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卧美人膝》 第1页 《醉卧美人膝》作者:夜罹沉迷【完结】 文案 潇潇暮雨,江湖骄子挑六派。 高高庙堂,飞天狐臣定九州。 吊檐翘角万书坊,粗布麻衣青衫客。 世人道他是奸臣,奈何缘由是情深。 本也是个倜傥公子,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怎奈他事了拂衣去,无情却偷心。 无心朝政,庙堂多风雨,不如寻玉去。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十载太长,不愿蹉跎,他若是流水,我愿做落花,折身随他去。 内容标籤: 江湖恩怨 布衣生活 情有独钟 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元羽舟,贺兰敬 ┃ 配角:贺兰秩景程景熹 ┃ 其它:秀才爱上大侠 ☆、初遇 霜降鸿声切, 秋深客思迷。 暮秋天雨迷濛萧瑟,裹挟着初冬的寒意,杏红的落日顺着浅灰色的昶眉山缓缓沉下。山林深处,几道炊烟裊裊腾空而起,晚来归鸦断于空濛江渚,熟透的山花不承其重,花落流水香。 走出凌云山庄后,雨势便大了起来。 将将走了半里路,衣襟便凉了一大片,于元羽舟而言,湿了衣裳倒不是紧要之事,只是他患有眼疾,即便是在朗朗的青天白日,目之所及也实在有限,何况这样的雨雾天。 方才在凌云山庄时,庄主苏泛也言天色不佳,温颜留他过夜,元羽舟却笑着拒绝了。 他眼神虽不好使,心却明镜似的,苏泛无非是想撮合自己与他那待字闺中的女儿苏潇潇。 元羽舟对苏潇潇并无男女之情,察觉到苏泛的意图后,也明里背里婉拒过,惜这苏泛也是个执着的主,表面虽不再多说,暗地里可没少下功夫。 元羽舟也懒得再说,当即脚底抹油,早走早好。 凌云山庄与烨城相去不过十五里路,及元羽舟赶到城门口,天色已然向晚,一轮夜幕盖了下来。 城门口外茶棚明灯高燃,于夜色中招摇,上有一招牌,曰“徐徐图之”。 茶棚为当朝丞相白安出资搭建,作为皇城,烨城之繁华可想而知,每日流动的人口数以万计,盘查,商监一类出入城繁琐程序使得城门内外一天到晚都是人潮涌动,“徐徐图之”便是供人休憩的场所。 心忖着入了城也还有一段路,方才走得实在急,元羽舟望了一眼排队入城的队伍,便朝茶棚走去。 茶棚底基高出平地少许,往上有四级台阶,斜雨簌簌,元羽舟外衫已尽,着急喝一口热茶,加之光线昏沉,到第三级石阶时,撞了人。 伴着一声窸窣轻响,鼻尖闻到一股冷冽清新的味道,元羽舟眯起眼睛,赖着头顶的明灯,恍然望入一双如墨的清澈眸子。 万书坊左拐有一“风满楼”,一楼厅堂的说书先生最喜讲老掉牙的风月□□,每每开讲伊始,口中总免不了“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作为引子,而后铺开一场风月□□。 “没事?”年轻男子身形修长挺拔,声音清透冷漠,一手扶住元羽舟臂膀,另一手撑住倾斜的伞,再一眼,只见伞上云淡天青,山岚罩雾。 元羽舟嘴角微微勾起,好一会儿,才道,“多谢。” “客气。”年轻男子撤回手,脸色倒是不见丝毫情绪,状似无意看了元羽舟一眼,旋即消失在夜色中。 元羽舟拨了拨眼前迷濛的水汽,俯下身子,在石阶旁摸索了片刻,指尖触及一片光滑凉润,拾了起来,居然是一块白玉,他细緻拍干净,小心收入怀中。 而后,连热茶也不喝了,施施然从偏门入了城。 ---万书坊 元羽舟推开院门,阿东震惊的大嗓门顿时传来。 “公子!你怎么回来了?” 元羽舟将天青色纸伞放到一旁,心情居然很不错,脸上带着掩不住的笑意,气息微喘,点点头,目不斜视进了门。 不解其意阿东看着自家公子轻快的背影,一时有点懵。 阿南关上院门,用胳膊肘撞了撞阿东,“傻了你,干站着干嘛?” 阿东双手抱胸,托腮:“公子今日好像有些不对劲,有何好事,淋了雨还如此开心。” “可能是苏小姐那庄事成了。”阿南胸有成地说,念叨着,“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阿东心里不认同,又不想与她争执,遂道,“欸,你今日买的酥糖糕搁哪了,先拿给公子垫垫胃,我去烧水做饭。” 厅堂烛光明亮。 元羽舟将咬了一小口的酥糖糕往红木小几瓷盘一放,脸上尽是嫌弃之色,真心实意评价道:“难吃。” 阿南见怪不怪提醒道:“公子,您去凌云山庄前还夸过它好吃来着。”说罢,熟稔地将小几上剩余的糕点收拾干净。 “乍吃之欢,多吃生厌。”元羽舟道,“可见这不是一味好糕点。” 阿南嘻嘻笑道,“西市的糕点在公子眼里都不是好糕点,您的口味的喜好,怕是只有宫廷御膳房的御厨才能拿捏得准。”话一说完,她小心翼翼觑了一眼元羽舟,出人意料,却见元羽舟微微眯起狭长修目,唇角上挑,不见丝毫不悦之色。 阿南心中转了转,正欲再次开口,元羽舟忽然道,“我不在这几日,你两可是偷懒了?” 第2页 “啊?” 元羽舟指腹轻轻在扶椅上一碰,皱了皱眉,“灰尘。” 阿南立即祸水东流:“公子!您不在这几日,我负责打扫书阁,厅堂里室都是由阿东负责。我看他这几日都往风满楼跑,果然是偷懒了,一会儿我就去训他去。” 元羽舟:“那小眼老头子说了大半辈子书,翻来覆去都是俗套,阿东怎么会突然起了兴致。” 阿南笑道,“公子,这你就不知道了。” 元羽舟:“哦,怎么说。” “才子佳人已成旧话啦,贺先生年事已高,就在两天前,已经退了下来,现在风满楼说书的,是个姓凤的先生,讲的是江湖侠义,武林盛世。” 元羽舟:“这倒是新鲜,他说什么了?” “前日讲的是二十五年前的邪教魔头玉无忧,昨日讲的是玉无忧的死对头柳圣羽。” 元羽舟闻言,嘴角噙了一丝笑意,“如此说来,你也跑去听了?” “欸……公子,我……” 元羽舟起身,摆摆手,示意她不用解释,顺起一盏烛灯,朝书阁方向走去。 “绕着苍釉山幽径直向下,是一片的坟茔。江湖魔头玉无忧曾因被众名士钳制而滞留于此,而后大展邪功,掀起了一番血雨腥风。” “后来呢?” “唉,死者住了大半片山坡,无人问津,而生者各归其所,不问江湖事。再绕三里路,则是被山水环绕的小村落。说是小村落,倒也名副其实,也就几十户人家,名气却不小,一年到头,来此地的江湖侠士、达官显贵可谓是络绎不绝。” “为啥呀?” “因为这村落住了一位行事低调的神医,”凤广盈摸了摸下巴处黑黢黢的长鬍子,啜了一口冷茶,继续瞎编道:“这玉无忧突破武林名士的围剿之后,也是负了重伤。” “那他肯定是冲着神医去的。” 凤广盈:“是,也不是。” “哎呦,凤先生,你可别卖关子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凤广盈:“他的确是去找神医,但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一个五岁的孩童,是玉无忧的徒弟,玉干坤。” “凤先生,前日听你说,这玉无忧样貌甚是俊美,连外藩公主也曾对他一见倾心,这么说,这玉无忧姓玉,玉干坤也姓玉,难不成这玉干坤是玉无忧和外藩公主的私生子?” 凤广盈闻言,哂笑,“非也,” “诸位有所不知,只要是玉邪教教主,都姓玉。” “哦——”众人恍然大悟,有人问到,“所以不论是玉无忧,还是玉干坤,都仅为江湖称号,凤先生,对吧?” “正是。”凤广盈摸着鬍子点点头,“二十五年前玉无忧在苍釉山大开杀戒后莫名失踪,柳圣羽带领江湖六派前往东邪教进行围剿,除了四位护法逃脱,包括八位长老,六位长使在内的教徒皆被降服,煊赫一时的东邪教被彻底清除。” “那不是还有四位护法吗?”有人道,“我一个大老粗都知道,斩草要除根吶!” “这位兄弟好见识。为了避免东邪教死灰復燃,柳圣羽当即派出三千崑山弟子四处搜寻玉无忧与四位护法下落,奈何天高地迥,玉无忧也狡猾,苦寻无获,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这江湖趋于平稳,久无大事,这事也就慢慢搁置了。” “玉无忧之前不是去寻了那神医吗?怎么不去问问他玉无忧的去处?” “哎呀,老兄有所不知,这神医是个怪性子,一日说的话用巴掌都数得过来,言简意不赅,翻白眼冷嘲热讽的本事都快比上那赛神仙的医术了,人活在世,谁没几个病痛,得罪谁也不能得罪神医吶不是?” 凤广盈说罢,清了清嗓子,“行了行了,诸位别打岔了,今日我要说的,就是那捲土重来的东邪教,还有那长大成人的玉干坤。” …… 元羽舟隐匿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看了一眼台前口沫翻飞的凤广盈,正欲出去,却被叫住,“那位后生,对,就是你,看你模样怪俊俏的,如何这般没礼貌?” “你说我?”一道清和好听的男声自人群中传出。 凤先生哼了一声,“我方才见你睨了我一眼。” 元羽舟闻言,淡笑,而后道,“先生误会了,我自幼患有眼疾,一丈外皆视物不明,先生想必是误会了。” 凤广盈啧了一声,“翻白眼和看不清分明是两回事,你这后生,可真会颠倒主次,忒不讲礼也就算了,长辈苦口婆心教导你还要搬弄藉口。” 元羽舟眼睛眯了眯,“先生不吝赐教,我心中甚是感激,惜身有要事,不能久留。” 凤广盈看着元羽舟远去的背影,正欲开口,眼尖地看到二楼两个藏刀密卫盯着自己,面色不善,顿时如吞羊肉一样把脏话塞进肚子里。 及金乌西沉,暮火黄昏。华灯初上,圆月攀天。 元羽舟略有倦意,推开藏书阁的檀木雕花门,才知看书晚了时辰,正好阿南来唤他用晚膳。看了看月色,眼里倦意一扫而光,“不了,来不及了,我得出去一趟。” 第3页 阿南顿时如遭雷击,“公公公……子,你要出去?” 这个时辰,一个年轻男子,不用晚膳,乘月而出,能去哪儿?终于露出真面目了?阿南心里暗搓搓地想,这事要不要禀明上去? 翠羽楼歌舞正兴,人流络绎不绝,明灯招招,笙箫弦管声不绝于耳。早就候在门口的小厮将一身粗布麻衣的元羽舟恭恭敬敬领了进去,惹来不少客人的侧目:这小子穿着简陋,又有小厮引上雅阁,多半是个吃软饭的。 元羽舟也不在乎,大方得如同在自己家一般,任凭各种打量揣测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坦然入了四楼雅间。 对座的是一个淡紫色华服的英俊男子,头束玉冠,剑眉星目,见元羽舟坐下了,主动打破沉默:“这段时日,元公子在京都住得还好?” 元羽舟一边点头一边往自己碗里夹菜,“还行啊,有吃有喝有书看,清闲得很。你怎么不吃?” 白祈脸上笑意有些捱不住,“我不饿。” 元羽舟哦了一声,拾玉箸的手微微一顿,“郎中令有话不妨直说。” “今上身罹重病,已多日不朝,太子不学无术,成日寻欢作乐,花天酒地……陛下也曾向我父亲透露些想法,有意废太子……” 元羽舟缓缓抬头,眼尾微微上挑的狐狸眼带着几分试探和狡黠,状似无意道,“除了太子不还有十三个皇子吗?他会缺儿子?” 白祈忽然笑了,“不缺,但是多一个也不会嫌多。” 元羽舟轻笑一声,轻轻晃着杯中酒浪,“宫里那么多皇子,你不去拉拢,费尽千方百计找来我这么个山野村夫,何苦呢?” 白祈:“那群只能依靠山成事的草包怎及元公子半分聪慧?” 元羽舟眼眸微微敛起,像极了一只慵懒的狐狸,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听闻今上病重以来,不进汤药,反倒倚赖起修身问道?” 白祈见他主动起来,心中大喜,亲自给斟了酒,低声道,“那个位置上的,有哪个不怕死?当了好几年药沫罐子也不见半分好转,来了个有名的江湖名士,可不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前两日圣谕刚下吏部,今上正准备拟定国师。” “不知那未来国师是武林哪个派的?” “江湖第一大派,崑山派,还是师叔辈的人物。”白祈道。 “都说行走江湖的人讲忠肝仁义、侠骨豪情,最看不起入仕之人了,怎么,他还会跑来当朝廷国师?”元羽舟眸光微闪。 白祈不以为意,笑道:“东邪教死灰復燃。” 元羽舟:“有意思。这崑山派是想藉助朝廷的力量再次清扫东邪教。” “各取所需罢了,元公子对江湖之事很感兴趣?” 元羽舟不答反问:“朝廷里谁人负责此事?” “纳兰将军,也就是太子的舅舅。” 元羽舟淡笑,“今上既然有意废太子,你我何不为陛下分忧?” 白祈:“你准备插手此事?” “这是个好机会。” 白祈沉思片刻,“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元羽舟夹了块酸笋放到碗里,却并不吃,“我这不是正准备殿试吗?” ☆、既见故人 从翠羽楼退了出来,街上行人已经散去大半。 由于喝了酒的缘故,元羽舟双颊微红,眼神愈发不好使。 方才下楼时,要不是有伙计搀扶着,保不准要栽跟头。起初那伙计还要扶着元羽舟下石阶,却被元羽舟推开,毫无形象地打了个酒嗝,在满堂酒客鄙视的目光下走出了翠羽楼。 夜凉如水,灯火阑珊。 翠羽楼不远处的糕点小铺青砖地上,有两道颀长的影子。 “教主,需要我出手吗?”辰云笑嘻嘻看着不远处的男子,“还长得挺秀气。” “不必。” 青砖地上忽然少了一道影子。 从翠羽楼到万书坊,隔了绕五条街,玉干坤猜想元羽舟会抄近巷回去。果不其然,只见这人仅出了这条藉口,便朝左拐,进了一条小巷。 玉干坤毫不犹豫跟了上去。 京中高手如云,不到万不得已,他绝然不会动用内力暴露自己。而且,这元羽舟绝非常人——光是解决暗处那两个武艺高强的密卫,就花了好些时间。 况且他有伤在身,行事更应低调。 巷末拐弯的死角,玉干坤很轻易制住这个半醉的男子,借着身高优势,他居高临下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的文弱读书人。 淡淡的酒香在周遭萦绕盘旋。 旮旯处光线昏暗,对于习武之人而言却纤毫可查,不得不说,这人长得好,眉眼如画,肤色细腻,俊秀之余,又偏偏带了那么几分萧然之气。 手上力道不由得放轻了些,玉干坤压低声音道:“听着,我不杀你,你只要……” 他话还没说完,元羽舟忽然动了动,半垂的眼帘忽然拉开,挑眉看了他一眼,明明是醉酒后无意识的一眼,看着空洞,又似有神光内敛,乍明乍暗,轻笑了一声,额头轻轻抵在玉干坤的肩上,唿吸声渐渐绵长。 心底深处有一股难以言状的感觉潜滋暗长,一往无前。玉干坤怔了好一会儿,一时之间也有些不理解自己莫名其妙的情绪,半晌,回过神。 第4页 此故人非彼故人。 --万书坊 “我看我们还是去睡吧,公子做事向来有分寸。”阿南打着哈欠拍了拍门口打盹的阿东,“给公子留个门。” 阿东迷煳地点点头,哐当一声把门拴上,也打了个哈欠,泪眼朦胧回自己房间了。 半刻钟后,一道轻捷的身影翻过了万书坊的高墙,屋檐外室灯火骤暗。 落地声轻如鸿羽,玉干坤登堂入室,轻手轻脚将元羽舟放下,开了窗,点了一盏昏灯,找了张椅子在不显眼的角落处坐下。 他轻阖双眼独坐片刻,本想闭目养神,倏地睁开眼,不知为何,难以集中精力,思来也不差这一时,便起身来到榻前。 元羽舟的睡相极好,不打鼾,不磨牙,不讲梦话,睫羽轻颤,白皙光洁的脸上带着几分晕红,估摸是喝酒上脸了。 玉干坤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又在屋子四周转了一圈,发现这个人真是爱看书,不仅小几上摆着一摞书,屏风架子上也靠着几本,甚至还在床边发现一角泛黄的书卷。估计是看到哪搁到哪,也来不及收拾。也不全然是圣贤书,他甚至还发现带有插图的民间话本,旁边还有一小包没吃完的酸梅和酥糖点心。 玉干坤想到这人边看书边馋嘴的模样,倒是有几分可趣,及过了约有两个时辰,终于见元羽舟动了动,似有转醒之态,当即走远了些,他脸上不带任何神色,思忖着等元羽舟醒了该如何与他解释自己身份。 元羽舟修长的手揉了揉眉心,半眯着眼,目光落到小几旁那个孑然挺直的背影上,唇角微勾,嗓音有些含煳不清,“来了。” 玉干坤立即回身,上前来几步,既不离得太远,也不走得太近,开门见山,语气生疏而冷漠,“元公子,我来拿回我的东西。” 元羽舟气定神闲,对眼前这个不速之客没有半分害怕,掀开被褥悠悠起身。 玉干坤见他不答话,语气生冷,“江湖人有江湖人的规矩,公子行个方便。” “好说,”元羽舟又多点了两盏明火。 自枕头底下摸出那块白玉,笑道:“昨日与阁下茶棚初遇,虽视物不佳,好歹耳朵还有些管用,捡到了这方产自江南的温玉,下次收好,莫要再丢了。” 元羽舟见他不答话,轻笑一声,将那佩玉放到他手上,“昨日等了老久,都不见你来,还感慨江湖人就是洒脱心宽,这么重要的东西不见了也不及时去寻,刚这样想,今夜你便寻上来了。” 玉干坤:“多谢元公子。” 元羽舟摆摆手,微微笑道,“天色已晚,阁下若是不嫌弃,可在寒舍将就一晚。” “多谢好意。”玉干坤将佩玉收好,又从怀中拿出另一块玉佩,“元公子以后若是有了麻烦,可凭此物去箫鸿楼找一位姓孟的姑娘。” 元羽舟接过。 “后会有……”玉干坤顿了顿,又改口道,“告辞。” 元羽舟淡笑不语。 玉干坤又回身看了元羽舟一眼,但见他神态恣意坦然,波澜不惊。 他恢復了惯有的镇静与冷漠,不再看身后人,越窗而出,绝然消失在夜色中。 京都岁寒,三更声伴随着风声响起,幽幽邈邈,夜风萧凉,拍打着院前树,声动凌乱无章。 元羽舟慢吞吞将窗关上,面无表情将玉佩收进了怀里。 “教主。”辰云如鬼魅般追上玉干坤,“找到柳圣东住所了。” 玉干坤:“部署如何?” 辰云:“城西岩北巷,周围蛰伏了十来个密卫,与今夜跟在元公子身后的两个密卫同出一源,并非武林人士,而是来自大内。” 玉干坤面凉如水:“一刻钟。” 辰云思索片刻,而后道,“是。” 柳圣羽打着正派的名号,视东邪教为大患,不惜折尊与朝廷结盟也要将东邪教连根拔起。 二十五年前旧仇未报,新怨又来。 寂静的小巷,清月隐匿在层云中,除了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别无他声。 辰云一身黑衣,几与夜色融为一体,冷刃将寒光投射在旧墙上,脚下枯枝败叶尚未扫去,残红铺了一地,杀气斑驳。 忽的一阵风声,地上落叶缓缓在低空浮动,辰云跳上轻檐,放肆笑了两声,踢飞脚下一块青砖,破门开窗声登时响起,六个黑衣密卫跳上屋顶,手持长剑,整齐划一,将辰云团团围住。 大内密探精通剑刃之术,二话不说,便提剑直上,招招都藏着锐利十足的杀意,辰云左避右闪,化掉几招致命之式,又仗着轻功绝佳,避开与他们正面交锋,借力偷袭。 岩北巷末几丈见方的空地,玉干坤也已经与柳圣东交上手了。 “真没有想到,继玉无忧后,江湖又出了位不得了的邪才。”柳圣东目如鹰喙,自腰间暗纹繁琐的剑鞘中拔出长剑,如开光宝匣,轻鸣声宛若鸢飞鹤唳,携着潜龙卧蛟破水之势,戛然间开阖出铮铮烈光,“今日我就倚老卖老,讨教一二。” 说打就打,柳圣东冷笑一声,骂了句不识好歹,先挽了个剑花,旋即很快调动内力,眼神一寒,持剑直上。 玉干坤长身直立,便只站在原地,连腰间别的两把弯月刃都没有拔,身如鬼魅,移形而上,竟活生生用内力接下柳圣东的攻势,而后单手一把扼住柳圣东的咽喉,“一刻钟,还真是高抬你了。” 第5页 柳圣东整个人都脱离了地面,最致命的部位被制住,嘴里发不出半点声音,眼中流露的,是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恐惧。 隐匿在暗处的密卫见状,纷纷拔剑,正欲上前救人。 辰云适时赶来,“教主。” 玉干坤一手错刀噼在柳圣东脖颈后,置密卫于不顾,“走。” 辰云捡起地上的古纹长剑,哈哈一笑,“老子不陪你们玩喽。” 元羽舟尚未歇下,便闻得院外一阵轻响,院前风声不止,青梧声动,雕檐有渐次而过的脚步声。 他伸了个懒腰,拿起一本书,兴致寥寥地看了起来,不多时,便闻得脚步声消失了。 又等了一会儿,元羽舟推开窗,便见院前枝叶微微晃动,整齐的脚步声在街角巷陌响动。 天际深蓝苍穹祥和而静谧,乌啼阵阵,顺着寒气,传入耳畔,扰人清梦。 脖颈处泛起一片细小的小疙瘩,他伸手捂了捂领口,眸子低垂。 “教主,”辰云看了一眼身后紧追不捨的密卫,笑嘻嘻问,“方才直接从西北方位出城不就好了,为什么要绕那么大一个弯子?还有,为什么不让我教训教训那群密卫? “别废话,甩开他们。”玉干坤低声道。 辰云依旧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好咧!” ☆、往事如烟 此时,大内东宫,太子寝殿。 “什么!你说国师被东邪教给抓走了!当真?”身着织锦常服的年轻太子忙不迭放下手中的金盏,又将满室歌舞伎驱了下去,“此话当真?” “启禀太子,千真万确。”跪在地上的小厮喘着气,着的市井小民之服,言语却分寸有礼,“奴才瞧得仔细,也听得分明,那玉干坤身怀邪功,国师才刚出手,就被他制住了咽喉,密卫来不及救人,他便御轻功消失了。” 景熹狐疑道:“照你所说,玉干坤武艺这般高强,就没有发现你?” “启禀太子,那玉干坤似乎是赶时间,说什么一刻钟……”小厮道。 景熹忽然笑了,重新躺回逍遥靠上,将门口的带刀侍卫招了进来,吩咐其去将太子少傅请来,又对小厮道,“这事你做得很好,一会儿去领赏,下去吧。” “是。” 灯火通明的大殿上,仅剩两人。 “你怎么看呢?” 伫立在旁的少监景程迟疑片刻,才缓缓开声道:“玉干坤抓走柳圣东,无非是想以此作为谈判筹码。自古来,朝廷与江湖互不干涉,圣上与崑山派,也算坏了这个先例,莫说东邪教,即便是江湖其它小门小派,也会心存不甘。” 景熹哪还有方才半分焦急之态,冷冷道,“性命攸关的大事,父皇只要费一些兵卒就可以继续吊命,也是人之常情。江湖人向来爱说一套做一套,豪言壮语听听就好。任他道义规矩,不还是人吗?” 如今柳圣东被抓走了,崑山派势必会另派高人进宫。 景熹又道:“我那父皇看着虚弱,实则硬朗得很,估计明年这个时候,他都还好好坐着他的龙椅,本宫……一点也不急……” “五皇子近日来频频入宫,似乎很讨陛下欢心,皇后(五皇子生母)最近圣宠颇盛。”景程将自广袖中拿出一份摺子,“这是上月陛下在后宫留宿记录。” 景熹只淡淡扫了一眼,“自懂事以来,我这东宫之位就没踏踏实实坐稳过,你说,我母后怎么就去得那么早呢?我那五弟如何就讨得父皇如此喜爱?为何三弟就这样放任不管?嗯?” 景程料不到景熹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语塞,“殿下……” 景熹瞥了他一眼,旋即笑了笑,“行了,不会安慰人,就别勉强自己了,你这模样,我见了,都要心疼了。” 景程立即跪倒在地:“奴才该死。” 景熹懒懒起身,垂眸看他,忽然伸出手,挑起他的下巴,低声道:“多好的年华…… 可惜了……” 被强制抬头的俊美内侍轻轻阖上双眼,白皙的下巴有些发红,显然是面前人力道重了。 景熹打量片刻,却并不打算松手,“看着怎么也和奴才搭不上边,认错的语气也是毫无诚意……怎么,不敢看我?刚才不还分析得头头是道的吗?” “奴才……不敢……” “是不敢看我,还是不敢不看我?嗯?”景熹手上力道又加重了几分,尾音上挑,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和质问,“还是说,你对本宫赐给你的姓不满意?” 景程依旧闭着眼,嗓音干哑:“……都不敢。” 恰时殿门外传来尴尬的咳嗽声,景熹扭头一看,原来是太子太傅来了,脸上顿时露出如沐春风的笑意,放开了跟前的年轻内侍,站起身来,躬身道:“老师来了。” 景程低着头,缓缓自地上站了起来,行了一礼,要退出去。 “慢着,”景熹并未回头看他,声音却透着不悦,“本宫说过叫你出去吗?” 李少傅又咳了一声,“太子如果还有其他要事,那老夫……” 第6页 “不,学生并无其它要事,”景熹拉着李少傅进内室,又吩咐宫婢沏了茶水,这才言归正传,“深夜将老师叫来,也是挂念父皇龙体,本宫听说,国师被掳了。” 少傅:“老夫也才听到消息,宫里禁军已经开始调动了。” 景熹端起茶,嘆了口气,“要我说说,这国师没了,再请一个就是了,这大半夜的,犯得着搅得满城风雨,本宫曲儿都还没听完……依老师看,本宫该如何做?” 少傅道沉思片刻,才道:“五皇子此时估计已经赶往仁寿殿探望陛下了,太子是否前去?” 景熹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悲戚,“自父皇病重后,这政事本宫是半点也不敢沾,更别提去看望父皇了,就算有五弟那心,本宫也怕被人后嚼舌根啊……” 少傅道:“太子贵为皇储,理当避嫌……既然如此,殿下为何不主动请缨围剿东邪教,一来可以行动堵悠悠之口,二则可以向陛下尽一份孝心。” 景熹一听,恍然大悟,连声称好,“如此甚好!” 两人又谈了一些琐事,景熹才将少傅送走,但见景程犹跪在殿外,便徐徐走了过去,将他扶起来,淡淡道,“本宫觉着,自己倒与那玉干坤有几分相似,即便身居高位,也不为人喜,偌大一个东宫,蛰伏了数不清的他宫细作,皆盼着本宫出纰漏。” “方才我那老师说,本宫若是不便去探望父皇,可以出宫与舅舅讨伐玉干坤……以示孝心,你说,这法子妙不妙?” “……殿下,此举不妥。” “为何?” “现今形势复杂,将军又把持兵符,免不得有心人利用,伪造对殿下不利的谣言……” 景熹忽然笑了起来,“……三弟将你送到这里,竟也捨得?你说这话,也是他授意你的?” 景程闻言,身子不由得颤了一下,微微皱眉,“奴才不懂殿下的话。” “你就别装了……”景熹忽然靠近他。 景程见状,立即朝后退,却被景熹快手快脚制住,语气凉凉,“怎么,被点破了,心虚了?” 景程紧抿双唇,不答。 “会喝酒吗?” “……” “如何?”景熹说完,顺起酒壶直接灌了一大口。 景程尚未反应过来景熹这句话是何意思,倏然腰间一紧,温热的唇便覆了上来,香味醇厚的烈酒就这么渡了过来,撬开了红唇贝齿,没有丝毫温柔和缱绻可言,反而带着铺天盖地的侵略和挑衅。 景程试图推开,却被施以更重的力道,双手被制住,衣袍凌乱,衣带都被挑开。 好一会儿,景熹才放松了力道。 景程脱离掣肘,立即后撤几步。 景熹若无其事朝殿门口看了一眼,笑道,“她走了。” 他指的是躲在在门口偷听的宫娥。 景程涨红着脸,一言不发。 景熹顺手揽起屏风上一件披风,细緻为他系好,轻声道,“今夜,就别走了,与其做个低人一等的内侍,倒不如成为本宫的枕边人,你觉着,如何?” 景程闻言,抬头,正对上景熹那双带着戾气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半分玩笑的意味。 “属相年命犯太岁!大凶!大凶!”元羽舟颇为头疼地揉着太阳穴,无力的躺在床上,感觉整个身子沉重如桥墩,提不起半分劲。 阿东面带同情地关上窗,“夜里风大,公子你还开窗,不着凉才怪呢。” 阿南端着水进来,笑嘻嘻道,“俗话说,太岁当头坐,桃花天上来,公子你这可是要走桃花运了!” 元羽舟艰难地动了动,眉峰蹙起,忽然又展开,哑着声道,“阿南,过来,我有事要交代你。” “公子您说。” 元羽舟将握得发热的玉佩递给她,“你去,箫鸿楼找一个姓孟的女人,把这个给她,至于要如何说……”虚弱地咳嗽了几声,“过来,我告诉你……” 阿南捏着鼻子,用两根手指捻起玉佩,“公子,您就这样说罢,我担心被您传染。” 就在此时,敲门声响起。 阿东挠挠头,“一大早,会是谁?” 待打开院门,看见门口候着的来人,阿东惊讶出声,“凤先生!您怎么来了?今儿不说书吗?” 凤广盈略一沉吟,继而摸着鬍子嘿嘿一笑,“你这后生我看着面熟,在这里当差?” 阿东傻乎乎地笑了笑:“这几日我都去‘风满楼’听您说书呢,我就一打下手的,在这儿伺候一位姓元的公子,将来的状元郎。” “呦,这可了不得,未来的状元郎?是谁啊?”凤广盈一副吃惊不小的模样,伸着脖子往里探,却被阿东拦住,“凤先生,您来这里,有事吗?” “你伺候的这位公子,可是模样儿俊俊,嗓音淳淳,说话却绵里带刺的祖宗?” 阿东皱眉想了一会,补充道:“不仅如此,还是个贪嘴和喜新厌旧的主——不过,你找我家公子干嘛?” 凤广盈呷呷嘴,“他请我来的。” 第7页 阿东闻言,心中有些疑惑:元羽舟竟是如此好客之人?不像啊?况且看着凤先生穿着打扮,怎么看怎么像是元羽舟讨厌那挂,怎会往万书坊邀? 遂道:“我家公子他染了风寒,今日见不了客,凤先生你改日再来吧。”说着便要关门。 “诶诶诶……”凤广盈立马用手抵住门,道:“刚才还夸你这后生来着,怎么这会就飘了呢,我真认识你们公子,昨日他还来风满楼听我说书,不信你自己去问问他。” 阿东:“行吧,就算凤先生你真认识我家公子,可是他今日真病了,现还搁榻上躺着呢,说话都没气,不能见客。” 这凤先生也是个脸皮厚的,听闻,不仅不走,还拼命地往里钻,“有病就得治嘛!可不巧,我来烨城前当过几年江湖郎中,起死回生不能,但是小病小痛还是不在话下的。” 阿东:“当真?” “自然当真,江湖人从来不打诳语,说一便是一,说二便是二!”被夹在两门之间的凤先生道,“不过,你先把门打开,我都快喘不过气了……” “哦,”阿东急忙将门打开,“这不是凤先生你死活要往里钻嘛,也能不怪我……不过我们说好了,你先在外厅候着。” “好说好说。”凤广盈一口应允。 阿东果然让他进了,非常贴心地给沏了茶,随后将凤广盈原话一五一十告知了卧病在床的未来状元郎。 果见元羽舟眉头露出一丝嫌弃,正欲将凤广盈请出去,却又闻元羽舟不怎么爽快地说:“你们两个退下,把他请进来。” 元羽舟眼皮浅浅抬了一下,算是礼数。 “倒是没想到在京城见着你了,把手拿出来,我探探脉。” 元羽舟倒也配合,将手伸了出来。凤广盈于榻前蹲下身子,左手搭上元羽舟的手腕,号起脉来。 约摸半盏茶时间,凤广盈撤回手,道,“脉象还算平稳。” 元羽舟漫不经心地收回手,“自然无碍。” “我问你,跟在你暗处保护你的密卫,可是出自大内?”凤广盈倒是直言不讳,一点也不拐弯子。 “你如何得知那是保护我的?”元羽舟反问道。 不等凤广盈回答,元羽舟又道,“崑山派与朝廷合作,背里不知为多少门派眼红与不齿,要我说,柳圣羽这步棋行得实在是错。” “你这小瓜娃子懂什么!毛都没长齐就来指点江湖的事,这话最好别被别人听见,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几年没见,你这性子倒是变了不少……话说,你打算入仕了?” 元羽舟见他不动声色绕开话题,便道:“对啊,反正也无所事事,不如入朝混个官噹噹,为百姓做点事,积些阴德。” “你说你这……”凤广盈嘆了口气,“入仕也好,布衣生活清寒遭罪,你寻着点正事做做倒也无可厚非,不过,朝廷出兵讨伐东邪教一事,你可千万别趟这趟浑水。” “那是自然,师父,那玉干坤真有那么厉害?” 凤广盈一听见“师父”二字,两只眼睛顿时笑得眯成两条缝,顺口接道,“是啊,比玉无忧年轻时还要厉害,是当世不二的习武奇才……都说是药三分毒,练功亦是如此,越是高深的秘典越需要深厚的内力,这玉干坤也不过及冠之年,内力便高到出神入化的地步,怕是修炼不正之法,有损后福……不对,你小子套我话呢?!” 元羽舟:“你与玉无忧是故交?” 凤广盈向来不与他同他谈及江湖之事,闻言又要发作,却闻元羽舟道,“我头疼,你别说了。” 凤广盈嘆息一声,这才松口,缓缓道:“我并非玉无忧故人,而是与长寻出于同一师门。” ☆、二十五年前 ————二十五年前———— 崑山。 “先生,我父亲伤势如何?” 这位年轻的崑山派少掌门,说完这话,忽然就红了眼眶。 一身白衣的长寻见状倒是一愣,顺手接过凤广盈递过来的方巾,继而安慰道,“少掌门不必担心,令尊伤势虽重,倒也不至于伤及性命。” “果真?”柳圣羽忙问。 长寻微微一笑,秀美白皙的脸上带着清和的笑意,“正是。” 柳圣羽这才舒下一口气,有些不知所措地跟着笑了笑,“那、那、就有劳先生了。” 长寻朝凤广盈道:“师兄,你去将我纸笔拿来。” 待凤广盈将纸笔拿来,长寻便提笔写了药方,“少掌门,收好。” 柳圣羽应声双手去接,言语恳切,“先生大恩,无以为报,父亲伤势痊癒前,但求先生姑且长留住崑山,等父亲好了,我崑山派一定好好报答先生。” 凤广盈心中颇有微词,虽说这柳圣羽言辞恳求居多,但若是长寻不应,这崑山派怕也是不会放人。 本还想着离开忘忧谷来崑山派过过场子,趁着回去途中好好耍耍,倒是没想到中途竟然会出这一茬子。凤广盈心中不谓不恼火。但恼火归恼火,身为忘忧谷大弟子,虽然是个不学无术的浪人,礼数还是要有的。 第8页 崑山派是江湖第一大派,即便无意结好,也不能轻易得罪。 “好。” 不出所料,长寻应下。 不多时,长寻便领着凤广盈退下了。 柳圣羽朝柳圣鸢道,“小妹,天色不早了,你也早些去歇着吧。小妹……小妹……” 柳圣鸢忽地抬起头,水灵灵的眼睛闪过一丝慌乱,双颊微红,轻声应道,“兄长,你叫我?” “想什么呢?”柳圣羽朝她脑门轻轻弹了一下,笑道,“快去休息罢。” “是。”柳圣鸢看了一眼卧病在床的崑山掌门,“那兄长也早些歇息。” “对了,”柳圣羽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听说长寻先生喜静,既要长住,明日你去东篱院挑个安静的地,不要怠慢了。” 柳圣鸢脸上红晕更甚,幸借着橘色的融融灯火,柳圣羽并未察觉,“是,兄长。” “这崑山派可真是不厚道,早知道我就不来了。”凤广盈连蹦带跳走在长寻前面,“长寻,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了。” 长寻淡笑不语。 凤广盈无趣地摇摇头,嘆了口气,“得了,不和你这闷葫芦讲了,我去后山逛逛。”凤广盈说罢,越出小廊,消失在夜色中。 长寻穿过小廊,行至阆苑园,假山石前有一大簇白芍药姿态研丽,开得极好。 “花卉虽美,却隐喻离别之意。” 长寻脚步微微一顿,循着声源望去,却不见其人。 “神仙,这儿呢。”那方假山高处忽然探出一个模煳身子,因着夜色,瞧不仔细面容,“死了没?” 长寻淡淡道:“未曾。” 却不再理会那人,继续往前走。 那人却不依不饶,忽然又出现在墙头上,“你救了他?” “是。” “你救了他也没用,我还是要杀他的。”那人笑嘻嘻道。 “自便。” “你怎么不问我是谁?” 长寻却再也不答了,进了一扇拱门,从中庭穿过,径直回了房。 睡不到三更,便被唤醒。 柳圣羽焦急的声音在响起,“无意扰先生清眠,只是父亲忽咳黑血……” 长寻拢了外衣,“少掌门稍安勿躁,长寻即刻便来。” 柳圣羽语气中略带歉意:“劳烦先生……” 转眼忙活到五更,长寻总算是将崑山掌门从鬼门关救下了。 两人入了里室,长寻便将今日于阆苑园的事说了一遍,末了,还加了一句,“他给掌门人种的是大漠奇毒,毒虽已解,但劳身甚重,这几日受不得折腾。” 柳圣羽已是咬牙切齿,双眼通红:“肯定是玉无忧!”顿了顿,又道,“先生,那玉无忧心性残忍,喜怒无常……实不相瞒,我崑山虽然被誉为武林第一派,却也是拿他没辙……你与另一位先生,还是搬来言卿的院子住好。” 言卿是柳圣羽的字。 长寻:“多谢少掌门好意,不必了。” 柳圣羽还要说什么,长寻却微微一笑,秀丽的眸子微阖,已然一副困意。 “那我送先生回去。” “不必。” 柳圣羽欲言又止,却也只得作罢。 “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那人再次出现在墙头。 长寻停下脚步:“杀业太重,难得善终。” “这话功德寺的老秃驴也对我说过,你猜他最后怎么样了?” “……” “死了,我杀的。” “……” “别担心,我不杀你。” “……” “你叫什么名字?” “……” 玉无忧嘻嘻笑道:“你不告诉我,我就去问崑山少掌门去。” “……长寻。” 墙头黑影一闪,玉无忧忽然不见了踪影。 中庭墙头那一片虞美人在夜风中轻轻摇晃。 “长寻,你怎么不多吃点?”凤广盈往自己碗里倒满了酒,诧异于长寻的食量。 长寻摇摇头,“饱了。” 凤广盈啧了一声,“你这食量,后山那噬食人血的山鹰都比你吃得多……” 长寻:“山鹰?” “对呀,”凤广盈满脸悲愤,“前些日在后山耍不小心把胳膊划了,留了些血,好傢伙,引来十来只山鹰……对了,我约了一个小师弟切磋剑术,顺便下山一趟,估计要晚些回来。” 午膳过后,长寻又去查看了一番崑山派掌门的伤势,顺带拒绝了柳圣鸢送来的糕点,小憩了片刻,便被敲门声吵醒了。 门吱呀一声打开,门口站了一个青衣崑山弟子,面带笑意,“用膳了吗?” 话毕也不等长寻回答,已经登堂入室,顺带关上门,四处打量,“还算宽敞。” 将一袋黄油纸包放在桌上,玉无忧轻笑道,“这不是你在崑山没吃好,我给你下山买了好东西。” 第9页 他这样说着,忽然凑过去,很自然地牵起长寻的手,力道却不小,“你这手可真是好看……救过的人有我杀过的人多吗?咦?你怎么不生气,莫非是真的对我有意思……” 长寻淡淡一笑:“阁下多虑。” 玉无忧笑嘻嘻道:“都怪你昨夜对我一笑留情,现今翻脸不认人,我玉无忧可不依。” 长寻闻言,微微一愣,旋即淡淡道:“你看错了。” “我怎么会有错?”玉无忧俊美的眼里满是柔情,看向长寻,一字一句道:“我从来都不会错。” “先生,”外室传来崑山弟子敲门声,“少掌门说,先生若是得空,可否往藏书阁?” 玉无忧依旧笑眯眯看着他。 “劳烦为我转告少掌门,今日不便。” “是。” 玉无忧问:“你怎么不去?” “……” “回答我。” 长寻慢吞吞自玉无忧手中抽出自己的手,转身去整理小几上的几本典籍,仿佛老神在在坐在外室那个人不存在一般。 玉无忧好整以暇,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打量着眼前的白衣男子,“忘忧谷还真是钟灵毓秀,得空了得去领略领略。” 长寻端了一杯清茶放在玉无忧桌前,坦言道:“忘忧谷少留外人,怕是不欢迎阁下。” “还没去就给人下逐客令呢?”玉无忧脸上笑意倏地消失,一把攥住长寻手腕,仅有两人的外室很安静,静的可以听见手腕骨裂的声音,“我这个人呢,有些偏执,别人越是不看好我做的事,我就偏爱去做。” 长寻脸色有些苍白,面上神态却依旧泰然。 倒是玉无忧难得愣了一下,又恢復了笑意,主动放开了长寻,语气异常轻快,“不好意思,一时激动,弄疼你了。”说着目光便朝长寻手腕望去,只见那皮肉青紫一片。 长寻默默收回手,“崑山的新茶,可克心浮气躁,阁下肝火旺,不妨多饮一些。” 玉无忧依言坐下,又朝长寻的手望了一眼,心里实在是再清楚不过:长寻这手,即便不残,也是要废了。 这长寻如此淡然,是不知,还是无谓。 浅绿色的茶水泡在瓷白杯子里,看上去还真有那么回事,玉无忧笑了笑,果然喝了一口,“好茶,是我喝过最香的茶。” 其实他总共也就喝过这一次茶。 他话一说完,便见长寻垂下眼帘,身子朝前栽去,玉无忧笑着将他拉近怀里,轻笑一声,“用迷药,你还嫩着呢。” 已而夕阳沉山。 长寻一睁眼,便见玉无忧倚在床前,眉眼都是笑意,见他醒了,立马起身去倒了杯水递给他,“没毒的。” 手腕已经被包扎好,虽然还有几分痛意,却并不尖锐。长寻不动声色接过水,浅浅沾了一下唇,“多谢。” “不客气。”玉无忧笑得开心,接过长寻手中的杯子,将剩下的水喝了,“你睡着的时候,我看着你很久,还是头一回发现这么好看的人。” “我看上你了,你跟我回东邪教吧,我给你做教主夫人,你以后就不用给别人治病了,又或者我杀人,你救人,也是天生一对。” 长寻摇摇头:“承蒙好意,可惜无福消受。” “我说有就有。”玉无忧语气有些莫测,“你昨夜不是说我杀业深重么?那你帮我修修福因……” 这样说着,便撤了杯子,带着薄茧的手轻轻抚上长寻白皙俊秀的脸颊。 “……为何不躲?” 长寻淡淡一笑,“我躲,你也不会撤手。” “也是。”玉无忧指腹拂过如画的眉眼,嘴角微挑,“……这是不是可以说明,其实你并不讨厌我?” 长寻不答反问:“你心中既然有数,又何必问出口。” 玉无忧笑得更开心了,整个身子都凑了过去,张邪殷红的唇停留在长寻鬓前,低声道,“‘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吻了吻长寻的耳根,“那这样,是修了几年?” 房里光线暗淡,杏红色的夕光隔着薄薄的窗户纸透了进来。 “我只治病,不算命。”长寻微微侧过脸,嗓音温润如玉,兴许是刚睡醒,还带着几分温柔的慵懒。 玉无忧看着他半隐在黑暗半露在稀薄暮色的脸,那双眸子平静温和,波澜无惊,似乎还带着几分俊逸淡漠的萧然之态,看上去真是出尘极了,美好得令人忍不住……想要去打破…… 他静静打量好半晌,无声地笑了,低声道,“……你这样,我可真是有些喜欢了。” “长寻!长寻!长……长寻!” 凤广盈从来不与长寻客气,一边喊着,一边便推门而入。他大着舌头进了里室,闻见一股浓重的药味,酒意顿时醒了几分,见长寻正坐在榻前,用白色布条缠着手腕。 “怎么了?”凤广盈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抓起长寻的手肘,翻来覆去查看。 长寻笑带无奈,“不小心磕的。” 第10页 手腕这个位置,真的是连藉口都不好找。 凤广盈显然不信,加之饮了酒,音调也高了不少:“是不是那柳圣羽欺负你了?老子现在就去教训他……”说罢,就要起身的架势。 长寻:“不是少掌门。” 凤广盈皱眉:“那是谁?” 长寻浅浅一笑,答非所问:“小伤罢了,不必挂心。” 他半侧着身子,俯身点了两盏明灯,又走到窗口,将半敞开的窗户关上。 凤广盈忽觉有些气闷,遂道,“得了,你这闷葫芦不说,我也不勉强,若真有人敢欺负你,一定要告诉师兄,师兄给你揍他……” 长寻淡笑,“师兄今日去过的地方,有些多。” 被戳破了行踪,凤广盈便心虚起来,嘴里含煳说了几句是人都听不懂的话,嘿嘿笑了几声,便离开了。 凤广盈与长寻住的院落因经过柳圣羽特意嘱咐,少有人走动,半醉的凤广盈一路飞奔出院落,刚出了中庭圆拱门,就撞了人。凤广盈酒意顿时醒了一半,连忙扶住柳圣鸢,“失礼失礼……” 柳圣鸢余惊未消,好一会儿才缓下一口气,“凤先生如此匆忙,是要往哪儿去?” 凤广盈笑了笑,“今日犯浑下山喝了些酒,去后山醒酒去。” 柳圣鸢闻言掩面轻笑,“凤先生性子无羁,与长寻公子倒是不同。” 凤广盈嘿嘿一笑,“怎管他叫公子,管我叫先生呢?我啥都不通,也就仗着这师弟狐假虎威了,以后姑娘也唤我一声公子,”顿了顿,又从怀里掏出一小袋酸梅递给柳圣鸢,“山下买的,你们姑娘家应该爱吃。” “多谢……凤公子。” “哈哈,不客气。”凤广盈轻轻咳了一声,“那个,我先走啦。” “公子慢走。” 凤广盈点点头,头也不回离去。 ☆、状元 元羽舟歇了三日,才恢復精神,眼见着殿试的在即,面见圣上总归不能穿得太寒酸,前些日他在西市上和街一家布庄预了一身新衣,正准备今日去取。 然而,他尚未出门,便被不速之客给截住了。 一顶华云轿子停在万书坊门口,也不知候了多久。 在元羽舟打开院门那一刻,白府二千金,白芊婓,秀气小巧的手挑开轿帘,“元公子,还请琴馆一叙。” 元羽舟笑道:“若知今日佳人有约,我就该早些天去将衣裳取来。”于是唤来阿东,交代了几句,便跟随白芊婓去了琴馆。 琴馆,也就是听曲儿的地方,琴师精通各种乐曲,馆子也会供应酒水清茶,是文人雅客们都喜来的闲趣之地。 白芊婓盯着元羽舟打量好半刻,才道,“不知白老三(白祈)可与公子讲过,元公子模样与一位丽人十分相似。” 元羽舟:“羽舟一介布衣,与郎中令交识仅因兴味相投,绝非姑娘口中所说的‘丽人’缘故。” 白芊婓:“元公子这么一说,倒显得我唐突了,敢问公子贵庚?” “二十有四。” “那公子祖籍何处?” “广陵元氏。” “家中有几人,家母可否健在?” 元羽舟双目微敛,浅饮一口,“姑娘再问下去,我怕是要成为相府的倒插门女婿了。” 白芊婓语带歉意,“是小女子冒昧。我这弟弟实在是令人不省心,为了公子着想……也担心此事若有差池,会招致杀身之祸。” “身正不怕影子斜,读书人考取功名无非为了光耀门楣,”元羽舟对上白芊婓的目光,“小生确有几分志气,却没姑娘想得那般野心。” 白芊婓略松一口气,“还望公子记住今日的话。” 元羽舟勾唇一笑,“自然。” “不知公子可会抚琴?”白芊婓又问道。 看来她还是没有死心,元羽舟自顾自为自己斟了半杯酒,悠悠道,“略通琴艺,不过依着祖训,只能为未来的元夫人先抚琴……” “这……” “姑娘别误会,你想听,我也是不同意的……” “……” “茶也喝了,酒也品了,姑娘若是没别的事,”元羽舟自怀中掏出几块碎银子,轻轻搁在桌上,“羽舟就先告辞了。” 元羽舟颇为轻快出了琴馆,余光似乎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便去街边买了些松果和蜜饯,正要付钱,有人抢先一步。 “大哥,糕点也各来一份,包好些。” 街上人流如梭,占了便宜的元羽舟心满意足抱着一大袋糕点和小食与白祈并肩走着,眉眼都是笑意。 白祈的脸色却不太好。因着当今上圣体欠安,殿试被取消了。谕旨也已经下达礼部,由礼部尚书根据考子的文章来评定名次。倒不是说白祈对元羽舟没信心,而是因为礼部尚书与当朝丞相,也就是白祈他爹是故交。 皇储一事,丞相向来都是站在太子那边。 其实这也不算宫闱秘事,今上对亡妃“丽妃”的宠爱,当年可谓羡煞六宫,若是当年七皇子没有被神秘人掳走,而今在太子之位上的人,必然是七皇子。 第11页 子凭母贵,向来是也。 元羽舟倒没有因这个消息影响心情,吹了吹袋子里还冒着热气的炒松子,“不知那位‘丽妃’哪方人士?” “宫里的名册记的是广陵裴氏,我私下查过,她姓柳,名圣鸢,是崑崙派掌门的妹妹。” “如此一来,朝廷出兵助崑山派一事,感情还有裙带关系。”元羽舟笑道,“她居然也是广陵人,搞不好还真是我娘。” 白祈心里捏了把汗,苦笑道,“元公子,血浓于水。” 元羽舟闻言,依旧一如既往点点头,既不在意也不敷衍,“她的广陵裴氏是假,我的广陵元氏可是货真价实。” 白祈还想说些什么,元羽舟又笑道,“郎中令不必说服我,我们要说服的,只有一个陛下。” 白祈闻言,忙不迭应声道,“对,元公子言之有理。” 一转眼过了八日。 其间凤广盈时不时来串门,起初元羽舟还与他客气一番,随着这人来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元羽舟便私下吩咐阿东阿南拒客不接,或是以各种理由推脱与凤广盈见面,气得凤广盈梗着脖子直骂。 这日,元羽舟正兴致勃勃浏览一本奇闻异志录,藏书阁的门突然被人撞开,一大早就着急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不敢去看放榜名单的阿南和阿东脸上皆是止不住的笑意,一把夺过元羽舟手上的书卷一扔,将他往大门口推。 “状元郎出来啦!” “哟!这么俊!” …… …… 元羽舟一愣,却见大门外挤满了人,他眼神不佳,只见虚影攒动,闻得炮声响震,人马喧譁。 有人小跑上前,喜道:“恭喜状元郎!贺喜状元郎!报喜的差役很快就到了,丞相也来!方才在前街!不出一刻钟,就要过来啦!”那言语,比自己中状元还惬意激动。 丞相迎状元郎这样的事,放在往年,也是不曾发生的。 “公子!公子!”阿南伸手在元羽舟面前晃了晃,“高兴傻啦?” 元羽舟犹未曾回过神,修目微敛,双唇微动,似在自言自语。 阿南阿东忙着高兴,也没听清他道了什么,人群深处,却有人在他说完这句话时,微微一怔,目光温柔而炽烈,越过人群,定在那张笑意清浅的脸上,随即,唇角也绽开了笑容。 不到一刻钟,果见朝丞相白薛晟领着大队人马进来。近了才发现,随同丞相来的还有白祈,脸上笑容意味深长。 元羽舟目光飞掠而过,而后朝丞相作一揖,“小生见过丞相……” 这位久经朝政的丞相上了些年纪,双鬓已添银丝,神态也不善和蔼,见元羽舟要行礼,居然略有慌乱地伸手去扶,而后盯着元羽舟仔仔细细审视了一番,直到白祈小声在一旁喊他,才微微显了笑意,连道三声好,“果然人中龙凤,好,好,后生可畏……” 差役将大红状元服、纱帽、皂色勾金丝登云靴等齐齐送上前,元羽舟只拿过那双登云靴,三两下将金丝抽掉,背过身,迅速换上,而后穿过人群,便一跃上马。 人群里“嚯”地一阵惊嘆,显然是被状元郎的行为惊到了。 马上人俊美神雅,黑亮的眸子笑意清浅,“我这人散漫惯了,不喜繁文缛节,今日喜托龙门,也愿恪守心之所向,绝不醉意潦倒此生。” 言罢,流转垂眸间,眼里便只剩下了温柔,倏然与人群中玉干坤目光四目相对,倏地一瞬,玉干坤也不知怎地,骤然想起了《九歌》那句“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片刻后对方若无其事地移开,却教自个儿心湖搅了个水花乱溅,尚未从方才那一瞥中回神,又见元羽舟于人群中渐渐走远,只觉宛若惊鸿一现之幽昙,可遇而不可求。 玉干坤将玉佩收入怀中,心道,“下次吧。” 因着圣体欠安,面圣之日定在翌日,然恩赐却是丝毫未曾懈怠。 圣上钦定状元、榜眼、探花,大赐圣恩,并赠骏骑,宣跨马游街,万民齐颂;又令赏状元黄金万两,布帛千匹,免吏考,授翰林院修撰兼“御前”中书舍人。 一时间,满朝轰动,万书坊门庭若市。 是夜,已过子时,万书坊藏书阁依旧灯火通明,阿东心道今日大好日子,自家公子定是欣喜之余,深夜难眠,便端了点心,往藏书阁送去。 推门而入,元羽舟正在一方明火下提笔写字,神情专注淡漠,俨然不见半分得意风发之态,兴许是他将头髮披散于肩,倒是不见平日那几分善嚯俏皮之态,尤显……尤显……阿东想了好一会儿,都未曾找到合适的词,便放弃了。 于是小声道:“公子,我备了些吃食。” 元羽舟未曾抬头,“搁着。” 阿东将点心在桌旁放置好,一时心生好奇,便凑过脑袋去瞅了几眼元羽舟笔下的字卷。 只见洁白无尘的纸上,立着几行俊秀飘逸的字体: “微尘眼底三千界,锡杖头边四百州。宿水餐风登紫陌,未期何日是回头。” 阿东不解其意,讪讪道:“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元羽舟淡笑不语,又在尾端添了一行小字。 第12页 “细雨骑驴入剑门,昔年长寻未亡人。” 或许,是该回头了。 ☆、鬼方图腾() ————二十五年前———— 算来长寻与凤广盈来崑山已有半月,这半月来,崑山掌门便换了三次药方,针灸通脉不下六次。 夏日天气变化多端,一场骤雨歇后,艷阳重归,中庭那片虞美人香消玉殒,已然狼藉一片,偏有几只青蝶在周围翩跹向舞。 长寻立于廊前,面上肤色几乎与一身白衣同色,青丝未绾,只用皂色布带于中腰扎起,檐下积水未晞,倒映出一轮绝妙的画影。 一身轻衣的凤广盈自杂房推门而出,手上多了把风流摺扇,嚷道,“师弟,我出去一趟。” 长寻道:“师兄要下山?” 凤广盈哈哈一笑,“正是,你要不要跟师兄一起去?” 长寻自然是不去,只教凤广盈代自己买一副黑白棋。崑山掌门内伤将愈,然这半月间那玉无忧又暗暗下了几次轻毒,这掌门现今也余毒未消,为了早些回忘忧谷,他需时不时去查看一番,以免出差池。 及凤广盈离去,不过半盏茶时间,便见一玄衣男子飞身入院,中长发高高竖起,眉心多了一赤色印记,桃花眼似笑非笑,带着几分戾气,正是玉无忧。 “阿寻,许久不见,可想我?”他快步上前,携来一阵血腥味,面上却一副欢喜模样,探手挽起长寻颈间的乌髮,眉宇间有掩不住的煞气。 长寻不动声色朝后退了几步,淡笑道,“教主可是受了伤?” 玉无忧不依不舍又上前来几步,语气委屈,面上却是一副游刃有余之态,“是了,想你想得心都疼了。”一把擢住长寻的手,“三日不见,你倒是瘦了些……” 长寻也不恼,秀目微微向下,落到玉无忧袖口绑带上,那里沾了几滴血。 “别人的,”玉无忧嘻嘻一笑,尾音尽是愉悦,“刚杀的,眼都没闭上,他徒弟哭得不成样子,要为师父报仇,死活不让我走,我就顺便将他徒弟也杀了,这一来,他们师徒两在路上也好做了伴。”说罢,低下头注视了长寻片刻,不见其神色有异,便凑近,缓缓道,“你身上气味可真好闻……” 长寻迎上玉无忧的目光,清艷绝伦的长眸染了一丝笑意,“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 玉无忧笑意不见,终于撤开身子,反问道:“上次还说你只治病不算命,这不是算挺准的嘛?” 长寻道:“我若是说,不帮呢?” “你会帮的,”玉无忧很肯定地说,“崑山掌门能活到今日,当然是你的缘故,说真的,我看着你为一个将死之人忙活来忙活去,忽然就对他小命不感兴趣了,他若是知道,保不准还给你立个活牌位,每日烛火香花伺候呢。” 长寻闻言,笑着摇摇头,“他的死生与我无干。” “呵呵……我知道你不在乎,可是忘忧谷的人在乎呀,连你那个只会自自欺人的大师兄都知道不能得罪崑山派,你又怎会不知?阿寻,你不是自私的人,我看得出来……我都知道……” “那便来罢。” 却见长寻忽然没了笑意,迳自朝屋里走去,步履微微有些急促,玉无忧一愣,转而又喜笑颜开跟着入了室内。 “你生气了?”玉无忧解下衣服,露出满是疤痕的背嵴,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脖子。他裸露的后背上,爬着一片刺青,从琵琶骨位置,一直顺着腰线往下…… 长寻认得这图腾。 祁东贺兰氏。 北朝时期,魏帝赐姓大都督裴文举贺兰,裴文举感帝圣恩,立下祖训,后世子孙皆为贺兰氏,生是西魏人,死为西魏鬼。 倒是想不到这西魏覆灭这么多年,西魏忠臣后裔居然还做着黄粱美梦,落草为民,依旧烈性不死,管他几朝倾覆,也要光復大魏。 想必是玉无忧这样乖戾的性子,不甘为贺兰氏光復大魏的使命所囚禁,与贺兰氏闹翻……投奔了东邪教,还当上了教主…… “好奇么?”玉无忧轻笑了两声,抱怨道,“这玩意背在身上实在是太麻烦了,我早就想把它去掉了……要是给教里那群老头子知道了,又要多杀几个人……” 他倒不是怜悯苍生,只是教里的长老武功不低,杀起来麻烦而已…… 他拾起玉无忧带来的细皮,摸了摸,“这是燕山的?” 玉无忧嘻嘻一笑,“正是。” 燕山秀峨派之所以出名,不是因为别的,正是不传世秘技“移容”,顾名思义,“移容”之术可使人变成另一副样貌,秀峨派掌门人万狐秋,在江湖便有“千面郎君”的称号。 而这细皮,为‘移容’的原料之一,遇水即溶,但若是放在千创露中,便可化为胶状物质,风干后可制成□□。至于如何制作,长寻便不得而知了。 “你杀了万狐秋?” “真聪明,不出多时,秀峨派就要追来崑山了……”玉无忧幽幽道,“我着崑山派弟子的衣裳去的……” 第13页 “……” 玉无忧那日手下留情于崑山山脚将崑山掌门柳如海打成重伤,是算着留半条命换取崑山秘籍《长琴》,却不想东邪教心腹来报,说教中三长老与大长老言前任教主玉衡秋死因蹊跷,擅自动用干坤令,煽动教众情绪,搅得东邪教上下一片乌烟瘴气。 玉无忧这才暂时放弃《长琴》与那心腹回了东邪教,临走时还不忘给柳如海种了‘七日丧命散’。 等他再次回来,却得知这崑山派居然请来了忘忧谷的人。一打听,才知忘忧谷的小弟子长寻,在江湖也是颇有美名,只因行事低调,久不出谷,因此名声不广,但凡见过的人,莫不称道其风姿绝艷,可活死人肉白骨。 刻刀过了火,以轻缓的力道挑起琵琶骨上的一大片青紫色的皮肤,长寻眼睫微颤,神情专注,动作也极为从容而严谨。 玉无忧突然问道,“你手……没事?” 长寻不予作答,又将刻刀于烛台上过了火,往刀身撒上一次白色药沫,玉无忧背嵴顿时一僵,眼神忽然间变得锐利,低声道:“你做什么?” 长寻动作微微一顿,旋即道淡淡,“这关头才反悔,迟了。” 玉无忧反倒是放松下来了,把玩着长寻的一缕青丝,笑眯眯道,“我不怀疑你,怀疑你我也不会来找你了……你头髮也好看,像绸子一样……” 长寻不理他,专心着手下的功夫。这刺青种得甚为严巧,丝丝缕缕都连着人体重要经脉,稍个不小心,便会酿成不可挽回的失误。 榻前放着一壶酒,本是长寻盘算着净刀用的,却被玉无忧一口气全部喝了,这人还得意告诉长寻,一会便会知道这酒用处。 约摸两刻钟,便见玉无忧背上图腾由青紫变为赤褐,仿佛活过来一般,在腰间游走,变化诡谲。 “大漠北鬼方族,圣鸟之血溶于‘剔骨’……” “罢了。”长寻打断玉无忧的话,“我对你的事不感兴趣。” “哦,是吗?”玉无忧眸里笑意不减,眉间那抹印记尤为妖治,依旧轻快道,“我偏是要告诉你呢?” “那我只能让东邪教替我分担这个秘密了。” “唉,你这人……还真是无情啊……” “可是……”他又话锋一转,“……我的身世,想必你也猜到了,你觉得,我会放过你吗?” 长寻淡淡一笑,“你的命在我手上,此刻说这般话,是在威胁我,还是在威胁你自己?” “嘶——”玉无忧倒吸一口冷气,忙声求饶,“轻点,轻点,我错了,求神仙行行好,我可不敢威胁你……谁捨得威胁你呢?” 长寻不与他耍嘴皮子,忙活了一个下午,才将那皮肉整块剥下来,又将细皮捣碎,溶于千创露中,取了一方精巧银勺,往背上涂匀。 天光渐暗,直至乌金西倾,这一切才收了尾,长寻面色泛白,倒不是苍白,而是一种瓷白,将刻刀丢入小钵中,洗净了手,捡起一方巾帕擦干,便下了逐客令,“五日,忌见风沾水。” 玉无忧穿好衣衫,笑着回身,“阿寻,你可是帮了我一个大忙,想要我怎么帮你……你可有讨厌之人,我去帮你杀了他……” 长寻点了两盏灯,慢条斯理收起瓶瓶罐罐,“那你便自行了断罢。” “别这样说,我会伤心的。”玉无忧脸上不见半分伤心之意,伸手揽住长寻腰身,幽幽道,“等你哪时应了嫁我,我整个人都是你的……你……” 玉无忧忽然住了嘴,长寻左手持一柄匕首,正搁在他腰侧位置,声如玉泉,“方才我在你皮肉里放了绝功散,以你内力,不消半个时辰便可逼出,但这之前你若轻举妄动,就等着了残此生罢。” 说罢,不急不缓推开了玉无忧,收起匕首,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两刻钟后,我便会告知崑山少掌门玉无忧在崑山。” 玉无忧不恼反笑,“你还真是令人……” 长寻修眉一挑,“还不走?” 及暮色四合,凤广盈的嚷嚷声便从中庭传来,“长寻……你可真得好好感谢我,我跟你说,为了买你要的这副棋子,哥哥我可真是逛了大半个旬阳城……” 长寻轻裘缓带,推门而出,即便天色昏暗,也看得出他精神不大济,凤广盈虽说是个浪荡子,但也是个粗中有细的浪荡子,当即发觉长寻面色不大对,语气不觉低了几分,“你怎么了?” 长寻却一把拽住凤广盈衣袖,微微摇了摇头,虚弱道,“师兄,快去告诉少掌门,玉无忧在崑山。” 凤广盈大惊,音调不觉又高了几分:“什么!他又来了?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你没事吧?” 长寻挤出一个无力的笑容,“原来这玉无忧出自贺兰一脉,不久前刚杀了燕山掌门人万狐秋,取了燕山的细皮与千创露,要我为他除去背上的鬼方图腾……我趁机在他身上种了绝功散,”顿了顿,慢吞吞道:“现时想必已经恢復了。” 第14页 凤广盈低声骂了一句,“绝功散后劲太足,你又不会武功,也没内力,他要做什么依着他便是了,何苦做这个不讨好的英雄?江湖门派之间的恩恩怨怨……这样,你先歇着,我马上就去告诉那柳圣羽。” 凤广盈将长寻安置好后,直奔云清阁,途径丁级(崑山派弟子按入门先后分为甲、乙、丙、丁四等弟子)弟子的住所樊明院,见大门石阶上挤满了各色服饰弟子,多看了两眼,却在人群中看见了柳圣羽。 这架势,是发生何等重事?莫不是得知了玉无忧的消息,凤广盈快步走过去,问道,“少掌门,发生什么事了?” 柳圣羽面色凝重,见凤广盈勉强露出一个生硬的笑容,“实不相瞒,樊明院前些日少了一位弟子,今日在山腰找到了,已经……” 接下来的话不用说,凤广盈也已经猜到了,“少掌门可查出下毒手的是何人?” “除了那玉无忧,又还有何人!?”柳圣羽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这句话。 凤广盈心中一转,便隐去了长寻替玉无忧祛除刺青的那一段,将玉无忧威胁长寻的事说了出来,又告诉柳圣羽那玉无忧中了长寻下的绝功散,此刻估计还未曾走远。 柳圣羽一听,立即询问长寻是否安然无恙,凤广盈顺势做出一副愤然模样,只说无性命之虞,而后下了决心一般,提出要回忘忧谷。 凤广盈也不抱多大指望柳圣羽会应允,毕竟柳如海还昏迷不醒,谁知柳圣羽闻言,片刻犹豫都未曾有,一口应下。 凤广盈见状,当即心下决定燕山掌门人万狐秋的事也不说了。他匆匆忙忙赶了回去,朝长寻道,“好师弟,快收拾一下,明日我们便回忘忧谷去。” 长寻倒是有些意外,“你都对少掌门说了?” 凤广盈嘿嘿一笑,“什么都瞒不过你,燕山和贺兰氏的事我没说。” 长寻却微微摇了摇头,“师兄,来不及。” 凤广盈一头雾水,刚要问明缘由,便听得一阵人声刀剑喧譁,听着声源,估计是从天阶处传来的。 长寻起身,道:“燕山派的人找来了。” “师弟!你往哪去?”凤广盈见他朝中庭走,急忙追上,“我们明天就要回去了,管他秀峨派还是崑山派,与忘忧谷有何干系?” 长寻停下脚步,淡淡道,“玉无忧性子暴虐乖戾,有意挑起江湖争端好坐收渔翁之利,除此之外,据我所知,他还在四处搜寻各派秘籍,”轻轻咳了一声,接声道,“待他东邪教羽翼丰满,忘忧谷就算躲过了这一时,日后也难逃魔爪。” 凤广盈被长寻的话吓了一跳,尴尬地笑了两声,“那个……真这么严重啊,仔细想想好像还真挺有道理的,嗨……你早说嘛,那我们现在……” 长寻:“去天阶。” “那成……” 心里暗暗道,看来以后不能乱耍小聪明,自家师弟天资聪慧,想得事情也必定比自己周全,当即打定主意!在外!一切听师弟的,他负责耍就行了。 ☆、掳走 再说此刻天阶这方情况。 此番秀峨派的人来势汹汹,道有本派弟子见崑山弟子杀了秀峨派掌门人万狐秋,而后又进入燕山密地,夺走了细皮与千创露以及门派秘籍,疾言厉色,态度硬朗,直言特来讨要说法。 柳圣羽尚未从本派小师弟遇害一事中缓过情绪,燕山又来这么一出,终究是年轻气盛,态度也不算和善,于是两派尚未说上几句话,便打了起来。 长寻赶来时,两派之间已经打得不可开交,有不少人身上已经见了血。 凤广盈忙将长寻护在身后,嘴里叨叨:“刀剑无眼,刀剑无眼,师弟,快往后站站……诶诶,别伤着我师弟……” “少掌门,可否听长寻一句!” 长寻声音不小,可惜柳圣羽正忙着与秀峨派赫连锦交手过招,根本没听见。 凤广盈见长寻鬓角已有冷汗渗出,便道,“师弟,我来!” 说罢,朝天大吼一嗓子:“诸位!别打了!你们都被玉无忧耍了!” 这一嗓子出来,还真管用,只见秀峨派那边果然停手了,秀峨派那边一停手,崑山派这边也不好仗着人多势众继续打下去,也住手了。 长寻自凤广盈身后走出来,径直上前,“少掌门,燕山掌门是玉无忧杀的。”然后,简短地将事情的始末朝众人说了一遍。 “燕山来的诸位,方才先生说的话你们也听清楚了,此事到此为止,我崑山派退一步,不计较此事,请回罢。” 赫连锦上前两步,温声道:“敢问这位是?” “忘忧谷道鹤人门下得意小弟子,长寻是也,我呢,道鹤人儿子,长寻他师兄凤广盈。”凤广盈也上前两步,又笑嘻嘻朝柳圣羽道,“少掌门,我呢,是个不爱沾事的主,方才对你说话的有所隐瞒,还请别见外。” 柳圣羽脸上倒无不悦之色,目光却是落在长寻身上,朝长寻行了一揖,“多谢先生为崑山正名,那玉无忧可有伤着先生?” 长寻淡淡一笑,“劳烦挂念,并无大恙。” 第15页 被严重忽略的凤广盈心生不满,正欲开口表达自己被忽视的言论,秀峨派那边忽地传来一声冷笑,“这位长寻公子是崑山派的客人,自然是帮着崑山派说话了,毕竟动动嘴皮子而已,拿不出证据来,就别想轻易煳弄我们。” “我去你大爷!”凤广盈当即骂了出来,“刚才那话哪个嘴碎的讲的,有本事站出来。” “哼,我还怕你不成,”一位紫袍年轻男子当即站了出来,眉宇间皆是羁傲之色,“别想仗着崑山派的江湖地位仗势欺人,这事不给个说法,我秀峨派跟崑山派没完。” 柳圣羽脸上已显怒色,高声道:“长寻先生来我崑山,仅为家父诊伤而已,本派受恩于长寻先生,绝不容忍恩人这般被辱……这位公子可莫要信口雌黄,否则莫怪我柳圣羽可不客气。” “师弟,不得无礼,”赫连锦朝那紫袍男子低声道,继而朝柳圣羽道,“少掌门,今日我等前来并非要与崑山派作对,仅为查明事实,若忘忧谷的先生说的是实情,我等定当面致歉。” 凤广盈不满道:“崑山派今日刚好在山腰发现了一具尸体,正是失踪半月有余的樊明院弟子。” 另有一名樊明院的弟子小声接道:“发现林青时,他仅着中衣,鞋子也未曾寻到……” 赫连锦道:“少掌门可否带我等前去查看一番?” 柳圣羽也是气狠了,闻言冷哼一声,并不配合,道:“我崑山派不欢迎外人,也不是阿猫阿狗都能随便进的!” 柳圣羽有愤懑倒也无可厚非,这段时日来,崑山派一直在出事,先是柳如海被玉无忧打伤,继而又是玉无忧三番两次下毒,今日又发现本派小师弟遇害,他情绪早就悬在临近爆发的状态,这关头,不分青红皂白的秀峨派还出言不善,简直是撞上刀口了。 崑山派的江湖地位如日中天,秀峨派有何资格如此态度来质问? 那紫袍男子却又说话了,“我看崑山派就是做贼心虚,不看也罢,谁知道是不是你们临时伪造的……” 赫连锦微微皱眉,低声呵斥,“金檀,莫要胡言。”他似乎很少生气,连发怒的样子都没有半分震慑力。 气氛已然骤降到冰点,柳圣羽脸上的神色已经不能用难看二字来形容,怒极反笑,“总归是不论如何也说不通了,既然如此,那还多费唇舌作甚?今日就算是你秀峨派想走,我崑山派也不同意!” 齐刷刷的剑光亮起,崑山派的弟子早就心里不爽了。 凤广盈一见这形势十有八九又要打起来,忙推着长寻往回走,长寻却朝他摇摇头,朝秀峨派那方道:“诸位侠士,我有一疑问。” 赫连锦并不想闹事,更不想与崑山派结怨,见长寻开口了,忙道:“先生请问。” 长寻:“敢问贵派密地平日有何人走动?” 赫连锦:“仅为掌门一人而已。” 长寻:“据说是有燕山弟子看见崑山派弟子杀了掌门人而后去密地取了细皮与千创露以及门派秘籍?如何得知?” 金檀冷声道:“自然是暗中跟着去了……” 长寻淡淡一笑,“杀害掌门人的兇手会连身后有人跟踪都不知?” 金檀脸色一变,长寻并不看他,温颜道,“在下并非诋毁贵派,只是担心诸位痛失掌门人求急心切,以至为人所利用,关心则乱,更何况……” “更何况我今日亲自以燕山细皮为玉无忧祛除刺青图腾。” 话一出口,众人皆惊…… 就连赫连锦,脸上也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凤广盈倍感无奈,忙解释道:“我师弟也是被逼无奈,瞪什么瞪,再瞪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柳圣羽则是震惊,怎么也没想到玉无忧居然公然在崑山这般放肆,还迫使长寻为他做这样的事,满是歉意道,“先生,是崑山派拖累了你,此事与你无关。” 又高声道,“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燕山掌门人遇害一事颇为蹊跷,长寻先生不惜损害自己名声来为我崑山正名,日后若是有人藉机找事,就是与我崑山派作对,我柳圣羽绝不姑息。” 金檀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还要说话,却被赫连锦制止,“少掌门海量,今日我等来,并无挑衅之意,敢问这位先生,与玉无忧是否为故识?” 长寻淡淡道:“见过三次,并无深交。” “那玉无忧因何将这等身家性命之事託付先生?”赫连锦又问道。 长寻温言道:“我想,在贵派质问我之前,我应当再多言一句,我在玉无忧身上种了绝功散……毕竟我与他无冤无仇,如此回答,侠士方得满意,对吗?” “这……”赫连锦哑口无言。 长寻垂眸,理了理直裰袖口,“阁下若是将怀疑外人的揣测用在自家师弟上,兴许会离事情的真相更近一些。” “这是何意思?”赫连锦眉峰微蹙。 正当时,却见金檀脸色一变,赫连锦尚未反应过来,长剑已然刺入腹中,金檀脸上带着狰狞的笑容,整张脸忽然间开始扭曲…… 第16页 “……你不是金檀?” “金檀”哈哈一笑,立即飞身而起,越到四丈之外,“我自然不是……参见教主。” 但闻一声轻笑,玉无忧竟然从一大堆崑山弟子中走了出来,俊美的脸上还残留着方才打斗沾上的鲜血,目光落到长寻身上,语气不辨喜怒:“阿寻,你可真是狠心……” 众人脸色大变之际,柳圣羽几乎是当即拔剑,二话不说便朝玉无忧刺去,玉无忧也不避退,旋身避开来世汹汹的剑,出手快如闪电,趁着柳圣羽收剑的空档,右手食指中指夹住剑身,轻轻一折,只闻得一声脆响,竟是那剑断了。 “都说君子如剑,呵呵,你们君子也如剑这般易折吗?嗯?”尾音微微上挑,玉无忧面色一寒,双手成钳,直接顺着另外半截剑欺身而上,柳圣羽见状,当即松手,以足点地,朝后退了一段距离。 这时,其他人也迅速反应过来,要上前捉拿玉无忧,可那玉无忧也甚为狡猾,自然不肯吃人少的亏,只连连避闪,动作也露了疲态,这方更是紧追不捨。 凤广盈见多数人都去追玉无忧了,正要抒发一番感受,却发觉长寻脸色不对,“长寻,你怎么……” “师兄,不对。” 凤广盈不解其意:“什么不对?” 长寻语速加快:“师兄,我们马上离开这里。” “呵呵,迟了。” 话一落音,却见消失在夜色中的玉无忧从天而降,一掌拍开凤广盈,拦腰抱起长寻腾空而去。 凤广盈捂着胸口自地上爬起来,才看见柳圣羽一群人急匆匆赶来,五指成拳,在地上锤了几下,大喊,“迟啦!快去救我宝贝师弟!” 玉无忧抱着长寻行了几里路,便落了地。 “教主!崑山派的人追来了,”那名扮成“金檀”东邪教教徒追了上来,“教主带着这人先走,我来引开他们。” “很好,”玉无忧轻轻一笑,“回去了让你做护法,如何?” “多谢教……”“金檀”脸上笑意尚未盪开,一双毒蛇般的手便已经扼死了他的咽喉,强大的力道令他整个人都完全脱离地面。 “这就是吃里扒外的下场。” “金檀”眼珠子瞪得老圆,像是震惊,又像是不甘,挣扎了片刻,便断了气。 玉无忧面无表情收回手,目光落到长寻身上,抿唇一笑,“如何?”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正从不远处赶来。 长寻有些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嘴唇发白,“你现在放下我,还有几分逃走的可能。” 玉无忧凉凉道:“往我身上种绝功散,还将我的身世公布于众,现在还叫我放了你,阿寻,你当真是煳涂了。”说完,并不等长寻开声,伸手点了他的哑穴和睡穴,直接将他扛肩上,偏开小道,却并不下山,而是从茂林处御轻功上山。 “少掌门,这人有一个人。” 柳圣羽低头一看,却是那“金檀”,探了探鼻息,“已经死了。” “少掌门,前方小路发现脚印。” 柳圣羽道:“一定走不远,追。” “是。” 柳圣羽带着一干人朝山下行了七八里路,但见前方路段有一人影,近了一看,却是那秀峨派的金檀,此刻正躺在地上,昏迷不醒。 柳圣羽查看了一番伤势,原是教人打昏了,并无其他外伤,出于救人心切,便点穴将他唤醒。那金檀幡然转醒,第一句话便是教柳圣羽去追那玉无忧。 柳圣羽对他如何被掉包如何昏迷一事也不敢兴趣,只留下一人照顾金檀便带着其余人往山下赶。 凤广盈在崑山记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惜他那三脚猫功夫实在是丢人现眼,跟去了也是个累赘,加之又被玉无忧来了那么一掌,现今正躺在榻上唉声嘆气。 “凤先生,长寻先生吉人自有天相,少掌门也出去寻了,你别担心。”照顾他的一名小弟子将棕褐色的汤药端来,“先将药喝了。” “不喝……拿走……”凤广盈嘆道,“我那小师弟啊,说他运气好……也的确是,你看他生的那样貌,哪个女子见了不惭愧,那天赋,简直就是一点就通……说他运气不好,也是,自小便没了父母,颠肺流离好些年,才被我爹给捡了……” 小弟子好奇地问:“那长寻先生姓甚?似乎都不听见道他姓的……” 凤广盈:“他没有姓,打小便叫他长寻,这名还是他自个给自个起的……欸,那个燕山来的赫连锦死了没?” 小弟子也对这燕山来的没好感,也直截了当回道:“没死,已经在客房安置好了,还是师叔亲自安置好的。” 凤广盈闻言,低囔一声,“也难怪你们师叔想的周到,不然不被邪教刺死也要死在崑山派。” 小弟子惊声道:“凤先生这话可不对了,虽说那燕山来的可恶至极,但我们崑山派好歹也是名门大派,才不会干这等蛇鼠之事!” 凤广盈敷衍道,“行行行,说来他也怪可怜的,掌门人被杀,自己又被假师弟捅刀子,真师弟还说不定没命了……欸……我师弟也生死未卜啊……” 第17页 想起伤心事的凤广盈又开始唉声嘆气。 不多时,闻得厅外一阵响动,原是柳圣鸢来了。 凤广盈眉梢一挑,赶紧将不正经的模样收了起来,小弟子也赶紧从榻上坐起来,立到一旁。 柳圣鸢款款走来,第一句话便是,“凤公子觉着如何?” 凤广盈道:“无恙,一些小伤,多谢姑娘关心。” 柳圣鸢轻轻颔首,神情有些落寞,语气细声细语,“我已知晓那玉无忧迫害长寻公子一事……那玉无忧还得知长寻公子给他种了绝功散,又将长寻公子掳去,真不知他会如何对待长寻公子。” 凤广盈心道感情你是来我这儿寻共鸣的,在烛下盯了柳圣鸢一会又觉得美人皱眉果然教人心疼,难怪西子心痛也引来文人骚客大肆文笔渲染。 也只好安慰道,“姑娘莫要担心,我那师弟虽然不通武艺,却也天资过人善于谋划,何况那玉无忧若要伤他性命,断然不会在绝功散尚未逼出之时将他带走。” 他这么一说,果然起了作用,只见柳圣鸢眼里亮了亮,“当真?” “当然是真的,姑娘大可放心,长寻一定会寻到法子脱身的。”凤广盈见她站着,便朝一旁的小师弟道,“我说你刚才不还聊的挺带劲的吗?怎么这会姑娘来了,你倒是跟个木头一样,连椅子都不会搬么?木头还能做个樑柱,你看你,除了干站着,还会干啥?” 那小师弟闻言,顿时嘿嘿一笑,忙不迭跑去外室取了把椅子,狗腿道:“师姐,坐。” 柳圣鸢被凤广盈浑话逗笑了,“凤先生可是风趣。” 凤广盈继续侃大山,“哪能不啊?我师弟那个性子,看上去整个人温温和和的,话又少得要命,出门在外,我不学会乐呵乐呵自己岂不是要憋死?姑娘你说对吧?” 柳圣鸢盈盈一笑,“那长寻公子……他……他……”说着说着,脸上便浮起了一片红晕。 凤广盈早看出她心思,笑道,“长寻公子今年二十有三,无妻无妾,无婚约,亦无财无势。” 柳圣鸢不曾想凤广盈这般利索,竟直接将话说了出口,总归是江湖儿女,纵然羞涩,倒也是不惧,财势于她而言,实再是不足为道,便问道:“那他可有心仪的女子?” 凤广盈嘿嘿一笑,“这个……怕是要等他回来姑娘亲自问他才好。” 柳圣鸢听了这句,眉头又皱了起来,像是犯了错般,小声自责道,“长寻公子被恶人掳去,我怎么还存着这样的心思……” 凤广盈忙打住她:“诶诶诶……别这样说,姑娘看上他,是他的福气,年纪轻轻的,别想有的没有。”说完,又朝一旁偷笑的小师弟道,“你说是不是?” 小师弟忙道:“是是是!我们师姐和长寻先生简直就是男才女貌,天作之合,神仙眷侣,般配得不得了。” 这三人在屋内说着,室外又传来一阵响动,随后一位弟子上前来,说是燕山秀峨派的一位贵人想来看看凤广盈的伤势。 凤广盈莫名其妙,没好气道:“我与他们非亲非故,来看我作甚?我还是头一回见寄人篱下还敢自称贵人的,简直脸大如磐……” 话虽如此说,其实倒也不难猜,秀峨派此番前来崑山派实属莽撞,得罪了崑山派不说,还自损八百。 方才天阶上崑山派表现出了对长寻的重视,燕山那边要补救关系,定是要顺藤摸瓜,来凤广盈这里讨几分好感。 柳圣鸢见燕山那边来人了,不愿久留,遂起身道,“天色不晚了,凤公子好生休息,圣鸢先回去了。” 凤广盈笑道:“姑娘慢走。” ☆、崑山令 再说候在外室的那位贵人,原是一位头束玉冠,足穿勾金丝官靴的秀峨派弟子,身量挺拔颀长,面容也甚为俊秀,他恭恭敬敬在外室候了有半会儿,也不见有人来领进去。 恰时那位传话的崑山弟子出来,请他进去。 于是年轻男子跟着那弟子,迳往里去,未曾走几步,便见一面若桃花,体态婀娜的女子自里头出来,男子心神微晃,一时竟有些紧张,待女子自他身畔经过时,不由得道,“敢问姑娘……” 柳圣鸢却只微微仰头,朝他淡淡一笑,客气而生疏,随即快步出了外室,脚步都不曾停顿片刻。 男子又忍不住朝门口望了一眼,问前方弟子,“方才那位姑娘……” “回公子,方才那位是掌门千金。” 男子脸上捎了一丝笑意,若有所思点点头。 凤广盈挑着眼睛打量着眼前这位看上去就财大气粗的男子,“贵姓?” 男子微微一笑,“免贵姓景,单字熠。” 景姓是国姓,上至高官皇族,下至贩卒走夫,都有姓景的,凤广盈一时间倒有些摸不透这男子的身份,便直言道,“哪方人士?” “河北景氏。” 凤广盈:…… 再好好打量男子一番,金钩玉带,眉宇不凡。 凤广盈当即明白,原来是位皇家人士,难怪敢自称贵人,因着又想起秀峨派起初那嚣张的态度,感情是有皇家子嗣在背后撑腰。便笑道,“这位公子有何指教?” 第18页 景熠笑道,“也无大事,师兄遣我来看看凤先生的伤势,今夜秀峨派多有得罪,还望凤先生海量,届时长寻先生回来了,也望凤先生转达歉意。” 凤广盈道:“我这人,怕麻烦,也不愿背担子,有二不代传,一不传情,二不传忏,何况我师弟现今下落不明,景公子难道不觉得,此举有敷衍推卸之嫌么?” 景熠脸上笑意忽地敛了不少,道,“许是我唐突了,那我便等长寻先生回来后再请罪。” 凤广盈立即道:“景公子好走不送。” 景熠转身欲走,忽地又回过身,斟酌了片刻,还是开了口,“恕我冒昧问一句,凤先生与方才那位柳姑娘……” “我与柳姑娘挺好的,方才她还坐那儿与我说了不少。”凤广盈说完,用嘴指了指一旁的椅子。 一直站在一旁一言不发的小弟子马上应道,“正是,方才我们还与师姐聊神仙眷侣来着……” 景熠脸色微变,“那不打扰休息了。” 凤广盈:“小师弟,去送送公子。” “是。” 景熠走到门口,便朝小师弟道:“请留步。” “那公子好走。”小师弟说完,竟然也不等景熠回话,便一熘烟跑进去了。 景熠脸上倒不见不悦之色,微微敛容,回了赫连锦所在的院落。 “师兄,你现在感觉如何?” 赫连锦一见是景熠来了,便挤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原来是师弟回来了……忘忧谷那边如何了?” 景熠:“那位凤先生似乎还对燕山心存芥蒂,崑山派几位师叔倒是和蔼可亲。” 赫连锦闻言,长嘆一声,“那还好……对了,师弟,你可有去看看崑山派掌门人?我听闻他被玉无忧打伤了,已卧榻半月有余。” 景熠摇摇头,“未曾,不过……”话到此处,景熠眸光微闪,缓缓道,“总要见面的。” 赫连锦身受重伤,又担心着自家师弟金檀的下落,也没有听出景熠话中‘要’字有何不妥,嘆道:“金檀至今不知所踪,也怪我煳涂……亏得之前我还那样怀疑他……” 景熠道:“师兄不必自责,若是那东邪教不识好歹,我便恳请父皇派兵去那东邪教要人,就不信那玉无忧还敢猖狂。” “胡话!”赫连锦又好气又好笑道,“你这样的身份来燕山本来便是江湖大忌,再这样大张旗鼓,岂不是要搅得江湖动盪,惹人耻笑?你那几个皇兄也不会善罢甘休……” 景熠当即赔礼,“师弟心急失言,师兄切莫动气。” 赫连锦皱了皱眉,“外面发生何事?” 景熠道:“我去看看。” 尾音刚落,却见金檀面带泪痕回来,快步上前,跪倒在榻前,“师兄,你没事吧?” 临近子时,无功而返的柳圣羽找上了金檀。他内心不可谓不恼火,且不说秀峨派先前的态度与作为,光是秀峨派将长寻害得被玉无忧掳走便足以令他火冒三丈。 而肇事者,现今却好好躺在崑山派养伤,将那金檀找来问话也没有问出个所以然。一旁的师弟偷偷告诉柳圣羽,这金檀乃是秀峨派掌门人师弟的宝贝儿子,平日里贪玩桀骜,胆小,不学无术,但是很受党派掌门和师兄的疼爱。 柳圣羽也没闲情听这档子事,便送走了一脸委屈的金檀,正想去找师叔们商量对策,正好有师弟来禀报,说是师叔请少掌门云清阁商议大事。 柳圣羽沾了夜露的衣裳都未来得及换,便急匆匆朝云清阁去,待到了云清阁,见五位有辈分的师叔中只来了两位,便问:“怎么只有三师叔和五师叔来?” 三师叔朝柳圣羽道,“言卿,来,坐下。” 柳圣羽直言道:“师叔,长寻先生落入玉无忧之手,只怕是凶多吉少,如今父亲昏迷不醒,言卿特请发布崑山令,前往东邪教救回长寻先生。” 崑山令,即崑山派最高调遣令,为掌门人独有的至高权利,崑山令一旦发布,全派人都必须服从,如若不然,可按派规处置。当然,必须是出了不得了的大事才可以发布崑山令。 柳圣羽话刚说完,却见两位师叔微微皱眉,似有不解。 五师叔慢悠悠道,“言卿,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崑山令乃是我派最高法令,怎可随意推行,说出去都要惹人笑话。” 柳圣羽目露诧异,反问道:“难道两位师叔觉得长寻先生在崑山被玉无忧挟持一事是小事?”说罢,又看向三师叔。 三师叔将头别到一边,不答话,显然是默认了五师叔的话。 柳圣羽只觉得一股寒气自心底冒起,居然有些无措地握了握手中的剑,吶吶道,“师叔,长寻先生于崑山派有恩……他不仅救了父亲,现今还因为崑山派正名而被玉无忧带走,我们怎能做出这等忘恩负义之事?” 五师叔道:“言卿,你先冷静一下,也不是说不救,只是……只是那长寻公子看上去似乎与那玉无忧交情匪浅,江湖险恶,防人之心不可无,你还是太年轻了……” 第19页 哐当一声,柳圣羽手中的剑落地了,他身子似有些不稳,以陌生的目光看着眼前这两位师叔, “我去找父亲!” “言卿!”五长老一拍桌子,茶杯茶水溅了大半,“你已经不小了,别意气用事!行事要对得住崑山派少掌门这个身份!便是掌门师兄醒过来,也同样不会答应的!你就死心吧!” 柳圣羽额角青筋暴起,不为所动,要往外走,才走了两步,便觉自己身体一股内力死死抑制住,寸步难行。 柳圣羽咬着牙挣扎了好一会儿,却丝毫动弹不得,他梗着脖子,喘着粗气,胸口不住起伏,脸上神色满是愤然。 五师叔厉声喝道:“看看你这个样子,哪还有半分崑山少掌门的姿态,一个江湖郎中而已,值得你那么去拼命吗?” “师叔,这难道就是崑山派的待客之道吗?忘恩负义?还是恩将仇报?” “闭嘴!这几日,你给我好好反省反省,长寻一事,你就不要插手了。” 柳圣羽整个身体在不住颤抖,闭口不言,双眼却红得可怕。 长寻转醒,周遭昏暗,石壁峭生,玉无忧坐于几尺之外,几乎是长寻睁眼那一剎那,便从原来的闭目养神恢復了似笑非笑的神情,懒懒道,“醒了?” 长寻笑道,“对我,你还需点穴?” 玉无忧也笑了,于是手指微微动了动,隔空为他解了穴。 长寻慢条斯理坐了起来,还不忘整理衣着,玉无忧见状,笑嘻嘻道,“这儿没外人,你便是是脱了也无妨,难不成还怕我对你行不轨之事?” 长寻也不恼,只端端坐着,仔细打量着四周景致。 玉无忧嗤笑一声,“阿寻,你与其想着如何逃跑,倒不如想想如何讨好我,保不准我心情好了,就放你回去了。” 长寻道:“你趁早死心罢,崑山的人不会将《长琴》交与你。” 玉无忧被点破了心思,也不恼,“这可说不准,我看那柳圣羽对你那股着急劲,让他上刀山下火海都怕是不带眨眼的。” 长寻:“少掌门古道热肠,自然是不会恩将仇报。” “可是你往我身上种了绝功散……”玉无忧幽幽道,“我冒着生命危险带你出来,你反倒责怪起我来了。” 长寻淡淡一笑,反问道:“我有说你吗?” 玉无忧笑得愈发开心,“我今儿可算见识了什么叫巧舌如簧,舌灿莲花,行了行了,我说不过你,你说什么都依你。” 长寻:“我要出去。” 玉无忧:“出去作甚?这里你不喜欢么?” 长寻:“解手。” 玉无忧一时竟有些难以置信,幽幽道:“……你还需要解手?” 长寻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你是将绝功散都逼到脑袋了吗?” 玉无忧恢復了笑意,桃花眼弯成两道月牙状,“你跟个神仙似的,谁会往那边想……行,夫君我就陪你去解手。” 长寻不动声色避开了他的靠近,施施然朝断崖边走去。 待离玉无忧有些距离,长寻自长袖拿出一块尖锐碎石,便朝手腕上二寸处割去,鲜血便从手臂上缓缓流了出来。 玉无忧笑眯眯看着长寻背影,“阿寻,好了没?” 长寻不理他,径直朝崖底跳去。 “你不要命了?” 玉无忧脸色一僵,立即飞身跟了下去,好不容易才接住往下坠的长寻,正欲御轻功上崖,却见长寻脸上闪过一丝笑,趁着玉无忧分身乏术之际,抽出玉无忧腰上的短刃,朝自己手上又是一刀。 鲜血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往下坠。 霎时间,疾厉的鹰唳声在山谷迴响,伴着风声,仿佛下一秒,黑夜就要张开血盆大口,将人连皮带骨吞噬掉。 玉无忧就是再傻,也明白长寻的意图了,皮笑肉不笑,“你还真是对自己也不客气。” 长寻失血过多,略有睏倦,轻轻伏靠在玉无忧肩上,低声道,“你还是省些力气罢,不然,你也可以将我留在此处,自己早些逃命,毕竟崑山派的人不多时也要来了。” 玉无忧凑在他耳边轻声道:“这么心疼我,又何苦遭这么一罪?” 长寻微微睁眼:“自多多情可是会要人命的。” “可惜了,若是个会求饶服软的,我还真不稀罕……阿寻,你还是跟我回东邪教吧。” …… 山鹰嗅觉灵敏,已经循着血腥味飞速而来,玉无忧将长寻轻搁在地上,也将自己手中划了道口子,一出手便用内力震死几只当头俯冲而来的山鹰,冷笑一声,“想不到一介名门正派,居然会有血鹰,真是有趣。阿寻,你又是如何得知这后山……” 玉无忧脸色忽然便沉了下来,方才还昏迷在地的长寻,不见了,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伸手往后颈一摸,拔出一根细短的银针,嘴角漾开没有丝毫温度的笑容。 居然还用银针封了自己一半的五感,阿寻,你还真是…… 眼见着血鹰越来越多,玉无忧也不多做纠缠,朝疾驰而来的血鹰又是一掌,随后,飞身攀崖下山去了。 ☆、归来 第20页 四更时分,凤广盈突然惊醒,没来由地,背嵴一阵发寒。 他生性懒惰赖皮,习武天资也不高,可听觉却异于常人——鹰唳。 胸口尚有些隐隐发疼,倒也理会不上了,这位大老粗生平第一次如此谨慎敏感,立马披衣起身,换了一双轻靴,却又不走正道,翻墙了几堵偏墙,往后山去了。 正走在小路间,忽然听得身后一阵脚步声,探身一看,原是崑山派弟子,他们举着火把,也正往前赶,凤广盈一时犹豫着要不要搭个伴一起上山,脚后跟猝不及防被一只手抓住,力道很轻,凤广盈却吓得不轻,当即暴跳而起,就要喊出声来,却见长寻低喘着气,一把将他拉离了小道。 “长寻,你怎么在这?”凤广盈余惊未消,再仔细一看,只见长寻掌心手臂都是血迹,四肢极不正常的姿势扭曲着,显然教人错了骨,衣衫脏乱,膝盖磨破了,凤广盈再次受惊,“长寻,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长寻微微摇头,打了个噤声的手势,费力抬手指了指由远及近的火光。 待那群崑山弟子上山走远后,长寻才将事情始末告诉凤广盈。 “长寻,”凤广盈目光有些复杂,不动声色帮他接好骨,哗啦一声撕下两块布,将血肉模煳的手轻轻包扎,语气竟然有些自责,“我真不敢想……如果我今夜没来,你该怎么办?” 长寻笑了一声:“你若是没来,我可能还要爬一段路,就是不晓得,会不会在半路就被崑山派的人灭口。” “少说瞎话!”凤广盈哼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想趁机勾起我的愧疚心,以便日后替你做那些挡桃花的破事。” 长寻:“师兄要这样想,也没办法了。” “你还会没办法?别说我不信,老头子都不会信!对了,你说那叫血鹰?”凤广盈这才想起正事,皱眉道,“听上去就怪邪门的。” “此事日后再谈,避免节外生枝,现在得离开。”长寻轻笑一声,“只能劳烦师兄背我一程。” 凤广盈长嘆一声,“真是欠你的。” 因着背了个人,武艺不精的凤广盈光明正大的进了门,消息很快便传开了。 柳圣羽赶来时凤广盈也才刚将长寻放下,身上的衣衫未换下,血迹斑驳,向来丰神俊雅的长寻头一次以如此面貌出现在众人视线前,好在他神态一如既往地淡然,丝毫不见狼狈之色,反倒是有几分逍遥隐士的风度。 “先生……这是怎么回事?”柳圣羽两步上前,急着查看长寻的伤势,却被凤广盈阻止,“少掌门……别碰,会感染……” 柳圣羽不懂歧黄之术,也不知凤广盈纯粹看他不爽,只得讪讪收手,“凤先生,崑山派真是对不住你……” 长寻道:“此事皆因玉无忧而起,我现今已无大碍,少掌门不必多虑。” 柳圣羽心中羞愧难当,又不能说出对自己师叔不敬的话,只得道:“先生好好养伤,需要什么只管开口。” 长寻顺着他的话,“好。” 柳圣羽又问道:“凤先生是在何处寻着先生的?” 凤广盈没好气道:“那玉无忧压根没下山,而是朝后山去了。” 柳圣羽面色有些凝重:“秀峨派那金檀明明说玉无忧往山下走的……” 长寻闻言,淡淡道:“玉无忧起初的确是往山下。” 柳圣羽长嘆一口气:“这样也说得通。” 正当时,有弟子急匆匆赶来,长寻当然认得那弟子,正是照顾柳如海的崑山弟子。 “少掌门,掌门人醒了!” 柳圣羽愣了片刻,才露出笑意:“太好了……太好了…… 说罢,朝长寻做一深揖,而后又朝长寻道:“先生大恩,必当谨记。言卿明日再来看望先生。” 长寻:“少掌门慢走。” 柳圣羽喜不自胜离开后,凤广盈脸色倏地就变了,疑神疑鬼跑去外厅将门拴上,低声道:“果然有蹊跷,早不醒,晚不醒,偏偏这关头醒过来。” 长寻左手使着一把小剪刀剪开粘着皮肉的碎布,“师兄,拿一下金疮药。” 凤广盈将金疮药递了过去,“伤口有沙石,你得弄干净些,师兄我粗手粗脚也帮不了你……要不然我找圣鸢来帮你,嘿嘿。” 长寻抬头看了他一眼,“师兄,我是要将你去……” “够了!够了!师弟,我什么都没说……师兄这就去给你准备热水和衣服,一会儿帮你擦擦,看你这身脏的……”凤广盈说完,一熘烟跑了。 好在长寻捱的只是皮外伤(至少看起来如此),加之伤口处理得当,没消几日,便痊癒了一大半。 这些天,柳圣羽几乎是日日都来,甦醒的柳如海却是一面都没有见上。 在柳圣羽的百般挽留下,凤广盈还是喜笑颜开地将贴身物什收拾好了,算着归程将近,长寻连日都拒了柳圣鸢的探视。 这日,凤广盈一边剥着荔枝,一边与长寻对弈,旁敲侧击问道,“咱们真明天回去?” 第21页 长寻举起的手顿住,抬眼看没坐相的凤广盈,“日子不是师兄定的吗?” “不是,”凤广盈舔了舔嘴唇,道,“我是说……你不见见?你被玉无忧那混蛋带走时她可是比师兄我还着急。” 长寻落了一棋,不语。 凤广盈伸长脖子盯着棋盘看了好一会,才落了棋,又道,“我这不是替你着想吗,不是有那么一句诗嘛,叫什么来着,‘当时轻别意中人,山长水远知何处’,师兄这不是怕你后悔吗?我觉着圣鸢挺好的,适合你。” 长寻不为所动,嘴角漾开一个浅浅的笑容,啪嗒一声,落了一子,“师兄,你输了。” “怎么又输了?怎么就输了?”凤广盈悠悠嘆一口气,“成吧,其实我就没赢过。”然后嘿嘿一笑,将剥了皮的荔枝丢进嘴里。 “莫非师兄对柳姑娘有意?” 凤广盈闻言,身子一僵,连果肉带核吞了下去,旋即不自在笑了笑,“也就那样吧。” 是夜,清荷园花香袭人,清风习习。 “姑娘久等了。” 柳圣鸢一袭粉衣,手持一盏明灯,见长寻来了,便盈盈一笑,“不久。”思量片刻,又道,“先生的心意,圣鸢已知晓。” 长寻寒暄的话也不多说,“世人喜好总易为外物所趋导,见着稀罕些的,便觉着是好的,却鲜有人扪心自问和追本溯源稀罕在何处。姑娘所託之人,应是知你、懂你、慕你之人,绝非长寻。” 柳圣鸢低声道,“古人有云‘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情爱之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不瞒先生,那秀峨派的弟子景熠为当朝太子,昨日已向父亲提亲……父亲也答应了,圣鸢今日能与先生在此赏荷,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纵然先生于我无意,也奢望今夜先生能记住圣鸢最好的模样,日后想起,也算无憾。” 徐风渐过,银月当空,湖面起了一层微小的涟漪,映着星光,映着灯火,柳圣鸢的目光,温柔而执着。 “怎样?”凤广盈一见长寻回来,便忍不住问道,一副比自己终身大事还紧张的模样,“说通了?她哭了没?” 长寻:“未曾。” 凤广盈挠了挠头,似有些惋惜,喃喃道,“我还以为她会哭呢。” “师兄,不早了,早些睡罢。” 长寻手执一把摺扇,细细打量,正是前些日凤广盈下山带的那把。 凤广盈见长寻对这玩意起了兴趣,笑道,“那日从杂房找出来的,这崑山派还真是家大业大,我这么个不识货的人都晓得这是个宝贝,你要是喜欢,想那柳圣羽开口要,他定不会吝惜。” 长寻将摺扇轻轻一摇,随意丢在小几上,“不必了。” 凤广盈倒是不客气,从小几上捡起扇子,揣在怀里“你不去要我可要了,嘿嘿。” 翌日清晨,天阶浮云霭霭。 柳圣羽已备好马,准备送长寻下山,长寻依旧是来时那一袭白衣,朝柳圣羽淡淡一笑,“少掌门还请留步。” 柳圣羽道:“天色尚早,我可送先生一程。” 凤广盈巴不得早些离开这崑山,这两人如此也不知要聊到什么时候,便道,“那咱们上马聊,下山路长,我师弟那御马之术简直惨不忍睹,再不走,晌午都到不了半山腰。” 话一落音,却见那赫连锦,金檀以及景熠三人也出来了,燕山掌门人过世,他因受了伤已经在崑山滞留多日,现今稍好了些,也要急着赶回去筹备派中事物,赫连锦面色看上去有些虚弱,却朝长寻等人微微颔首,长寻回以一笑。 景熠目光落到长寻身上,盯了好一会儿,才撤开。 柳圣羽这位东道主却有些不屑,朝长寻道:“先生,上马罢。” 长寻还未动身,便有一名小弟子带着哭腔跑了出来,战战兢兢,脸上神色惊恐万分。 柳圣羽微微皱眉:“怎么了?” “少掌门……掌门人他……他……” “到底怎么了?快说!”柳圣羽声音也有些发颤,强烈的不安感自心底涌边四肢百骸。 长寻微微皱眉。 “遇刺了……”小弟子声音愈发小,听在柳圣羽耳里,宛若晴天霹雳,五雷轰顶。 连凤广盈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算计 一大早,元羽舟便被敲门声吵醒。 “公子,你今日要入宫面圣,快些起来洗漱。” 元羽舟颇为睏倦伸了个懒腰,哑着嗓子道:“这才卯时不到,还早着呢。” “面圣可是大事,公子还不得好好洗漱一番,免得教人笑话。”阿东一边说着,一边将洗脸水放桌上,“昨日的公子威风又神气,在马上的时候,简直跟神仙下凡一样,阿东从来不知公子还可以这样风采……”平日里元羽舟贪吃善变又懒惰的性子太根深蒂固了,一时间竟不晓得他竟然也有如此人模狗样的一面。 元羽舟还未来得及好好梳洗一番,礼部便来人了,只得感嘆一声这当官的实在不易,简直起的比打鸣的公鸡还早,便匆匆收拾了一番入宫了。 第22页 说是面圣,实则就是让皇帝看看形貌,一群人站在在太极殿,低眉顺目,好好让皇帝瞧瞧是圆是扁。退一步说,今上身体欠安,已多时不朝,这次面圣就显得尤为恩赐。 在太极殿中候了将近两刻钟,皇帝终于出现了,由两个内侍搀扶着,从后殿出来。 早在开朝之初,武帝便废除了三跪九拜之礼,除重大祭祀等特殊日子外,臣子一律免跪,当然,内侍宫女除外。元羽舟正要作揖行礼时,却见周围人纷纷下跪,顿时一愣,这一愣,周围人便已经开始行叩拜礼了。 元羽舟回过神后淡淡一笑,躬身行了一记礼。 太监尖利的嗓音传来。 “站着那位,陛下问你叫什么名字?” 元羽舟也不慌,唇角微勾,“启禀陛下,小民姓元,名羽舟。” “是那位年轻的状元郎。”内侍小声对皇帝说道。 “众人都跪了,你为何不跪?是对朕不满吗?” “并非,小民一生只有二跪,上只跪天地,下只跪高堂。何况,据小民所知,我朝臣子除了祭天祭祀外,并无下跪之仪。” 此话一出,满殿皆惊,众人都为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状元郎捏了一把汗:陛下如此厚待于状元郎,没想到这状元郎是个不知好歹的,居然连这样的话都敢说。 大殿内鸦雀无声。 出乎意料地,却听见一阵低沉的笑声,“好一个上跪天地,下跪高堂,那朕问你,你既知我朝臣子不必行叩拜礼,又为何自称小民?” “是臣失言。”元羽舟又从容地行了一礼,就是不跪。 也仅仅半盏茶时间,这次面圣便结束了。 所有人为了这次面圣都苦心孤诣准备了老久,只为了博个好彩头,结果谁也没想到,今日竟然会是以这样的结局告终。再看这位不知好歹的状元郎,倒是面色从容,眉宇间有一股令人无法忽略的贵气,不过,长得也是真的好,难怪陛下不加责怪。 果然,不论男子女子,生得好的人总是容易得到偏爱和纵容。 元羽舟走了没几步,便有内侍追了上来,“状元郎请留步。” 元羽舟笑道:“这位公公有何事?” “状元郎怕是还未用早膳?” “这都被公公知道了,”元羽舟唇角微勾,微微上翘的狐狸眼闪过一丝狡黠,“所以方才面圣才胡言乱语。” “状元郎说笑了,”那内侍笑得满脸褶子,看上去有些假,“陛下请您御花园用早膳。” “只我一人?” 元羽舟面露诧异。 “正是。”内侍言语间皆是恭敬,“状元郎,请吧。” 元羽舟跟着内侍走了一小段路,隐隐见前方有人影走近,元羽舟低声道,“公公,我眼神不好使,请问前方是何人?” “状元郎不必拘谨,只是个奴才罢了。” 元羽舟淡淡哦了一声,笑了笑,两方距离越来越近,当与年轻内侍擦身而过时,元羽舟微微侧头,正好那人也看了一眼元羽舟,脸色倏然变了,元羽舟却从容撇开目光,仿若未察。 待走得远了些,老内侍才道,“方才那位,是太子的人。” 元羽舟居然一下子就听懂了,“哦,太子也尚男风?” 老内侍没想到元羽舟如此上道,急忙呦了一声,装模作样往自己脸上轻轻拍了一下,“瞧我这臭嘴,可真是没谱,净说些有的没的,状元郎别往心里去。” “公公严重了。”元羽舟语气中似有不解,“说来,他与我一位故人长得极为相似,只可惜那位故人家道中落,现已不知去向。” 老内侍一听,悄声道:“这就是了,这位公子本姓陈,是祁东清河县人士,他父亲是个地方官,犯了死罪,本来是要满门抄斩的,还是三皇子暗地里周旋,将他小命儿给保下来了,后来不知怎地又跑到东宫服侍太子去了……” 元羽舟问道:“他父亲犯了何罪?” 老内侍朝四周看了一眼,这才小声道:“谋逆。” “一个小小的县令,放着好好的地方官不当,怎么会跑去造反,这当中是不是有什么冤屈?”老内侍嘿嘿一笑,转移了话题,“这老奴就不知了,状元郎初入仕,这样的话,在老奴面前说说就好,千万不能在陛下面前说,更不可给他人听着了,不然,这一顶帽子扣下来,可真是摘都摘不下。” 元羽舟一副受教的模样,“多谢公公提点。” “不敢当不敢当,应该是老奴盼着着状元郎照顾点才是,您的前途,光明着呢。”老内侍目光从元羽舟脸上扫过,心道,“可真是像啊。” 元羽舟一路跟随老内侍入御花园,行到一处水碧竹深处,水榭一座,有宫娥若干,大理石雕砌的石台上佳果遍布,糕点俱全。 “状元郎若是饿了,不妨先吃着。陛下一会儿就来了。” 老内侍话刚落音,圣上步辇便至,老内侍呦了一声,忙躬身去扶,嘴里还不住道,“陛下,小心点,陛下,慢些,”顿了顿,又朝元羽舟道:“状元郎,你来扶陛下一把。” 步辇周围站满了宫女与内侍,那老内侍却偏偏叫元羽舟去扶。 第23页 元羽舟闻言,只淡淡一笑,“小臣不敢逾越。” 皇帝脸中闪过一丝失望,道:“罢了。” 待皇帝坐下,又遣散了宫人,这方水榭便只剩下了两人。 一身常服的皇帝气色看上去实在不大好,心情却似乎很愉悦,朝元羽舟笑道,“你如何不坐。” 元羽舟这才坐下,嘴角噙着一丝笑,恭声道:“山野村夫,举止无礼,却也知道,陛下不赐座,臣子是万万不能坐的。” 又听闻皇帝呵呵笑了两声,“来烨城可还住得惯?” 元羽舟微微一笑:“尚可,只是陛下赏赐实在太声张了,这两日万书坊门槛都快被踏破了,事了之后,即便微臣想要脱身,也怕是件难事。当然了,陛下的心思微臣倒是可以体谅,只是希望陛下下次擅作主张时,考虑一下微臣的立场。” “舟儿,我……” “陛下,君臣有别。” “也罢。”皇帝说完,收敛了几分笑容,话锋一转,单刀直入,“近日里有不少臣子上谏,反对朕出兵东邪教,朕想听听,状元郎对东邪教一事如何看呢?” 景程方回了东宫,尚未入殿,便闻见景熹懒懒的声音传了出来,“一大早,去哪了?” 景程跪伏在地,“去了内务府领了新茶。” “这倒是稀奇,”景熹一手揉着脖子,另一只手拿着一卷书,双眸半眯,“这种时令居然还有新茶?” “回殿下,是前些日刚从东南州郡进贡来的。” “东南州郡年馑不断,食苦菜、观音土充飢者数不胜数,如何今年便风调雨顺,维持生计之余,还有富余进贡?” 见景程不答,景熹便道:“要本宫说,这老五要想政绩做的讨父皇欢喜也无可厚非,压榨民脂民膏倒真比踏踏实实干些实事来得容易,只是做这等缺德事也难长久……也罢,在他眼中,父皇也活不久了,呵呵。” 东南州郡与皇城相去甚远,早个二十来年还是富庶之地,近十年来土地却愈发贫瘠,收成不佳,为了谋生,许多百姓都与边境的蛮夷之族有私下交易,即便是州官下禁令,也是屡禁不止,弃籍者甚多。早些年皇帝也曾拨银赈济,而成效似乎并不好,久而久之便搁置了。 “睁一眼闭一眼,能得几时好,父皇真是老煳涂了,”景熹沉默好一会儿,又道:“起来罢……以后在这东宫,你就不用跪了,都说多少次了,本宫不喜欢看着你跪。” 景程不敢有议,“谢殿下。” 景熹放下手下那捲书,站起身来,“今日那群榜首考子进宫面圣,你路上可有见着?” 去内务府的道与前庭八竿子打不到一块,景程不知景熹此问所谓何意,却还是答:“未曾。” 景熹:“父皇对这位状元郎甚为喜爱,屡屡破例,又是遣丞相恭迎又是免吏考,还将他提为‘御前中书舍人’……” 景熹见他不言,倒也没生气,而是继续说下去,“都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倒是觉着,这话可能也不大对。” 景程道依旧不敢插话。 景熹兴致看上去很不错,凑过去亲了亲他,“来日本宫当上了天子,也让你做官,好不好?” 说罢,便笑着出了殿外,又去取了鸟食,去庆春苑餵鸟了。 景程长嘆了口气,紧绷的身子放松了些,低头上前收拾景熹随意搁在小几上的书,翻开扉页,却是《佛经》。 庆春苑的鸟也是贪食,往日被景熹餵惯了,不怕生人,有些时候还会站人身上小憩,今日景熹去得迟了些,抢食厉害,竟然将景熹手上啄出了一道口子。 景熹冷笑一声,脸色不见恼,将剩余鸟食一併撒地上,离开了。 “我与雀鸟计较作甚?” 虽已是暮秋,今日的日头却是有些烈,元羽舟拒绝了皇帝的好意,独自一人出了宫,刚从官道转入了民街,又偶遇了一干他不认识的官员。好不容易将那些官员甩了后,回到万书坊,又从阿南口中得知白祈不久前派人来过,宴请元羽舟五日后于翠羽楼饮酒。 元羽舟闻言不禁发笑,“这皇帝,当得可真是窝囊,日日夜夜被臣子、儿子算计,倒也是个可怜之人。” 听得阿南一阵冷汗,“公子……” 元羽舟哦了一声,嘴角噙着一丝笑,“走漏了风声算你的。” 阿南立即捂住嘴,信誓旦旦:“阿南什么也未听见!” ☆、辞行 夜已深,皇城夜灯熄了一大半,自小径放眼望去,影影绰绰迷离一片。 “参见太子。”值夜的内侍慌慌张张跪倒在地。 景熹淡淡道:“本宫只是出来走走,不必多礼,退下罢。” 内侍唯唯诺诺退下后,景熹却换了个方向,朝川渊阁去了。 川渊阁为皇家藏书之地之一,不同于文渊阁、云渊阁,川渊阁只有当今圣上或者经过圣上允可方可进入。正因如此,川渊阁一直都是皇帝的私人书阁。上溯哀帝时期,曾有一位如日中天的权臣,惘顾皇家尊威,常年进出川渊阁,后来那权臣倒台后,川渊阁便成了朝廷上下心照不宣的禁忌,如同九锡之礼般的存在。 第24页 自圣上身体欠安后,这川渊阁便闲置了,总归是没人敢自撞刀口,警戒也不严,门外仅有两名禁卫军把守。 那两名禁卫军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忽然不知怎么地,便双双晕倒了。 门“吱呀”一声,被缓缓推开了,惊醒了书阁里头上了年纪的老太监,老太监老眼昏花,耳力倒是不错,知道是有人进来了,拾起灯走到门口。 “太……太子?您怎么来了?”老太监又朝门外张望了一眼,见两名禁卫军四仰八叉倒在地上,顿时也猜到了几分。 老太监浑浊的双眼盯着景熹看了好一会儿,忽然道:“你不是太子。” 这位太子答非所问,“劳烦公公为我找一物。” “何物?”元羽舟以狐疑的目光打量着阿东手上的檀木盒,“谁送来的?”这些日往万书坊送礼的人数不胜数,无功不受禄,拿人手短,元羽舟对此一概避之不及,恨不得将门槛砌个几丈高才好。 阿东道:“一大早就在门口隔着呢,不知道是谁送来的,我打开看了,是一封信。” 元羽舟接过檀木盒,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也就普通盒子,不是甚名贵玩意,大抵是送信人觉着夜露太重,怕湿了信,才用木盒来装。于是便取了信,信封上书“元羽舟”三字,拆开,是一块玉佩。 阿东眼巴巴看着,好奇道:“公子,莫不是故人?” 元羽舟瞥了他一眼,阿东立马闭嘴,“我去做饭了。” 元羽舟叫住他,“一会儿你去西市瞧瞧新出的糕点,买些回来,还有老陶记收的旧话本,有新的也给我带两本回来。”交代完,他自己换了身衣裳,便出门了。 比起其他风月场所,箫鸿楼饮酒作乐外,姑娘家们多半卖艺不卖身,才貌双全者居多,若是姑娘们碰上钟情的,也不会含羞带怯欲拒还迎,一切都是水到渠成,你情我愿。 来烨城两月余,箫鸿楼也就来过一次,今日这次。 此处老闆娘名叫陶篱,当然是艺名,据说是喜爱大诗人陶渊明,摘了那句“採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中篱一字,自称红尘隐客。 元羽舟运气不错,刚进门便撞见了这位隐客,不等她开口,便微微一笑,“我找孟姑娘。” “孟姑娘今日不会客,公子可以改日再来。”陶篱语气清淡,却并不显疏离,与风月场所那些老鸨龟公确实有着极大差别。 元羽舟自腰间拿出一枚玉牌,道:“说来我也不是寻孟姑娘,劳烦老闆娘与玉公子说一声,我有话要与他说。” 陶篱闻言,面露讶色,沉思了片刻,才道,“公子还请随我来。” 元羽舟温颜一笑。 紧接着陶篱将元羽舟领入了二楼雅室,“公子在此等候片刻。” 元羽舟淡淡一笑,“有劳。” 不一会儿,便听得一阵脚步声,元羽舟正立在窗户旁,目光落在门前,见一个颀长的狭影于门口迟疑片刻,入了雅室,近了一看,正是玉干坤。 他穿着如寻常巷陌家的百姓一般朴素,高挑的个子以及那张棱骨分明的脸却沖了平庸和市井之气。 笑意自狭长的狐狸眼蔓延至唇角,元羽舟道,“我还以为要等上一些时候。” “并非要事。”玉干坤沉默片刻,“我今日便要回苍釉山了。” “你倒是沉稳了些。”元羽舟自他身边走过,倒了两杯茶,“坐下谈罢。” 玉干坤轻轻嗯了一声,坐下,语气有些生涩,“元公子……是何时认出我来的?” “城门口那会儿觉着熟悉,”元羽舟脸上笑意不见,“你长大了许多,样貌长开了,想不到会在烨城遇见你,也想不到你是东邪教教主。” 玉干坤轻声、认真道:“若是当时你知会有今日,还会救我吗?” “自然是会的——不过医治你的是风满楼说书的那个糟老头子,他叫凤广盈,此生最恨东邪教人,他若是知道你叫玉干坤,不杀你便是大发慈悲了。” 玉干坤闻言,目光望向元羽舟,“那你恨东邪教吗?” “无怨无仇,为何要恨?”元羽舟对上他的目光,眼里忽然又有了令人移不开眼的笑意:“可怜我当时为了救你,还拜了这么一个糟老头子做了师父,你既要回苍釉山,可否将他一併带离烨城。” 玉干坤将目光撤开,喝了口冷茶,“自然是可以。” 元羽舟闻言,笑意更甚,“那便多谢了。” 玉干坤迟疑片刻,道:“客气了。” 元羽舟道:“你要辞行,我也该为你践行,没酒怎么行呢。” 玉干坤知他不善饮酒,又想起那日他一人喝个半醉在大街上步履不稳的模样,便道,“以茶代酒。” 元羽舟笑着摇摇头,“太虚。” 酒水很快呈上来了,还有几碟小菜和糕点,元羽舟替玉干坤斟酒,自顾自独饮了一杯,“你打算如何对柳圣东呢?” 玉干坤不愿透露太多,“元公子无须费心,我自己会处理好。” “自二十多年前玉无忧死后,东邪教就如一盘散沙,你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竟跑去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元羽舟修长白皙的手捻起一块糕点,“好歹你有半条命算是我救的,你要这样糟蹋,可曾顾及我的想法?” 第25页 “元公子,我……” 元羽舟又饮了一杯酒,打断了玉干坤的话:“你,玉大侠,掳掠了当今圣上的国师,而我,大言不惭说一句,不久后就是当朝得意臣子,现今还与你在一同饮酒,若是传出去,你觉得会有何后果?” “不会的,”玉干坤道,“跟在你暗处的密卫我已经吩咐人处理好了,今日你来箫鸿楼之事,不会有其他人知道。” 今日过后,两人也不会再有瓜葛。 行走江湖,活在刀口浪尖,命不值钱,往往一个不留神,人就没了,何况东邪教还是武林各派的众矢之的。 他怎么会将元羽舟牵扯进来呢? 元羽舟闻言,点点头,道:“你还考虑得挺周全的,可是你怎么就没想过,我会帮你呢?” 玉干坤诧异抬头,元羽舟拍了拍手上的碎糕屑,嘴角还残着贪嘴后未擦净的碎屑,微挑的狐狸眼情真意切:“其实我当不当官都无异,哪怕事情败露,我也有法子脱身。” “不可!”玉干坤一听完元羽舟这话,神色微变:“元公子,实话不瞒你说,我无意教主之位,也无意復兴东邪教,此番来烨城只是来拿一样东西,现今东西已拿到,待处理好教中事务,东邪教会再度消失。” 元羽舟闻言,皱眉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向柳圣羽一干人说明实情?” “正邪不相容。”玉干坤冷俊的眉眼柔和了些——元羽舟这个问题是有些幼稚可笑的,不过,他可不可以理解成,元羽舟是关心则乱呢。 玉干坤也没有对元羽舟说,并非所有人都如你一般磊落善良。 江湖的恩恩怨怨,若真是那么容易说清和一笔勾销,又怎么能叫江湖呢? 元羽舟顿有所悟, “当今圣上与崑山派掌门的妹妹有过一段露水情缘,此番朝廷允诺出兵,绝非敷衍了事,而且,我还无意中得知一事。” 玉干坤道:“何事?” “东邪教前教主是鬼方族贺兰氏,你知道吗。”元羽舟语气中并无疑问,而是肯定,他那看似温和却又敏锐的眸子似乎要看进玉干坤心里。 “我知道。” 话一出口,两人又是一阵的沉默,似乎连能言巧辩的元羽舟也不知这话究竟要如何才能接下去,只好心无旁骛地喝酒。 最后还是玉干坤先开口,问了个看似无关轻重却又暗藏情涌的问题,“元公子,你在担心我,对吗?” 元羽舟闻言,放下酒杯,双颊通红,若有所思笑了一声,“对呀,我确实是挺挂念你的。” 说完,便靠在桌上不省人事了。 玉干坤唇边盪开微不可察的笑意,犹豫片刻,终是忍不住伸手轻拂过轻元羽舟的鬓角。 我也……会一直挂念你。 但是,也仅能是挂念了。 正当时,辰云笑嘻嘻走进来。 “教主,这位醉倒的美人是谁?”说罢,作势要看元羽舟的脸。 玉干坤一把拦住他,冷声道:“出去。” 辰云:“教主,我就看看。” “出去。” 辰云:“……好嘞!” 玉干坤将睡着的元羽舟安置于榻,掖好被角,不再看一眼,转身出了雅间。 所幸的是,你风华正茂,满腹诗文,身后又有贵人相助,此生定会福寿延绵,儿孙满堂。 城外小径上。 “他说他不走?”玉干坤骑着黑红色骏马,语气毫无情绪。 “是呀,”辰云将昏迷不醒的凤广盈丢上马,又推了推,确认不会被甩下来后才道,“陈公子将《长琴》交予我后,便回宫了,也不知那皇宫有甚好的,红墙青瓦,勾心斗角就是一辈子,哪有这江湖快活。” 玉干坤扯了扯马缰,又朝茶棚方位望了一眼,继而朝延绵弯曲的前路策马而去。 这时候,玉干坤还以为山长水远,天地茫茫,他与元羽舟经此一别,当永不復相见,却如何也想不到,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东邪教 五日后。 苍釉群山地临近漠北,未及冬至,已然小雪簌簌,霜花覆地。崖口一簇梅枝已经吐了白,在一片皑皑雪色中,幽香暗传;万仞崖被寒冰覆盖,中腰的胡姬花却露了两簇杏红。 辰云惊奇道:“这倒是比老铁树开花还稀奇,胡姬花开红花,还真是第一次见。该不会是前前任教主显灵了吧?哈哈。” 风声掠过,一道墨绿色身影闪来,辰云一个飞身躲开了鞭影,只闻噼啪一声,凌空而来的一鞭落在结了冰的地面上,碎开裂痕,开了一朵霜花。 菱悦双手叉腰,颈边的毛领显得精緻的脸格外小巧,气唿唿道:“辰云,你又皮痒了是吧?”而后又对玉干坤行了一礼,“教主。” 玉干坤微微颔首,旋即飞身上崖,片刻功夫便不见了影。 辰云这才笑着回骂过去:“一个月不见,你这泼辣劲可真是一点也没变,柳圣东呢?” 菱悦笑道:“关着呢,这几天可把他折磨得不成人样,崑山派人来了一批又一批,愣是不敢上崖,可窝囊了。对了,京城好玩吗?” “好玩,可好玩了,夜夜笙歌,良辰美景,美人成群。” 第26页 菱悦问道,“那怎么觉着教主心情不好啊?” “有吗?教主不一直都冷冰冰的吗?”辰云自怀中掏出一支步摇,递给菱悦,“给你的。” “啊,好漂亮啊,”菱悦开心得跳起来,大方地抱起辰云脑袋亲了一口,“你给我戴上。” “好嘞!姑奶奶!”辰云嘿嘿一笑,细緻替菱悦戴上,摸着下巴沉思道,“不错不错,总算能看了。” “什么叫总算能看?你给我说清楚?!” …… 两人又在崖底打情骂俏了好一会儿,才上了高崖。 东邪教老巢釉堤群山地理位置绝佳,前后四座高山互相连亘,一山高过一山,第一山前为崖,非御轻功而不能上,非崖处毒草遍生,机关重重,易守难攻,外来者稍个不小心,便会丧命。 而教之圣地寒宫落于第四山之巅。 “教主,您不在的这段日子,我教教众已达千余,包括前任教主玉无忧时的四位护法,都已归教。” 玉干坤问道:“四位护法何时来的?” “前日。” 玉干坤淡淡道:“退下罢。” 进入寒宫前有一石碑,上书八字。 苍釉之巅,復望先祖。 以往玉干坤路过时,总要望上一眼,今日却没有。 翠羽楼。 “听闻初入宫那日便有人给你使了绊子?” 元羽舟:“郎中令这消息可真是灵通,您平日都不忙公务的吗?” 白祈一挥手,示意弹琵琶的歌女下去,而后才道:“我在吏部,五品以下官员调动,只要稍稍留心,怎会注意不到?” 元羽舟:“那郎中令可知是谁?” “查清楚了,二甲第一名那个人是五皇子的表亲,”白祈替元羽舟斟了酒,慢悠悠道:“我可是听说了,面圣那日就状元郎一人不跪,实在勇气可嘉,令人佩服。” 元羽舟唇角微微勾起,眼里满是得意之色,偏偏无奈一嘆,“还亏得圣上慧眼识珠,不然,我就算有九个脑袋,也不够砍。” “得了,状元郎你别便宜还卖乖,实话同你说,五皇子那个蠢货也就这些难登大雅的小把戏,圣上早就将他看得透透彻彻,”白祈压低声音道,“太子那草包又惹事了。” 元羽舟:“你是指前些日川渊阁失窃一事?” 白祈:“正是。” 元羽舟笑道:“白老兄,你这可是煳涂了,守川渊阁的太监可是说那日闯入川渊阁之人伪装成太子,并非太子本人。太子心胸广阔,终日纵身酒乐,哪会有这档子心思去干这等吃力不讨好之事。” 白祈低声道:“你初来乍到,太子的荒唐你是不知,要是细细说来,一夜也说不完,总之,不管这事是不是太子做的,他在陛下那儿定要少上几分好感了。” “你这么说,我倒是想起一事,”元羽舟举箸夹了一块糖醋排骨,沉思片刻,“今日陛下告诉我,北境那边有些小动乱。” 北境属于太子的直隶管辖封地。 按宗正律典,北境为歷届太子所属地,相当于反映太子政绩最直接露骨的一面镜子。 白祈好奇道:“有何动乱?” “也就是些小流言,今年那方收成不大好,本来那州官都草拟了上奏的文书,直接越过太子上书陛下,总结了八条请求延缓税务的理由,条条皆言之有理,陛下起初还打算减免北境部分灾情严重之地的赋税。” “然后呢?” 元羽舟喝了一杯酒,又吃了块糕点,低声道:“也不知哪个不要命的好事者上了另一封文书,又不知怎么地传到了陛下那里,说什么‘苛政勐于虎’,至于内容,你自己体会。” 元羽舟说完,又嘆了口气,“陛下爱民如子,歷年来推行轻徭役之民策,如何到了太子名下属地,就成了‘苛政’了呢?何况,那北境也的确全由太子负责,包括漕运与官员选拔。各地缴税户部可都是有记录的,那记录的本子没问题,可不就是太子的问题了?这事,根本怪不到别人头上。” “这可不算小事啊……太子这回可摊上大事了,要我说,就算太子之位保住了,他也要被扒一层皮,我爹可又有得忙了。” 白祈说完,居然还幸灾乐祸笑了两声。 元羽舟眉眼皆是笑意,“那也不一定,这事可能还没完,说不定还有反转。” 白祈:“元大人似乎话中有话啊。” 元羽舟举起酒杯,与白祈碰了杯,悠悠道:“太子究竟是真傻还装疯,还不可得知呢。” “……就他?还能装疯?” 元羽舟答非所问,“你觉不觉得这翠羽楼的糕点愈发甜了?” “是吗?”白祈捻起一块咬了一口,细细品了品,“确实如此,不过元大人你不就喜爱食甜吗?忘了跟你说,陛下也爱食甜。” “那还真是巧。” 两人一来二去,白祈也看出元羽舟酒量不佳,“你酒量不好就少喝些,咱又不是外人,不讲千杯不醉那套。” 元羽舟:“说得好,过几天保不准会喝到吐。” 第27页 白祈不解其意,元羽舟却不再多言,站起身,“今夜到此为止,先行一步。” “公子,你怎么又喝酒了?”阿东闻见元羽舟一身酒气,忙去扶。 元羽舟退后几步,避开了,“不必了。” 阿东小声问道:“那我去给你准备醒酒汤?” “有劳。”元羽舟说完,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下脚步,问道:“风满楼的说书先生这几日可有来?” 一提起这时,阿东话那是一肚子的话,恨不得手舞足蹈唾沫翻飞绘声绘色将整件事描述个彻底,但见元羽舟眉宇间已有疲态,也只好长话短说,“公子你还不知道吶,风满楼掌柜的说凤先生偷了银两跑啦!还说他就是一江湖骗子!不过我是不信的,凤先生肯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元羽舟微微颔首,不再驻留,直接入了书阁。 阿东小声嘀咕:“这么晚了还不睡,不愧是状元郎。” 翌日,辰时三刻。 阿东敲了敲门,“公子,公子。” 连叫了好几声都未得到应答,“那阿东进来啦!” 轻轻一推,门便开了。寻常元羽舟也不是如此随便之人,这些日天气冷了不少,昨夜元羽舟也穿得不多,阿东第一反应就是元羽舟染了风寒。然而,当他走进里室,却发现床榻上被褥叠的整整齐齐,平日里被元羽舟东丢西放的书卷也被收拾得干净利索。 阿东立即跑到烛台旁探查了每盏油灯的量——昨夜元羽舟并未点灯。也就是说,昨夜元羽舟进了书阁便没有回来。 阿东跑到书阁,一脚踹开书阁大门,不出所料,不在。 “阿东,一大早你拆房子呢!”阿南打着哈欠走了过来,“你在这里做什么?公子呢?” 阿东看了她一眼,“公子不见了。” “什、什么!好好的怎么就不见了?大门还拴得好好的呢。”阿南跑进书阁,仔细查看了一番,没发现打斗痕迹,也没闻见迷香的气味,惊诧地下结论,“公子是自己走的。还是翻墙走的,他居然还能翻墙走!他除了翻书居然还会翻墙!” 阿东皱眉,沉思,摇头,嘆息,“昨夜就瞧着不对劲啦,也不知他几时走的,这么黑,看得清路吗?” 阿南:“那这事,要不要告诉陛下?” 阿东想了想,一本正经道:“既然公子不想我们跟着,那就是不想陛下知道……陛下只吩咐你我负责公子安危,不得对他生活有过多干涉……” “那便是不说了?万一他出事怎么办?” “这叫缓兵之计,”阿东清了清嗓子,“我们先等个两三日,看看能不能寻到什么蛛丝马迹,然后顺藤摸瓜将公子找回来。” 阿南闻言,拍手称好,“那是不是说,我们可以离开京城,去别处玩……呃,不是,去城外找公子……对,就去凌云山庄苏庄主那里寻!公子素来与他交好!” “你这么说,好像也有些道理。” …… 于是两人一拍即合,打算明日启程前往凌云山庄。 ☆、凌云山庄 闲散的日光铺了满院,碎石筑的断墙站了几只小巧可爱的麻雀,墙头几株墨兰微吐蕊,遍地生香。 元羽舟双手背负,半眯着眼,望着淡青色的天穹,静默不语。 苏泛自竹廊行至他身后,装模作样吭了一声。 元羽舟回身。 苏泛手中拿着一件厚重狐狸裘披风,“有何感怀?” “新冬混日,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你若是真的想做个闲人,也不会站在这里。”苏泛哈哈一笑,牵动了脸上岁月留下的痕迹,法令纹与眼角皱纹尤其明显,将手中狐狸裘披风递给元羽舟,打趣道:“日头虽暖,但上了年纪之人,终究是要注意防寒保暖。” 元羽舟接过,“那便多谢了。” “燕山那两个小弟子来了,问我他们家公子可在凌云山庄。我将他俩安置在西厢别院,离你住所隔了三院一厅,遇不着。” 元羽舟:“他俩孩童心性,这段时日,劳你多多照拂。” “看来你都猜到了,”苏泛笑道:“你那便宜老爹已下令太子,白家郎中令还有御史台若干人一同前往北境调查,明日启程。据说是太子声泪俱下恳请陛下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并信誓旦旦说一定会秉公严查,才求来此番北行。” 元羽舟淡笑不语。 苏泛有些好奇:“你怎么知道那皇帝会派太子前往北境?” “这立太子,可是个大学问。” 苏泛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哦,不知状元郎有何高见,愿闻其详。” “帝王惧老,立皇储固本,皇储早立,朝臣二心;晚立,又难免多子夺位,勾心斗角,烦心伤身。” 苏泛想了想,“景熠并无废太子之意。” “自然,知子莫若父,景熹的性子,景熠自然是一清二楚,与其说皇帝不待见太子,倒不如说他只是在平衡朝廷势力,不让太子母氏一家坐大。” 苏泛感慨道:“这人心真是复杂得很,还好老夫没入仕。” 第28页 苏泛乃当朝兵部尚书长子,生性懒散,喜游山玩水,年轻时候还做过浪迹天涯,宿水餐风的美梦,昔年也曾寻山访水,登山临谷,直到而立之年才成亲生子,苏尚书还算开明,见苏泛无意朝政,又不喜拘束,便在城郊建了个山庄,以免苏泛玩心难收又四处乱跑。 此处距离烨城也就十来里路,见面也方便。古人云“父母在,不远游”,苏尚书年事已高,苏泛也年近半百,即便是要游,也怕是有心无力了。 元羽舟听见“老夫”二字,愣了一下,旋即笑了笑,“岁月难饶人。” 苏泛幽幽道:“你尚年轻,还有梦可作,不似我一般,已经是半截身子入了黄土,只消来场伤寒病痛,便又能老上十来岁……生老病死,倒也人生常态,等你到了我这么年岁,有了家室,便能安乐享清福了。” 元羽舟轻轻咳嗽了一声,将披风系在肩上,垂眸轻笑,“饮过无欲酒,大梦初醒已成烂柯人,早便无梦可作了。” 苏泛哈哈一笑,打趣道:“还早着呢,你看着也就才二十岁出头,未经□□,风华正茂,做我女婿正好。” “乱了辈分。”元羽舟撂下眼皮,将披风取下系在苏泛身上,淡淡道:“看着还是你比较需要它,苏庄主,保重。” 苏泛看着元羽舟远去的身影,没好气道:“好歹我过的桥也比你走得路多,不识好歹,不识好歹!” 元羽舟连头也不回。 次日,初冬新雨落了下来,烨城的风由萧瑟急转严寒,昶眉山被罩在一片迷濛的水汽中,不会搭巢筑窝的山鸟哀声阵阵,在秃枝间乱飞躲雨,马车行进在冷雨浸湿的宽道中,尤显突兀。 “该死的傻鸟。”白祈被马车颠簸得难受,便将气出在了鸟身上。 即便是这样的坏天气,也要离京办事,真是活受罪。 白祈心中正抱怨之际,马车忽然停了。 “怎么回事?”白祈问道。 “大人,有人挡路。” 皇城郊外,有谁敢这么大胆?白祈纳闷之际,掀开一角帘子,却见元羽舟撑着一把天青色油纸伞,立于车马前,“车内可是郎中令?我与你同路,可否一同前往?” 白祈喜出望外,“原来是状元郎,快快上轿!” 待元羽舟收了伞,白祈问:“你这样出来,陛下知道吗?” “自然是不知,”元羽舟笑道,“他不会干涉于我。” 白祈顿时有些无语,“你要去北境为何不与我商量一下?就这么出来了?你叫满朝文武如何想?陛下如何想?” 元羽舟:“我也好奇他究竟如何想,居然指使自己的臣子煽风另一位臣子去谋朝篡位。” 白祈:“你……你都知道了?” 元羽舟:“早知道了。” 白祈颇为尴尬地笑了笑,好声好气道:“你知道还不早说,整得我里外不是人,回家还要被我爹摆眼色,这陛下也是,你也是……” 元羽舟眼尾微挑:“我这不是来赎罪了么?白兄难道就不好奇为何调查北境税务一事会由太子负责?” 话题一转到这里,白祈压低声音问:“这圣旨下来的时候我也纳闷着呢,太子属地出了岔子,出于公正严明,陛下也该让御史台全权负责此事,为何要让太子插手,说有包庇之嫌,可陛下偏偏对太子宠爱甚少,实在是想不通。难道真被他的眼泪打动了?” “东邪教的老巢釉堤山在北境。纳兰将军不日也将带领五千禁卫军从凌烟道迂迴抵达釉堤山后背协助崑山派对釉堤山进行围剿,路程偏长,亦不经北境三州,烨城与北境距离釉堤山最近的梧州的距离,相去也有三百里,按理说也当直接从梧州拨兵围剿,为何陛下要如此大费周章,你可有想过?” “你是说……陛下其实别有所图?” “这齣‘苛政勐于虎’的戏,怕也是出自太子手笔。”元羽舟唇角微勾,“你只要好好配合着太子演好这齣戏便行了,此番权当游山玩水。” “这太子荒淫无度可是满朝皆知,有这么大本事。” 元羽舟:“你可知道太子身边有个模样俊美的内侍?” 一说起这个,白祈觉着鸡皮疙瘩起来了,“自然是知道,那人起先还是三皇子的人呢,后来也不知如何地就去了太子那边。” “三皇子可有分桃之癖?” “未曾听过,那内侍身份很是可怜,说来也是为他那父亲所累,三皇子出于惜才之心,才设法将他命给保了下来,只不过青年才俊突然沦为一介宦官……唉,也是可惜。” 元羽舟:“那清河县县令乃是醉酒后与人发生口舌之争,拉扯间不慎将外袍扯烂,而后露出了后背的刺青图腾,隶属鬼方族。极少人知,鬼方族刺青以圣鸟之血溶于‘剔骨’雕制而成,遇酒后刺青方能显形。” 白祈目瞪口呆:“还有这回事?你继续说。” 元羽舟淡然一笑:“放眼整个江湖,能够天衣无缝伪造成他人模样的也只有秀峨派的‘移容’之术,早在二十五年前,秀峨派掌门人万狐秋为东邪教玉无忧所杀,‘移容’传入东邪教。” 第29页 白祈:“如此说来,那夜入侵川渊阁之人不是秀峨派的人,便是东邪教之人,前段时间国师被掳,乃东邪教所为,能伪造成太子之人,想必是对太子有一定了解且能够自由进出入东宫,莫非那景程是东邪教人?东邪教中为何会有鬼方族之人?” 元羽舟笑道,“东邪教里藏了鬼方族的人,太子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不论东邪教是否为北朝余孽的据点,纳兰将军都会以此作为围剿理由,这事若是成了,不但肃清了北境,而且还可趁势倒三皇子一身脏水,毕竟这景程,当初可是他救的。” 东邪教势头也盛,上两个月新任教主玉干坤名讳一出,短短两月内,便聚集了上千教徒,多半是北境贫寒子民,因生活所迫,入山为寇。 “况且东邪教入教之初便要吃下绝命散,入山后每隔一月服一次解药,此生若非死亡,再也无法脱身。” 白祈听得后怕,“这么重要的事,你可告知陛下?” 元羽舟笑道:“不曾,太子另有计划,告诉陛下难免被掣肘。” 一提起太子,白祈瞬间回了神,不满道:“他嫌天气不好,打算等雨停再启程呢,避免那个草包误事,我还是先行一步。” 元羽舟依旧带着笑意:“你可以拭目以待。” 雨倒是不出三日便停了,接下来几日,队伍一直北行。 愈往北愈发寒气逼人,所幸每隔三十里都设有驿站。 这日,队伍与一干私家押镖队伍起了争执,本来也不是稀奇事,一路上押镖的私家队伍都不少见,只因那押镖队伍一只马儿莫名其妙惊了,踢伤了白祈这边一位士兵,那押镖领头人一见是官家,十分和气地道歉。 白祈倒是不甚介意,正欲摆手敷衍过去,元羽舟却掀帘下车,“敢问这位大哥要往何地?” 中年男人长年累月奔波于风吹雨淋日晒中,皮肤黝黑而粗糙,见官家公子斯斯文文,秀气温和,爽朗一笑:“衡州押了些货,往京都送去。” 元羽舟往男人身后望了一眼,“路长难行,实不相瞒,我们后方还有一队兵马,乃是北巡的太子,大哥管好马,莫要再冲撞了。” 中年男人闻言,面色微微动容:“多谢这位官家公子。” 元羽舟微微一笑:“不足挂齿。” 白祈不解元羽舟为何要骗那伙押镖之人,及押镖人马渐行渐远,元羽舟才道:“方才那伙人是梧州人。” 白祈:“你如何得知?” “梧州口音。”元羽舟低声道,“初食绝命散之人通常耳根处会有发黑症状。” 白祈好奇道:“我这两日一直好奇,你如何知道这么多?” 元羽舟却答非所问:“距离此处约三十里外有一岔道,迂迴行进可直达梧州,可避开两道关卡盘查,路窄,不平,有山寇流匪,因此少有人行,他们马上构架与其他押镖队伍不同,极有可能用来加固货物,他们要转道去梧州。” 白祈:“这还真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怕不要命的。” 元羽舟从怀里掏出一块佩玉,递给白祈,“衡州州官多半有问题,这个你拿着,遇到危险时候,将它拿出来,记住,设宴饮酒时,若是那个景程也在场,酒过二巡,你便离开。” 白祈不拿:“你要去哪里?你……” 元羽舟不答,轻轻笑一声,白祈尚未将话说出来,便晕倒了。 ☆、溃堤 郎中令白祈觉得自己中套了。 醒来后第一件事便差遣两位随从去寻元羽舟,在驿站发了一封加急奏疏急呈烨城。 两日后随从无功而返,他此番去北境圣上另有吩咐,也不得耽误。 太子生性娇贵,喜挑剔,又好玩乐,吃不得苦,令白祈吃惊的是,这草包的队伍居然在元羽舟离开的第三日便追了上来,排场也大得很,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太子一般。衡州那边,估计也早就派人大肆渲染了,保不准现在城门口已经围满了要诉苦喊冤的州官。 查查查,还查个鸟。 衡州将近,白祈不敢在太子前面入城,便让了路,让太子的队伍行在前方。眼看着日渐西下,路探来报距离衡州还有十五里,白祈正欲开口加快进程,赶在天黑时刻进城,太子华轿帘子忽然被掀开,一身勾金丝玄色衮服的景熹剑眉微挑,不满道:“还有十五里,途径驿站时如何不早说,天黑前如何能到?” 白祈恭声道:“太子殿下,此处道路畅通,只要加快马程,不出一个时辰,必能道梧州。” “呵呵,加快马程,白巡抚说得倒是轻巧,本宫乏了,怕是赶不了路了。”景熹将轿帘一放,冷冷道:“往回走,今日住驿馆。” 白祈坚持道:“太子,此处距离驿馆也有五里,如何还要往回走,岂不费神?” “不往回走,难不成你是要本宫今晚歇在路上?谁给你指示?父皇吗?” 白祈:“……臣不敢。”长吸一口气,高声道:“往回走。” 马车内宽敞舒适,景熹得意看了一眼景程,懒懒道,“茶。” 景程低眉顺目,将茶递到景熹面前。 景熹微微抿了一口,皱了皱眉。 第30页 景熹见状,便要再倒一杯,景熹一把抓住他的手,意有所指道:“不如,今晚喝酒,如何?” 景程不答。 景熹温热的手轻轻托起他的下巴,顺着脖子往后,停在单薄的肩上,又顺着琵琶骨缓缓下移,最后停在腰间,低声道,“我想看你醉一次。” 景程面色涨红,眉宇间充斥着忧色与羞色,薄暮微光,马车内光线昏暗,景熹稍稍一用力,景程便栽倒在他怀中,景熹面上带着笑,手上的力道却不小,丝毫不惧马车外人马成群,语气已经捎了怒意:“跟了本宫这么久,还不晓得主动?” 景程面上隐忍之色更甚,不答也不挣扎,像是不甘面对,又像是自暴自弃,闭上了眼睛。 泪痕自眼尾一直绘到唇角,他看似孱弱的面容姣好,书卷气荡然无存,瞧着上去倒有几分似戏班里的优伶,景熹手中力道忽然松了些,俯身将他唇角的泪水吻了去,质问道:“是不喜欢本宫?” 就在景程以为景程不会回答时,景程忽然睁开眼睛,一手挽住他的脖子,主动吻了上去,另一只手主动拉开衣带,倾身贴了过去。 这个吻一直到景熹耳畔,他眼角泪痕在微光晶莹剔透得不可思议:“殿下,我这样,行吗?” (哦,这是什么糟糕的剧情) …… …… 冷月悬天。 夜来寒意尤甚,朔风穿堂而过,伴着寒鸟的叫声在山林稀疏处迴旋,暗蓝色的苍穹宛若棋盘,辰星密布,长庚星隐没在一片山云里。 驿馆门口,众人的脸色相当微妙。 白祈神色介于尴尬与厌恶之间,候了好一会儿,才见太子自宽大马车下来,身后,还跟着一位衣袍凌乱的内侍。 内侍皮肤白皙,神色尤为羞赧,着急伸手去整理散乱的衣袍,却被太子一把抓住手腕,内侍便放弃了挣扎,任由太子拉着进了驿馆。 白祈嘆了一口气,“这丢人可真是丢到了北境了。” 即便是最好的客房,房里也点了炭火,身着单衣的景程仍旧不耐北境严寒,手脚俱是冰冷,榻下木质冷硬,旁侧烛影摇红,他的目光带着些许畏怯,双颊染上一丝绯红。 景熹半跪在地上,半躬着身子,一手抓着他的脚腕,另一只手用细软净布细緻替他处理已经出血的冻疮。 “别动。”景熹见他不配合,冷冷抬眼,脸色阴沉。 景程连耳根上都染上一层粉红,神情无措,也只好紧咬牙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里,手背青筋毕现。 景熹替他上了药,又净了手,坐于旁侧,“你冷?” 景程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景熹笑了笑,“方才在马车不挺识趣的吗?” 景程闻言,唇角微扬,看模样似乎笑了,眼底却没有半分笑意,许是太久没说话,嗓音有些沙哑虚弱,“贱命卑如草芥。”说罢,倾身过去为景熹宽衣。 景熹顺势将他抱入怀中,语气中带着几分嘲讽:“本宫知道,你恨本宫。” “你知道我求的是什么,也知道我即便是恨你,还是不会离开你。”景程眸光空泛,“殿下无须在乎一个奴才的感受。” “你这么想。”景熹依旧是高高在上的语气,用力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看向自己,冷冷道:“我很好奇,令你羞辱的究竟是身体的亲近……还是尊严的践踏,我要如何怜惜……才能令你离我更近一些,”他吻了吻景程的眼梢,“譬如这样,是你的眼睛不舒服,还是你的心不舒服?” 景程想要躲,景熹却不放开他,固执道:“回答我。” 景程喉结动了动,双唇微微抿起,艰难地闭上了眼睛。 自从那晚后,他便是这样一副自欺欺人的态度。 烛光颤了颤,景熹冷眼看着他极力置身事外的神情,将隐忍无奈不甘一类复杂情绪尽收眼底,一股怒意便从心底缓缓烧了起来,怒极之时反笑,“或许还有一个原因。”说罢,他松了搁在景程下巴的手,一路向下,自颈边一直滑过平坦的小腹,再要往下时却被景程敏捷地一把攥住,睁开的双眼发红,额角青筋跳起,力道也十分大,被触及最后一道防线的内侍情绪终于溃堤:“景熹,适可而止。” 景熹冷笑一声,目如刀刃,死死盯着景程,察觉到景程力道减弱,他从容不慌地抽出手,沿着小腹向下,语气满是挑衅:“抑或是身体的残缺?” 话刚落音,便觉手背一阵冰凉,景熹见状,倒是一愣,旋即笑了,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原来闭着眼,眼泪还是可以流出来。”说罢,便撤了手,抱住了眼前身子僵直得不行的人,“本宫不在意,你……” 景程整个身子都在发抖,挣脱景熹的怀抱,半阖的双目红得吓人,偏偏带着违和悽美的笑容,仿佛怕景熹继续说下去一般,甚至有些粗鲁地将景熹推开,解开亵衣,露出光洁的肌肤,半跪在榻,异常主动乖巧去吻景熹,简直是讨好的姿态。 景熹任由景程温顺地解开自己的衣裳,目光也变得有些柔和缱绻,刚要去亲景程的脸却被当事人避开。 景熹:“你……” 第31页 昏光下,景程笑中带泪:“我只是一个奴才,伺候殿下天经地义,殿下不必惊讶,也不必顾忌我的感受。” 景熹脸色霎时间有些难看,“罢了,那便好好服侍本宫。” 烛影颤颤巍巍,不停地在摇晃,似乎随时都有熄灭的可能,景程双眸皆是一片惘然,忽然想起幼时最爱看的傀儡戏,自己就是傀儡戏中的傀儡,如此便能好受一些。 唯有一句话,在他脑海盘旋,若惊涛骇浪,迳自搅了个天翻地覆。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又如一把刺刀,狠狠刺入他的骨血,刺入五脏六腑。 可惜……早便不是君子了。 内心勐地泛起一股酸涩,心口也在隐隐发疼,他忽然回神,发觉自己并不是一具傀儡,懊恼和羞愧便如绝命散般蔓延开来,他如同溺水之人一般,开始挣扎,试图将那句阴魂不散的话给赶出去,肉体上的感觉越是强烈他内心便越发煎熬,一股热气从胸前直窜上咽喉。 他突然咳了一声,一把推开身上的景熹,单手捂住胸口,吐出一口血来。 景熹见状,大吃一惊,也不知他怎会有这个吐血的毛病,急忙扯过被褥盖在他身上,语气带着心急:“怎么了?可是受凉了?来人!传……” 景程当即伸手点了景熹的哑穴,捱不住喉间滚烫的热意,又朝地上吐了一口血,心口的绞痛令他无法说出半个字,精神上的凌迟更是令他无法面对眼前这个人,仿佛眼前人再说一句话,一个字,他便连活着的欲望都没有了。 他疲惫地伏在榻边,轻阖双眼。 景熹一把抱住他,脸上担忧掩盖不了怒意,他胸口起伏着,强自将怒意平息下去,终究是不忍心伤了他,正要帮他穿衣时却又被景程费力挣开。 景程双唇泛白,动作慢极了,这样看上去,就如随时都会死去的人一般。 景熹沉着脸,偏偏说不出半句话,目光很冷,好一会儿,终又是消了些气,忍不住想要去帮他。 景程再一次躲开了,声音微弱而绝望:“别……” 景熹闻言,半是嘲讽,半是恶意地笑了,无声地笑,笑完之后又愣了好久,半晌,起身,拾起地上的衣服,穿好,随后头也不回走出了房间。 门被打开那一剎那,一股寒气便沖了进来,随后,门又被关上,将寒气阻断在外。 意识涣散之人对时间流逝缺乏客观估测,也不知过了多久,迷濛间房门再次被打开,很快又被关上,还是有寒气携着苦涩温醇的药味漫进了屋里,脚步声不重,也不轻,刻意要吵醒他,又不想吵醒他。 那不是脚步声,那可能是天性生冷刽子手行刑前的预兆。 景熹端平一碗冒着热气的药,居高临下看着他,“自己喝,还是我餵?” ☆、旖旎 苍釉宫明灯高燃,檀木高檐上绘着细密繁琐的花纹,廊柱耸立,绣闼雕甍精妙绝伦。 亭台楼阁盘囷而走,远远望去,俨然一座巍峨大气的山中丽城。 广漠殿内,玉干坤手持未出鞘的弯月刃,指节已然泛白,冷声道:“为何不与我商量?” “敬儿,你这是作何?”老者丝毫不惧玉干坤,不,该称他为贺兰敬,反而以质问的语气反问:“你莫不是要走玉无忧的老路?” 贺兰敬冷声道:“《飞云》已到手,何须再惹是非?” “心慈手软如何成大事?早在两月前有心人将东邪教復兴消息放出去后,便回不了头了。若是当朝国泰民安,如何来得如此之多教徒心甘情愿追随我东邪教,他们不过是为苛捐杂税所累,被逼无奈罢了。” 贺兰敬不为所动,剑眉微蹙:“叔父,梧州百姓何以至此,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何必自欺欺人。” “贺兰敬,贺兰家祖训为何?你现在给我一字不漏地背出来!” 贺兰敬闻言,沉默,只字不答。 “你去过烨城后,整个人就变了不少。我倒要去问问辰云,你到底是认识了何人,竟然令连先祖遗训都忘了?” 贺兰敬默了片刻,终是将那段在大漠时便背得滚瓜烂熟的祖训一字不漏背了出来:“……夫志当存高远,慕先贤,绝□□,弃凝滞……” 使庶几之志,揭然有所存,恻然有所感;忍屈伸,去细碎,广咨问,除嫌吝,虽有淹留,何损于美趣,何患于不济。若志不强毅,意不慷慨,徒碌碌滞于俗,默默束于情,永窜伏于凡庸,不免于下流矣…… 老者摇了摇头,语气缓了下来,“罢了罢了……敬儿,叔父看着你长大,也知晓你心性,我只是担心你生性纯良,为人所骗。” “叔父,贺兰敬有辨别是非的能力,还望叔父莫要累及无辜。” 老者嘆气,“年轻人广交友,是好事,敬儿,别怪叔父啰嗦多嘴,君子之交淡如水,若非鬼方族人,终是要分道扬镳,当断则断,不断则……废,非我族类,务必远离之,愈是君子愈需远离……” 他说罢,见贺兰敬神色清冷,也不再多劝,便离开了。 不多时辰云冷汗涔涔进来了,“教主。” “你去查明东邪教復兴的消息究竟是如何传出去的。” 第32页 “嗨,还用查吗,肯定是大护法……”辰云说罢,朝殿外望了一眼,继续道,“教主,反正《飞云》也拿到了,只要等玉无忧醒来,取了活血,即便是放弃苍釉山回祁东或者回大漠都值了,这不还有那群傻瓜教众当替死鬼呢。” 贺兰敬:“……去查。” 辰云:“是,教主。” 贺兰敬心烦意乱出了殿,飞身直越来第一山总坛外崖,恰逢一干教众上山来,神色肃然,满脸风霜。 这些人并非他大漠鬼方族人,因生活所迫入草为寇,致使他们成寇的地头蛇州官,正是鬼方族人。 若是他们知晓这个事实,还会投奔东邪教么?说来讽刺,百年来,在江湖名声大噪的东邪教其实仅为鬼方族的一个分会据点。 而他,亦不过復兴大魏的一枚棋子。 夜缥缈幽静,山风穿梭而过,初月如弓未上弦,斜挂碧霄边,淡淡银辉别枝惊了雀。 “你还考虑得挺周全的,可是你怎么就没想过,我会帮你呢?” 脑中冷不防跳出元羽舟这句话,贺兰敬不免满心羞愧——若是他知晓自己身份,还会说这样的话吗? 菱悦笑嘻嘻清点了从衡州转道运来的箭支秘物,瞧见贺兰敬站在下风口,便喊道:“教主!你来看吗?好多新鲜玩意!还有,这位阿伯说太子在衡州呢!” 贺兰敬听得懂她的言外之意:是否去衡州将太子也掳掠来? 贺兰敬不想徒惹生事端,况且与崑山约定日期将近,不便让朝廷也掺和进来伤及无辜,未曾回答,转身往回走。 菱悦知晓他沉默便是否认的意思,撇了撇嘴,“还是去问大护法吧。” 小道上寒霜轻响,那支伪装成镖户打扮的队伍正往第二重山去,教众们见了贺兰敬,虽不知这便是教主,但见他神态气度都异于常人,皆有些好奇地去打量,那领头的来了有些时日,举着火烛探看一眼,立马道:“教主。” 贺兰敬微微点头:“辛苦了。” 一名教徒自他身旁走过,似乎未瞧清路,被积石头绊了一下,贺兰敬下意识一把扶住他,一时多嘴道:“小心。” “多谢。”那教徒低着头,低声回了一句,便融入了队伍,不见了。 贺兰敬内心触动,遇景生情,正要跟上去看看,尚未起步,忽然又有些好笑:怎么碰个走路摔跤的都要去瞧个模样? 想来,也不过几面之缘。纵然割捨不下,终归是要尘归尘,路归路。 入寒殿时,他再一次忽略了那块石碑。 都说喝酒误事,借酒消愁亦不过自欺欺人的说辞罢了,但若是活得太真切,反倒真的想醉一场了,自幼接受的大是大非,使命与责任,已经开始动摇。 他不饮酒,今夜他大概是打算与过去的自己共饮,喝到最后一壶,摇了摇,空了,他喊了一声:“再来!” 地上满是东倒西歪的酒壶,贺兰敬一身酒意,不成体统坐在地上,望着角落那盏仙鹤烛台愣神,等酒。 大概是还不够醉。 身穿玄衣的教徒端着提着一壶酒不慌不慌进来了,微微俯身,并未将酒壶搁在地上,而是直接递给了他。 贺兰敬未抬头,一把接过,鼻尖依稀闻到一股特有的杜若兰香,手先心动,一把攥住教徒的手腕,将他扯入自己怀中。 他半眯着眼,意识涣散间又想起今夜那个差点跌倒的人,便将头埋在怀中人颈窝,语气有些委屈,“是你吗?” 怀中人轻声道:“是谁?” “就是你啊。”喝醉了酒的教主有些不讲道理,话也多了起来,“你怎么来这里了?你知不知道我叔父要对你不利,你怎么会来这里?” 怀中人轻声笑了笑,柔声道:“这不是还有玉大侠保护我吗?” 一听到“玉大侠”三字,贺兰敬便知自己是醉了,竟然连听觉都出差错了,藏着鬼方族的秘密的后背灼热地烧着,他有些难受地伸手挠了挠,“……真没想到会在梦里见到你,原来借酒消愁是真的……” 怀中人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语气循循善诱:“你是第一次喝酒?想见谁?” 贺兰敬觉着头有些痛,又抱紧了些,囔囔道:“不喝酒……不可以喝酒……我想见你,我喜欢你……第一眼就很喜欢……” “喜欢谁?” “……喜欢你。” “我是谁?” “……我不知道。” “不知道如何喜欢我?” “我不知道。”贺兰敬难受地揉着自己的眉心,鼻尖满是杜若兰香萦绕,他微微侧头,犹如一只静静蛰伏在暗丛的小兽,轻轻嗅了嗅,宽大修长的手抚上乌黑的秀髮,从怀中人冰凉细腻的下颔骨,静静吻了上去,转而间,又寻到了唇,轻轻咬了咬,生涩笨拙地留连,不知不觉,便沉溺在这种陌生又美好的境地里。 他从来都不知道与心悦之人亲吻是这样一种感觉,这大概不是一个吻,而是一帖包治百病的开的良药,熨上了心尖,便药到病除了;他也从来不知道,醉酒后的梦境可以这般真实,难怪好多人都说饮酒作乐,饮酒作乐,饮酒作乐。 第33页 一吻方歇,怀中人理了理他额间碎发,轻声道:“你醉了。” 眼皮沉得根本睁不开眼,贺兰敬抓住那修长秀气的手,按在腰侧,不满地皱了皱眉,这次吻得轻车熟路,不似前一次的生拙,反而带点强势和无礼,轻扫贝齿,包卷唇舌,攻城略地。 佩玉暗解,衣带轻分。 当缠绵的吻落在光裸冰凉如水的锁骨时,大脑一片混沌的贺兰敬霎时恢復了些清明,终于发觉了不对劲,他费力睁开眼睛,正对上一双笑意深深却清明异常的眸子,元羽舟轻声问:“醒酒了?” 贺兰敬被吓得差点叫出来。 刚才……难道不是梦吗? 元羽舟轻轻笑了,慢条斯理将凌乱的衣裳整理好,“我很可怕?” 贺兰敬沉默了好久,如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元……元……元大人,你怎么会在这?我……” 元羽舟唇角微勾,不见不悦之色,仿若方才什么事情也未发生一般,“我来这里,自然是有事找你。” 贺兰敬的神志全然沉浸在刚才那离经叛道的行为里,不敢看元羽舟的眼睛:“有……有什么、什么事?” “地上凉,起来罢。” 贺兰敬哦了一声,异常听话地起了身,依旧不敢看元羽舟,结结巴巴道:“元、元大人,这里风寒,你随、随我来。” “好。” ☆、夜已深 夜间风大,贺兰敬亲自去关了门,想去煮茶,找了许久才找出一套茶具,他不擅于此道,教人一看就知是个外手,元羽舟行至他身旁,笑道:“我来罢。” 贺兰敬撤手,退后几步,便看着他煮茶。 灯火通明的室内,依山石而雕刻的鹰塑口含红石,殿中四壁挂满了武器,檀木绘神兽的方桌升起的裊裊茶香倒是有些格格不入,仿佛这肃杀寂寞的邪教内殿,容不下这份与世无争的清幽。 元羽舟一身灰褐色的短打服,袖口未绑,如此干练的衣衫,穿在他身上,偏偏出了俊逸文士的味道。 角落炉火燃得正盛,茶雾朦胧,跳动的红光映照他白皙的侧脸,红润温暖,指如玉兰,体态文雅俨然,与两人初见时,又是另一种不同的气韵。 都说人在陌生安全的境地中,往往愈真实,此刻的他,亦是如此吗? 一时沉默,待两人对坐。 “太子北巡一事你可知?” “我知。” “朝廷出兵了。” “我知。” “太子身边有一内侍,是东邪教中人,若我没猜错,他已投诚太子。” “……” “他亦是鬼方族人。” “……” “怎么了?” 贺兰敬脸上不见情绪,问道:“元大人,你都知道了?” 元羽舟艷极的狐狸眼微微一敛,“我知道不打紧,要紧的是当朝太子也知道了,说句难听的,你现在就是包藏祸心的反贼。” 贺兰敬一时无语。 元羽舟见他不言,缓缓转着手中的瓷杯,神情坦然,姿态悠然。 半晌,贺兰敬问:“既知我为鬼方族余孽,你为何还来苍釉山?” 元羽舟单手托腮,身子微微前倾,笑得温柔,“你为鬼方族,与我何干?我挂念你,又与你是鬼方族人何干?” “……你挂念我,是因当初救了我的命吗?” “挂念何需理由?”元羽舟眼底火光融融,语气带着一丝顽皮,挑了挑眉。 两人间隔着一层薄薄的茶雾,他看不真切元羽舟的模样。 依稀间又回到了雨夜天。 茶棚石阶上,雨线从倾斜的雨伞倾垂而下,伞下人气蕴天成,明眸善睐。 “我叫贺兰敬,敬戒无怠的敬。” 好一个敬戒无怠。 “《诗经》有云,整我六师,以脩我戎。既敬既戒,惠此南国。果然好名字,”元羽舟笑道,“我话已带到,苍釉重地,也不便久留,上山容易下山难,不知贺兰大侠可否屈尊降贵,送我一程。” “不如明日再走?”贺兰敬话一出口,又想起今夜自己那丑态,心里终究存了清明,想起二人身份有别,“今夜我……失态了。” 元羽舟看透他所想,宽慰道:“无须自扰,醉酒言行,自然做不得真。” “并非如此……”贺兰敬脱口而出:“元大人可是秉承君子道?” “哦,”元羽舟微微挑眉,“何为君子之道?” “君子之交淡如水。” 元羽舟笑意更甚:“我并非君子,高看了。” 贺兰敬跟着笑了笑,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腼腆,“元大人高风亮节,宛若天人……” “不,”元羽舟笑着打断了他,“我好吃懒做,喜好无常,还爱装蒜。” 贺兰敬:“……元大人那日说‘恪守心之所向,绝不醉意潦倒此生’,敢问所向何物?” 元羽舟淡淡一笑。 所向何物?这个问题问得是时候,也问得好,大抵是—— 第34页 “恬然无思,澹然无虑,以天为盖,以地为舆,四时为马,阴阳为御,乘云陵霄,与造化者俱。此乃心之所向,愿之所望。” 贺兰敬闻言,心中难掩失落,却又温柔地看了元羽舟一眼,旋即调转目光,“我送你下山。” “多谢。” “客气。” 对白一如当初。 夜色已深,除却值夜的教众,多半人已然入榻,贺兰敬心忖夜黑风高,干脆两人走过第四重山,自己再送元羽舟下山往梧州客栈,实则也存了多留片刻的心思。箫鸿楼一别,本以为復会无期,也不曾想时隔不久,又相逢了。 两人并肩而行,肃静不言,天地似乎窄了,仅容得下他与他两人,前路亦如夜色,神秘莫测。 “眼睛怎么伤的?” “冻的。” “……摔过几次?” “就两次,你还给扶住了。” “这么巧。” “是啊,可巧。” 贺兰敬悄悄侧过脸看他,本也是无话找话,忽地得了这么个答案,心中又有些小欣喜,本无预期,再将这后面那个问题反反覆覆在心中过了一遍,惊觉最满意的答案还是元羽舟答的那几个字。真是巧合,还是有心为之。 就两次,你还给扶住了。 他笑意尚敛去,元羽舟忽然转过头,两人四目相对,“你要如何送我下山?” “教主!”辰云出现在前方两丈外,气息微喘,笑嘻嘻道:“崑山派的人来了。”说罢,目光落到元羽舟身上转了一圈,“你不是朝廷状元郎吗?” “抱歉,”贺兰敬轻声道:“我让辰云送你下山可好?” 辰云:…… “自然可行。”元羽舟轻轻眨了眨眼睛,一针见血:“即便是太子陈兵山下,你也不会离开苍釉山,对吗?” 不等贺兰敬回答,元羽舟又道:“若是真有那么一日,我定保你东邪教众无虞,这是承诺。”说罢,施施然行至辰云身旁,浅浅一笑,“有劳。” “嗨!状元郎客气啥!教主!有空给菱悦丫头解释一下,我这可是去干正事,可不是喝花酒!”辰云笑得没心没肺,不消片刻,连人带影都不见了。 一重山崖下,柳圣羽,功德寺方丈邢闵,金檀已候多时。 地上一堆暗器。 贺兰敬悄无声息,如鬼魅而至,身影倏然出现在三人面前,淡淡道:“诸位深夜来访,久等了。” 一旁高树上坐着的菱悦见贺兰敬来了,娇声道:“教主,这三个老匹夫实在不弱,你再晚来一步,保不准我都要被他们抓去了。” 邢闵双手合十,“女施主误会了,我等今日前来,并非寻仇。” 菱悦咯咯一笑:“老秃驴,我知你内力高深,方才交手之时也对小女子多次留情,见你是个好人,一会儿我会求教主饶你一命。”话虽如此,她却又暗地里掷了两支淬毒的飞刃。 邢闵一扬手,袈裟随风鼓动,便将两支飞刃纳入宽大的衣袖之中,凝结成霜的地上又多了四片断刃。 金檀冷笑一声,寒声道:“邪教妖女,其心可诛。”正要出手,却被邢闵制止,“金施主,稍安勿躁。” 金檀面色不佳,终是收了架势,脸上却依旧阴沉。柳圣羽神色喜怒不辨,自始至终未曾说过只言片语。 邢闵朝贺兰敬道:“我等这番来苍釉山的目的,玉施主想必已知。” “柳圣东安然无恙,”贺兰敬也不兜圈子,“二十多年来我东邪教不问江湖事,也不知如何惹了崑山与燕山,竟要如此赶尽杀绝。” 柳圣羽:“自古以来,正邪不相容,东邪教恶事做尽,不当存活于世,为民除害,彰善瘅恶,乃我崑山派义不容辞分内之事。” 贺兰敬:“二十五年前,崑山派趁前任教主玉无忧负伤之际,纠合武林各派,大举进犯苍釉山,用我教徒为盾,冒机关勐进,又盗取寒殿神武剑以及众多东邪兵武暗器,又当如何算?此等作为也敢称名门正派?” 金檀高声道:“对付尔等宵小之辈,何须讲道义?” 菱悦一听,火冒三丈,一扯皮鞭,另一手又出两支冰刃,自树上跳了下来,朝金檀掷去,金檀凌空一掌,疾驰而来的冰刃碎为粉齑,再运气蓄力,稳稳接住一鞭,勐地一拉,将鞭子夺了去。 菱悦自然是不甘心,自腰间掏出一弯月刃,单手成爪,足尖点地,勐地突袭直上,她虽内力不及,但招式刀法快如闪电,看似杂乱无章,偏偏乱刃藏锋,加上身法诡异多变,几招下来,倒让燕山掌门金檀渐入劣势,几番纠缠,不但皮鞭被菱悦重新夺了回去,还被削了三缕灰白髮丝。 得胜的菱悦哈哈大笑:“老匹夫,技不如人,还是趁早回家抱孙子,少来苍釉丢人现眼。” 金檀怒极,心知肚明技不如人,脸色青黑,却也还算沉得住气,未曾动手。 “果然是,识时务者为俊杰。老匹夫,你是不是俊杰?哈哈哈。” 菱悦心情大好,也不恋战,又是飞身,上了高树,“教主,一会儿要是打起来,菱悦就对付那个头髮丝被削掉的老头子,听说燕山‘移容’之术可让人改头换面,我定要扒下他一层面皮看看他究竟有没有移容,说不定是个满脸麻子呢。” 第35页 金檀气得脸都快绿了,邢闵双手合十,道一声阿弥陀佛,柳圣羽面色亦是平静。 贺兰敬神情冷肃,道:“玉无忧昔年确实残害武林人士,当年之东邪已然覆灭,前仇旧恨不谈也罢,我无意加害柳圣东,乃为崑山派联合朝廷暗议围剿东邪一事所迫才出下策,若是方丈信得过玉某,并作保武林各派不再针对东邪,一月之后,我玉干坤,定遣散东邪教。” 邢闵:“玉施主仁善,老衲以身作保。” 贺兰敬冷声道:“来人。” “教主。” “将柳圣东带来。” “是。” 菱悦眼珠子转了转,想起自己私下对柳圣东动刑一事自家教主并不知情,便笑嘻嘻道:“教主,不如我去将那老头带来。” 贺兰敬一听,微微皱眉,了解菱悦这丫头的性子,猜了个七八分,“不可生事。” 菱悦逃过一劫,满口称是,秀腿一抬起,摘了山崖一支胡姬花,飞上崖去。 ☆、长寻 菱悦上了崖,正欲往三重山地牢去,路遇辰云,怒道:“大半夜,你往哪去了?” 辰云哎呦一声,叫了声姑奶奶,心道教主可真是不厚道,强烈的求生欲使他一字不漏将事情解释了一遍,菱悦听了,撇着嘴将摘下的胡姬花别在辰云耳根:“你是说,那公子是朝廷的状元郎?” “是啊,教主对他可稀罕了。” “长得如何?” “还行吧,虽眼生桃花,却雅而不妖,翩翩公子,芝兰玉树。” “你把他放在驿馆了?不如我去会会他。” “哎呦,姑奶奶,你可别惹事了,这位公子弱不禁风,又是教主的朋友,伤着了教主要生气的。” “好吧。”菱悦弃了心头想法,“你说……那崑山派真能领了柳圣东便离开?” “柳圣东之前为了剷除东邪教不惜崑山派名声和朝廷联手,反正我是不大信。” “那教主为何还要与他们谈判?” “你傻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满月之日也将来了,能拖一日便是一日,等取了活血,即便他大军逼山,我们也能走得远远的,嘿嘿。” 菱悦听罢,笑颜绽开,“也是,这苍釉山姑奶奶也呆腻了,正好去别处耍耍,大漠北太冷了,我想往南去。” “姑奶奶,往南去之前想想如何交差吧,柳圣东命都被你折磨去了半条,柳圣羽那老狐狸见了,定要纠缠一番。” “那就打呗,咱又不是打不过。谁叫他贪了我漠北神剑,哼,不杀他算便宜他了。”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便来了地牢,地牢洞口奇石嶙峋,过道遍布暗器,驻守两名教徒定定立在原处,双目紧闭,胸口微微起伏。 菱悦又笑道:“真好玩,站着也能睡着。” 辰云暗叫不好,走前一看,果是教人封了神脉,急忙进了地牢,却见柳圣东衣冠齐整,双眼未阖,气息全无,喉间血肉微翻,十字形创口。 “遭了,”辰云大惊,“玉无忧醒了!” 再说崖下,柳圣羽以切磋为由已与贺兰敬交手十来招,惊觉此人虽然未及弱冠,内力却深不可测,招式亦不似武林任何一门派,心中不免好奇,下决心要试一试此人武功的底。 贺兰敬冷眼看着柳圣羽拔出了剑,淡声道:“来罢。” 柳圣东毫不客气,持剑而上,招招凌厉,贺兰敬以退为进,从容不迫避开柳圣羽的进攻,移身闪过一记横挑,身法极快,乘柳圣羽收剑的片刻停顿,双指定剑。 如此场景似曾相识。 柳圣羽自然不会忘记,当年,玉无忧是以同样的招式,阻断自己的进攻,还折断了剑且口出狂言。二十五年过去了,若还是败了,此等大辱,要是传了出去,如何立足? 柳圣羽暗运真气,调整内息,快手强制收剑,另一蕴了内力十足的轻饬掌,出掌如风,势如破竹。 这轻饬掌名中虽带“轻”字,威力却丝毫不可小觑,柳圣羽的武功在当今武林也算得上佼佼者,这一掌打下去,贺兰敬即便是功力再高深,也是要负伤。 贺兰敬不曾想这柳圣羽这般不经输,仓促之下,匆匆运气接下这一掌,随后一个旋身,拔出腰间弯月刃子刀,沿着柳圣羽长剑嵴直上,直抵护手,化了柳圣羽挑来的一剑,寒光闪耀,火光四射。 两人各自退后好几步,足下一丈内地面冰层俱裂。 贺兰敬抬手擦去唇角一丝血迹,拔出了弯月刃母刀,眼底杀意昭然。 “阿弥陀佛,”邢闵缓缓行至两人中间,“两位施主,点到为止。” 柳圣羽收了剑,默不吭声。 弯月刃子母刀入鞘声响彻寂夜,贺兰敬面凉如水。 下一刻,山崖上炸开绿色烟花,两道身影疾驰而下,菱悦依旧坐上高树,辰云则行至贺兰敬身侧,于他耳畔低语。 金檀见状,朝柳圣羽道:“看此邪教番作态,令弟怕是遭遇不测了。” 菱悦咯咯笑道:“还真给你这乌鸦嘴说中了,不过呢,人真不是我们杀的,那什么第一派掌门,柳圣东的尸体你要吗?小女子从来不碰死人,你若是兄弟情深,要他尸体,待会儿可以跟我上山去。” 第36页 柳圣东怒道:“无耻妖女,放肆!” 辰云不干了,赖皮道:“这位老伯,饭可以乱吃,人不可以乱骂,那柳圣东真不是我们杀的,我们比你还委屈,千里迢迢将他带来苍釉,没想到居然在苍釉给人杀了,你老人家也不是傻子,脑袋转转就可以想的通,是不?” 柳圣羽厉声道:“苍釉东邪教向来视人命如草芥,玉干坤,你还有何话要说?” “辰云,菱悦,退下。” “教主?” “退下。” 贺兰敬:“人死在苍釉山,东邪教确有责任,柳掌门,可否给我几日查明兇手?” “哈哈,邪教魔头的话,有谁敢信?还查明兇手,我看你还是就地自裁来得方便,”金檀讥讽道:“谁人不知东邪教处事作风,当年玉无忧无恶不作,倒也敢做敢认,不似你这等,杀了人居然还可怜兮兮喊冤。” 贺兰敬根本不理金檀,剑眉一挑,朝柳圣羽道:“如何?” 柳圣羽道:“你若是诚心,在查明兇手前将那丫头扣在我这边,待你查明真相,我再放她回去。” “不可,”贺兰敬当即拒绝。 辰云一听,简直气急,咬牙切齿道:“教主,别和他们讲道理了,干脆打一架……”他话还没说完,脸色一变,“丫头!” 以他此刻与菱悦的距离,阻止根本来不及。 原是菱悦那丫头沉不住气,已然飞身而去,要与那柳圣羽‘切磋’一番。 这柳圣羽可不是金檀,柳圣羽再不济,对付一个菱悦也是绰绰有余,这位崑山掌门人似乎也不将菱悦当做一介女流,虽未拔剑,却动用至少七层内力,打了一招“空门”,没有丝毫放水痕迹。 菱悦自幼习武,虽然刀法狠厉,身形灵巧,内力并不深,这一掌捱下去,不死也剩半条命了。 “教主!”辰云又是一声惊喝。 贺兰敬挡在菱悦前面,生生接下这一掌,淡淡道:“菱悦,退下。” 菱悦带着哭腔,显然是被吓坏了,“教主……你没事吧?” 辰云立马上前扶住了贺兰敬,脸色难看:“柳圣羽,亏得你担得名号!”又朝菱悦道,“别哭了,净知道胡闹,还不退下!” 菱悦自知闯了祸,又见辰云生气了,心中虽然委屈,倒是不敢造次,小声道:“知道了。” 贺兰敬神态平静,“辰云。” “教主。” “你也退下。” “是。” 辰云退至贺兰敬身后半丈外,如此一来,便是对方要作妖,他也来得及阻止。 贺兰敬面庞依旧带着少年未褪去的稚气,神情冷冽,目光直抵柳圣羽,一字一句道:“若要以道义制裁他人,还需以道义规束己身。掌门人,修身修业修武,莫忘了修‘德’。” 柳圣羽脸色微微一变,邢闵已经站出来了,“玉施主海量,柳施主痛失亲人,多有得罪,还望体谅。既然玉施主不愿以人做抵,不如暂且将腰间弯月刃子母刀留下?” 金檀:“方丈,还与他这邪教讲甚道理,趁着这大好机会,为民除害岂不快事!” 邢闵面带犹豫之色:“这……” 平地忽的起了一阵微风,吹来沾了雪水的碧叶,邢闵敏捷制住一片飞来的叶片,“敢问施主何人?” 金檀:“谁?” 金檀又道:“是谁,有本事出来!” 话刚落音,但见深蓝苍穹深处,淡月微云,有一人踏叶而来,体态似风,麻衣如雪,倏然立于贺兰敬前方,温言道:“失敬了。” 近了,才见此人冰骨若竹,丰神玉面,一双狭长精緻的柳叶眼好似瑶池天水,雍容高洁,风华绝代,神情冷中带柔,在此方冰天雪地,宛若神祇。 柳圣羽面色复杂,连退几步,咽下一口气,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置信:“先生?” 男子微微一笑,“少掌门,好久不见。” 柳圣羽苦笑一声,“真没又想到,竟然还能够见到先生,二十五年了,先生还是一如当年神采斐然,现今的言卿……却不是当年模样了,实在是令先生见笑了。” “人事更变,情随事迁,各有立场,是非难辨,”长寻淡声笑道:“少掌门可否卖我一个人情?” “先生请讲?” “崑山派与东邪教,恩怨两清。” 柳圣羽:“先生开口,言卿便无拒绝之理,前事皆可清算……只是圣东死在苍釉山,这事……” “这事自然会给一个交代。”长寻淡淡道,“况且太子与纳兰将军不出几日亦将陈兵苍釉,少掌门又何必得理不饶人?” 柳圣羽被看破心思,又是一声苦嘆,应声道:“先生依旧是当年的先生。” 红尘逆旅,光年流转间,他却成为了自己当年最不屑之人,到底是造化弄人,还是咎由自取,又岂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花有重开日,可惜,人无再少年。 长寻:“长寻孑然一身,自诩可作半个局外人,看得自然透彻些。” 第37页 “阿弥陀佛,”邢闵道:“敢问阁下可否是忘忧谷道鹤人座下小弟子长寻?” “正是。”长寻修目微敛,“这位,想必是功德寺方丈。玉无忧毒杀一空大师已成陈年旧事,玉无忧亦已经偿命,还望方丈放下仇怨,莫要为难今人。” 邢闵道:“出家人向来以慈悲为怀,诸事平视。” 长寻温颜道:“人心都是偏的,无一人例外,我信不过你。” “长寻施主,”邢闵还欲开口,长寻却轻轻摇头,“方丈不必多言,人与物长寻都不会交于你。” 说罢,伸手向贺兰敬,淡淡笑道,“你身负重伤,我送你上崖如何?” ☆、残缺 “免了!”白祈毫不客气拒绝了州官的提议。 梨园侍卫成群,侧道两排提烛,烛火旁,又立着一干侍女。 两位御史台也站在门口,身旁还立着一干面带讨好之色的州官幕僚。 “那大人意欲何为啊?”那州官笑眯眯问道。 白祈皮笑肉不笑摆摆手:“来衡州也有好些日了,太子殿下志存高雅,钟情阳春白雪,而我等才疏学浅,粗鄙不堪,对这戏曲儿可欣赏不来,还请大人带我等去查勘一番民情,顺便核对本州荒年录。” “这……”州官一如既往半推半就,“太子殿下有令,我这……” 白祈嘴角扯了扯,“有话不妨直说。” “太子说州检一事由他全权负责,不经他的许可,诸位大人不能私自检阅……”州官嘴上说得犹豫,语气中却透着若隐若现的得意。 白祈与同行的两位御史台打了个对视,目光意味深长,两位御史台皆露出无可奈何的眼神。 彼此都心知肚明,白祈也懒得费神了,自己再急断然也没有另两位御史台急,毕竟……这两位可是三皇子母系一脉的人。 而进门直转,戏台上,魂幡扬起,似在招魂指路。 【十地宣差,一天封拜。 阎浮界,阳世栽埋,又把俺这里门桯迈。 自家十地阎罗王殿下一个胡判官是也。 原有十位殿下,因阳世赵大郎家,和金达子争占江山,损折众生,十停去了一停,因此玉皇上帝,照见人民稀少,钦奉裁减事例。 九州九个殿下,单减了俺十殿下之位,印无归着。 玉帝可怜见下官正直聪明,着权管十地狱印信。 今日走马到任,鬼卒夜叉,两傍刀剑,非同容易也。】 “你觉着这齣还魂记如何?”景熹问跪在地上的景程。 景程:“陛下喜爱便好。” “看来你不喜欢,”景熹兴致颇佳,又道:“戏,戱也,一侧为虚,另一侧为戈,半真半假,兵戈相见,今晚本宫要摆一出鸿门宴,届时酒盏交欢,你可要好生看着。” 景程面色微变,景熹俯下身子,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背,低声道:“别分神,好好看戏。” 景程:“……是。” 晚宴(州官是炮灰,就不想名字了qaq) 及太子殿下看完戏,衡州城已是华灯初上。 州官差遣来的奴役已候多时,见景熹出了梨园,又是躬身又是笑颜:“殿下,请随我来。”说罢,目光微微后移,落在太子身后俊美内侍身上,仅仅一瞬,便撤了去。 景熹笑了两声,语气轻佻,“你叫什么名字?” “回太子殿下,小的姓兰,名清。” “抬起头来,让本宫看看。” 奴役微微抬头,语气乖顺,“太子陛下。” 景熹接过奴役手中提灯,略略一举,照见其美眸半阖,容色温良,顺势用手背碰了碰他的脸, “是个美人。” 兰清轻声细语:“小的生来命薄福薄,也不知修了几世的福气,才得太子此等夸赞。” 景熹一把将他揽住,笑道:“虽命薄,却也知择峻岭而倚,比起某些不识趣之人,倒真是顺眼得很,本宫喜欢。” 景程默默接过景熹手中的灯,行于前方,而景熹便揽着那兰清,一路往宴客厅堂去了。 白祈,州官董建,两位御史台,以及州官幕僚赵客皆已到场,见太子来了,董建与赵客皆迎了上去,其余人神色虽平和,心中难辨所想。 诸位就坐后,偏多出一空位,景熹面露疑惑,“哪位官爷排场如此之大?要本宫好等?” 董建忙起身赔笑道:“殿下,此位特为程公子所设。” 景程久日气郁绕心,本来面无人色,闻言,露出一丝羞赧,身子不由得往后移了几步。 景熹哼笑一声,“一个奴才,要何上座?”言罢,拉了兰清坐下,“美人,不如你坐我旁边?” 白祈轻轻咳了一声,不动声色看了景程一眼。 两位御史台倒是言笑晏晏,嘴上不忘说着好话,那较年长的御史台指着一道菜餚问道,“不知这为何物?” 董建看了一眼兰清,兰清便笑着解释道:“此为汀菜,生于水畔,见风而长,味道鲜美,学名渚风,谐音‘翥凤’,择了‘翔鸾翥凤人终爱,黄金白璧时终在’。”尾音一落,目光看向景熹。 第38页 那御史台贊道:“好名字。”拾箸夹了一块,又道,“果真味道鲜美。” 可惜惯赏阳春白雪的太子听得一头雾水,语气倒是傲慢十足,“美人,你刚才说什么呢?本宫为何听不懂呢?嗯?” 白祈嘴角抽了抽,忽有些想念元羽舟了,这里一群傻子疯子,他成日见之,也不能找个人倾述一二,都要憋出内伤了。 又听见兰清笑道:“粗言鄙语,不足入殿下的耳,殿下若真是想知道,待宴席撤去,小人再讲与殿下听。” “呵呵……甚好,”景熹公然摸上兰清腰间,挑眉,“届时,可不是动动嘴皮子本宫便会放过你了。” 白祈心里的白眼都快翻到脑门了。 董建笑得开心。 两位御史台心中嘲讽,面上喜庆。 景程面无表情。 赵客哈哈一笑,道:“如此良辰,不饮酒,如何作乐?”说罢,端起银壶,亲自为各人杯盏盛了酒,双手举杯,朝景熹道:“太子殿下,小的这厢有礼了。” 景熹呵呵一笑,“好说,”手却是仍未从兰清腰身撤回,单手举盏,却也是将酒喝个干净。 众人见状,也纷纷一饮而尽。 待酒过二巡,白祈揉了揉额头,嘆声:“有些醉了,诸位好生坐着,在下先去醒个酒,一会便来,不醉不归。”说罢,便要起身。 “既然是不醉不归,又为何要去醒酒,巡抚莫不是傻了?”景熹目露不屑。 白祈:“启禀太子,小的酒量浅,这不是为了喝得更尽兴嘛。” “哦,”景熹冷声道,“听闻巡抚与御前中书舍人走得甚近,三天一小聚,五天一大聚,倒不曾想这般不胜酒力,莫不是去那翠羽楼喝茶谈政事?” 白祈心底暗暗捏了把汗,正要反驳,身侧端银壶的婢女忽然‘哎呀’一声,一个不稳,将酒水洒了后背。 白祈勐地起身,无视战战兢兢跪在地上的侍女,“太子殿下,请问我现在可以去换身干爽的衣裳吗?” 景熹冷笑一声,目光变得阴沉,似笑非笑,目光扫过自始至终都不曾看他一眼的景程,语气冰冷:“自、然、可、以。” 白祈面色颇为不善,哼了一声,大步流星朝外走,景程犹豫片刻,也跟了出去。 尚未走几步,便听闻景熹声音自身后传来:“本宫这太子当得甚是窝囊,非但下辖不从,连奴才都要踩着本宫脸肆意妄为了!” 景程脚步顿住。 景熹:“回、来。” 景程:…… 太子脾性暴戾,也是众所周知的事。 董建见情况不对,忙打圆场,“太子莫生气,莫生气,小官自罚一杯,啊,小官自罚一杯。” 赵客也笑着接声道:“董大人说得对,太子何须因小事动怀,不过是小事罢了,依旧良辰。” 景熹闻言,笑了笑,朝兰清懒懒道,“美人,为本宫斟酒。” 一时间,满厅觥筹交错,俨然喜乐融融之态。 景程行至原位,低眉顺眼,在一片明光笑颜厅室里,尤显生兀,因人多疏风,大门阔敞,夜间风凉,旧疾未愈,加之今日午时便一直跪着伴景熹看戏听曲,早已膝软力乏,经方才那一小插曲,愈发精神不济。 兰清见着了,小声朝景熹道:“太子殿下,程公子身子似乎有些抱恙。” 景熹看也不看,幽幽道:“美人是嫌本王不够俊吗,如何眼神净往那奴才身上瞅,他可不是什么程公子,不过是一介内——侍罢了,呵呵。” 兰清呀了一声,道:“小的眼拙,自罚一杯。” 董建朝兰清投去一个赞许的眼神。 景熹又呵呵笑了两声,慢悠悠站起身,微微侧身端起旁侧侍女手中的银壶,“前些日子本宫瞧着董大人这府中丫鬟奴僕净是难入眼的丑妇,今日倒是凭空生出些娇俏的小娘子了?” 董建:“说来惭愧,太子恕罪,家有悍妇,不提也罢,这几位美娘子,还是赵幕僚……” 突地哐当一声,原是太子手滑,未拿稳银壶,连同托盘上的御用白玉杯都滚倒在地,一旁的董建见状,自然是俯身去捡,正当时,景熹眼神一寒,自托盘底端一拉,竟然抽出一把将近两尺的短剑,狠狠刺入董建的后颈,直接贯穿。 着实突然,两位御史台大惊失色,刚要出声,电光火石,却觉喉间一凉,原是赵客手中也多了两把短刃,直接被封喉了。 一切如此迅速,除却杯盏落地的声音,再无其它动静,连门口的侍卫都未曾惊动,赵客跪于地下,低声道:“殿下,给属下一天时间,属下自会将董建残部收拾干净,殿下请从后门离开。” 景熹冷冷看了景程一眼:“还傻杵着作甚?” “是。”景程不去看地上的尸首,走了过去。 “本宫的剑,”景熹冷笑一声,俯身,缓缓拔出董建身上的剑,毫不犹豫刺向兰清。 如何一剑毙命,景熹可真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兰清微阖的眸子满是讶然,断断料不到太子居然会来这么一出,方才除却太子同谋赵客,最先回过神的人便是他,一见两位御史台被杀,心中暗叫不好,仍想将计就计,跟了太子,完成三皇子给他的任务,如何料到,那太子居然如此心狠手辣。 第39页 景熹恶狠狠自兰清身上拔出淬过剧毒的剑,冷声问赵客:“方才为何不将他一起杀了?成事不足!” 赵客面露难色:“属下该死。”心道:太子你方才表现得对这人如此在乎,属下哪敢乱杀? “还算镇定,”景熹看了地上死不瞑目的兰清一眼,幽幽道:“怕是老三派来的呀……” 景程闻言,面色更难看了。 景熹扫了景程一眼,一把拉住他的手腕,低声道:“走。” 两人跟着快速换了衣裳,跟着一位婢女自后门离开了董建府邸,婢女欲领着景熹往安全的客栈,景熹正欲动手,景程却抢在前面将婢女睡穴点了,“殿下,勿要滥杀无辜。” “走。”景熹也不愿在这种事上耽搁时间,赵客虽是他的人,但这些年也是董建最亲信的幕僚,防人之心不可无,他断不能将身家性命全数压在别人身上。 约摸两刻钟,两人来到一间客栈。 景熹尚未开口,景程似乎早有预料,将他拉到一边,自怀中掏出几颗碎银子,“小哥,两间中等房,”顿了顿,又加了一颗小小的碎银子,举止言行间皆是寒酸之态,“我朋友喜洁,麻烦送些热水上来。” 景熹头一遭见他如此作态,非但不恼,反而生趣,顽意忽起,自伙计手中捡回一颗碎银子,道:“程兄,不如就一间房吧。”说完,朝景程挑了挑眉。 那伙计倒也和气,收了银钱,道了一声好嘞,便领着两人朝楼上走去。 入了狭小的客房,昏灯一盏,床榻简陋冷硬。 “宽衣。” 景程行至景熹身后,手刚落到腰带上,便被景熹一把攥住,“今日为何要救白祈?” 景程:“……” 两人僵持片刻,景熹将手松了几分,转过身,将景程按坐于榻上,微微俯身,掌心落在膝盖上:“疼么?” 景程不答。 “我是你朋友?” “……情况特殊,奴才勐浪,姑妄言之,姑妄听之。” “我当真了。” 话虽如此说,景熹倒是未曾为难他,门口传来伙计的敲门声,“两位客官,热水备好了。”景程正要起身,景熹却一把按住他的肩,“坐着。” 言毕,至于门口,与那伙计低语几句,抬眼看了景程,便跟着伙计出去了。好一会儿,才见景熹推门而进,水上还提着一桶热水。 景程忙起身。 “坐着。”景熹径直走了过来,未曾多言,不算温柔,抓起景程脚腕,褪去鞋袜,用热巾帕轻轻擦拭,又从怀中拿出两个瓷罐,为他涂了冻疮药。 景熹做完这一切,又提着水出去了,片刻,又提来热水,沾时方帕,拧干,熨在景程青黑的膝盖上。 晚宴饮酒不多,但赵客备的为三杯倒的烈酒,景熹已喝两杯,忙事已过,现时倒看得出脸上有几分醉红。 已过亥时三刻。 昏灯被盖灭,景熹道:“睡吧。” 往日里两人同榻而眠亦为常事,只是今夜的景熹,没有冷嘲热讽,没有轻蔑高傲,实在太反常。 黑暗中,身侧的景熹忽然伸手,将他整个人扣在怀中,低声道,“知你未睡,想什么呢?” 景程动了动,闻见一股未散的酒气,“殿下醉了。” 清醒的景熹如何会在一个奴才面前屡屡自称‘我’。 “还好。”景熹又将他抱紧了些,声音有些沙哑:“这些日冷落你,我心中也不舒坦,但见你身上伤痛因我而起,又觉着痛快,你说,是何理?” 景程:“……” “今夜你为白祈开脱,若是当时计划败露……” “……对不起。” “景程,你除了沉默,便是愧语卑言,如何不能懂事些呢?你明明……没有那般温顺。” “……” “那两个御史台是老三的人,久居其位,栽赃陷害剷除异己没少做,父皇一心制衡各方势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今日杀了他们有公心,也确有私心。” “本宫是太子,你跟着本宫,断然不会受半分委屈。” “……” 景程想,景熹大概是真醉了,竟然会心平气和说出这样的话。他活着这么久,最难的时刻,也不过两次。 一次是一年前陈同在与人争执中后背刺青暴露,为了隐瞒鬼方族刺青秘密,他亲手杀了自己父亲,只有人死了,鬼方族刺青在酒散后消失的秘密才不会被暴露。三皇子怜他大义灭亲,收入宫中,还吩咐下属将陈夫人‘好生安置’。 其次,便是此刻。景熹的举动背后,藏着他不愿面对的真相,哪怕揭开冰山一角,他之身心便会陷入万劫不復之深渊,乃至被挫骨扬灰,魂神俱灭。 身之残缺之人,赌不起,爱不起。 寂夜清寒,屋外冰霜遍地,这一方狭小境地中,身旁人唿吸温热缱绻,他情不自禁伸出手,于黑暗中,一寸一寸,自景熹锁骨,经凸起的喉结,只要他稍一用力,便可以杀了眼前的人。 他没有。 第40页 指尖继续上移,至稜角分明的侧脸,眉眼。 景熹任由他抚摸,好半会,才低声道:“摸够没?” 景程收回手,“景熹,你今晚说的话,我会记住。” 说完,便觉身旁人胸腔微颤,平稳唿吸变得有些急促,似乎在笑,笑着笑着,又咬住他的耳朵,“谁愁两雄并,金貂应让侬。” 这句也记住。 景程:“……” 宛若危崖摘花,火中取栗,刀尖舔蜜,却又如置身邈邈河畔,天泛青光,搴舟中流。 再苦再痛,也得甜蜜地受着。 祁东一带近年浪荡着一流宿水餐风的刀客,身怀武艺,却从不欺弱霸民,往往劫富济贫,行侠仗义。 是个好去所。 不久之后,他便要将悬在命运之上的尖刀取下,弃掉这一身累赘,义无反顾,轻装上路。 梦中往事随心见,醉里繁华乱眼生。长为风流恼人病,不如天性总无情。 ☆、两厢作罢 元羽舟刚换上一身淡青色文士服,余光瞥见窗柩暗影晃动,轻笑一声,“这年头登徒子不爬墙,改爬窗户了?” “嘿嘿,状元郎别误会,我就是奉教主命令来看看你是否安好。”辰云笑嘻嘻跳窗而入,大摇大摆在室内走了一圈,见室内炭火燃得正盛,笑道:“这儿可真是暖和,状元郎一直呆在屋里?” “冰天雪地,要出去也难。”灼灼橘光下,元羽舟眼睛弯成两道月牙。 辰云四顾周围,道:“那崑山派的人可真不是东西,我们教主受伤了。” 元羽舟低着头整理桌上的几本书,这是他不久前向驿馆官差要来的,打发时日。 “状元郎如何不担心?” “鞭长莫及,若是伤得重,你怕是也不会在此处。所以我猜,他并无大碍。” “那你可猜错了,教主伤得很重。”辰云盯着元羽舟脸瞧了好一会儿,随后嘆道:“亏得教主如此挂念你,你竟然如此无情,今夜多亏了一位世外高人相助,不然,怕是凶多吉少。” 元羽舟一脸睏倦,狭长的狐狸眼已经蕴了疲惫的泪花,却仍是好脾气接着辰云的话:“世外高人?” “……一位气骨冷贵的公子,罢了罢了,状元郎好生歇息罢。”辰云说完,又从窗户熘走了。 “好走,不送。” 元羽舟脸上笑意一点点褪去,眸光冷淡,看向窗外苍穹,这个时辰,是不会有长庚星的,所幸的是,不久后,启明星便要亮起了。 冷烛不照三更苦,罗裘难耐五更寒,霜欺老树,荒岁催老,何以怅惘,负此良辰? 青光刃影血藏泪,残纸卷黄字托情。一壶花酒春意冷,半生江湖不由身。 他将卸下惯有的容光,拭去一身风霜,告别旧日长寻,抛却旧日覆身枷锁,自这方月小山高处,阅尽嵚奇歷落人,游遍沧溟不老川。 贺兰敬仍是无法入睡。 柳圣羽夜访苍釉寻事,恰巧三重山地牢柳圣东被杀,随后璇玑地宫青玉棺玉无忧不知所踪。 如何会这般巧?更令他难以启齿的是,在这关乎鬼方族未来的时候,他心里反反覆覆回想的,居然是另一件事。哪怕自幼持成稳重,进退有度,此刻却有些不知所措。 在一重山崖下时尚能镇定自若,当紧事暂消,他却忍不住偷偷回想起今夜那个错乱缠绵的吻来。 明明当时那般神志涣散,也不过当做一个春梦来放肆,现在回想起来,记忆却是如此深刻,轻吻也并不是单纯的唇舌只交,他并不喜甜,在元羽舟唇上尝出了滋味,是甜的,从舌尖,一直甜进了肺腑,这种感觉陌生,前所未有,几乎将理智溺毙。 “你还考虑得挺周全的,可是你怎么就没想过,我会帮你呢?” …… “你身负重伤,我送你上崖如何?” 胸口犹在发疼,思绪纷乱,贺兰敬轻轻闭上了眼睛。 说者无心,听者却生了情。 如久治不成的水患,放置不行,疏也不是,堵更无能。 ☆、圈套(二十五年前) ————二十五年前———— “江湖险恶,江湖险恶……”凤广盈以手作梳理着马颈鬃毛,“这柳如海好歹也是崑山派掌门人,怎么就落个被刺杀的下场。” 夏季的日头毒辣,长寻眸子半眯,“人各有命。” “若早知道救不救都是死,当初不如不来,平白遭罪和受气。” 长寻闻言,“师兄,背后议人长短不妥。” “要说起来,我觉着那柳如海也不怎么样,好歹你救了他的命,明明醒了,愣是连一声道谢也没有。”凤广盈有些气,一点也不为柳如海的死惋惜。 “生死有命,离了崑山,他之生死与你我皆无干系。”长寻肤白如玉,艷阳下显得尤为细腻,道旁高树错落有致,偶尔投下斑驳树影于他素衣间,时有清风灌来,自微微扬起的发间穿过,握马缰的手修长匀称,清骨俊雅,一眼望去,熠然若仙。 凤广盈觑着长寻,皱了皱眉,戏嚯道:“此时此景,倒想来一诗谜——霓为衣兮风为马,你猜猜,答案与你特般配。” 第41页 长寻淡淡一笑:“猜不出。” “猜猜嘛,”凤广盈无趣,身下又只有长寻这么一人,找不着人说话,憋得慌,“你这么聪明,怎么会猜不出?” 长寻嘴角噙着清润的笑意,不言,就是不着道。 凤广盈装模作样苦嘆一声,“苍天,这么一个闷葫……师弟!小心!” “迟了。”玉无忧声音由远及近,瞬间落在长寻马上,朝凤广盈挑了挑嘴角,轻蔑至极,“美人我带走了,聘礼过几日会送去忘忧谷,好生候着。” “放你娘的屁!”凤广盈刚骂完,只听得一声疾厉的马嘶,原是那天杀的玉无忧竟然朝自己马上拍了一掌,来了个人仰马翻,仗着身子灵活,仅些许擦伤和淤青,骂骂咧咧起来时,长寻早已叫那玉无忧携着行远,徒留满路尘埃。 “阿寻,你说我要如何罚你?”行了一段路,玉无忧带着长寻飞离马儿,一脚将马踢下山崖,衣前摆还沾着未干血迹。 长寻淡淡看了他一眼,“崑山派?”千里迢迢来此救人,离去时却为所救人派人追杀灭口。 早料到后山一事崑山派耿耿于怀,眼见这般倒也不足为奇,就是不知柳圣羽知晓此事会作何感想。 “阿寻真是聪明。”玉无忧笑道,“你那草包师兄说得对,柳如海死不足惜,我这救命之恩,你当如何回报?” “教主又要罚我,又要我报恩,不如两两相抵,互不亏欠。”长寻径直朝前走。 “你这是何歪理?怎么能抵消呢。” 长寻看也不看他,淡淡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玉无忧,我无意与你纠缠,自重二字该如何写,回苍釉山好好练练。” “行啊,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好不好。”玉无忧无赖紧随,快手点了长寻的穴,笑眯眯道,“前提是你得和我一起回苍釉山,不然你那师兄……” “好。” 玉无忧却又不高兴了,凉凉道:“方才我好言好语说那么多你皆爱理不理,一提那凤广盈你便应了,我倒是想现在便杀了他了……” 长寻:“那你去罢,劳烦去之前将我穴解了,免得白救。” 玉无忧听他松口,又笑起来:“那便不杀了,杀了他,聘礼都不知往哪里送呢。” 长寻浅浅一笑:“无妨,这八字也尚未有一瞥。” “阿寻,你要如此说,我今晚便可将那一捺添上去。”玉无忧言笑晏晏扛起长寻,御轻功而行。 不得不说,这玉无忧轻功也真是好,带着长寻行了几个时辰,面不见疲色,酉时刚过,便已到衡州,寻了客栈落了脚,要了两间上房。 长寻略有倦色,方熄灯阖眼,玉无忧却又进来了。 “春宵一刻值千金,你怎睡得这般早,负了良辰。”玉无忧嘴里依旧吐不出象牙,往桌上放了几碟小菜和吃食,“未吃东西便歇下了,难怪这么轻。” “我不吃,撤了。” “行,那就不吃,”玉无忧又一碟一碟收起,俊美的脸上满是笑意,又往外走。 长寻睡意少了许,“慢着。” 玉无忧笑眯眯回身:“怎么?” “放下。”长寻说完,披衣起身。 让玉无忧走出这道门槛,怕是又要去杀人了。 玉无忧桃花眼眯成危险的弧度,唇角似笑非笑,看着长寻慢条斯理用膳,言语切切:“霓为衣兮风为马,不贴切,人间花卉太俗气,不配你。” 长寻闻言,搁箸,淡笑:“各花入人眼,雅俗皆随人。” “素有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即便是俗人,你也喜欢得紧,是不是?”玉无忧拉起他的手。 长寻抽出手,“我有几个疑问。” 玉无忧开心道:“难得你对我有兴趣,说吧,我都告诉你。” “你与金檀旧识?”玉无忧一心盼着柳如海死,自然不是个人恩怨,崑山派痛失掌门,他不趁机去搅混水,却将长寻掳去苍釉山,不论出于何种目的,长寻都必须另做计较。 “助他等上掌门之位。” “为何要杀假金檀?” “想杀便杀,需何理由。” “你与金檀早有勾结,燕山之人有所察觉,那夜假金檀替他洗除误会,你承诺助他等上掌门之位,他便将‘移容’之术为交换。” 玉无忧:“假金檀与金檀为断袖之好,一切皆是他自所主张。” “柳如海你杀的?” “我说不是,你信吗?” “有人见你杀了他。” “谁?你吗?” 长寻淡笑不语。 金檀扮作玉无忧的容貌杀了柳如海,取走了《长琴》,顺便也为被玉无忧杀死的教众出了恶气。 “可歌可泣。”玉无忧先是冷笑一声,继而又可怜道,“阿寻都知晓了柳如海遇刺真相,来日崑山派来算帐之时,可否倾身相助?帮我洗清冤屈?” 长寻:“罪孽深重,不入地狱,难洗。” 两人相对无言,玉无忧面上覆来冷色,半晌,才道:“无碍,若有你作陪,我下地狱,也无甚不可。” 第42页 长寻轻轻眨了眨眼,避开玉无忧的靠近。 “会躲,说明怕了。”玉无忧轻轻笑了一声,忽然大力扣住长寻的后颈,“乖乖等我,你知道后果。” 玉无忧松开手,瞥了一眼长寻颈上青紫的淤痕,笑道:“你太能生事了,我还是有些担心。”说罢,便要去点他穴,长寻快手一挡,制住了玉无忧的手,修眉微蹙,如墨的眸子蕴着责怪意味。 “好俊的身手!”玉无忧低笑。 他话一落音,长寻便晕倒了。 玉无忧将人抱到床上,自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罐,丢在枕旁,淡淡的奇香萦绕,玉无忧手背轻轻抚过安详的睡颜,语气颇为中肯:“能救人,也能杀人。” 关门声吱呀响起。 与此同此,长寻缓缓睁开眼睛,长眸清澈,寡淡异常。 稍稍谨慎的人,都不会在一个地方栽两次。 下了楼,“这位小哥,请问最近的会馆如何去?” 今日客多,大早起来忙得足不点地,现时好不容易喘着口气,还有人来扰,连话都未曾听清,小伙计便没好气道:“不知道!快……欸,这问公子,你方才问什么?” 便闻这位生得秋水传神的公子笑道,“附近的会馆如何走?” “会馆?有几条街呢,我带你去吧。”小伙计百无聊赖的神色一扫而光,“公子是外地来的吧,看着面生。” 长寻婉言谢绝,单问了地址,又向伙计讨了纸与笔,书了一封简讯,託了会馆的商人送往烨城。 当夜子时方过。 错综杂乱的记忆无尽穿插,乱无章序,血溅在雪里,格外刺目,莲池圣洁的雪莲被覆上斑驳的血色,妖治,诡艷,刺得他眼睛发疼。 他小小的身子躲在冰雕的塑像后面,听着沉重的脚步声,缓缓朝他靠近。 那目光带着怜悯,居高临下看着彼时还是幼童的他,沾满鲜血的手放在他的脖颈上,轻而易举掌控了他生死,只稍轻轻一用力,便可将他的脖子折断。 那年,他才四岁。 不知爱恨,不知生死,却已经知道何为恐惧。 那样一双目光,在很久的时间里,都令他如芒在背,遍体生寒。 长寻勐地睁开眼睛,便见玉无忧双手托腮,靠着床榻,眉眼都是莫测的笑意:“做噩梦了?” “水。”长寻顺手拔了玉簪,青丝倾垂而下,背后冷汗未干,整个人都透着一股疲态,看上颇有几分病美之态。 玉无忧笑眯眯端了水过来,撩起他遮住半张脸的黑髮,“倒是从未瞧过这样的你。” 长寻接过瓷杯,慢吞吞喝完,又将空杯塞到玉无忧手中,看也不看玉无忧一眼,躺下身子,轻合双目。 玉无忧摸了摸鼻子,又看了看手中的瓷杯,“阿寻,你还真是将我当小厮差遣了?” “你杀了金檀?” “未曾。” 昏灯下,玉无忧仔细端详着长寻容色,语气中带着得意,“金檀那饭桶是个孬种,谁当上燕山掌门都比他当上强,因此我更要助他当上燕山掌门……我这趟燕山之行,倒是没有杀人,只是废了赫连锦的四肢……”说罢,从怀中拿出《长琴》,“早在你狠心给我种绝功散之前,我便拿了《长琴》,阿寻,你被骗了。” “赫连锦?” “是呀,金檀央求我杀了他,可那夜你对他言辞温和,我便留了他半条命,阿寻,你说我这样,算不算造了七级浮屠?可配得上你?” 想杀便杀,没有对错,没有是非,甚至不需要理由。 玉无忧俯下身子,一时相近咫尺,“阿寻,你骗不了我。” 长寻睁开眼睛,透过玉无忧欢喜得未曾半分掺假的目光,仿佛看见了万丈悬崖,千里雪原,看见了被鲜血染透的雪莲,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他唇角漾起笑意,缓缓道:“你我不过萍水相逢,今日境地也因你一手促成,玉无忧,你未免想得太多了。” 玉无忧冰凉的手掣住他的咽喉,力道逐渐加深,低声道:“阿寻,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我之生死,何容你置喙。”长寻脸上笑意未散,眸光幽深。 玉无忧脸色一冷,当即撤去了手,捏住长寻下巴上半寸,口牙间已见血迹,他若是再慢一步,只怕这人便要将舌头咬断。 “你真的吓到我了,得罚。” 玉无忧语气阴恻恻,桃花眼半眯,俯下身子,辗转流连,轻扫皓齿舌尖,尝出腥甜,如滚蜜□□,生出饮鸩止渴的错觉,又恍若东风过境,万象骤生,落英缤纷处,伊人面比桃花艷。 一时情动,他有意加深这个吻,修长的手轻轻托住长寻后颈,指间穿过如水的青丝。 长寻既不推开,亦不回应,当内力深厚的玉无忧逐渐气息紊乱时,他的双眼依旧清明,冷眼看着眼前春色旖旎与意乱情迷,洞若观火,仿若局外人。 玉无忧倒是主动撤了吻,理了理已有些凌乱的外袍,“阿寻,你还真是狠心。” ☆、原宥 自玉无忧杀害燕山秀峨派万狐秋与崑山派掌门柳如海在江湖里传遍之后,各门派不免生了兔死狐悲之心,当崑山派崑山令一下,无数江湖侠士纷纷响应,言表必定鼎力相助。 第43页 七月流火,暑气渐消。 各路豪杰已陆续到梧州,阖城客栈满座,三日后,将血洗苍釉,官府视若未闻未见。 柳圣羽孝服未除,外罩着轻衣,额间尚有白绸带,早在半月前武林大会上,他便歃血立誓,不杀玉无忧,不去孝装。 此刻,他站于廊前,一方明火衬得脸上怒意更甚,指节泛白,将龙飞凤舞的字迹一一看进眼底,拔出腰间的长剑,将半空飘零的信笺中划成细屑。 “兄长,可是那玉无忧又口出讹言?”柳圣鸢一身简衣,面容消瘦,灵秀的面容因着眉间那股郁色添了病恹,柳圣羽见了,心中不舍,“小妹,你不该来。” 柳圣鸢低声道,言语哀戚:“圣鸢不来此处,难不成还留在崑山陪那太子吗?” 柳圣羽一时无语,摸了摸她的头,宽声安慰:“小妹,这样,你若是不愿嫁他,那便不嫁了。告诉兄长,你是不是心仪长寻先生?” “兄长多虑,长寻先生早已在离开崑山前便拒绝圣鸢,何况……”柳圣鸢说着,倏然落了泪,哽咽了一声,道:“无事,兄长早些歇着。” 秋月转金波,夜深知风重。 客栈后院,柳圣鸢扶住一方横木栏,小声哭泣,哭着哭着,又开始干呕,她这些日未曾多食,所吐之物尽是酸水。 稍稍好了些,她勉强支身,正欲回房,却见不远处的一簇玉兰树旁有模煳人影,才知这后院,除她之外,竟然还有一人。 一时两厢无语,柳圣鸢本想一走了之,却又担心那赫连锦将今夜之事说出去,便硬着头皮道小声道:“赫连公子。” 赫连锦:“今夜月色可人。” 柳圣鸢眼睫泪痕未干,听罢,倒是舒下一口气,早听闻燕山大弟子赫连锦被玉无忧废去双手与双足,倒是不曾想他这般也会来梧州。 “稍刻公子如何回去?”柳圣鸢心细如髮,四下不见他人,现今他坐着轮椅,无人推扶该如何回去。 赫连锦笑了笑,微微抬起右手,自袖中拿出素色手帕,递给柳圣鸢,“右手没废。” 他的动作看上去十分笨拙生硬,脸上却不见丝毫阴霾之色,看得出来,如此一个简单的动作,于他而言却十分不易。 “多谢。”柳圣鸢接过,擦了擦眼泪,“夜深露重,可要喊人来。” “不必了,我再看看。”赫连锦说完,便不再说话,微微抬头,静静看着天上的明月,仿佛有很多心事。 柳圣鸢担心他整夜在外头受凉,唤人又恐扰了他雅兴,思来自己一时半会也睡不着,站在他身后,也不走。 赫连锦见她不走,便笑着同她讲起了梧州风物,城外二十里处灵山水滟,山上有道观,唤作云栖观,云栖观庖厨善做素菜,“闷炖崑崙紫瓜”味道不错。 忽而间又谈及崑山下的旬阳城,“万行酒记”名字俗,菜式却多样;“酒临香”名字虽好,却辜负美名;“流丹阁”适合观月;雨时“西子榭”赏鱼正好…… 他口才极好,嗓音温柔,评价中肯,所言之物,所道之景,皆在只言片语中变得鲜活,栩栩如生,令旁听之人觉着身置其间,穿梭在一个个娓娓道来的情景之中。 言谈间,又得知他家族是淮南皇商,祖上乃挛鞮氏,曾是夷族将士,后为朝廷招安,“锦”字乃他祖父所取,望他能有夺锦之才,他为么子,不喜经商,入燕山时仅六岁,当了大师兄,直至如今。 柳圣鸢问起他今后的打算,赫连锦笑言父母一直希望他成家立业,以前未曾有这门心思,如今境地也不能耽误她人,闲散零碎时光烹酒煮茶,吟诗作画也不妨一桩乐事。 “家父母年事已高,昔年忙于派中事物未曾好好尽孝,现今承欢膝下,也不算迟。” “赫连公子恨玉无忧吗?”柳圣鸢问完,觉着自己有些冒昧,但见赫连锦神色坦然,带着亲切的笑意:“与其怨天尤人,倒不如立足当下。实不瞒姑娘,我此番来梧州,并非寻仇玉无忧,而是来寻长寻公子,听闻长寻公子医术高超,总归是个希望,不愿错过。” “长寻公子也在梧州?” “前些时日从凤公子口中得知长寻公子离开崑山不久便被玉无忧带来苍釉山,至今未归。”顿了顿,又道:“姑娘不必担心,玉无忧未将此事公布于众,恰好说明长寻公子在他心目中分量不低。” 柳圣鸢一听,觉得赫连锦所言有理,悬起的心稍稍放了放。一番交谈下来,才发现这人似乎很擅长化解尴尬和冷场,让人觉着轻松自在,大概是如方才所说,他是大师兄,要照顾师弟师妹。 不一会儿,来了两个少年,一个笑嘻嘻叫着大师兄,一个叫着公子,与柳圣鸢打过招唿,便将轮椅往里推,赫连锦示意两人停下,并未回首,“我于淮南丽水城有一私宅,姑娘若是有难处,可搬去住……细究起来也因当初我之心急疏忽……逝者如斯夫,往者不可谏,凡事不妨往远处想想,姑娘万事看开。” 燕山小弟子与赫连锦书童看看柳圣鸢,又瞧瞧赫连锦,一脸坏笑打听着两人关系,赫连锦却笑笑,“再闹明日就不带你们两齣街了。” 第44页 语气俨然带着宽容与调笑,异常亲切。 此人与长寻一般,是温柔儒雅之人,又比长寻要多了人情味,长寻的温柔,若风之无形无色,神秘而捉摸不定。 而赫连锦的温柔,更像是水。上善若水,利万物而不争;已识干坤大,犹怜草木青。 柳圣鸢看着三道身影逐渐远去,心里道了一句吉人天相。方上楼,遇见柳圣羽,心中稍作踌躇,终是将长寻也在苍釉山的事告诉了柳圣羽。 其实在昨日,柳圣羽便知晓了此消息。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怎么这章居然被锁了,郁闷。 ☆、苍釉山 笔刚点了墨,便被玉无忧夺去,笑笑:“随我去一个地方。” 玉无忧的容貌既有中原男子的俊美,又带了一丝外族人的桀骜,穿暗红色袍服时有一种别具风格的美。 长寻未启言语,从玉无忧手中拿回笔,细緻清理干净,又将笔墨纸砚收拾好,才道:“去何处。” 玉无忧目光落在被长寻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套几上,嘴角噙了一丝笑,答非所问:“阿寻,我们这般算不算举案齐眉?” 长寻淡淡一笑:“形如陌路。” 玉无忧也不恼,依旧笑着去拉他的手,语气莫测:“我是认真的。” “我从不说假话。”长寻抽回手,微微挑眉,“去何处?” 三重山地牢再往下,原来别有洞天,兽墩上的熊熊明火将差互的山石映得通红,地水侵染,树根雕饬,裂痕可察,一眼看去,支离破碎,却又固而不散。 玉无忧行在长寻前方半丈处,红袍上光华随着走动而荡漾,黑色登云靴有条不紊迈在地上,除却火烧的声音,唯有两人的脚步声,忽然停下脚步,朝长寻伸手,“阿寻,来,走近些,我不会伤你。” 长寻立在原处,眸子寡淡异常。 玉无忧眼底笑意逐渐消失,收起手,在石壁上敲了两下,长寻所在位置顿时陷落,玉无忧飞身过去抱住长寻,将他带离远处,一块巨石登时自上空落下将凹陷下的部位填满。 玉无忧将眼前人逼到阴暗潮湿的角落处,“为何不躲?” “躲不了。”长寻脸上毫无惊慌,神色甚至可以说得上温柔。 “快两个月了,你都瘦了……”玉无忧单手便可以覆住长寻整张脸,修长的手指自鬓角辗转到眉心,“可是有心事?” 玉无忧内功深厚,早在几年前便已辟谷,现下得了《长琴》,每日大半时间都在练功,唯有亥时至子时这段时间,会从练功密室出来同长寻交谈片刻。说是交谈,其实不过是玉无忧在处理教中事宜的空隙嘴上讨一些便宜,长寻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态度往往是沉默不语,抑或一笑了之。 东邪教内部关系并不和睦,玉无忧生性独断,喜怒无常,好杀戮为本性,东邪教上下,不是对玉无忧心存畏惧,便是怀有芥蒂;护法长老们对玉无忧登上教主一位颇有微词,虽明面上不作言语,内心依旧认定前任教主玉衡秋一死与玉无忧有着莫大的干系,加之玉衡秋死后不久,玉无忧的功力突飞勐进,不可谓不蹊跷。 四重山的寒宫除了教主、护法、长老以及聋哑不识文的教徒奴僕,其余人一概不得涉入。寒宫前那一方復忘先祖石碑,外人抑或别重山的教徒有见之者,必死。 事到如今,长寻知道的太多了。 长寻:“不知者无罪,知之甚多者无奈。” “我偏要让你知道,越多越好。”他阴晴不定的侧脸被罩上一层柔光,满是戾气的眼底难掩固执,指尖冰凉:“总归你也无心,与谁在一起不是一生?只要你不背叛我,我什么都可以应你……” “我不认为你是在徵求我的意见。习武之人,最忌讳情字,玉无忧,记好。”长寻缓缓推开他的手。 “阿寻在警告我么?”玉无忧笑道:“你逃不了。” 长寻回以一笑:“我会光明正大离开。” “如此伤人的话,你为何能笑着说出来?” “是你太贪心。” 心无厌足,惟得多求,徒增罪恶。 相互交织的树地根在青褐色石缝中缠绕,攀附,侵入,如画眉目轮廓交融进所视残壁中,宛若山崖集天地灵光蕴吐的一枝剑兰,悠然悄绽,明净若雪。 越是高洁傲然,玉无忧越想折枝。 他右手绕到长寻颈后,轰隆一声,巨响炸开,周遭布局开始变换,山石异动,不停地拼接分合,唯有脚下一方磐石稳如泰山。 异动停息。一方高台高处平地半丈,四壁密闭,角落四盏经年不灭人鱼泪灯幽光暗传,长寻眸光微烁,“青玉棺?” “我要她的活血,你帮我,好吗?” 青玉棺躺着的人,正是玉衡秋。 长寻移步上小阶,看了一眼青玉棺中容貌妖媚身上满是疤痕的女子,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厌恶。 “这老女人常年与东邪教长老护法厮混,就连那崑山的柳如海,呵呵,我还是不说了,免得脏了阿寻你的耳朵。”玉无忧凉凉道:“我留了一层内力吊她半条命,需用她的活血取一物,其它地方都试过,就剩心头血。” 第45页 这女人也真是狠,竟然将心头血作为引子锁机关。 长寻取了针,指节微曲,秀骨如竹,于玉衡秋心口上一寸将银针刺入,顷刻取出,丢了银针,面无表情下了石阶。 玉无忧取了活血,从袖子拿出小瓷瓶,毫不犹豫悉数末倒入青玉棺中,剎那间白烟升起,温香软玉化得连白骨都不剩。 “……贺兰秩,枉顾我对你一片痴情,你竟然如此算计我,我就在地狱看着你……” 玉无忧冷漠而深刻的目光看着面前白烟缓缓浮动,回想起玉衡秋被废前一刻说的话。 她倒是清楚,自己一生作恶多端,是进不了轮迴的。 痴情?地狱?玉无忧望向长寻淡漠的背影,心中冷笑道,无妨,我自有人陪。 连着多日,玉无忧露面的时间越来越短,来找长寻,也仅匆匆一瞥便离开,往日的闲情逸緻荡然无存。 长寻对此不闻不问,每日该做何事,便做何事。 夜漏三更,长寻方收起字帖拓本,玉无忧悄无声息来到了身后,淡淡墨香登时被血腥味冲散,无所寻踪,“你抄什么呢?” “我看看。”玉无忧走近两步,双指背屈于套几,面少情绪,片刻撤离目光,落到长寻身上,极自然地搂住长寻:“阿寻,我有些累了。” 长寻反手探了探玉无忧的脉象,淡淡道:“坐下。” “阿寻要做什么?” “救命。” 长寻见他面露警戒,淡淡道:“医者仁心,我若是要杀你,便不会救你,更不会在救你的时候杀你,因你失德,得不偿失。” 玉无忧闻言,动作微微一僵,继而笑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是希望你做手脚了。” 说罢,坐了下来,眉飞色扬,额间印记殷红,动作散漫而蓄意,整个人都散发着危险的气息。他之前生,离经叛道,暴虐滥杀,从未被人信任过,自然也不会信任任何人。只要稍有异常,他那双不知道沾了多少人鲜血的手便会毫不犹豫伸向伤害他的人。 两刻钟后,玉无忧双手几乎被扎满了细小的银针,“你还真是不客气……” “三个时辰,不要取下。” “阿寻,” “累了。”长寻微微一笑,也不知是在重复方才玉无忧的话还是说自己,顺手拿起套几上的拓本,头也不回离开了。 玉无忧看着长寻背影消失于门口,凝神运气,紊乱的经脉果然平和了许多,他习武天赋高,二十多年来不论何门何派武功秘籍,只需看上几眼,便能将其要义领悟透彻,从未有过瓶颈关卡,今时今日,这《长琴》与《飞云》,倒难住他了。 他笃信自己没出丝毫差错,却总感觉愈往后面心神越难集中,浑身经脉如有火徐徐烧着,稍不小心,便能将己身吞噬了去,尤其这些日,仿佛……仿佛随时都有走火入魔的可能…… 他是玉无忧,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玉无忧,断然不会轻易放弃。 若将容易得,必作等闲看,这绝世神功若真如此易求,他玉无忧倒也不稀罕了。 又过一旬,武林各大门派已云聚苍釉山下,讨伐在即。 落日融清酒,彩霞别梢头。 烟弩射出信号,红色烟花在第四重山半空炸开,三重山,二重山,一重山紧随其后,陆陆续续响起教众参拜行礼的声音。 玉无忧一身黑袍,自闭关处一路御风而去,行过各重山接受行礼参拜,笑声肆意张狂,半月不到,便将两本深奥的绝世秘籍参透练成,放眼江湖,有谁是他对手?如何不喜? “遭了。”凤广盈望着天上未消散尽的烟雾,下意识柳圣羽所在方位望了一眼,见其神情坚毅,这才安下心——周围不少人脸上已然出现犹豫之色,他颇为长寻的安危担忧。 回想当初崑山令初下,两位掌门无辜为玉无忧所杀,江湖群雄无不应和,而今聚于苍釉,得知玉无忧神功大成,怕是不少人已生退意。 凤广盈低声骂了句娘,心道若是不是长寻在玉无忧手中,说什么也不来趟这趟浑水,自长寻被玉无忧带走,他连忘忧谷都不敢回——长寻是他爹最疼爱的小弟子,他把师弟弄丢了,保不准被自家爹给骂死。 想想道鹤人收到东邪教聘礼的模样,凤广盈毛骨悚然之余,还有几分幸灾乐祸。 拉皮条般沉默过去后,金檀率先发话:“诸位,那玉无忧练就邪功,我等贸然上山,未免鲁莽,不如先回梧州,再从长计议。” 这话无疑给了许多人台阶下,立即有不少人出声附和。 “燕山掌门人言之有理……” “是啊,好汉不吃眼前亏,不如先回去吧……” “金檀!你这是什么话?”柳圣羽气得脸都红了,语气也颇为不善。 金檀目光有些飘忽,“柳掌门,我只是实事求是罢了,你莫要被仇恨蒙蔽了理智,和东邪教硬碰硬我们讨不到好果子吃。” 柳圣羽冷笑:“原来燕山掌门来苍釉山就为了占便宜?” 金檀闻言,脸色有些不大好,哼了一声:“我不过打个比方罢了,柳圣羽,你少惺惺作态了。” 柳圣羽强自将怒气压下,不再理会金檀。 第46页 仅仅一小会儿,人走便了一小半,剩下之人,也不乏面露豫色,碍于颜面不好意思离开。 有人问:“崑山掌门人,那我等何时攻入山,天就要黑了。” 就是朗朗白日,强攻也颇为不易,何况天黑? “再等等。”柳圣羽沉声道。 “多半也是来看热闹的,走便走罢。”凤广盈四下张望,勐地看见一角熟悉的衣袍,当即扒开人群追去。 “苏公子?别来无恙啊?”凤广盈一手拍在苏泛肩上,“你个世家公子,怎么会在这里瞎掺和?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看你倒是想做捕蛇人了。” 苏泛笑笑,装模作样拍了拍华服上不存在的灰尘:“今天天气不错,还遇见了凤兄,咦,长寻呢,他没在吗?” 凤广盈皮笑肉不笑:“他在苍釉山。” 苏泛面露讶色,忙道:“什么?什么情况?” 凤广盈不与他装蒜,“长寻与你,到底是何关系?” 有些事,不问,不代表未曾发现蹊跷,长寻在崑山的种种表现,他看在眼里,明面上没有什么问题,他却总感觉,长寻有事瞒着他。 尤其是在此处看见苏泛,相当于给心底的疑问盖上了章。 ☆、不死不休 “呵呵,至于秘籍,你等还是不要痴心妄想了。” 二长老大怒:“贺兰秩!你话中何意?” 东邪教八大长老以及四位护卫早已在寒宫正殿等候多时,如何也想不到,竟然等来玉无忧这么一句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玉无忧一扯衣摆,傲慢入座,桃花眼满是得意之色,“我是教主,你们有什么资格,敢于我这般说话?嗯?” 大长老低声低气道:“教主可还记得先祖遗训?” 玉无忧漫不经心:“我不记得了。” 早在两月前,他便将背上的鬼方族刺青摘除了。 话已至此,傻子都知道,玉无忧分明是想翻脸不认人了,一干长老护法你看我,我看你,心头恼火得要死,却又碍于玉无忧功力大增,今非昔比,不敢造次。 大长老碍于山下还有一群人虎视眈眈,硬是活生生将这口恶气咽了下去,盘算着先解眼前燃眉之急,日后禀告族长,秋后算帐。 大长老刚要开口缓和一下气氛,不曾想心直口快的二长老又道:“那教主想如何?背弃东邪教?还是背弃鬼方族?” “砰”一声,绿色烟花在第四重山上空炸开。 玉无忧眼神一寒,冷声道:“谁放的?”话刚落音,又似乎想到了什么,立即朝殿外走去,二长老拦住他,“你要去哪?” 玉无忧看也不看他,直接大手一挥,二长老顿时飞出老远,落地之际,还吐了血。 满室人见之,无不色变。 玉无忧刚入院,见一抹身影立于危墙之下,“阿寻。” 长寻转过身,眸光清澈如洗,大片红霞投在素衣上,宛若着了一袭红裳,少了几分冷淡无争,更多的是清绝傲世。 真好看。 也是,那样一张惊心动魄的脸,自然是穿什么衣服也是好看的。 “事到如今,你还是想着离开,”玉无忧脸上依旧是惯有的笑意,语气却没有半分笑意,“太天真了。” 正当时,烟弩发射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是黄色烟雾。 若非山破之危,黄色烟弩不可能发动,也就是说,崑山派那群人真的攻上来了。且不说苍釉山倚赖天险,易守难攻,单凭上山路的毒草与鬼方秘术机关,便能令擅入者死伤个几百回,柳圣羽一干乌合之众,如何能有这等能耐? 唯一的纰漏,便是眼前笑意清浅的长寻。 “我无意杀你,你现在离开,还来得及,否则,等他们打来四重山,你怕是插翅,也难逃了。” 玉无忧闻言,登时放声大笑,“阿寻,即便是他们悉数入了这四重山,我也定叫他们有去无回。” “你修为内力皆损减过半,怕是不能。” 玉无忧脸上闪过一丝诧异,强自调用内力,果然如长寻所说,内力至少少了五成。 长寻默然看着玉无忧脸色突变,淡淡道:“慾念之人,犹如持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习武之人最忌情,要想练就《长琴》与《飞云》所云绝世奇功,需灭却□□,你断不了情,又贪心,若不是我为你调脉疏煞,怕是落得个走火入魔的下场。玉无忧,我早便警告过你。” 长寻说罢,自怀袖中取出摺扇,轻摇开扇,双手负与身后,目如深渊。 他之神色在缱绻霞光中的显得格外温柔,配合着口中句句诛心之话,清润如玉的好嗓音听在耳里,令人有铭心刻骨又如梦似幻的抽离感。 “梦华扇,原来你是天山的人……呵呵,难怪。”玉无忧不忧反笑,“柳如海是你杀的?” “不是。” 玉无忧仔细一想,他也的确未曾骗过自己,若有不愿答之事,他一概沉默,冷漠到连骗人都不屑。 十九年前,玉衡秋与柳如海暗通曲款,趁天山雪宗闭关之际,以卑鄙手段屠尽天山云水一脉,夺走若干秘籍,这其中便包括《长琴》与《飞云》,讽刺的是,柳如海还是雪宗的关门弟子。 第47页 “阿寻,你总道我杀业深重,你这般,又与我有何异?” “你是非不分,杀人无数,贪念深重,我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阿寻,我心无是非,你玩弄是非,所谓仁义是非其实你自己也不信。你与我,并无不同,行迹甚至比我更恶劣……”玉无忧呵呵笑了两声,又道:“再者这世间的是是非非终究是一言难尽,我只问你一句,若是我真的死了,你可会难过?” “人死如灯灭,莫问生者。” “阿寻,你还真是狠心……” 长寻神色温柔,轻声道:“人心生一念,天地悉皆知。要想无愧于心,必先抛其私慾,长寻自认为做到了。” “……纵然我杀业深重,罪不可赦,也还妄想过与你长相厮守,一同赴老。如果今日我不能活着逃出去,阿寻,你便陪着我一起死。” 长寻:“不可能。” 玉无忧笑得开心,语气带着报復:“阿寻,你可能还不知道,鬼方族图腾生于皮肉,亦为蛊,蛊破而咒生,你为我剔除刺青之时,这条命便只能是我的了,我死你死,我活你活,你死我活。你与我,註定殊途同归。” 註定,不死不休,註定,是同一类人。 恨总伴爱生,至死乃方休。 ☆、辞行 “小义父,你冒充我容貌一事我便不追究了,回天山前还要大庭广众露一次面,也算是破了天荒,那玉干坤能耐还挺大,竟能让你出手相救。”元宴一双狐狸眼眯起,笑得开心。 元羽舟淡淡一笑:“无妨,我自有思量。” “有何思量?” “看你日后作为。” 元羽舟未曾言明,那日即便自己不出手,贺兰敬也未必会输。 玉干坤醉酒之际,元羽舟探了他的内力,高深莫测。 较之当年玉无忧,后来居上。 元宴笑容顿时僵住,“不是吧?” 这甩手掌柜当得也太利索了吧? 元羽舟没有抬头,漫不经心道:“四年前你救过他,他一直惦记着。” 元宴笑眯眯将一块糕点丢进嘴里,“当时救他就是趁手,倒是不知居然是个如此重情重义的男子,真是难得可贵。义父,你吃吗?” “不吃。” 元宴语气颇有些怀念:“你扮作我的样子时多可爱,又贪吃又调皮。” 元羽舟看了一眼桌上的糕点,皱了皱眉,“走了。” 元宴闻言,顿时恭声道:“义父慢走。” 眼见着元羽舟身影消失,元宴才自言自语道:“布筹这么久,怎么突然就放弃了呢?”说完,捡起元羽舟留在桌上的药方,伸了个懒腰。 这苍釉山的烂摊子得自己去收拾了。 这也是元宴自作自受,四年前,元羽舟尚未醒过来时,他顶着元羽舟的名字四处云游,果然是天道轮迴,报应不爽。 次月初,纳兰将军陈兵五千,围攻苍釉山,不想东邪教私藏□□,一时损伤严重,只得採取围山计策。 当是时,状元郎对东邪教教徒好言相劝,言明北境梧、衡两州州官调税逆心,并出示解□□方,允诺投诚一概不予追究,苍釉山不攻而破。 同期,太子景熹查处梧、衡两州异族州官反臣有功,帝心大悦,宣旨回京领赏,然事一波三折,太子车马尚未到烨城,忽有官员指控太子巧攻心计,冤杀朝廷命官,并上呈了仵作提供的验尸物证,其上陈述了两位御史台身上剑伤出自太子之剑。 太子喊冤,涕泪俱下,要求开棺重新验尸,却得到两位御史台遗体早已弃置荒野被野兽食尽的回应,州官赵客见太子大势已去,立即上呈了太子吩咐毁尸的信条。 紧随其后,贴身内侍景程供出太子滥杀两位御史台的实情。 于是领赏成了伏罪,迎接者由礼部改为刑部——太子被废,囚禁天牢。 当然,并非所有前往北境的官员都倒血霉,颇受盛宠的状元郎便一直行走在光明正道上,北境一趟回来,升官进爵,搬出万书坊,入住陛下赏赐的宅邸,收礼敛财,一时风光无限。 凌云山庄。 “要走了?”苏泛一手提着手炉,另一手缩进肥厚的衣袖中,“天山那么冷,开春再走吧。” 元羽舟长眸含笑,“逝别云水多时,也该回去了。” “云水常年冰雪,太寒了,寻个有花的地方?” 元羽舟淡笑:“也行。” “小舟啊,表兄很是欣慰。上一代人的恩怨,断在上一代正好,俗话说得好,冤冤相报何时了,你这人看似无情,实则心软,说实话,我早料到了你下不了手,果不其然,被我猜中了,哈哈。”人心一念,往往就在一瞬之间。 苏泛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令元羽舟放下了执着了多年的念想,但是他能放下,自然是好的。 “二十五年前,柳如海将死之时,认出了我。四十四年前,他没有杀我……”这还是元羽舟第一次主动开口谈及往事。 “他和玉衡秋去天山时,你也才四岁,”苏泛认真盯了元羽舟片刻,笃定道,“你与姨母长得太像了,很容易认出来。” 第48页 元羽舟修目微敛。 苏泛:“一直忘了和你说,我娘房里挂着一幅姨母的画像,当初托宫里一个画工最好的画师画的,她老人家已经百年,你若是要,我明日去给你拿来。” “不必。” “要不去看看我爹?他很想见你。” 元羽舟:“我这个模样去见他,怕是会将他老人家吓坏。” 苏泛闻言,哈哈大笑:“你上次不还称自己为烂柯人吗?当年你用银针封脉时,可有想过醒来这一日?” “玉无忧以蛊制我,别无他法。” 苏泛:“如今他已醒来,且功力大增。” “东邪教早已不是二十五年前的东邪教,鬼方族另择少主贺兰敬,”顿了顿,“心性坚韧,比起玉无忧,有着更深的祸患,我放玉无忧出来正好制衡贺兰敬一干人。” 苏泛眼里露着一股子怀疑,听起来倒是像那么回事,于是顺着他的话:“说到底,你还是该庆幸还是鬼方族没有杀掉玉无忧。” 元羽舟:“他们不会杀他。” 苏泛:“你为何如此笃定?” 元羽舟:“当日我取走了《飞云》,只留《长琴》,东邪教一群人各怀鬼胎,有玉衡秋作前车之鑑,他们断然不想放弃玉无忧那一身内力,只是苦于不知其法,便将希望寄託于《飞云》。” 如若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可终究是留下了。 物极必反,剑走偏锋——玉无忧当年的确是神功大成。 元羽舟趁玉无忧磨合过渡期内力大减之际封了他穴,置入青玉棺。 虽然听起来有些不厚道。 苏泛:“你还真敢赌。” 元羽舟:“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论活着,还是死亡,皆是我一人之事。” 绝对不容许别人来干涉。 哪怕蛊破咒生,哪怕性命暂时受制于人。 苏泛问:“那贺兰敬呢?” 元羽舟:“他如何?” “小表弟啊,你为何就不能对自己好一些呢?说几句过来人的话,你别不爱听,人这一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你这么活可不行。” “……” 苏泛换了个话题:“说来还有一件事,你那师兄凤广盈多次向我问起你,我这些年都快被他烦死了。你寻个时间去看看他吧,这些年,他也过得不好。” “有缘定会再见。” 苏泛知道元羽舟的性子,也不多做勉强,长辈一般谆谆教导:“照顾好自己,别什么事都心里藏着。” 元羽舟:“表兄,我只比你小三岁。” “行了,别拿辈分说事了”苏泛瞅了一眼元羽舟,非常欠揍道:“你在天山云水睡的二十四年里,我已经直接将你当儿子看了。不如别走了,留下来当我女婿吧。” 说罢,哈哈大笑。 笑着笑着,苏泛便笑不出来,眼看着元羽舟的容貌在很短的瞬间发生了变化,由原来清艷绝尘变为端正俊朗。 俨然两个人模样。 燕山移容之术,分为两种,一是制成□□;二则直接将千创露与细皮涂抹于脸上,用内力使其生于自身皮肉。 苏泛惊嘆于这移容之术的精妙,回过神后,建议道:“不行,还需再丑一些。” 元羽舟笑了笑,果然变丑了些,五官端正,“这样?” “麻子脸你会变吗?”苏泛一本正经道:“这样方便些,也不会有人认出你。” 元羽舟笑而不语。 次日,苏泛一早起来,发现自己脸上多了几十颗麻子,当即气沖冲去寻元羽舟对质,却发现人早已走了,唯留下一封信。 寥寥几行: 但行好事,不问前程。 天高海阔,后会无期。 苏泛欣慰嘆了口气,悠悠道,“含光混世贵无名,何用孤高比云月?表弟,愿你能找到自己心之所栖,人嘛,最重要的就是开心,计较那么多做甚呢……” 又看了一眼后会无期四字,啧啧两声,还真是无情。 “庄主!不好啦!” 苏泛依旧悠悠道:“何事慌慌张张,莫急,莫急。” “小姐和一个穷书生私奔了!” 苏泛当即咆哮道:“什么!?私奔?不孝女!快给老子去报官!她还反了不成!!” 末了,又声嘶力竭补了一句:“别伤了人!” ☆、一度秋 墨绿色华服暗华流淌,可见质地不凡,年轻男子拥着酒伎,举盏,却不喝,将杯身倾斜,倒在地上,“醉看风吹月,笑牵佳人衣。” “既然佳人在怀,纳兰公子为何面带愁容,莫不是有所求,求不得,真心朝明月,明月照沟渠?” 纳兰公子冷笑一声,推开了怀中的女子,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屑,“仇厌铮,你懂什么。” 仇厌铮一笑,露出两颗虎牙:“我如何不懂,尾生痴情抱柱而死,浪子回头却金不换,自古来,多情总被无情恼,你这般伤情,为他饮了千万杯,肝肠寸断,他抱着别的女人,语笑嫣然,生儿育女。” 纳兰公子被戳到了痛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至极。 第49页 仇厌铮趁机道:“纳兰公子,我倒是有个法子,你可要听上一听?” 祁东汾海。 腊月十五,风沙渗人。每近年关,盗匪山贼活动便愈发频繁。 是以汾海一带流传歌谣:“腊月腥沙红,魂飞断肠草,不见鬼差来,财神朱门笑。” 天气也不大好,屋外狂风大作,飞沙卷石,大树招摇,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将这客栈掀飞。紧接着暴雨如瀑,明明正午时时分,天黑如夜。 客栈生意也不大好。 柜檯一位打盹的伙计,靠东边角落一位带着斗笠的刀客,点了酒,却只喝茶,以及靠门口一位肤色偏黄,五官端正中原男子。 哐当一声,门被一个大汉一脚踹开,“他娘的,这鬼天气。少堂主,快进来。” 又陆陆续续进来几个人,三个脸上带着刀疤的男人,两个容貌艷丽的少女,一个穿紫衣,一个穿红衣,以及六个面目清秀的僕从。 那位被称为少堂主的是一位二十岁出头的男子,身形较之一旁虎虎生风的大汉显得有些纤细,褐色毛皮大衣,双腿修长,黑裤黑靴,小脸,肤白,额间绑了一抹褐色武士带,头髮不长,高高扎起。 伙计瞌睡虫早已教大汉那一脚给踹了去,急忙起身,点头哈腰迎接:“原来是仇少堂主,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少堂主需要什么,尽管吩咐。” 祁东有三家,各自据地称大,井水不犯河水。 分别是汾海风月堂,北祁广陵裴氏,泽南纳兰氏。 不过这两年,出现了第四股势力,打破了三家独大的局面。 那便是祁东无处不在的刀客流。 仇厌铮低囔了一句,手脚麻利地将吸满了水、沉重的褐色毛皮大衣和靴子脱了,“好酒好菜都呈上来,还有,给小爷我找一套干净的衣裳。” “好咧。” 东桌客人自风月堂的人进来后便下意识握住了桌上的刀,将包袱负上,一副随时准备离开的架势。 门口坐着男子朝东桌看了一眼,语气淡漠,“侠士莫急,这雨一时半会怕是停不了。” 刀客却听见了,不作言语。 天色亮了些,暴雨未止歇。 大汉大着舌头道:“少堂主,咱们要抓的那美人叫什么来着?我又给忘了,嘿嘿……” 仇厌铮惬意靠在容貌清秀的僕从身上,懒懒:“叫景程,天牢废太子的心头宝,面若桃花,却蛇蝎心肠……” 近日来,纳兰氏有几批死士正暗暗往汾海赶,就是为了追查这位娈臣的下落。 众人哈哈大笑。 他们要赶在泽南纳兰氏之前抓到废太子要找的人,至于原因嘛,明里是以此作为筹码与泽南纳兰氏谈一谈剿除刀客一事,实则是少堂主见色起意,想抱得美人归。 “要我说,我们也不必急,都成废太子了,纳兰氏干嘛还替他卖命,到最后,这美人还是得乖乖从了少堂主。” “嘿嘿,听说还是个会武功的内侍,床上叫声肯定销魂……” 仇厌铮更不要脸:“你们都瞎猜了,也要等睡了才知道。” 又是一阵大笑。 天光放亮,雨势渐小。 “哎呀,貂蝉咬我!”话一落音,一团毛茸茸的白影自紫衣少女领口飞快跳出,在桌上打了个滚,朝门口飞奔而去,一个勐子跳进了那位客人怀里,正欲往上爬,却被修长的手一把提住,轻轻按在桌上。 仇厌铮眸光一闪,端正了坐姿。 紫衣少女走了过去,柔声道:“这位公子,貂儿调皮。”说罢,还不忘抛了个媚眼。 这位公子生得挺好,仪态也出众,尤其是那一双手,叫女子见了也惭愧。 男子淡笑不语,将雪貂递给了紫衣女子。 “谢公子,相逢即是缘,不知小女子可否与公子共饮一杯?” “姑娘请坐。” 仇厌铮侧着头,呵呵一笑,“找到了,将他给我绑起来。” 大汉闻言,一愣,“少堂主,和画像上的不一样啊。” 仇厌铮踮起脚,恨铁不成钢朝大汉后脑勺来了一巴掌,“中原人最爱乔装了,快抓,别让他跑了。” 于是三个大汉将手中碗一摔,脸上神情凶神恶煞,朝他走了过去。 紫衣女子抱着雪貂,“公子,你是景程吗?” “不是。” “少堂主,这位公子说他不是景程。” 仇厌铮:“管他是不是,貂蝉认了他是,他就是。快将他抓起来。” 长刀出鞘声登时响起,东桌年轻男子摘掉戴斗笠,“这里。” 大汉惊讶出声:“少堂主!这个准了!” 仇厌铮呀了一声,指着景程,喜道:“先把这个好看的美人给绑了,”又托着下巴打量了门口男子片刻:“这个差强人意,也顺带一起绑了,今晚来个三人游!岂不乐哉!” 景程挡在男子前面,低声道:“你离开。” 那人抽身退后几步,“有劳,我在门口等你。” 景程看了他一眼,面带疑惑,那人却浅浅一笑,施施然出了客栈。 仇厌铮嘿嘿一笑:“有意思。” 第50页 小二拉来掌柜,脸作痛心疾首状,声音却满是激动,双手握拳:“看这架势要打起来,爹!怎么办啊?哎呦,少堂主啊,我们这小本买卖赔不起啊,这年头钱不好挣啊,这小家小业的,要死人啦,这可咋整啊?” 咚咚两声,两块金灿灿的元宝落在了柜檯上。 “闭嘴!” 小二顿时点头如小鸡啄食,“好的,少堂主,你们尽管打,小的现在马上!上楼去铺床!” 一刻钟后。 地上大汉鼻青眼肿,东倒西歪,柔弱僕人瑟瑟发抖,而仇厌铮,已经没种地晕了过去。剩下两个妙龄少女,装聋作哑地哄雪貂。 景程重新带上斗笠,出了客栈。 “汾海是风月堂的地盘。”景程行至那人身后,“他们的目标是我,你尽快离开。” “衡州州官上呈的私函是阁下仿照景熹笔迹写的,而且前些时日,阁下还去了衡州,试图杀掉赵客,怎么看都是对景熹有情。既然如此,当初为何要供出他?”那人问道。 景程:“你是谁?”已经发汗的掌心再次握住了刀柄,若是眼前人稍有异动,他绝对不会手软。 “我无恶意。”那人淡淡道:“多言一句,赵客供出景熹为景熹私下授意。” 景程面色微微一变:“……与我无干。” 那人轻笑一声,不是顶好看的容貌,眉宇间从容淡泊,“想必阁下身携要事,不作叨扰。” 景程朝客栈方位看了一眼,快速离开了此地,天黑前入了一座小城,摘掉斗笠,藏刀入袖,转进一角胡同深处。 距离景熹被废已然过去一年,三皇子还算守信,景熹倒台后,他带着母亲南下,来了祁东,未归泽南清河县,来了汾海小镇定居。身有残缺,不能娶妻生子,常见母亲于灯下落泪,心存不忍,亦有逃避之意,祁东刀客一流,于近两年才兴起,做着不伤天害理又能挣钱的勾当。 泽南纳兰效忠皇族太子,不是好去所。 北祁裴氏,上礼朝廷官家,下尊江湖党派,却从不党交,汾海风月堂常年混迹于江湖道上,名声差。 他也是衡量再三下,入了刀客流派。 腰间一壶酒,一把刀,足以行遍天涯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不问来路,但凭本事。 前半个月,景程阴差阳错在南泽境捡了一个幼女。 一番打听盘查之下方知为纳兰氏族之人。 同期,纳兰氏家主长子之妻戴秀荷回兴安城省亲,途遇寇贼,随行僕从皆在中途毙命,戴秀荷与其女纳兰妍下落不明,纳兰家派出大批人马,四处搜寻。 纳兰氏家大业大,又与景熹有着莫大干连,景程思量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正要送纳兰妍送回去,中途打探得知戴秀荷遗体已经寻到入葬,更令他诧异的是,纳兰家居然一口咬定戴秀荷之死为刀客流所为。 纳兰妍袖口藏了一封语焉不详、字迹缭乱的血书。 是一首诗。 尺素如残雪, 结为双鲤鱼。 欲知心中事, 看取腹中书。 景程猜测这多半为戴秀荷所写,可是生死攸关之际,她写这么一首诗,究竟是何意?还有,这纳兰妍究竟是如何从寇贼刀下逃出生天。 今日出去,是因为听说泽南那边有人入了汾海,想去探探风,阴差阳错从仇厌铮口中得知景熹遣了纳兰家的人来抓自己。 不知被抓到,是千刀,还是万剐? 客栈那个从烨城来的公子,说那些话,无非是想暗示自己景熹有东山再起的苗头。 景熹能否东山再起,这与他皆无关系,体内的绝命散深入骨髓,解药,也只是暂时续命罢了。 那一段旧事,早已了结。 推门而入,纳兰妍站于门口,仿若一只受惊的小鹿,他脸上不由得带了温和的笑:“别怕。” 纳兰妍见是景程,小跑上前抱住了他,“……叔父,是坏人……” 这半月来,纳兰妍第一次开口说话。 景程下意识握住了手中的刀。 ☆、重逢 辞了景程,他回了孤城小院。 屋内未曾掌灯,夜间掌灯与否都已无足轻重了。 窗户半开,月色入户,看在眼中,也不过朦胧的一团光雾,影影绰绰,美则美,见多了,也不足为奇。 除去淡青色外衣,搁在屏风上,一只冰凉的手悄无声息自身后掩住他上半张脸,有温热的气息靠了过来,“二十六年了,阿寻。” 玉无忧的另一只手自腰侧缓缓向前,将他越揽越紧,“怎么不说话?” “我不叫阿寻。” “听着语气,就知道没错了。”玉无忧低声道:“你怕我?” 元羽舟不答。 玉无忧语气带有悲怆:“与你的相识,就如那年打落虞美人的骤雨,疾驰而来,无终而反,只是现在才知晓,原来虞美人也有离别之意,可我却唯独记着你那夜回眸一笑,忘了岁月,忘了江湖,忘了这一切只是你精心布置的一个骗局……我好想你……” “多想了。”元羽舟淡淡道:“你先放开我。” “……阿寻,你变了。”玉无忧神色骤然变了,语气带着笃定,凉凉道:“多了些人气。” 第51页 “大费周章寻来此处,也是有心了。” “你于泽南救下纳兰氏族幼女,用了梦华扇,”玉无忧一边说着,一边拉起元羽舟的手,放到自己颈部的疤痕上,“我如何能不熟悉。” 雪貂乃出于大漠北之地。 嗅觉灵敏,玉无忧有心找他,自然能找到。 就算找不到,也有个傻子替他找… 元羽舟笑道:“原来风月堂是鬼方族的同盟,见识了。” “呵呵,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各取所需罢了。”玉无忧细细摩挲着元羽舟的手,“你来祁东做什么,又要算计谁?” 元羽舟头微微一偏,躲过了玉无忧的靠近,“风月堂伪成刀客挑衅纳兰氏,我也不好叫你等如愿以偿。” “你居然也管闲事了……我不开心了……” 哗啦一声,屏风不远处的帘子断成两截,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一片彻骨的黑暗中,一缕髮丝被窥入的风吹着,如尘埃般,也落在了地上。 元羽舟长身玉立,收扇入袖,脸上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这也应该是你所熟悉的。” 玉无忧冷笑着,形如魅影行至元羽舟面前,夺了梦华扇,将人带到窗口,月华洒了一身,朝窗外望了一眼,凑近他耳边,低声道:“我改日来找你。” 元羽舟身子略略后移,不答话。 玉无忧眼底阴鸷一闪而过,终是离开了。 将窗子关上,摸黑点了两盏灯,换了身衣服,地上装死的雪貂小声叫了一声,跳到元羽舟身上,一头扎进怀中,元羽舟正要去捉它,它又识趣地钻进了袖子,不再动作。 不过戌时,小城正是热闹的时分,虽为腊月,汾海一带近海,倒是不冷。 一摊前,传来些许动静。 “死鬼,一大把年纪了,快别丢人现眼了……”一妇人拉着她丈夫急着要离开,那汉子却大刺刺说:“臭婆娘,你前些日不还叨念着簪子破了吗?咱今日就买支新的,看看,要买哪个?” 小贩也一旁应和:“大娘甭客气,叔有钱,这支好看。” 妇人问:“几文钱?” 小贩:“不贵,也就才四十。” 妇人一听,忙拉着汉子往回走,直念叨:“不买了不买了,四十文能给孩子做好几套衣裳呢。” “包起来!”汉子也是倔脾气,面上虽有些犹豫,还是咬咬牙,掏了钱袋出来,挨个挨个铜板数着。 “小哥,簪子钱我付了。”元羽舟言笑晏晏,递了一两银子过去,也不等那夫妇反应过来,快步离去。 这条街不长,仅半刻钟,走到了底,从五级石阶绕过,经一遮阳小憩的小亭,便可来到另一条街。 “小心。” 正要下石阶时,温热的手轻轻扶他的手肘,身侧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 没有任何预兆,也没有任何意外。 “好。” “眼睛还好吧?” “你扶着还好。” 又是冗长的沉默,寂静得可以听见雪貂的叫声。 贺兰敬面上不见任何神色,待扶着元羽舟行至街灯敞亮处,撤了手,笑了笑:“那我先走了?” 元羽舟只是看着他,淡笑不语。 贺兰敬略有些腼腆摸了摸发热的耳后根,转身方迈出一步,元羽舟清润的声音传来: “一个半瞎大晚上出来,在街上走来走去,也未免太傻了些。” “那我送你回去?” 贺兰敬回身。 元羽舟:“送到街前。” “……嗯。” 街灯于夜风中招摇,两道身影投在地上,分分合合。 “怎么来了祁东。” “……来办些事。” “少主也要东西奔走?” “……不是少主了。” “这样。” “嗯。” “什么时候走?” “过两天吧。” “为你践行?” “……不用了。” “前街到了。” “这儿有些黑,再送你一段。” “不必。” “……那好。” 他也不是真打算汾海,只是怕元羽舟厌恶自己找的说辞罢了。有守候的决心,偏偏没有面对的勇气。并非不知此举很傻,但心里就是在乎这个人,也只能傻着了。 贺兰敬还未迈动步子,淡淡杜若兰香气扑鼻而来,元羽舟的双手已经挽住自己的脖子,冰凉的唇贴了过来。 这只是一个浅浅的开始。 如荒原上丢下一颗星火,一触就要燎原。 震惊,不解,喜悦一併交织,竟不知是悲是喜。 贺兰敬将元羽舟深深揽入怀中,已由被动转为主动,将他抵到墙上,加深了这个吻。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口舌传来淡淡的血腥味,贺兰敬终于放开了元羽舟,双颊通红,嗓音沙哑,单手撑墙,两人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抱歉,是我孟浪了……” “无妨,是我唐突在先。” 第52页 贺兰敬微微一怔,还是觉着很甜蜜。 拒绝不了。 不论是夜色朦胧的雨夜天伞下微微蹙眉后又漾开笑意的笑脸,还是放榜日他一脸风采说着绝不醉意潦倒此生的模样,又或是苍釉山时情真意切那句“我挂念你,又与你是鬼方族人何干?” ……以及他贪吃后唇边未来得急擦净的糕点碎屑,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那么多场景与画面……一切就如在黑暗中默不作声、坚定扶过去的手一样,毫无预兆,却又丝毫不违和,他也就姑且观之,然后笃定信之。 元羽舟轻声笑了笑:“回去。” 贺兰敬跟着笑了,迟疑片刻,牵起了元羽舟的手,用力握了一下,“好。” 回来了小城西坊众寻街,住的二重院落,构造与万书坊有些相似,不过他一人独居,未免空旷,除却书阁与厅房休息处,有大半房间都落了锁。 元羽舟点了灯:“你要是累了就先睡,我去趟书阁。” 贺兰敬又多点了盏灯,牵住元羽舟的手,“我送你过去。” “多谢。” “客气。” 也就几步路,贺兰敬有些不舍地撤了手,进屋放好灯盏,低声道:“等我会儿。” “好。” 贺兰敬轻掩门扉,快步离去。 约摸两刻钟,贺兰敬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进来了。 香味将袖口那只雪貂给勾了出来,元羽舟还没动筷子,贪吃的雪貂便一个勐子朝桌上扎去,还未尝到可口的晚膳,就被贺兰敬抓了个着,修长的手在身上敲了几下,雪貂四脚朝天躺在地上,动不了,只得龇牙咧嘴朝贺兰敬示威。 元羽舟顺手捡起一本书,惨无人道朝雪貂丢了过去,这下,雪貂连示威的机会都没了。 “十九了。” 贺兰敬眉宇间稚气已经褪去了不少,身上那股青涩倒像是经年不减。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元羽舟话中的意思,接道:“二十了。” 明年八月就是二十岁生辰了。 元羽舟:“淡了些。” “……我第一次下厨。” 元羽舟抬头看了他一眼,眸底藏了笑:“君子远庖厨。” 当初还君子之交淡如水呢,亲也亲了,抱也抱了,哪来的君子?这君子不当也罢。 贺兰敬心中是欢喜的,欢喜中又带着一丝无措,想要再说些什么,又觉着说什么也不对,怕说错,他从别人口中得知的长寻与他所认识的元羽舟完全是两个模样。 他去找过元宴,即使面容再相似,单一眼便知那不是元羽舟。除了话少些,态度稍冷淡些,这个人给他的感觉依旧如故。 客房有是有,但是落了锁,贺兰敬整理好书阁,又剥了几颗花生餵义愤填膺的雪貂,吃饱后的雪貂忘恩负义,朝贺兰敬兇巴巴叫了一声,往元羽舟房间飞奔而去。 贺兰敬行至元羽舟房门,正要敲门,发现门并未栓,走了进去,正纠结于如何开口询问今晚自己睡在哪里时,只着了单衣的元羽舟忽然走过来栓了门,容貌恢復如初,“客房没收拾。” 他的语气很淡,脸上神色却是温和的,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你今晚和我睡。” 贺兰敬听得云里雾里,脑袋轰地一下,心像是被魇住了,也不知哪来的胆,上前两步,抱住元羽舟,憋了好久,问道:“那客房可以不收拾吗?” 他的耳根红透了,又若有所思补了一句:“我……什么也不做。” 说完,又觉得自己这句话有些多余。 “你不是客人,就不收拾。” 贺兰敬牵起他的手,放到唇边,眼底尽是掩不住的温柔,轻柔落下一吻:“我是你的少年。” 他听说长寻自幼持节有礼,却寡言少动,也从来不会拒绝别人,即便是在少年时期也是稳重乖顺,那些岁月他无法参与,亦不知发过什么,但是他可以慢慢去了解他,照顾他的喜好,尊重他的想法,容许他任性,包容他胡闹。说来贺兰敬在外人面前一概冷面寡言,并非优柔寡断的性子,到了元羽舟面前,他就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说话轻言轻语,连喝个水都要问三遍。 夜渐深,元羽舟已经歇下,贺兰敬坐在榻前,久久回不过神,今日发生的一切实在是太不真实了。 他担心这是一个梦,明日醒来,一切变成梦幻泡影,重归原位。 元羽舟一觉醒来,依稀看见一片迷离光影,贺兰敬站在窗前,背影挺直孤立。 元羽舟稍一动静,贺兰敬立马察觉了,走来榻前,替他掖好被角,“我吵到你了。” 元羽舟摇摇头,脸上笑意融融,发觉贺兰敬神色有躲闪之意,“怎么了?不惯我现在的模样?” “……不是。”贺兰敬轻声道,“好看。” 确实是好看,不笑时俊雅清绝,高不可攀,笑起来如轻云遮月,带了几分朦胧的温润,狭长的柳叶眼丽而不妖,眸如漆点,骨象天成。 贺兰敬也就见过两次,一次是苍釉山下,还有一次就是现在,两次相见的境遇不同,心境自然也不一样。 “很好看。”贺兰敬抿嘴笑了笑,“就是觉得在做梦……” 第53页 “听你这意思,我以前对你不好吗?”元羽舟眼底笑意更甚,“你现在为何不叫我元大人了?” “太生疏了。” 想了想,又认真道: “‘恬然无思,澹然无虑,以天为盖,以地为舆,四时为马,阴阳为御,乘云陵霄,与造化者俱’,我一直都记在心里……现世虽有不公,倒也算安稳,只要你不赶我走,我就陪着你,天涯海角都可以。” “我可以等你。”贺兰敬说到这里,羞赧地笑了笑,“好吗?” 元羽舟笑意散朗,不答话。 一夜好梦。 翌日,天光微亮,醒了过来,此时贺兰敬睡得正熟——到底是年轻,昨夜异常欢喜,几乎一夜未曾阖眼,将近破晓时分方睡过去。 元羽舟微微眯眼,望向窗户,目能所及似乎又短了几分,以前天黑视物不佳,现今这双眼睛在青天白日也愈发不济了。 门口传来嘶嘶的响声,被抛弃的雪貂在强烈用行动控告屋内两人的恶劣行为。 “今日想吃什么?”贺兰敬嗓音带着睡意。 元羽舟笑道:“不急,你再睡会。” “不睡了。”贺兰敬伸臂抱住了元羽舟,他昨日经过偏房时发现了元羽舟收拾好的银针和衣物,想来是要离开,“去哪儿?” “泽南衡阳城。” 贺兰敬用询问的语气道,“年关将近,路上匪寇多,我们行水路去,好吗?” 元羽舟:“好。” “你晕船吗?” “不晕。” “那好。”贺兰敬说完,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又低声笑了起来,将头埋在元羽舟颈边,没头没脑道了一句,“我好开心啊。” ☆、交心 三日后,酉时。 鸦卧残灯夜,水上月行舟。 “夜路走多了难免撞到鬼,我今日就做一次鬼。”仇厌铮将腿一抬,指了指眉清目秀的僕从,“你,过来,给小爷捶腿。” 僕从小心翼翼锤腿。 威勐大汉走了过来:“少堂主,船就要开了,可是您说的人连个影子都没见着。” 仇厌铮两颗洁白的虎牙在夜色中闪耀:“急什么,不还有两刻钟开船嘛。” 威勐大汉甲一见仇厌铮这神情,觉得有些不妙。 正当时,又跑来另一位威勐大汉乙。 “少堂主,那玉无忧说身有要事,来不了,只来了信。” “他说什么啦?” “他说,若是一位带着雪貂的公子上了船,我们需要提高警惕,防止他坏事,但是不可伤他,也不可碰他;若是那位公子结伴来的,就把他的同伴杀了……公子?公子?” “闭嘴!”仇厌铮摆了个手势,示意两人走开,“我去,美人啊……” 两名大汉闻言,循着仇厌铮流口水的方位看,果见不远处,两名俊美男子徐徐上了船,身量较高的着黑衣,容色冷俊,腰间别有两把短刀,看模样尚不及弱冠,另一个着青衣,看不出年龄,容颜昳丽,风姿特秀,宛若玉人。 “少堂主?要为你绑来吗?” “绑你个头!绑坏了怎么办?小爷我要亲自出马!用魅力征服他!” 仇厌铮一脚踹开捶腿的僕从,飞速整衣肃冠,将手掌挡在嘴前,呵了一口气,确定没有大蒜气味后,勐地起身,健步如飞,行至那两人面前。 “在下仇厌铮,你也可以叫我小铮铮,”仇厌铮昂首挺胸,努力使自己看起来高大威勐一些,无视大美人身旁男子冷得可以结冰的目光,“也是这艘船的东家,敢问这位公子贵姓?家住何方?可有婚配?” 大美人淡淡一笑,看了黑衣男子一眼,“免贵姓元,四海为家,已有婚配。” “我对公子一见如故,若是不介意,不妨小酌几杯?” 大美人摇摇头:“家有悍妻,不允饮酒,失陪。”说罢,朝那高个男子璀然一笑。 高个男子冷冷看了仇厌铮一眼,扶着大美人走了。 威勐大汉甲走了过来,小声道:“少堂主,这明显是个有主的,我看身旁那个杀气萦绕,不好惹,要不就算啦?你莫不是忘了上次百里长归……” “闭嘴!”仇厌铮恶狠狠、咬牙切齿道:“别提这个名字!不然小爷我剁了你!” 这是个饱含血与泪的名字,是仇厌铮感情史上的一道污点,是他毕生都不愿提起的耻辱。 大汉甲安慰道:“少堂主别伤心,俗话说,风流轮流转,天道好轮迴,你上过那么多人,也要被人……啊!好痛,少堂主,我错了,我错了……我不敢了……” 仇厌铮冷哼一声,“去探探美人住哪儿,想办法将他旁边那个碍事的人弄走,小爷我先去沐浴~” “是!少堂主!”大汉甲对这种强抢民男之事已然见怪不怪,同时也为自己所拥有的体格与相貌感到欣慰与庆幸。 说尾随就尾随,大汉甲亲眼瞧见大美人与黑衣男子进了同一间客房,随后两人又一同出来,有说有笑上了最高层雀室。 大汉甲也跟着上了雀室。 第54页 今夜天气不错,望台人不算少。 大汉甲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听见大美人说:“客亦知夫水与月乎?” 啧啧,还是个爱舞文弄墨的美人。 黑衣男子轻声道:“掬水月在手,盈虚任由天。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啧啧,这黑衣男子也是个文化人,平日里只看香艷话本的少堂主完全没胜算啊? 又见黑衣男子拿出一小袋东西递给大美人,柔声柔气道:“给你。” 大汉甲听得快起鸡皮疙瘩了,又听见大美人问:“你何时买的?” 黑衣男子:“昨日。” 大美人淡淡评价:“甜了些。” 黑衣男子:“那不吃了。” 大美人又道:“尚可入口。” 大汉甲已经听得额暴青筋,这肉麻的对话,竟然该死地甜蜜,令他有种想要回老家娶媳妇的冲动。 继续暗中观查…… 又见黑衣男子解下腰间玉佩,神色满是郑重,“我……” 说时迟,那时快,大汉甲勐地沖了出去,佯装脚上不稳,撞到了两人中间,黑衣男子脸色顿时一变,急忙去扶就要摔倒在地的大美人,仓皇之下,一道莹白的弧度自雀室飞出,在夜空中划出美好的弧度,随后没入江中。 大汉甲一见将两人的定情信物毁了,喜滋滋起身想要去道个歉,却见那美人一个俊俏的旋身,身影一晃,跳栏而下,竟然随着那佩玉一起没入水中。 黑衣男子瞬间面白如纸…… 大汉甲目瞪口呆中…… 又是噗通一声,那黑衣男子也跳船了。 大汉甲瑟瑟发抖。 这、这、这年头长得好看的人都不长脑子的吗? 仇厌铮整个人浮在热气腾腾的大浴桶里,好不痛快。 “少少少少堂主!” “办妥了吗?” “那两人跳船了,然后又上来了……” “美人冻着了,呦,你怎么不邀请他来这里洗洗?” “那黑衣公子脸色沉得要杀人,我哪敢多留,见人上来了我就熘了。”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饭桶,”仇厌铮嘿嘿一笑,“这样,差个面善的伙夫去领那黑衣公子打热水,他肯定不会拒绝的,趁他离开之际……小爷我就趁机去生米煮成熟饭。” “少堂主真聪明!美人的房间在天字号卯间。” 仇厌铮飞身跳了出来,浴桶的水哗啦啦洒了一地,他撩起一件毛皮大衣穿上,套了条长裤,穿上长靴,雄赳赳,气昂昂出发了。 —————————————————————————————————— “我没事。”元羽舟面色非常不好,浸了寒水,连同指甲盖泛着惨白。 贺兰敬眉峰紧蹙,一言不发。 进了客房过道,杂人少,贺兰敬干脆横抱起元羽舟,快步朝卯间走去,正要进门,却被一个男子拦了去路,贺兰敬眼神一寒,“我不想杀人。” “误会了,在下百里长归,”男子彬彬有礼:“公子若是想今晚不被打扰,不妨与我换一间客房。” 元羽舟:“有劳了。” “公子无须客气,请。”百里长归笑容儒雅,推开了身旁的客房门。 未间。 客房窗柩半开,江风入室,月迷楼船,桨覆水吱呀响。 隔着一道屏风。 贺兰敬将衣物从卯间拿了过来,元羽舟尚未将身上衣服除尽。 “右手动不了。”早年右手腕被玉无忧伤过,只要一受寒,相当于一只废手。 贺兰敬绕过屏风,轻声道:“我帮你。” “好。” 贺兰敬唿吸发烫,连手都是颤抖的,倒不是冷的——他是男子,血气方刚的男子,光是与元羽舟同榻而眠便是一件幸福而煎熬的事,更别提为心上人宽衣解带了。 明知此时不该生出旖念,心神却有些乱,待除去最后一件因为湿透紧紧贴在身上的衣物时,贺兰敬长吸一口气,准备将干爽的衣服覆上去。 元羽舟一把按住贺兰敬的手,转过身来。 贺兰敬脸刷地一下就红了,连眼神都变了。 元羽舟举起左手,摊开,那块佩玉安静躺在掌心,“捡回来了,我的了。” 这玉送了三次,终于被收下了。 “你为何……”贺兰敬话说到一半,又住了嘴,当时看着元羽舟跳下去,他真的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而这个举动背后的含义已经很明显了,可贺兰敬偏偏不敢想。 “与其从别人口中了解我,倒不如相信你面前亲眼所见的我,不论是长寻,还是元羽舟,都不会因可有可无琐事而甘身委屈,贺兰敬,你是不相信自己,还是不相信我?有魄力为护我周全放弃少主之位,为何没勇气问一问我的心意?” 贺兰敬哑声问:“你说什么?” “城郊雨夜,茶棚初遇,我于你,一见倾心。”时,地,人,事,都不落下。直白明了,可还听得懂? 第55页 “为何?”贺兰敬连唿吸都变得格外小心,生怕自己听错了,听漏了。 元羽舟眼里有光雾氤氲,轻笑道:“谁知道呢?” 情如山岚雾海连片成云,云聚为雨;亦如风生于地,起于青蘯之末,琢磨不透,无形无体… 有缘无分,处个一辈子也白髮如新;蓦然回首,惊鸿一瞥,就是一眼万年。 “我想吻你。” 贺兰敬俯身,将元羽舟轻轻扣入怀中,一个吻,一发不可收拾。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吻方休,贺兰敬嗓音已经沙哑得不像样,“去床上,好吗。” 元羽舟揽住他的腰身,冰冷的脸颊贴在贺兰敬胸前,“好。” 香灯如豆,佳人影成双。 元羽舟淡笑不语,眸底神光离合,半跪在榻上,食指与中指托起贺兰敬的下巴,垂眸,眼波带笑,细细吻了下去。 贺兰敬温柔地回吻,将人揽入怀中,后背的刺青图腾在情动之后显了出来,元羽舟修长冰凉的手轻轻划过,变化诡谲。 贺兰敬一路吻至锁骨,元羽舟眸光落在他肩胛的处的刺青上,“你的图腾,真好看。” 贺兰敬轻抚他长发,神情专注而虔诚,轻声道:“你的确很好看。”他的目光如水,似乎在注视着往昔那段无法参与的岁月,眉目神态都在仓惶的流年里入了画,七情六慾也化作酒,遑论世道人心,添酒回灯间,他亦仅仅饮了几杯,便再不愿醒来。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人海黄昏 元羽舟是被吻醒的,微微睁眼,天光大亮,有些刺眼。 贺兰敬脑袋往元羽舟脖间蹭,轻声道:“吵到你了?” 元羽舟伸手摸了摸贺兰敬的脑袋,嘴角挂着淡淡的笑。 雪貂躺于柜中,敢怒不该言,又用爪子不停扒拉着木柜以表愤懑,可惜无人怜它。 黑衣男子日日按时餵它各种吃食,昨夜愣是连半个目光都吝惜投来,百般无奈,它只得自己四处寻找食物果腹充飢。 终于,在屏风旁湿溻溻的衣物上,寻到一个软绵绵的布袋,它爪子抓了几下,咕噜噜,滚出几颗被水泡涨的酸梅。 雪貂前爪抱起一颗,小心翼翼尝了尝,尚可食之,尚可食之,吃罢一颗,再来一颗。 元羽舟衡阳城此行,正是为纳兰家而去。 纳兰玟半月前领家族兵清剿匪寇,途受重伤,久治不愈,至今卧榻,纳兰家主遍寻名医,甚至折身风月堂,只为在汾海一带昭示寻医令。 “不可能是皮肉伤。”贺兰敬低声问,“我们何时去?” 元羽舟:“不急,得有人行在前面。” “怕着凉。”贺兰敬抓住元羽舟的手,塞回被褥,他的掌心宽大温暖,常年习武,虎口处有茧子,摸上去有些膈手。脑袋依旧搁在元羽舟脖间,将人揽进怀中,细细轻吻着,温热的气息轻轻喷在元羽舟白皙的肌肤上。 去岁在苍釉山,他醉酒后意乱情迷亲吻元羽舟,神志归位时如同偷吃被抓个正着的孩童一般,连说话都磕巴。 今时倒是大方了不少。 他凑到元羽舟耳边,“羽舟,你昨日说的话,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元羽舟与他四目交汇,贺兰敬抿嘴低笑,耳根已然发红,左边唇角有一个浅浅的梨涡,见元羽舟眉峰微蹙,他轻声问,“在想什么?” 元羽舟:“百里长归。” 贺兰敬忽然沉默,元羽舟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他说话,“怎么了?” 贺兰敬蹭了蹭他,又亲了亲元羽舟唇角,起身,穿好衣物,贴着元羽舟耳朵,轻声道:“我去打水,你再睡会。” “好。” 贺兰敬轻掩房门,捡起地上不依不饶咬鞋的雪貂,雪貂一个鲤鱼打挺,跳上贺兰敬肩,发出讨好的叫声,贺兰敬径下索梯,行至物仓区。 一名伙夫打扮的人见了贺兰敬,立即躬身上前。 贺兰敬面色肃然,吩咐了几句,伙夫连连点头。 元羽舟穿好外裳,贺兰敬恰好端着水和几份糕点进来,将其搁置于小几,拉住他的手,“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睡多更乏。” 贺兰敬取来披风,替元羽舟系好,“将入泽南,寒意更甚,今日日头晴朗,一会去晒晒太阳,好吗?” “好。” “眼睛不舒服吗?” “无碍。” 早已饿得发昏的雪貂跳进元羽舟怀里打滚,黑黢黢的眼珠子看看贺兰敬,又看看元羽舟,以往经验告诉它,只要往这个人身上跳,黑衣男子便会抓他,继而餵它。 正欲往肩上跳,果然被一把提住尾巴,被悬在半空,抓耳挠腮。 贺兰敬剥了几颗栗子,堵了它嘴,笑道:“它饿了。” 雪貂欢快地叫了一声,不再理会这两个人,开心地抱着栗子在地上打滚。 元羽舟嘴角噙着笑,淡淡道:“肥了。” 抱着栗子的某貂停止了打滚,竖起耳朵,一动不动。 “红烧不错。” 雪貂推着栗子,离两人远了些。 “羽舟,给它起个名字吧。” 雪貂推着栗子走近了些。 第56页 “栗子,可好?” “好,那以后不餵它吃栗子了。” 元羽舟慢吞吞了半块糕点,便搁下了。 贺兰敬攒眉:“不好吃吗?” 元羽舟摇摇头,“饱了。” 贺兰敬将剩余半块吃掉,又拿起一块完整的,轻声道:“再吃一点,好不好?” “好。” 元羽舟在贺兰敬的殷殷切切的注视下,又慢吞吞吃了半块,贺兰敬再递过去,元羽舟眸光微闪,不吃。 贺兰敬羞赧笑了笑,微微低头,眼神不自在地躲闪了一下,浓密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凑过去亲去了元羽舟唇角留下的糕点,将剩下半块吃了,轻声问:“再吃一些,好吗?” “好。”元羽舟主动拿起一块糕点,咬了一口,然后将剩余的塞进贺兰敬嘴里,笑望他。 冬日的日头柔和舒爽,江风怡人,无处不在,穿过发间,扬起衣袂,元羽舟伸手,风又从指尖缝隙绕过。贺兰敬悄悄握住他的手,眼睛很亮。 元羽舟微微敛目,“晴空万里,今夜月色必然很好。” “你喜欢,我们晚上一起看。” “好。” 栗子在不远处的隔板上躺着,慵懒自在沐浴着阳光,发出惬意的叫声。 日头逐渐烈了起来,不多时,元羽舟脸上便浮起几丝绯红,贺兰敬此时的角度,微微低头,看见元羽舟的侧脸,眉骨生得极好,肤色细腻,眼尾神光内敛,鼻樑高挺,气韵暗合,冷骨铮然,美极,却也并不全然是柔的,如险山藏秀水,沧海隐波澜,嶙峋有之,莫测有之,浩渺有之,妩媚有之,清丽亦有之。 又若久无人音之高山深涧,四时变换,春来草木荣,夏至蓊郁香,秋袭叶缤纷,冬裹万里雪,不论何时何瞬,总是神闲多情,风华不减。 察觉到贺兰敬的目光,元羽舟展颜一笑,“我们回去。” 栗子耳朵动了动,自隔板上跳下来,朝储物仓飞奔而去。 门刚掩上,贺兰敬一边轻声喊着元羽舟的名字,一边从唇边,吻上眉眼,辗转至耳朵,髮丝,仿佛怎么亲也亲不够似的。 贺兰敬手刚搭上元羽舟的腰带,门口传来栗子抓门的声音。 贺兰敬微微一愣,朝元羽舟笑了笑,拿起几颗花生,将门开了一条缝。 栗子从半开的门缝中挤了进来,嘴里叼着一壶酒,放在地上,又跳上去咬贺兰敬衣袖,贺兰敬拾起那一小壶酒,栗子欢快叫了一声,又跳出门外,用前爪关了门,叼着花生跑远了。 元羽舟打开壶盖,一股浓郁的酒香顿时扑鼻而来,他笑得深刻:“难得栗子一片好心,要不要尝尝?” 贺兰敬自然不会拒绝,就着喝了一口。 “悉数喝完。”元羽舟脸上笑意很浓。 自恢復身份以来,他极少有笑得如此灿烂的时候,纵然不善饮酒,贺兰敬自然也是不会拒绝,一口气将酒喝尽。 霎时间只觉小腹上有一股热气直往上冒,整个人都热了起来,连唿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不作多想,他俯下身子,凑到元羽舟唇边,将吻不吻,鼻息间喷出的唿吸都是热的。 元羽舟双手揽住贺兰敬的脖子,淡声道:“都说人活于世,如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不老松万古长青为一生,蜉蝣朝生暮死也一生,我思量着,总归是一生,且不论长短,除却他物,你的气息与温度我都真真切切感受着,于是也不愿计较过往与前路……” 说到此处,话锋一转,语带笑意:“昨夜未能令我的少年尽兴……现时……一併偿还……如何?” 日上三竿,大汉甲终于找来天字号卯间,“少堂主!少堂主!” “饭桶!别嚷嚷!快来帮小爷把穴解了!”仇厌铮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是怕把什么人吵醒似的。 大汉甲推门而入,只见满地衣衫凌乱,仇厌铮衣不遮体,脖子上满是吻痕,眼带杀意。 “这美人还好这口?真是人不可貌相……”大汉甲难以置信,伸头去瞧仇厌铮身旁睡得正熟却看不清面容的人,似曾相识…… “看个毛!”仇厌铮低骂一句。 大汉甲忙不迭帮仇厌铮解了穴。 仇厌铮一个翻身滚下了床榻,拾起衣裳,草草披上,连鞋子都弃了,飞奔出门,如有鬼追。好不容易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翻箱倒柜,找出一小瓷瓶,恶狠狠吩咐道:“交给伙夫,倒于天字号卯间客人饭食中。” 大汉甲自然认得此为何物,大瞪铜锣眼:“少堂主,这可是九玉香啊,要人命的。” 仇厌铮冷笑一声,朝大汉甲脑后来了一巴掌,“还用你说,赶紧的,人死之后直接沉江。” 门口传来大汉乙的声音,“少堂主,找到貂蝉了。” 仇厌铮:“进来说话。” 大汉乙推门进来,道,“原来那元公子带着貂蝉。” “呵呵,想不到这玉无忧还会对人存心思,”仇厌铮眸子眯起,“你先派人盯着,看他有何异动,如有机会下手,将人抓了。” 用以威胁玉无忧,借其力除去仇厌绸,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第57页 大汉甲大汉乙双双离去后,仇厌铮指尖把玩着双刃匕首,有些烦闷。 落在纳兰玟那处的东西,一日不拿回来,他这颗心便难以安稳。此番去衡阳城,他不仅要取回东西,还要杀人灭口,以绝后患。 景程已至衡阳城,领着纳兰妍,入了云烟楼。 刀客流派少共(重要衔位依次为:上主,上共,长尊,中主,少共……)侯敏竟在此等候多时。 自刀客流派兴起以来,纳兰氏与风月堂蠢蠢欲动,两方向来不相容,却也心照不宣地将刀客流派视为最碍眼的刺钉,恨不得早日除之为快,各怀鬼胎。半月前纳兰氏戴秀荷一死便成了引子,风月堂将祸水东引,嫁祸刀客流派。所幸汾海一名叫陈程的刀客救下纳兰妍,令此事有了翻篇的可能。 两人相约今日共商此事。 正饮酒间,一男子背着竹篓入室,轻搁竹篓,“我是陈程。” 待看清男子容貌,侯敏竟唯觉眼前一亮,面上不由得捎来两份笑意,“请坐。” 原以为刀客一流皆为大老腰粗的汉子,不曾想也有长得如此俊秀整丽之人。 景程将竹篓上薄布掀开,试图抱出纳兰妍,不料小女孩却忸怩不愿出来,面露惧色,景程眼神柔和,浅浅一笑,也不勉强她,“少共,她怕生人。” 侯敏竟:“不碍事。” 又道:“我比你要大上几岁,唤我一声兄长便可。” “少共是否已有打算?”面对侯敏竟的热情,景程避而不见,将话题转移正事上。 “如小姑娘所说,纳兰玟必定与风月堂有私交,苦于现今我们拿不出证据,贸然前往纳兰府邸,怕是会打草惊蛇……纳兰玟身受重伤,说不定与风月堂有关……依我之见,陈弟不妨以小姑娘救命恩人之名进入纳兰府,先探一探虚实,随后再做对策,你看如何?”侯敏竟笑道,“若有异动或是难处,你便来找我。” 景程犹豫片刻,点了点头,“少共,那我先离开了。” 侯敏竟也跟着起身,“我于衡阳城有一私宅,若不嫌弃,入纳兰府之前,陈弟不妨搬去住。” “多谢少共好意,小姑娘怕生,我今日便将她送回纳兰府,不敢叨扰。” 侯敏竟道:“你初来乍到,行事谨记小心。” 景程微微颔首,不作停留,背起竹篓,出了雅间。 诚然,如侯敏竟所言,先作查探最为稳妥,但是——纳兰氏可是前皇后母家。 景熹…… 是夜,浓云罩羞月,一场暴雨不约而来,骤然而至,如瀑的雨线噼噼啪啪打在吊檐翘角,寒气似乎要渗入人骨子里。 有人自雨帘中走来,守门的家丁只认作是想躲雨的,便道:“此处乃纳兰大家,乞是你这等杂人躲雨之地,赶紧起开,自寻个客栈。”说罢,掏出几枚铜板递给那人。 那人不接,摘下斗笠,解下披风,家丁这才发现他身后还背了个小孩,再定眼一看,可不是失踪多时的七小姐。 景程道:“劳烦传告。” 家丁顿时客客气气鞠躬,满口好好好,直接将人引入府内。 纳兰琛听闻爱女归来,急匆匆赶来前厅,见一年轻、脸色蜡黄的男人抱着纳兰妍,顿时躬身一礼:“多谢侠士送回爱女。”说罢,伸手要去抱纳兰妍,不料纳兰妍并不伸手,小手紧紧抱住景程,低声抽泣。 纳兰琛脸色微微一变,“嫣儿,我是爹爹。” 景程解释道:“小姑娘受了惊,尚未恢復,较之前些日,已开朗不少。” 纳兰琛闻言,点了点头,道:“那便好,那便好。”说罢,上前两步,轻轻拍了拍纳兰妍的背,“嫣儿,你看看,我是爹爹。” 纳兰妍抬眼看了纳兰琛一眼,又看了景程一眼,小手死死抱着景程的脖子,轻轻叫了声:“爹爹。” 纳兰琛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又朝景程行了一记大礼,“敢问侠士贵姓?” “陈。” “陈……公子救女之恩无以为报,现时辰不早了,嫣儿又如此喜爱公子,还请公子暂且在府中住下。” 又道:“来人,带恩人去换身干爽的衣裳,备好上等客房,还有,去将碧香碧珠叫来。” 景程也不拒绝:“打扰了。” 时辰已晚,景程衣衫也湿了大半,加之纳兰妍离不开景程,纳兰琛便唤了两个婢女跟随景程去了客房,只等纳兰妍睡下,再抱走。 景程抱着纳兰妍走在碧香碧珠身后,面色凝重,下意识摸了摸怀中的血书,突生出极不好的感觉,纳兰琛眼底的高兴显然是真诚喜悦的,但是却绝口不问景程是在何处寻到纳兰妍,看起来……也不像是丧妻之人该有的反应…… 这件事比自己想像中的还要复杂。 偌大个纳兰府邸,占地六百多亩,景程跟着婢女行过一院,闻得一阵悲转哀戚的歌声—— 【三春南国怜飘荡,一事东风没主张,添悲怆。 对人前乔做作娇模样,背地里泪千行。】 碧珠小声道:“公子别介意,此乃我们二公子豢养的歌姬……” 第58页 景程点点头,又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便道:“悲戚异常,不知此歌姬是哪方人士?听着音调不似本地人。” 碧香笑道:“公子好耳力,这位姑娘姓莫,是青河县人士,据说是个才女,只因受了牵连什么的还是得罪了官家……便被遣至云烟楼,沦为歌女,后被二公子看上,入了府……” 小廊外雨珠飞溅,水雾飞眼,夜色中,景程脸色愈发难看,空出的一只手紧握成拳,良久,才道了一句:“……竟然如此。” 歌远雾重,夜更寒。 昔年折花门前剧,缠缠绵绵已成旧事,回首两小无猜时,苦愁万重,只嘆命薄,造化弄人…… 同尘共灰人已远,唯愿西北有高楼。 清夜寒风转,惆情落深宫。 此时,烨城,廷尉府天牢。 三更已过,阴暗的牢房独点一盏昏灯,一身灰布衣的废太子景熹慢条斯理束髮,眼神无谓,仿若还是当年那个目中无人,高高在上的储君。 有差役送来今夜的晚膳,态度颇为不客气,狠狠将碗一摔,“开饭了。” 景熹瞧了他一眼,“面生,才来的?不知道本宫是太子么?” “倒了血霉!就是你这太子,害得老子有家不能回,除日也得陪着你过……太子,废太子,赶紧吃吧,别饿死了……” 景熹拿起碗,狠狠往地上一摔,疾言厉色:“无耻贱奴!胆敢下毒谋害本宫!来人,将他押下去!” 差役顿时神色慌乱,结结巴巴道,“你、你含血喷人!吃都没吃!” 景熹笑了笑,目光像是在看一只跳樑小丑,“胆敢谋害太子!来人,我要找廷尉!廷尉在哪里!” 廷尉府的宁静被打破了。 半个时辰后,一道沉稳的脚步声响起,墨绿色衣袍男子行至景熹面前,一双狐狸眼弯起,“太子殿下,下官有礼了。” “我道是谁……原来是御前中书舍人,父皇的爱卿,本宫的……皇弟……” 元宴蹲下身子,将地上的碎碗一一捡起:“不知太子有何吩咐?” “你说呢?” “你不说,我又如何得知?” “本宫要出去。”景熹敛目,死死盯着元宴,“本宫母家有纳兰氏,在朝大将军纳兰将军,又有丞相在扶持……所杀之人死不足惜……不过是替父皇当了次替死鬼……迟早会出去,你赏不赏这个人情?皇弟?” 元宴笑道:“遵命。” 景熹也笑:“如此甚好,那本宫便静候佳音。” “殿下还需做一件事?” “何事?” 元宴:“我需要殿下手书一封,送往祁东,近来西部收成不好,纳兰氏家大业大,若是肯出款赈灾,想必……” “可。” 元宴吩咐人取来纸笔,以手作托,景熹就着元宴掌心为几,提笔书了一封家信,好半会,搁了笔。 “那臣先谢过殿下。” “皇弟……不必多礼。”景熹呵呵一笑,眸光深幽,“日后,还仗着你多多照拂,该是本宫谢你才是。” “臣不敢。”元宴笑吟吟起身,“投毒的狱吏,臣稍刻便会知会廷尉撤掉。”说罢,一掀衣袍,便要离开。 “……等等!” 元宴回身,“殿下还有何要事要吩咐?” 景熹扯了扯嘴角,沉默半晌,才道:“父皇……还可安好?” “陛下身体安泰,殿下不必挂怀。” “有劳了。” “皇兄客气了,你我同为人子,现今你不便尽孝,我自然要多出一份力了,呵呵。”元宴说罢,走出了天牢。 江上却是月色明朗。 望台上人还不少,少东家仇厌铮亦在其中,一把美人靠,身旁挨个清秀僕从,吃着从南溟之地快马送来的荔枝,饮着陈年甘酿,以及——看着自己养了一年多的貂蝉讨好别人。 “少堂主,需要动手吗?”大汉甲问。 仇厌铮随意将荔枝丢进嘴了,“百里长归死了没!” 大汉甲瑟瑟发抖:“他不见了。” 仇厌铮烦闷地将僕从推开,低声嘟囔:“每次都来坏小爷我的好事……下次将他画像贴在船上,不许此人上船!” “那人还抓不抓?”大汉甲指了指元羽舟。 “抓你个头!去衡阳城再抓!”仇厌铮没好气道,跳下美人靠,气哼哼走了。 “江月年年望相似,人生代代无穷已。”百里长归轻笑一声,出现在元羽舟身侧,“想通了?” 元羽舟目露不解。 “南溟深处,有幽冥之神,名曰灯慕,永生不灭,南溟百里之乡人人奉之,并与其结下血契,如此便可与幽冥之神同永生。亦可破万蛊…” “那又如何?” “元公子聪慧如斯,不可能不懂我话中的意思。” “确实不懂。” “大漠北鬼方族人圣鸟与人缔结契约,破契约者将受制于蛊咒,命悬于蛊破之人,他生你生,你死他生,而幽冥之神可破之,再者你以无欲修身习武,稍有慾念,必将遭噬,内力全失…命寿耗损,苦病缠身,蝼蚁尚且贪生……元公子……又或是,该唤你一声长寻? 第59页 当年我于苍釉山初见你,当真是目无凡尘……沦落至此,真是可惜。”百里长归语气带着惋惜。 元羽舟目光却越过百里长归,落在不远处那个朦胧却熟悉的身影上,轻笑道,“你来了。” “既然贺兰公子来了,我便不作叨扰了,元公子,方才的话,我不会再说第三遍,你好好想想,过期不候。” 百里长归说完,转身,朝面无表情的贺兰敬和气笑了笑,离开了雀室。 世事无常,人生无奈大抵如此,散总伴聚生,月不能日日圆,花亦无百日红,无尽的欢愉深处藏着无尽落寞,甚至连珍惜的资格都没有。 贺兰敬走近来,轻声道,“他方才说的是真的吗?” “……嗯。”元羽舟轻轻眨了眨眼,情真意切:“生老病死为人之常态,我本该断了所有念想了此残身,不作强留……却惟独耽误了你…” “……羽舟,以后不要说这样的话了,好不好?” “好。” 人之一生,会遇到许多人,萍水相逢,擦肩而过,如浮光掠影,连个轮廓也不曾记住;相识不相知,分道扬镳亦是常事;再者是一厢情愿,苦求不得。 这尘世太广太阔,渺小的人不停地在相遇,别离,错过,争斗……代代无穷,轮番上演。 有人追名逐利,蝇营狗苟是一生;也有人倜傥磊落,不成功,便成仁,落棋不悔。 有人坏事做尽,却也得了善终;有人忠肝义胆,善良仁义,却惨遭迫害诬陷。 善恶也并非泾渭分明,如你那日所说,人事更变,情随事迁,各有立场,是非难辨。 元羽舟,你心所向为与造化者俱,我便陪你看尽山川大河,行遍天涯路,不论生老病死、千山暮雪。 就此洗净尘埃,信奉因果业障,护全你此生,还望来生。 然而语言总是太苍白,我知道,你心中亦认为我年少轻狂。 所以,这些话我永远都不会说。 栗子跳到贺兰敬肩上,目光在这两人之间来回逡巡,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是察觉出了此刻形势微妙,很识趣没有讨食。 再说百里长归,下了雀室,从怀中拿出书信,笑笑,将其扔到火炬旁,纸一遇明火,瞬间燃了起来。 “今夜,江风正好,可否一聚”十个字逐渐变为灰烬。 火光将最后一个“元”字吞了,灰烬如尘埃被风扬起,落入江中,成为一个永久而甜蜜的秘密。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啰嗦几句,=.=很无奈的事,写的每个故事都会飞出大纲,这个故事本来不是这样的qaq囧,只是一路都在偏大纲……写到一半连主角都换了,总是对主角没什么感情,喜欢配角就让转正了2333本来男主是玉无忧,后来觉得他实在太坏了就大改了,最后让他孤独终老吧。 是个重度腐女,但是不擅长写感情戏,以后还是写无cp文为妙。 有时间还要去把另一个深坑填了,因为那ji文的主角我很喜欢哈哈哈 总体还算圆满吧,中秋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