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死之人》 第1页 《将死之人》作者:汉臣徐渭 文案: 这是一个快乐且搞笑的小短篇萌文,就是讲一堆男孩子在一起如何你一刀我一刀的温馨向田园生活-v- 一千个贾宝玉有一千零一个林妹妹,cp如何站全凭各位爱偏好 处女作 内容标籤: 江湖恩怨 甜文 慡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孟长英 ┃ 配角:楼离,聂尧,孟玉,孟忆 ┃ 其它:甜甜甜,甜死人不偿命 【 第1章 第 1 章 一:日暮沧波起,雪满长安道 我走的那天,天是阴的,初秋,有点冷。 官道上人太多,京城太热闹,我走了一条小路。 我要去临城,听说楼离被埋在了那里。 走在去向临城方向时,突然想起与之背道的孟府。 又记起答应聂尧去找大漠雪蕊的那个早上,孟忆对我说:大哥,早就听说锦州的剑鞘做的十分好,你此去可否帮我捎一把回来。 我一笑,算作点头。 手边挑起那把剑,往门外走去。 孟忆也随我走动,又道:之前宜州之行到今日满打满算有三月余,大哥你总是不在孟府,此去大概要多久才回来。 我道:一月左右。 脚步顿了顿,又道:我不在家,你要勤加练习,书文刀剑,皆不可一日废弃,我…不在,你今后也自如此日日坚持,男儿方能顶天立地。 他努了努嘴,眼中顽皮之色一闪而过,嘴上嘟囔着“知道知道了”,一边继续往外走去。 到了门口之处,我停下,道:就送到这吧。 孟忆似有话说,但看我已然持剑上马,嘴张了又合,最后只说了一句:大哥,注意安全,尽早回来。 我说:好。 一个好字,尘缘尽断,此生…不再相见。 马蹄在道上踏空而起,再落下击起一片灰尘。 我没告诉他,我要去的不是位于江南富庶之地的锦州,我要去极北寒冷的临城,楼离得埋骨之地。 依稀还记得楼离的模样,不知是不是人都是如此,越想要刻在心里的东西,越是轻易模煳。 不敢忘记。 此生若要有辜负之人,定是楼离。 二 孟家权高位重,向来懂得权衡利弊,三朝元老,势力早已盘根错节地生长在大陈的朝廷上。 主家人孟阔下有七子,嫡长子孟徽,是大陈的丞相。 孟徽育有一独子孟玉,容貌俊逸,风华超众,精通韬略,有治国之才。 无法忘记那天下午,突如其来的一切。 直到身体已经无法动弹,我也无法相信,娘亲说:长英,你要听话,你的父亲接咱们回孟家了。 苦日子终于到头了。 当时娘亲这么说。 当她摸着我的头,给我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时,我也是这么以为,因为娘亲从没有对我那么温柔过。 不知是不是人被温暖舒适的布料包裹时都会这样,竟也会颤颤巍巍地去相信一切难堪过往都可以被抛诸于在身后。 当时是真的很开心,虽还不知道父亲是谁,但却仿佛可以真的脱离困苦,从此不再饥寒,不再受打。 会有一个父亲,一个家,和街上所有的孩子一样。 衣帛撕裂的声响仿佛还在耳边,鼻尖有淡淡的血腥气味。 没有多少力气,我有些茫然地想,那句苦日子到头的话,是说给谁听的。 娘亲不见了。 身上的官员体型肥硕,压得我不能唿吸,力气也很大。 先是大腿,滑到膝盖窝,再流到脚踝。 我的血。 到底多久了,痛也麻木了。 突然一声惨唿,身上顿时轻了不少,温热的液体洒在了皮肤上。 勉力扭过头,茫然地看向他,只见他一身墨蓝锦衣,玉冠微扣,面色微冷,无波瞳中一抹轻微厌恶。 那人道:这便是孟家老五的第三个儿子? 孟家老五,是孟徽同父异母的胞弟,婢所生,贪恋女色。 那是我的父亲,一无是处,孟家的一个败笔。 和我一样。 一人道:回大人,是。 旁人询问:大人,杀否? 他几乎微不可查地摇晃了下下颚,眼神冷漠,语气却是柔的:留着吧,也是可怜。 如果耳朵没有在刚才挣扎时被那个官员打伤,我就会听到他说:虽然是这么一个窝囊东西,但训练后也还是可用的。同是孟家人,与孟玉比来,这个云泥之别也是有趣。 可惜我只听到了那句:留着吧。 留着吧,也是可怜。 我看到了他因说出某个名字而露出的那一瞬温柔笑容。 当时不懂,以为那是给我的。 如果是现在的自己,就会清楚,就会避免自作多情。 那时其实并不想死,除了恨意,还有不知何处来的茫然。 不知到该怪谁,被母亲假装温柔,欺骗着进入孟府、被父亲讪笑着送进房间的那一刻,我想起了他们在门外的笑脸。 对着一箱金银珠宝。 那时候大概就没了父母了,成为一个孤儿。 这样也好,孑然一身,自由自在。 从此再也不会被至亲伤害,再也不会期待什么。 可笑的是只记住了片面的假象,聂尧杀掉了我身上的官员,聂尧留下了我的性命。 聂尧对着我笑。他可怜我。 开始坠入无边苦寒的地狱。 那时其实并不想死,却也忘了这本容不得我选择。 若我是想死,大概也不由自己作主。 只是觉得无边的冷与痛,仿佛从前往后,都是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  长英:听说你死了? 楼离:……听谁说的,我去砍了他。 长英:听说你喜欢孟玉? 聂尧:是不是傻,老子是喜欢你! 第2章 第 2 章 三。只为来时晚,花开不及春 三 我杀楼离的那天,天也是阴的。 剑入心脏,皮肉撕裂。 他以手握刃,将剑从我手中夺走。 就算受伤,他内力也依旧深厚,我无法握住我的剑。 楼离抽出剑刃,用受伤的手弄脏了我的脸。 没有质问,没有暴怒,他只是抱住了我,胸口贴着我的胸口,说道:长英,你的心是热的吗? 他说:我用我的血将它捂热好不好。 当时以为必死无疑,而现在却不敢在怀疑。 普天之下,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如楼离。 我杀死了唯一可能对我好的人。 是我对不起他。 歷经一个月,走走停停,累死了好几匹马,终于到了临城。 不知道楼离家具体在何处,也不知道他葬在哪个山头的哪片土地下。 我无法找到楼离的尸骨,或许他已化为一抔黄土, 只得计算倒数着日子,随地停下。 从马鞍上取下最后一坛秋滕酒,是给楼离的。 第2页 开封,倾倒,洋洋洒洒地浇下,也好不痛快。 就将我刀笔下无数的有罪无罪的魂魄,就着这一壶秋滕酒,倾倒在临城郊外的乱葬岗里。 青山荒糙萋萋,天下之事欣欣向荣。 我无话可对楼离说,自救愧对,只得愿他转世安康,不再相见。 尽管如此,却也痴妄着可以葬咋一处。 我缓缓俯下了身躯。 四 聂尧对我说:长英,孟玉不能死。 天晚暮,几缕残光照映着他嘴角紧抿的弧度。 望向那双往日满是冰雪而如今心痛难掩的眼眸,我突然间有几分拼命在心边疯狂生长的绝望。 我说:必须是大漠雪蕊。 他低沉地看着我。 我说:这个很难。 他唯一出现在我面前的软弱被一道厉色撕裂:我没有在徵求你的意见,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随即又软了声:因为只能是你了,长音英。 聂尧说:我只相信你。 哪一个他是真的,我不知道。 孟玉一定知道。 我从未忘记自己是谁,当聂尧喘息着叫出孟玉的名字时,我的脑子都很冷静,我用力地攀住他的身体,在他自欺欺人时,一遍遍在心里大声地告诉自己:你是孟长英。 我厌恶床榻之事,我的身体已不干净。 但如果那个人是聂尧,我会告诉自己:你是孟长英。 我要催眠我自己,我也要让自己清醒。 孟长英的命是聂尧给的,我不会忘记。 就算是假的,可那些可有可无的在意也足以迷惑我的眼睛。 就像当初那双温和而又无情的双眼,我希望占为己有。 所以我可以忍。 只想他想要的,我都会不择手段拼了命去拿来。 付出任何代价都行。 尽管我想告诉他,我可能会死。 但想到他会失意难过,我还是会很痛苦。 聂尧说:十五天内必须要找到大漠雪蕊,孟玉不能死。 聂尧说:要在凌晨开放的四叶,不可晚一分一秒。 聂尧说:此事重要,阁中其他事你不必再管,我自有安排。 聂尧说:尽快办成。 我微笑地看了看他的眼睛,说道:好。 第3章 第三章 五。料峭春风吹酒醒,也无风雨也无晴 大陈地处中原,与北国接壤的西北处有广阔一片大漠,风吹过,黄沙漫天,延绵千里。 大漠雪蕊长于极旱之地的高山白雪之下,环境恶劣,却偏偏发芽,即便如此,数量屈指可数。 四叶雪蕊功效尤其奇特,救人害命,两者皆顾。 有起死回生之效。 珍贵如斯,倾城难求。 一般雪蕊生三瓣叶,百朵之中方有一朵四瓣,十分娇弱,见光则枯,立摘即萎,与凌晨时分开放。 我看着眼前一片皑皑白雪,与周遭荒糙界限分明。 穿过与西北接壤的高山深谷,到这里时,终于感觉到了冷。 不免要仔细地寻找雪蕊,好不容易发现一朵,再辨别是否为四叶。 有些枯燥,风刀刮来,分神想想为什么忘了拿上披风。 厚重披风包裹着难免碍手碍脚。 原来如此,之前便是这般打算的。 雪山天黑的早,心中盘算着大概还有一个时辰就要凌晨了。 还有一天就必须得回大陈了。可如今还未找到。 左边肩肘那道露骨伤口皮肉外翻,煳在上面的血已经干了,被冻成了一种惨白的暗红色。十指伤痕斑斑,起了些冻疮。腰背处大小伤口不少,但现在感觉不到怎么有痛感,大概是因为太冷了。 之前在穿过雨林时,不小心吸入了一些瘴气,此时控制不住,有些头晕。 将双手紧握,使劲搓了搓,生出点热气,我的手才有了点直觉,没像刚才一样麻木了。 我心想,所幸双腿没有多大伤,不然拖着一条腿,效率会大大降低,找起来不方便,也无法按期回去。总是会不好。 我也不敢,孟玉还吊着一口气。 越往上风渐大,黑天下几分阴冷,我不知道自己能否走下山去。 蓦然前方出现一点昏黄光亮,我唿了一口气。 主人问道:你要四叶做什么用。 我想了想,慎重答道:为救一人。 主人又问:可是至亲至爱之人? 我见他瞧着我,目光中似有怜悯,大概也知道自己现下狼狈不堪,只是微微低下头,将两只回暖的手掌伸展开,用力地瞧了瞧。 沉默片刻,主人嘆了一口气,起身走开。 我心中如释重负,却蓦然涌上一股延绵不断、望不到尽头的孤寂与绝望。 可否戏嚯一句乐极生悲? 我看着那两只破烂的手掌,又翻过来看了看手背,眼中空落落的,心里也空空如也。 一会儿想起了孟玉带有薄茧的手持剑与聂尧并肩而立,一会儿又想起自己曾双手攀着聂尧汗湿的背嵴,再想起右手将剑刺入楼离的身体,颤抖着双手握住剑柄用力拔出。 刺啦—— 最后想到楼离沾血的手掌在脸上冰凉的触感,却向下缓缓覆上了我的心脏。 为什么当初不杀了我。 现在我只感到累。 好像思绪已经万分迟缓,实则只是非常短的时间。 脸上有点凉意,我一惊,以为出了眼泪。 用手摸了一把后发现,原来只是进屋后粘在发上的雪沫被热烫化了,沿着额角划过眼角而已。 还以为竟哭了,不由细细嘲讽了下自己。 主人将四叶雪蕊给了我,我到过谢后,留下了一把昨天早晨刚到大漠时,在集市上买下的黑色的刀和一些细小玩意。 主人送我至门口,目送我背影消失。 我大约知道他也是孤独的。 我回头跟他大喊了一声:不是至亲至爱之人,孟某只是报恩。 是了,只是报恩了。 也只能是报恩了。 风雪簇拥着,和着主人赠与的一副斗篷,我们一起向山下行去。 第4章 第四章 六。烟雨暗千家,酒醒却咨嗟 自那场雪山之行后,身体状况愈加差劲。 脚踏进大陈的黄土后,就去分部将包裹好的四叶雪蕊快马送去京城。 接手的是一个十几岁的年轻影卫,竭力可做到面无表情,毕恭毕敬,可到底是年纪小,沉不住气,转过身去时,迅速抬头向后看了一眼,刚好与我的目光撞在一处,立马便低下头快步离去。 还是十分狼狈。 傍晚时候我站在疆外,静静看着大陈这偏居一偶的荒陈小镇,卸去一身重负后,天光已经完全暗淡。 没有多少力气了,随意找了间旅店住下,身上裹着的还是雪山上带下来的斗篷,形容破旧,但在这仲夏夜里,潮湿闷热的世间里,还是显得突兀怪异。 旅店老闆是个憨厚汉子,惊唿打趣,好似与每一个过路旅居之人,都十分熟稔。 疲倦。嘴角提起了一点笑容。 第3页 累了,但是遇到一点温度,还是想试试笑着的滋味。 躺下后还是冷,裹着斗篷,盖上薄布被,阴寒却似像从心中流淌进血脉般,大肆搅动一番。 不得成眠,依旧感到疲倦。 胡乱想着一些往事,好像依稀又想起了楼离的温度。 前半夜昏昏沉沉,后半夜思绪忡忡,好像依稀看到有一双手将我环抱住,我勉力翻动眼皮,看到楼离坐在我的床头,神色稳重,面无表情地俯下身来。 我动了动嘴唇,心里开心,想说:你怎么来了。竟泛起一丝少年气,想要撒泼打滚一番,不讲道理也不听,大声嚷嚷着满心不喜和恼怒。 好似真的会有人包容我一样,不过是梦。 我如今大约三旬了,记得也不是太清楚,哪一年生下来的,哪一年进的孟家,都不清楚。没人告诉我年龄,只能大概推算一下,应该是如此。 有时也会惊奇思考,或许我一直都还在梦中,只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得了臆症,母亲就守在身旁焦急地等在我醒来。 兴许会有桂花蜜饯,拿来下苦涩的汤药。 然后憋着嘴快速闷下,吐吐舌头就像被烫着一般。 嘻嘻哈哈,吵吵闹闹。 想想罢了。 混沌地睡了近两天,再醒来时发现窗外竟下起了瓢泼大雨,雨丝绵绵缠着一块笼罩天地的巨大灰布,我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伤口,本想处理,但是又麻烦,就随它去了。 半年前在梁国种下的蛊毒,大概还有两月余可以活命的样子。 罢了,我也望将死之人可以发挥余热,挤干净剩下的价值。 称职的刀剑。 林林总总伤口恢復的极慢,人也没有什么力气,死赖在旅店过了十余日,想着可以回去了。 灰败地租下一辆马车,倚在窗口,也装模作样地当起了病弱书生。 官道竟前所未有的热闹。 中途有一次停下休憩,听见人们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 走近一听,原来是新王元嘉帝要迎娶南国的长公主,两国使者商人来往,连带着此等偏僻之所也热闹起来。 聂尧要娶亲了。 我问道:那孟尚书呢? 左右十分莫名其妙。 我便加道:孟家嫡长子孟玉孟尚书。 那些人于是七嘴八舌讲着自己所知道的消息。 他们说:孟玉出席主持了新王成婚大典,听说前阵子孟大人急病病倒了,如今却为国家社稷担当大任,硬要为新王和两国百姓祈求福泽。 孟大人堪当国家栋樑,一代良臣。 新王福泽百姓,天下可得安乐。 很快话题便扯去了别处,常人悲欢喜怒总是可以变化如常。 我静静地听了一会儿,走向酒肆,要了几坛秋滕酒。 我对马夫说道:不用去京城了,一路向北走罢。 顿了顿,我又说:走小道罢。 又陆续走了几日,我与年老的马夫分别。 临走之前,我留下了一些碎银和一份家书,嘱託他将此送去江南孟府。 马夫关心地看了看我的马匹,问道:您这是要去哪里? 我笑了笑道要去东边宋城的一个小镇探望友人。 我将一坛秋滕酒送给了他,看着马夫背影消失在南边道路上。 才提起剩下的一壶酒,缓缓喝了一口,向北国奔去。 第5章 第 5 章 七。楼离 楼离在二十五岁那年见到了十几岁的孟长英。 也不知道他具体大多了,小小的一只,又瘦又弱的样子,了无生气,就像个死人,散发着惨败的气息。 真不像个孩子啊。他想。 楼离父母死于战乱,他七岁那年进入暗阁,如今已成为了暗阁之首。 其间几多苦难与艰辛,无人知晓。 聂尧将孟长英扔在暗阁,没说如何处置,大概只是让他听天由命,如果只是个懦弱的废物,那就早该死了。 不应该再给他几天多活的日子。 楼离走近那个在破烂蓆子上蜷缩的孩子,刚想仔细瞧瞧情况,就见他自己翻转了个身子,无神的双眼怔怔地看着他。 也不说话,也不哭闹。不惊慌,不希冀。 楼离觉得有趣,也就站在了原地,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 只见那个孩子缓缓地低下头,沉默地看着身上那身有点脏皱、却明显见新的衣服,又隔着那层布料盖上了自己的肚子。 看得出来用了力气了,衣料从泛起青白的指节中漏了出来。 楼离忍不住想,他是痛了吗? 思绪少见地稍纵即逝,楼离没有惊讶于自己的异常,只是站在那里,双臂交叠,面容如佛钟般沉寂。 我好饿。 楼离第一次听到了孟长英的声音,他听见他说:我好饿。 他以为他只是痛了。 眼中漪起一丝弧度,他说:那就起来,像个男人的样子,去吃饭。 孩子踉跄着起来了。先是爬着,再是跪着,用手撑着,最后站了起来。 双腿不正常地立着,一步一步,歪歪扭扭。 尽管尽力想要充作无异,常人却可一眼看穿真相。 但常人不会一语道破,他们的目光和细微的声音比起大声言语要更厉害。 但这里没有常人。 暗阁里没有常人。 楼离什么也没说,他走在前面,一步一步跨得很慢。 这本不需要他亲自插手,蝼蚁的蝼蚁归蝼蚁处理即可。 他爬上了炼狱的顶端,阳光背后的荣誉和生杀予夺早已经享之不尽。 早已不需要再挣扎,也能活下去。 看惯了生死与不公,手上暗黑恶臭的血已经洗不净了。 仿佛看到另外一个自己,在理应被母亲怀抱的年纪里,受尽了自出生那刻起就註定的苦难与不公,直至死亡,方能休止在黄泉路上。 本以为心早已硬如磐石,寂寞却从其中渗透出来。 悽苦之人天下处处皆是,楼离觉得那只是可悲,可怜之人却少之又少。 楼离立于高台之上,从来冷眼旁观。 那一天的那一眼起,他却竟也有了不忍,怜惜。 楼离认为这是宿命,他平静地接受,哪怕终有一日死于其下,也默然担下。 一语成谶。 聂尧早有异心,而楼离是七皇的刀剑。 只是没想到往昔亲如手足的兄弟会朝夕间反目成仇。 七皇是聂尧登上龙椅的最大阻碍,七皇死后,聂尧便成了最捧手的储君。 年老的天子被架空,整日酒池肉林,夜夜笙歌,成了一个可笑的傀儡皇帝。 聂尧名上辅助掌管朝政,实则手握大陈江山,一时间异党满堂皆斩,朝野尽散,人人自危,无人敢言不。 变天了。 大陈已是聂尧的大陈。 楼离沉默地看着贯穿胸口的红色剑刃,嘴角扬起一抹笑容,看不出是讽刺,还是瞭然。 楼离总是习惯面容沉静,因为这样更容易活命。 就算至死,他也不会改变。 他是七皇的刀剑,七皇殁亡,刀剑也就该折了。 第4页 不是没有想过,用聂尧的血来洗净七皇的刀剑,以慰亡魂,尽了最后一丝刀匠与刀的情谊。 也不是没有想过,聂尧死后,他就带着那个孩子回到故乡,那里虽然不甚富饶,却不会有人探究过往。 几亩薄田,一叶轻舟,房子就盖着江边。雨天便将他抱在怀里倚窗听雨,看江面被破碎打乱,晴天便与他紧紧依偎,江上泛舟,手摘莲蓬,将莲子剥落,餵入他的口中。 尽管前半生太辛苦,但他会给他温暖,看着太阳将那张记忆中惨白的脸晒得温热,看着从不微笑的眼睛弯弯地望向自己,然后他会轻轻拥住他,在他耳边小小声地说:长英,我们忘了从前好不好。 我们忘了从前好不好,从此以后我陪着你,你陪着我,我们都要开开心心。 就算你不对我好,我也会对你好,我会把我的一切都给你。 我只想每天日出看着你醒来,夜深拥你在烛光中入眠。 我只想你的眼睛里只有我,没有其他人,你说好不好。 楼离看着眼前那张迷茫的脸庞,在心里轻声问道。 小小声地,足够把思绪带回从前,却又怕前尘断不净,洪水勐兽般扑面而来,将痛苦再在心上滚烫一遍。 畏首畏尾。真是矛盾。 剑抖得厉害,扯动胸膛感到痛,他无奈地嘆出一口气,伸手将那将剑柄握的失去血色的指节包进掌中,拇指下意识地摩挲着。 然后看着那惨白的脸,忍不住探手抚上。 看着那抹突兀的红色,新鲜的红色,被风一吹就要变黑了。 他说:下次可以轻一些吗?刺得太深了。 他说:怎么抖得那么厉害,我都痛了。 他说:长英,你的心是热的吗? 他说:我用我的血把它捂热好不好? 其实他是想说,别怕。 别怕,我不怪你。也不会杀你。 我的命,如果你想要,我会给你。 我只是担心,我走以后,你的手再是冰凉,我却不能为你取暖了。 我不想看到你过得不好,我害怕看到你孤独的样子。 如果你不杀我,你怎么和聂尧交代,如果你愿意和我走……你没选我,我不怪你。 你只是身不由己。 我只怪我自己,如果当初下定决心不再留恋权势,或许就可以带你走了。 你会不会跟我走。 好可惜,没有当初。 覆着孟长英的双手,将剑拔出,溅出一串血珠,摔落在黄尘之中,结疤风化。 心脉碎裂,无法苟延残喘。 剧痛过后,他道:你的任务完成了,回去后就和聂尧说……说我死了。 死了,就是再也不相见了。 他的那个倔强听话的孩子,他再也看不到了。 不管往外涌的血与内注的疼痛,楼离怔怔地看着那抹立在风中的瘦削身影,似是极其不舍,想要在心上早已深刻的地方加上最后一道痕迹。 缓缓启动双唇,一字一字地做最后的道别:我走了。 转身大步离开时,他的表情终于破裂了。 悲戚得不能自已。 到底敌不过宿命。 终究还是没有说出那句我爱你。 在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 第6章 第 6 章 九。聂尧 老皇帝终于要死了。 聂尧坐在龙榻上,一身墨蓝被衬着明黄一片,泛出无边幽冷。 他的笑容却是暖的。 搅动着手中莹白如玉的杯盏,他轻缓地询问道:父皇,再喝一口吧。 床上头髮花白之人却神色呆滞,痴傻地张着嘴,涎水直流。 他只能无奈地嘆气,拿出袖中手帕帮老皇帝轻轻拭去。 老皇帝年轻时便软弱无能,却偏偏喜爱流连花丛,为皇室添了很多子嗣。 他也是其中一个。但这却并非是一件好事。 母妃出身低贱,怀上他时也不过只是一个后宫里的赵美人。 江山代代美人无数,还未等到母凭子贵,就失去了圣宠。 此代皇宫不缺乏子嗣,他只是其中多余的一个。 如果仅是如此,那或许也该可以是个好结局。 野鸡拍起翅膀,想要栖息在凤凰的那棵大树,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角落,失败后,下场怎么去想像。 后宫何其复杂,没有子嗣的凤凰永远不缺,轮不到野鸡先拍起翅膀。 凤凰们不会放过它的。 失宠,报復,折磨,死亡。野鸡的命运一气呵成,顺理成章。 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 只是可惜了,赵美人死的不早不晚,既无法把当初的目的说与他听,却足以让他留下永世印象。 啧啧,麻烦极了。 每日都在上演同样的戏码,他这样的,不算顶可怜。 虽然后来明里暗里的折辱与暗箭,背上早已无数,但好歹他被顺利生下,存活至今。 不是吗? 而且七皇兄一直待他很好,尽管只是想要一枚棋子,但也是足够幸运了不是吗? 还是该说一声可惜,权力和目的维繫的东西都太脆弱了。 七皇兄想要的,他从小也觊觎着,想试一试那种滋味。 孟玉笑笑,垂目看到了床上病怏怏的父皇,本想像寻常百姓家的父子一样,对他诉诉衷肠,说一说二十七年来的心里话。 但一想起赵美人在他最后记忆里面容尽毁、疯疯癫癫、不得好死的模样,又有点索然无味。 静静思忖,赵美人短短一生爱惨了老皇帝,真心相付,却落了个痴疯下场。老皇帝活到今日,风流一世,无情无义,却也不过如此。 讥讽无比。 他无聊地想道,动作却不改温柔,餵完了白玉盏里最后一滴□□。 轻柔地对着渐渐断气的人说道:父皇,安寝了。 七皇兄死了,大陈的江山,只能交给我了。 您以前从不赏赐我一眼,现在却只能依靠我来开闢后世了。 千万别怪我。 聂尧低到尘埃里去了的那段日子里,总是很恨,却奈何看不穿笼罩着深深宫闱的重重黑暗。 而孟玉是他那时整个世界里唯一的一抹光亮。 孟玉出身清白,身份尊贵,文涛略略,比起他这个落魄皇子,不知要干净多少倍。 重要的是,这样的一个人,却偏偏肯对他好。 于是像飞蛾一样拼命地想向那处火光靠拢,却又克制着,怕翅膀拍动扇起的风,让那微弱的火星灭了。 纵使聂尧心里有万千黑暗,但他总是将心尖上最好的一点热血给孟玉看。 孟玉是他窗前的白月光,心间的硃砂痣。 那孟长英呢? 那算是什么个东西。 聂尧初见孟长英时,刚与孟玉在书斋中探讨古书分别。 看着那个正在行龌蹉事的、与孟玉竟有几分相似的容貌时,竟心上恍惚了。 他不禁说出那句:留着吧,也是可怜。 云天之上的孟家嫡长子有个如此不得入眼的下贱相似物,真是可怜。 第5页 真是可怜。 他总是将最好的一面示与孟玉,久而久之就会累了。 还好,还有孟长英。 一切阴鸷冷酷的愤怒与失意,都可以在沉默的孟长英身上得以释放。 而孟长英也听话,既不多嘴也足够忠诚,很好用。 在他面前,聂尧可以还原自己原本的样子,暂时允许自己不去追寻光明。 黑暗的人和黑暗的人在一起时,总是可以察觉到归属感。 每次欲望得到满足后、余韵还未褪去时,聂尧竟也会觉得很满足。 竟也不去追究孟长英骯脏的过去。 但也不会拥抱他。 只能在一个人的床榻上肖想着另外一个人,直至滚烫的身躯逐渐冷却下来。 喊出孟玉的名字。 黑暗终究无法永远被隐藏,就像有些记忆无法永远被掩埋。 七皇死后,孟玉终于还是察觉到了异样。 质问,争吵,疏离。 聂尧觉得可悲,不明白水深如孟家,为何孟玉能如此天真。 七皇挡了他的路,聂尧觉得孟玉应该要清楚。 他难过于在孟玉心中,君臣大义总比他要重要千百倍。 而孟长英却总是以他为重,从不质疑,是一条听话的狗。 为何他会这么想孟玉。 愧疚与疲倦。 感情变得复杂,不再纯粹如初。 孟长英成为了一把锋利泛冷的称职刀剑,在聂尧意料之外,但他欣然接受了。 刚好,可以派的上很多用处。 真的很多。 比如,他对那个影子说:杀了楼离。 比如他说:杀了梁国对大陈存讨伐之心的左党安平王。 比如他说:孟玉不能死,你去找来大漠雪蕊。 太多生死一线、徘徊在黄泉路口的时刻,但孟长英从不让他失望。 何时起,竟也有了信任。 聂尧不愿意承认自己嫉妒了,他告诉自己,楼离武功高强,对孟长英如师如兄,只有他可以杀死他。 他安慰自己,孟长英不会死,楼离不会杀他。 不知该说是天意,还是心想事成。 看到那个影子从此彻底变得沉默、不再言语,心思难测时,他卑劣地从那失魂落魄的悲戚的脸上感受到了一丝快意。 骯脏的占有欲。 聂尧唾弃自己。 他与孟玉渐渐疏远,尽管年岁渐长,手握权力,早已不再是那个任人欺压的落魄皇子,但即将失去伴随了自己半生的光亮时,他还是恐慌无比。 或许是,命太好的人註定会有一劫。 孟玉病危,命在旦夕。 天下众多医者,竟无一人有应对策。 孟玉半脚踏入八尺黄泉,孟府上下急如锅蚁。 不知是在哪里听到一句,大漠雪蕊有起死回生之效。 那个夏日黄昏,残阳与余热还未退却,记忆中孟长英的住处却阴冷无比。 他忘了那时在想什么。 是不是一心想着孟玉不能死? 是不是还在怀疑那劳什子雪蕊是否可以救孟玉的命。 失魂落魄地、跌跌撞撞地离开了孟长英的住处。 一刻也不敢多待。 那里太冷,聂尧逃也似的离开了。 孟长英总是不会让他失望。三日后,四叶的大漠雪蕊被快马加鞭地送至京城。 隐约觉得失去了什么,但不敢去探究。 他让太医速速研药,他忙里偷闲地去探望孟玉,他看着孟玉醒来。 他处理朝政,他为了避免开战与南国长公主成婚。 他总有太多事要去处理,对,他太忙了。 忙着孟玉的病情,忙着新皇登基的仪典,忙着每天堆积的奏摺,忙着稳固自己的政权。 不敢去想孟长英。 但寂寂长夜里,失神地盯着冰凉龙床上的帷帐与垂下的层层流苏,聂尧总觉得冷。 这时候,想抱他……还算不算晚? 连续十几日的白昼里都用各种事将自己逼得无喘息之地,但还是抵不过每一个不能寐眠的夜晚,总是被不好的思绪萦绕。 直到所有的事情都按照他的想法步入正轨,百姓爱戴他,百官拥护他。 他终于坐上了那把龙椅,并且坐稳了,不会再摔下来了。 一个明君。 他应该高兴的,他应该立于他父皇的坟前轻表骄傲与不屑,再把赵美人坟上的荒糙除尽,好好修砌一番。 然后和孟玉和好,回到曾经。 延续情谊,做明君忠臣,给他一个太平盛世。 可是孟长英一直没有回来。 此生唯一一次,心中蔓延出真正的绝望。 孟玉病重时,他焦头烂额,左右踱步,着急万分。 而此时他只是坐着,不动声色,疯掉一般地派人去找,面上冷肃,不再套上那张人前温柔虚假的面孔。 他推掉了百官的盛宴,尽管那天也是孟玉生辰。 出现在孟长英的住处时,是下午。 房子朝北,背着太阳,他总算明白这里为什么如此冰冷。 因为很少来,茫然四顾,发现除了桌床椅子,就没有其他东西了。 是不是记忆出现偏差了,他只记得孟长英说了一个好字。 他仓皇地想着。 为什么不抗争?为什么这么轻易地就答应了? 孟忆是孟长英捡来的弟弟,所知的并不多。 看到他的人来时更是茫然道:大哥说好月余后回来,但现在一直没有回来过。他上次走的时候,还特地叮嘱我要好好学习,不能荒废。 转眼间,那个少年便像明白了什么,声音也带上哽咽的问道:大哥怎么了……是不是、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聂尧破败地颓靠在那张冰凉的椅背上。 他同时派人去雪山上寻找,心里却害怕孟长英死在那里,冷冰冰的,被雪埋了一层又一层。 却遇到了那个主人。 在反反覆覆地询问下,主人嘆道:孟公子对我说,他需要大漠雪蕊救助他的恩人,可我看他身中吞心蛊毒,也是病在膏肓,本想送他两朵四叶雪蕊,他却礼貌地拒绝了,说是受之有愧。 主人喟嘆。 孟长英本就行踪不定,又三日后,孟忆收到了一封家书。 聂尧找到了那个老马夫,只得知孟长英去了东边的宋城。 他派人去找了。 尽管他知道他再也找不到了。 他怎么不知道他中了吞心蛊毒呢? 他仔细地想着,思绪像是卡壳。 好一会儿,他才记起,原来是出自于梁国宫廷。 肯定受了很多伤吧。 这次雪山之行。 还有从前到现在。 心像是停止跳动,周身血液不再流动,让他在昏暗的屋檐的阴影中手脚冰冷。 突然很想拥抱他。为什么以前不抱他?从来没有……抱过他。 城内万家灯火,宫中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江南孟府里,孟忆不再哭啕,一时无法从失去兄长的痛苦中走出来。 孟玉端坐在京城孟府,父母兄弟萦绕身边,母亲为他fèng制好了又一岁的护身锦囊,他露出笑颜,一如最初来到这个世上时干净纯粹,心如明镜,志在高台。 第6页 聂尧想起孟长英从未过过生辰。 他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双手掩面,嚎啕大哭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撒花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