奈早有预料,她若直言相邀,十有八九不成。 思忖片刻,她想起了不久前自己和贝菊、清竹二人的对话。 “你家少爷为什么不用去学堂?依曦她们不都要去清云书院读书吗?” 一旁正在收拾屋子的贝菊答了她:“书院的夫子说书本里的知识少爷都掌握了,他们没什么可教的,少爷不用去书院。” 清竹新沏了壶茶,补充道:“不过咱们夫人觉得少爷明年就该去参加科举考试了,还是需要学士的指导,便为他请了专门的教书先生。” “那教书先生呢?”裴奈问道。 贝菊小心翼翼地说:“来回请了好几位,都让少爷气走了。” “夫人知道吗?” “夫人知道,但都忘了,若是有人不小心提醒了夫人,夫人就会想起来,然后气愤地去教训少爷。” 清竹和贝菊一唱一和,悄悄说道:“所以少爷警告了下人们,不许有任何人在夫人面前提起此事。” 裴奈当时就觉得,她又发现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所以当她向鞠连丞提出请求,希望他能帮忙破解山阴宗的招式,却惨遭他拒绝时。 裴奈只轻飘飘说了一句,“那算了,姨母在哪?我病已大好,准备去找她,让她也帮我像你一样,请个教书先生来家里教导。” 鞠连丞顿时眯了眼,大概是掣肘于人,他半天没有说话,只犹豫片刻,方才开口:“明日几时?” “未时,城北小树林,不见不散。” 临走前,她还拍了拍鞠连丞的肩膀,“我不是为了偷学他们的招式,是为了更好地破招拆招,克敌制胜!我不会亏欠你的,放心吧。” 次日,鞠连丞如约抵达。 作为回报,裴奈请他在城里的竺美斋吃了顿大餐。 顺带着,恰好兵部尚书李质前不久喜得贵子,要在后一日为他的第三个儿子举行满日宴。 依曦也要参加,裴奈便邀了鞠连丞与她们同行。 她在努力为鞠连丞创造机会,因她听闻依曦的亲事已被摆到了台面上。 先帝亲赐的晨昭郡主,还是广平王府的嫡女,她的姻缘大事也算是引了大半个朝阳城的关注。 依曦看着那些条件适宜且父母认可的男子画像愣是看花了眼,就让裴奈帮忙参谋,可裴奈看这个,觉得太过瘦弱,再看那个,又觉得太过魁梧。 这个人的母亲善妒且脾气暴戾出了名,恐依曦嫁去会受苦,那张画像上的人传闻酒品不好,万万嫁不得。 却也不是裴奈挑剔,她觉得对比这些人,鞠连丞还是有些机会的。 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裴奈决定为他俩牵牵线。 裴奈计划了一夜,可她没想到见面时依曦却说,广平王及王妃已有了意向,是太傅长子俞任。 她想要裴奈在这次宴会上帮她参谋着看看,此人究竟是不是合适的人选。 裴奈脑子一懵。 只想着,如果鞠连丞现在表白心绪后去提亲,还来不来得及? 第五十六章 十年与君逢 马车路过了鞠府。 鞠连丞就站在门口,等候已久。 裴奈掀开帷裳,鞠连丞踩着下人摆好的马扎,登上马车。 他坐在裴奈和依曦对面,视线扫过她们,目光在依曦身上微微停滞,却并未多言。 裴奈心中喟叹,心想:可怜的,还不知道自己心仪的姑娘要跟别人跑了。 銮铃一响,马车渐渐启行。 裴奈咳了咳。 “依曦,那伯父伯母为你定下的未来夫婿,太傅长子俞任,你可熟悉?” 她这并非没话找话,只是她暂时无法和鞠连丞私谈,唯能通过和依曦聊天,明示他这件事,希望他早些行动。 裴奈的话一出口,鞠连丞便望向依曦,眸色极深。 难得一见,他眼中竟突兀地出现几分慌乱。 依曦并未看到他的神情,只侧看着裴奈,回说:“不甚熟悉,虽然外面对他的风评不错,但我还是不大放心,需要你们帮我看看,他是否合适。” 平静的语声在此刻却仿似带了刺。 裴奈真替鞠连丞感到揪心,她悄悄觑看了一眼,鞠连丞已然低下头,瞧不出在想什么。 她赶快又换了个话题,将马车上的时间渡了过去。 一路上鞠连丞都未曾说话。 到了李府,他们便要分开,裴奈和依曦需先随其他妇人们去后宅,将贺礼带过去,顺带为新生的婴孩搭搭花线,添份祝福。 鞠连丞不好与她们同去,他要随男性宾客先去宴会的厅堂。 李府夫人刚坐完月子,不能做太多的活动,裴奈和依曦一进屋,便被代为主持的老夫人和几位侧室姨娘招呼着过去坐下。 不少有身份的夫人们正围在床边,广平王妃也在其中,她们语笑喧阗,聊着一些有趣的琐碎事。 婴儿被吵得哇哇直哭,奶娘急忙又抱着哄。 看着他水灵十足的小模样,有宾客夸说哭声有力,必是个活泼又伶俐的孩子。 又引众人笑出来。 就在这时,有李府的丫鬟叫住了裴奈,告诉她鞠连丞在院外等她。 裴奈一愣,还是走了出去。 鞠连丞说他一会儿便不去宴会厅室了,让裴奈在宴席开始后,宾客都大多聚在一起之时,转告依曦,他在后花园的假山附近等她。 裴奈明白他要做什么,赞赏地看了看他,十分配合地答应了。 后宅这边的事情一结束,她们便随着人群转移向宴会厅。 李府的老夫人慧心敏智,她将依曦和裴奈安排在了一处,同时担心二人年龄尚小,不宜独坐,便将广平王王妃也安排了过来。 裴奈坐下后左右环顾,果然没有看到鞠连丞的身影。 各桌都渐渐坐满,开席后裴奈一直找着机会想要告知依曦,可奈何同桌其他人的关注点一直放在她身上。 人们因近来发生的事,对她的过往十分好奇。 有问她师承何人的,也有问她韩睿泽近况的...... 虽然人们避开了前日被传得满城风雨的,她那荒谬不存在的婚约之事,但裴奈还是能感受到周遭异样的眼光,只是她不甚在意就是了。 就在这时,依曦四顾着看了看,忽然道:“鞠连丞和我父亲怎么都不在?” 裴奈正要趁着这个机会,将鞠连丞在等她的事转告依曦。 遽然间,有人从厅外闯了进来,扑通一声跪下,整个大厅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婴儿尖锐的啼哭声,一阵一阵。 那人慌张到五官有些扭曲,声音都止不住地在抖,说出来的内容更是引得全场惊骇。 “老爷死了!!!老爷死了!!!” 老夫人和李大人的几位侧室仍愣在那里,大厅内有妇孺发出訇然尖叫。 有尚还冷静的朝廷官员拨开人群,严肃急道:“你说清楚些!” 那人发着颤,“在书房里,在书房里......老爷被人用长枪戳穿了身体,在血泊中......小人也只......只见了一眼。” 他说出来的话断断续续,“禁卫军首领鞠言大人已经带兵......带兵围了府,方才差人速禀......端定公,端定公此刻也已从府中赶过来了......” 人心惶恐,妇孺们栗栗危惧,尖叫更剧烈,大厅内一时十分混乱。 裴奈听到有人说:“这是半年内第五位遇害的官员了。” “还......还有,鞠连丞公子也遇袭受了伤。” 裴奈情急之下匆忙起身,准备离开,却在门口被进府的禁卫军士兵拦住。 “我去书房看我的表哥,你们鞠大人的长子鞠连丞,你们拦我做什么?” 士兵正言厉色道:“鞠大人下了令,任何人不得离开大堂,请您配合。” 依曦快步跟了过来,替裴奈说话道:“这是前几天登云英雄大会战胜了灵岳机关术士和宣江风雷八梭锤的唐明枝姑娘,我父亲此刻应当也在书房,我会带她一起过去,她的武功能派上用场。” 士兵听到“唐明枝”三个字,态度有所改观。 有士官闻言上前,对一队人说道:“你们带晨昭郡主和唐明枝小姐过去。” “是!”他的下属领了命。 ...... 李府,书房。 端定公刚到不久,鞠言正在给他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 仍是官员的连环遇害案,但这次居然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李府正在举行宴席,汇集了大半个都城的达官贵人。 在这个情况下,主人兵部尚书却惨死在自己的书房。 刺客杀害了李大人后,绕至后花园准备离开,却刚巧撞见了鞠连丞。 二人经过一番打斗,鞠连丞肩部受伤,却将刺客擒拿,就在其他人闻声赶到前,刺客却突然跪地暴毙。 书房现在站了不少人,但大多是这世上如今权势滔天之人。 仵作在验尸,有太医已经赶来,在一旁为鞠连丞包扎。 “李质不去宴会,来书房做什么?”京兆尹江岳滕不解地问。 李府的管家跪地,说只知道李大人先前一直在宴会厅,开宴前匆忙赶回书房,不知缘由。 监察御史蹲下身子查看了刺客的尸体,抬头看向鞠连丞,“他是如何在你眼前暴毙身亡的?” 鞠连丞摇摇头,“不知,但我和他过了手,李尚书武功远在他之上,不该死得如此干净没有防备。” 监察御史点点头,“说得不错,李大人身上的伤乃是一招致命。” 他的话刚说完,院子外面传来嘈杂的声音。 仔细辨认,有几道声音格外引人注意。 “长官有命令,闲杂人等不得进入。”禁卫军敬业尽责,就算宴会厅的士官已经同意她们的请求,但书房外把守的士兵却丝毫不为所动,再次将她们拦下。 “你就去通禀通禀,我表哥受了伤,现在都在里面。”裴奈坚持道。 被外面的声音扰的不行,江岳滕大声问道:“外面什么人?” 即刻有人来禀:“是晨昭郡主和唐明枝小姐。” 第五十七章 万军归箭 众人听到“唐明枝”三个字,都想起近来的传言。 她自称是韩睿泽的义妹,不仅在登云英雄大会上使出了万岳血鞭,还令已失传上百年的万恨掌再现于世。 近日听闻她又得了圣宠,频繁入宫,一时间声名鹊起,无人不知。 因她和陛下、前左骠骑将军韩睿泽都有些关系,众人便纷纷望向了人群的中心,端定公顾瑾珩。 周遭的压力并未改变,端定公看起来也没有什么情绪变化。 鞠言观察了一下他的脸色,言道:“让她们进来吧。” 当即就有人出去传话,守卫松开戒备,放了裴奈和依曦进去。 除了鞠连丞一直盯着进门的依曦外,其他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裴奈身上,端定公的视线扫过她,不带一丝情绪。 “唐小姐武艺超群,见识广,可以上前来检查尸体,看看这种杀人的手法是否相熟?”监察御史抬头说道。 裴奈还未来得及言语。 就在这时,正为刺客验尸的仵作突然抬头:“因毒致死,毒性在一瞬间蔓延全身。” 林省涛皱眉道:“畏罪自杀?” 这个可能性不是没有,毕竟在接到消息后禁卫军包围李府速度极快,刺客却在这时撞上了鞠连丞,被擒之时自知已没有逃出生天的希望,为保守机密,选择自行了断生命。 监察御史又抬起死去刺客的胳膊,袖口一提,隐隐露出几道青紫色的痕迹,站在房间最里面的顾瑾珩遽然开口:“还有其他人。” 他直接下了结论,众人尚有些不解,却深知端定公每句话的份量。 鞠言跟了顾瑾珩多年,自然能完全清楚他这四个字所蕴含的信息,即刻对身侧的副官道:“传令下去,对李府大规模进行搜查,每个除宾客以外的相关人员,依次搜身,排查可疑之人,如若未果,所有宾客也依次接受检查。” 命令下去后,众人又陷入一阵的惶惶不安。 裴奈不得不说,顾瑾珩做事依旧果断,哪怕是这种危急关头,也没有人能猜透他的想法。 大概这世上真的没有任何事情能让顾瑾珩失去冷静吧。 裴奈将思绪转移回来,她看了看鞠连丞的伤口,见已包扎好,随即将心放下了些。 自她重生后,便一直在查中川神僧将她招回的真正原因,但她始终毫无头绪,近来唯一反常的事情,就是官员的连环遇害案。 她虽然对此有疑虑,却一直没有机会正面接触相关案情,便无法寻找线索。 此次也正好是个机会,她连顾瑾珩都懒得看一眼,默默跟着依曦,站到了广平王的身后。 她们进来后,仵作便验出了刺客的死因,众人忙着查看尸体,也忘记了她的事。 兵部尚书李质死于长枪,这正是她擅长的领域,论起长枪,她敢说当今世上没有几人比她更熟悉。 继而又悄悄往前挪了几步,想要通过尸体上的伤口来判断使枪之人的路数。 监察御史拉开刺客的衣袖,其手腕上的乌青随即裸露出来,那道伤痕沿着血管脉络的走向几乎爬到了上臂,越往上,黧黑之色便越深。 裴奈一惊,这手法...有山阴宗门的影子,隔空施以强压,大损心脉,断阻血液的流动。 甚至......和顾瑾珩的武功,都有几分相像。 “报!”外面有人急喊。 众人向外看去,只见禁卫箭步如飞地走进来,拱手禀道:“抓住了可疑的人。” “带上来。”顾瑾珩淡淡开口。 禁卫们压来了一个穿着杂役衣服的人,那人一直垂着头,众人看不清他的神情,从这个角度看只觉得长相普通,以至于扎在人堆里没有人会多注意他一眼。 “国公爷,这是从他身上搜出的行看子。”禁卫直接走到房间最里面,恭敬地将卷起来的图递给顾瑾珩。 顾瑾珩将图隔空平开,众人都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让兵部尚书惨遭毒手,但没有人敢凑近去看。 “军事布防图。”顾瑾珩看了一眼,将卷轴收紧。 所有人心中都是一骇,不敢想象,这个东西如果落到敌人手中...... 江岳滕怒目圆睁对着那人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谁知那人徒然把头抬起,凌乱的发遮了半张脸,让人觉得阴森。 他带着笑,说了一串无声的话。 每次张嘴都有无数血沿着唇缝直沿淌下,带给人无限的惊悚。 那句话一时也在众人心里掀起巨大波澜。 “邬族......天下......” 他睁着眼睛缓缓倒地。 监察御史走过去,掰开了那人的嘴,证实他服了毒,应是提前把毒藏在了牙龈最里侧,事情败露后吞毒自尽。 这是邬族的人,不知朝阳城内还有多少细作,像他一样,隐藏在各处。 如今他一死,也无法顺藤摸瓜,找到给他部署命令的上级。 又多了一具尸体,留在这也没有用,御史就让手下先拖走,去监察司再在尸体上寻找线索。 念在往昔旧情上,广平王想让李质死得体面一些,遂在监察御史走后不久,便靠近李质的尸体,蹲下身把长枪从尸体上拔了出。 为了腾出手整理一下李质的衣物,他把长枪顺手向后递去,恰好裴奈离得近,就接了过来。 她此时注意力也放在李质的尸体上,广平王倏地递来,她便也下意识地接来。 可她忘记了,她接枪的习惯和常人接枪的习惯不同,裴家枪持枪的法子虽和其他派别并无太大区别,可接枪的动作只此一派。 中指与无名指分开,分别和食指、小指紧紧并拢,四指同时微弯,用离分的隙夹住枪身。 这样能够更好地在一瞬间改变方向将枪使出去,也许正常人可能无法驾驭,甚至无法用力,但如若从小就这样接枪,手指早已练活,便成了制敌的无上利器。 毕竟在战场之上,一个须臾的转变就能反转一切。 没有人注意到这个细节,除了......顾瑾珩。 韩睿泽的义妹,惊现于世的万岳血鞭,突然进京的中川神僧...... 分明只是个未出阁的后宅姑娘,却拥有能够破开他神炁阴功的内力。 突然所有的巧合都不再是巧合,顾瑾珩脑中涌现的猜测让他心中重重一震,即刻有什么东西生根发了芽,按耐不住。 他从身侧的桌上拿起一个瓷杯,没有丝毫的犹豫,一挥手间直直甩出,砸向裴奈和依曦的方向。 顾瑾珩笃定她能够将瓷杯挡回,他要试的,只是她回击的方式。 如若,如若她用拇指将枪身抬起,往前一挥再用枪锋将瓷杯原路砸返,那么...... 顾瑾珩真的了解裴奈,从小到大无数次的历练,练出了裴奈的敏捷。 出于本能的反应,裴奈躲不掉。 她,真的这么做了。 瓷杯经不住这样一击,在空中已经裂碎开,其中最大的一个瓷杯碎片在长枪的作用下,冲向顾瑾珩砸去。 他没有闪躲,只是以极快的速度接住了本应砸向头部的瓷片。 巨大的冲击割了他的掌心,他却无意识地捏得更紧,像是没有痛感般,可血刹那便沿着掌纹汩汩淌下,刺眼的暗红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万军归箭。 第五十八章 泣血 在场有资历的人皆惊到愣住。 他们未曾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再次见到真正的裴家枪。 甚至还是这曾经叱咤战场,一枪将流箭挡回击杀射箭之人的,最震撼的“万军归箭”一式。 顾瑾珩脸色煞白得骇人,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怎么。 他左手一握,掌中的碎瓷片顷刻之间化作了齑粉,尽数洒下。 裴奈第一次,在他眼睛里看到了一丝的癫狂。 她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说错了话,此番落入了陷阱,身份已完全暴露,一瞬慌张占据了胸腔。 顾瑾珩微仰了一下头,深吸了一口气,似在竭力地控制自己,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周遭空气骤然变得熏灼。 威压一瞬来袭。 包括依曦在内没有太深武功基础的人,此刻已是站立不稳,几欲倒下。 鞠连丞也顾不上自己还受着伤,上前将依曦扶住。 “韩睿泽的义妹?” 顾瑾珩话语里是十足的寒冷,“如今你宁愿用这个身份,也不愿和我扯上关系是吗?” 裴奈没有吭声。 顾瑾珩的双眸不再是往常般的波澜无惊,有无数复杂的情绪在他瞳孔中翻涌。 裴奈看不清那里面都包含了什么,只是她能确定,顾瑾珩已失了全部的冷静。 他向裴奈一步步走来。 “怎么,想说你的逐北枪也是韩睿泽教的,然后继续演下去?”顾瑾珩的话带来无尽的寒意,“为了不见我,煞费苦心至此,十年了,还不能抵消你心中的恨意。” 哪怕顾瑾珩再聪明,也猜不到重生这种事,裴奈想,顾瑾珩大概以为十年前她是假死,才会这般说。 他盯着裴奈的双眼,慢慢靠近。 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怔住,周围的气压令人感到恐惧。 他们疑惑端定公的话所谓何意,但无论他们心里在想些什么,皆无人敢上前阻拦,所有人都让开了路。 裴奈的心跳不争气地一直在加快,快到呼吸都乱了节奏。 她的脚步向后一退。 裴奈从来不敢想,如果顾瑾珩知晓她还活着,会怎样? 而现在,他知道了。 十年了,她以前便无从得知顾瑾珩对她的感情,更别说过了这么久,久到时间能抚平一切,就算有微末的感情,也会消散的吧。 那他会怎样做? 杀了她,隐瞒当年两军的约定;还是将她关起来,让那些见不得人的秘密永远封存...... 依曦以为是裴奈下意识的举动惹恼了端定公。 立刻站出来,着急地为她求情道:“明枝是着急我的安危,下手没了轻重,才会误伤了端定公,还请端定公看在她尚且年幼的份上,绕她这次。” 顾瑾珩看了她一眼,怒道:“全部出去!” 所有人都必须听令,不敢再多看一眼,依曦也被她的父亲广平王拉了出去。 大门关阖。 一下子,偌大的书房,只剩下顾瑾珩与裴奈两人。 到了这时,顾瑾珩却反而半天没有说话。 他已到了近前,目光厉得迫人,逼得裴奈不得不向后退,直到退无可退,背靠至墙。 事已至此,裴奈心中唯一冀求的,是他能看在往日曾朝夕相处的情分上,还她一个自由,他们此生最好再无交集。 待她查明了重生的原因,她会离开朝阳,去往别处。 就此两两别过,再也不归来。 可当顾瑾珩的脸就在面前,那血丝,泛红的眼眶,他所透露出的情绪,似乎不是恼怒。 他的眼底,竟有几分莫名的悲伤,带了隐隐的苦楚。 此前裴奈绝对想不到,有朝一日,她竟能从顾瑾珩的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 一时也有些滞然。 顾瑾珩抬起未受伤的右手,探向裴奈的脖颈,裴奈反手一掌拍去。 他用带血的左手去挡,乍起的劲风撞在他的掌心,尽数湮灭消散。 能挡下万恨掌爆发而出的一击,哪怕顾瑾珩的武功已至臻境,深不可测,刚刚一瞬的撞击,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但实则也是动用了丹道神炁。 他左手掌心的伤口再度撕裂,此刻鲜血淋漓,已有了难止的架势。 裴奈没想到他极端至此,说道:“你疯了!” 顾瑾珩却不管不顾,用带血的左手将她的右臂拘箝,仿佛感受不到痛苦。 他的右手便在此时落下,抚过裴奈的脖子,却唯触到了光滑的肌肤,没有丝毫不平整的地方,他未曾寻到他以为会出现的边缘凹凸。 声音不再威严,压低了许多,反而带了些沙哑。 “不是人皮面具?” 既已被发现了,逃也逃不掉,裴奈一把将他推开。 带了些讽刺的意味,勾唇道:“哪来的人皮面具,你找的人十年前便死了,如今是魑魅魍魉,借尸还魂罢了,你不怕吗?” 顾瑾珩注视着她,半晌没有言语。 裴奈的眼神里只有清冷和疏离,“你可当我没有回来,左右你想要的都已经拿到,我不欠你的,亦不会再碍着你的大事,等我查明我想知道的事情,便会离开,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一别两宽,各自......” 顾瑾珩在这时上前一步,打断了裴奈的话。 他紧紧用双臂把裴奈纳入怀中,受伤的左手却不敢触碰到她的身体,徒在空中悬着。 裴奈欲意反抗,厉风却皆被破开,身边没有武器,她只剩下身体的力量,可对比顾瑾珩,她的力气完全被压制。 二人的身体有微微的颤栗,不知是谁带出的。 他终于再开口,“最初便是你找到了我,你不能再将我抛下......” 裴奈闻到熟悉的味道,带着一丝丝的龙涎香,曾经让她无数次内心悸动的气味,让她一瞬间失去了推开的勇气,就这样呆愣着。 沾之即妄......顾瑾珩,就是她的毒药。 这句话将她的心说得有些软。 直到顾瑾珩掌心淌出的血“嘀嗒”落在地上,冲破了阒寂。 裴奈的灵台刹那清明了,内力涌出,反将顾瑾珩的威压挡回,一把将他推搡开。 无数画面再次重现在她眼前,那种极致的疼痛袭来,霎时气血上翻,她终于将自己想问很久的话问出,却是字字泣血。 “究竟是谁将谁抛下?十年前你为什么不来?我带着裴家军一直在等你!我等到心被冷风刮得荒芜,等到裂得四分五散,等到整个人哀毁骨立,却始终等不到你!你做了承诺的,你为什么不来?!!” 说到最后,她竟有几分声嘶力竭。 顾瑾珩深深望着她,眼中一痛,却不开口。 此时此刻,仿佛他从未修至霍江阴功的大圆满,仍是那个未经世事,遭人嫌弃的哑巴。 无法言语。 第五十九章 马车同行 裴奈忽觉自己有些失态,甚至不像自己。 她深吸一口气,才继续言道:“我无法宽宥你,只当一切错,都因十五年前我纠缠于你而起,你有了你想要的大业,你眼前的人如今也不叫裴奈,我们就此放过吧。” 她的话语里透着彻骨的冰凉,同时避开顾瑾珩拽她衣袖的动作,朝大门走去。 顾瑾珩在她离开时轻轻抬起的手,被她甩开,悬于半空良久。 众人离开了书房,出于安全考虑,便没有走远,仍聚在院子里,在裴奈推开门的一瞬间便朝这边看来。 像鞠言、广平王这种精明世故之人,心中已是有了大概的猜测。 但仍有部分人,目光里尚带着疑惑和诧异。 裴奈大步向外走去,在开门之时,她本想喊说:端定公受了伤,速去请太医前来包扎。 可转念一想,既然日后再无瓜葛,她又何必多管闲事。 便只在路过依曦时,说了一句:“我先回去。”随后坚决地转身离开。 她没有回头,但能够感觉到顾瑾珩一直在望着她的背影。 她知道她走得漠然,这头也不回的执着,是否谓之一报还了一报。 心里此时很乱,乱得失了方寸。 可是裴奈心里清楚,她再也不能回头。 ...... 裴奈走得有些气喘。 不知是这出府的路太长,还是唐明枝的身体素质太差,本不该的,怎么会喘...... 可她忘了李府已被围封,没有顾瑾珩的口谕,她怎能出的去? 终是被禁卫军拦在了门口。 院内院外沿墙边都立着禁卫军士兵,层层戒备,秩序森然。 大门是敞开的,有一辆马车停在远处,是裴奈熟悉的仪仗。 宫人看到裴奈的身影,走到近前,拿出腰牌,对门口的士兵说道:“陛下有旨,宣唐明枝小姐入宫。” “唐明枝小姐请随我们来吧。”宫人礼貌言道。 裴奈心想,萧逸收到消息的速度未免太快,他是知道她已经暴露,特意来接她进宫,躲避风头的吗? 不过哪怕来接她的宫人已经这样说,阻在门口的禁卫军士兵却依旧未曾移动分毫,裴奈明白,这些人听的是顾瑾珩的命令,顾瑾珩若不开口,他们不会放人。 她正要与这些人交涉,身后有几个银甲侍卫驾马而来。 裴奈眯眼,是顾瑾珩手下最精良的银甲卫,那不出意外,顾瑾珩应当就在后面。 果不其然,转角另一侧缓缓驶出一辆黑楠木马车。 她不愿与顾瑾珩再碰面,回头便对拦了她路的士兵说道:“陛下的旨意你们也敢违抗?真当有端定公为你们撑腰,就不会被问责吗?” “请唐小姐谅解,军令在上,不得不从。” 裴奈右手已经抬起,“那我也请你们谅解,我急着出门,可能你们接下来一段时间,要休些无谓的病假了。” 士兵们表情一变。 可还没等裴奈出手,转眼银甲卫就已驾马到了近前。 他们一齐下马,拱手跪地道:“夫人,爷说带您回府去拿归墨枪。” 裴奈一恼,“不要乱叫。” 话虽说了出口,可她仔细想了下自己那把从铁匠铺买来的黑铁长枪,的确是有些用不顺手。 掂量了下,不过是忍一路罢了,等她拿了归墨枪便离开。 倒也无碍...... “帮我转告陛下,我先去拿枪,他能理解。”裴奈向宫人解释完,便朝银甲卫身后的马车走去。 侍卫掀开车帘,顾瑾珩正坐在里面,光线有些阴暗,裴奈瞧不见他的面色。 她犹豫了下,登了马车。 侍卫放下帷帘,车马缓缓向前驶去。 裴奈坐在顾瑾珩对面的车厢另一角,离他有些远。 二人都没有说话。 小案几上搁着茶水,株株叶芽在水中沉浮,隐在雾气蒸腾里翻滚。 裴奈的目光轻轻扫过茶具,顾瑾珩就在这时动了下。 他将一杯已倒好的茶水移到了裴奈面前。 “这杯凉些。”声音竟略些沙哑。 裴奈却没有动。 顾瑾珩看她如此,又再次沉默。 路旁时不时传来小贩的吆喝叫卖声,络续夹杂行人来往和马车驶过的尘寰之声,让车内显得没那么安静。 俄顷,他终于又开口,陡然说道:“为何萧逸都知晓,你却独瞒着我?” 他说的是裴奈回来的事吧。 裴奈没想到,治好了哑疾的顾瑾珩,说话也总是删繁就简、惜墨如金,习惯往短了说。 她不禁笑了笑,“国公爷这话问得有趣。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我不过是那被弃之物,既也回不去,又何必自寻烦恼?” “你是在逝世十年那日回来的?”顾瑾珩忽然一转话锋,问道。 裴奈蹙了眉,“你怎知道?” “那日唐明枝病愈,中川神僧也恰好进京。”顾瑾珩继续言简意赅。 裴奈又挑眉,有些不可思议,“凭这就能推测出我重生的时间?万一只是巧合呢?” “当夜有人给我禀过,你驾马强闯城门封锁的事,而她本不会骑马。” 裴奈恍然大悟,说的却是:“你查我?” 顾瑾珩一时语塞。 裴奈不打算将钟老前辈和“浑树片”的事告知于他,亦对他的想法不感兴趣,便没有刨根问底。 李府距端定公府很近,马车驶过两条街便到了。 顾瑾珩先一步下了车,转过身来接她。 裴奈记忆里的顾瑾珩,不论是神色、目光,还是做事的方式,都很冷,总也无法让人感觉到温暖。 过去参加宴会或是其他大的场合时,裴奈总会羡慕起别的夫人。 其中一点便是,当马车抵达时,众人都从不同的车上下来,他人的夫婿总在一旁相扶,而每次她下车时,顾瑾珩却已然走远。 大抵是他从来都觉得裴奈够独立,不需要帮助。 在那种时候,裴奈心里多少都会有些惘然,她能察觉到其他妇人传来的异样眼光,只是她从未和顾瑾珩主动说过罢了。 怎么如今,他倒是注意到了这种正统外的礼节? 裴奈瞧了他一眼,避开他的手。 “从前没有过,现在也不必了,再也没有合适的身份和理由。” 第六十章 端定公府 她利落地下了马车,又往前走了几步,到了空地上。 顾瑾珩的目光黯了黯。 裴奈抬头望着眼前令她熟谙又陌生的大门,心中有些怅然,涌上几分涩意。 熟悉的是感觉,陌生的是它经屡次修缮后的样子。 这曾是她的家,可是从今天拿完归墨枪以后,这里就和她再也没有半点关系。 她有些奇怪的是,顾瑾珩已经到达常人望尘莫及的高度,怎还住着这最初的老宅? 按理说,他童年在这里有过很多不好的回忆...... 她正想着。 顾瑾珩在后面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进去吧,府内的构造没怎么变。”他说道。 裴奈尽量避免与他交谈,只点了下头。顾瑾珩给旁边的属下交代了几句话,她也听不清内容。 左右与她无关,便在侍从们的指引下向内走去。 府内的变化的确不大,院落道路和她记忆中一致,草木也仍在它们原有的位置,她甚至还看见了许多熟悉的面孔。 她侧头看了看远处的廊亭,再一回头,顾瑾珩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她的身侧。 裴奈心里一惊,居然连她都没有感知到顾瑾珩的气息。 他的霍江阴功究竟修炼到了何种境地? 裴奈没有顾忌地审度了他几眼。 顾瑾珩开口道:“怎么了?” 他这样接二连三主动找话,让裴奈还有些不大适应。 裴奈的目光向下一移,落在他的腰间,捕捉到那抹鸦青色,给自己看他随便找了个理由,“这荷包居然还在?你不是不喜它吗?” 顾瑾珩略微皱眉,“我何时说过不喜它了?” “我记得我送你之后,你从未带过。” 顾瑾珩的头微不可察地低了几分,也并没有为自己解释,只是顿了一会儿,才道:“我很喜欢。” 喜欢以后也没了......自己买去吧。 裴奈在心中默默嘀咕了一句,随后将他们的对话拉回了主题。 “归墨枪放在哪个院子?你无需拨冗陪我,找个下人带我去取就好。” 她以为自己的话暗示得很明显,她不愿与他同行。 可顾瑾珩像是故意装作听不懂她那句话更进一层的意思,“它被收了起来,我已经派人去找了,需要花些时间。” 裴奈略带怀疑地看了看他,收到哪里需要找这么久? “也好,趁这段时间,我去看看有什么没带走的物什,这次也一并收拾了带回去吧。”裴奈这样也算是和顾瑾珩打了招呼。 她觉得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是天经地义的事,可顾瑾珩却没有点头。 “宴会上出了事,你应当也没有好好用膳,来时我让东厨做了些你从前常吃的菜,很快便能备好。”顾瑾珩在旁说道。 裴奈侧着头看了看他的左手,那处已被包扎上了药,只还有血透了布子渗出来。 “我并没有答应留下来用膳。”她移开了目光。 顾瑾珩半天没有说话,大概是不愿让她将东西带走,却找不到其他让她留下的理由。 “可有什么想做的?”他问道。 裴奈冷冷回道:“我没什么想与你一起做的。” 她说得绝情,却未曾注意到,此刻的顾瑾珩就像一个彻头彻尾的普通人,眼中闪过伤痛,每每看她,却又收回目光。 裴奈想得很开,顾瑾珩不愿让她取走东西,那便罢了。 反正除了那柄归墨枪,这府里如今也没什么让她牵挂的。 她这次没再咨问顾瑾珩的意见,恰是一条分岔路,她便往后花园走去,顾瑾珩也默默跟了上来。 二人一路无言。 下人们都刻意避开了这片区域,四周一片岑寂。 顾瑾珩几乎没有脚步声,裴奈只能听到自己走路的声音,但她知道,顾瑾珩就在她身后。 她在池塘岸旁的岩石块上坐下,俯视着下方清洌可鉴的池水,看其间花色斑驳的锦鲤来回游弋。 顾瑾珩不说话,她也愿当作这人不存在。 弯腰捞起几块小石子,朝远处一抛,碎石敲空,在池面连跃数下,推开波光,泛起层层涟漪。 水波荡漾开,借了洒下的阳光,潋滟无边。 裴奈依稀记得,很久很久之前,她曾在这里教过顾瑾珩用石子打水漂。 她怎会相信,这世间竟有人从小到大都没做过能够愉悦身心的活动,只闷在自己的一方天地,连打水漂这种寻常事,此前都闻所未闻。 真不知,在遇到她之前,他可曾做过什么令他自己开心的事? “疼吗?”顾瑾珩遽然开口。 裴奈听见声音,不解地回头,“什么?” “拓跋霍的那一刀。”顾瑾珩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落在了水面上。 裴奈微微一怔,凝神间,唐明枝的身体告诉她,周遭那股气压已变得极微弱。 她嗤笑了一下,扭回了头,“疼的不是那处伤。” 顾瑾珩再不言。 又过了一会儿,管家派人过来,通禀顾瑾珩膳食已备好,可前去用餐。 下人说完话,立在一旁。 “饭菜已经备好了,总不好浪费。”顾瑾珩看着她,在等她的反应。 中午没怎么吃东西,她确是有些饿了,也没有推拒,从岩石上跳下,“带路吧。” 顾瑾珩有一瞬怔神,是没想到她俨然将自己当作了客人,他心里明白,裴奈尚还记得路,只是故意这样说罢了。 他好像有些无奈,还是乖乖走在了裴奈前面。 ...... 嘉肴美馔在桌上摆了满,顾瑾珩拉开了她从前常坐的那把椅子,裴奈瞧了一眼,坐在了其他位置。 顾瑾珩的目光又多了几分晦暗。 他将木椅重新推回去,坐在了裴奈的旁边。 裴奈望着眼前的各类菜式,不禁哂然一笑。 “我记得...你应该会爱吃这些菜。” 顾瑾珩的眼中隐隐透出些不安,只是极淡,几乎难以被人察觉。 裴奈执起筷子,也没看他,只言道:“我以前常让厨房做这些菜,不是因为我爱吃,只因其中一半菜式是你所喜欢的,另一半菜式更能和这些荤素搭配,滋阴养气,有助于你练成霍江阴功罢了。” 周遭空气有片刻滞然。 裴奈也没跟他客气,自顾自夹菜吃了起来。 顾瑾珩却半晌没有其他动静。 第六十一章 落寞与骄傲 裴奈吃了几口,心中还是有些过意不去,毕竟是驳了他的一番好意。 “没事,反正我也不挑食,吃什么都一样。”她补充了一句。 语罢她还觑了顾瑾珩一眼。 却只看到他深邃的侧脸轮廓,没瞧出什么反应。 顾瑾珩握起筷子,在盘中夹起一块嫩黄的鱼肉,汤汁沿着肉片一侧滴落。 他将那块肉放在了一个干净的小碟中。 裴奈收回目光,心想自己真是闲得没事干,看他做什么? 吃完这顿饭,她拿回归墨枪,从此以后便是陌路殊途,再无交集。 又何必像从前一样,总是那般在意他的想法。 屋子里太过安静,一如往昔。 当他们独处时,裴奈若是不语,四周便只剩下层层沉寂。 她想起了过去遇到这种时候,自己会做些什么。 心中不忍发笑,大概像个跳梁小丑,常常担心顾瑾珩会感到孤寂,想方设法让房间热闹起来,做了不少糊涂事。 如今想想,他或许是从小孤独惯了,根本无需她的陪伴。 她的那些关照,在顾瑾珩看来,十有八九便成了麻烦。 她虽不愿再做这种傻事,可有些话,还是要现在问问清楚,才最为妥当。 裴奈心知肚明。 很多事情,哪怕她调查三个月,结果可能还不如顾瑾珩一句话来得快。 “你可知钟老前辈现在的行踪?”裴奈问道。 顾瑾珩低头,不甚熟练地挑着碟中的鱼刺,“不知,跟踪他的人,出城不久便被甩开了。” 裴奈侧眸一瞥。 瞧着他的动作,心中腹诽一句:顾瑾珩如今真讲究,一整块鱼肉,非把刺一股脑儿挑干净了才吃,属实服气。 “那官员遇刺案,可有了头绪?你们有没有推测出可疑的人物?”裴奈又追问。 许是裴奈看错了,顾瑾珩的嘴角一侧竟勾起了淡淡的弧度。 这细微的表情一闪而过,裴奈有些纳闷。 顾瑾珩开口回她:“有。” 这话理直气壮地只说了一半,裴奈懵了,脖子略微前倾,侧头看他,总觉得自己是被戏弄了。 “是何人?”她蹙眉问道。 “下次议事时,我可派人去接你,只要你愿意,可以自己来听。” ......这样一说,岂不是日后还要与他相见? 裴奈一气,顾瑾珩不坦然直说,还要拿这个做要挟,不知是何居心。 她低声嘀咕了一句:“小气鬼。” 她知道这话顾瑾珩能听见,她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顾瑾珩没有言语,他将碟子里拨了半天的鱼肉,尽数箸在裴奈碗里。 原是为她准备的? “干嘛为我把刺挑出来?”裴奈不解地看着他。 顾瑾珩毫不避讳地同她对视,“别人家的夫君都是这样做的。” 裴奈又发懵了,她咋没见谁家夫君这样做过? “明日会去登云大会的决赛?”顾瑾珩的话好像多了起来。 “不知道。”裴奈敷衍他。 谁让他不告诉自己官员遇刺案的线索呢? 裴奈低头,赓续吃自己的饭。 她的速度很快,顾瑾珩碟子里的白灼虾壳还未拨下,裴奈就已搁下了筷子。 顾瑾珩碗里的饭,从始至终没有动过。 因而她也看明白了,那虾,十有八九亦是拨给她的。 顾瑾珩眼中似有溟蒙薄雾,遮盖住他的情绪,令之微茫朦胧。 裴奈能看出来,有些话已在嘴边,他却欲言又止。 最终他移开了视线,只是轻叹了口气,“可吃饱了?” “嗯,饱了。” 裴奈心中还有些疑惑,他方才是想说什么呢?这里不是军营,可以吃得慢些? 只是,原来他也知道,自己再也没有权利说出这种话。 裴奈又补充说:“没事,你继续吃,让他们把归墨枪给我,我自己回去就好。” 顾瑾珩面如沉霜,他也放下了筷子。 “我送你。” ...... 回府途中的马车上。 裴奈将归墨枪的尾端置于脚下,上半部分抱在怀里,从上到下端视良久。 归墨枪这些年来分明被打理得很好。 枪锋没有变钝,整体也未曾受到一丝磨损。 不像是被搁置在需要找很久的地方,裴奈抬眸,带了几分怒意,看向又一次诓了她的人。 顾瑾珩视若无睹,只再次为她添了茶水。 熟水散发出热气,向上翻涌蒸腾,他徐徐开口。 “接下来几日都有什么打算?” 裴奈不正面答他,只问出了自见面以来她一直想问的问题。 “你莫不是对我还有感情?”也不知羞。 “嗯。” 顾瑾珩应了声,他的眼中一甩晦暗,反是有些璨,不知是光的倒影还是怎地。 这算是二人相识相知这么多年以来,他第一次向裴奈表明心迹。 裴奈的心脏也由之微跳。 可眼前突然闪过无数刀戈相撞的画面,她终是换了神态,冷笑着说道:“你莫这样,终究是死生契阔,旧情难续,那些花晨月夕便忘了吧。” 顾瑾珩没再看她,只是声音较往常哑了些,“破镜还能重圆,何况我愿意想办法将它补好。” 裴奈绝然无法相信,顾瑾珩也会说出这种话。 一瞬间,有一个似乎永远和顾瑾珩沾不上边的词,竟徒然这么出现在裴奈眼前。 委屈。 让他褪去了一身的骄傲。 马车在这时忽然停了下来,他们已抵达了唐府。 裴奈没有犹豫地直接跳下车,顾瑾珩也紧随其后走了下来。 不知他从何处拿出一件带着毛领的纯白外袍,抖开来披在裴奈身上,“夜冷,快些进去吧。” 此刻天已黑了,乌蒙一片,唐府门檐前悬着两盏灯笼。 借着微弱的灯光,她看到顾瑾珩眼中现出了温柔,这是她从未见过的画面。 她无法将之堪透,却深深为之着迷。 暗骂自己不争气,继而转了身,裴奈朝唐府正门走去,连告别的话都不曾多说。 待她进去后,下人便将大门闭合,上了门闩。 裴奈走得急,不曾回头。 便没有看到,顾瑾珩眼底那份再也无法遮掩的落寞。 天际了无星色,唯有一轮孤月空挂。 清冷的月光洒在他的肩头。 他望着已关阖的大门,仍立在原地,许久未曾移动。 第六十二章 她身旁 晨曦正初露,习习清风,带来破晓时分的丝微凉意。 裴奈将昨日取回的归墨枪握立在地面上,刚刚练完武,身子有些喘,她静闭上眼,调整了一下体内运转的气息。 早先和邵历然、鞠连丞他们约好了,登云大会决赛当日上午他们在邵历然家中会合,帮邵历然做些武斗前的准备,找找状态。 因而她今晨便没有去郊外的小树林,只在唐府空荡的后院里练了一段时间武。 结束后,裴奈回屋换了身衣服。 正在梳理头发时,她听见门外传来微弱的动静。 裴奈的手顿在半空,“谁?” 她沉了嗓子,音如敲冰,响响递传出去。 可屋外没有任何回应。 裴奈走过去,推开门,左右张望了下,院子里没有丝毫异常。 就在这时,清竹推开了她的院门走进来,手里端着为她备好的早膳,神色自然,看到她时,脸上还露出了笑容。 “清竹,你方才可曾听到什么声音?” 清竹有些迟钝地摇摇头,在看到她的反应之后,五官一下子僵住。 她好像抖了抖,“小姐,您别吓我。” 裴奈能确定自己不是幻听,但还是为了安抚清竹说道:“没事,大概是我听错了,你和贝菊待会儿随我一起去登云大会。” 清竹听这话有些欢喜,忻悦一笑,点点头,迈了小碎步快步走过来。 裴奈在清竹之后进屋,她的目光快速巡睃一圈,再没瞧见其他怪异之处,这才转身回到房间。 ...... 她和鞠连丞抵达邵历然家中时,看到一院子的人,也是吃了一惊。 裴奈在其中还认出不少熟悉的身影,都是曾经裴家军的士兵,现下大多换上了其他军队的军服,受了重新编制,如今皆是上了级别的武将了。 是都惦记着韩家那根珲洗鞭,不放心,来邵历然这看看情况?裴奈猜想。 贝菊和清竹跟在她身后。 众人见他们四人进来,变得分外热络。 裴奈在对上他们的热情时,险些没忍住,将自己的真实身份暴露,随后发现,大家会这样毫不避讳地接纳她,原是真的将她当作了韩睿泽的义妹。 算了,也差不多吧......裴奈欣然接受了这个身份。 大伙也怕打扰他们,便都结伴离开,先行去武斗场等他们。 裴奈陪邵历然活动了下筋骨,邵历然朝一旁的鞠连丞问起面对伏阴爪时需注意的点,鞠连丞一一答他。 邵历然上次便说过。 有位高人,曾在登云英雄大会开赛前给予过他指导,因而他对申镇涛的伏阴爪已有了初步的了解。 当裴奈问他那高人尊姓大名时,邵历然却又不答,只说不能说。 裴奈也是满心疑惑。 但她知道,那人提醒了邵历然很多他们无处得知的伏阴爪招式细节,如此明晰,该和山阴宗有些渊源。 临开场前半个时辰,他们一行人乘马车到了武斗场门口。 观众们来得都早。 场内已是座无虚席,人声喧闹,沸反盈天。 裴奈和邵历然一进来,又引观赏席一阵骚动。 邵历然先去了备战席,裴奈和鞠连丞同他暂别,去了三楼的贵宾区。 依曦仍在老位置等他们,看见他们,兴奋地招招手。 裴奈刚一坐下,便望到对面穿一身妖艳红衣的达奚安,正带着毫不掩饰的笑容瞧她。 裴奈略带警告意味地瞥他一眼,示意他收敛。 可只见达奚安笑得更灿了。 她还觉察到很多异样的目光,如果普通百姓是崇敬与好奇,那从各个贵宾桌传来的目光,便过于奇怪了。 是昨日在李府发生的事情无胫而走造成的? 裴奈正琢磨着。 再一转头,依曦此刻的神情便入了眼。 裴奈看出来了,她有很多话想问,但或许在众目睽睽之下,无法宣之于口。 “我知道你想要问什么,但应该和你所猜想的差不离。抱歉,依曦,之前一直没有告诉你。” 裴奈话音刚落,就见依曦怔了一下。 依曦她很快回过神来,掩着嘴用只有他们五个人能听到的音量小声道:“端定公真的上当了啊?以为你是仍然在世的英武夫人?” 裴奈感觉似乎有些地方不对劲。 只见依曦又继续说道:“虽然我觉得你那招万军归箭使得着实逼真,如果不是我太过熟悉你,连我也差点信了,不过你既然要替韩睿泽将军达成美人计,之后的性情就该收敛一点,以免和英武夫人差距过大,被端定公瞧出端倪,到那时陛下也不一定能救下你。” “等等,什么美人计?”裴奈打断她。 依曦有些茫然,“难道不是因为英武夫人的墓地快被端定公的人寻到,再加上这次珲洗鞭的事,韩将军为了扰乱端定公的布局,派你过来短时间内假扮英武夫人的吗?” 裴奈终于听明白了她的意思,无奈极了,“我的性情怎么和英武夫人差距过大了?” 依曦好心提醒她。 “英武夫人大气温婉、刚柔并济,你虽有她的霸气,待人也温柔,可性格实在太过于莽撞了,而且英武夫人一向贤良,做事定会再三斟酌,不会似你这样爱出风头,还这般冲动。” 鞠连丞在一旁笑了出声。 裴奈哑然,她一时竟说不上来,她死后的声名,究竟是好是坏。 但她没再和依曦争论。 视线一偏,落在南侧的观赏楼上。 在最高一层的贵宾席下方,专门辟出一片区域,坐了些特别的人,哪怕相隔了大半个武斗场,裴奈都能感受到彼方传来的强大气息。 “那边坐的都是何人?”裴奈转移了话题,疑惑问道。 依曦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解释说:“从左至右,依次是登云英雄大会第一年的冠首:沈宁川将军,第二年的冠首:长行帮谦旋上人的师弟——明丰上人,第三、四年的冠首南寺净觉神僧和齐岳白棍嫡系传人。” 裴奈一边听她说着,一边记忆着他们的长相与身份,点点头。 就在这时,裴奈察觉到前方的观众席陆续有人在身边人的指引下回头,望着裴奈这个方向,俱是大惊失色,顿口无言。 裴奈从他们眼中读出了颤栗与恐惧。 整个武斗场逐渐安静下来。 人们的目光尤胜武斗会最紧张刺激之时的统一。 裴奈不解地回头,却正看见沿走廊另一头朝她走来的顾瑾珩。 登云英雄大会的主事在前面不断躬身合腰,将他领到了那张从未有人坐过的一号桌旁。 可顾瑾珩的脚步未曾停留,直朝她们所在的四号桌走来。 在武斗场所有观众的注视下,他的脚步落定。 裴奈仰头看他,眼里分明写着:做什么? 依曦和贝菊清竹还有些滞然,鞠连丞拉了她们一下,三人也反应过来,连忙随鞠连丞起身。 四人未发一言地离开座位,默默在大会主事的安排下,走到了旁边空置下来的六号桌坐下。 明明这里有上万人,可四周静寂得有些渗人。 裴奈清晰记得。 从前的顾瑾珩是个会在意颜面的人,至少十年前,他绝不会在外露出对她的一点亲近之意。 主动的人永远是裴奈。 顾彼忌此,才是他对待这段感情的常态。 现下顾瑾珩毫不避讳地坐在了依曦他们刚刚腾出的位置上。 裴奈就傻了眼。 第六十三章 大会决胜 人们的目光中充满了不可置信之色。 这么多年,只有涉及国家利益的重大政事端定公才会露面。 除却贵宾席上的名门权贵,绝大多数普通百姓和外域异国人此前从未见过这位活在恐怖传说里,轻而易举就能左右半个上北大陆局势的男人。 人们只是在一瞬间感受到空气传来的压迫感,随场内感知到这股力量的武林高手们,一同回头。 结合那张从未开放的一号桌,和此刻贵宾席众人的表情,只要有点脑子的人,几乎都能猜出他的身份。 这是有上万观众在场的登云大会决赛,何人曾见他出席过这种场合? 甚至还主动坐在了五天前出尽风头,却又因退亲事件为大街小巷热议的唐明枝身旁。 因为传言中端定公可怖的听力,无人敢在此刻拿此事与他人谈议,只是每个人心中都有深深的疑惑。 唐明枝是韩睿泽的义妹,可端定公和韩睿泽有不可释解的恩怨,甚至连珲洗鞭都是因此才出现在此处。 那其中因果,路人皆知,根本毋庸赘言。 达奚安望着对面仿似有些生疏,彼此间却充斥着说不清道不明意味的二人,有片刻出神。 一旁的公羊子笙用岐鲁语说道:“如此看来,你的对手真是一个比一个难解决。” 达奚安听到此言,不知想到了什么,少见地皱了几分眉头。 另一栋观赏楼上,金玲儿听到身边一道细微的声音。 那话语里带着颤抖和不可思议,“怎么会?!......” 她从吃惊的状态中回过神来,正巧捕捉到江清月眼中尚未隐去的癫狂。 似乎面前的一切已经颠覆了江清月的认知。 联想到前几日发生的事情,金玲儿的身体不自主地向后退了几分,却一声未吭。 人们目光所汇聚的中心,裴奈和顾瑾珩皆沉默不语。 不过所有人都发现了,周遭那股令人不适的气压已然渐渐淡去。 似乎端定公的神情,也并非传说中那样寒冷。 就在这一会儿功夫,登云大会的主事便已下了楼,他站在武斗台上,声音落地远扬,配合开场的爆竹声,将活动拉回了正轨。 决赛日添了表演活动,为最后的决战助兴。 舞女着旋服襦裙陆续上台,人们都在下方的声音响起后络续转回了头,哪怕心中有万千疑惑,此刻也不敢因好奇心驱使而再扭头多看。 人们的视线散去。 顾瑾珩才漫不经心地开口,“早膳吃了吗?” 裴奈瞥他一眼,这是什么浪费时间的问题,索性也不答他。 顾瑾珩的目光方才大多还在热闹的武斗场中心,只偶尔悄无声息地落在她身上。 此刻见她不愿言语,视线便有些肆无忌惮起来。 可仍旧憋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 “今晨有人去了你的院子。” 裴奈听此话,眉头微抖一下,“你怎知道?” 顾瑾珩又不言。 不知道是他理亏,还是自重生以后,裴奈和他说话的态度与从前相距太大,令他无所适从,他这两日多次故意忽略她的问题。 “你派人跟踪我?”裴奈一向是个执着的人。 顾瑾珩解释,“是保护。” 他三个字说出口,却是让裴奈不禁莞尔。 “保护?...”她轻笑了下,“最伤人的从不是敌人。” 顾瑾珩的眼底黯淡了几分。 武斗场下方。 登云大会主事又一次举起了珲洗鞭,场内万人齐声欢呼。 裴奈端起茶杯,将嘴巴微微遮了下。 杯子在指尖转了转,她的声音隐在天震地骇的呐喊声中。 没有人听到她说了什么,只除了顾瑾珩。 “我也算是裴家的一代家主,崖谷之战的事暂且搁下,敢问端定公,这万岳血鞭的账,总该算一算吧?” 顾瑾珩没有表情,“万岳血鞭只是相挟韩睿泽的手段,我从未有过折辱它的想法。” “你就不怕它最终被心怀恶意之人赢去?”裴奈追问。 顾瑾珩毫不犹豫地答她,“不会。” 他怎敢如此笃定? 裴奈有些疑惑,但碍于武斗场太过嘈杂纷乱,免不了被有心之人注意,说多错多,她便没有过多询问。 抿了一口茶水,将杯子搁放在桌子上。 她望着底下的表演,二人彼此无话地相处了一段时间。 裴奈赏舞赏得不甚安宁,因顾瑾珩从这舞的过门旋律响起时便一直凝睇着她。 她被看得有些烦了,讥笑道:“如何?换了副长相,是不是看得别扭?” 顾瑾珩未做表示,仍旧沉默。 就在这时,有人从走廊另一端的楼梯口出现,朝他们走来。 这人在顾瑾珩身后停下,俯身轻言了几句。 说完后,后退两步,立在一旁。 顾瑾珩面色平稳,从他脸上根本看不出什么,他对裴奈说道:“我有事情需要处理,离开一段时间,大会结束前来接你。” 裴奈没应声,心想:走就走,接她干嘛? 顾瑾珩离开后,裴奈便换到了依曦那桌,依曦和鞠连丞知趣地没有多言。 但清竹哆嗦地问了她一句:“小姐,您是什么时候认识...端定公的?” 在你还没出生的时候...... 裴奈这样想,却不敢真这样说,正巧开场的舞蹈结束了,邵历然和申镇涛准备登场。 她指了指下面,转移了话题,“快看,马上开始了。” 可她发现,最终决斗也不足以吸引人们的视线,自顾瑾珩走后,回头频频看她的人越来越多...... 行完礼后,场上的二人同时出手。 申镇涛伴轻功迅影前行,似鹰爪蜷握的五指发劲,带无坚不摧之势袭向邵历然。 邵历然侧身避过,长刀瞬时一抬,立刻反击回去。 当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斗之时,邵历然连招齐出。 申镇涛毫无招架之力,根本无法接近邵历然半分,最开始便落于下风。 他的伏阴爪每每出手,都被邵历然措置裕如地一一化解。 邵历然这小子竟深藏不露至此?! 裴奈激动地几乎要站起来。 刀光森然,劈斩之间,几绺青光飞旋。 申镇涛已经被渐渐逼到了武斗台边缘,他的伏阴爪向来以攻袭对手使用武器的肘臂为长,可一向狠辣精准的招式,此时却一次次犹如打在棉花之上,无处着力。 像是......伏阴爪的命门,被邵历然拿捏在手上。 第六十四章 惊骇 邵历然的武功,如此克制伏阴爪吗? 裴奈一头雾水。 “他对山阴宗门武功的理解,比我们想象中要深。”鞠连丞徐徐开口,“其实他无需你的帮助,没有拒绝你,只是出于对你的尊重。” 这话很伤颜面,裴奈却不觉然。 她一笑,“看样子当时将晋级的名额留给他,是个正确的决定。” 邵历然的长刀诡谲难测,毫无派系套路可循。 像是......他依靠自己的意识,凭空创造了这套玄妙的刀法。 连裴奈都为他异禀的天赋感到惊讶,何况他年纪尚轻,将来前途该不可限量。 在申镇涛一个失误时,邵历然的长刀顺势一进,刀尖点在他的脖颈处。 二人的动作双双停下。 刀锋闪过一道锐光,胜负已分,无数人起身欢呼。 申镇涛并没有收回双手,他缓缓扭头看向了北面的观赏席,没人知道他在看谁,可霎那间他的眼神就有了变化。 他的双眼涌上红色,面部的血管凸起,道道黑紫沿着外突的血管从脖颈处向上蔓延,在武斗场所有人的注视下,周身竟渐渐冒出黑烟。 裴奈恍然觉得,申镇涛的眼中似乎有着...绝望后的视死如归。 “邵兄小心!”台下有人喊道。 话音未落,申镇涛登时出手,他的两只手全然肿起,一片冥黑之色,不顾一切向邵历然抓来。 刀尖虽已落在他的颈边,但邵历然也不敢真的伤他性命,只得收回长刀,方寸间乱了节奏。 一退一闪,转眼失了所有优势。 申镇涛双膝一弓,左手探抓而来。 邵历然拿刀去挡,却被申镇涛箝住刀身,他并不松手,邵历然显然一惊。 殷红的鲜血沿着切刃淌下。 邵历然抽刀之时,申镇涛左手的位置被迫移到了刀的顶部。 可他仍不松手,左手狠狠用力,将刀尖按进了掌中,整个穿透过去。 已经有孩童喊叫着扑进了母亲的怀中。 眼前血腥的一幕令所有人都无法理解,这分明是自废左手的举动。 可紧接着,更令人骇然的事情出现了...... 穿透他手心的刀锋,在浸满鲜血的同时,受力脆断。 裴奈从未听过山阴宗有过这样邪门的武功,甚至比霍江阴功看起来还要瘆人。 她不能明白,申镇涛为何会因为一个大会的冠首之争,拼命至此? 他先前的表现都还是正常的,直到他看了北面的观众席,那里究竟有何人? 裴奈朝北楼的观众席望去。 她游目细视,从上到下看了一遍,却并未发现可疑之人。 场上又是一阵激烈的打斗。 邵历然干脆弃了长刀,凭身法和他对打。 短时间又过了几招,邵历然不能和他硬拼,在申镇涛向前扑空时抓住机会,身子一侧,右手探其腹部。 他速度奇快,五指并拢微弯,用力一敲,对准申镇涛一指下丹田,人身正中的黄庭,断其胎息。 再一按,反阻其精气运行的河车路。 裴奈向来对别人武斗时的动作观察入微,她看见邵历然最后一击打在了申镇涛心、脐中心的玄牝处。 祖窍受创,申镇涛瞬时吐出一口黑血。 他再不能动弹半分,身子颤抖了几下,眼神逐渐变得空洞,整个人瘫软倒地。 邵历然忧心他的生命安危,喊医官上来查看。 可山阴宗的大批人先一步闯上台,挡了医官的诊治,将申镇涛带走。 人们还有些无法回神,底下一片混乱。 直到登云英雄大会的主事出来主持。 秩序逐渐安定,主事宣布了邵历然的胜利,人群再度激奋,雀跃欢呼声逐浪高涨,经久不息。 过程有些坎坷,但结果总归是好的。 裴奈终于放下心来,她想起顾瑾珩刚刚离去时说过,大会结束前要来接她...... “我有事需要进宫一趟,先走一步。”她起身说道。 “为何这般急?”依曦不解地问。 裴奈答不出来,总不能说是为了躲顾瑾珩吧。 清竹、贝菊也准备起身,被裴奈拦下,“不用跟着,你俩今天也别回唐府了,去鞠府。” 二人面面相觑,“小姐,为何要我们回鞠府?” “唐府守卫不够森严,鞠府安全些,最近发生了一些事情,还是小心为上。” 裴奈解释完,招了招手,和他们告别,在鼎沸不息的呐喊声掩护下,先行离开。 ...... 萧逸先前给了她一个腰牌。 裴奈借助它,十分顺利地进了宫。 宫人看见腰牌,立时去备轿辇,让裴奈稍作等候,裴奈直言拒绝,她让宫人领了路,将她带到了萧逸面前。 萧逸已收到了通禀,知道她入宫的事。 裴奈进殿时,萧逸正在批阅奏折,抬头瞧了裴奈一眼,说道:“那边桌上备了小食,茶已经沏好了,我这边很快便能处理完,你可先四处走走。” “你先忙。”裴奈回道。 她坐下喝了几口茶水,视线巡睃一圈,看到了离萧逸不远的书架。 她本就闲不住,索性现下无事,便走了过去。 裴奈翻着架上的书,萧逸在身后启言,“顾瑾珩认出了你,那你接下来可有什么打算?” “先查清楚我复生的事,一切结束后我会离开朝阳。” 萧逸又道:“离开朝阳?你要去哪?” 裴奈翻书的动作顿了顿,“天下很大,这里已没有我的家,除了你和依曦,我也没什么留恋的。”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可以先去各个国家游历一番,听说韩睿泽和部分裴家军的战士定居于花云寨,我或许会去找他们。” 萧逸笑了笑,“你该知道,他不会轻易放手的,哪怕是掀了整个花云寨,也会将你找回来。” 这正是裴奈近日所苦恼的地方。 她怎么也料不到,顾瑾珩对她还有感情,多年执念未消。 她回过身,望向萧逸,“你是知晓了我被顾瑾珩认出,担心我无法脱身,昨日才派人来接我进宫的?” 裴奈的话语一出口,萧逸手中的笔便停住。 他抬起头,与裴奈对视,眼中有复杂的情绪,他说道:“我昨日,未曾派人去接你。” 裴奈脊背一僵,意识到什么,周身随即有凉意袭来。 第六十五章 纠缠 既然不是萧逸派来的,那昨日去李府接她的,究竟是什么人? 敢在朝阳城内公然用宫廷仪仗,伪造圣上口谕行事,如果说在她出现以前,那股势力只是隐藏在阴影里暗中行动,现在便可以算作堂而皇之、明火执仗。 甚至他们声称奉陛下的旨意接她进宫,如何才敢认为,用这个理由能够带走她,并且不会令她起疑? 越来越多问题摆在眼前。 今晨出现在唐府的刺客、杀害兵部尚书李质的凶手,以及假冒宫人来接她的,是不是同一伙人? 这些人又为何冒着暴露的风险,也执意要带走她?她的重生,和官员的连环遇害案,到底有什么关系? 裴奈如坠五里雾中,越发茫然。 她不知其他官员的具体死因,只知道李质...... 死于长枪! 裴奈心里一惊,言道:“那些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萧逸已经搁下了笔,“很有可能,但不能确定,能肯定的只有一点,自你出现后,他们的行动越发频繁。” 裴奈尚在思索。 萧逸又道:“不知顾瑾珩有没有告诉你,今晨卯时闯入唐府那人,是杜凌去追的,但他没有追到。” “杜凌?可是太江般若步的那位杜凌?”裴奈有些愕然。 那是几十年前曾经轰动整个武林,六江之一的太江般若步。 可日行千里,急步趋行,甚至难觅其迹,神影无踪。 江湖传言,立谈之间,跨城之事,咄嗟便办。 当时的太江般若步,是指杜凌的父亲杜秦宁。但裴奈十年前便有过听闻,杜凌的疾行之速丝毫不落其父。 萧逸颔首,验证了她的猜测。 他似是知道裴奈接下来要问什么,“顾瑾珩数年前帮了他一个忙,从那以后,杜凌便开始为顾瑾珩做事。” “你的意思是,杜凌被顾瑾珩派来,做我的隐卫?”裴奈还是有些不敢置信。 萧逸没有否认。 她知道萧逸安排了人暗中保护她,她本着万一有大事发生,能多出人手来传递消息的想法,就没有多言。 但那些人一直在唐府外围活动,从未逾越。 所以当今日清晨她的房门外出现其他动静时,她才感觉到不对劲。 她没想到有分属于顾瑾珩、萧逸的两批人一直护在她身边,更让她没想到的是,其中竟然还有太江般若步这种堪级六江的高手。 正想着,她遽然又反应过来,明白了萧逸前一句话真正想表达的意思...... 杜凌都没能追到,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此人趋行的速度远在杜凌之上,但这种情况几乎不可能出现。 还有另一种可能便是:此人利用地形,将自身完全隐匿遁藏,躲过了杜凌的探查。 世上极少有人知道,太江般若步的修习已经超出了武学的范畴,能够突破世间生物的速度极限,源于杜秦宁在邬族以南、岐鲁以西的卢国接触到的一种藏在奇石内部的物质。 传言在劈开石头后,那种物质瞬间沿石身融入了他的体内,从那以后他便能感知到流走于人体经脉内另一种形似真气的精微物质。 这种能力同样遗传给了他的儿子杜凌。 据说,这种精微物质在普通人体内尤其盈盛,随着武功修炼的境界提升而逐渐减弱。 杜凌都觉察不到今晨那人的气息,就意味着...... 此人武功,已臻化境! ...... 裴奈在宫里用了午膳,不愿打扰萧逸处理政事,下午就离开了皇宫。 她先去了鞠府,预备看望一下鞠夫人,顺带接贝菊和清竹回唐府。 去后又得知,登云英雄大会来的各路豪杰自发组织了一场宴会,今夜在朝阳城内最大的酒楼广聚轩,庆贺邵历然在大会中夺魁。 清竹告诉裴奈,她不在时候已经有好几拨人找过来,邀请她参加晚上的宴会。 那些人还说,今晚必不可缺的两个人,一个是邵历然,另一个便是她。 裴奈听到清竹的转述,先是惊了惊。 随后一想,左右晚上无事,倒不如去看看,便在鞠府待到了日暮,拉上了鞠连丞与她同行。 广聚轩的酒楼呈半环形,统共三层。 一二楼分别是大厅和包厢,三楼没有壁墙,四周挂着珠帘,多了些朦胧微茫之美。 碧阑干低接轩窗,翠帘幕高悬户牖。 他们抵达时,天空已然曛黑。 华灯初上,歌舞笙箫。 今晚的广聚轩,繁嚣尤胜往昔。 宴会在三层举行,众人见她到来,极为欢喜,大多数人裴奈在大会时便已打过照面,倒也不生疏。 人们并未聚坐,在各桌间随意走动,随酒言欢。 广聚轩的酒楼环对着朝阳城内的与衷湖,不远处聚集着大量的画舫船坞,四面悬灯结彩,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众人正在兴头上时,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随着气流凝滞,周身的压力增大,原本吵闹的宴会一下子安静下来。 人们望着走进来的端定公,讶异到说不出话。 他竟然也会来这种地方? 何况,在场的所有人都心明,珲洗鞭落入险境,便是他一手为之。 他怎好意思来此? 大家心中忿恚,却不敢表现出来。 看了看周围人的的表情,裴奈不禁觉得,不管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顾瑾珩都是一样的不受人欢迎。 他的视线扫过人群,落在裴奈身上。 出乎意料之外,第一个开口的人,竟然是邵历然。 他主动迎了上去,身子笔直地一拱手,“国公爷终于来了,我今晚一直在想您会不会赴宴。” 众人茫然地看着他,不知他所言何意。 顾瑾珩来此,是受他的邀请? 邵历然行完礼又回过身,向众人说道:“各位友人不知,邵某之所以能这么顺利地赢下决赛,正是因为......”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顾瑾珩打断,“不必介绍,我不是来参宴的。” 邵历然一愣,“那你是来?” “找人。”顾瑾珩淡淡道。 人们在这时齐整地转头看向了裴奈,裴奈也疑惑地指了指自己,却见顾瑾珩点了头。 她无奈,在众人面前,她唯能遂了顾瑾珩的愿。 下楼时,裴奈走在前面,顾瑾珩保持着距离,一直走在她身后。 穿过酒楼的花园,到了岸边。 四周再没了别人,顾瑾珩才终于开口,“跟我回府去住吧。” 裴奈难以置信,他竟然能将这话说得如此自然。 仿佛他们二人间从未有过生死离别之隔,她就是一个生了丈夫的闷气,暂住在娘家的小妻子。裴奈只当自己没有听见那话。 “邵历然之所以能那么顺利地破解伏阴爪,是因为你的指导?” 顾瑾珩微微颔首,“我说过,从未有过折辱万岳血鞭的想法。” 自看到邵历然刚才的反应后,裴奈便都明白了。 他将万岳血鞭定为登云英雄大会的奖励,的确是为了警告韩睿泽,可珲洗鞭若是如此容易地回归,联想到韩家的遭遇,未免引民众哀叹,于天耀上下的士气无益。 但当“万岳血鞭”陷入危机,关乎民族荣辱时,反而会引天耀万民齐心,每个人心底与国俱荣、与国俱损的豪情都将被点燃。 直接送回裴家军,或是最终由裴家军旧部的人亲自取回,意义截然不同。 他这般,是愿意自己做了那恶人。 第六十六章 净觉神僧之死 裴奈又不言语。 顾瑾珩眼中似有些茫然,大概从前都是她没完没了地说话,如今这样冷漠,令他有些无措。 他滞了半晌,又道:“那股势力在试图接近你,你住在外面,我总无法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现在的形势再怎样,也比不得从前危急,十年前你能放手,十年后又何必挂心。”裴奈没有看他,平淡地说道。 霍江阴功自带的威压在她能感知到的范围内层层减弱,此刻低得......竟让她觉得有些可怜。 顾瑾珩没有还口,他们身后却响起了脚步声。 二人在瞬间一起回头。 却是一位身着莲服的僧人,裴奈瞧他有些眼熟,正是先前在登云英雄大会决赛上见过的,被称作中川接班人的南寺净觉神僧。 他双手合十,对着裴奈诚挚道:“阿弥陀佛,小僧法号净觉,可否请施主借一步说话?” 裴奈虽不知净觉神僧为何找她,却还是看了眼顾瑾珩。 顾瑾珩领会了她的意思,“我在外面等你。” 他走后,裴奈开口道:“不知净觉大师此番找明枝所谓何事?” 净觉神僧上前几步,“小僧知道施主乃是还生之人,也知道浑树片和您本来的身份。” 裴奈听到此话先是一愣。 他怎么知道这么多?难不成,他还真是中川神僧钟老前辈的接班人? “小僧在遁入空门以前,曾是卢国中人,在七年前随亡国的难民流浪至天耀境内,被慧善方丈收作徒弟。” 七年前......卢国整个国境线被邬族攻破,邬族铁骑在卢国疆域肆意行进,长驱直入,直至占领卢国都城。 自此,卢国国破。 邬族本就是好战的民族,士兵在卢国境内毫无秩序可言,暴戾恣睢,无恶不作,卢国百姓陷入水火之中,日子苦不堪言。 到最后,几乎演变成种族的屠杀。 天耀开放了西南边境的一道关口,接纳了一部分逃亡的难民。 裴奈知道这件事,但没想到净觉神僧竟也是卢国人。 “在此之前,小僧的家族一直在守护一个秘密,等候传说之人的到来,此刻看来,小僧终于等到了。” 裴奈惘然地看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施主......”他的这句话刚开口,裴奈感受到利刃割开空气的反常波动,暗器来临的前一刻,及时断出杀气袭击的方向,将眼前人拉开。 三柄飞刀在他们面前飞过,如若不是裴奈反应敏捷,或许净觉神僧现下已经身首异处。 暗器从酒楼的方向发出,裴奈向那边望去,却没有看到来源。 她再一回头,不料对上的却是净觉神僧全然苍白的面庞。 裴奈立觉不对,扶住了他将将倒下的身体。 与此同时,裴奈瞧见了,在他后脖颈处插着的三根无影针,周围一片皮肤已然变得黑紫,该是淬了极毒。 杜凌闪现在他们附近,又在瞬间消失,应是去追拿暗刺。 净觉神僧所中的无影针,是从酒楼完全相反的方向射出,裴奈怎么也没有料到,他们竟从两个方向同时下手。 无影针细如牛毛,杀人无形。 他们被飞刀吸去了注意,根本觉察不到这三根细针的存在。 “去南寺......找...我师父,取卢国...霖伤水......”净觉神僧在她耳边,用除她以外,连顾瑾珩都无法听见的音量,艰难地开口。 “那是什么?”裴奈追问。 净觉神僧还想说些什么,目光却渐渐呆滞下来,彻底失去了光亮。 顾瑾珩听见动静赶了过来,眼中罕见出现几分慌乱,他的视线从上到下扫过裴奈的身体,“可有受伤?” 裴奈摇摇头。 眼前晃过一道黑影,杜凌停在他们面前,将一具身着黑衣的死尸撂下。 杜凌朝顾瑾珩屈膝半跪下,“属下追到他时,他已服了毒。” 又有隐卫紧随其后现身,“报!在三楼发现一具死尸,身上搜出了柳叶飞刀和飞蝗石,尸体无外伤,疑为服毒自尽。” “又是服毒自尽?”裴奈惊道。 顾瑾珩看着杜凌,“和今晨的人是否同属?” 裴奈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但杜凌答道:“不是同一批人,这人体内的鸿蒙罡气留存太多,且流向与速度都对不上,是截然不同的武功派别。” 裴奈讶然,“有两股势力?!” 顾瑾珩颔首,“根据先前的探查,已经能够如此断定。” 他的目光落在净觉神僧身上,“他刚刚说了什么?” 众人都明白,是因为净觉神僧要告知她一些事情,才招致了杀身之祸。 裴奈将净觉神僧的尸身小心翼翼地放下。 她在此刻终于意识到,单靠她一个人的力量,根本无法与藏在暗处的那些势力斗争。 裴奈站起身子,“他只说了他和他的家族在守护一个秘密,其他的话还没来得及告诉我。” 她分不清四下还有没有其他眼线,无法相信任何人,但至少她能确定,起码顾瑾珩在这件事情上和她的目标一致。 裴奈故作腿软,自然无力地靠在顾瑾珩怀中。 她能感觉到顾瑾珩的身体顷刻僵住。 指尖下是他难掩的心跳,裴奈隔着衣物,在他胸膛上断断续续写下了几个词。 南寺,他师父,卢国,霖伤水。 ...... 在她写下那十个字的时候,顾瑾珩大概就已有了安排。 所以当裴奈上了端定公府等候在外的马车,看见车内同她衣装、身形几乎一致的另一位女孩时,一瞬间有些傻眼。 她能理解顾瑾珩的意思,那些人在暗处一直盯着她,他们不知净觉神僧究竟和她透露了哪些讯息,如若她在今夜之后消失,那么南寺成百上千的生命,都将陷入危险之中。 因此来这一出“狸猫换太子”,避免打草惊蛇。 裴奈只是没想通。 方才参宴的人纷纷下楼,场面一时有些混乱,顾瑾珩又派人去通知因戒规原因未曾赴宴的南寺其他弟子,只耽误这一会儿功夫,他就能将替身安排好? 别说裴奈想不到,饶是给暗处行事那些人每人分十个脑子,也想不通吧。 将替身送回唐府后,裴奈同他回了端定公府。 马车驶入府内,裴奈仍不敢说话,正在思索怎样才能在不被人看到的情况下离开马车。 顾瑾珩就在这时开口:“下去吧,外围有层层戒备,隐卫一直在巡逻,外人进不来。” 裴奈安下心,随在他身后下了马车。 “明日几时启程?”裴奈问道。 顾瑾珩想要扶她,却又没能来得及,眼眸低了低。 “不可太早,我们明日要坐府内拉货的马车出去,出城后再换车,刚开始这段路程可能要委屈你了。” 裴奈从前想象过顾瑾珩治愈好哑疾的样子,但无论怎样想,也该和人们口中冷漠寡言的他差不离。 怎知,他如今的废话这样多? 还是说,他们都城里长大的人矫情惯了,连坐个拉货的马车都叫做委屈? 裴奈撇撇嘴,“客房的位置没变吧?我挑一间?” 第六十七章 十五年生辰 “你可以睡主院,对你来说会更习惯。”顾瑾珩说完这句话,迟疑了一下,又补充道:“布衾寝具都换了新的。” “不必,如今我用的是明枝的身份,还是少惹些言语为好。” 裴奈遽然又想起她那把被放在唐府的归墨枪,“我的长枪还在唐府,约莫是拿不回来了,明日出门,能否帮我找一把暂时替代着?” “我就在你身旁,能够护住你。” 月光映在顾瑾珩的眼眸中,澄净通明,为他平添了几分温柔。 裴奈按耐住心中的异样,徐徐说道:“从前的经历告诉我,你这句话,并不值得信任。” 顾瑾珩似乎深吞了口气,压低声音道:“有备用的长枪。” “在何处?” 他看着裴奈,“在主院的卧房。” 裴奈怀疑地眯了眯眼,见他没什么反应,暂且信了他的话。 移开目光,先他一步向主院走去,顾瑾珩在她身后默默跟了上来。 穿过各院落,进入他们曾经的卧房时,裴奈怔住了。 屋内的摆设与从前几乎无异,仍是十年前的模样,仿佛战争与复生都是她的一场幻梦,梦醒之后,她还是那个端定侯夫人。 裴奈的手轻抚过搁物的翘头案,只是可惜,其物如故,其人不存。 “枪在何处?”她问道。 顾瑾珩望向一旁的圈椅,又转头看她,“我去取。” 旁人可能不明白顾瑾珩的意思,但裴奈太过了解他,他的视线这样交替,是让裴奈坐下等他。 她坐在桌旁,执新杯给自己倒了茶水。 却见顾瑾珩走到屋内一角,在一个大得超过裴奈理解范围的木箱前蹲了下来。 他拿起一柄被白布包裹的长枪,又从中拾起两个同样被包起的小物件,走了过来。 裴奈从他手中接过长枪,掀开白布,全然被惊艳到。 枪身通彻如镜,中心偏上的杆柄处由冰种的蓝月光石制成,隐约能看到里面细细一根玄铁,将长枪的三段衔连。 寒星点点,熠熠闪耀。 月光石幽幽的光显出来,盯看它片刻,便如坠星河之中。 裴奈心知,这柄枪,比她的归墨枪铸造更为精良。 “这枪叫什么名字?” 她喜欢得几乎移不开目光。 顾瑾珩答她:“凌月枪。” “这么好的枪,拿给我备用,岂不是糟蹋了?”裴奈的手抚过锋利无匹的刀身。 “本来就是你的。” 顾瑾珩说着,将另外两件东西也搁在了桌面上。 裴奈疑惑地看过来,不懂他那句话什么意思。 她将凌月枪放在一旁,拿起其中一块被白布包裹的物件。 打开来看,是一根发簪,红银配色,银底之上雕着簇团的梅花,是她最爱的颜色。 裴奈不解地抬起头。 顾瑾珩言道:“都是补给你的生辰礼物,共十五件,包括成婚五年间我忘却的。” 裴奈怔忡,当顾瑾珩再次转过身去时,她的鼻子竟罕见地有些酸。 烂红如火雪中开,每年当茶花遍开满山,就到了裴奈的生辰。 在那五年间,她收到过郭旻伯父的礼物,收到过韩睿泽的礼物,收到过萧逸的礼物,却唯独没有收到过顾瑾珩的礼物。 她记得她曾和顾瑾珩闹过一次脾气。 只是因为,在先帝病中苏醒的一段时间,他赐给了顾瑾珩一批珍宝,其中包含一副御品师精制的女式马鞍,因鞍底的软垫材料稀有,天下便只得那一件孤品。 这件珍品陛下没有赐给后宫,也没有赐给公主,却是赏给了顾瑾珩。 明白人都知道,这只是换了种方式,将之赐予了裴奈。 可东西送到端定侯府后,顾瑾珩却迟迟没有开口。 过了几日,听闻羽林军统兵将军的夫人在外谈及此事,说羡慕裴奈能收到那副马鞍,顾瑾珩便派人,以裴奈的名义,将天下只此一件的女式马鞍,送了过去。 而那日,是裴奈的生辰之日。 她先前几年都未曾计较,但那日,她计较了,她问了顾瑾珩:可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顾瑾珩没有答上来。 他甚至不怎么在意,裴奈赌气离去,整整一天都没有同顾瑾珩讲话。 其实她也很想要那副马鞍,女子的胯骨本就比男子要小,她坐着寻常马鞍,时间久了,总归大腿内侧会磨得很疼。 如果说起来,她比羽林军统兵将军的夫人更需要那副马鞍。 但裴奈知道,同羽林军的合作,是顾瑾珩扳倒萧彬其间重要的一环,想了想那所谓的大业,裴奈次日便原谅了他。 只是在前往边疆的那一路上,每每下马,她都有些站立不稳。 韩睿泽彼时还问过她:“听闻陛下将那副头一无二的女式马鞍赐给了你,怎么没有给马配上?” 裴奈只是苦笑了下,没有吭声。 所以当顾瑾珩折返多次,将一件件生辰之礼依次摆在她面前,最后略显笨拙地从箱子里拿出一副被白布遮盖的马鞍时,她差点没能忍住,眼角的泪险些渗了出。 顾瑾珩仿佛也是鼓起了勇气才走过来。 “做鞍底的材料太过罕见,这副马鞍没有那副好。”他顿了一下,“你先用着,等材料寻得齐了,再让人为你做一副。” 裴奈将头转向了另一边,喃喃道:“何必......” 握起一旁如星月般的长枪,她说道:“凌月枪我带走了,以后会还给你。” 她起身离开,没有看顾瑾珩,但她知道,顾瑾珩现下的表情,或许会令她心疼。 ...... 半夜熟睡时,裴奈隐隐感觉到,额头上方传来温软的触感。 那是极为温柔的动作。 出于武者的本能,她下意识便要醒来,可不知为何,身体内部血液、真气流动极为舒逸,她不自主地又再次放松,渐渐睡了过去。 再次苏醒时,裴奈不自主地摸了摸脑门,她翻着看了看,并没有其他异常。 难道是做了一场梦? 以至于用早膳时,她还多余问了顾瑾珩一句:“昨夜可有人进过我的屋子?” 顾瑾珩摇头,“不曾。” 大概真的是场梦吧,裴奈想。 用过早饭后,他们便预备出发。 上了那辆“拉货的马车”,裴奈看着四周的内饰,不禁感叹了一句:“顾瑾珩,府里拉货的马车,如今都变得这样华奢了吗?” 第六十八章 相处 顾瑾珩没有答她,他上来坐稳后,车便缓缓驶出。 骇人的气压在他的控制下减弱到极致。 他将一旁小桌上的食盒打了开,裴奈瞧见了里面的干果和点心。 “我记得你喜欢吃栗子。” 他这样说着,裴奈也注意到了已被人剥好,放于中央的板栗果肉。 裴奈没有辜负他的好意,点了下头,取了一颗送入口中,栗子尚还热着,甜糯味浓,口感极佳,只是...... 她望着瓷盒里的果肉,“府里的膳师换了吗?怎么剥得这样零碎。” 顾瑾珩看了眼她,别过了目光,没有接话。 还未出城,为避免他们的声音刚好被人探听到,裴奈也不再出声。 她靠在车内特意添置的软榻上,闭上了眼睛歇息。 许久之后,再睁开眼睛时,却见顾瑾珩正专注地看着她。 他的目光令裴奈心头一滞,裴奈调转过视线,微微拉开帘布一角,看了看外面的景色。 想是已经出了边郊,不久后就该换另一辆适合远行的马车了。 朝阳城去往南寺,快马加鞭,一日可达。 但他们为了避免牵连寺庙的僧人,只得尽量隐匿行踪,换乘马车,单程便需两天功夫。 未曾想,她本愿与顾瑾珩形同陌路、再无瓜葛,现在却要共处这样长的时间。 她又想起了昨夜送往唐府的那个替身,“顶替我的那位姑娘接下来可有什么安排?我此前从未长时间居府不出,若没有其他行程,我担心会引起怀疑。” “她今日会去往鞠府,明后两日住在宫里。” 听顾瑾珩这样说,便知他都安排妥当,裴奈也将心放下了些。 顾瑾珩瞧着她,又道:“脖子酸吗?” “还可以。”裴奈揉了揉后颈。 顾瑾珩忽然抬起右手来,探向裴奈的脖颈。 裴奈一个激灵躲了开,往远处坐了些,“你做什么?” “霍江阴功在另一种层面上可以通畅血脉、消散瘀滞。”他难得地和她解释。 裴奈夷犹了下,没有再拦他。 顾瑾珩只是把手放上来,便有源源不断的热意沿着她的脖颈传入身体内部。 不是阴功吗?暖意从何而来? 他的元炁正在她的血液中流淌,将她的经脉一点点舒展开,缓缓遍布全身,令她骨软筋酥。 裴奈想着想着,就渐渐沉睡过去。 ...... 曙光难以穿透乌云,留丝毫晨曦于云间洒下,些些刺白只衬得云面越发黑了。 风卷起泛黄的纸钱,那外圆内方像极了此刻被乾而罩的白茫茫大地,它掀了一滚,又落下去。 镇西大将军郭旻裹尸而归之日,裴家军以十列随行,无人得见队伍始末。 百姓们自发前来等候,以祭奠这位抗击外族侵略几十年、在赤山一战中以身殉国的民族英雄。 人群乌压压聚在朝阳城外的主路两侧,哀寂仿似化形,连风都在相伴呼嚎。 远处黑云倾动,天地恍然只剩下齐整的行军声。 浩浩汤汤,气吞虹霓。 一旁着白衣丧服的将士遗孀,由丫鬟们搀扶,浑身瘫软,面颊一片湿润。 裴奈只觉心中悲凉,她看着眼前的景象,却无法移动身体。 正在挣扎时,她被顾瑾珩唤了醒。 她睁开了眼睛,茫然地看着顾瑾珩。 方才经历的一切太过真实,仿佛她又回到了十年之前,裴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梦到这个场景。 “做噩梦了?”顾瑾珩问道。 裴奈遽然发现,自己正躺在顾瑾珩的怀里,甚至现在都不在原来的马车上。 她急忙坐了起来,离他远了一些,不自然地问道:“为什么换了马车都没有叫醒我?” “想让你多睡会儿,不曾想你却生了梦魇。” 顾瑾珩终于移动,为她倒了茶水。 裴奈摇头,“我睡得挺安稳,就是片刻前突然生了梦境,我梦见了郭伯父的遗骸被送回朝阳那天发生的事。” 顾瑾珩不知想起了什么,右手一顿,淡淡抬眼看她。 裴奈想到了自己当年的状态,又言道:“看着亲人马革裹尸而归,委实是一件痛苦的事,韩睿泽还是善良的,没有让你感受到这种痛苦。” 顾瑾珩搁下水壶,移开了目光,不发一言。 他压制了气场,但裴奈能感觉到,他似乎因为这句话生了气。 若是从前,裴奈大抵已经主动凑上去示软道歉,可如今她没有那样的心力,也没有这种必要。 “我只是想说,你其实根本不必浪费精力寻找我的尸身,我本就出生在军营里,能死在战场上,也算得上死得其所。” 说完这句话后,她也不再吭声。 二人闹了情绪,都静静坐着,直到星行夜空,天已尽黑了,他们才抵达了中转的客栈。 客栈上至掌柜,下至小二,都是顾瑾珩这边的人。 这个客栈本就是作收集情报、行动落脚之用,在这里过夜,比在官吏宿住的驿站更为安全。 掌柜将整个三层空出留给他们,以便更好地安排夜间守卫。 他们刚刚进去,顾瑾珩便仰头看向了斜上方的天花板,“二楼南侧最里的厢房,住了何人?” 此时大厅没有外人,掌柜听到顾瑾珩的问题,两腿一颤,跪倒在地,“禀爷,是南寺的释明方丈,他要去朝阳城为过世的佛家弟子超度。” 裴奈和顾瑾珩对视了一眼,释明方丈,正是净觉神僧的师父。 太过巧合...... “是本人吗?”裴奈问道。 顾瑾珩颔首,“我们上去。” 他这样笃定,一定是感知到了什么。 裴奈跟在他身后,二人走楼梯上了二楼,敲了最南边的厢房。 屋内传来一道淳厚沙哑的声音。 “请进。” 顾瑾珩推开门,只见一位高僧盘坐于厢房另一边的蒲团之上,正在冥思修炼。 他们进来后关上了门,释明方丈缓缓开口,“阿弥陀佛,两位施主可是从朝阳而来?” “是。”顾瑾珩说道。 “你们来找老衲,可是与净觉有关?” 这次换了裴奈点头,“他遭人所害,临死前让我来南寺寻你。” “他可还说了什么?” “他还提到了卢国,霖伤水。” 裴奈说完这句话,释明方丈缓缓站了起来。 第六十九章 传说之人 “施主可否将舌头伸出,老衲有一件事需要确认。”方丈双手合十。 裴奈照做。 释明方丈细细看了一眼,说道:“阿弥陀佛,净觉他...终于等到了那位有缘人。” “有缘人?此话怎讲?”裴奈问说。 方丈摊平手掌,“二位施主请坐。” 语毕他走向了书案,提笔蘸墨,在一张纸上写画着什么。 裴奈坐在了蒲团上,顾瑾珩却仍站在原地。 方丈很快回来,他将那张宣纸递给裴奈,“这上面所绘,乃是净觉托付老衲传达的方位。” 裴奈茫然地看着纸上的地图,上面指引着一个具体的位置。 “请问方丈,这上面标记的是何处?” 释明方丈徐徐说道:“这是卢国疆域的一处秘境,也是霖伤水的所在之处。净觉的家族世代所守护的,便是这片土地和霖伤圣水。” 他喟然轻声道:“卢国哀鸿遍野、生灵涂炭,这一切诸果,皆因他们所守护的霖伤圣水而起。净觉的家族惨遭灭门,仅剩他一人,为等到传说之人出现,他才跟随流亡的难民来到了天耀。” 方丈闭上了眼睛,“阿弥陀佛,老衲若背负着这样的秘密往生,实在是罪过。” “您的意思是,邬族是为了夺取霖伤水而进攻卢国?”裴奈愕然的同时,问出了她的疑惑。 “是也。” 听到这个答案,裴奈微微呆了下。 顾瑾珩便在这时开口,“他如何得知,明枝是他等候的有缘人?” “净觉曾经提起过,他要等的,是一个并非自愿使用浑树片的人,据他所言,只有此人才能化解上北大陆即将降临的劫难。” 顾瑾珩的目光掠过裴奈,并未显露情绪。 他在裴奈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极快地抓住了方丈话里的重点,“还有其他使用了浑树片的人?” 方丈颔首,“是也,都城里便有一人。” 裴奈背后一凉。 她不自主地抖了一下,急忙追问,“净觉神僧是否透露过此人的身份?” “不曾,他的家族能够以肉眼辨别出浑树片的气息,主动使用浑树片的人,由身体散发出来的气息乃是玄黑之色,但又如雾弥散,方圆十里可见,净觉并不知此人的真实身份。” 裴奈想问,那净觉神僧是如何认出她的? 还未等她开口,释明方丈又补充道:“依净觉所言,若无复生的意识,浑树片便无法与身体完尽相融,黑气亦不可从身体各部发散,唯能团聚成黢黑的球状,困于舌下。” 裴奈明白了,大概她的脑袋里现在就有这么一团黑气。 好在一般人看不见...... “至于霖伤水与浑树片的用途,老衲未曾知悉。净觉只道有一幅地图,指引向天耀境内的一个洞穴,那里有你们想知道的一切。” 这一层层线索铺展开,却让裴奈更迷茫了。 她问道:“什么地图?” 释明方丈眼中闪过困惑之色,“依净觉之言,此图该为他等候的有缘人所有。” 裴奈琢磨良久,脑中并没有任何地图的影子。 “他是否认错?我兴许不是他口中的有缘人。”裴奈微蹙眉头。 方丈摇了摇头,“霖伤水是破解劫难的唯一门路,净觉将这些事情告知于我,是为了避免他人遭到牵连迫害。老衲如今将这些话转述,也算是替他了却了今生的夙愿。” 他再度双手合十,“邬族一直在寻找卢国的秘境,两位施主需得尽快行事。” “祈佛光注照,将一切善根回向与二位,往昔诸佛所未度,诸有情众我当度,我以所有救生业,及施所生诸福善,愿证佛位度世间,保佑天下苍生安康。” 释明方丈发愿后便坐回了蒲团之上,他低头诵经,示意他们自行离开。 裴奈和顾瑾珩对视了一眼,转身走出房间。 她明白,释明方丈已经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他们三人都有一样的顾虑,若交集过多,必然会牵连到南寺的其他僧人。 关上房门,她和顾瑾珩彼此无言。 他们穿过走廊,走楼梯上到了三层。 裴奈心里大概也有了计划,她没想太多,准备随便找一间屋子住下。 就在推门之时,顾瑾珩拉住了她的胳膊。 “卢国的秘境我会派人过去。”他说道。 裴奈摇头,“我会亲自去一趟。” 顾瑾珩周身更冷了些,“该地属他国国境,由邬族铁骑驻扎,过于危险。” “我因浑树片而重生,这条命不属于自己,更不属于你。释明方丈方才说过,霖伤水是破解劫难的关键,这中间不能出现差错,我必须要过去。”裴奈语气坚定。 顾瑾珩怔了一下,松开了手。 “若你执意如此,我会随你同去。” 裴奈眼神里满是清冷和疏离,“我们早已雨断云销,你总是纠缠我做什么?” 顾瑾珩并未直接答她,他沉吟片刻,说得有些努力。 “生同衾,死同穴。因为你从前的执着,我们才能做到前半句,自你走后,我能执着的...不过是这后半句。” 裴奈反应过来,他接的是方才马车里最后的对话。 她说韩睿泽没有将她的尸体送回,对顾瑾珩来说是一件好事。 自她重生后,顾瑾珩第一次在她面前生了气,就是因为她随口说出的这句话。 现在顾瑾珩这样说,是对她的回答? 裴奈脑子越来越乱,直接推开门走了进去,极快地又再次将门关上。 她靠在门上闭了闭眼。 为了不连累其他无辜的人,她必须独自一人前往卢国。 在离开前,首先,她需要从顾瑾珩身边脱身。 ...... 晨光尚未与碧空交汇,天仍黑着。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裴奈随即从睡梦中惊醒,她翻身望着房门的方向。 顾瑾珩走路没有声音,其他人未得允许不可能上楼,意识到这个问题,她才会遽然醒来。 正是时,房门被人敲响。 这般大胆,该也不会是敌人,裴奈套上外衫,下床开了门。 顾瑾珩站在门口,神情比往常还要严肃。 他说了一句令裴奈心惊无比的话。 “萧逸在宫中遇刺......” 第七十章 地宫 裴奈和顾瑾珩匆忙上路。 路上她又详细听了事情的经过,昨夜宫里闯入了两个刺客,分别在萧逸的寝宫与御书房出现。 进入萧逸寝宫的刺客隐在夜里,在屋内摸索时被起夜的萧逸发现。 那刺客在暴露之时便起了杀心,萧逸在牵制他时被伤了一臂,好在御内侍卫护驾及时,刺客轻功闪离,在房檐上跳跃穿梭,赶回御书房,与同伴汇合。 依据刺客的身法来看,他们推断此人是邬族神君座下的六大御影之一。 诡异的是,当此人进入御书房后,便与同伴双双失踪。 御林军几乎是在他赶到之时就包围了御书房,可两个人就像是在无数人眼皮子底下凭空蒸发,一息之间消失不见。 萧逸的事情紧急,可裴奈和顾瑾珩外出的行踪也不可暴露,否则将为南寺众僧引来祸患。 裴奈心里再焦急,他们也需得坐马车原路返回。 午后日昳时分,二人才终于赶回朝阳城,换乘正式的马车后进了宫。 他们赶去萧逸的寝宫时,萧逸正靠在软塌上,手里捧着一本书,他胳膊上了药,裹着白布,脸上少了些血气。 如今主持后宫的严贵妃正跪在一旁伺候。 萧逸听了下人的传禀,淡淡抬头瞧了他们一眼。 他仿如没有看见顾瑾珩,只拍了拍一旁的座位,对裴奈说道:“过来这边坐。” 裴奈总觉得这个举动含有深意,却顾不得那些弯弯绕绕了,大步走了过去。 顾瑾珩寒声道:“陛下如今连礼法都不顾了?是不是需得我提醒你,才记得称呼她时,该带上长辈的称谓?” 在他出声之时,周围的压力猛增,殿内的宫人们几乎无法将头抬起。 就连严贵妃都在此刻压低了脑袋,不知是因顾瑾珩的戾气,还是因裴奈到了她的面前。 萧逸却不为这威压所动,冷冷答他:“朕若是没记错,明枝如今与你没有任何牵连,舅公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了。” 阵风袭来,掀起了殿前的帘子,有身弱的宫人承不住力,已然跪倒在地。 “行了,别吵了!”裴奈皱着眉头喊了一句。 话音落地后,四周的空气一滞,顿然减缓。 裴奈也没坐,弓腰检查了一下他受伤的右臂,“行刺之人从何处逃出?可有发现?” 萧逸摇了下头,“二人最后的影踪留在御书房,四周被御林军包围,没有缝隙能够逃出。” “他们既然是来行刺你,为何要在御书房汇合?”裴奈眼中满是疑惑与不解。 萧逸搁下了手中的书,坐了起来。 严贵妃急忙上前伺候。 他穿好了鞋,站起来说道:“他们或许不是冲着我来的。” 萧逸朝寝殿一角走去,裴奈也随了过去。 “父皇留下来的传位诏书便搁在此处,被那人取走了。”他把架上的空木盒拿下来递给裴奈。 裴奈瞧着手中的盒子,却没寻见什么奇特之处。 “传位诏书?”裴奈重复了一下萧逸的话,倦眉道:“他们要那东西有何用?左右你皇位如今坐得这般稳当,轻易也无法动摇,此理未免太不剀切。” 萧逸望向远处的顾瑾珩,“端定公应当也有听闻,邬族各地驻军近来异动频繁。” 他这番话提醒了裴奈,十年前她大败邬族精锐,伤其元气,但十年时间已经足够他们重整兵马卷土重来。 如今的西境诸国如陷火山汤海之中,包括卢国在内的几个国家已经覆灭,山河破碎,百姓流离,一些小国为避免战乱,自愿归顺于邬族。 现在的邬族,实力不可小觑。 但邬族神君身边的御影来这里做什么?联想到兵部尚书遇害当天抓到的邬族细作,裴奈越想越可疑。 “御书房都仔细搜过了吗?”她问道。 萧逸颔首,“没有遗漏,但他们打开了御书房的暗室,不知缘由。” “御书房还有暗室?”裴奈讶异道。 萧逸答她,“不错,不过那里零零碎碎只摆放了一些杂物。” 自方才便一直站在原地的顾瑾珩遽然开口,“你若好奇,不如去书房看看。” 他是对裴奈说的,也没有征求萧逸这个“主人”的同意。 裴奈略作思索,点了头。 她又问萧逸道,“可以吗?” 萧逸的目光瞥过顾瑾珩,没有情绪地说道:“自然。” ...... 顾瑾珩陪她到了御书房。 因那两个刺客还没有被找到,谨慎起见,顾瑾珩的银甲侍卫便先行一步进入。 裴奈进去后并未感知到外人的气息。 “这里是否有别人?”她看向顾瑾珩。 顾瑾珩摇了摇头。 他转动了一个花瓶,“轰”的一声,不远处的一个书架向墙内陷了进去,随后由内翻折,露出一道可供人通过的门。 银甲侍卫先走进去巡视一番,确认无恙后,才出来禀告。 方才进来的四个侍卫立在暗室的四角,其余的人都守在门口。 裴奈随着顾瑾珩走进去。 这暗室布局简单,甚至可以说没有什么布局,侍卫举着火把,裴奈借着火苗发出的光,看见三侧靠墙放置的架子,上面零零碎碎摆了些东西。 “我能翻翻看吗?”裴奈问道。 “随意,你都带走萧逸也不敢多说你一句。”顾瑾珩瞧她一眼。 裴奈听到此话只有一个想法,不知若是在内藏库中说这句话,顾瑾珩还会不会这样答她。 她走了一圈,也没发现什么异常,直到走到第四面墙之前,她停了住,这面墙上绘了幅地图,她凑近瞧了瞧,是幅地形图,可她却认不出来绘制的是何处。 “这是什么?”裴奈侧头看向顾瑾珩。 顾瑾珩摇摇头,“不知道,萧逸从前找过不少人来看,都无头绪。” 突然裴奈忆起了什么。 在她父亲的书房里曾经也挂过这么一幅图画,但彼时她还太小,印象不深,只觉得模糊有些相像。 “我似乎在我父亲书房里见过......不过我记得不太清楚了,也可能是记错了,但我记忆里那幅图,这里有个红点......”裴奈边说着,边用手下意识指了过去。 在她的手和墙壁接触的顷刻,脚下的地面开始猛烈晃动,围绕她的一圈地砖忽然飞速地向墙的内侧收了去。 “奈儿!”顾瑾珩张惶地喊道。 他匆忙间拉住了裴奈的衣服,随她一起重重跌了下去。 离他们最近的那个银甲卫速度迅疾,但仍比不上地砖的收放之速,没能拽住他们,自己也摔了进来。 银甲卫跌进来的一瞬,地砖又完全合拢,不留缝隙。 下面是一个斜坡,他们跌在上面便开始往下滚,慌忙中裴奈已失了意识,只记得顾瑾珩在翻滚中一把拉过了她,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第七十一章 机关墙格 片刻后他们到了底。 裴奈头昏得厉害,但身上更疼。 耳鸣声外,她听见有人问询她,话语中带着不易被察觉的慌张,“可有受伤?” 是顾瑾珩......她抬手使劲拍了拍脑袋。 这几下手掌的击打让大脑刹那间清明了许多。 “无事。” 她缓缓睁开眼睛,却见顾瑾珩扫视着她的全身,似在查看她是否受伤。 就在这时,旁边一同摔下的银甲卫遽然喊道:“爷、夫人,你们快看那边!” 裴奈已经顾不上他的称呼,和顾瑾珩一同回头,他们掉下来的地方是个廊道,而一侧最顶头的墙正在向他们这边移动。 裴奈和顾瑾珩迅速起身。 墙移动的速度比他们想象中要快,他们几乎没有过多停留的时间,便被迫朝廊道的出口走去。 沿着廊道,他们走到了一间暗房。 墙也移动过来,和暗房的墙面齐平,彻底封了廊道,甚至廊道外壁和墙之间几乎没有缝隙,仿如他们凭空进入此处,神工一般精绝。 廊道回不去,便就只剩下这间屋子。 确认再没有危险后,他们才有时间静静地观察这间暗房。 和廊道一样,墙壁间每隔一丈便镶着一颗会发光的珠子,在黑暗中发出光芒,让他们能够看清暗房内的事物。 裴奈本以为那是夜明珠,凑得近了,整个人便怔住。 那如无色白玉的半圆,似乎只是一个外罩,而在白玉里面,是一株浑身发出强光的植物。 “这是什么东西?”她惊讶道。 顾瑾珩看了银甲卫一眼。 银甲卫便在这时掏出匕首,顺着白玉外罩边沿一撬,半圆外罩便在这时脱落。 在接触到空气的同时,那株植物慢慢黯淡了下去。 银甲卫无声地回头,似在向顾瑾珩确认是否将那株植物取下。 在顾瑾珩点头后,他便立时下刀,却被裴奈拦下。 “慢着!匕首借一下。”她向银甲卫伸出手,接过来后割下了一侧的裙边,“用这个垫一下,还是不要直接接触为好。” 银甲卫恭敬从命,“谢夫人。” 他将那株植物从根部切下,植物内部的发光物质也在他们的注视下缓缓消失。 与此同时,有水滴从植物根部渗出。 裴奈戳了下那里的土壤,“是湿的,这后面应该有个供水装置。” 屋子里没有摆放任何事物,极其空荡。 她敲了敲墙,不可置信道:“有人在皇宫下面修了个暗室,就为了养这些奇怪的植物?” 环顾四周,他们此刻正在一个完全密闭的地室内。 裴奈又问道:“我们接下来怎么办,等萧逸派人来救我们?” 顾瑾珩同她一般,敲了敲后面的墙,“这墙的用料特殊,外面砸不开。” “这咋整啊?”裴奈一惊。 听得此话,顾瑾珩遽然极淡地一笑,目光移到她身上,那份柔和让她险些溺进去。 “这里的年代久了,却并未有尸骸与他人留下的踪迹,这里可以出去,不必担心。” 听他这样说,裴奈又问道:“可万一我们是第一次闯入这暗室的人呢?” “刺客。”顾瑾珩打量了下周围。 是哦,那两个刺客凭空消失应当就是进了此处,经他这么一提醒,裴奈才想起来。 但那两个刺客究竟是无意闯进来的,还是早知这里有个暗室?如果早知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呢? 逃跑,亦或在找其他东西? 不管怎么说,他们极有可能在此处撞见。 归墨枪还在唐府,进宫面圣前她将凌月枪搁在了马车上,没有带下来,现在两手空空,少些底气。 “你带武器了吗?”裴奈扭头问银甲侍卫。 “回夫人,带了。” 裴奈期待地望着他,“给我看看。” 他已将那株植物包严收了起来,从腰间取下佩剑,除了方才挖植物的那柄匕首,他又从身上各处掏出一把短刀和三把飞刀。 裴奈挑了一把短刀,说道:“这个借我,随时准备战斗。” “是。” 银甲卫点头,就算裴奈不说,他也会如此行事,但他没有想到裴奈又补充了一句:“这里没有人需要你保护,必要时候,照顾好自己。” 侍卫觑了一眼自己的主子,却见顾瑾珩看着裴奈的目光滞了一下,失了几分神采。 侍卫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之处,夫人似乎对他一个陌生人,比对主子还要关切。 可他一个下属,管不了家务事,只模棱两可说了句:“属下将誓死保护主子及夫人的安全。” “不要唤我夫人,”裴奈摆了下手,“你叫什么名字?” “属下章明。” 裴奈也不再继续多问,将短刀别至腰间,拍了拍手,开始沿着墙面寻找机关。 这样一走,果真让她找到了反常之处。 在一面墙上有很多由方形凸纹为边界形成的格子,简单却齐整有规律地排列着。 有点像棋盘,但棋盘是三百二十四个格子,而这里只有六十又四个,横八竖八。 另外三面墙上,除了发光植物和玉罩,再无别物。 看来若有线索,也只可能会在这面墙上了。 这些凸出来的格子边缘有缝隙,似乎可以按下去,可裴奈有了先前的教训,不敢乱动。 “怎么办?”她虽不愿主动和顾瑾珩说话,现下却没有机会给她选择。 顾瑾珩审视一番,说道:“按一个试试。” 裴奈挑了一个格子按下去,随即墙格后面传来“啪嗒”一声,像是什么机关启动的声音。 紧接着右侧的墙壁移出一块,和其他墙壁紧挨住,露出一个新的廊道。 这次章明先进去探路,裴奈和顾瑾珩走在后面,他们刚一走进廊道,墙就再次封住,移动过来,赶着他们向廊道深处走。 这条廊道比较长,中途还折了几个弯,但尽头却是又一间暗室。 依旧是空荡的,只是廊道的位置不一样,这是新的一间暗室? 还是说,他们又绕回刚刚的那处了? 裴奈疑惑。 “还按吗?”她扭头征询顾瑾珩的意见。 顾瑾珩没有夷犹地点了头。 裴奈便又挑了一个墙格按下,此番则出现了另一个廊道,他们和方才一样走进去。 但很明显这条廊道他们一定不曾来过。 入眼是一个深有五丈的大坑,代替了暗室的位置,最底下埋着许多尖戟,立直朝上。 如若不慎摔下去,就会即刻被戟铓戳穿身体,后果不堪设想。 有数十根木桩从坑底一直延伸上来,最上面被砍平,呈圆形,和廊道的地面同高,似乎可以踩在上面走去另一个廊道。 也是在看到这个大坑之时,他们方才明白,他们无意间闯入的,并不是什么暗室。 而是个地宫。 他们在此俯瞰,能看到有一半的木桩已然倒下。 “爷、夫人,您们看那里。” 章明指了一处,他们随着他手所指的方向望过去,是一把异域弯刀,他们看不清刀柄上的镶嵌和纹饰,但可以确定产于邬族,看来那两个刺客已经来过这里。 这地宫,此刻不止他们三人。 第七十二章 死室 身后正在移动的墙已经逼近他们,再不跳上木桩,他们就将被墙推下。 “走哪根木桩?”裴奈问道。 她不信这种地方没有陷阱,否则修建这地宫的人便没有了设置木桩的意义,因而,有些木桩定不牢固。 她刚说完,顾瑾珩便已迈上一根木桩,“有陷阱的木桩已被前人触发,余下的皆没有问题。” 他回头向裴奈伸出一只手,裴奈却并未将手放上去。 顾瑾珩的目光一黯,他低眸,迅速牵过裴奈的手腕,并未给她反应的机会。 章明还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墙眼看就要压过来,她也不好将顾瑾珩的手甩开,便跟着他向前走去。 章明跟在他们后面,刚走过两根木桩之时,背后的墙完全封住。 三个人顺着木桩慢慢地走到对面石壁上的墙格前,裴奈又按下一格,随即有一廊道在他们左侧被打开。 他们走过去,进入了廊道。 裴奈在这时将手从顾瑾珩的手中抽开,“你顾好自己就行。” 他没有说话,最近一株墙壁上的发光植物已然死去,四周光线有些晦暗,他的脸隐在半黑的环境下,裴奈瞧不见他的情绪。 她狠狠心,扭头走在最前面,没多久,墙壁便在他们身后合住。 这次的廊道格外长。 曲曲折折,让他们早已分不清东西南北。 约莫走了一刻钟,转过一道弯,前方廊道尽头的墙才缓缓打开,随着门的开启,遽然一个人的身影出现在门后,一身黑衣,正在做出的动作有些诡异。 正是进入御书房后消失的刺客之一! 那人抬头看了他们一眼,袖口微动,裴奈已做好防御的准备。 就在这时,章明以疾电之速将手中飞刀射出,那人身为邬族神君座下六大御影之一,竟在此刻没有及时闪躲开。 飞刀正中刺客眉心,眨眼间,他就重重倒地。 他死之时仍维持着抬眼看到他们时的惊愕,应是料想不到面前廊道的门会突然打开。 而裴奈也有点疑惑,很明显,刺客是反向往此而来。 可众人都是经过了木桩,怎会在此刻迎面相撞? 刺客死在暗室的正中央,距离他们只有不到五丈,章明正准备过去检查他的尸体,被顾瑾珩叫住,“慢。” 章明立即停住,此刻离他走入暗室只有一步之遥。 “他的手。”顾瑾珩平静道。 裴奈和章明听到此话,立刻都朝刺客尸体的方向看去。 因着黑衣的缘故,初看并不能看得真切,但经细细观察,裴奈震恐地发现,那人的手从手腕处断开,此时暗红的血已在地上逐渐漫开。 再结合刺客方才诡异的动作,她一瞬打了个寒噤。 章明微微低头,离他腹部还有三指远的地方,有一根极细的线,薄如蝉翼,细如发丝,没有颜色,只悬于空中。 顺着视线望过去,这才看到无数根密密麻麻的线正交叉错杂,像铺就成的一张渔网,等着他们自落其中,但这些线中间都有空隙,也决计不止是渔网那样的简单。 章明抬起手,用手腕边翘起的铠甲划过那条线,然线丝毫未动,铠甲却被直直劈开,碎片“当啷”一声砸在地上。 “是夆丝。”顾瑾珩道。 这是让人震惊的一句话。 夆丝,传说中的圣物,古籍中才有记载。 如果说雪榕丝是因刚柔相错、极轻极缠而无法被斩断,那夆丝就是因其自身无可比拟的坚硬锐利,刀枪不破。 它的数量极其稀少,早已绝迹,几百年来也不曾有人见过,可这里......居然有这么多! 她终于明白为何刺客没有立刻还击,夆丝的存在,令他不能轻举妄动。 身后的墙壁再次逼近。 顾瑾珩回头看了一眼墙壁的距离,“章明,你先走,注意每一根夆丝的走向。” “是。”章明的反应极快,他立刻蹲下,脚跨过第二根夆丝,从第一根夆丝下穿身而过,一个接一个动作都干脆利落,毫不马虎。 “奈儿......跟着他,一步一步来。”顾瑾珩赓续说道。 裴奈眼睛紧盯着章明的动作,间不容瞬。 当裴奈过了五根夆丝,顾瑾珩还没有移动,眼看着墙壁即将接近,裴奈有些心惊,还是回头多问了一句:“你在等什么?” “等你再向前些,避免我碰到你。”他蹲下身子。 裴奈立刻又避开一根夆丝向前挪了一步,顾瑾珩这才跨进来,他进来的一瞬,墙壁完全合拢。太过惊险,可顾瑾珩似乎眼皮也没抬一下。 裴奈不可理喻地瞪了他一下。 三人都进来后他们就放慢了速度,章明择地而蹈,他每走一步裴奈便跟着他走一步,顾瑾珩随在后。 敕始毖终地向前,等他们按了墙格再穿行到另一道廊道,将近过了一个时辰,汗已浸了满衣。 但他们没有时间休息,就被墙逼迫着沿廊道继续前进,进入地宫后,他们已有数个时辰未饮水进食了。 方才没有时间思索,此刻终于能分心,疑惑之处便浮了上来。 这个刺客为什么会从相反的方向而来?另一个刺客又在何处,他们为何会分开? 这条廊道没方才那么长,裴奈还没有头绪,转眼他们就看到了尽头。 前方的墙壁缓缓移开,露出了下一间暗室,是空的...... 裴奈刚松了一口气,却突然发现暗室的空间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小,是暗室两边的墙!它们正飞速向内移动,墙在合拢! 意识到这一点,他们俱是一惊,顾瑾珩就在这时开口:“跑!” 如果不跑,当暗室的墙彻底合拢,他们将被困在廊道中,正缓缓逼来的墙会将他们碾成肉泥,而如若跑得慢了,亦是一样的下场,只是夹死他们的将是不同的墙而已。 在这一瞬,三人一齐冲过去。 裴奈的大脑几乎一片空白,明枝的身体太过孱弱,在未进食的情况下体力消耗这般大,已是有些撑不住,速度根本快不起来。 但顾瑾珩为了给她让出位置,留在她身后,如果她慢下去,顾瑾珩大概也要和她一起栽在这。 裴奈大脑遽然闪过的想法竟是:真不能满足顾瑾珩“死同穴”的愿望啊,他想得倒美,哪有那么容易? 章明跑在裴奈前三丈,他按了墙格,廊道的门缓缓打开。 他侧身进去,喊道:“爷、夫人,快!” 第七十三章 水池 裴奈终于赶在墙壁将将压至胳膊时跑了到,顾瑾珩因跟着她后面,最后一瞬微侧了身子才过来。 未免太险。 裴奈捂着胸口喘了几口气,“修这个地宫的人图了什么?” 没人知道这个答案,折靠在廊壁上的门又收回原位,再次沿着廊道移动过来。 顾瑾珩瞧着她,忽然蹲下了身子,“上来。” 裴奈不解地看着他,随后反应过来,他是要背她。 “不必。”裴奈也未将他扶起,缓了一下继续向前走去。 顾瑾珩起身时眼眸明显低了几分,可走在前面的裴奈并未看到。 过了一会儿,他们抵达了下一间暗室,这间屋子是空的,他们决定在此处稍作休息。 “是不是必须要按到正确的墙格才能出去?”裴奈的后背靠在墙上,有些无力。 顾瑾珩点头,“嗯,有这个可能。” 六十四个格子......这才按了五次他们就已精疲力尽,在没有水和食物的情况下,她很怀疑自己能否坚持到走出去。 毕竟前方的路始终未知,而地宫的设计如此毒辣,似乎就是为了屠杀闯入者而存在,谁知还有什么在前方等待着,这般看来,想要活着出去,全靠运气。 “这次谁按?”裴奈问道。 “还是你来,不必有负担。”顾瑾珩答她。 缓了一会儿后,裴奈再次张口:“你们休息好了吗?” 顾瑾珩和章明都点了下头。 裴奈便按了第一竖列第五行的格子,又一条廊道随即开启。 他们迈开步子走进去,面前是一条极长的廊道,裴奈却无端有了不好的预感。 拐过很多弯,尽头的门才打开。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巨大的水坑,水面之上不远处浮着一件黑色的布子。 仔细一辨,他们认出是一件黑衣,应当是刺客身上的,黑衣附近还飘着一张明黄色的锦布。 章明用佩剑把那张明黄色的锦布捞过来,拿起来抖干了水一看,言道:“是遗失的传位诏书。” 他双手将其递给顾瑾珩。 裴奈在旁瞟了一眼,她以前也见过这张诏书,但似乎被人沿边缘切开,此刻只剩下薄薄的一层...... 身后的墙很快就要压过来。 时间有限,顾瑾珩看了看便将诏书收起来放进了衣袖间。 三人仍不敢轻易下水,他们并没有忘记随诏书一同浮着的是什么。 可以肯定,那个刺客死在了此处。 水下,一定有东西! 正犹豫着,水面有十余处地方泛起了细小的波浪。 顾瑾珩忙伸出手,将身侧的裴奈拦后了几步。 随后有什么东西在水面冒出了头,向他们逐渐靠近。 鳄般坑洼的外皮,畸形丑陋,怪物只露出了身体的一小部分,他们无法确认它们的体积,许是因为方才他们的声音有些大,惊扰了这些怪物。 墙壁在背后渐渐逼近,裴奈拼命压着心中的急躁。 但这些怪物似乎无法出水,且也不发出任何声音,“它们看不到东西,只能通过声音辨别。”顾瑾珩说道。 “你怎么知道?”裴奈疑惑问。 顾瑾珩将腰间的佩玉摘下,解释道:“任何生物经过历代繁衍,都会淘汰对他们而言无用的器官。” 而这里,没有光,所以他们的眼睛可能已经完全退化。 顾瑾珩虽然没有解释完全,但裴奈懂了。 他正准备将佩玉砸向左侧墙上,被裴奈拦住,她知道那是他身上唯一可敲击砸出声响的东西了,但太过昂贵。 她摘下发间的所有头饰,长及腰的青丝一瞬垂下似黑瀑。 步摇上的坠子都被她用力拆下,各种珠饰堆了一手,她拾了几颗向左侧远处的墙抛去,珠子砸在墙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他们此刻都不敢再作声,一片寂静中,这道声音格外突兀,在封闭的空间内回荡。 水下的怪物震着抖了抖,又转向朝他们左侧游去。 这样一来,他们面前的去路便空了出。 裴奈将一半的发饰递给顾瑾珩,递过后又打了下手势。 让他凫水游去另一个廊道口,章明去水坑的最右侧按墙格,而她负责用手中的珠子连续砸墙发出声响吸引怪物们的注意。 等廊道开启,顾瑾珩在对面的廊道口用另一半的发饰和珠子赓续接她的任务,此时她再下水,与他们会合。 没有一个人是绝对安全的,但这却是现下唯一可行的办法。 顾瑾珩略作思索,还是应她点了头。 二人慢慢地下了水,裴奈一边将手中的东西间续砸出,一边盯着水下的动静。 顾瑾珩和章明的速度比她想得要快,且并未惊动水下的怪物,只是对面廊道门开启时的声音有些大。 裴奈忙将手中的发饰和玉珠全部投出,压住了机关启动之声。 顾瑾珩抵达后接替了她的任务,她缓缓下水向前游,章明也从右侧慢慢靠过来。 一切都按计划进行,但突然间,顾瑾珩似是感觉到了什么。 他打破了此刻的“寂静”,喊道:“章明,背后!!” 裴奈也看到了那片水面泛起的波纹。 但还是晚了一步。 章明在她右前方发出痛苦的尖叫,随后整个身子没入水中,他再次翻起来,却连头都没有露出,就彻底被拽入水底。 裴奈在水中间游着,她心里一惊,却深知自己无力帮他。 所有怪物都在血腥味和声音的吸引下,发疯般冲来。 四周爆发“轰”的一声巨响,裴奈能清楚感受到身体一沉,同时空气变得模糊。 顾瑾珩嘶声喊道:“奈儿,快!!!” 她知道是顾瑾珩出了手,她的行动变得迟缓,但这种几欲裂石的威力并未对她造成伤害。 反而她明白,所有怪物的速度变得更慢,顾瑾珩正在为她拖延时间。 裴奈拼命向廊道和顾瑾珩那边游去。 若是寻常生物,在顾瑾珩的神炁阴功之下身体或许早已炸裂开,但现在水中的怪物仍在慢慢靠近她。 这些怪物比他们想象中还要可怕! 裴奈使出浑身力气向前游动,看着越来越近的岸边,焦急想着:快到了,快到了。 顾瑾珩在岸边一直探出身子,在她靠近后一把将她捞了起来。 出水之后,全身衣物的浸湿感压得她险些喘不过气,她扭头看了一眼,水下的怪物已聚了过来。 如若方才顾瑾珩没有将她一把捞起,她现在定已进了它们的腹。 她又望向章明的方向,但那边已没有了任何人的踪影。 裴奈皱眉,“他穿着铠甲......” 言下之意,章明可能还有一线生还的希望。 话音刚落,就有什么东西浮了上来,顾瑾珩用手捂住了裴奈的眼睛。 第七十四章 六十四卦 “......那边墙壁之下有个进水口,我们看不到。”他停顿了一下,“银甲挡不住。” 她的眼睛被顾瑾珩挡住,但她却能猜到浮起来的大概是什么...... 其实对于上过战场的她来说,眼前的场景算不得什么,只是多少有些难过,因为方才也是她提出了行动计划,她做了决定,便有人为此牺牲。 她的负罪感,又加重了一些。 “如果能活着出去,请代我补偿章明的家人。”她说。 廊道口的墙壁再度合拢,在巨石的移动声中,顾瑾珩说道:“银甲卫都是孤儿。” 裴奈微愣,顾瑾珩看了下后面,拉着她向廊道深处走去。 前进了几步,裴奈才反应过来,将他的手挣脱开,却并未言语。 廊道依旧七拐八折,他们始终猜不到当廊道尽头的门打开,里面会有什么。 而这次...... 他们的眼前,尽是迷雾。 浓雾屯聚,阻了他们的视线。他们什么也看不到,亦无法估量这间暗室的大小。 有了上次的教训,他们便都不说话。 裴奈望向顾瑾珩,用目光询问他雾中是否安全。 但她也没料到,顾瑾珩看着迷雾,皱起眉头,静待片刻,他摇了摇头。 裴奈从他的神情中读懂,这不是没有危险的意思,而是......眼前的浓雾干扰了他感知事物的能力。 不知道雾中是否有东西,顾瑾珩就带着裴奈,二人沿着墙边极小心地摸索着前进。 四下阴森且安静。 他们如临深渊般一步一步贴墙向前走。 廊道门闭合的一刹那,发出的声音在这片空辽中分外清晰,遽然有道凄厉的叫声响起,嘶哑得极其渗人。 雾中果然有活物,他们二人都屏住了呼吸。 但他们也不能耽误,顾瑾珩拉了下她,二人继续往前走。 终于,他们摸到了墙上凹凸有致的方格,顾瑾珩确定周遭没有东西在靠近,即迅速按下一块。 但不知为何,这次按下方格后,机关开启的声音格外大。 他们瞬时一惊,裴奈心中顿时涌起不安。 廊道门在不远处缓缓打开的同时,雾中的怪物嘶吼一声向他们这边冲来。 顾瑾珩拉住裴奈,二人往廊道门的方向飞快跑去,可怪物速度极快,他们根本避不开。 在怪物扑上来前的一刻,裴奈下意识抬手去反击。 万恨掌风拍开了雾霭,却没有对那个怪物起到什么作用。 就在此时,裴奈舌下的浑树片剧烈抖动,令她感到疼痛,似乎怪物对此有着感应,它立时吼了一声,停在裴奈的面前。 她看到怪物似人形,可她同时又能肯定那不是人,它的脸是畸形的,她形容不来,只是可怖万分。 面前的怪物歪了下头,贴近她嗅闻着,她的心脏不断地加快,但她知道,也许静止不动,在这时是最好的方法。 怪物即将接触到她的身体时,顾瑾珩用手攫住了它的脖子。 它凄惨而痛苦地尖叫了几声,浑身颤栗着倒地。 顾瑾珩松开手,却并未说话。 许是担心雾中还有其他生物,他没有夷犹地拉着裴奈离开。 廊道门缓缓关住,他们才歇了口气。 裴奈用手触摸着自己的唇瓣,想着浑树片方才反常的动静,有些愣神...... 浑树片......与这地宫里的怪物,有什么关系? 顾瑾珩似在刚才便看出了异常,此刻定定看着她,“发生了什么?” 裴奈抬眸望他,想了下,还是说与了他听。 “浑树片方才在疯狂颤动。” 顾瑾珩蹙眉,“让我看下。” 裴奈伸出舌头,向上卷起,如此停留一刻,随后复原。 “有些青紫,可还发疼?”顾瑾珩问道。 墙壁已到了近前,裴奈摇了摇头,“先离开这里再说吧。” 两侧墙壁中间镶嵌的圆罩与发光植物一直没有断过,在这晦暗中幽幽地发出白光,添了这廊道诡异的气氛。 一路走来,他们见到的发光植物不计其数。 裴奈的腿已经酸痛地几乎无法再直立,廊道的末端便是未知的恐惧,这种环境令人有些煎熬。 好在廊道门打开,露出的是一间空的暗室。 他们靠坐在一侧的墙壁旁休息,顾瑾珩从衣袖间掏出方才章明在水上捞到的传位诏书,刚刚经历的事情太多,一路都没有顾及到它。 邬族神君座下的御影究竟为何要冒着生命危险取走它? 这一点令所有人都感到困惑。 顾瑾珩将诏书挤干,摊开来,在诏书的正面并没有发现异常。 内容还是那些,没有变过。 他又将诏书翻了一过,可这次却发现了新的东西。 被水泡过的诏书显出一面密密麻麻的小字,堆得有些满,但从头至尾只不过是四个字在不断地反复排列。 “六”、“七”、“八”、“九”。 “诏书上还有这种东西?你们以前怎么没有看到?”裴奈好奇地问。 顾瑾珩无奈地瞧她,解释道:“这些字浸过水才会显现。” 裴奈也觉得自己刚刚的问题有些傻,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问过,继续向下看。 诏书背面的字约有十几行,第一行是:“七七七九七七。” 全是数字?...... 正好六个,似乎也没什么规律,会代表着什么呢? 突然她有了头绪,“是六十四卦?” 顾瑾珩轻轻“嗯”了一声。 这六个数字依次象征了六爻,从下向上排列,就是卦象。 八卦两两相重,便是六十四卦。 思及此,她心里重重一震,墙上的墙格也是六十四个! 若是一一对应,他们便找到了可以出去的办法! 裴奈忙看向有格子的那面墙,说道:“我不太懂易学,但我记得六是老阴,七是少阳,八是少阴,九是老阳,那七七七九七七全是阳爻......乾卦?” 顾瑾珩静静听她说完,脸上阴霾不在,反倒显出轻淡的笑意,说的却是:“你念书时都在做什么?” 裴奈不懂地追问,“不是乾卦,那是什么?” “换个身体脑袋也没变灵光,你自己也知道九是老阳,为何不变卦?”顾瑾珩望着她说道。 裴奈总有种他下一刻就要伸手摸她头的错觉。 但顾瑾珩移开了目光,补充道:“九四阳变阴,上巽下乾,小畜卦。” 第七十五章 第三人 “那小畜卦对应第几个墙格?”裴奈问道。 顾瑾珩一边给她指着,一边耐心地解释说道:“横向从右到左依次是:乾兑离震巽坎艮坤,竖向从上至下亦同。” “小畜卦上巽下乾,所以是第一行第四列?”裴奈顿悟。 “嗯。” 诏书背后小字的行数是十六,这亦代表了十六个墙格、十六个暗室。 也许地宫的出口就是这十六个暗室中的其中一个? 的确有了指向,缩小了一定范围。 裴奈对卦象不熟悉,便让顾瑾珩指给她看是哪十六个墙格。 顾瑾珩也不惮烦,一一指给她看。 但到第五个格子时,裴奈愣了一下,忙说道:“不对啊,我们方才已经走过这块墙格所对应的暗室了,正是水下有怪物的那间。” 难道要再走一遍? 这个念头让她心里有些发憷。 顾瑾珩知道她的所思所想,言道:“先帝不会将这么危险的暗室写在上面留给萧逸,若是单靠运气就能逃出,这地宫便没有了修建的意义。” 裴奈想了下,反应了过来,“你的意思是,并非一个墙格对应一间暗室?” “嗯。” “按照我们先前在廊道里所走的路程来看,暗室的数量岂不是远超六十四间?”裴奈疑惑,“这要怎么走?难道说......按照这诏书背后所列十六个墙格的先后顺序?” 顾瑾珩颔首。 裴奈恍然大悟,难怪刺客进来地宫那般长的时间,都没能找到出口。 “所以他们闯入皇宫拿走诏书,就是为了这个?那为什么他们还会误打误撞,多次闯入有危险的暗室?”裴奈皱着眉头,越发不解。 顾瑾珩用手舒展开她的眉头,“他们该是知道想要的东西就在诏书上,却不知这些字遇水才能显出。” “你休息好了吗?我们试试看?”裴奈问道。 顾瑾珩点了头,依照诏书背后的小字,按了小畜卦对应的墙格。 徐徐打开的依旧是熟悉的廊道,移动的墙壁仍旧撵着他们前进,但所幸,这个墙格通往的暗室还是空的。 无需再继续休息了,诏书第二行的文字是“七八七九六六”,上巽下离,家人卦。 顾瑾珩便又按了第三行第四列的墙格。 再次走进去,第二个墙格连接的暗室,同样里面没有任何东西。 随后接下来的六个格子,分别为: 【上乾下震,无妄卦】空。 【上坤下离,明夷卦】空。 【上震下兑,归妹卦】空。 【上乾下坤,否卦】空。 【上巽下兑,中孚卦】空。 【上坎下艮,蹇卦】空。 他们一一走过,一切都很正常,这诏书指示的,果然都是安全的墙格。 直到第九间夬卦代表的暗室被打开...... 这是一间极大的暗室,约莫是方才普通暗室的六倍。 入眼不再是单调的石墙灰色,斑斓的色彩在他们视野渲了开,四周整墙都印满了壁画,这色调极其绚丽,彰显出画师的技艺高超,笔墨一挥而就,却粲然可观。 整个暗室的最中央,立着一个石墩,大概有三尺宽,上面摆着什么东西,太远了,他们瞧不真切。 与地宫所有的风格完全不同,这应该就是整个地宫背后所隐藏的秘密吧。 裴奈如是想。 第一幅图上,土地贫瘠,树木枯竭,一片悲凉中百姓四处流离,饥饿成灾,民不聊生。 壁画右上角的皇宫却与之对比,描绘了一幅酒池肉林、穷奢极侈的景象。 而下一幅图则接连着第一幅图的内容,各地逐渐出现反抗者,战火纷飞,浓烟四起,多支反抗军结成了一股势力,为首的是三个人。 最中间的人持剑,一人手持长枪,直点敌方将领脖颈,另一人则拿着一柄盘龙戟,横侧一甩,无数士兵便受击向后飞倒出去。 画面再一转。 他们带兵攻入都城,最中间的首领在城墙之上将当朝昏君斩杀,城墙之下,无数百姓欢呼雀跃。 他们拿下了江山,中间之人坐上皇位,另二人在旁辅佐着,黼黻皇猷,一片盛世安康。 “剑与长枪,难道这描绘的是天耀的开国?”裴奈注视着打仗时为首三人的兵器。 顾瑾珩应声,“嗯,你和萧逸的祖先。” 裴奈望着使戟的第三人,“那另一人又是谁?怎么从未听说过?” 若是能与太祖帝和逐北枪并肩,后世不该没有他的记载。 何况从壁画看来,这人的开国之功不亚于她的先祖裴宏,为何像是被人从历史中抹去了名字,不留一点曾经存在的痕迹? “擎云天戟。”顾瑾珩遽然说道。 裴奈几乎哑然,“...越苍?” 看见顾瑾珩点了头,裴奈恍然又想起那段深藏在武林秘史里的传说。 作为前朝覆灭之时的天下第一高手,却在天耀创立之初,归隐于世,再无影踪。 很多很多年以前,民间甚至还流传着一种说法:若是越苍并未离去,上三山之上,兴许还要再列出一个位置。 他们绕着暗室,随发展继续往后看。 下一幅图的画风突变,一块巨大的天外飞石裂成三部分坠落在大地上,主体落在上北大陆的西境,另外两块则分别位于大陆的南北两边。 “是卢国和山谷之国的疆域?”裴奈细细辨别着那幅地图。 “不错,卢国的秘境、山谷之国的机关材料,多半都与此相关。” 经顾瑾珩这么一提醒,裴奈才将这些事情联系到了一起。 突然间,她感觉很多事情都串连到了一起,彼此相关。 再之后的一幅图上,陨石主体旁边驻扎了军队,他们采挖着石块,将很多材料送上了马车。 马车长途跋涉,驶行数千里,将这些东西运往天耀之都——朝阳。 士兵将货卸下,呈贡给太祖帝。 太祖帝和裴宏、越苍站在一起,低头望着跪地呈递之人。 而裴奈清楚地辨认出,那人所捧红布之上放着的一小堆深棕色的东西,乃是她最为熟悉不过的—— 浑树片! 顾瑾珩也在这时下意识看向了她。 裴奈已顾不上这些,她急迫地往壁画延伸的另一边望去,但...... “断了......”裴奈喃呢道。 “嗯。” 后面的壁画被人为破坏,只留下些丝壁画曾经存在的痕迹。 约莫,有人不想让之后发生的事被知晓。 所以如今发生的这一切,似乎都在围绕着这浑树片展开,只是他们仍然不明了,浑树片背后究竟还隐藏着什么秘密。 顾瑾珩回头,望向了暗室中央的石墩。 “奈儿,我们还没看那里。”他道。 对哦,裴奈反应了过来,她转身向那边走去。 石墩之上内凹,里面盛着水,植物的光穿透如镜的止水,让他们看到了水底的一块浑树片,沉浑暗浊,孤零地摆在那里。 裴奈小心翼翼地试了一下,确定是清水无疑,这才将手伸进去,拿出了那块浑树片。 浑树片出水的那一刻,她听到利箭横空疾射而出的声音。 第七十六章 人形机关 电光火石之间,裴奈凭借身体反应一闪,躲过了数道直射而来的飞箭。 但她没有料到,从石墩中部伸出了一圈环形利刃,正飞速向外延伸旋转。 危急关头,顾瑾珩反向将她向后推去,却被一把突出的尖锐刀锋割伤了腿部。 好在顾瑾珩行动迅速,锐器割得没那么深。 裴奈先是一惊,确定再没有触发其他机关。意识到顾瑾珩正是因为救她那一下,才会被第二层机关伤到,正要找东西帮他包扎,未曾想顾瑾珩竟踉跄了一下。 “怎么了?”她感觉有些不对劲。 凭她对顾瑾珩的了解,这种小伤还不足以使他虚弱,何况伤口周围渗出的血量很少,该是顾瑾珩在体内运功将血止了住。 但似乎,哪里出了些问题。 “刀锋上淬了毒。”顾瑾珩的气息有些不稳。 裴奈看不到他的伤,心里颤了两下,却未曾表现出来,只问道:“能把毒逼出来吗?” 顾瑾珩摇了摇头,“是化骨水。” 裴奈骇然,这是针尖一点,融入血液不过半柱香便可置人于死地的无上剧毒。 此毒发作极快,中毒之人全身上下的骨骼皆会被腐蚀烧化,尸体仿似一滩软水,死相极惨。 唯一一个好点的消息,便是此毒已有解药。 只是他们现在身处地宫之中,还要经过七间暗室才有可能找到出口,越往后,廊道便越长,他们根本无法估量逃出的时间。 何况,就算能够救回性命,骨头已经受到损伤,后遗症也是无可避免。 顾瑾珩已然闭上了双眼,眉睫簌簌颤了几下。 围绕在四周的神炁威压已经散尽,他面上没有表情,但裴奈不敢想象他身体内部是怎样的波涛汹涌。 裴奈目光有些无措,“你将心脉封闭,我们这就出去。” 顾瑾珩睁了眼睛,看了她一眼,“奈儿,你用水泼一下我。” 裴奈闻言,转身从石墩上接起一捧水来,下意识观察会不会有机关触发,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突然又想到一个问题,地宫常年没人来,这水......为何不干涸? 细细一看,果然,在水底的最角落,有数个小洞,这应当就是进水口了,顷刻联想到前面暗室的水怪,她打了一哆嗦。 现在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顾瑾珩必须要足够清醒,才有可能延缓毒素的蔓延,搏出一线生机。 冰凉的水洒在顾瑾珩脸上,也让他的神智稍微恢复了些。 “第七行第二列......艮为山。”他缓缓道。 裴奈大步跑去有格子的那一面墙,看清楚后迅速按下。 廊道开启的同时,顾瑾珩向前一步,却险些栽倒,裴奈顾不得思考,折回来将他扶住。 裴奈搀着他向廊道内缓缓走去,现下危急关头,也顾不得许多,毕竟他是因为救她才会受伤中毒,更何况她根本记不得卦象的顺序。 他们安静地穿越了一个又一个廊道,裴奈能够感觉到顾瑾珩已经变得越来越虚弱。 耗不了多久了,他们必须尽快找到出口。 他们离壁画石墩所在的暗室已有了一定的距离,又穿过三间暗室,接下来该按下倒数第四个墙格。 他们此刻都已过度疲乏,但裴奈根本不敢带着他休息,现下他们耽误不起时间。 “下一步该按哪个格子?” “第二行第四列......中孚卦。”顾瑾珩回答她。 第二行第四列......裴奈心里默念着,找到了这个墙格,正欲按下,却遽然间看到中孚卦墙格与右侧另一墙格间的缝隙中有块凸出来的小方块。 一块新多出的格子? 裴奈有些好奇,却不敢乱按,只轻轻触碰了一下就准备收回手,可就这一触,墙壁便开始轰隆隆的作响。 她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忙带着顾瑾珩向后退去。 但整间暗室却在此刻突然倾斜,墙格所在的墙面不断上升,留出一个巨大的缺口。 她和顾瑾珩在斜坡中同时向下滑去,像是被倾倒的热水,灌入另一间暗室中。 二人重重摔在地上。 一瞬间的疼痛压得裴奈喘不上气,等她再次反应过来,却看见了满墙的浮雕,可她没有时间观察这些,用双手撑着身子站起,去看不远处的顾瑾珩。 这种落地的冲击,在从前对于顾瑾珩来说或许没有什么大碍,但当他集中心神在体内运转内功抵御毒素时,却几乎致命。 顾瑾珩将将撑着上半身,身体一侧,吐出一口殷红的鲜血。 裴奈心里一痛,说不出什么感受,蹲下来将他扶靠在一旁的墙上。 “抱歉,我的错,你还好吗?”她问道。 顾瑾珩明明已痛苦地做不出声,却仍旧轻轻点了下头。 “你缓一下,我这就去找出口。”裴奈急忙起身。她环顾四周,满墙的浮雕,刻得十分精细,密密麻麻,难以计数。 她目光随便一扫,却有些发愣。 浮雕之上,一个人携着一杆长枪,无数个浮雕,无数个招式,不一而足。 而她之所以发愣,是因为,这招式,像极了裴家枪。 部分浮雕下还带着字,似是招式的名称,直到她看到了——万军归箭其二,这时她才确定,在她面前的,就是裴家枪。 但为什么她从不知道这些招式,甚至她,也从未见父亲和郭伯父使过这些招式......难道说,因为父亲他们......也不知晓这些招式的存在? 也只有这个可能了,不然父亲他们没有理由不让她知道这件事...... 所以在她眼前的,是早已失传的......另一半裴家枪! 如果让世人知道,他们曾经见过的名震天下的裴家枪所有招式,都仅只是......一半,该引起怎样的轰动? 她有些震撼。 但考虑到现下的情况,她还是逼着自己把目光移开,先找出口才是最重要的。 除了浮雕,这间暗室中央还有一个台子,其上摆着一杆长枪,而长枪不远处的一面墙,有什么东西正嵌在墙里。 呈人形...... 她打了一个激灵,却不得不凑近几步看清楚。 好在,只是个人形的摆设,一个拿着一柄长枪的摆设。 她绕着这暗室走了一圈,也没有看到墙格和什么出口。 怕是自己漏看了什么,便又来回检查了几遍,她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可仍是什么都没有发现。 裴奈只好将注意移到长枪和人形摆设上面,她先靠近了长枪,但没发现任何异样之处。 握住了长枪柄,她将其举了起。 就在这一瞬间,人形摆设向前走了一步。 第七十七章 另一半裴家枪 它在裴奈震惊的目光中抬起头,持长枪快速向她袭来。 她一闪避开,随后人形摆设手腕带着长枪向下一劈,裴奈慌忙侧身,险些被击中,握紧了长枪,她被迫和它过招。 可人形摆设似乎在她每次出手之时,便知她的下一步行动。 它的枪法,也令裴奈有些傻眼,她熟悉那其中一半,却看不懂它玄妙莫测的另一半招式。 裴奈根本无法接近它! 她想不明白一个摆设,为何能够像活人一样移动? 甚至如此灵敏,比正常的习武之人,都要矫健。 这种超过想象的东西,令她想到了前不久还交过手的——山谷之国灵岳机关术! 甚至这地宫也像是他们的手笔。 可就算是张家的傀儡机关,也需要人为控制,怎会像眼前的人形摆设,仿佛有人的意识一般?突然,裴奈反应了过来。 是她手里的长枪内部有古怪,让人形摆设能够感知到她的动作,从而通过裴家枪的招式预判她的动作。 人形摆设轻一跃,长枪自上砸来。 裴奈用她的枪一抵,却没能承受这份力,犯了习武之人的大忌,手松了开,她的长枪重重落在地上。 却在长枪落地的一刹那,人形摆设停住了接下来的攻击,立在原地。 又过了少顷,它向本来站立的墙中空隙走去,摆回了原有的姿势。 若不是此刻那柄长枪仍掉在地上,裴奈甚至一度会怀疑这一切是否是她的幻觉。 她蹲下身子,又将枪拿起,那人形摆设便再次站了出来。 裴奈把刚刚离地的长枪又再按下,一接触到地面,人形摆设便又后退回去。 原来是这样...... 随后她产生了一个令人恐惧的想法。 这人形摆设和长枪是房间里唯一能动的东西,所以,她必须要战胜这人形摆设,方能离开此处? 可她从未和另一个掌握裴家枪的人实打实地对战过,甚至,对手熟悉她招式的一切,可她却对其知之甚少。 她也没有足够的时间去习学墙上那另一半裴家枪法。 化骨水已经侵入顾瑾珩体内许久,他的性命危在旦夕,连意识都在不断消失,她耗不起这时间。 裴奈再次提起长枪,先一步向前攻去。 但片刻后,她便败下阵来。 长枪坠地,挫败感袭来,让她心中十分无力。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顾瑾珩的声音,“奈儿,莫急,你需要将另一半枪法学会,再去......” 他突然咳了一声,似乎喉咙涌出了血,又被他咽下。 他缓了下,又道:“击败它。” 裴奈皱着眉头不解地驳他,“但是你的身体不能再拖下去了,我至少需要几个时辰,才能看完这些招式!” “我没事的,相信我。”顾瑾珩言道。 裴奈摇头。 顾瑾珩又再次补充道:“相信我。” 裴奈看着他的眼睛,又转头望向周围的浮雕,呼出一口气。 顾瑾珩说得不错,如果想要战胜它,就必须了解它。 否则这屋子内的人形摆设和这满墙浮雕,就没有存在的必要。 她静了静心,开始一点一点专注地往脑海里记着动作。 最难的是,她无法边学边练,一旦拿起地上的那杆长枪,人形摆设就会出来攻击她。 她渐渐沉浸其中,迅速把这些招式默记在心里,猛然回神,却发现至少已过去了数个时辰。 裴奈回过身,正对上了顾瑾珩的目光。 那眼中有些情绪,却显得浑浊,让她无法看懂。 顾瑾珩竟在此刻还能保持清醒,将毒素控制在要害以外,令她安了些心的同时,感到十分惊讶。 “你还好吗?”她问道。 顾瑾珩并不作声,轻轻点了下头。 裴奈弯腰捡起地上的长枪,这次她赶在人形摆设出来前持枪扑了去,枪锋直戳向它的头部。 但它立时直躬下腰,长枪向裴奈这方一扫,裴奈不得已收枪避回。 却在裴奈闪避的这一刻,人形摆设手中的枪随她袭来,锐锋凌厉,裴奈心中一惊。 她方才在浮雕上见过此招,其名为——无藏无葬。 正如此名,如此狠辣,让她如何躲?怎般藏? 脑中闪过另一幅浮雕的内容,长枪落地猛地一戳,顺着这力空翻一跃,身子一起即收了枪。 一脚踩在了人偶长枪枪身上,向前微倾,手握长枪对准它的面部疾速甩去。 但她不够熟练,这组动作终究慢了一步,人偶将枪瞬时一降,原地连转,破了她的攻势,长枪向她投掷过来。 裴奈双脚刚落地,却在慌忙间被迫要侧身避开。 可她没想到,人偶扔出枪后,自己也半身倚地滑来,人枪分离! 她避开了枪,同时也意味着给它让了位,它扑过去再次接住枪,反身就是一个回击,直朝裴奈而来。 根本,无处藏身! 她急忙松手,将自己手中的枪甩落地上,人偶在她面前停住。 它这招人枪分离妙到了极点,她在浮雕上见过,可想不到竟能运用得如此恰如其分,而她却只有一次又一次地终止比武才能保存生命。 她甚至可以说,哪怕父亲还在世,都不一定能打的过面前这个,没有生命的人偶。 它究竟是什么? 裴奈撂下长枪后又用几息时间平稳呼吸,在人偶转身预备回去之时,她跺地一踩长枪枪尾,长枪从首端弹起。 她接过,朝人偶背后而去,可手中的长枪瞬间便暴露了她的行动,人形玩偶完全不需要眼睛就能感应到长枪的存在,转瞬一闪避了开,裴奈再次击空。 方兴未艾,一阵如火如荼的对攻,可裴奈一直处于弱势。 直到再一次,人偶手中的枪锋几乎快要抵到她的脖子,她才松开手。 她微垂眸向下看了一眼,锋尖离她......就只差了不过两指。 但她知道,不能放弃! 再次捡起长枪,重新扑了上去。 持续了很长时间,久到裴奈酸软了力气,承受不住,她一次又一次捡起长枪,却一次又一次败在脚下。 她能感到时间在一刻一时地过去,她心中急着,但无能为力。 她的坚持,她的意志,都在崩溃的边缘,甚至一度有那种感觉,自己不过是枯木朽株罢了,却在此不自量力。 她救不了顾瑾珩,也救不了自己。 “奈儿......” 顾瑾珩的声音很轻,从背后传来,引裴奈回头。 仿似时间已至,他已近油尽灯枯,弥留之际唤她回到身边。 裴奈呆滞地走过去。 第七十八章 逃出 “奈儿......” 他眼中充满了极致的疲惫,可他却还是认真地看着裴奈说道:“你听着,接下来的三个墙格,分别是第三行第一列明夷,第三行第八列同人,还有第八行第八列,天地否......” 裴奈摇头,她心里很乱,“你再坚持一下!不要放弃!” 顾瑾珩的目光复杂里透着温柔,他慢慢抬起手,似乎想触碰裴奈的脸颊。 可裴奈仍旧站在几步外,他便只能再次放下手。 他说道:“你打败它只是时间问题,但我可能很快会失去意识,出口需要经过的路程长短还未知,尽快离开,不必管我。” “你要我把你留在这里等死吗?我不是你,我不会抛弃任何一个人。只要你撑住,我会带你离开这里。”裴奈驳了回去。 她的话音刚刚落下,顾瑾珩却再没有力气开口。 他的目光一滞,随后缓缓合上了眼。 裴奈急忙向前一步,探了他的鼻息,尚还有一丝,却已弱不堪怜。 几乎...是将死的状态。 自她进了这地宫以来,所有压抑的情绪一瞬击破了她的防线。 她蹲了下去,将头埋在膝盖间,眼睛微微泛了红。 原来,面对她最熟悉的长枪,她也有如此无力的一天,无力到看着眼前人一点点失去生命,却无法相救。 弱者,连救赎的权利都没有...... 她要如何服输,看着这一切失之殆尽。 裴奈回过头,不过一个人偶而已......你,终究算不得人。 没有人的思维,就势必会有缺陷。 裴奈起身,走了几步,再次拾起了长枪。 她的行动在这时带出几分凌厉狠辣,携枪又一次在人偶迈出步子前直冲过去。 周而复始,她和人偶,又回到了这一步。 它再快,所有动作却也只是机械地进行罢了。随着人偶躬身摆枪一扫,她也后翻跃起,和方才一样,人偶又一次收枪避开。 裴奈眼睛一直盯着它,她在等,等它的人枪分离。 是时候了,这次她的动作干净利落,因而不再慌张,全身立住,将所有的力都凝聚在手上,长枪倏地一摆,就如彼时顾瑾珩再次认出她时,她的那个招式。 万军归箭,却是其二! 裴奈一直在想,前半部裴家枪中的万军归箭,和后半部,差别究竟在哪里? 但方才她终于明白。 其一,在归箭。 其二,则在万军。 她挥出的武器击回人偶的长枪,却不止是击回。 万军归箭走的是一个极偏的角度,偏到它的武器刹那间裂了开,一瞬分崩离析。 无数尖锐的碎片都朝一个方向而去,朝它——来时的方向。 每一个碎片都是必杀的利器,广广散去。 谁又能躲得过? 万军归箭,真的......不负其名。 当它重重倒地,裴奈终于无力地瘫下。 另一道墙整面上升,开启了一个新的出口,裴奈远望着,又回过头,顾瑾珩还在原地。 她用长枪支撑着自己起来,一步一步挪过去。 裴奈自嘲地笑了笑,“让这一切都先欠着吧。” 她转过身子,拉过顾瑾珩的双手,在她胸前交叉,她扯下一长条衣布,将他两腕系住。 裴奈半坐在地上,用另一长条衣布将他两腿合并一些勒住,却不敢绑太紧,怕阻碍了血液循环,只在她腰间固定了一下。 她借着长枪撑起的力,背着顾瑾珩缓缓站起。 成年男子的重量真的不是她能够想象的,一个踉跄险些跌倒,手中的长枪此刻如同个拐杖,好在有它的存在,让她哪怕蹒跚,却也能够站住。 裴奈背着他跬步向前走。 过了高墙抬起的出路,到了另一间暗室,她仔细分辨了下,这不是方才那一间暗室,她没有看到那个让她倒霉的小格子。 唔,希望这是本应到达的下一个房间。 从壁画和浮雕的内容来看,说明这地宫和裴家、萧家的祖先也脱不开关系。 老祖宗,可莫再害我了啊,裴奈在心里默默想着。 咱裴家可就剩我一个人了。 她一面按下顾瑾珩最后说过的第三行第一列明夷卦,一面保佑着,若是走错了暗室,他们可就真的回不去了。 廊道缓缓打开,她趔趄地走进去。 又走了很久很久,中途几次险些没能撑住,咬牙一次次硬抗过去。 缓过劲来,又继续机械地向前走。 无论如何,她都要从这不见天日的地宫活着出去。 万幸之中,下一间暗室是空的。 这次她不敢再歇,就像是油尽灯枯的燃火,最后一息了,她得撑着。 又按下倒数第二间墙格,第三行第八列,同人卦。 她的大脑也渐渐地一片空白,只记得,待会要按下的,是第八行第八列......第八行第八列...... 最后的这一段路,如行尸走肉,身体麻木地,耗着她余剩的精气。 直到她按下了八行八列。 天地否。 这次......不再有廊道,“轰隆”一声,右侧的高墙沉沉抬起。 风也一瞬呼啸来。 刺激到她浑身的汗液上,带来透骨的凉意。 从未有过这样重获自由的感觉。 风声中夹带着万物的低语,让她霎时清醒了。 她就这样,背着顾瑾珩,走出了地宫,走出了地宫口所在的山洞,走在荒山野岭间。 直到她看见了炊烟,看到了农屋,以及远处交错的阡陌。 她撑着一口气,有农人看到他们,向此赶过来。 残存的意识。 裴奈甩下顾瑾珩的腰牌,在重重栽地前,用着自己最后的一丝力气,说道。 “报官。” ...... 当裴奈再次睁开眼时,她躺在床上。 隐隐约约中,她没有看到人影,只听到床下有人轻声道:“圣上,唐小姐醒了!” 话音落后,便是一阵岑寂。 裴奈能够感觉到,屋内跪了很多人。 有一道跫足之音由远及近。 裴奈眯着眼睛,顺着边侧的脚步声看过去,直到看清那人的脸。 “阿逸......” 萧逸已走到床边,问道:“渴吗?” 他顺手接过侍女手中的水碗,预备递来。 看见裴奈正欲往起坐,侍女忙站起身,过来扶她。 坐起后的裴奈接过萧逸手中的水,听他言道:“太医说你并无大碍,只是过度疲乏,超过了身体能承受的极限,过几日便能醒来,只是没想到,你醒来得如此快。” 裴奈看见茅草铺盖的房顶和土堆制的墙,只一眼她便知,他们此刻应在她最后见到的那户农家中。 “我睡了多久?”裴奈问道。 萧逸答她,“不到半日。” 地上跪了不少人,却无人敢抬头,她扫了一圈,御医占了多数,还有些顾瑾珩的手下。 “那...顾瑾珩呢?” 萧逸看向了屋子的另一头。 在那边,围满了太医院的人。 但所有人都低头跪着,不敢作声,并未有诊治的行动。 萧逸说道:“毒已深入器官骨骼,他自己封闭了心脉,解药已经不管用了,他能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至于能不能自行解毒,尚且未知。” 第七十九章 他未知的过去 裴奈缓缓下床,穿过跪着的众人,朝顾瑾珩走过去...... 他脸上的血色全失,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只是睡去,却让人无法察觉到任何气息。 顾瑾珩床边跪着一道孱弱的身影,在周围无数男子的衬托下,很容易被人注意到。 她裙摆曳地,因低着头,长发发梢险与素裙垂合。 裴奈细细认了下,是萱舞夫人...... 萱舞夫人看见她走来,又跪着后退了几步,将顾瑾珩床前的位置留开。 许是看到了裴奈的视线所在,萧逸沉声道:“所有人都下去。” 屋内来看望的人皆行了不同的礼,随后一一退去。 “鞠言,你留一下。”裴奈适时开口。 她在最后一个人将门关阖之后,从内袖的口袋里掏出了另一块“浑树片”。 确定屋子四周已没有其他人之后,裴奈言道:“顾瑾珩正是因为它,才会中了化骨水。它被放在地宫中心一间暗室的石墩上,我取出它时,触发了机关。” 萧逸认出了那正是令裴奈重生的“浑树片”,从她手中接了过来,“是第二块?” 裴奈颔首,“是,但应该不止这两块。” 她和顾瑾珩在见过释明方丈返回朝阳的路上,皇宫内就出了事,紧接着他们又误闯进入地宫,想必很多事情鞠言和萧逸都不知情。 她又补充道:“净觉神僧能够辨认出使用了浑树片的人,而据他的师父释明方丈所言,都城内就有一人,并且是自愿与浑树片结合。” “可知此人身份?”鞠言问道。 裴奈顶着鞠言外甥女的身体,令现下的对话显得有些奇怪。 她摇摇头,将从净觉神僧、释明方丈那听到的与浑树片、霖伤水有关的细节,以及地宫内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他们。 “难怪你们会出现在此地。”萧逸道。 裴奈也反应了过来,自己方才遗漏了这个问题,“我们现在身处何处?” “朝阳城东南方约一百里的长雁山。”萧逸说。 “居然走了这么远,”她低声感叹一句,又问道:“那你们可找到我们离开的山口?” 萧逸颔首,“派去的士兵沿着你们走过的踪迹,寻到了那个山洞,最内部有一面极为光整的墙体,用任何方式都无法打开。” “这地宫像是由山谷之国机关术士家族所设计建造,夫人方才提到,有天外来石一裂为三,掉落在西境、卢国以及山谷之国的疆域,地宫外墙硬度极高,锻造材料该是出自壁画中所记载的陨石。”鞠言剖析着裴奈的话。 裴奈点头,只又追加了一句:“别叫我夫人。” 鞠言没应她,又赓续道:“爷和我之前都认为,近来在朝阳屡次犯案生事的两伙人,至少有一伙是邬族的人,并且这两伙人行事互相冲撞,彼此之间没有合作,但现下看来,不论二者是敌是友,他们的目的都与浑树片有关。” 裴奈有点懵。 不太明白他是怎么推断出来的,却紧接着又听到了让她如饮醍醐的一句话。 “净觉神僧口中那幅指引了洞穴位置的地图,十之八九便是您幼年在裴昊将军书房看到的那幅画,您无意触碰的红点,即为洞穴所藏之处。” 不愧是万典智士,裴奈感觉一部分事情已经慢慢连上了。 “我们会派人过去搜寻,夫人可以放心。”鞠言似乎对她的前一句话置若罔闻。 他停顿了一刻,又说道:“另一伙人藏得很深,绝大多数官员遇害案都由他们所为,这些人的目的及背景我们至今毫无头绪,但可以确定的是,夫人的出现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这一点裴奈听顾瑾珩说起过,但很明显鞠言的话还没有说完。 “他们在试图接近夫人,并且带着拉拢的目的,所以我曾建议过爷,由您亲自出面,充当诱饵,探出他们的底细,这会是解决问题最快的办法。” 裴奈听他说完,微微皱眉道:“那顾瑾珩怎么没有和我说?” “他拒绝了我的提议。”鞠言又道。 裴奈低头看着床上一动不动,仿似没有呼吸的顾瑾珩,问出了从在地宫里她便一直困惑不解的问题。 “传言中了化骨水的人,半柱香不到便会因全身骨骼腐蚀灼烧而死,他如何...撑了这样久?” 鞠言注视着顾瑾珩,没有将他知道的事情说出来,只说道:“他不会同意我将此事告知于你。” 裴奈大为不解,究竟是什么秘密,连她都不知情? 她又将目光移到了萧逸身上,而萧逸终于开口:“他幼年去山阴宗拜师的时候,并非孤身一人,至少有三十个同龄的孩子与他一同进山,皆拜厉三娘为师。” 裴奈静静听他说着。 “厉三娘是个疯狂的女人,传言她收纳弟子之时便已身患绝症,时日无多,为在几年的时间内为霍江阴功找到传人,她将年幼的顾瑾珩和其他孩子带入了深山中,不惜采用禁术,以达到目的。” 萧逸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在他们修习过最基础的内功心法后,厉三娘便将他们关入紧闭的密室中,和他们一同被关进去的,还有上百条剧毒蛇种。在暗无天日的房间里,他们要凭借细微的声音为自己躲开攻击,也要学会用阴功将被咬的毒素排出。” “厉三娘每日会出现一次,投下食物并带走新的尸体,顾瑾珩在那里待了三个月,他活了下来,也修得了霍江阴功的基础。” 裴奈听他说到此处,已经明白了缘由。 她心中酸涩难受,其一是因为,她和顾瑾珩曾经夫妻五载,可她竟不知顾瑾珩过去经历了这些;其二却是,她意识到,自己此刻竟有些想上去拥住他。 这种想法令她痛苦。 或许当顾瑾珩离世,她会选择原谅他,但朦朦胧胧又有声音对自己说:他一定会醒来。 顾瑾珩的阴功,是在解毒的过程中筑基,他能够抵御化骨水如此长的时间,也说明一切还有希望。 “后来呢?”裴奈还想继续听下去。 “他在深山中跟着厉三娘学了五年的霍江阴功,五年后,只有他一个人走出了山林。如果他此次有命存活,五年内发生的其他事,你可以亲自去问他。” 第八十章 战起 郊外的风有些肆野,从领口钻进衣间,令裴奈竟觉得泛了寒意。 刚刚走出屋子的她,霎时间清醒了许多。 她沉沉呼出一口气,只想着在周围转一转,理理思绪。 毕竟此刻的她,心中五味杂陈,不大好受。 不知不觉间,她走到了一棵花树面前,她仰头看了看,没能辨出花的品种。 这棵花树只比她高了一头,枝叶稀疏零落,就开了几朵小花,却也近蔫败,周遭没有其他的树,立在那头,伶俜无依。 她又低头观察了一下,发现地上泥土里混杂着无数石子,该是土地贫瘠,花树吸收不到养分所致。 农家院子的篱笆旁立着铁锹和锄头,她想着,或许手头有些事做,会好一些。 拿起农具将树根周围的土铲开,却发现一颗大石块卡住了树根,使之无法移动。 裴奈用力去搬,奈何明枝身体的力气本就有限,她也才苏醒不久,体力还未恢复,终是无果。 就在这时,有人在侍从的牵引下到了农舍附近,翻身下马,将马交给了旁边的人,随后准备进屋谒见萧逸,却被宫人拦下,让他稍作等候。 裴奈大概知道缘由,京兆尹江岳滕方才带了人过来,说有急事禀报,几个人此刻正在另一间屋子里议事。 京兆尹的官位本没有那么高,可江岳滕之所以被赋予了那么大的权力,就连大半个都城的世家子弟都趋附逢迎着他的长女江清月,正是因为当初顾瑾珩将都禁府的实权也交给了他。 都禁府凌驾于各部之上,掌监督职能,同时负责最高刑狱案件的审理。 他虽是顾瑾珩的人,可现下顾瑾珩生死未卜,该是出了刻不容缓的急事,才会在这种时候来面见萧逸。 此刻那人等在外面,当他把脸转过来的时候,裴奈恍然觉得十分熟悉。 随后她反应了过来,又看了看脚下的石块,拍了拍手上的土,便朝那人走了过去。 “唐明枝见过沈大将军,不知可否请您帮一个小忙?” 沈宁川先是一愣,随后手抚胸膛,给她行了个军礼,大概已是知道了她的身份。 他笑道:“唐小姐竟能认出沈某的名字。” “毕竟参加了登云英雄大会,自然能认得登云英雄大会第一届的冠首,人们口中秉文兼武,才而立之年就已武职封顶的沈将军,何况决赛的时候您也有到场不是?”裴奈客套地说着。 她知道,眼前的沈宁川将军,是萧逸近些年提拔起来的武将,虽然实力出众,但升迁之路能够走得这样顺利,也是借了萧逸想要制衡顾瑾珩手下在军中权力的契机。 “不知唐小姐有何事需要沈某帮忙?” 裴奈指了那棵花树,“那棵树所在的土地不适合栽种植被,它汲取不到营养,便像现在这般萎靡,我想为它重新挪个地方,可惜有颗大石块卡住了它的底根,明枝自愧膂力有限,所以来找人帮忙。” 沈宁川点点头,大步走了过去。 裴奈从一旁拾起锄头递给他,但他摇了摇头,示意并不需要。 沈宁川用铲子将石头旁的土清了清,随后将铲子撂下,徒手抬起了那块大石。 裴奈惊道:“将军好臂力!!” 沈宁川将石头抬开,言道:“我幼时孱弱多病,后来慢慢开始习武,才逐渐好转,不然兴许力气还没唐姑娘大。” “沈将军谦虚了,能这般神力,底子再怎也不会差。”裴奈赞许道。 他又准备搬树,裴奈本欲去帮忙,但转念一想,他似乎也不需要。 “种到哪里?”沈宁川问道。 裴奈指了约百步外的林子,“那里吧,我再去叫几个侍卫过来。” “不用了,这棵树不大,我一个人就可以。”他道。 裴奈也不争,若是再强言帮忙,便是对他的不敬。 这座山已被封了,但仍有一部分禁军还在来回走动巡查,原居于此的农户拿到官府给予的大批补助,都已陆续搬离。 就是可惜了这片田地,再也没人照料。 她随沈将军走过去,但二人都再无言。 在那边挖了个坑,他们将花树埋了进去。 正填着土,农舍那边传来了激动的呼喊声,声音在风中变得有些模糊,半晌后裴奈才终于听清楚。 顾瑾珩的病情突变...... 她和沈宁川一起快步向回赶去。 裴奈的大脑一片空白,当她慌张地推门进去后,却听得太医向萧逸禀告的话:“气息和脉搏皆已平稳,端定公吉人天相,成功抑制住了毒水,已是转危为安了!” 她的腿有些不稳,向前几步,坐在了床边。 将手伸去探了下顾瑾珩的鼻息,确实如太医所言,方才仅是一息尚存,现下已恢复了正常。 萧逸在一旁看着她的反应,他移开了目光,却并未言语。 屋内一片寂静。 片刻后,萧逸开口说道:“都禁府遭人攻袭,包括副使在内的近一半要员遇害。” 裴奈不敢置信,“光天化日之下,在都城?“ “是。”萧逸又道:“此前官员遇害案,都是都禁府在查的,这批人销毁了所有文本,断了案审的线索,此举是带着警告的意味。” “那么多人一起行动,总不可能全身而退吧?有没有抓到人?”裴奈追问。 萧逸耐心地同她说道:“没能生擒,但都禁府副使临死之际留下了关键的线索,证据直指湘洛王,此刻他已被关押在大牢内,等待问审。” “湘洛王?!他为什么?有何目的?”裴奈皱了眉头。 “与十年前萧彬串通邬族有关。” 萧逸的目光如常,但裴奈能够明显察觉,旁边的江岳滕和另外三个人看她的目光都有些奇怪。 他顿了一下,“还有一件事,湘洛王妃及世子不在府内,他也是受人胁迫驱使,背后的人通过信件下达指令。” “然后呢?”裴奈觉得萧逸还有话没有说完。 “他们从湘洛王府搜出了信件。”萧逸与她对视一刻,随后将手中的信纸递了过来。 裴奈觉得他们的反应越发奇怪,疑惑地将信接了过来。 她低头一看,心中猛的一震。 “我的字迹?!” “嗯。” 裴奈摇头,将信还给萧逸,直截了当地说道:“我从未写过这些东西。” 却也是直说,甚至不存在旧物新用的可能。 萧逸将信接过,回身递还于江岳滕,声音带了几分冷冽,却没有一丝起伏,“听到了吗?有人在仿,回去继续查。” “是。”江岳滕不太信任地看了裴奈一眼,却未敢多言。 萧逸这时又看向了沈宁川,“沈卿有何事要禀?” 沈宁川一拱手,“据我方密探来报,邬族的东北、东南驻军已在今早分批开拔,启离驻地!” 第八十一章 湘洛王 裴奈与萧逸一行一同返回了朝阳。 顾瑾珩身体好转,但他尚未苏醒,在太医的建议下,他们决定将顾瑾珩留下,安排足够多的人进行看护。 事出紧急,其他人必须先行离开。 邬族大军已经启程,他们却仍旧不知道对方的计划和目的。 整个上北大陆的对立形势本就严峻,邬族此次出兵规模如此庞大,无论他们攻打的对象是哪个国家,战争都必将一触即发。 当务之急,就是要尽快根据斥候报上来的敌情,依据他们行军的方向,做好防御准备。 在此之前,他们还有一件事没有处理。 萧逸说过,湘洛王与十年前萧彬叛国之事有关。 这让裴奈有一种感觉,湘洛王一定知道一些他们无从得知的讯息。 她甚至有理由猜测,邬族前段时间在朝阳大大小小的动作,闯入皇宫盗取传位诏书的邬族御影,将起的战事,这些或许都有一定的关联。 因而她让萧逸和江岳滕带她来了关押湘洛王的监牢。 可他们没想到,湘洛王在看到裴奈的那一刻,突然变得分外激动。 他从座位上站起,一边挣着手腕扣住的锁链,一边神色惊恐,带着几分癫狂,对着裴奈喊道:“你想怎样?你们想怎样?该做的事本王都已经做了!放了子冉!放了子冉!......” 裴奈先是一愣,随后反应过来,湘洛王这些话是对她说的。 她虽不明缘由,但兴许可以借此套出他的话,随即给了萧逸一个眼神。 萧逸带着其他人离开,唯留裴奈和湘洛王二人在此。 想到从湘洛王府搜出的那些用她笔迹写成的信件,再结合湘洛王看到她时的反应。 裴奈沉了下心,大胆地开口:“你做的事,我并不满意。” 湘洛王两手抓住牢门的栏杆,额头之上青筋突起,“还不够吗?!你想怎样?!” “邬族大军卷土重来了,十年前曾经帮助萧彬串通过邬族的你,以为这一切能善罢甘休吗?”裴奈冷冷看着他。 湘洛王极为急躁,“萧彬倒台之后,这十年间我和邬族再没有任何瓜葛!他们是为了十年前没有拿到的那块树片而来!朝阳城有人在帮他们,但我并不知情!” “树片?”裴奈蹙眉,“你说十年前他们想要什么?” 湘洛王似有了几分困惑,渐渐显出怀疑之态,“你们之前就问过我这个问题......” 裴奈心中暗道一声不好,面上却并未带出情绪变化,故作镇定地反问他:“何时?我为何不知?” 湘洛王观察了一下她的神色,又继续说道:“萧彬当年和邬族合作,邬族那边除了西境六城中的关城和淄城,还要一个形状很小,长相奇特的干树片。” 裴奈从袖中掏出浑树片,问道:“你说的可是这个?” 湘洛王身体一滞,继而又道:“你们既已拿到,为何还不能放过我们?!” “邬族那边在寻找浑树片的事,你告诉了谁?”裴奈继续逼问。 湘洛王正要开口,外面突然出现一阵骚乱。 门口突然有人急禀,语气惊惶,“陛下,有一匹脱缰的黑马冲进了监牢正门,马身上系着一个包裹......是......” 那人有些支吾,裴奈身旁的湘洛王听此言,却似乎已经知道了什么,浑身颤栗,情绪越发激动。 外面那人又继续说道:“是湘洛王妃的头颅。” 裴奈一惊,湘洛王在这时开始撞门。 他歇斯底里地对着裴奈喊道:“还我子冉!!!” 裴奈知道,“子冉”是湘洛王世子的名字。 “你们裴家到底还想要什么?!!”铁栏杆在湘洛王的猛烈摇动下震颤作响。 裴奈似乎听到了不得了的东西,“你知道我是谁?” 湘洛王瞪着眼睛,咬牙道:“从始至终都是你......裴奈!事到如今你还在伪装什么?陛下就在外面,你就不怕我把你们做的那些事情都......” 他说着说着,眼眶、鼻腔以及嘴角都渐渐淌出血来。 湘洛王面容狰狞,身子已经瘫软下去,他捂着脖子,却说不出话来。 “快来人!湘洛王中毒了,快把牢门打开!”裴奈急忙大喊。 众人听到她的声音冲了进来。 待得牢门被打开时,湘洛王已浑身僵硬,没有了呼吸。 众人的目光落在了裴奈身上,裴奈深知,湘洛王方才的话外面几乎都已听到。 萧逸此刻正定定看着她,眼中依旧毫无波动。 裴奈心中忽然涌起一种想法,让她恍觉有些可怕。 或许相别十年之后,眼前之人的心思,已变得比顾瑾珩还要深沉,以至于...她再也无法读懂。 可遽然之间,萧逸又移开了目光。 “朕和端定公的人,之前一直护在她身边,她做了什么,朕比你们清楚。” 随后萧逸的视线扫过牢内的尸体,撂下了一句:“仵作验尸,查清楚毒是什么时候下的。” 一堆人跪下领命。 他拂袖转身,“起驾回宫。” 却再没有看向裴奈。 ...... “两支军队没有会合?” 站在裴奈身旁的周伟国将军疑惑反问。 此刻的乾明殿里,汇聚了几乎所有的朝中要员。 裴奈和周伟国将军方才见了面,他已经知道了裴奈的身份,但二人只匆匆说了几句话,军情急报就已抵达。 周伟国将军的那句话,同样问出了所有人都疑虑的地方。 “两支军队行军的方向完全相反?!!邬族这是要做什么?难不成是想和两个国家同时开战?!”有武将又继续质疑追问。 “邬族附属诸国的兵力并未集结,如果是朝天耀而来,他们未免太不明智!”裴奈对面一个看不出官职的人这样说道,随后许多人纷纷附议。 裴奈也觉得他们分析得有理,只调动了两支驻军便向天耀宣战,无异于投卵击石,自取灭亡,不像是邬族会做的事。 “两支敌军沿当前路线继续前进,可能开战的地点有哪些?”主位上的萧逸问道。 下面回应:“禀陛下,敌国东北驻军,对我国西北边境、东昌国、山谷之国、河魏国、黎国等均有威胁,敌国东南驻军,对我国西南边境、岐鲁国、天石国、卢国等均有威胁。” 所有人都明白,这个范围未免太广。 第八十二章 邬族之谜 裴奈忽然想起,湘洛王临死前曾说,邬族是为了浑树片而来。 那如果不是天耀,他们的目的地会不会是卢国? 但邬族早已派出铁骑攻占卢国,根本不必再调动这样一支大军,除非他们急需找到卢国秘境,才会这样破釜沉舟、不惜一切代价。 难道卢国秘境里,除了霖伤水,还有其他的浑树片? 裴奈越想头越疼。 霖伤水和浑树片又有什么关系? 净觉神僧为何说霖伤水是破解劫难的关键? 就在这时,鞠言开了口:“你在邬族曾经待了二十几年,对邬族从上到下的情况都十分了解,那你可曾在邬族疆域听闻过‘霖伤水’?” 被他叫到的人曾在邬族做过暗探,他听鞠言说完,仔细思索了下,答道:“不曾......但我曾听说过卢国圣水。” 在场知道内情的人不过寥寥几人,听此都有了些反应。 “从何处听得?”江岳滕突然问说。 那人思索着,徐徐说道:“十一年前,邬族第九藩王从异国商人手中转辗购得一个来自卢国的奇物,那奇物在阳光下同普通的清水没有区别,但若是放在夜晚或是黑暗密闭的房间中,它便能发出各色的幽光,因此被人们唤为:卢国圣水。”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四周十分安静。 “第九藩王如获至宝,将一半圣水进献给了邬族神君,却不料开瓶之后,邬族神君嗅闻其味,竟失去意识而晕迷,醒后大怒,削第九藩王封号,以弑君之名诛其三族。” 当场昏迷过去? 裴奈讶然,若是霖伤水作用如此,为何只对邬族神君有效? “七年前,邬族突然派兵进攻卢国,可与此事有关?”周伟国将军忽然问道。 那人摇头,“这一点无法确定,但邬族铁骑的确受命,在卢国疆域内寻找一处传说中的秘境。” “邬族要找的,正是秘境内的‘霖伤水’。”裴奈补充道。 她遽然开口,引得众人的目光。 在场之人眼神各异,却没人敢多说什么。 只是鞠言略带出几分思疑,他看向裴奈,这次没有唤她夫人,只道:“湘洛王临死前曾说,十年前邬族进犯,其中一个目的是‘浑树片’?” 或许其他不知内情的人正是一头雾水,百思不解。 但对于此事前因后果已有了解的人来说,却如醍醐灌顶,久久堆积的疑惑与谜团,都有了出路,一瞬顿开。 裴奈心中震惊不已。 萧逸屏退众人,只留下了鞠言、江岳滕以及他自己的几位亲信。 四周安静下来后,裴奈终于将憋了半天的话说出:“如果‘霖伤水’的作用是毁消‘浑树片’,那邬族神君,正是那个使用了‘浑树片’的人?” 十一年前,邬族神君因“霖伤水”而昏迷,次年借萧彬起势之际大举进犯天耀,目的正是“浑树片”。 太多的巧合,直指向这一个合理的结果。 萧逸颔首,“每代邬族神君都没有留下子嗣,长期以来,神君传位,都是在前任神君崩逝当日,寻找刚出生的转世灵童作为继位者,由是传承。” 一切都似乎能讲通了。 “但邬族建立之初,神君之位则是世袭传承。”鞠言提醒道。 “你们的意思是,这几百年来的邬族神君,都是同一个人?”裴奈的脑子稍微转得有些慢。 她这样说着,看到其他人的点头。 有一个名字涌入脑海,如有一道疾雷在她耳畔炸响。 她缓了片刻才道:“鞠言......擎云天戟越苍消失的时间,与邬族神君传位方式大改的时间,是否切合?” 鞠言深深看她一眼,“是。” “邬族神君,是数百年前就已隐世的越苍?!”有一位萧逸的亲信惊道。 众人眼中都已显出震恐。 早在天耀建国之前,越苍就是天下第一高手,是人们口中远超上三山的存在。 那借助“浑树片”活了几百年的越苍呢? 该是怎样的令人骇惧?! 裴奈越想越觉得可怕,“因为他是越苍,所以他知道天耀皇宫之下有一个地宫,地宫内存放着新的‘浑树片’,且出入地宫的方式会写在传位诏书上,才会派来御影,帮他夺取‘浑树片’。” 她从袖中掏出浑树片,“那么邬族此次出征,目的正是......这块‘浑树片’?” 似乎这个结论毋庸置疑。 但鞠言却突然问道:“‘浑树片’是否会在使用者去世后,保持原样,可多次重复使用?” 裴奈不解他的意思,却还是点了点头。 鞠言大步走向沙盘,众人也慢慢跟了上去。 他指着沙盘上的一点,言道:“我们遗漏了一个地方,邬族东南大军开拔的目的地,并非相邻的某个国家,而是地处天耀和岐鲁中间的——花云寨。” 裴奈的眼睛霎时睁了大,可她已经明白了鞠言的意思,“去花云寨,是因为...我的尸体?” “不错。”鞠言颔首。 “可随我一同入葬的‘浑树片’,已被中川前辈取出,现在正缠于我的舌下,他们此行势必徒劳而返啊!”裴奈忙说。 萧逸面上没有任何起伏变化,只道:“越苍并不知道你复生的事,但顾瑾珩花十载时间寻找你尸身的事,世人皆知。何况裴昊将军当年意外去世,你又是女子出身,他会误以为,裴家到了你这代,有关‘浑树片’的一切都已失传。” “他就不怕,万一我父亲连‘浑树片’都没有留给我呢?”裴奈皱眉。 “‘浑树片’在不在花云寨,对他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花云寨的地理位置,地处天耀、邬族、岐鲁三国交接的花云寨,诸山环绕,易守难攻,穿寨而出可直入两国国境,只要夺下,就算是做中转的粮仓,也占地势之利。”萧逸耐心地向她解释。 裴奈看着沙盘图上被群山环抱的花云寨,心事重重。 鞠言等人已经适时沉默。 萧逸又再次开口,“还有一点,一旦寨破,韩睿泽也将受俘,你比我们都明白,万岳血鞭对于天耀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裴奈点头。 她心明,十年前身为逐北枪传人的她就已殉国,在世人看来,三山五岳,天耀仅剩了五岳之首的珲洗鞭。 临近两国开战前夕,若韩睿泽被俘,天耀上下必然士气大损。 邬族要是再以此为要挟,救之则失城池伤民心,不救...伤的不止是民心,亦是迎战的信心。 “我会连夜动身前往花云寨,提醒他们邬族大军将至,协助他们做好战前准备。你们尽快集结军队,前往支援。”裴奈没有迟疑地下了决定。 萧逸颔首,“必要时可弃寨离开,不计任何损失,只有一点,你和韩睿泽,必须活着回来!” 第八十三章 依曦退婚 裴奈颔首,“援军抵达花云寨,约需多少时日?” “这便是朕接下来要同你说的事,调动禁军,从都城到西境,至少需要一个月。若是调动临近三州的驻军以及西南边军,十日即达。” 裴奈微微蹙眉,花云寨的情况根本撑不过一个月,守寨十日,拖一拖或许还有希望。 但明显,萧逸的话只讲了一半。 “不过......”他扫了眼鞠言、江岳滕等人,声调平稳,却如寒风侵肌:“朕的命令,那几支戍军,未免会听。” 裴奈更加不解,“何意?” “这要问问咱们的端定公了。”萧逸话中含赜。 裴奈便明白了,这几支军队,实权在顾瑾珩手中,只有他才能调动军队。 “必须要他本人的军令吗?”裴奈看向鞠言,“他刚脱离危险,不知何时才能苏醒,你们可否代他传书?” 鞠言摇头,“爷中毒昏迷的消息已经散了出去,我可以传令下去,让西部各驻军做好准备,但发兵的军令,我无法代为下达。” 裴奈只觉得这是件不可理喻的事,“你能知道他什么时候醒来吗?千里疆土,万万百姓,岂同儿戏,后果你们担得起?” 鞠言恭敬地低了一下头,“半数以上规模的军队调动,需经最高长官批准,这是铁制军规,他们也不得不从。但还有一条军规,当国家领土受到威胁时,则以抗御外敌的使命为先,只要驻地军将级别以上的军官,有超过三人意见统一,即可越过最高长官,立刻出兵。” 这几乎如同明示。 裴奈也不傻,瞬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如果是天耀的附属国发出求助呢?”裴奈追问。 “视情况而议,若将进一步影响天耀边境局势,则同上述军规。” 裴奈向前走了一步,“这就好办了,帮我把相关文书拟好,出兵的理由我会给你们,剩下的事,就交给你们了。” “领命。”鞠言没有犹疑。 萧逸默默听着他们讨论,倏然说道:“你们别忘了,我们要救的是韩睿泽。若是端定公及时苏醒,却反对派兵增援花云寨,届时,该当如何?” 这个猜测不无道理,所酿成的结果也足以致命。 顾瑾珩曾经背叛过裴家军一次,又为何,不会有第二次? 这个想法令裴奈沮丧,为何她和无数将士的命运,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被顾瑾珩掌控? 她思索着萧逸说的那种可能,最后缓缓开口:“那需要你们,帮我带一句话。” ...... 议事结束后,裴奈便准备回府收拾行囊。 如果邬族的目标真是花云寨,那么十天之内大军就将抵达,战争一旦爆发,面对十万敌军,花云寨危在旦夕。 她必须赶在天黑之前出发,争取时间。 可刚踏出殿门,久等在外不敢进门打扰的宫人就立时上前通禀,广平王、俞太傅、前左丞相严老太爷、严贵妃、晨昭郡主等人正候在外殿院。 裴奈乍一听便觉反常。 广平王府和俞家因着依曦和俞任的亲事,倒还有些牵连,但严家的人为何一起? 她回头看了一眼,可这里似乎只有她一人感到了困惑。 按说正值家国危难之际,她不该管这些世族宅第之事,但此事或许与依曦有关,便多嘴问了一句:“发生了什么事?” 宫人行礼道:“俞府向广平王府退婚,但广平王认为俞府退亲的理由太过荒谬,有辱晨昭郡主的声名,需请陛下评断。” 虽然不清楚缘由,但裴奈更不解的是:“那同严家有什么关系?” 宫人觑看萧逸一眼,许是观察能不能继续说下去,随后才道:“唐姑娘不知,前日严家为前左丞相严老太爷举办寿辰,太傅长子俞任在酒后轻薄了严贵妃的三妹严惜儿,严、俞两家一并商量,俞家与广平王府退亲,择日上门向严家提亲。” 既然是俞任的问题,那只要俞家给广平王府一个合理的交代,广平王向来宽以待人,不至于过分刁难他们。 此刻三个在天耀地位举足轻重的大家族,竟因为一纸婚约,闹到了御前。 传出去莫不是要沦为世人的笑柄? 裴奈甚觉离谱。 “去唐府帮我带个话,让贝菊和清竹帮我收拾一下远行的包裹,我迟些回去。” “遵命。” 萧逸缓步走到裴奈的身后。 裴奈转过身子,“去看看?” 萧逸颔首。 他们转移到了外殿,宫人将在外等候的众人请了进来。 萧逸安坐于龙椅之上,三家的家主和掌事之人带着所有人叩首跪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裴奈瞧见站在大殿一侧的依曦,便下阶梯走了过去。 “谢陛下。”众人起身,瞧见裴奈,眼神都显得有些奇怪。 萧逸抬手,脸上略带出几分不悦,“前因后果朕已有所听闻,你们本可私下商议解决,闹到朕这里,是要做什么?” 裴奈站到了依曦身侧,依曦并未多言,却在众人视线范围外拍了她两下,示意她不必担心。 严老太爷须发皆白,气得胡子都在微颤,“俞家长子俞任,谲而不正,行止轻浮,辱我嫡孙惜儿的名声和清白,却无法给我们严家一个交代,还请陛下为我们主持公道!” 俞太傅又站了出来,拱手道:“陛下,俞家教子无方,甘愿受责,我们愿三媒六聘,大办宴席,明媒正娶迎严惜儿小姐过门,这件事,我们也征得了严家的同意,只是......需要先解除任儿与晨昭郡主的婚约。” “你们在陛下面前一说,倒成了本王不知好歹、蛮横无理。”广平王怒极,“你们倒是说说,为何要以双方都有过错为理由,解除婚约?你们俞家爱护名声,但何故晨昭要受你们连累?” 俞太傅语滞了一下,似自觉理亏,“那是任儿不懂事,一时胡言乱语的气话,请王爷赎罪,此事全由任儿一人而起,与晨昭郡主无关。” “爹!若不是晨昭郡主,我怎会遭此不幸......”俞任不甘,却被俞太傅打断。 “放肆,这是在圣上面前!” 萧逸一摆手,俞太傅便急忙停了下来。 “你说,是因为晨昭郡主,才会发生这件事?”萧逸俯视着俞任,话中透着疑惑,“何出此言?” 俞任便趁势跪倒,望向依曦和裴奈,“人所共知,唐明枝小姐有克夫之嫌,但晨昭郡主长期与之为伴,免不了沾染些不干净的污浊之气,自从我和晨昭郡主订下婚约之后,各类倒霉的事接踵而至!” 他伸出三指,信誓旦旦道:“草民敢对天起誓,那日并没有喝醉,但身体却无比燥热,不受控制地朝着严惜儿小姐扑了过去,如同......中邪一般!” “放肆!”俞太傅、严老太爷齐声斥道。 俞任不甘心地将头叩倒,等待圣上还他一个公道。 萧逸却恍然笑了,“克夫?” 裴奈不清楚萧逸心里在想什么。 但作为殿中少数知道内情的人,他此刻大概只觉得荒谬。 毕竟整个天耀最数顾瑾珩清贵,武功大成,哑疾已愈,实权在握,自与裴奈大婚以后,何遭半点厄运? 他的目光扫过裴奈,看向众人,眼中带了几分锐利:“据朕了解,那不过是明枝在拒绝岐鲁二皇子求婚之时,顺嘴编造的理由罢了,明枝和岐鲁二皇子都未曾放在心上,却不知此言是如何传出去的?” 第八十四章 情蛊 下面的人纷纷低下了头,无人敢承圣怒。 “没人愿意说?”萧逸冷冷道,“那朕今日便一个一个问!”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他们知道唐明枝因为登云英雄大会成了陛下眼中的红人,但左右以为这种晦气的事,许是陛下也会避嫌。 怎料竟引得龙颜大怒,看陛下现在这样,此事势必要刨根究底,查个水落石出。 “俞任,既然是你提出,朕便给你个机会,报出造谣者的名姓,御前诋毁诬蔑他人,可算欺君之罪,今日若查不到源头,此罪便由你来担。” 俞任颤巍巍地压低脑袋,全没了方才的底气:“草民也是在一次宴会雅集时听别人议论的,并...并不知道谣言的出处。” “列出参宴者的名字!”萧逸并未罢休,“张公公,按他说的,一一去请来,跪在正殿下面,什么时候有人供出了谣言来源,什么时候再放他们离开!” “嗻。” 张公公领旨,带了两名太监,走到俞任面前。 俞任在无数人的注视下,顶着重压,报出了一堆人的名字,太监记写完成后,张公公带人离去。 大殿安静下来,众人越发踧踖不安。 严贵妃面容淡然,俞家冲撞了圣怒,导致议论的中心被转移,但与他们严家无关,她便适时开口,“陛下,在这件事上,惜儿也是受害者,此事还需要您来做主。” 萧逸的目光掠过严贵妃,落在严惜儿身上,让人猜不透他的想法。 “受害者?”他没有感情地说道。 严贵妃大概已觉察到不妙,脸色突变。 她拽着自己三妹严惜儿的衣袖,二人一同跪倒在地。 “俞任,你方才说,那日身体无比燥热,是不受控制地朝着严惜儿扑了过去?”萧逸问道。 俞任终于抬起头,“是的,陛下,草民愿以性命担保!” 众人都寻不透陛下这话的意思,正揣度着他的想法,只见他望向远处,一声令下:“呈上来。” “是!” 殿门口早已候着的两人应声,端着盘子走进来。 盘子上放着一包用锦布裹起的东西,等那二人离得近了,大家纷纷凑过去巴望。 锦布掀了一半,里面露出的,是一堆白粉状的东西。 “严惜儿,你自己说,还是朕替你说?”萧逸神色冷峻,饶是裴奈瞧着,都险些打了个寒颤,如今他眉宇间抵不住的威严,让裴奈都恍觉可怕。 严惜儿看到这齑粉,只不停地张惶着摇头,嘴唇都在颤抖,方才哭过的泪珠沾在长如细羽的睫毛之上,眼中满是慌张。 或许她没有想到,事情居然败露得这么快。 萧逸见她不吭声,眼神越发冷了,“来人,严小姐既然不愿意说,兴许是得要亲自尝一尝才能想起来了,你们帮帮她。” 他话刚一说完,两侧就各上前了五名御卫,直朝严惜儿走去。 严家的人下意识地想护着她,却被御卫无情地推开。 “我说,我说......”严惜儿因过度害怕,不断啜泣着,“是情蛊的药引,我把...它...它加到了......端给俞公子的酒里......” 此话一出,一片哗然。 方才一直埋着头的俞任此刻几乎难以置信,面目都有些狰狞,“我之所以会控制不住自己,都是因为你?!” 严老太爷气到发抖,拎起拐杖,推开搀扶他的人,恨铁不成钢地将拐杖重重敲向严惜儿的后背。 “那东西是谁给你的?!”严老太爷怒道。 背部的疼痛袭来,严惜儿的眼泪也瞬间泉涌般倾泻而出。 “是江清月和金玲儿......她们...知道了我......爱慕俞公子的事,给了我这包药引和一只蛊虫,告诉我说......只要我连续三日用血供养蛊虫,并将...药引放入俞公子的酒水中,在他将酒水饮下后靠近他,蛊虫便会自己钻入他的体内。只是......” 严惜儿顿了一下,嗫嚅道:“药引我只下了一半......就...就来了人,我也没想到俞公子在服下药引后会朝我......扑了上来,在我被救下后,那只蛊...蛊虫......就不见了......” “此乃胡言!陛下,清月从未沾染过这种巫邪之事,请您明察!”江岳滕从未想过此事会牵连到自身,甚至女儿在别人言语里竟成了主谋。 严贵妃急忙出言:“陛下,惜儿一向单纯善良,此事一定是受人蛊惑!” “是啊陛下,这种荒唐的事一定是外人所为!”严家的人纷纷说道。 萧逸静静看着众人争辩,忽然抬了下手,争吵声便全然停息,大殿瞬时安静下来。 他对着严惜儿说道:“此药已经验过,只是一种烈性的情药,想必那蛊虫,也不过是一种普通的幼虫。” 严惜儿眼中带着悔恨与不敢置信,甚至因为情绪压抑过度,双眼已是一片通红。 “去将她刚刚说的那二人带过来!”萧逸起身,“其他人留在此处,唐明枝、广平王、晨昭郡主随朕来一下。” 裴奈也没料到,本以为要处理依曦的婚事,却牵扯到一场闹剧当中。 把人带来再审,不知要花费多少时间,她刚好想找时机离开。 他们进入后殿之后,萧逸问询了广平王和依曦的想法,大致了解了,在这件事上,广平王府只想要个说法,同时干净地解除婚约。 裴奈也想不留遗憾地离开都城、奔赴边疆,有关她的传闻影响到了依曦,她也想做些什么弥补过失。 她同萧逸打过招呼,带着依曦走到外面一处无人打扰的庭院中。 在这里,裴奈询问依曦,若是和俞任的婚约彻底了结,只跟随她自己的内心,她所心仪的如意郎君是何人? 裴奈等待着她的答案,准备带着此人的名字,请萧逸为他们赐婚。 可她不料,自己等到的却是一个此前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答案。 第八十五章 立后 急雨突来,滂沱如注。 客栈的堂倌踩着楼梯向二楼走来,木板阶梯混在雨声中吱吱作响。 裴奈给自己倒了一盏清酒,恰遇一阵凉风穿堂而过,堂倌放下两碟小菜,转身欲要钩起三侧的疏箔,被裴奈叫止。 客栈位于小镇的边缘,在这二楼的一角,一侧是小镇的雨日街景,一侧是毫无遮挡的远山浓云。 吹些风而已,如此美景,不应辜负。 一楼又走进两位客人,刚下楼的堂倌前去招呼。 “这边,这边!”楼下传来其他客人的声音。 “你们怎么才来?等你们半天了。小二,再上两道菜!” 其中一位新来的同伴还有些微喘:“有件事你们还不知道吧?官报刚刚下来,告示还没来得及张贴呢。” “何事?你别故弄玄虚了,倒是快说啊!” “圣上立广平王府的晨昭郡主为后,大婚典礼将在三月后举行,届时将大赦天下、举国同庆!” 他的话在客栈中引起轰动,楼下变得嘈杂扰攘。 裴奈将清酒饮入口中,想起了那日依曦的回答,那个出乎她意料的名字。 依曦给裴奈讲述了一个故事。 故事发生在正康二十二年,那时的依曦刚过孩提之年,她随父王母妃参加了一场宴会,像往常一样,一进府便与其他世族的同龄小孩玩在了一处。 但中途,她发现一位同伴没了踪影,即顺着下人指示的方向寻去,那名与她交往甚好的幼童,正对自己的母亲发着脾气。 她见状躲在一旁并未现身,恰巧从二人的对话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幼童说自己不愿与晨昭郡主同玩,却被自己的母亲一顿训斥:“你父亲在朝堂上无人相助,只有你与晨昭郡主交好,我才能借势在广平王妃等人面前说上话,多与她们搞好关系,日后才好帮一帮你父亲。小孩子家玩闹的事,哪里有什么情不情愿!” 从小众星拱月,走在哪里都被同龄人簇拥的依曦,第一次明白了自己受欢迎的原因。 憋着委屈、心里难受的依曦,不愿回到宴会上去,因此她闯入了府宅的后院,在这里遇到了一个让她此后心念了近十年的少年。 少年孤身一人,衣着却极为华贵,看着并不像侍仆的孩子。 他能光明正大出现在这里,却为何不去参加宴会?依曦此前从未见过他,只觉十分好奇,便上前询问。 少年的目光与言语起初都极为冷漠,但依曦并未退却,她主动交流,又用树叶折了两个能吹响的笛子,演示给少年看,逗他欣悦。 少年也慢慢对她转变了态度,不再那般抗拒。 许久后,她的母妃和侯府的女主人一起寻了过来,母妃将她带回了宴席。 离开少年所在的院子前,依曦隐约听到侯府的女主人说了几句话,少年应答了她,然后女主人笑了几声。 依曦就在这时回头,她虽未听到对话的内容,却清楚看到了少年脸上露出的笑容。 而那个笑,无端令她着了迷。 回到王府后,她将当天遇到少年的事告诉了父王与母妃,父王听后却突然严肃,说她不可再去打扰。 依曦不明所以,简单应下,仿佛彻底忘了那件事,却在父王每次前往侯府议事时,想办法让他带上自己。 她借口说是去侯府的书房看书,实则是脱身去寻找那位少年。 少年虽不排斥她的到来,也并不冷漠,可每次却只做着自己的事,该说什么话,该做什么事,从不越矩,仿佛是大人在应付一个孩子。 他也曾对她露出过笑容,可依曦明白,那种笑容与她初次见到的,判然不同。 就这样过了一年多,直到有一天,少年搬离了侯府,她甚至没能告别,彼此就再没了联系。 后来她再见到少年,是在金銮殿上。 仰视着龙座上的少年,看着他平淡的目光,那时的依曦终于读懂了......何为“疏离”。 而这段感情,她再也无法开口。 裴奈听到一半时便已明白,“少年”即是暂居侯府的萧逸,而她...正是那个“侯府女主人”。 依曦其实应该早就猜到了她的身份,只是明白她自有难言之隐,便从未过多追问。 裴奈在听完依曦的故事后,终于明白了她的想法,思索再三,还是同她说道:“但我从未听萧逸提起过你,他对你,或许并没有动情。” 依曦摇了摇头,“我不在意,此前我想着,既然无法与所爱之人相守,婚姻之事便遵父母之命,并无所求,不曾想却遇到了这样的夫家。左右男子的心始终无法贞一,今日你又让我跟随自己的内心,我便想着...不如圆了自己这么多年的念想,结局如何,都算值了。” 裴奈并非觉得有什么不妥,广平王是异姓王,依曦与萧逸并无血缘关系。 只是......隐藏在鞠连丞内心深处的情意,还未出口,便永远被扼杀在了萌芽之中,每每想起,裴奈都觉得惋惜。 临行当天夜里,萧逸到唐府为裴奈送行。 他告诉裴奈,金玲儿主动供出了江清月编撰唐明枝克夫谣言的事,同时严惜儿和俞任之事的真相也已查明,同是江清月所为,目的是报复依曦,扩圆唐明枝灾厄之气的说辞,若不是事发时药引只用了一半,几乎无法为江清月定罪。 萧逸问裴奈希望如何处置江清月、金玲儿等人,裴奈想了一下,只道:“别按欺君之罪算吧,太过严重,看在江岳滕的面子上,从轻发落即可。” 萧逸点了头,却再未多言。 裴奈看着当时的萧逸,想的却是:或许依曦所说的那种笑容,她......也很久不曾看到了。 她顿了顿,将依曦想要入宫的事告知了他。 萧逸眼中微有诧异,点头应了下来。 可依曦所期望的并非后位,裴奈也只是转达了依曦的心意,如今这个结果,亦令她有些惊讶。 此前主持后宫的乃是严贵妃,本是封后的最佳人选,如今却受她三妹严惜儿牵连,失了资质。 战争即将来临,此时册立皇后,确有安抚民心的作用。 种种可能,让裴奈也摸不透萧逸心中所想。 ...... 雨声渐渐停息。 裴奈的思绪停住,搁下了竹筷。 “店家,来一下。”她喊道。 “客官稍等,马上就来!” 店小二踏着楼梯快步走上来,“客官有何吩咐?” 裴奈指着桌上的碟子,“这几盘菜都再来一份,还有友人要来。” “好嘞,客官。” 店小二转身离去,踩踏楼梯的声音也越来越轻。 裴奈面前遽然现出一道人影,拘束地站在一边。 “我吃好了,先行一步。菜给你点了,你吃完追上来就行。”裴奈一拂衣袖站了起来。 杜凌满脸写着无奈,“我带着干粮,不必为我多备一份饭菜。” 这话裴奈已经听过多次了,但还是执拗道:“总吃干粮不太好,让你和我一起吃你又不愿意,何况你追上我也是眨眼间的事,何必委屈肚子。” “其他侍卫都被您甩在了后面,现在您身边没有保护的人,我不能离开您,否则无法向上面交代。”杜凌坚持道。 “还不是因为他们太慢了,人一多,就容易耽误赶路的时间。”裴奈拿起一旁立着的长枪和包袱,“我先走了啊,菜都点了,你别浪费粮食。” “夫人......”杜凌在她转身时叫住了她。 裴奈听到这个称呼,不悦地蹙了眉,回头道:“怎么了?” 杜凌缓了一下,说道:“爷苏醒了。” 第八十六章 邬族大将,归墨殒毁 这四个字,让裴奈不经意地呼吸变重。 心中一颗石头滚落在地上,仿佛有些东西轻了些。 “邬族压境的事,他怎么说?” 杜凌答道:“爷对您的决定没有异议,云州及青州的驻军已经调派,西南边军及滇州驻军也已整装待发。” 裴奈颔首,“那就好,你待会儿吃完记得结账。” 杜凌看着桌上的菜肴,束手无策。 ...... 苦雨初霁。 远处却仍有眇然薄雾,环绕山尖,如烟如织。 裴奈骑马走在山间官道上。 因了这场大雨的缘故,来往货队、旅人稀少。 山道罕见的空旷,只有迅急的马蹄声回荡在山谷之中。 山势所致,道路已至尽头,需在山脚下急转。 裴奈拉动缰绳,转过急弯,忽然从右前方悬崖边的巉岩上,滚落下一颗小石子。 雨后泥土松软,易发生滑坡,这本是极正常不过的现象,可裴奈常年习武,比常人更易察觉到其他动静。 远方石子滚落处传来一道细微的异响,一种不好的预感从裴奈心中泛起。 她两腿一松,踩着马镫腾空后翻跳落马下。 急速奔驰的快马短时间无法停住,仍向前飞奔而去,在裴奈的注视下撞上了一根将将抬起的细绳。 绳子极其坚韧,马儿跌翻倒地的同时,一道弩箭离弦之声传入裴奈耳中。 利刃破空,转瞬临身! 裴奈来不及辨别方位,凭借本能反应侧翻一避,躲过危机。 箭风险与裴奈相错,她的衣袖都因之退扬。 钝响过后,裴奈低头,一支黑箭穿过沙石,斜立岩土之上,深入五寸,不损毫分。 看着箭身上的图案,裴奈低声呢喃了一句:“云江六合弓—栾霄......” 正是时,十几根绳索自两侧悬崖边坠落,数十人顺着绳索滑下,从四面八方有序将她包围。 裴奈反手从背部取下归墨枪,做出防御之态。 有两个人未曾倚扶绳索,轻功跃下,稳稳落在离裴奈不远的地方。 裴奈危险地眯了眯眼。 眼前突然出现的二人令她的身体无端警觉,只是如此靠近,便令她心血翻涌,这是一种极少发生的情况。 她敢说,能令她的身体因即将到来的战斗而兴奋起来的人,当今世上,不会超过十个。 面前的二人分持不同的武器,身形修长的那人一身黛蓝长袍,握着一把玄色古朴长弓。 从方才射出的那一箭来看,此人该是六江之一,明汤国云江六合弓——栾霄! 明汤国数十年前便已归顺邬族,如今是邬族的附属之地。 所以栾霄此行,必然不善! 裴奈目光一移,落在他身旁那人身上。 那人身着重甲,体型魁梧宽硕,他手中所提,是一副令人闻风丧胆、望而生畏的链索流星锤。 少见的是,软索两端的锤头并不相同,一头的锤身之上布满了尖刺棱锥,而另一头的锤身之上则突出数圈利刃,锋芒逼人。 只此一眼,裴奈便可知道了他的身份。 “今日竟能够同时遇到天下遐迩闻名的云江六合弓以及赤岳鸣索流星锤,明枝真是三生有幸。”裴奈感慨道。 栾霄只是作为邬族的盟友被临时召唤,可他身边那人,却是曾经统兵西征,几乎扫平了大半西境的邬族大将。 五岳之一,赤岳鸣索流星锤——司寇修! 如今二人被派来围剿她,如此大的阵仗,不知可是邬族已知悉了她的真实身份? 就算是冲着逐北枪的名头而来,也未免太看得起她了。 “姑娘身手矫捷,眼力也不错!”栾霄眼中显出几分赞赏。 裴奈淡淡一笑,客气道:“二位并未受邀,不知闯入我天耀国境,所谓何事?” “听闻了姑娘在登云英雄大会上的风云事迹,身为万岳血鞭韩睿泽的义妹,却能够使出失传已久的万恨掌,连续击败风雷八梭锤和灵岳机关术士之子,天下已经许久未曾出现像姑娘这般,平地惊雷、震绝八方的人物了,邬族神君对姑娘极为好奇,特命我们前来,接姑娘一叙。” 裴奈只觉栾霄所言不过是些虚话。 邬族大军此次的目标就是花云寨,在这种关头带走她,说不是胁迫都不会有人相信,更何况邬族根本不缺高手。 只是......这么多人在天耀国境内自由行事,如入无人之境,未免太过离谱。 邬族在天耀安插的内应,胆子太大了些。 “我若是不愿随你们前去呢?”裴奈反问道。 司寇修似乎不怎么会说天耀的语言,方才一直由栾霄来与裴奈陈说交流,可这句话他像是听懂了,冷漠地吐出几句邬族语。 栾霄听之一笑,眼中有些寒意,“那便请姑娘......恕我们不敬了!” 裴奈也全无避让之心,长枪一转,气息骤变。 司寇修手中的鸣索流星锤自后向前甩出,索链疾速伸长,锤头直打裴奈面门,毫不留情。 裴奈侧身一退,避开攻击。 司寇修赓续逼近,链锤回抽,连转数圈侧扫而来。 裴奈快速后撤,在司寇修的连续攻击下根本无法靠近半步。 飞锤的旋转仍未停息,二锤皆出,带掀风卷尘之势,不断向前压迫。 行径极刁,鬼魅难测! 裴奈举枪划空,用力一斩,锐风打在流星锤外围,铮然相冲,发出两侧白光。 司寇修趁她攻势暂缓,抬手一转方向,引锤再度劈来。 前锤重重砸在裴奈上一刻所立之处,深深敲入地面,裂断坚石硬土。 未等他人惊叹,后锤紧接而来,更疾三分。 裴奈步伐渐乱,险险躲开第二次攻击。 她心明,如果找不到机会接近司寇修,长枪便无法施展,她几乎毫无胜算。 于是在第二锤砸下的瞬间,她借力跃起,一脚踩于锤上长链,压其收索之力,腾空高跳,在半空转身,携枪一斩。 司寇修反应迅速,让过中心,但右侧肘臂仍在长枪的锋芒范围内。一道金革之音过后,笼手臂甲已然碎裂,鲜血溅落。 最上乘的甲胄,护下了他这条胳膊。 这点伤对司寇修来说似乎无伤大雅,他眉头都没有皱过,只是目光扫过地面深深的一道凹痕,吐出了几句邬族语。 裴奈听不懂他的话,但见栾霄的表情已是十分严肃,同时她能感觉到,周围其他人握着武器的手亦是紧了几分。 下一刻,司寇修回身一转,同时拉扯索链,刀锤应起,直朝裴奈而来。 裴奈方才落地,后背一凉,立时向前俯身,躲开一击。 但随即另一条索链便已被拉起,从旁撇出,裴奈避无可避。 链锤以她为轴回转,转眼间裴奈的腰身已遭缠绕。 可司寇修仍未勒息流星索锤,刀锤连转,最后狠狠砸向中心受缚的裴奈。 裴奈临急关头两手前后握枪,横挡于身前,扛住刀锤的最后重击。 金属断裂之声轰响在她面前...... 锤身的利刃在巨力的作用下割切过归墨枪的杆身,在最后半寸堪堪停住。 裴奈的双手被震得生疼,当一切停息,她望着眼前的归墨枪。 双手轻轻一动,归墨枪便摧折断作两半。 司寇修达成目的,拽住索链,将刀锤和裴奈身上的束缚一抽而去。 裴奈来不及为归墨枪的殒毁而感伤,凌月枪系在马上,眼前的二人根本不会给她机会靠近。 “别挣扎了,省些大家的精力,神君让我二人抓到你,却没说死活,你如若继续顽抗,司寇将军可不会再手下留情了!”栾霄冷冷说道。 裴奈轻笑了一声,“你看我像是会受俘为奴的人吗?何必多此废话!” 话音将落,右掌的后半枪身落地,再一抬手,阵风卷地骤起。 司寇修一提手中锤索,却被人从背后擒住肘臂,动作遂止。 裴奈目光一亮,是杜凌! 司寇修的身体反应极快,收臂扭身,抬腿便用膝盖撞去。 杜凌不落下风,连续几下闪避反击,与之缠斗,可要紧关头突然从背后射来一支黑箭,为躲开攻击,杜凌只能前倾,也因此承上司寇修的一计肘击,胸腹受创。 杜凌回看栾霄一眼,一降身形,眨眼消失于众人面前,倏然出现在栾霄身旁。 怎料栾霄像是早有预料,张弓反向回身,箭尖对准杜凌。 更让裴奈没想到的是杜凌的反应,她顺着杜凌的视线下移,看到了层层垒叠、攀系着他的双腿,将他牢牢困囿的黑色细片。 这个东西裴奈再熟悉不过,正是登云英雄大会上灵岳机关术士之子张晟曾经使出的圆盘机关。 裴奈蹙起眉头,她有些迷惑,灵岳机关术所在的山谷之国自古便是天耀的盟国,机关术士张厉呈亦和她父亲裴昊是挚交。 为什么邬族之人会拥有山谷之国的机关器具? 栾霄已将杜凌控制,脚下的机关令杜凌无法使出般若步,可司寇修似乎对杜凌先前的举动大为恼火,说了一句他们听不懂的邬族语,栾霄便向后退去,为其让出了位置。 裴奈顿感不妙,带起万恨掌的掌风,向司寇修的方向推去。 司寇修连转数圈,拉起鸣索流星锤的速度,两块锤头的飞动渐快。 两者牵带着索链,在半空穿梭交互,如现罩光。 掌风随近而削,威力皆消。 裴奈的次次攻击,都如同重锤砸在棉花上,不痛不痒,如一场笑话。 司寇修两手一转,招式瞬变,锥锤远抛,向杜凌狠甩而去。 裴奈的神经像是紧绷的弓弦,下一刻就要断掉。 九鼎一丝之时,一根长鞭划破长空,在呼啸声中穿过遒劲的寒风,箝住锤尾的链索,勒甩而 下。 第八十七章 故友 有一股熟悉的气息伴随鞭风掀来,恍惚间将她包裹。 “堂堂赤岳和云江,何必刁难手无寸铁之人?”那人不急不缓地开口,声如泉韵。 裴奈尚未回头,却已是心中一震,泛起重重暖意,嘴角已现了笑意。 司寇修的攻击已被打断。 韩睿泽一收长鞭,鞭身逆风割过,气带霞绮。 尽管他手中所握并非珲洗鞭,可万岳血鞭的功底仍旧能透过其他长鞭,携着折胶堕指的煞气,迫胁众人。 裴奈转身去看,韩睿泽骑在马背上,目光并未落在她身上。 一批身着布衣的人从远处骑马赶来。 他们勒绳停在韩睿泽身后,这些人的面孔,裴奈皆十分熟悉。 “阁下可是五岳之首,万岳血鞭的传人——韩睿泽?”栾霄打量着韩睿泽。 韩睿泽既未承认也不否认,“有传言说,邬族大军此次出征的目的地乃是花云寨,此刻见到二位,却是印证了传言非虚。既然大战在即,不知二位擅闯天耀国境,有何贵干?” 司寇修看向裴奈,吐出两句邬族语。 裴奈和绝大多数人都是茫然不解,不知何意,但韩睿泽和他身旁另外两个人却是脸色骤变。 韩睿泽明显没有相信他,只是目光一转,落在裴奈身上,眼中的复杂微不可察。 裴奈没啥表情,因她心里正思索着一件事:咋?她不在的这十年,韩睿泽还学懂了邬族语? “怎么?韩公子不信吗?” 栾霄笑着嘲道,对准杜凌的长弓却并未松弦。 韩睿泽冷笑了一下,“我亲自将她下葬,当知你们的话有多荒谬。” 似是因他们提及了裴奈,韩睿泽脸上已现薄怒,长鞭再松,他不悦地说道:“鞭子久未见血,二位...不妨一起?” “狂妄!”司寇修罕见吐出一句天耀话,索锤一转攻势顿起,直朝韩睿泽而来。 但只在同时,栾霄便出言将他叫住。 栾霄严肃地说了几句邬族话,虽不清楚内容,却见司寇修杀意渐缓,鸣索流星锤最终砸地止息。 “我们终有一战,却并非现在!”栾霄话音一出,手中长弓便遽然向下,利箭脱弦,射在杜凌脚下的黑色机关上。 所有黑色细片霎时收紧,最顶上的一圈细片向内转去,割开杜凌腿部的血肉。 杜凌动弹不得,生生受着痛苦,额头青筋暴跳,却不曾呻吟一声。 司寇修做出一道手势,所有人便快速向后退去。 韩睿泽身后的人准备前追,被他拦下。 栾霄瞥了眼杜凌的腿,说道:“机关上有毒,半个时辰内发作,届时毒发攻心,大罗神仙来了也没用,你们还是先抓紧救人吧,我们很快就将再见!” 尾音刚落,两侧一齐传来炸响。 崖壁崩裂,无数碎石滚下,带着遮云蔽日的尘沙,挡住所有人的视线。 等一切停息,已没了敌人的身影。 好在坍塌之处离他们有些距离,除了马匹受惊,再未有人受伤。 裴奈也顾不上和韩睿泽等人叙旧,先朝杜凌奔去。 韩睿泽身后那些原先从裴家军离开的将士也纷纷下马,赶过来查看杜凌的腿伤。 有人问出了疑惑许久的问题,“姑娘,我们将军的归墨枪......为何在你手里?” “我从顾瑾珩那要回来的啊,先别废话了,赶紧搭把手,救人要紧!”裴奈仍专注地低着头。 众人面面相觑,但并未多言,也上来帮忙。 “怎么和我在登云大会上碰到的机关有点不一样呢?”裴奈喃喃说着,随后从腰间取下一把匕首。 她虽是自言自语,可此话却落入了所有人的耳中。 “姑娘难道就是传言中那位,在登云大会先后击败了邢啸仁及张厉呈之子张晟的女侠?”又有人问道。 裴奈敷衍地“嗯”了一声。 随着此声,她手中匕首一用力,清脆一响过后,机关终于卸下。 已有人先她一步将杜凌扶住。 “感觉怎么样?”裴奈问他。 杜凌摇摇头,“是六光散,我体质不同常人,此毒在我体内发散得很快,撑不了那么久,你们先走,当心其他埋伏......” “离这最近的医馆需要多久路程?”裴奈急切地问其他人。 “这附近没有城镇,最近的医馆......快马加鞭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但寻常医馆不会备有这种剧毒的解药。”有人答她。 “你还能使出般若步吗?”裴奈蹙眉问道。 杜凌再次摇头,“来不及了,你们尽快离开,不必管我。” 裴奈在脑中飞快想着对策,“我先帮你把经脉封住,这样兴许能够延缓毒发,你不宜走动,在此地等我们,我们尽快去找解药。” “不必......”杜凌抬手制止,神情越发痛苦。 身旁其他人也一同劝道:“对啊,哪还有其他办法,难不成这荒郊野岭的,谁会随身带着六光散的解药啊?” 他故意显出夸张的担忧神色,可语气里明显带着笑意,尤带打趣的意味,引周围人哄笑。 裴奈不解地抬头,却见另一位旧友被人从后面一推,被迫向前一步。 “别逗他们了,就算他是顾瑾珩的人,现在大敌当前,还是要同仇敌忾、一致对外。”韩睿泽不知何时已经下马,正站在那位旧友身后。 在众人的目光中,那位旧友拉开外袍,露出内侧各样的瓶瓶罐罐出来。 裴奈登时目怔口呆。 有人解释道:“他娶了位岐鲁国的姑娘,姑娘出生于蛊毒奇术的大家族,就怕他出意外,每次出门都给他备好了各种解毒奇药。” 裴奈一乐,“可以啊李岚,娶了个好媳妇!” 李岚在衣袍中翻找解药的动作一僵,其他人的笑容也乍然凝固。 “你怎么知道他叫李岚?”有人问道。 裴奈挠挠头,不知从何说起,“刚刚司寇修是不是说我就是裴奈来着?” 那两位听懂了邬族语的人点了点头。 “他没瞎说反正......”裴奈补充道。 所有人茫然地看了看她,又扭头看向韩睿泽的方向。 裴奈支吾地摆摆手,“先救人,先救人,这些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 但众人的神情已变得漠然,仿佛她不小心触碰了无数人的逆鳞。 李岚停下了救治,望着韩睿泽,等待他的指令。 “顾瑾珩派你来,究竟什么目的?”韩睿泽面无表情地说道。 “他派我?要不是他中毒昏迷了,我现在多半还在朝阳无法脱身。” 裴奈转过头认真地回应他,“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你们相信这种乱神怪力的事,但顾瑾珩也是个顾全大局的人,不至于在这种紧要关头给你们使绊子吧?” 有人冷哼了一声,接道:“那可不一定!我觉得他为了将军的尸骨什么都做得出来。” “张鸣!”韩睿泽喝住他。 裴奈越发无奈,怎么才能让他们像顾瑾珩和萧逸那样快速认出她? 她正发着愁,韩睿泽又继续说道:“你们先给他解毒,唐姑娘?随我过来。” 裴奈也不担心,虽然众人不相信她,但她却明白,这世上如今最值得她信任的人,都在这里了...... 因而她没有顾虑地起身,将离杜凌最近的位置让了出来,随韩睿泽走到了人群外侧。 未曾想到了这个时候,裴奈竟罕见的有些紧张。 韩睿泽站在那里,身量颀长,容貌依旧如昔,仿似不受时光桎梏。 唯独变的...只是如月的眼眸里,少年般的清透不再。 他注视着裴奈,眼底是裴奈从未见过的深沉。 裴奈习惯地对他一笑,视线一落,瞧见了他手心仍在外渗的血痕。 只一眼裴奈便知发生了什么,当万岳血鞭出鞭后未能见血时,为了收鞭,大多会用鞭子在掌心剌开一道血口。 这是韩家世代所被要求的...对自我的警省。 裴奈有点心疼,“是你自己的天泽鞭,又不是珲洗鞭,不至于吧?” 她能够感觉到,韩睿泽的呼吸一滞。 与此同时,她也反应过来,世人管韩睿泽的鞭子叫无名鞭,天泽鞭......是这根鞭子最初的名字。 因为一些原因,韩睿泽对外只说他的鞭子没有名字,久而久之,人们便将此鞭称之为无名鞭。 天泽鞭的称呼,就连裴家军内部也是知者甚少。 “怎么才能让你相信,是我回来了?”裴奈将话题拉了回来,同时她说出了自己琢磨了半天后,认为唯一可行的办法,“要么......打一架?” 韩睿泽仍旧没有作声,却忽然向前一步。 裴奈也急忙后退一步,“别现在啊,我长枪都没了,好歹让我准备——” 她的话语被韩睿泽突如其来的动作打断。 他的拥抱,像是要将她嵌入身体里去。 那种执念与韧劲,久久不息...... 第八十八章 初入花云寨 他们走了很长的一段山路,抵达花云寨东北角的山谷时,已经入夜。 树林间有一条极隐蔽的小道,是通往花云寨的捷径,众人下马,从半坡上去,沿着山腰前行。 裴奈和大伙聊了一路,听了听这十年来他们在花云寨发生的故事,也了解了大家的情况。 大家似乎对于她的回归,还感到有些不真实。 “对了,韩将军的人生大事,大将军回来后可要操心一下啊。”一人忽然说道,随后还有深意地挤了挤眼。 裴奈听此言也转过头,看着韩睿泽疑惑地说道:“对哦,你为何还没成家?” 韩睿泽不急不慢地移开了目光,低头看着脚下的路,却带了几分浅笑,随后苦笑了下,“我还在等我那位蠢姑娘。” 裴奈蹙眉挠了挠头,“不是吧,这都等了多少年了,人家女儿家早该出嫁了吧。” 韩睿泽又是一哂,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顾瑾珩知道你回来的事吗?”他问道。 裴奈点头,“我无意中暴露了。” “你怎么想?”韩睿泽平静地问道。 裴奈瞅他,“能怎么想?我再傻也不能接连往一个坑里跳吧?” 说着说着,转过一个弯,道路尽头隐隐露出星星火光。 “到了?”裴奈随口问道。 韩睿泽颔首,“嗯。” 李岚吹了一声口哨,里面的人拉开了门闩,他们的眼前顿然明亮。 韩睿泽先一步走进去,向裴奈伸出手,“来。” 裴奈将手递给他,越过门槛,发现他们正身处于山壁边的一块木质阶梯之上。 木梯一侧连接着崖壁上的木楼,另一侧则直通谷底,因未修栅栏,履步高处,无端带出行险之感。 山壁之上,寨中的夜晚风光毫无遮挡地呈现在他们面前。 远山错落着无数民居,家家户户的火光,在夜色中熠熠闪烁。 一时迷离,竟让人分不清眼前究竟是明灯还是星光。 裴奈几乎移不开目光,叹道:“这跟我想的花云寨......不太一样。” 张鸣在他们身后开口:“以前不是这样,我们来了之后帮忙重新修建了,这几年人丁也兴旺了不少,只可惜,孩子们尚且年幼,剩下多是我们这些裴家军原来老一辈的人,年龄大了,战力大不如前啦!” 有人接他的话道:“对啊,正赶上咱们青黄不接的时候,放在以前,非杀这帮邬族蛮子个片甲不留!” 韩睿泽下了几节台阶,回头对裴奈道:“走这边,慢一点” 裴奈反应过来,紧紧跟了上去。 台阶下到底,便到了山峦间的平地之上。 林木密布,小径交错,各家门前都挂有灯笼,照亮了寨内道路,有说不出的祥和与柔美。 只可惜,这份宁静不久就将被打破,裴奈惋惜地想着。 不远处有两个姑娘拎着竹筐,瞧见他们便走了过来,“韩将军,听阿爹说,天耀皇宫派来了人,你们今天一早就出寨了。我和阿霜想着你们赶了一天路,一定辛苦了,便摘了些新鲜的果子,来给大家解解渴。” 有人上前接过她们手中的竹筐,“这么沉?辛苦知桃姑娘和阿霜姑娘了!” “都是自己人,客气什么?”阿霜回他。 就在这时,两位姑娘身后又出现了一批人。 为首那人裴奈十分熟悉,他叫钟麟,是韩睿泽过去的副官,他走到近前说道:“怎么就只有杜凌和...一位姑娘?周伟国将军呢?” “周伟国将军?”裴奈听得迷茫了,怎么越传越离谱了? “对啊,杜凌前两天过来报信的时候,不是说邬族大军正向花云寨进发,天耀会派兵驰援,有位陛下钦定的使者不日就将抵达,让我们提前去迎接吗?我问他那位使者是谁,他说‘是你们裴家军以前的大将军’......朝阳城如今满足这条件的,除了周伟国将军还有别人吗?” 裴奈看向杜凌。 杜凌腿伤严重,仍由旁人搀着,对裴奈解释道:“我把话撂下就走了,也不知道他们会想这么多。” 裴奈心下觉得好笑,“周伟国将军三日后将和天耀的援军一同抵达,抗过这一战,大家就能好好聚一聚了。” 钟麟和其他人脸上写满了疑惑,“这位姑娘是?” 韩睿泽面上的神情极为认真,带着难以抗拒的威严,“钟麟,拜见你们的主帅,英武将军裴奈。” 如五雷灌耳,众人呆在原地,片刻说不出话来。 这反应和方才李岚、张鸣等人一样,眼前颠覆世间常理的事实,令他们措手不及。 “韩将军,这......”有人还是不敢相信。 钟麟已先一步低下头,右手握拳代替武器,重拍向左侧胸膛,“属下钟麟,见过主帅!” 其他人虽不明所以,但还是跟随钟麟一同行了礼。 “你怎么这么快就相信了?”裴奈好奇极了,“方才李岚他们可不是这样的,逮着我问了好多旧事,我都一一答上来了,他们还想让我舞个枪看看......” 钟麟已将手放下,“想必登云大会上那位重现万岳血鞭的女侠就是您了吧,除您以外,我想不到别的女子还有这般风采......何况,韩将军既然这么说,自然已经能够确认您的身份。” 裴奈忽然反应过来,“和你们见面一时过于高兴,都差点忘了。” 她走到自己的马匹旁边,从行囊中取出一个布包,揭开外布,里面的肃杀之气顷刻外泄。 裴奈的动作缓了一下,她抬头,却见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 她将那条黑红色的长鞭握在掌中,朝韩睿泽走了几步。 已经有人在一旁湿了眼眶,或许是为了战场上千千万万的故人忠魂,又或许是为了这份义薄云天的精神情怀。 人们的眼底有着层层深意,以及难掩的哀穆。 裴奈向韩睿泽走了几步,右手握鞭举在半空,却没有说话。 空气几乎凝滞。 韩睿泽看了看她,最终抬手,接过她手中的珲洗鞭。 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接过珲洗鞭的那一刻,韩家延续百年的责任便真正落在了他身上。 他又将变成五岳之首,韩家的唯一传人,从这一刻起,他属于国家,属于天下,唯独不属于自己。 身予天耀,以丹心赤血,护苍生黎民,守万土山河...... 这是他的宿命,也是裴奈的宿命。 气氛一时太过沉重,裴奈摆摆手,上前拍了拍钟麟的肩膀,打趣道:“好歹我也是陛下派来的使者,你们有没有给我摆一桌欢迎宴啊?大家赶这么久的路,可饿坏了。” “有!当然有!”钟麟身后一人主动应和,紧接着就笑了出声,“不过都是周伟国将军爱吃的。” “无所谓,我又不挑食,带路带路!”裴奈示意他们搞快点。 一直在旁边看着他们的两位姑娘面面相觑半天,叫阿霜的姑娘赶紧推了知桃姑娘一下,知桃姑娘似乎极为紧张。 见知桃不吭声,阿霜便替她说道:“韩将军!我们知桃亲手给你做了晚膳呢,都是你爱吃的!” 裴奈随众人一起,露出一副看热闹的表情。 韩睿泽回头硬着头皮去接竹筐的时候,裴奈对其他人招招手,做了个撤离的动作,众人憋了笑压低声音离开,将他一人留在原地。 待韩睿泽再回头时,众人已没了踪影。 第八十九章 平原星河 裴奈了解到,韩睿泽在当地很有威望,花云寨的老寨主几年前就已经将寨中事务全权交给了他。 寨民们对原裴家军的将士们都十分信任,因而接下来在备战御敌的各项事宜上,他们不会进行过多阻挠。 几天前,在杜凌通知过后,韩睿泽就已开始安排防御设施的加固工作。 花云寨四面环山,山壁陡峭难攀,只有三条道路可供出入。 一条是他们今日所走的东北角捷径,但此路鲜有人知,大军更是无法通行。 第二条则连接着通往外界的两条大路,两条山谷间的大路在花云寨西北大门前交汇,合成一条通往花云寨的主路,从上向下看,这处的地形更像一个“丫”字型。 寨居高处,到达主路后,需沿着一座不断上升的斜坡才能入寨,斜坡一侧是平滑的山壁,另一侧则齐齐断开,下方是一处低谷,一旦摔下,轻则伤筋动骨,重则当场毙命。 第三条则是一条通往岐鲁国的小径,在群山环抱中与一处广袤的平原相连,唯有从岐鲁国境内才能进入。 裴奈觉得,外界对于花云寨的形容果然名副其实。 只要把守住西北大门,真的可以做到万军难入。 目前唯一的问题就在于,他们缺少精良的作战武器,花云寨平日里没有那么多弓箭、炮石的储备,一旦开战,这将成为最大的隐患。 寨民们特意给她准备了一间屋子,离韩睿泽等人的居所很近。 回屋洗漱过后,裴奈掏出了顾瑾珩送她的那柄凌月枪。 取下外裹着的布子,澄莹如星月般的幽光顷刻显现。裴奈举枪一转,破空之声骤起,相较以往更多几分清冽。 她本想带着它以留备用,未料得这么快便要派上用场。 只是......归墨枪乃极北玄铁所铸,硬度仅次于铸造珲洗鞭的贡山玄石,怎会在接触司寇修的流星索锤时脆得如此不堪一击? 除非...司寇修的鸣索流星锤,和逐北枪、西寒刀、南羌剑一样,也是由上北大陆西境的那块陨石铸成。 如此说来,凌月枪能否敌得过他手中的流星锤,还是一个未知的问题。 裴奈想了想,又穿上外衣,准备去院子里再适应一下新武器。 开门之时,夜风迎面吹来,裴奈不由得闭上了眼睛,走在风中,感受四周不断涌动的鲜活气息。 与此同时,地宫浮雕上那另一半裴家枪的招式立时回灌脑海。 裴奈心中发痒,便仍旧紧闭双眼,以风作敌雠,将记忆中的招式一一施展。 枪随身动,风为路引。 渐渐的,裴奈发现......她竟然可以做到,挥引长枪穿空,任斩力疾猛,却不作一点声响。 此前她绝然想不到,有一天,万恨掌竟能与裴家枪相协同。 裴奈一个转身,凌月枪带风前推,察觉到不对,狠厉的动作瞬时泄下。 她控制得及时,风撞在那人身上,全无威力。 “力极如此,却还能收放自如,十年了,我依然比之不及。”现身之人双手交叉抱胸,悠闲地靠在树上说道。 裴奈闻言笑了笑,睁开双眼,“真是此生玄妙事之一,裴奈深夜出门,必遇韩睿泽。” “你苏醒不过半载,为何枪数却变得和从前如此不同?”韩睿泽略带疑惑地看着她,“这些招式,像是与裴家枪法同出一宗,可此前我从未见过......” 裴奈将枪反收,“这是另一半的裴家枪法,我也是误打误撞,在朝阳的地宫中获得。” 她知道韩睿泽要问什么,继而又说道:“我不确定父亲和其他裴家先祖是否承习了这另一半的招式,但我想不通的是,如果他们知道完整的裴家枪法,为何要刻意将之隐藏?” “或许早在几百年前,这另一半枪法就已失传。”韩睿泽接道。 裴奈皱了眉头,“为何他们要多此一举?” “为了稳定天下的局势,维持上三山的整体平衡,如果有外来力量打破这种持续已久的平衡,那裴家的后辈则将习得完整的裴家枪法,以应万变。” 韩睿泽的话让裴奈脑中的迷雾渐渐消散,眼前有很多事情渐渐清晰。 她说道:“所以越苍就是即将打破平衡的那个人,他离开的时候,我的先祖裴宏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因而和祖皇帝一起,布下了这一切?” “地宫的存在该是如此,但从你讲的其他事情来看,还有多方势力牵涉其中,只不过我们现在还不清楚。” 韩睿泽松开胳膊,朝裴奈走来,“走吧,带你去个好地方。” ...... 裴奈跟着他,在寨中绕了不少路,直到隐约有瀑布的流水声出现。 “寨里还有瀑布?”裴奈问道。 韩睿泽点头,“不过寨内看不到,这个地方需要用轻功才能上去。” 他也没质疑裴奈的能力,只说了句“跟着我”,便向上一跃,借助山壁上凸起的石块与下坠的藤蔓,很快登顶。 裴奈紧随其后,跃上山顶的那一刻,眼前豁然开朗。 一如当年在巨石阵的高崖上给她的震撼,山下的土地平原望不到边界,天地仿佛连成一幅画。 昭昭月影,辰星疏落。 大量的山泉水从他们身旁不远处流经,坠落悬崖,一泻而下。 瀑布最终汇聚成一条溪流,蜿蜒曲折,流淌向不知归处的远方,点缀在眼前的山河大地上。 韩睿泽席地而坐,拍了拍身旁的位置,“别客气,当作是自己家。” 裴奈又是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要点脸啊韩大少,对面是岐鲁国,真当是你自己家啊?” 韩睿泽随意一笑,向后躺倒,胳膊和腿都伸展开。 望着天空,他说道:“身付山河,心为浪者,天下无处不为家!” 裴奈也好奇他的感受,在他旁边的空地躺下。 风在拂动,面前似乎只有无边的夜空,彻底放松下来,天地便开始旋转。 犹坠天河之中,与自然一体,星辰压来,触手可及。 像人世一场清梦,梦里没有思想的阻碍,山川、星空、凡人......再难分。 隐约中,韩睿泽好像对着她说了什么,夹在瀑布声中,裴奈没有听到。 “你说什么?”她问道。 “没什么,”韩睿泽收回目光,摇了摇头,“等这一战打完后再说吧......” 连着赶了很多天路,今日又和栾霄、司寇修等人打了一架,裴奈身体有些疲惫。水声盈耳,不知不觉中,她很快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东方已经露白,而她仍旧躺在原地。 一转头,韩睿泽正看着她笑,“这么能睡?跟猪一样。” 裴奈气极,重重拍了他一下,“你都不把我叫醒吗?是不是想把我冻个风寒出来,然后被迫缩在寨里,你好去统帅?” “这都能看出来?我倒希望如此,谁能拦得住你......” 韩睿泽坐起来,“起吧,洗漱一下带你去看布防的工作进度。” 话音刚落,他好像看到了什么,表情微变。 裴奈翻起身来,顺着他的目光向远处平原望去,也怔了一下,“这是......岐鲁的军队?” 第九十章 岐鲁援军 还未等他二人做出反应,岐鲁便吹响了号角。 这并非进攻的角声,而是专属于盟国的鸣音,是参战,也是支援。 虽然只寥寥一看,便知来此者不足万人,但已令裴奈心下一热。 一小队人马先于军队一步,朝花云寨的东南侧门而来,为首之人的身影让裴奈感觉有些眼熟。 韩睿泽注视着下方的情况,同裴奈商量道:“走吧,下去看看。” 寨中守卫已经戒备在东南小门附近,花云寨的原住民较少,现在寨中守卫大多是以前裴家军的士兵。 虽然岐鲁已是天耀的藩属国,且这支军队吹响了支援的号角,但大家出于谨慎,还是做好了防御态势。 裴奈及韩睿泽赶下去时,东南小门已聚集不少人。 “将军!” “将军......”不少人喊道。 韩睿泽往前走着,下令道,“张鸣、李岚,你们随我迎接。钟麟,做好御敌准备。” 众人应声:“是。” 有人牵来马匹,裴奈等人纷纷上马,随即侧门打开,他们朝着那支先遣队赶去。 东南边门通往岐鲁境内,需要经过接近两百米的崖下窄路,道路仅可供三人并行,两侧就是山壁,若是骑马,便只允一人通过。 小道长近五十丈,穿过去便是裴奈与韩睿泽昨晚见到的平原。 等到近前了,裴奈才看清那队首之人,果然,这招摇的异族服饰,难怪会让她产生熟悉感。 这人分明就是前不久屡屡和她产生瓜葛的......达奚安。 “这人......我认识。”裴奈对韩睿泽说道。 韩睿泽微皱了下眉头,表情稍纵即逝,随即打趣道:“看出来了,正对着你笑呢。” “我等奉岐鲁皇帝的旨意,前来驰援花云寨,共同抵御邬族外侮!”达奚安身旁的一位将领大声宣道。 韩睿泽颔首,“感谢岐鲁陛下和贵邦的援助,不知此番有多少岐鲁士兵将参战?” “岐鲁最近的西北边军,精英六千余人,我们还带来了弓箭八百担,火炮五十门。”那人说道。 此次邬族大军仍由西寒刀领兵。 拓跋霍虽已在十年前与她一同死在崖谷之战,但拓跋家族香火旺盛,族谱主脉支脉错杂,和裴家子嗣单薄、一脉单传不同,他们的后代人丁兴旺,家族仍可以推举下一代的最强者接任西寒刀之位。 十年前拓跋霍败给了逐北枪的女传人裴奈,一时间为邬族及拓跋家族蒙羞,但这并不能动摇拓跋家在邬族神国的根基和地位。 拓跋彦是拓跋霍的亲侄子,也是如今拓跋家的最强者,甚至据各方传言称,拓跋彦比他的叔父实力更强,风头更盛,不可小觑。 这次新西寒刀拓跋彦所率领的邬族东南驻军共计十万余人,再加上五岳之一的赤岳鸣索流星锤司寇修,以及六江之一的云江六合弓栾霄,均作为邬族的大将随同参战。 十对一的人数之差,加上敌方与他们的武器差距,几乎天壤悬隔。 因此虽然岐鲁支援了六千的精英部队,他们加急行军,数日内便带着武器火炮踏过重重弯碕的河道赶到了花云寨,已是极具诚心,可对比庞大的敌军人数,也不过杯水车薪,最多能帮助他们多支撑一段时间。 达奚安补充道:“附近两州的岐鲁军队也已经集结,但在邬族东南驻军来袭前无法抵达,至少还需五日。他们也会尽快赶来,然......我不觉得单靠我们,能守到那时。” 裴奈颔首,“了然,我们只能等顾瑾珩派来的三州驻军及西南边军。” 大家都心明,那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如若他再次毁约,这里在场的人也不会甘心受俘,那么大家必死无疑。 “此地平原广阔,离主寨也不远,军队先在此暂歇,待寨中腾出扎营的空地,再请主部队进寨,诸位谅解!”韩睿泽朝众人说道。 达奚安对身旁的人说了两句岐鲁语,那人便返回军队传令去了。 “韩将军客套了,你是明枝的义兄,皆是自己人,更何况整个上北大陆此刻命运同系,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达奚安明明是对着韩睿泽说的这句话,语末时目光却落在裴奈身上,对着她又是一哂。 韩睿泽也淡淡瞥了裴奈一眼,随后看向众人:“诸位请入寨详谈。” 裴奈调转了马返回带路。 达奚安用脚轻磕马肚,加快几步赶了上来。 “最近过的如何?”达奚安问她。 裴奈敷衍道:“还行。”又回头望了眼队伍,问道:“公羊子笙怎么没来?” “岐鲁出了点内乱,他去处理了。”达奚安说这句话的时候,眸中分明闪过了一丝阴霾,眉目现出令她陌生的深沉。 可转眼又换上那副熟悉的笑脸,“明枝难道有我还不够开心吗?” 裴奈翻了他一眼。 但知道他就是这样的性格,便也不甚在意,只追问:“你们有内患,还出兵相助,会否有损元气,对你们造成影响?” 达奚安微摇了下头,“无碍,此战不单是邬族和天耀的战争,我们不只为还天耀曾经举兵相助的恩情。也是因为,如果此战败了,让邬族占领花云寨,今后他们驻扎于此,便可肆意穿行深入,此地位处广袤平原,岐鲁难以设防,不出五年,国将不国。” 这话说得不错,此前三国均未对花云寨出手,是心知一旦有一方先动手,大战势必瞬起。 就像是一根平衡木,维持着表面的安宁,可一旦一侧倾倒,顷刻就将垮塌殆尽。 一旦让邬族突破花云寨寨门,天耀、邬族、岐鲁三国之间最重要的关隘就将失陷。 当邬族以花云寨作为据点,此地就将成为一个坚不可摧的军事堡垒,重金袭汤,无法再翻盘。 裴奈还未及答话,他们便到了寨东南门口,大家依次下马。 达奚安将马绳交给一旁的寨民,又接了一句。 “再说,花云寨也算你的家乡,我要帮你保护好它,以后我才好上门提亲啊。”他笑得有些欠揍。 刚刚下马的韩睿泽听到这段话,目光转向了裴奈,眼中带了几分问询的意味。 裴奈脸都黑了,“呵”了一声后将视线移开,“真想念公羊子笙,起码人家脑子正常,还能打得过我。” 达奚安气极反笑,“骂我是不是?” 韩睿泽适时开口,“各位长途劳顿,寨中准备了膳食和茶水,可随张鸣去稍作休息,我和明枝还有其他将士随后在议事堂等你们。” 第九十一章 云悬之战 花云寨目前最大的问题是缺少弓箭、炮石资源,但岐鲁的援军恰好带了一批弓箭和火炮,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先前他们已经制定了防御战略,却没将岐鲁援军算入其中,如今防御计划便需要重新筹议。 会议结束,岐鲁的六千援军也有序从东南侧门进入寨中,所有人即投入到战前准备中。 杜凌找过来时,裴奈正和人在寨门角楼上查对防御部署。 看着杜凌递上的书信,裴奈极不认可,讶道:“你伤还没好,又去传信了?” 杜凌没有解释,只又将信递近几分。 倔强,裴奈在心中感叹道。 接过杜凌手中的信件,拆开后看到了她无比熟悉的字迹,那是她十年前崖谷之战时曾经无比渴求的东西,但从前的她没有等到。 信上只简明写着一段话:“敌袭时立燃狼烟,以通战况。守寨为先,吾已赴约,冀汝务必平安,待吾到达。” “爷说他写多了您便不会看,您会明白他的意思,无论如何,战时请定先保全自己!”杜凌恭敬地低下头。 裴奈将纸揉碎,未发一言。 杜凌见此便先离开,过了少顷,又有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裴奈回过头,便看到了达奚安尚还严肃的脸上忽地扯出一笑。 “何事?”裴奈问道。 达奚安便看了看旁边的原裴家军将领,对方明白了达奚安的暗示,表情有些扭曲,无奈地说:“将军,属下先去检查东北角的布防。” “好。”裴奈颔首,对方便走下角楼,将地方留给他们二人。 达奚安靠在一旁的木柱上,揉了揉鼻梁道:“怎么办?我好像,猜到你的身份了。” “是吗?那你还挺迟钝的。”裴奈接道。 他曾经看到过她使出裴家枪,也看到顾瑾珩和韩睿泽同她的关系,只要稍微一联想,知道真相并不难。 达奚安仍旧带着他的招牌笑意,但眼睛温柔到了极点,似有水光闪过,“我很少有过......这样的惶恐,你的出身和你所背负的,令我感到揪心,这远比迎战邬族使我忐忑。” 原来他明白,天耀不会允许逐北枪的唯一传人远嫁他国,哪怕当今圣上是萧鸣逸。 裴奈不想跟他扯到这么沉重的话题,便道:“忐忑就好,忐忑使人居安思危。” 达奚安被她所言整得很无奈,将视线移开,看着远方的峡谷,又道:“你有没有想过,在这场战争后,放下这一切,换一种新的身份重新开始?” 裴奈不傻,明白他的意思,仍是一字一句说道:“关于我的身世和我身上所背负的,我今生从未怨过,从未悔过。” 达奚安笑了下,“你又要劝我放下吗?” “放下才好,释怀洒脱回头是岸。”裴奈赞赏地点头。 达奚安又回头瞧她,“我很羡慕端定公,他可以不付一物,便得到你全身心的喜爱。” “大可不必,我和他已没有关系。但我们也没有可能性,你真的值得更好的女子。”裴奈拍拍他的肩膀。 达奚安眼中流光闪烁,正定定注视着她的双眸。 “若是我许......”达奚安正要说的话被寨外的马蹄声打断。 探马回寨,裴奈来不及再和达奚安细聊,匆匆赶下楼。 大家均已聚过来,众人得到的军情不容乐观。 邬族大军进程加快,已在二十里外的山谷口开始安营扎寨,如火列星屯,阵势浩大。 按照这个速度,不到明日午时,敌军就将抵达。 他们没想到邬族竟会开始急行军,像是早早知道天耀的援军两日后就将抵达,决意迅速占领花云寨,拿下这个重要战略点。 成功攻寨,届时以守转攻,可反将顾瑾珩一军。 裴奈和韩睿泽相视一眼,他们都怀疑天耀此次出援的部将里存在细作,在顾瑾珩亲自领兵的军队里也能透出消息,如果真有叛徒,这人职权一定不低。 议事堂的将士们问他们该如何应对。 裴奈皱了下眉,只道:“所有人手集中,将最要紧的防御工作完成,今晚便将寨中的妇孺老人提前安排到地窖,掩盖入口和外围痕迹,确保难以寻查。除了轮班守岗的人,其他人都好好歇息,缓足精神迎接明天的大战。” “那没完成的防御工作呢?”有人问道。 裴奈闭了下眼,“尽人事,听天命。” 可她的眼睛再次睁开,却没有丝毫认命的妥协,有的只是满满的坚定无畏。 很多岐鲁将领都有些惊愕。 他们最初不解为何一介女流可以参与如此重要的军事会议,可后来发现,她不止是参与商讨,而是下令与决策,可偏偏她说的话却能给人极强的心安感。 在场都是久经沙场的将士,但她身上自然散出的气势,让人极为震惊,他们也只在自己国家上三山公羊子笙身上看到过相似的影子。 虽然她只是女子,可众人脑中一瞬顿现的词,令他们心惊。 那便是:天命之子,无上大将! ...... 次日。 天际阴沉,周遭有阵阵刺耳的呼啸风声。 远处传来了隐隐的地动之音。 那是千军万马的踏地之声,将压迫感落到每个人的心里,无数人内心回回惶惶,藏着恐惧与不安。 箭羽凋零剑锋涩,众人皆知,他们的准备仍旧不够充分。 岐鲁的士兵提前埋伏在山路两侧的高崖上,韩睿泽带队在那方负险固守。 裴奈、达奚安和所有两军将士神情都已变得肃穆。 裴奈反手从背后取下凌月枪,对着远处防御高台上的士兵做了个手势。 士兵再扭身对下一个站点示意,将消息传递下去。 烽烟燃起,滚滚热气升腾而上,这是在告知远方驰援的军队,战斗已起。 悲笳声动。 弓弩手和炮兵都快步移动到各自位置,时刻备命。 寨内守卫和士兵均已明晰职责,他们此战唯一的目的就是守住这道寨门。 一个听起来容易,实际却极度艰难的目标。 敌军愈发靠近。 宿鸟扑扑棱棱飞起,但匍匐在两侧高崖上的士兵却湛然不动。 邬族军队浩浩汤汤从山路中现出,为首的三个人骑在高马之上,裴奈看清较后两人的身影。 正是她前不久遇到的,“赤岳鸣索流星锤司寇修,云江六合弓栾霄......” 她略一皱眉,中间那人,便是如今的上三山之一,西寒刀新一辈的接班人拓跋彦。 但裴奈却瞧见了她无比眼熟的武器,“鸣渊玄月刀?为什么会在这?” 当初她斩杀拓跋霍,鸣渊玄月刀就留在了战场上,作为战利品由裴家军缴获。 钟麟没有随韩睿泽去到对面山崖,待在寨口配合裴奈指挥防御事宜,听此话也蹙了眉,言道:“崖谷之战后,鸣渊玄月刀就由林华将军和周伟国将军带走了,没有将之上交朝廷吗?” 裴奈摇头,“未曾听圣上及顾瑾珩提起过,他们或许以为是韩睿泽和你们带走了鸣渊玄月刀,所以未曾追究。” 钟麟眼中仍有不解,“难道林华将军不信顾瑾珩他们,于是将刀带走,但在他卜隐后出了意外?” “确实很久没有林华将军的消息了。”裴奈接道。 但他们来不及再探讨此事,正在他们谈话间,邬族全军已经停下。 栾霄举起六合弓,对着裴奈他们的方向,手指松弦,一支箭径直穿空射来,深深插进裴奈前方的木制围墙中。 所有人未动分毫,裴奈向前一步,探手取下箭上绑的信。 纸上只有一行字:“开寨门归降,妇孺老幼皆活之,若否,屠寨尽杀之。” 裴奈看完后,将纸撕成几瓣碎片,捏进右手中。 她盯着远处的敌首,他们身后便是星旗电戟的浩荡大军。 裴奈右手握拳手心向下,默不作声地松开手,纸屑便在两军所有人的注视下,随风飘散开。 拓跋彦高举起西寒刀,重重一挥,号角钟鼓即响。 邬族全军齐动,以铜围铁马的阵势压来,瞬时马毛猬磔,狂风大作。 钟麟高喊:“听我指示!预备,放箭!” 第九十二章 逐北枪现世 星火顿出,带压迫之威射向敌军。 顶着铺天盖地的箭雨,邬族军队的骑兵冲锋而来。 无数人血溅摔落,无数马匹跌冲倒地,战士们跃过同伴的尸体继续向寨门进发。 埋伏在高崖两边的岐鲁士兵们也开始行动,他们推动石块,大量的滚石从半空砸下。 伴随起伏不定的凄厉惨叫声,一声号响,邬族的阵势开始变动。 内部的士兵整齐地向两侧移动,同时举起了厚重的铁盾,另有两列士兵扛来铁架,将铁架支撑在铁盾下,硬是在山路两边架起了两道铁伞廊道,供士兵躲避移动。 必是早知此条山路艰险,算到崖上定有埋伏,以此应对。 这些精意覃思的准备,令人心胆俱寒。 落矢交坠,仍旧挡不住视死如归的邬族战士。 邬族的弓箭手也已就位,箭锋带火,朝寨墙上的甬道射来,有寨中守军中箭,在挣扎中倒下。 尸体遍地,但邬族前锋已踏上寨前的高坡,眨眼便至寨门前。 高坡一侧依山,另一侧断而成崖,崖下空地离寨墙上的甬道约莫十丈,这是让人望而生畏的高度。 然而邬族士兵就在寨墙和山壁下搭起黑铁长梯,环环相接,长梯最上方伸出尖粗的弯钩,直勾住寨墙边缘。 寨墙上的守军及时拿盾牌去挡,但多数长梯仍是挂住了高墙。 黑铁长梯顶部稳稳抓拿,邬族士兵随即将梯子底部的铁叉扎入地下,牢牢固定。 最底下的士兵扶住长梯,其他人开始踩梯登坚,直朝着寨墙上爬来。 “山谷加寨墙共十丈高度,他们疯了!”张鸣喊道。 这是以死相搏的攻法,其实他们着重突破寨门即可,本不必如此牺牲,他们不惜用无数士兵的性命作为代价,只是为了更快攻占,拿下花云寨。 裴奈不知越苍下了什么命令给他们,但一定是失心疯了。 “弓箭手瞄准登梯者,放箭!!”裴奈冷静喊道。 逸箭飕然疾射,电闪般刺入敌方身躯,一批又一批人从高空坠下。 对面高崖上扬过黄色彩旗,这是韩睿泽他们的预警,他们托于位置优势,可先裴奈众人一步看到邬族军队后方的情况。 裴奈定神看着山谷另一侧,有种不好的预感。 “将加固寨门的材料全部推过来!”裴奈下令道。 话正说着,一辆巨大的铁滑攻城车从山间露出头。 槌锋闪着金属光芒,让人不寒而栗。 这辆攻城车甚至特制过,并非木材原料,火侵不入,难以损坏。 可还不止如此,数辆投石车正紧随其后,缓缓驶来。 投石车是正常的木制,有两辆在行驶过程中被山崖两侧的岐鲁士兵用落石击垮,但多数投石车扛住了袭击,仍旧完好。 前面有邬族士兵拖离尸体为其开路,铁滑攻城车并不停息,朝高坡而来。 投石车均在靠近战场中央后停下,平衡重锤下坠,长杆立时竖起甩出炮石。 炮石打在山壁上,或越过寨墙砸在寨中,有民居房屋已遭损毁,甚至有一块炮石砸向了寨门,铁质大门出现一个向内凹陷的大洞。 无数守卫心中一颤。 是时候了。 裴奈坚定地看向对侧高崖,便对寨内众人号令:“此刻起,指挥权代交钟麟,所有行动以钟麟命令为准,势必死守!直至我或韩睿泽归队!” “是!” “吾等将以死相守,直待将军归队!”耳侧是将士们的听令。 裴奈快步移至寨门之上,脚下是无数邬族敌军。 抬头望向远方,她眼见韩睿泽用珲洗鞭勒住高崖上的古树,从高处一跃而下。 裴奈勾唇一笑,她就赌他们有这个默契。 这是他们昨日便商量好的对策,如果保守以对,寨门无论如何也守不到顾瑾珩带兵抵达,他们只能自己创造奇迹。 便由裴奈和韩睿泽拼死打乱邬族部署,搏这一条渺茫的逢生之路。 没有丝毫犹夷,裴奈带着凌月枪从寨门上跳下,邬族士兵纷纷后撤,给她留出空地,裴奈稳稳落在高坡之上。 远处珲洗鞭携带厉风一扫,一道白虹割破半场,无数敌军瞬时受击离地,向外侧飞落,堆山倒地。 战场上的邬族士兵逐渐慌乱,失了秩序,尤其是对侧战场,现下已是一片混乱。 韩睿泽扭身再一反手,血鞭挥洒,鞭身跳踉,裹挟着萧飒的杀意。 珲洗鞭的玄石片淬血,开始饮血翕动。 寨墙之上有守卫喊道:“珲洗即出,无阵不破!!!” 裴奈看出了面前邬族战士们心生的胆怯,他们如何不怕? 那一鞭一鞭,都是百年长存的凛然浩气。 万岳血鞭斩杀过多少邬族敌寇,那上面的煞气都足以带给他们的同类以威慑。 裴奈长枪横向一摆,“到此为止了,不会让你们再向前一步!” 有邬族将领在不远处用他们的语言嚷道什么,随后前排的邬族士兵瞪红了眼,举刀剑朝裴奈扑杀来。 裴奈回身一转,长枪劈空,锐气划出巨型半弧。 前排的所有邬族士兵武器断碎,胸口受创破出几乎穿身的血口,刹那殒命,从高坡上栽飞出去。 前两三排的士兵或死或昏,后方的邬族士兵被滚下的战友尸体压扯,统统失去控制,一个绊一个,受到碾压,随锐气白弧滚落高坡。 只此一枪,卷起不淆慈悲的尘浪,令近一半战场霎时只剩死寂...... 半坡除却她,已经再无活物,寨门压力骤减。 裴奈向下走去。 凌月枪就在她身侧,后世无数史书、传记都为此写道:长枪一立,此界便定! 踏过邬族敌寇的尸体,裴奈也不再给他们喘息之机。 她边走边迅速连转,长枪迅疾在周身刮过银光明灭的斩杀外罩,凌月枪的走影几乎模糊难辨。 四周是邬族士兵的凄厉惨叫,裴奈漠然前推。 起初是杂序的血点交汇,逐渐汇聚成连片的血地,残碎的肢体与肉沫四溅。 裴家枪第六十五式,所见无生! 这甚至是近百年来逐北枪从未出现的招式,仅雕刻于地宫石壁上的另一半裴家枪。 裴家枪的每一式,都全应其名,鞭辟入里。 枪至之处,万物凋落,残忍的死招,直指天耀人一生的仇敌! 前进二十丈,最后斜斩而去,方方停下。 敌人的血液飞溅在她的侧脸上,为她平添几分妖冶潋滟,配上她冷寂的眼神,是战场上难得的绝色。 寨墙之上。 “这是什么招式?!”达奚安舌挢不下,愕然问道。 旁边的岐鲁将领只顾着摇头,甚至钟麟、张鸣等人也皆茫然。 “新的裴家枪招式?”钟麟面上依旧镇定,但擂鼓般的心跳难掩他的激动。 达奚安喃喃道:“究竟什么是她做不到的?” 恢复全部记忆的裴奈,掌握着全部的裴家枪招式,又重拾了她自己的逐北枪魂,早已今非昔比。 第九十三章 敬眼前绝望 官止神行,无数人的动作,她似乎根本不需要用眼睛去看。 将所有无谓的思想冗余剥离,一挥一落,都带着无数逐北枪先辈的身影。 没有学武之人会认不出逐北枪。 邬族和岐鲁的所有士兵将领此前并不知晓裴奈的真实身份,只当她是韩睿泽的义妹,会万恨掌及万岳血鞭,却不知她竟是上三山逐北枪的后人。 逐北枪的女传人不是裴奈吗? 裴奈没有死??!! 这种震惊,不啻于天雷压顶、仙人现世,是对邬族军心的打击。 裴奈招式铺展,和另一头的韩睿泽,二人从对角出发,硬是从万军中辟了条路出来。 长鞭卷拽,长枪袭斩,他们将木制的投石车统统毁坏,高架倾塌,压住不少来不及躲避的邬族士兵。 战场的东西两侧被裴奈和韩睿泽打通,木架碎片落地扬尘,在万人的包围下,裴奈与韩睿泽于战场中央聚首。 两侧山崖上、寨墙上的无数守军,感到无比振奋,这是他们天耀的上三山逐北枪和五岳之首万岳血鞭! 人在,枪在,国在! 忠义骨血,万古难凉! 裴奈和韩睿泽停下动作,暂缓攻势,将后背交给对方,快速排解身体的疲乏,与外围的层层人海对峙。 天色苍茫,边际暗淡。 裴奈不敢去估量时间,一日多,近两日的时间差,他们要如何拖延,才能等到顾瑾珩的援军?意志薄弱的人早已万念成灰。 拓跋彦在远处的马背上举起西寒刀,高喊了几句邬族语。 邬族士兵们便回过神来,有序列队,重整旗鼓。 带盾牌的重甲兵向前围来,长矛兵穿插其间,尖锐矛锋直对着他们二人,形成密不透风的包围圈。 其后留出不少空间,摆出鱼鳞阵,便于突击。 超过十万人的军队,在山谷间根本看不到队末,源源不绝,似乎永无止息。 尸体堆积如山,血腥味压得所有人头皮发疼。 连头顶天空的颜色都与此相衬,带来无穷无尽的压抑感。 何等绝境? 裴奈和韩睿泽扫视包围着他们的敌军,竟是相视一笑。 裴奈抬起凌月枪,对韩睿泽微微挑眉,韩睿泽顿悟。 珲洗鞭与凌月枪从接近手部的位置相互一撞,这是他们的碰拳。 “敬眼前绝望!” “敬眼前绝望。”二人朗声笑道。 下一瞬,逐北枪与万岳血鞭气势骤起,自带无上意志。 他们生而为山岳,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长枪击风吟响,血鞭颤栗如泣。 重甲兵举着盾牌也扛不住铺天盖地的击压,逐步后撤,有些人甚至后仰栽倒。 一但从盾牌间露头,轻则毁面割眼,重则斩首暴毙。 邬族攻守兼备的兵阵顿时无存。 韩睿泽用珲洗鞭开路,运斤成风,大开大合。 裴奈杀招紧跟,势势相连。 破开防守,他们便向那架铁滑攻城车转移去。不可让其靠近寨门,否则寨门根本经受不住槌锋的重敲。 铁滑攻城车由两侧共二十人一齐推动,千钧重的战车在并不平坦的寨前空地上行驶艰难。 那二十人有军令在身,望见裴奈及韩睿泽的身影,却依旧松开了手,畏惧使他们下意识想弃车窜逃。 可惜裴奈枪影更快,他们就在离车不过几步的位置倒下。 “轮子也是铁的。”韩睿泽将正在观察战车的裴奈护在身后,一边防守,一边说道。 裴奈用长枪敲了敲车身及车轮,蹙眉道:“无懈可击。” “用尸体来堵路吧。”裴奈话音未落,韩睿泽便用珲洗鞭卷勒一人,臂膀带动上半身扭转,在收鞭之时用贡山玄石割破对方喉颈,将尸身甩向铁滑攻城车的轮毂处。 裴奈也开始行动,她的力气有限,运不动邬族莽汉的尸体,便用招式将敌人逼到铁滑攻城车附近。 二人配合,俄顷残骸便堆积成一圈尸山,围住攻城车,使之无法再前进。 就在这时,另一头传来轰天震地的巨响,邬族的炮石对两侧的山崖开火,将两处山崖炸塌。 有裴家军旧部和岐鲁的士兵跟着坠石滚下,被沙土掩埋,已没了生气。 无数邬族士兵便沿着坍塌的石堆土坡连踩带爬,登上崖顶。 山崖上的士兵弓箭防御无望,转切刀剑及长矛,刀兵相见,一触即发。 正是时,人群渐渐后撤散开,将后方的人让出来。 邬族的主帅西寒刀拓跋彦已经下马,笑着拍拍手,用不甚熟练的天耀话说道:“不过十一年,就有如此提升,果真配得上逐北枪传人。” “你错了,不是十一年。”是一年,裴奈却懒得真的解释。 拓跋彦尚还年轻,相较他的先辈拓跋霍有几分长相,他只穿戴了胸甲,两臂赤露在外,肌肉虬结,臂膀比唐明枝的大腿还要粗壮,犹如铜浇铁铸。 他的眼睛一翕锐利扫过,“我的伯父曾经在擂台上连克数十位拓跋家的战士,无可匹敌,强悍至极。你小小身板,如何将他绞杀?” “你与他孰强?”裴奈正视他。 拓跋彦仰头一笑,意态猖狂,“十年前只差分毫,如今强出多少,你试试便知!” 这句“试试”带了下流的低俗意味,韩睿泽将裴奈护在身后,长鞭一甩,“杀一只来一只,拓跋狗真是灭不干净。” 拓跋彦表情微僵,一边拔出鸣渊玄月刀,一边道:“万岳血鞭最后的孽种,这次你和裴家后人合该给三山五岳各腾个位置出来。” 西寒刀的刀身周围透着股股寒气,他前冲两步,举刀就是一斩。 韩睿泽扬鞭中截,去阻长刀之威,他的鞭子欲冲挡刀光,同时向后将拓跋彦绞压。 就在此刻,一个布满尖刺棱锥的流星锤砸来,卷过珲洗鞭,止住韩睿泽的攻势。 韩睿泽立时侧身一闪,避开西寒刀无匹的锐光。 拓跋彦下一瞬再次抬刀劈来,裴奈举枪替韩睿泽挡下,双方僵持。 裴奈和韩睿泽一齐看向流星锤锁链另一侧的邬族大将——赤岳鸣索流星锤,司寇修。 上次裴奈与他交过手,裴奈的长枪属于近战,很难接近他,再者,赤岳鸣索流星锤极有可能由贡山玄石制成,归墨枪就是因此殒毁,凌月枪的硬度多半也难以与之抗衡,除非是逐北枪在这里,或许还可以一战。 韩睿泽用力一抽,将珲洗鞭从锁链中收回。 “怎么打?一起上?”韩睿泽眼里带了几分不悦。 司寇修吐出几句邬族语。 第九十四章 蛊毒怪物 裴奈听不明白,皱眉道:“他说什么鬼话呢?” 韩睿泽能听懂,但还不及开口,拓跋彦便替司寇修说道:“他说三山对三山,五岳对五岳,他和我都有旧仇未报,他的父亲就是死在万岳血鞭之下。” 裴奈挑眉看向韩睿泽,“你哥干的?” “我父亲。”韩睿泽回答她。 对敌已定,裴奈便朝拓跋彦走了几步。 “不错,我也想领教下,你比拓跋霍强几分。顺带,一次一次杀西寒刀给这世人看。”裴奈勾唇轻蔑笑着。 拓跋彦的刀尖拖地,隐隐在血色土地上结出冰霜,他一咬牙根,鸣渊玄月刀平起,他一转手臂,刀身划过半空,聚风传寒。 下一瞬对准裴奈的头颅,带刀竖砍而来。 裴奈后退避开,长枪划空压下,再一换身形,携凌月枪横切过去,立时转守为攻。 二人短时间便连过数招。 韩睿泽与司寇修也已交手,鸣索流星锤中遍布利刃的重锤盘袭扫来,韩睿泽旋踵闪避。 同时珲洗鞭抓攫住索链中段,勒甩向外,流星锤的轨迹反改,朝司寇修打去。 司寇修另一锤回挡,破开韩睿泽的攻势,引锤再砸。 韩睿泽反向前数步,让重锤敲地,他扬鞭劈空,气浪扑面而来,鞭气打在司寇修的铠甲上,割出一道内凹的深口。 顷刻见血! 近战,逐北枪对西寒刀,三山决下。 远攻,万岳血鞭对赤岳鸣索流星锤,鏖斗五岳。 很多邬族士兵看得目定口呆,几乎忘记进攻。 云江六合弓栾霄高坐马上,暂代拓跋彦和司寇修指挥大军,他大喊几句邬族语,邬族将领层层传递,军阵再聚,重新逼向花云寨寨门。 他挽弓一拉,黑箭离弦,发出尖锐的啸声,穿过整个战场,射向达奚安。 达奚安身侧岐鲁护卫急忙将他推开,自己却躲闪不及,利箭穿身而过,代替达奚安死去。 达奚安扶住倒地的护卫,看着栾霄,目光怒极。 下一箭又朝钟麟而来,钟麟躬身躲开,黑箭便射入后方的木柱,深不见刃。 栾霄远距离的准度令寨墙上的守卫几乎不敢冒头,现身必死。 爬梯的士兵愈来愈近。 杜凌言道:“我去处理!” 他跳下寨门,双刀一合,伴随着血肉的绞动,身前的敌人便被解决,脚下一跺,般若步即现,仿佛是几下闪影,转瞬即至栾霄附近。 栾霄引弓撵追他的身影,连续几箭都打空射入大地。 邬族士兵将栾霄团团围住,守卫他的安全。杜凌难以靠近,便在周遭折返跃迁,他手中是饮过无数鲜血的杀生刃,一刀取走一命,逼栾霄只能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寨墙上险境暂解,守军迅速反击,将爬梯的敌寇解决。 然而在栾霄的安排下,铁滑攻城车周围的尸体被移开,赓续向高坡驶来。 岐鲁部分士兵正在崖顶与登坡而上的敌人对战,又有炮石对着高崖炸去,岐鲁士兵不想坐以待毙。 下方有铁伞作掩护,他们的弩弓也无法从上方杀敌,便索性拽着绳索从寨侧的崖壁滑下,与邬族主军交战。 西寒刀凌厉连转,刀光远远回荡,连不远处的邬族人都受创跌地。 裴奈长枪点地,高高跃起,翻身躲过此招,半空即是一劈,予以反击。 落地前追两步,凌月枪枪身璀璨的星光流转,她近身击向拓跋彦的咽部。 拓跋彦疾速后退,转刀横向将长枪压开。 刀影寒气彻骨,招式接来。 裴奈不可否认,她在领悟自己的逐北枪魂后,又学到了后半部的裴家枪,武力早已攀升至自己前所未有的高度,可拓跋彦的刀法比拓跋霍也更加卓着。 确实是难得的对手。 拓跋彦招招狠戾,作为女子,她无法与拓跋彦比拼力道。 曾在崖谷之战,她临死前终于领悟,却迟了一步的逐北枪魂,便是在世间万物相生相克中,接受自己作为女子柔弱的一面。 以女子之柔,驾驭世间最坚硬的事物,她不要她的枪如玉般华美珍贵,但求它永远处下,若水御万物,以包容抵消锐利,其力,也将势不可挡。 她于此刻,与她的长枪相合! 一进一退,扬沙四起,刀枪相击,轰然响彻。 裴奈的凌月枪绕过西寒刀的进攻空隙,割过拓跋彦的胸甲和左边臂膀。 鲜血喷涌时,很多邬族士兵喊出他们主帅的名字。 拓跋彦抬手止住要靠近的士兵,也不包扎阻血,眼中只露出兴奋,“你确实配得上逐北枪的称号,这样杀了你,我才能超过我的祖辈,为西寒刀带来荣耀!” 他举刀再来,裴奈接招反攻。 当是时,巨大的铁滑攻城车已运上高坡,树身般同宽的粗壮槌棒被铁链向后拉扯,从高处摆荡,尖利锥头重重砸向寨门。 寨门只抵挡了两下,便被破开一个大洞。 其后是新补的堵门材料,材料之后,是数十个站立后靠,用后背全力抵挡冲击的裴家军旧部士兵。 铁滑攻城车的槌锋再度敲来,已有士兵内脏受创吐出鲜血来。 他们紧遵着军令,以命死守!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对面高崖遽然传来无数野兽般的怒吼,那尖锐嘲哳的叫声令裴奈想起了地宫里的人形怪物。 战场上的所有人停下手里的动作扭头去看。 裴奈舌下的浑树片震颤,她的后脊忽地发凉,汗毛竖起,这都是身体在给她预警。 高崖之上不知遭遇了什么,无数裴家军旧部的人发出惨叫,连邬族的士兵也同样声嘶力竭地痛嚎。 一个穿着黑袍的老者站到崖边,衣袍底部随风飘舞。 寨墙之上。 “如果我没有眼瞎,那黑袍老者,是疆岳毒巫猎人——雷来翁?”张鸣惊讶道。 众人望向达奚安,因为疆岳毒巫猎人作为五岳之一,本身是岐鲁国的大族,族人喜好研究草药、风水、鸟兽、蛊术、毒虫,并且多有建树,疆岳一脉犹精药术,曾经解救过上北大陆数次灾厄性的瘟病大患,救黎民于水火中,是为声名远扬的望族。 雷家向来不问政事,不涉战争,不过五年前却犯了戒规,雷来翁作为族长,不知为何带着雷家参与了岐鲁的叛乱。 在天耀的协助下,岐鲁成功平息了内乱,但雷家作为战败方,雷来翁干脆抛下祖上基业,带着族人迁离岐鲁。 达奚安颔首,面上透着异样的失望,“是他,他们一族离开岐鲁之后便下落不明,没想到这次他会参战。” “大家需和雷来翁保持距离,远距离攻击,提防他的蛊毒,不可近战。”达奚安补充道。 “你迟于约定时间了!”拓跋彦对高崖上的雷来翁喊道。 第九十五章 他与援军 雷来翁没有回话,他只张开双臂,两侧便聚了三排畸形的人形怪物,这些怪物浑身青黑,没有任何毛发,眼睛被缝起闭合,五官扭曲。 这是他用蛊毒培养的“人”? 裴奈正思考着应对措施,拓跋彦做了个手势,有邬族将领吹响号角,邬族士兵听此纷纷避让,给雷来翁的蛊人军团留出路来。 情况突变,所有原本正在战斗的裴家军旧部士兵以及岐鲁士兵都徒然被孤于原地,面上均是茫然无措。 雷来翁一扬手,将蛊毒抛撒。 霎时毒气漫漶,大量守军中毒倒在地上,蛊毒带来针扎蚁噬般的疼痛,令无数人痛苦翻滚,失去战斗能力。 他沿着倒塌的山崖石堆走下来,所有毒人怪物紧跟着他,四肢扒着山壁像壁虎一样几下便爬了下去。 雷来翁带着毒人直朝着寨门而去。 裴奈心中钟吕大作,携枪就要赶到,被拓跋彦拦下,甚至防守不慎,被西寒刀剌过小腿,彻骨阴冷的寒气伴随疼痛同时侵入。 “别急啊,我们还未分出高下!”拓跋彦对她说道。 裴奈唯能再度迎上去,招招带着必杀之心。 雷来翁和他的人形怪物们逐渐靠近,达奚安在寨墙上怒不可遏地喊道:“雷来翁,你忘了你的祖先传位于你时,他们说了什么吗?!” 雷来翁仰头看他,眼底鲜红一片,他声音嘶哑,字字泣血,“雷家全族,永不可参与战争!” “就为了那个女人吗?让你玷污祖辈疆岳世家的百年声名,于全族的安危于不顾?”达奚安质问他。 战场上的所有人不明情况,只瞧着他们,眼中出现迷惘。 “岐鲁叛乱是我的投名状,邬族神君可以帮我复活厉三娘!!”雷来翁通红的眼睛似是在恨不理解他的世人。 为此一人,与曾经的一切为敌。 前霍江阴功厉三娘?这是......顾瑾珩的师父。 裴奈眼中震颤。 但厉三娘已经去世近二十载,死前未使用过浑树片,如何复活? “你醒醒!厉三娘尸身已腐,逝者无法复生!”达奚安恼怒喊道,想要唤醒眼前的人。 “不!三娘的尸体我一直用蛊养着,肉身仍在。”雷来翁扭头看向正在与拓跋彦对决的裴奈,眼中逐渐出现恨意,“逐北枪可以复活,三娘也可以!” 哪怕人已逝去,只要尸体尚在,也可以使用浑树片,再择新的身体继而复生吗? 裴奈不懂,如是这样,天下必乱! 雷来翁一咬牙,毒人的四肢便攀贴山壁,向上爬去。 寨墙上的守军低头便能看到无数张畸怪的脸,扭曲着四肢接近他们,已是惊恐万状。 钟麟急忙指挥他们冷静下来,弓弩手就位,沿墙壁向下射去。 间或有怪物从高处坠下,但弓箭射入怪物体内似乎无法对其造成重创,蛊人们扛着箭攻,逐渐逼近。 灾祸接踵而至,铁滑攻城车已将寨门彻底击破,有两位以身作挡的战士已经在撞击下七窍流血,当场殒命。 其他士兵顶着邬族的刀剑,纷纷钻出门上的大洞,站到寨门之前,用性命拦阻邬族的前进。 李岚被斩断一臂,捂住喷涌的肢体血口,发出痛不欲生的悲嚎,跌倒在地,却仍然用后背挡着寨门的入口。 他的妻女都在寨中的地窖里,一旦寨破,不堪设想! 所有人皆是神色凄怆,可哪怕他们已脱离军队十年,却仍然牢记着裴家军的铁血军规——永不言败! 哪怕是,战至最后一人。 也要站着死去! 战友纷纷遇难,裴奈却无计可施,心中焦急难耐,又让拓跋彦抓住机会,她的腹部被划出一道刀口,鲜血随即沿着腰封的裂口汩汩淌出。 可裴奈的目光未显出一丝痛楚。 刀折矢尽,危如累卵,今日便要折在这里了吗? 再死一次她并不害怕,只是没能保住花云寨,没能救下曾经的裴家军旧部,没能护好他们的妻女,她不甘心。 她和韩睿泽不可受俘,而他们作为逐北枪和万岳血鞭最后的继承人,此战双双陨落,又将带给天耀怎样的重创打击? 何况一关失陷,两国危急,她亦不甘心。 生冷的风打在她脸上,让她此刻无比清醒,天际的乌云在她可见的情况下飘散,如同滴在纸上逐步渲染漫开的浓墨,渐次转淡。 像是听到了她心中的呼喊...... 骤然间,一股庞大的威压顷刻袭来,笼罩整个战场,空气仿似开始扭曲,现出隐隐的水波纹。 轰鸣嗡响发自每个人的脑海,掩盖住所有的刀剑声。 而这股威压,裴奈刻骨般熟悉。 裴奈心里不受控地跳了几下,将头转向“丫”字型山谷道路的另一头。 那人正安静地坐在马背上,他的身影清冷湛然。 只此一眼,天地皆成底色。 那道让人无法喘气的威压,如炸雷滚过天边,引无数人回首去看。 四周邬族士兵的身体受到影响,都有一定程度的僵化。 这是霍江阴功的丹道神炁修炼到极致的威力。 军队齐整的踏步声从远处传来,愈来愈响,令大地震颤,直掀云霄! 阴沉一天的雾霾仿佛被凿破,天际乍破,阳光穿透云层从空中撒下。 距离所有人预估的时间,提前了一日半,接近两日。顾瑾珩这是,反将了那不知身份的叛徒一军? 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 裴奈忍不住援军抵达的激动情绪,看向不远处的韩睿泽。 二人相视,嘴角缓缓笑开。 似是在笑——命运让步。 顾瑾珩先是在万人之中一眼找到裴奈,目光聚焦,眸中的惊涛就此平稳,恍似心神终于安定。 随后他注意到即将爬上寨墙顶端的蛊人,黑色瞳孔微微扩大,如同无尽的深渊,丹道神炁阴功的威压远远袭去,无数蛊人身体僵化,指爪间无法使力,随即从高空跌落,嘭然砸地。 “援军来了!!!” 很多守卫声嘶力竭:“是端定公!!天耀的军队,我们的人来了!!” 战场因顾瑾珩的出现而变得阒静,一片寂灭中,守卫们的声音便在山谷中回荡。 人心振奋。 千军万马停在顾瑾珩身后,包括沈宁川、周伟国、邵历然在内的数个大将并行在前排。 一声号角吹响,全军齐整地用武器跺地三下,其声穿云裂石、响彻云巅。 天耀的其他正规军均没有三下击地这个习惯,这是裴家军不成文的规定,在出征前、或开战前,会用武器锤击地面三下,以扬士气。 此刻援军的这个举动,仿佛是在对过去的裴家军说:来接你们了! 第九十六章 再斩西寒刀 听到援军整齐敲击地面震耳欲聋的三下声音,张鸣等人红了眼眶,“大军当前,搞这么煽情做什么。” “他娘的,跟这帮邬族蛮子们干!”旁边的人怒发冲冠。 霎时援军变阵,万弩齐发! 李岚和其他受伤的人被寨门后的士兵拖进去,大家也不再防守,寨门已被短暂封死,守军便从攻城锤破开的大洞中鱼贯钻出。 苦守已久,他们终是等到了属于他们的反击时刻。 裴家军的战士们,天耀的武士,热血从未熄灭,身躯里流淌的每一滴血,此刻都在叫嚣着刀锋向前、誓死杀敌。 天耀援军也以压迫性的势头冲锋而来。 接踵而至的无数兵器相撞之音,攻与挡之间,火花四溅! 顾瑾珩远隔着战场,对裴奈做了个手语,“雷来翁交给我。” 裴奈未做回应,便是默认。 是时候终结眼前的对决了,她扭回头,正巧用长枪拦住想要回防指挥的拓跋彦,将方才他的话完整还了回去:“别急啊,我们还未分出高下!” 拓跋彦赫然而怒,切齿愤盈地瞪她,恨不得立刻将裴奈处死。随即带刀一摆,快步冲来。 一抹阳光倾洒在战场上,裴奈举起长枪,将其扭转到一个角度。 曾在崖谷之战现世的“将逐日”,如今再演。 眼前亮光刺目闪过,凌月枪将光拢聚,枪锋红灼,热气蒸腾。 裴奈也有些震惊,她手上如今拿着的不是祖辈传承的神兵逐北枪,而是顾瑾珩送她的凌月枪,她本来只是展开招式时的惯常动作,却不曾想会像逐北枪一样,将枪头点燃。 顾瑾珩找人制作凌月枪时,是参照了逐北枪的构造? 且不止吧,这样的工艺,唯有山谷之国的灵岳机关术士家族可以做到,代价巨大,裴奈只觉得又落了顾瑾珩人情。 拓跋彦携鸣渊玄月刀转瞬即至,带侵肌雪虐的寒意劈斩而下。 裴奈的长枪在手间一转,归位向前,横荡回扫,掀起通天热浪。 冰与火的碰撞,爆发石破天惊的轰然巨响! 很多天耀的士兵都在此刻看呆了眼,口中喃喃道:“西寒孤刀逐北枪,南域羌剑无上将......” 雷暴般的冲击将二人几乎向外击飞,他们同时利落转身触地。 拓跋彦双手同握鸣渊玄月刀,呐喊将长刀高举,锥骨的寒气夹无匹的愠怒,以数十年深厚的西寒刀内力功法,朝裴奈的方向砸砍而来。 长刀落地便破开一人宽的罅口,大地崩裂,冰霜瞬结,泛蓝的竖向白光成弯月状,同地面的裂缝一齐疾穿,直冲裴奈面门。 碰即必死! 这是西寒刀着名的招式:一仞造谷。 裴奈全身血液凝结,极限般朝侧边躲闪开,扎起的马尾长发舞动,末梢被削去一撮。 她在战中,却不知多少人因此呼吸停滞。 顾瑾珩勒马的手都有些抖,韩睿泽掌中的珲洗鞭因此错偏方寸,还有万千的天耀战士,再多抓心,都不敢开口呼喊她的名字,生怕误她分神。 裴奈躲过此劫,竟是笑了。 拓跋彦还不及再次挥招,裴奈平平无奇地抬枪,却引群风号卷,她紧握枪身,便是排山一掷,枪锋直飞向前,厉风于此助推。 裴家枪第二十一式,穿风碎甲! 拓跋彦亦熟悉裴家枪遐迩闻名的这一招,他轻功点地便是侧闪偏移。 可在众目睽睽、万人注视下,凌月枪轨迹遽然变动,那一点角度的微差,便令其改转路径。 这是......出手时便提前预判了他的位置。 方才的交手,裴奈摸清了他的习惯路数,知他了解第二十一式穿风碎甲,却一定未听过裴家枪另一半的第九十九式:变易归一。 双招合并。 加上中川神僧钟老前辈对她的指导,风的涌动规律每时每刻都在她的脑海,便让此招的施展,如她预期。 长枪在空中划过弧线,无人可撄其锋,待拓跋彦反应时已来不及。 凌月枪破开拓跋彦胸前的铠甲,凿出一个比壮汉拳头都要大的血洞,枪锋未止,直至射入后方的土地。 鲜血顺着他方才斩开的大地裂缝缓缓流入底渊,有些血肉甚至已被灼烧得焦黑。拓跋彦用刀撑着身体,全身都压在上面,只为了不跪倒在地。 他的身体已经完全僵住,唯有双目依然睁着,但其中却全无波动,已没有任何生机。 结局敲定,上北大陆的局势由此改变。 后世史书记载:云悬之战,逐北枪裴奈再斩西寒刀,上三山自此定峰首! 无数人高举兵器,高呼:“逐北枪!!!” 其声划一,如浪潮般席卷整个战场,连花云寨的地窖里都能听到士兵们的呐喊。 地窖里的妇女们紧紧抱着孩子,有些孩童玩闹,他们的母亲就用手捂住他们的嘴,不敢令其发出声音。 头顶只隐隐有一抹光线洒下,大家在压抑的寂静里沉默已久,方才的炮声和军队的号角声都让他们颤栗。 开战前守卫及裴家军旧部的人就已告知寨民,他们最少要防守一日多,才能撑到援军抵达,可这几乎难如登天。 他们也曾考虑让寨民们往天耀、岐鲁的境内逃生,但也心知,剩下的全是妇孺老人,跑不出多少路,又没有武力,多半仍要死于蛇狼、流匪之下。 寨民们心里都明白,可内心仍存着希望,哪怕希望渺茫难寻。 忽然听到这道清晰贯耳的“逐北枪”,花云寨的寨民都回过神来。 其中很多人都是裴家军旧部士兵们的家眷,知道逐北枪是他们丈夫、父亲的主帅,也知道她......就是近日寨中那个新来的女孩子。 如果不是亲耳所听,亲眼所见,如何能够相信?一个女子可以承担起这一切,在一次次危亡中,拯生灵于涂炭,扶大厦之将倾。 “援军来了吗?我们赢了吗?”之前为韩睿泽做过膳食的知桃茫然开口。 无数人面面相觑,却唯能蜷缩于黑暗,等待最终命运的到来。 ...... 战场上。 裴奈缓步去捡自己的长枪,路过拓跋彦身侧,平静说道:“你确实比你伯父厉害。” 却不知这句话,他最终是否能听到。 主帅被杀,邬族军心涣散,阵队全乱,士兵已经似鸟兽状向后奔散。 另一位邬族大将——赤岳鸣索流星锤司寇修已在方才的战斗中被韩睿泽重伤,无暇带兵指挥。 他的脸上甚至都被划出一道鞭痕,血肉翻出,可怖异常。 第九十七章 雷来翁与厉三娘 司寇修眼睛通红,扬手引二锤竖向飞转,愈旋愈快,直至两锤只能看见模糊的光影,最近的士兵们耳膜都被磨风的声音刺破,他们捂着双耳惨叫着倒地。 风轮利滚,嘶音穿脑。 赤岳鸣索流星锤的——九转回皇! 裴奈的归墨枪先前就是在这种速度下的飞轮中被折碎,而现下鸣索流星锤轮转朝韩睿泽挥来。 可韩睿泽甚至都没有避让,洗墨般的高马尾随风摇曳,姿神端严,他临风而立,电掣间一甩珲洗鞭,侧击过去,风轮的攻势便被冲缓。 再一直劈,布满利刃的飞锤被迫坠地。手臂回弯,中截卷鞭,立时将攻守反转,箝拿住赤岳鸣索流星锤的锁链。 三杀提喉! 万岳血鞭破除敌方单兵防守的一招。 一锤被封,司寇修扬手又要将锥刺锤砸下,韩睿泽一勒长鞭,锁链长度及角度改变,劈空盲荡。 这一刻起,司寇修便彻底没了还击能力。 韩睿泽的长鞭挥斥横扫,杀气腾朔,鞭身带如虹之势打在司寇修身上,力能扛鼎的司寇修就这样飞出五丈远,直到撞在投石车的残骸上,方才堪堪停下。 鞭光未减,锐气仍向远方刮去,荡尽浑浊。 司寇修七窍流血,已是彻底昏迷。 无数天耀士兵上前将他压住,韩睿泽收鞭走过去,蹲下拍了拍他的脸,确定他没有意识,便松了手,对其他人言道:“绑了,记得再喂下迷药,免得回咬你们。” 虽然这些天耀士兵并不归属韩睿泽统管,可那是万岳血鞭韩睿泽,谁不认得? 便纷纷称了“是”,然后开始动手。 战场另一侧,无数岐鲁残兵朝顾瑾珩扑来,还未及近身,便已统统捂住黑青的脖颈,痛苦倒地。 作为非军部出身的端定公,他在战场上甚至无需任何护卫。 可正是因为他极少与人交手,加上霍江阴功的狠辣,就让他的武功在世人眼中神乎其神、深不可测。 靠后的岐鲁士兵已不敢再靠近,纷纷后退。 没了阻挡,顾瑾珩骑马移时便来到雷来翁面前,雷来翁刚将毒人怪物召唤攀爬起,便听得毒人们的骨骼咔嚓骤响。 骨擦声中,怪物的四肢关节开始变得黑魆,无法用力,它们不会哭嚎,只能嘶哑发出四不像的叫声,用身子在地上挣扎,像是被药倒的恶虫。 顾瑾珩在无声中击溃了雷来翁的主要战力。 “不愧是三娘的徒弟!”雷来翁没有恼怒,竟是赞赏地看着顾瑾珩,仰天一笑,“加入我吧,我们一起将你师父复活!” 顾瑾珩冷冷瞥他,神情未动分毫,只受他提醒,又看向不远处正在奋战杀敌的裴奈,漠然道:“如果你在一月前邀我,或许我会考虑,但现在我冀求的人已经回来。” 雷来翁眼中顷刻生恨,不作犹豫便将袖中的蛊毒朝顾瑾珩抛洒。 青色的毒气四溢,如有刺木扎入鼻腔,周围的人浑身痉挛口吐白沫,有的人倒地后指甲痛苦地抠着地面,鲜血淋漓。 可顾瑾珩仍旧未动,像是毒气对他全无损害。 是啊,霍江阴功就是伴毒而生,在解毒的过程中扎下武功地基,连化骨水他都能在昏迷中自解,普通的蛊毒如何伤他? 顾瑾珩明面上没有动静,可从折断毒人四肢之后,他就在试图控制雷来翁,只是对方太过熟悉丹道神炁阴功的脉络走向,几乎不留破绽。 “你口口声声为了复活我师父,可致她殒命的毒药,分明是你亲手所下!”顾瑾珩开始攻击他的精神防线。 雷来翁摇头,眼角都在抖动,“这是我和她二人之间独有的情趣,我给三娘下毒,她用阴功去解,她予我经脉肺腑损耗,我用药去医。我们天生互补,在对方的帮助下变得更强大,尔等俗人如何能理解我们?” 顾瑾珩嗤笑一声,提醒他:“然而最后那一次,你给她下的毒并未提前准备好解药。” “不不不!!!”雷来翁开始激动,兜帽中枯燥的头发都在随他颤抖,“我准备了,只是无效......缺了两味,就缺了两味而已。等我最后找到原因,配好解药赶去,你都已经将三娘下葬了,我将她的尸体挖了出来,还完好着......还完好着。” 他的话语仿佛在安慰自己。 顾瑾珩诘问他:“一个解药,你配了五年?” 雷来翁似乎在回忆什么,没有回话。 顾瑾珩又道:“她之所以急着寻找接班人,便是因为她时日无多。那些和我一同进山的孩子本不必死,可唯有用大量死亡,才能在短时间内筛出拥有毒抗的躯体。你该为这些人命负责!” 雷来翁又注视他,“可是你活下来了。” 顾瑾珩冷冽地看他,一语未言,但彼此都心明,当时的顾瑾珩甚至口不能言,在关满毒蛇的暗室里,经受了三个月的折磨。 是那一批中唯一存活的......孩子。 “其实她想要的不是你的解药,她在等你来见她,可那五年你甚至从未出现过!”顾瑾珩字字锥心。 雷来翁自愧地抱住自己的头,“我太害怕了,太爱她了,爱让人胆怯,我迟迟配不好解药,我不敢面对她,我懦弱,我对不起三娘,是我的错......” 对方心防俱塌,顾瑾珩的丹道神炁阴功成功着点,雷来翁双手泄力,慢慢垂了下来,已被顾瑾珩成功控制。 再不跟他废话。 顾瑾珩便在此刻下马,佩剑一扬,贴在他脖颈旁边,“解药在哪?” 他指的是雷来翁方才在战场上给天耀和岐鲁士兵们所下的毒。 雷来翁不言,大有一种鱼死网破的疯劲。 顾瑾珩也不再跟他耗着,直接用长剑割下他的黑色长袍,袍内的口袋里全是各种瓶罐,乍看便有数十个。 剑尖挑起衣袍顶端,顾瑾珩声音低沉,重复道:“解药在哪?” 威压转瞬汇集,在几息间,雷来翁仍未开口,他的腿部骨头自足尖开始,寸寸崩裂。 雷来翁跌在地上,脸上一半陷进血色沙土里。 他试过各种毒药,试过厉三娘阴功带给他的创痛,可从未经受过骨头被一点一点打碎的折磨。 他哀嚎出声,额头不断冒出汗水,眼里已是一片赤红。 直到骨碎已至膝处骸关,雷来翁还是在常人难以忍受的剧痛下认了输:“第三排左数......第六个,第五排......右数第二个,第九排左数第一个。” 第九十八章 云悬之战大胜 顾瑾珩按他所言,将药掏了出来,“三种?” “是。”雷来翁声音颤抖。 顾瑾珩拧开一个瓷瓶的塞子,嗅闻两下,确认药与士兵们中毒的症状相合。 就在此时,一支黑箭自远处应弦而来,顾瑾珩后退险险避开。 箭矢深入岩土,箭杆末梢刻着瑞云国栾家的专印,显明了箭主的身份——云江六合弓栾霄。 顾瑾珩侧头望过去,眼底寒气彻骨。 栾霄咬牙扛着他的威压,又是连续三箭射来,逼顾瑾珩逐步后退。 拓跋彦和司寇修的武力难遇敌手,而栾霄弓射超神,却不擅近战,因此他们将邬族最顶尖的战士配给了栾霄,这也是杜凌始终无法接近他的原因。 原本将他严丝密缝包围的邬族战士,此刻却分出一队,朝雷来翁冲过去。 带赴死之心不惜代价也要将雷来翁救回。 雷来翁的双腿已残,一位肌肉精悍的邬族战士扛起他就立时回撤。 其他几人挡在他们前面,离顾瑾珩最近的两人已经被霍江阴功绞杀,众人往后撤去。 哪怕有栾霄在远处不断放箭,分散着顾瑾珩的注意,可转眼又有两人被顾瑾珩留住。 “顾瑾珩!先救人!”裴奈急忙喝住他,“我们的士兵更重要,先留他一条狗命!” 顾瑾珩被这声呼喊叫住,移来的目光忽透了些平和温柔。 他低头看到地上正在挣扎的士兵们,有些人中毒已久,气息已变得微弱,便对着裴奈点了下头。 顾瑾珩不再深追,只用威压提醒了一下战场另一端的邵历然和杜凌,他用目光瞥向正在撤退的栾霄,二人便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随后顾瑾珩便用霍江阴功帮助天耀和岐鲁的士兵点住穴位,延缓毒素发作,依次闻过三个解药瓷瓶,然后对症下药。 丹道神炁阴功用在士兵的治疗上,便很难分出他类,给予敌人攻击,于是有不怕死的邬族士兵以为现下是他分神的机会,便穿过空隙冲向他。 裴奈注意到靠近顾瑾珩的邬族人,长枪下意识就要脱手抛投,正要出手。 顾瑾珩抬手拔出佩剑,并未回头,剑锋一划,那人便不敢置信地倒下。 行。 裴奈翻了个白眼,继续杀敌。 天耀援军的到来,如同悬河注火,胜负已经注定。 栾霄作为唯一没有遭受重伤的邬族大将,眼看大势已定,唯能指挥下属吹响了撤兵的号角。 邬族士兵陷入劣势已久,一直在等待号令,听到声音便纷纷向后逃窜。 天耀军队怎能轻易饶过他们,沈宁川将军下令各军骑兵追击,不留俘虏。 铁骑浩渺,万马奔腾,带威武磅礴之势冲锋向前! 撤退时的栾霄不再那么好运。 邵历然驾马杀至,连斩栾霄周侧的数名护卫,将他的防御线撕开一道口子。 栾霄的玄色古朴长弓疾射出手,邵历然低头躲避,稍落两步。 在栾霄又要放箭之时,杜凌使用般若步在他前方出现,双刃一斩,栾霄躲闪不慎,跌下马背。 邵历然一夹马肚赶了上来,栾霄四周的邬族战士也快速跳马,将栾霄层层护住。 邵历然从高马跃下,长刀劈落,一刀便取一命。 栾霄的黑箭赓续袭来,邵历然在攻击未断的情况下全数用刀身挡下,转眼便至栾霄面前。 栾霄用六合弓去挡他的刀锋,邵历然的长刀竟是难进分毫。 武器差距悬殊。 邵历然也不气馁,刀影一转,栾霄又挡,邵历然引他移弓至此,紧接着反手以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穿过弝与弦的空隙,刺入栾霄胸口。 “下辈子别做邬族的狗!”邵历然最后对他说道。 栾霄表情有些狰狞,目光逐渐变得呆滞,随着邵历然的长刀带血抽出,栾霄无力倒地。 那张数代人传承的玄色古朴长弓,也坠入血泊中。 继上三山西寒刀拓跋彦受诛,赤岳鸣索流星锤司寇修重伤晕厥被俘,疆岳毒巫猎人雷来翁双腿伤残后。 邬族最后能够指挥的大将,云江六合弓—栾霄,被天耀新生一代的将领邵历然斩杀于重重防御之下! 何等毁灭性的打击? 邬族被天耀骑兵们杀得溃不成军,如同丧家之犬,战旗倾倒在地,随来不及捡起的武器一起,被铁蹄踩进泥泞里。 因花云寨所处山谷道路狭窄有限,所以近半数邬族军队仍在后方,撤兵号角一响便向后撤退。天耀骑兵连续追杀三十里,最终仍有近三万邬族士兵逃回其本土疆域,伤残的雷来翁也被救出。 此战天耀及岐鲁军队共击杀七万敌军。 损失七万兵力,或许对于整个邬族神国来说无关大局,但邬族主帅西寒刀拓跋彦、盟国云江六合弓栾霄接连战死,邬族大将赤岳鸣索流星锤司寇修被俘,这一桩一桩,足以予整个邬族神国重创打击。 尤其是西寒刀的陨落,那是举世闻名的上三山,是安定民心的象征。 上一任西寒刀拓跋霍与新一任西寒刀拓跋彦,均为当世拓跋家族重重选拔的最强者,却在相隔十年前后,均死于天耀逐北枪下。 人丁兴旺、香火不断的拓跋家族以强者为尊,却始终不敌天耀裴家唯一的女性子嗣。 同为上三山,这是何等的羞辱? 对于天耀及其盟国,裴奈是一种奇迹,是世代忠臣良将在天有灵,留给他们的救赎。 她的存在,让各国民众内心涌上热流,上北大陆东边诸国空前团结。 可对于奉邬族为王的西境同盟来说,裴奈是他们征战路上的巨大天堑,亦是这一代人不可磨灭的耻辱。 当初拓跋霍的死亡便让拓跋家族在邬族朝堂成为众矢之的,民间屡起争议。 可当时能够平息民愤,是因为裴奈在崖谷之战一同牺牲,那是天耀新帝的亲舅母,是堂堂端定公的发妻,也是逐北枪裴家唯一的后人,她的离世对于天耀损失更大,对于邬族民众便能说得过去。 时隔十年,当云悬之战的结果传递到各国,逐北枪裴奈还在世的消息不胫而走,闾巷皆闻,所有国境千千万万的百姓都为此震惊,各地掀起轩然大波,各国上下,朝野哗然。 裴奈的身份自此昭然天下。 除了极少知道她重生之事的人,其他人都以为她是易容换貌,隐姓埋名了十年。 当裴奈重回战场,拓跋彦战败死亡,包括邬族在内的西境同盟里,要求罢黜西寒刀拓跋家族的上三山身份,重新推举强者上位的声音便无法止息。 第九十九章 她的伤 天空一扫午前的阴霾,莽莽群山都镶嵌在金色的光影中。 若能忽视寨前土地上大片的血水和刺鼻的腥味,这本该是个柔和平静的下午。 一场鏖战,三个时辰,待得平息便已是申时。 花云寨的大门被攻城车毁得破败不堪,干脆拆掉等待重新修缮。进寨之后有一片广场空地,现下摆了很多临时搭建的棚子,用以安置伤患。 天耀的士兵仍在分工清理战场,众人或是来往忙碌,或是寻了阴凉处正在休憩。 很多天耀军队里的士官与裴家军旧部的人熟识,在不远处笑着碰拳,寒暄道旧。 裴奈在与拓跋彦的决斗中腹部受了伤,便也被韩睿泽推来找军医包扎上药。 可裴奈是女子,不能像其他将士一样干脆赤膊上身进行医治,周伟国将军便提议让军医陪同她回花云寨的住处涂药。 军医分明是战后最紧缺的人,裴奈便推拒了,让他们帮忙找个遮挡物,她自己处理伤口。 裴奈寻了个装货物的木箱,坐着等他们回来。 有不少士官来找韩睿泽叙旧,他们大多都是原裴家军的士兵,如今在各军队任职。众人谈笑风生,气氛很好。 顾瑾珩就在这时带人走了过来。 将士们纷纷行礼,顾瑾珩并不回礼,只目不转睛看着裴奈,很快便到了近前。 “被雷来翁下毒的人都给了解药吗?”裴奈疑惑问道。 顾瑾珩从上到下扫了眼裴奈的身体,随后缓缓蹲下身,看着她的腰际,先答了话:“严重的人我都处理后喂了药,解药给了医官,剩下症状轻的交由他们解毒。” 裴奈点点头,表示了然。 顾瑾珩伸出手,却停在裴奈的腰前不敢触碰,“怎么总是腰部受伤?” 他的尾音微不可察的有些颤。 裴奈上回腰部受创,是被拓跋霍的西寒刀贯穿了身子,确实比此刻要痛得多。 “这没什么,上了药就好了。”裴奈也没在意,她只惦记着提出困惑了她半天的问题,“你们怎么做到的,这么快就能支援过来?提前了一日多,接近两日?” 顾瑾珩抬头瞧了瞧她,裴奈明白这是对她转移话题的无奈。 一旁的鞠言鉴貌辨色,替他说道:“爷命黎成县、奉县、张台县的所有官差及壮年劳力,连夜填了蜀中运河的黎成县中段,我们借道直穿而来。” 裴奈嘴微张,讶然道:“这么大代价?” “运河堵了可以再挖,再迟一天赶来,你若出事......让我如何自处?”顾瑾珩蹲在地上,便比裴奈现下的位置要低,这样仰头看来,徒生出几分柔软楚怜。 作孽啊,裴奈对着他的脸心想。 “难道不是因为花云寨特殊?加上逐北枪和万岳血鞭双双殒落的结果天耀承受不住吗?” 顾瑾珩质疑地半阖眼睑,“双双?”又冷笑一声,望了眼韩睿泽,“他做梦。” 裴奈想起上次他说过的“生同衾,死同穴”,意识到他未免太过在意这个,一时被噎住。 韩睿泽看他不爽很久了,只是怕引得裴奈尴尬,因而方才不曾打断他们,现下直接驳了回去,“上回她腰部受伤还是我将血擦干的,你当时人呢?” 这是隐晦地在说十年前替裴奈敛尸。 顾瑾珩垂下眼,并不作声,竟是接了他的斥责。 那时正是因为顾瑾珩毁约,裴奈为了减少人数伤亡,才会以命换命,为国捐躯。 周遭的将士们听得都有些惶恐,生怕端定公一怒之下自己把命赔掉,可走又不敢走。 这时不远处来了很多提着竹篮的寨民,大家似乎还有些胆怯,在观察天耀士兵们的脸色,生怕冲撞了他们。 “我们准备了些水分足的果子,拿给你们解解渴,都是自家种的,你们别嫌弃。”有位花白了头发的老伯弯着背将果篮递给将士们。 “军队有规定,吾等不能接,快拿回去吧。”还有人恪守条律,尝试推拒。 裴奈看出被拒寨民的失望,适时开口:“你们吃了吧,人家寨民的一片心意,提过来也不容易。” 原本因为顾瑾珩和韩睿泽的冲突,将士们神经绷紧了劲,此刻终于有事情让他们做了,解渴是其次,能让他们脱离现在的窘境何异于救命。 当即便有人点头称是,“吃果子吃果子,不能浪费了。” “感谢大哥,好甜的果子,这是什么品种?我第一次吃到。”有人尝了一口说道。 知桃走过来,将果篮递给韩睿泽,“韩将军,你也吃一个吧。” 韩睿泽和他们熟稔,最不客气,从里面挑了个看起来最甜的,顺手就给了裴奈。 顾瑾珩抬头不悦地看他,眼中寒意逼人。 知桃也注视着裴奈,眼中带了几分羞赧,她咬着下唇,却不是因为嫉妒,而是因为崇敬。 知桃觉得自己此生也忘不了地窖口被移开时的那一幕。 张鸣和其他几个人拉开地窖口,阳光重新回到他们面前,窒息感逐渐消失。 “天耀援军抵达,逐北枪对决杀了邬族主帅西寒刀,司寇修被韩将军俘虏,我们赢了!!!”张鸣的话掷地有声,回荡在每个人耳畔。 大家欢呼着,是死里逃生的喜悦,慢慢笑着,然后相拥而泣。 那种激动与振奋,只有亲身经历才能想象得到。 这时去找遮挡物的士兵回来了,他们拿了三面厚重的旗子,用立杆绑起来绕了裴奈一圈,只留了一个进出的口。 裴奈瞧着四周因为顾瑾珩未下令,便不敢离开,只站着默默啃果子的众人,嘴角无言地扯了扯,说道:“你们都去忙自己的事啊,都杵这做什么?” 很多人闻此,感激地看着她,有人带头说:“末将先去忙了。”便对着顾瑾珩和周伟国将军一拱手,转身离去。 其余人效仿,很快周围就宽敞起来。 周伟国将军也抽身去处理战后军务,就剩下了几个人。 军医将药取出来,在备好的沸水里泡了干净的帕子。 “我帮你上药。”顾瑾珩终于站起身。 如果不是霍江阴功能让他精准掌控人体经脉,裴奈都要担心他蹲了这么久,腿要麻得跌一跤。 但现下来不及让她再头脑发散,她身体后靠,警惕地瞥他,排斥之心显而易见,“不必了吧,我们如今没有任何关系。” “你是我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的妻子。”顾瑾珩喉间涩然,就这样定定看着她,仿佛执念着这个身份,不愿放手。 第一百章 求而不得 裴奈想起在李府意外被他认出时,他说的那句“最初便是你找到了我,你不能再将我抛下......” “被至亲背叛,死过一回之后,一切都推倒重来了。”裴奈再次拒绝他,眼睛里已是有了艴然不快。 “我来帮忙吧!我家里是世医,我是女性,和裴将军彼此之间没有避讳。”知桃瞧着他们的神色,提议道。 顾瑾珩看裴奈已有脾气,徒然垂下手,便不再多说什么,转身站到了旗子外面。 韩睿泽也在外守着,根本懒得和他说话。 知桃将旗子挂封住,裴奈便取下铠甲,解开衣服和层层里衬。 胸甲下的黑衣压住了血色,但里面的白色小衣均已被鲜血浸透。 知桃看着刺目,“嘶”了一声,裴奈笑了下,对她道:“我都没作声,但你看起来很疼。” “不疼吗?这么深的伤口。”知桃红了眼睛。 裴奈摇摇头,将沸水中的帕子用竹棒挑出来,给自己擦拭伤口。 倏忽间,有内力灌入裴奈身体,腰部内的肌肉体肤温度微微改变,血流涌动,短暂的麻痒过后,疼痛感便从她脑中消失。 顾瑾珩的丹道神炁...... 裴奈撇了下嘴,也省得叱他收回,白帕擦了几下,便已布满黏稠血色,待她洗帕反复清理完,盆里的水遍处猩红。 明知顾瑾珩不是故意的,但没了疼痛,他的炁功停留在裴奈伤口周围,有些酥麻难耐,如同有人在用指尖轻触。 裴奈摇摇牙根,忍了下来。 知桃将药给她均匀涂上,又仔细裹了包扎的布子。 待她重新穿好衣服,体内的丹道神炁才渐渐蔓延褪去。 裴奈跳下坐着的木箱,拉开旗子,嗔怒瞪了顾瑾珩一眼。 韩睿泽在旁边不明所以。 顾瑾珩面上神色未变,观察了下包扎的情况,望着裴奈,眼底温柔了许多,“早上到现在是否还未进食?我让人备好了昼食,带你去吃些。” “不必了,我也准备了,送她回住所用膳。”韩睿泽拍了拍裴奈的肩膀,示意裴奈跟上。 裴奈被二人的话语拉扯,下意识就跟着韩睿泽走。 顾瑾珩在后面拽住她的衣袖,眼里有些沉痛,带着裴奈过往从未见过的恳求。 “你什么身份带她吃饭?”韩睿泽嗤笑一声,“同僚吗?” 顾瑾珩不言,只等着裴奈做决定。 有人带着轻快的步子转过角。 “明枝!我刚忙完,要不要去尝尝......岐鲁菜?”达奚安激动上扬的声音暂顿,因为顾瑾珩和韩睿泽将头转过来,目光仿似要杀人。 裴奈甩开顾瑾珩的手,对他们说:“我回去吃,刚好休息一下。” 韩睿泽嘴角上扬,眼中都明亮了几分,最后眄视一眼顾瑾珩,便带着裴奈离去。 顾瑾珩的手僵在半空,他就那样站在原地,望着裴奈的身影渐行渐远。 越是跟随顾瑾珩时间久的属下,越是难以理解眼前所见,十年前总是裴奈来唤顾瑾珩吃饭,却因为他忙于政务,若是正在议事,便会推拒,裴奈也不独用,常常在偏房等着。 十年一反转,曾经习以为常,未放心上,如今求而不得。 “爷,您也多少用点饭吧。”身旁有人劝道。 顾瑾珩摇了摇头,用手压住心口的位置,那里有着曾经裴奈亲手做的鸦青色荷包,仿佛这样的触碰,就能抵抗心中的钝疼。 达奚安的目光也从裴奈和韩睿泽背影上收回,打量着顾瑾珩。 他的眼神太过挑衅与明目张胆。 达奚安身份尊贵,众人不好损害两国情谊,强压下开口詈骂的冲动,但还是有人说道:“二殿下在看什么?” 示意他适可而止。 达奚安讥讽一笑,“在看她当年看上贵国端定公什么了。” 顾瑾珩视线从茫然无聚,转到达奚安身上。 达奚安惊讶他竟然没将霍江阴功压来,想是他自己也觉得愧疚,无法起怒吧。 达奚安的眼中写满悲哀,“她这么好,你为何会不懂珍惜?你给过她足够的关心与爱护吗?该是受了多少委屈,才能避你如此?” 顾瑾珩眼中似起了一层薄雾,无法开口。 达奚安出身岐鲁皇室,比普通人都更明白,顾瑾珩是如何一步一步从一个侯府的哑巴庶子再到权势滔天、天下俯首的端定公。 如果不是裴奈选择了他,天耀先帝和老端定侯被迫改变栽培的人选,哪怕他手段再高,他上面还有两个嫡出的哥哥,绝轮不到他继承爵位,更遑论会将新帝萧鸣逸托付给他。 何况连新帝萧鸣逸的命,都是裴奈极限之间从陶江天斧周明放手里救下的。裴奈的每个所作所为,都在将他成就。 顾瑾珩此生最好运的一件事,便是得到了裴奈的倾心。 将他从狗一般低贱的位置,抬到了万人仰望慕羡的高度。 甚至还是裴奈主动求婚,他从未付出过什么,得来太易,便轻视淡漠。 达奚安每每想起登云英雄大会上裴奈的万恨掌,都无法克制地心疼她,赓续向顾瑾珩心里捅刀,撂下最后一句话后转身离去。 “若是我能够被她选择,绝不会放开她的手,无关她的姓氏。” ...... 踏在树林民居间的石板路上,远离寨口的硝烟血腥味,裴奈觉得自己的鼻腔都充斥了植物的清香,仿获新生。 她深呼吸一口,眼里带了满足。 韩睿泽在旁边从上看着她,笑都带了几分宠溺。 “你们真有眼光啊,这地方太适合居住了!”裴奈赞叹不已。 “你以后也可以留下。”韩睿泽补充道。 裴奈笑了,“我是来邀请你出山的,怎么你还反过来留我......” 一道清亮的哭声将裴奈的话打断。 隔着篱笆和树丛,裴奈和韩睿泽看到旁边一处宅院里,一个娇美秀丽的小妇人正抱着李岚的腿哭得梨花带雨。 那是李岚的妻子,就是那个担心他中毒,总给他随身带着各种解毒奇药的岐鲁姑娘。 因李岚在战争中断了一臂,她便心疼得泣不成声。 李岚的伤口已经包扎好,虽然脸色惨白,仍然弓了腰安抚她。 另一只完好的手摸着她的头,眼里全是爱意。 裴奈看着他俩的互动,心都要被融化了。 但想到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眼里顿起了几分冷意,说道:“我的直觉告诉我,越苍不会轻易罢休,战争很快还将再起。” “你要做什么,我配合你便是。”韩睿泽想了想祖辈的嘱托,“世人总对韩家忠于裴家军,不自立门户而感到不解,但我如今太能理解他们了。” 逐北枪,和她,让人义无反顾,至死不悔。 就像十年前崖谷之战前夕,在巨石阵对面的高地上,在万顷星河的光辉下,韩睿泽对她说的那样,她生来就是猛虎蛟龙,不该被宅院困束,她该拥有更广阔的天地。 裴奈做到了。 而韩睿泽何尝不同? 他看着寨间来往的行人,望着寨民们陆续归家后,房屋上烧起的袅袅炊烟。 他天生属于沙场,属于天耀军队,该当与裴奈并肩作战,与将士们同生共死,为手上这根世代传承的鞭子,为他姓氏带给他的荣誉与责任,为家国的山河土地,为黎民苍生,为所守护的一切,一往无前,万死不辞。 是宿命,但也甘之如饴。 在这一战,他又重新找回自己。 第一百零一章 韩大哥 二人间或聊着,转眼就到了韩睿泽在花云寨为裴奈安置的住处。 推开院门,院中的石凳上正坐着她意想不到的人。 裴奈惊中带喜,“你怎么来了?” 鞠连丞脸上却明显没有欣悦,仍旧寡淡,而且似乎因为依曦即将成为皇后的事,多了些愁容。 “寨民们说你住这,其他地方我待得不自在,来你这躲躲。” 裴奈摇头,“我问的不是这个,我问你怎么没待在朝阳城,随军来花云寨了?” “我父亲喊我来的,他说男子汉想要建功立业不可整日缩在府宅中。”鞠连丞解释道。 裴奈听笑了,“原来还是有人能治得了你。” 鞠连丞撇嘴,又看向裴奈身旁的韩睿泽,他应是认出了韩睿泽的身份,毕竟韩睿泽腰侧别着的珲洗鞭天下无人不识、无人不晓。 “这位是?”韩睿泽问道。 裴奈引见介绍道:“他是鞠言的儿子——鞠连丞,你们俩从前见过吗?” 韩睿泽摇头否认,“不曾。” 他已经而立,而鞠连丞才正处舞象之年,刚到了议亲的年纪。这十年韩睿泽又一直待在花云寨,二人不识也是正常。 韩睿泽将头转向裴奈,一挑眉,裴奈明白他的意思,他想问她为何会和鞠言的儿子玩到一起去。 “我这具身体来源于一个病重逝世的女孩,她叫唐明枝,是鞠夫人亲妹妹的女儿,也是鞠连丞的表妹。我刚回来的时候,就暂住在鞠府。”裴奈补充道。 韩睿泽便明白了,听到第一句话,他就清楚鞠连丞已知晓裴奈的真实身份。 他对鞠连丞礼貌笑着邀请道:“有失远迎,我给裴奈备了午膳,很快会有人端过来,和我们一起用吧。” 鞠连丞没有推拒,随他们一起进屋,可入座后,目光仍落在韩睿泽脸上,忽地开口:“你和你哥哥很像。” 韩睿泽听此微微睁眼,似有些诧异。 裴奈急忙解释道:“连丞有过目不忘的异常天赋,所有声音、景象、气味、触感,只要他亲身经历过,便不会忘却,每一幕回想时都分毫不差地浮现在眼前。” 韩睿泽听完愣了几息,喃喃问他:“那你记忆里,我哥哥什么样?又做了什么呢?” 鞠连丞回想着,不费吹灰之力,往事便呈现在他脑海里,“他很好,为人爽朗,昂藏八尺且高风亮节。” 又继续说道:“他还提起过你,在都城的一个宴会上。宴会前几天你因为路见不平,不忍看良家妇女被恶霸当街欺凌,将那恶霸揍得骨断两处。那恶霸是太子少保的三儿子,太子少保一家找上门,事情闹得大。” 韩睿泽颔首,示意确有此事。 鞠连丞又道,“宴会上有人问他,‘令弟怎么没来?’他一举酒杯,笑说‘我将他撵回军营了,我这弟弟爱闯祸,确实不省心,给大家见笑了。’” 韩睿泽和裴奈都能想到韩睿岐说这句话时的语气和神情。 “又有人道‘韩将军对令弟还是偏护着的,手足情深,令人艳羡啊。’你哥哥当时摆摆手,状似无奈,‘没法不管啊,我就这么一个弟弟,他很小时父亲就不在了,我不管他谁管他?’” 韩睿岐的一颦一笑仿似出现在他们面前。 随后鞠连丞的一句话,让韩睿泽直接红了眼眶,“他状作无奈,可提起你时,脸上分明满是骄傲。” 房间里一片静寂,没人能够开口。 直到韩睿泽平息了情绪,如同调侃,“我父亲以身殉国时,我才一两岁大,我的鞭法,都是我哥教的,于我而言,他既是长兄,又像是父亲。我其实是他的负担,但他从未觉得。” 裴奈抚开眼角的泪,像是转移话题,好奇问道:“你把太子少保儿子给打了,你哥罚你了吗?” 韩睿泽摇头,“他知晓我动手的缘由,只怨了我一句‘索性要赔偿,不如直接对着下身踢,断两根骨头便宜那狗东西了。’” 裴奈笑了笑,泪滴又没止住地滑落。 她终是握拳,那么厉害的人,却因裴家军的叛徒而战死在赤山之战,“我们仇还没报完。” 韩睿泽先取了帕子,递给裴奈示意她擦擦脸颊上的眼泪,反问她:“拓跋霍你已替我杀了,你是说赤山之战的叛徒?” 裴奈点头,痛心疾首,“除了萧彬的出卖外,裴家军内部也有叛徒,能提前知晓郭伯父部署的人,怎么计也超不过二十个,我们必把他揪出来,郭伯父、韩大哥,还有数万的裴家军将士,这刻骨血仇,不得不报!” 韩睿泽看了看鞠连丞,有话要说,在无声问她是否能在外人面前讨论此事。 “连丞不是外人,他与鞠言一道,此事上我们立场一致,你说吧,没事。”裴奈解释道。 韩睿泽的表情已严肃下来,双眸如深井,“裴家军当年的叛徒,我有所猜测。” “你觉得是谁呢?”裴奈定定看他。 “周伟国和林华。” 裴奈也有所感,但没意料到他会同时说出两人的名字,“两个人你觉得都有可能吗?” “是,但有些矛盾,如果林华是叛徒,当时崖谷之战你下令让他绕高地一圈,他大可领兵找理由拖延或毁约,裴家军必会惨败,他为何如期支援?”韩睿泽声音幽幽。 他们这一代人的武功底子最初都是由林华将军教授,没人希望结果是他。 裴奈接道:“方才我们问周伟国将军,他说是林华将军不愿归京再担军职,观念不合,与他起了争执冲突,强行带走了鸣渊玄月刀。” “当时在场的副将、校尉十余人,均有所证明。因此丢刀的事又是林华的嫌疑,周伟国身上并无疑点。”他的话让人脊背发凉。 裴奈又分析说:“林华将军离开队伍便从此隐居,下落不明,线索就断了。圣上和顾瑾珩知道裴家军早年队伍里有叛徒,周伟国将军会是重点排查对象,倘若这十年他有通敌的举动,早就已经暴露。” “你说在朝阳时,曾有人多次接近你,但因为圣上和顾瑾珩派隐卫在你身边保护,他们未能成功?”韩睿泽问道。 裴奈颔首,“还曾经伪冒圣上口谕,以相同的马车规制试图带走我,我差一点就上了那辆马车,当时身上没有武器,一旦去了,不堪设想。” 她又将朝阳城多发的官员遇害案、兵部尚书惨死家中、湘洛王和她字迹的事一一告知韩睿泽。 事情令人匪夷所思,但他们仍旧没有头绪,思路又断了。 第一百零二章 达奚安的心意 三人吃完午膳,韩睿泽便离去处理花云寨战后修缮和两国军队驻留的各项事务,让裴奈好好养伤。 鞠言担心鞠连丞给裴奈惹事,派人将他叫了回去。 连续战斗大半日,加上腰上的伤,裴奈确是乏得紧,换洗后,便歇了个午觉。 等她再醒来时,天色已近黑黢,穿好衣服简单挽起头发。 正要点灯时,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裴奈拿起凌月枪,将门推开,看到了晦暗天色下笑得明媚的达奚安。 “明枝终于醒了,我听他们说你在午睡,方才过来的时候屋里只有你平稳的呼吸声,就又出去了一趟,再回来就听见你起来了。” 达奚安听力一向好,在屋外能听到她在熟睡也不奇怪。 裴奈了然点点头,“有什么事吗?” “带你去一个地方。”达奚安拽着她就要走。 裴奈躲开一步,眼睛微眯:“绑架?” “那你把长枪架我脖子上跟我走。”达奚安顺嘴说道。 裴奈被逗笑,眼睛都带着弧度,一边关门,一边问道:“去干什么啊?” “看岐鲁的美景,不远,在寨外往东十里处。” 二人各骑一匹马在山间穿行,猝然有凄厉狼嚎声从黑暗中传来,裴奈恨不得想给达奚安一锤子。 “我们身上煞气这么重,狼不会过来的,放心吧。”达奚安还安慰她。 好在狼群确实没靠近过来,他们借着月色继续前进。一炷香的功夫便到了达奚安所指的高山山腰。 他们将两匹马半拴在树上,却没绑死,若有狼群猛兽,马匹也好及时挣脱。 裴奈跟着达奚安爬上去,后面路渐难行,他们转用轻功,借助藤蔓跃至山顶。 眼前视野豁然开阔,岐鲁西部边境的风景一览无余。 先前在花云寨内的山崖上,只能看见无垠广袤的平原,其上交错汇聚的溪流渐渐合并成一条巨大的缎带,流淌向远方。 天空倒映在晶莹的水镜上,如踏进星河之界的另一个入口。 前日的晚上她就是伴着这样的景色,幕天席地而眠。 可在距离花云寨十里的高山上,视野更广,她分明看见了平原尽头起伏连绵的山脉,神秘且巍峨,如泼墨画卷,将广阔的大地拥抱。 夜幕四合把她包围,她总会沉迷于这些山川的景色中,永不腻倦。 裴奈找了个平坦地方坐下来,达奚安坐在她身旁,指给她看,“为防止云悬之战类似的危险再发生,岐鲁西北边军日后将整体前驻四百里,就在那片山脉脚下,西侧边城的守军不动,但其余三州的驻军也有调整,会向西北倾斜。” “战时准备?”裴奈问道。 现下岐鲁是天耀的藩属国,两国和东边诸国结成同盟,彼此互通边境驻军的情况也不奇怪。 “嗯。”达奚安点点头,声音在夜里竟有些难得的清雅,“下午我们三方临时集议上决定的,其他人本想叫你,顾瑾珩和韩睿泽不让打扰你午憩。不过只是初步商议,后续等你能参加了,正式集议才会敲定。” 裴奈累过头了,睡得确实有些久,“你们开会的时候,场面还和谐吗?” 达奚安想了想,“还行,就是彼此翻对方白眼,互呛几句而已,不影响大局。” 裴奈想到那个画面,笑出了声。虽然她可能是始作俑者,但他们三个起冲突的时候确实都很幼稚。 达奚安将包裹里带的食物递给她,“先垫垫肚子,你如今身上有伤,不好饿着。” 裴奈“唔”了一声,接了过来。 达奚安又赓续给她介绍眼前的岐鲁山河,“那是不弈山脉,北起天耀的闾连山,南至蓬海沧渊,从高到低数排第三的那座山峰,对面山脚有个泊弯镇,他们的羊肉汤面很好吃......” 裴奈乖静听着,时不时颔首,有些神驰向往。 “喜欢吗?”达奚安忽地问道。 “喜欢啊,已经开始馋了。” 达奚安乐得不行,镇了镇冷静下来才道:“所以我可以让你做岐鲁的皇后,这是顾瑾珩和韩睿泽他们无法给你的,你可以给我个机会吗?” 虽然达奚安从未掩饰自己的心意,但裴奈还是震惊了,瞪他道:“岐鲁不是另有太子吗?你上面还有个皇兄,这么大逆不道的话,真是我能听的吗?” 说着说着就要捂耳朵,“你别不是想拉我上马吧?” “你觉得父皇为何会将公羊子笙派给我?”达奚安勾唇一笑,“而且什么内乱能让公羊子笙缺席此战?” 之前达奚安说过,公羊子笙没有赶来花云寨是因为岐鲁有内乱要处理。 裴奈嘴唇微张,带了几分吃惊道:“已事成?” “差不多了,已十之八九,。” “你以后就是储君了?”裴奈小心地问。 达奚安点头中,裴奈又低声悄悄补了一句,“岐鲁人的不幸。” “你说什么?” “没什么,夸你能干。”裴奈若无其事。 达奚安眼睛半眯,看着她道:“我听到了。” “听到你还问?” 达奚安每次笑起,便有情思万种,悉堆眼角。 如果不是裴奈心硬,换做其他女孩,早就大败亏输。 他和当年的裴奈很像,都是满怀着一腔孤勇,去追求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东西。 “拒绝的话我都说累了,逐北枪怎么嫁给岐鲁皇室?天耀怎么跟百姓交代?如何能说得过去?你告诉我。”裴奈跟他讲道理。 “你脑袋瓜不要拘于常规!”达奚安掰着指头跟她细数,“其一,两国联姻将近一步巩固盟国关系,拉动贸易往来,利国利民......” 等到从高山下来,回到花云寨时,达奚安还在跟她掰扯辩论。 裴奈把马关进马厩,一边往屋里跑,一边关门,“你绕了我吧,你一个岐鲁人,我用天耀话都吵不赢你。” 门一关住,裴奈的耳边终于安静了。 她洗漱一番,解开衣服换了药,军医给配的伤药很管用,布子上渗的血少了很多,只是还有些隐隐的寒意。 她挡着疼将药上完,还来不及收拾干净。 门口又传来了敲门声。 “怎么又来了?”裴奈一边说着,一边提了凌月枪去开门。 她将门闩拉开,推门却一惊,“是你?” 外面的风有些大,顾瑾珩披在后面的长发被罡风抬起,肆意飘扬。 “先进来吧。”裴奈将长枪搁在门口的架子上。 第一百零三章 迟到的认错 “你以为在敲门的是达奚安?”顾瑾珩走进屋,扫了眼桌上还未及收拾的伤药,目光在血迹斑驳的布子上顿了顿。 裴奈很少会对别人疾言厉色,除非是像达奚安那样,过于黏人,常常惹恼她。 何况她方才和达奚安一同出去的事,瞒不过顾瑾珩和韩睿泽他们,他猜是达奚安也正常。 裴奈没答他,瞥了眼他手里的食盒,“有什么事吗?” 顾瑾珩将黄花梨提盒放在桌上,声音有些低,“我记得你很喜欢吃糖蒸酥酪,便跟着军厨学做了,他以前是宫里的御厨,自己更想当军人,便主动请调,所以这是宫廷的做法,你能吃得惯。” 语罢,又看了看裴奈的脸色,补充道:“不过我第一次做,不知道味道如何,你尝尝吧。” 裴奈一时无言。 顾瑾珩嘴唇轻启,又再次微抿,垂眸打量了裴奈腰际伤口的位置,又问道:“伤口的血止住了吗?疼不疼?” “还有点出血,但不多了。”裴奈随口说道。 顾瑾珩蹙了眉,从怀里掏出一个绿釉药瓶,“西寒刀划开的伤不易愈合,你睡前将它涂一些,记得明早起来再换一回药。” “这是什么?”裴奈问道。 “我让他们集来草药,自己配的,能够帮你驱散体内西寒刀的厉气。”顾瑾珩将药瓶递给她。 裴奈接过来,手里摩挲着药瓶,又看了看桌上的黄花梨食盒,内心有些酸涩,“为何要这样?” 顾瑾珩低头注视着地面,“就是想对你更好,可是你如今也不是很需要我了,我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会让你高兴。” “我都说了,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我不会缠着你。你的大事已成,越苍的事我身上也有责任,我会一起解决。对我做这些于你有什么意义呢?”裴奈不解地问。 她无法再相信顾瑾珩存在真心,可他现在根本不再需要她的帮助,裴奈身上没什么值得他利用的,这番行止道理又说不通。 顾瑾珩摇头否定,他比裴奈高出一个头,只是正对着她的双眸,便如同居高临下的俯视,没有压迫感,因为他眼底的温柔夹着内疚带来的悲哀。 他的声音低沉却笃定,“你说一切推倒重来,那这次换我追求你。” 紧接着,她听到了,上辈子至死也没能等到的话。 “我没有不喜欢你,只是以前觉得你不在意这个,便未曾开口......怪我没有好好珍惜,是我的错。” 想了想,他声音竟透出些委屈,“你给了我一个家,给我从未有过的关怀,一日一日的朝夕相处,我如何不喜欢你?” 很难想象,堂堂端定公,大名鼎鼎的顾瑾珩,会将自己摆得这样低,带着恳求同她说话。 哪怕从前他们同床共枕五年,她也不曾见过。 “太迟了,在一切发生之后。”裴奈咬牙让自己心硬下来,“你走吧,糖蒸酥酪我会吃掉的,不能浪费粮食。” 顾瑾珩又道:“我能坐一会儿,看着你吃吗?”似乎想到什么,继而补充道:“我不说话,会安静待着,不会引你烦闷。” 裴奈给逗笑了,“你不会以为,我以前喜欢你身上的哑疾吧?” 不曾想,顾瑾珩却竟是颔首了,目光又落回地上,“我很多次和你说话时,都会惹你皱眉,我以为你厌恶我的声音。” “不,你的声音很好听。”裴奈不忍伤他自信。 顾瑾珩忽地看她,悲哀已久的眼眸隐隐有了颜色,如悬溺已久,终于重拾呼吸,似乎对此很是在意。 但裴奈紧接着补充道:“我讨厌的是你过去身为我夫君时,很多事没有做,现在一切都晚了,非要等我死了一遍,我没了意愿,你才来上赶着做。” 裴奈自嘲一笑,“这让我觉得过去的自己很不值得。” 她的每一个字都在槌心,顾瑾珩的眼睑又耷下来,“是我的错,你不可这么说自己。” 裴奈不知如何接话,便也不说。 看出她逐客的意思,顾瑾珩怕再惹她生气,唯能说道:“那你吃吧,我先回去了。” 裴奈就差直接把门给他拉开了。 顾瑾珩往外走,脚步却比往常都要慢,好像这样就能多停留一会儿。 他推门出去,反身替裴奈关门时,脸色都白了很多,仿佛经受了很大的痛苦。 他看了看裴奈,又道:“军队里的叛徒还没有查出来,你晚上要当心。山里风大,睡觉时盖好被子,你有露腿在外的习惯,容易受寒。” “知道了,快走吧。”裴奈心中腹诽,这人嗓子恢复后,话也变多了,唠叨跟谁学的啊?难不成是跟以前的她? 顾瑾珩替她将门阖好,转身离开。 裴奈长吁一口气,摇摇头,什么也不再想,解开衣服和裹伤的布子,将顾瑾珩刚给她的药涂好。 拉开桌上的黄花梨提盒,糖蒸酥酪用一个瓷碗盛着,白糯的羹底上面撒着桂花碎,入口有淡淡的酒香,裴奈用调羹一口一口尝着。 也不知是他自己有天赋,还是那位御膳出身的军厨教得好。 尝完后漱了口,裴奈就上床歇息。 半夜却被外面窸窣的动静吵醒,学武之人本就对声音敏感,裴奈也习惯了,也就是和顾瑾珩同席的五年,有他威压可以外探,她才每日睡得安稳。 又莫名想起他,裴奈叹了口气,套了衣服起床出去检查。 迎着月色,却看清只是闯进院子的两只野兔。 她正准备关门,倏忽间察觉到刮来的风有些异常,她猜到什么,将手伸出去,感觉到那股极浅的威压,正笼罩在她的房屋四周。 顾瑾珩刻意控制了炁功,没有令其进入房间,如此便不会打扰到她,这样做明显是在予她保护,若有不怀好意的人到来,他第一时间便可知晓。 裴奈皱眉,这么远的距离,阴功长时间施放,他不累吗? 然后她拍了拍那股威压,似在不满,也是唤他收回去好好休息。 霍江阴功的威压淡了淡,裴奈便满意地拉上门。 可她不知,在她走后,那股威压又再次充斥,将房屋包裹,宛如深深的拥抱,尤甚刚才。 第一百零四章 尚乐公主 鸟鸣啁啾成韵,偶尔穿插着鸡啼狗吠。 花云寨的清晨,这些村落里特有的声音一个不落。 静中起喧,可却能给人无比的安心感,好似昨日的战争是一场镜花梦影,只有经历过那场战斗的人才知道,只差一点,村寨的这份祥和就将永远被打破。 真好啊,裴奈在檀木架子床上伸了懒腰。 时辰尚早,可她身体习惯了每日晨起练武,从未懈怠,哪怕昨日刚受了伤,此刻也闲不住。 她洗漱好便转移到院子里,正当她按照往常的节奏温习招式时,有人推开她的院门,不给她反应时间,直接持多刃双钩向她刺来。 那双钩一头是锋锐的利弧,可勾压武器,令敌手缴械,另一头是尖细锥刺,侧边连接着月牙刃。 常规的双钩只有月牙刃下一处护手,其他地方皆是锋刀,可眼前这双钩明显做过改良,除却两头的尖钩、锥刺及侧边的月牙形刀刃,中间很长一段都改成了安全可持拿的棍状,精雕细刻,错彩镂金。 好看,但是花里胡哨。 裴奈顺手持枪一挡,破开对方的袭击。 紧接着对方顺势单边一勾,将她的长枪锁住,顺着枪身朝她侧劈来。 裴奈一抬手,长枪凌空挑起,摆开对方的长钩,手腕横转,枪即半空朝敌方划去。 对方后撤时提长钩微挡,双手似被震得有些不稳。 裴奈收枪,方才甫一动手她便有预感,果然定睛一看,来者竟是一个女子。 她是岐鲁贵族的打扮,衣裳有着异域特有的华丽,却很利落自如,未显拖沓。头上长发褐色带卷,五官明艳夺目,娇媚且高贵,双瞳如玉,眼波流转不歇,生的是落落大方。 “你确实厉害。”女子眉毛一挑,用天耀话说出对她的赞扬,随后双钩在她手掌腾空转过一圈再次攻来。 双钩起伏间吞吐如浪,裴奈短时间与她连过两招。 “你是何人?”裴奈一边回防,一边问道,因为对方是女子,还未知敌友,便不曾下狠手。 这人不答她,她的双钩非常克制长枪之类的单手武器,裴奈本可以远距离挥斩,但没硬下心,竟让对方抓住机会,两柄钩头连接,将裴奈困住,连锁回转,向中间绞压。 隔着庭院的篱笆,外面传来达奚安一声岐鲁语的怒喊,裴奈大概听懂了,是在喝止女子的行为。 但女子动作已经施展,裴奈为避此招,以枪身作棍带风向她横扫。 对方唯能松开左手的武器,一钩连带另一钩,空中朝外一荡,随她狼狈后撤又回到手里。 枪柱打在女子身上,却未下狠手,因此只是令她吃痛不已。 院门被踹开,威压转瞬迫来,从顶部压下,女子有些喘不上气。 顾瑾珩快步过来,对着裴奈,脸上有着焦急,看向她的腰侧,“伤处可有大碍?” 方才的打斗让裴奈的伤口再次撕裂,“有些崩开。” 韩睿泽和达奚安等人也陆续进来,韩睿泽走到旁边,已听到裴奈的话,皱了眉却未吭声。 “她是我四妹达奚尚乐,先别伤她。”达奚安替女子解释道。 原是岐鲁的尚乐公主。 他若是再晚说片刻,达奚尚乐的脑袋想是都要被染了怒气的威压劈开。 顾瑾珩没有再下死手,却对达奚安怫然怒道:“贵国要是教不好公主的礼仪,我们不介意向岐鲁皇请旨,将她接来朝阳替你们管教!” 达奚尚乐已是有些支撑不住。 “算了,她应该不知道我受伤了。”裴奈替她说话。 威压这时才缓缓消减,达奚尚乐终于能够拍着胸口猛烈喘息。 “伤口裂得厉害吗?我去请大夫。”韩睿泽当即就要离开,被裴奈叫住。 裴奈言道:“没事,就是出了些血,我再回去上一次药就行。” 另一边达奚安正在斥责达奚尚乐,“你脑子被胡如马踢了吗?一大早的找人家打架?如果不是明枝让着你,你小命早没了,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胡如马是岐鲁特有的品种,这个骂法也是逗乐了裴奈。 “抱歉,我看她还能拿起长枪练武,我没想到她受着伤。”达奚尚乐看着裴奈,真心知错了,眼里透着自责愧疚。 裴奈无奈地感慨,“你们岐鲁人真的很喜欢二话不说先干架,公羊子笙上次也是一样。” “明枝别气,我替你揍她一顿。”达奚安作势就要大掌朝达奚尚乐拍去。 达奚尚乐夸张抱头,“心上人了不得,妹妹都不要了啊!” 最后达奚安也没碰她,只是口气很不好,“所以你来花云寨干什么啊?” “我不放心你嘛,担心寨破之后你有个好歹,就带一队护卫队赶过来了。结果昨天半路就听说你们打赢了。”达奚尚乐又偷偷瞅了眼裴奈,“原来逐北枪真的是女子啊,我起初还不信,以为是你们编造的,用来鼓舞人心。” 众人也不再听她废话,顾瑾珩只关注裴奈的伤势,“你先进屋换药吧,看看伤口的情况。” 裴奈颔首,她确实能感受到腰侧黏腻一片,血多半渗出不少,便朝屋里走去。 “裴姐姐,我来帮你!”达奚尚乐踊跃喊道,却立时遭到顾瑾珩和韩睿泽等人的白眼,她又将头缩了缩,“给我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吧!不然我哥回去得扒了我的皮。” “来吧。”裴奈不方便让其他人进门,刚好需要人搭把手,也不忍拒绝她眼里的光。 进屋后,达奚尚乐将门闭阖,大步撵上裴奈。 达奚尚乐除了性子跳脱点,礼仪还是足的,并未四处瞎看,只乖乖守着裴奈,替她把药和布子整理好。 直到裴奈将衣服解开,她看见已然穿透白布,漫晕开的大片血红。 “我错了,我来的时候看你在习练,谁曾想你还顶着这么重的伤。”达奚尚乐看得脸都皱成一团,替眼前人揪心。 裴奈一圈一圈掀开布子,“已经过去了,帮我把白色瓶子递来。” 达奚尚乐乖顺配合,等待裴奈的间隙,又好奇问道:“听说天耀的端定公、万岳血鞭韩睿泽都在跟我哥争你?” 裴奈抬头瞧她,疑惑道:“韩睿泽?你们都从哪听来的?” “我来源很广的。端定公有权有势,与你早有一段婚姻情缘,可惜失去了才懂珍惜,好马都不吃回头草。韩睿泽和你青梅竹马,彼此知根知底,杀伐将军的似水柔情,小火慢煮,确实胜算更大。”达奚尚乐就这样一边思考一边分析。 听得裴奈一愣一愣,还未及她开口,达奚尚乐又道:“不过我哥也挺好的,别看他平时不着调,正事上很靠谱的,也会疼人,我还挺想让你当我嫂子,你这么厉害又善解人意,日后定能镇住皇宫,保管我哥后宫连妃子都不敢纳。” “那个......”裴奈好心提醒她。 达奚尚乐继续压低声音,小声追问她:“你更喜欢哪个呀?给我透露一点好不好?” 裴奈终于逮到机会将话说完,“他们几个耳力很好,都能听到。” 第一百零五章 无法补偿 等裴奈再次包扎上完药,众人仍等在门口。 不知道是不是裴奈的错觉,几个人看她的眼神都有些奇怪。 达奚尚乐起初走出屋子还有些窘涩,后面倒逐渐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坦荡。 “我们接下来去哪?”裴奈看他们都没走,便知还有事情。 韩睿泽脸色好了一些,答道:“今日我们布置了庆功宴,主宴席和篝火安排在刚进门的广场,来接你过去。” 战后的庆祝是必不可少的传统,可以提振士气,嘉奖有功绩的将士,利于军队团结。何况现下天耀三州驻军及西南边军、裴家军旧部、岐鲁西北边军的精英此刻都汇聚于此,也该提供放松的场地,让他们交流感情。 裴奈点点头,很是赞同。 一行人便朝主广场走去,刚出院子没几步,达奚尚乐便看到了对面不远处的马厩,拉着达奚安就要过去,还对裴奈说道:“裴姐姐,我可以看看你的马鞍吗?” 裴奈蹙眉疑惑,“看这个做什么?” “我们岐鲁之前有批国宝级鞍垫的材料,女性胯骨小,骑马不经疼,那材料很适合打造女式马鞍。可惜产量太小了,是从千年古树玛拉身上采集的,几百年才够产出一个鞍垫,上次还是岐鲁开国皇帝给牧窈皇后做过一个。”达奚尚乐说着说着,眼睛便似藏了光进去。 裴奈已是大概知道她要说什么。 果然达奚尚乐又道:“十年前岐鲁将材料献供给天耀,听说天耀先帝派人做成马鞍赐给了你。所以我想摸摸看那个马鞍有多软,我每次骑马的时候都很羡慕你。” 尚乐公主所说的马鞍,就是顾瑾珩为了拉拢当时的羽林军统将,以裴奈名义送出去的那副。 所有人都觉得这副马鞍唯有配给裴奈,才叫做物尽其用,只有当时的顾瑾珩不觉如此,裴奈的区区一个马鞍,哪抵得上合作大计重要。 裴奈下意识看向顾瑾珩,顾瑾珩也正望向裴奈,他眼里一瞬就似有了水光,无措极了。 偏偏达奚安知道内情,或许是早就注意到裴奈使用的是寻常马鞍,因此特意找人查证过,挖苦道:“不在你裴姐姐这,她前夫将马鞍送给当时羽林军统兵将军的夫人了,也就是现在天耀北境边军主将的夫人。” “为什么啊?那马鞍就那一副!而且哪个女子会像裴姐姐一样出征带兵,动不动几百上千里路,她分明才最需要啊?”达奚尚乐从心底实打实地感觉惊诧。 达奚安明明在回答达奚尚乐,可话语却是对顾瑾珩的奚落,“问得好,人家夫人随口一提,他就向羽林军统帅表诚意,送了那副马鞍,借此能推动这步棋子更快落定。在某人眼里,妻子的身体还不如推动一个盟友的合作更重要。” 达奚尚乐不敢置信地看向顾瑾珩,眼里全然写着不解。 “还有这回事?”韩睿泽知道马鞍被先帝赐给了裴奈,却不知竟没到裴奈手里,一时怒火攻心,质问道:“你就算不送那副马鞍,羽林军会不合作吗?拿属于裴奈的东西去换,真有你的!” 裴奈拍了拍韩睿泽,示意他消气冷静。 裴奈都不好明说,顾瑾珩送出马鞍的那日,正是裴奈的生辰。这话说出去就是进一步激发矛盾。 韩睿泽想起十年前征战的路上,还有这次裴奈抵达花云寨时,每次下马站立不稳的样子,闭了闭眼,拳头都握紧了。 “你是没见过裴奈长途数百里,在马上有多痛苦!重新追求她?你也配!”韩睿泽怒斥着甩下此话,拉了裴奈的衣袖离开。 达奚尚乐不可理喻地看着顾瑾珩摇摇头,随后被达奚安喊走。 只留下站在原地,没有力气再迈步的顾瑾珩。 鞠言等人没有陪同顾瑾珩,此刻他身边只有两个侍卫,侍卫均不敢插话,唯有默默等着。 直到良久后,顾瑾珩的手抖了抖,他迈步走向马厩,停在裴奈的马旁。 他看着两侧摩擦千万次后刮破磨开的痕迹,将手轻轻放了上去,许久没有移动。 ...... 惠风和畅,碧空如洗,天际轻云团团成簇,淡薄无定。 裴奈随韩睿泽他们到了搭建好的主宴席位,因是寨民和士兵们临时搭建,出征在外大家也都不注重排场,所以没有架起高台,所有人围篝火而聚。 四品以上军职坐在独桌独椅上,其他人便席地而坐,此刻各军各部曲正有序入寨,按区域落位。 “坐得下吗?”这广场虽然宽阔,但是军队人数庞大,裴奈内心充满疑惑。 不远处的邵历然说道:“坐不下就轮着来呗,吃饱喝足了换同部其他弟兄来,而且今日给了所有士兵休沐,过一会儿他们就散开,各聚各的,在山寨周围自由活动了。” 裴奈点点头,眼看着广场上越来越热闹。 达奚尚乐看着说话的邵历然看直了眼,拽着达奚安的衣角,“嘶,你们这边俊哥哥好多,吃得真好啊。” 达奚安又瞪她,“赶紧入座,对着人家邵将军口水都要下来了。” “邵将军?是那个穿破重重包围圈,将云江六合弓栾霄于万军丛中斩杀的邵历然将军?”达奚尚乐欢跃极了。 达奚安颔首,眼角与眉毛拧巴到一起,蹙额道:“你又要做什么?” “你皇妹我到现在还没有找到驸马,你就不替我着急吗?”达奚尚乐诘问他。 达奚安恨铁不成钢地瞥她一眼,“你祸害的男人还不够多吗?我二十多年就遇到这一个心仪的,你第一次见面还给我得罪了。” 达奚尚乐又将头缩回去,温顺坐下,只是目光还盯着邵历然看。 裴奈算是悟了,原来他们岐鲁皇室达奚家族追求另一半时的朝天热情,是祖传的。 正当时,有寨民们陆续往桌子上端着食物,裴奈瞪大眼睛无声询问韩睿泽。 韩睿泽笑着摆摆头,“放心吧,没让寨民们破费,食材和调料都是各军队自己备的,今日菜肴丰富,军营里的大灶忙不过来,有部分细致点的菜借用一下寨民们的锅灶,大家一起吃。” 天耀这边的将士们还没人敢入座,都聚站闲谈着,直到顾瑾珩出现。 第一百零六章 庆功宴 顾瑾珩方才在裴奈他们后面耽误了一会儿,却也不知是去做了什么,此刻扫视过半场,施然走来,沿路的天耀将士纷纷向他行礼。 他的视线仍最终落在裴奈身上,好像裴奈始终是他的目的地。 韩睿泽如今非天耀编制,就算仍担原职,也不会予他上下级礼节,看他来了,直接转头坐在裴奈右首。 达奚安也不坐在自己皇妹旁边,手撑在了裴奈左侧座椅的靠背上,虽未坐下,却是占了位置。 这下裴奈两侧已是没了空位。 裴奈也未入座,韩睿泽身旁的花云寨本地小伙瞅了眼顾瑾珩说:“他不就是几年前带兵堵我们寨门的那人吗?他妻子的尸骸找到了?” “带兵堵寨门?什么时候?”裴奈还不知道顾瑾珩从前带兵围封花云寨的事。 韩睿泽淡淡道:“九年前,来寻你的遗骸。” 花云寨本地小伙尚不知裴奈就是顾瑾珩要找的妻子,闻此惊愕失色,“什......什么?” “没什么,误会一场。”裴奈讪笑两下,“给你们造成麻烦了。” 小伙子把餐盘放下,摆摆手:“您可别这么说,逐北枪、万岳血鞭住在我们山寨,邬族千军万马,折了西寒刀和云江六合弓都没能入寨一步,我们与有荣焉,出门说自己是花云寨的,脸上都有光。” 转眼顾瑾珩就到了裴奈身后,他面上神情恢复如常,只是眼眸里多了些血丝,“过去和我坐吧?”他这样说着。 裴奈摇头谢绝,“不了,这里就挺好。” 顾瑾珩极淡地抿了下嘴,又看了看她桌上的菜肴,“你不吃菌菇,怎么没和他们说?” “她是爱吃菌菇的,只是十岁出头时发现菌菇会让她过敏,身上易起红疹,因此她之后才不得不避食,现在身体不一样了,自然没了这个忌口。”韩睿泽适时开口,话语里都是对顾瑾珩从前不作为的讥讽。 顾瑾珩没有不悦,只是视线从他身上又转到裴奈这里,目光是在同她确认。 裴奈颔首,便是默认。 大家都听着,这是顾瑾珩过往的失责,混淆了自己妻子的喜好与食忌。 “我记下了。”顾瑾珩也不争辩。 裴奈又皱眉,如今记这个有什么用?却未多言,只道:“你快入座吧,大家都在等你。” 顾瑾珩眸光沉了沉,这才到上首坐下。 众人看着顾瑾珩对裴奈的重视,心中暗想果如传言一般,端定公想要煎胶续弦、重修旧好,可如今裴将军避犹不及。 一想到起初是裴将军主动表明心意,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才有了二人的缔姻,如今对调而行,所有人都很是唏嘘。 顾瑾珩落座,众人都也陆续归位。 大家先是起身一齐拜祭此战中牺牲的英魂,军乐奏归魂曲,广场上共有三十个大酒缸,每人执酒盏,到最近的大酒缸中舀半杯烈酒,仰头一干而尽,便是与逝者同饮。 随后酒缸撤走,在众人的注目下搬上马车,运向昨日在寨外山谷间修挖的共葬将军冢。 负责的士兵们会在那里焚烧纸钱,随后洒下祭祀酒。 长列车马从寨门驶出,归魂曲方才止息。 众人重新入座,广场中心的篝火被点燃,花云寨当地的乐曲即起,那是轻快欢迸的曲调,让片刻前的压抑沉闷消散,将大战得胜的喜悦牵出。 寨民们围着火堆起舞,先是热情开朗的岐鲁人加入其中,学着他们的步伐,或用岐鲁人自己的欢庆舞步,踩着乐调舞动。 随后寨民们和岐鲁士兵又陆续拉了天耀将士参与,广场中央越来越热闹。 达奚尚乐尝了几口佳肴,便耐不住性子,去邀请了邵历然一同共舞,邵历然有些懵,周围人都在笑着打趣。 “艳福不浅啊,邵兄。”有人逗他。 邵历然红了下耳朵,然后没有推拒,起身随达奚尚乐加入篝火圈舞的队伍。 裴奈笑了笑,觉得他俩很是般配,一个是艳丽高贵的岐鲁公主,一个是英俊骁勇的少年将军,站在一起着实养眼。 “笑得跟长辈一样的,快吃菜吧你。”韩睿泽拍拍裴奈的桌子,调侃道。 此刻广场上人声鼎沸,顾瑾珩还是隔着距离听到了此话,又朝裴奈看来。 裴奈察觉到顾瑾珩的目光,下意识回望过去,却见顾瑾珩嘴角轻抬,眼睛里竟带了笑意,好似这样看着裴奈,就很忻悦。 “别看了,再看又把他招过来了。”达奚安撇嘴叫她,用公箸夹菜放在她的碗盘里。 众人都有各自的交际,顾瑾珩那里却无人靠近,唯他一人以及身后安静尽职的侍卫,有种位高权重的孤独。 年少时他是被人轻视的哑巴庶子,众人避他若浼,多年后他已是权倾朝野的端定公,众人因紧张畏惧而不敢接近。 十五年前,十五年后,他在何处都是一样的孤寂。 裴奈低头吃菜,随口对达奚安说:“别夹了,都堆满了。” “稚拙。”韩睿泽对达奚安的行为评价道。 达奚安不爽地回他:“怎么有人守着明枝这么好的女子,青梅竹马十五载都没下手,被别人抢了去?” “我跟顾瑾珩争的时候,你断奶了吗?”韩睿泽反问。 韩睿泽如今刚过而立,而达奚安行冠礼没一年,比他小了约莫十岁,虽是有岁数差距,却也不至于这么夸张。 达奚安瞥他下面,揶揄道:“也不知道年龄大了还行不行。” 堂堂万岳血鞭韩睿泽,正是血气方刚的年岁,这话刺激得周围的人眼睛都不敢眨。 裴奈真怕韩睿泽摔筷子和他打起来,让他看看什么叫做身体差距,像是他们做得出来的事,便开口劝阻,“你俩行了,要不要我给你俩约个僻静的地方,你们慢慢吵?” 二人这才互瞪一眼停口。 裴奈观望着篝火舞,又吃了些菜,刚落下筷箸,准备饮些茶水,忽地隔空被顾瑾珩的威压精准拍了拍。 裴奈抬头去看,顾瑾珩不作任何表情,手指轻点自己的唇侧偏下。 她瞧明白了,赶忙用手帕擦自己的嘴巴右下角,果然那里沾了点油渍,差点让很多人看到了她的花脸。 顾瑾珩随即笑了,久久凝睇着她。 就在这时,有属下来通禀他,俯身在他耳畔,说了些什么。 第一百零七章 两种拥抱 顾瑾珩的脸色缓缓有些严肃,准备起身离场。 他临走前见裴奈等人正望向他,本没义务解释,但在宴会此时的喧闹声中,还是对着裴奈做了手语,“有些事要确认,你们先吃。” 这只是简单的对话,但除了早年便追随顾瑾珩的拥趸,在场还能够读懂手语的人屈指可数。 在韩睿泽和达奚安看来,这个手语分明就是带着挑衅,证明了他与裴奈旁人无法干涉的五年回忆。 达奚安将目光移回来,感叹道:“韩睿泽,你当年是不是输在,没和明枝编一堆只有你们能看懂的手势?” “不是要喝水吗?”韩睿泽提醒裴奈她刚刚忘记的事,又瞥她,“出息,他让你擦你就擦啊?” 那难道就让她嘴角一直挂着油污吗?什么道理? “我......”裴奈又茫然又想发火,抬头看到韩睿泽的表情,结果没继续说下去。 算她大度,不和男人计较。 裴奈低头继续吃菜,偏和韩睿泽反着来。 韩睿泽瞧了瞧她,也没其他反应,他们三个就在这样奇怪又和谐的氛围下待了一段时间。 时不时听韩睿泽和达奚安斗两下嘴,三人再一起讨论下岐鲁和花云寨的风俗,眼前绕火而转的圈舞配乐已换了八波,倒是鼓腹含和,已有八分餍足。 中途达奚安被岐鲁人叫去主导投壶令,韩睿泽对已经放下筷子的裴奈说道:“饱了吗?陪我出去走走?” 裴奈起初以为是他嫌这里太吵了,想要出去活动一下,便也没犹豫,跟着他起身离场。 半路上看着越走越偏的小径,忽觉不对劲,“等等,你要做什么?” 片晌他们已经远离吵嚷喧阗的中心,来到一处遍布花卉绿树的植物园。 “你说呢?”韩睿泽似被她的迟钝惹笑了,在此处停下脚步。 裴奈也随他停住,怕得声音都颤抖了,“表......表白心意?” 她眼见着韩睿泽点了头,韩睿泽挑眉:“我这么明显了,你还看不出来?” 植物园里花攒锦簇,绚丽正翕赩,错杂斑斓如同裴奈此刻静不下的心。 “不是,你认真的啊?”骇然之中,裴奈声音都上扬了,“我以为这两天你在跟着他们玩笑。” 韩睿泽摇摇头,终于正色,望着裴奈的双眸,将年年岁岁里没能倾诉的情意道出,“我心仪于你,一直在等你,一等就是十五年,算起来,甚至没比顾瑾珩少一天。” “十五年?!”裴奈瞪大眼睛,惊呼出声,“你从第一次去朝阳找我的时候,就是认真的?!” 韩睿泽点点头,兀自一笑,带着涩意与自嘲,“我就晚了那么十几天,你连婚事都订好了。” 裴奈震惊得久久没能回神,但她没有忘记一件事。 她和韩睿泽在崖谷之战的路上,韩睿泽说过他有心仪之人:“是个蠢姑娘,似乎永远无法明白我的心意。” 对于韩睿泽来说,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十年,但对于裴奈来说,根本没过几个月。 此番迟迟领悟,裴奈抬手就是一巴掌,隔着外衫,打在他紧绷的肩部肌肉上,“你才是蠢姑娘!” 韩睿泽被她这下搞得半天没反应过来,直至意识到她说的是巨石阵对面高崖上,他无法宣之于口时,隐晦所说的那段话。 “不蠢不蠢,我错了。”韩睿泽立时服软,“所以考虑下?让我来替裴韩两家的长辈们照顾你,可好?” 裴奈陷入了思索。 韩睿泽懵了,隐隐有不祥的预感,试探问道:“你对我没有半点好感吗?” 裴奈眉头都皱紧了,“有句不合宜的话。” 韩睿泽很想接道:那就先别讲了。最终还是忍住,这件事情不能草率,总要让裴奈将话说清楚。 “我真的将你当不靠谱的哥哥......”裴奈这样说着。 韩睿泽太了解她了,甚至想把她的嘴捂住,他觉得裴奈后面更没有好话。 果然裴奈继续道:“主要你小时候穿着开裆裤被你哥拿鞭子撵着打的样子,我还历历在目。很难将你身份转变过来。” 韩睿泽脸色黧黑,但有些哭笑不得,“这就是你拒绝我的理由?” “我会考虑的,但我得适应一段时间,先等我们将叛徒揪出来解决,然后平息接下来的战乱?”裴奈神情也很郑重,对待这份十五年没能见光的情意,说不感动是假的。 韩睿泽正想说:他不急,他会继续等下去。 裴奈亦同样了解他,先一步道:“不过你也别再等我了,看缘分吧,有合适的女子就别错过。总是这样等我,会让我觉得亏欠你很多。” 有风拂来,吹起裴奈耳侧的碎发。 韩睿泽抬手,轻轻将她的头发捋到耳后。 他又笑了,极度的温柔,“无妨,我不会逼你。但你只需要记得,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只要你回头,我永远在你身后。” 在风的鼓动下,他头次做出这样逾越的举动,韩睿泽轻轻将裴奈揽在怀里,说出他近来彻底明白的事,一字一句,极为坚定:“如同韩家忠于裴家,我身上的每一缕血脉,都在要求我,我所传承的万岳血鞭,命里所刻印的,都在告诉我,势必对你以死相护。” 裴奈双手上扶,拥住他的肩膀,久久未言,心中钝疼。 ...... 顾瑾珩和鞠言等一众官员在议事的地方等待,新的军政急报已经得到确认,鞠言派人去请唤各军重要将领过来。 陆续有人进门,门外钟麟拉住一个曾经裴家军旧部的校尉,“裴将军和韩将军呢?” “方才一起出去了。”那人说道。 钟麟追问:“人去哪了?” “听他们说,好像韩将军是去表白心意的,去哪倒不知道。”校尉随口道。 这一句不当紧的话,甚至淹没在了人群的谈话声中,却被顾瑾珩的听觉精准捕捉。 顷刻间,让顾瑾珩彻底慌了神。 厅堂内的无数人突然承受令人震颤的威压,看着端定公大步流星地离开议事厅,许久才能正常活动。 众人甚至不敢议论,彼此面面相觑。 顾瑾珩脚步越走越快,脸色发黑,直到迎上并行朝此而来的裴奈与韩睿泽。 他看着二人脸上轻松的神态,嘴唇颤了几下。 裴奈和韩睿泽回到宴席时经人提醒,知道发生了大事,便赶了过来。 此刻裴奈也注意到了对面的顾瑾珩,见他神色不对,竟是前所未有的慌张。 裴奈心里咯噔一下,以为萧鸣逸出了事,也快跑几步过去。 “怎么了?”裴奈连忙问道。 顾瑾珩那样急迫地开口,“你答应他了吗?不要答应他好不好?” 他紧紧抱住裴奈,半弯着腰,脸贴在她头顶,生怕再放开,就会彻底失去她,“再给我一次机会吧,以前都是我不好,我做错了很多事,我都会尽全力去补偿的。我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我会努力当好一个丈夫的,别丢下我......” 第一百零八章 山谷之国国破 远处的乐声仍在起伏间遏云回荡,以至于裴奈一瞬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她愣在原地,熟悉又令她上瘾的气味充斥在她周围,令她没来得及将顾瑾珩及时推开。 竟是韩睿泽动作更快一步,上前把顾瑾珩扯开,伸手将裴奈护在身后,韩睿泽厉声质问:“你有什么资格碰她?” 顾瑾珩看着裴奈,仿似整个人要破碎开。 “奈儿......”他的声音充满了乞求,“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别接受他好吗?” 裴奈听得头脑发懵,“你在说什么啊?看你的表情我还以为朝阳城出大事了,到底怎么了?” “他......向你表明心意了吗?”顾瑾珩扫了眼韩睿泽追问道。 裴奈觉得莫名其妙,接道:“与你何干?” 达奚安带她出去时,顾瑾珩都未有这般反应,看来他是真的忌讳韩睿泽的存在。 “是!当年若我再早些看清自己的内心,根本轮不到你被裴奈选择,你既然不珍惜,这次我就不会再放手。”韩睿泽直截了当回复顾瑾珩。 顾瑾珩冷冷看他,眸底掀起极度危险的深渊寒流,“她是我的妻子,我亏欠她,但不代表有一丁点的可能,我会将她让给你们!” 韩睿泽像是听到了不可理喻的事情,“笑话,她重活一世,现在的身份叫唐明枝,户部有你二人的庚帖吗?你要是觉得影响你娶续弦了,实在不行,我们再以裴奈的身份给你补个和离书?断个干净!” 四下威压骤起,隐带杀意。 “好了都别说了,你们能不能先把精力放在正事上,召集大家到底做什么?”裴奈也从韩睿泽身后站出来,此刻无心听他二人相持。 顾瑾珩才强收回所有的情绪,用头点了下议事厅的方向,示意裴奈他们跟上,“邬族东北驻军行进的目的地是山谷之国,昨日山谷之国国破,近三成百姓伤亡,张厉呈牺牲。” 张厉呈,山谷之国的国主,五岳之一的灵岳机关术士,亦是裴奈父亲裴昊的知交好友。 其子张晟曾在登云英雄大会上与裴奈交手,可张厉呈为人温良谦恭,曾经还亲手制作了机关盒作为裴奈的生辰礼物。 “张伯父?”裴奈心中一滞,她对这个长辈很敬重,此刻唯能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韩睿泽估算了一下三成伤亡人数,“大约已有超过一百万人遇难?” 山谷之国是个小国,举国上下共四百万人口,此刻按近三成的伤亡去统算,是这个数。 看到顾瑾珩颔首,裴奈有些震悚,问道:“一天之内?为何会有这么多人遇害?邬族东北驻军也不过三十余万人。” “雷来翁这几年待在邬族境内的陨石遗址,帮邬族神君配了一种毒,飘散在风中被吸入,或倾洒在地下水中被饮用,可让人变成那日战场上我们见到的怪物。”顾瑾珩平静地解释道。 裴奈拳头都握紧了,“拿一国全境国民作蛊,这帮畜牲还有人性吗?” “另外的民众呢?现暂避于山谷之国的地下城?”韩睿泽推断道。 顾瑾珩点头,“他们的地下城机关密布,几乎是将几百年前的旧时主城等规格复造。道路复杂程度不亚于我和奈儿在朝阳城经历的地宫,邬族军队难入其中。但目前山谷之国地下的人是否已经感染,情况尚且未知。” 短短几句话,裴奈便已明白局势有多严峻。 山谷之国疆域虽小,却掌握了整个上北大陆十之六七的武器军备铸造,是包括天耀在内四十余个国家的兵器供应国,天耀军队近半数的兵器皆由山谷之国受委托锻铸。 如今源头一断,像天耀这样尚可独立生产铁器的大国还能支撑,但对于许多军备储存不足的小国来说却可能是灭顶之灾。 其他事情他们也不再多问,因为待会儿大厅集议时必会详细说明,无需浪费顾瑾珩的口舌,何况此刻若不是裴奈提问,换了别人他几乎不会回答。 裴奈与韩睿泽本就来得迟,又因顾瑾珩方才那一茬耽误片晌,大厅内的官员们已经齐聚。 不远处就是议事厅,再走几步就能进门,顾瑾珩却忽然叫住裴奈,“奈儿......” 裴奈不解地看他。 顾瑾珩抬手,将她耳际被风刮散的鬓发回顺原位。 裴奈心想她头发扎得有这么松散吗,怎么都要拨她头发? 他的动作太快,韩睿泽没来得及阻拦,只气道:“有完没完?” 顾瑾珩没有理会他,独独注视着裴奈,又道:“待会儿有个礼物要送给你,会是你想要的,只是......不知你会喜欢,还是难过,但我觉得前者或会更多一些。” 他这样说,结合即将面对的这些人,裴奈霎时间便已猜到,他是指......找到了裴家军的叛徒吗? 随后顾瑾珩便不再耽误,三人一前两后跨过厅门,所有人站在各自的位置上望着他们。 他们三人的关系有点特殊,因此这些官员们眼里八卦、探究、好奇各有不同。 天耀那边的官员还因为忌惮顾瑾珩而有所收敛,原裴家军的将士们已是将笑意和打趣挂在了眼角,若不是集议的环境限制,许是没准都吹起了口哨。 等他们到了主位,议会厅的大门便被关阖,天耀的官员们对顾瑾珩行礼。 这里位置有限,所有人都站在原地,大厅内鸦雀无声。 顾瑾珩缓缓开口,环视一周:“今次集议,是通传最新战讯及各军队调配命令。半月前邬族东南、东北驻军同时起兵开拔,东南驻军昨日已与我方交战,胜负既定,东北驻军在前往河魏国、东昌国的途中,临时转道,向山谷之国发难,现已攻破其主墙防线,国主张厉呈晏驾,三百万民众受邬军围困。” 众人一片哗然。 “山谷之国外部陷阱、机关重重,处处暗藏杀机,邬族如何这么快便能突破防线?”有人提出疑问。 顾瑾珩旁边的肱骨谋臣罗元瑛代为解答:“接斥候探得消息,山谷之国外围高墙防线的六处客行巨门均未损毁。因此只可能是熟悉防线机关的山谷之国内部人,领邬族军队进入。” 第一百零九章 封锁全境 “殿下,您方才说三百万人受困,山谷之国共四百万余人口,剩下的一百多万人呢?”有原裴家军的将士在罗元瑛说完后出声发问。 “要么死了,”顾瑾珩抬起手,食指与中指微弯两下,便有人将战场上的怪物毒人尸体抛了上来,“要么变成了这样,失去人性,以同胞血肉为食。” 无数人为之震悚,眼珠都因惶恐而颤动。 那可是一百万条鲜活的生命! 何况这种单有人样,却没有人性的食人怪物,除非像上次一样,被顾瑾珩的丹道神炁阴功压制,否则断了双腿都能用两手撑着身子向前爬起,不死不休。 若被人利用,会比超过人数一百万的军队更加可怕。 这时众人才意识到,昨日大战时顾瑾珩救了多少人的性命。 那些中毒的士兵,倘若没有顾瑾珩用阴功压制他们的毒发,并从雷来翁手里夺下解药,士兵们同样会变成地板上这样浑身青黑,四肢五官诡辟变形的毒人。 若没有顾瑾珩及时出现并阻拦,雷来翁的蛊毒早已洒遍整个花云寨,这里没有山谷之国那样的地下城能供躲避,届时无人能够幸免。 鞠言又站出来说明了经探报传达、仵作查验等方式,得到的怪物特征,提醒各军各地区互相传达。 有人急切问道:“被毒人咬伤后,是否会被传染变异?” “目前不会。蛊毒仅可经由水或气接触人体直接传染。” 众人纷纷记下,听鞠言继续道:“刚染病的毒人,会惧怕阳光,只有夜晚或在黑暗中才会行动。但雷来翁当时身边的怪物不具有该种特点,因此仍要留意,白日亦不可松懈!此毒遇银发黑,每日早晚须派专人检查用水及食物情况,若有人出现痛苦、冷颤、发抖、呕吐等病症,务必及时隔离处理!” 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听完了这番话。 “是!” “知悉。” 无人敢在此刻分神。 顾瑾珩沉声开口,他的神炁令他的话语一字一句如有重锤,敲在每个人心头,众人一齐注目听他下达命令,“即日起封锁天耀全境,关闭所有边城大门,暂停一切外境互市往来,各城戒严,未有官府通关路牒不得放行,违令立斩无赦!三州驻军班师回营,等候军令,西南边军留守五千人,本部军营七日内迁至花云寨东北方三百里,不得延宕!天耀西部六州驻军,西北、川西、西南三大边军,西北边境八城守军,全数做好战争准备!” 无数人行礼听令,“遵命!” “诏令已同时向朝阳城、各州、各军区通传下达,立予严办,懔遵毋违!”鞠言补充道。 根本没有给大家讨论的余地,只是布告听令,同时所有人也不知道其他军队的调令,但无人敢去质疑。 其一是决策周密,并无错漏,其二是端定公下发的诏令,甚至无需等待都城的圣旨下发,各部官员一层一层统管,超半数军队实权在他之手,他的权力与威慑力,足够使这些指令顺利执行。 “各位可有疑义?”顾瑾珩的目光扫过众人。 岳州驻军的统领将军问道:“殿下,我等何时返程回营?” 因为鞠言方才只说即刻执行,但他们今日已给全军将士放了休沐,若要紧急召回,恐会导致庆功宴中途戛止,所以他们要确认时间。 全厅的人皆在等候顾瑾珩的命令,而他却在此刻看了眼裴奈。 裴奈也大为不解,瞪了回去。 随后顾瑾珩移开目光,说道:“明日。”便是支持庆功宴照常举办的意思。 “遵命!”那人道。 立时集合召回才是顾瑾珩的处事作风,他这样做,是怕断了庆功宴会使她不悦? 只是他这一眼,分明给所有人留下了他惧内的印象。装腔作势,韩睿泽已是轻嗤一声,达奚安也原地翻了下白眼。 顾瑾珩又道:“除罗元瑛念到的人外,他者先行退下。” 罗元瑛便开启卷轴,一个一个念出人名。 裴奈也听到了她和韩睿泽的名字,有周伟国将军、邵历然,甚至包含在场所有原裴家军旧部的人。 同时也留下了许多天耀要员,以作人证。 要开始了吗?替裴家军清算门户。 念完约在场五分之一的名字,其他人随即离场,达奚安回眸瞅了一眼裴奈,未作多言,和岐鲁将士一同离开。 随后议会厅的大门重重关阖,齐整的军队脚步声跺地回旋,透过窗纸可看到乌压压的甲胄黑影。 侍卫队从两侧快跑就位,同时从内部将议会厅围封。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已是不解发问:“这是做什么?” 话音落地,四周只剩死一般的寂静。 顾瑾珩威压顿起,声音震起透明的波纹,“周将军,拓跋霍的鸣渊玄月刀十年前由你及前裴家军云麾副将林华暂为保管,此战鸣渊玄月刀却重回敌军之手,由邬族新任主帅拓跋彦所持,丢失西寒刀,责任重大,尔作何解释?” 周伟国被众人注视,坦然上前一步,拱手道:“末将因此事已受传审不下五次,但今日裴将军、韩将军及从前裴家军的兄弟们齐聚于此,周某愿再讲一次始末。十年前崖谷之战结束后,林华将军因援军背信之事,不愿回朝,与我等发生争执,取走一旁的鸣渊玄月刀,随后骑马离开,我等驾马前追,未能将他留下,此后林华下落不明。” “林华将军若有二心,当时按照裴将军的命令,率我等绕高地反向包围邬族时,大可毁约拖延,崖谷之战必败!但他没有!”身旁跟着韩睿泽一同归隐花云寨的士官反驳道。 随后十余位已分派到各军的原裴家军将领陆续站了出来,有人拱手道:“末将及其他十位副将、校尉当时均在场,可为周将军作证!” “若他不愿回朝,为何当时不与韩睿泽等人同行?”裴奈蹙眉道。 周伟国摇头,一想起林华,就怒由心生,言道:“我若是能理解他,也不会常年与他不合,他一走了之,留我背负丢刀骂名!” “十年前罪王萧彬通敌,湘洛王实为多年深藏的从犯,月前被捕入狱,而你与湘洛王有日常往来,作何解释?”顾瑾珩赓续问审周伟国。 第一百一十章 郭旻 周伟国气得脸色通红,“是我识人不善,竟不知这狗东西居心叵测,曾与邬族串通一气,末将为此抱愧蒙羞,但我的阿娘弟兄都是死于邬族贼人之手,我与邬族不共戴天,绝不会做出叛国之事!” 顾瑾珩不为所动,他冷静至极,可厉声伴着气浪再次压来,令人慑息,“都禁府副使临死时也留下了你的名字,尔又要作何解释?!” 裴奈心明,萧鸣逸和江岳滕议事时她就在旁边,都禁府出事后并没有这条线索,顾瑾珩这是在诈他! 可周伟国未有一丝破绽,他难以相信地睁大眼睛,“这不可能!是他们误判!” 不白冤屈令他恼到胡子震颤,他举手发誓,“邬族杀我母亲,戮我亲兄,没齿之恨,不足以道,吾若有任何通敌叛国行为,请诸位拿出证据,周某愿当场自尽伏法!!” 闻者痛心,谁人能够不信? 顾瑾珩不再逼他,却平静下来,不知对何人说道:“他所说的与你调查到的,是否切合一致?” 紧接着,他徒然看向一个方向,叫出了一个无人能意想到的人名,“沈宁川,或者我该随奈儿一样,唤您一声郭伯父?” 众人骇然! 沈宁川大将军竟是前裴家军主帅郭旻?! 裴奈眼中震颤,手都在抖。 韩睿泽手中的万岳血鞭顷刻出手,接近根部的地方对折,便成了利刃向外的短距离武器,比匕首更要尖锐,转瞬便压在郭旻脖颈。 “你还活着,却害我哥和数万裴家军将士惨死赤山之战!你都做了什么?!”韩睿泽结合裴奈的复生,已能猜到郭旻是如何做到的,此刻怒不可遏。 郭旻顶着沈宁川的脸,却是忽然笑了,其间竟有几分释然。 “奈儿回来后,我总在想,你们知道了浑树片,那何时能够猜到我的身份?不曾想,还是端定公棋高一着,何时查到了我身上,竟没有丝毫痕迹。”郭旻无奈地摇摇头。 “怎么会......怎么会......”有原裴家军的将士喃喃道。 周伟国不敢置信,“郭大将军?” “郭伯父?......”裴奈脑海里有很多事情终于串连到了一起,“登云英雄大会决胜当日清晨卯时,闯入唐府来找我的人,是你吗?你在大赛上认出了我?” 郭旻望向裴奈,随后点头。 那便是了,郭旻武功卓绝,体内精微物质很少,因此未能被杜凌追到。 裴奈眼里的茫然被缓缓驱散,又道:“李府当日假传圣上口谕,伪造宫中仪仗要将我带走的人,是你吗?净觉神僧口中,与浑树片自愿结合的人,是你吗?” 郭旻依次点头,眼里带着过往看她时总会出现的慈祥。 “预言中,只有并非自愿使用浑树片的人,才能够化解世人即将到来的劫难。从前我觉得这个说法是在故弄玄虚,但昨日你的表现,让我相信命运的安排。”郭旻赞许且骄傲地看着她,“如今的你,远远比我更强大。” 裴奈依然有些不解,“是您用我的字迹,威胁湘洛王行事?” 郭旻承认,“是,但我只是逼他供出叛国的细节,湘洛王妃和世子并非被我绑架,劫走他们的是邬族在天耀隐藏的势力。” “为何要以我的名义?”裴奈追问。 “我重新回来,就是为了揪出当初的叛徒,并找到所有曾经迫害过裴家军的卖国谋逆之徒,替牺牲的兄弟们报仇,让这些贼人一个一个为之偿命!”郭旻顶着万岳血鞭翕动的贡山玄石,掷地有声地念出那些叛国罪人的名字。 这些人几乎都在官员遇害案的名单之上,甚至包含一些已经告老还乡的致仕官员,但没有前兵部尚书李质和都禁府的遇难者。 他望着裴奈,“以你的名义,是因为你作为裴家的后人,更有资格清理门户。同时圣上和端定公予你重重保护,我无法接近你,这是对你的暗示,为了使你明白,并加入我们。” 顾瑾珩、韩睿泽均默默看了裴奈一眼,裴奈也下意识挠挠自己的头。 她确实没能根据自己字迹被伪造的事,猜到是郭旻所为,还以为是幕后主使在挑衅陷害她,她的脑子明显被郭旻等人高估了。 “李质和都禁府呢?是邬族势力干的?”裴奈询问道。 此时反倒是顾瑾珩替郭旻为她解答,“邬族为夺取天耀的军事布防图,而将前兵部尚书李质杀害;都禁府则是因为官员遇害案的线索,查到了数个邬族在天耀的暗桩,因此被连夜灭口。” 郭旻知晓的与顾瑾珩所言一致。 韩睿泽手中的珲洗鞭更近一寸,像是在提醒郭旻的失职,他对不起万岳血鞭韩家,对不起赤山之战的亡魂,是他被手下背叛,留下遗恨。 “十年了,你都没有找到裴家军当初的叛徒吗?”韩睿泽眼神锐利,穿刺开他的心。 郭旻眼里有了歉疚,他摇摇头,“十年间我从未放弃探查,但所有知道我军布署的人,这些年均没有任何动静。唯一顺藤摸瓜查到的,就是崖谷之战前,被你们抓住后服毒自尽的奸细,想必也是韩睿泽运气好,因此拓跋霍没有提前收到你们的计划。” 韩睿泽又问:“那细作只是个小小的兵卒,他上面的人呢?” “他曾在林华麾下任职一年,随后调离,但林华这些年如同从世间消失,无法追查,线索便断了。”郭旻叙述着。 有裴家军旧部的将士分析道:“难道叛徒已误死于崖谷之战?” 这确实也有可能,毕竟战场上刀剑无眼,叛徒脸上也不会写明自己的身份,殒命只是一瞬息的事情。 似乎想到了什么,郭旻环看四周,微微眯眼对顾瑾珩说道:“你属下有两人恐是姬威一党的余孽,你可有查到?” 顾瑾珩并未答话。 旁边有人将箱子里的黑布扯开,滚出两个人头,脸上表情狰狞,正是顾瑾珩的手下。 这二人昨日还与他们并肩作战,今日便被无声处死,顾瑾珩的雷厉风行令众人折服。 “此战就是他们报信,致使邬族加快行军。”顾瑾珩淡淡道。 顾瑾珩曾是裴奈的夫君,便算是郭旻的晚辈,可郭旻始终无法以长辈的身份去看待他,没有人比顾瑾珩更适合官场。 郭旻赞赏地点头,“好在你有所防备,谁能想到你会填了运河直穿而来,此般魄力我等自愧弗如。” 他们说着,韩睿泽却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你既然十年前就已回来,并且你知道浑树片的用处,为何不来找我,唤回裴奈?” 第一百一十一章 孤独与长生 这确是一个关键的疑点,郭旻口中说希望裴奈加入,可裴奈分明是相隔十年后,被中川神僧钟老前辈用裴奈遗体内的浑树片复活。 郭旻眼里倏地有了几分歉意,说出了出人意料的话:“我以为我先一步使用了浑树片,奈儿便没有机会回来。” “你说什么?!”韩睿泽勒紧珲洗鞭。 议事开始到现在,顾瑾珩身上首次出现了杀意,威压令郭旻眼中有了血丝。 郭旻有话要说,但浑树片和裴奈复生的事仍不可让外人知道,几乎不用郭旻提醒,顾瑾珩直接下令:“裴奈、韩睿泽、郭旻、鞠言留下,其他人自行离开。” 大家虽有疑惑,却心知不可多问,每个秘密都攸关身家性命,在听命离场时,又传来顾瑾珩夹着威压的话语,令众人后背汗毛竖立。 “今日之事,如有外泄,格杀勿论!” 众人皆有分寸,或道“遵命!”,或点头示意。 侍卫队也依次退出大厅,替他们关好大门。 转眼房间里就剩下他们五个人。 裴奈拍了拍韩睿泽的肩膀,韩睿泽才放下珲洗鞭。 因未见血,韩睿泽用鞭子割破左手掌心,方才将万岳血鞭回收。 “什么叫做,你使用浑树片后,奈儿没有机会回来?”顾瑾珩对此十分在意。 郭旻兀自苦笑,“你们知道裴家和皇帝一脉,为什么都是单传吗?” 这确切属实,裴奈和无数人一样,都好奇过,天耀为何只有像依曦父亲那样的异姓王。朝阳城的世家都有其他几房以及各地的远亲,族谱脉络繁杂,而裴家这边只剩下裴奈这一根独苗。 “因为浑树片根据血脉判别主人的身份,有其独特的要求,它们会确保使用者的血脉并世无二,不会重复。一旦有后代,或有相似的血脉留存于世,便不得浑树片认可。我也是在裴奈去世后,才成功复生。” 郭旻这样说着,韩睿泽的鞭子几乎又抬了起来。 因为这句话的深意,若再细思两分,只会觉得人心可怖。 “您为何会与我有血缘?!”裴奈讶然,郭伯父是她父亲裴昊的副将,二人情同手足,便结为金兰之交,因此她从小管他叫伯父,以义父相待。 郭旻笑了笑,“奈儿,其实我是你的二叔,只是庶出,随了母姓。” 结合裴家一脉单传,裴奈已猜到事情的由来,他是父亲裴昊的亲弟弟,因为不被允许,所以他不能姓裴,因为不被允许,所以他只能作为副将,跟在她父亲裴昊身边。 难怪他名为“旻”,与父亲的名“昊”这般相近。 “萧家和裴家要求一脉单传,如果有人生了多个孩子呢?他们如何控制血统单传?”裴奈满是疑惑。 郭旻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底有些哀怆,“只有长子能被允许生育,其他子嗣要么处死,要么终身不可有后代,天耀皇室甚至有一个深藏的密署机关,对此监管执行。” 裴奈带着困惑看向顾瑾珩。 顾瑾珩颔首,“是有一个独立密署,由天耀开国皇帝所设,不归各部统管,负责维护皇室血统纯正,萧鸣逸的照牒当初也由他们开证。” 如此说着,顾瑾珩遽然蹙眉,反问郭旻:“六年前该署有八人被曝尸衙亭,凶手不明,是你所为?” “不错,旁系之人不允许拥有子嗣,就是因为我们舌下这一块小小的树片,成百上千条鲜活的生命为这所谓的纯正血统让路,凭什么?我如何不恨这个长生的规则?”郭旻咬着牙根,腮上紧绷。 裴奈想起他早逝的夫人,恍然大悟:“所以郭伯母当时的身孕?......” “是!大哥和我当时都远在战场上,你母亲过去阻拦,却被制住,监管密署的人将你郭伯母困缚,强灌了落胎汤。你郭伯母身体本就孱弱,自此一病不起,两年后逝世,我从此鳏独一生,家破人亡。”郭旻将过去徐徐道来。 裴奈听得心痛,她小时候很喜欢温婉宽柔的郭伯母,却不知道她死前经历了这些。 “因此你恨天耀皇室?”顾瑾珩问道。 “不错,我恨不得杀光那个密署里的人,杀光萧家的后人,让他们为我的妻子和孩子偿命。”威压已被顾瑾珩收回,可郭旻仍旧眼眶通红。 裴奈听完此话,也有些激动,“可是我知道的,没有人比您更忠义,您忠心赤胆、殚诚毕虑,几十年来从未叛过天耀、叛过君主!” “所以他在矛盾与痛苦中挣扎,一面是忠义,一面是血仇。”韩睿泽在寂静中接道。 面对这恸怆的遭遇,无人再开口。 少顷裴奈才问道:“如果有血缘相近的人存活于世,便不可使用浑树片复生。那郭伯父你提前安排人在你死后移走浑树片,将你复活,是因为你算到了我会上战场,我会牺牲?” 郭旻闭上眼睛,轻轻颔首,“萧彬谋反在即,彼时的顾瑾珩需要裴家军,我死后只有你可以承烛龙帅印。但我只是留了后手,若你战死,便让人将我复活,若你幸运且康健,此事便就此作罢。” 顾瑾珩的声音越来越冷,“中川神僧复活奈儿是什么目的?” “他和裴家的先祖有很深的渊源,与邬族神君越苍一样,旧的身体老去,便再择一个新的身体,依靠浑树片反复重生,均已长生数百年。”郭旻将他了解到的事情和盘托出。 韩睿泽听后如梦初醒,一边用布子包住手心剌出的伤口,一边道:“难怪中川一脉一直都是一位孤寡僧人,传说他们会在年迈时收养一位孤儿,作为关门弟子将定光慈悲掌传承,其实后面的说法只是人们的猜测,从始至终都是钟前辈一个人。” 鞠言颔首认可,“越苍也是,几百年来邬族神君继位都是禅让制,在临死前传位于早就选定的继位者,从未世袭,也不设皇储,这样一切都说通了。” 历代皇帝拿下江山后,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便冀求长生不死,越苍便是最好的例子。 “根据当时我和顾瑾珩在朝阳地宫里看到的壁画,浑树片取自天外飞石,太祖帝、我的先祖裴宏、越苍各有一块,但太祖帝和裴宏没有选择长生,他们选择娶妻生子,生老病死,并将浑树片留给了我们?”裴奈问道。 韩睿泽接道:“这才是正常人的人生吧,在世上不得有血缘,生生世世孤苦,这叫什么长生?诅咒还差不多。” 第一百一十二章 来由 郭旻继而回答顾瑾珩的问题,“想是中川神僧钟老前辈并不认可我,越苍的浑树片被霖伤水摧毁后,他心知上北大陆劫难将至,需要重新召回逐北枪,合力对抗越苍,便将裴奈唤醒。想来,如果不是我的话,奈儿还能早十年苏醒。” “你们同时复生,对她可有影响——” “霖伤水可以摧毁浑树片——” 顾瑾珩和裴奈在郭旻话落后同时开口,前者是问裴奈的身体,后者却是更关心霖伤水的用处。 二人话语冲撞了,便一齐停下,互看一眼,顾瑾珩微抿唇侧,等裴奈先问。 郭旻瞧着他俩笑了笑,也不等他们重新提问,便挨个回答。 “我占用了位置,本身按理奈儿都无法复生,我对此也很吃惊,该是钟老前辈等了许久,他为你选的这具身子很契合你,起码原主人死时没有怨恨,并且她本人对你极为认可,才能助你重生。” 裴奈并不了解唐明枝,便下意识看向鞠言,鞠言对她点了头,表明郭旻所言非虚。 所以唐明枝她本人,很喜欢裴奈? 可她们甚至未曾见过面,只是在口口相传中,听到她的经历、她的过去,这份喜欢,便甚至能违背浑树片的自然规律,将她完整相融。 裴奈有些遗憾,她甚至没能与唐明枝说过一句话。 在裴奈发愣时,郭旻又问道:“你刚复生时,身体可有不适?” 裴奈回想着,“我最初忘却了崖谷之战前一段时间的记忆,在登云英雄大会上被剑柄敲到脑袋才想起来,当时头很疼,之后就没有什么不适了。” 顾瑾珩看着裴奈的眼神有些脆弱,不知他在想什么。 “难怪如今笨得要命,该是当时敲傻了。”韩睿泽挑眉从高而下瞥她。 裴奈竖眉佯怒瞪他,给他后背一巴掌,随后又转向郭旻,“您继续说,浑树片一共有几块?霖伤水又是怎么一回事?” 郭旻开诚布公,“浑树片起源于天外陨石中间长出来的一棵神树,西境的人剖开了树身,本作木材使用,却发现最中心结着婴儿小指一般大小的八块树心,火烧不毁,刀斩不断,想要吞服却被浑树片缠于舌下。这人去世后,浑树片辗转到了别人手里,再次被吞服时,此人复生,因此发现了浑树片的秘密。” 裴奈等人安静听着。 郭旻又讲到浑树片的归属,“随后浑树片被献贡到天耀皇宫,有两块由太祖帝和裴宏保管,越苍带走一块,山谷之国和卢国作为巨型陨石碎块的坠落地,各保留一块。还有三块在之前流落民间,被江湖中人当作治病的奇药争相抢夺,这三块中,中川神僧拥有一块,十几年前我在上北大陆最东角的沼鸦国高价拍到一块,最后一块下落不明。” 裴奈回想,“太祖帝的那块浑树片存放于朝阳城下面的地宫,萧家的后人为何不知?” 郭旻摇摇头,“只是当今圣上不知,历朝历代继任的皇帝皆知浑树片的用处与存放地点,先帝病危时,没能见到圣上最后一面,想必因此失传。” “所以先帝将地宫墙格的六十四卦顺序,用隐藏的笔墨写在了传位诏书的背面!”裴奈大悟,激动地看向此时唯一能与她有共鸣的顾瑾珩。 顾瑾珩看着略显振奋的裴奈,眼中难得含笑。 传位诏书背面有隐藏内容,这事郭旻倒是不知,但他知道裴奈和顾瑾珩从地宫中险而又险地逃出,裴奈出来后力竭昏迷,顾瑾珩甚至中了化骨水,九死一生。 “朝阳城下方的地宫于何朝何代建造?怎么在此之前从未听闻。”韩睿泽也听裴奈说过当时的经历,因而问道。 郭旻亦不甚了解,只道:“具体未知,该地宫遗留于上古,天耀建立时便已存在,或与山谷之国机关术的先祖有关。大燕绥庆年间选址时看中朝阳的风水,将都城迁了过去,因无意中发现了地宫的秘密,便将皇宫建在上面,作为皇家的内藏以及避难逃生的出口。” “那地宫里的怪物呢?”裴奈琢磨不通。 郭旻眉头紧锁,“什么样的?外表与雷来翁创造的怪物相近?” 裴奈点点头。 倒是鞠言开口解释:“听闻数百年前,天外陨石坠落时,受爆炸冲击,邬族、山谷之国、卢国周边村镇都有民众和动物身体异变,蜕化成四不像的畸形怪物,想是那时这种生物被当地作为奇珍,上贡到了朝阳城,被关入地下。” 这个推断更为合理,裴奈拍掌认可道:“这样一环一环就对上了,所以雷来翁深入邬族的陨石遗址,利用外来的植物、水或是什么其他东西,研制出了可让人畸变的毒药。” 郭旻又继续道:“至于霖伤水,则来源于卢国陨石坠落地的秘境,它在黑暗中可发出幽幽的暗光,又被称为卢国圣水。你们已经见过了净觉神僧,他的家族世代都是卢国秘境的守护者。十一年前,邬族第九藩王在卢国秘境寻到霖伤水,当作至宝呈供给了邬族神君,霖伤水瓶口在殿上被打开的刹那,越苍便失去意识晕倒过去,再次醒来,浑树片已经犹如死去般失了活性。” 裴奈与顾瑾珩相视一眼,这与释明方丈所说的、他们所猜测的一致,霖伤水可以销毁浑树片,是解决越苍的关键。 “所以十年前邬族大举进犯天耀,是因为越苍的浑树片被毁,他怕死,因而想要夺取皇宫或裴家的浑树片?”韩睿泽终于明白了缘由。 裴奈又问道:“那七年前邬族大举进攻卢国,致使卢国败亡,百姓流离失所,是为了找到卢国秘境内的浑树片,还是为了摧毁霖伤水?” “卢国所保管的浑树片,在最初便因接触霖伤水而作废。”郭旻解释道。 裴奈想到各地又起的硝烟,冷嗤一声,“难怪越苍此次同时出兵花云寨和山谷之国,原是走投无路。” 韩睿泽忿道:“数百万条生命,都是他长生之路的垫脚石。”甚至他们的家人都在其中。 事情的起因缘由已经阐明,他们便又回到了当下。 “我该说的已经讲完了,现在如何?左右我使用浑树片只是为了复仇,这样的日子早已活够了。未走官府而动私刑,还杀了皇宫密署的人,我的罪责够将我砍头十次,要抓捕我吗,端定公?”郭旻张开双臂,眼神盯着顾瑾珩,无所畏惧。 第一百一十三章 十年前的真相 “官员连环遇害案之事,你目无朝纲,行止过于嚣猖,不可开恩赦免。”顾瑾珩淡漠道。 裴奈连忙补充,“但是我会向萧鸣逸求情,只虢去官位,不予死罪,为您寻一处郊外的宅子,作为监护之地,让您安度晚年。” 顾瑾珩也默然颔首,竟是同意裴奈的决定。 这确实是最好的结果,可郭旻闭了眼,“我宁愿战死在沙场上,堂堂男儿,怎可屈于宅邸中妄死?还差最后那个叛徒,我的仇便已报完,你们要将那个叛徒找出来,我才死而无憾。” 随后鞠言将一些人唤进来,安排处理郭旻的事。 郭旻以沈宁川的身份从事多年,身居高位,情况复杂,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善后,他也不反抗,配合那些人查证。 人们汲汲忙忙,来往之间人影交错。 裴奈和韩睿泽靠在一旁的木椅上休憩,不做言语。 俄顷,顾瑾珩走了过来,他站在几步外注视着裴奈的眼睛,目光软得似有水波流转,“你刚回来时,将崖谷之战那段事情忘却了,都不曾来找我?” 裴奈怔住,难怪方才提到她短暂失去记忆的事,顾瑾珩会露出那样的神情,难过又无力。 但她当时没去找他和萧鸣逸,是因为不清楚自己复生背后的阴谋,怕连累他们。后来恢复记忆,知道自己的死因,便没了重续前缘的可能。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韩睿泽便接道:“你怎么对待她的,心里没点分寸吗?当时连我都有所耳闻,端定侯是受其夫人的背景胁迫,奉旨成婚,裴家后人一厢情愿,端定侯对她并无感情。” 彼时裴奈虽在后宅,但或多或少也听说过一些凉薄的风言风语。 那些人说得不错,顾瑾珩当时确实克己复礼,在外对她向来漠然,从未显露过温情,到最后她也这般认为,只是强撑着脆弱,借以欺骗自己,才能不让顾瑾珩察觉。 “抱歉,我此前一直没意识到自己做得很差劲。”顾瑾珩声音很低。 裴奈不知道该如何回话,只道:“都过去了,你日后再娶妻子,对她好一些。” 顾瑾珩眼里的伤心根本掩不住,他欲言又止,直到下属有事来找他,临走前才道:“除了你,不会有别人。” 望着他离开的背影,韩睿泽才嗤笑一声道:“早干什么去了?” 裴奈未言,继续看郭旻被问话。 “还要回庆功宴吗?”韩睿泽微微扭头问她。 裴奈摇摇头,“就在这吧,等这些人散了,我们和郭伯父聊一聊,过几日他就要被带回朝阳,我们再见不知又是何时。” 韩睿泽便静静待在这,陪裴奈等着郭旻闲下来。 交接完最后一项要紧的公务,已是日薄西山,郭旻看着得了令退出议事厅的众人,一声太息后,又是几下自嘲的苦笑。 “从此后,我便又是郭旻了,无职无权,无家无室,从何处来,又到何处去......”他沉声道。 裴奈听得有些伤感,郭旻却在这时朝她走过来。 他带着歉意对她说道:“奈儿,我没有孩子,虽然我厌恶裴家的规则,愤恨皇室的只手遮天,但我从未将这些转到你身上,你对我来说,与亲生女儿无二。原谅伯父,连累你顶替我统兵牺牲,又害你险些没能复生。” 裴奈摇摇头,眼角的水光止不住。 顾瑾珩说得不错,哪怕知道郭旻手下有那么多条人命,哪怕知道他害自己晚重生了十年,可自己仍旧是喜悦多于难过。 毕竟她本来以为,世上再也没有她的血缘亲人,可现在她才知道,郭伯父还活着,他也复生了,她并不是裴家仅剩的人。 “不怪您,我可以理解您,倘若那些事情是我所经历的,想必我也放不下手中的血刃。”裴奈坚定道,“浑树片的规则早该被打破,我会让这一切结束。” 郭旻嘴角带着慈蔼的笑,眼中也隐隐含泪,“你比裴家的很多祖辈都要强许多,几百年来,裴家的女性子嗣,要么被皇宫密署处死,要么不可生育后代。你的母亲身子不好,生完你后,他们就不再要孩子。你可能不知道,小时候的你,路都走不利落,却有好几回抱着逐北枪不撒手,你的父亲顶着很大的压力,将裴家枪传给了你。” 裴奈是头次听闻她幼时占着逐北枪不放手的事,也为过去的女性先祖痛心。 “你以一介女子之身,将逐北枪带回巅峰,各位先祖有灵,该多为你骄傲。你是裴家女子......不,是世上所有女子狠狠拍向世俗眼光的一巴掌,将她们的委屈敲散,替她们出了这口恶气。”郭旻抬眼望了望天,仿似在说与过去者来听,“你也是我们这代人对抗长生规则的狠狠反击,证明了,你父亲和我们的坚持没有白费。” 顿了顿,裴奈想到一个问题,又问郭旻:“郭伯父,如果你要杀曾经害过裴家军的人,是否也曾对顾瑾珩下手?但我怎么未曾听过,是他武功过于高强,守卫过严,还是给我留了面子,因此留情?” 这也是韩睿泽好奇的问题,他在一旁望着二人沟通。 郭旻听到裴奈的话却是笑了,“看来你还什么都不知道。” 裴奈大惑不解,又跟着郭旻一齐看了看不远处的鞠言,“什么我不知道?十年前崖谷之战,发生了什么我不知情的事情吗?” 鞠言放下手里方才留存的文书,喟叹一口气,“我一直在想,爷为什么没有告诉你,想是哪怕非他本意所为,他仍是对你有愧,竟也不曾辩解。” “什么意思?”韩睿泽拢着双眉问道。 鞠言也不急躁,“姬威和姜文陶,夫人可还记得?” 裴奈颔首,“自是记得,那时顾瑾珩像对你一样器重他们。” 紧接着鞠言的话,令裴奈的后背开始震颤。 “姬威是邬族的奸细,蛊惑了极端忠心的姜文陶。姬威给爷的晚饭中加了特制的毒药,哄骗姜文陶说是迷药,二人伪造了爷的军令,明面上是出征云城,实际上姬威已与萧彬勾结,意在送全军入虎口。”鞠言徐徐说道。 裴奈已经说不出话。 韩睿泽问道:“极端忠心?何出此言?” “姜文陶是为了爷的大业......那时候爷的从属谋士有一部分人希望爷能推翻天耀政权,改朝换代。我们两军当时制定的计划,只有一个漏洞,那就是萧彬的后方突袭。如果萧彬恰好在我们与邬族开战之时带兵赶到,被前后夹击的,就不是邬族,而是我们与裴家军。这个漏洞一旦发生,会让一切毁之殆尽。”鞠言说着。 韩睿泽嗤笑,这些人对于裴家军未免太不信任,哪怕同时会战,裴家军也有信心打赢胜仗。 鞠言赓续回忆着十年前的事情,“因此对于这一部分人来说,最完善的计划,便是抛却与裴家军的约定,北上云城,解决萧彬,将整个邬族,留给裴家军。哪怕牺牲的是他们的主上夫人,他们也觉得在所不惜。毕竟那时......很多人都以为爷对您没有感情。” 这却是一句实话,而且哪怕他们有感情呢?在宏图伟业面前,一切脆不堪击。 人们为了权力,总是不择手段,欲夺天下者,必要步步为营,在有些人看来,红颜祸水,怎抵得上江山万和? “他们谎称爷生病了,取了他的兵符,我和一部分人察觉到不对,却被姬威以爷的命令控制监禁。等外部的人策应我们逃出,追上大军时,主力军距离萧彬埋伏的陷阱已不足五十里。我们拆穿了姬威,夺回军权,同时反杀萧彬于云城郊野。” 鞠言轻描淡写,但裴奈能想象到那一战的凶险。 “那顾瑾珩呢?他中的毒药又是自解?”裴奈问道。 鞠言点头,“那是不亚于化骨水的毒药,姬威本意没有给爷留活路,只是姜文陶在旁边,他无法用刀剑下死手,未曾想爷的霍江阴功能够将他于必死之局救回。军队大胜的第三日,爷醒了。” 语罢,鞠言看了看裴奈的表情,定了定情绪,才道:“他苏醒后,得知了崖谷之战的结果,听闻了您逝世的事,目眦尽裂,浑身颤抖,吐出一口鲜血,又一次昏迷。再次醒来,爷竟因气急攻心,打通脉络,恢复了嗓子。我永远忘不了,爷嘶哑着喉咙,此生说出的第一句话,是您的名字,他问,奈...儿呢?” 第一百一十四章 鞠言番外-离人伤悲 “奈...儿呢?” 那是怎样挣扎且苦痛的三个字? 爷终于治好了他的哑疾,他喉咙里似灌了铁沙,明明喊不出多大的声音,可这三个字却仿佛声嘶力竭。 如同初学语言的稚儿,努力学念着他最爱的名字。 那人却再也无法听到。 剧毒还在他的体内未能完全消散,他没有力气,仍跌撞着下床,就要闯出门,似乎不顾一切也要去寻找夫人。 直到有属下哭着跪劝:“逝者已矣,望主上节哀!” 众人为了他的身体,冒着被威压逼杀的风险,将他拦下。 他就那样跪倒在地,喑哑着用力哭啊,直到再次吐出鲜血。 在爷醒来之前,很多人都以为夫人的死最多只会让他消沉一段时间,毕竟在外人看起来,爷和夫人是受先帝指婚,他对夫人向来冷淡以对,这不过是一场貌合神离的联姻。 直至看到爷几近崩溃的样子,大家都意识到他们错了...... 爷只是从不将情感显露出来罢了,他因为哑疾,从小便要在别人的眼色下生活,后来常年涉政,他更是习惯性隐藏所有的情绪,不会喜形于色,同时因为对夫人的感受此前并未在意,又不懂如何表达,便将所有感情收敛。 无论如何,爷一定没有想到,当人们低估了夫人在他心中的份量,有些事会变得控制不住。 爷命人诛了姬威的九族,姜文陶及其他帮衬之人的三族。那两个月,朝阳城的午门犹如阿鼻地狱,腥味扑鼻至三条街开外,猩红的血水未曾干过。 人们都说,端定侯,疯了。 鞠言也是这么觉得。 爷那些日子,整夜整夜无法入睡,食亦难以下咽,不过问公事,不碰书籍与笔墨,什么也不做,甚至不与人交流,就待在他与夫人的卧房,将自己封闭起来。 短短一月,瘦骨嶙峋,几乎变得不成样子,全靠他的霍江阴功吊着一条命。 鞠言记得,爷之所以能扛住,是因为人们的劝说。“三皇子萧鸣逸尚还年幼,羽翼未丰,登基后一个人怎能守得住江山?爷,您就算是为了三皇子,为了四海安康,也万万要保重身体!若是夫人在世,也一定会这样劝您,她是万古忠义的裴家后人,怎会愿意看到天下动荡不安、生灵涂炭?” 三皇子根基未深,称帝后若是失了他舅父的庇护,觊觎皇位之人并起,天下就将大乱。 于是凭借这个理由,爷就这样强撑了下来。他逼着自己进食,却总是吃到一半时,望着满桌的菜肴和旁边的空座,搁下筷箸,闭上眼睛,掩面泪泣。 崖谷之战结束后,韩睿泽带走了近半数裴家军及夫人的尸身,林华归隐不知所踪,另半数裴家军在周伟国将军的带领下,满载着荣誉,凯旋而归。 爷在意的,唯有夫人,可周伟国将军带回来的,却只有夫人的一柄长枪罢了。 爷甚至连夫人的尸骸都未能见到。 他曾经看到爷抱着夫人的那柄长枪,在地上随意跪坐着,哭成了泪人。 因为夫人,他看到了端定侯有人情味的一面,同样也是夫人,让他看到了端定侯如此脆弱不堪一击的一面。 人们都称扬爷和夫人的功绩,可谁又在意过,他们为这黎民苍生,付出了多少? 在战争和乱世中,人们似乎见惯了情爱的离散。可谁又真的心疼过,徒留在世上这孤人的伤悲。 ...... 九年前,在他们前往花云寨的路上,他也陪同爷去过崖谷之战的遗址。 赫赫炎炎的艳阳当头,将沙土岩壁以赤黄铺就。 穿过兀立丛集、高可遮天的巨石阵,在裴家军旧部士兵的指引下,他们看到了夫人战死后,士兵们一人一块,为她垒起的庞大石头堆。 夫人的尸体早已被韩睿泽等人转移。 唯有石堆仍留在原地,上面的血斑都在一年间被雨水与沙土冲刷殆尽,看不到一点痕迹。 “裴将军就是在那里,用腹部血肉卡住西寒刀,将逐北枪刺穿拓跋霍的咽喉,带领我们拿下了胜利......”裴家军旧部士兵回忆着一年前的经历,为他们讲述。 爷下马慢慢走过去,大家都站在他的身后,没有人能从正面观察到他的神情,也无人敢去窥探。 爷就这样一步一步极慢地走去,他能够想到爷内心是怎样的悲恸欲绝。 爷跪倒在石堆的最中心,匍匐下来。 他甚至看到,爷的肩膀在轻微抖动,直到他的脸轻轻贴在冰凉的石头上。 仿佛穿过一年的光阴,跨过死亡的界限,去触摸爱人的脸颊。 珍重又虔诚。 鞠言虽然看不到爷的正脸,但只看着他的背影,便知,他在痛苦到极致地哭泣。 他们找到花云寨后,韩睿泽却说夫人葬在了某个未名的青山间。 众人都知韩睿泽有所隐瞒,可爷不愿以寨民和裴家军旧部将士的安危强逼他,就这样撤了军。 离开的一路,每到队伍扎营暂歇时,爷都会爬上附近最高的山峰,静静坐在那里许久,远眺群山,对着巨石阵到花云寨沿路的方向,什么都不做,只是发呆。 他在看,看莽莽山河间躺着的爱人,在找,找她留存于世间的最后一抹痕迹。 江山尽握,可他却连妻子小小的棺椁都不知归处。 这世上让人无奈的事俯拾皆是,可无奈到极致的,不过是......生离死别。 天耀的疆域辽阔,无垠广袤,又怎抵得上离人的不灭长情? 便是,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 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 ...... 岁月就这样一天天磨去。 他常常想,怎样的感情,才能创造这样深的执念?让爷念兹在兹至斯,年年岁岁也未损分毫。 爷极少对他坦露内心的想法,但唯有一次,爷对着他揭开了与夫人有关的回忆,他才终于理解,此情原何至深,不减不灭。 那日,他进端定公府有事禀上,却被管家带到了后花园。 爷坐在湖边的岩石上,背脊挺拔,只移动手臂,正在用手中扁平的石子,朝远处打水漂。 明明是嬉乐的活动,他看起来却不像是在消遣,反而郑重至极,如同在做一件神圣不可亵渎的事。 听到他过来,爷从脚步声便辨认出他的身份,扫了眼旁侧的岩块,“坐吧。” 爷手中的动作未停,石子连跳,水波晃动起伏,一圈圈回荡。 他瞧着爷奇怪的举动,却不敢开口问询。 不曾想,爷竟自己主动解释,他缓缓启声,“我以前不会打水漂,是她教我的。她还笑问我过去十八年是不是枯燥乏味,没有娱乐。” 爷的声音很平稳,可听者无不悲伤,“我那时没有答她,但她说的不错,很多事情都是她首次带我经历,我才知道,生命可以那样多彩。” 第一百一十五章 鞠言番外-长情不仄言 “在和奈儿一起之前,我甚至不太清楚开心的界定。小时候,我只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位侍女,她意外怀了孕,才被破格提为侯府贵妾,却因我出生后自带哑疾,她受尽冷眼,遭受苛待,我父亲再没进过她的院子,她每日生不如死,在我幼时便将她的痛苦传递给我。我不被允许做愉乐身心的事,每日便是读书、习武和考校,鞭打及詈骂,若是细数,多过我碗间的饭粒。” 爷又抛出一块石子,清脆悦耳的声音响起,他看着湖面的水花,不痛不痒地说着:“她说我天残,出生便落人一步,不能有丝毫懈怠,否则将一生无法出头,又如何让父亲重视她,重新宠爱她?她说,我已经害她失去了想要的生活,合该拼尽全力,为了她往上爬。” 爷轻笑了下,“我的母亲试图用她的执念,主导我的一生。于是当她听闻修习霍江阴功可以治好哑症,没有犹豫,也不顾我的挣扎与死活,当天便求我父亲将我送去厉三娘那里拜师。可五年时间,等我学成归来后,她已经因肺痨病逝。我人生的前十八年,不懂感情为何物,因为从未被人爱过,母爱、父爱、别人触手可得的,我都未曾拥有。” 爷的过去,他也曾经有所耳闻。 阴郁与苦痛,伴着辱骂和讥嘲,是他幼时的常态,只因为他罹患哑疾,便成了罪孽。 再大一些,又被送去厉三娘处修炼丹道神炁阴功,每日都是蛇虫作陪,蛊毒灌身。人人都知道,疼痛与折磨,才是霍江阴功的基础。 可人们所能想象的,不足他经历的千百之一。 爷回溯着往事,与他说道:“你很早便跟着我,还记得吗?夫人嫁过来之前,我们的行事有多艰难?” 他又怎会忘却,“记得,那时属下中了进士,却因妻子神智紊乱,被人参本,未授官职,和妻儿在京城没有去处,是您收留了我们。那时我们虽有所布局,却屡屡受阻,您继承爵位几乎无望。” 爷似乎想到了夫人,眼里有了些光,“遇到她,是我前半生唯一的幸运。” 提到夫人,他的声音微嘶,“得她垂青,才有我们现在的一切。我前半生感受过的所有美好,都是她带给我的,有人问我喜悲,有人忧我冷暖。所有喜悦的事,都由她带我经历,怕我劳累,她会抚我肩颈,恐我烦闷,她会拉我棋弈。有人等我一起用膳,有人守灯待我归寝。” 那是怎样的厚爱,又给爷的一生镌下怎样深刻的痕迹?鞠言思及即怆。 “跟着厉三娘那五年的经历,让我无法在夜里熄灯,因为我不知道毒蛇会从何处袭咬,她嫁给我后,我才不会在长夜惊醒,可以眠于黑暗而无悸惧。” 爷说着说着,声音便有些哑,他的下一番话,如有剥肤戳心。 “她初见我时,就毫不遮掩心绪,甚至当街拦了我的马车,让整个朝阳城知道她的选择,但凡她少一分勇气,我都无法拥有她。可是,在她亡故前,我还从未跟她表明过心意......” 鞠言如鲠在喉。 爷骤然又问他:“鞠言,你也觉得我不爱她吗?” 他唯能如实相答:“在夫人去世前,属下与他人一样,也这般认为。” 爷声音便弱了,几乎微不可闻,“想必,在她死前,也是这样以为。” 有些遗憾,注定终身无法再弥补。 表面平静,却灌髓般彻骨。 爷看着沉入水底的石子,望着水中倒影,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将他当作了倾诉之人,只喃喃道:“我好想再和她一起打一次水漂,好想看着她吃饭,好想听她说话,好想陪她练武,好想抱着她共眠,好想告诉她我的心意......曾经我全都拥有,只是不以为然。” 爷仰头看着天,话语间含着悲悼,“朝闻道,夕死可矣......对我来说,如果能让我再见她一面,立刻让我死去,又有何妨?” ...... 圣上一朝一夕成长起来,知人善任,自有闳识孤怀,也培养起自己的股肱之臣,渐有明君风范。 曾经的三皇子,已不再需要他的舅公,甚至与他争执冲突不断。 自夫人去世后,爷本就厌世不欲生。 如果不是始终无法找到夫人的遗骸,爷无法与之共葬,想必他早已自尽轻生。 他的所有部下皆为之忧忡,担心那一日的到来。 因此当有人在明月楼附属花场凤栖楼,见到外表神似夫人的花娘柳念萱,便第一时间为其赎身,将她献给了爷。 爷在宴席上头次看到柳念萱的面容,颤抖地就要唤出夫人的名字,却在看清的下一刻,收回将出的话语。 毕竟连鞠言也能一眼看出,眼前女子的行止和气度与夫人有多大的差距。 爷未将柳念萱纳入宅邸,只是偶尔想念夫人到极致时,会将她唤来,远远看着,愣神许久,睹她之容,思念故人。 爷甚至将整个明月楼买下,送给了柳念萱,未有他意,只是希望柳念萱能独立,顶着和夫人相近的面容,不会在外受罪。 但她是自夫人逝世后,唯一与爷有牵连的女子,外面风言风语不断,人们也尊她一声萱舞夫人。 可民众虽这般称呼,却人人心明,她的名讳,与英武夫人有着云泥之差。 哪怕有了柳念萱出现,哪怕她有着和夫人相似的容颜,依旧什么都没有改变。 这两年他们这些部下愈发惶恐,因为爷仍在派人寻找夫人的遗骸,甚至不惜将珲洗鞭作为登云英雄大会的奖励,以加快行事,逼迫韩睿泽让步。 种种迹象,让他们意识到,爷定是已起了解脱的念头。 一日,李管家带着因公事上门拜见的官员来寻爷,等待许久,未有威压与回应。 李管家慌张极了,以为爷已然自寻短见,闯了进去,却看见爷正佁然呆滞地靠坐在千工拔步床的地平上,怀里抱着夫人的旧衣,不言不语,一动不动,似乎那件旧衣是他唯一的温暖。 一年又一年过去,思念夫人时,爷已不再流泪,只是变得麻木失神。 这些年来,有人在他们议事时敲门,爷明明能先一步听到脚步声,却总是转头去看,所有人都知道他想看到什么。 只是那人再也不会出现,再也不能敲开门温柔地提醒他用膳。 转瞬已是第十个年头。 十年前爷是哑巴,无法开口,也没有告诉夫人他的真心。 十年后,他的每个举动都在告诉人们,长情不仄言,却是至死不渝。 第一百一十六章 顾瑾珩番外一 那日他到皇宫的渊霄阁找一本藏书,刚进渊霄阁的大门,便听见有几个女童在东辅楼中谈议他,有个女孩子竟仍当他是个哑巴,引旁人反讽。 片晌后,那女孩在浮桥之上与同伴争道:“不是,你拦我做什么?” 那语气竟与当年的裴奈像了八分,甚至她随后又冒然来拜见他,化解了他的丹道神炁,性子和裴奈一样直接、果敢。 望着眼前正含笑仰视他的女孩,他对裴奈的无尽思念又从心尖被勾出,引得他难以喘息。 女孩问了书院的论答,“关于家庭的认知和看法”。 对于十八岁以前的他,家像是一个步履维艰的囚笼,没有人期待他将端定侯府作为港湾,他不可出错,不可有片刻怠惰,他的每一个举动,都会被拿来与他的两个兄长比较。 直到裴奈出现,她选择了他,他才有了一个家。 裴奈死后这些年,顾瑾珩也才逐渐明白了“家”这个字的含义。她的所在,家的所在。 他的所有温暖,皆不过根自于她而已。 若没有她,他会以为人生就是那样,以为日复一日的压抑痛苦是常态,以为亲人之间只有算计和利用,以为没人能够永远相信。 人都说在这休明盛世,秋月春风具是至美至善,可无人知道,当唯一的美好从他生命中流失,万物在他眼前不过通无的黑云蔽日,何处晷景,何处时间。 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一年又一年,他失去裴奈,再没有了家,已满十个春夏。 因此他只对面前的女孩回答:“本公没有家。”随后转身离去。 没过多久,又听闻女孩在登云英雄大会上,用万岳血鞭战胜了宣江风雷八梭锤的邢啸仁,她自言是韩睿泽的义妹,又令万恨掌再现人间,在武斗台上大放异彩。 起初他只是起了疑心,却并未多想,直到那日在李府,女孩用四指两分的方式接过了长枪,又在他的试探下使出了万军归箭。 他才知道,他的奈儿,竟是回来了。 那一刻他几乎无法再言语,明明她就住在鞠府,离他那么近,连萧鸣逸都知道她的身份,可她却没来寻他,只有他被蒙在鼓里。 想是崖谷之战他的失约令她失望,加上婚后那五年他做得并不好,伤了她的心,奈儿竟不愿再接受他,不愿再回到他身边。 从前都是奈儿主动,当下他想要讨她欢心,竟只能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每每想要见她,又很是笨手笨脚,常常担心惹她厌烦。 很多从前没能诉说的话,如今她已不愿倾听,他只能压在心里,先想办法补偿她,对她好。 哪怕她对他仍有怨恨,话里常带着刺,他也甘之如饴,只要她还活着,只要能看到她,他就前所未有的喜悦与满足。 这世间最珍贵的事物,不过分为两类,得不到的和已失去的。 他从前执着追求那些得不到的东西,追求他母亲眼里他应有的模样,得到了,却才发现,他已失去了最重要的。 他一天天熬着日子,本以为在他了却残生前,等待他的都将是无穷的孤寂,直到裴奈回来,让他的人生重燃希望。 一切事物仿佛重新染上了色彩,每日不再是灰暗,他终于有了盼头。 认出裴奈的当夜,将她送回唐府,望着她进府的背影,他心犹如滴血。 片刻的分离都让他难以忍受,他好想随她进去,哪怕不要偌大的端定公府,不要他的身份与权利,只要在她身边,就像倦鸟终于归巢,他就又有了家。 回到端定公府,他环顾着屋子里的一切。 房间的布置仍与十年前无异,未有丝毫改动。因他特意交代过,所有家具、摆设,若有损伤,便参照之前的样式全新置办,哪怕是重金定制。 他当初只是想,奈儿若在天有灵,魂魄来看望他,一切未有变动,她就不会找不到家。 刚好奈儿的重生越过了这十年,她的记忆与认知都停留在十年前,这样的布置会让她更习惯,对此他很欣慰,可同时又不知奈儿何时愿意再回来看看。 思索着当日发生的一切,他抚过枕边裴奈的旧衣,指尖摩挲过的地方,像是尚有余温,常年冷到骤息的心也暖了暖。 墙角的大木箱里装着他这十五年补给奈儿的生辰礼物,本想在找到奈儿的遗骸后,当作陪葬品,随他和奈儿一同入葬。 他翻开盖板,望着里面的东西,未曾想过,有生之年,他竟还有机会送出。 只是不知,奈儿会否喜欢? 看着他为奈儿补做的马鞍,捏了捏垫子,总觉得和先帝赏赐的那副差距甚大,只是千年古树玛拉的汁液过于稀少,之前那副罕见的女式马鞍无法复制,唯有暂用它代替。 想着十几年前裴奈就因他将马鞍送给别人,而与他怄气,喜悦便被忐忑淹没。 他很怕,怕奈儿生气,怕奈儿再次抛下他。 还能为奈儿做些什么呢?他怎么想,都觉得仍然不够。 望着空荡阒无的屋子,他缓缓走向房间里的梳妆台,这是裴奈以前的梳妆台,他一直舍不得让人更换新的,因常有人维护修整,即使多年没人使用,也依旧如初。 他将她的首饰给她摆得整齐,裴奈很少用那些瓶瓶罐罐的妆粉和胭脂,首饰盒只零星放着一些发簪头饰,几乎都是随她嫁妆带来的。 她很少买戒指、手镯、耳坠之类的饰品,因说是影响她练武,行动不自如。 可却也是他的疏忽,哪怕是为她买来,放在百宝匣里看着,想必她的心情也是好的。 他便捉摸着该用库藏里的哪些宝石,为她打造珠宝。冠冕、簪钗、镜梳、填珰、臂钏都要添些。 伴着这样的想法,直至入睡。 裴奈十年前离开后,他再也无法在夜里熄灯,身体的警觉战栗将他再次惊醒,日日梦魇,他早已习惯,现下不过丑时。 正是夜深,府里只有巡逻守卫的脚步声及下人们熟睡的呼吸声。 冷似铁的被衾,让他无法忍受地想去裴奈身边。 因此他孤身一人,不让任何人跟着,避开街上的巡逻队,在小路间穿梭,用轻功翻到唐府奈儿所住的院子,静静看着她的房门。 倾听着屋内她的呼吸,用丹道神炁悄悄触碰她的脸颊,感受着她的存在。 不敢打扰她休息,便那样一站一夜,哪怕她的屋外藏着他和萧鸣逸安排的暗卫,他也不觉尴尬。 第一百一十七章 顾瑾珩番外二 在他们误入朝阳地宫前,他偷偷亲了裴奈两次。 一次是在净觉神僧遇害当夜,奈儿为了次日方便行事,不打草惊蛇,便随他入住了端定公府,他在夜里用元炁沿着她的经脉,替她疏散身体的疲惫,推动真气循环,助她睡得更加安稳。 望着她的睡颜,虽然看着陌生,却心知她就是自己的奈儿,越看越喜欢,心里发痒难耐,确认她不会苏醒,便悄悄在她额头印下一吻,半晌才分离。 次日清晨奈儿还疑惑问他:“昨夜可有人进过我的屋子?” 天真又可爱。 他答了“不曾”,奈儿竟也未多想,便将注意力转移到早膳上。 让他喜欢得想要将她抱住。 第二次是在去往南寺的路上,凌晨时他将厨子炒制的栗子一颗颗剥开,用布包好,又小心翼翼放回食盒,想着让奈儿在路上垫个嘴,她的心情或会好一些。 看着奈儿将栗子送入口中后,因满足而微弯的眼角,他心中跌宕起伏,欣忭不已。 他想,日后他要学做很多菜肴,让奈儿都能尝到。 吃完栗子,奈儿又接受了他用丹道神炁替她疏通经络的提议,却不曾想奈儿的新身体这般不受力,片刻后她便昏睡过去。 又给了他机会,他便顺势将她揽在怀里,在她脸颊轻啄两口,不舍地将她放倒,让她枕在自己腿上,继续用元炁为她助眠。 见过南寺的释明方丈后,萧鸣逸又在宫中遇刺,他和奈儿在地宫经历重重险境,死里逃生。 中了化骨水晕倒前,他本想着,奈儿要顾好她自己的安危,独自逃出后,再派人回地宫救他即可。 可他的奈儿竟是在打赢人偶后,以纤弱的身子,将他硬生生扛了出来,几十里路,无食无水,不眠不休,强撑着寻到人烟,才堪堪倒下。 当他醒来,知道昏迷时发生的事,知道奈儿先一步驾马去了花云寨,准备随韩睿泽和裴家军旧部抵抗邬族铁骑。 别说一两日的时间差,哪怕支援迟上两个时辰,奈儿都可能会受俘......不,她的性格不会允许自己受俘,只会以死相搏。 刻不容缓,他极为心焦,立刻下达出兵的命令,自己也带人赶往花云寨东北方百里外,三州驻军及西南边军的约定集合地,途中的每晚都夜不能寐。 尽管他们规划好了军队最快的行进路线,不顾任何损失,将一切进程加快。他知道队伍里有叛徒,会将他们的动向传递,他甚至也将此提前算进计划中,估算邬军的抵达时间。 他做了所有他能做的,可这一切不容有失,他还是怕。 怕奈儿受伤,怕她再次战死,怕看到她的鲜血。 心如崖际危石,高高悬起,不能安静。 直到开战后他们及时赶到,他一眼看到了万军中英姿飒爽、绝世无双的她,被困束折磨的心才终于落地。 可她第一时间竟是与韩睿泽相视而笑,他干看着,唯能将醋意都报复在雷来翁的毒人身上。 战争结束后,他担心裴奈的伤势,立时赶了过去。 可奈儿根本不再需要他,与他不同,她是那般美好,身边从不缺少想要关爱照顾她的人。 也是这时他才明白,奈儿不再是他一个人的了,她现在拥有广阔的天地,拥有自由与勇气,是他之前没有珍惜,因此将她弄丢。 但他不会放弃,奈儿从前为他做了很多,反过来,他有什么不可以? 十五年前,她让朝阳人都知道她爱慕顾家的哑巴庶子,十五年后,他也会让世人都知道他对奈儿情深至极、念念不忘。 韩睿泽将奈儿带去用了昼食,达奚安带奈儿去了寨外的高山上观景。 达奚安的心思彰明较着,还在皇宫大殿上公然求娶裴奈,可他对此并不担忧,他有信心奈儿不会喜欢达奚安这样热情过度的追求者。 但他自己也不确定,奈儿还会不会再重新喜欢上他。 怎么追一个人,他没有经验,甚至无从请教,只能摸索着行事,希望自己不被奈儿嫌弃。 他在忙完所有公事后,在军厨的指导下为奈儿学做了一碗她爱吃的糖蒸酥酪。 想要留下看奈儿吃完,却被她拒绝,只好离开。 他睡在钟麟为他们安排的民宅里,因为裴家军旧部的叛徒还未找到,担心奈儿的安危,便在浅眠的同时将威压布在奈儿的住处周围。 夜半更阑时,被奈儿用掌心轻轻拍击威压而叫醒,是担心他睡不好吗? 他心里一暖,将威压短暂撤回,待奈儿回屋后,才再次放出,包裹着奈儿的住所,让他觉得安心。 重拾所爱的他,相较这十年,多了奕奕之感,像是终于有了活着的样子。 他本以为自己还有机会,奈儿会重新接受他。 可第二日达奚尚乐提到了先帝赐给裴奈的那副马鞍,他确实慌了神。 这十年间,他曾经千百次为此后悔过,甚至想过去找现北境边军主将的夫人要回奈儿的马鞍,可他知道,被人用过的东西,奈儿便不会再接受。 是啊,那本来是奈儿的东西,没人比奈儿更需要这副女式马鞍,她带兵奔袭动辄几百上千里路,该受了多少苦? 他曾因此自我折磨,可先后听到达奚安和韩睿泽的指责,听到韩睿泽那句:“你是没见过裴奈长途数百里,在马上有多痛苦!重新追求她?你也配!”他依旧扛不住心防的崩塌。 他们先行离开后,他朝马厩走去。 看到奈儿马鞍上的破口,他止不住地想,牢固的皮革要摩擦多少次,才能磨损成这样? 奈儿的腿又该多疼?一次次颠簸,女性胯骨狭窄,骑马上千里路,又有多伤骨头? 酸涩与内疚压得他几乎窒息,眼睛通红,仿佛霍江阴功在他自己身上开始崩塌,突然肩膀就有些控制不住地发抖。 如今连他自己都觉得,没有资格再与韩睿泽和达奚安去争。 可那是他的裴奈啊,他怎么舍得? 为何当初会忽视这些,为何会让奈儿受了这么多苦?他答不上来。 甚至又和之前的十年间一样,想将自己的四肢百骸寸寸崩碎,以缓解这份愧疚与自责,以偿还裴奈的委屈与苦痛。 可他不敢,之前是想着等萧鸣逸位置坐得更稳一些,便折了自己的身子向裴奈赔罪,再去下面陪她。 现在却是怕极了身体再有残缺,如今的他本就不招裴奈喜欢,恐怕再无机会弥补。 怎么办才好? 他捂着胸口的荷包,荷包下的心脏痛得要撕裂开。 就算强撑着回到庆功宴,看着奈儿,他表面维持得很好,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完全没有了自信。 这样的他,怎配被奈儿再次选择? 因而,在议事厅听到韩睿泽要对奈儿表白心迹的事,他慌到了极致。 他不怕达奚安与他抢走奈儿,却不能不怕韩睿泽。 那是奈儿的青梅竹马,裴韩两家知根知底,韩睿泽太过了解奈儿,比失职的他都要了解,他们对彼此都有一种责任感,何况韩睿泽苦等奈儿这么多年,用情不见得比他浅。 站在任何人的角度,韩睿泽都比他更加合适。 但他真的不甘心,想到奈儿从今以后会对着别人笑,会将曾经给他的所有温暖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再也不属于他,他几乎要发疯。 那是他人生全部的色彩与温度,是他漫长黑暗生命中唯一的光亮,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放手。 为此他什么都愿意去做,只冀求她能给他一个机会。 不要再抛下他,让他在人世间流浪。 解决郭旻的事情后,他回军中营帐处理朝阳突发的急事,在底下人争执议论的间隙,他偶会分心,想裴奈的伤午后是否忘记换药?想晚上要学做什么膳食,能为奈儿补补身体? 外面狂风骤起,少时便是乌云密布。 萧瑟的冷雨如针倾洒,带来的酸苦感,映衬着他破败不被接受的心。 第一百一十八章 愧疚与宽宥 花云寨广场的庆功宴全然结束。 窗外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空中起了雾,弥漫飘扬,正雰霏。 鞠言的话终于讲完,让在场的所有人心绪难平。 郭旻仰天豪迈地笑了笑,“然也,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鞠言的很多话语一直在裴奈耳边回响,那些字眼敲着她心尖。 裴奈终于明白,为什么如今顾瑾珩手下主事的是鞠言和林省涛,而不是最早跟随他的......姬威和姜文陶。 她心中有堵滞异样,难以解消。 鞠言对他们说道:“如果不是韩将军一直坚持将夫人的埋骨地隐藏,以致爷无法与您共葬,想是他早已寻了短见,与您生生相错。在此事上,我等众臣,都该感谢韩将军。” 不知他是认真的,还是带着嘲讽挖苦。 韩睿泽表情扭曲,脸上写满后悔,“你们早说啊,早说他找到裴奈遗骸就自杀,我会不告诉他吗?” 刚刚萱舞夫人的事鞠言只是一带而过,韩睿泽又皱眉反问道:“萱舞夫人是谁?” “一个和我从前很像的女孩子,现在是朝阳城明月楼的女老板。我听过她弹琴,很好听。”裴奈解释道。 鞠言颔首,“她的面貌和夫人以前很相似,爷怎么能允许她流落烟花之地,便将明月楼买下赠予她,希望她顶着与夫人相似的容貌,可以活得更自由。何况爷想夫人想得要发疯,痛苦时看着她的脸,也能解那么一点相思之苦。但爷从未碰过她,夫人您别误会他。” 韩睿泽冷笑一声,又观察到裴奈的表情,五官便顿时僵住,“你该不会是......心软了吧?” 裴奈心虚地点点头,“我现在好想去见见他......” “你能不能争气一点啊?他以前怎么对你的?”韩睿泽咬咬牙,颇有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裴奈眼角都耷拉下去,“但我确实误会他了,自相认以来,他没少被我冷嘲热讽责备,却从来没有解释过。” “那他之前怎么不说?现在装什么无辜。”韩睿泽带着薄怒道。 鞠言不急不缓,替顾瑾珩争驳道:“因为爷始终觉得是他没有监管好手下,重用了叛国之徒,导致夫人惨死,他对夫人和牺牲的裴家军士兵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让夫人上战场时,爷有多无奈,醒来后知道夫人殉身的结果,他便有多痛苦。” 顾瑾珩是被人陷害,背叛裴家军非他本意,何况近来顾瑾珩对她的态度,也让裴奈意识到,那五年他对她的疏淡与平常,想来确实是因为不懂如何去爱一个人。 听完这些年顾瑾珩的遭遇,裴奈越发心生怜惜。 重逢后,他一直在迟钝摸索着如何对她好。 想起他屡屡无措的眼神,裴奈垂下头,少顷便又问鞠言:“顾瑾珩此刻在何处?” “爷此时,该是在寨外的主营处理事务。”鞠言答道。 裴奈也不夷犹,扭头便往议事厅外走去,像她初见顾瑾珩时那般执意。 “诶!”韩睿泽在她身后叫道,“外面下雨呢,伞、伞、伞!” 然而裴奈却步履不停。 韩睿泽瞪了鞠言一眼:“我就不应该让你们进寨,早知昨日就请你们离开。”语罢便去替裴奈找伞。 鞠言不动声色,未被激起任何情绪。 浓浓夜色和霖霖雨中,裴奈只顾着往寨外走去。 雨拍打在她身上,将衣物都浸了湿,可她却也没觉得冷,死前的那些画面,零星向她袭来,孤立、惶恐、绝望。 然后画面一转,又是顾瑾珩这段时间想方设法对她的补偿。 最后,是鞠言那长长的一番话。 她走得快,韩睿泽找到伞后便追了上来,但还没到近前,裴奈的前方便出现了熟悉的人影。 顾瑾珩也正顶着大雨,未举伞即快步朝她走来。 裴奈心绪浮动,看到顾瑾珩,只觉得那些过去的笑与泪,无比遥远却又近在眼前。 二人离得越来越近,转眼只剩下几步的距离,裴奈便停了下来。 “你怎么来了?”裴奈喉间涩然。 顾瑾珩又往前走了几步,凑到她面前,还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只平静说道:“杜凌刚刚过来,说你来找我了,我便赶了过来。” 雨赓续落着,沿着他们二人的衣角淌下。 裴奈抬起头,雨打得她有些睁不开眼,可她仍努力尝试看着面前这人,看着他比十年前更加成熟硬朗的轮廓,慨叹岁月的无情。 顾瑾珩他有什么错呢?只是因为做了一个万般无奈的决定,因为一时失察被人背叛,就这样被他自己惩罚了十年。像是一个囚徒,在昏黑中被囚禁了十年,如今再次重见前方的一抹亮光,便紧追不舍。 那般小心翼翼地对她好,仿佛她就是他的那束阳光,强撑着不愿放手。 这十年对于裴奈来说,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再次醒来便是新生,可对于顾瑾珩来说,却被剥夺了所有温暖与希望,犹如犯下大错后被爱人放逐,在自责愧疚中挣扎了十年。 顾瑾珩不知道她为何用这般眼神看自己,茫然地用衣袖替她遮雨,随后从身后亲卫手里接过雨伞,撑开来打在裴奈头顶,“你身上的伤还没好,怎么都不撑伞,泡到伤口了怎么办?” 雨幕茫茫,裴奈忽然忍不住扑上前,将头埋在他怀里。 她看不见雨景,只听得雨音啪嗒。 裴奈的动作超乎顾瑾珩的预料,他甚至有些愣在原地,瞿然任她抱着,不知如何是好。 “对不起,我不知道当初有隐情,我一直误会是你毁约。”却不知他背负了多大的痛苦。 裴奈的心脏断断续续抽疼。 顾瑾珩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看了眼裴奈身后不远处跟上来的鞠言等人,一手举着伞,另一手揽住裴奈的后背。 他的手隔着裴奈披下的头发,将她抱住,却又好像担心将她按疼,手指蜷紧又松开,随后万分爱怜地抚了抚。 鞠言他们都只望着,并不吭声,连韩睿泽都停下了脚步,没人愿意打破这风雨中的宁祥。 顾瑾珩的威压不自觉散开,将正在拥抱的他们重重包裹,这时才发觉裴奈的情绪不太对。 后退一步将裴奈松开,才看到她通红的眼眶及眼角渗出的泪痕。 顾瑾珩转瞬间慌极了,以为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小心翼翼地擦掉她的眼泪,“是我的错,怪我此前对你不好,没有意识到什么对我才是最重要的......” 第一百一十九章 重新相处 顾瑾珩声音低极了,像在哄她一般,细数着自己的错误,“你嫁给我五年,我不知道怎么回应你的感情,就只单纯接受着,看上去对你颇为冷淡,平时关心你不够,连你爱吃什么都不清楚,甚至没有告知我对你的心意,让你受了很多委屈,我都知道错了。我那般失责低劣,你不信任我也是应该的。何况是我监管下属不利,才会害你牺牲。” 他眼中的沉痛一点也不比她少,满是怜惜和愧疚,连续说了这样多的话,还低头观察着她的神色。 仿佛裴奈的泪滴是世间罕见的珍宝,在流逝中令人心碎。 “你傻不傻?我死了你就不活了,找到我的遗骸就准备自尽?”裴奈用手握拳,侧捶在顾瑾珩胸前。 裴奈长刀穿身而过都未曾落泪,却为此难过。 顾瑾珩任她发泄着,感受到裴奈不是责备,而是在担心他,嘴角微弯,冁然一笑,“别生气,你这不是回来了吗?我每日都很高兴,你还在世上,我就不会想不开。” 裴奈佯怒看他,顾瑾珩慢慢试探着伸手,看她并未抗拒,才将她再次拥入怀中。 原来他的威压也能显露出喜悦的情绪,裴奈形容不出,却明显能感觉到周遭的变化。 顾瑾珩弯着腰,将头轻轻靠在她额头边,声音低沉道:“这十年,我每时每刻都想像这样抱着你,想得几乎要发疯。你回来后,我怕惹你生气,就不敢这样做。现在我好欣喜,就像我们大婚之夜,我掀开你盖头时那般欣喜。” “你那么早就喜欢我了?不会吧。”裴奈抓住疑惑之处,反问道。 顾瑾珩微微摇头,“当时只是觉得自己有了妻子,或许以后不会再孤独,因为你主动选择了我,对我来说,你像上天送给我的礼物。” 裴奈又要被他说哭了,“你怎么以前过得那么惨啊,都没跟我说起过。” “可是那五年跟着你,只觉得自己很幸运,以前的事不想拿出来惹你烦忧,那些过去是浑浊黑暗的,而你那般白净无暇,我不希望它们靠近你,就不曾讲过。”顾瑾珩徐徐说道。 裴奈仰头望他,“你这十年是跟人学练过情话吗?怎么一套接一套的。” 顾瑾珩低着头,看着裴奈眸里的水光,用手轻抚了下她的脸颊,不确定地问道:“那奈儿现在是原宥我了吗?” 裴奈觉得他们短时间很难回到以前的状态,而且她也需要时间来适应顾瑾珩的变化,便道:“没有怨恨了,算是原谅吧,只是我们已经没有婚约了,所以......先重新开始相处?” 最后一句话恍如梦境,令顾瑾珩瞳孔睁大,他愣在原地,眼里仿佛一刹那有璀璨的熠光炸开。 在这时,不远处又过来了一行人。 听见雨中众人的脚步声,裴奈才意识到自己还在他怀里,便撤出两步。 潺潺水声不断,看着眼前这一幕,达奚安难以置信地开口:“我就去了趟营帐的功夫,明枝就原谅他了??” 韩睿泽在不远处旁观了半天,已经明白了裴奈的选择,表情唯有沉痛,继而扭头离开。 裴奈望着韩睿泽的背影,有些酸涩难过,无论她怎样做,注定有人会伤心。 顾瑾珩抿着唇,用手在裴奈的眼前挥了挥,“饿不饿?我去给你做飧食?” 裴奈回过神,点了点头。 顾瑾珩还不敢牵她的手,示意了一下方向,裴奈便在伞下跟上他。 隔着朦胧的雨幕,达奚安在后面急得跳脚,“不是,什么情况啊?这是能原谅的吗?” 大家随即散开,没人答他,留下一头雾水的达奚安站在原地发懵。 达奚尚乐和邵历然正巧路过,不知刚从哪里玩乐回来,邵历然正为达奚尚乐举着伞。 达奚尚乐对着达奚安做了一个同情的表情,妩媚绝艳中又带着俏皮,邵历然嘴角带笑,正看着达奚尚乐的侧脸,似有些移不开眼睛。 又迷倒一个? “成双入对了不起?”看这次又是多久就散,达奚安在心里念叨。 ...... 顾瑾珩将膳食端过来时,裴奈已经换过衣服,自己重新包扎了伤口,正在看他桌上关于山谷之国的急报。 窗外,初时的细雨渐渐转为魆风骤雨,滂沱而下。 顾瑾珩将食盒放在桌上,将碗筷一个个摆出来,扫了眼她在做什么,然后柔声唤她来吃饭。 如今不是在朝阳城的端定公府,顾瑾珩出兵急,也没有带伺候的下人,他们俩便也没那么多讲究。 顾瑾珩方才问她想吃什么,她觉得午间庆功宴上的盛器溢羹令口舌分外油腻,也不想多麻烦他,即说想喝白粥压压肚子,顾瑾珩便就做了。 裴奈搁下文书,来帮顾瑾珩布桌,除了白粥,他又做了几道佐粥的配菜。 看着依次端出的菜肴,裴奈不禁感慨道:“你何时会做菜了?我竟不清楚。” “跟着厉三娘那五年,她不管我的饭食,我自己摸索着学做的。”顾瑾珩淡淡说着,看着食盒,不知道在思索什么,似有几分遗憾,“可惜婚后都没有为你做过。” 他倏而又开始自责,裴奈连忙说:“无妨无妨,现在吃也来得及,何况我也不会做饭。” 她其实想说,在顾瑾珩和端定公府的专厨间,她会选择后者,好在及时打住,否则岂不是伤了他的信心?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倾盆如注。 裴奈隐隐有些担忧,“他们说韩睿泽骑马出寨了,也不知道回来没有。” 顾瑾珩瞥向她,眼里带着酸涩及无奈,只道:“他有手有脚,何况寨外的路他比谁都熟,你担心他做什么?” “唉,你不懂。”裴奈望着外面随口道。 周遭随即浮起掩不住的醋意。 裴奈察觉到,笑了笑道:“你之前怎么这么针对韩睿泽?先前还将珲洗鞭作为登云英雄大会的奖励。” “他害我找不到你的埋骨地,将我们分离。”顾瑾珩不悦道,“何况我并非真的要折辱他们韩家。” 裴奈被逗笑了,走过去像登徒子一样摸了摸他的脸,“我知道,你是自己做了这个恶人。” 顾瑾珩神色如常,只是耳尖有些泛红。 “快坐吧,不然一会儿粥要凉了。”顾瑾珩提醒道。 第一百二十章 雨中陪伴 裴奈感慨顾瑾珩如今明明增了年龄,却常常比十年前更怯涩,仿佛未经人事一般,轻碰一下,皮肤表面就有了反应。 裴奈嘴角含笑,在椅子上坐下。 顾瑾珩瞧了眼对面的位置,想是觉得距离有些远,便直接挨着裴奈,坐在她旁边的木椅上。 裴奈拿起调羹尝了口粥,又想到什么,试探开口:“你......有给萱舞夫人做过饭吗?” 顾瑾珩本正看着肴盘上的膳食,听此话一抬眸,怕裴奈误会,有些慌,“怎会?我每次见她,都只是因为......想你,我此前都没有给你做过,常常自责不已,又怎会做给别人吃。” 裴奈起了顽劣之心,本是已不太在意了,但还是逗他道:“一整个明月楼啊,那得多少钱?你都没给我送过这么昂贵的东西。” 顾瑾珩眼中难过极了,扯了扯她的衣袖,半晌未言。 裴奈觉得自己有点过了,“开玩笑的,快吃菜吧。” 顾瑾珩没有动,声音仍有些低:“听鞠言说,你去看过柳念萱明月楼的表演?” “嗯,明月楼重新开业三周年那场,我恰好经过,听说端定公身边的夫人会参与表演,便顺道看了一下。”捏了调羹在粥碗中搅了搅,裴奈继续补充说道:“琴技尚可,最主要的是长相貌美,委实魄人心魂。” 顾瑾珩这才一笑,重新绽开眉梢。 “笑什么?”裴奈问道。 顾瑾珩拿起筷箸,给她夹了口菜,“笑谦逊这词我在你身上从来没见过。” 裴奈眨眨眼,嘴里有粥未咽,便没有接话。 顾瑾珩耐心等她,待她咀嚼吞咽后,才又道:“你复生后,没有回来找我,是因为不清楚情况,误会我二心,所以生了我的气吗?” 裴奈摇头,想起了初嫁他时,因为向他妥协,迎合前端定侯夫人,咬牙背诵的《女诫》。 如今也可当作戏言轻松说出:“怎会?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故曰夫者天也。我记得牢吧?”语罢又朝他眨眨眼。 顾瑾珩的笑容僵了住,轻轻问道:“当时背《女诫》的时候,很痛苦吗?” “因为那册书的毒害对我太大了。”裴奈不堪回首的记忆。 顾瑾珩眼角又耷下去,“抱歉,跟着我让你受了很多委屈,甚至还让你去和她道歉。后来你走后......我才从李管家那听到很多事情,知道主母常常对你说很多不好听的话。没有护着你,却还让你忍让。” 他回忆着,眼眸两端又有些红了。 那些都是曾经发生过,他无力再改变的事...... 看顾瑾珩又将自己埋在懊悔与愧疚中,裴奈赶忙道:“都过去了,快用膳吧,待会儿吃完我还要回去收拾行囊。” “你晚上要回去睡吗?”顾瑾珩问道。 裴奈颔首,看顾瑾珩欲言又止的样子,知道他想说什么,便道:“我们还未复婚,住在你这不太合适。而且后日就要出发去山谷之国,明日还要商讨对策,我得回去早做准备。” 顾瑾珩便了然点点头,低头用膳,再未说话。 时不时给裴奈夹几口菜,再顺势打量下她的表情,好像在用心观察着什么。 是在判断她的喜好吗? 裴奈也不吭声,将他布来的菜尽数吃下,偶尔也瞅他一眼,无意间对视,便看到他满足的神情。 这样日常的用餐,像是回到了以前。 此刻二人虽未言,裴奈却只觉得气氛恰好。 他们用饭都很快,多是受从小环境的影响,裴奈是因为在军营长大,顾瑾珩则是因幼时的约束。 少焉便搁了筷,裴奈陪顾瑾珩将桌上的碗筷收拾好,放在食盒中,让外面的近卫送去厨房。 裴奈要离开时,窗外雨势愈烈,竟有电闪而过,轰雷惊响。 顾瑾珩拾起伞,正准备送她出门,却听裴奈问道:“雨这么大,会不会很吵,难以入睡?” 因为顾瑾珩修习丹道神炁的缘故,他的听力远远超乎常人。 从前每逢雨天,他就会有些不适,往日管家还会在端定公府他们的卧房多拉两道帘子,减轻音噪对顾瑾珩的影响,今日雨声这般大,又未有遮音的纱帘,想是难熬。 顾瑾珩颔首,“会有些,这么多年我已是习惯了,莫担心,我先送你回住处。” 裴奈蹙眉,“乱讲,你的丹道神炁阴功分明精进倍等,远超以往,听力只会越来越好,怎能好受?” 顾瑾珩就不再辩解。 裴奈望了望窗外不息的瓢泼暴雨,叹了口气,又想到他本就畏惧黑暗,会在夜里不断惊醒,终是心软了,“我留下来陪你吧。” 顾瑾珩眼睛微微睁大,又有些无措,“你对我怎么这么好?” “只是睡觉,别多想。”裴奈用手指戳戳他。 “嗯。” ...... 裴奈从侧房盥室洗漱后回来,顾瑾珩已浴洗完毕,只穿着白色里衣,坐在床沿,一动不动看着地面,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走到近前,看到他耳后通红的一片,裴奈没忍住笑了。 他竟是在羞赧,难怪也不敢看她。 顾瑾珩听到她的笑声,才缓缓抬头,疑惑问道:“笑什么?” “笑你好像大婚之夜等待夫郎揭盖头的新娘子。”裴奈越发没忍住,在顾瑾珩的注视下,一手捂着肚子,笑得有些抖,“神情也像。” 顾瑾珩虽有些讪涩,但还是被她带得目光柔和很多。 裴奈换下刚刚从盥室出来时披上的外衣,里面也只有一身白色里衣。 顾瑾珩唯对她腰间望着,“药换了吗?” 裴奈应道:“换好了。” 却不料顾瑾珩的视线仍落在她的腹部,忽地抬手指向腰部另一边,“崖谷之战,是这里中刀吗?” 裴奈顺着他目光看去,点点头,“嗯,是我主动将腹部送入刀尖,当时确实有点打不过拓跋霍,万刃牵寒顺着细碎的伤口勾得我体内刺痛难忍,逐渐失去力气,想要赢的话,那是我唯一的机会。” 她回忆着,语气平淡,可眼前的顾瑾珩却并非如此。 裴奈总觉得他下一秒眸里就会现出水光,为了让他停止伤感,便一把将他推倒。 顾瑾珩未设防,向后栽在床上。 裴奈随即脱鞋上床,膝盖跨过他的身子,一挨即离,身体一滚便到了床内侧。 第一百二十一章 共眠 陷在一迭厚软的云衾锦被中,裴奈看着身旁顾瑾珩蓬松柔软的发顶,他还躺在那发愣,似乎不敢移动。 裴奈开口道:“我熄灯啦?” “嗯。” 裴奈便一挥手,万恨掌的掌风精准刮过,将房屋内的明烛一一熄灭,只留下两支昏黄的暗烛。 她不敢让屋里全黑,因顾瑾珩十年未在黑暗中入眠,身体恐会惊悸难定。 先一步一步来。 在暖黄的灯照下,床榻上显得有些温馨。 裴奈看着顾瑾珩的侧颜,光印射过他挺立的鼻峰,整个轮廓在幽室中成了令她怦然心动的风景。 她拍了拍身侧,“怎么不过来?” 顾瑾珩仍保持着刚被她推倒时,腿部在床下,上半身平躺的姿势,听到此话才动了动。 他起身,在昏暗中脱掉云靴,手撑在被衾上挪过来。 很不熟练,似有些局促。 他的目光闪烁着微光,在和她确认自己是否可以。 得到裴奈认可的眼神,才将将在她身边躺下。 裴奈伸出手臂,“我帮你按按头,待会儿捂住耳朵,你会睡得安稳些。” 顾瑾珩终于又近了些,裴奈揽过他的脖颈,让他靠在自己胸前。 顾瑾珩贴着她,小心翼翼地避开她的伤口,上面的手轻微抖了几下,揽住她的腰。 裴奈将他轻挽两侧的发带取下,扔在旁边,将五指缓缓伸进他的发间,替他按压着穴位。 指间刚触碰顾瑾珩头顶时,他轻轻颤栗两下。 相隔十年的这般亲近共处,裴奈还好,不甚陌生,但顾瑾珩想必会有些不习惯。 听着屋外不曾断绝的雨声,二人半歇不语,共享着室内的“恬静”。 俄顷,顾瑾珩遽然开口,声音竟有些哽咽,“奈儿,这一切好像一场梦,我竟有些怕。” “怕什么?”裴奈随口问道。 顾瑾珩声音很低,“怕一觉醒来,我仍在那十年,不知你的下落,身边只有你的画像和旧衣,那种感觉就像坠入海洋,无法落地与呼吸,只知道,自己余生唯有孤苦,而这一切都是我应得的。” 裴奈被他说得心痛,只能将他抱得更紧些,说道:“不是梦,我回来了,别怕。” 顾瑾珩将头埋在她的臂弯,片晌没有言语。 裴奈一手抚着他的额发,另一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以作安慰。 过了一会儿,顾瑾珩才继续开口,尾音有些发颤,熨贴在耳畔,“如果我以后哪里做得不够好,你和我说,我会改。打我骂我也好,怎样都好,就是别再在生气后,徒留我一个人,好不好?” “好。”裴奈应道。 顾瑾珩的话一句接一句,似乎终于有机会说出,“想要什么?也和我说,我都会努力去做。想要什么东西,我也会买给你,或者学做给你,一定让我知道,好不好?” “好,”裴奈笑了笑,“怎么上赶着给我买东西啊?” 顾瑾珩的嗓子都憋得有点哑,“你说得对,我给柳念萱买了明月楼,可我都没有送过你什么礼物,那十五件生辰礼都是后补的。我亏欠了你好多,总觉得怎么都补不完了,你想要什么都给我说,我都会去准备,别生我的气。” 裴奈轻轻摸了他的耳尖,又引得顾瑾珩身子颤了两下,裴奈有几分得逞的欣忭。 裴奈问出了她先前一直疑惑的问题,“话说,你到底何时对我有了情意,也没见你表现出来过。” 顾瑾珩缓缓抬头,与她相视,淡黄的烛光下,他湿润泛红的眼眶间目光温柔,“婚后渐渐动心,具体何时我也记不清楚,但对你的喜爱一日比一日更深。” 他好像被裴奈看得又有了羞涩,垂下头靠在裴奈身上,才继续言道:“从未有人像你这般待我,没有缘由,不求回报。是我没有说过,你对我多么重要。” 裴奈还未及接话,顾瑾珩又轻轻攥着裴奈的里衣,说道:“端定公府从不会让我有安定感,唯一让我有归属感的,是在家里等我的你。” 这是在答,裴奈变成明枝重生后第一次问他的问题,那时他还不知她的身份,裴奈问他家是什么,他却说自己没有家。 裴奈没有接话,片刻后收回了手臂。 她的动作逼得顾瑾珩不能再倚靠她,顾瑾珩不解地撑着手起身,眼里担忧地看着她,好像是怕他的话引她生气。 却听裴奈说道:“我很喜欢,你的声音。” 随即她上半身微微抬起,盯着顾瑾珩微张的双唇,就这样压上去。 顾瑾珩眸光霎时变深,他将身体支起,喜悦地迎着裴奈的吻。 顾瑾珩的嘴唇有些泛凉,温度差异带来的触感,让裴奈的唇珠翕动发颤。 顾瑾珩像是重拾过去的记忆,不再生疏青涩,他间或轻咬着裴奈的唇瓣,听着裴奈急促的呼吸,又再次深入,与她舌尖纠缠,带着占有。 他的丹道神炁将她包围,舒缓渗透着她的脉络,沿她的血液流淌。 明明已经快要无法呼吸,她却畅逸得不由自己,连足尖都耐不住地绷紧蜷缩。 紧接着,裴奈察觉到他身体的异样,太了解他想要做什么,轻轻推开他。 有银丝剥离,挂在顾瑾珩唇际,不知来源于谁,给人无限的羞耻感。 顾瑾珩抚开嘴角的湿润,勾唇俯视她,他又重新掌握过去的节奏,配上他额间微微现出的薄汗,有些勾人。 裴奈心都在发痒。 她快速抬身,在他额头上亲啄了一下,随后分开。 用最后的理智将他压回自己怀中,喘着说道:“睡觉!” 顾瑾珩轻笑两下,脸颊贴在她身上,又替她掖了掖被角,便不再有其他动作。 裴奈用手轻拢住他露在上面的耳朵,替他挡去庞杂的雨声。 二人就这样相拥而眠。 ...... 裴奈半夜昏昏沉沉中醒来几次,隐隐约约看到顾瑾珩在替她盖被子。 可她还来不及完全苏醒,顾瑾珩就像哄婴童入睡一般,指间摸过她的眉梢,用他的手掌包住裴奈的脸颊,将元炁传来,令她浑身酥麻,引她入睡。 彻底熟睡前,她感觉到顾瑾珩轻柔地在她额头印下一吻。 第一百二十二章 够不够格 一夜好眠。 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歇,骤雨初霁,只有鸟鸣嘤嘤,蛙声叶落,令人身心轻愉。 裴奈轻哼着伸了伸懒腰,睁开眼睛。 顾瑾珩在旁边笑了笑。 “昨晚又醒了好几次?”裴奈揉揉眼睛看他。 顾瑾珩隔着被衾抱她,“嗯,但是比你不在的这些年好了很多,起码醒来后意识到你还活着,就在旁边,心里便无比喜悦安稳。” 裴奈也满足地回抱他,尚在恢复清醒。 顾瑾珩又道:“原本和你大婚后,我已不会在夜里惊醒。但你之前离开后,我又重回过去的常态,而且每每醒来,意识到永远失去了你,那种感觉生不如死。” 他的身体总有着时刻担心被毒蛇撕咬,应激而成的警惕与不安,裴奈以前以为他已然好转,未曾想这些年竟又复发。 “嗯?你是不是故意的,以此哄我每日来陪你入睡?”裴奈轻轻推开他,眯着眼睛质问道。 顾瑾珩抿唇摇头,“虽然我食髓知味,想得发疯,但只要你开心,我都好。” 裴奈奖励地捏捏他的耳垂,随后起身,“我要收拾一下去练武啦。” 顾瑾珩也一起下床,将位置留出来。 他望着桌上的数个瓷瓶,试探问道:“我帮你上药可以吗?” 这得掀开衣服,裴奈连忙摇头,“不了不了,我怕痒,自己来。” 顾瑾珩有些遗憾,先去屏风后更衣。 裴奈也带着衣服和药膏去了盥室,中途顾瑾珩敲了敲门,“奈儿,早膳放在桌上了,是军厨做的,你记得吃。我有点公事要处理,晚些来寻你。” 这确是十年前从未有过的事事回应,裴奈应了他,心里有些暖。 等她练完了长枪,收拾好去寻韩睿泽时,沿路又遇到了靠坐在树干上发呆的达奚安。 像是算准了她会从此经过,正在守株待兔。 听到脚步声,达奚安原本双手枕在脑后,立时坐了起来,如同捉奸一般,问她:“你昨晚住在他房中?” “嗯。”裴奈颔首,以前和顾瑾珩也是老夫老妻了,她觉得没有太大区别,虽然什么也没发生。 裴奈步子未停,依旧往前走。 “听说你单是知道他没有背叛你,就原谅他了?那他以前对你那么差,就这么过去了吗?万一日后你还会受委屈怎么办?”达奚安连串问道。 裴奈答道:“他会改的嘛。” “他说改你就信啊?男人的嘴里有几句话是真的?”达奚安怒其不争,“你清醒一点啊!你找韩睿泽都比和他在一起强。” 裴奈还没接话,达奚安又意识到什么,“等等......” 他从树上跳下来,“你现在去的方向,你要去找韩睿泽解释,都不来找我?” 达奚安满脸沉痛,“明枝,我好难过,皇后之位都比不上顾瑾珩那张脸吗?还是因为我过得没他那么惨,你不可怜我?” 裴奈又被他逗笑了,“你的想法很颠覆,如果能帮忙想想怎么解决山谷之国的困境,就更好了。” 达奚安跟上来,走在她身侧,用鼻子嗅闻了两下,睁大眼睛惊道:“他没碰你?” 裴奈讶然,“你这都能闻出来??狗鼻子吗?” 达奚安恍然大悟,一下子乐了,粲然笑道:“诈你的!原来真的没有。” “你有储君的样子吗?”裴奈带着恼意。 达奚安才不管她怎么说,只道:“那你记得考虑我!我皇后之位就是给你留的。” 裴奈继续踏着石板路往前走,嗤道:“等我去祸害你的后宫吗?” “只要你给我添两三个继承人,后宫空置又能如何?”达奚安絮絮不停。 直到因为岐鲁的急事,被来找他的近卫叫走,裴奈耳根终于清静了。 她又走了一会儿,到了韩睿泽日常处理寨中事务的厅堂外面。 推开大门,里面有很多原裴家军旧部的将士,还有一些她不认识的寨民,来来往往都在做事。 众人看到她,便向她问好示意。 裴奈一一回礼,终于看到了里侧正在和同伴集议的韩睿泽。 他接下来要离开此处,跟裴奈他们向西北远行,去平息山谷之国的战乱,此时正在交代花云寨接下来的各项事务安排。 看到她来了,韩睿泽收回目光,当作她不存在一般,赓续商讨事宜。 裴奈被冷待,也不急躁或生气,只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等他。 厅堂内有花龄女孩上前与她交谈,起初女孩还有些害羞,后面才放开一些,问她伤愈如何?问她何时会离开?以后可还会回来?又说寨民们商量好为她做了一份谢礼,希望到时候她能收下。 正聊着,女孩看了眼裴奈身后,随即带着裴奈看不懂的笑容挥挥手离开。 裴奈不明,正要回头,韩睿泽已从后面走到她身旁。 她仰头去看,韩睿泽俯视瞧她,递上一块包好的糕点,“先吃点垫垫肚子,待会儿一起用午膳?” “好。”裴奈乖乖应道,悄悄打量他的表情。 韩睿泽把糕点又递近几分,示意她接过,“晚上我们会办一个宴席,裴家军旧部的将领都会来,一起送别郭伯父,毕竟大家和他以后很难有机会再见了。” 裴奈眼里波光起伏,问道:“你不恨我吗?” “恨你什么?”韩睿泽眉梢微挑。 裴奈接过他手里的糕点,答道:“恨我又一次选择了他。” 韩睿泽靠着一旁的立柱上,神色如常,已没了昨日的难过,“上次是我晚了一步,不怪你。这次你们还未成婚,我还来得及。你也可以再好好想想,若是后悔了,我随时在。” “啊?”裴奈诧异道,“你还没放弃?但是我......” 她的话被韩睿泽打断,韩睿泽道:“别但是了,这次你大婚得经过我首肯,你自己对外也说是我的义妹,这次我管定了。” 裴奈被他驳得说不出话,裴韩两家就剩下他俩和郭伯父,郭伯父此番又出了事,不能再对外言明身份,于情于理,韩睿泽确实算是能管她的兄长。 按裴奈的身份去办,韩睿泽甚至会是她婚宴上,女方这边唯一的亲属。 韩睿泽盯着她,目光灼然滚烫,“如果他真的合适,我最后不会阻拦你们。但若是这次他仍然不够格,我抢也会把你抢回来,让你冠上我的姓氏。” 裴奈喉咙滚了下,不敢说不。 第一百二十三章 奏本 “想说什么?”韩睿泽瞥她。 裴奈才道:“这就是你冒着大雨跑到寨外,思索半夜的结果?” “那难不成让我待在寨里,看着自家白菜被猪拱吗?”韩睿泽冷冷反问她。 裴奈驳他,“那你还想把自家白菜吃了呢!” “吃了也不给他。”韩睿泽带着愠怒揉了揉裴奈的头顶。 裴奈抱头,“头发给我搞乱了,这么多人呢!” ...... 她和韩睿泽以及其他几个裴家军旧部将领一起用晌午饭的事,想必早已传到顾瑾珩耳边。 但顾瑾珩未作任何打扰,也没来找她。 午后韩睿泽也有事要处理,裴奈回花云寨的住所收拾了明日出发的行囊,去山谷之国长途跋涉,需得轻装简行,因此她很快便准备完毕。 看了看山谷之国的疆域地图,结合昨日在顾瑾珩那里看到的相关军报,有几处仍然不解,加上有些想见他,便找了过去。 临到营帐前,裴奈怕顾瑾珩听到她的脚步声又出来迎接,不想引他劳累,也想给他一个惊喜。 她对门口的亲卫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用万恨掌的掌风托起她的靴底,消散了脚步声,一步一步走过去。 亲卫替她掀开帐帘,却见顾瑾珩正坐在里侧的主桌上,专注批阅着公文。 裴奈乍一瞧,那些奏本一沓接一沓,累满了半张桌子。 “这些已经批复,去寄送吧。”顾瑾珩正说着,忽觉不对,应是察觉到进屋之人方才没有脚步声。 他抬起头,便看到盈盈对他笑着的裴奈。 顾瑾珩略显疲惫的眼神一下子便有了光,搁下笔随即起身迎她,“你怎么来了?” 帘帐在她身后被人放下,裴奈接道:“想问你几件事,再来看看你。” 顾瑾珩上前将她轻轻揽在怀里,拥了拥,并未说话。 裴奈问道:“午膳吃了吗?” “吃了。”顾瑾珩抚了抚她脑后的头发,才将手臂缓缓松开,低头端详着裴奈的脸庞。 裴奈扫了一眼他的书桌,感叹道:“先前你寻我寻得那么勤,让我一度以为你闲得发慌,原来......”一直在挤时间...... 顾瑾珩微微笑了下,“我们明日便要启程,天耀这边很多事情都需要提前安排。” 裴奈撇嘴,“公务怎么不多甩给萧鸣逸一点,左右是他的江山,却害你这么忙。” 顾瑾珩感觉到她话语里的相护之意,眸光似轻云一般软,“他那里呈过去的事务也不少,够他每日焦头烂额了,之后逐步都会给他。” 裴奈想起鞠言所说的,顾瑾珩与萧鸣逸之间不可化解的矛盾,“想是他还没完全理解你。” “十年前你去世时,他便对我有了抵触,你于他亦母亦友,你的死也给了他内心重创,他至今未原谅我。”顾瑾珩平静地说着,并未有维护与萧鸣逸关系的意思,似乎只有眼前人需要他在意。 “他会想明白的。”裴奈说道。 顾瑾珩用手抚过她的眉峰,“来找我想问什么呢?” 裴奈这才将自己的疑虑道出:“山谷之国外围及内部皆是机关重重,如果没有内部人带领我们进入,何异于临赴火山汤海,以卵击石?” “嗯,内部人也只是知晓一些主要的基础机关和陷阱,如果要对抗邬族及百万计感染的毒人,我们起码要找到山谷之国最高层的人。”顾瑾珩接裴奈的话耐心解释道,“一周前,我醒来后知晓邬族东北驻军开拔,便已派人去提醒了张厉呈,同时寻找在外的其子张晟。” “张晟两三周前还同我在登云英雄大会上交手,他已经离开朝阳了吗?”裴奈皱眉道。 顾瑾珩颔首,“张晟的朋友——宣江风雷八梭锤邢啸仁,在被你重伤下台后,被人送去医馆匆匆救治,随后邢家人将他带离了天耀。张晟也在战败后,当日便离开了朝阳城,不知去处。” “一直没消息吗?”裴奈追问。 “不曾,除了我们,现在各国各方势力都在找他,希望他事发时不在山谷之国境内,否则也将凶多吉少。”顾瑾珩的拇指落在裴奈眉心,压开她蹙眉引起的纹痕。 裴奈受他提醒,不再皱眉,又道:“更怕他被困在山谷之国地下城中,我们无法进入,他们也求生无门。” 顾瑾珩点头,便是认可她的说法。 “越苍进攻山谷之国,一是为断绝各国兵器供应,占领矿脉资源,二是为抢夺山谷之国保管的浑树片。你估计他们拿到浑树片了吗?”裴奈又问道。 顾瑾珩否认,“根据他们的表现来看,应还没有拿到。张厉呈是在受审时被刑具折磨至死,浑身没有一处完好的骨头,死后被贺江斩神钺—呼延卫兆派人吊在了山谷之国的南墙巨门之上。” 裴奈痛心不已,那是她熟悉的长辈。 “只会是张厉呈死守浑树片的位置及地下城的入口,一直不开口,才会被残害至此。”顾瑾珩又道。 他感觉到裴奈的难过,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然后转移话题道:“要不要看看前探传来的讯报?” 裴奈颔首。 顾瑾珩便领她到书桌前,但桌后只有一把宽椅。 “坐我腿上?”顾瑾珩低声询问她的意见。 裴奈也没有不好意思,左右不能让他站着,便道:“好。” 顾瑾珩坐于椅上,随即对着裴奈张开双臂,裴奈侧身抬脚跨过去,背对着他,坐在他的双腿上,被他从后拥住。 顾瑾珩用手指点了下左边的一摞公文,言道:“这些与山谷之国相关。” “好。”裴奈颔首,便拿起最上面的一册开始看。 时不时有疑惑之处,便追问他,顾瑾珩也不嫌烦,一一替她解释。 他的呼吸就在她的耳畔,偶会拂起她的碎发,令裴奈心中翻涌。 她认真阅览军报时,顾瑾珩便将头埋在她的后背上,允吸着她的味道,仿佛要将她揉碎进骨头里。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罗元瑛在门外叫了声爷,没有感受到阻拦的威压,他打了招呼,门口的近卫便为他将营帐的帘子拉开。 罗元瑛手里拿着急信,抬头却看到了眼前一幕。 垒满文书的书桌后,裴将军正坐在端定公腿上,手里拿着奏本,对身后人说着什么,而他们眼中孤高清冷的主上,正俯首埋在裴将军脖颈,深深依偎,如胶难分。 裴将军抬头看他,端定公却连眼神都没给他一个。 罗元瑛的尴尬凝在了脸上,他忙拱手退下,“叨扰了,属下待会儿再来,你们继续。” 他扭身离开,外面的近卫将门帘再次放下。 裴奈一头雾水,问顾瑾珩道:“继续什么?” “继续看折子。”顾瑾珩依然没有抬头,这样回复道。 第一百二十四章 裴奈酒醉 花云寨晚间家家户户点着明灯,如群萤落湖,缕缕炊烟飘散,给人无限的安定感。 月华如练,星河曙天。 大院里支着数张桌子,寨民们端来鲜香可口的民家饭,裴奈等人就在此与郭旻共饮。 既是团圆,亦是告别。 郭旻兴起时,眼含热泪,对众人道:“敬天耀,敬裴家军世代不灭的意志,敬——碧血丹心!!” 那是逐北枪上刻印的文字,也是历代裴家军将士的坚持。 裴奈也感慨万端。 “裴将军,我们会重组裴家军吗?”很多已经任职于其他军队的将领问道。 裴奈看着他们真诚而期待的眼睛,点点头,“只要我和韩睿泽还活着,一定会的。” 语罢她端起酒盏,酹酒高泼,浇洒于地,“第一杯,敬裴家军数百年永不变的赤子之心!” 第一杯落定,又再举起一杯,划出弧线,倾倒大地,“第二杯,敬已逝的各位英烈,献给忠魂白骨!” 最后一盏,裴奈平举于身前,未有动作,她言道:“第三杯,敬现在的我们,我们终会平定山河,让邬族及其同盟,为千百万条鲜活的生命血债血偿!” 随后她一饮而尽,所有人也捧杯称好,跟着她仰头饮罢杯中酒。 韩睿泽喝完,看着裴奈的侧脸,盯着她嘴角流下的酒液,喉头轻滚。 攥紧五指,还是忍住了,没有伸手去替她擦拭,只是递上帕子。 裴奈接过手帕,对他笑了笑,眼底星芒万丈。 “别看了,我今日饮了酒,再看我不保证还能守住礼。”韩睿泽提醒她道。 裴奈撇撇嘴,赶紧把脸转回去。 宴席上觥筹交错,众人抒怀叙旧,把酒言欢。 酒过三巡时,周伟国将军从隔壁桌走来,向裴奈敬酒。 裴奈也有些晕,酒盅与他相碰,为昨日下午议事厅审讯的事向他道歉:“抱歉,不该怀疑您,让您蒙受不白之冤,多年以来,您承受了很多。” “只要能杀光邬族蛮子,这些冤屈又能算得了什么?伯父一直很看好你。”周伟国酒已上头,满面通红。 他还想再敬裴奈一杯,被韩睿泽拦下。 韩睿泽替她一干而尽,他半天已为裴奈挡了很多酒。 裴奈以前的身子酒量很好,但唐明枝不胜桮杓,她已有些分不清方向。 “别喝了,我送你回去吧?”韩睿泽看她摇摇欲坠的样子,问道。 裴奈觉得很有必要,立刻点点头。 她的认怂给韩睿泽看笑了,韩睿泽一手揽过她的肩膀扶住她,跟众人打了招呼,便送她回去。 “怎么如今酒量这么小?”韩睿泽话语里有些心疼。 裴奈摆手,“你得问中川神僧,怎么没给我找个海量的身体?” 韩睿泽乐不可支,“我看你挺清醒啊,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还能和我斗嘴。” 二人刚离开宴席所在的院子,没走几步,就看到一直等在附近的顾瑾珩。 韩睿泽的笑顿时就收了住。 裴奈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顾瑾珩的方向,朦朦胧胧也认不清是谁,或者记忆混乱了,直道:“这个小哥长得好帅。” 韩睿泽咬牙,搭在她肩膀上的手恨铁不成钢地捏了她一下。 “嘶。”裴奈痛呼。 顾瑾珩不悦地看着韩睿泽的那只手,大步走了过来,拽过裴奈的胳膊。 裴奈酒后身子发软,顺着他拉扯的方向栽倒,顾瑾珩顺势便将她揽到自己怀里。 “怎么让她喝了这么多酒?”顾瑾珩诘责道。 韩睿泽不满地收回手,“她还当自己是以前的酒量,谁敬酒都接。” 顾瑾珩瞧了瞧裴奈的模样,将她打横抱起,“我送她回去。” 韩睿泽也跟了上来,“一起。” 顾瑾珩侧眸瞥他一眼,轻笑道:“还不放弃?” “上次将她让给你,我后悔了十五年。这次她虽然原谅你,但我并不接受,我依然会等她回头。”韩睿泽言道。 “你们在说什么啊?我还在这呢!”裴奈在顾瑾珩怀里挣扎喊道。 二人看了看红着脸蛋瞪他们的裴奈。 她的头发已有些微散,柔顺地搭在耳侧,剩下的长发如瀑布般垂下,随顾瑾珩的行进摆荡。 诱人的样子有几人能够忍住? 顾瑾珩将右臂抬收,让裴奈的脸回转到他的怀里。 三人一路未言,直到进入裴奈的院子。 “我去找知桃来帮忙。”韩睿泽正说着,顾瑾珩就将裴奈房间的大门从内“砰”地关阖。 韩睿泽被关在门外,仰头半天才冷静下来,用拳头敲了下门,“不准越距!否则我不管她是不是原谅你,你别想再娶到她。” 屋内,顾瑾珩将裴奈放置在床榻上,轻轻问道:“我去给你端水,等我一下,嗯?” “好。”裴奈醉眼迷离,有些慵懒。 半晌顾瑾珩便端来水盆放在床案上,“我扶你坐起来?” 裴奈摇摇头,“我自己可以。” 她支着身子坐起,靠在床架上,一举一动都有着平常没有的妩媚娇嫩。 顾瑾珩将她扶好,又走到餐桌旁,拿了刚倒的温水递来,“先喝点热水,然后我帮你洗脸?” 裴奈接过茶碗,仰头将水饮下。 顾瑾珩将盖碗放回,蹲在她的床边,将柔帕放入脸盆中浸湿,拿出来细细替她擦拭脸颊。 裴奈感觉脸部清爽很多,便对他笑笑。 本就媚意外放,又无意识地勾人,顾瑾珩收回帕子,在她嘴上轻啄一口,不舍离开,又微咬一下她的下唇,才分离。 裴奈蹙眉看他,像是不满。 顾瑾珩眼里也有些泛红,抿嘴无奈道:“躺好?给你换药。” 裴奈听话照做,还用被衾遮住了肚子。 这是不想被看到? 顾瑾珩眸中起了一抹难以察觉的笑意,将目光收回,起身去拿药膏。 回来时,裴奈就躺在床边,巴巴望着他。 顾瑾珩再次俯身蹲下,没有掀开被子,只是将手伸进被衾,手指颤抖着解开了她的衣带。 裴奈也将衣服微微往上拉了拉,露出她腹部裹好的细布。 顾瑾珩将丹道神炁传入裴奈体内,她腹部的伤口很快没了隐隐的痛意,顾瑾珩以此找到伤口精准的位置,扯开裹布,替她擦拭,将药上好。 等顾瑾珩再回过神,裴奈已然陷入沉睡。 他轻笑两声,手指轻刮过裴奈鼻尖。 门外的韩睿泽听了半天动静,确定裴奈无恙,才又在门口交代了顾瑾珩几句,转身离开。 顾瑾珩将东西收拾好,便自行去洗漱,回来时吹灭了所有的烛火,上床躺在了裴奈身侧。 伴着黑暗,倚着他的光,悄然睡去。 第一百二十五章 疑点终现 裴奈再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望着外面的艳阳,她意识到什么,哀嚎一声,她没有晨起练武! 而且鞠言、周伟国等人今早就要带着郭旻返京,同时押送被韩睿泽俘虏的司寇修回朝阳。 现在这个时候,他们多半早已出发。 饮酒误人啊!裴奈自恼。 身旁顾瑾珩已经离开,应是去忙公事。裴奈也翻身起来,却见腹部的药还未吸收,明显是早上新换的。 裴奈心底浮上羞意,又不知自己在羞什么。 等她用完午膳,习过长枪,便准备去问其他人,今日何时出发前往山谷之国。 去找韩睿泽时,他寨中理事的厅堂罕见只他一人。 裴奈跨进屋中,言道:“早上郭伯父他们出发时,为何没有叫我?我都没和鞠连丞打招呼。” 韩睿泽也不意外她的到来,收了收桌案上的物什,“众人都知晓你如今酒量不胜,体贴你,让你多睡会儿。” 裴奈轻咳两下,寻了个椅子坐下,“我们今日何时出发?” “申时,都准备好了。”韩睿泽答道。 二人又随便聊了几句,裴奈想起昨日裴家军旧部将士问起的那个问题——“裴将军,我们会重组裴家军吗?” 便对韩睿泽道:“等山谷之国的事情了结后,我们一起回朝阳,让圣上重新设立裴家军的编制?如果愿意调配回来的将士,便按如今的职级归派各支系?” 韩睿泽颔首,“好。” “你说驻地要定在哪呢?”裴奈问道。 韩睿泽似是想起往事,“就定在原来的驻地吧,大家都更熟悉一些。” 裴奈不可置否,又顺口问道:“你当时为什么不接裴家军帅印呢?” 韩睿泽抬头看她,“何时?” “十年前,崖谷之战,去往巨石阵的路上。当时我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因此交代了后事,担心你不接受,就只和林华与周伟国将军说了。”裴奈答道。 韩睿泽一双墨眉微微起澜,“你怎么交代的?” 裴奈也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心里涌起无凭的不安与恐慌,“我说,‘今日以我的军令,改变烛龙帅印的承袭规则,如果我有什么不测,裴家军日后不能没了主心骨,届时你们需要带头修改烛龙帅印的军规,韩睿泽是五岳之首的嫡系传人,由他来承帅位,没人敢质疑。’” 韩睿泽望着她的眼睛,严肃地对她摇了摇头,一切要说的话尽在目光中。 “哪里出了问题......”裴奈眼神有些空,回想道:“我以为当年是你自身不愿,裴家军帅位无人能承,因此才被迫解散!” 裴奈突然反应过来,与韩睿泽异口同声道:“林华与周伟国!!” 他们二人,甚至包括一直为周伟国作证的十余位副将、校尉,都有问题! 裴奈和韩睿泽同时起身,向屋外走去。 此刻形势迫在眉睫,极为严峻,郭旻被拷了手链,周伟国是叛徒,司寇修也在旁边,鞠言和鞠连丞都不会武,剩下几个小的将领根本不敌司寇修。 而他们已经离开数个时辰! “你去通知顾瑾珩!”韩睿泽言道。 “你带人去控制那十余位叛徒!”裴奈与他先后开口,二人极有默契地安排好分工。 裴奈又道:“完事后寨门见!” 他们分开时快速互碰一下拳头,朝两个方向轻功疾行。 赶到顾瑾珩营帐时,众人正在议事,裴奈闯入,说明了情况。 无数人听后为之瞠目,所以周伟国和那些为他作证的将领从一开始就在撒谎,所有说见到林华离开的人,皆为邬族叛贼! 难怪“林华怒携鸣渊玄月刀出走”时,并非全部将领在场,或许压根就没有那次集会与争执。 林华在崖谷之战及时支援,忤逆背叛了邬族,周伟国等人代表邬族将他秘密处死,同时以林华作为理由,将鸣渊玄月刀送出天耀。 这是怎样可怖的事情?很多人都与这些人共事多年,一整个队伍全部合起来歪造事实。 如今细思,令人后背发凉,惊惶万状。 来不及再耽误,顾瑾珩连续下了几个命令,众人立刻启程。 行囊随后会有专人捎带,有人将裴奈和顾瑾珩的马牵来,裴奈背上长枪,与顾瑾珩骑马等在寨门附近。 少顷达奚安、达奚尚乐、罗元瑛、杜凌等人都驾马赶来,最后韩睿泽、邵历然和钟麟一同出现。 “人都抓住了吗?”裴奈问韩睿泽道。 韩睿泽颔首,“还有三人跟着周伟国他们同行,另外五人分布于其他军队,已加急信件告知各军,其余人已尽数抓捕,交由顾瑾珩派来的专人负责后续,张鸣和李岚协助问审。” “那我们出发!”安排妥当,裴奈不再犹豫。 加上顾瑾珩、达奚安的亲卫,一行三十余人,沿着鞠言他们行进的方向,浩浩汤汤朝北面追去。 ...... 沿车辙行至一半,前方痕迹突现纵横杂乱之象,像是队伍经历了混乱的打斗。 “不好,已经出事了!”邵历然观察后言道。 裴奈一夹马肚加快行进,拐过弯看到了满地的鲜血,还有一些裴奈眼熟的将士尸体,但其中没有郭旻、鞠言及鞠连丞。 “天呐!”达奚尚乐捂嘴惊呼。 韩睿泽沿着痕迹向一个岔口赶去,“这个方向!” 众人继续加快速度追赶,又撵了半个时辰,马蹄印及车痕依然未断。 路过一个村庄时,顾瑾珩陡然叫停众人,他摆手,示意所有人安静。 “杜凌,去看看怎么回事。”他说道。 “是!”杜凌翻身下马,落地便使出太江般若步,转瞬消失了踪影。 裴奈知道顾瑾珩应是听到了什么,或是用丹道神炁感应到了异常,便问道:“怎么了?” “整个村庄没有活人的气息。”顾瑾珩眼底带着厉色。 裴奈惊问:“是山谷之国相似的蛊毒吗?” 这是他们最不希望发生的结果,这将意味着蛊毒已经流传入境。 “应该不是,雷来翁身边的毒人我接触过,能够感知。”顾瑾珩解释道。 半晌,杜凌再次出现,他拱手道:“附近三个村庄,所有男子及老人均被杀害,依痕迹判断,村内的女性及孩子都已被人带走。” “这个方向及村庄包围的位置......”罗元瑛判断道,“是山阴宗!” “山阴宗?”裴奈忽然想起来什么,“我记得,刺杀李质的邬族刺客,是被山阴宗的武功灭口!” 罗元瑛立刻点头,“山阴宗的申镇涛也有叛国嫌疑,我们追查了他很久。” 所以周伟国和司寇修绑架了郭旻、鞠言、鞠连丞等人,前往山阴宗,与其他邬族势力会和? “他们带着女人和孩子去山阴宗做什么?”达奚安疑惑道。 韩睿泽听过山阴宗门的相关消息,“他们宗派有一些邪功,还曾在各国以收弟子的名义,大量招收童男童女。” 第一百二十六章 山阴宗 罗元瑛对此认可,“不错,爷数月前就让我们开始究查,只是他们将证据藏得天衣无缝,每次衙门的人带队去搜寻,都找不到蛛丝马迹。很多送去山阴宗的童男童女都不知所踪,而且他们大多来自外境,无法核实对证。” “这次他们根本不加掩饰,直接在宗门外的村庄下手,这是要破罐子破摔,撕破脸行事?”裴奈推断道。 “是要遁逃。”韩睿泽补充道。 他们对话的半天功夫,顾瑾珩已取出一张特质的纸,霍江阴功的神炁刮过纸面,刻下他要写的文字。 他一卷细纸,塞入一个很小的柱状信盒,又掏出一个兵符,一起递给杜凌,“让岳州驻军派五千精兵来,围剿山阴宗!” 兵符代表端定公的身份,信盒里呈着他的命令,开即损毁,避免被人恶意盗用。 这是姬威、姜文陶之事后,顾瑾珩所做的调整。 “是!”杜凌接过兵符及信盒,随即启程,他将马交由顾瑾珩的近卫,随后沿着大路,如光线消散,只留下一抹难以捕捉的黑影。 “山阴宗怎么走?”裴奈立时问道。 钟麟指路:“这个方向,我早年去过一趟山阴宗。” “那太好了!请钟麟兄带路。”裴奈言道,继而一拽马绳,改转方向。 众人沿着官道驾马奔袭,穿过巍峨群山,踏出山口时,眼前忽现开阔景象。 一整片碧翠的湖面铺在诸山环抱之间,湖上有五座陡峭高耸的山峰,彼此独立,却又以曲折廊桥相连,崖峰之上是高低错落的宗派古楼,廊檐飞拱,楼阁腾壁架起,屹立高空,令人望而生畏。 这便是山阴宗的所在地。 湖岸没有泊船,不远处的湖中央唯停了一叶孤舟。 韩睿泽先行,轻功跃水,借湖中的小船落点助力,再次腾空,很快便到了湖对岸,对众人挥手,示意对岸安全。 裴奈、顾瑾珩、达奚安和五个近卫依次轻功跨水而过,中途踩过小船,随后落在山阴宗山壁下的岛岸。 达奚安跳在裴奈旁边时,裴奈还诧异回头:“你也可以?” 听此,达奚安佯作嗔怒状,“什么叫我也可以?你对我有什么误解?” “这边!”韩睿泽在不远处喊道。 邵历然留在对岸护送达奚尚乐、罗元瑛等人,以免敌人从后方偷袭,等亲卫将船划回,分批抵达。 裴奈过来时便听到了五座高峰中央的瀑布水声,哗然冲耳。 等跟在韩睿泽身后,绕过眼前山壁,才看到山阴宗中心依峰而造的两座忿怒巨像,狰狞可怖,像似地狱恶鬼,又似邪神。 此刻两座恶鬼巨像从高处俯视,给人无限的窒息抑遏之感。 上空有数条粗壮如树身的铁链,交错勒坠,遮蔽超过半数的光线。 外面晴空万里,可进到此地,如闯酆都罗山,曀晦掩天,昏暗压迫着人的感官。 瀑布水流便来源于两座巨像的掌心,从高处一泻而下,交汇流入中心的黑石水池。 “那是什么?”达奚安看到水池中央挤压成团的黏腻黝黑物体,问道。 “是人,已经死去。”因为阴功,顾瑾珩远距离便可辨认。 未进来前远观,山阴宗建筑古朴宏伟,外围山林莽莽榛榛,草木繁茂,与正派大宗相差无几,可内部分明是个邪教! “山阴宗已有三百多年的历史,最初还正常,近几十年何缘成了这样?”裴奈皱紧眉头,又问顾瑾珩:“霍江阴功也与此相关吗?” 顾瑾珩摇摇头,“厉三娘习承的才是正派的霍江阴功,以自伤破毒而修习神炁,不以他人之命奠基。她几十年前便看不惯山阴宗宗主和长老们的做法,因此从中脱离。” 裴奈仰头看着两座恶鬼巨像,“他们管这个叫什么?” “伏阴神。”顾瑾珩答道。 水流砸下的声音扰乱了顾瑾珩的听力,因此他静站片刻,才判断出山阴宗此刻人流汇聚之处。 众人踩过飞溅的浪花,从对侧山脚下进入山内的甬道阶梯。 眼前一片黑暗,顾瑾珩可提前感知危险,便在前方开路。 上了至少两层楼的高度,又绕过数个转角及岔口,借着镂空石窗透来的光,眼前出现震悚一幕。 无数身着山阴宗宗袍的弟子瞪着濒死时外翻的白眼,正对着他们的方向。 裴奈正要反手掏出长枪,便被顾瑾珩拦下:“都死了。” 裴奈这才看清,不远处端坐围成数圈的山阴宗弟子们尸体已经僵硬,他们的姿势诡异,五指呈爪型,深深插入前方宗友的后背,血肉模糊。 最中央是一个已经熄灭很久的火堆,上面跪躺着三个已经烧得不成人样的女性。 山阴宗弟子便靠加深她们的痛苦,传递并吸收人体因撕心裂肺的疼痛而析出的体炁,无视她们的挣扎,欲修邪功。 “十八人结成一体大阵,但体炁流淌不畅,令所有人爆体猝亡。”顾瑾珩扫了一眼,便知众人的死因。 此地已是一个空中楼殿,顾瑾珩指向楼宇另一端的廊桥,众人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向对侧转移。 廊桥回折向上,通往更高层的殿宇。 走着走着,在一个转弯的隐蔽处,他们看到了墙壁后露出的人影。 一个孩子和他的娘亲,正缩在角落里不敢吭声,母亲捂着男童的嘴巴,眼神闪躲,身上有些发抖。 想必是山阴宗从附近村庄绑来的村民。 “刚刚这里发生了什么?你们有没有见到穿着天耀军装的人?或是拿着流星锤的异国人?”裴奈对女人问道。 孩子的娘亲吓怕了,对她也没有信任感,依旧不说话。 裴奈便指着韩睿泽腰间的珲洗鞭说道:“这是万岳血鞭,我们是来救你们,可以告诉我们方才发生了什么吗?” 孩子的娘亲颤抖着望了望那根长鞭,正要开口。 男孩听到“万岳血鞭”,移开母亲的手,声音脆脆地抢说道:“刚刚一个白衣服的叔父把我们从坏人手里救下,让我们快跑,但是我们分不清路,和其他人都走散了,也找不到出口。” 他刚说完,望着韩睿泽又道:“你是韩睿泽哥哥吗?” 韩睿泽向前走了两步,摸了摸他的头,“是我,你们再往里面躲一些,不要乱跑,会有人来接你们出去,记得保护好你的娘亲。” 小男童听话点点头。 一行人继续深入,他们路上碰到了很多四处乱窜的孩童及女人,都是被那名“白衣男子”救下后逃离的。 那人究竟是谁?他们充满疑虑。 直到顾瑾珩听到了明确的声音,带着他们加快脚步。 又上了无数台阶,转过十余条岔路,前方传来了铮琅不断的兵器相击声。 赶去的路上,裴奈顺着手边的镂空石窗对外留了意,此地正位处其中一座恶鬼巨像的脑后。 第一百二十七章 云殿恶战 嘈杂的打斗声和人们的訇然喊叫,来自前方的主大殿。 殿中央依旧是围着受害者和火炉,圈圈盘坐的山阴宗弟子。 这次却有他们认识的人,原先在登云英雄大会上与邵历然决胜的申镇涛,此刻正坐在正中的位置,满脸都是汗,毛发尽竖,目眦欲裂,一副疯魔之状。 申镇涛的双手连带双臂炭黑发乌,正缩指成爪样,抓在火炉里的受害者后背的血肉中。 三位女子正被绑在铜柱上,浑身焦黑,全身没有一片好肉,已经发不出惨叫,在火中痛苦嘶哑呻吟,听者皆心如刀绞。 这些正在修炼邪法的山阴宗弟子前面挡了重重的守护者,甚至包括山阴宗的宗主及各位长老,他们正在与一名白衣男子对峙。 白衣男子手持一柄平平无奇的长钺,正在对敌五人,其中还包括了拿着赤岳鸣索流星锤的司寇修。 这白衣男子应该就是方才村民们频频提到的救命恩人。 而在大殿的最里侧,裴奈他们看到了熟悉的人,也就是同时,裴奈惊叫出声:“郭伯父!” 她之所以有此反应,是因为郭旻正被周伟国勒压在身前,口中不断流着鲜血,他的脖颈已然被伏阴爪重伤,头部以下皮肤均显出黧黑,并着青紫。 郭旻看见他们,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明显舌头已经被割下,敌人这般行为正是为了取下他的浑树片。 鞠言和鞠连丞都被人控制,身上绑着麻绳,嘴里塞着硬布,脖颈旁边被架着无眼的利刀。 在他们身后,还有数十位被兵士包围的妇女儿童。 如果不是为了等待申镇涛修炼邪法的结果,想必周伟国、司寇修和山阴宗的宗主、长老们早已带着郭旻口中的浑树片及越苍需要的幼童,朝境外逃窜。 来不及耽误时间,裴奈、顾瑾珩、韩睿泽同时出手,裴奈的凌月枪锐气乍现,划过半空,朝挡在他们前面的山阴宗众人斩去。 其速无让! 山阴宗的弟子们来不及躲避便惨叫着倒下一片,鲜血顺着长枪枪锋破开的伤口喷溅四射。 山阴宗的宗主及各长老顺手抓过身后的弟子们,将之送上裴奈枪口,为他们自己挡下攻击。 攻击一缓,便上前将裴奈包围。 另一边,顾瑾珩的丹道神炁控住鞠言、鞠连丞身侧的敌人,使之木讷僵硬、原地瘫倒,并令看守妇女儿童的兵士们筋骨崩裂,嚎叫声悲厉彻耳。 五名顾瑾珩、达奚安的近卫便穿过半个大殿,冲上前,快速用佩刀将敌人处死,为鞠言等人松绑。 鞠言和鞠连丞被松开后,便和近卫们指挥妇女儿童逃生疏散。 达奚安在殿门口告知这些人逃跑的方向,让他们在远处先找到隐蔽处暂避。 与此同时,韩睿泽的珲洗鞭以刁钻的角度绕过殿中的各个阻碍,挥至殿顶,精准朝着周伟国跳砸而去。 周伟国的手臂勒着郭旻脖颈,快闪数步,朝侧躲避。 韩睿泽的长鞭灵活跃踉,轻一横甩,便直压周伟国的身躯。 周伟国唯能翻滚避让,因此放开了郭旻。 韩睿泽仍不松懈,万岳血鞭近战的招式一一使出,如鹰袭搏空,对准周伟国,这个裴家军内部潜藏了几十年的叛徒,誓要将其擒杀,以报十余万将士的血仇。 珲洗鞭定点俯冲,剌过周伟国肩膀,划下一排血肉,鞭身的贡山玄石从鲜血流经处开始向外蔓延,饮血翕动。 那是背叛者的血液,该当作为千千万万忠魂的祭祀酒,倾洒而下,以慰天灵! 殿中央,裴奈杀招尽泄,挥击转扫,枪光环环劈荡,连灭十余人,地上尸骸堆积。 山阴宗的宗主和几位长老带人后撤,避开裴奈的锋芒。 裴奈替白衣男子解决了其余的对手,他仍在与司寇修对战。 裴奈这时才发现白衣男子瞎了左眼,像是陈年旧伤,而且他每次出手时都带有滔天恨意,那是心髓里透出的极端恨怒,似要将他的牙齿咬断。 来不及深思白衣男子与司寇修的恩怨,裴奈疾跑数步,就在她的凌月枪对准申镇涛等人,要断开他们的邪功时,申镇涛猝然抬头,眼珠转回。 他仰天长啸,口舌间都呈现黑色。 他后背崩紧,身后无数山阴宗弟子被强行中断连结,纷纷吐出一口黑血。 裴奈也立时动手,劈向申镇涛触碰炉中妇女的手,申镇涛即刻收臂,让裴奈打空。 裴奈之意并不在此,顺势便一抬枪,将火炉打翻,对达奚安和近卫们喊道:“达奚安!救人!” 达奚安等人也赶来,撕开衣物包着手,借助他们随身携带的棍棒兵器,将三名被火严重烧伤的妇女与高温铜柱分开。 有近卫不忍细看,还想将衣服脱下替妇女盖住身体,被达奚安怒斥:“包什么啊!热意都散不出去了,伤口更严重!找水快点替她们冲洗!” 可最近的水源在山下,是恶鬼巨像手中喷出的水柱,带着她们一时难以移动。 正在焦头烂额时,裴奈与申镇涛动了手。 申镇涛修习的邪功令之突飞猛进,竟扛住了裴奈的全力一击。 他身上蔓延的黑斑如同刚金之石,结合邪功发散开的黑气,他举臂一挡,黑气同时消散裴奈袭来的枪锋刃光。 他得意地看着自己周身的黑气,磔磔狞笑道:“我终于修成了!!这就是丹道神炁吗?堂堂端定公受了二十年的苦才能修得的武功,我们借助别人的身体也能做到!” 裴奈转头看向顾瑾珩的方向,却只见顾瑾珩连手都未抬,殿中便起层层波动的无色玄气。 顿时将申镇涛的黑色邪气压回,令申镇涛面容扭曲。 只此一刻,高下立判! “你们确定,修成的是霍江阴功?”顾瑾珩带着一抹冷笑反问。 撼树蚍蜉,简直不堪一击。 他们用无数条人命换来的四不像“霍江阴功”,此刻就是一个笑话,狠狠砸在所有山阴宗人的脸上。 申镇涛咬牙,将方才从妇女、弟子们身上吸收到的所有“神炁”,从身上析出,空中汇聚如盘滚的长虫,径直咬向顾瑾珩。 顾瑾珩终于抬起右手,五指一放,真正的丹道神炁便旋天倒日,以不可阻挡之势携风前推。 动作快的人已然向大殿两侧躲避,怕与其正面相撞。 两股力量相撞,发出轰然巨响,引所有人的衣襟、发尾向后猎摆。 顾瑾珩的无色之炁强盖过申镇涛的黑邪之气,掀起必经之路上的申镇涛,带毁天之威,瞬间往远端翻涌卷去。 神炁撞在殿墙的刹那,巨响轰天震地,山石崩裂,地面晃动,整面山壁外墙连带着伏阴神巨像的大半张脸,向下垮塌。 残骸坠落在山阴宗五峰中央的空地上,掀尘四起,碎石翻滚不止。 第一百二十八章 贺江斩神钺 这场爆炸,令整个大殿一下子只剩死寂,所有战斗都暂时停息。 众人对炸出的风口望去,没了遮挡,对面山峰镶铸的恶鬼巨像仿佛就在他们面前,正脸朝着众人。 明明方才在底下时,巨像的目光正对着地面,可此刻眼珠仍然像看着山壁高殿一般,带着诱迫,直直注视着他们,给人一波又一波的惊怪恐骇之感。 从任何角度,都像是在被“伏阴神”紧盯吗?这里内部的建筑未免太过妖邪。 两三根树身般粗壮的巨型锁链已经断裂,另一端掉在最外面的大地上,连接着碧湖或中央水池。 第一个打破僵局的是惦记着受害者安危的达奚安。 达奚安终于难得赞赏地看顾瑾珩一眼,然后对几名近卫道:“别愣着了,赶紧把这三个姑娘送下去冲水!” 近卫们扛起被烧伤的妇女,和达奚安一起,两人一组,沿着从高处落地的锁链,轻功踩着链条通滑而下,将妇女们带到了送水口。 “先冲再泡,然后裹上干净的布子,静待天耀的军医来救治!”达奚安交代众人后,便迫不及待地用轻功踩着锁链再回到上殿。 邵历然、达奚尚乐、罗元瑛及钟麟等人方才刚进入一个山壁甬道,听到爆炸的动静后,便从入口撤出来,跟在达奚安身后,依靠巨型铁链,轻功加拽爬,很快便翻到上方炸出破口的主殿。 申镇涛在炁气爆炸时的中心,受冲击被猛地砸回摔在地上,山阴宗的长老们上前探他的脉搏,已是断了气。 山阴宗诸人怒气填胸,他们中终于有人凭借这么多条女性的人命,修成了“阴功”,却连顾瑾珩一击都没能抗住。 有些弟子已经对宗主和长老目露怀疑之色,正踌躇犹豫是否归降。 方才的爆炸令大殿两侧众人的站位被隔开,此刻仍在僵持对峙,韩睿泽趁机将郭旻救回。 可郭旻身上的阴毒已渗入肺腑,换常人恐怕早已死去,他此刻只强撑着一口微弱的气息,眼睛布满血色,盯着周伟国。 裴奈已知道他的身体即将走上死亡,蹲在他身旁压低声音问道:“我帮你夺回浑树片,再择身体的时候,有什么条件吗?” 裴奈想着浑树片还在,便有机会,若郭旻有意愿,她可以尝试征求一位重病将逝之人的同意,在其去世后,借他的尸体将郭旻救回。 郭旻望向裴奈,指了下自己的舌头,食指与中指并拢,做了个夹断的动作,随后看淡一切般摇摇头。 裴奈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在活着的时候便将浑树片割下,那么浑树片就无法再令其复生。 裴奈心里隐隐又有了哀痛,她才刚知道郭伯父活着的消息,却相隔两日,又要再次接受他的彻底离世。 郭旻缓缓开口,没了舌头,他几乎语不成调,汩汩鲜血从他嘴里冒出,裴奈眼里起了泪花,听到了郭旻断断续续想要表达的话:“杀...了周...伟国......” 这是郭伯父复生的执念,他为复仇,为揪出叛徒重活一世,不看到血仇之人伏法受诛,他纵然死去也无法闭上双眼。 “好!”裴奈应道,便将郭旻扶靠在一旁的墙上,握紧凌月枪,站了起来。 刚刚回到大殿的达奚安望着持钺的白衣男子,方才打斗时其他人都在对敌,因此未多留神,但达奚安看了真切。 虽然白衣男子与司寇修、山阴宗等人敌对,还救了很多村民,但达奚安脸上还是透出了疑惑与防备,甚至他说道:“这位兄台,你的武功,可是贺江斩神钺?” 裴奈听得心中猛跳,贺江斩神钺,呼延卫兆??! 此次率领邬族东北驻军攻打山谷之国的大将,便是六江之一的贺江斩神钺——呼延卫兆,也是此人将山谷之国的国主张厉呈审讯折磨至死,后又派人将其挂在了入境的巨门之上。 他是邬族神君手下的爱将,也是裴奈等人不共戴天的家国之敌。 可他分明前两日还在山谷之国,没有任何谍报表明他离开了北境,怎么可能眨眼便到了天耀境内的山阴宗? 而且他手里没有那把传世的刑天镂齿长钺,因此裴奈甚至没有认出他的身份,如果不是达奚安观察仔细,及时提醒,众人也要被蒙在鼓里。 这过于匪夷所思,但裴奈、韩睿泽手里的兵器还是蓄势待发,似乎下一刻就会予白衣男子致命之击。 白衣男子睁着仅剩的右眼,看向达奚安,话语平静却带着极端的阴霾,让人心中充斥着雷电暴闪前的乌云,他言道:“我若是说,我才是真正的呼延卫兆,你们会信吗?” 众人一时哑口,裴奈觉得他方才的恨意不似作假,便先一步问道:“是邬族神君夺取了你的身份和你的长钺?” 白衣男子眼珠恨到通红震颤,绷紧着两腮,咬牙说道:“是!还不止如此,他夺走我的女儿,默许司寇修他们辱杀我妻。我终于等到机会,能堵到司寇修脱离军队出行,绝对不会让他活到明日!” 司寇修听罢,勒着鸣索流星锤的链条阴鸷笑着, 吐出了几句邬族语。 裴奈没听明白,可她周围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呼延卫兆怒嚎一声举钺朝司寇修砍去,司寇修的环刃链锤割过半空,砸向呼延卫兆身侧。 二人顷刻又开始了新一轮的交战。 裴奈不解,问道:“司寇修方才说了什么?” 可顾瑾珩看了看她,欲言又止,垂下了眼眸;韩睿泽则是直接对她摆了摆头,干脆不打算告诉她。 什么话啊?她不能知道吗? 欺负在场就她不会邬族语吗? 她正要询问达奚安时,达奚尚乐凑了过来,趴在她耳边简单进行了翻译。 司寇修方才对呼延卫兆说的那句话是:“你妻子那里可真紧,不像是生过孩子的女人,出了那么多血还能吞下我们三个人,不知道她当时爽不爽,不过她的惨叫确实很好听,让我和我两个弟弟这么多年还回味得紧。” 裴奈听得手都在发抖,换作她是呼延卫兆,恨不能将司寇修等人千刀万剐。 她正要带枪去挑周伟国,就在此时,山阴宗的人按响了一个隐秘的机关,靠着敌人所在那面墙的角落露出了一个逃生口,不知伸向何处,多半是挖在湖下,可逃出此地山岛。 第一百二十九章 高空跳杀 像是自知没有抵抗的希望,山阴宗的宗主、长老一拥而上,争先恐后从通道口滑下。 司寇修原本正在接着呼延卫兆的招式,中途扫了眼韩睿泽等人,扯过旁边一个被堵住的山阴宗女弟子,甩向呼延卫兆击来的长钺。 呼延卫兆眼睛一跳,下意识将长钺摆开,避免伤到普通人。 司寇修趁此机会连着强推开数人,挤在人堆前跳入逃生口。 想是他心明,就算他能打过呼延卫兆,也逃不掉韩睿泽的追击,而万岳血鞭仿佛就是他们赤岳鸣索流星锤的天敌,处处将他们飞锤的走式克制。 因此他选择遁逃。 周伟国眼睛瞪大,见司寇修舍他先行,立时急躁外现,也想推开人堆挤进去。 可裴奈他们怎会再给他这个机会? 根本无需沟通,顾瑾珩便用阴功将还未逃出的所有人控住,远处腿部骨裂声齐响,哭嚎声此起彼伏,一堆人四仰八叉,跌倒成片。 韩睿泽长鞭一甩,再阻周伟国的前路。 裴奈携枪冲去,挥击斜斩,周伟国连连躲避,情急之下踹开主殿通往外界的宽大木窗,直接从高处跳下。 外面是澈透的碧湖,他或将不死反生,这是他唯一的生机。 “韩睿泽!”裴奈急喊,予他示意。 韩睿泽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疾行而来,珲洗鞭向窗外直抽,鞭身曲卷传荡,反手改向,向下甩提,连绕数圈,贡山玄石的利刃片刮住周伟国的身躯,裹遏住他的下落。 韩睿泽的长鞭将周伟国绑压,周伟国挣扎着要脱离困束,哪怕刮下他的血肉再在所不惜。 裴奈在顾瑾珩的呼喊声中腾空一跃,在大地二十丈以上的高度,俯跳而下。 她双手握紧凌月枪,枪锋居高朝下,令所有劲风为之助力,尖刃破开铁甲,狠狠扎进周伟国的心肺,枪的锐气聚内而放,同时将他全身的脏器震碎。 裴奈带着睥睨无双之势,踩在他身上。 逐北枪第五十八式,此招名为:开川断月! 周伟国连话都来不及说,临终时瞪着裴奈的目光写满了不可置信。 “为了所有已牺牲的战士!”裴奈将最后一句话传入他耳畔。 她仍在高空,头发随呼啸的戾风飘散,来不及停留,裴奈抽枪一转,将凌月枪的枪身与珲洗鞭交绕。 用贡山玄石片卡住凌月枪,借此抓稳,让自己不会坠落,也不会因手部触碰珲洗鞭而受伤。 韩睿泽肩上肌肉紧绷,内力连涌,驱动着长鞭向后提撩,鞭身猛地甩回,裴奈扶着凌月枪,被他快速拉上来。 与此同时,珲洗鞭上束缚着的周伟国败体也被拖上来。 看完裴奈和韩睿泽的配合连招,不少人目定口呆。 达奚尚乐感叹道:“珲洗鞭和裴家枪还能这么玩?” 达奚安本想上前扶裴奈一把,可顾瑾珩已经在窗边将手递给了裴奈。 因此达奚安将视线从裴奈身上收回来,又瞧了瞧韩睿泽,接他妹妹的话,竟也笑了,摇头道:“他俩小时候得做了多少无法无天的事?” 顾瑾珩接起裴奈,听到旁人的话后唇畔微抿,在裴奈落地时便将她抱住。 裴奈被顾瑾珩揽入怀里,甚至能听到他压不住的心跳声。 “下次不要这样突然。”他低声道。 裴奈拍拍他,“我心里有数,开川断月这招,我小时候都是在韩睿泽他们配合下练的,只要珲洗鞭在旁边,我就不会掉下去。” 顾瑾珩松开裴奈,目光不经意地瞥向韩睿泽。 韩睿泽刚将周伟国撂在地上,解开珲洗鞭,听此话眼睫微抬,坦然与顾瑾珩对视,含着几分只有顾瑾珩能看懂的深意。 周伟国已然断气,血水透过兵甲浸出,淌了一地。 郭旻终于嘴角含笑,眼睛流出最后一滴泪,闭上了眼睛。 他的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因浑树片的长生而死,他自己却为了复仇,不得不借着浑树片续命,此刻他将所有的仇恨报尽,终于断了自己的永生,可以无愧地去见他的妻子和孩子,便是视死如饴。 裴奈等人还来不及为郭旻敛尸,呼延卫兆就要从逃生口跳下,一旁的达奚安赶紧上前阻拦,“诶,你做什么?” 呼延卫兆被他留住,面上不悦,咬牙道:“我必须杀了司寇修!” “他们敢从这里跑,里面绝对有埋伏,不是陷阱就是岔路,你再着急也不能自投罗网啊!”达奚安解释道。 “让开!”呼延卫兆推开达奚安,长钺一摆,大有一副如果他再阻挡,连他一同砍的冲劲。 裴奈说道:“等等,达奚安没说错,你先别走。” 呼延卫兆压抑的情绪爆发,“如果你们和我一样,被人夺取身份和一切,那人还割下你的一只眼睛,掐着你的下颌,逼你用仅剩的眼睛,看妻子被司寇修和他的两个双胞胎弟弟凌辱虐杀,换做你们,你们还能等吗?!我已经等了十四年了!” 字字泣血,句句剜心。 “此处看得高,望得远,等他们从逃生口出来,顾瑾珩能够判断到他们的方位,我们来得及追上,我向你发誓。”裴奈坚定地对他说道。 呼延卫兆看着裴奈的眼睛,她眼底似有茫茫星火,让他想起十四年前,助他烧开身上捆绳,以此逃出生天的那个火堆。 此刻他心中有什么东西将他唤住,望着这股淬火,他做出了让步。 多年后他回想此刻,方知当年的那堆火,以及这时裴奈目光里的不熄之焰,都是苍天冥冥中留给他的一条生路,是希望的开始,也是一切的转变。 裴奈见呼延卫兆的情绪稳定下来一些,没有再生盲目追击的心,才松了一口气。 顾瑾珩顺着外窗眺向远山,言道:“这里视线有限,我们去山顶。” 钟麟方才也跟着达奚安一起攀到大殿,他来过山阴宗,认得一些路,便道:“各位跟我走,这边可以上到峰顶。” 众人便跟在他后面,从侧边的一个偏门登上内部的台阶,这次不再有其他岔道,台阶几次转向,一直通到山颠。 推开头顶的盖板门,便看到了万里如洗的晴空,在山阴宗内阴暗的环境待久了,扑面的明媚竟恍得让人睁不开眼。 第一百三十章 定光开悟 裴奈等人用手遮了遮双目,缓过来时,看到脚下山阴宗内部的空地上,有几个妇女带着孩童正越过石块残骸,往湖边逃生。 明显是没听达奚安当时的劝告,未先躲起来,反而擅作主张从建筑内跑出来,此刻茫然地在找离开的小船。 一旁的邵历然看到小孩,终于问出了众人疑惑已久的问题,“他们要幼童做什么?” 裴奈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只听呼延卫兆答道:“献给邬族神君,他有这种癖好,只对孩子感兴趣。” 众人愕然,达奚尚乐又问道:“你如何知道?” 呼延卫兆紧盯着碧湖与外围的山林,生怕错过什么动静,只回道:“因为我的女儿十四年前被他夺去了邬族皇宫,他的后宫里全是从各国强掳来的孩子。” 语调没有起伏,仿佛方才的爆发都是一场假象,反而令人更加哀恸。 就在这时,西北方的湖底出现一连串的爆响,湖面水花成柱,掀起骇浪,有什么在底下坍塌。 “是断后的陷阱,如果我们方才进去了,现下多半已被埋在了地道里。”罗元瑛推析道。 韩睿泽对钟麟说道,“做好准备。”钟麟颔首,随即从身侧的匣包里取出特制的长绳及数个挂索。 顾瑾珩也对亲卫一挥手,便有人取出相似的装备,与钟麟先后掏出了远射器。 裴奈瞟了一眼,看到其上不同的印纹,便道:“都是山谷之国机关师的制作?” 顾瑾珩站得离她很近,点头应道:“嗯,天耀如今很多军备都产自山谷之国。” “可见山谷之国的重要性。”达奚尚乐咂嘴,和一旁的邵历然说着。 邵历然温柔地对她笑笑。 达奚安在旁边扫兴地嗤了一声,似是受不了他俩之间黏丝般的氛围,往另一头让了让。 邵历然露出疑惑的神情。 达奚尚乐拍拍他安抚道:“你不理他,一个孤寡独身汉的不满。” 呼延卫兆大概明白了他们要做什么,心中还是急切,便问钟麟等人是否需要帮助。 熔金般的阳光映在裴奈脸庞,甚至可以看清她脸上细小的绒毛。 顾瑾珩本在注视着裴奈,遽然感应到什么,视线望向远处,开口道:“西南方五里,第二座山山脚下。” 钟麟与顾瑾珩的几名亲卫同时行动,长绳这端已被入地的长叉固定,锐利的箭锋在山谷之国远射器的助推下,嗖然穿空疾射,带着长绳在风中拉出一条黑线,稳稳嵌入湖对岸的山石,弹出机关将之卡定。 众人借助铁索,顺着三根坚韧的长绳依次滑向对面落点。 呼延卫兆先行,落地后直接朝司寇修等人的遁逃处追去。 裴奈和顾瑾珩、韩睿泽同时抵达,一起用轻功直追上去。 连跃过十余棵高树,翻过第一座山头,裴奈他们便看到了司寇修和山阴宗一行人的身影。 又飞跳过一道狭长的山涧,他们看到了那条逃生通道的出口,还有山阴宗的弟子陆续从里面跑出来。 顾瑾珩的阴功已能接触到一部分人,便将队末的山阴宗弟子全部留下,远处的黑影尽数倾倒。 但司寇修、山阴宗宗主及长老们的内力深厚,轻功均不弱于裴奈等人,一直与他们保持着距离。 双方这样拉扯,又穿过十里的山路,普通人早已体力透支,动作慢的人都被顾瑾珩的丹道神炁卷袭,直至前方逃窜的敌人就剩下最后五人。 可怎料,再往西便是两座高山间的天堑悬崖,隔绝东西两端交通,崖上厉风嘶号,伸手可触到淡淡的云雾。 悬崖之间有一架木锁桥,脆不堪折,若司寇修等人先渡,大可过而拆桥,彻底摆脱他们的追击。 呼延卫兆已经在前方怒喊,可他的长钺是近战武器,韩睿泽的珲洗鞭长度也不足够,甚至是顾瑾珩的丹道神炁也无法将他们留住。 司寇修的身影在视野里唯有一个黑点,可裴奈能看到他在木锁桥前停步,对着呼延卫兆得意地笑。 呼延卫兆几乎发出哀嚎声,又一次无法报仇的血恨令他几欲奔溃。 山阴宗的宗主和一位长老已经踏上了木锁桥,司寇修在另外两位山阴宗长老的呼唤下终于转过身,与他们一同向木锁桥撤去。 裴奈一向通情,呼延卫兆的悲啸就在她耳畔,眼前是敌人所迫害的一条条无辜生命,他们仿佛都活着,难以咽气离去,睁着他们满含血泪的眼睛,注视着她。 在说:帮帮我们...... 有什么东西划过手心,柔和且冰凉,是轻风与她交握。 她想起复生当天,在朝阳城外与中川神僧的对话,他说:“定光慈悲掌实有两层,它的前身是万恨掌。当使掌之人能够真正放下了,它才被叫做定光慈悲掌。它们彼此对立,却又相生相助,若无苦痛,便无慈悲。” 在知道十年前的真相后,在了解顾瑾珩的无奈后,在郭旻伯父再次牺牲后,在将当年的叛徒周伟国绞杀后,她已然放下了她自己的仇恨,万恨掌的本根在她心中枯焦。 直到,她体会到眼前众生的痛苦,她极度悲切,并为此生出新的冀望,万恨掌的根系从源头开始,转变色彩,闪出璀璨绮丽的点点金光,犹如否极泰来,枯树逢春。 当她原本的感受转变为想要对他人的救赎,定光慈悲掌就此开悟! 她顺着风的指引,一个莫测的起手,整座山谷的风就此为她停驻,山间的一切生物都在此刻短暂停止了呼吸。 顾瑾珩和韩睿泽感觉到周身的变化,停步向裴奈看去,只见她抬起右手,便是气海卷云,平起风飑。 她用风掀起了犹如盖天般的无色排浪,光芒折过风体,竟隐隐泛出明灭的金色。 所有人的头发向后飘散,衣袂翻飞,在风中鼓扬。 那道无可比拟的掌风,似水般刚柔,包纳着万物,又驾驭万物。 短短几息,飙举而至。 裴奈的右手五指轻拢,如被金风托起,她对准司寇修的方向,信手向下一拍。 掌风所向披靡,天地为之震荡,折枝摧木,连山石都受惊不断滚落。 远方司寇修和两个山阴宗长老被这道重压劈下,两腿崩断,裂骨外露,被千钧之力狠压在地上,无法挣扎,眼珠血红,几乎爆开。 只此一掌,临危崖而诛逆旅,为他们妄造的杀戮,为今后芸芸众生的平安。 也为,她对呼延卫兆的那句承诺。 第一百三十一章 以眼还眼 呼延卫兆望着眼前这一幕,怔然回头,口中喃喃道:“定光慈悲掌......” 看着裴奈方落下的手,韩睿泽惊讶道:“你都强到这种程度了?” 裴奈朝他挑了下眉。 不过她再低头尝试,却只有一小撮风飘起,顾瑾珩在旁边轻笑出声,满是纵容。 方才的那一掌是在刹那间涌出,几乎无法捉摸,她还不能完尽掌握,便又遗憾道:“又不会了,这掌根本不由我,全看天命。” 呼延卫兆朝司寇修的方向赶去,裴奈等人也随即跟上。 已经逃到对侧山崖的山阴宗宗主和长老眼见救人无望,便将木锁桥的另一端毁断,抛下司寇修三人,匆匆逃离。 “怎么办?”裴奈问顾瑾珩道。 不能让他们把收集到的,对人体所做丧心病狂的阴功试验成果,统算交给邬族。 那样又会有多少无辜百姓因此牺牲? 可是崖谷险峻,渊口宽大,轻功无法横跃,两侧高地齐平,也无法使用滑索,让他们无法再追击。 顾瑾珩淡淡道:“天耀边界均已封锁,我会让人严加防守,军队巡逻摸排,他们无处可逃。” 裴奈颔首。 抵达司寇修等人附近时,司寇修正趴在地上,不服输地惨笑。 呼延卫兆的长钺割下他的四根手指,咬牙道:“十四年前的那日,我的妻子在受难时用指甲挠伤了你,你便将她的右手四指砍下。今日我代我的爱妻,尽数奉还。” 司寇修痛得浑身颤栗,仍不求饶,表情扭曲地狞笑着说了一句邬族语。 呼延卫兆便以眼还眼,挖出他的一只眼睛,将他的身子翻过来,割开他的裤子。 裴奈没听懂那句邬族语,也没能看到下面的场景,因为顾瑾珩将她揽过,将她护在怀里,用手捂住了她的眼侧。 紧接着不远处传来了司寇修痛不欲生的嘶嚎,刺破山谷的寂静。 裴奈试探地对顾瑾珩眨眨眼,给予眼神暗示。 顾瑾珩低头看着怀中她的巴掌小脸,眼中带着问询,“嗯?” 裴奈压低声音,轻轻道:“翻译一下?” 顾瑾珩立时被气笑了,“不可以,你不能听,不是什么好话。” 裴奈撇嘴,她有点想念尚乐公主了,起码达奚尚乐会不吝啬地帮她翻译,可惜他们跑得太快,达奚尚乐等人还没赶上来。 二人旁若无人一般,韩睿泽实在看不下去了,言道:“行了,别卿卿我我了,地上另外俩人怎么办?” 裴奈这才反应过来,从顾瑾珩怀中退出来,看着不远处两个痛到不停翻滚的山阴宗长老说道:“得要留活口审问吧?” 顾瑾珩应道:“嗯,需要知道他们这些年,都给邬族提供了哪些情报。” 语罢,他便从袖间掏出一枚特质的烟弹,将之点燃,紫色的烟雾在高空缭绕飘散,告知近卫和军队他们的位置。 裴奈仰头看了看迷蒙的紫雾,又低下头巡睃着刚刚使出定光慈悲掌的右手手心。 她的表情很专注,令顾瑾珩和韩睿泽心生担忧,以为是她使用定光慈悲掌后,身体出现了不适。 “怎么了?”顾瑾珩询问道。 韩睿泽也看着这边,观察着裴奈的右手, 裴奈眼神有点虚,“完了,我不会也要长出第六根手指了吧,总觉得有点痒,是我瞎想了吗?” 中川神僧的定光慈悲掌,其特征便是手上的六指,常年修习神功,会令手掌异变。 韩睿泽听后无语地移开了目光,去看地上二人的伤势,避免他们趁机逃脱。 顾瑾珩则是摸了摸裴奈的头,竟不曾顺着安慰她,只道:“就算生了六指,那也挺好,只要你完完整整,多出一根手指我也会喜欢。” 裴奈抬眉,又戳了戳他的胸口。 还没等说话,韩睿泽在旁边冷言冷语道:“完完整整?我提醒一下,她当年腹部一半的器官尽数割裂,我亲自下的葬。怎么,她以前受的伤,你这么快就忘了?” 顾瑾珩眼底又有什么在翻涌,他没有答话,只摸了摸裴奈的脸颊。 裴奈对韩睿泽道:“你别整天气他了,当初的事又不是他故意的。” “那也是因为他对你不够好,姜文陶之流才会轻视你,加上监管下属不利,最终酿成惨剧。”韩睿泽毫不避讳地说着。 顾瑾珩拉住了裴奈,“没关系,他说得对。” 这便是自愿挨骂的意思? 裴奈无奈地瞧瞧他,又望了望韩睿泽,就当这是他俩的相处方式吧,转头去看呼延卫兆和地上的司寇修。 却看到了极为血腥的一幕,涉及男性下体,她便“嘶”了一声,又将身子转了回去。 虽然不人道,可是想到呼延卫兆妻子的遭遇,想到这些年不知还有多少女性受害。 恶有恶报,她没有资格为受害之人的行为作出评价。 等到司寇修经受了他该得的所有刑罚,达奚安、邵历然等人也追赶上来。 呼延卫兆高喊道:“下地狱吧,畜牲!”用手中长钺了结了司寇修的性命。 达奚尚乐看到眼前血淋淋一幕,对着司寇修的下身啧啧称奇,邵历然本怕眼前场景污了公主的眼,正要替她遮挡,却见达奚尚乐并未感到不适,他也有些讶然。 达奚安瞧了一眼,笑道:“傻了吧?我这个妹妹是岐鲁大名鼎鼎的刁蛮公主,放浪形骸,不受世俗约束,我建议你现在跑,还来得及。” 邵历然粲然一笑,摇摇头,颇有一副认了栽、愿打愿挨的模样。 岳州驻军的五千精兵快马加鞭,一个时辰后便悉数赶到,将山阴宗围剿,山阴宗岛上被困的村民被陆续转移救出。 山阴宗内部道路如蜂房水涡,回旋密集,因此鞠连丞也被鞠言赶去配合军队搜救。 山阴宗的两个长老已经在裴奈的定光慈悲掌下被废为半残之躯,其他山阴宗弟子在追逃时被顾瑾珩的霍江阴功强行摧骨留住,下场与之难分轩轾,由专门的队伍押运送往岳州驻军营地,以接受问审。 郭旻的浑树片被韩睿泽从司寇修衣裳里搜了出来,此物涉及长生,关联于此便难辨人心,很难交给放心的人携带,况且越苍对此虎视眈眈,携带之人也易遭受灾祸,这块浑树片便交由裴奈保管。 索性裴奈的身份也已暴露,她舌下就有一块浑树片,本就自带风险,再多一份也无关大局,何况她本身就武力超群,又有顾瑾珩、韩睿泽、邵历然等人在旁保护,没有比她更好的人选。 司寇修的头颅则被割下,当作他们带去山谷之国,给邬族全军的见面礼。 郭旻虽然为了复仇,违反律令做了很多错事,但不以一眚掩大德,毋庸置疑,他仍是天耀的英雄。 裴奈等人为郭旻寻了处风光旖旎的高山,将他在此下葬,愿他望着祖国的万里疆土,看着他曾经护佑的黎民苍生幸福安康,若他能够知晓,定会为此欣悦。 韩睿泽还将周伟国、司寇修等人的鲜血在郭旻的坟前泼洒,仇人之血作为献祭,以敬天灵。 达奚安觉得有理,有样学样,也让自己的近卫取来山阴宗已逝长老、弟子们的鲜血,在众人祭奠遇难的附近村民时,将之倾洒于前。 裴奈对此哭笑不得,而达奚尚乐对他们的看法是:“两个注重仪式的男人。” 第一百三十二章 湖边围火而聚 被困的妇女幼儿均已被救出安置,要紧的事宜一一解决后,已是日暮。 他们在山阴宗所处大湖的外围岸边暂时搭营,岳州驻军的五千精兵也围绕着他们,紧靠着外围山峦,在湖边安营过夜。 鞠连丞因其超凡的记忆能力,带着士兵将山阴宗内部道路反复走了三遍,确保没有遗漏幸存者,待他回来时,仰头连灌了两壶净水,累倒在帐篷里不愿再出来。 还是裴奈将饭菜给他送了进去。 众人在湖边生了火,岳州驻军的军厨送来了处理后的全羊和佐料,新鲜的羔羊被红木枝串起,在火上烘烤,焦香四溢。 鞠言向顾瑾珩和裴奈禀明了周伟国及林华叛国的起因,借助今日郭旻被俘途中质问周伟国的话,众人也才了解一切的经过。 周伟国最初便是邬族安插的细作,周伟国的母亲和兄弟的确如他自己所说,是被邬族杀害,但他其实也是被邬族人养大,早已没有复仇之心。 他与生母和兄弟感情淡薄,反是与邬族人更为亲近,只当自己是邬族人,不觉叛国。 林华投敌则是因为受到要挟,他十年前在淄城有一个相好,是城东口馄饨铺的寡妇刘嫂,赤山之战前夕城破后刘嫂被邬族抓走。 当时刘嫂腹中还怀有林华的孩子,一大一小两条生命被邬族当作俘虏,邬族以刘嫂的安危威胁于他,他被迫协助周伟国将情报泄出。 刘嫂和孩子活了下来,可他却被带上了不归路,害超过八万的裴家军士兵在赤山之战中惨死,令韩睿岐等无数将士尸骨无存。 他本就心存愧疚,裴奈和韩睿泽都是他曾经带教看着长大的孩子,他不愿一错再错,在崖谷之战时,临时变卦,仍按照裴奈的命令带军绕高地一整圈,从后包夹邬族。 在裴奈死后,他本想回朝阳便上殿自告,但因及时支援的事,还是令周伟国等人起疑。 周伟国联合众叛军将他绞杀于荒野间,对外却编织了一套完整的谎言,称他已然退役隐世,将丢刀之责也扣在他身上。 这事便成了十年间的悬案,好在今日终于水落石出。 众人刚听完故事,心中正在感慨,邵历然带着刚从山林间捕获的两只野兔,与达奚尚乐一同回到了队伍。 邵历然在达奚尚乐期待的目光中开始处理兔子的尸体。 达奚安也去远处溪涧里捕了鱼回来,要给大家加餐,做一手岐鲁的椒辣鱼,却遭了达奚尚乐的嫌弃。 达奚尚乐瞥着肥硕的石斑鱼,说道:“这附近的水源都连着,山阴宗用湖水冲洗邪功的阴尸啊,你也不嫌瘆得慌?” “我都走了那么远了,照你这么说,附近百里的村庄都得搬走?”达奚安又扫了眼邵历然的野兔,挑衅达奚尚乐道:“何况大自然都是一脉同生,要是污染那么严重,你的兔子也逃不掉。” 达奚尚乐被激起了脾气,驳他道:“不信你问裴奈姐,愿不愿意吃你的破鱼?” 达奚安转头去看裴奈,要一个回答。 裴奈平白遭受无妄之灾,本来正啃着羊腿,不忍伤害达奚安,点头应道:“吃吃吃。” “看吧,人家不是你这样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你不吃拉倒,别影响我做菜。”达奚安嚷完,转瞬又收了厉色,对裴奈柔和道:“明枝,你记得给我留点羊肉啊!” “好。”裴奈望着他们的方向颔首。 达奚尚乐不满地嘟囔道:“裴奈姐,你就惯着他吧,他都要找不到北了。” 邵历然笑了笑,也不知道做了什么,又将达奚尚乐的注意力吸引了回去。 顾瑾珩坐在裴奈身侧,再从烤羊身上割下一块泛着油光的嫩肉,搁在裴奈的随行餐盘上,也不吭声,专注地看着她吃。 裴奈已有几分饱意,便催顾瑾珩自己也吃,随后站起来,擦净双手,为呼延卫兆备了一碟烤肉,给他送去。 呼延卫兆靠坐在不远处的树旁,正闭着眼睛,一边听着他们对话,一边休憩。 他听到裴奈的脚步声,方睁开眼,迷茫地接过裴奈给的肉,道了谢,又问裴奈道:“你们将去往山谷之国,可否带我同行?你们知道的,我的下一个仇人就在那里,他还在顶着我的身份作恶。” 裴奈颔首,“那是自然,不过你必须听从我们的指挥,不可以擅自脱离队伍。” “那若是我的复仇计划与你们的行动冲突呢?”呼延卫兆问道。 裴奈坚定道:“我答应你,我会带你复仇,但你要答应我,不得擅自行动。” 对着她的目光,呼延卫兆十四年来第一次将信任完全托付,哪怕眼前的人与他不同国籍,哪怕眼前的人只是一个女子,他还是应道:“好,我相信你。” 裴奈点点头,“快吃吧,不够的话再去那边拿,达奚安和邵历然都做了加菜,你若是过去吃,他们会很高兴的。” 呼延卫兆有些犹豫,没有立刻应下来。 裴奈也不强求,她惦记着今天发生的事,走到山林边,朝着无人的方向,试了试今日拦下司寇修等人的定光慈悲掌。 可她一挥掌,只有一道轻风掠过,莫说定光慈悲掌,连当初的万恨掌都没了影。 达奚尚乐感叹道:“难怪世人都说裴奈姐是武痴,放着这么香的羊肉,面前这么多的俊男,她却只想练武?” 邵历然又被逗笑,可裴奈是他隶属军队曾经的主帅,他不敢妄议,便没有接话。 裴奈又试了试,依然未果,一头雾水地回到了火堆边,仍在茫然,思索着缘由。 “你不到一个月前才使出万恨掌,现在就觉悟了定光慈悲掌,多半是万恨掌的根还没有扎深,你就原谅他了。”韩睿泽打趣道,“如今没辙了吧?让你宽容大度。” “中川神僧的定光慈悲掌也太难了吧?若恨意滔天,又如何能轻易放下?”裴奈纠结道。 达奚安往鱼面上洒着切好的辣椒,一边道:“又是一段尘封的爱恨情仇,我赌两箱黄金,他出家前被女人伤害过。” 罗元瑛听到“两箱黄金”,在旁边接话道:“好大的手笔,赌不起。” 裴奈笑了笑,“我赌!韩睿泽掏钱!” 韩睿泽蹬了下裴奈的长靴,挑眉道:“这种时候才轮得到我?” “你不是说我成亲前归你管吗?”裴奈无辜地看他。 韩睿泽立时点头,“那行。” 顾瑾珩听后不解地看过来,轻拽了下裴奈的衣角,眼中带着疑惑,似有些醋了,在询问这个说法的缘由。 达奚尚乐俯在邵历然耳侧,低声道:“每天看他们这样争裴奈姐,比看话本还刺激。” 邵历然颔首,因她贴得很近,耳朵有些红。 第一百三十三章 结盟会谈 在一片热闹声中,有属下来向顾瑾珩禀报,他屈膝半蹲在顾瑾珩身旁,低声汇报了什么。 顾瑾珩听后一抬手,那人便起身退下。 裴奈疑惑道:“怎么了?” 顾瑾珩神情未变,却说出了令在场所有人钳口挢舌的一句话:“张晟来了,在三里外,很快就到。” 山谷之国国破后,整个上北大陆都在寻找的男人,竟主动送上了门。 张晟的速度远比他们预料得快。 他依旧身披玄黑诡秘的暗纹大袍,若不是手上拎着的两个铁笼过于醒目,他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处。 他与山谷之国的同伴一道,轻功跃行,穿过山林,行至裴奈等人面前。 裴奈等人也起身相迎。 张晟单手取下他的面甲,视线与裴奈交错,便是问好。 他甩下右手拎着的两个铁笼,同时笼壁内侧的机关开启,内部遮蔽的黑布卷起,露出了里面的两个球形物体,竟是今日遁离,在被缉捕的山阴宗宗主和长老。 这份见礼,的确省去了他们不少麻烦。 二十多天不见,张晟憔悴瘦损了许多,他打破了沉默,“山谷之国的事情诸位想必都已知悉,我此行是代我的父亲,山谷之国的国主张厉呈,来向天耀、岐鲁及东盟各国请求援助,望天耀派兵,拯救我们的国民于水火之中。” 他又双手奉上一份信函,顾瑾珩将信接过。 张晟忽地声音就有些发颤,似乎悲伤到了极致,可话语却掷地有声:“这是我父亲受俘前派人送来的急信,他下发诏令,由我暂代国主之位,若此役后山谷之国幸存,愿成为天耀藩辅!” 他躬身,双手交抱于胸前,向他们行了山谷之国最崇高的礼节。 顾瑾珩拆开张厉呈的遗信,目光快速将内容扫过,又问道:“带邬族入谷的叛徒找到了吗?” 意思很明确,对张晟身边的人还不够信任。 张晟放下行礼的手,咬牙道:“是邢啸仁和邢家。我曾经带邢啸仁为了省路穿行,没有走客道,有两次带他从防线上直穿,避开陷阱点,在他的面前解开了各个必经的机关和外围防线高墙的隐门。他便是记住了那条路,以投靠邬族神君,加入西境同盟作为交换,带领邬族军队入谷......是我轻信于小人,我与邢家不共戴天!” 他的手颤抖着握紧,眼皮都在震战,带着彻骨剜心之恨又说道:“我父亲至死没有供出那个树片的下落,他被折磨得全身上下没有一寸完好的皮肉和骨头,此刻他的身躯还被悬在南墙巨门之上,曝尸难安。整个山谷之国地面以上尸横遍野,在没有支援的情况下,地下城中的国民不知还能坚持多久,求天耀圣上及端定公派兵驰援!需要我们付出什么,请您指示!” 其实就算他不来请求,顾瑾珩在得知山谷之国战况当日,便已令天耀西部六州驻军,西北、川西、西南三大边军和西北边境八城守军进入战备状态,同时天耀西北边军、永州驻军已经分批开拔。 按照原定计划,裴奈一行人将在边境六城之一的夏荣城与两军会合。 他们此前最担心的事莫过于无人领路,军队难以穿破山谷之国的外围防线,也亦遭敌军埋伏。 张晟的到来已经解决此等困扰,作为山谷之国机关术士家族的嫡系传人,没人比他更了解自家地盘的机关设施。 这种两国结盟会谈的事,裴奈没有经验,她也不知晓天耀如今的需求,便不曾插话。 可顾瑾珩好像早已有了准备,只等张晟到来。 他手掌平起,朝着军营的方向,“营帐细谈,移步。” 张晟悬着的心好像放下来些,他忙说:“请您带路。” 这般上赶着签协议,是怕天耀不予支持吗?裴奈想。 她本想和韩睿泽、达奚安等人一起等在原地,可顾瑾珩刚走两步,却在此时回过头,眼里似有疑惑,在问她为何不跟上来。 还不等她说话,顾瑾珩便俯身,牵过她的手,带她往营帐走去。 张晟眼里的震惊仿佛要溢出来,却不敢开口问询。 也是,登云英雄大会决胜当日,顾瑾珩在大庭广众之下坐在她身旁时,张晟已经离开朝阳城,想必不知他们的关系。 不过云悬之战裴奈现世的事早已人尽皆知,结合机关术士家族保管的浑树片,他难道猜不到缘由吗? 裴奈便问张晟道:“你父亲没告诉你浑树片的用处?” 张晟颔首,“不曾。” “那没事了,如你所见,两情相悦。”裴奈随口解释道。 张晟茫然,瞳孔都随之放大:“那端定公夫人,裴大将军呢?” “管她呢,抢到了就是我的。”裴奈回道。 张晟依然没把唐明枝和裴奈的身份对到一起,此刻讶异到无法言语,还回头去看“裴奈”本人是否在场。 达奚安和达奚尚乐已经笑出了声,韩睿泽直接坐回地上继续用餐,邵历然和罗元瑛强压着笑意,只是身子有点抖,唯有鞠言还正常。 顾瑾珩也不吭声,牵着裴奈的手轻捏了她两下。 ...... 议完要事后,众人回各自的营帐休息。 临别时顾瑾珩眼中透着不舍,可隔壁的韩睿泽直接两手抱胸在他的营帐外盯着他们。 裴奈对顾瑾珩道:“快回去吧,早点歇息。” “想快点成婚。”顾瑾珩眼神有些软,抚了抚她的脸。 裴奈便笑,“想名正言顺?” 顾瑾珩颔首,“那时的婚宴我也不够上心,也想补给你。” “那得等灭了越苍,一切安定后。”裴奈推他,“回去啦,别在门口等我了,明早见。” “嗯。”顾瑾珩缓步转身离开。 裴奈望着顾瑾珩的背影,然后对着韩睿泽做了个鬼脸,转身入帐。 韩睿泽无语地翻了个白眼,也回身进帐。 裴奈将凌月枪擦拭一番,洗手收拾了一下,预备睡下时,周身再次被穿越帘帐的元炁无声包裹。 裴奈摇头无奈地笑了笑,在这样的环境里很快入眠。 再次醒来时,天色尚黑。 她睁眼时周围的元炁淡而平静,想是顾瑾珩仍在寝息。可她刚一起身,元炁便转了浓,将她拥抱,似是被她唤醒。 顾瑾珩的睡眠未免太浅,裴奈拍拍空气,便是唤他撤走。 她掀开帘布,看天边东方露白,便寻了僻静的地方练枪。 等她回来时,竟在人群中见到了宫廷仪仗。 萧鸣逸亲授的钦差大臣正在宣读圣旨,除了顾瑾珩、达奚安、达奚尚乐、张晟外,其他人乌压压跪倒一片。 第一百三十四章 山河赴盟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原裴家军二部左骠骑将军韩睿泽,万岳血鞭第十代掌传,孝悌力行,忠义之勇,万夫莫敌,云悬之战收归花云寨,伏敌方主将赤岳司寇修,护西南防线有功,赐封从一品骠骑大将军,接裴家独立军一、二部虎符军权,代统西北边军,援驰山谷之国,威震戎狄,扶绥祸乱,钦此!” 竟是从朝阳加急送来的诰封。 裴家独立军的每一分部,其人数和军力都相当于一支边军或驻军。 原先裴家军一、二部就是韩家统管,这次不但以圣意归还了韩家的军权,还给予荣恩,升擢至从一品骠骑大将军。 但同时,圣旨又让他代统西北边军,自顾瑾珩手里夺权,要利用他牵制顾瑾珩的目的也完全摆在了明面上。 韩睿泽轻微蹙眉,还是谢恩领了旨。 紧接着又是一道御诏,“原裴家军四部骁骑参领邵历然,褆躬循良,智铮武弁,云悬之战诛敌方主将云江栾霄,堪为表率,赐封正二品度西将军,接裴家独立军三、四部虎符军权,界以殊荣,西行辅弼端定公及骠骑大将军,振旅提师,务必凯还,钦此!” “臣领旨。”邵历然上前接旨。 其他人都仍跪在地上,大家都在等待对裴奈的封赏,毕竟裴奈此前有的只是英武夫人的诰命,她又是从前裴家军的主帅,有过救驾之功,连斩邬族三军主帅,带队共计歼灭邬族二十余万,大获全胜,重挫邬族士气。 何况逐北枪对天耀意义重大,赐元帅封号都无人敢置喙,遑论大将军之职。 可钦差大臣却收起圣旨,言道:“宣诏完毕,诸位可起身了。” 包括钟麟、邵历然在内的众人露出不解的神色。 韩睿泽紧皱着眉头,问道:“裴将军呢?” 钦差大臣讪笑着,“韩大将军莫为难下官了,下官只是听命行事。” “陛下许是等将军回京,在庆功宴上当面封赏。”旁边有人安抚裴奈道。 众人望向裴奈,想要看她的态度。 可裴奈却有些心明,萧鸣逸竟是......防了她。 自古功高震主者身危,名满天下者不赏,这是掌权者不得不起的疑心。 若换了别的主君,裴奈内心可能还好,但当今圣上是她孤身从雪地里救回,从小领大的萧鸣逸,如何能不伤怀? 大家起身后纷纷散开,顾瑾珩走来观察着她的表情,问道:“生气了吗?” “有一些,放十年前,我已经在骂他了。”裴奈稳定着自己的情绪,“算了,要那些虚名本就没什么用,韩睿泽重回军部,还升了军职,也是好的。” 顾瑾珩抬手轻抚了几下她的后背,“那我将永州驻军和川西边军的统权之位给你,可会忻忭些?” 裴奈连忙摇头,“你们在我旁边,有没有这些实权于我来说没有差别。” 顾瑾珩便颔首,没有人会否认逐北枪对天耀军人的统帅意义。 “倒是你。”裴奈反问道:“西北边军在此之前受你管辖,他这道圣旨直接越过你,分割你的势力,你可会不悦?” 顾瑾珩眼里起了笑意,他没有抗旨的意思,只道:“我再给韩睿泽两支军队的军权,能不能让他打消对你的觊觎,允你再次嫁给我?” 裴奈“嘶”了一声,“害我作红颜祸水?” 顾瑾珩的笑便被她彻底牵出:“快去换衣吧,待你收拾好,我们便出发。” 几人曾见天耀端定公这样温和的神色? 不远处早已就绪,只等启程的张晟一行人已是压不住脸上的愕然之色,他们听不清二人说的话,却看到顾瑾珩的笑容,仍是不能相信。 放着他的正室,赫赫有名的逐北枪后人裴将军不宠,却偏偏喜欢上韩睿泽的义妹唐明枝? 张晟无法理解,虽然他承认,韩睿泽的这个义妹很有天赋,武力也不容小觑,他和邢啸仁先后败于对方手下。 可她被抬举得再高,又如何与战功卓着的逐北枪传人相比? 可惜端定公十年未再续弦,亦未纳妾,他们都以为他是对其发妻裴将军难以忘怀。 只惜人心易变,张晟哀叹。 他望了望队伍的方向,这里的女性只有唐明枝和岐鲁的尚乐公主,依然未见裴奈的身影,便拦住钟麟和罗元瑛问道:“裴将军去了何处?” 钟麟不知该怎么回答,便不应话,走开去忙自己的事情。 罗元瑛微微笑了下,对张晟说道:“我不能告诉你,等她到时候自己出来见你吧。” 又是个哑谜,张晟一头雾水,满脸迷惘地牵马站在原地。 众人很快便准备完毕。 迎着朝阳普照,所有人轻装简行,翻身上马,预备启程赶往山谷之国。 岳州驻军的精兵留下处理山阴宗及周边村庄的善后事宜,因此通往西北方向的主路此刻只有他们一行人。 完整的主队包括裴奈、顾瑾珩、韩睿泽、达奚安、张晟、邵历然、达奚尚乐、呼延卫兆、鞠言、罗元瑛、钟麟、杜凌、鞠连丞,共计十三人。 上至三山,下至六江,从天耀的端定公及其谋臣,再到岐鲁、山谷之国的同盟,众人为同一个目的齐聚于此。 再加上顾瑾珩、达奚安的近卫二十五人,以及张晟的同伴八人,全队总共四十六人,他们将一同踏上征程。 达奚尚乐望着前面宽阔、通往远方的大路,不禁发问:“此行,为伐敌灭战火,也为挽生于水火,无论成败,想必都将终身难忘,我们要不要给这支队伍起支名字?” 裴奈点头表示赞同,略微思索后道:“平西小队怎么样?” 郭旻曾经的封号就是平西大将军,他在此地牺牲后,这支队伍也在此地会聚成立,而且“平西”与众人的目标一致,平定西乱,驱逐邬敌。 达奚安实话实说:“很有纪念意义,但是作为队伍之名,不太好听,可以在这个基础上改改?” “有建议吗?”裴奈真诚发问。 “策西,伐西,征西,安西,抚远,伏霍,定宁......”罗元瑛认真地为裴奈提供选择。 裴奈很感动,但是她也挑不出来。 她扫了眼张晟越来越阴沉的脸,说道:“算了,要么我们先上路吧,再不走的话,我怕张晟待会儿要搞个笼子把我们都关起来拖着走。” 韩睿泽配合地笑了一下。 “出发!”裴奈接道。 众人策马扬鞭,蹄声笃速如鼓,数十道身影在阳光下渐行渐远,滚尘起越,便是千里...... 这支在山阴宗遗址临时组建的队伍,在后世常作为奇迹的代称。 队伍最初不过四十六人,却改变了世上所有人的命运。 史书的记载千秋万代流传,有关他们的传说被镌于木简,刻于石碑,在人们的话语里,在百姓的心里,万古不朽。 根据裴奈最终大战时的绝招式名,世人将他们这支队伍叫作:山河同盟。 第一百三十五章 夏荣城 从在山阴宗出发,再到与天耀西北边军、永州驻军会和,他们昼夜兼程,驾马穿行了超过一千五百里的路,统共耗费了三日时间。 他们每到一个驿站就进行补给,急行的距离过远,为了不让马匹累倒,除了裴奈、顾瑾珩、韩睿泽、达奚安、张晟五人的马以外,其他人的马匹中途都已换过数次。 在这种情况下,依然有几匹马虺尵倒下。 顾瑾珩等人的坐骑都是万里挑一的名驹,长途奔袭后短暂休息便能恢复状态,可裴奈所骑的是她复生当日从鞠府发现,追赶中川神僧所用的那匹马。 它本是一匹拉车的驾辕马,竟也与价值连城的名马旗鼓相当。 发掘了被埋没的千里马,裴奈坚持认为这就是缘分,拒绝了顾瑾珩让夏荣城为她提前备马的提议。 他们抵达天耀西部边境六城之一的夏荣城时,正是红日西斜。 两支大军已在城东暂时扎营。 余晖穿透苍苍暮霭,让他们看清眼前的场景。 天耀西境高墙以里的平原上,此刻旌旗招展,连营十里,一眼望不到边界。 他们连夜赶路,只在一天前于官道驿站休息过三、四个时辰,现下已是极度疲乏。 方方下马,将缰绳递给前来接应的地方官员和士兵,裴奈心里还正想着事,顾瑾珩已经到了她的面前。 顾瑾珩双手扶着她的肩膀,眉头皱起,低头看着她的表情,仔细观察着,问她道:“疼吗?” 裴奈知道他在问什么,因为马鞍的事,这三日每每下马他便要询问她。 顾瑾珩还想用丹道神炁替她抵挡疼痛,可裴奈觉得大腿内侧过于私密,便不允他帮助。 马鞍确实早已将她的腿部磨破了皮,她也不敢与顾瑾珩多说,否则他心里的愧疚又要压得他痛苦难熬。 “还好,我夜里缓一缓,上完药就好。”裴奈正说着,却随顾瑾珩的目光看到了她马鞍两侧沾着的丝微血迹。 想是腿上磨出的水泡又破了,从里衣布料里渗了出来。 她连忙取了帕子擦拭干净,唐明枝的骨架比她从前小很多,皮肤也更娇嫩,确实容易受伤,裴奈也很无奈。 她擦完,一回头却见到顾瑾珩通红的眼睛。 顾瑾珩眼里的疼惜及难过几乎要溢出来,可他又不知道如何是好,是他将先帝给裴奈的特制女式马鞍送了人,若非如此,裴奈本会少受很多罪。 “他们说城里的宅院都布置好了,你和尚乐公主先去换洗休憩吧。”倒是韩睿泽先赶来提醒,又问道:“药还有吗?” 裴奈颔首,她腹部的伤口也没好全,这几日浑身都是药味。 “不是要先定入谷的路径吗?”裴奈问道。 这几日光顾着赶路,他们还未与张晟等人核对过路线。 顾瑾珩抿了下唇,强忍着情绪道:“你先回去休息,晚上我讲给你听,或者你若是想参与,待会儿缓好了再去议事厅,我们等你。” 踏入山谷之国的疆域后,必将危险重重,他们需要恢复好体力,因此今晚大家都会在此养足精神,准备迎接几日后的恶战。 裴奈便应了,“我晚些过去。” 等裴奈匆匆上完药后前往两军集议的地方,却发现众人都在等她。 裴奈忙道:“抱歉,让诸位久等,快开始吧。” 钟麟忘记了张晟的事,开口道:“裴将军来这里。” 疾行赶路的这三日,鞠言、罗元瑛等人都是唤她“夫人”,达奚尚乐为了逗张晟,也跟着她哥暂时将裴奈唤作明枝,便叫“明枝姐”。 加上裴奈的长枪赶路时都用布包起,张晟一直还不清楚裴奈的身份,只以为她是唐明枝。 此番钟麟说漏了嘴,张晟才恍然醒悟,他瞪大眼睛看向裴奈,想问她这是怎样一回事? 因为登云英雄大会时他调查过唐明枝,清楚明晰二人的身份,何况唐明枝的身体明显与裴奈的岁数不符,他脸上满是疑虑。 裴奈察觉到他的目光。 山谷之国掌管有其中一枚浑树片,张晟又是唯一的继承者,他早晚需要知道浑树片的真相,她便道:“会后细说,你先告诉我们山谷之国周边陷阱有哪些?” 张晟定了定神,也知道此刻的重中之重是什么。 数百万的生命危在旦夕,救援之事刻不容缓,何况军队行至山谷之国境内也需要时间,他便指着方才铺好的特制地图,开始详尽标述。 山谷之国位于天耀西北方向,整个国家由东、南、西、北四面巨墙相围,在地图之上呈端正的方形。 每面巨墙均有一道主门、两道偏门,用于运货及客行。 此外,巨墙上还有无数机关通道,所处位置不同,平时隐藏起来,只有少数内部人知道具体地点及开启方式,这些隐秘通道可供内部人紧急进出。 数日前,邬族大军进攻南侧巨墙主客门,吸引了山谷之国大部分防御力量。 山谷之国拥有足够多的武器及机关,足以抵抗邬族的二十万敌军,可正是因为张晟从前将邢啸仁交为好友,曾经带他翻过巨墙外的重重陷阱,从西南方的一个内部隐藏口进入,让邢啸仁记住了这条道路,他甚至暗中观察了机关的启动及关闭方式。 邢啸仁投诚邬族后,便将一支邬族军队从此路领进了山谷之国内部。 邬族依靠雷来翁提早制好的大量蛊毒,从内部将山谷之国的军队瓦解击溃,并打开了南墙巨门。 邬族主大军便得以长驱直入,烧杀抢掠,借助蛊毒令各个主城失去战力、被迫退防。 南墙巨门被攻破的次日,山谷之国的都城——钢都沦陷,国主张厉呈被俘。 张晟回忆至此,眼眶深红,仿如涌出血泪,那是他对邢啸仁的恨意,也是对自己的责备。 裴奈等人根本无法安慰于他,这会是一辈子的心结,只能等他自己走出。 他交友不慎,间接害死了自己的父亲和上百万的同胞。 这世上大多数人遇到这种事情,想必内心早已崩溃,他也算是心性坚韧,还能振作着寻求盟友协助,保持理智,力求救出自己的国民。 这是他人生最艰难的时刻,一旦他挺过此劫,日后便能撑起整个山谷之国。 第一百三十六章 顾瑾珩的难过 讲完事情的由来和山谷之国的现状,张晟及时恢复了平静,赓续介绍山谷之国的地理分布情况。 山谷之国内部疆域由横、纵各三条主要通道线断开,所有的机械、军工铸造厂和基地都建在这六条巨大通道线上。 东西向三条线和南北向的三条线彼此交错,像一个规整的十六格棋盘,山谷之国的九大主城就位于通道线的交叉点,即“棋子落点”。 山谷之国的皇城——钢都,便位处最中心的铸造线交叉点。 另外八座附属主城,结合八卦方位和其负责的生产内容、地理风格,分别被命名为:“乾石城”、“坎渔城”、“艮岳城”、“兑器城”、“震林城”、“坤金城”、“离冶城”、“巽农城”。 十六块被铸造线和巨路分隔开的土地,或是森林、湖泊,或是沙土荒野,鲜有人居,地下矿脉丰富,源源不断地为各大铸造基地提供材料。 钢都以北,坎渔城以南,还有数百上千年前那块天外飞石的巨大碎骸,这块陨石的横径远超过两座主城的宽度,底部埋入地下,纵高深不可测,它为山谷之国提供了独一无二的锻造原料。 逐北枪、西寒刀、南羌剑、珲洗鞭......无数神兵便是以这块陨石内的原料铸成。 山谷之国四道外围巨墙的主门及侧门都有邬族军队看守,张晟他们为天耀两支军队选择了东巨门及东北侧门之间的一道隐秘入口,此路最易军队行进。 张晟会为他们提前撤开机关,他的同伴分散在队伍各段,协助全军通过。 众将士对此并无异议。 张晟的计划得到了顾瑾珩、裴奈、韩睿泽等人的同意后,集会便及时结束,留给大家用餐和休整的时间,明日一早大军就将启程。 旁杂人等离开后,裴奈给张晟讲明了浑树片的用处。 张晟听后久久难以回神,他智思敏捷,很快就猜到了邬族神君的真实身份。 只是他也为之心痛,浑树片能够令使用者复生,可哪怕他的父亲临终前佩戴了浑树片,也会生生被“呼延卫兆”取下,从而失去复生的可能。 这是一场死局。 他的父亲从未佩戴过浑树片,因此也将之保了下来。 张厉呈被俘前寄来的遗信里,提到了浑树片存放的大致位置。 浑树片被保管于陨石遗址的深处,内部道路错杂难辨,身处其中便如堕烟雾,只有寥寥数人能够为他们带路。 除此之外,张晟他们根据山谷之国传出的情报,还得知了邬族正在寻找“天音玄铃”。 这是守护卢国秘境的“净觉神僧”家族曾经赠予山谷之国的礼物,可以避免卢国秘境内部变异植物的攻击。 看来越苍在找到山谷之国的浑树片后,下一次行动的目的地便是卢国秘境。 众人对过信息后,快速用了晚膳,便回房休息。 裴奈刚洗漱完准备歇息,却有人敲响了她的房门,她走去将门拉开,看到了站在朦胧夜色下的顾瑾珩。 “你怎么来了?”裴奈一边问道,一边拉他进屋。 顾瑾珩跨过门槛,反身将门关阖后,又转向抱住了裴奈。 他用动作表达了自己的难过。 “睡不着吗?还是怎么?......”裴奈问道。 顾瑾珩松开她,布满血丝的双眼注视着她的眼眸,也不说话,让裴奈有些担心。 怎么又变成以前那个小哑巴了? 裴奈纳闷,便道:“那先坐会儿?我去给你倒杯茶水?” 顾瑾珩没有拒绝,跟着她到屋内的太师椅前坐下,裴奈准备去给他倒水时,却被他拉住。 “不喝水,我可以抱抱你吗?”他低声问道,话语里带着哀求。 裴奈抵抗不了这样示弱的他,“唔”了一声,便像上次一样,准备坐在他腿上。 中途却被顾瑾珩托住,顾瑾珩极慢地将她抱起,轻轻将她横放在自己的大腿上。 是怕触碰到她腿上的伤吗? 果然,待她坐定,顾瑾珩的元炁便涌到她的身体里,汇聚在她腿部的伤口周围,为她缓解着疼痛。 “还在因为马鞍的事自责吗?”裴奈问道。 顾瑾珩颔首,他握住裴奈的手,“嗯,你手上一点小的割伤,都会令我揪心。长途骑行,腿上这样的摩擦伤何异于酷刑?我不能原谅自己。” 他说着,就又将头埋在裴奈后背,他似乎有些抖,“等山谷之国的事情了结后,我去找北境边军的主将夫人,要回你的马鞍,好不好?” 裴奈没想到如今这事成了他的执念,便道:“可那马鞍都已经是人家的东西了,这样太过失礼。” “我会以其他东西来换,不计价值,都可以给他们。只是它被人用旧了,你别嫌弃它。”顾瑾珩声音越来越低,如同受了责骂的孩童。 裴奈不想他低下头去求别人办事,他本是那样心傲的人,怎能为了她不要了面子,去向别人妥协? 她便狠下心道:“我不想要了,你别去找他们,这件事传出去于你很不好。” “我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只要你能够少受伤。那本就是你的东西,是我当初没有顾忌到你的感受,未经你的允许便将它送给了别人。”顾瑾珩怨着自己。 他抬起头,望着裴奈的侧脸,接着说道:“我本来觉得你只有十年前的那一战会用到,日后无论去哪里,我都会为你安排好马车,不会让你再受罪。可是你如今经常要长时间骑行,便很需要它,我去要回它好不好?只要你不嫌弃。” “但我不想要。”裴奈坚持道。 她的话语落定,顾瑾珩便没了言语。 紧接着,有一滴水珠落在了裴奈的手背上。 裴奈意识到什么,连忙抬头去看,却见顾瑾珩的眼眶里布满了泪水。 裴奈也慌了,她几乎没见过顾瑾珩流泪,赶紧伸手替他擦拭眼睛。 “怎么哭了?没关系的,也就再骑两三天,进入山谷之国外围疆界,就要改换步行,到时就能养伤了。” 顾瑾珩不言,将她抱住,弯着腰将头放在她的肩膀上。 裴奈便任他抱着,用手捋了捋他的后背。 许久后,他才恢复如常,试探地问道:“那今晚我可以睡在你这里吗?我想帮你疏解经脉,这样你能休息得更好些。” 看他此刻的状态,裴奈也不敢放他一个人回去钻牛角尖,便应了。 “那差不多也该歇下了,你要去洗漱吗?”裴奈问道。 顾瑾珩答她:“我洗漱过了。” 裴奈顿悟,拍他道:“好啊,原来你早有预谋。” 顾瑾珩便破颜一笑,脸色终于好了一些。 二人走到床边,裴奈先一步钻进了被窝,顾瑾珩脱下外衣,将灯烛熄灭后躺在外侧,掀起被衾盖在自己的身体上。 他贴过来,从后面将裴奈抱住,元炁便从内而外包裹着裴奈。 裴奈很喜欢在这样的环境下入眠,这让她无比安心,便闭上了眼说道:“安歇,明早见!” “嗯。”顾瑾珩在她的头发上印下一吻,“好梦。” 丹道神炁穿行在裴奈的血液及经络中,让她的身体发轻,如坠入云中,起伏而自在,很快裴奈便陷入沉睡。 第一百三十七章 谷国疆界 阵风翦翦,在水面掀起绸带般的层层细浪。 面前是山谷之国东境的多玉河,河水穿过远召山脉,裂淌出多道分支,连通北海。 阳光映照下,河面折出碎碎点点的光斑,闪烁其间,仿佛河底被珍珠与宝石铺就,正如这条河的名字,悠远神秘。 军队卧伏于青山草岸间,隐蔽于绿林中,等待队首从前方下达的命令。 这是天耀援军从夏荣城出发的第三日。 他们已经抵达山谷之国的外围边境,居于高处时甚至可以远眺到山谷之国的东部巨墙。 再往前走便是名声在外的谷国禁区,禁区范围内布满无数陷阱迷障,踏入其中,稍不留神就将尸骨无存。 裴奈等人便在此稍作停留,等待张晟将安全通道的机关开启。 少顷,水底传来数道沉闷的滚轮转响,有三个宽大魆黑的庞然大物从河床中缓缓升起,在人们的注目下逐步与水面齐平。 竟是三条黑石制成的坚硬平桥,每条都有三丈宽,直通向河中心同时升起的方井入口。 张晟在河边对他们招招手。 裴奈等人走过去时,因机关启动而荡起的水面波纹都已经渐渐平息,还有不少河鱼搁浅,正在黑桥上翻着白肚,拼命跳跃挣扎。 达奚安看着鲜活的肥鱼,很是赞赏:“你们这个机关,用来捕鱼很不错!” “我哥怎么还在惦记吃鱼?”达奚尚乐对邵历然低声说道。 裴奈看着黑桥尽头微微凸出的方形通道,问道:“这条河道地下的深井通往何处?” “出口是前方山峦中段一座山的山腰,离巨墙便很近了。”张晟答道。 裴奈惊叹,“你们机关术士的老祖都是怎样的绝世之才?踏入深河,出即高山,这都能衔接在一起。” 张晟一抬手,谦道:“实现起来并不困难,请诸位跟我来。” 众人随着他一同踏上石桥,脚下的桥面并未如他们预料般浮动。 “竟是实心的石头?”达奚尚乐感叹着。 达奚安用靴尖踢了踢桥上蹦跳的鱼,才发现这鱼还长了牙齿,奇形怪状,竟有些凶猛。 “这鱼能吃吗?”达奚安问道。 张晟瞥了那鱼一眼,答道:“你不能吃它,但它可以吃你,这是特意在多玉河培育的食人鱼。” 话音刚落,那鱼被达奚安蹬烦了,翻起来一口咬在他长靴上。 裴奈便笑,“鱼说:这个鱼饵在踢我。” 达奚安抬着腿,对靴子上挂着的鱼说道:“别急,过些天把十万邬族蛮子都给你们送来。” 语罢便将那条食人鱼踹进了河里。 罗元瑛和钟麟对后面的军队做了通行的手势,士兵们在指挥下陆续起身,保持安静,有序向河边转移。 每个石桥都通向一个突出水面的深井,裴奈等人进入最中间的通道,沿着井中的阶梯下到河底。 身后各支军队已经上了石桥,风樯阵马,行动迅速,依次进入空井,向水下移动。 地底的通道每隔一段距离就有夜明珠照亮。 他们在此快步走着,中间转过了三四条岔路,大概过了一柱香的时间,终于看到了上行的阶梯。 张晟走在最前方,他的同伴们在每个岔路为军队做着指引。 踏上第一道台阶,张晟抬起那根登云英雄大会上他曾经使用过的短棒,棒锋伸出数根锥刺,灵活地旋结成金属网,对准墙上的一处镂空圆盘,随即他们又听到了机关启动的声音。 “撤下了密箭扫射,现在可以继续通行。”张晟解释道。 裴奈特别想问,他带邢啸仁走的那条路,是不是不需要这种短棒来关闭机关,否则邢啸仁和邬族如何通过? 但怕戳到他的伤心处,便忍住了。 众人上到台阶尽头,张晟再用短棒一点墙边的圆盘,石门便缓缓上抬开启,露出茂密蓊郁的山林和不远处遮天蔽日的巨型围墙。 前方的山木巍然高耸,均是有百年历史的古树。 眼前豁然开朗。 顾瑾珩伸手替裴奈暂挡了一下亮光,待裴奈适应后,才将手放下。 达奚尚乐被面前的巨墙所震撼,赞叹道:“这般宏伟的工程构筑,难怪此前山谷之国从未被外敌成功入侵。” 众人一同看她,达奚尚乐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张晟还在此处,这话未免太过伤人,连忙捂了自己的嘴。 达奚安翻了她一眼,达奚尚乐被自己皇兄的怫色所威慑,不敢吭声。 却是张晟先开口,“无妨,这是我的罪责,与诸位无关,不必这般谨小慎微。” “接下来怎么走?”呼延卫兆问道,他试着用脚踩了下前面的土地,“这里到巨墙下面,树林里还有机关吗?” 张晟颔首,“有的,几乎每二十步一个陷阱。” 他反手用短棒连接石门旁边的圆盘机关。 前方古树树身中有东西訇然作响,粗壮的铁器从树干最上方伸出,铁器的形状并不规整,如同织网,又像快速生长的藤蔓,向旁侧延展开,与另一端古树上隔空探来的铁器牢牢相合,结成一座架在古木上的空中廊道。 无数古树的枝叶摇曳抖颤,由近及远,直至巨墙之下。 “哇!”达奚尚乐感叹。 裴奈也配合她:“哇!” 廊道完全架成的瞬间,两端又延伸出可供上下的斜坡。 他们所在位置的不远处,另外两个通道的石门也已被开启,张晟的机关术士同伴依次启动开关,架起另外两个空中廊道。 众人牢牢踩着廊梯,在古树林中穿行,走到中途,裴奈甚至看到了铁廊下碧草间隐隐透出的尖刺。 他们到达巨墙脚下,张晟又降下一道可供五人并行的石梯,同时一个隐藏的入口在墙上露出。 裴奈等人跟在张晟身后。 上到最后几个台阶时,裴奈看到了门内的石兽,龙首鱼身,像极了古神话中的螭吻,正怒对着他们的方向,凶神恶煞,杀意外涌。 石兽被雕刻得惟妙惟肖,精巧绝伦。 裴奈的注意力被吸引,一时失察,被脚下的石阶绊了一下,险些栽倒。 顾瑾珩立刻在旁边扶住她,韩睿泽原本走在她前面,也被她惊到,回身去拉她。 裴奈衣服被韩睿泽拽住,左臂被顾瑾珩握住,身形及时稳住。 她摆摆手,“没事了,我没注意看路。” 二人这才松手。 身后达奚安笑道:“战场上八面威风,沙场下呆头呆脑。” 第一百三十八章 艮岳城之危 裴奈回头瞪他。 达奚安用他的铁扇侧指,点了下不远处蛇形列阵正在移动的天耀军队,“喏,都看着呢,你该不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殴打岐鲁皇子吧?” 裴奈便将头转回,“先欠着。” 达奚安又被她的反应逗得笑了笑。 “这是什么神兽?螭吻吗?”韩睿泽问道。 张晟在前面点头,“与龙之九子螭吻有区别,但它们很像,我们的祖先便以螭吻的名字尊称它。它是传说中山谷之国的护国神兽。” 众人跟着他穿过入口。 内部是一个留空的平台,左右两边各有一条道路,一边向下通往山谷之国的地面,一边向上盘曲旋绕,通往巨墙顶部的了望台。 张晟让他们稍等,大步流星上到巨墙最高处。 裴奈等人能听到头顶石门开启的声音。 张晟需要提前观察巨墙另一边的情况,避免遭遇敌人埋伏,半晌后张晟下来,示意对侧安全。 众人便沿着另一端下行的阶梯,成功进入山谷之国境内。 墙内依旧是绵延起伏的山峦,旖旎叠翠。 视线内没有铸造厂或民居,尽显原始气息。 他们抵达不久,军队也逐步穿过巨墙,在空地上集合,但两支军队总人数超过二十万,还需要一定时间才能够尽数到齐。 众人便与张晟团坐,再捋一遍接下来的行程部署。 从地图上看,他们此刻位处震林城东部-巨墙东主门和艮岳城东部-巨墙东北侧门的中间,和这两座主城都有一定距离。 按照计划,张晟会先带天耀援军朝南转移,从震林城附近的入口进入地下城。 路上可能会与邬族相遇,要随时做好交战准备。 进入地下城后,张晟便能够接过全境的统管权,借助各地区侦察兵传递的军情,得知邬族军队各部的位置和蛊毒的灾害情况,好避开毒人聚集的地方,有谋划地,予以邬族反击。 正商议着计划,北面密林里遽然有一道鸟鸣般的哨声响起,张晟就在此刻抬头。 他有些激动地回身去看,从袖中取出一个黑色口哨,以相同的喳呖声回应。 那哨声深远悠然,又具有穿透力。 “诸位稍等,是我们机关术士家族的人。”张晟说完,借助特制的机关“绳索”甩荡,轻功跃行,离开了众人的视线。 又是一个此前众人没有见过的装备。 达奚尚乐疑惑问道:“他们黑袍里面到底藏了多少东西?有五十斤吗?” 裴奈回想了下登云英雄大会上,张晟与她对战时的情况,说道:“我猜有的,你改天可以问问他。” “怎么放的啊?真想揭开看看。”达奚尚乐语出惊人。 邵历然在一旁眉梢微抬,质询般看向达奚尚乐,醋味都摆在了脸上。 达奚尚乐讪讪一笑,忙牵过他的胳膊,“开玩笑的......” 邵历然的不满这才消散,将她的手握在掌心。 达奚安作为达奚尚乐的兄长,对他们二人的表现竟也没什么反应,想是已经预料到了。 裴奈却看愣了,转过头,隐蔽地对着顾瑾珩,两只手握紧相对,只伸出食指互相轻点几下。 眼神在询问二人是情投意合,确定关系了吗? 顾瑾珩颔首,便看见裴奈了然点头,她又对着达奚尚乐和邵历然露出了长辈般慈爱的笑容。 顾瑾珩勾起嘴角,似有些无奈,伸手将裴奈有些松散的碎发别在她耳后。 韩睿泽将地上的青草薅下两撮,在手里捋着,不知在想什么。 很快张晟便带着那位机关术士返回。 那人也穿着一身古朴黑袍,应过了而立之年,比张晟大些年岁。 众人随即起身,便于沟通。 “这位是陆徐岚,陆家忠于王室上百年,世代都承袭机关术,知根知底,可以信任。”张晟为他们引见道。 裴奈十年前就听过陆徐岚的名号,江湖上很多有名的武器都是出自他之手,而且陆家在山谷之国威望很高。 “情况如何?”裴奈问道。 张晟摇头,甚至都来不及为陆徐岚一一介绍裴奈、顾瑾珩等人的身份,便道:“不容乐观,我正要与你们说此事,我们的计划需要变动了。” “原何?”韩睿泽反问。 张晟又掏出地图,摊开摆在草地上,将山谷之国的现状与他们说明。 “坤金城和离冶城离南侧巨门最近,事发时最先遭受重创,约有六十万百姓遇难,另有十五万人中了雷来翁的蛊毒,已变成不人不鬼的怪物。” “这两座城池事发时人口总计?”顾瑾珩要根据这些数目辨析感染的理数。 张晟解答道:“八十三万。” “只有不到八万人进入地下城?”鞠言问道。 张晟眼神沉痛,“是,并且前线的防守军队二十万人,无一人存活。我们的国民对于境内的防御机关过于自信,未对蛊毒及时做出应对。从康健的正常人,再到丧失理智,开始撕咬身边同伴的怪物,只需要不到一盏茶的时间。” “其他主城呢?你继续说。”顾瑾珩提醒他。 张晟颔首,又道:“王城钢都的遇害人数仅次于这两座主城,约有三十万民众牺牲,九万禁卫军战死,六万人异变成毒人,其余四十多万民众和三万禁卫军已及时转移进入地下城。” 裴奈听得眉头紧皱。 这些一句话便可总结的战报,里面的每一个数字,曾经都是一条鲜活的生命,是真实的覆灭,也是千千万万家庭的离散。 “北部的乾石城、坎渔城,最西部的兑器城,以及东部的震林城、巽农城,这五座主城大约共有十三万人牺牲,两万人变成毒人在各地游散,因撤离命令及时到达,其余两百一十万人均平安转移地下。”张晟对着国境地图说道。 韩睿泽蹙眉,“还有一城呢?” “这便是我要说的。”张晟神情严肃,指着山谷之国十六格区块第三行第二、三纵列说道:“地下城位处钢都以南,西接兑器、坤金二城,东连震林、巽农主城,钢都、这四座城池及离冶城都有入口直接连接地下城,但北部三城的民众需要南行,到达中部地区的地底通道方可转移进地下城避难。” 裴奈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张晟随即说道:“乾石城与坎渔城的民众在官府的引导下成功南行撤入地下城,但在我们此刻西北方向,距离一百二十里的艮岳城,因离最初的西南战场最远,收到消息延后,邬族军队已经北上,他们不得已逃入东北方的山林。” 一旁的陆徐岚补充道:“共有三十二万人躲藏在大山中,邬军一直在搜寻他们,因为蛊毒的缘故,大家无法直面反抗。” 顾瑾珩点了山谷之国最东北角的区块,问道:“是这片山区?” “是也。”张晟答道,随即和陆徐岚一起向众人行了山谷之国的至高之礼。 “在下恳请诸位,冒险北上绕路,护送这三十二万百姓撤入地下城,再造之恩,山谷之国日后必将倾力相报!” 字字诚意,发自肺腑。 第一百三十九章 百姓 军队的存在,本就是为了护佑家国与百姓。 黎民众生在天耀军人心中永远至上,何况山谷之国与天耀世代友好,如今成为天耀藩属,双方已正式结盟。 他们怎会拒绝张晟的这个请求? 纵使他不说,裴奈、顾瑾珩和韩睿泽等人也不会放弃这三十二万人的性命。 裴奈回头,望了望陆续穿过巨墙隐藏门入境的士兵们,说道:“待两军完全入境,我们便启程吧。” 张晟还不确定地看向顾瑾珩和韩睿泽。 可二人根本无需商量,裴奈话音一落,顾瑾珩便向罗元瑛做了个手势,罗元瑛拱手点头,转身便去下令。 韩睿泽也向旁边唤道:“钟麟,吩咐下去吧,北上沿路可能会遇到邬军,让大家提前做好准备。” “遵命。”钟麟也得令下去通传。 张晟和陆徐岚互看一眼,在心中感慨,尽管天耀圣上未给裴奈军部封号和兵权,可端定公和万岳血鞭韩睿泽的支持,就足以奠定她的位置。 他们在提醒所有人,她才是逐北枪的正统,裴家——裴奈。 ...... 三十万生命危在旦夕,他们不敢耽误,连夜加急行军,中途需要穿行经过艮岳城东边延伸出的巨路与铸造线。 本是月银断云,孤光点荧。 直到他们透过茫茫夜色,看到了各个铸造基地上方弥漫的硝烟,那是被邬族破坏焚烧留下的火光。 这时,他们才亲眼见到了山谷之国的战争。 邬族侵略扫荡后,便已离开此地。 裴奈他们和军队未作停留,继续北上,顺着陆徐岚的指引,赶往艮岳城居民的山区躲藏处。 邬族在北部各处搜寻幸存者,艮岳城百姓们的躲藏位置时刻在变动,陆徐岚也只知道大概的位置。 整整一夜,直到晨光熹微时,顾瑾珩感应到了什么,遽然开口道:“正东这座山背后。” 大家都转头看向他,因为除他以外,其他人都没能听到一点动静。 “是艮岳城的居民们?还是邬族军队?”裴奈问道。 顾瑾珩的声音在破晓时分传入众人耳畔,低沉如玉,却极为笃定,“他们在害怕,同时感到饥饿与疲惫,不会是邬族。” 陆徐岚瞳孔微颤,随后不禁摇头感叹道:“还好霍江阴功在我们这边,否则不堪设想。” 韩睿泽对身后的两位将领嘱咐道:“通知各部扬起军旗。” “遵命!”那二人拱手便去传令。 顾瑾珩听着远处的声音,眉头微锁,“有人听到了我军的脚步声,他们很慌乱,正在集体后撤。” 张晟与陆徐岚连忙吹响内部人的哨声,通知对面的自己人,以留住他们。 紧接着对面也传来了几道相似的清脆哨声,音律几转,在与他们确认。 顾瑾珩感知着最新的情况,“有部分人停下了,大部分人还在向后逃离。” “还往哪跑啊?都快到巨墙边缘了。”另一位张晟的同伴说道,他语气里的心疼多于埋怨。 陆徐岚解释道:“那种感觉太过令人恐惧,看着家人和爱人变作嗜杀的怪物,生生朝你扑来,他们怕的不是敌人,怕的是至亲畸变,互相伤害。” “那我们快追吧,别让他们再往远跑了。”裴奈有些心焦,为恐惧害怕、疲惫不堪的山谷之国民众,也为连夜奔波、未曾歇脚的天耀军队。 为了方便穿越山谷之国边界,天耀只有两支骑兵配了战马,其余战马都留在了夏荣城,还有一些拴在了东方边境的山林间,由一支小队看守。 裴奈等人轻功急行,身后跟着这两支铁骑兵,快速朝前方赶去。 马蹄声急促如雷奔,仿如踏在数十万山谷之国民众心头。 无数人回回惶惶,跌撞着向北逃亡。 被哨声留住的人们也惴惴不安,望着西边来者的方向,握紧了身上的武器。 还有些老弱妇孺这段日子风餐露宿、食不果腹,早已没了逃离的力气,索性也不再逃。 妇人们紧紧抱着怀里的孩子,股战而栗,泣不成声,等待着命运的到来。 山间的风似被揉碎了,飘入川河中。 当军旗从山坡上露出,很多人终于发出压抑已久的呐喊,那是绝望到极致后的释放,也是对命运的宣泄。 “是天耀军队!!!” 数不胜数的声音向远传递,在山谷中回响,“援军来了!是天耀援军!” 妇人们的手攥着孩童的衣服,汗液将粗布打湿,指缝和布料间都是黏腻的泥沙,声泪俱下:“我们有救了,我们有救了......” 旌旗招展下,裴奈望着如同难民般狼狈的山谷之国居民们,听到他们的哭喊,也红了眼眶。 张晟眼睛几欲崩裂,腿部无力险些跪下,是陆徐岚将他扶住。 达奚尚乐抹开眼角的泪痕,对邵历然说道:“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祖祖辈辈这么憎恨邬族。” 邵历然拍拍她的肩膀,“我们会让邬族付出代价的。” 张晟和他的同伴们下了山坡,将情况与艮岳城的官差和仅剩的一小支城守说明。 很快分散在山林后段的民众便回聚过来,很多人睁着茫然的双眼,看着靠近他们的天耀士兵们。 流离失所和饥寒交迫,让每个人的脸上都布满了风霜。 “不要在此地停留,士兵们接过孩子,背一下老人,快速南行,即刻返回地下城。”顾瑾珩声色俱厉。 将领们带着后面已经追到的步兵,顾不得休整,立时有序分配,协助着山谷之国的幸存者转移。 裴奈四处巡视查看情况。 一名天耀士兵蹲下来,让孩子母亲将弱小到几乎睁不开眼的男童放在他背上,牢牢向后托住,又抱起腿部受伤的小女孩。 他问孩子的母亲,“他们的父亲呢?” “邬贼打过来时,他正在南边的工厂里,我们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女人的声音有些颤抖。 小女孩仰头看着高大的军人哥哥,糯声问道:“哥哥,你们来救我们,也会死吗?” 孩子母亲连忙喝住她:“彤彤!这么说话很没礼貌!” “无妨。”士兵一边往前走着,一边对女孩答道:“可能会,但哥哥不怕,只要像你这样可爱的小女孩能平安长大,我们所做的牺牲便都是有意义的。” 裴奈为之动容,移开目光,赓续往队末赶去。 第一百四十章 邬族突袭 从日出再到日暮,军队带着三十二万民众穿过莽莽大山,已走了大半路程,他们此刻离震林城北部的地下城入口还有一段距离。 长时间的徒步赶路,铁打的身体也撑不住。 何况裴奈他们和天耀军队除了用午饭时停驻暂歇外,几乎已经两天一夜未曾合眼,这种状态若与带着蛊毒的邬族正面相遇,后果恐不堪设想。 就算军队能撑住,赶了一天路的百姓们也已精疲力尽,已经有体弱的民众在行路时昏倒。 顾瑾珩和韩睿泽便下令,全军在一个隐蔽的山坳处过夜。 两侧半山上安排了斥候兵,轮流监视敌情。 因为山谷之国地下城内拥有可供安置的住所和充足的食物,天耀军队需要多日急行,为了减少负担,便没有带搭营的装备。 全军将士,皆幕天席地而歇。 草草垫了些军队自备的干粮,裴奈已是困乏不已。 顾瑾珩背靠一棵古树,拥着怀里的裴奈,裴奈坐于他两腿间,倚在他怀里,熟熟睡去。 顾瑾珩望着她的睡颜,抚了抚她的脸颊,正要脱下外衣护在她身上,为她挡寒。 韩睿泽却在这时路过,蹲在他们身旁,将一件外衫盖在了裴奈身上。 顾瑾珩抬眸不悦地看着他,是在问他何意。 韩睿泽目光流连地经过裴奈面容,随后才瞥了顾瑾珩一眼,没好气地轻声说:“你一脱衣服又要把她吵醒了,这是我多带的常服,让她好好休息。” 语罢便转身离开,去找远行返回的斥候确认情况。 顾瑾珩虽然不爽,但韩睿泽说得有理,怕将裴奈吵醒,他犹豫了下,又将韩睿泽的衣角替裴奈拉好。 裴奈在顾瑾珩丹道神炁的包围下,一觉睡到东方将明。 她发觉自己翻了几个身,可顾瑾珩依旧保持着她睡前的姿势。 因她苏醒,顾瑾珩随即也睁开了双眼,沉眠后的目光不太清明,可望着她便满是疼惜。 裴奈捏捏顾瑾珩被她压着的身子,“不麻吗?怎么不叫醒我?” 顾瑾珩按实答道:“有一点,但是我很喜欢。” “喜欢什么啊喜欢,喜欢被人压着?”裴奈说着便要起身。 顾瑾珩从后面又将她抱住,将头埋在她背后,“喜欢这样抱着你。” 裴奈如今常常感觉被他粘着,有些哭笑不得。 她一抬头,便看到不远处很多将士围坐在一起,带着看热闹的样子,正笑着注视着他们,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见裴奈看来,众人忙收了笑,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 裴奈拍了拍顾瑾珩的手背,感叹道:“你现在是真不在意自己端定公的形象啊?” 顾瑾珩听后虽然将她放开,但被她说了,脸上还是有些只有裴奈能看到的委屈,“失去爱人十年,妻子踏过死生,好不容易回来,他们里面有几人能坐怀不乱?” 裴奈摸了摸他的脸,众目睽睽之下亲了他一口,“你都不介意,那我可不客气了。” 可顾瑾珩转瞬又红了耳朵。 裴奈笑了笑,吃完他的豆腐,准备起身找清水洗把脸,好清醒一些,掀起身上盖的衣服,才觉得不对劲。 这是一件军服,不会是顾瑾珩的。 她便顺嘴问道:“这是谁的衣服?” “不重要,你扔了吧。”顾瑾珩一本正经地答道。 裴奈狐疑地看他一眼,抬起衣衫,在鼻尖轻嗅一下,恍然大悟:“韩睿泽的?......好吧,我待会儿还给他。” 顾瑾珩拉住她的衣袖,眼里的光在摇摆,不解中还有些难过,“你连他的味道都能闻出来?” 裴奈又笑了,“你是不是醋精转生?从小我身边只有他用这种皂角,除非我鼻子失灵,否则怎么可能记不住?” 顾瑾珩便轻抿了下唇,这才放她离开。 又过了半个时辰,全军部队带着艮岳城的百姓继续南下。 二十六万的裴家军和三十二万的民众,在漫漫征途中,汇成了一条蜿蜒在山川、平原上的长河。 目前为止一切顺利,按照计划,下午队首便能进入地下城。 天际阴沉,浓灰色的云层堆积在头顶,让万物都变得暗淡。 未时,几十万人的队伍最前方,张晟等人已经望见了地下城的入口。 他们先一步赶去,开启机关通道。 旷野之上,一块宽五丈、长十丈的石板轰然抬起,将上方的泥土与沃草掀开,倾斜着撑起,露出里面由夜明珠照亮的深邃石道。 从斜坡下去,便可抵达山谷之国的地下城。 这里位处平原,四周没有遮挡,一眼便能看清周围情况。 先遣队四散前推,骑马进入远处的山林,以确认环境安全。 军队将入口把守,层层戒严。 第一批居民成功进入地下,裴奈甚至听到了孩子们的欢呼声。 按照长队的前进速度,待五十八万人全部进入,至少需要半个时辰。 一切过于平静,可邬族和“贺江斩神钺”不是傻子,虽然他们不清楚地下城的具体入口,可他们知道艮岳城的居民都流浪在外,不可能一点准备都没有,这般放任。 裴奈隐隐有些不安。 她与韩睿泽各骑一匹马返回队伍中段,这里的居民和士兵们此刻正路过一处谷地。 两侧是平缓的矮山,但长满了植被。 树木繁多,荫处视线受阻,便是盲区,因此顾瑾珩最开始就派了士兵在两侧山顶蹲守,占领地形,利于望风通报。 士兵们背着孩子,搀扶着老人。 队伍行驶缓慢,后面还有二十多万人等着排队进入地下城。 想到暗处可能虎视眈眈的邬族,望者皆心急如焚、如坐针毡,恨不能推着所有人疾速前进。 倘若只有天耀军队,以士兵们常年特训,急行军的速度,想必大半日前便已尽数进入地下城,只是护送百姓,速度就被迫放慢。 韩睿泽陡然想到什么,唤来了此地段的督管参将,问道:“邵将军先前在这附近派出去的侦察队回来了吗?” 督管参将摇摇头,忽然面色铁青:“不曾,我们以为他们去了队首向你们禀报。” 裴奈心里一惊,去而无返,那必是遭了埋伏。 附近有邬族! 韩睿泽眉头微拢,直接掏出了珲洗鞭,“让协助居民的士兵们速度放快,防守士兵在外列阵,此地是前后五十里路段中最危险的地方,做好开战准备!” 众将领一齐拱手,迅速返回各队,士兵们整装向外侧推进,架起层层铁盾,长矛朝外,挽弓搭箭,数排士兵立于其后,严阵以待。 队伍两边蓦地出现军人们围成的防守墙,很多居民已经开始惶恐,担心有意外发生,加速向前跑去。 还没等跑出几步,西侧山峰之上便响起了预警的角声。 第一百四十一章 压制毒变 裴奈也反手取下后背的长枪。 临到危急关头,百姓们反而安静下来。 诡异的死寂中,隐隐传来杂乱庞噪的密集声音。 这些怪异的声音逐渐接近他们,愈来愈清晰,像是指甲抓挠树木,衣物滑过地上的落叶,不规律的骨骼转动。 裴奈与韩睿泽对视一眼,心中确定,“不是邬军!” 韩睿泽颔首,“是聚集起来的大批毒人。” “他们把变异后的毒人引来,做他们的刀枪?”裴奈怒极,“狗东西。” 她与众将士等待敌人的到来,裴奈对着身后仍在发愣的百姓们喊道:“快往前跑啊!都在等什么?没见过毒人吗?!” 无数人被她骂醒,跌跌撞撞跟上背老扶幼的士兵们,朝着地下城入口的方向奔去。 当毒人大军闻到血肉的气味,越来越多的嘶吼声响起,他们结成乌压压的大片黑影,从山坡上倾泻而下,铺天盖地,让人们心生畏惧。 天耀的弓弩手也已就位,数以千计的箭矢随即蓄势疾射,如飞蝗扑地。 成片的毒人头部或关节被击破,在箭雨中倒下。 数万山谷之国的百姓都亲眼看到,第一波弓箭的防守停歇后,有两个人,同时越过守军的盾牌,正面迎向不断扑来的畸形怪物。 一人持长枪,一人持长鞭,枪锋横扫,锐浪席斩,鞭身甩荡,气吞湖海! 信手而出的招式,将一波又一波疯狂的毒人绞杀,带来无上的战场压迫感。 “是逐北枪和万岳血鞭......”很多人从喃喃自语再到惊呼出声。 有人已经看呆了眼,甚至放慢了步子,将路堵住,“太强了!上三山和五岳之首......” “别挡路啊!人家专程来救我们,你就傻站在这等死吗?!”身后的人不满地搡开他。 逐北枪和万岳血鞭的很多招式本就是为了战场群攻而生,裴奈和韩睿泽对上这些没有神志和内力的怪物,早已驾轻就熟,将进攻线牢牢锁住。 满地尸首错横,堆积如山。 “原来云悬之战传说他二人挡在寨前,十万大军无法破寨,此话并非虚言......”有天耀士兵望着眼前一幕,低吟道。 当毒侵入体内的时间过久,毒人们的血液都已变成了粘稠的灰黑色,汇聚在一起,仿佛要将大地淹没。 裴奈望着无休无止的毒人大军,一边挥砍长枪,一边问到不远处的韩睿泽:“邬贼不会搬了几十万毒人过来吧?” “转移不了那么快,最多几万。”韩睿泽抽空答她。 “我的天。”裴奈还是被这个数目惊到。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威压从远处袭来,无数毒人怪物四肢尽断,如同被拆散的木偶般溘然坠地。 “顾瑾珩他们来了。”裴奈回头看向队伍的正前方,扬声道。 南方的对侧山坡上。 顾瑾珩勒停坐骑,从高处一览局势,他用霍江阴功克制毒人,替裴奈和守军抵抗住毒人的攻势。 达奚安、邵历然等人带着兵马也撵了上来。 达奚尚乐从高山上纵眺前方战况,眼睛微微睁大,仿若有星辰放光。 她对邵历然顺口说道:“怎么办?我竟然觉得裴奈姐和韩睿泽很般配!他俩的招式和默契太绝了吧!” 邵历然此刻分不出精力回答她,反倒是顾瑾珩听了真切,从战场中分心出来,冷冷瞥了她一眼。 达奚尚乐握着双钩的手抱了抱自己的胳膊,好强的杀意,她不敢再多话。 达奚安、邵历然他们带着支援的骑兵,从高坡上奔袭而下,冲入毒人大军中,顷刻便撕出一道破口。 天耀军队硬生生以血肉之躯挡在山谷之国民众的队伍前,抵抗着毒人的袭击,未让怪物们触碰百姓分毫。 怎知祸不单行,东山上也响起了提前预警的号角声。 裴奈心如鼓擂,立感不妙。 随即他们听到了对侧传来的铁蹄踏地声,竟是邬族的另一支分队。 顾瑾珩的目光移向战场另一端。 骑马冲来的邬族铁骑在他的注视下,承受不了巨大的威压,纷纷从马背上坠下,但他们跌摔时,却用力朝人群抛出了怀中黑布包裹的球状物体。 十几只球体在空中划过弧线,黑布被风揭开,里面竟是铁丝线织成的空心球,铁网内部块状的黢黑毒粉接触空气,融入风中,漫天飘散。 “是毒气!”见识过邬族下毒的人此刻发出绝望的呐喊。 那毒气不止覆过谷地上的无数百姓与天耀士兵,还远远盖向西边的裴奈和韩睿泽。 顾瑾珩在南边的高坡上脸色骤变,他高喊着裴奈的名字,目眦尽裂,却阻拦不了毒气的扩散。 千钧一发之际,韩睿泽将一旁的裴奈扑倒在地,他用手捂住裴奈的口鼻,将她的脸部压在胸膛下,护住她所有暴露在外的器官。 裴奈想要替韩睿泽去捂,却已然来不及。 韩睿泽的心跳声就在她耳边,可她却能感受到毒气侵入韩睿泽体内时,他身躯瞬间的震颤,随后便是抵抗蛊毒的浑身栗动。 四周的所有人都已经倒下,哀嚎与惨叫声不绝于耳,在外围交汇,让一切变得嘈杂。 裴奈在韩睿泽的保护下,没有被毒气侵染。 她推起韩睿泽,双手扶着他的肩膀,却看到他眼球中不断蔓延的灰白色,此刻的他虚弱又痛苦,是裴奈从未见过的模样。 当上万人同时中毒,即将变作食人的怪物。 存亡绝续,形势犹如撕裂山岭的雪崩,顷刻垮塌,咆哮着席卷所有生灵。 直到,一股无法名状、令人生畏的神炁威压,带靡坚不摧之势,笼罩住在场的所有人。 像是一块坚固的顽石,独立半山,扛住了铺天而下的雪崩,为所有中毒者留出了一线生机。 顾瑾珩同时控住了谷内所有人体内的毒势,留住人们的清醒。 裴奈担忧地看着眼前的韩睿泽,他的双眸在挣扎抵抗后缓缓恢复正常,露出她熟悉的瞳色,她的心脏终于缓过劲来。 “撑住,顾瑾珩那有解药!”裴奈将韩睿泽扶起。 就在邬族抛毒的这短暂一会儿时间,西边的毒人大军又扑了上来。 达奚安、邵历然等人带着支援已经赶到,呼延卫兆、达奚尚乐、杜凌纷纷跳马,掏出武器,斩杀着接踵而至的毒人。 杜凌脸色焦急,他对裴奈道:“夫人,爷撑不了多久,他让你们只救紧要的人,先撤离。” 裴奈明白此刻的形势有多严峻,顾瑾珩一人压制着上万人的毒变,再强的内力也经不住这样的消耗。 可面前的毒人大军如果不解决,中毒的百姓和士兵如果没有足够的解药,没人克制,他们队伍后面还有二十多万人,也将难逃一死。 就此一瞬间,统领者必须要做的决策已然呼之欲出。 牺牲这一两万人,保全后面的二十多万人,才是最大程度减少伤亡的做法。 所以顾瑾珩让他们撤离。 裴奈无比心痛,但来不及犹豫,她和钟麟将韩睿泽推上马。 天耀的防守阵型已在蛊毒之下荡然无存。 邵历然等人武力超凡,可也无法挡住所有毒人,已经有不少毒人钻过空隙,袭向中毒后虚弱的民众。 尖叫声四起,叠加着啃食血肉的声音,腥味扑鼻而来,肉沫与鲜血四溅。 毒人冲进人群里,裴奈他们甚至无法再进行攻击。因为刀光无眼,他们的劈砍也会伤害到其他普通人。 “先撤!”裴奈咬牙喊道。 众人一边杀敌,一边回撤到顾瑾珩所在的南边山坡上。 裴奈跳下马,看着脸色苍白的顾瑾珩,心疼到无以复加。 顾瑾珩仍未消解抑制万人蛊毒的神炁,他脖颈上隐隐有青筋凸起,唇瓣失了血色,那是支撑起万人生命,予他自身带来的伤害。 第一百四十二章 掌风与生死 裴奈冲过去扶住顾瑾珩。 她甚至不必多说,顾瑾珩便从怀中掏出了一个药瓶,“蛊毒的解药。” 这是上次顾瑾珩从雷来翁那里夺下的解药,救完云悬之战中毒的将士们,已经没剩多少。 裴奈忙接过药瓶,递给搀扶着韩睿泽的钟麟。 张晟、陆徐岚等山谷之国的人已从队伍最前方赶来。 韩睿泽在顾瑾珩神炁对蛊毒的压制下恢复了一些意识,自己接过钟麟手里的解药,服下了一人的量。 他的身体逐渐复原,只是仍有一些虚弱。 “这个解药是否可以配置?”韩睿泽问出了所有人此刻最关切的问题。 如果有足够的解药,下面的一、两万人还有得救,否则,要救后方的二十多万人,就必须将此刻谷地上中毒的人和已经异变的怪物无差别处死。 顾瑾珩体力不支,无法分心。 一旁的鞠言替他答道:“爷在云悬之战后就将一部分解药送去研析,除了最后一味药引,再的都已确认。” 张晟望着山坡下面正在反抗与挣扎的百姓,痛心疾首,身体都在发颤。 他忙追问道:“还差的药引现在有眉目了吗?” “西境、山谷之国陨石地出产的‘尾黛花’色味与之极为接近,但还不能确定。”鞠言答道,随后又掏出装在信盒里的纸,“这是其他药材,只要你们地下城库存完备,都会有货。” 张晟接过信纸,还来不及细看上面的文字。 陆徐岚听到“尾黛花”三个字,头脑一下子发懵,“这个药植山谷之国有史以来只出产了三株。” “为什么?产量很低吗?”裴奈问道。 陆徐岚摇头,“不,是因为它生长在陨石的最下层,很难有人活着将它带出。” “不试试怎么知道?那可是一万多人的性命!”裴奈说道。 张晟作为他父亲之后,山谷之国现在的一国之主,比任何人都想要救下眼前的民众,可是后面还有二十多万人的性命悬在山崖边,岌岌可危。 他问道:“裴将军,你的万恨掌......不,定光慈悲掌,可以精确地对准人群里的毒人吗?” 裴奈看着他目光中深深的渴求,遗憾地摇头,“我的定光慈悲掌学艺不精,能否使出尚且未知,更别说能绕开普通民众。” 众人也可以理解,那一掌拍下,能令无数人殒命的威力已然超群,还想要给掌下的一部分人留有生机,简直天方夜谭。 张晟失望地低下头,随后下定了决心:“那便请裴将军动手吧,这一切罪责,由我来背。” 是要让裴奈用定光慈悲掌了断此刻山谷间的一切生命吗? 以少数人的牺牲,换取多数人的存活。 这些人已身中蛊毒,唯一能够存活的前提,是裴奈他们深入陨石秘境,取出足量的“尾黛花”。 先不说“尾黛花”是不是最后的那味药引,想要抓住唯一的希望,甚至还需要顾瑾珩耗枯生命,支撑他们到解药制成。 这是一个极为残忍的做法,虽然前路渺茫,可无论如何,他们确有一线生机。 每耽误一刻,就有更多人被波及。 有些毒人已经朝队伍后方扑去,甚至裴奈他们所在的山坡下,也有异变的毒人冲爬而来,被守卫一一解决。 裴奈望着眼前如同阿鼻地狱般的场景,迟迟未能动手。 顾瑾珩喷出一口鲜血,却开口叱责张晟道:“不要让她为难!” 明明他才是此刻最煎熬痛苦的人,可他从始至终都未催过裴奈做决定。 裴奈看到他吐血,眼睛都急红了,拿衣袖去擦他嘴角的血迹。 顾瑾珩任她擦着,向旁边一摆手,罗元瑛便去指挥箭队,韩睿泽也让钟麟速去安排,可裴奈却将他们叫住。 她似是下定了决心,说道:“太耗费时间了,我来吧。” 毕竟每耽误一息,死亡圈就会继续扩散,将更多无辜的生命带走。 达奚尚乐已经不忍再看,她捂住嘴,将身子转了过去,她眼睛里不住地淌着眼泪。 这种情况下,做出决定的人,动手的人,比赴死之人都更具有勇气。 那些本有机会存活的牺牲者,将是伴随他们一生的梦魇。 “裴奈?...” “明枝!” “奈儿?”三道问询声同时响起,皆是因为心疼她,不愿她背负这些,让她三思。 临到这时,裴奈内心的火焰仿佛被死灰盖住,天地在她面前都安静下来。 世上何来两全之法? 她不是神仙,她只能做到她该做的。 愿此慈悲,可代诸等万万生命,拔除痛苦,再无苦难,兹心亦非心。 她会承受这一切,只要能保住更多人的性命。 她抬起右手,群风旋聚。 在重压之下,她找到那日山阴宗外高崖上的感觉,忍着心脏碎裂般的极致疼痛,终于对着下方的谷地拍出了定光慈悲掌。 泛着金光的浩然掌风从天而降。 然而就在此时,有同样的力量遽然插入,挡在下方。 两股掌风相撞,发出震耳欲聋的轰响,金色的光圈从半空横向炸散,连天上的乌云都被荡出的劲风破开深痕。 裴奈等人在撞击下睁不开眼,用胳膊去挡强光和骤风。 “那是?......”有人窥探到远方,发出疑惑的声音。 等裴奈放下手臂,看到北边沿路一座高山上的人影,竟是转悲为喜,她笑道:“钟老前辈!” 那人身披袈裟,遏止她的掌心微停,四下浮起霞光,如有彩虹萦绕在他周围。 “中川神僧?钟老前辈?”张晟和几个人异口同声问道。 钟老前辈再一起掌,群风俯首以待,他的目光扫视整片战场。 其他人无法感知风的动向,可裴奈清楚,钟老前辈是在调整风的位置。 那是怎样的掌控力? 他就此淡淡一落掌,千万束金光携无匹的厉风压下,避开了普通百姓,将人群里的无数毒人戮诛。 哪怕毒人上一刻还在啃食山谷之国“同胞”的血肉,下一瞬身躯便被压扁,紧贴在大地上,失去挣扎的能力。 大多数毒人顷刻便已死亡,还有少数没了大半身子,像被拍死的螂虫般,仍有四肢和头颅在挥动。 这一万余人有救了!! 张晟和山谷之国其他人铁青的脸庞终于有了血色,邵历然和钟麟等人指挥着军队下去救援。 这些人的性命被暂时拯救,可是顾瑾珩却要撑到他们找来“尾黛花”,再配好解药,这个过程太过漫长,他如何吃得消? 他若是晕倒或失去意识,这些人进入地下城后恢复异变,地下城的其他民众又该面临怎样的危险? 裴奈揪心地握住他的手,忙对杜凌说道:“你赶去问一下钟老前辈,顾瑾珩正在一人同时压制上万人体内的毒性,他有没有办法能够帮助我们?” 第一百四十三章 进入地下城 杜凌拱手,身影在山峰间多处穿梭,再眨眼便到了远处的钟老前辈面前。 片刻后,杜凌折返,他行礼如实禀报:“钟老前辈说,解药他也没有,让您扛着。好在您控制中毒者比较及时,大家转移到地下城了,用针灸定住百会穴,再让旁边人按住人中,就能缓慢抑制毒发,届时您就可以收回神炁,去寻找解药了。” 众人深吸一口气,中川神僧竟毫不客气地让端定公硬扛。 可知道内情的人清楚,他确实有资格这样命令顾瑾珩,原因无他,只因裴奈的性命都是由钟老前辈救回。 顾瑾珩没有不悦,只颔首,注意力仍在那一万人身上,并未多言。 “让前面的军队撤过来,赶紧扛着中毒的人,抓紧时间进入地下!”裴奈比任何人都要急迫。 军队开始有序执行,带着民众赓续向南转移。 顾瑾珩身体越发虚弱,他身上的衣物都快被汗液浸湿,他本就能忍痛,虽然不说,可裴奈能想象到他正经受着怎样的折磨。 丹道神炁并非源源不绝,长时间强撑,给他带来的将是精神、身体上的双重痛苦。 顾瑾珩在马背上有些坐不稳,裴奈便与他同骑,坐在他身前勒住缰绳控制马的方向。 “抱住我。”裴奈对他说道。 “嗯。”顾瑾珩轻应道,用手环住裴奈的腰。 裴奈看他这种时候还能这般小心,既心疼又无奈,“我知道你现在没有力气,直接靠在我后背上吧,头也搭我肩膀上,或许会让你好受一些。” 顾瑾珩应是担心湿透了的衣衫会让裴奈不适,才保持着距离。 可裴奈这样说了,他也无力再思考,便听从着做了。 当他的头靠在裴奈肩上,二人便紧紧相贴,亲密无间,裴奈不禁感叹道:“好乖啊。” “嗯。” 有中川神僧的守护,加上前部的天耀士兵回防,之后他们再未遭遇敌袭。 从入口的地下廊道走了许久,通过三道关卡,眼前的景象顿时开阔明亮起来。 望着眼前鬼斧神工的城建,裴奈这才明白,为什么山谷之国的这座地下设施,不叫做地宫,而叫做地下城。 巨大的主廊上方挑空,顶部是倒悬的星星烛火,用火线绘出缤纷的图案,离地约有十丈高。 两侧石壁光滑反光,线条简明,内有各种可供居住的洞窟,上下的楼梯交错,摆放着很多生活杂物,充斥着工业感觉的市井气息。 主廊宽阔恢宏,各种内部道路盘曲纵横,斗折蛇行,弯弯绕绕,令人难辨方位。 张晟的讲解在一旁响起,更让裴奈愕然。 他说道:“地下城从西到东一共分为四个大区,各区之间有四至六个连通的大门,十余个小门,危急时刻可拉下隔断石门,令各个大区独立运转。我们现在是在四区的第八主廊,单是四区,就有一百多条交错的道路。” “在此之前,地下城有长期居住的百姓吗?”裴奈好奇道。 张晟答道:“地下城最初修建的用途便是为了战争时期供民众避难,这里连通着包括陨石遗址在内的八座大型矿脉,平日只允许各个矿场的开凿工匠长期逗留,还有少部分维护遗址和地下城的人会住在这里,多数洞窟都空置着。地下城每年会举办几次互市集会,只有这时,来交易的人才会多一些。” “那邬族是否会从矿脉的入口进入地下城?”鞠言提出疑问。 张晟摇摇头,“八座矿脉的入口第一时间就已被封住,不过外面有一个直接通往陨石遗址内部的小通道,隐藏在深山里,很难被发现。” “万一呢?”达奚安反问他,邬族手里有蛊毒,他们需要规避一切风险。 陆徐岚解释道:“陨石遗址内部形势复杂,没有领路者,将寸步难行,九死一生,很难从陨石内部精准找到进入地下城的路。如果同时进入陨石内部的人多了,人体呼出的气息会改变陨石内的生态,导致里面特有的匀光水倒流,封住最外层的路,至少一月时间,活人无法再进出。” “我们在陨石遗址的入口处也安排了守卫,各队轮流值守,若有情况,会第一时间封门。”张晟补充道。 这样一说,众人便放心多了。 裴奈接着欣赏地下城的建筑构造,心里感叹,不愧是数百年来,山谷之国文与术世代积累诞生的奇迹。 人们在蜿蜒的道路间来来往往,让她有种置身另一个世界的恍惚感。 “我们让四区的百姓向二、三区转移,给新来的队伍腾出位置,大家就近安置。”张晟说道。 他们身后都是方才中了蛊毒的百姓和士兵,裴奈最惦念的是顾瑾珩的身体。 不止是她,所有人都担心顾瑾珩的身子撑不住垮掉。 他用神炁抑制所有人的毒发,何异于他一人在为上万人续命? 他要是失去了意识,整个地下城四区都要沦陷。 “会针灸的医师请来了吗?”裴奈第一时间问道。 地下城的守卫将中毒的人引到隔壁几个主廊道的一层洞窟,那里位置宽敞,通风较好,也便于集体隔离。 张晟一边检查着安置情况,一边道:“有上百位医者已经就位,持续按压病患穴位的工作不可由普通民众代行,以免出现疏漏,统一交给我方的军队处理。” 军队的制度严明,这样再好不过,还能给天耀的士兵们留出休息调整的时间。 又有人来向张晟禀报,山谷之国的主心骨终于回来,张晟逐渐忙碌起来。 他有很多事情要接管,便道:“你们先扶端定公休息,医师和士兵们准备就绪后,会有人来通知你们,我很快就回来。” 守卫们催着中毒的百姓加快速度。 张晟离开后,裴奈扶着顾瑾珩跳下马,他落地时,所有人的心都跟着一颤。 没办法,裴奈问过了,顾瑾珩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别人抬他。 有近卫从附近的洞窟搬来木椅,顾瑾珩便坐下来,身体的痛苦令他弓了背,正垂头看着地面,只是他的手仍牵着裴奈不放。 裴奈蹲下来,仰头打量着已经开始浑身发热、呼吸不畅的顾瑾珩。 她抚摸着顾瑾珩的侧脸,他的皮肤烫得吓人,裴奈心疼极了:“再忍片刻,很快就好。” 顾瑾珩望着她,目光专注,在这样的苦难中竟也没有不耐与烦躁。 第一百四十四章 阿熏婆婆 他在厉三娘手下习武时,便常年忍受着这样的痛苦吗? 否则如何才能做到,痛到此般境地,却能一言不发?他甚至都不曾呻吟一声。 顾瑾珩额头的汗顺着裴奈的手指淌下,皮肤几乎没有活人的血色,白得骇人,却有着病态的美感。 裴奈心跳得厉害,明明知道不该如此,却还是迷失了神智般,在无人能够发现的情况下,用拇指摩挲过他的唇瓣。 顾瑾珩非但没有排斥,还顺势将她的手指含入口中,用牙齿轻咬着,似在宣泄自己的痛苦,又更像是在给裴奈回应。 韩睿泽、达奚安等人都在旁边。 众人都已极尽疲乏,此刻席地而坐,都在抓紧时候休憩,补充体力。 尤其韩睿泽,虽然蛊毒已解,可是毒性也伤了他的元气,令他内息紊乱,短时间无法完全恢复,他正靠在石壁上,闭眼调整内力,眉头紧锁。 酥麻的咬噬感从指尖传来,在周围布满人的环境下,裴奈感觉从手延伸到心,都有些难耐的发痒,这也令她红了耳朵。 不知道顾瑾珩是否察觉到她的反应,他只是眨了眨眼,并未说话。 理智让她将手指收回,裴奈向周围人问道:“有没有冷水和手帕?我替他擦拭,降降体温。” 近卫去找原住民,很快搬来水盆和干净的白帕。 裴奈将手帕浸在水里,捞起后拧干,替顾瑾珩擦拭着他的额头和脖颈。 这一幕裴奈恍然觉得有些眼熟,随即反应过来,那日她在花云寨酒醉,便是顾瑾珩一点一点替她擦净了脸。 只不过今日对调,交换了被照顾的人。 裴奈想着,下意识舔了下唇,紧接着却被顾瑾珩捏了捏手。 他的眼底有什么在氤氲流动。 裴奈再不敢逗他,乖乖替他擦拭皮肤,缓解他的高热。 终于,张晟的同伴过来通传,中毒的民众和天耀士兵均已被妥善安置、行过针灸,且每人身旁都有一位山谷之国的士兵按压着穴位全程陪护。 顾瑾珩在此刻才终于撤回他的丹道神炁。 威压过境,令四区各廊道的无数人寒毛卓竖。 裴奈松了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可顾瑾珩恢复后的第一件事,竟是用手托住裴奈的后脑,重重吻了下去。 他的唇瓣紧贴着裴奈的凉唇,带着惦念已久的急迫,舌头挑开裴奈嘴间的缝隙,就这样长驱直入,裹挟着她的每一寸肌肤。 带着难以被察觉的“报复”和渴望已久后终于如愿以偿的畅意。 是对她方才挑逗的回击吗?当着所有人的面。 裴奈脸颊上的红蔓延到耳尖和后脖颈,真不争气,她自己想。 韩睿泽在一旁怒道:“我看他还不够累,还能再坚持几个时辰。” “呵。”达奚安冷笑一下,接道:“说的也是。” 达奚尚乐捂着嘴,在邵历然怀里笑得浑身发抖,却不敢出声。 邵历然回抱着她的肩膀,一如往常,只嘴角扬着弧度,静静听着,不发表感言。 呼延卫兆背靠着一旁的石壁站立着,此刻移开了目光。 鞠连丞咳了几下,示意裴奈他们点到为止,却被鞠言回头剜了一眼。 这下连罗元瑛都没忍住笑了一下。 无故,只是因为这短暂的“胜利”万分来之不易,于他们是片刻难得的放松。 地下城里的民众为他们端来食物,裴奈等人垫了肚子。 虽然条件有限,这些吃食并非什么珍馐八宝,可带着山谷之国民间的特色,对于饿到几乎虚脱的他们来说,已是极致的美味。 很快张晟就带人返回,他甚至来不及用膳,便对裴奈等人说道:“陨石遗址的入口在二区和三区交界,但‘尾黛花’的生长地在陨石最底部的几层,我们需要阿熏婆婆帮我们带路。” “阿熏婆婆?”裴奈捕捉到关键。 张晟颔首,“陨石遗址内部每一层的通行规则都不同,没有她的话,那里面迷宫重重,进去的人死生难料。” 达奚安问道:“她此刻在哪?” “她人就在二区,只是......”陆徐岚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张晟替他补充道:“阿熏婆婆脾气非常古怪,以前也就只有我父亲请得动她。今日早些时候,齐岳白棍曲牧风、陶江天斧周禹良和一干江湖志士,没有请到她,便擅自进入了遗址,此刻生死不明。” “曲牧风和周禹良?!”裴奈惊讶道,“他们何时来了山谷之国?” “国破后,江湖上自发组织了救援队,共有成百上千号人,刚好有山谷之国内部的人带他们从巨墙隐藏门进入。”张晟才来了短短一段时间,便已摸清了缘由。 果然如他所说,待他进入地下城,便能掌握足够多的关键信息。 韩睿泽对他们的行为疑惑不解,又问道:“那他们深入陨石内部做什么?” 张晟道明由来:“有一位贵族在最初中毒后,闻到了夹杂‘尾黛花’花粉的香包,她体内的毒性被压制住,虽然未能解毒,可她保留有了人类的意识。加上雷来翁的蛊毒是在西境的陨石遗址中研制,人们觉得山谷之国的陨石与之同源,或许会找到解药。便有二十五人自愿,作为敢死队,由曲牧风和周禹良带队,深入陨石地脉,寻找‘尾黛花’。” “好消息,‘尾黛花’差不离就是最后那味药引。”达奚尚乐总结。 罗元瑛接道:“坏消息,阿熏婆婆很难搞定。” “还有一个也算是好消息吧。”张晟环顾四周,确定没有外人,才压低声音说道:“浑树片所在的位置,也在陨石遗址地底,离‘尾黛花’不远。” 裴奈像受惊的动物般看着他。 张晟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为何裴奈会有这样的反应,“怎么了?” 裴奈道:“这真不是一个好消息。” “确实。”达奚安附和道,“你若说它下落不明,才是一个好消息。” 裴奈对着张晟抹了下脖子,吓唬了他一下,随即才收回放肆的态度,问道:“所以阿熏婆婆为什么不愿意带人下去,是怕有危险吗?” 张晟摇摇头否认,他在这时看向呼延卫兆,缓了缓神才道:“阿熏婆婆是从邬族神国皇宫里逃出的......” 就此一句话,犹如平地惊雷。 呼延卫兆大步走过来,拽着张晟的衣领,“你说什么?这个人来自越苍的皇宫?” 钟麟和陆徐岚连忙将他拉开。 陆徐岚有些不明所以,只以为呼延卫兆和邬族神君有着宿仇,劝说道:“阿熏婆婆五十多年前就逃出了邬族的皇宫,而且她是山谷之国的当地人,幼时在外游玩时,被邬族抓去献给了当时的邬族神君,饱受虐待,她是无辜的受害者,你冷静一下!” “我当然知道!没有人比我更知道她们都是受害者!”呼延卫兆情绪激动,眼眶周围一片血红。 陆徐岚大惑,“那你怎么......” “她知道去邬族神国皇宫的路,她可以为我带路,我要去救人!”呼延卫兆咬牙道。 裴奈扯过呼延卫兆的衣服,将他拽回来,“没有这条路,你就算进去了,也没法活着出来。要救你女儿和其他女孩,我们只有杀了越苍,击溃邬族,堂堂正正将她们从皇宫里救出,这是唯一可行的路!” 金声掷地,如同在呼延卫兆头顶敲下一棒,他这时才平复下来。 他如此莽撞失礼,可在场没有人能够怨他,换作谁的亲生骨肉正在越苍手下饱受折磨,想必都无法保持理智。 “抱歉,是我一时情绪过激。”呼延卫兆向张晟道歉。 张晟摆手,“无碍,阿熏婆婆前半生过得很苦,从邬族皇宫逃出来后,整个人的性格都变了,变得阴郁而疯癫,她很不好说话,我们只能去尝试,希望她能给这个面子。” 就在这时,中川神僧钟老前辈随队末的百姓一起进入了地下城,正缓步朝他们走来。 第一百四十五章 二十一域 张晟和山谷之国的众人纷纷走上前,行山谷之国的最高礼节。 张晟感激地说道:“今日多谢钟老前辈出手相助,我代表山谷之国的全体国民向您致以最崇高的敬意,您日后若有需要我们的地方,请您尽管开口,我们定当涌泉相报。” “嗯。”钟老前辈的目光轻柔平淡地扫过他,并未多言。 所有人都注视着钟老前辈,这位几乎只活在传说里,几十年未曾在公众面前现身的中川神僧。 钟老前辈自身带有一种超脱世俗的疏离感,可他周身的佛意与温和气息,却又令人莫名的心生祥悦,感到安宁。 他的注意力转而落到裴奈身上,这时才开口:“你的万恨掌已然转变?” 裴奈颔首,“暂时提不起恨了,偶尔能使出定光慈悲掌。” 钟老前辈淡淡一笑,“果真和你的那位祖辈一样,一脉同生的心胸宽广。” “钟老前辈改日能再教我几招吗?我怀疑我不熟练是因为我学太少了。”裴奈毫不客气,引周围很多人倒抽了一口气。 可钟老前辈没有不悦,竟还接道:“来不及了,你万恨掌的根没有打扎实,再多也是徒劳。另者,学定光慈悲掌,予你枪法的增益也已经到了极限。” 裴奈有些遗憾,却也没多说什么,又邀请他道:“我们要去陨石遗址寻找‘尾黛花’制作蛊毒的解药,钟老前辈可愿与我们同行?” 钟老前辈含笑摇头,“老衲这副身子已过古稀,行了很久的路,已然乏了,你们年轻人的路,该自己走了。” 裴奈心里一跳,有些不安,总觉得钟老前辈在一语双关。 可她也不好说什么,现在形势危急,她便先点点头,礼貌地和钟老前辈暂时告别,与其他人一同赶往二区寻找阿熏婆婆。 地下城很大,四区和二区也有很长一段距离。 裴奈本以为他们需要骑马,还在担心顾瑾珩和韩睿泽体力尚未恢复。 可张晟将他们带到了地下城南北最中心的山壁处。 在眼前的山壁中央,挖出了一整条贯穿东西两端的巨大石洞。 最中间有八条凸起的如同车辙样的轨道链条,上面有四列形似无盖马车车厢的铁箱,分朝东西方向,随链条的盘转而快速移动。 每个方向都有一列带着座椅,一列搭载着货物。 “这是山谷之国特有的交通运输方式?”裴奈眼睛都看呆了,她是头次得见,尤为新奇。 张晟颔首,“也是地下城特有的,因为需要地下河奔腾不歇的巨大水流,才能冲击带动齿轮旋转,推动车厢前进。” 难怪方才会针灸治疗的医师聚集如此之快,原是借此移动。 “这种通行车有名字吗?”鞠言问道。 张晟答说,“浮链车。” “我们坐这个去二区?”达奚安问道。 “是也,等下一批载客的车厢抵达,需要各位快步跳上去。”张晟提示道。 众人多有轻功傍身,于他们来说很容易,就算没有修习武功,也有旁边人进行协助,很快分乘两批车厢,朝西边行去。 路上有很多南北纵通的小道,因此不会觉得压抑闷挤,反而让他们看到很多地下城的沿途街景。 达奚尚乐坐在裴奈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问道:“裴奈姐,钟老前辈和您有血缘关系吗?” 裴奈茫然回头,“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 “他看您的目光非常慈爱,像看自己的亲孙女,而且他只和您说了话,其他人都不怎么理会。”达奚尚乐的想法与很多人一致,就像是为了裴奈,钟老前辈才会来到此处。 裴奈明白了,说道:“他说和我的一位祖辈交情很深,想必是爱屋及乌,特意关照我吧。” 达奚尚乐点点头,心想,这得是多深的交情啊,连独门的武功都不吝赐予。 众人交头接耳,和身边人讨论着沿途的所见,时不时传来笑声。 队伍最核心的人就是裴奈,而裴奈本身又是温和爽朗的性子,让人心生亲近,最初同盟队里的人还有些畏惧顾瑾珩,可当裴奈在他身边,他便很少会起怒。 因为裴奈在他身旁,他就不是那个至高无上的端定公,而是一个满心满眼都是爱人的普通丈夫。 更何况韩睿泽和达奚安时不时就会与他轻嘲互讽,争锋相对。 一个神一样的传说人物就这样自愿走下高台,走在爱人身边,与众人同行。 久而久之,众人与他们相处时也放松下来,团队极为融洽。 裴奈望着廊道上正在互市的居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便问前面的张晟道:“婆婆她为什么叫阿熏呢?” 毕竟“熏”这个字很少会用在女性的名讳里。 “因为她在邬族皇宫的时候,身体经常被浸泡在酒中,令她浑身总是带着酒味,她很痛苦,逃离回国后,便常年用沉香熏蒸自己,以压制身上的烈酒味,渐渐的,人们便管她叫阿熏婆婆。” 张晟这样答完,下意识回头,去看了呼延卫兆的表情。 呼延卫兆坐在此列车厢的最后排,此刻紧闭着双眼,只有因咬牙而绷紧的下颚,以及握着长钺不断攥紧的手指,暴露了他内心的情绪。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裴奈没有回头,只这样说着。 所有人的痛苦,都源于越苍。 人们对长生的探寻,引来越苍这样变态的恶魔,点燃战火,虐待儿童,牵连进十几代人、恒河沙数的生灵,这是对世人的警告。 很快他们便穿过三区,抵达二区。 众人穿过几条路,来到一面山壁前,台阶上的几位少女因有人提前通禀,早已等候已久。 有位身披赤色薄纱的女子弯腿行礼,低头对张晟说道:“少国主,阿熏婆婆不愿下域。” “下域?”裴奈不理解这个词语,低声询问身旁的陆徐岚。 陆徐岚先简单替她解答疑惑,“陨石遗址的矿区往下便是坚不可摧,无法开凿的洞穴层,有二十一层高低不一的空间,由外层到内部,风格和穿行规则也不一样,又被称为二十一域,进去前我们会详细与你们说明。” 裴奈颔首,表示了解了,然后继续听张晟他们对话。 “有一万余人此刻身中蛊毒,需要‘尾黛花’配置解药,兹事体大,我们会上去与她沟通。”张晟并不让步,他周围的近卫已经上前,如若少女们还继续阻挡,兵卫就会强行动手。 第一百四十六章 祝福 几位少女面面相觑,迫于强压,还是将路让开。 最前面方才与张晟对话的女子补充道:“但您要知道,婆婆她从不会向强权低头,她不愿意的事,您纵使杀了她,她也不会听从。” 张晟不再理她,带着裴奈等人朝阶梯走去。 不远处有人拉货时绳子没拽稳,木箱从高处砸下,发出敲耳震响。 少女们为他们避开了路,站在一旁,其中有两位听到声音,身体猛地一抖。 反应过于敏感,极为反常,这是身体对外界动静的下意识惊惧。 裴奈拢了眉头,不确定地对陆徐岚对口型,不发出声音和他沟通道:“她们也是从邬族皇宫逃回来的吗?” 陆徐岚严肃地摇摇头,同样用口型回道:“她们是交换回来的。” 交换回来的?! 裴奈心里一颤,因为呼延卫兆也在,所以她不敢细问。 台阶较为狭窄,裴奈跟在张晟后面,她问道:“阿熏婆婆知道浑树片的事吗?” “该是知道的,只有她熟悉到达二十一域水底的路,我父亲多半就是几十年前,托她将浑树片存放于地下。”张晟回答道。 大门没有关阖,张晟掀开层层垒叠的锦缎门帘,厚重的沉香味便扑面而来。 裴奈刚一进门,闻到浓郁的香味,鼻腔忽感不适,便没忍住用手遮了口鼻,对着侧边打了喷嚏。 从屋子内部投来不悦的目光,裴奈说了句抱歉。 顾瑾珩在她身后轻轻拍了拍她,低头问她:“还好吗?鼻子不舒服?” “好多了,就是刚刚受了下刺激,已经没事了。”裴奈答道。 韩睿泽也已经上来,视线停留在裴奈身上。 等到张晟在前面与阿熏婆婆对话,众人才将目光转移。 从屋内摆放能够瞧出,这间屋子并非临时布置,主人明显长期居住于此,家具与屋内配饰齐全,很有北境的异域特色。 而阿熏婆婆此刻就跪坐在最中央的羊毛地毯上,面前的案桌上云烟袅袅,身边有三位少女站在一旁候侍。 阿熏婆婆两眉紧皱,带着怒意与不满。 她的面容很凶,可从她的骨相能够看出,她年青时姿色必定绝然出尘。 “若不是你与那丧国贼子邢啸仁来往,我们怎会遭此国难?你竟还有脸回来?”阿熏婆婆呵斥道。 张晟受着她的骂,也不辩解,只道:“我会用今后的人生赎罪,但现在要紧的,是救回更多人的性命。有接近两万的民众和天耀士兵身重蛊毒,此刻毒性被暂时压制,我们需要大量的‘尾黛花’来制作解药。人命关天,我代表整个山谷之国,恳求婆婆相助!” 换作别人,怎能拒绝这样的请求? 可阿熏婆婆直接拾起香炉砸他,“救不了,你比你父亲差远了,滚出去!” 达奚尚乐听不下去了,当下形势危急,众人却还因为她,在此处逗留,耽误时间,她气道:“那可是一万余人的性命啊!你怎能这样任性自私?” “自私?”阿熏婆婆忽地仰头笑了笑。 随后她歇斯底里道:“我,我们,那么多女孩,我们当时不知及笄,未见葵水,就经受了那般非人的折磨,那时候,有人来救过我们吗?!别人不为我做的,却要迫我去做?” 她的话音落下,没人能够再发一言。 片刻后,裴奈开口道:“因为别人都不知道,我们都不知道。若非呼延卫兆为了救她的女儿,将此事告知我们,我们也不知道邬族皇宫内部的丑恶。” 她忍着眼里的热意,与阿熏婆婆对视,赓续坚定地说道:“所以你要拆了他的皇宫高墙,掀了他的玉砖瓷瓦,让世人知道,你们曾经经受的苦难,让后世将他唾弃,将一切灰暗摊开在阳光下,不再让更多的女孩步你们的后尘!” 阿熏婆婆的表情僵在脸上,她提及当年的经历便会有些疯癫,似哭似笑,“谈何容易?你知道他是谁吗?” 裴奈张开嘴巴,卷起舌头,给她看那里的浑树片。 阿熏婆婆的目光定住,怔在那里,她曾与越苍相处,又将浑树片放入二十一域底层,她清楚知道这树片的用处。 阿熏婆婆的眼睛最初微微睁大,后又半眯瞧她:“你是何人?” “我是逐北枪的传人,裴奈。” 阿熏婆婆不可置信般,大声问道:“裴家将浑树片,用在了一个女孩身上?!” 她笑不可支,狂笑到泪珠从眼眶滚落,“好,太好了!你们扇了过去十几代人狠狠一巴掌。” “我会做到我方才所说的,向你承诺,向呼延卫兆承诺,尽我所能,杀了越苍!”裴奈字字决然。 阿熏婆婆久久注视着裴奈的眼眸,最后她缓缓平静下来,在侍女的搀扶下起身。 她朝着裴奈走来:“我信你,也不只是信你,我更信几百年来,这些无数女孩在天之灵,会将一切祝愿给予你。” 达奚尚乐和三位侍女在旁边潸然泪下。 阿熏婆婆拿起她一旁竹篮里的工具装备,“走吧,作为女人,我会助你。” 张晟已在一旁目瞪口呆,却无话可说。 直到众人先后下了台阶走到外面,他才对陆徐岚道:“我生错了性别?” “我觉得不是,裴将军说话总让人热血沸腾,想哭两下,我觉得你是差这个。”陆徐岚分析道。 达奚尚乐冷漠开口,往张晟心上撒了把盐,“裴奈姐用珲洗鞭抽邢啸仁,而你是和邢啸仁交朋友。区别在这。” 作为兄长,自家皇妹对未来山谷之国的国主如此不敬,达奚安本该喝止,可登云英雄大会他也在场,他只觉得分外有理,自己都忍俊不禁。 张晟无奈,察觉到他的笑,向他看来。 达奚安一摊手:“没办法,谁能抵御明枝的魅力?我就是最好的例子。再补一句,我初见是喜欢上她,她拿鞭子抽邢啸仁的时候,我才觉得此生非她不可。” 裴奈觉得他好夸张,眉头都扭曲在一起,回头瞪他。 顾瑾珩和韩睿泽也转过头,眼里带着诸多不爽。 达奚安又笑了,“可给两位急死了,毕竟明枝当时的英姿,只有我亲眼见到了。对了明枝,你重生之后的武斗名场面,我是一个不落,全都在场。” “所以呢?哪次你帮上忙了?”裴奈拆他台道。 达奚安驳道:“大战时我也杀了不少人,你不能因为我没他俩武功高,就嫌弃我啊,过日子不兴看武力的。” “过日子?” “过日子?!”顾瑾珩和韩睿泽双双开口。 达奚安眉梢一抬,“嗯,如何?” 神炁的威压瞬起,韩睿泽的手都放到了鞭柄上。 达奚安一边抬起自己的武器玄铁折扇,一边道:“诶诶诶?欺负公羊子笙不在我身边是吧?” 裴奈赶紧插进来,“好了好了,下域了下域了,大事要紧!” 第一百四十七章 洞窟石门 众人乘坐浮链车来到地下城二、三区的交界。 下车后向北走,一直走到地下城的北部边缘,此刻他们所在的位置正是钢都的城市下方。 让裴奈等人没想到的是,地下城通往陨石遗址的石隧里居然也有一条浮链车。 浮链车加快了移动的速度,车载人行,穿过蜿蜒曲折的石隧通道。 一炷香的功夫后,他们抵达了陨石遗址的老矿区。 四周油灯的火光将矿井照得通明辉煌,这本是一个封闭黑暗的场地,若不是灯火足量,那十余丈深的巨大矿洞将如同一个深渊巨口,死寂阴暗,勾着观者坠落。 在底部昏黄的幽光下,他们看到了矿井最深处的洞窟,此刻洞窟周围有一队士兵正在看守。 想必那里就是陨石中心“二十一域”的入口。 “为什么这里叫老矿区?”裴奈问出了心中疑惑。 张晟解释道:“此处位于陨石主体的中心,贡山玄石等很多珍稀原料都是来源于此处,我们的先祖深挖了十丈,再往下的岩体过于坚硬,无法被凿破,像是形成了一圈保护壁。先祖们在这里发现了洞窟,进入后发现内部有一层一层的洞穴,就是方才路上和你们说的二十一域。” 阿熏婆婆带着他们朝一个腾空的巨大机关走去。 路上张晟赓续说道:“见识到二十一域后,此地便不再开采矿石,挖不动,也不敢再挖,便成了最早的老矿区。其他五个新的陨石矿区都在主体的边缘,每年的开采量及位置都有严格限制。” “单一个陨石遗址就有六大矿区?”达奚尚乐震惊地问:“这个陨石究竟有多大啊?” 陆徐岚回答道:“横径超过五十里,深度未知。” 莫说里面诡谲的现象及变异的怪物,单是深度未知这一项,就足够令人脊背发凉。 阿熏婆婆将他们带到了一个可以载人上下的机关,机关做运输用途,因而内部一次可以站下二十人。 牢固的机关石板被铁索绳牵引,在齿轮机关的咬合启动声中,带着他们向矿井底部降去。 四周只有扶绳,没有外物遮挡,能看到矿地下面的景象。 机关晃得裴奈有点泛晕,她稍微有点站不稳,顾瑾珩立时伸手扶了她一下。 裴奈指着外面,懵道:“矿井半坡有很多可以落脚的地方,所以我们轻功连跳几下就到底了,为什么要坐这个机关?” “很晕吗?”韩睿泽担忧地问。 裴奈点点头,“我现在看你是三重影。” 达奚安笑出了声,“我们还好,可能是你对于风的移向比较敏感。” 阿熏婆婆看了看扶着裴奈的顾瑾珩,又依次打量过韩睿泽和达奚安,最后望向裴奈时,眼里带着深意,不知道在想什么。 还好机关很快便到了底,裴奈这才好受一些。 阿熏婆婆朝洞窟走去,她让众人先等候在外,便一人走了进去查看情况。 半晌后,阿熏婆婆返回。 她脸色极差,带着怫郁审视看守的士兵们,暴怒道:“又有人下域了?我不是说过吗?今天那批人下去后,不准再放人进去!” 守卫低头拱手解释说:“婆婆,我们一直守在门口,今日那批人进去后,再未有人进入。” 阿熏婆婆蹙眉道:“匀光水都已经在翻涌了,最多再过六个时辰,就会倒流将路彻底封住,按照上一批进去的人数,不至于会引起生态变动。” “有人从深山里的入口进入了?”陆徐岚分析道。 罗元瑛猜测道:“邬族?” “很有可能,人数不少。”阿熏婆婆脸色愈来愈差。 韩睿泽眸光微厉,不悦地看向张晟:“你们不是说那条小路很难找吗?是你们山谷之国内部有人做了走狗?” “别想那么糟,也有可能是越苍在过去几百年间曾经来过,他提前为邬族指了这条小路。”裴奈说道。 阿熏婆婆颔首,对此表示认可。 裴奈在提到“越苍”时,阿熏婆婆的两位侍女身体下意识一抖,发自灵魂般颤栗。 呼延卫兆发现了这个反常之处,向前两步。 他走到两位侍女面前,弯着后背低头问她们道:“两位姑娘也是从邬族神宫逃出来的吗?” 两位侍女一人点头,另一人摇头。 摇头那位女孩揭开了她脸上的面纱,她的左脸上,有一片被烫伤的暗红色疤痕,狰狞扭曲,斑驳在她白净如雪的肌肤上,触目惊心。 “我们是从那里活着出来了,但并非逃出。世世代代困在那里的人,只有阿熏婆婆成功逃离,我们是在十年前,被山谷之国用资源交换回来的。”女孩阐述道。 呼延卫兆不敢置信地重复道:“交换回来?” 女孩们感觉到他的不对劲,把话憋了回去,不敢再吭声。 呼延卫兆眼珠上爬满血丝,他快走过去,拽着张晟的衣领,叱问道:“你们明知道越苍的皇宫那般龌龊,不向世人公示,竟还拿资源去和他们交换?!!为何向罪无可赦的魔鬼低头?!为什么!” “呼延卫兆,你冷静一下!”裴奈劝喊道。 钟麟和陆徐岚过去拉他,呼延卫兆的力气很大,二人拽了半天才将他控制住。 呼延卫兆和张晟终于被分开,张晟低头理了理自己被捏皱的衣襟,脸上有着愧疚与无奈,“因为打不过。” 众人都紧紧盯着他,他承受着压力,将事情娓娓道来:“坤金城城主的女儿,是我的堂妹,也是山谷之国的郡主。十年前她跟着师父在外境采石,被邬族骑兵掠走。坤金城城主在我父亲大殿前跪了一夜,我父亲迫于无奈,答应了派使臣去谈合作。” “你们只换回了自己国家的女孩?!”呼延卫兆怒骂道:“你们知不知道这是在助长他的行为,纵容最神怒人弃、地狱难收的罪恶?!” 张晟颔首,他闭上眼才道:“怎会不知?我父亲在那段时间甚至连觉都睡不着,可是我们没有办法,没有人能改变这一切,我们能救一个女孩便是一个。” 裴奈追问道:“你们用什么去交换的?” “武器,以及二十一域里的一些草药。”张晟答道。 裴奈只觉得揪心,这是一个无解的困境,折磨着除邬族外的所有人,“然后他们用你们提供的武器,反过来攻打你们。” 张晟点头,未有辩解。 裴奈拍了拍呼延卫兆,“收一下情绪,各个国家此前从未联合,便让越苍得逞至今。我们要想的是如何击败他,而不是内部起纷争。” 阿熏婆婆赞赏地看着裴奈,“说得不错。” 顾瑾珩将话题切回去,他抓住最要紧的一个点,“六个时辰后,如果我们没有出来,将会如何?” “人体无法长时间接触匀光水,否则轻则异变,重则全身融化,因此当路被封死,困在里面的人要等一个月才能出来。”张晟举了个例子,“这么说吧,数百年来,从未有人在里面待足一月后,还能够活着出来。” 阿熏婆婆开始整理她的工具,补充道:“先不说你们会不会饿死在里面,进去看到里面那些畸形的怪物,你们就清楚了。” 方才在路上,张晟他们大致讲了二十一域每一层的情况,也提到了中间层徘徊着的变异怪物。 “那些怪物是人?!”达奚尚乐惊呼。 陆徐岚答道:“曾经是。” “好了,武功高的人与我们一同下域,武功不太行的全部留在上面,生死攸关,做好有去无回的准备。”阿熏婆婆不再废话,先一步走进洞窟,在前面带路。 除了阿熏婆婆的两个侍女外,他们这边一同入域的人有裴奈、顾瑾珩、韩睿泽、达奚安、邵历然、张晟、呼延卫兆、钟麟、杜凌和十余个近卫。 二十一域内危机四伏,何况邬族也已经先一步进入。 达奚尚乐、鞠言、罗元瑛、陆徐岚、鞠连丞等人没有足够的自保能力,将留在地下城等待他们返回。 裴奈等人依次进入洞窟,里面本身只是一个狭长的圆形甬道,后修了便于通行的台阶,一直通往最内部的洞口。 从这里下去,便正式进入了第一域。 洞口周围镂刻着诡谲复杂的图案,凸起的花纹逐渐延伸向外,让人有着惴惴不安之感。 阿熏婆婆和两个侍女在最前方。 顾瑾珩紧随其后,他跳下洞口,便回身去接裴奈。 裴奈从高处跃下,干脆利落地落地,没让他接到,还扬眉看他:“把我当什么了?” 她又拍拍手,语气颇有几分自得,“我五岁的时候翻这种高度的墙都不用人扶,专业翻墙二十年。” “翻墙还翻出自豪感了?”达奚安跟着她,跳下后打趣道。 倒是顾瑾珩反应了过来,“二十年?所以在侯府的时候,有时你不在院里,便是翻墙出去了?” 韩睿泽也已经落地,听到此话便笑了出声,未有其他原因,这很像裴奈能做出来的事。 裴奈咳了两下,开始转移话题:“这些就是匀光水吗?它们还可以自己发光?难怪不用带火把。诶?阿熏婆婆走得好快啊,我们快跟上!” 匀光水通体泛着银白的亮光,细细瞧去,水中还含着缤纷夺目的五彩虹光,从洞穴的各种缝隙中渗出,汇聚成一道道水流,汩涌向更深处的裂缝。 倘若将洞穴内的地面当作广袤无垠的大地,这一道道匀光水流就像铺就于山脉间的河道,交错穿插,复杂又如同植物的根脉,带着银光,美丽且迷幻。 第一百四十八章 第二域 他们跨过地面上的匀光水流,继续往前走去。 洞内的通道原始未经打磨,石壁粗砺,足够三人并行。每隔一段距离,就有很多刻在墙上神施鬼设的雕纹。 有些是难以辨别的线条,像是文字,有些则形似植物和动物。 裴奈出于好奇正在探寻时,和其中一个石雕生物的双眼相对,舌下的浑树片霎时便开始翕动震颤,她仿坠幻境中。 眼前有很多异光,令她不明位置,不知今夕何夕,仿佛这片陨石地要将她永远留住,将她融成自己的一部分。 就在这时,顾瑾珩拍了拍她。 裴奈终于回过神来,正对上顾瑾珩低头时担忧的神色。 “怎么了?”他问道。 裴奈便如实提醒道:“浑树片对这里有异常的反应,而且你们也尽量别盯着这些石雕的眼睛看,我怀疑它们会蛊惑外来者,令人陷入脑中幻象,失去自我。” “不错,正如裴将军所说,大家走路时尽量避开匀光水,也不要与石雕对视。”阿熏婆婆的侍女接道。 他们所在的这一域,乃是二十一域的第一层,被叫做平层。 这一域很少会有危险,只在各个迷宫般的通道中分布着陨石的土壤和一些罕见的植物,这些植物都极为稀有,可供入药。 他们跟着阿熏婆婆在通道中穿行。 虽然早已听说这里的洞穴曲折复杂,做好了心理准备,可真当进来了,错综如蜂窠内巷的路径还是让裴奈头晕眼花。 阿熏婆婆是如何记住的?裴奈很迷茫。 除了裴奈和达奚安外,其他的人都不怎么爱说话,他们便静静走着,偶尔才交流一下。 “那是翁眠草吗?”路过一个转角时,看着对侧的植物,钟麟问道。 张晟转头望了一眼,答道:“不错,钟将军好眼力。” 就在这时,似是被他们的到来所惊扰,那攀附着石壁的蓝绿色爬藤,竟抖颤着枝叶,向远处移动。 裴奈被惊了一下,“这里的植物还会活动?” “是的,有部分植物会移动,改变位置。但好在第一域的植物都是安全的,越往下走,植物的特性越不可测,有些还会以人类的血肉为食。”张晟说道。 又转过两条岔路,裴奈见到了从石缝土壤中露出的发光植物,眼睛一亮,瞧着那几株植物转头对顾瑾珩说道:“这些会发光的绿植,和我们在朝阳地宫里见到的......” 顾瑾珩颔首,“嗯,很相近。” “想是被匀光水灌浇,难怪植物也可以用于照明。”裴奈感叹道。 越往里面走,各种植物便越是珍奇繁密。 又穿过十余道岔口,他们走到了一条死路,尽头处架着一个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机关,金属门遮蔽了向下的通路。 “这是你们后建的机关?”韩睿泽疑惑道,“为何单独修这个?” 张晟点头,却看了眼阿熏婆婆,不知道是否该开口。 阿熏婆婆的目光冷冷扫过众人,不知为何,却是不准备回答韩睿泽的这个问题。 她让侍女去开启机关,自己从包袱里掏出一根长绳,一边解着绳子,一边道:“马上要进入第二域,方才和你们说过,里面四周全是匀光水,下去后,无论发生什么,绝对不可以睁开眼睛,直到我们抵达第三域。尤其现在匀光水正在倒流,这个亮度会让你们的眼睛瞎掉!” “六个时辰后,匀光水倒流,会将第二域灌满?”顾瑾珩根据他们先前的说法,推测道。 阿熏婆婆颔首,“不错。” 她将绳子甩开,递给大家,“都按顺序捏紧绳子,待会儿紧紧跟着我,如果你们前后的人发出了尖叫,或是没了踪影,不要去找,也没得救,遇到任何事情都不要慌张,如果绳子没了,就朝着我的声音快跑过来。” “在第二域,我们要走的路长吗?”裴奈问道。 毕竟待会儿要一直闭着眼睛,阿熏婆婆和张晟先前都说在第二域一定要冷静镇定,不可以出现恐慌情绪,却不告诉他们会发生什么。 对于裴奈的问题,阿熏婆婆倒是知无不答:“不长,第二域的入口和第三域的入口距离比较近,绝大多数地方我们不必抵达。” 裴奈便点点头,从顾瑾珩手里接过绳子,又将后面的绳子递给韩睿泽,众人这样一个一个传了下去,由顾瑾珩的亲卫殿后。 阿熏婆婆的侍女将向下的机关门开启。 强烈灼目的亮光刺来,很多人瞬间便感受到眼睛的疼痛,将双目闭合。 “走了,愿我们好运。”阿熏婆婆在最前方说道,紧接着便从第二域的入口跳下。 好运?所以倒霉的话,会发生什么? 阿熏婆婆和张晟他们为何不提前交代清楚?无端令人心中不安。 裴奈虽然不太明白,但还是按照他们所说着,跟在顾瑾珩身后,一跃进入第二域。 虽然有着眼皮的遮挡保护,裴奈还是觉得面前白花花的一片,双眼刺痛难忍。 “奈儿?还好吗?”顾瑾珩在前面轻声问道。 裴奈勒着绳子跟着众人往前走,“还好,不用担心我。” 身后韩睿泽、邵历然、达奚安等人也牵着绳子跳下来。 耳边充斥着匀光水喷涌倾洒的声音,尤胜小型瀑布的流水声,不绝于耳。 匀光水令第二域的空间清凉寂冷,偶有水滴溅在皮肤上,带来寒霜般的侵袭感。 水声几乎压住了前后队伍的脚步声,走在这里,能依靠的只有手中阿熏婆婆给予的绳子。 裴奈心中有种无法触地的悬空感,那是未知带来的忐忑,但好在她的前后分别是顾瑾珩和韩睿泽,大伙都在一起,这样想着,才会安定一些。 按理说顾瑾珩的丹道神炁能够在不睁眼的情况下,感知周围的环境,但此地被匀光水包裹渗透,不知还能否起到作用。 水声灌耳,凉气透身。 他们就这样往前走了一段时间,期间无人说话。 直到裴奈垂在身侧摆动的右手被什么东西触碰,那触感滑腻又冰冷,像人的肌肤,又更像是一团泥一样的物体。 裴奈将手抽回,想到阿熏婆婆的嘱咐,在这里一定不可以出现恐慌情绪,便没有大的动作。 可紧接着,那东西又攀附上她的胳膊,将她拽住,裴奈的步调因此停住。 身后的韩睿泽第一时间察觉到不对:“裴奈,怎么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默鲶人 听到韩睿泽的声音,裴奈才想起,阿熏婆婆没有说不可以讲话,便平稳说道:“有东西在拽我的手。” 最前方的阿熏婆婆听到了她的话,言道:“那看来我们遇到了最不幸的情况,一定不要散发出恐惧,那会导致你们成为它的猎物,正常往前走,不要停。” “可是这个东西拽着我的手,我走不了。”裴奈接道。 阿熏婆婆愣了一下,“怎么会?” 就在这时,从队末传来痛苦的惨叫声,“别碰我,这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它在咬我!” 伴随着几道哀嚎嘶喊,远端传来武器敲击石壁,反抗造成的碰撞声。 形势突变时,祸不单行。 所有人手中的那根绳索被什么东西割断,他们失去了阿熏婆婆的引导。 裴奈旁边的怪物发出震颤,她几乎能感觉到这个东西正贴在自己耳边。 不能再等待!否则不堪设想。 她无法视物,便不可使用定光慈悲掌,若将匀光水拍到他人身上,会给友方造成伤害。 裴奈左手抛开绳子,快速从腰际取下匕首,割空朝着那东西的面部刺去。 那怪物似是向后躲了一下。 她的匕首只如同击中了一片泥泞,不痛不痒,毫无波澜。 她的攻击将怪物激怒,裴奈作为武者,能明显感觉到杀意的变化。 正此时,顾瑾珩的威压迫来,逼得那东西卸了力气。 韩睿泽的短刃也精准劈下,似是断了怪物的半边身子,怪物倒在匀光水中,不停挣扎,导致不少匀光水泼了过来。 裴奈的右手刚刚脱离了怪物的箝制,又被拉住。 她先是一抖,随即反应过来这是正常人的手,可当她还没来得及开口问询,另一只握着匕首的左手也被人牵住。 “走!”顾瑾珩在她左前方说道。 啊,那拉着她右手的是? 后方一片混乱,裴奈虽然无法视物,但也能感觉到有越来越多的东西正在靠近他们。 “走啊,愣着做什么?”韩睿泽在右后方拍了拍她。 所以她的手同时被二人握住?“啊这,你们......” 她刚说了几个字,阿熏婆婆的声音便在前方远处响起,“来这里!快跑!不要停!!!” 到此等生死存亡的关头,不走的话就是堵了后面人的路,裴奈也不敢多耽误,混乱中便跟着他们往前跑。 中途似有几个怪物拦路攻击,被顾瑾珩用阴功压制住身体,后面追撵他们的怪物被韩睿泽用短刃猜测位置,盲击逼退。 一直到阿熏婆婆附近,听她喊道:“我的右侧三步外,快跳!” 他们没有夷犹,三人依次下了通道,却发现第三域的入口处不是一个悬空的洞口,而是一个旋转无序的滑道。 好在匀光水在滑道起始处便被引流去了它处,眼前的白光逐渐减淡,裴奈等人终于能够睁开眼睛。 身体的处境令她眩晕,加上闭眼许久,一时难以辨清方位,她半横着向下滑去。 顾瑾珩和韩睿泽两个人一前一后,都牢牢抓着她的手,将她护在中间,她胳膊被扯得有些疼。 好在滑道没有想象中的长,他们很快便重重摔下。 裴奈砸在顾瑾珩身上,韩睿泽则掉在一旁。 顾瑾珩松开手,察看着裴奈的情况,他望到韩睿泽和裴奈相牵的手,目光如雪虐,冷意逼人,对韩睿泽怒道:“把你的手松开!” 就在这时,身后的达奚安也从通道滑下,他临到出口时踩着边缘一跳,越过他们三人,落在一旁。 裴奈听完顾瑾珩的话,被晃晕了的脑袋才反应过来,慌忙把手抽走,随后把手摊开摆在身前,表情上如同写着:我错了,我是无辜的。 达奚安大致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嘶”了一声,说道:“看来我还是下手慢了。” 韩睿泽脸上毫无做错的歉意,他只先打量过裴奈身体,确认她没有受伤,也没对顾瑾珩解释,只对裴奈道:“我只是担心他没抓好你,毕竟早有前车之鉴。” 裴奈不敢说话,低着头站起来,默默走到了一边。 达奚安瞧得乐了出声,将手递了过去,“他俩太过分了,叫你为难,只牵我一个,你就不会纠结了。” 裴奈反手就给他的手一巴掌。 “好狠的心,都是追求者,凭什么他俩待遇不一样?”达奚安揉了揉自己的手。 顾瑾珩和韩睿泽都已起身,后面的人陆续抵达。 阿熏婆婆的侍女跳下后,瞥了眼他们四人,不悦道:“诸位心态真好,都死人了,还有心情在这里争风吃醋。” 她这一说,倒是提醒了裴奈。 “方才的尖叫声来源于谁?是谁出事了?”裴奈蹙眉问道。 看到张晟身后,岐鲁皇室近卫队长的脸色,达奚安的面容也变得严肃。 一直等到最后的阿熏婆婆落地,上方只剩下微不可察的浅浅叫喊声。 裴奈想带着长枪上去,被阿熏婆婆拦住。 阿熏婆婆说道:“没得救了,你上去不能睁眼,行动不便,而且他们都已经异变了。” “所以上面那到底是什么东西?”韩睿泽质问道。 张晟答道:“被匀光水感染异变的人类,在第二域这些怪物又叫做默鲶人,它们没有人类的意识,无法发出声音,身体组织源源不断地化成泥水状,快速生成,堆积于身,随后被匀光水溶解,被陨石生态吸收。因皮肤黏腻、无声的特性,加上可以在匀光水中生存,便被称作默鲶人。” “那数量怎会如此之多?”达奚安反问道,“你们每年不限制进来的人数吗?” 张晟摇头否认,“我们每年会控制入域的人数,而且大多时候大家都在第一域活动。只是默鲶人和这里的其他异变生物寿命都极长,若非被斩杀,几乎不会衰老死亡。” “所以二十一域的很多怪物可能诞生自几百年前?”裴奈讶异道。 张晟点头,“确实如此,而且有些甚至是随陨石一起坠落的外来生物,攻击性极强。” 呼延卫兆和钟麟他们都在擦拭自己的武器,上面有血泥一样的混浊物体,隐隐还带着血管和皮肤组织,令人望之反胃。 顾瑾珩和达奚安的亲卫点了下人数,队伍最后方有一名顾瑾珩的近卫、两名达奚安的近卫牺牲。 虽然入域前他们早有心理准备,此行危险重重,生死难料,可才刚到第二域,就有三人遇难,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裴将军,你方才说,默鲶人拉住了你的手臂,阻止你前进?”阿熏婆婆疑惑道。 第一百五十章 隐藏的石壁 裴奈颔首,“您当时为何说‘怎么会’?是往常默鲶人不会有这类举动吗?” 阿熏婆婆看着地面,不知道在思索什么,沉吟道:“头次遇到。我料想他是今日上一批进来的人,那人刚刚变异,还留有最后一抹人的意识,在向我们求救。” “当他贴过来,我反击后,能感觉到它杀气的变化,那时它便是彻底失去了最后的人性?”裴奈回忆着说道。 阿熏婆婆往前走了几步,将工具都收起,“该是如此。” “为何入第二域前,不明说默鲶人的存在?”顾瑾珩诘问道,这个问题也是大家最想知道的。 这次倒是张晟替阿熏婆婆解释:“恐惧会吸引到默鲶人的攻击,如果不让你们知道,你们控制一下情绪,最多是对未知的惶恐,上升不到畏怕恐惧。而且第二域的范围很大,只有少数比较倒霉的时候,才会撞见这么多的默鲶人。” 裴奈憬然有悟,“所以本来默鲶人不一定会攻击我们,因为我们刚好遇到了仍有神智的默鲶人,它将我留住,我们的对话让后面的几名士兵进行浮想,生了恐惧,恰好周围有很多默鲶人,因此那几名士兵遭到了袭击?” “嗯,并且有了冲突,默鲶人的气味或是其他我们无法感知的信号,会影响到其他的默鲶人,它们一起被激怒,便会无差别攻击。”张晟继续说道。 这便是裴奈他们没有恐惧,但随后也被攻击的原因。 达奚安将自己折扇上的利刃收起,“那返回时怎么办?所有人都已经知道默鲶人的事情了。” 阿熏婆婆已经走到了此地空间的边缘,正在用自己的棍棒工具敲在石壁上试探着什么。 她回答达奚安道:“能活着站到这里的人,我想你们有着控制自己恐惧的能力。” 所以没有提前告诉大家默鲶人的事,就是怕其中有人影响到整个队伍,可惜他们此行运气不好,与默鲶人正面相遇。 瞧见阿熏婆婆异常的举动,裴奈才发现他们此刻所处的空间,没有任何向外的通路,除了方才从第二域下滑的曲折石道,再无出口。 裴奈想起入域前他们说的,第三、四域是隔穴层。 这里的石壁将域分为一个一个单独的空间,彼此封闭独立,但石壁中间会出现融化的空隙通路,只是融化状态的石壁外观与坚硬的石壁一样,所以需要观察和摸索,他们将这些独立的空间叫做穴间。 石壁上的空隙通路常常改变,有的穴间可能完全封闭,没有出入口,有的穴间则可能有很多空隙入口。 第三、四域隔穴层最危险的是,有的穴间可能灌满了匀光水,进入便会异变,有的则可能毫无匀光水流入,一片黑暗。 这里也存在原住的穴怪,或是人类变异后形成的畸形怪物。 此刻阿熏婆婆就在试探当下穴间的出口。 “你的丹道神炁,在第二域失效了?”韩睿泽遽然开口,询问裴奈身边的顾瑾珩,他是指,顾瑾珩无法提前探知环境的情况。 顾瑾珩抬眸看他一眼,随后艴然地移开了目光,点头道:“第一域和这里也或多或少受到了干扰。” 就在这时,阿熏婆婆的棍子无声地戳进了空隙。 她并未急着进入,而是从包裹中掏出了一根细长的羊蹄,将羊蹄伸入融化的石壁中。 她再次将羊蹄收回,见到其完好无恙,方对众人说道:“跟上我,穿行的时候注意不要睁眼,暂停呼吸。” 阿熏婆婆抬脚跨过融化的石壁,从后方看,仿佛整个人嵌入了墙中,合为一体。 何等玄之又玄的景象? 众人依次进入,裴奈再次睁开眼睛,眼前是顾瑾珩挺直宽阔的后背,顾瑾珩回头看到她进来,转身拉过她的手。 他让开了位置,裴奈便看到了此处穴间的情况。 和方才的穴间很像,只是大小和形状不同,此地更大一些,露在外面的匀光水也更多,因此显得豁亮。 裴奈低头,看到了穿过石壁穴口后,身上留下的棕黑色泥状露珠,这便是融化状态的陨石岩块? 其中应是没有水分,未曾沾衣,也不会渗透进衣物中,裴奈一抬胳膊,轻易便能将之抖落。泥状露珠掉在地上,与石壁完尽相融。 裴奈唯觉神妙,嘴唇微张,抬头与顾瑾珩对视。 顾瑾珩也看到了方才一幕,用拇指摩挲了一下她的手背,便是回应。 韩睿泽方方跨进来,就见到了此般景象。 他目光淡淡扫过二人相牵的手,后又移开,站到了一旁,为后面的人让开位置。 阿熏婆婆正在专注地寻找下一个出口。 裴奈想到什么,问道:“第二域和第三域之间的通道没有东西遮挡,默鲶人不会下来吗?” 张晟摇头,“不会,默鲶人必须依靠着大量匀光水,才能行动,如同自由行走的鱼。” “人形的鱼。”呼延卫兆难得开口,只又冷笑一声,“你们真会起名。” 越苍的事,令呼延卫兆对山谷之国仍有怨气,毕竟他无法接受,一个军械强国,在明知邬族皇宫的腌臜丑事后,还用武器与越苍交易,唯独换回了他们国家的女童们,没有其他作为。 若不是为了跟随裴奈,他早已脱身离开,让向罪恶妥协的国家,经受他们应有的惩罚。 张晟被他的话刺了下,也不想起冲突,便去看阿熏婆婆查找出口的情况。 很快阿熏婆婆就找到了下一条空隙通路,确认里面并未被匀光水注满,便弯下身子走入这条整体偏低的穴口。 裴奈跟在顾瑾珩身后,一穿过融化的石壁,身体便向下一坠,跌入顾瑾珩的怀里。 “小心,此地高低不平。”顾瑾珩提醒道。 第三、四域的每个穴间竟并非水平,互相之间可能存在地面的高低差。 可裴奈还来不及多想,因为此刻她眼前竟是一片漆黑,完全无法视物。 她霎时间还以为是自己眼睛出现了问题。 可紧接着,顾瑾珩将她放到一旁,将路让开,说道:“黑暗里有东西。” 裴奈便明白了,这处穴间未有匀光水渗入,因而没有光线存在,只余黑暗。 没有了匀光水的干扰,顾瑾珩就能够正常感受到周遭的环境情况。 韩睿泽等人也纷纷跳进来。 达奚安落地后第一时间说道:“怎么这么黑?” “嘘!”阿熏婆婆在旁边让他们噤声。 达奚安他们反应过来,便不再说话,保持安静。 除了队伍后面的人从入口跳下时的鞋踏声,四周几乎诡异般阒寂。 静到裴奈都开始怀疑,黑暗里的生物是否存在攻击性? 阿熏婆婆开始持杖轻敲石壁,寻找其他出口。 起初无事发生,直到她敲到了一块并非石壁的物体,发出沉闷的钝响。 黑暗中的怪物凄厉鸣叫,如尖锐的摩擦声,割人耳膜,令人全身汗毛骤起。 第一百五十一章 默契 “往右走,别往后退!”顾瑾珩提醒阿熏婆婆。 阿熏婆婆迅速闪躲,一阵杂乱难分的撞击声后,声音减缓,但那怪物似乎在黑暗中游走。 顾瑾珩又道:“呼延,它去你那里了。” 语罢,众人能够感觉到威压的起势,应是顾瑾珩在协助呼延卫兆,控住怪物的身体。 可怪物并未倒下,它发出痛苦的嘶吟,根据声音判断,它只是放慢了速度。 呼延卫兆拔出武器,众人难以辨别发生了什么,紧接着传来了一道崩裂声,有金属掉落在地。 “我的短刀断了!这怪物身体太过坚硬,我的武器无法抗衡。”呼延卫兆咒骂一声后喊说道。 想是此地狭窄,施展不开,反会击伤同伴,他便和裴奈、韩睿泽一样,不敢用自己原本的武器。 阿熏婆婆躲过一劫后说道:“这是陨石的原生怪物,你们谁的武器是用贡山玄石做的?” “其他人都躲开,往我这边退,顾瑾珩报下方位!”裴奈的话铿锵有力,落地回响。 众人一齐行动,配合她让出位置。 裴奈反手掏出凌月枪,听顾瑾珩为她指明道:“右顺偏上,三丈处。” “啊?” 裴奈都做好了出手的准备,却没能反应过来,迟疑在那,思考具体位置。 韩睿泽在晦闇中开口,“他的意思是,寅初位,力六分,拉到底!” “奥!”裴奈瞬间了悟,顷刻举枪前冲,斩击而下。 劈空锐响而过,枪锋割破血肉的声音随即回荡。 怪物发出悲嚎,震怒着抖动身体。 裴奈没有给它反击的机会,再一收枪,连身横转,枪尖从上空划过,自高处厉扫,砍向右下。 枪风陵劲淬砺,伴随着石壁凿裂的碎声,怪物重重倒在地上。 “死了吗?”裴奈停枪辨认着怪物的动静,担心它并未死透,或将再次翻起从背后袭击。 顾瑾珩语气怪怪的,“死了。” 达奚安在一旁笑了出声,毫不收敛,裴奈都能想象到黑暗中他弯起的眼角。 “笑什么?”裴奈问他。 达奚安回答道:“笑某人这句‘死了’,不像是说怪物,倒像是在说自己的心。某人此刻一定因为你和韩睿泽的默契,心绪翻涌,却说不出口。” 裴奈反应了过来,掩饰地咳了一下,“我和顾瑾珩没有一起战斗过,这不是挺正常的吗?” 达奚安的心情似乎很愉快,“无需多言,我明白。和你在一起我可太快乐了。” “别在一起在一起,谁和你在一起了?结盟情谊,你是和我们在一起。”裴奈又驳他。 达奚安不和她争,只是又笑。 阿熏婆婆在他们对话时,已开始继续寻找出口。 黑暗中裴奈向顾瑾珩靠过去。 她还担心自己认错人,直到闻见熟悉的味道,带着浅淡的龙涎香,才放心地牵起他的手。 她安慰般地将手探入他的掌心,与他五指交错。 顾瑾珩的表情隐在无边的漆黑中,裴奈无法观察到他的情绪。 可她这般做了之后,顾瑾珩用另一只手轻轻捏了捏她掌侧的软肉,便是对她的回应。 待阿熏婆婆找到通路后,众人离开此地,又穿过十余个各不相同的穴间,其间遇到了一个原住的怪物,以及两个异变的人形生物。 陨石内原始的怪物更加凶猛,难以制服。 他们见到的那只,浑浊的身子上伸出四个头颅,獠牙扭曲,不断躺着红色的液体,眼珠的位置覆盖着灰黑色脏污的薄膜。 它的身体如经脉骨骼外露,却呈现死亡般的乌青色。 心智脆弱的人,若与之相视,或将浑身瘫软,难以移动。 原始怪物的肉身极度坚硬,只有万岳血鞭或凌月枪能对其造成伤害,但好在裴奈他们配合得当,很快便将之解决,未有人员伤亡。 终于他们找到了通往下层第四域的入口,落地后眼前仍是和方才相似的穴间,阿熏婆婆带着他们又穿过两个融化的石壁通路。 他们竟在此处,遇见了熟悉的人。 这是一处很空旷的大型穴间。 裴奈一进来,便听到了阿熏婆婆轻蔑的质问声,“你们走了大半天,还在第四域?!” 对面有不少裴奈的熟人。 陶江天斧周禹良、长行帮的帮主谦旋上人和他的弟子魏康,还有很多陌生人,想必就是江湖上集结前来营救的人士。 还有一位,在登云英雄大会上依曦曾经替裴奈介绍过,她因此眼熟。 那人一身黄栌色的长衫,玉树临风,自带高洁傲岸,正是登云英雄大会第四年的冠首,与韩睿泽并称的五岳之一,齐岳白棍嫡系传人——曲牧风。 魏康看到了裴奈,热情地向她招手。 裴奈也学他,高举了胳膊,摆了两下手,便是打招呼。 周禹良也正看着裴奈,微笑颔首,即是问好。 “新交的朋友?”顾瑾珩在她身侧问道。 裴奈点点头,“嗯,参加登云英雄大会时认识的。” “达奚安说得不错,我确实很想见见你当时的样子。”顾瑾珩的目光有些黯淡,似带着低落。 裴奈拍拍他,“和我平时打斗没有区别。” “听说你当时把剑、棍、鞭、掌全部使了个遍,连七步连破都用出来了,这么烧包,我也想见见。”韩睿泽在旁边拆她台阶。 裴奈瞥他,“一百两银票,出了二十一域就依次使给你看,付费观赏,再加两百,刀、箭、斧、矛我也都行。” 韩睿泽嗤了一声,移开了目光,看向对面。 此时曲牧风正向阿熏婆婆阐述着原因,“第五域植被层的入口,其所在穴间一直处于封闭状态,我们在外围转了不下五圈,没有向内的通路。” 阿熏婆婆也不急着批他们,反是从包裹里掏出宣纸和用炭石做的笔,“把你们方才第三域、第四域走的路和穴间的出入口,全部画出来我看。” “第三域也画吗?”曲牧风追问道。 阿熏婆婆不客气,“画!” 婆婆这么做,便有她的用意,这样将比他们再次摸索寻找,快得多。 曲牧风便召集周禹良他们过去,众人一边回忆着,一边快速制图。 那边已经围满了人,魏康便朝裴奈他们走过来。 他有些畏惧地向顾瑾珩低头作揖,然后不自然地避了避,目光崇拜地扫过韩睿泽腰侧的珲洗鞭,与韩睿泽搭话道:“您就是万岳血鞭——韩睿泽将军吗?” 第一百五十二章 鸿蒙罡气 “不错,敢问阁下如何称呼?”因魏康是裴奈的朋友,韩睿泽对他也比较有耐心。 魏康眼里都在闪光,仿佛有种愿望达成的不真实感,“我是长行帮的魏康,此番是随师父谦旋上人一道,支援山谷之国。” 韩睿泽颔首,“你们在第二域经历了什么?” 魏康便将情况一一说明。 因为他们队伍人数众多,难免会有人心生恐惧,将默鲶人引来,加上他们没有阿熏婆婆带路,只靠着婆婆侍女给的地图,摸索着寻找出路。 他们入域后屡次碰壁,一行已有六人遇难。 韩睿泽没了其他问题,魏康才对裴奈感叹道:“唐女侠,原来您真的是韩大将军的义妹啊!” “义妹?”韩睿泽淡淡看裴奈一眼,“是也不是。” 裴奈咳了咳,警告地瞪他,她甚至知道他想说什么,必然是令她脸红,令顾瑾珩震怒的话。 魏康不太明白这句话,但也不敢追问,只张望一圈,低声对裴奈询问道:“裴将军呢?听说云悬之战她再次现世,怎么这次没见到?” “有没有可能,你一直认识她?”裴奈也压低声音对他说。 魏康懵了,摇头道:“不可能啊,我怎么可能认识逐北枪裴将......” 他说着,视线突然落到了裴奈身后的凌月枪上,就这样顿住,张着嘴看向裴奈,想是豁然大悟。 韩睿泽又听笑了,对裴奈道:“你就是拿我义妹的身份,四处交朋友的?” “你不懂,这个身份才好用。”裴奈回他一个眼神。 就在这时,杜凌走到顾瑾珩身侧,捂着嘴对他禀报了什么。 顾瑾珩颔首,杜凌才退下。 “怎么了?”裴奈察觉到不对。 顾瑾珩面上没有任何变化,他望向曲牧风等人汇聚的方向,说道:“杜凌说对面有三个人,体内毫无鸿蒙罡气。” 鸿蒙罡气即太江般若步一脉才能看到的,每个人体内的精微物质。 一个人若无武功傍身,鸿蒙罡气便会遍布全身,武功越上乘,内力越深厚,体内的精微物质——鸿蒙罡气就会越少。 杜凌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对面有三个人,武功深不可测。 裴奈看着对面的江湖志士们,问杜凌道:“会不会是匀光水也干扰了你的判断?” “或许,但我想干扰不严重,因为你们身上的鸿蒙罡气入域后很稳定。”杜凌答道。 韩睿泽的目光快速巡睃过远处的众人,追问道:“除了曲牧风,另外两位分别是谁?” “曲牧风三人之隔,那位身着辰砂色长衫,持短叉的男子,还有曲牧风右后方的云水蓝衣服,持剑的男子。”杜凌一一为他们点明。 裴奈瞧过去,感叹道:“现在江湖上高手如云啊,这放几代前,都是武林巅峰的水平了。” 像是察觉到他们的注视,辰砂色衣服的男子抬头,对着他们温和一笑。 裴奈微愣,又是俊逸无双、貌如冠玉的一张脸,是达奚尚乐如果在这,会惊呼的程度。 裴奈也回男子一个微笑,算作礼貌问好。 “魏康,他们的情况你清楚吗?”裴奈将目光移开,问魏康道。 魏康虽然不知道鸿蒙罡气是什么,甚至仍因为裴奈的真实身份而回不过神,但还是答道:“辰砂色衣衫的男子叫褚让,天耀鄞州人,蓝衣服的男子叫杨云,来自东波国的渔岛,都是山谷之国出事后,自发来救援的江湖侠士。” “底细有核实过吗?”顾瑾珩看向魏康。 魏康先是轻微一抖,才道:“时间紧迫,来不及核实,而且对于我们这些江湖门派来说,核实一个人的身份,难度太大了。” “那还是小心为上。”韩睿泽这样说着,众人皆明白他的意思。 裴奈点头,“嗯。” 武功卓绝到没有鸿蒙罡气,世间能有几人? 说不准那二人就是邬族神君座下的御影呢?隐藏在他们内部,一同入域。 尽管他们的长相不像西境人,但未核实背景前,一切都有可能。 少顷,曲牧风他们绘制完了三、四域部分穴间的位置图。 阿熏婆婆接了过去,她细细览观一遍,“那便只有回到三域,从五域入口穴间的正上方试试了。” 众人跟着阿熏婆婆准备出发。 周禹良和谦旋上人他们也走了过来,谦旋上人同顾瑾珩、韩睿泽行礼,问了和魏康方才一样的问题,“裴将军是留在地下城,没有下来吗?” 魏康提醒他道:“师父,您早就见过裴将军了。” “怎么会?”谦旋上人的白眉拧起,“你为何这样说?” 魏康无奈又为难,他眼睛看了看裴奈,几乎是明示他的师父。 谦旋上人这时才幡然醒悟,“唐姑娘......您就是英武夫人裴奈?” “嗯,先前在朝阳,用原来的身份多有不便,因此有所隐瞒,还望孙老帮主不要介意。”裴奈说道。 谦旋上人连忙拱手,“使不得,孙某这条命都是您救的,长行帮上下,但凡您吩咐,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我等也在所不惜。” 周禹良倒是并不惊讶,“其实对此,周某早有猜测,毕竟能使出万岳血鞭,有着巾帼风范,还能与端定公同席的女子,当世无二。” “诸位先别夸了,阿熏婆婆已经在等我们了。”裴奈抬头点了下阿熏婆婆的方向。 果然阿熏婆婆正站在一个石壁通路前,单手叉腰,不耐烦地看着他们。 有曲牧风他们做的这幅地图,再结合裴奈他们方才经过的路线,阿熏婆婆带着几十号人返回第三域,一路快速穿行过二十余个穴间。 好在这些穴间他们先前都曾路过,所以里面的怪物都已被清理,能够确认安全,因此他们这段路程几乎未曾停歇。 万幸之中,包含第五域入口的第四域穴间,其正上方存在一个极其隐蔽的融化通路。 众人穿过石壁,跳落回第四域,一下来,便看到了第五域的洞口,内部的植物蓬勃郁葱,绿意盎然。 只是,倘若细看,便会发觉所有枝叶的形状都有些诡异。 叶片上没有规律的脉络与弧度,反是突触横生,如同人类染了天花,令人悚然反胃。 这处穴间站不下那么多人,众人需分批进入。 阿熏婆婆便先讲嘱咐的事项,让曲牧风向下一批人传递。 她压低声音,“第五域是植被层,我先前告知过你们,进入第五域后,一定要放轻脚步,不准说话,杜绝发出一切声音,一旦被食人藤察觉,十人九死。” 第一百五十三章 食人藤 她的声音已经压得极小,但第五域的植物还是受到刺激,抖散开枝叶,从下方向上攀爬。 阿熏婆婆留意了食人藤的位置,她的目光扫过众人,因为第五域不能讲话,她又提前将剩下各域的注意事项与大家说明。 最后,她提醒道:“当心啊,外围的那个入口,连通的就是滑梯层,在第九域。” 邬族那批进来的人,很有可能就在滑梯层徘徊。 说完后,阿熏婆婆便在前方领路,她的脚步轻轻踩在藤蔓与异植之间,发出窸窣的声音。 裴奈下去前,曲牧风将她拉住。 他轻声问道:“裴将军,您这些年,可有见过一个常常拿着一根白玉长棍的老头?他左边眉角有一颗痣。” 裴奈摇摇头,她这十年甚至不存于世,怎会有缘遇到? 不过她早有耳闻,上一任齐岳白棍消失许多年,他的徒弟曲牧风一直奔波于各国,寻找他的下落。 曲牧风有些遗憾,但也习以为常,没有再说什么,他留下来为后面的人做引导。 裴奈他们放慢脚步,紧紧跟着阿熏婆婆。 匀光水从石壁泥缝中渗出,流淌在植物的藤枝间,若整体远观,恍若置身异世,绮丽梦幻。 可若是定睛细看,璀璨纯净的匀光水,裹着凹凸不平、坑洼崎岖的藤条枝蔓,是美与丑的交织,带着难以言表的奇怪感。 裴奈望而蹙眉,顾瑾珩正回头看她的情况,瞧见她的表情,抬头替她抚平眉角。 裴奈把目光移回来,落在顾瑾珩脸上,心情好了许多。 周围几乎只剩下匀光水汩汩的流淌声。 他们就在这样危险又静谧的绿道中徐徐走着,全神贯注留意着脚下,却无法走快,格外吃体力。 距离无法计量,只觉得走了数十条相似的岔路。 大概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眼前的视野忽然变得宽阔。 在廊道天井中央,大片突兀的血红色映入眼帘,遮天压物,令人双目刺痛。 盘根错节的巨大植物居于此处,与第五域各个廊道里的藤蔓连通。 虬结的树根包裹着什么,一膨一缩,反复鼓起又收回。 如同人的心脏,正在起伏跳动。 众人面面相觑,等到近前,才发现树身与红色的粗壮藤蔓之下,竟悬吊着无数剥开来的人脑与脏器,其上有无数细小的枝条钻入其中,将所有器官牵系,仿似供给着这些人体脏器能量,同时又从中源源不断吸收着什么。 多么血腥可怖的景象? 达奚安的注意力落在红色植物内部时,藤蔓主体一次剧烈鼓张,带动外围细枝甩动。 谁曾想那藤枝粗硬异常,意外敲在达奚安身侧的武器折扇上,竟发出金属撞击的铮响。 植物的跳动戛然停息,仿佛第五域的一切生物都被这道声音短暂吸引。 裴奈心里猛地一跳,回头望去。 好在达奚安反应极快,他第一时间没有躲闪,而是将腰侧别着铁扇的环带松开。 当藤蔓在空中卷缠着伸来,便拽过了没有困束的折扇,向内回收。 本以为危机已经解除,可这里的食人藤仿佛有着自己的意识,竟猛然一甩藤枝,向达奚安的位置试探来。 令人寒毛卓竖的一幕! 达奚安立时蹲身,躲过藤枝的扫荡。 藤蔓打空,迟钝片刻,才在空中扭曲地旋转回去。 在众人的注视中,他被夺走的铁扇,竟被几根粗壮的虬枝绞碎,这是植物能够产生的力量? 裴奈骇怪不已。 等到植物主体平息,又开始跳动,半晌依然没人敢再移动。 方才动魄惊心的死局仍让大家心有余悸,直到阿熏婆婆做了个手势,众人才重新正常行进。 裴奈给达奚安竖了个大拇指。 他的反应未免太快了,若非如此,方才必出大事。 达奚安保持安静,给裴奈回了个松气的表情,又指指她前方脚下,示意她好好看路。 就这样一切暂时恢复正常,又走过十几条回廊通道,阿熏婆婆给裴奈做了个手势,意思是马上就要到出口了。 裴奈刚一点头,他们的后方骤然响起一阵杂物摔落的声音。 像是谁的包裹漏了,东西全部砸下,哐啷数声,在此时,便成了催命的铃音。 整个第五域,这一瞬间都像是活了过来,所有枝蔓抖颤着脱离石壁,盘曲着直穿石廊,向发声地伸去。 眼看路就要被堵住,食人藤的移动将会波及所有人,大家脸色顿变。 阿熏婆婆也不做犹豫,带着所有人往前快跑。 裴奈他们甚至被迫掏出武器,斩断挡路的藤枝,为自己和后面的人开辟生路。 后面传来许多人的惨叫声。 更多杂音牵连响起,越来越复杂吵嚷的第五域,秩序荡然无存。 一片混乱中,阿熏婆婆将队伍前面的人领到了第六域至第十八域的入口。 之所以说是第六域至第十八域的入口,是因为这中间的十三域都是变化多端的滑梯层。 入口的滑道像植物的根系脉络般错综复杂,从这里的圆形石道滑下,人的体重、高度不一,就会被时刻变动的滑道带到不同的位置。 运气好的,有可能直接一步到位,抵达第十八域,运气差的,也可能只滑了半截就被抛在了第六域。 没有人能事先知道自己滑落后的位置,大家不知道自己会通往哪一层,不知道自己会面临什么,队伍被迫冲散,所有人都被陨石和命运玩弄。 而第六域至第十八域里面,充满了怪物和纵横百折的迷宫路径。 方才阿熏婆婆说了,外部通往二十一域的入口,就在第九域,那么此刻这最长、最难走的滑梯层,内部极有可能还有着他们的敌军——邬族。 所以阿熏婆婆让武力高的人都随他们一同入域,这样大家在滑梯层相遇的可能更大一些,才能够彼此照应。 可是临到这个入口,意外突发,他们根本来不及安排先后次序。 阿熏婆婆抱住裴奈,从入口的石道滑下。 “闭上眼睛!穿越石壁时不要呼吸!”阿熏婆婆在下滑时嘱咐道。 又有融化的石壁吗? 裴奈应道:“好。” 裴奈闭上双眼前,看到了石道中的无数分路。 她们在滑梯内反复横甩碰撞,有些融化的石壁通路在她们正前方,有些则在身下,顺跌下去,就进入了另一个滑道。 裴奈撞来撞去,被晃得头晕,早已没了方向之分。 随后一下腾空,紧接着身上剧痛传来,她和阿熏婆婆双双坠落在石道的地面上,她感觉自己的骨架都快要被摔散。 可她没有片刻休歇的机会,当她再次睁眼,面前竟伏着一只原生的异怪,正张着血盆大口,用晦暗覆着灰膜的眼珠直勾勾盯着她。 怪物的脸,正对着她,距离她不过五寸...... 第一百五十四章 黑袍御影 眉睫之间,危在旦夕。 裴奈没有丝毫夷犹,果断举枪,回向面前的怪物刺来。 怪物的脖颈修长,单是脖子就有半人的长度,在裴奈攻击到来时,扭脖避招。 裴奈被它丑陋的身体惊到。 怪物的头就已足够妖异恶心,可它居然还长一团黑泥般难分的身子,和青蛙一般形状的腿。 它的六条腿黏腻地贴在石壁上,随它向后躲闪而移动,在石壁上留出六道湿润的划痕。 “什么鬼东西?”裴奈说着,手掌向后一拍,定光慈悲掌的掌风将她从地面托起。 她一转凌月枪,在怪物的头颅扑过来时,侧身一避,同时长枪自上携力一劈,在怪物身上割出一道深深的血口。 怪物瘖哑着悲嘶,不躲不退,直张着钢筋般的利齿,向裴奈咬来。 裴奈实在被它搞烦了,抬枪向上回旋,剌过它的脖颈,再两横一甩,枪风裹挟着锐气,连续划在它身躯之上。 怪物挣扎着扭动,就要向她冲来。 裴奈轻功走壁,后退上墙,回转过圆形廊道的顶部,几步到达对侧,再一反身,从高处踩跳而下。 她双手持枪,枪锋向下,如虹芒光伴势,重重刺进怪物脖颈与身躯相连之处。 平地起风,顷刻向外回荡! 怪物跌在地上,脖颈被破出一个大洞,已然断裂。 “你很厉害!”阿熏婆婆在旁边说着,眼中是掩不住的欣赏。 裴奈将长枪收回,抖落上面的污物。 她望了望周围,看不出当前环境的奇特之处,仍是间隔出现的植物与流淌无律的匀光水。 “婆婆,我们这是在第几域?”她问道。 阿熏婆婆扫了眼四周,“按照方才下滑的时长来看,应是十二域至十三域之间。” 裴奈想起第五域刚刚发生的事,他们队伍最前方的人应该都能顺利跳下滑道,那后面出事的人呢? 她蹙眉问道:“后面的人都会死吗?” “看他们的造化。”阿熏婆婆平静地说着,“但起码已经死了一部分了。” 裴奈又望了望方才滑下的梯道,只是深处已被融化的石壁堵住,她什么也看不真切,唯能说道:“愿他们好运。” “走吧。”阿熏婆婆已经在前面带路,“没多少时间了,我们要赶在匀光水封路前回去。” 裴奈拿着凌月枪,跟了上去。 走了一会儿,阿熏婆婆便找到了通往下一域的入口,“依照这里来看,我们落地的是第十三域。” 裴奈先跳了下去,观察了四下的环境,确定安全,才把长枪插回后背,将阿熏婆婆从高处接了下来。 “那我们现在所处便是第十四域?”裴奈想了想,“那我们还算幸运。” 阿熏婆婆点了点头,带着她赓续往前探索。 走着走着,阿熏婆婆忽然扭过头,问了裴奈一个问题,“那三个男人,你喜欢哪一个?” 裴奈噎了一下。 她望向阿熏婆婆,却见她神情很认真,是真的好奇,而非玩笑。 “我有爱人,就是方才每次走在我前面的顾瑾珩,他曾是我的丈夫。”裴奈答她。 阿熏婆婆皱眉不解,“曾是?” “嗯。”裴奈应道,然后并未张口,从唇下指了自己浑树片的位置,“我死过一回,天耀与邬族大军的崖谷之战,您可曾听闻?” 阿熏婆婆恍然,“你当时竟是真死?” 然后阿熏婆婆像是明白了什么,笑了笑,“难怪我说你性子这般坚韧,那个顾瑾珩,却总是把你呵护得紧,好像你要化了一般。” “是啊,他傻傻地等了我十年。”裴奈瞧着地面,慨叹着说道。 阿熏婆婆回忆着,又继续问道:“那第二域另一个小伙子呢?” “哪一个?”裴奈有点茫然。 阿熏婆婆抬眉瞥她,“另一个牵你手的。” 裴奈怔住,“您当时不是闭着眼睛吗?怎么知道的?” 她以为只有她、顾瑾珩、韩睿泽三个人看到,再加上后面跳下的达奚安,他紧随其后,可能猜测到了当时的情况。 “我听脚步声能够判别,而且你前夫那句‘把你的手松开’,我们都听到了。”阿熏婆婆补充道。 裴奈尴尬得耳朵都红了,“那是个意外,当时大家都闭着眼,后面还有默鲶人在追。” “好了好了,无需解释。”阿熏婆婆摆手,“你只要告诉我,你会选谁就好。” 裴奈无奈道:“我已经选了,顾瑾珩啊......您怎么,也这么八卦?” 阿熏婆婆笑了笑,“这可是上北大陆最顶尖的风月消息,江湖上已经有了相应的赌局,上三山逐北枪的最终夫君,三者择一。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裴奈听得越发迷茫,“还有这种赌局?” 阿熏婆婆颔首,“随你云悬之战现世的消息一起传来的,我最初听闻,只觉得愤怒与乏味,如今亲眼所见,确是有趣。” “那我回头给您三百两,您也帮我压点,我们给这些赌徒一些教训。”裴奈刚说完,却听到了远处的兵器交接声。 她停下脚步,细细判别着方向。 “邬族?”裴奈眼睛微睁。 阿熏婆婆也已经听到,“该是如此,这边!” 琅锵的金革之声牵引着她们,离纷乱之处越来越近。 穿过四、五条回廊和岔路,转过角,在另一头宽阔的石廊交汇处,裴奈看到了达奚安的身影。 他在裴奈对面,身旁还有一个他的近卫,以及两个裴奈不认识的人,该是与曲牧风他们同行的江湖志士。 而在他们对面,靠近裴奈的这边,有一个西境的异国人,一身古玄黑袍,还有四个邬族的士兵,地上还横着两具邬族人的尸体。 双方正在交手,电光火石间,声浪阵阵。 可黑袍的异国人持双刀,动作诡秘难测,下手利落,挡开达奚安近卫的佩剑,左手的刀自空隙内摆,随即割伤了达奚安近卫的右臂。 鲜血滴落在地,很快被冲刷,随着地上的匀光水流入缝隙中。 黑袍异国人实力很强,达奚安的近卫逐渐不支,势头明显弱了下去。 达奚安的武器折扇在第五域被食人藤损毁,此刻持一柄短刀,干脆地结果一个邬族士兵,前去助他的近卫。 他转过身,便看到了对面的裴奈,眼睛顿时一亮。 裴奈向他比了个“嘘”的动作,持枪自远端轻功助跑,疾速前行。 黑袍异国人觉察到不对,感受到了身后武者的气息,立时抽刀回防,及时迎上了裴奈的攻击。 第一百五十五章 望你迎接新生 二人的动作快到几乎无法捕捉,短时间便连过数招。 达奚安他们也不敢闲着,利用裴奈牵制的时间,将另外三个邬族士兵包围。 兵刃相交,很快压下邬族士兵的防御。 达奚安短刀一送,了断一人的性命。 他再一收刀,面对着畏惧后退的敌人,一转一划,打在邬族士兵的长剑上,顺势抬手,士兵的长剑便泄力后甩,他随即横扫,割开了对方的喉咙。 那人向他这边倒下,被达奚安反向踹回,砸在最后一人身上。 仅剩的邬族士兵受到撞击,和同伴的尸体一道,向另一边踉跄倒去,被两位江湖志士的长剑穿身而过。 达奚安转身去看裴奈的情况,却见她已将黑袍异国人的攻势压制。 裴奈一套连招落下,短暂停顿时问他:“你是邬族神君手下的御影?” 杀人也要问个清楚。 不知道那人是不是不懂天耀话,只吐出几道叽里呱啦的邬族语,然后双刀走势一变,再次冲来。 “他说什么啊?”裴奈一边防守回击,一边问达奚安。 达奚安盯着他们的招式,生怕裴奈接招不慎,答道:“他骂你呢,别听了,先杀了再说。” 裴奈瞠目,“骂我?打不过就骂,什么水平?” 达奚安无奈。 倘若平时裴奈和他聊天,他会感到欣悦,此时却不再接话,生怕干扰到裴奈对决。 裴奈将黑袍异国人的双刀挡回,双手持握于凌月枪中段,身体一转,长枪飞速回旋,在空中形成虚影构造的圆形。 枪锋向外,割风连转,发出嗖然锐响。 裴奈胳膊一压,高速回旋的长枪就向黑袍异国人砸下。 黑袍人双刀从两侧竖切,希望断下长枪的转势,未果,立刻扭身闪开。 一柄长刀已然卷入长枪之中,他被迫松手。 可怎料裴奈直接将回旋的长枪横向甩出,枪身的月光石,在虚影中熠熠放光,令之竟有星辰轮转流逝之感,幻灭且致命。 那武器宛如巨大的飞轮,被黑袍人打回,敲在石壁上,竟再次往复回弹,在难以闪躲之中,劈开他的后侧脖颈。 长枪“飞轮”走势未歇,又砸了三次墙面,才方方然放缓速度,被裴奈接住。 黑袍异国人捂着自己的后脖颈,不能置信地看着她。 裴奈路过他的身侧,在他倒下时说道:“裴家枪,第一百一十三式,落月飞轮,叫你死个明白。” 达奚安在对面定定看着,不住摇着头。 “怎么了?”裴奈不解地问他。 达奚安说道:“只有你能给我这样的安全感,我觉得公羊子笙现在也打不过你。” “你可以日后把皇宫的床修大一点,让近卫队把你护在中间一起睡,也有同样的安全感。”裴奈揶揄道。 达奚安深切地看着她,“整整十三域的空间,只有我最先遇到你,难道不是说明,我和你最有缘分?” “如果我救谁都叫有缘分的话,那我和成千上万的人都有缘分。”裴奈一边踢着地上的尸体,确认他们都已经死亡,一边驳他。 达奚安叹气,“好凶的女人,早晚把你娶回去。” 裴奈又瞪他,“我俩没机会的,早放弃,早解脱,别再自我折磨。” “我这叫什么自我折磨,明明乐在其中。”达奚安继续和她斗嘴。 裴奈看着另外两位江湖侠士,问道:“二位在第五域时,位处队伍后部吗?” “是的,裴将军。”那二人拱手向她行礼。 裴奈又问道,“那其他人呢,现在情况如何?” “不太好。”其中一位志士答道,“当时就有七、八人被食人藤卷走,当场殒命,我们也是因为齐岳白棍曲牧风和陶江天斧周禹良在前面开路,他们的武器能够斩断藤蔓,我们才从混乱中逃出,否则也是凶多吉少。” 裴奈想到当时惹事的包裹,大为不解,“是谁的包袱出了问题?怎会如此不小心?” 另外一位侠士答道:“那人已经当场毙命了,但后面有人看到,他的包裹是被人扯下的。” “扯下的?是谁干的?”裴奈追问道。 侠士答道:“当时场面很乱,大家也没看清楚。” “所以你们江湖集结的人里,有内鬼?”达奚安将重点说出。 两位江湖志士虽然不甘心,但还是点了点头。 “刚刚和我们交手这个黑袍人,我觉得他的功夫和内力的类别,很像是邬族御影。”裴奈分析道。 达奚安蹲下来,将黑袍异族人的武器搜刮一番,看到他匕首上的图腾,确定了答案,“别很像了,他就是。” 达奚安将黑袍御影五花八门的武器收走,别在自己身上。 “战场匪徒。”裴奈评价道。 “嘶。”达奚安不爽道,“我这明明叫会过日子,你以后就知道了。” 裴奈抢走他一个短刃,“那我以后要看看岐鲁的国力了,市易要是不够繁荣,我当你诓我。” 达奚安蹲在那,抬眸仰头看她,嘴角带着勾人的笑意,“你不如直接嫁过来,亲自监督。” “越苍座下御影有六人,在朝阳城地宫死了两个,现在死了一个,还有三人。”裴奈转移了话题,“不会也来二十一域了吧?” 达奚安翻完了东西,嫌弃地把黑袍御影的尸体撂到一边,随后站起来拍拍手,“都来二十一域,上赶着给我们明枝送人头?” “话说,你为什么一直管我叫明枝?明明知道我的真实身份。”裴奈问出一直以来的疑惑。 达奚安双手抱胸,向后一靠,懒懒地看着她,眼中却是不可动摇的坚定,“因为他们爱你是裴奈,而我,希望你迎接新生。” 阿熏婆婆本来路过,准备先去寻找出路,听到这话,竟是回头,眸中带着深意,自下打量了他一番。 一副孺子可教也的赏识。 裴奈被他这句话震惊了,居然头次不知道该怎么驳他。 她这样一愣,倒是让达奚安了悟,他如梦初醒般“啊”了一声,说道:“原来我们明枝喜欢听情话啊。” 坏了,裴奈心想。 “别乱说,我只是一时忘记怎么骂你。”裴奈眼神闪躲。 达奚安在原地笑了笑,目光仍在她脸上流转,“连心虚都这么可爱。” “婆婆!接下来咱们走哪边?”裴奈去搬救命稻草。 第一百五十六章 将死之局 他们在阿熏婆婆的带领下,很快又连下三层,到达了第十七域。 不知是否因他们速度过快,一路竟未能遇到其他同伴。 倒是变异的怪物遇到了三只,均被裴奈快速斩杀。 只是在快要抵达第十八域的入口时,达奚安遽然做了个手势,叫住了他们。 裴奈不解地看他。 达奚安指指远处的方向,又点了下他的耳朵,他的意思是:他听到了细碎的动静。 达奚安的听力一向很好,裴奈对其深信不疑。 “什么声音?”裴奈将音调压得很低,几乎是在对口型。 达奚安伏在地面,听着远端的声响,随后睁开双眼,起身对他们低声道:“邬族人。” “人多吗?”裴奈无声地问。 达奚安严肃地颔首。 “我们等他们走开,再过去?”裴奈口型加上手指比划,向他们表达自己的意思。 达奚安摇摇头,用嘴型说着:“他们守在那里。” “为什么?”裴奈蹙眉,纳闷道。 阿熏婆婆在一旁一直看着,此刻低声道:“因为那里是第十八域的入口。” “好阴险啊。”裴奈轻声感叹道,“那我们冲过去?我去把他们解决掉。” 她正要离开,被达奚安拽住了手臂,达奚安不放心地摇摇头:“我担心有陷阱。” “那我们露头,看他们是否过来?”裴奈提出建议,“若他们仍然留在原地,没有追来,就表明那片位置有埋伏。” 达奚安略微思忖,有些犹豫,但现下他们着急前往下层,也没有更好的办法,终是首肯。 他们二人走在前面,裴奈放心不下两位江湖志士,便让达奚安的近卫在后面护着阿熏婆婆。 临到道路转角处,裴奈与达奚安相视点头,一同站了出去。 前方并没有备好的冷箭,他们也没有看到任何机关器物。 只是十几位邬族士兵或站、或靠、抑或坐在石廊中央,围着第十八域的入口,等待着什么,看到他们的身影,才纷纷起立。 所有人的脸色都很沉闷苍白,有种死亡临头的恐慌感。 他们在怕什么?这是裴奈的第一反应。 那队邬族士兵的领头者走到队伍最前方,用邬族话向他们喊了两句什么。 裴奈听不懂,便望向身旁的达奚安。 达奚安实时为她翻译道:“他问你可是上三山逐北枪裴奈?” “啊?那要告诉他吗?”裴奈没想明白。 达奚安也不让她纠结,直接吐出几句地道的邬族话,回复对面的邬族将领。 裴奈听得一愣一愣,一边惊叹岐鲁皇室的教育,一边问道:“你说了什么?” “我说,若是逐北枪,早就上去杀了他们了。”达奚安解释道。 裴奈甚至不必问他的用意,便知道他否认的原因,他在担心邬族人专门为她设置了陷阱。 达奚安望了下她的脸部,用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护好自己,当心有霖伤水。一旦有不对劲的地方,捂住口鼻往后跑,我殿后。” 可根本等不到他英雄救美。 因为远处有邬族士兵看到了裴奈身后的凌月枪,走上前对着他们的将领耳语了什么。 紧接着,邬族将领脸色霎变,骂了几句邬族语。 “他们猜到了。”达奚安紧蹙着眉头,不知道对方的目的。 邬族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中间一名士兵的身上,他们注视着他从包里掏出了一个号角。 这次裴奈和达奚安也没能忍住,骂了句脏话。 “自杀式换命,鱼死网破?”裴奈怒道。 达奚安又改换了语言,用邬族话朝对面喊着什么。 邬族将领如同面对死亡前的平静,最后说出了两句话,然后举拳重拍胸前的铠甲,大有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他身后的所有邬族士兵一齐举拳,重击甲胄,声音震耳,敲得裴奈心头猛颤。 不活了? “他说,为了邬族,为了邬族神君,为了西寒刀,能杀了逐北枪和岐鲁二皇子,他们的牺牲是值得的。”达奚安用手拦住裴奈,准备拉着她后退。 话音未落,邬族士兵吹响了号角,嘹亮高亢的巨响在整个滑梯层各域之间响彻回荡。 顷刻间,大地轰响,穴动石摇。 无数未知的变异怪物闻声而来,狂奔着向此地集中。 “疯了吧!这群狗东西。”达奚安听着四面八方的动静,怒不可遏。 裴奈的听觉比他差了很多,判别不出周围的情况,“我们先躲开,有哪条路能走?” 达奚安摇头,快速说道:“各条路都有不胜数的怪物,一旦遇到阻碍,紧接着我们就会被包围!” 裴奈已经看到后方道路尽头抓爬而来的数只畸形生物。 达奚安迅速判断,忽然定了下神,“第十八域的怪物更少一些,我们杀了邬族,冲下去,或有一线生机!” 然而此时滑梯层的异种怪物都已被号角声激怒。 狂暴状态下,它们的移动速度远超裴奈和达奚安的想象。 裴奈他们正要出发,却见对面邬族兵队的身后,密密麻麻的异种怪物混乱地挤挨推搡,直朝着此处,铺天盖地压来。 其撞击声令人胆颤。 两位江湖友人已经惊惶万状,他们焦急地问着:“怎么办?” 裴奈看向脚下,“达奚安,退一下。” 达奚安倏然明白她的计划,大步后退,将主路为她让开。 “感谢顾瑾珩送的礼物吧。”裴奈抽枪在空中回转,若非他用心至斯,连她身死后的生辰贺礼,都由无价的贡山玄石制造而成,他们此刻面临的将是必死之局。 她双手持握枪身,全身内力汇聚,劚玉如泥的利刃锋尖径直向下,带千钧之力,将静风割厉。 枪锋所指,坚不可摧的石壁犹如被千年岁月腐朽,自中央凿陷出一道深深的石坑,裂缝在石破天惊的巨响中,渐次向外围炸开。 远处的畸形怪物已经跃过第十八域的入口。 原本还在呼吸,睁着双眼凝望他们的邬族人,一副副血肉之躯,瞬息之间,就被撕裂夷平。 生命在无法抗衡的自然威力下,薄如悬丝,弱不堪触。 那是多么令人绝望的画面? 血色的花火在无数诡怖骇人的异形怪物冲撞下,炸裂在通道中,肉沫四溅,如身临万丈地狱。 压迫着人类四肢瘫软,百念皆灰。 裴奈咬牙再次举枪连斩,双臂肌肉微撕,已然痛极。 太硬了!这就是二十一域内部的陨石层吗?金石与之相比,简直脆如琉璃。 可她只有短短的几息时间...... 长枪辟地破石,砸出四扬的尘土,她脑中的弦绷到极致,就要断裂。 第一百五十七章 藤网 不能死在这! 危急之下,她的五智拉扯到顶峰,由她掀起的厉风泛起淡淡的金光,伴枪前推。 枪风携无上之力,重劈下去,地面彻底崩裂。 石块向下层坍塌,露出下面的通道,裴奈踩着侧坡平缓落地。 达奚安他们也没有片刻耽搁,立时跳下。 此处第十八域的下层廊道不与其入口相连,怪物都已被方才的角声吸引,此刻道路空荡无边。 裴奈他们快速后退。 大批畸形怪物已经抵达他们的正上方,因冲力过猛,多只怪物迎面相撞,暴击之下,顷刻毙命。 它们的尸体掉落在塌陷的石堆上,堵住一部分通路,加之地面凹陷,减缓了它们朝裴奈等人的冲击。 但怪物源源不绝,尸体累堆,便将堵塞冲开,它们踏过同伴的尸体,朝殿后的裴奈、达奚安扑来。 达奚安的近卫背着阿熏婆婆,在另外两位江湖友人的帮助下,快速跑在前面,寻找离开第十八域的出路。 裴奈和达奚安并肩共战,抵抗着怪物们一波又一波的攻击。 可达奚安的贴身武器折扇早已损毁,能够有一战之力的短刀,也在怪物似铁坚固的肉身下破损断裂。 “你先去找阿熏婆婆他们!找到第十九域的入口了,再来接我!”裴奈对他喊道。 达奚安知道她是在支自己离开,停在原地,双眼泛红,却束手无策。 裴奈一边长枪防守,换势斩击,一边急道:“愣什么呢?快去啊!不然我俩都找不到路!” “等我!”达奚安似经历了极其痛苦的思想斗争,才转身离开。 裴奈只身与数量庞大的怪物相抗。 枪光旋影间,一具具多肢怪状的尸身垒倒,黏腻的肢肉黑血迸溅横飞。 位置被填满,她不断后退,转移战地。 杀得几乎都要麻木,却仍有怪物陆续钻过尸体与石壁破口的缝隙,接在赴死的同类身后,向她跳来。 她的两臂方才打通石壁时被拉伤,未有片刻缓歇,又持续使用着长枪,越发疼痛难忍,痛感几乎钻入大脑。 她咬牙硬扛着。 不知过去了多久,后方传来了焦急奔跑的脚步声,她在抵御的招式中转身,看到了朝她而来的达奚安。 “找到出口了!跟我走!”达奚安到了她的身后。 裴奈甩出一道大弧的劈斩,远远扫荡,拉开和怪物们的距离。 她回身正要随达奚安离开,便被他牵住了手。 身后的怪物跌倒后再次爬起,朝他们追来,裴奈下意识往前跑,望着达奚安握住她的右手,死犟着喊说:“我自己可以跑,把我手放开!” “你可以什么啊?你要不要听听自己的声音有多虚弱?”达奚安既心疼又气恼。 力乏到极点的裴奈,在达奚安的拉拽协助下,无法撒手,暂时放弃了,茫然地跟着他跑。 裴奈大脑一片空白,第一个冒出的念头就是:可别现在遇到顾瑾珩啊!不然真说不清楚了。 第二个冒出的念头则是:达奚安的师父不知是何高人?达奚安武功天赋平平,轻功倒是不俗,能带着力竭的她,将猛追不舍的怪物们远远抛在身后。 改日有机会,定要向他师父讨教几招。 她的前方是两月前还完全陌生的岐鲁二皇子,两月的时间内,他们一起经历了连番的磨难,多次置之死地而后生,早已成为生死之交。 她的身后是难以名状的畸形怪物,难以计数,带来无穷无尽的压抑恐怖。 这种与往事割裂的感受,令她一瞬有些茫然。 他们穿过了近二十条复杂的岔路,裴奈心里感叹道:好在让达奚安前来接应了她,否则单她自己,一个时辰都转不出去。 “到了,这边!”达奚安带她拐进一条半封闭的宽敞廊道。 廊道中央有一个向下的方型石洞入口,黢黑幽暗,一眼望不到底。 这便是第十九域,藤网层。 之所以这么称呼,是因为第十九域并非此前横向贯通的曲折廊道,而是各种宽度、深浅不一的竖向方井,中间由少量可以爬行、半人高的不规则圆洞彼此串联,如同密集的蛛网。 方井内壁结满了陨石内的原生藤蔓,此藤蔓并非第五域的食人藤,对人无害,可供行者抓扶攀爬,因此第十九域就被叫做藤网层。 阿熏婆婆他们已经先一步下去,在下方等着裴奈和达奚安。 成群的怪物仍紧追不舍,声音逼近。 裴奈也顾不得和达奚安谦让,这种时候浪费时间无疑是致命行为,她快速从方井入口跳下,坠落后抓住一旁的藤蔓,稳住身子。 达奚安也紧随其后,跃跳至她身侧,勒紧藤蔓停住。 少量匀光水流淌于藤枝之间,虽然晦暗,却勉强能够视物。 “它们会下来吗?”裴奈仰头看着井口问道。 达奚安观察着周围环境,接道:“我不觉得它们会恐高。” “快点进来!”阿熏婆婆在他们下方,正从一个对侧石壁的圆形洞口中探出身子,朝他们招手。 裴奈立刻行动,一蹬石壁,起跳抓住对面摆垂的树藤,再一甩荡,掀开遮挡的藤条,顺势钻进圆洞。 达奚安等她进去,才纵身跃来,他抓住藤蔓的同时,头顶上方的畸形怪物也已经抵达。 多数怪物留在了上方,急急刹住,像是第十九域的什么令他们排斥,但仍有三只不顾死活,争先恐后地朝达奚安扑来。 裴奈探身,将手伸向达奚安,予他助力,一把将他拉进来。 有两只异变的怪物扑空坠落,另一只用灵活的长肢挂住树藤,头部钻进洞中,要将他们撕咬。 裴奈长枪着力一推,刺穿它的脑髓,怪物抽搐着瘫倒。 好在圆洞的开口不大,怪物的尸体将洞口堵住大半,另外两只怪物掉落深井底部,受第十九域的环境干扰,朝他们的方向看了下,快速攀爬回第十八域。 裴奈看危机暂时转安,将凌月枪从怪物口中抽回,怪物的尸体随即后仰砸落。 裴奈歇了口气,坐在通道的地上,达奚安就在这时拉过她的双臂。 “干嘛?”裴奈下意识就要躲开。 达奚安强行将她的手臂扣住,“检查你的伤。” “你怎么知道我手臂受伤了?”裴奈纳闷道,她觉得自己掩饰得很好。 达奚安第一次对她生气,“你知不知道我赶过去的时候,你握枪的手都在颤抖?” 第一百五十八章 独眼蛇 裴奈摇摇头,她只觉得自己的动作仍旧行云流水,注意力放在怪物身上,没有留意细节。 达奚安隔着衣袖,捏了捏她的小臂肌肉,“疼吗?” “有点。”裴奈如实说道。 达奚安从腰际荷包里掏出一瓶伤药,“可以活血化瘀,缓疗肌肉损伤,我帮你涂?” 裴奈赶紧接过,“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达奚安“嗤”了一声,向后一靠,等着她自己抹药。 裴奈低头拔了半天盖子,未果,又抬头问他:“你这个药瓶怎么打开?” 达奚安将瓶子接回来,替她开启,再次递还给她。 “厉害,药瓶都防盗。”裴奈感叹道。 阿熏婆婆他们坐在圆形通道另一侧,正在察看另一个方井的情况,顺便等待裴奈上药。 裴奈掀开了衣袖,将胳膊露出来。 白净的肌肤上,青紫泛黄,明显肿出一片,已经严重到内伤外现,裴奈眼睛也不眨,将药膏涂了上去。 达奚安静静看着,半晌忽地低声开口,似自语,又像是在责怪:“傻死了,别的女子都是躲在男人身后,你却总是挡在我们前面。” 裴奈抬眸瞧他,疑惑极了,眉毛都扭曲在一起,“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达奚安定定注视着她,下颚绷紧,并不言语。 裴奈低头继续抹药,又提醒道:“我方才要是躲你身后,我们现在该成肉饼了。” 她快速将药涂均,把瓶子盖阖,还给达奚安。 “婆婆,我们走吧,接下来的路您熟悉吗?”裴奈起来,躬身越过达奚安往前走去。 阿熏婆婆见她过来,也未着急下行,交代道:“第十九域会遇到一种独眼蛇,入域前我和你们大致说过,还记得吗?” “记得,你说这种蛇有剧毒,独眼蛇在附近时,要屏住呼吸。”裴奈蹲在地上,回忆道。 阿熏婆婆点点头,转身踩着交错的藤条,继续带路,“那走吧。” 裴奈等人按顺序跟上她,阿熏婆婆打头,达奚安的近卫紧随其后,之后是两位江湖人士,裴奈和达奚安跟在队末。 越走越往下,井的位置也越来越深。 路过第三个方井时,倏然有几只晶莹透明、形似蝴蝶般的生物飞来,绕着他们飞舞。 其中一只落在裴奈肩头,它无色澄明的翅膀刹那间晕开色彩,如雾漫散,变得艳丽陆离。 裴奈讶然,被这种奇异的美所吸引,正扭头看着,却被达奚安点了几下胳膊。 达奚安向她指了指远处,裴奈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却见对侧藤蔓上的叶片正在颤动。 定睛一看,那里有四只同样透明无色的长蛇,成人手腕般粗细,头顶正中唯有一只硕大的眼睛,瞳孔尖细,是深邃的血红,纹理斑驳,显出宝石样的层次。 正是阿熏婆婆所提醒过的独眼蛇。 四只独眼蛇此刻正盘爬在石壁和树藤之间,徐徐接近他们。 众人及时停下,裴奈连忙屏气。 “沙沙”的声音由远及近,很快就到了他们附近。一只独眼蛇腾空跳起,张开头部下方、位于下颚之处的蛇口,将透明的蝴蝶吞入。 裴奈亲眼看到无色蛇身之中,蝴蝶的挣扎与翕动,它的翅膀耷拉蜷曲,奄奄等待死亡。 好在四只独眼蛇失去觅食方向,很快结伴离开。 阿熏婆婆确认环境安全,带着他们赓续前进,只是越往深处走,独眼蛇出没得越频繁。 方井也变得深不见底,他们攀附着树藤悬在空中,脚下是无尽的黑暗,后背总泛着凉意。 临近一个横向的圆形通道时,裴奈舌下的浑树片忽地颤动两下,她额头青筋一跳,急忙将众人唤住,她低声道:“等下......” 阿熏婆婆已经俯身进入了圆洞,达奚安的近卫和两位江湖志士不解地回头看向她。 裴奈反推着心里的不安感,低头注视着下方深渊。 就在此时,一只硕大无比的红眼从深渊中露出,诡谲地盯着他们,逐渐逼近。 竟是一只独眼巨蟒,不知在陨石内部已经存活了多少年,蛇身粗壮到三人无法环抱。 裴奈心中猛跳,他们暂止呼吸,却不知是否能够起作用。 独眼巨蟒在石壁上曲折滑行,上半身腾空,猩红的巨眼就在他们身后,观察着他们。 它眼珠的宽度甚至超过了一人的身高,瞳孔竖直如剑,充斥着物种之间的压迫感,望着它幽邃如宙的眼瞳,让人深深陷坠,仿佛看到了生命尽头的死亡终局。 他们保持着挂附在藤枝上的动作,不敢移动。 裴奈的胳膊已经开始发沉,肌肉拉伤之处不断作痛,让她的身子有些颤抖。 达奚安没有畏惧地握住她的手腕,大掌同时包住她的腕部和旁边的细藤,帮助她稳住身形。 与她一道,站在死亡的对立面。 就在众人几乎都要憋不住呼气时,独眼巨蟒终于调转了身子,向对面的圆洞钻去。 它的蛇身大得差不离要将整个圆形通道塞满,当它上半身进入后,达奚安的近卫迅速跨进阿熏婆婆所在的出口通道。 裴奈等人也准备离开此地。 可当所有人以为危险已经过去时,几条独眼小蛇结成团,从高处骤然坠落,掉在裴奈前面的侠士身上。 侠士本已恢复正常呼吸,意外降临令他反应不及,其中一条红眸细蛇,竟在他脖颈上撕咬一口。 他甩着身子,将几条独眼蛇抖落。 可毒液瞬间侵入他的大脑,他的双眼竟都遍布了黑灰色,疼痛让他浑身颤栗,无意识地发出呻吟。 他几乎都要跌入深渊,只是求生的最后本能让他双手紧紧抓着藤条,整个人在空中摇摇欲坠。 他痛苦的叫声在方井中回荡,已经半身离开的巨蟒听到声音,蛇身一下子从圆形通道中退回来,高立于上空,一息停顿,便张开宽粗的蛇口,将被咬伤的侠士吞入体内。 侠士仍在惨叫挣扎,因为蛇身透明,所有人都能看到他在巨蟒体内所经受的折磨。 他的同伴愤怒地拔出佩剑,抓着藤蔓一荡,就要朝巨蟒的眼珠刺去。 独眼巨蟒感受到他的攻击,转瞬之间,深红眼珠上冒出几道褐色的锥刺,从锥刺顶端喷出匀光水柱。 匀光水被高速射在那人身上,一阵灼烧的声音响起,伴着侠士凄厉到不成声的哀嚎,他的身体被腐蚀得完全化形,没有了人的模样。 一切发生得无比突然,裴奈眼底震颤。 在下一刻,被匀光水融烧的江湖志士就开始异变,他的身体长出灰黑色的物质,增生凸起,脸部已然扭曲。 第一百五十九章 密窟 裴奈不敢再等,掏出匕首割断他攀附的藤蔓,令其坠入井底。 见她手中的利器,巨蟒眸底微动,匀光水再次喷出。 裴奈轻功一跳,身体与水柱相错,躲过巨蟒的攻击,抓住圆洞前的藤条,快速闪身进入通道。 她抛出匕首,打在对面的石壁上,金属的锐光吸引了巨蟒,令之侧身。 达奚安趁此机会一荡跳来,双手攀住洞口石壁,撑起身子,钻入圆形石道。 两名江湖人士已然殒身,只剩阿熏婆婆、裴奈、达奚安和他的近卫,阿熏婆婆和达奚安的近卫已经抵达另一个方井,为他们俩让出位置。 裴奈和达奚安弓着身子,快步躲过去。 独眼巨蟒反应过来,蛇身一转,头部便从洞口伸探来。 裴奈先一步跃跳到方井对侧的藤枝上,回头一看,深红血眼填满了达奚安身后的整个圆洞,眼珠上几道锥刺更加突起,尖锐锋利,直向达奚安戳去。 “小心后面!”裴奈急喊道。 达奚安侧身翻滚,快速从通道中脱离,下坠时抱住圆洞附近垂荡的数根藤条,利用他身体的重量牵拉,借助树藤将洞口堵住。 独眼巨蟒刺空,想要从藤条中间的缝隙中钻过,却不得实现,裴奈能感受到它的恼怒。 裴奈的心始终高悬。 若是巨蟒突然喷出匀光水,匀光水砸在遮挡的树藤上,顺着藤枝流下,将给达奚安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 何况这样做,也只能挡住独眼巨蟒一时,他们还要走很长一段路才能到达第二十域。 但凡在方井和狭窄的通道中,人的移动速度总是无法超越灵活的长蛇,更别说这巨蟒还会喷射致命的匀光水柱。 阿熏婆婆已经到达下一个通道出口,可就算他们能够逃出这个方井,危险也并未止息。 怎么才能保全剩下的人,救下大家的命? 裴奈握紧了拳头。 她的急切蔓延到全身,舌下的浑树片与她通感,突兀变冷。 她脑中赫然出现几幅画面,是源自这片天外飞石的浑树片,与此地的冥冥相印。 眼前的一切,更像是曾经使用这块浑树片的人或生物,所留下的记忆。 画面来回穿梭,裴奈由浑树片前任使用者的记忆中获得了指引。 她缓过神来,不可思议地望着方井下方的黑暗地带,叫住其他人:“婆婆,别进去,跟我走!” 阿熏婆婆不解地回头看她,“为什么?下方从未有人去过,看不到独眼蛇的情况,我们不确定......” “这边也能抵达第二十域!”裴奈笃定地从高处跳下,隐入黑暗中。 达奚安等人不安地等在上面。 独眼巨蟒仍在用锥刺撞击树藤,达奚安勒紧垂坠的藤条,抓紧石壁上固定的树藤,强撑着。 紧接着,脚下黑暗中响起类似石块移动的摩擦声,随后传来裴奈含笑的惊呼,似是对命运的感叹,“真的有这条路!” 阿熏婆婆抬头望了望悬吊空中、生命岌岌可危的达奚安,咬牙踩蹬石壁,朝裴奈的方向荡了过去,达奚安的近卫紧随其后。 终于,独眼巨蟒失去了耐心。 它朝遮挡的藤条喷射出匀光水流,匀光水打在藤叶上,随即流下,眼看就要落在达奚安的手上。 裴奈对达奚安高喊道:“朝我的声音跳过来,我可以接住你!” 达奚安立时松手,对着黑暗中裴奈的方向跃去,在一眼通无的漆黑中,他的上半身被裴奈牢牢接住。 裴奈环抱着他的胸膛,将他向内一拖。 达奚安也撑住洞穴的墙壁,和裴奈一起钻进内部的石穴。 独眼巨莽抵达前,裴奈推动旁边的石墙,一道石门自侧边移来,将通道完全关阖。 失去了微弱的光线,通道中也没有匀光水,四周一片黑暗,几乎只能听到身边人的呼吸声。 裴奈和达奚安都有些喘,裴奈歇了一下,去触摸周围的环境。 这是一条更为狭窄的通路,石壁坑洼不平,与那些横向的圆形石道完全不同。 达奚安轻笑了一下,带着绝处逢生的快意,开口道:“明枝,你是不是开始喜欢我了?” “你在瞎想什么呢?”裴奈被问愣了。 达奚安不以为然,“那你怎么不让我的近卫来接我,自己亲自动手?” 二人方才挨的是很近,混乱之中险些耳鬓相贴。 但裴奈并不给他面子,反问道:“我要关石门啊,怎么?你的近卫知道怎么关这扇门?” 达奚安不言,裴奈以为驳赢了他。 可下一刻,她的手被达奚安牵起,放在了他的胸口上。 他的心脏正在猛烈起伏搏动,仿佛要跳出胸膛。 心跳声宛如雷鸣,一下一下,穿过裴奈的胳膊,直达她的大脑,引她头部一片混沌。 “感觉到了吗?”他的意思是,他压制不住的感情。 裴奈慌张地将手收回来,“别想太多,我从小在军区长大,和战士们搏斗交手是常事,对男女之防的避讳没那么多。” 达奚安又低声笑了笑,并未回话,想是在平复自己,随后他才道:“好像远处有水流声。” 现下没有光线,无法视物,却不知黑沉昏暗中,是否隐藏着别的独眼蛇。 裴奈对前方的阿熏婆婆说道:“婆婆,等一下,我走最前面。” “不用。”阿熏婆婆在里侧说着,“我来探路,你告诉我方向即可。” 这是要代替裴奈以身涉险,裴奈心里一暖。 可她不愿让别人替她冒险,正要开口,却听阿熏婆婆说道:“别争了,你比我更重要。” 裴奈默了默,才道:“这条通道应该没有岔路,走到头就能出去。” 他们四人在漆黑的通道中匍匐或跪着前进,没走多远,转过一道弯,眼前道路尽头就出现了亮光。 “这是?......”阿熏婆婆走在最前面,她的声音有些激动。 阿熏婆婆和达奚安的近卫先下去,露出了前方的景象,裴奈望着眼前恢胎宽旷的地底坑穴,耳朵嗡鸣了两下,恍有一种身临异世的感觉。 庞大的石窟内,立着无数白色水玉状的晶锥,大小不一,错落分散。 头顶上方布满了藤蔓,不少藤枝垂落半空。石窟边缘有十余道匀光水形成的瀑布,从上方淌挂而下,流入石窟边缘,渗进树藤下的土壤和缝隙中,让此处显得明亮通透。 这便是达奚安方才听到的流水声。 他们此时正在一侧石壁的中间位置,这一个狭小的罅口,在整片洞窟中,简直不值一提。 连他们站在这里,都显得渺小无比。 裴奈从通道中跳下,和阿熏婆婆他们一道站在半坡中,望着眼前之景。 达奚安也有些愣神,他下来后,带着不解,转头问裴奈道:“你是如何知道此地的?” 第一百六十章 巨眼蛇巢 裴奈指了指自己舌下的位置,“浑树片,应是它前一任使用者的记忆,方才情急之中,我眼前浮现了关于这条路的画面。” 她的嘴唇微张,粉舌轻卷,露出了下方褐色的树片。 达奚安定定看着她的舌头,眼中有云雾流转氲散,好像对此有深深的觊觎。 裴奈一抖,提醒他道:“你别这么看我,怪吓人的,我以为你对浑树片也有想法。” “不是,”达奚安收回了目光,“我不是对浑树片感兴趣,是对你的......” 裴奈恍然明白,急忙打断他:“好了,我知道了,住嘴!” 达奚安又瞧了瞧她,目光幽深,他未开口,可他要说的话都在不语中。 阿熏婆婆已经走到了前面,喊他们道:“你们快来看!” 裴奈快步跑过去,带着急不可耐。 达奚安的目光仍落在她身上,每每看她不慌择路,眼中都透出笑意。 阿熏婆婆俯身盯着眼前竖立的白玉晶锥,指着内部隐隐约约透明可见的胚胎,给裴奈看。 “蛇卵?”裴奈讶然。 阿熏婆婆颔首,“或许也算作蛇胎。” 一个晶锥内部有许多这样的细小蛇卵,裴奈望着坑穴内星罗密布的各样晶锥,那此地究竟有多少独眼蛇? “我们这是,进了蛇巢了?”达奚安感叹道。 阿熏婆婆看了看四周,“还是小心为上,或有未离开的独眼蛇,于我们很危险。” “你说这边也能抵达第二十域黑暗层,是从哪里下去?”她又问裴奈道。 裴奈穿过晶锥之间的空路,往前面走去,“洞窟最中心处,那里有通往黑暗层的入口,跟我来。” 越来越靠近石窟的中心,有不少泛白的水玉晶体已经倾倒垮塌,里面的蛇卵尽数消失,想是孵化完成,晶石便会碎开。 阿熏婆婆蹲下,剥开了晶锥的碎片,从里面拿出了一块半个手掌大的萤石。 阿熏婆婆眼睛放大,意识到这是什么,忽然将他们叫住。 裴奈他们停下脚步,凑过去看。 但见那莹石通体显着薄淡的银色,内部有像匀光水一样璨如星辰的多色亮光,细碎地闪烁,倒是剔透清润。 “这种石头,很有名吗?”裴奈不解地问。 阿熏婆婆摇摇头,“不是有名,是我们以为它已经绝迹。上三山的逐北枪、西寒刀、南羌剑,包括五岳的珲洗鞭、鸣索流星锤、尚白棍,这些绝世神兵在锻造时,除了贡山玄石等陨石内部罕见的金石原料,还加入了这种银烁水玉。” “银烁水玉?”裴奈重复道。 阿熏婆婆颔首,赓续说道:“百年之前,我们的先祖用最后四块银烁水玉,锻造了珲洗鞭和鸣索流星锤,在那之后,银烁水玉便成了传说中的神材天宝。原来......竟是来源于这里!” “带几块走?”达奚安毫不客气。 阿熏婆婆并未不悦,反是极为支持,“带几块走,你们之后一定用得到。” 语罢,阿熏婆婆便将手中的银烁水玉放入包裹中。 裴奈他们也帮忙一起寻找,只是倒塌的白玉晶锥也不多,而且小的晶锥内并没有他们要找的东西。 绕了小半圈,才在一个大体积的晶锥碎片堆里,找到了一块银烁水玉。 “好像只有这种个头很大的少数晶锥,内部才有银烁水玉。”裴奈蹙眉分析道。 这样判断,缩短了他们一一查找的时间,片刻功夫便又找到五块。 洞窟内能结有水玉的晶锥并不多了,大多要往远处走。 他们正将银烁水玉集中放进阿熏婆婆的包袱里时,裴奈突然后背一阵发凉,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她正要回头,却见达奚安的近卫瞪大眼睛,他指着裴奈身后,已是怛然失色。 裴奈转身,看到两只巨大的眼珠正位于洞窟顶部。 眼球根部的粗壮支撑物,乍看之下形似石壁,却如蛇身般灵活,上面还带着一层密集的鳞片。 两只眼珠独立在左右两端,根部源自石窟两侧的墙壁间,方才竟是隐藏起来,令他们放松了警惕。 那眼珠要比方才独眼巨蟒的眼睛大出数倍,笼在天顶,令人骇然魂散。 就在他们发愣的间隙,两只眼珠一下压来,竟将他们之间的距离缩短一半。 “跑!”裴奈毫不犹豫,拉过阿熏婆婆就朝第二十域的入口跑去。 达奚安及其亲卫立刻跟上。 万幸之中,他们所处的位置离最中间的洞口很近。 下方一片漆黑,无法确定安全性,可现下也没有别的选择,裴奈只能相信浑树片给她的记忆。 他们纵身一跃,摔在了普通的石地上。 裴奈带着阿熏婆婆连续翻滚,减缓坠地的冲击。 待他们停下时,已经远离了入口,达奚安他们也已经过来。 可那没有遮掩的洞口处,巨眼竟还迫贴下来,瞳孔向它们这边张望。 “太可怕了,我觉得我以后会做噩梦,梦到这幅画面。”裴奈在苦中打趣道。 达奚安疑惑道:“这两只巨眼有攻击能力吗?” “就冲二十一域的德行,我觉得肯定有,只是我们跑得快,还没体验到。”裴奈扶着阿熏婆婆从地上站起来。 微弱的入口光照下,阿熏婆婆应道:“说得不错,那两只巨眼,该是蛇巢的看守,所以孵化后的独眼蛇都不敢进入。” 裴奈望了眼四周,只觉得第二十域黑暗层恰如其名,一片空无,伸手不见五指。 “婆婆,我当时眼前的画面只到这里,因而不知道接下来的路。我们未从你熟悉的入口进入,可还能找到出口?”裴奈问道。 阿熏婆婆伸手向石墙上摸去,“交给我吧,你看这里。” 裴奈借着最后一抹晦暗的光,看到了石墙上的凿痕。 “黑暗层的石墙上,间或会出现这种雕刻的印记,这是前人在探索二十一域时,留给后代的指引。借着这种印记,我们便能找到第二十一域的入口。”阿熏婆婆解释道。 裴奈听着,想到方才的惊险,不禁感慨,“陨石内,一定牺牲过很多山谷之国的先辈吧?” “是啊,每年都有人在这里死去,但是为了探索未知,为了获得这些无价的资源,大家都觉得牺牲是有意义的。”阿熏婆婆的声音在一片阒寂中幽幽响起。 她又低头捏了捏包裹里的矿石,“虽然正面撞到始祖巨蟒,很是不幸,但拿到银烁水玉,也算是因祸得福。这七块银烁水玉,足够颠覆那些老家伙们的认知。” 第一百六十一章 地下深湖 始祖巨蟒? 想必就是他们方才遇到的独眼巨蛇了,如此听来,该是罕见稀有,其他人极少遇到。 提到了银烁水玉,裴奈便没有搭话,毕竟这是山谷之国的资源,就算他们一起随同发现,所有权也在山谷之国这边。 “走吧,黑暗层很安全。”阿熏婆婆说道。 她的左手一直摸着与方才凹痕同等高度的石壁,带着他们向深处走去。 又经过了一段路程,众人本在平静地走着,却出现了意外。 阿熏婆婆忽地低叫一声,停下了脚步,她的声音带着发自骨子里的恐惧。 这样长时间的黑暗与不安,确实会让人发疯,可是这并不包括常年下域的阿熏婆婆,这种情况,她早已习以为常。 “怎么了?婆婆?”裴奈赶紧将手伸过去探她的情况。 婆婆正浑身颤栗,瘫倒在地,她抱头道:“我闻到了他的味道,是他的味道!” “谁的味道?”裴奈蹲下来扶住她。 婆婆的声音几乎嘶哑,“越苍,邬族神君。” 裴奈瞬间便明白了,这即是阿熏婆婆惊悸的原因。 那是身体和灵魂所刻印的,对施暴者的恐惧,已成为下意识的习惯。 只是,为何会是越苍的气味? 她却也顾不得深究,只当是味道相似,或是已经有邬族人抵达了黑暗层。 裴奈双手搭在阿熏婆婆的肩膀上,予她安慰:“婆婆,振作起来,我需要你带我去找尾黛花,还有上万人的性命岌岌可危,我们就快要到了,不能耽误时间!” 阿熏婆婆仍被恐惧包裹,身体不断出现应激反应。 该死,越苍当初到底对她们做了什么?裴奈想。 她抱住阿熏婆婆,说道:“有我在,不会让他伤害到你,我向你保证。” 听到这句话,阿熏婆婆握住她的手,渐渐才平静下来。 众人默默等她恢复情绪,半晌后阿熏婆婆站了起来,“走吧,第二十一域的入口离这应该不远了。” 果然,他们又走了一会儿,隐约中转过了几道弯,远处的地面突然出现幽蓝的发光入口。 渐渐靠近,裴奈看清那下面是交混了匀光水的地下湖水。 湖水清透泛蓝,在两侧匀光水的照耀下显得梦幻而不真实。 匀光水与湖水并不相融,大多顺着石壁滑下,有自己的流淌轨迹。 也因此,他们进入此地下湖游水,不会被匀光水灼烧伤害。 尾黛草和山谷之国所保管的浑树片,就在第二十一域的地下湖深处,从那里潜下去,可以到达一个秘境般的花园。 那里未被水淹没,反而因为环境特殊,空气湿润,长有很多珍奇的植物。 那处隐秘之境,便是人类目前所能抵达的陨石最深处。 裴奈本来已经做好了浸湿衣袍的准备,可阿熏婆婆让他们稍作等待,转身去一旁靠墙的地方,几下简单的动作后,那边传来了机关开启的声音。 水波起伏摇荡,幽光映在黑暗层的石墙上,斑驳成影。 裴奈借着地下湖水的微光,看到了阿熏婆婆面前的金石柜。 “你们还在这装了个储物的柜子?”裴奈愣住了。 阿熏婆婆从柜中取出了四个包裹,将其中三个依次丢给他们,“下此湖要准备很多工具,衣服也不可泡湿,否则返回上层时,鱼腥味会引来异形怪物,把这个穿上。” 裴奈将阿熏婆婆抛来的东西打开,此料似布又似皮,表面光滑如丝,通体呈灰白色,手指触摸时还有一种硬感。 结合阿熏婆婆刚说的话,裴奈反应过来,问道:“此物可是能阻隔水的进入?” “不错,这是由第二十一域罗鹦鱼蜕下的鱼皮制作而成,你们将腿伸进去,拉到头,把带子绑紧系好。”阿熏婆婆替他们讲解道。 裴奈头次听闻能防水的衣服,只觉震撼。 他们穿好鱼皮衣后,阿熏婆婆将裴奈脑后的圆袋子替她拉到前面,套住了她的头发,鱼皮边缘紧贴在皮肤上,不留缝隙,只露出了一张巴掌大的小脸。 “待会儿紧跟着我,不要落队,否则我们会走散。这湖里也有各种异形的生物,有些极恶,很喜欢捕杀人类,要小心行事,必要时可以反击。”阿熏婆婆递给他们三根尖锐的铁叉,嘱咐道。 捕杀人类?裴奈想不到,这得是怎样的水底生物?听起来似乎有着灵智。 阿熏婆婆说完后,便先一步蹚过浅水,进入水道中。 达奚安在淡光之下,想要伸手刮一下裴奈的鼻尖,被裴奈灵活躲开。 “好小子,果然不怀好意!”裴奈瞪他。 达奚安嘴角微挑,笑说:“我的图谋不轨,不是全天下都知道了吗?” 裴奈垂眸,似有几分踌躇,她的反应让达奚安诧异。 紧接着,裴奈遽然勾手,唤他过去,似是有话要说。 达奚安便靠近两步,将头伸过去,却见裴奈表情一转,露出几分狡黠,随即一抬腿,将他踹了下去。 达奚安砸入水中,有些懵,但裴奈也迅速下水,催他吸气,等他准备好后,便将他推走。 裴奈留在队伍最后,达奚安前面是他的近卫。 众人憋气,在灌满水的圆形通道中游动前行,视野被浄蓝的水色占据。 游过两个廊道,阿熏婆婆忽然回头,冲裴奈他们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她扭身往另一个岔口游去。 裴奈越过达奚安身侧的缝隙,看到对面的水道中,立着许多诡状殊形的畸形鱼人。 它们的身上泛着碧光,皮肤表面却坑洼狰狞,不少地方还带着鳞片,几乎每一只都是多肢,不规则地生出鱼鳍。 此刻它们闭着眼睛,僵直在原地,似在休眠。 裴奈不敢停留,跟着阿熏婆婆他们快速进入另一个通道。 没过多久,他们就到达了水道迷宫的尽头,从这里出去,面前是一个无边辽阔的巨型地下湖。 水质清澈,又有匀光水的照射,几乎能一眼看到数百米的距离,可尽管如此,湖水依然深不见底。 在这样湛蓝深邃的地下湖中,匀光水流淌其间,仿若星河远布,通往无边的明宙,悬天闪曜。 阿熏婆婆和达奚安他们身处其中,俨如在空中游弋。 裴奈望着眼前世所罕见的绝景,却蓦地感觉不对。 她下意识回头,却看见身后的水道中,那些怪状的畸形鱼人,竟布满了尽头,正对着她诡笑。 第一百六十二章 畸形鱼怪 裴奈心中雷鼓大作,这些怪物竟然在一开始就伪装起来,偷偷跟了他们一路? 这便是阿熏婆婆说的,第二十一域的生物,会猎杀人类? 可他们此时身处湖中,她甚至无法及时警告阿熏婆婆他们。 下一刻,水道尽头的畸形鱼人便朝他们飞速游来,裴奈别无他法,只能从身侧取下凌月枪,准备防守。 达奚安回头看裴奈,却见她未曾跟上,转身远望,看到了骇人一幕。 密密麻麻、透着碧光的鱼人畸怪,连片成堆,正朝裴奈迫近。 阿熏婆婆也感觉到水流的变化,转身回视。 裴奈的凌月枪在水中绕圈转动,明明有水的巨大阻力,可仍是掀起了一个超越她身体数倍的漩涡。 漩涡将最前部的鱼怪裹挟,令它们难进分毫。 枪尖刮出风刃,在漩涡中回荡,顷刻便有血液漫延而出。 然而后面的众多畸形鱼怪似是知道前路被挡,反从侧面绕来。 方才诡笑的嘴巴,此刻已然张大,露出里面的尖锐的利齿,朝着裴奈啃咬而去。 好在达奚安和他的近卫反游回来,用武器将靠近裴奈的水怪击杀。 裴奈停了漩涡,长枪在水中横斩,扩散的枪弧威力在此处大减,但依然杀了不少鱼怪。 他们身处在深湖中,虽然有内力护着肺气,可他们方才已经憋气了一段时间,此刻又是这样耗费体力的水中攻击,肺管已是开始作痛。 裴奈和达奚安他们又连续杀了两波鱼怪,在连番的水中袭击下,鱼怪们更有优势,其中一只鱼怪抓住机会,啃咬住达奚安近卫的手。 达奚安的近卫一挣扎,便有两根手指被咬断。 鱼怪将他的手指吞入口中,咀嚼数下,还未咽下,就被裴奈斩杀。 裴奈肺部开始抽痛,她望着仿佛杀不完的鱼怪,心中有了凉意。 就在此时,他们的脚下忽然现出一道无比硕大的黑影。 那黑影几乎将湖底都压得乌黑,庞大的体积于此密闭的深湖中,令人泛起无限的恐惧。 但此巨型生物向上一跃,反而直朝着成堆的水怪扑去,将鱼怪们吞进肚中,无数鱼怪便在水中消失,数量骤减。 裴奈这时才看清它的样貌,神话中龙首般的头部,长而粗壮的巨大鱼尾,全身呈褐黑色。 竟与他们在穿行过山谷之国外围边境巨墙时,她见到的螭吻神像,像了八分。 世上竟真有这种神兽?! 怎么会?! 原来很多传说,都是真实的? 作为山谷之国传说中的护国神兽,它的到来,令水怪们四散奔逃。 在裴奈怔神的功夫,达奚安一只胳膊反抱住裴奈的肚子,将她反向拖离。 裴奈被他扛着,整个人在水中弓起,头和胳膊、以及下面的腿朝着前方。 在她亲眼所见、目光注视下,“螭吻”在湖中摆荡,回转身子,正面朝着它们。 与神话中不同的是,深湖中的“螭吻”没有眼睛,可能是成百上千年,更或是万年的进化,让身处黑暗中的它们,逐渐将眼睛退化。 当“螭吻”靠近他们时,裴奈甚至没有告知达奚安,因为完全没有挣扎的必要。 这样体积的远古生物,只要一口,他们瞬间都会被碾碎成沫。 何况此时,他们在水中已经没有了反击的力气,残存的气息只够他们吊着最后一口气。 面对着渐近的“螭吻”,裴奈舌下的浑树片又一次反常地颤抖。 “螭吻”似有片刻停顿,紧接着,它将鼻子贴来,触碰在裴奈的手上。 裴奈不明白,将手心摊平,配合着它。 随后,“螭吻”仰头,鱼尾一扫,整个身子掉转方向,它向湖底游去,很快没了踪影。 为何没将他们当作食物? 裴奈方才体力耗费得厉害,此刻已经无法呼吸。 水底的一切在她眼前都显得漫漶。 在一片混沌中,她被达奚安拖进了半坡石壁间的圆形通道里。 再经过一段上行,他们终于触碰到了空气。 达奚安猛烈地喘息,将裴奈放在地上,看着溺水的她,有些手足无措,正要试图挤压她的胸腔,裴奈便身体一抖,朝侧边咳出水来。 达奚安终于松了一口气,俯身用力将她抱住。 “行...了,放...放开我......”裴奈一边咳嗽,一边推他。 达奚安此刻有些听话,他很快起身,只用手拍了拍裴奈的后背。 “明枝......的身体,未免太过娇弱,我以前水性很好的。”裴奈也坐起来,捂着胸肺的位置,感叹道。 达奚安见她无恙,还能开玩笑,才终是放松了神色,将身上的鱼皮衣取下。 他未套头罩,此刻头发被打湿,竟是另一番风格。 阿熏婆婆靠近过来,蹲在裴奈身旁,激动地攥着她的鱼皮衣,问道:“裴奈,你的浑树片,是非自愿使用的?” 裴奈一边脱着累赘的鱼皮衣,将干燥的头发露出来,一边茫然地回答她:“对啊,怎么了?” “你在复生前,甚至不知道浑树片的用处?”阿熏婆婆的声音微不可察地有些抖。 裴奈点点头,也有些无奈,“是啊,我父亲最初把浑树片给我的时候,他说是护眼明目、抗衰老的。” 阿熏婆婆的笑意难掩,“对上了,全都对上了。” “什么对上了?”达奚安疑惑地询问,“还有,你们国家真有‘螭吻’这个生物?为何先前不提醒我们?” 阿熏婆婆这才开口,将情况陈述,“一直以来,在知道浑树片的人群里,都流传有一个传说。只有被迫使用浑树片,而非自愿复生的人,才能够化解整个大陆的灭世危机。” 裴奈此前听净觉神僧的师父——释明方丈也讲过这个传言。 裴奈当时只觉得他们迷信,现在...更是如此。 “那跟‘螭吻’有什么关系?”达奚安皱着眉头追问。 阿熏婆婆看着裴奈,解释道:“‘螭吻’已有数百年未曾出现,我们甚至以为它已经绝亡。在祖辈留给我们的传言中,它只会被那个非自愿使用浑树片的救世主唤醒。” 达奚安也望向裴奈,不知道在想什么。 “中川神僧,掌管预言的神?”裴奈接她的话道。 阿熏婆婆不太理解,问道:“什么意思?” “我是被他用浑树片唤醒的,所以我觉得,你们这个预言,有能够实作和改变的地方,信一半就好。”裴奈拍拍她的肩膀,然后站了起来,抖抖水,将鱼皮衣彻底脱下。 裴奈望着自己完好、未被沾湿的衣服,惊叹道:“真的隔水诶!” 阿熏婆婆见她不以为然,颇为无奈,朝达奚安看过去,却见达奚安对她轻轻摇头,明显是不想给裴奈压力。 阿熏婆婆叹了一口气。 这样一个被天耀端定公、万岳血鞭、岐鲁的未来太子,三人所捧在心尖上的人物,谁又能够左右她的想法? 又有谁敢劝她去直面危险?这于她也并不公平。 她若愿意站出来,便是苍生之幸,她若不愿,也是万万黎民的命。 裴奈将鱼皮衣叠好,放在达奚安的鱼皮衣旁边,这才集中精力,看向眼前深湖中的秘境。 此处,就是他们下行二十一域的最终目的地。 历经艰险,终于抵达! 第一百六十三章 腰间的血链 进来之前,阿熏婆婆他们将此地描绘为“深湖中的花园”,当身临其中,唯觉此景正应其名,恍如陨石内部的地底密林。 千奇的各色植物汇聚于此,停僮葱翠,绿意扶苏,从地面到五、六丈高的天顶,浓枝遍布,古树参天。 匀光水在植被间流淌,形如各样的瀑布。 地面上还有不少地下湖水串流而成的天然水沟,有很小的发光鱼类游嬉其中。 “湖底秘境整体是一个圆形,被石壁隔为扇形的六区,每个区都有几个石门可以进入,地方不是很大,只是稍有些绕。”阿熏婆婆带着他们往进走了些。 在最外围的植被树木后,有一条巨大的地下裂口,像是无底的深渊。 阿熏婆婆对着这道深渊裂缝说道:“二十一域再往下,便要从此处进入。” “下面还有可以探寻的地方?!”裴奈瞠目道。 阿熏婆婆颔首,“而且深度未知,曾经有一部分人下去过,但没有人能活着上来,只是听到了下方传来的惨叫声,救援者亦是有去无回。因此再往深处,没有人敢下行。” “直通地底,太过玄怖。”裴奈望着裂口下方的黑暗说道。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了后方入口处传来的动静,有水声和说话的声音。 阿熏婆婆做手势,示意他们安静,从林木后绕过去,纵目远伺,才开口道:“我们的帮手来了。” 裴奈过去一看,是阿熏婆婆的其中一位侍女,带着曲牧风、周禹良和另外两人,刚从水道潜上来。 他们返回去,侍女便不安地对阿熏婆婆禀告:“婆婆,湖底的水怪今日全部消失了,这很反常。” “并非消失了,而是有完全压制它们的生物出现,它们躲了起来。”阿熏婆婆说的正是“螭吻”,裴奈他们方才都亲身经历,但她并未明说,想是不想让太多人知道“螭吻”的事。 阿熏婆婆的侍女才豁然大悟,“原是如此。” “你们来的正好,装草药的袋子还在身上吗?”阿熏婆婆问道。 侍女将腰包里的特制鱼皮袋拿出来,“在的,婆婆,我这里还有六个袋子。” 草植药属不可被湖水浸泡,因此也用隔水的大鱼皮袋进行运输。 阿熏婆婆颔首,“我这里也有几个,应是够了,你带诸位速去摘取尾黛花吧。” 侍女行礼领了命令,带着曲牧风他们往尾黛花生长的几个区走去。 曲牧风对裴奈点头微笑,便是打了招呼,周禹良冲裴奈招了招手。 因为摘取草药救援的时间比较有限,众人也不敢寒暄,以免浪费时间,分朝不同的方向行动。 达奚安和他的侍卫也各持一个鱼皮袋,去了隔壁的分区,协助摘取尾黛花。 阿熏婆婆则带着裴奈,去找山谷之国前国主张厉呈留在这里的浑树片。 秘境的植物花木都是裴奈此前几乎从未见过的种类,繁茂葱郁。 内部道路复杂,曲径通幽,让人难以分辨自己现下所处的位置。 中途她们路过了一处地方,山壁的石头碎裂开缝,很多石块在头顶摇摇欲坠,明显做过人为加固,建有不少支撑板。 阿熏婆婆和裴奈穿过三个分区,到达了入口对面的山壁另一侧。 “这里也有尾黛花,”阿熏婆婆指着几簇样似金灯的细蕊花,对裴奈说道:“这便是了。” 花须舒展,点绛流丹,红艳且绚烂,只是每一片花瓣的底部,都有一条青黑色、形如女子眉黛的纹路,因而得名为尾黛花。 不过裴奈却注意到与尾黛花在同一块土地上,一起生长的另一种灰黑色、边缘染蓝的奇草。 她问道:“这是什么?为何与尾黛花交错生长?” “冥悬草,也是一种珍稀植物,不过它不能作药用,一直没找到它的用处。”阿熏婆婆解释道。 裴奈了然点点头。 阿熏婆婆望了望四周,“张国主通常会将东西放到这里或刚刚那个区,我们分头行动吧。你在这里找一下,我回方才那边。若是找到了,就喊我一声。” 裴奈颔首,“好,他会用什么东西装浑树片?” “通常是一个机关木盒。对了,不要乱碰这里的植物,很多都带着毒。”阿熏婆婆提醒之后便转身离开。 裴奈沿着路在这一区进行探查,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后,她看到了一个很眼熟的木盒,被放在一棵古树的高处树杈上。 她轻功攀上树,将木盒取下,拿在手里端详。 之所以会眼熟,因为张厉呈是她父亲的旧友,她幼年时,张厉呈曾经也送给过她一个类似的机关木盒,当时的她一直没能破解机关开启的方法,便搁置在那,直到现在。 直到现在......她对着眼前的木盒,依旧一筹莫展。 没这个脑子,索性也不耗费时间了,她将木盒放到地上,举起长枪劈下,木盒便骤断成两半,露出里面的浑树片和一个古朴的铃铛。 想必这就是张晟他们提到过的,“净觉神僧”家族曾经赠予山谷之国的礼物——“天音玄铃”。 搞定! 裴奈将浑树片和天音玄铃收好,返回准备告知阿熏婆婆。 只是......她走回了上一区,喊着阿熏婆婆的名字,却得不到回应。 裴奈顿觉不妙,她快步往回赶去。 又穿过了一个区,她隐约听见了女子被堵住嘴巴后发出的泣喘声。 顺着声音的方向轻功踏行,却正好看到达奚安的武器被先前那名身着辰砂色衣衫的男子断下。 男子乘势一甩衣袖,两道锋利的飞箭牵带着一条锁链,在近距离内,以达奚安根本无法闪躲的速度,割空刺进达奚安腰部两侧,穿身而过。 男子身影几闪瞬移,便移至达奚安的身后,他用拿着短叉的手,接过那两道带血而出的飞箭,狠勒锁链。 同时,他一踩脚下的尖锐铁棍,右手顺势握住,再一回转,铁棍的尖角直顶住达奚安的后背。 便将达奚安缚为自己的人质。 此人名叫褚让,体内没有鸿蒙罡气,武功精绝不可测,因而在第四域时就引起了他们的怀疑。 裴奈怒极,她轻功连跳,在褚让的注视下,赶到他们面前。 达奚安的近卫先于达奚安被放倒,只是伤不严重,此时也撑着武器站了起来。 阿熏婆婆的两个侍女都在此处,两人口中都被塞着布团,分站两边,头顶便是已经开裂、悬悬欲坠的巨石。 二人均汗洽股栗,眼含泪珠,恐惧却未曾移动分毫,看她们的状态,想是被褚让点了穴。 她们二人的头顶之处,各有一个支撑的固定木板,卡得位置极好,方方将摇晃的巨石稳固。 只是此时,木板上均被绑了绳子,两道绳子的另一头,被握在褚让身前的阿熏婆婆手里。 阿熏婆婆两只手各攥着一根绳子,像是将两位侍女的性命握在手上。 她明显也被点了穴,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褚让一边看着裴奈,一边将短叉的尖端压在阿熏婆婆脸上。 他持握短叉的手,同时还抓着穿透达奚安身躯的锁链,因此这样一动,达奚安的腰腹便被锁链勒紧,鲜血四溢。 达奚安闷哼一声,他的后背被棍锋顶着,可能已经戳进去,却强忍着,并不叫痛。 褚让只一人,便将四人的性命同时握在手上,与裴奈呈对峙之势。 “裴奈......?”褚让一字一字咀嚼着她的名字,勾唇一笑,“久仰大名,终于一见。” 裴奈的语气带着薄怒,“你不是天耀鄞州人?” “是啊,几百年前是。”褚让仍然轻笑着,笑容温和儒雅。 听到此句话,裴奈心中巨震。 阿熏婆婆开口提醒她:“裴奈,他是越苍。” 第一百六十四章 越苍 他们有猜测褚让和另一名男子可能是邬族安插的人,甚至可能是邬族神君座下的御影,可谁能猜到,越苍竟自己亲自出马。 裴奈这时才察觉到阿熏婆婆隐藏起来的局蹐。 阿熏婆婆的身体对越苍有应激性的恐惧,这是她几十年无法治愈的心病。她能平静地说话,只是咬牙硬撑着。 阿熏婆婆已经年迈,可越苍换过无数次身体,容貌俊朗,倜傥不群,正是庞眉目秀年轻时。 裴奈真想呸他一声,尽会给自己找俊美的身躯。 “你给本君,造成了很多麻烦。”越苍定定看着她,手中的锁链又紧了几分。 达奚安腹部的血锁深深压进肉里,倘若越苍足够用力,甚至能将他拦腰撕裂成两段。 裴奈看着达奚安的状态,手指捏着凌月枪的枪身,几乎泛青,“折磨手无寸铁的普通人算什么本事?有什么帐我们单独算,你冲着我来。” “折磨?这算是本君的爱好。”越苍自下而上将她打量,温和的外表下,渐渐露出深埋其下的疯意,“如果有机会,本君也期待把你的手筋脚筋挑断,带回邬族皇宫。” 达奚安听得生气,忍着痛冷笑一声,叱他道:“痴人说梦!” 越苍手中的锁链再紧几分,达奚安嘴角都淌下了血液。 “他要是死了,我保证你再也拿不到你想要的东西!”裴奈警告他。 越苍笑了笑,“感人至深。你是裴家的唯一后人,为何不推了萧家的皇权,自己做女帝?这样三个男人,你都可以同时拥有。” 他话音刚落,内力前推绕着棍身,用棍锋割开了达奚安身后的衣服。 达奚安的衣衫被斩碎,顷刻往前掉落,靠腰部的锁链和腰间玉带撑着,才未褪尽,可上半身完全显露,胸腹的肌肉紧绷,有飞箭刺入时溅起的血痕。 锁链破入的伤口处血肉交横,猩红触目。 达奚安咬了咬唇,将眼睛别开,似乎有些受到羞辱后,被裴奈看到的赧涩。 越苍让裴奈欣赏到眼前景象,随即继续说道:“当一夜宠幸他们三人时,你便会享受到权力的乐趣。”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下贱?”裴奈忿忿骂他。 像是裴奈说了极有趣的话,越苍仰天大笑,“你知道吗?几百年前,你的先祖裴宏,对我说了几乎一样的话。” 他转瞬收了笑,咬了咬牙,带着阴冷的狠意对她道:“你们都忠于萧家,有意思吗?忠诚这种东西,给你们换来了什么?” “畜生怎么懂得人的情义,废话别多说,放了他们,我把浑树片给你。”裴奈直入正题。 越苍对她的直截了当很是满意,“浑树片抛过来,本君放了你的情郎。” 裴奈将浑树片远远丢给越苍。 越苍的长棍随即向上一摆,棍风打在达奚安的后背上,推他向裴奈摔去,与此同时,用持棍的手拿到了浑树片。 裴奈将受伤无力的达奚安接住,手搭在他袒露的后背上,让他扶靠坐在一旁。 “别动锁链,会大出血。”裴奈快速检查他的情况,交代道。 达奚安的耳尖有点红,竟没看她。 裴奈此时也顾不上他的事情,回身质问越苍,“阿熏婆婆和她的侍女呢?索性你东西已经拿到,为何不放开她们?” 越苍站在阿熏婆婆身后,短叉的尖头在她脸上滑动,越苍低头看着她,不悦道:“因为这个女人,是从本君皇宫里逃出去的,她应当还算本君的奴隶。” 说着说着,越苍歪着头,眼中怒意尽显,“恶心,老女人。让本君看到你年老色衰的样子,你的罪孽,死不足惜。” 阿熏婆婆嘴唇颤抖,却并未答话。 越苍解开了她的穴位,点了点她的手,“套圈,还会玩吗?” 阿熏婆婆眼底震颤,似乎回想到噩梦般的过去。 裴奈问道:“什么套圈?” “你,讲给她听?”越苍威胁着阿熏婆婆。 阿熏婆婆声音不甚平稳,“在邬族皇宫的时候,他会将很多女孩的名字写作标签,让每个人偶代表一个女孩,让我们轮流套圈,套中了哪个女孩,哪个女孩就会被当场剥皮,做成人皮鼓,没有套中,投掷者就会被处死。” 何等惨绝人寰的游戏?将人命玩于股掌,让血腥、暴力、人性折磨成为他日常的乐趣。 现下再这样说,是指让阿熏婆婆选择杀死她的其中一位侍女,只要她拽动手中的绳子,便会令支撑的木板垮塌,悬于高空的巨石便会砸下,夺走那位侍女的性命。 果然,越苍紧接着说道:“二选一,你的两个侍女,曾经在本君胯下苟喘的两个容器,只能活一个,你选哪个?” 他手中银白色的短叉划过阿熏婆婆的脸颊,又道:“或者,你也可以选择你自己,本君便当作你没有投中。” 阿熏婆婆没有犹豫地开口:“我选我自......” “阿熏婆婆,我们哪个都不选!”裴奈喊出声,将阿熏婆婆的话打断。 裴奈一抬手,定光慈悲掌的掌风旋圜而上,威力难掩,刮过他们顶部的石壁裂石,便有细小的碎石砸下。 这是儆告,倘若她的定光慈悲掌用出十成,这一片存在危险的石壁都会垮塌。 “就你会玩是吗?”裴奈眼神坚定,毫不退让,“要么放了阿熏婆婆,要么我们一起死。” 越苍朗声笑笑,“你也挺疯,怎么,同归于尽,你不怕死吗?” 裴奈微微张唇,在口中勾舌,将浑树片指给他看,“如果我没记错,邬族神君的浑树片被霖伤水销毁,此刻只有身上的一条命,可不经死。但是我多你一条命,倘若水底坍塌,顾瑾珩、韩睿泽他们无论如何也会将我挖出。你要不要试试,最后是谁赢?” 此时曲牧风、周禹良和另外两人也匆匆赶到。 “你倒是有些魄力。”越苍审视着裴奈。 现任的逐北枪、齐岳白棍、陶江天斧都汇聚于此,武器齐全,可越苍的擎云天戟此刻并不在他身边,怎么算,他都处于劣势。 曲牧风没想到叛徒竟然出自自己一路带领的队伍,怒问道:“褚让,你究竟是谁?!” “他是擎云天戟,也是当今的邬族神君,继承了数百年的功力,你们小心。”裴奈提醒道。 曲牧风和周禹良脸色顿变。 越苍的短叉脱离阿熏婆婆的脸,裴奈知道他要遁逃,可怎料,越苍突然在阿熏婆婆耳边说道:“无法抉择?那本君替你选!” 他拽动阿熏婆婆的右臂,力大到婆婆根本无法抵抗,绳子将右边侍女头顶的支撑板拽落。 “不不不!!”阿熏婆婆望着面前的一切,歇斯底里地惊喊道。 第一百六十五章 追击 危石悬空,在支撑木板的牵带下,摇晃着滚动,在临坠的前一刻,裴奈的掌风掀过去,压住巨石坠落的势头。 她强撑着,等达奚安的近卫冲上前,将两位被点了穴的侍女从山壁边缘拖离。 裴奈这才松手,巨石无阻,从高处掉落,在地面砸下一道深坑。 一切平息时,他们身后的越苍已然离开,曲牧风和周禹良追了上去。 裴奈对达奚安的近卫喊道:“照顾好他们,不要拔你主子的锁链,交给外面的医师处理!” “你也要去?”达奚安捂着腹部的伤口,惶急心切道:“不要命了吗?你们打不过他的!” 裴奈摇头,“他孤身一人,擎云天戟不在他身边,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语罢,带着凌月枪便追了上去。 徒留达奚安坐在原地急喊:“你别莽!小心!” 达奚安望着裴奈的背影,捏紧了拳头,恨不能跟上去,问他的近卫道:“公羊子笙赶到哪了?” “禀主上,我们入域前他和军队离山谷之国还有五百里。”近卫拱手道。 达奚安用手背抹开他嘴角的鲜血,无力地仰头对着天顶,闭上眼睛道:“希望他能赶上。” 这样才能在危急之时,代替他保护裴奈。 ...... 第二十一域的地下湖水怪已经消失,裴奈一路畅通无阻,上岸到达黑暗层时,只见被人剥下的三件鱼皮衣,混乱地撂在路上。 他们去了何处? 裴奈正茫然着,忽地闻到了血迹,寻味而去,借着水面泛起的微光,她看到了抹在石壁上的淋漓鲜血。 这不像是有人受伤,倒像是故意割出伤口,好给她留下指引,是曲牧风和周禹良吗? 裴奈正要追去,不远处传来了无数匆匆的脚步声,一看来人,是钟麟和邵历然,他们还带着十余个友方。 裴奈急急扫过一眼,没见到另一个叫“杨云”的可疑人。 “你们从柜子里取鱼皮衣换上,这个可以防水,从这里下到深处,进入地下湖了一直往前游,左前方的石坡中央,有个裂缝口,游上去就能看到秘境!达奚安受伤了,你们帮忙摘完尾黛花,速速上行!”裴奈嘱咐道,便要离开。 钟麟看她明显要去追人,便问道:“将军要去追谁?” “邬族神君,擎云天戟。”裴奈咬牙道。 钟麟和邵历然瞬间便明白过来,邵历然准备跟上她,裴奈让他留下:“邬族神君另一个同伴下落不明,不能没有强者守在这。” 邵历然便听命行事,裴奈嗅着血腥味朝越苍他们离开的方向追了上去。 穿过黑暗层和藤网层,到达滑梯迷宫层时,裴奈环顾四周,发现第十七层和第十八层当时被号角声吸引聚集的怪物都已经散开。 难怪众人都陆续抵达,想是顾瑾珩和韩睿泽当时滑下的层数比较靠前,又没有人能够带路,一路都没能见到他们的身影。 等裴奈抵达第九层时,韩睿泽从后方追上她,裴奈脚步未停,吃惊地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韩睿泽跟在她后面往前赶着,“我到了地下湖的入口处,钟麟守在那,他说你顺着血迹来追越苍和曲牧风他们了。” “越苍应该是要从这层的隐蔽出口逃离。”裴奈说道。 明显,越苍返回地下城将会被重重包围,他只能从另一个二十一域连接外部的山间通道逃出,据阿熏婆婆所言,那个通道就在第九域。 他们远远望见那个出口时,眼前通道两边走出了一列邬族士兵,邬族人在此蹲守,阻拦他们。 恰在此刻,出口的匀光水已经倒流上溢,眼看很快就要将路封堵。 韩睿泽一甩长鞭,鞭身从众人头顶直穿,霎那间砸下。 邬族士兵或被砸倒,或及时蹲伏躲避,裴奈趁此机会,侧飞上壁,从半空连跑,越过阻碍。 裴奈赶到出口跟前,却见通道只剩上半空间未被匀光水灌满,几乎只够一人勉强通过。 她回头看到远处被邬族人留下的韩睿泽,来不及犹豫,反身跨了进去。 韩睿泽担心裴奈,动作急切。 珲洗鞭善于长距离攻击,此处伸展不开,他便将鞭身回折,利用鞭子上密集的利片,隔空远掷,再一收鞭,便有数人捂着喉咙倒下。 配合他左手上的短刃,很快便将敌方清半。 可就在他对敌之时,有轻功卓绝之人,从他后方无声靠近。 韩睿泽察觉不对时,已有些来不及,那人的长剑直直朝他袭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阵威压扫荡迫来,偷袭者的腿骨被丹道神炁崩断,向前栽倒,因此力度乍泄、错失准心。 韩睿泽转身避开,回头一看,此人正是第四域时穿蓝衣服的男子“杨云”,与越苍同行的另一人找到了。 韩睿泽的短刃几乎与视线同步,直切进“杨云”的脖颈,将他的性命收割,随后一脚将之踹离。 他连续两招,将剩下的敌人尽数绞杀。 顾瑾珩从远处抵达时,韩睿泽正站在已经被匀光水填满的通道出口前。 “奈儿呢?”顾瑾珩质问韩睿泽。 韩睿泽向他示意在匀光水的对面,“出去了,这条道路被封死了,我们得从主路返回。” “她一个人在追越苍?”顾瑾珩神色寒如凝霜,冷至谷底。 韩睿泽答他,“曲牧风和周禹良在她前面。” 二人的脸色都不是很好。 “我们怎么走?你认识路吗?”韩睿泽问他。 顾瑾珩仍然望着被灌满的出口,冷冷瞥他,“等一下,我让杜凌去接阿熏婆婆了。” 韩睿泽也懒得离他这么近,走到方才打斗的地方,蹲在地上,把“杨云”的衣衫揭开,取下他的匕首,看着上面的图腾,“果然是越苍座下的御影。” 正说着,杜凌便背着阿熏婆婆,用般若步赶到。 如此及时,想是顾瑾珩得知裴奈情况之时,便让杜凌去接了阿熏婆婆,有备无患。 真是算无遗漏,韩睿泽难得正眼看他两下。 他们来不及耽误,随即在阿熏婆婆的指引下,开始快速上行。 ...... 裴奈从深山的出口露头时,天地晨熹微明。 青草与露水的味道灌入鼻腔,令她醒神,他们竟在二十一域闯了一夜。 但愿其他人都能在匀光水封路前,从主入口顺利离开。 不远处便是邬族士兵潜入时留下的马匹,裴奈的目光扫过土地上新踩的马蹄印,确认越苍他们离开的方向是正南方。 她也劫下一匹马,驾行追赶而去。 一路南下,到达了山谷之国高墙的正南巨门,此刻大门完全敞开。 张厉呈伯父的尸身仍被吊在大门的正上方,已经开始腐烂,有乌鸦落在他肩头,嘶咬着他的血肉。 第一百六十六章 群星殒落 裴奈望着邬族人对山谷之国的羞辱,怒火便涌上来。 她此刻着急赶路,用掌风赶走了乌鸦,却无法收敛张厉呈伯父的遗体。 裴奈闭了闭眼,勒转缰绳,继续前追。 出了正南巨门不远,在山谷之国南境的平原上,裴奈居于高处,终于看到了远方三人的身影。 可随即,她看到目光所及的平原尽头处,有一队人马等候在那。 隐隐约约中,有人甩给越苍一个长条状的包裹,裴奈心中立刻钟吕大作。 越苍扯下包裹外面的黑布,煞气在瞬间向四面扩散,露出那把神威灭顶的绝世武器。 擎云天戟! 裴奈骑在马背上,情急之下大喊道:“当心!!!” 越苍持擎云天戟,横向一劈。 芒光划出一道割荡半个平原的白弧,撞在平缓的高坡上,硬生生将大地切出一道裂口,土壤和下方的岩石往后倒翻。 曲牧风和周禹良及时跳马,躲过此先手一击。 二人临时所骑的马均已倒下,周禹良抡着古银长斧前冲,对准越苍的方向,重重砍击而下。 其势如万丈惊雷,破地开崖。 地面骤生裂缝,由近至远,豁口愈来愈大,伴刀斧的骇人厉气,朝越苍摧压而开。 越苍高举擎云天戟,未躲未避,向着迎面的斧击,横空一划。 大地瞬时多出一道横向的罅隙,宛如一条巨线,画出他们之间的界限,将周禹良的攻势缓解。 周禹良反手两下,陶江天斧纵横直切,是四海扬名的招式:十字决生! 越苍高坐马上,单手握戟,于身侧极速回旋,便刮出泛着淡淡紫光的锐罩,擎云天戟摆至正前,即替越苍挡住此击。 周禹良的下一式还未接上,越苍的长戟势转,将圈圈回荡集力的猎戟向外竖斩。 如将坠之山洪,气势无量,层层翻涌裹挟,恍若摧枯拉朽,带无可阻挡之势,劈在周禹良身上。 周禹良的整个左半边身子,包括肩膀和胳膊,瞬间在空中断开,鲜血自体内迸射冒涌,浇透大地。 在裴奈震颤的目光下,周禹良的残身受力未止,腾空砸向远处。 他后仰着摔落,右手无力地抬起,想要握住另一边的陶江天斧,却又沉沉落下。 裴奈知道,那样的攻击直接撞入他的身体,肺腑早已寸寸崩裂,不会有活路,他这一个动作,只是回光返照,扒着他临死前唯一的念想。 他想,握住他的武器,他还未替周家正名,未闯出名堂,他不甘,亦不想输...... 曲牧风心里受到的冲击不弱于裴奈,他怒喝一声,携棍飞跃。 掀起刚劲如钟的成团白波,敲向越苍。 越苍握戟前挡,生生扛下,内力外涌,化解棍风带来的煞气。 尚白棍与擎云天戟相撞,威力化形,自中心回荡。 曲牧风双手持棍,身体继续前压,迫使越苍后仰下马。 越苍平稳落地,转了一下脖子,轻蔑地看他。 曲牧风白棍再起,势势相连。 动作行云流水,宛如游龙悬天,翻飞踏云,次次精准无误,一道道猛烈的兵器撞击声广而散布,此乃齐岳白棍的扫月式,用以打乱敌方阵脚。 棍法之精髓在于“快”与“势”。 可越苍的速度丝毫不落于他,见招拆招,棍棍稳接。 曲牧风的身形和手速越来越快,激砸如骤雨,已上升至齐岳白棍的洌雨式。 越苍陆续接挡,逐渐失去耐心,下一刻棍戟相击时,他松手令长戟绕棍斜摆,斩向曲牧风的头部。 曲牧风身体立转,险险躲过戟锋的横刃。 越苍将长戟回收,以力破万钧之势,自左至右,砍向曲牧风。 曲牧风举棍掩防,却无法消散其力,连退数步。 越苍竖向劈扫,曲牧风避开戟锋割出的白光,抬棍而出,戳向越苍身躯。 越苍甚至不躲,左手在玄不见影之间,握住曲牧风的白棍,脚下立定,单手压住了曲牧风的直攻。 曲牧风反应极快,身形后移,提脚带动身体整圈回转,踢在棍尾,令白棍赓续前蹿,脱离越苍控制。 裴奈看着平原上双方的殊死对决,夹着马肚,驾马快速往前赶。 曲牧风以身运棍,几乎与之相合,坚韧且无可拘束。 可越苍的擎云天戟已修炼了数百年,其上沾染了上万人的鲜血与恨怨。 他的每一次出手,都是压制性的惊世天招,其势降苍穹,雄浑万端。 裴奈将将赶到,下马之时,越苍的下一个招式刚刚出手。 他的天戟在胸前规律地摆荡,动作平常无奇,仿如在挥舞一面大旗,只两下便扬起回旋的扇形烈风。 阵阵白波席卷而来,将避无可避的曲牧风缠裹,令之腾空、无处倚力。 随后,越苍挥出的白浪向外扩散,一圈比一圈的范围要大。 沃草与地皮渐有起伏,直到土壤、地下岩块都被层波一样的卷风刮起。 巨声彻耳,回贯整片平原。 似战旗舞动,又似万军踏马冲阵。 那一层又一层无坚不摧的百年煞气,接续打在曲牧风的身上。 裴奈听到岩石崩碎,听到骨骼断裂,听到风声嘶鸣,也听到生命无声的低吟。 天地如奏哀乐,画面在瞬间仿佛凝固在裴奈眼前。 大地已被越苍用擎云天戟,挖出一道道骇人的深沟,直行成串,却存波澜。 当越苍停歇收戟,曲牧风已被风抛出近十丈,重摔落地。 他倒在裴奈的不远处,裴奈看着他血肉模糊的身体,却什么也做不了。 曲牧风好像对裴奈说了什么,可裴奈连他的口型都无法识别,因为他的下半张脸都已被撕裂。 “我会杀了他。”这是裴奈在他临终时的答复,唯有此言,能让他安心离开。 曲牧风睁着眼睛,停止了呼吸,却终是难以瞑目。 越苍的每一个招式,对于他们来说都是全新的开始。 无处可循,进退维谷。 他们甚至不知道,那些招式的名字。 来自数百年前,江湖上早已失传的古术,没有记载,没有破解的眉目,没有抗衡的能力。 裴奈向前继续走着。 越苍勾唇,轻佻地看着她,“死了一个陶江,又死了一个齐岳,你还要来?” “我会杀了你!”裴奈说道。 越苍仰天大笑,“狂妄!我和裴宏比试的时候,你们天耀朝都还没有创立。你以为凭你二十年的修炼,能敌得过几百年的武学修为吗?” “试试?”裴奈也不想与他多废话。 第一百六十七章 天罗万径 她知道自己和越苍存在差距,眼前之人,早在数百年前,就超越裴家枪的先祖,被称为毋庸置疑的当世第一。 这数百年的武力与经验,让他挡在所有武者面前,犹如天堑。 可是不尝试,不了解他的武术脉系,就永远无法打败他。 明明已有不好的预感,可为了与越苍交手,裴奈必须上前,总要有人,赴死前驱。 裴奈提握凌月枪,以俯冲之姿轻功连续飞跳。 跃至越苍头顶,举枪劈下,枪风甩出三丈宽的清弧,疾划立斩。 越苍挥戟防守,可怎料裴奈身形未落,竟自高处再次转枪,接连斜斩,跟在第一道充斥着杀意的枪弧后,连续三击,用枪路将他围封。 擎云天戟在越苍头顶飞速环绕,其影缥渺难识,刮出一道平起的巨伞,将裴奈的枪术反挡。 三道杀弧转瞬湮灭。 越苍改变天戟的转向,迫杀曲牧风的相似白浪再次向裴奈掀来。 裴奈左手抬掌,万风呜号,泛着金光的罡气迎着白浪打下。 二者相撞,裴奈和越苍受到炸开的气浪冲击,纷纷往后退去。 裴奈在空中向后一翻,长枪立地,膝盖微蹲,将身子定稳,抬头看他。 越苍双腿前后离分,右脚踩在身后地面,长戟的尾部戳进青土中,止住后移的动势。 “定光慈悲掌?钟嵘那个老东西还教了你这个?”越苍亵慢一笑,“有意思。” 裴奈冷笑回他:“你自己不是老东西?借着年轻人的身体,外表光鲜亮丽,其实内心肮脏,腐朽不堪。” 她未停歇,转枪再起。 一砸逼他防守,趁机拉近攻守距离,后招连续跟上。 出、归、浮、沉各态势,上、下、侧、方各易向。 一气浑成,环环扣绕。 恍若蓄势已久的天潮,搅海翻江,带动惊涛,裂拍岩壁,是她如水枪魂怒起时的回音。 每个动作都不相同,若有人在旁细数,便知共计六十四下。 正是裴家枪后半部的缚敌连招,六十四斩! 定光慈悲掌让她对风力的掌控,无意识地带在枪法中,当锐影连划,长枪途经之处竟显出明灭的金光。 “本君很怀念,你让本君仿佛又一次看到了裴宏。”越苍接守未息,毫无错漏,却还能抽出精力插话。 他将此招的最后一击堪堪压停,“裴宏一定想不到,将他逐北枪完美掌握的,居然是个女传人。不错,你不比你的任何祖先差。” “这话,等你下地狱前,跪给我的祖先们说。”裴奈收枪横扫。 越苍持戟竖拦,短时间内,二人又连过数招。 裴奈的枪势吞吐变幻,若现金光,招招力达枪尖,纵横摆尾,大开大合。 越苍的戟术磅礴刚劲,迎着光照透如紫雾燃烟,炫目无瑕,登峰造极。 他周身泛出的抹抹紫光,乃是割裂空气产生的光影异象,可见其震古烁今的武功造诣。 “不错,你......”越苍又要开口,却被裴奈喝住。 裴奈嗔怒道:“你话可真多,能不能闭嘴?” “本君很喜欢在别人死前,用话语来折磨他们的心智,大多数人都是求饶,倒是第一次有人临死前这样要求。”越苍淡淡说着,毫无情绪浮动。 他甚至是怕裴奈不够愤怒,一次次拿话激着她。 数百年烽鼓不休,黎民苍生万种磨难,无数人因他的贪婪与暴性丧生,单是这次山谷之国的战祸,就令百万人殒命。 他的罪行,擢发难数! 可他竟还提起虐杀别人的事情,仿佛那些不是人命,只是他眼中与动物无异的孽畜。 阿熏婆婆、呼延卫兆的女儿......她们的仇,谁来还? 曲牧风、周禹良、郭旻、韩睿岐......他们的仇,谁来还? 百万、千万的百姓生命,不可胜数的家庭离散,所有的痛苦与遗恨,他们的仇,谁来还?! 裴奈两手握枪,枪锋直指大地,厉风伴枪下推,破开她与越苍中间的土地。 裂缝向外扩散,如江河开道,分支百折,蜿蜒不尽。 她再一抽枪,赓续沿着裂口劈斩,一下接一下,带着坚韧不让的杀意。 地面的罅缝再次受到撞击,开口愈大愈长,从上方看,裂缝的无数尖角形如黑刺,冲向越苍所在的方向。 枪意与裂口同至,密布如罗网,披靡无前。 裴家枪第一百二十二式,天罗万径! 越苍表情微变,轻功向侧后方连退,仍旧躲闪不及,长枪的利刃之气划伤他的胳膊。 风如碎刃,在他右脸上割出一道血口。 他有些迟疑,抚了下自己脸上的撕伤,低头看了看指尖上的血滴,忽是一笑。 仿佛很久很久,都没有人能够让他流血。 他转瞬抬头,笑容却收了住,留下的只有阴狠,“裴奈,你需得铭记一件事,你的招式,你的枪法,均来源于你的先祖裴宏,可他,从未超越过本君,你,又如何取胜?” 话音即落,他周身的气息聚势一爆,半边平原,如堕紫海汪洋。 像是真正开始认真对敌,擎云天戟一扫一划,都比方才更加难扛。 裴奈在第十七域时用长枪破陨石之壁,本就两臂受创未愈,此刻在越苍的攻击下,持拿凌月枪的双手牵带着肘臂,疼痛感一波又一波袭来。 越苍一次次起势,一戟比一戟更凶悍,带着复海移山的威力,砸向裴奈。 最后一下,他轻功跃跳,高举天戟,重重劈下。 其势其力,雷霆万钧不足以道。 擎云天戟与凌月枪产生撞击,如有巨雷在静空炸响。 裴奈感觉到金属的寸寸碎裂,在手臂痛到麻木时,她触到了凌月枪被毁时发出的遗颤。 她的凌月枪,顾瑾珩送她的礼物,断为两截,彻底损毁。 她向后冲倒,摔跌于地,甚至无法将两半枪身握住,凌厉的煞气将枪身冲远。 凌月枪替她挡下致死之击,换得她在枪下的生路,以枪殒,换主命。 裴奈的双臂已经重伤到接近半废的状态,她几乎无法将之抬起,两臂在空中剧烈颤抖,痛到无法说话。 越苍居高临下,俯视着她,“你的长枪在制造时,没有加入银烁水玉?” 顾瑾珩在派人为裴奈制作凌月枪时,已用了这世上最罕见最稀有的材料,连枪身都用贡山玄石打造。 可是银烁水玉已经绝迹百年,直到数个时辰前,裴奈才和阿熏婆婆他们一道,在二十一域藤网层的蛇巢中找到几块。 她的凌月枪是近些年新炼而成,又何来的银烁水玉? 几乎不用裴奈回答,越苍便接道:“那么它,很难稳定。” 越苍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可惜了,裴家最后的血脉。” 他举戟再斩,裴奈甚至没有还手的能力,对于这个结果,不曾求饶,也不感畏惧。 就在擎云天戟劈落之时,从远方划来一道风驰电掣的剑光,于裴奈和越苍中间荡过,阻碍越苍的攻击,救下了裴奈。 那剑意中的萧瑟清冽,令裴奈熟悉,她回头去看,正如她所料。 上三山,南域无羌剑——公羊子笙! 第一百六十八章 洪覆 公羊子笙只身驾马,在平原的不远处,该是一路疾驰而来。 大地尽头,有乌压压的军队列阵,正朝此处奔袭。 岐鲁援军,自南境一路北上,从闻讯之日开拔,一路急行军,耗时十余日,终于抵达山谷之国。 “你们上三山,是今日都想折在这?”越苍鄙薄地说,“那便一同杀了。” 越苍周身煞气未减,与公羊子笙同步轻功连跳,跃向对方。 擎云天戟与无羌剑于高空相撞,冲击的白波向外席卷。 一声轰响,顷刻之间荡彻云霄。 公羊子笙的无羌剑乃是数百年前铸造的绝世名器,世代相传,剑身加入了银烁水玉,硬度和稳定程度,足以与越苍的擎云天戟抗衡。 二人旋身落地,继续交手。 南羌剑飘逸倜傥,如春时清雨打叶,恍坠竹林深处,甚至打风刮出悦耳的“沙沙”声,是极致武者的意境,矫矫不羣。 越苍的天戟与之对比,却似深渊空谷,许是沾染的冤魂锁寄,带着无尽的压抑与痛悲,幽幽紫光透黑显浊。 公羊子笙的剑招极富美感,犹如与大地同呼吸,可这样绝等的剑术,也只是起初与天戟势均力敌。 随着对决推进,南羌剑与擎云天戟相比,竟也渐渐势微。 公羊子笙一招枯木逢春,变换诡谲。 片刻后抓住机会,清波长剑削入越苍的左肩,只进入不到一指的厚度,便被抬起的擎云天戟稳稳挡住。 逐北枪、南羌剑,两个上三山,拼尽全力,也只是在他身上割出三道伤口。 越苍如同看一个死人般,向上将南羌剑拨起。 二人兵器相击,一招之后,南羌剑抓住空当,径直刺向越苍。 公羊子笙本以为他会先闪避再竖向携风厉砍,可怎料越苍反迎一步,取了极其刁钻、几乎无法做到的角度,用长戟月牙侧刃与主身的隙缝,穿剑而过,再一下压,便将南羌剑卡止。 越苍的长戟带剑逆推,若非公羊子笙及时掉转握剑的姿势,他的手腕都险些要被勒断。 他们的脑海里都只有越苍戟术刮起的紫色煞气,却想不到这种时候他会用长戟本身的勾啄打法。 公羊子笙改手的同时,身体也尽可能将擎云天戟的攻击避开。 可他速度再快,也耐不住擎云天戟的戟首宽利,其中一把侧刃直直穿过他的右腹。 戟芒被越苍的内力包裹,威力远超凡常,伤害扩大数倍,将公羊子笙的身体破出一个拳头般的大洞,血肉飞溅。 越苍将长戟收回,公羊子笙的南羌剑被越苍用长戟甩开,掉落在几步外的地上。 越苍没有任何夷犹,举起擎云天戟,准备将他处决。 长戟下落时,一道泛着金光的掌风掀来,令他不得寸进。 裴奈站在不远处,受伤的双手颤抖不已,强撑着替公羊子笙挡下必杀一击。 越苍脸上显出薄怒,目光阴沉,瞪向裴奈。 他轻歪了一下头,那眼神是在告诉她,他就要当着她的面,杀死她要护着的人。 让她知道她的无能,让她看到生命的绝望。 伴着他的目光,长戟抵抗着她的定光慈悲掌,再次劈下。 裴奈悲痛地望着面前的一切,她已经做到了自己所能做到的最好,可这样的敌人,他们要如何才能打败? 当死亡又一次将在她眼前上演,一道更加柔和的雾金盖在她的掌风上,那包容且强悍的慈悲掌,将擎云天戟硬生生压了回去。 中川神僧,来了...... 裴奈向平原另一端望去,来者不止中川神僧钟老前辈一人,还有顾瑾珩、韩睿泽、张晟、呼延卫兆等一行人。 距离太过遥远,她看不清顾瑾珩和韩睿泽他们的表情。 “老秃驴!”越苍不悦地咒骂一声,又扫了眼已经迫近的岐鲁大军。 他将长戟收回,轻蔑地对裴奈说道:“放你一条活路,否则人生的乐趣太少,我将等候下回的见面,给予你们最后的希望,再将一切覆灭。” 语毕,他不急不缓地转身,轻功跃跳,上了手下为他备好的马,带着数十人的护卫队准备离开。 公羊子笙强撑到现在,终于无力地直直向后倒去,摔在地面上。 裴奈快跑几步赶过去,望着满地被搅碎的血肉,看着公羊子笙伤口处还在不断喷涌而出的鲜血,愣了一瞬,紧接着低头撕下自己的衣服布料。 公羊子笙的伤口断得很干净,几乎没有可以填补回去的皮肉。 裴奈只能硬着头皮替他包扎止血,他的鲜血迸出,不断溅在裴奈的身上和脸上。 顾瑾珩和韩睿泽抵达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奈儿?”顾瑾珩冲下马,跑到她跟前,拉过她的手,面上带着罕见的焦急,“胳膊有伤到骨头吗?我看一下。” 掀开裴奈的衣袖,看到她的两臂已然青紫肿胀到极致。 有些地方因内力爆裂,经脉甚至断裂,表皮破裂出血口,几乎不成样子。 顾瑾珩的双手也开始颤抖。 他眼睛漫上红意,抬头怒瞪向越苍的方向。 丹道神炁在此刻突破极限,到达了从未有过的距离,大片的神炁如塌天之石砸下。 越苍的所有护卫、随行人员,顷刻之间连马带人,绊摔在地。 数十人浑身剧烈痉挛抽搐,七窍流血,紧接着没多久便失去呼吸。 越苍用内力护住身下的马匹,自己解开体内丹道神炁的桎梏,勒着马绳,回头看了下顾瑾珩,眼中满是杀意。 似是记住了他的攻击,等待下次见面,要将此次的不快,统统回报。 他巡睃过地面的数十位近卫,未再继续做停留,快马向西离开。 裴奈轻轻拽了拽顾瑾珩的衣袖。 顾瑾珩便连忙回头,却见裴奈表情仍然有些呆滞。 她眼中此时才现出了隐隐的泪光,她说道:“顾瑾珩,帮我替公羊子笙止血,他救下了我。” “好...”顾瑾珩这才将目光移到公羊子笙身上,瞧了他一眼,手上仍未放开裴奈的双臂,小心翼翼地轻托着。 他一边将丹道神炁转移到公羊子笙的身上,替他点住穴位,止住血流,一边又打量着裴奈,检查她的身体,问道:“还有其他地方受伤吗?” 裴奈摇摇头。 韩睿泽也已经蹲下,匆匆扫了一眼裴奈,便先代替裴奈,继续为公羊子笙包扎。 毕竟公羊子笙的伤势更急,不能等待。 张晟望着远去的越苍,不解地问中川神僧道:“钟老前辈,我们不追吗?此刻只他一人,我们就这么放他走了?” 中川神僧摇头,闭上眼睛,单掌行礼道:“老衲也不是他的对手,再追下去,所有人都是九死一生。” “曲牧风和周禹良都死了。”裴奈痛苦地回忆着,“越苍真的,真的很强,我们所有人,在他手下,走不过十招,我们甚至连他的招式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公羊子笙的血已经差不多止住。 顾瑾珩不再留意他那边,替裴奈扼住大半的痛感,留下一些是为了通过她的疼痛程度,确定各处伤的类型。 他从怀中掏出外伤药粉和治经络内伤的药水,一点一点替裴奈上着,时不时会问她:“痛吗?” 不管裴奈回答痛或是不痛,他的下一句话都会有一些不稳,似是比裴奈更加难熬。 岐鲁的军队已经抵达,军医冲上来,替公羊子笙上药治疗。 有人将干净的白布奉上,顾瑾珩顺势接过。 裴奈的药也已上完,顾瑾珩用白布将她的双臂细细裹好。 望着裴奈手臂上惨不忍睹的伤势,韩睿泽咬了牙,下颚紧绷,强压着情绪。 剩最后一张白布,顾瑾珩让手下将他马上的水壶递来,他用水将白布浸湿,替裴奈擦拭脸上的血迹。 裴奈任他擦着,说道:“你送我的凌月枪,殒毁了。” “听婆婆说,你们找到了银烁水玉,我之后再请炼器师为你重铸一把,不难过。”顾瑾珩将她下巴上最后的血迹擦尽,安慰她道。 裴奈未颔首,也不摇头,只低着头,忽地说道:“他轻视裴家枪,我会用逐北枪打败他。” 听到此话,在场的很多人都朝她望了过来。 她的意思是,她不会放弃。 所有人都知道这句话的难度,从方才两死两重伤的结果来看,这个目标犹如痴人说梦。 可大家也都明白,若连上三山之首——逐北枪都无法将擎云天戟击败,这天下又有谁能够做到呢? 虽然遥不可及,可她却是离那个巅峰最近的人,是人们最后的希望。 当所有人将目光投向裴奈时,只有顾瑾珩和韩睿泽相视一眼。 或许此时,当别人都冀求裴奈站出来时,只有他们俩的心境相通,他们怎么舍得裴奈承受这样的压力?又如何看着裴奈去面对至极的危险? 但那是裴奈的宿命与选择,哪怕他们的内心再痛苦,也唯有接受与尊重,只希望能在这条路上,尽可能护住她的安全。 或许在对视的这一眼,他们二人都希望对方能够说点什么,劝劝裴奈,却在此刻同时达成了默契。 无言中,他们透过对方眼里的痛楚,看到那句话:可这就是裴奈。 战斗的结果很快不胫而走。 山谷之国南境平原,擎云天戟传人,即现西盟众首——邬族神君,现身外境,连续武挑六江之一的陶江天斧周禹良、五岳之一的齐岳白棍曲牧风、上三山逐北枪裴奈、上三山南羌剑公羊子笙。 陶江天斧周禹良、齐岳白棍曲牧风均当场陨命。 逐北枪裴奈、南羌剑公羊子笙均受重伤。 擎云天戟时隔数百年,再次现世,在原上三山西寒刀拓跋彦被逐北枪裴奈击杀后,再次撑起了西境之盟将倒的武脉,让西境诸国重燃信心。 此战之后,三山五岳、中川六江之上,再多一位座。 世人将之称为:洪覆。 正应其名,如天压顶,蔑视群雄,有如......洪覆。 第一百六十九章 鞠言之死 越苍离开后,裴奈和顾瑾珩、韩睿泽他们一道,带着已经昏迷的公羊子笙,指引着岐鲁大军返回地下城。 虽然尾黛花已经找到,但蛊毒的解药尚未配好,他们目前还不确定山谷之国境内邬军的具体位置。 保守起见,让岐鲁军队先一同进入地下城,待一切就绪后再整体部署,才是上上之策。 曲牧风和周禹良的尸骸被包裹起,由马匹扛回。 路过山谷之国正南巨门的时候。 张晟和裴奈一行人将吊在上方,已然僵硬的张厉呈尸体缓缓降下。 张晟过去收殓遗体,望着自己的父亲,他的眼泪潸然如雨下,几乎是颤抖着做完了一切的工作。 众人均沉默着,在一旁看他将尸体包好,放上了马背。 为节省时间,岐鲁军队结成小支的队列,从巨门旁边一侧有序穿行,每个人都放轻了脚步,作为对张厉呈的尊重。 中川神僧和韩睿泽在最前方为岐鲁军队带路。 待岐鲁军队完全进入后,张晟指挥人彻底关闭了南侧巨门。 据他所说,进入二十一域前,他就派出了几支队伍,将山谷之国的所有出入境巨门全部关闭封死。 机关一落,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内部人知道再次开启的方法。 连他曾经告诉邢啸仁的所有隐蔽出入口,都派人前去堵封,锁毁了机关。 自此时起,至战事止,没有人能够进出山谷之国,困界即成,让敌人成为瓮中之鳖。 邬族为山谷之国制造了这样的祸乱,怎能让他们活着离开? 合该,以命相偿。 可当裴奈他们进入地下城时,却听到了一个噩耗。 在他们离开地下城不久,四区一处矿脉的入口被炸开,邬族大举侵入。 当时裴奈、顾瑾珩、韩睿泽、邵历然、钟麟等人均不在地下城中。 邬族手里又掌握蛊毒,尾黛花尚未从二十一域取回,四区六十余万人都在生死线上徘徊,无法正面迎敌。 危难之际,鞠言接过了四区各军的管理权。 他派出距离入侵点最近的军队进行防守,利用极短的时间,根据地下城第四区的地图,创造了一个滴水不漏的复杂计划。 那是所有人乍一看,都无法理解的方案。 他将各军及滞留此地的山谷之国国民,分为了八十三队。 每一队的人数、构成均不同,路线也并非直行向西,而是千奇百怪的曲折,或穿行巷道,或回绕某一片区数圈,有些还会在中途相遇。 八十三队,八十三条复杂的行驶路线,利用山谷之国地下城纵横难辨的交通,将邬军分散开,令其在地下城内迷失方向,同时为八十三队中间以妇孺孩童、蛊毒伤患为主的队伍,腾出了宝贵的逃生时间。 风谲云诡的突发变化,却诞生了史无前例的天才大计。 最终八十三队都成功转移到第三区,并将第三、四区的大门成功落下。 据陆徐岚所说,他们统计了伤亡情况,因为鞠言的部署,只有三百余名最先防守的士兵遇难,所有百姓、病患,在此次转移中,无一伤亡。 只是其中一支队伍遭遇了地面塌陷,因此抵达边界点的时间比预期晚了很多。 鞠言和鞠连丞留在最后方,等待最后一支队伍抵达时,被邬族军队的统领“呼延卫兆”留下。 当时唯独还开着最后一扇大门,鞠言为给这支队伍留出时间,带着鞠连丞平静地站在大门的主路上。 他们身后是地下城四区有名的毒渊深井。 深井呈方形,约莫两丈宽,内部荆棘之藤丛生,冒着弯曲尖锐的毒刺,幽暗而不见底。 深井内的萸棘藤可作药用,但其毒难解,为防止孩童误入,深井常年被机关屏障关阖。 鞠言打开了深井的屏障,将缠绕扭曲的刺藤暴露在视野中,藤蔓包裹的中央,则是黢黑的深渊。 鞠言的举动果真吸引了“呼延卫兆”的注意,令之畏惧止步。 进入地下城后,“呼延卫兆”的军队已被鞠言的谋划耍得团团转,甚至未能拦截住任何一支队伍。 他疑虑鞠言此举有诈,便喝停了邬军的前进。 毕竟鞠言身后的深井用途未知,而且所有人都觉得,就算鞠言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也要考虑唯一的儿子,顾其安危。 在双方对峙时,第八十三支抵达的队伍便顺势从北部的侧路穿行,在邬族军队的注视下,全数转移至三区。 当最后一个人进入后,鞠言做了一个手势。 “呼延卫兆”和邬族本以为那是陷阱或机关开启的预示,可怎料,那是在告诉三区的人:关闭最后一扇大门。 “呼延卫兆”这时才知自己上了当,可已经来不及阻止大门的关阖,只能将鞠言和鞠连丞重重包围。 最后时刻,鞠言将鞠连丞推入了身后的毒渊方井。 随后将机关屏障关闭,重新封起深井,为他留住了一线生机,自己却被“呼延卫兆”的斩神钺抹喉处决。 为救下第四区的这六十余万人,鞠言壮烈牺牲。 邵历然从二十一域出来后,带领一队人马再次闯入四区,从地井中救出了被恶藤包裹、身中剧毒的鞠连丞,带回了鞠言的尸首。 邬族军队放火烧了很多地方,在抢掠一番后已经离开了地下城。 对此,陆徐岚及众多山谷之国的机关术士,均向顾瑾珩鞠躬,行山谷之国的最高礼节。 感谢他的下属鞠言,为山谷之国和百万民众所做的贡献,并为鞠言的殉难而痛心遗憾。 裴奈望着听到噩耗的顾瑾珩,心里酸胀难言。 他的表情有些轻微的发愣,闭了闭眼,周围的威压有些起伏波动。 裴奈能够理解,鞠言跟着他的时间最久,顾瑾珩也一定很难过吧,只是他却说不出来。 天耀很多利国利民的变法及政令,都由鞠言率先提出,成果斐然。 他是毋庸置疑的国之栋梁、社稷之臣,其雄才大略,万典智士之名,举世皆闻。 他若脱离顾瑾珩,官位只会更高,但他一直未曾离开。 就连他此次临危之时的策谋,都令人错愕且难以置信。 在今日之前,他甚至未曾见过山谷之国地下城的地图,却在短短半柱香的时间内,定下了如此周密、算无遗漏的方案。 这是必将载入史册的一次决断筹划,亘古未有。 他的离世,不仅是同盟队的损失,还是天耀,乃至整个天下的损失。 就在这一天之内,他们牺牲了多位战友、朋友,这世上又有三道璀璨耀眼的星光熄灭。 带给所有人压抑、苦闷之感,恍如巨石压顶,难以喘息。 第一百七十章 机关木盒 鞠连丞被安置在地下城三区一处房间内。 裴奈他们赶去时,鞠连丞尚在昏迷中,医师正在为其上药。 荆棘之刺穿透了他的衣物,扎入他血肉中,造成二十几处伤口,毒液让创伤周围变得青紫,血管发黑。 医者没有为其解毒,只清洁伤处,包扎处理。 看到他们进来,其中一位医师搁下伤药,叹了口气,对他们道:“萸棘藤的毒只有解忧丸可以解,山谷之国的解忧丸现存统共只有六颗。邬族闯入钢都之后,药库没来得及转移,那六颗解忧丸都被烧毁了,你们只能寄希望于外境还有解忧丸留存,才能救鞠少爷一命。” 难怪他们将那座深井封起,仅在极少数采药的时候,才会将之开启,过程慎之又慎。 这样的毒,何异于无解? “解忧丸是什么?”裴奈不解地问张晟道。 张晟听到医师所言,也蹙了眉。 整个山谷之国都对鞠言有愧,鞠言是山谷之国的恩人,如今鞠连丞中毒,解药却已尽数被毁,张晟如何不焦虑? 听到裴奈的问题,张晟回答道:“一种两百年前山谷之国的巫医制成的药丸,其中的草药现今大多已经绝迹,这世上所有的常见毒都可以解,绝大多数的奇毒也没问题,因而此药丸一直被算作山谷之国的国宝之一。” “可知外境解忧丸的去处?”顾瑾珩望着床榻上的鞠连丞,淡淡问道。 张晟回忆着,说道:“听闻当时巫医一共造了十二颗解忧丸,在这两百年间,被用掉三颗,有两颗被分别当作国礼,在百余年前送往了西境和东域的一个小国,还有一颗我父亲当作礼物,送给了他的挚友......不,是他挚友的女儿。” 顾瑾珩已用丹道神炁试图为鞠连丞解毒,但此毒不在顾瑾珩自己身上,他只能为其暂缓毒素的蔓延,无法彻底将毒消解。 他追问道:“可知那位挚友的姓名?” 张晟摇摇头,“我只记得是在二十多年前,他说要去天耀一趟。” 顾瑾珩听完此话,遽然看向了裴奈。 裴奈额头忽然抽了抽,问道:“你父亲送礼,喜欢用机关宝盒吗?” 张晟颔首,“是有这个习惯,那个机关要动一番脑筋才能解开。” “那他有没有想过,万一收礼者打不开怎么办?”裴奈继续问道。 张晟不解道:“不会吧?那个宝盒没什么难度,略作思考,很容易就能打开。” “大概是遇到笨蛋了。”韩睿泽在旁边听了他们的对话,结合幼年听说裴奈收到木盒却打不开的事,已能猜到原委。 张晟更加迷惑,“此话何意?” “你父亲的那位挚友,可是姓裴?”裴奈补充道。 张晟恍然大悟,“你是说那颗机关木盒,是在你手里?” 裴奈颔首,“不错,如果张伯父不会整天拿着机关木盒四处送人的话。” “那太好了!”张晟激动道。 裴奈赓续说道:“可是装着解忧丸的木盒,还在朝阳的端定公府......” 她看向顾瑾珩,因为她离开了十年,并不确定这件东西此刻存放的位置。 “在你的柜子里,我有收好。”顾瑾珩答道。 堂堂天耀端定公,连亡妻的一个普通物什都能清楚记在心里。 何况那木盒外观平平无奇,可见他对裴奈的用心程度,直让周围人的目光蕴了深意。 裴奈点点头,问张晟和医师道:“鞠连丞体内的毒,能撑到我们返回朝阳吗?” “我们有一种药,可以抑制毒发,他每日熬制服用一袋,起码三月内无恙,毒素不会蔓延到心脉。”医师未抬头,仍为鞠连丞处理着伤口,“过会儿我去准备。” “那便好。”裴奈应道。 众人也没有异议,就在这时,有人敲门进来,是山谷之国的人。 那人向大家拱手,对张晟说道:“少主,我们按照罗大人给的药方,已将所有药材悉数配齐,尾黛花的数量也已清点,目前尚都充足。我们准备开始进行熬制,想请端定公顾公爷去看一眼,确定与毒巫猎人雷来翁提供的解药是否一致。” 张晟便望向顾瑾珩,诚恳道:“顾公爷......” 顾瑾珩没待他将话说完,便点了头,只对裴奈道:“那你在此处休憩下,等我回来?” “好。”裴奈应道。 顾瑾珩又对医师嘱咐了几句,让他们为鞠连丞上完药后,也为裴奈再重新处理下手臂的伤口。 交代完后,他才同张晟等人一道离去,韩睿泽他们也有军务要去处理。 裴奈等了一会儿,医师忙完鞠连丞的事,便来为她敷了药。 随后两位医师也离开了房间,这里就剩下她和昏迷中的鞠连丞,裴奈便靠在座椅上静息凝神。 过了许久,外面的声音逐渐变得嘈杂。 裴奈甚至听到有两位妇女路过时碎语,其中一位说道:“听说了吗?蛊毒害死上百万人,都是因为坤金城的觅芸郡主,还有阿熏婆婆那些侍女们......” 话音传入裴奈耳中,裴奈一头雾水,此话从何而来? 坤金城的觅芸郡主,应该是张晟提到过的,坤金城城主的女儿。 她在幼年被邬族铁骑掳去了邬族皇宫,山谷之国为了救她和其他被困的女孩,用资源进行了交换。 因为山谷之国只换回了他们自己国家的女童们,呼延卫兆知道此事时,还在二十一域的入口处同张晟等人吵了一架。 只是这些女孩也是受害者,说她们害死了上百万人,又何出此言? 裴奈索性也不歇了,走了出去查看情况。 两位谈议的妇女已经走远。 裴奈也懒得追去询问,扫视一眼,却见很多人的脚步都匆匆忙忙,正在往来奔波。 天耀的军队则井然有序地列队,向东边第四区的方向跑去。 是韩睿泽和邵历然他们准备协助山谷之国,收回第四区吗? 鞠连丞的房间门口有卫兵把守,裴奈便朝制药的地方走去,路上一边走一边问路。 大概穿过六、七个街区,在一片空旷的广场上,看到了数排药炉和装着草药的麻袋,整整齐齐罗列,堆占在地上。 此时炼药师们已经开始了蛊毒解药的熬制,三区此地块周围,充斥着浓郁苦涩的草药味。 广场另一侧还有很多新安置过来的伤员,想是四区被入侵时,初期防守所受的伤。 顾瑾珩他们也在此处,山谷之国的人正捧着册子,向罗元瑛和他的下属汇报着什么。 罗元瑛的手下俯在一张高桌上,正在用纸笔记录。 顾瑾珩明显已经控制过丹道神炁,是为了避免威压过重影响到伤员,但裴奈仍能从四周的威压中,感受到他不悦至极的情绪。 张晟也在他附近,脸色亦不是很好。 第一百七十一章 冥悬草 果然出了什么事,裴奈快步走过去。 相隔很远,顾瑾珩听到了她的脚步声,回头向她望来,随后甩开袖子,阔步走来接她。 “伤口都包扎好了吗?”顾瑾珩不放心地牵过裴奈的手。 裴奈颔首,“处理过了,你们方才发生了什么事情吗?我在路上听到很多对受害女孩们不好的话,说蛊毒是她们造成的,为何会这样说?” 顾瑾珩似也有些突然,眉头微拢,但转瞬便想了明白,“你在第二十一域摘取尾黛花的时候,有看到过一种灰黑色、叶边染蓝的奇草吗?” “有的,这种草和尾黛花交错相生,”裴奈回忆道:“我记得婆婆告诉我,那种植物叫冥悬草。” 顾瑾珩点头,徐徐为她解释道:“为救下那些女孩,山谷之国为邬族提供了一大批物资,其中包含冥悬草,而冥悬草是制作蛊毒的重要配料之一。” 裴奈听得讶然,眼睛都下意识瞪大,难怪这个消息会给山谷之国的人予以重创。 “山谷之国他们自己才知道吗?”裴奈问道,因为此前张晟和阿熏婆婆都未刻意提过冥悬草。 顾瑾珩捏了捏她的手指,元炁在她胳膊内流转,为她活血化瘀,缓解皮肉的伤痛,“钟麟和邵历然他们摘取尾黛花的时候,速度很快,有一部分冥悬草混在其中,一起带出。方才我检查的时候,发现了它。冥悬草若是单独服用,不具毒性,但若与蛊毒的另外几种原料配合,便产生了令人体异变的至毒,它是蛊毒的主要原料。” “雷来翁不是在西境的陨石遗址,研制的这种蛊毒吗?”裴奈不解道,“为何主要原料会来源于山谷之国的二十一域?” 顾瑾珩回答道:“想是西境的陨石内部也有冥悬草,但数量稀少。越苍或许从前来过二十一域,知道这里有大量的冥悬草,也或许他并不知晓,只是借女孩们的事,向山谷之国试探。” “然后山谷之国不知道冥悬草的作用,又急着救回郡主和其他女孩,便答应了交换的事,也让邬族确定了二十一域有大量的冥悬草,因而引狼入室?”裴奈推断道。 顾瑾珩颔首,“嗯,奈儿很聪明。” 裴奈顾不上回应他的夸赞,她已被真相所骇,久久难以回神。 这是怎样的一场循环? 因为越苍喜爱女童,邬族和西境各国便收集幼女,献供给他。 邬族劫走了山谷之国年幼的觅芸郡主,送入邬族神宫。 山谷之国的实力有限,和其他小国一样,无法与邬族正面相抗。于是为了救回觅芸郡主和其他女孩,山谷之国愿意用物资去交换。 邬族借此为他们下了套,确定了山谷之国有足够的蛊毒原料——冥悬草。 在拿到大量的冥悬草后,邬族制作了成批的蛊毒。 后又借助蛊毒,攻破了山谷之国固若金汤的防线,灭了他们大部分的军队,令百万民众遇难,举国沦陷。 所以邬族进攻山谷之国,浑树片和矿脉资源是其中一个原因。 另一个原因,只有攻下山谷之国,他们才能源源不断获取到冥悬草,继而向东侵略,吞并天耀、岐鲁等东部诸国,野心昭然。 倘若山谷之国不向罪恶妥协,一开始就同天耀一道,与邬族正面开战。 或许战争不一定能够胜利,但天耀和岐鲁一向与邬族势均力敌,有了山谷之国的加入,他们能够在俘虏足够多的邬族士兵、攻占邬族的城池后,以俘虏和邬族的土地,与之交换,救回郡主和其他女孩。 甚至说,他们若是一开始就将邬族神宫发生的丑事告知天耀,借助几场大胜,亦能将其他国家的女孩救出,其中也包括呼延卫兆的女儿。 向罪恶和霸权宣战,而非妥协与让步,如果他们当初做出截然不同的选择,或许女孩们会经受一番磨难,但至少这上百万条鲜活的人命,不会牺牲。 呼延卫兆此时不在广场上,但想必他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时间,就会骂说:“自作自受,这是山谷之国的孽报!” 裴奈在顾瑾珩的陪伴下,已经走到了张晟他们附近。 广场上聚集了很多前来排队领药的普通民众,他们都在家属或士兵的搀扶下,由身边人按压着穴位,站在队列里。 十几列队伍的队首,中了蛊毒的百姓大口吞服着浓黑的药汤。 顾瑾珩得待在这里,若有意外发生,只有他能用霍江阴功控制住场面。 裴奈感受到人们的注视,他们应是知道了南境平原那一战的结果,纷纷望着她。 那眼神中,感谢、担忧、怜惜、好奇、责怪、怨恨、崇拜......几多参半。 有人敬她为世人做出的贡献,就有人怪她做的还不够。 裴奈将目光从人群中收回来,看着罗元瑛他们在记录的文字,不解地问顾瑾珩道:“这是在做什么?” “我让张晟他们将曾经提供给邬族的物资都列下来,做好准备,以防信息错失,出现意外。”顾瑾珩扫过桌面的纸张,答道。 裴奈点点头,便了解了情况。 “达奚安和公羊子笙呢?”裴奈环顾四周,没有见到他们的人影,他们俩都受了重伤,想必都在修养。 顾瑾珩又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指,似是对她惦记达奚安的不满,然后才指了下他们远处左前方的一处石壁,“在那边的石洞房间内,达奚安伤势不重,公羊子笙已经脱离了危险,但仍在昏迷中。” “韩睿泽他们呢?带军队去四区了?”裴奈又问道。 顾瑾珩颔首,“嗯。” “你是不是一直没有休息?先前还大量使用神炁,现在累不累?”裴奈忽地抬头问他。 顾瑾珩嘴唇微抿,显出只有她能见到的委屈神色,“你先问他俩,才问我?” 裴奈定定看着他,笑出了声,然后抬起胳膊抱了抱他,随后才松手,说道:“消气了吗?” 顾瑾珩眉头皱得更紧了,重新牵回她的手,脸上满是对她伤势的担忧,“别乱动,起码要养两个月,你的胳膊才能好转,这两个月内不可以再练长枪。” “啊?”裴奈惊道,“你这是在要我的命。” 顾瑾珩在此事上并不让步,一定要让她爱惜自己的身体。 “那,拿到逐北枪前,不碰长枪?”裴奈试探地争取道,“毕竟两个月实在太久了。” 顾瑾珩也不答应,只道:“得看你到时候的伤势情况。” 裴奈眼神飘忽,“这边没我什么事,我去看看达奚安他们怎么样了?和他打个招呼。” “等我一下,这边的事情了结了,陪你一道?”顾瑾珩说道。 裴奈看向服药的民众们,示意道:“这边离不开你,我就去转一圈,很快就回来。” 顾瑾珩才摸摸她的脑袋,“那我在这等你。” 裴奈便朝着他说的方向走去,沿路的士兵们见她过来,纷纷停下手中的活,向她行军礼。 裴奈不停点头回应,脖子都酸了,好在很快就到了达奚安他们所在的岩壁下方。 第一百七十二章 罪恶的源头 岩壁上有高低不一的几处穴洞。 裴奈正要打听他们所在的位置,却见达奚安在侍从的搀扶下,刚掀开帘子,正要从二层的一处穴洞踩着台阶往下走。 达奚安很快察觉到她的存在,目光移过来,先是愣了下,然后破颜一笑,将他的侍从推了开,才一步一步强撑着走下台阶。 裴奈又笑了出声,“这么在意形象?你是病人,有点病人的自觉,旁边人扶两下怎么了?” “那不行,不能给明枝留下我很脆弱的印象。”达奚安终于下到平地,缓步向她走来。 裴奈也往前走了几步,“你不养伤,出来干嘛?” “出来看你啊,还能做什么?”达奚安的目光放在她胳膊上,“听说你两臂受了重伤,有伤到骨头吗?” 他似乎想和二十一域时那样,牵过裴奈的胳膊仔细检查一下。 可离开了二十一域,现在身处大庭广众之下,会给裴奈造成不好的影响,才堪堪忍住。 裴奈抬起胳膊,不确定地说:“我自己就是感觉疼,也分不出是皮肉还是骨头,顾瑾珩用丹道神炁探看,说是有很多处骨裂。但总之,没折就好,我还能打。” “你什么时候能把自己的身体放在第一位?本来双臂在第十七域就受了伤,还跑去迎战擎云天戟,不要命了是不是?”达奚安责怪道,却又不敢大声说她。 这样听起来,更像是情侣间的斗嘴,引外围不少人侧目。 裴奈在回程的路上,已经被顾瑾珩和韩睿泽轮流训过几次,这些话都听腻了,“这不是没事吗?而且得感谢公羊子笙,他救了我一命,不然我这次就真挂了。” “谢什么?他保护未来的主母,也是职责。”达奚安对她的客气有些不满,“何况你后面也救了他一回。” 听到“未来的主母”一词,裴奈又皱起眉头,给他做了一个很丑的表情,“再口头占我便宜,我就揍你了啊,腰还没好,当心伤了肾。” “我也就是嘴上说说,真的便宜又占不到,老是把我排在他俩后面,抢又抢不了,打又打不过,骂又舍不得,你说吧,要我怎么办?”达奚安倒还委屈上了。 裴奈没有答话,静了片刻,只挑眉看着他。 倒让达奚安有些不安,达奚安不明白她怎么突然不吭声了,还露出这样的眼神,试探问道:“怎么了?” “你是不是知道我软肋了,开始对症下药?”裴奈瞥他。 达奚安露出几分被识破的狡黠,嘴角含笑点头,“嗯。” “好了,你快回去躺着休息吧,我就是来看看你,健在就好。”裴奈正好看到了不远处的一个石洞。 洞口未掩帘子,中川神僧钟老前辈正在里面结跏趺坐,闭目静休。 裴奈正要走过去,阿熏婆婆的一个侍女哭着跑过来,正好从裴奈面前路过。 阿熏婆婆在后面快步追着她,面上充满了无奈,想是如今的流言蜚语为她们造成了很多困扰。 她的侍女恰好看到了一旁的裴奈,她已泪流满面,此刻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悲伤与痛苦霎时涌出来。 她歇斯底里对裴奈喊道:“你不是上三山逐北枪吗?你不是千万年难遇的武学天才吗?你倒是杀了他啊!你为什么杀不了他?!你知道他多活一日,会死多少人吗?你知道邬族神宫是怎样一个地狱吗?!” 阿熏婆婆在后面呵斥她:“茹瑶!闭嘴!” 达奚安将裴奈护在身后,对眼前快要失去理智的茹瑶说道:“她愿意背负起一切,那是她的选择。不代表你们有资格批判、要求她!” “她活得多好啊?被你们前拥后簇,宠着护着,哪怕她已经结过婚了,还是有三个权势滔天、无可挑剔的男人围着她转,我们被抓到邬族神宫经受虐待,从不是自愿,别人的歧视、辱骂却从来没有放过我们!她结过婚,如今再次谈婚论嫁,却没有任何人会对她的行为起争议,就因为她生而姓裴吗?!”茹瑶悲愤填膺,眼泪潸潸而下。 阿熏婆婆赶过来,众目睽睽之下,扇了她一巴掌,将她的话止住。 达奚尚乐不知何时到了附近,应是来看望达奚安,正好听到了这些话,怒火中烧道:“你们只看到裴奈姐如今的地位,却忽略她在承起逐北枪前,经受了多少轻视与不公,因为她是女子,早年外界甚至一直说逐北枪绝后了。是啊,她本可以不做你们口中那个英雄逐北枪,她是将天耀圣上领大的亲舅母,她完全可以不用承担这些,去享受荣华富贵!她是绝无仅有的武学天才,可她整天除了睡觉、吃饭、赶路,就是练武,不停地练武,她已经做得够好了!你们不去找擎云天戟报仇,不去揪罪恶的源头,迁怒到裴奈姐身上做什么?!” 她一连串的话,骂得四周一片死寂。 最后还是裴奈打破了僵局,她将护在她面前的达奚安往旁边推了开,对茹瑶说了一句:“抱歉。” 为她输给了越苍,为她还没能兑现的承诺。 茹瑶得此一句,捂了下眼睛,哭着跑进了不远处的石洞。 达奚尚乐不解地对裴奈说道:“裴奈姐,你不需要抱歉,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可是或许,这些女孩子们,只是想听一句抱歉。”裴奈淡淡道。 阿熏婆婆向裴奈解释道:“你别在意,方才冥悬草的事情传开,茹瑶的弟弟被外人堵在住处附近欺负了,她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才会这样说。” “受害者就有理了?国主都不敢这样大声和裴奈姐说话,她凭什么?”达奚尚乐愤愤道。 裴奈只道一声“无妨”,就转身去了中川神僧所在的洞屋。 钟老前辈仍在原地修炼打坐,听到她的脚步声也并未睁眼。 裴奈找了旁边一个垫子,也坐在上面,只是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看着裴奈锐挫望绝的模样,达奚尚乐眼睛也有点红,对她哥说道:“英雄之所以是英雄,就是因为他们承受了世人所难以承受的。” 达奚安没有接话,想是他宁愿自己的心上人不做这个英雄。 “对了皇兄,齐岳白棍、陶江天斧,加上裴奈姐和公羊兄,他们都是强者,一挑一打不过擎云天戟,那为什么不一起上呢?”达奚尚乐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达奚安难得替她解答:“武功越深的人,战斗时的排他性就越强,对决时还要考虑队友的站位、队友的招式,比如你裴奈姐‘所见无生’那一招,周围连个虫子都活不下去,如果担心误伤,会令武者迟疑分心,这是武斗的大忌。” “可是......我看韩将军之前和裴奈姐配合的空中击杀连招,很厉害啊,他俩也不行吗?”达奚尚乐说的是在山阴宗时,裴奈和韩睿泽一卷一刺,高空之上跳杀周伟国的连招。 达奚安解释道:“他二人从小就一起训练,了解对方的招式,也专门抽时间设计过配合连招,他们的合作更偏群攻,或者出其不意对付一般人,但像面对擎云天戟那种级别的,对战时威力和细节把控都已登峰造极,换成他俩也无法实现。” 达奚尚乐如饮醍醐,“原来如此。”她又带着崇敬和哀伤,看向裴奈的方向。 “别看了,去给你裴奈姐准备点吃的。”达奚安对她吩咐道。 达奚尚乐乖乖点头,“奥!”随后不舍地转身离开。 达奚安在门口望着裴奈,有些心疼,但也不好打扰她,叹了口气,返回了养伤的房间。 裴奈便在中川神僧的房间待着,直到一柱香后,钟老前辈换手。 裴奈才开口,打破了宁静,“前辈,我要怎么才能打赢越苍?我和他比起来,还差了很远。” 像请教,又像是自语。 第一百七十三章 反击启幕 钟老前辈这时才睁眼,带着满目的慈悲与安详,望向她道:“你已经比你的先祖裴宏还要厉害了,不要妄自菲薄,你如今才二十余岁,可越苍比我活的时间还要久,何况你先祖在世时,越苍就是天下第一。这很难,你需要时间。” “可是那么多受害者等不了,那么多小国等不了,我每成长一步,在同一时间就有无数人遇难。”裴奈自责且无力。 钟老前辈微笑着摇头,“那也是他们本身的命途,只要世间的罪恶尚存,你永远也无法拯救所有人。做你该做的,救你想救的。” “只要你最终能够替这些无辜生命报仇,我们所做的一切便都是有意义的。”阿熏婆婆不知何时到了门口,接着钟老前辈的话,宽慰裴奈道。 裴奈点点头,垂眸看着地面。 “可是我感觉,要打败越苍,中间有一道天堑,我想要跨过去,却始终缺了什么,只能一遍又一遍向谷底坠落。他的战力级别,颠覆了我过往的所有认知,而且他对我的招式了如指掌,我如今没有方向。”裴奈眼神有些茫然。 钟老前辈点拨她道:“世人评价你为绝世无二的武学天才,并非虚言。你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内,就将裴家枪的后半部练到了极致,越苍之流,亦不能同你比之。并非你本身的天赋有限,而是逐北枪现有的招式,将你限制。” 裴奈眼前的迷雾似乎被无形的金光消散。 恍惚间,如有一道电流贯穿了她的天灵盖,令她心境清明。 “您的意思是,创造我自己的枪法?”她的话语令自己心潮澎湃,全身的血流因此而涌动,她甚至感受不到手臂的疼痛。 这是她的身体予她的回应,仿佛每一滴血液、每一寸肌肤,都在叫嚣着:该当如此。 几乎无需钟老前辈回复,裴奈已经确定了答案。 钟老前辈也感应到了什么,裴奈并未起掌,可群风都有了变化,此地万物,都在为她振奋。 钟老前辈的声音沉郁顿挫,“去吧,是时候了。以女性之躯,存至善之心,承千万人之重,柔淬天刃,包容山海,辟开你自己的路!” 裴奈抬起头,倚在门边的阿熏婆婆脸上充斥着自豪与欣慰,她含笑带泪说道:“未来,我会知道,我在今日看到了奇迹。” 裴奈眨了两下眼睛,开口的下一句话是:“婆婆,你那里有长枪吗?” ...... 当然,裴奈最后也没能拿到练武用的长枪。 她通过多种途径搞到了两把长枪,皆为山谷之国的库藏,只是顾瑾珩的消息渠道太广,东西还没到她手上,就被顾瑾珩一一没收。 涉及到裴奈身体安危的事情,顾瑾珩便很强硬。 阿熏婆婆介绍的武器铸造师还问她:“裴将军,这可怎么办?” 裴奈只能叹气答他:“能怎么办?自己选的人,只能自己宠着惯着啊。” 天耀军队十余万人前往地下城四区,耗时六个时辰,才将邬族临走前放的火完尽扑灭。 他们重新封堵了矿脉处被炸穿的入口。 韩睿泽和邵历然该有两日多未曾合眼,收兵返回三区后,短暂休息了两个时辰,天耀、岐鲁、山谷之国便组织了第一次三方正式盟会。 议会在三区一个大型岩洞厅堂内举行,厅堂两侧有镂空的石窗,因而显得敞亮。 区域周围被封锁,外围立有重兵把守。 天耀这边出席的人包括裴奈、顾瑾珩、韩睿泽、邵历然、罗元瑛、钟麟、杜凌和军队的主要将领,张晟、陆徐岚和山谷之国的高级官员也均在场。 公羊子笙伤重难行,达奚安顶着腹部的贯穿伤坐在一侧,身后是岐鲁诸将和他的皇妹达奚尚乐。 呼延卫兆作为真正的贺江斩神钺,了解很多邬族内部的情况,亦被邀请在列。 张晟他们已经汇总了最新的斥候军报,一边在地图上标明邬族各支军队的所在位置,一边讲解所在地的地形特点及机关类型。 深入二十一域的敌方只有越苍一人逃出,但想必越苍会第一时间飞鸽传信,告知邬军尾黛花的事情。 有了解药,蛊毒对东境各盟军便构不成威胁。 加上岐鲁的援军已成功抵达,山谷之国各边境大门均已封死,邬军的处境愈下。 邬军对此也自有评估,见形势不利,便准备撤军。 邬族分散在山谷之国境内的各部军队均改变了行军路线,正同时向坤金城西边的西南巨门赶去。 时间不宜拖延,天耀、岐鲁、山谷之国三方决定明日一早发兵。 韩睿泽将率领天耀西北边军,拦截从北边聚来的邬军。 邵历然将率天耀永州驻军,从四区的一个隐蔽出口回绕,完成对东南方向邬军的突袭。 山谷之国的机关术士都会随行,以境内的防御机关协助他们。 他们不确定邬族是否还掌握其他地下城的入口,要防止邬族在他们出兵后乘虚而入,直转地下城。 地下城一旦被完全占领,很难再次夺回,届时将造成灾难性的后果。 近三百万的民众将成为邬军的人质,随后便是无休无止的持久战。 这是他们不能承担的后果,因而山谷之国还幸存的军队必须留守,将各出入口严格警戒。 岐鲁军队将一路西行,围剿“呼延卫兆”带领的邬军主战力,韩睿泽和邵历然消灭邬军集合而来的残部后,也将朝西南驰援。 但现在的问题在于,公羊子笙重伤尚未苏醒,达奚安腰上的贯穿伤也令他无法远行,岐鲁的军队各部将领之上,无人统帅。 众人询问达奚安,能否选出临时主帅,配合天耀一起行动。 达奚安则说:“我们岐鲁战士心都很傲,短时间内提拔的主帅,彼此都会不服气。” “那岐鲁若无主帅,到时情况突变,该由谁来做主?”张晟不解地问,“天耀军队又该与谁沟通?” 达奚安像是早有准备,不急不缓地待他说完,才道:“除非这个临时主帅,比公羊子笙更强大,让我们岐鲁的每位统领都发自心底地尊敬。” 众人随他的目光,望向一旁的裴奈。 达奚安从腰间解下一个玉牌,递给裴奈说道:“我和我的军队,只接受你的统领,接过它,你将和我同享权力,你的指示,如我亲令。” 第一百七十四章 代统岐鲁全军 这却是众人都不曾预料的结果,天耀的前裴家军主帅裴奈,在山谷之国反击战,代统岐鲁全军,史无前例。 但达奚安身后的岐鲁众将并无意见,反是有不少人,目光在期待裴奈接过玉牌。 是不是他们从未有过女性主帅,因此感到新奇?裴奈也有些不解。 顾瑾珩和韩睿泽他们看到达奚安递出这个玉牌,面色铁青,裴奈甚至能感受到威压的波动。 裴奈没有立时接过,试探着问:“没有诈?不会我接了这个,就等于接受了......”婚约吧? 在场的外人过多,裴奈未将话说全,犹豫在那。 但达奚安明白她要说什么,因她的话而笑,摇头道:“不会,你不放心的话,事后可以还给我。” 岐鲁一向是天耀的盟友,基本不会对她产生恶意。 虽然她此时双臂重伤,并无战力,但顾瑾珩可与她同行,能代她翻译,也不会让她有性命之忧,不必担心岐鲁方有人变卦夺权。 裴奈的话语权同时在韩睿泽和邵历然之上,让裴奈来暂管岐鲁军队,届时三方出现矛盾冲突,才能有人及时决断。 有了达奚安的保证,裴奈这才准备接过玉牌,手伸到跟前时,达奚安忽然将玉牌收回一些。 裴奈不解地抬头看他。 达奚安目光灼灼,又看了她的手臂一眼,只道:“唯一一个要求,此战你不可碰长枪。” 这是和顾瑾珩他们一样,为了她的身体考虑。 裴奈一撇嘴,点头应道:“好。”这才从达奚安手中接过玉牌。 她拿到玉牌的下一刻,岐鲁众将均单膝下跪,向她行礼,达奚尚乐也行了皇室女性的特礼。 裴奈有些惊讶,右手搭在左侧胸膛上,微微躬身,回众人一个天耀裴家军的军礼。 岐鲁众将这才起身。 “有什么要今日提前交接的吗?”裴奈问道。 达奚安点了下他身旁的下属,“这是我在军部的副官闻人绛漠,他会带你去各部检阅,晚些我会让他们把各部的情况理成手册,以便你更快地接手。” 裴奈颔首,“好。” 众人又将计划梳理了两遍。 盟会结束后,裴奈和顾瑾珩留下,准备和达奚安的副官闻人绛漠一道,前往岐鲁营部。 其他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达奚安才缓缓起身。 “你好歹让人扶你一下啊。”裴奈看不下去了,提醒道。 达奚安倔强摇头,“不要。” “死犟。”裴奈评价道。 达奚安瞥她,“明明手臂都已经受伤了,在藤网层还用双臂接住悬空下跳的我,又跑去追击擎云天戟,把双臂搞成这样,我有你犟?非要让我心疼是不是?” 明明是责怪的话语,语气却很轻柔。 裴奈又被他腻住了,接不上话,正在暗自无语时,顾瑾珩拽了拽她的衣角。 裴奈抬头望向顾瑾珩,却见他轻轻歪头,露出不解的神情。 像是在问她讨要说法。 裴奈眼睛微微睁大,心里想着要怎么解释,但众人已陆续走出议堂,他们跟了上去,话题便戛止。 刚出岩洞厅堂的门,达奚尚乐便凑在她身边,揶揄道:“听说你跟我哥在二十一域单独相处过?发生了什么?” “独处?没有啊。”裴奈一抖,她可没忘,此刻有个醋精正在她身边。 她回忆了一下,虽然顾瑾珩和韩睿泽他们不在,但和达奚安一起的时候,都有阿熏婆婆他们在场。 达奚尚乐露出一副狐疑的神情,“得了吧,我哥眼里的情意都快溢出来了,连玉牌都给你了。” “这玉牌是做什么的?”裴奈深感不妙,追问道。 达奚尚乐憨憨一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顾瑾珩,并不说话,转身快速离开。 裴奈一头雾水,仰头望了下顾瑾珩,希望他能解答,却被他气气地用手捏了下脸蛋。 ...... 从岐鲁营部回来后,顾瑾珩的下属来报,鞠连丞已从昏迷中醒来。 裴奈便同顾瑾珩一起去看望他。 裴奈他们进入鞠连丞养伤的石洞时,他正躺在榻上,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天顶发呆。 那眼底,像是覆灭了所有希望,一片黑暗。 “连丞?”裴奈开口,“这阵身体还烧吗?” 鞠连丞这才将头转过来,他对顾瑾珩说道:“公爷,我能和明......裴将军单独聊一会儿吗?” 顾瑾珩看了看裴奈,裴奈对他点了下头,示意他放心。 顾瑾珩便转身离开,将石洞留给他们二人。 裴奈能够理解鞠连丞为何只想和她说话,毕竟对于鞠连丞来说,裴奈代替明枝而活,算是他在山谷之国现在唯一的亲人。 “怎么样?身体里的毒会感觉疼痛吗?等我们返回朝阳,我找到解忧丸,便可以彻底解毒了。”裴奈徐徐说道。 鞠连丞没有回答她,反而僵硬着身体,带着悲伤至极的语气,对她道:“明枝,我好恨,恨我不会武功,我明明有着过目不忘的天赋,却抗拒学武,以此自怨自哀,若我的武功能有你一半强,便能够护住我父亲,说不定,能够撑到邵将军带兵赶到。” 裴奈从小到大,亲人依次离她远去,一条条噩耗传来,她的内心早已变得坚硬。 但她能够理解鞠连丞的难过,因为鞠言离世时他在场,可他只能坠入方井深渊,徒然无措。 “或许会有这个可能,但也是九死一生,太过艰难。已经过去的事,不必再想,那会令生者沉溺于不存在的往昔,自责无法自拔。”裴奈宽慰他道。 鞠连丞怆然涕下,眼泪顺着眼角如泉涌,“他总盼着我成长,连这次走出朝阳,和你们同行,也是他命令我来,可是我还没有争气过,他却什么都看不到了。” 裴奈也听得心酸,“你还有你的母亲,你要振作起来,解掉这个该死的毒,恢复健康,成为堂堂正正、受人景仰的男子汉,直到有一天,人们不再管你叫万典智士鞠言的儿子,而是称鞠言为鞠连丞的父亲,他的在天有灵,才能够欣慰,真正得到安息。” 鞠连丞将头又转了回去,一把将被子掀过脖颈,被衾的边缘盖在他的眼睛上,掩住他几欲崩溃的情绪。 裴奈隔着被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人总要学着度过这个坎,鞠言是英雄,被他救下、受过他恩泽的人,世代都会将他铭记。他会希望你撑起鞠家,照顾好你的母亲。” 他心里的难过,只能由自己克服。 裴奈已将该说的话都说了,见鞠连丞身体无恙,便起身离开。 顾瑾珩正在外面等她,听到她的脚步声,先她一步将门帘掀开,避免她手臂使力。 裴奈跨过门槛。 顾瑾珩将帘子放下,才轻轻牵起她的手,对她道:“回去休息?” 第一百七十五章 醋意 裴奈颔首,“走吧,确实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睡一觉了,明天还有重要的一战要打。” 阿熏婆婆为她准备的房间很空旷。 四区遇袭后,三区容纳了太多人,物资有些紧张,裴奈坚持将有床榻的房间留给伤者。 因而她的石屋只有一个单人的新长垫,放在房间的最中心。 好在长垫之上铺了一层紫色的刺绣棉布,裴奈捏了捏,手感摸起来很舒服,这应是阿熏婆婆专门为她准备的布单。 这里的地壁极为干净光滑,尽管长垫搁在地上,却也不会令人嫌忧,反而加上垫子旁边点起的几盏蜡烛,有一种别样的美感。 裴奈看过环境,和顾瑾珩打了招呼,便出去洗漱。 待她回来时,却见顾瑾珩已经盥洗完,正侧躺在她的垫子上,一手撑着头,另一手看着达奚安方才派人送来的军册。 裴奈不解,“你不回去睡吗?张晟他们没给你准备房间吗?” “不回去了。”顾瑾珩甚至不想过多解释。 裴奈心想:是个狠人。 她试图再挣扎一下,“这是个单人榻垫,应该睡不下我们俩吧?” 顾瑾珩把军册移下来些,露出一双深瞳,淡淡瞥她:“睡得下。” 裴奈见他脸色不大对,该是还在气达奚安的事情,可是她又不会撒谎,说了真实情况,顾瑾珩只会更醋一些。 她便收了声,走到垫子旁边,掀开薄被,钻了进去。 顾瑾珩捏了捏她的脸,将手里的军册递给她。 裴奈接过来,翻身准备趴在长垫上看,被顾瑾珩拦腰拉进他怀里。 “趴着看?”顾瑾珩气气轻捏了下她没有伤的小肚子,“双臂不要了?” 裴奈背靠在顾瑾珩的胸膛,讪讪一笑:“忘了。” 她咳了两下,开始将注意力放在手里的册本上。 顾瑾珩在她身后安静了一会儿。 少顷,他遽然低了身子,将头埋进裴奈的脖颈,冰凉的唇瓣在她耳后的肌肤上磋摩。 裴奈低吟出声,“别......” 可顾瑾珩并不停歇,她只能由他去了,硬着头皮接着看军册。 紧接着,丹道神炁向她身体的很多位置蔓延而去,带来一阵激灵,令裴奈更加难耐。 她的左手仍持拿着册本,右手已绕过半身,从上方捏住顾瑾珩的左臂。 她的手指用力,几乎隔着布料,陷入他的肌肉。 此刻这个情况,裴奈根本看不了军册,心里明白了什么,问道:“你在惩罚我吗?” “嗯。”顾瑾珩并不否认。 裴奈追问道:“为什么?” “你从二十一域出来后,对达奚安变得温柔了。”顾瑾珩俯在她耳际,气音飘忽,令裴奈发颤。 有个想法恍然钻入裴奈脑海,她抖着声音问道:“你是缺乏安全感,担心我会离开你吗?” 顾瑾珩的头埋在她脖颈间,开始吸吮她耳后的肌肤,“嗯。” “别......”裴奈的声音还是不稳,“你听我讲。” 她将和顾瑾珩他们分别后,滑梯层开始的经历一一回忆叙述给他。 只是在此刻被他气息包裹的环境下,表述得有些艰难。 当她讲到他们在藤网层遇到独眼巨蟒后,她用双臂接住了朝黑暗跃来的达奚安时,丹道神炁开始抵达她不受控的地方。 裴奈震颤着身体停下讲述。 “继续。”顾瑾珩并不放过她。 裴奈的嘴唇微张了两下,眼睛淌下生理性的眼泪。 她想,她在二十一域后半程的回忆将就此割裂成两半,一半是和达奚安的出生入死,另一半则是顾瑾珩带给她的欲望与颤栗。 今后,每当她回忆到滑梯层以下,都有幽黄摇曳的烛光和他们二人依偎的身影隐隐浮现,身体下意识便会回想到顾瑾珩予她的感受。 裴奈一句一颤,讲完了离开二十一域前发生的所有事。 顾瑾珩这才捧过她的脸颊,吻上她翕动的嘴唇。 他仿佛是要将她融进骨子里,在裴奈几乎喘不过气时,才同她分开。 裴奈枕在他臂弯,仰头望着他,看着他眼底的疼惜与难过,有些心疼,问道:“为什么呢?为什么会担心我离开你?” “因为我以前对你不够好,有时候我自己都会怀疑,你是否真的原谅我?”顾瑾珩眼里有些泛红。 裴奈抚摸着他的脸,“可是我相信了你今后会好好待我,你也要相信我,不会离开你。” “只要我好好待你,就不会离开我吗?”顾瑾珩试图得到一个确认。 裴奈点点头,“嗯。” 顾瑾珩便又将头埋进她的怀里,随后一摆手,将石屋内的蜡烛熄灭。 他这才换回姿势,将裴奈重新抱入怀里,蹭了蹭她的后脑,说道:“睡吧。” 裴奈被逗笑了,好似这样掩藏在黑暗中,裴奈就察觉不到他的情绪。 “可是我还没有看完达奚安给的军册。”裴奈补充道。 顾瑾珩的元炁已经穿入她的经脉,在为她疗愈伤痛,他在她身后说道:“我都看过了,不如罗元瑛他们调查得细,明日路上我讲给你听。” 他的手臂环着她,却丝毫没有触碰到她的伤口。 “达奚安今日给我的玉环,是做什么用的?我看尚乐公主他们的反应都很奇怪。”裴奈问道。 顾瑾珩回答道:“此物名为鶈环,只有历任的岐鲁之皇或钦定储君,才可保有此环。岐鲁的始帝曾将此环交给其妻牧窈皇后,在危难之时共享他的权力,牧窈皇后也不负众望,成功搬来了救兵,挽半壁江山于水火。从此后,鶈环就被赋予了夫妻同权的意义,拿到鶈环的女子,可享鶈环之主同等的权力,因带着开国皇帝的旨意,举国上下,莫敢不从。” 牧窈皇后?达奚尚乐好像说过,上一个由千年古树玛拉汁液所制成的女士马鞍,就是岐鲁开国皇帝做给其妻牧窈皇后的。 顾瑾珩十年前将裴奈的女士马鞍送给了别人,在裴奈去世后自责痛苦了很久,现在每每看到裴奈骑马,眼底的难过都压制不住。 达奚安却将岐鲁始帝送给牧窈皇后的鶈环交给裴奈。 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故意恶心顾瑾珩吗? 裴奈不敢接话,一动不动地听着。 顾瑾珩接着说道:“只是鶈环的权力太大,自牧窈皇后离世后,只传于历任皇帝之手,再未被送出。达奚安只差向全天下公布诏书了,他的妻子非你不可。” 结合裴奈与达奚安在二十一域的经历,难怪顾瑾珩会委屈成这样。 裴奈心都软了,“这仗打完,我就将鶈环还给他,好不好?” “好。”顾瑾珩低低应道。 裴奈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对了,鞠言的事情,节哀。” “嗯。”顾瑾珩在黑暗中反握住她的手,牵在掌心,时不时攥紧两下,极为珍惜。 裴奈看不到顾瑾珩的表情,又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了两句,有顾瑾珩的元炁助眠,她向来睡得很快,很快便没了意识,陷入沉睡。 睡梦中途,偶尔能感受到顾瑾珩俯身,在她额头、唇瓣、脸颊间或印下一吻。 登徒子小醋精,裴奈脑中飘过这个想法,再次进入深眠。 第一百七十六章 坤金城 次日一早,东方未明。 天色尚还晦暗时,裴奈代统的岐鲁援军及韩睿泽率领的天耀西北边军、邵历然率领的天耀永州驻军,三支大军同时从地下城的三个出口出发,前往三个方向抗敌,目的明确。 午时丽日临空,裴奈率部抵达坤金城城郊。 同时他们收到了军鸽的传信,韩睿泽方已与北部邬军正式交战。 裴奈高坐马上,将信收入怀中,她并不担心韩睿泽和邵历然会失败,已势微走向末路的残寇,不会阻碍裴家军上将的步伐。 她立于高坡之上,俯视着平原上的坤金城,身后是岐鲁的雄兵铁马,汪洋金戈,不见其尾。 坤金城离邬军的最初入侵点最近,邬军使用蛊毒时,坤金城的守军、百姓毫无防备,只有三万人逃入地下城。 三十万的坤金城百姓当场遇难,另有六万人变作蛊毒怪物,以遇难百姓的血肉为食,在城中游荡。 伏尸遍地,蝇虫窜舞,是坤金城的现状。 血腥味混在风中,相隔很远,他们都能闻到令人绝望的死亡气息。 按照探查军报,邬军原本计划在坤金城西郊汇合,但想必也该收到了韩睿泽他们在北部开战的消息。 那,“呼延卫兆”带领的主大军为何不逃,反按兵不动,在坤金城西郊等待他们的到来? “看看他们要耍什么花样?”裴奈下令道,“全军戒备,从坤金城北边穿行。” 顾瑾珩骑马立于她的身侧,将她的话翻译成岐鲁语,传递给岐鲁诸将。 众主将得令,下去通传。 裴奈又唤住其中一人,“耶律将军!” 那人虽不会天耀话,却听明白是在叫他的名字,匆匆停住,转过身扶着佩剑,等候军令。 “你带五部从坤金城南边后绕,到达巨路铸造线中段时,能看到平原上的一片田野,不要靠近,朝田野间放箭,如遇敌军,灵活开战。”裴奈这样说道。 顾瑾珩听后也先是眉梢轻抬,似有些意外,但还是将此话原封不动翻译给耶律将军。 耶律将军听后瞪大眼睛,疑惑极了,“为什么要这么做?” 顾瑾珩转译给裴奈听。 裴奈不急不躁,只说道:“感觉。” 顾瑾珩嘴角微动,似是压住了几分浅笑,直译给耶律将军。 耶律将军听后非但不恼,反有一种醍醐灌顶之感,冲她竖了个大拇指,拱手行礼,领命下去,带着部下调转方向。 “荣老,我记得坤金城附近有一些大型防御机关,以我的手势为准,依我指示的方向,随我手落,开启对应的机关,请您就位。”裴奈对山谷之国随行的机关术师前辈说道。 荣老前辈拱手,“领命!” 他和陆徐岚先前行动的方式一样,轻功连跳,拽住山坡高树上的机关绳索,到达隐秘的防御机关启动点,向裴奈做了一个准备完毕的手势。 裴奈将目光移开,看了看身侧按照她的命令开始行进的岐鲁军队,又望向远方死寂般的孤城。 她在马背上对顾瑾珩说道:“曲牧风和周禹良的仇我还报不了,但是鞠言和呼延卫兆的那一部分仇,这次无论如何也要报。” 她的话音刚落,顾瑾珩还未来得及给出回应,坤金城的东城门便出现了异动。 那异动最初很小,裴奈也是顺着顾瑾珩的目光才发现。 “全军列阵!”裴奈高喊道。 军中总有士兵能听懂一些天耀话,加上看到裴奈所望的方向,互相提醒。 全军靠坤金城的一侧迅速叠垒起两层高的盾牌,长矛穿隙向外。 十余万人保持安静,齐望向坤金城的方向。 万籁无声时,一道轰响传来,坤金城的城门在不胜数的毒人推挤下,不堪受力,应声倒地,尘土飞扬。 如此巧合,想是东城门本身就被邬族人动了手脚。 坤金城已经异变的蛊毒怪物们,按照山谷之国的统计,该有六万之数,此刻如堆山之蚁,密集成黑河般,朝军队冲来。 大地都被怪物们的快速奔跑所震动,尖锐的嘶吼咆哮声此起彼伏。 裴奈将手平开,用胳膊指向城东外空地的地下机关,朝荣老望去,手臂正要下落,示意他开启机关时,被顾瑾珩叫住。 “不用了。”顾瑾珩的威压随他的话语向远方席卷。 空气中仿佛有蒸腾的气浪,让景象变得扭曲模糊,威压所至,难以计数的蛊毒怪物跌冲倒地。 恍如骇浪掀岸,乌压压的怪物大军由近及远,连片倒下。 危机乍止! 岐鲁士兵们已将盾牌陆续放下,舌挢不下,面面相觑,难以掩饰目光中的惊讶。 因是和顾瑾珩同行了一路,他们通晓威压的来源,加上这些年的江湖传闻,心里都明白这是霍江阴功的手笔。 怪物们或趴或仰躺,像挣扎的螂虫般,用双臂向前扒,想要朝他们的食物继续攀爬前进。 可怪物们的腿已经尽毁,无法起身,徒用手爬,其速几乎可忽略不计。 六万蛊毒怪物,还未完尽出城,就被悉数解决。 裴奈担心地看向一旁的顾瑾珩,他的脸色还好,但裴奈还是问道:“你的身体能撑住吗?” “只是断了他们的腿骨,无妨。”顾瑾珩淡淡说道。 裴奈了然点头,这样对他丹道神炁的消耗会少一些,“我觉得你的丹道神炁阴功,该是比你师父厉害得多,厉三娘若和你一样,一人能抵一支军队。霍江阴功就不止是六江了,上三山都得腾一个位置给你们。” 顾瑾珩望向她,轻歪了头,嘴角微动了一下,算是回应。 明明很喜欢自己夸他,却又不说,裴奈心中一乐,若不是大战当前,都想上去揉揉他的脸蛋。 遽然间,顾瑾珩收回目光,远眺向坤金城的西部。 “邬族主力开始往西南巨门转移了。”顾瑾珩听到了远方的动静,提醒裴奈道。 裴奈立时高喊下令:“全军追击!” 岐鲁方才防守的士兵迅速后撤上马,万马奔腾,直追邬族而去。 大劫已渡,前路无阻。 邬族屡犯各国边疆,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没有东境的人能够不恨邬族。 新仇旧怨待消,全军上下,战意昂扬! 他们沿着东西贯通的巨路,在巨路铸造线的南边平原上奔袭。 裴奈手臂摆朝岐鲁军队遁逃的方向,待其到达位置时,看向荣老,手臂斜落。 荣老转动机关,地线的另一端,大地规律开裂,形成向下的塌陷,土壤移位,露出内部的无数金属尖刺。 邬军身处其中,队伍中间的士兵无处可躲,就此跌入机关陷阱内,或被埋入土地,或被锥刺穿身。 陷阱范围内的邬族只有极少数人幸存,仍在地下挣扎。 邬军整个队列像是被凭空从最中心割出一个窟窿,陷阱外围的士兵们躲过一劫,但已慌不择路。 高坡之上的裴奈俯瞰着远处的一切,勾唇笑道:“所以说,不要小瞧山谷之国的机关术啊。” 第一百七十七章 旧友与家国血仇 呼延卫兆一直按照约定,跟在裴奈附近,并未擅自行动。 敌方的主帅顶替他的身份而活,让贺江斩神钺之名播恶遗臭,曾经同越苍、司寇修和他的两个弟弟一道,将他击败,束缚他的身体,戳瞎他的一只眼睛,在他的血泪中,掰开他的另一只眼睛,让他看自己的妻子被司寇修和他的两个弟弟凌辱折磨。 据呼延卫兆所说,在深夜,他的耳畔常常会响起那人恶劣肆意的笑声,焦躁与痛苦令他彻夜难眠。 裴奈先前答应呼延卫兆,会帮他报仇。 司寇修已经由他亲手血刃,顶替他身份的“呼延卫兆”也在前方,他的又一个仇人,近在眼前。 呼延卫兆表面还维持着平静,但眼底似有着黑红的漩涡风暴,那是他灾难之日所见到的火光,遗恨腾燃,燎原不熄。 裴奈对他说道:“走吧,呼延卫兆,是时候夺回属于你自己的一切了,让他血债血偿。” 呼延卫兆向她点头,牵着缰绳调整方向,一夹马肚,朝邬军追去。 裴奈向荣老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前往下一个机关启动点,荣老得到指示,迅速启程。 “瑾珩,帮我用神炁叫一下四部的宗将军?”裴奈不客气地找顾瑾珩帮忙。 顾瑾珩眼角带笑,“好。” 宗将军感受到肩膀上的拍击,吁马停下,回头望过来,见裴奈正看着他,随即赶回来。 “宗将军,请带四部依次清剿每处陷阱,可利用流箭或火攻推进速度,务必善后,不留活口,确保我军后方安全!”裴奈下令道。 顾瑾珩快速翻译后,宗将军即刻领命。 正此时,又一只信鸽自东边飞来,落于裴奈小臂。 裴奈取下信纸,“邵历然他们已与东部的邬军开战,他说将敌方逼进了密集的机关区,半个时辰内会结束战斗。” 语毕裴奈抬头看向顾瑾珩,慨叹道:“邵历然算是你此前一手提拔起来的,确然有眼光!” “还不走吗?”顾瑾珩挑眉道,“大主帅在队尾指挥?” 裴奈将信纸收好,将军鸽放飞,“奥,走走走。” 接二连三的机关陷阱,让疲于奔命的邬军伤亡惨重。 他们抵达巨路铸造线中段时,五部的箭雨坠空而下,射入田野麦穗间。 哀嚎声自隐秘之处不断响起,暴露了敌人的位置。 果然有埋伏! 顾瑾珩不禁看向裴奈,裴奈轻歪了下头,作为对他的回应。 这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追杀,岐鲁士兵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畅快,很多人都激动红了眼。 临到西南巨门附近,裴奈手臂下落,让荣老开启了此行的最后一个机关。 十六道如推窗般的机关口在巨墙之上打开,巨大的炮石在冲击之下,划跃半空,砸在邬军队列里,连续翻滚。 惨叫与惊呼声不绝于耳,待十六块圆形巨石停定,邬军主力已不足起始的两成。 西南巨门内有一架攻城车,正对着大门不断撞击。 想是邬军知道张晟他们将山谷之国的国境大门封死后,在外围的军备铸造厂找到了备用的金属攻城车,自今晨推来,一支中队不断试图破开巨门。 然而看样子,他们已然失败。 西南巨门被攻城车撞出凹痕,千疮百孔,但主体纹丝不动。 也难怪“呼延卫兆”和邬军主力停留在坤金城西郊不走,一方面是想用蛊毒大军反攻裴奈他们,顺带等候分散的军队向西南集合,另一方面,也是最主要的,是想为正在攻破巨门的同伴争取时间。 否则当所有人抵达巨门下,邬军就彻底受困。 可惜天命站在他们的对立面。 蛊毒大军被顾瑾珩轻易解决,分散在北部、东部的邬军都被天耀军队阻截,一路遭遇致命的机关陷阱,最后连巨门都未能攻破。 无数邬军士兵冲上前,一路经受死亡的惊吓,所有人都在崩溃的边缘。 此时求生无门,他们已不管不顾“呼延卫兆”的呼喊及命令,来回拉扯推动攻城锤,做最后的挣扎。 正在此时,从北边传来了错杂的马蹄声。 有人影从远方山坡上露出,再等片刻,裴奈看清是她曾经交手过的宣江风雷八梭锤——邢啸仁。 便是他背叛张晟,将山谷之国的入境方式告诉邬族,帮邬族从内部瓦解山谷之国的防御线,致使上百万的无辜民众遇难。 此刻他和另一位邬族的将军驾马赶在最前方,身后队伍只剩寥寥数十人,风尘苦旅,更像是一路逃亡而来。 果然,更齐整的马蹄踏地声从远处传来,韩睿泽带着军队紧追其后,张晟也与韩睿泽同行。 依此情况,该是韩睿泽他们已然大胜,将北部的邬军剿灭大半,只剩邢啸仁和该部的将军,带着一支小队趁乱逃离。 他们位于巨路铸造线的另一端,荣老已协助完裴奈,见张晟他们那边的情况,乘势将铸造线北边的拦路地刃开启。 五排飞速旋转的圆形利刃从草地间冒出,裹挟着尘土疾风,拦住邢啸仁他们的去路。 高速奔袭时,前排的马匹来不及勒停,马蹄被斩,许多人跌落马下,甚至有三人被卷入利刃,一片混乱。 邢啸仁与邬族将军失去了坐骑,轻功跳起,落在没有机关的平地上。 队尾的邬族士兵们急忙勒绳将马吁停,但他们来不及再寻找出路,这片刻的耽误,已让韩睿泽他们追了上来。 敌人已经到了韩睿泽的攻击范围内,珲洗鞭被他一甩,自空中完全伸展,石片翕动震颤着,充斥着对邬军血液的渴望。 长鞭横扫半场,将骑在马上的邬军士兵们一齐刮甩出去。 邬军士兵们惨叫着飞倒在不远处的空地上,身上均被割出深可见骨的血口。 大多数人已顷刻暴毙,唯剩几人还在地上苟延残喘。 邢啸仁见“呼延卫兆”他们也已被围困,邬族已毫无胜算,干脆怒吼一声,双手提握风雷八梭子母锤,带锤飞速连转数圈,耗尽内力将子母锤接连抛出。 母锤破空回旋,直朝韩睿泽击去,子锤则对准了他的旧友张晟,想要鱼死网破。 双锤间的吸引与排斥,推挤空气,形成闪烁的雷电。 刺目的雷电悬空连接双锤,赋予子母锤更大的威力。 韩睿泽迎着风雷八梭母锤,将珲洗鞭勒砸而下,鞭身连续绕锁母锤,将之箝制。 他再一挥鞭,母锤攻势瞬变,随珲洗鞭向外摆甩。 当长鞭伸展,再一反荡,母锤脱离长鞭,竟直砸向它的主人邢啸仁。 邢啸仁躬身躲过致命一击,却躲不掉紧随母锤而来的长鞭,整个人被掀飞出去,掉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来。 第一百七十八章 双重复仇 此战,张晟穿上了曾经在登云英雄大会上,对战裴奈时所披的玄黑衣袍。 短短几息,机关黑鳞在他的右臂上层层垒生,仿佛长出一个比人还要宽大的巨掌,自他身前将冲击的子锤下压抓拿。 张晟好像对韩睿泽说了几句什么,大概是请求韩睿泽将邢啸仁留给他。 韩睿泽便将万岳血鞭掉转方向,改变目标。 邬族残部的将军是近战武器,但他根本无法近韩睿泽的身,所以干脆把长刀丢下,夺过一旁士兵手里的弓箭,挽弓朝韩睿泽连射。 韩睿泽甚至未曾下马,侧身一避,便躲过了两支羽箭,蔑笑一声,正视眼前之人在临死前的无脑挣扎。 长鞭再甩,直直撞碎一条线上腾空飞射的三支羽箭。 鞭尾划在邬族将军的头胄上,金属胄甲断作两半,向左右裂开。 那人已被敲得有些发懵,头部有鲜血自额顶滑落,他呆滞于原地,被韩睿泽斜荡而来的下一鞭取走了性命。 张晟驾马到了邢啸仁的跟前,眼睛一片血红,盯着他的昔日旧友,今日家国之敌,随后翻身下马。 邢啸仁伏在地上喘着气,右手探着向腰边的匕首摸去,该是想自尽了断。 可张晟怎会给他这个机会? 邢啸仁利用他的信任,获取入境路线,转而投靠邬族,害他的父亲受尽酷刑折磨,惨死于邬族手下,被曝尸于城门之上十余日,害他的国家沦陷于战火,百万民众遇难。 此仇,千次万次,都无法消散;此恨,千古万古,永无绝期。 张晟从衣袍中取出四根金属短柱,抛立而下,将邢啸仁围成四角,短柱落地便如竹节一般,狠扎地根,层层上窜,直到远高于人头,方才停息。 邢啸仁心中已有不妙的预感,掏匕首的动作越来越慌张。 他终于解开匕首卡扣时,四根围柱上方射出由榕丝系连的黑鳞块,张晟在几步外用榕丝控制四个鳞块的方向。 四个鳞块触碰到邢啸仁的四肢时,瞬间蔓延成环,将他的手臂、大腿捆锁。 锋利如刀的榕丝将鳞块回收,同时也将邢啸仁高高吊起。 邢啸仁再也没有机会用出他的匕首,因为下一刻,立柱伸出了旋转的飞刃,沿着榕丝的方向,一寸一寸剐下他的指头、手掌、手臂的骨肉。 如凌迟一般,他的四肢被逐步削断。 邢啸仁凄厉的惨叫声在整个战场回荡,张晟走上前,捏开他的脸,将一个药丸送了进去。 在场的人都能猜到,张晟不会轻易让他死亡,那一定是保命的药丸。 裴奈这些日子曾经看到这四根短柱多次。 在前往山谷之国的路上,张晟常常深夜不眠,坐在火堆旁边,拆解组装着里面的机关。 想是那时恨意令他无法入睡,这是他为邢啸仁量身定制的刑罚机关。 待飞刃的旋转停止,邢啸仁的四肢,自肘部以上、膝盖以下,已经尽断,他的小臂和小腿,都已成了四溅的血沫和骨渣。 可是相比张厉呈伯父死前所经受的,这点折磨又算得了什么? 张晟又掏出止血的药粉,洒在邢啸仁的四肢断处。 随后用贡山玄石制成的手刀,割开了邢啸仁的铠甲和衣物,让他全身不着寸缕,浑身赤裸,暴露在天地间,受数十万人的目光羞辱。 “还看?”顾瑾珩在旁边提醒裴奈。 裴奈不解,“军营里到处都是光膀子练武的士兵,看看怎么了?何况他这也没什么货啊。” 顾瑾珩轻轻一歪头,眸光一深,带着淡淡的威胁警告之意。 裴奈想到昨晚他的丹道神炁,咳了两下,赶紧将视线收了回来。 远处的张晟做完这一切,好像浑身泄了力。 他毫无表情,后退几步,坐在草地上,胳膊搭在一条腿的膝盖上,望着眼前的邢啸仁,久久未动。 岐鲁军队已在裴奈和众将领的指挥下,列阵向“呼延卫兆”和最后的万余敌军发起进攻。 呼延卫兆带着他的长钺,直朝万军丛中的“呼延卫兆”而去。 岐鲁将士们形成一个前突的锋矢阵,为他开路,呼延卫兆挥斩长钺与那人交手。 双方均跳落马下,“呼延卫兆”接招还击,明明他手里拿的才是真正的刑天镂齿长钺,可武功和钺术却明显逊了来者一筹。 很多人心中都发出疑问,为何来者的武功更像是正统的贺江斩神钺? 呼延卫兆现在的武器远不如对方,刑天镂齿长钺打在他的普通长钺上,将他的武器劈断一角。 可呼延卫兆硬是在这样的致命弱势下,短短五招,便将对手击溃。 他的动作又狠又快。 多年顶替他身份的仇人,被他用碎得不成样子的长钺压在地上。 呼延卫兆的怒喊声发自肺腑胸腔,声音很大,裴奈相隔很远都能听清。 他对身下的仇人喊道:“笑啊!你不是很会笑吗?!” 那人心知自己逃不掉一死,竟自暴自弃地真笑了。 他的疯劲有些像他的主子越苍。 那笑声锐利又疯癫,别说呼延卫兆妻子受难时他反复听到这个笑声,有多恐怖。 就连裴奈在数十万人面前听到此笑声,都觉得心中发毛,直瘆得慌。 呼延卫兆掏出匕首,刺入眼前疯子的左眼,狠狠搅动,一如多年前他所经历的。 “不是很喜欢和我一样吗?冒用我的身份,抢占我的斩神钺,夺走我的人生,何不经受与我相同的痛苦?”呼延卫兆拔出匕首,有鲜血喷出。 那人已不再笑得出来,唯能在地上疼到发抖。 呼延卫兆见他不再说话,掰开他的眼睛,“看着我,我要你看着我!!” “你能如何?我又没有妻子,哈哈。”疯子无力地嘲他,“我一无所有。” 呼延卫兆居高临下,打量着他的“毫不在乎”,接道:“可是你信教,你吃素,不碰女色。虽然我不了解你信的那个偏门宗教,可我知道,你靠这个信仰活着。” 那人怔在原地,表情僵在脸上。 呼延卫兆满意他所看到的这份恐惧,他就近拽过一具邬军士兵的尸体,割下所有男人最无法接受的部位,塞进疯子口中。 疯子呜咽着,想要将口中的物体吐出来,却被呼延卫兆卸了下巴,那东西只能徒然卡在他的嘴里。 “破戒了?还是两戒?只是你本就该下地狱,你的信仰不会接受一个残害凌虐生命的人。”呼延卫兆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本属于他的斩神钺,用斩神钺的侧边钝锋,一点一点敲碎疯子的各处骨头。 疼痛让疯子眼中不断流出血泪,另一只眼也痛到几乎快要爆出。 他凄厉的呜咽回响在整个战场,他曾经的下属们临死前,也亲眼所见他低贱苟喘的画面。 疯子的四肢几乎不再有完好的骨头,呼延卫兆便用斩神钺劈开他的铠甲,割开他的衣服,用匕首在他的身体上深深刻下各种语言的“有罪”、“禽兽”、“永不超生”、“万物唾弃”。 当疯子经受了足够多的痛苦,身体已经踏入死亡边缘时,呼延卫兆又甩了他两巴掌,唤回他最后的清醒。 呼延卫兆用手将疯子的右眼掰大,让他不得不看着痛苦的根源,“我不希望你带着我的名字去死,不希望再有人用‘呼延卫兆’来称呼你,可我也不想知道你的真实名字,你这种肮脏龌龊,活在阴影里的人,不配拥有名字!” “人们今后就叫你,”呼延卫兆用匕首在疯子额头上一边刻下血字,一边念出来:“罪畜吧!” 当最后一笔落定,呼延卫兆深深看他一眼,眸里的火光几转升腾。 他握住斩神钺,对准他写下的“罪畜”血字,自上斩落,了断了此人的狗命。 第一百七十九章 有情之人 “罪畜”被虐杀处死后,邬族残余兵力很快便被清理殆尽。 大战刚结束,裴奈所代统的岐鲁大军、韩睿泽所率领的天耀西北边军,一同留下来打扫战场。 他们要检查敌方是否存在活口,也要将尸体堆起来焚烧。 毕竟这是山谷之国的国境内,他们要避免战后瘟疫的发生。 裴奈在呼延卫兆报完仇后,评估了一下战场的情况,便向邵历然送出急信,让他不必赶来会合,将战场清理了,检查机关陷阱内的敌军,严防祸端。 三军约定两日后地下城见。 天耀军队在进攻过程中被邬军抛掷过几次蛊毒,虽及时用出解药,但仍有一些人身体不适,有发热症状。 将士们担心这些战友的安危,也担心有人服药不足量,恐会引起祸乱,因此将顾瑾珩请去。 希望他能拨冗审察一番,避免出现遗漏。 平原上有士兵们原地休息,也有很多人在奔波忙碌。 顾瑾珩去看伤员,岐鲁军队各部按部就班,分批和天耀军队一起打扫战场。 裴奈索性没事,就四处转着走走。 她途经一处尚未清理的死人堆时,看到一个邬族将领手里的长枪,材质瞧上去还不错。 裴奈眼睛微微睁大,悄悄过去。 她捡起长枪,端详着它的构造,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声音。 “在做什么呢?”韩睿泽的话里隐含着笑意。 裴奈吓得枪都差点没拿稳,转头看他,有点心虚:“来看看战场的打扫情况,你别说,邬族蛮子的军备比十年前又好了很多。” “嗯,他们这些年也没少从各个国家掠夺资源。”韩睿泽靠近几步走过来,将手摊开,露出掌心的鲜桃。 桃子被他用清水冲洗过,甚至还贴心地切成几牙,瞧起来便很解渴。 “喏,看见几棵桃树,给你摘了一个。”韩睿泽把桃子递给裴奈。 裴奈想接,可是她刚碰了死人的长枪,还没洗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 韩睿泽便从腰间取下水壶,给她倒水,让她支着冲洗。 他用拿着水壶的手,顺带接过了她手里的长枪,递给了旁边路过的士兵。 裴奈恍觉自己上了当,一边洗手一边赌气。 “噘嘴也没用,你伤得多重心里没数?让你莽,明知道打不过擎云天戟还往上冲。”韩睿泽训她。 裴奈不服气,“我不冲,怎么摸清他的实力,怎么知道下次该怎么打他?” “理由挺多,我们当时再晚去一步,你小命都要交待在那,自己不知道?”韩睿泽见她的手已经洗净,将水壶收了起来。 裴奈甩了甩手,把水珠甩干净,“知道啊。” 韩睿泽好像又被她这句话气到了,仰头望了望天,才将怒火压制下来。 裴奈察觉到不对,在想要不要给他顺顺毛。 韩睿泽好像自她和越苍那一战后,就有点生她的气,气她不等他们到来就独自迎战。 “那你知不知道那种感觉啊?再让我见到一次你的尸体,我再不帮你收敛了,一把火给你烧了,骨灰都给你扬了!”韩睿泽将桃子一把塞进她手里,转头就走。 裴奈惊叫着,“诶?别气啊!”然后追了上去。 “你就是嘴硬说一说,我要是死了,你肯定不会不管我。”裴奈走在他旁边逗他。 韩睿泽瞪她一眼,话都不想说了。 “行啦!我答应你,下次没有八成的把握,我收着,一定不冲上去!”裴奈保证道。 韩睿泽的表情这才缓和一点,“起码九成。” “行!”裴奈应道,然后吃了一瓣桃子,拍他马屁,“不愧是韩大将军洗的,果然甜啊。” 韩睿泽在她头上拍了一下,然后便去处理公事。 裴奈又空了下来,环顾四周。 张晟仍然坐在原地,望着被悬空吊起的邢啸仁。 他呆滞的样子,仿佛失了魂。 想是父亲和百万国民的惨死,哪怕已让敌人血债血偿,他心中仍不好受。 原本心里还靠复仇的念头挺着劲,此刻终于复仇,他内心便会如同空了一块,茫然不知归处。 但他是张晟,已经成长了的张晟,他会缓过劲来,整个战后的山谷之国都需要他。 裴奈又在寻找呼延卫兆的身影。 发现他时,他正坐在战场南边的一棵树下,擦拭着他的斩神钺。 裴奈想,她若是与自己的武器分离这么久,会比呼延卫兆更加爱不忍释,没准当天都会抱着长枪睡觉。 只是,她的凌月枪已经无法陪伴她了。 越苍这个狗东西......裴奈越想越气。 裴奈走了过去,本来只是想和呼延卫兆聊几句,看看他的精神状态。 但听到她的脚步声,呼延卫兆便抬起了头。 他眼里的冷意顷刻消散,想是刚刚还没有从战斗复仇的状态转回来,此刻看到裴奈,目光才软了一些。 他说道:“裴将军,我还没有和您说过,谢谢!” “谢什么?我们不是队友吗?”裴奈觉得他过于客气。 呼延卫兆苦笑两下,“这么多年,我追着他们跑遍了半个大陆,找了无数次机会,却连他们一根指头都碰不到,独自挣扎于苦海里,把自己搞得一身疲惫,不知道希望在哪里。” 毕竟细数他的仇人,越苍、司寇修和他的两个弟弟、“罪畜”,要么是一国神君,要么是邬族大将,都被重重保护。 而呼延卫兆只他一人,只要他现身,连全身而退都很困难。 呼延卫兆又接着说道:“与你们同行后,一个月之内,我已经杀掉了司寇修和‘罪畜’,连斩神钺都拿了回来,这一切恍若梦一样,我现在甚至还有些感觉不真实。” “还有司寇修的两个弟弟和越苍,最后要攻下邬族都城,救出你的女儿和其他女孩。我都替你记着的。”裴奈想到昨日的经历,遗憾道:“可惜我还不够强,不然昨天是个很好的机会,能够留下越苍。” 呼延卫兆摇摇头,“做人,要知感恩。您为我们做的,已经足够好了。” 他和阿熏婆婆一样,皆恨越苍切齿入骨,却都不忍催促裴奈,不愿给裴奈增添压力。 明明他的女儿还在邬族神宫饱受折磨,他比谁都更加着急。 裴奈呼出一口气,平息自己的情绪,“你们这么说,我就更揪心了。” 她心疼被越苍、被邬族、被西境盟军伤害的无辜百姓。 二人均片刻不言。 直到威压传过来,顾瑾珩点了点她的肩膀。 裴奈向远方看去,顾瑾珩正朝此而来,应是有什么事情。 她与呼延卫兆告别,大步赶了过去。 和顾瑾珩离得近了,方小跑几步,冲进他怀里,抱了他一下才分离。 “怎么了?”裴奈想要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却发现顾瑾珩的眼睛有些红,忽然有些慌,双手抱住他的脸,“诶?为什么眼睛都红了?” 顾瑾珩摸了摸她的手背,“无妨,只是方才见你向我跑过来,很怀念。” “吓我一跳。”裴奈收回手,又抱了他一下。 顾瑾珩拍抚着她的后背,才道:“韩睿泽和岐鲁的几位将领没找到你,他们说按照进度,今日落山前可以将尸体焚烧完毕。接下来我们是要赶去清理坤金城的毒人,连夜返回地下城,还是就近扎营?大家等你做决定。” “太晚了,昏暗环境下面对毒人,容易出危险。”裴奈望了望天,艳阳确已渐薄,缓步西下,“国境内的邬军已被清剿得没剩多少,不足造成威慑,我们就近扎营吧,赶了一天路,又是战斗,又是打扫战场,让大伙都缓一缓。明日我们向东返回,顺路将坤金城和离冶城的毒人清理了。” 顾瑾珩牵起裴奈的手,带着她往议事的地方走,轻笑道:“嗯,我去帮裴将军翻译给他们听。” “不过全军稍微往东走一点再扎营吧,这地方刚打完仗,晚上睡觉瘆得慌。”裴奈提议道。 “好。”顾瑾珩但无不应。 二人相伴着走向军中,身影愈来愈小。 呼延卫兆怀抱着斩神钺,注视着他们远去,眼里隐隐有着泪光。 他喃喃说道:“有情之人,必将得到,情之回报......” 第一百八十章 钢都星河 自那日的反击战后,匆匆十日已过。 天耀和岐鲁的军队一直留在山谷之国内,协助山谷之国收回钢都和八座主城。 同时士兵们在各地区密集排查,揪出藏匿的邬军士兵,救援流浪在外的普通百姓。 令人沮丧的是,城市或铸造场内,基本没有生者存活。 除了第一时间进入地下城的幸存者外,唯有逃到了深山中的少数聪明人,撑到了军队救援。 但也有一些好消息,比如山谷之国的建筑大多是石料建造,邬军只顾得上掠夺财物,四处放火,没精力破坏建筑结构,大多数房屋都还完好。 山谷之国的居民本就善工造,想必过不了几年,这里又能重现往日的辉煌。 变异的蛊毒怪物主要集中在坤金城和离冶城,有顾瑾珩的丹道神炁阴功协助,两座主城很快就被重新控制。 一切都落定后,山谷之国在其都城——钢都南门外的平原上,举办了国家哀悼会。 以悼念在山谷之国自卫战中遇害的百万同胞,缅怀因救援而牺牲的各位英烈。 举办地点已立起一座五丈高的巨大石碑,由铸造厂和工匠们连天昼夜赶工完成。 上面刻着山谷之国的大字,“献给英烈,献给自由不屈的人民。” 除此之外,在他们目光可及之处,石碑上还雕刻着很多人的名字,裴奈在中心醒目之处,看到了鞠言和周禹良的名字,用天耀字写就。 想是张厉呈、曲牧风等人的名字都在上面,只是用他们的本名语言来写,裴奈无法辨认。 张晟说,各地区的遇难者名单还在统计,他们确定好后,会陆续将上百万人的名字加上去。 裴奈仰视着面前的巨碑,唯觉得,它的实重,它的意义之重,无法估量。 军队围着石碑成列而立,自发前来哀悼的百姓占满了外围平原,超过百万的幸存者,几乎全汇聚在钢都南边,人如潮涌,不见其尾。 张晟在高台上讲完话后,鞠连丞走上台,为鞠言念悼词,他的状态,似乎比十日前好了一些。 但他所说的话,还是让包括裴奈在内的很多人红了眼眶。 “我的父亲鞠言,被人称作万典智士,他胆略兼人,策无遗算,他能创造无尽的可能,但他却有一个随时都会失忆的妻子,和忘不掉任何事的儿子。” 鞠连丞根本不用看写着悼词的纸稿,那上面的每一个笔划,都清楚地映在他的脑海,也包括他父亲死亡时的画面。 鞠连丞继续说道:“他本可以休弃我的母亲,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不被此连累,仕途一片光明,但他没有。” 所有人都聆听着他的讲述,他说着说着,将目光投向了顾瑾珩,“这些年,他本可以脱离端定公,别辟门户,但他没有。他拒绝了无数邀约,很多官位高得骇人,他说:端定公和英武夫人于他有恩,于我们鞠家有恩,做人,不可不恩不义,他对今生的位置已经满足,若有他想,也是对我的冀望。” 裴奈有些难过,眼底有波光浮动,她站着军姿,不便移动,便只握住了身旁顾瑾珩的手。 “就像这次,他本可以带着少部分人平安离开第四区,但他没有。他选择留下来,救下第四区的所有百姓,以及中毒的士兵们。” 鞠连丞字字句句,敲地成响,“他无愧于家人,无愧于主公,无愧于百姓,无愧于天地。他以仁义,一次次做出他不会后悔的选择,走他眼中的生命之路。” 他与无数他父亲所拯救的生命对视,“他会希望,他所挽救的生命,一代接一代,循环往复,将仁善传递,愿他得以看到这一切,也愿诸君,此生圆满。” 很多人情难自控,掩面而泣。 哀悼会逐步推进,到最后时,张晟让人将高高吊起的邢啸仁推了过来,令其面朝巨碑。 十日不见,邢啸仁仍旧一丝不挂、全身赤裸,他身上已没有一寸完好的肌肤,血肉交横。 但从他的脸上看,张晟应该不断给他喂着补命的药,让他的意识仍然清醒。 邢啸仁的眼里,惊惧与痛苦相互交映。 张晟站在邢啸仁的身后,将绳子往下放了一些,邢啸仁已没有膝盖,张晟便让他的断肢跌在大地上,算作向亡者下跪。 张晟握住他父亲的佩剑,高喊道:“以罪人之血,为逝者送行!” 举剑下劈,穿透了邢啸仁的头颅。 同时两侧走出一排的机关术士,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一桶鲜血,他们将桶里的鲜血倾倒进巨碑下方的土壤中。 这是邬军的血液,也包括了“罪畜”和每位邬族将领的。 每人都举起一碗给逝者的送行酒,嗅仇敌之血,痛饮而下。 天色渐晚,群壑已瞑。 他们回到了钢都,钢都是一座大型城堡,道路交错攀升,越往城中心走,地形就越高。 皇宫便位于钢都的最高处,俯瞰全城。 今夜,张晟在皇宫内举办了宴席,招待众人。 高殿之上,乐师在旁弹奏,伴流觞曲水,游鱼出听。 众人举杯,侍女添筹。 “裴奈姐!快出来看!”达奚尚乐在殿外喊她。 裴奈透过高大的殿门,隐约看到了夜空中的火光。 她起身朝外面走去。 宴上轻歌曼舞未停,到了殿外,声音便减了许多。 外面是一个观景的平台,居于高处,风光一览无余。 裴奈甫一踏出,便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 城内楼阁通亮,家家户户点着明灯,如暗夜中的流火。 钢都的民众都走上街头,齐放孔明灯,千千万万的灯笼飘扬向高处,汇成一片星河。 夜空绘着绮丽的光芒,恍若清梦一场。 孔明灯飞往远方,渐成点点星芒,带着希望,唤醒祈愿。 “大家在祭奠牺牲的百万同胞。”张晟不知何时到了她身后,为她解释道。 裴奈回头,见顾瑾珩、韩睿泽、达奚安、邵历然、钟麟、罗元瑛、鞠连丞、杜凌、呼延卫兆、钟老前辈、阿熏婆婆、陆徐岚他们都从殿内走了出来。 众人一齐置身于绝景中,望着眼前可令所有人终身难忘的画面,久久未有人开口。 裴奈很高兴,他们能够站在此处,共享胜利的喜悦。 顾瑾珩抬手轻抚了下她的脸庞。 裴奈抬头,看到光影落在顾瑾珩的五官上,鼻唇的弧度,仿若山峦起伏,温柔又恰到其处。 丹道神炁轻轻划过裴奈的唇瓣,带着欲望。 裴奈知道,倘若不是因为所有人都在场,他本会吻下来。 她靠在顾瑾珩的肩头,友人都在她的身旁。 远方有光,也有希望。 第一百八十一章 新的一天 次日一早,裴奈在顾瑾珩的怀中醒来。 她睁开眼睛,看到了陌生的帘帐和屋内陈设,才想起他们此刻是在钢都的皇宫中。 裴奈先是转过去,头在顾瑾珩胸膛上蹭了蹭,轻啄他的侧脸两口,旋即准备起身。 上半身刚撑起来,又被顾瑾珩拦腰拽了回去,重新跌入他的怀抱。 “早。”顾瑾珩紧紧拥着她,嗓音尚有几分没睡醒的浊哑。 裴奈爬起来,将他推倒,压在他身上,头与他齐平,居高注视着他的脸庞,看得心痒,手也痒。 一会儿摸摸他的唇峰,一会儿又用指腹刮刮他的睫毛。 顾瑾珩早就习惯她在床上的不安分,任她欺负。 被她欺负得狠了,就用牙咬住她的手指,轻轻厮磨。 裴奈继续上下其手,理直气壮,“你不让我练长枪,我手痒,只能拿你下手了。” 顾瑾珩轻笑一声,“求之不得,你最好天天把我当长枪。” 裴奈停下来瞥他,露出几分狐疑之色,“你是不是在开黄腔?” 顾瑾珩也微微一愣,手指微弯,指关节在她额头轻敲一下,“少和达奚尚乐聊些有的没的,都跟她学坏了。” “也不是跟她学坏的,我十年前就没少看话本,有本书,我最初一翻,满页写着‘长枪’字样,我就买回去了,回去才发现此‘长枪’非彼长枪。”裴奈解释道。 顾瑾珩挑眉,“这些话本放在何处?” “你的书房啊,你没翻开看过?”裴奈疑惑问道。 顾瑾珩摇头否定,“你的书我会定时清理灰尘,让管家晾晒,但我并未翻开看过。” “那就好。”裴奈放心多了。 顾瑾珩微眯眼睛,眸底一深。 裴奈一抖,“你该不会是想看吧?” “嗯,想了解我妻子的喜好。”顾瑾珩答道。 裴奈讪讪一笑,坐了起来,“待会儿还要去议会堂,不能让大家等太久了,我先去漱洗了。” 她心想,那些话本都是违禁的香艳内容,要是给顾瑾珩看到,真怕他下令把书局给端了。 匆匆套好衣服,准备去打水,却被已经等候在外的宫女吓了一跳。 “你们什么时候来的,居然没有声音。”裴奈问道。 两位宫女屈腿行礼,其中一人答道:“回裴将军,公公说您有早起练武的习惯,奴婢们便早早等候在外了,来了应有半个时辰。” 公公知道她有练武的习惯,却不知道她临时用的长枪都被顾瑾珩给收了。 裴奈在心里叹了口气,“哪里能打水?我去接水来洗漱。” 宫女们有些惶恐,生怕怠慢了她,“奴婢们都备好了,裴将军请随我们来。” 裴奈在军营里待久了,身边没有丫鬟伺候,都忘了皇宫和宅邸里的待遇,一时还有点不习惯。 她颔首,便让宫女们带路。 她梳洗完整后,回到房间,却没见到顾瑾珩的身影。 索性去议会堂等他吧,裴奈拿起桌子上的机关木盒,风风火火地赶了过去。 杜凌在她身后现了影,本想告诉她顾瑾珩的去处,让她在此稍等,但没能留下她。 见她急切的样子,杜凌给自己换了种思路,告诉爷夫人的去处也是一样吧? 裴奈拿着机关木盒,冲进了钢都皇宫的议会堂。 除了顾瑾珩和钟老前辈外,同盟队的其他人都已等候在此。 因为山谷之国的事情已告一段落,此次议会是要讨论接下来同盟队的方向,涉及隐私与行踪问题,所以在场没有其他外人,连天耀的将领们都不在场。 裴奈和众人简单打了招呼,迫不及待地将手里的机关木盒递给鞠连丞。 这当然不是装着解忧丸的机关盒,但裴奈自己不会解,想让鞠连丞在离开山谷之国前,自己学会木盒的开法。 避免到时候回到朝阳了,二人都打不开木盒,一起大眼瞪小眼。 “喏,山谷之国的机关木盒,你要不要试一下,或者问问张晟他们,这个怎么打开?到时候要用这个方法打开你的解药盒。”裴奈在众人的注视下,将机关木盒递给了鞠连丞。 鞠连丞接过木盒,在手心转了一圈,粗略扫了一眼,指头快速移动了几下。 裴奈便听到了机关开启的细微声。 随即有一个内盒从侧面弹出。 裴奈不敢置信,“这就打开了?!” 韩睿泽和达奚安直接在旁边笑出了声,毕竟裴奈这么多年打不开机关木盒,险些因此错过解忧丸的事,已经在他们内部广为流传。 鞠连丞也有点无语,“对啊,真的没有难度,你当初没让公爷或韩将军试试吗?” “给他们试什么?让他们羞辱我吗?”裴奈仍有些受挫,不甘心道:“你再演示一遍?我看看怎么打开的。” 鞠连丞又操作一遍,裴奈还是没看明白。 正在这时,下人们推开大门,顾瑾珩提着食盒走了进来。 顾瑾珩面上有一些无奈,他将黄花梨的食盒放在桌上,一边将里面的碗和餐具端出来,一边提醒裴奈道:“先用早膳。” “你还没吃早饭吗?”韩睿泽问裴奈道。 裴奈摇摇头,“忘了。” 她又环顾四周,“让大家看着我吃,不好吧?” “谁让你不吃早膳就跑过来了?”顾瑾珩把椅子往后移了一些,示意她坐下吃饭。 达奚安怕她局促,也接道:“不能空腹久了,对身体不好。吃吧,我喜欢看你吃饭。” 顾瑾珩和韩睿泽一齐看他一眼。 裴奈瞧着桌上的一碗白粥、一碟小菜,还有一碗她最爱的糖蒸酥酪,这才坐下来,开始速战速决。 她吞了一口糖蒸酥酪,才意识到这不是御膳房准备的,抬头对顾瑾珩说道:“你方才是去替我做早膳了啊?” “嗯,借用了他们这的膳房。”顾瑾珩应道。 韩睿泽和达奚安又一齐看向顾瑾珩,目光有些不爽。 毕竟山谷之国的御膳房备有早食,顾瑾珩纯粹多此一举,还要让众人看到。 顾瑾珩毫不客气,“别看我,我本来想让她吃完再来,没想在你们面前炫耀。” “炫耀什么?”裴奈傻傻问道。 达奚尚乐在旁边看了裴奈的反应,捂着嘴笑得发抖。 顾瑾珩拍拍裴奈,“没什么,你吃你的。” 第一百八十二章 新的武界排名 钟老前辈进屋时,裴奈已将早膳解决,让宫人们将餐盘撤了掉。 众人便开始讨论正事。 张晟先给大家说了外界的情况。 首先是越苍,山谷之国南境外平原上的那一战,擎云天戟以一战四,齐岳白棍曲牧风和陶江天斧周禹良双双陨落,逐北枪裴奈和南羌剑公羊子笙重伤。 消息传出后,擎云天戟的传承人邬族神君,已被世人封为洪覆,位于上三山之上。 十年前后,连续两任西寒刀拓跋家族的最强者被裴奈斩杀。 哪怕拓跋家族人丁兴旺,西境各国也不再认可西寒刀的上三山身份,拓拔彦死后,上三山就此空出一位。 灵岳机关术士张厉呈为国献身,由张晟继任国主和灵岳机关术士之位。 齐岳白棍曲牧风的师父还下落不明。 赤岳鸣索流星锤司寇修的两个双胞胎弟弟也还在世。 因此齐岳白棍和赤岳鸣索流星锤的武脉未绝,还保有位置。 呼延卫兆身份被顶替多年的事情已经公诸于世,他拿回了自己的斩神钺,继续承六江之位。 死在擎云天戟之下的陶江天斧周禹良、被邵历然击杀的西境大将云江六合弓栾霄,二人均没有后代能够承接武脉,因此从六江中除名。 宣江风雷八梭锤邢台钊虽还在世,但其子邢啸仁背信弃义、恃强凌弱、怙恶不悛,其所作所为被世人唾弃,必将遗臭万载,且风雷八梭锤已被张晟熔断。 邢家自此被剥夺六江称号。 六江之位在短短一个月内空出三位,但新生力量也随即顶上。 每位都有其特点,在各自的国家战功显赫,实力不容小觑。 其一,天耀裴家军邵历然。 作为新起之秀,他先是在登云英雄大会拿下冠首,云悬之战于万人之中击杀邬军主将云江六合弓栾霄。 后又被封正二品度西将军,掌管裴家独立军三、四部虎符军权,驰援山谷之国屡立奇功。 其一手自创的刀法出神入化,已被武林人士和民间封为新的六江,其武名为:麾江度西长刀——邵历然! 其二,邬族远伐军月斯脊。 近几年邬族新露头角的年轻将军,卢国国灭正是他的军队所为。 他只率领了十万邬族铁骑便攻破卢国防线,长驱直入,直捣卢国都城,生擒国君,踏平卢国疆土。 短短月余,便令一个国家彻底不复存在。 一个月之前,西境西南方的一个小国孟迦不服邬族统治,宣布退出西境同盟,被邬族神君判处谋逆之罪。 月斯脊即率远伐军一路南下,对孟迦进行征讨。 根据山谷之国反击战结束后收到的最新消息,孟迦已经覆灭。 为巩固野性,西境的每位将领都是从小在残暴厮杀中长大,每一层选拔都踏着无数同辈的尸骨。 尤其到了大将这一级,行事多少有些疯癫。 月斯脊亦不例外,他对残肢和切割血肉有着病态的痴迷。 甚至常常故意留下敌方俘虏,每日借助杀戮虐俘,用喷涌的血液为自己冲刷武器。 他持两柄锐利无比的灭业飞轮,面对孟迦引以为傲的两百御守武士,竟让军队停驻,自己只身对敌,将两百名武士悉数斩杀,并拿下胜利。 据说与他对决的两百孟迦御守,无一人遗骸完整。 那日孟迦皇宫前的广场上,肢断横飞,血肉交布。 他以狠厉与暴虐统兵,威慑西境诸国,被武林人士推上六江之位,其武名为:屠江灭业飞轮——月斯脊! 其三,云疆战神赫连敦如。 赫连敦如是西境云疆国的主帅,以其独特的双手武器——大合追星弩刀而声名远扬。 其弩刀可疾射连弩,亦可近身作战,刀法亦精妙卓绝。 他早有六江的实力,只是云疆国闭关锁国多年,无意卷入外界纷争,加上六江之位已满,他才一直没有被选入武界名单。 孟迦等西境小国的结局,令包括云疆国在内的诸多中立国家畏惧,他们深知无法与邬族对抗,在近期被迫加入西境联盟,与邬族站在一起,成为其附庸,以求保全自己的国家。 云疆国解除闭关锁国的封禁后,正式加入邬族阵营。 赫连敦如也被武林人士封为新的六江,其武名为:禺江神臂连弩双刀——赫连敦如! 自此,洪覆居上、三山五岳、中川六江,有了新的划定。 【洪覆独一,如天压顶】:擎云天戟——邬族神君。 【上三山,与国同担,民心之源】:天耀逐北枪——裴奈,岐鲁南羌剑——公羊子笙,三山之位空一。 【五岳,世家大族,百年正统】:万岳血鞭——韩睿泽,灵岳机关术士——张晟,疆岳毒巫猎人——雷来翁,齐岳白棍——曲柏翼,赤岳鸣索流星锤——司寇尔萨、司寇尔勒。 【中川,匡时济世,慈悲定安】:定光慈悲掌——中川神僧。 【侠者六江,新辈豪杰,天下仰风】:霍江丹道神炁阴功——顾瑾珩,麾江度西长刀——邵历然,屠江灭业飞轮——月斯脊,禺江神臂连弩双刀——赫连敦如,贺江斩神钺——呼延卫兆,太江般若步——杜凌。 他们本应该为邵历然高兴。 但结合张晟所说的西境动向,加上越苍的洪覆之名横亘于三山五岳之上。 擎云天戟始终是悬在所有人头上的一把尖刀,令人无法心安。 邬族和西境诸国正在抓紧时间集合兵力,东境与西境贯穿整片大陆的全面大战,很快就将彻底爆发! 这是空前绝后的世纪大战,无人能够预估结果,也没有国家能够从中幸免。 但所有人的生死,都系在刀锋之上。 武力和军事战力将决定世人的最终命运。 随后,张晟他们将一个长型的楠木金边木盒放上桌面。 他打开盖子,里面是一把崭新的长刀,是邵历然常用的方宽刀形。 刀锋薄如蝉翼,通体线条优美,泛着冷冽的光芒。 刀身上的凹纹显出其神秘与不凡,该是顶级大师制作。 张晟徐徐说道:“自你们抵达之日,我就请最好的铸器大师开始着手准备,刚好裴奈和阿熏婆婆从二十一域带出了银烁水玉,它以贡山玄石和银烁水玉作为原料。我可以明确地说,这把长刀的坚硬程度不亚于当世任何一把武器,可与擎云天戟、逐北枪、南羌剑、珲洗鞭等神兵比肩。” 邵历然愣在那里,几乎移不开眼。 他此前的武器不过一把普通的黑铁长刀,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拥有贡山玄石铸成的武器。 直到张晟将木盒和长刀推到他面前,张晟说道:“邵将军,这是山谷之国给你的谢礼,大战将至,你一定用得到它,请你收下。” 第一百八十三章 同盟队的计划 邵历然骤然有些无措。 明显是喜欢这把长刀,但又碍于情面不敢收下。 毕竟贡山玄石制作的神兵数量稀少,每一把都价值连城。 何况这把长刀还融入了银烁水玉,堪称无价之宝,此刀又是他国的赠礼,太过贵重。 裴奈以为达奚尚乐会推他一把。 但今日很奇怪,达奚尚乐站得离邵历然很远,像是故意避开了他。 裴奈也顾不上思索,拍了拍邵历然的肩膀,“收下吧,是他们的心意。” 邵历然的眼睛瞬间透出忻悦。 他将长刀从木盒中取出,一边珍惜地抚摸端量,一边抬头问道:“它有名字吗?” 张晟摇摇头,“不曾,它是专门为你而做,所以等你为它取名。” 裴奈觉得有趣,对邵历然说道:“别人都是先造武器,再封武名,你是先凭一把普通长刀闯出名头,再打造武器,六江武名都只能用你的将军封号。” “那我还是叫它度西长刀吧,我也取不出什么好名字,这是圣上御赐的名字,也有征伐西境的寓意。”邵历然也很果断。 但他说完后,半晌无人作声。 他看看裴奈,裴奈抿嘴不言,他又看看韩睿泽。 韩睿泽笑了下,支持他道:“已经是你的长刀了,你做主就好。” 裴奈只是听到他的取名方式莫名想笑,但礼貌地忍住了。 她忽又想到她的凌月枪,因为顾瑾珩将她的凌月枪残片带走,她这些天一直没有见到。 “那......有我的礼物吗?”裴奈试探问道。 张晟猜到她可能会问,也没有尴尬难堪,“十日前你们返回地下城时,公爷就找我们为您着手准备了,只是凌月枪的构造很复杂,尤其枪身的星光流转工艺,当初请了八位铸器大师,耗费半年时间才铸造完成,是山谷之国近百年来,接过造价最高的单品委托单。此番凌月枪重铸,阿熏婆婆特意为你留下最大的一块银烁水玉,但我们还需要一段时间。” “这么奢侈?”裴奈讶然,望向顾瑾珩,“你都没和我说起过,而且我记得,你当时做凌月枪是为了陪葬啊!” 顾瑾珩和她对视,想是听到了“陪葬”二字,目光一沉,并未开口。 好吧,裴奈回想了下。 她在对战拓跋彦的时候,全靠凌月枪扛下西寒刀的致命劈击,当时曾无比感谢顾瑾珩的痴情。 “好了,我们继续说正事吧。”裴奈将话题拉到正轨上,“顾瑾珩的人昨日来报,邬族东部三州的驻军都有异动,你们可知晓?” 张晟颔首,确认与他们得到的情报一致,在他后背的地图上指明,“邬族和西境诸国的兵力在后方集结,这三支军队更像是要打先遣头阵。” “目的是什么?干扰我们,并且占据地形?”裴奈推断道。 天耀和邬族之间的疆域多为无人的荒区,或将成为未来的主战场。 韩睿泽认可她的想法,“一方面可以通过入侵滋扰,打乱我们的边境防御布置,试探各地区的兵力情况。另一方面,也是最主要的,提前作地域部署,占领地形,便于他们后期大战时的物资运输,也可以将战线推进到有利于他们的位置,战时作为大本营,易守难攻。” “所以不能给他们这个机会。”邵历然接道,“这场大战太重要了,我们一步都不能走错。我建议主动迎敌,至少赤山以东要在我们的掌控下。” 裴奈点头,“我们需要初期的连续胜利,来提振士气。” “由我和邵历然,带领裴家军一至四部,迎战邬族先遣军?”韩睿泽在确定裴奈的意见。 裴奈自然没有问题,“西北边军不需要一起吗?” 韩睿泽坚定地摇头,“不需要,兵力已经与邬族三州驻军几乎对等,多则于士气无益。西北边军要调回原驻地,做好战时准备,若有不测,可随时支援。” “好。”裴奈又望向顾瑾珩,“如果情况突变,西北边境八城守军,以及川西、西南边军能否及时配合支援?” 顾瑾珩颔首,“可以。”然后侧头向罗元瑛看了一眼。 罗元瑛便从袖中取出一沓信件,还有十余个顾瑾珩专用的柱状信盒。 信盒内部是顾瑾珩用丹道神炁写成的信纸,信盒开后损毁,以免被他人盗用。 罗元瑛将信件和柱状信盒都放在韩睿泽面前的桌上,“爷已经让我们去各军通传命令了,每份信件对应一个信盒,两者需一同使用,如果你们在危急时需要援助,将该军的遣派令加急寄出,爷所掌管的军队有求必应,也包括天耀西部各州的驻军。” 裴奈和韩睿泽他们都有些意外。 裴奈是意外顾瑾珩居然算到这一步,早早做好了准备。 韩睿泽则是意外顾瑾珩竟与他冰释前嫌,还替他们铺了路。 顾瑾珩眼神冷淡,也不想过多解释。 “感谢。”韩睿泽难得说道。 顾瑾珩仍然没有回应,倒是罗元瑛出来打圆场:“自己人,自己人,何况都是为了天耀。” 韩睿泽也习惯了顾瑾珩的态度。 这是他们之间的相处方式,一路走来大家见怪不怪,都已经习以为常,也没人过多在意。 钟老前辈在此时插话:“你们想打败越苍,得要先拿到霖伤水。” 外界对钟老前辈的武名称呼就是中川神僧,因为没有人知道钟老前辈的真实姓名,只知道他们一脉都姓钟。 因此要么像裴奈一样,管他叫钟老前辈,要么就以中川神僧称呼他。 “嗯,我和顾瑾珩准备一同前往卢国,进入卢国秘境寻找霖伤水。”裴奈接道。 钟老前辈闭眼摇头,“你不可同去。” “为何?”裴奈不解。 钟老前辈赓续说道:“霖伤水在卢国秘境内实为一个瀑布,你若不慎闯入同一层,在空气中嗅闻到霖伤水,这种浓度会让你顷刻毙命,同时霖伤水销毁了浑树片,你将再无复生的可能。” “你带连丞先回朝阳,路上养伤,罗元瑛会随你们一道。”顾瑾珩不愿让裴奈冒这么大的风险,对她说道。 裴奈想了下,“也可以,给连丞找到解忧丸,顺带取逐北枪。我还得进宫一趟,很多事情要和萧鸣逸说清楚,由他颁布诏令,否则我们名不正言不顺,其他军队和周边国家会存异心,不一定会配合。” “嗯,拿到逐北枪后,到花云寨等我。”顾瑾珩说道。 花云寨在天耀边境的最西南角,确实离卢国比较近。 而且云悬之战后,顾瑾珩和达奚安都将驻军调遣至花云寨附近,如果有敌军突袭或出现其他意外,援军能第一时间赶到。 裴奈颔首,同意他的提议,“好,不过你一个人带银甲卫队去卢国吗?会不会有危险?要么让呼延卫兆跟着你。” 呼延卫兆也望向顾瑾珩,他对此并无意见,听从裴奈的安排。 顾瑾珩摇头,“不必,我会带上杜凌,如果有什么情况,会让他给你们报信。” 顾瑾珩有丹道神炁护身,武功底子也不弱,想是很难有人能对他造成威胁,裴奈才放心一些。 “呼延卫兆,你呢?接下来什么打算?”裴奈转头问道。 司寇修的两个弟弟司寇尔萨、司寇尔勒动向还不清楚,呼延卫兆接下来也没有明确的目标,他犹豫了下,开口问裴奈道:“您返回朝阳,需要我护送吗?” “不用,虽然我这段时间碰不了长枪,但也不是谁都动得了我。”裴奈笃定道。 这倒是实话,毕竟裴奈从旁边随手捞过一把武器就能对敌。 涉及到武术功法,很少有她不擅长的领域,何况她还有定光慈悲掌傍身。 呼延卫兆便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想和韩将军他们一道,上阵杀敌,否则这段时间空闲下来,会令我难受,杀些邬族人,我心里会好过一些。” “也好。”裴奈看向韩睿泽。 韩睿泽颔首,“我来安排。” 第一百八十四章 痴情种 “达奚安,你们呢?”裴奈依次询问同盟队每个人接下来的计划。 公羊子笙坐在达奚安身后,也听着他的命令。 达奚安正视着裴奈,“我要回岐鲁国都弥襄一趟,国内很多事情要处理一下。邬族铁骑未从卢国撤干净,而且越苍不傻,他攻打卢国就是为了毁掉所有霖伤水,事情还未成,邬族必定会卷土重来。” 他分析的都在点上。 卢国疆域的局势尚不明朗,越苍极有可能会有其他动作。 他接着说道:“卢国在岐鲁西边,岐鲁与之接壤,比天耀近得多。我办完要事,便会带兵赶回来,如果届时你们已经取到了霖伤水,我们就在花云寨见,若否,我会带兵赶去卢国秘境支援你们。” “那再好不过。”裴奈表示赞同,又看向达奚尚乐,“尚乐,你是跟着你皇兄吗?” 达奚尚乐点点头,“对,我们先一起回去。” 裴奈再次转头看向张晟和陆徐岚。 张晟便开口道:“山谷之国需要战后重建,离不开我们,但是大战到来之前,我们一定会再见。” 裴奈他们便明白张晟的意思,她又问道:“我们走后,你们这里没有军队保护,需要我们留下一批部队吗?” 张晟摇摇头,“山谷之国的边境防御机关已经全部重启,我们又有了公爷留下的蛊毒解药,我不会再给任何不速之客机会。” 他已经脱胎换骨,眼神里是从未有过的坚韧,令裴奈心中几多感触。 “钟老前辈,那您呢?”裴奈继续问道。 钟老前辈转动着手里的佛珠,“老衲乏了,身子骨老了,走不了太远的路,便在此处等你们的好消息。” 这样也好,如果山谷之国突发意外,钟老前辈还能助张晟他们一臂之力。 大家的去向都已经确定,顾瑾珩、达奚安和张晟又交换了各国之间的很多情报信息。 众人便结束了同盟队的会议,预备次日启程。 张晟和钟老前辈他们已经先一步离开议事堂。 邵历然朝达奚尚乐走了过来。 他带着小心的讨好之意,观察着达奚尚乐的脸色,问道:“还在生气吗?我和那位郡主真的没有关系,不会再有下次了,你别恼我了,好吗?” “她抱着你,你都没有推开!还解释什么啊?我眼睛又没有瞎。”达奚尚乐头次发这么大的脾气。 达奚安靠坐在一旁,也回头瞧她,但他眼中明显没有心疼或担忧,反是有几分看戏。 毕竟达奚尚乐与邵历然在一起时,没少在达奚安面前恩爱显摆。 裴奈也被他俩的争执搞得一头雾水。 前几天两人还如胶似漆呢,怎么今天突然开始吵架了? 邵历然委屈极了,“我前几天已经明确拒绝过她了,她死缠烂打,但我没碰她一根指头。她的脚步声真的和你很像,那天从后面抱住我,我以为是你,才没有及时挣开,刚好被你撞见了。” “艳福不浅啊邵历然,升官发财不说,连山谷之国的郡主都投怀送抱,难怪最近都开始冷淡我了!”达奚尚乐根本不信他的解释。 众人看看她,又看看邵历然。 “冷淡?”邵历然有些懵。 他回想了下,然后反应了过来,急切道:“不是啊,是最近军中公务繁忙......可能忽视了你,抱歉,我会改的,别生气了吧?” 他想要过来牵她的手,却被达奚尚乐甩开。 达奚尚乐斩钉截铁,冷漠地说道:“不必了,我堂堂岐鲁公主,从不给男人第二次机会,大不了就换,我对你已经没好感了,我们分开吧!” 想是最后两句话重创了邵历然。 他眼里布满沉痛,定定看了她半晌,旋即转身离开,甚至连度西长刀都没有带走。 “你的新刀!”韩睿泽在后面喊道,但邵历然没有回头。 韩睿泽叹了口气,将装着度西长刀的楠木金边木盒扣住,单手抱起,跟了出去。 顾瑾珩也转过身,摸了摸裴奈的脸颊,低头说道:“我有些事要去处理,待会儿过来接你,中午做午膳一起吃?” “好啊。”裴奈想到即将要和他分离一段时间,也想多多与他相处。 顾瑾珩听她应下,才带着罗元瑛和杜凌离开。 议事堂转头就剩下裴奈、呼延卫兆和达奚安他们几个。 裴奈之前很看好邵历然和达奚尚乐。 少年天才将军和异国明艳公主,怎么看都很般配,而且他俩若能结成姻缘,也有利于拉近两国之间的关系。 邵历然是裴家军的自己人,他跑了媳妇,裴奈也很惋惜。 裴奈对达奚安说道:“你不劝劝吗?” “劝什么?她每年都要和男人分手一两次,屡见不鲜。”达奚安瞥了自己妹妹一眼。 裴奈诧异极了,“啊?” “别啊了,这么说吧,我是达奚家族近几代唯一一个痴情种。”达奚安直接说道。 达奚尚乐在旁边附和道:“是的,我哥一直不碰女色,我们之前一直怀疑他有龙阳之好。” “你也多学学我妹,别总吊在一棵树上,考虑考虑我?”达奚安转变话题,直视着裴奈,替自己争取道。 裴奈嘴角一抽,又一次狠狠拒绝他:“没戏的,咱们放弃吧,你要是娶了我,未来岐鲁的一国之母是外族人,后世史书不得把你写死?” 达奚安听完她的话,反问道:“你是不是不清楚你在民众心里的地位?我若是把你娶回去,我就是民族英雄。” 达奚尚乐连续点头,看上去与她嫁入天耀相比,她更希望自己的皇兄能娶到裴奈。 “是的,裴奈姐。听说岐鲁现在的普通学堂也开始招收女子了,女性不再把全部心思都放在相夫教子上,也开始充实自己,尝试为社稷做出一点贡献。你的故事,改变了无数人的意志,让女子看起来不再弱小。” 裴奈被他俩噎住,驳不了话。 达奚尚乐又想到了什么,“不过几千年来的观念很难一时改变,很多男子都无法接受妻子强于自己,还是存在很多冲突矛盾。” 随后她又问道:“裴奈姐,你和端定公会吵架吗?” 裴奈想了想,她确实从未和顾瑾珩吵过架。 十年前顾瑾珩是哑巴,只会以冷战来表达不快,迫她妥协,她再去哄他,然后和好。 十年后......顾瑾珩根本舍不得让她有一丝不悦。 裴奈便摇摇头,“现在一般都是他让我,但他所坚定的事,我也会让他。” “比如伤好前,不让你碰长枪的事?”达奚尚乐又追问道。 裴奈撇嘴点点头。 这个也没得说,毕竟是为了裴奈的身体安危考虑。 达奚尚乐悄悄打量了她皇兄一眼,总觉得他希望渺茫。 裴奈想了想,今日索性没有其他事,便和他们告别,去寻钟老前辈,向他请教武学方面的事情。 达奚安胳膊撑在扶手上,用手轻托侧脸,一直望着裴奈的背影,直到她从视野中消失。 达奚尚乐见他的状态,无奈地与公羊子笙对视一眼,在心里直叹气。 第一百八十五章 暂别 裴奈的午膳和飧食都由顾瑾珩亲手所做。 菜肴丰富,色味俱佳,令裴奈食指大动,她的肚子都几乎吃撑。 只是她的身体已经习惯了高强度的体力消耗,这些天无法练武,她竟有些积食。 她与顾瑾珩牵着手在钢都的皇宫中走了走,但胃里还是顶得厉害。 晚上回到房间,他们洗漱完后,裴奈先上了床。 顾瑾珩便撑着胳膊侧躺在她身边,一边替她揉着腹部,一边用丹道神炁替她缓解疼痛,加快身体循环。 裴奈时不时捏捏他的手,与他诉说心里的想法:“大战或许很快就要到来了,但我最近都不曾碰过长枪,我怕我到那天时,还不能创造足够多的招式与越苍对抗。” “但没有足够健康的手臂,你又如何驾驭长枪呢?”顾瑾珩安抚她道,“你不能着急,我们会想尽一切办法为你拖延住时间,直到你做好准备。” 那拖延的过程中,又会有多少人牺牲呢?裴奈想。 她叹口气,“那我们商量下呗,我会一直休养调理我的双臂骨骼,等我回到朝阳,拿到逐北枪,我就恢复练枪,那时胳膊也长得差不多了,到时候就别让他们劝阻我了。” “可以,但我们约定好,你若感到丝毫疼痛或不适,必须及时停止,等手臂养好再继续习武。”顾瑾珩坚持道。 裴奈颔首,“好。” 二人彼此无言,就这样相视了一会儿。 顾瑾珩手里的动作未停,仍旧替她揉着小腹。 一想到明日就要与他别离,可能有一个月的时间见不到彼此,裴奈心里酸酸的。 “好像除了十年前我出征那次,我们还没有分开过这么久?”裴奈回想着,忽地说道。 顾瑾珩想到过去,手里的动作微顿,“嗯。” 随后他又道:“还有从朝阳地宫出来那次,我中毒醒来时,你已经在前往花云寨的路上了。” 他又刮了下裴奈的鼻子,“你知道我当时多着急吗?” “那时主要还没原谅你,心里带着气跑的。”裴奈终于说了实话,“而且战事本来就很紧迫。” 顾瑾珩望着她,眸底云烟流转,幽深如浩瀚星渊。 爱意明明压制不住,却又恨不得将她吞入其中。 他俯身拥住她,头埋在她的颈侧,两人的脸紧紧贴在一起。 裴奈也将他抱住。 他们只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均未有其他动作。 不发一言,却将离别的不舍诉说到极致。 裴奈的手渐渐收紧,顾瑾珩也给予她回应,二人仿佛要将对方融入自己的身体里。 “我会想你的。”裴奈乖乖说道。 顾瑾珩终于将她松开,自上看着她,眼里竟显出痛意,抚着她的脸颊,自嘲一笑,“可我许会想到发疯。” 语罢,随即吻了下来,冰凉的唇瓣带着不容抗拒的横蛮,撬开她的牙关,将她占有侵略。 直到裴奈喘不上气,发出浅浅一声哼吟。 顾瑾珩才撤了出去,看着她的面容,轻笑一声。 “笑什么?”裴奈感觉自己的耳朵应该有点红,反问他。 顾瑾珩没有说话,就那么定定看着她。 裴奈膝盖微弯,便触碰到了什么,她意识过来,身体不由地轻抖了一下。 顾瑾珩才补充道:“笑自己每天都在被你折磨,却甘之如饴。” “不就是吃不到吗?都忍了十年了,再忍一段时间也不会怎么样,你可以的!”裴奈图嘴快,快速甩出一句。 顾瑾珩眼神透出威胁之意。 裴奈赶紧一挥手,用掌风将蜡烛尽数熄灭,“睡觉睡觉。” “不给我留一盏吗?”顾瑾珩在黑暗中问道。 裴奈双手将他拥住,“不怕,我抱着你睡。” 丹道神炁的威压显出他情绪的起伏波动,裴奈本以为他会欣悦,没料到他的反应。 “怎么了?”裴奈急忙问道,“我去点一盏灯?” 顾瑾珩将她抱紧,“不是,是你对我太好。明天之后我看不到你,会以为这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我很怕。” “不是,别怕啊,我真的回来了。”裴奈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 她没想到那十年给顾瑾珩造成了这么大的内心创伤。 他将手腕抬到裴奈嘴边,“咬我一口好不好?我会控制不让它完全恢复,这样我每次看到你的牙印,才会确定这段经历不是我的幻觉。” “不能自虐!会疼的!”裴奈很严肃地拒绝他。 顾瑾珩声音竟带着微不可察的哽咽,“帮帮我。” 裴奈也怕到卢国后,他的精神出现问题,届时又想不开该怎么办? 夷犹了一下,才咬了下去。 威压渐渐平稳,顾瑾珩终于将手收了回去。 裴奈没有咬出血,还用指腹摸了摸,确定印子刚好处在深且未破的状态,“我真是个天才。” 顾瑾珩被她逗笑,情绪好转了很多。 “对嘛,你多想想这段时间开心的事,你想象中的我,能有真实的我这么聪慧?”裴奈只顾着哄他,也不管自己脸皮有多厚。 顾瑾珩又轻笑出声,“确实想象不到。” “那就对了,我把你抱得很紧了,快睡觉吧,不会做噩梦了。”裴奈已经开始有了困意。 “嗯。”顾瑾珩在她额头亲吻一口,与她相拥着,闭上了双眼。 ...... 次日一早,所有人便从钢都出发。 午时穿过南巨门,正式离开山谷之国国境。 众人在南巨门外告别,除了张晟和钟老前辈他们留在此地,其他人将兵分四路,按计划行事。 在此处,裴奈当着岐鲁全军的面,将鶈环归还给达奚安。 “物归原主。” 达奚安仿佛被她刺伤一般,“你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它还给我,我好伤心。” “好了好了,赶紧走吧,回去接你的继承权,以后后宫佳丽三千,想给哪个给哪个。”裴奈催他。 达奚安将鶈环收好,“照顾好自己,别强撑着练枪,按时吃饭,早点睡觉。” “知道了,你也是。”裴奈给他摆摆手,转身又去和韩睿泽告别。 临到天耀军队跟前。 韩睿泽高坐马上,正对她温柔笑着,“好狠啊你,当着岐鲁全军的面归还鶈环。” “你战前记得多做方案,不要把自己置身于危险中,必要时战线也可以弃守,生命高于一切。”裴奈嘱咐他。 韩睿泽颔首,紧接着轻声问了一句话,那是只有裴奈能听到的,“会想我吗?” 裴奈心里一跳,迎着阳光歪头看他,对他只一笑,并未作答。 她转身离开,最后来到顾瑾珩面前,与他相拥。 “走啦。”裴奈先开口。 顾瑾珩抿唇应道,“好。” 骄阳普照在平原上,风刮起鲜草的气息。 所有人回头望向山谷之国的正南巨门,感触均有不同。 大军和银甲卫队在此分开,朝着四个不同的方向,踏上新的征程。 第一百八十六章 裴奈返京 自山谷之国启程之日至今,已经过去了二十三天。 裴奈、罗元瑛、鞠连丞一行人终于抵达朝阳城郊外。 鞠言和周禹良的遗体在山谷之国时,就已被收敛并分别放入玉棺中,且为了能让他们的家人见到他们最后一面,同盟队委托专人进行了防腐处理。 哪怕鞠言和周禹良已经牺牲了月余,他们的玉棺也并未散发出腐尸的异味。 玉棺存放于马车中,被他们一路拉回。 也是因为马车行驶较慢,限制了队伍的整体速度,因此快马加鞭十余日的路程,他们整整走了二十三天。 城门外有卫兵和几列官员在等候,也包括顾瑾珩的手下林省涛等人。 裴奈听到了城内不同往日的喧嚣声,驾马往前赶了几步。 当城内的景象进入视野,裴奈愣住了。 她望着万头攒动的人海,问道:“大家在干嘛?” “百姓在以英雄烈士的礼遇迎接鞠言大人,此外还有一个原因,人们都知道您回来了,今日皆聚集在街头,来接您。”罗元瑛答道。 裴奈抖了一下,“可是登云英雄大会我以唐明枝的身份参赛了啊,朝阳城数万人都见过我,怎么跟百姓解释这个?” “这个您不必担心,爷都安排过了,人们现在都以为十年前崖谷之战后,您并未牺牲,只是生了爷的气,不愿回京,为避免和爷再生纠葛,易容换面和韩将军他们一道隐居在花云寨。后登云英雄大会为拿回珲洗鞭,您返回朝阳,暂居于鞠大人府上,以鞠大人妻妹之女的身份行事。”罗元瑛解释道。 “精彩!”裴奈只能感叹这个故事的完整程度,甚至与她在登云英雄大会上编的瞎话契合了。 她忽又想起什么,“可是明枝已逝的事情,她的家人那边,无论怎样也瞒不住了吧?” 罗元瑛颔首,“不过唐明枝的家人不多,鞠夫人已经把这件事情忘记了,唐父虽然痛苦了一段时间,但也逐渐接受了,他会保守秘密的。” 裴奈看着城门内的人潮,叹了口气,硬着头皮带队向前走去。 他们踏入城门后,城内响起了悼念烈士的丧龙钟声,为鞠言、也为所有在云悬之战和山谷之国反击战中牺牲的天耀战士。 卫兵们拦在主街两侧,挡住热情的百姓,为他们的队伍留出道路。 男女老幼见到裴奈的身影,人声喧嚷,沸反盈天。 很多人肩头扛着孩童,手里捧着鲜花,向道路中间抛洒。 偶尔能从人群中分辨出几道声嘶力竭的喊叫,“英武夫人杀得好!” “灭了邬族蛮子!” “逐北枪裴奈!!当之无愧!” 这些都还算正常,紧接着裴奈听到茶楼二层有男子高喊道:“原谅端定公吧!!他一定知道错了!” 这道声音引众人哄笑,下方人堆里又有嗓门大的男子喊回去:“你是端定公的托吧!我支持万岳血鞭韩将军!!” 又是一片笑声,还有人高声附和:“我也支持!” 裴奈被他们逗得压不住嘴角,强撑着表情稳定。 队伍一直行至鞠府门口。 鞠连丞和罗元瑛带着承载玉棺的马车进入府内,周禹良的玉棺也会在之后,由顾瑾珩的下属们送去给他的家人们。 裴奈需要先进宫面圣,便缓步行马,继续向前。 走了许久,人海依旧未绝。 到达皇宫正门外时,有个女孩子的声音在后方响起,她似是用着全身力气在呐喊:“裴将军!您一定可以战胜擎云天戟!!” 裴奈眸底泛起波澜。 她回头,凭借声音确定女孩的位置,对她微微一笑。 临到正门口,裴奈在拥护中下马,走进皇宫大门。 太监总管已经恭候于此,弯腰道:“圣上正在殿内等您,裴将军请随老奴来。” 皇宫内不便骑马,裴奈一直不愿坏了这个规矩,转而乘坐宫中轿撵。 轿撵带着遮阳的顶子,前角垂荡着两根金丝彩布编织节,随轿动徐徐摇摆,晃得无律。 终于抵达乾明殿,太监通传的声音尖刺灼耳,“裴家独立军裴奈,到!” 她熟门熟路地走进去,迈上台阶,映入她眼眸的,就是明黄照印的腾云金龙。 萧鸣逸正坐在主位上批阅奏折,见她进来,摆手向客座,“累吗?先坐,喝点茶。” 他的态度仿佛就像,裴奈从未离开过朝阳,一如往常。 可是......他给韩睿泽和邵历然晋封,却防了她,二人难免心里生了隔阂。 这次她进宫,面对和从前一样的待遇,却有不同的感觉。 那龙衮的边角几险垂地,她此前从未觉得这抹明黄,会带来这般迫人的压制感。 生生挡在她与萧鸣逸面前,让她看不清他。 宫女们为她上了茶。 裴奈坐在座位上,拿起茶盏抿了两口,问他道:“你和依曦的大婚准备得怎么样了?打算何时举行?” “礼部在筹备了,不急,等大战结束后。” 萧鸣逸的视线仍旧放在折子上,遽然眉头紧锁,在一道奏折上划了几笔什么,随即将之扔到一边,想是上面的内容令他不满。 已经说到这了,想必萧鸣逸也能猜到她的来意。 裴奈便开门见山道:“越苍和西境盟军集结的事,你肯定已经知道了,我们也需要兵力,现在的裴家军、边境守军、西部各州驻军的兵力加起来,恐怕也远远不够。” 萧鸣逸放下笔,自主座淡淡看着她。 裴奈赓续说道:“但我和顾瑾珩、韩睿泽他们无法调动其他军种和藩属国的军队,名不正言不顺,我们需要一道你的谕令,集合东境联盟的全部战力,一同御敌。” “可以。”萧鸣逸应道。 他挥了挥手,便有太监从殿外走进来,手里捧着卷好的圣旨进来宣读。 裴奈有些诧异,萧鸣逸想明白了? 她从椅子上站起,向前两步,跪地接旨。 太监随即开始诵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镇国大将军裴昊之女,天耀英武夫人裴奈,于国难之际承上三山逐北枪,连斩敌军主帅西寒刀,率军剿灭蛮敌三十余万,厥功斯茂,鸿名无忝列祖,仁德昭彰,祚流万国。救驾亲泽,匡扶帝位,复延国命,于朕有再生养育之恩,母仪之教,未敢怠孝,特册立为懿武太后,享供位荣恩,钦此。” 裴奈怔于原地,大为不解。 她直接问萧鸣逸道:“什么意思?把我困在皇宫里,不再让我上前线?” 第一百八十七章 青衫匹马万人呼 萧鸣逸站起身,缓步走过来,“不是,你尽管像如今一样自由出入,同享太后福遇,只要别再插手军队的事。” “我不回战场,谁来对付越苍?”裴奈反问他。 萧鸣逸被气笑了,“公羊子笙、韩睿泽、顾瑾珩他们都是吃干饭的吗?!那么多大将、各军主将,凭什么都要你冲在前?他们还没死绝。” “他们都打不过越苍,百万大军在越苍面前都不够砍的!你这是叫无数人去送死!”裴奈厉声驳他。 萧鸣逸怒不可遏,反问她:“你就打得过他吗?你看看你自己的胳膊,再来一次,能有几分活路?自己有算过吗?!” “可我是逐北枪的后人,我无法束手旁观,无法待在后方享受前方战士用鲜血换来的荣华,我必须要去尝试......”裴奈坚定道。 她从地上起身,便是抗旨拒接。 萧鸣逸望着她的动作,闭了闭眼,青筋在额顶跳动。 他冷静下来,说出了那句话:“舅母,你要什么朕都可以给你,只是裴家的权利,未免太大了。” 裴奈定定站在原地,眼里充满不敢置信,仿佛她已不认识眼前的人。 所以这才是实话吗? 可能十三年前,周明放临死前的那句话,裴奈没听进去,萧鸣逸却入了心。 好啊,很好,合格的君王怎会不忌讳功高盖主的将臣? 她险些忘了,眼前之人如今不再是那个她亲自救回,养到大的萧鸣逸,而是整个东境最尊贵烜赫的帝王。 连她也防,才算得上真正的无情明君。 裴奈压住心中的怒火与难过,最后问道:“我方大军没有主帅,你准备战时让谁来调度决策?” “朕会下旨,令天耀各军种及所有盟国做战时准备,同时成立战时帝决会,由各军掌权人组成,一切战争决议由帝决会投票落定。”萧鸣逸回答道。 裴奈便颔首,忽然后退两步,单膝下跪行军礼。 “一日逐北枪,终身扛肩责!山河不定,死不瞑目。但请领命出征,愿以身守天耀万土和平,从此,君臣两不见。” 她眼中含泪,“臣...裴家军主帅裴奈,在此拜过陛下!” 太监总管和宣读圣旨的太监都已经懵住。 所有人都能听明白,裴奈的意思是,裴家军从未有过新的主帅,只要她能接烛龙帅印,无需圣旨,她就是裴家军的主帅,别无他人。 她以死立下军令状,或将战死沙场,以身殉国,或打赢这场大战,但战后便会辞官,离开朝阳,从此不会再回朝堂,亦不会再入皇宫。 她的决定已下,此番抗旨,要杀要剐,悉由他便。 裴奈决然起身回头,离开乾明殿。 她抬头看向印在空中的飞檐反宇,天地竟都泛着紫色,她默然自嘲一笑,一步一步,远离他的龙楼凤阁。 只有一直在殿内候命的太监总管知道。 那日裴奈走后,圣上站在原地,整整半个时辰,一动未动。 ...... 裴奈离开皇宫时,人群已经散开,朝阳恢复了往常的秩序。 她驾马赶到朝阳城的中心主广场。 当年崖谷之战结束后,周伟国等人将逐北枪带回了京都,因为裴家枪再无后人,逐北枪便交还给了国家。 顾瑾珩和萧鸣逸决定将逐北枪悬于英烈石碑的上方,以代裴家列祖列宗,代所有为国牺牲的战士,受世人祭奠叩拜。 这里有士兵队日夜轮流看守。 遇到下雨或其他恶劣天气时,逐北枪会被暂时收回,十年间均被妥善保管,精心养护。 好在今日是明丽的艳阳天。 逐北枪正被悬挂在广场上,供人瞻仰。 裴奈下马,她讲明了事情和原由,让看守的士兵队帮忙将机关降下,她需要取走逐北枪。 士兵队哪怕知道她的身份,可没有接到命令,仍不敢擅自行动,彼此面面相觑。 毕竟涉及到逐北枪,倘若遗失,所有人都会被问责斩头。 士兵队的长官让她稍等,准备向上通禀,再一级级报上去,等待圣上批复。 就在这时,林省涛带着几人驾马赶到。 他递上一份顾瑾珩亲笔的文书,上有端定公的专印。 应是顾瑾珩前些天提前备好,寄回了朝阳。 士兵队的长官阅览一遍文书,确认无误,立刻拱手领命,开启机关,将逐北枪从高处缓缓降下。 逐北枪落于胸前的位置时,顿然停住,裴奈将之取下。 握于掌心的那一刻,枪身传来冰凉的触感,她的血液却在翻涌。 若是武器有灵,她觉得她感受到了逐北枪此刻的喜悦。 哪怕她身上已没有裴家的血脉,逐北枪却在瞬间认出了她。 裴奈手心有枪意不断渗入她的肌肤,扩散到四肢百骸,是她与逐北枪久违的呼应。 她的长枪在告诉她,枪魂不灭,十年久等矣。 她用手擦拭过枪锋、枪身,哪怕上面一尘不染。 裴奈前往中心广场取枪的事很快就被传开,在她将长枪收到后背,正要离开时,来了很多军部的人。 其中的不少人,裴奈都觉得眼熟,甚至能叫出名字。 他们穿着其他军队的铠甲,以着装来看,大多数人职位都不低,上到将军,下至都尉。 因为十年前作为主帅的她战死,主将万岳血鞭韩睿泽隐退,裴家军内部发展受限,很多有雄心的士兵都脱离了裴家军旧部,并在各个军队任职。 此刻裴家军曾经的将士们,对着身背逐北枪的她,下跪行了裴家军的军礼。 一道道声音铿锵有力,落地敲心。 “臣汪跃,原裴家军五部中郎将,携裴家军原旧部两万一千二百三十二人,现已申请解除东北边军军职,请主帅批准归队!” “潘阮,原裴家军四部校尉,现已申请解除兵部军职,愿为裴家独立军俯首,共赴疆场,尽诛邬蛮,请主帅批准入营!” “裴家军原三部卫明照,携麾下将士共五百人,请求重新归入裴家军编制,十年未改忠心,愿于此役再为裴家赴汤蹈火!” ...... 一声声接续,裴奈心绪浮动,久不能言。 林省涛他们站在一旁看着面前的一切,他恍然想到,哪位君王不会对此心生防备呢?裴奈一直低估了自己和逐北枪对于军队和民众的影响力。 谁又能不为此感到震撼? 裴奈今日甚至未穿铠甲、未着军装。 她只是拿起逐北枪,便有无数人前赴后继地赶来,愿为她赌命效忠。 她的只身所处,便是青衫匹马万人呼...... 第一百八十八章 回府 林省涛他们让裴奈先回府。 他们会在查明各位旧部将领情况之后,汇总禀报给裴奈,再由裴奈决定对应的将领是否能够重返裴家军。 毕竟周伟国、林华的事情在前,大战即将到来,在这种事上不能再出纰漏。 裴奈便先返回端定公府,替鞠连丞寻找解忧丸。 但见她来,护卫们赶紧将门打开,俯身迎她,未有一人阻拦。 李管家听到下人通禀,也匆匆赶来。 裴奈将马绳递给护卫,扫了一眼众人的神情,疑惑道:“你们怎么看起来都这么开心?” “夫人,前几日爷派人传信回来,说了你们重归于好的事情,还交代了很多您的起居事宜,给府里的每位仆役都发了赏金,我们都在为你们高兴呢。”李管家嘴都笑得合不拢了。 毕竟他亲眼见到,这十年爷过着怎样阴沉的生活。 但自他们和好后,听人传来的消息,爷的状态好了太多,从爷这次寄回来的信里便能看出,他为以后的日子做了很多准备,该是对生命充满了期望。 裴奈的眼睛微睁,“大家都有?那有我的赏金吗?” 李管家笑着点头,“爷猜到了,他在你们的房间准备了一份礼物,让您回来后亲自拆开看。” “好好好,对了,这几天有他的最新消息吗?”裴奈一边往主院走去,一边问道。 李管家摇头,“最后一封信是十天前收到的,夫人这几天没有收到爷的信吗?” “我也是十日前收到了最后一封信,当时他们准备进入卢国秘境了,可能卢国秘境太大,他们这些天一直在里面,还没有出来吧。”裴奈推测道。 路上的下人们看到裴奈纷纷行礼。 有几个丫鬟在她走后,和身边人捂着嘴,激动地几乎要跳起来,像是终于见到了崇拜之人。 穿过一个回廊时,李管家问道:“夫人还没有用过午膳吧?” 裴奈颔首,“是还没有。” “那便好,我听他们说您今日返京,就让厨房做了您爱吃的菜,都是爷信里交代的,您还有其他想吃的吗?我让厨房去准备。”李管家一路陪着她。 甚至无需李管家领路,因为府里的构造变动不大,裴奈清楚记得每一条路,很多墙她甚至都翻过,颇为怀念。 裴奈想了想,摇头道:“想吃顾瑾珩做的糖蒸酥酪,但他不在,让他过段时间再补给我好了。” 李管家微微有些诧异,“爷还会做这个?” 裴奈拍手,像是遇到了知己,“你也不知道他会做饭,是不是?他藏得好深啊。” “确实不知,爷甚至从来不会挑饭菜的毛病,有什么吃什么,很难想象他会下厨。”李管家感觉颠覆了自己的认知。 裴奈看李管家在摇头轻笑,便问道:“您在笑什么?” “我在想,爷真是苦思积虑、想方设法地补偿您,还好您给了他这个机会,爷这些年沉浸在愧疚中,过得很不容易。”李管家有些感叹。 裴奈点头,“我知道,听鞠言和我说了。” 终于到了顾瑾珩所住的主院,这也是十年前她和顾瑾珩所居住的院子。 顾瑾珩不喜别人靠近。 因此除了每日的定时打扫,不会再有下人进入。 此刻院内空无一人。 “李管家,我有一个木盒。”裴奈用手比划了一下,“大概这么大,您有见过,知道放在何处吗?” 李管家听后摇头,“您的东西都是爷亲自保管收拾,但您贴身的东西本就不多,都在卧房里放着,要么在柜子里,要么在墙边的箱子里,您可以找找。” 裴奈想起顾瑾珩提了一嘴,是在房间的柜子里。 她推开房门,便看到了桌子上的锦布礼盒,是李管家所说,顾瑾珩为她备好的礼物。 “这个是他寄回来的吗?还是在朝阳城买的?”裴奈往前走去,好奇问道。 李管家便答道:“有十天前随信一起寄回来的,也有托工匠在朝阳城打造的。” 李管家止步在外,因此声音变远。 裴奈回头看他,“没事,进来吧,陪我拆礼物。” 她也没明白,怎么她离开了十年,只不过原谅了顾瑾珩,便又无缝对接,继续成了端定公府的女主人? 她解开礼盒的外封,打开一看,是一个通体银白、镶嵌透玉的束发冠。 为了稳固且轻盈,冠身以薄银而作,其形如云翅腾展,细致可观每一处羽纹。 透彻如琉璃的精雕玉石点缀在羽银间,成祥云之式,色如寒冰,可内部却闪着微光,如有星光流转。 最中间的宝石更令她移不开眼,无色清透的晶身内,竟有一簇一簇白色如云的细雾,恍若悬空飘散,如坠天云间。 轻轻一移动,便有细碎的点点金光现出。 最让裴奈惊讶的是,一个枪锋竖着雕在最中间的宝石上,仿佛所有的图案都由它牵引。 让她想到了她的凌月枪。 而且这个发冠虽然华丽精致至极,却一点不显累赘,反而比常规的发冠都要轻很多,便于她日常佩戴,不影响打架。 “天呐,这得做了多久?”裴奈喜欢得不知该说什么,几乎爱不释手。 顾瑾珩不在这里,李管家便替他解释道:“从最初知道您回来后,爷便开始准备了,材料都是他去库藏亲自挑的,每处细节都是他的想法。还有发冠上的那两道银线带,也是爷亲自编的,他前些天寄回来,让工匠加了上去。” 那是交错在飞羽与祥云间的两条编织绑带。 因是银丝编成,看上去细腻如绒纹,绕至后方垂落,犹胜随风飘扬的凤翎。 裴奈心里又痒痒的。 紧接着,她看到了盒底放着的两张小画。 一张是她捧着碗吃饭时的样子。 另一张则是她和顾瑾珩紧紧抱在一起,相拥而眠的画像。 在第二张小画的右下角,写有一行字:“夜宿曷山,闻林而醒,思卿难眠,故作此画。” 李管家见她拿起了画,补充道:“这也是爷十天前寄来的,嘱咐我们放在礼盒里。” 裴奈心都要化了。 她又细细看了看,将画和发冠放进礼盒里,把盒子整个抱在怀里。 她开始环顾房间,想看看卧房里的变化,视线一停,好奇地朝着一个梨木鼓形花架走去。 观察了上面令她熟悉的花瓶,裴奈又望向一旁的桌子,捏起中间的插花细瓶,蹙眉问道:“都十年了,这些花瓶怎么还在这,不会破损吗?” “爷一直会派人修复,要求房间陈设必须和您离开时一模一样,所有细节不可有丝毫改变。”李管家回答道,话语里带着几分无奈。 第一百八十九章 话本藏书 裴奈听了明白。 顾瑾珩就是这样,在二人的回忆和过去中,活了十载。 她蓦然又有些心疼,走到了她的梳妆台前,拉开下方的柜门,整个人都僵愣在那。 柜里的布置比她当年......干净了无数倍。 顾瑾珩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收拾打扫她的这些遗物呢? 他整理得丝毫不乱,每个物品都有序归位。 裴奈一眼就看到了里面的机关木盒,拿出来摇了摇,是她要找的东西。 但她此刻不敢用武器将木盒劈开,解忧丸与浑树片不同,她一枪下去,解忧丸可能会碎开。 鞠连丞的小命当紧。 她将木盒收好,准备迟些到鞠府给他送去,让他自己解开机关。 找到了解忧丸,裴奈关上柜门,便和李管家一起从顾瑾珩的卧房撤了出来。 “李管家,帮我找个放东西的木箱吧?”裴奈遽然开口。 李管家不解,想问清楚用途,好便于评估箱子的大小,“您要拿来放什么呢?” “放我的书。”裴奈可还没忘,她的话本还在顾瑾珩的书房。 上次打草惊蛇后,难保顾瑾珩日后回来不会翻看。 李管家叫人去拿箱子,她大步流星地赶去顾瑾珩的书房。 他的书房很大,南北两侧没有外墙,都是可以完全敞开的窗门,便于通风。 外面便是后花园的湖光林景,敞亮且舒适。 裴奈就是因为喜欢这里的风景,才会常常在此处翻读话本,每次看完便顺手将书放进了旁边的书架。 他的藏书众多,书架有数十列。 裴奈也分不清摆放的规则,因此从前都是哪里有空位,便随手放在哪里。 顾瑾珩也从未与她提过不满。 此番裴奈来找自己的书,还问了李管家:“我的话本,现在都放在哪里?” “您的兵书都在东边第三列,和爷的兵法典籍放在一起。话本的话,应该都一直在原位,未曾移动。”李管家回忆着说道。 裴奈不解,“你们不是会拿出去晾晒吗?不改变位置?” “下人们都是按排按列定期晾晒的,晒完后会归放回原位,因为是爷的书,我们不敢随意移动位置。”李管家解释道。 裴奈只能挠挠头,苦恼地在书海里寻找自己曾经乱放的话本。 她一排一排看过去,把她的话本从中间挑出来,翻了翻内容,轻声感慨:“还好顾瑾珩没有打开看过。” 因为内容尽是情情爱爱,实在是......不堪入目。 每一列书架几乎都有她乱放的话本,有些突兀在严肃的古籍善本间,甚至有点扎眼。 她这时才迟钝地意识到,当年顾瑾珩没把她的书丢出去,就已经说明他的感情了...... 毕竟有几人能忍受这种添乱、改变自己生活习惯的行为? 她将找到的话本放进箱子里,大概过了半个多时辰,才将书架都览过一遍。 “希望没有漏下。”裴奈双手合十,祈祷道。 李管家含笑在旁边等着她。 “这箱书,我们帮您放到库房里去?”李管家问她道。 裴奈点点头,“最好是顾瑾珩找不到的地方。” “了然。”李管家又笑,接着说道:“午膳都已经备好了,夫人快去用膳吧,这里交给我们。” 裴奈便应下,去了吃饭的厅堂。 吃完午膳后,她带着顾瑾珩予她的礼物,还有装着解忧丸的木盒,和李管家告别。 这却是李管家不曾预料的事,他问道:“您这几日不住府里吗?” “今晚先不住吧,我回唐府一趟,有两个丫鬟还在那。”裴奈说道。 她离开端定公府后,先去了鞠府。 罗元瑛他们提前传信回来,鞠府便自昨日开始布置了白绸和灵堂。 此刻府内有不少女眷的哭声,也包括鞠夫人撕心彻肺的痛哭哀嚎,她一遍又一遍,经历着刚知道丈夫死讯的噩耗。 裴奈将机关木盒交给穿着一身白事孝布的鞠连丞,随后前往了萧鸣逸此前御赐给她的宅邸。 唐明枝的父亲便居住于此,但他今日当值,还未回府。 清竹、贝菊两个小丫鬟见到裴奈都很激动,裴奈和她们热络了一番,问了问府内最近发生的事。 然后便换了衣服,在后院习武。 顾瑾珩他们给裴奈配的药膏疗效很好,她时隔一月后挥枪,依然自如流畅,只是时间长了骨头内部会感到酸涩。 不适时,她就会想起顾瑾珩的话,继而停下休息,待手臂好转,再继续练枪。 天色渐晚,唐父终于回家。 他穿过前厅后,看到了裴奈,整个人愣在那,眼中百感交集。 “裴......将军,我以为您会回端定公府。”唐父说道,然后准备跪下行礼。 裴奈连忙将他扶起,摇摇头,“我回来看看您,陪您一起吃个饭,今天住在这。” “不必如此,林大人他们都和我说过了,您的真实身份。明枝命薄,本就纤弱多病,我们知道的,那日中川神僧赶到时,她就已经断气了,所以此事我不怪您。”唐父眸底晦暗,低落地说道。 裴奈对他微笑道:“可是明枝的身体很好地接纳了我,她愿意接受我,便于我有恩,我该替她照顾您的。” 唐父回想到什么,似喃喃自语:“是啊,明枝这个孩子,从小就很喜欢您。她是听英武夫人的故事长大的,您是她的榜样,只是她身子弱,连远行都困难,更别说习武或者干活了,她小时候,我也没少限制她。” 唐父是个顽固保守的人,早年还写文章骂过裴奈,上次就是因为那篇文章被人弹劾出了事。 想必明枝小时候,没少因为争取自身权利而挨骂。 他想到什么,又上下打量了一遍裴奈,眼里泛起泪花,“明枝的身体从未这样健康有力,明明是一样的身子,因您的性格和武学习惯,气质便焕然不同。或许当年,我不该总将她困于宅邸。” 裴奈这才发现,唐父这两三个月苍老了很多,额顶都有了白发。 她轻叹一口气,“逝者已矣,节哀。如果您不介意,日后可将我看作干女儿,我会替她给您敬孝。” 唐父潸然泪下,“我......何德何能?” 裴奈拍拍他的肩膀,等他情绪平稳下来。 一侧传来贝菊的脚步声,她唤道:“小姐、老爷,晚膳备好了。” “走吧,我们去吃饭。”裴奈提醒唐父。 他擦了擦眼泪,点头道:“好。” 第一百九十章 秘境舆图 回到朝阳的第二日,鞠家将鞠言入葬。 裴奈从葬礼回来后,罗元瑛和林省涛一同造访。 林省涛送来了昨日裴家军旧部各位将领过往的履历和人际信息,专门标注了个别人的异常情况,以供裴奈参考。 罗元瑛则带来了三个重要的消息。 其一,韩睿泽和邵历然率领的裴家军在前线连续告捷,邬族被打退回赤山以西两百里外,暂时撤军。 初战大胜,战讯已经传回朝阳,人心振奋,举国同庆。 其二,原岐鲁太子谋逆篡位,被抄斩废黜。 二皇子达奚安被封为新的岐鲁太子,军权与政权已完全交接。 岐鲁皇在位期间,先是国内出现叛乱,岐鲁被迫求援,因此成为天耀藩属,如今又遇太子谋逆,他已深感疲惫。 达奚安的军队救解皇城之危,后又加入东境联盟,与逐北枪、万岳血鞭、灵岳机关术士等人共同远征,云悬之战、山谷之国反击战连续大胜,重扬岐鲁之威,深得民心。 岐鲁皇一直独宠其二子达奚安,经此事后有意退位让贤。 只待战事结束,达奚安便会登基继位。 其三,净觉神僧所说的洞穴,即御书房暗室和裴昊当年书房放置的地图所指引的位置,已被鞠言派去的人找到。 洞穴位于谦州吞越山深处。 石壁上刻着的内容不多,关于二十一域、霖伤水的一些细碎信息他们都已知晓。 但洞穴内最主要突出的,是一幅舆图。 探查的人按原样对比复刻,寄了回来,他们研究过后,确定其为卢国秘境内部的地图。 裴奈将罗元瑛手里的精缩舆图拿过来。 他们已经将内容缩到极小,但摊开来仍有三人宽、半人高,其复杂程度远超裴奈的想象。 罗元瑛指给她看:“霖伤水的瀑布在最深处。” 裴奈大致看了一遍,已经明白了卢国秘境的主要结构。 山谷之国二十一域的陨石深埋于底下,因此入口在地下城内,从上往下走,穿过不同层的阻隔。 而卢国秘境则是由陨石坠落在深山中形成。 其入口便在高山之上,整个卢国秘境需要从外向内走。 恍若套环,一圈圈回绕,仍有层层阻隔。 因为陨石内部过大,单是地图上标注的就有数十层,且大多数区域都危险重重。 绘制地图的人也只标画了他们走过的有效道路,一直通往最内部的霖伤水瀑布,再指向另一个隐蔽的出口。 光从此舆图就能看出,卢国秘境的迷宫,远比山谷之国二十一域要庞大得多,非十日以上无法走出。 地图上以每一层的途径区域作为一小块地图,平均都是指甲盖大小。 但这指甲般微小的舆图区域里,却有密密麻麻数十条通路,每一小块区域都写明了上或下的出入口,与另外的区域小图相连。 还有些岔口写了“勿入”,明显在提示其中的致命危险。 整个地图有十几道圆圈,以大围小,犹如套环。 不同的圆圈将每个小的区域囊括其中,形成一个个自外向内的圆环大区。 每个圆环大区都相当于二十一域的其中一域。 每域的规则被用卢国语写在最下方,罗元瑛他们已经进行了翻译。 裴奈只是粗略一看,心就在发颤,“这都是什么破规则?!没有这地图,谁能猜到?拿命摸索吗?” 罗元瑛还没来得及接话。 裴奈又问道:“有人为他们带路吗?比如净觉神僧家族,守护圣水的人?” 罗元瑛摇头道:“爷让我们去找过,净觉神僧家族能识路的人也只有寥寥几个,在卢国国破时均死于战火中。” 净觉神僧算是以死为他们提供了线索。 可惜山洞发现得晚,这幅秘境舆图没能送到顾瑾珩手里。 “那他们此刻太危险了......难怪越苍的人到现在都没能成功销毁霖伤水,想是有不少队伍进去过,但都有去无回。”裴奈不安地分析道。 罗元瑛颔首,“爷他们进入卢国秘境已经超过十五日了,至今未有音讯,舆图送不进去,我们也在着急。” “你们都准备一下,朝阳的事暂时已了,我们明日出发。”裴奈的直觉告诉她不能再等。 罗元瑛蹙眉劝道:“可是夫人,您不能嗅闻到这种浓度的霖伤水,会有彻底的生命危险。” “这舆图注明了霖伤水瀑布的所在区域,我到时会避开这一层,现在最重要的是把地图送进去,确保顾瑾珩的安危,交给别人风险太大,我不放心。” 裴奈的决定一旦落下,便不容劝阻。 罗元瑛和林省涛相视一眼,毕竟爷进入卢国秘境前交代过,不可让夫人冒险。 但现在爷的生死未卜,情况危急,作为臣下,他们不得不以死抗命。 “好,属下这就去安排,明日清晨启程。”罗元瑛拱手,和林省涛一同离开。 裴奈根本坐不住。 她明日要起早赶路,恐会打扰唐父,加上在唐府不便于顾瑾珩的下属前来沟通。 她便开始收拾行囊,交代了清竹和贝菊,和唐父打了招呼,带着林省涛送来的调查文书,赶去了端定公府。 李管家也听说了舆图和顾瑾珩失联的事,亦是忧心忡忡。 晚膳后裴奈正在练枪,琢磨着属于她自己的招式,缓解心里的焦虑。 鞠府派人来传信。 鞠连丞已经知道了卢国秘境的事,他希望与裴奈同行。 裴奈虽然不知他为何性子大变,竟愿意冒险远行,但鞠连丞记事的特殊能力,在卢国秘境这种迷宫丛生的地方有天然优势。 裴奈也同样需要他,便应下了。 当夜裴奈没让李管家准备客房,反而住在顾瑾珩的房间,即她和顾瑾珩曾经的卧室,这里睡得会更习惯。 丫鬟们重新换了寝具,但裴奈入睡时仍能闻到顾瑾珩的味道。 她承认,自重生以来,她第一次这样想念他。 裴奈拿起顾瑾珩今日送她的小画。 手指抚过他们相拥而眠的图景,看着顾瑾珩写下的配字,心中感到温暖,却又因为不知他此刻的情况,心始终高悬不定。 她最终坐起来,穿好衣服,让下人准备了纸笔,仿着他的画风,勾勒了另一幅共眠的图画。 只是在此画中,顾瑾珩倚在她怀中,二人紧紧依偎,裴奈正将胸前的他牢牢抱住。 正如他偶尔被噩梦惊醒后,裴奈所做的一般。 她最后配上小字:“夜宿公府,忧卿万千,故作此画,祈君平安。” 第一百九十一章 遗忘与刻印 次日清晨。 裴奈和罗元瑛、林省涛以及端定公府的银甲卫队一行人,一起赶到鞠府,来接鞠连丞。 依曦听闻了他们今日就将启程的事,也前来送行。 裴奈与依曦拥抱,问了她的近况,二人简单聊了一会儿。 依曦不舍地望着她,拽起她的胳膊看了看伤势,最终拉住她的手,说道:“明枝,圣上和我的婚约,谢谢你。” “谢我作什么?我只是把你的想法告诉了他,剩下都是他自己定的。”裴奈实打实说道。 依曦笑了笑,“我本来只是想与他相伴,能入宫就好,若在四妃以上便已知足,但没想到他会赐皇后之位。” “说实话,我也没想到。”裴奈与她道,“萧鸣逸一直是个有自己主见的人,没有人能够强迫他做事,所以你当时去端定侯府,对他起了感情,又何尝知道,他未动心?” 依曦愣住了,这是她从未设想过的可能。 鞠连丞从隔壁院子走过来,将依曦叫了过去,似是有话要与她单独沟通。 裴奈在原地等了一会儿。 他们二人回来时,依曦已经满目呆滞。 鞠连丞走到裴奈身边,“走吧。” “你跟依曦说什么了?”裴奈问他道,为何依曦会受这么大的刺激? 鞠连丞表情未变,“我与她说明了我的心意。” “可她就快要成亲了,而且还是受封皇后。”裴奈不解,他为何偏偏此时才说。 鞠连丞轻笑一下,“我曾经有数次要对她表明心意,均因意外而未诉之于口,想是注定缺了缘分。” 裴奈便想起他们一同前往李府宴会,鞠连丞在后花园等待依曦,却遇到了邬族的刺客,随后便是李质惨死,验尸时顾瑾珩认出裴奈。 鞠连丞回头看了眼依曦,依曦与他对视,却无法言语。 二人几乎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依曦却是此刻才明白他的感情。 鞠连丞又道:“但我不需要她给我回应,只是我父亲的离世,让我明白,很多事情不说出口,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从此她做她的后宫之主,他当他的朝堂之臣,再见面,一切尽付笑中。 裴奈与依曦招招手,算作告别。 她环顾四周,却见鞠府的白布都已经撤下,好奇问道:“是为了你母亲,每日别再重复痛苦吗?” “是。”鞠连丞应道。 正当他们出大门时,鞠夫人赶来送别。 她笑着跟裴奈、鞠连丞打招呼,却问身边的婆子:“老爷今日的午膳准备了吗?迟点要记得送去。” 鞠府的婆子忍着悲伤的情绪,点头称好。 走出鞠府大门,鞠连丞平静地对裴奈说道:“我会永远记得我父亲的音容笑貌,他对我的教导,他说过的话,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瞬间都不会忘,甚至连他被杀之时,我也无法忘记。可是我的母亲,她将一日一日,再也记不得我父亲的样貌,记不得我父亲的声音,记不得他说过的话,甚至有朝一日,再不记得有他存在过。” 他和他的母亲,有关鞠言的记忆,注定走向两种极端。 “他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他让我去做的事情,我都会去执行。辅佐你与公爷......”鞠连丞翻身上马,最后说道,“接替他,成为他。” ...... 裴奈一行人一路向西南行进。 因卢国秘境形势危急,他们不敢懈怠,不停换乘快马,在第七日下午抵达了花云寨东北方三百里的魏明城管辖范围。 云悬之战后,西南边军的最新驻地也搬到了这附近。 官道岔口有骑兵经过,马不停蹄地向西赶去,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罗元瑛过去拦人询问,回来禀报裴奈。 “西南边军的三部主将是邬族安插的细作,被都察院的人查到,带着三十多个叛贼正在向西逃窜。”罗元瑛将情况说明。 周伟国和山阴宗之事后,萧鸣逸和顾瑾珩就开始下令彻查各军部、机关的人员情况。 裴家军当年的叛徒和山阴宗几个长老受到刑审后,提供了一份卧底名单。 再结合已浮出水面之人的过往交际情况,这段时间揪出了不少邬族暗桩。 有些城池内的暗桩甚至从百余年前就已开始布置,渗透已久。 加上大战即将打响,天耀军队不可出现后患。 每位军部将领都要经过都察院的审查,近期便有了大批叛贼落网。 裴奈注视着前方的情况,“与我们顺路?去看看。” 他们随军队赶到一个沿湖村镇的时候,前方出现了打斗声。 裴奈驾马穿过停驻的队伍。 当湖边的情况映入眼帘,裴奈乐了。 身边刚好有士兵交谈,“三部这叛贼也是倒霉,迎面撞上了韩睿泽大将军,路被堵封,还想要挟持村民,又被珲洗鞭隔空夺走了武器。” 韩睿泽明显只带了一支裴家军的小队。 此刻士兵们都没有动手,围观他以一敌众。 所有人都知道,这种时候拦了万岳血鞭的路径就是在添乱,同时也无比信任他的战力,毫无担忧之色。 珲洗鞭平荡而去,便有半数逆贼被击落马下,血液飞溅,倒地挣扎难起。 湖面被鞭气扇扫,旋开圈圈涟漪。 叛贼主将的武器已被卷缴,他眼见被围困,自知寡不敌众,竟轻功跃湖,反向逃生。 韩睿泽怎会给他这个机会?长鞭穿空破风,径直砸下。 裴奈眼角一抖,“等等,我有不妙的预感!” 她拽着缰绳将马调转方向,带着鞠连丞和罗元瑛他们往对侧避了避。 只见珲洗鞭的厉风割穿湖中叛贼的身体,同时掀起两道向外的巨大水浪,水浪铺天而下,将靠近湖边的人全部拍湿。 裴奈他们堪堪躲过一劫。 西南边军的士兵们没有第一时间清理自身,也不曾感到恼怒,反而用武器齐整捶地,发出山呼海啸的呐喊,为他喝彩。 待湖面渐渐平息,裴奈才驾马赶到韩睿泽附近。 韩睿泽自己也没有逃过湖水的迫害,全身上下都被水浸湿。 但他却没有丝毫的狼狈,仿佛刚刚戏水上岸,反有几分不羁的漫浪俊逸。 他远远看到裴奈过来,便一直凝睇着她,目光如炬。 裴奈看到他这副样子,在马背上乐不可支。 自山谷之国别离后,裴奈已经一个月未见到他,只听他在前线战场的捷报频传,功绩赫赫。 这段时间,关于他的事迹人人传颂。 无论城县或驿站,走到哪里,都是“韩睿泽”的名字。 “这么巧啊,韩大少。”裴奈打招呼道。 韩睿泽向前走了两步,将珲洗鞭收了回来,同时视线从头到脚扫过裴奈身体。 好像是在检查她是否安好,又好像是在观察她的每次着装,以将她的样子深深刻入自己的脑海。 韩睿泽淡淡开口道:“巧什么?我是来接你的。” 这倒是裴奈没想到的。 “前线不吃紧了?”裴奈翻身下马,又将自己贴身的帕子拿出来,递给韩睿泽。 第一百九十二章 他的伤疤 韩睿泽接过她的手帕,放在手里看了看。 然后用它擦了擦面部的水珠,仰头轻压在自己脖子上,让自己好受一些。 “嗯,邬族撤兵了,邵历然和钟麟驻守营部,我可以陪你去卢国秘境。霖伤水在那,哪怕你有舆图,我也不放心。” 裴奈便颔首,“也好的,我们又能一起历险了。” 韩睿泽轻笑两下,似乎也有些欣悦。 然后他将裴奈的手帕顺手收进了衣襟的口袋里。 裴奈讶然。 她手都已经伸出来,准备接手帕了,却没料到会被韩睿泽戏弄。 她瞪大眼睛,仿佛在看登徒子,“帕子不还我?” “不还了。”韩睿泽理直气壮。 裴奈气得五官扭曲,“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你堂堂万岳血鞭韩睿泽,连我帕子都赖?” “怕什么,在场谁不知道我在追求你?”韩睿泽言之凿凿。 裴奈将手握拳,忍了又忍,最后忍了下来。 她说:“行,那你拿着吧。我们要节约时间,继续赶路,你要不要换身干燥点的衣服?” 韩睿泽指了指自己马鞍一侧挂着的包裹,只见布包也已被水浇湿,“没得换了,先走吧,晚上扎营的时候我用火烤一下。” “啊?湿衣服穿这么久,又要吹风,你不怕得风寒?”裴奈提醒他。 韩睿泽拍了她后脑勺一下,然后牵过他的马绳,翻身上马说道:“我从小到大有得过风寒吗?” 裴奈被噎了下,想了想。 倒也是,他从小身体就健壮的很。 韩睿泽同都察院的人说了几句话,简单交代了一下。 裴奈也快速上马,给罗元瑛他们做了个手势。 众人再次向花云寨的方向赶去。 离花云寨还有一百五十里左右的路程,天色渐晚,夜阑更深,他们都已疲乏,便在山间扎营。 大家在营地中央生了火堆。 韩睿泽脱了湿衣服,赤膊着上半身,正用树枝烘烤着衣物。 裴奈练了会儿长枪,回营帐将一切收拾好,准备入睡前来和他说会儿话。 韩睿泽见她过来,手中动作不变,目光定定落在她脸上,也不说话。 裴奈坐在他身边,被他看得有点奇怪,“怎么了?” 在火光的照耀下,韩睿泽眼底极度柔和,“只是一段时间没见,想你了。” 裴奈又被他的情话噎住。 她视线一垂,看向韩睿泽的胸腹肌肉。 韩家的后裔体质本来就好,他又常年习武,肩宽腰窄,身材堪称完美的倒三角形。 比十五年前她记忆里的还要健硕许多。 他的腰腹很细,水渍还未擦净,上有薄薄一层水珠,看上去手感极好。 韩睿泽挑眉,像是在问她什么意思。 裴奈注意到他腰间一道陌生的疤痕,问道:“这道伤是哪里来的?” “你记得还挺清楚。这是有一年山匪攻打花云寨,战斗时地形狭小,鞭子施展不开,被近处的敌人钻了空子。” 韩睿泽的左手轻抚过自己的伤疤。 他又回忆道:“那时我就很想你,若你在场,不会让近战的敌人碰到我。” “人菜要自知,都是血的教训,没有我,你更不能疏忽近战的敌人。”裴奈教育他道。 韩睿泽被她气到,把头转了回去。 紧接着他想到了什么,轻轻自嘲一笑:“我当年就是经常被你的话气到,才会觉得你烦人,没能及时察觉自己对你的心思,将你白白漏给了顾瑾珩。” “可你那时表白,我也不一定会答应啊,你当时还说我找不到夫家,我能受这气?”裴奈驳他。 韩睿泽想到当初,哂笑着摇头。 他有些无奈,转移话题问裴奈道:“到了卢国秘境,你等候在外,我将舆图送进去,可行?” 裴奈知道他是担心出现意外,还是摇摇头,“那也太折磨了,先是不知道顾瑾珩的生死,若你进去后也没有音信,我在外面得急死,我宁愿与你们一同经历,哪怕共死,也不独活。” “不准乌鸦嘴。”韩睿泽训她。 裴奈不敢再继续说,只道:“好在我进入卢国秘境有危险,越苍也是一样,所以他不会在秘境内出现。” “嗯。”韩睿泽摸了摸手中树枝上的湿衣,“你先去睡吧,我等这个晾干,过会儿也准备休憩了。” 裴奈颔首,起身时在他腹肌上捏了一把,随即赶紧跳开。 韩睿泽抬头瞥她,眼里带着被轻薄的迷惑,“你不睡觉,跑来找我聊天,目的就是为了捏我的肌肉?” 裴奈被识破,笑着评价:“手感确实不错,没有十五年前细嫩,但肌肉更结实了,弹性挺好。” 韩睿泽眼睛微眯,危险尽现。 裴奈赶紧一溜烟儿跑回了自己的营帐。 裴奈进去后,脑海里又浮现顾瑾珩的腹肌,只觉得手感不同,但各有各的好。 她赶紧拍了拍自己的脸,把自己拍清醒,自语道:“韩睿泽的身材和你有什么关系?” 然后钻进了临时床褥,隔掉了乱七八糟的想法。 ...... 次日他们抵达了花云寨,众人稍作停留。 呼延卫兆也跟军队打过招呼,早早在花云寨等候他们,准备与他们同行。 韩睿泽去换了新的行囊。 裴奈和罗元瑛他们再次和驻扎留守的人确认了,目前仍然没有顾瑾珩的最新消息。 大家没有选择在花云寨过夜,而是即刻启程,继续向西南边卢国的方向行进。 四日后,他们终于进入原卢国境内。 一路未见人烟,畅通无阻。 只是在官道穿行,偶尔能看到被矛棍串起的干尸,不乏妇孺老幼。 这是邬族的常用伎俩,在入境侵略时,用以恐吓威慑当时的卢国民众。 山坳间,也时不时会出现大量的死人坑,白骨露野,时隔多年,仍能看出当年卢国百姓的惨烈死状。 他们经过卢国都城时,裴奈众人看到城门大开,便骑马进去察看情况。 但见城内横尸遍野,碎骸积山,房屋均已破败不堪,入眼可见的断壁残垣。 每一寸土地,都被填筑了静默的毁灭。 多年之后,面对死一般的寂静,裴奈却仿佛还能听到卢国百姓们绝望的哭喊和毫无生机的哀号。 邬族所至之处,生灵涂炭。 甚至他们远远望见,连城内最中心皇宫的高楼,都已坍塌了一半,整座都城,无不狼藉。 很显然,这里早已成为一座空城。 裴奈叹了口气,眼前的景象令她浑身无力。 倘若接下来的最终大战打输了,倘若她没能战胜越苍,当西境联盟无可阻挡,战火将从边境各城、各州各主城,快速蔓延开。 直到天耀国都朝阳、岐鲁国都弥襄,全部沦陷,变成她眼前的样子。 女性都会成为囚俘,或做军妓,或被下士抢掳,受尽屈辱虐待。 男性或死,抑或为奴,看着妻女被俘,然后生不如死,亲历人间地狱。 东境各国,将无一幸免。 这种结局令人思之即痛,不敢细想。 韩睿泽叫住裴奈,“走吧,这里的路全都被尸体和碎石堵住了,我们出城绕行。” 第一百九十三章 废土中的幸存者 赤地千里,废土荒凉。 卢国的每一片山河都在书写国难之痛,渺无人踪,草木含悲。 他们又在卢国走了三日,终于到了越麓群山脚下,这里即是卢国秘境的入口所在处。 天已近黑黢,深夜进山无法观察附近的情况,容易出现危险,因此他们决定在山下扎营暂歇一夜,次日清晨出发。 月明星稀时分。 大多数人都已经在营帐内歇下,裴奈还在外面的树林里练枪。 遽然有一阵清风吹过。 裴奈借助风的动向,察觉到人的气息。 她侧头望向左后方的草丛,笃定地用左手食指、拇指吹响了口哨,随后携枪朝隐蔽在林间的人冲去。 她速度极快,草丛后面的两个人向后跌倒在地,裴奈的长枪几乎就要斩下,忽觉不对劲,停在了他们颈边。 韩睿泽、呼延卫兆和裴家军小队的士兵们听到了她的哨声,从营地飞快赶来。 借助韩睿泽手中的火把,裴奈看清了枪下的情况。 那是四只明亮且清澈的眼睛,仿如朝阳下的露珠,懵懂且水润。 眼中的火光正映衬着裴奈的身影。 竟是两个六、七岁大的孩童,一男一女,从长相来看,像是卢国当地的孩子。 “卢国国境内还有幸存者?!”裴奈惊呼。 两个孩子听不懂她的话,只是因为被人发现,正感到恐惧,坐在原地战栗发抖。 卢国与岐鲁接壤,因此卢国话与岐鲁语有很多地方相近。 韩睿泽这些年住在花云寨,经常要与异国人打交道,所以也会岐鲁语,便问他们道:“你们来自哪里?” 两个小孩一男一女,虽然深感畏惧,却彼此互看一眼,均没有开口。 应该是怕暴露幸存者们的躲藏位置,因此秘而不宣。 但也有其他可能性存在,比如邬族留下他们的命,给予他们吃喝,利用孩童心智不全的点,培养他们作为眼线。 “偷看我们的目的是什么?”韩睿泽又追问道。 两个小孩依旧不说话,裴奈望着他俩,“那跟我们走吧,你们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份,也不说来源和营地的位置,我们不能放你们离开。” 韩睿泽替她翻译完,两个卢国幼童更加惶恐。 裴奈摆摆手,示意士兵们将两个小孩带去营帐,“郝野,你和赵温伽带他俩先回花云寨,明日一早出发。” 两位士兵领命,众人刚往回走了几步,远处传来了密集且杂乱的马蹄声。 裴奈他们都拿起武器,准备应战,并将孩子护在最中央。来者或手握火把,或持拿弓箭,箭已搭弦,直对着裴奈众人。 骑兵队来者众多,声势浩大,骑马将裴奈他们包围,罗元瑛和端定公府的银甲卫队听到声音,即刻赶来,将敌人反向围住。 双方对峙,剑拔弩张。 就在此时,两个小孩子推开前面的裴家军士兵,冲进了对方的队伍。 有女性下马,将小孩抱进怀里,警惕地看着他们。 裴奈的目光扫过半圈,却见对方几乎所有人都是卢国人的长相,为首的领头者注视着裴奈和韩睿泽手里的武器,用天耀话开口道:“逐北枪和万岳血鞭?” 他赶紧做出手势,让己方众人放下武器。 “你是何人?为何识得我们的兵器?”裴奈仍抱怀疑态度。 逐北枪和珲洗鞭虽然举世闻名,但其他国家的人未曾见过,很难一眼认出。 那人约有四、五十岁的年纪,跳下马走到他们面前,回答道:“我曾经与裴昊和韩润霖一起并肩作战过。” 韩润霖是韩睿泽的父亲,二十多年前便已去世,按此人的年龄来看,倒也切合。 “敢问阁下高姓大名?”韩睿泽问道。 那人答道:“我的名字用天耀话直译为:柴曜进。” 裴奈和韩睿泽相视一眼。 他们听说过他的名号,虽然他不能算作卢国的大将,但因为资历深,因此在卢国将领里有一定的威望。 裴奈还不确定是否该相信他,因为据天耀和岐鲁的斥候探报,卢国境内已无幸存者的痕迹,何况他们即将进入卢国秘境,时机过于特殊。 “柴将军可有军牌为证?”罗元瑛在他们对话时便走到了裴奈附近,此时开口,替裴奈解除顾虑。 柴将军从腰间取下一个金木雕就的宽牌,递给罗元瑛看。 罗元瑛接过后细细打量一番,递还给柴曜进,随后对裴奈说道:“没问题。” 裴奈便颔首,又问道:“柴将军,你们是如何从邬族铁骑的搜查中存活下来的?可有固定的去处?” “有一个堡垒,叫做临麓源,是山谷之国百余年前为探查秘境,和卢国合作所修筑的,入口隐蔽。”柴曜进回答了裴奈的问题,又接着追问:“各位来此,可是为了卢国秘境内的霖伤水?” 裴奈应道:“不错,你们可熟悉道路?” 柴曜进摇摇头,“只有守护秘境的圣族知道前往霖伤水瀑布的道路,但他们不愿向邬族妥协,几乎被灭族,只有一两个族人逃去了天耀、岐鲁境内。但据我所知,圣族内部熟悉道路的人也不过尔尔三五人,他们都死在了邬族刀下。” 这与顾瑾珩他们调查到的一致,裴奈说道:“我们遇到了他们的一位族人,是天耀的净觉神僧,他以死给我们指明了秘境的地图。” 柴曜进有些不解,毕竟他们都知道,邬族就是因为霖伤水,才会攻打卢国,只不过是一种用途未知的圣水,却让卢国遭受了灭国劫难。 怀璧何罪? 他开口问道:“霖伤水到底能做什么?为何让邬族疯狂至斯?连你们也专程来取?” 柴曜进的视线徘徊在裴奈与韩睿泽之间,他猜测道:“霖伤水能够令人长生?” 裴奈摇头,说出了一个令柴曜进和众人意想不到的答案:“不,恰恰与之相反,它的作用是毁去长生。” 她觉得为此失去家园和亲人的幸存者,有权利知道真相。 何况事已至此,人们议论纷纷,她如果不说明情况,世人对霖伤水的揣测将会给山谷之国二十一域和卢国秘境造成更大的麻烦。 柴曜进懵在那里,身边的人用天耀话回忆道:“圣水曾经被献供给邬族神君,引邬族神君晕厥数日,再次醒来,邬族神君诛了献供者的九族,随后便下令进攻卢国。” 无需裴奈具体解释,他们一步一步推测着。 “所以,邬族神君是长生者?”柴曜进瞪大眼睛,点出这个令人惊耳骇目的真相。 第一百九十四章 秘境入口 裴奈他们没有否认,她接着说道:“所以我们来找霖伤水,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杀死擎云天戟。” “擎云天戟?!”柴曜进吃一大惊,“那不是天耀的开国功臣——越苍吗?江湖上已经几百年没有这个名号了。” 柴曜进身边的一位男子迫不及待地开口问道:“擎云天戟也是长生者?他如今重出江湖了?” “擎云天戟就是邬族神君。”裴奈将他们联想不到的猜测对在一起。 柴曜进久久不能回神,“怎会如此?当时他便是举世第一,那他活了几百年,又有谁能是他的对手?” “你们脱离社会已久,想是不知道外界的情况?”裴奈看他的反应,便推断道。 柴曜进颔首,“确实不清楚,临麓源在山野间,我们担心遇到邬族人招来灾祸,便只在附近活动。” 罗元瑛观察到裴奈有点头大,便插话道:“我替裴将军说吧。” 他代表裴奈,将这几年的境外情况与柴曜进他们一一说明。 他挑了重点去叙述,避开了裴奈重生的事,讲到越苍以一连续敌四,杀了齐岳白棍曲牧风和陶江天斧周禹良,重伤裴奈和南羌剑公羊子笙时,柴曜进他们心底的震撼几乎浮到脸上,完全难以置信。 直到讲完了裴奈等人要进卢国秘境的前因后果,柴曜进他们才恍如从噩梦中醒来。 柴曜进明白了此事有多重大,当即对裴奈他们说道:“裴将军和韩将军可有需要我们协助的地方?” “我们不太确定秘境入口的具体位置,本来打算明日进山后在沿途摸索,但那想是要花一番功夫,可请柴将军明日为我们带路?”裴奈在这种要事上并不客气。 柴曜进拱手点头,“裴昊将军当年是我们盟军的元帅,柴某亦听从他的命令,您已继承他的衣钵,我们的敌人依然一致,有何事请尽管吩咐,不必与柴某客气。” 他用卢国话转头交代身边人:“你们先回堡垒,我和屠迅今晚在此地搭营,明日带领裴将军等人进山,会迟一日回去。你们回程路上务必仔细观察周围环境,掩盖踪迹!” “是!”其他卢国人领完命令,整体撤回北边。 裴奈听得有点懵,韩睿泽在旁边替她翻译了几句。 卢国幸存者们骑马离开后,裴家军士兵和端定公府的银甲卫队也陆续散开。 周围只剩下他们几个人,裴奈等人带着柴曜进和屠迅往营地缓步走去。 他们聊了一会儿,裴奈听到他们生活的艰难之处,叹了口气。 她忽然问道:“柴将军,如果有其他大国愿意将卢国并入他们的疆域,从此卢国人会受该国的管辖和庇护,你们可愿意?” 柴曜进有些突然,但他自嘲一笑,“卢国早已不复存在,我们有何不愿?人们已经受够这种颠沛流离、四处躲藏的生活了。” 他说着说着,骤然间想到裴奈的身份,这时反应了过来,“您是指,天耀愿意兼并我们......” 裴奈摇摇头,并不明说,只笑道:“若能从秘境内活着出来,我来安排。” 她摆手,转身离开,前往自己的营帐。 留下面露震惊、相觑无言的柴曜进二人。 ...... 次日一早,在柴曜进他们的带领下,裴奈一行人顺利进入越麓群山深处。 他们穿过几座起伏无定的寻常青山,沿着山道一路前行,在午后终于抵达一座雄伟巍峨的大山脚下。 此山后方是连绵不绝的高山之脉,重峦叠嶂,串接成一整片。 山间怪石嶙峋,奇峰突兀,其中再无低缓的谷路能够进入。 青林如笑,入云的阶梯道路两侧正万木吐翠。 可是抬头望向山顶,因顶部直达云巅,山峰尖部竟积满了大雪,皑皑素裹。 其景色反差的异常,气温的悬殊,注定了秘境内部的危行殊异。 此地甚至修筑了上山的台阶,加上裴奈从秘境地图能够看出,入口是在高处,她便问道:“我们要上到山顶?” “半坡再往上一些,这片云散去,你们就能看到了。”柴曜进说着,带着他们下马,赓续往山上走去。 裴奈他们的马交给了三位裴家军士兵。 这三名士兵会带着马匹寻一处隐蔽的山林,扎营等待他们出来,届时将以烟火为号。 拾级而上,徒步登到高处,缭绕在山间的密雾渐渐散去,众人看到了不远处的巨门,一如山谷之国的特色。 四层楼高的圆廊石道,深处漆黑无光,通往他们的目的地——卢国秘境。 入口的一圈外沿墙壁上,遍布吹影镂尘的石雕,古朴且怪谲,令旅者望而生畏。 “卢国秘境的大门,远比我们想象中宏伟得多。”裴奈感慨道。 柴曜进讲解道:“是百余年前,山谷之国受卢国邀请修建而成,这里的台阶也是如此。” 大家一步步走到近前,人的体型站在空旷的廊道中央,显得渺小而压抑,那深处像是有着庞大的未知物存在。 倘若常人,至此便会却步。 不远处好像有一个物体站在廊道中间,韩睿泽举着火把走到跟前。 那物体被光照到,逐渐映入众人眼帘。 却见是一朵比人还要高出许多的妖冶红花,形似离娘草和蔷薇,花身胜过一人肩宽,从廊道的岩缝中长出,于空寂严寒中独秀。 巨花被空无的高大廊道包围笼罩,充满了名为“孤独”的奇迹。 “你们有带天音玄铃吗?”柴曜进问道,“秘境内部有很多异化的巨型植物,天音玄铃可以帮助你们不受巨型植物的攻击。” 裴奈摇头,“我们只有一个天音玄铃,是山谷之国所保管的那只。已经被我们的同伴带进去了,我们此行最重要的便是与他们会合。” 柴曜进便颔首,他望着深处的虚无,提醒道:“从卢国被攻破到现在,已经陆陆续续进去了二十几批人,有邬族的、西境其他国家的,也有江湖人士,但从未有人出来过,你们要当心。” 进去前,裴奈最后问道:“对了,你们活着的人,还多吗?” “大概一千余人,是卢国境内最后的一批幸存者。”柴曜进答道。 裴奈想了想,“不,卢国国破时,逃往天耀和岐鲁的难民至少有数万人,我们的官府选择了接纳他们,所以你们并不孤独,只要活着,就有重建的希望。” 柴曜进和同伴听到这个消息,眼底显出激动,“谢谢您!” “愿我们半月之后,在秘境外再聚首。”裴奈拱手,与他们告别。 众人举着火把,向深处进发。 第一百九十五章 异植怪物 沿着入口一路向前,廊道尽头有五个漩涡状的通道。 石壁和二十一域的墙壁硬度接近,该是陨石内部的同一种石材,裴奈想起在山谷之国第十七域,用长枪击碎地面时的感受,双臂都下意识作痛。 五个漩涡状的通道都可供三人并行,入口上方平整的墙壁上各刻有一个大字。 只是用卢国语写就,裴奈并不识得。 “从左到右,依次是‘左’、‘上’、‘中’、‘下’、‘右’的意思。”韩睿泽替她翻译道。 裴奈点点头,“按地图指示,我们该走最中间的漩涡入口?” 秘境舆图整体过大,在此地举着火把不便查看。 听说卢国秘境内部主要的照明方式也是匀光水,但不知具体情况。 他们此前已经商量好,在多数情况下,不借助舆图,只依靠鞠连丞过目不忘的记忆力通行。 毕竟在危急关头,没有怪物会留给他们翻阅地图的时间,一个掌握路线的大脑,远比一张皮制地图灵活安全得多。 “嗯,中间的入口。”鞠连丞应道。 裴奈轻轻皱眉,“希望顾瑾珩他们也走对了路,不然我们遇到他们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韩睿泽抬手捋开她的眉梢,转身举着火把率先进入,裴奈紧随其后。 鞠连丞、罗元瑛、林省涛等自保能力差的智囊团走在裴奈身后,呼延卫兆跟在林省涛后面,作为队伍中部的战力保护。 裴家军士兵和银甲卫队垫尾。 通道内盘旋向前的纹路令裴奈有点发晕,她不解道:“山谷之国为何要将这五条入口修成漩涡状的?” “为了将藤蔓、树根进行逆堵,同时引导风向,避免里面的巨型植物爬出导致入口封闭。”林省涛先前做了很多调查,因此了解一些情况。 裴奈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卢国秘境最外部的圈层,其避险规则是:不得踏入软地! 这句话他们也不是很确定,“软地”是指一眼就能看出差别的地面,还是外观并无区别,只有踩上去才知情况的石料? 正当裴奈想着,韩睿泽已经抵达了秘境内部,即舆图上的第一区块。 匀光水在光滑的石壁间流淌,汇入下层,令眼前骤然变得明亮。此地与二十一域的常规层区别不大,都是漆黑的石壁,圆形通路。 鞠连丞在后面为他们指路,刚穿过三个岔口,韩睿泽遽然抬手,众人立时止步。 裴奈与韩睿泽对视一眼,二人的想法心照不宣。 她回头,对着后方众人做了一个嘴型:此地有人。 韩睿泽指了指左边岔口,裴奈对着后方招招手,示意他们缓步跟上,不要将埋伏者打草惊蛇。 韩睿泽拔出便于近战的短刀,裴奈抽出长枪。 临到岔口,韩睿泽仍注视着前方,对着裴奈做了个手势。 二人同时走出去。 面前正是一列装备完整的邬族特训战士,粗看有十五人,该是在此地等候他们已久。 弩箭瞬时齐发,破空直逼而来。 放在重生前,裴奈和韩睿泽需要用轻功身法连续躲过弩箭攻击,可现在...... 裴奈毫不犹豫,定光慈悲掌于刹那间拍出,将密集的弩箭拦阻,令之戛止。 弩箭悬挣于空中,随即尽数掉落。 长枪顷刻划八字扫杀,锐气直斩向前,最前排的五名邬族士兵霎时倒下。 韩睿泽持短刀接上,将跌倒时还有气息的敌人补刀。 连招带走步,快得看不起路径,他转眼便至中间敌人面前,又是数刀,避开敌人的武器,连续抹喉四人。 远处的敌人抓住空隙袭来,裴奈扶着侧身的韩睿泽后背,反身一跃,一脚将敌人踹开。 长枪伸展受限,她握于枪身中央,随她这转身一扫,再次割穿两名敌人的胸膛。 裴奈这时却注意到邬军身后的地面波动,像是被她的枪风掀起。 她停下斩杀,韩睿泽意识到她的反常,也向对侧远处看去。 敌军也不再鲁莽前冲,反而逐步后退,可惜裴奈知道这处区块的圈层规则,又因她枪风递远,便提前发现了陷阱。 是要引诱她踏入“软地”? 裴奈心中嗤笑。 她放慢动作,与剩下的四个邬族特训战士连续过招,直到他们不断后退,后方的空隙被压迫,四人都快到了松土边缘。 裴奈也不再故意拖延,逐北枪自下而上一个回挑,枪风将四人同时甩出。 四人掉在空软的地面,纷纷发出挣扎的惨叫,似是想要快速爬起脱离。 可紧接着,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漆黑的石壁地面竟如同生出触手一般,沿着他们落地的身体部位将他们往地底拽去。 四人无法抵抗,很快被埋入地下,哀嚎声从耳边消失,四周又静了下来。 裴奈和韩睿泽相视一眼,她做了个发抖的动作。 转头一看,鞠连丞和罗元瑛他们也走到了岔口这边,望见了眼前的一切。 “行吧,你们都看到了?别踩这种地面奥,”裴奈提醒了一句,又接着问道:“连丞!接下来我们往哪走?我在前面用枪风探路。” 鞠连丞指了指自己的身后,大家便回头。 裴奈走过去,在队伍前面带路,用慈悲掌或枪风试探软地,如果遇到软地,众人便会绕行。 每过几个岔路,就会有士兵用笔和难洗的墨水在石壁上留下记号。 卢国秘境太大,他们迎面撞到顾瑾珩等人的机会十分渺茫。 在他们经过的路线上画下符号,如果顾瑾珩等人也恰好路过,看到笔画,便会知道他们来到此地,顺着记号指示的方向,就能够找到他们。 这样更可能遇到彼此,算是增加了一分希望。 这是他们进入秘境后走过的第一个区块,穿过二十余个岔口,他们才终于看到了舆图上的出口通路。 方才经过区块边缘时,也有很多出口,均连接不同的方向,通向其他层。 那些出口并非舆图指示的路线,不知安全与否。 他们在每一个区块内都要找到舆图所指示的出路,才能按照已知的路线走下去,因此不得出现偏离。 第一个区块的出口廊道通往下层,但他们走了有一会儿工夫,从整体来看,他们移动的不止一层。 在第二个区块,植物明显多了一些。 视野间逐步被绿意填充,渐渐变得生机盎然。 匀光水沿着树枝和叶片淌下,光影交错,让环境变得瑰丽且奇幻。 他们在第二个区块走过一半的路途时,裴奈正要用慈悲掌探测地面的软硬。 韩睿泽察觉到前方的响动,拍了拍她,裴奈停手,却见最前方出现了一根在攀爬的粗壮树根。 那东西逐渐露出全身,竟是一株异种植物,大概是被她的掌风动静吸引过来。 众人急忙靠墙躲避,尽可能用周围的树身遮挡自己,放轻呼吸。 第一百九十六章 畸变 异种植物攀爬在石壁上,停留了一会儿,未等到新的动静,自身便发出类似“呲嚓”的刺耳声,令众人浑身难受。 少顷,异种植物便又爬向另一个通道,从他们视线中离开。 那东西的树身仿佛长着触手,灵活而吊诡。 鞠连丞指了指左前方近处的一个岔口,示意裴奈可以从这里绕行。 裴奈便慢慢走过去,用掌风轻轻探了下地面,确认这边安全,给大家招了招手,让他们跟上来。 在鞠连丞的指示下,众人又曲曲折折穿过八条石道,成功抵达第二个区块的出口。 赓续下行后,众人进入第三个区块。 眼前仿佛都是植物的根系,褐色或黑色状,盘根错节,枝干遒劲,石壁间还露出不少泥土。 裴奈用掌风测了下,正常石壁都是坚硬的,想必软地就是这里的泥土地。 裴奈和韩睿泽刚刚拐过第一个岔口,迎面便看到了一个人的背影,裴奈急忙停下。 那人的衣服已经破破烂烂,身上沾满了污垢,正站在几步外,背对着他们,整个人倚靠在树身上。 听到他们的脚步声,那东西垂塌着肩膀和脖子,佝偻着腰,扭曲地回头看过来。 它的脸部仍有人样,但一双眼睛变成了艳黄色,瞳孔只剩一个小红点,眼珠整个爆大一圈,外凸出来,如同两个圆球镶在眼眶上,仿佛随时都会掉落下来。 如此丑陋又可怕的一张脸,让裴奈有些反胃。 “这也算一种由人畸变而来的怪物吧?”裴奈看着它说道。 韩睿泽点头,“嗯,该是变异时间还不久。” 裴奈皱皱眉头,反手掏出长枪,安慰那个怪物说道:“好兄弟,别怪我暴力,我在助你解脱,不然你的身体会越来越畸形。” 后面鞠连丞、罗元瑛他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见鞠连丞探头出来看了一眼,又后撤回去。 他叹口气,“我就不应该看。” 毕竟鞠连丞看完那个画面,这辈子都再忘不掉。 罗元瑛好奇问他道:“什么东西?” “一个黄色大眼人形怪物,交给他俩吧,等他俩杀了你们再看。”鞠连丞被那长相冲击得不轻。 黄眼怪物看到裴奈亮枪,一瞬间暴怒,露出血盆大口,朝她跳来。 裴奈甩枪斜斩而下,将黄眼怪物击回。 怪物胸前的黑色血液刹那迸溅而出,可它竟然没有倒下,摇晃两下,再度扑来。 裴奈横竖连续两劈,那怪物的喉咙都已经被割开,还能攻击过来。 “畸变强化了它的身体。”裴奈意识到。 韩睿泽取下珲洗鞭,裴奈听到鞭声,在怪物冲到近前时侧身避开。 长鞭勾住怪物的脖颈,韩睿泽用膝盖猛踹它的腹部,反身狠狠一勒长鞭,怪物的身子便动弹不得,唯能最后扑腾两下,被珲洗鞭几乎将脖颈绞断。 韩睿泽见它彻底没了动静,方停了手。 他没有把它的头完全割下来,只是因为不想让这里变得过于血腥。 “鞭法近战也很帅啊。”裴奈赞叹道。 韩睿泽把鞭身上的浑浊黑血甩掉,抬头瞥她一眼:“耗费的时间足够其他敌人给我两刀了。” 裴奈又想起他说的,近战受伤时会想念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对着他抿嘴假笑,眨眨眼。 “丑死了。”韩睿泽说道。 裴奈知道他说的是自己假笑,但不服气地反问:“说谁呢?” “说它。”韩睿泽指指地上的黄眼怪物。 裴奈趁韩睿泽没注意,枪头顶在怪物身下,一压枪身,怪物的尸体随即一动。 “啊!”裴奈同时吓唬他喊道。 韩睿泽没有反应,挑眉无语地看着她。 反倒是以为怪物已经解决,刚从后面走出来的鞠连丞被吓了一跳。 裴奈看鞠连丞身躯一抖,捧腹大笑不已。 她的笑声的确缓解了众人进秘境以来的压抑和紧张感。 韩睿泽任她笑了片刻,才提醒道:“好了,待会儿把怪物全吸引来了,你负责杀大半。” 鞠连丞无言嗔瞪着她。 裴奈收了收,仍有点笑意:“走哪边?” 鞠连丞指了下左前方,裴奈才转身继续带路。 韩睿泽同情地看了看鞠连丞,拍拍他的肩膀,跟上裴奈。 罗元瑛也哑然失笑,手搭在鞠连丞的后背上,绕过他跟了上去。 接下来的三个区块皆逐层向下。 中途他们又遇到了五个黄眼怪物,还有八个二十一域里常见的畸形怪物,均被裴奈、韩睿泽、呼延卫兆或士兵们斩杀。 离开第六个区块,他们便正式脱离了第一圈层,自第七个区块开始,接下来的很长一段路程都属于第二圈层的领域。 通常来说,离开某一圈层,其对应的避险规则就将在接下来的路途中失效。 然而此时有些特殊,因为根据秘境的舆图指示,第二圈层的避险规则是:不得踏入软地,且避开任何会动的植物! 这是在第一圈层的规则上,又叠加了“避开任何会动的植物”这一规则。 果不其然,甫一进入第七个区块,便恍如置身于丛林深处。 树木植被蓊郁茂盛,满目翠绿。 植物生长密集到堵塞道路,裴奈“嘶”地感叹一声,正要硬着头皮往前走,被韩睿泽拦下。 “我打头,你跟着我。”韩睿泽走到她前面。 裴奈抬头看他一眼,“那你别走太快,我得在你旁边探每条路的软硬。” “嗯。”韩睿泽应道。 裴奈又回头,对众人嘱咐道:“大家放慢速度,注意观察周围的情况,如果有看到植物在动,第一时间汇报!” “遵命!” “好!”众人皆开始谨慎行事。 他们一边要留意颤动的植物,防止被攻击或者发生其他不可测的事情,还要时不时钻过树木围成的罅隙,再避开途径之路上的所有匀光水,以免身体被灼伤引起变异。 平安无事地走过四条岔路口,眼前有两株平平无奇的树木将道路挡住,中间有一道刚好能够供人通过的缝隙。 韩睿泽已经顺利通过,裴奈一脚踏了过去。 擦肩而过时,裴奈余光好像瞥到左边有东西晃了一下,戋戋细叶轻微抖动,或许是风的作用。 但裴奈心中钟吕大作,她急忙回头。 鞠连丞跟在她后面,已经接近了那株植物,植物的藤蔓顷刻抬起,如同利刃一样割过来。 第一百九十七章 人身古树 裴奈用匕首帮鞠连丞挡下杀机,另一手将他向后拽开,匕首被藤蔓攫住,卷入树身裂碎折断。 裴奈顺势将鞠连丞拖到缝隙另一头,他的性命算是被她保住。 事发突然,若不是裴奈正巧在鞠连丞前面,其他人该是防不胜防。 众人看着被崩碎的匕首,心中震惶,这些异种植物的膂力到底有多巨大? 此路已绝,不可通过。 罗元瑛他们都被困在了后面,正往后退了几步,远离那株异植,在另一头透过缝隙看着他们。 “连丞,还有其他路能够过来吗?”裴奈问道。 鞠连丞回忆了下,“有,罗大人你们往左走,我和韩将军去接你们。” “好,你们也小心。”罗元瑛按他所说,带队向左边岔路走去。 鞠连丞和韩睿泽去接队伍的其他人,裴奈慢慢跟着,巡睃着四周。 路过又一个岔口,在走廊的另一端,有一个人倒插进泥土和软地中。 不知道他进去了多久,也不知道他的上半身在地下经历着什么,但他的两腿一直在颤动,似乎很痛苦,但又像是身体筋脉自发的痉挛。 她站在原地观察了一会儿,直到韩睿泽他们已经回来。 “怎么了?”韩睿泽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裴奈替那人觉得难受,“看此人着装,不像邬族士兵,你能帮忙用鞭子捞一下吗?万一能救呢?” 这是裴奈想做的事,韩睿泽便没有异议,大步走了过去。 裴奈跟在韩睿泽后面,仔细盯着他沿途经过的地方,以免他被异种植物攻击。 韩睿泽用长鞭将倒插于地下的人卷起,向上一甩。 那人终于暴露在空气中,他的上半身都已经被腐蚀空了,半边肩膀和头不知道去了哪里,直直摔砸在地上。 韩睿泽和裴奈相顾无言。 “走吧。”韩睿泽收了鞭子说道。 裴奈跟着他离开。 众人很快到了第七个区块的出口,接下来是一段上坡路。 第八个区块和方才区别不大,以繁林深丛貌为主。 没走几步,他们听到了一阵跫然足音,在这一层遇到了八名残余的邬族士兵。 此地异植众多,且位置未知。 裴奈为了己方的安全考虑,本无意与他们交战。 但邬族士兵很快就以自杀之势冲了过来,队伍被撞开,他们掏出武器反击。 邬族士兵容易解决,但在搏斗的过程中有一名裴家军士兵和一名银甲卫,因动静过大,吸引到了附近的异种植物,被藤蔓利刃卷杀。 裴奈击杀了最后一位邬族士兵,转身去看大家的情况。 韩睿泽试图从树身里拽出那名裴家军士兵,但他整个人几乎被对折压断,已经没了气息。 呼延卫兆也在后面救着另一位银甲卫。 人虽然被从藤蔓中拉回来了,身上却被植物的枝刃切出一道巨大的豁口,血流不止。 那名银甲卫甚至没有发出哀嚎声,压制着自己,只是为了防止声音过大,将其他异种植物引过来。 呼延卫兆他们扯布子想要为他止血,可他睁着眼睛,很快也没了动静。 裴奈气气地将长枪从邬族士兵身上抽出来,没有忍住,低声骂了一句脏话。 呼延卫兆将银甲卫的眼睛合住,用布子将他的脸和上半身的伤口盖住。 这个突发的意外让众人的情绪跌到谷底。 大家继续上路,一路向下过了两个区块,越来越靠近地下,匀光水逐渐变少,事物都变得昏暗。 他们中途遇到过一些畸形怪物和黄眼怪物,怪物们不长眼地冲上来,被烦懑状态的众人一一斩杀。 抵达第十一个区块时,廊道暂时中断,眼前豁然开朗。 此地开阔约有四丈高,整个空间四方四正,墙壁上有很多凸出的雕像,是裴奈他们无法理解的怪异形象。 墙上镂刻的石纹对称且工整。 此区块最中间长着一棵高大的古树,叶片仍如常规,青绿繁盛。 只是它的树身和树干上,却嵌入着无数人类的遗骸,皆已被浸染成棕褐色,如同在古树之上,结满了人。 众人不敢靠近,他们虽然为之震撼骇怪,却也没忘了这一圈层的规矩。 “出口在树身后面的墙上。”鞠连丞轻声提醒道。 裴奈颔首,也不敢再耽误时间,带着大家从侧边绕了过去。 出口有几乎一丈高,裴奈他们轻功跳上去,准备从上面接鞠连丞、罗元瑛和林省涛。 下面的士兵们合力将他们依次托起,他们拉住韩睿泽的手,再用几下力,便也很快登了上去。 剩下的人都有武功,便轻松很多。 好在那棵人身古树并未有其他变化,他们继续向深处进发,很快就到达了第十二个区块。 此地依然不是陨石内部常见的圆形廊道,反而更像一个平层房间,中间有几面石壁穿插遮挡其中。 但众人已被恶心得说不出话,因为满地正密密麻麻铺着蛇虫的卵。 虫卵透明无色,外围是一个硬壳。 隔着晶莹玉石般的外壳,他们甚至还能看到里面的幼虫,可虫子的长相很奇怪,四肢有点像人类的腿。 什么东西?裴奈皱眉看了韩睿泽一眼。 韩睿泽朝她摇摇头,给大家做了一个“放慢速度”的手势。 裴奈不敢去用掌风再探地面软硬,以免惊扰到虫卵,令他们受惊后快速孵化。 他们踩着韩睿泽留下的脚印,小心翼翼地穿行。 稍微一想,他们只是路过了这其中一个区块,却不知道这附近有多少区块都是虫卵区,直让人头皮发麻。 进入下一个区块时,鞠连丞忽然开口提醒他们,但他也有些疑惑不解,“这个区块用小字写了:注意是否为成熟期。” 此地的匀光水较少,多数地方昏暗阴晦,被黑暗笼罩。 “什么是成熟期?会发生什么?”裴奈正问着。 韩睿泽却遽然抬头。 只见一个人形的长腿怪物,正攀附在道路中央,弯腰居高临下看着他们。 它扭曲的头部几乎贴在韩睿泽面前。在其身后,又有几只怪物的影子露出来。 韩睿泽即刻甩出珲洗鞭,朝它劈去,“你们换路跑!快!” 裴奈不作犹豫,带着大家跑向另一条岔路。 没走多远,迎面又遇到另外两只人型长腿怪物,裴奈这时才恍然明白,这就是虫卵里的生物! 她举枪前斩,重伤了其中一只,另一只怪物跳扑而来。 裴奈向后甩枪半圈,当枪锋回转向前,她将之腾空接定,枪尖直插入长腿怪物的胸腔。 第一百九十八章 地下沼泽 那怪物的四肢还在空中扑腾,裴奈后仰,避免被它打到。 却看到后方又赶来一群人形长腿怪物。 “呼延卫兆!带着大家先跑!”裴奈下令道。 呼延卫兆和鞠连丞他们带着主队朝另一条路跑去,裴奈和韩睿泽殿后。 路上又蹿出两只怪物,被士兵们击杀。 人形长腿怪物越聚越多,裴奈他们连打带跑,一路穿过两个区块,不断下行。 大家逃跑过程中杀了十几只怪物,但直到第十五个区块后半段路程,才将怪物们甩开。 他们赶快钻进出口廊道,进入第十六个区块。 眼前的一切毫无生机,仿若末日景象。 这是一整片地下沼泽,树木焦枯,地面的水洞里发出幽幽的黄光。 空中漂浮着很多灰尘一样的东西,如铁锈般凋落。 众人在午后进入了卢国秘境,一直未曾休息,一路的打斗及探险,所有人均已经精疲力竭。 不管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都已支撑到了极点。 而且从下一个区块开始,他们就将正式进入第三圈层,第三圈层的避险规则极其诡异,他们不敢以现在的状态进入其中,必须要提前做好准备。 身后的区块堵满了穷追不舍的长腿怪物,他们只能在此休息。 裴奈用掌风找到中间的一片硬地,众人便聚过去。 此处在区块的中央,若四周出现动静,轮流守夜的人可第一时间发现情况。 大家陆续坐下来,终于能够用食或者进水,缓解疲惫。 裴奈吞咽了几口干粮,逼自己将肚子填饱,又灌了些水,便准备睡下。 她望着远处枯槁破败的枝桠,布满灰尘的地底环境空气稀薄,令她呼吸不畅。 裴奈时不时便要咳嗽两下,根本无法入睡。 韩睿泽过来看了看她,握着她的手将她拉起,裴奈虽然不明所以,还是起身跟着他过去。 韩睿泽指了指一个大石块旁边的空地,“别躺着了,坐这靠着石头睡,呼吸会顺畅一些。” 裴奈也很听话,立刻坐在他说的位置,头倚在巨石上,眼睛缓缓闭合。 但她还没能入眠,便又再次咳醒。 韩睿泽叹了口气,坐在她身旁,趁她不注意,敲了她的睡穴。 裴奈晕睡过去,韩睿泽便扶着她的头,让她枕在自己肩上。 韩睿泽低头凝视着她的侧颜,眼底氤氲起伏。 他时不时抬起右手给她揉揉喉咙,避免灰尘让她过敏或者堵塞气道令她窒息。 罗元瑛和林省涛他们就在对面,一直盯着这边,生怕韩睿泽趁裴奈昏睡有其他越矩的举动。 好在他的动作一直只有疼惜。 罗元瑛和林省涛对视一眼,想必爷如果知道,也会希望夫人能睡得安稳一些吧。 ...... 裴奈就这样睡了一夜。 再次醒来时,士兵们差不多都已经收拾好了行囊,待她苏醒便准备继续上路。 裴奈这才发现自己靠在韩睿泽的肩头睡了一整晚,她揉了揉脖子,对韩睿泽道:“你昨晚点了我的睡穴?” “嗯。”韩睿泽保持那个姿势一整晚没动,朝两边扭转了下脖颈,骨头都发出响动,随即起身。 呼延卫兆正巧路过,替韩睿泽说话道:“韩将军为了照顾你,一整晚没睡。” “啊?”裴奈看向韩睿泽,结合昏昏沉沉中的印象,已经猜到了韩睿泽替她做的事,“那你困不困?今天又要体力消耗一天,能撑住吗?” 韩睿泽伸手将她拉起来,“还好,我间断地眯了一会儿。” 毕竟他和邵历然在山谷之国的时候,曾经两三天没有入眠,一直连续作战,也能撑下来,裴奈做不到,对此只能佩服。 他们去快速洗漱收拾了一下,随后继续上路,离开这片空气浑浊、令人焦躁心慌的土地。 即将踏入的第三圈层,其避险规则只一扫读,便令人后背莫名发冷。 其内容为:在这里,除了进入时所接触的物品,如衣物、包裹外,不可以新触碰自身和石壁以外的任何事物,也不建议持拿武器,金属极易融合。如果闻到了严重刺鼻的血腥味,四周有动静响起,靠墙安静站立,全程紧闭双眼,直到祂们离开! 一个“祂”字,便已让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何况他们遇到这种情况,还要全程闭上眼睛,何异于任其宰割? 但这种避险规则是卢国无数先人以性命摸索出来的,哪怕裴奈他们武力再强,身处陨石内部,也不得不敬畏这里的自然力量。 还有“不可以新触碰自身和石壁以外的任何事物,也不建议持拿武器,金属极易融合”这前半部分规则,依然让人摸不到头脑。 他们猜测如果触碰他物,可能肉体会与触碰物粘连在一起,难以分开,但只是一种推断,尚且无法验证。 无法持拿武器,如果在这种情况下,遇到怪物,他们几乎只有逃跑的可能。 明知前路危险,但大家也得硬着头皮往进闯。 第十七个区块和第十八个区块只是最常见的圆形石道迷宫,一片秃无,没有植被,也没有怪物出现。 这里连匀光水都很稀少,但因为不能触碰物体的奇怪规则,他们无法点燃火把,只能借着昏暗的微光摸索前进。 好在这里没有软地,也无需担心植物的异动,只要谨慎行走,不要触碰前后的同伴,便不会出现危险。 离开第十八个区块,一股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眼前骤然通亮,甚至令他们的眼睛有些刺痛。 他们来到了一处空旷地带,地面的土坡及石块间,竟涌动流淌着赤红的岩浆, 火星翻滚,炽热蒸腾。 远远望去,宛如无数道来自天际的流火,贯日般绚粲。 但在岩浆之外,却遍布泥淖,上面腐败不堪,长满了真菌,落满灰尘,泥泞中还混杂着人类的尸体。 裴奈和许多人都开始掩不住地咳嗽,大家只能尽快找通路穿梭通过。 坡路曲折迂回,弯碕难行。 跨过一道窄细的岩浆支流时,一位裴家军的士兵不小心被脚下的石块绊了一下,整个人向前栽去。 眼看他马上就要坠入岩浆,情急之下,身后的银甲卫迅速拽住他的胳膊,将他捞了回来。 众人大惊,因为这触犯了第三圈层的禁忌规则。 随后大家便看到,那位裴家军士兵退回来后身形晃动,带着银甲卫的身体也变得不稳。 “我的手粘在他的衣服和皮肤上了!”银甲卫感觉到了手部肌肤的变化,他的表情已经开始痛苦,“奇痒无比!” 林省涛就近过去看了一眼,眉头紧皱,严肃道:“不是粘,是融进了他的肉里!” “你们同时往两边拉扯身体,把黏连的肉体撕开,快!”韩睿泽立时下令。 大家将空间给他们留出来。 二人也不敢耽搁,即刻照做,踩在地上向两边用力,如同拔河,忍着疼痛,咬牙将粘合的皮肉撕扯开。 第一百九十九章 血人 银甲卫的手上扯掉了很深的一层皮肉,上面还黏带着裴家军士兵的衣物,血肉模糊。 裴家军士兵胳膊上的伤口也是同样如此,衣物已经完全陷入他的皮肉中。 大家却不能用水替他们冲洗,亦无法包扎处理伤口,只能感觉到揪心,无计可施。 裴奈走过去看了两眼,“别碰了,忍一下,等离开第三圈层了,用刀把衣服碎片取出来,到时候再包扎。” “还好分离得及时,否则会越融越深,后果不堪设想。”罗元瑛慨叹了一句,然后琢磨道:“好像在第三圈层内,物体之间不再有隔阂和屏障,只要新触碰的东西,二者不分差异,便会交错相融。” “犹如生而畸形。”鞠连丞总结道。 罗元瑛颔首,“正是如此。” “快走吧,我们离开这个鬼地方。”裴奈也替两位士兵着急,此地灰尘漂浮无定,很容易导致他们的伤口感染。 众人加快速度,但接下来的三个区块都与第十九个区块的岩浆地貌相似。 大家内心愈发烦躁,全靠意志力强撑着。 好在从第二十三个区块开始,他们沿着廊道逐步上行,远离了岩浆与灰尘层。 然而一难既过,一难又起。 空气中渐渐弥漫起了如水一样的烟雾,缭绕如纱,让他们看不清廊道内的景象,大家只能缓步前进。 走了许久,韩睿泽前方的不远处,出现了一个浑身被血液浇透的人类。 它背对着裴奈他们,站在一个道路岔口中间,身上仍一点一点冒涌着血液,脚下都是鲜血。 闻到了血腥味,已经有士兵们按照规则闭上眼睛靠墙站立。 裴奈和韩睿泽没有着急闭眼,观察了一下,血人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却仍然站在原地,没有移动。 “这里的血腥味不算重,而且这个血人大家应该打得过,别害怕,还没有遇到规则里说的那种情况。”裴奈提醒众人。 虽然大家不能触碰武器,但裴奈还能使出定光慈悲掌,所以普通的敌人对他们构不成威胁。 韩睿泽和裴奈一齐上前,绕到血人正面,却见它已经面目模糊,浑身腐烂,五官混成一团,无法辨认。 它站在那里轻轻颤动,血液从皮肤泥肉里渗出,落在地上,和匀光水一起流入地下。 裴奈对后面的人招招手,大家绕开血人继续前进。 没走多久,他们又陆陆续续遇到几个血人。 有两个血人甚至还在缓慢地行走,但它们已经没有眼睛,不可视物,偶尔还会撞到墙上。 像是只吊着最后一口气,毫无意识地在移动。 它们还会捡起地上的菌菇生吃进肚,紧接着吐出大摊大摊的鲜血来,然后立在地面上,和其他血人一样失去气息,只不停地在原地流血。 随后众人从出口离开,进入到了第二十四个区块。 此地与方才区别不大,仍被层层浓雾包裹。 走了片刻,韩睿泽遽然嗅闻到浓烈的血腥味,停下脚步。 裴奈也闻到了气味,随后四周传来难以形容的空灵震动声,如同直穿头颅,在耳膜与大脑间鼓动。 众人毫不迟疑地靠墙站立,统统闭上眼睛。 每个人的心跳都在加快,恐慌不安地等待“祂”的到来。 声音越来越响,裴奈额头的经脉都被震得疼痛。 她感觉眼前有什么东西经过,连他们这种常年习武的人,身体都下意识畏惧,寒毛卓竖。 倘若顾瑾珩在此,便能够用丹道神炁探知“祂”的形态,或许知道“祂”的具体情况,大家会好受一些。 他们无法触碰武器,就不知道此物是否能被刀剑杀死,但不到万不得已,一定不能违背第三圈层的规则。 过了半晌,那声音逐渐减淡,然后彻底消失。 这时众人才睁开眼睛,彼此看看前后的同伴,大家均安然无恙。 地面上只有一大块拖行留下的水渍印迹,雾气仍然让他们的视野受限。 韩睿泽回头确认裴奈是否安好,裴奈对他点点头,示意继续向前走,韩睿泽便看向裴奈身后的鞠连丞。 鞠连丞连指了右、左、右的方向,便是接下来三个岔口的路线。 裴奈在心里感叹,还好鞠连丞与她同行,否则不能触碰舆图,他们要如何在第三圈层生存? 好在接下来众人没有再遇到“祂”,一路顺利经过第二十五个区块和第二十六个区块,中途见到几个血人,但一切正常。 进入第二十七个区块后不久,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裴奈和韩睿泽对视一眼,细细一听,只觉得像是人类衣服和包裹撞击摩擦的声音。 裴奈缓步走过去,手掌已经抬起,掌风下压,先予对方以威慑,厉声问道:“是谁?出来!” “别别别!!好汉饶命!”那人倏地跪下,显出身影来,用不太标准的天耀话说着。 他们一行一共有三个人,两人是东境人的长相,还有一人是西境异域人的长相,均穿着普通的锦袍。 虽然他们不是邬族人,但裴奈也没放松警惕。 韩睿泽站到裴奈身侧,审问道:“从何而来?祖籍何处?闯进卢国秘境的目的是什么?” 大有一副不交代清楚,就会让裴奈落掌的样子。 韩睿泽的气势向来迫人,那人抖了两下,颤巍巍道:“我们是云昼派的人,我来自辛爪岛,他来自环庆国,另一位同伴来自西境的荣庐。我们是跟着江湖集结的队伍,来此寻宝的。” “寻什么宝?”裴奈疑惑问道。 那人望了眼同伴,“我们知道邬族攻打卢国是为了卢国圣水,听说邬族神君一直在派人寻找圣水,江湖上已经将之炒到天价了。” 他们口中的卢国圣水便是霖伤水。 裴奈嗤笑一声,“你们知道卢国圣水的作用是什么吗?” “人们都猜......”那人嗫嚅着,打量了一下裴奈和韩睿泽的脸色。“猜测卢国圣水就是传说中的长生不老药。” 这句话直接让裴奈笑出了声,她觉得有些江湖人真是不可救药,“活该你们闯进这个鬼地方。” 就在这时,那人注意到很多人穿着裴家军的军装,视线落在了逐北枪和万岳血鞭上面,瞠目结舌,话都说不利索了。 “您......是逐北枪英武夫人裴......裴奈?!” 他又望向韩睿泽:“您......您是万岳血鞭韩睿泽......韩将军?” “你们其他同伴呢?”韩睿泽不悦地问道。 第二百章 空灵嗡鸣 那人交代道:“都......都死了,我们在这里已经待了起码一个多月了,这鬼地方每个区域都是一片大的迷宫,兜兜转转绕来绕去,根本找不到卢国圣水所在的瀑布,也无法原路返回,我们走了至少两三百个这样的区域了,很多地方跟地狱一样。” 他身后的东境同伴用更蹩脚的天耀话补充道:“各种畸形的怪物,连植物都会吃人,在这附近十几层,我们的同伴被树吃了以后,还在树里面惨叫、说话,还有两个人几乎长到一起去了,两个头,四条腿。” 他用手比划着。 “你们从我们来时的方向回去,找到我们在墙上留下的标识,一路便会回到入口。”裴奈说道,“出去后,别再进来了!” 跪在前面的环庆国男子眼珠转了转,“不!回去的路也是凶多吉少,我们要跟着你们!跟着裴家军有安全感!” “对对对!你们可以保护我们!”他身后的西境男子不客气地说道。 裴奈的掌风打下,二人的头都快抬不起来。 裴奈的目光凌厉起怒,“我们是天耀军队,你们不是天耀人,辛爪岛和荣庐也并非天耀藩属国,我们没有义务保护你们!赶紧走!” “他是!他是环庆国的人,环庆国是天耀藩属国!”最前面的人十分急切,指着另一位东境男子说道。 环庆国的那名男子也疯狂点头,“对对!我是环庆国的人!” 裴奈回头问罗元瑛道:“环庆国如今是天耀的藩属国了?” “是,三年前归顺的,圣上和爷都签了字,他们每年也有定期朝贡。”罗元瑛在几步外的雾里回答道。 最前面的男子立刻就要给她磕头,“其他厉害的同伴都死完了,就凭我们三个,真的逃不出去啊!裴大将军您发发善心,救救命吧!” “哎!”裴奈赶紧叫住他。 她咬咬牙,环庆国的国民她确实得救,另外两人也都是鲜活的生命。 “起来吧,你们跟在队伍中间,不准惹事,也不准发出声音!而且我们的食物也很紧张,你们自己带干粮了吗?” 那三人立刻弯腰合眉,感恩道谢,“我们自己可以煮蘑菇吃!谢谢裴大将军。” 三人随即爬起来,赶紧一路贴着墙边往队伍中间走去,路上还和士兵们谄笑着打招呼。 裴奈唤住他们:“等等,你们知道这一圈层的避险规则吗?” “好像是......不能触碰同伴和其他任何物体?”为首那人说出他的猜测。 裴奈蹙眉,“你们路上没有遇到那个生物吗?‘祂’出现的时候,会带着血腥味和萦绕整片区域的轰响。” 他们立时反应过来,辛爪岛的男子回答道:“遇到过一次,但我们三个太害怕了,就蹲着抱头缩在墙角,也听到了同伴的惨叫,等声音过去后,其他人都不见了。” “算你们幸运,如果再遇到这种情况,立刻和其他士兵一样,靠墙站立,闭上眼睛,不要发出声音,也不要乱动,直到这个生物离开。听明白了吗?”裴奈将注意事项说明。 他们点点头,“明白了。” “那是什么东西?”环庆国的男子问道。 裴奈摇头道:“我们也不知道。” “连您也不知道?”辛爪岛的男子已经露出恐惧。 裴奈指了下后面,催促他们:“回队伍里去,按我们说的做!” 三人才转身继续往回走。 韩睿泽对着裴奈嘴角一抽,裴奈做了个无奈的表情。 众人再次启程,走到此片区域的出口,接下来的区块均是一路上行。 顺利经过第二十八个区块,在第二十九个区块时,他们又一次听到了那种空灵贯耳的声音。 结合周围掩盖不住的血腥味,所有人急忙靠墙站立,闭上了眼睛。 裴奈还是有些担心那三位江湖人士的状态。 但在卢国秘境第三圈层这种地方,出现意外其他人也无法相救,他们的生死只能靠自己。 当压迫感从面前过去,逐渐抵达队伍中部时,西境荣庐的那名男子突然发出哆嗦的呻吟声,声音抖得厉害,似乎被惊吓到。 随即他发出几声惨叫,在喊说救命。 伴着两道杂乱的声音后,辛爪岛的男子也喊出声:“你别拽我啊!啊?!这到底什么东西啊?!救......” 这人像是睁开了眼睛,紧接着他的话语就彻底中断。 裴奈攥拳,一直等到震耳的空灵嗡响消失,立刻和韩睿泽赶过去。 “怎么回事?有我们的人受伤吗?”裴奈第一时间问道。 中部的士兵立刻回答道:“没有,我们的人都安好,有两名江湖人士被带走了。” 只剩下环庆国的那名男子,他被吓得几乎呆滞,目光涣散。 “他俩做了什么?为什么会被带走?”韩睿泽诘问道。毕竟需要注意的事项,裴奈方才都已经嘱咐过。 环庆国的男子摇了摇头,表示他自己也不清楚。 他们前面的士兵补充道:“从动静判断,荣庐人因为过于害怕,身体发抖,发出了很轻的声音,引起了‘祂’的注意,随后他被触碰或者经历了什么,慌张中拉住了辛爪岛那人,二人身体黏合,一起被带走。” 环庆国的那名男子望着地面。 裴奈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地面上除了水渍,还留下了两摊齑粉。 “那是什么?”裴奈疑惑问道。 环庆国的男子回答道:“他们俩的武器匕首。” 像是在说明,反击对于“祂”来说,没有丝毫的作用...... 裴奈和韩睿泽相视,韩睿泽读懂了她的意思。 “走吧,我们必须尽快离开第三圈层。”裴奈忍受不了无法反抗的感觉。 若能拿起长枪,只要“祂”再敢对她队伍里的人动手,管“祂”是神是鬼,裴奈也要杀给这个该死的秘境看。 韩睿泽和她回到队伍最前方。 裴奈问鞠连丞道:“连丞,第三圈层还要走几个区块?” “还有六个。”鞠连丞说道。 裴奈便颔首,“快了,我们走!” 又穿过二十余个岔口,他们上行进入了第三十个区块,雾气终于减淡了一些,但还是有些迷蒙。 第三十一个区块,薄雾终于消散,随即而来的却是浓重的腥臭味,从各个出入口传来。 他们按照舆图从地下绕行上来,想必避开了最危险的层区。 中间的这些层,路过之人的死伤一定很惨重。 到达此区块的出口时,裴奈听到了另一边的异响,像是无数指甲抓挠石壁的声音,让人后背发凉,感到极其不适。 “你确定这是我们要走的出口?”裴奈反问鞠连丞道。 鞠连丞坚定地点头,“确定。” “嘶。”裴奈倒吸一口冷气。 韩睿泽被她的样子逗笑,无法掏出珲洗鞭,便只说道:“敬眼前绝望?” “敬眼前绝望......”裴奈接道。 韩睿泽嘴角噙着笑,先她一步踏进廊道,走入未知中。 第二百零一章 祝你融合顺利 走出廊道,眼前一下子变得开阔。 头顶有无数藤蔓硕根,或攀附在天顶,或在垂吊移动。 地面上有无数小洞,有许多像手臂一样的东西伸出来,带着利爪和血,在抠抓将它们束缚的石壁。 “小心!”韩睿泽轻声提醒裴奈。 裴奈赶紧抬脚,发现脚边的石洞刚好有血手伸出来,险些抓到了她。 不远处的巨藤拖拽着一具尸体,拉到这片区域的最中央。 地面有一块圆形石壁区域,被下面的藤蔓有规律地转开,露出下层深不见底的空间,这块区域像是刚刚进入秘境时的软地。 下方有很多异种畸形生物的咆哮嚎叫。 它们疯了一样向上攀爬,均被植物的藤根再次拽了下去。 巨藤将尸体甩到空中,断开它们和尸体相连的部分,人尸和相融的枝干一起被撂进黑暗的地渊。 “这些植物在搜刮各个地方的尸体?”裴奈压低声音问道。 韩睿泽颔首,但他们不知道这里的渊井用处是什么。 裴奈回头看向鞠连丞,用眼神询问他,接下来该怎么走。 鞠连丞指了指右边,示意从最外围绕过去,众人便避开地面的石洞,放轻脚步向出口走去。 因为藤植很不安分,随时在甩动,加上第三圈层物体融合的规则,他们走得心惊胆战,生怕被植物撞到。 进入出口的廊道,鞠连丞突然对裴奈他们说道:“下一个区块很大。” “比方才这个还要大?”裴奈一惊。 鞠连丞点点头,“小心一点吧,这个区块上面标了两个红色的叉,在提示危险。” 韩睿泽听完后心里有了一些数,没有停步,继续往前走去。 廊道很长,通往上层。 当他们耳边出现水流声时,韩睿泽立刻回头察看裴奈的情况,他的脸上难得露出紧张的情绪。 裴奈忙不迭摇头,“我没事,浑树片没反应,不是霖伤水瀑布的声音,不然我已经晕过去了。” 韩睿泽才放心地继续往前走,直到廊道尽头之外,他们看到了一个巨大的长形空间。 高度约有十丈左右,两端一片黑暗,不见其尾。 单是庞大的幽闭空间,无法令他们的内心泛起波澜,可是此刻,所有人都是心胆俱寒。 因为在他们的视野范围内,匀光水从高空天顶倾洒而下,形成了两道瀑布,照亮了面前遮天般巨大的蠕动生物。 它的颜色犹如肉体,巨硕畸诡,甚至还在鼓动收缩,仿佛还在呼吸。 无数藤蔓植物将天顶覆盖,各种大小不一的枝条悬挂在空中。 最怵目惊心的是,巨根藤蔓吊着十余具尸体垂立在空中。 其中两个藤蔓,头部正裹着两具尸体,伸进匀光水瀑布之中,用高空坠落的匀光水不断冲刷着尸体全身。 两具尸体被匀光水冲得痉挛抽搐,不断畸形嬗变,其形状越来越诡谲怪诞,尤为瘆人。 此番画面,如同身临异世,带来恐怖的不真实感。 韩睿泽没有再多看,因为他们的短暂停留已经将路堵塞,很容易导致后方士兵彼此冲撞,在第三圈层这种行为极为致命。 他们不敢发出声音,便暂时没有沟通,逐步向出口的方向转移。 走着走着,头顶上探入匀光水的藤蔓又有了动静。 它抽离一甩,便有不少匀光水溅出。 裴奈他们急忙躲避。 那巨根藤蔓将多次变异的尸体伸进蠕动生物头部中央,再次抽出时,顶部的藤枝和尸体均已经消失不见。 如同饲养者,在......投喂食物。 这个猜测让裴奈瞳孔放大,所以这个蠕动的生物究竟是什么东西? 陨石到底将多少地外生物带到了这片大陆? 裴奈收了收情绪,唯能大步跟上韩睿泽。 直到已经远离了蠕动生物和它周围的藤蔓,他们接近出口时,韩睿泽忽觉反常。 他问鞠连丞道:“地图上这个区块,不是有两道红叉吗?” 还缺了一个危险物。 鞠连丞望着韩睿泽和裴奈身后,眼角抽了抽。 裴奈他们也察觉到不对劲,猛然回头,黑暗中渐渐露出一朵红色的巨花。 花蕊中心处是一颗硕大无比的眼珠,一瞬间让裴奈想到了二十一域藤网层的巨眼植物。 可眼前的景象比那还要远远恶心得多。 因为第三圈层的特殊影响,花芯的眼珠上面爬着五个血人,该是很久很久以前便被它捕获,都快要陷入眼珠中。 花的茎身上也密密麻麻融着很多尸体,坑洼不平,令人悚然不适。 这株植物长着眼睛,能够视物,且已经发现了他们。 时间来不及供所有人依次从出口逃离。 裴奈抬起手掌,“你们先走!快!” “愣什么?”韩睿泽喊醒他们,“呼延卫兆,你在头部带队!所有人注意保持距离,不要拥挤!” 呼延卫兆颔首,快跑到前部,带着大家按顺序进入出口廊道。 裴奈的杀气外泄,与巨花成对峙之势。 那独眼巨花观察着裴奈的样子,微微颤动,片晌后,似乎明白了他们在拖延时间。 它一扑身,便准备用身体吸黏裴奈和韩睿泽。 裴奈的慈悲掌携力四起。 风中隐有薄薄一层金雾浮闪,带骇然之气,上扬将独眼巨花掀翻。 士兵们抓紧时间从此地逃离。 独眼巨花身体有些笨拙,落地后再晃晃悠悠起来,便耽误了一段时间。 当它快起来时,裴奈回头看了一眼,此地已剩下最后两名士兵,很快就能转移完毕。 她望了眼韩睿泽,使了个眼色。 韩睿泽便明白了,转身前用口型对她道:“小心。” 裴奈点头,再次面对独眼巨花。 有了二十一域独眼蛇的前车之鉴,裴奈已经做好了准备。 果不其然,从巨花的眼睛表面浮起白色的锥状物,和独眼巨蟒如出一辙,它也可以用匀光水来制服猎物! 裴奈嘴角微挑。 然而意料之外,她没有第一时间着急攻击独眼巨花,反而抬起右手,朝远处蠕动生物和巨藤拍出一掌。 当远处的生物被强风震醒,裴奈才在匀光水喷射的前一息,将手掌对准独眼巨花敲下。 将将射出的匀光水连带着巨花的身体,一起被裴奈的掌风按在地上。 不断回荡的轰响,如同在巨藤耳边敲钟警鸣,指引它们方向。 她虽然无法将陨石内的巨花拍死,但足以令它动弹不得。 裴奈保持着手部的动作,不断聚力。 她向后退去,对巨花笑说道:“喜欢融合?那便祝你融合顺利!” 高空有一道黑影自上飞速砸来。 在其落地的前一刻,裴奈刚好躬身进入矮一些的出口廊道。 第二百零二章 深渊绝境 她回头去看,巨藤已经狠狠拍在地上,将独眼巨花穿身而过。 二者融为一体,接触之处黏连粘合,浑浊不堪。 巨花已经失去了生机,眼睛表面有无数白色晶体快速凸起又收回,波动扭曲,剩最后的挣扎。 裴奈不再继续看下去,一转身,便见到廊道内几步外正在等她的韩睿泽。 韩睿泽看到了全部过程,含笑摇头道:“也就你能干出这种事。” “佩服吧?”裴奈连自己都崇拜。 韩睿泽又笑,“嗯。” 裴奈忽地表情变了变,因为她觉得身后有些冷,骄傲的神色僵在脸上,“快走快走!我怕那个藤蔓跟过来!” 韩睿泽连忙照做,走得极快。 但没走多远,他想着想着,哑然失笑。 “笑什么呢?”裴奈气道。 韩睿泽反问道:“你是怎么把杀意和害怕,切换得那么自然的?” “上回莽了一次,被你和顾瑾珩、达奚安轮番教育,我耳朵都要听出茧了,还一个多月没能碰长枪,算我怕了。”裴奈想起不堪回首的经历。 此地已经远离了第三十三个区块,身后的巨藤没有追上来。 裴奈才又道:“所以霖伤水瀑布根本不算卢国秘境的中心,这里神奇的地方太多了,像那个人身古树、虫卵区,还有刚才的蠕动生物,都像是古籍里的探险终点。” 韩睿泽没有回话。 裴奈问道:“想什么呢?” “在想可惜第三圈层还有两个区块,很想拍你的头。”韩睿泽如实答道。 “呵。”裴奈蔑笑一声,“到时候也不知道谁拍谁的。” “你们俩的话题好幼稚......”廊道尽头传来鞠连丞的声音。 裴奈对韩睿泽道:“看样子下一个区块蛮安全的,他还有心思探听我俩说话。” “是这个道理。”韩睿泽附和道。 裴奈一踏出廊道,便收获了鞠连丞的白眼。 但裴奈顾不得理他,因为眼前的景象令她惊艳难语。 匀光水充盈的环境里,璨光星转,花卉密布,宛如一片世外仙境。 花瓣中间盛点着匀光水,沿着植物的纹路流淌而下。 花朵和根系的表皮在照射之下薄如轻纱,内部的细络支脉透出美幻的光芒,电流星散般,循环往复。 每一抹色彩,都彰显着自然造化的绝丽。 方离地狱,便入仙庭。 但是,此地依然属于第三圈层,各种物体均会融合,所以众多不同种类的花朵都黏合在一起,仿佛异种同株,十分畸怪。 “别看了,”鞠连丞泼凉水道:“从区块所处的位置判断,这些花的根系全都埋在血水里,你猜猜用什么浇灌的?” 裴奈看看他,再看看花朵。 的确完全没有了欣赏的心情,“算你小子狠,接下来往哪走?”裴奈瞥他。 “对面。”鞠连丞言简意赅。 裴奈又追问道:“接下来是第三圈层的最后一个区块?” 鞠连丞颔首,“第三十五个区块,夹在第三圈层和第四圈层之间,我不确定它更偏向哪一个圈层的规矩。” 裴奈了然点点头。 众人很快从花少的地方安全穿过,进入出口廊道。 尽头处有沙沙的风声,四周逐渐变冷。 韩睿泽踏出通道,站在一小块崖坡上,脚下是阒黑无底的深渊,上方则是山体石壁,不见天光。 他们竟然来到了秘境内的一处地下峡谷。 四周的匀光水稀少,但能够看清悬崖对侧的众多石壁入口,悬崖之间以少数树藤相连。 树藤之上还融裹着一些平整的石头块,像是前人从对侧抛扔铺设而成,因此可以落脚。 黑暗中的情况尚且未知,韩睿泽压低声音对后面的人说道:“让大家先停下,尽量不要出声。” 大家一个一个传话下去。 “出口的崖洞在哪里?”韩睿泽跟鞠连丞确认着。 鞠连丞观察一番,指了对面山壁斜下方的一个石洞,该石洞外沿也有一个突出来的崖坡。 有一根两人肩宽的树藤架设在空中,将对面崖坡相连,树藤上歪歪扭扭铺着很多扁平的石块,恰好能够印证鞠连丞的判断。 韩睿泽便沿着悬崖石壁上的豁口小路,到达树藤附近。 他踩上石块试了试,确定安全,正要在前面带路,脚下的深渊内忽然响起一道鞭挞拍击声。 下面果然有东西! 裴奈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先来,让韩睿泽给她打掩护。 毕竟韩睿泽的长鞭关键时刻可以救人。 韩睿泽有些不放心,裴奈坚定地对他点了下头。 他才终于让步,同意裴奈先行。 裴奈踏上藤蔓,踩着表面的石块,一步一步从深渊中走过。 韩睿泽全程紧盯着四周的动静,手都几乎快放到了鞭子旁边,已经做好为此毁去一只手的准备。 好在裴奈安然无恙地抵达了对面。 她检查了那边的环境,对韩睿泽他们做了个“安全”的手势。 鞠连丞他们在等韩睿泽先走,但韩睿泽朝他们挥挥手,让大家保持距离依次通过,准备由他断后。 众人放慢脚步,陆续借助藤蔓向对侧峭壁转移。 因为第三圈层的规则,大家不敢相互搀扶,彼此独立走在悬崖上,是对畏高之人的一种挑战。 那名环庆国的男子一直躲在旁边。 等大多数人都已经抵达对面,所有士兵皆已经出发时,他还站在原地发抖。 “怎么不走?”韩睿泽皱眉询问他。 环庆国的男子缩了下脖子,如实说道:“我......我恐高......” “那也得上去,否则没有别的出路。”韩睿泽催他,“快走!我跟在你后面。” 环庆国的年轻男子这时才不情不愿地迈了步子,他一步一抖,艰难地走在高空的粗藤上。 众人都为他着急,却无法帮忙。 真是怕处有鬼,痒处有虱,男子扛不住心理压力,时不时盯着下方一看,忽视了脚下错落不平的石块。 大家为他提心吊胆,却眼看着他被绊住,重重向前栽倒。 他害怕坠落,手脚并用地攀住藤条,却忘记了第三圈层的规矩。 男子的手脚完全伸入黑褐色的藤身中,与植物融合的痛苦令他无法忍受,顷刻间,他便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 他的声音在悬崖深谷中层层回响,扩大了数倍。 裴奈他们瞪大眼睛,心头涌起惶恐感,其他士兵都已经抵达,但韩睿泽仍在男子后面。 环庆国的男子仍在不断地惨叫挣扎,整个人却越陷越深,已经没有存活的可能。 他将藤蔓上的石头全部覆盖遮挡住,导致韩睿泽无从落脚。 黑暗中有无数生物被唤醒。 下方传来各种异变植物拍击空气的脆彻响声。 已经有树藤和独眼异植从黑暗中露出,渐渐靠近,几乎将韩睿泽他们二人包围。 第二百零三章 高空中的她与火 男子终于没了喊叫的力气,但却连累韩睿泽进入死局。 一道巨大的藤根从韩睿泽的右上方竖直拍来,带着震怒毁灭之势,将沿途的所有桥梁藤蔓统统折断。 裴奈情急之下拔出长枪,却并未感受到任何融合的异样感。 间不容发之际,她将逐北枪平拿,与她的肩膀连成一线,留给韩睿泽用长鞭抓拿的空间。 裴奈急喊道:“离开藤蔓!快跳!” 韩睿泽远远看到她的动作,结合她短短的几个字,霎时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对岸不受混乱融合的影响,他只要脱离脚下的藤蔓,跳入另外半边区域,手和珲洗鞭就不会黏连! 当巨藤从韩睿泽身后落下,脚下藤蔓被摧断的瞬间,韩睿泽最后助力一踩,朝裴奈他们的方向跃去。 他在空中展开珲洗鞭,抽甩向前,精准地卡住裴奈手中的逐北枪。 如同他们从前所做的,敲合住过去的回忆。 鞭身上贡山玄石的利片层层卷锁,与逐北枪契合捆束,在此刻连为一体,给予韩睿泽牵引力。 裴奈已用双手抓住长枪两头,稳定住身形。 韩睿泽回荡摆至岩壁下方,就在裴奈他们脚下不远处。 裴奈和士兵们正要往起拉他,深渊中的异变植物纷纷有了反应。 有两根藤条快速伸展而来,拽住了韩睿泽的腿和脚,要将他拖至深渊,其力拔山,难以摆脱。 珲洗鞭在逐北枪上都有了滑脱之象。 危急关头,裴奈咬牙一转,用后背的血肉勾住珲洗鞭,阻止韩睿泽掉入深渊。 裴家军士兵们一边拽着裴奈,避免裴奈被一起拖下去,一边赶紧掏出武器支援。 他们用自己的武器卡住珲洗鞭,让裴奈得以弯腰抽身。 可那些异种植物仍不放弃,死死缠着,韩睿泽努力撑着,但身体依然在下移。 罗元瑛点燃了火把,想要火攻,却无从下手。 裴奈将逐北枪留给大家,一把接过罗元瑛手里的火把,纵身一跃,腾空抱住韩睿泽的身体。 她扒在韩睿泽的后背上,用火去烧他脚上和腿上的植物。 裴奈的行为极其奏效,异种植物均被灼烧冒烟,无力松开了藤条。 士兵们努力将他们二人往上拉拽,银甲卫也在后面帮忙。 然而黑暗中又有无数异植逼近过来。 “酒或者油,往我们身后洒!”裴奈朝上面喊道。 罗元瑛和林省涛他们已经反应了过来,还好队伍里备着食用油和烈酒。 两个士兵各拎一个军用皮壶和铁壶,一齐向韩睿泽和裴奈身后泼洒。 油酒交混,呈扇形弧状倾洒而下。 裴奈抓住时机抛出火把,在空中燃起熊熊飞舞的烈火。 她借助定光慈悲掌的掌风,护住了她和韩睿泽的身体,将飞溅爆燃而来的液体挡回。 同时慈悲掌掀起下压的罡风,火光盖向各类异植,刹那间噼里啪啦的灼焦声四起。 一片热浪蒸腾。 异种植物暂时被驱逐,士兵们也将裴奈和韩睿泽成功拉了上来。 韩睿泽甫一落地,便心疼地拉过裴奈,看到她后背被珲洗鞭刮刺的伤口,手都有些抖,几乎无法言语。 “先进下一个区块,这里不安全。”裴奈提醒他。 韩睿泽颔首,“好!” 众人保持安静,从崖洞进入廊道,一段时间后抵达了第三十六个区块。 第四圈层的避险规则是:远离每一区块的异常点,同时无论发生任何事情,不得出现恐惧害怕情绪! 这与第三圈层的规则相比,简直不值一提,让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第三十六个区块几乎没有石壁遮挡,绿地之上遍布着安全的树植。 草木蒙笼,葱蔚洇润,如同一片室内森林。 没有看到移动中的异种植物,他们终于能够舒缓下紧绷的身体和大脑。 毕竟第三圈层的路途太过漫长,艰难又折磨,无法触碰任何物体的规则让所有人心力交瘁。 此地的异常点是一个闪烁发光的巨大花苞,耿耿微明,里面好像有东西透出影子,在其中泳动。 虽然诡异,但这个花苞像是处于沉睡状态,暂时不具备攻击性。 他们决定今晚暂歇于此,安排士兵们轮流值守。 过了没多久,韩睿泽取了药和白布过来。 裴奈看着他软到极点的眼神,却还是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半防备地说道:“不好吧?我自己来。” “后背,你看得到?”韩睿泽淡淡瞥她。 裴奈想了想,他说得也有道理,无奈地挠挠头,又习惯性看向周围。 “顾瑾珩又不在,其他人你觉得合适吗?”韩睿泽让她的心死得明明白白。 裴奈难得扭捏,“可是......” “别可是了,我只看伤口周围,又不会把你怎么样。”韩睿泽继续说道。 裴奈面上满是挣扎,思索片刻。 不上药的话伤口有感染发炎的风险,在秘境内身体发病过于致命。 她破罐子破摔了,“行吧,你等我一下。” 大不了再哄顾瑾珩一顿。 路过罗元瑛和林省涛时,裴奈威胁道:“不准告诉顾瑾珩,由我来说!” 罗元瑛被她的气势吓得脖子都向后缩去,和林省涛相视一眼,无奈又好笑道:“好的,夫人。” 裴奈去换了件衣服,将脖颈后面的衣物松解开,垂坠在腰线附近,露出后背火烧般刺痛的伤口。 她的身体前半部分裹得很严实,只有后背外露。 裴奈坐在一块石头上,面朝着人堆所在的方向,对韩睿泽招了招手。 韩睿泽带着药和白布走过来,看见裴奈视死如归的表情,气笑了:“你小时候我也没少给你上药,你当时怎么不叫呢?” “小时候还不认识醋精顾瑾珩......”裴奈撇嘴呢喃道。 “什么?”韩睿泽没有听清。 裴奈连忙摇头,“没什么,你快上药吧,然后早点睡,你昨日就因为我没有休息。” “嗯。”韩睿泽应道,绕到她身后,看着她的伤口和后背。 裴奈被他注视,很不适应,皮肤表面有些微微的颤栗。 “疼吗?”韩睿泽的声音温柔了很多,甚至有些沙哑。 裴奈实话实说:“疼啊,那可是珲洗鞭,建议你一个伤口赔我五十两银子,能消解我很多疼痛,替我数一下。” 主打一个得寸进尺。 韩睿泽在后面轻笑了一声,“好。” 第二百零四章 异植突袭 他竟然应了?裴奈不敢说话。 韩睿泽将白布用清水打湿,细致地一点一点替她擦拭伤口周围。 “五十两银子,”他擦到下一处,将血迹拭尽,“一百两。” 裴奈听出来他是在分散她的注意力,但其实他的手很轻,并没有引起额外的疼痛。 中途韩睿泽又换洗了布子,数到最后抬手,将将说道:“六百两银子。” 他放下已被染红的布巾,拿起了伤药,又道:“先欠着,离开秘境之后我给你。” 裴奈质疑回头:“你有这么多钱?” 她这一转身,半边肩膀便露向了对面人多的地方。 韩睿泽赶紧给她转回来,又抬头扫了一眼,确认没有人看到她柔软如丝的肩背。 他敲了下裴奈的后脑勺,“我虽然没有顾瑾珩那么有钱,但养你还绰绰有余。” “六百五十两。”裴奈揉了揉头。 韩睿泽又被气笑了。 涂完药粉,韩睿泽和裴奈前后配合着用纱布将伤口包扎裹好。 结束了上药,裴奈感觉自己终于活过来了,高兴地回聚集地休息。 有些士兵在看着她,思考她为何在地狱般的秘境内,也有这样充沛的朝气? 不惧生死,从不丧气,永不言败。 她和史书里描述得完全一致,永远自带着力量与光。 以女子之身,以柔善之心...... 裴奈躺在绿地上,枕着包袱,困意渐渐涌上来,她想着,莽莽大山,无穷秘境,不知何时才能遇到顾瑾珩?也不知道他是否还安全? 带着这样的想法,很快睡去。 半夜时分,她的皮肤泛起冷意,汗毛竖起,裴奈便在岑寂中醒来。 士兵们都在安睡,四周一片静谧。 虽然每个时间点都有两名士兵在值守,但裴奈不知为何,就是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她随即坐了起来。 韩睿泽就睡在她旁边,离她很近,听到裴奈的动静,也撑起身子坐起。 “怎么了?”韩睿泽问道。 裴奈轻声回答道:“感觉不对劲。” “值守的士兵呢?”韩睿泽巡睃一圈,表情也开始变得严肃,握起了珲洗鞭。 二人站起来,往空地前面走了走。 花丛林木里没有其他动静,仿佛一切都是他们的错觉,可守夜的两个人不见了。 裴奈的视线扫过周围,一种直觉让她目光停驻。 她望着远处石壁上一株扭曲的青树,怀疑地问韩睿泽道:“昨晚那片石壁上有植物吗?” 韩睿泽没有答话,反而一把将她拉过去,给她指了花丛后面。 是两名值守的裴家军士兵,二人均已惨死,尸体被拖到了高草后面的隐蔽之处,在所有人沉睡之际,他们被什么东西无声勒杀。 “都起来!收拾东西!”韩睿泽喊醒大家。 所有人都训练有素,服从命令,被唤醒后也不着急过问,第一时间将附近的物资和用品装好。 裴奈看向她方才说的植物。 大家一起行动的声音过于杂乱,那株古怪的青树果然有了反应。 不止是它,花簇和树丛里都有了动静,有很多叶片在抖动。 皆是最开始不在此处的异种植物,不知何时摸进了这个区块。 高处的异种植物朝裴奈跳扑而来,在空中呲开血盆大口,那里面竟还长着尖锐的利牙。 裴奈长枪竖斩,将它的半身几乎劈开。 但异种植物没有死亡,在裴奈躲避后仍然撞来。 韩睿泽长鞭卷住那株异枝,裴奈再次重重击下,终于将之斩杀。 更多的异种植物一起袭击来,裴奈和韩睿泽挡在前面,防守住后方正在准备的士兵们。 “陨石内的生物真的是坚硬得要命,比石头都难劈。”裴奈一边迎敌,一边攥了攥发麻的手臂说道。 韩睿泽将两棵异种植物用一鞭打回,同意她的说法,“一棵植物约抵十人之重,血肉的硬度难以与之抗衡。” 士兵们已经将东西收拾完毕,带着武器纷纷冲上来支援。 大家都是冠绝各个营部的精英,配合默契,很快就将异种植物群的势头压了下去,令其节节败退。 “明枝,看那边!”鞠连丞在后面唤裴奈道。 裴奈和韩睿泽他们顺着鞠连丞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对侧的各种廊道入口,此刻正疯狂涌入各种殊形怪状的异种植物。 密匝挨挤,触目皆是。 “玩不起叫帮手了,”裴奈咂舌,“我们撤吧。” 韩睿泽下令:“呼延卫兆,你保护鞠连丞,在前面带路!” “好!” 呼延卫兆带着鞠连丞,向出口的方向转移。 众人一边战斗,一边撤退。 经过第三十七个区块和第三十八个区块,异种植物们仍然穷追不舍。 马上要进入第三十九个区块时,罗元瑛他们提出建议,让裴奈和韩睿泽拖延一下时间。 裴奈他们照做,在怪物们堵在几个通道之外,不断击杀追过来的异种植物。 木屑散落,和植物体内黑黏成团的大堆物质叠在一起。 它们的尸体让圆道内变得拥挤不堪。 大概过了半盏茶的时间,罗元瑛在出口廊道中大声喊道:“夫人,韩将军,现在过来!” 裴奈和韩睿泽大步跑去,却见出口廊道内塞满了普通植物的木枝,上面还铺了易燃烧的各种绿色叶片。 长长一串,几乎将路堵死,只留出一个可供人侧身经过的窄道。 罗元瑛站在外面,手里举着火把,让他们先进去,自己跟在最后,一边后撤,一边将枝木摆满,用火把点燃沿路的木头。 火势逐渐旺盛起来,焮天铄地,将廊道封死。 异种植物停留在对面,不敢靠近。 不知道火能燃烧多久,裴奈他们继续向下一个区块跑去。 一直到第四十一个区块,他们确认异种植物没有追上来,才终于停下脚步暂歇。 长途奔逃,大家的体力都已经耗尽,纷纷靠在石壁上喝水或者闭目养神。 裴奈看着全场最虚弱的鞠连丞。 他已经累到快要喘不上气了,正靠在石壁上调整呼吸。 裴奈走过去,将水壶递给他,打趣道:“后悔吗?跟我来受这个罪?” 鞠连丞抬头瞧了她一眼,将水接过去,“我回朝阳一趟,除了我娘,所有亲戚都把我捧在天上,说让我抱好你的大腿,他们说我父亲一死,鞠家日后的未来兴衰就全靠我了,真想让他们看看,这大腿有多难抱。” 裴奈笑出声,“少找借口,你就是自己想来。” 鞠连丞低着头,久久未言,片刻后才道:“对,我父亲走后,我在鞠府待着难受,你们是少数还能够理解我的人,起码跟你们走在路上,心里就不会那么难过。” “他们说让你抱我大腿,却不知,是我们有多需要你。”裴奈拍拍他。 鞠连丞像是跟她待久了,也同样不谦虚:“是,不然第三圈层你们都得倒那。” 裴奈被他噎住,从上面斜斜瞥他,和鞠连丞互相回瞪。 “你说你出去之后,告诉大家你不自谦的毛病是受我影响的,其他人会信吗?”裴奈真诚发问。 第二百零五章 天光与巨虫 “可惜世人见不到你的真实样子,”鞠连丞说着说着停住,回想了下,又摇头道:“算了,大家和我不一样,我说不准世人的喜好,毕竟连那三位都喜欢你这样。” 裴奈抖了抖鸡皮疙瘩,忽然感觉自己的衣角被人扯起。 她转过身,发现衣角沾了同伴血迹的地方,正被一朵很小的蓝花吞入口中撕咬着。 裴奈拍了花头一下,小蓝花随即松嘴。 哪怕它长大后会变成食人的妖孽,裴奈此时也不忍心伤害它。 她往前面走了几步,看到不远处有一棵间歇喷水的大型蓝草,好像是这一个区块的异常点。 根据第四圈层的避险规则,他们要绕开每一个区块的异常点。 经过前几个区块时,他们疲于逃命,来不及留意异常点的位置。 所以除了第三十六个区块的发光花苞,他们也不知道其他异常点长什么样。 刚好韩睿泽从旁边经过,裴奈便和他讨论道:“所以每个异常点是不是统治这片区域的植物之首,因此如果招惹到它们,或者引起他们的注意,就会导致这片区域的植物暴动?” 这是个新鲜角度,韩睿泽听完后点了下头:“不无可能,所以第四圈层的规则提示要避开异常点,结合我们刚刚所经历的,它们更像是团体作战,异常点便是指挥中枢。” 裴奈发现他方才跑了半天,身子却一点都不喘,钦佩地看着他:“老当益壮啊韩大少。” 韩睿泽低头蹙眉瞧她,“我今年三十又二,你说什么呢?” “但是我好像才二十岁,你已经比我大一轮了。”裴奈说的是撇掉这十年,她的真实年龄,更遑论明枝的身体只有十六岁。 韩睿泽想了想,又用手敲了下她的头,撂下一句:“顾瑾珩比我还大一岁。”转身离开。 这帮男人好爱对比......裴奈腹诽道。 接下来的两个区块都是一路上行,宛如身处密林之中。 他们尽量避开异常点的生物,因此没有意外发生。 只是第四十三个区块途径之处有一个大型水池,水池外围混杂着一圈泥淖。 在浑浊的水中,有生物在其中游动,不像鱼类,却又无法判断具体种类。 甚至还有一具邬族士兵的尸体漂浮在水面上,已经被泡得胀肿。 水池内的生物暂时没有攻击他们,众人抓紧离开。 刚刚进入第四十四个区块,便有一个瘦高的多肢畸形怪物站在廊道侧边。 它高高的头部几乎顶在石道最上方,瞪着诡状的眼睛自上盯着他们,予以韩睿泽和裴奈惊吓。 但是最多是第一下受了惊,无法令他们产生恐惧感。 裴奈和韩睿泽对视一眼,瞬间明白了第四圈层“不得出现恐惧害怕情绪”这一规矩的缘由。 第四圈层的很多生物,都如同二十一域里的默鲶人,如果没有捕获到人类的恐惧感,便无法主动进行攻击。 可是现在与他们在二十一域时不同。 当时面对默鲶人时,他们被匀光水层包围,无法睁眼,一切都是未知带来的恐怖。 但现在可以看清怪物的样貌,只要其物在眼中有形,只要能够以武克之,又有何惧? 何况当时有江湖人士在场,意外难以把控,而此刻队伍里都是训练有素的精兵。 裴奈和韩睿泽在队首经过,指了上方的畸形怪物,提示众人。 大家依次从瘦高多肢的怪物面前走过,却令其无法下手。 有了这次经验,接下来他们又遇到两个无法主动攻击的怪物,皆无事发生。 他们一路向上,历经山中的压抑沉闷,终于在第四十五个区块得见天光。 这是半山处的一个巨大廊桥,只是掩在群山之间。 底下就是万丈深渊,上空没有遮挡物,光线透过来,极富美感。 温暖的阳光,新鲜的空气,伴着鸟鸣磔嘤。 处处令人骀荡,让大家的心情舒畅许多。 裴奈看到久违的阳光,站在廊桥边努力地大口呼吸,喜悦浮在脸上。 可他们没能高兴多久。 廊桥的右边约莫五丈外,是一块斧削般平整的石壁,石壁和廊桥中间悬空,石壁上有多处巨型洞口。 洞口外面有一根一根监牢围墙般的漆黑石柱,将内部封起,让他们不明所以。 正在观察与猜测时,一只怪异的巨虫想要从中冲出,它嘶吼咆哮着拍击石柱,却被阻拦。 落在附近的飞鸟都被吓走,扑扑棱棱朝远处飞去。 “我怎么觉得,旁边这个山洞像许多笼子,这些巨虫就如同被豢养一般?”裴奈望着洞口说道。 韩睿泽颔首:“这个陨石便仿佛另一个异世,其中的一部分砸到了我们的世界。” “带来这么多祸乱。”裴奈气道。 倘若不是浑树片,越苍也无法永生,战争不会如此频繁。 韩睿泽摇摇头,难得不认可她的话,“可是它也救了你的命,至少我们几个无法怨恨它。” 裴奈轻轻叹了口气。 “那我们就拨乱反正,让一切重回正途。”她唯能说道。 前方廊桥走到了尽头,他们又重新进入山中。 接下来的三个区块依旧是密林地貌,行走在交错丛生的草木中,很多士兵们都被未知的虫子叮咬,身上一块一块肿起来。 有些肿包甚至宽过成人的拳头,可见此地蚊虫的毒性之大。 大家只能简单敷了草药,忍着疼痛继续前行。 在第四十九个区块,他们遇到了二十一域里第三、四域那样的石壁迷宫。 石壁将整个区块分成数十个隔间,乍看之下完全封闭,只有用东西去触碰,才能找到融化的出口。 大家用武器很快找到了可以穿过的隐藏口。 韩睿泽和裴奈先行进入,当鞠连丞也跟进来后,他们等了片刻,身后却再未有其他动静。 “人呢?”裴奈不解。 韩睿泽掏出未脱鞘的短刃去探,顶部却撞到了坚硬的石壁。 仿佛刚刚的穿墙是他们的一场幻梦。 “这里石壁出入口转移的速度,应该比你们在二十一域时快得多。”鞠连丞说道。 裴奈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快速用长枪敲过这面墙的每个区域,“他们得要从其他地方绕过来了,好在呼延卫兆曾经下过二十一域,大概能给他们说清楚情况。” “但是按照这个转移速度,融化的石壁随时都在变动,他们也会被分散。”韩睿泽一边寻找其他三面墙的隐藏入口,一边说道。 他很快在对面的墙上找到一块融化的石壁,三人一起默数记数。 约莫计数六十下后,入口开始逐渐闭合。 第二百零六章 迷宫暴动 韩睿泽的短刃都被推挤着移位,眼看即将被卡断,他才将之抽出。 入口彻底合住。 从外观上看与方才毫无二致,仍是光滑平整的石壁,可眨眼之间,就已变得极度坚硬,无缝可入。 他们又要寻找下一个隐藏入口,可半晌根本没有通路产生。 “没有路了?”裴奈哑然。 韩睿泽点头,“阿熏婆婆也说过这种情况,有的房室甚至会被完全封死一段时间,只能等待。不过好在这里的出入口变动之速要快很多。” “如果每一个入口出现的时间都这么短,根本不足以让所有人全部通过,大家只能分头行动。”裴奈思考着,“在无法沟通的情况下,怎么指引大家逐步到达下一个区块呢?” 裴奈这样说着,和韩睿泽同时默契地看向鞠连丞。 鞠连丞任他俩看着,无奈地叹了口气,掏出特制笔和墨瓶,“我就知道迟早要用到。” 他们行进的一路,沿途都有标注方向,由两名裴家军士兵负责。 没想到鞠连丞提前做了准备,问他们多要了一份笔墨,随身带着。 他在墙上画了一个箭头,“这是区块出口所在的方向,我们每经过一个地方,我就标注一次,只要没眼瞎,大家总能在出口聚齐。” 裴奈欣悦地拍拍他,“好极了,那我们等下一个融化通道出现。” 她和韩睿泽不能停歇,朝着区块出口所在方向的两面墙不断摸索,以免入口出现但被他们错过。 就这样整整过了一炷香的功夫,裴奈的枪头终于敲空了一次。 “这里!”裴奈喊来他俩。 她先一步通过,鞠连丞和韩睿泽紧随其后。 只是刚一落地,面前又有一只瘦高的多肢怪物,那怪物扭曲着腰,头几乎伸在裴奈面前。 裴奈确实被吓了一下,但毫无恐惧之心,反而想掏枪揍它。 她及时将身后的鞠连丞护住,替他挡了怪物恶心的面目,因此鞠连丞也平安经过。 韩睿泽弯腰穿过融化的石壁,一抬头看到眼前一幕,头部与怪物的脸险些相撞。 他及时侧身避开,想了想,竟笑了一下。 “在笑什么?”裴奈觉得他每次笑的理由都很偏奇,因而问道。 韩睿泽看向她:“在想,你还能忍它们几次?” 简直说到了点上。 裴奈又望向那只瘦高多肢的怪物。 它眼见捕猎失败,重新站直了身子,看着他们的目光里带着杀意与不甘。 “枪是不是都要拿不稳了?”韩睿泽笑说道。 裴奈如实点点头,确实很手痒。 韩睿泽含笑摇头,重新检查刚刚的融化通道,果然已经封闭,“时间和方才算得差不多。” 他们赓续寻找新的通道,鞠连丞将箭头画好。 有的房室很快便能找到出口,有的则需要等待一段时间。 就快要抵达区块的最后出口时,他们所在房室内的瘦高多肢怪物突然变得暴躁,竟伸起爪子、咧起大笑,主动扑向他们。 裴奈心里一惊,立时甩枪反击。 一枪划扫,黑血飞溅。 但怪物只是后退跬步,仍然存活。 韩睿泽甩出珲洗鞭,翻折之下当作短鞭去用,从后方套勒住怪物的脖子。 裴奈双手握枪,从头顶重重下击,枪尖戳破瘦高多肢怪物的半身,直点于地。 怪物失去气息,笑容僵在脸上,躯体顺着枪身滑落。 “过瘾!”裴奈终于出了一口恶气,不过她还是好奇问道:“连丞,你方才害怕了?” 她总觉得不会如此,因为鞠连丞的情绪极其稳定,稳定厌世。 鞠连丞果然摇摇头。 “奇怪了。”裴奈疑惑不解,“那它为什么能主动攻击?” 韩睿泽想起什么,提醒她道:“异常点。” “对奥,有人不小心闯进了异常点!因此怪物们收到了命令。”裴奈顿悟。 鞠连丞问道:“接下来怎么办?我们先去出口吗?还是往其他地方走,去救他们?” “我们走的太快了,几乎是一路直穿,给大家留下的箭头提示太少。”裴奈很快便分析局势,做了决定,“我们先去出口,留下文字提示,再折返去区块中部接大家。” 韩睿泽他们并无异议。 三人很快抵达区块出口,鞠连丞写下“出口集合点,务必在此等候”字样,便和裴奈他们一同返回。 一路又见到五只瘦高的多肢怪物,均被裴奈和韩睿泽解决。 三人最先遇到的是两名银甲卫,从银甲卫口中得知队伍均已分散,便让他们先去出口等待。 毕竟通道出现的时间太短,大家无法一起行动。 后面的房室又出现了怪物的尸体,想是被士兵们路过时击杀。 很快他们又遇到了罗元瑛和一名银甲卫,好在罗元瑛很聪明,为避免中途出现意外,因此他和林省涛身边都有专人保护。 裴奈给他们指明了方向,和韩睿泽、鞠连丞继续逆行。 他们一路遇到了十六人,等到鞠连丞说他们已经走过大半路程,三人才终于开始返回出口。 他们回去时,队伍的大多数人已经借助指示箭头,成功抵达。 但清点人数,还有四人尚未集合。 又过了一会儿,有两名裴家军士兵姗姗来迟,裴奈还靠在石壁上等着剩下两人。 林省涛过来说道:“夫人,走吧,人齐了。” 裴奈反应了过来,还有一名银甲卫和一名裴家军的士兵不在这,“他们俩......” “牺牲了。”林省涛遗憾道,“我们闯进异常点,看到了他们二位的尸体,如果不是有呼延兄在旁保护,想必我也凶多吉少。” 又损失了两名天耀精英,这令裴奈有些沮丧。 但她只能振作起来,“继续走吧。” 他们在这一个区块几乎耽误了大半日的时间,众人克服着疲惫感,一起进入了第五十个区块。 这里的植被又再次变得繁密,仍有封闭的石壁阻挡道路,但每间房室很大,而且融化的通道停留时间变长了,因此队伍所有人都能依次进入。 众人没有分散开,很快便抵达了下一个区块。 此地草木更盛,停僮葱翠。 很多藤枝垂在面前,将视线阻挡,他们掀起树藤才能前进,根本看不清异常点的位置。 但还好从此地开始,恢复了正常的圆形石廊通道。 他们不用再寻找隐藏的融化石壁口,一眼就能够看到道路和岔口,这种感觉竟让他们有点想念。 临近第五十一个区块的出口时,他们听到了潇潇的雨声,伴随间隔炸响的雷鸣。 这些大自然的声音,都让他们意识到,马上又能接触到外界的空气。 士兵们脸上都露出难得的喜悦。 裴奈带着大家快跑过去,果然区块的出口廊道外是一个半坡平台,下方是裂谷深渊,上方是阴云黑天。 悬崖峭壁两侧有无数空中廊道,应是陨石坠落时整体劈裂所致,令这道切面上的所有区块分离断开。 他们在前两个区块消耗了太多时间。 方才在空中廊桥见到巨虫时,外面还是晴空一片,正处午后时段。 此刻再次接触到外界,却已入夜。 大雨如注,雾气弥漫。 下一个区块的入口要走一段外廊,昨夜也是休憩尚未足时,便被异种植物包围攻击。 大伙打斗赶路,整整一天,身心皆已疲惫至极。 在卢国秘境的每一日,都犹如渡劫,是对人类体能和意志力的考验。 裴奈下令在此地过夜休整,众人都很愉快。 大家在干燥的廊道内放下包裹和行囊,纷纷跑到外面接水,储备水壶。 如同久旱逢甘雨。 有些士兵甚至迫不及待地捧起手接水,冲洗自己的面庞。 裴奈在外廊上找了处淋不到雨的边缘位置。 她盘腿坐下来,雨瀑伸手可触。 第二百零七章 隔崖重逢 透过微茫的雾气,她甚至能看到悬崖对面的情况。 有些廊道洞口伸探出各种植物,攀爬在石壁上,有的洞口还躺挂着人类的残尸。 匀光水或明或暗,照亮各个山洞,让对崖仿佛有着人间灯火。 尽现错觉。 夜雨渐大,哗飒着倾盆而下。 雨声能够遮掩士兵们的交谈声,不会引起深渊内生物的注意。 有士兵接了水,担心在外生火会引来怪物,便跑回区块内去烧,被其他人笑说讲究。 没多久,打趣他的裴家军士兵也赶去凑热闹,抢着也要喝晾过的开水。 银甲卫全都是孤儿出身,大多悲苦,向来都很严肃,可一起战斗久了,竟然也能与裴家军士兵们处到一起。 裴奈听着后面大家的谈笑声。 没想到在杀机四伏的秘境内,她居然也能感受到温馨。 “在想什么呢?”韩睿泽瞧她一直望着外面,便坐在她身旁问道。 裴奈转过头看他,“在想我们何时能遇到顾瑾珩。” “我们按照舆图进来,一路走的是最安全的路线,清楚避险规则,却都已经多次经历了死里求生。”韩睿泽正色道。 他语气平平,却说出了裴奈不敢猜测的那个结果,也是最有可能发生的结果。 “他不清楚这里的路径和规则,全靠摸索,要从最致命的死亡中间层穿过。而且他们进入秘境已经一个多月了,至今毫无音讯,你可能要做好心理准备。” “可我觉得他还活着。”裴奈垂着头,“如果拿到霖伤水,但仍然没有遇到他,离开这里后,我可能依然会等他。” 韩睿泽点点头,也望向远方,“作为盟友和同伴,我也希望他能活下来,若天耀和东境失去了他,最终之战时,雷来翁会比越苍更加棘手。” “你的内心不会纠结吗?”裴奈抬头问他。 毕竟他与顾瑾珩一向不和。 韩睿泽哑然失笑,“我不希望和一个死去的人争夺你的喜爱。那样无论结果如何,他此生都会在你心里占据最重要的位置,我注定已经输了。” “相比能否得到你,我更在意你的感受。”他这样说着,站了起来,用手揉了揉裴奈的头。 他转身离开前,最后说道:“而且我知道的,在你心里,我的位置没比他少多少。” 裴奈没有回头。 她抬起双手,接起满满一捧雨水,将水盖在了自己的脸上。 ...... 凌晨时分,天色将明。 潺潺的雨声渐渐停息,天际微乎放光。 裴奈等人已经醒来,收拾好行囊,准备继续上路。 尘埃皆被冲刷,湿土和绿植的气味交织在一起,让空气变得甘甜清新。 他们失去了雨声的掩护,众人的动作都放轻了许多,避免发出响声。 悬崖之下间或能够听到巨藤移动的声音,裴奈不放心,便安排由她殿后。 他们沿着外廊依次行进。 最后一位士兵已经进入第五十二个区块,裴奈也跟在他身后。 她转身时,眼睛的余光中恍惚出现一道微不可察的黑影,在对侧峭壁的洞口一闪而过。 裴奈脚步停顿,疑惑地回过头去看。 却在下一刻,瞪大了眼睛。 她心心念念的人,身着一袭黑金绣袍,也同时在经过洞口时,停下脚步。 像是用余光也发现了她的存在,甚至用威压来探,但并未回头。 顾瑾珩身后的人见他停住,均有些不解,彼此面面相觑,看样子正要开口询问。 裴奈的喜悦已经难以抑制。 她声嘶力竭的呼喊声响彻整座崖谷—— “顾!瑾!珩!!!” 裴奈看到,顾瑾珩就在此刻转了头,终于向她望过来。 她与顾瑾珩目光相对的那一瞬间,便明白了他为何方才第一时间没有回头。 那是多么缱绻又沉痛的眼神啊,直到他身旁的杜凌提醒道:“是夫人!” 顾瑾珩才如梦初醒,眼睛里慢慢出现了不可思议。 裴奈的声音太过响亮。 裂谷里的无数生物被惊醒,畸形怪物纷纷从洞口爬出,沿着外廊朝她冲去。 丹道神炁远远回荡。 每一片空气都被无形扭曲,万物的光影都在此刻变得影绰摇折。 奔袭中的畸形怪物在威压中接连倒下,如同被一只大掌压制,按在地上。 他的丹道神炁将她环抱,未曾让任何生物碰她分毫。 深渊中有很多巨藤已然露出头,向裴奈的方向伸来。 韩睿泽已经大步奔跑,赶了回来。 他快速看清眼前的情况,甩动珲洗鞭,攫住附近怪物的肢体,反向一抽,将外廊上的怪物尸体撂进深渊中。 连续两具尸骸坠落,在崖下发出巨大的动静,藤蔓们扭转方向,改变捕食的对象。 危机终于解除。 裴奈不敢再喊,定定看着顾瑾珩,朝他灿然一笑。 只是这样对视,顾瑾珩眼里便现出满足。 她还有些愣,反而是顾瑾珩用哑语的手势隔空问她:“站在那里,我去找你?” 裴奈反应过来,去将鞠连丞叫了过来。 她转身离开后,韩睿泽站在原地,与顾瑾珩目光相对。 韩睿泽不禁仰头一笑,笑命运的安排,他无声开口,用嘴型对顾瑾珩道:“命真大。” 顾瑾珩只看着他,并未回话。 裴奈很快回来,她在路上已经跟鞠连丞说明了情况。 鞠连丞出来后,先是拱手向顾瑾珩行了礼,随即开始观察悬崖两边的廊道和区块情况。 他压低声音,指着对面崖壁下方的一个坡台,附在裴奈耳朵旁边说着什么。 顾瑾珩大概已经听到了鞠连丞的话语。 但裴奈担心他听的有遗漏,因此又用手语转述了一遍。 鞠连丞根据舆图,算到了那个坡台是裴奈等人的必经之路,他们再走四个区块,穿过那座树藤架起的空中悬桥,便能抵达。 顾瑾珩他们所在的位置比裴奈等人要低很多,滑索的长度能够支撑。 不过裴奈他们的位置偏高,滑索明显不够长,因此他们需要走原本的舆图路线,才能与顾瑾珩的队伍会合。 她这样用哑语的手势表达完,顾瑾珩便朝她点头。 看到顾瑾珩已经开始安排人架支滑索,裴奈也带着大家重新上路。 进入廊道后,韩睿泽瞧见她的激动,无语道:“看到他就那么开心?就这点出息?” 裴奈眼角都带着欢喜,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充实与踏实,答他道:“你要是失踪了,我也会这样不遗余力地来救你,会和现在一样激动。你自己不是都说了吗?” 韩睿泽明白了她在说什么,才轻笑一声,不再调侃她。 第二百零八章 秘境与阴功 许是与前面几个区块同列且相距不远,接下来的四个区块都是多样的密林地貌。 他们遇到了一些畸形怪物和异种植物,均被着急赶路的裴奈飞速击杀。 一路奔跑加快走,他们抵达第五十五个区块的出口时,顾瑾珩正站在藤蔓悬桥的另一头。 裴奈稳定地在藤蔓上走过,快要走到尽头时,顾瑾珩在对岸张开了双臂。 他的眼眸极度温柔,仿佛盛了细碎的星光。 顾瑾珩还和进入卢国前一样干净,因为他可以控制身体机能,甚至都不会长出胡须,依旧是她记忆里的模样。 裴奈迎着他撩人的目光,快跑几步,扑进了顾瑾珩的怀里。 他的心脏跳得很快,裴奈甚至可以听到一下一下的怦跳声。 顾瑾珩用力抱着她,仿佛不愿再将她放开。 众人一起行动的声音引起深渊内巨藤生物的注意。 顾瑾珩摇了摇手里的天音玄铃,方方冒头的藤植们陆续撤了回去。 果然天音玄铃可以避免巨型异植的攻击。 裴奈担心他们挡了路,便指了指顾瑾珩身后的廊道内部,那里也更适宜说话。 顾瑾珩颔首,牵着她的手走过去。 刚一站好,顾瑾珩便像是发现了什么,他蹙眉正色,将她转了一过,背对着他。 他的丹道神炁已经蔓延到裴奈的后背伤口附近,他担忧地问道:“怎么受伤的?” 裴奈便回过身,同他说了那段经历。 她讲完后,顾瑾珩第一时间就抓住了重点,捏了捏她的脸肉,“那是谁替你上了药?” 裴奈气他心知肚明却非要问出口,嘴都撅起来,“那我自己也看不到啊。” 顾瑾珩嘴角便带了笑意,不再逗她,重新将她揽入怀里,弯下腰,脸贴在她的额角,就这样抱着她。 裴奈心想,她白担心了。 “方才我以为,你是我的幻觉,所以最开始的时候,没有予你回应。”顾瑾珩忽然转移话题,解释道。 他是在怕她生气? 裴奈微微挣了下,仍在他怀里,但松出空隙能够抬起他的手腕。 她看到在钢都时,她替顾瑾珩啃噬的牙印,印痕深深,依然未消,心里一阵疼痛,“傻不傻?” “你回来了,我就不留它了。很快就能愈合,不要担心。”顾瑾珩吻在她的眉头上,抚平她的眉梢。 然后他不确定地问道:“我们多久未见了?” “四十五天!”裴奈一直有算,立时答道。 顾瑾珩有一种从迷雾中走出的感觉,恍然道:“感觉却像过了几载。” 裴奈太能理解他了。 别说别的,单是他们进来这三天,每日便觉得度日如年,倘若再来几次,是个人都要崩溃。 顾瑾珩的队伍在这里待了月余,人还蛮齐,在没有舆图的情况下,简直是一种奇迹。 顾瑾珩又反过来握住裴奈的手腕,在她的小臂上捏了捏,问道:“胳膊有好一些吗?” “现在习武已经不影响了。”裴奈反过来问他:“你最近睡眠好吗?” 顾瑾珩如实答道,“不太好。” 裴奈才想起来,从衣襟的内兜里掏出了小画,“对了,这个送你。” 这是她在端定公府所绘的那幅小画,裴奈一起带了进来。 顾瑾珩接过去,看到上面的内容,瞳孔微动,眼中如有轻波流涌。 他看了看裴奈,裴奈深怕他下一刻就会吻下来,给他摇摇头。 顾瑾珩便凝睇着手里的小画,端详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极为珍重地将小画收起,又轻捏了下裴奈的脸,“我好欢喜。” 裴奈再次扑进他怀里,顾瑾珩也不嫌烦,纵容地环住她。 “别抱了,”韩睿泽声音在后方响起,“你们俩过来讨论点正事。” 裴奈这才松开了顾瑾珩,拽了拽他的衣袖,走向大家聚集的方向。 顾瑾珩跟着她,顺势牵过她的手,放在掌心摩挲。 “你们现在经历多少个区块了?”韩睿泽问道。 顾瑾珩回想了下,“五百九十七个。” 裴奈听得心里发颤,“那你们如何经过第三圈层的?” “第三圈层?”顾瑾珩不解。 罗元瑛便将舆图拿了出来,将其来源解释了一番。 顾瑾珩接过舆图,一边披览,一边听他说着。 “第三圈层就是这一部分。”裴奈指给顾瑾珩看,“所有事物在这里都会进行混乱融合。” 从顾瑾珩和众人的表情来看,第三圈层并未给他们带来什么阴影。 杜凌已经明白了,说道:“刚开始我们发现身体会和物体黏连,但好在有爷在旁边,他用丹道神炁一罩,融合就中止了。之后爷用丹道神炁一直覆盖我们所有人,在他笼罩的范围内,人体就不怕受到融合影响,我们能够拿起武器。” 裴奈和韩睿泽一队的士兵们纷纷吸了一口冷气,对比之下受到了心理刺激。 裴奈抿嘴,回想当时受到的折磨,对顾瑾珩道:“霍江阴功是不是源自秘境?而且看这待遇,还得是秘境的亲儿子。” 顾瑾珩答她道:“我只是能控制肉体生物,比如令人体的结构和组织稳固,但无法左右物体的状态,因此所有物体还是不能交碰。” “你们队伍里有人牺牲吗?”裴奈问道。 顾瑾珩颔首,“三名银甲卫。” “一个多月,没有地图,不知规则,走了五百九十七个区块,只牺牲了三人?”裴奈惊讶到瞪大眼睛,“而且你们还没有走错方向,只是绕路经过了很多没有必要的路程。” 顾瑾珩的武功,修炼到如今这个程度,对于群体作战的整体掌控太过可怖。 炁罩所在,如有神助。 韩睿泽无语却也服气,对裴奈道:“十年前你的死讯,将他刺激之后,把丹道神炁阴功带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却是实话,毕竟顾瑾珩也是在受到裴奈死讯冲击的那一瞬间,治好了哑症。 裴奈心疼地攥了攥他的手。 “走吧,我们进下一个区块。”韩睿泽觉得要紧的事情都已经问完,其他问题可以留到晚上扎营休憩再沟通。 大家便转身向通道内走去。 顾瑾珩唤住了韩睿泽,他面色平淡,“上药的事,谢谢。” 韩睿泽听完这句话,气得表情都快要绷不住了,他转头对裴奈道:“你听到了吗?他怎么说话呢?” “啊?”裴奈看看顾瑾珩,又望向韩睿泽,不解道:“他不是在跟你道谢吗?” 韩睿泽气她不开窍,“他这句话,还不如骂我。”语罢便气到甩手离开,大步赶去了队首。 鞠连丞在旁边笑出声,又及时止住,把头转了回去。 裴奈挠挠头,不太明白。 “为什么他会生气?”裴奈问顾瑾珩道。 顾瑾珩理了理她的衣服,“不清楚。” 第二百零九章 反击时刻 他们往区块深处走去,在藤蔓绿植错落密布的廊道里,看到了一道诡谲的红光。 韩睿泽及时停下来,不确定那里是不是异常点,便决定带着队伍绕行。 当队伍拐进岔口后,顾瑾珩忽然察觉到什么,他拉住裴奈。 前方的韩睿泽也停下脚步回头。 他们三人已经走到了廊道中间,看不到后面岔口处的情况。 “列盾防守!”顾瑾珩对那边的银甲卫即刻下令。 银甲卫迅速挡住道路,齐整有序地架起盾牌。 轰然一道撞击袭来,将所有人向后推倒,破了银甲卫的守阵。 来者其速非凡,膂力骇然,令众人一惊。 众人望去,在盾阵缺口的几步外,赫然站着一棵褐黑色的粗壮树怪。 它的四肢都是尖锐的树枝,面部一片空洞的黑色,那奇怪的红光便是发自黑洞深处。 最近的呼延卫兆已经携斩神钺冲去,他摆锋挥砍,那异种树怪竟纹丝未动。 树怪怒而攻击,枝干无所畏惧地向他的钺头拍来,打在钺刃上,自身竟毫无裂口。 反倒是呼延卫兆身形不稳。 “它的树身太硬了!”呼延卫兆喊道,“来人帮我!” 韩睿泽和裴奈一齐赶去。 裴奈掏枪斩扫,却被回撞之力震得虎口发疼,韩睿泽也接住怪物的下一击。 “刺红光所在之处!”顾瑾珩也已过来,观察后提醒道。 他们便明白了。 裴奈给韩睿泽使了个眼色,她长枪再砸,吸引怪物的注意,韩睿泽乘势滑到树怪后方。 他用珲洗鞭套绕树身,将其向后拉扯。 呼延卫兆用长钺中间的刑天镂齿扣住树怪的左臂,一个踢压,将长钺卡进周围的藤蔓树身间。 树怪的行动受阻,这虽然束缚不了它太久,但已足以让裴奈下手。 裴奈一个起步前跳,逐北枪自高处戳进树怪的黑洞面部。 枪头刺入红光中,树怪发出凄厉的怪声,随即在原地不断扭折,逐渐缩聚成混乱的一块,最后倒下。 “这什么怪物啊?身体这么坚硬?”裴奈用枪头又戳了戳它的尸体。 顾瑾珩摇摇头,“我们也是第一次遇到。” “要不要整一小块拿回去炼武器用?”裴奈兴奋地抬头。 顾瑾珩被她逗得嘴角微勾,“一整块太大了,我们没有搬运工具,如果你能切下来一部分,我们可以带上。” 裴奈让大家后退,长枪用尽全力劈下,连地面的石壁都被木块压凿出印痕,可木块依旧完整如初。 裴奈撇撇嘴,“算了,留待后人吧。” “嗯,我们走吧,此地不止这一只。”顾瑾珩感知到。 众人放轻脚步,向区块出口赶去,良久终于抵达,接下来是一段下行廊道。 韩睿泽走在最前面,裴奈和顾瑾珩、鞠连丞紧随其后。 第五十七个区块充斥着迷蒙的雾气。 他们才将面对第一个岔口时,林省涛身后的银甲卫忽然发声,他抬起手,提醒众人:“诸位当心,我的手与配剑粘住了!” 他手握长剑剑柄,悬空松手。 但长剑依然粘在他的手心,逐步向内融去。 顾瑾珩的威压瞬间外散,将后面队伍的所有人笼罩,避免融合的再次发生。 那名银甲卫才终于安心地用另一只手将剑分离开,他的右手皮肤被撕开,手心一片血肉模糊。 众人疑惑不解,明明他们早已脱离第三圈层,为何融合又再次发生? 队医走上前正要为士兵包扎时,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入所有人的鼻腔,同时那道空灵的轰鸣声又一次响起。 “怎么回事?”裴奈急忙询问鞠连丞。 鞠连丞在大脑里迅速回忆,随后如遭棒喝,“这个区块靠近第三圈层边缘。” “舆图可能有所偏离。”顾瑾珩已经猜测到情况。 韩睿泽补问了一句:“那第四圈层的规则也需要一同遵守吗?” 这很重要,第四圈层要求“无论发生任何事情,不得出现恐惧害怕情绪”。 可是当“祂”出现,所有人的感官都被压迫,无法视物,嗅觉、听觉全部被占据,很容易出现恐慌感。 对于后面的很多士兵来说,无异于致命规则。 但他们根本来不及分析可能性,耳畔的声音愈发响重,打在每个人心头,“祂”已经接近他们。 众人急忙闭上眼睛,靠墙站立,不再移动。 顾瑾珩牵过裴奈的手,防止意外发生。 裴奈知道顾瑾珩能够探知到“祂”的轮廓,他脑海里有“祂”的影子,会是什么感受?那生物又究竟长什么样? 裴奈想着,察觉到“祂”的靠近。 不知道“祂”的情况,但裴奈发觉,“祂”好像反常地凑到了每个人面前,让皮肤泛起冷意,寒毛直竖。 这种毛骨悚然感,很难有人能克制。 千万别是两个圈层的规则同行,否则不堪设想...... 然而事与愿违,“祂”朝刚出廊口的一个裴家军士兵下了手,众人能听到兵器撞击石壁的声音。 那名裴家军士兵愣是不发一言,害怕牵连到周围的同伴。 士兵先前分明保持着安静状态,却受到了“祂”的攻击,所以此地确实既处于第三圈层、也处于第四圈层,同时要遵守两个圈层的规则。 裴奈终于忍无可忍,松开顾瑾珩的手,开口道:“瑾珩,帮我用神炁裹住逐北枪的枪体。” “好。”顾瑾珩已经猜到了她要做什么,知她的决心,也并未阻拦,只道:“一定别睁眼!” 裴奈不理解为何顾瑾珩也嘱咐不要睁眼,但一定有必要原因,她便也听话照做。 顾瑾珩的丹道神炁不但凝聚住她的武器,还在她的体内,依靠推动和牵引力,指引她方向。 “廊道内的人往后退!其余人去韩将军那边!”裴奈让大家将位置给她留开,感知着顾瑾珩予她的方位提醒,长枪一转,快步冲向那只生物。 她的声音和杀气将“祂”吸引,“祂”将那名裴家军士兵撂在地上,转身迎向裴奈。 那名裴家军士兵忍着疼痛躺着后退,他身后的银甲卫循着声音躬身上前将他拖走。 逐北枪的枪锋割空划下,没有迎来裴奈预料的剧烈撞击。 丹道神炁覆裹在长枪表面,层层贴紧压实,恍若有了固体之形,坚如磐石,牢不可破。 神炁本是为了保护裴奈的逐北枪,防止它被其他物体融合,却在此时面对秘境内最神秘强大的生物,发挥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威力。 枪头剌开“祂”的身体,仿佛切开了千万张密叠的绸布。 锐锋所至,无数脆厉的裂帛声随之响起。 枪身传达给裴奈的感受亦是如此,可裴奈知道,她面前的生物和丝绸棉帛毫无关系,那是她无法形容的异样感。 无法想象,无法直视。 但在丹道神炁之下,“祂”就拥有了可以被攻击的肉身。 裴奈不作犹豫,一鼓作气。 斜斩接上横扫,又是两击,她的下一招就要出手时,体内的丹道神炁将她向后拉去。 “奈儿小心!”顾瑾珩喊道。 第二百一十章 炁罩之威 裴奈跟随着丹道神炁的指引,身体一个后翻,躲过“祂”的袭击。 “祂”再次扑来,裴奈预估着“祂”的位置,长枪自下上推,戳入“祂”的身体。 周遭贯耳的空灵轰响竟有了波动。 裴奈感受到手部的丹道神炁在向上牵引她,她顺势上拉,枪身一路穿划,裂帛感愈重。 剧烈的颤动透过枪身传递过来,丹道神炁指引她后退。 裴奈及时拔枪,听到顾瑾珩在不远处唤她:“奈儿,过来。” 好像是她打赢了? 面前的“祂”除了不断颤抖,再没了其他动静,连轰鸣声都一点一点减弱。 她徐徐后退,却撞到了脚下的异物,那黏腻感如同海产章鱼等动物的蠕动触手,而且不止一根。 她无法辨认阻碍物,险些栽倒,被顾瑾珩上前拦腰抱住。 顾瑾珩将她带到了一边,靠墙等待。 所有人在此刻默契地保持安静,四周响起窸窣的动静,伴着细碎的拍击水声。 不知发生了什么,但那些东西并未主动攻击他们。 少焉,彻耳的轰响声终于停息,一切声音完尽消失。 “可以睁眼了。”顾瑾珩提醒大家。 众人终于睁眼视物,却见眼前的雾气竟完全散去,廊道中央空无一物,只有四面八方延伸来的混乱水痕,证明了他们方才的经历。 “快拿止血布!”后方廊道中有士兵喊道。 裴奈他们将视线移过去,那名最初被“祂”抓住的裴家军士兵正捂着伤口,躺在地上痛苦地翻滚。 当轰鸣声散去,他也终于抑制不住鼻腔的痛苦呻吟。 他的左臂、左腿、左身都被整体削去了一部分,那伤口切面如同被百千个刀片同时刮割,可内部却像被腐蚀烧烫。 顾瑾珩用丹道神炁远远控制住他的身体,减少他的疼痛,让血流放缓。 三名队医都冲上来,替他止血,处理伤口。 裴奈看得揪心,问顾瑾珩道:“所以那到底是什么生物?长什么样子?” “用我们的角度很难形容,而且知道了,对你无益。”顾瑾珩抚摸着她的脖颈说道。 裴奈不解地抬头看他:“是很丑,会做噩梦吗?” “嗯,会害你做噩梦。”顾瑾珩继续说道。 那位裴家军士兵受伤严重,治疗包扎需要一段时间,韩睿泽已经指挥大家注意警戒,原地休整。 “那我刚刚算打赢了吗?”裴奈疑惑道,毕竟她看不到情况。 顾瑾珩颔首,“算,‘祂’是被拖走的。” “那它们还有大本营?”裴奈反应过来,惊愕道。 顾瑾珩并不否认,只是反问她:“嗯,你还想打到它们的老巢去?” “如果只有我俩,想。但现在还有很多人,我怕连累到大家。” 裴奈说着,又感叹道:“丹道神炁能攻击人类,我能理解,但是秘境内的诡异生物为什么这么怕它?你们霍江阴功有没有溯源过?和陨石有关吗?” 顾瑾珩摇摇头,“应该只是碰巧克制它们。” 裴奈看了看自己的逐北枪,上面的丹道神炁已经散去,她便又问顾瑾珩:“能让我看下吗?有实形的神炁。” 顾瑾珩随即满足她。 裴奈能够感受到枪身传递来的变化,可眼前并没有任何东西出现。 裴奈正要用手轻触,被顾瑾珩唤住:“别碰。” 他握住裴奈的手,将长枪抬起来,迎着匀光水的光线,让她换了一个角度,看到了神炁的样子。 无数像细风一样的透明物质正在长枪表面飞速流涌,肉眼几乎难以捕捉到它们的移动。 但裴奈知道,其利度远胜于风刃。 “你的阴功如今怎么会强到这种程度?”裴奈讶然。 顾瑾珩低头看她,“韩睿泽没说错,是在知道你死讯的那日,无法圆满的遗恨,失去你的悲恸,让丹道神炁突破到了新的阶段。” “难怪古有杀妻证道这一说。”裴奈思忖道。 顾瑾珩捏了捏她的脸,语气有些严厉,“不准乱说。” “好吧,那我打越苍的时候,有你在旁协助,是不是胜算大了很多?”裴奈这样想着。 顾瑾珩眼里有着隐隐的不安,好像是怕她失望,“但是你和强者对决时,速度太快,变化难测,我和神炁无法跟上你的动作。” 这倒也是,裴奈并没有遗憾,只道:“果然打铁还得自身硬啊,我还得多练练。” 顾瑾珩目光里流露出一些难过,他将长枪上的丹道神炁收回来,从后面抱住裴奈。 他可能想到了,她终将面对的最后决战。 裴奈任他抱了一会儿,看到那名正在包扎手的银甲卫,感慨道:“还好刚进这个区块的时候,我们没有牵手,否则手要融到一起了。” “那样也好。”顾瑾珩在她头顶说道。 裴奈皱眉,不解地抬头看他。 韩睿泽刚好路过,听到了前两句对话,感到不可理喻。 他随即停步,对裴奈道:“他这十年加这一个多月没见到你,是不是脑子已经得病了,这种占有欲,我很担心有一天他把你囚禁起来,要和他寸步不离。” “别瞎想,相信我,决战我能打赢的!”裴奈拍了拍顾瑾珩的手,安慰他道。 顾瑾珩不置可否。 裴奈知道,他不是不相信她,而是不愿她面对那种危险,毕竟越苍太过强悍,与他交手基本等于赴死。 等那名受伤的裴家军士兵伤势得到处理后,由其他人背起,大家继续上路。 离开第五十七个区块,再未出现两个圈层交叉的情况。 接下来两个区块一切正常。 一个异常点被树木枝叶包裹起来,无法看清真面目,另一个异常点则是一朵喷射蘑菇。 透明发光的蘑菇不断向上冒出匀光水流,接住后又发出更高的水柱,有时又会向外泼开。 旁边的植物会探出树须,伸过去偷偷淋水。 裴奈觉得有趣,站在那里盯着看,顾瑾珩就在旁边陪着她。 直到队末的最后一个人走完,他们才跟上去。 即将进入第五圈层,新圈层的避险规则也十分直接:“不要走未知的路,不要被怪物看到,如果已经被发现,战斗及逃跑,活下去!” 有了第三圈层的恶心规则在前,裴奈看到第五圈层的避险规则,内心毫无波澜,竟觉得有些可爱。 第六十至第六十二个区块一路向下,仍旧是植物构成的密林景观。 花朵啃噬花朵,在原地闭合了牙嘴,一鼓一鼓地抖动。 还有很多鸟类,在树枝间鸣啭跳动。 但这些鸟类看起来都很正常,并未变异,也不具攻击性,他们推测是因为附近有露天的开口,鸟类才因此闯入。 第二百一十一章 巨爪空廊 每一层的绿植相较上层都更稀少,中途遇到几株异种植物,被众人合围解决。 到第六十三个区块时,几乎完全没有了绿植和藤蔓,只有光秃的石壁,和缓缓交错流淌的匀光水流。 畸形的异种生物也变多了,他们经历一番战斗,耽搁了一段时间,才继续下行。 第六十四个区块的景象进入视野中,便令众人纷纷止步。 此处没有石壁遮挡,道路犹如连成一片的蝉翼,透明又如白玉琉璃,上面有各种树杈般蔓延伸展的黑色纹路。 薄而透明的翅膜甚至还在有规律地翕动,恍若拥有呼吸。 匀光水在蝉翼后面倾洒流淌,宛作灯芯。 美,却也诡异。 顾瑾珩对着他们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有危险存在。 裴奈无声地用口型问他:羽膜后面有东西? 顾瑾珩颔首。 众人放轻脚步,在鞠连丞的方位指示下向出口走去。 好在并未出现意外。 进入通往下层的廊道没多久,顾瑾珩用丹道神炁探知到了什么。 他提醒了一下最前方的韩睿泽:“慢一点,出口在空中。” “空中?”裴奈眼睛微微瞪大。 韩睿泽都回过头,确定他是认真的,才又放慢速度,谨慎地向前走去。 因为按照他们的路径和区层特征来看,此刻他们应该正处于山体的最内部。 廊道出口怎么会在空中? 带着疑惑,裴奈他们抵达了悬断的出口附近,终于明白了原因。 只见面前是一道如五层楼宇高的巨型空廊,前方有一座巨大的眼睛雕像,独眼扭曲而立,状如邪祟,眼睛两边伸出利爪,刺进大地。 整道巨型空廊幽邃渊邈,两端连接着未知的黑暗领域。 而他们正处于一面墙的中间位置,离地约有三丈距离。 这个高度,韩睿泽、裴奈他们能够轻功跳下,但队伍里有鞠连丞、罗元瑛他们,同时还有受伤的裴家军士兵,因此韩睿泽让人准备了攀爬用的扶绳。 裴奈他们先下到底,等待其他人转移。 她走到独眼巨像脚下,仰望着面前堪称神迹的石雕。 人只有雕像的一个指节大小,空旷又诡异,他们与之相比,微如蝼蚁般存在。 又是一个像人身古树、吊藤蠕动怪物那样,特殊的标志建筑。 廊道的尽头漆黑昏暗,裴奈心里隐隐有着不安。 “连丞,第六十五个区块的出口在哪里?”鞠连丞刚一落地,裴奈便问道。 鞠连丞指了指黑暗的另一边。 “不在墙壁上吗?”裴奈追问。 鞠连丞摇摇头,“出口显示在廊道中心处,文字标注了在拇指位置。”他也有些不解。 顾瑾珩望着那头无尽的黑暗,神炁远探,少顷得到了结果,“有一座兽爪雕像。” “那和舆图对上了。”裴奈看着神情有些冷意的顾瑾珩,追问道:“怎么了,有危险?” 顾瑾珩摇摇头,“很空旷,但是深处有几个大型洞窟,距离太远,我无法探知。” “那我们还是尽快离开吧。”裴奈也听得眉头微锁,总觉得这个洞窟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回头去看,已经有一半的士兵陆续跳了下来。 那名受伤的裴家军士兵无法自己行动,呼延卫兆便让大家将他转移到自己后背上,随后轻功稳稳跳落。 下来的士兵们都在警戒,等了一会儿,众人到齐。 巨型空廊的另一端匀光水极其稀寥,几乎无法视物,大家便间隔着燃起火把,向出口的方向走去。 一路没有植被,也没有其他生物。 四周一片死寂的魆黑,他们仿佛是虚无中唯一的光亮。 加上极度开阔的空间,压抑到只有脚步和心跳声的环境,会让人心生一种恐慌感。 走了许久,顾瑾珩和鞠连丞所说的兽爪雕像终于出现在他们眼前。 那雕像约有两丈高,尖利歪扭透着怪异,不似人手,确实更偏向鹰鸟之类的勾爪。 爪心摊开,四指向上,各指的角度和弯度不同,仿佛移动时忽然被冻住,捕捉着满满的困束杀意,像是下一息就会将他们捏握。 雕像通体呈乌黑漆色,在火把的照耀下反着金属般的光泽。 顾瑾珩和韩睿泽走到舆图所说的兽爪雕像“拇指”下方。 果然那里有一个通往下层的滑梯圆洞。 韩睿泽正要打头跳下去,顾瑾珩突然将他拦住。 顾瑾珩回头望向空廊另一端的黑暗之地,韩睿泽和裴奈等人都意识到什么,纷纷拿起武器。 “杜凌,你先带大家下去。”顾瑾珩下令道。 杜凌便快速执行,其他人依次跟上他。 身后一片晦闇,黢黑的视野令所有人盲目,众人心中惴惴不安。 “是什么?”裴奈问顾瑾珩道。 顾瑾珩答道:“一只长腿人型怪物,但是极其高大,我只能让它行动放缓。” 裴奈和韩睿泽、呼延卫兆对过目光,“等它到了光下我们再行动。” 韩睿泽和呼延卫兆备好武器,均颔首。 暗处传来震荡的踏地声,黑暗中的生物终于露出身影。 尽管裴奈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她看到快要和天花板一般高的巨型怪物,还是没忍住,“嘶”了一声。 “我们之前遇到的长腿怪物始祖?”韩睿泽笑问一句。 裴奈五官都扭在一起,“所以我们看到的那些人型长腿怪物卵,长到最后,就会变成这么大?” 韩睿泽的珲洗鞭伴随着裴奈的话语出手,他卷勒住巨怪的脖颈,将它向下一拉,牵制它的行动。 顾瑾珩的丹道神炁阴功裹渗怪物的全身,已经让它的动作放慢数倍。 怪物便来不及挣脱长鞭。 裴奈轻功一跃,长枪横扫,斩向它的右腿。 呼延卫兆冲向另一边,紧接裴奈的招式,长钺斜压,利气伴钺刃而生,甩荡向前,劈开它的左侧脚踝。 怪物嘶吼两声,韩睿泽乘势拽鞭,将它向下拉倒,同时将珲洗鞭快速回收。 巨型长腿怪物轰然倒地,撞击声在空廊中往复回响。 裴奈长枪一摆,对顾瑾珩道:“来个炁膜?稳妥一点。” 顾瑾珩目光温柔,轻笑道:“好。” 裴奈如愿以偿,带着被丹道神炁包裹的逐北枪,一跳跃至高处。 长枪自高空投射,斜斜刺进怪物的后脑,顷刻便破穿一个大洞,从它脑后而入,额顶而出。 怪物四肢瘫软下去,已是瞬间毙命。 裴奈刚好落在前面,顺手将斜射而来的长枪接住。 “炫技?”韩睿泽笑她。 第二百一十二章 幽浮 裴奈回过身,点头道:“我就怕穿不透,万一卡在里面,不好捡,所以才让顾瑾珩用神炁协助。” 其他人均已经跳入雕像下方的出口,滑向了下一个区块,杜凌折返回来,神情不太好。 “爷,出事了。”杜凌说道。 他们立时赶过去,杜凌先滑下去,韩睿泽等人纷纷跟上。 这是极长的一条滑道,时而环绕,时而直斜,穿过一层层空间,连通地下。 终于抵达第六十六个区块,他们掉到一片荒土之上。 房室极大,中间没有石壁的遮挡,是一个没有植物和异种怪物的空区层。 匀光水流淌在房室最外围,像一圈河道,幽幽光影照亮眼前的景象。 只见空中游弋着无数细小的漂浮生物。 它们发出微蓝的暗光,结成群前进,簌簌声犹如深夜涨潮。 罗元瑛、林省涛、鞠连丞他们在士兵们的保护下,正不断躲避着这些生物。 裴奈他们出现后,一部分发光的漂浮生物朝他们聚集过来。 呼延卫兆在最前面,他用贴身的短刃一碰,短刃便被灼烧腐蚀出一道口子。 大家急忙后撤。 顾瑾珩将丹道神炁散布出去,覆盖这些生物,阴功所及之处,发光的漂浮生物纷纷一坠,但仍然悬停在空中。 顾瑾珩摇摇头:“杀不死,只能减缓它们的移动,先撤离!” 鞠连丞在对面也明白发生了什么,带着大家向出口逃去,裴奈等人跟着他们行进的方向,快速赶过去。 发光的漂浮生物仍然缓慢地围过来,但顾瑾珩的牵制极为有效,时间足够他们安全离开。 进入廊道后,跑了半截,顾瑾珩说道:“它们没有跟上来。” 众人才暂时停下来休憩。 裴奈感叹道:“难怪这个区块除了这些东西,什么也没有。” “舆图上这里标了几个蓝点,”鞠连丞方才剧烈运动了一会儿,额头浮着薄汗,无语道:“可真贴心。” 韩睿泽追问:“也没写字吗?” “没有,只有几个细小的蓝色圆点。”鞠连丞靠着廊壁喘气。 裴奈便笑,“倒也没画错啊。” 鞠连丞又看向她,“友好”地传递给她一个消息:“舆图上面,接下来两个区块也有蓝点。” “啊?”裴奈愕然。 罗元瑛接道:“那我们得缓一缓,做好准备再进去了。” “嗯,刚进入的时候,这些发光的漂浮生物是散乱的状态,因此极度危险。”杜凌提醒道。 裴奈有些好奇,“那你们是怎么做到的?能把它们吸引成一整群的状态?” “因为我是第一个下来的。”杜凌如是答道。 裴奈目光未移,定定看着他,唯有眼睛眨了眨。 杜凌发现四周安静下来,转头看其他人,大家均默默注视着他。 他便明白了,又要他用般若步去遛浮游生物。 “爷?”杜凌望向顾瑾珩,因为他只需要服从端定公一人。 顾瑾珩给予回应,“去吧。” 杜凌的表情僵在脸上,后面裴家军的士兵们赶紧上前,捏捏他的肩。 有人说道:“谢谢杜兄,你能让我们少跑好几圈,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裴奈靠在顾瑾珩的胳膊上笑。 她适时开口:“好了杜凌,瑾珩会用丹道神炁协助你的。” 杜凌点点头,回头问大家:“那你们现在体力恢复了吗?我出发了?” 裴家军士兵回答:“我们在军营每日训练量比这要大得多。”随即就位。 杜凌知道也不用问银甲卫们,他们连汗都没有出,便看向罗元瑛、林省涛和鞠连丞三人:“你们要再缓一会儿吗?” 他们也摇摇头,罗元瑛说道:“我休息得差不多了。” 林省涛和鞠连丞也站直了身子,示意他们可以。 杜凌便一挪步,到了廊道出口,顾瑾珩和裴奈他们跟了上去。 接下来的两个区块,都由杜凌充当诱饵,替队伍引走发光且危险的漂浮生物。 有顾瑾珩的神炁将生物减速,杜凌也顺利许多。 他们通过一条陡长的滑道,到达第六十九个区块。 此地终于出现了一些绿色植物,眼前现出生机,但也预示着他们又将面对畸形生物与异种植物。 零零散散出现几只畸形多肢怪物,被裴奈和呼延卫兆防守斩杀。 漂浮生物所在的三个区块已经接近已知路径的深层,从第七十个区块到第七十三个区块,他们一路上行。 直到进入第七十四个区块,他们听到了打斗的撞击音和人类的惨叫声。 他们已经和顾瑾珩的队伍会合,前面不太可能是友方。 “多半是邬族和西境人。”韩睿泽说道。 裴奈也接道:“听起来,他们被秘境内的生物伏击了?” 顾瑾珩颔首,丹道神炁已经感知了半面区块的情况,认可了她的推断。 “让他们狗咬狗,连丞,我们绕过去。”裴奈看向鞠连丞,让他找新的路线。 从声音的来源能够辨别交战的大致位置,鞠连丞择了一条较外围的道路,还嘱咐了一句:“出口可能又是架在悬崖上的廊道。” 大家了然,做好了心理准备。 行至区块后半段,他们听到的交战声愈发激烈,拐过一道急弯,快要抵达出口时,那些杂乱声又有了微妙的变化。 顾瑾珩遽然说道:“有人听到了我们的脚步声,他们正把怪物群朝我们引过来。” 他们一路都压低了声音,能发现他们踪迹的这人,武功该是不俗。 “呼延卫兆,保护连丞和罗大人他们先走,所有士兵跟上。”韩睿泽迅速说道,和裴奈、顾瑾珩、杜凌留下殿后。 士兵们按照他的要求,依次从通道穿行,未有混乱,一切井然有序。 裴奈他们走到另一端的岔口附近。 敌人奔跑的脚步声渐进,畸形怪物们在后面横冲直闯、穷追不舍,连石壁都在震动。 最前首的敌人露出身影,一身西境异域战袍,眼神冷冽,看到裴奈等人,确认目标,直朝他们而来。 此人威严肃杀之气萦绕全身,双手拿着一对银黑色的奇形古雕长刀,一路拼杀而来。 刀尖上甚至还淌着畸形怪物的黑血。 裴奈看到他刀柄附近的压缩弩机,猜测到了他的身份:“禺江神臂连弩双刀——赫连敦如。” 第二百一十三章 赫连敦如 “不错,他身后的士兵都穿着云疆国的铠甲。”韩睿泽附和道。 赫连敦如是西境云疆国的主帅,又被称为云疆战神,其弩机与双刀结合的特制双手武器,叫做大合追星弩刀。 云疆国位处西境西南部,上百年来一直闭关锁国,少与外界往来。 他们本是中立态度,无意涉入战争。 但越苍和邬族强迫西境各国站队,在另一个忤逆邬族神君的国家孟迦被灭国之后,包括云疆国在内的诸多西境小国,为保全自身,被迫加入西境联盟,成为了裴奈他们的敌人。 云疆国不再封闭,打开了国门。 一直在武界享有名誉的赫连敦如,也在前不久被封为新的六江。 不知他们何时进入了卢国秘境,但想必是在裴奈等人之前,不过他们没有舆图,为何能够深入至此? 裴奈正疑虑着,赫连敦如和云疆士兵们已经越来越近。 廊道尽头处,无数畸形怪物仿佛癫狂失心,跌撞挤压着朝他们扑来。 有两名云疆士兵防守不慎,被怪物抓住,顷刻便陷入怪物堆里。 赫连敦如明显也猜出了他们的身份,他双刀交错划叉,刀光锐气朝着裴奈等人直刮而来。 裴奈他们快速闪避,紧接着又是四支弩箭连发。 裴奈和韩睿泽用枪身和半鞭去挡,顾瑾珩和杜凌则是侧身避让。 赫连敦如转瞬而至,长刀劈下。 裴奈举枪反挡。 一击相交,锵然作响。 二人受到撞击,赫连敦如另一把长刀转向朝裴奈脖颈劈来。 裴奈向后仰头,与刀身险险相错。 裴奈身子回正的刹那,逐北枪轮转半圈,压着他的刀壁,朝他袭扫。 赫连敦如被迫后退。 裴奈反转收枪,牢牢握住,身体随枪式在空中跳绕,落地时转回前方。 长枪划过半空,割出一道无匹的风弧,锐斩向前。 赫连敦如两刀举在面前,替他挡下风弧杀势,但身体还是受到撞击,接连向后倒去。 他后背撞在云疆士兵们身上,堪堪稳住。 因为他们交战的片刻,道路堵塞,畸形怪物又扑杀了后方的不少云疆士兵。 他们举起武器回击,但耐不住怪物的数量庞大,损耗严重。 裴奈他们站在一个三方的岔口处。 左手边不远处便是区块出口,通往悬崖廊道,裴家军士兵和银甲卫都已经撤离完毕。 前方则是赫连敦如和云疆士兵,身后跟着不计其数的畸形怪物,铺天盖地,令人毛骨悚然。 他们右边原本是一条空道,此刻却也出现了怪物群。 韩睿泽连续甩鞭,将怪物们荡杀挡回。 但怪物越来越多,他们也不确定左边出口的通道待会儿还是否安全。 如果被包围,怪物们将所有道路堵塞,他们也将陷入死局,逃生无望。 “奈儿,我们先撤。”顾瑾珩快速分析局势,对裴奈说道。 裴奈一边抵挡赫连敦如的攻击,一边回道:“好。” 她在交手中逐步后退,在韩睿泽他们的掩护下,一起跑向区块出口,也算是放弃与赫连敦如等人交战,留给他们一条生路。 出口外面果真是一个紧挨着悬崖深渊的廊道,裴奈他们逃出来,赫连敦如带着云疆士兵们紧随其后。 然而就在这时,从外沿廊道另一边冒出两只怪物。 云疆士兵们防守不及。 混乱中一只粗壮的多肢怪物撞向赫连敦如。 旁边就是万丈悬崖,赫连敦如跌出廊道,下方毫无遮挡。 眼看他就要掉进深渊中,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拽住了他的胳膊。 赫连敦如抬头不解地看着上方的裴奈。 外廊的怪物转向裴奈扑来,但因为她在此停留,顾瑾珩和韩睿泽也并未离开。 韩睿泽长鞭挥甩,穿入空隙,将怪物卷缠,再一外荡,便将之抛入深渊中,护住了裴奈。 云疆士兵们挡住后面的畸形怪物,作为防守线。 裴奈将赫连敦如往上提,赫连敦如跟着裴奈一起用力,顾瑾珩也过来帮裴奈,拽住赫连敦如的另一只胳膊。 二人很快便将赫连敦如救上来。 “为什么救我?”赫连敦如大惑不解,问裴奈道。 他说着一口干净流利的天耀话,云疆国闭关锁国百年,不知他从何处学得天耀语。 裴奈说道:“看得出你为人不坏,只是迫于越苍威胁,不得不加入西境联盟,我们不一定非要做敌人。” “越苍?”赫连敦如重复这个名字,皱眉道:“你是说第一任擎云天戟吗?” 裴奈仿佛在看无可救药的人。 身后怪物已经逼近,她摇摇头对他道:“想想清楚吧,谁才是你们的敌人。”然后和顾瑾珩、韩睿泽他们大步离开。 刚进入第七十五个区块,裴奈他们便听到了兵器“铮啷”交击的尖锐金属音。 不似与怪物交战,更像是人与人之间的格斗。 “有邬族人?”裴奈惊问。 他们循着声音快速赶过去,但激战声已经逐步消减下去,当他们抵达时,遍地都是邬族士兵的尸骸。 裴家军士兵和银甲卫各有人受伤,但伤势不重。 顾瑾珩和韩睿泽带进秘境的士兵们实力皆不俗,加上呼延卫兆也在队伍里,天耀这边难得没有成员牺牲。 “你们速度可以啊,这么快就结束战斗了。”裴奈称赞道。 赫连敦如和云疆的士兵们也纷纷赶到,他们看着满地的邬族士兵尸体,与裴奈他们相隔一段距离对峙。 赫连敦如正要开口说什么。 一侧岔口突然伸出五根蛇一般的巨藤,以极快的速度,张开带着利牙的血盆大口,突入云疆的队伍里,叼走四名士兵。 后面的畸形怪物群也撵了上来。 赫连敦如着急救人,裴奈他们也要顾着防守撤退,双方就此分散。 顾瑾珩用丹道神炁杀了一部分怪物,但那些畸形怪物仿佛无穷无尽,他只能尽量控住后方的怪物们,令其速度减缓,为天耀方争取时间。 他们一路作战加奔逃,不断穿越区块,然后上行。 到达第八十个区块时,追赶而来的畸形怪物才终于被完尽消灭,顾瑾珩确认后面没有新的怪物,众人方才安心下来。 为防止意外发生,他们又往上走了一个区块,决定在此过夜休息。 士兵们包扎伤口,冲洗血迹。 裴奈也坐在一边擦拭长枪,顾瑾珩将食物准备好,寻了她身旁的位置坐下,静静等她。 第二百一十四章 学舌植物 等裴奈擦完长枪,顾瑾珩便将吃食递给她,同时拿起旁边装水的皮壶,也打开来,“我没料到在这里会耗费这么久,连累你来救我,也没准备易入口的食物,会有些干,可能要伴着水下咽。” “我们也没带干粮以外的食物,不都一样吗?我又不娇惯。”裴奈擦干手,将食物送进嘴里。 顾瑾珩帮她把碎发别到耳后,怕干扰她吃饭,也不说话。 中途韩睿泽他们将顾瑾珩叫了去,因为听到了区块对侧的动静,想让他用丹道神炁探看下是否安全。 裴奈进食很快,片晌就完全解决。 她今日体力消耗巨大,已是困倦极了,清理完毕后,裴奈就找了处干净的地方,以包裹作枕,闭眼即入眠。 过了没多久,有人轻轻拍了拍她,在她耳边问道:“奈儿,我可以抱着你睡吗?” 裴奈听出是顾瑾珩的声音,也没睁眼,在昏睡中“嗯”了一下。 很快她便被拥住,跌入令她熟悉的胸膛。 裴奈钻了钻,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他胳膊上,伴着他身上清淡的龙涎香,沉沉睡去。 一夜好眠,醒来便看到顾瑾珩俊逸无双的那张脸,裴奈心情甚佳。 大家整理好行囊,便再次出发。 继续上行到第八十二个区块,一路畅通无阻,去往第八十三个区块的廊道是很长一段上坡,长到裴奈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 到最后,道路甚至直立如天井,他们需要踩着两边的石壁向上攀爬。 终于到达廊道顶部,眼前出现一整片的幽光丛林,树木和花朵发着亮光,熠熠闪烁。 此地并不露天,但占地很大,是舆图上出现的最大一个区块,可能卢国秘境内会有其他更大的区块,但地图指示的路径不会经过。 枝蔓纷披,叶影婆娑。 森森的植被间,光芽吐翠,林籁泉韵,匀光水自上空砸落,潺潺交汩,流淌无定。 又是恍如梦境的一个区块。 四周的植物皆很高大,将他们的身影遮蔽起来,丛林里有很多树木在晃动,仿佛有什么生物在穿梭。 裴奈看向顾瑾珩,果然他望过来,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众人都早已熟谙彼此的手势,乖巧地一声不吭。 鞠连丞指了指方向,大家便沿小路行去。 走了一会儿,右前方响起一阵剧烈的动静,极为嘈杂,有嘶嘶的蛇音,树木倒塌的声音,还有沙哑嘲哳的嚎叫声。 韩睿泽和顾瑾珩他们比较高,稍微调整位置,便看清了远处的情况。 “是什么啊?”裴奈压低声音探问道。 大家都比她高一些,只有她不明所以,有些干着急,她又不敢跳,怕落地的声音太响。 顾瑾珩垂眸看了看她,稍微蹲了一些,双手将她从腰部抱起,裴奈借力被托到空中,看到了远处的景象。 一条和二十一域里相似的独眼巨蟒,正被三只畸形怪物包围撕咬。 独眼巨蟒扭曲着身子不停爬行抖动,扯开利牙反击搏斗。 秘境原始生物之间的混战。 看清了情况,裴奈便准备让顾瑾珩放她下来。 她低下头,迎上了顾瑾珩温柔且专注的目光,仿佛要被眸底的星云裹挟进去,无可自拔。 裴奈未开口,但顾瑾珩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将她稳稳放下。 落下时,裴奈没有忍住,趁机在他嘴唇上啄了一口,占了便宜。 他的唇瓣冰冰凉凉,带着一丝寒意,却很柔软。 顾瑾珩耳尖有些泛红,但他此刻也不好再做什么,只能牵起裴奈的手。 韩睿泽就在旁边,正巧看到了全程。 他眼眸一深,浮上一抹暗色,随即将头转了回去。 不知独眼巨蟒和畸形怪物之间的战场是否会随时转移,为了避免被牵连,众人加快了脚步,趁机在它们顾及不到的时候,借着高草灌木的掩护离开。 区块的出口在最远端,他们走了许久终于抵达。 之后又连续经过两个区块,均是普通的石道,间或出现一些藤类植物和矮树,没有遇到大的危险。 第八十六个区块,草木拢生,花攒绮簇。 他们刚走到一半时,前方岔口的左边响起一阵孩童的悲哭声。 裴奈心里一颤,正要前去察看,被顾瑾珩拦下。 “不是人,是几株植物。” 裴奈有些后怕,好奇地问道:“植物在学舌?” 顾瑾珩颔首,对后面的人嘱咐道:“当心戒备,不要脱离队伍。” 他们又往前走了一段距离,那幼童的啼哭声戛然而止,忽又响起了邬族语和卢国语,交叉如同对话。 “它们说的什么?”裴奈一句都听不懂。 “‘往哪走?’......‘这些植物在叫什么?’......‘过去看看’......‘这个花会咬人,救我!’” 韩睿泽翻译了一半,接下来听到了一句脏话,他就不再转译了,“算了,他们就是过去听到了什么,现在就复述什么,没有逻辑。” 裴奈赞同地点点头,“感觉它们在靠学人说话,引诱猎物过去,有智慧但不高。” 他们又按原定路线赓续向前走。 学舌之音越来越混乱,中途那些植物甚至还发出了顾瑾珩的声音,是他刚刚说的“当心戒备,不要脱离队伍。” 裴奈望向顾瑾珩,总觉得有种奇异的玄妙感。 可学舌植物们说出的下一句话,让韩睿泽和顾瑾珩等人同时停在了原地。 那是一句邬族语,裴奈不明白意思。 但顾瑾珩和韩睿泽相视一眼,韩睿泽先开了口:“东丹多努,说的是越苍手下做炸药的那人?” “叫这个名字的人不多。”顾瑾珩周身泛出冷意,算是认可他的话。 韩睿泽神情亦变得严肃,“不知道这句对话何时发生。” “东丹多努上次出现是在两个月前,在邬族东部边境。”罗元瑛补充了相关的信息。 裴奈看他们的表情都不对劲,追问道:“你们听到了什么?东丹多努我倒是知道,邬族精通炸药爆破的人才,邬族的很多火器和炮石都是由他研制,他也来这里了?” “嗯,有句邬族语,提到了他,原话是:‘东丹多努他们走得好快,太自私了,完全不考虑我们这些搬东西的人。’”韩睿泽回答裴奈道。 顾瑾珩用手语对她道:我们去取匀光水的时候,你要待在远处安全的地方。 语罢便握紧裴奈的手,他用了手语,是谨慎起见,避免被学舌植物捕获,透露相应的计划。 裴奈点点头。 东丹多努总不会无缘无故跑进秘境来,必定是带了越苍的任务,很有可能是为了炸毁匀光水瀑布。 匀光水一旦外流,飘散在空气中,对裴奈最为危险,所以他们才会有这样的反应。 第二百一十五章 坍塌 “我会小心的,走吧。”裴奈安抚他。 毕竟她都已经来到秘境深处了,总不能再原路返回。 为防止再生事端,众人一路无言。 终于离开了学舌植物所在的区域,穿过出口廊道,进入了第八十七个区块。 甫一进来,顾瑾珩便感觉到了不对劲,问鞠连丞道:“舆图上有标注危险物或其他事项吗?” 鞠连丞摇摇头,“未曾,只是有几个出口写了‘危险勿入’。” 顾瑾珩将目光移向罗元瑛。 罗元瑛便立时了然,掏出了完整的舆图,将右边递给顾瑾珩,一起拉展开。 “什么问题?”韩睿泽也过来问道。 顾瑾珩眉睫裹了深寒,“这里有四只大型生物,体型几乎堵塞整个廊道,其中一只挡在我们的必经之路上。” “绕不开的必经之路?”裴奈思忖了下,“它在出口所在的廊道上?” 顾瑾珩颔首,“嗯。” “我们得想办法引开它,你们之前有遇到过这种生物吗?”韩睿泽看着地图问道。 顾瑾珩否认:“不曾,它有些像豪猪,但通体更圆润。从身体构造来判断,撞击力不容小觑。” “不能正面硬刚的话,我们找个岔口?让它冲过去,然后大家趁机离开?”裴奈提出建议。 韩睿泽略微一皱眉,“离出口最近的是四向岔口,横向两边站不下所有人,会被其他岔口分开,可能会发生意外,要做好分散的准备。” 已有初步计划,顾瑾珩也并未反对,众人便择了一条路径绕行。 出口廊道附近的岔路果然如舆图描绘得一般复杂,裴奈他们从岔口探头出去,看到了该生物的特征样貌。 确实形如大型豪猪,浑身呈墨黑色,充满尖刺,身躯几乎紧贴着四周的石壁,膘肥体壮。 只是诡异的是,它的头部长着一张人脸,像是秘境生态仿拟人类形成的新物种,又像是人类与野兽生物混乱融合而成。 人脸配上壮硕的兽身,极其畸怪。 它闭着眼睛,似乎在休寐。 因为不确定这种新生物的撞击速度,所以大家计划由杜凌负责吸引它。 其他人躲在十字岔口的左右两边。 杜凌走出去,用武器敲了敲石壁,那只生物便睁开了眼。 它怪异的人脸瞬间凶相毕露,嘴角甚至流出食物血块,怪物顷刻蹬地而起,悍不畏死般疾速向他们冲来。 杜凌赶在它抵达的前一刻,般若步轻启,移至侧边的廊道。 人脸豪猪行为迟钝,停不下来,直直沿着廊道冲了出去。 它让开了出口通道,韩睿泽赶紧指挥大家向下一个区块转移。 可就在此时,人脸豪猪不断横扫翻滚,竟在几息将头正了回来。 它呲着流血的尖牙,狂怒着反冲而来。 韩睿泽甩鞭攻击,雄浑的利气敲荡向前,打在它铜浇铁铸的身躯上,冲击力直接将之掀翻,令其后跌行止。 所有人都没有料到,人脸豪猪受到撞击,竟疯狂地跳跃挣扎,无数尖刺向外射出。 紧接着,“嘭”的一声巨响,它的身体发生了爆炸。 它附近的石壁刹那间垮塌崩裂。 四周尘土飞扬,碎石和泥沙之属将廊道完全填满,道路被封死。 “快走!”裴奈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士兵们纷纷向出口跑去。 顾瑾珩感知着外围的环境,遽然开口:“另外三只也来了。” 裴奈记得另外三只所在的方位,心里一惊,“鞠连丞和罗元瑛他们在那边的岔口!” 因为不确定新怪物的特性,所以他们将没有武力的三人放到了偏后面的位置,予以保护。 谁曾想形势会转变至此? 裴奈和顾瑾珩与人群逆向而行,大步朝鞠连丞他们跑去,韩睿泽也紧随其后。 顾瑾珩的丹道神炁远远散布出去,他已然牵制住人脸豪猪的速度。 可奈何这些怪物的直冲之速本身奇快,就算是减缓一些,也无法改变结果。 鞠连丞他们在又一个十字岔口的另一边,身后一只人脸豪猪正疯狂向此奔袭。 倘若让它撞上来,后面一整个廊道的人都得丧命。 裴奈越过十字岔口,大喊道:“都趴下!” 前面的人统统卧倒抱头,裴奈一枪横斩,枪风远扫,劈在人脸豪猪身上。 爆炸声再次响起,又一条路被彻底堵死。 可他们还来不及再反应,十字岔口竖向两边各冲来一只人脸豪猪。 裴奈、顾瑾珩和队尾的人根本来不及跑向出口方向,眼看两只野兽即将抵达,就算他们此刻进行攻击,爆炸也会伤及周围的人。 为将伤亡降到最低,他们只能尽快躲避。 裴奈朝右边挥掌,将罗元瑛和林省涛等人拍向韩睿泽他们的方向。 他们倒在士兵们身上。 裴奈也被顾瑾珩拉向对侧,离开岔路口。 在两只人脸豪猪迎面相撞前,两边的银甲卫纷纷架起盾牌,将廊道后面的人护住。 怪物自体爆炸的前一刻。 裴奈被顾瑾珩抱在怀里,和韩睿泽隔着岔道相视。 怪物的身躯、迸射的兽刺、飞溅的碎石、滚落的沙土...... 将他们生生隔开。 当爆炸声渐渐止息,地上一片狼藉,尘土仍然让裴奈咳嗽不停。 顾瑾珩拍着她的后背,缓缓轻捋,帮她顺着气。 裴奈危急之时将罗元瑛、林省涛等若干人一并拍向出口方向,困在廊道这边的人少了很多。 只有裴奈、顾瑾珩、鞠连丞,以及四名银甲卫。 银甲卫正在倒塌口附近大声呼喊,但声音被完全阻隔,他们无法得到韩睿泽等人的回应。 裴奈咳了会儿,终于好转。 “还好罗元瑛过去了,舆图在他身上。”裴奈说道。 她方才咳得难受,顾瑾珩神色都透露出揪心,此刻心疼地摸了摸她的头。 鞠连丞正站在不远处,望着唯一一条通向外部的廊道,看着尽头的出口说道:“他们是挺好的,我们不是很好。” “怎么了?”裴奈走过来。 鞠连丞淡淡开口:“在舆图上,这个出口旁边专门标注了——‘危险勿入’。” 裴奈倒吸一口冷气。 紧接着,鞠连丞继续提醒她:“而且接下来的路,都在舆图之外,我的脑子没什么用了,全凭爷的神炁探路。” “没事,那画标记的特制墨水和笔在你身上吗?”裴奈心态还很好。 鞠连丞点点头,从随身包裹里掏了出来。 “那你记得做方向标记,万一韩睿泽他们找回来,能多个希望。”裴奈嘱咐道。 鞠连丞应下,“好。” 裴奈望向顾瑾珩,牵过他的手,“走吧,还好你也在。” 顾瑾珩看上去心情不错,带着她往唯一的出口走去,又半威胁地问道:“只是还好?” “好极了。”裴奈连忙改口。 第二百一十六章 封闭山谷 穿过长长的出口廊道,中途甚至还下滑了几层,裴奈终于将抵达她此行的第八十八个区块。 他们已经看到了不远处的廊道口。 顾瑾珩感知到区块的情况,忽然对她道:“奈儿,准备好练枪了吗?” 裴奈瞪大眼睛,“你这么一说,鞠连丞立马就不害怕了耶。” 这种危亡关头,他们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 鞠连丞无语地望了望天。 裴奈向身侧一摆长枪,周围群风势变。 她一步一步走出廊道口,顾瑾珩跟在她身后,与她保持着不会影响她的距离。 此区块的石廊比正常的要宽出许多,无数人形长腿怪物吊在空中休憩。 他们的到来,让怪物们从睡梦中惊醒,它们或睁开眼,或回过身,一齐朝他们看过来。 被所有丑陋怪物注视的感觉,有些令人悚然。 裴奈巡睃一圈,说道:“不用让它们减速,你尽快找出口就好,我搞得定。” “好。”顾瑾珩极为信任她。 裴奈持枪劈扫,击杀附近一圈的人形长腿怪物,替队伍清理障碍。 一提一挑,招式再变。 裴奈竟是在用这里的怪物,练她这些日子新创的招式。 他们走了一路,裴奈杀了一路。 很快便到了顾瑾珩选择的出口附近,裴奈望着满地的残骸,觉得拿这些怪物练枪,有些畅快,甚至还犹豫了下要不要杀完再走。 顾瑾珩拽了拽她的袖子,“走吧,其他出入口在不断进怪。” 裴奈略有遗憾,然后跟着他们离开。 进入出口廊道,人形长腿怪物便不再跟上来。 “按照一路走来的位置推断,我们应该已经进入了第六圈层。”鞠连丞分析道。 裴奈回想了下第六圈层的避险规则:“好像这里的廊道和石壁会移动?” “对,避险规则是:当心随时改变的廊道及石壁!”鞠连丞补充道。 裴奈望向顾瑾珩。 进入新的区块后,他并没有什么表情,也没有提醒其他事宜。 裴奈明白了,“这一区块没有什么危险?” 顾瑾珩颔首,“有一个普通的畸形怪物,你一枪便能解决。” 裴奈了然,拍了拍他,“你选的路,运气甚好诶!” “嗯,”顾瑾珩应道,“遇见你后,我的运气一直都很好。” 这裴奈倒是头次听说。 虽然裴奈花销很少,先前也不管侯府的中馈,但确实没听说家里的钱财有紧张过。 顾瑾珩又继续用丹道神炁探路。 接下来的三个区块均一切如常,裴奈沿途杀了四个畸形怪物练手。 还遇到一次有攻击性的巨型异植,但天音玄铃在顾瑾珩身上,清脆悦耳的金音过后,巨型异植便徐徐退去。 在第九十三个区块,顾瑾珩探查到一个未曾畸变的普通人。 裴奈想过去看看,万一是误闯入的卢国民众,或是友方,也可进行搭救。 可他们刚拐过廊道,便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破不遮体的中年男子,蹲在地上,正在啃食脚下云疆士兵的尸体。 他蓬头垢面,一副饥不择食的状态,将血肉送进口中。 裴奈被眼前的场景恶心到。 那人察觉到他们的存在,抬起头来,眼睛一片血红,面目狰狞。 他自知无法与裴奈他们对抗,抛下他的“食物”,迅速向另一头逃离,很快便不见身影。 “他没有异变吗?”裴奈不敢置信。 顾瑾珩摇摇头,“没有,只是他在这里至少待了几年的时间,脱离外界已久,饥饿感让他丧失了人性。” 裴奈感觉汗毛都竖起来了,看了眼地上云疆士兵已经被啃出白骨的残尸,说道:“我们走吧。” 他们从出口进入了第九十四个区块,原本一切正常,仍旧是安全区域。 可顾瑾珩听到了什么声音,便带着他们加快了脚步。 直到混乱的奔跑撞击声出现,伴着尖甲刮擦石壁的声音,愈来愈响。 裴奈从嘲哳的嘶叫声,判断出怪物的类型。 “怎么会?”裴奈不解地问,通常这些怪物无法捕捉另一个区块的动静,他们一路也未曾踩到陷阱。 顾瑾珩一边带着他们快速赶往出口,一边回答道:“刚刚那人引过来的。” 食人的流浪者将批量的怪物引向他们,为了待他们死后,以他们的尸体为食吗? 如此不择手段,难怪在秘境这种地狱般的世界,也能存活多年。 不知他残害过多少同类? 怪物群越来越近,裴奈他们一路往前跑,可区块最边缘的通道一个出口都未曾出现,他们必须跑到区块尽头处。 然而前方的廊道忽然开始抖动,一整块石壁压下来,将面前的通道封死。 他们在最危急的时候,见识到了第六圈层的规则。 所谓的......随时改变的廊道及石壁。 前方无路可走,那唯一的出路只剩下他们刚刚走过的后方,他们需要绕过去。 可怪物群已经逼近,密密麻麻将路堵塞。 顾瑾珩将怪物降速,裴奈不断甩着枪招,将临近的畸形怪物斩杀。 如今的问题不在于怪物的攻击力,若是场地开阔,裴奈轻松就能应对。 他们现在所面临的麻烦,是怪物的数量山积波委,已将道路填满,而且源源不断。 后面的怪物推撞着前面怪物的尸体,朝他们一点一点压过来。 裴奈他们被迫后退。 鞠连丞撞到后面的石壁,他们脚下骤然一抖,裴奈只来得及回头与顾瑾珩相视一眼。 紧接着,地面一空。 他们被侧向旋转的石壁拍了出去。 这种掉进陷阱的情况,裴奈和顾瑾珩已经是第二次经历。 上一次还是在朝阳的御书房里,他们当时跌入了地宫。 顾瑾珩在淆乱的环境中,精准地拉住了裴奈。 眼前顿时出现刺目的亮光,所有人几乎睁不开眼。 他们从空中坠落,和煦的惠风刮在身上,让大家意识到他们已身处外界。 裴奈在半空中起手。 定光慈悲掌卷地而起,反向抬升,将他们托扶。 有了缓冲,众人落地的速度放慢,得以保下性命。 他们掉在一堆凹凸不平的硬物上。 裴奈磕到了尾骨,“嘶”了一声。 众人终于适应了外面的太阳光,睁开眼睛,看到了眼前的景象。 此地是一处露天的封闭山谷,被耸入云霄的群山包围。 苍绿漫山,浓荫蔽天。 他们甚至还看到了远处气势磅礴的瀑布,听到了千军万马般浩荡的深沉涛声。 裴奈这时才看清了他们所处的位置。 他们身下都是人和动物的枯骨,这一片像是一个废弃已久的乱葬岗。 第二百一十七章 废弃古楼 这些骨骸应该都是碰到机关,从高处掉落的人和动物,只不过他们没有裴奈的掌风,因此当场毙命。 “刚刚摔到哪里了?”顾瑾珩在她旁边起身,丹道神炁探入她的身体,眉目间有些焦急。 裴奈揉揉屁股上面,“好像是尾骨。” 顾瑾珩压制住她的疼痛,将她扶起来,“没有伤到骨头,还疼吗?我帮你按一下?” “不用了,你的神炁很管用。”裴奈连忙摇摇头,那个位置可不方便。 其他人也拍了拍衣物,理了理铠甲,均站了起来。 他们离开此处地坑,上到旁边的高坡,看到了不远处空旷的绿地。 有两三座废弃的古楼矗立在山壁边,依着青嶂。 飞檐翘角,交映日辉。 砖墙和大开的木窗,都透着年月的沧桑感。 旁边有数座小楼已经垮塌,明显是被撞击的震荡所冲毁。 石瓦残骸堆砌一地,印证了古楼的来源。 这些破旧的楼阁,应该是几百年前就存在于山中的建筑群,陨石坠落时因巨大的石裂空隙而幸存。 一只黄毛的小土狗从远处跑过来,冲着他们“汪汪”直叫。 “这里还有小狗?”裴奈瞪大眼睛,她随口喊了句:“过来摸摸。” 小黄狗一蹦一蹦,跳着跑来,舔了她手指两下。 裴奈惊喜交集,“它怎么会这么乖?怎么在秘境里长大的啊?” “它很干净,应该是有人在养。”顾瑾珩扫了一眼小黄狗,这样说道。 裴奈眉头微微蹙起,“有人生活在这里?” 鞠连丞指了指古楼的一个侧窗,那里晾晒着两件男子的衣物。再细细一看,旁边靠近树林的地方,甚至还有一小块菜地。 “这是一个很坚强的人。”裴奈如是说道。 她望了望地上的小狗,试探地问道:“嘿,方便带我们去见你的主人吗?” 小黄狗摇摇尾巴,犹豫了下。 它凑到大家跟前,把每个人都嗅闻了一遍,然后又“汪汪”两声。 “你是东境狗还是西境狗?”裴奈试图和它交流,“如果你是东境狗,我们就是一伙的,我们对你主人没有威胁。” 顾瑾珩忍俊不禁,难得笑出声。 鞠连丞默默往后退了一步,眼神依旧淡漠,仿佛不想和裴奈一伙。 小黄狗没有凶她,也没有掉头带路,反而越过他们,去乱葬坑找吃的。 它拖走一只摔得半残的野兔,叼在嘴里,蹭蹭蹭跑向古楼。 裴奈他们也跟了上去。 古楼的大门没有关阖,小黄狗直接跳了进去。 裴奈礼貌地敲了敲门,打招呼道:“有人在吗?路过此地,冒昧打扰。” “你确定此人能听懂天耀话?”鞠连丞不解道。 裴奈摇摇头,“不确定啊,但我只会说天耀话,试试看,万一对方见识广博呢。” 她正说着,楼上传来了动静,像是木板和滚轮滑动的声音。 一道沙哑威严的声音响起,“天耀人?上来吧。” 裴奈与顾瑾珩相视一眼,顾瑾珩点了下头,这便是安全的意思。 他们沿着残缺破旧的楼梯,上到二楼。 一位白胡子的灰袍老者正坐在椅子上,面朝着楼梯口。 他已是皓首苍颜,面部皱纹频生,眼神里透露出身心交病的疲惫感。 他左边眉角有一颗痣,让裴奈觉得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来熟悉的原因。 老者用目光审视裴奈众人。 方才顾瑾珩用丹道神炁探查过古楼,老者或许曾经经历,先是开口问了他:“你的师父,可是霍江阴功厉三娘?” 顾瑾珩颔首,“您认识她?” “浅交。”老者惜字如金,对于过去并不多说。 他将视线从顾瑾珩身上移开,应该也已借助师从关系,知道了顾瑾珩的身份。 他似乎对裴奈更为好奇,因为她跟在顾瑾珩旁边,大概是怀疑她与裴家有关。 老者看到她身后的逐北枪,白眉蹙起,“裴昊殉国后,逐北枪不是到了郭旻手里吗?为何你一个小女娃,会拿着这柄长枪?” 从这番话来看,老者被困此地,至少超过了十年。 “前辈受困已久,该是不知道外界的情况。郭旻伯父已经为国献身,我是裴昊之女,现任逐北枪裴奈,请问前辈如何称呼?”裴奈直截了当地问道。 老者回忆着,“裴昊之女?好像他确实有个女儿。” 说完后,他便笑了一下,似乎是为裴奈的自矜,这让他想到什么,眼里现了光。 “我也有一个徒弟,现在比你应该大一些,武功尚才学个半吊子,便敢自称齐岳白棍,你们这代人,是很年轻气盛。” 听到“齐岳白棍”这四个字,裴奈的表情几乎僵在了脸上。 难怪...... 难怪她看到老者眉角的痣时,会感觉到熟悉,因为曲牧风在二十一域时,曾经问过她。 老者察觉到什么,“你们见过我的徒弟?” 裴奈点点头,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声名显赫、功高盖世的齐岳白棍曲柏翼,消失了多年,关于他的行踪,外界众说纷纭。 可又有几人能够猜到,他是被困在了卢国秘境中? “曲前辈,您知道浑树片吗?”裴奈这样问道。 曲柏翼冷笑了一下,似乎对此嗤之以鼻,“自是知道,不然我们也不会赴死进入这个秘境。” “那你们此行的目的是什么?找其他的浑树片,还是取霖伤水杀了越苍......?”裴奈想知道他们的目标是否一致。 若是曲前辈他们为了浑树片而来,很多事情裴奈便无法如实交代。 听到“越苍”二字,曲柏翼的目光有些意外,似乎没料到他们也清楚越苍的身份。 同时他咬了后槽牙,仿佛对这个名字恨之入骨,“自然是后者,我有一位故友,他的孙女被劫去了邬族皇宫。” 他徐徐说着,却让正午的柔暖消散,四周变得阴冷,令人生寒,“我们调查到霖伤水可摧毁浑树片,并彻底杀死重生者,便布置了这个计划,准备带着霖伤水突袭邬族皇宫,杀了越苍,救出孩子们。” “你们的计划,是在多久之前?”顾瑾珩似乎发现了不对劲之处。 曲柏翼指了指一侧的墙,上面刻满了计数的符号,想是他一直在记录时间,“十一年前。” 裴奈就在瞬时间,什么都明白了。 她痛心不已,不知道该如何告知眼前头发花白的老者真相。 顾瑾珩感知到裴奈的情绪,抬手轻轻拍了拍她,接替她与曲柏翼对话。 “你们取到霖伤水了吗?”顾瑾珩平静地问道。 曲柏翼对裴奈的反应有些不解,但还是先回答道:“自然。” 第二百一十八章 宿命相错 “取完霖伤水,返回时,您的双腿受了重伤,因此和同伴告别,留在了此地?”顾瑾珩推测着,带动曲前辈将故事讲完整。 顾瑾珩能够通过神炁得知他的身体情况,这不足为奇。 “不错。”曲柏翼明白他的目的,自己也节约时间,将衣袍掀起。 椅子下方原本摆放双腿的位置,此刻空空荡荡。 “路过一处悬崖时,我不慎被巨型食人花袭击,虽然保住了这条命,但双腿没了。为了不连累同伴,我让他们带着霖伤水离开,也让他们把我的消息传递给我的徒弟。”曲柏翼说道。 裴奈望向顾瑾珩,“所以曲牧风不知道他师父的消息,是因为曲前辈的同伴一行,压根没有人从秘境活着离开。” 顾瑾珩颔首,说出了最残忍的真相,“更有可能,他们是死在了入口附近,被邬族第九藩王的人劫住,夺去了霖伤水。曲前辈的同伴临死前误导了邬族第九藩王的人,令其当作至宝,将霖伤水献给了越苍。” “霖伤水送到了越苍那?成功了吗?”曲柏翼胡子震颤,难得有些激动。 裴奈眼里带着悲伤,“不,霖伤水的量太少了,只是销毁了浑树片,越苍没有死。” “只有浑树片销毁了?”曲柏翼已经皱起眉,似乎联想到了后果的可怕性。 裴奈微微抬起舌头,指了下她的浑树片给曲前辈看。 曲前辈的眼睛微不可察地抖了抖,像是终于明白了,她的身体为何与她的实际年龄不符? 随后裴奈收回,赓续说道:“为了抢夺天耀的浑树片,他先后在十年前、三个月前发动了两次大型战争,我原本的身体,便死在了十年前的崖谷之战。” 这中间有多少人命因此殒落,曲柏翼目光滞住,几乎无法言语。 可还没有到最残忍的。 “七年前,为了彻底销毁卢国秘境的霖伤水,越苍派兵大举入侵卢国,卢国举国沦陷,数百万人遇难,如今卢国不复存在,尸骨千里,只余荒蛮。” 裴奈一字一句,将情况说明,“只是他们派了无数人进来,却始终没能抵达霖伤水瀑布。” 曲柏翼低下了头,双手都在颤栗,愧疚几乎让他喘不来气。 裴奈顿了顿,“两个月前,越苍将目标转移成了山谷之国的浑树片,邬族利用雷来翁研制的蛊毒,成功攻破山谷之国的防线。张厉呈伯父遇难,山谷之国上百万人牺牲。” 她停在这里,望着曲前辈,说了一句:“接下来的话,请您做好心理准备。” 曲柏翼抬起头,眼眶里有湿润的光在打转。 他们齐岳白棍一脉最讲仁义,以善举而闻名,可为了救出孩子们,他们做了这个计划。 本意是好的,大家希望能为这个世界斩草除根,杀掉越苍这个恶魔。 无数江湖志士前赴后继、为此献身。 他们取到了霖伤水,也让霖伤水出现在了越苍面前。 然而结果没有如他们所料,反而弄巧成拙,让数百万无辜的百姓为此偿了命。 曲柏翼如何不痛苦?这犹如压顶般的绝望。 他直直看着裴奈,等待她说出最致命的一番话。 裴奈艰难地开口:“山谷之国反击战,天耀与岐鲁驰援,越苍也去了二十一域,他夺走了山谷之国的浑树片。” “曲牧风、周明放之子周禹良和我,三人追击。越苍与我们先后交手,曲牧风和周禹良战死,我与前来救援的公羊子笙均受重伤。” 曲柏翼的眼泪径直淌下,他甚至已经忘记了如何喘气。 “曲牧风他,这些年一直在找您,逢人就问。在二十一域时,他也曾经问过我,”裴奈的脸上也已经湿润。 “他说:‘裴将军,您这些年,可有见过一个常常拿着一根白玉长棍的老头?他左边眉角有一颗痣。’” 顾瑾珩牵过裴奈的手,安抚着她的情绪。 毕竟曲牧风死在她的眼前,而她无能为力,如今她又直面曲牧风的师父。 二人互相等待了十一年,却由裴奈串连,在生死与宿命前,永远相错。 曲柏翼悲恸到极致。 裴奈作为生离死别的见证者,亦不会好受。 “我很抱歉,抱歉在两个月后,以这种方式,将他对您的思念与爱,传递给您。”裴奈难过,但话语依旧稳定。 曲柏翼无力地从椅子上掉下来。 鞠连丞上前,准备搀扶他,被曲柏翼伸手止住。 他看着地面,自嘲地笑了两声,“怪我们自不量力,害死了这数百万的生命,因果报应,还带走了我的徒弟。” “不!您不能这么想,”裴奈摇着头,“一切罪恶都是由越苍引起,所有人都是为了反抗他的霸权与暴虐。” 她坚定道:“命运这样走,但被他迫害的每一位受害者,没有错!尝试反抗的每一位弱势者,没有错!为正义而付出的每一位勇士,没有错!” 裴奈字字泣血,“越苍还没有死,您一定要振作。我会杀了他,我不止向您承诺了,我也向很多受害者承诺。说过的话,无论如何,想尽一切办法我都会做到。” 曲柏翼抬头望着她,那眼中一片晦暗,已经失却了所有光。 “越苍在集结西境的军队,东境和西境的大战,即将打响,我们需要您。”裴奈希望能够令他振作起来。 曲柏翼摇摇头,他再次掀开衣袍,露出残缺的腿部,声音有气无力,“我已经是个废人,帮不了你们,顾瑾珩知道我的身体情况。” 裴奈望向顾瑾珩,眼中带着询问。 顾瑾珩淡淡开口:“曲前辈早年中了剧毒,毒已深入肺腑,最多还有三个月的寿命。” 裴奈哑然。 事已至此,她再说任何劝说的话,都是对眼前老者的不敬。 “你们走吧。”曲柏翼摆摆手,便是送客。 裴奈心中酸涩,与顾瑾珩相视,顾瑾珩拉着她的手,带她下楼离开。 小黄狗已经将刚刚的野兔尸体撂在屋里,追了出来,“汪汪”叫了两声,然后摇着尾巴跟在他们身后。 他们七个人沿着谷底绕了一整圈,并未找到返回秘境的出口。 也难怪曲柏翼会被困在这里十一年。 裴奈轻功跳起,试图用长枪触动石壁上的机关,但毫无作用。 定光慈悲掌也已经尝试,从午后拍撞石壁,撞到夕阳西下、暮色苍茫。 裴奈的内力都几乎耗尽。 她瘫坐在草地上,靠在顾瑾珩怀里,“完蛋了,我们不会要老死在这吧?” 顾瑾珩将她抱紧,头贴在她的发顶,一点也没有为此担忧。 他将旁边的水壶转开,递给裴奈,“先缓一缓。” 裴奈接过来,喝了几口水,给他留了些。 顾瑾珩紧挨着她嘴唇贴过的位置,也饮下一些清水。 裴奈注意到了,耳后脖颈处有点泛红。 顾瑾珩将水壶盖好,随手放在旁边,低下头,亲吻她微红的脖颈处,轻轻吸吮。 柔软的凉意盖下,令裴奈微微震颤。 第二百一十九章 三个阶段 她捏了捏顾瑾珩的手,“好啦,会留下印子。” 顾瑾珩这才放过她已然绯红一片的皮肤,将头埋在她的颈窝处,深深拥着她。 朗风拂来,带来绿草的清香。 落日余晖浸染着天边流云,裴奈倚着他,望着晚霞散漫,享受着重生以来难得的安宁。 “大战结束后,倘若我们赢了,我不再担任军职,你也完全放权给萧鸣逸,我们找个远离京城、风景优美的地方,这样度过下半生,好像也很好?”裴奈忽然想到。 顾瑾珩轻笑一声,“好。” 裴奈从周身的威压中能够感受到他的欣愉。 “怎么感觉,你正有此意?”裴奈转头看他,眼里露出几分狐疑。 顾瑾珩的眸里透出点点明烁的笑意,有些诱人,他把玩着裴奈的耳垂,“只要你在,去哪里都可以。” “做什么也都可以吗?”裴奈挑眉。 顾瑾珩的羽睫轻眨,瞳中含笑,温柔至极,“可以。” 裴奈作势将他扑倒,露出坏笑,上下其手,挠他的腰间,逗他发痒,得逞道:“这样也可以吗?” 顾瑾珩的身躯轻轻挣扎,受她折磨,却发自心底地与她笑在一起。 他的这份快乐,这种表情,只有裴奈能够见到。 最后裴奈停了住,自上而下注视着他,在他唇上印下一吻。 顾瑾珩按住她的后脑,予她回应。 他们的唇舌几卷纠缠,津液交融,到最后,裴奈几乎无法呼吸。 顾瑾珩松开了她,目光深邃,里面的情意不断勾着她,“奈儿,我好开心。” “傻开心什么啊,我们还受困着呢。”裴奈提醒他,又轻轻捏了下他的腰际。 顾瑾珩笑了笑,压下她的后背,让她躺在他的身上,这样拥着她。 胸膛也因为他的笑意,一颤一颤。 裴奈被他和大自然完尽包裹,哪怕身处秘境中,心里也是从未有过的安定。 他们这样安静地躺着,伴着瀑布的水声和鸟鸣。 直到西边的山壁忽然有了动静。 裴奈和顾瑾珩他们起身去看,但见三个人从半空摔了下来。 好在他们跌出的机关口,高度没有裴奈他们那个高,三人只是摔在地上,缓了会儿便能站起来。 “是谁?邬族人吗?”距离太远,裴奈看铠甲不太像自己人。 顾瑾珩摇摇头,“赫连敦如他们。” 裴奈便乐了,“今天的陪练伙伴来了。” 她拿起一旁的逐北枪,轻功连跳,迎了上去。 顾瑾珩无奈且纵容地看着她,跟在她身后。 裴奈观察了下,确定赫连敦如没有受伤,二话不说,拎着长枪就冲上去。 赫连敦如用大合追星弩刀回击,裴奈劈砍之势灵活反转,斜上穿甩。 长弧如月影,撞在双刀的十字锐光之上。 裴奈远攻切近战,与他短兵相接。 起初每一个枪招,都是为世人所熟悉的逐北枪经典招式,有阅历的人几乎能叫出每一招的名字。 赫连敦如的弩刀亦出神入化,二人打得有来有回,旗鼓相当。 半晌后,裴奈切了后半部的裴家枪招式。 动作大开大合,二人的站位逐渐拉开。 弩箭如飒沓流星,连续飞射,裴奈迅疾摆枪连挡,身形快出虚影。 顾瑾珩在后面看着,裴奈未曾让对方的杀招碰到她分毫。 当她用出后半部的裴家枪,定光慈悲掌从势中显出,薄淡的金光伴随枪身,赫连敦如便逐步落入下风。 战到血液沸腾时,裴奈往左右转了下脖颈。 长枪在身侧一摆,枪势顿变。 接下来的每一个动作,都犹如新生,似水和柔,却又汪洋恣肆。 仿佛这才是与她合二为一的武式,天作相辅。 赫连敦如惊讶于她的三次变化,刀风依然凌厉,却像是被浩浩汤汤的水流裹挟,无处着力。 赫连敦如挥出井字双斩,扫荡袭来,迎上了裴奈自创的第四招。 她长枪在身前连续疾速环绕,形成漩涡风潮,卷收赫连敦如的强硬刀斩,再一侧身回转,令刀击的厉气消散。 逐北枪拍御群风,掀风如浪,连破赫连敦如的招式。 最后一下,堪堪停在赫连敦如的脖颈处。 决斗至此结束,但裴奈眼睛忽然睁大。 她连忙收枪,因为她看到赫连敦如的脖子旁边被划出一道血痕,虽然不深,但已经有血淌出。 “抱歉,我只是想和你切磋一下,没想到最后的动作没有控制好。”裴奈赶紧回头喊顾瑾珩他们:“你们带伤药和白布了吗?我不小心伤人了。” 赫连敦如诧异于她管这个叫“切磋”。 他用手抹了下伤处,接过属下递上来的布子,快速擦压血口,然后便喊住她:“不必了,小伤。” 裴奈眼里带着愧疚,对身后走过来的顾瑾珩说:“果然我的新招很不稳定,我无法完全驾驭它们。” “杀力胜过以前许多。”顾瑾珩评价道。 裴奈眉头紧锁,是在思索,“但是和越苍交手,每一个细节都不容有失,每个差错都可能成为致命缺口。” “最后几招,是你自己独创的?”赫连敦如听明白了。 裴奈也不遮掩,朝他点点头,“嗯,为了杀越苍。” 赫连敦如哑口无言。 毕竟邬族神君是西境联盟的首领,也是如今的西境之主,裴奈的话有些直接。 但他还是顿了顿,补充了一句:“你确实和传说中一样强。” 裴奈不谦虚地颔首,调侃道:“看你对我态度温和,是想明白了,不做越苍的走狗了?” “你为何管他叫做越苍?虽然他是擎云天戟,但越苍应该是他的祖师才对,这是你们东境独特的称呼方式吗?”赫连敦如询问道。 裴奈摇摇头,“不,因为他就是活了几百年的越苍,你知道浑树片和霖伤水吗?” “我知道霖伤水,这是我们和另外几支队伍此行的目标之一,浑树片又是什么?”赫连敦如一知半解。 裴奈解释得都有些累了,但还是硬着头皮告诉了他。 “浑树片是西境陨石地发掘的一种植物,形如树片,放在人的舌头下面,可以让人死后借助他人的身躯,再度复活。霖伤水是可以销毁浑树片,嗅闻后便会令复生者当场死亡的一种物质,这下明白他为什么会让你们毁掉霖伤水瀑布了吧?” 赫连敦如豁然大悟,怔在原地。 他接受着这件超乎常理的事情,随即又问了一句:“那为什么,他让我们将你引到霖伤水瀑布附近?” 第二百二十章 枪路 顾瑾珩听到此话,几乎震怒,将裴奈护到他身后。 “他还安排了什么?”顾瑾珩的威压如危雷积云,集势临爆。 赫连敦如扛着丹道神炁的催压,额顶青筋暴起,眼珠都显出血丝。 他身后的云疆士兵都已经抱头倒在地上,痛苦不已。 赫连敦如明显不是会向威迫妥协的人,并不开口。 裴奈拍了拍顾瑾珩,让他冷静,“他已经告诉我们了,就不是我们的敌人。” 涉及到她的生死,顾瑾珩罕见地控制不住理智。 顾瑾珩牵紧裴奈的手,威压终于撤了回去。 赫连敦如他们慢慢好转,他缓了缓,对裴奈说道:“东丹多努也来了,他负责炸掉霖伤水瀑布,我和司寇家的两兄弟分别带队,负责掩护他,同时吸引你到瀑布附近。月斯脊也来了卢国,带兵守在秘境外面,只要你出了秘境,他就会率兵将你包围。” 裴奈嗤笑一声,讽刺越苍道:“原来他也在怕啊?怕我们所有人都在赌的那个未来。” 赫连敦如颔首,回忆道:“因为他说,他要毁掉东境人唯一的希望。” “你们没有舆图,为何能一路安全走到秘境深处?”这个问题困惑了裴奈等人许久。 赫连敦如摇摇头,“安全?不,邬族找到了一个曾经来过卢国秘境的人,那人从前跟着认识路的秘境守护圣族一起进来过,所以知道各圈层的规则,也记得一部分的路,但他了解的比较有限。” 他停了下,扫了眼群山,好像是在感慨秘境此行的艰难。 他说道:“这一路,我们还是拿人命淌过来的,也是因为突发了意外,我和东丹多努、司寇家族的二人走散了,现在不清楚他们的最新情况。” “你们云疆的队伍就剩下三人了吗?”裴奈追问,因为上次见到时,他队伍里的人数并不少。 赫连敦如否认,“一路牺牲了很多人,但半数都还幸存,只是我们三个无意中掉进了陷阱,进到这里。” 裴奈了然点点头。 “所以邬族神君让我们将你引到霖伤水瀑布附近,是因为你也是复生之人吗?”赫连敦如继续方才的问题。 裴奈没有张嘴给他看,只回答道:“嗯,我的舌下现在就有一枚浑树片。十年前天耀和邬族的崖谷之战,你可曾听闻?” “当然,那是堪作兵法范例的经典战役,你与西寒刀拓跋霍同归于尽,最终天耀大胜。”赫连敦如露出赞赏的目光,随后眼神微滞,反应了过来。 裴奈知道他已经猜到,“嗯,我那时是真死了。几个月前才被复活。” “原是如此。”赫连敦如终于明白。 裴奈又问他:“越苍所做的那些恶事,你们可知晓?” “各国的特殊‘贡品’,或是被掠夺的孩童吗?有所耳闻。”赫连敦如眼里也流露出鄙夷和不齿。 裴奈轻笑一声,“你们也是为了保全自身吧?西境人道路以目,可敢有自己的想法?” “西境并不团结,强权盖下,危如累卵。”赫连敦如如实答她。 裴奈便知道她该说的都已经说了。 天色渐黑,夜幕将临。 “先去找地方生火扎营吧,这片谷地没有出口,我们可能得再尝试推启机关,要明天了。”裴奈对赫连敦如说完,便牵着顾瑾珩往回走。 四名银甲卫背了三个山谷之国特制的压缩营篷,每个都几乎只有拳头大小,篷布轻薄,却很挡风。 压缩营篷虽然简易,但胜在便携小巧。 裴奈和顾瑾珩睡在一个营篷里,鞠连丞和四名银甲卫共用另外两个营篷。 内部空间比较狭小,裴奈躺在顾瑾珩怀里,被他的气息包围。 二人又腻歪了一会儿。 裴奈和他唇齿相依,亲着亲着,竟困倦得睡了过去。 顾瑾珩气笑了,温柔地替她将衣裳盖好,又惩罚地轻咬了下她的唇瓣,引裴奈在睡梦中不满地哼了两声。 顾瑾珩轻啄她的嘴唇,依次吻过鼻尖、眼睛、眉梢、额头,然后满意地放过她,拥着她沉沉睡去。 裴奈一夜好眠。 她再次醒来,顾瑾珩也被她的动作唤醒。 时间尚早,但裴奈要早起练枪,因此捧住顾瑾珩的脸,亲了亲他,“你先睡,我去练武,就在附近。” 顾瑾珩眼里尚还不太清明,但还是纵着她,点了下头。 裴奈便收拾好,在外面匆匆洗漱完,去开阔的地方练枪。 没多久,顾瑾珩也换了衣服,梳洗好出来,坐在不远处静静看着她。 裴奈又琢磨了一会儿招式,看到银甲卫和赫连敦如他们已经开始寻找出口,方暂时收枪,准备和顾瑾珩一起去帮忙。 刚走到一半,曲柏翼从古楼里出来。 他坐着自己用木头打造的简陋滚椅,朝裴奈他们而来。 裴奈见他有事,便迎了上去。 “叫他们别白费功夫了,那些陷阱机关只有从内才能触发,而且开合时间极短,来不及离开。”曲柏翼提醒道。 裴奈心里虽有所预料,但还是有些无奈,问了一句:“那我们要怎么才能出去?” “等你将武功练到位了,自然就能出去了。”曲前辈说着玄而又玄的一句话。 他的情绪比昨日稳定了许多,虽然难过,但眼里有了几分坚定,像是有了目标和要去做的事,“你昨天和赫连敦如的打斗,我看到了,你足够担得起逐北枪三个字,而且潜力无限。中川神僧曾经传授过你?” 想是他当时看到了长枪周围的金雾。 裴奈颔首:“钟老前辈教了我几招定光慈悲掌。” 曲柏翼点点头,“你也找到了自己的逐北枪魂,如水处下,包容万物,善利天地,故天下莫能与争?确和你的性格相符。只是你自研的枪法,目标和魂都定了,路却曲折,架不起你的无上枪魂,故而难控。” 这是指她枪路走法有些问题。 裴奈也有所感,但还在思索如何改进。 紧接着曲柏翼的下一番话,让裴奈瞪大了眼睛,“我虽然不够格传授你,但以棍法的奥妙指导你去创造招式,还是可行的。” “谢谢曲前辈!”暗室逢灯、雪中送炭,裴奈很感激,她敬爱每一位指导她的武者。 曲柏翼抬手,“不必客气,我只有一个要求。” “但请明说。”裴奈静听。 “杀了越苍,让所有人的死变得值得!” 第二百二十一章 肉与酒 一整天,裴奈都在曲柏翼的教导下,参考棍法,感受势合力顺的动作路形。 吞吐起落,不止是与自然相融,也要与她的身体意识相契。 或许先前她自创的招式凶悍满杀气,但以她的体质无法完全贴合,细节便常常出现差错。 “山不让尘,川不辞盈。接受你自己,接受所有的缺憾,此中三昧,你当自领。” 裴奈听着耳边曲前辈的教导,细细体会着手臂和长枪摆动的幅度和频速,与她的膂力对话。 她逐步找到感觉,新创的招式动作越来越顺,曲柏翼在旁边不断点头。 “钟老前辈说是裴家枪原有的招式限制了你?此话确切不移。”曲柏翼捋动着自己的胡子,言道。 暮云已至,天光渐淡。 小黄狗跑了过来,裴奈停下了长枪。 曲前辈坐在椅子上,俯身摸了摸它的脑袋,“到饭点了?小机灵鬼。” “它叫什么名字呀?”裴奈蹲在地上,抚摸着它柔顺的毛发。 曲柏翼便道:“它叫棍棍。” “齐岳白棍,棍棍,好名字。”裴奈笑不可仰,又追问道:“您十一年前就来到秘境了,但棍棍看起来好像不大,应该三、四岁?它怎么进来的?” “它四岁了,说来缘妙,四年前有一只秃鹫途径谷地,它嘴里衔着一只将死的野狗,我见那狗鼓着肚子,像是体内有崽,便将秃鹫驱逐。剖开野狗的肚子,里面另外几只狗崽都死了,只它还活着,便将它养了大。”曲柏翼回忆着。 裴奈觉得这种相遇很神奇,一边摸着狗头,一边静静听着。 曲前辈又道:“它很懂事,帮我警戒,也会捕猎物带给我吃。上一个被我一手养大的,还是曲牧风,他也是我捡回去的孤儿,这傻孩子,想来这些年也没有娶妻生子,光惦记找我了。” 曲柏翼的眼睛已经通红,都说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人间至深的痛。 那种无助与绝望,让命运显得无情不仁。 裴奈同样心绪起伏,这件事情始终令她感到悲伤。 曲前辈在怀念他的徒弟,裴奈便陪着他。 直到顾瑾珩用丹道神炁拍了拍她,裴奈便回过头,看到了远处火堆旁边,正在炙烤食物的顾瑾珩。 因为不知道他们还要在这里待多久,顾瑾珩今日便去采了一些可以佐味的植物,并让银甲卫砍树做了一些木签和简易的筷子。 顾瑾珩的威压向山上扩散,顷刻便有鸟类和兔鼠跌了下来。 他择了几只可以食用的动物,又征得曲前辈的同意,摘了些曲前辈种的菜,准备夕食烤肉给他们吃。 此刻来叫裴奈,便应该是开饭了的意思。 “曲前辈,晚膳他们做好了,我推您过去吃饭吧?”裴奈如是说道。 曲柏翼点点头。 倒是棍棍好像也听了明白,撒开腿朝顾瑾珩他们跑了过去。 裴奈一边推曲前辈过去,一边看着顾瑾珩和棍棍的互动。 棍棍蹲在他脚下,摇着尾巴渴望地看着他。 顾瑾珩瞧了瞧它,便取下熟肉,放在嘴边吹了吹,撂到了地上的狗盘里。 棍棍凑过去狼吞虎咽,然后又对顾瑾珩眼巴巴瞪着。 裴奈恍然想,她和顾瑾珩若是有了孩子,想必他也会是一个好父亲吧? 她大概也知道,她与顾瑾珩先前成婚五年并未怀有身孕,多半是顾瑾珩有意用神炁控制。 但为什么这样做,裴奈还没找到机会问他。 转眼他们就到了火堆附近,木枝烤肉融合着顾瑾珩利用谷地植物做成的佐料,外焦里嫩,香气四溢。 顾瑾珩正弯腰削着肉,望向他们,问道:“曲前辈可有忌口?” 曲柏翼摇摇头,“有什么吃什么,来了这个破地方十一年,早就没讲究了。” 顾瑾珩便各样切了些,放在盘子上递给他。 “奈儿呢?”顾瑾珩眼角微微带了弧度,在黄昏下显得温柔极了。 裴奈凑过来,笑道:“多多益善。” 顾瑾珩嘴角也有了一抹笑意,“先去洗手吧。”他看了下不远处地上放着的水盆。 裴奈乖乖照做,看着今日新做好的木质矮盆,感叹道:“你们一天时间就准备得这么充分?我觉得我们在这住半年都不是问题。” “你们何时能离开,那得看你接下来的进度了。”曲柏翼一边说着,一边夹起筷箸尝了口兔肉。 裴奈不明所以,“所以我们接下来不练枪招了吗?” “你的造诣非凡,我教的思路和方式短短一天你都已经完全掌握,接下来靠你自己便足矣。枪术要看你修炼的成果,我觉得上限不可预估,但对抗越苍,你还差了很重要的一点。”曲前辈在用膳中途这样说着。 裴奈已经洗好手,很认真地问道:“哪一点?” “破坏力。”旁边的赫连敦如插话道。 他和两名云疆士兵今日也有帮忙准备食材和工具,因此顾瑾珩也备了他们的晚膳。 此刻三人正坐在火堆对面,大快朵颐。 裴奈看过来,倾耳以听。 赫连敦如解释道:“他的戟术十分强硬,力敌千钧,每一击都如雷轰震,将物体从内至外碎裂破坏,你与他交手过,应该有所体会。” 裴奈颔首,她当然知道。 毕竟她的凌月枪便是在擎云天戟之下殒毁,她双臂的骨头也多处裂开。 那一战后,顾瑾珩探她的伤时,眼眶一片通红,甚至都不敢托起她的双臂,每一次触碰,都怕弄疼了她。 当时他说,她的手臂几乎没有完好的血肉。 曲柏翼听完赫连敦如的话,也赞成地点点头,“各国最健壮的武士都无法与他角力,何况你又是女子之身,这种悬殊的体质差距,是你必须跨越的天堑。” 紧接着,他又道:“你无法从根本上改变你的体魄,那便只能换一种方式,达到与他相同的撞击与破坏力。” 裴奈觉得曲前辈说得极为在理。 但她没有想出诀窍门路,又追问道:“该从哪个方式入手呢?” “我也不知道,但我觉得,你应当问问你的枪魂。”曲柏翼吃得满足,几乎放不下筷子。 他又指了指对面的石崖绝壁,“陨石最外层的石壁最为厚重坚硬,倘若你能在不自毁双臂的情况下,将它劈开,便能与越苍有一战之力。届时你们一行人也可以从你劈出的通道离开。” 裴奈望着远处的山壁,思忖着。 顾瑾珩已经将肉剔好,菜也搭配了些,放在盘子上,递给了裴奈。 他的表情不太好,已没了方才的愉悦,“明日我和你一起,我会用神炁护住你的身体,将你受到的冲撞伤害降到最低,但若是你的手臂旧伤复发,必须及时停下。” 裴奈知道又让他担心了,连忙将餐盘接过来,哄他道:“好,听你的。” 她夹起一块烤肉喂进嘴里,鲜嫩多汁的肉食解了这段时间的馋。 裴奈不住点头,眼里放光:“好吃!居然还有辣味!” 顾瑾珩见她开心的样子,神情终于柔和一些,“嗯,瀑布附近有一种矮草,没有毒性,反而入口会产生一种辛辣感,我觉得你应该会喜欢。” 裴奈用筷子夹起一块她刚刚尝过的肉类,伸到顾瑾珩嘴边。 顾瑾珩低眸打量两眼,随即张口接过。 一名银甲卫忽然想起来什么,问曲柏翼道:“曲前辈,我们还带了一点酒,不太多,本来是为了暖身用,您要喝点吗?” “太好了!有这么丰盛的大肉大菜,居然还有酒喝?”曲柏翼笑得合不拢嘴,暂时一扫昨日阴霾。 银甲卫走过来,把军用酒壶递给曲前辈。 顾瑾珩提醒道:“前辈,酒会加速你体内之毒的扩散。” “无妨!不过是少活十几天罢了,”曲柏翼摆摆手,打开酒壶来豪饮一口,痛快道:“我没想到,临死前夕,还有人能来到此处,陪我这个老头子说说话,再一起喝酒吃肉。” 他带着长辈的慈爱,骄傲地看着裴奈,说道:“我甚至还教导了一个武学奇才,放十一年前,谁又能想到,世人最后的希望,竟会是女子出身?” “确然,西境那边很多人不相信逐北枪裴奈的事,有些人认为她是天耀和东境编织的谎言。”赫连敦如接道。 鞠连丞冷笑道:“她创造的奇迹,够你们西境说书讲评人说一辈子。” “早晚有一日,他们将不得不信。当越苍受诛,当西境同盟瓦解之时,裴奈的战意将带着所有不屈生命的自由意志,席卷这片大地的每一个角落。”曲柏翼对此坚信。 裴奈挠挠头,有些尴尬,不忍心打断他们,压低声音对顾瑾珩道:“他们是不是忘了我还在这里了?” 顾瑾珩轻笑了一下,手里沾了油,便用丹道神炁摸了摸她的头。 裴奈头顶一激灵,站在那默默看着顾瑾珩,光眨巴眼睛。 顾瑾珩不解道:“嗯?” 裴奈将空荡的木盘递了回去,示意自己没有吃饱。 顾瑾珩哑然失笑,“想吃哪个?” “都要。” 第二百二十二章 至柔且至刚 次日一早,裴奈便开始尝试劈斩陨石外岩。 顾瑾珩就站在她附近,注视着她的每一次动作,在长枪落下时护住她的手臂骨骼。 逐北枪的枪风气贯长虹。 一次又一次斩击,敲砍在山壁上,发出阗阗巨响。 岩块震荡,不断有碎石滚落,激起尘土飘散。 然而陨石最外层的石壁始终没有开裂的迹象,这远比山谷之国二十一域的中间层壁要厚实得多。 当时她在邬族吹响号角后的危急关头,用长枪硬生生破开了第十七域通往下层的路。 那时双臂的骨头便已经出现了损伤,在藤网层时汇聚不了力气,手开始发抖。 此刻面对厚出数倍的外围山壁,裴奈有些束手无措。 “奈儿,该休息了,你的手臂在发抖。”顾瑾珩在旁边提醒道。 裴奈气恼地坐在地上,把长枪搁在一边。 顾瑾珩走过来,听她正在自言自语。 “给点出路啊,没理由因为先天体质就落人一头吧?各位帮我想想办法好不好?” 顾瑾珩的目光里携了几分疑惑,“各位?你在和谁说话?” 裴奈依次指过逐北枪、两只手臂、腰腹部,“它、它、它、它......” 顾瑾珩无奈,竟还顺着她说:“它们本就负担逾阈了,不要逼它们。” 他面向裴奈蹲下来,拉过裴奈的双臂,缓缓将衣袖推上去,观察她胳膊的情况。 然后一边用丹道神炁促进她身体的血液循环,一边按动穴位,让她好受些。 “还好有你陪着我,不然手臂只会更严重。”裴奈这样说着,她仍然在烦恼。 顾瑾珩心疼地捏了捏她的手,眼里竟显出自责。 裴奈发现了他的这抹情绪,摸了摸他的脸,问道:“又不是你干的坏事,你在瞎想什么?” “到时候越苍交给我来处理吧,你已经受了很多罪了,这种力量的悬殊,本就几乎无法改变,不应该由你来承担。”顾瑾珩似乎已经思索了很久,没有犹豫地对她说道。 裴奈摇摇头,“我们说过的,不是吗?内力越深厚的人,越不容易被丹道神炁禁锢,一旦他破开束缚,你便极其危险,远比我要危险得多。” 顾瑾珩不言,目光停留在裴奈的手腕上。 裴奈继续劝他:“更何况,最后大战时,雷来翁一定会同越苍一起出现,不管他们是向我方抛洒蛊毒,还是派出雷来翁培育的毒人大军,都只有你能解决。和越苍对决不能有丝毫的分心,韩睿泽又是远战,只有我来最为稳妥。” 所以大家都明白的,他们没有别的选择。 顾瑾珩再清楚不过,但让爱人顶着致命危险迎难而上,每日看着她摧残自己的身体,对他来说,又何尝不是最痛苦的折磨? 裴奈左右也无事,脑子里琢磨着如何提升枪招的破坏力。 趁顾瑾珩揉按她的手臂,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戳一戳顾瑾珩的胳膊。 过了一会儿,裴奈将手收回,准备站起来,“我休息好了。” “可是没多久......”顾瑾珩抬起头,看到她跃跃欲试的表情,轻叹了口气。 裴奈拿起逐北枪,再次对准已经被磨出无数深痕的山壁挥下。 山石裂坼的声音不断响起,从艳阳到日暮。 山壁被割出一道深坑。 盈千累万的枪印将陨石外岩一点点穿透,可是远远达不到曲前辈所说的程度。 或许她这样,对着一个地方深挖,半个月后他们便能离开,但于气力和爆发力的提升,还远远不足。 若无法轻松将秘境的石壁击断,她就没有资格直面越苍。 当日用过夕食后,裴奈便洗漱了早早休息。 进了营篷没多久,她就昏睡过去,恍惚间好像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人揭起。 柔软的唇瓣贴在她的手臂上,无序地移动。 一点一点,密集地啄吻。 那轻柔至极的动作,充满了疼惜与难过。 裴奈徐徐睁开眼睛,看见了顾瑾珩于暗光照射下的侧脸。 “抱歉,吵醒你了。”顾瑾珩的声音有些低沉沙哑,带着令耳朵舒服的磁性。 裴奈的手腕还被他握在掌心,她轻轻挣脱,反手将顾瑾珩抱住,“抓住了,快睡觉。” 顾瑾珩拍了拍她的手,“乖,别压到,我抱你。” 山间的夜晚极冷,野风凛冽。 哪怕营篷挡风,也拦不住呼啸声后弥留的寒意。 裴奈的四肢都有些冰凉,刚好钻入顾瑾珩的怀中。 顾瑾珩将裴奈身上的衣袍给她盖好,然后牵过她的手,替她暖着手脚。 困意又逐渐涌上来,裴奈枕着顾瑾珩的胳膊,在他怀中慢慢睡去。 第二日清晨,仍旧是一样的经历。 不断地击石砍岩,直到顾瑾珩提醒裴奈停下。 裴奈放下逐北枪,劳累与疲乏,让她心中难过,甚至后仰躺到了草地上。 她试过无数种方法,可始终找不到改变的出路。 像是命运都在嘲笑她和明枝的身体。 天上的雾云迷蒙暗淡,耳边瀑布的水声喧豗不断,天地都在自然流转。 她再次苦思曲前辈提出的建议——“你应当问问你的枪魂。” 她的枪魂,是如水柔和,却无坚不摧。 水德近于道,善利万物而不争。 江海令百川峡谷、山河湖泊所归附,正因为它屈于百谷之下,且游走其间,便引百川归附。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 作为女子,体质相较男子柔弱,不可避免。一直以来,她都努力做到了柔之胜刚,弱之胜强坚。 她几乎已经做到了极致,但她即将要面对的是活了几百年的世间第一武者。 裴奈借助浑树片寄于唐明枝的身体。 唐明枝虽然不矮,但身体常年生病,因此较为纤弱,在她死后,浑树片附于她的病体,才将病症治愈。 而越苍向来选取俊朗健壮的顶级体魄,在对方存活时强行覆替,完成身体的更换,借以永生。 他们二人的体格差距,霄壤之殊。 但是她偏不信这个邪,世间万物相生相克,阴抱阳,生天地万物。 没理由她作为女子,就注定无法超越越苍。 咆哮的泉瀑之声从耳中灌入她的脑海,裴奈咬咬牙,握住身旁的逐北枪,缓缓站了起来。 她轻功向悬瀑下方跳去,顾瑾珩在她身后不断喊着什么,但裴奈在水声中有些听不清。 她的大脑仿佛与外界隔绝,陷入一种混沌之态。 瀑布喷涌倒泻,最下方的冲击力极强,但裴奈目前冀求的,就是柔化至刚的大道。 她飞速转动逐北枪,替她挡下大多数激流的拍击。 裴奈站在瀑布下,感受着水势的变化。 水清照影,无有不洗。能方能圆,曲直随形。壅之则止,决之则流。 水化身形于大地,融生命于万物,因其无有,故能入于无之间。 其德其道,是裴奈的逐北枪魂。 水流打湿她的全身,裴奈的皮肤感觉到疼痛,她仍旧扛着。 渐渐的,她抓住了一点势变之感,如同顾瑾珩的丹道神炁融入人身,但却是另一种形态。 她思想变化的瞬间,身体内部透出一股从未有过的轻盈。 像是以无色无象,触碰到了大道鸿蒙的溟滓,转见太素,起源变化,不生不灭。 裴奈以身去回应这种包容与撕控,内藏以为泉原,渊之不涸,四体乃固,泉之不竭,九窍遂通。 她不再转动长枪,反是朝天划弧一挥。 湍急的瀑水便自高空中途断绝,那断处边缘并不平整,反而高低错落,无序凌杂。 近处的顾瑾珩、远处的鞠连丞等人都看不明白。 为何水被枪风切断时,会出现这样的变化? 第二百二十三章 开山 瀑流继续奔腾垂降,裴奈却忽地笑了。 在猛烈的水流即将砸上她之前,她不急不缓地走了出来。 顾瑾珩就站在瀑布外,全程关注着她,似乎做好了她一旦出现意外,就进去捞救的准备。 裴奈感谢他作为爱人,能够允她机会,面对瀑布冲击的危险。 从水流的裹覆中离开,她的意识回拢,好像她和从前一样,但有些地方,却又在细微处发生了改变。 裴奈逐步走到她练习的山壁前。 她提枪一摆,目光紧盯着面前的岩石,举枪斩下,动作仍旧是她这两日成千上万次的劈招,毫无二致。 逐北枪破开静空,将山风拦断。 水常积势,以待迸发,枪魂亦同,其势已成,自命向前。 枪锋掀起的锐气,细碎到肉眼无法捕捉。 无穷无尽的丝缕枪意,敲撞在山壁上,钻融进物质间,在极速的撞击力之下,相渗相容。 裴奈如水柔和的枪意,在此刻,悦纳住陨石最坚硬的外壁。 随着枪身摆落时的最后一下震荡,金石之坚,顷刻崩碎! 恍若爆炸一般,坚不可摧的陨石裂成无数小块,混杂着山灰尘土,迸溅向外,散射一地。 大地都在此刻晃动。 轰天震地的声响引得赫连敦如、鞠连丞等所有人纷纷注目,曲柏翼亦推动滚椅,从古楼里缓行出来。 山体最外层的石壁已经被破开,但裴奈并未停息。 她一枪又一枪砸落,秘境内的陨石通道一层接一层塌裂。 当她将最坚硬的外岩劈断,从前在二十一域时,令她双臂受创的内部石壁,此刻脆不堪击。 到最后,中间的石块甚至化作齑粉,碎屑飘扬。 当她终于停手,身后的众人皆已惊愕难言。 云疆士兵们口呆目瞪良久,弱弱问了赫连敦如一句:“她是不是根本不用走秘境迷宫了,一路击碎石壁,便能直行到底?” “东境的奇迹。”赫连敦如面色有些僵,最后才恍然失笑道。 “至柔化至刚,天下归。”曲柏翼喃喃道,眼里有些红意。 无数同伴的死亡,在此刻不再渺小无意义。 “她真的能做到......” 裴奈望着面前的一切,回过身第一时间看向顾瑾珩,朝他笑开。 顾瑾珩的目光不再严肃冷冽,嘴角终于有了弧度。 他张开双臂,裴奈便快跑着扑进他的怀里,“我做到了!我一定可以,杀了越苍!” 顾瑾珩搂住她,摸摸她的头,“我看到了,很厉害,不愧是奈儿。” 他话音刚落,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头又再次抬起,盯着被裴奈斩开的裂缝。 那里连接着陨石内部的十余个通道,他们并不了解这一区块的构造,也不清楚会遇到什么生物。 “是畸形怪物吗?还是异种植物?”裴奈问顾瑾珩道。 顾瑾珩摇摇头,“是一群人,听到了石壁的爆裂声,从隔壁区块走了过来。” “啊?隔壁区块?”裴奈不解,因为这不符合常理,“这人的听力和你一样好吗?这都能找过来?” 顾瑾珩不再说话,静静判别。 片刻后,他怔了一下,“怎么会?......” 他搞得裴奈有点慌,哪怕是畸形怪物和巨型异植,也不该是这个反应啊? 但顾瑾珩并没有提醒她做好防守准备,他的神炁甚至都未曾表现出杀意。 “谁呀?韩睿泽他们吗?”裴奈疑惑道。 顾瑾珩摇摇头,好像不愿告诉她。 那些人快速前行,紧接着,裴奈也听到了他们的脚步声。 裴奈被顾瑾珩抱着,二人一起望着裂缝。 直到有颗头从石壁后探了出来。 裴奈和里面那人看到对方,同时瞪大眼睛。 “明枝?!”那人惊呼。 “是你?”裴奈虽然惊喜,但无语更多一些,毕竟......为什么会巧到这种程度? 达奚安身后跟着一队岐鲁精兵。 他快速观察了下四周的惨状,震撼道:“我们一个多月没见,你就强到如此境界了?明明上次在二十一域,你只劈了一个隔层,手都负了伤。” 达奚安回忆着当初的经历。 顾瑾珩的丹道神炁逐渐变得阴沉压抑,反映出其主人的不悦情绪。 裴奈赶紧转移话题,“你们怎么来了?” “我就晚了两日,你们便离开了花云寨,我和......”达奚安说着说着,视线落在裴奈身上,随即抬起一只手,立刻将身后的岐鲁士兵们推了回去。 顾瑾珩垂眸。 这才看到,裴奈方才被水流打湿的衣服,此刻正紧贴在她的身体上,显露出曼妙的身姿曲线。 她刚刚忙着击劈石壁,顾瑾珩的注意力都放在她身体内部,谨防着她受伤。之后裴奈激动过度,第一时间扑进了顾瑾珩的怀里。 从他的角度,便没能及时发现裴奈湿身的问题。 达奚安也移开了目光,反而质疑地看着顾瑾珩。 顾瑾珩快速解下外袍,披在裴奈身上,将她遮住,眉宇间有些懊恼。 “抱歉,我疏忽了。”他话语里透着自责。 裴奈摇摇头,“这又没什么,衣服并不透,何况我还看过达奚安赤膊上身呢,谁也没占到谁便宜。” 她话说得快,说完才想起来不对劲。 因为在山谷之国时,她跟顾瑾珩交代过她在二十一域,与达奚安的后半程经历。 但是她怕顾瑾珩醋过头,就没说越苍割开达奚安衣服,露出他的上半身羞辱他们,还建议她将三个男人都收了的事。 此时说漏了嘴,她慌张地一抬头,却见顾瑾珩轻轻歪头,眼里满是探究和威胁之意。 裴奈心虚地不知所措,看向达奚安,却见达奚安微微惊讶,朝她挑了下单边的眉。 坏事了。 “衣服湿着很难受,我先去换衣服吧。”裴奈选择逃为上策。 顾瑾珩没有再追问,反而带着她离开。 达奚安他们也跟了上来。 裴奈为了缓解尴尬,问达奚安道:“既然知道我和韩睿泽都已经来救援了,你们又没有舆图,怎么还冒着危险闯进来?” “总要进过一次卢国秘境,才能知道这里的情况。而且霖伤水瀑布在这里,你为了他就这么跑进来,命都不要,我怎么放心?”达奚安毫不顾忌顾瑾珩在场,直接说道。 裴奈看他们团队的情况都还好,并不狼狈,损失应该不惨重。 她又疑惑问道:“那你们没有舆图,怎么在几天之内,进入这么深层的?” 第二百二十四章 记忆传承 “我们进秘境前,遇到了你们驻守在外面的两名裴家军士兵,他们跟我们说了秘境每一圈层的规则,也说了你们会留下记号。我们尽量避开各个规则,顺着记号一路追了过来。”达奚安解释道。 他想了下,“记号一直到一个坍塌的区块,我们找不到你们的踪迹,后面的路便全靠运气。” 他说的坍塌区块,应该是指裴奈他们和韩睿泽等人分开的人脸豪猪区块。 “然后走了没多久,就碰到我正巧击碎山口?”裴奈仍有些恍惚,觉得不可思议。 达奚安喜悦外露,拍扇的动作带着他特有的倜傥潇洒,“我就说吧,我和你最有缘分,上次在二十一域也是这样,独我最先遇到你。” 顾瑾珩冷冷瞥了他一眼。 方才裴奈湿身,顾瑾珩没有护好她的事,仍让达奚安生气。 他在意裴奈的吃穿住行,也在意她是否有被关心照顾好。 达奚安原本看着裴奈,神情满是柔和温朗,仿如四月阳光明媚。但当顾瑾珩望向他时,他回视的目光也透出一抹彻寒。 毫不让步,一如他争夺裴奈的态度。 “诶,对了,路上有个悬崖——”裴奈刚开口,意识到身后的气氛不对劲。 她回过头,却见顾瑾珩和达奚安同时将头转了开,她迷惑道:“你们怎么了?” “没什么。”顾瑾珩这样说道。 裴奈也不多想。 见达奚安对她笑了笑,她便又接着问道:“第三圈层最后的临界位置在一个悬崖中间,我们经过的树藤都已经被巨型异植挥断了,你们怎么过来的?” “看到痕迹,大概能猜到你们当时发生了什么,我们先从其他藤蔓移动到对面悬崖,脱离第三圈层范围后,再用绳索荡过去。”达奚安解答她的疑惑。 达奚安环顾四周,看清谷地的情况,问道:“韩睿泽他们呢?怎么就剩下你们几个了?” 裴奈简单将前后经历讲给他听,讲得差不多时,他们正好也到了营篷附近。 “我先进去换下衣服。”裴奈打了下招呼,便躬身进入她和顾瑾珩的营篷。 赫连敦如一行也走了过来,他和达奚安用岐鲁语交谈了片晌。 裴奈听不明白,但从语气感觉他们是正在互相认识,随后又聊了一些正事。 裴奈快速换了身衣裳,便掀开帘布走了出去。 曲柏翼自己催使着滚椅朝他们而来,裴奈赶紧过去接他。 “曲前辈,我击开山石了,但是......我们也该离开了。”裴奈此刻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他。 达奚安听裴奈唤他“曲前辈”,又看到他腿上放着的纯白长棍,表情微变,猜测道:“您是曲柏翼前辈?” “是我。”曲柏翼颔首。 裴奈便为曲柏翼介绍道:“这位是达奚安,也是岐鲁的太子。” “后生可畏。”曲柏翼评价道。 曲柏翼出现在秘境内,令达奚安等人觉得不可思议。 毕竟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遇难,有几人能够想到,他是被困在了卢国秘境中? “曲前辈,和我们一同离开吧。”裴奈又一次邀请道。 “回不去啦,回不去啦。”曲柏翼摇摇头。 他目光黯然,仿佛生命的火种早已熄灭,风前残烛,万物焦枯。 “我的毒已经深入肺腑,活不了几个月了,而且带上我这个老东西,你们在秘境内遇到意外,逃都逃不掉,我会拖累你们。” 裴奈不知道说什么好。 “帮我一个忙吧,曲牧风那个小子没有收徒,齐岳白棍不能在我们这一代断了。我听说连丞记忆绝凡,可否由我讲说动作,你来帮忙演示,让连丞记下来?等日后你们遇到适合修炼棍法的孩子,便帮我教给他?”曲柏翼请求道。 他只教了裴奈两日,却让裴奈新创的枪法更加稳定精进,也引导裴奈觉悟枪魂,突破了她枪术破坏力的限度。 于情于理,他都算得上是裴奈的师父。 裴奈又怎会拒绝他? 她颔首,对顾瑾珩和达奚安说道:“那你们在这里等等我?我们晚些再出发。” 顾瑾珩和达奚安均点头,没有异议。 裴奈和鞠连丞跟着曲前辈到了古楼的后院。 长枪有利刃,不方便示范棍法的动作,所以裴奈就没有拿逐北枪,而是用了曲柏翼的纯白长棍。 “我只需要看着吗?”鞠连丞问道。 “嗯。”裴奈轻笑了一下,“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你可当自己是个容器,学就是了。” 鞠连丞怒瞪她:“怎么说话呢?” “好啦好啦,以后你就是行走的顶级武功秘籍,走到哪都饿不死。”裴奈转头又对曲柏翼道:“曲前辈,我们开始吧。” 曲柏翼口述招式动作及要义。 裴奈一一照做,精准到角度及力道,分寸尽握。 齐岳白棍的招式很多,甚至还分八大段类。 他们一直从早上演示到黄昏时分,裴奈终于歇下。 “还有一些心法,我只讲原意,如果要细讲,可能需要几天几夜。不能耽误你们,其中奥义,就让后人自己品悟吧。”曲柏翼麻烦了他们一整天,也有点难为情。 鞠连丞颔首,准备静听。 裴奈望向曲前辈,在那一刻,曲牧风的眼神仿佛与他重叠。 她心里一酸。 忽然想着,命运无情,但为何他们一定要为之让步? 哪怕曲柏翼死期将至,他几近恳求着他们,也努力想将祖师留下的东西传承下去。 裴奈又想起曲前辈时隔十一年后,再次吃到烤肉、喝到烈酒时幸福满足的表情。 她不希望那是最后一次。 裴奈打断了他们一下,“你们先记说,我有事情要问顾瑾珩。” 曲柏翼和鞠连丞点点头,继续讲记。 裴奈朝顾瑾珩他们跑过去。达奚安和赫连敦如正坐在草地上聊着什么,顾瑾珩也在旁边,但他比较少说话。 裴奈感觉赫连敦如已经被他们策反得差不多了。 她方才和曲前辈他们说完,刚一动身,顾瑾珩就望了过来。 此刻顾瑾珩正起身走向她。 “怎么了?”顾瑾珩看她有些急切,问她道。 裴奈抬头看他,“曲前辈的毒症,治愈的可能性有几成?” 顾瑾珩单手捧住她的脸颊,也没有夷犹及思索,像是算到了她迟早会问这个问题。 他答道:“他是在秘境内中的毒,按照世上已知的草药种类,无解,至多再活四个月。但倘若他运气很好,我们在陨石内找到了克制毒素的草植......” 裴奈的眼睛渐渐放光。 “我来配置解药,治愈的可能性,七成。”顾瑾珩望着她这副样子,眸底都软了些。 裴奈便扑进他怀里,欣忭地抱住他,“那就是还有希望?我明白了。” 她脸上带着笑意,朝着曲柏翼和鞠连丞大步跑回去。 曲柏翼正在对着鞠连丞讲说,被急冲冲赶来的裴奈打断。 “别说了!”裴奈推着曲柏翼的滚椅向古楼正门赶去,“您出去了自个收徒教吧。” 第二百二十五章 挑事 曲柏翼和鞠连丞都有些发愣。 尤其曲柏翼,不知所措地劝她:“我出去也活不了几日,带着我,你们将寸步难行。” 裴奈直接对着银甲卫和岐鲁的士兵们招手,“都过来帮忙!把曲前辈的东西帮他收了,一起带走!” 士兵们听到她的呼唤,未敢迟疑,纷纷赶来。 “顾瑾珩说只要能找到对应的解毒草药,就有治愈的可能。”裴奈毫不让步,“只要有一丝希望,我今个扛也会给你扛出去,何况我们有这么多精兵,大家轮流护送你,不会耽误正事。” 曲柏翼坚持推拒道:“先不说有没有解药,陨石这么大,想要在几个月的时间内找到刚好对症的药植,简直荒诞不经、痴人说梦!” “不,有一种最节约时间的方法。”鞠连丞在此时开口,他和裴奈默契地对视一眼。 二人异口同声道:“雷来翁。” “据你们所说,雷来翁不是投靠邬族了吗?”曲柏翼满腹疑团,不明白他们俩的意思。 “他窝在西境的陨石内长达数载,深钻草植毒本,最终制成了蛊毒。邬族的军队一定帮他将西境的大多数物种都集齐了,他在西境的陨石内部有一个制毒营地。”裴奈解释道。 已经到了古楼门前,她停下脚步,移动到滚椅的正面。 她目光坚定道:“我要您亲眼看着越苍和西境联盟垮台!然后......我们一起去找解药!” 曲柏翼无法拒绝她的这句话。 他看着裴奈的眼睛。 她的眼眸里似有火光摆动,更像一束灯芯,一灯点燃千百盏灯,度化无边众生。 “好。”曲柏翼终于应下,不再抗拒,眼睛都泛起了红意。 “裴将军,曲前辈的所有东西都带走吗?”士兵们过来咨问她。 曲柏翼回过神,忙摆手道:“我只带几件东西。” 他推着滚椅进去,在士兵们的协助下,快速收好个人用具,理成一个包裹,放在腿上,赶了出来。 夕阳西下,余晖沉入山峦间,夜雾将至。 “先进秘境吗?”达奚安问道。 裴奈下意识看了眼顾瑾珩,赶紧颔首,“先进去再说。” 她今日实在不敢在谷地的营篷内过夜。 她早上醋到了顾瑾珩,还没解释清楚见过达奚安赤膊上身的事,晚上想是要被他用丹道神炁诘问欺负。 想到二十一域时的那个夜晚,裴奈打了个冷颤。 在外面这种环境,她到时候压制不住自己的声音,达奚安他们都会听到,光是想一想,裴奈都恨不得一头扎进土里。 顾瑾珩察觉到她的目光,头轻轻一歪,看到她的神情,便猜到了原因,眼里浮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 “怕影响大家休息?”顾瑾珩淡淡开口。 这句话只有裴奈能明白意思。 裴奈感觉到熟悉的神炁瞬间钻入她的体内,正向着不规矩的地方探去。 她赶紧移动了两步,在顾瑾珩窄韧的腰际捏了一把。 顾瑾珩随即将丹道神炁撤了回去,嘴角轻起弧度,明显是在逗她。 达奚安看到了他们的小动作,目光沉了沉。 “早知如此,便不耽误你们这一天时间了。”曲柏翼看着天色,对裴奈等人感慨道。 裴奈对曲柏翼摇摇头,“不算浪费时间,我可是把齐岳白棍从头学了一遍。” “走吧。”顾瑾珩先一步进入裂缝内的区块。 毕竟他们已经脱离了舆图的范围,需要顾瑾珩的丹道神炁来探路。 赫连敦如目前还属于西境同盟的阵营。 无论怎么说,大家明面上立场相反,也不宜被其他人看到,便和他们走了不同的路。 众人在此同赫连敦如他们告别。 达奚安跟在裴奈身后,一边进入廊道,一边问道:“我有错过你的战斗名场面吗?” 裴奈还没想到怎么说。 鞠连丞先开了口,依旧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说法:“有,第三圈层最后那个悬崖,韩将军殿后时藤路被巨型异植拍断,裴将军用逐北枪接住珲洗鞭,拉住悬崖下的韩将军,甚至还用后背血肉卡住鞭身,等支援的人过来了,让大家泼洒燃料,她再带着火把,跳到韩将军后背上,用慈悲掌,火杀深渊里的异植,救下了韩将军。” “跳到他后背上,完全抱着他吗?”达奚安目光沉痛,满带着醋意。 连前面的顾瑾珩都回过头,深深看了她一眼。 裴奈打了个冷颤。 “故意的?我那么多帅气的战斗,专挑这个说?”裴奈对着鞠连丞咬牙切齿。 鞠连丞没理她,抱起地上的小黄狗棍棍,问后面滚椅上的曲柏翼前辈道:“前辈,棍棍是公是母?” “公狗。”曲柏翼答道。 鞠连丞便捋着狗头道:“那应该比女人要专情得多。”语罢便抱着狗越过裴奈,跟在顾瑾珩后面。 裴奈气到腮帮子都鼓起来。 达奚安看她这副样子,在旁边轻笑。 裴奈瞪他:“笑什么?” 达奚安的浓睫微眨,深邃的目光注视着她的双眸,说道:“你生气好可爱,我不一样,我倒希望你多情一点。” 因为这样,他才会有机会。 这句话不用说出来,周围的人全都明白。 顾瑾珩走在前面,甚至懒得再回头,裴奈感觉几件事情积累在一起,他应该是生气了。 裴奈赶紧追了上去,但不知道该怎么哄他。 接下来的三个区块,植物和匀光水都很稀少,石壁光秃,环境较为阴暗,但好在异种怪物也没有几只。 在第九十八个区块,顾瑾珩终于和她说了话:“奈儿,左边廊道走到底右转,中间岔路,那日我们遇到的食人者在该处,我已经将他双腿断了,路上没有其他危险。” 裴奈有些激动,“好报仇了!”掏出逐北枪便按他说的方向走去。 达奚安也听说了食人者勾引怪物群,害他们中陷阱的事,正要跟在裴奈身后去看她报仇,却被顾瑾珩插在了他俩中间。 顾瑾珩周身萦绕着生人勿近的气息,轻描淡写地瞥了他一眼。 达奚安用舌顶了下腮,想是被气得不轻。 裴奈远远便看到了匍匐在地上挣扎前行的流浪食人者。 他的双腿已经被丹道神炁破坏,剧痛使他浑身颤抖,发出浅浅痛吟,但求生欲又令他压着声音,不敢放声哀嚎。 看到裴奈过来,食人者的目光露出绝望。 “你把祸害同类的心思放在寻路上,早就逃出去了。”裴奈无语道。 那人不懂天耀语,没有听明白。 达奚安便随口用卢国语翻译了裴奈的话。 食人者临死之际,竟笑了一下,说了一句异族语。 顾瑾珩听完这句话,也省得让裴奈动手了,直接用丹道神炁将他的咽喉扼住。 那人经脉血流乍断,顷刻七窍流血而亡。 “他说什么?”裴奈问道。 第二百二十六章 骨地 顾瑾珩的声音没有感情,“他说,卢国现在不也是地狱吗?” “他是自愿待在这里的?”裴奈瞪大眼睛,“哪怕出去杀几个敌人,也比和同类自相残杀强啊。” 顾瑾珩语气带着寒意:“所以我杀了他,他不配同你交谈。” 裴奈颔首,“我们走吧。” 从这个区块出去,根据顾瑾珩选的通路,他们又平安无事地经过第九十九个区块。 第九十九个区块的对面出口都在悬崖上,他们要穿过空中悬横的藤蔓,再攀爬一段路,抵达悬崖对岸的区域。 曲柏翼前辈的双臂很有力量。 他可以依靠自身在崖壁的藤蔓间攀行,士兵们只需要协助搬运他的滚椅。 小黄狗棍棍则被布多层裹好,由一名健壮的银甲卫背了上去。 众人顺利到达第一百个区块。 廊道入口被垂落的藤蔓挡住,大家正要进入,顾瑾珩拦住了他们。 “怎么了?”裴奈问道。 顾瑾珩用修长的手指缓缓拉开藤条,露出一道缝隙,略微蹙眉道:“里面有很多白骨。” 既然有动物的尸体,想必就存在危险。 可他没有明说,还在思索,便说明此处区块没有其他生物。 裴奈也凑过去,透过细缝看了一眼。 匀光水穿流在廊道间,照映遍地堆积的骨骸,幽光令面前的一切变得阴森,带来久远的凄寒。 “好像只有骨头?”裴奈甚至还看到了不远处一具巨大的鱼骨骨架,不解道:“难道因为当初陨石坠落时,砸进了地下水,鱼变异了,跑到了上层?” 这件事情很诡异,大家后背都泛起悚然冷意。 后面的人都陆陆续续上来,悬崖平台已经快要站满。 深渊中是否有生物在暗中窥视,他们并不知情,让大家停留在空中的藤蔓上,随时都有致命危险。 “先走吧。”顾瑾珩掀开挡路的树藤,迈了进去。 裴奈跟在他身后。 动物、畸形怪物的骨骼铺在路上,紧紧挤挨堆靠,比比皆是。 众人避着骨头,踩在白骨间的空地上。 “一整副骨架为何会连在一起?”达奚安盯着周围的骨骸说道。 这确实违背常理,此地处处都透露着令人不安的气息。 顾瑾珩在前面同时停下,裴奈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是一副极其扭曲的骨架,有鱼类的尾骨,又有人类的手骨,身子却又更似兽类。 “这具骨架,来源于多种生物。”顾瑾珩这样说道。 裴奈抖了一下,“畸变?” “不像。”顾瑾珩的丹道神炁始终广布区块各个廊道间,惕厉着外围的变化。 他的话音刚落,便忽地察觉到什么,转头向不远处那具巨大鱼骨望去。 鱼骨仍旧静静停留在原地,裴奈他们并未发现不对。 “怎么了?”裴奈问道。 顾瑾珩对后面的人说道:“准备一块肉食。” 肉类不易保存,他们接下来还是以干粮为主,只给小黄狗棍棍准备了一些带肉的骨头。 银甲卫从包裹里掏出棍棍的食物,等待顾瑾珩接下来的命令。 “对准鱼骨的头部,扔过去。”顾瑾珩仍然紧盯着前方。 银甲卫如是照做,将手里的食物远远抛掷过去。 带肉的新骨划过半空,遽然被利齿接住。 锋利的锯牙咬穿鲜肉,扎碎硬骨,令众人胆战心寒。 那巨大的鱼骨,竟是活了过来! “怎么会?”裴奈拢着眉头,震惊道。 顾瑾珩已经明白了原因,他神色如常,但威压已经集聚,“骨头里面有东西。” 鱼骨不再隐藏自己的同时,四周的无数森然白骨像是被同伴召唤,陆续颤动,开始靠近他们。 他们被难以计数的尸骸包围,眼前的一切都显得奇谲诡异。 它们方才不动声色,悄然埋伏在廊道间,是为了引他们进入深处再下手? 众人掏出武器,连曲柏翼前辈也握紧了白棍。 裴奈长枪竖斩,枪风掀尘。 锐气割穿前方的整副鱼骨,将之断成两半,甚至连鱼骨后面的石壁都被穿透。 可巨大的鱼骨断裂后,本应向两侧坠倒,它们于空中被击碎,有很多细密如树根、吊诡似触爪一样的黑褐色生物伸出来,再次相连,将鱼骨重新黏合,恢复如初。 “寄生在骨头里?”达奚安讶然道。 裴奈顿时明白了,“难怪我们方才看到了缝合怪骨。” “奈儿,再来一次。”顾瑾珩观察着敌人的情况。 裴奈顷刻出手,再度斩击。 鱼骨裂开的瞬间,里面的生物仍旧探出无数触身。 顾瑾珩的威压席卷而去,让空气都变得扭曲模糊,趁它暴露在外,将之绞杀。 鱼骨彻底碎断,再无动静。 “可以杀。”顾瑾珩确定结果。 士兵们见此纷纷举起武器,在活骨扑过来前将之劈断,顾瑾珩用丹道神炁配合士兵们完成击杀。 但是场面一乱,便有碎骨撞在同伴身上。 生物寄生的骨头被未知的物质渗透沾染,烧穿他们的铠甲,腐蚀在皮肤上。 士兵们忍痛未呼,但报告了受伤的情况。 “不要停留,我们速速离开。”裴奈下令。 顾瑾珩问道:“附近都是骨地区块,折返再寻其他出路,还是继续前进?” “继续前进。”裴奈不觉得悬崖上的其他入口就会一路畅通,“这是你和鞠连丞选的路,我相信你们。” 她的选择,在外对于所有人来说,便是最高指令。 顾瑾珩颔首,走在前面引导大家向区块出口转移,“这边。” 曲柏翼的滚椅在骨地间不方便行动,银甲卫将他背起,滚椅由一名岐鲁士兵拎在手上。 裴奈在最前方用长枪开路。 顾瑾珩则配合她和所有人,在攻击之时将骨头内的怪物处死。 队伍中部有曲前辈坐镇,他一挥长棍,侧边一整个廊道便被回转向外的棍风清理。 无数活骨撞击石壁,裂出缝隙,加上顾瑾珩的神炁协助,转瞬即被解决。 队伍中部压力骤减。 顾瑾珩一个人需要关注并配合每一个队友,神炁裹挟每一具骨架,对他的内力、精神消耗最大。 “这些生物就是靠骨头腐蚀他者,来汲取血肉中的物质,供给自身?”裴奈随口说道。 顾瑾珩离她最近,一面在寻找出路,一面要应对所有骨怪,竟还腾出空应了她一声,“嗯。” 生气却又不忍心冷待她的顾瑾珩,让裴奈心都有些软。 大家慢慢掌握配合的节奏。 裴奈放快速度,带着整支队伍向出口跑去。 经过漫长的战斗与逃离,他们穿过了骨地的五个区块,抵达第一百零六个区块。 此时终于临近骨地的边界,前路活骨的数目开始大量减少。 顾瑾珩找对了骨地的出口,但他同时又感应到了什么。 “有几团怪物堵在路上,是此前未曾见过的生物。”顾瑾珩这样说道。 “几团?” 这是个新鲜的描述,裴奈想象不出来。 第二百二十七章 融合畸团 后方追击过来的活骨生物源源不绝,它们身上带着腐蚀性,大家只能防御,尽可能避让。 它们已经赶了过来,将后路堵死。 裴奈他们此刻没有选择。 好不容易到了骨地的边界出口,裴奈决定和堵路的怪物硬碰硬,“走吧,我试试可不可以杀穿它们。” 他们在廊道间快跑,连续穿过八个岔口,裴奈终于看到了堵路的怪物。 霎时间,她被恶心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只见十余个畸形怪物抱团翻涌在一起,丑陋怪异,肢干的分布又极其密集,整体狰狞且扭曲。 它们形成的巨大圆形肉团,完全将廊道堵住。 达奚安很快从怪物们的身躯边缘发现了细节,“它们是被融合了?” 像是在第三圈层那样互相融合,但形状有了规律。 “嗯,内部有未知生物在控制。”顾瑾珩接道。 没有充足的时间留给大家再观察。 裴奈的长枪挥斥而下,刚烈之气破切怪团的肉身,逐北枪无匹的水魂利锋同时割开十余个怪物的身躯。 然而在枪风切过的瞬间,像活骨内部一样的黑褐色生物伸出无数根触,将怪物们的肉身再度黏合,始终维持着球状的稳固形态。 顾瑾珩的丹道神炁跟随着枪风,但怪物的融合速度太快,肉眼都险些难以捕捉。 神炁只破坏了黑褐色生物的一小部分,融合仍然在继续。 和活骨一样,寄生生物缩在里面,用层层躯体盖拢围裹住自己。 顾瑾珩的神炁短时间便无法渗入进去。 裴奈甚至不用开口,她举枪再斩,顾瑾珩的丹道神炁伴她前推。 但依旧是一样的结果,长枪的锐气前脚刚刚切开怪物的血肉,后脚怪物的伤口便完全融合。 留给丹道神炁的空隙太窄,时间过短。 伤害轻小涓埃,收效甚微。 后面的骨架已经撵追上来,数量庞大,旗布星峙。 大家一边防守反击,一边后撤,已经聚在一起,站满了中间的廊道。 前有堵路的巨大球状融合怪,后有无穷无尽的活骨大军。 裴奈他们在此处被前后夹击,进退维谷。 没有任何工夫抱怨及感叹,裴奈抓紧时间,甩出连招,砸向前方的融合怪。 顾瑾珩的丹道神炁随每一道攻击切进去。 怪物表面已经有许多伤口无法融合复原,此刻黑血淋漓。 他们迟早能杀穿这个怪物,但是迫在眉睫之际,时间并不等人。 队伍后方的士兵们被冲过来的活骨腐蚀,频频受伤,都在咬牙硬抗着。 大家仍旧镇定,将生死交在裴奈和顾瑾珩手上。 “帮我用神炁覆膜!”裴奈长枪平起,对顾瑾珩说道。 神炁虽然能够予以长枪表面加持,但覆膜不能随枪风同行,只能裹住逐北枪自身。 裴奈的意思是,她要前去近战。 来不及犹豫,顾瑾珩始终选择相信她。 透明的神炁攀上逐北枪身,细碎到无法观测的利风不断刮过长枪表面,形成一圈无色无影的攻击护刃。 裴奈的招式不敢花哨,以免丹道神炁跟不上她的行动。 她迎着不断迫近的融合怪,将长枪狠狠刺入怪物体内。 枪身的震荡冲击,加上神炁护膜的割撕。 一瞬间血肉飞溅! 裴奈握枪下压,在融合怪体内剌出一道裂口,加上方才枪风与内力前破,再次将融合怪击穿。 这次长枪身处怪物体内,丹道神炁实打实跟随长枪进入。 刹那间横布伤面,令融合怪内部的生物僵直难行。 就在这时,一根裴奈再熟悉不过的黑鞭从对面电掣飞来,自长枪切出的血口向外掠出,与逐北枪贴身而过。 鞭身尖锐的石片抓扣住融合怪的半边身体,回山倒海的巨力将怪物向外扯去。 融合怪在丹道神炁的破坏之下,已无法复原身体。 血肉撕裂的声音灌入所有人的耳膜。 此刻黑鞭的主人沿着血口缝隙,将融合怪彻底一分为二! 裴奈顺势将长枪右向横扫,割开怪物另外半边身体的同时,也将逐北枪收回。 融合怪的另一半畸形身躯向后倒去,在廊道间翻滚,露出道路对面的景象。 尽管看到珲洗鞭时,裴奈已经知道了来者的身份,但望见韩睿泽的这一刻,裴奈的笑容还是忍不住地浮上来。 韩睿泽与她目光相对的瞬间,眼里的杀气消散,转而被温柔替换。 融合怪已被解决。 它体内的黑褐色粘性生物也被顾瑾珩盖杀,最后挣扎了两下,随即便绝了生机。 融合怪的身体断为三块,腾出了路。 “快快快!后面有骨头怪物在追我们!”裴奈没忘记现在最要紧的事。 韩睿泽也看到了对面的景象,瞳孔放大的同时,对着身后的呼延卫兆等人喊道:“让大家后撤!原路返回!” 出口廊道的裴家军士兵们第一时间调转方向。 大家疾速向前奔跑,为堆挤在后面的银甲卫和岐鲁士兵们留出生路。 裴奈挥挥手,对达奚安、鞠连丞和背着曲前辈的银甲卫他们急切道:“你们先走,我们殿后!” 如此危难之际,众人也不敢有自己的想法,均听从裴奈的命令。 达奚安自知自己的武功水平有限,从不逞强或给裴奈他们添麻烦,他带着大家朝裴家军离开的方向迅速转移。 韩睿泽站在原地等待裴奈,预备同她一起殿后。 达奚安路过他时,韩睿泽眉峰轻拧,显露出不悦,似在隐忍。 韩睿泽应该想不明白,他和裴奈分离几日,达奚安又从何地冒了出来? 达奚安的视线与他交错,二人的目光都带了几分不爽。 当三方完全会合,他们队伍的人数超过百人。 脚步齐序,隆隆有声。 在秘境封闭的空间内,竟显出浩大的气势。 裴奈、顾瑾珩、韩睿泽三人一直等在最后,裴奈开口道:“我们的人齐了?” “齐了。”顾瑾珩接道。 裴奈一边拉着顾瑾珩往出口后退,一边开始转动长枪,“那我封路了。” 逐北枪直指铺天盖地的活骨怪物,枪风旋卷回荡。 先是将追击而来的白骨怪物层层转杀,直到裴奈双手握枪,枪尖的弧度越来越大。 枪风切在石壁上,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此刻变得脆弱不堪。 陨石块崩碎坍塌,伴着骇然之响,将廊道和融合怪的尸体彻底掩埋。 “你怎么做到的?”韩睿泽愕然不已。 裴奈收枪转身,任尘沙在她脚下飘扬,“我成长了,想不到吧?我的速度。” 裴奈嘿嘿笑的得意。 顾瑾珩随手敲了下她的脑壳,“走了,傻笑什么?” 第二百二十八章 深渊万怪 这是又醋了,不让她笑给韩睿泽看? 裴奈大人不记小人过,揉了揉头,看了他一眼,又对韩睿泽道:“走吧走吧,路上给你说。” 她刚向前走出一步,便跌入了第六圈层新生的陷阱。 方才还没有这个地洞,想是被她击碎石壁的动静震了出来。 下方有无数畸形怪物正在密布休眠,看到她从上空坠落,眼睛发出光芒,凄厉的吼叫彻耳响起。 裴奈大半个身子都掉到了下面,但好在顾瑾珩和韩睿泽动作够快。 他俩一人拽住她的一边肩膀或胳膊,将她提溜了出来。 裴奈的表情有点呆,站到上层的平地上,才反应过来,“好险!” 她被捞上来后,陷阱随即关闭,竟只开阖了几息,便将下方的危险掩住。 倘若不是顾瑾珩和韩睿泽就在她身边,想必她真的要跌下去继续恶战一场。 顾瑾珩瞪她一眼,牵过她的手,向出口走去。 韩睿泽目光扫过他们紧牵的双手,并未多说什么,回头确认道路已被封死,才跟了上去。 路上韩睿泽说了他们这几日的经历,他们按照舆图的路线,已经接近第七圈层。 第七圈层又要再次穿过悬崖,韩睿泽、呼延卫兆、杜凌、罗元瑛、林省涛和士兵们在那里等了裴奈他们一日时间。 随后他决定留下记号返回,沿途寻找裴奈和顾瑾珩。 他们摸索了附近的区块,都留下了方向指引。 在距离他们等候地点大约三层的位置,韩睿泽听到了他们从骨地逃亡的动静,因此赶来。 沿途的区块都已经被韩睿泽他们处理干净,大家走最快的捷径,终于在经过五个区块后,回到了舆图上的路线。 众人选择在第一百一十二个区块的出口休息。 此刻已是深夜,整支队伍都困倦到了极致。 一部分人睡在区块里面的廊道上,一部分睡在外面的悬崖边。 顾瑾珩摇了天音玄铃,将深渊和附近的巨型异植驱散,大家可以嗅闻着新鲜的空气,好好歇一觉。 顾瑾珩择了一处干净避风的位置,将东西铺好,静静等着裴奈过来。 裴奈拖了拖时间,被他注视着,知道自己逃不过去,该面对的还得面对。 她缓步走到顾瑾珩旁边,慢慢坐下来,委屈道:“我有点困。” 顾瑾珩又气又无奈地轻笑了一下。 他侧身躺下来,将裴奈拥在怀里,“那你就快点交代,达奚安的事。” 裴奈被他搂在怀里,顾瑾珩又替她盖上了披风,让她的身体暖和了许多。 裴奈压低声音,将看到达奚安赤膊上身的前因后果交代了清楚。 “没了?”顾瑾珩挑眉问道。 “没了。”裴奈坚定道。 丹道神炁自身旁扩散而来,在她的体内流转、点触。 裴奈的身体掩在披风下不断震颤,顾瑾珩的手指安抚地摩挲着她的后背。 他的目光不断变得幽深,注视着裴奈恳求的表情。 当裴奈忍受不住,几乎就要哼吟出声时,顾瑾珩俯身,用嘴唇将她的声音堵了回去。 裴奈的缱绻情愫被他的唇齿裹挟,混在二人交织的津液里,被他亲得发晕。 很长一段时间内,裴奈甚至想不起来自己身在何处。 她的手不断揪着顾瑾珩的衣袍,被顾瑾珩分开五指,紧紧握住。 当顾瑾珩终于停下来,裴奈才记起该如何呼吸。 她的唇边还挂着银丝,不知源处。 眼里浮上被欺负过后的水光,嘴唇的水痕下泛着红意,整个人清纯又带着媚感,分外诱人。 丹道神炁止住侵略的动作,等待她的震颤结束。 “感觉你有些困,我舍不得了。”顾瑾珩自嘲一哂,他捏了捏裴奈的脸肉。 低沉清冽的话语里带着警告,“不准再和他们有亲密接触,我会吃醋。” 裴奈把头埋进顾瑾珩胸前,气呼呼地捏了两下他的腰肉,手指掐在他的腹肌上,引他闷哼一声。 扯平了!裴奈心里舒服多了。 她窝在顾瑾珩怀中,准备倚着这个姿势睡去。 韩睿泽恰好从旁边路过。 他眼里带着迷惑,不解问道:“你们每晚都这么抱着睡觉?” 裴奈听到是他的声音,回过头,她愣了愣,想了一下,“十年前偶尔抱着睡,现在......好像确实每次。” 她看向顾瑾珩,顾瑾珩因韩睿泽的话略显不悦,将她的头压下来,让她继续睡觉。 从头至尾,他甚至都没给韩睿泽一个眼神。 韩睿泽气得翻白眼,似乎觉得顾瑾珩不可救药。 但他确定裴奈这样不会感到寒冷,能睡得更踏实一些,目光停留在她身上片刻,这才转身离去。 韩睿泽走后,周围只剩一些士兵们交谈的喁喁细语声,裴奈很快睡了过去。 夜阑人静时分。 裴奈紧贴着顾瑾珩,缩在他的怀抱里,睡意正稠。 顾瑾珩忽然轻轻将她拍醒。 他的胸前带着充足的暖意,让裴奈睁眼时还有些怔懵。 顾瑾珩目光落在深渊里。 不远处,小狗棍棍也做出攻击状,对着下方呲牙低吼,它很聪明,没有大叫发出声音。 裴奈随即反应了过来,和顾瑾珩一同起身,往悬崖边缘走了几步。 他们探头向深渊看去,裴奈脊背瞬间发凉。 却见下面的崖壁上爬满了多肢的怪物,密匝挨挤,一直蔓延到黑暗无光的最深处,数目多到不可估量。 怪物们拥有人的五官,但脸上已经完全扭曲,七拼八凑在一起,完全没有人样。 它们静默前行,在接近及观察所有人。 裴奈把附近的人推醒,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让大家一个叫一个,互相提醒。 所有人压着声音收拾东西,迅速离开。 裴奈和顾瑾珩带队走在前面,先上藤桥,轻声转移至对面崖坡。 队首平安抵达区块入口。 多肢怪物们仍缓速靠近,始终注视着大家,未有大的变化。 按照这个速度,在它们爬到队伍所在的高度时,全队都已经进入第七圈层。 然而在队伍中部通过空中悬藤时,一只体型较大的多肢怪物像是反应过来,发现他们即将逃离,狞叫咆哮一声,引所有可怖的畸形怪物发出回响。 崖壁上的怪物们扑着向上冲来,深渊底部的死亡气息瞬间铺开。 眼前混乱的景象令人胆寒。 第二百二十九章 司寇双胞胎 敌方已经开始癫狂暴动。 顾瑾珩便不再等待,丹道神炁笼盖而下,崖壁上的怪物们手脚被断,纷纷向下坠落。 但它们身上有很多沟沟壑壑或者畸变的尖钩,一部分怪物用身体挂住藤蔓,稳住身形,抗了下来。 裴奈指挥已经抵达第七圈层崖坡的士兵们放箭。 熛矢带火,射入对面崖壁的藤植间,形成一道火线,阻拦怪物们靠近。 韩睿泽和达奚安带着各自队伍的士兵快速穿越藤桥。 最后一名士兵经过藤桥时,已经有怪物跃过火线,跳到空中的藤蔓上。 顾瑾珩用丹道神炁处理了部分怪物,难以控制的特殊怪物则由韩睿泽的长鞭解决。 他们进入第七圈层时,源源不绝的怪物群穿过了已经熄灭的火线。 裴奈将空中的藤蔓点燃,希望烈火能够拖住它们,将双方的距离拉开。 她和顾瑾珩、韩睿泽转身走进第一百一十三个区块,正式踏入第七圈层。 第七圈层没有上一圈层的移动陷阱,但在这里即将面临的问题,也让人觉得棘手。 第七圈层的避险规则是:大多数地方的声音会被石壁内的材料吸收,耳边只有死寂,请注意身边人遇到的危险! 注意身边人遇到的危险......应该是指队友危急关头可能无法求救。 在这种环境下,大家很难沟通,一旦突发意外,队伍慌不择路,后果不堪设想。 好在昨日入睡前,他们就商量好了一些应对措施。 鞠连丞指明方向,顾瑾珩辅助用神炁探路,每隔一段距离便安排有士兵向前后传递信息,全队以裴奈的手势命令为准。 第七圈层的环境与之前差距不大,仍旧是陨石内常见的圆形廊道,伴着流淌穿梭无序的匀光水和间或出现的藤蔓植物。 只是石壁表面更黑一些,应该就是这些黑色的物质,吸收了周围的声音。 最大的区别就是无法说话,所有人都像是干张嘴却不能出声,耳边和脑海只有空洞无边的寂静。 在这种环境中,时间久了,人的精神都会出现问题,暴躁情绪不断涌上来,折磨着大家的意志。 连顾瑾珩的丹道神炁,在这种吸收物质的区块都威力大减。 无法交流,前路未知。 每个人都避不掉人体本能的心慌感。 快要离开第一百一十三个区块时,顾瑾珩用手语对裴奈说道:“多肢怪物追了上来。” 裴奈也没想到深渊里的怪物甚至会闯入区块间,立时向后做出手势,提醒队伍后面的士兵们注意防御,也让全队行动加快。 命令从前向后传递,队末的士兵们掏出武器,所有人迈开腿,奔跑着前进。 又经过三个区块,队伍始终与多肢怪物保持着距离。 直到进入第一百一十六个区块,眼前变得昏暗。 这是一个空旷的整间区块,中间没有石壁遮挡,匀光水稀薄寥落,很多地方都没有光线射入。 但无需顾瑾珩提醒,甫一进来,裴奈便知道,黑暗中隐藏着其他人。 而且,来者不善! 入口在对面的黑暗空间,他们的路被人挡住。 有两个人先一步踩着光影边缘,踏出黑暗。 裴奈看着眼前两个样貌完全相同的西境男子,他们的长相、各自手里拎着的索链双锤,都让裴奈无比熟悉。 几乎不用怀疑,裴奈便完全笃定了他们的身份,司寇修的双胞胎弟弟。 赤岳鸣索流星锤——司寇尔萨、司寇尔勒。 他们阴冷地笑着,彷如裴奈等人都是待宰羔羊,等到呼延卫兆从入口进来时,二人笑容愈烈,几乎演变成狞笑,犹如胜利者的噱蔑。 呼延卫兆看到他们,瞳孔放大,先是一怔,怒火已经压制不住。 曾经迫害他妻子的凶手近在眼前,他只是遵循着裴奈的指令,才没有着急出手。 裴奈分不清谁是司寇尔萨,谁又是司寇尔勒,只见右边那人摆了摆手,一盏明灯便在黑暗中被人点燃。 明灯被长棍一样的杆子吊起,依次照亮墙上早就写好的文字。 甚至怕他们无法读懂,每一句话都用邬族语、天耀语、岐鲁语各写了一遍。 第一句话:“在必经之路被前后围堵,感觉如何?是否喜欢这份来自深渊的大礼?” 大家便明白了,刚刚那处悬崖被他们早早动了手脚。 他们是如何将怪物汇聚吸引过来的,尚且未知,但显而易见,裴奈他们此刻确实中了埋伏。 长灯缓缓移动,照亮了第二句话:“光线微弱,没有声音,你们如何迎战?可看清楚,此地也将成为你们的坟墓。” 大家没有什么反应,远远看着他们的表演。 直到第三句话被光照出:“试试看?没有人能抵挡我们两人的默契和夹击,呼延卫兆的妻子也不例外。” 这是极其残忍的一句话,带着下流的恶心意味,没有男人能够忍受这种屈辱。 哪怕耳边只有寂灭到极致的嗡鸣声,裴奈却也仿佛听到了他们作恶时癫狂的笑声。 裴奈甚至觉得,他们在墙上写字的目的,就是为了引出这一句话,以激怒呼延卫兆,令他痛苦,满足他们的恶趣味。 呼延卫兆眼里的猩红血丝几乎要将眼珠崩烂,他怒不可遏,当即就要冲上去,被裴奈拦下。 裴奈和呼延卫兆都属于近战,而赤岳鸣索流星锤一派擅于远攻。 双锤并行,他们很难靠近持索者。 这也是裴奈用归墨枪时,曾经败给司寇修的原因。 他们面对赤岳鸣索流星锤,难免具有劣势。 或许裴奈的武功已经今非昔比,但此刻他们面对的不是一个敌人,而是一对具有先天默契的双胞胎。 二人,四头劚玉如泥的索锤。 在此刻无法交流,听不到任何声音的环境下,危险重重。 就在此时,杜凌用般若步从后方移动现身,他对着裴奈等人做了一个手势,意思是:队尾已经遭遇袭击。 他们被司寇家族的人堵在这里,两面遇敌。 怪物群的杀伤力不可小觑,再拖下去,队伍将面临重创。 裴奈感受到韩睿泽的目光。 他扫了一眼后面,微微偏头,是要告诉裴奈,让她去队尾帮忙或者封路,司寇家的双胞胎交由他来解决。 韩睿泽也懒得再看墙上其他废话。 珲洗鞭随他手臂摆动,舒展一扫,回掠半空,便将照字明灯的长杆切断。 长鞭再打,即朝司寇尔萨和司寇尔勒砸去。 二人一起出手,两只带刺的前锤同时聚甩,其速快作虚影,带霹雷之势,将珲洗鞭从两侧穿夹。 第二百三十章 默契 韩睿泽长鞭轻一跳踉,避开他们的夹击,再一卷转,反将他们的双锤勒住。 韩睿泽拽鞭一拉,二人便打晃前冲。 司寇尔萨和司寇尔勒未有沟通,他们的利刃后锤一齐出手,迫使韩睿泽松开前锤避让。 司寇修、司寇尔萨和司寇尔勒,他们三人的父亲,早年被韩睿泽的父亲韩润霖击败处死。 云悬之战,司寇修又再度惨败于韩睿泽之手。 司寇家族和韩家有不共戴天的血仇,他们次次抛锤,都满贯着杀意。 裴奈见韩睿泽暂时可以应付他们,看了眼顾瑾珩。 顾瑾珩捕捉到她的目光,冲她点了下头。 裴奈眼神中蕴含的意思是,她离开后,如果发生意外,让顾瑾珩帮一下韩睿泽。 随后她便快速返回上一个区块。 裴奈赶到队末,大家正在顽强地与畸形怪物们厮杀搏斗,有两名岐鲁士兵和一名裴家军士兵已经牺牲,参与防守的士兵们都或多或少受了伤。 地上堆积了不少多肢怪物的尸体,但怪物群仍在前压。 因为没有声音,他们无法呼喊让正在战斗的士兵们撤回来,他们听不到后方的命令。 连死亡,都在沉默中发生。 裴奈提着长枪走入混战的区域,她逐步向前,用逐北枪连续格挡,阻拦士兵的攻势,随后长枪一转方向,刺入怪物的身躯,枪风破出一个血洞。 怪物骤然倒地。 士兵看到是她前来支援,随即后退,留出位置。 裴奈赓续穿行,一边阻拦无法听声的士兵们,将他们召回,一边利落解决附近的畸形怪物。 等友方都已经撤退回去,裴奈枪势瞬变。 再次出现,不再是一挑一的格斗武招,而是破坏力悍然的群攻杀招。 前冲的怪物群被白月般的轮转锋弧击回,尘风轰荡,半边廊道顷刻被她清空。 裴奈扫了眼地上的士兵尸体,朝远处正在挣扎翻起的怪物群再补了两个杀招。 枪意挟拥群风,扫割石壁廊道。 如江河奔流,汹涌浩荡,沿途石块崩毁碎裂。 对面的畸形怪物群在骇然的撞击之下,不断向后飞去,几乎被爆冲碾碎。 与此同时,廊道石壁再无力支撑,自一点开始,完尽坍塌,将他们与怪物群之间的道路完全堵死。 裴奈蹲下身,替三名牺牲的士兵阖上眼睛。 她回过头,不论是岐鲁士兵,还是自家裴家军的士兵和银甲卫,都仿佛在用不敢置信的目光看着她。 别说他们,换是两日之前,裴奈自己也不敢相信。 她指了指一个士兵的伤口,示意他们先包扎止血,然后起身返回下一个区块。 虽然她信任韩睿泽的能力,但在这种麻烦的环境里,他一人面对司寇家拥有心灵默契的双胞胎,她还是会隐隐感到不安。 果然当她穿过长队,回到方才的区块时,正巧看到了韩睿泽遇危。 流星锤连续抛投,四块利锤影如坠雨,连招不断,彼此配合。 防御穿插进攻,让韩睿泽应接不暇,吸引住他的注意。 四周一片沉寂,因此当司寇尔萨和司寇尔勒的其中一人单锤攻势转变时,韩睿泽无法从声音获得信息,其速飞快,他险些没能防住。 裴奈知道,是顾瑾珩用丹道神炁拍了韩睿泽一下,在千钧一发之际提醒了他。 韩睿泽的身体顿时反应过来,大步向左后方退避。 他躲开了布满刀刃的重锤路线,但刀锋掀起的厉气还是割伤了他的胳膊。 鲜血瞬间溢出。 裴奈这才发现,韩睿泽身上已有多处受伤。 她气到无法抑制情绪。 司寇家这对双胞胎不讲武德,利用他们彼此的心灵感应和特有的默契,结合第七圈层没有声音的地理特点,二人以多打少,对战韩睿泽一人,竟还不断偷袭! 裴奈歪了下头。 长枪竖直一劈,将将绕开韩睿泽,冽气万千,直朝对面二人斩去。 她直接加入了战斗。 司寇尔萨和司寇尔勒快速回收索链,躲闪的动作有些急促。 裴奈的枪风远荡之下,未曾减弱,反而范围愈来愈大。 如同川河汇海,积而澎湃。 司寇家的双胞胎几险躲开,可他们身后隐藏在黑暗里的士兵们未有如此好运。 虽然大家听不到任何声响,可已然有鲜红的血液漫淌到光亮之处,暴露了对面敌方的伤亡情况。 韩睿泽暂时收鞭,和裴奈相视一眼。 裴奈对他轻轻颔首,二人在此刻再度将性命彼此托付。 司寇尔萨和司寇尔勒其中一人提索,缠腰绕脖,横甩而来,另一人身体连转,流星索锤旋撩,自上空以雷落之势砸下。 裴奈和韩睿泽各自接招。 韩睿泽半空抽鞭,精准将横扫而来的刺锤根部攫拿。 鞭尖加上外凸的石片压勾锁链,断其移速。 韩睿泽掌握时机,灵活绕腕,鞭身亦将刺锤圈裹。 当下砸的索锤接近裴奈时,她并未反击,只冷静地右移几步,躲开攻势,身形一转,竟对准了韩睿泽的对手。 裴奈在对面二人震惊的目光中,长枪斜甩,划弧斩向另一人。 韩睿泽连头都没有回,竟同时拽鞭,瞬间将索链扯过大半,令对方分寸大乱。 那人若不松开锁链,他将直接撞上裴奈的枪风,倘若松手,他将彻底失去武器。 危急关头,他跌撞两下,握着链索,向重锤的另一头闪躲,避开了裴奈的致命之击,但腹部也被刃锤割出一道口子。 韩睿泽迅速撤鞭。 珲洗鞭回荡半空,替裴奈挡下另一位对手的侧锤。 没有声音,没有沟通,连眼神都不必交汇,他们单是靠猜测对方的想法,预测对手的动作,就完成了此次防守转突袭。 堪论默契,难分高下! 受伤的那人忍着伤痛,咬牙持起掉在地上的一侧索链,利用甩惯力,重新掌控自己的流星锤。 双方再度交手,司寇尔萨和司寇尔勒开始了他们的合招。 四锤并用,如星奔川骛,飒沓群飞,让人眼花缭乱,高度戒备。 裴奈和韩睿泽一边闪避,一边找机会回打反击。 当其中两锤即将相错时,韩睿泽乘势撩鞭,将二者缠绕。 对方甩出另外两锤回砸,被裴奈摆推的枪弧一道击返。 韩睿泽用长鞭箝拿双索,转身厉抽,荡海拔山的气力收夺对面二人的索锤。 与此同时,裴奈携枪前冲,在混乱中抛招,将二人阻隔。 她绕到二人身后,对着没有受伤的那人横向一劈。 那人唯能抛下不受控制的索链,腾空前跃,欲躲开裴奈的杀招。 可当他轻功起身的瞬间,裴奈左手飘然一抬,以诡谲之形,呼无浪之风,重重朝他拍去。 薄淡的金光刮过半空,将敌人撞向顾瑾珩他们所在的方向。 那人落地之时,胸前裂开一道血口,刑天镂齿长钺的钺尖自他身前穿出。 呼延卫兆正站在他的身后。 裴奈将司寇家双胞胎的其中一人,送到了呼延卫兆的面前。 呼延卫兆眼中的火光焮天铄地,他转动长钺之柄,将对方的伤口扩大,几乎碾出一道血洞。 他抽出长钺,绕到他的仇人面前,让对方看着他的眼睛。 那人已经没有力气移动,跪着瘫倒在地。 呼延卫兆掏出他的匕首,高高举起,口中无声念着他爱妻的名字,将匕首连续刺下。 以仇人的血光,祭奠他的挚爱...... 第二百三十一章 食人花 呼延卫兆脸上留下一抹泪痕,血珠溅散在他的下颚,恍若取命的修罗。 顾瑾珩和达奚安都在不远处旁观了整场战斗,看着裴奈和韩睿泽无声配合,他们眼里皆有复杂的情绪,有相似,亦有差异。 兄弟已死,对面唯剩下的另一人眼里带着沉痛。 他们身后藏在黑暗里的邬族士兵冲出来,迎战裴奈等人,同时掩护那人撤离。 敌人来势汹汹,韩睿泽应急松鞭。 那人方才已经受伤,此时在混乱中趁机收回他的索锤,在人群的包围保护下,迅速从区块出口逃离。 对面黢黑一片的空间中忽然亮起一道明光,是原本遮挡出口廊道的帘布被人撕下。 裴家军士兵、银甲卫、岐鲁士兵同时涌进来,与对面的邬族近战厮杀。 裴奈和韩睿泽终于腾出空来。 二人对视一眼,杀出一条路,朝敌人逃离的方向追去。 他们连追了两个区块,眼前开始起了雾气。 灰絮飘扬,雰霏弥漫。 韩睿泽遽然握住裴奈的细腕,示意不再前追。 他们无法确认迷雾中是否存在其他生物,也不知道敌人是否埋伏在前。 此处又没有任何声响能够予以他们提醒,危险不可预估。 而且他们已经偏离了舆图的路线,再走下去可能会迷路,或与主队脱离。 裴奈也明白他的意思,点了下头。 二人返回到方才交战的区块。 战斗已经结束,邬族士兵们横尸遍地,血流成渠,让匀光水的耀芒都染了殷红血色。 裴奈他们这边的士兵们有四人受了重伤,但因为顾瑾珩在场,他的丹道神炁拢护全场,己方竟无一人死亡。 裴奈由衷感叹,若非丹道神炁无法一心多用,他一人立于战场中央,遑论敌军人数,敌方唯有败路。 只是雷来翁尚还幸存,敌方掌握蛊毒,顾瑾珩便必须将丹道神炁用来抵御己方毒发。 否则他一人可抵百万军,将成为东境最珍贵的宝贝...... 想到这里,裴奈险些笑出声。 顾瑾珩就在不远处挑眉看她,眼里带了几分疑惑,看上去似乎想知道她在笑什么。 大家都已经收拾整装完毕,全队重新上路,按照原定的站位顺序前进。 裴奈走在路上,捏了捏身旁顾瑾珩的手,引他转头。 裴奈用哑语手势说道:“方才我和韩睿泽,你别醋呀,因为我俩从小一起练武,难免有点默契。” 顾瑾珩抿唇,摇摇头,用手势回道:“还好。” “但我看你好像有点失落。”裴奈用哑语道,观察着他的表情。 顾瑾珩几息没有答复,随后才抬手回道:“我有些自责,那五年没有怎么陪你练武,否则今日也不必羡慕他。” 裴奈没料到会是这个原因,安慰他道:“那我以后早起练枪,都把你揪起来?” 顾瑾珩被她逗得无奈轻笑,点了下头,牵过她的手。 又连续经过四个区块,一切顺利,他们一路甚至都没有遇到过活着的畸变生物。 或许是舆图指示的路线安全性更高,又或许是司寇尔萨和司寇尔勒他们先前清理过附近区块。 一直到穿过一条狭长的入口长廊,进入第一百二十一个区块。 眼前的廊道结构发生了变化。 圆廊更宽大,石壁没有先前干净彻亮,反而沾了不少陈年的污垢,甚至散发着异味。 他们此前在舆图上留意过,这一区块的占地也比常规大出很多。 此地依然没有任何声音。 顾瑾珩察觉到什么,他停住脚步,拦下了裴奈。 后面的人时刻注意着他们的动静,也及时止步,避免拥挤踩踏。 “这里是蛇巢,有巨蛇在穿行移动。”顾瑾珩用哑语的手势对裴奈和罗元瑛他们说道。 裴奈用手部动作问道:“是二十一域里那种独眼蛇?” 顾瑾珩颔首。 他将丹道神炁广布出去,确认巨蛇的位置和周围的路线。 在他停顿的片晌,有几只小的独眼蛇从前方接近了队伍。 裴奈可没忘记这些蛇的毒性有多大。 咬到一口,便会引人畸变。 她正要掏枪,顾瑾珩刚好收回神炁,将几只小蛇扼杀在原地。 光滑冰冷的细长蛇身在地上不断扭转盘绕,挣扎了几息,随后彻底僵直下来。 “血腥味会引巨蛇暴动。”顾瑾珩用哑语解释道。 他带着裴奈他们往安全的方向走。 裴奈向后招招手,示意大家都跟上。 顾瑾珩将沿路的小蛇全部解决,避免给上百人的长队带来隐患。 他们又赓续穿过十余个岔口,在一个交叉路,他们即将露头前,顾瑾珩抬手,让大家停下。 等他感知到怪物的头部过去,方带着大家走了出去。 右手边的廊道尽头,一条几乎填满了整个廊道的巨大蛇体正在爬行。 它的头部已经通过,此刻只能看到它正在移动的透明蛇身。 每片蛇鳞都比成年男子的头部还要巨大,皆泛着晶莹的白光。 因为它的蛇身透明无色,他们甚至还在它的体内看到了未被完全消化的畸形怪物尸体,令人下意识反胃作呕。 裴奈以为他们要择其他路绕开独眼巨蟒,可怎料顾瑾珩带着他们走了过去。 裴奈反应了过来,用手语问道:“我们跟在它后面?” 顾瑾珩扫了眼她的动作,淡然点了下头。 这确实能为他们省去一些麻烦,此路只能允它单向通过,巨蟒行进要避开自己的蛇身,不会忽然转回来。 大家在此等待。 裴奈回头检查队伍的情况,正巧与达奚安的目光相撞。 他瞥了眼透明的巨蟒,然后对她眨眨眼。 裴奈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因为在二十一域时,他俩曾经一起直面了独眼巨蟒,成功从蛇口逃生。 裴奈指了下透明蛇身里面的多肢怪物尸体,又指指他,对着他做了个割喉的动作,顺带翻了个白眼。 达奚安便笑。 他的笑像春风拂面,动人灿烂,连空气都因此变得清新。 他们又等了一会儿,待蛇尾通过后,大家立时跟了上去。 在独眼巨蟒后面走了一段路程,临到区块出口附近时,顾瑾珩带着队伍转移了路线。 他们终于离开了蛇巢区块。 第一百二十二个区块虽然不如前一个区块占地大,但中间没有石壁遮挡,极为开阔。 天顶更高,藤植密布,空气终于流通,让人沁爽了许多。 树蔓的枝叶翠色欲流,里面穿插立着裴奈熟悉的白色晶锥,裴奈指着里面的蛇卵给顾瑾珩看。 这正是裴奈和达奚安他们在二十一域里见到的白玉蛇胎晶锥。 士兵们都很好奇,纷纷探头去观察自己身边的晶锥。 裴奈在附近找了一圈,并未看到银烁水玉,她对着达奚安做口型道:“银烁水玉?” 达奚安盯着她的唇部张合,瞧了明白,摇摇头,便是也不曾发现的意思。 反而他的嘴唇微动,不知道在想什么。 裴奈没怎么留意他脸上的细微表情,她此刻有些遗憾,本来想让顾瑾珩和韩睿泽也亲眼看到银烁水玉的结生地。 诡异的是,和二十一域的密窟一样,明明作为蛇卵的孵化地,却不见任何独眼蛇的踪影。 密窟是因为穹顶上攀附着看守的巨眼生物,让独眼蛇不敢靠近。 那此地又是为何? 裴奈想到这一点,开始骨脊透寒。 她将情况告知了顾瑾珩,他的神情已有些凛然,眼里透着冷意,但似乎不是因为她说的原因。 他用手语告诉裴奈:“此地没有舆图上的出口,尽头处只有一株巨型食人花。” 第二百三十二章 红黄流沙与绿洲 怎么会? 裴奈瞪大眼睛,她拉过顾瑾珩,喊上韩睿泽、达奚安、鞠连丞、罗元瑛等人,快速赶去区块尽头。 只见周围高大的石壁完全闭合,毫无缝隙。 尽头中央,即舆图原本标注的出口位置,只有一株绛红色的鲜妍巨花。 之所以顾瑾珩将它判定为食人花,是因为它间或呼吸伸开花口时,花管内壁都长着尖牙。 罗元瑛拿出舆图,其内容和鞠连丞描述的一致。 舆图上面没有任何多余的解释,只是正常标注了出口位置。 众人茫然不已,士兵们也协助在四周寻找其他出路,但确认这一区块除了他们方才进来时的入口,再无其他连接外界的通道。 顾瑾珩又让大家触摸石壁,并未找到那种融化的隐形石壁通路。 所有人都一头雾水,裴奈只能先下令,让全队在此暂歇。 裴奈他们聚在一起,顾瑾珩、韩睿泽、达奚安、曲柏翼、鞠连丞、呼延卫兆、罗元瑛、林省涛和杜凌将裴奈围在中间。 因为其他人不懂手语,大家便用毛笔沾水,在地上写下推测。 “舆图有误?”呼延卫兆写字问道。 罗元瑛也执笔写下:“不无可能,壁画久远,绘线精细,若壁面侵蚀受损,转绘便易出错。” 没有人会怀疑鞠连丞的记忆力,所以他们不会是走错了路。 曲前辈一行从前抵达霖伤水瀑布时,走的是另一条路,因此他提供不了什么建议,只在旁边帮大家分析着。 “抑或,曾有出口,但被食人花的生长堵死。”达奚安突然推断道。 顾瑾珩颔首,他对此认可,写道:“秘境圣族与吾等路线同致,倘使推断无谬,或可从其食口进入,落地必有开洞。” 大家均无异议,这是现下最实际的推测。 顾瑾珩随即起身,大家也一同起立。 他用手语对裴奈道:“我先进去,若察觉到危险,会用神炁通知你。” “那届时我们要如何救你?”裴奈眉头紧蹙,眼里写满了担忧。 韩睿泽大步走过来,拍了下顾瑾珩,指了地上他新写的文字:“保护好裴奈!” 裴奈和顾瑾珩他们看着地上的水字,还没反应过来。 韩睿泽的身体已与顾瑾珩相错,先一步走到前面,来到食人花附近。 裴奈甚至没法阻拦他,因为声音无法传递。 韩睿泽回过身,抬起长鞭,对裴奈挑了下眉。这个动作的意思是,如果出现意外,他会反击,让他们在上面注意观察。 随后韩睿泽便转回去,在食人花下一次律动张口时,轻功跳入。 大家已经赶到食人花的面前。 裴奈揪着心,手里紧握逐北枪,仔细盯着食人花的动静。 顾瑾珩就在她的身侧,望见她的神情,目光停留在她攥枪的手上,眸色淡淡,未作他言。 巨花的食口规律闭合,大家只能静等。 少顷,食人花的茎身一颤,它再度张开大口。 裴奈茫然,看向顾瑾珩。 他用哑语手势道:“近端已感应不到他的存在。” 那韩睿泽有可能已经抵达下一个区块,毕竟食人花的反应不像是内部受到重创伤害。 裴奈对着顾瑾珩点了下头。 所有士兵们都已经不再休憩,在韩睿泽跳入食人花巨口时便已纷纷起立。 裴奈对大家做了命令手势,示意全队准备上路,按顺序跟上。 吩咐完后,顾瑾珩便跃入食口,站在尖牙空间的空隙,对裴奈伸出右手。 裴奈跳上去,未握长枪的左手牵住他。 二人一起走进去。 初时宽阔,没走几步,巨花的食管便开始变窄,但好在内壁不再有尖牙,反而干净光滑。 顾瑾珩先进入窄口,从中滑下,裴奈紧随其后。 花身一路往下,他们行进顺利,滑落的速度越来越快,只是内部几乎没有空气,大家要全程屏气。 直到顾瑾珩下方出现一道亮口,正是明显的出路。 他掉出花道,平稳落地,回身来接裴奈。 裴奈也扑入他怀中,被他放在地上,二人一起走到旁边,为后面的人留出位置。 “第八圈层到了。”韩睿泽低沉温润的嗓音在旁边响起。 当众人离开了第七圈层,声音重新回到他们的生命,这种感觉让他们觉得踏实又怀念。 清新的空气从鼻腔进入,带着正午暖阳的温煦,驱散令人窒息的空寂。 大家的身体终于脱离附连已久的压抑。 第八圈层就是霖伤水瀑布所在的区域,其避险规则是:不可食用这里的任何植物,勿饮此地水源!地质松动,留意沙土的流动! 眼前第一百二十三个区块,是一个被山壁包围起来的露天沙漠,占地极大。 裴奈回身一望,便被眼前瑰丽奇异的场景惊住。 黄色的沙砾交混着大片红色的流沙,陆离华艳,让此地变得虚蒙迷幻。 远处尽头有一片绿洲,那里草木苍翠润泽,树木肆意生长。 此地区块的出口便在绿洲深处。 “奈儿。”顾瑾珩拉着裴奈往左后退了一步。 裴奈这才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不远处呈旋涡状流动的沙土。 先是几只畸手从红黄交错的涌沙中探出,随后一颗两人宽大的眼珠缓缓从沙下伸了出来。 那竟是一株独眼藤蔓,它的眼珠周围长着一圈诡异畸怪的爪手。 当它注意到裴奈等人,做出攻击之态时,韩睿泽同时甩鞭。 罡正凌然的鞭意无匹,荡扇在怪物眼珠上,令之半身顷刻凹陷碎裂,怪物重重抽搐倒地。 沙下仿佛有一种力量,扯着它的藤身,将它的尸体拽入地下。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避险规则说,要小心流动的沙土?”裴奈愕然道。 韩睿泽收鞭颔首,“嗯,注意脚下,它们可能会偷袭。” 在等待队伍成员陆续抵达时,又有几只独眼藤蔓从流动的沙土中冒出,被士兵们合力解决。 “终于可以说话,不用再瞎比划了。”鞠连丞落地后,一边观察着周围的环境,一边说道。 裴奈问他:“这一区块可有安全的路线?” 鞠连丞摇摇头,回忆道:“舆图上这里只画了一条直线,直接连到绿洲那边的出口。” “那得一路打过去了。”裴奈蹙起眉头。 达奚安踩了地上一块扁平的碎石,角度极刁,令之跃起,他伸手接过,然后随手朝远处的红黄沙土抛去。 石块落地的动静引起沙土反应,旁边新产生了两处旋涡,两只独眼藤蔓随即钻出。 裴奈和呼延卫兆各解决一只。 达奚安的试探确定了他们的推测,只要在沙上的声音过大,就会将地下的怪物吸引来。 等士兵们到齐,裴奈便下令出发。 上百名健壮的男子同时行动,哪怕手脚放得再慢,声音聚集,也压不下去。 沙土中的怪物如同受到了刺激,出现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大家一边作战,一边艰难行进。 战斗场次多了,难免出现意外,陆续有三四名士兵被独眼藤蔓喷出的匀光水灼伤。 虽然顾瑾珩及时止住他们的异变,但接触到匀光水的腐肉全部都要割除,避免毒素向内蔓延。 裴奈被这些无休止的怪物恼到了。 眼前的沙漠还有很长一段路,再这样下去,又要有不少士兵受伤。 她喊住正在战斗的韩睿泽。 但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她的计划,说话的速度太慢。 她先说:“你——” 然后将手伸展,像菜刀一样,对准前方的路,朝不同方向连剁数下。 再道:“我——” 随后对着前面手刀横划。 混乱之中,韩睿泽竟笑出了声。 是有点傻,但也很直接。他看了明白,点了下头。 一鞭鞭接续,连续拍砸在红黄沙漠的土层表面,大地震荡。 掀尘四起,飞砂扬砾。 整片沙漠地下的独眼藤蔓开始暴动,无数流沙形成。 怪物们纷纷冒头,密密匝匝,凶煞迫人。 裴奈向侧下摆枪。 达奚安友情提示队伍里的所有人,“我建议大家都蹲一下。” 韩睿泽和达奚安先带头蹲下,后面的人也反应过来,明白裴奈即将出手。 整支队伍像波浪一般,集体压低身形,给裴奈留出位置。 连顾瑾珩都撤步下蹲,仰头看着不远处的她。 虽然裴奈可以控制枪风扫荡的方向,但队友的配合于她确实方便很多。 她可以无所顾忌地立地旋身连转。 长枪之速愈快,不见其影,只可听闻枪锋割空的呼啸惊震,如雷炸云。 最后一圈飞放而出,枪弧似海怒之啸,刮碎沿途的所有阻碍。 裴家枪第一百四十八式,逐浪之阈! 让她使出了此招式创立至今,从未有过的威力。 只此瞬间,百千只独眼藤蔓同时倒下,均被切杀。 只有亲身面对过秘境怪物的人,才知道这些陨石内的生物身体有多坚韧。 浩荡的白弧泛着淡淡金色,一直撞到四周的山壁上,引山石崩裂。 巨大的轰响过后,天地一片死寂。 曲柏翼前辈的话最先响起,他喃喃说着,更像自语,又似感慨,“若有人能与越苍比肩,唯她而已。” 裴奈回身看着大家,难得不想夸自己,“跑啊,还愣什么?等它们待会儿再来一波?” 第二百三十三章 崖落 “嗯,确实还想再看一遍。”达奚安一边拍开衣摆起身,一边笑说道。 裴奈用枪头戳戳地面,无语地白他一眼。 大家一起快速赶去绿洲方向,好在怪物们偃旗息鼓,不再出现。 他们从绿洲深处的山壁口重新进入山中,来到了下一个区块。 接下来的四个区块都是正常的石壁廊道,树木密布,因此异种植物较多。 一直到第一百二十八个区块。 此地再次露天,是架在两座山间悬崖之上的桥梁通道,罕见的是,之前秘境内的悬崖都由树藤连接作为通桥,而这里则是实打实的石壁直桥。 站在桥上,能直接看到远方的山川河流。 磅礴壮阔,风光无限。 顾瑾珩让罗元瑛掏出了舆图。 他们算了下,霖伤水瀑布距离此处还有十三个区块。 怕有河道经过,也怕东丹多努和邬族在霖伤水瀑布附近埋伏,大家不敢让裴奈再深入。 最后众人商议后决定,全队暂时分开行动,由顾瑾珩和达奚安带队继续前进,去目的地取霖伤水。 韩睿泽、呼延卫兆和大部分裴家军士兵留下来陪着裴奈,以免邬族突袭。 等顾瑾珩他们找到霖伤水后,即刻返回,双方在此地集合。 顾瑾珩他们带上了舆图。 以防万一,为避免裴奈等人躲避怪物意外走散,鞠连丞也留下同裴奈一道,他记事的能力,能帮助裴奈他们找到归路。 自进入这一区块,顾瑾珩的手便一直牵着裴奈,未曾放开。 临别时,他们站在悬崖的空中石桥上,顾瑾珩俯身抱了抱裴奈,裴奈也一样配合他。 “之前分别都是我抱你,这次换你抱我,我的感觉很好。”裴奈笑说道。 顾瑾珩的身体退了一点,低头与她相视。 他的眼里带着一抹沉痛。 裴奈便知道,他们二人同时都想到了十年前裴家军驻地的那次告别。 顾瑾珩的右手捧住她的脸颊,巴掌大的小脸在他掌心几不盈握。 修长如玉的手指缓慢抚过她的脸颊,从眉骨掠到下颌,情意压制不住,满满带着缱绻不舍。 随后他在裴奈额头印下一吻,声音沙哑道:“等我回来。” “好。”裴奈笑着应他。 顾瑾珩带着队伍离开,不远处即将进入山口的达奚安正在朝她挥手。 裴奈也挥了挥手,作为回应。 他们都离开后,韩睿泽同大家在附近岩壁边的悬空廊道扎营。 顾瑾珩和达奚安他们要走十三个区块,来回就是二十六个区块,起码要花上一天一夜的时间。 裴奈他们今晚便要在此过夜。 大家各有事情在忙,曲柏翼前辈已经被士兵们转移到右边崖廊的营帐中。 裴奈便在石桥上席地而坐,放松下来,沐浴着阳光。 屑屑风生,远峰凝碧。 裴奈注视着山河天景,感受着空中风的变动,间或参与其中。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酉时日入,天还明亮,他们身后不远处的一个山口隐隐有人出没。 裴奈和韩睿泽对于这种杀意极为敏感,几乎瞬间便转头去看。 随后裴奈和韩睿泽相视一眼。 韩睿泽借助空中的树藤做支撑,轻功连跳,赶到对侧悬崖的山口。 少焉,打斗声在远处响起。 裴奈握住身侧的长枪,做好准备,直到韩睿泽和那人在战斗时逐渐转移到外面。 他们看清了敌人的情况,竟是司寇家双胞胎中仅剩的最后一人。 裴奈一直想问,但在第七圈层时无法说话,她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此刻疑惑又浮上来。 她问呼延卫兆道:“他是司寇尔萨还是司寇尔勒?” “死的那个是弟弟司寇尔勒,这是兄长司寇尔萨。”呼延卫兆握着斩神钺的手都压得青白。 他应该是很想上去亲手报仇,但裴奈并未给他指令。 裴奈也将长枪原位放下,准备观战。 鞠连丞看到裴奈镇定地坐在原地,不解道:“你们不去吗?” “韩睿泽一个人足够了,他们俩都是远攻,我和呼延卫兆过去那叫做添乱。”裴奈在石桥上旁观着,又对呼延卫兆说道:“放心吧,韩睿泽会把他的狗命给你留着的。” 远处的战斗仍在继续。 单司寇尔萨一人,韩睿泽的气势明显压他一头,牢牢占据上风。 正是时,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 可天边的艳阳依然高挂,这竟是一场罕见的太阳雨。 急雨骤降,雨水拍打在裴奈的脸上。 “我去帮你拿东西挡一下雨?”鞠连丞好心问裴奈道,“要么你自己去后面那个廊道避一下也行。” 裴奈摇摇头,摆手道:“无妨,淋会儿雨没事,我想看韩睿泽和司寇尔萨的决斗。” 韩睿泽见大雨忽至,提高了攻速,想要尽快结束战斗。 司寇尔萨已经开始抵抗不住,身上多处受伤。 “过去报仇吧,他俩马上结束了。”裴奈对呼延卫兆说道。 呼延卫兆得了她的允许,立刻轻功赶去,在石壁与藤蔓间连跳。 就在这时,杜凌从石桥另一端的山口冲出。 他用般若步连续赶路,裴奈看他情绪慌张,心里也开始猛跳。 她以为是顾瑾珩和达奚安出了事。 可杜凌就要踏上石桥时,霖伤水瀑布所在的左侧大山开始出现晃动。 小黄狗棍棍对着山崖对面狂吠。 空中的石桥边缘也断开部分,杜凌不敢上桥,怕他的重量压上去,将石桥压垮。 他对裴奈高喊:“夫人!快跑!东丹多努可以用陨石内的材料制作炸药,整座山的主结构都被动了手脚,越苍要让瀑布涌出来!!!” 杜凌的话音在山谷间回荡。 韩睿泽都停手望过来,司寇尔萨趁他分神,刀刃星锤抓住时机,割伤韩睿泽的手臂。 就在此时,一道震天铄地的巨响几乎撕穿所有人的耳膜。 整座山开始垮塌,有汹涌的水流自裂缝中喷出。 在这水流露出的瞬间,裴奈的浑树片开始剧烈抖动,她能够感觉到浑树片的外部开始消散。 她顷刻间失去全部力气,目光开始涣散。 大家也是在这时才终于意识到,他们都将注意放在第八圈层避险规则的那句“留意沙土的流动”上,却忽视了,完整的句子是:“地质松动,留意沙土的流动。” 越苍一手好棋,他甚至算到了裴奈不会靠近霖伤水瀑布。 顾瑾珩猜测到东丹多努会在霖伤水瀑布附近布置炸药。 可他和所有人都没有料到,陨石内部恰有制作炸药的原材料,让东丹多努有能力将整座山炸毁。 裴奈的意识渐渐淡化,她强撑着。 裴家军士兵们都在两侧的崖道上,石桥上只有她和鞠连丞二人。 可鞠连丞不会武功,无法将她转移。 杜凌所在的山口忽然垮塌,他掉了下去,用手最后攀附着崖边。 裴奈的浑树片被破坏,性命垂危。 石桥一端只有一小块尚还虚虚粘连,整体即将坍崩,但却无人能助。 韩睿泽眼睛急得一片赤红,可他距离太远,正在交手,被对手牵制,根本无法赶来。 呼延卫兆望了司寇尔萨一眼,完全放弃复仇,转身轻功跳回,准备将裴奈和鞠连丞救走。 然而他终究是晚了一步。 山壁继续开裂,霖伤水瀑布汇聚了其他水源,水势冲破山石的阻挡,令碎石飞落。 瀑布之水自高处一泄而下,沆漭奔流。 大水积势撞上裴奈和鞠连丞所在的石桥,也将他二人和大量的山石一起冲走。 韩睿泽卷鞭在手,连续两个变招,勾住司寇尔萨的脖颈,眼中是从未有过的狠厉和冷冽,手中使力,将他勒杀。 韩睿泽抛下司寇尔萨的尸体,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轻功跳向高处,朝裴奈坠落的方向一路赶去。 他自高空远远跳入悬泻奔腾的大水中。 仿佛不要了性命。 可他离裴奈还是差了一段距离,他在水流中用力去抓裴奈,裴奈甚至抬着头,用模糊混沌的眸光努力看着他。 沆浪卷着一块重石,自他们中间翻涌砸过。 韩睿泽被撞到一个巉岩上,他连续受创,头部都见了血,腿被夹在两块巨石的夹缝中,无法移动。 他眼睁睁看着,看着裴奈最后无力地闭上了眼睛,看着她被高山倾落的大水冲走,消失在他们的视野里。 山水从嵯峨险峻的高峰上滑下,宛如蒙汜银河从天际坠落,水流奔突骇然。 裴奈身体的撞击感、坠落感逐渐消失。 所有的意识从她脑海间冗余剥离。 即将走向生命微末的尽头,她最终的一个想法却是:她这样死去,顾瑾珩会很难过吧?...... 第二百三十四章 中川神僧番外-万恨过 植物根脉开始滋长,自她的舌下蔓开,那是浑树片初次贴覆的感觉,一片脉络,缓缓延去。 弥蒙之中,她从虚浮再次触实。 记忆归拢,一切已不再陌生,但裴奈没能睁开眼,声音仍然不由她掌握。 裴奈的眼前出现了许多画面。 很多人在争执打斗,屋折柱坏,残瓦遍地。 刀光剑影中,大家正在抢夺一个木盒。忽然从她的视角,一道裴奈无比熟悉的掌风远掀而去,盖翻在场的所有人,令大家向后飞倒。 使掌之人夺过木盒,看到了里面那块褐色的树片。 裴奈通过这人眼眸,见到浑树片的瞬间,便恍惚猜到了他的身份。 同时,不远处倒地的江湖人士捂着胸膛,震惊地望着这边,“水云掌,你是白绮派的钟嵘?” 水云掌,水云身......在佛教里又指来去自由、无所羁绊之身。 原来这是万恨掌和定光慈悲掌,最初的名字。 钟嵘没有理会地上的人,收了盒子,拂袖转身离去。 他拿到了浑树片,却不知道这件宝物的用处,因此他在江湖上发了悬赏令,征招有线索的人进行解答。 直到一日,他们白绮派的山门被敌对门派的人包围。 混战之中,有一道锐利的枪风从敌人的后方横掠前推,将敌人大批队伍的攻阵破开,无数人哀嚎倒地。 来者的身影从最后面露出。 他持一柄长枪,声音在夏日中平添一抹寒气,警告所有人:“天耀境内,焉敢寻衅滋事?趁官府没来,现在滚都还来得及!” 围攻的人慌乱地撤走,留下一地狼藉。 “你是何人?”钟嵘问道。 对面那人长枪随意地扛在肩头,缓步走过来。 他丰神俊朗,身躯挺拔,一举一动都带着洒脱与不羁。 “我叫裴云岘,我路过附近城镇,看到你在悬赏浑树片的线索。有些好奇你未来的选择,便来登门造访。”那人说道。 听到这个名字,裴奈心里一惊。 天耀开国元帅,逐北枪之祖裴宏,其唯一的儿子,便叫做裴云岘。 钟老前辈曾同裴奈说过,他与裴家的一位祖辈交情很深,想必便是指她的先祖——裴云岘。 原来他们是因此结识。 记忆如走马灯一样连续跳过,他们做了朋友,时常出来喝酒,又或结伴出游,到山里切磋武艺。 在一个繁华喧嚣的夜市附近,他们倚栏望月。 钟嵘问裴云岘道:“你父亲不是早就把浑树片给你了吗?你为什么不用它?可以多一条命,防止意外发生,不是挺好的?” “用什么用,死了也就死了。”裴云岘摇摇头,他又饮了一口酒,笑说道:“人若不为形所累,眼前便是大罗天!” 钟嵘想了想,没有说话。 “对了钟嵘,我有儿子了,记得来喝满月酒。”裴云岘突然说道,他的瞳眸在月光下极为耀眼,闪着喜悦的星芒。 钟嵘举起酒杯,问道:“什么时候?” 裴云岘的杯盏与他相碰,“下月初八。” “好。” 裴云岘远望湖光灯色,忽地想到一个问题:“钟嵘,你说裴家后代,会有人的武功超过我的父亲裴宏吗?” “应该会有,但不太可能是你。”钟嵘揶揄他。 裴云岘给了他的臂膀一拳,二人随即笑开。 裴云岘的目光移向高处,似是感慨,“如果有的话,好想看看他的天赋,他的样貌和性格是否和我相似?或许对我而言,这是浑树片最大的作用。” “你之前说,复生的前提是没有血脉子嗣,那浑树片派不上用场了,你就期待儿子或孙子出个武学天才吧。”钟嵘实打实说道。 二人的画面在谈笑中结束。 然而钟嵘没能喝到裴云岘儿子的满月酒,他在几日后武功陷入瓶颈,经脉受堵,浑身痛苦难耐,几乎进入走火入魔之态。 为了身边人的安全起见,他独自进入深山之中,闭关修炼。 一年多以后,他的内力暂时稳定。 当他离开大山,回到白绮派时,整个门派空空荡荡,人去楼空。 他四处寻找妹妹的身影,有个扫洒仆役没有逃离,他从其口中得知,他走了太久,所有人都认为他没能跨过瓶颈,皆以为他已经遇难。 门派的两个堂主叛离,投靠了他们的宿敌江舟派。 他的妹妹被江舟派的少门主看上,被对方掳了去。 还听说,是因为江舟派的少门主即将与明岚派的二小姐结姻,可明岚派的二小姐无法生育,他们便将钟嵘的妹妹用做代孕的工具。 钟嵘赶去的当天,正是两个门派联姻的大喜之日。 可他打听到,他的妹妹已经因为难产而亡,至今数月有余。 对方硬生生割开了她的肚子,保小弃母,让他的妹妹惨死在生产之时。 钟嵘在山郊野外的孤山上,挖出了他妹妹的尸骸。 那一瞬间,他的血气翻涌而上,他抱着妹妹的尸体饮恨痛嚎。 怒火与哀恸交织,让他的内力经络一片混乱,原本未完全调整恢复的身体,在滔天的震怒下,彻底陷入疯魔。 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怎样到了仇敌的婚宴现场。 但他却清楚地看到,自己对着人群,挥下了一掌又一掌。 天地变色,乌云蒸涌。 江舟派和明岚派的所有宗主、弟子尽数在场,也有不少外来的宾客。 他的掌风不再有从前的飘逸疏放,反而满带着终天之恨。 血仇忿怒填充他的全身,在每一滴血液中叫嚣,他的水云掌,竟在恨意之下,发挥出前所未有的威力。 掌风降落江舟派的整座山门,无人能够抵抗。 丧失了所有理智的他,对着在场的所有人,展开了一场无差别的屠杀,为他的妹妹报雠。 血肉横飞,万物支离破碎。 猩红黏腻的鲜血流汇成河,沿着台阶一级一级淌下。 人的肢体和肉末遍布每个角落,一副地狱般的恐怖景象。 他在恍惚之间,听到了无数尖叫声、无尽的求饶声,以及穿插其间,许多孩提的哭声。 耳边仿佛是心魔在对他说:“凭什么他们活着?凭什么他们站在你妹妹的血泪之上嬉笑?他们全都该死,让他们为你妹妹陪葬!” 他虐杀了最该死的,当日大婚的新婚夫妇。 但他的理智仍然没有恢复,身体下意识去做了罪恶至极的事。 他在迷离惝恍时,内心想要阻止自己。 可是有声音在大脑另一端说着:“他是源头,是强占你妹妹的凶手留下的孽种。” 他无法控制自己,对着后院房间里,他妹妹产下的那个婴孩,拍下了杀掌。 或许那些参与迫害他妹妹的人,全都该死。 可当日婚宴,有很多被父母带来参宴的孩子,全都无一幸存。 过了许久,他再次醒来,终于恢复了意识。 当他眼前被无尽血色充斥,他才明白自己陷入疯魔之态后,做了什么。 愧疚与自责将他几乎压垮,他行尸走肉般穿着他身上那件血衣,一步一步走到妹妹埋尸的地方。 他抱着妹妹,走向白绮山,他们从前的家。 他在白绮山上将妹妹埋葬,跪在那里,不吃不喝,几天几夜。 他无处赎罪,无所依靠,自此孤苦。 直到很多人带着兵器冲上山。 江湖各宗间的关系交织错杂,那日血色婚宴还有很多其他门派的人受邀,均惨死在他的掌法之下。 那些死者的门派、亲友联合起来,势必要将他剿杀。 他内心本就充满了负罪感,不愿反抗,何况他已经几日不眠不休、未曾进水,他也无力反抗。 那些人将他拖到山门口,将他往死里虐打,宣泄着所有情绪。 当他以为自己就要死去时,裴云岘穿着一身军装薄甲风尘仆仆地赶来,明显是刚从战场回来。 裴云岘用长枪将所有人打回去,拦在他身前。 “抱歉,我儿子满月酒后,我就被我父亲派去了西南边境,协助平息邻国叛乱,境外消息太闭塞,我也是近日才知道你妹妹的事。”裴云岘用极其难过的语气同他说道。 钟嵘哑着嗓子,用虚弱不堪,带着哭腔的声音对他道:“云岘,我走火入魔......控制不了自己......我杀了他们婚宴上的所有人,包括很多孩子,也包括我妹妹的孩子。” 裴云岘还没来得及劝慰他,那些打急了眼的江湖人再次冲了上来。 裴云岘被所有人围攻。 对面不乏各派高手,他以一敌百,使裴家枪法,只身将他护住。 可他最终寡不敌众,在与两人白刃相接时,被一名使鬼爪的男子抓到空荡。 那人内力极强,单用黑青利爪便破开他的铠甲,从他后背掏入他的前胸。 其甲指间甚至还抹了剧毒。 裴云岘胸口被鬼爪掏穿,露出一个拳头大小的血洞。 他无力地跪倒在地。 钟嵘目眦尽裂,撑着残躯,抬掌将敌人推开。 可他的掌风不自由,也没有彻恨,加上他几乎伤残,只能将最近的一圈人不停地往后拍,造不成任何杀伤力。 在他们几乎绝望之际,远处传来浩荡的马啸蹄震声,裴家的大军抵达。 军队很快将闹事的所有江湖人士控制住。 随后全军朝着山口的方向下蹲行礼,闹事者亦被士兵们压着跪下。 威仪孔时的中年男子外披裘袍,内着一身尊华至极的黑金战甲,骑着一匹黑马,穿过跪伏的人群,朝他们而来。 天威赫赫,气逾霄汉,王者气度不显自出。 他的脸上毫无岁月应有的痕迹,黑金战甲下是掩盖不住的钢筋体魄。 深厚不可测的内力隐隐透出,便压得在场的人无法抬头。 第二百三十五章 中川神僧番外-今自由 钟嵘瞬间便明白了他的身份。 天耀开国元帅,裴家军主帅——裴宏。 裴宏的寒眸扫过裴云岘的伤口,使鬼手的人感受到杀意,摆脱旁边的士兵,不顾一切朝黑马上的裴宏冲去。 裴宏身体未动,只抬起右手,顺着抽枪的一划。 只此一下,便相隔半场,将伤害裴云岘的高手斩杀,对方毫无还手之力。 裴云岘在这时竟还有力气忍着疼,脸色惨白地对钟嵘笑说道:“看吧,我若是有我父亲的一半实力,我们俩也不会这么惨了。” 上山围攻的人都被裴家军押走。 裴云岘的伤口被短暂包扎处理,但附近的医者能力有限,他被连夜送回朝阳城。 钟嵘跟着裴云岘他们同行,来到了裴府。 宫中太医院的人全都候在府里,第一时间为裴云岘救治,可是伤口离心脏太近,毒素已经渗入心脉,所有人都回天乏术。 钟嵘从白天等到夜里,裴云岘唤人将他叫了进去。 卧房里的人大多都已经散去,钟嵘看到床榻上几乎没有血色的裴云岘,眼泪不住淌下。 “为什么不用浑树片?我把我的浑树片给你......”钟嵘跪在榻边,就要将舌下的树片生生扯出。 裴云岘伸手拦住他,唇角竟还有淡淡的笑意:“刚刚在府里,有没有看到我的儿子?” 钟嵘茫然地点头。 裴云岘说着:“是不是丁大一点,走路憨憨的,像小团子一样?......如果我要用浑树片复生,他就得死。” 裴云岘拍了拍他的手,“你那个浑树片留着自己用吧。我知道你有负罪感,那你就去挽救更多的生命,做善事,把罪赎了。自我折磨,寻死觅活算怎么一回事?” 钟嵘将头垂下,痛苦令他几乎无法言语。 “对了,爹。”裴云岘对房间不远处站着的裴宏说道,“我和他打赌,我们的后代会不会有人,比现在的你还要强?” 裴宏“嗤”地轻笑一声。 钟嵘当时无法理解,裴家的人为何会将生死看得这样平淡? 哪怕白发人送黑发人,裴宏和裴云岘依旧在谈笑中稀疏平常地面对,自有一套心态,世事如闻风里风。 “我想让钟嵘替我们去看看。”裴云岘想象着那一天,对裴宏说道。 裴云岘又再次看向钟嵘,对他交待道:“好好活着,若你见到那位后代,看见他将裴家枪带上新的巅峰,也算是圆了我的心愿。届时你也累积了足够多的功德,罪业已消,内心也再无负罪感,找到最初的你,我们在另一个世界再见。” 钟嵘望着他的眼睛,吞下悲怆上涌的血水,对他承诺:“好。” 裴云岘在次日的下午病逝。 钟嵘在他离世后,便选择了剃度出家。 因为一日之内将两个宗派灭门,世人对他畏惧避远。 他的水云掌不再配得上那个自由的名字,人们将之重新命名为:万恨掌。 这个名字,甚至连他自己也觉得贴切。 他答应了裴云岘,要以十数倍去挽救生命,补偿自己在人世间犯下的罪孽,他便常年在各国间游历奔走。 有时帮老者、妇孺做些推车、犁地的小事,有时运气好,可以在恶徒和叛军手下,救出许多生命。 他也曾在路过时,击退流匪,护下整个村镇的人,更曾在两国交战后,战胜国即将屠城时,及时赶到,帮助整城的百姓逃出。 他的掌法在裴云岘死后便发生了变化,世人不曾认出那是令人闻风丧胆的万恨掌。 人们将这种新的掌法,命名为:定光慈悲掌。 每当他的身躯老去,到了风烛残年,他就会联系一名罹患绝症、即将病逝的青年男子,将浑树片的情况说明,并将全副身家补贴给病者的家属。 得到对方同意后,等对方病逝,便将浑树片转移,由此替换身体。 百年大小荣枯事,过眼浑如一梦中。 日子一天天过去。 他早已百千倍还清了自己的罪孽,踏入佛门几百年,他将一切都看得平淡。 他与人世唯一的联系,与人情唯一的牵连,便是替裴云岘等到那位超越裴宏的后人,亲眼看看他,圆了裴云岘的梦。 当画面流转,裴奈透过钟嵘的记忆,看到她的父亲,年轻时的裴昊时,她的心绪大动。 那一日,钟嵘有事来寻裴昊。 在事情办完后,离别之时,裴昊最后同他说道:“钟老前辈,下一代的逐北枪传人,会是个女孩子。” “女孩?倒是第一次有女子修习裴家枪。”钟嵘略微有些惊讶。 裴昊满脸带着骄傲,“嗯,我的女儿,裴奈。她才刚一岁,话都不会说,连路都走不稳,就抱着我的逐北枪不撒手,不给长枪就不吃不喝。我妻子身体也不好,不太会有其他孩子,既然我女儿这样争取,我们决定将逐北枪传授给她。” “是吗?那她确实很特别。”钟嵘望了望天,随后笑着摆摆手,“等她长大,老衲会回来看看她,不知道会是怎样的个性?” 回忆至此结束。 裴奈耳边响起钟老前辈的声音,他是在对她说话,又更像是最后的嘱托。 “老衲虽然未曾亲眼见到你复生前的模样,但你的性格,同他极像,老衲每每见你,都只觉得,裴云岘仿在眼前。” 眼前重新映出裴云岘的画面,他习完长枪后,将茶水饮下,随后右手五指摊平,用小指和无名指内侧干净的地方,擦去了唇际的水痕。 裴奈心中再次一颤。 一样的动作,可裴云岘做起来,更加潇洒粗犷。 然后是她的笑容、裴云岘的笑容,长相不同,可笑里带着的包容与无畏,极为相似。 这便是血脉的力量吗? “裴云岘很爱干净,老衲觉得你应该也是。浑树片老衲让鞠连丞用滚水烫洗,再用烈火烧过,才放入你的舌下,愿勿介意。” 裴奈心开始揪着,但眼前并非对话,她只能静静听着。 “老衲无法将数百年的武功传授于你,这是老衲唯一能让你看到的一些画面,也算是让你同他相见。” 钟老前辈对她笑了笑,“不要为老衲难过,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老衲此生漂泊寻归,浪萍难驻,而今内心无疚,终得自由。” 接下来的一句话传入裴奈脑海,裴奈实打实地感受到热泪从她眼眶中流下。 钟老前辈最后对她说道:“老衲相信,你终会战胜越苍,因为......你是我们无数代人的骄傲。” 第二百三十六章 临麓源 裴奈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是鞠连丞。 他神色里难得有些担忧,“你是裴奈吧?” 方才的记忆意识给予她的冲击太大,裴奈还有些没能回过神。 她撑手坐了起来,擦干昏睡中产生的泪痕,茫然道:“当然是我,为什么这么问?” 她看了下自己的手,仍然是明枝的身体。 鞠连丞指了指床边手帕上放着的一点浑树片残块,“你的浑树片。” 裴奈感应舌下,那里此刻有一块完整的浑树片,只是再次新生,根须扎得不牢,仍有些凸起。 “我按钟老前辈说的操作,生怕中间出现差错,醒来的是他,不是你。那样等西境攻入天耀了,我去地下见到我父亲,得被他扇死。”鞠连丞松了一口气,终于能够吐露他的压力。 裴奈瞥他,“可是你那时候不是已经死了吗?” 鞠连丞无语地翻她一眼。 小黄狗棍棍蹲在地上,对着她“汪”了一声,摇着尾巴提醒她自己的存在。 “诶?棍棍也在这?”裴奈俯下身子摸摸它的脑袋。 鞠连丞颔首,“和我俩一起被大水冲下来了,如果不是它四处大喊,又循着声音和味道,把寻找我们的钟老前辈引来,我大概还能活着,你是肯定没了。” “距离我们被冲走,过去几天了?”裴奈问道。 鞠连丞答她:“我醒来的时候,就是第一日的半夜了,昨天钟老前辈将浑树片取出,让我替你清洗更换,今天是第三日。” 裴奈这才注意到,鞠连丞的腿正裹着缠药的白布,她惊道:“你受伤了?” “嗯,会瘸一段时间,能养好。”鞠连丞不以为然。 裴奈点点头,“对了,闻到霖伤水,不是必死吗?浑树片都被破坏成这样了,我为什么还能活着?” 鞠连丞闭了下眼,像是在怀念一个人。 他答道:“钟老前辈说,明枝的身体硬生生扒着你,不让你离去,将你的意识锁在大脑里,又保住最后一点浑树片,直至他寻到你。因此你才有幸存活,这是一种奇迹。” ...... 裴奈的眼泪又一次无法收掩,直直淌了下来。 所以,她有何畏惧的呢? 她背后有无数人都在支持她,无条件地相信她。 哪怕是已经病逝的唐明枝,她身体的潜存意识反应,冥冥之中都在拼命拉住她。 裴奈的体魄的确不如越苍健壮,可是与她相连的身体,与她坚定地站在一道,用尽一切方式,给予她力量。 “我们现在在哪里?”裴奈收拾好情绪,问鞠连丞道。 鞠连丞环顾了下四周的原始石墙,“卢国幸存者所在的那个堡垒,临麓源。邬族军队一直在秘境外围密集巡查,钟老前辈就近把我们带了过来。” “那前辈人呢?”裴奈想最后再见他一眼。 鞠连丞答道:“在堡垒的山顶,已经坐忘于世。” 裴奈便起身,在鞠连丞的带路下,从堡垒中央的阶梯,一层一层登上去。 堡垒通道中熙来攘往,还有许多卢国人正在聚集闲聊。 他们看着裴奈,都在窃窃私喁。 钟老前辈在出了山顶,再往深处走很远的一个半空平台上。 他盘坐在地上,脊背挺直,面向远方的山河风光。 面容慈祥,嘴角含笑,唯有淡然平静。 仿佛只是睡去。 他膝上放有两掌,以此迎接他的入灭。 裴奈指着他两只摆放微有差异的手,对鞠连丞说道:“这一只,是定光慈悲掌,象征救赎;而这一只,是水云掌,象征......自由。” “你怎么看出来的?”鞠连丞抖了下眼睛,觉得她有点离谱。 裴奈笑道:“我就是能看出来。” 她蹲下来,望着面前的钟老前辈。 钟老前辈将浑树片替换给她,放下了最后的挂念,他与世间再无交集,也终于修得了他的圆满。 诸法不相到,当处解脱。 裴奈将她的两掌放在钟老前辈掌心上,对他道:“去吧前辈,剩下的事情交给我。” ...... 裴奈和鞠连丞顶着众人注视的目光,重新回到临麓源的主建筑群。 临麓源藏在山身中间,以原本的山石植被作为外表掩护,整体由五座圆筒样的环形建筑组成。 建筑分为一大四小,高至十层、低至三层不等,中部镂空露天,外侧则是各种大小不一的山洞。 这些山洞原先用来存放山谷之国从秘境搬运的石材、药植,现在被卢国人腾出来,用以人居。 山里还修有许多洞穴石道,用来走动。 此地的幸存者大概一千余人,每个环形建筑中央都晾晒着不少衣物,生活气息浓郁。 临麓源的议事指挥厅,在最大一栋圆形建筑的第六层,下方就是临麓源隐蔽在山体中的正门。 指挥厅几乎占据整层三分之一的空间,呈半环形,像断开的玉玦。 内墙连接着外部山壁,有一圈暗窗,被藤蔓遮掩,但足以让大家看清外面平原上的情况。 敌情兽袭,一览无余。 整个指挥厅同时用来办公,大家人来人往,中间还放有一整块卢国疆域的地图,上面标注了物资的探索情况。 裴奈和鞠连丞进去时,里面正在发生争执冲突。 堡垒的首领,即他们此前遇到的柴曜进,正在叱骂最后一批回来的物资搜集队,“这么关键的时候,明知道邬族就在秘境周围徘徊,你们还敢从正门回来?!” 裴奈讶然,因为柴曜进说的是卢国语,可她竟然听了明白。 是因为带了钟老前辈的浑树片,他的记忆经历涉及到语言交流,对她的大脑有影响吗? 裴奈尝试了一下。 许是因为浑树片能提供前使用者的短暂记忆,改变了她大脑里的一些认知。 她虽然能大致听懂卢国语,但自己没有学练过这种语言,张口时便脑袋空空,只能听,不能说。 此刻其他卢国人正在为自己开脱。 “我们反复确认过,没有斥候跟随。”一名卢国男子说道。 “邬族有多狡猾,你们不知道?”柴曜进怒火中烧,他又对负责开启大门机关的人呵斥道:“谁让你们开正门,把他们放进来的?!” 还有人想要辩解,被身边的人赶紧拉住。 众人压低了头,不敢作声。 柴曜进环视众人,“现在好了,我们至少需要三日,才能确定堡垒没有暴露。” “不会出事的,我们已经很谨慎了!”物资搜集队的成员强调。 另一位裴奈熟悉的人屠迅,此刻表情严肃。 他看向刚刚进门的裴奈,摇头道:“最近很特殊,东境和西境即将爆发大战,秘境的大山被炸塌,正是因为邬族要埋伏裴将军。他们一直在外围巡逻,也是为了避免裴将军活着离开卢国,不惜一切代价。” 裴奈不否认,她的到来,会为临麓源带来极大的危险。 大家随着屠迅一同望过来,注意力投放到裴奈和鞠连丞身上。 一名女队员质疑地询问:“裴将军是哪位?” 裴奈不会说卢国语,便指了下自己,然后礼貌一笑,摆摆手作为问好。 有几个卢国人直接嗤笑出声。 他们似乎觉得柴曜进和屠迅不可理喻,怀疑他们受了蛊惑。 第二百三十七章 围困 另一名年龄稍长的队友上下打量了裴奈一遍,驳道:“我们不清楚外面的情况,这两个人和那老秃驴说什么,你们就信什么?” “那是中川神僧钟老前辈,你嘴巴放干净一点!”屠迅嗔怒道。 柴曜进直接对一旁的副首领说道:“敖东立接下来一年,不用再参与物资搜集了!” 那名叫敖东立的男子气得当即就要冲上来打他,被周围的人拦住。 “都去忙自己的事吧,我们能不能躲过这一劫,就看这两天了。”柴曜进挥挥手。 众人便转身离去,仍有些人一边走着,一边在偷偷观察裴奈。 裴奈甚至听到有人在交耳,“那就是逐北枪?!” “逐北枪不是绝后了吗?” “有个女后人,英武夫人,十年前死在战场上了。” “那她是谁?为什么也姓裴?” “谁知道呢?可能他们天耀族系比较混乱吧。” “这么一个女人做主将,天耀疯了吧?他们是不是把战争当儿戏?看样子这些年,天耀和东境也踏上末路了。” “保不齐和天耀圣上或者端定公有一腿,不然一个弱女子怎么登上高位?” 裴奈没法说,因为她确实和端定公有一腿...... “得了吧,什么逐北枪?这就是他们编造的谎言。”那些人目露鄙夷,然后渐渐散去。 也有人相信柴曜进他们的话,在远处对裴奈行了个礼,作为对她的尊重。 柴曜进和屠迅等人也已经走到了裴奈的面前。 柴曜进有些不好意思地用天耀语说道:“堡垒内部有很多矛盾,而且日益激化,让裴将军见笑了。” “无妨,柴将军也不容易。”裴奈摆了下手。 她不想参与他们的内部纷争,也不浪费时间,接着问道:“可否给予我们两匹快马,我们的同伴不清楚我们的下落,这两日一定很着急,我们需要与他们尽快会合。” 裴奈甚至不敢想,当顾瑾珩回到石桥区块,从韩睿泽他们那里得知她接触了霖伤水,同时被大水冲下高山,会是怎样的反应? 尤其她和鞠连丞被钟老前辈救走。 他们顺着洪水的轨迹寻过来,却找不到他们的影踪时,多半会以为她已经被邬族发现并带走。 站在他们的视角,裴奈会面临什么? 顾瑾珩他们......真的会发疯吧。 所以她很急迫,此刻的顾瑾珩和韩睿泽......甚至是达奚安,肯定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她希望早点与他们见面。 “快马我们有,但......可否请裴将军稍等两日再离开?我们的物资搜集队刚从外面回来,他们行事不够谨慎,临麓源现在面临极高的暴露风险,如果这时有人进出,极有可能被邬族影探发现,彻底暴露我们的位置。”柴曜进请求道。 裴奈想了想,为了这些幸存者的安危,便点头同意了。 柴曜进又道:“裴将军,可否请您给我们讲讲秘境内的经历?这有助于我们了解陨石内部的情况。” 裴奈没有推拒。 大家找了几把椅子,裴奈将他们进入秘境后发生的事大致讲了一遍,临近结束时,柴曜进因为急事被人叫走。 屠迅便带着她和鞠连丞参观了一下临麓源。 晚上回到她苏醒时的房间,裴奈检查了下自己的随身物品。 她的行囊包裹此前由银甲卫保管,山体崩裂时,正放在对侧崖廊的营篷中,因此不在她身边。 她原本的铠甲衣装被大水打湿,柴曜进他们让这里的阿婆帮她把衣服清洗晾晒了,已经可以更换。 她身上现在这件布衣,也是卢国的一位阿婆在她昏迷时,替她换上的。 裴奈今天还和她们道了谢。 准备休憩了,裴奈便脱下别人的衣服,换上她原本的里衣。 她身上很多东西都在激流中遗失,连头顶的日常束发冠也被大水冲走,因此她今日一直披着头发。 不过她虽然丢了很多东西,逐北枪和顾瑾珩送她的透玉羽银束发冠,仍带在她身上。 她有一个腰侧的贴身小包,原本用来装放郭旻伯父的那块浑树片。 可惜霖伤水瀑布迸出时,那块浑树片已然化成了粉齑。 她因为不舍得将顾瑾珩送的束发冠放在别处,加上这个束发冠很轻盈,她就将之一起放在这个小包里。 没想到她流落他乡,这个束发冠倒成了她身边为数不多的个人物件。 又一次分离,不知道顾瑾珩此刻在做什么? 炸药在山中被引爆,他和达奚安最先受到冲击,希望他们没有受伤。 她当时闭眼前,最后看到韩睿泽的腿卡进山石罅隙中,倾泻的洪水破坏力巨大,希望他及时挣脱或被救出,不然腿骨可能会受创。 也希望他们不要太难过,因为她还活着,他们的悲恸属于浪费情绪。 想着想着,裴奈就逐渐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开始变得嘈杂,堡垒内部很多人在不停跑动,她刚睁开眼,便有人敲响了她的大门。 “裴将军,有敌情!”裴奈听出是屠迅的声音。 她迅速起身,然后推开门。 屠迅正站在门外,神情紧张。周围来来往往的人,脸上同样带着惊恐与不安。 裴奈看了眼天井上空,此时正是深夜,天还未亮。 “邬族军队?”裴奈镇定问道。 屠迅点头,“嗯,正在朝我们的方向迫近。” 鞠连丞也被人喊醒,此刻来到她的房间门口,也不吭声,等她的决定。 “我们去指挥厅。”刻不容缓,裴奈带着他们赶去主楼。 他们抵达时,这里已经围满了人,所有的桌椅都被撤到外面或者两边,避免占地。 厅外也有大批卢国幸存者,都堵在门口,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 裴奈和屠迅他们险些没能挤进去,也是屠迅大喊了几声,人群才让了一个小道出来。 到了弧型的外窗边,透过开口缝隙,裴奈看清了外面的情况。 天地昏昧,万物漆黑。 远方一支大军在平原之上夜行,每相隔一段距离,便有人执炬照明,无数火把点亮,自远处看,如火龙盘行,列星聚炤。 全军骑着快马,行速可观,正朝此迫推。 千军万马自前方来袭,浩浩汤汤,带来极强的威慑力。 后面聚集紧挨的很多卢国人都被吓得发抖。 毕竟几年前卢国被灭的惨状,他们曾经亲眼所见,那种地狱般的经历,让他们骨子里感到畏惧。 白日里被骂的物资搜集队成员腿都软了,几乎快要跪下来,“我们错了,我们不该图方便,走正门的......” 有人颤着声音问柴曜进:“我们该怎么办?” 当着人群的面,鞠连丞掏出一根烟火棒,问裴奈道:“要现在放求救烟火吗?钟老前辈带了一枚,是山谷之国给我们备着的那种。” 第二百三十八章 人性威胁 “先等等,邬族不一定找到了临麓源的精准位置,临麓源环境很隐蔽,如果他们找不到入口,这里还能逃过一劫,我们也能避开一场大战。”裴奈回答道。 柴曜进在旁边听了他们的对话,问道:“放求救烟火?天耀军队在附近吗?” “不是,天耀军队的位置我现在并不清楚,但公羊子笙率领的岐鲁军队,一直在离这不远的地方。”裴奈解释道。 柴曜进感到诧异。 因为岐鲁军队不归天耀统管,怎会为了裴奈和他们这些卢国幸存者,和邬族正面开战? 他便问道:“你发求救烟火,他们会来?” “会的。”裴奈坚定地点头。 柴曜进了然,便对其他卢国人吩咐道:“先去打开仓库,把武器和弓箭都取出来。” 一批人得令离开。 柴曜进又喊来一队人,“你们将堡垒的炮石机关准备就绪,如果对方开始进攻,你们便立刻反击!” “是!”这几人即刻跑到一侧的墙壁附近,取下墙上的挂画,露出满墙纷繁复杂的机关钮。 裴奈眼前一亮,对鞠连丞说道:“这临麓源不愧是山谷之国的手笔。” 鞠连丞“嗯”了一声,淡漠道:“也勉强算张晟他们参战了。” 众人一直在指挥厅静等,甚至不敢点燃灯火,只摸黑站在原地,因为怕火光从山石裂窗中透出,被邬族确认位置。 有些卢国幸存者口中不断呢喃着祈语,求上天赐予他们好运。 可天不遂人愿。 当晨光熹微、东方将白时,临麓源彻底被邬族大军包围。 军队的首领扎着无数异域细辫,拢束在脑后,看到他手上两柄飞轮的同时,裴奈便明白了他的身份。 柴曜进咬着牙,满带着恨意,念出他的名字:“邬族远伐军......月斯脊!” 卢国当年,便是被月斯脊率领的十万远伐军,在两月之内攻占。 邬族铁骑所到之处,兵民尽屠,无人生还。 山河破碎,满目疮痍。 平原上的那人,是每一位卢国人的血仇之敌。 “他现在是新的六江之一,屠江灭业飞轮。”裴奈补充道。 柴曜进冷嗤一声,满满都是对武界选人的讥讽与不服。 也是在月斯脊对准临麓源正门的时候,所有的人才终于确定,他们已然彻底暴露。 眼前希望破灭,有女性甚至痛哭起来,抽泣的声音萦绕在众人耳边。 有男子被吵得心烦,骂她:“闭嘴!” “他们对所有女人,都是先奸后杀,连婴孩都不放过,甚至喜欢虐杀,手段血腥残暴,我们......要怎么办?”很多人都开始先一步崩溃。 铁马沉阵,却在将他们围困后,停了下来。 “他们在等待什么?”屠迅望着外面的景象,不解地问道。 柴曜进的目光一直放在石缝窗外,“在等天亮,便于攻袭,同时在等火炮送达。” “要放救援烟火吗?”裴奈尊重他们的意见。 柴曜进摇摇头,“再等一下,看看他们的目的,如果放出求救烟火,可能会直接将他们激怒。” 这是不相信岐鲁会来驰援? 还是抱着最后一丝邬族不会开战的希望?...... 裴奈不赞同,但这是他们的地盘,她就没有接话。 半晌无人再说话,只剩女人压抑的啜泣声。 好在没人把孩子带到指挥厅附近,否则这种压抑的环境,婴孩必定哭啼难止。 忽然,月斯脊从身边将领手中接过弓箭,箭上似乎绑着一个卷轴。 他挽弓拉弦,将飞箭射出。 长箭破空,直朝山门上方他们所在的裂口射来。 人们急忙慌乱地蹲下,箭身绑着卷轴,破开遮掩的藤蔓,进入议事指挥厅,一直射入最内侧的墙上。 柴曜进穿过人群,大步走过去,取下月斯脊射来的大幅卷轴。 他在旁边人的协助下,拉开卷布,却看到上面用血书写的两行文字,天耀语以及卢国语的“交出裴奈,可绕其他人不死”。 卷轴上的血字让人群开始躁动,众人哗然不已。 柴曜进和大家都朝裴奈望过来,目光集中于她一人,人们猜测着她对于邬族的重要性。 “邬族怎么确定我在这里?”裴奈不解地问鞠连丞道。 毕竟钟老前辈能够感知风意,不会留人尾随,他们来时也确实没有被发现。 鞠连丞笃定道:“我觉得他是在试探。” 可卢国人不这么想,这个卷轴,仿佛给他们重燃了生命的希望。 当即就有人喊道:“把她交给邬族!” “对!都是她惹的祸,把她赶出去!我们就安全了!” “你们快动手啊!把她丢下去,趁邬族还没有反悔,难道你们都想被虐待至死吗?” 人们吵嚷着,要向邬族妥协。 甚至还有人,用天耀语对她恳求道:“请你出去,你出去,我们才能活。” 柴曜进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他只能看着裴奈,无法向任何一边开口。 毕竟他也没有想到,收留裴奈,会给临麓源和所有幸存者带来灭顶之灾。 被无数恶意的目光注视,裴奈不为所动。 “我不会出去!”她毫不犹豫地说道,紧接着又看向鞠连丞,“把求救烟火点了!” 鞠连丞等待已久,立时就要掏出火石,被周围的人动手拉住。 人们想要抢夺他手里的烟火棒。 鞠连丞在混乱中紧紧护着,裴奈看鞠连丞被欺负,直接反手拔枪。 枪锋锐划半空,头顶的墙壁甚至有石块碎片掉落。 裴奈用枪尖指着拉扯鞠连丞的卢国男子,“放开!再碰他一下,我断你一只手!” 男子被浩然的内力枪风震慑,眼中有些虚,随即松开手。 人群中,有人用天耀语诘问她:“你不是天耀逐北枪吗?你的家国情怀呢?你忍心放着这么多妇孺老人因为你而死吗?” 裴奈不避不让,直视她的双眼,声音在整个指挥厅回荡:“我不怕死,但我现在出去,所会遭遇的一切,无异于辱国,我不能让天耀国民和爱我的人经受这种结局。” “有无数人以命护我活着,我不会因为你们所承受的这点压力和所谓的情怀困束,而如此轻易地牺牲我自己。” 她眼神坚韧,带着冷意,笃定地说道:“死守堡垒,等待岐鲁援军抵达,是你们唯一的生路。” 第二百三十九章 归降者 有些人已经被她的眼神骇住,但还是有人强撑着驳她:“你凭什么这么说?” 鞠连丞用卢国语回击道:“她没有与你们开玩笑,先不说邬族人是否有诚信,就算他们留了你们的命,也是将你们虏为奴隶。你们将裴将军交了出去,韩将军或许还能忍住,但端定公、岐鲁太子还有天耀圣上,一定会屠了在场所有逼迫过裴奈的人!” “凭什么?就凭她红颜祸水的脸吗?”有女人骂道。 鞠连丞觉得好笑,这些人简直不可理喻,“你们的国家被邬族覆灭,此刻你们最大的敌人就在外面,你们不将刀剑指着他们,反而被他们的威胁吓到,准备交出这世上唯一有希望瓦解邬族和西境之盟的人,这就是你们卢国人的血性吗?亏裴奈进入秘境前,还惦记着你们的未来!” 这番话让全场鸦雀无声。 柴曜进向众人解释道:“他说的没错,连中川神僧都将自己的命赎给了裴将军,只能说明一件事情,她是整个上北大陆最后的希望。” 见柴曜进站在她那边,昨天那名叫敖东立的男子开始带头闹事。 他喊道:“什么上北大陆最后的希望?她一个女人,能掀起什么风浪?!” 敖东立又煽动人群道:“大家别信他的,柴曜进早就被这女人和那该死的老秃驴惑乱控制了!” 柴曜进不屑于和他争执,只环顾四周,对所有卢国幸存者道:“这种东躲西藏、食不果腹的生活,你们还没过够吗?” “祖国就在脚下,敌人就在对面,为什么我们要在自己的土地上,束手束脚,像贼一样苟活?!鞠公子骂得对!你们的血性呢?你们多久没有坦坦荡荡走在家乡的故土上了?!” 他凌厉的锋眸扫视众人,“如果你们心里最后还有一股劲,不愿为邬族的奴隶,就跟着我们,打这一场翻身仗,援军抵达之时,我们就将重获自由!” 一番警醒之言,掷地有声。 人们面面相觑,很多人的目光都坚定下来,不再夷犹。 没有人再开口驱赶裴奈,因为与苟且为奴相比,救赎的希望尽管渺茫,但光芒万丈。 “你们这是找死!岐鲁怎么会为了这么一个女人,派兵过来?!”敖东立挣扎喊道。 他又拉拢过他的小团体。 那些人站在他身后,仇视地看着裴奈等人。 昨日曾经嘲笑过裴奈的女子在敖东立身旁说道:“你们要送死,别拉上我们,打开山门,让我们出去!” 投降吗?裴奈不禁轻蔑一笑。 对面是他们的血仇之敌,月斯脊又是最残暴的西境将领之一。 他们在此刻竟还妄求于投敌。 “开门,放他们走!”柴曜进甚至不再阻拦,直接对在场所有人说道:“不愿意抗争的,现在都可以离开!” 敖东立和女子都仿佛松了一口气。 他们交换了眼神,转身就走。十余人与他们同行,准备下楼,离开此地。 这些人临走时,还最后剜了一眼裴奈他们。 “现在放求救烟火吗?”鞠连丞看反对的人都已经离开,便问裴奈道。 裴奈此时反而不急了。 毕竟敖东立等人马上要走,她没有这些人那般冷血,现在点燃烟火棒,邬族会被直接激怒,不会听投降者的请求。 “给他们个机会吧,看看他们投降是否能走出一条活路?”裴奈说道。 鞠连丞冷笑一声,等待敖东立一行人的结果。 裴奈倏地想起什么,问他道:“对了,你还会卢国语?” “这世上已知的所有语言,我父亲都逼我学过,毕竟怎么教我都记得住,他觉得不学白不学。”鞠连丞无奈道。 裴奈眼中一亮。 鞠连丞瞪她,“别想让我做你翻译,没门。” 大敌当前,裴奈和鞠连丞毫无紧张感,周围的人皆有些不理解。 柴曜进让大家搭好弓箭,准备随时迎敌。 然后又望向裴奈,眼底有些担忧,“裴将军,岐鲁援军真的会来吗?” “会的,我确定。他们的将领,都是我可以信赖的人。”裴奈回答他道。 鞠连丞也在旁边点点头,用卢国语来了一句:“毕竟她连鶈环都拿过,哪个岐鲁人敢不来?” 柴曜进怔在原地。 所有知道鶈环背景的人同时惊愕地睁大眼睛,一齐望过来。 一旁的屠迅连瞳孔都在震烁放大。 裴奈眉头一抖,瞥向鞠连丞,“你是不是以为我听不懂卢国语?” “你能听懂?”鞠连丞反问,明显不相信她的脑子。 裴奈瞪他,“我现在可以了,钟老前辈附送的小礼物。” 鞠连丞咳了一声,旁若无事,仿佛他什么也没有说过。 “可是......裴将军的夫君不是端定公吗?为何会与岐鲁皇有关系?”柴曜进被困惑住。 裴奈只能皱着眉头解释道:“鶈环是如今的岐鲁太子达奚安给我的,当时是因为公羊子笙重伤,需要由我暂时统兵,鶈环已经还给他了,没有其他瓜葛。” “这话你觉得大家信吗?”鞠连丞淡淡道。 裴奈又气瞪他。 好在柴曜进他们没有再多问,他点点头,尴尬地把视线投向环窗之外。 不过有两个卢国人不明白天耀话,仍以为裴奈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互相交谈着,对话传入裴奈他们耳中。 “鶈环是什么?”一人问道。 另一人答他:“相当于一半传国玉玺,只给自己唯一的妻子。” 裴奈窘迫地低下头,恨不得给鞠连丞一巴掌。 好在这种奇怪的氛围很快过去,因为临麓源的正门被开启了一个窄缝。 敖东立那批人依次从大门离开,缓缓朝月斯脊的方向走去。 看到有人出来,月斯脊拽着缰绳调转方向。 他眼里兴味十足,脸上带着狂妄恣肆的笑容,紧握灭业双轮,期待着裴奈的出现。 可十余人陆续走出来,没有他等待的人。 大门又在这些人身后关阖。 他目光在四位女性身上巡睃,笑容渐渐消失,阴鸷的凶光在眼里浮现。 月斯脊的脸色森沉到极致,他直直看着面前投降的幸存者。 敖东立和那名女子脸上带着讨好的讪笑。 周遭万马齐喑,人群寂然无声。 在山谷最安静的时刻,大家甚至能听清他们的说话声。 “月将军,那个罪人裴奈,就在里面。”敖东立用邬族语迎合地说着,同时将双手举起来,以示诚意,“我们放弃抵抗,与您和邬族站在一起,请不要杀我们!” 他提到了裴奈,月斯脊才算有了点兴趣。 “你们见到了裴奈?山都被炸了,她闻到了霖伤水,居然没有死吗?”月斯脊骑在高马之上,低头看他,眼里又浮上几分笑意,用邬族语回问他。 月斯脊搭理了他,让敖东立有些激动,仿佛自己已经成功与他们站到一边。 敖东立急不可待地将更多信息贡献出来:“对,她前日来到堡垒的,据说是中川神僧那个老秃驴将命赎给了她,才换回她一条狗命,您放心,那贱人现在势单力薄,我看她也没几分本事,全靠姿色勾引人上位,相信您很快就——” 他的话说到一半,右臂连同整个右肩都被横空瞬至的飞轮斩过。 第二百四十章 堡垒死守 灭业飞轮的利刃刮穿他的半身,自他身后回旋,再次回到月斯脊的手中。 “裴奈是我和邬族神君擎云天戟的对手,你一个下等的泥巴奴,没有资格辱她!”月斯脊脸上凶恶立现。 敖东立凄厉的惨叫声在平原和山谷之间回荡,他瘫软地跪倒在地。 其他投降者均被眼前的转变吓得脸色惨白,他们魂飞魄散,尖叫着往后面的大门跑去。 月斯脊怎会给他们逃生的机会? 他双手前摆,两柄飞轮同出,以诡谲的路径在风中穿行。 高低变幻,不可端倪。 嗜血邪轮割过每一个投降者的下腿,随后在空中环绕大圈,返回月斯脊手中。 血液在地上不断喷涌,残肢满地。 每个归降者都至少断了一条腿,狼狈地栽倒在地,有的人当时就已没了意识,大部分人都在撕心裂肺地痛苦哭嚎。 最后的求生欲让他们在血泊中挣扎着,向他们方才执意要离开的地方爬去。 “本将只要裴奈,你们以为自己配和我谈条件?”月斯脊用看牲口的目光扫视他们。 但那些人只能在哭喊中听着,已经说不出话。 临麓源的指挥厅内,很多人都捂住嘴,震惊地看着下方发生的一切。 大家都看到了,投降者的结局。 在邬族面前,这里除了裴奈,其他人的人命几乎不值一提,如蚁微渺。 更不必说能在他们的刀下求饶。 裴奈能听懂卢国语,便也能听懂邬族语,她看完了全程。 紧接着,月斯脊再次抛轮。 飞轮一下又一下,割在敖东立的身体上。 他的虐待让敖东立的鲜血不断喷薄而出,溅在他的铠甲上、脸庞上。 敖东立浑身抽搐,不成人样,他的痛苦令月斯脊感到愉悦。 正如外界对月斯脊的描述。 他喜欢凌虐战俘,享受新鲜血液飘扬在空中带给他的快感。 他眯着眼感受着这一切,抬起头望向山壁之上的隐蔽环窗。 月斯脊嘴角带着残忍的笑意,他用不甚流利的天耀语喊道:“裴奈,我知道你在上面。你下来,不然他们都会承受剧痛,一个接一个惨死在这。” 指挥厅内,有人庆幸自己没有跟着他们一起下去,也有人浑身颤栗,觉得那将是在场所有人的未来,被眼前的恐怖场面压垮,哭着跪下。 能听懂天耀语的人,都在此刻望向裴奈,等她的决定。 可众人不发一言,因为他们已经自知,裴奈才是他们唯一的护身符。 裴奈直视着月斯脊,没有犹豫,直接对鞠连丞说道:“我这辈子最厌恶投敌求荣之徒!他们不值得我救,点火。” 鞠连丞的火石早早备好。 按照张晟所说的,根据遇险的类别,对应转动第四个圆圈,然后将引线点燃。 裴奈用长枪替他拨开环窗外面的藤蔓。 鞠连丞握着烟火棒将手伸出去,斜上对准天空。 连续三发紫色火团极速投射,冲力骇人,几乎抵达云层,在高空绽放。 三发紫色烟花形状不同,其意义为:大量敌军围袭,请求紧急支援。 这是张晟他们为参与山谷之国反击战的同盟队特制的求救烟火,转动棒身不同的圆圈,将发出不同的火光,相关人员都能明晰求救者的现状。 紫光将大地都染上绚烂斑斓的色彩,绮丽梦幻。 被浑浊血水包围的投降者们,神志恍惚地望着眼前盛放的求援烟火。 懊悔、悲伤、愤恨、自哀......无数情绪在他们脸上交错,但没有人在意他们的想法,他们的结局已成定论。 月斯脊看到天空中的求救烟火,怒目切齿,发上指冠。 他用灭业飞轮了结最近三位投降者的性命,回身对副将做了个手势。 副将立时吹响了全军进攻的号角。 从此刻开始,邬族想要攻破临麓源、抓到裴奈,时间就变得紧迫。 万支火箭齐发,如流星掣电。 或撞在山壁之上,或自高空陨落,从山顶射入堡垒内部的天井。 亦有部分火矢直朝藤蔓后的暗窗而来,点燃藤枝,射入指挥厅。 大家及时举起盾牌将外口挡住。 等第一波箭攻过后,邬族铁骑踏过投降者的尸体,已经来到山门下方。 临麓源的正门与山体严丝合缝,让他们无从下手。 可他们早已做好准备,掏出飞射藤索,顶端刺入高处的山石中,自马背上一跃,攀着军用绳索,爬上山壁。 邬族先锋逐渐接近指挥厅的高度。 因为山壁较厚,裴奈他们站在环窗以内,无法直接看到山身下方的情况,所以弓箭无法瞄准。 他们只能动用滚石。 到这种时候,卢国幸存者们反而不再争执排挤,无论男女,都在帮前面的人递送石块或者滚水。 “第一号防御机关,准备就绪?”柴曜进高声询问同伴。 “就绪!” “开启!”柴曜进下令。 随着他声音落下,临麓源的机关启动,外壁之上伸出无数密集的钢刺。 顷刻之间,无数正在攀爬的邬族士兵便从空中跌落。 其中多半都被尖刺击穿,从四五层的高处摔下,当场暴毙,也有些人落地后侥幸存活,但已然丧失战力。 有些邬军被钢刺穿身,挂在机关之上,紧接着,锥刺一齐回撤,收闭山身之中,便将士兵的尸体推下。 后面的邬族士兵没有退缩,一批接一批跟上,抓着垂索,踩着山壁快速攀登。 又有几排钢刺机关冒出,给予敌方措手不及。 并且机关出现越来越不规律,邬族几乎避无可避。 月斯脊在后方下令,他身边的两位副将同时甩旗,前锋便开始加快进攻节奏。 他们之间的间距不断缩短,又有两批藤索射入山石中。 邬族士兵比肩接踵,乌压攒聚,密集地爬上山壁。 当上方的同伴被机关击中,下面的人便借助他们尸体的遮挡,踩拽他们的身躯,快速攀升,越过机关区域。 有部分人成功跃到指挥厅的环窗附近。 他们正要躬身钻入,便被裴奈和柴曜进击杀,向后坠落。 但越来越多邬族士兵能够抵达环窗,再这样下去,难免有漏网之鱼。 这里都是没有经过训练的普通人,一旦闯入的敌人多了,后果不堪设想。 裴奈正在思索对策,第二道机关随即开启。 一排飞速旋转的锥刺巨柱自他们脚下,即环窗下方不远的位置伸出。 这排钻锥的最外侧互相紧贴,密不透风。 所在之处的士兵第一时间便被绞杀,血肉碎断,甚至泼到了环窗边缘。 邬族士兵不再有任何机会突入指挥厅的入口。 第三道机关紧随其后。 山顶他们无法抵达的地方,十余个炮石自天空砸落,盖在军队阵中。 落地轰响,尘土飞扬。 第二百四十一章 万面嘶骑 霎时间就有上百士兵死在炮石之下,月斯脊的脸色越来越差。 指挥厅内,裴奈和所有卢国幸存者都看呆了。 裴奈望着外面惊叹道:“帅啊!山谷之国的老祖先们!” “只要没有叛徒和蛊毒,山谷之国的外在防御,就是无敌的。”鞠连丞如实说道。 紧接着很长一段时间,邬族寸土难进,只能依靠箭攻。 临麓源内部的人仍然没有松懈。 大家一面挡着流矢,及时熄灭天井内部的火点,一面不断补充武器,用弓箭在环窗内对下方的军队进行攻击。 可大家没能轻松多久,因为大地的尽头处,邬族的投石车和攻城车正徐徐驶来。 想是骑兵的速度远超于战车移速,军队和投石车、攻城车才错开了距离。 “我们怎么办?岐鲁援军到底还有多久抵达?”有妇女着急地问裴奈道。 这也是在场其他人都迫切想知道的。 裴奈摇摇头,“我不清楚岐鲁军队的位置,但我觉得你们应该相信山谷之国的建筑质量,这里能够支撑到援军抵达。” 她在给予大家信心,否则绝望会让他们无力反抗。 大家茫然地望着逐渐接近的攻城车,有人呢喃出声:“行车慢一点,求母神保佑,再慢一点......” 双方仍然僵持不下,邬军始终无法突破。 时间逐步推移,初阳曜升。 与漫长的期盼来看,却又坑灰未冷。 邬族的二十辆投石车落定时,卢国幸存者们的心还是凉了一半。 临麓源的炮石机关材料不足,仅剩一次使用机会。 十余个炮石再度从山顶抛落,只有两块砸中了邬族的投石车,将之破坏击毁。 其他投石车均已准备完毕。 每一辆车都有数十人同时拉动绳索,他们一齐猛拽。 平衡木极速下坠,将杠杆另一端的巨大石块甩起。 巨石荡空之势挥斥八极,十八块磐石砸向山壁各处,摇山振岳。 临麓源内部很多人没有站稳,在晃震中摔倒。 当第一波投石攻击平歇,天井中各层传来呼喊的汇报声。 “一层安好!” “二层安好!” “三层西南角一承重柱断裂!” “四层三人受伤!” ...... “九层正西方向部分坍塌!” “十层安好!” 柴曜进脸色微微好转,这种伤亡情况,比他预料中要好一些。 “老人孩子都往东边山里转移,除了六层指挥厅外,让其余层的所有人都远离西侧山壁!”他对卢国同伴吩咐道。 就在他们躲避投石的这半天工夫,攻城车载着破城锤已经缓缓驶至山下。 巨硕的金属攻城锤对准了临麓源的大门,其尖头滑亮,反射着烁光,让观者心胆俱寒。 第二道防御机关,即外墙上的飞旋锥刺棒柱被紧急撤回。 卢国幸存者们将滚石从正门上方推下,砸在攻城车附近,阻拦推车的士兵前进。 可是收效甚微,攻城车转瞬便至。 一道接一道的剧烈撞击声,在堡垒内部不息回荡。 压过心跳声,带来强烈的恐慌感。 喘息未定,邬族下一波投石便已备好,再度朝他们袭来。 一块磐石甚至猛然砸到了山门正上方的环窗之上,比人还要高大的石块将壁墙断碎,冲入议事指挥厅内部。 一名弓箭手躲闪不及,被冲击力撞倒,腿部被巨石碾过。 巨石悬而又滚,即将倒向弓箭手头部及上半身。 间不容砺之际,一股泛着淡金色的罡风平地而起,暂时托起了千钧重的石身,避免弓箭手被继续碾压。 “定光慈悲掌?”柴曜进讶然地看着裴奈。 裴奈用定光慈悲掌救下弓箭手一条命,手掌摊开向上,有些吃力,对磐石周围的人喊道:“愣着做什么?快点把石头推开啊!” 那人还在石下,他们无法将之拖出来。 大家便一起用力,在慈悲掌的协助下,将这块投石从山壁破口重新推了下去。 巨石积势跌落,砸在钢铁攻城车上,金石撞击的炸音响彻云霄,震耳欲聋。 箭雨再袭,纷纷瞄射着指挥厅的对外环窗。 大家举盾掩护,但方才被投石砸开的破洞开口太大,几乎无法遮挡。 在破口附近的很多人躲闪不及,被流矢击中,有三人当场死亡,还有四人受伤。 连续的巨响交错着无边的嘈杂喧阗,让裴奈耳边嗡响。 可他们甚至还顾不上调整修补,下方的山门撞击声又再次响起。 “这么重的巨石,都砸不坏那辆攻城车吗?”屠迅在旁边咬着牙问道。 裴奈颔首,“邬族最新的攻城车用的是特制的硬金钢铁材料,很难破坏。” “小心!!!”有人瞠目大喊。 众人意识到投石在短时间内再次抛发,除了举着盾牌防御飞箭的一排人外,其他人都抱头蹲下躲避。 可邬族投石车像是找准了方向,有两块磐石都穿过环窗,砸入了指挥厅。 窗边的许多卢国人均被压倒,几个人当场毙命。 大家一边躲避着箭雨,一边想办法将他们从石下救出来。 这时,天井下方传来声嘶力竭的喊声。 每字每句,都带着无尽的绝望感,“山门已经开始摇晃,马上就要撑不住了!!” 祸迫眉睫时,又有几块投石间隔抛出,砸在山身上,让堡垒的地面震动不已。 上层有部分土方坍塌,内部尘土飞扬,甚至有碎片从头顶坠落。 四周一片混乱。 每个人眼中,都只剩下无望的怆然。 裴奈闭了下眼,然后提着逐北枪站了起来,她在众人的目光中,走到山壁的破口处。 迎着正面飞来的巨型投石,裴奈的长枪划十劈斩。 枪风如水澎湃,将坚不可摧的磐石寸寸裂断。 石块在空中支离分碎,化作百千细片,被裴奈左手甩出的定光慈悲掌拍回,融坠风中。 掌风边缘难免有遗漏,她只能顾得上以风护住要害部位。 一块碎片割过她的侧脸,剌出一道细长的伤口,另一只飞箭同时穿过防御风阵,割开她临时问人借用的发带。 腥红的鲜血在她右侧脸庞滑落,长发随风飘散,时间都仿佛为此停缓。 在尘埃与山风间,她美得如同染血的神只。 下方的月斯脊瞧见裴奈的身影,看她终于被逼出来,面上露出不怀好意的谲笑。 然而就在此刻,平原以南的尽头处,忽然响起一道嘹亮的号角声。 角声横跨大地,远远传到战地中央。 仿佛是危亡时的救赎之音,临麓源指挥厅内的人都顶着箭雨站了起来,循声去看。 所有邬族人都意识到岐鲁军队已至,回身向后远望。 邬族士兵们神色各异,全部停止攻击堡垒,在月斯脊下令防守后,军队的后半部皆调转方向,开始列阵御敌。 “岐鲁援军......岐鲁援军真的来了!!” 卢国幸存者们发出激动的喊声。 仍有人不敢置信,卢国当初被邬族入侵,孤立无援,一方面是卢国统治者失策,与各国缺少建交关系,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卢国所能提供的利益补偿有限,不足以支撑各国出兵对抗邬族,无法弥补开战的损失。 可是裴奈和鞠连丞他们只有两个人,点燃求救烟火,便让岐鲁军队不顾一切,第一时间快马加鞭急行而来。 她身上究竟带着多大的价值? 金鼓连天而起,人们瞠目结舌,望着远方的岐鲁大军风樯阵马般迫近。 领兵的主帅冲在最前,持一柄长剑。 斩划之间,恍见竹烟波月,音如山泉清鸣,剑意悠远绵长。 剑光携隐敛的杀意,直冲向前,破入邬族大军之中,摧坚陷阵。 岐鲁的轻卒锐兵紧随其后,战马奔袭,突进邬族阵中,与敌军裹血力战。 “岐鲁的主帅是谁?”有卢国人问柴曜进道。 柴曜进只一眼便认了出来,用周围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岐鲁百将之首,上三山之一的,南域无羌剑——公羊子笙!” 援军甚至并非岐鲁的某支边军,而是一直只听命于掌权人的皇室亲御军。 只为了给裴奈他们一行人深入秘境护航,岐鲁便派遣了亲御军驻守在卢国秘境附近,这是怎样的待遇? 当两军正式开战,又有一道不同的号角声,从平原以北的方向响起。 来路与岐鲁军队相反,引无数人回头去看。 “是哪里的军队?是邬族的援军吗?”指挥厅内的卢国人慌张地询问身边人。 可裴奈听到熟悉的角声,望着远方尽头影影绰绰、声势浩大的队伍,竟也微微愣住了。 她没想到,他们也来得这样快。 柴曜进对这道声音亦不陌生,回想几十年前的经历,他的眼里甚至涌上湿意。 他答众人道:“这是......天耀的裴家军!他们,来接自己的主帅了。” 伴着万面嘶骑声,他的回答,令所有人头皮发麻。 第二百四十二章 齐聚 裴奈还无法辨认来者属于裴家军的哪一分部。 但想是在裴奈他们身处秘境时,邵历然或者钟麟就已率兵在卢国境内扎营,才能和岐鲁军队一样,在这样短的时间内赶到。 很多卢国人都已激动得热泪盈眶,他们人生第一次,当战争在眼前发生时,他们却能感受到安心踏实。 裴奈的身体迎着光,在此刻竟不再纤弱,反而比所有人都要高大。 据后世所言,临麓源的幸存者们,皆在这一刻体悟到了一句话—— 三山之首,与国同担,她之所在,万军随归。 天地眇然,裴家军擐甲执兵。 战马疾驰,踏地尘起,掀带浩然之势,长驱直入接近战场,临到战场边界,与岐鲁军队会合,杀进邬族阵中。 除了已深入战场的公羊子笙,还有两人在援军中动静较大,在招式起时,便引起所有人的注意。 其中一人持鞭,一人持刀。 当鞭声响起,裴奈脸上的笑容几乎就遮掩不住,因为她知晓了他的平安。 鞠连丞探头看了眼裴奈的表情,然后叹了口气。 在裴奈他们进入秘境前,柴曜进曾经见过韩睿泽,因此对身边的卢国人讲解道:“那是万岳血鞭——韩睿泽!” 但他不清楚持刀之人的身份,又问鞠连丞道:“以刀为器的那位主将,他是何人?” “裴家独立军三、四部主将,麾江度西长刀——邵历然。”鞠连丞解答他们的疑惑。 柴曜进感慨道:“后生可畏!” 珲洗鞭裹挟着无匹的杀意,群战远攻,扫荡破阵。 鞭风刮起混沌白浪,在纵横摆尾之间,击杀邬军无数,所至之处,敌方鱼溃鸟散。 战场,便是万岳血鞭的天下。 倘若岐鲁援军抵达时,邬军士兵们的表情只是惶恐不安,那此刻,当裴家军一同围至,他们的表情就可以叫做惊惶万状。 有很多士兵甚至开始乱了阵脚。 月斯脊让副将敲鼓,军队中部列防御大阵,重新稳定军心,同时前部继续攻垒。 当邬军再次开始用攻城锤撞击山门,卢国人满是不解。 有人问道:“邬族为什么不撤军?他们什么意思?” “他们是想要迅速攻下临麓源,以此作为防御阵地。”屠迅分析道。 柴曜进点头,同时望向裴奈:“另一半原因,月斯脊接到的命令,让他不计牺牲,也要抓到裴将军,而且他们一旦挟持了裴将军,我想......天耀和岐鲁会同意任何要求,邬军也能全身而退。” 金属攻城锤撞击临麓源的大门,发出一道接一道震耳欲聋的轰响。 可紧接着,伴随撞击声,下方还出现了一阵不同以往的晃动异响。 一层的卢国人大声疾呼道:“山门快要倒了!撑不住了!!” 山门将摧,邬军即将破门而入。 其危如一发引千钧。 裴奈在这时,感受到一股令她心颤的无色威压,相隔整个战场,触碰了她的脸颊。 群风在裴奈耳中,都变得寂无声息。 那道她再熟悉不过的神炁,带着不确定的小心翼翼,让她心中发疼。 她顺着心里的感觉,看向平原北边。 顾瑾珩骑在马上,带着他的人和裴家军一同赶到。 望见他的身影,裴奈的欢喜几乎压制不住。 却又不止于此,她甚至在远望之时,还看到了岐鲁军队中部,被卫兵环环相护,正在观战的红衣之人。 在这战场之上,恐怕只有他仍会穿得那样艳丽招摇。 正是几日未见的......达奚安。 裴奈看到了,山体爆炸之后,他们都还平安。 可她站的位置不甚明显,哪怕铠甲外观相近,他们也不能完全确定她的身份。 脚下,临麓源的大门摇摇欲坠,在即将倒塌的边缘。 “还不走吗?”裴奈口中轻语,仿佛在询问下方的十万敌军。 在身后无数卢国人焦急万分时,裴奈从身侧的小包里掏出顾瑾珩送她的发冠。 她又看向脚下混乱的战场,看着巨硕的攻城锤即将再次撞上山门,赓续接道:“那便...不要走了。” 伴着人们大惑不解的目光,裴奈迎着璨阳,步入山风,从指挥厅环窗的破口处,在六层的高度,一跃而下。 坠落时,她的逐北枪高举过头顶,对着下方的邬军,自上而下劈砸。 开山般的枪光弧风,带洸洋浩汤之威,触地掀起锋浪。 临麓源正门最近的上百敌军无一例外,皆被卷翻,或血溅当场,或不断向外飞倒而去。 枪头所指的方向,地面甚至被凿出一道规则的宽大深坑。 撼山开谷的破坏力让山门的压力骤减。 裴奈稳稳落在攻城锤之上,在周围敌军暂时无力攻击时,将长枪背回身后。 她当着三军、数十万人之面,双手拢起漫天飘舞的长发,用顾瑾珩送她的发冠将之束起。 攻城锤远高过所有人的头顶,令众人仰望,也让天耀、岐鲁的自己人能清楚地看到她。 距离太远,战场另一端大家的表情,她看不真切。 可她能够猜到,韩睿泽和达奚安,此刻一定在笑,若释重负地笑,而顾瑾珩...... 在她砸开的战场空隙之外,难以计数的弩箭已经就绪,对准了高处的她。 可所有前排邬军的身体都仿佛僵住,无人能够触发弩机。 令人恐惧的巨大威压广布扩散,每一位士兵的瞳孔都为之放大震颤。 她所爱之人的丹道神炁,笼覆整个战场,相隔奇迹般的远控距离,未让敌人的弩箭,触碰到她分毫。 见她安好,天耀全军、岐鲁全军士气大振。 而山门之上的指挥厅内,卢国幸存者们望见她这轻描淡写却又惊世骇俗的一击,彼此面面相觑,愕然不已。 “这就是上三山之一的,逐北枪吗?”有卢国人情不自禁地感叹。 柴曜进摇摇头,“不是之一,云悬之战后,逐北枪便是上三山之首。” 是她一枪接一枪,一战接一战,为逐北枪拼出的荣誉。 人们的目光皆落在她身上,难以转开视线。 裴奈将头发扎好,松开了双手。 她发冠上的银丝凤翎细带,伴她的黑色长发一道在风中摇曳。 裴奈挥起定光慈悲掌,掌风将最前排的弓弩兵掀倒解决。 中断了顾瑾珩的控制,让他回收神炁,精神放松。 四郊多垒,邬军已深陷困境。 可月斯脊仍未下令紧急开路撤军,军中的他启摆飞轮,从马背上跳下,朝裴奈而来。 裴奈反手再抽长枪,枪身在右侧疾速连转。 她双手齐握,将逐北枪立于面前,朝脚下竖直一刺。 枪尖重击在金属攻城锤之上,深入锤身内部,自一点开始,硬金如网状般开裂,从内部瓦解,向整个锤身蔓延。 最终,完尽碎断! 第二百四十三章 灭业双轮 枪意浑厚包容,却裹以撑霆裂月之势,以柔破刚,做到了所有人都几乎无法想象的事。 邬族的新制硬金攻城锤,第一次碎裂,竟来自一柄比之纤细百倍的长枪。 竟发自一个女性。 “方才巨石下坠,都未能损伤金属攻城锤分毫!!!她是如何做到的?!”指挥厅内,屠迅不可思议地喊出声。 明灭之间,人们恍惚已经得以窥望,那口口相传的奇迹。 下方攻城锤裂作各种大小不一的金属残块,整体崩坍,轰然坠地。 裴奈随势下落,携逐北枪迎上杀气腾腾的月斯脊。 灭业双轮环绕在月斯脊的周身,行轨变化万端。 他伸手前推,两道利刃飞轮几乎化作残影,在割空声中,聚撞向裴奈。 裴奈用长枪破开其中一只飞轮的攻势,侧身躲过另一只飞轮。 可她明明已经将那只飞轮拦阻,令之缓滞跌坠,那飞轮竟又在她的注视下,再次升起,与另一轮一起回旋反刮而来。 裴奈快速转向,在瞬息间全身后仰,用长枪撑住身子,躲过双轮的回旋攻击。 月斯脊是如何做到的? 这飞轮的变化,绝非单纯的抛击就能实现,他真的会隔空御物? 裴奈不信。 她与月斯脊再度交手,连续躲过飞轮的袭击。 裴奈不着急向他远攻,比起快速解决战斗,她更想知道月斯脊武功运转的原理。 反正她在此拖延月斯脊的指挥,对天耀和岐鲁更有利。 在几招过后,西边战场又出现了一阵新的骚乱,裴奈从高处下来后,便看不到远方的情况,因此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忽然之间,月斯脊内力外涌,牵引双轮锁围裴奈。 灭业飞轮在她周身以不同的频率和轨迹袭来,仿佛以她为轴,交错绘制着一副星网。 裴奈在飞轮造出的杀阵中闪躲,用长枪不断挡着伤害,在快节奏的攻击下,精神紧绷,难得感受到压力。 裴奈听说过他的这一招,着名的“斗封星束”! 然而,就在她应接不及,开始借助风的动向,判断攻击来源时。 风的奇异变化,让她刹那间明白了,月斯脊驾驭飞轮的原理。 月斯脊所修炼的特殊功法,能够呼应两柄飞轮里的磁石,令之按照他内力的引导穿行。 但同时,他也必须遵循风的规律,在战斗过程中用内力绝技微调风向,让双轮的滚动行进更顺畅,磁感方能够顺利触达,助推其前进,使之在空中神速闪移。 控风? 在钟老前辈的师传面前,他又何异于以卵击石? 裴奈抓住星阵的攻击间隙,快速收枪,逐北枪在她眼前,竖直向下,再度破地! 有一道紧贴着她的风圈,随长枪而落,将聚合的飞轮掀翻。 这并非长枪引起的风动,而是定光慈悲掌对风的感召,她只是以身集势,让威力扩大。 在那一刻,月斯脊脸上露出不易察觉的慌乱,因为风破之时,他短暂失去了对双轮的控制。 他收回两柄灭业飞轮,紧盯着裴奈。 裴奈轻笑一声,抬眼看他:“你打不过我,你感受不到吗?风不喜你,你只是在压迫它们为你做事。” 月斯脊不信她的话,眼里闪过怒恨,杀意立起:“我看你是找死!” 语罢,利刃飞轮在他身侧竖向厉滚,前后迅疾钻出,直击裴奈面门。 裴奈长枪向前一扫,重敲上第一只飞轮,将其轨迹掉转。 她侧身避开第二只飞轮,长枪随她立地一转,将错过她身体的飞轮反向敲回。 动作行云流水。 月斯脊一击未中,原本要将双轮回收。 可他的灭业飞轮穿至半途,裴奈轻一抬手,群风卷地而起,皆朝他们而来。 烈风令飞轮行迹大乱,他对双轮的磁吸控制开始受到影响。 他以为裴奈擅长的是长枪,只知她还会万恨掌,却未曾想过,她对风的控制竟能达到这种程度。 裴奈与他远隔对峙,双轮在他们中间来回摇摆,行迹诡谲难测。 “他们在做什么?为什么灭业双轮在中间无序乱飞?”指挥厅内又有卢国人好奇问道。 柴曜进已经看出了门道,“月斯脊应该是用内力和其他无形的力量,操控飞轮,同时要改变风的动向,或让天风移散,为飞轮避让,或借助自然之风,让飞轮提速前推。而裴将军,她所掌握的定光慈悲掌,能够控风。” “所以,裴将军在争夺灭业双轮的控制权?”屠迅瞪大眼睛,又一次震惊不已。 柴曜进颔首,目光紧紧注视着下方。 又有一名女子满带着疑惑追问道:“为什么裴将军不用本门武功?” 鞠连丞听得有些烦了,想快点让他们闭嘴,好认真观战,便解答了她:“裴奈若是用逐北枪反攻,月斯脊早就输了,他根本不是裴奈的对手。” “那为什么裴将军不......”那女子一问接一问。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鞠连丞打断。 鞠连丞知道她想问什么,直接回答她道:“因为她的枪法要用来对抗擎云天戟,不该在此战暴露太多。” 卢国女子明白了原因,也看出鞠连丞的不耐烦,便不再追问。 柴曜进回头示意大家保持安静。 这场武极三山与新代六江之间的较量,每一个细节都令武者惊艳,值得用心观摩,对任何武者来说,都将受益匪浅。 甚至不止三山与六江,裴奈所用的武法,乃是中川一脉的定光慈悲掌。 多少人终生也无法得见的神功,在此战一一尽现。 下方战场上,裴奈在与月斯脊的无声争抢中,渐渐熟悉风与飞轮并行转向的规律。 那感受令她觉得玄妙。 他们此刻,其实并非在争夺灭业双轮的控制权,反而更像是在争......风的偏爱。 当裴奈仿佛听到了风的轻语,她手指点弯,伴手腕转动。 各向劲风在空中对冲,灭业双轮便在风中停滞,只有轮身还在加快转动。 随后,在上万人惊愕的目光中,一面山风顷刻散撤,两只飞轮聚势启行,其速快若幻影。 灭业双轮一前一后,击向它们的主人——月斯脊。 月斯脊瞠目,额顶青筋暴起,他快速躲过第一只飞轮。 可裴奈从小时候就被称为武学奇才,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她每次只需要通过短暂交手,便能了解到对方的身法习惯。 像是女子奇异的猜测感,又像是她与武学的默契。 云悬之战上,她算到了拓跋彦的躲闪位置,分毫不差。 这一次,她也算到了月斯脊的移动方向。 第二百四十四章 他的怒意 第二只飞轮紧随其后,轮身多年的血煞之气在此刻释放出来。 压抑、苦痛、残暴,在淡淡金光的推抱下,化作最锋利的光刃,割穿月斯脊的肩膀,斩下他的整条左臂。 鲜血对着天地,迎着山风喷涌,正如他千千万万次,对无辜生命所做的那般。 月斯脊痛嚎出声,双膝跪倒在地。 无数人都难以相信这个结果,人们的脸上遍布无法控制的惊讶。 他们能想象到,上三山逐北枪击败屠江灭业飞轮,毕竟上三山一直位于武林之巅,这个结局也合乎情理...... 可他们根本无法想象,月斯脊竟然是被裴奈,用他最得意的灭业飞轮击败!! 而且两柄灭业飞轮,自她出手,无一浪费! 月斯脊曾经连战异国的百千名顶级武士,从未失败过,他从邬族的最底层一步一步打到今天的地位,创造过一次又一次奇迹。 可他的所有傲气,在裴奈面前,不堪一击! 天才,亦有高下。 裴奈带着逐北枪走过来,准备了结他的生命,然而不远处的邬族军阵开始出现骚乱。 邬军为后方来者让出了一条通道。 裴奈这才看到,同样奔赴战场的赫连敦如。 原来她和月斯脊交战后不久,战场另一边出现的异响变故,是赫连敦如带着云疆军队前来支援了邬族。 他身上还带着一道新的刀伤,裴奈看了眼伤口,便知道是邵历然的手笔。 但赫连敦如不会是韩睿泽的对手,所以裴奈确定,天耀和岐鲁的死伤不会严重。 他的意图更像是冲进来救人,并劝邬族收兵。 韩睿泽猜到了他的想法,因此放他经过,只是邵历然不知道他们秘境内的经历,便没有手下留情。 裴奈与赫连敦如远远相视一眼,她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要将戏演到底。 裴奈带枪朝赫连敦如冲去,留给云疆士兵拖走月斯脊的时间。 他二人快速交手,鞠连丞之前见过他俩对战,此时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因为......裴奈和赫连敦如的招式动作,同上次交手时一模一样! 二人演戏都懒得实打实斗一场? 鞠连丞想骂人,可现在周围没有人能够理解他。 不过裴奈这次没有露出自创的招式,只使用裴家枪的传统招式。 将“藏拙”摆在明面上,也给予了赫连敦如存活的理由。 他和东丹多努完成了秘境内的任务,但东丹多努下落不明,月斯脊若是也死了,就无人能够证明赫连敦如的话,越苍不会信他。 何况裴奈没死,越苍必将问责。 赫连敦如需要月斯脊活着,来承担越苍的怒火。 邬军一边准备撤退,一边朝他们围来,要掩护重伤的月斯脊离开。 裴奈看时机差不多了,送赫连敦如再多一道“保命”的伤口。 一枪收力划过他的胸口,劈开他的铠甲,割破他的血肉,伤口不至于深到落病,但也不会浅到令越苍怀疑。 赫连敦如身体受创,大步后退,刚好邬族围至。 裴奈转而开始攻击邬族士兵,不再追击,放赫连敦如带着月斯脊离去。 当他们撤到战场中部时,一辆投石车从顾瑾珩的方向,发射来一个不明物体。 该物体正好拦住赫连敦如他们的去路。 大家定睛看去,却见到四肢均已被砍断,舌头亦被切下的东丹多努。 东丹多努甚至还活着,只是睁着痛苦且绝望至极的双眼,伏在地上对他们望着,没有丝毫命绝之象。 他的炸药害裴奈接触到了霖伤水,令她几乎命悬一线。 若不是中川神僧及时赶到,裴奈便将彻底地离开人世,再无复生机会。 顾瑾珩在废了东丹多努的同时,保住了他的一条命,用东丹多努的残身,作为给越苍的回应。 东丹多努是越苍最得力、最重视的手下。 这是一种强悍至极的宣战,也是对他们伤他挚爱的回击。 与此同时,磅礴无比的威压自天而降,情况的改变只在一瞬间。 战场上准备撤离的普通邬族士兵,小腿均被摧断,尽数倒地,天地之间响彻着数万人的凄厉惨叫,声浪震如雷鸣。 “是丹道神炁阴功吗?”柴曜进又一次受到了冲击,险些无法回神。 鞠连丞点头,“对。” “丹道神炁阴功怎么会强到如此地步?倘若至此,为何一直以来都只屈居于六江之位?”柴曜进没有见过顾瑾珩的师父厉三娘,因此大惑不解。 鞠连丞再答他:“还是因为裴奈,以死将端定公逼到崩溃边缘,令霍江阴功突破了极限。” 柴曜进等人看看裴奈,又看看战场另一端的顾瑾珩,无人能够言语。 裴奈望着面前突变的战场,“哇”了一声。 但随即她感受到了顾瑾珩的情绪,挠了挠头,心中五味杂陈。 人们知道他的怒火由她而起,因而她稍微有些尴尬,但心疼和担忧更占据了多数。 最终,赫连敦如带着重伤的月斯脊、已没了人样的东丹多努,和几千名武力尚可、未被断骨的邬族士兵从战场中逃出,与他云疆的队伍会合。 当威压收回,天耀士兵和岐鲁士兵们开始清理地上被留下、正在苟延残喘的邬军。 满地横布的,是他们的血仇之敌,也是顾瑾珩相护裴奈的怒意。 有邬族士兵已经开始求饶,也有很多人试图反抗,均被处死。 没有人会为刀折矢尽的这些邬族人请命。 他们是邬族的远伐军,近些年,邬族远伐军已陆续让十余个国家覆灭。 他们喜好虐杀,爱好奸淫,每个人身上,都背负着超过上百条无辜的生命。 这些邬族士兵,死不足惜。 此战至此落下终局,月斯脊等人铩羽而归。 天耀和岐鲁共计剿灭邬军近十万人,迎来又一场大胜。 同时,此战也拯救了卢国最后的幸存者堡垒——临麓源,驱逐了卢国境内的邬军,将卢国彻底解放。 邬军为伏杀裴奈而来,却遭到了卢国幸存者的顽强抵抗,直到岐鲁、天耀军队驰援参战。 最终邬族远伐军主帅——屠江灭业飞轮月斯脊断臂重伤,邬族爆破神才东丹多努被废。 邬族远伐军险些全军覆没。 此战又被后世称为——卢释之战。 第二百四十五章 战后重逢 赫连敦如他们离开后,裴奈朝战场另一端走去,并将沿途的残兵清杀。 有人骑马穿越战场赶来。 裴奈看到是达奚安,随即对他远远一笑。 可怎料达奚安临到近前,跳下马,在裴奈没反应过来之前,直接两手撑着她的腰腹,将她托抱起来,连转了几个圈。 “我就知道你肯定还活着!!!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达奚安开颜大笑,有些控制不住的激动。 裴奈被他吓到了,使劲拍他:“放我下来,顾瑾珩还看着呢!” 达奚安这才将她稳稳放下,然后看到她脸上方才被碎裂石片割开的伤,心疼地皱起眉头:“怎么受伤了?” 他从怀里掏出手帕,递给裴奈。 “阻拦投石的时候,漏了个碎片。没事,顾瑾珩在,伤口不会留疤的。”裴奈接过手帕擦了擦脸上的血痕。 山上的指挥厅内,卢国幸存者们知道自己即将迎来自由,脸上都洋溢着喜悦。 大家在上面全程看到裴奈和达奚安的互动。 见达奚安俊朗不凡,与裴奈甚是登对,而且二人之间的氛围也很奇妙,便有女子问鞠连丞道:“那是裴将军的夫君吗?或是伴侣?” “不,那只是她的追求者,之一。”鞠连丞无语道。 大家也都哑口无言。 柴曜进根据来者在岐鲁军中的待遇和地位,已经猜到了他的身份,“他就是现在的岐鲁太子,达奚安?” “是给裴将军鶈环的人?”屠迅追问道。 鞠连丞颔首,表示他们猜对了身份。 大家还正在讨论着,又有人骑马直朝裴奈而来。 裴奈刚问完达奚安他们的情况,知道了爆炸前后发生的事。 当时他们赶到霖伤水瀑布所在处,东丹多努已经带人守在那,看到他们到来,就确定了裴奈在离该地不远的位置。 顾瑾珩第一时间控住他的身体,杜凌随即用般若步赶去提醒裴奈。 但东丹多努有别的后手,炸药还是被人点燃。 因为东丹多努自己也在霖伤水瀑布所在处,所以炸药主体不在该区块,他们因此逃过一劫,只是有部分士兵被坠落坍塌的土石击中,不幸牺牲。 正在聊着,裴奈听到马蹄声,抬头看去,便迎上了韩睿泽温柔至极的目光。 韩睿泽翻身下马,快走几步过来,将她揽入怀中。 他抱得很用力,一举一动,都将失而复得的情绪彰显得淋漓尽致。 裴奈也拥住他,拍拍他的后背,“好啦,我没事。” 韩睿泽终于将她松开,后退了一步,注视着她。 他眼里有水光浮涌,低声问道:“浑树片没事吗?在洪水里,我亲眼看着你闭上了眼睛。” 裴奈吐了一点点舌头,翘起来给他看,“我的浑树片已经损毁了,现在是钟老前辈的,他把他的给了我,然后坐化圆寂了。” 意识到险些彻底失去了她,韩睿泽眼中布满沉痛,再次将她抱住,“抱歉,我们又一次没能护住你。甚至我们寻不到你,还以为邬族先一步发现了你。” 随后他喃喃道:“这种感觉真的能让人发疯。” “他和顾瑾珩杀了一路,把秘境外围的邬族快杀光了,都问不出你的下落。”达奚安在旁边补充道。 裴奈“啊”了一声,有些讶然。 韩睿泽便点点头,放开她说道:“我和顾瑾珩甚至都赶去了邬族远伐军的营部,顾瑾珩用神炁探找了每个营帐,没有发现你的踪迹,也听到了他们还在搜寻你。因此我们才决定先与各自的军队会合。” 哪怕明知她多半已经遇难,他们仍然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不断寻找她。 而且他们的眼底都充斥着很多红血丝,明显是几天没有怎么休息。 裴奈心中发软,给他们讲了下这几日的经历:“钟老前辈一直在等我们从秘境出来,当他看到秘境山崩,就到下游搜寻我们。我被山洪冲下来后,和鞠连丞、棍棍掉在一处,钟老前辈连夜将我们带到了临麓源,卢国的幸存者都在这里。” 她回头指给韩睿泽和达奚安看,望向了指挥厅的方向。 指挥厅的环窗以内,人们看着万岳血鞭韩睿泽与裴奈重逢。 有女孩子自韩睿泽出现,便惊讶不已,此刻捂住嘴,对身边人说道:“天呐,这么帅的将军,还是名震天下的万岳血鞭,他们连铠甲都好般配!” “他抱着裴将军的时候,我好像都看到了他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好隐忍的深情。”另一位女孩子赞同道,她眼里甚至在发光。 鞠连丞一门心思站在顾瑾珩这边,听得有些无法忍受,蹙着眉望过来。 那位女孩子察觉到他回头,抖了一下,小心翼翼问道:“万岳血鞭韩将军,是她的伴侣吗?” 这个问题柴曜进也能回答:“韩将军是她的青梅竹马,我听说也是她的追求者。她如今的伴侣,是她曾经的丈夫,即天耀端定公顾瑾珩。” 卢国国破时,这些女孩子年龄尚小,加上并非出生富贵之家,受到的教育有限。 她们不太了解其他国家的政事情况,对端定公这个称谓没有太大感受,也不太清楚崖谷之战的事。 “那为什么两个人当初分开了?”有一位上了年龄的阿婆问道。 女孩子们点点头,也想知道这个问题。 虽然柴曜进知道裴奈十年前战死沙场,但他不方便透露浑树片和重生的事情,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鞠连丞便回答道:“因为裴奈嫁给他后,受了一些委屈,他也没能保护好裴奈,因被下属背叛,导致军队支援未到,裴奈他们没有如约等到他的援军,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直面了邬族大军,二人也因此分开。” “裴将军不是逐北枪的唯一后人吗?嫁到别人家,还会受委屈?”那位卢国阿婆十分不解。 柴曜进知道她未明晰顾瑾珩的身份,便解释道:“他是一手扶持天耀新帝登基的亲国舅,多年一直摄政,与天耀圣上几乎平起平坐。方才一瞬间废了数万人的神炁,就是来自于他。” 虽然柴曜进把裴奈出嫁和顾瑾珩掌权的顺序搞反了,但鞠连丞也懒得去纠正。 卢国人听完柴曜进的话,都了然点头,武功高强、权势滔天,难怪会被裴奈选择。 但还是有女孩子有点担心裴奈,她插话进来:“之前裴将军就跟着他受到了委屈,那现在裴将军在他面前,会不会仍旧不好说话?或者受到欺负?” “十年前裴奈受过一些委屈,现在不会了。”鞠连丞摇头道。 现在裴奈完全被顾瑾珩放在心尖上,生怕有照顾不当的地方,放在手心都怕化了。 有时候看得鞠连丞都无语,顾瑾珩又怎么敢让她再受一点委屈? 在人们的交谈声中,对话的主角一袭黑衣,驾马跃过整片战场,在蹄踏尘起中赶到。 “这位就是端定公吗?”柴曜进也是第一次见他。 这次鞠连丞终于颔首,“嗯。” 在看到顾瑾珩正脸的那一刻,有女孩子眼睛都看呆了,茫然感叹:“难怪裴将军原谅了他,这张脸,让一切变得合理了起来。” 第二百四十六章 收复 面前的大战结束了,大家心里都放松了下来,屠迅听到她的话,没忍住笑出声。 屠迅反问她:“是韩将军和岐鲁太子不够帅吗?” 女孩子连忙摇头否认,摆手道:“不不不,他们也很帅。韩将军是俊逸飒爽、血性威严的帅,达奚太子是洒脱不羁、艳丽明媚的帅,而端定公......是不似在人间的那种帅......你们能理解吗?” “他的五官和气质,美如走入凡尘的冷漠天神。”另一个女孩子赞同地补充道。 这点鞠连丞不否认。 虽然他不理解女性的审美,但裴奈确实是对顾瑾珩一见倾心,倒追的顾瑾珩。 天耀人知道顾瑾珩拥有丹道神炁,知道他能听到很远之外的声音,因此从不敢妄议他。 这也是第一次,鞠连丞听大家这样评价顾瑾珩的相貌。 下方的裴奈,相隔很远便看到了顾瑾珩。 可她难得无暇欣赏顾瑾珩的容颜,因为顾瑾珩满目恻然,周身被压抑的气息笼罩,脸上仿佛没了血色,骨节泛白。 他这些天,该受了怎样的内心折磨? 好像整个人只吊着一口气,倘若找到裴奈的尸体,这口命气便会随她消散。 她不再等他过来,反而朝他跑了过去。 顾瑾珩勒马停下,然后翻身下马,他一眨不眨地望着裴奈,满眼通红着,对她张开了双臂。 裴奈撞入他的怀中,顾瑾珩将她拥住,然后俯身弯着腰,将头埋在她颈侧。 裴奈感受到他在颤抖,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如鲠在喉。 顾瑾珩的手渐渐收紧,仿佛要将她嵌入身体中去,他的声音斫冰碎玉,对她道歉:“对不起,又一次没有护好你。” 裴奈婆娑着眼,摩挲着他的后背安慰他:“不怪你啊,你们怎么都把责任甩到自己身上?那这么说来,主要还是我自己的问题,怨我没事坐在石桥上看什么热闹?” 顾瑾珩的情绪被她的话语逐渐安抚下来。 他将裴奈慢慢松开,俯身弯起的后背也缓慢挺直,很快便高出裴奈许多。 他用手捧住裴奈的脸,声音低到极致:“别再离开我了,我不会让你再离开我了。” 裴奈点头,“好,不离开。”像哄小孩一样先努力哄他。 顾瑾珩看到裴奈脸上的伤口,眼里浮起疼惜,“疼吗?” 裴奈摇摇头,“不疼,小伤。” 顾瑾珩双手托着她的脸颊,低头在她伤口处轻轻落下细吻。 裴奈并未感受到痛意,因为顾瑾珩的元炁已经将她的伤口包裹,正在助她愈合。 她能感受到的只有他唇瓣的冰凉,还有被他触碰的酥麻。 “走吧,带你们去看看临麓源长什么样。”裴奈牵起他的手。 顾瑾珩便紧紧跟着她。 战场上有邵历然和公羊子笙坐镇,能安排好军队清扫战场,不需要韩睿泽和达奚安操心,他们俩便也跟了上去。 柴曜进见裴奈他们返回堡垒,忙让人开了正门,然后带着所有人下楼迎接。 在等待开门的间隙,裴奈想起一件事。 她问达奚安道:“对了达奚安,你们岐鲁愿意吞纳卢国吗?包括卢国疆域和流向各国的卢国幸存者,他们已经没有足够多的力量,能依靠自己重建国家了。” 达奚安思考过这个点。 但他有些意外,扫了顾瑾珩一眼,问裴奈道:“给我们吗?我以为天耀会进行接管。” “卢国和天耀并不接壤,天耀要收接的话,治理难度太大,而且语言也不通。但岐鲁和卢国很近,你们语言也相似,相当于扩充了领土,只是初期要修边界线,会麻烦一点。”裴奈想了蛮久了,也为卢国和岐鲁考虑了很多。 达奚安便颔首,他也比较果决,直接道:“你们若没有意见,那就让我们来接管吧。在前朝,岐鲁尚未建立的时候,卢国与我们归属同一个国家,因此收归卢国,也会是岐鲁民心所向。” 裴奈又抬头跟顾瑾珩确认了一下,“没问题吧?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这是个赔本买卖,但顾瑾珩捏了捏她的手:“听你的。” 倒是达奚安有些担心,“可是你们将卢国拱手让人,明枝会不会受到非议?” “不会。”裴奈坚定地摇摇头,“岐鲁都是天耀藩属,等我打赢了越苍,以后哪哪都是天耀藩属,有什么区别?” 韩睿泽在旁边一直听着,听到这句话直接忍俊不禁笑出声,“我就说你怎么愿意让岐鲁占便宜,原来是在这等着,真有你的。” 达奚安也无语地看着裴奈,但却没有理由能够反驳。 顾瑾珩又捏了捏裴奈的手,嘴角轻轻勾起,没有吭声。 山门很快打开,柴曜进带着卢国幸存者们等候在门口,小黄狗棍棍从大家脚下钻过来。 达奚安蹲下身子,将棍棍抱起来,一边摸着它的毛,一边对它道:“棍棍吃胖了啊,这几天谁喂的?给你喂这么胖?” 裴奈下意识抬手,捏了捏自己的脸。 顾瑾珩和韩睿泽同时疑惑地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做出这个动作。 裴奈把手放下来,解释了下:“因为我这两天和它吃的一样,我吃什么它就吃什么,我看看是不是饮食的问题。” 韩睿泽再次被气笑,“我们几个因为担心你,觉都没怎么睡,你在这日子过得挺滋润。” 裴奈“嘿嘿”傻乐了两下。 大战之前,有不少卢国民众都支持将裴奈交给邬族。 此刻很多人心中都惴惴不安,担心裴奈告状,如果深究,他们将承担很大的罪责。 可裴奈从头至尾也没有提及自己受到的委屈,和大家打了招呼,便带着顾瑾珩、韩睿泽和达奚安去堡垒内部参观。 像是压根无事发生,让无数人松了一口气。 晚些时候,天耀、岐鲁和临麓源进行了一次三方集议会谈。 卢国已经没有皇室与官府存在,因此柴曜进作为卢国最后幸存者堡垒的首领,签署了归顺协议。 岐鲁的皇室亲御军将在此留守,等待岐鲁西部边军和国都弥襄的朝廷官员抵达,然后进行交接。 大战刚刚结束,卢国划分、幸存者分配、散落各国的流民召回及安置...... 各种事情都比较棘手,达奚安他们有很多事情需要敲定。 裴奈等人便准备先行离开,在出门前却被达奚安唤住:“你们是不是要去祭拜钟老前辈?” 因为裴奈他们方才说起过。 “对啊。”裴奈点点头。 达奚安便起身,对整个议事厅的人说道:“那各位先休息吧,我们一个时辰后再继续。” 他权大,他有理。 众人未敢发一言,裴奈看他跟了上来,问了句:“一起去吗?” “嗯。”达奚安颔首。 裴奈带着他们上到山顶,往深处又走了一段距离。 第二百四十七章 最后的霖伤水 裴奈、顾瑾珩、韩睿泽、达奚安、邵历然、公羊子笙、鞠连丞、罗元瑛、呼延卫兆都下到了钟老前辈圆寂的崖洞平台上。 战时呼延卫兆要保护曲柏翼前辈,因此与他停留在后方,战后也和曲前辈一起进入了临麓源。 曲前辈因为腿脚不便,便待在堡垒内部楼梯口附近等他们,没有上来。 杜凌爆炸时受了伤,和有急事要办的林省涛先一步去了东境作战大本营,因此二人也不在此地。 众人陆续叩拜了钟老前辈。 尤其是顾瑾珩和韩睿泽,他们俩朝钟老前辈俯身跪拜了许久。 其谢意,难以言表。 裴奈第一次复生,就是钟老前辈找到了裴奈的埋骨地,挖出浑树片后,将之换到了断气的明枝身上。 第二次,也是钟老前辈将自己的浑树片换给裴奈,留住了她的生命。 “我会安排将这里修建成卢州最大的寺庙,以世代的香火,来供奉您,愿您不会觉得被冒犯打扰。”达奚安这样说道,随后满带着谢意,向他叩首。 卢州就是纳入岐鲁疆域后的卢国,这是他们在会上暂定的名字。 近三百年的无量功德,单是这次救回裴奈,就相当于给所有苍生留下了最后的希望,从任何角度来看,钟老前辈都当得起后世为他修寺盖庙。 他们祭奠完钟老前辈,返回了堡垒。 众人齐聚时,裴奈突然想到一个很重要的事情。 “你们看到霖伤水瀑布时,东丹多努就点燃了炸药,那你们有收集到霖伤水吗?”裴奈问出她的疑惑。 毕竟他们最初进入卢国秘境,就是为了找到霖伤水,以毁掉越苍的浑树片,断了他复生的机会。 顾瑾珩眉峰轻拧,“有,但是爆炸让其他水源交汇过来,我们不确定取到的水是否纯净,效果难以保证。” 裴奈挠了挠头,“那岂不是,有可能杀不死越苍?” 也没办法,总不能拿裴奈试测效果。 这倒是一个风险点,可能会给即将到来的大战带来隐患。 众人情绪都有些低落,但霖伤水瀑布已经被完全炸毁,他们再无法取到最纯净的霖伤水源。 正无计可施时,曲前辈咳了一声,从他膝上的包裹里取出了一个封严的木盒。 大家朝他望过去。 裴奈伸手接过他给的木盒,翻转着来回看了看,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木盒里面有一个被层层包裹的瓷瓶,瓷瓶里装着我当年随他人一起取回的霖伤水。”曲前辈缓缓说道。 这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但是顾瑾珩和韩睿泽他们几个脸色瞬变。 韩睿泽直接截过裴奈手里的木盒,收了起来,“先给我吧,你别碰到。” 语气里甚至有几分慌张,生怕她触碰后出意外。 裴奈被他的反应搞得浑身一抖,顿了几息才开口道:“不至于吧?” “是不至于,这点霖伤水的份量,只够把她和越苍的浑树片销毁,不足以当场致命。”曲前辈宽慰他们。 但韩睿泽他们明显没有听进去。 他直接打了声招呼:“我先去把盒子放起来。”便转身离去。 裴奈看着他的背影,纳闷极了,转头又对顾瑾珩和达奚安道:“霖伤水这事,让你们受刺激了?” 顾瑾珩和达奚安同时点了头。 达奚安甚至还补充了一句:“我要是和韩睿泽对换一下,亲眼看着你被霖伤水瀑布卷走,我不敢想我得多崩溃,起码东丹多努不会到现在还活着。” 他正说着,裴奈忽然捂了下肚子。 顾瑾珩和达奚安脸上均是一惊,顾瑾珩忙问:“怎么了?” 他们好像是怕极了霖伤水没有密封严,被裴奈嗅闻到。 裴奈眉头紧蹙,诚实说道:“早上到现在没有吃东西,方才还打架了,肚子饿了。” 众人连忙松了口气。 顾瑾珩先轻轻捏了下裴奈的脸,又问一直陪同的柴曜进道:“你们的厨房在何处?借用一下。” ...... 顾瑾珩做饭的时候,裴奈就坐在里面的椅子上全程等他。 卢国幸存者们围在天井旁边的栏杆附近,窃窃私语地讨论着。 “里面不是和天耀圣上平起平坐的端定公吗?他还需要亲自做饭?”卢国人想不明白。 另一位男子说道:“可能是裴将军挑食吧?” “你们臭男人懂什么?这是情人之间的乐趣,位高权重怎么了?还不是要给妻子做饭?简直是楷模,看看哪个人还敢说君子远庖厨?”一个美娇娘倚在旁边柱子上,晃着扇子打趣道。 还有一个年纪较小的女孩子,正坐在板凳上,用双手托着脸,呆呆望着裴奈,“好希望我将来,也可以成为像裴将军一样勇敢的人。她从指挥厅跳下去的那一刻,我就在想,怎么会有女子,能这般果决且无畏......” “而且她让每一位对手,都不得不忽略她的性别,将她放在平等的位置上,你们听到月斯脊当时说的了吗?哪怕对方是邬族神君,也将她视为最大的对手。”一名卢国中年男子剖析道。 临麓源的公厨很大,里面还放置着许多桌椅,便于集体用餐。 厨房没有大门,完全敞开着,人们都能看清里面的情况。 却见端定公熟稔地将四道菜炒好,陆续装盘放在裴奈面前的桌子上。 然后他洗了手,又换了件衣服,开始坐下和裴奈一起用餐。 裴奈尝了一口,便露出开心的神色。 顾瑾珩先是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在裴奈的催促下,才开始动筷。 “他们二人都是贵族出身,那菜式看起来也比不得御膳珍馐,裴将军为什么吃得那么香?”有人疑惑问道。 方才那个女孩子感慨道:“裴将军好配合他,仿佛他做的饭是世间最美味的食物。” “裴将军一定是他们俩中,更包容的那一个。”上了岁数的阿婆这样说道。 鞠连丞刚好在天井附近等罗元瑛,闲来无事,听完了他们的对话,补充道:“端定公做的都是她爱吃的菜,而且裴奈是在军营里长大的,所以她不挑食,吃干粮都满足。” 然后他又“好心”提醒了一点,“对了,端定公的武功很深,且精通大多数异族语,你们所有人的话,他都能听到,且能听懂。” 大伙皆是一惊,连天井另一边都安静了下来。 方才一直夸裴奈的女孩子压低声音问道:“那裴将军也能听到吗?” 鞠连丞摇摇头,“只有端定公能听到。” “可他也没回头看过大家,不像是能听到啊?”旁边的卢国男子不太信。 鞠连丞漠然道:“那是因为他只想把注意力放在裴奈身上,懒得理你们。” 他话音刚落,却见顾瑾珩抬头看了过来。 鞠连丞心里一咯噔。 顾瑾珩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唤来了身边的银甲卫,嘱咐了一句什么。 那银甲卫便拿了军用餐盒,将锅里的菜都盛了一份。 裴奈也因为顾瑾珩的话,顺着他的目光回过头,望向鞠连丞的方向,看见他,便立时笑了笑,眉眼都是弯的。 鞠连丞瞧见银甲卫端着食盒朝他走过来,受宠若惊道:“不会吧?” 就在这时,罗元瑛也赶了过来,问鞠连丞道:“连丞,听他们说你在找我?有什么事吗?” 鞠连丞接过银甲卫手中沉甸甸的食盒,对罗元瑛道:“没事了。我本来也饿了,有点发晕,但大家都在忙,就想着问问你们,有没有准备食物?结果爷把他做的饭菜给了我一份。” 罗元瑛便笑,“那就好,你今晚睡堡垒内部吗?” “嗯,先住之前那间房。”鞠连丞跟着他一起往下层走去。 又连下了两层楼,鞠连丞确定周围很嘈杂,顾瑾珩应该听不清他说的话,才压低声音问罗元瑛道:“你和我父亲,有吃过爷做的菜吗?” 罗元瑛摇摇头,“未曾。” “抱裴奈大腿确实不一样啊......”鞠连丞由衷感叹道,“对了,你要不要也尝尝?” 罗元瑛又露出谦逊的笑,看了看鞠连丞手里的饭菜,只犹豫了几息,即说道:“好。” 无他,端定公做的饭,大家都很好奇。 第二百四十八章 战时大本营 战事吃紧,不遑宁息。 卢国的事情已经由达奚安安排到位,只需等待岐鲁边军和官府调派人员抵达接管。 他们没有时间在临麓源过多逗留。 次日上午,裴奈等一行人便率领裴家军开拔北上,目的地是天耀边境以西五百里的东境作战大本营。 卢释之战天耀、岐鲁支援紧急,随军携带的物资并不充裕,临麓源自身承载能力也有限。 因而他们决定,等到了战时大本营,再补上此次庆功宴。 届时东境同盟各国都会齐聚,大家也能拉近下彼此的关系,有利于培养战友情谊,更好地为即将到来的最终大战做准备。 公羊子笙和岐鲁的皇室亲御军会暂时留守在卢国,以保障临麓源民众的生命安全。 达奚安则将同他军部的副官闻人绛漠等一行人,与裴奈和裴家军一路北上,先抵达东境作战大本营,参与前期部署。 公羊子笙和岐鲁皇室亲御军、另外三支岐鲁军队,也会随后前往作战大本营与大家会合。 除此以外,岐鲁西部各州的驻军、西界三大边军还有两支独立军,均已整体向西转移,做好战时准备,等待调令,可随时听候派遣。 在裴奈他们离开临麓源,即将出发时,后方传来柴曜进等人急切的呼喊声。 “裴将军!请您先留步!” 裴奈听到声音,调转马头停下,却见临麓源山门大开,所有卢国幸存者都走了出来。 乌泱泱的人群跟在柴曜进身后,都肃穆地望着她这边。 裴奈有些不解。 “我们想向您道歉,为战前的不敬,也感谢您为临麓源和所有卢国遗民所做的一切!”柴曜进大声高喊。 声音沉郁顿挫,在山谷和平原间远远回荡。 随着他话语落定,他和身后的所有人都一齐弯下腰,向裴奈鞠躬致歉。 除了卢国幸存者外,只有很少一部分人知道内情和他们道歉的原因。 当邬族大军抵达时,他们第一时间没有护着裴奈,不信任她,甚至为了保全自己,还想将她交给月斯脊,险些酿成大错。 可她以烟火唤来了支援,救下了临麓源的所有人。 她脱离危险,与军队和同伴会合后,没有追责,还首先考虑了幸存者的归属问题,替他们将未来安排好。 此般为人与气度,令他们所有人羞愧汗颜。 裴奈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在马背上笑着微微歪头,朝他们挥挥手。 挥手的动作,是告别,是让他们回去,也是无妨之意。 裴奈示意完,便转回身,和顾瑾珩、韩睿泽、达奚安及同盟队的其他人继续上路。 裴奈眨眨眼,和他们相视一笑。 他们在卢国的这一段历险终于结束,可前路,仍在继续。 未来不可控,但哪怕前路天堑阻隔、深渊万丈,只要大家都在彼此身边,他们也有信心能堑山堙谷,一直走下去。 ...... 傍晚云霞漫天,夕霏薄淡。 行军七日,他们终于抵达了天耀以西的东境战时大本营。 他们赶到时,天耀各军及半数左右的东境盟军都已经驻扎于此,等候多日。 还有很多国家的盟军也在赶来的路上,不日就将抵达。 广袤的荒土平原之上,各支军队围绕着最中心的总指挥营区有序扎营,外围壁垒森严。 眼前的场景极为壮阔,火列星屯的营阵,一眼望去,彷如直通到天际。 来自东境各国,百万众的雄师,于此厉兵秣马,共同迎战以邬族为首的西境同盟军。 空前浩大的声势阵仗,让任何观者都心生震撼。 在这里感受不到即将开战的恐慌,当各国大军齐聚于此,是千年难逢的盛况,所有士兵躬逢其盛,与有荣焉。 裴奈他们率领着裴家军的三部,从战时大本营的东南口入营。 道路在两支异国军队营部中间。 士兵们听到盟军的声音,纷纷走出营帐在路边驻足围看。 阵风翦翦,旌旗扬拂。 盟军的将士们根据裴奈、韩睿泽的武器,认出了他们的身份,眼中看热闹的悠然感顿时消失,反带上几分严肃的敬意,对他们行了所属国家的军礼。 走了很长一段距离,裴家军三部将左行转向,返回天耀裴家军的驻扎营区。 裴奈他们则继续向前,进入战时大本营最中心的总指挥营区。 钟麟、林省涛、杜凌和天耀的很多主将都出来迎接他们。 鞍马劳顿,大家都很疲乏,下了马便跟随领路的人前去安置。 顾瑾珩先裴奈一步翻身下马,快走几步过来,在她落地后将她扶住,眉宇间充斥着担忧神色:“腿内有磨伤吗?” 裴奈摇摇头,“好像没有,这次行军比山谷之国反击战那次稍慢一些,就没有外伤。” “那疼吗?”顾瑾珩小心翼翼观察着她的表情。 裴奈也不好撒谎,就点点头,“骨头和肌肉疼。” 她刚说完,便有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 “裴奈姐!”达奚尚乐跑过来,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裴奈回抱了她,惊喜地问道:“你也来了?” “嗯,我武功还可以,虽然打不过西境的将帅们,但杀杀小兵还是够用的,我不想错过和你们并肩作战的机会。”达奚尚乐对她撒娇道。 裴奈回头看了眼其他人的反应。 达奚安甚至都懒得和他妹妹打招呼,其他人都和达奚尚乐招手或者微笑,算作重逢示意。 反应最大的就是邵历然。 二人自上次在山谷之国钢都吵架分离后,一直未曾见面。 此刻邵历然看到达奚尚乐,眼睛都直了,目不转睛盯着这边,欲言又止,好像很想过来。 裴奈咳了咳,装模作样牵着马往旁边走了走,留给邵历然下手的机会。 她走到旁边,顾瑾珩也紧紧跟着她。 裴奈这时回头,才看到顾瑾珩的神情,他嘴唇微抿,眼中又填满了自责与难过。 毕竟裴奈不允许他在外面用丹道神炁替她腿根处止痛,那个地方过于私密,她在外面不能适应。 因此每到她长途骑马时,顾瑾珩都很无措,只能徒然心疼,不断责备自己。 “那晚上我们一起睡?你帮我缓解一下疼痛?”裴奈试探地问道。 顾瑾珩便颔首,似有几分求之不得,“好。” 韩睿泽将马绳递给牵马的士兵,走过来问裴奈道:“外敷活血化淤的药,你还有吗?” 裴奈点点头,“有的,放心吧。” 韩睿泽表情依然不是很好,每到这时,就会冷瞥一下顾瑾珩。 因为裴奈长途跋涉总要受苦忍痛。 他在马鞍那件事上,难免对顾瑾珩抱有怨忿,便将不爽表现出来,总是让顾瑾珩更加不好受。 顾瑾珩每次就生生受着,好几次晚上到了营帐,独面对她时,眼眶便会一片湿红。 根本不用韩睿泽他们提醒,他内心就将自己折磨得够呛。 裴奈也没有办法。 她知道只有她大腿内侧和骨头养好了,不再疼痛的时候,顾瑾珩的情绪才会好转。 还未及他们再聊什么,不远处走来了一队异域人马,为首的是一个貌美妩媚的年轻女子。 随着她步步前行,全身环佩叮当,引人瞩目。 裴奈不认识她,可其他岐鲁人都做出了防备的状态。 “雷希蕊?你来这里做什么?”达奚安语气不善地质问她。 第二百四十九章 雷家 雷希蕊? 裴奈不认识这个名字,正要询问身边的顾瑾珩。 顾瑾珩却知道她会有疑惑,先一步在她旁边开口,讲解道:“雷希蕊是雷来翁的侄女,即他二弟的长女,也有资格继承雷家。” “我们是岐鲁雷家,生即东境人,虽然我们曾经被迫跟随雷来翁叛出岐鲁,加入邬族神国,但我们不认可他如今的处事行为,我们亦不愿与残暴的邬族同流合污。” 雷希蕊继续道:“我带领半数的雷家族人,已经向东境之盟投诚,愿与你们并肩作战,请求岐鲁太子宽恕,也希望你们能够给予这半数雷家人一个机会。” 语罢,她奉上他们雷家的祖传圣纹药杵,和身后的雷家人一起弯腰躬身。 她回答了达奚安,也向众人说明他们的来意。 圣纹药杵是雷家继承权的象征。 掌圣纹药杵,雷家人便需尽听其令,违者将被逐出雷家族谱。 裴奈不知她是如何从雷来翁手中抢走的圣纹药杵,但这是尚有良知的部分雷家人做出的改变,他们不愿永生永世背上叛徒的骂名。 裴奈缓步朝雷希蕊走去,“你们是如何从邬族境内逃出的?” 她本来还担心自己说天耀语,雷希蕊无法理解她的话。 可雷希蕊很快反应了过来,用天耀语说道:“邬族境内的雷家府邸周围有卫兵把守,一旦嗅闻到血腥味,或听到异常动静,便会闯入。” 她面向裴奈,继续说道:“因此我制作了一种新的毒药,将雷来翁和他的亲信们在睡梦中药倒,雷来翁的体质能够解毒,我虽然无法将他毒死,但足以令他昏睡过一日。” “我们趁机夺过圣纹药杵和他的令牌,带着简单的随身包裹,在次日一早出城,并以‘疆岳毒巫猎人腿脚不便,外出替他寻找药材”为理由,一路通过关隘查验,走邬族北境消息最闭塞的路线。” “尽管这样,最后一段路途还是被追兵发现,我们与他们战斗了一场,借助抛洒毒药,摆脱了追兵。那一战我们牺牲了十余人,最终从邬族境内逃出生天,绕行来到了东境之盟大本营。” 想必这些天她和族人在总指挥营区一定被严加看管,没收了药瓶和所有材料,没有行动的自由。 毕竟雷家人善毒,世人皆知。 一旦他们在东境同盟内部反水,后果不堪设想。 达奚安仍有所怀疑,并未全信,他看向自己前来迎接的手下。 那人恭敬地朝他点头,示意与他们的调查切合。 顾瑾珩也看向不远处的林省涛。 却见林省涛掩住嘴,用只有顾瑾珩能听到的声音说了些什么。 裴奈望向顾瑾珩,收到他的眼神回复。 雷希蕊等待着他们的决断,眼中隐隐有些不安。 毕竟眼前的几个人,将决定雷家和其子孙后代所有人的命运。 裴奈转身朝曲柏翼走去。 曲前辈刚刚被人搀扶下马,坐在滚椅上,正在俯身喂小狗棍棍吃肉干。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裴奈截过剩下的肉干,放回曲前辈滚椅的侧兜里,说道:“让棍棍少吃点,它该减肥了。” 然后在棍棍无辜的目光中,将曲前辈连同滚椅推到雷希蕊等人面前。 “这是齐岳白棍曲柏翼前辈,他体内身中剧毒,可否请雷小姐为他诊治判毒?”裴奈问道。 雷希蕊颔首,礼貌地走上前,对曲前辈道:“可否请曲前辈将左手递给我?” 曲前辈没说什么,便将手腕抬了起来。 雷希蕊握住他的手,探脉静听半晌,然后在征得曲前辈同意后,依次细看过他的眼珠、舌苔。 最后她换上几分忧忡,“前辈可是在陨石内中的毒?” 曲前辈颔首,便听她继续讲下去。 雷希蕊回忆着说道:“据我们所知,陨石内部有三种异植会产生此般毒性,其一是常见于峭壁边的红尖荆棘藤,其二是绿眼大头食人花,其三是一种发出幽光的蓝草,但它没有攻击性,又很难被人误食。不知道,曲前辈是否为其中一种?” 大家都望着曲柏翼。 他点点头,认可道:“是你说的第二种异植,绿眼食人花咬住了我的双腿,虽然我被同伴救出,但一双腿已然废了,自己也身中剧毒。” 雷希蕊听罢眉头一皱。 “如何?这种毒可有解药?”裴奈追问道。 雷希蕊回过身看她,似有些为难,但还是如实答道:“有,绿眼大头食人花的根须最底部,连结着一种寄生的长形菌丝,刚好能够压制并解除绿眼食人花的毒性。只是......” 裴奈他们都悬心吊胆,等待她的回答。 “只是这种菌丝数量稀少,我们集合了西境陨石内部所有能发现的食人花寄生菌丝,也只提炼出一个拇指大小的解药量。” 雷希蕊继续道:“这个解药一直放在雷来翁的药藏室,我不确定是否还存在,极有可能已经被他使用。而且曲前辈体内的毒性很重,那一小瓶,恐怕难以解开。” 她说完之后,便抬眼观察着裴奈他们的表情,担心雷家无法治愈曲老前辈,失去了价值,被他们拒绝。 可裴奈的反应出乎她的意料。 裴奈竟拍了拍曲前辈的肩膀,笑说道:“看见没有?真的有解药,要么在雷来翁的药藏室等你,要么在食人花的根须下面等你。” 曲前辈也配合她笑着摇摇头,“是,我离活下来,又近了一步。” 雷希蕊正因他们的乐观而讶然。 达奚安又在旁边质询道:“有关即将到来的大战,你们还有哪些信息?” 雷希蕊正色,严肃地回答道:“雷来翁替邬族神君培养了一千多个可听从命令的特殊毒人,这些毒人的体质、力量都非同一般,而且碰之即染毒,以一抵百不成问题。” “而且,他们还专门关押了上万名他国的俘虏,准备在战场上制造毒人大军,分拨排遣,打乱你们的军阵部署。”雷希蕊缓缓说着。 她的话语让众人骇然。 这是多么惨无人道的阴招,将人类变成怪物,当做战斗的武器? 雷来翁为了复活厉三娘,已经丧心病狂,彻底没了人性...... 可是只有在人存活,尚有意识时,浑树片才能发挥作用,倘若生前并未使用过浑树片,那已死之人根本没有任何希望复生。 雷来翁被越苍骗得失去了心智。 为了根本不可能的事情,辜负雷家,背叛岐鲁,滔天罪行,罄竹难书! 紧接着,雷希蕊的视线投向顾瑾珩,解释道:“只有丹道神炁能够从雷来翁手中控制住毒人,希望你们可以早做准备。” 这一点倒是无可非议。 大家都心知肚明,大战一旦打响,顾瑾珩将是唯一能对抗雷来翁和其毒人军团的人。 “至于邬族其他的情报,雷来翁不会告诉我们,我们的能力也有限,因此不甚了解。”雷希蕊实话实说道,接下来只能寄希望于他们的决定。 裴奈注视着雷希蕊的眼睛,对她一笑,“我相信你,但我需要为其他人的生命着想,因此在最终大战结束之前,你和族人不可以离开顾瑾珩的一里范围外,是否能够做到?” “可以,没有问题。”雷希蕊凤眸微睁,略显激动。 裴奈抬起手,却没有接过象征雷家掌权物的圣纹药杵,而是将雷希蕊的手指合拢,令她握紧圣纹药杵,对她道:“那,欢迎回到东境!” 第二百五十章 银票与黄金 入驻东境战时大本营的这段时间,小的战事不断。 东境各军在探查的过程中,常常会撞到西境的斥候部队,双方随即展开遭遇战,但彼此损失都不算惨重,均在可接受的范围内。 毕竟双方都有数,皆在养精蓄锐,准备相时而动。 只是东境一些国家派遣军队参战,在前往大本营的过程中经常遭遇西境军队的伏击。 因此韩睿泽和邵历然他们最近大多时候都率军待在外面,去接应路上的各国盟军,避免他们伤亡过重。 所以这日裴奈正在营区大帐里画作战图的时候,韩睿泽遽然掀开帘帐进来,她一时还有点没反应过来。 “诶?你今天没有出去吗?”裴奈抬眸,愣了愣问道。 韩睿泽今日未着铠甲,只穿着军装便衣,大步朝她走过来,“嗯,大多数同盟军都已经抵达了,公羊子笙和岐鲁的军队方才也到了,正在安置。” 大帐里就他二人。 韩睿泽走到她身侧,低头看了看她画的作战图,笑说道:“不错啊,有进步。” “那肯定,就是这么天赋异禀。”裴奈心思放在图上,又细细绘了两笔。 韩睿泽递给她一张银票,提醒她:“喏,给你的。” 裴奈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放下手中的笔,接过他给的银票,仔细打量,却见票面上标明的银两数是六百五十两。 是他们在卢国秘境时,裴奈受伤后与韩睿泽玩笑,让他补偿的银子。 甚至还包括她最后多讹的那五十两。 “哇!”裴奈惊叹,抬头看他,“我赚钱啦!” 韩睿泽低头注视着她,忍俊不禁,“嗯,你赚钱啦!” 她捏着银票,轻叠了一下,高兴地收进怀里,忽地又想起来一件事,“啊,差点把那个忘了。” “什么?”韩睿泽接着她的话问道。 “你等等我啊,我待会儿去找你。”裴奈这样说着,迫不及待地跑出营帐。 韩睿泽望着她匆忙的背影,轻笑一声,无奈地摇摇头。 见她已经离开,韩睿泽的目光才转移到桌面的图上,执起她的笔,弯腰替她将作战图缺出的部分补全。 ...... 裴奈这边,一溜烟儿跑到了达奚安的营帐。 她在门口打了招呼。 许是达奚安提前交代过他的近卫,又或是鶈环的缘故,他的近卫们并未阻拦,直接掀开帘帐放她进去。 达奚安正在里面同下属交谈,转头看见是她进来,眼眸里现出惊喜,“明枝,你怎么来了?” 他的两位下属也向裴奈行礼,又简单同达奚安说了两句,随即退了下去。 “坐这里,”达奚安起身迎她,又去营帐另一边拿茶具,“明枝想喝什么茶?我来煮。” 甚至为裴奈泡茶,都不想假借他人之手。 “都可以!你给我推荐一种吧。”裴奈坐在他的座位对面,丝毫没有客套与局促感。 达奚安很快为她备好茶具,在炉上瀹着茶。 清甜的茶香渐渐溢散。 他心情很好地坐下来,静静看了看她,问道:“明枝吃过早膳了吗?” 他也不问裴奈有何事造访。 仿佛是在告诉她,就算没有事情,同样可以随时来他这里。 “吃过了。”裴奈面对着他,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我来给你讲钟老前辈的故事。” 达奚安像是已经猜到了她的目的,因她的笑容而乐,“嗯,你讲吧,我想听。” 裴奈便将钟老前辈的故事徐徐讲述出来。 期间达奚安时不时问一些问题,也对她的话及时回应,多次为她添茶,让她润润喉咙。 裴奈又一次感觉到,倘若达奚安有了妻子,他一定会是一个很好的伴侣。 最后裴奈讲完,总结道:“所以,钟老前辈当年没有被女人伤害,他只是为了替妹妹报仇,加上气极之下走火入魔,才酿成了无可挽回的悲剧。” 她话到此处,对着达奚安眨了眨眼。 达奚安便笑,“所以,我欠你两箱黄金?” 裴奈立时点点头。 这是他们在山阴宗外围扎营时,大家一边烤肉吃饭,一边讨论着,下的赌约。 当时裴奈抱怨说:“中川神僧的定光慈悲掌也太难了吧?若恨意滔天,又如何能轻易放下?” 达奚安听完,边烤鱼边接道:“又是一段尘封的爱恨情仇,我赌两箱黄金,他出家前被女人伤害过。” 裴奈当初兴起,接了他的赌约:“我赌!韩睿泽掏钱!” 原来不止裴奈记得,达奚安也记得很清楚。 “稍等我一下。”达奚安起身,走到外面和近卫们交代了几句什么。 随后他返回来,坐回到椅子上,对裴奈道:“他们很快就会搬过来,你再陪我坐会儿?” “你来打仗,还带着黄金?”裴奈讶然不已。 达奚安笑道:“是你之前和顾瑾珩讲过钟老前辈的事,我耳力好,听到了,所以让他们早做了准备,随军队物资一起运来,本想着给你个惊喜的。” “啊?我和顾瑾珩说话,你经常能听到?”裴奈抓住关键点。 达奚安也不掩饰,颔首道:“嗯,你有时候和他说话很温柔,我羡慕得紧。” 裴奈才反应了过来,有些茫然,“你还没有放弃吗?” “没有别人了,明枝。”达奚安这样说道,却不愿意解释原因,“你们还未成婚,我就当自己还有机会,我妹一年要换几个伴侣,这很正常。你只要回头,我都会在。” 裴奈挠挠头,反思自己当初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让达奚安都不再考虑别人。 他以后是一国之君,不能没有子嗣,那他又该怎么办? 可她也没能纠结烦恼多久,因为门口响起了声音,岐鲁的卫兵用推车将两箱黄金搬了进来。 他们掀开箱盖,里面装着实打实的两大箱黄金,亮得有些晃眼。 裴奈“哇”了一声,忻忭极了。 达奚安被她逗笑了,“堂堂裴家接班人,见个黄金就‘哇’,你在‘哇’什么?” “我确实没见过啊,以前从来没管过钱。”裴奈目光落在黄金上面,不肯移开。 达奚安便接道:“那你愿不愿意之后到岐鲁来,执掌皇宫中馈?库藏都可以交给你管,我父皇和母妃会去南部靠海的别苑休养,你不必担心宫内的矛盾纠纷,后宫也只会有你一个女主人。” 他甚至将皇宫内务叫做中馈,仿佛只要裴奈愿意去,那里就是一个家。 达奚安诚意满满。 裴奈还是狠心道:“不愿意啊,我很怕麻烦,算账也算不过来,所以之前都是顾瑾珩和管家在管府里的钱,我甚至都没了解过。” “那也没关系的,你若不愿管这些,可以交给内务总管,我也可以兼着处理,但你别因为嫌皇室复杂,就拒绝我?”达奚安又一次为自己争取着。 裴奈不愿接受并打断了对话,“我先把黄金搬走了啊!” 她推着载满黄金的车就要走,背影写着落荒而逃。 岐鲁卫兵们怕她累到,不敢让她一个人推,急忙追了上去,准备帮她把车运回去。 独留已经被拒绝习惯的达奚安在原地撇撇嘴。 第二百五十二章 盟军联宴 “他和陆徐岚去主指挥营区找你们了,没想到你们先他一步,来了我们这。”阿熏婆婆觉得他们很好笑。 果然没多久,张晟、陆徐岚还有顾瑾珩、达奚安、公羊子笙等人便骑马赶来了西北营区。 裴奈没想到他们将曲柏翼前辈也带了过来。 因为跟着主人,棍棍同样追在马队后面,一路疾跑来,正不断喘着粗气。 裴奈去顾瑾珩的坐骑旁边,取下他马鞍后面挂的皮囊水壶,用手接了一捧水,喂给了棍棍。 张晟从阿熏婆婆那里接过一个被白布包起的长形物体,以山谷之国国主的身份,神情凝重地将它交给了曲柏翼前辈。 裴奈便明白了,他们为何会将曲前辈带到此处。 曲柏翼掀开裹物的白布,看到了里面被擦拭干净、一直被妥善保管的尚白棍。 那通体白玉雪皑无暇,上面的纹路起伏波折,一如他与曲牧风交错遗恨的人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人间至极的悲恸。 曲柏翼饱经风霜的双手开始颤抖,他拿起了尚白棍,泪如泉涌。 张晟等人向他鞠躬。 曲牧风是因救援山谷之国而牺牲,他们为此感恩,并会铭记终生。 裴奈此前已经安慰过曲前辈,此时也无法再开口,只能等他自己恢复。 棍棍见主人哭泣,也不再喝水,折返跑回曲前辈脚下,前爪跳起,搭在曲前辈膝盖上,舔他的手,用头蹭他。 顾瑾珩怕裴奈跟着曲前辈难过,拍了拍她,“武器你都看过了吗?” “弓弩和刀枪那些都看了,做得超好。”裴奈回过神来,接道:“火炮和战车那些还没来得及看,听阿熏婆婆说是机关术士们新研制的,威力很强!” 顾瑾珩颔首,“那我们一起去看看?” “好!”裴奈牵过他的手,一同往大型武器的方向走去。 ...... 接下来的几日,邬族仿佛将触爪缩了回去。 边界寂然,没有新的动静。 东境同盟军便也按甲不动,双方都在对峙观察。 裴奈他们也不急,反正大多数有实力的东境国家都派来了军队参战,他们兵精粮足,与西境盟军势均力敌。 雷来翁和他的毒人大军也有顾瑾珩能够应对。 最终大战唯一的变数就是越苍。 倘若裴奈失败,越苍三百多年的武功,单他一人,便足以掀杀数十万人。 何况裴奈一败,其他将领更不是越苍的对手。 东境盟军的士气再衰三涸,无法振拔,必将被西境击溃,从而大败亏输。 此后东境各国没有足够的战力能够抵抗邬族和西境盟军,包括天耀、岐鲁、山谷之国在内的东境诸国必将沦陷。 那对于整个上北大陆来说,将是地狱般的未来。 伏尸百千万,战火席卷八荒。 邬族他们从来都没有善待战俘的说法,他们所攻占的土地、国家,上至皇族,下到禽畜,都是他们的战利品。 没有劳动力的老人会第一时间被无情处理,漂亮的女童被送往越苍的后宫,女人或沦为权势之人的玩物,或被卖作娼妓,男人都将被虏为奴隶,终身做苦工,直到力竭而亡。 所以人们的未来,都如同悬在刀尖上,岌岌可危。 一切走向都将以这场大战的胜负敲定。 而裴奈和越苍的对决,也将决定胜负的结果。 她一个人身上,扛着战界以东所有国家人民的生命,换是意志薄弱的人,必然焦虑难眠。 可裴奈虽然有压力,却还是整日乐呵呵的,让东境各军士气大振。 天耀是东境同盟之首,这里超过半数的国家皆为天耀藩属。 他们一直在等待朝阳送来的圣旨,关于萧鸣逸同裴奈说过的,东境盟军不定元帅,将成立临时帝决会,由各军掌权人组成,一切战争决议由帝决会投票决策。 韩睿泽和达奚安他们对此都感到不悦。 毕竟大战当前,盟军没有主帅,帝决会决议过于漫长,很可能耽误关键时机,造成不可预估的后果。 但裴奈和顾瑾珩选择接受,其他人也不好多说什么。 好在天耀各军、岐鲁各军都站在裴奈这边,加上山谷之国的支持,以及逐北枪本身自带的名望,多数时候,东境盟军都会以裴奈的命令为准。 不过裴奈没有统帅之位,名不正言不顺。 甚至唯一有的军职,还是十年前的裴家军主帅之位,如今也未被天耀圣上认可。 因此其他国家的军中多少会有一些声音。 偶尔有人不服,便会和天耀、岐鲁军队起冲突。 至于为何不给裴奈元帅之位,明眼人都能看出,裴家和端定公的势力太大,逐北枪如今战功赫赫、功高震主。 她的外甥,她和端定公一手扶持起来的天耀圣上,如今也提防了她。 这便给了很多心术不端的人机会,借以发难。 裴奈知道的,顾瑾珩、韩睿泽、达奚安他们这些日子帮她解决了很多麻烦,平息了不少事端,只不过怕影响她,都没怎么和她说。 她也装作不知道,每日坚持练武,创造新的招式。 偶尔还将公羊子笙、韩睿泽、邵历然和呼延卫兆依次拉来,陪她练枪,为最终对决做准备。 等不到西境那边出手,大家在大本营内也闲得发慌。 时间久了,焦虑和担忧会在人们心中蔓延开,于士气无益。 裴奈便做主,补上了卢释之战的庆功宴,同时邀请各国盟军一起参加,办一场大型的盟军联宴,好让大家放松情绪,彼此熟络起来。 最后所有军队都愿意参宴,宴会在战时大本营以东的空地上举办。 顾瑾珩提前给天耀边关打了招呼。 烈酒和新鲜食材被成车运来,飞刍转饷,隔日便到。 各军都做了食物,搬了餐桌,自带盘具,将菜肴与其他军队交换分享。 天耀境内送来的食材也被军厨烹饪成诱人的美馔,送往各军的餐桌上。 佳肴成盘碟垒,甘旨肥浓,混着浓醇的旨酒气,十里飘香,在主营区都能闻到。 万张长桌,百万人众,平原之上不见宴尾。 为防止交通堵塞,他们还将这里分了几个宴会大区,中间用木栏隔开,确保留出车马穿行的通道。 不同宴会区的活动和鼓乐均有不同,士兵们杯觥交错,举杯畅饮。 大家时不时在各宴会区穿梭,加入各种酒令,交些新朋友,享受着这场盛筵。 裴奈一早去练武,回来时顾瑾珩已经去忙了。 她出门的时候忘记和银甲卫打招呼,因此无人领路,自己骑了匹马,便来了办宴会的地方。 眼前的场景还是超出了她的想象,她没想到大家来得这么早。 四周人声鼎沸,金鼓喧阗。 环境错杂,道路弯绕,她找不到天耀和岐鲁所在的主宴会区,一不小心迷了路。 第二百五十三章 福星 各军士兵都很热情,裴奈中途还被人群围住,几个异国将帅将她拉去他们的宴会区,给她敬了酒,还让她尝了他们国家的美食。 裴奈不好拒绝,便吃些垫了垫肚子,随后和他们告别。 她耽误了一段时间,又一路问道,终于找到了主宴会区。 这里聚集了很多盟国的将领,最中央正在比武,喝彩声此起彼伏。 此地还有一些女将。 裴奈终于在这里看到除她、达奚尚乐、阿熏婆婆她们以外的女性,感到有些欣慰。 她远远看到了韩睿泽他们所在的主桌,把马交给裴家军的士兵,穿过人群大步走了过去。 裴奈扫了一圈,顾瑾珩还没有过来参宴,应该是天耀的急事还没能处理完。 “你跑去哪里了?我给你剥的虾都凉了。”韩睿泽一直站那等她,但语气里并无责备之意。 裴奈无辜道:“这里太大了,我迷路了。” “明枝,来坐这里!”达奚安见她来了,眉欢眼笑地喊道。 裴奈看了看座位,挑了他和韩睿泽中间一些的位置坐下,“我坐这就好。” 她转又问韩睿泽:“我虾呢?” 韩睿泽端起碗,里面都是他去刺剥皮,给裴奈备好的食物,“有点冷了,吃了伤胃,你还吃哪些菜,我去火炉那边给你热一下。” 裴奈看着桌子上的菜肴,指了几道,“谢谢韩大少!” 韩睿泽又拿了个盘子,把她说的菜都夹了些,还蹙眉问道:“够你吃吗?” “够了够了!”裴奈连续点头,“我待会儿饿了再自己去热。” 韩睿泽便转身暂时离开,去替她热菜。 达奚安看她没过来,直接搬了餐具坐到她旁边的座位上,找了个杯盏给她添水:“别喝酒了,对身体不好,这是葡萄压的果浆,喝这个。” 裴奈接过他手中的杯子,直接仰头喝了半杯,压住了方才的酒味。 “对了明枝,有个好消息要跟你说。”达奚安眼里满含着笑意,然后又随手帮她把杯盏添满。 裴奈见他这般高兴,也带了期待:“什么好消息?” “卢国并入岐鲁之后,岐鲁以西、卢国以南的两个小国——瑞姜和波斐亚,也希望归顺岐鲁,划入岐鲁疆域,以得到庇护。”达奚安笑得眼睛都成了月牙状,眼底的熠光,比头顶的艳阳还要耀眼惑人。 裴奈无法否认,他长着一张俏丽可人的脸,让人很想捏一捏。 他所说的瑞姜和波斐亚,是两个位于东境与西境之间的小国,之前立场不太坚定,一直在东境和西境中摇摆。 她仔细想了想瑞姜和波斐亚的地理位置,反应了过来,“啊!他们紧挨着卢国,波斐亚甚至靠海,所以岐鲁最西境的国界又连在一起了,这相当于把岐鲁国土整体向西扩充了上千里?” “而且很好管理,这是收并卢国带来的影响,加上这些中立国家选择了信任东境之盟,选择相信你会赢过越苍,才会投靠我们。岐鲁的疆域范围也是有史以来,第一次扩到这么大,朝中反对我的个别老臣,嘴都闭上了,你帮我添了一笔又一笔功绩。”达奚安笑意颇深。 裴奈开心地拿起杯子,撞了他的酒觞:“那......碰一个?” 达奚安配合她,端了酒觞饮下一口酒,随即停了停,搁下酒杯又感慨道:“明枝,你真是我的小福星。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很旺夫?” “旺夫?”裴奈不解。 达奚安颔首,“认识你之后,我做什么事情都很顺,顾瑾珩和韩睿泽不也是......” 裴奈差点去捂他的嘴,急忙打断他:“别乱说啊!那是你们三个争气,跟我有什么关系?” 达奚安便不说了,眨眨眼看着她。 裴奈接着道:“而且如果这样说,就会有更多的男人,将自己的失败和一事无成,归咎为妻子克夫。我不希望这样,你以后将是一国之君,更不可如此。” “好,听你的。”达奚安点头,眼眸微阖,羽睫打下来,目光落在餐桌上。 裴奈这时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不对啊,我和你都没有夫妻和伴侣关系,你又把我绕进去了!” 达奚安笑得抖了一下,有种得逞的感觉。 他咳了两下,起身给她拿了远处的几个水果,放到她面前。 达奚安站起来时,裴奈的目光蓦地被两道人影吸引住。 她指着不远处依偎在一起的达奚尚乐和邵历然,惊讶得甚至结巴了一下:“他......他俩又和好了?” “嗯,达奚尚乐跟我说,你都能原谅顾瑾珩,那她想了想,邵历然也没什么不能原宥的。”达奚安瞥了达奚尚乐一眼,脸色都变差了。 裴奈捧腹大笑,乐了半天,“她是不是故意气你?” “随便她吧。” 他们正聊着,韩睿泽就将热好的食物端了过来,裴奈赶快下筷,先把她惦念了半天的虾肉吞进肚里。 “都是我爱吃的诶!”裴奈一边吃着,一边感叹韩睿泽会挑食物。 达奚安调侃她:“有你不爱吃的东西吗?” “有,只是你们看不出来。”韩睿泽接话道。 裴奈刚吃了半碗,前方的武斗台周围忽然响起叫喊声,“逐北枪!逐北枪!” 起哄声接续传播,越来越多人开始齐声呐喊,声音响彻云表。 “逐北枪!!逐北枪!!!” 人们都朝这个方向看过来,裴奈嘴里还含着饭菜,一下子被几乎所有人注视,差点呛住。 他们几个人都不在武斗台周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裴奈茫然地回望大家,把饭菜快速咽了下去。 韩睿泽掏出全新的手帕递给她,然后对那边的士兵招了招手,找人来问情况。 达奚安则端起她的水杯,送到她身前。 裴奈接过杯盏,喝了几大口,又用手帕擦了擦嘴,听裴家军的士兵说明情况。 “戎疆的谷梁将军方才连胜六场,他的武器也是长枪,说敬仰逐北枪已久,想向您领教一二。”裴家军的士兵将前因后果禀明。 所有士兵都还在起哄,齐唤着“逐北枪”的名字。 大有一种裴奈不应战,他们就会一直喊下去的冲劲。 武斗台上的异国男子扛着他一丈长的细焰龙形枪,正俯视着他们这边,眼神强势,不可一世。 戎疆也是近日不服裴奈等人命令的国家。 毕竟裴奈没有实际封位,算不上东境盟军的元帅。 对于逐北枪的战功,他们也在背后窃语私议,认为是裴家和岐鲁夸大其词。 他们猜测西寒刀是被多人联手斩杀,两军将功劳给予了她一人,只为抬高逐北枪的地位,更好地迫使他国听从。 最近甚至有非议声传出,质疑她没有能力与擎云天戟抗衡,不放心将身家性命交到她手上,要求将决战人选更换为公羊子笙,或者进行公平的武斗选拔。 达奚安看着武斗台上戎疆国的谷梁旭,冷嗤一声:“不自量力。” 裴奈吃饭时被人打扰,也有些不爽。 何况对方还是恶意挑事。 明摆着想通过击败她,将她从高位上拽下来,动摇裴家和岐鲁的决策权,然后再提议武斗选拔,更换与越苍对战的人选。 第二百五十四章 武斗挑衅 公羊子笙、达奚尚乐、邵历然、张晟、阿熏婆婆、曲柏翼、罗元瑛、鞠连丞、呼延卫兆等很多她的同伴,与她相隔较远,也随人群一道望着她。 但大家眼里没有担忧,因为他们太过清楚裴奈的实力。 裴奈拎起放在一旁的逐北枪,对韩睿泽和达奚安说道:“我去去就回。” 见她起身,人群中响起海啸般的欢呼声。 谷梁旭同样得意地笑了笑,对着各军将领和士兵们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大家安静。 “久闻大名,在下行龙步焰枪——谷梁旭,特请逐北枪上台切磋!”谷梁旭甚至都没有用“请赐教”三个字,言语里带着对她的轻视。 这是笃定了她的武功传言有假? 裴奈朝他走过来,轻功一跳,上了高台。 她扫了眼他的行龙步焰枪,好心多问了一句:“有备用武器吗?” “什么?”谷梁旭不明白她此话何意。 “我问你,有备用武器吗?”裴奈提醒他,“你的枪会断,不要影响之后作战。” 谷梁旭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此枪是我祖辈传下来的,坚韧无匹,百年间连豁口都没有一个,劈石击岩亦不在话下,裴将军未免太多虑了!” 说到最后,他甚至有些切齿,如同裴奈侮辱了他。 “那你出招吧。”他自己做了选择,裴奈也不再和他废话。 谷梁旭的行龙步焰枪一摆,杀气瞬起,枪锋斜斩,立砸向裴奈。 裴奈握着逐北枪,不急不慢地侧身避开此击。 谷梁旭抬枪再一扫,裴奈后撤两步,将将躲过他的枪光。 谷梁旭招式衔接,势势紧逼,带着极强的侵略性,恍如烈焰腾燃,厝火燎原。 枪风让空气都有些灼热,蒸雾仿似烟炎张天。 也是如此,他才能在强者荟萃的武斗台上获得六场连胜。 可裴奈不断避让他的招式,始终都不出手。 台下很多人眼神都变了,不理解裴奈为何不攻击? 直到她快要退至高台边缘,谷梁旭竖向再斩,裴奈终于抬手,逐北枪自下撞上他的枪锋。 在她出手的这一刹那,所有人都体会到了那股跻峰造极后、傲睨万物的武感。 空气里仿佛有水波流涌,积势已久,终于破发。 倒峡泻河般的枪意轰向谷梁旭的行龙步焰枪,令他身形难稳,连续后倒。 他快速后退了四、五步,堪堪将身体稳住,颇有些狼狈。 裴奈面无表情,淡淡看着他,等他的下一招。 谷梁旭嗔怒,双手握枪在胸前连转,其速愈快,虚影朦绰。 他的枪头由特制的材料铸成,竟在高速之下引燃起火,火团回旋,形成烈焰之环。 武斗台下面有人惊呼,唤出了他的招式名称:“龙焱昭下!” 谷梁旭枪转未停,带着这样的动作,回身立地圈转。 枪锋的温度已将周围燃到焦热的极限,他最后一下顺势荡甩,聚力横砍而来。 裴奈举枪前迎,对着横扫过来的行龙步焰枪,厉划劈下。 两枪相撞,发出轰然巨震之声,穿云惊地! 逐北枪掀起薄金之风,其势浩荡如江流,行地前趋,无可阻挡。 人们仿佛能幻听到沧海骇浪的咆哮之声。 川泽缪枪,汇刺金石。 撞击的巨响,恍然的涛声,包裹住那一道金属的碎裂之音。 宛如悬河注火,枪锋上的烈焰伴随四周的热浪,均在此时被瞬间浇灭。 行龙步焰枪在万人的注视下,从枪身断开,被斩作两半。 击碎长枪的逐北枪光并未止息,赓续前推,敲砸在木制武斗台上,切开一道巨口,甚至将武斗台正下方的地面割出一个深坑。 碎断的枪头坠落而下,摔在武斗台面上,再一弹落,滚入裂缝之中,失去影踪。 热浪不复。 裴奈只此一枪,还以天风清凉。 周遭只剩下磅礴无边的死寂,连金鼓之声都完全停息,安静得仿佛能够听到银针落地的声音。 所有人都几乎合不拢嘴,无数人眼睛瞪大,瞳孔都在颤栗。 多么骇目惊心的一幕。 这便是逐北枪和其他武者的差距吗?! 对待他,甚至不需要花哨复杂的招式,就这简简单单、朴实无华的两击,便将戎疆引以为傲的行龙步焰枪击溃。 对方的武器甚至裂碎成两半,毫无还手之力。 方才人们不明白,一直在想,裴奈为何迟迟不进行反击? 此刻大家看到武斗台和地面的惨状,见到她枪法的威力,一切都在瞬间顿悟。 原来裴奈是在分析谷梁旭的身法,判断如何才能在出招之后,留他一命...... 传言又如何做假? 她若是用出全力,这里不会有人是她的对手。 公羊子笙所在的位置,有其他国家的将领在震惊之余,好奇地询问他:“公羊将军,你与她孰强?” “几个月前,我刚见到她的时候我们不相上下,现在......我亦不是她的对手。”公羊子笙摇摇头,如实说道:“她的天赋和进步速度,令我叹为观止。” 那位将领不禁慨叹:“不愧是逐北枪,她的血脉武感真的强得可怕!” 公羊子笙轻轻一笑,“不,不是逐北枪成就了她,以后你们会明白,是她成就了逐北枪。” 谷梁旭的右手疼得几乎无法转动。 他捂住右手手腕,眼中剩下的只有不甘与难以置信。 “输给我很正常,无需气馁,手腕记得上药,不要给大战留下隐患。”裴奈收枪,对他撂下这一句话。 她与他错身而过,向韩睿泽他们所在的主桌走去。 因为站得高,她捕捉到了一道熟悉的视线。 顾瑾珩不知何时已经来到此地,站在远处看到了刚刚的武斗场面。 他嘴角微勾,朝她轻歪了下头,裴奈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是笑她随便切磋一下,都能把阵势搞得这么大,游刃有余地出风头。 裴奈对他眨眨眼,忍住冷酷的表情,在众目睽睽之下,带着逐北枪跳下了武斗台。 她回到原位,摸了下碗,饭还是温的,心里便欣悦了一些。 人们仿佛懵了许久,这时才想起决斗的结果,纷纷开始鼓掌喝彩。 “韩睿泽,这个武斗台别扔啊,等再有人怀疑裴奈武功的真实性,就把他们押来看看。”达奚安在旁边揶揄道。 韩睿泽靠坐在椅子上,拨了个甜橘,放在裴奈面前的盘子上。 顾瑾珩刚好走到他们身后,看了看那个甜橘,又望了眼韩睿泽,目光再扫过裴奈碗里剥好的食物。 他在达奚安和韩睿泽的注视下,缓步走到裴奈身后。 裴奈吃了两口菜肴,回头看顾瑾珩,问道:“你吃了吗?” “还没有。抱歉,我来晚了。”顾瑾珩俯身将她拢住,在她头顶轻轻印下一吻。 武斗刚结束,无数人的目光都仍然落在裴奈身上,看到这一幕,“嘶”地倒吸一口冷气。 如同看到了不该看的,很多人咳了咳,酸酸地把头转走了。 “下一个环节是什么?快开始吧!” “对啊!别让我们干等着了。”人们试图转移话题。 第二百五十五章 苍雪赤诚 顾瑾珩方才这宣示主权的行为,让韩睿泽和达奚安都有些不爽。 “某些人忙公事连人都照顾不好,让裴奈饿到现在才吃饭。”韩睿泽刺他。 顾瑾珩听到此话,眉头微蹙,轻声问裴奈道:“我给你做了早膳,放在营帐的桌上,你没吃吗?” 裴奈摇摇头,“我练完武就出门了,没回去看。” 顾瑾珩用手指抚了抚她的脸,神情微有些自责。 “你快坐下吃吧,你还饿着呢。”裴奈邀他,却发现自己左边坐着达奚安,右边坐着韩睿泽,她的两侧没有空位。 她反应过来,准备起身拉着顾瑾珩坐到旁边去。 韩睿泽把她按下,先她一步站起来,说道:“我都吃过了,你们吃吧,我去其他宴会区转转。” 裴奈随即眸光闪闪,露出感激的神色。 顾瑾珩便坐下来,身旁银甲卫为他递来新的餐具。 他先问裴奈吃哪些菜,然后亲手端去火炉附近加热。 顾瑾珩把菜热完后,回来第一时间剥了两只大虾,放在裴奈碗里,压住了韩睿泽给她剥的食物。 裴奈愣了愣,好像嗅闻到了酸酸的醋味。 达奚安嗤笑一声,很无语地把头转了过去。 宴会一直持续到晚上,他们吃饱喝足后,便在各个宴会区穿梭走动。 载懽载笑,杯酒言欢,士兵们的压力都释放了不少。 喜悦一直持续到亥时夜深,宴会接近尾声的时候。 前线斥候和他们在邬族、西境盟国的耳目眼线多方来报,越苍终于出动,西境同盟大军已经在下午启程,正朝东方而来。 “要来了,最后的决战。”裴奈如此说道。 顾瑾珩和韩睿泽他们已经让人去通传各军,让各国军队有序归营休息。 明日各军主将、副将集会,后日一早全军启程。 有些将领不解地赶来询问:“为何是后日启程?这不是晚了敌人一步吗?” 裴奈解答他们:“一是让大家好好醒酒,再养精蓄锐一天;二是我们离目标战场更近,不用去那么早,你们以为韩睿泽、邵历然为什么先前要打前序战役?就是为了替东境争夺有利地形,我们能把敌人拉到有利于我们的战场位置,还能比他们多休养一天!” 异国将领们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快让士兵们回去休憩吧,为大战做好准备。”裴奈补充道。 平原上的喧阗吵闹声不再,各军士兵都有序返回初始宴会区,再整队带回营区。 裴奈他们最后才离开,望着军队隐入暗夜的影子,顾瑾珩握住她的手。 他的眼睛里有压制不住的担忧,不为自己的生死,不为大军的成败,不为苍生的未来,只为她一人。 “相信我。”裴奈温柔地对他笑了笑。 大家都在注视她,裴奈的目光同时扫过他们同盟队的所有人,韩睿泽、达奚安、公羊子笙、邵历然、鞠连丞、曲柏翼、达奚尚乐、呼延卫兆、张晟、罗元瑛、林省涛、钟麟、杜凌、阿熏婆婆...... 她用她的坚定与豁然,迎上每一个人关切的目光,让他们安心。 裴奈最后去找了一堆干净的酒杯,递给大家,给每个人斟满。 她高举起酒杯,说道:“我和韩睿泽很喜欢说的一句话是‘敬眼前绝望’,那是因为我们永远相信,用尽全力推开绝望,绝望会进行翻转,它的背后,就是新的希望!” 大家的焦虑不安都仿佛被夜风和她的话语吹散。 “敬眼前绝望。”韩睿泽笑着抬起杯盏。 裴奈接道:“也敬背后无穷的希望!” 笑声接续扬起,大家的酒盏相碰,在月下共饮此念。 ...... 次日一早,裴奈在顾瑾珩的陪同下练完武。 二人刚返回营帐,便有人过来通禀,说天耀圣上的御旨到了,让各军掌权人、主将、直统副将全数到齐听旨,其他人都已经去议事大帐了。 裴奈和顾瑾珩也匆匆收拾了一下,裴奈垫了些吃食,他们一起赶了过去。 大家差不多都能猜到这道圣旨的内容。 东境同盟军将成立临时帝决会,投票敲定战争过程中的各项事宜。 萧鸣逸不止和她说过。 其他天耀军队的主将也有所耳闻,因此临时帝决会的事情早已传开。 这道圣旨也来得及时,刚好明日出征,今天各军将领本来就要进行集议。 他们要根据斥候探报的最新消息,商讨战时布阵和分工策略。 裴奈等人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今日东境同盟军总体集议可能会出现很多矛盾冲突。 天耀、岐鲁的军队数量最多,加上逐北枪对于东境的影响力,临时帝决会的颁布,对他们无疑是有利的,能在一定程度上帮助他们稳住局面。 起码在这种紧急的时候,先将事情决断和解决,比什么都重要。 卫兵们将主议事大帐的高帘掀开。 裴奈和顾瑾珩大步走进去,却见大家都已经在各自的位置上落座,只差他们二人。 在场的将领们基本都知道裴奈是刚刚练武回来,因此没人抱怨。 毕竟所有人都心明,她才是胜负的关键。 上百名来自东境各国的主将、掌权人,都在等待东境之首——天耀的圣令。 朝阳的宫中仪仗分布大帐两侧,最里面站着萧鸣逸的太监总管。 他手里捧拿着金黄的御诏,终于等到人都到齐。 太监总管向裴奈合腰躬身行礼。 裴奈也向他点头。 “代天耀圣帝谕令,裴家军主帅裴奈接旨,东境同盟全数听旨!”太监总管拉开绫罗卷轴,宣声广布。 为什么单独要她接旨? 裴奈不理解萧鸣逸的用意,大家也同样朝她望了过来,眼里都有些疑惑。 除了顾瑾珩、非天耀藩属的少数国家将领起身站在原地外,其他人都行军礼,单膝下跪听令。 裴奈也准备跪下,被太监总管拦住。 他说道:“裴将军,陛下特意交代了,您无需下跪,他说从今以后,您无需向任何人下跪。” 顾瑾珩听到此话,看向裴奈。 他不太清楚裴奈上次进宫,与萧鸣逸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他能够感受到,裴奈对那时发生的事很生气。 裴奈微微皱眉,还是没想明白萧鸣逸的目的。 太监总管见众人就绪,开始宣读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天耀裴家军主帅裴奈,现逐北枪掌传人,承延祖脉,殊行绝才,闳德焯勤,武拥尘寰,两斩邬军主帅西寒刀,无战不克,救民百万众,功标青史,荣泽万代,荡荡之勋,震古铄今。今西境敌盟以邬族为首,吮血劘牙,鸱视狼顾,眈逐苍生,恶稔罪盈。” 太监总管看了眼裴奈,郑重地略顿一息,随即朗声接道:“东境临存亡绝续之际,以朕亲谕,特封裴奈为东境同盟军英武大元帅,统领三军,除禁军外,天耀十四州驻军、八大边军、裴家独立军五大部、边境二十三城守军,悉听调遣,全力御敌,违令者斩!天耀治下所有藩属国,见英武元帅,如见圣临,势必举国之力相助,逆者革庇护资位,永不收佑。不计一切代价,瓦解西盟,覆灭邬族!” 他终于卷收圣旨,可全场阒寂无声。 所有人都在为之震撼,这是怎样的信任? 他们能理解封裴奈为元帅,却无法相信将天耀所有军队、所有军权完整交付一人的信任。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若裴奈打败邬族和西境后反水,天下必将易主。 裴奈怔在那里,迟迟没有接旨。 “陛下说,他七岁那年您将他从周明放手里救出时,茫茫大雪中,一边背着他走,一边和他说:‘一代裴家人守护一代疆土,服从一代君主。’他不相信君臣之间无二心,但他相信七岁的他和十七岁的你,心如苍雪,彼此永远赤诚。” 太监总管说完,将圣旨双手递上。 裴奈落下眼泪,虽然萧鸣逸曾经予她防备,但最终却予了她全部的信任。 她伸手接过这道圣旨,从此刻起,再无人能够质疑她的统帅身份。 没有临时帝决会,一切战争决策,由她定断。 “参见英武大元帅!!”全场响起听令声,连非天耀藩属国的将领也一并单膝下跪,行各国军礼。 甚至连顾瑾珩,也望着她,朝她单膝跪下,对她笑着,低下了头。 第二百五十六章 终战 东境盟军出征当日的夜里。 百万大军向西行军一整日后,在垄夕山脉一带扎营。 东境与西境两方大军相向而行,经过这两日的跋涉,预计明日午时,两军就会在边界线之间最大的平原——衡垠平原正面相遇。 昨日他们集议讨论了一天战略细节。 裴奈回去累得倒头就睡,今天一早又忙着启程发兵。 因此她和顾瑾珩到今晚入帐后,才终于有时间私语闲聊。 明日就是最终大战。 她将直面越苍,生死难论。 自一上床铺,顾瑾珩便将她一直抱着,唇瓣不断落在她脸上,从额头移动到脖颈,细细地亲吻着。 裴奈任他施为,时不时也给予他回应。 顾瑾珩一直没来得及问她,此时想到了昨日萧鸣逸的圣旨,还有太监总管的话,便道:“你回朝阳见到萧鸣逸时,给他跪下行礼了?” “见面时没有,他让太监读了圣旨,要封我作太后,不让我再上战场,还跟我说‘舅母,你要什么朕都可以给你,只是裴家的权利,未免太大了’。”裴奈徐徐说道。 顾瑾珩没有作声,静静听着。 裴奈继续回忆道:“然后我问他,那最终大战谁来统管?他说会成立战时帝决会,我没接晋封太后的圣旨,对他单膝下跪行了军礼,为了彻底绝了他瞎想的念头,就说‘但请领命出征,愿以身守天耀万土和平,从此,君臣两不见。臣裴家军主帅裴奈,在此拜过陛下。’然后我就走了。” 顾瑾珩听后忽地笑了两声。 裴奈便问:“笑什么?” “你这么说完,想必他那段时间连觉都睡不着了。”顾瑾珩如此说道,但没觉得她所作所为有任何问题,只是怜惜她,不想她给别人下跪。 难怪太监总管昨日交代说:“您无需下跪,他说从今以后,您无需向任何人下跪。” 想是被她那一跪,刺激得不轻。 顾瑾珩也不再提萧鸣逸的事,毕竟这是他与裴奈的二人之夜。 他吻住裴奈的嘴唇,温柔地舔舐吸吮,撬开她的双唇,与她的粉舌抵卷缠绵。 裴奈舌尖刮过他的唇珠,转又轻咬了下他的下唇。 实在说不上谁在占谁的便宜。 顾瑾珩稍微抬了些头,将距离拉开,居高俯视着她,眼中爱欲交织,深瞳里的情意浮溢,几乎要将她吞没。 “又惹我?”顾瑾珩的喉结滚了滚,低沉的声音泛上了哑意。 裴奈用指尖划过他的胸膛,点了点他的喉结,“又不是只你一人难受,我不也是干看着吗?” 顾瑾珩便笑,俯在她耳边轻道:“听到声音了,要擦一下吗?” 他是在说水声......裴奈一瞬间羞红了耳朵,他的听力太好,真的让她想找个洞钻起来。 她默默拉过一旁的被衾遮住脸,便听到顾瑾珩愉悦的笑声。 “我看你心态挺好,还有心情笑我。”裴奈气道。 顾瑾珩扯开被角,把她的脸露出来,又轻啄了下她的朱唇,“嗯,我想过了,只要是和你在一起,同生共死,又有何惧?只要你别留我一个人。” “那我们早点睡吧,我觉得以后还有几万个属于我们的夜晚,也不急这一时,反正婚前吃不到。”裴奈拍拍他。 她确实需要养精蓄锐,好好休息。 “好的,我的元帅......”顾瑾珩又不舍地最后亲了她一口,“战后我再补回来?” 裴奈就笑,“可以。” 顾瑾珩一扬手,远远将烛灯熄灭,然后睡在裴奈身后,将她拥住,让她枕在自己胳膊上。 四周一片漆黑,外面偶有士兵们巡逻走动的声音。 裴奈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姿势,内心无比安稳,没多久便沉沉睡去。 ...... 次日午时,正如他们所预料的那般,越过垄夕山脉,东境与西境的军队在衡垠平原相遇。 北风遒劲,来自东西两境、无数国家的旗帜在军阵上空飘扬,密如星斗。 衡垠平原......竖通南北,隔断上北大陆东西两境,一马平川,荒地千里,没有藏身之处可供埋伏,水土无偏。 一如它的名字,广袤无边,平衡公正。 这也是双方都想要的战场。 若是退至垄夕山脉以内,邬族和西境疑心埋伏,便不会再深入,战时会继续拉长。 衡垠平原在双方的注视下,一览无余。 没有任何地理的优劣区分,战力将决定最终输赢。 这里也将是其中一方的埋骨地。 明明是正午时分,可头顶乌云翻滚,蔽日遮空,天地冥暗,带来极度的阴沉压抑感。 仿佛万物有灵,将与战争的死亡呼应。 两边皆是龙骧虎啸的百万雄兵,停立对峙,万马齐喑。 精甲锐兵,军列横布,几乎望不到边际,其势浩荡宏大,不输他们所在的衡垠平原本身。 裴奈已经看到了西境盟军最前方的越苍。 她骑马快速路过各军队首,队伍里不断有士兵配合,向高空扔出军钲。 各军鸣金后退的工具飞荡在半空,被裴奈甩枪击斩。 铜制的坚固器物,应声碎裂。 以钲的毁断,定所有人的决心! 裴奈厉声喊道:“我们没有退路,为了你们的妻儿,为了你们的国家,为了我们后方的黎民百姓、万里疆土,我们的刀剑只能永远向前,你们的热血与勇气,将带领你们所向披靡!” 大地一片岑寂,她的声音在广阔的平原间回荡。 对面的进攻号角已经吹响。 裴奈高举起逐北枪,随她长枪直落,发出攻击指令,“为你所坚守的一切!拿下这场胜利!!!” 万鼓齐鸣,全军冲锋突进,马蹄掀尘百里,土石摇震。 无数机关火炮瞬发,对着敌人的方向,轰然炸落,绽放壮阔的巨大火光,浓烟滚滚。 漫天掩地的箭雨交错而下,破空疾射,或穿隙落地,或飕然入身。 两边难以计数的士兵中箭,从马匹上摔落,连哀嚎与哭喊声都被炮火与金鼓遮掩。 将领们身先士卒,冲在阵前。 两方军队冲融,骑马挥刀,短兵相接。 敌方遽然有众多连炮飞射,直对东境军阵,触物即爆,以炸点为圆径。 巨响过后,地面千疮百孔,满地只余血沫残肢。 应是东丹多努出事以前,为邬族研制的新型炸药。 硝烟弥漫,流血浮丘。 望者无不心胆俱寒,可破斧缺斨,这是战争必须付出的代价。 裴奈驾马前冲,长枪向前横扫,泛着金光的白弧不断荡刮,将数排敌军击撞轰杀,便有数十人顷刻毙命。 她攻扫破阵,一路突入敌军深处,朝着越苍的方向直袭而去。 越苍也在等她。 邬族士兵们见她到来,快速向外围散去,以避开二人交战带来的误伤。 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实力,便也能够预知,他们的最终对决,会造成怎样的杀伤力。 裴奈横枪跃马,从高处携枪劈下。 犹如百川灌河,千千万万道细流裹汇,却融合成可吞山碎岩的无上威力。 越苍抬起擎云天戟回挡,戟身涌泻出磅礴深厚的内力,将逐北枪的杀击拦住。 两相碰撞,如雷贯爆。 几乎要将外围所有人的耳膜穿裂。 第二百五十七章 托身锋刃里 白浪从两人的武器撞击处向外破发,除越苍脚下的土地外,其他的岩地瞬间被炸出深坑。 躲避速度较慢的邬军已经被压入土中,骨血模糊。 裴奈一枪下去,其威力远胜任何的强袭火炮。 她轻功落地,越苍也翻身下马。 他握着比她小臂还要粗壮的擎云天戟,目光落在裴奈手中的逐北枪上。 “逐北枪......真令本君怀念,不过你以为换了武器,就能赢过本君吗?”他脸上依旧带着令人不适的笑容。 裴奈也看了眼自己的长枪,她神色冷淡道:“早在三百年前,我的祖先裴宏,就应该杀了你,替天耀清理叛徒。他当年做不到的,作为他的子孙,我替他来做!” “就凭你?”越苍嗤笑。 裴奈这时才有了表情,她觉得有趣,勾唇蔑笑回他:“对啊,就凭我。” 语罢,提枪前冲,身法快如鬼魅,长枪连转,疾动之间,隐灭虚形。 越苍已做好防御之势,怎料裴奈临到近时,忽一变枪,以自身为转心,回荡向他反击。 枪锋的光影整环扣绕,聚力勒斩向他的中腹。 越苍应速极快,用戟身阻击,回撞破解掉她的大部分枪芒。 但裴奈的攻势细腻且凶悍,边缘未被越苍拦下的枪光还是直入未止,将他两臂的兽吞坚甲割出深痕。 二人连续交手,在炮火与厮杀声中,便是十招即过。 在顶级的威力之下,戟枪相撞的铮锵声扩成巨响,清脆鸣音被轰沉烈响完全压住。 他们对决地点的百丈范围内,没有一处完好的地面,武器锐光凿挖的深坑遍布,疮痍满目。 二人第一波攻势过后,堪堪拉开。 越苍也感受到了迥然不同的压力,盯着她道:“这不是裴家枪原有的招式,你自创的?” “你这不是废话吗?”裴奈驳他。 越苍忽地仰天大笑,对着天际道:“裴宏,你还不如你后辈的这个女孩强。” “那你活了三百多年,要是最终输给了我,不是更耻辱?”裴奈拿话激他,就是要让他不爽。 越苍笑容乍止。 他轻轻歪头,眼中似在思索计算,“你如今二十一岁?” 裴奈点头,挑眉直视他:“羞愧吗?” “两个多月不见,枪招的破坏力翻了数倍,你的武学天赋,确实太过可怕。”越苍没有否认,随后目光带了一抹阴狠,“那本君更不能留你存活。” 裴奈能听到远处珲洗鞭挥斥的震响,能感受到丹道神炁威压覆盖而过,向前推进,能望见在空中不断冒出的机关黑鳞,能看到重挫群雄的南羌剑芒和度西刀光...... 她的所有同伴都在战场上一起并肩作战。 二人就要再次出手前,又有一阵号角声在远处响起。 裴奈和越苍同时转头去看,却见云疆的战旗扭转方向,全军反朝邬族军队杀去。 云疆开始行动。 又有另外两个西境国家紧随其后,将兵矛直对邬族,皆在此刻战时倒戈! 三支大军在西境内部反水,与东境盟军成掎角之势,夹攻其他西境军队。 没想到赫连敦如不但履行了约定,还说服了另外两个国家,一起对抗越苍的胁制暴政。 越苍怒由心生,牙根狠咬,脸颊都在轻抖。 若不是裴奈挡在前面,他第一时间就会冲去杀了赫连敦如,灭了云疆全军。 倘若此战东境战败,裴奈都能够想象到这三个国家的结局。 越苍睚眦必报,必会迁怒到这三个国家的国民身上。 邬军破国后屠杀、奸淫再到种族灭绝,将是他回报背叛者的方式。 赫连敦如只是和裴奈相处了卢国秘境那一段时间,便和东境其他国家一样,将全部的信任交到她身上。 信她会赢,信她和天耀会还世间一个安宁。 “‘人善于用兵,一定只为禁暴济乱。’这是我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便教给我的,赫连敦如做到了,他是个合格的将帅,但你做不到!”裴奈一字一句地说道。 她直视着越苍的双眼,詈骂道:“你于家国不忠,于生灵不义,勤兵黩武,残暴虐孺,毫无良知,愧天怍人!凌辱女童的你,令从属国家也觉得恶心!”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能够这样当面骂越苍。 他冷冷一笑,“家国?本君没有那种东西,别的生灵能为本君献出他们的身体和生命,是他们的荣幸。你还不懂吗?世间万物以本君为中心,这是本君修的道,也是本君的武道。” “好一个武道,”裴奈轻蔑笑他,“我们管这个叫做自私。” 裴奈侧头看向他们周围的战场,干戈满目,龙战鱼骇。 烈火不断肆虐扩大,介胄之间,鲜血喷涌。 天地赋命,生必有死。 可越苍偏偏追求一脉的长生,让苍生为他的贪婪、私欲受尽苦痛折磨,用无万大千的人命铺就成他的帝王永生路。 战争因他频发,不可胜计的生命殒落。 “我答应了很多人,要替他们报仇雪恨,杀了你,让所有人的死变得值得,我会做到,我会将你的鲜血,泼洒到那些受害者的坟前。”裴奈握紧了手中的逐北枪。 越苍听着,实话说道:“那本君这一身的血,应该不够你泼的。” 他甚至不以这些孽罪为恶,想必也记不清那些受害者的长相。 因为数量太多,他丝毫不否认。 裴奈低声咒骂一句脏话,持枪再度冲来。 她托身锋刃里,枪意像江河流水般包容回荡,于质朴中,吞吐万物。 各种世人从未见过的招式鱼贯而出,招招惊世震俗,带给越苍前所未有的挑战。 擎云天戟熯天炽地,雷势敲燃,每起每落都是毁天灭地般的磅礴雄阔。 双方几乎势均力敌。 直到战场最西边有各种异响出现,那是嘲哳的怪叫与无数尖利指甲摩擦大地的声音。 雷来翁的毒人大军来了! 这种顶尖对决的关键时刻,不可出现任何疏忽。 裴奈听到毒人大军的声音,一时分心,越苍的擎云天戟便抓到了她的防御空档。 戟锋的紫弧划过她的小臂和腰腹,小臂没有铠甲护挡,里面的黑衣被割破,鲜血淋漓。 裴奈腰腹处的铠甲被切开一道,内侧的血肉裂开,但好在伤口不深。 裴奈及时撤步,从越苍戟下保住了这一条命。 同时甩枪反斩,逼他拉开距离。 双方再次停下攻势,裴奈的目光扫了眼她的伤口,从头至尾没有皱一下眉。 第二百五十八章 山河与武道(大结局) 雷来翁和毒人大军出现,她现下又受了伤,她有点担心她的情况会干扰到顾瑾珩。 毒人大军未按照雷希蕊所说的被分拨派遣,反而一同放出。 数量比原先还要更多,远超万人。 应该是雷希蕊他们逃出后,雷来翁改变了计划。 他让更多的生命,成为了被蛊毒残害的牺牲品,成为他和邬族掌下的尸怪傀儡。 黑魆麇集的毒人军团疯狂前冲,揭天掀地,声势浩大。 站在它们最前方的士兵们无不栗栗危惧。 无数人转头望向顾瑾珩。 当丹道神炁的威压迎上堆江积海、比比皆是的毒人大军,若摧枯拉朽,将蛊毒怪物折于战场。 毒人的数量过于庞大,如若将所有毒人原地扼杀,对顾瑾珩的精力消耗过重。 如果雷来翁还有后手,届时顾瑾珩无力防备,后果将不堪设想,因此顾瑾珩只将每个怪物的四肢崩断,让它们无法伤害东境的士兵。 他的威压从前到后,让乌压压的毒人大军如潮水般伏落。 东境的所有人皆松了一口气。 越苍怒视着顾瑾珩,眼中恨海难填。 顾瑾珩上次在山谷之国南境将越苍的所有护卫下属制杀,那时他的怒火都几欲滔天,何况此刻。 越苍远眺战场,看到另一端的景象,将目光从顾瑾珩身上收回来。 他对裴奈道:“你不过两个多月,能创造多少新的招式?这些新招总有用完的时候,你又是女子之身,体力必然先本君一步衰竭,那时你又该如何应对?” 裴奈未答,因为这一点他没有说错。 哪怕裴奈武力再高,她本就是女子之身,而越苍则用着他精挑细选、豪悍雄壮的男子身躯,她的气力和耐力都远弱于越苍。 时间拖得越久,对她就越不利。 可她没想到,越苍接下来竟恶心她道:“本君给你一个建议,或许是你唯一能够击杀本君的机会。将你的浑树片移到你爱人顾瑾珩的身上去,用他的身体,借助他的丹道神炁,再加上你的枪法,合二为一,一起对抗本君,方有一线生机。” 这是多么歹毒的建议? 若将裴奈的浑树片放到顾瑾珩舌下,顾瑾珩的意识顷刻就会消散。 他就是想要顾瑾珩死! 裴奈的目光显出冷冽与不快,“他是我的爱人,你惹到我了。” 语罢,裴奈带枪冲斩,斜下劈撞上越苍的擎云天戟,金紫二浪顿起。 裴奈枪锋顺势撩转。 枪意涌出枪身之时,细绵如水,甫一向外便聚势成流,复又成川,继而众川赴海。 千钧之力聚于涓埃,势不可当! 她自上蓄力下砍,越苍举戟来挡,裴奈就在两器相撞的前一刻,全力收枪。 枪头从后回摆,绕过下方,从越苍腿前上挑。 纵使越苍反应极快,向后跃撤,裴奈的枪光还是穿透了他胸前的铠甲,将他胸腹割出一条血口。 “爱,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越苍抚过前胸,触摸到一手的鲜血,咬牙说道。 他没有给裴奈任何喘息之机,哪怕刚刚受伤,也丝毫不影响他的动作。 他举起擎云天戟,连续横竖几斩,迫裴奈向后退撤。 随后招式却并未接上,反而向上远划,一戟气贯长虹的霆击,直斩云天。 当他的戟光之浪冲荡天际,便见阴云染渗了刺目诡魅的紫色。 随后云顶电闪,仿佛天穹被他撕裂,惊雷乍响。 巨大的紫雷咆哮劈下,击连在越苍的戟锋之上,随他落地一斩,雷电散碎成万股,将大地几乎轰断。 无数罅口石缝瞬间裂生,向裴奈快速蔓延。 裴奈连续轻功后跳,躲避脚下的雷电。 越苍一招未平,续招再起。 他复引雷闪,透砍大地,同时戟芒刮出竖向的锐弧,随疾雷地浪一起冲向裴奈。 裴奈急忙侧移,躲开擎云天戟的锋弧紫光,但脚下却不慎被最前端的雷电触碰。 腿部瞬时一麻,几乎失去了知觉。 她努力稳住身体,咬牙用逐北枪裹风下击。 枪尖破地之时,恍有水海汯汩。 枪意形成的细流淌入土壤岩石间,将周遭的一切溶碎。 此一式断阻了雷电前行的通路,硬生生将暗紫色的雷霆汪洋挡在她的外围。 丹道神炁穿越半个战场,进入她的身体,快速将她腿部的麻木症状缓解,让她在生死存亡之际得以移动。 她没有想到顾瑾珩竟一面遏制毒人大军,对抗着雷来翁,一面还留意着她的情况。 裴奈来不及分心,一枪砸落,劈开一道路径,再次攻向越苍。 这一刻开始,裴奈再也没有给他分毫的机会,招招式式,滴水不漏。 可只有经常陪同她练武的几个人能够看出,她与越苍交手的动作太快,不断地消耗招式,她这两个多月积攒的自创招式早已用完。 她当下的每一个枪招,都是应时应势,此刻新创而成。 她在与越苍对决的这段时间内,便创造出无数其他高手一生难以触及的绝世武招。 连越苍都看出端倪,在短暂拉开时,有些匪夷所思,“你用完了你的招式,竟还不落下风?” 他瞥向裴奈,冷笑着反问她:“大脑和精神拉扯到这种极限,脑袋不疼吗?” 疼,但裴奈不会说。 而且她能够感受到身体渐渐浮起的疲惫感,她的速度很快就会开始变慢,气力也将断崖般下降。 可她眼前的敌人越苍,仍旧保持着巅峰状态。 祸不单行,西边的群山之上开始响起雷鸣,黑云笼罩集聚,并向东方而来。 方才只是天上飘着一层薄云,越苍都能够添力催雷,那当真正的天雷到来呢?又将给予他怎样的助力? 越苍听到令他愉悦的雷响,低笑一声,“看到了吗?连天都在助本君,你又如何取胜?” 不能再拖了,她就剩下最后一点时间。 再拖下去,她势必会败! 远处顾瑾珩已经处理完所有的毒人大军,并且找到了被蛊毒怪物层层包围的雷来翁。 他在雷希蕊等人的协助下,将雷来翁彻底摧杀。 战场中传来无数东境士兵的欢呼声,一个又一个西境将领被解决,令东境人感到振奋。 裴奈还看到韩睿泽同时与三名西境军队主将对战,依次将他们剿杀,其中两人都是近战被他用珲洗鞭勒杀,动作行云流水,飒爽利落。 但她同时也看到了不少东境将领不敌西境猛将,牺牲倒下。 他们鏖战已久,整个战场至少有数十万人已经遇难,尸骸遍地,龙血玄黄。 锋镝之苦,入目皆是。 她不能输! 一旦她战败,东境全军士气大损,势头就会弱下去。 随后越苍回到主战场,包括顾瑾珩、韩睿泽、公羊子笙在内的每个东境将领,都不是他的对手。 他清理战场,易如反掌。 只要越苍赢下她,没有什么能够再将他阻拦,东境将败,无数国家将会沦陷。 她失败的结果,她甚至不敢去想。 她不怕死,可是她怕守护不了她爱的国家、土地、人民,她怕遵守不了和钟老前辈、曲前辈、阿熏婆婆等无数人的约定。 裴奈捏了下她腰侧小包里的瓷瓶。 这是无数人以死换来的霖伤水,只堵这一分胜利的可能性,她无论如何也要灌进越苍的嘴里,让它发挥作用! 父亲、郭伯父、鞠言、韩睿岐、林华、曲牧风、周禹良......一张张脸在她面前闪过。 呼延卫兆半生的苦痛,阿熏婆婆侍女们崩溃时的泪水,曲前辈的遗恨哀怆,张晟的颤抖悲泣,卢国幼童的茫然胆怯...... 她若败了,这些又该由谁来还? 这一霎那,她仿佛借助万里长风,看到无数人在远方为她祈愿,听到那一声声求念。 “上天保佑,望东境大胜,裴将军大胜,望天下从此太平,百姓安康!” “希望明年的这个时候,我们一家都活在世上,依然能够团圆。” “但愿这是我们经历的最后一场战争!” 还包含着一道知情者的呢喃声:“带孩子们回家!” 天地之间,群风骤起! 狂风自四面八方飙发而至,地面飞砂走石,尘土扬漫。 天际的阴云肉眼可见地开始退散。 战场上的几乎所有人都被紫雷与罡风吸引住目光。 人们不约而同地停下攻伐,望着西境之首邬族神君——洪覆擎云天戟与东境元帅——上三山逐北枪的最后对决。 这是一场天下峰极的殊死较量,当今最强的两个人,将决定世上所有人的命运。 无色的群风朝她聚集,在靠近之时便染上了淡淡的薄金之色。 裴奈在想,越苍的武道是自我,以他自身为道。 那她呢? 她是裴家的后代,她骨子里流淌的血液让她生来怜悯、共情,她爱天耀、爱各样的人民、爱整片山河大地。 她想,那她的武道便是无尽灯吧,愿以她自身为灯,一灯点燃千百盏灯,度化无边众生。 她的武道,恰恰与越苍相反。 枪法无法击溃他,因为他的每个动作都完美到无懈可击,防御之招牢不可破。 该从哪里突破? 裴奈想着,她有什么是越苍不具备的呢? 裴奈环顾四周,她看到了她的爱人、她的各个同伴...... 越苍活得独,他将戟术修炼到极致,但其他武器并不擅长,因为无人授他,无人用心与他交流武学。 可裴奈不一样,她喜欢长枪,也喜欢其他兵器。 她的前辈、同伴们,从来对她毫不吝啬,亲手教过她很多招式,她很快便能掌握,亦是学而不厌。 裴奈的意识在大脑间飞速转动,她在飐飓的狂风中举起逐北枪。 长枪再度劈下,枪身不变,可击甩而出的枪弧,却被金风贴裹,压成长鞭的形态。 鞭弧卷甩,厉抽而下。 越苍对此始料未及,他的身体避开了主要攻击,但戟身却被鞭形的锐弧箝络,让他的动作暂时停滞,随后鞭影消散。 “万岳血鞭!”无数人喊出枪弧的形态。 战场之上,韩睿泽的目光震颤。 逐北枪枪式再转,枪光显出,竟是清疏的剑影,音若雨打竹林。 剑形逼越苍杀招瞬断,转而防守。 人们已经几乎呆滞,口中不由自己地念道:“南域无羌剑......” 长枪再摆,就越苍的身位横斩而去,突出的枪风,却是刑天镂齿长钺的样子。 枪锋与钺芒同行,越苍只得连续后退避让。 “贺江斩神钺?!”士兵们一次又一次被震惊。 在定光慈悲掌的引控之下,风将枪弧的锋浪揉成精细无差的神器,带着这些武器的招式与风格,与逐北枪彼此配合。 呼延卫兆眼角泛红,微微张嘴,却说不出话。 越苍的目光也露出不可思议,不理解她如何做到这种程度,该是被这些招式的主人寄托了怎样的信任,才能观察他们的武器和招式,模仿至此。 他将自己最无解的攻招以全力使出。 雷伴周身,其势如星流霆击,破隙千仞。 可裴奈挥枪去挡,金光之风簇拥着半空的枪弧,刹那间形成无数细鳞。 精小的鳞片层层叠垒,竟形成一个巨大的盾牌,坚硬且稳固,生生挡住越苍的戟光雷浪。 “灵岳机关术?!!!”连西境的将领们都为之讶然,舌挢不下。 轰响过后,双方杀招再接。 越苍戟戟凶狠至极,寒芒煞泣鬼神。 裴奈的逐北枪下,各种武器之形随她的枪招来回切换,甚至还有度西长刀、陶江天斧...... 仿佛同一时间有各样的武器,直对着越苍,他同时却还要留意裴奈的逐北枪。 武功高到一定境界,便无法与人配合作战,招式之间的排斥,站位之间的影响,都让强者很难合作。 但,若这些武招,于一人之身,于一器之上,就将所向无敌。 直到裴奈用出她熟悉至极的齐岳白棍。 逐北枪外,锐光形成巨大的棍形,“快”与“势”并存。 若游龙骧跃,为枪路护行。 棍势疾烈,可枪意却又一如善水,杲乎如登于天,杳乎如入于渊。 所有人都因她的枪招想到了一句话,那便是:柔弱胜刚强,以德而化,天下归! 逐北枪的枪弧下斩,一棍裹挟着曲柏翼的悲怆遗恨,敲断越苍的所有戟势,与定光慈悲掌一道,扑灭雷光。 越苍方方受震,棍后跃起的裴奈却已携逐北枪近至。 他的身体在天风的拉扯阻挡中慢了下来。 裴奈抓住那一线机会,自上将枪锋刺入他的脸部,枪尖从他的口腔而入,深戳到半身,弗能格之。 越苍的鲜血喷涌,四肢颤抖,就要倒下,却被裴奈以长枪撑住。 他的眼珠几乎崩裂,里面是剧痛遮掩下的无法置信。 “这一招,我管它叫做:山河同盟!”她俯视着越苍,让他死得明白。 裴奈掏出霖伤水,单手拧开瓶塞,将所有霖伤水直接倒入越苍口中,看着浑树片消散,最后说道:“去死吧,世人将永远唾弃你!” 越苍僵直着身体,彻底死去,这次,不再会有复生。 裴奈已经嗅闻到霖伤水,她舌下的浑树片也开始殒毁,这点霖伤水的份量不会让她死去,明枝的身体没有对其阻拦。 战场上疯狂的欢呼呐喊声经久不息,在她耳畔回荡。 裴奈有点发晕,眼前开始变得模糊。 四周无数人正朝她赶过来。 越苍已死,邬族的武脉几乎全断,给予了西境各军致命打击。 她看到西境的各支军队纷纷投降,邬族及少数国家仍在抵抗,也有士兵们不断向后奔逃。 天地无情,功名有命,千古英雄只么休。 东境军队冲坚毁锐,势如破竹,将邬军的残余部队清灭。 各军将领下马受降,锁定了这场战斗的胜局。 浑树片让她暂时失去气力,她茫然地跌下,却被快速赶来的顾瑾珩抱在怀里。 裴奈的头无力地靠在他肩上,注视着战场上的一切。 天地茫茫,肝髓流野。 大地支离破碎,满目疮痍。 她想,战争确实是只有悲剧的戏剧。不过好在,这一仗,他们胜了。 她昏迷前,听到顾瑾珩心疼的安抚之音:“睡吧,这次我们都在旁边,会等你醒来。” 【正文完】 番外一 邬族之都兹竺城 东境与西境的最终之战落下帷幕,以天耀为首的东境同盟军取得大胜。 如天压顶、蔑视群雄的邬族神君——洪覆擎云天戟,被东境英武大元帅——上三山逐北枪裴奈击杀。 西境云疆的战神——禺江神臂连弩双刀赫连敦如游说另外两个国家战时反水,投靠东境,此三国被恕无罪,且主将均被特授功勋。 当时裴奈在对决中甚至暂落下风,他们的选择拥有令人敬佩的勇气。 西境盟军超五十万人投降,其他抵抗或逃跑的士兵均被清杀。 邬族神国的帝位向来只有禅让制,不存在皇室,其神君擎云天戟一死,邬族政权倾覆、栋榱崩折。 千年一遇的这场终战,又被后世称为:逐颠之战! 正如其名,逐北枪裴奈,将武界巅峰的洪覆从云巅斩落,同时将东西两境所有国家的未来命运颠覆。 韩睿泽代昏迷中的裴奈下令,不准各军凌虐战俘,务必关押俘虏等待战后审判。 罪责较轻的西境士兵将会被赦免,等待各国国君亲至,签署投降书,并将己方残部领回。 部分东境军队对此颇有争议。 因为倘若东境战败,东境的所有士兵都会被全歼,邬族不会允许留下活口,这是他们的习惯。 可这就是天耀与邬族的区别。 裴奈他们坚持如此,不能以恶魔的做法来回应恶魔,那会让罪恶之心不断传递。 人需要保持清醒,留住最后的仁善之心。 胜利的赔偿会按照各国的贡献划分。 既已打赢战争,看在裴奈的面子上,各军将领还是骂骂咧咧地布置了下去,安排己方看守战俘。 裴奈在战后的次日清晨醒来。 各项安排都已经由顾瑾珩、韩睿泽、达奚安、张晟他们协助处理好。 他们的事情做得很漂亮,裴奈毫无异议。 她简单与各军将领开了战后结会,便与同盟队的人一起上路,前往邬族神国。 一是要救出越苍皇宫里的孩子们,二是要去邬族的陨石地,替曲柏翼前辈寻找解药,三则是邬族作为战败国,今后将被天耀接管,顾瑾珩他们有很多事情要去处理。 钟麟和林省涛等人代替裴奈和顾瑾珩留了下来,协管战后事宜。 山谷之国还在重建期,有很多事情等着张晟他们回去处理,因此山谷之国只有阿熏婆婆和她的侍女们会与裴奈等人同行。 裴家军一、三、五部全军乘骑战马,随同盟队一道,赶往邬族神国。 大战结束的第一时间,顾瑾珩就通知了天耀在邬族的暗部。 命他们将邬族神宫包围,保护住里面的女孩,以免邬族大乱后,这些女孩再次受到伤害。 阿熏婆婆还特地嘱咐了,杀了宫中侍卫后,不要让男性进入后宫,确保安全后,放几名厨娘进去,每日替女孩们做饭即可。 裴奈醒来后对此不解,询问阿熏婆婆。 阿熏婆婆却道:“等你到了那里,便会明白了。” 呼延卫兆则开始变得忐忑不安。 他害怕女儿已经不在世,又害怕她已被折磨得不人不鬼,怕他没有护好女儿,无法得到她的原谅。 他们一路急行军,在第九日进入邬族疆域。 因邬族官府、军部大势已去,邬族边关认清形势,也不再做抵抗,主动开城门投降。 沿途关卡大多一路放行,等待被天耀接管。 只有少数关卡驻军,其守将刚愎偏执,与他们开战。 因有顾瑾珩在旁相助,每次战斗都很快解决。 又走了六日,即战后的第十五日,他们终于抵达了邬族的都城。 邬族的都城名为兹竺,兹竺城的建筑多为石制,建构雄浑大气。 兹竺城的占地比朝阳城略小一些,可越苍的皇宫——邬族神宫,却比天耀皇宫大了近一倍。 邬族的母亲江——不驯江,川流过兹竺城外。 飞鸟从江上越过,鸣声邕邕,与不驯江、兹竺城合成一幅凄美的画卷。 大军入城,阿熏婆婆便第一时间道:“让士兵们去趟裁缝铺,运几车女子的成衣一起带上。” 裴奈好像明白了些什么,也没多问,让士兵们去办。 街上的店铺都已关门,家家户户紧锁门窗,躲在屋内,畏惧军队的到来。 裴奈看见兹竺城内的景象,知道邬族居民的心结,他们不了解天耀的制度和作风,恐慌不安也是正常。 但不好强拿人家的东西,抢掠一旦在邬族百姓心里扎了根,他们就很难再信任天耀。 毕竟古时异国常有案例,大军攻入城池,士兵们起初只是索要部分钱财,而后彼此攀比,欲壑难填,逐步开始强抢、屠戮,以亲人之命要挟,逼城里的居民交出最后的食粮,一点一点榨干,最后不留活口。 在大多数史书里,战败方的百姓注定面临悲惨的结局。 但天耀不同,即已收复,只要邬族的百姓没有谋逆之心,天耀便会当他们为自己人。 不过天耀与邬族的血仇积怨很深,要逐步化解,这条路还很漫长。 裴奈急忙叫住准备赶往裁缝铺的士兵们,喊道:“你们记得付钱啊。” 士兵们停下来,有些茫然,问了她一句:“可元帅,我们没有邬族的银子啊。” “去官府的库里拿呗,不动百姓的东西就行。”裴奈说道。 鞠连丞在旁边有些无语,“货币之后要统一,你现在给百姓邬族的银子,不是耍他们玩吗?” “啊?”裴奈挠挠头,看向顾瑾珩。 毕竟收复后的法制之事,都是他与萧鸣逸在定。 顾瑾珩替她说道:“先记账,双方各自留据,等官府入驻,改革实施后按新的钱币付账。” 士兵们点点头,行礼后便继续动身。 裴奈转头看向一旁马背上的呼延卫兆,他额顶出了汗,手也紧紧攥着缰绳,瞧上去有些紧张。 他们骑马在城内穿行,很快便到了邬族神宫的正门外。 巍峨的阊阖金门大开。 天耀安插在邬族的暗部将领带人出来迎接。 那人带着几列队伍,依次向顾瑾珩、裴奈、韩睿泽行礼。 “宫内情况如何?”裴奈开口问道。 暗部将领恭敬道:“侍卫、太监宫女、詹事、承差人员都已被控制住,后宫不设妃嫔,但约有两千多个女孩。” 见裴奈没有烦躁,他便继续说道:“我们按照公爷的要求,只派了几个厨娘进去。根据厨娘反馈,邬族神君走得急,离开前没有管顾后宫,有些女孩子还在刑具上架着,血肉都烂了,她们打不开那些金属架。” 番外二 神宫里的女孩 裴奈的眼睛有些发抖,那是心痛的本能反应,“你们没进去帮忙吗?先去把人救下来啊!” “我们听厨娘说了后,本要进去的,但我们只要一踏进后宫,那些女孩就会疯狂尖叫,我们不敢再深入。”暗部将领脸上充满了为难与无奈。 裴奈望向阿熏婆婆。 还未待她开口,阿熏婆婆便解答道:“在越苍的后宫里,女孩们的衣着大多暴露,如果有女孩被外男看到,哪怕是太监,他和那个女孩,都会被立刻以极刑处死,这是越苍给所有女孩从小立下的规矩,会让她们自骨子里胆怯,不敢看到其他男人。” 大家都噤声听着,四周的氛围变得极为压抑。 通往深宫的大门皆敞开着,迎着光,高大森严,宛如九重天门。 可里面有两千多条幼嫩的生命,内心被束了枷锁,永世无法走出邬族神宫的阴霾。 裴奈他们没有下马,继续往后宫赶去。 路上阿熏婆婆说道:“其实山谷之国当初救回来的女孩,有三分之一最后都郁郁而终,她们受尽冷眼轻待,跨不过心里的坎,最后自戕。” 裴奈的眉头始终无法舒展,她静静听着,将马又骑快了些。 毕竟还有女孩仍在刑架上受苦。 他们停留在后宫的入口外面,顾瑾珩、韩睿泽、达奚安他们和所有男子会在外面等候,顺带处理邬族这边的事宜。 裴奈、达奚尚乐、阿熏婆婆和她的侍女们,还有阿熏婆婆带的几名医女,一行人在厨娘的陪同下,进入后宫。 呼延卫兆下马后站在外面静等。 他望着裴奈,目光中带着忐忑与无措,他不知道待会儿会见到女儿,还是听到噩耗。 他盼求着能让他撑下去的希望。 曲前辈也在等候,他有两个故友的孙女在多年前被抓到了这里。 虽然那两位故友在执行计划的过程中都已牺牲,但孩子们还有其他家人在世。 曲前辈认为自己有义务送她们回家。 裴奈朝他们点了下头,与阿熏婆婆等人一起推开门走进去。 这里没有按院划分,只分了三个大的区域,每栋建筑都规律地排布。 飞阁流丹,恍见瑶台阆苑,无处不显越苍生活的奢靡华贵。 后宫中央是一个大的广场,最中心是越苍的寝殿高台。 想是厨娘们提前说了今日天耀军队会抵达的事,女孩们没有出来乱走,只穿着露肩露腿的单薄衣服,将门推开一个小缝,偷偷在里面观察着。 她们看没有男子在场,稍微放松了一些,但同时又都很好奇裴奈的铠甲军装。 裴奈看着她们纯真的眼神,心底钝疼。 越苍到底是怎么下得去手的? 她咬咬牙,恨不得把越苍的尸体挖出来再杀两回。 “大家的衣服这么单薄,春夏还好,冬天怎么办?有别的衣服吗?”裴奈问阿熏婆婆道。 阿熏婆婆回答说:“没有厚的衣服,把越苍伺候好了,他会赏赐披肩的狐裘,但腿还是要露在外面。” “他不怕把女孩们冻出个好歹,生了风寒也传染他吗?”达奚尚乐觉得无法理喻。 阿熏婆婆冷笑一声,“他压根没把大家当人,只不过都是他娱乐的器具,倘若有女孩病了,根本见不到他,能痊愈是女孩的造化,如果病情加重,他会直接让宫人进来清理掉。” 路上阿熏婆婆说过,越苍的后宫每年死亡人数都很多。 年龄稍微大些、变得成熟的女孩,或是触犯禁忌、惹越苍不快的女孩,都会直接被处死,扔去乱葬岗。 被他残虐致死的女孩也不计其数,尸体惨不忍睹,每个有人性的人都无法细看那些伤痕。 而且越苍经常兴起,还会做一些变态的游戏,把人命作为赌注。 比如山谷之国二十一域时,越苍和阿熏婆婆说过的人命套圈游戏。 所以呼延卫兆的女儿很有可能已经遇害,阿熏婆婆在路上便提醒了他,让他做好心理准备。 她们在厨娘的带领下,一路朝刑具房赶去。 踏上中心广场,裴奈远远望见右手大区的道路尽头处,有一个石台,石台上面放置着一张窄的石床。 她之所以会注意到那里,因为她常上战场,能感受到那边满满的煞气与血气,仿佛有极深的怨念,根本无法消散。 “那边是做什么的?”裴奈问道。 阿熏婆婆扫了一眼,便道:“是将怀孕者连同腹中子嗣杖毙的地方。” 越苍要用浑树片永生,必然不能留下任何子嗣,那对他来说是大忌。 不过...... “越苍不会给你们避子汤吗?”达奚尚乐疑惑问道。 这也是裴奈想问的。 他们都以为越苍会以这种方式避孕。 阿熏婆婆嗤了一声,“避子汤?他讨厌闻到药味,只有当他很宠幸个别人,不忍心让对方去死的时候,才会让宫女准备避子汤。” 她又感叹道:“在其他国家的皇宫,后宫女子拼命争取荣恩,望求怀上龙嗣,可在这里,怀孕就等于被宣判死刑。我们每次在他结束后,都要跪着求恩,然后立刻去沐浴冲洗身体,向上天冀求自己不要受孕。” “越苍真的是个畜生!!”达奚尚乐气得手都在抖。 他只是因为不喜欢闻到药味,就将风险扔给女孩们,甚至连自己的骨肉都不在意,妄造业障。 仿佛这世上除了他,别的生命都一样的低贱,不值他一眼相看。 很快,裴奈她们就赶到了越苍寝殿下方不远处的偏殿。 甫一进去,裴奈便闻到了血肉腐烂的味道。 有七、八个女孩正躺在刑具椅子上,动作和画面无法形容。 她们因为撑了太久,手脚的金属环都已经将身体勒出血口,因为无法愈合,全部溃烂淌血。 有一个女孩已经死去,两个女孩昏迷着。 据厨娘所说,这些日子,一直是她们或者其他女孩,轮流照顾这几个女孩,给她们上药。 但器具无法移开,伤口便无法痊愈。 她们比较倒霉,碰到越苍出征,没有顾及她们。 宫女又没有钥匙,她们便一直被锁在这里。 裴奈耳边是她们痛苦的哼吟声,明显能看出这几个女孩都因病发着烧。 她没有浪费时间,观察了下每个金属环的构造,掏出匕首挥刺向钢环表面。 她控制力道,尽量避开女孩们的伤口,只令刀尖深入金属中间,内力一震,金属环便裂作几块。 她严肃地弯着腰,将束缚着女孩们的器具一个接一个破坏。 番外三 呼延桑念 她每完全解开一个人,阿熏婆婆她们就赶紧将人抬起,转移到旁边的床榻上,让医女们立刻救治。 殿内有来照顾同伴的其他女孩,现下帮不上忙,就在不远处围观着裴奈用匕首开金劈石。 “这个姐姐是谁?她的武功好强!”有女孩用邬族语问道。 阿熏婆婆的一个侍女回答道:“她是东境联盟的英武大元帅,越苍就是由她亲手斩杀。” “东境盟军的元帅,也是女子?!”女孩们完全无法置信。 这颠覆了她们从小到大的所有认知,何况在越苍的皇宫里,女子的命根本不值钱。 有女孩茫然问道:“可是女子,也能当兵,做将军吗?虽然我们已经过不了正常的人生了,但外面的女子,不都是及笄就要嫁人吗?” 裴奈虽然不会说邬族语,但自从换了钟老前辈的浑树片后,她几乎能听懂所有外语。 她用手将最后一个女孩的脖颈托住,用匕首将金属脖链刺碎。 终于腾出精力来,裴奈用天耀话回答女孩们:“你们已经自由了,当然可以拥有正常的人生。只要你们相信自己,你们便有潜力做成任何事情。” 阿熏婆婆的侍女替她转译给大家听。 有个心智稍微成熟一些的女孩红着眼摇头道:“我们过不了正常的人生了,倘若我回去,我的家族会以我为耻,我同辈的姊妹,都会因为我一人,难以谈婚论嫁,全家族都会受人指点。” “不要担心,路总要走下去,但不一定非要走绝路,人生很长,不只有眼前的那一条。”裴奈对她笑了笑,“等人齐了,待会儿我和你们一起说。” 达奚尚乐大概已经猜到她要说什么,柔和又敬佩地看着她。 女孩们不解地看着裴奈,不明白她的意思。 因为听说是她杀死了越苍,大家敬畏她的同时,也将对越苍的惧怕转移了一些到她身上,皆有些局促。 因而无人敢再开口。 “阿熏婆婆,你们和厨娘去喊大家,让所有人到广场上登记身份信息,领取衣物。请各位女医师先给受伤的女孩上药包扎,待会儿留两人在这里照顾她们,其他人也去广场等候。达奚尚乐、茹瑶,现在跟我一起,去把衣物运进来。”裴奈这样嘱咐完,大家便开始分头行动。 裴家军的士兵们从城里各个裁缝铺陆续运来女性成衣,但数目不足。 还有十几车货,要去偏远的库房取拿,会晚些运来。 裴奈估摸了一下,等她们把眼前的衣物发完,库房的货应该差不多就能送到。 顾瑾珩、韩睿泽、达奚安、张晟、邵历然和公羊子笙他们已经去忙正事了,说晚些时候会回来,届时在这里会合。 呼延卫兆、曲前辈和杜凌等人仍然等在原地。 裴奈和达奚尚乐、还有阿熏婆婆的侍女茹瑶来回跑了七、八趟,将衣服连车带货推到了广场上。 好在后宫入口一进门有面巨大的影壁,起屏障作用,能够遮挡外面的视线。 她们进出不用拉帘子或者太避讳。 女孩们只要不靠近大门,就不会被看到,可以放心地来到广场上换衣。 裴奈见聚集在广场上的女孩越来越多,便道:“身上有伤的,不管是外伤还是内伤,都到这边来。” 她指着医女们前方的空地,那里现在已经铺了很多垫子。 阿熏婆婆的侍女大声替她翻译后,女孩们面面相觑片刻,脸上都写着不安与恐慌。 她们仿佛是担心受伤的人就要被抛下,没有机会再回家。 “请相信我,只是让医师为你们检查和上药。上完药后,大家也将登记信息,领取衣物,无论发生什么情况,我都会让裴家军的士兵把你们交给各自所属国家的军队,再要求各支军队将你们安全护送回家。”裴奈接着说道。 阿熏婆婆的侍女转译完后,逐渐有女孩站了出来。 开始行动的人慢慢变多,大家在那片空地上排起队来。 阿熏婆婆用邬族语对大家喊道:“没有受伤的来我这边,依次排队。” 人头攒动,慢慢地排成曲折多次的长龙,蜿蜒向前。 女孩们报出自己的名字、籍贯、年龄、入宫时间、被劫走前的家庭详址、家中人口及家人姓名等信息。 等阿熏婆婆或另外三个侍女记录完后,便让女孩们在自己的信息后面写下两个不同的字。 若女孩不识字,阿熏婆婆就让她画两个图案,但需得分别记住。 有性格开朗一点的女孩在登记时问出心中的疑惑:“这两个字要做何用处?” “怕你们路上出意外,各国军队情况不同,人心难测,你们平安到家后,签下对应的字,他们才能交差,否则裴将军会上到各国君主那里,对他们问罪。”阿熏婆婆低头边写着字,边对女孩们解释道。 她感觉女孩们还有疑问,便又接了一句:“具体的用处待会儿裴将军会讲,你们且用心听。” 大家登记完身份信息,便在旁边领取新的衣物。 除了新衣外,每人还拿到了一小张质感奇特的纸片,纸片上面用尖细的黑笔对应写上了每个女孩的名字。 那是顾瑾珩专属的用纸,是为了防止别人再次伪造他的命令,特制的书写纸,普天之下仅他可用。 裴奈将他的特制纸全数借了来,因数量不足,才切成了一个个纸片。 女孩们依旧满腹疑团,但还是将纸片妥善保管好,回屋更换衣服。 裴奈特意嘱咐了阿熏婆婆她们,如果看到呼延卫兆女儿的名字——呼延桑念,或是曲前辈两位故友孙女的名字,便立时喊她。 约莫一个时辰后,阿熏婆婆的侍女惊呼一声。 裴奈寻音赶去一问,桌前站着的那个甜嫩白糯的小女孩,正是曲前辈一位故友的孙女。 裴奈大喜,摸了摸她的头,“你的家人一直在想办法救你,他们如果知道你还好好地活着,一定很高兴。你换好衣服,跑出去告诉一个坐滚椅的爷爷,报你的名字,他会飞信告诉你的家人,让你的家人来接你,好不好?” 番外四 无瑕且自由 女孩纯真剔透的双眼中涌上欢喜,但随即又有几分担忧,“他会不会也把我拐走?” 裴奈为她的防范意识而欣慰,“这个爷爷不会,他是你爷爷汪骏的朋友。” 女孩听到了自己爷爷的名字,眼睛微微瞪大,然后猛地点点头。 她领了衣物和纸条,也没回屋,直接在原地套上孩童的袍衫,系紧后跑了出去。 顽性未改,仍旧是个孩子。 裴奈不敢想象,她被掠走时,岁数该有多小? 三个孩子,已确定其中一位。 可一直到临近结束时,呼延桑念和另一位女孩也没有出现。 裴奈脖子都快等僵了,几乎望眼欲穿。 直到最后一个女孩登记完,她们也没能听到期盼中的名字,这时才终于灰心。 她们必须要面对,另外两人已经死亡的事实。 裴奈在想,一直等在门外的呼延卫兆,该有多绝望? 她心里也很是难过,呼延卫兆的女儿,是他从地狱里爬出,一直撑下去的信念。 他又该如何面对?精神必然已在崩溃的边缘。 “别难受了,在这个吃人的后宫里,本就很难活下去。”阿熏婆婆和医女们聊完后,走过来说道。 她拍了拍裴奈,“有个好消息,越苍因为害怕大战时出事,为避免有女孩子怀孕,影响他复生,自山谷之国回来后的三个月,一直都有给女孩们避子汤,所以现在的这两千多个女孩,无一人有孕。” “那确实是个好消息。”裴奈感慨道。 因为越苍倘若有后,裴奈一定不忍心逼女孩落胎。 那个遗腹子就将成为一个不安的隐患。 孩子和其母亲或许无心,但邬族军队和残党一定会因此生事。 好在命运使然,越苍畏惧生命的终结,因此无后,也让裴奈他们避免了将来的麻烦。 裴奈见广场上人都到齐了,大喊一声:“安静!” 声音广而散布,带着她无法掩盖的威慑力,让每个人心头一震。 本在等候时嬉笑打闹、窃窃私语、拉闲散闷的女孩们纷纷停了下来。 大家的表情变得肃穆,认真转过身,听她讲话。 “我是天耀裴家军的主帅——逐北枪,裴奈。待会儿我后面的大门便会打开,一道道大门尽敞,径直通向宫外。越苍已死,邬族神国不复存在,从现在起,你们每一个人都已彻底自由!” 裴奈迎着两千多个女孩的目光,接着沉声说道:“我知道,离开这里后,你们可能会经受非议,人们的注视并不总是友善。” 裴奈的声音抑扬顿挫,字字敲地,“但这里发生的一切经历,并非出自你们的意愿,请无论发生什么,无论面对怎样的困境,都坚定地告诉自己,这里只是一场噩梦,你们的内心坦坦荡荡,身体与心灵,永远白璧无瑕!!” 有少数能听懂天耀语的女孩已经落下泪来。 阿熏婆婆的侍女在裴奈停顿后,替她翻译给大家听。 达奚尚乐回头看了眼宫门之外,眼底热浪翻涌,但旁人不知她为何突然回头。 “我承诺,会让各国的军队将你们平安护送回家。你们方才都在登记信息时,写下了两个字,或是画了两个图符,请务必牢记内容及顺序,但除自己以外,不可告诉任何人!”裴奈抬起阿熏婆婆她们记录的本子。 她接着道:“当你们回到家乡,士兵会递给你们一张签字信函,若你们已经到家,一切平安,就请写下第一个字符;当有人胁迫,你觉得自己或家人将面临危险,就请写下第二个字符。” “士兵们受军令,必须第一时间将信函回寄,我们收到信件,会核对大家的安危情况,若我们对照到第二个字符,我不管各国间的外交规则和限制,无论天南海北,你的家乡在哪里,我们的人会第一时间赶到。” 裴奈拿起一片特制纸,“这是天耀端定公的专制特纸,也是我送你们的礼物,上面有你们各自的名字。” “倘若你们回到家乡,无法忍受恶意的言语或行为伤害,便可带着这张纸片,只身或带着你方才记录的家人,来天耀西南角、岐鲁西北角的花云寨,那里以后或许会更名为花云城。” 她顿了下,又继续道:“拿着纸片,天耀、岐鲁及其藩属国的官府、军队,都会对你们进行协助。我保证,你们到达花云城后,将拥有住所,只要愿意付出劳动,就会迎来崭新的生活!” 她话音落下,阿熏婆婆的侍女译说之后,有一个中间排数的女孩举起了手。 女孩大声喊问道:“如果不想回家,可以直接去花云寨吗?” 裴奈愣了一下,不太明白原因。 她还未及说话,女孩又继续用异国语补充道:“我是被家里卖出来的,辗转几手,流落到了邬族手里,我不愿回去!” 同时也有三十几个女孩举起了手,皆是不愿回家,想直接去花云寨。 想必她们都有各样的原因,在家中并不幸福。 裴奈便颔首,“当然可以,你们自由了,这是你们的选择。” 裴奈要说的话已经讲完,但心里还是有些不甘的遗憾。 那份挣扎,让她多问了一句:“最后想问一下,这里有没有一个女孩,名叫呼延桑念?” 她的语句落定,女孩们开始左顾右盼。 队伍中间的人不约而同地看着一个方向,裴奈察觉到不对,目光随着她们望去。 只见远处一个短头发、面容冷峻的貌美女孩,眨了下眼,视线扫过众人,不解地直视着裴奈。 裴奈心中狂跳,穿过人群走过去,人们纷纷为她让路。 “你是呼延桑念?”裴奈询问她。 呼延桑念表情淡漠地点了下头,裴奈注意到她手里的特制纸已经揉碎。 “为何不写自己的真实名字,为何不留父母的名姓?”裴奈压下激动,不理解地追问道。 呼延桑念答她:“我写的是我娘给我起的小名,而我的家人都已经不在世了,写了也没有意义。” 裴奈随即明白了过来。 她眼角已浮上湿意,摇摇头道:“不,你的父亲呼延卫兆还在世。他这些年,一直在为你的娘亲复仇,哪怕面对再绝望不过的困境,也从未放弃救你!” 番外五 罪恶坍塌之时 呼延桑念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怔在原地,目光都有了些呆滞。 她喃喃道:“那个人,和我说,我的父母死得很惨......” 那个人......指的是越苍。 “他骗了你,为了从你和父亲的痛苦中获得快乐。”裴奈将她抱住,感受到她的情绪波动。 裴奈抚了抚她的后背,然后松开了她,望着她脸上忽然出现的泪痕,对她笑道:“跟我走吧,你的父亲现在就在门外。” 呼延桑念的嘴唇抖了抖,却没有动身。 裴奈知道,那是一种近乡情怯般的复杂情感,让她不敢迈出那一步。 但裴奈能够感受到,呼延桑念也一定很爱她的父亲。 裴奈牵过呼延桑念的手,带着她往大门走去。 二千多名女孩皆跟在她们身后。 临到影壁和大门附近,裴奈松开了呼延桑念,她反手掏出逐北枪。 长枪划空砸下,白弧卷染金风,一浪斩劈。 枪光轰撞向沿途的遮挡物,厚重的影壁和高墙顷刻坍塌,石砖也在巨力之下碎成细块。 裴奈抬手聚风,笼罩于废墟之上,千钧强风随掌拍下,飞扬的尘灰瞬落。 伴着骇然轰响,废墟上的砖块、碎石皆被压平,形成一条宽阔的石路。 虽然石路表面仍有些坑洼凸起,但已足够供人行走。 女孩们望着这一切,皆为之震撼。 宫门高墙不复存在,当废墟石路形成,便露出了对面的情形。 顾瑾珩、韩睿泽、达奚安他们已经忙完正事,都在外面静静等着。 他们三人的耳力都很好,公羊子笙、呼延卫兆等其他人的听觉也不差。 想必裴奈方才对女孩们嘱咐的话,外面的很多人都能听到。 呼延卫兆满眼通红,听闻女儿的消息,已是潸然泪下。 他慢慢走过来,在接近碎瓦散石的地方停下,目光已第一时间捕捉到裴奈身旁的短发姑娘。 他额头和脖颈还有未褪去的青筋,想是方才登记结束时,和裴奈她们一样,以为呼延桑念已经死去,那时痛苦几乎要压垮他的身子。 裴奈转头看向身旁的呼延桑念。 她本以为自己需要牵她过去,可呼延桑念就在看到她父亲的那一刻,喉咙里发出悲痛难耐的呜咽声。 呼延桑念踩着碎石,踏过裴奈铺就的石路,踏过父女这些年的孤独、血泪和苦恨,她冲过去,与浑身颤抖的呼延卫兆相拥。 呼延卫兆将女儿抱在怀里,像在她幼时那般,轻揉着她的脑袋,“对不起,爹没有护好你和你娘,让你们遭了这么多罪。” 呼延桑念不断地摇头,紧紧拽着父亲的衣服,却久久无法言语。 裴奈第一时间没有出来。 她走到石路中间,问不远处裴家军的一位将领道:“准备就绪了吗?” “全数就位,只待您的命令。”那名将领说道。 裴奈便颔首,“那开始吧。” 将领得到她的指令,随即吹响了行动的号角。 不过五息时间,后宫两个侧门便同时响起撞击声。 几下巨震过后,两个侧门均被破开。 透过园林树木间的缝隙,大家看到两边入口各有十余辆炮车缓缓驶入,攻占了邬族神宫最深处的领土。 裴家军连日赶路,无法随军运送行驶缓慢的炮车。 所以这些炮车都是他们从兹竺城郊外的邬族禁军驻地运来,也是东丹多努研制的炸药类属军械。 女孩们何时见过这种阵仗? 当看到炮车瞄准了各殿各屋时,有人还是没忍住问道:“裴将军,这是要做什么?” 裴奈回答道:“就当作我和全体东境盟军,送你们的一场特殊烟花。” 愿这些炮弹,能够炸开她们的心结,带她们走向新生。 女孩们跟在裴奈后面走出来,二十多辆炮车先后启发,剧烈的爆炸声在两边密集响起,楼宇垮塌,桥梁断毁。 火光高燃,碎石溅飞。 女孩们伴着眼前的景象,伴着一切结束的炮火声,排着队走出困束她们的“牢笼”。 当炮车赓续推进,越苍寝殿的外廊角柱、外墙被炸。 当那高不可攀的圣殿开始崩塌,包括阿熏婆婆侍女茹瑶在内的很多女孩,同时捂住嘴,眼含热泪。 她们未曾亲眼见到越苍身死的场景,只听人说邬族神君已死,东境打赢了战争。 因此一直以来,都有一种不真实感。 直到现在,当那象征着至高无上圣权的大殿毁塌,她们才有了一种,邬族神君越苍已死,一切彻底终结的感觉。 裴奈已缓步走到顾瑾珩他们附近。 她自己心里也有一种解放和自由之感,对大家随口说道:“那里面真的太压抑了。” 她目光一移,却见达奚安眼角有些红,正含笑看着她。 裴奈一抖,问道:“你怎么了?哭什么?” 和女孩们共情了?! 达奚安又笑开,正视着她,神色极为认真,“明枝方才说的那一段话,可是真心这样觉得?” “哪一句?”裴奈不解,又道:“当然都是真心话啊。” 达奚安也没继续接话。 他虽笑着,眉眼里充斥着温柔,却隐约带着薄薄一层泪光。 达奚尚乐看了看她的皇兄,目光里闪过一抹不易被察觉的沉痛,随即怕被裴奈他们瞧出端倪,立刻移开了视线。 裴奈从达奚安的反应中感觉有些不对,微微蹙眉,却不知道该问什么。 达奚安明显不想说,他转移了话题,“我们明日出发西行,去邬族的陨石遗址?” 裴奈点点头,“嗯,大家休息一晚。” 在接续的炮火声中,大家一起向外走去。 顾瑾珩牵过她的手,低头问她:“中午吃了吗?” “吃了!军厨送来的大锅饭,女孩们一人一份,我也吃了一份。”裴奈回答他。 顾瑾珩捏捏她的手,“那晚上想吃我做的,还是想尝尝邬族这边的菜式?” “战争刚结束,你们不怕邬族的厨子给大家下毒吗?”公羊子笙奇怪地问道。 韩睿泽回答他:“会有我们的人在厨房盯着,而且......”韩睿泽的话停了下来,瞥了眼顾瑾珩。 裴奈和同盟队其他人当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裴奈笑出来,替韩睿泽接道:“而且有顾瑾珩试毒,你且放心地吃。” 顾瑾珩又捏了捏她的手。 番外六 天陨遗址 邬族的最大陨石遗址,其邬族名字直译过来是:天陨遗址。 天陨遗址位于邬族中部,距离兹竺城约有一千三百多里路。 天陨遗址几乎贯穿了邬族西南境的催兀高原,山谷之国的二十一域及卢国秘境,其大小都无法与天陨遗址相比。 裴家军全军轻装骑行,半月后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群山叠巘,催兀高原上有镜湖嵌坐,一眼望去,水色天光共蔚蓝。 雁鸟腾飞,碧江空,半滩风。 这里空气稀薄,风景与东境截然不同,却自有山河之异。 雷希蕊和雷家的一行人先前停留在东境大本营,比他们晚出发几天,一路追赶,在裴奈他们离开兹竺城的第三日追了上来。 当雷希蕊把他们带到天陨之地的入口时,望着眼前比一座城池还要宽大的深洞,裴奈还是震惊了。 “天陨之地就在深洞下面吗?”裴奈走到巨洞旁边向下看,问道。 “这里只是整个天陨之地的东北角入口,陨石内部还有无数个这样的深洞,大小不一,我们管这一个一个深洞叫做‘巢窟’,各种巢窟被横着的通道串连起来,每个地区和巢窟中生长的物种都不同。”雷希蕊讲解道。 达奚安轻轻挑眉,“这种结构,有点像二十一域里的藤网层。” 裴奈点点头,她乍一听便也是这样觉得,“只是天陨之地更复杂更大。” “我们雷家依靠邬族军队的协助,在这里探索了五年之久,我们记录了上千种陆地上没有的植物和五十多种新生物。”雷希蕊掏出自己厚重的随身本册,上面绘制了各种植物与生物的形态,还标注着该物种已知的习性特征。 趁大军在附近安营扎寨,雷希蕊将本册递给裴奈,让他们传递阅看。 裴奈粗略翻看了一下,被某些生物丑得手都一抖,她大概过了一遍,但也记不住,就继续递给顾瑾珩。 韩睿泽问雷希蕊道:“你们已探索了多少区域?” “天陨遗址地下极其复杂辽阔,我们已知的区域......恐怕不足十分之一。”雷希蕊如是说道。 大家又问了雷希蕊一些问题。 在此过程中,顾瑾珩认真地看了一遍雷家的草物本册,然后将本册递给鞠连丞。 “你们在深处的营地,离这里多远?”顾瑾珩问她。 雷希蕊回答道:“间隔七个巢窟,不出意外的话,半日时间便可抵达,雷来翁的药藏室也在那里。” “如果药藏室里,食人花寄生菌丝配置的解药已被用完,我们要去绿眼大头食人花的所在地,采摘新的菌丝。我记得你说过,天陨遗址的绿眼食人花在较深的位置?”裴奈回忆道。 雷希蕊点点头,“是的裴将军,而且寄生菌丝产量很少,不一定会有,真到了那时,我们只能碰碰运气了。” 裴奈了然颔首,“那便做好要深入的准备吧。” 她又扭头对顾瑾珩和韩睿泽、达奚安他们说道:“让大家多带一点食物。” “何时出发?”韩睿泽追问裴奈。 裴奈看了看天色,“大家休息一会儿,我们一个时辰后出发。” 鞠连丞已记完雷家的本册内容,又递传给达奚安他们。 裴家军仍在布置营地,但算上顾瑾珩的银甲卫、达奚安的亲卫,此行他们这边只会有四十余人跟随同盟队进入遗址。 雷家会有近二十人随行,因为他们熟悉环境,且大战现已停息,他们有很多药植需要搬运出来进行外部培育。 大军驻扎于此的目的是为裴奈等人护航,毕竟邬族刚刚收复,境内并不安定。 呼延卫兆本想在上面陪伴女儿。 但呼延桑念对他说道:“您陪伴裴将军去过二十一域,也去过卢国秘境,我想,最后这一处陨石地,您若不去,可能会留下终身的遗憾。我还活着,我们以后有充足的时间互相陪伴,您放心地去吧,我跟阿熏婆婆、曲前辈他们在一起,周围都是裴家军的士兵,很安全。” 呼延桑念很有个性,但也是因为邬族神宫内的经历,她的心智远远比其他同龄人成熟。 呼延卫兆对上她的目光,颔首道:“好,你在这里等我,记得听阿熏婆婆的话。” 呼延桑念应了下来,这些日子她已经和大家熟悉,望了眼不远处的曲柏翼前辈,对她父亲说道:“希望你们一切顺利。” 曲前辈腿脚不便,也不准备进入陨石地。 他把手伸出来,正在让顾瑾珩和雷希蕊他们再次检查,判断他当下的毒发程度,以确定解药的份量是否足够。 裴奈和韩睿泽指挥同行士兵们准备行囊。 这次随行的士兵大多都有二十一域或卢国秘境的经验,大家清楚在陨石内探险时最需要什么,行动都很利落。 准备完包裹,众人在休憩过后,跟随雷希蕊,走到巨型巢窟的一侧,借助邬族和雷家留下的入口攀绳缓缓向下降去。 入口窟洞连接着外界,因此未有匀光水,脚下一片黑魆,深不见底。 他们逐渐隐入黑暗。 直到队首的雷希蕊将大家带到半空的一个通道处,众人依次进入。 横向通道呈圆形,比二十一域藤网层的连接通道更宽大,路径也更长。 走了一段距离,他们抵达了第二窟。 算是终于进入了天陨之地内部。 第二窟远比方才接触外界的窟洞小得多,此地有了一些匀光水,从各处石壁间的裂缝里淌出,如小型瀑布般,汩汩外流。 匀光水将巢窟照亮,大家能够看清周围的情况。 视野多半都是光秃的石壁,偶尔有一些植物从缝隙中钻出,脚下依旧深不可测,但并无危险。 雷家有固定的滑索,从入口直通向第三窟的通道。 雷希蕊他们带路走在最前方。 裴奈刚滑到对面,却见滑索对面的达奚安皱着眉头嗅闻道:“有火药的味道?” 他眼里有些冷意,周身还带着旁人无法忽视的威严,这种气势自他接过岐鲁帝位的继承权以来,愈发重了。 自从卢国秘境那件事后,众人都对炸药有些敏感。 裴奈倒是什么都没闻到,但达奚安的五感比其他人强很多,相信他没错。 雷希蕊担心他们误会,急忙解释道:“是防御封路用的,因为天陨之地有很多会追击的怪物,遇到意外了,我们可以将炸药点燃,将路暂时封闭,以拖延住怪物。每一处炸药的量并不多,只够将一小片区域炸塌,而且要在近处点火,不会有危险的。” 番外七 触手树藤 达奚安听了雷希蕊的解释,但还是看了一眼他的手下。 达奚安的属下明白他的意思,当即轻功跳下,去检查炸药的份量是否与雷希蕊所说的契合。 等达奚安的手下确认无误,众人才继续向前。 每一窟都有几个通道通往其他地方,他们下行到了第三窟,此地植物更多了一些,并无异常,他们很快又进入了第四窟。 到了此处,便已离陨石地的入口有了很长一段距离。 这是占地极大的一片区域,且匀光水汇聚在一起,在远处几乎形成了一个小型的匀光水瀑布。 水声潺潺,在巢窟内回荡。 石壁上开始出现了类似二十一域藤网层的藤蔓,成片连结,便于他们在墙上移动。 远处还有几朵巨花在有规律地翕颤,像极了卢国秘境里他们遇到的植物。 雷希蕊提醒大家不可靠近巨花。 裴奈他们了然地点点头,毕竟这种生物也是“老熟人”了。 众人开始抓着藤条,攀爬着向下移动。 走着走着,有一只独眼飞虫从空中跃来,灵巧地落在裴奈前方。 那只金黄色的大眼顶在虫首,占据了几乎半个虫身。 裴奈先前在雷希蕊的册本上见到过这个生物,她回忆道:“这种独眼虫是叫......眼魄虫?” 她回头望向身后的顾瑾珩,因为她只记得名字,不记得虫子的特点。 顾瑾珩扫了眼那只虫子,“嗯,它不会主动伤人,但误接触的话,人的身上或会起疹。” 听了他们的对话,裴奈前面的韩睿泽停在半空中。 他单手勒着藤蔓,扭身过来,替裴奈扇走了路径上的眼魄虫。 韩睿泽又快速观察了下裴奈周围是否安全,才继续向前走。 顾瑾珩在后面看着韩睿泽的动作,深眸随即一沉,眉峰轻拧,明显露出不爽。 毕竟裴奈能感受到,方才顾瑾珩的威压已经离身,是准备替裴奈将虫子麻痹处理掉,却被更近的韩睿泽抢先了一步。 裴奈不敢说话,缩着头继续跟上队伍。 她腹诽道:明明她自己也能搞定的事,又不是没有手,他们是真的夸张。 而且她能感觉到,自从她和越苍的大战结束后,顾瑾珩、韩睿泽、达奚安他们三个划地域,随时护着她的意思越发明显了。 很多小事也尽量避免她亲为,生怕她遇到危险。 像是她和越苍的对决无可避免,让他们一直以来自责难过了许久,终于过了这个坎,他们就不会再让她有机会受到一点伤害。 还好队首的雷希蕊已经到了下一个通道,将大家的注意力转移开。 “马上进入第五窟了,再和大家确定一下,身上都没有出血的伤口吧?”雷希蕊回头问道。 众人都未回应,便是已确定的意思。 雷希蕊接着补充说:“第五窟有一种会动的巨型异植,血腥味会勾起它的攻击性,大家记得防御,不要被它卷走。” 语罢,她转身跳入新的通道。 大家依次进入通道,韩睿泽走在裴奈前方。 到了尽头出口处,韩睿泽刚借助藤蔓转向右侧,消失在裴奈视野中,随即就有一根手臂般粗细的树藤划空拍过。 那树藤通体黝黑,泛着晦暗的褐色,表面却很光滑,甚至有很多凹凸不平的坑洞。 树藤可自由弯曲活动,像是章鱼一类生物的触手般黏腻湿滑。 裴奈看得有些反胃。 “小心头顶。”韩睿泽在外面提醒她。 裴奈探出头,看到通道口上方攀附着的触手树藤,她谨慎地侧身上墙,跟上韩睿泽他们。 身子完全站出去,裴奈这时也才看到第五窟诡异之树的全貌。 巨大的窟洞里,粗壮的树身占据了近三成的空间。 它的树身与外界的正常树木相似,表面是粗糙不均的纹理,甚至上方还有枝干与深绿色的叶片。 区别就在于树身的下半部,原本根须的位置横生出无数触手树藤。 这些触手树藤或静止地贴在石壁上,或移动着转移位置。 树藤所过之处,皆会留下一道湿漉漉的水痕。 匀光水从树枝间隙中流过,幽幽地照亮这片空间。 整个环境潮湿且阴暗。 当巨物和奇异怪诞的触手树藤同时压迫在面前,人体与之相比显得极为渺小。 让人本能地生成一种恐慌与畏惧感。 但确实如雷希蕊所说,只要没有血腥味,触手巨树的状态就很稳定,不会主动进行攻击。 “哪怕经历过二十一域和卢国秘境,这种东西还是让人心里发怵。”裴奈感慨道。 韩睿泽接话道:“毕竟他们是外来的生物,不属于我们的世界,很多存在,都远超人类的认知。” 大家尽量避开移动的触手树藤,在石壁上抓着普通藤蔓攀爬了一段距离,便登上了雷家此前修好的崖壁窄路道。 他们从对侧的入口上行,离开有诡异触手树藤的第五窟,走过很长一条通道,又抵达了第六窟。 这里没有异种植物,但崖壁上有很多坑洞和外凸出来的坡台。 坑洞和坡台大小不一,密集遍布窟洞的石壁,乍一看有些瘆人。 视野范围内的坑洞和坡台上,几乎都有毒人存在。 毒人身上拴着锁链,锁链另一头连接着凿入石壁的金属环,它们因此被困束在所处的坡台上。 大的坑洞和坡台上关着一群毒人,小的坑洞则只锁了一至两个毒人。 半数毒人已经死去,但还有很多毒人仍然存活,在看到他们后,拉拽着锁链发出低吼声,挣扎着往前跃冲,直到被链子拽回,反受力摔倒在地。 “雷来翁研究毒人的地方?”裴奈望着眼前情景,问道。 雷希蕊颔首,“这里是一处,陨石地外面还有一处,等离开这里后,我带你们过去。” “它们在没变成毒人前,都是做什么的?是普通民众吗?”裴奈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她还在里面看到不少妇女和老人,甚至还有孩子。 雷希蕊表情也有些不好,似在为此羞愧,“最初雷来翁只要死囚犯,但死囚大多都是男子,越苍说这样研制的毒药不够完善,蛊毒很重要,他要求不可存在任何疏漏,便让军队从战败的西境国家运来了很多普通百姓。” 禽兽和畜生二词,裴奈他们都已经说累了。 此时裴奈只能叹了口气,望向顾瑾珩:“让他们安息吧。” 顾瑾珩没有拒绝,他望着远端的毒人们,神炁威压随即瞬发,向远处扩散。 番外八 雷家营地 无色的丹道神炁不断前推,在空中泛起震荡的波纹,在接触到毒人的刹那,便令之瘫软卸力。 坡台及坑洞上的毒人们陆续倒地,将将倒下时,还在不断挣扎抽搐,几息过后,便彻底僵直下来,没了动静。 毒人们都已死去,众人便转移开注意力,继续往前走。 通过石壁上的一个出口通道,他们下行到了第七窟。 这里多出许多新奇的植物,但都不具备危险性,众人不作停留,在穿过一条狭长的通道后,终于进入了雷家营地所在的第八窟。 眼前豁然开朗。 巨大的窟洞一侧,有一处高空平台,几乎占据了三分之一的空间。 高空平台之上搭着数十个营帐,生活区和工作区有序区分,从摆放的用品便能辨别。 虽然器物和桌椅都已归整,井然置布,但明显能看出久未使用,表面都已落了薄薄一层灰。 该是大战前,雷家人撤出后,便一直没人进来过。 高空平台的对面,斜侧方向有一道匀光水瀑布,水量适中,因此并不刺眼,反而为雷家营地提供了充足的光线。 对面的崖壁还分布着一些坡台或深洞,上面种植着雷家研究的陨石植物。 清悦的瀑布水声不断涌入耳中,如丝绸般顺滑,也带给了此地生机,断绝了空旷寂荡带来的沉闷与不安之感。 伴着水声,众人踏着通道口外接的木道,走到了高空平台上。 大家还在环顾四周,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雷希蕊指着远端高处的一个铁门石洞说道:“雷来翁的药藏室就在那处石洞里,不过他安装了铁门,我们并没有钥匙。” 裴奈还正看着,又听雷希蕊唤她。 “裴将军,可否请您帮我们将门劈开呢?”雷希蕊语气放低很多,在请求她帮忙。 裴奈没觉得有什么,毕竟这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就是随手的事。 她向前走去,反手就要将后背上的逐北枪掏出,却被身旁的韩睿泽、达奚安同时伸手拦下。 裴奈顺着韩睿泽的手看向他,却见韩睿泽不认可地瞥她一眼。 这是不让她出手的意思。 一旁的达奚安开口驳雷希蕊道:“你们能确定,那后面没有机关?” “抱歉,我们不能确定。”雷希蕊欲言又止,“但......” 她本来要说,就算有机关,也不至于对裴将军构成威胁,但他们护裴奈护得紧,她实在不敢说出口。 顾瑾珩正站在裴奈右前方两步外,对银甲卫说道:“去开门。” 两名银甲卫颔首,准备好工具,便轻功连跳,踩着石壁上的台阶,到了铁门附近。 他们在拆解铁门的内锁,从动作来看,明显有些复杂和棘手。 片晌过后,铁门内部发出几道沉闷的机关声,大门被两名银甲卫破解开启。 他们谨慎地推开门。 因为达奚安和韩睿泽方才的反应,裴奈下意识感觉里面会突然伸出两只触手树藤,将银甲卫拽进去。 两名银甲卫迈步走入山洞。 裴奈身子一抖,打了个冷颤。 顾瑾珩和达奚安同时转头看她,观察她的情况,还是达奚安先蹙眉问道:“冷吗?还是......” 韩睿泽瞥了她一眼,然后继续往前走去,看银甲卫探索的情况,只撂下一句:“她就是自己给自己吓了一跳。” 看裴奈没有否认,顾瑾珩和达奚安的神色立马恢复了些。 裴奈讪讪一笑,然后故作严肃对达奚安道:“还不是你刚吓唬我,非说里面有机关。” 达奚安还没来得及接话,却见裴奈望着他身后,脸色顿变。 “什么东西啊?!”裴奈瞪大眼睛,瞳孔震颤,警惕地往后退去。 达奚安心里一惊,下意识转头,连他身边的护卫都拔刀出鞘。 可悬崖边空无一物,并无危险。 达奚安不解地转回身,却见裴奈已经朝药藏室的方向跑去了。 被耍了?! 顾瑾珩在旁边笑了一声,似是对裴奈无可奈何,然后大步跟了上去。 达奚安吃了瘪,气得用舌尖顶了顶腮。 公羊子笙拍了拍达奚安的肩膀,笑说道:“也就裴将军治得了你。” “栽了,没办法。”达奚安耸耸肩。 石壁之上,两名银甲卫检查完洞内情况,出来禀告道:“安全。” 雷希蕊和两名同伴也用轻功跳了上去。 裴奈他们紧随其后。 石洞地面挖了一圈凹槽,里面盛满了匀光水,给予了室内照明。 银甲卫也同时将里面的蜡烛点燃,昏黄的灯光接融着匀光水清亮的白光,足以让人看清药藏室的景象。 石洞内的空间不大,四周贴墙摆放着许多架子,各样的瓶罐挨挨挤挤,杂而密集。 架沿吊着木牌,其上标明了各层的草药和毒水类型。 裴奈皱着眉头,盯着附近的木牌看了半天,愣是没看明白。 可能雷来翁写的这种文字比较特殊,钟老前辈也没学过? 裴奈说服了自己。 但当她回头,却见顾瑾珩随手从架子上取下了一个瓷瓶,打开来轻轻嗅闻着。 裴奈惊了一下,“你不怕随便拿的瓶子,毒气扩散吗?” 他金刚不坏,但大家有毒必中啊! 顾瑾珩侧回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将盖子压回去,他将瓷瓶放回架上的同时,指尖顺势点了下最近的木牌。 “温和性药植的榨取物。”他翻译道。 裴奈茫然,“你连这么偏门的语言都认识?!” 身后达奚安噗嗤笑了一声。 顾瑾珩用手指刮了下裴奈的鼻子,解释道:“这是岐鲁字,只是写得潦草了些。” “啊?这是岐鲁字?!”裴奈不信邪地拿起木牌仔细看。 达奚安安慰她:“确实写得丑,不怪我们明枝不认识。” 就在这时,雷希蕊遽然喊道:“找到了!是食人花寄生菌丝制作的解药!” 众人循声望过去,她正站在内侧的一个架子前,手里握着一个小巧的窄口细颈铜瓶。 大家朝她汇聚过去,她将掌心的铜瓶递给顾瑾珩。 顾瑾珩拧下瓶塞,检查了下,确认道:“足量。” “份量比我预想的还要多!”雷希蕊面上带着欣忭。 裴奈望向顾瑾珩,眼里波光潋滟,“曲前辈有救了?” “嗯。”在曲前辈一事上,顾瑾珩第一次给了她确定的答复。 达奚安不可思议道:“这么顺利?不会吧?” “不准乌鸦嘴!”裴奈回身急道。 达奚安挑眉,抿唇笑了笑。 他嘴角的弧度极其漂亮,犹胜穿透黑暗罅隙而来的银河月落,璀璨且明媚,让裴奈心底一颤。 裴奈的袖子被顾瑾珩拉了下。 她慌张地转回去,又正对上顾瑾珩探寻的目光。 裴奈忽然就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她对着顾瑾珩那张绝色的脸庞,无辜地眨眼,试图缓解尴尬。 顾瑾珩眼眸一深。 番外九 陷阱 他明明什么都没说,但裴奈就是看出了他的意思:晚上再教训你。 谢天谢地雷希蕊什么都没发现,她开口拯救了裴奈:“来一次不容易,这里有很多治病的奇药,不该留在这里生灰,我们也想将种植的草药带出去,可否请各位稍等我们片刻?我们尽快打包收拾。” 裴奈点点头,“自然可以。” “对侧崖壁,正数第三个石洞,可是厉三娘遗体的安置处?”顾瑾珩忽然问道。 雷希蕊颔首,“是的,但我们也没有钥匙。” 顾瑾珩也不再多废话,牵起裴奈的手,低头问道:“陪我去看看她?” 同裴奈说话,他的声音都柔和了许多。 “可以啊。”裴奈完全不抗拒。 顾瑾珩牵她走出去的时候,顺带又接过了银甲卫递来的开锁工具。 裴奈先前完全没有留意到顾瑾珩所说的石洞,她望着悬崖另一头的石壁,此刻数了下,终于盯了清楚。 却见那石洞外只有一个狭窄的坡台,并无阶梯,洞门的材质与雷来翁的药藏室一致。 裴奈环顾四周,只有那处石洞和药藏室焊了铁门,明显是用了心思。 难怪顾瑾珩这么容易便猜到了厉三娘遗体的位置。 她随顾瑾珩往悬崖边走去。 “厉三娘,是个怎样的人?”裴奈此前还没问过他这个问题。 顾瑾珩回答道:“我拜师时她已经中毒,体毒逐渐腐蚀她的肺腑,神炁只能减缓毒发的过程,她每日都很痛苦,因此脾气不好。” 裴奈想了想,又问道:“那她当初对你怎么样?” “不算好,只是教我武功,再的都不管,但确实师徒一场,她于我有恩。”顾瑾珩捏了捏她的手指。 裴奈抬头望着顾瑾珩的侧脸。 她始终不敢想象,初学霍江阴功的那些年,他是怎么过来的? 顾瑾珩察觉到她的目光,无奈地轻笑了下:“别为那些事情难过,虽然痛苦,却也值得。我常常想,如若我未修神炁阴功,初见时,你应当看不上我。” “谁说的?”裴奈不高兴了,“虽然我当时感受到你内力深厚,确实有加成影响,但主要还是因为你的脸好看。” 花痴得理直气壮。 顾瑾珩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又捏了捏她的手。 到了崖边,顾瑾珩先一步轻功跳去,裴奈跟在他身后。 二人落在门口的坡台上,顾瑾珩蹲下来,用工具撬锁。 裴奈弯下腰,凑近看着,在旁边插话,“你说这里会不会有机关?” 话音刚落,裴奈猛地拟声吓他:“轰!” 顾瑾珩忍无可忍,腾出手来,曲着食指作势就要在她脑袋上敲一下。 他手指还没落下来,裴奈就捂着头,朝里面喊道:“三娘,顾瑾珩家暴啦!” 顾瑾珩又被气笑了,静下来继续开锁。 少顷,机关声响。 顾瑾珩向内一推门,石洞内的幽光瞬时透出来。 他虽然没回答裴奈最后一个问题,但大门开启的第一时间,他的手臂和半个身子还是护在了裴奈身前。 裴奈探出头,一眼便看到了石洞中心的棺椁。 棺椁的材质比较特殊,并非木制,棺身反而更像是玉石或是琉璃,因而隐隐能看到里面的遗骸。 正如雷来翁所说,他对厉三娘的遗体进行了处理。 这么多年了,尸身依然未腐。 棺椁周围摆着一圈花枝,花朵久未更换,过了数月,早已完尽枯萎,显出世事无常的衰败之意。 屋内没有修挖灌放匀光水的凹槽,反而置放着很多琉璃瓶,瓶里盛满了匀光水。 光束穿过琉璃瓶身,不规律地漫射在墙壁上,光影婆娑,柔和且梦幻。 旁边的桌子上整齐地放置着很多旧物,地上还有一些不知用途的箱子。 “雷来翁对厉三娘,确实很用心。”裴奈由衷感慨道。 顾瑾珩似乎并不认可。 毕竟是雷来翁亲手将厉三娘送上了死路,甚至他还因配不好解药,不敢面对厉三娘,拖延了多年,厉三娘至死也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 但凡有血有肉的人,都会为此不齿。 雷来翁曾经有足够多的时间陪伴、补偿厉三娘,但他却偏偏拖到与厉三娘阴阳两隔,才决定面对自己、面对现实。 人死后才开始后悔,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裴奈正想着,就见顾瑾珩缓步走到棺椁附近蹲了下来。 他将所有枯败的花朵拾起,然后清理干净,从门口丢入巢窟的深渊之下。 随后他寻了块空地,面朝棺椁的方向跪下。 “奈儿,来我这。”顾瑾珩唤她。 裴奈走过去,毕竟面前是顾瑾珩的师父,她正准备跪在顾瑾珩身旁,就被他拦住。 “你不用跪,我只是......带你来看看她。”顾瑾珩解释道。 裴奈也不太清楚他的意图,便顺着他,安静地站在一旁。 顾瑾珩又对厉三娘说道:“师父,这是我的妻子,裴奈。” 然后他挺直着脊背,生跪在那里,久久不语。 像是他来此一趟,只为了将裴奈介绍给她。 但确实,雷来翁为了复活厉三娘,被越苍欺骗,妄造杀戮,残害了无数生灵,最终却死在了顾瑾珩手下。 此等恩怨纠纷,很难与厉三娘言语,倒不如缄默不言,给逝者留个清净,让她安息。 裴奈也不催促,就在旁边等他。 半晌过后,顾瑾珩对着厉三娘磕了一个头,然后起身。 “走吧。”顾瑾珩对裴奈轻声道。 裴奈望着厉三娘的棺椁,追问了一句:“我们要将她带出去吗?” “这是她爱人为她准备的墓穴,我想她会愿意待在这里。”顾瑾珩带着她往外走。 临到坡台上,顾瑾珩回身将门关阖,门锁也随即扣住。 看他做完这一切,裴奈就准备轻功跳回雷家营地所在的高空平台。 就在她跃起之时,意外突发。 一道轰鸣的爆炸声在不远处激发,伴随着瞬起的火光,对面的横向通道顷刻垮塌,碎石飞溅。 顾瑾珩第一时间探出身子将裴奈拽回来,二人靠后撞在铁门上。 浓烟蒸腾,尘灰四散。 可一切还未结束,在第一声爆炸之后,巢窟内的另外两个通道也被引爆。 爆炸的剧烈冲击一波接一波,撼天震地。 四周万物都在颤抖晃动,有石块不断从高处掉下来。 番外十 骨刺怪物 这里的爆炸还未平息,更外层的巢窟也发生了爆炸,他们一路走来的通道被连环引爆。 耳膜受震,嗡响不断叠加。 裴奈被顾瑾珩抱在怀里,顾瑾珩的双手将她的耳朵捂住,减轻巨响带来的伤害。 裴奈被护着,第一次爆炸结束就反应过来,顾瑾珩的听力极佳,耳膜受到的损害远比她要大得多,便急忙抬手,将他的耳朵也拢住。 二人紧紧依偎拥抱在一起,互相罩着对方的双耳,站在半空狭小的坡台上,勉强稳住身形。 一直到震响结束。 顾瑾珩缓缓松开手。 裴奈望向对面的高空平台,却见营地的器物都被震到地上,不少营篷被石块砸穿。 一些士兵们和雷家人已经倒地,甚至受伤见血。 整个雷家营地一片狼藉。 “死人了......死人了!!”远处有雷家的女性发出颤音,随后开始尖叫,凄厉的喊声在巢窟内回荡。 还有人用岐鲁话喊着:“快!救人啊!埋在下面了!!来个人搭把手!!” 裴奈和顾瑾珩立时轻功跳过去,落在平台上,确认伤亡情况。 士兵们将巨石抬起或撬起,把被压在下面的人拖出来。 数名伤者仰躺在地上,旁边的人连忙帮他们紧急止血、处理伤口。 “我们还有三个同伴,被压在另外的通道里了,可否请各位协助搭救?”雷希蕊找过来,面上带着焦急。 顾瑾珩扫了一眼她说的方向,随后收回目光,只道:“不用了,他们已经没有气了。” 雷希蕊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明白顾瑾珩是用神炁探明了那三人的生死。 顾瑾珩没必要骗他们。 她虽然难受,却也坦然面对了这个结果。 但她身侧的一个遇难者家属无法接受,那名姑娘不相信地摇头,痛哭出声,情绪激动,被雷希蕊抱住。 五名士兵和三名雷家人受了轻伤。 一名雷家人和一名岐鲁近卫伤势过重,那名岐鲁近卫内脏肺腑受创,甚至呕出鲜血。 顾瑾珩走过去,用丹道神炁替他们检查了身体内部的情况,点住几个穴位,用炁调整着他们的经络血脉,压制内器的破损和出血。 他跟雷希蕊说了几种药。 雷希蕊立刻去取来,喂两名重伤的人服下。 裴奈对地上的二人说道:“撑住,要跟我们活着出去。” 重伤的雷家男子已经完全没有力气,神智都有些不清,但另一名岐鲁近卫竟还在极端的痛苦中朝她点了点头。 裴奈佩服岐鲁士兵的服从性和血性,她感慨着,回过头看向达奚安。 达奚安和韩睿泽也都站在附近,裴奈开口问道:“你们有受伤吗?” “没有,明枝呢?”达奚安反问她。 裴奈摇摇头,又望向韩睿泽。 他回视裴奈,用简单的目光便告诉她一切无恙。 韩睿泽开始分析情况:“方才检查过,是石壁里打了隐蔽的洞,炸药被埋在深处,又做了填补,因此先前未被发现,但因何而触发引爆?” “雷来翁在一处草药的种植盆下压了机关,我们的人在搬移时没有留意到,误触了机关,直接点燃了最近通道的炸药,他也被当场炸死。”雷希蕊给大家指明了机关掩埋的位置。 裴奈蹙眉道:“种植盆下面?......以前就有这个机关吗?” “这些种植盆以前常常移动,所以不会是旧的机关,只会是雷来翁在我们背叛他后,专门为我们准备的,因为只有雷家人会在意这些草药。”雷希蕊已经确定了爆炸的原因,笃定道。 裴奈反应过来,“他这是要将你们困死在这里?” “抱歉,雷家内部的纠葛,连累你们了。”雷希蕊脸色有些发青。 “都已经这样了,我们先找出路吧。”裴奈摆手,又望向顾瑾珩,问道:“你听到的爆炸声,波及到我们来时的几个巢窟?” 顾瑾珩揣度了一下,“起码五个。” “来时的通道都塌了?”韩睿泽追问道。 “嗯。”顾瑾珩颔首,“且不止,其他通道也未幸免。” 雷希蕊面如灰土,言道:“他是将所有能出去的路都阻断了。” “裴家军就在入口处,一定听到了爆炸声,我们在此等待军队的救援?”达奚尚乐推测着可行性。 她的情绪还好,跟着裴奈他们一路走来,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了,此事还不至于慌张。 裴奈摇摇头,“路全毁了,等他们挖通,我们得饿死在这。” 达奚安也赞同裴奈的想法,“等不了,我们得自己找出路,而且没人知道雷来翁还准备了什么,变数太大,最好尽快离开。” 他又指了下第八巢窟唯一没有被炸毁的通道,问雷希蕊道:“那里通往何处?” “也是一个我们存放草药的巢窟,没有怪物和其他异常。”雷希蕊回答道。 雷希蕊身旁有人提醒了一句什么。 裴奈没有听清,但雷希蕊脸色一下子又变了。 雷希蕊沉了口气,才说道:“那个巢窟连接着一个几乎封闭的大巢窟,关着雷来翁培养的巨型触手骨刺怪物。” “巨型触手骨刺怪物?!”裴奈讶然。 好多的描述词,和她的至尊无双神武大夫人有一拼。 雷希蕊点头,“他在陨石内部找到这个怪物时,怪物只有一个拳头大小,下半部分的形状有点像章鱼,但触手上又凭生着一根一根尖锐的骨刺,它的头部也很畸怪,扭曲坑洼,四不像。” 她的话语让不少人寒毛卓竖。 “后面他养了一段时间,怪物也只是平稳长大,最多到半臂长,就不再生长了,直到他将蛊毒打到怪物体内,怪物几乎在一夜之间长大了数十倍。” 裴奈的眼睛根据雷希蕊的阐述逐渐睁大。 哪怕她见过再多奇事,也想不到雷来翁会丧心病狂至此。 他连陨石内原生的怪物都不放过? 雷希蕊又继续补充道:“我们觉得这个怪物已经脱离了控制,甚至连定制的特大铁笼都快要关不下它,就和雷来翁提议将它处死,雷来翁也同意了。” “然后呢?” 裴奈“关切”它的生死,毕竟它很可能就在两个巢窟外蹦跶,很难不让人担忧。 雷希蕊回答裴奈道:“这个怪物的身体坚硬有韧性,刀剑很难伤害它,而且它的身体缺失后,数日内就可以再生,我们就给它喂食了剧毒,又往它身上浇了腐蚀水,甚至还往伤口里倒了化骨水,当时它身体大半都已被融化,但......” 她这一个“但”字,令裴奈等人都抖了一下。 “我们还没等到确定它死亡,邬族就开始进入战备状态,我们被雷来翁和邬族军队强制叫离。”雷希蕊终于将先前发生的事情说完。 达奚尚乐惊呼:“所以它有可能还活着?!” 番外十一 铁笼与报复 雷希蕊面容惨白,无力点了点头。 “雷来翁特意没炸那边的通道,不出意外这怪物就是活着的,这是他的后手。”达奚安冷笑了下,语气不太好。 全场都很安静,他的声音在巢窟内回荡。 话里的含义让众人毛骨悚然。 雷希蕊是个聪明人,她之所以脸色差到这种程度,就是因为已经猜到了这一点。 “大家先找找有没有没被炸毁的通道吧,如果是有缝隙,或石壁较薄,能让我用长枪穿破,也记得通知大家,我可以开出一条通道来。”裴奈先吩咐下去。 众人均未有异议,留了几个人照顾伤员,剩下的人都开始寻找出口。 大概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大家再次会合。 裴奈望向他们,大家都朝她摇摇头,便是没有发现。 “巨型怪物所在的巢窟通道果然没有被炸毁,只差那个巢窟没有检查过了。”邵历然汇报道。 雷希蕊不是很赞同大家过去,“太危险了,而且那个巢窟只有一条进出通道,没有其他出口。” “现在不是没辙了吗?得去看看有没有石壁的薄弱处。”裴奈做了决定。 雷家人不像裴奈等人一样从二十一域、卢国秘境一层层闯过去。 他们以前都是在邬族士兵的保护下一点点进行探索,对于陨石深处的生物还是充满畏惧。 但如今没有退路,雷希蕊也认了命,喊了一批雷家人陪同她,在前面带路。 裴奈他们一行跟上雷希蕊,留了一半的士兵在原地待命、照顾伤员。 众人进入唯一完好的横向通道,抵达隔壁的巢窟,这也是他们进入天陨之地以来探索的第九个巢窟。 此地有四条连接外部的通道,其中两条通道在爆炸中坍塌。 幸存的另外两条通道,一条连接雷家营地所在的第八巢窟,一条通往培养巨怪的大型巢窟。 这里已经由邵历然和裴家军士兵们检查过,没有其他出口,也不存在石壁的薄弱处。 他们没有停留,继续往前走,穿过唯一一条出口,来到巨型触手怪物所在的第十巢窟。 顾瑾珩走在最前面,韩睿泽和裴奈紧随其后。 这处巢窟的占地堪比一座普通村镇。 竖直向下的建构让下面漆黑无光的空间彷如地洞深渊。 明明眼前空阔至极,对面的石壁相距甚远。 可因为顶部和四周封闭起来,就让人莫名地心生惶恐与不安。 裴奈再一次有了那种感觉,仿佛他们此刻不在生养他们长大的陆地上,而是身处另一个地域与世界。 第十巢窟有不少半空平台,都与外圈的石壁相连,他们脚下也是其中一处。 斜前方的中段,有一个铁笼。 铁笼被来自不同方向的数条巨链牵制,吊在空中。铁笼的一旁便是一处高空平台,便于雷家人对怪物进行研究。 然而此刻铁笼内空无一物,笼子像受了外物冲击,整体倾斜。 笼子的铁门敞开,内部只有一些残余的血肉挂在铁网上,呈黑褐色。 想必这就是束缚巨型触手骨刺怪物的铁笼,只是怪物已经逃出。 视线范围内,并未出现怪物的身影。 罗元瑛跟在队伍中部,快速观察了环境后,问雷希蕊道:“你们当时用了化骨水和其他的腐蚀水,怪物的身体已经尽毁,会否雷来翁打开笼子时,这个怪物的身体只复原了一部分,体型尚小,它顺着这条通道,回到第九巢窟,然后去了其他地方?” “不无可能。”雷希蕊觉得他分析得有理,如实说道。 顾瑾珩的声音遽然响起,一句话,便将众人侥幸的想法击碎,“它就在这,在底下。” “嘶。”裴奈吸了一口冷气。 “嘶。”达奚尚乐紧跟着她,打了个冷颤。 众人向黑暗的坑底望去,却不知怪物的位置,只觉得像是被什么东西注视着。 “这个怪物,会主动攻击人吗?”韩睿泽已经取下了珲洗鞭,以防万一。 雷希蕊回忆了下,“通常不会,但我们毕竟伤害过它,因此现在不确定了。” “那你们站这别动,其他人去探查石壁,如果怪物移动位置,顾瑾珩会报方位,大家留心听。”裴奈下令道。 众人即刻照做。 顾瑾珩和雷家人在原地等待,裴奈也跟着其他人去各处检查。 此地的藤蔓较少,大家只能跳到各个半空平台或坡台上,固定好攀石用的机关钉,再借助特制绳索,悬吊在空中,观察石壁的厚度情况。 士兵们基本上三人一组,互相配合。 移时之后,本来正在敲墙听声的裴奈,后背忽地泛起一阵凉意。 那是风的拂动,也是危险的预兆。 “它朝我们这边来了。”顾瑾珩的声音依旧平稳,但伴着他的神炁,这句话便在巢窟内充分传递。 所有人同时停下,不约而同望向黑暗的深渊。 在光照不可抵达的阴影处,连续响起异物的拍击声,其中还混杂着坚硬物体碰撞摩擦的声音。 在众人的注视下,一条巨大的触手自地洞中拍出,重重砸在顾瑾珩和雷家人所在的入口平台上。 早在顾瑾珩提醒时,雷家人就已经向后退去。 那触手上的骨刺扒住平台,就只停留了几息,下一刻,顾瑾珩神情微变。 他厉声喊道:“跑!” 就在他出声的同时,一个巨硕畸诡的庞然大物以电骋般的速度,跃出漆黑的窟底。 借助第一根触手的力量拉扯,怪物向上猛甩身子,十余根巨型触手纷纷向后扭曲,腾于半空。 怪物一直静守在黑暗中,在观察他们一段时间后,蓄势瞬发。 顾瑾珩和雷希蕊、以及多数的雷家人同时向平台边缘疾跑而去,轻功跳向其他平台。 但有两个雷家男子没有跳离,反而第一时间转身朝入口的通道跑去。 怪物撞落至平台之上,几乎占据了平台近一半的位置。 它盯着正前方的圆形通道,一根触手穿空直击而去,深入洞中。 血肉的割裂声,伴着凄厉又短暂的惨叫,预示着那两名雷家人的下场。 等怪物收回触手,那骨刺之上,俨然挂着二人的尸首。 鲜血沿着通道的轨迹,流淌了一地。 那怪物的头顶顷刻张开,露出一圈旋转的尖牙,尖牙以里的内壁黑色与粉红交错。 那竟是它的咽口!! 番外十二 腐蚀水 怪物没有留给所有人反应的时间,紧接着便将二人的尸体吞入口中。 它的血嘴随即闭合。 它再次扭头,众人也才终于看清它的面容。 只见坑洼皱叠的头部皮肤上,两只眼睛一高一低,不规律地倾斜着,眼球凸起。 除了两只眼睛外,甚至还有两个形状奇怪,不知用途的外凸器官。 它此刻又向雷希蕊的方向看去。 雷希蕊瞳孔震颤,脸上显出紧张与恐惧。 真的是记恨了雷希蕊他们?! 这个怪物竟还有记忆和思考能力,这个推断令众人后背泛出冷意。 眼看怪物又要行动,裴奈立刻高喊道:“韩睿泽、公羊子笙、邵历然、呼延卫兆、杜凌,回撤,阻击怪物!其他人远离怪物所在区域,抓紧找出路!” 被她叫到名字的五人随她一道,同时拔出武器,或轻功走壁,或从高处跃下。 他们从各个角度,一齐攻向巨怪。 怪物感知到危险,抬起多根触手反击,回扫向攻击它的六人。 裴奈的逐北枪迎着怪物的骨刺触手劈去。 枪风割开它的血肉,艰难地将触手横面切断一半,但未穿透,怪物的触手仍旧黏连。 韩睿泽的珲洗鞭径直荡甩,撞在怪物的另一根触手上,令之血肉震荡。 怪物的触手表皮裂出无数血口。 公羊子笙、邵历然、呼延卫兆、杜凌他们也或多或少对怪物造成了伤害。 但在众人肉眼可见中,怪物的所有伤口皆开始愈合。 唯有裴奈和公羊子笙切出的伤口过深,怪物愈合速度慢些,其他创伤均以极快的速度复原。 “这怎么打?!”达奚安在旁边观战,已是对雷家无语至极。 裴奈冷静下来,快速分析怪物的弱点,“杜凌想办法接近怪物正脸,攻击它的眼睛,其他人配合开路!” 众人再次行动。 这次韩睿泽的长鞭圈住怪物的触手,紧紧勒住上面的骨刺。 他立地停定,肩膀牵动上半身的肌肉回拉,牢牢固定住长鞭,巨型触手竟在他的牵制下,短时间难以抽回。 离韩睿泽最近的公羊子笙看到机会,腾空一跃。 南羌剑的剑意潇然且澎湃。 清脆的割空铃音闪过,带着血肉撕裂的声音,将韩睿泽束缚住的巨型触手彻底斩断。 怪物浑身颤栗,发出刺耳的哀嚎。 杜凌正用般若步逐步接近怪物,此刻受到音浪冲击,被迫后撤。 因过于靠近怪物的头部,杜凌的两耳甚至都淌出鲜血来。 怪物受到刺激,半空中的所有触手向外疯狂拍击,呼延卫兆躲闪不及,被扫撞到石壁上。 怪物抖动着身体,目光忽然落在另一侧的平台上,那里有三名雷家人。 它顷刻间跳起,越过裴奈等人的防守缝隙。 两只触手远伸,一只吸附住平台,另一只拍向平台上傻站着的雷家人。 三名雷家人快速闪躲,他们避开了攻击。 可怎料一圈明光自怪物头部亮起,如电闪星移般快速蔓延到这根触手的尽头,触手顶部的皮肤随即冒出无数疱疹一样的凸起。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那三名雷家人仍不解地望着怪物皮肤的变化。 下一刻,从怪物的所有疱疹凸起处,喷出许多无色的液体,这些液体溅泼在附近的雷家人身上,瞬间开始灼烧腐蚀他们的身体。 三名雷家男子抓挠着身体,伴随白烟和焦烧的声音,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这个变故让所有人猝不及防。 韩睿泽隔空怒问雷希蕊:“是你们杀它时用的腐蚀水?” 雷希蕊起初僵在那里,随后才反应过来,点了点头,“但不确定是它将腐蚀水囤积了,还是在被灼烧后模仿制造的。” “你们真是造了个大杀器出来。”裴奈气着说道。 三名雷家男子已经倒地,半边身子都被腐蚀一空,没有救回的可能。 原本吊在平台下方的怪物已经挪动上来,它落在平台上,用触手卷起三个人的尸体,再度张开头顶的血口,将尸体吞进去。 裴奈甚至在怪物的眼中捕捉到一丝快意,那是它复仇的愉悦。 在它获取到“食物”补给后,它被公羊子笙砍断的触手也开始缓慢向外生长。 怪物的视线一移,又改换了新的目标,仍旧是雷家人。 被怪物注视到,那些雷家人慌不择路、四散奔逃,纷纷朝其他平台跳去。 “小心腐蚀水!如果触手上出现疱疹,即刻避让!”裴奈提醒一起进攻的另外几人。 新一波攻击接上,怪物再次断了半只触手,但它防御太好,杜凌仍未能近身。 而且他们并不确定眼睛是怪物的弱点,若是怪物的眼睛也能快速复原,那事情就将变得极为棘手。 裴奈他们抓住怪物痛苦停顿的时机,再度从各个方向攻去。 逐北枪在怪物触手上切出巨大的豁口。 可不远处的顾瑾珩却变了神色,他大喊道:“奈儿,右边!” 裴奈尚在空中。 电光火石之间,她向右边转头,却见离她不远的另一根触手表面,无数凸起的疱疹已经生成。 裴奈已经发现逼近的危险。 可她身体正在下落,定光慈悲掌需要起掌,她根本来不及躲避。 “杜凌!”顾瑾珩的喊声是从未有过的急切。 随着他话音而起,杜凌的身影在巢窟内以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连续跳移。 闪转腾挪间,他扑向半空中的裴奈。 腐蚀水喷射的霎时,杜凌带着裴奈向斜下跌去,他们重重摔在下方的平台上,却也避开了所有腐蚀液体。 落地太猛,裴奈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快要散架。 大脑一片嗡鸣。 昏昏沉沉中,她看见怪物继续移动,雷家人慌张奔逃。 她还听见达奚安骂一个雷家人:“你往我们这边跑什么?” 那名雷家男子边跑边解释道:“他们消灭怪物的时候,我不在场,我没关系,我是安全的。” 可他的话刚说完没多久,怪物的一根触手便径直朝他掀来。 达奚安睁大眼睛,急忙轻功躲避。 可怎料怪物在战斗中逐步成长,它竟在攻击的中途就喷射出腐蚀水。 腐蚀水浇了那名雷家男子一身。 达奚安和他的一名近卫也被溅到,腐蚀水落在近卫的左臂铠甲上,顷刻间便将铠甲烧破。 那名雷家男子半个身子都几乎融化,瞬间没了人样。 而达奚安......他的右边脸颊、脖颈、右肩臂膀全部淋上了腐蚀水。 他痛苦地倒在地上,皮肤被腐蚀水灼出深红,从皮肉表面冒出高温的白烟。 无数人喊着他的名字。 最近的所有岐鲁侍卫皆不顾一切地冲过去。 侍卫们取出水,全部浇在达奚安的伤口上,试图减轻腐蚀水的伤害。 番外十三 围杀 裴奈已经撑着身子站起来,她看着远处那一幕,心都疼得在抖。 她想过去,可是怪物不解决,就会有更多人受伤。 裴奈咬了牙,捏紧了长枪,对战斗中的同伴高喊道:“顾瑾珩,想办法拖慢怪物的速度!邵历然、呼延卫兆牵制它左右的触手!韩睿泽、公羊子笙,把它正面的触手给我砍了!” 裴奈发话的下一刻,众人一齐动手。 顾瑾珩庞大的威压瞬至,他几乎将神炁浓聚了几倍,带着不可阻挡之势,裹挟着杀意,侵入怪物体内。 神炁虽然无法将怪物重伤,却足以令之行动受阻。 怪物的动作开始变得迟缓。 邵历然和呼延卫兆分别位于怪物两侧,邵历然引怪物的触手拍下。 在身形闪避后,邵历然迅速举刀,度西长刀自上戳入触手内部,拦在一个骨刺以里,狠狠将怪物的触手钉在平台之上。 呼延卫兆则从半空斜越,迎上横甩而来的触手,用斩神钺刺穿怪物触手血肉。 借无匹的撞击力,将怪物的这只触手钉入石壁中。 韩睿泽从怪物正面突来,以一鞭甩勒住怪物最前方的三只触手,再以身体从高处下落的狠力,将珲洗鞭收紧卡牢,彻底将这三只触手箝锁。 公羊子笙紧随其后,在韩睿泽收紧珲洗鞭的下一刻,携无羌剑而下。 他对准三只巨型触手的根部,充沛的剑意腾空而现,随光芒炸散开。 他聚力一击,将三只被固定死的触手斩断。 “杜凌,就现在!”裴奈果决的声音远远传到另一边。 杜凌般若步启移,在半空留下一道模糊的弧影。 当邵历然、呼延卫兆将怪物左右两侧暂时定住,当公羊子笙和韩睿泽将怪物身前的触手尽斩,便给杜凌留足了进攻的空间。 杜凌毫不犹疑地将他的双手武器抛出,直刺入怪物不对称的双眼中。 怪物发出尖锐的哭嚎,疯狂地抖动身躯、甩动所有触手,甚至在猛烈的拉扯下,以撕破血肉为代价,收回了被邵历然和呼延卫兆武器卡住的两只触手。 裴奈就在此刻从高处跳落,引四面狂风呼啸。 她举起逐北枪,定光慈悲掌的金风紧随身后,予她助推。 她一人掀起潮鸣电掣般的阵势。 恍若无形的千军万马随行。 枪锋立直向下,对准平台上的怪物,破开沿途的所有阻碍,巨大的冲击力让炸声处显出白芒,几乎看不清碰撞瞬间的画面。 轰声震响,怪物的肉身主体炸开,连着它所处的平台一同,四分五裂。 血肉交横,与碎石共坠。 怪物与石块、灰尘一同跌落在下方更厚重的巨石平台上。 裴奈踩着怪物的残尸落地,众人这时也才看到战场中心的惨状。 只见巨型怪物畸形的上半身已经炸裂开,中间被威力无穷的枪光锐芒开出一个巨大的空洞。 怪物与石块碎片混在一起,无力地苟延残喘着,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裴奈没有停手,她再度举枪,劈斩而下。 白光与金芒并行,划过半空,切出尤胜天光般的白弧,将怪物上半身的其余部分碾碎。 达奚安的遇险,让裴奈下手满贯着杀意,她眼中的怒火几欲滔天。 当一切声响平息,灰尘落定,怪物已然没了任何动静。 “它还活着吗?”裴奈仰头,询问顾瑾珩。 顾瑾珩用神炁探知,点头道:“活着,但需要漫长的时间才能复原长大。” “狗东西,还杀不死了。”裴奈的目光冷冷瞥过下方的血肉残沫。 怪物的鲜血和灰尘混成泥浆,在方才的攻击时溅在裴奈脸上、身上。 她此刻仿佛从地狱归来的修罗杀神。 裴奈现下没有心情研究怎么彻底杀灭怪物,她快速轻功连跳,和其他人一同赶到达奚安附近。 那名被腐蚀水泼到左臂的岐鲁近卫方才感受到伤口还有其他异常,忍着剧痛掏刀,第一时间便做出决定,自断了左臂。 此刻那名侍卫正咬着布块,在别人的协助下,包扎断臂。 雷希蕊方才事发后立刻抵达了达奚安所在的平台。 雷家源自岐鲁,他们的祖祖辈辈都是岐鲁人。 雷来翁先前带雷家叛出岐鲁,先不考虑有多少人是被胁迫,有多少人是自愿叛离。 如今东境大胜,形势完全改变,雷家人都希望能重回岐鲁、重返故土。 因为雷希蕊带着多数雷家人战前投诚,逐颠之战杀敌有功,达奚安准备代表岐鲁重新接纳他们。 达奚安实权在握,回国就将继位,从各个层面来看,都算得上雷家的君主。 那方才逃跑时牵连达奚安的雷家男子,虽则无心,只是生死存亡间的慌乱行事,但最终结果无异于弑君谋逆。 雷希蕊手都在抖,脸色惨白。 如果达奚安有个好歹,此地的雷家人都会被问责定刑。 雷家永生永世都将被他们的祖国放逐。 达奚安强撑着意识,坐在地上,腐蚀水所接触的地方,衣物都已破损开,露出被灼烧的皮肤。 他痛苦地咬着牙,额顶不断渗着汗。 他的侍卫可以断臂求生,可他的脖颈和半边脸都接触到了腐蚀水,只能想其他办法救命。 裴奈看着他受伤的样子,心疼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侍卫们已经停止倒水冲洗伤口,好让雷希蕊他们能够观察到伤口的情况。 雷希蕊跪在一旁,仔细瞧着腐蚀的程度和血肉的颜色,声音都有了几分颤抖:“怪物喷出的是我们浇灌的液体,不止有腐蚀水,还有化骨水和几种剧毒。” 她快速将话说完,然后转头喊她的同伴:“去取腐蚀水的中和液,还有化骨水的解药,快去!!” “杜凌,拎着他去,然后将两种东西带回来!”裴奈补充道。 杜凌颔首,拉起雷希蕊吩咐的雷家男子,带着他快速返回雷家营地。 裴奈又看向雷希蕊:“另外几种剧毒的解药呢?” 雷希蕊绝望地低下头:“另外几种剧毒......没有解药。” 此话一出,众人心底一沉。 公羊子笙直接怒而拔剑,剑尖直顶着她的脖颈:“今天配不出解药,雷家人一个都别想活着出去!” “能配吗?”裴奈望向一旁的顾瑾珩,目光里带着祈求。 顾瑾珩便问雷希蕊道:“哪几种毒?” 雷希蕊快速将剧毒的名称一一报出,顾瑾珩冷冷翻她一眼,对裴奈道:“有一种尚无解药,还有另外两种毒,就算药材都配齐,配置解药也需要三天以上的煮药及冷却期,达奚安撑不了那么久。” 他话音刚落,杜凌就抱着一个密封桶闪移而来。 雷家人连忙从杜凌手中接过特殊材质的水桶,先将中和腐蚀水的液体倒在达奚安的伤口上。 番外十四 澈血术 随着水流缓缓倾倒,伤口的灼烧感明显减弱,达奚安的情况稍微改善。 杜凌又将化骨水的解药递给雷希蕊。 化骨水的解药是粘稠的乳白色膏状,需要在伤口上覆盖涂抹。 雷希蕊伸出手,让旁边的人替她冲洗双手,连同化骨水的解药瓶一同冲洗,准备洁净后替达奚安上药。 达奚尚乐在一旁看着这一切,见雷希蕊要亲自替达奚安涂药,惊道:“你别!” 雷希蕊不解地抬头看她。 “我皇兄不能被女子触碰!”危急之下,达奚尚乐也顾不得替达奚安隐瞒了。 裴奈很茫然,此话何来? 她怎么不知道达奚安有这个毛病? 雷希蕊望了眼达奚安,并不准备放弃,在医者面前,救人永远排在第一位。 何况达奚安的命太重,这关乎雷家的存亡和整个岐鲁的未来。 她忙道:“可是来不及了,现在性命为重!” 语罢,她伸手便要去抬达奚安的胳膊。 “别碰我!”达奚安原本意识已经有些模糊,察觉到她的意图,愣是清醒几分,用全身力气抬头冷视雷希蕊,虚弱地斥她。 雷希蕊瞧他状态越来越差,只道:“殿下,冒犯了,化骨水真的拖不了!” “滚!”达奚安在被她拉住手臂时,怒到极点,额头的青筋都鼓了起来。 他抽拽了手臂,但他此刻根本没有力气甩开她。 所有人都亲眼看着,在雷希蕊触碰达奚安之后,他的手背、胳膊上外露的肌肤,乃至延伸到半边脖颈,全部泛起严重的红疹。 达奚安的呼吸都开始变得困难。 “放开他!”伴随公羊子笙的怒喊,雷希蕊慌张地松开手。 她看到眼前这一幕,不可思议地抬头看着达奚安,又回头望了眼达奚尚乐,仿佛知道了什么天大的秘闻。 “这是什么病?”裴奈关心达奚安的身体,急忙问道。 达奚尚乐咬着下唇,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又或者是不敢言明。 倒是雷希蕊已经猜到了原因,替她回答道:“这不是身体上的病,是心病,他抗拒女子。” 裴奈瞪大眼睛。 连顾瑾珩和韩睿泽都眉头微蹙,觉得这句话不可理喻。 那达奚安追求裴奈? 还没等大家多想,达奚尚乐便急忙说道:“裴奈姐,不如你来帮我皇兄上药吧,你可以接触他!” “啊?我不是女子吗?”裴奈更呆了。 但随即她又想到,她曾经拍过达奚安的肩膀,达奚安确实下意识转头看过她触碰的地方。 她本来还以为是他有洁癖,以为他不适应别人接触。 原来......另有原因。 雷希蕊赶紧将解药瓶递给裴奈,随后接过旁边人的水壶,把裴奈拽过来,替她清洗双手。 裴奈有点反应不过来,但只要能救达奚安的命,她就乖乖照做。 “为什么裴奈可以?”韩睿泽质问达奚尚乐。 雷希蕊一边快速替裴奈冲洗双手,一边回答道:“因为殿下喜欢裴将军,对他来说,没有心理上的厌恶与反感,身体就不会排斥她。” 韩睿泽眉头皱得更紧了,甚至有些无语。 裴奈洗完手,将膏药倒在掌心,先节约时间,将膏药大量盖在达奚安的伤口上。 看达奚安的确没有排斥的反应,她才牵起达奚安的胳膊。 达奚安再次抬起头,静静看着她,目光有些涣散,似乎无法看清她,但却明显变得柔和。 裴奈不敢用力,就放轻动作,仔细地将解药涂抹均匀。 从手臂到脖颈,她手指不断划过他的肌肤血肉,推动着膏药,点触着达奚安的伤口。 达奚安的身体也随着她手的移动而微微颤栗。 他逐渐垂下头,也不再看她。 达奚安难得在她面前这般安静,裴奈很不习惯,却什么都不敢多想,一直到上完药,才将达奚安的手臂放下。 “还有意识吗?有没有哪里痛?”裴奈弯下腰,从下方打量他的神情。 达奚安轻轻点头,又摇了摇头。 意识还清醒,但接下来该怎么办?裴奈心悬得厉害。 众人都不敢开口,环境极为压抑。 裴奈刚将膏药还给雷希蕊,准备先洗手。 顾瑾珩的声音却在此刻遽然响起,“他体内的所有毒,都在逐渐自解。” 这句话打破了巢窟内的沉寂。 “怎么会?”有雷家的人惊呼出声。 所有的人都面露震惊,但达奚尚乐和公羊子笙最先反应了过来,他们二人对视一眼。 “是六年前那次......?”公羊子笙不确定地说道。 达奚尚乐点了点头,“我们以为那药效应该早就过了......” 雷希蕊看着他们俩的反应,似乎明白了什么,她对裴奈说道:“裴将军,您帮忙抬一下太子殿下的手。” 达奚安仍旧没什么力气,估计身体还处于极端的痛苦中,他只低着头,没有说话。 裴奈和其他人现在都云里雾里,一头懵。 她甫一抬起达奚安受伤的那只手,雷希蕊就趁机挨着她的手腕,在达奚安和他的身体反应过来前,迅速给他把了下脉。 在达奚安抬眸看过来时,雷希蕊快速将手收了回去,但她已经得到了结果。 雷希蕊恍然大悟,她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果然如此!六年前雷来翁作为家主,曾带着八位长老去了弥襄,是受陛下的令,去给一位皇室做澈血术。” 罗元瑛听完最后一句话,愕然道:“澈血术不是禁术吗?!” “是。”雷希蕊颔首,“但是太子殿下当时一定中了无解的毒,但凡有其他希望,皇室绝不会做这个决定。” 雷希蕊又望向达奚安,感慨道:“澈血术要经历近一个月酷刑般的折磨,十人九死,殿下能活下来,确实令人敬佩。” “什么澈血术啊?”裴奈不解地问。 顾瑾珩、韩睿泽他们明显也知道澈血术,只有裴奈、鞠连丞和少数人还满是疑惑。 雷希蕊回答裴奈道:“这是雷家的秘传之术,但因过程惨无人道,撑下来的人很少,数十年前就被禁用。” “澈血术要将中毒之人全身固定住,不断灌入调制好的至烈药剂,刺激他的身体器官,让脏器无法衰竭,吊着他的一条命。” 她稍微缓了一下,又继续道:“然后每天从他身上取下一部分血,导入至净的琉璃瓶中,将数百种草药研磨熬制而成的解毒圣水加入抽出来的血中,再将混合而成的血水重新注入他的体内,当含着药水的血进入体内后,便不断侵袭内脏、经脉和骨骼。” 这些话持续进入听者耳中,让人心中发怵。 “火烧一般的疼痛,还有由内到外的痒意,每一刻的痛苦,都堪比碎骨拔筋。由此往复,要持续近一个月,直到体内的所有血都被换过三次以上,命就救回来了。” 番外十五 生路 这是多么骇人听闻的禁术?达奚安当初到底经历了什么? 关于他的过去,他从未吐露过半分,所有人都以为他的夺嫡之路走得一帆风顺。 “还有......被施展过澈血术的人,寿命或许无碍,但经脉自此大损,武功将再无提升的可能。”雷希蕊补充了一句。 裴奈如醉方醒,“达奚安的耳力和轻功都堪论上乘,与他的武功水平并不契合,所以......他在武习一事上,原本很有天赋?” “是。”达奚尚乐颔首,“他在幼年便被顶级武师们评价天资异禀,皇室同辈间无出其右。” 裴奈的唇瓣颤了颤。 那他每次看着其他人并肩作战,听裴奈说他没帮上什么忙,心里该有多难过? 达奚安没有吭声,始终低着头。 裴奈的眼眸里闪过痛意,云消即逝,她询问达奚尚乐道:“禁术的事,和他排斥女子,有关吗?” 达奚尚乐轻轻点了头。 “为什么用了这个禁术,会排斥女子?”裴奈困惑极了,想不到其中的联系,便追问道。 达奚尚乐夷犹了下,她望了下达奚安,又看回裴奈,似乎想让裴奈知道当初发生的事。 达奚尚乐刚想开口,就被瘫坐着的达奚安呵住:“闭嘴!” 见达奚安不想让大家知道,裴奈便不再问下去。 “那达奚安接下来就没有生命危险了?”裴奈和雷希蕊确认道。 雷希蕊点了下头,“余毒还有一些,也幸亏进入他体内的毒量较少,他血液里的圣水足以将毒净化。” “太好了!”裴奈站起身,目光又扫过不远处被腐蚀水融化的残尸。 那正是害达奚安被牵连的雷家男子。 裴奈转头问雷希蕊,“这人说你们上次消杀怪物时,他不在场,那怪物为何攻击他?” 方才一切过于混乱,雷希蕊这时也才开始思索这个问题。 “你们雷家人有什么特征或独有的习惯?又或者,所有人都携带的东西?”罗元瑛提醒她。 雷希蕊头脑瞬间清明,她彻悟般取下腰间的香囊,“这是雷家人专属的药香包,每人一份,从出生开始就随身佩戴。” “那想必被雷来翁拿去训练了怪物。”韩睿泽分析道。 雷希蕊点点头,“他恨我们至斯。” 知道了原因,裴奈也不多耽误时间,发话道:“那达奚安和他的侍卫先养伤休息,我们接着找出口。” 地上的达奚安抬头看了看她,像是仍旧脆弱、需要照顾,不舍她离开身边。 刚好不远处有一名裴家军士兵开口,“裴将军,我们方才发现一处缝隙,怀疑那里连接着其他巢窟。” 众人的注意都被转移。 达奚安没有生命之忧,裴奈的心终于安下来,立刻转身跟他们过去查看情况。 身后雷希蕊掏出了一瓶药膏,恭敬地递给达奚安,“殿下,这是雷家特制的生肌膏,您每天涂抹,伤口就会恢复如初,不会留疤生印。” 达奚安没理她,他的近卫替他将药膏接了过去。 裴奈他们一行在一组裴家军士兵的带领下,来到了巢窟的更下方。 此地恰好隐入黑暗中,需要举着火把才能看清石壁的情况。 那里有一处极其狭窄的罅隙,石缝仅有一个指甲盖的宽度,长约半人高。 顾瑾珩在缝隙口敲了敲。 听到回声,众人便能确定,此处的石壁很薄,确实有可能通往其他巢窟。 顾瑾珩用神炁探看进去,少顷回过身,面上没什么变化,看不出情绪。 “怎么样?”裴奈问道。 顾瑾珩先问其他人,“确定没有其他出路?” 等候在不远处的各士兵分组纷纷回应,方才裴奈等人战斗时,他们举着火把将下面都找了一遍,未有其他出口。 顾瑾珩也用丹道神炁快速扫过黑暗深处的区域,随后撤回威压。 他吩咐道:“去把雷家营地的人都叫过来,做好离开的准备。” 然后他才望向裴奈,对她道:“等人齐了,再将缝隙打通。” 裴奈和他也越来越有默契,瞬间就反应过来:“里面有东西?” “嗯。”顾瑾珩颔首,“在巢窟深处,数量很多,但离这个缝隙口距离较远,行动足够快的话,我们来得及转移进下一个通道。” 大家都是有经验的人,知道硬仗即将来临,皆先原路返回,在高空平台上做好准备。 其他雷家人和逗留在雷家营地的士兵们悉数赶来。 他们背着伤员,带上了必要的物资。 大家休憩了一段时间,达奚安也逐渐恢复力气,等他能走路后,裴奈便下令出发。 她控制着膂力,用逐北枪将缝隙击破,在尽可能压低声响的情况下,开出了一条可供两人并行的洞口。 顾瑾珩和韩睿泽先一步进入,他们走在最前面。 裴奈带着大家快速跟上去。 队伍按顺序依次前行。 这是他们在天陨之地抵达的第十一个巢窟,此地几乎没有任何匀光水流经,漆黑暗无到极致。 唯有一阵一阵冷风从后面拂过,给人无尽的阴森之感。 没有人敢说话,大家紧紧跟在前面队友身后,借助石壁上的藤蔓进行攀爬,在顾瑾珩神炁的探路下,摸黑前行。 在场都是习武之人,行过一段路,便察觉到了下方的异常。 有东西正在从脚下逐渐靠近他们,且数量庞大。 顾瑾珩又放快了速度,直到他找到出口的通道,他停了下来,让韩睿泽带其他人先行离开。 当威压扩散下去,裴奈便知道,黑暗中的生物离他们很近了。 顾瑾珩在用丹道神炁干扰它们。 裴奈也没有离开,她反手掏枪,准备和顾瑾珩一起殿后。 陆续有硬物坠落的声音响起,那是黑暗中的生物被神炁袭击,失去身体的控制,跌落深渊发出的动静。 忽然,下方响起了一道“桀桀”的怪叫,恍若人类的阴笑,让所有人毛骨悚然。 这个生物的叫声过于恐怖,队伍后面很多人的行止都显出慌乱。 在怪物第一声叫喊过后,又有很多相似的声音响起,在巢窟内不断形成回声。 番外十六 蜥蜴人 裴奈觉得她快要忍不住动手了。 因为这帮东西叫得太瘆人。 一直到队伍最后一名士兵进入通道,顾瑾珩迅速拉着裴奈离开。 大家在横向通道中大步奔跑,一路下坡,通道的尽头处终于出现了亮光。 裴奈用手微挡了下光,一边让眼睛适应,一边快速观察了周围的环境。 第十二个巢窟重新拥有了匀光水,光线充足,也有不少植物,看上去一切正常。 他们来不及逗留,因为顾瑾珩告诉他们:“怪物群追了过来。” 韩睿泽方才在队首带路,现在带着大部分人挂在下面的藤蔓上。 韩睿泽在远处喊道:“出口都在下面,有三条,走哪条?” 顾瑾珩快速判断,发声没有用太多气力,但声音借助神炁远远扩散过去,“中间那条。” 韩睿泽也不犹豫,直接轻功一跃,反身进入他说的出口通道。 其他人接续跟上去。 就当裴奈和顾瑾珩也抵达出口附近时,前一个巢窟中的生物从洞口露了头。 此刻还未离开的人都露出惶恐愕然的神情,那是怎样惊心怵目的画面? 有雷家女子直接惊嘑出声,“那是什么东西?!” 裴奈听得纳闷,还想问他们,在陨石地待了这么久,没见过这玩意吗? 远处的怪物形似蜥蜴,可身体中部收拢,又仿如腰身,四肢的折叠方式像人一般。 它们的脸上长着无数眼睛,大的眼睛里面又长着一个又一个小的眼睛,一个套一个,整体凹陷进去。 当它们在远处停留,站起身子观察着裴奈等人,竟恍惚间让裴奈有了,它们是“人”的感觉。 一种像蜥蜴,又近人形,眼睛里还套着眼睛的畸怪生物。 “这种生物叫什么名字?”裴奈拽了拽顾瑾珩的衣袖,询问他。 顾瑾珩答道:“雷家的本册上没有记载,是新的生物。” 裴奈“嘶”了一声,又道:“我们这个运气......” 蜥蜴人不断从通道口涌出来,攀在墙上,与他们对峙。 直到又一声“桀桀”的怪叫响起,蜥蜴人的眼睛皆一齐颤抖,它们的表情立刻变得凶恶,直朝裴奈等人扑来。 队伍末端此刻已剩下几人,纷纷涌入通道中。 所有人都不顾一切地往前冲去。 无数蜥蜴人紧紧追上来,也钻入他们此刻逃生的通道,离大家越来越近。 前方出现瀑布拍岩的水流声,通道内越来越亮,直到转过一个弯,他们完全睁不开眼睛。 蜥蜴人撞入亮光中,光线刺着它们满脸的眼睛,令它们痛苦惨叫。 蜥蜴人纷纷退了回去,终于不再前追。 这里的通道堵了很多人,虽然大家睁不开眼,无法看清情况,但基本上都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这个巢窟匀光水的量严重超过限度,我们无法自己行动,顾瑾珩,得你来判断下是否要继续前进?”韩睿泽在不远处说道。 顾瑾珩拉着裴奈的手走过去。 在靠近通道出口边缘的地方待了片刻,顾瑾珩结束了探查。 “有路可以走,但此地也有其他生物,它们正在注视我们,暂时没有攻击意图。”顾瑾珩言道。 这句话让所有人抖了一下,毕竟被陌生生物一直盯看着,单是想一想,就让人胆寒发竖。 “那万一它们突然开始攻击人呢?”有雷家人开口问道。 裴奈做了决定:“身后也是大批的蜥蜴人,去其他通道也不知道要面对什么,继续走吧,来都来了......” 好几个人听完这句话,不给面子地一齐笑出声。 裴奈甚至靠他们的声音,都能听出笑声的来源。 鞠连丞、罗元瑛、达奚尚乐,甚至还有虚弱着靠在墙上的达奚安。 韩睿泽和顾瑾珩也笑了一下,只是声音很小,混在里面不易被发现。 “笑什么?”裴奈理直气壮地反问。 韩睿泽对顾瑾珩说道:“顾瑾珩带路吧,来都来了。” 刚一迈进第十三个巢窟,风与温度就变得不同,凉意顺着衣领、袖口贴着肌肤钻进去,呼啸的风声告诉着所有人,此地的空间之大。 这里甚至有广阔的高空平台,让他们能够触地行走。 顾瑾珩带着队伍朝远处的通道出口走去。 很多生物凑近过来,旁观他们移动。 不少士兵甚至掏出武器,随时做好了战斗准备,但这些生物一直没有动手。 迷迷蒙蒙中,裴奈不小心微睁了一下眼睛。 就在眼皮抬起的瞬间,伴随着眼珠的疼痛感,她模糊看到了这些生物的模样。 它们像猴子一样佝偻着身子,但是两只眼睛很大,彷如圆盘,全身上下整体呈透明般的白色,内部发着五颜六色的光。 就像是......与匀光水共生的物种。 光芒太亮,她只短暂看了这么一眼,眼珠便刺痛得要炸裂开,她迅速合上眼睛,顾瑾珩也抬手捂住她的双眼。 “再睁开,眼睛要瞎了。”顾瑾珩似乎有些气,责备她不珍惜眼睛。 温润的神炁顺着他的掌心穿透裴奈的眼皮,让她眼珠上的刺疼感消散了许多。 裴奈诚恳道:“被制裁了,不敢了......” 没多久,他们便抵达了出口通道。 在横向通道内行走,逐渐远离充斥着匀光水的第十三巢窟,大家慢慢能够睁眼。 一路上行,他们来到了新的巢窟。 据雷希蕊所说,大家从触手骨刺怪物所在的巢窟打破石壁后,便到达了此前雷家、邬族从未探索过的未知领域。 所以接下来会面对什么,雷家人也无法确定。 众人根据方才的路径推断,他们现在已经到了雷家营地的西北方向。 距离天耀军队的临时驻扎地越来越远,也逐渐走入天陨之地的深处。 虽然他们知道大致方位,但在陨石地的内部,他们根本没有选择的空间。 不止离陨石地的主入口越来越远,沿途也持续往下走,通往上方的路径极少,使得他们更加深入地底。 这里没有其他异常,但除了他们进来的入口,只有另外两条通道出口,裴奈决定继续前进。 他们选了其中一个通道,一路下行抵达了第十五巢窟。 番外十七 心疼谁 此处巢窟也很平常,植物虽然繁茂,但大多数都在雷家的本册上出现过。 只要避开有毒性的植物,就不会有大的危险。 因为植被旺盛,呼吸也变得顺畅很多,沁人肺腑。 没有怪物追击,他们就小心谨慎地前行,又连续走了三个巢窟,皆一切正常。 裴奈再次感慨,顾瑾珩找的出口,大多都很安全。 大家今天经历了好几次危险,又连续走了这么久的路,身体都开始变得疲惫。 裴奈便下令,全队在第十八巢窟的高空平台上过夜。 先前意外发生得突然,他们也没有营帐,所有人都只稍微收拾了一下,准备席地而眠。 裴奈等人聚坐在一起,韩睿泽从包袱里掏出被油纸包好的小食,隔空丢给她。 裴奈抬手接过来,拆开细绳,发现是牛肉干,乐了起来。 没想到有朝一日,在陨石地内也能吃到这种美食,他们真是从磨难中学到了越来越多“生存”经验。 她刚吃了两块,顾瑾珩就将水壶拧开,放在她旁边:“喝点水,慢些吃。” 裴奈应了一声,又往他那挪了挪,轻轻弯腰,带着目的性地望他,不怀好意地笑问道:“你那里带了什么好吃的吗?” 她吃完了牛肉干,摊开手掌等待投喂。 顾瑾珩的目光扫过她的掌心,抬眸瞧她,轻笑了一声,拉过一旁的行囊包,放到裴奈面前,“自己拿。” 裴奈赶忙翻开他的包,却见里面放了满满当当包好的食物,还专门在外层纸上标写了名称。 大多都是裴奈爱吃的东西,明显是专门给她带的,裴奈“哇”了一声,直接伸出手进去拿。 她捧出一大把,给大家分了分。 大家一面吃着,又随意找话聊了聊。 “你们说,我们能赶在物资用完前,找到连接外界的出口吗?”达奚尚乐靠在邵历然肩膀上,问道。 但她也不是很绝望,爱人、伙伴都在身旁,全都是她最信赖的人,他们曾经闯过了一道又一道难关,无论结果是什么,都会一起面对。 裴奈接她的话,“当然可以,只要能一直往上,我就能尝试击穿顶壁,打通出路让我们逃出去。” 她的目光移过达奚安,却见他后背微微弯了些,头也垂下,似乎正在忍受痛苦。 裴奈瞧着揪心,本想让顾瑾珩用神炁替他减轻些疼痛,但仔细一想,达奚安一定很抗拒接受顾瑾珩的帮助,她就没有吭声。 她又垫了点吃的,站起来到了达奚安附近,盘腿坐下。 达奚安的伤口多数都已经包扎,只是脖颈和脸部不好裹布,伤口还基本露在外面。 裴奈想看看他伤势的情况,便凑近瞅着他的脖颈。 达奚安将脖子缩回去一些,“不会留疤的,不准嫌弃我。” “怎么会?”裴奈皱眉。 她也是难得见到达奚安这样不自信的一面,更让她心生怜惜。 韩睿泽在不远处冷冷看着他俩互动,忽然问达奚安道:“你确定你是因为喜欢裴奈,才不排斥她的身体接触,还是因为不排斥她的身体接触,才说喜欢她?” “自然是前者。”达奚安直接利落地驳他,眼里明显带着不快,“所以你们现在明白了吗?她对我有多重要。” 如果不是今天这出意外,想必达奚安都不会让裴奈知道他的这些经历。 他的态度很明确,他希望裴奈喜欢他,但不希望拿这些事情让裴奈心疼他。 他厉声说话,身体又被震得生疼,甚至不自主地微微颤抖。 裴奈连忙打断他,怕他又要激动地说话,便道:“没关系的,这有什么啊?你别纠结这些,先养伤,不能动肝火。” “谁惨,你心疼谁是吧?”韩睿泽瞥她。 裴奈透过韩睿泽的眼神,仿佛读懂了韩睿泽未言的后半段话:顾瑾珩过往惨,你心疼他,达奚安被下过禁术,你现在跟他说话都这么轻柔,维护他们,就我不够惨是吧? 裴奈被噎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辩解。 她同时也捕捉到了顾瑾珩的目光,转头去看,便看到顾瑾珩注视着她,眼里带着难过与薄淡的凄怆。 仿佛她做了抛妻弃子的恶事。 这帮男人好难哄啊!! 裴奈不挣扎了,气呼呼从达奚安面前的地上抢了个食物直接拿走,起身离开。 “你们玩!”她抛下这句话,便跑去巢窟其他通道口,看守夜士兵的情况,强行脱离“战争”中心。 见她直截了当地跑路,达奚尚乐在邵历然怀里笑得喘不上气。 达奚尚乐甚至还悄悄在邵历然耳边说道:“你说,裴奈姐要是最后,三个人一个都没选,和别人在一起了,是不是就神了?” 裴奈走得快,加上达奚尚乐声音小,她没听到这句话。 但顾瑾珩、韩睿泽、达奚安同时冷冷朝达奚尚乐看过来。 达奚尚乐知道他们耳力好,但没想到能好到这种程度,连这么轻的细语声都能听到。 达奚尚乐抖了一下,邵历然将她拢住,明显有着维护之意。 “完了,我得罪我皇兄了,他将来娶不到裴奈姐,该不会报复我吧?”达奚尚乐破罐子破摔了,又对邵历然说道。 邵历然笑了笑,配合她说道:“确实得罪狠了,但也好解决,怕被找麻烦,嫁给我就好了。” 做天耀功臣大将军的夫人,未来岐鲁陛下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达奚尚乐觉得十分有道理。 正巧达奚安还在看她,有邵历然撑腰,她难得在达奚安面前胆子大了起来,挑衅地抬眉,被达奚安白了一眼。 巢窟就这么大,吃完饭转悠了一圈,裴奈还是得回去睡觉。 顾瑾珩铺好了毯子,正坐在那里等她。 裴奈轻叹了口气,乖乖走了过去。 她站到顾瑾珩面前,顾瑾珩便伸手牵过她,拉她坐下。 “刚刚吃一半跑了,有吃饱吗?”顾瑾珩不放心地问。 裴奈点点头,“饱了。” 顾瑾珩用双手托住裴奈的脸颊,在她额头印上一吻。 他目光极度温柔,嘴唇微抿,眼底隐隐带着无奈,像是不再计较刚刚的事,根本舍不得生她的气。 “那我们睡觉?”裴奈询问道。 顾瑾珩颔首:“好。” 他先睡在里侧,然后抬起手臂,等裴奈钻入他怀中,便将她抱紧。 番外十八 爬行齿人 裴奈后背靠着顾瑾珩的胸膛,不断感受到身后传来的暖意。 巢窟内依靠匀光水发光,他们无法熄灯,睡觉时四周依然会很明亮。 裴奈睁着眼睛,看着平台上士兵们来来往往。 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便问道:“对了,如果能做澈血术,雷来翁为什么不拿来救厉三娘?虽然很难成功,但好歹有个希望。” “对于我们来说,澈血术不会有任何成功的可能,丹道神炁的修炼本身就是让我们不停地接触剧毒,让身体攻破毒源,渐渐炼作毒身,丹道神炁的修炼者之所以很难中毒,是因为我们身体的毒性,甚至远超剧毒。”顾瑾珩不急不缓地解答她的疑惑。 裴奈明白了。 澈血水是将解毒的草药圣水掺入血液中,将全身的血换几遍,以此解除贯穿全身的毒素。 但如果顾瑾珩他们本就是毒身,身体各部位都会被血液当作毒源清杀。 裴奈枕着顾瑾珩的胳膊,今天精神太过紧张,此刻没什么困意,睡不着觉,百无聊赖。 她用手指在顾瑾珩胳膊上点了点,又画了几道圈。 顾瑾珩无奈极了,“不睡了吗?” “睡不着。”裴奈翻过身来,眼睛一亮,“要不你轻轻唱首歌吧,我肯定很快能睡着。” 顾瑾珩神情一顿,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似乎想掰着她的脑袋,让她看看周围的环境。 裴奈又要开口,顾瑾珩抬手,两指关节在她额头一敲。 元炁传入裴奈头顶,她的意识瞬间开始不受控制。 舒缓和放松感似海啸般席卷来,她拥抱了困意,顷刻沉睡过去。 ...... 裴奈的这一觉睡得很安稳,她醒来后隐蔽地挠了挠顾瑾珩的腰腹,作为自己被神炁点晕的“报复”。 可顾瑾珩忍着痒,愣是未抖一下。 裴奈抬头便迎上顾瑾珩直视的双眸,看到顾瑾珩眼底逐渐转变的深暗。 她无辜地眨眨眼,迅速起身逃离。 大家收拾好后便继续上路,接下来通过了几个巢窟,或上行或下行,中途遇到了几次小意外,但都顺利解决。 很快他们就来到了第二十六个巢窟。 队伍借助藤蔓在石壁上攀爬着,方方行到一半,顾瑾珩忽感异常,遽然停下,回过头望向巢窟中部。 此刻大家的注意力都在石壁的藤蔓上。 就在这时,队伍中部的一个裴家军士兵突然从藤蔓遮掩的石洞中看到了什么,他停下动作,仔细观察着里面。 因为顾瑾珩回了头,加上那名裴家军士兵也停了下来,很多人第一时间便察觉到不对。 当那名士兵看清石洞内的情形,他立时神色大变,瞠目高喊道:“大家当心!!” 在他这句话脱口而出的同时,一只长着锋利骨扇的胳膊从洞中伸出,尖锐的刺角直朝他而来。 那名裴家军的士兵反应迅速,他闪身避开致命攻击,但手臂还是被割伤。 众人警惕备战,周围的士兵们快速掏出武器。 洞内的怪物猛然跳出,撞开藤蔓,跃过巢窟的半空,重重落在石壁另一端的坡台上。 众人这时也才看清它的样子。 怪物的皮肤、形态都与人类接近,动作更像直着四肢爬行的人,四个支撑的肢干像胳膊又像腿,上面各凸出一块扇形的骨头,用以攻击。 最令人心中震惶的,是它的脸上长满了牙齿,整个面部有许多大小不一的口腔,尖牙混乱地生长。 可它的眼睛却仅有一只,长在脸部“额头”的位置上,正转动着观察大家。 因为皮肤的颜色、外观,这个怪物远比方才的“蜥蜴人”更像人类,让所有人骇怪胆颤。 “又是新物种。”鞠连丞说道。 对面的爬行齿人嗅闻到士兵臂膀上的血腥味,脸上的尖牙不断抖颤。 它霎时间跳起,两只前肢将锋利的骨扇横摆,直朝那名士兵扑去。 当它跳出的瞬间,队尾附近的呼延卫兆也腾空飞跃,从侧面起跳,在高空之中将它截击。 能一击劈开虎豹的斩神钺,面对陨石地原生怪物强悍坚韧的身体,威力大减,但钺锋还是争气地穿入了怪物的躯体。 鲜血在空中喷涌,呼延卫兆借助冲击力,将怪物撞向下方的石壁。 “所有人注意山壁石洞!”顾瑾珩下令,神炁远扬,带动空气泛起波纹。 众人心里一惊。 他不会无故这么说,只会是...... 当士兵们将注意力从爬行齿人和呼延卫兆身上收回,有人揭开层层的树藤。 光芒透射进去,他看清里面的情况,立刻大喊道:“这边也有怪物!” “我这边也有!” “这里也有!”陆续有人接话。 裴奈听到大家的汇报,极快地做了决定:“怪物数量未知,不要恋战!迅速转移!” 整支队伍开始加快行进速度,好在缺乏战斗力的雷家人走在前半段,错开了山壁的石洞区域。 呼延卫兆避开爬行齿人的反击,举钺斩劈三次,才终于杀了爬行齿人。 血水从钺身淌下,呼延卫兆甩了甩斩神钺,将情况告知大家:“皮肉很坚硬,不好打!大家以防守为主!” 洞内的许多爬行齿人纷纷开始露头。 士兵们一边往前赶路,一边攻击怪物的头部,逼它们退回去。 也有几只爬行齿人在多人配合下,被直接刺穿脖颈斩杀。 后面的爬行齿人们似乎意识到什么,反而直接顶推洞内的所有阻碍,奔跑着冲出来。 有怪物被珲洗鞭拦空拍下,也有怪物被南羌剑的剑光切伤。 从石洞内跃出的爬行齿人越来越多,落在对侧山壁,再一起跳,便朝士兵们扑来。 队伍后半段受到袭击,前进遭遇阻碍。 同盟队的几人准备回撤迎敌,也殿后让队伍前半段的伤员和雷家人能够提前转移。 裴奈指挥道:“顾瑾珩、邵历然,你们俩去队首带队,前面不能没人!” 她又看了眼行进中的达奚安,对达奚尚乐说道:“尚乐,你和你哥先走!” “那你呢?”顾瑾珩不放心地拉住她。 裴奈反手拔枪,“我去把石洞封了,很快跟上来!” 语罢,裴奈便跟上韩睿泽,朝巢窟中部跳去。 “公羊子笙,替我保护好裴奈!”达奚安喊道。 他看着裴奈离去,眼里有些急,但他现在受了伤,根本帮不了什么忙。 公羊子笙最开始就跳了出去,刚在对侧平台上杀了一只怪物,将剑从怪物尸体中拔出来,便听到了达奚安的这句话。 公羊子笙无奈地对身边的岐鲁同伴说道:“裴将军的武功,需要我保护?” 番外十九 封堵 “爱一个人就是整天提心吊胆的,生怕她受伤害,等将军您成家了,就能理解太子殿下了。”那人在打斗的中途回应公羊子笙。 裴奈在韩睿泽的掩护下,抵达第一处石洞附近。 士兵们给她让出路,裴奈扯着藤蔓向石壁回荡,在藤条甩回的瞬间松开手,朝着洞口上方正向冲去。 逐北枪穿空刮出急遽的金风,在至极坚硬的陨石山壁上破出一道开口,将附近的山石击碎。 轰响声在巢窟内回荡。 逐北枪所击之处,周围的三个石洞均崩塌倾落,完全被堵塞。 里面的爬行齿人不甘放弃,仍不停向外撞击石块,但它们一时半会难以突破阻隔。 “下一处!”裴奈抓住旁边的藤条。 韩睿泽替她清扫附近的怪物,对士兵发话:“王昕、刘封然、冯哲让路,去对侧山壁协助邵将军和公羊将军!” 士兵们照做,快速将路让开。 裴奈重复方才的动作,赓续碎石堵洞。 远处的石洞仍在源源不断地出怪,裴奈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封了五成的石洞。 她回头望了眼战局。 此处巢窟不深,他们可以看到地底的情况。 下方已然横尸堆山,起码砸落了数十具怪物的尸体。 虽然己方尚无人员遇难,但怪物有尖牙与骨扇,已让不少士兵受伤。 “你胳膊还能撑得住吗?”韩睿泽询问她。 裴奈的手握了握枪身,她感受着手臂的酸痛与乏力,也不自负,如实摇头:“难,把这些石洞全都敲完的话,应该就抬不起来了。” 韩睿泽听后眉头紧皱。 裴奈想了想,抓着藤蔓回过身,对远处平台上的公羊子笙喊道:“子笙兄!帮帮忙吧,来一起敲石壁!胳膊实在撑不住了!” 公羊子笙快速将脚下的怪物解决,抬头望向她,喊话道:“陨石的山壁我试过,我剑法的穿透力不及你,无法将之击碎。” 倘若是寻常的金石,作为上三山的南羌剑可以轻易将之切穿。 但二十一域、卢国秘境、天陨之地的陨石本体硬度远远胜于金石,毕竟贡山玄石等顶级铸器原料也都是来源于陨石地,可见这些石块硬度之可怖。 当今世上单凭武器能将陨石击碎的,除了已经战死的越苍,就只有裴奈了。 “你要相信自己!我可以的话,你肯定也可以!”裴奈为了将他的潜力逼出来,又说道:“不然我的胳膊又要残了!” 最关键的是,一旦裴奈重伤,当她无法用枪,全队将损失最大的战力,也无人能够将石壁击破,他们就将一直被困在陨石内部。 最终,他们抵达高处的巢窟却无法逃出,这是所有人都难以接受的结果。 但公羊子笙难受的不是这个。 他想到了裴奈胳膊再次重伤后,达奚安会心疼成什么样。 作为忠诚的将领,他受不了自己的主公、未来的一国之君露出那样的神情,想想就浑身发麻,甚至不自主地打了个激灵。 “公羊将军,主母发话了,上吧,我们也觉得您可以。”岐鲁将领在一旁起哄。 公羊子笙的目光扫过裴奈的双臂。 知道她两臂有旧疾,再这样下去确实有可能旧伤复发。 公羊子笙也不再推托,轻功跃起,举剑朝对面无人把守的石洞劈去。 剑尖聚力刺向山石,清芒的剑光闪烁而过。 剑意沛然乍散,郁芊万分。 巨响瞬发,周围的树藤被扩散的剑气全数割毁,可剑锋却只在石壁上凿出了一道深痕。 石洞内的怪物在此刻探出身子,公羊子笙顺势携剑下坠,将怪物的脖颈切断。 最后他抓住藤蔓,抬头对裴奈道:“裴将军,我确实还做不到。” 在他尝试的过程中,裴奈又封了两个石洞。 裴奈循声望过来,看了眼石壁的刻痕,“我在卢国秘境之前也这样,你需要一个开悟的契机,这些陨石坚不可摧是因为它们内部极为稳定,你要想办法把剑气渗进去,从石块内部裂散,将他们融碎!” 公羊子笙听到这个说法,唯觉得新奇,迅速思考她说的办法。 “不过我的逐北枪魂是水,所以便于包容与撕控,你得想你自己的方法!”裴奈提醒他。 公羊子笙尚在思忖。 远处石洞附近,一名岐鲁士兵不慎被怪物咬住手拖了进去,当周围的队友拼了命将他拽出来时,他的右手血肉已经被利齿刮扯去了一半。 那名士兵的右手甚至只剩下食指与中指,一片鲜血淋漓,让人无法细看。 他发出痛苦的嚎声,咬紧牙关才没有掉下山壁。 身边的同伴迅速将他带离。 这已经不是第一个被怪物重伤的士兵。 先不说裴奈将一面山壁的石洞完全封堵后,她的骨骼将经受怎样的震创,单是过程她就需要大量的时间。 目前尚无人员牺牲,是因为这些战士都是经验丰富的将领或顶级精兵,彼此配合默契。 但时间久了,怪物连续不断地涌入,大家的体力都在快速消耗,伤亡只会越来越严重。 作为主将,公羊子笙却只能眼见着岐鲁士兵受伤。 倘若他与裴奈一样,能将陨石击碎,现在他们必然已经完成所有石壁的封堵,士兵们也不会陆续受重伤,更不会继续面临生命危险。 公羊子笙狠咬着牙根。 裴奈方才的话又一次灌入他的脑海,逼着他从自己的南羌剑意里寻找出路。 等他再度出手,从远处跳斩向石壁,剑落之时,雨打竹林般的清萧感灵捷外散。 攻势集于一处,震响过后,劈出一个豁口和无数四散的裂缝。 已是显而易见的提升! 裴奈激动地要给他鼓掌,差点忘记自己还攀附在藤蔓上,手一松差点滑下去,被韩睿泽荡过来及时拉住。 “笨死了。”韩睿泽一边拽着她稳住身子,一边嘲讽道。 裴奈没顾得上回应他,忙又转过头,对公羊子笙说道:“对对对!就是这样,再试一次!” 公羊子笙再度轻功跳回对面,重新尝试。 裴奈结合他的剑意,在远处继续给他形容,“想象你的剑光刺入了一颗种子,在雨润之下,不断生根发芽,向内无限生长,裹挟着这些土壤般的石块,将它们融碎!” 公羊子笙听到她的话语,很快再次出手。 大家不知道他脑海里的变化,不知道他与南羌剑如何配合,不知道这种剑意如何化形。 但只见,清音割空,接上震耳欲聋的巨响,从剑击的中心开始,令山壁石块向外崩裂。 碎石垮塌砸落,将最近的两个石洞掩埋。 公羊子笙拽着飘荡的藤条稳住,望着结果,也有些惊愕,他望向裴奈,眼里带着不可思议。 番外二十 迷雾中的巨物 所有士兵为之振奋,呐喊与欢呼声在巢窟内回荡。 呼延卫兆望着这一切,在远处无语道:“这种指导路数也行?” “对嘛,谁还不是个天才了。”裴奈赞赏地评价道。 她回过身,继续裂石封洞。 士兵们负责解决闯入的爬行齿人,这次有了公羊子笙加入,剩下的石洞也被一一封堵。 结束时,裴奈的手臂都有些发麻。 她将逐北枪插回后背,看到不少石洞的废墟石块都在震动,灰尘不断扬起。 大家都明白,那是里面的爬行齿人正在持续撞击石堆。 不知道塌陷的碎石块能坚持多久,裴奈立时带着大家离开。 穿过斗折蛇行的通道,他们抵达了第二十七个巢窟,顾瑾珩派了两个裴家军士兵,正在他们选择的出口等待大家。 又往前走了两个巢窟,他们才终于与前面的队伍会合。 顾瑾珩先是检查了裴奈的胳膊,微蹙着眉替她揉了揉,然后将情况说明:“这片区域的所有通道,都是不断通往下层。” 裴奈一路走过来,知道通道都是下坡,这也意味着,他们正在离顶部越来越远。 顾瑾珩继续道:“这里有两条通道,我方才分别进去探查过,一条通道所连接的巢窟,里面有许多蛇状的生物,另一条则通往一个巨大的空间。” 他们的对话没有故意避开人群,周围的人都可以听到。 “有多大?”裴奈问他。 “我无法探知到尽头。”顾瑾珩回答道。 这句话让很多人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意味着,该巢窟接近甚至超过入口巢窟的大小,范围广如一座城池。 裴奈又细问道:“在你能触及的范围内,感知到危险了吗?” 顾瑾珩未置可否。 他沉声道:“有一些生物,而且行动方式很奇特,我的直觉告诉我,它们不具备攻击性。” “为什么这么说?”韩睿泽没有呛他,只是觉得顾瑾珩这么分析,一定有其他原因。 “因为对于它们来说,我们微如蝼蚁,不堪在意。” 众人心中骇然。 这是体型怎样巨大的生物?才会让顾瑾珩这样形容。 公羊子笙望了眼来时的路,提议道:“要冒险吗?还是我们返回上一个巢窟,再寻出路?” 裴奈摇摇头,“爬行齿人在后面,不确定它们是否已经追上来,而且回去之后,其他路径也不一定安全,顾瑾珩既然选择了这个巢窟,就说明沿途的其他巢窟多少都存在危险。” 裴奈与顾瑾珩对视。 顾瑾珩点了头,便是肯定了她的猜测。 “那走吧,未知能让我们更了解陨石的秘密,或许也是我们的生路。”裴奈做了决定。 同盟队总是支持她的想法,士兵们都具有服从性,而雷家人......不敢在此刻多言,他们还指望着裴奈能带领他们活下去。 全队便没有其他异议。 大家穿过不断下坡的通道,走了很久。 久到几乎怀疑,他们是否来到了陨石的最底层? 通道的尽头,地面终于平坦。 这里与先前的巢窟截然不同,眼前是晦暗阴沉的迷雾,头部无法见顶,他们仿佛置身充满浓雾的荒原。 除了身后的山壁,前方和两侧根本看不到任何遮挡物。 加上顾瑾珩曾说,这里存在其他巨大的生物......这种恐怖阴森的氛围感,会让所有正常人为之却步。 众人不敢说话,生怕引来迷雾中其他物种的注意。 大家放慢脚步,在平整的石地上行走。 顾瑾珩牵着裴奈的手。 裴奈转头望向他,用目光无声地询问最新情况。 顾瑾珩低头看过来,用眼神回应她:暂时安全。 他用神炁继续探着路。 想必是怕引起大家的恐慌,哪怕存在其他生物,也不明说,只带着队伍在雾中不断曲折穿行。 遽然间,他停了住。 众人也站定,茫然地望向队首,随后所有人都看到了,那令人躭惊目颤、终身难忘的场景。 高空之上,透过重重瘴雾,一片巨大的阴影盖下来。 巨物的位置距离他们极远,但众人还是看到了它的一部分躯体。 发乌的靛蓝表皮,上面的纹路崎岖暗涩,鳍状的附肢缓慢舒展着摆动,推动它在空中自由地游弋。 那是一个巨型的鱼状生物,却在半空中漂浮游走。 而他们,此刻只窥见了它身体的一角,便足以感受到它的庞大和人类的渺小,他们又一次为难以理喻的场景画面所震撼。 若世上真有传说中的鲲鹏,或许便如此般。 当巨物一摆身体,自如地转向,大家也意识到,它确实不曾发现他们,又或许知道他们的存在,但并不在意。 已经确定安全,顾瑾珩便带着大家继续上路。 地面上间或出现一些植物,有些甚至会发光,偶尔还有高耸的树木出现。 走着走着,他们来到了一片沼泽。 石地未断干净,却也不连贯,因此有很多石头仍旧凸出水面,提供了可以前行的路。 一些外观近似灌木的矮植生长在沼泽各处,中间是深不见底的水坑,石头下面存在缝隙,彼此连通,能够想象到下面环境的复杂。 队伍踩着凸出水面的石头穿越沼泽。 作为武者,大家都有着明确的感应,水底下有其他活物,但顾瑾珩没有停驻或提醒大家注意应对,众人便硬着头皮继续走。 好在他的直觉没有出错,水下的生物并未对他们进行攻击。 走到沼泽中段时,顾瑾珩抬手,再度停下。 他的目光仍落在前方,但手却拍了拍裴奈后背的长枪,这是让裴奈做好战斗的准备。 裴奈已有了不好的预感。 很多人的手也移到了武器上面,准备第一时间应敌。 顺着顾瑾珩注视的方向,众人望向右前方的半空。 一只鱼头蛇尾、浑身长满黑鳞的怪物从高空俯冲而下,下落的目的地却是他们旁边的水池。 那鱼头蛇尾的怪物和人一般大小,它突入水面,掀起外翻的水浪,不少水花都溅在了众人身上。 它在水底一个腾转,再次跃出水面,身侧两边的鱼鳍持续扇动,令它悬停在空中。 怪物嘴里叼着一只有壳的生物,快速咀嚼吞咽下去。 它完成了捕猎,在进食过后,两只眼睛一转,注意到了裴奈他们一行人。 番外二十一 龟壳怪物 不知怪物的恶善,此刻交手必然会引起外围其他大型生物的注意,大家心里都涌起不安。 怪物就在原地观察着他们,直到它的眼睛忽然冒出红色。 它嘶鸣一声,发出兽类凄惨的痛吟,随后快速摆动鱼鳍,转身向远处飞离,很快在雾里失去影踪。 “是你动手了?”裴奈压着声音,用嘴型询问顾瑾珩。 顾瑾珩颔首,指了下眼睛。 意思是他怀疑怪物有攻击意图,因此用神炁从内部刺伤了它的双眼,令它察觉到危险,逼其离开。 这个突发意外已经解决,众人继续上路。 少顷,他们走出沼泽,又来到了石地之上,也隐约看到了右侧的山壁。 他们从一面山壁的通道走出,斜着穿过浓雾,来到了右手边的山壁下方。 这是离他们距离最近的区域边缘。 他们没什么精力将这片空间探索完,也不敢想象这片区域到底有多大,越往深处摸索,危险就离他们越近。 然而,这边的山壁依然没有其他通道出口,顾瑾珩只能带着大家沿着山壁边缘继续往前走。 周围时不时传来怪物的叫声或其他杂音,让人心慌发怵。 又走了一段距离后,顾瑾珩忽然抬头望了眼石壁上空,随后便领着队伍远离山壁。 大家有些茫然,但现下的环境也不敢多问。 就快要望不见山壁时,有人回过头,他定神间突然看到了什么,压低声音问道:“那是什么?” 他的声音不大,但大家都是武者,基本都听到了这句话。 众人远望过去,透过层层雾霭,却见他们方才离开的山壁上方,多出了几道黑影。 那些东西攀附在光滑的山壁上,一动不动,不知道是不是在远远观察他们。 大家脚步未停。 但陡然间,其中一个生物动了一下,它从高空跳下,随后它的同伴也尽数跳落。 当它落地时,众人也才看清它们的样子。 它们的身子像龟壳一般,但四个壳洞伸出来的却是像极了人手的肢干。 细长的手臂与人登高,伸直着撑起龟壳,让它们站立在地上。 那些怪物朝他们的方向奔跑冲来,四肢踩推着地面,移速极快,到了裴奈他们队伍附近,距离约莫五丈的位置时,停了下来。 大家在它们冲出的瞬间便纷纷掏出武器,却被它们的停滞不前搞得一头雾水。 它们似乎没有眼睛,又或许是藏在隐蔽的地方。 大家想要迅速离开,但紧接着,最前面的龟壳怪物开始用它一只“手”样的肢干拍击地面。 拍打声在阒寂的荒原上响起,震荡在众人心头。 随后它的同伴也开始效仿,做出一样的动作,甚至落地同步。 当它们一齐不断敲击地面,恍若击鼓之声,雄浑沉闷。 “不好,它们是在预警?”韩睿泽出声说道。 顾瑾珩的清眸微阖,神炁扩散出去,查明了外围的情况,随后立刻道:“快走!” 众人不再考虑移动发出的声响,大步向前方奔跑。 甚至不再需要顾瑾珩警告,大家也能听到四面八方传来的动静,那是怪物们向此奔袭的声音。 就连头顶之上,都能看到硕大无朋的巨物阴影正在靠近。 万物压迫过来,是致命的危机。 出口通道依然没有影踪,大家疯狂地往前奔逃。 裴奈被顾瑾珩牵着,当一个触爪般的石像从左侧视野一闪而过时,她的脑海突然浮现一连串的画面。 裴奈似乎知道是什么情况,心里都在发颤。 她怕错过大脑里隐藏的信息,甩开顾瑾珩的手,不顾一切地朝触爪石像的方向跑去。 时间太过紧迫,她来不及解释,但她知道大家都会跟上来。 “奈儿?” “裴奈!” “明枝?去哪?” 身后有很多人被她的行动惊道,担忧地喊问着。 看到裴奈坚定的身影,达奚安已经明白了过来,他低呼:“不会吧?又有被迫寻路提醒?” “什么提醒?”达奚尚乐有些懵。 顾瑾珩和韩睿泽也听裴奈说过,她和达奚安、阿熏婆婆在二十一域的藤网层时,面对独眼巨蛇,浑树片连接她的大脑,给她指了一条秘密通道。 甚至他们借助这条秘密通道,还找到了已经绝世的银烁水玉。 只是裴奈的浑树片已经毁去,那为何还会有这种残存的记忆出现? “先走!”达奚安也没顾得上和他妹妹解释。 众人立刻跟上裴奈的步伐。 临到近处,少了迷漫的雾幕,他们终于看清触爪石像后面的情景。 无数比人还要高大的触爪石像从地面伸出,围成一个圆形,而它们聚集的中心,是一座仰望着天空的眼睛石像。 巨大的眼珠长在石地上,正对着天顶,凸起呈半人高。 “有点像裴奈在卢国秘境融合层,杀死的独眼巨花。”韩睿泽这样形容。 但众人还没能消化眼前的画面,就见裴奈蹲在眼珠石像最中心的瞳孔处,她将手臂伸入了一个极窄的洞穴中。 顾瑾珩稳定的神色不复,他的眼角都在发抖,“奈儿!你做什么?” “别伸手,危险!”韩睿泽急喊道。 裴奈通过脑海里的画面,知道开启的方法,她将手伸到窄洞深处时,感觉有什么东西短暂与她的五指交握。 那是难以形容的触感,不似皮肉,也不像植物。 但她来不及细思,石像的瞳孔区域便晃震了一下,开始整体下移。 头顶之上,数只巨型生物距离他们越来越近,它们遮蔽了四面山壁匀光水的亮光,让周遭变得昏暗无比。 巨物从各个角度逼近,让众人骨寒毛竖,压抑到几乎喘不上气。 裴奈回头喊道:“快来!!” 她的话甚至还没说完,整个人就直接掉了下去。 只见石像的瞳孔区块不断下沉,已经形成了一个空陷的倒立锥型。 而裴奈坠落的最中心,没有任何光线射入,一片黑黢。 顾瑾珩跑到洞口,毫不犹豫地跳落。 韩睿泽也不耽误,紧跟上他们俩,后面的同盟队成员亦同。 似乎没有人怀疑,这下面是否会是无尽深渊? 所有人都相信着裴奈。 番外二十二 三个人管 何况身后更是无数的致命危险,留在这里不知道即将会面对怎样可怖的生物。 士兵们纷纷跳入洞穴。 雷家人咬咬牙,带着必死之心依次跟上。 最前面的裴奈掉落洞口后没下落多远的距离,屁股就挨到了硬石地,然后不由自主地往斜下滑去。 虽然四周伸手不见五指,但能够猜到,这是一个曲折且狭长的滑道。 顾瑾珩下落得比她要快,在黑暗之中将她牢牢抱住。 裴奈能够嗅闻到他的味道,也感受自己正被他护在怀里。 他甚至垫到了裴奈身下,每次转弯时石壁撞击身体,都被他扛了下来。 在石道中滑了很久,前方隐隐出现匀光水的亮光,随后他们终于落地。 这里又是一处圆形通道,与正常巢窟间的通路差不多。 将将站稳,顾瑾珩先带着她往旁边挪了两步,把滑道出口的位置让开。 然后顾瑾珩牵起她的左手,捧在他们二人的胸前,低头仔细检查。 这是在看她刚刚将手伸出窄洞后,是否受伤。 紧接着,韩睿泽也掉了下来。 他最后的一小段路用了轻功,因此身形可控,双脚直接稳稳落地。 下一刻,韩睿泽便凑了过来。 “怎么样?有受伤吗?”他看顾瑾珩正在检查裴奈的手,紧张地问道。 裴奈摇摇头,“没有啊。” 韩睿泽气到不行,用指骨在她额头上重重敲了一下,随后厉声训道:“说了多少次了?不长记性是不是?不要行险徼幸,都不确定里面是什么,还敢伸手进去,把你胳膊吃了你怎么办?!” 裴奈双手捂着头,“别骂了,我知道这里有路,才会行动啊。” 达奚安第四个落下来,他听力好,在上面就听到了他们完整的对话。 滑道中的移动难以控制,他的伤口难免撞到石壁。 他先是咬牙捂了下伤,微缓了一下,然后忍着疼痛朝裴奈他们走过来,对她道:“我看看手。” 他自己都疼得不行,还有力气关心裴奈。 裴奈把挡在头顶的双手拿下来,给他看自己的左手。 达奚安的目光在她手上扫了一遍,紧接着他抬手,也在裴奈额顶敲了一下。 这是裴奈没有料到的事,没想到达奚安也这么恼火。 “刚刚要是有危险,你让我们怎么办?”达奚安又气又心疼,“老是挡在我们前面,你等我们一下会怎么样?” 裴奈痛叫一声,双手护着头,侧着头对顾瑾珩道:“他们俩欺负我,你也不管?” 顾瑾珩拉过她,把她双手拿下来,用手掌替她揉了揉额头的位置。 他动作很温柔,但脸上的表情也不是很好,眼底带着责备之意,居然对裴奈说:“该。” 裴奈被轮番训了,有点委屈,“我在脑海里看到了,这里可以下来,直觉告诉我把手伸进去没有危险。” “直觉?!”韩睿泽觉得可笑极了,继续骂她:“你把我们当死人吗?非要自己伸手?” 裴奈声音弱了几分,继续试图狡辩:“那假如有危险,谁上不都得折一只手吗?” “但你不行!”达奚安眼里带着难过与埋怨。 他嗔怪道:“在逐颠之战前,知道你即将生死难料,是我们没有办法,你才只能独战越苍,那时我就对自己发过毒誓,以后不会再让你受到一点伤害。大战都平息了,若你要是缺了一只手,我这辈子都没办法原谅自己。” 裴奈听得心都软了。 她真是扛不住他们这样说话,立刻对他们服输道:“我错了,再不敢了,以后和你们商量再行动。” “你最好是。”韩睿泽白了她一眼。 就在他们耽误的这半天,队伍陆陆续续又下来了不少人。 他们四个挡了半边的路,其他人落地后便一边听着他们对话,一边悄悄往前走,好把位置给后面的人让开。 不远处达奚尚乐默默听完了他们的对话,随后抱着邵历然的胳膊,乐不可支道:“裴奈姐有三个男人宠的同时,就有三个男人在管,好幽怨的眼神。” “对了,你的浑树片都已经销毁了,为何还会突然记起这些画面?”达奚安问出自己的疑惑。 裴奈回想了下,“不知道啊,该不会那些记忆全都已经藏到我脑海深处了吧?” “在陨石地,遇到致命的危险,便会触发?”达奚安替她分析道。 裴奈点点头,“现在看来是这样。” “这条路可以出去吗?”呼延卫兆站在最前面,探究地问。 裴奈回答道:“画面里,我看到了一眼出口,应该是可行的。” 还有很多人没有抵达,众人便分散开,在四周靠坐休憩。 裴奈坐在地上,戳了戳旁边的顾瑾珩,没什么底气地轻声质问他:“他们方才凶我,你怎么也不帮我?” “因为我舍不得凶你,但你必须要长点记性。”顾瑾珩捏了捏她的手,低头看她,“不可再这样冒险。” 好啊,原来是放任韩睿泽他们替他教训她。 裴奈叹了口气。 大家数着落地的人数,等最后一名殿后的银甲卫落下,韩睿泽便开口询问:“怪物有追上来吗?” “我们跳进来前,四周就被许多奇形怪状的生物围住了,甚至头顶就是两只巨型鱼怪,它们睁着眼睛看着我们,很恐怖。”那名银甲卫答话道,“但......” “但什么?”公羊子笙着急听后面的话。 倒数第二个进来的裴家军士兵回答道:“但它们停在了巨眼石像的瞳孔外围,就是下坠的坑外,不再继续靠近。” “而且我掉到一半,似乎听到洞口重新封合的声音。”最后的银甲卫补充道。 大家歇了一口气。 裴奈开口道:“那我们暂时安全了,都跑了一路,你们也坐下休息会儿吧。” 士兵们听令照做。 缓够精神后,众人继续上路。 他们沿着这条通道走了一段时间,此地没有其他岔路,尽头处却是一面石壁。 大家都有些懵。 韩睿泽试探地抬手,却见他的胳膊从石壁中穿了过去。 “又是二十一域里那种可以穿行的融化石壁。”韩睿泽伸回手,看到了衣袖上的泥珠,因此确定。 番外二十三 房室与峡谷 他的手在无意中已经接触了另一边,目前看来还安全,因此他回身给大家说了一下,便率先进入。 顾瑾珩和裴奈紧随其后。 这是一个不大的房室,四周的石壁材质也很奇特。 明明没有匀光水,但这里却很明亮,因为墙壁的石料在不断发出澄澈泛白的萤光。 房室最中央的地面和顶部,分别有一颗眼睛石像,两只眼睛彼此相对。 除此以外,房室之内再无他物。 “出口呢?”达奚安巡睃了一圈,问道。 裴奈“咦”了一声,她拍了拍通道入口正对面的墙壁,回答道:“我脑海里看到的画面,这里是可以出去的。” 众人聚过来,在她所说的位置寻找机关或缝隙。 但他们依次检查了一遍墙壁,甚至连另外三面墙和地面、头顶都细细察看过。 “没有啊。”鞠连丞说出结果。 此时所有人都已经进入这处房室,环境变得极为拥挤。 空气浑浊,连呼吸都渐渐变得艰难。 这时,有士兵用手接触了入口的融化石壁,他吓了一跳。 “裴将军!韩将军!入口的石壁封死了!”士兵转而用手拍打坚硬的石壁,证明自己的话。 韩睿泽大步走去,检查了一下,确如他所说。 此刻,他们数十人,被困在了这处狭小的空间中。 大家或多或少都有些慌。 可还没等其他人开口,在肉眼可见的情况下,四周特殊石料上的亮光便从石头墙壁上浮出。 房室内出现恒河沙数般的亮光点,以所有人都无法躲避的速度,融入每个人的体内。 仿佛他们吸收了这些光芒,石头转而变得晦暗。 直到房室内部再无亮光。 大家都感觉浑身有些麻痒,随后这种异样的感觉转瞬消失,身体恢复如初。 有几个士兵反应快,已经将便携的军用火把点燃。 房室内有了光线,大家彼此面面相觑。 没人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 “什么情况?什么东西进入我们的体内了?”裴奈不解地询问顾瑾珩。 顾瑾珩已经用神炁快速探过一遍所有人的身体。 他微微摇头道:“消失了。” “这不是应该问你吗?你带的路啊,明枝。”达奚安实话道。 裴奈挠挠头,“我脑海的画面里没这段啊,直接就到出口了。” 随着她这句话脱口而出,有不少人再次望向她方才说的墙壁出口。 很多人同时瞪大眼睛。 有人立时指着那处墙壁道:“出现了!那就是出口吗?” 裴奈回过头,也是一喜,“啊!是的。” 只见墙上凸出了一块方形的区域,外面一圈有了裂缝。 裴奈走过去,用力将石板一推。 方形石板以中心竖向为柱,转动了半圈,露出了外面的情况。 却见隔板石墙之外,是一个悬崖。 房室的这面墙后面,仿佛是一块被径直劈开的内部峡谷,下方深渊万丈,黑暗无穷。 此地并不露天,离对面的悬崖峭壁距离也不远。 裴奈甚至看到了悬崖对面,山壁上的多处通道出口。 她欣忭地拍了拍顾瑾珩的胳膊,引他向对面的通道口去看。 “嗯,看到了。”顾瑾珩奖励似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同盟队里的半数人和一些轻功较好的将领自己跃跳过去。 他们将特制的滑索一端带到对面,死死固定住。 达奚尚乐、罗元瑛、鞠连丞和雷家人则是依靠滑索荡过去。 邵历然为了保护达奚尚乐,也延后出发。 这里似乎是一处巨大的地底峡谷。 众人在空中横穿峡谷,到达对岸的通道,随后继续上路。 接下来的路程一切都很顺利,如果将巨物天鱼、龟壳怪物所在的迷雾大区算作第三十巢窟。 那他们穿越峡谷后,又陆续经过了第三十一巢窟至第三十七巢窟。 似乎迷雾巢窟已很偏底部,因此接下来的路途都是一路向上。 大家安全抵达了第三十八巢窟。 此地有四处大小不一的高空平台,巢窟内部也没有其他异常的生物。 今日长途跋涉,又多次遇到险情,不断奔逃,此刻大家都已乏到极致。 裴奈见环境合适,便下令在此地休整过夜。 同盟队的十余人聚在一起用餐。 方才路上要留意潜在的危险,大家没有顾上讨论,此刻终于空下来,便有人提起了方才房室里的意外。 公羊子笙一边啃着干粮,一边问道:“刚刚房室里的萤光都进入了我们体内,顾公爷可有感受到我们身体的异常变化?” 顾瑾珩否认,“未曾。” 他低头看了看正在往嘴里送肉干的裴奈,又道:“如果奈儿受到伤害,神炁会不自主地朝她那里汇集,想要替我疗愈她,但目前来看,一切都正常。” “那只能过段时间才知道变化了,大家如果有不良反应,也记得及时说。”韩睿泽说道。 众人点点头。 就在这时,一名岐鲁士兵朝裴奈所在的位置走来。 他身后的岐鲁将领、裴家军士兵、银甲卫们都在张望和起哄。 裴奈茫然地转过身,问那名士兵道:“怎么了?” 那名岐鲁士兵用不是很流利的天耀话回答道:“今日看了您点悟公羊将军的过程,想请教一下您,不知道是否可以?” 裴奈颔首,“可以。” 她把手里的食物放下,拍了拍掌心,抖掉肉干的残渣。 顾瑾珩在旁边递给她手帕,裴奈接过来擦了擦手,随后起身走过去,询问他的需求。 这名士兵战斗时的过程裴奈这两日多少都见过,给他指了几处可以改进的地方,又教给他一些技巧。 岐鲁士兵高兴地再次谢过她,随后转身离开。 见他成功请教到裴奈,裴家军士兵、银甲卫的队伍里都有人不约而同站起,似乎跃跃欲试。 韩睿泽不乐意了,对他们喊道:“你们等离开陨石地了再来问,先让裴奈休息。” 韩睿泽发了话。 想要过来请教的士兵们都只能悻悻坐回去。 但士兵们也不急躁,毕竟大战已经结束,只要从天陨之地离开,以后还有很多机会。 韩睿泽已经替裴奈说了,她就转身走回吃饭的地方。 番外二十四 红蝇虫群 她原本坐在顾瑾珩和韩睿泽中间,更靠顾瑾珩一些,但再坐下时就比较随意,在两者居中的位置坐下来。 没有留意韩睿泽腰侧垂下来的武器。 “当心!”韩睿泽及时将珲洗鞭收回去,避免割伤裴奈。 裴奈和他们几个在一起时精神会比较松懈,这时才留意到珲洗鞭放在她和韩睿泽中间。 平时韩睿泽会将鞭子完全收于腰际,但今日鞭身的玄石片下面卡了一些陨石怪物的血肉。 这些怪物的血痕比较难清理,韩睿泽还没顾得上收拾干净,因此先搁在旁边。 韩睿泽抬眼瞥了她一下,开玩笑道:“险些又要被你多讹五十两。” 这放在日常对话里,几乎平平无奇,也没有人会在意为什么是五十两。 但......鞠连丞闲得发慌,他恍然大悟了一句:“一个伤口五十两?难怪在卢国秘境,韩将军给明枝上药的时候,你们在数什么‘五十两’、‘一百两’,最后明枝还数到了六百五十两,你们还挺有情趣的。” 当他开口时,裴奈就已经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 顾瑾珩和达奚安他们一同朝裴奈望过来。 顾瑾珩目光里带着质问,眼底透出的危险让裴奈身体一僵。 裴奈生无可恋地仰天说道:“鞠言,真不是我欺负你儿子,他实在太欠揍了!” 语毕,裴奈拾起身侧的逐北枪,站起身绕过大家,朝鞠连丞大步走过去,作势用长枪的尾部追着鞠连丞打。 鞠连丞跑得也快。 他躲到顾瑾珩和罗元瑛中间,用无辜的神情对顾瑾珩道:“爷,救命。” 毕竟他揭穿这件事,是为了呛裴奈,顺便让顾瑾珩知道真相。 顾瑾珩回身抬头去看裴奈,裴奈才堪堪停住。 她本来就是气得慌,打算吓唬一下鞠连丞,因此对着鞠连丞“哼”了一声,便将逐北枪收了回去。 “你害明枝受了十三处伤?”达奚安诘问韩睿泽,语气里都是对韩睿泽的不悦,和对裴奈的心疼。 他方才知道这件事,第一时间不为吃醋,而是抓住了这个重点。 “不是十三处,是十二处,最后多出来的五十两是我讹的。”裴奈又替韩睿泽解释道:“他是为了殿后,险些掉下去了,我才用身体卡住了珲洗鞭,之前和你们说起过啊。” “我都不知道你受了这么多伤,留疤了吗?”达奚安微微蹙眉。 裴奈摇摇头,“当时韩睿泽给我涂的药膏很好,之后顾瑾珩又用神炁帮我治疗过,每天调理下,确保伤口不会因新生皮肉而隆起,所以没有留疤。” 达奚安这才安心些,他撇撇嘴,没有继续问了。 大家的注意力渐渐转移走。 裴奈弯下腰,从身后抱住顾瑾珩的脖颈,算是在撒娇哄他。 顾瑾珩没有说话,只是从前面的油纸袋中拿了个一口酥出来,微微转头递到了裴奈嘴边。 裴奈忻忭极了。 这说明她又把顾瑾珩哄好了。 她一边嚼着点心,一边想:十年后的顾瑾珩,真是太太太太好说话了! 见顾瑾珩这么快便与裴奈和解,众人也没有大惊小怪。 毕竟用脑子想一下,在“裴奈受伤却无人上药”和“韩睿泽看着她的后背上药”两者之间,顾瑾珩和达奚安无论如何都会选择后者。 大家进食过后,稍微漱洗收拾了一下,便陆续睡下。 裴奈依旧和顾瑾珩睡在一起。 远处间或有士兵们的低音细语声,还有个别士兵熟睡后因过度疲倦而打的呼噜声。 裴奈缩在顾瑾珩怀里,睡得很沉。 不知过去了多久,她忽然被顾瑾珩拍醒。 就在顾瑾珩拍她的时候,巢窟另一端守夜的士兵也发出了预警:“有敌袭!!!” 所有人听到这声呼喊,均从睡梦中惊醒,以极快的速度翻身起来。 大家都有经验,睡前就收拾好所有包裹,早做了准备,就是为了应对突发情况。 “从这个通道撤离!银甲卫先行,雷家人跟上!”韩睿泽下令。 众人带上行囊迅速上路。 刚有一批人进入通道,巢窟另一端守夜的士兵们便已经看到了怪物的影子。 “是大批的蜥蜴人!!!”有士兵厉声通禀。 众人快速商量,队伍需要顾瑾珩带路,因此裴奈和顾瑾珩先赶到队首。 韩睿泽、公羊子笙他们留在后面殿后。 好在蜥蜴人不能像爬行齿人那样隔空跳跃,因此移速尚能接受,士兵们无需为前面的人争取逃生时间。 全队前后拉开的整体距离不长。 韩睿泽在后方指挥,大家没有恋战,很快赶上来。 众人先是穿过第三十九巢窟,又来到第四十巢窟。 这里还有几株带尖刺的杀人植物,给裴奈他们造成了一些麻烦。 队伍解决了拦路的异种植物,也因此耽误了一些时间,以至于身后的蜥蜴人从通道中冒出,撵了上来。 它们成群不见尾,彼此叠覆,密集且嚷噪。 这种外壳和触爪互相摩擦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 来不及犹豫,所有人沿着通道出口继续赶往第四十一巢窟。 新的巢窟没有任何异常,但当他们离开第四十一巢窟,来到第四十二巢窟时,又撞上了一种新的生物。 这是雷家本册里记载过的物种。 它们浑身上下都是凸起的红色尖纹,脸部长了一整片形似苍蝇复眼那样密密麻麻的眼睛,与人同高。 雷家人将之命名为:“红蝇虫”。 “刺它的眼睛或者攻击它的头部!这个怪物比较脆弱,可以打!”雷希蕊提示士兵们。 有不少将士已经开始反击。 裴奈用长枪劈斩,开了一条路出来。 他们进入出口通道前回头扫了一眼,当蜥蜴人大军遇上此地的红蝇兽,竟也未因同为陨石生物而留情。 蜥蜴人如奔涌的黑潮一般,压过红蝇兽,吞噬啃咬着它们的身体。 血水从无数蜥蜴人堆砌的黑身间喷出。 红蝇兽群被完全埋住。 意识到蜥蜴人的可怕,众人越跑越快。 接下来的通道都是一路向上,此刻裴奈已经完全辨不清方向。 番外二十五 逃出天陨之地 红蝇兽群没能耽误蜥蜴人的大军多长时间,蜥蜴人紧紧跟着裴奈他们的队伍,像是完全不愿意放弃这顿口粮。 在被追逐逃亡的过程中,全队又穿过了四个大小不一的巢窟。 蜥蜴人依旧紧追不舍。 直到路过第四十六个巢窟时,顾瑾珩遽然叫住了裴奈。 “奈儿!你右前方的天顶,有一处裂缝,通往外界!” 顾瑾珩一边喊她,一边顺手劫下身边银甲卫的匕首。 他掷全力,将短匕投刺向他说的位置。 虽然匕首无法插入石壁之内,触顶即坠,但刀尖所点,已足以让裴奈明确裂缝所在。 那是极其纤细的一条罅隙。 应该是数百上千年前,陨石坠落时撞出的裂缝,让这里有了几乎无法被发现的缺口。 若非顾瑾珩拥有丹道神炁,这处狭缝必然会被路过者所忽视。 当顾瑾珩说完那句话,几乎所有人都抬起头望过去。 因为那是所有人离开此地,“生”的希望。 “韩睿泽、公羊子笙、邵历然、呼延卫兆,把怪物全部拦住,替我争取时间!”裴奈侧头大喊,对他们下令。 随后她轻功一跳,跃至高处,举枪立砍。 金风裹挟着剑光,掀动气流震荡,撞在天顶的细缝上,顷刻引山石崩碎。 碎石塌落,下方的所有人纷纷避让。 第一波攻击过后,天顶被敲下一层石块,但石壁厚实,仍未被击穿。 裴奈稍缓手臂,待灰尘散开,定睛观察石壁的现状。 她五指松而再握,复次跳起。 逐北枪划出耀阳一样绚璨的白弧,刮在山壁顶部的瞬间,爆炸般的巨响便向外扩散,荡过整座巢窟,连地面都在震颤。 山石的崩塌速度比她方才第一次出手时更快。 当最后两块大石落下,正午的阳光投射进来,无数人发出喜不自禁的呐喊声。 时隔数日,众人终于再次见到了天光。 “银甲卫带上伤员,协助雷家人先上去!”裴奈转头发话。 她回身备战,和所有战士并肩。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为前面的人攀爬上去争取时间。 公羊子笙已经用南羌剑将通道口周围的石壁斩碎过,短暂封堵过道路。 但蜥蜴人的体型与爬行齿人不同,蜥蜴人的头部更尖,很快便顶着石块间的漏洞,在群体的推挤下将路重新推开。 无数蜥蜴人涌入巢窟中,战斗一触即发。 裴奈望着冲破封锁的蜥蜴人,开始指挥大家配合作战。 她和公羊子笙、韩睿泽负责正面的群攻,招式交错,几乎不给怪物群喘息靠近的时间。 邵历然、呼延卫兆等人则带着士兵们守在两端,及时解决“漏网之鱼”。 他们将战线牢牢锁在巢窟三分之一处,未让怪物群前进分毫。 直到顾瑾珩喊他们:“伤员和雷家人都已撤离,我们也该走了。” 听完顾瑾珩这句话,裴奈从战斗中分出精神。 她下令道:“我和韩睿泽、公羊子笙先留下,其他人分批上去,速度!” 没人会在这种时候耽误时间,她的命令在战场上等同于圣旨。 连顾瑾珩都明白过来她的意思,先一步轻功跳起,在半空中拽了下士兵们留下的绳索,跃出天顶的缺口。 等士兵们离开,裴奈便对韩睿泽和公羊子笙道:“你们俩先走。” 公羊子笙不解,抛出剑招后问道:“何不一起?” “我怀疑这玩意能塞满了巢窟,从缺口爬出去,我需要你先到陆地上,待我离开时,将头顶这些石壁全部搞塌,把路堵了。”裴奈快速解释,同时也是告知他下一步的行动。 公羊子笙不再有疑问,等将蜥蜴群削弱,立刻撤走。 裴奈瞪韩睿泽,凶道:“你怎么不走?” “我走你个头,上面的人足够多了,但下面只有你一个,你再不把自己当人,我上去继续敲你!”韩睿泽恨铁不成钢道。 裴奈凶不动了,无奈地撇嘴。 二人又扛了一会儿,顾瑾珩在上方喊道:“公羊子笙已就位,我会用神炁干扰它们,你们俩迅速离开!” 裴奈便和韩睿泽一边解决最近的蜥蜴人,一边齐声数道:“三、二......” “一!!!” 话音落下的瞬间,二人一齐收手,转身全力奔跑。 他们与神炁擦肩而过,朝着缺口垂落的绳索轻功跳去。 威压盖下,带来灭顶般的片刻死寂,让整个怪物群的蜥蜴人动作变得迟缓。 无数怪物跌落巢窟底部。 顾瑾珩拦不了这种高等陨石生物太久,但足以给裴奈和韩睿泽留出逃跑的时间。 二人在高空稳稳抓住绳索,再次二段跳,从缺口离开。 见到他们成功抵达,公羊子笙轻功高跳,从空中俯斩,接立地一刺。 他连续两击,将地面凿穿。 随后天顶裂缝延伸,将垮塌的范围再次扩大。 他收手之时,两臂都颤抖得几乎握不稳剑,愣是咬牙强忍着。 山石落下,将巢窟中的蜥蜴人尽数压埋。 连来时的通道口,都被巨石块彻底阻挡堵死,大批的蜥蜴人被拦在了另一边。 尘烟消散,众人站在久违的陆地上,俯视下方的情况。 但见巢窟的废墟上,还有几只蜥蜴人尚存。 但它们也只是对着裴奈等人嘶嚎,似乎不敢出来。 而且太阳光直射到它们身体时,还会响起“滋滋”的焦烤声,太阳光似乎会伤害它们。 韩睿泽甩出长鞭,裹缠住怪物的身体,回身一转,宽肩劲扫,便将怪物抛至空中,交由邵历然、呼延卫兆他们击杀。 巢窟内的怪物很快便被清空,但裴奈没有下令离开。 她与同盟队的人商量后,回来对众人说道:“大家在此暂歇,我们等裴家军运送火炮过来,要将这个出口彻底炸毁封死,以免怪物摸出来,祸害周围城镇。” 伴随着她的话语,邵历然已将山谷之国特制的烟火棒点燃。 星火向空中逆舞,摧燃之时,散出漫天华彩。 众人不禁抬头仰望。 达奚安、鞠连丞他们甚至向后倒下,卸了力气,任自己落入青草中。 大家的眼里,有天际的倒影,也有熠熠不息的光芒。 更有,同伴不屈的自由笑意。 番外二十六 花云城(一) 逐颠之战后,天下安宁。 收复邬族后,天耀的疆土大幅扩充,如今四海臣服,一片峥嵘气象。 为了方便监管邬族区域,震慑西境各国,天耀西部各边军整体调整,裴家军的新驻地也搬到了天耀原西部六城高墙以东。 距离裴奈他们离开天陨之地,已经过去了数月。 韩睿泽和邵历然他们两个月前便回了朝阳复命,裴奈暂时不愿回去,顾瑾珩便也留在了花云寨陪她。 裴家军很多人为此不解,当时还来询问她,为何不返京面圣? 毕竟大家只觉得,作为东境联盟的英武大元帅,裴奈于逐颠之战斩杀邬族神君,拯救了无数苍生,立下了万世不拔之功。 后世都会为她歌功颂德,她是当之无愧的武力象征。 世上已无可以与天耀抗衡的国家,甚至越来越多的小国愿意成为天耀藩属。 天耀的圣上萧鸣逸,最终在大战前夕,将全部的信任给予裴奈一身,不顾君臣之防,让她统领整个东境联盟军。 裴奈最后也回馈了他的信任。 让他成为了有史以来最尊贵的皇帝,天下几乎一统,万国来朝,是前所未有的盛世,他可堪称千古一帝。 所以人们不解,她理应回到朝阳,接受最高的封赏。 而且早有传言说,圣上希望接裴将军回宫,她将圣上养大,圣上也愿以太后的礼遇为她尽孝。 但也听说,裴将军拒绝了册封太后的圣旨。 当裴家军的将士们好奇咨问,裴奈只道:“我对他说过了不回朝堂,便要作数。” 不是赌气,而是对萧鸣逸的交代。 她承诺了战后卸甲归田,如今战事平息,天耀军队不再需要她出山。 何况她心里明白,只要她待在裴家军,韩睿泽和邵历然的仕途就会受阻。 她希望韩睿泽他们今后的路,坦荡如砥、一马平川。 离开天陨之地后不久,达奚安便带着公羊子笙和随行的军队返回岐鲁。 他已经接了岐鲁的实权,只是连续收复卢国、瑞姜和波斐亚三个国家,岐鲁国内有很多事情要交接处理。 他暂时没有心思办登基大典,因此他准备明年再继位,让他父皇多撑一年。 达奚安明明忙得要命,竟还有空每隔十余日,便给裴奈寄一份信来。 信中明里暗里就点她。 最初说大臣们催他定皇后的人选,他被烦得要命,好几次都想把裴奈的名字写上,甩他们脸上。 不知道裴奈给不给他机会,让他报仇雪恨? 之后的信又说,他终于没忍住,在朝堂上骂了回去。 他说:“鶈环都给裴奈将军了,你们是眼瞎还是耳朵聋?没听过这件事?人选我早定好了,你们有能耐去问她啊!” 鶈环是岐鲁仅次于传国玉玺的圣物,也是帝后王权的象征,大臣们只能暂时闭嘴,但是不知道能闭多久。 达奚安问裴奈能不能拯救他于水火之中。 而最近的信,又说大臣们换了口吻继续尝试,劝谏他如今不立皇后,也可以先定后宫各妃嫔的人选。 这明显是各世家想要塞人进后宫,心思昭然若揭。 然后他让亲信替他拿纸笔出来,记录各位大臣的人选建议,大臣们见时机已到,踊跃推选,话里行间钩心斗角,暗流涌动。 最后收笔时,朝堂上终于安静下来。 达奚安对他的亲信说:“记好了?飞鸽传书给裴奈将军寄过去,把各位宗亲臣老的住址也写上,她生气后要发泄,别杀错了地方。” 他说,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朝堂一片死寂,很多人脸色都变得煞白,最近没人再提立妃的事情。 裴奈看信读到这里,直接笑出了声。 她近来一直待在花云寨,没事就和顾瑾珩走远些,到外围的城镇转转。 她还去吃了达奚安之前和她说过的,泊弯镇的羊肉汤面。 裴奈很喜欢花云寨,因为这里离天耀、岐鲁还有裴家军的新驻地都很近,她也希望以后定居在这里。 顾瑾珩不放心她一个人待在花云寨,便也没回朝阳。 鞠连丞跟随罗元瑛他们回京,顾瑾珩的事情便用令函让下属们代为处理。 顾瑾珩拨了花云寨及北边的一大片区域,作为他的封地,同时留下自己的亲兵军,剩下大部分的兵权和政权都交还给萧鸣逸,从此正式放权。 有部分顾瑾珩的下属得知了消息,仍愿意举家搬往花云寨,追随顾瑾珩。 林省涛、杜凌和所有的银甲卫,甚至还有许多裴奈记不清楚名字的官员、谋臣,都决定终身听命于顾瑾珩,陪伴他建设和管理封地。 至于另外一半下属,如罗元瑛、鞠连丞他们,这些人有着更远大的志向,天耀朝堂也需要他们。 而且顾瑾珩和裴奈都相信,在顾瑾珩交权以后,萧鸣逸便会视顾瑾珩的这些旧属为自己人,他们的官路,会比从前走得更顺。 不过,花云寨的地理位置特殊。 它在天耀和岐鲁的交界处,相当于在顾瑾珩封地的南部边缘,不方便管理和防御。 知道裴奈很喜欢花云寨,达奚安便将花云寨以南的一大片区域划出,作为裴奈在岐鲁的封地。 毕竟她是岐鲁收复卢国、瑞姜和波斐亚三国的功臣,又曾接过鶈环,加上花云寨以南的那一片土地本就多是无人区,因此岐鲁朝中并无人敢直言反对。 达奚安也和她明说过。 这是岐鲁赠与她的奖励,她收了鶈环,就是半个岐鲁人,而且她功勋卓着,受人敬仰,理应有块封地。 达奚安也悄悄跟她说了真实原因。 其实私心是,他希望时常来看望裴奈时,他不用踏足顾瑾珩的封地,不用走两国间的访问流程。 因此花云寨便夹在了顾瑾珩和裴奈的封地中间。 花云寨以北是顾瑾珩在天耀的封地,以南是裴奈在岐鲁的封地。 大战结束,很多士兵都决定卸甲,安安稳稳过平常日子,不少人辞掉军职后,都决定追随裴奈,定居花云寨。 作为封地的中心,花云寨如今的规模明显不足,顾瑾珩和他的谋士们已将花云寨规划成了花云城。 为打造花云城,先后换了十五版图纸。 顾瑾珩调派了天耀的不少匠师过来。 附近几州的工人也被萧鸣逸派来,只为将花云城尽早完工。 她不愿回朝阳,但萧鸣逸给她写过信。 信里萧鸣逸问她可有想要的东西?因为她如今不要权,不管兵,钱财又有顾瑾珩供着。 战后所有功臣,萧鸣逸都已论功行赏。 唯独裴奈,他想给的太多,却不知道他能给什么。 裴奈便写信回他,但字数不多,只道:“好好待裴家军的将士、顾瑾珩的旧属,替我照顾好依曦还有你自己,我所求仅此而已。” 番外二十七 花云城(二) 除了天耀的工人们,大战结束后的裴家军士兵们近来也没事做。 经过韩睿泽和邵历然同意后,大批的裴家军士兵也赶来协助建设。 裴奈和顾瑾珩给士兵们分了地,士兵们参与城建后,就可以在每个人分配的土地上自主建房。 绝大多数的裴家军士兵都想把家安在这里,把家里人接过来。 此地离裴家军的新驻地近,休沐时回家也方便。 何况又有顾瑾珩的亲兵把守,裴将军也居住于此,整座城市怎敢有外贼侵犯?再安全不过。 最主要的是,裴奈虽然辞了军职,但她对于裴家军的意义太重,能在她的封地上安家,是所有裴家军人心中的慰藉。 裴奈和顾瑾珩还在士兵们的住宅区域划了一部分出来,用以安置裴家军的烈士家属,在尊重他们意愿的情况下,由裴家军和顾瑾珩承担建房及迁旅的费用。 也是在逐颠之战结束后,韩睿泽他们统算历年军费开销,再结合裴奈核对裴家各地产业收支,才发现烈士遗属抚恤金的数目有出入。 经过查证,裴奈和韩睿泽他们才知道,这十一年来,赤山之战、崖谷之战遇难将士的遗属,除了会定期收到官府、裴家产业给予的抚恤金外,还会定期收到另外一笔抚恤金。 这笔额外的抚恤金,来自端定公府,由顾瑾珩个人承担。 因为每次和官府、裴家的抚恤金一并发放,所以只有少数裴家军将领知晓内情。 顾瑾珩从不在意自己的名声,也不需要他人的感谢。 他只是想在裴奈“死”后,尽力替她为遇难将士们做出补偿。 韩睿泽也没有拒绝他的好意,但在次月抚恤金发放时,让司勋和各地官府着重说明了额外抚恤金的来源,让裴家军烈士遗属们获悉真相。 除了裴家军的将士和烈士家属外,还有不少被裴奈从邬族神宫救出来的女孩,都只身或带着家人,抵达了花云寨。 天耀、岐鲁的很多居民也慕名赶来,想要成为新的花云城居民。 岐鲁百姓搬迁过来,甚至无需改变国籍,因为花云城一半属于岐鲁,是裴奈的封地。 原来的花云寨也未拆移,将在新的花云城郊外作为古村落保留下来,寨民们也会按家庭情况,在城内分得地块,可搭建自己的宅院。 花云城才开始建设不久,外围就已经搭了十几里长的营篷区,全是来参与建设,想要在此安居的人。 裴奈和顾瑾珩也未全收。 顾瑾珩的下属按技能、功绩、对祖国的贡献、健康与否、有无案底等,列了一套判定指标。 裴家军的士兵和顾瑾珩的亲兵以外,除了有裴奈给予特殊名额的女孩们和她们的家人,其他家庭都要通过这套判定指标,才能获准安居。 但无论如何,所有人都能确定,这里将成为一个,包容多种族、多国界的城市。 战争停息以后,各国开放,繁荣向好。 花云城这片区域位处东西两境之间,又属于天耀与岐鲁的疆域,很适宜贸易往来。 顾瑾珩和萧鸣逸、达奚安他们商议好,从花云城范围起始,预备修建运河、官道,要求各国配合,彻底打通东西两境各国的商行通道。 商税也会分开向两国缴纳,亦能带动其他小国的市贸,促进各业繁荣向好。 萧鸣逸没有意见,而达奚安则是极为支持。 甚至达奚安直接第一时间划了弥襄到花云城的运河航路,现已开工。 顾瑾珩知道这件事时,气得用炁引火,把折子烧了。 裴奈在旁边笑得不行,问他怎么了? 顾瑾珩翻了她一眼,言道:“他就是觉得航路修好了,坐船能节省时间,方便他来看你。” 裴奈乐不可支,笑道:“你是懂他的。” 顾瑾珩脸色更黑了。 裴奈这才憋住了笑,凑过去哄他。 花云城郊的英雄冢即将重修前,韩睿泽和邵历然他们返回了花云城。 韩睿泽甚至还沿途去了趟郭旻的埋骨地,将他的棺材和遗骸运来。 无他,裴奈和韩睿泽都觉得山阴宗那片区域瘆得慌。 英雄冢是在云悬之战烈士墓地基础上建立的,也为逐颠之战的英烈们立了碑,没理由郭旻的尸骨要葬在外面。 迁郭旻的坟,裴奈认可且支持。 但当韩睿泽回来后,和顾瑾珩准备一起北上,去把裴奈当初的遗骸找到,并运回重新下葬时,裴奈傻眼了。 她抗议过,但无效。 顾瑾珩对裴奈曾经的尸骨遗留在外一直很介意,这仿佛是他心里的一根刺。 韩睿泽也觉得不安,当初他将裴奈埋在山野中,是为了防顾瑾珩。 如今防也没用了,倒不如将她的尸骨找回来,在英雄冢中安葬。 临行前,达奚安也终于抽出身,赶到了花云城。 他原本是来看行宫场地的,听说韩睿泽在花云城的府邸规划在了裴奈住址旁边,甚至紧挨着裴奈和顾瑾珩的大宅,达奚安不乐意了。 他专门跑来,要把行宫定在裴奈未来的住所附近。 顺带......来看裴奈。 大家吵吵嚷嚷一早上,终于确定了划分。 那片街区今后都会是同盟队成员的居住地。 像呼延卫兆和他的女儿、曲前辈、杜凌、林省涛他们,以后将定居于此,大家都有独立的宅院,且在裴奈他们附近。 虽然邵历然在朝阳有了将军府,达奚尚乐在弥襄也有公主府,但达奚尚乐在朝阳人生地不熟,也不习惯,邵历然今后也会长期驻扎边境。 对于他们俩来说,在花云城安家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毕竟离裴家军的驻地近、也未脱离岐鲁。 这里有很多岐鲁人,达奚尚乐待得习惯,回弥襄也方便。 邵历然和达奚尚乐二人还未成亲,但为了早做准备,便可将各自的宅院建在一起,等婚后再打通。 公羊子笙和钟麟他们也有在花云城的住所,分别由达奚安和韩睿泽代为选定,只要同盟队聚会,他们就会赶过来。 至于裴奈和顾瑾珩的大宅,最终还是与韩睿泽、达奚安他们俩的府邸靠在了一处。 顾瑾珩不愿意,但这片街区恰好处于裴奈的封地范围,算是岐鲁的领土。 顾瑾珩无权干涉达奚安要将“行宫”建在何处。 若从天空俯瞰,他们三座宅院就组成了方形,裴奈和顾瑾珩的大宅占据方形上半边,另外半边则平分为达奚安和韩睿泽的领地。 早上确定居住地的规划,好不容易安抚好顾瑾珩,下午顾瑾珩和韩睿泽他们便准备出发。 达奚安暂时不急着回弥襄,也硬要同行。 韩睿泽带上了一匹骆驼,说是由骆驼带路,方能找到埋葬裴奈的地方。 裴奈也终于问出了她心中的疑惑,“这骆驼先前有被偷出来过吗?” 韩睿泽摇摇头。 裴奈接着道:“那钟老前辈怎么把我浑树片挖出来的?” “我也纳闷,是不是你们浑树片的使用者,会对彼此有感应?”韩睿泽反问。 裴奈否认,“不应该啊,难道是我道行太浅?” 带着困惑,众人赶了许久的路,还在外面过了一夜,次日午时,才终于找到了裴奈先前的埋骨地。 他们将土挖开,掀开了棺盖。 当里面的白骨和铠甲露出来时,顾瑾珩的手都在颤抖。 钟老前辈当初将她的浑树片取出后,仍将其他地方原样布置好,重新埋了回去。 裴奈看着棺材内的情形,吼道:“韩睿泽!你葬我的时候就不能放点陪葬品吗?怎么这么抠门!” 韩睿泽瞪她一眼,无语道:“这孤山野岭的,我到哪给你找陪葬品,有棺材就很不错了。” 韩睿泽的表情尚还正常,但顾瑾珩和达奚安望着她的尸骸,神情极为凝重。 顾瑾珩甚至拉过她的手,才能缓解自己的情绪。 然后他跪下来,探身进去,抱了抱裴奈的骸骨,在这一刻,他挺拔的脊梁几乎都弯了许多。 裴奈大为不解,她心中五味杂陈,问道:“喂,我人在这里呢,你们在难过什么啊?” 顾瑾珩放下她的遗骸,眼里还满灌了红意。 裴奈看着达奚安露出同样难过的神情,她眼睛瞪得更大了,“我用这具身体的时候,你似乎还不认识我,你这跟为陌生人哭丧有什么区别?” “你不能理解。”达奚安驳她。 裴奈懒得再争了,“行吧,那我去周围转转,‘故地重游’一下。” “奈儿!” “不准乌鸦嘴!”顾瑾珩和韩睿泽的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裴奈:“......” 番外二十八 大婚(一) 花云城建成后的次年,裴奈和顾瑾珩再次成婚。 在这一天,裴奈入眼所见之处,都是无尽的喜庆深红。 红色的布绸壁廊间高挂,绣着瓜瓞绵绵,红制的喜纸隔处贴匀;绣鞋红底之上纹了鸟啼花明,透着吉庆。 朝阳城百名绣娘缝制近半年的嫁衣遍身,繁复细腻,流光溢彩,瑰丽至极。 裴奈脸上难得上了清淡的妆容,口脂印过唇瓣,点绛流丹。 再次出嫁的感觉,说不出来的奇妙。 裴奈看着铜镜里的自己,还有点不太适应。 她此前在朝阳城的两名小丫鬟——清竹、贝菊,早已来到了花云城。 裴奈自在惯了,向来独立,何况如今她有顾瑾珩亲力亲为在照顾,不太需要丫鬟伺候。 但清竹、贝菊只想跟着裴奈,裴奈就将她们留了下来,还给她们分了院子。 自裴奈原谅顾瑾珩后,除了卢国秘境前后二人分离的那段时间外,她和顾瑾珩几乎一直住在一起。 所以裴奈最初是想略过去女方家迎亲的环节,反正她也不是很看重仪式,何况......又不是第一次和顾瑾珩成婚。 但顾瑾珩和韩睿泽都不同意,顾瑾珩不希望他和裴奈的婚事留下任何遗憾。 韩睿泽则是不愿意裴奈看起来没有娘家。 最后他们敲定,婚宴前一天,裴奈暂住隔壁的韩府,次日让顾瑾珩他们到韩府来接亲。 裴奈想说这么折腾简直闲得慌,但看他们那么认真,没敢说出口。 当日她没忍住,还是在没人的时候,问了韩睿泽一句:“把我从你府里嫁出去,你不难过吗?” 然后被韩睿泽在脑门上重重敲了一下。 裴奈捂着脑袋时,韩睿泽又问了她一句:“现在跟我走还来得及,你想好了吗?” “想好了,我还是决定嫁给顾瑾珩,他敲我时下手没你这么重。”裴奈如是答道。 成婚当天早上,裴奈就在韩睿泽给她备好的“闺房”等接亲的队伍抵达。 她晃了晃头上的凤冠,对清竹和贝菊抱怨道:“这个东西戴头上,比穿了铠甲还沉诶。” “小姐您就忍忍吧,过了今天就好了。”贝菊安慰她。 裴奈没事干,拍了下垂荡的发饰流苏,“车马再不来,我要去隔壁抢新郎了,换我娶顾瑾珩怎么样?” 贝菊:“......” 清竹:“......” 好在顾瑾珩没能给她这个机会,她说完这句话没多久,就听到了外面的锣鼓喜乐声。 按照流程,顾瑾珩接她上了花轿。 迎亲的车马绕了花云城整整一圈,几乎全城的人都吃到了他们的喜糖。 除了裴奈和顾瑾珩府宅里的主宴,花云城的主要广场、林苑还摆了数处分宴。 分宴的欢庆活动将连办十日,每位居民都有在分宴桌席用餐的名额,但分散在不同的日子,以免拥挤。 分宴场地会持续发放喜糖和小食。 每日白天,城里都会放炮,夜晚会点燃烟花,婚宴前后的一切相关开销由顾瑾珩承担。 每一处安排,都在告知天下,他对裴奈的重视与珍爱。 拜完天地,裴奈没有回“新房”,而是和顾瑾珩一起去见宾客。 顾瑾珩的旧属今日都来了,还有裴家军里所有裴奈相熟的将士,同盟队的全部同伴...... 出乎裴奈意料的,萧鸣逸和依曦也从朝阳赶到了花云城。 他们甚至未提前通知裴奈,而顾瑾珩没觉得是什么大事,也没有和她说。 所以当她看到萧鸣逸笑着站在那里,瞧见他眼眶里微不可察的红色时,裴奈还愣了一下神。 最后她走了过去,先后和萧鸣逸、依曦拥抱。 没有什么寒暄的话,一切都在不言中。 主宴上的普通人似乎都有些局促,因为今日许多国家的君主都在宴上。 萧鸣逸、达奚安、张晟......还有很多裴奈不太熟悉名字的君王。 大家也不知道该怎么行礼。 好在所有人一进府,就被告知今日是裴奈与顾瑾珩的婚礼,裴奈和顾瑾珩为主人,众人无需行任何礼节。 裴奈和顾瑾珩转眼就到了同盟队这桌。 达奚安张开双臂,要裴奈的拥抱。 裴奈笑了笑,配合了他。 达奚安说道:“明枝,我不甘心。你们说过,顾瑾珩在你们第一次新婚后,从未对你表白过心迹,那是不是,我是第一个追求你的人。” “是。”裴奈想了想答道。 达奚安紧紧抱着她:“所以我真的不甘心。接过我的鶈环,它就是你的,我会一直等着你,如果顾瑾珩负了你,你便来弥襄找我。” “你要不要排排队?我还没死呢。”韩睿泽在旁边冷言道。 “等不到的。”顾瑾珩都已经习惯了他们俩追求裴奈的方式,拿酒盏快速碰了他们的杯子,然后一饮而尽。 裴奈也想喝酒。 那酒香醇扑鼻,闻起来就有些馋,她试图从侍从手里接过酒盏。 但顾瑾珩抬手将她拦了下来,轻声对她道:“什么酒量,心里没数?洞房花烛夜,你要留个清醒。” “又不是第一次结婚了,不至于吧?”裴奈在挣扎。 顾瑾珩便不吭声了,就那么盯着她,意味都藏在眼睛里。 裴奈委屈道:“好吧。” 他们一桌桌宾客见过去,所有的酒都被顾瑾珩代她喝下。 甚至萱舞夫人柳念萱今日也来了婚宴。 裴奈此前还从未和她说过话,今日以茶代酒,和她碰了杯。 她看出了柳念萱对于顾瑾珩的心意,但她并不介怀。 反倒在离开那桌后,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给顾瑾珩使了个眼色,那眼里的意思是:你小子艳福不浅啊。 顾瑾珩挑眉,似乎不太理解她的意思。 裴奈就没好意思再提。 毕竟顾瑾珩和柳念萱一点关系没有,最多是顾瑾珩扶持了柳念萱。 可她后面却是实打实有两个亲昵的追求者,她都结婚了,二人还不放弃。 甚至当婚宴结束后,她和顾瑾珩的洞房当夜,达奚安还给她惹了一件事。 这世上没人敢闹裴奈和顾瑾珩的洞房,因此宴席结束,二人就回了卧房休息独处。 顾瑾珩帮她拆了复杂的发饰,又帮她揉了揉脖颈。 随后,二人便分开去洗漱沐浴。 裴奈是军人出身,沐洗速度一向很快,结束了就坐在卧房等他。 因为没事干,她顺手就将达奚安今日给她的贺礼信书拆了开。 当时达奚安给她信书时,还专门交代了,只给她的。 意思就是要她自己拆开,别带上顾瑾珩。 打开信书,却见里面除了十万两银票,还有三封已经写好的和离书。 信里达奚安告诉她,如果顾瑾珩对她不好,她甚至不用再额外写和离书,直接签字就好,撂下就去岐鲁找他。 裴奈憋不住笑。 就在这时,顾瑾珩正好推门进来。 他看见裴奈脸上难掩的笑意,目光向下一扫,落在她手里的信上。 番外二十九 大婚(二) 其实裴奈经常收到达奚安和韩睿泽他们的信书。 顾瑾珩早已习以为常,也知道她不会越距,因此虽然心里在意,但不会插手。 但此刻裴奈手里拿着的东西有些特殊,新婚之夜,谁敢给夫君知道,追求者为她准备了和离书呢? 因此裴奈一时不慎,在这一瞬间的慌张情绪下,把信书收了收。 顾瑾珩目光一沉,大步走了过来。 “什么东西?”顾瑾珩的视线盯着她。 “银票。”裴奈做贼心虚地把信封里那一张银票递给他。 顾瑾珩接过银票,看也没看就撂到一边,丝毫没有兴趣,只眼睑微阖,又追问道:“还藏了什么?” 裴奈摇摇头,拿着手里的东西悄悄往后退。 顾瑾珩抱住她,在没有伤害到她的情况下,将东西抢了过来。 当他看清是和离书时,顾瑾珩脸都气白了,周身不经意泄出的威压,仿佛要杀人。 裴奈反倒是没忍住,先是抖着笑了两下,随后狂笑不已。 “是你非要看的啊。”裴奈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不气了,撕了它们!” 话音刚落,顾瑾珩的炁火就从指尖点燃,将三份和离书扔进桌上的香炉中,烧成了灰。 顾瑾珩转身回来,微红着眼抱住裴奈。 “不能再离开我......”他这样说完,便捏住她的下巴狠狠吻了上去。 裴奈也开始回应他。 二人虽然在和好后就睡在一张床榻上,却始终还未越过那条线。 顾瑾珩这些年一直忍受着失去裴奈的痛苦,谙尽孤眠滋味,这两年又怕还未成亲,轻待了裴奈,便一直强忍着,想把最美好的事情留在成婚当夜。 此刻被达奚安的信醋到,他是一刻也忍不下去了。 裴奈被他抱到了床榻上,纵容他表达这些年沉埋的欲望和思念。 尤花殢雪过后,就是深夜。 烛火未熄,燃着幽光,穿过四周红色的丝缦,透了千工床侧浮雕碾金间的镂空照来,让万物......都透了红。 已经三次了,但顾瑾珩似乎还未满足,又要继续。 “先等等,让我再缓下。”裴奈有些难以恢复平静。 顾瑾珩低笑,“好。” 他用拇指缓缓刮过裴奈下唇,替她擦去表面的湿润。 顾瑾珩轻柔地摸了摸她的脸颊,“还好吗?” 他还敢问? 裴奈拍了他一下,“第一次就玩这么大的?神炁一起?” 顾瑾珩轻笑一声,才道:“以前又不是没这样试过。” “以前你的神炁,和如今功力翻了数倍后的神炁,能比吗?”裴奈驳他。 顾瑾珩又笑了一下,贴在她耳边问道:“那......不喜欢吗?” 小妖精! 裴奈在心里咒骂。 她忍无可忍,以顾瑾珩反应不及的速度将他从身上推下去。 然后自己反客为主,压在他身上,俯身下来,以齿外的那抹莹润,印上了他的唇。 唇瓣感受到的冰凉渐渐荡漾开,裴奈却浅尝辄止。 她甚至还咬了咬顾瑾珩的下唇,随后坏坏地抽身离开,“我去沐浴了!” 她才刚起来,就又被拉住。 这次神炁重新覆盖上来,裴奈失去了自己对身体的控制权。 再度结束,已是许久之后,顾瑾珩额间甚至起了一层薄汗。 他那样眼神挚挚地看着裴奈,瞳眸仍未清明,带着情欲,微微泛红。 然后低下头,将她的唇瓣含入嘴中,摩挲了几触,当尽数布了津,满满交合了旖旎,才缓缓离开。 “以礼之还。”他是在指裴奈刚刚的偷吻。 裴奈这时才能够移动自己的四肢,确实乏极了,她反问道:“今晚上不准备睡了?” “可以。”顾瑾珩答她。 裴奈瞪大眼睛,“不是,我这话不是邀请你,是质问!” “奈儿......”灯火摇曳着,顾瑾珩一直看着她,直到眸间现出了些复杂的情绪,混着错乱。 他低头,在裴奈额头印下一吻,又喃呢了一声,“奈儿......” “嗯?”裴奈升了尾音,带着问意。 可顾瑾珩仍是继续唤着她的名字,“奈儿......” “嗯。”她还是应道。 “奈儿......” “嗯。” “奈儿......” “嗯。”裴奈的脾气很好。 “我又开始怕了。” “嗯?怕什么?”裴奈接受着他蜻蜓点水般的亲吻,问道。 “怕这一切还是我的一场梦。”顾瑾珩的这句话说得软极了,“尤其......以前我的所作所为,根本不配拥有你,不配得到你的喜欢,所以总是不知道如何是好,总是觉得我做的还不够。” ......在爱面前,哪怕居云似他,也常常自责且自卑。 裴奈探出手抱了抱他,“别怕,你的脸很有优势的。” 顾瑾珩被这句话气得笑了出来,甚至没了方才的情绪。 裴奈刚好转移话题,“对了,我们之前结婚五年,我一直没怀孕,是我们二人谁不易受孕吗?还是你做了什么?” 他们俩以前都没有服用过避子汤之类的药物。 最初两三年,裴奈与顾瑾珩新婚,她没想那么多,只当是还没到时候。 后面先帝身体每况愈下,顾瑾珩越来越忙,她虽然有疑虑,想着要不要让太医来检查一番,但不愿分散顾瑾珩的精力,便先拖着。 直到崖谷之战她去世。 顾瑾珩吻着裴奈的脖颈,答道:“奈儿以前的身体很健康,是我不愿有孩子,所以每次用神炁控制身体,避了孕。” “啊?”裴奈惊讶不已,“神炁还能用来避孕?” 顾瑾珩应道:“嗯,是控制我自己的身体。” “那为什么不愿意有孩子呢?”裴奈有些疑惑。 “我生母的事,奈儿已经知道了,因为她,我从幼时起,就觉得自己是个负担,我生有哑疾,她一直说后悔生下我,我抗拒新生命的诞生,也害怕哑疾会遗传给孩子,怕你嫌弃我和他。” 顾瑾珩难得将他的心绪表达出来。 裴奈心疼极了,捋了捋他的头发,“我记得太医说过,你的哑疾并非遗传导致,而是因为你生母误食了主母害她的毒,导致你在娘胎里没有发育好,所以不太会遗传给我们的孩子,不应该担心这个。” 裴奈突然想到什么,恍然大悟道:“啊,所以当时她下了毒,你生母还没有小产,因为你天生就有毒抗。” 也是因为顾瑾珩的身体解毒能力远超常人,他才能将丹道神炁阴功修炼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才明白过来?”顾瑾珩捏了捏她的脸蛋,微微有些不悦,“你还挺会在这种时候分神的。” 裴奈用脸肉蹭了蹭顾瑾珩的侧脸,“所以我们随缘要孩子呗,我想让他们有你的长相,我还能教他们武功。” 顾瑾珩未置可否。 裴奈继续劝他:“你难道不想要个女儿吗?小裴奈,会握着小长枪不撒手的那种......” “想。”顾瑾珩终于被她说心动了。 裴奈感到欣慰,“对嘛,就算有哑疾,以你现在的神炁水平,也能将他治愈,何况基本上不会遗传,不必有顾虑。” “那现在?”顾瑾珩挑眉。 裴奈心里一抖,“啊不,明天吧?” 顾瑾珩没有答应这句,起身再度压了下来。 番外三十 达奚尚乐番外一 达奚尚乐是岐鲁的五公主,她有四位皇兄和六个皇弟、三个皇妹。 在另外三位妹妹诞生前,皇室只有她一位公主,她生来便明艳可人,是宫廷的宠儿,是弥襄最宝贵的明珠。 她以为她会在父皇和兄长们的宠爱下平安长大,择自己心仪的驸马,肆意自在地度过一生。 直到有一日,她被太子和四皇兄邀请去了一个宴会。 当她抵达时,她看见不少衣衫不整的乐妓和侍女,宴上的曲音升腾跌宕,参宴者七颠八倒,一片糜乱。 她的两位皇兄早已醉酒,被其他官宦世家的子弟围在中间,见她来了,嬉笑着对她招招手。 有不少侍女都几乎袒胸,被身边人搂抱着。 达奚尚乐还在犹豫是否要靠近,因为觉得眼前的一切违背了她对这两位皇兄的认知。 可太子做了个手势,就让下人们将大门关闭。 她的四皇兄已经醉糊涂了,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过来牵她的手,“怎么来迟了,让大家等了这么久?” 达奚尚乐甩开他的手,但四皇兄面上露出不悦,又直接过来抱她。 达奚尚乐觉得恶心,挣扎着推他,拉扯间力气不敌对方,一个不慎被他推向了太子怀中。 她的长兄,当今的岐鲁太子,眼中露出了玩味的神色,满是欲望,一把扒开她的外衫。 达奚尚乐的外衣都被褪到了肩下,一边呵斥他,一边试图挣脱。 太子险些亲到她时,被她扇了一巴掌。 太子松开她,达奚尚乐趁机站起来,逃到空地上,怒瞪着他们,“你疯了吗?达奚绪!我是你妹妹!” “孤早就想这么做了,”太子用手指抹过嘴角被她打出的血,“以前父皇宠你,孤不得不强忍着,你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就算出生皇室,也不过是个玩物,与其便宜了外邦人,不如先让我们试试。” 她望着皇兄如狼般觊觎的双眼,十分震惊及不解。 她没有想到,这两位皇兄过去伪装得那样好,好到她真的以为自己是他们偏爱的妹妹。 “什么叫便宜了外邦人?”达奚尚乐质问。 太子笑了笑,“你还以为自己是那个尊贵的尚乐公主吗?” 达奚尚乐不明白,她撂下一句:“你等着,我会去告诉父皇今天发生的一切!”便转身离开。 幸而达奚尚乐习过武,她一路闯了出去,太子的人没能将她拦下。 达奚尚乐一路快马,直接回宫面圣。 她的父皇知道了事情的经过,派人惩处并关了太子等人的禁闭,但并未继续严惩。 反而正色对她说道:“尚乐,你到了嫁人的年纪,也该收收性子了,把你那些情郎都断断干净。岐鲁东部边境现在动荡不安,又持续被外族侵犯,形势极度紧张,吐迦国可以协助我们处理争端,帮岐鲁阻挡东部几个部落的入侵。” 达奚尚乐突然意识到什么,想起了太子说的那句“便宜了外邦人”。 果然,她的父皇紧接着说道:“我们同时还需要土迦国提供几种火炮和武器要用的原材料,用粮食与他们交换,但他们的大汗提出了两国和亲。” “土迦只是一个小国,我们可以找个郡主或者世家的小姐,在她们自愿的情况下,封她们为和亲公主,数百年来,不都是这样做的吗?为什么要我来?”达奚尚乐不敢置信。 她的父皇几乎不忍心看她,只道:“他们的大汗点名要你,岐鲁这几年不太安定,父皇暂时顾及不上东部的骚乱,我们需要和土迦合作,委屈你了。” 土迦国的大汗已是个中间秃顶头发斑白的老头,妻妾成群。 这于达奚尚乐完全是一种羞辱。 达奚尚乐失望地看着自己崇拜了十余载的父皇,眼角含泪,怒而离去。 她回到自己的寝殿,她的母妃听了消息来寻她,哭着和她说:“尚乐,是母妃对不起你,肚子不争气,没能给你添个弟弟,话语权低,护不住你。” 她知道岐鲁重男轻女的思想很严重,甚至这个世上,都没有几个女性能免于被这种世俗桎梏。 她本以为她是岐鲁的公主,她是不同的,可她错了。 岐鲁此前一直是个强盛的国家,可如今为何都要依靠将公主送去和亲,来交换资源? 达奚尚乐不解,也不愿认命。 她的父皇不救她,她便自己想办法另寻出路。 太子和四殿下靠不住,三皇兄虽然憨厚老实,却没什么脑子,其他几个皇弟年纪尚小,还看不出什么潜力。 唯有她的二皇兄达奚安,母族渴烛氏势力强大,自身俊逸貌美,武功也是同辈当中最出众的。 长相虽然看起来风流不已,常常笑着,又有些坏坏的魅气,但他不耽女色,在为人处世之上颖悟绝伦,常有过人的胆识。 只是可惜,达奚安并无争权之心。 达奚尚乐一时都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在一日又一日的煎熬中,等待凄惨命途的到来。 直到数个月后,太子对达奚安出了手。 父皇还以为刺客的那支毒箭是朝他而来,被达奚安以身挡下,因此愧疚不已。 中间还发生了很多复杂的事,达奚尚乐并不清楚。 但她知道达奚安中的是无解的剧毒,父皇请来了雷家为达奚安做澈血术,抱着那一分残存的希望,挽留达奚安的性命。 达奚安受了一个月至极的非人折磨。 可他的母妃却为了保住自己以后的位置,做了那种事情,加深了达奚安的苦难。 以至于达奚安从阎王手中夺回自己的性命后,身体再也无法接受女人靠近。 那件事情改变了达奚安。 他似乎明白了,就算他对皇位没有想法,他的皇兄也不会饶过他与他的母族。 当达奚安开始争权,所有人才见识到了他的可怕。 同年,在达奚尚乐的和亲圣旨即将宣布前,沽亲王连结周边三州发动了叛乱。 当这种级别的内战爆发,一个小小的土迦国已是帮不了他们什么。 父皇唯有请求天耀的援助,让岐鲁成为了天耀的藩属国。 太子和达奚安同时请缨,愿领兵与天耀的军队共同作战,父皇选择了重病初愈的达奚安。 因为达奚安的天耀话在同辈皇子中说得最好,便于与天耀的将领沟通。 虽然澈血术让他经脉大损,武功衰退,且再无精进的可能,可他仍比其他皇子要强,拥有足够的自保能力。 天耀军队在达奚安和公羊子笙率领的军队协助下,帮助岐鲁平息了叛乱。 此战之后,达奚安也与公羊子笙交好。 公羊子笙作为这一任的上三山,是岐鲁的百将之首,是军心所向,有了他的支持,达奚安如虎添翼。 达奚安有了战功,后面还替父皇解决过许多棘手的麻烦事,他所做之事向来滴水不漏,步步筹谋,算无遗策。 父皇越来越重视这个儿子,也将越来越多的权力下放给他。 太子一定无数次后悔过,他用那支毒箭,唤醒了一头蛰伏沉睡的猛兽。 达奚尚乐在达奚安救回性命后,就坚定地站在他这边,换取庇护和今后的顺遂。 达奚安也没有让她失望,劝下了父皇和亲的打算。 他在次年解决了东部的边境问题,和公羊子笙率军队一路东下,打赢了频繁侵犯岐鲁的数个部落,将他们驱赶到了胥山以南的地带。 岐鲁和土迦的条约自此失效,达奚尚乐也无需嫁去外邦。 三年后,达奚安和公羊子笙前往天耀的都城朝阳上贡,遇见了改变他们和整个大陆命运的人——裴奈。 其实在达奚安前往花云寨参加云悬之战前夕,他就已经夺嫡成功。 太子根本不是他的对手,甚至被他逼到不得不起兵谋反。 没有人不为他的手段所惊叹。 他的皇位几乎已经十拿九稳,可他偏偏又选择在天下局势最紧张的时候,与裴奈他们一同冒险,用自己的生死去赌岐鲁的国运。 他为自己的母亲和身边人的平安,为了岐鲁能够重新变得强盛,去做储君,做岐鲁的皇帝,不顾自己个人的性命安危。 他一直在为亲人、朋友、国民所奉献。 他的爱好不多,追求裴奈,是他一生中为数不多为自己所做的大事。 后来他成为了岐鲁明帝,带领着岐鲁走向了巅峰盛世。 民殷国富,各业兴旺发达,甚至与世上最强的国家天耀不相上下。 所有人都以为岐鲁明帝,明是昭明、贤明,但只有达奚尚乐和少数人知道,他是取了“明枝”的“明”。 他有着最花心的长相,却做着最痴情的事。 番外三十一 达奚尚乐番外二 达奚安登基大典时,同盟队的成员悉数到齐。 见到裴奈后,达奚安还忻悦地问她:“喜不喜欢弥襄?要不要留下来,我有给你准备专门的宫殿,或者你和我住也可......”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裴奈打断。 因为裴奈掏出了婚礼的喜帖:“明年三月,我和顾瑾珩成婚,记得备好厚礼来参加。” 她的皇兄,堂堂岐鲁陛下,就那样耷拉着眼睛,当着许多人的面,用委屈的神情对裴奈道:“真的不考虑我吗?我比他差哪了?” 裴奈摇摇头,确定周围没有其他外人,才回达奚安道:“你可以拿我做借口,暂时挡那些不怀好意的人,但是如果遇到喜欢且身体不排斥的女孩,不要辜负自己和她。” 达奚安压着悲恸的神情,仿佛快要碎掉,“你可以拒绝我,我也会等你,但你不要劝我接受别人,我会难过。” 裴奈就又心软了,“不聊了,带我们去你皇宫里转转啊,晚上吃什么?” 话题才被裴奈转移开。 但没过几个时辰,当顾瑾珩和韩睿泽知道达奚安将自己的寝殿命名为“奈殿”时,他们险些将他的皇宫给拆了。 最后裴奈拉住了顾瑾珩,钟麟拉住了韩睿泽。 这才避免了一场大型跨国外交纠纷。 每到这种时候,达奚尚乐就靠在邵历然怀里看戏。 这四个人的感情纠葛是真的好笑,她乐此不疲。 ...... 她和邵历然成婚后,也定居于花云城。 她很喜欢这里,这是她和邵历然初遇的地方,又共同属于天耀和岐鲁。 城市是新建而成,街道干净整洁,各类建筑都富有美感。 居民区的住宅都由百姓根据自己的需求搭建,各有特色,同时充满了烟火气息。 明明汇聚了各个国家不同民族的人,却意外得和谐。 而且她的伙伴,她所喜爱的人,都住在同一片街区,想见面了,甚至只需要去对面敲个门,便可以一起喝茶蹭饭。 借了裴奈的光,他们甚至还吃过顾瑾珩做的饭菜,确实有水平,丝毫不比大厨逊色。 因为裴奈、顾瑾珩、曲柏翼前辈、呼延卫兆、杜凌常居此地,加上韩睿泽、邵历然、钟麟、公羊子笙和不少将士们节日或休沐就会赶回来,很多武者都慕名而来,成为了花云城的居民。 甚至还有许多具备武学天赋的孩子,早早就被父母送到这边,希望被厉害的武师看上,收作徒弟。 曲柏翼前辈本就要寻找弟子,以传承齐岳白棍,加上裴奈也没事干,他们就辟了块土地,向天耀圣上和岐鲁明帝申请,获批建立了以武学为主的合作国学院。 并将之命名为济安武院。 不论国家和种族,只要拥有武学的天赋,都可以来此进修。 裴奈和曲前辈、呼延卫兆等人,还有一些江湖高手,加上退役下来的老兵,是国学院的固定武师。 其他武者回到花云城时,偶尔也会被裴奈搞去做临时武师。 达奚尚乐有时候没事干,也会去帮忙,但每次都会被学生们的天资刺激“伤害”,险些留下心理创伤。 可其实无需请那么多师者,仅是裴奈一人的名头,便足以让全天下的子弟趋之若鹜。 因为花云城集聚了众多高手,三山五岳和六江超过半数都在此安家,又有济安武院的存在,所以花云城日后又有了另一个名字,即:“武都”。 登云英雄大会也由原本的固定举办地——天耀朝阳,变为天耀朝阳、花云城、岐鲁弥襄、山谷之国轮流举办,每年一变。 甚至有时候,还会到其他国家举办。 越来越多国家的武者参与进来,令之逐步成为天下最大的赛事。 大战结束后,整片大陆迎来了空前的太平盛世。 同盟队的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但他们约定了无论身处何方,每年都会定一个地点,集中相会。 或是在当年登云英雄大会的举办地,又或是花云城...... 再或者如果有谁今年抽不出身,无法远行,其他人就会相约时间,在他的所在地相聚。 每当人们慨叹赞美如今的和平,都会想到带领他们走向胜利的人,那就是裴奈。 达奚尚乐也十分敬佩她,不止为她的强悍与勇敢,也为她的温柔与包容。 连万岳血鞭韩睿泽和岐鲁明帝达奚安,都为了裴奈,终身未婚未育。 因为她的皇兄不纳后妃,没有子嗣,大臣们便以“国无储君,社稷动摇”为理由,用各种方式劝谏他选秀纳妃。 总有世家蠢蠢欲动,试图往后宫塞人。 起初达奚安还有兴趣驳一驳他们,故意气人。 但到了后来,竟有家族贿赂了他身边的侍卫,派贵族女子浑身涂了迷香,在达奚安宴会饮酒后,偷偷摸进他的行宫卧房。 试图以迷香乱他心智,然后以色上位。 达奚安进入屋中的瞬间,便闻到了女子身上的异香,他恶心到四肢都起了疹子。 他将武器折扇架在女子脖颈上,让暗卫将她拖了出去。 达奚安次日就将当晚守夜的侍卫、行事的女子和幕后主使全部处死。 他革了女子家族所有人的爵位、官职,将他们全部从弥襄驱逐,令之终身不得再入都城。 行事之果断,令异心者生畏。 不久后又有两位大臣提议选秀,达奚安已是烦透了。 上次的事情几乎触及到他的底线,这次他直接当朝罢免了劝谏者的官位。 听说那日达奚安居于圣座,无语地冷笑一声道:“又是国无储君会生叛乱,再说这话前,先问问自己,朕鶈环的主人,你们的后主是谁?” “担心叛乱?你们真是可笑!脑子如果不用,不妨朕替你们砍了?”达奚安怒视着所有曾劝谏他纳妃的臣下。 底下的人跪了一地。 提议他纳妃的臣子接连惹了圣怒,自那日起,再无大臣敢提及此事。 虽然她的皇兄达奚安是一位几乎完美的明君,且正值青年,还有足够长的寿数。 只要他愿意,他甚至能够超过三任皇帝在位的时长。 可岐鲁的人民还是有些担忧,怕他们的圣上最终选定裴奈和顾瑾珩的儿子作为继承人。 这实在像是痴情至极的岐鲁明帝,所能做出的事。 他们可以接受东宫空置,却不能接受异族人成为他们的皇帝。 但知道内情的达奚尚乐却觉得可笑,人们总是崇媚皇权,却不知连达奚安都不愿做这个岐鲁皇帝。 更何况裴奈的儿子? 裴奈的儿子宁愿去参军,跟着韩睿泽在军营长大,也不愿与任何皇权之事沾边。 直到九年后,达奚安发布了旨意。 他的皇位继承者,将从拥有皇室血统的后辈中选出。 此旨一出,朝野哗然。 或许达奚安不甚在意,但岐鲁的世族王室间,注定将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达奚尚乐内心也很复杂,但烦愁更多一些,因为她和邵历然的儿子,也是岐鲁皇位继承者的候选人。 从达奚安做了那个决定开始,所有岐鲁皇室的后裔,他们的生活就注定无法再平静。 番外三十二 达奚安番外一 当那日野猎,毒箭从山坡之上、穿越树枝和层层叶隙射来时,他的父皇就站在他身旁。 身体下意识的反应,让达奚安身躯一转,替他的父皇挡下了那支毒箭。 箭尖从后背刺入他的右肩,他听到骚乱瞬起,无数人在呼唤他的名字。 他倒下时,他的父皇抱住了他。 达奚安就以那个角度,在失去意识前,看到了太子嘴角那抹阴鸷的笑。 那个笑容是故意做给达奚安看,因为箭上抹了世间无解的剧毒,他注定药石罔医。 那一霎那,毒水沿着他的血液向四肢百骸扩散,疼痛转变到浑身麻痹。 他也意识到了,这是一场专门为他设下的死局。 那支箭的目标始终就是他。 如若他没有替父皇遮挡,圣下驾崩,太子达奚绪就将即位。 届时达奚绪仍会以达奚安护驾不力作为理由,为他安上罪名。 达奚安虽然从未有过夺嫡之心,但他存在的本身,就对达奚绪造成了威胁。 何况达奚安的生母是当今皇贵妃,其家族渴烛氏是岐鲁的名门望族,背后势力强大。 皇贵妃与当今皇后,二人常年敌对。 太子达奚绪从最一开始,就没有想过会放过达奚安和他的母族。 果然,当达奚安短暂恢复意识时,便得知了刺客自尽、线索中断的消息。 达奚绪没有留下证据和把柄,只有那一刻他胜利时掩饰不住的笑意,让达奚安知道是他所为。 父皇一直很喜欢达奚安,事发后抓不到幕后主使,心有愧疚。 太医们已经束手无策,只道唯一的希望就是雷家的澈血术。 但大家都知道澈血术意味着什么。 达奚安的武功将会被废,经受一整个月常人难以忍受的折磨,且这是九死一生的禁术,没人知道他是否能撑下来。 父皇询问他是否要接受澈血术。 他自然知道即将要面对什么,他其实没有那么强的求生欲。 可他知道,如果他没能活下来,当太子上位,他的母妃和整个渴烛氏,下场将不堪设想。 因此他点了头。 可是,当澈血术开始施展,他每日挣扎在生与死的苦痛中,疼得想要杀了自己时,他的母妃却没相信他能活下来。 他的母妃哭着和他说:“安儿,原谅母妃,你若去了,我们不能没有后路,留一个孩子下来,保住渴烛氏的皇室血脉,我们才有希望。” 极致的疼痛中,达奚安神志不清醒,甚至有些反应不过来,无法理解他母妃的意思。 因为他从未碰过女性,哪来的孩子? 直到一位又一位女子走入他的卧房中,房中燃起情香,他才顿悟他母妃的意思。 澈血术令他失去反抗的力气,那防止他挣扎伤害自己的绳索,在这种时候完全束缚住他。 那是他终身无法接受的耻辱。 在他身体最痛苦的生死关头,他的母妃陆续派了十名女子,接连在三天的时间内,不顾他的意愿,多次强行与他发生了关系。 只为在腹中留下他的子嗣。 循环往复、无法掌控自己身体的痛苦,血液和经脉中的刺痛感,骨头上蚁噬般的麻痒,他的头和四肢仿佛要炸裂开。 可就在这种情况下,他却不断嗅闻着情香,叠加着浑身泛起的灼烧感。 鼻腔充斥着这些女子的脂粉味,耳边是她们哼吟不断的叫声。 当时他的身上便起了无数红疹。 他感到恶心、反胃,那些女人却觉得是澈血术的不良反应,她们未曾停下,只顾着履行渴烛氏交给她们的任务。 似乎怀了孩子,就能让她们飞黄腾达、一步登天。 他母妃请来的都是旁支或身世干净的女孩,姿色均上佳,可在那种时候,无论对方长相如何,达奚安都只能感受到加倍的折磨。 这让他的身体,从那日开始,应激地厌恶所有女性,包括他的母妃。 他从澈血术中活了下来,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剧毒已解,可他从此以后,武功再也无法精进,他亦无法再接受任何女子靠近。 哪怕随风嗅闻到脂粉味和女性的体香,都会让他感到恶心作呕。 他的母妃每次见到他,都会感到内疚,不断和他道歉。 他无法去责怪什么,那是他的生母,她只是在他濒死之际,做了对她和渴烛氏来说最正确的决定。 他不过是心凉罢了。 那十名女子中有三名怀了身孕,但均在两月内陆续小产。 她们伤娠的原因,是他当时身中剧毒,又同时在经历澈血术,腹胎不够健康。 所以假如他没能撑下来,他的母妃还是留不住任何他的子嗣,到头来仍将是一场空。 这些人由他母妃进行安置,他未收纳一人。 接下来的日子,虽然谋事顺利,一切都在朝着他预料的方向发展,但他心里其实阴郁异常。 仿佛看不到光,没什么活下来的念想,只是未曾表现出来。 不久后,他请命去了战场,和公羊子笙、天耀军队、岐鲁军队一起平乱。 在战场上浴血,和将士们并肩作战,沉闷压抑感被挥洒释放出来,他心中好受了一些。 他很喜欢天耀士兵们身上的一种忠勇无畏之感,不算浓烈,但会带动周围人的情绪,让人感到安全和亲近。 这种感觉再次出现,是在四年后,朝阳郊外的树林中。 他在这里,遇到了他此生的挚爱——裴奈。 当她与公羊子笙交手,每一个动作都让人感到潇洒畅快。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他还未曾认出裴家枪的招式,却在她出手时,仿佛看到了天耀将士们身上的那种无畏与坚毅。 或许他愿意将之称为:天耀军魂。 他不理解,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身上怎么会有这样的气势? 难道她是哪位天耀大将军的女儿? 他一边口头上打趣她,一边猜测着她的身份。 正琢磨着,眼前二人掀起的林风袭来,他虽武功衰退,但五感和轻功依旧如故。 他闻到了女子身上的原生体香,极浅淡,甚至能够感受到汗液的味道。 可他竟然没有心生厌恶。 意识到这一点,达奚安几乎有些发懵。 似乎她身上那天耀军人般的感觉,让他仿佛回到了平叛的战场上,大家为了共同的目标并肩,没有算计与世家的利益。 看着她可与公羊子笙一较高下的枪法,达奚安一次次心生震撼。 因他自身武功再也无法提升,他难免会欣赏强者,更何况是一位女性? 不知为何,看着她明明不敌,却倔犟地迎战。 他忽然觉得,眼前的生命在努力地创造奇迹,她在与性别、年龄作对,不断地挣脱命运的束缚。 番外三十三 达奚安番外二 他在欣赏之中,似乎有些动心。 当他再次确认,自己对她不感到厌恶和排斥。 甚至连她的性格,他也觉得很有趣。 那一瞬间,他想,如果娶这样一人做自己的妻子,做自己的太子妃、皇后,有她陪伴,或许将是件不错的事情。 那时他其实尚未对裴奈起多少感情,只是欣赏和喜欢。 事发这些年来,他第一次遇到可以接触而不排斥的女子,他觉得如果错过,或许以后再无机会相见。 所以他问出了那句:“在下活了二十三年,从未见过像姑娘这般风华绝代的女子,达奚安十分欣赏姑娘,不知姑娘可否留下名姓,在下也好前去提亲。” ...... 登云英雄大会时,先是裴奈展现出了万岳血鞭,决赛时,顾瑾珩又主动坐到她身边。 这足以引起所有人对于她身份的猜测。 但死而复生太过离奇,若是假死,她的身体年龄也无法对应。 因此直到云悬之战前夕,在花云寨时,他们看到韩睿泽和裴家军旧部对于裴奈的态度,他才终于确定她的真实身份。 知道她就是裴奈,自然便知道她过去的经历,更让他心疼和怜惜。 如果他是顾瑾珩,如果他能娶到裴奈,他一定会牢牢抓住她的手,不让她受一点委屈。 能和裴奈在这个不算美好的世界,一起相依为伴,这是多么幸运的事? 顾瑾珩却不懂珍惜。 他唤裴奈叫“明枝”,但他们都知道,那并非指原来那名女孩的名字。 “明枝”是钟老前辈、唐明枝赋予裴奈的新身份,是她人生的全新选择。 而且他最初认识裴奈,就是以“明枝”称呼她。 他并未改口,因为他觉得裴家唯一后人“裴奈”那个身份,对于她来说责任太重。 他自己就被身份限制,不得不夺嫡掌权,不得不做自己不喜的事情。 但他希望裴奈可以永远有选择的权利,可以选择为自己而活,永远不被身份束缚。 只是......裴奈心甘情愿背负起祖先、姓氏留给她的责任和重担,站在所有人的身前。 她似乎从未怨过,从未想过别的生活。 与裴奈一起冒险的日子,是达奚安此生最快乐的时光。 明明前路充斥着致命的危机、未知的怪物,可只要她在身旁,他就觉得道路的尽头,一定会有光。 他对裴奈的感情也在长期的共处下,越来越深。 裴奈的决定、想法,她的勇气、无畏,她的爽朗、可爱,她打架时的狠厉和她战场下的温柔,总是令他心动。 大家都喜欢待在裴奈身边,因为她让周围的人感到舒适。 他其实很怕,怕裴奈知道他当初的经历,觉得他曾被玷污,觉得他与那么多女子发生过关系,嫌弃他脏。 那样他更没有机会,同顾瑾珩、韩睿泽争夺裴奈的喜爱。 但直到大战结束,他在邬族神宫宫苑外,听到裴奈对受困女孩们所说的那句:“这里发生的一切经历,并非出自你们的意愿,请无论发生什么,无论面对怎样的困境,都坚定地告诉自己,这里只是一场噩梦,你们的内心坦坦荡荡,身体与心灵,永远白璧无瑕!” 那时他几乎红了眼眶。 他终于确定,如果裴奈知道他的经历,只会心疼他,而非推开他。 登基以后,他连续驳了选妃的谏言。 在接连处置提议他纳妃的臣子后,他的母妃从南海的行宫专程赶来,问他传宗接代的打算。 他直接对他的母妃道:“如果朕的孩子非裴奈所生,朕宁愿一生无子。” 他的母妃因澈血术时伤害他的事,一直对他有愧,对他道:“那母妃去找裴将军,让她替你生一个孩子,算是让她救救岐鲁的未来,她顾全大局,兴许会同意的,这样可好?” “您把她当什么了?她是东境同盟军的英武大元帅,与天耀圣上同尊,父皇见到她,都应行礼,还是母妃您太不把女性的身体当回事了?”达奚安为她的话感到愤怒。 他可以容忍母妃对自己的伤害,但不接受她对裴奈的不敬,“在您眼里,能为渴烛氏带来荣光的子嗣,大于一切是吗?” 母妃已是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 “作为儿子,您想要的子嗣,朕在接受澈血术时便已经给您了,从那时起,朕的婚姻与后代,您无可置喙。”达奚安此刻丝毫没有心软。 自他登基后,渴烛氏已经一跃成为岐鲁最显赫的氏族,仅次于达奚皇族。 他母妃想要的一切都已拥有,母族的权势地位,太后的尊号待遇,父皇的宠爱。 但她已不再有任何办法,插手自己儿子的事情。 达奚安正视着他的母妃,绝了她最后的掌控欲,“倘若裴奈有一天选择了朕,朕也不会让您同她相见。” “为什么?”他的母妃眼中充满不解。 达奚安冷冷说道:“您的心思和想法,会让她不舒服,而我们不会再让她受任何一点委屈。” “她只是一个外邦的女子啊,甚至是别人的妻子,你怎能这样对待母妃?”她几乎有些歇斯底里。 达奚安驳她,“清醒一点吧,如果没有她,你们此刻都是邬族的阶下囚。” “还是因为母妃当年错误的决定吗?母妃给你跪下了,别用母妃的过错,惩罚你自己和整个岐鲁,求你了,你是一国之君,怎能绝后??!” 她跪在玉砖之上,拉扯达奚安的胳膊和衣袖。 达奚安的右手瞬时起了一串红疹。 他抬给他的母妃看,“看到了吗?朕也可与您明说,只有裴奈是例外。” 既然他的母妃执意要听,那他便说给她听。 “知道吗?裴奈曾和顾瑾珩一起落入机关复杂的地宫中,在那里,顾瑾珩意外中了化骨水,昏迷过去,当时裴奈不知道顾瑾珩可以自体解毒,而化骨水若无解药,半炷香内便会致死。” “那时她甚至还未原谅顾瑾珩,不知道当年的真相,可她却硬生生背着顾瑾珩,撑着长枪,以女性之躯,走了一天一夜,把他扛了出来。” 四下寂然,他的声音在大殿内回荡。 “朕曾跟她一起闯过卢州的陨石秘境,那时齐岳白棍曲柏翼和她只新认识了两日,曲柏翼中了无解的剧毒,双腿残疾,活不过一季,他在秘境内只能拖累同伴,甚至他当年的队友,为了活下去,也只能无奈留下他。所有人都放弃了,连曲柏翼自己也是。” “可裴奈却说只要有一丝希望,就不能放弃,硬是在秘境那样艰险的环境中,带上了他。最终在大战结束后,去邬族的陨石地替他找到了解药。” 他望了望天顶,“朕常常想,倘若朕做澈血术时,她在朕身边,她会做什么?” “朕可以确定,她会护住朕,盯着雷家人谨慎行事,不让其他人碰朕分毫。”他阖住双眼,“她一定会坚信,达奚安能活下来。” 他的母妃在这一刻,啜泣出声。 最后她红肿着眼睛,绝望地离开了他的大殿。 达奚安感受着四周的空寂,苦笑一声。 在这种时候,他突然便很难过。 好想那个人。 他唤了心腹和太监总管进来,将事务交代好,当夜便坐了航船,朝花云城赶去。 番外三十四 达奚安番外三 航道修好后,山谷之国还帮他们特制了机关行船,除了攻防兼备,速度也较常规船只快了许多。 弥襄到花云城,只需要一日一夜。 达奚安在次日黄昏时分,便抵达了花云城。 他甚至没先回自己的院子,而是带着人,敲响了裴奈的府门。 下人们似乎被专门交代过,也未通禀便放了他们进去。 然后裴奈跨过了尽头处的月洞拱门,笑着对他道:“顾瑾珩说你到了,果然没错!” 达奚安见她丝毫未露出意外的神色,便道:“明枝知道我这两天要来?” “对啊,你和顾瑾珩的商运线路不是打通了吗?你那边一发船,我们就知道了。”裴奈说着。 裴奈似乎瞧出了他的不对劲,“怎么了?感觉你今日不太开心?” 达奚安的情绪原本已经稳定下来,很奇怪,此刻被她问到,心中的委屈与难过便似开闸泄洪般,抑制不住。 他遽然上前几步,抱住了裴奈,将头埋在她肩上,久久未语。 裴奈拍拍他,“诶,顾瑾珩能感知到的奥,马上要找过来了,你信不信他现在已经在咬牙了。” “怎么办?好想把你劫去弥襄一段日子。”达奚安闷闷地说出心里话。 裴奈吓唬他:“请珍惜如今的和平,天耀军队正愁没机会练兵呢。” 达奚安“哼”了一声。 裴奈又道:“好了,走吧,马上吃饭了。我让厨房给你准备了爱吃的菜,晚上我带你去济安武院的选址处看看,那边已经修了一半了。” 他想了想,松开了裴奈,“不带顾瑾珩行不行?” “晚上吗?不好吧,邵历然在军区,尚乐应该有时间,我们带上她。” 达奚安在琢磨有没有机会支开他的皇妹,点头答应了。 可惜他的计划最终也没能得逞。 因为晚上达奚尚乐刚被他使唤走,剩他和裴奈独处时,后面不远处传来了杜凌的咳嗽声。 杜凌只可能是顾瑾珩派来的。 裴奈几乎笑得肚子疼,“我感觉杜凌在用咳嗽告诉我们,别让他为难。” 裴奈带着他,在未建成的楼屋顶部,找了处视野开阔的地方坐下来。 裴奈望着花云城的灯光夜景,对他说道:“好了,说说吧,这两天谁惹到我们达奚二少了?” “我的母妃,还有一堆没眼色的大臣。”他随口说道,“可笑吗?我排斥女性是由我母妃一手造成,如今她却来催我传宗接代。” 裴奈追问:“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他在犹豫是否该在此刻告诉裴奈那时的事情,转头静静看了会儿她的脸庞,半晌才道:“等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我再告诉你。” “啊?”裴奈有些迷茫,“为什么现在不能说?” “我怕你听完后,心疼得哭出来。” 裴奈随即露出怀疑的神色,表情可爱得要命,“那如果有以后,不是也得哭吗?” “不一样,那时我可以抱着你,一边亲你,一边给你擦眼泪。”达奚安理直气壮地说。 裴奈一惊,立刻回头,对远处的杜凌喊道:“这几句你当没听到啊,反正不会发生,不准告诉顾瑾珩!” 杜凌又咳了一下。 达奚安便忍不住笑出来。 “诶,你这次来了要待几天?”裴奈转而问道。 “六七日吧,怎么了?” 裴奈眼里露出忻悦的柔光,与夜色交映,让一切变得生动。 她说道:“顾瑾珩的人在西北边四百里左右的无人区,发现了一处大峡谷,那里还有瀑布,听说风景极佳,我还正在想何时出发,既然你回来了,这次待的时间也足够,不妨叫上大家一起?” 他自然开心,毕竟和裴奈一起探险,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 他刚点了头,却见裴奈的注意力被远处街道上的一个摊位吸引住。 自从大战结束后,各国的城市都陆续取消了晚间宵禁,因此夜晚的市集都很热闹,花云城亦不例外。 裴奈所盯之处,店铺里的伙计们陆续托了大的隔温食笼出来,他们在店门口的摊位售卖,已经有不少人在那里排队。 “快快快!用你的鼻子帮我闻闻,那里有没有奶香味?”裴奈激动地推推达奚安。 达奚安感觉有些不解,但他很喜欢情绪外放的裴奈。 “有的,是什么?”他反问道。 裴奈拽起他的衣袖,已经站起来,“奶皮子!店主是西北境的草原人,上次做了他们那的奶皮子,味道极好,但需要用他们那里的羊奶,我等了好久,看样子他终于有原材料了!” 裴奈迫不及待地轻功连跳,朝店铺赶去。 达奚安便紧随其后。 见到裴奈到来,店铺的伙计们朝她招手示意,排队的居民们也要给她让位。 裴奈忙摆摆手,拽着达奚安站到队伍后面。 店铺的伙计们不敢怠慢,喊她过去:“裴将军,您过来这边,我们给您打包。” “不好插队的,我们等一等。”裴奈坚持道。 大家也不好再劝,裴奈就带着达奚安排在后面。 许是怕他无聊,裴奈还会跟他讲这条街上什么好吃,什么工艺特别,老板来自哪里,一直讲到他们排到最前面。 店铺的伙计急忙为他们介绍道:“今天刚刚晾好的奶皮子,还有新出炉的焙子、刀切酥,裴将军要来几份?” 裴奈下手狠辣,每个都点了十几份,让他们搭配包好。 达奚安刚将一块金币放在桌子上,就见裴奈已经让伙计切了一小块奶皮子下来。 她用手帕接过奶皮子,递到达奚安嘴边,“尝尝。” 达奚安自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被人喂食,不太适应地咬住她给的食物。 “好吃吗?”裴奈期待地看着他。 入口便觉奶香纯浓,虽不算他喜欢的口味,可对上裴奈的目光,他此刻心里却是从未有过的幸福。 这一刻他大脑一片空白,只是不自主地点了几下头。 裴奈将店伙计打包好的油纸袋不断塞到他手上,让他帮忙拿着。 他拎着麻绳,虽然已经猜到裴奈是给人捎带的,但还是问道:“怎么买这么多?都是给谁的?” 裴奈点着数,给他示意,“这两份给你的,这两份我带回去,这两份寄给韩睿泽,这三份给尚乐,让她寄给邵历然一些,然后剩下的各一份,给曲前辈、公羊子笙、钟麟、杜凌、呼延卫兆、鞠连丞、林省涛、罗元瑛......” 达奚安忽然就觉得有点醋了,“你还挺会端水,谁都不落下。” “嘴都撅起来了,上次那个马蹄糕,我就只给你和韩睿泽寄了。”裴奈哄他道。 达奚安心里好受了一些,帮她拎了大半的食袋。 裴奈又唤杜凌现身,让杜凌也分走一些。 他们提着裴奈新买的食物,站在夜幕与沿街的灯饰下,听裴奈说道:“那我们回家?” 街上熙来攘往,喧闹的声浪不息。 达奚安的喉头一哽,忽就觉得,自己从未孤独。 他缓缓说道:“好。” 番外三十五 坎渔城 正是春日。 山谷之国的坎渔城花明柳媚。 窣地春袍,惠风和畅,轻寒轻暖漏永,半阴半晴云暮。 今年的登云英雄大会便在此地举办。 坎渔城的东郊有一面大湖,登云英雄大会的主赛场就在湖边的大型演艺台上,比赛正战得激烈,此刻座无虚席、人潮涌动。 裴奈却避开了最热闹的地方,正坐在湖另一边的空岛上赏着景光,看柳条在细风里微荡,画着骤浪。 她享受着春天的舒怡,顺便......钓鱼。 鞠连丞根据坎渔城官员们的指引,找到裴奈时,她面前正摆了八支鱼竿。 而她正在盯着水波,确认有没有鱼儿上钩。 裴奈听到脚步声,回头看鞠连丞,并不意外他的出现,反而打趣道:“哟,新科状元郎来啦。” 鞠连丞去年参加了科考,正如绝大多数人预料的那般,一路通过连考,进入殿试。 殿试时他发挥依然稳定,被萧鸣逸钦定为状元。 后萧鸣逸直授他主客司员外郎的官职,数月之后再将他调至礼部司,担任郎中。 两个月前,鞠连丞又直接跨部,正式上任户部侍郎一职。 从六品的员外郎再到正四品的户部侍郎,鞠连丞在一年的时间内一路升迁。 而且明眼人都能看出,圣上频繁将他调动,是让他在各部历练,熟悉章程和政务情况,等待时机成熟,就将提拔重用。 起点如此之高,让所有人都意识到了,天耀圣上对于他舅母的肱股臣下,有多重视。 可所有官员都心服口服。 鞠连丞的父亲是万典智士鞠言,也是天耀和山谷之国千古凭吊的英雄,而鞠连丞在战时辅佐裴奈,是东境与西境大战的功臣。 他尚未入仕,便已攒下常人一生无法达到的功绩。 甚至端定公在各部任职的旧属,也会因和他父亲的交情,支持和关照他。 鞠连丞当了快一年的官,眉眼之间的冷冽尤甚以往,看到了裴奈,目光才稍微平和下来。 他踏着白玉悬桥走过来,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 “顾瑾珩、韩睿泽、达奚安、邵历然、公羊子笙他们几个和张晟有事情要商议,达奚尚乐和呼延桑念去逛市集了,呼延卫兆在那边看比赛,我在这里帮他们看鱼竿。”裴奈点着面前的鱼竿和他说着人名,脸上也没有什么不快,似乎正乐于钓鱼。 鞠连丞循着武斗场兵器撞击的动静,向远处望去,然后收回视线,“他们那边在打斗,震响都入了水,你这能钓到鱼?” “当然可以,他们把鱼都吓到这里了,特别好钓。”裴奈答道,“达奚安挑的位置,他说按他的经验,这个地方能钓很多大鱼,晚上我们可以烤鱼吃。” 鞠连丞有些无语,“岐鲁明帝还是一如既往,对钓鱼和烤鱼有执念。” “对了,你怎么直接来我这了,不去找他们集会吗?毕竟他们在谈正事。”裴奈好奇问道。 鞠连丞在她旁边挑了把椅子坐下来,“这次我是向圣上请了假,来和你们见面,顺便祭奠我父亲,身上没有政务。” 毕竟山谷之国是鞠言的逝世之地,对于他来说有不寻常的意义。 “曲前辈前日也带着他新收的两个小弟子,去祭拜了曲牧风。”裴奈正说着,她自己的鱼竿有了动静。 裴奈拿着握柄一提,一条肥鱼便上了钩。 “坎渔城不愧以渔业为主,这些湖鱼的肉质看上去就很好。”裴奈一边说着,一边将钓上来的鱼取下,撂进了旁边的鱼筐里。 鞠连丞根据她最开始说人名时指的鱼竿,将每个人的位置和鱼竿记得清楚。 他纳闷道:“这不是你的鱼竿钓上来的吗?怎么放达奚安筐里?” “顾瑾珩和韩睿泽筐里都各有两三条大鱼了,如果达奚安回来看到,他心里会难过的,这样就不会难过了。”裴奈老老实实说道。 鞠连丞的眼角颤了一下,“你还挺会端水的。” 裴奈忽然就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但一时没想起来是谁上次说过。 他们俩没待多久。 顾瑾珩、韩睿泽、达奚安他们一行人便回来了。 裴奈起身迎他们,高兴地和他们说钓鱼的收获,可她刚说了没两句话,便被顾瑾珩唤停。 “奈儿......”顾瑾珩的目光有些奇怪,似乎他的身体都片刻僵住。 裴奈能感受到刚见面时,顾瑾珩的神炁便像往常一样,快速流转过她的全身,检查她是否安好,有无受伤。 这本是平常的事情,裴奈早已习惯。 可此刻顾瑾珩表现反常,其他人也不解地看着他。 裴奈才察觉到,丹道神炁正停留在她的腹部。 裴奈低头看向自己的小腹,顺便问他:“怎么了?我今日也没吃坏肚子啊。” 顾瑾珩的神情没有太多变化,可他的瞳孔却随着丹道神炁的探查逐渐放大,暴露他内心的情绪波动。 顾瑾珩遽然上前,轻轻将她拥住。 “怎么了?”韩睿泽蹙眉问道。顾瑾珩的反应,让他们都觉得不安。 裴奈也拍拍顾瑾珩,“怎么啦?我生病了吗?” 顾瑾珩这时才松开她,摇摇头。 他将手掌放到裴奈小腹上,对她说道:“奈儿这里,有宝宝了。” 裴奈“啊”了一声。 韩睿泽和达奚安都难掩震惊之色,纷纷靠近过来,围着她。 “你确定吗?”韩睿泽催促顾瑾珩,“你摸摸她的脉搏,有喜脉吗?” 裴奈也感到很突然,虽然一直都是她想要孩子,但此刻身体一点反应都没有,近来也都一切正常。 她抬起胳膊递给顾瑾珩,顾瑾珩便伸了两指触在她腕部。 静等片刻后,他摇了摇头,“没有喜脉,应是孩子还太小,他甚至还没有一个指节大。” “才刚怀孕就被神炁检查到了,你的武功还有这种妙用。”裴奈不禁感慨道。 其他人均有些无奈,她在这种时候,关注点都能这么奇特。 达奚安的眉头还未彻底舒展,他似乎有些紧张,问道:“明枝身体有哪里不舒服吗?” 裴奈想了想,摇头道:“没有啊,胃口也很好,你看顾瑾珩在此之前甚至都没发现异常。” 顾瑾珩对她的照顾一向很仔细。 就算她只是不小心吃了相冲的食物,肠胃有轻度反应,通常她自己还没有感觉,顾瑾珩便会察觉,然后替她调理。 听她说一切正常,达奚安的表情才好了一些。 但达奚安仍旧不放心,转头问身边的公羊子笙:“子笙,保胎需要做哪些准备?有什么忌口的吗?” 此刻周围没有医师,只有公羊子笙的妻子去年生了孩子,唯独他有经验。 公羊子笙被问懵了,“别剧烈运动,房事注意一些,再也没什么了吧?......”他有些不确定。 “先把她长枪收了吧。”韩睿泽决断道。 裴奈呆了,“你们这么狠的吗?” “确实不可以再练枪了,奈儿忍一年,可以吗?”顾瑾珩的声音极度温柔。 裴奈承受不住他轻声的请求,妥协道:“好吧好吧,听你的。” “能看出是男孩女孩吗?”韩睿泽问了这个问题。 达奚安也有些期待地望向顾瑾珩。 顾瑾珩否认,“还太小,现在看不出来。” “但顾瑾珩希望生个女儿。”裴奈拆穿他的想法。 达奚安眼里也亮了光,“小明枝一定很可爱,想让她做岐鲁的女帝。” 裴奈急忙打消他的想法,“不行,这样别人真的会以为是我和你生的,说不清了。” 她就知道,达奚安会把储君的主意打到她孩子身上。 达奚安撇撇嘴。 裴奈又问韩睿泽:“你希望是男孩女孩?” “男孩女孩都很好。”韩睿泽很认真地回答她。 因她此刻怀了身孕,韩睿泽看着她的目光也异常柔和。 裴奈眯眼皱眉,无语中有些狰狞,“这个问题不是你问的吗?!” 韩睿泽便笑,“因为是你的孩子,所以我只是想了解他。” 裴奈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好吧,我们晚上可以一边吃烤鱼,一边给他起名字了。” 她想到这里,急忙又指大家的鱼筐:“快看!!我帮你们钓的鱼,个头真的很大!” 这时大家就感觉有些不对劲。 慢慢随着时间推移,才发现她根本没把自己怀孕当回事,反而是顾瑾珩、韩睿泽、达奚安他们慌得不行。 “奈儿,离烤炉远一些。” “裴奈,你跑慢点!” “明枝,湖水有些冷,别伸手进去。” 湖边传来裴奈终于忍无可忍的咆哮声:“你们太夸张了!我是怀孕了,又不是得重病了!” “不可胡说!” “裴奈!” “快呸呸呸。” 裴奈:“......” 番外三十六 顾予礼出生 裴奈的产期前后,全府上下都悬着心。 顾瑾珩夜晚甚至还会失眠,裴奈深夜醒来,会发现顾瑾珩正小心翼翼拥着她,手就放在她的孕肚上面。 他会用神炁隔绝胎动,以让裴奈睡个好觉。 裴奈也察觉到了他的谨慎和过度忧虑。 她抬起手,侧着摸了摸他的脸颊,安抚他道:“没关系的,快睡吧。” 顾瑾珩轻轻吻在她的脖颈上,再次说出自己的担忧,“予礼比我们预想的要大一些,你如今的身体骨架很小,我有些不安。” 数月之前,顾瑾珩便用神炁探知到了胎儿的性别。 虽然不是女孩,但顾瑾珩仍然很喜欢他,并选定了“顾予礼”这个名字。 正如其名,他觉得这是上天赐给他们最好的礼物。 他刚说完,裴奈的肚子便动了一下。 “看吧,儿子也不乐意了,让你别瞎想了,早点睡觉。”裴奈很困,晕晕乎乎地说道。 顾瑾珩正准备用神炁为裴奈放松身体,让她安睡,胎动再次出现。 这次顾瑾珩没来得及护着裴奈的腹部,裴奈被胎儿敲得清醒过来。 “我算看出来了,予礼是块习武的料。”裴奈气得乐了。 顾瑾珩也被她逗笑,压抑的神经放松了一些。 肚子又被踢了几下。 裴奈琢磨着,“坏了,不像是练枪的底子。” 顾瑾珩笑开来,“你怎么看出来的?就冲他踢的这几下?” “节奏啊,他这个动作不够连贯,每次都还缓几下,倒像是长距离武器。”裴奈说得一本正经。 顾瑾珩用手指刮了下她的鼻子,然后将元炁融进她的身体,点在她的孕肚内,像是拍了拍她腹内的胎儿。 胎动渐渐止息。 “我和儿子沟通好了,奈儿快睡吧。”顾瑾珩又摸了摸她的脸。 困意确然袭来,裴奈“唔”了一声,渐渐睡了过去。 次日韩睿泽和达奚安陆续抵达花云城。 他们专门排开了公事,好陪在外面,以便在裴奈生产时,第一时间知道她的情况。 不得不说,顾瑾珩预估的产期时间很准。 第二日中午,裴奈便被送入了产房。 看见和他们一样站在院子里焦急等待的顾瑾珩,韩睿泽恼火道:“你不进去吗?” “她不让。”顾瑾珩的紧张不安难得显露在眼中。 稳婆和丫鬟们进进出出,此刻难免有些忙乱。 他们三人的听力都极强,却始终没有听到裴奈喊疼。 直到有稳婆忍不住了,“裴将军,您疼的话就喊出来,别压着。” “还行,我觉得倒还能接受。”裴奈一直很能扛伤,她的意志力让她几乎不会痛嚎出声,但此刻她的声音明显虚弱且颤抖。 顾瑾珩站在外面,听到这句话后,不经意地握紧了拳头,脸一下子变得煞白。 他抬头望了下天,嘴唇微张,似乎在强忍着心里的折磨。 韩睿泽和达奚安的脸色也差到了极致。 虽然他们知道这是女子生产必然要经历的苦痛,但当发生在裴奈身上,便让他们难以忍受。 “顾瑾珩,如果不是知道孩子是裴奈想生的,我现在应该会想给你一拳。”达奚安如是说道。 顾瑾珩现在没功夫和他说话,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产房内。 里面的稳婆一直都在鼓励裴奈用力。 就这样过去了许久,裴奈的声音也开始变弱。 紧接着,似乎她拍了下床榻,压低声音自言自语道:“居然比拓跋霍那刀还疼。” 她本意不想让顾瑾珩他们听到这句话。 可她疼懵了,尽管声音很小,却仍然被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这边的三个人听到。 顾瑾珩的眼尾瞬时通红一片,他已经有些站不住,很想冲进去。 哪怕只是握着裴奈的手,也会让他此刻好受一些。 他没能挣扎太久。 因为稳婆在里面突然喊道:“大出血了!孩子头还没出来!” 外面的三人听闻此话,均大惊失色。 顾瑾珩毫不犹豫地闯进去,看着屋内的场景,心疼得手都在抖。 他用神炁覆盖过去,将出血缓解,又快速点了裴奈几个穴位,让流血暂止。 顾瑾珩握住裴奈的手。 他看稳婆们还在发愣,厉声道:“准备把他拿出来!” 没人能否认,顾瑾珩是整个花云城最了解人体构造的人。 他低头,擦了下裴奈额顶和眼眶周围的汗液,对裴奈道:“奈儿,再坚持一下,配合我,我要将疼痛感为你削弱,刺激你的几处肌肉,然后需要你用力,可以吗?” “可以......你别哭。”裴奈颤巍巍道。 顾瑾珩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 若非现在情况特殊,她和孩子还处在生死关头,他也想学韩睿泽,在她头顶敲上一下。 最后在顾瑾珩的帮助下,顾予礼平安出生。 裴奈被顾瑾珩亲手照料好,用被子裹着,抱回了旁边主院的卧房。 终于躺回熟悉的大床,没有血腥味,裴奈好受了许多。 “还疼得厉害吗?”顾瑾珩知道她必然还有余痛,因此这样问道。 却听裴奈道:“不疼了,活蹦乱跳的。” 顾瑾珩没信,又用神炁替她挡了挡疼。 外面有人敲门,裴奈还探头去看,却见是达奚安抱着孩子想要进来。 顾瑾珩用大掌托着,把她的脸移正,无奈道:“你就不能有个坐月的样子吗?” “我想看予礼,他好不好看?像我还是像你?”裴奈很期待。 达奚安将孩子抱进来,他抱孩子的手法很专业,一看就是这几个月有私下进行练习。 裴奈甚至都还没学,她自愧弗如。 达奚安俯下身子,将孩子递给她,眼里带着对她的温柔和迎接新生命的欢喜。 裴奈甫一接过孩子,表情便变了,她怀疑道:“他好丑啊,不像我啊。” 顾瑾珩怕她情绪不好,便将孩子抱起。 可他刚一抱,顾予礼就缩在襁褓内大哭。 顾瑾珩低头看着孩子,终于下了结论:“也不像我。” 韩睿泽听他们的对话,无语到额顶直抽,他从顾瑾珩怀里小心地接过孩子。 他一边接,一边说道:“像我行了吧!我真是服了,哪个孩子刚生下来不丑的?” 他话音刚落,顾予礼安静了下来,甚至还发出“咕”一声的口水音。 大家都被他的变化惊在原地。 显而易见,顾予礼很喜欢韩睿泽。 “完了,我知道他在我肚子里练的是什么武器了。”裴奈用双手捂住脸。 只有顾瑾珩明白她的话语。 达奚安不解,在旁边问道:“什么意思?” 番外三十七 韩睿泽带娃日常(一) 暮色苍茫,寒风料峭。 一支银甲骑兵队护送着队伍最中间的男孩,在荒漠沙丘之上,向北方行进。 鹰鸟被踏尘之声惊醒,扑棱着伸展翅膀,向天际飞划出黑影,与远山交映。 男孩裹着狐裘绒衣,衬得小脸雪白。 明明年纪尚小,可精致的五官已能显出未来超乎寻常的样貌,可爱中透着让人想捏一把的俊逸。 他独自骑在马背上,受着颠簸,也并未喊停。 这正是六岁的顾予礼。 他们临近裴家军驻地西南大门,守卫在角塔上看到他,随即对下面的士兵喊道:“予礼少爷来了!打开大门!” 顾予礼带着银甲卫队进入军队驻地,时不时点头招手,礼貌回应士兵们向他的问好。 “予礼晚饭吃了吗?天色晚了,要快点去厨屋,不然没有好菜啦。” “没呢郑伯伯,我先去找我泽哥,我泽哥人呢?”顾予礼熟门熟路。 士兵也知道他说的是韩睿泽,便道:“韩将军今日在驻地的,现在应该在他的大帐吧。” 顾予礼就点点头,先让银甲卫队的士兵们去吃饭,自己骑马赶往韩睿泽居住的营区。 到了门口,有近卫兵过来帮他牵马。 顾予礼取下马鞍两侧系着的包袱,小跑着闯进韩睿泽的营房楼屋。 “泽哥,你的礼物来了!!”顾予礼大喊。 韩睿泽正在绘制邬族域各州区的边境地图,听到动静便抬起头,“奥,大清早出发的?今天还挺快。” 顾予礼把包袱撂到桌上,跑去柜子里拿自己专属的水杯,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茶水,咕噜噜灌进去。 完事他见韩睿泽还不去看包袱,便道:“你怎么不去看礼物。” 韩睿泽听到这句话,茫然地看看他,不理解他的意思。 “我说礼物,不是指我!”顾予礼恼火,“我娘让我给你带了礼物!” 韩睿泽这才搁下笔,用旁边的帕子净了净手,走过去看。 他拆开包袱,却见是一套保暖的护具,包括黑褐色的毛绒围脖、露指的皮质手套、还有垫绒的护膝。 护具上面都有手工缝制的痕迹,做工算不上精巧,但能看出缝制者的用心。 韩睿泽明白过来,眼里都露出几分柔光。 顾予礼在旁边解说道:“我娘从衣阁买的材料,亲手做的。她说看到邵姨父上次戴了尚乐姨姨缝制的围脖,打听才知道,军部将士们现在都喜欢显摆家眷做的保暖护具,不想你没有。” 韩睿泽很珍惜地把这些护具都看了一遍,问道:“她做了很久吗?” “嗯,是很久,主要不止给你做了,我爹和达奚伯父也有。”顾予礼语出惊人。 韩睿泽转头看他,眼里带着对人生的怀疑。 顾予礼看他眼里的光都快黯了,忙安慰道:“别伤心,你们每个人的样式、材质都不一样,我娘都很用心。达奚伯父说过,她很会端水的。” 韩睿泽被他气笑了,但还是对包袱里的东西喜欢得放不开手,又摩挲了一会儿,才盖好,准备收去卧房。 “你说你和达奚伯父要是娶了妻子多好,我娘也能省很多事。” 顾予礼陪着他,边走边絮絮叨叨说着:“她怕我爹难过,每次等白天到了济安武院,才敢缝你们的护具。我娘也挺好笑,她以为我爹不知道,但花云城哪里没有我爹的人?” “那顾瑾珩不吃醋?”韩睿泽问道。 “我爹装作不知道,他怎么舍得说我娘,我还不知道他的心思吗?如果不让我娘做这些事,我娘会对你们有愧疚,他才舍不得我娘心里难受。” 顾予礼明明是所有人宠到大的宝贝,却活得很通透。 韩睿泽将东西收进衣柜,最外面的厅堂传来近卫的敲门声:“将军,晚膳拿来了,给您放在桌子上了。” “好。”韩睿泽远远应道。 顾予礼期待地看向他:“有我的份吗?” 韩睿泽便笑,点点头。 “真的?!”顾予礼激动地跳起来,“你怎么知道我今天要来?” 韩睿泽关好柜门,揉揉他的头:“你早上一出发,你娘就给我飞鸽传信了,肯定要和我说啊,不然你路上出危险怎么办。” 顾予礼跟着韩睿泽返回厅堂,准备用膳。 顾予礼试探道:“那用完膳,能教我万岳血鞭十式以后的招式吗?拜托,我好喜欢你那个‘伏龙撕云’的群攻挥鞭。” 顾予礼虽然长相与顾瑾珩相似,但从很多角度来看,他的性格却像极了裴奈。 韩睿泽经常无法拒绝他的请求。 “明日吧,今天太晚了,你吃完饭好好休息。”韩睿泽同他说道。 “可以。”顾予礼兴奋地点点头。 或许是因为韩睿泽承诺了次日将传授他新的招式,又或许是因为喝了不少茶水,晚上顾予礼在床榻上激动得翻来覆去睡不着。 等到东方露白,他跳下床,穿好衣服,溜进了韩睿泽的卧房。 他刚一进入,韩睿泽就睁开了双眼。 韩睿泽看清是他,无奈极了,叹了口气,“予礼,你不睡觉吗?” “天都亮了。”顾予礼用无辜的眼睛望着他。 “还早呢,将士们也在歇息,你再睡会儿。”韩睿泽往里面躺了躺,将床榻外侧的位置给他留出来。 顾予礼小时候也偶尔和他睡,此刻不忍打搅他休息,便乖乖脱了鞋,躺在他旁边。 顾予礼保持安静,却不成想,因整宿未眠,他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韩睿泽已经不在身旁。 顾予礼穿好衣服,快速漱洗,自己把头发扎好,拿着他专属的特制短鞭冲出营房。 “予礼少爷,早上突然有个急报,韩将军召集将领们开会去了,他让你先去兵营一起晨练。”门口的卫兵对他说道。 顾予礼也不生气,“唔”了一声,便朝新兵营跑去。 约莫一个时辰后,当他刚跑完步,站在队伍最后面做武操时,邵临钰出现在他身边。 邵临钰是邵历然和达奚尚乐的长子,比顾予礼小半岁。 此刻他小脸铁青,气呼呼地站在顾予礼旁边,加入晨操。 他瞪了顾予礼一眼,却什么也不说。 番外三十八 韩睿泽带娃日常(二) 顾予礼有点纳闷,开口问道:“你是前两天来军区的?怎么,谁惹你了?” “你还好意思问。”邵临钰十分恼火。 “啊?我干什么了?”顾予礼努力回想,却找不到缘由。 邵临钰答道:“我皇舅前些天颁布了御诏,他将选择一位拥有皇室血统的后辈,作为岐鲁的未来储君。” “然后呢?” “我最好的朋友若久律阑,和我绝交了。他的家族必须要拥护另一个主族的皇位候选人,他不可以再和我有交际,否则家人会被牵连。”邵临钰说着说着,眼睛有些红了。 顾予礼知道他还有话没说完,就静静听着。 邵临钰又道:“我娘的母族,这几天也不停地上门,问她未来的计划。我娘说她不想让我们争什么皇位,我的外奶和舅爷们就陆续过来劝她,以家族之名给她压力。” “让尚乐姨姨骂回去啊,他们哪来的胆子?!趁邵姨父远在军部,欺负人是吗?”顾予礼也替他感到生气。 邵临钰接道:“所以我来找我爹,他明日休沐就会带我一起回去。” “那不就好了?没事的,你爹回去,他们就不敢放肆了,达奚伯父的御旨已下,你不想做储君,就和他说呗,没什么大事。”顾予礼奶声奶气,认真地宽慰他。 邵临钰的脾气却被这句话引爆。 他不做晨操了,停下来对顾予礼喊道:“哪有那么容易?而且你凭什么像旁观者一样安慰我?!明明事情就是由你而起!” 顾予礼被他骂得一头雾水,“不是,他们的错,你干嘛把气撒我身上?” “皇舅起初想把皇位给你的,但你跟了韩将军学鞭子,再加上因为你娘,皇舅才不纳妃,没有后裔,因此颁布这个诏令,明明你们才是源头!” 邵临钰年纪太小,母亲受了委屈,他又被顾予礼的事不关己刺激到,已经失去理智。 队伍前面的新兵们听见他们俩在吵架,陆续有人停下来回头看。 顾予礼紧紧皱着眉头,神情变得严肃,“关我娘什么事?那是达奚伯父自己的选择,你少听岐鲁那边的宗亲们给你灌耳!” “我就是觉得不公平!凭什么没人强迫你娘做她不情愿的事?”邵临钰委屈极了。 顾予礼讶然,“你那不是废话吗?这世上谁敢给我娘压力?” 他话音刚落,彻底惹恼了邵临钰。 小少年年轻气盛,两眼汪了泪,一片赤红,拔出后背上没开刃的刀就冲过来揍他。 顾予礼忙后退两步,然后取下腰际别着的鞭子,一甩便敲迎上他的短刀。 两个小孩的招式都很连贯,互不相让。 明明都只有五六岁大,个子也没多高,可下手却很果决。 武器砸身不知轻重,二人乱斗片刻,脸上都挂了彩。 营部的副官赶过来,让人把他俩的武器没收了。 士兵问副官:“要把他俩拉开吗?” 副官摇摇头,不予制止,“让他俩打,练练手,在兄弟面前受伤,总好过他日在外面吃大亏!” 两个团子般的男孩没了武器,像两匹小狼一样,再次扑向对方。 他们赤手空拳地搏击,把对方按在地上捶。 小小年纪,就充满血性。 等韩睿泽和邵历然听到消息赶来时,外圈已经围满了人。 顾予礼和邵临钰脸上都见了血,多处地方青紫斑驳,明显受伤不轻。 韩睿泽和邵历然过去将他们拉开。 邵历然看着自己儿子脸上的伤,不悦地质问他俩:“你们俩为什么打架?” 邵临钰抹开嘴角的血,准备如实回答。 顾予礼突然抢先一步说道:“就是交手切磋,打起来之后没刹住。” 邵临钰原本做好了挨骂的准备,没想到顾予礼替他编了话。 顾予礼也不再多说,拉着韩睿泽离开,“走,上药!” 韩睿泽挑了下眉,看着小大人一样的他,没说什么,只和邵历然对视一眼,然后和顾予礼一起回去。 邵临钰看顾予礼往远走了,忽然鼻子一酸,大喊道:“抱歉!” 为他不该说的话。 顾予礼没有回头,就摆了摆手。 韩睿泽在后面差点笑出声。 一直等回到韩睿泽的营楼厅堂,顾予礼才拿出帕子开始擦血。 他也不喊疼,就沾了白水硬擦,顺带清理伤口周围的脏东西。 “感觉你也不是很气?”韩睿泽一边找药箱,一边聊道。 顾予礼反问:“气什么?” “他说了你娘,我以为你会很恼火。”韩睿泽答道。 顾予礼有些惊讶,瞪大了他的圆眼,“你怎么知道?” “士兵去找我们的时候,就有人向我禀报了。”韩睿泽把箱子放在桌上,取出药水和白纱棉布。 顾予礼了悟,继续答他刚刚的问题:“没什么好气的,他还是个孩子,而且我娘就算知道了,她也不会生气。” “那怎么又跟他打架?”韩睿泽不解。 因为顾予礼向来不是鲁莽冲动的性子,这个架打得没有道理。 顾予礼坐上椅子,挪了挪屁股,把姿势摆正,解答他:“为了让邵临钰发泄出来,不然气憋着很难受的。” 韩睿泽看他坐好了,便拿着药水蹲下来。 此刻他细细瞧过顾予礼的伤,才觉得有些严重,紧锁了眉头。 韩睿泽一边给顾予礼上药,一边道:“你娘在你这么大的时候,能同时打六个同龄人,毫发无伤。” 顾予礼有理有据地驳他:“邵临钰那是普通的同龄人吗?他爹那么天才,他也没差到哪里去。而且你要不要听听,你现在在拿谁和我比?你在拿当世第一和我比诶!” 裴奈的儿子,绝不自怨自艾。 韩睿泽敲了下他脑门,“起码你要记得避开对方的攻击,别受这么多伤!要是真对上敌人,你全身至少有五处致命伤。” “好吧,这点你说得有道理,我错了。”顾予礼能屈能伸。 韩睿泽顺着伤口仔细给他涂着药,又让他揭开衣服,检查身上的伤。 韩睿泽直叹气,“你这次在我这多住一段时间吧,把伤养好再回去,我怕你娘看到你的伤会心疼。” “那我是不是能多学几招了?”这是顾予礼的关注点。 韩睿泽瞥他一眼,眼里却带着纵容。 顾予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拍拍他,又道:“其实你想多了,我娘无所谓的,我小时候学走路摔了,我爹都被惊到,然后过来扶我,我娘却在后面哈哈哈地笑。” 韩睿泽忍俊不禁,“像是她能做出的事。” 顾予礼盯着面前韩睿泽的脸庞,忽然问出自己一直以来的疑惑:“对了泽哥,你和我妈他们,为什么都不变老啊?我看你的样子也几乎没变,还有不少人说我娘和尚乐姨姨依然像十几岁的少女。” “你也发现了?”韩睿泽玄而又玄地说出这句话,却不正面答他。 顾予礼也只是问问,韩睿泽不说,他转头便忘记了。 韩睿泽终于将药替他涂好,丢了抹药的纱布,然后将药瓶和药箱都收起来。 “走吧,去教你‘伏龙撕云’!”韩睿泽忽然改口。 顾予礼不可思议地抬头,拢好衣服,激动地从椅子上跳下来。 落地一震,扭到他的屁股,顾予礼终于“嗷”一声叫了出来。 韩睿泽笑着摇摇头,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轻斥他:“和你娘一样笨。” 番外三十九 深渊里的女孩 逐颠之战结束的第九年。 裴奈睁开眼睛时,浑身的阵痛感钻上脑海,她定了定神,才想起来自己在昏迷之前,经历了什么。 近来有数名她封地的居民,接连在她管辖范围的最南端没了音讯,家人上报了失踪。 此地靠近岐鲁西部,临近与原瑞姜国接壤的边界,是一片无人区。 不久前,西境一个小国出现了类似古树玛拉汁液的材料,可以用来制造罕见的女士马鞍。 顾瑾珩始终对裴奈失去的马鞍有遗憾,他亲自带着人马远途赶过去。 因此近期顾瑾珩不在花云城,韩睿泽也在裴家军驻地,裴奈便一人带上亲卫队,来到居民们的失踪地点查看情况。 进入山谷深处,她便开始觉得不对劲。 随后他们又看到一处巨大的地底裂谷,内部云雾缭绕,瘴气过重,裂谷远端分岔无数,地形十分复杂。 而且在裂谷周围的禽鸟走兽也数量稀少,有种死一般的岑寂。 就在她准备先带人离开,等顾瑾珩回来再二次探查时,他们触碰了机关,遭遇山石塌方。 多块巨石从高处砸下,引悬崖塌陷。 她跌入裂谷中,与卫兵队被冲散,下坠时她抓住了半坡的树干,短暂停稳,随后又有山石落下,将树身砸断。 她用慈悲掌掀起掌风,托了下自己,让坠落的速度变慢。 最后她跌在坡石上,又不断滚落,在剧痛中失去了意识。 此刻不知过去了多久,她从昏迷中醒来,观察周围的情况,却见她已不在充满迷雾的裂谷底部,而是正身处一个山洞里。 她身上的伤口被人上了药,但她觉得自己体内有毒素在不断蔓延。 此刻浑身乏力,还有些低烧。 “你......醒了?”是一个轻轻柔柔的女童音,说的却是岐鲁话。 小女孩应该和顾予礼差不多大,五六岁的样子,因为过于瘦弱,发育不良,四肢都很纤细。 她身上的麻布衣服已穿得破破烂烂,小脸上也沾着灰尘污渍,此刻正蹲在火堆前,缩成一团,似乎正在煎药。 女孩见裴奈醒来,扭头看她,两只眼睛大而纯净,如秋水般明澈,极为漂亮。 她的容貌也很灵秀,只是被浮灰遮着,掩住了光彩。 一眼便能确定,她是纯正的岐鲁人。 “我昏迷了多久?”裴奈这么多年仍旧不会说岐鲁话,她实在没有语言天赋,便用天耀话随口问了一句。 她本来没指望女孩能听懂,但女孩愣了一下,犹豫和尝试着用天耀语说道:“两...两天吧。” “你会说天耀话?”裴奈惊喜道。 女孩点点头,“朝廷派到我们村寨的......像胥姐姐,和我们一起逃到了这里,其他人都死了,就剩下我和她,我们被困在这里,等待...救援,没有事情做,她就教我......语言。一年前,她也...去世了,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小姑娘用不太流利,但让人很舒服的天耀话说道。 像胥是朝廷的翻译官职。 岐鲁各地山区的村寨、种族繁多,语言脉络庞大,需要有朝廷的人驻扎,以便联络和监管。 自达奚安登基以来,岐鲁的朝廷也开始招用女官,他在用各种政令改变岐鲁女性的地位和人们的偏见,成效显着。 如此听来,教女孩外语的像胥便是一位女性。 “你的族人,他们为何都死了?”裴奈问道。 女孩指了指外面的迷雾,“峡谷里有......毒气,他们中了毒,没撑过两年,都死了。” “两年?”裴奈觉得有些奇怪,“你们是什么族?村寨叫什么?” 女孩不知道天耀语的发音,正在纠结。 她其实有些呆呆的,可能与她长期未与人类接触,缺少沟通有关。 裴奈便道:“你可以说岐鲁话,我能够听懂。” 女孩放心了些,舒出一口气,答道:“河洛族,允阿寨。” 裴奈一怔。 她听达奚安和她说起过这个村寨。 允阿寨就在这片无人区的东南端,村民是河洛族人,世代居住于深山中,因善于药理而出名。 四年前,有寨民发了疯,在夜晚趁全寨人熟睡时,在四周放火烧山。 因允阿寨地形特殊,全寨都淹没在火海中,无一人幸免。 河洛族惨遭灭族。 达奚安觉得事有蹊跷,还派专人来探查过,但痕迹与县地给的反馈一致,并无其他异常。 裴奈已经觉察到问题,但还是逐步引导提问,“你们是因火灾逃到了这里?” 女孩摇摇头,用岐鲁话缓慢说道:“是很多人,一支军队,他们在夜晚闯入我们的村寨......不断杀人,然后放火,我们没有地方躲,就逃到了这里。这里有毒瘴,他们找不到我们,就离开了。” “军队?”裴奈震惊极了。 “长辈们说,是国家要秽石资源,因此要将大家灭口,但像胥姐姐说不是的,让大家相信她和国家。”女孩补充道。 裴奈点头,“你的像胥姐姐没有说错,你们的岐鲁陛下为你们的事故感到惋惜难过,他始终觉得你们的药理不亚于疆岳雷家,他甚至还派自己的人和军队过来查看情况,于山林中搜索,确定是否有幸存者。” 女孩明白了她的意思,眼里忽然涌上水光,她低下头,“好可惜,大家...听不到这句话了。” 她说话时很可爱,此刻又陷入难过中,让裴奈很想过去抱抱她。 裴奈起身走过去,蹲在她旁边,抚摸了下她的后背。 女孩先是抖了一下,随后又朝她看过来。 “你叫什么名字?”裴奈问道。 “句岂于悯。”女孩又伸出手指,“像胥姐姐教过我,我的名字用天耀语怎么写。” 裴奈配合地伸出手,看于悯在她手上一笔一划仔细写着文字。 “句岂于悯,悯悯,很好听的名字。”裴奈赞叹道,“对了,你今年几岁了?” 于悯答她:“我马上六岁啦。” “那你比我儿子小一些。”裴奈没忍住,摸了摸她的头。 裴奈刚将手收回来,遽然感到呼吸困难。 她捂住喉咙,逐渐又失去力气,痛苦地摔倒在地。 于悯急忙上前,掐住她的几个穴位。 见裴奈还未缓解,于悯便用旁边的刀,在自己纤细的小胳膊上割出一道血口,喂给裴奈喝。 裴奈饮下她的血液,毒发的症状随即缓解,大口喘着气,终于能够活动身体。 她反应过来,忍着身体不断回荡的难受感,问道:“所以悯悯,你的族人都中毒去世了,但你还活着,是因为你天生可以抵抗毒性?” 于悯点点头,“我的血只能管一会儿,我在给你配置解药,我知道怎么配置,我试出来的。” 她一边说着,眼里便冒出光来。 裴奈惊愕不已,于悯的体质和对药理的感知能力,与顾瑾珩有得一拼。 但她眼看着于悯眼里的光又再次熄灭。 于悯似乎在自责,“可惜像胥姐姐中毒太深,我的解药没能救下她。” 裴奈再次撑着手坐起来,安慰她道:“悯悯已经很厉害了,不要为既定的事情难过。” 于悯眼里的水光忽闪。 她努力收起悲伤的情绪,又回到火堆旁边,用石头磨成的长勺搅拌着石锅里的药汁。 “不过解药还差一味,需要穿过秽石区,我得等矿工们上去,才能去摘。”于悯徐徐说道。 裴奈重复道:“秽石区?方才听你说,寨民们以为国家要这片资源,那是什么?” “一种会散发毒气的石头,我也不知道它的用处。”于悯的小眼睛里充满了疑惑与茫然。 裴奈两日未进食,胃里空得厉害,揉了揉自己的肚子。 于悯也看出她似乎饿了,走到旁边,用小手翻了翻自己用树枝编的筐,为难道:“我有野薯,你要吃吗?但是这边的植物都有毒,我吃没关系,可我担心你的毒变严重。” “不用了,我们吃肉干。”裴奈这样说。 因为她巡睃过山洞,在旁边看到了跟她一起掉下来的随身包袱。 于悯很乖,在她昏迷时,并未翻开过她的东西。 裴奈从里面掏出油纸压好的特制肉干,递给于悯两包,自己取出皮囊壶,先喝了几口水,然后也拆开一包肉干。 于悯对她没有防备,许是她在这里几乎遇不到生人,也不知道坏人会拐卖儿童。 裴奈给了她食物,她便激动地拆开封口,掰了肉干喂入口中。 虽然裴奈的随行食物都已经过改良,比常见的风干肉好吃许多,但也算不得美味佳肴。 可于悯嚼着食物,眼睛睁得溜圆,盈满了煦阳一般的微光。 她将喜欢全部呈现在脸上。 番外四十 秽石地 “你很久没吃过肉吗?”裴奈问道。 于悯珍惜地握住手里的肉干,答她:“也吃过,我自己捕的兔子和蛇,偶尔也有鸟儿掉下来,我捡它们的尸体,回来用火烤熟吃。不过那些肉都很淡,没有这么香,而且还要看运气,有时候很久都抓不到一只。” 味道寡淡可以理解,因为这里植被稀疏,或许无法制作调料。 “对了悯悯,你们困在这里出不去,是因为峡谷太深了,无处攀爬?”裴奈好奇地问道。 她们俩一个人说天耀话,一个人说岐鲁话,彼此却都能听懂对方的意思,就这么聊着。 于悯点点头,将嘴里的食物咽进去,才道:“有一个入口,但被那支军队炸掉了,他们修了一个可以上下移动的站梯,在秽石区,好让矿工每日白天下来挖矿。” 于悯将原由说得很清楚,但裴奈还是有疑惑。 “既然知道只有一个入口,毒瘴还这么严重,你们为什么还会逃到这里?” 于悯回答道:“四周的出山口都有士兵把守,峡谷里面环境复杂,村民们觉得可以躲藏,而且以前毒瘴不严重,是那些人炸开了秽石区,毒气才越来越浓。” 裴奈渐渐明白了当初的经过。 “既然有站梯,每天还会有人下来,你们的村民没有反抗过吗?” 于悯露出悲伤的神色,眼睛巴巴的,开始变得湿润,“当然有啊,强壮的叔叔们都去了,但是士兵们带着武器降下来,没有人活着回来。那天以后,我们就没有任何能力反抗了。” 裴奈叹了口气,不知道背后主使到底是谁,居然还可以动用私兵。 可这片无人区和允阿寨都是归岐鲁朝廷直接统管,不属于个人的封地区域。 她暂时还想不到嫌疑对象。 裴奈怕于悯难受,不再继续追问,又给了她一包果干。 “这个是什么味道,是甜味吗?”于悯咬了一口,忻悦又充满好奇。 “这是桃干和杏干,是甜味。” 裴奈一边说着,心里便漫起酸涩感。 顾予礼出生后,受过最大的苦,无非就是去军营训练。 可于悯从两岁开始就待在这片峡谷中,与毒植和瘴气相伴,几乎没尝过好东西,瘦骨伶仃,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养回来。 “我以后可以叫你姐姐吗?”于悯小心翼翼问道。 裴奈笑出声,觉得她很可爱,“我近三十岁了,儿子比你还大,所以别叫我姐姐,乖。” 虽然明枝的身体年龄也就二十五岁,但裴奈说的是她自己所经历的年龄。 “啊?可是你看起来还不到二十岁呀。”于悯惊讶极了。 于悯的这一点没有说错。 也就是近两三年,裴奈他们才发现,这些年他们都没有衰老。 顾瑾珩检查过大家的身体,按照一起进入陨石地的人员区别,以推测造成改变的原因。 张晟、林省涛、钟麟、曲前辈和阿熏婆婆他们身体都正常,在自然衰老。 身体没有老化的,只有进入天陨之地的这批人。 而且其中最有可能影响他们身体的,便是他们从迷雾荒原找到秘密出口,进入石室后,融入他们身体的光点。 或者说,他们的身体不是没有变老,只是衰老得很慢。 裴奈只能对于悯笑了笑,没有解释。 她们休息到夜晚,等矿工都离开,裴奈拿上凌月枪,跟着于悯朝秽石区移动。 月光似乎都无法照耀这片被遗忘的土地。 她们冥行擿埴,行走在恶雾中,眼前只有漆黑的瘴气,完全借助于悯的记忆前行。 走了很长一段距离后,裴奈嗅闻到一股尸臭味。 她拉住于悯,然后靠近过去。 伴随着于悯压低声音的话语,裴奈隐隐约约看到了一座尸山。 下方是无数已经腐化的骸骨,上面则堆着不少新的尸体,她站到白骨堆上凑近去看,努力看清死人的衣服。 确定其中几具,与她封地内消失的村民特征契合。 那些消失在此地山区的人,均被人杀死,丢到了这里。 “上面经常抛人下来,应该都是误闯入这片山地,看到峡谷的人。”于悯悄悄说道。 裴奈不敢想象,于悯从两岁就在这种地方生活,后面甚至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人。 她要多坚强,才能存活下来? 而且她的心性也未压抑扭曲,仍旧保持着她原本的纯真和善良。 这是意志怎样强大的一个女孩? 裴奈在心里叹了口气,更加心疼她。 她们又赓续往峡谷远端走去,穿过无尽的黑暗与浓雾。 很长一段时间后,她们转过一道岩壁,眼前出现了光线,雾气也开始变得幽蓝。 秽石区已被挖出一个巨大的深坑。 里面的矿石在黑暗中散发出蓝色的光芒,将上方的雾霭照亮。 身入其中,如堕烟海。 裴奈有些恍惚,于悯带着她从矿坑边缘绕路时,裴奈捡起了地上的一块秽石。 终于看清石头的模样。 那一瞬间,耳边如有钟吕大作,惊得她头皮发麻。 三年前,岐鲁、天耀多地接连出现了一种“岁毒”。 “岁毒”是朝廷对此的统称,这种毒来自一种奇特的蓝石,民间的吸食者管它叫做“禾岁”。 这种毒石吸入人体,会令人体产生幻觉,每天醉生梦死,神志不清,且会令吸食者上瘾,最后毒入肺腑而死。 起初“岁毒”只是在岐鲁和天耀境内出现,随后东境和西境各国也陆续发现“岁毒”。 三年间各国朝廷捣毁了许多倒卖“岁毒”的窝点,但始终找不到源头。 因岐鲁的案件尤其多发,他们推测“岁毒”源头很有可能就在岐鲁。 达奚安给了查案的按察司最后三个月时间,如果时间一到还未溯清源头,他将封锁岐鲁边境,先止扩散,再从内部按区域摸排彻查。 这是大损岐鲁国力的做法,商贸往来都将停滞,但达奚安下定决心,要彻底解决“岁毒”的祸端。 于悯口中的“秽石”,祸害外界的“禾岁”。 谁能想到,这片无人区才是根源,且牵连着河洛族的一夜覆灭? 就在裴奈将石头放入包裹中,准备带出去作为证据时,头顶最上方,很远的地方传来男子的质问声。 那人用岐鲁话喊道:“什么人?!” 番外四十一 做她的女儿 她们的身体在蓝雾中存在光影,因此被人发现。 裴奈眼见着他们点燃了石壁上的炬火,三道火线一路烧到下方,伴随着机关声,形成竖向的火灯,照亮了下方的区域。 看守矿井的士兵们戴着防护的面具,持拿武器,跳上升降的梯板。 那和山谷之国地下城矿坑中一模一样的机关梯,开始启动,将士兵们缓缓送下来。 于悯有些慌乱,“我们快跑吧......他们要来了!” 许是因为此地的毒气过重,于悯喂给她的血液失去效用,裴奈就在此时毒发。 她手脚发软,眼前出现幻影,身体涌上恶心呕吐感,手指僵麻得几乎握不住拳头。 她知道,如果再没有解药,她甚至撑不到返回山洞。 “去取最后一味药,把解药做好,给我。”裴奈对于悯说道。 裴奈其实没抱什么希望,她要将于悯支开,替于悯解决这批士兵,起码能让她活着回去。 “好!”于悯乖乖听话,转头就往尽头跑。 裴奈强撑着站直身子,反手取下凌月枪,在浑浑噩噩中迎上冲过来的士兵们。 她枪光袭斩,切穿敌人的甲胄,割取一条又一条生命,破开无数攻击。 敌方数量锐减,紧接着又有一批士兵被送了下来。 裴奈再杀了前排的人,随后力气越来越弱,招式甚至行不到位,又有强烈的恶心感出现。 她痛苦得几乎弯下腰。 士兵们包围过来,刀锋反射着火光,向她逼近。 在命悬一线之际,于悯大步跑回来,她将新摘的药植在火灯上焦烤,投入她手上的小石壶中。 一边摇晃着石壶,一边狂奔向裴奈。 最后她将石壶抛来,丢给裴奈,大喊道:“接住!” 裴奈伸手接下石壶,拧开木塞,将于悯制作的解药倒入口中。 解药顺着喉咙进入体内,几息之后,毒发的症状逐渐缓解,裴奈的意识慢慢清明。 她一边用慈悲掌拦住前扑的敌人,一边后退,等待身体恢复。 当裴奈的右手五指能够使力握紧时,她不禁仰天感慨了一句:“悯悯,你真是个天才!” 长枪再无阻碍,劈砍接上转击。 锐光划出一道道薄金圆弧,撕穿恶雾,碰上金石和铁甲,却带来血肉的碎断。 仿佛就在几个眨眼间,裴奈便清空了敌人。 她抬头看向峡谷顶部,虽然望不到人影,但能够确定上面还有敌人存活。 裴奈蹲下身,“悯悯,上来,我背你,我们从这离开。” 于悯从不多问,她懂事地爬上来,抱住裴奈的脖颈。 裴奈轻功跳上岩壁,拽住机关梯的绳索,再一借力,继续攀跳。 上面的敌人发现她的意图,开始切割绳索。 裴奈及时抛开手中断裂的特制粗绳,隔空横跳,握住另一根绳索,在对方还未能继续下手前,再次起跳。 就这样,她背着于悯,借助岩壁的凸起和未被割断的绳索,跳上顶端的平地。 离开了毒雾,借助着四周的火把耀光,眼前一片明朗。 于悯从她背上跳下来,裴奈再次迎战驻守的敌人。 长枪挥斥,大开大合。 枪锋轰出震荡的白波,厉光满盛了杀意,斜扫向前,所行无阻。 敌人的尸体倒下一地。 没有残存的叫声,只有肢体末梢的抽搐,在告诉所有人,这是一场无解的碾压对战。 远处有一直围观的三个人幸存下来,他们骑上快马,向远处逃窜。 “他们跑了,我们不追吗?”于悯难得问了一句。 裴奈摇摇头,“我们要钓一条大鱼,这是跟你达奚伯父学的,他最喜欢钓鱼了。” 于悯小脸上写满了疑惑,她听不明白,但她还是乖巧地没有多问。 等了一会儿,裴奈挑了匹快马,带着于悯跟上逃跑的三人。 她们在山路间穿行,在天亮时分离开了无人区。 顺着蹄印,最终抵达了一个县城。 裴奈没有停下,穿过半阖的城门,敲晕值守的卫兵,一路追到县衙附近。 裴奈将马停在县衙外围,下马后评价道:“果然是有当地县区的保护,还是个复杂的产业网。” 单是几个小官,无法动用私兵,因此她一直没有点燃求救烟火,就想借助他们,抓到真正有背景的幕后主使。 于悯一直默默站在她旁边,好奇地对四周张望,也不出声,怕给她添乱。 准备进入县衙前,裴奈对着于悯认真问道:“悯悯,你救了我的性命,我也非常非常喜欢你,想问问你,愿意做我的女儿吗?” 因为明枝的身体骨架太小,裴奈生顾予礼的时候大出血,那时她捡了一条命回来,之后顾瑾珩便不再允她继续生孩子。 因此他们一直没能有个女儿。 于悯听到这句话,嘴巴微张,呆怔在那里,随后眼瞳里的震惊被喜悦覆盖。 她猛地点点头。 裴奈仍觉得好笑,于悯甚至不知道她是谁,便答应了她的请求。 或许对于悯来说,救她出深渊的人,值得她所有的信任。 裴奈背着于悯翻过墙,进入了县衙内部。 她循着声音,绕过了巡逻的士兵,到了主厅的侧窗下。 县衙的正厅内,一堆人跪在地上。 那三名逃出的士兵也在其中,正在向首座的两个男子汇报矿地遇袭的事。 “长枪?!!”首座的一名男子将茶具全部扫到地上,“怕什么来什么!” 另一名男子怒骂下面的人:“不是让你们先撤出来吗?!” “这两日已经停采了,证据也已经销毁,我们是看到下面有动静,才下去的。”有士兵颤巍巍解释道。 好几名县官站在一旁,其中一人不解道:“长枪怎么了?为何如此恐慌?” 首座上的男子答他:“你以为我们为何连夜赶来?!岐鲁西部边军、端定公的军队、裴家军一部两天前全部出动,在山区附近找人。能引发这么大动静的,当今世上能有几个人?!” “您的意思是,袭击矿地的人,是裴奈?......”县官询问。 首座另一人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问刚刚发火的人:“现在怎么办?” “希望裴奈已经离开了,你们速去将士兵们的尸体和铠甲销毁,确保认不出身份,然后撤出来。只要不留下证据,就算裴奈指认铠甲,我们也可以说军队丢了装备,掩饰一番,就能混过去。” 裴奈戳了戳于悯,让她帮忙翻译。 于悯趴在她背上,顺着窗户用岐鲁语对里面问道:“那如果裴奈没有离开呢?” 里面的所有人皆大惊失色。 有人呵道:“哪来的孩子?!” 裴奈把于悯放下来,牵过她的手,绕到厅堂正门。 一名官员朝外面大喊,无数卫兵便冲进院子,将裴奈她们围住。 首座上的其中一名男子在看到她的瞬间,便跪了下来,他嘴唇颤抖,已经露出认命的神情。 虽然裴奈早已将鶈环归还达奚安,甚至还是当着岐鲁军队的面,但达奚安并未对外承认收回鶈环。 他主打一个赖皮到底,因而他登基后,裴奈每次到岐鲁,所有王室、大臣都会向她行跪拜大礼。 顾瑾珩每次在旁边,脸色都很差。 所以裴奈倒是对眼前之人的下跪并不意外。 “渴烛诨,明帝不在,你跪什么?!”首座另一名男子咬牙切齿道。 裴奈也见过首座上的两个人,出声的这人是岐鲁的一个藩王,裴奈记不清名字。 可跪下的中年男子,裴奈记得清楚,因为他是达奚安母妃的四弟——渴烛诨。 “裴奈来得不是正好吗?!我们只要杀了她!再把痕迹都处理掉,就不会留下任何把柄,甚至还能掩盖住禾岁的地点!”那位藩王激动得面目狰狞,阴鸷地盯着裴奈。 他招招手,就让卫兵们开始行动。 裴奈“奥”了一声,转头对于悯说道:“我先前教你的求救烟花呢?” 于悯从自己用树枝编的小包兜里掏出烟花棒:“这里!” “现在可以放了。” 于悯听话照做,对着天空旋转棒身,用火石将引线点燃。 那名藩王怒目圆睁,大喊着:“快阻止她!!” 但为时已晚。 蓝紫色的求救烟花在天空炸开,其意为:有敌袭,但情况可控,现汇报位置,请求紧急支援。 番外四十二 归与共(完结) 所有卫兵疯了一般冲上来。 裴奈未拔长枪,只那样轻描淡写地抬手、再落。 尘埃飘起,天风骤降! 院中奔跑着的无数卫兵被狂风压下,或跌摔伏爬,或腿脚折断。 于悯瞪大眼睛,看到敌人在瞬间全部倒地,“哇”了一声。 哀嚎声此起彼落,刮着所有人的耳膜。 一切转变发生得突然,那名藩王指着于悯的手还未落下,就已经开始颤抖。 渴烛诨似乎已经知道,这里的所有人都不会是裴奈的对手,垂着头不愿抬起。 县官们不断向后退去。 “都别动,谁动我拍谁!”裴奈吓唬他们,带着于悯走进来。 于悯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开始翻译。 有县官开始恳求渴烛诨:“渴烛老爷,您是明帝的亲舅舅,您想想办法,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啊?!明帝会给我们一条生路吗?” 渴烛诨摇摇头,面如死灰,“没救了,从裴奈出现的那一刻开始,这里的人就只剩下死局。” “你理解得还挺透彻。”裴奈说道。 于悯还没来得及替她翻译,裴奈走到首座附近,手风一扇,将藩王掀倒在地。 “替我女儿让个位置,她今日走了一路,累了。”裴奈毫不客气,又对于悯道:“悯悯,坐。” 那名藩王在地上扭曲着面容,怒骂道:“你好大的胆子,这可是官椅,你让一个女孩坐在这,是谋大逆,罪可当诛!你以为明帝来了,治我们的罪,会放过目无法纪的她吗?” 于悯听完此话,却步停住,犹豫在那。 裴奈只道:“悯悯,我今日教你一句话,你且记住。你是我裴奈的女儿,除了你阿逸哥哥和达奚伯伯的皇椅外,你有权利坐这世上任何一把椅子!” 于悯不理解,但还是听裴奈的话,撑着椅座把自己抬高,然后悬空着腿坐在官椅上。 “悯悯,帮我翻译一下,让他们乖乖待在原地,谁动我杀谁。”裴奈坐在旁边的高椅上,对她说道。 于悯翻译完,她们就和整个县衙厅堂的人一起等着。 中途还有人跪地求饶,也有人自知将死,哭出声来。 裴奈和于悯皆没理会。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县城外面开始出现山呼海啸般的疾骑声,那是大军的迫近。 许是军队本就在附近山区寻找裴奈的踪迹,因此来得很快。 又过了一会儿,县衙的正门被人踹开。 一支队伍快步穿过前院甬道和一堂,靠近他们所在的二堂。 当大门被推开,达奚安就站在队伍中央。 他看到裴奈的霎那间,像是松了一口气,然后不顾一切地朝她跑来。 裴奈看到他原本也很高兴,但见他这么激动,忽感不妙。 果然达奚安将裴奈原地抱了起来,“跑哪去了?他们来信的时候,我都要吓死了!” “放我下来!孩子看着呢!”裴奈拍他。 “孩子?”达奚安放下裴奈,疑惑地看向于悯。 裴奈从包袱里掏出秽石,达奚安脸色瞬变。 达奚安目光冷下来,一国之帝的肃威散出,他向跪在地上的人看去,视线的压迫感让他们惶恐颤栗。 裴奈接连指了渴烛诨和地上的藩王,“喏,主使。” 达奚安看清人时,额顶的青筋都在跳,“渴烛诨?!” 他忍住当场杀人的冲动,闭了闭眼,咬紧牙关,对自己的人说道:“全都抓起来,同时封锁湖境和辉姜两州,防止涉事者窜逃,这些人压入死狱,让义渠释路来审!” 听到最后这个名字,有县官直接吓得泄力摔倒,很多人都在绝望地颤抖。 “遵命。”御卫队有序上前,将所有人压了出去。 裴奈将前后经过告知达奚安。 达奚安对“岁毒”的事一向重视,眉头半天都未平缓。 最后裴奈讲完,达奚安才压制住怒气。 “对了,给张晟寄封信吧,问问他山谷之国近几年可有叛逃的机关术士?”裴奈补充道。 因为矿石地的升降梯还有机关火灯,明显出自机关术士之手。 他眨眼望了望裴奈。 裴奈迷惑,“嗯?” “我就说你是我的小福星,我都快愁死的事,眼瞅着都要封国了,你就这么帮我解决了?!”达奚安又那样看着她。 裴奈生怕他再抱上来,赶忙拉过于悯,“悯悯,给你介绍一下,这是你......” 裴奈的话被达奚安截断,达奚安道:“叫我爹就行。” “别乱说!”裴奈凶他,又对于悯道:“叫他达奚伯父。” 于悯仰起脑袋,看看达奚安,又看看裴奈。 达奚安不满,为自己抗争道:“叫我干爹总行了吧!” “可以。”裴奈这才拍了拍于悯。 于悯乖乖用岐鲁语叫道:“干爹。” 达奚安头次当爹,乐得要命,俯下身子摸摸她的头,“好女儿,以后愿不愿意做女皇呀?” 裴奈“嘶”了一声,将听得云里雾里的于悯拉开。 他们在吵吵闹闹中,向县城外面走去。 走出县城的大门,远方正好有另外两支大军,在大地尽头出现。 熟悉的威压覆盖过她们,于悯试探着用天耀话唤裴奈道:“娘亲。” “嗯?” 于悯接着触摸空气,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丹道神炁阴功,你很适合修炼这门武功,如果你和顾瑾珩都愿意,他可以收你做徒弟,传授给你。不过......如今我是你的娘亲,那他也会是你的父亲。”裴奈回答道。 于悯的话语里带着不安,“他会愿意吗?” “愿意什么?愿意收你做女儿?” 于悯点点头。 裴奈便笑,“他以前就很想要个女儿,你又这么可爱且天才,我敢保证,他会很喜欢你,像喜欢予礼一样。” 远处的军队最前方,主将马背上还有一个小孩的身影。 裴奈一猜就知道来者是谁。 必然是顾予礼跟着韩睿泽,因他们赶路速度太快,不敢让予礼独骑。 韩睿泽便将他放到了胸前,二人共骑。 此刻韩睿泽低头朝予礼说了句什么,予礼抬头瞧他。 碧空如洗,金光万缕。 威严的军队与天地构出雄浑的画卷,那是句岂于悯一生难以忘记的回忆。 达奚安在旁边对她说道:“悯悯,跟我们回家吧。” 于悯听到这句话,喉咙哽咽了下。 威压温柔地包裹着她和裴奈,她攥紧裴奈的衣袖,又看到远方马背上的小男孩抬起胳膊,对着她们挥了挥手。 于悯流下了她和裴奈相遇以来的第一滴眼泪,她用自己的衣袖抹干眼睛。 “嗯,回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