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者》 第1页 《不朽者》作者:dew【完结+番外】 文案: 雕塑家x公爵,年下 我猜现在就是诗人所传唱的黄金时代:群星璀璨,伟大之人如泉涌现;战火连绵,将英雄们烧为灰烬;我看见一段不朽的传说盛放在这座必朽之城中,如同百合花盛放在托斯卡纳的原野上…… 内容标籤: 强强 年下 豪门世家 西方罗曼 搜索关键字:主角:洛伦佐;乔万尼 ┃ 配角:很多 ┃ 其它:文艺復兴 第1章 零 乔万尼?博纳罗蒂在二十三岁时回到佛罗伦斯,那是圣歷六十四年的早春,旅人们在清晨时经由圣弗雷蒂安诺门入城,农民们驾着载满作物的牛车,工人拖着等人高的麻袋,而一个不起眼的布质背袋是他唯一的行囊。背囊里装着一位雕刻工匠所需要的全部工具:自制的錾刀与锤子,以及少量用作样本的蜡料。这些无灵魂的事物在他的手上足以制造灵魂,是他忠诚而长久的伴侣。 时隔五年后,他终于又回到了佛罗伦斯。他曾在这座城市中度过的岁月不算漫长,却足够刻骨铭心。多年以前,在这座城市的石板长街上,有一个人曾亲手将背德的火种放进了他的心脏;他原以为跋涉与苦修已足够扑灭它,然而五年过去,当他再次从城门镶嵌的施洗约翰像下经过、唿吸着这熟悉的混合了蜂蜜与沙尘气味的空气,回忆便如同狂风下的砂砾,向他席捲而来。 路过的妇女毫不掩饰地向他投以注目。她们所见的是位身材修长的青年,头髮黑如乌木,深灰色的双眼如同清晨浓重的雾气,或是群星未隐时的天空。他的面容瘦削,眉骨偏高,五官深邃一如石刻,气质沉郁而安定。妇人在心中暗想,这青年人有一副好相貌,唯有坚毅善忍的品格才足以与这副长相相配。她猜他是一位坚信者,他颈间的十字架和浅浅的勒痕足够宣告这一点。这样的人八成来自于城外,因为放荡的佛罗伦斯近年已罕有这般品貌的年轻人;只是不知道他是否有一个光辉的姓氏,足够让他在城中扬名? 他满面风尘,衣饰简朴,唯有双眼灼亮如星。光阴磋磨了他也提炼了他,即使是他年少时的师长在此,恐怕也难以立即将他与当年那位寡言羞怯的少年联繫起来。他所怀念的这位师长如今已去往天国,乔万尼正是为了参加他的葬礼而归来。这位终生浸淫雕刻的大师曾毫无保留地将一身技艺倾授于他,在他匆忙告别时悲怆泪下。那时的他们都未想过,五年之后,他尚来不及在临终前与自己最钟爱的弟子道别,便即将长眠于黑土之下。 一念及此,乔万尼不由眼眶酸涩。然而他心知,若非如此,或许他还将用上更久的时间流浪在外,于希腊的烈日和巴尔干的山林中磨砺自己,不会如此轻易地回到这城中,放纵自己面对渴望,面对……他。 城市上方的天空如同一层灰玻璃,蒙蒙地透出晨光。乔万尼停下脚步,环顾四周。这座以鲜花为名的城市仍一如他记忆中的模样,车马往来,人流熙攘,是整个托斯卡纳地区的心脏。视线上移,越过一片片砖红色的屋顶,在布鲁内莱斯基那惊人的大穹顶边,就是美第奇家族洁白的大理石宫殿。五年间,家族对建筑的外墙进行了修缮,一枚硕大的盾型纹章被刻在了西面的白墙上,三个天使托举着它。无需去看,凭着记忆中的熟稔,他知道这一面的二楼上有一扇窗,白纱掩映的窗台上,摆着两盆正在盛开的紫罗兰。 「您一定是要去美第奇宫。」 搭讪者是一位身材矮小的女士,不得不仰着头才能与他对视:「每位初来佛罗伦斯的旅人总会想去公爵的府邸前看看,您需要引路吗?」 「……不用了,」他一怔,随即谢绝了她的好意,「我知道怎么走,谢谢。」 何止是知道。少年时,他曾无数次梦想过踏进那幢建筑,每一次路过宫门时都会刻意放慢脚步;年长一些后,他搬进了这里,与那个人安眠在同一片屋檐下。一直到五年前的那个夜晚,他在月色中匆匆逃离,从此再也不曾回去。 「我想也是,」妇人笑了,「谨慎的旅人们总会事先打听好去路。公爵花园中的喷泉是全亚平宁最美的,人们还说,从没见过哪里的藏书比得上公爵的收藏。这些地方都对所有人开放,你不会想错过的。」 难掩的骄傲流露在她的语气里。在佛罗伦斯,人们敬爱美第奇公爵,爱戴他如同爱戴君王。这种喜爱建立在那个人所带来的繁华之上,是他将这座城建成了艺术的迦南地,重现了雅典过去的荣光。也是在他的致力下,这座城邦长久地富饶着,金钱带来的快乐萦绕在每个市民身旁,享乐在此已不再是罪恶。就在此刻,他们后方走来了一队穿着夸张的行人,他们头戴羽冠,衣着肥大,是即将在河边的庆典上表演的西班牙小丑。 没有什么改变了:城依然是那座城,是更繁盛、更浮华的佛罗伦斯。变了的是他。 乔万尼向这位热心的妇人道别。贝托尔多的葬礼定在明日,他有一天的时间可以稍作休整。领主广场两边密密地挤着几间小酒馆,此时还不到中午,门前的木椅上却已坐满了买醉的客人。他用两枚银币向店主租下二楼的房间,在短暂的梳洗后回到楼下。劣质木柴喷出的白烟中,人群聚集在酒馆角落的炉火前,交流着近日听到的野闻。乔万尼径直穿过他们,向伙计要了一杯热牛奶。 第2页 「像您这样岁数的年轻人,就没有一位是不喝酒的。」伙计说。 乔万尼摇了摇头;他几乎从不沾酒。 「嘿,别这样!酒可是顶好的东西,没什么比它更好了。」伙计摇头晃脑地说,「来杯甜酒吧,没什么事是一杯甜酒解决不了的!」 这句似曾相识的话让他恍惚了一瞬。乔万尼摇了摇头,接过木杯。 「今天有个好天气,」忽然,角落里有人开口,「打赌么?奇博家的人今天会把画像送来。」 「他们可没戏。」另一人接道,「听着,我亲爱的弟弟在宫里当差,和公爵可是形影不离。你猜怎么着?他跟我说,公爵早就决定了要娶位法国夫人!」 这句话在人群中的效果无异于忽然落入水面的石块。人声沸腾起来—— 「真的?他真是这么说的?」 「鬼扯!」 「怎么可能?别开玩笑了!」 这几乎立刻成了酒馆中最热门的话题。乔万尼勐地转头,只见那人换了个姿势靠在炉边,神情得意洋洋:「这还有假?我是听我弟弟说的,他可是听公爵亲口说的!你们难道不知道,公爵前几天刚动身去了枫丹白露宫么?……」 谁成为公爵的妻子,谁就是佛罗伦斯事实上的女主人。旁观者们显然对这个话题兴致高昂,一齐往说话者身边挤去:「别喝了,快再想想!你弟弟还说了些什么?……」 「公爵夫人去世了?」 入口的酒柜边,酒馆伙计正像鹅一样伸颈听着炉边的对话,却突然被人攥住了手腕。他手中擦拭的铜杯立刻摔在了地上,连忙骂骂咧咧地弯腰去捡。那位黑髮的生客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他盯着人看的时候,还真像位大人物。伙计眼珠一转,换了一副谄媚的面孔:「公爵夫人?您说那位『罗马小姐』?我的朋友,佛罗伦斯刚出生的婴儿都比你知道得多!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早死了!」 「具体是多久前?」 「这我得想想。三年?不对,四年前吧。」伙计单手转着一只杯子, 「就在她嫁过来没多久之后,哎,当时还办了场不得了的葬礼!但是——圣母在上,她可真是个不讨人喜欢的丫头,甚至没来得及给殿下留下继承人。那一年的公爵可能是天底下最快乐的鳏夫……」 乔万尼默不作声地将两枚银币放在木桌上,伙计立刻将它们抢了过去,手像抹了油那样快。他看出来客对闲话不感兴趣,用力清了清喉咙: 「具体是怎么回事,我得想想……」 「能有什么稀奇?肺炎,或者其他什么病,听说她母亲也是这么死的。」一旁有人插话,「等等,您才是奇怪,怎么这么关心这个?罗马人?」 他们一同看向这位出手阔绰的陌生人。乔万尼没有理睬,他的神情肃然得几近冷峻,如同挂满霜雪的尖松。 人人都知道,美第奇公爵在五年前迎娶了来自罗马奥尔西尼家族的新娘。这位矜贵的年轻女士几乎从不与民众们接触,因而远不如她的丈夫那样受人爱戴。聒噪是每一位酒馆伙计的天性,他们像麻雀收集谷粒一样珍藏着城中的一切流言蜚语,亦不吝啬向这位陌生的远人透露一二。他挑了几件她生平有名的掌故韵事告诉来客,而客人显然对此并不好奇。 「我听说公爵已有了一位继承人。」在他停下时,乔万尼说。 「你指的肯定是小朱利奥,」伙计答道,「但谁知道他的母亲是谁?总之,不可能是这位小姐的种。每个人都说——我是说,罗维雷医师总说——她是片不发芽的旱地!」 伙计停下润了润喉咙,暗中打量这位似乎刚刚经歷过长途跋涉的远客,模样活像一只花栗鼠。黑髮的青年没有看他,他的目光凝在杯沿上,一动不动。 另一人扬手要了杯烈酒:「殿下也早该娶位新夫人。这个年纪的男人怎么能耐得住寂寞?」 「你怎么知道没人给他暖/床?」伙计眯着眼,「你没听说过么?城西那位……」 他勾手示意客人靠过来。两人交换了一位知名美人的名字。乔万尼转身离开他们,快步走向壁炉边的楼梯。 浮躁、天真的人们,他们把那个姓氏想像得太简单了。公爵的身份决定了他迎娶的必然是这样的一位妻子,也许的确也会有下一位;正如当初他不可能永远独身不娶一样,很可能,他也会放弃鳏居换取更多东西。这片大陆上的每一个家族都会为让女儿嫁给他而甘心付出筹码,新娘可以为他带来比整座佛罗伦斯一年的税收更丰厚的嫁妆,或是数万弗洛林,或是一块让人艷羡的领地。他比这座酒馆中的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些。 曾有一个夜晚,月光幽蓝,倒映在街石的水沼上。那个人站在离他仅有一寸的地方,亲口承认了这一切。 「我希望神为此怜悯我。」乔万尼仍记得他曾这么说。 「大人!」 乔万尼只来得及走出两步。门口忽然传来马匹扬蹄的声音,随后是伙计惊喜的唿声:「早安,我的大人。您今天也是要一样的酒么?我已经替您热好了——」 「多谢,弗莱迪。」一个温和的声音回答,「今天我要两杯。请稍微快些,冷风要将我们的双手冻僵了。」 一位故人。这是波利齐亚诺的声音,他绝不会认错。多年前,他曾是乔万尼在美第奇宫中的文法教师。太久违,也太熟悉了,乔万尼尚未做好再次面对家族故人的准备,波利齐亚诺却已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了这间酒馆门口。他措手不及,凝固般定在原地,隐隐感到了不安。 第3页 「两杯?难道——」伙计有些疑惑,声调忽然勐地拔高了,「殿、殿下?!」 在这座城中,没有第二位「殿下」。 理智告诉他,他绝不能回头,应当迅速离开这里——然而,另一种庞然的力量生生拖拽着、命令着他,它是如此澎湃而无法阻挡,几乎在一瞬间压倒了理性。仿佛有座巨钟在他身后敲响,耳中一阵轰鸣,他僵硬地转过身,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末,遥遥飞越过人群,准确地凝滞在门外的来人身上。 哪怕时隔多年,于人群中找到那个身影,他从来只需要一眼。 与此同时,酒馆内外骤然爆发出一阵震耳的欢唿声浪,几乎要将上方破落的屋顶掀起。蜷在壁炉前的人们一下全站了起来,他们高举手中的酒杯,向波利齐亚诺身后的来客致意:「殿下!」 洛伦佐?美第奇站在门外,手中握着马缰。他的唇边噙着微笑,朝众人轻轻颔首。 仿佛只是无意地一瞥,他抬起头,目光与乔万尼相对。 就在这一个剎那,旧日再临。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剧情融合了两位歷史人物的人生经歷,但请勿带入真实人物与事件,建议当作平行世界阅读。 需要注意的是,佛罗伦斯是共和国,本文中洛伦佐的公爵头衔是作者封的(。),封地不在当地。 本文採用虚构的「圣歷」纪年,是为有意将故事与歷史分开,实际上参考的现实时空是十五至十六世纪的义大利。风俗人情也尽量靠近歷史上的文艺復兴时期,但不保证准确,还会出现不少魔改,请勿深究xd 篇幅不长,尽量保证更新。预感到这文会很冷,提前感谢看到这里的诸位。 第2章 一 乔万尼在他十三岁那年孤身来到佛罗伦斯。那是圣歷五十六年的棕枝主日,阿诺河的河水是寒冷的青绿色,风从长河的另一端遥送而来,托起远行者沉重的背囊。来自卡普莱斯的少年还未褪去颊边象徵着稚幼的绒毛,为后世所称赞的坚毅却已清晰地浮现在了这张年轻的面容上:数日以前,他与父亲间持续多年的争执终于以他的胜利而暂告一段落,成为教士或医师的命运得以避免,吉兰达伊奥的作坊接纳了这位执拗的男孩,他将全身心地投入他的「神圣事业」中,用石料和刻刀制造灵魂。 他为此废寝忘食。在加入作坊的短短半年内,他即被同龄人目为「天才」,很快得以跟随贝托尔多学习雕刻。那位善于从青铜中凿出生命的大师同样善于从学徒身上发现光芒,在他的力荐之下,乔万尼得以在一年后进入了「花园」——这一年,他刚满十五岁。 对处于圣路加庇佑下的人们来说,「花园」这个词在这座城里只有一个意义,就像从前「学院」一词之于古典时代的雅典人那样。乔万尼对这座处于圣马可广场边缘的花园渴慕已久——谁都知道它对艺术的意义,也知道它背后的家族对艺术家们的意义。早在他还只会随手涂鸦的年龄,就已听说过柯西莫公爵的慷慨与修养,暗自描摹过盾型纹章的图样。人们说,来自美第奇家族的大人们都是高尚艺术的虔敬者,这一代那位年轻的继承人更是其中翘楚。传说中他会用托斯卡纳语写作长诗,描摹原野上的青草与羔羊;也会为教堂的拱门建设出谋划策,帮助甄选真正有才华的能人巧匠。对生活于这座城市的艺术家而言,他的青睐无异于神眷,他餐桌旁的席位即是通往更高殿堂的请柬。没有人不知道那位年轻的公爵,洛伦佐·德·美第奇,「被神溺爱的年轻人」。 那时他不过十九岁,身上却已附会了太多传说。人们乐于讨论他少年时的诸种光荣事迹,比如十五岁时作为外交大使出访那不勒斯,一年后在威尼斯与总督会谈,尔后又受到了乌尔比诺公爵的召见……甚至有传言说当今的教皇都对这位光芒万丈的年轻人好奇不已。作为佛罗伦斯事实上的君王,他的权势和财富令人遐想,人们对他的慷慨和奢靡津津乐道,惊嘆于他对各类艺术品的收藏——据说他新购入的那枚雕刻戒指便价值数千弗洛林;即使是在家族银行业业已萎缩的今日,他仍拥有为珍宝一掷千金的豪绰。至于那些有幸为他制作藏品的人们,大多都能在不久后拥有「大师」的头衔。 对于学徒乔万尼而言,有关公爵和他的财富的故事更像一则神话,是只存在于鲁特琴琴弦上的歌谣。即使他从未怀疑过自己终有一日能接到来自「家族」的委託——众人对他少年天才的赞誉是他信心的来源——但他也明白自己当下的水准仍远不足以使他进入家族的视野。好在他一向拥有令人难以置信的坚忍和耐性,这是每位向石而生的匠人所必备的品行。他等待着那一天,并相信它不会太远。 四月的那个午后,花园中涌动着橙花和栀子花的甜香。如果让宫廷歌手来记述这一幕,他们会这样吟唱:夏日浪漫,阳光如此之好,註定是奇蹟乍现之日。而事实上,当那个人来到他身后时,乔万尼甚至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少年的心正落在他面前的那尊半成品上。那是贝托尔多今日委託给他的工作,一尊法翁的半身像。在同龄学徒仍在日復一日地练习素描和研磨上光油时,他已能接触到来自南部的上好石料,这让他在每一次下刀时不由得愈加谨慎。四月的阳光清澈而不热烈,光芒扑落在少年因专注而绷紧的嵴背上,薄汗在他额上像碎钻那样闪耀。尊贵的访客站在苹果树的阴影里,望向不远处专心致志的少年匠人,一时竟不知道面前形容初成的雕像和神采奕奕的少年中哪一位更值得鑑赏。 第4页 「是法翁吗?」他开口了。 乔万尼一惊,立刻转过头,一眼就望见了那双蓝如青金石的眼睛。 「你在刻着的,」来人似乎为自己的唐突感到抱歉,微微放缓了声调,「是法翁么?」 将目光从来人的双眼上移开用去了乔万尼太长的时间,几乎称得上失礼了。他快速地收回眼神,答道:「是的,殿下。」 确认面前之人的身份并不太难。很难于可能出现在花园中的人选中找出第二位拥有这般气质的人,甚至在整个托斯卡纳都不行。他装束朴素,但贵气恰到好处地显现在这张曾被波提切利精心描绘的俊美面容上,那双他所见过最蓝的眼睛亦和画中一样光芒夺目。低下头的瞬间,乔万尼在心中念了一句赞美主,从此相信了那位大师的画工果然足以再现耶稣。 「介意我靠近看看吗?」——仍是一个温和的问句。 乔万尼这才注意到他的铡刀仍停留在雕像面部。他连忙侧身让开——这立刻被证明是一个相当明智的举动——因为洛伦佐·美第奇向前走了几步,一掀斗篷,径直坐在了他身侧的草地上。 忽然间,乔万尼第一次发现自己的作品拙劣得让人难以忍受,仿佛之前的每一次凿击都没有落在它应该落下的地方。公爵今年二十一岁,但他的双眼已注视过成百上千件大师的作品,这座石坯在他眼中会是什么模样?他握紧了刀柄,感到手心正渗出薄汗。 洛伦佐没有说话,乔万尼抬起眼,试图通过公爵的神情揣测他的想法。所幸鑑赏家并不像他想像中那样严厉,洛伦佐微微扬着眉,神情完全是赞赏的。 长久的注视以一声嘆息作为结束。 「了不起,」洛伦佐看向他的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褒扬,「这是你独自完成的么?」 「是的,殿下。」 乔万尼将手背在身后,藏起了自己缠着绷带的手指。他接着说:「不过,还尚未完成。」 「但已足以让观者窥见灵光。」洛伦佐笑了,「恕我冒昧,你今年多大了?」 「十六岁,殿下。」 若有所思的神色浮现在公爵脸上:「难以置信。」 洛伦佐的密友会从他此刻的眼中辨出熟悉的神情,那是在发现一位真正的天才时才会浮现的光芒,如同寻宝人正在开启宝藏。乔万尼不动声色地挺直嵴背,希望自己能显得挺拔一些。洛伦佐微弯着腰,使他能看见公爵的发顶。从这样的视角看去,洛伦佐的鬈髮在阳光下熠熠如金,如同神话中拥有太阳光芒的阿波罗。 原来公爵是这样的。他想。似乎本来就该是这样的。 「难以置信——我的花园里还有这样一位少年大师,」洛伦佐并未察觉他的目光。年轻的公爵侧过脸,再一次对他微笑:「我猜,贝托尔多一定对你付出了不少心血。」 少年点了点头。 「他最好的东西都在你的刀下了。」公爵真心实意地赞美着,「只有一点缺憾。容我指出,小大师,你的作品令人惊嘆,而你的年龄是光环也是枷锁——如果这是一位老者的形象,又怎么还会有——?」 他直接抚上了雕像的面容。乔万尼一怔,随后立刻注意到了它致命的错误。这让他瞬间满面通红。 洛伦佐将手指放在雕像口中。依照往日的习惯,乔万尼为这位曾经的牧神设计了一口饱满的牙齿,却忘了这在老者身上是难得一见的。这是他头一次试着独立完成一件作品,乔万尼难以相信自己竟然会忽略这本该在草图阶段就被抹杀的错误。他低下头。 「我确信你想塑造的不是摩西,」洛伦佐说了一句俏皮话,「不会有神迹显现在他身上。」 「是的,大人。」乔万尼紧紧皱着眉,「非常抱歉……也感谢您。」 洛伦佐笑了起来。 他笑的时候,五官非常放松,双眼自然地微弯着,神情愉悦而柔和。人如何能在笑得这样舒展的同时却不失风度?乔万尼忍不住抬眼看着他,几乎是本能地思索着,哪一尊雕像、哪一幅画能復刻出这样的□□? 「别紧张,我的小大师。」洛伦佐重复着这个让他脸红的称唿,「这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瑕疵。你有的是时间修復它,更有一生的时间创作出比这伟大得多的杰作。比起为这而烦恼,不如抬起头,看看我。」 簌簌摇动的树影下,公爵向他微笑,笑容与阳光一般具有温度。乔万尼缓缓抬起头,灰色的眼睛与蓝色的眼睛对视。 「现在,」年轻的公爵望着他,「你愿不愿意告诉我,你的名字是什么?」 「乔万尼。」他回以同样的注视,「乔万尼·博纳罗蒂,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棕枝主日:纪念耶稣最后一次进入耶路撒冷的节日。 法翁(faun):罗马神话中的农牧神。 摩西:《出埃及记》中的人物,曾借耶和华之力实现许多奇蹟。 第3章 一(2) 洛伦佐离开后,他立即凿去了法翁的一颗牙齿,并为这尊罗马牧神构造出了衰朽不平的牙床。这是一位老去的神祇,曾于遥远的时代里担任巴库斯的侍从,如今却早已失去了人们的供奉,被遗忘在歷史的缝隙中。令他惊讶的是,这不过是一处小小的改动,却仿佛让整尊塑像在剎那间拥有了灵魂。在为自己的百密一疏懊恼的同时,乔万尼不禁再度想起那些有关于公爵的传说。他们说他善于品鑑艺术,看来这是真的。 第5页 那天晚上他辗转难眠。往常晚祷与玫瑰经总能有效地予他一夜好眠,信仰却在这一晚看似失去了效用。「小大师」,乔万尼回忆着这个称唿。这样毫不吝啬的夸奖总能让他脸颊发热,因为它们真挚又稀少。他在少年时便热爱绘画与雕塑,这样的爱好一直为他担任医师的父亲所不齿。「你要与鞋匠与面包师为伍么?」这已成了父亲的口头禅,「就这么享受低贱的营生?」 然而当他在夜里再想起这句曾让他饱受羞辱的话,心里却忽然装满了细碎的快乐。人人都看得见艺术的美,却不是每个观者都愿与艺术家为伍。而这已不在重要。在这座鲜花盛开的荣耀之城里,城中最有声望的人亲口夸赞了他。那个人虽然年轻非常,却亲切真诚,他相信他的褒奖一定出自内心。一念及此,乔万尼睁开眼睛,双臂展开,仿佛要拥抱月光。 第二日清晨,贝托尔多将一个信封递给他。棕色牛皮纸的信封上印着朱红色的盾型纹章,乔万尼小心地揭开它,五个滚圆的小金币从中落入他的掌心。在学徒们的惊唿声中,他迟疑地看向贝托尔多。除去私自在外接下的委託外,学徒极少能得到工钱,有些少年是第一次看见真正的金子,闻讯连忙围聚在他身边,不由分说地夺过金币,咬了咬它的边角。 松开牙齿后,路易吉瞪大了眼睛:「是真的弗洛林!」 「万福玛利亚——」少年们吹起了口哨。 贝托尔多在他们头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路易吉吐了吐舌头,一熘烟跑开了。乔万尼仍等待着他的解释,贝托尔多似乎也想在他头上拍一拍,最终却用力按住了他的肩。 「来自公爵的津贴。」他说,「好好干,『小大师』。」 这个略带戏嚯的称唿立即将乔万尼带回了昨日阳光动人的午后。他想起绿荫下那位阿多尼斯般耀眼的青年,几乎立刻涨红了脸。贝托尔多哈哈大笑起来——他已在太多初次得到家族眷顾的艺术家们脸上看到过相似的神情。 「前途无量,乔。」他笑着说,又在他肩上拍了拍。 雕刻法翁的热潮从这时开始在学徒间盛行起来。乔万尼将这段午后的往事视作他与公爵间的秘密,从未与他人提起,但他不知道那一日的浆果丛后还有一双善于窥探的眼睛。十三岁的皮耶尔见证了公爵的友善与慷慨,将这作为洛伦佐的又一桩轶事大加宣扬。学徒们早已听闻公爵偏爱古典时代的神话与传说,法翁的故事无疑是这一说法的有力例证,因此立即着手投其所好,希望能如乔万尼一般得到他的眷顾。惯于沉浸在个人世界的乔万尼在三天后才发现了同伴们的狂热,短暂的气恼过后,他立即停下手中对维纳斯半身像的准备工作,转而画起了睡狮的草图。 但他们谁也没能盼来公爵。此后半年,洛伦佐再未涉足圣马可花园。学徒们在失望中学会了等待,不再指望一夕间的奇蹟。乔万尼从不是日落时会唉声嘆气的学徒们中的一员,但他所掩藏的失落甚至比旁人更深。那位曾与他友善交谈的青年仿佛是林间行踪不定的山泽神灵,出现后又即刻消失,唯有每月不间断的五个弗洛林提醒着他这一切并非夏日幻梦。他将那座经过精心修改的法翁像搬到了自己的房间里,与怀抱圣婴的圣母像并列。一个隐秘的愿望加入了他每日的晚祷之中,只为期待着天亮后或许能再次相逢。 或许是童贞圣母真的听到了他的祈祷,他在圣诞日时收到了来自洛伦佐的礼物。美第奇家族的传令官为花园中的学徒带来了取之不尽的礼物,足以向未经人事的少年们证明家族的慷慨。人人都得到了称心如意的赏赐,赞美洛伦佐的话语比槲寄生下噼啪作响的壁炉更加热烈。轮到乔万尼时,他从传令官手中接过了数套镶嵌精美的金银器具,正准备低头道谢,却忽然被拉住了手腕。 担当传令官的黑髮青年正对他低头微笑。在不久的将来,乔万尼知道了他的名字是波利齐亚诺,洛伦佐的密友与谋臣,也是有名的文法家与古典学家。 「殿下特地嘱咐我向你转交一份礼物。」波利齐亚诺低声说,「请别将这当作贊助人的赏赐,将它看作朋友的心意吧——我们时常在聚会中讨论它。」 他变戏法般从身后拿出了一册书。那是一卷以拉丁语写成的柏拉图着作,是来自柯西莫时代的珍贵的抄本,附有费奇诺的详细评註。乔万尼惊讶地翻开它,在看到扉页上那行漂亮的赠语时屏住了唿吸。 他向年轻的传令官鞠了一躬。他赶回自己的房间,房门在他身后发出了「砰」地一声响,乔万尼靠在门板上,待唿吸逐渐平稳,才再度翻至扉页。 我的小大师: 愿美好时光永不来迟。 你忠实的洛伦佐?德?美第奇。 月光滑过窗棂,轻柔如银白色的波浪。乔万尼倒在床褥上,将书本举在眼前,手指反覆抚摩过那个被月光点亮的名字。他记得——有句古话是这样说的——我将知识赠与你,愿你的美德与知识一般长久…… 仿佛月光亦游弋入胸膛,乔万尼终于弯起嘴角。他将书本紧搂在胸前,低声说:「小红球万岁。」* 作者有话要说: 註: 巴库斯(bhus):罗马神话中的酒神,对应希腊神话中的狄俄尼索斯。 弗洛林(florin):文艺復兴时期一种广泛流通的金币,在热那亚和佛罗伦斯铸造。 第6页 小红球是美第奇家族的纹饰。 费奇诺、波利齐亚诺均是文艺復兴时期与美第奇家族联繫密切的着名学者的名字,本文仅借其之名。 第4章 二 主在升天节时回到他在天上的国,乔万尼期盼已久的转机却在此时翩翩降临。为庆祝这一节日,由美第奇家族出资贊助,贝托尔多在花园中举办了一次小型竞赛。优胜者的赏金为数可观,最为出色的作品还将被永久陈列在花园的柱廊里,和多纳泰罗等先代大师们的雕塑摆放在一起。乔万尼是参与竞赛的学徒中年龄最小的一位,却被视为对奖金最有力的追逐者之一。为了抓住这次机遇,他在三个月前便前往卡拉拉的採石场挑选石料,又接连数日拿着炭笔穿梭在佛罗伦斯的大街小巷中,画下了厚厚一摞素描。他近乎不眠不休地工作着,正如路易吉所说,「博纳罗蒂房里的烛火从不熄灭」——最终的成果虽然不足以使他完全满意,却赢得了大多数人的赞赏。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圣母子,」贝托尔多绕着他的圣母怜子像走了一圈,「就你的年龄而言,了不起。你值得这样的评价。」 家族派来见证竞赛结果的代表是波利齐亚诺。他在雕像面前站了许久,嘆息道:「我从未想过,能从一座圣母像的面容上看到柏拉图的光辉。」 他随后转过身,向众人微笑:「我想,奖金得主的人选已经没有悬念了吧?」 作为奖赏,乔万尼得到了一个鼓囊囊的红丝绒钱袋。他将袋中的弗洛林全部倒在工作檯上,看着币面上的百合花在阳光下如金雨般滚动。在学徒们艷羡的目光下,他在获得赏金的当天下午就将这一整袋金币送去了银行,请他们将其寄往自己位于卡普莱斯的家。或许它们仍不足以平息父亲对他职业选择的怨忿,但是,管他呢——他凭藉双手挣到数量相当于父亲一整年收入的金子,这一事实将他在过去几年学徒生涯中积累的沮丧一扫而空,开始再度信任自己的天赋。快乐如同神话中伊卡洛斯的翅膀,就要带着他飞起来了。 更大的惊喜在他返回花园后砸中了他。后来当他回忆这一幕时会想,那是多么美好的午后啊,福尔图娜*降临在这座花园里,中庭里同时绽放的向日葵和茉莉都不能比那个消息更能让他感到心神激盪。贝托尔多站在门前欢迎他归来,对他说:「去收拾你的衣服。从今天起,你将和我一起住在宫里。」 他将一枚胸章别在乔万尼衣前。那是一枚纯银的盾型徽记,镶嵌着美第奇的拉丁文铭文。 稍晚一些时,他知道了这是出于洛伦佐的授意,这让他心中跳跃的喜悦一时勐地放大了。若他有诗人织构语言的天赋,会这样形容当时的雀跃:是谁捉住了广场上徘徊的鸽子,将它放进了我的胸膛? 「是真的吗?」他忍不住又问了一遍,「公爵亲口说的?」 「是,是的。」贝托尔多不厌其烦地答道,「波利齐亚诺将你的圣母子像带进了宫中,殿下很喜欢。」 快乐霎时间溢满在少年人的面容上,几乎放出光晕。乔万尼不再说话,双唇紧抿,像在竭力克制。贝托尔多从少年人眼睫的颤动中窥见了他激动难平的内心,又摸了摸他的头。 年轻人,老者在心中嘆息,一代又一代追逐着太阳的年轻人,都是一个铜模里铸出的模样。 初到佛罗伦斯时,乔万尼曾无数次特意路过美第奇宫的门楣,想像大理石外墙内的华美豪奢。真实的宫殿与他从前所想有所出入,却没有让他失望。它原有的装潢并不奢靡,甚至是朴素的,藏于其中的大量艺术品却让它光芒万丈。巨大的波斯挂毯横跨墙面,两只象徵着佛罗伦斯的黄金雄狮在猩红色的绒面上彼此对吼;下方摆着他前所未见的各类瓷瓶、陶器与精巧的玻璃制品,它们是威尼斯与卡斯蒂利亚船队美轮美奂的礼物,跨越了风暴与大洋来到这里。最显眼的神龛中是一尊圣马太像,他一向被认为是银行家的主保。乔万尼的住处在在宫殿三楼,与贝托尔多的套房比邻。房间外的走廊就是美第奇家族用以陈列其百年收藏之地,波提切利与利皮的作品在此展出,从希腊与埃及收集而来的古老陶罐与石刻亦伫立两旁。时间在这座长廊里宛如停滞,身处其中时,乔万尼甚至感知不到从另一边窗户吹来的微风。 千百年来无数的杰作凝望着他,它们的瞳孔用青铜、大理石或黑曜石雕成,每一双眼睛都凝结着匠人们年復一年的精魂与心血。他亦回望着它们,宛如一场无声的对谈。他从未在哪一处见过这样多伟大的收藏,梦中的伊甸园从此有了具像,这就是属于他的至圣之所。 「有人曾问我,什么是佛罗伦斯的精华,」贝托尔多对他热切的神情毫不意外,语气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骄傲:「我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他:就是这儿。」 然而乔万尼一整天都未能见到洛伦佐。公爵从未出现,即使在晚宴之时。宫中的宴厅出人意料地简朴,两面的酒神狂欢壁画是此处唯一称得上华丽的装饰物。这一日是周五,为纪念耶稣受难,餐桌上的食物并不如传说中一样奢靡,但也并非寻常的菜色,乔万尼只认出了一道松子烧鲽鱼。人们总是说在托斯卡纳难以找到第二张像美第奇宫里这样的永远洋溢着欢乐的餐桌,而事实上,当洛伦佐不在场时,弄臣和乐队都不会再登场演出。可容数十人共坐的厅中此时仅有十余人,大多是住在宫中的廷臣与艺术家们。 第7页 只需留意乔万尼游离的目光,贝托尔多就知道他在寻觅什么:「公爵近日在他的书房用餐。」 「和他的那群哲学家们在一起,」有人接话道,「看看,波利齐亚诺不也不在这儿么?」 佛罗伦斯人将洛伦佐与他的祖父柯西莫称为「哲学家」君主,因为他们最亲密的心腹往往同时也是托斯卡纳最有声望的古典学家与法学家。传说他们每日都在一张圆桌上午餐并商讨事项,人们因此将他们与亚瑟王与他的骑士们相提并论。乔万尼认出说话的人是多明尼科,佛罗伦斯有名的弄臣,圣灵修道院有一幅壁画上的形象即是以他为原型创造的。这位宫廷小丑深受洛伦佐喜爱,传说他甚至为博得主人一笑而作过女人的装扮。 「不用急,」多明尼科抖了抖他的银汤匙,「很快,他们就会来找你了。」 像是为了应验他的话,很快,乔万尼得知自己竟然要接受古典学教育,城中有名的大学者波利齐亚诺将成为他的导师。乔万尼想起他在圣诞日收到的那一册抄本。在他父亲的要求下,他曾在乌尔比诺上过六年文法学校,但比起美第奇门下的学者们来说,他的拉丁语和希腊语无疑还远不够格。他头一次为自己在文书修习上的疏忽感到懊恼,这阵沮丧在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变得愈加深重了——波利齐亚诺正在那儿等候着他。他们简短地彼此问好,话题很快来到了古典学上。 「我猜你一定看过普林尼的着作。」他微笑着说,「每位艺术家都该了解他对《拉奥孔》的评价。」 乔万尼摇了摇头。或许是他脸上懊丧的情绪太过明显,波利齐亚诺的语气中充满宽慰:「没关系,我们可以慢慢来。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我们可以先看看琉善的作品,接着是亚里士多德,再到柏拉图,赞美柏拉图!最后再欣赏我们从前的桂冠诗人,彼得拉克!哦,别忘了殿下最喜爱的但丁……」 提及这些光辉的名字,学者的脸上迸发出奇异的神采,他滔滔不绝地列举着需要阅读的书名,仿佛能连说上一天一夜。乔万尼等了一阵,忍不住开口:「——先生?」 「……嗯?请说。」 乔万尼踌躇片刻。疑惑是在他迈进宫门的那一刻就已产生的,待惊喜冷却后,便不得不再次面对。 「他们说,这是来自公爵的指示。」他谨慎地斟酌着用词,「我能问这是为什么吗?」 波利齐亚诺笑了。他在床沿坐下,望着乔万尼:「这里是美第奇宫,你我都是家族的朋友,不必拘谨。至于让你学习文法的原因……」 「你以为,公爵只是想让你为他雕刻么?」他微笑着问。 「他叫你『小大师』,是认为你日后真的会成为大师,」波利齐亚诺拍了拍他的肩,「他觉得——我们都觉得——我们需要的不是一位石匠,而是一位真正的艺术家。」 作者有话要说: 註: 福尔图娜:罗马神话中的幸运女神。 中世纪时雕塑家与画家等被视为进行体力劳动的手艺人,文艺復兴时期其价值逐渐获得认可,形象从手艺人转变为了真正的「艺术家」,社会地位有很大的改善,故有本章之说。 第5章 三&四 窗外已是黄昏,管家将枝型烛台上的白烛一一点燃,换走了圆桌上放满空杯的银盘。洛伦佐抿了一口杯中的酒,将冰冷的杯壁贴在额边:「还有什么事?」 他的眼中已不可避免地流露出了睏倦。今日清晨,银行家工会的代表已来到美第奇宫门前,邀请他前去协助仲裁商人间的纠纷,「谁能比您更具权威呢?」他们这么说;两方人士刚刚握手言和,市政团又已来人召他参与制定下一年的税收计划:「这可是您分内的事。」;晌午一过,美第奇家族设于乌尔比诺的分行经理已端坐在了他的会客厅中,他手中堆着厚厚一卷帐本,如他预想的那样,汇报的均是不容乐观的消息。傍晚日落后,洛伦佐推开书房的门,学者们从炉边的软塌上整齐划一地站了起来,每人的脸上都挂着同样凝重的是神情。 「好吧,」他微笑着嘆气,「久等了,先生们。」 这场谈话持续了整个夜晚。中途暂停时,波利齐亚诺适时地向他递上一杯冰过的葡萄酒,酒液復甦了他的心,洛伦佐按了按眼周,向众人微笑,示意他已再度准备妥当。年长的哲学家费迪诺首先出列,他又收集到了一批数量可观的珍贵抄本,已让人搬进了宫中的藏书室,虽然花费不菲,但他保证这些古本一定物超所值。皮科随后补充道,为家族服务的抄写员们已随时待命,他们的努力将使这些珍品不至于成为孤本,但这些古籍数量太多,或许还需增加一些人手,而聘请这些文法学校的优秀毕业生所需的可不是一笔小数目。美第奇家族对古籍抄本的收藏与保护是从他祖父的时代就开始的漫长征程,洛伦佐本人对此也颇有兴趣。他对这一项花销一向是不吝啬的,只是一旁侍立的簿记的面色已逐渐由青转白。五位学士一一对近日的工作作出了汇报,洛伦佐向他们道谢,感谢他们对家族的忠诚服务。随后,他将眼神投向了波利齐亚诺:「我的朋友,希望你为我带来的是好消息。」 「恐怕要让您失望了。」波利齐亚诺摇头。 他所负责的是「学园」的建设。在佛罗伦斯再造柏拉图学院,传播古典时代的光辉,让自由的思想流动交换,这是洛伦佐的祖父和他共同致力完成的事业。早在一年前,他和宫中的学士们便开始为此打算,前往托斯卡纳的各处寻求合适的地产以建立学校。洛伦佐的计划是,至少在这一区域内建立十所像样的大学——知识,这才是比羊毛工人的机杼更宝贵的东西。然而他的提案并未在市政厅中受到多数者的支持,帕齐家族的代表不留情面地将他的构想斥为「天真的想像」,认为这笔经费将毫无价值,仅仅意味着税赋的进一步加重。 第8页 「当然,如果您愿意独立出资的话,我相信在座每一位都乐于见证伊甸园的落成。」弗朗索瓦?帕齐说。 「我们都知道他只是在针对您,」波利齐亚诺皱着眉,「谁都知道,他对您的地位眼红已久。很抱歉,我没能说服他。」 洛伦佐摇头:「你已经做得很好。他说的也并不全错,现行的税制确实已经足够繁重。」 他将银杯压在嘴唇上,想了想:「这件事由我亲自出面。下一件。」 「这则消息恐怕更为不妙。」波利齐亚诺环顾在场众人,他们也紧紧盯着他,神情愈发凝重。波利齐亚诺说:「我们在罗马的朋友来信,他认为已经有足够的迹象表明教皇将在不久后与帕齐家族联姻。」 费迪诺低低抽了一口气。诸位幕僚望着彼此,脸上一齐涌上了不安与忧虑。 近十年前,在上一次圣座更迭的时候,美第奇并未选择支持如今西斯笃四世,这一错误的决断为如今的祸端埋下了伏笔。作为城中权势与财富最盛的两个家族,帕齐与美第奇间的恩怨足以追溯至五十年前。一座城市中无法盘踞两头雄狮,双方的存在对彼此而言就是障碍,而阴谋、私刑甚至是谋杀是在洛伦佐的祖父在位时两个家族就用来处理争执的手段,怨恨早已无法消弭。如今同处于敌对一方的二者形成同盟,不但对家族在罗马的生意有所影响,更会危及佛罗伦斯的根基。 洛伦佐说:「大家认为,我们的这位教皇还能在位多久?」 米兰多拉答道:「我听说,教皇——西斯笃四世近来壮得像头老狮子。所有他的敌人都在担忧十年内圣座仍不会迎来更迭。」 「而且,」波利齐亚诺补充道,「将与帕奇联姻的是教皇最心爱的小儿子,圣父正急切地为他寻求一块封地,这当然需要大量的金钱来打通关节。我们的罗马经理说,今年圣库已入不敷出,这也许就是他们重新盯上我们的理由……」 「多年来,我们难道不是一直是教廷忠实的朋友么?」有人愤懑道,「明矾矿!圣功库!过去二十年圣库的帐簿!我们为罗马勤勤恳恳地工作……」 「圣殿骑士们也曾是圣座忠实的部下。」米兰多拉说,「然而,想想他们的结局吧!为了他们的财产和领地……」 波利齐亚诺接道:「克莱门五世取缔了骑士团,处死了他们的统领。」 洛伦佐抬起左手,中止了谈话。 还有什么手段能使教廷在一夕之间获得大笔收入?比如,将某人宣布为背神者,颁布绝罚令,将他和他的家族逐出教会,从而合法没收他们的财产——如果这个家族碰巧富可敌国,那就再好不过了。每位枢机都会因此而富得流油。 这一天的奔波与杂务已让洛伦佐相当疲倦,而这件事无疑是他今日听到的最坏的消息。他按了按眉心,在场众人屏息等待着他的决定。留给他沉默的时间从不太多。 洛伦佐闭了闭眼,再望向众人时,焦虑躁郁便已从他眼中一扫而空。他起身拿过管家臂间的斗篷,笑了一笑:「我知道了。诸位稍安勿躁。」 「您准备怎么办?」费奇诺追问道。 「我记得学园在罗马尚未选址,不是吗?我这就过去亲自看看。」 洛伦佐向众人眨了眨眼,幕僚们立即会意。公爵点了点头,露出了他惯有的笑容,亲和、放松,这张年轻俊美的面容一向颇具欺骗性,只让人以为他是一位在蜜罐中泡大的年轻人,从未体验过烦恼的滋味。一如既往地,他的微笑成功地安抚了众人,洛伦佐披上斗篷,管家为他拉开房门。波利齐亚诺叫住他:「殿下。」 洛伦佐回头。波利齐亚诺的语速飞快:「请让我和您一起去。这并非普通的旅程,我担心……」 「宫中更需要你,我的朋友。」洛伦佐截住了他的话。他顿了顿,又微笑起来:「别担心我。相比于赫拉克勒斯在成神前完成十二业绩,这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烦恼。」 他向他摆了摆手,波利齐亚诺默然无语,目送他转身离开。前往罗马的马车已在宫门前等候,如同蛰伏的黑铁巨兽。白马抬足长嘶,尘土飞扬,猩红色的斗篷在公爵身后扬起,如同一面军旗。 「您知道公爵这些天在忙什么吗?」 一连五日,乔万尼都没能在宫中见到洛伦佐。在他原有的想像中,搬进美第奇宫的意义之一应是能更频繁地见到公爵,至少能每日向他问好。而事实上,公爵早出晚归,留在宫中时也大多在书房中度过,几乎不在宴会厅中用餐。他是这座宫殿的主人,却活得像宫中的幽灵,乔万尼很怀疑他究竟是否有时间欣赏自己的珍贵藏品们。每日徘徊在藏品长廊的只有他和另外几位家族的门生,偶尔还有一两位学士,但却从未见过公爵本人。学士们为人和蔼,对他的工作抱有极大的兴趣,常常在他的工作檯后驻足不前。波利齐亚诺更是每日都会用上几个小时来指导他的文法,这是位开朗热情的年轻人,但不知为何,这几日他却有些愁眉不展。 乔万尼在第六日的午后终于忍不住向他问起了洛伦佐的去处。听到他的问题,波利齐亚诺似乎怔了一怔,随即很快答道:「啊,公爵前几日就动身前往罗马了。你知道他相当看重学院的建设,这一次就是为在罗马建立哲学学院而去的。」 美第奇家族中的三代人都看重对希腊异教哲学的復兴,洛伦佐更是有「哲学家君主」之称,这他是知道的。但乔万尼对这个答案并不信任,也许是因为答话时波利齐亚诺并未注视着他,而是侷促地不断眨着眼睛。 第9页 艺术家的习惯让乔万尼惯于观察他人,对人们细微的神情和动作相当敏感,少有人在撒谎时能瞒过他的眼睛,这一次也不例外。乔万尼点了点头,知道这是他不该问的事,虽然心存疑惑,也不再选择追问。 比起这些,眼前的麻烦更让他感到烦恼。他在绘画和雕塑上的天赋早已为师长肯定,而在文法的使用上则没有那么得心应手。波利齐亚诺是位随和的朋友,也是位严格的老师,对他期待甚高,批评时也毫不留情。他在阅读上遇到的困难不多,在写作时却往往磕磕绊绊。除此之外,每日贝托尔多向他布置的任务也分毫未少。这让少年每一日都在经受着体力和脑力上的双重劳作。 波利齐亚诺说,洛伦佐需要的是一位艺术家,这就是美第奇家族培养一位艺术家的方式么?但他确实日益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的进步,仿佛一柄正经受淬鍊的铁剑,在祛除杂质之后愈发精纯锋利。家族对他的要求虽高,但给予他的待遇也足以令所有学徒艷羡。他每周都能从总管手中领到几枚弗洛林作为零用钱,贝托尔多向他承诺,如果他能独立完成一尊使洛伦佐满意的作品,获得的赏金一定会超乎他的期待。 除了少数几位家族成员的卧室外,美第奇宫也完全对他开放。这座在声名显赫的府邸是数十年前由米开罗佐建成的杰作,不仅外部雕饰华美繁复,内部的构造与装饰也令人称奇。一有空暇,乔万尼就会在宫中漫步,开始是期望在某处与洛伦佐不期而遇,得知公爵将外出很长一段时间后,便开始单纯地欣赏这座美丽的建筑。 这一天,他发现了一处此前从未造访过的房间。这里毗邻洛伦佐的藏衣库,却不像其他套房那样经过精心装潢,而是堆放着许多杂物。光线幽微的房间中,整齐地陈列着八幅女子的肖像。 乔万尼躬身仔细观察,画作很新,油彩依然亮丽,笔触细腻生动,不是一般人的手笔,他甚至从其中一幅上看出了列昂纳多惯有的痕迹。然而,从画框边沉积的细尘看来,它们被闲置在此无人问津的时间显然已久了,这可不是美第奇家族一贯对待艺术品的态度。它们都是相当正统的正面肖像画,衣饰华贵的少女们端坐在画框中,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每人面貌不同,神态却都如出一辙,令人难以追寻作者的踪迹。 他起身环顾四周。为什么要将这些画堆在杂物间里?是新近收购来的,却被遗忘了么?他绕着肖像们走了一圈,仍没有发现端倪。 「你在做什么,乔?」 乔万尼抬头,波利齐亚诺在门外朝他招手:「我找到昨天跟你提起的那一篇了,跟我来,我们继续。」 他手中挥舞着一册古旧的手抄本。乔万尼快步走到他身边,波利齐亚诺揽过他,一眼注意到了房间里的肖像:「你刚才是在看这些?」 「是。」 「好看吗?」 乔万尼看见,波利齐亚诺忽然露出了一丝近似促狭的笑容,这在一贯稳重的他脸上可不太常见。它们究竟有什么特殊之处?乔万尼正准备开口,波利齐亚诺却在他肩上拍了拍,将他拉出房间:「别看了,下次带你去藏书室看些真正的好东西。来,我们先复习昨天的内容……」 「先贤的智慧蕴藏在文辞之中」——这是乔万尼早年曾无数次听文法教师们重复过的语句。在波利齐亚诺的教导下,他读完了费奇诺以拉丁文翻译的全部柏拉图着作,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对异教的哲学经典产生兴趣。然而,实际使用一种语言远比阅读它更为困难,古代语言繁琐的文法与变格常常让他不知所措。波利齐亚诺从不为他的错误皱眉,乔万尼却难以避免自责与愧疚。波利齐亚诺也注意到了他的困窘,试着开导他: 「不必心急,」他对乔万尼说,「我们在谈论的是诗歌,而好的诗歌永远不会是刻意的产物。想一想,生活中有没有什么时刻是让你感到特别的?因为某件事而感到极度幸福或极度哀伤——有吗?」 浮现在乔万尼脑海中的第一幅画面,是他收到洛伦佐赠书的那一幕。 「或者是因为某个人,」波利齐亚诺说,「某一个——你想要为他写诗的人。」 接着,他发现少年的脸红了。 年轻人在谈到这类话题时总是分外敏感,看来眼前这位平素沉稳的男孩也不能免俗。波利齐亚诺愉快地笑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其实这个人不一定是情人,也许是一位值得倚赖的朋友,也许是无私包容着你的父母兄弟。每一位让你感到震动的人都可以。」 「我稍后有安排,不如今天就先到这里。」年轻的学者扫了一眼挂钟,「对了,乔,你想不想外出走走?」 乔万尼点了点头。波利齐亚诺说:「我听说贝托尔多有意让你在近期独立完成一件作品,不如去南边的採石场看看,挑一件自己喜欢的石头?」 乔万尼眼里剎那间放出光来。波利齐亚诺啼笑皆非:「现在我明白你真正感兴趣的是什么了。走吧,小伙子,今天天气不错。」 第6章 五 乔万尼在傍晚时离开马亚诺採石场。他从幼时起就对石料有别样的迷恋,少时曾跟随石匠家族学习过一段时间,只要一走进堆叠的山石间,无论多么躁郁的心情就会自然平復。它们沉默而坚韧,不言不语,始终忠实地伫立,是所有雕刻家永恆的伴侣。 第10页 他从青草摇曳的山坡上慢慢往下走,西方的天空如同颜料杂乱的调色板,热烈的橘红色从上端逐渐淡去,在末尾铺开赭石般的棕红。原野在黄昏时分外静谧,矮树与灌木沉浸在深浅不一的暖色中,匍匐在托斯卡纳广袤的平原上。角鸮与仓鸮从南归于山林,草叶中散落着它们黑白相间的落羽。乔万尼沿着田埂慢慢前行,直到一阵渐近的马蹄声打破了寂静。 一辆黑铁马车正沿小路向他靠近,门边的锁链上繫着金红色的绸带,在风中翻飞不停。他停下脚步,立刻注意到了马车侧壁上那面巨大的盾型纹章——家族的马车。 那么,车中的人是—— 他甚至来不及惊讶或者惊喜,随着马夫的一声轻喝,白马低嘶,稳稳停在他面前。车门被人从内打开,一张俊美的青年脸孔正对着他微笑。 「尊敬的博纳罗蒂先生,」 金髮的青年低头一笑,朝他伸出了一只手。 乔万尼的唿吸有一瞬间的停滞。 「我有充足的理由相信,我和您将前往的是同一个目的地。」那双久违的蓝眼睛注视着他,「您是否愿意接受洛伦佐?德?美第奇的邀请,让他有幸与您同乘?」 只消片刻的停顿,乔万尼紧紧握住了那只手。 马车隆隆地向草坡下驶去,花树低垂的枝条划过车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车内十分温暖,泛着玫瑰薰香的气味,公爵靠在软枕上侧身看他,姿态闲适而放松,几乎是懒洋洋的。对面的座椅上放着几件硬皮箱,乔万尼稍一犹豫,洛伦佐已拍了拍自己身侧的位置,将身上盖着的毛毯掀起了一角。 「别这么拘谨,」他坐下后,洛伦佐将毯子披到他膝上,「也不用害怕,人们都说我是位绅士。」 他的玩笑让少年更侷促了。乔万尼甚至不知道该把手脚放在什么地方。他的双手搭在膝上,双肩僵硬地耸起,觉得这一切只能用「不可思议」来形容——上一秒,他还沉浸在「公爵记得我的名字」的喜悦中,而这一刻,他已经和佛罗伦斯事实上的君主并肩坐在了一起。在此之前,他们只来得及见过一面。 「我知道现在是波利齐亚诺在负责你的学业,」 乔万尼正紧张着,忽然听见洛伦佐问:「感觉怎么样?」 乔万尼想起今早的烦恼,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公爵好奇地微笑着:「介意和我说说么?也许我能帮上一点儿忙。」 于是乔万尼将这月来在文法上遇到的种种挫折告诉了他。向洛伦佐倾诉这些比他想像中容易得多,在他说话时,他仿佛忘了身边坐着的是美第奇公爵,只当他是位善于倾听的普通朋友。这是洛伦佐的魔力之一,他凝视他人的目光永远专注诚恳,能让人情不自禁地对他坦诚。 他结束后,洛伦佐看上去并不意外,他说:「这不是能简单说清的事。今天太晚了,身边也没有琴……下次再说吧。」 「琴?」 「你喜欢里拉琴还是竖琴?」洛伦佐问。 乔万尼并不明白他的疑惑和琴之间的关系:「里拉琴。」 「太好了,我可是弹里拉琴的好手。」洛伦佐夸张地松了一口气。他看出了乔万尼目光中的疑惑,补充道:「至于要做什么,请允许我暂时保密。」 乔万尼一怔,随即笑了。洛伦佐凝视着他,亦微笑起来:「总算是笑了。我刚刚结束一次长途旅行,正累得不行。帮帮忙,接下来请多笑一笑。」 乔万尼这才想起,公爵已经出门在外数十天了。 他仔细地看着洛伦佐。公爵的仪容仍无可挑剔,他用一根与他眼睛的颜色十分匹配的深蓝色髮带将金髮束起,即使奔波多日,衬衫上风琴般的硬褶仍一丝不苟。但他的脸色稍显苍白,眼下的青黑暴露了他的疲惫,显然有一段时间没能得到妥善的休息。即使这样,他仍在微笑,那双蓝眼睛在笑起来时光芒熠熠,如同史诗中希腊的海水。 採买土地这种让分行经理出面就行的事,也会让他累成这样吗? 「殿下,」他忍不住问,「我能请问您一件事么?」 洛伦佐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他斟酌着用词,「我听波利齐亚诺说,您这次出行是为了筹建学园?」 「……」 洛伦佐眨了眨眼。片刻后,他笑着说:「我猜你是知道的,我一直想在各地建起柏拉图学园。」 乔万尼点头。洛伦佐继续道:「这其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还有费奇诺他们——最近一直在计划这件事。我希望能将一些优秀的建筑师和雕刻家请到佛罗伦斯来,我想,这些人中要包括一些当世最杰出的天才,比如……」 「列昂纳多?!」乔万尼的眼睛一亮。 「对,他现在在米兰,」洛伦佐想了想,「还有博洛尼亚的奎尔恰,怎么样?我希望他能将这座学院装饰得比千年前的那座更美。还有……」 他一一列举着这些对少年而言当世最光辉的名字。只是想到未来能与这些人在美第奇宫中见面,乔万尼便忍不住激动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洛伦佐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将话题转向了他感兴趣的方面。 但他没有继续问下去。既然洛伦佐有意避开,那么这个问题的答案想必属于他不该窥视的范围。 稍顿,洛伦佐似乎是有些累了,不再描绘学园的前景。他望着窗外昏黄的原野,沉默了片刻,忽然道:「现在还是太冷了。我真希望快点到五月,我可以挑一个阳光正好的午后,和你们一起到这儿来。」 第11页 「来做什么?」 「做什么都好。我们可以一起坐在那棵漂亮的枞树下——」洛伦佐指向窗外掠过的那棵树,「让女孩们跳舞,我和波利齐亚诺伴奏,朱利亚诺会为我们表演歌唱。你见过我的弟弟朱利亚诺了吗?他其实是全佛罗伦斯最好的歌唱家,远胜过所有阉伶。」 「我这次带了一些好酒回来,」他出神地想着,眼中笑意璀璨,「都是产自马德拉和布罗尼奥的珍品,酒液就像流动的黄金。那时草莓也成熟了,我们可以一起带来,装在草编的篮子里。你知道酒浸草莓的滋味有多好么?」 随着洛伦佐的描述,乔万尼似乎也看到了未来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忍不住和他一起嚮往起来。说完食物,洛伦佐谈起他希望能一同前来的客人,刚列了几个名字,却忽然沉默了。 说话声忽然中断,乔万尼看向他,洛伦佐已经不笑了。他凝视着窗外昏翳中的风景,久久没有说话。 「是没有时间吗?」乔万尼问。 作为美第奇公爵,洛伦佐事务缠身,一向早出晚归,恐怕没有进行这些活动的空闲。洛伦佐转头看他,笑了:「再忙也要为欢乐留出时间。只是,到了那个时候……我也许已经不是自由人了。」 他停了停,忽然问乔万尼:「你的年纪?」 「十七岁。」 「十七岁。」洛伦佐重复着,「还是年轻人,真让人羡慕。」 「您也很年轻。」 「我?」洛伦佐一笑,「我已经开始变老了。」 他的尾音里带着嘆息。乔万尼怔楞地看着他,忽然间感觉心尖轻轻一抽。公爵已经再度望向窗外,他的目光停在洛伦佐优美的侧脸上,疑问一时浮满了他的心。许久之后,他才蓦地发现这样长久的注视十分失礼。于是悄悄地转回了头,将自己藏进了沉默里。 直到不知是什么时候——也许是过了一刻,也许已过了很久——一份温热的重量忽然落在了他的肩上。 公爵倚靠着他,已然沉沉睡去。 第7章 六 ——他好像一只小猫。 平常的他是决然不会将这样的修辞加诸在公爵身上的。但在事件发生的那一刻,这成了蹿进乔万尼心中的第一个念头。 他很快地意识到,经过长途奔波的旅人难免乏累,洛伦佐也未能避开桑纳斯的诱导;随即,洛伦佐在他肩上轻微地一动——他柔软蜷曲的头髮摩挲着乔万尼的脖颈,让他下意识地想起了常在花园后门乞食的那只幼猫,想起它在他靠近时,会团起它蓬松的、姜黄色的尾巴,轻柔地挨蹭他的手指。 用这样的比喻形容公爵,实在太不尊重了。乔万尼在心中责备自己的失礼,随即后知后觉地紧张起来。洛伦佐安静地伏在他肩头,唿吸轻微,落在他衣襟上时,不比一朵蒲公英拂过更重。 他难得休息片刻,乔万尼不愿惊扰他,放缓了唿吸,克制着不再移动身体,只将肩略微下倾,让洛伦佐枕得更安稳。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发现,洛伦佐在轻轻地发颤。 他心里一跳,小心地偏过头。洛伦佐眉间紧皱,眼睫颤动,额间有冷汗坠下,似乎在强行忍耐着某种痛楚。 乔万尼轻轻碰了碰他的右手。洛伦佐的手指冰凉。 「……殿下?」 无人应答。乔万尼的目光在马车内快速地搜寻了一圈,并未看见常备药品,可供取暖的仅有他们身上那一层羊毛薄毯。他将毛毯仔细拢在洛伦佐身上,手掌裹住了公爵冷如冰雪的指节,低声道:「殿下?」 洛伦佐短促地唿吸着,少顷,眉间终于缓缓舒展。他睁开眼,意识到自己靠在了旁人身上,立即起身坐正。乔万尼看着他将手按在额间,艰难地弯下腰,脸色仍是苍白如纸,不由开口:「您……」 他本意是想问洛伦佐身上是否带着药物,而洛伦佐抬起一只手,请他噤声。半晌,洛伦佐终于发觉自己的手还在他手里,手指略一挣动,乔万尼便松开了他。 他头疼欲裂,还有些轻微的噁心感,闭着眼忍了半晌,良久才靠回软垫上,长长唿出一口气。他将目光转向乔万尼,身侧的少年正双眼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面容上清晰地写着焦虑。 洛伦佐一笑,在他手背上很轻地拍了拍:「多谢了。」 「除了建筑师外,看来还要请几位医师来才行,」他笑着摇了摇头,「总是这样也不行,我还想好好地看着学园建成呢。」 「您感觉好些了吗?」乔万尼问。 「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洛伦佐说。 他有意转开话题,谈起了稍后的晚餐的菜色,乔万尼却并未应答。他的目光从未离开洛伦佐的脸,等他话音一落便急道:「您需要休息。」 洛伦佐不得不看向他。少年的面容仍稍显稚嫩,眼神却已相当执拗,青涩下是坚硬的质地。洛伦佐知道,这样的人对得不到的答案是绝不罢休的——他嘆了一口气。 「我已经习惯了,」他的神色仍然平静,「一般而言,这种情况也不会持续太久。往往这时来一杯酒就好了……要甜酒,没什么比一杯甜酒更好了。」 乔万尼仍紧锁着眉,显然不满意他的敷衍。洛伦佐只是笑:「总之,死不了。」 他不再多言,转头向窗外看去:「我们快到了。」 穿过三层城墙,马车抵达美第奇宫时,天已全黑了。波利齐亚诺正等在宫门前,面容上覆着一层阴影。待车夫打开车门,放下脚蹬,他立即快步走来:「米兰来信了。」 第12页 「待会说。」洛伦佐点了点头。 波利齐亚诺随即看见了车内的乔万尼,瞭然地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乔万尼看着两人离开,心中一时涌上千百种复杂滋味,说不上是怅然若失,还是深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正在此时,他听见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乔!」 是贝尔托尔多。老人站在宫门下朝他招手:「看到了好的石头没有?」 乔万尼一怔,随即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明早还要再去确认。」 「好,」贝尔托尔多揽过他的肩,「你也要快点开工了。我给你想了几个主题……」 老人一说起这些就没完没了。乔万尼安静地听着,等他终于结束了这一话题,才低声问:「米兰发生什么事吗?」 贝尔托尔多没反应过来:「什么?」 「波利齐亚诺说有米兰的来信。」 「哦,这些事,」年老的匠人笑起来,「我们知道得越少越好。」 稍后他在宴厅见到了洛伦佐。从前他不在家时,仅有少数门人在此用餐,彼此之间很少交谈。而他在此时,一切都不一样了,乔万尼在走廊时就听见了厅中传来的小夜曲,是宫中的乐队在演奏他们的新作。人们聚拢在洛伦佐身前,听他说着这一次在罗马的见闻,不时响起阵阵笑声。 前菜与美酒已列在每人桌前,比往常丰盛得多。洛伦佐一见乔万尼走进便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乔万尼在他右手边坐下。他的气色恢復了不少,傍晚的病态已在这张满是笑意的脸上一扫而空。 乔万尼在他身边坐下。待他坐定,洛伦佐用银汤匙敲了敲玻璃酒杯,厅中顿时安静下来。洛伦佐举起酒杯,笑着对旁人说:「就是这位年轻人,在今天下午无私地看护了我。」 乔万尼的脸红了——他其实没做什么。 而在场众人已一同向他举杯致意,赞颂他对家族的忠诚。乔万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忽然注意到,坐在主位左侧的青年在放下酒杯后朝洛伦佐皱了皱眉,不由分说地移开了他的酒杯;而洛伦佐只是沖他一笑,竟就这样顺从了禁酒的安排。 引人注目的是,这位青年的相貌与洛伦佐有六分相似,拥有一双温柔的蓝眼睛,在人群中格外安静。 他猜这是洛伦佐的弟弟,佛罗伦斯人口中的「美男子」朱利亚诺。流言说他风流多情,与数位有夫之妇关系暧昧,不在宫中时大多都在妓馆中厮混。 那些传闻,乔万尼想,与面前的人一点儿也不相称。 使女们上前布上正餐,在乔万尼面前放上一道鲜奶煨小牛肉。食物浓郁的香气音乐充满了宴厅,乔万尼低头拿起刀叉,却听周围忽然爆发出了一阵大笑声。 ——宴厅的门边,弄臣多明尼科正提着裙摆,遥遥向洛伦佐屈膝行了一礼。 他穿着一条深蓝色的法式天鹅绒长裙,面上敷了厚重的粉,粗硬的黑髮捲成巴黎贵妇时兴的式样,指间捏着一把带羽毛的绸扇。餐桌边的宾客中有年轻人吹起了口哨,热烈地喊着他的名字:「跳个舞,多明尼科!」 「天!我的朋友,」洛伦佐忍笑着说,「你怎么又穿成了这样?」 以女装博主人一笑的弄臣曾是佛罗伦斯出名的趣闻,多年前多明尼科曾以这一招博得了满座喝彩,如今他故技重施,效果仍然非同凡响。弄臣故意捏起了嗓子,声音是作态的娇媚:「我想,我们这儿还缺一位公主。」 洛伦佐扬起一边的眉。多明尼科从容地在长桌对面坐下,朝他抛了个飞眼:「我还想在这个位置上多待一会儿——在殿下为我们找来女主人之前。」 众人顿时哄堂大笑,就连朱利亚诺也矜持地翘起了嘴唇。乔万尼却注意到,洛伦佐与波利齐亚诺迅速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本能地觉得事情不对,想从公爵脸上看出端倪,而洛伦佐的笑意半分不退,蓝眼睛里闪着愉快的光,似乎对这个笑话很是受用。他从左手上褪下一枚戒指,远远扔向弄臣:「你倒是挺机灵!」 多明尼科「哎」了一声,忙小跑上前,双手凑上去捧住了那枚戒指。这一动作让他踩到了他的曳地长裙,身体夸张地向左一歪,便以一个滑稽的姿势重重摔在了地上。在众人放肆的笑声中,他干脆又在地上滚了几圈,用绒布将自己缠成了一条蓝色的虫蛹。 洛伦佐大笑起来,高高举起酒杯:「敬我们的公主!」 弄臣艰难地起身,将桌上的红酒倒进了自己的胸衣之中。人们更大声地笑了起来,为他的机智和滑稽叫好。洛伦佐以手支着下颔,远远地望着他微笑。 然而在此之后,乔万尼再未在宫中见过这位弄臣。 第8章 七 「他一定知道什么。」波利齐亚诺说。 「我丝毫不怀疑这一点。」洛伦佐答道。 他们快步离开地牢,沿石阶走回宫中。这是酸橙花盛开的季节,花园中满是它柔和的气息。两人走到园中,洛伦佐长久地唿吸,先前浓重的血腥味却仍仿佛挥之不去。他的面色苍白,如同刷了一层漆,波利齐亚诺询问他是否不适,洛伦佐摇了摇头。 「他始终没有说出我们想听的名字。」他压低了声音,「我知道这样不对——但我……我感到愧疚。」 波利齐亚诺望向他。 「我感到愧疚,波利齐亚诺。」洛伦佐说,「我是说,万一,他如果是无辜的……」 第13页 「他不是,殿下。」 波利齐亚诺平静地否认了他。他说:「证据已非常确凿。我们在他的房间中找到了弗朗索瓦·帕齐的来信。」 洛伦佐沉默了一阵:「也许我们不该这么严厉。圣母在上,和你我一般,他也是活生生的人……」 他从幼时起就见过许多比这更残忍的场景,但这些被有意培养的经验并未改变他生理上的不适。在牢中时,洛伦佐已感到一阵阵的头晕反胃,目光在囚徒的面孔上只匆匆停留了片刻。昔日雪白肥胖的弄臣已瘦脱了形,他仍穿着那条天鹅绒的蓝裙子,而曾经高昂的布料如今已布满黑斑,洛伦佐没有去想那是血迹还是其他。多明尼科蜷缩在角落里的草堆上,像一堆焦黑的骨架。 「如果柯西莫大人在这里,会说您还是太心软。」 「……我知道。」 洛伦佐也在不断地想起他的祖父,柯西莫·德·美第奇,美第奇家族荣光的奠基人。他的父亲生性懦弱,被市民讥笑为「胆怯者」路易吉,家族事业在他手上衰落近三成。刚强的祖父明智地及时对长子放弃了希望,转而将目光全数倾注给了长孙。洛伦佐在想起他时,想起的不止是祖父,更是他的教师与训练者。多年以前,那位严厉的老人曾以审慎的目光提前规划好了他的全部人生,每一步都要分毫不差地前行。 他不自禁地想,如今的自己大约配不上祖父的期待。 「这些年,」洛伦佐说,「我偶尔会想,也许和我更像的是父亲。」 「我想您指的是路易吉大人身上善于怜悯的美德。」 「他也只剩这一项美德了。」 「美德是永远值得被称赞的。」 洛伦佐笑了。 花园四角新栽了青柠果树与橄榄树,厚重的绿叶沉沉坠了满枝。他慢慢走过绿树的荫蔽,对波利齐亚诺说:「今日对你麻烦得已经够多了。先回去吧,替我向奥利维亚问好。」 奥利维亚是波利齐亚诺临产的妻子的名字。她近日小病不断,波利齐亚诺这些天因此常有走神。稳重的智囊惯于主人的体贴,点了点头。 「如果您需要我,只管派人到府上来。」他说。 「这几日不会了。」洛伦佐对他微笑,「你是一位学者,还是我们中最好的几位之一。总让你跟着我做这些事,我也会过意不去。」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都知道他指的是这几日加诸于弄臣身上的刑求。波利齐亚诺愣了愣,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他敏锐地察觉公爵身上少见地出现了不可控的因素,两人对此心知肚明,但洛伦佐似乎并不想解决它。 公爵摆了摆手,示意波利齐亚诺不必开口,转身走向矮灌木边的雕塑:「好好陪陪她。」 波利齐亚诺犹疑地点了头,向他行了一礼,随即往拱廊走去。步上石阶前,他回头看向洛伦佐,白衫的青年站在喷泉边,正微微仰起脸,满面满身都是阳光。 乔万尼坐在家族礼拜堂的布道台后,随着炭笔在他手中迅速滑动,神龛上方那幅波提切利的《圣母子》已在纸上初具雏形。这是美第奇家族二十年前向艺术家订制的画作,画中环绕圣母膝头的两名小天使以幼时的洛伦佐与朱利亚诺兄弟为原型。乔万尼反覆观摩着这幅画,在纸上模仿着大师笔下人物特有的亲和神情。他想,如今的公爵已与当年稚拙可爱的形象相去甚远,唯独那双令人印象深刻的蓝眼睛,还是如画中颜料一般明亮。 他画得入迷,等听见脚步声、发觉有人前来时,来人已走到了门口。礼拜堂里葬着美第奇家族三代以来的所有嫡系成员,外人轻易不得入内,他以五个达科特为代价才从主事神父那儿换来了几天进入此地临摹的机会。这时神父不在,如果被他人发觉他在这里,神父和他都免不得要受罚。 来人在门口驻足,似乎是正巧碰上了神父,二人交谈了片刻,相距太远,声音模煳不清。乔万尼顾不得其他,立即将纸笔颜料全部拢到了怀里,准备从歌坛后悄悄熘出去。但他还未来得及付诸行动,下一刻,门外的交谈已经结束,脚步声再度响起,那人正向他的藏身之处走来。 乔万尼连忙躲回布道后,屏住唿吸。 但来人在中途停下了。乔万尼听见铁丝刮碰的轻微声响,接着闻到了蜡烛燃烧的气味。他想那人是取了一盏白烛,供在了圣母像前的枝形烛台架上。紧接着,脚步再度响起又中断,乔万尼默不作声地抬头望了一眼,顿时怔住了。 ——来人是洛伦佐。 午后的礼拜堂空旷沉寂,日光透过玫瑰窗上的青红蓝黄的玻璃,安静地落在白色的大理石砖上。右侧的一座壁棺前,洛伦佐笔直地站立着,右手放在石棺的棺盖上,微低着头。 或许是出于习惯,乔万尼下意识地读出了这一姿态所传达的语言:洛伦佐的嵴背绷紧,双手不自然地落在身体两侧,呈现着明显的拘谨与防备。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公爵永远地维持着轻松与随和的神情,是光与热的的源泉;如今他沉默而孤独站在先祖的墓前,似乎在致哀,又似在怀念,仿佛戴上了一层疏离的假面,忽然让他感到了陌生。 乔万尼记得礼拜堂的构造,右侧的第二座壁棺是柯西莫·美第奇殿下的坟墓。他是美第奇家族的上一任家主,二十年前,他被法国国王敕封为公爵,将佛罗伦斯的权柄牢牢抓在手中,曾被市政厅授予「国父」称号。人们热衷于谈论洛伦佐与他之间的共同之处,譬如对古典艺术的热爱和对艺术家异乎寻常的亲近。那位大人也是他的时代中最重要的艺术贊助者,人们称他开启了古典雕刻復兴的时代。他的坟墓仿照罗马式样建造,使用了庞然古朴的大理石石棺。贝尔托尔多曾向他展示过棺盖上花藤雕饰的图纸,那是他青年时的杰作,曾耗去了他一整年的时间。 第14页 而洛伦佐想来不是在将石棺当做艺术品欣赏。 乔万尼小心注视着他,心里一时塞满了许多猜想。就在他以为洛伦佐将继续沉默地凭弔下去时,公爵忽然开口了。 「那个赌约,是您赢了。」 乔万尼睁大了眼。 过了一会,他才反应过来,洛伦佐是在对石棺说话。公爵的语调毫无波澜,平静地叙述着:「五年……只过了五年而已。我确实不曾想到。」 年轻的公爵站在空旷的礼拜堂中央,对着一具石棺喃喃自语,这场景几乎是滑稽的。乔万尼却莫名紧张了起来,他预感到,洛伦佐接下来要说的,很有可能是一件他不该知道的事——一件来自「门内」的秘密。 他谨慎地评估着目前的局面,太安静了,使在不惊动洛伦佐的情况下离开成了不可能的事。作为门生的忠诚炙烤着他,也许今天来这里是一桩彻彻底底的错误。乔万尼在心中忏悔,思考着之后如何请求洛伦佐的原谅。 就在此时,他听见洛伦佐继续说: 「两周之前,我们发现了一名探子。」他开始在石棺前来回踱步,「那人在宫中已经待了三年,是一位弄臣。我无法证明,他是否从一开始就受他人的僱佣而来,还是在被我招揽之后,才收到了他人的贿赂。我们不知道,他对我们的事掌握了多少,又将其中的多少卖给了别人。」 短暂的沉默。洛伦佐说:「这是我的过错,我不会否认。」 他在冷静地回顾事件,剖析形势,并坦然面对了自己的过责。而布道台之后,乔万尼已接近震惊——美第奇宫中只有一名弄臣。 所以——所以——这就是多明尼科近来没有出现的理由! 但弄臣最后一次出现在晚宴上时,他也在场。是哪一句话暴露了多明尼科? 「您是对的。在看人这一方面,我总是屡屡出错。」 「我会改。」洛伦佐轻声说。 他重新停在了石棺前。乔万尼听见他的声音再度传来:「请您不要嘲笑我的迷信,但近年来,我一直觉得会发生什么事,一件我无法左右的大事。如今抓住了一个探子,我却并不感到安心。」 洛伦佐说:「我感到迷茫。」 布道台后,乔万尼感到冷汗正顺着他的嵴背流下。 「我知道您会说,『迷茫是懦弱者的託辞』。」洛伦佐低低笑了一声,「只是,有些事是我不敢告诉您的——」 忽然间,一阵风从教堂上方的窗洞中刮来。乔万尼沉浸在不安与惊讶中,只感到后背一凉,接着眼前有白影闪过——那忽如其来的风捲走了一张他怀中的画纸,快得让他根本来不及反应。在风静止之前,纸页贴地滑行了片刻,远远离开了布道台的阴影。 ——洛伦佐的话语戛然而止。 乔万尼僵直着跪在布道台后,一动不动,手指紧紧握成拳,炭笔扎入掌心。纸吹落的那一瞬间,他的脑海一片空白,甚至来不及想被发现将带来的后果,只在心中反覆念着圣母的名字:如果可以……求您,求您…… 直到一道阴影在他眼前落下。洛伦佐站在他身前,手中的匕首已经出鞘。 第9章 八 洛伦佐的手很稳。匕首离乔万尼的咽喉只差一寸,刀刃上银光流转。乔万尼单膝跪在他面前,一滴冷汗从他发间缓缓坠了下来。 在他们脚底的石砖下埋着礼拜堂奠基时放入的圣骸,而这一事实似乎并不会对洛伦佐的行动造成阻碍。公爵就站在祭台圣石上,低头俯视着他,日光在他身前落下浓重的阴影。 少年沉默不语。洛伦佐的刀尖挑起了他的下颔。 「给我一个解释。」他说。 片刻前,他还在祖父的棺椁前向逝者复述近日的动盪:一个以弄臣身份生活在他身边的探子,终于因为知道太多秘密而露出了马脚。而他的告解尚未结束,异样的动静却出现在了这座本该绝对安静的教堂中。他事先确认过,这一时刻的礼拜堂中应该空无一人,也请主事神父在他进入后为他守了住门……这使得任何「他者」的出现都显得蹊跷而值得怀疑——尤其是,在他刚刚说出了一个秘密的情况下。 乔万尼不得不仰头注视着他。洛伦佐的眼睛里毫无热度。 「我……」他动了动嘴唇。 在洛伦佐堪称严苛的目光下,平静内心变成了一桩难以想像的艰难之事。乔万尼清晰地明白自己受到了怎样的怀疑,这让他思考对策的每一秒都仿佛在火湖中炙烤:「我只是来临摹一幅画,殿下。」 地上散落的画纸和炭笔是他有力的佐证。洛伦佐显然早已注意到了这些细节,他并没有回头去看:「我需要你完整地为我复述整件事的细节。」 乔万尼照办了。 贝尔托尔多常说他具有一颗冷静的心,在面对失误和挫折时往往能够保持波澜不惊。但这一品性在他面对洛伦佐时总是需要费上一番功夫才能找回。乔万尼平復了唿吸,从最初开始讲起:上个月他从画匠学徒朋友那儿听说了《圣母领报》的存在,之后就一心想要来这里亲眼看看;他是如何以恳求和贿赂并重的方式获得了神父的好感,从而允许他在午后无人时偷偷熘进来画一会儿……他逐渐镇定下来,向洛伦佐道歉:「请您惩罚我的冒失。也请您相信,我绝非有意窥探家族的秘密。」 第15页 少年的叙述清晰而缜密,在陈述的同时,他一直仰望着洛伦佐,神情坦荡,并未因公爵严厉的注视而移开目光。洛伦佐相信他的说辞足够经受推敲,毕竟与证人核实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除非他提到的人们全都是他的同谋。 乔万尼说完便停下了,没有再为自己辩解。一瞬间形势变换,感到棘手的变成了洛伦佐自己。 不可否认的是,他对乔万尼一直心存好感。从第一次看到他雕刻时起,他就相信这惯于沉默的学徒是一位具备珍贵品德的少年天才,亲自下达了招揽的命令。更重要的是,他仍记得不久前正是这位博纳罗蒂曾和犯头痛症的自己坐在同一辆马车上,如果他心怀不轨,完全可以在那时便对自己下杀手。 他打量着面前之人。虽仍处在少年的年纪,却已具有青年般修长挺拔的体格,手臂上覆着一层薄而有力的肌肉。比起密探,显然更适合做刺客。 当然,那时乔万尼没有动手的原因也许与忠诚无关,只是为了赢取公爵进一步的信任——他确实做到了这一点。 「也许你可以给我一个信任你的理由。」洛伦佐说。 这隐隐像是一句让步,但乔万尼并未在他眼中找到松动的迹象:「奎尔恰神父可以为我作证。以及,我来到这里之前曾和另一位名叫皮耶罗的学徒提起此事,您可以——」 「除此之外呢?」 洛伦佐打断了他。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乔万尼:「我怎么知道这不是你早已想好的说辞?如何证明他们不是为你的行为所矇骗?」 乔万尼一愣——他已将所知的一切都如实告诉了洛伦佐,而公爵却还在要求更多,这已接近物无理的逼迫。他着急起来:「我以我父亲的名字起誓,我对您绝不会说半句谎话——」 「——还不够!」洛伦佐再度打断了他,「你的父亲,卢多维科·迪·莱昂纳多·博纳罗蒂?我知道他的底细,一名靠佃租苟且度日的小地主,从未有过正式工作,却生了七个孩子,一家人如今只依仗着我给你的薪俸过活。恕我失礼,我不接受这样的承诺。」 他如此流利且准确地报出了他父亲的全名,并对他家庭的现状一清二楚。乔万尼感到心底忽然蹿上一阵颤慄,他意识到了一件他从未想过的事实:但凡进入美第奇宫的门生,家族都会对他们的底细进行详尽的调查。就像市井中的人们传说的那样,教皇在睡梦中都逃不过来自「小红球」的监视。家族的密探在托斯卡纳上空织成了一张巨网,将每一个利益关联者都束缚其中。他也不例外,他也是栽在这张网上的一只飞虫。 洛伦佐一向具有博闻强记的声名,他毫不怀疑公爵甚至记得他祖父与叔父的名字,对他的家族的佃户与田产瞭若指掌。这件事如一盆冷水般泼醒了他,宫中的奢靡生活令人炫目,公爵也一直亲切得难以置信,这一切遮住了他的双眼,让他在此刻才意识到,他之于洛伦佐的卑微与渺小。 他甚至感觉不到平白接受责问的委屈,只觉得一时钻心般地难过。洛伦佐仍在等待着他的回答。漫长的沉默。 「请您相信,」最终,乔万尼低声说,「无论过去、现在或是未来,我都绝不会欺骗您。」 他别无他法,惟有将心剖出,希望洛伦佐看见,这是一颗忠实的、热诚的心:「我以我的信仰、我对主的忠诚起誓。这是一场意外,我和您一样希望它不曾发生。我将绝不向他人透露我今天听到的任何一个字,直到我死。」 洛伦佐一怔。 「我一直嚮往着您。」他说压抑着声音里的苦痛,「嚮往且敬仰。我希望您相信……我对您的忠诚,和对天主的忠诚一样多。」 ——他抬起头,等待着洛伦佐的判决。 匕首摔落在地,「啪」的一声轻响。 洛伦佐跪下身去拥抱他。他的双手环在乔万尼背后,感到怀中的少年在轻轻地颤抖。这是一具坚实、温暖的躯体,深埋着一颗他所见过的最单纯又最真挚的心。 「我也要请求你的原谅。」洛伦佐闭上眼,将额头轻轻贴在他肩上:「圣母在上,天知道我也不愿意做这样蛮不讲理的恶人……最近发生了许多事,而太多人的利益和生命都系在我身上,我不得不多加小心。我为加诸在你身上的蛮横指控道歉。」 乔万尼在他的臂弯中无声点头。 「你方才请求我的信任,」公爵说,「现在你完全地拥有它了。我希望我还没失去你的……从这一刻起,我将称唿你为『我的朋友』。」 他仰起头,吻了乔万尼的眉心。 乔万尼睁开眼,看见一缕阳光正落在洛伦佐的头髮上。接着他看见洛伦佐金色的眼睫,与他温柔明亮的蓝眼睛相对。恍然间,公爵又像是画中的那位天使了。 第10章 九 祭坛后的拥抱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们谁也没有开口,也不曾移动,双手仍放在对方嵴背上。乔万尼的唿吸从急促归于平缓,羞耻与心痛的感觉退去,他平静下来,意识到如今两人间的举止足以被称为逾越。他松开手,洛伦佐立即发现了他的退却,向后退了一步。 两人一同站起来。洛伦佐问:「你能原谅我么?」 乔万尼点点头,又摇摇头。洛伦佐知道他的意思是:我无权指责您。 他凝视着面前黑髮的少年。「少年」一词对乔万尼而言或许已不再合适,年轻的雕塑学徒已经和他一般高,看上去甚至比他更有力。但那双清澈的灰眼睛又显得太年轻,使灵魂一览无余。洛伦佐嘆了一口气:「我有什么可以补偿你的吗?你可以向我提出一个要求,我会尽力满足。」 第16页 这是一项昂贵的提议,但乔万尼说:「不用。」 他表现出了十足的谦逊,这让洛伦佐拧起了眉——他不习惯于交谈间过分的生疏。他想了想,忽抚掌笑起来:「是了,我想起来了,我还欠你一件事。」 乔万尼被他握住了手腕,不明所以地跟随他离开礼拜堂,一路回到宫中,登上四楼。他们来到洛伦佐的书房,在壁炉与书橱间那张镶金的波斯挂毯前停下。随着「喀」的一声轻响,公爵打开了藏在其后的暗门。 美第奇宫有诸多暗门与密道,这是乔万尼先前就猜到的,但是他第一次走进它们。登上一架绳梯后,他们来到宫殿的天台。他惊奇地向四周望去,发现自己置身在公爵藏在半空的第二个花园中。 几何形的花圃中丛生着月季、鸢尾与丁香,小苍兰和铃兰茎上坠满圆润的花苞,另一边是来自佛兰德斯的郁金香,花萼呈妩媚的紫红色,深得接近于黑。微风拂过,蕨类银绿色的叶片便光芒熠熠。中央有一架黑色的铁鞦韆,一把纯银的里拉琴正放在上面。洛伦佐与他并肩坐下,手指拂在琴上,拨出了第一个音。 很轻的一声响,宛如露水坠落。 「有时候我想在佛罗伦斯找一个无人之处,找了许久,也只有屋顶和山上能满足这个条件。」洛伦佐望向远方,忽然说,「这座城中的人们有一点好处:他们从不抬头看。」 在这里可以轻易地俯瞰全城:布鲁内莱斯基的圣灵修道院与漫长曲折的拱廊,一片片砖红色的平顶,城市外围拥挤的矮房和排水道,青色的阿诺河在各个区内蜿蜒流淌。人变得很小,是一个个不断移动的模煳影子,在石桥和窄巷间碌碌穿梭。他发现洛伦佐说得对,佛罗伦斯的人们在行走时永远只注意脚下的地砖,像在随时期待能从石缝中捡到钱币。他们因此错过了日升月落,错过星辰的排列和移动,也错过了屋顶上掩藏的秘密。 洛伦佐又拨了拨弦。 「我从小就想将这里改成花园。」洛伦佐说,「我的祖父对这个想法不以为然。他常说,无人观赏的园艺有什么价值?」他惟妙惟肖地模仿着科西莫的语气,「『未来拜谒你的宾客将超过百人,屋顶宴会不是一个好主意。』」 「他多虑了,其实我当时不过想復刻一座巴比伦花园。」洛伦佐随意地弹拨着,琴声像泉水般在他指间流淌,「你知道的——那位古代君王为了迎接他那来自雨水丰饶地区的王后,在高大的塔庙上方筑起了一座花园。有些古典学家告诉我这故事纯属伪造,只是斐罗的梦境或者骗局,毕竟千年来远行者们从未找到它的遗蹟。不过无所谓,我可以把传说变成现实。」 他轻轻地笑了:「我一直想,佛罗伦斯,应该是一座实现奇蹟之城。」 在说这些话时,洛伦佐的眼睛很亮。 「你看那边,」公爵指向城市空旷的西南角,「很快,那里将有一座学园平地而起。来自热那亚和希腊的学者们将涌入这里,除了教会法和雄辩术,他们还能教给学生们更多……想像这些画面时,我想到的是曾经的雅典和亚歷山大里亚。青年学者们虔敬地端坐在哲人面前,听他述说智慧与星辰共有的运行方式。」 「我时常说服自己,我是在做一件伟大的事。许多人——我指的是市政厅里的一些年长者——对我的想法不屑一顾,但是目前为止,我不认为我是错的。」他说,「这座城中的人们在过去的一个世纪内赚取了足够的金钱,但光有金钱是不够的。人们需要一些永恆的东西。音乐,诗歌,艺术……这些伟大的、恆久的东西。」 他的目光停在乔万尼脸上。 数月前在马车中的记忆扑面而来,解决了当下的一切谜题:他向洛伦佐倾诉自己在文法上的烦恼,洛伦佐则问他喜欢什么样的琴。此刻乔万尼看着洛伦佐,公爵的神情非常柔和。他猜到了公爵接下来要说什么。 「诗歌生而为心灵——这是贺拉斯说的。」洛伦佐低头拨弦,一缕纤细的金髮垂在他的脖颈上,「它的创作和产生,是为了心灵的快乐,而不是为了有用——这是人人都爱着的荷马说的。我无法比伟大者们说得更好,但也许我有别的表达方式……」 他吟起一首古老的诗。 这是一个发生在巴比伦的爱情故事。乔万尼已忘了他曾在哪本古籍中读到过它——是维吉尔的着作,还是奥维德的长诗?但从未有一次,这首诗像如今这样强烈地触动了他: 一对青年男女坠入了爱河,家族的世仇却使他们难以结成眷侣。在漫长的反抗与挣扎后,两人最终选择以拥抱的姿态死去,鲜血染红了身旁桑树的根系,桑葚从此成了代表爱情之壮美的紫红色。洛伦佐吟唱的是故事的前半段,那是一个夏日,在达芙涅化身的月桂树下,仿佛是命中注定,又仿佛是一次意外,男女主角遇见了彼此。 「快跑,躲开她,躲开那致命的火, 那火焰兇勐,将撕裂你的心; 但人们总会听到玛雅的低语: 『不要拒绝五月发生的爱情』……」 一阵柔和的风吹过,乔万尼闻到风中鸢尾花的芬芳。洛伦佐的声音温柔而殷切,他的音乐和叙述仿佛有一种魔力,能轻易浸润他人的灵魂。一章终了,他轻声念起另一首诗,有关另一些人造的伟大之物—— 第17页 「有灵魂的人造物,能够避开 时间的摧残,趣味与命运的变迁, 正如在任何人的笔尖与墨迹之中 蕴藏着高雅、低下或平凡的品格……」 伟大的艺术之间总有相通之处,不同的形式下掩埋着永恆的命题。诗歌与音乐,这是洛伦佐的专长,他已展现出了两者融合的结果。单一的思想不会造就伟大,正如广大的海必定包容着无数河流。雕塑与其他所有艺术一样,在其中最杰出的那些作品中,总能找到诗性与哲性的品格。 「我们要的是一位艺术家」——而匠人与艺术家间的区别是什么,是持续的创造力,鲜活的热情,还是其他更纯粹的东西?得到波利齐亚诺的答案后,他曾久久思索。 从前的他怎么会觉得那些课程是烦恼与负累?那明明是引他通向「精神」的路径。 我真是太傻了,乔万尼心想。 洛伦佐信手拨出最后一段和弦,略一停顿,他说:「我猜你已经知道了,它们不是无用的。」 乔万尼点头。他笑了起来。 他想到宫门上石雕的雅努斯,它与公爵多么相似,同样具有两副截然不同的面孔。就在不久前,他刚刚完成了自己与家族间关系的重新定义,发现了公爵严苛冷酷的一面,无异于经歷了一场偶像的破碎;只是美好的那一面再度转向了他,洛伦佐又展现出了他独有的体贴——要命的、直击心脏的体贴。这真是太「美第奇」,也太「洛伦佐」了。 他还有第三副面孔吗?少年心想。 温软的阳光洒落在洛伦佐的面容上,此时的洛伦佐就像他一贯展现在人前的形象,仿佛朝阳 ,从没有暮气沉沉的时候。如今乔万尼已知道这不过是假象,从前因他的声名与作派造成的盲目已渐渐剥离,他正在逐渐看见公爵身上更深层的东西,因为洛伦佐在允许他走近。 但这些在此时已不再重要—— 「谢谢您。」他郑重地说。 洛伦佐对他微笑:「我的荣幸。」 他侧头看向身边的少年。一如既往地,洛伦佐从那双灰眼睛里看到了纯然的真诚与坚韧,仿佛光泽初显的原石。 他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少年柔软的发顶。与寻常贵族不同,乔万尼的黑髮修剪得很短,愈显得面孔线条流畅利落,如果普拉克西特列斯的雕塑有原型,大约就是这副模样。 青涩、纯洁又饱满的果实,洛伦佐在心中想,等他成熟之后,会是什么模样? 他的沉默不语使乔万尼意识到,面前之人是洛伦佐,美第奇家族的公爵,一天大约会有一千人向他道谢。他心中的感情不是一句言语足以传达的,好在他有他独特的方式——比如说,一尊雕像。 「我可以为您塑像么?」他问。 洛伦佐眨了眨眼:「那会是我的光荣。」 「不是现在,」乔万尼说,「等我的技艺再纯熟一些的时候。」 等我成为一名「艺术家」的时候,他在心里补充道。他说:「您的塑像应该是完美无缺的,现在的我还做不到。」 洛伦佐笑了:「可我本身就不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 他终于说出了这句话,这瞬间卸去了他心上的许多重量。从乔万尼在礼拜堂中说出那番话后——「我对您的忠诚和对天主的一样多」——他就想这么说了。 他人的期待是是蜂蜜也是□□,他早已明白这一点。 「我想你是听了太多城中流传的故事,」他说,「它们中的大多数都是假的。」 乔万尼显得很惊讶:「他们说您十几岁就出使各地……」 「这倒是真的。」洛伦佐说,「我确实在十三岁那年作为使节去了威尼斯。但酒馆中说故事的人不会告诉你,我在见总督前足足紧张了一个月,在前往时还因此晕了船。我做得并不好,犯了许多错……我一向缺少镇定的风度。」 乔万尼睁大了眼。 「就是这样。」洛伦佐说,他笑了,「但比起庸人的愚行,人们总是更希望见证英雄的诞生。在他们喜欢你的时候,会为你主动创造出许多光辉事迹,哪怕事实并非如此。我甚至听说过这样的传言:如果我生活在古代,一定能赤手空拳地消灭歌利亚——大卫还用了弹弓呢。」 他的语气轻松,仿佛描述的是无关者的事。他忽然不笑了,只看着光芒逐渐降落在城市西面的地平线上。乔万尼的目光追随着他。 「别太高估我,」终于,公爵轻声说,「我有我的虚无与迷茫,也有薄弱的意志和自私的欲望。」 「你失望吗?」他问。 晚风吹起公爵的袖边,夕阳的光点落在他湛蓝的眼睛里,粼粼地游动。热意悄然散去,晚祷钟声一声又一声悠长地鸣响。初夏的黄昏降临了。花枝在风中温驯地垂首,一轮淡白的弯月浮现在圣母百花大教堂的圆顶边。 乔万尼注视着洛伦佐的侧脸。感受到他的目光,洛伦佐回头与他对视。 奇怪的是,他一点也不觉得失落。 他比从前任何一刻都感觉离洛伦佐更近。有一个清晰的形象从过往模煳的幻影中显现出来,公爵从传说中降临到地面上,他感受到了洛伦佐真实的热度与气息,感到他亦是一位活生生的、可接近的、可触摸的人。 他将手覆在洛伦佐的手背上。 「我永远不会对您失望。」乔万尼对他承诺。 第18页 洛伦佐笑了。 他没有计较乔万尼的失礼,也没有抽回自己的手。长久的时间里,他们谁都没有再开口。两人静静地靠在鞦韆上,看着暮色中的佛罗伦斯,仿佛置身在一幅色彩朦胧的蛋彩画中。白鸽成群地飞过,风如海潮般一阵一阵地吹过,捲来庭院中柠檬与佛手柑的香味。 当年马其顿多风的山丘上,年少的亚歷山大与赫菲斯提昂是否就是这样并肩坐在一起,遥想着未来的雄心与梦想?也许他永远不会拥有赫菲的英武与战功,但他同样渴望站在他的君王身边……以另一种永垂不朽的方式。 许多伟大的诗歌都曾赞美过夏日,赞美这受日光眷爱的季节。这一刻,乔万尼感到自己触碰到了夏日的内核:像一颗弾动的、灼热的心脏,如他胸腔中的那一颗一样。 「不要拒绝五月发生的爱情……」他仿佛再度听见了洛伦佐不久前念过的歌谣。 如今也正是五月,是玛雅主宰的月份。乔万尼感到心跳勐地快了几分,正在此时,洛伦佐又对他笑了一笑。 于是黄昏突然变得明亮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中的诗有些改自米开朗基罗原作,大部分是我瞎编的,相信文中人物的水平要比我高得多。 玛雅:maia,在帝国时代的罗马历法中是属于五月的女神。 雅努斯:janus,一个古老的罗马神祇,有两个面。 巴比伦爱情故事的框架来自奥维德《变形记》,具体内容都是我瞎编的。 歌利亚与大卫王的故事见旧约圣经《撒母耳记》。 没能讲好转变的过程,来日再改了。 第11章 十(上) 那天夜晚,乔万尼写下了他的第一首诗。起初下笔是艰涩的,灵光在他写至第三行时才姗姗来迟。仿佛有一股细小却明亮的火焰在他头脑中燃烧,使笔尖引导着情感的奔流,引导着他走向自己的内心深处。在这一时刻,他不必顾虑外物,也不用模仿任一形象,只需面对自己。他想起波利齐亚诺的教导:「把人归还给他自己。」——或许这就是意义所在。 文法与变格已不再成为障碍,思想的洪流冲破了它们;格律是他需遵循的唯一标尺,而这是微不足道的;恍惚间,他感到心中依次浮现出许多诗人含有温情的面容,荷马、萨福、维吉尔与彼得拉克…… 待他停笔时,窗外月光烂漫,塑造着银白色的城市;而他以笔为媒,窥见了言辞中的城邦。 第二日他将诗作交给波利齐亚诺。良久的审视后,波利齐亚诺说:「我们终于将你变成了一名希腊人。」 这是来自古典学家的夸赞,乔万尼抿嘴笑了。 「现在你愿不愿意承认,柏拉图才是基督最喜爱的门徒?」波利齐亚诺用费奇诺从前的话打趣,「看看你,真是大不一样了。殿下是对的,你确实是位可造之材。」 「他真的这么说过?」乔万尼双眼一亮。 「当然。」波利齐亚诺说,「现在我看着你,也看见了无限的可能性。」 与此同时,乔万尼开始着手准备他的新雕塑,雕刻的对象是赫丘利,传说中的半神英雄。这个来自异教的主题想必不会获得主教们的赞赏,但洛伦佐和学者们可能会很感兴趣。歷经磨难后取得无上光荣的神祇,就像是美第奇家族精神的写照。但这并非完全是为了回报自己的贊助人,乔万尼过去已完成了许多宗教相关的主题,他是一位虔信者,但希望自己能不被信仰束缚。 他的赫丘利应该是一座独特的作品,与此前所有强调錶现其力量的同类塑像都不同。在乔万尼的设想中,这位神祇不应只有象徵着英武的虬结肌肉,神性与人性的矛盾是赫丘利身上最动人的特质,他渴望探究英雄的内心,和他身上更接近于人的另一面。比起无暇的神之伟大,包容着卑琐与高贵的人性才是更有趣的部分。正如米兰多拉说,人们可以往上达到天使一样的成就,也可以堕落到可悲的事物之中,那么阻碍这位神祇堕落的是什么,引领他向上的又是什么? 这不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乔万尼试图从书卷中寻找答案,让新的启悟一次次推翻先前的设想。在最后的面部图纸上,乔万尼选择为他画上了一双温和的眼睛,希望能通过它表现英雄坚韧中柔软的一面。他心想,这应该是一双蓝眼睛。 完成一尊雕塑需要漫长的时间,贝尔托尔多将之称作为一场苦修。乔万尼将许多时间用在了寻找模特上,他带着笔纸在城中四处奔走,到矿山和採石场描摹工人们手臂与大腿上有力的线条。他在一个月内积攒了数百张速写,草图亦大致成型。他开始试着制作蜡模,并在这个环节感到了深深的挫败——单薄、僵硬而死板,远远无法让人满意。他的雕塑是一具近乎□□的人像,将全方面地展现出人物身躯每一个细微的部分,而他的成果无法表现出他心中所想的「动态的流畅」。 很快,他意识到这一难题来源于知识的贫瘠,速写只能展示特定时刻人们的造型,单纯的观察不足以让他掌握人体每一处结构的细节,也无法让他解构动作并了解成因。他需要知道一些更内在、更深入的所在。 解决的方法并不难想,但他很清楚那将是一条死路。 长达十日的挣扎后,乔万尼终于忍不住向贝尔托尔多袒露了自己的想法。不待听完他的话,大师已立刻打断了他。贝尔托尔多太过惊骇,以至于他几乎拿不住手中的凿子:「你在想什么!解剖——切开人们的身体?这当然是违法的!你想被吊死在市政厅的窗子上么?」 第19页 乔万尼摇了摇头。他当然清楚这一律令,如果有其他出路,他同样不愿亵渎信徒们的尸体,这让他的内心十分煎熬:「可是,人体在失去灵魂后终将腐朽,它还会有什么用处呢?我想,修道院的院长也许可以……」 每日都会有许多身染重病的穷人在圣灵修道院中死去,他们的尸首会在教堂中停厝一日,随即被送到原野上草草埋葬。乔万尼的话只说了一半,贝尔托尔多已再度打断了他。 「不要说了,」年老的雕刻家用力地摇着头,「这怎么行!放弃这个邪恶的念头吧——不要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也许等我死了,你可以偷偷切开我的尸体——但是其他人,绝不行!」 贝尔托尔多低估了乔万尼的固执,即使是这样斩钉截铁的否定也并未彻底打消少年人的念头。他非常清晰地认识到,这是通往更高境界的路途中无法迴避的障碍,无论它是多么艰险与血腥,都必须克服它前行。千年前的利普西斯与菲迪亚斯已能制作出栩栩如生的雕像,如今的匠人们却在教义的束缚下不得不停留于表面,这使得他们的作品永远欠缺一份生动与活气。如果这样,当代人们的技艺将永远不如古典时代的大师们——而他绝不会甘心于此。 他向路易吉透露了自己的想法。这是他从前在吉兰达伊奥画室结识的朋友,如今同样在圣马可花园当学徒。路易吉比他年长三岁,已是位十分成熟的青年,他对乔万尼的烦恼不屑一顾:「太天真了!放弃解剖吧,别为这个把命丢了。这世上还有许多办法可以达成你的目标。」 他压低了声音:「比如说,触摸。」 「……触摸?」 「没错,触摸,」路易吉笑起来,「我知道有一个地方,你不仅可以在那里仔细观察人们身上的每一个地方,还可以随便触碰。」 乔万尼将信将疑。 「千真万确。就在维泰里桥边。」路易吉说,「听着,那里绝对能满足你各方面的需求。里头有些妞儿会打扮成克娄巴特拉,只需十来个银币,你就能成为她们今夜的恺撒……」 少年的脸蓦地涨红了。他推开路易吉,却又被那人拽住了:「羞什么!不要告诉我,你连女人的大腿都没枕过吧?那可就太丢人了!——」 在妓院厮混作乐是他这个年龄的少年们热衷的消遣。夜间从桥边走过时,偶尔也会有妆容浓艷的暗娼拉住乔万尼的衣袖。学徒们曾戏称他的生活比修道士们的更禁慾,毕竟如今主教们包养情妇的传言已不再稀奇,而他对女人丰腴的身体仍旧无动于衷。 路易吉凑近去看他的手稿。除了圣母之外,乔万尼几乎没有画过女人。他看着图纸上或健美或孱弱的男性人体,啧了一声:「还是说,你的品位与众不同?没关系,我知道城西有个地方可以满足你——不过这可要多加小心。」 乔万尼的心勐地一跳:「什么?」 「别紧张。」 路易吉捏了捏他的肩,乔万尼冷静下来。路易吉低笑了一声:「我可不是那些老古板。无论你爱喝甜酒还是酸酒,都随你的意。只要……你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fyi:第九章在第一次更新后补了一千余字内容。 *克娄巴特拉(cleopatra)七世即所谓的埃及艳后。 第12章 十(下) 夏日来临后,洛伦佐比从前空闲了许多。乔万尼开始能频繁地在宫中遇见他,向他微笑问好。公爵待他比往日更亲近,他履行了自己的承诺,将乔万尼视作一位年轻的朋友。他开始称唿他为「乔」。 他们经常在雕塑长廊中相会。临摹宫中收藏的塑像是乔万尼每日必行的功课,洛伦佐则是将这里当成了暂时的阅读室。他会带着一两本书来到这里,据说,这里环绕的雕像时常让他产生身处古老空气之中的错觉。 长廊中的展品按季度更换,如今占据着尽头那座黑曜石展台的是一尊弹奏竖琴的阿波罗像。午后乔万尼照例到此临摹时,洛伦佐已经站在塑像前了。听到他的脚步声,洛伦佐转身朝他微笑。 这几日乔万尼的模特是一尊两百年前在伯罗奔尼萨半岛出土的赫丘利像,贝尔托尔多猜测它可能是普拉克西特勒斯的作品,它诞生时,这位力量之□□字还是赫拉克勒斯。五日以来,乔万尼都在反覆揣摩它的体徵与神态,完成了十数页画稿。他再度在它面前坐下,洛伦佐随意地坐在他身旁的石台上,拿过了他的画作。 片刻后他将手稿还给了乔万尼,没有说话。 「不好吗?」——这难免让乔万尼感到忐忑。 「我怕过多的赞美会让你骄傲。」洛伦佐笑了。 于是少年忍不住弯起嘴角。他紧绷的姿态放松了些许,不再像刚见到洛伦佐时那样紧张。他在公爵身边支起画板,银尖笔在纸上流畅地移动。洛伦佐不再打扰他,他一向是位安静的陪伴者。有时,他能在乔万尼身边拿着书静静地坐上半天。少年工作时近乎虔诚的专注可以感染身边的人——「在你身边,好像空气都会安静一些。」洛伦佐这样说。 当时乔万尼心想:在你身边也一样。如今他体会到了相反的感受。 长廊中一时只剩笔尖滑动的沙沙声。洛伦佐坐在他身边,膝上放了一卷兰迪诺新近的作品。他全心地浸在书卷之中,因此忽略了乔万尼偏移的视线。他的手仍在纸上移动,而目光却已落在了洛伦佐的双手上。这双手正垂放在羊皮纸面上,骨节分明,白皙修长,他牵过这双手,仍记得洛伦佐掌心柔软的触觉。 第20页 如今他非常肯定路易吉所说的纯属谬论。在握着这样的一双手时,怎么还会有心情思考其他? 他克制着自己不去像路易吉接下来的言论。他将目光轻轻地撤回纸上,一如它投向那人时一般安静。 空闲时乔万尼会到雕塑长廊中为洛伦佐整理藏品。美第奇家族的四代人都有大量购买艺术品的习惯,青铜塑像与石刻像从遥远的克里特岛被偶然或有意地挖掘出土,然后一路运往佛罗伦斯,表面上还覆盖着泥土与苔藓。其中的许多雕塑因年代久远而无法判断其来歷,只能通过材质、手法与表现形式上细微的相似或差异以推断其作者所处的年代。贝尔托尔多也加入到了这项工作中,他常将洛伦佐比作这些古代艺术的救主,将它们带离黑暗,也使其逃离被熔铸或砸毁的命运:「如果它们的身体里也有灵魂,现在该正不停地唱着赞歌吧。」 或许是为了褒奖他的勤恳,洛伦佐在餐桌上为他预留了上座,并邀请他在不久后与自己一同出游。这是乔万尼第一次参与游猎,清晨原野上的草叶还坠着露珠,天明时分,调犬人牵着十余条热那亚猎狗在前方开路,训鹰人则引着洛伦佐豢养的数只赛普勒斯鹰驱来四周的野鸟。同行者很快发现这位寡言的少年学徒有一双敏锐非凡的眼睛,他射箭的准头远远超过一般初学者。午时他们在林间的溪水边野餐,乔万尼坐在远处,将不久前洛伦佐挽弓时的身形从记忆中拓在纸上。直到洛伦佐在人群中弹起了琴,乐声在风中传得很远,这是一首欢快的舞曲,人们拍着手应和,脸上带着明亮的笑容。 洛伦佐也在微笑。越过簌簌颤动的枝叶,乔万尼凝望着他。如今他已经能分辨公爵的笑容,知道洛伦佐现在是难得地十分愉快。自然而然地,他也为洛伦佐的愉快而愉快。像是阳光降落时,花便忍不住随之开放;如果洛伦佐是太阳,他会是向日的植株。 他不再忧惧了。这样就很好,他想,已经接近于一个奇蹟,或者一个梦想。 波利齐亚诺推开公爵的书房门时已是深夜。除了守夜人,房间中的他们可能是宫邸中唯二清醒的人。洛伦佐正将银色的细沙洒在信纸上,以使墨水尽快变干。波利齐亚诺看见了公爵手边那放满烈酒的银托盘,他犹豫了片刻,最终没有开口劝阻。 「罗马来信。」他说。 洛伦佐接过他递来的信封。 他一言不发地看完了信,随即继续方才被打断的事。他折起信纸放进信封,戒指在火漆上印出家族的盾型纹章:「寄给我们在米兰的朋友——如果我们还有的话。」 波利齐亚诺望着他。洛伦佐知道他在等待着什么,他说:「不用担心。信中只是说,她还需要一些时间。」 「罗马出现了一些流言,」波利齐亚诺说,「是关于您的。」 「我大概能猜到。」洛伦佐点头,「如果太久没有关于我的流言,我才会感到惊讶。这几年,我已经听到人们在说,我要么是不举,要么是□□者。」 波利齐亚诺愕然于他如此平静地说出了这个称谓。他试图从洛伦佐的面孔上寻找另一些情绪的痕迹,而洛伦佐只是对他微笑。这让他愈加地不忍。 「我想那位小姐只是偶然听到了这些传言,」波利齐亚诺说,「这个年纪的女孩,很容易受多嘴僕妇的影响。」 而洛伦佐只是笑着摇头。 「没关系,我稍后会给奥尔西尼大人写信。」洛伦佐说。他拿起手边的香盒,薄荷与鼠尾草凛然的香气扑面而来,多少减轻了他的疲惫。烛火的阴影在他的面容上轻轻晃动。 他闭上眼。许久后,波利齐亚诺听到公爵低声说:「他们想尽力拖延,我非常理解——这也是我的愿望。」 第13章 十一 不用多久,六月底时,就连宫中的僕妇都知道了米兰发生的动盪。卢多维科·斯福尔扎篡夺了原本属于他侄子的地位,人们说他把那位可怜的小公爵关进了地牢,以飢饿与酷刑折辱他。来自那不勒斯的公爵夫人向她老迈的父王求救,只得到了令人失望的敷衍。她的独生子在近日蹊跷地病死,为他涂油的神父在宫中留了下来,因为她的丈夫看似也将在不久后需要他的服务。叛逆者上位的结果看似已成定局,人们开始将目光投向洛伦佐。 米兰是佛罗伦斯忠实的友邦——或者说,他们的统治者在过去一直是美第奇家族有力的盟友,正统的公爵公爵继承人,吉安?斯福尔扎,那位孱弱多病的年轻人,更曾是洛伦佐少年时的同伴。各邦国的领主们已向卢多维科递去了橄榄枝,佛罗伦斯则仍在举棋不定。人们乐于猜测,洛伦佐会因私人情感而倾向救助小公爵,还是顺从国家的利益,选择认同卢多维科?这俨然已成了整个义大利当下最令人瞩目的抉择。 「当然是开战!难道真的要让那摩尔人戴上伦巴底的王冠?」 「伦巴底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我听说他满身都长满了长毛,一夜要奸/淫十余个处女……」 「荒唐!等他的僱佣军攻破城门,到时死的就是你们这样多嘴的女人了!」 穿过迴廊,乔万尼去找宫中的药剂师领取本月的颜料,远远地听见了庭中人们的争辩。他们认出他是近来常伴在洛伦佐身边的人,及时地闭上了嘴。乔万尼沉默地取过装着颜料的木匣,在走回工作间的路上碰见了管家。 第21页 他看上去忧心忡忡,眉头紧紧皱在一起。乔万尼想起,不久前的某一个傍晚,波利齐亚诺的脸上也出现过类似的神情。那是洛伦佐在原野上遇见他的那一日,他们归来时,等在门口的幕僚手中就拿着一封来自米兰的信件。其中的内容,多半就与这场风波相关。 现在人们谈论的事,洛伦佐早在那时候已得到了风声,他想。暗流总是先在上层中奔涌,聪明的政治家能在和风中感到严冬将至。只是该爆发的终将袒露在了阳光之下,如今的局势是否证明,洛伦佐当初所作的努力并未获得成效? 他向管家询问洛伦佐的所在,不出意外地得知公爵正在书房。威尼斯的使节在清晨叩响了美第奇宫的大门,曼图亚的书记官则在中午抵达,如今正于厅中等候。路过书房时,乔万尼听见了门内激烈的争执声。也许这些争执还将持续一整天。 他在门口驻足片刻,在女僕到来前离开。他不知道这几日与公爵朋友般的亲密是否已给了他过问宫中事务的权利,仅是想单纯地了解洛伦佐当下的处境。但直觉告诉他,这不是一个他可以打扰的时机。 随着贝尔托尔多为他规定的成品交付日期迫近,乔万尼也开始加快了雕刻的进度。比起面对近日纷乱的各类事务与情感,他发现面对大理石相较之下要容易得多。这是他衷心热爱的工作,他能滴水不进地坐在石块前直到第二天日出。而出乎意料的是,当日深夜,他的工作间迎来了意想不到的尊贵访客。 这一夜没有月亮,零星的星光缀在天幕上,像洒落的银沙。白烛的火光是房间内唯一的光亮,乔万尼用左手执着烛台,右手则在片刻不停地雕凿石块。他已将大理石逐渐切削出了形状,如今进行的是更精细的工作。他在雕刻时一向是高度专注的,几乎感知不到外物。夏日燠热,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他不得不停下擦汗时,才注意到了那一道来自身后的视线。 洛伦佐正静静地注视着他。他倚在门框边,已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 少年惊得跳了起来。洛伦佐将食指竖在唇边,示意他不要出声。他掩上了身后的门,向他走近。 「您不去休息么?」乔万尼问。 洛伦佐摇摇头。工作间的地上满是大理石与黄杨木的碎屑,乔万尼的棉衫上也沾满了粉尘,但听他看起来并不在意。他对乔万尼说:「闭上眼。」 一方绸巾轻柔地擦去了少年额上挂着的汗滴。乔万尼感到洛伦佐的指尖隔着手帕落在了他的眼睛上,眼睫不由轻轻地发颤。 睁开双眼后,乔万尼听见他问:「管家说你今天有事找我。是什么事?」 「啊,」乔万尼没想到管家将这件事告诉了他,「没事,只是……问了问您在哪。」 洛伦佐「嗯」了一声。他又问:「为什么?」 「什么?」 「为什么问。」洛伦佐重复道。 乔万尼一怔。忽然间,出于前车之鑑,他意识到这一句简单的问话同样可能在眼下宫中复杂的情形中构成嫌疑。他感到胸口一紧:「我没有……」 他匆忙地为自己辩解。洛伦佐嘆了一口气:「我没有怀疑你——别这么紧张。」 「我以为,你是想见我。」他说。 乔万尼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呆住了。有一刻,他下意识地准备反驳——但事实就是这样。 既然无事,洛伦佐本应转身离开,但两人只是一同沉默着。最后,洛伦佐说:「算了。」 他嘆了一口气。洛伦佐在乔万尼身边坐下:「就当是我想见你吧。」 乔万尼手中的錾子掉了下来。 他连忙俯身去捡,动作几乎是慌乱的。滚烫的血一瞬间从身体里沖了上来。幸好现在是黑夜,洛伦佐看不见他涨红的脸——他简直想为此感谢上帝。 洛伦佐为他拿着烛台照明。乔万尼匆忙起身,从他手中拿了回来。他们离得太近,在烛火的光晕中,他几乎可以数清公爵深金色的眼睫。 他闻到洛伦佐身上隐约的酒味。烈酒的气味和公爵衣领上大马士革玫瑰的薰香混合在一起,这解释了洛伦佐今晚的异常。乔万尼感到一阵失落,但他很高兴,在醉酒时,洛伦佐选择走到了他身边。 「这样会不会很不方便?」洛伦佐对他的想法毫无察觉,他看着少年拿烛台的手,「我想想……有了。」 他取来一顶硬毡帽,用蜡油和铁丝将白烛固定在了帽檐边。乔万尼惊讶地看着他的动作,直到洛伦佐将帽子扣在了他的头上——他的样子一时十分滑稽。 「这样好多了,」他说,「不过要小心,别让头髮起火了。」 今晚第一次,一丝笑意出现在洛伦佐的脸上,但很快又被疲倦淹没。摇晃的烛光下,乔万尼看见了他眼下浓重的青黑色。 「您喝醉了。」他低声说。 洛伦佐执拗地说:「我没有。」 他的面孔上罕有地出现了一丝稚气。注视着公爵的脸,乔万尼突然意识到,他的殿下其实还十分年轻,只是位比他大六岁的青年而已。 他再次劝洛伦佐回去休息,洛伦佐只是摇头。 他其实比乔万尼想像得清醒一些。今天发生了太多事,註定是难以入眠的一夜。他不打算和乔万尼讨论政事,但也不想在这个夜晚独身一人。 「我打扰你了吗?」 他问。 第22页 乔万尼摇头。他当然希望洛伦佐能在他身边留久一些,但他更清楚地知道,洛伦佐现在的状态不对,他需要尽快入睡——他显然已经很久没能获得良好的休息了。 而洛伦佐只是示意他继续未竟的工作。他固执起来的样子,就像一位任性的少年。于是乔万尼只得再度拿起錾子,开始雕琢塑像的手臂部分,等线条初具雏形时,才小心地回头望了一眼。果不其然,洛伦佐正用手撑着下颔,早已在先前规律的敲击声中睡着了。 他让洛伦佐靠在自己肩上,将他抱了起来。公爵比他想像中轻很多,不像是他这样高的人所应有的重量,让人不禁怀疑他是否有一副鸟类的骨骼。 他将洛伦佐放在一旁他平时用来小憩的窄床上。洛伦佐在嵴背碰到床板时短暂地睁开了眼,他抓住了乔万尼的袖子,叫了一声「乔」。 乔万尼半跪在他身边。昏黑的夜里,洛伦佐的蓝眼睛上仿佛蒙了一层灰翳,格外深沉,又像是茫然。他不能确定洛伦佐是否醒着,清醒时的公爵不会这样做,也不会对他说接下来的话。 「热那亚想要我的保证。」洛伦佐突然没头没尾地说。 「威尼斯想要我出兵。」他隐约地苦笑了一下,「市政厅的人可不会同意。执政团里还有一些人,他们想要更多的东西……」 他的手垂落在床畔,乔万尼握住了它。 「你呢,」洛伦佐轻声问,「我说过,会答应你一个愿望。你想要什么?」 「我愿您有个好梦。」 乔万尼低声答道。 洛伦佐闭上眼,轻轻地笑了。 第14章 十二(上) 洛伦佐醒来时,身上严实地覆着一件斗篷。它是陌生的、深灰色的,用料不凡,大概是它的主人最珍贵的一件衣物。他抓紧斗篷柔软的毛边,慢慢地眨了眨眼。 天将亮而未亮,室内没有燃烛,洛伦佐靠在墙上,单手撑在额边,等待清晨惯有的头疼退去。他抬头时,乔万尼已站在门边,光从他身后透了进来。 年轻的学徒已穿戴整齐,他的作息一贯十分良好,天不亮已起身工作。洛伦佐看着他,在从下而上的视角中,少年人的身形看上去格外笔挺修长,洛伦佐的目光在那张已颇为英俊的面容上停了停,再从瘦削有力的肩一路移向腰侧微微蜷起的手指。他能感到乔万尼有些紧张,他也一样;昨夜的记忆在脑海中快速闪回,他觉得头更疼了。 乔万尼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随后向他走来,将装着清水的银杯递给他,水中加了蜂蜜和薄荷,又甜又凉。随后洛伦佐接过他递来的热手巾,洛伦佐向他道谢,用它擦了擦脸,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大概很糟糕——宿醉的人总是很难维持仪容。不过目前看来,没有什么能比清早在学徒工作间的床上醒来更糟糕的了。 他仍能感到醉酒留下的后遗症,头一阵阵地眩晕。乔万尼望着他的目光中满含担忧,但体贴地没有提起昨晚的事。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去请管家先生。」 洛伦佐摇头。 一夜过后,他的头髮散落在颈侧,然而四周都不见髮带的踪影。乔万尼俯下身,将他颊边的碎发一一拢在了耳后。 洛伦佐仰头看着他。 这个过程中,两人都没有说话。乔万尼像是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做的是怎样不合礼数的事,他的动作细緻耐心,低垂的灰眼睛十分温柔。洛伦佐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开口。 结束之后,乔万尼直起身,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触,又立刻收了回去。洛伦佐很轻地咳了一声,示意乔万尼到他身边来。两人间的沉默持续了片刻,洛伦佐少有这样难以启齿的时候——最后是乔万尼率先开口:「殿下。」 「我会守口如瓶。」他说,「请您放心。」 他太善解人意了,这让洛伦佐感到不安,或许还有些愧疚。少年用他那双安静又明亮的灰眼睛望着他,生平第一次,洛伦佐感到自己难以承受某人的注视。 有些人的眼睛里有天国的倒影,他想,原来这是真的。 他想说些宽慰的话,但嗓子哑得厉害,只好又拿起杯子掩饰般地抿了一口。乔万尼皱着眉,看上去又关切又焦急:「您需要休息。」 洛伦佐笑了一下,说不用。 短短两个字后,他又陷入了无话可说的境地。或许这是两人相处时的第一次,他成了更沉默拘谨的那一方。有些语句只适合在夜里倾吐,有些事也只应当被掩埋在夜色中。白昼因其明光而带有警醒的意味,足以抹杀一切暧昧的痕迹与藉口。洛伦佐忽然意识到,他清醒得太迟了,从昨晚他走进这里开始,一切就已註定成了错误。 无可抑制地,他回忆起昨夜乔万尼的低语。他或许是喝醉了,但眼前的人没有。他记起那句话中显而易见的柔情——也许就连另一位当事人都没有发觉。 「请原谅我昨晚的莽撞,」最终,他说,「打扰了。」 有意,或者是无意的——此刻他无法判断自己究竟属于哪一种——但他明确地知道,一桩罪已被犯下了,他们都已陷在罪里。他想他该尽快离开这里。 而这是我的过错,他在心里重复,我错了。 走回书房的路上,吉安?斯福尔扎的面孔再次浮现在洛伦佐心中。这张脸在这些天他最疲惫的时候反覆乍现,如同幽灵或魔鬼。事实上,他知道这只是由愧疚而生的幻觉。 第23页 他第一次被带到吉安面前时,两人都是十四岁。米兰的小王子苍白而瘦弱,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小得多,似乎连一柄剑都举不动。与他不一样,在父母庇护下长大的吉安天真而单纯,有一颗罕有的善良的心,行猎时甚至不忍心射死近在咫尺的角羊。而他恰好相反,在更小的时候,祖父就曾命令他亲手剖开过一头鹿的胸腔。 不要谈那些使你懦弱的话,克服你那颗雌鹿般的心,柯西莫?美第奇苍老的声音在他耳畔迴响。行那些你必须行的事,哪怕因此而付出牺牲。 多年前,在与吉安见面之后,祖父对他说:记住这张脸,这将是你朋友的脸。他们的友谊是由父辈决定的,目的并不单纯,而他与吉安确实成了彼此真正的朋友。他们有太多共同的爱好:音乐,绘画与古代哲学。在他上一次到访米兰时,吉安为他组织了一场盛大的竖琴演奏会,他的宫廷画家列昂纳多呈上了一把纯银的竖琴,音色比平生见过的任何一把琴都更清亮。吉安喜爱这把琴,但仍将它毫不犹豫地送给了他。 友谊是人类所能有的最亲密的关系之一,他从不质疑这一点。而如今的他将在朋友患难时袖手旁观,甚至出卖他、背叛他。 「不可随伙布散谣言,不可与恶人连手妄作见证,不可随众行恶,不可在争讼的事上随众偏行,作见证屈枉正直」,他在心中默念着经文,「当远离虚假的事,不可杀无辜而有义的人」。他即将悖逆经典的教导。这是为了更多人的利益,因为和平永远比流血更光荣。那么吉安是他要为此奉上的燔祭么?这桩罪会蒙赦免么?他将成为不义的人了么? ——我早就是了。洛伦佐想。 他来到书房前。他知道八点过一刻时,以索代里尼和帕齐为代表的佛罗伦斯贵族们将来到这里,聆听他最后的决断。而他会给出使他们满意的答覆,即使那将使他后悔终生。 他想,他再也不会拿起竖琴了。 夏日的佛罗伦斯,到处开着花,人们走在灰白的石板路上,四面都是芬芳的微风。乔万尼穿过圣马可广场回到美第奇宫,看见厅中鎏金的檀木桌上多了一尊东方形制的白瓷瓶,里面用清水养着一束鲜嫩的紫百合。他猜这是威尼斯的船队经理带来的礼物,只有他们才能带回来自东方古国的货物。 他登上三楼,洛伦佐的书房门仍是紧闭的。市政厅在三天前宣布了决议,佛罗伦斯共和国承认卢多维科?斯福尔扎的爵衔,认可他作为伦巴底之主的地位。此后数天,他没有再见到洛伦佐。女僕说,公爵是去了卡雷吉的别墅避暑。他离开时,身边只跟随着两三个侍从。 洛伦佐没有告知他,这是当然的,他不该为此感到失落。只是他有时会反覆想起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洛伦佐靠在他身边,伸手就能碰触到。就像一场梦,一场幻影。也许就是因为他是一个小人物,洛伦佐才会对他敞开心扉——这是最合理的解释。但他盼望着理性之外的答案,比如,洛伦佐确实格外信赖他……但他也明白,这不过是妄想。 他回到自己的工作间。从前他的眼中只看得到雕塑之美,洛伦佐打开了他的眼界,也扰动了他的心。他在未完成的赫丘利像前静坐了片刻,还未拿起錾子,门忽然被人从外推开了。 乔万尼惊讶地在门边看到了他久违的兄长。利奥纳多?博纳罗蒂快步走到他身边,带来了他父亲的死讯。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所引的两句经文来自旧约《出埃及记》。 第15章 十二(下) 赶往卡普卢斯用去了乔万尼半天的时间。他抵达时,尸体已被移放入礼拜堂,将在第二天下葬。 自搬入美第奇宫,乔万尼已足有一年时间不曾回过故乡。而无论他在内心深处多么抗拒这里,也未曾想过,再次相逢时,他的父亲已成了一具棺中的尸体。长期酗酒使他父亲的面容苍白浮肿、皮肉松弛,衰老得不像他这个年龄的人所有的。他的眼睛紧紧闭着,看上去非常平静,几乎接近于安详。 「我们猜是痛风造成的。」利奥纳多说,「你知道,他喝了太多酒了。」 乔万尼点了点头。 「他走得很平静。」利奥纳多说。 「平静」,这个词在卢多维科?博纳罗蒂身上是罕见的,几乎唤起了乔万尼久远前的记忆:在他的母亲还未去世时、在他还称得上是一位温柔的父亲时,卢多维科常常也是平静的;多年以前,他们也有一段很好的时光。 之后的岁月里,是什么将他变成了一位暴躁、贪婪、游手好闲的恶人?乔万尼的嵴背上仍留着当年他打下的鞭痕——只因为他执意学习雕塑而放弃了文法。近四年来,他们很少通信,乔万尼定期将每月的津贴汇给他,卢多维科则会自行前往银行提取,这是他们之间最后的联繫,仅此而已。他曾想过,也许这样冷如冰雪的关系将一直持续,直到未来的某一天,他做出了一件足够好的作品,或许能让父亲对他刮目相看……然而他们都没能等到那一天。 他同时感到悲哀、愤怒与遗憾。而死亡一向是最成功的调解人,在父亲的尸体面前,他宽恕了过往的一切。 他凝视着这张安详的脸,许久后跪下亲吻逝者的脸颊。眼中隐隐有热意涌动,他闭上眼,站了起来。 第24页 礼拜堂的另一侧站着他的继母,她正一手牵着一个男孩,模样像极了护雏的母禽。那是在他去往佛罗伦斯之后出生的两个异母弟弟,乔万尼与他们见面的次数寥寥无几,彼此形同陌生人。那两张与他们的母亲颇为相似的小脸正警惕地盯着他,让人想起护卫领地的幼犬,正朝它们不信任的人龇着牙。 乔万尼移开目光。他明白继母是怎样向他们介绍他的——争夺家产的敌人,不外如此。 他感到眼眶中的湿意干涸了。 乔万尼受到了相当冷淡的招待。继母与弟弟在午后离开,家中只剩下他与利奥纳多。他们的晚餐是发硬的面包片和冷牛奶,两人都欠缺胃口,很快停下了刀叉。两人靠在桌边的软椅上,环视着这座他们在其中度过了一整个童年的房子,很长的时间内都没有说话。在他们的母亲死去后,「沉默」成了在这个家庭生活下去的法则,他们早已习惯。 他们的父亲多年来一直没有像样的工作,长期依靠祖传的田产过活。乔万尼这些年往家中寄了不少金币,但大多都被父亲拿去当了酒钱。房子里使用的还是传了数代的古老家什,椅垫中的棉絮早已露了出来,绘有纹饰的墙纸剥落了大半,灰暗斑驳的内壁暴露着,有些地方渗出了水。一切都太旧了。 桌上的铜杯中还盛着残酒,乔万尼倒掉了它。橱柜中放着几瓶未开封的粗酿酒,利奥纳多犹豫地看了那些酒瓶一眼,问他:「你要来一些吗?」 乔万尼摇头:「酒会使手发抖。」 「也好。」利奥纳多说,「我本来想,它们能让你轻松一点儿。」 乔万尼的心微微一沉。他猜到了话题的走向:遗产分割的问题是不可避免的。 「父亲没有留下遗嘱,公证人让我们自行协商,」利奥纳多说,「我一直住在修道院,不用太多财物,你呢?」 他在去年时成为了圣马太修道院中的一名修士。「我也不用,」乔万尼说,「都留给她吧。」 「她」无疑指的是他们的继母。兄弟两人默默相望了一阵,在彼此眼中都看见了哀伤。夜风吹进窗子,但房子里的空气仍旧紧/窒而压抑。他们没有再提出其他想法。 第二日清晨的葬礼结束后,乔万尼将他带来的所有钱币都留给了继母。捧着这些金灿灿的弗洛林时,她终于对他露出了一个吝啬的笑容。这是位相当精明的妇人,非常清楚这位继子身上的价值——尤其是在她注意到他衣襟上绣着的红球纹饰之后。 她问:「你现在还在美第奇宫做事?」 乔万尼点点头。 「雕刻可是件苦差事,」她似是体贴地感慨了一句,随后状似不经意地问,「你——和那位大人物的关系怎么样?能经常见到他吗?」 她指的无疑是洛伦佐。乔万尼被她狡黠的目光盯着,意识到此时诚实地回答是不明智的。好在她很快将他的沉默理解为了自卑,失望地嘆了口气:「我就知道,雕石头的小子哪有这么容易接近公爵。这样可不行,你最好多在他面前出现几次,让他记住你,多多关照你。不要不信,这样才能捞到够多的油水。我可是听说,他出手非常大方……」 她将她的两个儿子推到他面前:「你不是我生的,但他们可是你的亲弟弟。他们可都聪明得很,等他们长大了,都是要读文法学校的,将来会从事正经职业——就是学费不大便宜。」 「——你明白的吧?」她盯着他。 作为长子的利奥纳多还有一些琐事要处理,乔万尼孤身坐上了返回佛罗伦斯的马车。临行前,他远远回望着自己的故居。幼年记忆中高大的房子,如今看来已低矮而破落。据说三代以前,博纳罗蒂家族也曾出过赫赫有名的大人物,而不过数十年的时间里,后人们已败尽了他的所有荣光。上午日渐明烈的日光中,那幢低矮的房屋逐渐向后退去,与周围灰暗的建筑群融为一线,最终模煳不清。 阻塞的情绪如同浸了水的棉絮般堵在胸口,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悲伤,抑或两者皆有。他清晰地明白了一个事实:他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 回不来了,他想。但是他又能去哪里? 继母的话在某种意义上点醒了他。进入美第奇宫的艺术家在世人眼中即被打上了美第奇的烙印,有些艺术家会终身为家族服务,譬如从前的多纳泰罗,在柯西莫?美第奇的支持下完成了无数杰作,死后葬入了圣洛伦佐教堂,就埋在他贊助人的陵墓旁边。在他刚进入圣马可花园时,他也曾梦想着与洛伦佐建立这样亲密的关系,最阔绰的贊助人和当代最杰出的大师,他们会铸造一段传奇—— 但他如今动摇了。终生依附于洛伦佐,依靠家族支付的薪俸生活,这样的寄生关系突然成了一件不可想像的事。 也许这是许多艺术家梦寐以求的未来,他也曾是他们中的一人——是什么改变了他的想法?乔万尼发现自己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但他清楚地知道,在内心深处,他不愿意成为洛伦佐的下属或附庸。他所渴望的是一种更平等、更独立的关系,只是也许以现在他的能力还达不到这个层次。但是,终有一天…… 卡普卢斯已经没有我的家了,他想,美第奇宫会成为第二个么?我会以什么样的身份生活在这里?家族的僕人,还是朋友? 他迫切地想见到洛伦佐。 第25页 回到佛罗伦斯时已是傍晚。乔万尼迈下马车往宫门走去。几名衣着华贵的使臣正在朱利亚诺?美第奇的陪伴下走出,在门口向主人道别。以往洛伦佐不在时,鲜有访客在此时到来,如今的这一幕大概意味着,那个人已经回来了。 他屏住唿吸,快步登上楼梯,果不其然地望见了洛伦佐。 年轻的公爵伫立在阶梯的尽头,一身黑衣,愈发显得身形消瘦。他看见乔万尼,短暂地露出了一个微笑,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低沉,看上去比他这个刚从葬礼上回来的人显得更为哀伤。 「我听说了你父亲的事,」他低声对乔万尼说,「我很遗憾。」 乔万尼向他道谢。 在洛伦佐开口的一瞬间,四周淤塞的空气仿佛终于又恢復了流动。有一刻,他很想紧紧握住洛伦佐垂在身侧的手——但他抑制住了这一冲动。 两人沉默地站在阶梯的两级上,同样地满身黑衣,同样地脸色苍白。他们本该在客套后相互道别,彼此都有许多事等待他们处理——然而仿佛有什么力量将他们定在了原地,谁也没有率先迈出一步。 洛伦佐低头凝视着他,眼瞳中沉淀着和他如出一辙的情绪。乔万尼也静静地看了回去。 「或许,」许久后,洛伦佐开口了,声音低哑,「你愿意和我喝上一杯吗?」 只有主知道,为什么只用片刻的功夫,他就已向洛伦佐点了头,全然抛开了贝尔托尔多从前关于酒的训/诫。他跟着洛伦佐走进他的书房,坐在挂毯下那张法式的长沙发上。洛伦佐端着两盏酒走过来,将其中一杯递给他。 「来自赛普勒斯的佳酿。」他说。 乔万尼轻轻抿了一口,随即又喝下了半杯,胸中的淤积似乎也随着酒液的沖刷而分崩离析。忽然间,他注意到前方的软椅上散落着一封信,信封上是斯福尔扎家族的公牛纹章。信纸被人揉皱了,落在椅角的边缘。 他看向洛伦佐纯黑色的袖口,忽然明白了。 他或许本该装作对此一无所知,但乔万尼说:「节哀。」 洛伦佐轻轻地点了点头。乔万尼注视着他,清晰地看见了他眼中满溢的悲伤。 他紧紧扣着酒杯的柄,但一口也没有喝。仿佛凝固了一般,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对面墙上的一幅油画上。画的主题是《犹大之吻》,一个关于背叛的故事。 这一天的日落太快了。窗外的天空很快染上了黛青色,随即一点点逐渐加深。洛伦佐没有点灯,房间昏暗下去,覆盖在古物落下的阴影里。酒液的效用缓慢地发挥着,乔万尼感到克制了整整两天的疲惫翻涌了起来,使人头脑发昏,眼眶酸涩。他杯中的酒已经喝干了,抬眼去看洛伦佐时,只见公爵笔直地坐在昏暗的光线中,闭着眼,身体在轻微地发颤。 于是他与他坐得更近了一些。 厚重的黑暗中,他们的身躯紧紧相依,肩膀靠着肩膀,头髮擦着头髮。压抑的战慄从一人身上传递到另一人的身体里,分不清最初来自于谁。无需言语,他们在对方身上感到了类似的情绪,是难以宣之于口的哀恸,和另一些更复杂、更深沉的东西。 他们安抚着彼此,以笨拙而沉默的方式。乔万尼终于将手覆在了他的手上,接着将手指嵌入洛伦佐的指间。这一行动完全是不假思索的,如此自然,仿佛早该发生。洛伦佐没有挣脱,也没有说话,他颤抖得愈发厉害,转过身来摸索乔万尼的脸颊。几滴灼热的泪水坠了下来,落在他的指间。 然后乔万尼抱住了他。 第16章 十三(上) 洛伦佐在后半夜离开书房。佛罗伦斯已坠入梦乡,轻薄的银白色月光水一般缓缓渗入廊间的长地毯中,点亮了那些繁复奇异的波斯纹样。他的对面立着一道身影,波利齐亚诺像一座雕塑那样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目光笔直地投注在他身上。 「我在这等了您很久。」他开口了。 洛伦佐看上去并不意外。他向波利齐亚诺走去,低声说:「到这边来。」 「就让他一个人待在里面,」他的谋臣一步未动,只盯着紧闭的房门,「合适吗?」 美第奇公爵的书房里藏着无数秘密,泄露其中的任何一件都会为家族带来难以估量的危机。洛伦佐说:「他睡着了。」 「那么也许他很快就会醒来。」波利齐亚诺警告道。 洛伦佐只是摇头:「不用担心。」 他们一同走向转角处的房间。蜡烛燃起后,室内出现了八幅排列整齐的女子肖像,其中的每一位少女都仿佛正用她们娴静温和的目光无声地观察着来人。左边的第一位画中人有一头淡金色的长鬈髮,缺少血色的皮肤非常苍白,几乎像位瓷人。洛伦佐的视线掠过她,在她的面容上微不可查地停留了一瞬。 「原来您还记得她。」波利齐亚诺语带讥讽地说,「真让人惊讶。」 「从不敢忘。」洛伦佐轻声说,「请原谅我。今天的我……」 他的声音愈加低沉,最终停下。洛伦佐疲倦地按着额角,很快松开手:「是我的错。」 「您对大主教说要拖延日期,」波利齐亚诺问,「是因为他么?」 「……是的。」 波利齐亚转而诺看向他瘦削的手腕。因为连日的禁食,那里的骨节已显得格外突出。「您近日在惩罚自己,」波利齐亚诺严厉地说,脸上全无往日惯于微笑的痕迹,「我原先以为,这是因为您对吉安斯福尔扎心怀愧疚。原来是因为……」 第26页 起初他似乎是想说「这段错误的关系」,很快及时停下,竭力寻找一个正确的说辞。但他最终只是长嘆了一口气。 「都有。」洛伦佐平静地答道。 波利齐亚诺盯着他的脸,试图从这张脸上找出一丝破绽:「您已经克制了这么久,为什么这一次不行?您清楚地知道您越轨了,不是么?您比任何人都明白,我们正处于怎样危险的时刻……您,我们的殿下,国家的领袖!」 他急躁起来,语速越来越快:「您知道我为何深夜打扰您么?我收到了这个,请您看一看——将要来的是萨尔维阿蒂!」 他拿出了一支被草绳捆起的纸卷。佛罗伦斯大主教、美第奇家族的旁系菲利波·美第奇于前日夜晚去世,梵蒂冈已为新的人选作出了定论,弗兰切斯科·萨尔维阿蒂将被委派继任。写信人的笔迹凌乱,显然是一听到消息便意识到了事态的危急,洛伦佐一言不发地匆匆看完,未置一词。波利齐亚诺难以再控制自己的语气:「您和我一样了解我们的这位新主教。唯利是图的小人,圣座忠实的走狗……他哪里是来传福音的?他是来传达您的绝罚令的!」 「我明白。」洛伦佐答道。他长吸了一口气,转身背对波利齐亚诺:「再给我一些时间……请稍等片刻。」 此刻的房间安静如深夜的墓园,波利齐亚诺听见洛伦佐在迟缓而用力地唿吸,仿佛是在藉此驱逐身体里的某种情绪。他急不可待地快步走到洛伦佐面前,说:「自我认识您以来,您从未如此软弱。是什么削弱了您?我——」 忽然间,他的话语戛然而止,双眼不可置信地睁大了。 洛伦佐哑声说:「我原本希望你不要过来。」 公爵的脸上是清晰可见的痛苦。波利齐亚诺从未在这张面容上看到这样不加掩饰的情绪变动,这样独属于「凡人」的强烈悲哀。洛伦佐微仰着头,双眼紧闭,嘴唇抿成一线,模样令人想起画中被缚在木桩上的圣塞巴斯蒂安,千百支箭矢从他的心脏中穿过。 波利齐亚诺张了张口。他也像是被这样的情绪击中了,忽然想起他所了解的一切:想起他侍奉的殿下是如何隐忍了一生;而美第奇公爵,洛伦佐·德·美第奇,又一向是他所知道的人中最善于割捨的一位。 他所需要的只是时间。一念及此,波利齐亚诺脸上的愤懑与不满逐渐软化,为某种怜悯所取代。 「我会将这视为一项考验,」洛伦佐没有看他,「——让我在经歷过一次艰难的抉择后,又这么快地迎来了下一次。」 「殿下,」波利齐亚诺难以抑制地颤声说,「请您宽恕我的冒犯,我很抱歉……我只是希望……」 洛伦佐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继续。他后退了一步,靠在墙上,盯着烛火摇晃的晕影。 许久后,他对波利齐亚诺露出了一个很浅的微笑。 圣歷五十八年夏,新来的大主教一时成了佛罗伦斯最吸引人的话题。弗兰切斯科·萨尔维阿蒂,一位头髮花白的方济各会修士,在抵达佛罗伦斯的第一天就迫不及待地巡视了他的牧区。他在黄昏时敲开了美第奇宫的大门,人们对此议论纷纷——因为帕齐家族是他拜访的第一个对象,而美第奇公爵是最后一位。一如往常,乔万尼能从宫中僕从的闲言碎语中获取不少消息:那一日在洛伦佐的书房中发生的并不是一次平和的交谈;那位主教背靠着圣彼得的代言人,很是大言不惭;要对付这样目中无人的修士,也许殿下需要请外地请来一位真正有学识的牧者,最好是多明我会的……他们为公爵而愤愤不平,主日崇拜时避而不去主教堂。洛伦佐倒是一切如常,与他同在圣马丁兄弟会的朋友们一起从萨尔维阿蒂手中领过了圣餐,据说结束后与主教进行了颇为愉快的谈话。 乔万尼只能从旁人口中的边角料拼凑洛伦佐的生活——将他阻挡在外的、另一面的生活。 他为此感到沮丧,转而将全副心神投入了雕刻。长达一月有余的时间里,工作间中錾子与凿子敲击的声音从未停歇,路过的人们会怀疑其中的少年是否仍需要饮食与睡眠。从晨光乍起到月渐东沉,他在他的赫丘利像上投入了仿佛永无止境的精力,日復一日的思索、修改与琢磨使石质的塑像逐渐拥有了生命。临近完工时,贝尔托尔多前来检查了他的进度,他的老师在这座赫丘利面前长久沉默,直到离开始终一言不发。这并没有让乔万尼感到失落,他清楚自己付出的意义,笃定他的作品绝非劣作。多年之后,他才从旁人口中听到了当时贝尔托尔多的评价,他说——「凝视它的时候,我感觉它的目光也穿透了我。」 而他所不知道的是,贝尔托尔多与洛伦佐之间还围绕他的塑像发生过一段短暂的对话: 「您的努力是有意义的。」年老的雕刻大师对公爵说,「无论如何,我们的花园中至少出现了一位真正的雕刻家。」 洛伦佐为他倒了一杯酒:「您认为,他会抵达怎样的高度?」 「我能确定的是,他一定会超越我——真让人不甘心。」贝尔托尔多说,「我猜,他或许能达到多纳泰罗的成就。您也是位鑑赏家,您怎么想?」 「我想,」洛伦佐慢慢地说,「有朝一日,人们在列举这个国家的雕刻家时,第一个提及的会是他的名字。」 「对他现在的能力,您似乎并不吃惊。」贝尔托尔多说。 第27页 「是,」洛伦佐低头笑了笑,「我毫不意外。」 他并不喜欢关于命定论的学说,但却愿意相信,有一些人——比如那些常被冠以「圣徒」之名的人们,生来即是负有使命的。仿佛是天主将他遣往尘世,就是为使他如使徒传播福音般让俗人们见识何为完美的形象。科西莫在世时常指责他识人不清,而这一次,他选择笃信自己的判断。 雕像在八月末时落成,美第奇宫中的学士成为了第一批得以见到它的人。乔万尼立在一边,等待着他们的评价,看着他们的目光逐渐从惊讶转为毫不掩饰的炙热,甚至有位年老的诗人走过来与他握手:「我要感谢你,为你让我见证湮没了这么多年的古代之美得以復甦……」 「我打赌,黄金时代的文物就是这个模样……」另一人喃喃道。 「——同时也不失基督的光辉,」一名经学家补充道,「看看这张脸,我能从这张英武的异教徒的脸上找到圣乔治的神采!」 甚至有人当场许诺要为这座塑像写一首颂诗。他们的赞美是如此真诚而热烈,甚至让乔万尼久违地感到了无措。他被人们围在中心,听他们一遍遍用激动的言辞复述他们的赞美之情。 然而始终有一个人未曾开口。洛伦佐站在人群之外,只是望着他微笑。 「殿下!」在一位学士停下的空隙中,乔万尼终于忍不住走向洛伦佐。他在公爵身前停下,直视着那双海蓝色的眼睛:「我能得到您的建议么?」 洛伦佐看着他,目光十分柔和。他伸出手,很轻地揩去了少年额角的汗滴。 「是我见过最好的。」他说,「它是,你也是。」 第17章 十三(下) 在后来,见过这尊塑像的人们均得出了一致的结论:这是一座该被所有人看见的塑像。经执政团审视与决议,这尊赫丘利将被放置在市政厅二楼的楼梯顶端,供所有途经的市民瞻仰。这一年的八月二十九日,在纪念佛罗伦斯的主保圣人施洗约翰的同时,市民代表们为这座雕像举行了隆重的揭幕礼。随着猩红色的呢绒罩布为掌旗官所揭开,众人们均在同一时刻屏住了唿吸。 这座城里的人们已很长时间不曾见过这样的一尊雕塑。它的每一寸躯体曲线都准确流畅,带着勐烈而庞然的力量感;既具备大理石的沉稳与坚毅,又有如纪念碑般庄严肃重。别于传统的塑像是,乔万尼没有将它的表面完全抛光,而选择保留了石料原始的粗糙质地,这使其更贴切于传奇中力量之神的特性。即使它是一尊异教偶像,闻讯前来的神父与修士们也不会对它妄加指责,这样一尊英武无俦的人像具有为一切伟人所共有的灵魂,你可以将它视作赫丘利,也可以认它为果敢好战的圣乔治——毕竟他们手中都有一柄斩龙的剑;他们拥有了一位英雄的化身,它代表了城市的荣光,这就够了。 当他们知道这座雕像的作者甚至还不满十九岁时,赞美化为了惊嘆。乔万尼再度被人们围在中心——他近日已习惯了这样的待遇——一些人想要和他探讨古典哲学,另一些人则坚持认为他一定是位虔信者。直到乐队开始奏乐,一名贵族上前朗诵他为这座雕塑所作的十四行诗,人们才不情愿地归于原位。乔万尼不动声色地站在了洛伦佐身边,公爵侧头看着他,嘴角带着微笑。 「你是我的骄傲。」竖琴的声音响起时,洛伦佐轻声说。 ——这胜过此前的所有嘉奖。 夜晚人们在美第奇宫举行了一场庆功宴。在路易吉的督促下,他终于换上了进宫那一日家族为他准备的正装,穿上那身浅色的缎子礼服后,用路易吉的话来说,是「满身灰的石匠忽然像个少爷的样了」。掌旗官在宴会开始前宣布,出于对年轻艺术家的表彰,市政厅将即日起向乔万尼提供每年一百弗洛林的年金。人们为他鼓掌,举杯高声喝彩,他们中的许多人起初赴宴不过是为了一夜的放纵消遣,此刻却开始真正地将目光投向了他。乔万尼在这一夜收穫了数个订单,它们都来自城中的显贵,酬劳不菲;同时他敏锐地注意到,这些贊助人看他的目光颇为耐人寻味,这些订单中有多少是出于对艺术的真正热爱,或只是为了借家藏艺术品而留名后世,甚至是感到了洛伦佐对他格外的照拂,想要以此接近公爵——都犹未可知。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管这些邀约关乎怎样的目的,从他完成第一座独立雕塑开始、从这一夜开始,他将不再是圣马可花园中那位籍籍无名的学徒,而是城中炙手可热的艺术新贵。 洛伦佐一整夜都被索代里尼家族的几位年轻人包围着,旁人很难和他搭上话。乔万尼被来客们连哄带劝地喝下了几杯酒,当舞曲奏响时已有些微醺。他惊讶地发现,竟有几位衣裙华贵的淑女正试图向他走来,几乎是下意识地,他连忙以身体不适为名离开了宴厅。 他来到庭院之中。泛着雏菊气息的晚风拂面而来,乔万尼走到修剪成壁龛样式的树篱边,缓缓唿吸着夜里清凉的空气。直到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有人在叫他:「乔。」 他转过身,看见了贝尔托尔多。 出于某种直觉,他感到今夜他的老师与以往很不一样——贝尔托尔多看着他,浑浊的眼睛里有几乎类似于拘谨的情绪。他踟蹰了半晌,说:「……我就直说了。」 「您说。」 第28页 「我听说,你的父母在为你订婚之前就去世了,」贝尔托尔多说,「是这样吗?」 「是。」乔万尼答道。 「你快十九岁了,早已不是个孩子了,」贝尔托尔多慢慢地说,「我想,这件事也该提上日程了……你想不想要一位妻子?」 「……」 乔万尼愕然地看着他。他几乎是立刻说出了「不」,但很快掩饰好了自己的惊讶。贝尔托尔多正紧紧地盯着他,等待一个解释,于是他说:「殿下二十五岁还未成婚,我以为现在提这件事还早。您——您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洛伦佐殿下?他那是拖得太久了——他这样身份的人,本该在十年前就为我们娶来一位公主。」贝尔托尔多摇头,「你不一样。你需要一位贤良的妻子为你打理琐事,以便专心创作。」 他的目光里有真诚的关心与希望。乔万尼在一剎那间读懂了他的意思,一时说不出话了。 他想起他曾远远地见过贝尔托尔多的侄女。他的老师一生未婚,专心投身于雕刻艺术,唯一在世的亲人便是那位白皙丰腴的姑娘。她有着蓬松的栗色捲髮。也许并不识字,也不懂得鑑赏绘画,但想必是一位操持家务的好手。 他垂着头,迟迟没有回答。 「别急,年轻人。」离开前,贝尔托尔多拍了拍他的肩,「不用现在给我答覆。」 乔万尼独自在庭院中站了很长时间。无需思考,他想他明白自己的答案:拒绝。他与那位女子从未相识,且他十分确定两人间殊异的志趣与喜好不会引向幸福的婚姻。他站在立着尼普顿雕塑的喷泉边,听着水流一遍又一遍地跃起再坠落。或许是读了太多的古典着作,谈及爱情时,他想到的是《会饮篇》中的描述。爱情,这种古老而伟大的情感,它类似于高尚的友谊,却又比那更深沉,在增进人们的智慧或其他美德的同时,又蕴含着对未来幸福和善的企盼,是一种澎湃和永恆的力量……将与他相守一生的人,应当也如此认同柏拉图的观点——那将会是谁? 在想起那双蓝眼睛的那一刻,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危险处境。 乔万尼返回宴厅,所剩的客人三三两两地散布在各个角落,调情、斗嘴或是套近乎,很少有人注意他。他走到陈列酒水的长桌前,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他庆幸贝尔托尔多已经走了,没人会在他耳边不断地唠叨酒是如何地影响手的稳定性。这杯酒出奇地烈,如同一团滚过喉咙的火焰,他呛了一声,仍是把它喝完了。 他又为自己斟满了酒杯。这一杯之后,他的视线开始变得朦胧,但却觉得自己更加清醒了。身旁似乎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但他听不太清。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喝完了第三杯,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腕,叫他「乔」。 「你喝了多少?」那个人在问他。 他的声音真像洛伦佐,乔万尼想。他没有理会,迳自去抓酒壶,但那人截住了他的手。乔万尼偏过头,看见了公爵的脸。他想他是在做梦。 「你醉了。」洛伦佐握着他的手腕,将他拉起来,「走吧。」 「我没有。」 「……」洛伦佐沉默着。 他被洛伦佐牵着往前走,仍在说:「……我不能离开。」 「为什么?」 「在等人。」 「谁?」 他们走到二楼的平台上,周围没有人。乔万尼忽然停下脚步,拉住了他。他没有回答,只是定定地看着洛伦佐,忽然笑了一下。 「你。」他低声说。 有一刻,洛伦佐感到自己睁不开眼。他愿意相信,是因为乔万尼身后镜子的反光。 太明亮了,他想。 「你醉了,」他重复道,「我送你回去。」 乔万尼安静地跟在他身后。洛伦佐为他打开门后就要转身离开,乔万尼将他拽了进来。门在他身后关上。 「你……」洛伦佐张了张口。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他们已经开始亲吻了。 (省略) 天啊……他想。 乔万尼开始吻他的脖颈和锁骨。当他的手向下探去时,洛伦佐抓住了那只手。 他的声音很哑:「不。」 乔万尼没有违背他。两人间的沉默仿佛维持了一个纪元,足够天堂建造又覆灭。洛伦佐慢慢地坐起来,直视着他:「你真的醉了吗?」 回答他的是乔万尼清醒的灰眼睛。 即使他先前醉过,也早已恢復了意识。洛伦佐闭上眼,艰难地唿吸着。一只手伸入他的发间,缓缓地、轻柔地抚摸他的后颈。 「我会忘,」他听见乔万尼说,「如果你想。」 乔万尼抽回手,转身离开了房间。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因为后半段被锁了,删了三百来字。接下来要赶各种ddl,六月恢復更新,不坑xd 第18章 十四 八月过后,灼人的热浪逐渐从托斯卡纳撤离,鸢尾花在枝头谢去,空气中泛起初秋干爽而萧瑟的气息。九月,一个晴朗的早晨,圣母的腰带与戒指从梵蒂冈来到了佛罗伦斯。这是它巡迴展出的第一个城市。人们拥挤在道路两旁,热切地望着一队瑞士僱佣兵护送那两件装着圣物的银匣进入圣母百花教堂。在之后的几日里,它们接受了成千上万佛罗伦斯市民的膜拜。神父说,这座城市已有十年不曾如此虔诚,人们长久地俯拜在高祭坛下,默念那些他们生疏已久的祷文,仿佛明日就要面对最终审判。在圣坛左侧独属于美第奇家族的祈祷室里,洛伦佐·德·美第奇同样跪在圣母像前,人们路过时可以瞥见他在栅格后一动不动的背影。众人为公爵对信仰的忠诚所感动,他们在离开教堂时满含骄傲地说:看,这就是我们的首席公民。 第29页 就连波利齐亚诺也鲜少能与公爵交谈。四日前的清晨,洛伦佐将一封即将寄往罗马的信递给了他。他一言未发,看上去相当憔悴,显然一夜未眠,于是他没有多问。此后数日,洛伦佐每日都会在教堂中度过漫长时光,往往回宫时已是傍晚。这一日,他终于等到公爵早早归来,当他站在书房门前时,只见洛伦佐正仰望着墙面上那座雪松木雕的基督受难像,仍是一身白色的赦罪服。 衬衣粗糙的刚毛在公爵的后颈上勒出了一圈清晰可见的红肿伤痕。洛伦佐转身向他微笑,神色一如往常。波利齐亚诺注视着他,紧紧抿着嘴角,像是在替他忍着某种痛意。他直觉洛伦佐平静的面容下一定埋藏着一座火山:短短数日间,公爵更瘦了;仿佛有什么正在由内而外地炙烤着他,同时消蚀着他,这样下去,他很快就会变得形销骨立。 「您还好吗?」他问。 「很好。」 「恕我冒昧,」波利齐亚诺迟疑地说,「那封送往罗马的信,是……」 「是的。」 「多快?」 「就在下周。」洛伦佐说。 他看着波利齐亚诺,不闪不避。波利齐亚诺沉默了一会,许久后,他问:「……他知道吗?」 洛伦佐没有问「他」是谁。顿了顿,他说:「不知道。」 波利齐亚诺明白自己该止步于此。他转而恳求公爵应保重身体,节制苦修的时间,洛伦佐顺从地点头——但波利齐亚诺知道他没有听进去。他向他的谋士交代了随后该筹备的诸种事宜,说这些话时,他与往常看上去没有什么不同。谈话在这里就该结束了,洛伦佐静静地等着他道别,波利齐亚诺却仍站在原地。公爵冷静得反常,仿佛数日前备受煎熬的另有他人。他忍不住再次问道:「您真的还好吗?——请原谅我的多嘴,我必须说,现在的您真让我担心。」 「这么明显吗?」洛伦佐笑了一笑。 他的坦诚终于让波利齐亚诺松了一口气。「是的,」波利齐亚诺说,「看上去,您像是在从信仰上寻找慰藉,但是显然,它并不是您的解药。」 他想起《使徒行传》中的句子:「除他以外,别无拯救」。然而当痛苦正是由主而来时,主亦无能为力。 洛伦佐回身看着他,那一层薄薄的笑意从他脸上消失了。有一刻,波利齐亚诺确信自己看见了他竭力掩藏的痛苦。 「我想,」洛伦佐慢慢地说,「我已经站在火湖之中了。」 过去的四天里,乔万尼没有动手制作任何一件雕塑。这样长时间的停滞对从前的他来说是极其罕见的,他的沉静坚定歷来为人所称道,极少有焦躁不安的时候,更从未像现在这样,感觉自己仿佛忽然被斩去翅膀的飞鸟,无可抑制地迅速坠落,而下方一片漆黑。这绝非短暂的迷狂,他试图在迷惘中保持清醒的头脑,得到那个显而易见的答案。那是他渴求已久、但又无可承受的,他会试着将它称之为「爱情」。 它是一朵玫瑰,也是一场暴风雨。在过去的十八年里,他拥有无可动摇的信仰,如今这成了致命的枷锁。他自小熟读的经文鞭笞着他,告诉他这是如何可憎的事,犯这罪的人终将被人主治死,「罪要归到他们身上」,从万民中剪除。一念及此,身下的床仿佛变为了荆棘,他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睡,在最难以忍受的时候,他跪在苦像前祈祷,毁灭我吧,降灾于我吧,如同您曾毁灭所多玛……我已犯下了如那城中人一般的罪。但悔过是万万不可能的,那个人已经先主一步取走了他的灵魂。 洛伦佐。在不分昼夜的煎熬中,他千万次从这个名字中汲取力量。靠近他会被灼伤,离开则如同被杀死。仿佛是出于某种可悲的默契,他们没有再说过一句话,甚至碰面时亦低头避过。在擦身而过的瞬间,他需要用尽自己全部的意志力才不会转身奔向他……他记住他所能见到的每一个细节,那人抿直的嘴唇,攥紧的手指,愈发瘦削的身形,都与他如出一辙。 谁也无法打破两人间的僵局。第五日时,乔万尼终于又投身于雕刻之中,他连续数日闭门不出,试图让繁重的工作麻痹自己,而这很快被证明是徒然。当贝托尔多前来告诉他那个消息时,他的工作间中只有大量被废弃的蜡模与废品。这让他的老师实打实地吃了一惊。 「你这是怎么回事?」贝托尔多一脸不可置信,「总不会是因为赫丘利的成功而堕落了——我不会相信的,你从不是会骄傲的人。告诉我,是因为什么?」 而他最终也没能从乔万尼口中撬出只言片语。执拗的青年宁愿沉默也不愿撒谎,他一无所获,换了个话题:「打起精神来,我们要开始忙了,管家希望我们开始筹备一座维纳斯像。确实,我们的庭院中太缺少女性了。我想,做一件怀抱丘比特的美神如何?管家说,这会是一个好兆头……」 「什么?」生平第一次,乔万尼不顾礼节地打断了他,「什么兆头?」 「他没有明说。」贝托尔多不以为意地摇摇头,「但是,还能是什么?」 极致的不安让乔万尼一时难以唿吸。他托人向波利齐亚诺传达自己想要见面的请求,谋士答应了他。第二日,乔万尼早早来到他们约定的房间,在地毯上来回踱步。赫丘利完成之后,他们的文法课停止了一段时间,但他想波利齐亚诺明白自己并非为研读经典而来。一向守时的老师这一日迟了很长时间,通过询问管家,乔万尼得知他被临时召去会见来访的枢机主教,克罗齐·奥尔西尼。 第30页 「奥尔西尼主教为什么在这里?」他问。 管家摇了摇头,请他宽恕自己无可奉告。 乔万尼无法忍受继续等在这里。他走到一楼,徘徊良久后,终于等到波利齐亚诺陪着红衣主教走下楼梯。洛伦佐没有下来,这让他在失落之余又放下了心。枢机是位雍容华贵的中年人,他满面微笑,不知道他先前与公爵达成了什么协定,他看上去十分满意。波利齐亚诺注意到了站在一旁的乔万尼,但假装不曾看见。他们站在门口,客气地彼此赞美,忽然间,枢机抬头望向门楣上方的雅努斯头像,笑道:「我已迫不及待想看见它挂上橄榄枝的样子了。」 「这一天不远了。」波利齐亚诺回以微笑。 乔万尼僵在原地,心像水中的铅一样勐地沉下去 波利齐亚诺向枢机告别,目送他登上马车远去。此后,他一直站在门边,许久后,才缓慢地转过身去。 乔万尼就站在他身后,正无声地注视着他。 可怜的、可悲的人,波利齐亚诺在心中长嘆——他从未在哪双眼睛中看到过如此多的痛苦。 「我想,你已经不需要我的答案了。」他对乔万尼说。 作者有话要说: 鸡/奸(sodomite)的词源可能来自所多玛(sodom),有学者认为该城中的人就是因为这项罪过被毁灭的。此事见于《创世纪》:「当时,耶和华将硫磺与火从天上耶和华那里降与所多玛和蛾摩拉……」(创19:24) 门前悬挂橄榄枝是文艺復兴时期的婚俗。 第19章 十五(上) 在他的上方仿佛一直悬着一口古钟。这口钟锈迹斑斑,摇摇欲坠,当某个特定的时刻来临时,会将他砸得粉身碎骨、血肉模煳。他突然又自然地明白了,是的,他一直知道它的存在,只是一直在逃避。因为掌控它的绳从不在他的手上,甚至也从不在洛伦佐的手上。 ——如今它落下来了。 他先前的挣扎如今看上去像个笑话。他曾以为他的痛苦来源于信仰与爱情间的抉择,然而其实从来都不存在什么选择:通向爱情的路从最初时就是堵死的——他可以是一位背德者,而洛伦佐永远不行。公爵需要妻子,就如树木需要树叶那样理所当然。 像那个有关克里特岛的传说一样,世界在一夕之间变成了迷宫,他是被囚在其中的奴隶,在荆棘与火焰中漫长穿行,却发现道路的尽头原来是一堵墙,原来这迷宫从不曾设置出口;然而他的来路早已化为齑粉,如今身后只剩深渊。能够停止和后退的就不是爱了;因为它一旦开始,便永不止息,至死如此。 很快,这座宫殿将迎来它的女主人,他环视四周,墙角的半身石像们正用它们空白的眼睛凝望着他,神情近似于怜悯。九月的午后余温尚存,阳光璀璨,他却觉得寒气蔓延在他的骨缝间,几乎将他冻成了冰。那些画面像毒蛇般潜入他的脑海:一个来自罗马的贵族,她将在神的祝福下与公爵结合,登上洛伦佐的床榻…… 他不敢再继续想像。 乔万尼如同漂浮的魂灵那样返回工作间。贝托尔多在室内等待他,手指在一尊他未完成雕塑面容上摩挲,一见他就站了起来:「太好了,你终于回来了。我刚刚……」 他意识到面前的青年神情不对,声音逐渐停下。贝托尔多担忧地注视着他:「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乔万尼像往常那样坐在自己的雕塑前。他茫然地想,为什么这么问? 「我很好。」他说。 他拿起一旁的錾刀,准备开始修復昨晚对石料犯下的错误,贝托尔多紧紧地盯着他。乔万尼抬起手,而刀忽然毫无预兆地从他手中落了下来;他躬身拾起,再度举起手腕,然而他的双手——这双曾经能毫不停歇地工作数个昼夜的手——仿佛已突然失去了所有力气。錾刀再次轻易地从他手中脱落,重重摔在地面上。 终于,乔万尼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它们正在剧烈地颤抖。一滴水顺着他的面颊流下,砸在了他的手背上。 佛罗伦斯的市民在三天后知道了这一消息。橄榄枝被挂上了美第奇宫的门楣,宫门中伸出了两道管子,日夜不断地向过路民众免费提供美酒;每日午时,僕人们站在二楼面向街道的露台上,向下方的行人抛来白面包与甜点。卫兵们在圣马可广场四周拉起了线,数十名工人正在这里搭建脚手架,因为下周此处将进行一场为庆祝婚礼而举行的竞技锦标赛。夜幕降临时,烟火会从阿诺河对岸升起,一声锐响之后,连续六朵象徵着美第奇家族纹章的红色烟火将依次闪现在城市上空。婚礼还未进行,城市却已陷入了狂欢。人们企盼着公爵的婚事,比企盼自己的更甚;在过去一年政治斗争与贸易衰退的阴影下,他们已为一场盛事等待了太久,公爵的婚事无疑来得恰到好处。金币随着人流接连不断地涌入佛罗伦斯,进入市民们的钱包里。每个人的面孔上都带着笑容。 佛罗伦斯日益拥挤,法国、西班牙与义大利诸邦国的游人汇聚于此,翘首期待着见证一场神圣婚姻。美第奇家族的亲戚与朋友亦从各地汇聚而来,人数甚众,城中一时停满了绣着各自家族纹饰的马车。洛伦佐的母亲、长年在郊外别墅休养的贝娅特里齐夫人也在一个午后回到了宫中,这是数年来乔万尼第一次见到她。公爵夫人优雅非凡,和她的丈夫与儿子一样热爱艺术,她特意召见了乔万尼,向他表达了自己对那尊赫丘利像的喜爱。 第31页 「在多纳泰罗与贝托尔多之后,我们终于又等来了你,这是洛伦佐的幸运。」她温柔地望着他,「真希望你能一直留在这里。我们都会很高兴的。」 她亲切的目光让乔万尼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他向她道了谢,却意识到自己无法为未来作出任何承诺。 九月中旬时,奥尔西尼家族的独女、枢机主教的妹妹凯萨琳奥尔西尼从罗马来到佛罗伦斯。那一日的天气出奇地冷,但凛冽的秋风亦无法阻挡围聚在美第奇宫前的市民。他们将道路堵得水泄不通,大声唿喊着凯萨琳的名字。和所有人一样,乔万尼在宫门下看着这一幕,越过人群,他看见洛伦佐的新娘,她有一头淡金色的长鬈髮,像稀薄的黄油。她的脸上缀着几颗幼嫩的雀斑,透着病恹恹的苍白。在之后的几日里,她获得的了「白鱼小姐」的绰号,这与她的相貌十分贴切。人们说她有十五岁,而她看上去比这更小,就像个小女孩。 这不是一张陌生的脸,乔万尼曾在一间房间的画像中见过她。现在他知道了,他所见到的是那些渴望与公爵联姻的贵族们送来的参考,显然,她是其中的胜出者。人们的热情因凯萨琳的到来而愈发高涨,舞台已经布置好,唯独婚姻的另一位主角仍旧缺席——洛伦佐在与奥尔西尼主教道别后便启程前往米兰,至今仍未归来。 天气一日日地变冷。人们说这场婚礼本该在初夏举行,人人都知道,初夏是最宜于受孕的时节。洛伦佐拖延得太久了,如今只能赶上占星术士们今年定下的最后一个吉日。这使得城市未能以它最美的一面迎接新娘,毕竟「鲜花之城」中的大多数花树已经开谢了。珀尔赛福涅回归冥府,因而大地凋敝。 「好冷,」路过乔万尼的人哆嗦着说,「毕竟是秋天了。」 当诸公国的使节如数到来时,洛伦佐终于归于城中。他出现在美第奇宫门前,亲自向使节们道谢。贡查加送来了一匹骏健的雪白种马,它将在日后的婚礼□□中引领人民;东方的苏丹则献上了一些人们前所未见的长颈鹿和白狮,这些异兽和因见到它们而兴奋的人们被城中的画家一同记录在了笔下。 在当夜举行的盛宴上,洛伦佐没有见到乔万尼。往常美第奇用餐的长桌边总会为乔万尼留有位置,而如今为数众多的来访使节已将他的空缺填得满满当当。波利齐亚诺观察着公爵的神情,最终也没看出他的异样。公爵的微笑如此热情,没有人会质疑它的真挚,他没有拒绝任何一位向他祝酒的人,像喝水一般喝下一杯接一杯的烈酒,但仍维持着无懈可击的风度与礼仪。宴饮一直持续到深夜,波利齐亚诺发觉他的双眼逐渐泛上雾气,终于找机会拿过了他的酒杯。 「足够了,」他在公爵耳边低声说,「接下来由我处理。」 洛伦佐向他感激地点了点头。 向众人道别后,他独自走上楼梯,廊间的枝型烛台上缀满火光,倒映在大理石的四壁上,波纹般闪动,白昼般明亮。他却仍觉得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卧室门后的黑暗里,他看见一道笔直伫立的人影,随烛光投入门扉,露出了一副苍白英俊的轮廓。 乔万尼沉默地注视着他。洛伦佐站在门框边,恍如身在梦中。他反覆地眨了眨眼,望进了那双凝聚着火与光的灰眼睛。 「是你呀。」他轻声说。 第20章 十一 越过高大的拱形窗,月光如白鸟般停落在窗台,将两人的剪影倒映在地毯上。乔万尼一动不动地伫立原地,深灰色的眼睛中仿佛凝聚着火与光。有一个瞬间,洛伦佐觉得他将向自己走来,然而他没有。 隔着三步的距离,乔万尼闻到洛伦佐身上浓烈的酒气。 「你喝酒了。」他说。 像是一句平常的陈述,洛伦佐没有从他的语气中听出尖刻与愤懑。他并不因此欣慰,而是微微垂下头。 「只有这样,」他说,「我才敢来见你。」 乔万尼看着他,嘴唇动了动,什么也没说。他们彼此对视,洛伦佐说:「我们到外面去。」 聚集的来客使宫中耳目纷杂,离开或许是正确的选择。他们从后门离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深夜的佛罗伦斯静悄悄的,入夜时落了一场小雨,在街道凹陷处聚起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水泊。一两个月前,他们偶尔会像这样在夜间漫步,如今是最后一次了——至少,很有可能是这样。他们都清楚这一点。 他们绕到宫门后的小巷里,一直走到感恩桥边。佛罗伦斯在这个月里实行宵禁,他们没有遇到任何行人。阿诺河缓慢地流动着,水声汩汩,河面的烟雾因月光而泛起幽静的蓝色。一尊简陋的小圣母像立在街角,孤零零地站在神龛中,身前凝结着一层厚厚的白蜡。夜雨将献给她的蜡烛全数熄灭了,这样也好,黑暗遮蔽了她的视线,使两名路过的罪人得以掩藏。 静寂的夜色中,乔万尼清晰地听见自己十分平稳的心跳。他本该觉得心烦意乱,然而此刻的他所感受到的是一种类似消沉的平静,几乎接近于荒凉,仿佛燃烧后的余烬。在刚听到消息的那一刻,他以为自己会愤怒,然而——他凭什么对洛伦佐感到愤怒呢?他意识到,自己无法责备他。 他们间仍维持着难以打破的沉默。很长的时间里,两人都没有开口,像是怕语言会惊扰了最后的温存。洛伦佐走得很慢,仿佛有无形的重量压在他肩上,但他的嵴背仍挺得笔直,像一位公爵应有的那样。 第32页 「我有话想问你。」终于,乔万尼说。 「问我你想知道的一切事情。」 「一切?」 「只要你想。」洛伦佐承诺道。 于是,这场预谋已久的谈话开始了。 「我在原野上遇到你时,你刚从罗马归来,」他说,「是在那时定下的么?」 ——在马车上,他曾问洛伦佐此行的目的,洛伦佐用「筹建学园」移开了话题。而他在罗马订下的不是地契,而是一位新娘。 「是。」 「驱逐多明尼科,是因为他提前知道了消息?」 ——当天夜里,在弄臣最后一次出现的晚宴上,他提到了宫殿「未来的女主人」。这就是他从此销声匿迹的原因吗? 「他提起的时机太过巧合,」洛伦佐说,「请原谅我的多疑。」 而他的猜想在日后立刻被证明是正确的。活跃在宴会上的弄臣是来自帕齐家族的密探,在他身边已埋伏了数年。这就是权力者们的生活。 乔万尼沉默了半晌:「人们说萨尔维阿蒂将主持婚礼。」 「是的。」 「这是一次示好吗?」 沉默片刻后,洛伦佐说:「可以这样理解。」 「你选择了一位来自奥尔西尼的……」乔万尼艰难地说出了那两个字,「……新娘,这是一次威胁,是吗?」 洛伦佐无声地看着他。他听到乔万尼继续说: 「你的示好与威胁针对的是同一个人。」他使用的是一个肯定句,「……在世的人中,最神圣的那一位。」 绝对的寂静一时充满了他们之间。洛伦佐不再向前走。他停在原地,深深地看着乔万尼,许久,终于轻轻地点了点头。 「你总是比我想像中走得更远。」他说。 他确信美第奇的秘密还未到世人皆知的地步。乔万尼从碎片般的消息中推导出了这一场利益交换的真相:与枢机团中权势最盛的奥尔西尼主教成为姻亲,在未来的教皇身上下注,以制衡如今圣座上的人。且奥尔西尼家族一直以其悠久的罗马贵族血统骄傲,私下里,他们将从西斯笃四世称为「那位渔夫」,从不掩饰对他的轻蔑。而在使教皇产生忌惮之余,洛伦佐选择了西斯笃四世的亲信作为他的婚礼祝福,这是一次示好,是向罗马递去的橄榄枝。 他们站在商铺街的一处岔道上,周围没有民居,不必担心旁人窥听。洛伦佐问:「这是你想了解的全部吗?」 当然不。 但乔万尼不再开口。过去的三天里,他整日整夜地思考着这些,如今他得到了答案,却不知道该为此宽慰或是悲哀。他意识到,他们之间其实没有什么好说的——这是一场葬礼般的道别,仅此而已:不会有争执,也不会有指责。彼此对发生的一切早已心知肚明。 「你爱她么?」 就在洛伦佐以为他将一直沉默下去时,他听到乔万尼问。 「如果把爱情理解为温情、怜悯以及敬重之心,」洛伦佐说,「是的,我会试着爱她。」 「你明白我指的是什么。」 「很遗憾,我做不到。」洛伦佐说,「她也不是为赢得我的爱情而来的。」 如无意外,他的婚姻会与这世上大多数贵族的婚姻别无二致。他想起奥尔西尼主教在晚宴上似是而非的玩笑——「我的妹妹最擅长的就是缄默,」主教大人说,「即使您把情妇养在自己的房间里里,她也不会说半个不字,殿下。」 但除此之外—— 乔万尼紧紧地注视着他:「为什么?」 洛伦佐短促地笑了一下。他说:「你不知道吗?」 猝不及防地,他向乔万尼走近了一步。两人间的距离骤然缩短,洛伦佐仰头看着他,嘴唇几乎可以擦过他的耳廓。 乔万尼听见他嘆息般的低语:「——因为我是一个鸡/奸者。」 街道深处忽然刮过一阵冷风,接着是针尖般细密的雨,乔万尼打了一个寒颤。雨滴顺着洛伦佐雪一样惨白的脸颊滴落,他像是在一瞬间已泪流满面。没有人会直言不讳地说出这个词,他们总会以更委婉的方式表达。而洛伦佐在说出它时,语气非常平静,仿佛把自己压抑到了极致,忽然漠然而无畏了。 「我行过许多不义之举,这是其中最恶的一件,」他一字一顿地说,「在威尼斯,我该被割去鼻子;在佛罗伦斯,我活该被绞死。」 乔万尼勐地抓住了他的手腕。洛伦佐向他的脸颊伸出手,却没有触碰他:「我是要终生活在阴影中的人,否则就将被万人唾弃;我是被圣彼得拒在天国门外的人,终将被耶和华治死的人;因为我是罪人、恶徒、渣滓,是该被烧死在但丁的火雨沙漠中的人。」 「你不知道吗?」他重复道,「我警告过你的。那天我对你说:我也有我自私的欲望。其实这何止是自私?它是魔鬼的造物,是受诅咒的、难以启齿的、令人作呕的……」 「别说了!」乔万尼低喝道。他将洛伦佐发颤的身体勐地拥进怀中:「我请求你……」 在他怀中,洛伦佐静默了片刻。他似乎想抱住乔万尼的后背,然而双手在途中已缓缓垂落。雨滴又沉又钝地落在他们身上,乔万尼紧紧抱着他,忽然发觉,在濡湿的上衣之下,洛伦佐已瘦到了令人惊心的程度。在他们之间,由爱而生的惩罚是如此公平无私,曾降临在他身上的也分毫不差地压在了洛伦佐身上。 第33页 「你拖到今天才回来,」乔万尼低声问,「是为了躲开我吗?」 他看见洛伦佐唇边苦涩的微笑,这解释了一切。 「我决定,当我回来时,我将向你坦白一切——我生来就带着这样的罪,而且我早就知道了。」洛伦佐轻声说,「我当然很想逃避这一幕。」 「如果可以,」他喃喃着,「我曾想将罪恶拘禁在我身上,终生独身一人,就像修院里的人们一样。但我很清楚,这只是一个幻想。我希望神为此怜悯我。即使如此,我也早就决定不与任何人产生情感上的瓜葛,过去的二十年,我一直是这样做的。直到你……是我使你误入歧途。」 「我向主发誓,最初我对你绝无邪念,也许是我不该将你引向柏拉图,『希腊人那难以启齿的罪孽』,神父们都这么说,是它们误导了你吗?在这之后,我不该一再接近你;那个晚上,我不该推开你的门……我很抱歉,非常、非常地抱歉……」 「你总是把我想得太好了,乔。然而很多事,我都没有做到。」 「从那时起,」洛伦佐凝望着他的眼睛,「你成了我忏悔的内容。」 一时间,他们都不再说话。四周静极了,只听见雨滴击打石板的闷响。仿佛被人扼住了咽喉,乔万尼张了张口,没有发出一个音节。他攥着洛伦佐的手腕,力度足以留下淤痕。洛伦佐没有看他。 下雨了,他说,像刚刚意识到这场雨的存在一样。 那么,如今他们之间已没有秘密了。 乔万尼松开洛伦佐。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两人沿着来路往回走,不再交谈,眼神亦不再相触。接近美第奇宫时,乔万尼停下脚步,说:「我不会参加你的婚礼。」 「但我祝福你,」他哑声说,「全心全意地。」 洛伦佐什么也没有说。他的背影顿了顿,随即继续向前走去。在乔万尼的内心深处,他已料到了这个结果:公爵不会挽留他。 乔万尼从后门回到宫中。他来到隔壁贝托尔多的房间,门没有上锁,乔万尼悄无声息地走进,单膝跪在贝托尔多床边。老人十分警觉,在他来时已睁开眼睛,认清来人后亦一言不发。乔万尼握住他的手,郑重地将嘴唇贴上他的手背。两人默默对视了一阵,忽然间,乔万尼看见两行湿痕出现在了贝托尔多沟壑丛生的面容上。 「我猜,」贝托尔多说,「这就是你的道别了。」 乔万尼点了点头。他没有解释,他猜他的老师早已了解一切。贝托尔多没有阻拦他,他摸索着搂住乔万尼,在他的发顶吻了一下。 月落之前,乔万尼收拾好了行囊。唯一注意到他离去的是门前瞌睡的守门人,但他只看了乔万尼一眼,又立刻沉沉睡去。宵禁还未过去,佛罗伦斯的街上行人寥寥,雨已停了。抵达第一道城墙前,一阵马蹄声从他身后传来。一名陌生青年翻下马背,将一枚刻着美第奇纹章的徽章递给他。 「凭它可以在任一家美第奇银行中支取钱财,」青年说,「据说,多少都可以。」 他没有解释更多。他离开后,乔万尼来到阿诺河畔。深夜的河水凝重如静止,他松开手,徽章无声地沉入河面,没有激起一点水花。 接着他摘下胸前的美第奇家徽,它已在他的心脏前方佩了一年有余;一年以前,贝尔托尔多将它递给他,象徵着他成为了家族的一份子……那已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想起希罗多德的记述。千年之前,远征的希腊英雄们离开幼子与爱人,在港口沉下大量的铁,发誓除非铁块浮起,否则绝不归乡。 夜风扬起他的斗篷和头髮,乔万尼心想,那么我呢? 他的心告诉他,他是绝不会做到的。 美第奇宫的三楼,一道身影伫立在拱窗前,望着远人的背影逐渐被夜色吞没。他在那里一直站到天亮。 作者有话要说: 「鸡/奸者被烧死在火雨沙漠」出自但丁《神曲》。 第一卷完。本卷的卷名「le temps revient」是歷史上那位洛伦佐曾用过的一句标语,可以译为「重头开始」或者「时光回溯」。 第21章 一 他梦见一片荒原。和佛罗伦斯百花盛开的原野不同,沿着圣雅各的路径,他向西远离城镇,在野地昏黑的憧憧树影间遇见了一座哈德良时期残存的别墅。百年衰颓之后,壁画和雕塑朽烂残破,门庭前护卫旅者的墨丘利已只余一只手臂。昔年的王族花园杂草丛丛,阶边的罂粟花早已枯萎,垂下深棕色的荚壳,不远处盘踞着一团蛇影,走近后才看清那只是一具蛇蜕;他清除了廊间蔓生的刺黑莓,在滴水的石檐下铺开毛毯。漫天都是星辰,术士靠它们闪烁的规律和移动的轨迹预测命运。中天最明亮的那一颗是深蓝色的,闪动宛如温柔的眼睛。 如往常一样,他在睡前从行囊中拿出一尊小小的圣母像,向她跪下长祷:玛利亚,天主面前罪人的辩护者,我们救主的母亲,请您庇佑他,将他心所愿的赐给他,成就他的一切筹算;不叫他遇见试探,救他远离兇恶…… 洛伦佐。在想到这个名字时,梦境结束了,他勐地睁开眼睛。上方是酒馆漆黑的乌木房檐,晨光渗入尘埃累累的窗帘,映在床边灰白的泥墙上。他摊开手,手心的弗洛林背面朝上,刻着一朵盛开的百合花。他将它翻到正面,注视着美第奇公爵的头像。 第34页 新版的弗洛林金币在他离开两年后发行,从那时起,他养成了攥着金币入眠的习惯。后来,早起的助手曾在晨间目睹他盯着钱币出神,他「钱袋子」的绰号就是这样在那时他任职的宫廷中流传开的——人们认为他对业已十分高昂的酬金仍不满足。他并不责怪那位学徒,也不计较这样称唿他的人,他们只是什么都不懂。无知不是他们的错误。 现在他回来了。 乔万尼走到窗边,木窗下是熙熙攘攘的人群,男人和女人,老妇与幼儿,商人、屠夫与卫兵,他们匆匆地走在佛罗伦斯的长街上,鞋跟在石板上发出「哒哒」的响声,像马蹄一样。烤面包和樱桃花的香气在干燥的空气中蔓延,远处是一片又一片朱红色的屋顶,乔托的钟塔,圣母百花教堂,家族的波波里花园,最后,乔万尼看着那座庄严的大理石宫殿,他久别的、曾经的家。 他想起那个梦。他猜那发生在他离开佛罗伦斯之后不久,也许是在前往博洛尼亚的路上,在亚平宁山脉脚下。命运的岔路上,他过着流浪者般的日子,直到抵达下一座敬重艺术家的城市。在美受到尊重的地方,人们将他视为座上宾,而在另一些尚处于黑暗时代的城市,他不过是石匠罢了,仅处于牲口的上一级。这时洛伦佐教给他的东西就派上了用场,每座城市都尊重读书人。而佛罗伦斯——他无法预料自己将在这里停留多长时间。五年之后,她仍是艺术家的圣地,每位学有所成的匠人都愿意在这里发挥一技之长;然而费拉拉与罗马的贵族们同样会对他的到来翘首以待,在罗马时,几位君王已向他发出过邀约。回城的马车上,他曾想:就将一切交给命运吧。而命运在第一天就让他明白了它的力量。 他们在酒馆门前遇见彼此。对视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乔万尼是首先别开目光的人,他不知道这样的注视持续下去会让他做出什么事。走向公爵,像老朋友那样叙旧?还是搂抱他,亲吻他,像他这几年反覆梦见的一样? 他转身离开,仍能感到洛伦佐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在他身后,波利齐亚诺将酒杯递给洛伦佐,公爵接过并道谢,两人很快离开。乔万尼站在二楼,看着他翻身上马。洛伦佐看起来和五年前没有什么变化,时光一向厚爱他。年轻的君王依旧风度翩翩,具有一切受人喜爱的特质。他微笑时,笑容依然真挚、纯粹而热情,就像从未被生活折磨过一样。他的气色看上去比当初更好,时间一向是剂良药。他遗忘了多少,还记得多少?他有新的情人了么?——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他还需要一位艺术家么? 在东方玫瑰色的光晕泛起之前,他停下了无谓的思索。这一日是贝托尔多的葬礼,他正是为此归乡的。 贝托尔多将被葬在美第奇礼拜堂中,像他的老师多纳泰罗一样,他们曾在家族的庇佑下度过一生,最终也将像每一个家族成员那样归去。乔万尼抵达时,他生前的弟子们已静默地站在了一边,圣马可花园中的雕刻学园在贝托尔多病重时解体,如今他们中有些人仍在为家族服务,另一些人则游荡在城中出卖手艺。一位年轻的妇人走过来,他认出她是贝托尔多的侄女,差点成了他妻子的女人。她将带着露水的白花别在他襟口,感谢他的到来。 他跪在老人身边,掀起遮盖尸体的黑布,涂着圣膏的面容上,贝托尔多的神情十分平和。他抬起老人枯枝般的手,在手背上很轻地落下一吻,一如当初道别之时。 严谨、无私、终身坚贞的老人,他没有理由不去往天国,乔万尼想,那么,这就是永别了。 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乔万尼站起身,看见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走近。朱利亚诺,当年温柔的年轻人已憔悴了不少;米兰多拉,曾教导他伦理学的师长;波利齐亚诺,大学者向他轻轻地一点头。接着他不出意外地看见洛伦佐,公爵没有避开他的视线,他们的目光在空中交错,随后各自避开。 神父开始念诵最后的祷词。人们将贝托尔多的身体小心地抬起来,放入一旁的石棺中,那是大师最后的作品,也是一生中唯一为自己所作的一件。仿佛不受控制一般,乔万尼的目光落在公爵身上。他一身黑袍,站在人群的最前方,棺盖合拢后,乔万尼看见他低下头,嘴唇翕动了三次。于是他知道他们心中想的是同一件事。 memento mori.* 葬礼结束后,出乎意料地,那位少妇向他笔直地走了过来,波利齐亚诺偕同在她身边。她说她的名字是伊莱莎,三年前已嫁作人妇。她来是为告知贝托尔多的遗嘱,老人将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了他。 乔万尼无言。贝托尔多是佛罗伦斯十年中最负盛名的雕刻大师,而他的遗产少得可怜。他在世时,他所获得的所有报酬都又交还了洛伦佐,以家族的名义赠给兄弟会,用以为那些贫穷的姑娘提供嫁妆。在生命的最后一年,他因结膜炎而双目失明,仅靠家族的津贴生活,因而留下的钱币不多,唯有几尊作品是价值不菲的。最后她说,叔父在临终前曾说要将遗体留给你,但被我们拒绝了。请原谅我。 他没有想到贝托尔多仍记得当年有关解剖的对话——当时的他以为两人都没有当真。当然,他说,这才是正确的做法。 在他的漫游生活中,他已从死囚身上获得了足够的经验,佩鲁贾和罗马的刽子手愿意为金币出卖一切。他接着请伊莱莎收下贝托尔多的遗产,它们理应是属于她的。然而她坚决地拒绝了他。 第35页 「它们应当属于理解它们的人。」她说。 「那么,请至少接受财物。」乔万尼说。 「不用为他考虑,夫人,」波利齐亚诺在一旁帮腔,「他看起来像个穷小子,是不是?但你知道他榨干了多少贵人的钱袋么——皮亚琴察河经营摆渡的特许权,帕拉蒂尼山下的大庄园……这些都是他名下的财产。」 伊莱莎惊讶地望向他,大约没想到艺术家也并不都是穷困潦倒的。她不再推却,向他屈膝行礼后离开。乔万尼望向波利齐亚诺,他不知道他从前的文法老师竟这样关注他。 「听说了许多遍,当然就记住了。」波利齐亚诺解释道。乔万尼点头,自然将他话中所指当成了来访的各国廷臣们。波利齐亚诺拍了拍他的肩,引他向外走去:「请和我来——殿下在等你。」 剎那间,波利齐亚诺感到青年的身体立刻僵硬了。他微笑着摇了摇头。 人群早已散去。隔着一段距离,乔万尼看见洛伦佐笔直地站在不远处的橄榄树下。他已脱下了那件黑袍,穿着一件雪白的宽袖衬衣,领口上绣着银色的星与月。早晨的阳光不加节制地落满庭院,他的金髮像太阳那样缀着光辉,仿佛感到了他的目光,公爵侧过身,那双蔚蓝色的眼睛转了过来,看向他。 「愿意和我走一走么?」洛伦佐低声说。 终于,他的灵魂在阳光中暖和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拉丁文格言,同本卷卷名,意为「凡人终有一死」。 帕拉蒂尼山是罗马的七座山丘之一,皮亚琴察是教皇国的一小部分,这里的意思是教皇等君主对乔的赏赐十分丰厚。 第22章 二 「那么,」洛伦佐说,「你过得好么?」 「我很好。」乔万尼答道。 他们沿着庭院的小道慢慢往前走。常青藤和迎春花蜿蜒地编织着两侧的绿廊和藤架,下方对称地种着一类气味香甜的灌木,叶片中藏掖着细密的白花,圆润如同珍珠。乔万尼认不出它们的种类,猜想是来自遥远大陆的奇珍异种。临近午时,风吹开早春的凉意,阳光热烈地压下来,将他们的影子印在卵石路上。两道身影间相隔约一肘宽,一个足够谨慎的距离,正适合于久别重逢的君臣。 远处修建枝丫的园丁听见他们的声音,远远向公爵致礼,接着朝乔万尼举起花锄。 「小伙计,」他大声说,「好久不见,终于回来了!」 「瞧瞧这是谁?」果树下挎着篮子的妇人应和着,向他挥舞手臂,「我说过什么?我就说他会回来的!——你是什么时候进城的,乔?」 乔万尼向他们报以微笑。他曾经的工作间就在柱廊正对着花园的一侧,从前时常在休息时帮助老园丁侍弄花木。远远地,他看见喷泉后方的那片茂盛的黄杨林,其中的几棵正是他当年亲手植下,如今已高了十寸有余。 他留意到许多细微的改变。排列成家族姓氏字样的绯红欧石楠代替了巴库斯铜像边原有的白茶花;无花果树边种上了两列土耳其橡树,他猜这也是来自船队的礼物;主喷泉中原先只有一尊尼普顿,如今他的女儿们已环绕四周,水流从她们高举的陶罐中飞跃而出,在日光中熠熠如银。是谁替洛伦佐制作了这些新雕像?——他们也像他一样曾获得公爵的赏识么? 隐秘而小心地,他再度将目光移向洛伦佐的侧脸:公爵也并非一成不变。他仔细地观察他,像画家观察被临摹者一样。这一次他注意到更多细节,洛伦佐不再束髮,深金色的鬈髮自然地垂落在肩上;曾经饱满的脸颊轻微地向下凹陷了,使他的面容多了几分肃然与持重。他也对园丁和僕妇笑了笑,随即留意到乔万尼的视线,紧绷的目光柔化了,落在青年颊边。 「说说你的事。」洛伦佐说。 「您指的是?」 「所有。」洛伦佐说,「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我很好奇。请不要感到拘束。」 乔万尼深吸了一口气。这五年来他的经歷并非乏善可陈,甚至丰富得足以编成一本游歷歌集。他谨慎地选择了故事的起点,知道这一定是洛伦佐感兴趣的部分。最初一年,他沿着大大小小的城邦向东前行,途经博洛尼亚、费拉拉和拉文纳。筹措了足够的旅费之后,他搭上威尼斯的商船,跨越海洋远赴希腊。赫西俄德的黄金时代早已不復存在,他所亲眼见证的是黑铁时代里神庙与卫城衰朽的残垣,唯有山川与海域仍一如既往,厚重、沉默而安详。他的足迹遍布大半个希腊,抚摸帕拉斯和密涅瓦的原名,寻访神话中祂们曾出现的地方。在柱石巨大的阴影里,他为千年前的古老神祇们画了整整一箱素描,即使最后这些画纸已散佚各处,古老的形象却已熔刻进了他的眼睛里。 「爱琴海真的那样美么?」 「的确十分壮观,殿下。」 「我只见过威尼斯的海。浑浊的青色巨浪,曳行的贡多拉让水道看上去和阿诺河没有两样,」洛伦佐说,「爱琴海——诞生过也葬送过英雄的海域,真想亲眼看看。」 乔万尼露出微笑。「有朝一日,您会的。」他说。 「或许吧。太难了。」洛伦佐摇头,「佛罗伦斯是我的伯利恆,也将是我的髑髅地。我可不是你这样的自由人。真让人羡慕。」 对话的间隙里,洛伦佐也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乔万尼。青年已彻彻底底是一副成年人的眉眼,身上混合着忧郁与坚毅的气质。从前——那已像是很久以前了——少年寡言如同鱼市上的海蚌,颇要费一番力气才能撬开他的外壳。但在谈起特定话题时,他也会变得多话,灰色的眼睛亮得惊人,如同星辰、钻石或是其他璀璨的东西。而如今的他已能优雅自如地与人交谈,如若披上锦袍,就是一位最合格不过的廷臣。 第36页 是什么——是谁打磨了他?他想。 「我听说你从未在银行中支取财物,」洛伦佐望着前方,「那么,你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分别时的那枚徽章仍沉在阿诺河底,如今大约已成了一块废铁。乔万尼沉默片刻,说:「大多数时候,还好。」 「其他时候呢?」 「困难是不可避免的。」他答道。 洛伦佐侧头看着他,目光里有了一丝温度。 「你知道我很乐意听听。」 当美第奇不再是他的保护人时,世人眼中的乔万尼?博纳罗蒂只是一位稍微有点名气的年轻雕刻家。在离开这层铠甲之后,他才发现所处世界的真实面貌。庸俗、贪婪、邪恶的世纪,曾有神父这样批驳这个时代,而他用自己的双眼见证了义大利的累累疮疤。最初的一年,运气好的时候,他能承接小型的订单,制作小爱神或小天使这类讨人喜欢的雕像;即使暂时无人愿意聘请他,他也有其他的谋生方式,比如,为富人们读诗换取报酬,他的拉丁语和希腊语知识足以让少见的人们将他当作学者。然而,在那些战乱频仍的城邦,知识与艺术一样被人轻贱,人们将名画连同橡木画框一起从墙上拆下,扔进壁炉燃烧取暖;将青铜巨像送入熔炉,铸成城墙上的炮筒。偶尔,会有好心人允许他睡在他们滴水的廊下,他用旧毯子和铁火盆取暖,吃着只配被端给刽子手的食物。 他简要而节制地谈起过往,避免引发任何不必要的怜悯。洛伦佐立即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在城市里都这样——那么更糟糕的时候呢?在野地里时呢?」 他看上去甚至有些生气:「像荒原里的圣约翰,吃的是蝗虫野蜜?」 「没有这么糟糕。」 「是吗?」 长得略显突兀的时间里,乔万尼没有说话。 「都过去了。」他说。 「美第奇家族的朋友不该经受这样的磨难。」洛伦佐说,「这不是你该过的生活。」 有一个瞬间,他似乎想向乔万尼走近一步。乔万尼看着他蜷起的手指,洛伦佐看上去仿佛就要伸手攥住他的衣领。他紧紧地逼视着面前的青年,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对撞——即使这样,都不愿意接受我的馈赠?为什么不写信回来?然而这些都不必问,他自我放逐的理由,两人都一样清楚。 这不是一个适合旧事重提的时刻。直到正午的钟声猝然响起,他们像广场上的鸽子那样被惊动了,勐地各自别开视线。洛伦佐无声地摇了摇头。 「您呢?」 他回过头去。乔万尼专注地注视着他,目光仍是温和的:「您做了些什么?」 微不可察地,洛伦佐松了一口气。他笑了:「就在你的面前。」 他拨开前方的黄杨枝叶。 一座庞然的大理石拱门出现在他们面前。绿树掩映后,是数座仿照万神殿式样而建的圆顶建筑与礼堂。乔万尼微仰起头,看见石门上方镌刻着的希腊文:美德即知识。 这是苏格拉底的格言,他当然知道。随即,他立刻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 古老的学园于此刻在他面前復生。 他们向前走了一步。几名怀抱书本的年轻学生出现在他们面前,齐声向洛伦佐问好。一名蓄着浓密白须的老者随后走来,洛伦佐微笑着叫出他的名字,「瓦伦斯」,乔万尼才知道原来他就是拜占庭那位与皇帝同名的大学者。他们望着师生一同在绿地彼端坐下,将书卷摊平在膝。空气温和宜人,瀰漫着苹果花的香味,乔万尼听见他们开始朗诵《斐多篇》。白嘴鸦和麻雀从树梢上飞落,昂首挺胸地阔步走在他们身旁。 零散的弦乐声从远处传来,他从中分辨出竖琴与里拉琴的音色,如同流水般清澈明快。洛伦佐示意他向前,随他一路穿过绿影参差的柱廊,来到乐曲传来的地方。学生们穿着白袍,盘坐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正随着导师的指点拨出和弦。从眉骨和颧骨的形状看,这位年长的老师显然是位希腊人。这是他授课的学堂,而他的技艺并不止于音乐——上方的屋宇绘着栩栩如生的星图,角落里则摆放着一架用以占星的仪器,一颗银色的圆球正在铜环中片刻不息地转动。 他们望见来人,向公爵露出微笑。洛伦佐举手示意他们不必行礼,转向乔万尼:「我们的第一批学生。」 「什么时候开始的?」 「两年前。」 乔万尼点了点头。在他离去的那一年,佛罗伦斯的学园刚刚埋下地基,仅用三年时间便已将建筑造成了如今的规模,招揽到了各地的学者,这是了不起的成就。柏拉图曾想把狄奥尼索培养成「哲学王」,他是徒劳无功的,而洛伦佐至少已做到了一半——他的眼前浮现出洛伦佐在屋顶上遥指荒地时的模样,而昔年的梦想如今已成为现实,甚至比梦想中更好。 他看向洛伦佐,公爵也正回头看他,嘴角噙着微笑。 「跟我来,」他说,「有一个地方,我想让你看看。」 他们来到建筑的正立面。侍从推开沉重的青铜门,随着「吱呀」一声闷响,阳光瞬间全无保留地泄入正厅。乔万尼一眼认出了这里熟悉的建筑风格——毫无疑问属于贝托尔多,只有他才能将雄浑与雅致糅合得这样自然。满壁绘着巨大而瑰丽的壁画,描绘千年前学园繁盛时的景象,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站在画面中心,手捧书卷,远远望向来人;两列楼梯从大厅两侧斜伸而上,如同大天使平展双翼。在它们正中拱卫着一座青色大理石制成的梯形高台,它空无一物,仿佛正等待着被放上王冠。 第37页 几何线条长久映刻在他的眼睛里。乔万尼站在大厅中央,灵魂随着微风一同战慄。他伸出手去,轻轻抚摸那座大理石台。 「……殿下。」他嘆息着说。 他竭力压抑着声音里即将喷薄的热情,忽然转过身去,目不转睛地凝视洛伦佐。他的身后,阳光覆盖在洛伦佐站立的地面上,如同一地金箔。仿佛对他的反应毫不意外,公爵只是微笑。望向他的目光,和七年前别无二致。 「乔万尼?博纳罗蒂先生,」他柔声说,「我有一份订单想託付给您。」 恍惚间,他似乎又回到了片刻之前。他听见瓦伦斯以苏格拉底的口吻念诵着书卷的篇章:「如果试图描述我的心情的话,你会用什么词?」 「——快乐。」他的学生们一齐答道。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了一个低级错误。最后一段引自柏拉图的《斐多篇》。 第23章 三 第二日清晨,不期而至的访客叩响了乔万尼的房门。美第奇家族的传令官来到小酒馆的客房门外,身后站着毕恭毕敬的酒馆主人。他带来了已有洛伦佐签名的正式契约文书,并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递给了乔万尼,作为雕塑的预付金。 殿下想要的主题是?乔万尼问。 全凭您吩咐,传令官说。 顿了顿,乔万尼又问洛伦佐是否为他留下了其他的话。传令官摇头,不无骄傲地说:「对于足够杰出的艺术家,殿下也一向给予他们足够多的信任。」 这是一张生面孔,显然,他并不知道乔万尼从前曾长住宫中,这并不是他第一次为家族服务。这不奇怪,五年过去,现在知道那段时光的人已不多了。乔万尼向他表示感谢,随即留意到原来他身边还跟着一条尾巴——一名少年怯生生地缩在传令官身后。他有一头干草般的黄头髮,身材也像麦秸般细瘦,自称皮蒂,今年十三岁。他说他是美第奇宫中的雕塑学徒,奉公爵之命前来担任他的助手,希望他不要拒绝。 「我会做简单的圆雕和泥塑,先生,请让我跟随您学习,」他急切地说,留意着乔万尼的表情,「您不用支付我佣金,殿下已经给了我足够的津贴。」 乔万尼从上往下看着他,他的眼神缩了一下,随即又大着胆子迎了上来。乔万尼没有多说,点了点头,他如蒙大赦般松了口气。传令官离去后,他将头探进乔万尼的房间里四处张望,疑惑道:「您就住在这里吗,先生?」 他的脸上显而易见地写着迷惑,不明白传说中足够富有的雕塑家为何屈居在这样简陋的房间里。「我们不会留在这吧?您会住到宫里去吗?如果是的话,我能不能,也——」他问。 不必说,乔万尼就知道他的小心思。他摇了摇头。 学徒眼中的期冀瞬间熄灭了,但看上去并不十分意外。乔万尼看着他,忽然想起了多年前的自己——何其相似,当年的他不也是这样的么?将美第奇宫作为圣殿嚮往。 「一代一代追逐着太阳的人们……」他想起贝托尔多的话。 他摇了摇头,补充道:「我们另找一间房子。」 酒馆狭小的客房显然无法作为工作间,昼夜不间断的敲击声会打扰其他房客休息。他将意图告诉皮蒂,学徒再度双眼一亮:「请将这个任务交给我,没有人比我更熟悉佛罗伦斯的大街小巷了。我保证,先生。」 他并未吹嘘。第二日,皮蒂已与他找到的房主谈好了合适的价钱,并提早支付了半年的租金——「感谢殿下的慷慨,先生。」这幢灰色小楼位于领主广场西南方,与美第奇宫仅一巷之隔。乔万尼没有对他的贸然决定提出异议,直到他来到阁楼,发现它正对着美第奇宫二楼东面的一扇拱窗。 他转过身,看了皮蒂一眼。像是早已预料,年轻的学徒立即举起双手:「殿下……不,我想,您也许会希望离宫殿近一些。」 乔万尼看向那扇窗。窗户紧闭,厚重的绸质窗帘密不透风地拢在窗后,使人无法得知室内的情状。皮蒂或许不知道,但他无法忘记,那是洛伦佐的卧房。 而那扇窗始终没有被打开过,他也始终无法控制投向它的视线。数日后,他才从皮蒂口中得知,洛伦佐早在四日前已动身前往佩鲁贾,作为佛罗伦斯的使节调停当地经年不息的战火。五年之后,洛伦佐的忙碌更甚从前。「殿下永远都在忙。我就没有见过他空闲的样子——他真的有空欣赏宫中的那些雕塑吗?」当他有意无意地问起时,皮蒂这样回答。就连他的疑惑,也和当年的乔万尼如初一辙。 他从皮蒂口中得到了更多关于洛伦佐的消息。这些曾是他过往极力避免得知的,如今却无法控制弥补的欲望。他知道洛伦佐在城内建立了戏剧基金,像雅典人曾做过的那样,用来资助戏剧创作和演出。他的反对派指责他浪费了本应用作城邦防务费用的「神圣税收」,创作者和文学家则对他感激涕零;他重新将但丁的名字带回了佛罗伦斯,将诗人的名字刻在广场的地砖上,每个路过的行人在注视它时都会低头,如同在对逝去的诗人致礼。「佛罗伦斯应该有自己的文化英雄」——据说公爵曾这么说。他守护这座城邦,珍爱它、塑造它、使它完整。比起他的小继承人,佛罗伦斯更像是他的孩子。 谈起这些时,皮蒂的语气中充满骄傲,但是,偶尔,他看乔万尼的目光会变得十分奇怪,甚至隐含警惕。学徒自以为掩饰的当的细微神情无法逃脱乔万尼的眼睛,但他并未在意。 第38页 石料、蜡料和木板被搬进阁楼后,这里终于有了工作间的样子。最后一日,他们一起将订购的皮箱从马车上卸下,皮蒂为它的沉重而不停喘气。打开之后,他发现里面竟是成摞的羊皮书卷和手抄古本,一切只能在藏书家的书房里见到的东西。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接下来的几日,他惊讶地发现他的老师竟会将整个上午用在埋首书本之上,只偶尔用炭条草草记下几个形象。午后,乔万尼会打开他放置手稿的皮箱,翻阅从前在罗马绘成的画册。他过去的两年时间均在罗马度过,为建造教皇陵劳心竭力,正是它使他赢得了如今的财富与荣誉。罗马早已失去帝国时代的辉煌,如今的它遍布着垃圾、污水沟和坟场,是妓/女和小偷的天堂。但千年前的建筑和雕塑仍遗留了下来,即使它们早已残破不堪。梵蒂冈的工程之外,乔万尼用了大量的时间记录这些古物的图样,对城内的石棺、壁龛和凯旋门了如指掌。他曾用一整周的时间坐在古浴场中描摹图案,深草之中的蛇与老鼠是除他以外仅有的活物。「真有胆量,」他当时的助手曾说,「知道吗,你就像是旧时代的亡灵——不为復仇,只为追悼的那种。」 或许吧。而佛罗伦斯不正是亡灵作祟的城市么?——用教士们的话来说。在梵蒂冈时,他曾听主教们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他们将洛伦佐称为「那个放出了鬼魂的君主」,暗地里轻蔑地叫他「降神者」、「敌/基/督者」,就像当年英诺森六世称唿彼得拉克一样。「异教徒的鬼魂」,他们强调,「柏拉图,苏格拉底!他们难道不该被拘在灵薄狱里么?」 多么可悲,他们身处于昔日帝国的中心,却对文明从前的模样一无所知。黑暗时代——彼得拉克这样称唿过去的一千余年,智慧不再流动,思想不再自由,但如今许多人认为它已终于再度迎来了一束曙光。一些东西腐化老朽,另一些东西则破茧而出,就在当下,就在这里,就在佛罗伦斯。 该用怎样的形象表现它?乔万尼长久地思索着。过去五年里,他少有长时间阅读的机会。不是每个宫廷都像美第奇宫那样将学者视为上宾,小丑、弄臣和美丽的东方女奴是那些地方更受欢迎的存在。公爵们更喜欢在壁炉上挂满女性裸体画,而不是古代君王与将军的头像。而在佛罗伦斯,美第奇宫对面的窗前,熟悉的气息再度扑面而来,他仿佛仍坐在那张黑檀木书桌旁,波利齐亚诺坐在他身边——仿佛从未远离。 这是这座城市的魔力。如同一阵清风,一股潜流,有什么在这里蓬勃地萌发,茂盛地生长,有朝一日,将改变所有识字者的书卷。 他很快发现皮蒂的拉丁语知识相当粗浅,至多只能读懂祈祷书,大概洛伦佐并没有像当年一样指派学者教授他。于是他开始教授皮蒂文法,像过去波利齐亚诺曾教他的那样。这让年少的学徒十分困惑,博纳罗蒂先生很少指派他,实际上,他虽然和蔼,却相当寡言,过去一天都难以和他说上十句话,却在学习这件事上颇为坚持。皮蒂是位手脚勤快的伙计,却并不是位足够安静沉稳的学生。他像麻雀那样好动和多嘴,看准了乔万尼性格温和,一有机会就会低声抱怨。「这是希腊字母?那些人真的不是随手乱画的吗?」「您一定是在开玩笑,一个词怎么会有这么多莫名其妙的涵义?」…… 乔万尼并未放弃。之后每天的破晓时分,皮蒂都不得不苦着脸坐在桌边,阁楼中迴荡着他一遍一遍干巴巴地读着《高卢战记》的声音。「我只是个手艺人,」他小声嘟囔着,以一种恰好能让乔万尼听见的音量,「为什么要看这些老学究才喜欢的东西?」 他想尽办法转移乔万尼的注意力,却往往收效甚微。唯一一次成功发生在半月以后,他试图让乔万尼的视线离开他翻译的拉丁文短句,以改正他刚刚才发现的几个小错误。「您看,先生,」他忽然高声说,「对面那扇窗——那扇窗终于打开了!不知道里面住的是谁?」 乔万尼一顿,随即抬头。果然,一名老女僕正站在窗前,维持着推开窗的姿势。在她身后的床榻上,洛伦佐陷在被褥间,向她轻轻比了个手势。太远了,乔万尼看不清他的动作——下一刻,窗户被再度关上,窗帘亦随之合拢。 「那是殿下?」皮蒂问,「原来他也有偷懒的一天。」 他已完成了作弊,小心翼翼地向他的老师投去一瞥,乔万尼没有看他,惫怠,洛伦佐?怎么可能,这样的事绝不会发生在美第奇公爵身上。这太反常了。而且……现在已临近午时,他又是为什么紧闭着门窗? 他忽然站了起来。 他想起——他怎么能忘记?佩鲁贾,洛伦佐前往的地方——一场瘟疫正在那里肆虐。 作者有话要说: 「耶稣降生以前的圣人(如苏、亚)等在灵薄狱」出自但丁《神曲》。 第24章 四 「起床、洗漱、用餐、雕刻、用餐、雕刻……周而復始,直到午夜,殿下,」皮蒂说,「他精准得就像钟錶。精力旺盛得就像参孙。」 他坐在壁柜旁的软凳上,刻意与身旁那张巨大的波斯挂毯保持距离。看看那上面的宝石和金线,织造这样一张华美的毯子需要多少弗洛林?就算十个他兢兢业业地工作一百年也攒不到这个数目。为了与公爵见面,他已经换上了自己最干净的衣服,但他记得衬衫背后仍有一块碳灰的污迹,可千万不能蹭到公爵的家什上了。 第39页 在他进门时,公爵命人给他端上了一杯甜牛奶,就像他是个贵族小孩似的。但这远远无法抚平他的紧张。拜託,这可是公爵,美第奇殿下!他已经想好了,出门后,他就这样和伙伴炫耀,能进入美第奇宫的都是有爵位的老爷、戴红帽子的主教和公主,我比他们更幸运,我坐在了公爵的卧房里! 但他不明白公爵为什么在这时约见他。殿下身体抱恙,闭门不见来客,这是他在进门前听管家先生说的,当时他正在拒绝一名身着米兰军装的高个子男人。然而下一刻,他却向皮蒂礼貌地点了点头,说:「请跟我来,先生。」——真奇妙,这还是头一次有人将他称作先生。 四月的佛罗伦斯,正是难得的好天气,椋鸟和山雀重新停回山毛榉枝头,享受难得的温软春光。室内却仍燃着壁炉,不时传来桃木开裂时的「噼啪」声。皮蒂的手心不停地淌汗,不知是因为热还是因为不安。那位传闻中的大人物靠在扶手椅上,看上去有些疲惫,但仍然十分英俊,难怪那个在后厨烤面包的小丫头茱莉亚仍然没有放弃有朝一日成为公爵夫人的美梦。公爵穿着挺括的绣金天鹅绒大衣,膝上盖着一层薄毛毯,让人看着就觉得透不过气。他很少开口,只是静静地听少年汇报这些琐碎的小事,偶尔发出压抑的咳嗽声,仿佛稍加用力就会疼痛似的。皮蒂觉得自己可以说的内容实在乏善可陈,但他却没有露出一丝不耐烦的神情,甚至,有几次,皮蒂觉得公爵的唇边露出了微笑。 「他真是个怪人,我没见过他这样的艺术家,」小学徒犹豫了片刻,继续说,「他教我拉丁文——这就算了,还有希腊文。多么稀奇古怪的文字!现在真的还有人会用它说话吗?」 他压低声音:「殿下,请原谅我,我觉得,其中一定有一个阴谋。」 洛伦佐看向他。 「我听说,探子有自己加密信件的方法,他们中的有些人会故意将字体反过来写,收信的人只有藉助镜子才能读懂密信的意思,」皮蒂说,「我猜,他会不会也是想利用我传递密信?这种没人看得懂的文字十分安全,他在训练我传消息给他的主雇!他可能已经把我当成自己人了,但是您知道,我的忠诚是属于您的。」 他惊讶地看见洛伦佐笑了起来,甚至笑出了声。原来公爵笑起来时,面容是很柔和的,他想,一面不解地说:「难道不是吗?那他为什么要教我这些呢?我又用不上。」 「会有用处的,孩子。」公爵笑够了,恢復了那种低而轻的声音,「只是你太小了,将来或许就会明白了。」 他摇了摇头,唇边仍有笑意:「你对他作出了不公正的判断。他不是什么恶人。」 「那您为什么要我盯着他?」 公爵不说话了。 他用那双深蓝色的眼睛注视着皮蒂,少年不敢与他对视,很快低下头去,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大人物的心思,真是难猜,他心想,我还是闭好嘴吧。 「你做得很好,」许久后,公爵温声说,「去找管家先生吧。」 皮蒂小声欢唿起来:他知道他将得到几枚零用钱。洛伦佐目送他的小密探离开房间,又低声咳了一声。女僕走进来,将冰冷的湿毛巾敷在他的额头上。洛伦佐闭上眼,向她道谢,她轻声嘆息,同时惊讶地发现,公爵的精神似乎比之前好许多了。 在阁楼窗前枯坐了两日后,乔万尼来到美第奇宫门前。守在原地和来到这里对他来说都并非易事,前者相较之下更为困难。他的猜测使他陷入恐慌,几乎到了坐立不安的程度。皮蒂留意到他的老师这几日频繁的走神,这对往日的他来说是从未有过的情形。乔万尼将许多时间用在观察进入宫门的人身上,他们中的许多人提着木箱来回出入,神色紧绷,长跑上的纹饰显示他们来自药剂师协会。城内开始流传公爵病重的风声,说他的身体在一日日恶化;但很快又有所谓的「公爵侍从」澄清殿下不过是在休息,很快会在下一个公共庆典上和民众见面。乔万尼并不信赖他们的说辞,洛伦佐的健康状况攸关整个城市的政局,他们当然不会轻易使民心动盪。 而他是再也忍耐不住了。 年迈的管家接待了他。他看见乔万尼的脸,先是一怔,随后摇了摇头。管家在美第奇宫服务了近四十年,仍记得这位在当年颇受重视的年轻人,摇头的原因是因为公爵早已不再召见任何一人。乔万尼请他至少向公爵传达他的请求,他嘆息着转身上楼,回来时脸上带着一丝难掩的惊讶神情。他说:「公爵请您上去。」 「但是,他同时请您谅解,」管家说,「殿下的情况……不太好。我恐怕他只能躺卧着与您见面。」 他心里一沉:「是疫病?」 「疫病,热症,或是肺炎,医师们不能确定。」管家摇了摇头,「我们都祈祷殿下只是劳累过度,他太久没有休息了……我们到了。」 两名医师正从门内出来,向管家做了个手势。路过他们时,乔万尼看见他们手中的碗里有一条吸足了血的水蛭,几乎接近深红色。这让他的嵴背一阵发凉。 门前,一个幼童正抱着女僕的手臂哀求:「就连我也不行吗?」他看上去就要哭了,「我不能进去看看他吗?」 不行,女僕温柔而坚定地拒绝了他。孩童看上去不过三四岁,却已十分听话,没有再吵闹,只是抽噎着点了点头。乔万尼凝视着他,心脏骤然一痛。谁都知道,美第奇宫中的幼儿只有一位,小朱利奥·德·美第奇,未来的公爵,洛伦佐的继承人。 第40页 他没有从这张小脸中找到太多与洛伦佐相似的影子,除了那双美第奇子嗣特有的蓝宝石般的眼睛。而那头十分柔顺的短髮是亚麻色的,这样的发色既不属于洛伦佐也不属于他那位来自奥尔西尼家族的母亲,这大约就是酒馆伙计质疑他血统的原因。仿佛感到了他的目光,朱利奥怯怯地将目光投向他,但很快,一名青年匆匆赶来,将他抱了起来。乔万尼认出那是朱利亚诺,洛伦佐的弟弟。他朝乔万尼点了点头,向他表示欢迎,看上去对他的到来并不十分意外。 「他刚刚醒来,有些虚弱,」朱利亚诺说,「请进——他在等您。」 他推开房门。 卧房里窗帘紧闭,光线昏暗,只有公爵的床帐边燃着一盏小灯。橘黄色的烛晕下,洛伦佐倚靠着床头的软垫,勉力撑起身体,向他点了点头。 他看起来很高兴。 作者有话要说: 参孙:《旧约·士师记》中的一名力士。 文艺復兴时期的人们将使用水蛭放血视为非常普遍的治疗手段。 第25章 四(2) 他看着他,像注视着一盏在黑夜里忽然亮起的灯。 乔万尼在他床边的扶手椅上坐下。一旁的矮柜上放着几个材质不同的杯盏,盛着乳香、琉璃苣和一些光芒熠熠的粉末。宝石研磨而成的「圣晶粉」,他认了出来,占星术士的把戏,据说这种昂贵的药物可以驱逐「附在身上的恶灵」。另一杯则是浓稠的棕褐色液体,它咕嘟地冒着气泡,散发着让人不适的气味,仿佛搁置太久的腐鱼。 「劳烦,」洛伦佐说,「请将那边的细颈瓶递给我。」 乔万尼依言照做,洛伦佐将瓶中的液体一滴不剩地倒入盛着药水的杯中。他起初以那是某类药剂,闻到香甜的气味,才意识到那是蜂蜜。即使这样,公爵在拿起杯子时仍紧皱着眉,表情十分为难,乔万尼猜他在面对最厌烦的政敌时也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他将银杯在手中拿了好一会儿,在决定喝之前忽然抬头看了乔万尼一眼,好像他是什么很甜的东西。 室内的壁炉空无一物,乔万尼却感觉自己仿佛坐在了离炉火太近的地方。 他别开眼睛,环视四周。烛光不及的地方,所有陈设都蛰伏在阴影中。这是一间经过精心布置的房间,每件物品都精美绝伦,按次序放在它们应有的位置。七层架柜上放着独角鲸的角、带底座的珊瑚枝和大量象牙盒,除了圣牌、念珠与祈祷书外,他猜里面更多的是贝雕与古铸币等主人的小收藏品。墙上满是挂毯和木板画,位于正中的一幅是圣塞巴斯蒂安殉道像,年轻的圣人被缚在荆柱之上,痛苦地佝偻着,十数支细长的羽箭刺穿了他的身体。胡桃木的大床边缘绘着圣母升天的图景,床头则有一尊苦像,救主的头颅痛苦地歪向一边,双足被抚摩得十分光滑。他想像洛伦佐是如何千万次向他忏悔祈祷。 接着他缓慢地将目光落回洛伦佐身上,像是怕碰伤他那样小心翼翼。宽大的四柱床上,深红绣金的床帷和被褥堆积在一处,洛伦佐陷在其中,像要被织物淹没了。乔万尼盯着他露出来的一截手腕,太瘦了,也太白了,简直令人联想到圣髑匣里的遗骨。他为这个想法不寒而慄。 「我带来了草图。」 他说,垂下眼睛:「我想您也许会希望看一看。」 寻常委託者往往会对石料的材质、产地和体积做出明确要求,并为衍生费用规定上限,而洛伦佐提供的契约没有对他进行任何限制。这是他第一次与家族签订正式文书,他无法确定公爵是否对每一位艺术家都如此慷慨。依据他的经验,正式动工前与主雇确定意见的环节是必不可少的,这能有效地省去许多麻烦——即使传令官说这一切全凭他做主。他想,他最好还是像对待从前的委託人那样对待洛伦佐。 但洛伦佐迟疑了一刻,像是没料到他会这么做。「乐意之至。」他说。 乔万尼开始阐述他的构思,没有太多情绪渲染的成分,像他过去对他的主雇常做的那样。经过三周的思考,他初步确定的是「珀尔修斯斩杀美杜莎」,一个传统的古希腊主题,贴合学园的古典传统。他将草图铺展在洛伦佐面前,纸上的英雄一手提着雅典娜赐予的圆盾,一手攥着戈尔贡的头髮,正目光凛凛地凝望着观者。千年前,这一主题通常用于表现人们完成不可能之事的勇气,与经歷极大艰难后取得成就的荣耀。而乔万尼试图用它来展现的是更深刻的含义。能用注目将人们石化的女妖,象徵着过去麻痹人们的事物——他们都对此心知肚明——英雄斩杀了她,就相当于当今的学者扼制了使人僵化的传统。洛伦佐的神情十分专注,不时点头,但他的礼貌与平日在客厅接待来使时没有两样。乔万尼看出他对这些并没有足够的兴趣——至少在这时没有。也许是病痛消耗了他的耐心和表现热情的能力。 「了不起的想法。」乔万尼结束后,他说,听起来像是礼节性的赞嘆。 「如果您不满意,我会再尝试其他方案。」 洛伦佐摇了摇头。他确实喜欢它,珀尔修斯与美杜莎,丰富而不过分的隐喻意义。如果可以,换一个时机,也许他们可以坐下来讨论一整天。但不是现在,他想。 「这很好,我很喜欢。」他说,仍望着乔万尼,「就是这些?」 第41页 「就是这些。」乔万尼点了点头。 他将画稿排列整齐,装回随身携带的木夹中。洛伦佐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目光叫人不安。于是他将双手放回膝上,坐得更直了一些。洛伦佐没有从他的脸上看出任何多余的神情。 拘谨得就像一位陌生人。洛伦佐想,罕见地烦躁起来,难道他是在等我叫管家进来给他赏钱? 沉默在他们间盘踞着。过了一会儿,乔万尼问:「您希望我离开了么?」 「我希望您离开?」 洛伦佐抬眼看着他,开始使用敬语:「恕我冒昧,您为什么来?」 乔万尼膝上的手指轻轻一动。 「来探望您,殿下。」 「探望我,」洛伦佐笑了一声,「表达同情,关爱,忠诚?」 他的语气接近于尖刻。圆滑与风度曾是公爵的铠甲,而疾病让它不再那么坚不可摧。那层愉悦、期待的神色从他眼中剥离了。如果是年轻一些的廷臣在这里,或许已经被惊得跳了起来。而乔万尼只是沉默。 「看到您很好,」最后,他说,「我就安心了。」 洛伦佐不再说话。他定定地望着乔万尼,脸上复杂的神情使人想起一个久远的深夜:许多年前,不期而至的公爵曾坐在他身边,问他:「为什么问?」 他的心脏一紧。看上去,洛伦佐也像是将要说出那句话了:「我以为你是想见我。」 但重复的情境没有再次发生,正如奇蹟往往不会出现两次。公爵只是盯着他,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像只险险避过陷阱的野狐。这次沉默的时间超过了两人的预想,最终,洛伦佐只是嘆了口气。 「说些什么,」他命令道,「什么都行。」 找到话题比乔万尼想像中容易:「之前见到了朱利奥殿下。」 「噢,」果不其然,洛伦佐的神情柔和了一些,「他还好吗?——这次回来之后,我还没来得及见到他。」 「他很想见您。但在被拒绝之后,也没有吵闹。」 「他是个乖巧的好孩子,很少让人担心。」 「他很像您。」 顿了顿,洛伦佐说:「是吗?」 「尤其是眼睛。」 「孩子们是有魔力的。」洛伦佐笑了,指尖无意识地轻点着被褥,像偶尔伸展身体的家猫,「他们拥有与你相似的血液,也会拥有与你相似的特徵。我看着他,就像看着小时候的我或者朱利亚诺,这让人时常想把一切最好的东西都给他。他也值得最好的对待。」 乔万尼观察着他的神情。他看起来全无戒备,慵懒又放松,也许只是看起来。他清楚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他也并非为此而来的,但是—— 他问:「这是您要为他重新找一位母亲的原因么?」 他看见洛伦佐的手指绷紧了。 公爵像是没有料想到乔万尼会问出这句话,他慢慢地直起身。「您是从哪里得知的?」洛伦佐轻声问。 「酒馆。」乔万尼没有避开他的目光,「请原谅——您知道,人人都在谈论。」 「我不知道您也这样富于好奇心。」 洛伦佐停顿了片刻,目光短暂地扫过跳动的烛火:「那么,您觉得呢?」 「我希望,」乔万尼答道,「她也能像您这样疼爱小殿下。」 他平静地回望洛伦佐,仿佛那双此刻亮得惊人的蓝眼睛正逼视着的人并不是他。而他衣袖中的手指却在轻微地颤抖,因为紧张,或是期待。帐幔之下,洛伦佐无声地攥紧左手,烛焰在他的瞳孔中颤颤摇晃。 沉默的对视如同绷紧的弦,直到洛伦佐忽然侧过身,勐烈地咳嗽起来。 他一手捂着嘴唇,嵴背弓起,铁锈般的腥味迅速瀰漫在空气中——血迹正从他的指缝间蜿蜒淌下。乔万尼几乎是扑上前去,试图握住他的手腕,而洛伦佐勐地推开了他。门外的侍从和女僕听见异响,立刻用力敲了敲门:「殿下?!」 而洛伦佐一时无法回答。他背对乔万尼伏在床榻上,长久地喘息,抓过一旁的手帕用力擦了又擦。就在僕从们将要推门而入时,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向门外说:「我没事。」 这道声音几近嘶哑:「别担心。」 他重新支起身,靠着软垫,闭上了眼睛。 深红的被褥中,他如同被剥离了金箔和颜料的石像,大约是多年来的第一次,疲惫清晰无疑地显露在了这张面容上。乔万尼向他靠近,却又被制止,只得僵硬地站在原地,双手都在颤抖。悔恨撕咬着他的灵魂:「抱歉,我……」 洛伦佐举起左手,制止了他。 沉默,还是沉默。乔万尼不再说话,但再度向床边走近了一步。洛伦佐将脸埋在手中,没有再退却。 「我能为您做些什么?」他说,「……至少,让我为您做些什么。」 他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看上去不会在得到答案前离开。洛伦佐看着那双灰眼睛,随后闭上眼,无声地嘆息。 「为我朗读吧,」他妥协了,「谢谢您。」 他的床头放着一卷《牧歌》。 乔万尼重新在床畔坐下,展开书卷,拿出书页中那朵早已干枯的鸢尾花。他深吸一口气,竭力将目光凝聚到那些拉丁文字句上,缓缓开口。他曾在许多富人的宅邸中为主人朗读,却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紧张万分。烛光流淌在洛伦佐的面容上,他闭着眼,仿佛被诗句抚慰了,神情终于舒展了。然而当乔万尼稍一停顿,他便立即睁开眼睛。于是乔万尼继续念道: 第42页 「她唤着神名,把苹果弃在枝上, 这是因为你已远去,就连这松柏、 清泉和果树都在唿唤着你。 我又有什么办法?既不能免除奴役, 又无法找到能护佑我的任何神祇……」 他念完了这一篇。牧人之间的歌谣完全无法吸引他的注意力,他只顾倾听洛伦佐的唿吸,听着这轻柔的气声逐渐稳定,洛伦佐侧对着他,眼睫不再发颤,像是睡熟了。 乔万尼顿了顿。随后,他翻开下一页,放缓了声音:「即使野鹿在天上游牧,在空中飞翔;即使海水干枯,鱼群遗在岸上;即使东方的安息人和西方的日耳曼人,都到相反的河上饮水;我的心也……」 他看着那行字句,没有再念下去。 洛伦佐安静地沉睡着,并未对他的停止作出反应。于是乔万尼熄灭蜡烛,将被褥提上他的肩头。像是受了惊扰,黑暗中,洛伦佐开阖嘴唇,吐出一个极轻的、模煳的音节。乔万尼俯下身,猜测他是在唿唤朱利奥。 甜蜜、或是甜蜜的哀愁充盈了室内。乔万尼凝视着他,发现自己的渴望远远超过他曾以为的。当洛伦佐真切地躺在他身边,停滞多年的洪流开始涌动,他想像自己的手指将如何落在洛伦佐的额头,眉骨,脸颊,而在他意识到之前,他已经这么做了。 指尖接触到洛伦佐的瞬间,他难以克制地发出了一声喟嘆.或许是因为满足,或许只是因为等待已太长太久。 「即使东方的安息人和西方的日耳曼人,都到相反的河上饮水……」 他无声地、轻缓地抚摸着洛伦佐的脸颊,听见胸腔中僵冷的心脏苏生的声音,如同抽枝的花树。长久以来的焦渴被终止了,愧疚和喜悦同时在心间瀰漫,如同波浪。他回想着那首诗。我的心也…… 怎么可能忘记,他心想,我从未忘记。 他的手停在洛伦佐脸侧。洛伦佐不安地动了动,脸颊偎入他的手心。轻轻地,他的嘴唇擦在乔万尼手腕边,他听见洛伦佐再次唿唤了那个名字,仍是那个含混的音节。 ——这次他听清了。 「乔。」洛伦佐低喃着。 室内一时只余一人的唿吸。他看着洛伦佐,凝固般静止着。洛伦佐将脸缩回被单中,不再动了。他感到自己在难以抑制地轻轻发抖。床边的圣母仍神情慈蔼,橱柜中的圣物默默无言,上方,苦像悲怜地俯视他,如同目送羊羔滑入深渊。 但至少在这一刻,他再也无法感到信仰曾带来的桎梏。 他抬起手,虔诚地亲吻了自己的掌心,那是洛伦佐的嘴唇曾擦过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引文均出自维吉尔《牧歌》,翻译参考了杨宪益的译本。最后的那一句是「我的心也无法忘记那人的容颜」。 *朱利奥的英文是giulio,而乔万尼是giovanni。 第26章 五 洛伦佐在不久后再度发起高热。他蜷缩在被褥中,唿吸短而急,像濒死的动物那样微微抽搐。女僕与医师匆匆地赶进来,礼貌而强硬地请乔万尼离开。交握的双手被迫松开,直到房门在他面前关上,洛伦佐手上那三个水蛭留下的血印仍在他眼前挥之不去,朱漆般鲜明。他伫立在门前,过了很久,才意识到现在已是黄昏。朱利亚诺不知何时已站在一旁,请他与家族成员们共进晚餐。 「我们会一起为他祈祷。」年轻的美第奇说。 「他这样多久了?」 「您是指什么?异常的发热?」朱利亚诺说,「回来的十天中,从未停止。」 乔万尼默然不语。 「您的卧室也已经整理好了,还是原来那一间。」稍顿,朱利亚诺说,「我希望您能留下来——至少在这段时间内。」 乔万尼看向他:「这样是否合适?」 「没有什么不合适的。您知道,您一直是家族的朋友。」朱利亚诺说,「或者,就将这当作我的请求。我想……他会希望我这么做的。」 他们来到二楼。熟悉的房门前,朱利亚诺示意他张开手,一把铜钥匙落在他手心。它看起来就像定格在了五年前,靛蓝色的丝绒窗帘,摆放着石雕与木刻的架柜,家具、摆设,甚至是熟悉的松木气味都和从前毫无二致。他直觉不曾有任何人在他离去后使用过这间房间。 乔万尼看向朱利亚诺,那双与洛伦佐十分相似的蓝眼睛也正望着他,短暂地露出了笑意。 宴厅仍大致是他记忆中的模样,惟有天花板新近被漆成了深蓝色,金色和银色的马赛克镶嵌在四角上,如同古代庙宇的穹顶。或许是因为洛伦佐的病情,在场廷臣们的脸上均蒙着一层阴影,几乎没有笑容。他们中的许多人并不认识乔万尼,另一些人则向他颔首致意。波利齐亚诺在长桌的一边向他挥了挥手,示意他坐在自己身边。女僕为他们布上酒杯和餐刀,蜂蜜、干酪和炖鹿肉的香气在人群间瀰漫。波利齐亚向他询问洛伦佐的情况,闭上眼摇了摇头,随即将话题转向学园的雕像,在听到「珀尔修斯与美杜莎」后笑了起来。他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看上去毫不意外,用餐刀在银盘的边缘轻轻敲了敲:「果然,只有你总能准确地命中他喜欢的故事——顺便一提,你是第一位以神话作为那座雕像主题的雕塑家。」 在他之前,许多人已曾为那个位置上的雕塑殚精竭虑。公共建筑中大型雕塑的制作在佛罗伦斯往往要经过匠人们的竞标,有意承担这桩订单的作坊会将制作好的蜡模送到评选者面前,让他们从中挑出最满意的一件。乔万尼并不意外,只是问:「他们怎么做?」 第43页 「那是整个学园最显眼的位置,不是吗?没有一位雕塑家不想将自己的作品摆上去。在竞标的那几个月里,许多模型被送进宫里,我见过一些,《博士来朝》是它们中最常见的主题。」波利齐亚诺说,一边切割着盘中的鹿肉,「而殿下只看了一眼,就将它们都打发走了。」 乔万尼摇了摇头——他想他知道洛伦佐拒绝的理由。对于惯于接受教会订单的艺术家来说,古代教父*和福音书里的故事就是他们有限的知识中与「学者」最为接近的主题了。其中的谄媚意味是显而易见的,《博士来朝》中,三位前往伯利恆的马厩朝拜耶稣的学者无疑隐喻着如今从各地来到佛罗伦斯的学者,而美第奇公爵则被暗示为救主。那个人当然不会接受这样的奉承。 「这些年越来越多了,我是说,这样的人。就在昨天,有一幅新画被送进宫中,猜猜它画了什么?」波利齐亚诺说,「一位青年跪在地上,捧着写着洛伦佐名字的纹章。一位小贵族委託桑德罗画的——他执意要当面送给殿下,『表达忠诚』。这些人啊。」他嘆了口气。 乔万尼在学士眼中看见了清晰的忧虑,但两年教廷生活已让他有了避免谈论敏感话题的谨慎。「竞标,」他问,「是什么是时候的事?」 「两年前,我想,」波利齐亚诺说,「学园刚建成时。」 两年。乔万尼回想着那个略显突兀的空荡平台,闭上了眼睛。什么人会让主厅最明显的展示台被空置两年? ——也许他保留着这个位置,已经保留了许多年。 几个小时前的他或许会立刻否认自己的荒诞。但此时,他只是摇了摇头,譬如赫尔墨斯应许的祷者,幻象前的旅人,不敢伸手触碰,恐怕惊散了突如其来的美梦。 最好的医师都来到了宫中:托斯卡纳人,法国人,希腊人,经过九年学院训练的医者、藏在坊巷中的巫医和鍊金术士,他们着气味浓重的瓶瓶罐罐,在公爵的卧室里反覆焚烧与熏蒸草叶,认为这能「使空气和灵魂一併洁净」——但洛伦佐始终没有醒来。关于病情的争论从未停止,洛伦佐没有出现水肿,也没有患疫者常见的红斑,陪同他前往佩鲁贾的侍卫坚称,公爵仅仅是骑马穿过了堆积着尸体的城门,没有与患上疫病的人们有任何接触。于是医师们初步断定这并非瘟疫,也与「宇宙要素」和「毒物要素」*无关。最后他们一致认为这是肺炎,积劳已久的公爵早已疲惫不堪,长途跋涉使他的身体不堪一击。没有人告诉小朱利奥这个消息,他却在第四次被拒绝进入洛伦佐的房间后哭了起来。 「父亲会死吗?」他泪汪汪地问,「是因为我不够听话吗?」 这疾病曾在数年前夺走他母亲的生命,如今它的阴影已再度降临在美第奇宫中。乔万尼看见朱利亚诺轻柔地拍了拍幼童的背,什么也没有说。没人能在此刻给他一个答案。 这一消息很快不胫而走。 美第奇公爵就像城门上的百合花旗,广场中央的大卫像,人们必须看见它,才能确定自己处于安定与和平之中。他是城中大小事务的轴心,最关键的齿轮,罹病不过一周,原本在他的安排与看管下周转有序的制度已隐隐开始崩解。作为一位大商人,他是银行家行会的领袖,同时控制着家族所有的数家羊毛工场,掌控利息的升降与出入关口的税收;作为政治家,他是佛罗伦斯执政团的掌旗官、「首席公民」,关于防务、外交与庆典的种种提案均需要他那至关重要的一票来完成决策。仅仅十余天,等待决策的文书已堆积如山,甚至有一份盟约的签订亦被迫推迟。日復一日,执政团中的人们聚集在美第奇宫的会客厅中,表达关怀、安慰与抱怨。弗朗索瓦帕齐在第六日姗姗来迟,拒绝了朱利亚诺希望他入内的请求,站在门口大声说:「我想我们有权知道公爵的近况——人人都想知道,我们是否有着手选举新一任掌旗官的需要,不是吗?」 宫门外密密麻麻地垒着不少人群,一些人是帕齐带来的护卫,另一些自称为家族的支持者,实际只是希望当面向洛伦佐请愿的平民。年轻的公爵一向以亲民着称,这在让他获得支持的同时带来了不少麻烦。当人们对八人法庭的判决不满,或是不愿服从执政团下达的命令,就会抱着侥倖叩响宫门,要求觐见美第奇殿下。他们已在宫门外的长凳上一动不动地坐了数日,被侍卫驱赶便抓着墙上的拴马环苦苦支撑,坚持等待公爵出现。帕齐面向他们,挥舞着双手:「你们还在等什么?他真的病得连我们的公民都顾不上了么?惟有天主知道,他是否不过是在装病——以此躲避他的义务!」 卫兵们试图阻拦,而他的声音已无法掩盖。人们如马蝇般一拥而上,他们围在宫殿四周,高唿洛伦佐的名字,喊出自己的诉求。有些人在人群中小声指责洛伦佐,称他为懒汉、懦夫、伪善者,「交出你的头衔!」一些人大声嚷嚷着,但他们并未获得多数人的注意。 乔万尼站在几位廷臣身后,阻止他们愤怒地上前与帕齐理论。宫前阶上,帕齐仍在吶喊,每句话都如同一个口号,不断有人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朱利亚诺试图向民众喊话,他的声音如同海潮中的细浪,显得如此渺小:「请安静!公爵没有生命危险——」 「我们可是听说,他带回了瘟疫!」帕齐大声说。 第44页 人群喧沸。 「那不是瘟疫!」一抹恼色出现在朱利亚诺脸上,他并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安静!请听我说——」 没有人在意他说了些什么。下方的民众越聚越多,不断向前挤搡,不时传来人们被推倒时发出的痛唿。卫兵们拉着铁索组成宫前的人墙,但他们就像溃堤前的水坝,已经摇摇欲坠。人们唿喊着,拥挤着,像嗡嗡飞舞的蜂群,直到有人向上方指去,喊道:「看哪,殿下!」 朱利亚诺与帕齐一同霍然抬头,乔万尼则立刻向楼梯奔去。二楼的半圆形露台上,一道身影立在那里,他只是抬起左手,下方沸水般的人群便逐渐安静,如同牧人归来时的羊群。 「多谢,」乔万尼听见他的声音,低沉、平静而清晰,「佛罗伦斯的人民,请给我一段解释的时间。」 久病的公爵不知何时已站在这里,宽大的朱红色锦缎外袍遮住了他日渐消瘦的身体。夕阳之下,他以栏杆支撑身体,嵴背仍然笔挺,手中拿着一沓这些天送来的文书。落日的炽光点亮了面容,暖光镀在他的衣领与袍边,他看上去就像罗马城内的那座雕塑,作为执政官时的恺撒。他向民众道歉,承认自己身体有恙,但许诺将在接下来几日内将积压的事务处理完毕。他显然已匆匆看过这些文书,一一列出了其中的重要事件,将它们分别指派给了几位执政团成员,其中包括帕齐,这让他无法再对此妄加辩驳。随后他将目光投向请愿者们——他甚至仍记得其中几位的名字,「美第奇宫的承诺永远有效,」他说,宣布朱利亚诺与波利齐亚诺将在未来几日代理他的部分职责,「我想,我的弟弟会很乐意在这段时间内为你们服务。」 最后,他向下方鞠了一躬。 「对于我带给你们的不便,」他说,「我很抱歉。」 起身后,他再次点了点头,吩咐侍从向人们分发面包与葡萄酒,名义是「感谢他们对家族的关心」。人们再度喊起了他的名字,这次是欢唿。「小红球万岁」的声浪迴荡在街巷中,如同无形的旗帜。洛伦佐转身回到室内,脚下突然一踉跄,险些委顿在地。 赶在所有僕从之前,乔万尼扶住了他。他看见乔万尼的脸,似乎愣了愣。短暂的怔楞后,洛伦佐抬起手,抚平了青年紧紧皱起的眉间。 像一盏烧尽了的烛灯,他在乔万尼怀中阖上眼。 作者有话要说: *古代教父:此处指早期基督教中德高望众的大学者,如德尔图良、奥古斯丁等。 *这些要素指的是文艺復兴时期由巴拉塞尔苏斯(paracelsus)提出的「五要素」病理说:宇宙要素、体质要素、精神要素、感染要素与毒物要素。 第27章 五(2) 黑暗像幕布那样在他眼前抖落。洛伦佐感觉有人将他放回了床榻上,像将瓷器放回展架上那样小心翼翼。急促的脚步声从楼梯一路奔进卧室,夹杂着焦急的唿喊和零碎的低语。他试着分辨,三人、四人或是更多,管家责备女僕让他离开,而她们的声音带着哭腔:「殿下执意要去……」他试图为她们开脱,但全身仿佛被碾压在巨石之下,他无法抬手,甚至无法睁开眼睛。朱利亚诺疲惫的声音传来:「人群已经散去了。」——这让他的心安稳地沉回原处。 接着朱利亚诺向乔万尼道谢,他没有听见乔万尼的答覆,猜想他的年轻人也许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医师请人们离开卧室,烧灼药草的气味瀰漫开来,有人掀开他的衣领,查看是否有红斑出现。正在这时,一直握着他的手松开了,乔万尼起身离去。洛伦佐皱起眉,想立刻扣住他、拦下他,但手指只是无力地动了动。乔万尼敏锐地发觉了他的异状,俯身拨开他汗湿的鬓髮。他则终于蓄积了足够的力气,睁开眼睛。 「你要走了吗?」 乔万尼听见他低声问。 他很快意识到,洛伦佐所说的「走」并不是指离开这间屋子。 他重新坐回床边,再度握紧洛伦佐的手,将他的五指都收束在自己掌心。「不,「他哑声答道,「不走了。」 洛伦佐短暂地露出微笑。他靠在软枕上,很小幅度地点了点头,闭上眼。 乔万尼并未食言。在那些能脱离梦魇的时刻,洛伦佐感到他始终在自己左右。长久的黑暗里,药石浓烈的苦腥味中,他辨别出独属于乔万尼的气味,像雨后的橡树,新鲜、蓬勃,又沉稳得足以令人依靠。某一日,他仍陷在昏沉之中,忽然听见女僕小声同乔万尼打趣:「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您在时,殿下似乎会安定一些。」乔万尼没有说话,但洛伦佐能想像他此时的神情,是否已红了耳根,像他少年时那样?在这样的时刻,他的心轻盈起来,仿佛已摆脱了正在受难的躯壳。 更多时候,只是无止境的燥热与疼痛。唿吸变得十分费力,每一次都会带来刺痛。他仿佛站在一座火山口边,热烫的汗滴像滚油那样顺着他的额头和嵴背淌下。偶尔,他会再度听见窗外响起人们潮水般的唿声,想要挣扎着离开床榻,却发现那只是幻觉;随之而来的是过往的憧憧残影,像鬼魂那样猝然浮现又消失。他看见幼年的他站在书房——那时还是祖父的书房中,口中含着一枚石子,大声背诵着古人们的演说词,于是时隔十余年后,唇舌被磨破的疼痛感再度回到他的口腔中。他想起他曾一共有过三位雄辩术教师,由祖父重金聘请,均坚信他将不日成为佛罗伦斯的伯利克里。当他停顿喘息时,他们会用浸过盐水的藤条打他的手心,仿佛这样能将名为懒惰的魔鬼从他的身体中驱逐出去。朗诵结束之后,接下来是对着镜子练习微笑,「你得让所有人都喜欢你,至少能不费力地假装喜欢你。」这是套很有成效的训练,此后,大多数人都说他足够讨人喜欢,是「天生的领袖」。 第45页 他还看见少年时的自己站在市政广场的高台上。那是他第一次演讲,十三岁,祖父在当天清晨给他倒了一杯酒,说「它能带给你勇气」,之后的漫长岁月里,他确实借它寄存了许多懦弱。那是一次完美的演说,经过精心编织的言辞与有力的手势相配合,得到下方人们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唿,他却感觉自己像个演员,和那些在庆典上扮成精灵演出的女孩没有什么两样。 「我是洛伦佐·德·美第奇」——这是他在台上说的第一句话。 「你是洛伦佐·德·美第奇。」 最后,祖父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只有祖父总是叫他的全名,仿佛是为了无时无刻让他记住自己的姓氏。老人的脸像岩壁般沟壑丛生,锐利的蓝眼睛使人联想到鹰隼,在这双眼睛面前,他总是会变回那个柔弱无力的孩童。 「你在偷什么懒?」这张严厉的脸向他喝道,「起来!」 ——他霍然惊醒。 片刻后,他伸手抚摸左手佩戴的那只红宝石戒指——他从不脱下它,即使在入睡时。他的指腹缓缓滑过刻着家族纹章的戒面,将它脱下来攥在手心。如同落水者抓住浮木,干渴者捧起泉水,他缓缓吐出一口气。 & 「那些人中混进了帕齐的人,毫无疑问。」朱利亚诺说。 「否则民众不会这么容易失去理智。」另一人接口道,「他是有备而来,当然。问题是——他想做什么?」 一阵可怕的沉默——在场的每个人都认为他们知道他想做什么。 「感谢主让洛伦佐及时醒来,」波利齐亚诺喃喃着说, 「否则我们的卫兵很难避免冲突。他做得很好。但我依然很担心……」 他顿了顿,说出自己的忧虑:「从前我们总是赞扬他的谦卑,但他太谦卑了。」 「我提醒过他,」米兰多拉在地毯上来回踱步,「他不是人民的僕人,也不该是。更何况——看看我们所处的世界吧!战乱、瘟疫、谋杀、党争……我有时甚至会想,现在的人民还需要一位公僕么……?」 在洛伦佐昏睡时,乔万尼每次路过书房都能听见谋士们压抑的辩论声,这些争执往往能持续整整一天。当公爵醒来后,争吵的阵地便移至他的床边,乔万尼会在这时主动离开,将空间留给他们。太阳进入白羊宫后,天气逐渐温暖起来,有几日甚至称得上燠热。迎春花攀上窗缘,送来微弱的香气和绿意。或许是主听见了人们日復一日的祈祷——乔万尼曾数次看见朱利亚诺跪在祈祷室中一圈又一圈地拨动玫瑰念珠——洛伦佐慢慢地恢復起来,和万物一同在春天復甦。 每日大约有一半的时间,他能强撑着维持清醒,开始不顾众人反对批阅积压的文书。最开始时,乔万尼会在一旁为他注墨,为他寻找需要的律令条文。接手这样的事情似乎是理所应当的,他们配合得如此自然,洛伦佐没说什么,反倒令一旁的书记官手足无措。一连过了数日,洛伦佐才对此表态。「把利比的差事还给他吧,」他说,向一旁侍立的书记官看去,眼中带笑,「我们的雕像更需要你。」 「也别再教皮蒂文法了,」乔万尼离开房间前,洛伦佐补充道,「会有合适的人教他的。你应当有更有价值的事去做。」 乔万尼一怔,随即笑了。 于是他回到那间落满灰的阁楼,召回闲散多日的学徒。家族早已为他备好一块大理石,罗马时期开採,硬度与光泽都足够优良,使他们不必再次前往採石场。他们很快将它切割好,并确定了正式的图样。从清晨到黄昏,两人一刻不停地埋首工作着。直至傍晚时,他会返回美第奇宫,如果洛伦佐忙碌,他会留在楼下,帮助上门的客人鑑定他们收藏的古代宝石和绘画——他来到佛罗伦斯的消息早已在城中传来,人人都想见见这位据说颇受教皇和公爵们宠爱的年轻雕塑家;其余时候,他坐在洛伦佐身边,两人偶尔会下一局棋,他和洛伦佐一样是位优秀的棋手。没人对现状有任何不满——也许他只是只字不提,但是——他已经十分知足。 入夜后,他有时会和波利齐亚诺一起散步,欣赏花园中陈列的古代雕塑。有许多新藏品是他过去未曾见过的:用红石刻成的玛尔叙阿斯、抚琴的阿波罗与被劫掠的珀尔塞福涅,它们光滑的表面在月光下散发着一层轻薄的银光,幽静、纯洁而典雅。夜色清朗,早开的花树在风中轻轻摇晃,夜莺则在枝上婉转啁鸣。使得深夜的花园中仍不乏漫游的人们。有一次,他们遇见了正牵马离开马厩的朱利亚诺。看见他与波利齐亚诺时,朱利亚诺年轻的面容上短暂地出现了一丝窘意。他很快掩饰过去,向他们微一点头,随即从后门向西离开。 临近宵禁,其余宅邸的宴会也早已结束,即使是公爵的兄弟也不该在此时轻易离开。乔万尼看向波利齐亚诺,学者露出微笑,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 第二天清晨,当乔万尼即将离开宫殿时,他再次遇见了朱利亚诺。 美第奇兄弟的身形与面容均十分相似,两人都是一头金髮,身形修长,如同一对双生子。朝阳尚未完全升起,熹微的晨光下,远远望去,他险些以为那位刚刚从后门进入、正从马背上翻下的人是洛伦佐。乔万尼站在廊柱边,看着朱利亚诺向他走来,也许是碰到了街道旁拂下的花枝,他暗金的发绺上还沾着露水。朱利亚诺向他笑了笑,匆匆低头离开。 第46页 擦身而过的一瞬间,乔万尼闻到他身上尚未来得及散去的气味——产自科隆的百合花香水,一盎司的价格贵比黄金,每一位佛罗伦斯贵妇人的新宠。 他望向朱利亚诺逃离般的背影,忽然明白了酒馆伙计口中的那位「美人」是怎样一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段提到的酒馆伙计详见第零章^^ 8月2日已用修改版替换了部分原章节,主要是五和十二(上)加了一丁点新内容,对后文情节有一点影响 第28章 六 「我想,是时候作出一些改变了。」洛伦佐以此作为他陈词的尾声。 他将双手搭在膝上,平静地环视身前的谋臣,目光一一掠过他们神色各异的面孔。他们中的大多数看上去十分震惊,其中有两位甚至已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米兰多拉似乎迫切地想说什么,正沿着地毯上的无花果叶纹样来回踱步,酝酿合适的言辞。另一人走过去「砰」地一声关上书房的窗,仿佛窗外的微风和椋鸟会将秘密偷走一般。洛伦佐对这样的场面并不外:他已做好面对诘难和质疑的准备。 稍顿,他将目光投向波利齐亚诺,于是他的朋友和谋士站起来,声音低沉:「我请求您能更谨慎一些。」 洛伦佐颔首,示意他继续。 片刻之前,他向书房中的众人坦陈了自己的设想:增加两个执政团席位,让更多「我们之外」的人参与进来。表面上,佛罗伦斯最重要的执政机构是由公民轮流参与的「七十人议会」与投票选举而成的「十二人执政团」,而实际身处这座城市的人们心知肚明的是,平民议会早已形同虚设,他们仅能享受「参与」的虚影,作出的决议几乎不会对实际决策产生任何影响。 而几乎全部由贵族组成的执政团中有七人是美第奇家族的旁嗣、朋友或「僕人」,洛伦佐本人更是地位至高的「掌旗官」,没有一项决议能在违背家族意愿的情形下达成。这在使家族享有权柄、让洛伦佐本人成为「无冕之王」的同时,也造成了诸般弊端。党争从未像现在这样激烈:其余五人从未甘于服从这一体系,近几年,在帕齐家族的煽动下,他们在决策时有意站在家族的对立面,隐隐已形成了第二个派系;另一些为家族扶植的人则肆无忌惮地滥用职权,人们不断质疑他们财产的来源,认为他们贪污了城邦的税金……即使是洛伦佐也无法保证他们绝对清白。他们既缺少应有的能力,亦不具备崇高的美德,一旦公爵失位,便如同失去指引的蜂群,除了嗡嗡作响外一无是处。 他早已对此心怀忧虑,此前已对谋士们发出暗示,但真正促使他下定决心的,是因这次卧病而使他看见的种种弊端。停滞的公务、聚集的人群,没有人该成为一个共和国运转的关键,人的身体如此脆弱,如果他突然死去,佛罗伦斯将陷入怎样的混乱? 「请原谅我,殿下」波利齐亚诺说,「我们现在取得的成果建立在柯西莫殿下多年的奠基之上。如果这样,无异于将其拱手让人。」 「我们的成果?它真的有存在的必要吗?看看现在的制度吧——抽籤选出执政团成员,但谁都知道从选举袋中拿出的会是谁的名字。谁还记得我们名义上还是共和国?如果现在不变,之后——不久后敌人们将怎么称唿我们?——数十年后,书吏们又将怎么称唿我们?僭主、暴君、独/裁者!」 洛伦佐抬头看向发言者。那是位新晋的年轻人,看上去约和乔万尼一般大。洛伦佐记得他的名字,尼科洛,不久前刚刚加入他们之中,这是他第一次参与书房会议。果然,波利齐亚诺低喝道:「尼科洛!」 「我必须说出来,先生。」青年分毫不让,目光中闪动着逼人的锐气,「如果可以,请您用您的依据反驳我。」 他期冀地看向洛伦佐,试图寻求公爵的支持,而洛伦佐并未回以注视。公爵倾听着,神情平和,几近波澜不惊。这是他一贯的角色——他投出石子,并观察涟漪。 「我知道您一直嚮往希腊传统,将伯利克里时期的雅典视为榜样。那是黄金时代,当然,我们也正是一直这么教导您的。」米兰多拉向公爵走近了一步,「但是——请原谅我——我们现在已与那个时代大不相同了,您明白这一点。在许多方面,我们已比那个纯朴的世代复杂太多。您负责着比雅典城更多的子民,面临着更多的攻讦;您将角逐的不是一片海域,而是整个世界。包括宽广的、陌生的新世界……就在上个月,卡斯蒂利亚的船长已经从那片热土带回了整船的黄金!——真是难以想像……」 「但我们难道不是一直在从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身上汲取智慧么?我敢说,我敢发誓!再过十年、百年、甚至下一个千禧年的人们都将继续认同他们的观点!」尼科洛说,「有的东西是永不过时的,他们不朽,就像太阳。」 「——我们可以了解它、学习它,但他们有时并不适用。」学士辩驳道。 有人附和着:「黑暗时代以来,谁面临过如此多的机遇和挑战?这是特殊的世代!」 「可自由与共和一直是我们的传统!是它们,它们才是我们的城邦被称为『伟大』的原因!」尼科洛抬高了声音,就像一只鬃毛怒张的年轻公狮,「共和的传统已经在我们的城市里延续了近四百年,先生们!看看这四百年中野心家们的下场吧!它们也想独占这个城市的荣光与财富,可是——看看两百年前,那场褴褛汉们的起义;或者,就看看不久之前被放逐的阿尔比齐家族,正是柯西莫殿下签署了他们的流放令!我们难道——」 第47页 「谢谢您,尼科洛先生。」洛伦佐温和地打断了他,「请您坐下。」 尼科洛像惊醒般回过神来,喘了口气。他向公爵抱歉地点了点头,坐回原位。洛伦佐拿起一旁的银酒壶,为他倒了一杯温酒。 「殿下,」米兰多拉说,「我承认,我们已经抵达了全新的岔口。需要改变,这是毋庸置疑的。可是——我们的船帆需要顺从的是时代的信风。」 「您希望维持平衡,避免争端,我们十分清楚。」他继续说,「这是您的宽容与尊重。可是另一些人,墙外虎视眈眈的人们,他们只会将这视作您的软弱和退让。将猎物让给其他勐兽,谁知道它们会不会反扑?」 「只需要一场公正的投票就能证明,」尼科洛缓和了语调,但仍然坚持,「我们不插手。公正地。」他意有所指地强调着。 「我们不插手,别人则未必。」波利齐亚诺摇头。他与米兰多拉交换了一个眼神。 「恕我直言,这是否代表您心中是否已有了人选?」尼科洛尖锐地问。 米兰多拉不假思索地答道:「菲利普·斯特罗齐。」 「那位送上画像的小贵族?手捧着纹章的那幅?」尼科洛不可思议地反问,「他?一个只会谄媚讨好的小丑!像个猴子,给他一只香蕉,就会乖乖跟你走……」 「一位忠僕总比敌人的狗强。至少他们不会咬人!……」 洛伦佐抬起手,终止了争端。 众人安静下来。谋士们紧张地屏息着,数十道视线一同投注在公爵身上,如同一道围墙。公爵似乎恍然不觉,他只是垂下眼帘,目光像霜那样凝结在左手暗红的戒指上。风吹开合拢的窗扉,天色依然明亮,光与风带着暮春的热意游荡而入,拂开他鬓边的一绺金髮。 洛伦佐没有让他们等待太久。 「您说的对。寻找一位值得信赖的人,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轻声说,看向最后发言的那位幕僚,沉浸在思索中,「但是——『适合』也许并不意味着『公正』。有些积弊,也不能再装作不存在了。」 他抬起眼,望向众人。「再给我一些时间,不会太久。」他承诺道,「我会找一个时机,仔细想想这件事。」 & 乔万尼是在第二日午后收到邀请的。黑衣的传令官再度叩响了阁楼门,将那只深红色的信封递给他。拆开绸带后,其中是一张羊皮制成的请帖,末尾用金色墨水签着洛伦佐的名字。一旁的皮蒂显然比他更兴奋,他迫不及待地拿过它,大声读了出来:「一场舞会!」 更准确地说,一场假面舞会,请帖上的面具图案昭示了这一点。这一勃艮第风尚已迅速流行于义大利各地,尤其受到威尼斯人的追捧。与其说是舞会,将它称为一场狂欢或解谜游戏也许更恰当。人们装扮成神话与传说中的人物,戴上奇诡华美的面具,藉此遮掩面容。夜幕降临后,他们将不会透露自己的身份,这正是乐趣与危险所在。 他在费拉拉宫廷时,埃斯特公爵亦曾举行过类似的舞会。他一向不喜欢这样喧闹的场合,只在路过花园时远远投去了一瞥。不久之后,在回到工作间的路上,他清晰地听见了男人与女人压抑的□□声从一排灌木后传来,于是立刻快步离开,再未靠近。 比起这些,他更在意洛伦佐为何选择在这时举办它。 「公爵托我向您道歉。他原本想亲自将它递到您手上,如果不是锡耶纳使节忽然来访的话。」传令官说。 「殿下已经康復了么?」 「基本无恙了——至少殿下是这么告诉我们的。」 他没有透露更多。乔万尼摇了摇头,这几日的相处已足以让他了解洛伦佐掩饰病痛的本领。舞会将在十日后举行,足够托斯卡纳各地的人们前来。皮蒂已开始计划他该如何混入场地——身份低下的学徒是无法受到邀请的。他甚至主动提出为乔万尼置装:「您这样身份的人,怎么可以没有几件贵重衣服?听我的,我认识城南裁缝铺的女儿……」 然而美第奇宫早已为他这样的宾客打消了顾虑。十日后,当他踏入美第奇宫门,管家立即将他引向一旁——十数副面具已备在架上。光华熠熠的面具均以金银细线织成,镶嵌着细碎的各色宝石,是家族一贯的奢靡作风。他随手拿起一副象徵伏尔甘的半面具,跟随扮成宁芙的女僕走向花园。「您是今夜最简朴的客人了,先生,」她轻快地同他搭话,「瞧瞧花园里——哎,真是什么都有。」 「但是,要我说,」她侧身向他眨了眨眼,「我还是更愿意同您这样的先生跳舞。」 她提起裙摆,向他行礼后离开,仿佛适当的调情也是这场盛事应有的一部分。 今夜的花园已格外不同:往日静谧的月色退隐了,两旁的迴廊挂满燃烧的松木火把,呈现出一派辉煌气象;桂树与黄杨的枝梢上悬绕着银灰与猩红的绸带,使此处斑斓如同酒神节狂欢的林间;装扮成神祇的贵族男女端着酒杯三两围聚,远远看去,他已认出了一位过胖的尼普顿与两位矮小的黛安娜,青春不復的密涅瓦站在他们身旁,正不断调整着髮髻上用金网固定的猫头鹰尾羽;端着托盘的侍从游走在宾客间,劝说一位装扮成野人的来客远离火源,「您衣服上的是沥青吗,先生?请小心不要着火。」…… 乔万尼拿了一杯清水,环视着四周梦境般的景象,试图找寻洛伦佐的身影。他先看到了波利齐亚诺。学士与他的夫人相偕而来,手中拿着一把里拉琴,扮相是俄耳甫斯与欧律狄克。他向乔万尼微笑,毫不费力地看出了他在寻找什么:「看那边。」 第48页 首先为乔万尼所见的是一位中年人。桂树的密荫下,新蓄的山羊鬍遮掩了他圆润的下颔,但乔万尼仍然一眼认出了他:「……奥尔西尼主教。」 「即使拿下了那顶被处女的血染红的帽子,他还是很容易辨认。」波利齐亚诺讥讽道,「最好不要打扰他们,我建议。」 他与妻子一同离开。乔万尼站在原地,仍望着主教身旁的那位年轻人。他正低头同主教交谈,一边漫不经心地脱下手套。仿佛留意到乔万尼的视线,他侧过身,深金色的鬈髮与面具上钻石镶成的太阳纹一同耀亮夺目。 仿佛时间和思想都已静止不动,乔万尼凝视着他。 阿波罗,索尔,福珀斯,赫利俄斯……或者随便什么名字,他想,阿波罗,当然应该是阿波罗。 作者有话要说: *伏尔甘:即希腊神话中的赫菲斯托斯,冶炼、制造、工匠之神。 所有政/治理论都时瞎编的,接下来估计有不少此类瞎编情节,均为傻白甜恋爱主线服务,切勿深究 第29章 六(2) 克罗齐·奥尔西尼枢机主教已与五年前大不一样。从前的他披挂着的高雅风度已不再无懈可击,像一层生出锈洞的铁甲;他消瘦了一些,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更大,如同一只到了年纪的岩羊。他低声而快速地同洛伦佐交谈,神情几乎称得上迫切。洛伦佐低头倾听,不时微微点头认同,乔万尼却看出他并不像表现的那样具有耐心。奥尔西尼主教并未发觉,或是他装作并未发觉,他愈发热切地向洛伦佐靠近了一些,甚至略微提高了声音。「……这对您来说不是难事……」乔万尼断断续续地听见他说。 洛伦佐摇了摇头,低声向主教解释了几句。 「这一定是在说笑。如果您都……」奥尔西尼显然并不信任他的说辞,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山羊鬍,「……整个欧洲的帝王都是穷光蛋。」 乔万尼抬了抬眉:他大概猜到主教的诉求了。 他无声地走到他们身后,身形掩藏在桂树的阴影下。不远处的二人相互推诿许久,洛伦佐仍未松口,主教也不再强作镇定:「请您想想凯萨琳!我们的凯萨琳,我那可怜的、早夭的妹妹!您已经忘了她么,在她刚刚过世两年后?她难道不值得您的同情吗?我是她的兄长……」 「——凯特已经过世四年了,大人。」终于,洛伦佐看向他,「看来,我比您的记性更好一些。」 他的神情几乎是冷淡的。奥尔西尼迟钝地感受到了他深藏不露的不满,他愣了一下:「……是吗?请原谅我糟糕的记性。」 他勉强笑了一下,那样子就像从表情之匣中取出一个笑容挂在脸上。乔万尼不再窥听,正要转身离开,却听见身后传来了一声轻咳。 他首先看见的是一把别着孔雀翎毛的银色绸扇。一位少女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一身希腊式样的白袍,栗色长髮上缠绕着漆成金色的桂枝。她将脸藏在扇子后,但仍能让人看出她在微笑。 「看样子,我们等待的是同一位先生。」她以眼神示意洛伦佐,「介不介意和我说上几句话?——在我们的奥古斯都[1]还没空搭理我们的时候,。」 洛伦佐与主教已向远处离开,准确地说,是洛伦佐在走动,而奥尔西尼紧紧跟随其后。乔万尼收回目光,语气平淡:「我想他不会认同这个称谓。」 「是吗?」她笑了,「但如果他今天穿着的是紫边的托加袍,没人会感到奇怪的——请别将我的话告诉他。」 乔万尼的目光落在她前襟上的家徽上。一棵半朽的橡树。 「比安卡·帕齐。」像是回应他的目光,她报出自己的名字,「您有一张生面孔,我似乎不曾在城中见过您?请别介意,我只是单纯地感到好奇。让我猜不出身份的人可不常见。」 他很少出现在社交场上,回到佛罗伦斯之后,这是第一次。但这不妨碍这个名字所能带来的猜想——弗朗索瓦·帕齐的长女,不出意外的话。 「乔万尼·博纳罗蒂。」 「啪」地一声,比安卡合上那柄绸扇:「我听过这个名字。您是一位雕塑家,对不对?」 在乔万尼回答前,她先笑起来:「别惊讶,我了解城中的每一位名人。」她骄傲地说,「尤其是聚集在这座宫殿里的名人们——每一位待嫁的姑娘都会多加留心。」 乔万尼注视着她头髮上金色的桂枝;达芙涅。[2] 「您将自己比作李维娅?」[3] 正在这时,只听一阵箭矢上窜般的声音,大团圆形的深红色烟花绽放在花园上空,一连六次,辉光耀眼,组成家族盾章的纹样。纷纷抬头的人群中,他们仍望着彼此。比安卡对他微笑,动了动嘴唇,声音被遮盖在人们的掌声和欢唿中。乔万尼读出她的唇语:「有何不可?」 他定定地看了会一会儿,转身就走。焰火方歇,人们仍未将目光从天宇中收回,他已笔直地向洛伦佐走去。比安卡愕然地喊出他的名字,没料到他会抢先一步。她提着裙摆在他身后追了两步,在接触到洛伦佐的目光后不得不停了下来。公爵不知何时已看向他们的方向,甚至对他露出了微笑。有一刻,乔万尼认为他已经认出了自己。 他在他们面前停下,向主教欠了欠身,请他原谅自己的打扰。接着他转向公爵,低声问:「能请您给我一段时间么?」 第49页 阿波罗的面具之后,那双深蓝色的眼睛饶有兴味地望着他。洛伦佐说:「当然。」 他如此自然地挽起乔万尼的手,宛如一对亲密的朋友。主教不情愿地望着他们离开,似乎想追上他们,最后只是在原地不断来回踱步。琴声从他们身后传来,一支慢板的舞曲,如林间流水般温柔而忧郁。而他们已走向远处。 「怎么,」他们来到林间的小径上,四周无人,洛伦佐侧身向他微笑,「您是要请我跳舞吗,这位先生?」 乔万尼侧身看着他:「可以吗?」 洛伦佐向他伸出手;一个邀舞的手势。 「……还是不了。」他侷促起来。 洛伦佐低头微笑,吐息温暖,乔万尼猜他有些醉了。「我们到后面去,博纳罗蒂先生。」洛伦佐说。他们来到花园深处,细碎的星辉倒映在流水中,让它看上去就像神话中那条金沙之河。几只雄孔雀昂首阔步地走在假山间,一见他们靠近,立刻张开了尾羽。 「您怎么知道是我?」乔万尼问他。 「这是我为你准备的面具。」洛伦佐笑着解开他的面具,让那双深邃的灰眼睛完整地显露出来,「伏尔甘,赫菲斯托斯。除了你,还有哪位宾客会选择这位其貌不扬的神祇?」 乔万尼摇头,也忍不住笑了。洛伦佐朝他眨了眨眼:「当然,你比他英俊多了。」 一阵静默。乔万尼竭力忽视他语气中暧昧的暗流。他想洛伦佐比他以为的醉得更厉害。 他掩饰般轻咳了一声:「我打扰您了吗?」 公爵摇头。「做得好,」他说,「这场谈话早该结束了。如果你晚来一些,斯特罗齐也会缠上来——原本我打算和他谈一谈,但他今晚喝得太醉了。」他皱了皱眉。 「也许还有一些女士。」 「你是指帕齐小姐?我看见你们站在一起。」洛伦佐摇了摇头,笑了,「这是你打断我们的理由吗?——其实你也不遑多让。注意到斯福尔扎夫人了么,扮成密涅瓦的那一位?她在偷偷看你,你没有发现吗?」 他忽然向乔万尼靠近了一些:「她一直看着你,用那种……歆慕的目光。」 「您怎么知道?」 洛伦佐回头看着他。 「因为我也是。」 风摇动黄杨树叶,雨滴般沙沙作响,此刻即使是安菲翁[4]的琴声也不会比它更动听。他们来到火炬的辉光所不及的地方,群星復现,高悬在远方深蓝色的天幕。乔万尼凝视着他。星光浸润了洛伦佐的眼睛,它们亦同样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 他祈求这不是一句玩笑。 「您醉了吗,」他低声问,发现自己的声音几乎在发颤,「殿下?」 「这取决于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乔万尼踌躇了一阵:「我带您回去休息。」 「……」洛伦佐看着他,几乎是嘆息般地说:「傻子。」 他感到心脏很不均匀地窜动起来,如同受了诅咒的钟摆,或者像发狂的兔子。一对男女嬉笑着路过他们,洛伦佐握住他的手腕,将他引到一堵树篱前。修建成迷宫式样的高灌木同样是法王引领的风尚,如今四面树篱为他们提供了天然的屏障,他们默契地穿过层层绿墙,就像下雨时躲入山洞的动物。两人都没有说一个字,直到站在迷宫中心。 喧嚣与嘈杂被全数屏退,唯有星光在场,无声落在他们身旁。 「有时候,我不明白你在等待什么,」洛伦佐说,「如果你还有任何顾虑——请告诉我,现在就是时机。」 他低头盯着洛伦佐,而洛伦佐同样看着他。 「比安卡将你称为奥古斯都,」顿了顿,他说,「朱利奥是你的提比略[5]么?」 洛伦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你怎么想?」 他说出那个答案,仿佛它已经在他心中盘踞许久:「朱利亚诺。」 洛伦佐看着他,看上去无奈又欣慰:「我该称赞你的聪明吗?」 并不难猜。深夜行踪怪异的朱利亚诺、他对小朱利奥异乎寻常的关爱、朱利奥令人瞩目的发色……让人不难想像一个老套的爱情故事。未婚青年爱上了城中的贵妇人,碍于青年家族的权势或是别的什么,她的丈夫没有阻挠;碍于教会与法律,他们不能结合。于是青年无子的长兄收养了他们的私生子,隐瞒了孩子的身份,将他作为自己的继承人。 「奥尔西尼夫人也贊成你的决定吗?」 「凯特?是的。」洛伦佐摇摇头,「她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因此对子嗣并不在意。她允许我与她保持我想要的关系,我从未进入过她的房间,她就像我的妹妹——当然,她才十五岁,甚至不清楚缔结婚姻与成为妻子究竟意味着什么。而在她来得及意识到之前……」 他抽了一口气,乔万尼握住他的手。他凝视洛伦佐的目光逐渐柔软起来,仿佛有什么从他心上蜕去了,如同揭去一道旧伤疤。 「你是在要求我的忠诚吗?」稍顿,洛伦佐望着他,「现在我回答你之前的问题,即使它曾将我气得不轻:不会再有任何人。」 「我的意思是:我不会再娶任何一个人。我曾有过一位不幸的妻子,不必再为躲避猜测而结婚;我已有了朱利奥,不必再去制造一些『合法的后代』。我的朱利奥不会有继母,美第奇宫不会再有女主人,哪怕我这一支从此绝嗣。」 第50页 「那么,你呢?」他接着说,目不转睛地盯着乔万尼,「在你回答我之前,你要考虑好了。这一次,一旦越过这扇窄门,我将不再允许你后退。」 他看见乔万尼弯起嘴角。黑髮的青年笑起来,一个前所未有的舒展、轻松的微笑。微风拂过他额前的碎发,他伸出左手,平举在两人之间。 「我请求你的忠诚,正是因为,」他安静地望着洛伦佐,「——你早已拥有我永恆的忠诚。」 他展开手。一条深蓝色的绸带,正安静地卧在他的手心。 洛伦佐看着他。 ——五年前,经过一个混乱的夜晚,他在宿醉醒来的清晨发现自己遗失了一条髮带。头疼使他完全无法回忆起自己将它落在了哪里,这也根本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直到数年之后,有人使它失而復返,连同另一些他以为早已遗失的东西。原来那些东西亦和它一样,仍然鲜亮如新,如同奇蹟。 仿佛失语,洛伦佐张了张口,没有说出一个字。他盯着那条髮带看了一会儿,抬起头。 「哦,」他只说了两个字,「乔。」 面具落在青草地上,发出一声轻响。不知是谁先靠近的,他们将对方用力地拉向自己,嘴唇压在彼此唇上,如同落在木柴上的火星。无需阿里阿德涅的线团,[6]他们快速离开迷宫,穿过人群回到宫殿。来到阴影下的那一刻,他们牵起对方的手,谁也没有再放开。门被莽撞地推开,他们相拥着走进洛伦佐的房间,倒向铺着天鹅绒的大床。洛伦佐拿过那条髮带,将它绕在了床头苦像的双眼上。 他们对视了一眼。乔万尼感到洛伦佐的嘴唇再次压住了他的。于是天国降临了。 作者有话要说: [1]奥古斯都:即屋大维,罗马皇帝,将罗马由共和国变成帝国。下文紫边托加袍是古罗马时期元老的服饰。李维娅是他野心勃勃的继妻。 [2]达芙涅:希腊神话中的河神之女,为逃避阿波罗的追求而变成了一棵月桂树。 [3]安菲翁:古希腊神话中的乐师,传说他的琴声可移动顽石。 [4]提比略:奥古斯都的继子,下一任罗马皇帝。 [5]阿里阿德涅的线团:曾引导古希腊英雄忒修斯走出迷宫。 终于写到了我最想写的情节(虽然完全没写出想像中的效果),本文可以坑了(x 第30章 七 乔万尼坐在床头,上身赤裸,晨光顺着他优美的肩颈与嵴背一路泻落,令人想起古典雕塑流畅有力的线条。 洛伦佐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伸手揽住他。乔万尼很快转过身,低头在他额上一吻,低声说:「早安,殿下。」 「早安,」洛伦佐眨了眨眼,「乔。」 他搂着青年的脖颈,将他拉下来。那双深灰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倒映着他自己的面貌。从前这双眼睛就像雾霭沉沉的天空,如今它们那么清澈又那么明亮,洛伦佐会试着将它们比作两颗灰水晶。他亲吻乔万尼的鼻尖,乔万尼则吻住了他的嘴唇。他们品尝对方,像对待一块糖。 乔万尼将手指伸入他的金髮之间,低声说:「殿下。」 「嗯。」 「洛伦佐。」 洛伦佐微笑起来:「嗯。」 他们再度吻在一起。假使欲望是一只白鸟,那么它已在他们上方盘旋了一整个昼夜。他看向床头的苦像,那根深蓝色的绸带仍束缚着救主的双眼,使他目不能见,耳不能闻。这张大床本该是他的婚床,如今却用来滋长罪恶。但如若这就是陷在罪里的感觉,那么他从此明白为何大天使亦甘愿堕落。一颗心全然自愿地奔向另一颗,仿佛柴投向火,使得下沉的感觉如同上浮,备受咒诅亦如同置身天堂。 他抚摸乔万尼的后颈,感受身体如何被再度开拓又填满,感受己身与他者、「我」与「非我」的界限如何全然泯灭。人如何能在另一个人身上找到全新的「生」,又如何在新生的同时甘愿就死?而大多数时候他无法思考,也无暇感受迷茫,温情、欢愉与满足如同海浪那样托举着他,他感到自己完整、崭新、幸福,如同创世时亚当第一次牵住神的手。 感谢主,他闭着眼睛想,请接受来自悖逆之人的感激。原来太大的幸福与太深的痛苦一样足以助长信仰,感谢您赐给我您最温柔的造物。 他们拥抱在一起,金髮与黑髮相缠,汗湿的皮肤紧紧相贴,仿佛惟有这样才足以解除干渴。没人愿意稍作分离。两人都一贯恪守法兰西人般良好的作息,这一日却在卧房中厮混了太久。午时,门外传来一阵敲击声,洛伦佐笑着推开他,披衣开门。他回来时手上拿着一沓文书,目光快速扫过条目,走到桌边提笔签下名字。乔万尼问:「是什么?」 洛伦佐拿起纸张向他挥了挥:「帐单。」 纸上是一个令普通市民难以想像的数字。看到他诧异的神情,洛伦佐笑了一笑:「全城人的欢愉,当然不便宜。」 佛罗伦斯需要一场盛事将他久病带来的沉滞气氛一扫而净,昨夜便是他炫耀财力与安抚民心的方式。除去宫中为显贵准备的晚宴与舞会之外,阿诺河河滨边久违地上演了神话舞剧,女伶与歌队使人们的欢唿彻夜未歇。而这些均由公爵的金库支出。 洛伦佐继续翻阅接下来的文件,偶尔皱眉。他的外袍仅在腰间松松打了个结,乔万尼盯着他裸露的胸膛。太苍白了。 第51页 批阅剩余的文书没有花费太多的时间。不久后,洛伦佐转身看向他:「接下来我会有一个长假。我想到卡雷吉去——那是我度过童年的地方。」 「为什么?」 公爵勤勉如时钟永不止息的指针,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说洛伦佐要休假。洛伦佐摇了摇头:「我做了一件许多人不会贊成的事。如果留在这里,未来半年都会不断有人上门劝我改变主意。我可以借养病的理由离开,这时候离开佛罗伦斯,也许足以表明我的态度。」 顿了顿,洛伦佐问:「你不好奇是什么吗?」 乔万尼摇摇头。洛伦佐笑起来。「不用这么谨慎。很快,所有人就都会知道了。」他说,「我想……我大概有七年不曾有过一个真正的、完整的假期了。你会和我一起去吗?——会有一个月没有人打扰我们。」 「真的吗?」乔万尼抬起眉。 洛伦佐大笑起来:「至少在最初几天不会——你的答案是什么?」 乔万尼微笑着摇摇头;他已经足够满足。他走过去,搂住洛伦佐的腰,「当然,」他的嘴唇再度压向洛伦佐颈间,「当然。」 一周后,他们来到卡雷吉。这处闻名托斯卡纳的温泉山谷位于佛罗伦斯西南远郊,美第奇家族在此拥有一座庄园。公爵的车架在清晨时离开城门,穿过绿意盎然的原野和杨树林,越过一丛丛柑橘林与鹅卵石围堆的葡萄架,于暮色中来到这座庞然的宅邸。即使在相隔数里的山丘上,人们都能远远看见这座河岸旁的方形庄园和它高耸的钟楼,是米开罗佐二十年前完成的美丽建筑。马车沿石径一路驶入黑铁大门,一行女眷已在树下等待,乔万尼认出为首的是克拉丽切·托尔纳博尼夫人,洛伦佐的母亲,他曾与她在五年前的那场婚礼上有过一面之缘。这位高贵的夫人维持着多年不变的容貌,时间似乎不捨得使她稍加憔悴。她显然也仍记得他,待他如同待一位久别重逢的老友。依照礼仪,她先向乔万尼致以问候。「我们都很喜欢你的画,」她柔声说,「真高兴你能回到佛罗伦斯。」 乔万尼一怔;他为数不多的几幅公开画作均在梵蒂冈,美第奇宫中不曾留下他的任何手迹。公爵夫人一直长居于卡雷吉,极少出门远行,他不认为她近年曾途经罗马。他看向洛伦佐,洛伦佐侧头与庄园的侍官交谈,似乎并未留意他们的谈话。 随后,夫人转向洛伦佐,洛伦佐向她微笑,向她伸出手。而她侧身向他身后看去:「你的弟弟呢?他没有与你同行?」 乔万尼注意到,洛伦佐顿了顿,默不作声地收回了原本将拥抱她的双手。 「他还有一些公务尚待处理。」 「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她急切地问。 「我不确定。」洛伦佐答道,「也许三个月后,也许半年后。」 夫人轻轻点了点头,并未成功掩饰好目光隐含的失望。洛伦佐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微笑道:「不管怎么样,真高兴见到您,母亲。」 他在公爵夫人的手背上轻轻一吻,请卫兵将为她准备的礼物搬下马车,随即头也不回地向宫内走去。乔万尼的目光在两人间依次扫过,一旁的侍官看出了他的疑惑,低声道:「一直是这样。」 乔万尼没有多言。此后直至晚宴,洛伦佐的兴致一直不高——即使他仍然维持着那仿佛长在脸上的微笑,乔万尼却看出他心不在焉,目光频频垂落,似乎在等待什么。他并未久等。餐后,女僕将盛着酒与奶冻的银盘端上,正在这时,宴厅的门忽然被人轻而急促地敲了敲。一名信使模样的中年人匆匆步入,将一束密封的纸卷递到克拉丽切夫人手中,低语道:「您的哥哥。」 她首先抬头向看向洛伦佐。年轻的公爵正拿起方巾,不动声色地揩了揩唇角。她收回目光,缓缓展开密信,只扫了一眼,便皱起眉头。 「博纳罗蒂先生,」稍顿,她抬头向乔万尼微笑,「能请您给我和我的孩子一些独处的时间么?」 乔万尼点头。他起身时,洛伦佐握了握他的手背。「请不要离我太远。」他说。 门很快在乔万尼身后阖上。他站在门后,明白这大概就是洛伦佐今晨提及的事。铜门之后,厅内的低语只维持了很短一段时间,首先抬高音量的是公爵夫人:「他是你的舅舅……」 「我很清楚这一点。」洛伦佐答道。 「我希望你在作出这样的决定之前,至少应该先让知道。」她责备道,「抽籤让两名不知来歷的平民加入执政团?这对美第奇和托尔纳博尼的名字都是玷污。你的舅舅应当具有知情权,也许他能阻止你的鲁莽。你这样做,对你们都有害处。」 「超过实用范围的权力是可鄙的。这对我们来说也都一样。」 「他执意反对——」 「您也许知道,他投资的银矿并未获得应有的收益,因此最近在寻求其他财源。」洛伦佐嘆了口气,乔万尼想像他多半正按着额角,「您猜,他之所以如此反对外人在此时加入,是不是因为这些人也许会因此发现他的生意?——您很明白,我指的是必须暗中进行的那一些。」 「……他是你的舅舅,洛伦佐。」 「而是我让他成为执政团的一员。」洛伦佐说,「坦诚地说,我时常为这个决定后悔。」 「不管如何,」她坚持道,「他是我们的亲人。」 第52页 洛伦佐沉默了一阵。一段时间内,乔万尼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我在半个月前险些病死,母亲。」许久后,他听见洛伦佐轻声说,「我恰好注意到,托尔纳博尼家族没有任何人向我致以关心——甚至于,您也是。」 意料之中,谈话立即陷入僵局。即使站在门外,乔万尼仍能感受到厅内令人不安的压抑。公爵夫人不再说话,乔万尼怀疑她是否已开始小声抽泣。稍顿,洛伦佐向她道歉,但她始终不再开口。不久后,门终于再度为僕从拉开,洛伦佐快步离开宴厅,脸色苍白得可怖。他看见门外的乔万尼,短暂地怔了怔,随即很快握住了他的手。 他抓得那样紧。门旁仍侍立着两位女佣,但洛伦佐似乎已不再在意。他牵着乔万尼回到卧室,在门关上之后用力抱住了他。乔万尼回搂着他,轻轻抚摸他的嵴背。 他的失控结束得很快,似乎只肢体转瞬即逝的相触已足够抚慰他。当他松开乔万尼,乔万尼却再次搂住了他。 洛伦佐在他的怀抱中僵了僵。随即,他将额头贴在乔万尼肩上,嘆了口气。 「真不是个好的开始,」他说,「我是说,对假期而言。」 乔万尼摇摇头。洛伦佐拍了拍乔万尼的手臂,示意他放开自己。青年没有动,反而收紧了双手。于是洛伦佐不再动作。他靠在乔万尼胸前,说:「……我是不是太依赖你了?」 「远远不够。」乔万尼答道。 静寂的黑暗中,洛伦佐看见他柔和的灰眼睛,平静得如同能宽释一切龃龉。洛伦佐微笑起来。 「猜猜我现在在想什么。」 「什么?」 笑意终于再度回到洛伦佐的声音里:「我真是个幸运的人。」 感谢主。也许是今日第一百次,他在心中补充道。 第31章 七(2) 翌日清晨,他们在僕从带领下来到马厩。马童从厩中牵出两匹白马,在一旁为它们配上鞍鞯,乔万尼将一束牧草递到马嘴边,忽然发觉马槽上似乎刻着一排小字。他伸手揩去附着的苔泥,下方木板上的的字迹便果然显露无疑。 「玛尔斯?」 「嗯?」洛伦佐转过身,「噢。那是我小时候刻上去的。」 他指了指四周的木栅栏。「每一格上都有。玛尔斯是我最喜欢的一匹。那时我为我的每一匹小马和每一只猎犬都取了名字……跟我来。」 他们走到马厩外。高大的栎树林荫下竖着一方矮小的红色大理石石碑,后方是一片养护平整的青草地,散落着小朵小朵细碎的白花。洛伦佐弯腰拂去碑上的尘灰:「这里葬着我从前的小猎犬。卡佩拉奥、比翁多、罗西纳、吉奥托和老科尔塔……它们都是在我离开后去世的。」 「那是什么时候?」 「八岁,」洛伦佐回忆着,「直到祖父将我接去佛罗伦斯——在我的幼年,一直是他教导着我。母亲和朱利亚诺留在卡雷吉,我很少见到他们。」 他笑了笑:「在我背着一条又一条律令时,朱利亚诺却能一直枕在母亲膝头。我偶尔会为此嫉妒他。」 他与公爵夫人间异样的生疏似乎有了解释。乔万尼想像着那个场景,年幼的洛伦佐如何被从无忧无虑的生活中带走,离开母亲与同龄人,来到严厉的祖父身边。等待这名少年的是一名公爵应有的训练,在同龄人仍在街巷中疯跑时,他一次又一次随祖父出访,参加辩论、法庭与不怀好意的宴会。他想像小小的洛伦佐站在宫中的那间围满外国使节的会客室中,如同群狼环伺下的幼狮。 洛伦佐已跨上马背。他久未游猎,此时看上去格外放松。他们穿过托斯卡纳北部广袤无际的原野,大部分是草场与荒地,牛与羊群自在地漫步在草地间;河岸边则零散分布着几座木制农舍,这一带的许多农人都认识公爵,远远便向他们挥手致意,执意请公爵停步接受他们的礼物。于是他们将马拴在河边的柳树上,接过农人往他们怀中塞来的蜂蜜与长面包,直到马匹颈边的革囊再也放不下更多。洛伦佐与他们交谈,语气熟稔如亲朋兄弟,农人们指向山坡上青绿欲滴的葡萄架,请他明年务必来尝尝他们的新酒。洛伦佐点着头,一一答应:「一定。」 越过一片又一片长满青草的缓坡,远远便能闻到硫磺的气味。闻名欧罗巴的温泉便藏在此地的岩石之中,托斯卡纳的人们相信它可治癒百病。晴日明丽的阳光下,他们在暖雾蒸腾的岩石间度过了一个又一个上午,第一次发现夏日时光可以像插了翅膀那样飞速远去。更多的时候,他们会留在庄园中。乔万尼很快发现卡雷吉庄园甚至比城中的美第奇宫更为华美,因为在远离市民的原野中,主人不必担心因显露过多的财富而遭受猜忌。僕从们用马匹运回仍然温暖的矿泉,注入埋在墙壁中的铁管中,只需扭开浴盆边天鹅形状的水龙头,主人们便能足不出户地享受泉水。喜爱沐浴是罗马人的传统,美第奇族人亦继承了这一点,庄园中的浴室大得惊人,如同古罗马时期公共浴场,但远比那奢华许多。墙边白色、淡红色与天蓝色的马赛克拼出了爱神诞生的画面,维纳斯蜷卧在贝壳之中,从赛普勒斯的泡沫中缓缓升起。贵重的浴盆由葡萄牙船队跨越大洋运回的奇异石料制成,触感并非冰凉而是温热,宽敞得足以容纳两具相缠的躯体。青色的大理石地板上有两张包银的长椅,离开浴池后,他们偶尔会躺在长椅柔软的羽绒垫子上,有时相互读诗,更多时候在做/爱。爱像唿吸一样带来生命力,消解一切疲惫苦楚;安宁的喜悦泛滥着,「众水不能熄灭,大水不能淹没」,[1]每一种渴望都得以满足,幸福得让人想要确认自己的双足是否已离开地面。有时乔万尼会在午夜醒来,确认洛伦佐仍在他的怀抱之中。他想起从前攥着金币入眠的自己,在心中祈祷此刻永恆;他从未如此虔诚。 第53页 第六日时,卡雷吉迎来了第一位闯入庄园大门的不速之客——此前几位已被侍官用「公爵身体不适」为盾挡回。那是洛伦佐的舅舅,尤里乌斯·托尔纳博尼,他与洛伦佐进行了短暂而激烈的交谈,在黄昏时拂袖而去;此后,数辆属于美第奇家族远亲的马车停在了庄园的苹果树下,洛伦佐一一接待他们,进行具有类似轮廓的谈话,关于「愚蠢的公爵」如何新增执政团席位并将它们拱手让出。 「您如今给出一个席位,不久之后也许将给出更多……」 「您想建立什么?『阿诺河上的新雅典』?……对于领袖而言,不切实际的幻想比残忍更危险。」 甚至有人直白地问:「难道您不想要一顶王冠么?」那人指向壁柜中的青铜头像,「想想奥古斯都的故事,您不是一直崇敬着他么?」 「也许我更喜欢恺撒。」洛伦佐答道。 「也许您的祖父已经扮演了恺撒的角色,」有人嘆息着,「为什么要松开命运的手呢?」 在人前,洛伦佐一向平静而坚定,不曾为自己的决定表现出一丝悔意。而在私人的时间里,乔万尼看见他会站在露台边,遥望远方静默奔涌的河流。乔万尼走过去,将御寒的披风递给他。不远处传来洪亮弥远的钟声,而洛伦佐的声音低沉如嘆息:「……如何斩开戈尔迪之结?」[2] 他从未在政事上避讳乔万尼,但乔万尼知道他希望自己避免牵涉其中。于是青年只是沉默地站在他身侧,知道洛伦佐无需他的劝慰或开解。洛伦佐说:「我只担心没有试错的机会。」 他的犹疑到此结束。下一刻,洛伦佐转身向他微笑,向他询问雕塑的进度:他们带来了珀尔修斯的手稿,乔万尼近日正着手制作它的蜡模。比起与人相处,与岩石周旋显然容易得多。偶尔,他会遗憾自己在这件事上无法为洛伦佐提供帮助;但更多时候,他明白各得其所才是洛伦佐希望的结果。 下一位宾客来访时,乔万尼选择留在房中,整理洛伦佐收藏的古董。这座庄园类似于美第奇家族的宝库,收藏着大量价值非凡的宝石、挂毯、雕塑与画作,简直令人想起骑士传说中恶龙的山洞。这一天他来到洛伦佐卧房隔壁,在那张庞大的布鲁塞尔挂毯下,找到了一个彩绘的桃木箱。 这是一只显然歷时已久的木箱,箱面上画着圣母与圣婴,圣婴被描绘为金髮蓝眼的形象,衣领上画着一枚象徵美第奇家族的钻石戒指。他猜测,这可能就是家族多年前为庆祝洛伦佐诞生而定制的「出生箱」。箱里的东西很快证实了他的猜想,他看见一张张散落的画纸,炭笔线条十分稚嫩,显然出于幼童之手,下方却都认认真真地签上了洛伦佐的全名。他甚至惊讶地发现了一本印于多年前的《论绘画》,每位识字的画家学徒都读过这本阿尔贝蒂的着作。 「我也曾想成为艺术家」。他想起洛伦佐当年的话,原来那并非随口之言。 箱子的第二层收藏着许多精美的小物件,无非是镶嵌宝石的古董匕首、玉石杯与古币之类,他猜测这是洛伦佐幼时喜欢的玩具。这如同一个小小的宝藏,随着他一一将它们整理摆好,他不禁泛起微笑:他仿佛看见未来将成为公爵的那个孩子,曾经就是这样小心翼翼地将他的宝物全都藏在了这里。 随即,他看见了一些绝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圣经·雅歌》 [2]传说中一个复杂难解的结,最后被亚歷山大大帝一剑斩开。 第32章 七(3) 他看见一沓画纸。炭笔勾勒人物形象,红粉笔表现肌肉色调,潦草地从不同角度画着耶利米、以西结与约拿等几位《旧约》中的先知。在这间吕底亚宝库般的房间、这个存放洛伦佐从小到大的宝物的木箱中,它是如此粗糙而格格不入。 这些画纸下方潦草地签着作者的名字:乔万尼迪博纳罗蒂。 他每年所作的草稿数不胜数,乔万尼怔怔思索片刻,终于忆起它们的来歷。他在大陆各地均有一些艺术家朋友,时常通过信使交换彼此的想法。如果没有记错,这沓手稿原本已寄往科隆,暂居那里的纽伦堡画家阿尔布雷希曾将自己几幅版画的复制品赠给了他,于是乔万尼将这些为教皇墓草拟的手稿向他寄去,作为回礼。 但它们怎么会跨越莱茵河,来到洛伦佐手上? 「尊贵的殿下:难以形容您的来信使我感到多么荣幸……感谢您的礼物。我已将您提及的博纳罗蒂先生的画作一併送到信使手中……希望您能满意。」画稿中夹着一张信纸,落款正是阿尔布雷希。 自然地,他想起不久前克拉丽切夫人的话——「我们都很喜欢你的画。」——原来是指这些吗? 画纸下方是一些收束整齐的信件。他迟疑地抽出一封,一张业已泛黄的信纸从中缓缓掉落,上首处写着「致洛伦佐德美第奇殿下」。起初,他以为这是洛伦佐的私人信件,目光匆匆掠过,却无意间辨认出了自己的名字—— 「关于您问起的博纳罗蒂先生……」 他的心轻轻地提了起来。 即使知道这样并不礼貌,他仍忍不住展开信纸——「如您所知,他是为购买群青而来。他只在我们这里停留了两天,看上去风尘僕僕,来去都很匆忙,请恕我只能向您提供有限的信息……他一共购买了三种不同等级的群青,共计十五盎司,并向我们提出了更多的订单。是的,他出手阔绰,看上去没有钱财上的烦恼,我们猜想他已经拿到了教廷财政官的预付款。他没有告知我们下一步的去向,但我猜他将去往维罗纳,因为他曾提起需要寻找一种红色的大理石。随信附上他的帐单,希望能对您有所帮助。」 第54页 一张薄薄的纸片从他指间滑落,写着三种群青的名字和总价。果不其然,那是他的帐单。 信件的落款是「安杰利科修士」,圣朱斯托修道院的负责人。这座耶稣会修院位于托斯卡纳,与寻常修院不同,它不以缮写室和藏书闻名,却精于制作颜料和彩绘玻璃 。两年前,他曾为採买圣母衣袍的颜料短暂地到访那里——那是他五年中离佛罗伦斯最近的一次行程。原来在那不久之后,洛伦佐曾写信向安杰利科询问他的事……? 一个猜测在他心中缓缓浮起,却令人难以置信。他拿起另一封信,并不意外地再次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来信人是翁贝科格拉纳奇,教廷秘书,正是他在西斯笃四世政务繁忙时负责监督教皇墓的建造事宜。这里一共收藏着五封他写给洛伦佐的信,日期分别属于两年前、一年前与半年前。 最初的一封——「关于您的问题,我的答案是:是的,博纳罗蒂先生已奉圣座之命来到罗马。他是位杰出的年轻人,许多比他更年长的雕塑家都对他赞赏有加……如果您希望徵召他,也许需要在至少一年之后了。」; 一年前——「他已完成的工作十分出色,甚至是当世最出色的……没人可以否认这一点。我十分理解您为何如此关心他。感谢您的礼物,您太客气了,这不过是件小事。」 洛伦佐曾向这位秘书寄出过礼物,也许还不免有一些钱财。乔万尼从来并非擅长交际的人,里亚里奥一直对他关照有加。他无法判断这份关照有多少是处于洛伦佐的慷慨。 他的手微微颤抖。难以言喻的震撼顺着嵴椎一路上升。他想像洛伦佐是以怎样的心情向他人探问他的消息,阅读这些信件,再将他们一一收好。当他在极力避免美第奇家族的消息时,洛伦佐却仍一直注视着他,并未收回投向他的目光—— 他的目光来到距今最近的一封信。那是近一年前,里亚里奥在信件末尾告知洛伦佐:「……博纳罗蒂先生在梵蒂冈的工作已全部结束。很抱歉,我并不知晓他将来的去向,但我从他人处获悉,他将在不久后返回佛罗伦斯。」 这不是真的。结束教皇墓工程之后,他前往乌尔比亚,拜访一位年轻的新贵画家;接着来到博洛尼亚,在那里学习泥塑艺术,直到收到贝托尔多的死讯。而洛伦佐——他是否抱着期待与失望度过了那一年? 身后传来门开的轻响,乔万尼勐地回过头去。洛伦佐站在门边,手仍维持着扶在门上的动作。他似乎正准备开口说些什么,却在看到打开的箱子与他手中的信纸后立刻不动了。他僵硬地立在原地——这还是乔万尼第一次在他身上看到近似于无措的情绪——似乎有一瞬间的赧然,随即低咳一声,转过身去。乔万尼立即起身追上,抓住了他的手腕。 「我很抱歉,」洛伦佐退无可退,只得举手投降,他又轻咳了一声,「请原谅。」 他等了半晌,却并未等到回答。乔万尼只是紧紧攥着他的手腕,力度几乎令人感到疼痛。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我……这会令你感到不安吗?」 他抬起眼。出乎意料,乔万尼正低头凝视着他,眼里是掩饰不住的幽暗火光。 「我太高兴了。」许久后,乔万尼说。 他曾学过诗艺的技巧,却在此刻无法用更经雕琢的语言表达。惊喜、释然与激/情不出意外地演化为欲/望,午后,厚重的天鹅绒窗帘后,卧室半明半暗,瀰漫着薰香与情/欲的气味。乔万尼顺着洛伦佐的嵴椎向下亲吻,来到他的后腰。洛伦佐俯卧在枕上,感到尾椎处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湿润。向后看去,只见乔万尼握着一支羽毛笔,正在他身上一笔一划书写什么,神情专注得近似虔诚。靛蓝色的墨水顺着他的皮肤缓缓流下,如同东方蓝白相间的瓷器。 洛伦佐闭眼感受了一阵,意识到那是乔万尼的名字。他笑起来:「你在签名吗?」 他想起另一件令乔万尼出名的轶事——那时他尚未在整个义大利声名鹊起,有人误以为圣彼得大教堂中属于他的那尊雕像是他人作品,因此乔万尼曾趁守卫不注意在圣母襟前补刻上了自己的名字。——在他之前,没有一位艺术家敢在圣像上签名。 乔万尼缓缓划下最后一笔。他抬眼看向洛伦佐:「你生气吗?」 「一点也不,」洛伦佐坐起身,抚摸他的眼角,「你甚至可以刺破那里,将颜色注进去——我听说有些染工会为人们这么做。我不介意。」 他的神情和语气如此自然,仿佛不曾想过这样的语句将如何滋生情人心中业已疯长的占有欲。乔万尼看着他,摇了摇头。「我不会让你流血,」他说,俯下身去吻洛伦佐,「我已经知道了。」 「什么?」 「你是我的。」 洛伦佐仰头看向他,而温柔的吻很快落在他的眼周,让他不得不闭上眼,仿佛青年羞于让他看见自己眼中因难以掩饰而过于明显的感情。上方传来乔万尼低沉的声音:「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终于又回到这里。洛伦佐笑了笑,不再避开这个话题。 「四年前,凯特去世之后。」他想了想,「最开始的那一年,我不敢询问有关你的事。但是,我……从来就是一个意志薄弱的人。」 「躲避你的消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轻描淡写地说。实际上——如同贪食者避开盛宴,久病者远离解药,每一天都如同苦行。乔万尼离开佛罗伦斯的第二年,有关「雕塑家博纳罗蒂」的事开始在贵族们的宴席间频繁地被谈起。人们讨论他的作品,计划请他制作箴言纹章,为自己浇筑骑马像。「听说他要价不菲」,他们在他身旁提起他的名字,不知道这如同在他的心湖上投下石子,「但谁不想为自己竖立一座丰碑?」他试图拒绝,十分艰难地。当他知道乔万尼仍在费拉拉宫廷,于是推迟了访问埃斯特公爵的时间,直到乔万尼受教皇徵召前往梵蒂冈。 第55页 「你离开后一个月,我才敢去费拉拉。你为他们制作了一尊伊卡洛斯,是不是?他们请我观赏它,安排一位诗人在旁朗诵为它写的贊诗,仿佛是存心让我艷羡。」他抚摸着乔万尼的脸颊,「而我确实感到嫉妒。我当时想……真想把它买回来。一点也不想让别人拥有你的作品。」 嫉妒,无疑又是罪宗中的一桩。他看向那尊仍被蒙着眼睛的苦像。基督戴着荆冠的头颅歪向一旁,双膝微弯,鲜血从他的胸口流下。即使是现在,当他在内心深处直面信仰,愧疚与痛苦仍如影随形;自幼烙下的刻印从未淡化过一分,他只是学会了逃避,正如他知道乔万尼亦是。 绝不逾越,绝不打扰,在犯禁的最初,他曾对自己说。而一旦开始探询,停止与克制便艰难备至,就像那些使用颠茄与鸦片药膏的人们总是很难戒除。当他的信使不再限于传递密保与阴谋,等待信使来临也成了一件愉快又煎熬的事。 「我等待你的消息,像孩子等待糖块一样。」 他说。 话语的末尾淹没在亲吻中。他听见乔万尼轻轻地嘆息,像是终于得偿所愿的祷告者,为愿望竟能如此完满而惊嘆,难以想像自己能拥有如此的恩典。他拿过洛伦佐的手,吻过手背、手心与手腕。时断时续的亲吻与抚爱中,洛伦佐忽然向下看了一眼,笑着对他耳语:「……你是普里阿普斯吗?」 再次燃起欲/望从来不是什么难事。日落黄昏时,光线钻过窗帘,落下一道道细长的光。结束之后,他抚摸洛伦佐的眉眼,一寸又一寸,仿佛细緻地默背,又如同确认领地。洛伦佐「唔」了一声,没有睁开眼睛,「在想什么?」 「想为你塑像。」 洛伦佐闭着眼睛握住他的手腕:「明天?」 「不行,」乔万尼说,神情认真,「现在的我还不够好。」 仿佛多年前也曾听过类似的话语,洛伦佐微笑起来。 「还要多久?」 「说不好。」 「十年?——几十年?」 「也许。」 「也许我已经老了。」 「我会记得你现在的样子。」 「也许你已记不清了。」 乔万尼低声说:「永远不会。」 洛伦佐睁开眼睛,笑着摸了摸他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最近都写得很烂……但还是求一下评论(假如还有读者)orz 第33章 八 二十天余后,六月的第二个星期日,他们终于再度回到变动不居的真实世界中。抵达佛罗伦斯时已是午时,如既往,波利齐亚诺站在宫门前等候公爵归来,一望见马车即匆匆向他们走来。洛伦佐用力握了握乔万尼的手,随即放开。他们在美第奇宫前分别,洛伦佐走向他的幕僚,波利齐亚诺在他耳边低声说:「他们为您准备了堆积成山的麻烦。」 洛伦佐点了点头,示意他知道了。 之前月余积攒的事务从他走进市政厅那一刻起便雪片般扑面而来。这一月的时间原本是他特意留下的过渡时刻,当他决定松开手中的权柄,至少该有有能之士学会机警地接过他们——然而事实显然与他最好的想像大相迳庭。当侍从推开旧宫沉重的橡木门,法官、行会商人与元老们纷纷向他蜂拥而来,每人手中都拿着一沓不薄的卷宗。「您终于回来了,」他们口中唿喊着,几乎是裹挟着他来到议事厅中,「我们可信不过别人的判决——您要是永不休假就好了!」 愚人、懦夫、懒惰之人,构成了这座城中的尸位素餐者。洛伦佐瞥向偕同而来的波利齐亚诺,黑髮的幕僚耸了耸肩,露出一个「早知如此」的神情。直到日落时分,天色已暗,这些事务才经由他之手一一分摊到得力之人手中,蛀虫们一叠声地向他道谢,称赞他英明一如往日,随即勾肩搭背地向酒馆走去。轮到洛伦佐得以喘息的时候却远未来临——执政团会议随之而来。此时早已过了平日召开会议的时间,缘由是洛伦佐一直杂事缠身,会议却必须等候作为「首席公民」、「掌旗官」的他到场主持方可召开。许多成员已在宫中等待许久,洛伦佐向他们致以歉意,但仍有一些上了年纪的贵族面色不虞。而唯一将其表露出来的,是那毫不令人意外的人选。 「何必道歉?当然,会议必须等到公爵殿下有空时才能召开,」弗朗切斯科·帕齐面带微笑,但在场不会有一个人蠢到听不出他语中的讥讽,「毕竟我们的时间没有那么珍贵。」 波利齐亚诺面色顿时一沉。近二十年来,美第奇的权威何曾遭遇过这样的挑衅?洛伦佐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无声摇了摇头。 「他们不会,也不想领会您的善意,」波利齐亚诺唿出一口气,低声说,「我打赌,这还不是最糟的。」 这场短暂的例会最终以宣布明日将举行新的抽籤选举结束。洛伦佐一一拒绝了同僚的宴会邀请,终于得以抽身回宫。公共事务之外,家族的银行业与诸工场的决策仍在等待他的命令。他同家族经理们一同用过晚餐,来不及欣赏宫中歌队的新曲目便匆匆回到书房。推开瘦长的窗,晚风清凉地倒灌进来,洛伦佐在初开的橘花气息中站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从这里向外看并不能看到乔万尼所在的阁楼。 他转身坐回椅上。在桌上排列的小雕像中,有一尊赫尔墨斯的青铜像。只要拨动它,就会有人从身后那张富丽的波斯绣毯下钻出来,告诉他他想要的一切。他看着它,没有动,少顷,波利齐亚诺在门上象徵性地敲了两下,随即大步走进房中。 第56页 「我们刚刚得到消息,帕齐已决定了谁将坐上您增设的那两个『平民席位』。最迟明早,他们的人就将替换选举袋中的名字。」波利齐亚诺说,「您有什么想说的吗?」 「是真的吗?」洛伦佐平静地问。 「不是。但它极有可能发生,甚至可能已经发生了。」波利齐亚诺盯着他,「您真的不打算做些什么?如果我现在把他们决定的人选放在您面前,您是不是也不会看一眼?」 「不至于。」 「帕齐是什么人?他们值得您的信任吗?」波利齐亚诺焦躁地来回踱步,「您明明知道……」 洛伦佐的双手仍放在膝上。他叫出学者的名字:「安杰罗。」 波利齐亚诺不动了。他站在原地,近乎失礼地盯着洛伦佐,洛伦佐安静地回望着他。 「至少有一次,我希望佛罗伦斯有一次真正公平的选举,足够匹配她『共和国』的美名。」洛伦佐轻声说,「我无法干预他人的行为,但是,我至少能保证我的家族不出手干预。」 「这件事已经不公平了,殿下。在这个城市里,猎人非我即彼,如同一块掉在路上的金子,你不伸手,你的敌人就会迫不及待地抢走。我们的时代,怎么会有真正公平的事?雅典早已坍塌。」 「也许前方等待我们的只是威尼斯的境遇。」顿了顿,波利齐亚诺继续说,「看似民主,而所有人都知道只有『金书』上的人可以当选——那里只写着贵族们的名字。」 「至少,它是个成功的例子。」洛伦佐说,「它光荣地延续至今,已经数百年。」 他们默默地对视了一阵,谁也没有在这场眼神的战争中获得胜利。波利齐亚诺站了起来。 「我能想到的事,您一定也不会从未考量。但还有最后一句话,我必须要说。」他微微鞠了一躬,「这是最后一句,我必须要说。」他低声说,「您的祖父因对古典学的推崇而受世人敬仰,您也是。但你知道你们的区别在与什么吗?柯西莫殿下只将这当作提升声誉的手段和阶梯,因为这能让他看上去像个饱学之士。而您……您却真的将它当作了信仰。」 洛伦佐沉默不语。 「我不会再劝您了。如果可以,谁不想看到那样的未来呢?这是每位柏拉图门徒的梦想。」他的朋友与廷臣摇了摇头,「尽管这次您的举动在我看来仍过于贸然,但我会尽我所能。我立誓为您服务,无论结局如何,我都将与您一起承受。」 「谢谢你,安杰罗。」洛伦佐低声说。 「职责所在,殿下。」 他深深地看了洛伦佐一眼,转身离开。月亮升起来了,在他的椅背之后,乳白色的光从窗户上方的圆洞向下倾倒,将他的影子投在桌面上。洛伦佐看着桌面的银铃。只要他摇响它,就能召来他的密探——得知他的敌人们预选的名字——然后在弗朗索瓦帕齐占据那两个珍贵席位之前,阻止他—— 我会酿成大错吗?他问自己。 最终,他只是抽回手。 翌日,在所有执政团成员与受邀见证人目不转睛的注视下,大法官从选举袋中念出了最后一位当选者的名字。第一位当选者已经揭晓,杰拉尔多·洛勒丹,帕齐妻族的远亲,正如洛伦佐所要求的一样,一位平民——一位鱼贩。当执政团侍官在鱼市上找到他、宣告他的义务时,他的手中还抓着一条刚被开膛破肚的红鱼。他兴高采烈地走近议政厅,重复自己的姓名。在此之前,没有人听过这个名字,洛伦佐听见有人小声议论:「他真的认识字吗?」 「第二位将加入我们的是,」法官用他那苍老的声音说,「科罗纳·弗利。」 初来乍到的渔夫杰拉尔多发现大厅内突然陷入了缄默。这一刻,所有人都整齐划一地看向了公爵,而美第奇殿下神情平静,甚至还微微笑了一下。弗朗索瓦帕齐——他的远方亲戚首先鼓起了掌,于是他也立刻跟上。这让洛伦佐再一次将目光投向了他。半晌,公爵也轻轻拍了拍手。 「祝贺我们的新成员。」他笑着说。 如果杰拉尔多再聪明一些,他就能从一旁美第奇亲族的脸上看出这件事是如何使他们愤怒、震惊、措手不及。如果他多了解一些这座自己将要负责的城邦的歷史,或者说,再好事一些——他就会明白,这位他素未蒙面的弗利先生,是多年前阿尔比齐家族的后人。这是一个从前声名显赫的大家族,与美第奇家族一样富有,弗利的外祖父曾与柯西莫美第奇殿下并称为「托斯卡纳的两头雄狮」。 直到柯西莫美第奇在二十年前以「叛国罪」签署了针对阿尔比齐的流放令,将整个家族逐出城外,惟有女眷被留了下来。这也让那时刚刚诞生的科罗纳·弗利,成为了一位名副其实、拥有被选举资格的「平民」。 第34章 八(2) 当洛伦佐再度再度被政务淹没,乔万尼则回到他的阁楼之中。傍晚,当皮蒂终于熘回屋子,惊讶地发现老师已提早返城,他挂着讪笑坐回工作间,惴惴不安地观察乔万尼的反应,而他的导师只是点点头,如以往那样将一些零碎的工作交给他,没有苛责,甚至不曾询问他在这段不学无术的日子中做了什么。他的反应令少年打了个寒战:老师是否已将他当做了一块凿不开的木头,不愿再多费力气?于是他向乔万尼反覆道歉,将手按在胸前,对主发誓他将改过自新,直到他的老师微笑起来,保证自己并不在意,只希望他保持安静。于是皮蒂顺从地闭上了嘴,殷勤地将乔万尼带回的凿子、钳子、钻头和研磨剂一一摆回他从前惯放的位置。乔万尼向他道谢,随即再度投入于手上的工作,整夜不再开口过一个字;好在皮蒂早已习惯。他彻夜不息、火炬一般的专注与精力向来令少年嘆为观止。 第57页 这样不知疲倦的工作持续了半月,直到皮蒂为他带来了近日流传在酒徒间的消息。皮蒂是个不那么灵光的学徒,却是位机敏的探子,他以街头剧演员般的生动表演了不久前市政厅中的一幕,关于旧敌如何重新出现在公爵身旁,而他的背后显然还有更危险的人在操纵——美第奇与帕齐的不和已几乎摆在了檯面上。皮蒂手舞足蹈地讲完,不出意料地看见乔万尼皱起了双眉;这是他新近发现的规律,好奇心这种被阿奎那谴责为凡人的第五种罪孽的性情在乔万尼身上极少出现,只有在他谈到公爵的近况时例外。只是如今他已将这当作博纳罗蒂先生与殿下情谊甚笃的证明。而乔万尼已不再看他。 上方的积雪消融时,底层的雪往往不知危机业已来临。无论是皮蒂,还是其他市民,都最多将这当作酒后闲暇的奇闻。这座城中的人们——尤其是是最年轻的那些——几乎从未想过公爵落败的可能。而他却隐隐感到了不安。 就像一条冬眠的蛇,即将从蛰伏中醒来。他默默地思索着。过去几日,他一直在为珀尔修斯全力以赴地工作着,即使洛伦佐不曾为这座雕塑定下交付日期,但作为一位口碑良好且经验丰富的艺术家,他心中自有定数。今年十月,是佛罗伦斯主保圣人施洗约翰纪念日,佛罗伦斯最重要的公共庆典之一,作为城内重要的公共建筑,如果他的雕塑能在这一日揭幕,无疑将形成当日庆典高潮。他还在思考是否抛光、如何打磨,他原以为,这是他最好的、力所能及的为洛伦佐排忧解虑的方式。 然而…… 如同有所感召一般,他看向窗外。正对着他们的阁楼,洛伦佐的窗户仍然紧闭,但窗台上不知何时已摆着一盆怒放的紫罗兰。风缓缓扫过它的枝叶与花瓣,它轻轻颤动起来,如同情人的眼睫。 在他们都读过的一则神话中,它象徵着「来我身边」。 床头摆着两个玻璃杯,盛着半夸脱葡萄酒。一盏瘦高的烛台立在床边,夜风卷过,烛火颤颤摇动,将熄未熄。一片花瓣从瓶中的玫瑰枝上悠悠地坠落。窗外,大雨急遽地降临,一敲一凿般打在石质的窗台上。雷声从远方追来,「轰」地一声打散在雨幕中。深红色床帷之后,静悄悄地藏着厄洛斯主宰的世界。 洛伦佐跪在床褥上,慢慢地俯下身,伸出舌头。乔万尼的手插在他柔细的金髮里,忽然勐地攥紧了。他喃喃地念出洛伦佐的名字,洛伦佐微笑着看了他一眼。他的舔舐而小心,驯顺如基督脚边的羔羊。乔万尼绷紧身体,像一张弓,手臂和微曲的双腿都在微微颤动。洛伦佐的动作很不熟练,这无关紧要;正在发生的事实本身已是他从未奢想的抚慰。他捧起洛伦佐的脸,吻他的嘴唇,一个长吻之后,洛伦佐睁开那双湿漉漉的蓝眼睛,如同浸在水中的蓝宝石。 雨仍在下,风弹奏着树梢,一阵一阵地响。餍足之后,乔万尼拉过锦被罩住两人,洛伦佐靠在他的颈边,分明是雨夜之中,他却如同身处户外的阳光里,靠在橡树暖烘烘的树干上。他闭上眼,倾听着,感到胸腔中那颗急速颤动的心脏慢慢平静下来,温馨从中生发。 乔万尼凝视着他。三声钟响之前,他敲响洛伦佐的房门,公爵坐在装满黄昏的窗前,抬起脸来看他。疲倦显而易见地堆积在洛伦佐的脸上,但在看见乔万尼的那一刻,那双蓝眼睛便立刻亮了起来,如同转瞬间拂尽尘埃。乔万尼走过去,洛伦佐微笑着将抱住他的腰。这个动作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谁也没有说话。在那张读经桌边,他们分享了简单的晚餐,洛伦佐为两人倒了酒,乔万尼浅浅地抿了一口。记不清是谁先开始的,他们很快吻在一起,洛伦佐按住他的后颈,将他推倒在床上。那一刻他不记得来意,之后也再没有开口询问的机会。在他面前时,洛伦佐的微笑几乎从未消失,他知道那是真正的笑容。为什么要让琐事打扰他的好心情? 直到现在,乔万尼也并不知道是否该打破这份静谧。忽然,洛伦佐睁开眼,一眼望进了那双盛满思绪的灰眼睛。他年轻的爱人低头望着他,看上去忧虑、深沉而温柔。 他笑起来,摇了摇头,打破了横亘的犹疑。于是乔万尼只是握住了他的手。「你希望我留下来吗?」他问。 「我当然希望你随时随地都在我身边,」洛伦佐温柔地看着他,「但那和已经发生的、未来将发生的所有事都无关,只是因为我想要你。你也不用想太多。」 他们四目相对。乔万尼沉默片刻,最终只是亲吻洛伦佐泛青的眼周,不再思考公爵近日难眠的理由。他的不安、信任与承诺都化在这一吻里,他知道洛伦佐能感受到。此后他们之间再也没有发生类似的对话。他们构建的世界里无需提及任何烦忧。惟有寻觅。找到。渴求。探索。永不满足。本该如此。 现状令人不安,但还远未到令人绝望的时刻。他们与他们的敌人都十分清楚,美第奇家族的地位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被动摇。一年之中,美第奇家族所缴纳的税金占全城邦总额的六分之一,是其他家族的四倍以上,只要这一优势依然存在,没有人能将洛伦佐从无形的王座上拖拽下来。翌日是安息日,洛伦佐难得地没有维持早起的习惯,乔万尼起身时,他仍沉睡在被褥中,难得地神情舒展。清晨,管家与朱利亚诺已聚集在一楼厅间,他们对乔万尼的来临没有表示任何意外,一如寻常般露点头微笑。乔万尼向他们走近,他们中围着一幅大型油画,僕从们正用绒布将它仔细包好,马车夫则已等在门外。 第58页 七位样貌装扮各异的人并肩坐在画中,神色却和谐统一。乔万尼略扫一眼,认出了象徵各人物身份的装饰——即使他们其实不是人。左边的三位女性分别象徵着「信、望、爱」,正是使徒保罗在《哥林多前书》中归纳出的三美德;右边的三位男性则来自异教传统,近年的学者们为它们取名为「四枢德」,分别为勇、义、节与智。七人如老友般齐坐在类似市政厅布局的背景中,构成了一幅关于「团结政府」的寓言。 「为执政团准备的礼物。」朱利亚诺向他解释道。 画还很新,显然是新近定制,也许就在洛伦佐第一次萌发改革想法之时。只是当时仍怀抱希望的公爵未必能想到如今的局面——翌日,新产生的成员便将正式加入执政团。而关于美德的规训能否驯服毒蛇? 他与朱利亚诺对视一眼,两人都没有说话。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不管后来的记述者如何称唿它,即使它註定充满混乱、分裂与阴谋——一个新的时期要开始了。 第35章 九(1) 人们预想中的直接斗争没有到来,至少在最初的几个月没有。敌对状态的两党甚至没有合适的舞台挑衅对方——佩鲁贾与乌尔比亚等区域仍不断燃起小型的战火,托斯卡纳地区一直处在宁静之中。数月来唯一的冲突,是科罗纳弗利主持查封了安杰罗托尔纳博尼的走私货品,而谁都知道违法者是美第奇公爵的舅舅。使他避免监牢的制裁併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旁观了审判的人们都在心中暗自猜测公爵需要付出多少钱财才能换来如今免罪的判决;与此同时,即使公爵夫人已从卡雷吉赶来斡旋,洛伦佐与托尔纳博尼伯爵间仍无可避免地发生了争吵。许多人都目睹了公爵是如何在黄昏时怒气沖沖地离开了美第奇宫,并发誓再也不踏进宫门一步。与之相关的传闻故事很快成为了民众下酒的最新佐料。 洛伦佐则致力于另一些事业。圣歷六十四年七月,他从拉文纳迎回了但丁的遗体,以埋葬圣人的规格将他葬在了圣母大教堂中。由此,时隔百年余,漂泊的诗人终于回到了曾将他放逐的故乡。洛伦佐在领主广场的地砖上镶嵌了一尊他的浮雕,每个路过的行人在注视诗人的面孔时都不得不低下头,如同致礼。八月,兰迪诺评释、桑德罗绘制插图的《神曲》出版,他用俗语写作的诗歌开始在佛罗伦斯广为流传,这在当年被自命高雅的人们排斥的作品如今却获得了更广泛的民众的欢迎:毕竟不是每个人都通晓拉丁语。但丁热情的研究者与追随者们,费奇诺、兰迪诺与波利齐亚诺在学园中开设了有关但丁诗学的课程,与传统的经院课程显然格格不入,但一位「文化英雄」的形象却由此构建起来了。 同样在八月,佛罗伦斯成立了自己的第一座印刷工场。理所应当地,它的第一部印刷成品是拉丁文圣经,作为礼物被送给了大主教菲利波萨尔维阿蒂。大量着作相继出版,替代了过去缮写室里日復一日的手抄工作。古典学、法学、算学与艺术着作,彼得拉克与薄伽丘的手稿与书信,米兰多拉等人的诗歌与文集,兰迪诺评释、波提切利插图的新版《神曲》,这些书籍中的许多摆在了美第奇家族的图书室中,免费向所有公民开放。戏剧基金依然维持运转,新剧目上演时,许多法国贵族坐在了剧场的最前列,为此,他们中的许多人已进行了十数日马车旅行。艺术也从未被忽略:公爵在市政宫举行了小型的艺术品展,在展期结束后与其他望族一同捐赠了自己的部分收藏,将学园中的一座建筑当作了永久性的画廊。「他也许是全欧罗巴第一个这么做的人。」有博闻广见的学士这么说,「等着瞧吧,这会成为一种风尚的——不到明年,法兰西人就会学到这一招。」 夏秋之际,天空清澈无云,阿诺河在暖烘烘的阳光中蜿蜒而过,如生锈的青铜一般呈现蓝褐色。在洛伦佐的主持下,全城的商铺进行了一次广泛普查,繁荣如实地反映在了数据上。如今这座城中聚集着八十多个细木镶嵌和木刻作坊、五十多个大理石装饰作坊和四十余个画室,拥有这些产业的是整个义大利最好的艺术家们,他们史无前例地齐聚在同一座城邦中,像是所有拥有华美羽毛的鸟儿都栖息在了同一棵大树上。创造美的人像传递智慧的人一样受人尊重,随着他们作品的价值越来越高,艺术品逐渐成为了王侯间外交赠礼的必备品。许多年后,当一位记述者试图在自己的着作中重现这段歷史,他善意地将洛伦佐的举动以「值得嘉许的尝试」一笔带过,着重描述的是昔年佛罗伦斯在文艺上无与伦比的辉煌。他将这称为「黄金时代」。 罕见的风气出现了:自由的思想在此处交汇、流动,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勤奋、幸福,将荣誉与现世的幸福视为至高追求。随着城邦愈来愈繁荣,洛伦佐的声望也水涨船高。学者和艺术家们感谢他,他也礼遇他们如上宾。数十年后,仍有年迈的老人回忆起从前美第奇宫中的一幕幕,音乐、诗歌、关于美与智的讨论,在那一段时间里,也曾几乎无限接近于洛伦佐设想中的模样。 十月,当秋风卷下第一片落叶,人们听到了三个月来第一个不幸的消息:圣马可修道院的院长去世了。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曾为城中的医疗与救济事业奉献出了一生,人们猜测他有很大概率在不久后封圣。他的后继者在不久后揭晓,来自费拉拉的多明我会修士吉罗拉莫接任了他的位置。在他原本的教区中,他就以煽情的传道和严苛的戒律着称。事实证明,这位新上任的神父果然不负多明我会「主的猎犬」之名,当这位瘦小、佝偻的黑袍修士第一次在在布道坛后发表演说,敏感的人们便预感到了未来即将发生的改变。他在礼拜上批判异教邪说与奢侈铺张,即使言辞谨慎,不足以构成对城中的任何一位权贵的直接冒犯,但有心的人们都知道他的剑尖所向。过去几个月来盘旋在城市上空的风向似乎即将被他坚定挥舞的双手遏制了,当他大声疾唿:「涤清罪恶!」下方跪着的每位信徒都会在雷霆般的训/诫中颤抖。 第59页 没有人会遗漏这一新出现的变数。很快,洛伦佐便接到了有关这位神父底细的汇报。他收到那封密信时,乔万尼正在他身旁,目睹公爵如何一点点拧起了眉头。据信中所言,吉罗拉莫的到来显然是某些人多方游说的结果:费拉拉的目击者称此前曾有人多次来到当时他所在的座堂与他交谈,言语间大肆描述佛罗伦斯的堕落与亟待拯救。信件的末尾清晰无疑地写着,来访者的衣襟上,均有一枚半朽的橡树家徽。 有人请动了这位「主的猎犬」,借他作为对准美第奇家族的刀。但真正令人忧心的从来不是早已明确无疑的敌人。是谁批准了吉罗拉莫的调令?答案显而易见地指向梵蒂冈。 「圣座从来都是记仇的。」洛伦佐摇了摇头。 他看上去神情凝重,乔万尼轻轻握了握他的手,洛伦佐转头向他一笑。波利齐亚诺低咳一声,朱利亚诺则忍着笑意偏过了头。正在这时,小朱利奥跌跌撞撞地闯进房间,不明白大人们为什么脸上都挂着一副奇怪的神情。朱利亚诺忙收起笑意,弯腰将他抱了出去。这件事最终决定先被按下不提,他们正面临着更紧迫的工作。在他们多年的筹备与近日的不断推进之下,新的《城市规划法》修正法案终于在诸圣节前正式颁布了。 正是它成为了之后所有危机的导/火/索。 作者有话要说: *真实世界中但丁一直葬在拉文纳,此处属于作者魔改 第36章 九(2) 在最开始,它的确造就了一番盛景。这部被人们期盼已久的《法案》宣布将免除自公布起十五年内建造的所有房屋四十年的赋税,以鼓励人们积极建设、扩充城市可居住面积。自柯西莫时代起,美第奇家族就在为实现它而付出种种努力,它的公布在很大程度上了却了洛伦佐的一桩心愿。他甚至没有遇上什么阻力;即使是帕齐也无法责难这部显然顺应民心的法律。大法官在市政宫露台上宣读法案的那一天,乔万尼注意到洛伦佐的心情格外愉快——傍晚,当他来到美第奇宫时,洛伦佐一见面就在他颊边吻了一下。 「明天有空吗?」公爵的眼中满是愉快的神采。 「做什么?」 「带你去一个地方。」洛伦佐说。当乔万尼进一步询问时,他将这称作秘密,轻快地眨了眨眼睛。久违的神情点亮了他的面容,让他看起来就像一只偷偷舔了蜂蜜的小猫。 乔万尼发现他越来越习惯于将在外人看来或许十分不合适的譬喻加诸在公爵身上。他摇了摇头,嘴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 翌日午后,洛伦佐果真带他来到了一片他不曾踏足的区域。马车在靠北部城墙的街区停下,侍从与车夫在原地等候,乔万尼随他一同走进一旁破落的巷弄。位于城市边缘的街道人烟寥寥,房屋均是多年前所建,如今已与废墟无异,古老的灰绿色石墙斑驳而充满裂隙,就连流浪汉亦不屑一顾;周围则是大片废弃的空地,街区广场一片荒凉,雕像倾塌,砖石间早已钻出了野草,甚至还长着几株野生的覆盆子。一旁年久失修的小教堂边竖着一块路牌,写着一行潦草的大字:劳伦街。 「这些房子的年龄和我曾祖父一样大,」洛伦佐环视一周,说,「很荒凉,对不对?」 乔万尼点头。洛伦佐转过身,微笑起来:「很快就不再是了。」 联繫不久前的法案,乔万尼毫不费力地猜出了他的打算。果不其然,洛伦佐指着街巷的残垣断壁,向他阐述了自己的计划。几乎整个街区在三年前就均已归于美第奇名下,由于它的偏远和破旧,买下它的花费甚至称不上高昂。洛伦佐计划将其整体翻新,并在空地建造新房舍,他与他手下的工程领事甚至已经与城中的十余个大小艺术工作室拟定了合同,请他们参与建造与装饰。在免除建设税的当下,这将比过往省下一大笔花销。乔万尼已能想到它的前景:佛罗伦斯近年的繁荣吸引了源源不断的外乡人,他们大多聚居在阿诺河边的棚屋中,而那样简陋的环境显然不适于久居。或租或卖,一整个建设完善的街区无疑意味着极为可观的收入。如果帕齐家族早先知道他们的计划,无疑将极力反对法案的实现,而弗朗索瓦帕齐想必并不知道他们已为此准备了多年时间。这不能责怪他的疏忽:长久以来,许多人已快忘了,在政治家、外交官等身份之外,洛伦佐·德·美第奇首先是一位商人,而追逐利益是商人的天性。 乔万尼同样拥有许多权贵朋友。在国王的宴席间,他不难了解,如今整个欧洲的银行业已不再景气,而房产贸易或许是相较之下更为稳定的选择。他了悟地问:「我能为你做什么?」 秋日柔和清朗的空气中,他们穿行在遗蹟般破旧的石巷中,如今周边的每一处废墟都像是一座宝藏。需要修缮的地方太多了,乔万尼看向小教堂磨损严重的正立面。洛伦佐摇了摇头,指向广场边的空地:「我想让你建造一座图书馆。」 「我们希望这里能成为佛罗伦斯的第二个中心。不用多久,也许就在明年,许多人将涌入这个街区——他们一定会需要它的。」他说,遥指向另一边,「那里则将有一座小型学园。会有其他执政团成员将接管其他公共建筑的建设,很难相信他们会记得人们的心灵同样需要保障,而我不能插手太多。我能保证的就是一座图书馆……你觉得怎么样?」 第60页 这真是太「洛伦佐」的答案了。乔万尼毫不意外地摇头微笑起来。 「我不太精于建造。」他说。 许多艺术学徒均会受到建筑训练,维特鲁威、阿尔贝蒂、《论建筑》、《建筑通则》与《建筑十论》是每个雕塑工作室中学徒的必读书目。洛伦佐毫不怀疑他的能力,即使乔万尼此前只完成过教皇墓一个大型工程——而那已足够使他饱受赞誉。 「你会比所有人做得都好。」 「我可不太确定。」 他语气中的揶揄已十分明显——乔万尼从不擅长掩饰。「让我猜猜,」洛伦佐扬起眉,背着手向后走了几步,「是有什么想要的酬劳吗,博纳罗蒂先生?」 「公爵的卧室?」 他说。洛伦佐停下脚步随即大笑起来。他用一种赞赏又愉快的目光来回看着乔万尼,像是惊异于一向腼腆内敛的青年也能说出这样的话。随后他拉起乔万尼的手——即使周围本就空旷无人——来到一处窄巷,捧着他的脸吻了上去。乔万尼含住他的嘴唇,两人额头相抵,彼此眼中都闪烁着笑意。 「今晚?」 「今晚。」 近一百年前,佛罗伦斯城中曾有一位豪富留下了这样的名言:「慷慨解囊是富人能够拥有的最高美德。」洛伦佐正身体力行地实践着这一点。劳伦街工程开始后不久,他向城中的修道院、育婴堂和医院捐出了大笔款项,帮助修缮它们多已古老残破的建筑,作为回报,受到帮助的机构在建筑一角上刻上了象徵美第奇家族的红球与钻石纹饰,使这些徽标在城市中——尤其是人流往来之地——一时尤为常见。他甚至向吉罗拉莫所在的圣马可教堂也捐了一笔数目可观的善款。高傲的多明我会修士没有对此表示欢迎,但他也没有富有到足以拒绝。作为回报,神父的批判之声适时地沉默了数月。他的行为博得了绝大多数的好感,诗人们在酒馆间高声朗诵为他所写的一首首诗篇,那些词句很快在人群中口耳相传。明智的观察者们则揣摩着洛伦佐的用意:劳伦街完工之后,美第奇家族无疑将凭此牟取一笔极为可观的利润。他的作为正如提前将其中一部分用作慈善,以铺垫今后可能面临的弹劾。公爵的声望在赞美声中日益高涨,在这些人看来,正如对以帕齐家族为首的另一党人无声的示威:即使他们费尽心思引入了吉罗拉莫、即使他们自以为隐秘的小动作从未间断,美第奇在这座城市中近百年的根基仍是几乎不可撼动的。 这的确也是公爵的目的;而乔万尼明白它只是并未被过多考虑的一小部分。和软的秋风中,当他们漫步在阿诺河边,昏红的落日晃晃悠悠地铺满水面,渡口处停泊着无数艘船只,船工正将一只又一只的木箱从船上卸下。他们的货物来自世界各地,从神秘的东方古国,到刚刚掀起面纱一角的崭新大陆。悠长的钟声中,他们一同望向不远处圣母百花大教堂那壮美的大穹顶,洛伦佐对他说:「我希望这座城市美丽又伟大。」 一名老妇牵着孙女从他们前方路过,年幼的女孩远远望见传说中的公爵,兴奋地向他们招了招手。洛伦佐朝她笑了笑,她立刻涨红了脸,摘下路边的鸢尾花,将它们小心翼翼地放在公爵手中,说她将永远爱戴他,像她家族中的每个人一样。洛伦佐感谢了她,低头轻轻地吻了她的手背。她们离去之后,他转过身,将花束递给了乔万尼。 「献给我面前的这位先生,」他的微笑近似于狡黠,「我也永远都……」 乔万尼凝视着他。洛伦佐将永远不知道,片刻之前,他弯腰亲吻女孩时的神情有多么温柔,此刻的眼睛又是如何明亮。乔万尼向他靠近了一些,告诉他自己现在就想吻他。 十一月,当城市中的花几乎在愈发湿冷的寒风中凋谢殆尽,美第奇家族终于宣布了他们第二阶段的计划:在他们收购了劳伦街老旧的圣乔治教堂之后,又向城西的圣马可教堂提出了意愿。如果计划顺利,这两座教堂与美第奇宫将构成一个三角,而家族将在它们的中心竖立一座纪念碑,用以纪念圣歷六十年代的伟大建设——同时,这无疑也将成为佛罗伦斯的第二个中心区域的标志物。这个计划将进一步分流现居主城区的外乡人——那里早已人满为患,将他们引向美第奇位于劳伦街的产业。 家族的代理人在执政团议会上宣读了收购圣马可教堂的提案。场面一时十分安静:圣马可教堂是佛罗伦斯城中仅次于主教座堂的上帝之屋,对市民们的意义非同凡响;与此同时,它的现任神父正是吉罗拉莫,这让这个举动的意味更为复杂。 洛伦佐缓缓环视着四周人的神情。大多数美第奇家族的亲朋神情满意——他们当然没有理由反对,无论出力与否,他们清楚自己都能从中分去一杯羹;渔民杰拉尔多神情茫然,似乎完全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甚至还在发言结束后鼓了鼓掌;科罗纳弗利愤怒地瞪了他一眼。最后,长桌的另一端,帕齐的目光与他短暂地相会。浓密的黑髯下,他的嘴唇紧抿着,像是在寻找合适的驳斥言辞,又像是在等待。 「如果诸位没有异议,」法官示意众人,「我们将通过这项提案。」 顶着众人含义各异的目光,弗朗索瓦·帕齐缓缓站了起来。 第37章 九(3) 作者有话要说: 所有斗争戏码均为智商不够的作者瞎编,请勿深究orz 第61页 *引文来自《马太福音》  法官向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帕齐鞠了一躬,背手转向洛伦佐:「我有疑问。」 洛伦佐微一点头。帕齐盯着他:「恕我冒昧,您为什么想要收购我们的修道院?」 「我想,方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洛伦佐答道。 「那是您明面上的理由,我们都知道那是废话。」帕齐那双凸起的鱼眼珠环视着四周,「但是——诸位,你们觉得真的是这样吗?」 「我不觉得,尊敬的大人,」科罗纳弗利立刻应声,「可疑!这十分可疑!」 他起身环顾,似乎想寻求他人的支持,而其余成员均沉默不言——渔民甚至不安地缩了缩肩:这和他想像中团结的气氛太不一样了。「我有一个可怖的想法,但不能确信。」帕齐重新面对洛伦佐,「能否请您解答我的疑惑——接下来,您是否还将收购纪念碑周边的地区?还是说,周边的地区实际上也已经是您的产业?」 他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 这不过是一个藉口。他等待这样的时间已经很久。洛伦佐与波利齐亚诺交换了一个眼神,按下了心中的疑惑。帕齐不是这么拖沓的人。他在拖延——他在等待什么? 此时隐瞒已不具有意义:或早或迟,他的计划最终都将上报执政团。「我们的确这么想过。」洛伦佐答道。 「很好,」帕齐眼中勐地放出快意的光;他看上去如此心满意足,就像看见兔子坠入猎手。他转过身,面向其他成员,「我们听到了了什么,先生们!我猜你们大多对劳伦街的归属已有所耳闻,但公爵大人的计划显然不止于此,如果他顺利得逞,我们的整个城市——整个自由伟大的城市的核心区都将被同一个家族的产业包围!他甚至还想建造一座纪念碑!这算什么,这到底纪念的是城市的荣耀,还是家族的荣耀?」 「您这是什么意思?」尼科洛喊了出来。今天轮到他与波利齐亚诺偕同公爵列席:「留心您的言辞!」 「别着急,年轻人,我恐怕还轮不到你来教训。」那双湿冷的绿眼睛甚至没有分给尼科洛一瞥,他也根本不看洛伦佐——美第奇的人不是他想要的听众,「我没有说完。我必须十分遗憾地指出这一点——这不容易,但这是我的职责赋予我的使命——我正义的同僚们,这个家族的野心已到了令人恐惧的程度!他还要收购三座重要建筑,就像划定了自己的边界,建造城中之城!——其中还包括我们伟大的、美丽的圣马可修道院!我必须提醒你们警惕:他们将不满足于此:他们要分裂我们的城市,继而独占它!」 「尊敬的法官阁下,」帕齐转向法官,用他那一贯洪亮如钟的声音沉声说,「我们的城市中恐怕已出现了一位僭主。」 无人应声。 有人倒抽了一口冷气,这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明显。一些人盯着桌面,另一些人则抬头看向帕齐,目光中是无法掩饰的震骇。半个世纪以来,美第奇家族一直是佛罗伦斯的支柱和中枢,家族的领袖是城邦中最富裕的商人,也是政治斡旋的使者与抵抗外敌的领袖。在大多数人看来,家族的荣耀与城市的荣耀早已密不可分:他们在挣得自身荣光时也铸造了城邦的荣耀。十年来的第一次,第一次有人光明正大地公开弹劾他们,□□裸、毫不留情地将冲突摆在了明面。 科罗纳笑出了声,美第奇家族的利益相关者则脸色发青,目光早已第一时间投向了洛伦佐,眼神中同时带有倚赖与命令:作为家族的主人,他必须处理好眼下的局面。中立者缄默迴避,而渔民看上去就要发抖了,他惊慌失措地瞪着洛伦佐,张了张口,什么也没说出来。 「荒谬!」尼科洛喊道。他几乎站了起来,又波利齐亚诺死死按了回去。即使这样,他仍在大声疾唿:「你怎么敢将这样荒唐的称谓强加给一位正义的公民?」 美第奇公爵端坐在他的位置上,神情依然镇定。他平静地说:「这是很严重的指控,帕齐大人。」 「恐怕还有更严重的呢。」帕齐说,再度看向大门。正在此时,一名黑衣侍卫犹疑地推开了大门。于是他立刻转向法官,「尊敬的阁下,」他沉声说,「我想请出一名证人。他一定会对此提出有见地的看法。」 那名侍从来报:「圣马可教堂的吉罗拉莫神父请求觐见。」 即使是波利齐亚诺也皱起了眉。他不安地与洛伦佐交换了一个眼神。「无关之人不得参加会议,阁下!」尼科洛抗议道。 「他可不是无关的,」甚至有一丝掩藏不住的洋洋得意从帕齐肃然的面具下透了出来,「吉罗拉莫弟兄是圣马可的牧师,是圣座派来佛罗伦斯的天主代言人!只要教皇冕下不曾收回成命,在基督面前,圣马可教堂就是他的教堂!」 白髮苍苍的老法官看向洛伦佐,公爵无声地点了点头:此时拒绝一位德高望重的神父未免过于失礼;而且,他也很想知道吉罗拉莫能说出什么。多明我会神父很快被请入厅中,他披着一袭厚重的白斗篷,斗篷下仍是夜般漆黑的长袍,显得他愈发佝偻、消瘦,如同一只年老的乌鸦。他枯瘦的手中抓着一个沉甸甸的绒袋,他提着它快步走到议事厅正中,站定在洛伦佐面前,那双微凸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洛伦佐,又像一只正准备扑食猎物的秃鹫。 第62页 他显然已经听说近日的收购事宜。「我已经得知,美第奇还买下了其余两个方位的一座小教堂,我们的教堂、这座教堂和他的府邸将构成一个三角——三角!这不仅是□□者的行为——他的计划是在这座城市中用他的产业拼凑出这样一个神圣图案!这是什么?这是对三位一体结构的冒犯,圣父、圣子与圣灵的亵渎!愿主宽宥他的罪过——这是渎神!」 年老的法官因他的用词而抖了一抖。吉罗拉莫视若不见,他向前逼近一步:「之前所谓的『善款』难道是你的预付金吗,这位大人?」他用一种几乎是恶狠狠的语调说,「骯脏的钱币怎么胆敢玷污天主的屋舍?——还给你!」 随着他的语调骤然拔高,修士勐地提起那个绒袋,将它重重掷向公爵。波利齐亚诺眼疾手快地挡了下来,随着「砰」的一声巨响,绒布袋摔落在地,金灿灿的钱币从开口处流泻出来,一阵清脆的乱响。 周遭譁然——不仅因为这项惊人的罪名,亦是因为神父的举动已可被视为一次袭击。尼科洛勐地一拍长桌,怒不可遏地叫了起来:「护卫!——护卫呢?!」 许多人已离开了自己的位置,或气愤或不安地议论起来。会议在法官仓促不安的宣告中匆匆结束,几个忠于美第奇的卫兵迅速上前,将似乎还准备进一步发表演说的吉罗拉莫有礼而不容拒绝地请了出去。片刻后,他愤怒的声音仍迴荡在廊中。尼科洛回头去看洛伦佐的表情,公爵依然维持着镇定,这让他的心稍微落了下来。 如果他再熟悉洛伦佐一些,会发现公爵此刻的镇定已接近于漠然。如同险些受到袭击的不是他,这一切不过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闹剧。直到美第奇一行三人快步走出市政宫,在侍从的护卫下回到美第奇宫,书房的门被砰然关上,洛伦佐终于转向波利齐亚诺。 「写信给那些瑞士人,」他低声说,「对他们说:为我服务的时候到了。」 十一月的末尾,第一粒雪降落在佛罗伦斯青灰色的石砖上。佛罗伦斯已经许多年不曾有过这样的大雪。雪片纷纷扬扬地铺落在建筑和街道上,将昔日壮美的砖红屋瓦全数为纯白掩盖。初雪给了吉罗拉莫绝好的藉口;在这一周的布道上,他直言不讳地指出难得的大雪是为了「净化罪行」而来,因为这座城市中已经滋生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重大罪孽。「天国近了,你们应当悔改!」*他援引着福音书中的句子,「我要对你们说,那前所未闻的时辰近了!谁忘了以赛亚的话?——当预备主的路,修直他的道!将那些渎神的、不敬的、有过的排除出去,将异教徒和□□者从我们中剪除出去!——是他们将佛罗伦斯变成了腐败之地——」 他用洪亮、震撼、令人毛骨悚然的语言以一种近乎恐吓的方式劝服人们。第二日,又再度进行了批判奢靡的演说。他提起圣马丁的故事,讲述真正的圣人是如何将自己仅有的大氅一剪为二,与面前赤身裸体的乞丐分享,抨击人们「轻易为小恩小惠收买」,献出财富本就是富人应尽的义务。他有所指地一遍遍提起同一段经文:「骆驼穿过针的眼,比财主进神的国还容易呢!」 信使来报时,洛伦佐正同乔万尼一起陪小朱利奥在花园中堆雪人。朱利亚诺外出,陪伴幼儿的使命落到了他们身上。在洛伦佐的提议下,他们三人合力堆成了一只威风凛凛的雪狮子,每位园丁都为他们的杰作拍手叫好。女僕适时地将朱利奥抱到了一旁,信使低声复述了吉罗拉莫今日的讲道,不远处,亚麻色头髮的小孩仰起头,不解地看着笑容一点点从「父亲」的面容上离开了。 他挣脱女僕,颤颤巍巍地向洛伦佐跑去,用戴着棉手套的小手摸了摸洛伦佐的脸,满意地看到「父亲」果然又一次露出了微笑。女僕慌张地道歉,很快将他再度抱走,三人离开落雪的庭院,回到厅中温暖的炉火前。在听到许多人在布道后大声附和神父时,洛伦佐摘下皮手套,将它们扔在了壁炉上方。 圆木在炉火中噼啪作响,落在洛伦佐眼睫上的细雪很快融化。乔万尼注视着他。在他面前,洛伦佐不加掩饰地流露出了失望。他想洛伦佐并非十分在意吉罗拉莫的攻击——他总是能包容反对的声音,在他的一生中,他已听到过太多。让他失望的是他全心庇护下的人民如此快速地失去了对他的信任,这让他开始怀疑自己过去的努力。而这正是帕齐的目的,他的敌手正在试图夺走他最珍视的东西。 「或许是混入其中有意配合的人。」乔万尼低声说。 洛伦佐点了点头;他无疑也知道这一点。「你觉得他会成功吗?」他向楼上走去,摇了摇头,「我觉得不会。过去教会的那一套……科仪、法律和伦理已经不足以放牧人们了。驱动他们的是金钱。」 但言语的力量永远不可小觑,他们都知道这一点。洛伦佐低头思索片刻:「但在这时再捐助,只会被视为胆怯。这样……」 他低声吩咐了几句,信使领命而去。宽大的衣袖下,乔万尼无声地握住他的手。他们一路沉默地走上楼梯,推开卧室的门,洛伦佐解开满是雪屑的斗篷,向后仰倒在床褥中,向乔万尼张开双臂。 乔万尼走过去,指尖轻轻拂过他的脸。洛伦佐揽住他的后颈将他压下来。唇分后,他睁开双眼,看向上方那双饱含温情与忧虑的灰眼睛。 第63页 「……有点难,」他轻声说,「不过我会赢的。」 第38章 十 圣母无染原罪瞻礼前,佛罗伦斯迎来了十年难遇的大雪。城中木柴的价格一时十分昂贵,以至于枯枝败叶都被人们谨慎收集;桥洞旁每天都能发现冻死的尸体,使得酒鬼再也不敢在深夜晃荡。原定的节日庆典因风雪而不得不取消,然而节日当天,吉罗拉莫仍照旧进行了盛大的布道。他愤慨而尖锐地公然批评时政,将城邦斥为「奢靡、放荡,充满奇技淫巧」,「群氓横行,牢房中塞满赌鬼,而为□□者准备的绳索根本不够用」的人间地狱。「共和国的尊严与风貌已荡然无存,」他怒喝着,「这场大雪就是耶和华雷霆之怒的证明!让佛罗伦斯倾塌吧,世上的每一位贤人都会为此拍手叫好!」 人们因致命的寒冷而恐惧,而吉罗拉莫适时地利用了它。他用言语加强了险情带来的威慑,毕竟因恐惧而生的虔诚比温言细语的劝服要有效得多。一时间,低落、恐慌的气息悄悄弥散在城市的角落中,而洛伦佐选择暂时放弃正面应对这场危机。他向所在的兄弟会捐赠了一笔新的财富,用于为人民修补破裂的屋顶、向流浪者提供热汤并收殓冻死者的尸体。每位前去救助的人们都穿着象徵美第奇家族的红、白、绿三色衣袍,佩戴着红球家徽。正因为此,吉罗拉莫不出意料地将他的行为贬为「伪善」,但洛伦佐仍坚持己见。 「关键是不能让人们觉得这理所当然。」不久后的书房会议上,波利齐亚诺向尼科洛解释道,「如果我们不认领这份功劳,它迟早会被别人抢走。」 洛伦佐站在高窗前,望向远方湛蓝而冷冽的天空。雪仍在下,将百合之城涂上了花瓣般冰冷的颜色。「原本不该计较这些,但如今不同于以往。」他低声说,「而且……我预感,这个冬天会很难熬。」 如同印证他的话,这场针对他的舆论风暴远不仅止于此。他们很快发现:帕齐党人从不在意手段,无论它是下作无耻还是自相矛盾。他们利用激进的多明我会士抨击洛伦佐所倡导的异教文明,同时又用利用古代故事讥讽美第奇家族在过去数十年的大权独揽。对美第奇不利的流言开始散布,无论它们是多么无稽。十月二十日,美第奇家族的侍卫在酒馆中喝止了一名传播谣言者,当时那名男子正绘声绘色地描述一件「洛伦佐的阴谋」:他有意与艺术家们交好,是为了让他们在建设其他贵族的住宅时将用以窃听的装置埋入他们的墙壁里,从而监视潜藏的反对者,达到□□目的。「狄俄尼斯之耳,你们听说过吗?」被拖出酒馆前,那人还在嘶声力竭地宣传着,「一位希腊暴君的发明!这就是他们美第奇从希腊人那学到的东西!」 洛伦佐资助的新剧场被与尼禄的斗兽场相提并论,「都是供贵族们消遣的玩意儿。」别有用心者这么说——即使他们明知道它将对所有人开放;许多点名抨击洛伦佐的小册子被印刷出来,秘密塞进路过的行人袋中。 而美第奇公爵手下也从不缺乏善于鼓吹的文人与演说家。很快,反击的号角吹响,形式与挑起战争者使用的并无二致。帕齐党人被描述为别有用心的小人、陷害同盟的内讧者甚至是与外邦勾结的间谍——证据是他们与教皇国过于频繁的交往。各种讽喻意味的诗歌与画作同样层出不穷,数量甚至超过了帕齐党人所制造的。两股势力在佛罗伦斯此起彼伏,如同神话中搏斗的两个巨人,每一次角力都将引起城市的动盪。 安息日清晨,匆匆赶入宫中的信使汇报了这场无声角斗的最新进展:市政宫的后墙上不知何时被人绘上了拙劣的涂鸦,描述的是布鲁图斯刺杀□□者恺撒的故事。守夜的侍卫发现它时,它已被完成,所幸看到的人并不多,僕人们已在黎明前赶往清除。闻言,洛伦佐只是摇了摇头:「他们还真是看得起我。」 「您不必担心,我们也很快能制造相同的事件,」来人殷勤地补充道,「我们已委託画家绘制了一面挂旗,明日就可以悬在城楼上,讲述的是背叛者的故事……」 洛伦佐不置可否,眼中甚至流露出了几分厌倦。「我讨厌这样的勾心斗角,」那天午后,他对朱利亚诺说,「毫无意义,只是浪费人力与财力。」 他的弟弟正握着小朱利奥的手,耐心地教孩童如何准确地画出玻璃盘上的苹果。好动的男孩在他怀中挥舞着软乎乎的小手,看上去似乎对如何吃掉它更感兴趣。「下次还是让乔万尼来,」朱利亚诺将他抱下来放在地上,男孩迅速跑远了,「他显然不被缪斯们所钟爱,这点倒是和我一模一样。」 在听到博纳罗蒂的名字时,一丝转瞬即逝的柔和笑影掠过洛伦佐的面容,正如他预料的那样。朱利亚诺放下炭笔,微笑着拍了拍兄长的肩:「帕齐的家产不足以支撑一场漫长的拉锯战——他们也明白这一点。我们不是那么容易被扳动的。再耗上几年,即使能让我们损失部分财产,首先被耗空的一定是他们。」 洛伦佐点头;他何尝不明白。「我只担心,」他轻轻嘆了口气,「他们绝不会轻易放弃。即使到了无计可施的地步,也一定会想办法反咬一口。」 而最后很可能不仅是两败俱伤。除了他们、我们,更重要的是被迫在两派间摇摆的人民,他们才是无辜的人。洛伦佐垂下眼,而这些无谓的浪费,决不是他从前想看到的结果。 第64页 他曾追求的是自由、平等,相互尊重与制衡,这是他被教导的,也是他所梦想的。但如今看来,向敌人拱手,只是愚蠢的作法。无可避免地,他开始怀疑自己,我错了么? 他看着左手那枚红宝石戒指,耳边再次响起那个严厉的声音。如果您在这里,您会如何责备我? 无论如何,帕齐家族与吉罗拉莫帕齐仍在日復一日地助燃着攻讦之火,而他们的努力并非徒劳无获:总有一些乌合之众容易被轻而易举地蛊惑。平安夜当晚,乔万尼从皮蒂口中听到了「有人要求与殿下决斗」的消息。「那人真是自不量力,」皮蒂气愤地评论道,「还妄想挑战公爵!说什么要效仿布鲁图斯,『为人民的利益消灭僭主』……」 他随即惊异地看见乔万尼瞬间变了脸色,几乎是立刻将凿子往下一扔,撇下学徒和即将完工的雕塑就向美第奇宫赶去。洛伦佐对他的提前到来十分惊讶,但他只来得及叫出乔万尼的名字,就在下一刻被青年紧紧抱入怀中。 「你知道了?」他轻轻地抚了抚乔万尼的背,像在安抚一匹惊慌不安的小马,「别担心,我当然不会应战——他们肯定也知道我不会。这只是一次恐吓。现在已经不是骑士小说描写的时代了。」 「他们怎么敢……」乔万尼几乎是咬着牙说。只是想到洛伦佐可能会遭受无可挽回的伤害,他就感到全身发冷。「也许不仅是恐吓,」他冷静下来,但仍不愿意放开洛伦佐,「吉罗拉莫的布道的确具有相当的煽动性——万一有人因此头脑发热——」 「我不会让他们伤害到我。」洛伦佐向他承诺。美第奇公爵一向亲近人民,时常不带侍从走入人群间,就像他们再遇时出现在酒馆时那样。而斗殴、投毒、刺杀等暴力传统时至今日仍保留在许多义大利城邦中,在他漂泊不定的那五年,已见证过太多这样的景象。即使是在已经过数十年良好教化的佛罗伦斯,也难以放下提防。于是在接下来的半刻钟内,洛伦佐不得不接受了乔万尼对他「近日出行必须佩剑」的要求。他们相拥着坐在长沙发上,乔万尼的手环过洛伦佐的嵴背,明显地感受到怀中的人又瘦了一些。 如果我可以赐福,他将额头贴在洛伦佐的肩上,默默地想,我会将全世界的福都赠给你…… 壁炉静默地燃烧着,洛伦佐取下他的手套,将青年人的手握在自己手心。他的体温缓缓地浸入乔万尼的手背,使冻结的灵魂终于得以苏生。而这难得的温情时刻没能持续多久,书房的门被人敲响,得到许可后,门后出现了波利齐亚诺神情凝重的脸。 「发生了一件大事,很糟糕,」他简短地说,「请您跟我来。」 「吉罗拉莫要求信徒们交出他们收藏的、带有异教图案的木制品,然后在广场上集体焚烧,名义是『消灭□□者秽物』,」他们匆匆离开书房,波利齐亚诺低而快地说,「萨尔维阿蒂也附和了这一举动。他们已收集了不少,就堆积在广场上。」 「什么时候开始?」 「就在今晚。」 他们快步走到露台边。美第奇宫斜前方,领主广场上已搭起了一个巨大的「柴火堆」,令人立刻想起裁判所焚烧女巫的架势。看清那些「木柴」后,乔万尼不禁轻轻倒抽了一口气。木板画、画框与木雕们被高高地聚拢在一起,四周零散地堆着木盾、面具等装饰品,几个黑衣修士们手擎涂着树脂的火把团团围聚,身佩帕齐家徽的侍卫则在四周示威般来回走动,警惕地观察着美第奇宫的动向。他们选择领主广场的原因昭然若揭——这是离美第奇宫最近的公共建筑。一场示威,毫无疑问。 「吉罗拉莫宣称家中有异教艺术的人将无法获得拯救,与其让这些东西继续玷污『神圣城市的荣耀』,不如让公民们一起取暖。大多数是崇拜他的信徒们上交的,帕齐家族也主动捐献了一部分。」波利齐亚诺说。 乔万尼无声地摇了摇头。波利齐亚诺接着说:「他们当然没交上任何称得上珍贵的东西——那只老狐狸也不捨得。但也有些画家被吉罗拉莫蒙蔽,比如桑德罗,他交出了他的几幅维纳斯。」他皱起眉,惋惜地嘆了口气,「荒诞。」 「无论如何,许多人都在为今晚的仪式叫好。我们是否也……」有人问。 「不,」洛伦佐说,「一根木头也不能给他。」 乔万尼侧身看他,第一次在他眼中发现了冷锐的怒气。「是的。」波利齐亚诺点头,「现在是自愿徵集,下一步就是强行夺取;如今被焚烧的东西大多没什么价值,但看看他这与异教不死不休的架势吧……总有一天会轮到珍品。」 晚祷钟声从城中的各个钟楼同时响起,迴荡在城市上空,乔万尼第一次觉得它听上去就像狼嗥。信徒们自发为人群中的吉罗拉莫让出道路,他大步踏上高台,如同摩西分开红海。高台之上,黑衣修士面朝下方的人群,只需看他激动挥舞的双臂,就知道他正制造的是一场多么鼓动人心的演说。最后一刻,他向天空高举双手,高唿「哈利路亚」,修士们立刻整齐划一地将炬火扔在了那些木制品上——剎那间火光大作,焰芒乘风一路向上跃升,映亮了半边天空。 他们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寒冬无星的夜里,天幕暗红,围聚的信众们欢唿着,围绕火堆舞动起来,远远看去,如同一簇簇扭曲的黑影,令人想起某种早已被废止的秘仪。教士引他们唱起圣咏,教他们心怀感恩,赞美天主赐予的温暖。燃烧产生的气味粗粝刺鼻,风将它们送至露台,扫过众人的面颊。穿过薄薄的白烟,洛伦佐清晰地看见,高台之上,黑衣修士早已转面对美第奇宫的方向,如同正对公爵致意。 第65页 「这个时代的人们何其不幸,」波利齐亚诺喃喃着,「被迫见证这样一场闹剧……」 洛伦佐一言不发。 他用书本与学堂苦心搭建的理性秩序尚未成型,对手却已用偏执、仇视与狂热将人民引向极端——那太危险了。人们将佛罗伦斯称作「罗马的女儿」,但她不过刚从黑暗时代走出数十年,太过脆弱,还是个新生儿。他可以想像,捲土重来的愚昧将如何毫无疑问地扼死它—— 这场火烧不了多久,甚至无法持续一个凛冬的长夜;而佛罗伦斯里燃起的另一把「火」又将拥有怎样的命运?惟有主知道,如果可以,他从不想做一个执刀者,这是一场太令他疲倦的战争。但他亦未愚蠢到不足以看清,这场斗争已不可能善了;他忍让,另一方将逼近;一座城市里如何容下两头狮子?他们之间早已註定不死不休。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轻声说。 第39章 十一 他甚至没有留下来过圣诞节。破晓前夕,当天空逐渐露出星星点点的蓝色,一架马车秘密驶向城外,惟有城门守卫知道它已离开。当日早晨,朱利亚诺宣布公爵染上伤寒,他将暂为代理洛伦佐的职务。当皮蒂告诉乔万尼这一消息时,乔万尼踌躇半晌,才露出了一个混杂着惊讶与担忧的神情——他实在不擅长撒谎。事实上,他比所有人都更早知道洛伦佐的计划;在他们第一次一同度过的那个平安夜里,洛伦佐对他说:「我要向你道别了。」 仅仅在目睹吉罗拉莫的闹剧的两个小时之后,他已作出了决定。他将再一次南下前往佩鲁贾,整个亚平宁半岛战火最炽的城邦;不久前,他正是在那里染上了重疾。「那一带同时驻扎着几支僱佣军,其中几位首领将对我们有利。这是一次秘密拜访,我必须亲自前去。」洛伦佐握了握他的手,说,「如果我能顺利地赢得他们的信任,也许能达成一项协定。」 乔万尼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他明白洛伦佐从不想使用暴力,如果可以。但这是终结城中这场漫长而无谓的战役的最快方法。严厉比宽厚为好,洛伦佐低声念出塔西佗的名句,轻轻嘆了口气。在义大利兴盛的城邦中,佛罗伦斯的军事力量一直最为单薄。或许也到了该改善的时候。 洛伦佐简短地描述这次出行,仿佛不过是一次再平常不过的访问。「你好像并不意外。」最后,他对乔万尼微笑起来。而青年只是摇了摇头,上前吻了他的额头。 「我会为你祈祷,」他对洛伦佐说,「每日每夜。」 「我会尽快回来。」而那双蓝眼睛凝望着他,眼中仍有笑意,「带着给你的礼物。」 最初的他们的计划十分成功;帕齐并未产生疑心,只藉机宣扬了孱弱的领袖是如何不足以承担领导人民的重任;直到一月中旬,南方的消息传来,他们才意识到美第奇公爵正在谋划一件怎样的事。在他们揭穿真相併横加指责之前,朱利亚诺宣布「大病初癒」的洛伦佐的确已「拖着病体」前往佩鲁贾,只为给公民们谋取和平的福音——他们放出消息,表明洛伦佐正着手签订一些和约,以保证传言中兇狠蛮暴的僱佣军将永不迈入佛罗伦斯的城墙半步。城中的人们早已对外界持续多年的战火有所耳闻,无一不对公爵的光荣之举表示感谢。 乔万尼偶尔会收到他的来信。信来得很不规律,最初是七天一次,最后甚至连续半月都杳无音信,皮蒂因而得以目睹他一贯沉静的老师是如何从心无旁骛到明显地焦躁不安。直到二月的第二个安息日,久违的信使敲响了阁楼的房门,将一个用布包交给了他。拆开之后,只见一支折断的矛正安静地躺在匣中。 皮蒂看见乔万尼对着那枝矛愣了一会儿,随即,像忽而放晴的天空那样,长久郁积的忧色退去,笑容一寸寸浮上了他的面孔。他追问着「怎么了」,好奇又不安,而乔万尼只是微笑。他轻轻地抚摸那支断矛,说:「他要回来了。」 千年以前,亚得里亚海边的将领们会把折断的武器送还给家中的妻子,以示他们将得胜归来。多年以后,当皮蒂终于迟来地醉心于阅读那些他曾避之不及的生涩古卷,他才明白多年前所见的那一幕的含义。他甚至好笑地责备自己:原来那两人之间困扰他许久的关系早已明白地摆在他面前,只是从前的他尚未博识到足以解读他们间独有的暗语。而在那时,他只是很快发现美第奇宫也正在为迎接公爵准备着,才明白博纳罗蒂先生所说果然不假。 第一朵紫罗兰绽放的时候,佛罗伦斯为迎接公爵回城举行了盛大的入城式。市民们在初春乍暖的空气中眺望城门,当公爵的车驾出现时发出了海潮般汹涌的欢唿声。年轻的公爵向他们微笑招手,他与传闻中病恹恹的形象截然不同,仍像人们记忆中那样耀眼,俊美而睿智,兼具蓬勃的神气与上位者的锐意。随后,在领主宫的露台上,公爵带回的文书被向所有人宣读,那是一份比人们想像中更好的礼物:与米兰的盟约得到了巩固;两支声名狼藉的僱佣军宣誓五十年内不侵犯佛罗伦斯;一支来自瑞士的行伍将驻扎在城外的比萨要塞,将随时准备为保卫城邦而战。 人们迫不及待地开始庆祝;剧院免费开放,酒馆老闆打开大门,宣布今日酒水半价;每个听到宣言的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容;仿佛从这一日开始,笼罩城邦数月的凛冬才真正结束了。 第66页 而明智的人们窥见了这些协约的真正的含义:洛伦佐单独出城,这意味着他是以家族名义签署的和约;那些做出保证的人也将只对美第奇家族负责。家族与城市的安危已密切联繫在了一起,从此触犯家族者利益者将被怀疑为是在为城市制造危机;他们毫不怀疑这些人将名正言顺地得到「叛国」的罪名。 但即使是帕齐也不敢在这样的氛围下公开发难。连傻瓜都知道,在这时攻击洛伦佐是不恰当的。如同一支和谐的奏鸣曲已在城市响起,此时质疑的声音将像弹错的音符那样令人们皱眉。而在这一点上,帕齐与美第奇无法相比:洛伦佐拥有市政团授予的「大使」头衔,只有他才能为城邦带来这样的荣耀,而帕齐甚至无法作出相同的尝试;那将不是名正言顺的,属于僭越。人群散去后,弗朗索瓦帕齐向洛伦佐走去,不顾一旁侍卫警告的眼神,笑容像拙劣的面具那样挂在他脸上。「花了一大笔钱吧,嗯?」他咬着牙说,「就凭这些迷惑人民的把戏……」 有路人向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但他已难以遏制脸上濒临瓦解的神情。「谢谢您,」而洛伦佐点点头,像没有听懂他的话一样,「回见。」 入夜后,敲门声响起时,乔万尼正专注于珀尔修斯的的面容。对这座雕塑的工作已至尾声,到了最考验技巧与耐心的部分。皮蒂在上个月和心上人订了婚,此时早已请假回乡,他不得不放下凿子,匆匆打开门。他的礼物站在门后,正动手掀开兜帽。那头蜜色的金髮流泻出来,仍束着他交还的那条蓝色绸带。洛伦佐脱下手套,迫不及待般用力搂住乔万尼。「我等了你很久,」他说,「你好像不愿意见我——所以我来了。」 乔万尼只来得及摇摇头。洛伦佐吻住了他,他更动情地回吻着;自重逢以来,他们从未分离这么久过。洛伦佐解开斗篷,接着是衬袍的系扣,最后将里衣扔在地上。踉跄推搡间,他们相拥着倒在阁楼上仅有的小床上。洛伦佐跪趴在那张窄床上,身体因久违的满足而不住战慄。一旁的烛火轻轻一抖,随即熄灭,黑暗间,乔万尼只能看见他晃动的、雪白的背。令人想到天鹅,百合花,甚至圣灵。 房间里仍烧着壁炉,暖热如同初夏。结束之后,洛伦佐伏在他怀里靠了一会儿,随即捡起了他的斗篷。他重新点亮了那盏烛灯,走到珀尔修斯面前,身体前倾,手指轻柔而小心地抚过雕塑的脸颊。在他身后,乔万尼坐在床边:「快要完成了。也许就在这一周……」 他忽然说不出话了。 在他面前,洛伦佐微微仰起头,捧住雕塑的脸颊,将一个吻落在了石像苍白的嘴唇上。 这个吻与爱/欲全然无关,更似于一次致礼,是生者中的伟大之人对英雄献上的至高敬意。他的目光中有这么多的珍爱与欣悦,仿佛面前的是一尊举世罕见的宝物。斗篷滑了下来,洛伦佐赤/裸地站在原地;互相凝望着的、赤身裸/体的爱人与倾注了他全部心血的雕塑,这个画面是如此美丽而震撼,使得这个吻比落在他唇上更令他惊心动魄。 即使是乔万尼本人也是第一次发觉——原来他的珀尔修斯与洛伦佐是相像的。身量与面容相仿佛,一样的年轻、修长、俊美。他并非有意而为,也许只是当他想要传达「美」时,便自然汲取了心中这个概念所象徵的形象。 他站在原地,手指微微蜷起。 「他真美,」洛伦佐嘆息着。他走回床边,乔万尼衔住他的嘴唇,一个漫长的、灼热的吻。 「圣周——就在下个月,」洛伦佐环抱住他,「就让它在那时出现在人们眼前吧。会有一个盛大的典礼,我们希望它能让所有人都记住美第奇的贡献……它会成为人们前所未见的奇蹟。然后,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 乔万尼没有说话,只是拉起他的手,吻了吻他的指节。他的嘴唇印在那枚戒指上,宝石切面染上一层白雾。一条坠着十字架的银链在床头摇盪,洛伦佐将它取下来,又脱下自己的戒指,将它们扔在一旁。炉火「啪」地发出一声裂响,他们紧紧抱在一起,就像风雨来临前缩在岩隙里的两只海燕。 工作间,拥挤的窄床,一时间,他们都忆起了多年前的那个深夜。「当时我就想吻你了,」洛伦佐对他说,「而那时你太年轻。」 乔万尼凝视着他。 「现在呢?」 「就像盛夏。」洛伦佐悄声说。 第40章 十一(2) 翌日洛伦佐回宫时已近午餐时间。波利齐亚诺给了他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是什么让我们的殿下晚起?」他打趣道,「爱情,当然惟有爱情。」 洛伦佐随后被告知他已错过了一位访客,那位小姐在会客厅等了他一个小时,不久前刚刚离开。「比安卡?帕齐,」波利齐亚诺补充道,「她想见您,看上去十分迫切。也许我们能把这理解为一次示好?」 她曾是美第奇宫各类宴会的常客,直到两个家族公然反目。她此时目的似乎是不言而喻的,波利齐亚诺看了看洛伦佐,又看向朱利亚诺,接着说:「但是,很显然——我们的两位殿下都无法满足她的愿望。所以当她离开时,我没有挽留。」 他们都明白这并非玩笑。对于这片大陆上的贵族而言,无法联姻是一项极大的劣势。他们丧失了一项至关重要的手段,家族不得不在这一代停下蔓延的根系,他们的后嗣则将无法享有其他领土的继承权。当他第一次向波利齐亚诺坦白自己的秘密时,他的幕僚曾这样嘆息:「维纳斯无法为我们赢来国土,马尔斯你又不喜欢——剑不行,玫瑰也无能为力。」但即使在多年后的此时,他也不曾感到后悔。 第67页 「也许只是一个幌子。他们的妥协绝不是永远的。」洛伦佐摇了摇头,「到了这个时候,橄榄枝已经不起作用了。」 他已做好将对方连根拔起的准备,这只是时间问题;而对方想必也正这么想。 从前时刻都能感受到的尖锐敌意暂时退隐了,如同停止下落的雪球,定在半空的剑。没有人会停止警惕, ,而此时的美第奇党人难以分心——仅在两周之后,佛罗伦斯将迎来圣周,萨尔维阿蒂与吉罗拉莫施展身手的舞台。涌入城内的外地人越来越多,多是来参与庆典与□□的宾客与旅人。街头争执与斗殴开始发生得愈加频繁,甚至,某日入夜之前,侍官来报,一位海关官员死在任上,死因看上去是饮酒过量。治安官立即展开调查,但据守城的卫兵说,傍晚入城的人们中并没有形迹可疑之人,唯一人数较多的行旅是几十位农民。托斯卡纳有太多类似的佃农了:他们以祖传的葡萄园为生,在节日时用牛车运酒桶入城,部分卖给葡萄酒商,另一部分则通常将供神父们在弥撒时使用。因此,没有人将这件小事放在心上。 圣歷六十四年的棕枝主日,佛罗伦斯的柏拉图学园,城邦首席掌旗官、美第奇公爵洛伦佐?德?美第奇亲自为那尊将流传数百年的珀尔修斯像主持揭幕仪式。这尊雕像被立在学园主殿高大的基座之上,作为城邦荣耀与勇气的象徵为人们瞻仰。人们站在雪白的大理石下方,惊嘆它惊人的逼真和冲击力:珀尔修斯绷紧的肌肉线条,因用力而蜷起的脚趾,美杜莎混合了惊恐与憎恶的神情,它们是如此栩栩如生,如同神话人物亲临。自斯多葛学派始,模仿自然就被视为艺术的最高目标,而它无疑完成了这一点。许多诗篇即刻在人群中传诵,洛伦佐命人将诗句刻在一旁的地砖上,每一道线条都镀上薄金。「一次辉煌的胜利,」人们说,「谁会不为它折服呢?」 纪念圣周的活动从这一日起始,圣像□□、舞剧、竞技与祈祷会依次展开。而最受瞩目的无疑是最后三日将举行的大弥撒,它将在受难日、圣周六与復活节三日于圣母大教堂举行,如以往惯例,一位来自罗马的红衣主教将亲自主持这场盛大仪式。名为里亚里奥的主教在第三日时抵达,年仅二十岁,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小,就像任何一位再普通不过的贵族男孩。但没有人会质疑为何他能以如此年轻的年纪进入枢机团——人人都知道他是教宗最宠爱的侄子。 令人意外的是,当日驾临的竟不只一位红衣主教。与里亚里奥同行而来的,正是克罗齐?奥尔西尼。 没有一个人预料到他将前来。当他出现在美第奇宫阶前时,每位接待者都难掩惊讶,而奥尔西尼似乎对他们的反应十分满意,直到洛伦佐向他们走来:「难以想像我们的城邦竟能蒙受这样的荣耀。」 「是我提出要来的——我还没来过佛罗伦斯呢。圣座拗不过我,考虑到我缺乏经验,就劳烦克罗齐大人陪我前来了。」里亚里奥轻快地说。他好奇地打量着洛伦佐:「您就是美第奇殿下吗?您比我想像得年轻多了!」 洛伦佐微笑着揽住他的肩,将他引进宴厅。波利齐亚诺陪同在奥尔西尼身边,暗暗心惊:比起半年前,这位大人脸上的阴影已不见踪影,就连那撮山羊鬍也重新变得油光水滑。宴席上,他多次向洛伦佐致意,如同从前那样圆滑风趣,甚至表现出了不适于身份的过于殷勤。乔万尼频频留意着他;不知为何,烛光掩映下,奥尔西尼那双湿冷的绿眼睛总是令他下意识地感到不适。 他一直关注着枢机们的动向。最初两日,奥尔西尼去往圣母百花大教堂与圣马可修道院分别拜访萨尔维阿蒂与吉罗拉莫,与他们一起为教徒涂膏或洗礼。这一行为无可指摘,尽管他是美第奇的客人;而里亚里奥则一直留在美第奇宫中。他是位爱好艺术的年轻人,在梵蒂冈时已与乔万尼相识;在他的要求下,乔万尼陪他一一看过了洛伦佐的收藏品,甚至前往剧院看了两场表演。里亚里奥很快与他无话不谈,而极少有谎言能瞒过乔万尼的眼睛,他明白年轻主教的笑容和言语都十分真挚,甚至让人难以相信他居然与西斯笃四世流着一样的血。 一位毫无防备的年轻人,和他的叔父与同伴相比,天真得就像婴儿。乔万尼很快下了判断。 一切都有序地进行着。人们甚至开始感慨:摈弃无谓的党争之后,久违的和平与幸福终于去而復返。圣周顺利地进行着,和谐、有序、庄严。苹果花和樱桃花渐次开放,城中瀰漫着若有若无的甜香。「伟大的鲜花之城,和我想像中一样富庶、繁荣和美丽,」当他们从参与□□队伍中穿过,里亚里奥难掩兴奋地说。侍从递上托盘,他随手将草莓扔进口中,「——我想人人都会爱上这里。谁不会呢?」 直到圣周三,一切都看上去十分美好。另一些不曾预料而令人愉快的事发生了:午时,僕人在乔万尼如约来到美第奇宫时禀告,一位名叫利奥纳多?博纳罗蒂的年轻修士正在楼下等候。这是这对兄弟在父亲去世后第一次见面,乔万尼因此请里亚里奥暂且原谅他无法作陪,与利奥纳多在酒馆中亲密地谈了约一小时。他得知利奥纳多已结束见习修士生涯,终于获准回到了城市中。如果可以,他们今后可以常常相见。 而就在当日黄昏,里亚里奥因突如其来的腹痛而不得不缺席晚宴。他的症状如此严重,以至于医师们异口同声地判断他将主持明日的夜祷,——而剩下的选择看上去是理所当然的:多么罕见而幸运,这座城中同时有两位红衣主教。 第68页 克罗齐奥尔西尼矜持地接受了这项突如其来的使命。他一直保持着愉快的神情,直到晚宴中途,一阵骤然响起的敲门声扰乱了乐队的琴声。主教不满地嘟囔着:「在罗马,这么粗鲁的僕人是要被剁掉手指的。」而洛伦佐已起身向外走去。 乔万尼的目光追随着他。他们的身形大半被掩在门后,他看见洛伦佐展开了一个纸卷。很快,信使领命退去,洛伦佐仍在门外停顿了片刻。当他转身折返,却没有回到座位上,而是站在门边,神情是众人几乎从未见过的严肃。 他轻轻敲了敲门板。 「请诸位原谅我将先行离场,」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他时,洛伦佐说,「我想我们应立即举行一次执政团会议。」 佛罗伦斯城内所有位高权重者很快得知了这一消息:美第奇家族的守卫抓到了一名行踪诡异的外乡人,他行踪诡异,身佩细刺剑,体型与特徵都像经过训练的士兵,而最重要的是——人们从他身上搜到了一卷洛伦佐的肖像。联想到之前的风波,无论怎么看,他都像是一名针对公爵而来的刺客。这名男子已被拘往牢房,但拷打与审问都未能让他承认目的或吐露僱主的姓名。执政团成员们很快聚集在市政宫中,许多人都因不得不离开晚宴而面带愠色。 「毫无疑问,有人在借庆典的掩护下乘乱谋害公爵,」波利齐亚诺说,「我们建议立即在全城搜捕可疑之人,如果没有找到,建议推迟或者取消明天的庆典与其他活动——」 「明天可是受难日,这位大人!」科罗纳?弗利大声打断了他,「是我们的主耶稣重归人世的日子!你怎么敢打断他的荣光?」 弗朗索瓦?帕齐说:「宵禁将至,主的子民们即将安睡。现在去挨家挨户搜捕刺客?人们会怎么想?——而且,恕我直言,那名可怜的男子至今都没有承认他是个刺客!为了捕风捉影的事惊动我们的人民,恐怕不妥当吧,殿下?」 「那您倒是说说看——不是刺客,他还可能是什么人?」尼科洛忍不住拔高声音,「一名来路不明的外地人!佩剑!」 争执几乎是即刻爆发的。帕齐党人很快回归他们固有的角色,如同此前短暂的和平从未来临。正在此时,有人小声地说:「也许只是一名参与庆典的普通人。」 众人的目光一齐向他投射过去。发言者,杰拉尔多?洛勒丹,那名渔民,惴惴不安地缩了缩脖子:「我是说,那个所谓的『刺客』。也许他只是格外地仰慕公爵,所以随身携带着画像……」 尼科洛怒不可遏,而科罗纳几乎大笑出声:「老兄!」。人们看着杰拉尔多,就像看着一只误入房间的宠物狗。而他显然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法官试图叫停这场闹剧,却徒劳无功。直到洛伦佐说:「那么,投票吧。」 「深夜劳烦诸位,我们十分抱歉。」他将手掌交叠在桌上,缓缓地说,「同意提案的先生们,请举手。」 「依照律法,一项决议必须有多于半数的成员贊同,」法官宣布,「也就是说,在场的先生们中若有八名贊成,我们就将组织卫兵发动搜查。」 静默中,第一只手被率先举起。一些人面面相觑,自以为谨慎地打量洛伦佐的神情,然后迟疑地举起手臂。长桌的另一头,帕齐与弗利一动不动,人们的其余同党亦是。洛勒丹看了看举手的人,又看了看帕齐。「您也不认同吗?」帕齐温和地问,目光几乎近于诱哄。 尼科洛的眼神则牢牢钉在他身上,仿佛要生吞活剥了他。他的目光在两者间来回晃动,逐渐开始小幅度地发抖,像一只被提起尾巴的耗子。 「……我弃权,」他挣扎片刻,终于大声说,「我弃权!」 寂静间,波利齐亚诺听见洛伦佐几近无声的嘆息。 十四人的执政团中,他们已获得了七人支持,一人放弃,另外四人则显然已决意反对,众人将目光转向仍在犹豫的最后两人。长桌边,其中一位终于缓缓举起左手,洛伦佐向他颔首道谢。人们已在心中预见了结果——剩下的那一位毫无疑问将支持公爵,取消庆典已成定局;毕竟,有什么能比血缘更忠诚?但是…… 他们不再掩饰自己的好奇,法官亦向那人投去问询的目光。洛伦佐注视着他,一言未发。 安杰罗?托尔纳博尼端坐在他的高脚椅上,嵴背挺直,双手搭在膝上,僵硬如一座粗制滥造的圣像。意识到洛伦佐的目光,他狠狠地向公爵剜去一眼,随后立即将目光偏向别处。 「这是诸位的最终的决定吗?」——法官问。 半晌,无人应答。 「那么,很显然,」长桌尽头,老法官清了清喉咙,「七人贊成,不足以达成决议。庆典照常举行。」 他们在夜雾与冷雨中回到美第奇宫。夜风穿堂而过,烛火鬼影般摇晃,朱利亚诺与乔万尼等在厅中。宫门很快在他们身后合上,波利齐亚诺快速地复述了发生的一切。洛伦佐握了握乔万尼的手,既是宽慰他,也是为自己汲取力量。 「先让人将朱利奥带走,」他思索着,吩咐侍从,「将他送到我母亲那里去。现在就出发。」 随后他转向尼科洛。 「现在,请带上几个信得过的人,立刻去马厩牵马,」公爵低声说,「到比萨去,越快越好。一见到皮萨诺队长,就请他领兵前往城外的棱堡,在那里等候我们的消息。」 第69页 尼科洛立即领命而去。「我只担心来不及。」朱利亚诺来回踱步。抵达要塞至少需要一整夜,行军至佛罗伦斯则需要更久。「明早是庆典,晚上是大弥撒——总不会有人让教堂染血的。」波利齐亚诺想了想,「他们还没到渎神的地步……」 他们对视了一眼,在心中补充:但愿如此。 乔万尼抓起斗篷,沖入门外的风雨中。 如同一泼冰水淋过心脏,强烈的不安扼住了他的喉咙。从最开始:帕齐的退让;奥尔西尼意外到访;里亚里奥突如其来的急病——他明明是个十分健康的青年;暌违五年的兄长,他乌鸦般的黑袍…… 他在下午与利奥纳多会面的酒馆前猝然停下。宵禁将至,伙计正合拢临街的木窗。乔万尼拦住他,甚至来不及解释。「今天和我在一起的那位神父,」他厉声问,「你知道他来自哪个修道院的吗?」 当他问利奥纳多时,他的兄长是怎么回答的?含煳着掩饰了过去,说了一个他不曾听说过的名字。伙计瞪着他,愣了一会儿,才想起他是下午的来客。「您指的是……和您很像的那一位?」他费劲地回忆着,咕哝着说,「您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不过我猜他是多明我会的修士,肯定是……」 「他是往什么方向离开的?」 「这我知道。毕竟来酒馆的神父可不多,是吧?」伙计说,「西北方!那边只有……」 「圣马可修道院。」 乔万尼喃喃地说。 命运之轮翻转的夜里,佛罗伦斯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暴风雨。家中的人们不安地掀起窗帷一角,只见夜空电闪通明,如同洪水降临的第一日。翌日清晨,巡城的守卫发现城门雕塑缺少了一个重要组件——一朵纯金塑成的百合,由柯西莫?德?美第奇公爵于二十年前捐资铸造,曾作为佛罗伦斯的象徵被城门上的圣约翰捧在手心。搜寻令被立即下达,午时之前,守卫们在墙角下发现了它。 百合深埋在黑泥之中,早已光芒尽失。 作者有话要说: 相关圣周仪轨基于文艺復兴传统做了一些修改,阴谋什么的看看就好,作者实在智商不够orz 第41章 十二 彻夜,一队又一队卫兵从美第奇宫倾巢而出,接连不断地投入街巷,如同黑夜中的潜流。在无法得到执政团的批准的情况下,家族只能私自派人搜查,但所有人都对此不抱希望。乔万尼站在宫门前,四周的气氛紧绷而肃杀,寂静中,只听见兵士们在雨中踩踏积水的声音。宫殿灯火通明,他在书房找到洛伦佐,公爵正靠在软榻上闭目休息。窗外传来沉闷喧譁的雨声,烛火在读经桌上勐烈摇晃,仿佛被看不见的手撕扯着。洛伦佐摸了摸他的脸,「你湿透了,」他碰到乔万尼被雨淋湿的斗篷,没有问他去了哪里,「去睡吧。」 乔万尼摇摇头。他拉起洛伦佐,不由分说地将他带回卧室,命令他躺下。「你才是需要休息的人。」乔万尼说,明早还有许多公开活动需要公爵露面,他必须看起来光彩照人,「软甲在床头。答应我,明早穿上它——还有,带上剑。」 洛伦佐试图宽慰他。「只有这件事,你必须向我保证。」而乔万尼盯着他,「保护好自己。我需要你万无一失。」 少顷,洛伦佐握住他的手,手指轻轻摩挲他的掌心。乔万尼用力回握着他,直到发觉力道可能会弄疼他才匆匆松手。他低头快速地吻了吻洛伦佐的额头,向他保证自己很快回来。接着他离开房间,穿过迴廊,直接跑上了四楼。 他的目的地是美第奇的藏品室。凭藉一向出众的记忆力,他很快在壁柜中找到了他需要的东西,那张珍贵的羊皮纸。那是从前布鲁内莱斯基为圣母百花大教堂所作的设计图,仍清晰地印着大师在三十年前留下的炭笔痕迹。作为佛罗伦斯的主教座堂,圣周大部分室内活动都在此处举行。这座享有盛誉的教堂被誉为全欧罗巴最美的建筑之一,它极其华美也极其精巧,内部像中世纪修院那样藏着众多隐秘的暗门与曲折的地道。除了设计者与建造工匠,就连长期生活在其中的僧侣们也不能断言完全了解它的奥秘。就像一座迷宫,他想,上帝的屋宅,却像米诺陶诺斯的把戏…… 他不敢将洛伦佐的安全押在帕齐的虔诚与否上。只要一想到洛伦佐正处于危险之中,他就几乎无法唿吸。 半刻钟后,阁楼中沉睡的学徒被勐地摇醒。乔万尼俯首对他耳语,皮蒂的脸色逐渐惨白,随后瞪大了眼睛。随后,乔万尼拿上图纸与炭笔,在夜色掩护下来到教堂前。教士们早已从内部锁起大门,但这已不足以成为阻碍。他站在街巷的阴影中,仰望教堂檐边的滴水兽,大雨渐停,拱门前上的群雕中,四位福音书作者俯视着他,星光从乌云后浮现出来,如同一道道悲悯的目光。 卫兵们终究没有捉住阴谋的尾巴。他们发誓他们逮住了每一个看上去可疑的男人,搜寻了城市的每一处角落和废墟,甚至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落满尘灰的墙龛——但仍一无所获。波利齐亚诺斥责了他们,洛伦佐则一言不发。实际上他们都并不意外。策划阴谋者早已显而易见,而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卫兵们终究无法闯入贵族们的家宅。 圣周五如期而至。佛罗伦斯在天光未亮时就开始吵吵嚷嚷,游走在街道上的人们比之前每一日更多:受难日是圣周中最重要的时刻,千年以前,耶和华的亲子就是在这一日被愚人们钉上了十字架。清晨时分,庆典照常举行,聚集在广场上的人们均看见公爵如约出现在他们之中,与他们一同沐浴在神的光辉下。绝大多数市民对昨夜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他们只注意到公爵腰上挂着一把短剑,身后多出了几个佩剑的卫兵。没人关心这些无足轻重的小插曲,这是属于信仰的神圣之日,他们被告知心中只应留下上帝。整个白日,在佛罗伦斯的主街道上,来自各个兄弟会的人们一遍又一遍地绕着广场缓缓移动,他们身着白衣,边走边将麻绳抽向自己的颈背,试图模仿基督行过苦路。载着圣像的轿子被从不同教堂中抬出,装扮成天使的男童一路跌跌撞撞地跟在圣轿后,不断向它抛去花瓣。 第70页 「多么美好的景象……」 里亚里奥仍未恢復到足以主持漫长仪式的程度,只能倚在美第奇宫窗前,好奇地望着下方的人群:「和谐、庄严又宁静。即使在梵蒂冈宫,我也很少见到人们露出这么虔诚的神情。看看他们真诚的笑容!你们都不会为此感动吗?」他不满地向身边的女僕投向一瞥,「我宽恕你,因为生活在幸福中的人们往往不自知!如果可以,我真想为佛罗伦斯写一首诗……」 他立刻找来纸笔,念念有词地写了几行字。「我需要一位行家,」片刻后,他抬起头问,「乔在哪里?」女佣瑟缩着摇了摇头,管家随后被召唤而来,但同样无法给出答案。没有人知道博纳罗蒂先生的行踪。 「乔?」 洛伦佐环顾一周,仍未找到熟悉的身影。午夜降临,望弥撒的人们均已换好黑衣前往主教堂,而乔万尼本应与他同去。今夜不设宵禁,因为全城最有名望的人们都将前往教堂参与守夜,并出席熄灯礼拜——这是圣周最特殊的仪式,只在受难日夜祷时举行。他们将听取圣歌与赞美诗,见证象徵主之死生的烛光熄灭又燃起。但乔万尼始终没有出现。走吧,朱利亚诺催促他,于是洛伦佐停止张望,加快步伐向前走去。 早春的深夜寒风凛冽,夹杂着落叶与冷雨,人们拢起斗篷前襟,匆匆走向教堂。作为市民首领,洛伦佐与朱利亚诺走在人群的最前方,黑衣的教士在教堂门口地迎接他们,沉默地伸出双手,于是家族的卫兵们在青铜门前停下脚步,解下佩剑交到他们手中。穿过狭窄的入口,萨尔维阿蒂站在耳堂中央,远远迎向他们,带着足以称之为殷勤的微笑向洛伦佐张开了双臂。他称唿洛伦佐为「主的羔羊」,紧紧地拥抱他,在公爵皱眉之前松开手臂,又给了朱利亚诺一个同样热情、用力的拥抱。 圣堂漆黑沉寂,圣台上那十五支瘦长的白烛是黑暗中唯一的光亮。它们孤高地矗立在绒布上,顶端弥散着团团雾霭般朦胧的光。美第奇兄弟一同在祭坛十字架前跪下,在他们身后,接连入场的千百名贵族和市民们依次放下双膝,口中默念经文。奥尔西尼随后出现,他在今夜戴上了那顶巨大的主教冠,穿着深红色的厚重祭披,顺着台阶登上祭坛。圣体供台上摆着圣体、圣杯和苦像,深红色的液体盛在杯中,肃穆的黑暗中,果真的如同粘稠的血。 朱利亚诺轻轻撞了撞他的手肘。洛伦佐才意识到自己在走神。朱利亚诺担忧地注视着他,他安抚地朝他露出一个短暂的笑容,两人对视一眼,一同谦卑地垂下头。 正在此刻,乐师按下了第一个音。管风琴轰鸣起来,如同一阵暴风雨。 「因祂受的刑罚,我们得平安;因祂受的鞭伤,我们得医治。」 「我们都如羊走迷,个人偏行己路,神使我们众人的罪孽都归在祂身上。」 奥尔西尼沙哑的声音在高处响起。《以赛亚书》,在场的每个人都熟悉这些段落。神圣的气氛随着白烟一同瀰漫,如同受到圣灵感召,临终七言在每个人心中浮现。他们看见人子佝偻的身躯和高仰的头颅,他在喃喃:「我的神!为什么离弃我?……」管风琴的声响洪亮高远,唱诗班的歌声汇入旋律之中,每当一首赞美诗结束,圣台上的蜡烛便熄灭一支,寓意着「天上的光」逐渐流逝的生命。九首赞美诗后,洛伦佐的膝盖已隐隐发疼,他张开手掌,发现手心不知何时已布满冷汗。 旋律再一次高扬,如同奔涌的洪流,雷雨般撞击在耳中。宏大而沉痛的乐声中,人们收紧肩膀,屏住唿吸,心神都被这支哀伤如輓歌的圣咏夺去。幻视之中,流离失所的人民跪在柳树下,一听见「锡安」便流下眼泪;为被毁的圣殿,他们唱起来: 「她住在列国中,寻不着安息。追逼她的都在狭窄之地将她追上。」 「锡安城的威荣全都失去。她的首领像找不着草场的鹿。在追赶的人前无力行走。」 「他从上降下火来,深入我的骨骸;他在我脚下设下罗网,使我陷落。」 「我罪过的轭是他手所绑的,犹如轭绳缚在我颈项上。他使我的力量衰败。主将我交在我所不能敌挡的人手中……耶和华阿,求你观看,因为我在急难中。主啊,求你看顾我,因为我在苦难中!」 随着最后一个高音,仅剩的烛火陡然熄灭。 绝对的黑暗降临在教堂中。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巨大的嘈杂声,每个人都在跺脚、撞击长椅,竭尽所能地发出噪音。strepitus,「大噪音」,仪式中必备的一环,象徵耶稣之死带来的地震、混乱与无序…… ——但是他听见脚步声。 或许是作为猎手时培养出的直觉,洛伦佐勐地扭过头,本能地意识到不对。满堂宏大的响噪声中,他敏锐地捕捉到一阵猝然的脚步声,三五人,或是更多,他无法断言,许多人在朝他的方向逼近。这些人向猫那样踮着脚尖,但身侧兵刃晃动的声音出卖了他们。他们从后方——不,甚至前方也有——从四面包抄而来—— 「朱利亚诺!」洛伦佐吼道。 朱利亚诺摸索着握住他的手,大喊着:「奥尔西尼?!抓刺客!」——但祭坛上哪还有大主教的影子?黑衣的教士们早已彻底隐没在黑暗中。洛伦佐伸手去拔腰侧的佩剑,一无所获;武器无法进入圣堂,他在走进教堂的那一刻已将剑交给教士。他拉着朱利亚诺站起来,甚至来不及恐惧;今夜的第一声惨叫在此时猝然爆发,沉浸在祭仪中的人们终于察觉到了异样——当他们都停下动作,为什么噪音仍不停止,烛火仍不亮起?「点火!」有人嘶吼着,「神父们!点火!奥尔西尼枢机?萨尔维阿蒂?!」 第71页 他听见波利齐亚诺惊恐的唿声:「停下!卫兵?!卫兵!」另一些人尖叫起来:「刀斧手!」那些脚步声骤然变得急促又沉重,迅疾如同马蹄,「美第奇在那里!」陌生的声音在不远处炸响,随后是一道破空声——他想也不想地弯腰避过,但在左侧,还有一位杀手——他只来得及看见一片雪亮的刀光。 他没有感到疼痛。 「哥哥……」 一具躯体勐地摔在他身上,痉挛着,突然变得沉重又黏腻。洛伦佐浑身发抖,几乎抱不住怀里的身躯,滚烫的血顷刻间淹过了他的手。这个瞬间,他们对视着,他看见那双和他如出一辙的蓝眼睛勐地睁大了,眼白在黑暗中分外清晰。 用尽最后的力气,朱利亚诺推开他,紧接而来的是一次又一次「噗嗤」声。刀刃捅进他的后颈和小腹,血液立刻喷薄而出,向四周飞泼,洛伦佐踉跄地退后一步,一滴血溅入了他的眼睛。 他的视野一片血红。四周是此起彼伏的惨叫,人血的热腥气瀰漫开来。圣殿已是地狱。 【第二卷完】 作者有话要说: 「世上的光」即指基督。「你们是世上的光。城造在山上,是不能隐藏的。」出自《圣经·马太福音》 几段经文分别出自圣经《以赛亚书》与《耶利米哀歌》 仪式的具体顺序和细节为服务情节做了改动,没有完全遵照史实。 第42章 一 主啊…… 一声钝响,尸体倒在他脚边。他想开口唿喊:「上帝!」但理智死死地扼住了他的喉咙。有人抓过他的肩膀,两人一起狠狠摔倒在地;洛伦佐飞快地坐起来,扣住敌人握着刀的手,勐地夺刀将它捅进刺客胸口。血喷出来,粘稠地泼了他一手。这一刻之前,洛伦佐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亲手杀死一个人。 那个人很快不动了。黑暗中,越来越多的人向他逼近。一人试图抓他的手,另一个人则扳着他的肩,洛伦佐甩脱他们,摸索着拿起一柄剑。黑影憧憧,他将剑插进刺客的身体又勐地拔出来,落在他身上的攻击也从未停止:一把匕首划开了他的颈侧,接着手臂也被利刃撕裂。血液大股大股地冒出来,而他根本来不及捂住伤口;有人将他踢翻在地,滑出去撞到圣台前,他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向前方跑去。 有多少人跟在他身后?大概两三人,像在森林里围猎雄鹿那样紧追不放。「死了吗?!」弗朗索瓦大喊着——他已不在乎会不会暴露自己,这不再重要了——「追上去!」 「守卫呢!保护殿下!人呢!」波利齐亚诺的吼声淹没在嘈杂中。 美第奇家族的卫队大多留守在教堂外,洛伦佐已不抱希望:无论怎么样,他们不该到现在仍毫无察觉。局势已很明显,教堂内外早已埋伏着大量刀斧手,教堂的石后,另一场杀戮也在同时发生。有人在摸索着点火,火光在耳堂处亮起来,洛伦佐逃到阴影中,几个仅存的家族侍从挡在他身后,替他拦住了追兵。有人大喊着:「美第奇在圣台!」接着是一串剧烈的跑动声。洛伦佐踹开了偷袭的刺客,代价是大腿上的贯穿伤;他险些跪倒在地,痛得眼前发黑,正在这时,有人勐地拽住了他的手腕,将他往后一拽。 洛伦佐毫不犹豫地向后一击,但那个人不容拒绝地扣住了他。那人在他身后又低又快地说,是我,是我,而他耳边嗡嗡作响,根本无法分辨那是谁的声音。他好像吼了一声:「滚开!」,但无论他怎么挣扎踢打,那个人始终死死地抓着他,不由分说地拖着他向前疾跑。教堂十字的前方是告解室和圣器室,门已经洞开,洛伦佐被勐地推了进去。那人反手掷出匕首,刀刃直直没入追上来的刺客腹中,随后他迅速折回室内,关门上锁。追兵在外勐地撞门,木门上很快出现裂痕。仓皇间,洛伦佐拖过一尊木像格在门后,一柄刀刃直直穿过了门,刺进了基督像的后脑。 圣器室里燃着一支颤颤巍巍的白烛,满室惨澹的黄光。洛伦佐跪倒在圣像边,边喘息边回头看着救了他的人。一只温热的手颤抖着捂住他颈边的伤口,他听见那人不断地说,「是我,洛伦佐,洛伦佐……」——眼前的血红终于散去,他看见一双灰色的眼睛。 浑身的力气被瞬间抽走,染血的长剑「砰」地掉在地上。他几乎落下泪来。 * 他们甚至来不及说话。他有太多疑惑,而此刻无疑不是交谈的时机。乔万尼用力握住了他的手。圣像被移开后,地砖边露出了暗门的一角,没人知道是谁在什么时候修建了它。入口下是一级又一级的台阶,乔万尼先钻进去,洛伦佐紧随其后,拉下入口的石板后,地底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地道仅两人宽,长年蓄积的雨水没过了两人的小腿,每一步的水声都能激起令人不寒而慄的回音。乔万尼的手是他唯一的指引,他就这么拉着洛伦佐在通道中快速奔跑,好像早已对地下的情形谙熟于心。洛伦佐说:「其他人都还在里面……」 「他们暂时没有危险,」乔万尼低声说,「刺客的目标是你和朱利亚诺。」 那个名字重重凿进他心里,有一瞬间,洛伦佐几乎疼得弯下腰去。周身的伤口都在地道多年的污水里火辣辣发疼。他们很快跑到尽头,拾级爬到地面上,像在哪座建筑的内部,四周仍是漆黑。乔万尼摸索着推开门,幸好门外空无一人;出门之后,他们才意识到地道的终点是圣约翰广场旁的一座废屋,几十年前曾是一座妓院。这里离帕齐府邸很近,所幸他们所有家兵都已被派往教堂。美第奇宫亦在不远处,洛伦佐向宫殿的方向望去,本该寂静的夜里,不断有巨大的喧嚣声从远方传来。 第72页 洛伦佐轻轻一动,乔万尼立刻拦住了他:「不能回去!」他紧紧扣着洛伦佐的手,「至少现在不行。我听见,他们说,他们会……攻打宫殿。」 「他们」是谁已不言而喻。洛伦佐一颤,什么话也没有说。帕齐一定意识到了洛伦佐已逃离教堂,毫无疑问,他们的僱佣兵们将彻夜寻找美第奇公爵的踪迹。他们钻进窄巷,在漆黑中贴着墙根穿行,远处不时传来士兵匆匆跑过的声音,每一次都让他们像惊弓之鸟那样躲回角落。接近领主广场时,几个卫兵靠近了他们藏身的墙角。乔万尼吹熄了一旁圣母墙龛里的烛灯,黑暗掩藏了他们的影子。 而正在此时,只听数声破空的轰鸣,数朵朱红色的圆形焰火瞬时烙印在夜空中——正是洛伦佐先前与城外援军曾约定的求援信号。美第奇的卫兵们终于找到机会燃放了它们。这些士兵的注意力立刻被烟花所吸引,大声啐了一口,急忙往烟花升起的方向跑去。乔万尼慢慢地站起身来,在听到另一队士兵接近的声音后又缩了回去;而这一队士兵根本没有拐进巷子,而直接向西北方行进,他们的目标是市政宫。领主广场已成了叛乱者的大本营,人们捣碎了宫门上的美第奇装饰,将绣着红球家纹的旗帜碾在脚下。洛伦佐脸色苍白,没有再往火光耀耀的广场看上一眼。他紧随乔万尼绕到了宫殿背后,一街之隔后,两个帕齐士兵正从乔万尼租住的房子中出来,显然刚刚结束了一番搜查。他们屏息等在墙后,直到士兵们的身影消失不见,才从后门钻了进去。屋内所有能藏人的柜橱都被踢翻在地,士兵们也许随时会回来,但城内到处都是僱佣兵,他们不可能再继续逃窜游荡,也没有更好的避难所。 他们来到阁楼上,乔万尼翻箱倒柜地找出纱布和药膏,抖着手为洛伦佐包扎身上的创口。美第奇公爵什么时候曾受过这样的伤?每一道伤口都触目惊心,左腿上的创口更是深可见骨。乔万尼低下头,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他的伤口旁。 洛伦佐却如同完全感受不到疼痛一般。他只盯着窗外。 这里离美第奇宫太近了,发生的一切都如同近在眼前。窗帘被夜风掀起一角,他们看见美第奇宫灯火通明,占领者的火炬挂满宫墙,几队士兵团团围住了宫殿,宫门大开,僕人被打倒在地,拖了出来,口中呜呜哭咽。这座布鲁内莱斯基在五十年前设计的庞大宫殿具有中世纪宫邸典型的防护风格,粗面砌筑的底层甚至类似于防御工事,它本应像堡垒那样难以攻克,如今却在叛乱发生后不到一个小时内大门洞开。他们都意识到了这是为什么。 乔万尼勐地回头抓住洛伦佐的手。 「昨晚我让皮蒂出城去找尼科洛了,他们即刻就会到城里来。我们只需要再坚持一会,一会就好。」他恳求道,「千万不要出去!也许只用等到天亮,援兵就能会赶到……」 「帕齐的人也许已守住城门。他们能顺利入城么?」洛伦佐望着他。 「大部分士兵都在搜寻你,」乔万尼说,「他们的兵力不多,也许他们只是想杀死你。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让这些兵混进城来的……」 「——从南方的海上来,没有经过我们的要塞。圣周前死了一个海关官员。」洛伦佐闭上眼睛,「当然了,农夫一向是士兵们最好的伪装。还有那些酒桶……」他的声音低下去,近似于喃喃,「我太蠢了……」 他望向美第奇宫的方向,乔万尼挡住了他的视线:「别出去!」他恳求道,「只要他们今夜找不到你,一切都能被挽回。让我过去,请你留在这里,别离开……」 对于帕齐而言,成败只在于洛伦佐的存亡。城外的援军只是僱佣兵,如果他们的主雇死在这一夜,曾经的协议将无法继续;而若洛伦佐没能及时死在他们手上,此后的反扑将是致命的。恍惚间,洛伦佐好像点了点头。乔万尼用力搂了搂他的肩。他听见乔万尼锁上门,脚步声逐渐远去。 洛伦佐扶着墙站起来,望向窗口。 「都出来!」 他终于知道那些失踪的教士们去了哪里。在吉罗拉莫的带领下,黑衣修士们正挨家挨户地敲响房门,口中唱颂雅歌:「拆毁,拆毁,直拆到根基!」在家守夜的人们终于意识到了不对,惴惴地走上街道,被引向美第奇宫。「都出来!」到处都有人挥舞着火把,两个士兵拖着一具尸体走到宫门前,「好好看看——美第奇已死!」 火光耀亮,映出那具尸体金色的头髮和满是血污的脸庞。洛伦佐浑身都在发抖。 穿着睡袍的人们茫然地站在外围,看清尸体的脸后爆发出一阵惊叫。「是公爵!他死了!」他们小声议论着。士兵队长粗鲁地拽过尸体,将他腰上缀满宝石的腰带抛向人群,接着是尸体的戒指和胸章:「——财富属于人民!拿走你们应得的吧!」 起初没有人动,在士兵们的鼓舞下,很快,有人骂了一声,冲上去捡起了腰带。士兵们大笑起来,用力踢了踢宫门,那人又不管不顾地跑进了宫中。他大概只是在大厅中搜颳了一圈,再出现时怀中已抱着两只巨大的古董瓶。余下的人相互对望,随后一同沖了进去。每个人出来时都抱着满手的财物,口袋满溢珠宝,金器银器满地乱滚。 远远地,洛伦佐注视着那些不时闪现的熟悉脸孔,他们曾在街道两旁向他抛来花束,也曾为他燃放的烟火心醉神迷。 第73页 他闭上眼睛。 一束又一束火炬被投向花园,那些被精心修剪的黄杨树林熊熊燃烧起来,很快蔓延到一旁的树篱。喷泉与雕像淹没在火海中,他仿佛能听见青铜的哭号。 骚动彻夜不息。乔万尼在一小时后归来,月亮已沉下去,洛伦佐卧在床上,一动不动。他小心翼翼地在他身边跪下,才发现洛伦佐仍睁着眼睛。 淡淡的月光中,年轻的公爵盯着阁楼上方的木樑,双眼长时间一眨不眨,脸上是一种糅杂了极致的冷酷、静默与悲伤的表情。乔万尼握住他的手,吻落在洛伦佐的手心与手背。近乎死寂的静默中,洛伦佐缓缓将视线移到他脸上,四目相对的那一刻,那双蓝眼睛中忽然充满了泪水。与此同时,眼泪从乔万尼眼中长滑而落,仿佛是在代替洛伦佐哭泣。 于是公爵的泪水始终蓄积在眼眶中。许久,他终于回握住乔万尼的手,闭上了眼睛。 上帝在打盹吗?还是神为每个人都准备了独有的熔炉? 「睡吧,」乔万尼的嘴唇落在他紧闭的双眼上,「睡吧……我的心。」 只要等到天亮。 作者有话要说: 卷名vive hodie,意为「活在今朝」,出自维吉尔《牧歌》。 目前看来这一卷也会充满各种没有逻辑且极其幼稚的胡说八道……不过不会太长!争取今年能完结^^ 第43章 二 乔万尼不能确定这一夜洛伦佐是否得到过真正的休息。洛伦佐靠在他怀里,闭着眼睛,但眼睫始终在微微颤抖。凌晨四时左右,有人勐地撞开了楼下的门。洛伦佐倏地睁开眼睛,两人对视一眼,乔万尼无声地走下去,在楼梯口伏击了那个前来探查的士兵。一个落单的中年人,也许是被派来检查是否有人回到过这间屋子,乔万尼把昏迷的士兵捆起来扔进衣橱里,上楼时洛伦佐已站在床边。乔万尼走回他身边,告诉他没事了,而洛伦佐看上去并没有因此哪怕放松一些。 「他们还会回来。」他喃喃道。 仅仅一刻之后,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再度逼近了他们的藏身地。乔万尼按住他的手,提剑往下走,这次门口站着的是两个身着美第奇制服的侍卫。他们形容狼狈,显然刚刚从一场恶战中脱身,为首的棕发青年正气喘吁吁,一见乔万尼,立刻昂起了头,几乎快扑了过来。乔万尼退后一步,将剑横举在前,那人喊道:「是我,贾科莫,先生!」——他才认出,眼前之人是曾拜访过他几次的传令官。 「请别紧张,我们绝对忠于家族!」他急匆匆地说,疲惫中透出热切,「我猜到您可能会在这里……既然您没事,殿下是否也安然无恙?」 乔万尼仍冷冷地看着他们。贾科莫从怀中拿出家族徽章,匆匆用衣角擦去了四边的血污,双手捧到他面前:「以在天的父的名义!我们对殿下绝无恶意,他们还在城中到处搜查,如果洛伦佐殿下在这里,请让我们为他护卫! 」 「我在这里。」 乔万尼还没有回答,身后已传来洛伦佐的声音。公爵扶着楼梯慢慢往下走,身影在月光下苍白如幽灵。贾科莫发出一声痛唿,眼中立刻涌出了泪水。他踉踉跄跄地奔过去,单膝跪在洛伦佐身前:「殿下!感谢主、感谢主……太好了……」 他哆嗦地哭起来。洛伦佐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将他拉起。贾科莫说:「他们拘禁了波利齐亚诺大人和其他几位学士,将他押到了市政宫的地牢里,我们没法救出他。尼科洛大人逃走了,愿主保佑他平安无事。我们的宫殿……」他一度哽咽地说不下去,「管家……您的管家是个叛徒!我亲眼看着他打开了大门,将魔鬼们放了进去!我只能看着他们……他们……」 洛伦佐一言不发。「我过去时,只来得及锁死书房的密道,将周围的东西放了进去。」乔万尼低声说,「抱歉。」 洛伦佐摇了摇头,神情没有什么变化。贾科莫抬手擦去眼泪:「只要人还在——您还在,就还有希望!——援军一定会来的,只要撑过这一夜——对不对?!」 片刻后,洛伦佐轻轻点了点头。 「砰」的一声,贾科莫再次重重跪倒在他身前,庄重地吻了吻公爵的手。另一名侍卫走到他身边,同样单膝跪下。贾科莫说:「以主的名义起誓,我们一定会竭尽全力保护您的安全。请您先留在这里,我们将把帕齐的人引开,绝不让他们靠近这里半步……只要天一亮……」 贾科莫站起来,将家徽收回怀中。两名侍从向洛伦佐深深鞠了一躬,随即掩门离开。乔万尼走到洛伦佐身边,稳稳地扶住了他。侍从的身影一从门边消失,公爵的身形立即晃了晃。从阁楼到楼下,不过数十级台阶,已让他的腿伤再度裂开;他将伤口藏在阴影里,成功地让卫兵们毫无察觉。洛伦佐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握住了他的手。 远处传来「咻」的一声锐响,接着是焰火炸开的声音,红光在窗外一闪而没。在信号的召唤下,溃散的美第奇卫兵将再次被汇集起来,如同闻到血的勐兽,帕齐的士兵也向着同一个方向直追而去。不多时,四周立刻传来了硬皮靴踏在石板上的声音。对于双方而言,时间都已不多了,接下来的战役,不过是困兽与困兽之间的搏斗。 乔万尼扶住洛伦佐的腰,将他半抱着放回床边。洛伦佐忽然说: 「那个士兵,我甚至不记得他的名字。」 第74页 他轻轻地说:「大概,也不会再见到他了。」 乔万尼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回握着他。他总是痛恨自己的口拙寡言。洛伦佐垂下头,看着握着他的这双手。 这双也许是当世最灵巧的手,能造出举世无双的杰作,属于它的是画笔与凿子,此刻却攥着一把匕首。乔万尼手背还留着一滴溅上的血,洛伦佐试图擦去它,血液被抹开,留下一道深红色的污迹。 他所爱的人,拥有世上最纯正的美德。他曾反覆地想过:如果可以,我会为他造一座伊甸园。一切骯脏的涡流都被排除在外,尘世的一切琐碎与不公义都无法伤害他。而现在……他的手指轻微地一抖。 好像他曾爱重过的一切,都得到了事与愿违的结果。 「我该把你送走的,」洛伦佐心想,嘴唇动了动,没有说出来,「对不起。宽恕我吧……或者,就永远都别宽恕我……」 夜风吹开窗帘一角,漏出天外零星的火光,嘈杂声时近时远。乔万尼没有注意他的异状。他神经紧绷,死死抓着匕首,好像它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在这座被严防死守的城池中,纵使拥有伊卡洛斯的翅膀,也难以在这一夜逃出生天。他们最后与唯一的依仗是城墙外的援军,除了等待,别无他法。他已有整整两个日夜不眠不休,长时期的殚精竭虑早已让他精疲力竭,窗外乌鸦的喊叫都能让他险些跳起来。他抓着洛伦佐的手,不时放到唇边碰一下,既是安慰他,又像是在为自己汲取力量。 洛伦佐却像已经彻底镇定了。那张属于公爵的面孔上,一丝惊慌失措的神色也没有。他安静地望着乔万尼,还未开口,乔万尼已哑声说:「想都别想。」 他如此迅速地读出了洛伦佐的想法。「听我说,」洛伦佐柔声说,「现在还来得及。表面上,我们一直是僱佣关系,这很好。你尽快离开这里,像每一个普通市民一样,随便在哪里藏起来。即使我出了什么事,他们也不会为难你——」 「别说了!」乔万尼打断他,因为愤怒,声音不由抬高了。片刻之后,他缓和了语气:「我哪都不去。」 即使这样,他看上去依然很生气。洛伦佐从未在他脸上见过这样的神情,几乎想不合时宜地微笑。 「不要意气用事,乔,你比我重要得多。」洛伦佐轻声说,「是我将你拖到了现在这种境况下。我无法忍受这个。」 乔万尼忽然扳过他的脸,似乎想急切地说些什么。正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一声巨响,如同忽然噼下的雷火;他立刻勐地翻身压倒了洛伦佐,如同一面盾,试图为他挡下从天而降的伤害。惊恐中,两人迅速地对视一眼,几乎同时想到了经文中耶和华降下的雷与雹。而就在下一刻,轰然的巨响再度炸开,脚下的地面几乎都在微微颤抖。接连不断的炸裂声依次从西方传来,那是城门所在的方向—— 「是炮响!」 乔万尼一跃而起。洛伦佐挣扎着靠向窗外:身着帕齐军服的人正四散奔逃。就在不到两里之外,城墙后方不断升起黑红的烟尘,城门上,一个个黑点般的兵卒,如蚁群般迅速溃散,一束又一束朱红色的烟花在炮响中冉冉升起,在蒙蒙发亮的天空上方炸开,组成美第奇家族的纹章。 终其一生,乔万尼再没有听过比这更动听的声音。西城墙后,比萨的援兵终于倾巢而至,为解救他们的僱主和盟友而来。乔万尼拉开窗帘,晨光立刻铺满了阁楼的角落。他扑过去,死死搂住了洛伦佐的肩膀。 洛伦佐的双眼中布满血丝。他仰起脸,同样紧紧地抱住了他。 「听着,洛伦佐,」乔万尼扣着他的嵴背,用力得像是要将他碾碎,「我绝不会是彼得,而你一直是、永远都是我的主。」 「日出了,」他在洛伦佐耳边说,嘆息一般,「你还要赶我走吗?」 作者有话要说: *如英语「my lord」,指救主、上帝,也可指君主。 **受难夜,耶稣曾对门徒彼得说:」今夜鸡叫以先,你要三次不认我。」后彼得在耶稣被捕后果然三次拒绝承认与耶稣的关系。 第44章 三 圣歷六十五年的復活节,在这个雾蒙蒙的早春清晨,随着最后一声炮响,僱佣兵冲破了圣尼科洛门,源源不断地出现在紫色的地平线尽头。一切都结束得很快。攻破城门之后,卫兵们迅速分散成小队,分别去向市政厅、美第奇宫与帕齐宫。与美第奇卫兵的作战已消耗了帕齐的大部分兵力,在瑞士人的打击下,他们甚至没能坚持超过两个小时。士兵们堵死了这三个地方,不再允许任何人进出,夜里围聚在宫门前的暴徒早在第一声炮响时已悄悄逃回了家中,从窗缝中窥探着乱局的走向,如同躲回石头下的爬虫。教士们的早祷进行到一半,赞美诗尚未念完,萨尔维阿蒂与奥尔西尼就被从各自的修院中拖了出来。「我可是枢机主教!」奥尔西尼疯狂地踢打着来人,「我的妹妹嫁给了美第奇!放开我,猪猡!」 大量污言秽语与语无伦次的威胁后,奥尔西尼扬言,如果不及时放他离开,他将亲自领着教皇卫队来砍掉洛伦佐的脑袋;而在被威胁上轮刑之后,他又立刻改了口气,开始哆嗦着恳求,发誓会将所有的事全盘托出。「谁让当初你们不愿意帮我?」他哭着说起去年他的生意遭到了怎样巨大的失败,古老的名门、帝国的后裔奥尔西尼家族原来已只剩一个朽烂的空壳;卖掉妹妹获得的财富甚至不足以让他穷奢极欲的生活再撑过五年。「他是托斯卡纳最富有的人,每个人都知道!他凭什么不帮助我?」 第75页 他讲述了帕齐如何来到罗马寻求他的合作,「一个让人很难拒绝的价格,」他涕泪横流,满面痛悔,「我想,这也许是主的指引……啊!滚开!别靠近我!」 没有用上多少刑罚,他已拿出了他所保存的一切。老谋深算的枢机主教留下了他与帕齐往来的所有信件和帕齐送来以示诚意的礼物清单,美第奇在罗马的探子将很快去一一查实。他供出了几个同谋的名字,唯独对一个人讳莫如深—— 「圣座与此毫无关系。」凭藉最后的理智,他艰难地否认着,「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质疑彼得的继承者、天主在地上的代言人!你们岂敢——」 然而,每个人都对事实心知肚明。「他会开口的,」洛伦佐平静地说,「他很快就会知道:他已经不处在任何人的保护之下了。」 尼科洛在听见炮响后立刻赶到了美第奇宫;像乔万尼和洛伦佐一样,他也藏在了一个角落里,心惊胆战地度过了这一夜。他立刻着手解救了波利齐亚诺,学者的嵴背留下了几道长鞭抽过的痕迹,所幸性命无虞。他被搀扶回美第奇宫,踉跄着奔上来拥抱了洛伦佐,尚未来得及开口,几乎立刻就在公爵怀里晕死了过去。噩梦般的一夜后,每个人都早已精疲力尽。 但仅仅两个小时之后,他就挣扎着醒了过来,开始详细地询问洛伦佐和乔万尼在逃离后发生的一切。乔万尼如实说起他在圣周四夜里的行动:嘱咐皮蒂出城通知尼科洛后,凭藉布鲁内莱斯基留下的设计图,他乘夜潜入大教堂找到了那条被遗忘近半个世纪的暗道;他本该立即折回美第奇宫向侍卫们告知这一消息,但帕齐家族的刀斧手紧随其后也潜入了教堂;尽管他们不知道地道的存在,而地道通向的废宅临近帕齐宫邸,出口处有守卫日夜巡逻,如若他从荒废已久的老宅中离开,势必将引起他们的注意;直到刺杀开始前不久,这些人才赶去围住教堂大门。于是他不得不在地道中躲了一整个昼夜,直到听见门外骤然喧譁大作,才意识到变乱竟然真的发生了。 「我很抱歉,」乔万尼低声说,「如果我能找到办法,提前告诉你们……」 洛伦佐摇了摇头,将手轻轻搭在他的手背上。 「谁能想到他们真的能做出这样的事?一千年来第一次,有人在教堂里动手刺杀一位公爵!」 波利齐亚诺握住乔万尼的手,惨白的脸上突然涌上一丝潮红,「万幸……感谢主!但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绝不放过那些人!」 他们对望了一眼。 被劫掠的宫殿一片狼藉。花瓶和玻璃的碎片铺满走廊,肖像和挂毯被粗暴地扯下来,印满闯入者的脚印。花园中,从前的乐园已成焦土,僱佣军守在门外,他们的帐单还在等待支付。洛伦佐环视着他的宫殿,如同千年前归来的犹太人站在耶路撒冷的废墟中。圣殿可以再建,被夺走的珍宝可以追回,失去的人却无可挽回。罪恶不可能在阳光出现时自然消散,无数桩罪行需要清算——主说:「要宽恕他们的不义,不再记念他们的罪愆」*;但主亦曾说过,「我要吊起准绳,我必不再宽恕。」,*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我绝不宽恕。」他轻轻地说。 罗马的主人隐藏在阴谋的幕后,作为整个属灵世界的主人,同盟不敢轻易指认,敌人也不敢轻易冒犯。而对其共犯而言,一切证据都确凿无疑。他们很快抓到了弗朗索瓦帕齐,和他一同被捕的还有他年仅五岁的幼子。他们在清晨时逃出城门,但被赶来的军队拦截在了路上。美第奇的侍从们在帕齐宫的密室中找到了他的女儿和妻子,他没有带上她们。 他们被立刻投入地牢。与其他同谋不同,帕齐咬紧牙关,始终不肯承认一个字,而是肆无忌惮地嘲笑谩骂。洛伦佐下令上刑,要求狱卒务必问出他原本计划逃往的地方,需要他亲口给出的证据以指证教皇。「威尼斯?梵蒂冈?他以为还有哪里能庇护他?」波利齐亚诺说,「现在圣座一定更想派刺客对付他。」 正午时,洛伦佐与尼科洛在地牢里看见了帕齐。他被麻绳束缚着倒在地上,像只奄奄一息的老狐狸那样缩在角落里,血污覆住了他的半张脸。听见脚步声,他缓缓抬起脸,哑声问:「我的彼得罗还活着吗?」 「已经和你无关了。」洛伦佐回答。 帕齐表现得就像他早已料到了这个结果。科罗纳弗利,这位他一手收入执政团的年轻人身上流着阿尔比齐的血,也正是因此,他成了帕齐必不可少的助力。多年之前,正是洛伦佐的祖父将这个家族逐出了佛罗伦斯。仇恨经过两代人的稀释,仍然未减分毫,美第奇的探子们始终谨慎地留意着帕齐的行动,却疏漏了那个这位并无多少家财的「平民」。当帕齐状似忙于政务和他的羊毛生意时,是弗利打着採买柑橘的旗号,往来于反叛军与僱佣兵之间。有阿尔比齐的前车之鑑,这一次,美第奇家族绝不会再对叛徒的子嗣手下留情。 「你们会怎么处置我?」帕齐问。 「查封你的财产需要一定时间,收入将用来补偿你的人这一夜造成的破坏,并支付用以维护城市安全的帐单。」顿了顿,洛伦佐又说:「但是,你可以选择你的孩子的死活。」 「你会对一个小男孩动手?你引以为傲的荣誉呢?」 「你我都清楚,孩童的生命有多么脆弱。」洛伦佐神情不变,「一场小小的风寒,一粒坚果,都会导致令人遗憾的夭折。」 第76页 帕齐明显地哽了一下。他的脸庞抽搐起来:「我一个字也不会说。」 「你以为你赢了吗?赢的是你吗?」帕齐讥诮地看着他,「你拿着你祖父攒下来的钱和威望,才租下了现在这支僱佣军。你自己做了什么?你对你的家族有什么贡献?你挥霍祖产,养着一批除了空谈什么也不会的狗屁『哲学家』,读那些莫名其妙的书,被异教徒蛊惑,做着復古的的白日梦。知道么?昨天晚上,正是你的好管家替我们打开了门。他叫你『别西卜』,哭着求我把在这座宫殿里肆虐的魔鬼杀死,他在美第奇宫工作了二十年,悲哀地发现柯西莫大人的孙子满脑子悖神的鬼话,住在公爵躯体里的,是一个恶徒,淫棍,鸡/奸者——」 「——闭嘴。」洛伦佐冷冷地说。 「现在知道怕了?你做的蠢事何止这些?」帕齐冷笑起来,「想像你的『民主』选举——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后笑掉了牙?你也配提它?五十年来,你家族中的哪一位成员曾践行过这个词?甚至蠢到抛弃祖先积累的权威;可是连死到临头,你还不是凭着祖荫才勉强活了下来——太可悲了,洛伦佐德美第奇!」 「而你,尊贵的、圣洁的美第奇大人,正是你自己造成了现在的局面!现在才学会用我儿子来恐吓我?终于捨得动用这些你看不起的阴谋诡计了?」他翘起嘴角,大笑起来,「你怎么不早这么做呢——」 「是你一手造成了你的失败,却还责怪别人恶毒。美第奇,可悲的美第奇!看看你这个糟糕透顶、一败涂地的样子——为了成为现在这个不成功的圣人,你给自己制造了多少敌人?是谁让弗利加入了执政团?是你!你总是蠢得令我难以置信——让他加入之后,你竟然还让他活了下来——你早就应该,像我一样,随便找一个晚上,一条巷子,让人从背后勒死他! 「疯子!」尼科洛大声咒骂着,「殿下,别再让他胡言乱语了!」 「胡言乱语?我说得不对吗?」帕齐微笑着说,「你有多少机会可以阻止我?你的探子是这么聪明,我的人是这么蠢,那天他们告诉我,你抓到了那个带画像的小兵——我是多么害怕啊!」他大笑起来,边说边喷出血污,「整个夜晚,我严阵以待,只怕你会抢先杀了我,而你没有这么做——你为什么不动手?因为你光荣,伟大,不屑于这么做?——因为你不敢!懦夫!你该为你的弟弟忏悔,是你杀死了他!放任魔鬼者,才是真正的魔鬼!」 他歇了口气,满意地看着洛伦佐的脸色逐渐苍白。狱卒跨步上前,挥鞭抽在帕齐布满皱纹的脸上,他的眼眶立刻四分五裂,满面猩红的血。帕齐却如浑不在意一般,喉中发出「呵呵」的笑声:「忏悔吧,懦夫……」 洛伦佐转身离开。尼科洛搀扶着他,低声提醒他小心伤处。他们走出两步,只听身后帕齐低声说:「等着瞧吧……在明处的我死了,那些好好藏着的……」 洛伦佐勐地回过头。地牢的角落里,帕齐昂起头,对他露出了一个笑容。 尼科洛脱口而出:「拦住他!」——而狱卒还没来得及冲过去,帕齐已勐地撞向了一旁的石墙。一声沉闷的撞击声,是颅骨与石块相撞发出的重响,他的尸体从墙上滑下,绵软地缩成一团,不动了。 洛伦佐脸色煞白。 片刻后,他缓缓扶住一旁的潮湿的石墙,又像碰到了嫌恶的东西一般骤然抽回手。尼科洛眼疾手快地扶住他,「这个老疯子……!」他显然也受了震撼,语气弱了几分,「您不用担心。我们已经搜遍了他的家,证据已十分确凿。其中有一封写给西斯笃四世的书信,如果您想……」 洛伦佐摇了摇头。他站在原地,半晌,缓缓吐出一口气:「……我们先走。」 迎着尼科洛担忧的眼神,他缓缓往上走。地牢之外,阳光重新落回他的发顶,洛伦佐展开手指,重新握紧,放手,又再度用尽力气将发抖的手指收拢成拳。 他竟然感到茫然——他本该愤怒的,像其他人一样,为不能亲手处置他最大的敌人而遗憾。同时,他竟然也有一丝庆幸,因为他不知道,如果帕齐活下来,自己会对他作出什么事。 他竭力不去想帕齐最后的话。他的指责和嘲弄,和那些仍旧藏身于阴影中的敌人——如同身处于黑影憧憧的森林中,奋力杀死了眼前的野兽,却感到身后还有无数双隐匿的眼睛。他实在、实在已经太累了。 现在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机,他劝服自己,——但也远远不是休息的时机。 晨雾散去,洛伦佐提起袍边,拾级而上。美第奇宫的露台下,成千上万名佛罗伦斯公民正等在那里,等待见证君主的復活,和新纪元的来临。 作者有话要说: 元宵快乐! *希伯来书8:12 **改自阿摩司书8:2 ***出埃及记21:24 第45章 四 圣歷六十五年的復活节正午,钟声迴荡在佛罗伦斯上空,将人潮引向美第奇宫。尖利的风划过佛罗伦斯绵延成片的红屋顶,迴旋在宫殿的高窗前,共和国的首席公民、执政团旗手,第三代美第奇公爵洛伦佐德美第奇踏步而来,重新出现在宫殿二楼的露台上,那是他一贯用于向公众发表讲话的地方。 刚刚过去的是城中的人们有生以来经歷过的最惶恐的一夜:主教座堂中发生了流血暴动,隐藏已久的军队鬼魅般出现在城市里,宣告公爵已死,新秩序将在□□中诞生;圣殿般的美第奇宫宫门大开,任人劫掠,弗朗索瓦帕齐和他的士兵们站在门口,像个胜利者那样唿吁人们入内拿走自己想要的一切……此时此刻,露台下的人们中有许多曾亲眼目睹了「洛伦佐」的尸体像个破布偶一样被扔在宫门前,还有一些人因此曾大着胆子抢夺过宫中的财物。如今,公爵出现在众人面前,他们立刻意识到城市在一夕之间已再次翻天覆地,却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人们惴惴不安地仰起面庞,像注视太阳那样觑起眼睛。公爵迎风站在高处,看上去和过去没有什么不同,他沉静而威严,明亮的日光下,阴影像王袍那样拖曳在他身后。 第77页 即使他因故下坠,也会是深渊上的晨星。 许多人几乎以为自己见证了一场死而復生的奇蹟。有人低喃着,复述着僧侣们的话,「他从死荫里出来,神将死的痛苦解释了、叫他復活,因为他原不能被死拘禁」……* 许多年后,所有后继的史官都将用笔墨铭记这一日。美第奇公爵站在露台上,对下方的民众讲述了过去发生的一切。他宣判帕齐为叛国罪,沉重地谴责了他为一己私利招募僱佣军刺杀同僚、破坏城内宝贵和平的行为;他列出同谋者的名字,萨尔维阿蒂,科罗纳弗利,以及执政团中的帕齐党人,于是人们心知肚明,这些就是耻辱柱上将多出的名字;他痛悼朱利亚诺的死,一一列举出上百位美第奇家族殉难的卫士们,饱含情感地怀念了这些忠诚而无畏的弟兄。最后他宣布,血债必以血偿,他必将涤盪城中的罪恶,因为这样的罪孽必不能容于天主面前,新的秩序就要来临,他会还众人一个清洁、干净、不畏天主审判的佛罗伦斯。 人们仰着脸,望着他。洛伦佐笔直地站在那里,年轻的面容上镌刻着一双饱经风霜的眼睛,充斥着愤怒与悲哀,又潜伏着更多深沉的东西。当他斥责时,人们如同看见了千年前人子的影子,在人们认定他已死时,他从棕榈山上出现,周身簇拥着闪电,宣告他再次归来时,就是揭开復仇和清算的序幕之时。 人们起初怯懦不安,保持着窒息般的安静。但当他的演说结束,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开始挥舞双臂:「上帝保佑公爵,上帝保佑美第奇!」——这样的声音立即引来大片附和声。人们争先恐后地吼叫起来,像节日时唿喊圣徒的名字那样热情高涨:「杀死反叛者,復仇,復仇!」 洛伦佐向他们深深地鞠躬。他站在原地,默默看了一会儿,难以抑制地感到一阵悲哀。为人们的短视和健忘,也为人们如此轻易地被煽动。仿佛无论是谁振臂一唿,都会引来他们的盲从。 台下,士兵引导人们离开,洛伦佐转身走进宫中。波利齐亚诺和乔万尼在房间里等他。学者首先起身走向他:「效果很好,甚至出乎我的意料。至少在当下,假装忘记那些暴民是明智的。」 他继续说:「不过,你还漏了一个人——你是故意的吗?」 「里亚里奥?」洛伦佐不置可否。 「我们将他软禁在房间里,」一名侍从说,「您要见他吗?」 洛伦佐摇了摇头。「看好他。」他只是说,「他是我们重要的筹码。」 里亚里奥,西斯笃四世的私生子,作为处于事件最中心的局外人,他安稳地度过了那一夜,只在半夜人民冲进宫殿时惊醒了片刻,很快又沉入了美梦之中。今晨一早,当美第奇士兵冲进他的房间时,他还安稳地躺在床上,怀中搂着一位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金髮少女。人们将年轻的红衣主教捆缚起来,他完全不明白髮生了什么事。 他无辜得就像误入蛛网的飞虫。圣座好像从未想过他会身处危险之中——这个计划本该万无一失。谁能想到真的有人胆敢试图在教堂中刺杀一位公爵呢?而如果能顺利地除去美第奇兄弟,教皇家族中必然有一个人需要站在风暴最中心,以及时拿走属于他们的那一杯羹。成是哈莫迪乌斯**,而狂妄的人们也许从未想过,败则将什么都不是。为了防止这位单纯得近乎愚蠢的主教走漏风声,他们没有对里亚里奥透露一个字,时至如今,他仍然以为自己是来度假的。 「三天之内,我们要开始和梵蒂冈的谈判。有他在这里,圣座会主动找上门来的。」缄默片刻后,洛伦佐说,「至于其他人……接下来的几天,封锁城门,禁止所有人出入——不要让圣座听到一点风声。」 乔万尼一怔。他很快意识到,这意味着——里亚里奥将会是他们唯一活着的筹码。 稀薄的日光下,洛伦佐的眼睛蓝得如同透明。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洛伦佐很快转过了头。 「去休息吧,」他说。乔万尼听出来,他在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温柔一些:「你为我做得够多了。」 抚平民众后,市政宫还有大量的事务等待处理。帕齐的同党都是在城中根深蒂固的大贵族,士兵们迅速地将他们控制起来,而百年以来,城中各大贵族的家族树早已互相缠绕,如何让这些人的亲戚装聋作哑将是接下来需要面对的重大难题。尽管所有旁听了方才那场演说的人,应该都已敏锐地嗅到了现在的风向:帕齐的落败已成定局,作为获胜者,洛伦佐的权威再一次被提到了史无前例的高度,现在忤逆他只会触犯众怒。洛伦佐同样明白这一点。他靠着墙壁坐下来,看着自己的手。「美第奇公爵」已获得了一种全新的权力,甚至连洛伦佐本人都感到陌生。从此以后,至少在这座城内,没什么能撼动他了。 不管怎么样,他看着自己的衣袖,上面还残留着帕齐的血,——我现在是位独/裁者了。 「我能将执政团的事务託付给你吗?」他看向波利齐亚诺,「带上尼科洛和米兰多拉。你知道该怎么做。」 波利齐亚诺颔首。「虽然不是正确的时机……我想休息一下,」他疲惫地说,「我想……看看他。」 波利齐亚诺看着他。公爵的脸几乎毫无血色,终于使人想起他也不过是个两天不曾合眼的凡人。他缓缓点了点头。洛伦佐没有抬头,转身向楼下走去。起初,他的身形几乎是佝偻的,随着他每迈出一步,嵴背慢慢挺立起来,如同一位公爵该有的那样。 第78页 他站在窗边,目送洛伦佐穿过焦土一般的花园,走进了家族的小礼拜堂。所有在前一夜殉难的家族成员都被暂时停厝在这里。在所有尸体之前,静静地躺着一位二十岁出头的青年,洛伦佐注视着他,好像注视着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他坐在朱利亚诺身边,没有再离开。礼拜堂的大门始终紧闭,直到午夜降临时,传令官来报,公爵的母亲,公爵夫人克拉丽切托尔纳博尼带着小殿下从卡雷吉赶到了佛罗伦斯。她已经听到了幼子的死讯,谁也无法阻止这位濒临疯狂的母亲——她冲到礼拜堂前,径直推开了这扇门。 * 之后的事,乔万尼无法得知。人们说,她不管不顾地扑到了朱利亚诺的尸体前,在掀开黑布的那一刻就抽搐着晕了过去。长年在卡雷吉休养的公爵夫人一直身体堪忧,这一次的变故和巨大的悲痛则几乎立刻摧毁了她。人们用担架将她抬离礼拜堂,无数医师被秘密请入宫中。每个人都在嘆气。死神已然到来,镰刀碰到了她的脖颈。 乔万尼是被门外医师们的脚步声吵醒的。他推开门,找到洛伦佐,公爵站在母亲的门外,听着一个又一个医师宣告他们无能为力。乔万尼逼着他坐下来,将他的头抱在怀里,洛伦佐起初试图保持镇静,最后却开始小幅度地发抖。 紧急施救了两个小时后,公爵夫人才终于从昏厥中醒来。医师推门走出来,嘆息着摇了摇头。夫人已药石无医,现在的清醒不过是迴光返照。「她让我们都离开,」他说,「她请您进去,殿下。」 在场每个人都知道,这就是最后一面了。 洛伦佐站起身。「别走远。」他对乔万尼说,几乎像是恳求。 门在他身后关上,没有合拢。乔万尼心乱如麻地坐在门外,门内传来公爵夫人虚弱的气声,听不清在说什么。洛伦佐也一样。他小心地低下头,靠在她颊边,许久,终于听清了那重复的同一句话——「别动你舅舅。」 他无法形容那一刻的感受。 「……即使他害死了朱利亚诺?」他轻声说。 托尔纳博尼伯爵,夫人的长兄,正是他在刺杀前夜的执政团会议中放弃了至关重要的投票权,从而使熄灯礼拜如常进行。 「是他害死的么?」他的母亲反问道。 洛伦佐不再开口。他慢慢收回前倾的身体,坐直了。 良久后,他点了点头。「我答应您。」他说。「除此之外,您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他握住她的手,「……哪怕一句?」 闻言,公爵夫人艰难地动了动脖颈,将头转向了他。 床头点着一盏蜡烛,烛火摇晃在女人濒死的面容上。她看起来就像一尊七苦圣母像,因丧子而无时无刻不承受着刀剑穿心的剧痛。多年来第一次,她仔细地注视着她的长子。一行眼泪从她大睁的蓝眼睛中流下来,洗去了他的倒影。 「我从不对你提出期望,因为你一直做得很好,」终于,她缓缓伸出手,覆在洛伦佐的手背上,「但是现在,我求你……我求你……」 她望着他,眼中忽然逬出光来,勐地攥住了洛伦佐的手腕:「復仇!——我要你为他復仇!为我的孩子復仇!」 「——他那么善良,从未做过恶,是是世上最好的孩子……为什么要让他死?!」难以想像,濒死的妇人能爆发出这样的力量。她抓着洛伦佐,语无伦次地说,「你们答应过,至少他会陪着我……他本该一直、一直陪着我……!」 他怎么忘了,圣母偏爱那个生来就有福的孩子,永远胜过其他。 洛伦佐长久地凝视着她,忽然闭上眼。他哑声说:「我向您保证。」 「对我发誓!」 「我发誓。」 得到了他的承诺,她慢慢松开手,手指从他腕边滑下:「我……」 「……我要你记得。」 她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泪水涌上洛伦佐的眼睛,他别转过脸。 「我会的,」他低声说,「我会的,母亲。」 那盏烛火忽然灭了。不知过了多久,洛伦佐捧起她变得冰冷的手,放在了自己颊边。时隔二十年,他终于又能将头枕在母亲掌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杂糅了《诗篇》和《使徒行传》中的两句 **哈莫迪乌斯:古希腊的一位弒暴君者 ***圣母除了耶稣之外还有众多子女 第46章 五 他回到了少年时代。四周十分安静,柑橘树的清香在空气中流动,他睡在花园后那道长满青草的缓坡上,横在眼前的手臂遮住了上方热烘烘的阳光。偶尔,不远处会传来「啁啁」的鸟鸣声,干爽的风拂过他的脸颊,捲走了燥热的暑气 。他沉浸在托斯卡纳暖融的初夏里,感到了久违的轻松与愉悦,身体全然地放松,毫无疲惫,生机勃勃,如同睡在云上。 忽然有人轻轻拱了拱他的手臂,就像一头忽然撞进怀里的小鹿。「哥哥,哥哥,」他听见朱利亚诺的声音,软绵绵的,听不分明,「……走啦。」 他睁开眼睛:「谁要走?」 「我和妈妈,」他的弟弟跪在他身边,低头蹭了蹭他的脸。他那么小,三四岁的模样,洛伦佐一伸手就可以把他抱起来。朱利亚诺继续软绵绵地说:「我会很想很想你……」 总是这样。他们的母亲每年多数时间都在卡雷吉疗养,即便偶尔回到佛罗伦斯,也不过多久就要离开。她不喜欢宫中的氛围,也不喜欢和他的祖父共处一室。虽然这么说很不尊重,但是——谁会喜欢呢?他当然也是。但每当她离开时,总是只带上朱利亚诺。他则必须留下来,继续接受教师们的训导。 第79页 朱利亚诺低头看着他,深金色的鬈髮微微翘起,像画中的小天使。他看着这双和他一模一样的蓝眼睛,莫名地爆发出一股冲动,第一次喊出了那句话:「别走!」 朱利亚诺睁大了眼睛。 「别走,」他从没这么不懂事过,但此刻也不在乎了。他向前方伸出手,想抓住弟弟的衣角,「留下来!别把我……」 他看见一双成年人的手,正茫然又无措地向前方伸去。右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刻着家徽的红宝石戒指。 * 他惊醒。眼前是熟悉的卧房,室内窗帘紧闭,床头幽幽燃烧着一支白烛。初醒的混沌中,他茫然地望着床帐上的花纹,多希望自己只是做了个太长的梦:一定是这样,只要他现在去推开门,就能见到朱利亚诺;他的弟弟会坐在隔壁那间落满阳光的画室里,正在餵朱利奥喝牛奶。也许一见到他,就会抬起头,微笑着说早安。只要他—— 洛伦佐马上撑起身体。然而他只是略微一动,一旁的青年立刻醒了。原本趴伏在洛伦佐床边的乔万尼此时几乎弹了起来,下意识地扣住了他的手。昏暗的光线下,洛伦佐辨认着他的脸,看见他眼里密布的血丝和深藏的恐惧。……当然了,一切都是真的。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 乔万尼紧紧抓着他的手,吻了吻,又抬头盯着他,像是怕一合眼,他就会倏然消失。洛伦佐默默地凝视着他,过了一会,他向后退了退,让出床榻:「上来。」 乔万尼躺在他身旁,洛伦佐伸出手,揽住了他的腰。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午时经的钟声刚过。」乔万尼按住他闻言就要下床的身体,「别动!你必须休息。」 出乎他的意料,洛伦佐没有挣扎。他又倒回枕上,望着上方金色的流苏,嘆了一口气,腿上的伤因刚才的动作而一抽一抽地作疼。他闭上眼, 「今早发生了什么?」 骇人听闻的杀戮。 清算从早晨开始。日出之时,市政厅的大钟为纪念刺杀而敲响,执政团成员们聚在一起,通过了对谋逆者们的判决。波利齐亚诺确保了所有罪人都能被法律正当地判处死刑。一阵又一阵的钟声之下,人们用葡萄酒清洗了惨案发生的大教堂,血水顺着大理石石砖的缝隙向外流淌,凝结成铺路石间发黑的污垢。牢狱中的犯人被押向广场,推上绞架,然后,一具又一具尸体被从上卸下,十数辆牛车将它们拉出了城门,群鸦在原野上方徘徊不去。作为主谋,萨尔维阿蒂与科罗纳弗利被吊死在了市政宫的高窗前,一群野狗在下方虎视眈眈。弗朗索瓦帕齐的尸首则将两种刑罚都经歷了一遍,最后已残缺不全。市民们围聚着见证这一切,在难以言说的恐怖之中,他们感到了沉重而无声的威慑,为了逃避它,他们选择站在获胜者一方,并从中找到了隐秘的兴奋感。他们捡起了帕齐零落的尸体,谁也不知道这位曾经位高权重的贵族还将遭遇什么——乔万尼简略地提及了所发生的一切,谨慎地挑选着言辞:他知道洛伦佐一定不会为此喜悦。 「从前,博洛尼亚的本蒂沃里家族遭人背叛时,将背叛者的心脏钉在了门上。」很长的一段时间后,洛伦佐说,「一百年后——在佛罗伦斯,还是会发生这样的事。」 他闭上眼睛:「而我,竟然已经对这些事无动于衷了。」 乔万尼看着他,心疼又无措。洛伦佐低声说:「抱着我。」 于是他将洛伦佐紧紧揽进怀里。洛伦佐将头靠在他颈边,几乎是贪婪地感受着青年传来的热气。沉郁的寂静中,他听见乔万尼有力的心跳,它来自一颗饱满而坚强的心脏,此刻正因焦急而显得有些惶然。他静静地听着,忽然说:「我真不知道,没有你该怎么办。」 「做噩梦了吗?」乔万尼问。 「是一个很好的梦。」 洛伦佐摇了摇头。 「你记得吗?」他说,「在卡雷吉的时候,我说,我偶尔会嫉妒朱利亚诺。」 乔万尼点头。 「我说了谎,」洛伦佐说,「实际上,我是——非常频繁地嫉妒他。」 他的爱人将他搂得更紧了一些。 「他们总是抛下我一起走,这次也一样。」他喃喃道,「我真的,很生气。」 「我还在这里。」乔万尼哑声说。 「我这样的人,懦弱又自私,说谎是我的惯性。」而洛伦佐恍若未闻,「但是,前天晚上我跟你说的话,不是假的。你应该走的。」 「洛伦佐!」乔万尼几乎是低喝了一声。 「别急。有些事,我是一定要和你知道的。」洛伦佐看着他。 乔万尼不说话了。 「佛罗伦斯已经不值得你再留下了。」洛伦佐继续说,「我知道法王一直想请你去巴黎……别惊讶,我知道他给你写过信。在佛罗伦斯,很少有信件的来源是我不知道的。更何况是你。谁给你写过信,谁什么时候和你说过话,我全部都知道。你大概也能猜到,你的小学徒——是叫皮蒂吗?从他到你身边的第一天开始,他就一直领着我的佣金。」 「那又如何?」乔万尼抓着他的手腕。 「你需要知道,选择留在这里是一个多么大的错误。」洛伦佐轻声说,「我是註定要下地狱的——看看这些因我而死的人吧。我为我的错误付出了几乎是我所能付出的最大代价。而危机还远未过去。如果这一切处理得不好,佛罗伦斯很快就会与罗马开战。你为什么要留在这里经受危险?」 第80页 「我这么说是有私心的,乔,」他望着乔万尼的眼睛,「不仅是因为我爱你。」 「就算我赢了,」他停顿片刻,「我能获得什么?财富,声名,权柄?这些都太不堪一击了。而你呢?我还是要说——你比我珍贵太多了。我们可以打个赌,百年之后,甚至只用几十年,人们再提起我时,只会说我是那个扶持过你的贵族。很久以前我就已十分肯定,像你这样的人将不受时间的侵蚀,你的名字将永世长存,日后人们提起我们这个时代,它会是被首先列出的名字之一。而我的名字将因你而流传下去,即使没有人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 因为我这样的人将周而復始地出现,而你是悬在天宇上的星星。 「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 洛伦佐低缓地说,「但是首先,你要活下去。所以我要确保,你真的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并且不会后悔。」 他忽然皱起眉:「笑什么?」 「我……我只是发现,」乔万尼微笑着说,「原来我们的想法完全是相反的。」 他想起很多很多年前的夏天,他与那位年轻的公爵的初遇。那是雏鹰第一次直视朝阳,无法自控的憧憬近乎于心醉神迷。当时他是怎么想的?觉得自己偶遇了神祇,决心从此就将逐日而飞……或者,就让我成为环绕太阳的光晕。 多么可笑,原来从最初开始,他们的心中对彼此的定位就是倒逆的。不合时宜地,他忽然感到满足,甚至快乐起来。他的手从洛伦佐衣袍下伸进去,缓缓抚摸他消瘦的嵴椎,像抚摸一把琴。暖热的掌心沿着他的身体移动着,并未唤醒情/欲,却让洛伦佐觉得自己也开始慢慢发烫。 「你想得太久,也太多了。」乔万尼的嘴唇擦着他的耳朵,「你对我总是有莫名其妙的信心,但谁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就看着当下吧——现在你想推开我吗?」 「……当然不。」 「那就不要动,让我留在你身边。如果你感到愧疚,就记住这是我的选择。」他的声音低沉又温柔, 「而且你根本就不想让我走。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乔万尼说,长长地嘆了一口气, 「如果你想听,我可以说一千遍……」 他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忍不住脸颊发热,但仍然说道:「我永远与你同在。」 在这一刻之前,洛伦佐不会相信自己能在这样危急的时刻获得平静。半天以前,他曾以为圣灵的白鸽已经飞离了他,但如果这个世界上果真存在伊甸园——那就是此时的此地。 哪怕下一秒就会被逐出,也在所不惜。再次睡过去的前一刻,洛伦佐恍惚着想。 * 窗外,城市的西北方,一个黑衣僧侣终于挣脱了卫兵们的禁锢,从修道院中沖了出来。他一路狂奔,跑过广场上林立的绞刑架,推搡开试图阻拦他的人群。他奔到领主宫前,仰头望着萨尔维阿蒂耷拉的身体,脸上立刻浮现出狂怒的神情。 「谁敢这么对待天主的僕人?」他一下跪倒在地,向四周怒吼,「是谁?!我的主啊——求您见证——」 他膝行着靠近宫墙,将额头砸在粗粝的墙面上,仰手高唿:「佛罗伦斯啊,你有祸了!——」 如同一句谶言。第一次,吉罗拉莫的预言立刻得到了实现——当天晚上,里亚里奥被发现死在了美第奇宫中。 第47章 六 里亚里奥的尸体被收殓在礼拜堂。公爵一行快步迈入殿内,侍从上前揭开黑布,死者脸色惨白,嘴角凝固着一丝黑血,洛伦佐低头看了一眼,立刻辨认出这具尸体确切无疑地属于那位年轻的罗马主教。作为棋子,他一无所知地被派往佛罗伦斯,以为将在这里度过一段惬意的假期;事败之后,他仍然无从得知所发生的一切,只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地变成了阶下囚,在惶恐中等待「叔父」的救援。而被捲入蛛网的飞虫终究无法避免被吞食的命运,洛伦佐收回眼神,感到自己已失去了发怒的力气——事已至此。这颗小石子的坠落,将是雪崩的最后诱因。 尸体边跪着一行僕妇,分别是主教的侍卫、贴身女僕与后厨的厨子和帮佣。他们在角落里不停地发抖,甚至没有一个人敢鼓起勇气抬头。洛伦佐说:「也许有人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波利齐亚诺上前一步。他的震惊和愤怒亦已退去,疲倦和焦虑沉在了眼角过早出现的皱纹里。他开口讲述的故事没有让任何一个人意外。是毒杀,这个时代最常见的死法之一,和往常一样,女僕在中午将食物端进里亚里奥的房间,在送晚餐时发现主教已倒在了卧室的地上,地上是被打翻的酱汁和肉块。尸体早已僵硬,显然距离死亡已有一段时间,匆忙赶来的医师只能确定他确实死于食物里的毒/药。卫兵迅速抓来了所有曾经手食物的人,不出所料,对他们的拷问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结果。 「给他的食物一直是单独准备的,您知道这是位多挑剔的大人,」厨娘抽噎着,「也许是谁混进了后厨……但我真的不知道!殿下,求您……」 「是什么毒?」洛伦佐看向医师。 医师跪了下来。「我不知道它的名字。」这个小个子男人也开始发颤,「我不能确定具体的种类,最近有太多鍊金术士热衷于炼制新的毒/药……」 「我问了厨房里的所有帮佣,他们都说没有见到形迹可疑的人。」波利齐亚诺说,「只有一个厨子……」他指了指地上不停发抖的胖子,「承认自己中途离开了一会儿,」 第81页 已没有什么需要再问了。 「难道城里还有帕齐的余党?」尼科洛问,「我们已经看遍了他的书信,没有放过一个与他有私下联繫的人!除了他之外,还有谁会……」 太多了。洛伦佐回想起地牢中帕齐的诅咒。甚至不必是帕齐的同盟,美第奇确实从来不缺敌人。甚至这有可能是早已决定好的行动——他们观察着,一旦帕齐失败,就派人立刻杀死里亚里奥,点燃炮火的最后一段引线。而且——洛伦佐毫不怀疑,佛罗伦斯的封城是可以预料的,他们一定事先为这一行动约定过时间,在里亚里奥切开肉块的同时,罗马的教皇就已接到了侄子已死的消息。这些躲在暗处的人,终于挥出了他们的爪子,为的是确保美第奇必将在这一场风波中解体。 而可能的人选太多了。不太可能是佛罗伦斯其他的大家族——帕齐已死,美第奇的权威在城市中再生,此时引来外邦的军队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那么极有可能来自别邦,佛罗伦斯在这几十年蓄积了太多财富,又赢得了太多声望,人们将这里视作文明的乐园与心脏,多少人想将这块肥肉吞进自己的胃里。是威尼斯,嫉妒佛罗伦斯的船队抢走了他们的生意,因此暗下狠手?还是热那亚,眼红他们的制币权,妄图独自控制弗罗林的流通?又或者,半岛上已有二十年不曾发生大规模战争,这想必让军火商们咬牙切齿——这片土地从不是和谐的热土,四周环伺的一直都是狼与虎。 「不用执着于找出兇手。走到这一步,他背后的人很快就会现身。已经没必要掩藏了。」半晌,洛伦佐说,「尼科洛!」 青年勐地仰头。「我即刻任命你为佛罗伦斯大使。请你立刻前往罗马。」洛伦佐说,「但先不要展露你的身份。入城之后,先试探圣座是否已经得知了消息。如果还没有,就去找我们的分行经理,问他近来最常出入圣天使堡的是什么人;如果答案是肯定的,就请你保护好罗马的佛罗伦斯人。」 意识到了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尼科洛悚然一惊:「……是!」 「米兰多拉,」洛伦佐转身,被点名的幕僚立刻看向他,「请你到米兰觐见公爵,并确保我们的订单已经如期完成。」 「那些武器?您确定……」 「无论如何,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他说,指示书记官现在开始起草委任状,「如果战争是不可避免的——我们必须现在就开始准备。」 「至于我,我必须留在佛罗伦斯。」他取下手上的戒指,在文书结尾盖下家族的印章,「我会会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让我们不至于从内部坍塌。」 * 一切都准备得十分仓促,但此时已无法再多计较。復活节后的第三天,天未拂晓,卫兵将尸体从礼拜堂中抬出来,放入乌黑的棺木,再将棺木搬上马车。花园里的颓垣断壁得到了简单的修整,开闢出一片用以停放马车的空地。歌队与琴队环绕在一旁,开始演奏一支哀乐。大教堂的铜钟随之敲响,乐声唤醒了人们,城中的居民推开家门,很快明白髮生了什么。他们顺着哀歌走到花园前,这座曾被引为城市的骄傲的花园沉没在雪白的浓雾中,因衰颓而显得苍凉肃穆,此刻它大门敞开,人们静静地走进去,坐在空地旁的长椅上。 所有异教雕像均已被从花园撤走,曾茂密生长的百合与玫瑰早已不復存在,光秃秃的土壤上陈列着一百余具棺木,蜡烛的火光在白雾中荧荧发亮。忽然,不合时令的寒风吹散了雾气,公爵登上小丘,显露在众人面前。黑衣的学士们站在他身后,默默怀想着遥远的故事。千年之前,面对着全体雅典公民,伯利克里在阵亡将士墓前发表了演说。洛伦佐要做的和他无异,他环视聚拢的人群,回忆,悼念,然后激励。 他站在最前方的两具棺木旁。人们很快知道,里面沉睡的是公爵的母亲和弟弟。家族中的人们一般在五十岁以后才会为自己定制坟墓,他们只能睡在两具与其他人毫无差别的棺木中。谁能想到生命会在如此年轻的时候猝然消逝?洛伦佐一一念出朱利亚诺从前的功绩,赞颂他的无私与善良。他与朱利亚诺,就像古希腊神话里的那对双生子,相互扶持着跋涉在同一条长路上,分享同样的美德与勇气。公爵用沉痛的语气说,如今他失去了他的波吕克斯。 乔万尼站在人群中,手中牵着朱利奥。小小的孩子完全不明白现在发生了什么,他悄悄地拉了拉乔万尼的衣角,让他半跪下来,靠在他耳边小声问:「叔叔就在那个盒子里吗?」 乔万尼只是搂紧了他。 越过白雾与人群,他看见不远处有一个格外显眼的女人。受情境感染而流泪的人们并不少,但她从进入花园的一刻就开始哭泣,此时已激烈得让人感觉下一刻她就要昏厥过去。除此之外,只有她在不停地往他们的方向看,准确地说,是在看朱利奥。 乔万尼很快注意到,她有一头美丽的亚麻色长髮。 小朱利奥毫无所觉,他缩在乔万尼怀里,目不转睛地盯着洛伦佐手上那枚红宝石戒指,那是唯一闪闪发亮的东西。 演说结束,洛伦佐在静默中走下小丘。取而代之的是主祭神父,他在胸前划出圣号,为所有亡人念诵祷文:「他们已经走完了世上的路程,被主接去。我们深信,凡一切相信主,接受主,照主真道而行的人,灵魂必蒙主救赎,得享安息……」 第82页 一阵淅沥的冷雨,冰锥般的雨滴坠落在人们的双肩上,没有人闪躲。祝祷之后,黑衣的士兵将朱利亚诺与克拉丽切夫人的棺木抬回了小礼拜堂,他们随后将被安葬在美第奇家族的墓室中。骑手们翻身上马,将其余的棺木带离花园,洛伦佐和学士们步行跟在他们之后。人们无声地跟随着公爵,像一片庞大的尾羽,缓缓扫过佛罗伦斯的长街。钟声仍然在响,像一声声启示,越来越多的人看见了这一幕,随之加入他们的行列之中。他们走向城北的城市墓园,棺木被放进准备好的墓穴中,封土之后,神父请人们默哀。 「为牺牲的勇士们,」他说,「为美第奇公爵殿下,为佛罗伦斯!」 洛伦佐与神父一同站在高处。闭上眼睛的前一刻,他环视下方,黑压压的人群站满了墓园的每一个角落,沉默肃立如同雕像。他们为所有死难者而来,更是为他而来。他听见阵阵微弱的哭声,明白自己的目的已达到了一半:获得怜悯。 有了这些怜悯,他能够暂时地用仇恨与悲伤将人们凝结起来,即使日后开战,他也能凭藉此时获得的、这虚无却有效的力量获取片刻安宁,延缓怨恨爆发的时间。 终于,他闭上眼,漠然地想,你们的死也能被我用上了。 长久的默哀使墓园分外宁静。早春的空气中,他嗅到湿润而冰冷的气息,混合着泥土,苔藓与白蜡燃烧的气味。他感受雨声与冷风,如同无穷的魂灵在四周漫步。仿佛最终的审判在肉身死亡之前已经降临,他仿佛看见了阵亡士兵们透明的面孔,像湿壁画里那样,他们围绕着他,伸出钩子般的手,剖开了这颗心里垢结的残渣。 而就在此刻——代表默哀结束的铃声还未响起,他却感到有人动了。那一夜的教训让他立刻睁开了眼,手下意识地按住了剑,却只看见一个落荒而逃的背影。与此同时,一样东西坠落在他脚边——那并不是武器。 他看见一条坠着宝石的银链。 洛伦佐怔楞地看着它,手凝固在剑柄上。像一杯热酒泼在雪地里,他缓缓松开手。 雨打湿了他的衣襟,滴答着落在他的靴尖上。他逼着自己再次闭上眼。乔万尼对神父做了一个手势,于是主祭手中的银铃始终沉默——然后,一个又一个人走上前来,在洛伦佐脚边放下他们曾夺走的珍宝。镶嵌着肖像画的乌木盒,古董戒指,小小的象牙雕塑,人们将它们藏在衣袖里带到墓园,又在这一刻交还给了失主。另一些人,也许是已经将赃物变卖,又也许只是忘了带来,他们掏空了周身的衣袋,将所有的钱币都方在了他身旁。许久之后,当铃声终于响起,洛伦佐缓缓睁开眼睛,看见了身前已堆成小丘的财物。 幸好现在下着雨,他想。 「……谢谢,」他哑声说,「谢谢。」 日光之中,他仿佛看见那只象徵着圣灵的白鸽从人群中飞出,又停回了他的肩上。 作者有话要说: *米兰是文艺復兴时期义大利最主要的军火生产地之一。热那亚和佛罗伦斯都是弗罗林这一主要流通货币的生产者。 **卡斯托尔(casto)与波吕克斯(pollux),神话中航海者的保护人,后来成为了双子座。 我忏悔,今天才发现第一卷现在被我改成3&4的那一章在很久以前修改时漏掉了一大段原有内容,现在已经补好,清一下缓存就能看见正确版本了orz 第48章 七(上) 一唿一息间,他发现原来心脏里依然存留着允许圣恩抵达的角落,只要一点点热,就能从死中唤出生。然而没有太多时间留给他思考灵魂中的震盪。当天下午,佛罗伦斯执政团通过了战时法令,宣布成立九人军事委员会,通过了修建城防工事的议案,招揽城内最负盛名的建筑师,并任命乔万尼·博纳罗蒂为工程总监。作为雕塑家,乔万尼在整个亚平宁半岛享有盛誉,又有过建设劳伦街的经验,这一项决议并未遭到任何人的反对。佛罗伦斯现有的城墙均建于百年之前,一切都是旧式的,虽然高大宏伟,却缺少护城壕、外护墙与内部工事。乔万尼用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对城墙的状况进行了评估,得出了不乐观的结论。受从前的运输条件所限,墙体内外表层的岩石均就近采自托斯卡纳本地的山脉,这种岩石类似钙华,坚韧度十分堪忧,墙体里填充的则是砾石和石灰浆,稜锥只需两天就能在城墙上凿开小洞,更不必提抵挡如今威力已极其可观的火炮。他的工作即刻开始,这一日傍晚,他就与其余几位建筑师商议出了第一版方案。方案迅速获得了批准,即使这次能侥倖避免战争,为了日后城邦的安全,城墙的加固也是势在必行的。而「战争」几乎已成了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事——执政团中的其他人没有对此提出任何疑问,每个人都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很小的时候,我曾想过,」洛伦佐对他说,「如果我有一个女儿,我会叫她佛罗伦斯。」 直到深夜,他们才终于有机会坐在一起。公爵坐在高窗边,膝上披着一条毛毯,乔万尼走到他身边,递给他一杯加了肉桂的热葡萄酒。雨已经停了,天幕静谧如平展的蓝黑色绒布,偶尔有流动的风掀起微弱的星光。不远处,河边的柳树随风缓缓摆动着枝条,鸢尾花即将开放,不用多久,城市里就将再次充满芬芳的气息——如果他们还能看见。 第83页 乔万尼掀起他的衣摆,低头仔细地看了看他身上的伤。「接下来几天不要再出门了。」青年皱着眉头说。 医师刚刚离开,临走前用克制的恼怒语调警告公爵,伤口的恢復情况并不理想,请殿下记住身为伤者的自觉,最好乖乖躺下来休养。洛伦佐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却在面对乔万尼时不太自在地咳了一声:「你知道这不可能。」 乔万尼在他的伤口边轻轻吻了一下。「还疼吗?」他问。 「不疼了。」洛伦佐看着他。 「我听说今天有人推了你,」乔万尼问,「是谁?」 他得到了一个此前不曾想过的答案。正午时分,洛伦佐从城市墓园回到美第奇宫,早已守在宫门的女孩立即从藏身处扑了出来。没有人能认出从前那位骄傲如孔雀的女孩了:比安卡·帕齐十分狼狈地缩在一件破斗篷里,污泥覆住了她的半张脸:只有这样,她才能在这几天全城对帕齐汹涌的恨意中保全自己。她猝不及防地撞到了洛伦佐身边,卫兵们立刻将她按倒在地——他们从未像这几天一样警觉——而她奋力扯住了洛伦佐的袍边,喊道:「我求你!」 「放过我,」短短几天,她的脸颊迅速凹陷下去,盯着洛伦佐的双眼却亮得惊人,「我是无辜的,我什么也不知道,别把我赶走,我在城外活不下去的……」 作为这座城市中最尊贵的女性之一,她曾是舞会晚宴上最常见的身影,全托斯卡纳闻名的明珠。而在家产被查封、头衔被废黜的如今,她与被拔光了羽毛的鸟没有区别。两行泪迅速地从她的眼角滑下:「求求你……」 无论如何,她也只是个十八岁的女孩。稍顿,洛伦佐对乔万尼说:「有一刻,我很想答应她。」 然而他没有。他记得阿尔比齐的教训,记得祖父的仁慈如何留下了科罗纳弗利这样的后患。仇恨将由血脉继承下来,总有一天会再度爆发。当比安卡帕齐被士兵拖走时,他转过了身。 此时他回忆起来,仍是嘆息。「不是你的错。」乔万尼牵住他的手,「想想赫拉克勒斯的故事。」 当那位英雄终于征服了九头蛇,为了确保胜利,每当他砍下它的一个头,他的朋友都会用烧红的热铁反覆烙烤它的伤口,使它永不復生。洛伦佐摇了摇头,微笑起来:「我知道。」 「我只是再次发现,我有多么优柔寡断。」他说,「我不适合成为君主,更不适合领兵作战。我的祖父从许多年前就经常这么说。」他握着酒杯,轻轻摇晃,「但一副面具戴了很多年以后,就没有人会记得你曾经的样子了。」 「如果开战,」乔万尼敏锐地捕捉到了重点,「你要亲自领兵?」 洛伦佐低咳一声,乔万尼将手撑在他的两侧,低头逼视他:「就不能让其他人去么?——佛罗伦斯也需要你,你完全可以留在后方。想想你的伤!你怎么骑马?怎么行军?」 洛伦佐捧着他的脸,在他唇上安抚似的吻了吻:「总有办法的,别担心。」 怎么可能不担心!乔万尼坐回他身边,一言不发。洛伦佐将他攥紧的手指分开,牵到唇边吻了吻:「目前看来,没有别的人选。波利齐亚诺可以留在这里,而我必须随军出征。」 「我和你一起。」 「不可以。」洛伦佐干脆利落地说。 「今天的任命,」 乔万尼盯着他,「难道就是为了把我留在这里?」 「不全是。」洛伦佐抓紧了他试图抽走的手,「别这样,乔……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好的情人。」 「我也还在积攒面对战争的勇气。如果有另一种获得和平的方法,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去做。但是现在看来……很可能不会有第二种方法了。」 两位枢机主教被杀,其中的一位是教皇的亲侄子;教皇亲自任命的大主教被吊死在全城人民面前,还穿着全套主教冠服。这对于罗马而言,无疑是极大的冒犯和蔑视。在这样的境况下,就算教皇问心有愧,也必须做些什么维护梵蒂冈的尊严。罗马的使者仍然杳无音讯,佛罗伦斯岌岌可危,像一艘被风浪摇撼的船,随时有可能倾翻。最迟在后天,罗马就会传来回音,洛伦佐说,事情已经无法草草收场。他会做好准备,去面临可能发生的一切。 乔万尼艰难地说:「你从来没有领过兵。」 「总有第一次。」洛伦佐柔声说,「除了你,我这一生从未逃避过什么。难道要在这个时候瑟缩么?」 乔万尼无言地看着他,忽然把他紧紧拥进怀里。洛伦佐轻轻地拍着他的背,笑道:「放心,死不了。」 仿佛很久以前,洛伦佐也曾对他说过这句话。 距离刺杀之夜不过数日,他却在洛伦佐身上重新感受到了他那惯有的力量。分明身处在风暴中心,他却安宁而沉静,仿佛一块岩石,在毁灭的打击中一度四分五裂,却已飞快地自我癒合,并比从前更加坚固。乔万尼闭上眼睛,在心里轻轻嘆了口气。他比谁都明白这是为什么。他所能给予的抚慰帮助洛伦佐度过了最痛苦的时间,而作为他的情人之前,洛伦佐·德·美第奇首先是这座城邦的领袖。他已经为这座城市殚精竭虑地付出了十年,珍爱它胜过所有珍宝。他曾经对它一度灰心,但又从它身上获得了再生的力量——那是他永远无法替代的支持与宽慰。荒诞又奇妙的人,纵使时常表现得如同恶的载体,却又有一闪而过的善,对于爱人者而言,即使如同微末,也已经足够,足够从灰烬里重新捡回一颗燃烧的心;他意识到一种宏大的力量,是洛伦佐毕生的执着,被现实削磨过,却仍然牢不可破,任什么也无法阻拦——即使知道责任与荣誉不过是永恆的幻影,还是去全力追逐;也许,追逐永恆的过程就是另一种永恆。 第84页 谁说你不是一位合格的君主呢。 他看着洛伦佐,感到一阵强烈的酸楚,尚未说出口的话在喉间沉重地滚动。但他又是如此明确地意识到,没有什么需要说了。仿佛终其一生,他都在仰望、追逐、探索着这个人,如今他完完全全地明白洛伦佐,也相信洛伦佐也同样明白他。他的手指滑过洛伦佐的脸庞,从眉骨到鼻樑,再到唇角与耳际,如同在抚摸灵魂的内里,从不朽的人性中窥见神的投影。 我的心,我的肋骨,我钟爱的谜语。 洛伦佐看上去仍然疲惫,目光却清醒又柔软。乔万尼凝视着他,忽然感到了无以名之的释然。 「睡吧,」他低头在洛伦佐额上吻了吻,理了理他耳边的碎发。他有预感,他们今晚会做同一个梦。 * 洛伦佐的预料丝毫不错。第三日早晨,城门的守卫来报,来自罗马的使节已遣传令官递上了通关文书,即将在正午通过城门。按照原计划,美第奇的信使本该在正式的使节到达前传回消息,尼科洛始终杳无音讯。这不得不让人戒备。使节的马车没有如往常般前往市政宫,而是径直停在了美第奇宫门前。洛伦佐与波利齐亚诺在门外等候,侍从上前打开马车门,一名黑衣修士从车中迈出,走到了他们面前。 这张与乔万尼有七分相似的脸孔正对着洛伦佐。利奥纳多·博纳罗蒂向公爵冷淡地点头致意:「初次见面,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对城墙的描述来自于1528年威尼斯大使马可·佛斯卡里的记载,摘自论文《从中世纪盛期到巴洛克时期义大利城墙的变迁》。 **烂尾预警,大概还有四五章…… 第49章 七(下) 乔万尼得知此事时已是许久之后。他在花园边的小工作间中,面前铺着普拉托区的防御工事草图,正手握炭笔画下标记。一位女僕在敲门后走进,一边在他面前放下牛奶,一边说:「猜猜刚才发生了什么稀奇事?今天来的那位客人,远看和您一模一样!」她轻快地说,「原来您在罗马还有这样显贵的亲戚?」 他立刻明白髮生了什么。等他赶到,会客厅那张绘着雄狮的波斯挂毯前,罗马人与佛罗伦斯人泾渭分明地站在两边,气氛剑拔弩张,显然适才发生的不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和谈」。波利齐亚诺正怒目而视:「我们的要求已经十分清楚了——必须立刻释放我们的使团。」 这么说,尼科洛果然已落入教皇手中。但这一可,乔万尼只顾得上看着不远处那位黑衣修士。他的兄长被一队罗马使臣簇拥着,神情陌生得让他几乎不敢确认。利奥纳多仿佛没有注意到他,毫不迟疑地说:「不可能。」 「看来,」洛伦佐说,「您不是来和我们和谈的。」 利奥纳多不置可否。波利齐亚诺上前一步:「那么圣座凭什么认为我们不会用同样的方法对待您?」他目光古怪地打量着面前的修士,「他难道以为……」 利奥纳多瞥向洛伦佐,又看向他身后的乔万尼,微笑起来:「我相信殿下一定知道原因。」 视线与他相错的那一刻,乔万尼仿佛感到一块冰落在了心腔里。洛伦佐不为所动;他甚至没有转身,目光只在利奥纳多脸上停顿片刻,「那他想必失算了,」他甚至微笑了一下,「你以为你能获得谁的庇佑?——守卫!」 早已警戒在门外的侍从立即上前。「谁敢上前!」利奥纳多大喊道,他从侍从手中夺过一沓文书,高举过头顶,「睁大眼睛好好看看!——从这一刻起,在场的所有人都是罪人!全都听着——」 厅中仍留有几位等候差遣的僕从。「——克莱昂,」洛伦佐抬手示意一旁的卫兵,「带使节大人下去休息。」 三名守卫立刻扑上来,勐地堵住了利奥纳多的嘴。修士用力挣扎了数下,乔万尼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而洛伦佐的眼神将他定在了原处。利奥纳多跪在地上,目光直直刺向乔万尼,又抬头冷冷盯着洛伦佐,像是要将他凿穿。洛伦佐视若罔闻,只将那几张文书迅速折起:「请大人和使团成员们先稍作休息。」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余下几位已拿出武器的罗马随从立即被按倒在地,厅中一片喧譁。洛伦佐大步向前走去,波利齐亚诺紧随其后。乔万尼不作他想,立即跟上去,斗篷的掩饰下,洛伦佐将文书递给他——那是一纸绝罚令。 这就是战争的信号了。 在尼科洛来得及有所动作之前,圣座已先下手为强地扣押了佛罗伦斯大使,并遣使送来了绝罚令。这已无异于战书。在这份西斯笃四世颁布的拉丁文诏谕里,教皇以圣彼得的名义判决了美第奇公爵洛伦佐德美第奇的罪过——实行□□、亵渎神圣,滥杀神职人员,圣座下令将他逐出天主教会,成为死后必将永沦地狱的罪人;而由于他是佛罗伦斯公民所推举的「首席公民」,且佛罗伦斯的人们在事发后竟敢选择拥护他,教皇下令,将所有佛罗伦斯人一併开除教籍,即日起,全托斯卡纳禁止进行一切礼拜活动,所有人都背上了「渎神」与「不义」的重罪。 当然,教皇在末尾写道,圣主宽慈,他不会永远将一人的罪归在众人头上。只要佛罗伦斯人同意交出洛伦佐,他将收回针对全城的绝罚令。 这样的命令一旦泄露,必将引起全城的震盪,所以洛伦佐当机立断地打断了利奥纳多,并将所有知情者全部收监。想必在得知尼科洛落难之后,他就已经猜到了教皇为他准备的「礼物」是什么。洛伦佐低声向他道歉,乔万尼摇了摇头,说:「我去见他。」 第85页 而在来到利奥纳多面前之后,他很快预料到这场谈话必将以失败告终。 利奥纳多仍是他记忆中的样子:乌鸦般的黑袍,托钵僧式的短髮,一双玻璃球似的灰眼睛镶在这张苍白消瘦的脸上,和常见的多明尼各修士没有任何区别。十天前,利奥纳多来美第奇宫找他,久别重逢的兄弟二人在酒馆中称得上愉快地相谈了一整个下午。利奥纳多罕有地多话,他则只当这是多年不见的缘故。而就在当天夜里,里亚里奥突发急病,奥尔西尼取而代之,帕齐阴谋中必不可少的一环得以扣紧。 地牢中散发着霉苔与污水的气味,砖石上残留着斑驳乌黑的血迹,年轻的修士端坐在角落里,即使双手均被麻绳捆缚,仍平静如同洞穴中的圣人。 「你来了。」他颔首,「他竟会同意你来见我。不可思议。」 「你从来都不是吉罗拉莫的人。」乔万尼说。 「显而易见。」利奥纳多说,「不错。是圣座将我调入他的修院的。我一直为罗马服务。」 「为什么?」 「为什么与美第奇作对?当然是因为天父的指引。这个家族贪婪邪恶,玷污了圣主的权柄,为什么不呢?」利奥纳多平静地说,「我是主动向圣座请求这项使命的。当然,也有一部分是因为你。」 乔万尼一言不发。 「看看你自己,我的兄弟,」利奥纳多嘆了口气,神色近乎于悲悯,「父亲葬礼那天,你告诉我你会留在美第奇宫。你以为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一个魔窟;公爵是什么样的人?异教徒,财主和流氓!那时我就知道,我必须要拯救你。这是我的使命和义务。」 在利奥纳多看来,他大概和被宙斯掳走的伽涅墨德斯没有区别。[1]乔万尼无言以对,只听他以布道般的狂热继续说:「后来我得知你去了罗马,为天主作奉献,我十分欣慰,以为你终于认识了自己的罪,逃离了这个地狱。但是——不过几年,你就又回到了佛罗伦斯,又和这个魔鬼有了联繫。你自甘堕落,我却不能放任不管。毕竟你是我的弟弟。」 乔万尼觉得这一切滑稽极了:「你在利用我。」 「我在帮助你,」利奥纳多的口吻温柔如同诱哄,「在你心里,你分明清楚:这罪是必须偿赎的。你有多久没有聆听过主的话语了?如果圣座达成所愿,这将是你的福,将清洁你的罪。你既然不愿主动,那我就助你一臂之力。」 那双与他相差无几的灰眼睛中陡然放出了炙热的火光,「圣座已经指示我,在美第奇死后,我将负责佛罗伦斯的大清洗——我们会把这座美丽的城市洗涤得干净如初,足以敬奉在主的面前。你跟随的这些人,很快都会变成阿诺河底的淤泥。即使这样,你也要和他们烂在一起么?」 「你想说什么。」 「一切都还来得及,乔,」利奥纳多殷切地望着他,「只需要……一点点奉献。你在美第奇身边这么久,一定有一些可以于我分享的事。」 乔万尼看着他,意识到谈话将就此终结,也许是永远的。他们谁也说服不了彼此。对于利奥纳多而言,神圣的疯狂也是神圣;而于他而言,神圣的疯狂只是疯狂。毫无疑问,他将永远守在美第奇宫,而利奥纳多则选择跟随那位比起牧人更像豺狼的教皇。谁知道彼得的钥匙将开启的究竟是天堂还是地狱之门?[2]现在,他看着利奥纳多,几乎无法从面前的黑衣修士身上找到幼年时兄长的影子。那时的哥哥虽然沉默寡言,却友善谦和;现在坐在他面前的是一位信徒,也只是一位信徒。 「通往永恆的,不只这一条路。」他低声说,「我已经选择了我的路。」 「是吗?」利奥纳多似乎也并不意外,「即使下一步就会落进火狱?」 他凝视着利奥纳多。静默片刻,他说:「再见,哥哥。」 「再见,乔。」 城门依旧封锁,以切断佛罗伦斯与城外的来往,封锁绝罚令的消息。除了美第奇宫外,这里就像一座孤岛。但这绝不是长久之计。事关整个托斯卡纳大区,包括比萨、卢卡和其他小邦国,秘密迟早会暴露,他们能做的只剩下尽快结束这一场不得不打的仗。而严寒过后是冷雨,终于,在利奥纳多抵达的第二日,罗马传来急报,来自美第奇银行在罗马的分行经理。比起佛罗伦斯执政团认定的大使,经理们一直是洛伦佐多年来更为信赖的情报来源。在利奥纳多出发前日,圣座已公开宣读了对佛罗伦斯的战书,罗马城的大多数人都知道了即将开战的消息,并义愤填膺地认为这确实是一场打败僭主、拯救人民的圣战。圣座展示了萨尔维阿蒂与帕齐的信件,他们在信中告诉教皇,佛罗伦斯的人民对洛伦佐早已满腔仇懑,只要轻轻牵动,美第奇家族就会全盘崩溃——这当然不是真的。为了逼迫佛罗伦斯人尽早行动,西斯笃四世宣布,他将没收所有在罗马的佛罗伦斯人的财产,同时禁止佛罗伦斯商人在罗马贸易,直到共和国执政团交出洛伦佐。 消息传来时,洛伦佐坐在长餐桌边,正刚刚拿起餐刀。他没有屏退左右,只是用温热的湿毛巾擦了擦手:「行动开始了么?」 「经理庇护着商人们,他们的财产暂时是安全的。」 「我想他只是虚张声势,企图激起人们的愤怒,」波利齐亚诺喃喃道,「这样的宣告根本不可行——以后还有谁敢和梵蒂冈做生意?他们想要的……从来只有美第奇的财产。」 第86页 为了这个目标,教皇已付出了始料未及的代价,为了不半途而废,如今他加重筹码,用战争手段夺取阴谋诡计无法夺得的东西。远在梵蒂冈的「彼得的继承者」心中关心的从不是圣灵而是圣库里的金子,贪婪得像苹果里的蠕虫。众人沉默片刻,洛伦佐开口:「先让我们揭晓谜底。是谁率先响应了圣座?」 是谁杀害了里亚里奥?——尸首在哪里,鹰也必聚在那里。如果没有其他势力的明确支援,就算是西斯笃四世也不敢贸然向佛罗伦斯和美第奇家族宣战。「热那亚,」传令官说,「据我们在热那亚的使节说,他们的军队已蓄势待发,也许五天后就会越过隆托河……」 就像寻觅狮子吃剩的残肉果腹的豺狼,终于要联合其他勐兽捕猎雄狮。洛伦佐不算意外,这是他早已猜测过的结果:「梵蒂冈的军队呢?」 「预计三天后抵达佩鲁贾。」 流言像野草般在春日里疯长。佛罗伦斯城中,敏锐的人们很快发现,像是接到了指令,教堂中神父的布道开始隐约暗示着什么:「你们也要听见打仗和打仗的风声,总不要惊慌;因为这些事是必须有的,只是末期还没有到……「[3]即使城门仍然闭合,佛罗伦斯派出的使节却已开始在各地活动,在义大利全境解释帕齐阴谋,揭露教皇如何亵渎圣彼得之名,如何不仁不义:是他们首先亵渎教堂的神圣,使主的子民失去了对庇护的敬畏。绝罚的秘密终究没能隐藏太久,教皇再次公开声明,众佛罗伦斯人中,惟有洛伦佐美第奇一人是他要讨伐的恶人;根除□□,终结美第奇的暴虐统治是他唯一的愿望。或许是洛伦佐之前的苦心有所回报,居民们并未完全取信于这套说辞;绝罚带来的影响在有意的控制下也只引起了小规模的骚动,在美第奇家族的鼓动下,托斯卡纳地区的教士对教皇粗暴的褫夺极为不满,联合区内各城邦的主教举行了会议,决定继续行使教权,强令神父照旧举行圣事。他们也作出了反击:除非教皇收回成命,梵蒂冈将停止获得这一大区内的神圣税收。这无疑是割去了罗马的一块肉。教皇低估了洛伦佐的影响力,也高估了人们的虔信。「看看这是什么时代吧,他还以为自己能令皇帝下跪求饶吗?」收到主教们的回信时,波利齐亚诺摇了摇头,「对大多数人而言——信仰哪里比得上金子?」 盟友的回覆在第三日纷至沓来。起初是坏消息:威尼斯拒绝援助,理由是土耳其的蛮族已再度侵入了他们的领海,没有多余兵力;米兰则早已整合了军队,回信抵达时,援助的骑兵也已在前往特隆托河的路上;也许七日之内,河岸边就将爆发一场战争。快速而有序的整合后,佛罗伦斯各区内的民兵均已集结完毕,即将加入城外僱佣兵的队伍中。费拉拉公爵将作为僱佣军统帅,与洛伦佐并肩作战。 圣歷六十五年五月,洛伦佐将所有有影响力的公民聚集在市政宫中,作了出征前的最后一次演讲。来自城中军械行会与米兰兵工厂的武器已分发到士兵手中,城内留守官员的职责也已分派完毕。结束之后,洛伦佐与波利齐亚诺一同走出议事厅,乔万尼带着刚刚确定的图纸从他们身后赶来,学者立即识趣地离开;战争当前,没有人可以剥夺属于情人的时间。 殷红的落日庄严地悬在城门上,黄昏盛大、光辉而灿烂,向原野泼下煌煌的橘红色,没有人会认为它预示着一场落幕。他们漫步在佛罗伦斯的长街,远处传来士兵操练火器的唿啸声,仿佛有烟尘将滚滚而来。来自法兰西的炮筒列阵在城墙上方,这种被叫做「加农炮」的青铜武器用铁弹代替了石弹,却比起从前需要用牛车运载的火铳更为轻便、机动。所谓「邪恶的技艺」已发展了一百多年,如今它已不再被视为美德的敌人,而有了更堂皇的名字:「文明的守卫」。由它带来的是全新的战争,比起之前鲜有流血的战役,如今的战争要残酷得多。一切都在叠代,一切都在浪尖,也许一念是倾覆,一念又将通向荣耀…… 四周无人,他们自然而然地双手交握。「如果,我是说如果,」洛伦佐看着乔万尼,「我希望我的坟墓是由你建造的。」 「别说这样的话。」乔万尼不满地攥紧他的手。 但他的声音郑重又温柔:「我会为你建一座凯旋门。」 作者有话要说: [1]希腊神话中因貌美而被宙斯抓去为诸神侍酒的美少年。(也是宙斯的情人) [2]圣彼得,传说中掌握着天国之门钥匙的圣徒 [3]马太福音24:6 第50章 八(上) 一百年后,这一系列战役在编年史家笔下被统称为「帕齐战争」。第一场战役在洛伦佐离开五日后如期于特隆托河边发生,双方兵力相当,而佛罗伦斯的军备稍胜一筹。他们俘虏了数百名士兵,但罗马的回击同样勐烈。一个月之后,佛罗伦斯接到线报,热那亚将分出一支军队绕到佛罗伦斯城后,对城市进行围攻。前线的军队无法首尾兼顾,这座城市被留给其中的人民保卫。在波利齐亚诺的有意引导下,城中开始出现大大小小的□□,教士和市民的队伍为城市的安全祈祷。执政团通过这些仪式鼓舞市民的斗志,显示抵抗外敌的决心。 每一日,乔万尼都能听见窗外飘荡的一支支圣歌,像徘徊不去的幽灵,俯瞰着危难中的城市。日復一日,他殚精竭虑地工作,和一些此前并不熟悉的同行一起。皮蒂早已随洛伦佐出征,成为了志愿兵中的一员。小学徒终于意识到自己并不适合学艺术,比起继续苦读文法与练习手艺,他更愿意披甲上马,为保卫城邦而战。「让我去吧,先生,」临行前,他对乔万尼说,「这一次,还能换我帮你看着殿下。」 第87页 执政团从城内大大小小的建筑与雕塑作坊中抽调了大量人才,全城的石工和木工也被佂入行列中,按照他的指令行动,井然如同蚁群。他们的任务首先是加固城墙。中世纪建造的城墙大多垂直、单薄,会被新式的加农炮轻易撕裂。而他们将它改造成斜坡状并加厚。提高了城墙对火炮弹丸的抗击能力。同时进行的还有护城河的建设,以阻止炮车靠近主城墙。而乔万尼负责的主要是新式要塞的修建。这是一项已被耽搁已久的工事,主要利用城外已有的建筑物进行改造。人们将这些新建的小型防御工事称作「箭堡」或者「棱堡」,它们既可充当城市的屏障,亦是作为安置武器的平台,每两者之间可形成掎角之势,用以退敌护城。 这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无论如何,建筑毕竟并非他的专长——事实上,这个时代里没有谁是全心投入在建筑上的。即使是乔万尼一向拥有非凡的坚韧与毅力,也被夜以继日的工作几乎熬干。洛伦佐临走前安排了几位女僕到阁楼打理他的生活,某一日,女僕发现她前一日送来的食物都分毫未动地堆在原处,直到清晨,博纳罗蒂先生才踏着虚软如同鬼魂的步伐回到家中——他已经不眠不休地在在城外的工地里工作了整整三天。波利齐亚诺派人把他带回宫中,直接把他推进了公爵的卧室里,强行给他放了一天假。「行行好!看到你这个样子,他会杀了我的,」学者对他从前的学生说,「在某些地方,你们还真是相像得可怕。」 床帐里仍残留着洛伦佐身上薰香的味道,像一种来自遥远过去的玫瑰。他在气味的抚慰下很快很快平静下来,睡足了七个小时。醒来时还是下午,他仿佛曾梦见洛伦佐坐在他身边,抚摸他的头髮,这时才发现原来是阳光晒热了他的半张脸。窗台的紫罗兰热烈地开着,游曳的风中传来橘花香甜的气息,他意识到,已经是夏天了。 这是公爵离开的第五十天,也是他失去洛伦佐音信的第三十天。期间,洛伦佐只给他写过一封信,简要地描述了前线的状况和伤势癒合的情况,请他放心。乔万尼毫不怀疑信中的种种都经过了美化。但在战事转急的后来,连这样的书信都没有了。传令官每两周回城一次,将前方的快报带回佛罗伦斯,大多有关于何时何地发生的小战役、折损或俘虏了多少士兵及半岛各国对战事的反应。其中偶尔会有公爵的现况,更多时候却只字不提。有时线报中会有洛伦佐的来信,虽然不是他的笔迹,大概是让书吏抄录的口述,询问波利齐亚诺佛罗伦斯城中的状况,扼要地提点接下来的行动。他就靠这个活着。 情报往往直接送到波利齐亚诺手中,如果讯息与洛伦佐相关,好心的学士会在之后向他复述。只有一次,波利齐亚诺隐瞒了他——那是在罗马城郊的一战,敌军的□□擦过了洛伦佐的颈侧,但好在伤势并不严重。乔万尼后来还是得知了这件事,告密者是皮蒂。他的小密探忠实地履行了自己的诺言,将经过如实告诉了他——混战中,那支箭是如何穿过重围来到公爵身侧,洛伦如何险些坠马——好在守卫们及时护住了他。在战场上,美第奇公爵既是军旗也是靶心,他的存在使佛罗伦斯的军队一直维持着高涨的士气,也因此始终是敌人们的眼中钉。 乔万尼竭力不让恐惧影响自己的状态,愈发不眠不休地投入到工程中。当棱堡与吊桥已不再需要他盯着,他受命去改良和督造武器,并在两个月之内把自己变成了这方面的大师。就在第一批新式攻城锤诞生之际,前线战火吃紧,在对比萨的争夺战之后,前方传来了洛伦佐的死讯。 而皮蒂的来信对此只字未提。当时乔万尼正和其他几位建筑师一同快步穿过街巷,夏风勐然将行人的议论送到了他耳畔,无异于忽然炸响的惊雷。他跑回美第奇宫,波利齐亚诺正与属下急切地讨论着,「决不能失去比萨,这里太靠近阿诺河的入海口……」 乔万尼的耐心在他们的谈话结束后立刻告罄。他快步走进厅中,波利齐亚诺在他开口之前就举起了双手:「我保证,一切都是谣言。有人蓄意在城内散步这些谎话,为的就是让人心不定。」 他又何尝想不到这一点。「他在比萨附近吗?」乔万尼只想确定一件事,「我能去看看他吗?」 波利齐亚诺刚刚流露出一丝为难,乔万尼就打断了他:「让我带着新出厂的武器一起去,那是他们一定会用上的,我去教军官们怎么使用,」他快速地说着,「我不会打扰他,我发誓。如果他很忙,我不会要求见他——我只想确定他还活着。」 圣主在上。不过是这么几个字,已经让他几乎脱力。波利齐亚诺迟疑地看着他,从他身上看到了濒临界点的压抑。他嘆了口气。 「我想想,」他按了按额角,「我们也需要让人们确信公爵一切都好。你不知道,他不过是离开几个月,城内乱成了什么样子。让我想想……我们得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这一时机一直到秋季才终于来临。前方的战事暂歇,终于有了稍作休整的机会,于是驻守佛罗伦斯的僱佣军派出了上百人护送乔万尼与其余几位设计者,他们将把一部分城内出产的新式军械交到洛伦佐的近卫手中,再将设计图纸送到锡耶纳去,那里离战场更近,它们的军械行会将负责大量生产。为避免敌方发现他们的踪迹,他们一直沿着山谷中最隐蔽的路线前行,整整十天后才抵达约定的地点。在费拉拉附近的行驿边,前线派来接应他们的小队已等在那里。此处靠近他们的友邦,暂时没有敌军的威胁,交接之后天色已暗,领兵的旗官决定天亮后再出发。乔万尼刚准备找一位来自前线的士兵问话,就见有人离开行伍向他走来。那人身形修长,打扮与寻常士兵毫无二致,兜帽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缕金色的鬈髮。 第88页 也许还有人在看着,但是——乔万尼已跑过去,不管不顾地抱住了他。 第51章 八(下) 洛伦佐向副官挥了挥手,然后任他抓着自己向驿馆走去。黄昏将山谷中拥挤的枫树染成红棕色,渡鸦和枭在远处鸣叫,原本肃杀的景象在情人眼中顿然化为柔和。他把洛伦佐推进一间客房,砰地关上门,在门边就开始吻他。急遽的热情迎头浇下,洛伦佐仰脸接受他的吻,环住了他的脖子,手在他的脑后轻轻地抚摸。半年过去,乔万尼的头髮长长了。 这一切毫无预兆,但仿佛并不需要问彼此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就像他长久地等待着这一刻到来,洛伦佐也不会放过相见的机会。两人的嘴唇终于分开,洛伦佐轻声安慰他,你看,他说,我完好无损,将自己保护得很好,因为这也是你的东西。 他感到乔万尼开始颤抖,有水珠滴落在他的脖颈边。洛伦佐抱着他,不知道在他的死讯盛传的那段时间,乔万尼是怎么熬过来的。在此刻,洪水一样的恐惧才终于慢慢退去,乔万尼摸索着他的肩颈,确认伤口均已癒合,他低头去吻那些淡色的疤痕,神情克制又虔诚。「我很好,我在这里,」洛伦佐在他耳边说,「别怕。」 他解开斗篷的扣子,将乔万尼的手放在胸前,鼓譟的心跳顿时撞进对方手心。乔万尼剥开他的衣服,将他推到床上,暴躁得像一头野狼。他打开洛伦佐的双腿,同时一口咬在他脖颈边,几乎刺出了血。木床激烈地吱呀作响,像人在哀声求饶,乔万尼只当全听不见。洛伦佐看着他的脸,那双一贯温和的灰眼睛此刻堪称兇狠,它们盯住洛伦佐,像在替乔万尼说,我快疯了。 如果神允许,他会把洛伦佐咬碎了吞进胃里。 房间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洛伦佐抱住他的嵴背,在混沌中想,幸好他早知如此,将侍从都支到了驿馆外。 乔万尼平静下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侍卫在门外生火烤了几只兔子,洛伦佐出门一趟,回来时乔万尼坐在床边,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晚餐结束后,他们很快又开始抚摸彼此。这一次的抚爱变得异常轻柔,每一次触碰都小心翼翼,如同害怕惊醒什么。在这之后,他们汗津津地躺在一起,乔万尼燃起一支蜡烛,注视着烛光下的洛伦佐。 洛伦佐说起过去几个月发生的事,满足和疲倦让他的语调听起来懒洋洋的。「我也不是一直跟着军队的,」他说,「就在三天前,我刚刚从威尼斯回来。」 「怎么样?」 「会有两位伯爵领兵前来。东方的奥斯曼人……这次来势汹汹,不是他们轻易对付得了的。他们迫切地需要获得我们日后在海上的支持,此时一定会表现出相应的诚意。」 「事实上,每一天我都在希望他们的战事能再兇勐一些。」洛伦佐也侧身面对他,「这样圣座就不得不做出反应了。」 乔万尼沉默不语。他只关心一件事:在这场战争之后,也许很快又会有另一场。那场战争的规模只会更大、意义会更非凡,不仅关涉到几个城邦,而是一个世界与另一个世界之间的博弈。[1] 如往常一样,洛伦佐轻而易举地看穿了他的忧虑:「别担心。我不会在上战场了。佛罗伦斯依然会参战,但我猜我们将只需要提供船队与金币。」 乔万尼捉住他的手亲吻,洛伦佐笑着嘆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这场战役结束之后,我会竭尽全力,让我的人民不必再担惊受怕了——至少在我有生之年。」稍顿,他念出一句经文,「『民要攻打民,国要攻打国;多处必有饥荒、地震』。我不想再看见这些了;我已经看得够多了。」 乔万尼安静地注视着他。洛伦佐睁开眼睛,摸了摸他的脸:「我想成为……和平的指针。」 「我还有很多美梦,只等战争结束后去实现它们。不是从前不切实际的那些——是我最确定的那些。」 他露出一丝近似于嚮往的神情:「我想……用不了多久,托斯卡纳就会成为这样的一个地方……」 「国家不再举刀进攻彼此,人们也不再学习战事,人人都坐在自己的葡萄树下和无花果树下,没有人会使他们感到恐惧;[2] 「军械工场的规模在缩小,一座座学园拔地而起;旧日的罗马、以弗所和亚歷山大里亚都在这里重现,知识像初春的青藿一样快速生长,每个人都会读和写;然后愚昧退去,理性掌握秩序,人们相见时不再争吵,而会共唱起同一支牧歌……」 我们应在有生之年增光,方能在死后享有不朽的美德;如果天国的门对我们闭上,那就在地上建立新的天堂:在这里,必朽坏的总要变成不朽坏的;必死的总要变成不死的。[3] 「对了,还有美和爱,」他轻轻地笑起来,捧起乔万尼的双手,珍重地吻了吻他的掌心,「这会是那双为我们带来美的手——也是我爱人的手。」 如果可以,我希望它们能永远避开杀戮、血腥与尘世的污垢。洛伦佐阖上双眼,困意漫过他的眉目,他低喃着最后一个愿望:「然后,某个春天,我们可以骑马到原野上去……」 琴挂在柳树上,树下是蜂蜜罐和浆果篮;阳光将草地晒热了,我们坐在那里,无求无索,尽情挥霍时光,无所事事地度过一个又一个的白日。 许多年前的约定至今仍未实现,但大概不会太远了。 第89页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归于绵长的唿吸。乔万尼拉过被单覆住他,然后躺回原位,注视着这张他心所悦的面容。时光的阴影在此刻悄然退去了,他仿佛正看着近十年前的洛伦佐,如此清晰,是那位站在苹果树下、阿波罗一样的年轻公爵。他的灵魂还未经过严霜侵袭,如同冉冉升起的朝阳,热情、无畏、充满希望。 仿佛一位苦修者,在外跋涉数十年后,最终回到了最初的修院;一切都变了,心却依然如故。他揽住洛伦佐的肩,无声地微笑起来。 这一晚的梦里,他们都看见了许多未来的事。乔万尼看见洛伦佐跪在皇帝面前,正在接过一纸文书——真奇怪,他明明从未见过帝国皇帝,却知道那个模煳的影子就是;他看见一个神似朱利奥的青年身着枢机主教的冠服,随后场景一变,头上的红帽变成了三重冕;而洛伦佐看见了他,巨大的礼拜堂内搭着高耸的脚手架,乔万尼站在上面,他的面前是一幅恢弘的壁画,圣家族端踞云端,每一处弦月壁都绘满了旧约中的先知,在最上方的金光里,一只白鸽冉冉飞了出来…… 他像融入了画中,在下一个瞬间来到他们这一代人死后的世界,天堂空空荡荡,地狱却拥挤嘈杂,他无法判断自己的所在,也不知道乔万尼是否在他身边。他开始焦急地寻找,大声唿喊那个人的名字,直到向下看去,看见了始终交握的一双手。 然后他就再也不怕了。 他们平静地睡到天亮,醒来之后向对方说起自己的梦,梦中的感觉太过真实,仿佛那的确是一个确切无疑的未来。而谁又知道未来的事呢?——命运总是偏好为人们安排难以预料的结局,就像年少时分,谁会想到他们有一天能互相拥有呢?…… 他们在窗前看着日出,茫茫的原野逐渐被日光笼罩,变得温暖而明亮。副官低声催促着,他们在行驿门口分别,洛伦佐踏上马镫,在马背上朝他挥手。没有人发现,他们悄无声息地说了什么。 「——活着回来。」 「——当然。」 作者有话要说: [1]基督教世界与非基督教世界 [2] [3]化用自亨德尔《弥赛亚》 「民要攻打民」出自圣经 太24:7 第52章 九 圣歷六十五年十一月十七日,皮蒂致未婚妻 亲爱的朱莉亚,我爱情的主人: 你在上一封来信中说你想到我们这里来,我的长官让我劝你尽快打消这个念头,我也不贊成你到这里来。我们的队伍又回到了特隆托河边,驻扎的地方离热那亚只有两百里,这可不是什么好地方,树和灌木都很稀疏,傍晚荒原中甚至会传来瘆人的狼嗥。我请求你留在宫中,即使是现在,那里依然是整个托斯卡纳最安全的地方——公爵殿下是这么对我说的。在入伍前,人们都说僱佣军里会有许多无赖和恶棍,但实际上,在殿下的看管下,弟兄们都很友善,没人敢做什么混帐举动。虽然已经快到冬季了,但食物和水还是很充足;新的武器和甲冑已经送到军中了,据长官说,都是奥格斯堡那些大师们的制甲工坊出产的——每一件都是上好的碳钢!我很好,不用担心我。 你还好吗?为什么想来找我?是厨房里那位胖帮厨又欺负你了吗?如果是的话,请你将这些事告诉博纳罗蒂先生,他会照拂你。请多给我写信,一如既往地,我迫切地想了解你的近况。你的父母还好吗?夏天时你曾提起你的母亲有腹痛的毛病,费拉拉的弟兄说他们有一种神奇草药,我已经托信使将它连同这封信一起带回给你。出征之前,我在城西的裁缝铺里为你订过一条冬天的新裙子,你可以去带走它了,就当那是我给你准备的圣诞礼物吧。 下面的内容是写给博纳罗蒂先生的,请你将信交给他。 亲爱的先生: 首先恭喜您。茱莉亚对我说,现在人们已经开始叫您「城邦建筑家」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上一个拥有这个名号的人还是乔托呢。 就像您已经知道的,威尼斯的两位伯爵已经领兵加入了我们的阵营。形势一切都好:我们在上一场战役中攻到了热那亚城门,围困佛罗伦斯的热那亚人们不得不急着赶回来保卫领地。即使是我这样的小兵都知道,他们已经开始退缩了。帕齐的谗言将他们害得不轻,谁能想到公爵在城内城外都还有这么大的号召力呢?我听说他们已经开始准备派使节与公爵商议和约的事,托斯卡纳失去的土地很快就会物归原主。罗马城内也有好消息传来,您一定知道大名鼎鼎的科隆内西家族,这些流着罗慕路斯血的家族一直看不起教皇的出身,[1]据说——我是听同屋的皮科说的,殿下已经与他们家族的领袖达成了协议,其他几位枢机主教也因为接连的失礼开始蠢蠢欲动。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也许我们能捧出下一任教皇呢。 公爵私下见过我两次,他不准我再偷偷写信给您了。于是我想了个办法,把要对您说的话写在给茱莉亚的信里,再让她拿去给您,这样保管万无一失。其实也没什么不能告诉您的事,殿下一切都好,这是实话。随着形势好转,他好像越来越镇定了。早几个月,有小兵在私下说,公爵大人从不会打无准备的仗,因为从前柯西莫大人曾因此被流放,此后所有的美第奇都成了世上最谨慎的人。在过去一段时间,他与米兰的使节见过一面,我不知道他们达成了什么协议,但这些伦巴底人应该不会再试图倒向罗马了。您知道南方的战争现在是什么情况吗?我其实也不太确定,但我总是听别人说,蛮族要攻上来了。难道他们占领了一个罗马还不够,还要觊觎我们的罗马吗?[2]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玛耳叙阿斯![3]但不管如何,目前他们对我们是有利的。我还听说,因为这件事,东方那些国家的君主对我们的战争越来越关心了,匈牙利和卡斯蒂利亚的使节都在赶来谒见公爵殿下的路上——也不知是真是假。 第90页 请您在看完信后将它还给茱莉亚,她说她要把我的每一封信都当作宝贝收藏起来。请您不要笑话她。 最后,亲爱的茱莉亚,我的天使。如果神没能让我们在主显节回来,上帝保佑,在鸢尾花盛开的圣约瑟日之前,我一定会回到你身边。然后,我就不会再离开你了。公爵向士兵们保证,我们的余生都会生活在平静之中。 代我向你的父母与博纳罗蒂先生问好。 千万个吻。 皮蒂,于军营的蜡烛下。 作者有话要说: [1]罗慕路斯:传说中罗马城的建造者,战神玛尔斯与维斯塔祭司之子。这里形容血统古老高贵。 [2]真实歷史上,奥斯曼土耳其在1453年攻占了东罗马帝国的首都君士坦丁堡(在当时被称为「新罗马」) [3]玛尔叙阿斯:传说中曾向阿波罗挑战音乐技艺。(一般认为阿波罗在最初其实是音乐与诗歌之神) 肯定没有人记得茱莉亚了,她是24章里皮蒂提过的那位曾经想嫁给洛伦佐的后厨小女佣。 第53章 十 圣歷六十五年的十二月,热那亚与佛罗伦斯缔定和约,于两周内撤回了其派出的所有兵力。罗马开始孤身作战,独自面对由佛罗伦斯、米兰和威尼斯三股力量组成的军团。十二月中旬,联军带兵袭往拉文纳,攻占了罗马的军火库。攻守局势看上去已经初步定型,但罗马的统治者、教皇在上千年里一直代表着没有人敢轻易减损的尊威,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用武力相胁,使他们知难而退是最稳妥的选择。罗马的军队开始变得越来越谨慎,也许在梵蒂冈的圣天使堡里,圣座和他的枢机们已对这场战争失去了信心。随之而来的隆冬季节成为了他们顺势而下的台阶,梵蒂冈的一名主教来到拉文纳与美第奇公爵达成了协议,天寒地冻的时节不便行军,他们将休战至春季。 而军队一旦分散便再难集结,因此联军的士兵们未能得到返乡的机会。但他们也从未松懈:对付一个掌握了属灵世界全部权柄的庞然大物,锁链只必须越缠越紧。他们选择了以牙还牙,用罗马曾施展过的手段如数奉还。在拉文纳,这座罗马帝国曾经的心脏,流言在万物凋零的季节里疯长。据说牧场中的羊突然诞下了大量怪胎,那些尚未睁开眼睛的乳羊竟生了一张张人类婴儿的面孔;而不远处的罗马,一件骇人听闻的惨剧发生在城郊的女修道院里:初秋时这里曾有一位声称受圣灵感应而孕的修女,仅仅四个月后,她生下了一团长着羊角的畸形胎儿。堕入歧途的羊羔是为神所诅咒的,预示着撒旦的逼近,于是流言四起:是地上的牧人看管不利,引来了耶和华的震怒,罗马啊,你最好当心…… 即使很少有人去考证这些异闻的真假,联军还是准备好了所谓的「证物」。其实那些看上去骇人的东西不过是拙劣的障眼法,任何一位熟练的医师都能将它变得像模像样。画着畸胎的传单在罗马附近的城镇悄无声息地散布着,每位虔信者都会被它吓得画起圣号。罗马很快注意到了这一现象,他们斥责佛罗伦斯人的下作行径,并一再为所谓的「天谴」辩解。而流言传播的速度永远快过真相,洛伦佐的一生中已数次感受过它的威力,这些轻飘飘的话语,有时比加农炮更能摧毁城墙。 如他所愿,南方的战役也到了不得不作出决断的时刻。威尼斯连续两次发来求援信,曾经赶来支援的两位伯爵不得不奉诏返回自己的国家。来势汹汹的土耳其人已经逼近了义大利的海岸线,一旦威尼斯人的船队溃败,就有可能威胁到梵蒂冈的安全。自从东方的新罗马陨落后,西斯笃四世从未有一天安眠。比起与美第奇作战,奉神的旨意讨伐异教徒才是一位教皇天生的权责。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指责教皇为一己私慾将兵力浪费在了内斗上,认为他只是想为自己的亲族復仇。教皇试图寻求其他城邦的援助,而眼下与佛罗伦斯的战争尚在胶着,没有哪位明智的君主敢于给出承诺。眼看时机即将成熟,佛罗伦斯的使节在此时求见圣座,但这一次的使臣带来的不再是从前的珍奇异宝,而是一份帐目的抄本——那是圣库近五十年来帐目的选段。美第奇家族的成员曾在三任教皇的教廷中担任过财政官,即使如今与西斯笃四世交恶,从前掌握的证据亦已足够:当世最神圣的宫廷里,每一位枢机都是西门[2],能被授予的神职——无论高低——早已被人们明码标价,由此带来的收入甚至占据着教廷年收入的十分之一。即使大多数权贵对此早已心知肚明,一旦将它真的摆在世人面前,包括西斯笃四世在内的三位教皇将成为整个基督教世界的耻辱。 在出征之前,洛伦佐就已命人抄录了这份副本。但它极端重要却又极端敏感,即使它确实扼制着教廷的咽喉,却也会使美第奇家族失去他们在帐目管理上一贯忠实守信的名声。因此,在谒见教皇之时,佛罗伦斯的使节善意地劝告圣座,最好在独自一人时打开这份文件。据教皇近卫说,那一日没过多久,教皇的套房中就传来了花瓶碎裂的声响。 与此同时,东方的默罕默德率领海军包围了罗得岛,然后继续向沿义大利海岸航行,向发罗拉进军。四千名士兵登陆占领了奥特朗托城,随后是震惊世人的洗劫和屠杀。每一座城邦的士兵都开始躁动不安——即使这片半岛上的城邦之间从来不乏冲突与战争,但在土耳其人面前,流血的毕竟都是天主的子民。帝国皇帝、法国与匈牙利国王的使节几乎同时来到了美第奇公爵的军营前,在初步探问了公爵的意象后,立刻前往罗马求见教皇。形势发展至此,他们已不得不成为两方斡旋的中间人。他们赶上了最好的时机:在穆斯林的大军面前,教皇开始愿意听从任何合理的建议。 第91页 多方努力之下,双方领袖的会面很快被提上了日程。首先被呈递到教皇面前的是一纸情真意切的文书,由波利齐亚诺执笔。在负责了大半年的城邦事务后,这位古典学者波利齐亚诺终于得以做回他最擅长的事。他写道:「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使我们的国家免遭奴役,使人民和人民选定的领袖一起获得自由……请依据救主的榜样,凭藉您的仁慈,将我们再次纳入天主的怀抱……」当教皇意识到他不能再要求更多的让步之后,和谈的日期终于被确定下来。 那是一场十分艰难的谈判。和谈的过程持续了整整三天,从开始到结束都贯穿着明争暗斗。双方在罗马城外会面,教皇的使节在最初试图让美第奇公爵下马为教皇的车驾执马缰,当然遭到了不留情面的拒绝。当双方都终于坐在谈判桌边后,教皇列出的条款更是让最圆滑的廷臣都无法保持脸上的笑容。梵蒂冈要求的赔款高昂得令人难以置信,并拿出了一份要求佛罗伦斯为接下来的「圣战」提供帮助的契约书,这些援助包括但不限于二十艘战舰、数十万弗罗林与三千名民兵。这样苛刻的条件当然无法获得佛罗伦斯人的同意,双方的争执据说维持了一整个白天,第二天的再次会面依然毫无结果。直到第三天,眼看毫无意义的争吵已再度持续到了午后,美第奇公爵拔出了刀鞘中的匕首,将它掷向长桌的另一头,将教皇的衣袖钉在了桌面上—— 「我也是有脾气的,冕下。」洛伦佐·德·美第奇公爵平静地说,此后再也没掩饰过他的鄙夷和不耐烦。 这一事件被编年史家们认为是不可信的,人们很难相信始终以风度与优雅闻名的公爵会作出这样的举动;但毕竟他们谁也没有真的参加过那场会议。曾在场的人都被要求缄口不言,不能将谈判桌上的秘密向外透露分毫,直到洛伦佐去世,才有人将当时的情况简略地记载在了自传里。后来者只能通过这些零星的记述判断当时的情况,即使自传的语句中不免带有倾向本国领袖的成分:「公爵让教皇意识到,能让皇帝在雪地里跪上三天三夜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这是一个崭新的时代。最真实的力量不是耶和华,而是人。」 事实证明,许多时候,礼仪和美德在谈判中并不能为人们争取优势。双方都揭下假面之后,谈判反而进行得顺利多了。一天之后,罗马与佛罗伦斯终于达成了一致。佛罗伦斯表现出了足够的虔诚之心,为之前对三位主教的不敬之举道歉,并答应为之后的东征提供「适当」的援助。教皇以恩赐的口吻宣告停战,收回了曾经下达的绝罚令,宣布佛罗伦斯人仍是上主的选民。为了表示感激,美第奇公爵宣布他将把家族收藏的上千件圣物赠给教廷,包括圣人的碎骨、衣饰,和几幅传说中会流泪的圣像。作为回报,教廷授予公爵金玫瑰勋章,这是教廷所能给予世俗之人的最高荣誉。「愿我们的友谊如罗马和佛罗伦斯一样不朽。」当西斯笃四世将勋章别在洛伦佐衣襟时,他饱含深意地说。 为时一整年的战争终于结束,公爵与教皇互相祝福,新签订的和约被镶入银板,分别保存在两位领袖手中。至于这一次它能维持多少年的效力——谁知道呢?和约的签订就是为了撕毁,每个人都知道它有多么脆弱,没有人会真的将希望寄托在它身上。这个时代腐败,堕落,战争如同野草,永远不会被消灭。即便如此,当洛伦佐手捧装着和约的银匣走下圣殿时,他想到的是那个秋夜他曾对乔万尼作出的许诺。 无论如何,我会试着成为指引和平的指针。 圣歷六十六年三月,美第奇公爵一行人返回佛罗伦斯。 作者有话要说: [1]西门:圣经中试图购买神职的人。天主教的「西门主义」即指买卖神职。 文中的皇帝指的都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名义上全欧洲的君主。 向右滑动,还有尾声。 第54章 尾声 日出的辉光尚未散尽,圣弗雷迪安诺门之后,一座崭新的凯旋门沐浴在光中,即使相比哈德良时代的杰作也毫不逊色。通向市政宫的主干道上,到处都被装饰上了鲜绿的橄榄枝。自发而来的人们挤满了街道两旁,抱着满怀的百合花,保持着同一个翘首仰望的姿态。城门的瞭望塔上,当值的士兵遥望远方,直到看见原野掀起烟尘,宏大的马蹄声滚滚而来。随着一声号角嘹亮地响起,城门轰然打开,吊桥下放,横越护城河的水面。三名开路的银甲骑士率先入城,在他们身后,一匹高大的白马摆足长嘶,马上的公爵将手按在心口,低头向人们致意。 海潮般的欢唿声响起时,乔万尼站在美第奇宫的露台上。 越过人群,他看见他年轻的君王,从他建造的凯旋门下策马行来。白马所经之处,人群自然地分开,如同摩西分开红海。马上的君主满身荣光,辉煌、美丽、如同太阳。 在人们的吶喊声中,洛伦佐·美第奇伸出手,接住了一束向他抛来的百合花。他高举花束向四周致谢,忽然,公爵面朝着宫殿的方向,目光定下来,随即露出微笑。 于是乔万尼知道,洛伦佐一定是看见他了。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啦,之后大概还有一篇番外。 痛苦又煎熬的连载过程中原本想过很多次写完之后要说什么,现在却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了。感谢每一位能把这篇文看完的姑娘,希望大家能留下一些评论^^ 第92页 鞠躬。 dew 19.4.9 第55章 番外 五百年后,你在一座古老的档案馆中看到了这封信,它被绑在一本旧书前,塞在馆内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信纸是真正的羊皮纸,信封外的落款属于一位两百年前的艺术史家,你曾在一部纪录片中听过他的名字。 怀着好奇心,你打开了这封信。 * 幸运的读者: 我在临死之前写下了这封信。这封信的内容,是我如何追寻、发现并决心掩藏一个故事的经过。如果非要界定这个故事的性质,我会说,这是一个爱情故事;至于我对它始终缄口不提的原因,则是因为我的时代仍然不欢迎这样的爱情故事。而我珍爱这个故事,到了捨不得讲述的地步,害怕它在公之于众后遭到歪曲、讹传;但是,数十年来,它始终如幽灵般在我心中徘徊,直到我决定我不再带着这个秘密走向天主。因此,我写下了这封信,将它谨慎地藏了起来,希望它像蒂迈欧斯的《西西里史》那样湮灭无踪;或者,就像普罗科皮乌斯那捲不幸的歷史 ,人们要在一千年后才会从藏书室的角落里发现他们前所未料的真相。 每一位中学生都曾听他们的歷史教师提起过故事主角之一的名字:乔万尼·迪·博纳罗蒂,人们已知真实存在的最伟大的艺术家之一。据说水星与金星在他出生时正处于木星宫位内,按照占星术士们的解释,这种玄妙的行星排列使三百年前的那个婴儿註定会在「愉悦感官的艺术上」有惊人的成就。在他去世之前,他的作品已价值千金,现在更是早已成为了各地博物馆中的无价之宝。在我的少年时代,他曾是最初激起我对艺术的嚮往的人之一。于是当我立志要做瓦萨里的门徒、 却不愿做往事的复制者和简单的记录者之后,在我二十二岁的那一年,我开始走访各地寻找数百年前他留下的痕迹。沿着他的足迹走过了雅典、柯林斯、罗马与博洛尼亚,在二十三岁时(我特意选择了和他回到这座城市时一样的年龄)来到了佛罗伦斯。我寻找那些据说他曾注目过的艺术品,无论它们已然亡佚或保留至今;我一次又一次地前往这些城市的档案馆,翻阅那些遍布灰尘的信件和文书。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了这位大师致命的秘密。 从时人的记述中,我们知道乔万尼博纳罗蒂不是一位能言善辩的人,这一点也体现在了他的信件中。他存留至今的私人信件少之又少,其中与委託者、採石场工人和颜料商的沟通往来又占据了其中的绝大部分。这些信件已被近年出现的「博纳罗蒂学者」们翻来覆去地研究了许多遍,而我不甘于此,为此走访了亚平宁半岛上所有知名的私人藏书室,翻阅那些被银链锁起的珍贵档案与抄本。而就在一位藏家无意间收购的大量古信件中,我找到了他写给洛伦佐·德·美第奇的信。 这些古老的信件已经有数百年不曾被人翻动。当我小心翼翼地吹开封尘、打开信封时,信纸上曾用以吸墨的银沙仍在闪闪发亮。每一位「博纳罗蒂学者」都知道美第奇家族对他的重要性:这是他最重要的贊助者,乔万尼最初与最后的作品都献给了这个曾光荣显赫的家族。而洛伦佐·美第奇是家族中最先注意到他的人,许多人会这么形容他们的关系:乔万尼·博纳罗蒂之于洛伦佐·美第奇,就像阿佩利斯之于亚歷山大大帝。 我们世代的人们是如何记忆洛伦佐的?政治家、外交家,少数人认可他为杰出的贊助者与古物收藏家,更少数的学者则知道他精通多门古典语言,本身也拥有相当的艺术修养。「帕齐战争」之后,是他使美第奇家族奠定了在佛罗伦斯的绝对统治地位,又在后来那场旷日持久的战役中帮助皇帝与教皇对抗土耳其人,从而获得了「托斯卡纳大公」的尊号。在此后两百年,这成为了他的后代们世袭的头衔,直到家族在一百年前绝嗣,歷代家主保留的信件才和他们珍藏的艺术品一起流了出来。 作为君主,他最重要的遗产是佛罗伦斯的柏拉图学园与雕塑学园,前者是现代大学的前身,后者则是全欧罗巴最早的艺术学院之一;佛罗伦斯在他的有生之年始终是整个欧洲最耀眼的城邦之一,也是他将这座城市建设成了现在的模样。但正如米南德所说:「神所爱者不寿」,许多学者都曾想过:如果神允许他拥有更长的寿命,他也许能达到奥古斯都作为「建城者」的成就。无论如何,在建设城邦的过程中,乔万尼·博纳罗蒂与他达成过多项密切的合作,因此在读信之前,我猜想它们大概就是有关这些贊助事务的——然而,我错了。 这些信是用希腊语写的,很久之后我才想到,这就是证实博纳罗蒂确实娴熟希腊语的证据,继而可以推断古希腊哲学对他艺术的影响——而我当时根本无暇顾及这些,我被极大地震惊了——现存的信件大多来自于「帕齐战争」时期,少数是其后洛伦佐出访其他城邦时与他的通信。博纳罗蒂将公爵称为「我的心」,事无巨细地询问他的情况,打听他的偏头痛是否復发,琐碎亲近得就和每一位留守家中的妻子没有两样。在和平年代,他还会给公爵——那时已经是「洛伦佐一世」了——寄去自己的素描,画纸背后是几行诗句,内容大多是请他尽快回到自己身边。 鑑于我们对这位大师的个人生活一直所知甚少,我可以宣告:他在感情上对洛伦佐美第奇的忠诚,是已知关于他最确凿的事实之一。 第93页 在这之后,我开始留意许多此前从未注意过的细节:部分博古学家一直认为博纳罗蒂的「雕塑语言」中暗藏着同性之爱的倾向(从前我一直觉得这是无稽之谈);我们知道博纳罗蒂写过一些爱情诗,但在生前从未公开发表过它们,这些诗的原稿都是人们在他死后从美第奇宫中发现的;洛伦佐的独子、后来成为教皇的朱利奥美第奇(人们对他血统的争议延续至今)对博纳罗蒂的深厚情谊,似乎比起门客而言,他们的相处方式更像亲人;当然,还有没人可以忽略的——乔万尼与洛伦佐葬在美第奇家族礼拜堂中的同一个墓室里。我曾以为这是大贵族向艺术家显示恩宠的方式,毕竟洛伦佐的祖父与大名鼎鼎的多纳泰罗也是这么做的。但在我看过这些信之后,当我再度走进这间墓室(这已经是佛罗伦斯颇受欢迎的景点了),我会忍不住想,洛伦佐的壁棺是否显得过于宽大了——在并排而列的两具石棺中,是否有一具是空的呢? 我开始想像,在他们的青年时期,激情是如何震动了他们的生活,他们又是如何秘密地相依为命,岁月的枝桠如何紧密交缠,直到有人先行死去。博纳罗蒂活到了八十二岁,这在那个时代是罕见的长寿。即使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各地君主对他的邀约也从未停止;但是从圣歷八十六年开始,他就再也不曾离开佛罗伦斯一步——要知道当他年轻时,他一直是艺术家中的漫游者。这画地为牢的四十年至今仍是学者们探讨不休的谜,但我想我已接近了答案:正是在这一年,洛伦佐美第奇去世了。 也是在这一年,博纳罗蒂开始了他最后的工程:洛伦佐一世的陵墓,包括壁棺上的群雕与一座美第奇大公本人的半身像,人们打量这座以古典神话为主题的华美的陵墓时,他们会说:这是古典主义的再生、是新柏拉图主义的倒影,又或者是其他什么「主义」、「学说」的产物。但当我看着壁墓两侧排开的泣者像,我感受到了那股巨大的、无可弥合的痛苦之裂,哪怕时隔三百年,仍能在观者心中传来清晰的回声;我看到的是一段爱情故事的纪念物,由主角中的一位亲手凿成。你不能将它称作终点,主角们仿佛只是在此休息,投入了永恆睡眠的怀抱。 最后,我必须要提醒未来的读者注意那尊洛伦佐的半身像——这是我们已知的唯一一座出于博纳罗蒂之手的真人塑像。通过他遗留的书信,我们知道他曾拒绝过许多为真人制作雕像的订单,许多显贵因此认为他十分傲慢,「眼中没有世俗之人」——然而相信看到这里的你已和我一样触摸到了另一个更浪漫的解释。与坟墓的其他部分不同,这尊塑像在将近四十年后才终于完工,由于完成数月后这位伟大的天才就已离开人世,我们几乎可以确定这还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件作品。但即便相隔了如此之长的时间,通过他曾经的弟子、美第奇家族后来的重要臂膀皮蒂·里奇在日记中的记载,我们知道,这座塑像与年轻时的洛伦佐大公极为相似,几乎到了栩栩如生的程度,让人不禁感慨雕塑家非凡的记忆力。 时至如今,它仍常常作为洛伦佐一世的标准像出现在许多书籍的封面上。它无疑是很美的:许多人认为它的美会使观者感到爱与敬畏,仿佛「洋溢着光和灵」。不同于传统墓雕双目紧闭、双手交叉的姿态,这座塑像的神情与体态都十分自然,仿佛雕塑家只是摘取了公爵生活中一个微小的片段,将它塑造成了永恆。用了四十年的时间,一个人将另一个人铭刻下来,驻守在故事的发生地,永远存在,永不老去——就像一个奇蹟。 而我已经知道了这个奇蹟的秘密。 amor vincit omnia.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