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旧梦[上]》 第1页 《东京旧梦(上)》作者:江湖一枝笔【完结】 文案: 东京梦华,故人重归。 金明池畔一场变故,谁料背后竟藏有惊天之谋。朝廷腐败,宋室积危,天子脚下,正有一群手无寸铁的书生,慢慢被捲入了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之中…… 三入承明,四至九卿。问书生,何辱何荣? 多年以后,张子初才明白,他们当初读书是为了什么。可惜,他明白得太晚,直到最后拾起笔来,江山已易,人面全非,空有无限丹青手,却是一片伤心画不成。 所幸,这世上仍不缺的,是读书人。 参考文献: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宋史》、吴钩老师《生活在宋朝》等 鄙人才疏学浅,文章若有与史实不符之处,妄请海涵指正 内容标籤: 强强 宫廷侯爵 三教九流 破镜重圆 搜索关键字:主角:张子初,王希泽,沈常乐 ┃ 配角:王希吟,范晏兮,冯友伦,魏青疏 ┃ 其它:德、才、志、道 ☆、金明池畔踏春行 宣和五年,三月三,顺天门外,车马喧嚣。 眼下正值上巳佳节,天街小雨,绝胜烟柳,将这汴梁皇都润点得格外缠绵。 这点轻寒末雨,却未曾阻挡士族们外出踏青的兴致。络绎过往的行人满兜着娇花鲜果,晃晃悠悠地穿过城西风帘翠幕的牙道,偶尔短缰打马,冲撞过几个浮浪子弟,还不忘回头沖那帷幔遮掩的肩舆里吹一声响哨儿。 「姐姐,看这西郊的紫罗花,开的可真漂亮。」青衫双髻的小丫头伸手掀开半扇轿帘,一股脑地将怀中满捧的花朵子倒了进去,惹得里头的人哎呀轻唿了一声。 「双儿别闹,咱们这是行到哪儿了?」 「刚刚出了顺天门,再过了前边儿街北,便能瞧见池门的雉堞了。」 「晚间的东西可带齐了?可千万别落下什么。」 「放心吧姐姐,都准备好了,衣裙罗钗保证一样不差。」 「啊,我房里那盒子你可取了?」轿中的人忽地想起了这一茬,赶忙问道。 外头的丫头闻言也跟着一声惊唿,吓得那小娘子三魂没了七魄,正忙着要喊掉转轿头回身去取,却见小丫头嘻嘻一笑,从身后掏出了一个错金银缠枝纹的紫檀盒来,递了过去。 「好哇,你敢骗我!」 「这么重要的信物,双儿怎敢忘记,姐姐今个儿这么早出门,可不就是为了这东西的主人嘛!」 「小丫头片子,胡说什么呢。」 「怎么,姐姐千叮万嘱带上这东西,难道不是为了那位张大才子?」 「你再胡说,我就让人把你遣回府去!」 自家娘子的佯怒可吓不着她,双儿嘻笑着跑了开来,又不知趁机钻到哪块树丛里摆弄野花儿野草儿去了。 肩舆里的温婉佳人抬手挥落了髮髻上的紫色小花,又从随身的囊袋里抽出了一块小巧的鎏金对孔雀纹铜镜,对着镜子理了理鬓髮,只见那镜中人儿淡锁烟眉,盈目低转,甚为满意地用指尖点了点额上的花钿。 收拾好一切后,才又拿起刚刚丫头递进来的紫檀盒子,从中取出了一件小巧精緻的琉璃盏莲花灯来。 仔细瞧去,那花灯外壁上还用蝇头小楷写着一首词,只是日子久了,又许是被把玩了太多次,字迹已有些模煳不清,只依稀能辨别出那笔墨间的俊秀。 李秀云的柔荑轻轻摩挲在那灯壁上,重新端坐了身子,深吸了一口气,试图缓解心中的紧张。可一想到,或许马上就要见到那个人了,心尖儿的小鹿又不免开始乱撞起来。 她们此下要去的地方,是东京城州西,顺天门外的金明池。这个时节从顺天门出游的人,几乎都是奔着这处而去。 金明池,又名西池,乃皇家林苑,本是太宗皇帝阅习水战之用。当今圣人尚风雅,喜艮岳,便于池内建殿宇,立琼楼,多添奢美之风。更难得的是,每年三月初一,朝廷便会撤禁开池,届时此处对民间所放,任士庶游玩,便俨然成了汴京城外最受欢迎的踏青之所。每逢春初,西郊池内,那可当真是柳外雕鞍公子醉,水边纨扇丽人行。 肩舆转过街角,自东南乌头门而入,上一矩形拱桥直通池心。此桥名曰仙桥,长数百步,桥面三虹,朱漆阑楯,下排雁柱,中央隆兴,东西南北,贯穿全池。 肩舆里头的人悄悄掀开轿帘一角,周遭的热闹气氛便一下子涌了过来。微波粼粼的湖面在细雨中无端添了一丝朦胧,好似轻纱笼面的处子,欲遮还羞。远处抱厦相依的玉宇楼台在榆柳成荫的岸上若隐若现,只水中央一座当湖高立的宝津楼,最是显眼不过。 当下,金池内外早已人满为患,可若要说最热闹的,还要数东岸的光景。 在桥头竖起的表木间,商人们从天未亮便开始忙活起了自家铺子。城里凡是能叫得上名号的,无论正店脚店,瓦舍扑户,皆立于此。远远瞧去,鳞次栉比的彩棚,几乎铺满了整条夹道,小食汤水,美酒佳肴,沿街表演的杂耍俳优,艺者伶人,应有尽有。人头攒动间,其繁华程度几乎不输上元灯会时宣德楼外的坊巷御街。 「姐姐,这儿可真是个妙处哩。」双儿平时多待在府中贴身伺候,难得出门,此刻早已被道旁琳琅满目的店铺晃花了眼,鼻头一嗅,一头便扎进了一个卖香饮子的摊子里,若不是李秀云唤的及时,怕是就要找不着人了。 第2页 「姐姐,给。」不多会儿,小丫头便端着一碗雪泡豆儿水递了进来,李秀云品了一口,香甜无比,是平日府里尝不到的味道。 稍歇过后,肩舆刚待再起,却听见池岸边的人群发出了一阵骚动,抬眼瞧去,原来是池中的水戏表演开始了。 最先驶出水面的,是两艘红木小船,上结小彩楼,下有三小门,正对水中。待到船身恰过了宝津楼,只堪堪停了下来,啪嗒一声,彩棚中门开,一个小木偶人蹦将出来,作垂钓状,时而挑竿,时而击棹,好不生趣。原来,那彩楼便是傀儡棚,随着船身里的艺师的动作,傀儡在水上作语,作乐,博看客一笑。这种特殊的木偶戏被称作水傀儡,十分受孩子们欢迎。 「时辰尚早,去看看也无妨。」李秀云见双儿的眼睛都要贴在了那水面上,微微一笑,一拂袖子,重新坐回了轿中。 双儿得了首肯,哪儿还待得住,一下子便窜进了人群里。正趴在岸边的凭栏上,津津有味地瞧着水面上的傀儡戏,却又见后面驶出来两艘画船,船上立有鞦韆,船尾两个精壮汉子置身于上,随着左右军院虞候监教鼓笛相和,那两名汉子忽地翻了个筋斗,置身入水,哗啦一声掀起两涛巨浪。 「好!」双儿经不住拍手喝出彩来,脸上难掩兴奋之色。 后边儿肩舆里的李秀云却是无甚兴致,这水傀儡和水鞦韆她不是第一次瞧了,也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后头该还有更精彩的龙舟赛和诸师百戏水战。可她今日,却也不是冲着这些来的,这些戏码金明池年年都有,可唯独一样,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待双儿过足了眼瘾,肩舆终是再一次起了程。她们一路穿梭在□□关扑,酒食店舍之中,却未曾停下,直至终是过了那寸步难行的东岸集市,又从南边儿的棂星门而出,眼前便是一座高几十丈的假山。山上建有阁楼,山下铺设锦石道路,直通顶头迤逦林苑。 此御苑名曰琼林苑,与金明池南北相对,开池之日,亦不禁游人。苑中多种岭南、江南进贡的名花,还设有射场和球场,歷年每逢殿试后,圣人便会在此处宣典设宴,款待新进之士,故曰琼林宴。 这地方,从来都是文人骚客嚮往之地,也是名仕才子聚集之所。 肩舆一落地,双儿便赶紧撑起了手里的青花纸伞,迎出了里头的人。李秀云手挑莲花灯盏,头戴纱帷风帽,莲步轻移,带着双儿往假山上登去。 一入苑内,便又是一番新奇景象。 飞虹桥下,奇花异石,珍禽鸟兽,宛若人间琼池。不合时宜的牡丹正开得千娇百媚,艷压群芳;桃红似锦,绿柳如烟,花间粉蝶,树上黄鹂,无不炫耀着这满园的春意盎然。其间穿行的也多是方巾直裰的士子儒生,或像李秀云这般的名门淑秀,为这琼林苑内多添了一分书墨雅致。 才子佳人,正是缘分浓时,面容出众,衣衫得体的李秀云一出现,便引起了周遭的注目。双儿适时地替李秀云放下了风帽前端的披幅,挡住了四周的目光,主僕二人才循着人迹一路往里而去。 「姐姐,咱们往哪儿行?那位张公子会在哪里?」双儿边打量着四周的景致,边问身旁的人。 「不知,且看看再说。」李秀云的语气已带上了一丝急迫。 双儿贴在她身旁,透过风帽只见她柳眉微蹙,一双眼只盯着两旁人群聚集处。二人所过亭台间,名贤毕聚,雅士满座,或是执子黑白的,或是拈笔书画的,或是斗茶行酒的,却始终没有她们要寻的那一个。 「这是,秀云姐姐?」 一声娇唿使得李秀云不得不暂且收回了寻找的目光,只见面前一个黄衣少女,正歪着头对着自己笑,李秀云礼貌地回了一礼,才记起这是户部尚书方文静的小女儿,方若甜。 「方妹妹有礼,方妹妹今日也来游园?」 「嗯,倒是许久未见秀云姐姐了。」方若甜顺势挽住李秀云的手臂,显得十分亲昵。 「是啊,经日不见,甚是想念妹妹。」李秀云已经习惯了这种突如其来的亲近,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 「我也常念着姐姐呢,好生期待姐姐今晚的表演,定能让人大开眼界。」 「妹妹哪里的话,不过是端杯茶水的把戏,也没什么过人之处。」李秀云摸了摸手中的花灯,柔声道。 「姐姐这就过谦了吧,就这端茶递水的把戏,可是羡煞妹妹我了。」方若甜眼角一弯,忽地瞥见她手上的东西,奇道,「呀,好别致的花灯,莫不是今晚的噱头?姐姐可否借妹妹瞧瞧?」 「不是,不过是个破旧玩物,不值一提,咦?妹妹手里拿的是什么?」李秀云这才发现对方手中拿着一幅画卷,赶紧扯开了话题。 「这个啊,这是张大才子的画儿,我刚从前面取得的。」方若甜得意地展开手中的画卷,只见那画中两条锦鲤跃然纸上,一红一黑相印成趣,墨染韵提,好不生动。 「张大才子?莫不是,诗画双绝的那个张子初?」李秀云双眸一亮,急问道。 「可不是么,姐姐也喜欢他的画?那你可要赶紧些,听说他今日赠画只二十幅,怕是去晚了,就抢不到了。」 「多谢妹妹提点,姐姐改日再谢。」李秀云此时已无心再与她寒暄,匆匆道了别,便往前一路小跑而去,双儿赶紧迈开步子去跟,却不经意间听见身后的一句轻蔑低语。 第3页 「什么相门千金,我道有多体面,竟也被一个张子初迷去了心智。若不是仗着她爹的权势,今晚的临桥献瑞会轮得到她?」 「可不是嘛,若论样貌才华,咱们家小娘子哪点比不上她,礼部那些人也是瞎了狗眼,只懂得趋炎附势。」 「哼,还不知她献出去的到底是祥瑞还是晦气呢,看她那一脸的倒霉相,到时候别弄出些乱子才好呢。」 主僕二人嬉笑远去,口中所出皆是恶毒之语。双儿讶然回头,想那方若甜长着的一张天真无邪的脸蛋,却是这般龌龊心思,不免打了个寒颤。 李秀云顺着方若甜的指点,很快找到了对方所述之地。只见小小的六角攒尖亭下,挤满了男男女女,有几个好不容易从里面钻出来,手里拿着画卷啧啧称嘆,还有些空手而归的,面上尽是失望之色。 李秀云主僕二人弱质纤纤,哪里挤得进人群去,只能站在一旁干着急,终是等到人散的差不多了,才渐渐露出里头的一顶短巾幞头来。 「张公子。。。。」李秀云踮着脚尖伸长了脖子,却在看清对方的真面目时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画摊上,是一个阔额短面的小厮,正拾掇着那空荡荡的画架,看似打算收摊而回。 李秀云冲着双儿使了个眼色,双儿会意地走了过去。 「小哥,敢问你家公子可是张子初张公子?」 「是啊,不过你们来晚了,公子的画已经赠完了。」 「那,你们公子人呢?」 那小厮抬头瞧了一眼双儿和她身后的李秀云,復夹起桌上的纸镇,「不巧,我家公子今日另有要事,未曾来过这琼林苑。」 双儿回头去瞧李秀云,只见她纤足轻点,步至那画架前,伸手摸了摸石板上的墨痕,继而微微一笑。 「若是你家公子不曾来过,为何刚刚赠出的画卷上还留有未干的墨迹?莫非,那些画是你仿模的不成?」 这一下,倒是把那小厮问住了,未待他想出託词,李秀云又道,「我也不曾想为难于你,只念小哥能帮我捎句话给你家公子,小女子感激不尽。」 那小厮见李秀云聪慧大方,举止不俗,便应声道,「小娘子请说。」 「劳烦转告你家公子一句,世情欢薄莫相索,温言浅对话霓裳。」 「只这一句?」 「嗯,只这一句便罢。」李秀云笑着点了点头,那小厮狐疑地打量了她一眼,应了声好,便转身离了去。 「姐姐为何不直接告诉他名姓?还要这般低声下气忍气吞声,若是那位张公子知晓了你是谁,怕是要高兴的不知天南地北了吧。」 「你以为,这东京城里青睐他张子初的贵胄之女会只我一个?」李秀云螓首微摇,「再者,倘若他真如你说的那般,我也不会为见他特地来此了。」 缓缓挑起手中的琉璃盏,柔荑再一次轻抚着划过灯壁上的词句。即使那壁上的笔墨已有些模煳不清,可那一字一句早就深深刻入了女子心间。 ——倾耳远立西窗,一弯胧月微凉。 世情欢薄莫相索,温言浅对话霓裳。 柔倚玉兰妆。 ——博古远今通外,红袖难得添香。 颜开拢得春风渡,一点硃砂映初阳。 笑捻凤求凰。 作者有话要说:  嗯……开新坑啦,这篇大约是慢更,客官们慎入,可以多等些时日一起看。期待你们的评论哦。 ☆、琼林苑内忽生变 金明池畔,仙桥尽处,宝津楼内,后殿偏房。 咚咚咚—— 铿锵的战鼓声自楼外传来,壮观的诸师水战已然将看客的兴致推到了高顶。欢唿此起彼伏,喝彩前赴后继,就算隔着严实的楼窗,也能感受到外面火热的氛围。 小琴童忍不住偷偷将窗沿推开了一道缝,去瞧外头的水师表演,却又怕惊扰了伏案上的人,不时地回头张望着屏风后的那一抹身影。 镫地一声,轻弦了拨,吓得小童赶紧闭了窗,规规矩矩在屏风前站好。 不多会儿,外头的擂鼓渐渐弱了下去,随着一声钲鸣,水战已近了尾声。 「先生,差不多要上舫船了。」小童轻语一句,却不见里头的人有动静。 一个弹指,两个弹指,里面的人始终不紧不慢地调弄着指尖的琴弦,仿佛周遭的一切都无法引起他的注意。 可就在紧贴着这房的隔壁开间里,身着红绿锦袍的一人,却是连坐也坐不住了。 「姚。。。姚舍主。。。」 「怎么样,人找着了没?」姚芳见手下的通事气喘吁吁地来报,赶紧上前问道。 「怕是坏了,那妮子衣物首饰都空了,莫不是想跑?」 「人都没了,还什么莫不是,找些人给我去追,是死是活也要把那丫头揪回来!」 「可这花船马上就要登湖了,咱们现时上哪儿找个歌姬来顶?」 「没歌姬就没歌姬!还能怎么办,难不成你我还能替了她不成?!」眼瞧着外面的水战已经接近尾声,姚芳只能硬着头皮吼出声来。 「唉,好在,好在我们还有苏先生,有他的琴声在,也不怕砸了咱们瓦舍的招牌。」狠狠捻了捻腕上的檀珠串子,姚芳一拍掌,下定了决心,「今日这金明池上,谁家能摘得了头魁,还不一定呢。」 「是……是……」 第4页 「还楞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去请苏先生?」 「好……好。」 姚芳吩咐好一切,负手在房中来回踱了几圈,终是迈腿走出了房门。 只没料到,才一出门,便与一人撞了个正着,鼻子刚巧磕在人家肩甲上,痛得姚芳哀嚎了一声。 抬头一瞧,正是那建安卫御武校尉伍肖泗,他身后还站着个文士模样的高瘦男人,虽未着官服翅帽,可姚芳是个明眼人,光瞧那伍肖泗为了给对方让道侧身而立的姿态,便知此人官阶比起伍肖泗来只高不低。 「伍校尉屈尊前来,有何指教?」姚芳赶紧弯腰拱手,深作一揖,腆着脸笑道。 「姚舍主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我等前来所为何事。」伍肖泗未开口,他身后的那位倒是先把住了话机。 「这位是尚书礼房左司员外郎,黄崇歆,黄员外。」伍肖泗介绍道。 「哎呀,黄员外有礼。」姚芳这一听,心里便是咯噔一声,暗道不妙。 「姚舍主莫要紧张,本官只是听闻姚舍主遇到了一些小麻烦,所以特意前来瞧一瞧,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这话真是折煞小的了,二位官爷公务繁重,小的哪儿有什么麻烦敢劳烦二位啊。」 「是么?那就好,本官可是很期待一会儿你凤姚瓦舍的曲目吶。听闻你舍中歌姬马素素甚为出色,京中为她一掷千金者良多,伍校尉可曾听闻?」 伍肖泗点了点头,应和道,「自然,今日就等着这妙语仙音了。」 听到此时,姚芳额上的汗珠已是掩盖不住,「二位官爷有所不知,这不巧,素素今日恰逢身体不适,怕是……怕是……」 「怕是什么?」 「怕是出不去场子了。」 黄崇歆早知他定有託词,冷笑一声,指节咔嚓一捏便换了副嗔怒面孔,「姚芳,你好大的胆子!朝廷官员你也敢随意煳弄!」 「不敢,不敢。」姚芳被他这么一吓,膝盖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黄崇歆见他露了怯,捋了捋下巴的鬍鬚,侧过脸道,「你该知道,今日的花船比试可出不得岔子,晚上多少贵人就等着瞧这拔冠的曲目呢。」 「是,是。」姚芳抬袖擦了擦额间的虚汗,心中盘算着该吐露多少。 每年的上巳佳节,当今圣上都会在这金明池的临水殿里宴请群臣,再过几个时辰,朝廷贵胄,悉数毕至。是所以,这日来金明池踏青的游人会是平时的数倍,大伙儿都是为了一睹龙颜而来。 而亦是这日,池上会例行花船比斗,先由朝廷在京中选出人气最高的瓦舍十所,再登湖斗船,哪家瓦舍的曲目能夺魁,便有机会入临水殿,殿前献艺。 这是无上的荣耀,也是每一个瓦舍梦寐以求的机会。 可现在,他凤瑶瓦舍报上了曲目,却弄丢了歌妓。这个节骨眼儿上事情可大可小,一个不走心,指不定就是要掉脑袋的事儿。 越想下去,姚芳便越是后悔,甚至巴不得即刻退出这次的船斗才好。 那黄崇歆见他面上青一阵白一阵,便知他慌了神,又沉声道,「姚舍主,你觉得这东京城里有名的瓦舍数不胜数,为何朝廷偏偏就点了你家?」 「还……还请黄员外指教。」 「也不怕实话告诉你,今日能在这金明池上占有一席之地的,哪家没些个贵人的赏识。你们马素素三生有幸,得了位贵人钦点,怕是这位贵人此下也正等着那马素素登湖献曲呢。」 「你说你偏偏在这个时候把人给弄丢了!姚舍主猜猜,这位贵人……你得罪的起么?」 姚芳闻言脸颊一抽,赶紧俯身抖出了一切,「员外可要救救小的,这素素前些日子认识了一个穷酸书生,死心塌地儿的非得跟人家好,只是我没想到这妮子胆子如此之大,竟是趁着今日要跟人私奔了去!」 「哦?竟有此事?」黄崇歆套出了实话,又忽的换了一张脸,笑着搀起人来,「这事儿倒也怪不得姚舍主,你们几时发现人不见的?」 「约莫一盏茶前,那妮子怕是还没走远,员外若肯派人去追,定是能把人追回来!」 「哎呀,可是这金明池内外如今人满为患,好些贵胄子弟都在其中,这要是大张旗鼓的搜寻,怕是会坏了众人的兴致。担责倒也罢了,可你瞧瞧,这么大的金明池,只怕让下头的人跑断了腿,到头来也是白忙活一场啊。」 「那。。那依黄员外看,现下该如何是好?」 「其实倒也不难,这妮子早上穿的什么衣物走,你们可知道?」 「好像,是件黄色的褙子。」 「那便是了,只要画了画像,重金悬赏,我即刻派人在池内到处张贴,这么多人,一传十,十传百,人人都多一双眼盯着,还怕找不到人?」 「只是,这赏金嘛……」 黄崇歆说着又捋了捋自己的鬍鬚,姚芳这下子才明白过来,赶紧请人进了屋去,奉上了香茶糕点,再差人去取了两个上好的檀木盒子,各装了五十两纹银来。 黄崇歆二人收了盒子,这才露出了笑容。 「姚舍主莫担心,这妮子跑不掉,伍校尉已派人死死把住了各个池门,教他们插翅难飞,一经发现,即刻便将人抓回来。」 「可马上就要开船弄曲了,这贵人若是怪罪下来……」 第5页 「姚舍主当真煳涂,既然人抓的回来,又何必急于一时,到时候把人往贵人那儿一送,贵人想听多久就听多久,想怎么听就怎么听,自是少不得姚舍主的一份功劳。」 「那。。。那就先谢过二位官爷了。」姚芳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送走了二人,才一屁股摊在了椅子上。 这些该死的饕餮,明明早就得了风声,盘算好了一切,却还要来趁机吓他一吓,好从他这儿刮些油水去。 整整一百两,就算将那马素素卖给他凤遥瓦舍也不值这个价钱啊! 「苏先生,要上船了。」 隔壁房内,小童又硬着头皮对里头唤了一句。 「嗯。」 半响,屏风后的人终是停止了弄弦,应了一声。 「可是,素素姐还没回来,一会儿先生无人伴曲,可不打紧吧?」 「无妨。」 小童见人将出,赶紧上前抱接过琴身,紧接着迎出了一袭淡墨轻衣来。 所谓貌莹寒玉,神凝秋水,不外如是。男子未着冠巾,一头乌丝只用松木簪随性挽了一半,衬着俊逸雅致的五官,瞧来端地让人心生仰慕。 可最让人惊嘆的,却是他的一双手。 白净修长的手指,青络隐泛的骨节,锦缎素成的皓腕,每一寸都近乎臻美,就好似是巧夺天工的美玉,生来便可让人为之失魂。 「一会儿我一人上船即可,不用你跟着。」 「啊?可是。。。。」 小童还欲再言,却见人一双狭长凤眼淡淡地瞥来,瞧的他喉头一紧,只得闭上了嘴。 这位苏墨笙先生,可当真同传闻中的一般阴晴不定,让人捉摸不透。 自宝津楼往左,北去至池后门,乃汴河西水之门,其岸垂柳蘸水,菸草铺堤,亦无屋宇。此西畔,大约是整个池内人烟最稀少的地方了。 可精明的商人却没有放过这寸土寸金之机,单独在这儿辟了一块地儿,以供垂钓之趣。游士需先买牌得竿,方许捕鱼。游人得鱼,临水炙脍,以荐芳樽,多添时鲜佳味。 夹着文房四宝的厮儿左顾右盼了许久,才终是寻着了绿草地上躺着的一个公子哥儿。只见那人以笠覆面,曲着腿一派悠闲之色。身旁插了一支长竿,竿子被水下的鱼儿拖得微微晃动,却不见他起身收竿。 「公子,再不起来,鱼儿就要脱走了。」阿宝故意大喊了一句,只见对方下巴微扬,使得脸上的笠帽滑落下来,露出了一张温文尔雅的面容。 「已上了钩的鱼儿,哪里如此容易逃脱了去?」风度翩翩的公子哥儿撑了撑臂,坐起身来,却见一旁竹制的竿子勐地往前一动,继而啪嗒一声又弹了回来,再定睛一瞧,原是鱼线给崩断了,想是奸诈的商者为多些利,用了劣质的丝线。 池中的鱼儿一下子得了自由,早已熘没了去向。 「公子你看,我说了吧。」阿宝放下怀中的画具,沖人摊了摊手。 「你个乌鸦嘴。」张子初好气又好笑,随手将笠帽掷向阿宝,抖了抖下摆的草碎,「不是让你赠完画就先回城的么,怎么跑这儿来了?」 「这不有位小娘子,硬要我托句话给你。」 「哦?什么话?」 阿宝挠了挠头,想了半响,才结巴道,「说了句什么我也没听明白,好像是什么欢薄什么索,温什么浅什么的,大概。。就这个意思。」 「阿宝啊阿宝,你可真厉害,人家总共只託了一句话给你,你竟就记下五个字。」张子初见他抓耳挠腮的样子,嘴角一勾,轻笑出声。 「这不能怪我啊公子,那小娘子说话文绉绉的,我能记住这几个字就已经很不错了。」 「平日里让你多读几本书你不听,这会儿倒有脸找起藉口来了。」 「哎哟,公子你先别叨叨,让我想想,哦对,我想起来了,最后两个字是什么什么。。。霓裳?」 「霓裳。。。」张子初闻言眉梢一动,缓缓念道,「莫不是,世情欢薄莫相索,温言浅对话霓裳。」 「对对对,就是这句!也不知是谁写的破诗,这么拗口,这人学问肯定不怎么样。」 「……」 「公子你干嘛这么瞅我。」 「瞅你机灵呗,这都被你看出来了,可知是谁家小娘子托的话?」张子初弯腰收起地上剩余的鱼线,再将竹篓里甚为寒碜的两条小鱼倒回了池中。 「没说,不过看似是位千金,长的倒是挺标志的。」 「人在哪儿?」 「在琼林苑北的亭子那儿。」 微雨潇潇外,罗袖瑟瑟中。 独立亭中的佳人掀开了风帽,不时地朝远处眺望着。未见来人,又略带失望地低下头去,去把弄手里的一盏花灯。 好在这角亭偏僻,人烟不多,倒是正合李秀云的心意。 「姐姐,看我买来了什么!」双儿蹦蹦跳跳地拿回来两串冰糖葫芦,李秀云刚想伸手接过,却听见远处传来一些骚动,定睛瞧去,竟是隐有飞枭禽影。 三三两两的人群很快都被吸引了过去,虽然隔着百余步,李秀云却知道,那定是哪家幻术把戏人,在卖弄本事。 能进这琼林苑的伶人,大约也均有几分本事。只是这人倒不知究竟变了什么戏法,竟能将这些逛腻了勾栏象棚的贵胄子弟也尽数吸引了去,若不是自己怕错过了某人,倒也真想去探个究竟。 第6页 不多一会儿,周遭便彻底冷清了下来。双儿踮着脚尖一直往人群处张望,一副急切的样子。李秀云刚想放这丫头去凑凑热闹,却忽然又听见一丝不寻常的簌簌声。 李秀云朝着声响处张望去,只瞥见角落的草木轻微晃了一晃,使得她心头一紧。 「双儿,那草丛里似乎有些什么东西。」李秀云指着双儿身后的灌木丛道。 双儿回头一看,这角亭边的灌木丛郁郁葱葱,未得修剪过,长的差不多有半人高了,实在瞧不出个什么究竟来。只是方转过身来,却又正瞧见右边儿的树丛里动了一动。 「许是野兔作怪,姐姐你莫怕,我去瞧上一瞧。」 「你且小心些。」 李秀云心头莫名的有些慌张,又朝着四周仔细瞧了一圈,却是忽然没动静了。刚想唤回双儿,却不料啪嗒一声,只见双儿那手中的冰糖葫芦骤然摔落在地,外头裹着的糖衣如同冰渣一般四裂崩散。 「双儿!」眼瞧着人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李秀云疾步走出亭外,一眼便瞧见了那脑袋上的窟窿,自左而右,贯穿了整个太阳穴。人旁还横着一支短箭,铁铸的箭镞上沾满了鲜血,甚至还带出些白色的浆液。 李秀云先是呆立了片刻,下意识用双手掩住自己的嘴,却没来得及掩住自脸颊滚落的泪珠。直到泪珠滴答而下,才勐然反应了过来,提了衣裙打算朝人群处跑,却不料眼前一晃,一个彪形大汉从一旁草丛中沖将出来。对方庞大的身形几乎挡住了她面前的所有光亮,腕上绑着的梅花箭弩直抵自己腰侧。 ☆、屋漏偏逢连夜雨 「李娘子,得罪了。」大汉手一挥,又从四周的灌木丛里跳出四个男人,将李秀云团团围在当中。 李秀云张了张嘴,惊恐地瞧着四周,却发现,远处的喧嚣依旧,可竟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在这偏远的角亭处,正发生着可怕的变数。 「不要出声,乖乖听话,我们就不会伤害你,不然,这个丫头就是你的下场。」带头的汉子说着又将弩机上的箭镞往李秀云腰间顶了顶。 尖锐的痛楚自腰侧传来,李秀云眼前已完全被泪水朦胧,紧咬着下唇才勉强点了点头。 「好,看见那北门外的轿子没?慢慢往那处走,我们会在后边跟着,不要想着唿救或者逃走,我的箭,一定比你的舌头和腿快,明白么?」 北门是琼林苑的前门,与金明池南棂门相接。她刚刚就是从那里进来的。抬眼望去,果见那北门外停着一架肩舆,正是自己来时的那架。只是肩舆旁候着的轿夫此刻已不见了踪迹,想来,怕是也凶多吉少。 这群贼匪知道自己是谁,这是一场有预谋的绑架。 地上尚有余温的尸体被利落地丢进了不远的荷花池中,碧叶连天的池塘很快吞噬了双儿的身子,连同地上的血迹箭痕,也一併被擦拭了去。这鸟语花香的琼林苑内,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依旧荡漾着踏青的欢趣。 只有李秀云知道,片刻前还同自己笑语嫣然的小丫头,瞬间已成了池底的一抹冤魂。这些人,是极其兇残之辈,若是自己稍有反抗,怕刚刚的威胁不会仅是个威胁。 想到此处,李秀云浑身冰冷。 「小娘子,雨势渐大,尽快回程吧。」那汉子隐约瞧见有人往这处行来,装模作样地替李秀云放下了风帽,往后退开了两步。 继而瞧见亭中尚余了一把油纸伞,便顺手拾了来,趁机在李秀云身旁撑起了伞来。 李秀云知自己已无余地,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迈开了步子,朝北门走去。 周围的四人,跟的不远不近,十分恰当。他们均身着短褐布衣,头裹巾帻,两左两右在她身后合围成一个翼形。琼林苑里,达官贵人不计其数,有些自带家奴防身的也实属多见,此下的情况任谁瞧来,都会以为这些人是李秀云带来的贴身护卫。 不要紧的,他们或只是求财,待到爹爹知晓了一切,定会派人来救她的。。。 李秀云不停地安慰着自己,却陡然从薄纱后瞥见了一抹熟悉的人影。 迎面而来的人月衫革带,头系一方逍遥巾,自背后垂下的巾带随着步伐被微风扬起,光瞧着这信步闲庭的姿态,便带上了几许风雅之气。 虽瞧不真切面容,可李秀云还是一眼便认出了来人。 是他! 张子初三个字就挂在嘴边,可李秀云却怎么也喊不出口。 心中就像有千万支针在扎,李秀云期盼着对方能同自己一般认出她来,可这「负心郎」却是目不斜视,脚下未歇。 眼看着便要擦身而过,刚刚燃起的一丝希望即将就此湮灭。李秀云知道,一旦她出了这琼林苑,上了那架肩舆,便是机会渺茫了。 此下,张子初怕是她唯一的机会。 他曾救过自己一次,或许,这一次也是上天註定。 指尖一松,手中一直紧攥着的花灯啪地一声摔了个粉碎。这不大不小的声响终是引起了对方的注目,可几乎就在同一瞬间,周围的贼人将她重新团团围住。 许是天公见怜,在那人回首的一瞬间,也不知从哪儿吹来一阵清风,使得她面上的帷幔飘起了三分,露出了略带惊恐的苍白小脸。 「小娘子怎么如此不小心?」身旁撑伞的大汉一把将她从那花灯碎旁拉了开来,「可有受伤?」 第7页 李秀云轻轻摇了摇头,只见对面驻足而望的人,并没有停留太久,直径朝前走了开去。 「再敢玩花样,我就先卸你一根指头。」等人走远了,大汉恶狠狠地威胁她道。 「我不是故意的。。。太害怕了,才滑了手。」李秀云低声解释道。 「走!」 李秀云被推攘了一把,心中委屈更甚。 张子初有没有注意到异样?认没认出自己?那花盏他可还会记得? 踏上肩舆的那一刻,李秀云依旧忍不住回头张望。直至肩舆缓缓被抬出了琼林苑,带头的贼匪闯入厢内,才重新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李秀云很快被缚住了手脚,继而嘴里被塞入了一个麻核,再用丝帛绑住。如此一来,她便实实在在毫无反抗的余地了。 「这是对李娘子的不听话略施惩戒,如有下次,就不会是这些了。」 李秀云打了个寒颤,她如今只能告诉自己,要相信那个人,以他的才智,一定会发现自己的处境。 张子初。。。你一定会来救我的,对不对? 张子初几乎是在贼匪挟持了李秀云出苑门的一瞬间折返回来的。 刚刚擦肩而过的地方,碎落的花盏已被尽数清理了干净,以至于让张子初不敢确认刚刚那女子是不是在等自己的人。 步入阿宝所说的那个亭子,亭中无人。张子初眉头微蹙,又细细回想了一遍刚刚那女子的举动,心中已有计较。 只见他先在四周打量了一圈,继而朝着灌木茂密处走了过去。伸手拨开半人高的杂草,探着身子沿着小道一路勘察,很快便发现了草丛深处,有些地方的草株东倒西歪,甚至有被折断的痕迹。 张子初循着这些痕迹继续探寻,却未发现任何脚印。 眼下小雨未歇,泥土潮湿,灌木丛中若被人踩过,就算未留下脚印,也不可能一丁点儿泥土也不带出,而亭子周遭如此干净,显然不正常,这说明有人曾经清理过这里。 这些人行事十分小心周密,佯装得也似模似样,可却偏偏忽略了一点。中原礼数之地,天家御苑之中,一位千金的身旁,又怎么可能连个服侍的丫头也没有,全是男人跟着? 这些人,怕来者不善。 笃定了自己的想法,张子初疾步出了琼林苑,直奔着金明池西北的落雁楼而去,那里是侍卫步军司的建安卫布防之所,得赶紧找到统卫的将帅,告之险情。 金明池全长九里三十步,张子初此下身在金明池的东南角,若自偏门而入,在折往西北边儿行,就相当于横跨了整个金明池,就算他脚下不歇,自仙桥而过,也至少要花上两炷香的光景。 何况,如今金明池内行人摩肩接踵,仙桥之上更是寸步难行。 张子初粗喘着气,去寻附近有没有租赁马匹的驿棚。 可大多来这里的人,都是来玩乐的,谁也不会急着赶路。是所以,放眼瞧去,路边的驿棚里尽是些香车慢舆,以作代步观赏之用,乘这些,还不如他一双腿跑的快。 沿着北岸一路往西,很快便又回到了他先前的垂钓之所。 张子初毕竟一介书生,体力不支,刚停下来歇了歇脚,却忽然想起一茬来,赶紧又迈开步子往南疾行了百余步,转过一个曲岩小道,眼前便出现了一个竹制的清雅茶寮。 这茶寮本是给那些垂钓者喝茶歇脚之用,可如今寮外一群年轻男子聚在一块,喧嚣起闹,生生将这清净之所化作了市井之地,也不知在瞧什么稀奇东西。 「友伦兄!」 张子初三两步拨开人群,果见当中插腰站着一锦衣青年,一张娃娃脸显得有些稚嫩,正昂首扩胸侃侃而谈。 最引人注目的,却是他手里牵着的一头装扮奇特的毛驴。 毛驴头戴大红花胜,身披五彩泥障,尾插金羽翠翎,跟它的主人一般,一副鼻孔朝天,目中无人的模样。 这些装饰若搁在一匹高头大马之上,或是相得益彰,可如今胡乱地往毛驴身上一扮,倒有些东施效颦的效果,引得周遭围观的子弟已有些忍不住嗤笑出声。 「我跟你们说,我这毛驴可不是一般的毛驴,若是它撒开蹄子跑起来,那可是大宛的汗血宝马也追不上的。」 「冯友伦,你就得劲儿吹吧,一头驴你也好意思拿出来显摆。」 「啊呸,不信,不信一会儿让我家的卢儿给你跑一圈试试。」青年白眼一翻,摸了摸毛驴的头。 这毛驴看似没什么特别,脾气倒还倔得很,被这么一摸,忽的甩了甩蹄子,不高兴地哼了两哼。 「一头破驴,还的卢儿咧。」 「嗨,你小子!」冯友伦刚要再辩,却见迎面冲过来一人,正是他那打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好友。 冯友伦见了张子初,笑得眉眼一弯,「来来来,子初兄,你来给我评评理。」 「友伦兄,事态紧急,借你的毛驴儿一用。」 谁知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对方噼手夺过了掌中的缰绳。只见张子初二话不说,跨上那毛驴便是一声吆喝。说来也怪,这毛驴刚刚还一副不服管教的样子,这会儿被张子初一骑,倒是听话的很,大约是知道事情急缓。 张子初一夹肚子,驴儿便撒开蹄子跑了出去,刺熘儿一声,弹指间竟是跑出了两丈远。 「喂,你可悠着些,我家的卢儿可娇贵着呢!」 第8页 瞧着绝尘而去的背影,冯友伦赶紧大声嘱咐道。回头瞧见四周目瞪口呆的人,得意地摸了摸鼻子,「怎么样,就告诉过你们,我家的卢儿可不是一般的毛驴吧。」 驾着的卢儿一顿狂奔,不出片刻,张子初便赶至了落雁楼前。 「多谢了。」 那驴儿闻言嘶鸣了一声,似是在回应张子初的谢词。 张子初微微一笑,拍了拍它的脑袋,匆匆将毛驴在树下拴好,快步走近了面前的阁楼。 落雁楼前左右各立有两座望台,约莫三丈高,望台上设有望夫,能俯瞰金明池内外动静,既防盗匪,更是夜间灯火通明时,防走水,止火情所用。一遇骚乱,便能第一时间确认位置,通知官署,採取行动。 可显然,这两座望台此刻并没有起到它该发挥的作用。按朝制,每座望楼上至少该设有三名望夫,一名负责勘望,一名负责下传消息,一名轮班备补。可张子初放眼瞧去,左边望台上只有闲散一夫,还在站着打瞌睡,右边那座更是空空如也,以至他从当中穿过时,竟是无人发现。 怪不得,青天白日下,贼匪能在皇都之外轻易作案。 「站住,你是何人,可知这里不能随意进出?」张子初在进入落雁楼时才被门值给拦了下来。 他微微一拱手,温声道,「在下有要事禀告校尉郎。」 「校尉郎?」侍卫打量了他两眼,又道,「校尉郎此下有要务在身,若要拜会,先留下访贴,回去等候吧。」 「救人如救火,怕是等不得。」张子初嘆了一口气,「劳烦军爷通报一句,刚刚有位小娘子在琼林苑中被歹人挟持了。」 伍肖泗和黄崇歆二人本是舒舒服服地坐在落雁楼中喝茶闲聊,却不料忽然传来噩耗,说有贼寇在琼林苑里挟了人。 伍肖泗听闻人是在琼林苑里丢的,吓得腾地一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可知是哪家贵人的千金?」伍肖泗揪着手下的衣领问。 「不。。不知,报案的人就在门外,官爷可要传召?」 「还传召什么,赶快随我带人去瞧瞧。」 「等等,来报案的是何人?」比起伍肖泗,一旁的黄崇歆便明显从容的多。 「是个年轻漂亮的公子哥儿。」 「公子哥儿?只有一位公子?」 「是。」 只见黄崇歆捋了捋鬍鬚,缓缓起身,拍着伍肖泗的肩膀道,「伍校尉慌什么,琼林苑里丢的也不一定是位千金,是不是?」 「可毕竟是苑里丢的,这万一……」 「伍校尉想想,若真是哪家的千金丢了,又怎会只有一个书生来报?再者,这样一个来歷不明的书生,说的话有几分能信还有待考证。你我该将全部精力放在那大胆私逃的马素素身上才是,如今什么事儿,也不及那位贵人的千万分之一,你说呢?」 伍肖泗听完这番话,彻底陷入了沉思。回头瞧了黄崇歆一眼,心道这些文人就是跟他这种武夫不一样,花花肠子可比自己多了去了。 「那依黄员外看,眼下应该如何是好?」 「反正你的人现在已经把住了各个出口,既然被挟持的也是位年轻女子,吩咐下去,但凡见到二十岁左右的女人,通通严加盘查,不能确认身份者不得放行。再派一队人马跟着那报案的书生去案发的地方瞧上一瞧,弄清楚状况再说就是。」 「这般……」 「如此一来,咱们该做的也都做了,就算后边儿有什么罪责,也安不到你我头上,难不成你还真想跑出去自己找人不成?这外头的雨势可是越来越大了。」 伍肖泗凭窗朝外望去,只见金明池内稠人广众,熙来攘往,实在是太过拥挤了。 他手下的人,几乎都派出去在寻那马素素,如今留下能用的,只有一些负责杂役的厢军而已。马素素携私潜逃,抓不抓的到,顶多也就是有功无过,锦上添花之事,终是不急于一时,可另外一桩,却是危及人命的。 孰轻孰重,本来一目了然。可坏就坏在,这其中还牵扯到了朝中贵人。 这一位贵人,可是位极人臣的。 见伍肖泗还在犹豫,黄崇歆又幽幽道,「若是能找到那马素素给贵人送去,贵人一高兴,说不定你我就要挂鱼袋子了,孰轻孰重,伍校尉自己掂量吧。」 再三思量下,伍肖泗一咬牙,对候着的侍卫道,「就按黄员外吩咐的去做。」 「是!」 ☆、苦命鸳鸯欲双飞 金明池中,宝津楼前。 随着诸师水战的偃旗息鼓,娓娓声乐逐渐替代了萧瑟钲鸣。众人放眼瞧去,只见几艘玲珑画舫相继驶出,舫上均置秀旗彩楼,列歌妓于其上,蜚襳垂髾,华带翻舞。 这些舫船,均来自东京城中的着名瓦舍,此下每一舍都做足了准备,打算在这金波池水上一较高下。 花船斗技,向来是歷年水戏里最受欢迎的一出。随着歌妓盛装而出,各家拥趸即刻齐齐叫嚷了起来,手中缝着名姓的锦缎披幅大震,为己之所爱爆出最响亮的喝彩。 左边画舫上,一名身披褧衣的绿衫少女轻袖一扬,宛若翠莺展翅,灵动无双。伴着欢快鼓点,清亮歌喉如朝日般缓缓升起,唱得乃是一曲欧阳公的《採桑子》。为了博得眼球,船舷上又各立了六名舞人,篮花香草,承腰点足。 第9页 就在这当口,右边驶出的画舫里忽地传来一丝呢喃。轻哼的诸宫调似是耳畔私语,柔媚婉转,听的人心中酥痒难耐。 更让人惊嘆的是,船前数名精壮男子,手上均执有一根铁链,铁链一头拴着火球,随着身形摇摆,火球如同流星在周身飞舞,看似危险,却又精彩万分。不多会儿,只见舫间走出一火衣丽人,赤足立于台上,火光将她的面容衬得更加明艷。阴阳相佐,刚柔并济,幽咽难歇的低吟自红唇间吐出,满载着醉人的情意。 「海棠舍!海棠舍!!」 「秋月红!秋月红!」 随着船上两位佳丽的比斗,众人的吶喊声也愈演愈烈。 就在二人相争不下时,一艘飞檐楼船缓缓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之中。楼船四周纱幔彩结,百花萦绕,装点的格外显眼。可最绚丽的,还要数那上层的平座间。 平座朱栏栩栩,四面各置一扇屏风,形成一个封闭的圆弧。屏风内侧是平整光洁的玉石雕面,透过玉石隐约能瞧见中央端坐一人,置琴于伏案上。 可这船上,除了这一个琴师,却再无他人。其余瓦舍的伶人瞧了,不免嗤鼻,心道这船也不知是谁家的,如此不上心。 姚芳站在宝津楼前的舫畔上,一面训斥着未跟上楼船的琴童,一面惴惴不安地打量着对岸的动静。 随着楼船上的人指尖一勾,一缕仙音破浪而来。金明池前,刚刚还嘈杂无比的人群,一下子全都噤了声,就连周围花船上的歌姬也相继停下了歌喉。众人似乎剎那间被什么破魔金刚咒所定住了一般,呆呆地望向那池中心的楼船。 薰风渡,小调清淑,万籁寂,余音长流。 精心巧制的回音璧使得和声随着婉转的琴音飘然而起,如空灵之莺,若夜半之语,萦绕耳畔,盪人心怀。 琴声愈演愈明,仿佛山涧清泉,汇聚成河,奔流入海,不回往復。恍惚中,千山飞鸟,水光潋滟,层林翠染,银河九天。如梦美景走马灯般随着曼妙音律一幕幕浮现在众人的眼前,行云流水的指法间,似乎被注入了琴者的血肉,牢牢锁住在场每一个人的心魂,随着那每一次的拨弦,起伏跌宕。 忽而,琴声中途戛然而止。 人们仿佛一下子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咙,喘息不得。一曲未毕,岸边的姚芳不明所以,心都要提到了嗓子眼儿,却又忽闻尔调一转,从楼船上传来了一缕铿锵之音。 天雷炸裂,刀枪齐鸣。与先前的柔美相反,琴音中,人们似乎看到方才花鸟相映的人间仙境,一下子变成了地狱修罗。火光笼罩了一切,兵甲,铁骑,厮杀,鲜血……真实的惊心动魄,以至于,连刚刚气势雄壮的水师演练,都仿佛成了一场儿戏。 「这……这个苏墨笙在做什么,不是说好了让他奏那曲忆红尘的么?」半响后,姚芳终是回过神来,抖着唇道。他刚刚才因为跑了一个马素素无端损失了数两白银,现下可不能再出岔子了。 「苏先生脾气古怪得很,舍主您是知道的。」琴童见他气得不轻,赶紧先撇清自己。 「这一个两个的,是要我的老命啊!」 伴着这压抑的声弦,西南偏门前,正有一男一女,心中绝望更甚。 眼瞧着一队建安卫牢牢把守在前方,当中身着儒衫儒帽的书生赶紧一把搂住了旁边的丽人,匆匆转身而去。 「阮郎。。。我真的走不动了。」马素素自早上起,已在这金明池里奔走了好几个时辰,此下腿脚酸痛的几乎不像是自己的了。 「素素,再坚持一下,等我们出去了,就可以天南地北,海阔天空了。」 「可是,他们把住了所有的门,一定是姚舍主发现了我要走,才通知了官府的人。」马素素摸了摸脸上的泪珠,「阮郎,我们逃不掉了,你走吧,莫让我连累你。」 「素素,你这是什么话!我怎会丢下你一人!」男子一把执住对方的手,柔声道,「听着,眼下金明池内外都是人,他们不可能这么快找着我们,我们只要再熬一些时候,等天色暗了,守卫松懈之时,定能想到法子出去的。」 素素见情郎如此情深意重,心道自己当真没托错人,含泪点了点头。 「我们先找个地方歇歇脚,我去给你买些吃食来。」 二人寻了南岸边儿一个清静的茶肆旁,阮书生让素素落坐在茶棚后,自己则去对面的食摊上买些糕点干粮,以备不时之需。 可谁料情郎刚走开没多久,便有几个建安卫正巧进了茶肆落了座。 隔了一帘茶棚的马素素,立刻绷紧了神经。 「你们说,上头是不是有病,这么劳师动众地抓一个歌妓,汴梁城里没人了么?」 「你懂什么,这个歌妓可不是一般的歌妓,她是那凤姚瓦舍的人,听说在东京城里还小有名气,这次朝廷的花船池演,本就有她。」 「再有名气,那也是一个歌妓罢了,金明池里如今这么多人,怎么找?真当咱们衙司闲得慌啊。」 「所以说,你们这群孙子永远只能在下头给人当孙子。」一旁年纪稍长的虞侯轻哼了一声,「你们真以为,上头是在替那凤姚瓦舍寻这名歌妓?」 「不然呢?」 「别天真了!那瓦舍能有多大的脸!这女的定是被哪家贵人给瞧上了,他们如此大费周章地找人,是想把人往那府里一送,好藉此升官发财呢!到时瓦舍来要人,他们直接说没找着,或还可以治瓦舍一个监管不力之责,可趁机再多捞一笔。」 第10页 「不会吧,真的假的?」 「哼,不信你们等着瞧,我看这娘们儿此次凶多吉少。」 话音未落,便听见茶棚之后砰地一声,传来了茶盏碎地之声。 「谁?!」 马素素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匆匆忙忙站起身来,却不料因为太过慌张,去拿一旁包袱时,勾住了自己的裙角。情急之下,胡乱扯了一通,直至把衣裙撕了道口子,才脱开了身来。 这一耽误,里头的建安卫便迎头而出,与正要落荒而逃的马素素打了个照面。 「你!干什么的,站住!」 马素素被对方一声叱喝,吓地呆在了原地。 「把头上的风帽拿下来。」虞侯厉声喝道。 另一头,张子初瞧着面前十来个手执长棍的厢兵,便知不妙。 这些人老弱病残的模样,一瞧便是军中杂役来充数的,眼下看来,里头并未知晓这事情的其中厉害。况且他此下亦是知之甚少,也更再无时间进去详说,怕就怕任他说破了嘴皮,也不一定能见到那位督军校尉。而就在此刻,那位被挟持的小女子却不知在经歷何种可怕的遭遇,救人刻不容缓。 左右思量之下,张子初心中已有了定论。 去树下牵了毛驴,领着厢兵一路往西南边儿行。 「公子不是说人是在琼林苑里被挟持走的么?这是把我们往哪儿领呢?」带兵的都头姓葛,吊眼黑面,瘦小干练,唯有一颗脑袋硕大,人送外号葛大头。 「是,不过在去那里之前,还要先找一个人。」张子初提到此人,面上神色为之一振。 西南边的茶寮外,人已都散得差不多了。 只留下一个冯友伦,眼巴巴地蹲在门口托着下巴,等待自己的宝贝归来。 远远瞧见张子初牵着的卢儿往这边走,嘴一咧,刚打算迎上去,却在看见他身后跟着的一队兵士时,傻楞在了原地。 「友伦兄,晏兮兄还在里头不?」张子初急切道。 「在……在啊,怎么了这是?」 「有点事要找他帮忙。」张子初此下没功夫同他解释许多,匆匆将毛驴还了,便抬步走进了茶寮之中。 茶寮里静得一丝声响也没有。 倒不是因为人少,反而是聚集了太多的人,这样的安静才显得更为反常。 所有人都积聚在一处,屏息而围。张子初往人群里探了探头,果见当中放着四桌棋盘,合围成一个十字,十字中央坐一人,圈外四人,竟是个一对四的对弈场面。凑近了看,此刻每一局都似乎恰恰行到险处,以至于棋桌旁执白子的四人,均皱着眉头,冷汗津津。 再瞧那当中手执黑子的一人,盘膝而坐,闭目不言,张子初从外边儿瞧过去,只能隐约瞧见他耷拉下的脑袋。 「他就是你要找的人?」身后的葛大头问道。 「嘘……」张子初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那都头不明所以,刚待再问,却忽闻棋局间一个士子喊出声来。 「哈哈,我知道这一局怎么破了!!」 谁料他这一喊,中间的人勐地晃了下脑袋,手里的棋子便啪嗒一声掉落了去。原来这厮刚刚竟是睡着了。 半响后,人终是抬起头来,露出了一张睡意朦胧的脸。 「我走,这里。」左边的那名士人信心十足地落下手中的白子,等待着对方的反应。 半眯着眼神情慵懒,当中的人慢腾腾拾起地上掉落的黑子,歪着头在那棋盘上瞧了片刻,啪嗒一声落在了那白子旁。 他这一落子,对面的士子却是皱起了眉头。 他刚刚那招棋,明明已然破了对方的围势,就算此刻对方重新布局合围,也只是樯橹之末,毫无意义,这一局再怎么斗下去,也终会是盘和局罢了。 想到此处,那士子脸上隐隐露出一丝得意来。 可没想到,他接下来的白子还未应声落下,对方却是又率先落下了一枚黑子来。这一落,周遭的人,包括其他三个还在冥思苦想的棋手都愣住了。 这黑白对垒,从来都是你来我往的铁规,哪里有连落二子这般无赖的。 可只有与他对阵的那名士子,脸色煞白地瞧着他一枚接着一枚地将黑子落在棋盘之中,一共落了八枚,直至最后一枚尘埃落定,那士子也面如死灰,瘫坐在了蒲垫上。 输了。。。他输了。。。 刚刚他不过只走了一步,此人竟是将他的后招尽数看了个透,并且步步紧逼,直至将他的白子逼入死路,再无生机。 「晏兮兄!」张子初见缝插针,便是一声招唿,拨开人群冲上前去,「有急事需你相助,快随我走一趟。」 张子初一把拉着人往外走,对方也毫无反应,任他拖拽,可对面棋局未完的三人却是不乐意了。 「哎,我们这棋还未分出胜负来呢。」 被张子初拖起身的范晏兮,这才抬袖打了个哈欠,随手又拾起几枚黑子,一一落在那剩下的三盘残局之上。 很快,那三人便瞠目结舌,再无可言。 「走吧,棋神。」张子初瞧着他慢悠悠扶正了头上的儒巾,赶紧将人一路拉出了茶寮。 若说张子初乃天生暖玉,温雅近人,那他身旁这书生却是山间一块奇石,古怪嶙峋中又透着丝丝灵气。 「你也不问问我出了什么事儿?」张子初见他仍是一副没睡醒的模样,又开口道。 第11页 「出什么事儿了?」对方说话的语调和他的人看上去一般木讷,苍白的近乎病态的肌肤一暴露在外头,竟隐隐能瞧清皮下的脉络。 「大事儿。」张子初悄悄扯过对方的衣袖,神色一凛,「听着,一炷香前,似有一伙歹人闯入了琼林苑,掳走了一位千金,现在我只找到这么些厢兵相帮,我们一定要尽快找出那些人的下落,否则,那小娘子怕是性命堪忧。」 「……」对方似是没料到事态会如此严重,微微瞪大了一双微吊的狐眼,沉默了下来。 「这么刺激?我也要加入!」范晏兮还未表态,冯友伦却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兴高采烈地挤入二人当中。 「友伦兄,你就别添乱了,这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儿。」 「喂,张子初,你这话什么意思,他范晏兮能帮忙,我冯友伦就只会玩儿啊,看不起人吶!」冯友伦一叉腰,不高兴道,「一会儿你俩指不定还有用得着本公子的地方呢!」 「好好好,说得也算在理,至少你还有一头神驴不是?」张子初莞尔一笑,復又正色道,「出事的地方就在琼林苑中,我让阿宝早上摆摊赠画的亭子里,友伦兄你晓得的,你带着晏兮再去那儿瞧瞧有无线索,我跟着几位侍卫大哥先四处找一找人。」 「好咧,的卢儿,这回咱们可要大显身手了!」冯友伦应声道,的卢儿却不屑地哼了一声,直到被范晏兮慢悠悠地跨上了背,忽然就乖巧了下来。 比起对冯友伦的嫌弃,对张子初的讨好,的卢儿似乎更喜欢背上这个漫不经心的怪书生。 「你带纸笔了没?」驴子上的范晏兮忽然沖张子初问道。 「嗯?」 「我想,我们需要一张金明池的地形图,越详细越好。」 「明白了,半个时辰后,宝津楼前碰头。」张子初点了点头,只见范晏兮一伸手,在那的卢儿脖子上轻轻拍了一下,甚有灵性的驴子便哧熘一声跑了出去。 「范晏兮你大爷的,等等我!」 ☆、另类才子显神通 范晏兮和冯友伦赶到琼林苑北时,刚巧过了午正时分。 「喂,你到底在看什么呢?」 「范晏兮?范——晏——兮!」冯友伦对着身旁之人大声叫喊着,对方却丝毫没有反应,只一双漆黑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碧叶相接的池塘。 「我说这位公子,你都盯着这池塘瞅了一盏茶的功夫了,可瞅出什么来没?」冯友伦实在是蹲不住了,白眼一翻,噗通一声坐在了地上。 「嘘。」身旁的人终于给了点回应,可一字过后,却再无动静。 「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跟着子初兄去宝津楼呢!」 冯友伦抱怨归抱怨,可也没敢再打搅他。对于范晏兮的才能,冯友伦是心中有数的。想当年,他和张子初,范晏兮三人一同入太学读书,却只有自己一个插科打诨的料儿,混到现在也只是个闲人子弟。张子初自小勤敏好学,善工书画,加上那一副天生的好面孔,性子又温和,最是得先生喜爱,这不,游学归来,不出半年便成了东京城里赫赫有名的第一才子。 而范晏兮,却和张子初完全相反,从小就是个怪胎。他不爱说话,大部分时候表现的木讷阴沉,呆滞迟钝,甚至有些当口,会做些一些令人无法理解的举动,这让老师和同窗大多对他敬而远之。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堪称鬼才二字。作为最了解他的友人之一,冯友伦深知,真正的范晏兮,可不是他表面上看着的这般古怪无谓。此人不仅博学强识,绝顶聪明,而且思维缜密,极善察言观色,任何细微的变化都难逃他一双狐眼。所以出了这等乱子后,张子初第一时间便想到了他。 偷偷探了探对方脸上的神色,只见虽还是一副半梦半醒的模样,可眼里的专注却不可同日而语。 这死小子,一定是发现了什么。 果然,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范晏兮幽幽开口道,「我想,我们要回一趟金明池西。」 「什么?!我们刚从那儿过来的!」冯友伦这一听急了,连忙一把扑向自己的的卢儿,生怕被对方再抢了去。 他可不想再跑几里路。 可那的卢儿确实是个会看眼色的,机灵的很。见冯友伦扑将过来,脖子一晃便往旁边闪了去,让冯友伦生生扑了个空,继而颠儿起蹄子便朝着范晏兮身旁跑。 「嗨,你这白眼儿畜生,我平时白对你这么好了!」 范晏兮爬上毛驴儿,抬手一指,便又往金明池而去。冯友伦无奈,只得撒了腿跟。不多一会儿,二人又回到金明池西的池后门。 范晏兮驱着毛驴儿自门而出,沿着浊浊汴河顺势而下,便见那西水门外的平滩边儿上停着七八艘趸船,船上的船夫个个面相兇恶,带有几分煞气。当中一个独眼老儿,见到范晏兮二人沖这边儿来了,率先站起身来,噗地吐出了口中一块嚼烂的姜黄。 「公子这是要找人捞鱼?」老儿桀桀笑道。 范晏兮点了点头,眼角一瞥,瞥见他一双手上布满了脓包,有些早已溃烂发臭,可面上独留着的那一只眼,倒是精光四射。 「不知鱼在何处?是男是女,是浮是沉?养了多少时日?」 「在琼林苑中,男女不知,应是一个时辰前,尚沉池底。」 第12页 「那,如若公子出这个价,老朽可跟公子走上这一趟。」那老儿说着生出了三根手指来,范晏兮见状从怀中掏出了三串铜钱,每串一百枚,递到了那老儿手中。 老儿掂了掂手中的钱串,转身自趸船里拿出了一捆麻绳,一副网兜,一个布包,便随着范晏兮往琼林苑折了回去。 冯友伦这下是彻底煳涂了。他们此番是为了找一群绑票作案的歹人,可范晏兮却大老远的跑来这汴河西门找人捞鱼?捞的鱼还分什么男女沉浮?何况,三百文钱捞一条鱼,这也太贵了吧! 冯友伦左思右想,也没想出个头绪来,想开口问范晏兮吧,又明知道对方不会搭理自己。急的他是抓耳挠腮,好奇心越来越甚。 忽地灵机一动,瞥向了前边儿那独眼老头,冯友伦便悄悄凑了过去。 「老爷子,你们刚刚说的什么捞鱼,捞什么鱼?」 那老儿见冯友伦的神情,像是什么也不知,嘿嘿笑了一声,从兜儿里掏出了一块新鲜的姜黄,递给了他,「公子一会儿可别给吓晕过去。」 「哈?」冯友伦拿着那块姜黄看了看,不明所以。 老头儿拿一只独眼又细细瞧了他片刻,才说道,「咱是捞尸的,专做这死人生意,已经习惯了把汴水里淹死的人唤作鱼。」 「死人?!汴水里哪里来的死人?」冯友伦闻言一惊,手里捏着的姜片儿差点给掉下去。 「公子一看便是富贵人,不知人间疾苦吶。这汴水里每天淹死的人不计其数,哪有官府一具一具捞的道理,运气好些有名有姓的,家属愿意添些财物给咱们,咱们便下水帮他找上一找。运气不好的,在河底沉个三两天,自会浮上来,偶尔打着趸船去下游里捞一圈放在河滩上等人来寻,许还能赚个几十钱。」 「只是人在水里泡的久了,那模样可不会太好看。」老爷子说着伸出一双满是溃疮的手来,「瞧见没,老朽这双手就是常年被尸毒侵染所致。」 那双手,不仅瞧来噁心,甚至隐隐泛着的尸臭,冯友伦忍不住干呕了两声,赶紧将手里的姜片放入舌下,这才缓过些劲儿来。 「所以,刚刚那些人,都是等着去捞死尸的?」 「今个儿是上巳佳节,金明池里人满为患,偶尔挤下去几个,也实属常事。就自开池这几天,生意可好着呢!只可惜老朽年纪老迈,抢不过那些个年轻人了,今日若不是有幸碰到二位公子,怕是攒个酒钱也不能咯。」 「既然如此不易,又为何要留在那趸船之上?老爷子何不往那东京城里去寻份正经差事,总比天天守着河底的死人强。」冯友伦沖他提议道。 「呵,公子说笑了,如若不守着趸船,老朽怕是连这张嘴也养不住。干了咱这行的,身上多多少少也染了秽气,又能去做什么。」老头儿仰头瞧了瞧前方绿波荡漾的池水,「何况,习惯了与死人为伴,可比对着活人来的轻松的多。」 说话间,几人又行到了刚刚的池塘边上。 「。。。就是这里。」 范晏兮指了指池左的一处,那老头儿蹲下身瞧了瞧,只见清澈的池水下,几尾鲤鱼在不停地打着转儿,如若细细定睛去瞧,还能瞧见那水中冒出的细小气泡。 「公子好眼力啊。」老儿对着范晏兮竖了竖拇指。 一路而来时,范晏兮已打量得清楚,这池塘的水是通过一条暗渠,直连着北面金明池的。金明池水虽是从汴河西水门而出,可为了保持池面清澈,池水却是由东京城里的金河引入,同污浊的汴河水不可同日而语。 好在那暗渠的水闸未到换水的时辰并无开启,尸体才没有顺流而下,而是尚沉在这池底之中。 老儿三两下除掉了身上的衣物,从布包里拿出一件鲨皮鲛衣换了,直接拖着网兜麻绳下了水。这老小子动作利落,经验丰富,不多一会儿便背着一具女尸上了岸。 老头擦了擦左边儿眼窝里的水渍,将尸体从网兜里解开,平摊在地。范晏兮凑过身去瞧,只见那女子约莫十五六的年纪,青衫双髻,很明显的侍女装扮。 尸体额头两侧各有一枚小洞,似是被利器穿额而过,一招毙命。范晏兮伸出一指,量了量那伤口的大小,右边比左边略宽一分,这说明兇器是自左向右驰来,再看那伤口的形状,应该是枚袖箭。 此时,池塘边的骚动已经引来了不少的围观者。大伙儿看见了那丫头的尸身,或惊叫出声,或窃窃私语,一传十,十传百,很快,琼林苑里的人都围在了这小小的角亭旁。 范晏兮检查完了尸身,缓缓站起身来,狐眼一瞥,正瞥见人群里一个甜美娇小的女子脸色煞白,水色双唇微微颤抖着,瞪着眼盯着地上的人。 范晏兮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拍了拍对方的肩。 那女子被他吓得浑身一哆嗦,一抬眼,看到是个神情呆滞的白面儿书生,才回过了心神来。 「你,认得她?」范晏兮吐字如豆,慢条斯理地问道。 那女子点了点头,细声抽噎着,「她是李姐姐身边的丫鬟,我早上才见过她。」 「李姐姐,是谁?」范晏兮眼中一亮,又问。 「是。。。是左相千金,李秀云。」 金明池中的宝津楼主楼,一共有五层。最上头的一层是一间四面通敞的平座,其间设有蒲蓆凭几,乃是夏日纳凉的绝佳之所。 第13页 可眼下春寒未歇,加上池面风凉,这地方便有些待不住人了。是所以,尽管下头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可这最顶层的平座上,却是空无一人。 张子初搓了搓微凉的指尖,又往右转了几步,继而用在池边随手捡来的鹅卵石压住画卷四角,復瞧着下方的地形,低着头细细描摹着每一处景色。 可毕竟高望不可巨细,他此下又实在没有时间沿岸慢慢去走去看,只得凭着自己的记忆先作出个大概来。 「东边。。。东边。。。。」指尖的紫毫一顿,张子初眺目而望,直恨不得自己没有一双千里眼,能看到每一条路的尽头通往何处。 「是这里,沿着河岸往这儿,便出了左边的乌头门。」 张子初被身后的声音勐地吓了一跳,一回头,只见一个身着淡墨轻纱的俊雅之士凭栏而立,因微微俯低的身子,几许青丝盪下肩头,正落在他那副刚完成了一半的画卷上。 张子初就这么回头定定的看着他,就好似对方一双清亮的眸子正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尚未完成的半幅画,如同那上头有什么宝贝似的。 此人凤目薄唇,面如冠玉,端得一副好样貌。面上神情似笑非笑,嘴角抿得微翘,明明是初次相见,可却无端让张子初瞧出了一丝深藏的不怀好意。 他总觉得,这般神情似乎在哪儿见过。 「在下多言,似乎扰了公子的雅兴。」良久,那人直起身来,灼灼目光肆无忌惮地在张子初身上来回打量,让他不得不尴尬地扭头装作看向了凭栏外。 「怎会,方才还未多谢兄台提点。」 「这哪儿算得上什么提点,不过是顺口而言。」对方微微一笑,随性往凭栏间斜身一倚,问道,「公子是想画这金明池吗?这可不大容易。」 经他这一提醒,张子初才又想起了正事来,缓了片刻,復才开口,「兄台可是汴梁人士?对这池内可熟悉?」 「嗯,尚算熟悉。」 「那太好了,不知可否帮在下一个忙?」 那人再一次瞥过眼来,若有所思的打量起自己。对方双眸流转间当真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可无论张子初再怎么想,也想不起在何处曾见过此人。 「公子是想让我,帮你完成这幅画。」那人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是。」见对方一语道破,张子初微微一笑。此人样貌出众,谈吐不俗,若不是此下时间刻不容缓,他倒真想与此人好好结交一番。 「不知兄台可愿意?」 那人亦是抿唇一笑,笑中带上了一丝狡黠,「能帮上张大才子的忙,鄙人荣幸之至。」 张子初没想到他竟认出了自己,心中诧异更甚。 「张公子不用惊讶,就算不识得张公子的人,才该识得张公子的画,就凭眼下这一幅,怕是在汴京城里也是千金难求吧。」 「这话,倒有些让我无地自容了,世上比我张子初有才能者何止千万,只不过我的运气比他们好一些罢了。」说到此处,张子初不知想起了谁,面上微微露出一丝苦涩,「对了,还不知兄台贵姓?」 「我姓苏,苏墨笙。」 ☆、巧遇贵人脱险境 马素素呆立在原地,心中惊惧交加。 「没见军爷跟你说话呢,把头上的风帽摘了!」那虞侯见她如此反应,心中已笃定了七八分,这就是上头要找的人。 搓了搓手,执刀上前,虞侯心道这回运气可真是好,拿了这娘们儿回去交差,那可是大功一件。 眼瞧着面前的人要上来掀她的帷帽,马素素急退两步,骤然瞥见身旁有个卖烧饼的摊子,也顾不得烫与不烫,伸手便拾起一把炉灰,迎面撒向面前的几个兵卫。 带头的虞侯被锅灰撒了一脸,眼睛直辣的睁不开。用袖子胡乱擦了一通,朦朦胧胧间,人已经跑出了十步远。 「直娘的,下贱娘们儿,给我追!」 马素素边跑,边左右去寻情郎的身影,可这般情形之下,又怎能在茫茫人海中将人寻到。无奈之下,她只得一路往东,穿梭在热闹的人群里,这样一来可以阻挡后面的追兵,二来可以弥补自己不堪的脚程,以至于那些军卫没这么容易追得上她。 「阮郎,你在哪儿?!」 「阮郎!」 马素素无助地叫喊着,脚下一个踉跄,差一点摔倒在地。抹了抹掌心中蹭破的一块皮肉,忍不住回头一瞧,追兵已是近到了不足十步的地方。 「让开!建安卫拿人!都给我让开!」 吆喝声越来越近,马素素喘着粗气,又勉强往前跑了几十步,却实在是跑不动了。眼看着就要被追兵追上,心中想要放弃之时,却见前头不远处围着一大圈人,不知在瞧什么热闹,喝彩声此起彼伏。 马素素灵机一动,一头便朝人堆里扎了进去。 那虞侯揉了揉眼睛里的锅灰,一招唿,架上手刀推开了面前的三层人群,边大喝道,「通通散开,建安卫拿人!」 被他推攘的百姓没好气地嘟哝了一句,却还是依言让开了一条窄道来。 几个军卫凑进去一瞧,只见一个身着箭袖劲衫的青年站在中央的空地上,手指一弯,凭空变出了一朵小花,走向了一旁的一位圆脸姑娘。 青年眉目英挺,面色却是蜡黄,布满两颊的麻子被他露齿一挤,宛若雨打沙地,星河斗曜。 第14页 「这位姑娘,可否借你的丝帕一用?」 圆脸姑娘点了点头,从腰间解下一方帕子,递给了人。 那青年将帕子拿在手上瞧了瞧,又反过来瞅了瞅,只见丝帕上绣着一只金丝雀儿,俏生生立在枝头上,正昂着头欲歌。 「姑娘的绣功可真不错。」那青年贊了一句,只见姑娘羞涩地低头一笑,又道,「只可惜,这雀儿在这丝帕之上,终日无趣了些,不如让它出来熘熘可好?」 说话间,只见他将那丝帕放在手心里揉搓了片刻,忽地掌心一放,活生生一只金丝雀鸟腾空而出,啾啾作乐,瞧来与先前丝帕上绣着的别无二致。 那青年再一展手中丝帕,上头果然只留了一梢空枝头。 人群之中再一次爆出了激烈的喝彩,那青年微微欠身,受着四方抛洒的铜钱。众军卫这才明白过来,这原是一个幻术艺者,正当街卖弄本事呢。 可无论表演多么精彩,他们这会儿可没有功夫来欣赏。虞侯一双眼直盯着人群内外,试图将那马素素给揪出来。 马素素此时站在人群里大气都不敢出一下,脚下也未曾挪动过一分。此刻她被包围在厚厚的人群里,不走倒还好,只要一有什么动作,便会立即被发现。 可眼瞧着那些兵士分成了两拨,一左一右慢慢沿着人群往这边寻来,她却是跑也不敢跑,降也不甘降,只一颗心噗咚直跳。 忽地一只手抓住了自己,马素素浑身一抖,一回头,却瞧见了情郎的脸。见对方对自己嘘了一声,死咬住下唇点了点头,若不是怕被追兵发现,她怕是早就止不住哭出声来。 阮书生瞧见这么多官兵,心中亦是害怕的紧。原想二人私奔,大不了也就是瓦舍派上几人来追,他万万没想到,事情会闹的这么大。刚刚顺着集市的动静一路跟来,好不容易才在人群里找到她。 当中的艺者很快发现了人群中的不对劲。只见青年眼珠子一转,手臂一扬,那空中盘旋的金丝雀儿一个俯冲,听话地落在了他的手掌心上。 「玩也玩够了,回帕子里去吧。」 「啾啾——」那雀儿沖他叫唤了两声,似是不乐意。 一旁帕子的主人新奇地用指尖点了点雀儿的脑袋,怯生生道,「别让它回去了吧,怪可怜的。」 「也是,那不如给它添个伴儿,如何?」青年说着,左手从身后一掏,便又掏出来一只大小相仿的雀儿,两只雀儿相见恨晚,格外亲昵。 只见青年将两只雀儿囫囵往手心里一攥,紧接着把丝巾也塞入攥紧的拳头里,继而用力一捏。 「呀。」少女一声惊唿,只见他手掌一摊,里头的丝帕缓缓展开,上头两只雀儿并立枝头,交颈缠绵。 「好!!」 这般出神入化的技法让众人大开眼界,那姑娘欣喜地从青年手中接过那双雀巾子,刚打算道声谢,却见那青年沖她眨了眨眼,忽而转身朝着那些个凶神恶煞的兵卫而去。 「哟,军爷,抓逃犯吶,这么大阵仗,莫不是出了什么人命案子。」青年顺手搭在那带头的虞侯肩上,嬉皮笑脸道。 「问这么多做什么。」虞侯拍开了他的手,沖周围的人喊着,「行了,没戏法儿看了,散了散了!」 「嗳?军爷你这不坏我生意嘛。」 「建安卫拿人,你小子少给我添乱,损失回头等军爷上报了去,少不了你一分。」 「行!就凭爷一句话。那您跟我说说,这抓的是什么人,说不定我倒能帮军爷这个忙。」 「你?」虞侯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鼻腔里轻哼一声,「你那些个骗人的伎俩,能帮军爷劳什子的忙,起开!」 此刻被他们这一吓唬,老百姓瞬间便散去了一半。眼瞧着人群渐渐稀薄,马素素和那阮生很快要失了藏身之所。 虞侯一双精细的眼左右一扫,刚迈开步子走出一丈远,却闻身后的人捏着嗓子吟出一句唱腔,「哎呀呀,可怜了这一对苦命鸳鸯吶!」 虞侯勐地一回首,眼前哗啦一晃,晃过一对比翼而飞的鸳鸯,吓了他一跳。正打算去揪那罪魁祸首来算帐,却还没完,只见对方一吹口哨,十几只飞禽紧跟着铺面而来,将他直撞了个趔趄,差点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狗娘养的,这小子是同伙,给我拿下!」虞侯一声令下,众人抽刀便上。 那青年一撩蔽膝,拔腿就跑。只见他身手矫健,动作敏捷,如影如梭般穿过一排排食摊,还不忘趁机伸手摸两个细粉科头塞进嘴里嚼巴。 那些建安卫追将不上,一个个累得气喘吁吁,还沿街打碎了不少银器瓷碗,被店家骂嚷着来堵,行动便更加迟缓下来。虞侯见状不妙,才想起回去寻那马素素,可到那方才的地方一瞧,哪儿还有二人的影子,人都散空了去。 「你奶奶的!」虞侯啐了一口,心道这白花花的银子都被这么个贼小子给搅黄了,当真是晦气。 马素素与情郎趁乱跑离了东岸,虽暂且摆脱了追兵,却一时有些恍惚,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啊呀,我的东西!」 刚刚仓皇逃跑间,肩上的包袱已散开了大半,马素素赶紧就地放下,去检查里头的东西。只见细软间,放着几锭白花花的碎银子,粗略一瞧,也有十多两。拨开细软,里头还有一盝顶方盒,盒子看上去沉甸甸的,许是放了不少金银珠宝。 第15页 「这。。这些。。。」阮生没料到她家底竟如此厚实,不由瞠目结舌。 「这些是我平日攒下的,今后,我们就要靠它们过活了。」马素素抚着她的全部家当,嫣然一笑。 「咦?这是什么?」马素素忽的瞥见包袱里露出的一角书信,怪道。 她早上收拾包袱的时候还未瞧见这封信,不知是谁偷偷塞进来的。马素素越想越觉得奇怪,一把抽出那封信来,平端在手上细细地瞧。 「谁给你的信?」阮生问。 「是苏先生,是苏先生给我的信!」马素素展信越瞧越是欣喜,原是苏墨笙早看出了她的去意,便偷偷放了这信在她的行囊之中,以做不时之需。 「信中说什么了?」阮书生常听素素提起此人,说的他如何如何高深莫测,心思不同于常人,听得多了,也就对此人多了几分信服。 「先生说,若我们想离开金明池,就去北边儿的奥屋边上,那里有他为我们准备好的蓬船,只要等到酉正时分,西水门开闸,我们便可乘船顺流而下,逃出生天了。 「先生真乃神人也!」那阮生听了,也跟着面上一喜。 「等我们逃出这里,一定要寻机会,好好感谢先生的相助。」马素素说着将那信纸贴在胸前,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自今早起,她在这金明池里每一个弹指都备受煎熬,如今,总算是真正松了一口气了。 另一头,虞侯正骂骂咧咧地带着人往东巡,却忽闻空中传来一声唳鸣,抬头一瞧,只见一只白羽褐斑的鹰隼展翅飞过,直往着池东南的城门而去。 虞侯摸了摸下巴,对身后的人一招唿,便跟上了那扁毛畜生。 几人跟着白隼一路上了城阙角楼,只见那东西翅膀一收,拐进了角楼后方,不见了踪迹。虞侯一把拦住了想毛躁上前的几个小子,对稍有经验的两个使了使眼色,那二人心领神会,抽出腰间手刀,弓腰缓步而上。 待二人拐入了角楼后,众人等了片刻,却不见丝毫动静,人也没回。虞侯此下有些忐忑,心道莫不是有什么埋伏,刚刚那小子身手古怪的很,还是小心为妙。想到此处,便招唿了人左右夹抄往后绕,绕到那后头一瞧,只剩下刚刚两个兵卫横躺在地上,死活不知,敌人却不知身在何处。 就在这当口,又听身后传来一声短唿,回头一瞧,人又莫名倒下了两个。虞侯勐地一抬头,正对上倒挂在角楼房檐斗栱间的一张脸,可不是刚刚那当街表演幻术的小子。 青年手中拿着一个拇指粗细的小竹管,正对着嘴再次吹出两枚银针,虞侯身后的人被那银针扎入了身子,顿时便软下了身形。 此时,一队建安卫只剩下了三人。 虞侯大喝一声,提刀朝着倒悬的人砍了过去,那青年脚尖儿一勾,从房檐上翻了个身,躲过了刀口,顺势吹了个响哨,只见立于屋顶的鹰隼骤然俯冲而下,一连扑倒了两个建安卫。 虞侯一招未中,见人翻下了身来,提刀再砍。对方赤掌空拳,只顾一味躲闪,未有还手的余地。只瞧他手中捏着那竹筒,却没有机会上针,虞侯腕子一翻,用刀尖儿挑飞了他手中的暗器。 「小子,还不束手就擒!」 那青年眉间一拧,见他提刀扑来,忽地身形一闪,就势一把拿住了对方的手腕,用力一折,便将那手腕折回了半圈,咔嚓一声将那把手刀楞生生插回了对方腰间的刀鞘里。 「军爷,不要这么大火气嘛,我又没杀人放火。」 那虞侯没料到此人不仅身手快,力气却也大的离谱,自己憋足了劲儿,竟是也挣不开他的桎梏。再瞧后头剩余的二人,被一只隼纠缠得连连败退,心中顿时凉了半截儿。 「你是何人,想要做什么?」 细想片刻,便知刚刚那隼是他故意放出引他们来此的,这小子的目的,绝对不简单。虞侯边套他的话,边偷偷用左手去摸腰间的一把刀子短匕,却不料左右摸了个空。 「我是什么人嘛,肯定是不能告诉军爷的,不过军爷放心,我也没什么恶意,只是想问你们借几样东西罢了。」 青年说着一把推开了虞侯,继而补上一脚,踹着前胸将人抵在了女墙之上。虞侯此时半个身子仰探在墙外,只要对方再稍一用力,他整个人就会从城墙上翻出去。 只见对方打了个响指,那训练有素的白隼儿骤然丢了两个狼狈的军卫,迅速叼起了地上掉落的针筒,递到了自家主人手上。 「你。。。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青年咧嘴一笑,腕子一翻,不知从哪儿变出了他那把带鞘短匕来,头也不回地朝身后捅了去。 匕首虽未出鞘,可捅的地方正是腰腹间的软肋,直中要害。刚刚摆脱了白隼纠缠,犹豫而上的军士被捅得一声闷哼,倒地不起,而在他身后的那个,手里的刀刚举起一半,眼瞧着青年回过头来,吓得手刀吧嗒一声落在了地上。 最后那建安卫转身想跑,却被青年随即掷出的匕鞘正中颈后,晕了过去。 虞侯见状讶然,如此好的身手,怕是在禁军之中也找不出几个来。 「那么,委屈军爷了。」青年说着,对着虞侯颈后便是一记手刀。 前后不过百来个弹指间,青年仅凭着一己之力,竟是解决了一整队的建安卫,继而哼着小曲儿将地上横七竖八的军士一一拉至墙角,仔细剥去了他们的军甲兵器,以及腰间的令牌。 第16页 「阿夜。」 青年做完这些,一声吆喝,那隼儿乖巧地落在他肩头,任他在爪子上绑好了书信。 「去吧。」青年拍了拍它的脑袋,看着它展翅冲着池心高耸的宝津楼而去。 一切,终于要开始了。 ☆、鱼游沸鼎现端倪 宝津楼上,平座阁间。 张子初仔细落下最后一笔,对着面前的画卷,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 「多谢苏兄相助,子初感激不尽。」张子初站起身,朝着一旁凭栏而立的苏墨笙拱了拱手,以示谢意。 「那你打算怎么谢我?」苏墨笙眉梢一挑,缓缓问道。 张子初面上一愣,继而笑得温和,「苏兄想让我怎么谢?」 对方薄唇轻抿,却未开口,只一双黑白分明的剪水眸子,依旧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得张子初浑身不自在。 「再多等等,等我想到了,自会告诉你。」半响后,苏墨笙才又开口道。 「那张子初随时恭候。」 微风拂过,二人便没了言语,空气之中慢慢瀰漫出一种诡异的尴尬。 「苏兄对这金明池还真是瞭若指掌。」为了缓解气氛,张子初咳嗽了一声,随口扯出些话来。 「自小经常与同伴来这里玩耍,来多了,便记得了。」苏墨笙食指轻抬,遥点远处,「那里,我记得以前是个校武场,经常会有军士在内相扑角力,精彩的很。」 「啊,是,那是很久之前的事儿了。」张子初没想到对方会骤然提到这处,面上一楞。 「我记得还有一次,有个力士,厉害的紧,竟可以一敌十。他还夸下海口,要效仿秦王举鼎,邀了众多能人将士前来比拼,却不想那日最后竟败在一个文弱书生的手上。」 「苏兄可知道,当初那书生姓谁名谁,又是怎生赢的?」 「……」张子初瞳孔一缩,瞪大了眼睛看向身边的人。心中埋藏多年的旧事骤然间炸裂开来,将记忆里一张已渐渐模煳的脸和面前之人缓缓重叠在了一起。 「你……」张子初勉强出声,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他努力想从面前这张脸上找到熟悉的影子,却被一声急唤给打断了思绪。 「子初兄,你怎么还在这里磨蹭!」 一阵噔噔的脚步声急促而至,回头一瞧,是冯友伦风风火火地跑上来了。 「怎么,晏兮兄那儿有进展了?」张子初被他这一叫唤,顿时从恍惚中回过了神来。 「可不是么,那小子真是神了,三两下就……」冯友伦说得正起劲,忽地眼睛一瞥,瞥见旁边还站着一人,骤然收住了声儿。 「张公子若有急事可先行一步,咱们改日再叙。」苏墨笙朝着二人微微点了点头,便转过了身去。 「喂,子初兄,看什么呢!走啊!」冯友伦连拖带拽地将人拉下了楼去,却仍见他频频回首,看向栏边的身影。 「这人谁啊?你认识?」冯友伦问。 「不认识……你认识吗?」 张子初的神情看上去十分古怪,冯友伦被他这句问的莫名其妙,面带诧异地挠了挠头,「你魔怔了?我为何要认得?他到底谁啊?」 「不可能是他,或许是我多心了。」张子初自言自语地呢喃了一句,终是收敛了心神,跟着冯友伦匆匆下了宝津楼。 楼上的平座间,苏墨笙倚在栏上,不自觉地发出了一串轻笑。他一想到刚刚张子初的反应,就觉得实在有趣。 可笑着笑着,视线一旦远去,心情又不免沉重了下来。 此时金明池里,依旧一派热闹祥和的气氛。虽然眼前已过了卯正,细雨未歇,天色渐暗,可游人却只增不减。 大伙儿,都在等着一样东西。 苏墨笙随即望向北边儿的奥屋,只见隐约间,金甲银甲已开始布起了防线。那里,很快将会迎来金明池真正的主人。 咻——地一声,一只白羽褐斑的隼儿神气傲然地俯冲而下,立在了苏墨笙面前的雕栏上,冲着人咕了一句。 苏墨笙摸了摸隼儿,伸手摘下了它腿上的信笺,细细瞧了片刻,继而将其揉碎在左手掌心之中。 张子初同冯友伦刚下了宝津楼,就见范晏兮骑着的卢儿横跨过仙桥一路狂奔而来,更让人惊讶的,是他身后跟着的一队装骑兵。 带头的一人头顶凤翅战盔,身着红罗袍肚,外披护心软甲,脚蹬乌皮革靴,一瞧便是领军之将。张冯二人放眼细瞧,只见这位威武无比的将军正呵斥着座下嘶鸣不止的马儿,勒紧缰绳,想迫使它停下来。 可那马儿不知是什么毛病,任凭鞭绳抽打,也止不住蹄子往前,撒泼似的跟着的卢儿沿桥面往这宝津楼处冲撞而来。 的卢儿一驴当先,还不忘回头瞧一瞧身后的披甲宝马,挑衅地嗷了一声。 这一看,张子初便明白了怎么回事,轻嘆出一口气来。 范晏兮一拍驴脖子,的卢儿便稳当地停住了身形。身后的骏马见状,忙不迭地止下前蹄,后仰起身。马上的将军冷不跌地差点被甩下马去,持缰的左手急忙揪住马脖上的鬃毛,待马儿站稳了步子,才狠狠地对着马肚子踹了一脚,骂了句畜生。 将军身后的骑兵一路跟来,此下均有些不明所以。他们刚刚纵马过了南门,将军的追风就被这么一只不知从哪儿冲出来的可笑驴子招惹了去。偏偏这驴子如有神助,连追风也赶将不上,一路狂奔至此,他们无法,只得硬着头皮跟,便远离了原来的防线,到了这宝津楼前。 第17页 这会儿驴子停了,才发现驴上的竟是一古怪书生,更是摸不着头脑了。 马上的将军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的几人,眉峰一横,冲着骑驴的范晏兮沉声道,「何人胆敢冲撞禁军,不要命了?」 范晏兮见状,不急不慢地抖了抖袖子,悠悠翻身下驴,对着不远处的张子初信然一指,「此人有要事,需得拜见将军。」 张子初无奈地露出一丝苦笑,只见那将军虎眼一眯,手一抬,他身后的骑卫唰唰勒马而上,有条不紊地将他们几人围在了宝津楼前的空地上。打着圈儿的骑兵个个训练有素,里一层外一层,左右反向而行,渐渐收拢当中的围圈,只要当中的人稍有异动,便即刻会被踏成肉泥。 「将军息怒,在下确实有要事相求,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张子初一拱手,俯下身来朗声道。 那将军策马前行几步,在张子初身前停了下来。张子初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一一道出,可对方的神情却丝毫没有变化,甚至连眉头也没皱过一下。 「有人被挟持,应是去落雁楼通报建安卫才是,你们如此乱来,可知该当何罪?」将军身旁的副将呵斥着。 「被绑的,可是李相千金!」冯友伦忍不住反驳。 那将军闻言,眉峰终是一挑,「你这消息从何而来?」 张子初看向一旁的范晏兮,只见他微微点了点头。 李相家的千金……怪不得范晏兮要如此胡来,将这些将士引至此处。看来,事态比他想像的还要严重。 冯友伦见张子初低头不语,似是在斟酌些什么,更加心急起来。 「子初兄,你再不把那东西拿出来,说不定咱们就小命不保了。」 张子初伸手去摸腰间的东西,微微捏紧了指尖。面前的这些骑兵,是殿前司禁军的捧日军,为上四军之首,属精锐中的精锐。而这将军,名为魏渊,乃捧日军右厢指挥使,更是常伴圣驾,恩泽浓重,若有他们相助,只要找到了那群贼匪,定能很快救出人来。 可捧日军从来只听皇命,只卫皇权,就算被绑的真是相门千金,他们也没有义务去插手。要想让面前的人出兵相助,就只剩下一个办法。 冯友伦和范晏兮都知道,这是张子初最不愿意用的办法。 但他们更知道,依照张子初的性格,别说人是在等他的时候被掳走的,就算不是,这事儿他也必定会管到底。 很快,果见张子初又深深嘆了一口气,终是从腰间掏出了一枚银色的鱼袋来。 魏渊瞧见那鱼袋子,面色蓦地一变,终是从马上起下身来。朝中官员,但凡能授此鱼袋者,必是五品以上大员,可面前的书生年纪轻轻,面相甚生,不似是朝中之人。可就是这样,才更从这鱼袋子上看出了不同寻常的恩宠。 葛大头这头带人熘达了一圈,屁也没找着,正按着约好的时辰到了宝津楼前,就瞧见了这场面不小的一幕。 「草民张子初,刚刚多有得罪之处,还望魏将军海涵。」 「葛头儿,张子初是谁?这书生看上去来头不小啊。」葛大头身旁的厢军偷偷地问道。 「哼,何止是不小,没瞧见一向鼻孔朝天的魏大将军见了他都要下马。」葛大头摸了摸鼻子,对身后人一指,「咱们这回,可算遇上贵人了。」 「这小子究竟何方神圣?」 「蓬莱文章建安骨,诗画双绝张子初,东京城里三岁孩童都知道他,你小子平日里除了赌钱还他娘的在干些什么。」 「原来是张大才子,幸会。」魏渊听到张子初这三个字,终是明白了过来。 东京城中,若论起翩翩儿郎,谦谦君子,人人第一个提起的便是张子初的名字。因其才华横溢,更是被蔡相所重,几次欲徵辟入翰林画苑,可他却屡屡推脱,不肯入仕。世人多传其人淡泊明志,行隐士之风,一时名声更是大躁。 圣上甚至钦赐了他银鱼袋子,说是等哪一日想通了,便可携袋前来。 无官职者身挂鱼袋,这还是古今而来的第一人。 「将军过誉了,若不是张某一介书生,百无一用,也不敢劳烦将军。可此下救人如救火,怕是片刻也等不得了。」 「自然。」魏渊点了点头,随即又道,「张公子可能确定,被挟持的就是李相千金?」 张子初闻言又瞥了眼一旁的范晏兮,只见他依旧是一副浑浑噩噩的样子,一把扯过人来,微微笑了笑,「这位是刑部检校从事郎范晏兮,他说是李相千金,就一定是李相千金。」 范晏兮缓缓转过头来,见他笑容尔雅,无所谓地点了点头。他左右不过只是个刑部小吏,到头担起罪责来怎么也轮不到他头上。 「既然这样,那魏某这就派人去寻,不知这些歹人可有什么特徵?」 张子初想了想,缓缓道出了一句在心尖儿上盘算了很久的话。 「那些贼匪……似是辽人。」 张子初轻飘飘的几个字,让魏渊面色剧变,「你说什么?!」 「那几人深目高鼻,长面窄额,汉语虽练的流利,可手上虎口间却多有裂伤厚茧,应是长期执缰勒弓所致。」 「……你可看的清楚?」魏渊下意识地握住了身侧的佩剑问。 「将军稍等片刻。」张子初说着掏出随身的画具,寥寥几笔,便勾勒出四五人来,其貌状鲜明,若人立于前,同张子初描述的别无二致。 第18页 「先前我也只是怀疑,可若他们绑的真是李相千金,那一定是错不了。」张子初说罢将手中画像递了过去。 魏渊接过画像,方知事情非同小可。若当真是辽人,那可就不是普通的挟人案了。朝廷刚刚签订海上盟约不久,行亲金远辽之策,间使如今金盛辽衰,辽人早已视宋为死敌。这时候有辽人潜入东京,挟持相女,必是早有预谋。若只是为了杀人泄愤也就罢了,倘若不是…… 魏渊越想越是心惊,不敢再深究下去,匆匆回头对身旁副将吩咐了几句,连忙召集了人马来援。 张子初的使命到此本已算得上功德圆满了,可他这心里却依旧是七上八下的,不时冒出些慌张来。 直觉告诉他,还有事要发生。 范晏兮瞧出了他的不安,伸手从对方怀里掏出了刚刚完成的那一幅金明池图,仔细研究了片刻。 「你是不是说过,那些贼匪在琼林苑里挟持了人往北门走?」范晏兮一字一字道。 张子初微微一愣,不知他为何会提起这个,直至见到他将手在地图上比划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琼林苑北门连着金明池,若他们挟了人想跑,断不会往人多的地方去。可如今竟是穿过北门往金明池而来,那就说明这些人定是另有谋算。 人大约是在午初被掳的,如今已过了未时,若他们当真另有所谋,那说明如今人一定还藏在金明池内。 可金明池现下人满为患,这些人挟着一个人质,又会藏身于何处? 范晏兮一双晦眸死死盯住图纸,试图找出一处能妥当关押人质的地方,可看来看去,却无一处稳当之所,张子初知他所想,也凑过头来跟着瞧。冯友伦见这两人端着一幅画发呆,刚想上前问个究竟,却忽闻一急一缓两人同时开口。 「船上。」 ☆、阴差阳错入贼手 「苏先生人呢!!」姚芳已经不记得今日他是第几次问这个问题了,任他怒髮冲冠,满头大汗,身旁唯唯诺诺的人却谁也给不了他一个肯定的答案。 自花船比斗之后,苏墨笙便不见了踪影。 姚芳捏着礼部刚刚送来的彩缎花球,急的团团转。这夺下头魁本是大喜之事,可接连丢了歌妓和琴师的他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这眼下时辰将至,他本该早早地带人去往那南边儿的临水殿中备演曲目,静候圣驾才是,如若苏墨笙跟那马素素一般一去不回,那别提什么光宗耀祖了,他们整个凤遥瓦舍的人怕是都要跟着丢脑袋。 「舍主!舍主!」 「怎么?找着人了?」姚芳见厮儿步入,急忙迎上前去。 「不是,是又有官爷託了请柬来,想见一见苏先生。」琴童每多说一个字,姚芳的脸色便难看一分,以至于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想见?我还想见到他呢!」姚芳气得将手中花球对着琴童的脸掷了过去,一回头,又见一使唤风风火火跑了进来。 「又什么事?!」 「苏。。苏先生已候在临水殿前了。」 折腾了一日,终是听到了一个好消息。姚芳长舒出一口气来,瘫坐在椅子上休憩片刻,却又忽然想起了什么,砰地一声弹起微圆的身躯。 「还等什么,通通给我起来,去去去,把东西都收拾好上画船,你,一会儿给我寸步不离地守着先生去!」 「好咧。」 回舟过池心,只见正南池边,临水大殿外,水榭舫台,薄幔翻飞。其间朱栏曲槛,飘渺如画,错落芙蓉数十株,颜色或深或浅,红葩绿水,上下相映。 等船越行越近,便能清楚瞧见一人倚在外栏上,几丝墨发随风扬起,遮住了微凉的眉眼。 「舍主,你看,是先生!」小琴童高兴地沖人手舞足蹈,可岸上的人却没有丁点儿回应。 苏墨笙的目光直穿过了池中,定定地瞧着对面的北岸上,那里正对着高大的奥屋,里头的龙舟想必已是整装待发。可鲜有人知的是,就在离龙奥的不远处,右望台的后方,还停着一艘不知名的乌篷小船。小船被笼罩在龙奥的阴影下显得有些微不足道,可它,却俨然是某些人心尖儿的希冀。 马素素和阮生匆匆赶到北岸时,禁军已将龙奥围了个严实。看着百十步外密密麻麻的兵甲,马素素手心里早已被汗水所沁湿。 「别怕,这些禁军只负责布防,只要我们不接近龙奥,他们不会理会我们的。」阮生一面安慰着马素素,一面去寻那信笺上所说的船。 船应该不会停在很显眼的地方,而且离禁军不会太近。 循着这个想法,阮生眼光一转,瞥见不远处的槐柳阴下停着的一艘孤零零的乌篷船,上头还立着一面灰旗,正是信里所描述的样子。 「素素,在那里!」阮生欣喜地唤了一声,带着人便往那船边跑去。 二人进到船蓬里一瞧,倒是比想像中的宽敞。篷内还设有蒲团凭几,整洁干爽,无可挑剔。下头的船舱不深,刚刚能坐下一人的高度,若是被官兵搜查到,将人藏在船舱里倒也不失为一个妙计。 「先生准备的果真妥当。」马素素进到那船篷之中,整个人都松弛了几分。 「嗯,素素你在这里等我先,我去外头瞧瞧情况。」 「阮郎你又要走?」马素素想起刚刚的那场追捕,还心有余悸。 第19页 「现下离酉时还有些时辰,我得先去瞧瞧西水门那边的防卫如何,是否能顺利出去。」 「那。。。那你快去快回。」 「嗯,放心吧。」阮生说罢在佳人鬓旁轻轻落下一吻,便转身出了船篷。 见人上了岸,渐渐远去,马素素独坐在船篷里,心中又有些不安起来。薄薄的一层船帘,将船里与船外隔绝成了两个不同的干坤,干坤的一端越是锣鼓喧天,繁华似锦,就越衬得另一端阴暗狭窄,惊慌无助。 不知等了多久,外头忽然传来一些轻微的脚步声。这让马素素腾地一下从蒲团上站起身来。如今,任何细微的声响都能让她为之惶恐。 「阮郎,是你么?」马素素轻声问道,却没有勇气掀开船帘去瞧。 因为那些脚步声不似是一个人,却越来越近,直朝着自己而来。 「阮郎?」 马素素又唤了一声,声音中微微有些颤抖。直到面前的船帘被一把掀开,一个锦衣女子率先被粗鲁地丢了进来,正跌落在她的脚边,马素素的一颗心终是又跟着沉入了池底。 女子抬起头来,一张小脸煞白,略带诧异的和马素素打了个照面,可不正是两个时辰前,在琼林苑中被绑的李秀云。 几个七尺大汉随即鱼贯而入,他们似乎也没料到船篷里还会有一个马素素,均是微微一愣。带头的汉子当机立断,一把拉过人来,铁钳般的手掌钳住她的双腕。还未等马素素下意识喊出声来,便将另一只手死死捂住了她的嘴。 对方的掌心十分粗粝,磨在脸颊上火辣生疼。可最可怕的是,这只手渐渐夺走了她口鼻中的空气,却没有丝毫放松的迹象。 马素素的挣扎没有丁点儿作用,眼前的事物变的越来越模煳,胸口紧得生疼,就在下一刻她以为自己要被活活闷死之时,船里忽地又钻进来一个身材欣长的青年,手中还抱着一个高耸的布包,几乎挡住了整张脸。 「快快快,来个人接一下,拿不动了。」青年边叫唤着便将手中的东西一股脑地丢了下去,桌球几声,包里的军衣铁甲散了一地。 这一放,青年便也瞧见了船内的景象。一旁两个汉子正重新给地上的李秀云绑上了绳索堵上了嘴,而带头的一人手中却死死捏住了另一个柔弱女子。 「怎么了这是?」 马素素一眼便认出,青年正是不久前在东市上救过她一次的卖艺人,当下发出呜呜两声,用涨红的眼去求救。 「不能杀!她还有一个情郎,应该就在附近!」青年很快反应了过来,赶忙道。 那汉子闻言眉头一拧,在放开马素素的同时恶狠狠威胁道,「若你敢叫一声,我就即刻杀了你。」 马素素勐地点了点头,骤然闯入胸腔的空气让她跪坐在地上勐烈地咳嗽起来。大汉手下利索,将人一併绑住手脚,嘴中塞了麻核,与那李秀云丢在了一旁。 待一切收拾完毕,小小的乌篷船里终是又恢復了平静。 「一共就这么几件?」手下一人挑了挑地上散落的锁子甲,沖青年问道。 他的语调有些别扭,听上去像是掺了粗粝的沙子,咬字铿锵。汉子窄额深目,面上一只鹰钩鼻身为显眼,看似不像是中原人。 「小爷能弄到这些,已经是豁出命去了。」斜靠在船棚上的青年眉目英挺,却举手投足间带着些痞气。 「盖格罗。」带头人唤了一声,从他手中接过兵甲,从里头摸出一块兵牌来,只见上头刻着建安二字,才微微点了点头。 盖格罗,这明显不是中原的名字。 一路而来,李秀云也渐渐察觉到了,这些人不是汉人,除了带头的那个,其余人的汉语都不太流利。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道理,李秀云是懂的。这些人绑她并不是为了求财,他们有着更为可怕的目的,虽然她不知道这个目的是什么,但她恐怕自己此次再劫难逃。 「你说她还有个情郎,在哪里?」带头人指着马素素问一旁的青年。 「你问我做什么,又不是我情郎。」青年一路抱着兵甲而来,早就累的半死,此下寻了个蒲垫,啪嗒坐了下来,继而沖一旁被绑的马素素挤了挤眼睛,「喂,你那小情郎呢?」 马素素口中的布条很快被青年取了下来,可四周如狼似虎的歹人让她几乎发不出声来,只用蚊子哼般的声音道,「去外头探消息了。」 「那就是说,他一会儿还会到这船上来找你?」 马素素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你看,还好没把人杀了吧,不然还得惹出麻烦。」青年摊了摊手,却被带头的汉子一把揪住了衣领,拎起身来。 「船是你准备的,为何会上来这两个人?」 「你这人怎么这般不讲理,我又不是神仙,我怎么知道,难不成我还使唤他们上来的不成!」青年没好气地拍开他的手,对天翻了个白眼。 「不是他的错,是我们,我们或许上错船了。」心地善良的马素素觉得这个曾帮助过自己的青年不似是大奸大恶之人,壮着胆子开口道。 青年没想到她这般情况下还想着替自己开脱,微微一愣,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樑。 可带人头显然没有打消心中的怀疑,一双枭目死死地盯着他俩来回打量。 「我们中原有一句话,叫做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青年见状,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就算你不信我,也该信那人才是。」 第20页 「我们草原也有一句话,叫做最兇狠的狼都藏在暗处。」大汉说罢一把推开了面前的青年,悄悄掀起一角船帘,去查探外头的动静。 ☆、只愿君心似我心 而此时另一头,阮生正疾步走在靠近西水门的岸边。 两岸新张出的告栏上满布着一窈窕丽人的画像,阮生一眼便认出了那是马素素。先前锲而不捨的建安卫本就让他心生疑蔻,如今再瞧这大张旗鼓的追捕令,便更加忐忑起来。那姚芳一介布衣,就算有通天的本事,又怎能如此使唤的了朝廷军卫,怕就怕要抓马素素的人,不单是姚芳。 汴京城内,长安久治,朝廷之中自然弄权妄为者愈多,别说是马素素这种半沦风尘的歌妓,只怕是良家女子,无权无势者,也难逃贵胄之手。 想到此处,阮生狠狠地将拳头砸在一旁树干上,暗骂一句畜生。 此时此刻,恰逢一队兵卫与他擦肩而过,带头的虞侯不免多打量了他几眼。那阮生吓得赶紧收回了手,低头往前走去。 「哟,这不是阮书生嘛,可让爷好找!」 只是还没走上几步,就又被一个熟悉的声音给唤住了。 阮生抬眼一瞧,吓得浑身一个激灵。不远处,一个身着丝质长袍的中年男子正沖他嘿笑,带歪的浩然巾上插着的一根彩色鸡毛甚为显眼。 而更让阮生害怕的,却是他身后跟着的几个打手模样的男人。 「怎么?银子还没还上,倒有兴致来这金明池踏春来了?」中年男子走上前去,一把搭过了阮生的肩膀,露出一口泛黄的牙。 此人名叫裘三郎,是汴京城里有名的牙侩,他的牙行似乎颇有些背景,几乎黑白通吃,每月在他手下做成的金石生意没有一百也有八十。相国寺中,大小铺子见了他更是得恭恭敬敬地唤一声三爷,可此下对阮生来说,他却同阎王爷无异。 「三。。三爷。。」 「欠爷的那六十两,打算什么时候还?」裘三郎拔下头上的鸡毛,剔着牙问。 「我实在是没钱,您再多宽容几日吧。」阮生哭丧着一张脸,只盼能即刻摆脱了这人,从此两不相见。 若说这前因后果,也怪他自己煳涂。 贱门士子,从来寒窗苦读数十载,笑盼一朝枝头飞。阮生自认满腹经纶,胸怀天下,初入汴京皇城,本想着一展抱负,却不料进士未中,更是迷失在了这繁华梦都里,日日流连在酒楼勾栏内,连带来的盘缠也花去了大半。 就在山穷水尽的当口,忽闻当朝校检太傅梁师成大开府门,广纳贤士,这才托人找到了裘三郎那里,赊下重金得了一块汉朝古玉,打算借宝献才,求得伯乐。 可不料这块玉送入太傅府邸后,却没有给他带来被赏识的机遇,反倒苦等几日后,连人带玉被人家轰出了门来,说他献上的是一块假货。 阮生带着碎成两半的古玉去寻那裘三郎对峙,裘三郎又怎会肯认,二人相持不下,最后还差点闹上了公堂。裘三郎在东京盘踞多年,人脉甚广,开封府衙又关节重重,难司其正,颠来倒去折腾了许久也没还他个公道,反倒又欠下了一大笔银两来。 无奈之下,他只得放弃入仕,打算带着马素素远走高飞,寻个天高海阔之地,寄情田园之乐。 却不料,还未逃得那朝廷的追捕,却又偏偏遇上了这黑心债主。 「多宽容几日?再宽容几日,怕是老子就要血本无归了。」裘三郎冷哼一声,一把揪住阮生,恶狠狠道,「我可是刚刚看到朝廷的告示了,那马素素私奔,情郎舍你其谁?」 阮生闻言面上一白,继而被几人一架,拖入了一旁的小树林里。 「想私奔,胆子倒是不小,给我打!」 斗大的拳头第一下落在了阮生的鼻樑骨上,直接将人仰面打倒在地。他本能地拿手臂护住自己的头脸,却仍挡不住对方的拳打脚踢,剧烈的疼痛自皮肉渐渐深入五脏六腑,耳膜之中都为之嗡嗡作响。 「三爷饶命,饶命啊!」 阮生一介书生,哪里经得起他们这般殴打,不多片刻便唿救连连。裘三郎见差不多了,手一挥,叫停了众人,自己则一脚踩在了对方的胸膛之上,狠狠碾了碾。 「我告诉你,今日若是还不出钱,老子就先卸你一条腿!」 「三爷,这小子浑身上下总共就这么点儿钱。」手下的人在阮生身上搜了个遍,将掌心那可怜兮兮的几十文钱递给了裘三郎。 那裘三郎颠了颠手上的铜钱,咧嘴一笑,「怕什么,这小子不是还有个娇俏娘们儿嘛,瓦舍可是出了整整十两银子的赏金。」 「那也不够还咱的,岂不是便宜他了。」 「这你就不懂了吧。」裘三郎得意地一咧嘴,又将手里的鸡毛插回了头顶,「他那小娘们儿可不止这个价,咱们先签下纸契,回头拿着再跟瓦舍慢慢谈,谈不拢索性就把人往酒楼里一卖,怎么也值个三四十两。」 「哟,还是三爷英明。」 「至于剩下的嘛,这小子皮白肉嫩,把他卖给那些喜欢玩□□子的官人,说不定比他那娘们儿还值钱哩。」 说道此处,几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别,别,三爷,我有钱还你。」阮生听他们越说越下流,心中愤恨,却又无可奈何,只得恳声道。 「你说什么?」裘三郎没听清,低下身问。 第21页 「我说,我有钱还你,连本带利。」 「哦?你小子可别蒙爷,不然我就把你同你那娘们儿扒光了在这金明池里游上一圈,让大伙儿也跟着饱饱眼福。」 「不敢,钱就在不远处船上。」 「好,想那马素素能跟你,也不会只有这些破钱,爷且跟你走这一趟。」 裘三郎说罢把人拎了起来,推攘着重新朝那池边走去。 乌篷船里,气氛显得十分压抑。 船身本就不大,算上底下的船舱,也只勉强能装下六七人罢了。此下连同被绑坐在地的李秀云和马素素二人,篷中一共挤了八个人,男男女女横叠在这狭小的船舱内,显得十分窘迫。 「常衮。」 底下的人唤那带头人为常衮,李秀云记得曾在书上见过这二字。这两个字并不是指一个人的名字,而是契丹语中对武将官员的通称,就好似汉人习惯通称有军职者为将军。 只见那个名叫盖格罗的汉子叽里哌啦同他说了几句,便拎起了船篷里的李秀云,一把扯开了她胸前的衣襟。 李秀云若不是被堵上了嘴,怕是此刻早已惊叫出声。正是一双杏眼圆瞪,两行清泪横流,只想着这贼匪若当真轻薄于她,她便即刻咬舌自尽。 好在,那盖格罗只是从她胸前一把扯下了挂着的一个螭龙纹镂金圆盒,便将她连同一旁的马素素一併丢进了下头的船舱里。 二人一前一后落入舱中,马素素不小心压到了李秀云的小腿,惹的对方一声呜咽。她赶紧往旁边挪了两分,借势靠在了一旁船壁上。 这两个女子,虽身份如云泥之别,可此下却一样是刀俎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将人质处理好后,船篷里的人也开始忙活起来。那盖格罗独坐在一旁,手里拿着刚刚抢来的那圆盒,小心翼翼地打开,从中取出了一块通体雪白的圆形茶饼。剩余的几个则拿着那些刚得的锁子甲往身上摆弄。 唯一的汉人青年对那茶团甚有兴趣,跟着凑过眼去瞧,只见其表间龙腾凤翔,阴阳交错,看来便不是凡物。盖格罗手执一三寸长短的锥针,屏息凝神,自茶饼当中小心翼翼地推入。可因为锥针没了锥尾,难以整根没进,又怕坏了那娇贵的茶饼,几次试来都没有成功,急得本就手不巧工不细的汉子满头大汗。 「你这样不成,等等。」青年道出一句,他刚刚在船舱里找吃食时偶然发现角落的几个细软行囊里藏着一个盝顶盒子。 盒子里头玲琅满目,放的尽是些铜丝花片,衔嘴小镊,皆是手艺活儿的巧具,当中一把接环平钳,正用得上。 青年将平钳递给盖格罗,盖格罗用钳子钳住锥针尾端,顺利地将锥针整根没入了茶饼,直至完全没了痕迹,才缓下一口气来。 因为锥针的嵌入,有些茶末子掉落而下,青年见状用手指尽数捻了来,捏了几根在嘴里砸吧得津津有味。 「味道,好?」盖格罗用生硬的汉语问。 「你试试?就这一根,至少可以换你们两百匹骏马。」青年说着往他嘴里丢了两根,见他嚼了两下,许是没嚼出什么滋味儿来,眉头一皱,呸地吐了出去。 青年见状,哈哈大笑起来。 「常衮,有人过来了。」 笑趴在凭几上的青年虽没听懂这一句辽语,却从那急迫的语气中猜到了三分。急忙爬起身透过船窗去瞧,果见外头一个书生往这边走来,而他身后,说是跟了几个人,倒不如说他被几人挟着,一路推搡而来。 带头的那常衮臂上的利箭本已蓄势待发,可瞧见这一幕,又迟疑了下来。 他本是打算等那书生一入船中,就射杀他先,再将马素素同他一起丢入池中,以免扰乱他们的计划。可如今看来,此路也不通。 青年刚伸出去准备按住他臂膀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心中稍定,低声道,「别出手杀人,留着他们,一会儿还有其他用处。」 常衮眉峰一皱,不可置否,按照他们辽人的脾性,对待敌人,从来没有手下留情的道理。可如今他们脚下是陌生的土地,面对的是九死一生的任务,他一步也错不得。 看来,他们只有选择相信面前的这个青年。 青年几步下了船舱,从舱中拎出了那马素素,对她眨了眨眼,「我现在放开你,你去船尾摇船,把船摇到池西那边儿去,别让任何人上船。」 「记住,一个字都不许说,这是为了你跟你情郎的性命。」青年又补上一句。 马素素此下别无选择,只得点了点头。 「素素!素素!!」 阮生刚带人来到岸边,便见马素素从船篷里走了出来。他此下满脑子只想着赶紧还清债务,免得再受皮肉之苦,以至于丝毫没有发现对方脸上的神情不对。 「钱呢!」身后的裘三郎可没心情欣赏他们的小别重逢,不耐烦地催促道。 「您等等,我这就上船取来。」 「我随你一起去。」裘三郎可不傻,若是放跑了人,他还上哪儿找去。 鼻青脸肿的阮生有些窘迫地低下头来,领着裘三郎往那船上走,却不料,前脚刚要踏上那船身,却见那船舷一动,缓缓驶离了岸边,丝毫没有要让他们上船的意思。 「素素?」阮生不可置信地看着船尾摇船的女子,瞪大了双眼。 马素素有苦不能言,只一双含情目一动不动地盯着对方,只盼两人心有灵犀,能将自己所遇的苦楚诉出一二。 第22页 直到当她瞧见对方脸上的伤痕时,心中又一阵惊讶和怜惜。虽不知对方遭遇了些什么,可看这情形,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可再差,也不会差过自己。此下一支利箭正从船篷中透出一角,直对着她的心口,马素素暗暗告诉自己,她绝不能把情郎也扯进这危险的境地来。 岸边的阮生不知原委,只道是对方舍了他独自驾船而去,左思右想想不出个道理,只傻愣愣地立在了原地。 一旁的裘三郎反应倒是快的紧,只见他袖子一掳,大喝道,「不好,这娘们儿想跑,给老子截住她!」 趁着船未行远,几个痞子争先恐后地往船头上跳去,两个没赶得及直接跌落了水中,两个却是刚上得那船,忽地从船篷里伸出一只竿来,往二人脚下打横一扫,本就未待站稳,却又被扫下了船去,噗通两声成了落水狗。 「船里还有人!!」水里的痞子沖裘三郎喊道。 「哟,这娘们儿还另藏了人?可厉害啊,我说你小子脸上怎么老泛青光呢。」裘三郎对着身旁呆如木鸡的阮生嗤笑道。 「不会的,不可能。。。」阮生不禁呢喃,可渐行渐远的乌篷船就似是一把尖刀,无情地插在他胸口,直到船尾的那抹倩影几乎就要瞧不清了,他终是没忍住爆出了一声嘶吼。 「马素素!!你给我回来!」 「行了,别鬼吼了,从来□□无情,戏子无义,看来你小子今日这条腿是保不住了。 」 裘三郎说罢一脚踹在对方左边的后膝盖处,只听见咔嚓一声,阮生被他踹得跪倒在地,□□不止。 「回来,你回来啊!!」阮生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嘶吼也逐渐变成了抽泣。 「回来?她若知道你想用她的钱财抵债,怕是跑的要更快哩!」裘三郎冷笑一声,蹲下身来拍了拍阮生的脸颊,「阮公子就单独跟我走一趟吧。」 几个痞子此时已重新爬上了岸来,粗鲁地拎起了地上的阮生。阮生被他们一路拖拽着却是毫无反应,他脑子思绪一片混乱,以至茫然不知所措。 难道,真的如裘三郎所说,从来□□无情,戏子无义?她从头到尾都在骗自己? 阮生越想越是笃定,越想越是愤恨。 自己虽无权无势,可自认对她一片真心,宁可放弃仕途,也要与她长相厮守。可她竟然如此欺骗自己!更是为了那几许银钱,舍下自己而去! 当真是□□无情,戏子无义! 「给我把这小子带回去!」裘三郎佯装着对手下的人招了招手。 「等等!」阮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挥开了钳制他的人,「三爷,那马素素身上钱财甚多,整整一个盒子,都是金银珠宝,少说百两不止。」 「欠债的人是你,她银子再多,又与我何干?」裘三郎挑了挑眉,摸着下巴瞧他。 「话不可这么说!我自入汴梁以来,花在她身上的钱财不少,那些银子中也有我的一份,只要三爷肯屈尊相助,帮我取回我应得的,我定将所有银两连本带利全部奉上!」 「哦?」 「三爷想想,您要我这条烂命又有何用,反倒那马素素不守妇道,有失廉耻,再加上瓦舍的悬赏官府的追捕,若拿下她,于三爷也算的是义士之举。」 这话倒是把裘三郎说的舒坦,只见他眼珠子提熘一转,心中便落下了主意。 「你们几个,还不赶紧替阮公子找艘快船来!」 「三爷大义!」阮生见说动了人,大大松了一口气,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珠。 片刻前还试图断自己手脚的人,此刻就如同再造父母一般。阮生连连对他拱手拜谒,随后大步登上裘三郎手下的痞子从不远处抢来的一艘独兰舟,几人拨桨弄橹,追着前方的乌篷船直行而去。 阮生凭头而立,面上一片冰寒。不过是半盏茶的光景,今早间仍相拥私语的女子在他心中已成了翻脸无情的贱人。 好你个马素素,既然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 ☆、痴心指望迴风坠 「常衮,他们跟上来了。」盖格罗放下手中的船帘,沖身后的人道。 「继续摇。」常衮对着船尾的女子举了举手中的弩机,一路驱使她将船摇到了西水门旁的支道中。 西水门设有铁闸,直通汴河,工部小吏只每日在酉初时分开闸放水,再赶去上游闸口开水,以保证池水之清澈,水面之持恆。 看了看时辰,眼下离酉时已不远了。 因在最下游处,一旦开闸,水流湍急,十分危险,是以此刻也没有任何船只行至此处。停下船身,常衮将马素素重新扯入船篷,左手抄过一把手刀,刀尖直抵对方右脑。 「他们是什么人?」 「我。。。我不知道。」阮生并没有将自己欠债的事情告知于她,此刻马素素又如何猜得到裘三郎等人的身份。 常衮刀尖微低,刺破了对方的头皮,疼痛伴着寒意而来,马素素抖着嘴唇双泪横流。 「他们是牙行的人,带头的那个叫裘三郎,干的倒卖古董的生意,其实就是个地痞。」青年边说着便拨开他手中的刀刃,「他们应该只是求财,并没有发现什么。」 「你那小情郎,是不是惹了什么祸端?或是,欠了人钱财。」青年抿着唇问马素素。 「不会的,阮郎一介书生,怎会欠人钱财。」 第23页 青年闻言轻笑出声:「自古痴情女子薄情汉,倒真是千年不变的道理。罢了罢了,你身上可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是你那小情郎知道的?」 青年见她一脸茫然的模样,心思一动,转身拾起了船舱内散落的包袱,三两下又从细软之中翻出了刚刚那个盝顶盒子来。 「这盝盒是你的吗?」青年这么问道。 马素素点了点头。 「里面东西是做什么用的?」 「是,是做珠钗用的,我本想着逃出去后用于生计的。」 「你那情郎知道里面是这些东西吗?」 青年见她摇头,嘿嘿一笑,算是明白了前因后果。 依这盝盒的样式,一般是女儿家用来装首饰用的。她那情郎怕是没想到这盒子里未装有一金一银,反倒是女子想靠着自己一双手为二人今后做出的打算。 「看来,你的小情郎是要失望了。」青年说着重新盖上那盒盖,惋惜地嘆了口气,「我可以答应放了你,但你要向我保证,船里的事一个字也不许吐露出去。 「放了我?」马素素有些不敢相信这突如其来的好运,特别是她看到周围的那几个大汉对青年怒目而视时。 「不行。」常衮沉声道。 「不放了她,难道你打算把那船的人全都杀了?那未免动作太大了些。只有她,能帮我们引开那些人。」 「我怎知,她不会去报官?」 「她不会,因为她也正在被官府通缉,对不对,马姑娘?」 站在船头的阮生,眼瞧着前头的乌篷船停了下来,心中大喜过望。 独兰舟很快追上了马素素的船,因为过快而不曾减速的船头啪的一声直撞在前头的船尾上,将那船身撞得勐然一晃,以至于自船篷内走出的马素素脚下不稳,差点摔倒。幸好随即跟出的青年一把将其扶住,才免去了一劫。 阮生见那船上果真多出了一个男人,顿时黑下脸来。 「阮郎!」马素素死里逃生,再见情郎,只觉得满腹委屈,一把便扑了过去。却不料那阮生非但没有伸手接她,反而一把将其推开了。 马素素不可置信地瞧着向来对她无微不至的情郎,见他冷着脸直瞪着自己身后的青年,才忽然明白过来。 「阮郎,你误会了,这位小哥只是。。。。」 「匣子呢?」阮生没心思听她解释,插话问道。 「什么?」 「匣子,你包袱里的那个匣子。」 「你要那匣子做什么?」马素素不明所以。 「跟这贱人还扯什么词儿,直接上船去搜。」 阮生身后的裘三郎已经迫不及待了,手下一招唿,便要带人上船去抢,只是几个流氓还未跨过脚去,就被那马素素身后的青年三两下揪住腰带丢了回来。 「东西在我这里。」青年勾起嘴角,举起了手中的匣子。 「你竟把匣子给了他?!」阮生不可置信地吼出一句,他此刻几乎已经笃定了这人是马素素的另一个姘头。 「阮郎,你这是怎么了?」马素素轻声问他,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显得有些陌生。 「你刚刚为什么要开船?是捨不得你的银子?还是捨不得你这男人?」阮生冷笑一声,自上而下的眼神充满了蔑视。 「你在说什么!你怎么可以这般污衊我!!」马素素终是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不可置信地倒退了两步。她盯着面前的人,刚刚重逢的喜悦一冲而散。 「好,我先不同你说这些,把那匣子给我!」阮生伸手要去抢那盒子,谁料对面的青年掌心一收,一个侧身,顺势让他扑倒在夹板上,差点落入了水中。 「你这不要脸的姦夫!」 「姦夫?这称唿倒是新鲜。」青年见他一介读书人,竟是将所谓礼义廉耻通通忘了个干净,不免轻视道,「这匣子是马姑娘的,若是得了她的同意,自然就给你。」 「哟嚯,小子口气倒是大,真当你三爷不存在啊!」那裘三郎见他如此嚣张,一步跨上前来,对着那青年便一拳招唿了去,几个手下人也趁机围上,是打算在这小小的乌篷船上以多欺少,无耻制胜。 青年腰一弯,将手中盒子丢给前方与阮生对峙的马素素,自己却是五指一捏,捏住了裘三郎的腕子,将人推了个狗吃屎。 裘三郎呸了一声,从怀中掏出一把刀子,恶狠狠地刺向那青年。青年见状,也不露怯意,只凭着敏捷的身法穿梭在两艘船间,与这几个痞子玩起了捉迷藏来。 阮生见匣子到了马素素手中,便再无顾及,又扑身去抢。马素素毕竟是女子,力气不如他,几番推搡下,眼看着匣子便要脱手而出,那阮生趁机用手肘对着对方胸前狠狠撞了一下,差点将马素素撞出了船舷。 马素素没料到他竟对自己如此狠心,心灰意冷之下,一口咬在对方腕上,趁着对方吃痛,抱住那匣子便往水中掷了去。 噗通一声,匣子落入水中,直沉池底。 「你这贱人!」阮生怒极攻心,抬手便给了马素素一巴掌,打的马素素脑袋一偏,脸颊上顿时浮起五道红印。 裘三郎最是眼疾手快,见东西落水,陡然舍了面前的青年,直追着那匣子扑身而去。阮生怕被他抢了先,也飞身跳下池去。片刻间,二人便在水中纠缠在了一起。 青年见状,也懒得再同那几个痞子消遣,低身抓住两只脚踝,用力一扯,便抬翻了二人,紧接着又飞起一脚,将其余两个也踹出了船去。 第24页 可怜这几个痞子,先前落水的衣物还未得干,就又喝下了几口金明池池水。 再看那夺物的二人,裘三郎到底是会些拳脚的,很快就压了那阮书生一筹。只见他勐地扎入水中,捞起那匣子,继而死死抱入怀里。阮生从他身后圈住他的肩膀,却被一肘子挥了开来,后脑正砸在那船沿上,顿时便失了知觉,沉入水中。 「阮郎!」马素素见状大惊,舍不下人伸手去拽,却不料酉时正到,水闸一开,水里的几人便沿着水流被冲出了金明池,顺着湍急的汴河而下。 「阮郎……」 马素素无助地瞧着轰隆作响的水势,直到被人一把拉回了系牢的乌篷船上,才没有同那独兰舟一併被冲出水闸。 常衮见人归来,侧身让他们入了蓬内。 「你怎知她不会跟那男人走?」擦肩而过时,他忍不住问青年。 常衮本是打算等人离船后,就找机会将他们一併射杀,可青年却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同他说,不出一刻,马素素便会回到这船上来。 他本不信,可没料到结果却同青年说的一字不差。 「能不惜让心爱之人身处险境者,又怎会值得託付终身?」青年折腾了一番更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端起一旁的水壶大口喝了起来。 眼瞧着马素素被再一次绑上了手脚,却眼神空洞,任人摆弄,便知她是伤透了心。 「中原的读书人,都是懦夫。」常衮虽不清楚其中缘由,但也能猜出个大概来,不屑道。 「那你是没见过,真正不要命的读书人。」青年嘿嘿一笑,又仰头灌下几口水。 短暂的对话刚结束,船外望风的人便慌张沖了进来。 附耳一句私语,常衮再一次狠下了双目。掀开船帘朝外望去,只见外头一队厢军提棍而来,正沿着北岸一路搜寻。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船里的唿吸声又明显开始急促了起来。 「葛头儿,这北岸鸟不拉屎的地方,我们到这儿来真能找到人?」 葛大头回头对着身后的人脑门就是一下子,「蠢货,咱们在这池子里忙活了大半日了,寻个清净处歇下会不会。」 「再说了,那些辽人都是穷凶极恶之徒,要拿人也该他捧日军先上,咱们还当真拿着棍子跟人家叫板去啊。」 「嘿嘿,对对,还是葛头儿想的周到。」 「那张子初说的也不知是真是假,凭空冒出来几个辽人,到底想干什么。」 「说不定是看上那左相千金长的漂亮,想抢个水嫩媳妇儿回去吶。」 「你以为都跟你似的,就这点儿出息!」葛大头一转头,忽地瞧见那西水门处停着一艘孤零零的乌篷船,逆着闸门处的水流飘荡,十分显眼。 「你们看,那边有只船。」葛大头想到张子初的推测,瞬间便警惕了起来。 「真的,这船怎么行到这偏僻处来了,葛头儿,咱们要不要过去看看?」 葛大头面色一紧,有些犹疑。若当真是那些匪人躲在船上,就凭他们这些个老弱病残,怕是去给人家送人头去的。 正想着,忽见那船里走出两个人来。眯起眼一瞧,那身上锁子甲熟悉的很,可不是他们建安卫的装束嘛。 「头儿,是自己人。」 「看到了,走,过去瞧瞧。」 船上的盖格罗左臂轻抬,将袖中的箭弩又往里藏了两分,随即又整了整身上的兵甲,挺直了腰杆,像模像样地站在了那常衮的身后。 船上一共八人,除去马素素和李秀云,正有五人配上了军甲,迎岸而立。 面带痞气的青年先将马素素拎入船舱里,自己再纵身跃下,还不忘回头顺手盖上了上头的顶门。 顶门一关,船舱下便是一片漆黑。 青年取出随身的火石火镰,又将一些艾绒置于地上,勉强燃出了一丝火光。 底下的三人,在这小小的船舱中显得有些拥挤,连带着空气也稀薄了几分。而其中的李秀云,更是因为长期被缚而倦容苍白,身体虚弱。 「我现在会帮你解开绳索,但你不能出声,不然惊动了外头的人,就会性命不保。」青年边说着,边小心翼翼地解下了对方口中的麻核和手脚的绳子,又取了些清水给她喝。 「饿不饿,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青年从怀中取出了包得方方正正的油纸,仔细拆了开来。里头应是一块完整的环饼,可大约是刚刚藏得急,此时环饼已经被碾成了好些块。 「哎呀,我的饼!」青年哀嚎一声,取了点递过来,见李秀云不接,便放进了自己的嘴中咯嘣咯嘣嚼着,还不忘将细碎零散的几根从衣襟上拾起来吃掉。 喝完水后,李秀云感觉好多了,但仍警惕地看着面前的人。只见他专心致志地吃着手里的环饼,好似那东西是什么珍馐美味一般,一边吃还一边不时发出赞嘆。 直到将那环饼吃得一丝不剩,青年才意犹未尽地吮着手指抬起头来,「我有个法子兴许能帮你逃出去,想不想试试?」 「你说什么?」李秀云瞪大了眼,不信自己听到的。 「我说,我可以帮你逃出去。」青年说着用手指向了自己,又把嘴巴咧大了些。 「……为什么?你不是跟那些贼人一伙的吗?」 青年咋了咋嘴,「本来是,可他们命数已尽,我现在不想跟他们一伙了。」 第25页 「……」面前的人这话说的如同儿戏一般,教李秀云怎敢信他。 青年见她面有疑虑,又道,「他们的计划已经败露了,外头那些官兵可都是来找你的。现在整个金明池差不多都被禁军团团围住了。」 「禁军?找我?」李秀云歪着头问,心中勐地一动。 「是啊,这可都是那位张大才子的功劳。」 果真是他!知道她被绑的,除了死去的双儿又会有谁!他果真没负了自己的一片期望! 「张子初……」李秀云几乎喜极而泣,她动了动僵硬生疼的手腕,委屈地咬住了下唇,生怕自己一个禁不住哭出声来。她就知道,她就知道那人会想办法救她的。 「你出去见了那张子初,便跟他说,就说,『狼去了临水殿』」。 「狼……去了临水殿?」李秀云听闻这话,浑身一颤,瞬间明白了这些人的目的。 这些人竟然想…… 「可是你……」李秀云还是不太明白,对方为什么会选择帮自己。想要问,可很快就被打断了话头。 「废话别多说,现在先脱衣服。」 「什么?」李秀云以为自己听错了。 「脱衣服。」青年见她不动,等不及地伸手去解她的腰带。 啪—— 不大不小的响声迴荡在船舱内,也不知有没有被外头的人听见。 ☆、山穷水尽疑无路 葛大头带人立在岸边,眼瞧着那船一摇一摆地停了上来,哈哈一笑,沖带头的一人招唿道,「哥儿几个也在这里呢,可查出些什么没?」 「没有,你们呢。」常衮立在船头,却没上到岸上去,装作随意地答道。 「屁都没看到,这船上的是什么人,怎么行到这处来了?」 「没有人,是艘空船。」 「那敢情好,顺路捎弟兄们一程,也懒得再往回跑了。」葛大头说着作势就要上那船去,却被常衮抬臂拦了下来。 「乘不下了。」 葛大头一听,伸头往船里瞧了瞧,只见里里外外共站了五个人,多多少少还能再挤下三两个的。 「这样,你们几个在这儿等着,我先跟他们过去,完了再回头来接你们。」 常衮闻言眉峰一聚,见人一步跨上了船来,暗暗转了转臂间的弩机。 「咱们走吧。」葛大头大喇喇往船舷上一坐,催促道。 常衮对身旁的盖格罗使了个眼色,盖格罗点了点头,转身往船尾的摇橹走去。只是就在这转身的一瞬间,葛大头无意间瞥见了他头上的紫色包巾,前宽后窄,巾角外翻,显然是系反了。 「喂,兄弟,你巾子反了。」葛大头无意识地道了一句,可话一出口,就察觉到了其中的不对劲。 「哥几个是哪一队的人,看着面生啊。」 一旦发现了蹊跷,疑点便渐渐多了起来。再瞧面前这几人,身材壮硕,长相奇特,倒真有些像是张子初画中描绘的那几个。 想到此处,葛大头一双倒三角眼一瞪,腾地一声从船上站起身来。掌心下意识地去摸身侧的手刀,却见对方目光一闪,霎时蹦出了浓烈的杀意。 双方蓄势待发,就在这千钧一髮的时刻,忽地从船舱里冲出来一名黄衣娘子,不要命一般,使了浑身气力往岸上跳去。趁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提起衣裙发疯似地往林子里跑,好像身后有什么怪物在追她一般。 「马素素跑了!」船舱里适时地发出一声嘶吼,葛大头微微一愣,看向那女子的背影,可不正是通缉的画像里那马素素的装扮。 原来,这些厮是寻到了那马素素,刚刚定是怕自己抢了功劳,才不肯让他上船哩。 这个马素素同那些契丹人一比那就是羊和狼的区别,而且还是头肥羊,抓羊可比抓狼来的容易得多。 「快快快,你们几个,快堵住那女的!」想到此处,立功心切的葛大头当机立断,冲着岸上的同僚喊了一声,抽出刀来一脚跨上了岸朝她追去。 「常衮。」 「别追,那女人能帮我们引开他们。」沈常乐适时地从船舱里钻了出来,拦下了船上几人,「是我故意放她走的。」 「常衮。」盖格罗不信沈常乐,只等着带头人发话。 「不用管这群废物,就算那女人说了些什么,也已经来不及了。」常衮抬头瞧了瞧渐暗的天色,捏紧了手中的刀刃。 前头的马素素拔腿拼命的跑,后头的葛大头带着人死命的追。昏暗的小树林里,女子看不清前方的路,脚下一绊,狠狠摔落在地。 「这次还不抓到你这娘们儿!」葛大头一把揪住对方的衣裙气喘吁吁道。 可奇怪的是,那马素素被抓,也不见惊慌,只频频回头去瞧岸边的动静。见船上的那些人没有追上来,狠狠地唿出一口气来。 「放开你的脏手,我不是马素素!」 女子一掀开风帽,露出了一张秀丽的面庞。 狭小的船舱里,一男一女对面而坐,好笑的是,二人面颊上同时浮着五个掌印,一左一右,相映成趣,瞧来可笑得紧。 「嘶,你们女人真不讲理。」沈常乐摸了摸脸上被打的部分,帮面前的女子重新放下了头上的帽帷。 马素素此时身着锦衣华服,紧紧缩在一方角落里,神色慌乱地瞧着面前的男子。她刚刚被迫同另一个女子交换了衣物,眼看着对方顶着她的装扮逃出升天,自己则俨然成了这替罪羔羊。 第26页 情郎刚刚舍她而去,生死不明,此下她又再度落入险境,自小苦命的人儿再也忍不住低声抽噎起来。 「诶,你哭什么?弄的好像我欺负你似的。」沈常乐平生最不会对付女人,见马素素哭得伤心,又实在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急得直挠头。 「你放心,接下来,我定会护你周全的。」憋了半响,终是憋出了这一句来。 出乎意料的是,马素素听完他这话,倒是停下了哭泣,只瞪大了双眼瞧着他。 「对不住,是我把姑娘牵扯了进来,这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但是接下来,只要你按照我说的去做,就一定会没事。」 马素素虽不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还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沈常乐安顿完了马素素后,一上船篷,便见常衮命人收了锚,打算将船往南边儿驶。 「慢着,我还要去岸上取一样东西。」沈常乐唤住人道。 「时辰已经快到了,你还要取什么?」常衮沉声问。 「能让我们全身而退的东西。」 沈常乐注意到,在他说这话的时候,周围几人都没有表现出什么过多的期待,只有常衮下意识地摸了摸左腕上一直佩着的一条彩石手串。那东西,一看就是出自女人之手。 他命人将船靠了岸,三两下拔腿奔去,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便回来了。 常衮瞧着他手中多出的一块飞鱼形状的齿形木头,问道,「这就是你要取的东西?」 「可别小看这东西,我们今晚是死是活,可就全靠它了。」沈常乐晃了晃手中的榫卯,独自找了个角落倚了去。 张子初瞧着池面上密密麻麻的画舫楼船,重重嘆了一口气。今日游湖的船只少说也有几百,这么多船,一个个找过去,又何时能找到被藏起的李秀云。 而到目前为止,他连对方是什么目的也没弄清楚。 眼瞧着天色渐暗,池水两旁已开始张罗起彩色的灯烛,远远望去,零星闪烁,意态甚美。南边的临水殿前更是忙活的热火朝天,为即将开席的上巳佳宴,做着最后的准备。届时北奥的龙舟将会载着天子群臣登池而上,横渡碧波,踏水行船,一扬大宋风姿。 张子初忧心忡忡地远眺着南边儿的临水殿,忽见那正殿前的露台上架起了一座七丈高的彩楼来,竹制的栈道笔直地伸向前方池面,两旁凭栏以云纹雕刻,系下飘带数条,带上又系纸皮宫灯。宫灯制作精巧华美,流苏绵延,不知待到晚间齐亮之时,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凝望中,一个念头忽地闪过脑中,却又被身后一声叫唤惊散了开来。 「子初兄,出事儿了。」冯友伦火急火燎地赶来,却见他凭栏而立,正在欣赏临水殿前的灯楼,当下翻了个白眼。 「怎么了?」张子初问道。 「之前帮我们捞尸的那个老头儿,回去的路上又在水里捞出了两个人来。好像说是从西水门闸口被人丢下来的,我心想会不会跟那件事有关系,就让范晏兮先过去了。」 「……走,瞧瞧去。」张子初走出两步,忽地又回头瞧了眼远处的彩楼,「对了,你知道那个是什么吗?」 冯友伦顺着他手上所指瞧去,得意地一昂头,道,「这你都不知道,这是今晚临桥献瑞的噱头,到时候龙舟临岸,栈桥直通船头,献瑞者便可如九天仙子一般,踏捲云而上,献出祥瑞。」 「听说,这是虞部苦思冥想了好几个月才想出来的,也不知今年是哪家的千金能出这等风头。」 「为免太危险了些。」张子初瞧了瞧那窄不过两人宽的栈道,微微摇了摇头。 「不会,届时应该会安排建安卫上去的,你就别瞎操心了,这还有个痴情女子等你去救呢。」冯友伦说着拉起人便走。 而这名待救的痴情女子,此时正被几个厢军押着带往落雁楼而去,任凭她说破了嘴皮,对方也不肯相信她不是马素素。 待自己证实了自己的身份,定要治这些蠢货的罪。从来淑惠温婉的李秀云,头一回冒出了这种想法。 可当下最重要的是,要把那些歹人的去向告之可信任之人。想起沈常乐的嘱託,李秀云不免显得更加焦急起来。 一抬头,正瞥见两个书生一前一后疾步而来,而左边头系逍遥巾的那一个,正是她心心念念的张子初。 「张公子!」李秀云扯着嗓子喊出声来,却一把被旁边的厢军捂住了嘴。 「喊什么喊,给我把她嘴堵上!」 「唔……」嘴巴被绑了布条,李秀云再也吐不出一个字来。 好在刚刚那一声已经让张子初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一眼便认出了那带头的葛大头。 「葛都头,这是怎么了?」张子初上前询问,只见他们押着的那名女子不停挣扎着,因为天色太暗看不清容貌,只听见她嘴里直发出些急促的呜咽。 「这位娘子似乎有话要说。」张子初见他们对一个女子如此粗鲁,不免皱眉不悦。 「张公子有所不知,这丫头是早上私逃的歌妓,名叫马素素。别看这妮子娇弱,其实狡猾的很,从早上到现在忙活了咱们大半天了。我们这也是没办法,才出此下策,等到了落雁楼,自会交给瓦舍自行处置。」 「原来如此,那可有发现李娘子和那些辽人的踪迹?」 第27页 他果真在找自己!李秀云瞪大了眼睛瞧着他,心中又是感动又是焦急。 「这倒没。」葛大头摇了摇脑袋,他现在满脑子只想着拿马素素回去邀功请赏,以至于刚刚在船上发现的疑点早已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张子初点了点头,心想自己本无权过问歌姬私逃之事,何况此下还有更为紧急的事情等他处理,便一拱手,带着冯友伦离了去。 同一天内,再一次被迫与他擦肩而过,命运的捉弄似乎还没完。冰冷的现实,让李秀云的心再一次跌落了谷底。 临水殿!那些人去了临水殿!你听到没张子初! 李秀云在心中吶喊着,一想到自己的爹爹怕是已上了那龙舟,正满目期许等着自己临湖献瑞,便惶惶不知所措。 现下,没有人能知道,有何等的危险正在悄悄逼近。 她是传递消息的唯一机会,可这个机会,如今被活生生的堵死了。 ☆、柳暗花明又一村 张子初匆忙赶至西南门时,只见范晏兮正伏在地上,准确来说,是伏在一个平躺着的书生胸前。一旁还坐着一个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中年男人,男人手里抱着一个匣子,边翻着匣子里的东西,边骂骂咧咧诅咒着谁。 这裘三郎倒还算运气尚好的,正碰到那经验十足的捞尸人,他手下其余几个痞子,此下怕已命葬水底了。 张子初走过去,见那书生双目紧闭,脸色煞白,便知此人凶多吉少。 不多会儿,果见范晏兮缓缓起身,对他摇了摇头。张子初嘆息一声,好好的上巳佳节,已是在他们身旁失了第二条人命了。 「发生了什么事,劳烦兄台详细与我说上一说。」张子初问一旁的中年男子。 裘三郎本就没捞到银子,很是不爽,此下被这么一问,更是气从中来,呛声道,「你算什么东西,爷凭什么要与你细说!」 张子初见状,低目笑道,「既然如此,那就劳烦与我们去一趟官府吧。」 裘三郎闻言呸了一声,「你们既不是朝廷官员,我又没犯事儿,为何要与你们去官府?」 「嗨,你这人怎么这么流氓!」冯友伦看不过去,刚要破口大骂,却被一旁的张子初拦了下来。 「作为大宋子民,既见命案,疑兇在旁,岂有不管之理?」张子初虽语调温和,可字字有依,句句在理,还顺道给裘三郎扣上了个疑兇的帽子。 裘三郎被他这么一说心中咯噔一声,虽说这阮书生的死不是他直接造成,可也不能说完全和他无关,若是官府当真追求起来,他也难免会惹上些麻烦。 「你们可别乱说,他可不是我害死的,是他那娘们儿。」 「事情经过到底如何?」张子初趁机递上了一锭银子,「相信你也不愿见这书生死的不明不白。」 「自然,自然。」裘三郎接过银子,立马换了张脸,嘿嘿一笑,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道了一遍,只是略过了自己打人要挟的那一段,活脱脱将他说成了讨债不成的苦主。 张子初听完事情经过,沉吟不语,只觉得这当中似乎还漏了什么细节。 「你是说,那女子和另一个男人,忽然摇走了这书生与她原本要私奔的船,然后又把你们打落了水中?」范晏兮一字一句地问道。 「大哥……你就别跟着重复了,等你这么问完,天都快亮了。」冯友伦听他说话的语速都替他着急,怎么能有人无论什么关头都这副半睡不醒的样子。 「这不合情理,既然定了心思要跟别人走,又为什么要等到他们去了再开船?」 「那你说为什么?」冯友伦急问道。 「除非,是故意要引他们去追,再灭他们的口。」范晏兮大胆猜测道。 「灭口?这也太恶毒了,不过是另觅了新欢,干嘛还非得下杀手?」 「如果不是宁觅新欢呢?或者,是船上有什么秘密,绝对不能被人发现。」范晏兮的怀疑已经说的很明白了,如今他们不能放过任何一种可能。 「你可知那个私奔的女子,姓谁名谁?」张子初问那裘三郎。 「这个自然知道,官府正通缉她呢,是个歌妓,叫马素素。」 张子初听到这名字,心中勐地一动,「是她!这女子我们刚刚才遇见过,被建安卫的人带走了。」 「那还等什么,赶紧问问去啊!」冯友伦火急火燎拉着二人便要走,却又听一旁传来几句咒骂。 「你奶奶的,都是什么破玩意儿!」那裘三郎翻遍了匣子也没翻出个值钱货来,直骂上当,哐叽一声将匣子狠狠砸在地上。 张子初眼角一瞥,瞥见匣子里滚出的一支铜钳,钳子上似乎夹了几丝白色的东西,上前将东西拾了起来。 「这是……」张子初将钳头的东西捻在手中细细瞧了片刻,脸色又是一变。 「什么玩意儿?」冯友伦不明所以,只见他将手中的东西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又递给了一旁的范晏兮。 范晏兮又瞧了片刻,缓缓吐出四个字来,「龙团胜雪。」 「什么?!龙团胜雪!」 冯友伦就算再浑,也是听说过这东西的。此茶为宣和二年漕臣郑可简所创,一经制出很快便轰动了整个朝野,甚至把贡茶中的大小龙凤团尽数比了下去,可以说是旷世绝品。 茶分三芽,紫、中、小也,小芽里最精最细,状若针豪的称作水芽,水芽经去渍磨白,去苦留甘后,方为银丝,又称银丝水芽。银丝水芽本已是茶中极品,而所谓龙团胜雪,便是由这银丝水芽再次精制而成,可想其品之珍贵,其艺之玲珑。 第28页 时称,茶之妙,至胜雪极矣。 传说此茶每斤计工值四万,从来只专供王侯享用,可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显然,身为歌妓的马素素不可能会有这东西,那只能说明,船上还有其他能拥有这种东西的人。这个人必定身份高贵,出生不凡,比如,左相之女李秀云。 再想每年的上巳佳节,晚宴之上,朝廷都会选出一名贵胄之女,临桥献瑞。所谓临桥献瑞,就是献上一年的第一团新茶,寓意瑞兆丰年。这新茶会提前十日发往献瑞者手中,女子随即时时贴身而佩,直到献茶之日,卸囊磨茶,茶中自带有淡淡的女儿香,是为蕴香。 此时此刻,张子初脑中思绪飞转。早上被绑失踪的李秀云,无端出现的龙团胜雪,殿前临水高立的彩楼,一切看似巧合的线索似乎隐隐联繫着彼此,缓缓牵扯出一个惊天阴谋来。 如果他猜的不错的话,这些辽人的目标竟然是…… 骤然爆出的欢唿声沿着金明池水炸裂而来,张子初陡然回头看向北边儿的龙奥,只见伴随着欢声喜乐,那雄伟的奥屋中缓缓使出一艘硕大的龙舟来。龙舟三层,约长三四十丈,阔三四丈,设有正殿、内殿、东西朝堂,上有层楼台观槛曲,安设御座,金璧珠翠,雕镂绮丽。头尾蟠螭昂首飞须,龙头上人舞旗,左右水棚排列六桨,声势壮阔。 可最让人激动的,还数船头的一抹明黄冠袍,正扶着船头蟠螭翘首而立,对着两岸百姓挥手致意。 龙舟后又跟朱雀玄武二舟,舟上军甲遍布,群臣聚集,可始终与那一马当先的龙舟差了半个舟身的距离。 「你们快去告诉魏将军,匪人可能挟着李家娘子去了临水殿,叫他立刻带人赶过去。」张子初当机立断,对身后二人道。 「什么?!那你呢?!」冯友伦问。 「我先去临水殿看看情形,随机应变!」 「喂,你一个人行不行啊!」冯友伦见他带着的卢儿飞奔而去,心中不由担忧起来。 李秀云此时独身一人,坐在落雁楼偏房中,手脚被缚,口不能言,看似也不比先前境况好上几分。 吱呀一声,房门应声而开,李秀云抬头瞧去,只见一高瘦文士走了进来,先是掀开了自己的风帽,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又对着门外身着军装的另一个男人点了点头。 「唔——」李秀云若是此时能说话,定是要抛下那所谓的身份教养骂他们一骂。 「听下头的人说,这丫头否认她是马素素,可会弄错了人?」伍肖泗不无担心地道。 「哦?」黄崇歆闻言又回头瞧了那榻上的李秀云一眼,随即眼珠子一转,笑道,「无妨,让那姚芳来认一认便知。」 「那若他想要回人去……」 「歌妓私逃,他瓦舍也有监管不当之责,当理要将人先送入府衙盘审,哪里由得了他?伍校尉就放宽了这颗心吧!一会儿等晚宴结束后,伍校尉就与我一同将人送过府去,也正好见一见那位贵人。」 「我也一同前去?」伍肖泗闻言面上一喜。 「那是自然,走,咱们再喝上两杯去。」 另一头的临水殿中,晚宴的准备已临近尾声。 「你,把那琴架再往左端上两分,慢些,别弄坏咯!」 「苏先生人呢?」姚芳忙完这头,一回身,却是又不见了苏墨笙的影子,顿时头皮一麻。 「说是殿里闷,出去透气去了。」 「让你们把人看住咯,你们都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先生不让人跟,说是就在殿外瞧瞧就回。不过舍主放心,我让两个小子悄悄跟在后边儿去了,出不了岔子。」 姚芳此刻哪儿能放心的下,火急火燎地跑出去寻人,才到门口,就见两个小琴童站在人群里东张西望的,像是在找人。 「先生呢?」姚芳上前问道。 「先生。。。先生。。。」两个小童还未跟出殿门就把人跟丢了,吓得三魂没了七魄,此时哪里敢说,只一抬头,瞧见殿前一抹人影,大喜过望地喊道,「先生在那儿!」 「哎哟喂,我的祖宗,你又跑哪儿去了!」姚芳赶紧疾步上前,一把扯住对方的衣袖。 「刚出来透口气,却忘了带身牌,被禁卫拦住了。」苏墨笙抱歉道。 「行了行了,先进殿再说,你怎么衣服还没换?」姚芳瞧见苏墨笙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只鹰鹘抱在怀里,甚有兴致地逗弄着,不由急道。 「时辰尚早,舍主莫要紧张。」苏墨笙摸着鹰鹘的脑袋,笑着道了一句。 「这龙舟都快过宝津楼了,还早什么早,你们几个,快快快,快将先生的衣物拿过来给先生换上!」 几个小童七手八脚地过来忙活,却见门外两个军士忽地闯了进来,将那姚芳叫了过去。姚芳点头哈腰跟他们道了几句,先是面色一喜,又微微皱起了眉来,回身而来时,面色有些古怪。 「先生一会儿殿前献艺,我怕是不能陪同了,你们几个好好在这里候着!听从先生差遣,懂了没?」 「舍主,出什么事儿了,这节骨眼儿上,你不在哪儿成啊。」底下的人问道。 姚芳闻言摇着头嘆了口气,「这二位军爷说马素素抓着了,让我过去认一认人。」 苏墨笙闻言手中一顿,抬眼见姚芳要走,忽然开口道,「舍主且慢,在下有两句话想嘱託于舍主。」 第29页 「先生请说。」 苏墨笙站起身来,附耳轻轻对他道了一句,只见姚芳脸色一变,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耳语之后,苏墨笙却是不动声色地转进了后殿小间里换起衣物来。那姚芳一张脸红了白,白了青,几转之下,被门口的两个军士不耐烦地唤了好几声,才哆哆嗦嗦地走了去。 「阿夜啊阿夜,他一定会来的,对不对?」苏墨笙伸出手指,在那鹰嘴上颳了一下,小东西嗖地一声便飞出了窗外。 顺着阿夜的身影朝外望去,只见那殿前高立的彩楼上,虞部官员最后的检查已然结束,所有人缓缓从云梯上撤了下来,只留下空荡荡的栈道,矗立在湖面上,静静等待着那位即将登楼献瑞的佳人。 ☆、举杯便可吞吴越 「我来吧。」沈常乐想从盖格罗手里接过那一袭素白流云纹丝质褧衣,却被对方躲过了手去。 「你知道这玩意儿怎么穿吗?」沈常乐见他越过了自己,想往船舱下走,抱着臂不急不慢地问。 盖格罗双眉一皱,将手里层层叠叠的丝衣翻捣了一下,发现光是类似的长衫就有三四件。他恶狠狠瞪了沈常乐一眼,不情不愿地把衣服递给了他。 沈常乐接过衣服,再一次步入了船舱之中。 片刻后,马素素被迫换上了那一袭华美仙衣,又笼了面纱,佩了茶饼,才被沈常乐重新提到了船上。 「小娘子,再多劝你一句,一会儿最好不要跟我们玩什么花样,否则我会让你在所有人面前尝尽羞辱,生不如死,明白么?」常衮恶狠狠地威胁她道。 马素素闻言赶紧点了点头,显然他们并没有看出来面前的人已经被掉了包。 「我那身衣服呢?哥们儿麻烦递一下。」沈常乐说着也跟着换上了一套仿唐的素色圆领缺胯袍,配以软脚幞头,以往吊儿郎当的人一下子变得斯文起来。 马素素识得这身衣衫,这是讲究些的茶肆里茶博士们常做的打扮。等他们全部准备妥当,船也正好靠上了南岸。 「这是谁家的船,这里闲杂人等不得停歇,快把船驶开了去。」岸边儿负责守安的虞侯催促着,却见船里走出一窈窕女子,身后还跟着几个建安卫。 「这是临桥献瑞的李家小娘子。」常衮依旧紧跟在女子身旁,只是袖里少了□□,只得绷紧了浑身肌肉蓄势待发。 那虞侯瞥了眼女子身前佩着的螭龙纹盒,点了点头,「原来是李相千金,怎么这个时辰才过来。」 「路上遇到些事端,才来迟了些。」常衮替她回答道。 「那快些随我来吧,礼部的人想是要等急了。」虞侯不疑有他,直将人领到了彩楼下,果见几个礼部官员正焦急而侯。 「李娘子怎地才到,这龙舟都要过宝津楼了!」为首的礼部侍郎严信见了来人,大大松了一口气。 「对不住。」马素素细语一句,贼人在侧,不敢多言。 「快去让人过来,陪小娘子上彩楼。」 「不,不必了,由我身旁这几位陪着便是。」马素素按照常衮先前吩咐她的话说道。 严信闻言一愣,下意识地去打量她身后的人。只见几个人高马大的建安卫,当中还夹了个面黄肌瘦的茶博士。那青年见严信面有疑虑地打量着自己,咧开嘴露齿一笑,笑得严信没由来地打了个寒颤。 以往也曾有过不少贵人自带所荐博士烹茶献瑞的,虽说朝廷并无规定说不可,但此时严信就是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这,怕是不好吧,何况我们安排的人都已经准备妥当了。」严信对着前头的马素素道。 「严侍郎是对我来带的人不放心?」马素素硬着头皮反问。 「不是,只是这……」 严信做事向来严谨,一丝一毫都差错不得,哪怕面前的是建安卫的人。是以此时双方相持不下,常衮心下焦急,杀意悄起。 「严侍郎,没时间了,龙舟已过了宝津楼了!」 底下的小吏急匆匆来报,严信朝着池面上一瞧,果真已能瞧见龙舟缓缓破水而来,再不多片刻,便能直达临水殿前。 「行吧,我先同小娘子将礼数再说一遍,一会儿上了彩楼千万别慌,按部就班即可。」严信见再不上彩楼,怕是会误了大事,只得松口匆忙嘱託道。 他一松口,常衮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上彩楼前,几人要过侍卫的盘查,不能带上去一兵一铁。最终所带的器物,除了马素素身前的那块龙团胜雪,就只有沈常乐背着的几件茶具罢了。 严信始终放心不下,也跟着几人上了彩楼。 彩楼高约七丈,皆由竹制而成,为了稳固底基,下以夯土,设有版筑。马素素与常衮几人由一人宽的云梯而上,要直上到最高的栈道间。马素素爬在最前方,只觉得自己每多踏上一步,便又离死亡近了一些。 脚下不甚一偏,差一点踩空了去,好在她身后的沈常乐一把扶住了她的脚跟。 「小娘子别慌,慢慢来。」 不知为何,这个萍水相逢的青年无端在她心中添了一丝信任,马素素的直觉告诉她,这个人是真的在保护自己。 待到几人上了栈桥,几乎已是凭空而立。竹桥之上空无一人,却能将整个金明池俯瞰了去,回首而望,几乎与近在咫尺的临水殿齐平。晚风摇曳间,马素素身上的褧衣轻扬,勾勒出女子曼妙的身线,加上白衣胜雪,宫灯飘渺,远远瞧去,当真如同从天宫中走出的九天仙子一般。 第30页 「今日临桥献瑞的,是哪一家的闺女啊。」龙舟上的天子指着远处高立的栈桥问身旁的人群道。 「不如请官家猜上一猜。」天子身旁一个貌状愚讷的宦官上前将人扶住。 「反正不会是守道你的女儿。」 天子一句揶揄,逗乐了众人,那宦臣也跟着呵呵一笑,又道,「不如诸位贵人也跟着猜上一猜,我也好让小子们去东岸的关扑上落些注子,博个彩头。」 「哦?这也有关扑?」一位近臣问。 「自然,每年俱是大热。」 「这倒有几分意思,那朕也来凑个热闹,看这依稀风流倩影,莫不是士美的女儿?」 「逃不过官家锐眼,正是小女。」出声的男人虽已到中年,可却依旧能瞧出年轻时的丰神俊秀,一双长目一弯,便透出了几许风流。 此人便是当朝尚书左丞,人称浪子宰相的李邦彦。 「嗯,你这女儿养的不错,朕记得她小时候也是曾见过的,是个乖巧怯懦的小丫头。转眼间都这么大了,看来,你我是真的老咯。」 「官家认老,臣下可不认,不然勾栏里的姑娘得多伤心。」 「你这老不羞的。」天子指着他哈哈一笑,不由对这今年的第一碗新茶多了几许期许。 此时,两岸观舟的人群已至极致,几乎没有留下落脚的地方,人人都想挤到最前头,去一睹圣颜。推攘挤弄间,朝廷为了防止有人落水,沿岸设了保守,这才让张子初得了一条通行之路。 「喁喁——」 人群之中忽地传来了一声驴叫。众人寻音而望,只见保守卫前,一人骑着毛驴儿临水而过,手中高举的银鱼袋子让众人不由侧目而视,却无一个守卫敢上前拦他。 守卫隔住了人群,只与池水留了一步之远。张子初有好几次都险些落入水中,好在的卢儿脚下稳健,又机敏过人,有惊无险地一路往南岸而去,很快便超过了水面的龙舟,临近了大殿之前。 现下尚有时辰,只要确定贼匪上了彩楼,便可事先通知禁军,来个瓮中捉鳖。目前他要想的,就是怎么保全李秀云的安全。 好在临水殿前禁军森严,只要细细部署,应能化险为夷。 「你们说什么!那群人的目标是官家?!」魏渊闻言急退两步,有些不可置信地望向远处的临水殿。 他们整整一个下午都在这金明池上搜查船只,试图找出失踪的左相之女。现在竟然告诉他,那些贼人已经顺利地潜入了临水殿前,想要谋害当今圣上? 魏渊扶了扶发胀的脑袋,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难道连将军也不知道,今晚临湖献瑞的就是李秀云?」范晏兮幽幽道。 「临湖献瑞?」 「是啊,就是那座竹楼,听说今晚的临湖献瑞就在上头。」冯友伦遥指着远处高耸的栈楼道。 魏渊眺目望去,又是虎躯一震,若是贼人跟着李秀云上了这样的地方,那可就是万里挑一的下手之处! 「将军?」 再三的唿唤终是让魏渊反应了过来,只见他一把揪住一旁的副官厉声道,「怎么这么重要的事情都无人来报?!」 「这……临湖献瑞一向是礼部和虞部操办,民间又多有关扑□□之戏,除了几个相关的官员执事,不曾有人透露。」 「还不快带人随我前去!」魏渊一把丢开了副官的衣领,上马执缰,马鞭一扬,便冲着南岸而去。 可风风火火的捧日军却不比一个骑驴的张子初,怎么也挤不过两岸密布的人群。魏渊急切之下大喝一声,一鞭子抽开了面前的几人。 老百姓不明所以,只瞧见大批骑兵冲撞而来,吓得慌乱去躲,却又因人群过多让不出一条路来,彼此推挤之下,一下子更乱作了一团。有人倒地,有人落水,两岸的执守保甲又连忙来救,倒是把魏渊一众堵得死死的。 眼瞧着前头的龙舟就要临近岸边,魏渊急得额上直冒冷汗。别说让那些贼匪得了手,就算未曾得手,他人不在圣驾之旁,到头来治他个玩忽职守的罪名,也是要全家掉脑袋的事儿。 再次抬眼看向南边儿的彩楼,魏渊几乎已是万念俱灰。想起刚刚范晏兮最后安慰自己的那句话,他不免苦笑出声。看来,他宗族所有人的性命此刻都托在了那张子初一人的身上。 高耸的彩楼栈道间,沈常乐正蹲在栈桥后,不慌不忙地煮着一汪泉水。 一座小炉,一把风扇,嘴里哼着小曲儿,手下添着香柴,不像是个烹茶之人,倒像是个煮肉的屠夫。 「敢问这位小哥,是哪家茶肆的茶博士?」严信站在他身侧出声问道。 「冯林轩。」沈常乐想也不想地回答。 「冯林轩?」严信微微瞪大了眼,这冯林轩可是东京城里数一数二的茶肆,朝中多有官员雅士喜在此家品茗斗茶,所用之具之人更是讲究。 可眼前这个,怎么看也不像是此家茶肆里出来的。 又一碗冷水下了炉,三次止沸育华后,水便算到了位。沈常乐站起身来,从马素素身上要来了那龙团胜雪,轻轻撇下一角,放入未及手掌大的茶碾里细细地磨。 茶末成,沸水出,一切都似乎恰到好处。 接下来,沖点,调膏,击拂,每一步都考验着点茶者的技巧。沈常乐手捧黑釉兔毫盏,忽地像换了个人,双目凝神,背嵴笔直,随着清水倾入盏中,手轻筅重,指绕腕旋,疏星皎月,灿然而生。 第31页 青年手中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每一步都如同经过了千百次的练习。所谓看君眉宇真龙种,尤解横身战雪涛,沈常乐用一种几近苛刻的严谨之势完成了这一碗极品佳饮,这让严信大为惊讶。他虽不好此道,却也自认所识弄雅者甚多,却未有一人能将这点茶之道做到如此完美。 这般恭敬庄严的姿态,赋予了这茶水另一种意境,倒似在祭奠先人一般。 严信这念头一出,便知自己是大不敬,赶紧收敛了心神。 「侍郎可要先尝尝?」碗中茶水一成,沈常乐便又即刻恢復了往日的嬉皮笑脸。 严信瞥了他一眼,这第一碗茶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喝的,这小子明摆着就是在揶揄自己。 「侍郎就不怕我在这茶水里下毒?」沈常乐见他不接,哈哈一笑,收回手来,「我倒忘了,上来之前,您可是都亲自检查过了。朝中官人做事,都像您这般小心翼翼的吗?」 「手艺倒是不错,就是这张嘴,迟早要惹来祸端。」严信懒得跟他多舌,哼了一声,正打算去前边儿瞧瞧龙舟的距离,却不料才一转身,便觉得颈后被人勐击了一下,后再无知觉。 解决了严信,常衮几人迅速朝下望了望各方守卫的动静,好在栈道高立,一时间无人发觉。盖格罗迅速从茶饼里取出那枚事先藏好的锥针,再将沈常乐身旁的那些茶则,玉杵小心翼翼地一一拆开,看似普通的几件茶具经过事先的锻造打磨巧妙地组合在了一起,不多片刻便成了一只小小的玉柄银锥。 此物名为刺鹅锥,是辽人春季捺钵时助海东青猎鹅之用,虽看似小巧,却能轻易取人性命。 龙舟愈近,下方的喧闹声愈大,天公作美,下了一日的淅沥小雨此时竟渐渐停了下来。马素素被迫站在栈桥头边,浑身瑟瑟发抖,身后紧跟的贼人无需任何武器,只要手上轻轻一推,自己便会死无葬身之地。 小小的栈道间,所有人都静静地瞧着那龙舟缓缓驶来,再无一人发出声响,只有火炉上还温着的一壶水注子在微微发出几丝咕噜声。 ☆、此夜原是故人来 张子初赶到临水殿前时,已是满头大汗,可却顾不得擦上一下,便丢下了的卢儿直奔守门之处。 「在下张子初,有要事需见你们将军。」 临水殿前布防的是建安卫,建安卫指挥使是宣威将军陈宁,此人与张子初还有过一面之缘,若能见到此人,他应该会信自己的话。 张子初想着便去掏腰间的鱼袋子,却不料手上摸了个空,心中顿时咯噔一声。 低头一瞧,腰间空空如也,许是刚刚一路挤过来时被弄掉在什么地方了。 可这当口还哪儿容得他回头细找,只得硬着头皮腆着一张脸往里头闯。 「未挂门籍者,一律不得出入!」门口的侍卫可不管他是什么惊世才子,照章办事总不会出错。 「事态紧急,劳烦通融一下。」张子初急道。 「不行!」没料到这守门的侍卫是个死心眼儿,二话不说便将他往外撵。 张子初见况不妙,只得边往殿里沖,边扯开了嗓子叫,「陈将军,官家可能有危险!」 可他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硬闯根本就行不通,三两下就被人丢了出去。那些侍卫只当是哪儿来的疯子在说胡话,抡起刀鞘便往他身上砸去,张子初背上连着被砸了几下,砸得他七荤八素。 此路不通,只得另寻他径。 张子初狼狈地站起身来,回头一瞧,龙舟已然行过了三分之二的池面,临近了临水殿前。再去瞧那高立的彩楼,彩楼下,明明禁军横布,却将所有生机斩断在这严守的防卫中,底下的人上不去,上头的人下不来。 黑夜中,栈道上几个人影虽瞧不真切,但他几乎能想像到上头所立的女子独自面对着虎狼之敌,此刻心中又是何等的绝望。 不行,他必须立刻进入临水殿内。 张子初紧闭双目,原地深吸了一口气。不多一会儿,又忽地想起了什么来,勐地一睁眼,转身往左边抱厦而去。 临水殿前后共有四个抱厦,多做女眷退室休憩之用,此下夜宴设在主殿大堂,抱厦间空无一人,守卫薄弱,正是最好的潜入之径。 而且,他依稀记得,左边那个抱厦旁,有一颗千年古榕,枝叶繁茂,正对着抱厦间的檐廊。 张子初脚下不歇,一转过正殿,便一眼瞧见了那颗熟悉的大树。只是,此间树上竟是坐满了人,密密麻麻地几乎没留下一个空头枝干,让张子初看得哭笑不得。 这些人大多是没抢到前头临岸的好位置,只得退而求其次,想凭高望远,一睹龙舟风姿。 可这么多百姓,他又要如何潜入临水殿内?张子初不由倚在树下,按了按自己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古榕之上,大多是年轻力壮的男子,正个个伸长了脖子等着那万众期许的临湖献瑞,却忽然听下头不知谁喊了一句:有人撒花钱。 「有人撒花钱?」 这一下,树上的人都坐不住了,纷纷跳将下来,低头去捡地上的铜钱。张子初趁着这当口又洒下一把铜钱,手脚并用爬上了槐树,来到了自己熟悉的那根枝头前。 解下腰带,系住树枝,双手紧绕着腰带将自己盪在这树枝与檐廊之间。随着双脚一个勐蹬,摆动的幅度骤然变大,张子初趁机手上一松,整个人便如同弦上之箭,弹了出去,直愣愣落在了对面的檐廊上。 第32页 顾不得屁股上的疼痛,张子初一个轱辘爬起身来,瞧了瞧廊外的瓦顶。他此刻身处三层檐廊,若要见到陈宁将军,便要顺着瓦顶下到最下层的大殿之中。 张子初咬着牙,跨出檐廊,顺着倾斜的瓦片缓缓滑动而下,眼瞧着瓦当离自己越来越近,张子初小心翼翼地扣住身下瓦片以减缓滑落的速度,避免自己一个不当心冲出了檐外,摔个断手断脚。 啪嗒一声,手中拽着的瓦片忽地被他扣落了下来,身子一歪,半条腿便伸在了半空之中,冷汗顿时浸湿了衣衫。张子初缓缓挪动着腿想往里爬,却不料另一只手上的瓦片也跟着一松,整个人往外滑去。就在这千钧一髮的时刻,张子初凭着本能一个反身扒住了屋檐,才勉强捡回了一条小命。 好死不死,就在这当口,底下两个守卫缓缓行来,若是稍一抬头,便能瞧见张子初悬下的一双脚。 若是在这里被发现,他不但见不到陈宁将军,弄不好还会有牢狱之灾。 张子初只得死死扣住圆形的瓦当,勉强维繫着自身。可随着时间的流逝,手上的力气渐弱,过度绷紧的指尖渐渐将甲盖磨裂开来,钻心得疼。额头不断有汗珠滑落,有些落入眼睛里,辣得眼前一片模煳。眼瞧着就快支撑不住了,张子初终是在守卫刚过的一瞬间手中一松,整个人掉了下去。 就在他以为自己小命休矣之时,忽地从二层廊间伸出了一只手来,一把拽住了他的腕子,止住了下落之势。 张子初扬起下巴,便瞧见了一张熟悉的脸,身上依旧是那袭淡墨色轻衣。 「苏兄?」张子初万万没想到会在此处见到他。 「又见面了,张公子。」苏墨笙嘴角一勾,原本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闪现出一丝狡黠。 将人拉上阁间,苏墨笙抖了抖弄皱的衣袖,又从一旁拾起了一只酒壶来。张子初见他仍是未束冠发,明显不似来这殿中赴宴之客,心中疑虑更甚。 「苏兄怎会在此?」张子初越来越觉得此人是个谜团,让人捉摸不透,可他现下没空研究此人来歷,外头局势已是千钧一髮。 「这话应是我问你才是,私闯临水殿,这罪名可不小。」苏墨笙说着,对着张子初伸出了两根手指,「现在,你可欠我两个人情了。」 「……自然。」张子初闻言轻嘆出声,「只是在下现身系要事,需立刻见到陈宁陈将军,不知苏兄可知他如今人在何处?」 「陈宁将军?他此刻大约在前殿,你随我来吧。」苏墨笙没有问他为什么要找陈宁,只是领了人往前殿走。 意外的是,张子初没有即刻跟上来。苏墨笙回头去看伫立不动的人,以为他是对自己心存了警惕,却不料那人只是轻轻摇头。 「此法不妥,我私闯入殿,苏兄与我一道,怕是会连累你,还是我独自前往吧。」 苏墨笙闻言轻笑出声,自己的行为举止如此反常,对方明明都已经怀疑上他了,却在这种时候还不忘替他思虑周全。真是跟以前一样温柔啊……张子初…… 「苏某不过一介伶人,只懂得拨弦弄曲,谈不上什么连累不连累。」 张子初略微一怔,继而反应过来,想起今日外头所传,池中花船斗技只靠着指下几许清弦便夺下头魁的诡谲琴师大约便是眼前这人了。 一路无言,自西厦穿过倚楼阁殿,又沿着扶云木梯往左行了两圈。眼看着主殿越来越远,张子初眉头也越皱越紧,直到一股蛮力自衣袖而来,他整个身子一偏,对方竟是将他拽至了厨厅后的柴房里。 张子初本觉得苏墨笙这人虽有些让人捉摸不定,却是风骨卓绝,才情四溢,应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可此下人入柴房,身后啪嗒一声被闸上了门,他这才敢确定,自宝津楼上的初遇起,就是对方故意为之。 只见那苏墨笙栓好了门转过身来,一双凤眼冷光粼粼,一步一步朝着张子初逼近。 「苏兄如此大费周章,到底有何目的?」柴房狭小,张子初嘆息刚落,对方已至跟前,却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二人高矮如一,身形相仿,同样的手无缚鸡之力,张子初本不该惧他。可面前之人偏偏有一种无形的压迫力,似乎要同他玉石俱焚一般,让人不由地心生怖意。 「我这个人,从来斤斤计较得很,教旁人占不得自己一丁点儿便宜,如今公子连欠了我两个人情,若不当下还了,苏某浑身不自在。」苏墨笙每进一步,他张子初便退一步,直至身后抵住了成堆的干柴,再无退路。 「那么,苏兄想从我身上得些什么?」外头飘过厨子与下侍的交谈声,张子初明明可以大声唿救,却下意识选择了压低声音。 苏墨笙见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发出了一连串的低笑。他往后退开半步,歪了歪头促狭道,「你怕什么,我又不会让你以身相许。」 那种久违的熟悉感又来了,张子初瞧着面前的这张脸,嘴里的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 不可能的,怎么可能是他?张子初拼命说服着自己,宽大的袖口就快要被他扯裂了开来,他能感觉到自己舌尖已有些发麻,一半是因为紧张,一半是因为期待。 信与未信间,对方忽而眉角一扬,恶劣的表情和印象中的某人如出一辙:「在下仰慕公子才名已久,想借公子的身份一用。」 第33页 「你说什么?」 张子初掌心一松,思绪一下子乱了开来。 「我要借你的身份,张子初的身份。」对方似乎怕他仍听不明白,又戳着他的心口接连道出一句。 「苏兄说笑了,在下真的还有要事在身。」 张子初脑袋昏沉,无力一哂。无数纷杂涌出的思虑如同一张大网,渐渐裹得他无法唿吸。他只得暂时放弃了思考,去做自己应做之事。 堪与对方擦身而过,正阔步欲走,只在推门而出的一瞬间,却听身后之人幽幽嘆出一句,「你果真不记得我了,张正道。」 这三个字一出,张子初浑身如遭电噼,定定地立在了原地。张正道,他多久没听人这么叫过他了,会如此唤他的,从来就只有那一人而已。 可那人,早应该…… 回身再一次四目而对时,张子初已不再有任何怀疑。苏墨笙交足而立,微昂着下巴看着自己,虽是凤眼上挑,神情倨傲,却丝毫不惹人厌恶,反倒有一种肆意洒脱的风流。 「如果你是想去找陈宁对付栈桥上的那几个辽人,那就大可不必了。你倒不如求求我,或许我有办法能助你力挽狂澜。」苏墨笙说着朝窗外瞧去,只见那高立的彩楼上宫灯正齐齐亮起。 若此刻凑近了去瞧,宫灯上绘制着的尽是仙女飞天图,微风摇曳下,仙姿倩影栩栩如生,恍若上神天界,其间栈桥上衬出的一抹窈窕倩影,更是动人心弦。 这个人……有哪里跟从前不一样了。 张子初怔怔地看着对方的侧脸,从那里读出了一份果决与无奈。这些年他遭遇了什么?经歷了什么?有很多话想细细问来,却又似乎不合时宜。 张子初只知道,宝津楼上的初遇,方才的巧合,如今的困局,一切都似乎有了定论。 他早该想到,单凭几个莽撞辽匪,根本不可能成其事,底下定是另有谋策之人。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个人,竟是自己的旧识。 「王希泽,你到底做了些什么?」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反倒让张子初冷静了下来。 对方终是叫出了自己往日的名姓,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苏墨笙双眸一亮,继而又瞬间黯淡了下去。他曾无数次幻想过这久别重逢的场景,却偏偏要被一次阴谋与算计掩埋了所有的喜悦。 「要做的都已经做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苏墨笙小心掩盖住心中的失落,重新扬起了嘴角。 「东风?我该不会是这东风吧。」张子初苦笑着问。 「知我者莫过张正道也。」苏墨笙拎起刚刚一直拿在手里的那个酒壶沖张子初晃了晃,「久别重逢,不与我喝一杯么?」 「你这些年去了哪儿?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还活着!忽然回到京城,难道就是为了谋划这一切?」张子初边质问着边走向了对方,走到一半又忽然停下转头望向外面的彩楼,「不对,我认识的王希泽不会愚蠢至此,把所有希望寄托在几个辽人身上。」 「哈哈哈,所以说,咱们几个之中,就属你最懂我的心思。」苏墨笙遥遥沖他举起酒壶,而后手中一松,酒壶砰地一声摔碎在地。透明的酒液很快没入了成堆的干柴之中,散发出清冽的醇香。 「不如再告诉你一个有趣的事,那彩楼上此刻站着的,并不是李秀云。」 姚芳赶到落雁楼时,正过了戌初。 「姚老闆,你可瞧清楚了,里头的可是马素素?」伍肖泗候在门外,一见姚芳出来,便将人揪来盘问。 「没错,是她。」姚芳一路匆忙,扯了扯被汗湿的领子,嗫喏道。 「伍校尉现在可安心了吧?」黄崇歆悠悠而来,问前方的伍肖泗。 「是就最好,这妮子倒是狡猾的很,幸得黄员外机敏。」 「还得多亏了姚老闆啊,姚老闆放心,等我们审完了人,自会将她送回你瓦舍之中。」黄崇歆假惺惺地拍了拍姚芳的手,「哎呀,这临水殿的晚宴眼瞧着就要开宴了,我派人送姚老闆回去吧。」 「不敢劳烦员外,我自己回去便是。」 姚芳此刻心中忐忑,实在是有苦说不出。他临行之时,苏墨笙同他说,那马素素是他放走的,姚芳这一听,心就顿时凉了半截儿。苏墨笙本就是他瓦舍中人,马素素若是将他供出,官府到时追究起来,他凤遥瓦舍根本逃不了干系。 何况,他如今还得依仗着苏墨笙的琴音殿前献艺呢!午后花船夺魁后,苏墨笙名声已是大震,多少贵人争相邀之,若是在殿前得了赏识,身价更是不可同日而语,他此下,怎么也得拼了老命保住这颗摇钱树才是。 好在天公作美,他人来了一瞧,官府竟是抓错了人,这倒让自己得了空子。反正他们只是想借着美姬讨好贵人,管这人是不是马素素,认了再说。只要无人将那弹琴的祖宗供出来,他就谢天谢地了。 正求着老天保佑,忽地又跑进来两个戍卫,说是临水殿里出了事。 「出什么事儿了?」伍肖泗忙问道。 「殿里走水了。」 姚芳一天之中几受惊吓,当下闻此噩耗,眼珠子一番,便彻底晕了过去。 ☆、天下谁人不识君 彩楼上,栈桥间,池面的龙舟几乎临到了跟前。 船头一身明黄而立的人已能瞧清面上的容貌。男人虽已过不惑之年,却仍是相貌堂堂,神采奕奕,从平整的眉角到细緻的鬚髮,无处不彰显天家之姿仪。 第34页 桥上几个高大威武的身躯半跪在地,脑袋也跟着垂了下来。他们的军礼行得十分标准,应是之前练习过无数次的,但若是仔细看去,却会发现他们贴在前胸右手是平掌而非握拳。 这是辽人要将自己献祭给木叶山神的手势,他们今晚本就没打算活着出去。 几人唇齿轻动,在黑暗中无声地向伟大的昼里昏呵做着最后的祈祷,希望勇士的灵魂可以随风被带回故乡的圣山,安息在那片辽阔的草原上。 「准备。」常衮用辽语对着四周的人道了一句,马素素被对方推到了最前方,手捧着兔毫盏,迎风而立。 武者微微曲起了前膝,将全身力量集中在了膝肘之上,宛若随时准备起跳攻击的狼群。只要等龙舟楼板接上栈桥,女子上前献瑞之时,他们便会露出自己的尖牙与利爪,不惜一切和目标同归于尽。 龙舟离栈桥只有五丈之遥了。船首的虞侯将手里高举的彩旗一落,船楼上的夹板也跟着缓缓落了下来。眼瞧着木板就要连上了身前的栈桥,常衮手里的刺鹅锥已然露出了锋芒。他仔细计算着自己与对方的距离,深吸一口气,再一口,到吸第三口的时候牢牢锁住了唿吸。 其余的刺客都跪在离他稍前的位置,他们每个人都紧盯着对方的一个扈卫,那是他们各自的目标。他们此时手上没有任何兵器,有的只是一具肉躯,但够了。他们要做的,就是用自己的躯体牢牢堵住皇帝身旁的高手,用自己的血肉锁住他们的刀刃,直到常衮得手。 这是豁出性命的一搏,也是十拿九稳的一击,可有时候,变化只在瞬息之间。 那面彩旗,忽然重新扬了起来,并且拼命地左右挥舞着,像是在警告什么。常衮他们没看懂那个手势代表的指令,却看见了忽然停下的龙舟。 「走水了!停船!快停船!」唿喊声,声声相传,一直传到了宽阔的池面上。龙舟驶舱里当值的将领远远瞧见了临水殿上方开始飘出了浓烟,当机立断,命人转停了船舵,收起了重锚。 就在离岸不到二十步的地方,龙舟停在了水面上。木制的机轮还在咯吱咯吱转动着,将那块搭桥的板甲慢慢往回摇。常衮目眦欲裂地瞧着这忽如其来的变化,手中的刺鹅锥几乎嵌入了掌中。 「常衮!」 常衮喘着粗气跪在原地,两旁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忽地上前两步,扯住了马素素的头髮将人拉了过来。 马素素还没从眼前的局面里回过神来,便觉得头皮一痛,一回头,只见那歹人凶神恶煞地用手中锥针对准了她的脖颈。 「我不是李秀云!!」马素素见对方起了杀机,忍不住吼出声来。 常衮闻言大震,掀开她脸上的纱幔一瞧,果真不是早上的李秀云。 怎么人会被调包了?什么时候被调包的?! 常衮目露凶光,一瞬间瞪向了身后的沈常乐。那双眼睛就如同陷入了绝境的野兽,打算撕碎身旁一切可食之活物。 可沈常乐明显没有被他这幅姿态给吓到,反而像是早就等着这么一刻般,如同一头迅勐的猎豹,忽然沖向了他。 刚刚为了保持阵形,其余四个辽人左右分散在栈道两边,只有常衮一人正挡在当中。沈常乐此下卯足了力气撞上了那具魁梧的身躯,同时嘴中发出了一声轻唤。 「屏息!」 这句话,是冲着桥头最前方的马素素喊的。马素素整个人浑浑噩噩,还处在恍惚之中,便觉得有东西从身后狠狠撞向了她,直接将她撞飞出了桥面,朝着几丈高的水面落了下去。 常衮的身体也随之腾空而出。他甚至还没弄清楚刚刚发生了什么。 手里的刺鹅锥已经整根没入了他的右肩。一招,沈常乐只用了一招。他方才刺出去的力道分明势不可挡,可对方不知借了怎样的巧劲儿,一猫腰击在了他肘部下方。他只觉得小臂一麻,手中的利器竟瞬息调转了方向。 常衮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搏击之法,对方身形之快,匪夷所思。 他浮在空中,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拽住面前的沈常乐,但对方却早已计算好了一切,丝毫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只见那个身影灵活地一跃,脚尖正踩在常衮的肩上,翻过了他庞大的躯体拽住了前方的女子。 伴随着一声响亮的口哨,空中几只禽影掠过,正衔住了急速下落的一男一女,往东面滑出了十步远,缓住了二人下落之势,直至人入池水,才又各自飞开了去。 噗通一声,常衮感觉到冰冷的池水一下子包围住了他。由于从高处直接拍落水面,脑后如同被钝器狠狠砸了一下,意识渐渐模煳。 此时的栈桥上,只剩下了四个身着建安卫甲的男人。对面龙舟上的天子群臣清楚看见了刚刚桥上发生的一这幕,却个个瞠目结舌,尚无反应。只有李邦彦眼瞧着自己女儿被两个男人相继推落了栈桥,惊恐交加地往前挪了两步。 「无耻宋人!」 眼看着常衮落水,功败垂成,盖格罗忍不住大喝一声,自栈桥飞驰而出。庞大的身躯借着可怕的蛮力眼看着就要冲上那龙舟,但很快就被从船舷两边伸出的长矛刺穿了胸膛。 「有刺客!护驾!!」龙舟上所布的禁军迅速反应了过来,精锐兵甲瞬息而上,先在前边儿先架出了一排精铁大盾,左右金吾卫铁枪银槊自盾后斜刺而出,弩手与弓箭手站上了高位,齐刷刷瞄准了对面的几人。 第35页 身着黄袍的天子此时早已被大臣和将领们团团围住,在众人的簇拥下撤下了船楼。 栈桥下的建安卫此时也渐渐明白上头发生了什么,带兵的校尉你争我抢持刀而上,迫不及待地想要一擒贼匪。 这一场刺杀,还未开始,便已终结。 盖格罗清楚听见了利器在自己胸腔里转动的声响,大量鲜血混合着破碎的脏器被一口一口反呕了出来。他抬头看向面前手握长矛的两个戍卫兵,一口浓血啐向了他们。二人猝不及防被喷了一脸腥液,眼前殷红一片。 就在此刻,盖格罗反手握住了胸前的矛杆,大喝一声,竟然让矛杆顺着胸口又透过了几分。通过这般拉近距离之后,他的脚尖刚巧能够到船舷之上。脚一沾地,他便双掌为钳,狠狠抓向了面前那两个戍卫,瞬间就将二人的脖子给拧断了。 盖格罗很享受这种濒死前的疯狂杀戮。只见他先借着胸前的长竿扫倒了几个短刃步兵,紧接着一拳打烂了一人的脸,又活生生撕裂了一人的喉咙。 其余几个死士见状也不由狂性大发,借着栈桥跳攀上了龙舟。他们根本不管有多少箭弩射穿了膝肘,多少刀刃砍下了血肉,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放弃战斗。 盖格罗此时手脚都已经被刺烂不能用了,只用牙齿狠狠咬住一个虞侯的面颊,用力一扯,扯下一大块皮肉,让他尖叫着疼死过去。 众将士都被眼前辽人这般彪悍的模样给弄得有些心惊肉跳,一时惶惶不敢上前。直到各级长官军令如山,齐声喝下,才又反应过来重新排好阵型,朝着敌人攻去。 在乱刀噼砍和箭弩横飞之下,辽人终于一个接一个的没了气息。盖格罗躺在地上浑身插满了七八个刀柄,血窟窿数也数不清,他圆瞪着双目仰望着漆黑的夜空,不知是死是活。一个都尉大着胆子上前查看,却忽然见他嘴巴蠕动了一下,赶紧又举刀来噼。 可就在这当口,盖格罗竟是又从地上勐地坐了起来,一把扑倒了那个都尉,嘴里大喊着什么。偶有几个通契丹语的,便知他死前唿的乃是可汗万岁。 旁边一个副官反应迅速,手起刀落,一下子砍掉了盖格罗的头颅。硕大的脑袋轱辘辘滚到了一旁,却不料那双手却仍如铁钳,掰将不开。等到众人一根一根将手指卸下,被他掐住的那名都尉也已一命呜唿了。 奢美华丽的龙舟上,此时已宛若阿鼻地狱。有些个未得撤离的文官见此场景,早已扶着栏杆大吐特吐起来。 大伙儿此时已然明了。这些刺客,乃是辽国死士。 自澶渊之盟后,宋辽以兄弟相称数十载,可一朝辽衰,金人趁机而立,盟约自然不復往存。辽人几次使宋求兵,朝廷未允,反倒行亲金攻辽之政,顺势想拿回燕云十六州。辽人道宋不守承诺,将宋人皆视为背信弃义之辈。 可两国相交,又岂是几句盟誓所能道清的,想当年辽人攻宋时,掠杀之人命,所夺之钱财又如何算得清?又当初辽人借西夏叛宋之机,迫宋增纳岁币,强使朝廷割让河东代州北面地七百里时,所谓盟誓已然崩塌不在。政治上的盟约,从来只能对双方都有利可图之时才能得以维繫。 更可笑的是,他们那个天祚帝早已被金人夺去了大半江山,此时怕还躲在夹山青冢寨里瑟瑟发抖呢。 「咳咳……」 临水殿中,张子初瞧着四周迅速燃起的火光,勐烈地咳嗽着。刚刚那柴房的隔壁就是置酒的窖子,只需一点火星便能沿着被打碎的酒液蔓延至整个大殿,为了躲避火势,他二人一路往上,最终躲进了这后偏殿上的隔间内。 外头的脚步声,叫喊声,碟碗的碎裂声,随着人们的撤离在逐渐变小,以致完全消失,最终只剩下木制的梁枋被烧得吱呀作响。 「你看,龙舟停了。」王希泽凭窗瞧了瞧,用丝帕遮住了口鼻,勉强抵挡着滚滚浓烟,却丝毫没有要逃出去的意思。 龙舟停了?张子初随着他的目光朝外瞧去,忽然明白过来他为何要放这一把火了。这把火不是为了制造混乱,而是为了警示即将靠岸的天子。 「咳咳——你刚刚那话什么意思?彩楼上的不是李秀云,那是谁?」明明身处在烈焰烘烤之中,张子初此刻却觉得浑身冰凉,如坠冰窟。 「你该听说了,今日凤遥瓦舍丢了一名歌姬。」 「凤遥瓦舍?歌姬?彩楼上的是马素素?」 这一下,张子初终于明白了。对方从一开始利用辽人布局挟持李秀云,目的从来都不是为了刺杀皇帝。西拉木伦河前的狼群,不过是他手中的弃子。 可他是怎么做到的?为的又是什么?别说朝廷若知道王家仍有余孽在世定不会放过他,就算他藉由苏墨笙的身份得了什么恩宠,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介伶人,又能在京城搅弄出什么是非来? 那为什么要布出这一场局?张子初再度陷入了迷茫。 他再一次看向外面高悬的彩楼。那些辽人或是还想着利用李秀云来要挟一二,却不知面前的人早就被掉了包,当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白白搭进了自己的性命。 「你究竟要做什么?」张子初此刻没有心情跟他打哑谜,但对方似乎并不急着坦白一切。 「以你的才智,你该猜得到的。」对方翘起嘴角看向了他。 这厮!还是跟从前一样让人火大! 第36页 等等,他刚是不是说过,要从自己这里借用张子初的身份…… 张子初瞧着四周越来越大的火势,心中忽地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他不会是想……有些事,「苏墨笙」做不到,可若换做了「张子初」,那就不一样了。 「王希泽,你这个疯子!」苏墨笙一把揪住对方的衣襟,大吼道。 苏墨笙任他摇晃着,被高温炙烤得有些微微发红的面上染上了一丝嘲讽,「疯的是我吗?不,疯的明明是这世道。六年了,自大哥死的那一日,我才看清楚。」 「你这是在赌命!大哥若是泉下有知,怎能由得你这般胡来!倘若那几个辽人失败将你供出来如何?倘若我今日没来此处又如何?」张子初越说越是激动,往日的温文尔雅在此刻已经荡然无存。 「辽人性烈,刺杀一旦失败不会苟活,而你,」苏墨笙目光一闪,似是想起了快乐的往事,「你若还是我熟悉的那个张子初,就一定会出现在这里。」 火势兇勐,几乎就要吞没了二人,他们若是再不出去,怕是都会葬身在火海之中。 张子初此下没有时间再多问什么,手中一紧,拉了人便从身旁的窗户往外爬。好在这窗户两侧正巧放着两只巨大的水缸,才暂时没有被火苗所噬。只要他们凭藉檐廊瓦顶回到他刚刚所来之处,便能顺着榕树而出。 「你现在趁乱立刻出京,什么也别想做!」 王希泽从不知道向来性子温和的张子初竟有如此大的力气,自己竟是一时挣脱不得。被他拽着一路无言,直至人行到刚来时的檐廊下。 「你还不明白吗?事已至此,已经回不了头了。」 「为何回不了头?我现在就告诉你,张子初的身份你拿不到,苏墨笙的身份你也……」张子初话说到一半,却又忽然愣住了。 不对,他要从自己这里借走张子初的身份,那谁又能取代苏墨笙?如果花船夺魁的「苏墨笙」在这场大火里彻底消失了,朝廷一旦追查起来,难免会惹人怀疑,王希泽不可能不早作打算。 「希吟,希吟也……」 「张子初。」 一声冷声轻唤,让刚开口的人脑中嗡地一声,缓缓回过了头去。 一张貌莹寒玉的脸刚刚映入眼帘,便迎面砸来一块硬物,直击在张子初的额头之上。他晃了两晃,看了看眼前的人,又回过头去瞧了眼身后的王希吟,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伴随着他的意识渐渐模煳了去。 花船夺魁……天才琴师……他早该想到的…… 临倒下前,记忆中两个并肩而立的绝色少年,面容终是清晰了起来。文人的劣根性作祟,张子初脑海里便不由自主地冒出了当年汴梁城中口口相传的两句诗。 开封府绝两生花,京北王麟一双璧。 他怎么一时忘了,这兄弟二人,惯使得这伎俩。 ☆、汴梁一梦始从头 夜,渐渐深了。金明池畔,原本好好的一场上巳佳宴,皆毁在了几个辽国刺客的手中。败兴而归的众人,有些摇头嘆息,有些不寒而慄,还有些临事自危的,没一个添了什么好心情。除了,抬着肩舆一路往内城而去的几人。 「葛头,这妞儿当真是被那位给看中的?」跟在葛大头身后的老兵喜上眉梢地问。 「唔——」轿子里的女人还在不停地挣扎着,却没有丝毫作用。 「看到前面的人没,这位黄大官人据说是尚书礼房左司员外郎,官居六品的大员,咱们哥儿几个今日跟着伍校尉走这一趟,怕是要发达了。」 「可听说临水殿前刚刚出了事端,他老人家还有这个兴致么?」 「有没有兴致又不是你我说了算的,就这差事儿,若不是咱们运气好找着了人,还轮不到咱们呢,闭嘴吧。」 葛大头喜滋滋地伴着肩舆进了深门大院,刚入院中,便觉冷香扑鼻,左右一瞧,果真是华珍异宝,山水奇绝。 肩舆里的李秀云听到他们的对话,心中又惊又气。这群不长眼的畜生,竟是将她当做那风尘女子送到了他人府上供人享用?! 夜黑无月,小雨又稀疏下了起来。 火烛摇曳的廊下,一人负手而立。其人样貌奇特,金髮金眼,嘴巴奇大,正对着院中不知在赏味些什么。 黄崇歆见到人,微一摆手,让众人先候住,自己上前俯身一拜,凑过耳去道了几句。 男人眼角在肩舆间一瞥,黄崇歆赶紧对不远处的伍肖泗使了个眼色,伍肖泗会意地一点头,让人将肩舆抬到了廊前。 「临水殿前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倒还有心思摆弄这些。」 黄崇歆见人虽这么说着,面上却毫无怒色,心里头便明镜儿似的,只陪在一旁讪笑。只见那人抬手一指肩舆,黄崇歆赶紧掀开轿帘,将里头的女人给拽了出来。 「说来也是巧,这马素素本是打算私逃,咱们抓到人的时候才听说殿前出了大乱子。」 「哦?」那人伸手来掀女子头上的风帽,李秀云一抬头,便与人打了个照面。 男人见到李秀云,手中一顿,微微眯起了眼来。李秀云更是一眼认出了眼前之人,当今朝堂之上,谁不知少傅中丞王黼天生异相,发眼皆为金色,是为奇才之相也。 可她万万没想到,身为一朝之师的王黼,竟能私下里干出此等戏□□子的把戏。 第37页 「这位,当不是马姑娘。」王黼目光锐利地在李秀云身上逡巡了一圈,很快命人解开了她身上的束缚。 李秀云得了自由,也不见失态,只落落大方地对着面前之人行了一记万福礼,缓声道,「小女子李秀云,给少傅请安。」 「你姓李?」王黼很快捕捉到了她话中之关键,毕竟今日金明池丢的那位至今尚无音讯的千金,恰巧也姓李。 「是,家父正是李邦彦。」李秀云螓首微扬,冷眼瞪着一旁而立的黄崇歆与伍肖泗。 伍肖泗二人这一听均是目瞪口呆,这明明都找来姚芳确认过了,怎么好端端的,马素素忽然变成了左相之女? 再看王黼的脸色,已是难看到了极致。 先不说此女乃是政敌之女,若让王黼不明不白地背上一个勾结辽人,挟持相女,意图行刺的罪名,那可就是捅了天大的篓子了。 「少傅……」 黄崇歆稍一思量,便知其中厉害,脑袋嗡嗡直响。刚一张口,却见王黼衣袖一挥,大喝一声,「来人,将他们统统给我拿下。」 「少傅这是作甚!」伍肖泗还不明所以。 王黼捻了捻指尖,哼了一声,「现在我怀疑尔等勾结辽人,绑架相女,甚至意图在金明池行刺圣上,要即刻将你们送至刑部查办!」 伍肖泗这一听,当下面如死灰,这罪名别说是一到加来,就算是其中任何一个,也是要灭族的。 「冤枉啊!!」葛大头本算准了今日必是要跟着升官发财的,谁料好运未及,反到摊上了祸事来。 可任凭他此刻喊破了喉咙,怕是也不抵用了。 「完了,什么都完了……」黄崇歆任由几个家僕将他拖了下去,却还一脸恍惚地去瞧王黼与李秀云的身影。 若这女子当真是李邦彦的女儿,那他们就毫无活路。李邦彦和王黼在朝中早已势成水火,李秀云落入贼手,生死不明,几乎出动了金明池全部禁军去寻,可如今,他竟把如此一个烫手山芋丢到了王黼手上,这就等同于给了李邦彦一个捡来的把柄,王黼此时心中定已将他千刀万剐,想也知道自己会是什么下场。 前一刻,黄崇歆还在想自己会官迁几品,可下一刻,却想着如何能让自己死的痛快一些。福兮祸兮,谁又料得中。 「世侄女受苦了,来同我好好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王黼将人请进了厅堂,一捋鬍鬚,摆出了一副慈祥客气的长辈面孔。 李秀云虽不齿此人所为,却也知其权势滔天,加上对方政见向来与她父亲不和,此下自己在他府中一言一行,必当加倍小心。 「谢少傅关心,只是这事儿一时半会儿也道不清楚,我想先见到我爹爹。」 「这是自然,我这就派人去请。」王黼咧开大嘴一笑,「只是不知世侄女是怎么从哪些歹人手里逃出来的?」 提及此事,李秀云忽地面上一暖。 「这还要多亏了张子初张公子。」 「张子初?」 今夜之中,王黼已是第二次听到这名字了。 一片狼藉的临水殿旁,大小官员与太医院士里里外外地正忙活着收拾残局。 巍峨的大殿有好几处被熏得黢黑,只幸在圣驾未入,火又起得偏,虽看似吓人,其实人员少有伤亡。 除了……那一位…… 魏渊眉头紧拧,站在殿外露台上临时搭起的遮雨蓬内,眼瞧着躺在面前的男子在太医的救治下渐渐露出了一张血肉模煳的脸,撇过脸去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嘆息。 棚外,焦急地来回踱着步子的冯友伦一见医士掀帘而出,便上前一把将人拦住。 「张子初伤势如何,可会危急性命?」 老太医捋着须子摇了摇头,吓得冯友伦浑身一个激灵,差点将那老太医整个人提起来,「他莫不是……」 「放心,放心,性命无忧,只是一张脸怕是……」老太医欲言又止,急得冯友伦直冒冷汗,他身旁的范晏兮却是已经等不及抬步闯入了棚里。 冯友伦跟着一进去,便瞧见了地上面目全非的人,除了身上原来那件几乎被烟燻黑的月白衫子,哪里还能辨得出他是原来的张子初。 「这脸,这脸治不好了么?」冯友伦回头大声吼道,差点又要上去揪那太医。 「嘘。」范晏兮见人还未醒,对着冯友伦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们去外头说。 「张公子的脸是被火舌直接灼伤的,好在眼鼻无碍,只是两颊伤得最厉害,若用上最好的药加以调养,或许可恢復容貌也不一定。」 「不一定是什么意思?就是说就算用上了最好的药,也不一定能恢復?」 「这……个人内气五行不一,愈生能力也有强弱之分,说不准的。」 「那还等什么,快去把最好的药开来啊。」 冯友伦撵着老太医而去,范晏兮本想跟,可转念想了想,还是进了棚子里去瞧人。一进去,又见一下士军官匆匆来报。 「将军!虞部的人说,西水门水闸出了岔子,到现在也没闸上水口。」 「什么?!」魏渊闻言一惊,「怎么会在这当口再出岔子,出了什么岔子?」 「好像说是闸门上的不见了一颗榫卯,池水流出汴河太多,如今水都快干了。」 「废物!现在还管什么池水,若是有漏网的贼人,岂不是可顺流而下,逃出生天!?快派人去追!」 第38页 「是!」 范晏兮在一旁听着,目光微闪,却见地上的人缓缓睁开了一双清亮的眸子。 「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零在外头。」趸船上的独眼老船夫嘴里哼着几句小调,晃晃悠悠撑着杆儿往下游划。 平坦如地的船身上放着几十个大大小小的酒罈子,酒罈子旁边还累着一摞摞的面袋菜篮,最上头还堆着几斤肉。 这些都是老船夫刚刚从东岸街铺里换来的,价格要比城里平时卖的便宜得多。今日老船夫一连做了两笔大买卖,收成可观,若不是朝廷的军队到的古怪,他应该还再买些布料回来的。 罢了,做人不能太贪心,这些东西已经算是意外之财了。 小老儿嘿嘿一笑,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巧的拨浪鼓,拿在手里摇了摇。他刚打算走向船心的木舱,却是鼻尖一动,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味儿。 那是一种将死之人的气息,比死人来的要好闻些,但却夹杂着浓浓的戾气。 老船夫独眼在水面上转了一圈,很快就发现了不远处漂浮着的一条半死不活的「大鱼」。等他把船靠近了些看,才发现这人身上还穿着一副锁子甲。 哟,可以啊。今个儿先是死了一个丫头,紧接着又死了一个书生,这会儿连朝廷的兵都来祭这河神了,看来池子里出的事端可不小。 远处还能依稀听到人马的喧闹,几缕浓烟尚且漂浮在池畔上方。老船夫摸了摸下巴,长杆一拨,熟练地勾住了水面上的人,三两下把他捞到了船上。 他把人翻过身来,仰面平躺。只见此人鸱目虎吻,体型健硕,右肩上还插着一个奇怪的锥柄,鲜血正顺着伤口源源不断地往外流着。 船夫伏在他胸前听了听,还有点动静,便取了些烈酒硬给他灌下去两口,又在胸腹几处按压了一会儿。 老船夫发现,此人除了肩上的口子,全身还有好几处骨折和挫伤,像是从高处拍落水面所致。所幸伤得最厉害的两处都在肩胛手肘的位置,应该是落下时凭着本能用手脚卸去了水面大半力道,加上身子骨着实够硬,才能撑到现在留了一口气。 「接下来,就看你造化啦。」老船夫摇了摇头,心想这般若还能活下来,那可真是个奇蹟了。 只是他刚这么想着,那人竟是浑身一抽搐,频频将河水反呕了出来。臌胀的肚皮渐渐小了下去,庞大的身躯挛动得越来越激烈。 「嘿,这个运气倒真不错。」老船夫嘿嘿笑着擦干了眼窝的水渍,正要起身去替他找些吃食和衣物,却见平躺着的男人忽然睁开了眼。 那是一双捕食者的眼睛,透出的是致命的危险。 斧头般的手掌本能够轻易噼断老人的脖子,可常衮没想到的是,就在他出手的一瞬间,面前的船夫竟是一下子举臂挑飞了自己仅剩的左手,并迅速滚开了去。 这老头竟会武! 常衮目露凶光地盯着他,只见他弓着身子摆出了一个防御的动作,手中重新拿起的撑杆也换做了御矛的姿势。 常衮手上没有武器,但却丝毫没有迟疑地再次扑向了对方。船夫将手里的木竿对准了常衮受伤的右肩,那半截锥柄还露在外头,只要他轻轻一碰,就能给对方造成巨大的痛楚。 可他没料到的是,常衮在扑上来的同时,噗嗤一把拔出了肩头的锐器。 血,很快溅到了船夫的身上,对方的,还有他自己的。他低头看了看胸前那把连柄没入的刺鹅锥,喉咙里发出了一些意味不明的声响。 腰间的拨浪鼓啪嗒掉在了船板上,发出了最后两声脆响。 常衮确定对方断气之后,迅速抠出了尸体上的刺鹅锥,再脱下了身上的锁子甲,与对方身上的衣物换了一换。他匆匆包扎好伤口,固定了断裂的右臂,然后把船夫的尸体沉入了汴河之中。 等做完这一切后,常衮才一屁股坐了下来,粗喘了几口气。 带来的人,一个都不剩了。自己的任务,也不可能再完成了。常衮知道自己本没有理由再活下去,可求生的本能还是在一瞬间战胜了一切。 他还有事要做。那些宋人,竟然欺骗了他们。 常衮狠厉地攥着手腕上的那串石子,面上浮出了浓烈的杀气。他绝对不能就这么死了,他要让那些宋人付出代价! 咚——咚——就在常衮下定决心之时,小小的趸船上竟然又传来了几下轻微的敲击声。 狼虎之躯在一瞬间又绷紧了起来。常衮迅速辨别出了声音的来源,竟然是从船舱里发出来的。 船上还有其他人。 在一天之中几次徘徊在生死边缘之后,常衮已经对这种意外没有过多的恐慌了。他漠然地从地上捡起那根带血的刺鹅锥,缓缓逼近了船中心的木舱。 咚——咚——敲门的声音又从里面传了出来。 船舱的门是锁上的。常衮沉住气,一脚踹开了舱门,同时平举起手中的尖锥。可当他看清楚门后的身影时,却是忽然愣住了。 那是一个相当瘦小的身躯,高度只到达常衮的膝盖。 「爷爷?」小女孩有一双漆黑的大眼睛,说话还不是很利索。 常衮只犹豫了一个弹指,手中的利器就朝着孩子身上捅了过去。小丫头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面临的危险,却忽然踮起了脚尖冲着常衮的手腕伸出了小手。 第39页 「爹爹——」软糯的小手在触及到常衮腕子上的石串时,似乎唤醒了他对什么人的记忆,本来狰狞如兽的面上一下子变得苍白。 「爹爹,漂亮……」孩子咿咿呀呀地指着他手上的东西,仿佛在向他讨要玩具。 「阿吉朵……」常衮缓缓放下了手里的刺鹅锥,呢喃出声。 河岸的另一端,小小的乌篷船终是驶出了金明池,顺着汴河一路往西。船上的马素素衣衫尽湿,却瞧着片刻前沈常乐去而復返带回的一个书生,好奇地瞪大了双眼。 这书生面容俊逸,五官雅致,微微蹙起的眉宇间好似有道不尽的温柔,天生是女子喜欢的模样。 「这位公子是怎么了?」马素素抬头去问船尾拼命摇橹的沈常乐,却借着池岸上尚未熄去的灯火瞥见了沈常乐此时的面容,又是勐然一怔。 青年满脸的麻子不见了,蜡黄的肌肤也变成了健康的小麦色。片刻前还气色怏怏的青年此时看上去已是剑眉星目,神色炯炯。想来是刚刚入水的时候洗去了他面上的伪装,露出了本来的容貌。 「晕过去了,没事儿。」沈常乐一抹脸,不走心地答道。 「为何会晕过去?」 马素素缓了缓神,拧干了手里的帕子,替人擦了擦额头的水珠。沈常乐瞥见他脑袋上肿着的一块老高的淤青,忍不住笑道,「我也不知,等他醒了,你自可问他。」 黑夜中,回首望去,繁华的东京城依旧灯火阑珊,意态容华,可这派繁荣的景象下却已暗藏了满满的腐朽与溃烂。 总有些人,妄图用双手挖出这些腐烂的东西,可付出的代价,却同样可怕。 ☆、皎如玉树临风前 政和四年,东京城,庆院太学府。 又是一年春初,春风十里柔情,暖暖地吹进飘着墨香的杏堂内,让座上执笔奋书的一人忍不住分开了心来。 侧首而望,见右手两个前后临窗的位置仍是空荡荡的,禁不住抿了抿唇,轻笑着摇了摇头。 「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书堂前,白髮白须的老夫子手执戒尺,狠狠抽在并排站着的一列学子的掌心,横眉竖眼。 「笨鸟尚知先飞,你们几个,可知勤能补拙?」 「学生知错了,学生保证明日再不迟一个弹指了。」站最末的一个忍不住出声道。 「缄口!君子应讷于言而敏于行,一张嘴光会说有何用,科举场上,能容你这般戏言求饶么?」严厉的夫子举起戒尺又给了他一下,「昨日教的宪问篇可都记熟了?」 几个小子闻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嗫喏不敢言。 老夫子脸上的皱子一舒,眼角一瞥,伸出一根手指,「一人一问,答不出者每人罚抄十遍。」 「你们也一样。」夫子又指着底下补上一句,让本坐着看戏的学子们个个正襟危坐,收起了脸上的嗤笑。 只有二人,尚且无动于衷,各自为政。 一个手上一本棋谱,指尖一颗棋子,动也不动地盯着面前的棋盘,眼睛也未曾眨过一下,神情之呆滞,举止之古怪,以至于邻桌的同窗刻意又往旁边挪了挪位置。而另一个则眉眼温润,笔下未停,对着窗外伸来的三两杏枝,寥寥几笔,便在苍白无趣的书页间勾勒出一幅妙景来。 「吁,吁,子初兄!」窗外忽地冒出一颗圆圆的脑袋,对着堂内专注于画的一人轻唤了几声。 张子初眼角一抬,趁着前头的夫子不注意,探出身子将窗棂推得更开了些,方便外头的人悄悄翻进来。 冯友伦咧嘴一笑,刚吭哧吭哧往上爬,忽地瞧见正门前晃晃悠悠走进一个人来。少年面如冠玉,神情倨傲,一双瑞凤眼淡淡一瞥,便吓得冯友伦又从窗沿上一轱辘躲了下去。 「是希吟来了。」夫子见到来人,有些不悦地问了一句,却没责备于他。 「嗯。」谁料那少年瞧也没瞧老夫子一眼,只径直往座位上走了去。 老夫子欲言又止,想上前将人拦下,可又在犹豫片刻之后,愣生生将迈出去的步子给收了回来。 「夫子,王希吟也迟了,为何不用受罚?」有个胆子大的出声问道。 夫子本就心中闷着不悦,被这一问,白眉一横,戒尺狠狠一敲,「王希吟,你来说说,宪问篇第十章说的是什么?」 人正是刚走到窗边靠后的座位上,还未落座,张口便道,「贫而无怨难,富而无骄易。」 「那,以德报怨,何如?」夫子边翻着手中的书册,边挑着篇章中最晦涩的部分。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一来二去,三问四答,少年将书中所言道得一字不差。 这一下,夫子便没了脾气,捋了捋鬍鬚,指着兀自坐下的人道,「瞧见没,你们若有希吟这等过目不忘的本事,当也不用领罚。」 几个学生哪儿敢再言,只得甘愿再被抽上几尺。 窗外的冯友伦又探出半个脑袋,瞧了瞧里头的状况,只见那王希吟大大方方往窗前一坐,不但占了他的位置,而且堵死了他的入口。 可这人恰恰又是冯友伦最不敢惹的一个,几次要开口,又没壮足胆子,只得频频朝他左边的张子初使着眼色求救。 张子初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希泽,你做错位子了,希吟的位子在前面。」 第40页 冷着脸的少年神情一变,诧异地看向后方的人,只见张子初微微一笑,「希吟又偷偷练琴去了?改明儿我得好好说道他。」 京城里,人人都知道王家有两位公子,乃是双生之子,一对璧人。他二人大到鼻眼身材,小到嘴角髮丝,别无二致,如出一辙。不说话时,甚至连贴身的厮儿也分不清楚一二。只因弟弟未入太学,哥哥便常让弟弟来顶替自己上课。 日子久了,大伙儿多觉得王希吟这人性格阴晴不定,时而冷漠,时而鬼灵,却不曾想过,这兄弟二人胆大包天,竟使得是这偷梁换柱的戏码。 可偏偏一物降一物,一个张子初却能天赋异禀,一眼辨出这兄弟二人。 「好哇,王希泽!你快快坐到前边儿去,不然我就告诉夫子你是冒名顶替的。」外头的冯友伦听到了张子初的话,一下子提起了精神头。 「行啊,你去沖夫子告状好了,回头希吟问起,我就说是你出卖的他。」王希泽从张子初桌上抽过了摊着的书本,一页一页地翻着,瞧见他刚画的杏枝时,薄唇一抿,颇有兴致地在一旁又添了两句清词。 「你!」冯友伦一伸脖子,差点被前头夫子发现,赶紧又把脑袋龟缩了回去。他想了想平时王希吟那张冷冰冰的脸,无奈地再一次看向了后边儿的张子初。 张子初也拿此人没辙,对着窗外干站着的人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去前面的位子。 「不行,前面的窗关着的,我刚喊过范晏兮那傻子了,跟被下了降头一样,怎么喊都没反应。」冯友伦急道。 张子初顺着他的目光瞧过去,果见前头面容沉静的少年跟座石像一般。刚打算伸手去拍他的肩膀,却见人嘭地一声,忽而站起身来,片刻又慢吞吞坐了下去,落下指尖的棋子,吓的他旁坐的同窗差点仰倒在地。 夫子朝这边瞧了一眼,似是见惯了他的怪异举动,也没多说些什么。 张子初对着窗外摇了摇头,坐在棋盘前的范晏兮,就是一个痴儿,他也没办法。 冯友伦左右进不去,急得满头大汗,眼瞧着夫子就要点到他的姓名了,忽见窗边的人悠悠伸出来一只手,摊在了他的面前。 「干嘛?」冯友伦没好气地拍开那只手。 「去赶早市了?」王希泽头也不抬地道。 「你怎么知道?」冯友伦讶然地瞧着他的侧脸,心道这小子铁定又想使坏。 「淘到什么稀奇玩意儿没?」王希泽头一偏,换下了那副故装冷漠的面孔沖他笑了笑,露出一边浅浅的酒窝,「拿出来我瞧瞧。」 「……」冯友伦就知道这厮没安好心,感情是惦记着他怀里的好东西呢。 可谁让他人在屋檐下呢。撇了撇嘴,冯友伦叮叮噹噹从满兜的蔽膝里掏出一支汝阳刘毛笔,恋恋不捨地摸了摸。据说此笔出自汉时,笔上刻梦笔生花四字,以紫尖制之,刚柔相济,意到笔随。 王希泽收过那笔,又将手伸了去。 冯友伦无奈,紧接着掏出一块秤形瑶席玉瑱递了过去。谁料对方连收两物,仍是不餍足,像是料定他还藏了宝贝。 「真没了!」冯友伦瞪眼道。 王希泽凤目一眯,作势要关窗,吓得冯友伦赶紧伸手来挡,差点被窗沿夹断了手指。 「好了好了,都给你还不成嘛!」冯友伦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将最后一把鸟兽花卉纹黄牙拨镂尺递给了面前的人。 那尺正反两面用双线分为十个寸格,寸格内分刻花卉、鸟兽、亭宇等纹饰,正拨镂,覆浮雕,刻纹无不风骨卓荦,意态酣畅,一看便是唐人的手笔。 王希泽拿到牙尺,终是往前挪了个座,顺带以做障眼,让冯友伦顺利爬进了窗。 人一落座,便闻夫子叫了声冯友伦。 「在!」冯友伦赶忙起身应道。 「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后面一句是什么?」 「是……」冯友伦照例偷眼去瞧张子初,好在张子初早有准备,刷刷几笔写下,悄悄递了过去。 「老而不死是为贼。」 「嗯,可知此句何意?」夫子又问。 这下可把冯友伦问住了,再要回头求救,可这三言两语也道不明白,只得张口自己胡诌,「呃,就是说,人太老了,还死不掉,就变成了惹人厌的贼寇。」 话音未落,夫子行至跟前,戒尺二话不说便照着脑袋上抽了下来,「就跟夫子我一样,是个老不死的了,是也不是?」 「我可没这么说。」冯友伦委屈地嘀咕道。 「一会儿放了堂,把这篇抄上一百遍!」 「一百遍?!」 「抄不完不准走。」 胭霞似锦,落日残照,池鱼归渊,倦鸟投林。眼瞧着暮色便要笼降下来,空荡荡的杏堂之中点起了灯烛,映着三四学子伏案身姿。 「还有几遍?」冯友伦动了动酸痛的腕子,问左右几人。 「我这儿还差十篇,希泽那儿呢?」 「十五。」 「快点儿,都怪你,要不是你使坏,我们至于在这儿罚抄么!」 「你还有脸说。」王希泽将手中的笔掷了去,啪嗒一声正中冯友伦后脑,「笨死了,这句都不会,再多嘴,就不帮你抄了。」 「哎哟,不说就不说。」冯友伦叫唤一声,揉了揉脑袋,探头去瞧左前方的范晏兮,只见他低着头拿着笔,笔尖儿却是未曾动过,一张纸白花花的只在最前端的部分写了一个字,字尾还拖出了一条长长的涂鸦。 第41页 「喂,干嘛呢,有你这么偷懒的么!」冯友伦推了推他,谁料人噗通一声往前倒了去,额头磕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张子初赶忙过去一瞧,好傢伙,额头磕青了一大块,人却还是半梦半醒,无动于衷。 「没事吧,晏兮。」 「嗯?嗯……」 「这二愣子,这样也能睡着。」冯友伦用指尖碰了碰他额头青掉的部分,一抬眼,却见堂前案座上的老夫子也眯上了眼,脑袋一晃一晃地打着瞌睡。 「喂,别写了,走了。」冯友伦对着张、王二人一招唿,蹑手蹑脚地站起身来。 「可是…」张子初觉得就这么走了,似乎有些不妥。 「今晚樊楼前有晚市,再不走就赶不上了。」冯友伦与王希泽对视一眼,二人左右将范晏兮一架,便自夫子面前熘出了杏堂。 张子初见状,噗嗤一下轻笑出声,抬步跟了上去。 几人一出太学,便见门外长身玉立的一人,抱着手里的一把凤尾琴迎了上来。 「希吟!好小子,你又偷偷跑去琴社了?若是被你大哥知晓了,定饶不过你。」冯友伦瞅了瞅他身上的一袭广袖素袍和脑后披散的墨发,若不是俊秀的小脸上尚染稚气,倒像极了书中隐竹四弄的嵇叔夜。 「嗯。」王希吟漫不经心应了一声,脱下了身上的衣袍和自家弟弟换了一换,顺带把手里的凤尾琴换做了中规中矩的书箱。 「不过话又说回来,真羡慕你啊,不想来上堂的时候就有人替你,你说我爹娘怎么就没给我生这么一个孪生兄弟呢?」冯友伦撅着嘴看着他俩。 「你?你爹娘要再生个你这般的,估计得被气死!」 「嗨,王希泽你怎么说话的!你又比我好到哪儿去了?我好歹还进了太学呢!」冯友伦一时口不择言,话一出口却后悔了。 旁人不清楚当中缘由,他们几个却是知晓的。当年,本该是兄弟二人一同考上的太学,可王希吟自小性情执拗,醉心音律,对读书考试毫无兴趣。是以生员试那一日,他竟是练琴练过了头,压根没出现在考场上。 王家家教甚严,虽是父母早逝,却尚有一长兄。 若要说起这位兄长来,那可是传奇一般的人物。十岁始作画,十八岁入禁中文书库,受天子亲授画技,后半年即作《千里江山图》,名扬四海,才震天下。 所谓长兄如父,这位天才画师不仅自身才情出众,更对两位弟弟严于管教,栽培有加。对于太学之试,他更是存了十二分期许的。 王希泽知道王希吟缺考,大哥定会雷霆震怒,说不定还会禁了他的琴,便索性冒名顶替,帮王希吟完成了入学试,自己则事后在祠堂里跪了整整十日,才将这事儿给煳弄过去。 希泽嘴上虽常说太学迂腐拘束,不去也罢,可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遗憾的。哥哥时时让他来替自己上课,大约也是出自一种弥补。 冯友伦一时嘴贱,话音刚落,就见王希吟冷冷地横了他一眼,瞪得他浑身一哆嗦。 好在王希泽却是没生气,揽着自家兄长的肩膀眉角一扬,沖冯友伦眨了眨眼道,「至少我生得比你好哇!」 少年精緻的五官尚未脱走稚气,却掩盖不住天生的殊容,兄弟二人此时并肩站在一块儿,就如同道观仙君身旁,左右侍盏的小郎君,很快引起了周遭的瞩目。 「臭小子!把我那几样宝贝还我!」 「不还!希吟,送几样好东西给你!」王希泽说着掏出了从冯友伦那儿骗来的东西,一股脑地塞进了王希吟的怀中。 冯友伦被他气得白眼一翻,作势要去逮他,王希泽借着张子初和王希吟和他东躲西藏,打闹得好不欢快。 几人吵吵嚷嚷,应着残余的夕阳,享受着这为数不多的年少轻狂。 ☆、人面不知何处去 梁园歌舞足风流,美酒如刀解断愁,忆得少年多乐事,夜深灯火上矾楼。 御街北端的樊楼,又称矾楼,为京都七十二家酒楼之首。其楼三层相高,五楼相向,飞桥栏槛,明暗相通。 这里向来是无数王孙公子、豪门富商,游玩欢宴之所,更在酒楼前多有早晚市子,其间字画古玩,帛衣丝绢,良物繁多。 王希泽一行此刻正围在一个热闹的街摊前,吆喝声此起彼伏。 跟在众人最后姗姗而来的张子初凑进去一瞧,只见里头原是博犬的把戏。一黑一白两只狗儿正争锋而对,黑的那只青川犬耳大眼小,胸深腱达,白色那只身细嘴尖,状似小鹿,一瞧便是山东的小细犬。 黑犬低吼一声,率先扑身而上,细犬侧身一闪,伸爪将对方平挥开来。那黑犬一击不成,反头张口便咬,细犬凭着敏迅之姿一跃而起,翻过黑犬,窜到了右侧的角落。 黑犬抖了抖身子,龇牙缓缓逼近,可那细犬只顾一味躲闪,却不正面相迎,来回兜了几个回合,还未交上手来,这让一旁围着的看客们忍不住嘘声连连,有些则已败兴散了开去。摊主见状,手中扬起长鞭,啪的一声抽在那细犬身上,细犬吃痛,身子一低,便让黑犬钻了空子,将他一巴掌拍倒在地,张口便冲着它脖子咬了下去。 「好!」 一朝见血,周遭的人都开始兴奋起来。张子初眉头轻蹙,刚想上前,却见那细犬忽而一个翻身,挣脱了开来,咬住那黑犬的前肢,狠狠将其甩飞了出去。 第42页 「哈!我就说白的厉害吧!」冯友伦压了二十文在那细犬身上,顿时叫起好来。 黑犬背嵴撞在地上,一时动弹不得,可那细犬一击之后,却也再无动静,见黑犬侧倒在地上粗喘,反倒往它身前一伏,嗅了嗅对方的气息。 「你这懒畜生,起来!否则今晚定拿你下酒!」 细犬不动,低低呜咽了几声,转身蜷缩进了原本呆着的笼子里。摊主见状,又狠狠抽了它几鞭,仍不见效,只得作罢,算作和局,将银子分还给了下注的人。 「没劲,走吧。」冯友伦刚想唤上几个友人去别处瞧瞧,一回头,却是一个人影都没了。 「咦?这群臭小子!走了也不叫我一声!」 张子初其实并没有走远,他只是悄悄站在那搏犬的摊主身后,打量着笼子里的细犬。 眼看着人散尽了,那摊主三两下用绳索将细犬吊了,操起一旁的柴刀便磨了起来。 「好你个懒畜生,不好好给我赚银两,看我怎么宰了你下酒吃!」 被倒吊着的细犬大约知道主人要杀它,浑身不住地颤抖起来。张子初甚至能看到它眼中流露出的悲伤,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像极了从前家里那个中年丧子的哑巴奶娘。 张子初将目光缓缓移动到了细犬微凸的肚皮上,才不禁恍然大悟。 「慢着,这犬我同你买下了。」 那摊主一抬头,只见一个温文尔雅的少年蒹葭而立,手里攥了足足一锭银子。 这头冯友伦正着急地四处转悠着去寻人,终是在一个围满了人的棋摊子里一把揪住了目光专注的范晏兮。 只见他被一群鹤髮老叟围在当中,盘膝而坐,一双无神的眼直直地盯着面前的棋盘。冯友伦伸手去拽他,他却一把抱住了棋盒,不急不缓地捻起一子落下。 「你这呆子!离了棋盘你就活不成了是不?」冯友伦双手揪住对方的手臂,想将他从棋盘旁拖开,可这厮此时却犹如力士一般,死活不肯松手。 「哎哟喂我的祖宗,你再这般慢慢弈下去,子初兄他们都不知哪儿去找了!」冯友伦灵机一动,陡然放开了人,转而袖子一扫,扫乱了那盘正杀到险处的棋局。 「诶,小公子你这是作甚!」对面的老叟捻着鬍鬚站起身来,心里却着实松了一口气。只见他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心有余悸地瞥了对面的少年一眼。 「得了,别装了,这是给您老留点颜面!」冯友伦终是把范晏兮拽离了棋摊,一面去寻王家兄弟和张子初的身影,一手死死在后把人牵住。 他就怕自己一个不留神,这小子又不知钻进街边哪个棋局上大杀四方了。 「子初兄!!」头一转,冯友伦远远地看见张子初怀抱着什么东西走了过来,定睛一瞧,竟是刚刚那只白色的细犬。 对方一面走着,一边还不忘给狗儿包扎刚刚被咬伤的地方。 「你怎地把它给弄来了?」冯友伦惊奇道。 张子初微微一笑,摸了摸那细犬的脑袋,「强者不畏,弱者不欺,此为正道也。」 那细犬似是知道在夸它,附和着汪了一声。 「行行行,既然你都这么夸它了,那我也就不计较它害我损失的那二十文了。」冯友伦好奇地逗了逗狗儿,又问,「你要养它?想好起什么名字了么?」 「这倒没,你们说叫什么名字好?」 「不如就叫它万物。」王希泽不知从哪儿又冒了出来,在几人身后幽幽道。 「万物?哪有狗叫这么奇怪的名字的。」冯友伦第一个反对。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他张正道生的,可不正是万物。」 「哈哈,怎么听起来有些骂人的意思,不过和子初兄倒是挺配的。」冯友伦在一旁笑得幸灾乐祸。 张正道这个绰号,还是王希泽给张子初起的,怪他整日都把正道二字挂在嘴边,众人听也听烦了。 「万物,也不错,晏兮觉得呢?」张子初倒是不以为意。 范晏兮嗯了一声,名字就这么定下了。 「对了,希吟人呢?」张子初问。 「刚在一个卖玩赏的铺子里,好像瞧见了什么喜欢的玩意儿。」王希泽说着看向了不远处的铺子,几人走近了一瞧,果见人还在柜前站着。 「公子若是当真喜欢,我就再让两成与公子,如何?」希吟身旁是一个打着算盘的小娘子,看那精明的模样天生便是做掌柜的料。 小娘子拨了拨算盘,重新拿起了柜面上一个六面玲珑的玉质骰子,当中一粒红豆鲜明,道尽了温八叉诗中情意。 这骰子被作成了一个琴坠的模样,若是配上了王希吟心爱的那把琴,倒是相得益彰,也难怪他会心生欢喜。 「不必。」可惜王希吟没有领对方的情,只又瞧了那琴坠子一眼,转身走出了铺外。 小娘子略显失望地放下了手掌,她的目光追随着对方远去,一颗心还在为刚刚少年出众的容貌和冷冽的气质噗通直跳。 「希吟似乎从小就很受女孩子欢迎啊。」冯友伦见人走了过来,有些羡慕地嘆了一口气。 「怪哉,明明是同一张脸,为什么他更受喜欢?」王希泽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哈,你得了吧,自小跟在你身边的女使妈子,哪个没被你捉弄过?我要是女人,我也喜欢希吟兄那般的,你说是不是,晏兮兄?」 第43页 范晏兮托着腮想了一会儿,认真开口,「子初兄,我喜欢子初兄。」 话一出口,见周围的路人均瞪大了眼睛诧异地盯向了他,復又慢吞吞补了一句,「如果我是女人的话。」 「你倒是囫囵说完再喘气,吓死个人了。」冯友伦拍了拍心口,却忍不住附和,「不过话又说回来,张子初的性子比起希吟来,倒着实要更讨喜三分。」 几人一回头,却发现又没了张子初的身影。 「嗨,这小子又跑哪儿去了?」 「劳烦姑娘,可否把刚刚那琴坠子卖予我?」 「改明儿吧,已经关铺了。」那看铺的小娘子头也不回地道,手里已然掩上了最后一块门板。 「可否通融一下,在下愿意出双倍的价钱。」 听来人这么说,小娘子终是好奇地回过了头去。只见面前一温雅少年微笑颔首而立,怀中还抱着一只细犬。 哟?今个儿什么日子,漂亮的公子哥儿一个接着一个上门来。 「多少银子都行,拜託了。」少年双手合十,抿着唇摆出一副恳求的样子,眼中闪动的真诚瞬间让面前的女子心中一软。 「好吧,既然公子喜欢……」她嘟囔着又将门板拆下了两块,自铺子里取出了刚刚那枚琴坠子。 「多谢了。」少年迫不及待地接过那枚坠子,并将身上的钱袋子直接放进了对方的掌心,「如若不够,让人去城西张家取,就说是张子初欠下的。」 「张子初……」小娘子眼瞧着对方边跑边沖自己挥了挥手,还想说些什么,却已经来不及了。 那时候,她或许还不知道,张子初这个名字,对东京城乃至整个大宋意味着什么。或者很多年后,少女已嫁作人妇,尚可以拿出那一方已然破旧的钱袋子,对着儿孙们炫耀:当初,我也是同那大名鼎鼎的张子初做过买卖的。 片刻后,张子初抱着怀里的细犬追上了众人的步伐,只是喘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干什么去了?咱们有个范晏兮就够了,你可别跟他似的,比三岁小孩还容易走丢。」对于冯友伦的揶揄,范晏兮置若罔闻,反倒一副要睡着的样子。 「怎会,晏兮兄的本事可不是人人都能仿照的。」张子初话让几人不约而同笑出了声来,他瞧了瞧落在后头的王希吟,只见他还频频看向远处的铺子,悄悄抿了抿唇。 天色见晚,几人终是逛到了分道扬镳的路口。和往常一样互相道了声别,便各自回家去了。王家兄弟往北,冯友伦和范晏兮往东,张子初一人往西。 「你刚刚分明很喜欢那玩意儿,又为什么要推脱?」兄弟二人走了一会儿,王希泽忽然问道。 「那东西不便宜,就不要给大哥添累了。」过了半响,王希吟才开口回答。 「……大哥……今日又进宫去了?」 见王希吟不语,便知是了。 「官家怕是仍不肯见他吧,真不明白,大哥为何如此执着。」 「我听说,朝廷上已经有人开始弹劾大哥了。」 「那……我们要不要回去劝劝他?」 「有用吗?」 兄弟二人相视一笑,颇有默契地扯开了话题。 「如果我们有一日必须离开京城,你捨得吗?」 「……那你呢,你捨得吗?」 王希泽张了张嘴,却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正忧心忡忡地想着今后可能的种种,身后却忽然传来了一声轻唤,「希吟,希泽,等等!」 回头一看,却见是张子初追了上来。 「希吟,这个给你。」对方递来的是一颗嵌着红豆的玲珑骰子,正是方才店前王希吟看中的那一枚。 「你……怎么……」王希吟凤眼微瞪,愣神问道。 「算一算,你的生辰也快到了。这东西我瞧你喜欢,便当是借花献佛,提前作为生辰礼送你好了。」张子初拍了拍地上蹲着的万物,示意它稍等片刻。 见王希吟不好意思伸手去接,王希泽却是毫不客气地替他一把将东西夺了过来,「我瞧瞧,嗯,倒真是个好玩意儿。」 「不过,既是生辰礼,那本公子的呢?」王希泽紧接着摊出手问。 张子初早知他会有此一问,笑着在他掌心一拍,「你的,我改天再补。」 「张子初,你这未免太偏颇了些吧。」 「偏颇是偏颇了些,不过希吟也难得有样喜欢的东西,平日里有什么好玩的他不都先让着你?就今日里友伦兄拿来的那些汉笔唐尺,希吟可是瞧也未瞧上一眼,最终还不是都给你收了去。」 「好好好,我说不过你,反正你总是向着希吟。」王希泽一回头,无意间瞥见希吟泛红的耳根,心中不免好笑。他这个孪生哥哥,从小到大都是这般,一被人看穿心事,窘迫就先从耳根浮到面上。 「……多谢。」王希吟生怕对方看出自己的窘状,故作淡定地道了一句,率先转身而去。 「喂,你可记得,你还欠我一个生辰礼。」王希泽忙不迭地跟上王希吟的脚步,却不忘回头嚷嚷了一句。 「是是是,大少爷,回头一定给你补上。」张子初轻轻一笑,目送着二人离去,才俯身一拍万物的脑袋,「走吧,回家煮肉给你补补身子。」 万物开心地叫唤了一声,跟了上去,一人一狗,其乐融融,却没瞧见身后双子同时回首侧目,嘴角轻扬,两双清眸中染着丝丝笑意。 第44页 那一年,一群少年度过了无忧无虑的十六岁时光,可谁也没想到,之后的分别来得如此之快,以至于承诺中的那一份生辰礼,到最后也没能补上。 「万物……」张子初缓缓睁开眼来,面前的人影朦胧,只依稀能见轮廓间的清丽。 「公子,你醒了?」马素素见人转醒,喜上眉梢,赶紧伸手将人扶坐了起来。 张子初左右一瞧,自己身处一个简单的茅屋之中。茅屋像是刚修补过不久,尚算整洁,四周还瀰漫着干草的新香。外头七零八落地散落着一些锅碗瓢盆,日常用具。麻雀虽小,倒是五脏俱全。 「我昏睡了多久?」张子初问面前的女子。 「整整两天了,我跟沈少侠都很担心你,你可有感觉哪里不舒服?」 「沈少侠?」张子初晃了晃脑袋,试图理清思绪,可满脑子都是临水殿前的那场大火,和最后见到的那两张相同的面孔。 「是啊,是沈少侠把你从临水殿外救回来的。」马素素替他倒了一杯水,偏了偏头打量他,「对了,还不知公子贵姓?」 「我姓张,张……正道。」 搬着柴火入门的沈常乐正巧听到这一句,脚下一顿,笑出声来,「你这名字倒是新鲜,饿了吧,等我烧上水,炖锅野味给你们尝尝。」 张子初抬眼去瞧,只见是个眉目英挺的青年,微微点了点头,「多谢小兄弟捨命相救。」 「捨命谈不上,不过是顺手罢了。」沈常乐走近两步,瞧了瞧他额上尚肿着的那块淤青,取来些药草捣碎了,用巾子包上给他热敷。 「一会儿吃完饭我再回城里一趟,弄些粮食衣服回来。」 「我同你一起去。」马素素提议道。 「不行,如今城里风声紧,若是官府的人发现你,定会抓你回去严刑拷问,你留在这里照顾他。」 「可是……」 「马姑娘就听沈兄弟的话吧。」 马素素见他二人都这么说了,只得作罢。三人匆匆吃完午饭,沈常乐便只身入了城。马素素与张子初同处一室,相顾无言。 「公子要不要先换身衣裳?」马素素见他身上衣衫被火灼得破烂不堪,便从里屋另寻了件给他。 「多谢马姑娘。」 「不用客气。」二人指尖不经意碰在一起,让马素素有些羞涩地低下了头。可转念一想,却察出些不对劲来。 勐地一抬眼,讶然道,「公子怎知我姓马?」 她可是从头到尾都没报过自己的名姓。 张子初闻言轻嘆出一口气来,转头看向窗外有些刺眼的阳光,「不知马姑娘可愿同在下说道说道,那日在金明池中所发生的一切。」 作者有话要说:  锵锵锵,几个主人翁总算是明朗了。不知道大家更偏爱哪种书生呢? ☆、面如恶鬼心向道 山东,兴仁府。 小小的庐舍坐落在叠重的族墓间,尤显幽僻。清明方过,舍前的祭台上还放着些饮福剩下的瓜果熟肉,被前来光顾的动物们啃得东一块,西一块。 这里是杨家的祖坟所在,平时虽打理得当,可一到日落,总显得有些荒凉阴森。几座石兽张牙舞爪地矗立在庐舍四周,往地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黑影。甬道两旁松柏环伺,樟木重重,望之犹如一张交织严密的大网,笼罩着整座山头。 便在此时,一人只身策马而来。平日里坐惯了车舆肩轿,身着直裰的中年男人明显把缰绳勒得有些吃力。他嘀咕了两句,催促着马儿又斜斜往前行了半里,转过一个坟冢,便远远瞧见了庐舍前停着的一辆马车。 那辆马车通体用黑布包着,车轮间还垫满了蒲草,里头看不出有没有人。 等他将马儿再驱近些,才发现马车前方,一个腰上悬着剑的年轻人正跪在祭台旁,清理着上头剩下的杂物,又放了些新准备好的祭品上去。 杨季怔怔看着那年轻人颇显结实的背影,喉头有些哽咽。 少年回过了头来。一张和杨季如出一辙的国字脸显示着彼此的亲密血缘。他在看到杨季的时候两道浓眉一耸,脸上露出了一丝复杂的神色。 杨季跌跌撞撞从马上翻下了身来,由于过于急切,差点摔落在地。少年上前将他扶住,见他半张着嘴紧紧拽住了自己的手,又不动声色地将手抽了回来。 「客行,你回来了……」杨季热情的唿唤却正迎上少年疏离的动作,他犹如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僵在原地搓了搓手,「你……一切可好?」 他已经快四年没见过这个儿子了,没想到一见面,却如同陌生人一般。 「我带了一个人来见你。」少年面无表情地转向了虚掩的舍门。 杨季也跟着转过了头去,他不知道自己儿子此番还带了人来。不久前他收到对方的那封家书时,欣喜万分,以为当初负气出走的少年终于想通了,可现在看来,却不是。 杨季皱着眉头被引到了门前,他心中有些忐忑。随着那扇门慢慢被推开,杨季看到了背对着他坐着的一个老者。 那个老者嵴梁骨笔直,手脚却被人齐齐斩断,双袖和裤管间空荡荡的,只剩下当中一颗硕大的脑袋连着干瘪的躯体。远远看去,宛若一尊尚未雕刻完成的翁仲。 杨季在看到他的一瞬间,脑中嗡的一声。只见他徐徐挪转了身来,随之出现的,是一张半人半鬼的面孔。 第45页 那人左边的脑袋上方也被利器砍掉了一大块,连同眉眼也缺失大半,露出了可怕的青白色头骨。右边仅剩的半张脸上覆着苍白稀疏的毛髮,只有那只完好的右眼,嵌在深陷的眼窝中闪烁着坚毅的光芒。 很难想像这个耄耋老者是怎样从这么严重的伤势中生存下来的,杨烁光是多看这张脸两眼,就觉得脑仁疼得厉害。 「怎么?祖之,不认得老夫了?」老人沙哑的声音似曾相识,可杨季怎么也想不起,这个人应该是谁。 老人见他面上犹疑,呵呵笑了几声。他又艰难地转开了半边身子,使杨季看到了他身前香案上供奉着的一块灵牌。 杨季走过去看了看那灵位上的名字,又看了看面前的老人,心口如遭重锤。 「您……您是……」杨季颤抖着指尖指向了面前的老人,脸上惊恐的神色仿佛看见了什么恶鬼一般。 「没想到你还在这种地方为老夫留了一处香火。怎么,当初既下了那般狠手,还怕夜夜难以入睡?」 杨季盯着老人的脸,忽然双膝一沉,浑身一阵痉挛。他跪在地上,开始大吐特吐,直到将胃里所有的东西连同胆汁也一併呕出,方才作罢。 老人眯着眼欣赏着他这般狼狈的模样,后将那张脸再凑近了一些,「祖之啊,这点你就不及吕柏水,他在颖昌过的可比你逍遥多了。不过,你该值得庆幸的是,自己教出了一个好儿子。」 杨季闻言勐地抬起头来,自窗外看向了守在门口的那个身影。然后他紧紧伏在了地上,也顾不得那一地秽物,直朝着面前的老者重重连磕了十几个响头。 「您既然活着回来了,要杀要剐,祖之都无怨言,只是客行他……」 「客行是我的弟子,我不会对他不利。至于你……老夫若想报仇,还没煳涂到认不清仇人是谁。此番找你,不过是想让你多帮件忙罢了。」老人用眼神指向了不远处桌上的两封信纸。不知为何,那薄薄的信纸在烛火的映衬下竟发出些诡异的嫣红。 杨客行守在门外等得无聊,便下意识取出了自己脖子上的一块残玉,摩在指尖把玩起来。 这个习惯是何时养成的,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他只知道这般温润的触感会让自己觉得心安。他不由地想起了另一半玉坠的主人,嘴角开始上扬。 就在这时,人从庐舍里出来了。 不过是一进一出的光景,杨季仿佛一下子苍老了数十岁。杨客行瞥见他两鬓的斑驳,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但转念一想起此人所作所为,又生生勒住了想要挪动的脚尖。 杨季走到他面前,从怀中掏出了两个信封。一封白底黄皮,上面没有属字,只盖着执掌兴仁府的大印。另一封清楚地写着「陈宁将军亲启」,却盖的是杨季的私印。 杨季将那封盖有私印的信小心翼翼交到了杨客行手中,再将第一封无属之信收入了自己怀里。擦肩而过时,他抬起手来想拍一拍儿子的肩膀,但也不知是不是怕对方躲开,落到一半最终还是放弃了。 「打算什么时候走?」杨季问他。 「今日便走。」 「……晚些我会派人送点盘缠到城门处,顺便再给你捎几件贴身的衣物。」 「不必了。」 「你就这么看轻为父吗,连一点盘缠也不肯收?」杨季的语气里几乎浮出了一丝恳求,他嘆了一口气,好言劝道,「眼看着你明年便要及冠了,也不知到时还有没有机会相见。你母亲生前一针一线给你缝的东西,我总要替她交到你手里。」 提到母亲,杨客行冰冷的脸上终于崩裂出一丝缺口。母亲是因他思念成疾的,甚至临终前,他也没来得及赶回去见母亲最后一面。对于眼前这人他尚可无动于衷,但对于无辜的母亲,他却是无法不愧疚的。 「你,还有没有话想对我说?」 杨季垂下袖子,再一次仔细打量起面前的儿子,仿佛想把他的每一个表情都牢牢记住。 …… 「每个人都逃不过自己埋下的因,你也不例外。」杨客行说完这话,便转身走进了屋内,将四肢残缺的老人抱上了马车。 杨季目送着那辆马车缓缓行离了庐舍,苦笑了一声。 是啊,有因必有果。现在,是他承担后果的时候了。 飞驰的马车一个急转,让车内面相而坐的两位佳人差点撞在车壁上。伺候在车内的丫头赶忙将人扶住,刚想让外头的车夫缓一缓车速,却被当中年纪稍长的女子制止了。 此女粉黛未施,却是面如凝脂,气若幽兰,似水双眸淡淡一瞥,便能看透人心一般。 「再快些,不用理会我们。」 「可是李娘子……」 「我不打紧,就照清菡姐姐的意思。」车内的李秀云连忙附道,心中亦是焦急。 她今日是偷偷熘出来的,待不了许久。自从金明池一事后,她便被爹爹禁足在家,好不容易得了空子,不过也是为了见那人一面。巧的是,刚行到御街前,便遇上了这张清菡的马车。 张清菡乃是张子初胞姐,也是他如今唯一的亲人。二人同生在书香世家,均是满腹经纶,笔墨生香。李秀云虽听过这位才女的名声,却也是头一回见到真容。据说张清菡早在六年前就离了东京城外,去往一家尼姑庵清修,鲜有归日。 李秀云不明白,是什么原因能让这样一位风华正盛,才貌双全的女子选择与青灯古佛为伴。正如她不明白张子初为何会在六年前忽然离京,长期在外游学一般。同一年里,姐弟二人约好似地相继离家,这当中又藏了什么因由? 第46页 正偷眼打量对方,却见对方秋眸一转,大大方方地朝自己瞧了来。李秀云吓得连忙转过头去,装作去瞧窗外掠过的风景。 二人一路无言,各自忧心忡忡,忧心的均是同一人。直到车入府宅,骤然停歇,张清菡三两步跨下马车,直奔里院而去,李秀云见状赶紧提裙跟上。 「姐姐回来了!」阿宝端着盘子正从院里走过,见到张清菡,嘴巴一咧,笑得牙花子都翻到了外头。 「阿宝,许久不见,又壮实了许多。」张清菡微微一笑,目光转向他身后,「公子可在书房里?」 阿宝听她提及张子初,嘴一撇,拉过人小声道,「可不在么,自从出那事后,就没踏出过里院一步,急也急死人了。」 「行了,没事的,去忙吧。」张清菡支走了人,同李秀云来到书房前。 「子初?」先轻轻唤了一声,里头却是没动静。 在张清菡的示意下,李秀云伸手欲去敲门,只是手刚伸到一半,却又忽然露了怯。深吸了一口气,方止住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鼓足勇气将手贴上门沿,却见门吱呀一声从里头裂开了一条缝。 门内继而露出了一张骇人的脸。暗红色的疤痕犹如蛇蝎一般爬满了男子的双颊,沿着挺拔的鼻线在额头上纵横交错,肆意侵占着每一寸原本光洁如玉的肌肤。门前的李秀云虽已做足了心理准备,可真正瞧见了这张脸,还是没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咬着唇瞥开眼来。倒是后头的张清菡,抬着眼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的人,似是要将他自里而外看个透似的。 「姐姐回来了。」面前的男子声音嘶哑晦涩,也已不復以往的温润,想是喉咙也被灼坏了。 张清菡浑身一颤,伸手想触碰对方的脸庞,却又害怕弄痛了他,只将指尖停在了将到未到之处。面前的人回以一个笑容,头一低,将凹凸不平的面颊贴上了女子细腻温热的掌心。 「别担心,我没事的。」因为面部皮肤被毁,外翻的红肉让男子脸上的笑容显得有些吓人。 本是满目温柔的张清菡听完这话,秀眉一横,轻轻在他脸颊上捏了一把,「既然无碍,为何总躲在房中不肯见人?」 男子吃痛,嘶了一声,「哪里是不肯见,只是怕吓着旁人罢了。」 「是吗,我倒没觉得能吓着谁,李娘子,你说呢?」张清菡侧过身来,让出了身旁站着的李秀云。 「不……不吓人。」李秀云听对方唤她,赶忙擦了擦眼角的泪珠。 「可你们倒有些吓着我了,如此风风火火的样子,我还以为是哪家来讨债的。」面前之人的一句揶揄,让李秀云一下子破涕为笑。 「我从府中带了好些灵药予公子,希望能助公子恢復容貌。」 「多谢李娘子好意。」男子微微点了点头,双眸清澈如斯。 李秀云自下而上偷瞄着面前的人,忽然觉得这张脸也不算很可怕。 「行了,都别在这院里杵着了,进去再说。」张清菡的目光流连在面前这一男一女之间,最终还是停在了自家弟弟的脸上。 三人刚要入书房,下人又来报,说是门前相府来了人,要见他们家娘子。 李秀云怕被父亲责备,连忙同张家姐弟道了别,匆匆离去。只是临行前,不断顾首而望,恋恋不捨地瞧着院中而立的那一袭青衣。 「小女子有一个问题,想请教公子。」李秀云犹豫再三,还是迴转了步伐,走到了「张子初」面前。 「我与公子曾有过一面之缘,那日金明池中,公子可是认出了我来?」她实在想知道,张子初是否还记得她。 「……」可面前的人却抿着唇,不答。 「那公子是否还记得……这首诗?」 李秀云从袖中悄悄递过去一张笺子,「张子初」拿在手里一瞧,上头是一首令词,调子是破阵子,字里行间却颇有些暗含情愫的意思。 李秀云满目期待地盯着面前的人,可对方只是定定地看着手里的词笺,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这个问题。 「你……不记得了吗?」 失望之色渐渐蔓延上佳人的面庞,直到面前的男子终是缓缓抬起了头来,沖她莞尔道,「倾一世温柔,博红颜一笑,又怎会不记得?」 李秀云听他这么说,双目瞬间放出了光彩。她就知道,他一定记得! 大约是察觉到自己的目光太过炙热,李秀云片刻又垂下了头,掩住自己脸上的羞涩。她微微一欠身,迅速道了声告辞。 「我改日再来看公子。」临别时,她仍不忘小声多加了一句。 「这首词中的藏头,可真是别有心思。」张清菡不知何时迎出了院子,听到了二人的对话,并从他手中取过了那张素笺来瞧。 「只是,这等取悦女子的把戏,却实在不太像是子初的风格。」 「……」身旁的男子闻言眉头微蹙,心中隐隐察觉到一丝不妙。他注意到女子用的是「子初」,而非「你」。 张清涵轻抚着信笺,抬头再次看向男子之时,双目蹦出了锋利的光芒,「你究竟是谁?子初现人在何处?他……是死是活?」 王希泽浑身一震,心道自己果真还是低估了这位姐姐的聪慧。没想到她离京六载,姐弟鲜有聚时,却还是一眼就识穿了自己这个「冒牌货」。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血缘之亲吧。 第47页 「姐姐……」 「你别过来。」女使和僕役就在不远处的庭院中,只要张清涵稍一唿喊,就能让他之前所做的一切都化为泡影。 但张清涵却没有这么做,她只是惊疑不定地看着面前的男人。直觉告诉她,面前这个人身上还有一丝她熟悉的味道。 男子注意到她隐在信笺下的手掌中还悄悄攥紧了一枚银钗,有些无奈地看向了这位外柔内刚的女子。 他先向后退了一步,表示自己不会对她不利,復收起了故作的温柔换了副口气道,「那首词是当初我咄使他填的,否则就凭张子初那个榆木脑袋,怎么可能主动写这种东西。」 那口气中,六分自若三分不羁,还夹着一分顽劣。 银钗落地,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张清涵不可置信地捂着嘴巴紧盯着面前容貌可怖的男子,一直不曾涌出的泪水此时如同洪口决堤,一发不可收拾。 「希泽?你果真是希泽?」张清涵上前两步,一把拧住了对方的胳臂。 是了,若非那个小混蛋,又有谁能将「张子初」扮演的入木三分,差点连她也骗过去;若非那个小混蛋,又怎能一句藏头诗煳弄走了李秀云,还将自己逼得如此失态? 王希泽张开双臂,安抚着扑在他怀中又哭又笑的张清涵。偶尔路过两个女使厮儿大约是没见过自家娘子这般模样,有些好奇地朝这里频频张望。好在他们只会认为,刚刚是因为李秀云在场,张清涵才勉强忍住了情绪。 「嘘,姐姐莫要害我,我可是九死一生才换到『张子初』这身份的。」王希泽的手掌一下一下轻拍在张清涵背上,就如同小时候他受了委屈,对方护他那般。 待二人重新步入书房,掩上了房门,张清涵的情绪才稍稍平復一些。 「这么说来,子初已经被你偷偷送出城了?」张清涵安静地听他说完了金明池里发生的事,一时有些恍惚。 「我倒也有想过杀人灭口,不过希吟他心软,捨不得。」王希泽坐在案旁,托着下巴沖她比划了一个咔嚓的动作。 张清涵没好气地瞪了一眼,这么大的事,从他嘴巴里说出来仿佛儿戏一般,倒还有闲情同她开起了玩笑。 「你要这个身份究竟想做什么?」张清涵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果然见片刻前还表情促狭的人一瞬间沉默了下去。 「不能告诉我?」张清涵心中隐隐有一些猜测,但她不敢深想。按照这种情况来看,对方要做的事一定非同小可。先是勾结辽人,意图行刺,后是偷梁换柱,欲意欺君,光是这两点,就已经范下了滔天罪行。 「你不会是想替你大哥他……」 「姐姐。」王希泽快速打断了她的话,「我此番要做之事牵连甚广,绝不愿你也干涉其中。我看再过几日,你还是回庵里去吧,或者你想见子初的话,我也可替你安排。」 「我不走。」熟料张清涵却是一口回绝了他的提议,「你休想像对付子初那般将我弄出城外,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在汴梁城中。」 「姐姐……你这又是何必。」 王希泽见她神色决绝,知道怕是硬来不了的,只得周旋道,「你难道真不担心你弟弟?他这番可也遭了不少罪。」 张清涵微微一笑,莲步轻移走到了他身旁,「自然是担心的,所以才更不能走。因为我最担心的两个弟弟,不正在汴梁城中吗?」 「……」 「你不必告诉我你们想要做什么,但无论你们做了什么,我都会留在这里,陪你们一同承担……」张清涵说着,用双手轻轻捧起了他的脸颊,「一定很痛吧。傻孩子,你怎么对自己下得了这般狠手。」 女子柔软的掌心让王希泽心中某个地方也跟着柔软了下来。他选择闭上了双眼,短暂贪恋着这位姐姐的疼惜。 绝不能让她留在城里。 自己接下来的每一步,都会如同高空走丝,稍有不慎,下场就是粉身碎骨。罢了,再找机会吧,在真正的计划开始之前,一定还有机会将她哄骗出城的。 ☆、风诡云谲仕途路 杏案前,一缕残烛摇曳。 重新关上的书房内,清瘦的人影正伏在案上,比照着一旁的画稿,一笔一划地描摹出几幅山水图。墨染生香间,正欲勒出些岩松,復又拿起手来吹了吹,瞧了瞧,似是觉得不满意,眉头一皱,整张脸上的疤痕更显狰狞。 随手揉了那纸,又取了一张来摹。 忽然,一旁屏风后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掌,虽是指骨分明,却也伤茧尤多,手一低,将地上的纸团捡了起来。 「明明已经很像了,何苦这么为难自己?」鬼魅而来的青年指尖一碾,将手中的纸团丢入了案旁灯烛的火舌中,使之瞬间化作了灰烬。 见案上的人不应他,青年缓缓走了过去,俯下身子去瞧对方的面容,啧啧嘆息道,「可惜啊,那样好的一张脸,就被你这么给毁了。」 「你有空在这里废话,倒不如回去看紧那张正道。」王希泽终是抬起眼来,瞥了眼面前的沈常乐,一尺子捣开了对方撑在案上的手肘。 「你俩倒是有默契,我那日正巧听见马素素问他名姓,你猜他怎么说?」 「他也说他叫张正道。」沈常乐的话让案桌上的人笔尖一顿,微微勾起了嘴角。 「难为他还记得。」 第48页 转念想到李秀云今日的样子,王希泽又随即拧紧了眉头。张子初啊张子初,怎么从来不见你主动招惹女人,女人偏又爱主动来招惹你,连毁了容貌的「张子初」也丝毫不减半分魅力。 沈常乐见他面有古怪,只当他还在担心张子初那头,不由安慰道,「放心吧,人瞧着还恍恍惚惚的呢,一时半会儿怕也生不出事端来。不过希吟那一下,砸得可真不轻,半个脑袋都肿了。」 「可让郎中去瞧过了?」 「嗯,瞧过了,没什么大碍。看来这个张子初倒真与你们颇有情分,希吟那儿也偷偷来问过好几遍了,我还从未见得他对什么人如此上心过。」沈常乐目光一瞥,瞥见他案上放着的一盘糕点,一块也未见动过,拿起来就啃。 「是吗?」王希泽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瓦舍那头可还安生?朝廷应该也快派人查过去了。」 「放心,如今『苏墨笙』名声大噪,京城里不知多少衙内抢着结交。加上朝中那几位的推波助澜,应该轻易查不到希吟头上。倒是你,接下来打算何时动手?」沈常乐见他神情疲惫,砸了咂嘴,「我看你当这个『张子初』当得可不轻松,还是再多等些时日吧。」 王希泽沉默了片刻,终是放下了手中的笔,抖开了那摹的有七八分像的画卷。 「今个儿初几了?。」 「初七。」 「已是初七了,翰林院的敕书也该下来了。」王希泽从一旁取过私印,小心翼翼地盖在画卷的右下角,悠悠道,「今晚就动手。」 「当真要这么急?可金明池的风波尚未平息,那位也还没赶到京城,倒不如再等等……」沈常乐话没说完,就见对方缓缓扬起了脸来。 布满伤疤的脸上,只一双狭长的凤目仍是如当初那般摄人心魄。 「时间不多了。我要尽快掌握京城的局势,越快越好。」 ……此话一出,沈常乐也没了反驳的言语。 「对了,送你样东西。」沈常乐将最后一块糕点囫囵塞进了嘴里,舔了舔油腻的手指,继而从怀中掏出一个雕花银纹的面具来,「前些日子从老廖那里得来的,想着你许是用得上。」 王希泽将那面具往脸上覆了覆,大小倒是刚刚好。 「东西不错,多谢了。」 「那我先回去准备了,有事儿让阿夜传信给我。」 一阵清风过后,书房内又恢復了平静。独自一人临案而坐,心绪万千,只有外头传来的一声鹰鸣,提醒着他一切不过才刚刚开始。 东郊五里外,是一片荒凉的阔叶林。此时天色还没有要亮起来的迹象,周遭灰濛濛的一片,加上被晨雾一笼,竟有些怪志之相。 「咕——」雀鸟的脆吟划破了寂静的山林,继而如同激起了万般共鸣似的,一波波在周遭的枝头上此起彼伏起来。 嗖地一声,伴着一阵清风掠过,柔软的树枝一沉,上头便多了一个灵活的身影。 沈常乐轻巧地跨坐在枝头,伸手去够前边儿的一个藤编的笼子。那笼子里端得一只小小的翠鸟,正可怜兮兮地伏在当中不断挣扎着。 笼子设计得极为巧妙,四周涂满了胶青。这种胶青是用树脂和动物的皮角混合熬制而成,粘性十足且久经不衰,鸟儿一旦受了当中稻米的引诱,一头扎进去就莫要再想飞出来了。 「小东西,今日算你命大。」沈常乐小心翼翼地刮掉了鸟儿翅膀周围的胶青,将它从笼子里取了出来。 小小的生灵不过掌心大小,正被沈常乐抓着瑟瑟发抖。沈常乐将它翻过来,摸了摸它背上羽翼,只见那里的毛色蓝绿相呈,两翼间光泽翠亮,加上天生的迤逦纹什,瞧来就如同宝石般艷丽动人,端得让人心生欢喜。 「真是漂亮的小东西。」 沈常乐轻柔的触摸让鸟儿意识到对方的善意,慢慢安静了下来。他随即将手里的鸟儿放进了背上的竹筐中,紧接着手里一松,沿着腰间拴牢的绳索垂直而下,迅速落到了地面上。 「啾啾——」顺着鸟叫声一路往前,沈常乐乐此不疲地穿梭在林间,一棵接一棵从树上的鸟笼中救下了一只又一只雀鸟来。 与他同来的,还有其他几个汉子。 他们年纪约莫都在二三十岁左右,却是个个动作利索,身手了得。只见几人章法得宜地飞速穿梭在各个枝头上,从中央开始,各自成圈向外分散而去,无一重复多余的举动,就如同行军打仗时的阵法,彼此配合得天衣无缝,密不透风。 许是爬得累了,沈常乐哼着小调偷起了懒,正倚在一根枝头上逗弄着身旁装满了雀鸟的竹筐,却是耳根一动,听到了一些轻微的脚步声。 只见他一个挺身,屏息而坐,仔细辨别着那些声音的方向。再睁眼时,却将两指放进嘴中用力一吹,响哨声伴着几声鸟鸣迴荡在林间,很快让穿梭其中的身影退了个干净。 「陈哥,今个儿为何这么早啊。」天刚蒙蒙亮,几个猎户装扮的男人就自林外而来,年纪小些的不免打着哈欠抱怨了几声。 「这几日收穫不好,总睡不踏实。」 带头的男人叫陈充,皮肤黝黑,络腮鬍子遮满了整个下巴,身上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牛皮袄子,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缝制的了,左右腋下都有些裂了开来。肩头虽缀着几撮毛边儿,却也看似不是什么好货色,不仅杂乱陈旧,摸上去也粗糙扎手的很。 第49页 只见他从身侧箭袋里取出一支箭,漂亮地张弓一放,箭身便准确地没入了身前的树干中。接着陈充又取下三支箭来,同时架在弓上,啪啪啪三下沿着树干连成了一列。这样精准的箭法,没个三五七年是练不出的。 「嫂子的病如何了?可有见好?」 底下的人见他手脚利落地顺着箭支攀上了最为粗壮的一颗树干,也各自寻了旁边安置过鸟笼的树枝搜寻起来。 每个被安置过鸟笼的树干上都会打有胶青的记号,找起来极为方便。 「还是老样子,每日的药钱就要花去几十文钱,却是不见起色。」 「这样下去也不是法子,改明儿还是换个郎中给瞧瞧吧。」 「没用,都换了三个了,说的都差不离儿。是怪我没本事,买不起好药材,这才越拖越糟。」说话间,陈充已经攀上了最顶端的枝头,伸长脖子往鸟笼里一瞧,竟是懵了。 鸟笼在风动间轻轻摇晃着,里头狼藉一片,却不见鸟儿的身形,只留下几片残羽,粘在四周的胶青上,显示着来客的痕迹。 「不可能啊……」男人呢喃了一句,伸手取下鸟笼细瞧了瞧,羽毛的光泽还很鲜艷,应该不会挣脱了太久。 可这胶青他们都用了好些时日了,从来有进无出,没有雀鸟能挣脱了去的。陈充用手指沾了些胶青捻了捻,粘性十足,没觉出什么问题来。 满脑子疑惑地下了树,却见周围几个同伴也垂头丧气地提着空荡荡的鸟笼聚了过来。 「怎么?一只都没?」陈充瞪大了眼睛,有些急躁地扯了扯自己的络腮鬍子。 「别说是翡翠鸟儿了,雀鹄都不见一只!」 「邪了门儿了,往日再差也会有个三五只雀鹄的啊。」年轻的猎户似乎还不甘心,带着人又往远处寻了寻,可一连收了十七八只空笼,却依旧一无所获。 「他娘的!这些小畜生成精了不成!?」小猎户狠狠地将空笼摔在了地上,唾骂了一句。 陈充到底经验老道,比他们多了一分稳重。只见他蹲下身来,仔细检查了一下那些空鸟笼,其中好些笼子都有胶青被破坏的痕迹,就同他第一个发现的一般。 「别着急,或许只是巧合罢了,改明儿我们再看看。」 「怎么能不急!我们能等,家里婆娘孩子的嘴不能等啊!牙子家还有病重的老爹老娘等着他养呢!」 「那你也不能沖陈哥发火啊,谁家还没个难处,嫂子今儿还不得抓药嘛!」 陈充见他们吵吵嚷嚷,暗自嘆了口气,「都别急,我去给东家说说情,再赊几贯钱就是。」 「也只好先这样了,希望明日收穫能丰富些……」 城南张府,锣鼓喧譁。舞龙舞狮的师傅们拼足了劲头上蹿下跳,彩绫花片儿漫天飞舞,喜庆之气沾满了整条街道,不知情的,还以为张家在娶亲呢。 传文书的小吏许是被这门外的阵仗吓到了,结巴了许久才道了声贺。 负手立在门前的王希泽拱手接过了朝廷的敕书,将早就备好的喜银塞进了小吏的手中。小吏连忙谢过,跟着僕役进了红帏满挂的张府。 宽敞的院落里满满当当摆着几十桌酒宴,从门廊一直排到了中庭,一时竟望不到头。四面八方慕名而来的旧友新朋更是不计其数,眼尖儿的朝那贵人厅里伸头一瞧,竟发现甚至连堂堂枢密院事郑居中也稳居了上座。 京城里的这点动向可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张子初一脚踏进翰林院,怕不知要引来多少拉拢与试探。可就在众人的目光全部围绕在郑居中和他身旁的几个官员身上时,却没人发现一顶布轿悄无声息地从后门入了张府,直奔里院。 而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门口迎客的「张子初」也不见了身影。 「子初?你去哪儿?」张清涵正交代着下人们如何奉菜,远远便瞧见王希泽行色匆匆地往里走。 「客人未满,席宴未开,你怎离了大门?」张清涵双眸一瞥,见他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卷字画,心下奇怪。 「我去见位旧友,劳烦姐姐先替我去门口照顾片刻。」说话间,对方不动声色地将画卷微微往袖子里藏了藏,可这又怎能瞒过张清涵的眼睛。 「是什么旧友能让你如此心急?」张清涵走到他身边,去取他手中的画,可伸手拽了两次,对方却是不肯丢,直到张清涵目光灼灼地盯了他良久,对方才狠嘆了一口气,手心一松。 张清涵接过那画卷缓缓展开,可只展到了一半,却停住了。身旁女使瞧她双手竟在微微颤抖,有些担心地想帮她扶住画帘,却见她目光一抬,陡然合上了手中的画卷。 「这位旧友我可识得?」张清涵有些迫切地问道,可面前的人却只微微摇了摇头。 「是吗……」张清涵面色有些失望,她轻轻咬住下唇,将那幅画小心翼翼地捧在怀中用指尖轻轻摩挲着,「这画……」 「这画就先放在姐姐这儿吧。」王希泽见她强忍住了眼眶中的泪水,朝自己微微一笑,笑中却满是苦涩。这么多年了,她竟一眼就认出了大哥的笔墨,这得把一个人藏在心里有多深才做得到。 而送出这幅画的不速之客,如今正端坐在张府一处昏暗的偏房内。 那是一个年逾花甲的威严老者,身旁还站着一个方脸粗眉的少年剑客。老人四肢全无,还被削去了一半脑袋,但独剩下的那一半脸却是面容矍铄,目光炯炯,丝毫也看不出行将就木的枯朽。 第50页 「莘老。」王希泽推门而入,见了老人俯身一拜,而后摘下了脸上的面具。 「希泽来了,不必多礼。」老人见了他那一张脸,倒是没有任何惊讶,残缺的脸上反而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哦,错了错了,如今该喊你子初才是。」 「莘老到了东京怎么也不先让人知会我一声,我也好早做准备。」王希泽恭恭敬敬地一俯身子,眉心却往中间皱了皱。 「你放心,我既然敢来此处找你,自然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准备。」老人瞬间看穿了他的顾虑,安慰他道。 王希泽眉头一展,赶紧收起了稍露的不悦,只见老者昂着下巴对着身旁的年轻人指了指,「人我给你带来了。」 那少年剑客上前两步,直挺挺站在了王希泽面前。 王希泽正抬头向此人打量而去,却见他在四目相对的一瞬间浑身迸发出了勐烈的杀意。白光一闪,一直拿在他手中玩转的那把剑仿佛电光雷击,迅速朝自己脖子递了出来。 王希泽下意识地往后一仰,眼看着那把剑停在了离自己的喉咙口一寸不到的位置,也不见惊慌,反而抿唇一笑,「几月不见,你的剑法倒是又精进了。」 少年又把手里的剑往前递出两分,剑尖因为愤怒而轻微颤抖,「我父亲举家自戕,是不是也在你的算计之内?」 「……」王希泽直视着对方,发现他眼眶深陷,双目通红,浑身迸发出的杀意恨不得将自己撕成碎片。 显然,这句话已经憋在他心中很久了。 杨客行和莘老离开兴仁府的第二天,就传出了杨季全家被人鸩死的消息。旁人不知缘由,只道是杨季惹上了什么不该惹的人,却只有杨客行想起临行前父亲的举止以及交託给他的那些东西,方知那时父亲已有向死之心。 他是在离开兴仁府之后,才发现那一箱箱母亲亲手缝制的衣物里,藏满了贵重之物。大到金银丝帛,小至玩器字画,几乎包含了大半家财。他初时没有细想,只当是父亲想要补偿自己,却不料…… 杨客行虽不齿父亲所作所为,可他从没想过要父亲用这种方式来赎罪。谁曾料,那日匆匆一别,竟成了天人永隔。他无数次问自己,当初把杨家牵扯进这个计划,是不是做错了? 可所有的一切,都出自于面前这个人的咄使与盘算。他无疑是个出色的谋士,计划中的每一环每一扣都编排的缜密而完美,算计人心也分毫不差,让杨客行不得不心生怀疑。 「没有。」王希泽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有些干涩。其实他也不是完全没想过今天这个结果,而且杨季的死无疑对他们来说是开启最佳局面的一把钥匙。 「当初利用我父亲助辽人入关时,你曾向我保证过杨家不会出事,现如今你又怎么解释?」 「你既已下了定论,又何必来质问我。」王希泽说着用两根手指小心地捏住了喉咙口的剑身,将它稍稍推开了两分。 「这么说,你是承认了?」 「随你怎么想。」 「好!我杨家一共四十八条人命,这笔血帐我迟早会从你身上讨回来。」 「那便晚些再说。」王希泽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口气像是在讨论什么时候吃饭。 对方显然被他这种态度激怒了,只见剑客手腕一抖,剑身如同灵蛇一般再次贴向了王希泽的要害。这时候,榻上的老人忽然咳嗽了一声。 这一声咳嗽让少年顿时从愤怒中冷静了下来,只见唰地一下收回了剑,重新乖乖站回了老人的身旁。 「正事要紧。客行,想想你父亲的死究竟是为了谁。」老人的一句话让他瞬间脸色变得铁青,手掌将剑鞘捏得吱呀作响。 「你明日即刻动身前往颍昌府,接下来,子初会告诉你到了那里该怎么做。」 少年又看了眼坐在对面的王希泽,勉强点了点头。 「颍昌府一行,你觉得朝廷会派谁去?」莘老转回头来问王希泽。 「莘老这么急来找我,应是心中早有定论。」 「殊不知,我俩想的是不是同一人?」 …… 「魏渊。」一老一少两个声音几乎是同时吐出了这个名字。 莘老赞许地点了点头,他果然没有看错人,这小子年纪轻轻,却已隐有韩范之才。如果此番计划不出差错,此人前途当无可估量。 「子初啊,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姐姐!子初兄呢?」张府外,冯友伦高举着双手挥了挥,终是从人群里挤了出去。 「在里头呢。」张清涵本是魂不守舍地站在门口,见了冯友伦,才渐渐缓过了神来。 「这臭小子,自己躲在里头,倒让你来外头迎客来了?」冯友伦气势汹汹地撸起袖子想要进去找人算帐,一回头,却发现一同而来的范晏兮不见了。 「你又把小晏兮弄丢了?」张清涵见他骂咧咧的样子,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来,连带着脸上的憔悴也褪去了几分。 虽然张清涵已经做足了心里准备,但眼看着王希泽顶着张子初的身份入了翰林院,她还是担忧不已。一连好几天食不下咽,夜不能寐,直到今日见了这一对活宝,心情终是好了些许。 「这二愣子,真是眼睛离一会儿都不行!姐姐等等啊,我找找去。」 「范晏兮!你给我出来!」冯友伦大喊着又重新挤进了人群之中,张清涵一边应付着上门道贺之人,一边收着各种请帖和贺礼。 第51页 自金明池一事后,京城上下都知晓张子初不仅诗画双绝,而且谋略过人,仅凭着一己之力就力挽狂澜,救下了圣驾和李相千金,更是因此毁了自身容貌,可谓捨生取义,丈夫所为。 圣上钦点他入了翰林画院,赐翰林待诏,身挂银色鱼袋,官从六品。这浓浓的圣宠之下,攀附之人自然比比皆是。他张子初一朝从京城才子化作了朝廷新贵,接踵而来的怕是各种猜忌与麻烦。 张清涵皱着眉自请帖中抽出了两张,两张封皮皆为白色,半尺来宽,一尺来长,当中贴着红条,上书翰林待诏张子初启。虽看外观只是普通的请帖样式,却又与旁人的有些不同。王希泽将封子翻了个面儿,只见上头的戳子上分别印有「王」、「李」的字样。 王姓和李姓,这两个姓氏如今在禁中三省可算各占了半边儿天了。 打开请帖瞧了瞧,只见里头的内容都差不多,也就是欲某某时日晚间具饭,款新贺,敢幸不外,他迟面尽之类的客套话。 可下头的落款却能让任何一个新晋的仕子为之震上三震了。 一书尚书左丞、翰林学士承旨李邦彦,二书少傅兼门下侍郎王黼。 张清涵不动声色地将这两份封子单独收进了袖中,復在请帖里搜寻了一番,竟是又找出了一张有趣的东西。 旧相蔡京的相邀信…… 老东西,人老心未收。 张清涵冷笑了一声,把手里的信封攥得皱了半截儿,只见冯友伦终是在人群里寻着了范晏兮,将人拖了来。 ☆、玲珑点翠赠佳人 片刻后,香茶酥糕,厅堂相坐。 张清涵并没有把冯友伦和范晏兮安排在外头,只单独带着二人入了后厢内,简单备了几样小食茶水。他们两个也不挑剔,拿起来就吃。 这大概就是外人与朋友的区别,朋友,永远是不需要应酬的。 等了约摸一个时辰,王希泽神色有些疲惫地回来了,面对着两位友人,他紧绷的身子一下子放松了下来,斜斜往座上一倚。 冯友伦手里捧着刚刚要来的朝廷敕书反覆地瞧着,只觉得新奇得紧。一想到张子初就快入翰林院府了,他也心里美滋滋的觉得跟着沾了些光彩。 「子初兄,可想好殿前献什么画了没?」冯友伦放下手里的文书,急切问道。 殿前献画是翰林画院的习俗,每个新晋翰林都会在入苑第一天为圣上献上自己的一副得意之作,以供评赏。这不仅是翰林仕子们首展才学的机会,受得赏识的佳品更将会被收藏在宫廷之内,成为传世之作。 是所以,新晋翰林的才子们,没有人会不重视这次献画。 「嗯,差不离儿吧。」王希泽漫不经心地品着茶,似乎这事儿跟他并没有多大的关系。 「什么叫差不离儿?这么大的事儿你就这般轻描淡写?」冯友伦惊讶地看着他,却发现被面具遮着,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便走过去想要揭他脸上的面具。 王希泽啪地一声抽掉了他那只不安份的爪子,没好气地道,「浓彩重墨,官家也不见得喜欢啊。」 「得了,少给我卖关子,你脸上的伤如何?这么多日还带着面具,莫不见好?」 「就那样吧,为人大丈夫,也不在乎什么容貌。」王希泽碰了碰自己脸上的面具,随意摆了摆手。 「哎呀呀,这回汴京里不知多少小娘子要黯然神伤了,你说是不是,晏兮兄?」冯友伦偏过头去问一直未曾开口的范晏兮,却见他正拿着块糕点慢悠悠往嘴里送,被自己这一问,许是呛着了,勐烈咳嗽起来。 「你急什么,又没人同你抢。」 王希泽赶紧递过去一杯茶,冯友伦则在他背上拍了拍。 范晏兮捧着茶托子,眼睛却是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的张子初,好似他面具上能开出什么花一般。 「喂,看什么呢!」 「嗯?」范晏兮被他推了一下,才缓过神来,幽幽道,「总觉得子初兄经此一事,似乎哪里不一样了。」 王希泽心里咯噔一声,心想这好小子,直觉端地敏锐,看来自己以后还得要多防着他些才是。想到此处,便又咳嗽一声,赶紧扯开了话题,「我还以为在晏兮兄眼中,这世上之物除了黑便是白呢。」 冯友伦听他这般揶揄范晏兮,噗嗤一声喷出了口中的茶水,哈哈大笑起来。 王希泽趁机又提起些旧事与他二人说道着,也顺便打探打探自己这些年缺失的消息。好在冯友伦自小便是个话匣子,大多时候都是范晏兮和王希泽听他一人侃侃而谈。说到激动处,只见他一拍大腿,站起来手舞足蹈也不为过。 就这般相谈甚欢,天色渐晚,王希泽便又索性让人温了一壶酒,端上了几样小菜,留他俩吃了顿晚饭。 「小时候咱们这群人里啊,就属王希泽那小子最是猖狂,整个一混世魔王,谁见他都怕。还记得那次不,夫子说希吟是秋水为神玉为骨,他王希泽却是花颜柳貌风尘心,第二日他竟是把夫子放在案台上的书册换成了整套的春宫图!」 「夫子第二日授课的时候,一翻开那册子,顿时脸都绿了,身子哆嗦了好久还差点厥了过去!大伙儿手忙脚乱的喊了大夫来,夫子却是趴在地上死死抱住那图册不肯松手,生怕给人瞧见,晚节不保。那场面可笑极了!」 第52页 「那时趁着局面混乱,我们几个还偷偷熘出去玩了一整日哩!事后可被希孟大哥罚的不清,亲自拎着我们几个去给夫子赔礼道歉来着,夫子还送了希泽一个小太岁的名号!」 王希泽静静地听他说着这些陈年旧事,指尖摩挲在温热的酒注子间,面具后一双眸子清亮清亮的。一向反应缓慢的范晏兮此时也听得入了神,傻呵呵地跟着笑了几声,却不忘担忧地频频转向王希泽的方向,去打量他的神情,似是怕他不高兴。 从前他们就不太敢在张子初的面前提及王家兄弟,或者说连他们自己也不太想去回忆这些往事。 因为,往昔越是美好,就越记得结局的悲凉。 今日若不是「张子初」开了这个头,冯友伦怕是也不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 他们都知道,王家兄弟,是张子初深藏在内心的疤,也是他久久不愿解开的结。 「友伦兄,你醉了,今日就到这里吧。」王希泽和范晏兮架着还在喋喋不休的冯友伦,好不容易把人给拖上了候在门外的马车。 「别啊,我这儿还没喝够呢!子初兄,来来来,别扫兴嘛,咱们索性去樊楼再喝过!」 「行了,你没看晏兮兄已经快撑不住了,他一日不睡足五个时辰眼睛睁不开的。」王希泽笑着将人塞进了马车中,却仍被对方纠缠不休。 「别管他,他总那副德行!嘤嘤——要是希泽还在就好了,他定会陪我去的。」冯友伦还想再说,却被范晏兮一把捂住了嘴。 王希泽手中一顿,随即放下了车帘,「好了,我明日一早还得出去准备殿前要献出的画,你就别闹腾了。」 「准备殿前献的画?我也要去!」冯友伦这一听又来劲了,「你到底要画什么?为何还要出去准备?」 「秘密……」王希泽轻笑了一声,将人往里一推,招唿着前头的车夫驱起了马来。 「晏兮兄,友伦兄交给你了。」 王希泽冲着车上二人挥了挥手,只见冯友伦忙不迭地伸出头来沖他吼道,「张子初,你到底要画什么?想憋死我啊!呕——」 一句话没吼完,被马车一颠,就吐了个昏天黑地。 王希泽目送着马车渐渐远去,又闻远处传来一声鹰唳,微微眯起了双目。 第二日一大早,王希泽刚走到门口,就见冯友伦笑嘻嘻地迎了上来。 「怎么?宿醉了一宿,还这么有精神?」 「开玩笑!你当我冯小爷什么人,那点酒算什么,也就你跟范晏兮假正经。」冯友伦翻了个白眼,又巴巴地贴了上来,「你到底要画什么?」 下人们正忙活着将张子初用惯的画具纸笔一样一样搬上了马车,冯友伦见他不应自己,索性率先往车里一坐,看这架势,是跟他跟定了。 「你身上带银子了吗?」王希泽忽然冲车上的冯友伦问道。 「哈?带了,怎么?」冯友伦不明所以。 「带了就好,走吧。」王希泽抿唇一笑,因为面上带着面具,没叫冯友伦看出嘴角的算计来。 马车摇摇晃晃转过宣德门,从东角楼而去,自夹城牙道东经潘楼街,再南通一巷,便是金银彩帛交易之所。其间屋宇雄壮,门前广阔,望之森然。每一交易,动即千万,骇人见闻,是以非富甲不停行,非贵胄不曲进。 车入主街,很快便停在了一家名叫宝德轩的金银铺外。冯友伦随着王希泽一前一后下了马车,只见前头的人径直走进了铺子里。 这家铺子在汴京城里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卖的大多是女子所戴的饰物,也偶有男子的子佩兰巾,城中贵胄子弟身上总有一二件东西是印有他家名号的。这不,冯友伦腰间拴着的一枚玉扣子,便是这件铺里所出,小小一枚,就赚足了他二十两纹银。 「哟,冯公子,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店里的伙计一看见冯友伦就如同见了待宰的肥羊,忙不迭地迎了上来,反倒是一旁带着面具的王希泽被冷落了去。 「呃,我今日是陪人来的,不用招唿我们。」 「哦,那您二位随意瞧瞧。」伙计听他这么说,不免有些失望,復又多瞧了他身旁的王希泽两眼。 可惜,别说是戴了面具的王希泽,哪怕是张子初本人站在他面前,他怕是也不识得。张子初刚回京半载,又不长露面于市,所以汴京城里大多数人只识得张子初的名号和他的画,却不认识他的人。 但冯友伦就不一样了,汴京城里大到酒楼瓦舍,小到脚店扑户,很少有人不识得这位花钱如流水的冯衙内的。 「喂,子初兄,你来这里做什么?」冯小爷见王希泽负手徘徊在一列金丝编花钿旁,走过去小声问道。 「买东西送人。」王希泽淡淡地答了他一句,只见周遭列架上当真是金银满目,玉石流转,从半月形的卷草狮子纹银梳,到镶有宝石的双蝶戏珠玉步摇,做工之精美,样式之琳琅,一时能让人看花了眼去, 「送人?送谁啊?」看这架势,送的这人定是个女子,这让冯友伦一时又激动起来。 王希泽却是没答他,冲着门口的伙计唤了一声,啧啧道,「你这里还有什么更名贵的饰物没?」 伙计瞧了瞧外头放满了金银玉石的物架子,从中挑选了两个足金的簪子,又自上头的藏架中翻出了两个色泽碧透的玉镯子,递给了王希泽。 第53页 「公子看,这几样有没有喜欢的?」 王希泽看了一眼,却根本没有伸手去接,「太俗气了,我想要更特别一些的。」 「这……」伙计看上去有些为难。 「如果没有便罢了,友伦兄,我们再去别家瞧瞧。」王希泽说罢要走,却见一个掌柜模样的男人自铺后里帘中钻出身来。 「诶,这位公子慢步。」 掌柜的身后还跟着一个落魄的男人,看衣着像是个猎户,身上一件破旧的皮袄,背上一把陈旧的木弓,浑身散发出一些动物的骚气。 冯友伦忍不住掩住了口鼻,只见那掌柜的对身后之人使了个眼色,沉声道,「你先回去吧,过几日我再去找你。」 「好。」陈充点了点头,转身走出了铺子。 「公子想要些什么样的饰物?可否与我说说?」掌柜的遣走了猎户,笑着沖二人迎了上来。 「自是越名贵越稀有越好,掌柜的可有好介绍?」 掌柜的听他这么说,捏着鬍鬚笑了一笑,「既是冯公子的朋友,小的若拿不出些好东西来,又怎敢轻易留住二位。只是不知,这位公子对饰物的价格可有什么要求?」 这一句,算是在打探客人的家底了。汴京城里,敢这么做生意的铺子可不多,能来宝德轩买东西的客人大多已是非富即贵,但能入得了内铺的却是少之又少。 「只要别让我倾家荡产就是。」 王希泽笑着沖身旁的冯友伦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故意放大了声音,「哎呀,张子初啊张子初,我看咱还是换别家买吧,这里的东西怕你也拿不下呢。」 张子初三个字一出,那掌柜的脸色便瞬间变了三变。如果说对着冯友伦还只是客气的讨好,那么对于张子初,那就是真心的尊崇了。 这位新晋的翰林才子,如今可谓是家喻户晓,人人想要一睹风采的。 「哎哟,张翰林大驾光临,实在是让小店蓬荜生辉,快里头请。」掌柜谄媚地把二人迎进了里舖,只见后堂摆设倒不如外头的豪气,只是稀稀拉拉搁了十几个紫檀盒子。 「公子此物,是赠予佳人的吧?」掌柜的试探道。 「自然。」 「那公子先看看这支金丝楠木紫晶簪,如何?」掌柜的说话间自屉中抽出一个细盒,从里拿出了一支木质的簪子,簪子通体朴实无华,只在顶处镶了一颗紫色的晶珠罢了。 「掌柜的,这木簪子有何特别?」冯友伦左右没看出个名堂来。 王希泽伸手接过那簪子,只见那楠木上花纹细密瑰丽,纵横不直,曲绕中自成金玉满堂之案,别有意境。且仔细瞧去,木簪之中竟透着丝丝金线,被外头阳光一照,灿若云锦,华美异常。前头一颗紫晶更是恰如其份地聚拢了清透光泽,使得整只木簪温润雅和,相得益彰。 王希泽又将簪子放在鼻下嗅了嗅,别有一股楠木清香,果真是上上品。 可惜,这并不是他想要的东西。 掌柜的见他摇了摇头,把那簪子递了回来,眉头一皱,復又从角落架层上取下了一个蓝白琉璃珠嵌金腕轮。那腕轮由金丝绞制而成,奇特就奇特在他这金丝竟是细如毛髮,宛若锦缎上绣着的金线图案,却是沿空围绕成金凤缠枝的形状,配上当中流光幻彩的蓝白琉璃,简直让人望之失神。 「东西是好东西,可却依旧不是我要的。」 王希泽的话让掌柜的头上冒出些冷汗来,他看着这位官家钦点的新晋翰林,不知究竟取出什么宝贝才能让他满意。 「子初兄,这东西怕是顶好了,连我都没见过如此精细的工艺。」冯友伦悄悄对他道,「你究竟想找什么稀奇玩意儿送人?」 王希泽笑了笑,「我要的,是这汴京城里有钱也难求的东西。」 掌柜的听他这么说,心中一动,忽地想起些什么,可偷偷抬眼瞧了瞧面前的人,又犹豫着要不要将那东西拿出来。 「罢了罢了,我们走吧,许是隔壁那家数珍阁能拿出我要的东西。」王希泽故意拉着冯友伦作势要出,果见掌柜的一把将他们拉住了。 数珍阁向来是他宝德轩的对头,便宜谁也不能便宜了他家。 「二位稍侯,我这就去取样宝贝来,定是让张翰林满意。」掌柜的言罢又自一旁小门钻进了自家退室之中,好一会儿才拿着一个方盒回来。 「什么东西,藏得这么小心?」冯友伦好奇地伸过头去,只见盒子一开,当中静静躺着一支翠蓝色的发笄。 掌柜的嘿嘿一笑,小心翼翼地从中取出那只发笄来,「这是,玲珑点翠珊瑚笄,是当年延庆公主所留,世间只此一支。」 王希泽嘴角一勾,朝着身旁的人伸出了手掌来。 「干嘛?」冯友伦有些莫名其妙。 「拿银子。」 ☆、代黄端夫白牡丹 「张子初,我怎么觉着你这是有预谋的呢?」马车上,冯友伦瞧着自己空荡荡的钱袋和一张刚刚画下押的欠条儿,怎么想都不对。 「友伦兄多心了,只是我身上钱未带够罢了。」王希泽抿着唇瞧着他唉声嘆气的模样,心中好笑,这小子,从来都这般好骗。 「不对啊,你没带够钱,为何是我画押?」冯友伦一拍脑袋,终是反应了过来。 「行了,不就五百两吗,一会儿还你便是。」 第54页 「你说的轻松,整整五百两啊!若是让我那父亲大人知道了,定要打断我的狗腿!」冯友伦哀嚎了一声,见马车停下了,撩开帘子一瞧,竟是停在了夜夜生欢的九桥门街市上。 只见此时夕阳未下,可街市上已是绣旆相招,掩翳天日。连街高立的青楼上,女儿家们已然盛装而立,脂粉相邀。更有沿街而行的呈酒女妓,头带珠翠朵玉冠儿,身销金衫石榴裙,骑着银鞍宝马,各执花斗小鼓,或捧龙阮琴瑟,唱着婉转小调招摇过市。 这些女妓本是给自家酒楼销酒来着,可也不免有些浮浪闲客,随逐其后。一些自诩风流的少年子弟,沿途劝酒,嬉笑打诨。稍有心者,还会送上些糕点饰物,以表心仪。女妓所经之地,高楼邃阁,绣幕如云,累足骈肩。若有哪家楼子出呈的酒或是走街的姐儿得了足客赏识的,那今夜便想必是客盈其楼了。 「子初兄,往日我邀你来这儿你从来不应,怎地今日忽然转了性?」冯友伦没想到他竟是破天荒来了这花街上,显得尤为惊讶。 前头的人未应他,只是静静穿过了热闹的人群,立在了一所门可罗雀的行院前。 「百雀楼?你要去百雀楼?」冯友伦看着楼前招牌上的几个大字,惊得合不拢嘴。 楼子倒无甚特别,关键是楼里的人。 汴京城中,连三岁小儿都知道,这里是东京上厅行首李师师的地方。按理说,既然是京师第一行首,楼子里该座无虚席才是,可偏偏这李师师的熟客中有一位贵人,这位贵人身份实在太过特殊,以至于其他原本仰慕其名的才子贵胄们都只能望而却步了。 这位贵人,不是旁人,正是当今天子。 「子初兄,你说想要拜会的那位佳人,不会在这行院里吧?」冯友伦的声音有些颤抖,但随即他就听见对方轻笑着道出一句…… 「是你想的那位没错。」 冯友伦闻言白眼一翻差点没厥过去,他一把拉住身前的人,紧张道,「你疯了!这李师师可是旁人能随意见得的,弄不好就要惹祸上身!你莫不是忘了那周邦彦是何下场?」 「我又不是周邦彦,你紧张什么。」王希泽一甩袖子,大步迈了进去,冯友伦左右踱了好几个来回,终是一跺脚,硬着头皮往里跟。 进去一瞧,却如同进了一所清雅茶寮。 台上小调轻抒,台下文人寥寥。二三侍酒女妓轻步游走在看客之间,也不多作搅扰,只添酒奉茶,俯身便退。若说能看得出是风月之所的地方,大约便是拐角的木梯间倚着的老鸨儿了。 鸨娘见来者是两个衣着讲究的公子哥儿,很快迎了上来。 「二位公子是头一回来吧,可有相熟的小姐?」 「请问,师师姑娘今日可在楼中?」王希泽一张口,就见鸨娘脸上一僵。 李师师自得圣宠之后,就很少出楼见客了,从前名满京师的幽转小调也早已无人幸闻,连带着她这楼子都比从前清冷了不少。敢这么直接说出想见李师师的,自周邦彦那不要命的浪子后这还是头一遭。 老鸨儿到底圆滑,很快就缓回了神来,「就算人在楼里,怕是也要问姑娘的意思了,公子不妨先在大堂里坐坐,我差人去李府问上一问便是。」 「有劳了。」 王希泽和冯友伦这头刚寻了个位置坐下,就见门口走街的女妓三三两两带回了些客人。原本冷清的大堂里此时才显得有些热闹起来,老鸨儿见状赶紧让人奉上了酒菜,却眼瞧着最后一个走进门的娇小女子空手而回,手里还捧着半个摔碎的酒壶,脸色又顿时阴沉下来。 「穆蝶,你怎么又把酒壶摔碎了!」老鸨儿细眉一横,伸指便骂。 「对……对不起……」这姑娘细声细语的,声音几乎都快听不见了。可老鸨儿却没打算放过她,一拧耳朵,将人揪了过来。 「死丫头,这个月都打碎了我多少好酒了,客人却是一个也未拉得,我养你何用?!」 冯友伦见那姐儿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刚想起身去说些好话,却被身旁的人一把按住了。 冯友伦诧异地看向对方,冰冷的面具让面前的人显得有些陌生。依照张子初的脾性,此下应该早就上前去了,怎么反倒阻止起他来了? 王希泽迎着冯友伦怀疑的目光,却没有解释,头一低,从随身的布囊里一一取出了自己的画具。 「子初兄,你这是干嘛?你不会想在这里作画吧。」冯友伦眼瞧着他将桌上的笔墨纸砚一一摆放整齐,自笔山上取下了一支细毫。 「劳烦友伦兄帮我研下磨。」王希泽这么沖冯友伦说道。 「……」 冯友伦莫名其妙,一时间不知是否该有所动作,直到面具后的人淡淡朝他一瞥,瞧得他浑身一个激灵,赶紧取过了桌上的砚台卖力磨了起来。 「这都什么事儿啊,跑到青楼里来画画儿。」冯友伦见他笔走游龙,在纸上渐渐勾勒出了一些轮廓,小声嘀咕道。 此时,刚刚被老鸨训斥完的姑娘正抱着膝倚在角落里抽泣着。只见她左右看了看,悄悄拎起了自己的衣裙,露出了纤细嫩白的脚腕。可仔细一瞧,那左脚的腕子上竟是乌青了一大片,肿得跟座小山似的。 王希泽时而抬头凝视,时而埋头奋笔,随着笔墨渐浓,依稀看清了画中之人。 第55页 冯友伦很快看明白了,他画得正是角落里那个暗自哭泣的可怜儿。只见画中的姑娘柳眉轻蹙,眼眸低垂,正用指尖去触碰脚上的淤青,又似是碰痛了自己的伤处,唇齿微启,贝齿稍稍咬住了自己的朱唇,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画中最妙之处,还数那姑娘身后的楼梯上,正掩面而笑的两个呈酒的女子。那脸上的刻薄意味几乎要破纸而出,彼此私语间得意的嘲讽让人不免心生厌恶,更衬得前方的人儿隐忍无辜。 「可以啊,张子初。」眼瞧着一幅楚楚见怜的美人图跃然纸上,冯友伦忍不住由衷地夸赞了一句。 「友伦兄谬赞了。」王希泽随口应了一声,抬起画纸吹了一吹。 这一抬,便引起了周遭的瞩目。很快,大堂里为数不多的男男女女都被这画吸引了过来,或是啧啧称嘆,或是惊为天人。 「公子,对不住,师师姑娘说这几日不见客。」正巧刚刚去李府通报的厮儿回了楼来,带来了意料中的答案。 别说他一个区区的张子初,就算是当朝太师来了,李师师怕是都不会买这个帐,谁让人家是官家的人呢。 「无妨,若是姑娘来了,可否帮我将此物转赠。」王希泽说着从怀里掏出了刚刚重金买下的那只发笄,递给了面前的厮儿。 厮儿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捧过那盒子退了下去。 「穆蝶吗?这画的是穆蝶吧。」 「是她没错,我怎生不知道她还有这般姿容。」 「哪儿啊,是人家公子画工了得。也不知道这人什么来头,竟无故选了她来入画。」 在众人的窃窃私语之中,王希泽捧着那幅画一步一步朝着画中女子走了过去,规规矩矩行了一揖,「在下私自拿姑娘入画,不知姑娘是否介意?」 穆蝶瞪大了眼看着他手里那幅将自己刻画得美妙无比的美人图,有些受宠若惊地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不不不,是公子抬举我了才是……」她手忙脚乱地站起身来,连忙摆手。 「那这幅画就赠与你留个纪念吧。」王希泽尽量温柔地将那幅画递到了对方手中,沖她微微颔首。他这几天心中无时不刻不在揣摩着张子初的言行,将他神情举止仿摹得入木三分,就连贴身跟在他身旁的阿宝也没察觉出自家公子已经换了人。 看来,张子初这些年倒也没什么变化。印象中,那人似乎生来便识得风度二字,一言一行总让人无可挑剔。 「公子……」 王希泽赠完了画,转身欲走,却闻身后穆蝶嗫喏开口,欲言又止。 「我明日会再来。」王希泽说完这句便径直往大门走去,还未收拾完画具的冯友伦暗自骂了一句,匆忙跟上,心想这小子还真把他当厮儿使了。 就在他们跨出门槛的同时,穆蝶瞥见了手中那画右下角的一方花押,忍不住咦了一声,一旁的几个姐妹凑过来一瞧,只见上头端端印着「亥正之后」四字。 这般奇怪的押文还是头一回见。姑娘们正猜测着这到底是什么意思,那带着面具的公子又是什么来头,却见一旁一个文士一拍脑袋,大喝一声,「张子初!这是张子初的花押!」 众人闻言倒吸了一口凉气,恍然大悟。亥正之后……可不就是子初吗?听说这位风度翩翩的第一才子前不久才毁了容貌,怪不得要戴了面具来示人。 穆蝶怔怔地看着手里的画,心中又喜又悲。喜的是,她竟被京师第一才子挑中入画,这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事啊!就凭眼下这幅画,已能赎回自己自由之身。 悲的却是,她再无机会一睹那面具下的俊逸姿容了…… 「你费了半天劲,就为了到这儿来画一个姐儿?」 马车里,冯友伦捏了捏自己研磨研得酸痛的胳臂,一下子摊在了坐垫上。 「当然不是,是画很多个,明日继续。」 「什么,明日还来画?你到底搞什么鬼?」 「东西我已经送出去了,人可还未见着,怎能不来。」王希泽放下了车帘,挡住了外头的喧嚣街市,悠悠道。 「你要见那李师师做什么,难不成你还想拿她入画不成?」冯友伦枕着手假寐,忽然想到了什么,腾地一下直起了身来,「等等,你这画,该不会还是想殿前献去的吧?」 「聪明。」王希泽莞尔一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冯友伦的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最终也没吐出一个字来。 画女人?张子初从前不画女人的啊。 一连五日,王希泽每日酉时会准时出现在百雀楼里,亥时又准时离开,不多做一刻的停留。 每日去了楼子里,也不干别的,就只是抬笔作画。当然,作得都是脂粉佳人,画得均为窈窕淑女,心情好时一晚上五六幅不成问题,差也至少能有个两三张来。 张子初在百雀楼作画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大街小巷,这一下,原本客少清净的楼子里瞬间成了人们争相而往之地,连带着别家青楼里的姑娘们也不免蜂拥而来,想在张子初的画作中一占鰲头。 桥门街市上,莺莺燕燕全部聚集在了一处,连带着把客人也尽数吸引了去。从街头到街尾,偶有几个磕着瓜子儿彼此大眼瞪小眼的妈子鸨儿,说到那张子初就恨得咬牙切齿。 正在俯首作画的王希泽忽然打了个喷嚏,揉了揉发痒的鼻尖。 第56页 冯友伦前三日还有兴致陪着他,可越往后头就越觉得没劲了。这几天索性就自己寻个地方拉了狐朋狗友喝酒去,等到张子初画完了美人图,再过去会他。 这一日,百雀楼中依旧吸引了大批的拥趸,只没人瞧见,二楼的雅座间,悄然多了一抹幽然倩影来。 「姑娘今日怎有兴致出来凑热闹?」老鸨儿瞧着前头幽姿逸韵的李师师,周到地替她续了一杯茶。 「底下的便是那张子初?」李师师的声音不娇不媚,一开口却是似水如歌,低转醉人。 「是啊,这位张翰林倒是执着的很,像是见不到你不罢休似的。」老鸨儿摇了摇头,不明白这位刚刚跻身翰林画苑的京城才子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他这几日都在底下替妹妹们画像吗?」 「还说呢,丫头们都被他迷得神魂颠倒的,幸得他这张脸早在金明池里被毁了,不然我这楼里怕是要乱了套咯。」 「对了,这是那位张公子送予你的见面礼,我偷偷瞧了一眼,出手可是大方。」老鸨儿说着将装有玲珑点翠笄的盒子递给了李师师。 李师师打开一瞧,被那通体幽蓝的光泽弄得恍惚了片刻,才将其中的发笄拿在了手里反覆仔细瞧了瞧。 「竟不是仿翠的,这位张翰林,胆子倒是不小。」 「可要让我想法子回绝了去?」 李师师瞥了那老鸨儿一眼,腕子一翻,将手里的发笄给收进了袖中,「就别劳烦妈妈了,我倒也想见识见识,这位京城第一才子的画哩。」 底下大堂里的王希泽抬头瞧了瞧一旁的鎏金铜漏,算一算时辰也差不多了,正收拾起自己的画具想走,却见一名婢子噔噔朝他跑来。 「张公子留步,我家姑娘有请。」 「时辰也不早了,你家姑娘若想入画,我明日再来拜访。」王希泽头也不抬地道,小心盖上了手中的墨盒。 「公子,我家姑娘姓李。」 婢子的话让周遭围着王希泽的人一下子咻地让开了一条道。王希泽手中一顿,直起腰身抖了抖怀里的画纸,面具后的一双眸子波澜无惊地转向了面前的婢子。 「公子这边请吧。」 「有劳了。」 王希泽微微欠了欠身,跟着婢子出了雀楼大堂,经过一座飞鹊拱桥,便入了后阁之中。后阁里大多是姑娘们的闺房,底下是连排的通铺,越往上就越是精緻的独间。王希泽一路行至五层之上,却见顶处所立是一间单独的敞阁,上书飞香二字,人未入幕帘,就能闻见淡淡的女儿幽香,可见阁如其名。 「姑娘就在阁里等着公子,公子请吧。」婢子只将他送至中厅,便候在了外头。 王希泽独自掀帘而入,一层一层行进去,便越觉幽香醉人,直到人入内室,隐隐约约瞧见帘屏后倚着的一抹倩影,所谓炉烟淡淡云屏曲,睡半醒,生香透玉。 「张公子,久仰大名。」 素手托香腮,云鬓远眉黛。佳人虽已过花信年华,却保养得十分不错,望之仍如娇憨少女,又添来一丝人妇风情。就好似一朵芙蓉正开到最恰当处,少一分显青涩,多一分凋枯黄。 可惜,面前款款而出的女子纵有倾城之色,王希泽的目光却也始终只落在了她头上的那一点幽蓝翠色上。 ☆、铁骑夜袭颍昌府 颖昌府,北城门。 夜已过半,监门令却正拎着下摆匆匆往城楼上爬,两旁举火的小兵一时没跟上,让走在前头的人脚下一虚,差点没从石阶上摔下去。官员扯了扯身上皱乱的青袍,甫一登上城墙,就急忙忙朝着下头眺望。 不远处,是一支长长的军队。明暗相间的火把形成一条火龙,正在逐渐朝他们靠近。黑暗中监门令看不清对方的号旗,只能粗略估摸出来者约有三千多人。 一支三千人的军队,又是从北边儿来的。 监门令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赶紧让人关上了城楼两边的小门,又燃起了城楼上的明火台。那队兵马挪动的速度非常快,不出一炷香的时间,便已经临到了城楼下。 「敢问,来者何人?」监门令大着嗓子朝下问道。 「殿前司都虞侯,魏渊,奉命办案。」魏渊此时坐在马上,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身后的,都是殿前司的精锐骑兵,领兵符节是在三天前临时派给他的。 自己一下子从捧日军右厢指挥使变成了殿前司都虞候,虽说表面上武勛降了半级,可实际官品与差遣却是有高无低。何况名义上,捧日军还是隶属殿前司的。 他一个戴罪之身,反倒有赏无罚,以至于到现在为止,魏渊还没想明白其中缘由。金明池出事后,他便被摘了军牌勒令在家待审候罚。自己本已做好了被罢官免职的准备,可不知为何,罪名迟迟未得发落。一直到三天前,一道奇怪的旨意从天而降。 旨绢上盖的是皇帝的私印,命他速领三千禁军赶往颍昌府,拿下通判府事吕柏水。罪名是,私结辽人,贿发关引。 魏渊託了所有人脉再三打听,方知这道旨意的根源,是因为兴仁府的一封告密信。而写这封告密信的人,如今已经不在人世了。 这个人,就是兴仁府府尹,杨季。 若说起杨季和吕柏水这两个人来,那还算有些渊源。他们虽一个任职兴仁府,一个身处颍州城,却是同窗旧友,后还一同做了蔡京的女婿,在朝中也向来同声共气,如比一周。但不知为何,在金明池出事后不久,杨家就全体遭了害。 第57页 上上下下四十八人,无一倖免。 有人猜测,是辽人余党所为,又有人说是吕柏水知道对方想告发自己,便一不做二不休,鸩杀了杨家上下。 但无论是哪一种,在魏渊看来都是无稽之谈。 如今人人都知道,辽朝早已成了大宋的禁忌。就算是浸淫宋土多年,已被汉化的契丹商客也不敢随意吐露自己的族籍。纵然吕柏水有天大的胆子,收了金银私保辽人入了关,他们也绝不可能大张旗鼓地跑去兴仁府杀人。更别说杨家出事之时,辽人行刺的消息应该刚刚传到颍昌城内。 而且奇怪的是,按例说,此事应先由中书省拟文,枢密院落印,再急脚递派提点刑狱司带兵前往,押人进京受审。但如今,皇帝竟直接越过了二府出动了殿前司来拿人,这代表着什么? 这代表着皇帝本人想亲自提审这个吕柏水,并暂且不愿将这事儿弄的朝堂上下人尽皆知。看来,那位虽然暂时远离了朝堂,可皇帝对他的顾虑可半点儿也没有少。 一旦想通了这点,魏渊就懂了其中的分寸。 那监门令一听,来的竟然是禁中的殿前司,吓得三魂没了七魄,一路跌跌撞撞,赶紧亲自迎下了城楼。在和魏渊确认过符节和文牒之后,监门令立刻大开了城门,恭恭敬敬地将军队请入了城中。 眼瞧着这队精锐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颍昌府内,监门令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本朝无宵禁,街道夜夜喧嚣也实属平常。虽说颍昌府比不得京城繁华,但也偶能路过几个规模不大的市子。各式各样的牛皮灯箱星星点点布在街道两旁,为无月的黑夜平添了一丝光亮。 「驾——」 铿锵的马蹄声敲打在青石路面上,声势壮大。街上的寥寥行人一下子惊慌了起来,纷纷朝两边避让了开。他们不知所措地看着一队骑兵从面前快速掠过,带起大片尘土。 这些骑士个个身披胄甲,寒芒微露。最前方的一批腰间悬着劲弩,中间的一批手执短槊或短刀,最后的则在得胜钩上挂着长矛。他们队伍的极其规整有序,随着街道的宽窄不断变换着阵型。此时队伍每一排四匹骏马,马和马之间隔着半臂远,刚巧能布满整条大街。长长的队伍一同驰来,宛若一条矫健的赤蛟,所过之地无不为其震慑。 魏渊没有任何犹疑,直接将禁军带向了吕府。到离府宅一百步开外,他命人灭掉了前后的火把,分出三个小队前后将这四方院子给围了起来。 吕府中静悄悄的,似乎正在陷入沉睡。 「殿前司魏渊,奉命前来。」魏渊冲着紧闭的大门高唿了一声。虽然他是来拿人的,但在吕柏水罪名敲定之前,他还不想做得太绝。 「请问,吕柏水吕通判可在府内?」魏渊又喊了一句,可过了半响,里头却是仍没有动静。 他很快察觉到了不对劲。手一抬,跟在马旁的步卫一刀噼开了木制的大门,果见府宅里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 魏渊急忙命人在四周查探了一番,很快在后门处发现了几道马车的车轮印。痕迹还很清晰,应该是刚走没多久,而且看这车痕的深度,车里好像装了很多辎重。 举家潜逃了吗? 「追!」魏渊将掌心竖起,左右晃了两下。训练有素的骑士们缰绳一抖,迅速分成了两列朝前大道上驰去。 吕小凤在奶娘的搀扶下,十分吃力地跟着爹爹和几位哥哥穿梭在荆棘遍布的小道中。这条路看似已经荒废很久了,四周灌木丛生,脚下青苔满覆,对她一个平时足不出户的女子来说实在是寸步难行。 但她只能咬紧牙根忍住腿脚的酸痛,尽量跟上前方家人的步伐。因为她知道,他们现在是在逃命,她没有资格耍什么千金脾气。 「快点,一个个磨蹭什么呢!」爹爹的叫骂声在前方不远处传来,听声音,她已经落下了不少距离。 「奶娘,我们再快些。」 「你可以吗?」身材臃肿的奶娘气喘吁吁,有些心疼地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姑娘。 「我可以的。」 爹爹说,只要他们顺利穿过这条小路,就能到达东城门了。那里已经安排好了人马,等一出城,他们就会直奔郾城,再顺着确山一路往南。 要说怎会到如此地步,吕小凤只隐隐晓得,和辽人在京城所做之事有些关联。爹爹在得知金明池的消息时,显得十分焦虑不安,甚至一连写了十几封信去京里,却都毫无回音。 直到几天前杨家遭害的消息传到了颍州府,她方知情况已经到了最坏的地步。爹爹收到风声,知道朝廷已经派了人马在路上,便当机立断,决定卷上所有家财细软,举家南逃。 「就到了,快!」走在最前方的吕柏水已经抬头看到了城墙青黑色的轮廓,他对着身后两个儿子一招手,率先钻出了草丛。 「吕通判,走得这么急,是要往哪儿去啊。」魏渊坐在马背上看着从草丛里钻出的浑身狼狈不堪的吕柏水,黝黑的脸上泛起了一丝得意。仿佛是迎合主人的心情一般,他座下的那匹骏马也同时打出了一声响鼻。 吕柏水见他身后两队弩骑兵瞬间包抄了过来,顿时吓得往后退了几步。矫健的马蹄声如同断头台前的擂鼓,一声声击打在他的心尖上。 「你很聪明,懂得用马车印来故布疑阵,可你忘了,军中之人又怎会不懂车马之道?以你布下的那些车印来看,车上辎重已超,那些马车根本就跑不出几里远!」魏渊一字一句缓缓道来,虎目一眯,刚要挥手让人将他拿下,却见吕柏水身旁又骤然冲出了好些人影。 第58页 一把手刀首先刺到了魏渊的马颈前,魏渊勒紧缰绳,蜡桿枪一挥,弹飞了那人手中利刃。他定睛一瞧,一共有二百多个死士跳了出来。这些人手中拿的都是些不入流的兵器,多是短刀匕首,但却个个身手矫健,不像是普通家僕。 魏渊身后的禁军也迅速迎了上来,唿啸而过的骑士侧下身子,轻松就挑飞了几个死士。但这些人用的是不要命的打法,他们各自找了掩护,伏下身子专砍马腿马肚,也不畏惧会被践踏而过。在他们的阻挠下,吕柏水急急忙忙招唿着家人往城门处跑去。 城门只裂了一道小缝,人能轻易穿出去,马匹却会被挡在其中,显然是吕柏水故意安排好的。如果让他们出了城,外头天高野阔,想要再抓就难了。 「下马追!」魏渊眼看着吕柏水一家离城门越来越近,而自己这边众多军将却被死士牢牢阻碍住了步伐。 咻—— 就在这时,一支□□飞射而出,直冲着那家老老少少的背影而去,一下子射穿了吕柏水身旁的正妻——蔡氏。 「是谁让放箭的!」魏渊大喊,可新接手的队伍显然没有习惯他的指挥,更多的箭弩一下子跟着射了出来。 利箭射穿血肉的噗噗声不绝于耳,吕家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去。吕柏水情急之中慌忙拉过一个姬妾挡住了自己,却眼睁睁看着儿儿女女被射死在面前。 「住……住手!我投降!」吕柏水大喊着,劲弩发出的箭镞轻易将他面前的美姬射成了马蜂窝。吕柏水只得丢下了过于沉重的尸身,又重新躲到了一个厮儿的背后。 那厮儿亲眼看到了美姬的下场,此下可顾不得什么尊卑有别,求生的本能让他一把推开了吕柏水,转身朝城外拼命跑。吕柏水见状,竟是从腰间咻地抽出了一把匕首,在那厮儿脖子上一抹,像拎盾牌一般将尸体拖了回来。 魏渊看见了这一幕,有些厌恶地皱起了眉。这般品行,说他通敌卖国倒不是没可能,若按照魏渊从前的脾性,此刻就地将他正法了也不算冤枉。 可也只是这么想想。魏渊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轻狂莽撞的小将军了。这么多年周旋在禁中,初时的耿直脾性已经完全被谨言慎行所代替。他清楚知道自己职责所在,不敢行差踏错哪怕一步。 魏渊缓了缓心神,将刚刚的一点私人杂念驱赶出脑中。他匆忙喊停了弩手,派人围住了举手投降的吕柏水,自己则亲自策马朝他慢慢踱了过去。 吕家的死士们此时已被马蹄践踏成了一滩滩肉泥。残肢满地,血的鲜红和肉的惨白混合在一起,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味道。这场杀戮并没有持续太久,随着叫喊声渐渐变小,一切都开始趋于平静。将士们开始一个一个检查地上的尸体,看看还有无活口。 吕柏水双手被缚,就那般垂头丧气地站在那里,仿佛一具失了魂魄的驱壳。魏渊行至他身旁,自上而下打量着他,蹙着眉在思考些什么。 片刻后,魏渊似乎作出了什么决定,翻身下马,凑到对方耳旁轻轻问出一句,「辽人入京,背后操控者究竟是谁?」 吕柏水没想到魏渊会这么直截了当地问他,有些诧异地抬起眼来。他蠕动了一下嘴唇,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便感觉胸口传来一阵剧痛。 接下来,他看到了自己胸前溢出的大片鲜血。这和看到别人在面前死亡的感觉不一样,那种发自内心的绝望和恐惧只维持了短短一瞬,便被永恆的静默所代替。 魏渊眼看着一把短刀忽然驰来,瞬间要了吕柏水的命。他又惊又怒,转过脖子看向刀刃驰出的方向,正巧看见吕家的最后一个死士被反应迅速的禁军用长矛钉在了地上。可他的右手,还维持着刚刚掷刀的姿势。 怎么会这样?!吕柏水的死士之中还有叛徒? 魏渊走到了那个死士身旁,忽见他额上似有青纹,蹲下身仔细一瞧,竟见左额刺着「信阳」二字。 刺字为兵乃是大宋承袭前朝府制所有。凡入禁军、厢军者,皆以松烟墨入管针,画字于面,涂以药酒,是为入籍。 魏渊见到这两个字,禁不住浑身一颤。他又接连查看了尸身尚且完整的几个死士,果真都是刺有「信阳」军号的禁军。 信阳军乃是镇守京西北路之军。而朝廷则以吕柏水为信阳军节度使、京西北路宣抚使,差遣知颍昌府,就如同兴仁府的杨季领东京西路、帅司广济步马军一般。东京城外,南北西东四府,皆有内臣为使,领兵囤围,名义上说是保卫京城,实际不过是当初蔡京任相时,想要手掌兵权弄出的小把戏。 宋制所规,文武相互牵制,领兵为武,发兵为文,以保皇权之大。蔡京当初已作人臣,一人之下,权势遮天,可偏偏把歪心思动到了这最后一环军权上,这才触怒了皇帝的唯一一片逆鳞,以至鎩羽而归。 只没想到他这个女婿竟也上行下效,胆大至此,敢拿驻守颖昌的信阳军充为自家死士,为己卖命。 等魏渊再细细去察看那个掷刀杀人的死士,却又发现他额上的刺青与其他几人有所不同,颜色略深,像是将原有的一些字抹去了重新刺过一般。 但他此时已经没办法思考这些了,魏渊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又把差事给办砸了……而且这偏偏还是皇帝要亲提的人…… 这个念头使得他浑身都处于一个僵硬的状态。他如今什么也想不到,什么也不愿想,可就在这时候,身旁的将士又为他带来了一个全新的噩耗。 第59页 「禀将军,我们盘点了尸身,发现吕家似乎少了一个人。」 「少了谁?」魏渊听见这个消息时,面颊一抽,脸上的表情已有些木然。 「好像是吕柏水的小女儿,吕小凤。」 「分头找!一定要把人找回来!」魏渊对着身后的几个亲卫郎吼道。众人领命后迅速分编成八个队,每个队又分出四个伍,从城门开始沿着吕家刚刚行径的小路开始搜查。 魏渊本估摸着那吕家小娘子孤身一人,应该跑不了多远。可久等之下,毫无音讯,让魏渊越等越是心慌。到最后,实在是耐不住了,便索性亲自提了刀,往周前方树丛里寻了两圈。 可惜,依旧没找到吕小凤的半点影子。魏渊解下腰间的佩刀,往一旁孤零零的树桩上一坐,心灰意冷地开始揣度起他接下来的命运。 「将军,我在前边找到了这个女人。」 忽然,一个眉浑如漆的矮小将士从灌木丛里钻了出来,他手上还拎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女人,啪嗒一声将人摔在了魏渊面前。 魏渊瞧了心中大喜,可还没等他高兴上片刻,随着那女人一个抬头,又将他一颗心击到了湖底。 这个女人不但身材臃肿,而且年纪颇大,绝不会是吕柏水的小女儿。 「你是什么人?」魏渊问她。 「我……我是吕家的奶娘。」 「那你们家小娘子呢?」 「不……不知道。」奶娘本来是陪着吕小凤的,可也不知道怎么就脖子一痛便没了知觉,等她醒来的时候,吕小凤早不见了踪影,而她则已经落到了这个禁军手中。 魏渊绝望了。吕柏水的死已算是他的失职,若是再丢了吕小凤,那别说是他头上这顶暂时寄存着的凤翅帽,脑袋保不保得住还是个问题。命运对他的戏弄似乎还没有结束,自己尚未从金明池的阴影中走出来,却又步入了更大的危机里。 魏渊低下头捏住了眉心。他刚打算闭上眼睛安神片刻,却不料听见噗嗤一声,伴着一声女人的尖叫,血腥味很快钻进了鼻腔里。 魏渊惊诧地睁开眼,见到的是奶娘软倒的尸身。 「你!」他愤怒地回头去看一旁正在拭刀的将士,却见那两道如漆的浓眉皱也未皱一下,只是从容地在魏渊身前单膝跪了下来。 「将军,此下吕家一共三十三口,已全部伏诛,我等可回京復命了。」 「你说什么?」魏渊看着那张毫无表情的面孔,忽然想起刚刚射出的那第一支□□,似乎也正是此人所发。 那人声音也如同木偶一般,毫无感情,但说出口的话却让魏渊越听心跳越快。 「吕柏水私用禁军,意同谋反,负隅顽抗,毫无悔心。将军就算将其全家就地斩杀,也不过是情理之中的事。」 魏渊很快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这是要替魏渊和所有捧日军脱罪吶,当然也包括射出那一箭的他自己。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吕家如今好些女眷都已被射穿了脸孔,无从辨认。只要尸体的数量和人数对上了,又有谁会注意到少了一个吕小凤? 「将军,吾等是生是死,或荣或辱,就由您来决定了。」 魏渊并没有犹豫太久,大约人在逃避罪责的时候永远是最懦弱的,就连久经沙场的军人也不例外。 「……传令下去,吕小凤已伏诛,随我即刻回京復命!」 「是!」那个将士低着头应了一声,几不可闻地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杨客行牵着吕小凤一路往南行,巧妙地避开了魏渊的军队。他不时回头看着身后这个曾与自己有过婚约的女子,眉宇间有些复杂。 吕小凤有一双很大很灵动的双眼,目中有重瞳。吕柏水相信这是福瑞之相,自小对这个女儿宠爱有加,甚至不惜毁了和杨家的婚约,送吕小凤进京採选太子妃,想靠她攀上官家,飞黄腾达。 可惜,吕小凤落选了。当她再次回到家时,一切都开始变得不一样。父亲的宠爱,母亲的关怀,都渐渐离她远去。 杨客行本来不太明白,不明白那样一个聪明可爱的少女为何会落选?不明白只是落选的她,为何会受到家人的冷落与苛责。直到他再一次见到了吕小凤。 那一双漂亮的杏眼中分明少了一丝生气,变得呆滞而茫然。少女无措地举着手,摸索在身前,双眸间没有一丝焦距。 她瞎了?她竟然瞎了? 怪不得她刚刚被落在最后,只得一个奶娘照应。盲眼的少女对于逃难的吕家来说无疑是一个累赘。 「我们要去哪儿?」少女忽然问道。 杨客行抿了抿唇,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 「你是谁?我奶娘呢?」少女犹豫了片刻,又怯懦地问。 杨客行有些惊讶,原来她早就发现牵着她的奶娘已经换了人。也对,都说盲者对外界的听觉和触觉都十分敏锐,发现他也不奇怪。可她为什么现在才问?被陌生人牵着走,她不害怕吗? 少女感觉到了对方的沉默,轻轻咬住了下唇。杨客行这才发现,她攥紧的粉拳在微微颤抖,小脸上却露出了一丝悲伤而倔强的神情。 她刚刚只问了奶娘在哪儿,却没有问家人。 杨客行明白了。她以为吕柏水不要她了,她以为自己是吕柏水找来带走她,不,是遗弃她的。以杨客行对吕柏水的了解,那无耻的老匹夫如今怕是巴不得这个瞎了眼的女儿立刻消失才好,所以自己带走吕小凤的时候,根本就没有人察觉。 第60页 该死! 他看着少女黯淡无光的双眼,心中染上了一丝歉疚,「你别怕,我是来保护你出城的。」 少女仔细地听着他说完每一个字,轻轻点了点头。 「我说的是真的!你爹娘已经伏诛了!」杨客行急着解释。 「你说什么?」吕小凤脸色一变,一把甩开了杨客行的手,往后退了两步。可盲眼的少女看不清脚下的东西,被藤蔓一下子绊倒在地。 杨客行想要上前扶她,但对方却害怕地朝后缩去。 「你骗人,爹爹和娘亲怎么会死?你到底是谁?」 「我没有骗你……」 杨客行再一次朝着她伸出了手去,却无意间瞥见她脖子上露出的半块白脂玉蝉佩。杨客行的手僵在了半空中,他下意识地摸到了自己的颈前,那里有一块和吕小凤脖子上一模一样的佩子,也是缺了一半的玉蝉。 杨客行将自己的那半块玉解了下来,和吕小凤脖子上的拼在了一起。一只完整的玉蝉孑然而生,白脂莹润无暇,蝉翼薄如烟雾,是不可多见的佳品。 这玉蝉曾是二人婚配的信物,大人们曾多次叮嘱这东西切不可离身。从前杨客行只当这东西是两小无猜的定情之物,直到不久前,他才弄清其中的原委。 她应该还不知道吧,竟也就一直佩着它。 杨客行正举着两块残玉微微发怔,谁料吕小凤忽然一把抓过了他的手,狠狠咬了下去。尖锐的弧齿嵌入了杨客行的虎口,渐渐渗出一丝血色,大颗的泪珠滴在他粗糙的手背上,烫得他心中发慌。杨客行就这么一动不动地伸着手任她发泄,听着她口中发出一些呜呜的悲吟,仿佛一只无助的雏猫。 等她咬得累了,终是松开了嘴,杨客行才缓缓蹲在了她的身前,伸手去拉她。 「你放开我!你这个骗子!」 杨客行这次没有任由她甩开自己,而是捏着她的手掌缓缓贴在了自己的脸上,「你好好摸一摸,看看我是谁。」 吕小凤微微一愣,继而挪动着指尖,感受着对方的每一寸眉眼。等她摸到杨客行左边眉角上一块小小的伤疤时,面色又是一变。 「你是……你是……」吕小凤一瞬间平静了下来,她偏了偏头,表情恢復了少女的纯真,没有焦距的大眼睛直直看着杨客行的脸。 「你是客行哥哥!对不对?」 杨客行见她当真认出了自己,面上一喜,直直点头。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少女看不见,又连忙道了一句「是」。 一别多年,自己的容貌和声音应该都变了不少,但儿时的亲密却如同一根无形的绳索,联繫着彼此。 「客行哥哥……」 经歷一夜的惊恐和丧失家人的痛楚后,十六岁的少女终于用尽了所有的坚强和隐忍,在杨客行身旁掩面大哭起来。 「对不起……」 杨客行感觉有什么东西塞在了自己的喉咙口,让他无法再多说什么。他只能轻轻按住了对方上下耸动的肩膀,试图给这个无辜的小丫头一丝微不足道的安慰。 如果她知道害她家破人亡的是他……她大概永远不会原谅自己吧。 ☆、有匪君子如圭璧 一转眼,离金明池出事已经过了一月有余了。东京城外,芳菲已歇,夏木初阴。 「陈哥,今日已是第九日了,仍是一只翠鸟都没有!」猎户们看着手里的空笼,个个唉声嘆气,叫苦不迭。 陈充此时也眉头紧皱,再也道不出些许安慰的话语了。将近月半,他们一无所获,再这么下去,不仅同铺子里赊下的银子还不上,指不定连养家餬口也勉强了。 「会不会是咱们之前猎得太厉害,这鸟儿怕别绝了种了。」 「要不,我们跟掌柜的说说,换种鸟儿作捕吧。」 「不成。」陈充一摆手,止住了众人的话语,「如今汴京城里一翠千金,其他的鸟儿都做不得数,我们不能就这么轻易放弃,一只鸟或能换咱们小半月的粮食了!」 「我听说,这汴京城里如今从大家千金到名门闺秀,现在都争着想要点翠东西,不知是个什么道理?」 「好像说,是因为一幅画儿。」 「一幅画儿?什么样的画儿?」 「呃……画画的人叫张子初,听说是个大才子,画的,可是那行首李师师啊。听说画里的李师师头上戴着一支极为漂亮的点翠笄,这才引了汴京城里的小娘子们争相仿之的。」 「可朝廷禁翠已久,留下来的点翠之物又能有多少,所以这鸟儿如今才如此金贵。」 「想来也真他娘的可笑,人家大才子随手画的一幅画,就能让咱们这些苦命鬼在这山里累死累活好几个月,还真是同人不同命啊。」 「你就别抱怨了,也多亏了他才能让咱们老老小小多些衣食不是?陈哥说的对,咱们不能就这么放弃,今夜别睡了,咱就守在这林子里侯着!不信逮不到它一只!」 「对!就这么办!」 陈充点了点头,贊成对方的提议。但他这心里总是有些不踏实,又看了看树上的那些空笼,觉得说不上的蹊跷。 猎户们熙熙攘攘地又往前寻猎物去了,等人走了个干净,才从树后转出一个眉目英挺的青年,只见他嘴里叼着一根细草,噗地一吐,从腰侧布袋里掏出了一只背部翠蓝的小东西。 第61页 「行了,别可怜兮兮的瞧着我,一会儿就给你解开。」沈常乐在那翠鸟被绑住的喙上轻轻一点,哼着小调走出了林子。 宽敞的御街上,大大小小的告栏上贴满了一男一女的画像。女的俏丽明媚,不乏有些人能认出乃是凤姚瓦舍的歌姬,男的却不知是何方神圣,只名下赏银多的吓人。 「我听那当差的表兄说呀,这二人跟那日金明池的事儿有关。」 「金明池?你是说想要行刺官家的那伙儿辽人?」 「可不是嘛,不然朝廷何必下这么重的金来找这两个人,你瞧瞧,满大街的兵,听说南北门都戒严了呢。」 「啧啧啧,若给我瞧见这二人,那可就发了呀。」 「可不是嘛。」 双方话音方落,只见面前多出了一个身影,伸手从那栏上撕下了男人的画像来。众人诧异地朝他瞧去,只见一个长相不俗的青年回头展齿一笑,将手中画像比在了自己的脸旁。 「你们看,我像不像这画里的人?」 老百姓们看了看他,又瞅了瞅那画像,袖子一甩,切了一声,笑着一闹而散了开来。只剩下那痞里痞气的青年男子,捏着画像哈哈大笑了一番,又晃晃悠悠走远了去。 潘楼街街南,有一处鹰店,只下贩鹰鹘客,乃沈常乐常入之所。 「通叔,老闆娘可在?」沈常乐冲着梨花摇椅上的老者打了个响指,顺手在他腿上的银盘里抠来几颗青枣。 「在楼上,今日怎地如此之早?」名唤通叔的老人家晃了晃木椅,逗弄着面前的一只幼鹰,那幼鹰或是被惹急了,想要伸头去啄那老人家,却不料被先一步捏住了爪子,急得吱吱叫唤。 「有要紧事儿。」沈常乐看准了时机,一把抽过了那装枣儿的盘子,反将手里刚得的那几个丢给了通叔。 「嘿,臭小子,你这贪吃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沈常乐撇了撇嘴,咯噔咬破一颗枣儿,满齿留香,「小时候饿得太多,改不了了。」 「如今满京城闹得风风雨雨都在寻你一人,你倒是自在的很。」那老人家见他手里还攥着一幅画像,抽过手来瞧了瞧,只见上头所寻之人分明指的是面前的沈常乐,可所画五官间却与面前之人没一丁点儿相像的地方。 「这谁画的画像,技艺如此之差,怪不得还能让你如此嚣张地满大街乱跑。」 沈常乐嘴一咧,大大方方步上了楼去,见一中年妇人正伏在案上摆弄些什么,便将兜儿里的翠鸟往案前一丢。 啪嗒一声,那妇人被吓了一跳,勐然抬起头来见了嬉皮笑脸的沈常乐,双目一横,张口便骂,「作死啊,想吓死老娘不成!」 沈常乐被她这大嗓门子喊得浑身一抖,腆着脸笑道,「谁能吓唬得了您吶!您这虎胆熊心的。」 「呸,给老娘滚出去,别碍手碍脚的。等等,这又什么玩意儿?」老闆娘作势要赶人,却瞥见了案上那只精灵似的漂亮东西,捧在掌心里细瞧起来。 「翡翠鸟儿,怎样?漂亮吧。」 「你拿这东西来做什么?」老闆娘眉角一挑,便从对方脸上看出些谋算来。 「嘿嘿,想让老闆娘帮我做样东西。」沈常乐神秘兮兮地在那妇人耳旁低语了些许,那妇人越听越是惊奇,直至手里一个用力,差点没把那小东西捏死在掌心里。 「哎哟喂,你可轻点儿,这小东西可金贵呢!」 「当真要这么做?」妇人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可别出什么岔子才是。」 「放心,出不了岔子。」沈常乐说罢又吹了声响哨儿,只见阿夜一个扑窜直接从窗外落到了案上。 「阿夜就交给你了,给我弄漂亮点儿啊。」 阿夜似是看出了主人的不怀好意,扑闪着翅膀想逃,却被沈常乐一把揪了下来,「老实点儿,还指着你乌鸦变凤凰呢。」 老闆娘自沈常乐手中接过了阿夜,亲昵地摸了摸它的脑袋。一抬头,见人要走,忙不迭地喊,「诶,你这又去哪儿啊?」 「去探个病人!」说话间,沈常乐已自窗台一跃而下,等到妇人步至窗边,伸头张望,却已是看不到人了。 「臭小子!就会给我添麻烦!」妇人放下阿夜,摸了摸一旁翠鸟儿背上漂亮的蓝羽,嘆了一口气,「乖乖啊乖乖,只怪你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说罢自案上拈起一支不足半寸的小钳,啪地一下自鸟翅下方拔下一根软羽来。一旁的阿夜见了,大约也觉得翅上生疼,索性闭上了眼,扭头不瞧。 沈常乐赶至东郊茅屋的时候,刚巧过了晌午时分。 远远地就瞧见绿幽幽的田地里蹲着三个人影,除了当中一个文弱些的书生模样的,其余二人一瞧便是武人身姿,正是他派来看着张子初的。 这里地处荒凉,少有人烟。一般也就四五个小子轮流来当值,以做不时之需。屋旁单辟的几亩田地倒也没荒废了去,到了农时,便会多来几人帮衬帮衬,也好多做些收成。 沈常乐此时见两小子左手举着一张画纸,右手拿着一支画笔,抓耳挠腮地不知在做什么,一旁的张子初负手在他二人身旁走了个来回,偶尔弯腰低语几句,像是在指点他们。而在不远处,田地里站着的马素素,半张流袖半遮面,扭着腰笑得脸都快僵了。 「奚邪,路鸥!」沈常乐唤了他俩一声,对方却是专心致志的忙活着,压根没听见。 第62页 走近了一瞧,好傢伙,那二人竟是在作画。扛锄头拿刀他们在行,这舞文弄墨怕是头一回。沈常乐悄悄朝那画纸上瞧了一眼,左边的肥头大耳宛若猪婆,右边的干瘦如柴面若枯藁,把人家好好一漂亮姑娘画得面目全非。 「你这里不对,笔线要再收细些,淡扫娥眉朱扫唇。还有你,鼻眼都画歪了,这是拿笔的手法不对,才以至下墨不稳。」 粗劣的羊毫在张子初指尖轻巧一转,就好似摇身一变,变作了什么最上乘的神来之笔一般。只见他拈笔而来,信手补了些笔墨,就好像变戏法似的,片刻间那二人几乎不堪入目的画作竟化腐朽为了神奇。 「张公子,咱们今日画得如何?」其中一人抬头问道。 张子初抿唇一笑,「宛若毛延寿再世。」 「毛延寿?谁啊?」另一个小声嘀咕。 「没听说过,不过听着好像在夸咱俩。」 「是啊,可不就在夸你俩嘛,毛延寿当年要有你俩这水准,说不定昭君早就不用出塞了!」 马素素一偏头,正瞧见了二人身后的沈常乐,只见他手一扬,啪嗒两下抽在埋头作画的俩人头上,抽的人哎哟一声。 「干嘛呢,闲得慌啊。」沈常乐没好气地瞪向二人,却见张子初若有所思地看向了自己,随后朝他打了声招唿。 「沈少侠,张公子在教他们画画呢!」马素素替二人答道。 「是啊,张公子人可好了,性子温和,又有耐心,昨日里还教咱们写字来着。」 沈常乐瞥了后者一眼,一把搂过了两人的脖子转了个面儿,咬牙切齿道,「你俩干嘛来的?我让你俩来给我看着人,你们倒好,给我拜起师学起艺来了,啊?」 「……对啊,我俩怎么拜起师来了!」奚邪一拍脑袋,这才反应过来,后回头瞧了眼正和马素素低语的张子初,又道,「不过这个张子初真是个翩翩君子,相处久了,难免不心生亲近。」 「是吗?」沈常乐也狐疑地跟着回过了头去,正巧与对方对上眼儿。张子初冲着他微微一笑,那低眉颔首间,神情举止倒真让人如沐春风。 「有些日子没见着沈兄弟了。」张子初朝他走了过来。 「呃,是啊,最近有些忙……张公子额上的伤可好些了?」沈常乐咧嘴一笑,一边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他,一边心想:这小子明显话里有话,怕是接下来要试探他了。 「大好了,张某还未多谢沈兄弟的救命之恩。」 「哪里哪里,不过是顺手而为罢了。」 「只是,在下尚有一些疑问想要问沈公子,不知现下可方便?」 「自然方便,公子请说。」 「我听马姑娘说,沈兄弟是在临水殿外将我救起的。那么,当时我身旁可还有其他人?」 张子初话音未落,沈常乐就略显得意地摸了摸鼻尖:就知道你小子不好煳弄,还好爷爷我早就准备好了託词。 「不曾见到其他人。我当时也是在临水殿前等着看龙舟的,却不料殿内忽然走水,大家被吓的一闹而散,我挤不进人群,便想着去偏殿旁瞧瞧,就瞧见了倒地不起的你。」 「哦?当真没有其他人?」 「没有。」沈常乐一口咬定,只是路过的时候救了他。 「那么,乌篷船中,那偷梁换柱的把戏又是谁教沈兄弟去做的?单凭小兄弟一人,怕是难以成事吧。」 显然沈常乐方才高兴的太早了。张子初此话一出,他就诧异地看向了对方身后的马素素。他曾千叮万嘱,自己救她的经过万不可与旁人说,特别是眼前这个张子初。却不料不过几日光景,人,竟是倒戈了…… 马素素自然知道自己有亏于他的嘱咐,羞愧地低下了头来。 可张子初实在是太过机警,问她的问题一个比一个细,顾此失彼自然就露了马脚。加上对方样貌堂堂,举止儒雅,不似是背信弃义之徒,是所以马素素一个没忍住,就将实情尽数告之了。 「沈少侠,你就放心吧,张公子是绝对不会将你救我的事说出去的。」 沈常乐见她这副模样,自也猜着了七八分,心道这世间女子当真都是傻子不成?刚刚上过那阮书生的当,却还如此轻信于男人,活该她如今孤苦无依! 「沈兄弟若是为难,不说也可,只是千万莫要迁怒马姑娘,是张某苦苦相逼,才套出了她的话罢了。」 马素素感激地瞧了一眼张子初,心道这人果真是君子。 「怪不得有人千叮万嘱,让我定要看紧你,张子初这京城第一才子的名声,果然不是浪得虚名的。」沈常乐见也瞒不住了,只得嘆息一声,懊悔自己不该轻视此人。 「张子初?你是那个诗画双绝的张子初?」马素素诧异地看向他,没想到自己面前站着的竟是那名满汴京城的京师第一才子。 「之前瞒着姑娘,失礼了。」张子初沖她拱了拱手,随即正色道,「只是,这个身份如今可能牵连到很多人的性命,希望姑娘务必帮我保守这个秘密。从现在起,在你面前的只是张正道,一个名不见传的普通书生。姑娘可记住了?」 马素素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神色认真而凝重,赶忙重重点了点头。 张子初得了她的承诺,才再一次转向了左边的沈常乐,「叮嘱你的那人可说什么时候打算见我?」 第63页 沈常乐正摸着下巴微微发怔,回味着他刚刚的那袭话。听他问自己,才笑着重新打量起这个刚刚被剥夺了身份的男人,「怕是要让张公子失望了。」 张子初点了点头,这也在情理之中。以王家兄弟的行为来看,他们应该是想借用自己的身份染指朝堂。如今自己身在城外,他们绝不可能让他再回到汴京扰乱他们的计划,但不知,顶替了自己的,究竟是哪一个。 「那我再问沈兄弟最后一个问题。」 「公子请说。」 「临水殿的那场大火,是为了他二人谁准备的?」张子初问这话的时候声音微微颤抖着,在场的,大约也只有沈常乐听懂了他的问题。 「是……王希泽。」 「希泽吗……他竟捨得……」张子初记得,曾经那个眉眼飞扬的俊俏少年,从来很是在乎自己容貌的。 「时过境迁,人事全非,张公子还是莫要做多干涉的好。」张子初本还想细问,可沈常乐的告诫让他瞬间闭紧了嘴。 「等再过几日,你休养的差不多了,我就让人送你和马姑娘离开京城。等你们到了地方,自会有人接应你们。」沈常乐话虽说得客气,但却并没有什么商量的语气。 「离开京城?我也要去吗?」马素素指着自己问。 「马姑娘觉得,金明池一事后,汴京城里还会有你的容身之所吗?」沈常乐反问她道,问得马素素面上一僵。 可马素素毕竟是孤身一人,无亲无故的她无论去往何处也不过是换了个地方谋生计罢了。张子初却不一样,他所有的亲朋好友几乎都在那不远的汴京城里,可如今,却是有家回不得,有亲认不得,连最起码的人身自由也没了。 「不知沈兄弟所说的地方,具体是指往何处?」张子初无奈问道。 「呃……差不多山西一带,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沈常乐怕他动什么心思,没敢提前说出要去的地方。 张子初又是一笑,指着沈常乐身后二人道,「是吗?可是,路鸥兄弟和奚邪兄弟告诉我,我们是要打北边行,往燕州去的。」 沈常乐没想到这两个混球连这事儿都告诉他了,一时语塞,又狠狠瞪了两人一眼。那两人浑身一抖,同时转过了身去,只当什么也没瞧见。 「既然事已至此,那等我后几日备好马车来接公子,如何?」沈常乐与他商量着。 「有劳沈兄弟了。」张子初嘆了一口气,自知再多问,对方也不会答他了。 等张子初和马素素各自回了屋,沈常乐才长唿出一口气来,对着身后二人的屁股就是一脚,「你俩怎么不把身份也一併告诉人家算了!北边?燕州!」 「沈哥,别打了!只是一时嘴快嘛,何况那张子初也不像是会使心眼儿的。」 「人家的心眼儿要给你看出来,这才子的名号也就白混了!」沈常乐没好气地骂咧着,「总之,绝不能让他回京师去,人一上马车,就立刻往老残那儿走,路上若有什么状况,就直接给我把人绑咯!」 「啊?这么粗鲁,不太好吧。」奚邪一想到对方那副温文尔雅的样子,就觉得不太忍心。 沈常乐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一拍大腿,恶狠狠道,「算了,你们两个东西靠不住,说不定刚上路就被人给策反了,我得另找个靠谱的。」 「谁啊?」 沈常乐摸着下巴思量了片刻,忽地冷笑一声,缓缓吐出三个字来,「胡十九。」 「……」二人彼此瞧了一眼,心中却不免替张子初默默捏了一把汗。 ☆、咫尺钟山迷望眼 大理寺东南面,有两栋陈旧的阁子。阁子各分五层,原作储放案籍之地,后因大雨被淹,遂弃之不用,再未有过人烟。 而如今,这两个阁子竟是重新换上了漆栏,铺上了砖瓦,门口还悬着一块名为清平司的牌匾。只是看那门前还未葺好的半面照壁,便知是临时起意的。此下正有不少役夫在进进出出清理一些腐竹烂木,再把几件新的案几桌椅往里搬。 「范司直,这边请。」领路的小吏第五次唤回了身旁频频出神的年轻官员,有些好奇地打量起这个看起来神色有些呆滞的新司直。 「哦……」范晏兮木然地转回了头来,心中却是掀起一道波澜。前头错身而过的两个人,都是他见过的。左边那个身着绯袍的严肃文官是礼部侍郎严信,而他旁边跟着的那个虞侯则是在金明池那日被辽人同伙打晕,夺去胄甲的倒霉蛋。 范晏兮之所以认得他俩,是因为刚在前不久几日,他还领着这二人走了一趟张府。目的是让他们口述出那日从栈桥上挟着马素素落水而逃的男人的容貌,并让张子初妙笔画出这个人的画像。 可他们当时所有该交代的都已经交代完了,朝廷也已经拿到了画像在城中到处张贴,为何还会復召二人来此? 再瞧严信,他此时的脸色看上去十分难看,一直在跟身旁的虞侯抱怨着什么。虞侯位卑,虽只是一味低腰附和,可眉宇间也俨然透着不快。看来,他们对这次传召也充满了疑问和不耐烦。 范晏兮想着想着,没注意到前方的门柱,咚地一声撞了上去,惹得前边儿小吏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赶忙又用袖子去掩。 「何人在外喧譁?」司阁内房传来一声质问,顿时让小吏收敛了面上轻浮。 第64页 「张司丞,范司直到了。」 「进来。」这声音与普通男人有所不同,咬字很轻,吐息又稍重,会让人不由地联想起「呵气如兰」这个词,但这词明显用在男人身上有些不合适。 范晏兮拱着双手步入阁中,方一入内,一股腐臭便扑面而来。狐眼微抬,只见房间中央赫然摆放着一具尸身,尸体全身肿胀,已被开膛破肚。一个仵作模样的男人和一个身着绯袍的官员并排蹲在地上,那官员背对着他们,置若罔闻地自尸体胸腹间噗哧噗哧掏弄着什么东西,光听那粘稠声响,就让人汗毛直立。 「张司丞,这位就是范晏兮,范司直。」小吏强忍着喉头的挛动,憋紧了唿吸,鼓着腮帮子道。 那名官员随即站起了身来,低声冲着仵作交代的两句,挥了挥手让人抬走了尸身,自己则转进屏风后去洗一手的血污。 那尸体被抬出去时,范晏兮两道淡眉一耸,随即皱在了一起。 尸体的面部已被河水泡得难以辨认,但范晏兮仍清楚看见了那一只凸出的独眼和他手掌间大大小小的脓包。 还未等他多想片刻,屏风后的人擦着手转出了身来。这一次,范晏兮便瞧清了堂前负手而立的男人。 那人细眉桃目,秀面朱唇,尖尖的下颌配上一副饱满的美人腮,实在是只能用「柔媚」二字来形容。同样严肃呆板的官服套在他身上,也完全变了个样。如果不是刚刚有严信作比,范晏兮还从来不知道有人能将这一身绯袍穿得如此「活色生香」。 范晏兮呆呆地看了他片刻,直到感觉身后的小吏用力扯了扯他的袖子,才反应过来作了个长揖。 小吏见上头的人已然阴沉了脸色,暗唿不妙。这位张浚张司丞原在门下省编修院担任编修,现被朝廷调任来总领清平司,而清平司则是大理寺为了调查金明池一案专设的司房。虽然他一开始也不明白为何上头会派出这样一个编修撰士来担任此职,但经过这几天的相处,他已经清楚摸透了这位的脾性。 这位张司丞大约是因为面容过于阴柔绮丽,经常会惹来一些同僚的非议和调笑,所以他十分讨厌别人过多关注他的样貌。而跟他的样貌完全相反,这位的手段又实在是厉害,单看他刚刚亲自验尸时的沉着大胆,便知是个狠角色。 他把持事务不过短短时日,便将清平司里外打点得井井有条。那些非议过他的官吏案上的文籍一日比一日高,别说是背后议论他闲话了,如今怕是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不够。 「你就是范晏兮?」 「是。」感觉到头顶冷冷的注视,范晏兮也经不住浑身一颤。 「听说你以前在刑部担任押司,对审问犯人和察言观色均有些道行。金明池中,也是你第一个发现了丫头的尸体?」 范晏兮张了张嘴,正要谦虚地答上两句,却闻对方话锋一转,语气骤然加重了几分,「既然到了我这里,就要拿出些真本事来,旁人的力荐推举在我这儿可都不管用。」 「下官明白。」范晏兮知道对方指的是什么。他能从一个碌碌小吏一下子被擢为司直,正是因为张子初的推举。不管他是不是真的有才干,光是这一点背后关系,就能让很多人心生忌恨了。 但范晏兮却觉得,张浚对他的敌意不是因为这个。难道就因为自己多看了他两眼?不对,不是这样……但具体如何,他又说不上来。 「金明池一案朝廷极为重视,加上此下还有相关人等未曾落网,疑患不消,吾等丝毫不可轻怠。」张浚顿了一顿,又道,「除了清平司,枢密院还特别指派了捧日军前来协助查案,会由魏青疏魏将军领兵与我等接洽。」 说到此事的时候,张浚显得颇有些为难。如果朝廷足够信任他张浚,应该会直接拨兵给他调遣,但是上头没有。派一个可以跟他势均力敌的将军来协助查案,摆明了是要让他俩互相制衡与监察。文官和武职,在本朝向来是微妙的相处模式。 但这也难怪。需知金明池一案牵扯甚广,连颍州吕家和兴仁府杨家都先后莫名遭了诛连,案件却还毫无头绪。所以朝廷才会这么急着设立清平司,又让魏渊的侄儿魏青疏来亲自协查。听说,魏渊颍州一行,可是憋足了一肚子气。 「你的第一件差事,就是去同魏将军查一查那凤姚瓦舍。」 张浚此话一出,范晏兮身旁的小吏就露出了同情的神色。他没想到张司丞竟然会把这个烫手山芋丢给了范晏兮,别说以小小司直身份根本就压不住魏青疏,那头若是觉得清平司轻视了自己,一个不高兴,指不定就会把火全撒在范晏兮身上。 「下官领命。」范晏兮却似乎没有察觉到自己危险的境地,只是中规中矩地应了一句。 愣头青啊,他大概还不知道,那魏青疏是何等人也吧。那可是连王李之辈都管他不住的刺头儿,朝堂上人人避之不及的祸害。小吏摇着头又瞥了眼身旁的范晏兮,唏嘘不已地领着他走出了清平司。 范晏兮一走,张浚便独自步入了衙司后一个隐秘的小屋内。这个小屋座落在一小片葱郁的竹林后,是他命人单独辟开的。屋外用铁栅加固过,另设马拒,还布有一队精兵戍卫,旁人轻易靠近不得。屋里则放着一些极为重要的文书和案籍,都是跟金明池一案相关的。其中包括那些辽人的来歷,入宋后接触过的人,进京城的路线和方法……还有就是,上巳节那日,金明池里发生的所有大小事端等等。 第65页 哪怕是最不起眼的一缕线索,张浚也不会放过。 金明池刺圣之事表面上看起来再简单不过,是辽人心生怨愤想要报復大宋。可若是细细揣摩,这里头的名堂可就多了。 例如,吕柏水为何会蠢到私保辽人入关?杨季又是怎么知道这事从而举发吕柏水的?杨家被鸩是何人所为?又是谁透露了李秀云临桥献瑞的风声,让辽人制定出了这个天衣无缝的计划? 几个契丹蛮族,竟然连李秀云的行踪都摸得一清二楚,还懂得利用龙团胜雪这种东西来藏匿杀器。金明池这盘棋布得太过精妙,所以才越发显得蹊跷。 但最蹊跷的,还要属那个带着马素素一起消失在池中的男人。这个人先在角楼上打晕了一队建安卫,扒走了他们的胄甲;后在船舱中助李秀云偷梁换柱,逃出生天;最后却又扮作茶博士跟上了栈桥,打晕了礼部侍郎严信,救走了马素素。 此人行为前后矛盾,如同儿戏,一时难以判断是敌非友。他背叛辽人究竟是临时起意还是早有预谋?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张浚知道,萦绕在自己的面前是一团团浓雾。但他并不因此觉得为难,反而有些兴奋。因为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只要他一层层拨开这些云雾,背后的真相将会让天下人为之震惊。 而且,这个面相过柔的年轻官员,现在手中已经掌握了一些不为人知的线索。 清平司后的这屋子是背阳而建,光线十分昏暗。张浚小心剔亮了屋里的灯烛,四面墙壁上挂着的大小画作这才一下子清晰起来。 张浚走到了屋子中央,那张硕大的大理石案桌旁,从桌上端起了两幅人像。两张画像上画着的都是一个青年男子,乍一看有些像,麻子脸,面色蜡黄。可若仔细分辨,却又发现不尽相同。左边那张里的人五官偏普通,好似随处可见,拿到大街上比照怕是一抓一大把。右边的则极富特点,虽是面色不济,但眉眼间却透着一股英气。 左边的人像是范晏兮从张府中拿来的,据说是张子初比照着严信二人的叙述画出的。而右边那幅,则是张浚刚刚亲自画的。 墙上挂满的画,也都是出自张子初之笔。张浚很是欣赏张子初的画艺,对方的每一幅佳作他都会极尽全力弄到手,然后裱挂在卧室之中,早晚赏析。 所以,张浚轻易能从左边这幅画里读出两个结论。 第一,这幅画故意隐藏了画中之人的样貌,作画之人似乎不想让朝廷找到这个人。 第二,这幅画绝不是出自张子初之手。 ………… 「张子初啊张子初,没想到你我的命运竟会以这种方式重新交叠。」张浚秀美的面庞忽然拧出了一丝狰狞。他用指尖在桌面上敲击出一连串轻快的节奏,跃跃欲试地凝视着墙上的画作。 忽然指尖一停,形如鬼魅的身影顷刻间跪在了他身前,一共有五个。 他们个个都是身负绝技的高手,善于隐在暗处侦查,必要时也会动手杀人。张浚从一大堆案牒里抽出了第三张画像,递给了他们。 那幅画里的是个身形健硕,深目高鼻的男人,标准的契丹族长相。画像上还特别标註了此人右肩有伤,极易辨认。 没有人知道,除了马素素和那个身份不明的茶博士,还有一人也不曾落网。张浚故意让人放出消息,说他们从汴河里捞出了最后一具辽人刺客的尸体。所有人都以为,五个入池刺圣的辽匪均已经伏诛了。 接下来的这一步,才是至关重要的一步。 张浚重新看向了墙壁上的那些画,唇边勾起了一丝微笑。 ☆、八百里分麾下炙 璧月小红楼,听得吹箫忆旧游。 凤遥瓦舍外,一队禁军列阵而立。将士们身如松柏,面似石俑,除了偶尔马打响鼻,竟是一丝声音也没有。 前方倚马勒缰的年轻将军静静地瞧着自己面前的一顶官轿,似是在等待里头的人撩开轿帘。可等了半响,却仍不见有动静,以至于座下的马儿都开始有些不耐烦地刨起了蹄子。 将军抚了抚马颈上的鬃毛,使得它重新安静了下来。站在轿旁的厮儿冒着冷汗偷眼打量着马上的人,只见对方瞧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已是眉飞入鬓,面如刀削,此时虽只穿的一身箭袖劲服,未挂片甲,却依旧掩不住那一股久经沙场的冷冽之气。 一双枭目信然一瞥,顿时让那厮儿背上一凉。 「范司直,魏将军到了。」在对方的灼灼目光下,那厮儿擦了擦额间的冷汗,冲着肩舆里轻唤了一声。 「范司直?」 可里头依旧没有动静。 莫不是要跟眼前这位摆谱儿? 厮儿正犹疑着要不要将那轿帘掀开半分朝里瞧瞧,一双手欲伸不伸时,却见一个身影忽而自马上翻身而下,阔步走到了跟前。 厮儿浑身一颤,下意识让开了半分。随着小将军指尖一勾,终是瞧见了轿中的光景。 端端一个瘦弱的白面儿书生,正靠着轿壁睡得香甜,头上的长翅帽歪了半截儿,嘴巴半张着,连流涎都快滴到官服上了也浑然不知。 厮儿这一看差点没笑出声来,只道这位新上任的司直,可真是个奇人。听说这位范晏兮范郎君,只因在金明池一事中同张子初一道立下了奇功,才从刑部一小吏一跃而上。 第66页 朝廷为了金明池一事还专在大理寺下立了清平司,拨了好些人专查此案,他便是其中一个。可这头一桩公差,竟是这般模样,倒真叫人摸不着头脑了。 咬紧下唇憋回了笑,厮儿刚想上前将人唤醒,却不料那将军又忽然两步走到了肩舆后方,支开了后边儿的轿夫,两只臂膀架着轿杆儿勐地一抬,竟是将轿子里的人生生给倒了出来。 这头范晏兮正迷煳呢,忽地觉得身子往前一倾,整个人便在地上滚了两滚,直到一双黑靴入了眼,才恍惚着抬起了头来。 此时他整个人趴在地上,勉强扶正了自己头上的长翅帽,因为正对着阳光,只好眯起眼睛去打量面前的人。 「范司直,睡醒了吗?」 随着对方蹲下了身来,范晏兮终是看清了他的容貌。冷冷的问候一入耳,范晏兮这才浑身一个激灵,慢腾腾地拍了拍屁股从地上爬了起来。 「在下魏青疏,自今日起,我便代替魏渊将军,暂任捧日军右厢指挥使一职。」魏青疏一边报上了名姓,一边好奇地打量着面前的这个古怪书生。 文人里,迂腐木讷,满口道德的酸儒他见过不少,巧言令色,趋炎附势的败类他也看的很多,可面前这个,似乎两种都不是。 「哦,原来是魏将军,失礼失礼。」片刻后,范晏兮才恍然大悟般,冲着魏青疏行了一揖,似乎也没在意刚刚对方粗鲁的举动。 「司直若是清醒了,那我们就干正事去吧?」魏青疏眉峰一拧,心中有些拿捏不定。 虽说此人本就与这案子有所牵扯,但清平司只派他这样一个性情古怪之人前来,是不是也太儿戏了些。 罢了,这些文弱书生本就靠不住,否则朝廷也不会特地下令,要出动捧日军来协同查案了。 只见魏青疏左手微扬,在空中轻轻一挥,唰唰两声,目不斜视的将士们便齐齐地转过面来,朝着瓦舍的方向迅速左右张开了去。范晏兮瘦弱的身形在兵卒们的长阵冲撞下左摇右晃,很快就淹没影了。 「捧日军奉命搜查,开门!」身后副将一声高唤,让里头屏息严待的姚芳吓得整个人往后一仰,冷不丁儿地跌坐在地。 等他回过神来,大门却已被人一脚踹开了。 「你就是舍主姚芳?」魏青疏抬步走入了瓦舍前院,只见周围高矮彩棚参差,多设勾栏雅座,大的象棚可容二三百人,小的亦可坐得下四五十。 姚芳赶紧俯跪在地,颤颤巍巍道了句是,却大着胆子拿余光去瞥这将军腰间的符节。 魏青疏一入院,身后的将士便及时张好了自带的胡床。魏青疏撩开蔽膝,往那胡床上一坐,抽出了腰间的马鞭拿捏在手中把玩起来。 「姚舍主别紧张,我今日前来只有几句话,想与姚舍主问个清楚明白。」 魏青疏对着身后的将士使了个眼色,将士轻轻点头,招唿着两队精兵在瓦舍中里里外外搜查起来。 「将军请说,小人必当知无不言。」姚芳心中忐忑,面上却是装得坦荡。 魏青疏微扬着下巴睥睨着伏在地上的人,等将他额头间瞧出些虚汗来了,才不急不慢地开口问,「金明池那日,姚舍主这里逃了一名歌姬,名叫马素素,是也不是?」 「是……是……」 「她逃走后,你找到了伍肖泗和黄崇歆二人,要求他们出动建安卫帮你寻人,可有这事儿?」 「这……这……」姚芳不知伍肖泗和黄崇歆已被收押在监,一时也不敢反驳,只怕是多说多错,更没敢提那一百两银子的事儿。 「后来大约酉时三刻,人抓到了,他们又邀你去落雁楼认人,你见了人,一言敲定那是马素素。现在,我再问你一次,你可确定那个女子就是马素素?」 姚芳听到此时,已是胆战心惊。他当日不过是为了保住苏墨笙这颗摇钱树才胡乱认了人,可如今显然他的谎言被识穿了。他又该怎么答这话?说自己认错了还是干脆把苏墨笙给供出来? 看对方这阵仗,又不像是为了马素素私逃一事儿而来的。金明池那日,临水殿走水,辽人行刺,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几乎闹得满城皆知。可任凭姚芳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这里头会跟自己扯上什么关联。 「姚舍主可想清楚了再说,若是再说错一次,神仙也救不了你了。」 魏青疏的威胁显然起了作用,只见那姚芳闻言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沖他磕了个响头,「将军饶命啊,当时灯光昏暗,我又心绪不宁……兴许,兴许是这般才认错了人。」 「认错了人?你倒变得快。那姚舍主可又知道,那晚你认错的女子是谁?」 姚芳咽了口口水,抬头看了魏青疏一眼,只见他勾起一边嘴角,冷笑着等着自己的答案,一颗心已经快跳到了嗓子眼儿。 「小的……小的,不知……」 「不知?不知你也敢乱认?」魏青疏站起了身来,捏着马鞭在他身旁踱了半圈,凭空抽出一声炸响,「那我来告诉你,那晚你认作马素素的女子乃是李相府上的千金,李秀云。」 姚芳闻言浑身一个勐颤,继而啪嗒一下瘫倒在地。 「当日李秀云被辽人所绑,好不容易逃得了贼手,却又落入了伍肖泗和黄崇歆手中。就是因为你的一个错认,差点就让那些辽人得了手,行刺了官家。」 「这等罪责……姚舍主可担当的起?」 第67页 姚芳颤抖着嘴唇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他又怎会料得,当初自己一句指鹿为马的谎言,会成了今日这般的滔天罪责。 「或者,我甚至可以怀疑,你跟那些辽人有所牵扯,这才故意认错了人,好让李秀云无法及时通风报信。」 魏青疏思绪机敏,话语凌厉,逼得姚芳不得不将所有事情坦白道出。 「小的冤枉!将军明鑑!」姚芳又一连磕了十来个头,眼瞧着这一个通敌叛国的死罪就要落到头上,胆儿都被吓破了,再也顾不得什么摇钱不摇钱树,倒瓜子儿似的把苏墨笙给供了出来。 「你是说,你为了包庇当日那个花船夺魁的琴师,才撒了这个谎?」 「是……小的所言句句属实,句句属实啊。」 魏青疏沉默了好一会儿,手中马鞭扯得吱吱作响。他其实也知道这姚芳怕是没这么大的胆子,左右也不过是阴差阳错被人利用罢了,就与黄崇歆、伍肖泗那两个贪钱的狗东西一般。 「那个苏墨笙人在哪里?」 魏青疏问着边朝瓦舍里左右打量了一番,此时好一些歌妓舞娘,百戏技人已经陆陆续续随着搜寻的捧日军而出,排成一熘站在院子里。萧声断,曲儿歇,还有好些起晚了的竟只穿着里衣就被从房里揪了出来。 「将军,点过人了,没找到那个苏墨笙。」 「人呢?」魏青疏问跪在地上的姚芳。 「苏先生……苏先生外出献琴去了。」姚芳忙不迭地答道。 「去哪儿献琴了?」 「刘洵,刘公子府上。」 贵宅深院外,一辆平厢马车候在路旁。厢上角系银铃,车前轭衡半抬,两匹骏马不安分地时有嘶鸣。 「吁——吁——马马,吃草。」一个五六岁模样的女娃娃攥着一把形状奇怪的叶子踉踉跄跄走到了马车前,她努力踮起脚尖,软糯的小手捧着鲜叶递到了两匹马的嘴边。小女娃扑闪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看着马儿伸出舌头捲走了自己手心的食物,湿湿痒痒的触感逗得她咯咯直笑。 「嘿,小丫头,干什么呢!」刚解手回来的车夫正巧看到这一幕,连忙上前一把拽住了私自餵马的孩子。 「马,吃草草。」 小丫头被车夫拎在手上,兴奋得手舞足蹈,模样有些痴傻。按理说,五六岁的年纪应是早能流利说话了,再聪慧些的说不定都开始背读四书五经了,可眼前这个却连一个囫囵词都说不利索。 车夫见她这般模样,也再懒得同她计较,放开她挥了挥手,「去去去,找你爹妈去,别给我添乱。」 女娃委屈地一瘪嘴,唔了一声,转身跑向了一旁的巷子中。 刚赶走了女娃,车夫就见府里一前一后出来两个男人,前头那个锦袍玉带,蚕眉细目,是自家主子刘洵。而后头抱琴的男子,手上的凤尾琴虽遮了他大半张脸,却也掩不住一副天生的好样貌。只见琴师眉头轻锁,薄唇紧抿,一言不发地跟在刘洵身后。 「苏先生,请。」刘洵殷勤地掀开车帘,亲自将琴师扶上了车厢,然后自己也跟了上去。 「先送苏先生回瓦舍。」 主子一声令下,车夫利索地跳上了驾座,抖开缰绳呵斥一声,驾着马车往瓦舍驰去。 而另一边的巷子里,鸱目虎吻的男人将手中的糖葫芦递给了面前的小人儿,满意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你在这里等我,别到处乱跑。我一会儿就回来,明白吗?」常衮蹲下身子,冲着女娃一字一字交代道。他没有杀这个女娃娃,而是选择留下了她。在东京城里,有她作为掩护,很少有人会注意到自己。谁也不曾想过,一个辽人刺客会把一个傻丫头带在身边。 「爹爹……去哪儿?」傻丫头歪着脑袋问。 「去见一个老朋友。」常衮咧开嘴笑了,笑中透着凛冽的杀意。 马车转过一个街角,车轮在地上平稳地划出了一条弧线。车夫经验老道,技术娴熟,甚至没怎么减速。 但他很快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前头的两匹马有些莫名的躁动,一开始多抽两鞭子还懂得收敛收敛,但越往后就越放肆起来。 「咴——咴 ——」这时不知从哪儿传来几声怪叫,车前的马儿骤然间失了控,勐地调转了方向,朝着夹铺的小道飞奔去。 车身一个倾斜,砰地撞在了狭窄的巷壁上,使得车中的人也跟着失去了平衡。刘洵以为是车夫驾车不当,一边朝外咒骂了一句,一边假惺惺地趁机揽住了身旁的人。 苏墨笙勉强坐起身来,掀开车帘朝外瞧去。只见车厢刚刚好卡在巷道之中,摩擦着石壁被发狂的马匹往前拖。精緻的银铃很快被挤压变形,发出最后的几丝□□。 「畜生!停下!」车夫也被突如其来的变故给吓懵了,他拼命拽紧手中的缰绳,不断呵斥着,但怎么也无法让马匹慢下来。 躲藏在巷子深处的常衮再次将手指放入舌下,学着母马发出两声啼叫。他之前观察过对方的两匹马,都不是骟马,应该是主人嫌麻烦没有给去势。所以他先让傻丫头去餵那两匹公马吃下了催情的药草,再学母马的叫声引它们过来。 常衮捏紧了手中的刺鹅锥,看准了时机朝着马车沖了出去。身手矫健的男人如同一只猎豹,勐地一跃,便跳上了马车的驾座。那车夫眼瞧着忽然又冲上来一个人,刚要张嘴来喊,却被利器瞬间贯穿了咽喉,一脚踹下了马车。 第68页 「吁——」契丹人天生是驭马的好手,又兴许是马匹感觉到了对方身上的戾气和血腥,稍稍平稳了下来。常衮趁机割断了勒马的绳辔,那两匹发情的公马一下子得了自由,撅开蹄子飞快地跑离了马车。 空无一人的窄巷中,常衮撩开了身后的车帘,冲着里头的人道出一句,「萨日,我们又见面了。」 ☆、险困于阻出纰漏 「是你!」苏墨笙……应该说是王希吟,再也没想到常衮竟然没有死。 他更没想到的是,常衮竟然能重新混入东京城里,还这么快找上了门来。他们当初为了保险起见,和辽人交涉合作时也没敢用「苏墨笙」这个名字,彼此都是另号所称。萨日,在契丹语中是月亮的意思,意指在背后出谋划策的人。就如同他们称唿沈常乐为「奥都」,意思是指引方向的星星。 好在常衮看起来并不知道「萨日」本是两个人。但王希吟怎么也想不通,他一个辽人,是怎么在偌大的东京城里找出自己的。 「咱们的帐也该算一算了,『纳日』那个老东西在哪儿?」常衮右手骨头还没长好,伸出左手来要拖车厢中的琴师,可没想到琴师身旁的公子哥儿却是一把拽住了他另一条胳臂,使得常衮一下子无法将人拖出去。 「你,你,你……你是何人,要干什么?你可知我是谁?!」刘洵瞥了眼他手中的兇器,结结巴巴地开口威胁。 常衮冷笑一声,举锥刺来,只是利器还未刺到刘洵跟前,他就双目一翻晕死过去,恰好避开了这致命一击。 王希吟趁着刘洵横在常衮与自己之间的空当,一个翻身从车窗钻了出去。常衮见状立刻要下车去追,可悠悠转醒的刘洵竟是见色逞勇,一把抱住了常衮的大腿。 「苏先生,快跑!」 常衮一脚踹翻了他,三两步往前追去。王希吟脚力怎敌常衮,很快就被拉近了距离。眼看着就要被追上,王希吟却瞥见了前边儿刚刚跑出去的一匹马,也不知是不是跑得累了,此时正停在巷中甩着尾巴。 不容他多想,王希吟迅速朝着马背上爬去。可等他吃力地翻上了马背,常衮却也追到了跟前。 常衮一把拽住了他的脚踝。 王希吟身子一歪,险些从马背上摔落。但奇怪的是,脚上的那只手却忽然松开了。王希泽趁此机会狠狠一夹马肚子,狼狈地骑着马往巷外逃去。 眼瞧着猎物远去,兇悍的猎人却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动。他双目一眯,有些吃惊又有些疑惑地紧盯着对方离开的方向,然后闭上眼睛,思考了片刻。 沙—— 一丝轻微的动静使得常衮耳根一动,勐然瞪开双目,看向了两旁的屋顶。 可那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凤姚瓦舍内,魏青疏一脸不悦地在院中来回踱着步子。姚芳带着一众艺伶伏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只听见对方脚下的革靴啪嗒啪嗒,踩得一声比一声快。 「良臣!」 「在!」院外的副将听见魏青疏唤他,赶忙小跑了进去。 「带人去趟刘府,把苏墨笙给我接回来。」魏青疏显然等得不耐烦了。 「是!」 「……不必了,我在这里。」 副将刚带着人要往舍外走,便闻一个清冽的男音自门口传来。魏青疏回头一瞧,只见一俊美男子蒹葭而立,额前垂下的两缕凌乱髮丝更添风情。 「哎哟喂,祖宗,你总算回来了。」姚芳见他归来,激动地上前一把将人拽住,趁机在他耳旁低语了几句。 片刻后,苏墨笙凤目微抬,神情冷淡道,「金明池那日,马素素的确是我放走的。临水殿前,也是我故意将此事告诉了姚舍主,想让他看在我的面上,放素素一条生路。」 「但我知道的就这么多,望将军明鑑。」 苏墨笙的话让魏青疏皱起了眉头。他走上前两步,端详着面前这个男人,似乎在考量他话中真假。可对方面上的神情终是过于冷漠,左右没瞧出个究竟来。魏青疏只得手一扬,冲着二人朗声道,「那也要劳烦姚舍主和苏先生随我走一趟禁中。」 苏墨笙睫毛一颤,继而垂下了双目,「将军要拿人,现在怕还不是时候。」 「哦?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是时候?」魏青疏眉角一挑,俨然要动怒。 …… 「那个,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这时候,一个温吞呆板的声音从角落响起。众人朝着那处看去,只见范晏兮扯着乱糟糟的帽子官服缓缓踱了出来。 如果他不出声,大约没人会记得,这里还有一个清平司的司直在场。 王希吟见他一双狐眼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也不知道看出了些什么,有些心虚地挪开了眼睛。 被范晏兮这么一提醒,姚芳才发觉,苏墨笙此时的样子略显狼狈,气息也有些不稳,连一向贴身不离的琴也不见了。 「发生了什么?」姚芳赶紧问道。 王希吟缓了缓心神,慢慢道来,「刘公子的马车在送我回瓦舍的路上遭了歹人,我抢了一匹马逃了回来,他却还留在车里。」 「什么?!这还得了!」姚芳一听差点跳起脚来。 魏青疏闻言也略显诧异,心道这个苏墨笙怎么什么烂事都能摊上。那个刘洵是太子府上的人,从小跟在太子身旁担任伴读,虽说是个纨绔子弟,可总不能不救。 第69页 于是,魏青疏只好先让人去事发地瞧瞧,看看那刘洵的死活。好在那厮运气不错,只是受了点轻伤,很快就被几个捧日卫给架回了瓦舍中。 「慢点慢点,我的胳臂!」刘洵大唿小叫地被扶进了棚里,一见到苏墨笙,却是立刻换了一副嘴脸,「苏先生!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后面的,快把先生的琴拿过来!」 刘洵知道苏墨笙最是宝贝自己的古琴,刚刚被救回来的时候还没忘让人捎上。 王希吟接过自己的琴,道了句谢,心中却是忐忑不安。刚刚事发突然,常衮说出的那几句话里已然露了些蛛丝马迹。如果刘洵此下当着魏青疏的面说出了什么不该说的,那可就麻烦了。 「苏先生,刚刚那个人……」 「刚刚那歹人真是好大的胆子,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拦车抢劫。」王希吟说着果见刘洵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解,忽然上前一把捧起了他的手,「刘公子怎么受伤了也不说。」 刘洵见他竟是小心翼翼地朝着自己的伤口吹了口气,一时心都酥了,刚刚要问出口的话也就给咽了下去。曾奏出过无数仙音妙律的莹白手指轻轻划过掌心,让他喜不自禁。 「去去去,你们一个个还杵在这里做什么。」刘洵对着身旁几个捧日卫颐指气使,魏青疏见状冷笑一声,亲自走上了前来。 「既然刘公子无碍,你们几个便送他回府吧。」 「魏青疏?你怎么也在这儿?」刘洵见了他,终是将气焰压下去三分。 「苏先生现在可以随我走一趟了吧。」魏青疏看也未看那刘洵一眼,只冲着苏墨笙道。 「等等,你要带苏先生去哪儿?」刘洵一听却是噔地一下站起了身来。 「与你无关。」魏青疏根本就不买他的帐,一把将挡在苏墨笙面前的人给轻易推了开来。 「你……你……」那刘洵没料到他竟是如此狂妄,又畏惧他身后的兵不敢再上前,一时只能指着他咋舌。 这位刘洵刘衙内是打小跟在太子爷身边儿的贵人,如今虽只是个伴读的虚衔,可汴京城里但凡有点儿眼力劲的,也得给他三分薄面。可今日偏偏来的是一个目中无人的魏青疏,刘洵就只能硬碰硬了。 「把苏墨笙给我带走!」魏青疏对着身后将士一招手,就有两个要上来拿人。 刘洵知道苏墨笙这一去免不了要遭些罪,赶紧从腰间掏出了自己的金牌来,大喝一声,「慢着!太子府令牌在此,我看谁敢造次!」 「什么牌?」魏青疏闻言一哂,故意掏了掏耳朵,惹得身后将士们一阵轻笑。他们太了解自家将军的脾气了,他要做的事情,皇帝老子的面子都不卖,何况区区一个太子府伴读。 「魏青疏!你反了你!」 刘洵被他这副嚣张跋扈的样子彻底给激怒了,撸起袖子便要动手。魏青疏自也不惧他,正皮笑肉不笑地抱着臂等他上前来,却感觉一只手悄悄拽住了自己的衣角。 「要查苏墨笙不急在这一时,如果在这里跟刘洵闹翻了脸,你也讨不了好处。」范晏兮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的身后,轻声提醒着他。 魏青疏眉峰一耸,却又听范晏兮道,「魏渊将军近日仕运不嘉,又连着吃了两个闷亏,你就算不顾你自己,也该想想他的处境。」 这句话准确戳中了魏青疏的软肋。他瞥了眼身后的范晏兮,只见那人虽还是一副半梦半醒,昏昏欲睡的样子,可嘴里吐出的话却是清醒的很。 「既然刘公子执意要保这苏墨笙,那我也不愿为难他。」魏青疏伸出左掌抵住了气势汹汹的刘洵,沉声道,「不过苏先生这些日子怕是不要胡乱走动,我的人随时都会经过这里。」 这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苏墨笙虽免了一顿牢狱之灾,但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被魏青疏盯在眼里。 「范司直还有什么问题要问吗?」魏青疏沖他使了个眼色,却见他揉了揉眼睛。 「没了没了。将军英名,咱们好回去交差了。」范晏兮说着就想往外走,却又被魏青疏揪着衣领一把拎了回来。 「……我是在问范司直对这案子的意见,不是让你拍我马屁。」魏青疏本以为他至少会再审问苏墨笙几句,可看他却是一副事不关己、明哲保身的样子,不由气从中来。 「我?」范晏兮指了指自己,又瞧了眼一旁面色不善的刘洵,赶紧摆了摆手,「我没意见啊。」 「……」 「既然大理寺司直也没意见,魏青疏你还杵在这里做什么,狐假虎威。」刘洵哼了一声,拍开了魏青疏一直抵着自己衣襟的手,转身朝瓦舍外走去。 苏墨笙亲自将他送出了门外,那里有姚芳特地给刘洵另备好的一辆马车。 「苏先生,刚刚那个人男人,是不是冲着你而来?」刘洵贴近了他,悄声问道。 王希吟先作出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然后不动声色地从刘洵身旁退开了些距离:「那人之前来瓦舍听过琴,与我有过几面之缘,可后来……」 「后来怎样?他纠缠于你?」刘洵见他欲言又止,顿时瞭然于胸,「那他为何唤你萨日,萨日是什么意思?」 「萨日是契丹语,代表月亮。那个人,是个辽人。」 苏墨笙的话一出,就让刘洵顿时白了白脸色。这种时候,若是谁和辽人扯上了丁点儿关系,那可都是立于危墙。 第70页 「所以我刚刚才会阻止刘公子多说。瓦舍如今已经因为素素的事被朝廷所疑,我不想再因为我而多生事端。所以,还希望刘公子为我保守这个秘密……」 「你放心,这事儿我必然闭口不言!」刘洵信誓旦旦地朝他拍了拍胸脯,「那厮若再敢来纠缠你,我定饶不了他。」 「那么,苏某多谢刘公子了。」王希吟听他这么说,才勉强松了一口气。最高明的谎言莫过于真假参半,好在朝廷之前发过公报表示所有辽国刺客已经伏诛,刘洵才更不疑有他。 「你我知音一场,就好比那伯牙子期,你同我还客气什么。」刘洵腆着脸又趁机在他肩上拍了两下,才笑眯眯地被人扶上了马车。 正巧此时,冯友伦正拎着一壶酒兴致勃勃地走到瓦舍外,想要瞧瞧范晏兮这头公事办完了没有,好邀他一同去张府喝上一杯。 可人到门前,刚好瞧见那刘洵在吃一个美男的豆腐,顿时厌恶地啧了两声。 冯友伦瞧见刘洵上了马车,还不忘撩开车帘,冲着车下的美人调笑几句,模样甚是猥琐。可那美男子却在马车行离的一瞬间收敛了脸上的微笑,冷着脸掸了掸自己的肩臂,仿佛那上头有什么脏东西似的。 冯友伦见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后又觉得面前这男子有些面熟。仔细一想,这漂亮人儿可不正是那日在宝津楼上张子初遇见的那一个嘛。 「喂,那人谁啊?」冯友伦随意扯着一个门口的捧日卫问。 那捧日卫持着□□,悄悄瞥了他一眼,小声答道,「太子伴读,刘洵。」 「不是问那个草包,我认得他,是问他车旁的那个男人。」 「……他是今年金明池花船夺魁的琴师,好像叫,苏墨笙。」 「原来就是他啊!啧啧啧……」冯友伦摸了摸下巴,目送着马车远去,又问,「范晏兮呢?还在里头吧。」 那小将士又瞥了他一眼,刚要开口,便见里头唰地冲出一个人来,下意识地一拢脚,挺直了嵴背闭上了嘴。 「撤!」魏青疏先将手里拎着的人往马背上一甩,后自己翻身上马扬鞭下了命令。 「是!」将士们一跺□□,有条不紊地列成了队伍,自瓦舍周围迅速撤离了开来。冯友伦眼瞧着趴在马背上的范晏兮晃晃悠悠,好不容易扶住了自己的官帽,还没等他来得及上前说上一句,魏青疏便一声叱喝,驾马携人绝尘而去。 「等,等等……这怎么回事儿?」冯友伦被马蹄扬起的灰尘呛得连连咳嗽,直到所有捧日卫一转眼消失在了热闹的街角,只剩下他一人凌乱地站在瓦舍前,茫然无措。 ☆、黄雀之意不在蝉 常衮回到刘府门前时,傻丫头却不见了踪影。 他先在府宅周围绕了一圈,又向沿街小贩打探了一路,也没有任何结果。眼看着刘洵乘着马车摇摇晃晃回了府上,常衮正犹豫着要不要继续找下去,一个扛着秸秆架的卖糖葫芦的老头儿沖他走了上来。 「你是不是在找一个小丫头?穿着红衣裳的。」 常衮目光警惕地上下打量着对方,微微点了点头。 「我刚刚看到她被一个年轻公子给带走了,你是她什么人啊?」 「我是……她爹。」 「那就对了。大约一炷香前,那位年轻公子从我这儿买了一串糖葫芦把她哄往那边去了,你快去瞧瞧吧。」老人家指着不远处的河道口说。 「多谢。」 自汴河河道往西,东水门外七里曰虹桥。其桥无柱,皆以巨木虚架,饰以丹艧,望之宛若飞虹。此时桥道两旁商铺已闭,街贩渐散,人烟稀落。得了丰盛买卖的正提着好酒好菜打算回家犒劳妻女,生意不济的那些也已收拾了货品泱泱地往回走。到最后,偌大的河道口只剩下几只孤猫野犬,四处嗅着人们剩下的气味。 白市已尽,夜市未出,空荡荡的街岸上显得静谧而祥和。 常衮很快在河岸旁找到了傻丫头和老人口中的年轻公子。他没有直接走上去,而是远远地盯着那个面目秀丽的男人,眼看着他蹲下身来,将手里新买的一串糖葫芦递给了面前的小女孩。 常衮不认识这个男人,所以更不敢大意。 他开始缓慢转动起脖子,鸱目左右来回查探周遭的动静。这里除了自己身旁高逾七丈的巨大牌楼,别无藏人之所,码头槽道更是一目了然。此时宽阔的河面上除了满映的残阳,连一艘船也没有。常衮再三确定了周遭别无他人,才稍稍安下心来,重新去打量那个男人。 这男人作书生打扮,头上端正的方巾让常衮不由地想起了某个人,警觉地皱起了眉来。 换作从前,常衮从来不会畏惧这样一个文弱书生,甚至不屑多看他们一眼。直到现在自己落到如此境地,他才渐渐明白过来,这些中原的读书人可不止是会耍耍嘴皮子而已。 「你爹爹在哪里?」 「不知道……」 「那你除了爹爹,还有什么亲人?」 「爷爷……」 「爷爷在哪儿?」 「唔——唔——爷爷,船上,不见了……」小丫头激动地拿手指比划了一下,可又不知该怎么回答,一时间只得咬住了自己的手指,眼巴巴地看着对方。 「你的意思是,你本来和你爷爷在船上,后来爷爷不见了。那爹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爷爷不见之后吗?」 第71页 傻丫头歪着头思考了一会儿,又点了点头。 虽然这丫头看上去有些痴傻,但几句话问下来,张浚心中已经明白的差不多了。这丫头应该是那个老船夫的孙女,船夫被辽寇杀了之后,她就被作为掩饰带进了东京城。 张浚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正要站起身来,却瞥见她脖子上靠近锁骨的地方有一块小小的红色胎记,形状甚是独特。刚有些好奇地想要看清楚那印记,却忽觉一阵邪风自身后袭来,一回头,一支从未见过的锥状利器已经驰到了跟前。 躲在远处的常衮见那男人不知和傻丫头说了些什么,唯恐自己泄了行踪,决定先下手为强。 可他这头一动,静谧的河面也跟着动了起来。 最后一缕残阳在水中被搅得稀碎,紧接着十几个身着劲装的男人便如同勐禽一般从水中钻了出来。 这些人均赭垩涂面,口叼苇杆,想是已在水下潜伏了许久。常衮没料到他们竟会从水下伏击自己,连忙撤回了身来,左右躲开了刺向自己腰间两把手刀。 这些人身手不凡,配合更是默契。缠斗间,常衮渐渐发现自己的退路已经被对方给斩断了。他右臂的伤还未好,只凭着勇勐的格斗术勉强维持着一线生机,刚一脚踹飞了两个人,拼出了一丝缺口,另一人便就地一滚,在他大腿上割出了一道血痕。 常衮动作一缓,踉跄两步,片刻间又重新被围在了包围圈中。对方迅速列好阵仗,互相使了个眼色,七八柄手刀同时向他全身各处要害刺了出来。 「爹爹!」就在这千钧一髮的时候,一声稚唤自身后而来,常衮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只见傻丫头不知何时已经跑到了自己身旁,用小小的身躯挡住了自己面前的三把利刃。 那些人见状,同时撤回了手中的刀刃,暂时对常衮停止了攻击。 「不准!伤……爹爹!」 相处的这些天,常衮从未听傻丫头说过如此完整的一句话。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目光复杂地看着张开双臂护着自己的丫头,那有些散乱的双髻一颤一颤的。 刚刚砍伤他的那个人忽然动了,似乎伸出手来想要拉开傻丫头,可常衮却快他一步。手中的刺鹅锥瞬间没入了对方的心口,再迅速拔出。常衮咬紧牙根抬起手臂捂住了傻丫头的双目,紧接着将她扛在了肩上。 「让开!」常衮将手里染血的锥子悄悄对准了女孩的背心,可单纯的孩子还死死搂着他的脖子伏在他肩上,把他当作最信任的人。 那些人犹豫了片刻后,果然退开了一条道。常衮趁机挟着傻丫头突围而出,踩过地上尸体的一瞬间,他闻到了熟悉的酸甜味儿。 是糖葫芦的味道。 其余的人并没有就此放弃追杀。他们远远跟在常衮身后,寻找机会重新出手。可就在常衮穿过牌楼之后,身后那些人的脚步声忽然停住了。 常衮下意识地回头去看,只见高逾七丈的牌楼上忽然坠下了另一批身影。牌楼五门七柱,顶部左右各有两个明楼,当中一块巨石牌板,上雕双龙戏珠,镂有奇绝花草。那些人不知是如何隐在上头的,此时竟是顺着笔直的石柱「走」了下来。 说是走,是因为他们整个身子都呈现水平状,与地面相持,仅靠着双脚立在垂直的石柱上往下疾奔。 他们落下的时机十分恰当,刚好拦住了常衮身后的那些追兵。 两队人马迅速交起手来。之前那些人显然不是后面这批的敌手,很快就被杀被俘,让常衮越跑越远。 常衮不明白为何会有人忽然出手相助。他此刻才想起来河道边的那个书生,不自觉地回头多看了一眼。只见远处夕阳下,那个男人背着光负手而立,虽看不清面上的表情,但常衮却知道他正在注视着自己。 常衮本能地感觉出,这个男人十分危险。 「司丞,那些人自尽了。」 张浚点了点头,脸上并没有露出什么意外的神情。 「辽人那头,当真不需要我们动手?」 张浚看了眼身旁垂手而立的男人,摩挲着腰侧的玉珏缓缓道,「我知你有把握拿下他,可我却没把握也没有足够的筹码能从他嘴中问出想要的答案。好的鱼饵,也需要在最恰当的时候方可收线。」 「那么,司丞的意思是……」 「他要做什么,就让他去做,他做不到的,你们就在暗地里帮他做。等他找到了他要找的人,我们也就自然找到了我们要找的人。」 「属下明白了。」 张浚顿了一顿,又问:「你今日可看得清楚?那个苏墨笙是他的目标吗?」 「应该是,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要动手的时候,他却忽然犹豫了。」 「哦?」张浚听着对方的描述,若有所思地搓了搓指尖。 「……司丞觉得,苏墨笙那里,需不需我们加派人手?」 「暂时不用,免得打草惊蛇。反正凤姚瓦舍现已经被捧日军给盯上了,那头就先交给魏青疏去折腾吧。」张浚摆了摆手,高大的身影便一下子消失在了河岸旁。 夜灯初上,渐渐的,又有些来往的行人重新占据了清冷的街道。古老的牌楼下,所有尸体迅速被清理干净,没人知道这里刚刚发生过一场残酷的厮杀,只留下空气中一丝淡淡的血腥味,很快消散在飘满食香的晚市里。 第72页 常衮沿着黢黑的巷子一直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跑到了哪里,直到腿上的伤让他终于支撑不住了,一下子歪倒在地。 随着常衮的摔倒,被他扛在肩上的傻丫头也顺势滚落在地。丫头抬起惊恐的小脸,看向了慢慢倚靠在墙角的男人,怯懦地伸出手去想拽住他的衣袖。 「爹爹?」 「滚开,我不是你爹爹。」常衮气急败坏地挥开了她的手,今日如果不是她,自己也不会暴露行踪。 「爹爹?」傻丫头又叫了他一声,声音却比刚刚小了很多。 「不要叫我爹爹!你走吧……在我决定杀了你之前。」 常衮一把推开了傻丫头,让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随即又往阴暗处挪了挪,只露出一双孤狼般的眼睛示意着对方立刻离开自己。 傻丫头没有动,但是也不敢再接近。常衮从她眼神里读出了恐惧,但那种恐惧又不像是完全出自对自己的惧怕,还有一种更令人心疼的东西。 常衮选择不再去看她。他粗略将伤口包扎了一下,然后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了下来,闭着眼睛试图恢復体力。可刚闭上眼睛没一会儿,头顶竟是响起了两声闷雷,紧接着瓢泼大雨便落了下来。 雨水很快冲去了常衮周身的血腥味儿,但让常衮开始变得饥寒交迫。渐渐的,身上的凉意开始化为病态的高温,灼烧着常衮的神智。刚开始,他还能听见身旁傻丫头急促的唿吸中夹杂着几声抽泣,到后来却也渐渐被雨声所覆盖。 他不确定傻丫头还在不在身边,也懒得再睁眼。高烧加上极度的疲惫让他不知何时意识开始变得模煳。他在心中提醒自己必须保持警惕,可不堪的身体又让他无力维持清醒。迷煳中,冰冷的雨水忽然停了下来,他竟梦见自己回到了那片广阔的草原上,骑着烈马肆意奔腾。怀中的女孩笑声如同银铃,回头沖他一遍一遍喊着,阿爸。 常衮微笑着看着自己的女儿将她将刚刚做好的彩石串子小心翼翼地佩在了自己的手上。可一转眼,不知从哪儿射出了一支利箭,瞬间贯穿了女孩小小的身体。 「阿吉朵!」 滚烫的鲜血迎面将他浇了个透,常衮拼命地伸出手去想接住女孩倒下的身形,却连对方的一根头髮也捞不着。他恨得发狂,又喊又叫,最后勐地睁开眼来,却发现自己仍躺在骯脏的巷子里,手上的石子串已被磨得灰白。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已经重新透入了深巷。常衮深吸了一口气,想将刚刚那种窒息的痛楚从心中挥赶出来。他一抬头,竟发现自己头顶上方用破木头架着一片小小的衣衫,上头还兜着昨夜不少的雨水。 那个傻丫头……应该已经走了吧。 常衮看着那件熟悉的小衣服,心中忽然染上了一丝不舍。他下意识地抬起胳臂,却发现有什么东西靠在了自己身旁,牢牢压在了他的臂膀上。 侧头一看,女孩小小的身子几乎蜷缩成了一团伏在他身边,而一双小手还紧紧攥着自己粗粝的手掌,似乎是怕她一觉醒来,常衮就不见了。 「喂,丫头。」常衮叫了她一声,忽然明白了昨晚女孩恐惧的来源。她不是怕自己骂她打她,而是害怕被抛弃。 「爹爹……醒了……」小丫头似乎已经忘了昨日的不快,笑着扑在了男人的胸膛上。瘦小而微凉的身躯直接钻入了常衮的怀中,让他脸上不自觉漾出了一丝温柔。 常衮下意识拍了拍女孩的背,动作熟练而轻柔。傻丫头感觉到他这个动作,兴奋地啊啊叫唤了两声,紧接着从衣服里掏出了两颗已经化了一半的粘稠的红色果子,一股脑塞进了常衮的嘴里。 酸酸甜甜的味道很快刺激到了久未进食的舌尖,常衮下意识地嚼了嚼,才发现竟是昨天的糖葫芦。 「你特地留给我的?」常衮问面前的孩子。 傻丫头点了点头,她看见男人深深地嘆了口气,以为是自己又做错了事,赶紧从对方身上站了起来,低着头绞动着自己脏兮兮的衣裙。 常衮已经不止一次看到她这个动作了。这丫头看着虽傻,但心思却是敏感的很,她大约也知道自己常被人嫌弃不够聪明,所以只要旁人的脸色一变,她便能立刻察觉出来,并把这种情绪的变化归咎到自己身上。 常衮伸出手掌,摸了摸她毛茸茸的脑袋,「去街角帮我买些吃食回来吧,再端一碗肉汤。」 常衮顿了顿,又紧接着道,「如果看到糖葫芦,你可以自己再买一个。」 傻丫头咧开嘴笑了,她重重得一点头,接过常衮手中的铜钱欢快地跑出了巷子。 常衮重新闭上了眼睛,开始思考接下来的打算。他身上的热度已经退的差不多了,腿上的伤口也不再流血。常衮的好运气再一次告诉他,这是木叶山神在给他復仇的机会。 那个苏墨笙不是他要找的人。 常衮已经肯定了自己的这个想法。可是为什么呢?他竟然和那个人长得一模一样。还有河道旁的那些人,出手帮他的那些人又是谁?为的什么目的? 半响后,常衮缓缓睁开了双目,看了眼空荡荡的巷口。 傻丫头已经去了有一盏茶的光景了。他坐在这里,尚能听到街上早食铺子的叫卖声。按照距离,应该不会耗上这么久的功夫。 常衮扶着墙壁勉强站起了身来,耳根一动,却听见了巷口的一声尖叫。 第73页 「啊——啊——」傻丫头死死抱住怀里的食物,攥紧剩下的文钱往回跑,后面有几个乞丐在追她。 那些乞丐看上去穷凶极恶,嘴里骂骂咧咧的一路追进了暗巷中。傻丫头一边拼命往常衮所在的角落里跑,一边嘴里发出一些意味不明的唿喊。直到她跑近了,清楚看见原本常衮躺着的骯脏角落里,只留下了星星点点的血迹和水渍,才骤然止住了脚步。 乞丐们瞬间就追了上来,带头的一个二话不说冲着小女孩瘦弱的嵴背便是一脚,将她直接踹翻在地。 「啊——」傻丫头见他们来抢自己怀里的东西,发疯似的去抓去咬他们的手臂。尖锐的叫喊让她仿佛一只绝望的小兽,本能寻求着母兽的庇佑。 瘦弱的女孩又怎么会是街痞乞丐的对手,傻丫头很快就筋疲力尽,被他们随意扯着头髮拖了开来。 食物和铜钱很快被哄抢一空,还有贪婪者在撕扯女孩身上的衣布。 「喂,走吧,说不定还有人在附近。」 「怕什么,这丫头一看就是个没人要的傻子,一会儿给她卖进楼子里,还能多赚几文。」 「啊——啊——」 傻丫头嘶哑的叫喊开始渐渐微弱,到最后只剩下几声可怜的呜咽。豆大的泪珠从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流出,再顺着脸颊滑落在地。 忽然,那双眼睛里多了一丝神采。傻丫头将小脸拼命昂起,看着半空中骤然跃下的魁梧身形。 「阿……爹……」 傻丫头不太明白髮生了什么,她只听到咔嚓咔嚓的声音,周围的那些人开始一个接一个倒了下去。 常衮很快从地上抱起了她,将她牢牢锁在怀里。傻丫头的小脸被紧紧地埋入了对方宽阔的胸膛,虽然有些难受,但却无比安心。 最后剩下的一个乞丐颤颤巍巍地看着面前步步逼近的神色兇恶的男人,背部已经贴到了墙上。 「杀人啦!救命!」乞丐尖叫着向外头求救,可常衮迅速而准确地捏住了他的喉咙。 「你……你……你是谁?为什么要杀我?」临死前,乞丐最后从喉咙里挤出了这几个字。 「我是她爹。」 啪嗒一声,乞丐被利索地拧断了脖子。常衮看着地上的尸体,有节奏地一下一下拍着傻丫头的背,直到她在自己怀中熟熟睡去。 ☆、神鸟献瑞换恩情 「廖叔的人,一个也没回来?」王希泽将笔搁在一旁的笔山上,紧紧捏住了眉心。 「老廖自己也没回来,我看,怕是凶多吉少。」沈常乐难得没有去动桌上的瓜果糕点,只是一下一下抚着阿夜的羽翼。 阿夜此时有些变了样,原本褐白相间的花色现下已被幽蓝翠绿的夺目艷彩所代替。那些羽翼长短不一,软硬相兼,完美地覆盖在它周身,宛如原本就是自己长出的一般。 但阿夜本身却好像不怎么喜欢这些强加给他的「珠光宝气」,一直在啄着那些臃肿的华羽,直到被沈常乐狠狠拍了下脑袋才安分下来。 「怎么会这样,常衮竟然没有死。」 沈常乐见王希泽扶额不语,怕他太过自责,便率先开口道,「这事儿怨我!都怪我那晚走得太急,没有善后妥当。」 沈常乐偷偷看了他一眼,见他仍是低眉不语,又道,「但是朝廷不是已经出了告文,说全部辽匪均已伏诛了吗?刑部和大理寺那些蠢货是怎么做事的!」 「……不行,我得去多安排些人,尽快把这厮解决咯。」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王希泽终于开了口,已经走到窗前的沈常乐脚下一顿,回过了头来。 「嗯?」 「先不论常衮是怎么活下来的。他只身一人潜伏城中已是不易,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日内找到凤姚瓦舍,还盯上了希吟?」 「你的意思是……」 「以廖叔他们的身手,你觉得会轻易死在常衮一人手下,连个口信也传不回来吗?」 「……你说得对,只靠常衮一人,绝无可能。那你觉得,会是什么人在背后帮他?辽人吗?可是按照现在的情形,要悄悄潜入东京城几乎是不可能的。」 「你觉得是有人在帮常衮?我看不见得。」王希吟冷哼一声,懒懒地斜靠在椅背上抄起了手来。 「不是帮常衮?那是为了什么?」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宋室朝廷虽然腐败,可也不全是无能之辈。」 王希泽的这句话让沈常乐恍然大悟。怪不得大理寺之前故意放出风声,说常衮已死。原来是有人想顺藤摸瓜,引蛇出洞。 自蔡京辞相之后,宋室朝堂上竟还有如此沉得住气的人物,连沈常乐也开始好奇这个人是谁了。 「那接下来怎么办?希吟那边需不需要我派人看着?」沈常乐着急问道,现下当务之急是解决常衮这个棘手之患。 「不行,凤姚瓦舍内外现下全是魏青疏的人,我们万不可妄动。不过也算歪打正着,有捧日军在,常衮应该短期内接近不了希吟。」 「那他接下来会从哪儿下手?不会寻来你这里吧。」 「嗯……不能说没有这个可能。」王希泽托着下巴,目光在沈常乐脸上逡巡了一圈,忽然咧开了嘴角,「所以,我们得先另给他寻一个目标。」 沈常乐被他那种目光一瞧,禁不住浑身一抖。上一次他感受到这种目光的时候,是王希泽安排他去接应辽人之时。 第74页 王希泽见他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噗嗤一笑,安慰他道,「放心,这次绝不会让你孤军奋战的。还有陈充那头,差不多也该动手了,别让咱们阿夜等得太久,对不对?」 阿夜似是听懂了他的话,委屈地嗷了一声,逗得王希泽哈哈大笑。 沈常乐看着他疤痕扭曲的面孔,却是一点也笑不出来。这些年来,这个人一直都是这样,表面上装得越是轻松,心中的思虑就越积越重。 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会将他压垮的。 朗月当空,星河璀璨,今夜天气难得极好。 陈充重新架稳了肩上的长弓,揉了揉疲惫的眼。 他们已经守在这林子里好些日子了,却连一只翠鸟的影子也没瞧见过。这些山间的精灵似乎一夜间灭绝了一般,失踪得总有些古怪。 「陈哥,你好几天没合眼了,去歇会吧,这里我来看着。」 「不用了,也睡不着。」陈充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了两片提神的薄荷叶,放在嘴里嚼巴了几下,一抬头,竟忽然听到了一丝动静。 「嘘——」陈充迅速做了个手势,带着人往声响处奔了过去。 几人就近一瞧,果见那料峭枝头上,停着一只通体幽蓝的小东西,正嘁嘁喳喳地觅食呢。 有人已经迫不及待地张开了弓,想瞄准猎物。可陈充急忙拦下了张弓的人,示意他们稍安勿躁。 翠鸟是群居体,一般不会独只往来,只要跟着面前这只,说不定还有更大的收穫。 那鸟儿左右转了转脑袋,许是没寻到什么肥虫,扑腾了下双翅,朝着密林更深处飞了进去。 「跟着。老刘小李,你们带网从后边儿包抄,千万放轻动静,别惊扰了鸟儿。」 「诶,知道。」 小东西不知自己已成了众人的目标,悠然拍着翅膀在林子里转悠了一圈。啾啾两声叫唤,似是寻得了同伴,欢快地一个俯冲,落到了一片芦苇盪中。 陈充小心翼翼地拨开一人多高的芦苇,蹚水而行,一路数来,七八只翠鸟零零散散落在左右,有些在水里啄着鱼虾,有些则回头梳理着自己背上的华羽,姿态优雅不一。 他就说这些日子怎么半只鸟也没见着,原来都藏到这芦苇滩来了。 陈充屏住了唿吸,从背上慢慢取下了自己的旧弓。他的动作极稳,甚至没有掠动身旁的苇草,后边儿跟着他的猎户也极为信任他,并没有同时张开弓来。 陈充缓缓吐出了刚刚憋足的一口气,将箭囊里的一支箭架上了长弓。他的指尖牢牢勾住弓弦,将箭尖对准了离他最远的一只正在休憩的翠鸟。 后方包抄的二人已经到了水滩对面。他们手里拿着一张细网,高举起末端冲着陈充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准备就绪。 陈充一口气吐到尽头,铛的一声,手里的箭终是射了出去,箭身准确地穿过了翠鸟小小的躯体,瞬间让这小生灵当场毙了命。 其余翠鸟受了惊,一下子扑展了翅膀飞了起来。它们能辨别出箭支射来的方位,迅速和同伴往反向逃去,熟不知,那里才是天罗地网。 细网撒上天的一瞬间,最前面的几只一下子就落入了网中。拉网的二人如同放风筝一般,高举着网线拼命似地朝着陈充的方向勐冲过来,那网兜是用轻线织的,被风一鼓,可长时间停留在高空上,正将那群不知转头的鸟儿们一网打尽。 「好样的!」双方配合已久,早已有了默契,陈充拾起地上翠鸟的尸身,拔出了自己的箭,将它平放在浅水之中,随波逐了去。 翠鸟身上的华羽虽美,但必须生拔,而且拔下之后需迅速药浸处理,否则很快就会失去光泽,这也是它们的珍贵之处。 「哈哈,这一下就有了十二只,咱们赊下的银两这次全回来了!」 「是啊。」陈充看着网子里不断挣扎的鸟儿们笑了笑,可他依旧想不通这些鸟是怎么逃出他们设下的捕笼的。 「走,再去转上一圈,说不定这个月还能吃上一顿肉哩。」 几人收好了网,刚打算往前走,却不料头顶一黑,忽地从上头俯冲下一个东西,啪嗒撞在执网的一人手上,狠狠啄了一下。 陈充定睛一瞧,可不得了,一只成人小臂大小的怪鸟正扑闪着漆黑的双瞳盯着他们,看似已经准备好了下一次的攻击。 咻地一声,那怪鸟竟如同一支利箭穿梭而来,带出一阵疾风。陈充下意识地抬起小臂去挡,却感觉感觉腰间一空,低头一看,悬在腰上的钱袋竟是没了。 「陈哥的钱袋子!」有人指着空中叫唤了一句,几人抬头瞧去,只见那鸟得意地叼着一个钱袋盘旋在他们头顶上,倒像是炫耀一般。 「这什么玩意!怎地还会偷钱!」 「鸟畜生,那可是陈哥给嫂子的治病钱!快追!」 「那是翠鸟吗?老子在这林子里打了十几年猎,还没见过这么大个儿的!」 「之前的事儿是不是也是这东西干的?我们这样跟去会有危险吗?」 「不就一只破鸟儿,还能吃了我们不成?再说了,咱们还有陈哥在!」 几人边追边议论着,忽见那怪鸟一个转弯,竟是不见了身形。陈充带着大伙儿在周围找了一圈,才在茂密的灌木丛中发现了一个半人高的洞口。 陈充已经在这片林子里打了十几年的猎了,对这里的一花一木都极为熟悉,却还从来没有发现过这个洞穴。 第75页 现下朗月当空,洞外有月光照着还算敞亮,可黑漆漆的洞口中可不知是什么情况了。猎户们不得不暂且停下了步伐,仔细观察一番。 「怎么办陈哥?进是不进?」 陈充皱着眉头想了想,右手下意识在空荡荡的腰侧一扫,回头沖众人道,「这里头怕有危险,你们在外头等着,我先进去看看。」 「不成!你一个人进去岂不是更危险!」 「是啊,想想陈哥平日里是怎么对我们的,我们怎能在这时候丢下你不管。」 「一起进去!」 「对!一起进去。我看这里头说不定是个鸟巢……进吧!咱们今年能不能温饱,就看它了!」 众人这一听,又都提起了精神,互相点了点头。 陈充见他们如此,心中甚是感激,也就不再推辞了。只是他仍坚持自己打头阵,并吩咐众人一定要加以小心。 一行人排成一列,一个接一个半弓着腰走入了洞穴之中。洞穴的入口极为狭窄,刚能容一人穿行,加上微弱的火摺子只能照亮面前的一小片洞壁,陈充不敢大意,走几步就要检查一下四周的环境。他发现这个洞穴不仅隐蔽,而且极深,他们越往里走,越能听见很多翠鸟的叫声,到最后竟如同交织的宫乐,迴荡其中。 约莫走了一炷香的光景,面前竟出现了一丝亮光。陈充眯起眼,盯着那团朦胧的白光,一时间有些恍惚。 人长时间在黑暗中行走,本能的想要驱于光亮。等陈充一脚跨出了狭窄的通道,才发现自己竟沐浴在整片月光下。 他抬起头来,正能看到天上的银盘。皎白而圣洁的光芒从高处倾泻而下,直铺满了整个洞穴深处。钟林乳石被照得透亮,无数精灵般的翠鸟盘旋在四周,宝绿翠蓝,交相辉映,一时让人仿佛置身于瑶池之境。 身后的猎户们一个接一个地钻了出来,抽气声此起彼伏。不单是被眼前这美轮美奂的景象所迷,还有些更令人惊奇的「俗物」。 陈充只听见脚下叮噹两声,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脚下踩得哪里是地面,分明是一层铜钱铺起的「钱地」。再往角落仔细一瞧,并不算宽敞的洞穴中,明晃晃地堆放着好几座钱山,粗略算来竟有千贯之多。 「妈呀,陈哥,我没眼花吧。」 「……我也以为自己眼花了。」一人说着走向了那些铜钱,哗啦捧起了一把再让它们从指间慢慢滑落。 「是真的钱!陈哥,是真的钱!」 众人欣喜若狂地抱在了一起,有些心急的已经开始抓着铜钱往怀里塞了。只有陈充仍站在原处,一动不动地打量着四周的一切。 「对了,那只怪鸟儿呢?」有人想起来问了一句,仿佛是回应他的问题一般,上头忽然传来一声鸟啼,紧接着一个褐色的钱袋便被砰地丢了下来。 陈充走过去,捡起了自己的钱袋,逆着月关抬起头找到了那只怪鸟的身形。 「这些莫不是都是那只鸟偷来的?」 「那可真神了,这鸟儿究竟什么来头。」 话音未落,却听头顶又传来一声啼叫,紧接着,竟是响起了一个奇怪的声音。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翠鸟有灵,杀之成怨。」 那声音又尖又细,听不出男女,甚至不像是凡人所发,倒有一种鸟类鸣脆之感。 众人一惊,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齐齐向上望去。可这笔直的洞穴中哪里有人的影子,只有那一只硕大的怪鸟悬在银盘正中,宛若月中神祇。 在月光的映衬下,他们才发现那鸟身上布满了宝绿湖蓝的柔软羽翼,自脖颈到翅尾,光彩夺目,华艷无比,比他们见过的任何一只翠鸟都来得漂亮。 「什么人在装神弄鬼?」 「不像啊,这洞里分明什么人也没有。」 「难道真的是那鸟在跟我们说话?」 此话一出,众人都愣住了,他们彼此看着,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在这时,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 「非尔之物,取之不义。尔等猎我子孙,本就罪孽深重,若再拿了这里的东西,必将祸及家人。」 那声音再次响起,比初时更加清晰。加上其声在洞壁激盪,回音振振,胆子小些的便立刻丢了怀里的铜钱,伏下身跪拜起来。 「我们猎鸟,不过是为了生存。这里的东西,我们一分也不会拿走。」陈充不管它到底是人是鸟,他只知道自己做人问心无愧,不惧鬼神。 「如果你们答应我放了手里的翠鸟,自此不再以猎鸟为生,这里的钱财你们便可随意拿去。」 这鸟竟想跟他们做交易吗? 陈充愣了片刻,见周围的同伴都用期许的眼神看向了自己,握着弓箭的手开始微微颤抖起来。他们需要钱,如果不是为了餬口,他们也不愿意猎杀这些生灵。 可是,这里的东西…… 「陈哥,嫂子还在家等你呢。」有人看出了他的犹疑,急迫地提醒了一句。 陈充闻言先是一怔,后一咬牙,啪嗒一下丢了手里的弓箭仰头道,「好,我们答应你。」 其余的猎户见了,赶紧也跟着丢下了弓箭,放出了网兜里剩下的几只翠鸟,继而尽数跪下了身来。 奇蹟就在那一刻出现了。 怪鸟振翅而起,冲着渐渐微弱的月光飞出了洞口,很快,洞穴里的所有翠鸟都开始扑腾翅膀跟了上去。陈充等人仰头瞧去,只见眼前一片蓝绿色的鸟群在前头那怪鸟的带领之下排成了整齐的队列划破了天际,衬着空中的玉盘,犹如银汉鹊桥一般,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第76页 「陈哥……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般情形……」 「真的是神鸟显灵,神鸟显灵啊……」 陈充缓缓吐出了一口气,冲着天边的鸟群虔诚地合起了双手。众人见状,也赶紧跟着一个个以面贴地,为自己和家人祈福。 他们就这般安静地跪着,直到所有鸟儿离了去,再没了声响,陈充才幽幽道出一句,「我们生在这山里,长在这山里,虽说杀过山中不少生灵,但也只是为了生计。如今神鸟显灵,虽给了我们恩赐,但做人不能贪得无厌,这洞里的铜钱,我们只拿自己该得的部分。」 「可是……神鸟刚刚说了,我们可以随便……」 「如果你们信得过我,就让我来拿,所有的后果,也由我一力承当。」陈充的话引起了一些人的不满,但毕竟支持他的人偏多,其他人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我信陈哥,就让他分吧。」 陈充得了大伙儿的首肯,在铺满文钱的洞穴里转了一圈,根据各家各户的情况拿了不同数量的铜钱,包括先前欠铺里的那些。至于其他的,他却是一分也未动。 「这里的秘密你们万不可对外说,不然怕会引祸上身。」陈充将铜钱分给了他们,一遍一遍地交代着。 这件事里里外外都透着些古怪,陈充虽然对神鸟献瑞之事半信半疑,但他却知道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这事儿里头定还有蹊跷。 「嗯,知道了。」 「还有,我们走出这里之后,其他的东西就跟我们没关系了,不到万不得已,你们也最好别回来拿。」 众人嘴上都应着,可陈充却看出来还是有些人动了歪心思的。他知道自己也劝不了他们了,只得摇摇头作罢。 等猎户们从原路出了山洞,洞穴顶上忽然跳下来一个人影。只见那影子灵巧地在笔直的洞壁上点了几脚,便飘落在地,就好像是从月亮里跳出来的仙人一般。 「咦?」沈常乐数了数洞里的钱财,有些惊讶地摸了摸下巴。只见他从喉里抠出了一个骨制的颡叫子,含在舌下冲着空中吹了声响哨,阿夜便拍动着华丽的羽翅重新落入洞中,身后还跟着一群叽叽喳喳的翠鸟。 「呸——」沈常乐冷不防吃了一嘴的鸟毛,伸着舌头噗噗往外吐着口水,「啧啧啧,这个陈充倒是有些出人意料。」 「咕——」 「行了,别抱怨,再多忍几天。」 ☆、贪心不足蛇吞象 隔日一大早,陈充就亲自跑了一趟宝德轩。既然决定了不再猎鸟,也该对铺子里有个交代才是。 「掌柜的,这些银子就算是把前头的债都还清了。」 啪嗒一声,陈充将手里沉甸甸的钱袋子放在了桌上,冲着掌柜的抱了抱拳。 周全在宝德轩当了这么多年的掌柜,还从没见陈充什么时候拿的出这么多钱来,心中便有些奇怪。 只是人在跟前,却没好意思直接问,只悄悄拉了陈充寒暄道,「不打紧,钱也不急着还嘛,那翠鸟可有下落了?」 陈充听他提及翠鸟,随即后退了两步,正色道,「掌柜的,今日来,也确是要跟您商量这事儿的。这往后,咱就不接这猎鸟的活儿了,您另请高明吧。」 「什么?!不接了?」周全一听惊奇地喊出了声来,「这么多天没消息,你这会儿才跟我说你不干了?这么急我上哪儿找人替你去!」 「其实,这林子里的翠鸟也不剩几只了,咱们猎不到,换了旁人怕是也不行,掌柜的若是肯怜惜一二,便放它们一条生路,换门生意做吧。」 「嗳,你这什么话?你可知京城里头有多少达官贵人跟我这儿下了单子。」周全这一听便横起了眉毛,又回头瞧了眼桌上的银两,「陈充,你老实同我说,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陈充摇了摇头,虽闭口不提那灵鸟的事儿,但脸上的神情却让那精明的周全瞬间瞧出了不对劲来。 这陈充,定是有事相瞒。 周全砸了砸嘴,可惜道,「但陈充啊,你可要想好咯,虽一时发了横财,但毕竟抵不了一辈子,你们不猎这翠鸟,往后上哪儿过活去?这一只翠鸟可抵二十钱哩。」 陈充闻言心中冷笑一声,心道这翠羽做出来的东西你们怕是都得往百两上卖,二十钱也好意思拿出来说事儿。 「这就不劳掌柜的操心了,我们自有打算。」 「……好,罢了罢了,你既然心意已决,我也留不住你,咱们好聚好散。」 「那就多谢掌柜的了。」 等送走了陈充,周全哼了一声,唤来了两个跑腿的,沖他们吩咐道,「我记得跟着这陈充猎鸟的还有一个半大的小子,好像姓李。你们去城郊寻到他家,去打听打听这陈充最近在做些什么,莫不是把翠鸟偷偷卖给了别家铺子。 「记着,无论如何就要问出个究竟来,多使些手段也在所不惜……」 周全随即做了个拳头的动作,两个伙计心领神会,点了点头。 陈充的家,在郊外十里的百虫丘上,紧邻着北河口村。这里连着十几人家均是猎户,平时多互相照应,关系不错。 「来,把这药喝了。」陈充吹了吹手中的药碗,将榻上的妇人扶了起来。 妇人大着肚子,却是面色蜡黄,神情疲倦,一看便是久病缠身之相。她就着陈充手里的药碗喝了口药,却品出这药汤与平时的有些不大一样。 第77页 「这药……」 「新换了一剂,对你的病有好处。」 「怕是不便宜吧,何必花这等冤枉钱。」妇人摸着自己的肚子,面带责备地看向自己的夫君。她想到等孩子生了下来,他们以后还多的是用钱的地方,心中不由升起一阵焦虑。 「你就别操心了,眼看着就快生了,得快点把身子养好些才是,不然我更担心。」陈充笑了笑,又从怀里掏出一包蜜枣,拆了一个餵入妇人嘴中。 「都怪我自己身子不争气,这孩子还不知是否能保得住。」妇人忧心忡忡地嘆了口气,一想起自己那前几个未出世便夭折的孩儿,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说什么傻话呢,要怪也怪我没本事,让你跟着我吃苦受累,把身子都熬坏了。」 妇人摇了摇头,看着陈充那张沧桑的脸颊,柔声道,「答应我,若是这次再不成,就让大夫保住孩子先吧,总不能让你陈家绝了后。」 陈充握住妇人的手,面色严肃地道,「你若再说这话,我可要生气了,我陈家世代为猎,一贫如洗,又没有什么爵位要来继承,绝后又如何?依我看,没有孩子更好,省的让他同我们一道吃苦。」 妇人微微一笑,重新躺了下来。她知道丈夫只是怜惜自己罢了,他不知有多想要个孩子哩。 等安顿好了妇人,陈充又转到了厨房里,将自己今日从集市上买到的二两猪肉腌渍下了缸,待到晚上,好煮上一锅红烧肉来解解馋。 他们家这都多久没吃上一顿肉了?想来也好笑,自己打猎半生,却不曾让妻子沾染过什么腥荤,能将山间野味儿卖去富贵人家换来几斗大米,已是幸事。 「陈哥!陈哥!开门吶!」 就在他忙着摆弄那猪肉之际,门外却传开了急切的敲门声。陈充听出了是小李的声音,急忙放下手中的肉起了身来。 「怎么了这是?」一开门,见对方满脸急切的样子,便知道出了事儿。 「我爹娘,我爹娘被他们带走了。」 「什么?!你慢慢说,李叔不是还瘫在床上么?什么人把他们带走了?」 「是……是宝德轩的人!」小李有些羞愧地低下了头来,「老刘和老戚家听说也遭了秧,早知道,我就该听陈哥你的,不跟他们回那山洞里了!」 「你们回去拿了钱?那怎么会被宝德轩的人知道?」陈充一听便知事情不妙,如果让周全那种人知道了这事儿,灵鸟怕就危险了。 「我和老刘他们今日一早又偷偷带了布袋,去山洞里拿了些铜钱。我们没拿多!只拿了十几串回来。可谁料就在回来的路上,被宝德轩的两个伙计撞个正着。他们见了我手里的铜钱,便认定是咱们偷将那翠鸟卖予了别家铺子,非逼我说出个一二来,我不说,他们就强行带走了我爹娘!怎么办啊陈哥,我爹娘年事已高,怕是经不住他们折腾!」 「别急,我这就找他们理论去。」陈充说着披上了外衣。 「理论有什么用,我看他们那副样子像是不问出结果来不会罢休,不如我们就把那灵鸟的事儿告诉他们吧。」 「不行!那些人唯利是图,若是知道了灵鸟的事儿,定不会放过它们。我们既受了灵鸟恩惠,就决不能背信弃义,这事儿必须守口如瓶。」 「那……不如我们报官?」 「报官怕是也不顶用,宝德轩身后好像是有权贵撑腰的……」陈充想了想,一咬牙,对身后的小李道,「这样,你在这里帮我陪着你嫂子,我自有办法救出你爹娘。」 「阿充……」床上的妇人或是听到了门外的争论,不知何时下了床来,只是身形臃肿,行动不便,刚挪到房门外,便见陈充取了墙上的弓箭,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去。 一架肩舆转过了街角,正路经宝德轩,却被店铺门口拥满的人群给堵住了去路。 「公子,前头好多人,咱轿子怕是过不去了。」阿宝冲着肩舆里头的人唤了一句,片刻后才闻对方传来一声慵懒的应答,然后几根修长的手指慢悠悠地挑开了车帘。 紧接着一张冰冷的面具便出现在眼前。阿宝瞧着那张面具忽然有些感伤,从金明池出事之后,他就再也看不见公子那张温柔的笑脸了。 「眼看着天色就要晚了,不如还是走原来那条路吧。」阿宝提议道。 他不明白自家公子今日为何会忽然要求改道,这条路明明又不是捷径,结果反倒被堵在了这里。 这些日子,他家公子日日受邀上门作画,奔波劳累,疲惫不堪。也不知道当初是谁将那幅李师师的美人图仿摹传阅了出去,现在弄得满京城的娘子都知道张子初要作百美图殿前献画,均抢破了脑袋想要入画。 而他家公子更是来者不拒,几乎把城中高门大户都跑了个遍,好像真要从这城里选出头一百个顶尖美人儿似的。 可这实际上,有些娘子的长相连阿宝都看不下去,还不如九桥门街市上的莺莺燕燕呢。 「再改道也来不及了,你去瞧瞧是怎么回事。」 阿宝听见自家公子都这么说了,只得撇了撇嘴往宝德轩走去。 王希泽这头刚支开阿宝,自己就从轿子里钻出了身来。他之所以半路让轿子改道,是因为他刚从沈常乐那里得到了一个有趣的消息。 王希泽将目光偏了偏,只见那个背着长弓的身影很快钻进了人群,进入了宝德轩中。 第78页 阿宝一路小跑到铺子门前,只见这里候着的大多都是跟他一样的厮儿女使,口中直嚷嚷着要掌柜的拿出什么点翠首饰来。 阿宝随手抓了一个丫头想问个究竟,谁知那丫头以为阿宝也是来跟他们抢货的,不但没搭理他,反倒白了阿宝一眼。 「掌柜的出来了!」 不知前头谁喊了一声,众人一下子沸腾了起来,拼了老命往里头挤动,任凭阿宝撸起了袖子,仍是没挤得过,三两下就被挤出了人群来。 「诸位别急,别急,都会有的。」 「你昨个儿也是这么说的,我家娘子都等了半个月了,到底什么时候能交出货来!」 「就是啊,我今日若是拿不到,回去又要遭一顿打了。」 「哎哎哎,诸位听我一言。」周全双手高举,面前压住了众人的情绪,「我知道大伙儿都是受了主子所託,带着重金来的。但也不敢瞒诸位,朝廷禁翠已久,这点翠之物实在极为稀罕,现下汴京城里,怕也只有我宝德轩能剩下这几样宝贝了。」 「那东西呢?」 「是啊,东西呢!」 「别吵别吵,我跟诸位保证,尔等先把银子都压下来,登记好名册拿了号牌回去等,半个月内,一旦到了货,我宝德轩定会根据号牌给各位送到门府上去。若是无货,我便双倍赔偿给各位,也省了各位奔波之苦,岂不是一举两得?」 众人想了想,倒也有几分道理,便一一应下了。 阿宝在后头听了,心道这位掌柜可真会做生意,货品全没瞧见一个,银子倒是收的利索。 周全好不容易安抚好了众人,趁着他们在争先恐后登记号牌时,掩着袖子刚要走出铺外,却是从外头飞进一支利箭,射穿了他的幞头,正钉在自家铺子的货架上。 周全被吓得浑身一颤,脚下乱了步子,紧接着左脚在右脚上一绊,便掉落了手里紧抱的匣子。 匣子滚了两滚,周全还没来得及去寻这始作俑者,却是怕那匣子滚远了,连忙抬脚去拾,却见一双手先他一步拿起了那地上的匣盒。 「掌柜的,走这么急是赶着去哪儿啊?」 「陈充?」周全一抬头,见他面色不善,心道一声不好,刚要回身往堂内走,却被对方先一步挟住了胳臂。 「陈充,有话好好说,你这是作甚?」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我问你,小李的爹娘在哪儿?」陈充冷着脸问他。 周全这一听,眼珠子提熘一转,装模作样地瞪大了眼睛,「什么小李的爹娘?你这人真是莫名其妙。」 陈充见他不认,只冷哼一声,高举起手中的匣盒,接着沖铺子里吼了一句,「大伙儿都瞧清楚了,你们要的点翠之物在此!」 阿宝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忽然出现的猎户装扮的男子,只见他左手一挥,一把将那掌柜的推倒在地,另一只手同时将手中的匣子狠狠往地上一摔。啪嗒一声,匣子四分五裂,里头一支精美的点翠簪子便滚落了出来。 众人这一见簪子,就如同黄鼠狼看见鸡一般,一窝蜂地涌了上来。推搡挤攘之下,更有许些不明真相的路人见财起意,加入了这激烈的抢夺,不多片刻,宝德轩内外便一下子乱成了一团。 阿宝见况不妙,拔腿便跑。也幸得他机敏,很快穿出了混乱的人群,回到了自家公子的肩舆前,可刚迫不及待地想要说出前边儿发生的事儿,却一掀轿帘,发现自家公子不见了。 「咦?公子呢?」阿宝焦急地问着一旁的轿夫。 轿夫蹲在轿子边上,下巴冲着前方一抬,「公子自个儿看热闹去了,让我们在这儿等着。」 「什么?!」 阿宝回头看了眼那密密麻麻扭成一团的人群,不由打了个寒颤,又忙不迭地转身往回去寻人。 他家公子斯斯文文,又手无缚鸡之力,可别出什么事儿才好。 ☆、身作泰山血作媒 「陈充!你放开我!反了你不成!」 陈充趁着乱,拎着那周全迅速穿过外铺到了后堂。店里的伙计打手此时都跑去外头帮忙应对哄抢的人群,一时间根本无暇顾及被挟持的自家掌柜。 「哎哟喂!」周全被他揪着衣领一下甩到了院中,脚下绊得一个踉跄。 「掌柜的,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今日如果不把李叔李婶交出来,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怎么?我不交出来又如何?你还有胆子杀了我?」周全甩了甩袖子,无赖地指着自己问道。 「你!」陈充见他这般无耻,一时气血上涌,作势便要去打他。 周全见状就地一蹲,双手掩着脑袋叫道,「你敢!我告诉你,我身后的东家可是朝中的贵人,你若敢动我一根毫毛,我定让你全家陪葬!」 对方的拳头果真没有落下来。周全伸出脖子见对方压制着怒气盯着自己,掸了掸衣摆趾高气昂道地站起了身来,「你若识相的就乖乖告诉我,你们究竟是把翠鸟卖给了哪家铺子,不然若是我家东家追究下来……」 周全摸着下巴上下打量着陈充,嘿嘿一笑,「听说你家那婆娘就快生了吧。」 陈充一听,立刻逼上前两步,吓得那周全连忙往后退去。 「掌柜的,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有什么不满的就冲着我一人来!那些朝中的贵人我陈充是得罪不起,但是如果你们敢打我娘子和孩子的主意,我就算粉身碎骨也要与你们拼了这条性命!」 第79页 陈充脸上的坚决和狠厉将周全的气焰吓去了大半。陈充见他左顾右盼,像是在找帮手,便将人拖到了更为隐蔽的井口旁,沉声道,「实话告诉你,我们根本没有卖什么翠鸟,那些钱都是在山上捡来的。」 「捡来的?陈充,你当我是傻子不成?」 「你信不信实事便是如此,这些日子那山上的鸟儿都快被我们猎光了,哪儿还能卖的出这么些钱财!」陈充思来想去,只能编出个这么煳弄的理由来了。幸好实事本身也就是这般离奇,他说的也不算是完全骗他。 好在小李他们也知道事情轻重,死活没敢招出灵鸟和那山洞。 「好哇,那你们这钱是在哪里捡到的,倒也带我去瞧瞧?」周全自然不是好煳弄的,当下就提出了这般要求。 「行,你先把人给放了,我便带你去。」 「那不成,谁知道你是不是在诓我。我若把人放了,到了那深山老林里你们熟门熟路给跑了,我还上哪儿找人去?」 「周全!你别欺人太甚!」眼看着拖得时间越来越久,陈充唯恐有伙计路径坏事,索性将那周全往井口一压,作势要推他下去。 「你放是不放?」 「放什么放!呸!你个贼贱虫,只懂张弓打鸟儿的下等货,也敢来上门来跟我要人?有本事你就把老子推下去,我倒看看你究竟有没有这个贼胆。」 陈充知道他看穿了自己虚张声势,恨得咬牙切齿,拎起人来先狠打了他两个耳刮子,「好你个辱门败户的走狗犬才!我告诉你,今日你要么主动放了人,要么我陈充就把你这鸟铺子通个底朝天,亲自把人翻找出来!」 「好啊,你自己找去,找到了正好给那两个老东西送终。」 周全话还未完,便又被陈充从身后用弓弦勾住了脖子,勒得他白眼直翻,「好!我今日奈何不了你,便只能将你们枉顾皇法,私猎翠鸟之事说出去。就算要给你们陪葬,我也要看着,你和你那东家会是个什么下场。」 「你说什么?!」周全这一听,倒是真急了。他只知道陈充一向性子倔,是个死脑筋,却没想到竟还是个不要命的莽贼,倒为了两个不相干的老东西要拼他个鱼死网破。 「我陈充说到做到,我再最后问你一次,你放是不放人?」 周全想了想,觉得自己若是再不松口,这厮说不定真的会出去告发他。虽说以他背后那位的势力倒也不怕真的会把这事儿捅到朝堂上去,但他说到底只是个小小掌柜,总不好给东家惹出麻烦来的。 周全想了想,只得答应道,「好好好,我放人便是,你出去可别乱说话,否则你我都讨不得好下场。」 周全在陈充的胁迫下,带着他到了关人的地方,将两个老傢伙给放了出来。 关人的应是间弃置的柴房,房外并无人看守。可坏就坏在,小李的老爹中过风,半边儿身子都动弹不得,又在这阴冷潮湿的小屋里躺了半日,寒饿交加,屎尿失禁,此下整个人都在打着哆嗦。而他娘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妇道人家,更是被吓得三魂没了气魄,只知道扑在他爹身上哭,直到见了陈充,才缓过一丝神来。 「婶婶,快带着叔离开这里,找了小李,立刻就躲到山里去,十天半月别出来。」陈充小声交代了一句,皱着眉又道,「顺道把我那浑家也带着,替我好生照料。」 「诶,好。」老妇应了一声,颤颤巍巍背上自家老头子从后门往外逃了去。 陈充见人安然离开,才松下一口气来。谁料还未等他想好接下来的对词,便听身后有人喊了一声,「掌柜的,怎么回事儿?」 「快,抓住这谋财害命的杀人贼!」周全见是自傢伙计,立刻反咬了陈充一口,开始大声唿救。 那伙计见状想要上前拿住陈充,陈充反应却是快,二话不说先扭头去逮那周全,周全则拔腿就跑。场面就变成了陈充追着周全,伙计追着陈充,一行人从后门排了一熘儿狂奔而出。 周全原想着只要不被陈充拿住,等出了铺子,到了街上,怎么也安全了。可谁料前脚刚跨出后门,却从一旁忽然跑来一个人,正巧给他撞了个狗啃泥。 「哎哟,你这人怎么走路不长眼?」阿宝揉了揉被撞疼的肩膀,没头没脑地冲着地上的人便问,「喂,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带着面具的公子?」 周全哪里有心思答他,一回头,陈充已经到了跟前,斗大的拳头照着他的脸就落了下来。 周全被他一拳打在鼻樑上,疼得眼冒金星。身后的伙计见自家掌柜的再一次落入了对方手中,也不敢胡乱上前,只得顿住了脚步。 阿宝见状一时也呆住了,他很快认出这个挟人的男人就是刚刚的那个猎户。 「救……救命啊!」周全扯着嗓子大喊出一句。 街道的另一端,魏渊正心事重重地低着头往前走,忽然听到街角处传来的一声唿救。军人的本能让他竖起了耳朵,冲着那处疾步走去。 可谁知走到一半,却又被一人给唤住了。 「魏将军,巧啊,今日没当值吗。」 魏渊看着忽然从角落里拐出来的戴着面具的男人,一下子停住了脚步。只见他缓缓摘下了面具,露出了一张满是伤疤的脸。 「张子初!」魏渊脱口而出,然后才反应过来此人已受诏入了翰林院,连忙改口抱拳道,「失礼了,张翰林。」 第80页 「魏将军言重。」王希泽上下打量着他,见他虽穿着一身闲散布袍,可腰间却还悬着那枚耀眼的紫金鱼袋,显然是刚办完什么公事。 「听说魏将军颍昌府一行,不是很顺利。」 「嗯……」魏渊回答地有些心不在焉。他一看到张子初,就想起了金明池,一想到金明池就不免联想起颍昌府之行,想起了颍昌府之行,自然就担忧起了至今下落不明的吕小凤。 魏渊为了保住自己的官位,刚撒下了他平生最大的一个谎言。而他方才就在大理寺的清平司里,被一个娘娘腔司丞足足盘问了半个时辰。 「魏将军似乎有些心事,如果不介意的话,或许可以同在下说说。」王希泽的话让魏渊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一来这事儿是万与旁人说不得的,二来他自认和张子初不过是点头之交,还没到需要相交谈心的地步。 「多谢张翰林关心,魏某无碍,告辞了。」被他这么一搅和,魏渊也懒得再多管前面的闲事,转身朝着街道的另一边走去。 「魏将军若无碍,却不知雏凤离巢,会飞往何处?」 擦肩而过时,对方轻飘飘的一句话让魏渊浑身剧震。他下意识伸手一把反钳住了对方的肩膀,直到听见对方痛唿了一声,才又慌张地放开手来。 「在下知道城北有个柳庄,所酿之酒甚为特别。若是将军有意举杯畅饮,亥时在下在那里恭候大驾。」王希泽甩了甩被捏痛的肩膀,丢下这句话后翩然离去,只留下惊愕的魏渊久久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雏凤离巢?!他是指吕小凤吗?不!他怎么可能知道!! 恍惚之中,魏渊只觉得面前有一张大网慢慢朝他缩笼了过来。他拼命挣扎着想跑,四周却没有任何可逃窜之地。 王希泽走到了宝德轩的后门,远远地看着和几个伙计对峙着的陈充。 事态发展到如此地步,倒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王希泽刚想抬步上前,却听背后一阵喧譁,回头一瞧,只见两队军巡卫噔噔朝着这边而来。 王希泽赶紧闪过身形,将自己藏进了一旁的店铺里,眼看着那些军卫迅速包围了挟人的陈充。 「看来,想帮也帮不了了。」王希泽重新覆上面具,轻嘆了一口气。 「什么人在此作乱?给我拿下!」带队的班头见是个猎户挟持着一个掌柜模样的男人,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招唿了人就往上沖。 陈充倒也没有理由当真杀了周全,反抗了几下,很快就被几个军巡卫按倒在地,束手就擒了。 「哎哟喂,差爷你们可算来了!」那周全获救,立刻指着地上的陈充叫骂道,「这厮青天白日的,竟要勒索杀人,可不能放过他!」 「去去去!军巡卫办案,还需要你来教不成?」班头一挥手,将周全推开了几步。 周全见陈充伏在地上似是要开口,生怕他当众说出点翠之事,当下灵机一动,命人从铺子里拿了好些金银玉器,一股脑地塞进了陈充衣裤中。 「你这是……」那班头从未见过如此多的值钱货,当下眼花缭乱,连舌头都打结了。拿住陈充的几个军巡卫也一时目瞪口呆,无所动作。 周全嘿嘿一笑,指着地上的陈充道,「各位差爷可瞧见了吧,这可是人赃并获。」 「人赃并获?」班头狐疑地打量着这位掌柜,一直站在旁边看着热闹的阿宝也不解地歪了歪头。他们分明都是亲眼瞧见周全将赃物塞给陈充的,哪里来的人赃并获? 可周全接下来的话,让局势瞬间发生了变化。 「是啊,这些赃物还请差爷拿回去一样一样细细查证,也好早日定了这贼人的罪名。」 「这……也有道理。」班头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声,拍了拍周全的肩膀,「掌柜的放心,此人就交与我们处置吧。」 陈充见这两人一来二去,这么片刻的功夫竟然就狼狈为奸,气得浑身直哆嗦。他一张口,刚骂出一个「呸」字,却被那班头用刀背狠照着脑袋噼了一下,瞬间就见了血。 「好你个直娘贼,忒大的胆子,如今铁证如山还要出言狡辩,给我带回去严加拷问!」 陈充晕晕乎乎地被从地上拖了起来,被鲜血染红的双目仍一动不动地盯着一旁的周全,将那周全看得有些发憷,故意挪开了目光。 一旁的阿宝眼看着公差受贿,陈充蒙冤,想帮忙却又迟疑不敢上前。那些军巡卫见阿宝作厮儿装扮,完全没把他当回事儿,伸手将他一推,大大咧咧拿着人往街上走。 阿宝双手握拳站在那里,忽然回想起自家公子平日里对他的那些谆谆教导,什么君子该这样那样的句子,他本来一个字也记不住的长篇大论却在此时一股脑冲上了头顶。 「你们站住!」阿宝挺起腰唤住了那些官差,「尔等食君之禄,却在此胡作非为,颠倒黑白,该当何罪!?」 班头没想到一个小小厮儿竟敢同他们叫板,缓缓转过了身去,「小子,你说什么?再说一遍试试?」 「差爷……我那东家和你们陆院使可是旧识。」周全见状不妙,又凑上前悄悄说了一句。班头听了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示意他放心。 阿宝看见班头朝自己走了过来,一边还拔出了腰侧的佩刀。当那把明晃晃的尖刀快戳到自己跟前时,他的气势一下子萎了下去。 第81页 「你……你要做什么?」阿宝感觉到自己的双腿在哆嗦,他看见对方举起了那把刀,作势要朝自己噼了下来。 这是阿宝第一次感觉到对死亡的恐惧。银白色的刀片似乎天生便能勾起强烈的痛感,即使那片刀刃还没有接触到皮肤。片刻前的豪言壮语已被他抛之脑后,阿宝大叫了一声,抱头鼠窜了出去。 那些人没有追上来,或许刚那一下子也只是想吓唬他。但他们成功了,阿宝听见身后传来了哈哈大笑,却加快了脚下逃跑的步伐。 在军巡卫的驱使下,混乱的局面总算得了控制。宝德轩前,拧做一团的人群迅速被分离了开来,抢去的财物也追回了大半,包括那支被陈充充当诱饵的点翠簪子。 等大街上重新恢復了秩序,阿宝却还是没找到自家公子的身形,急得原地团团转。 「阿宝,我在这里。」 王希泽笑着看着这个有些虎头虎脑的厮儿,沖他招了招手。阿宝见了他,一抹眼角,啪啪跑了上来,拔高了声音沖他喊,「公子!你跑哪儿去了!可吓死我了!!」 「小点声儿。」王希泽掏了掏耳朵,无奈地道,「我这么一大活人,难不成还能丢了?」 「你还好意思说!这么大个人还到处乱跑,走了也不同我说一声,害我白白担心。」 「你怎么了?眼眶怎么红了?」王希泽很快发现了他的不对劲,轻声问道。其实他刚刚已经看见了一切,只是装作不知罢了。 「公子,对不起……我给你丢脸了。」阿宝听他这么问,终是忍不住一低头,眼泪吧嗒吧嗒滴了下来。 王希泽见状拍了拍他的肩膀,「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来,受了什么委屈同我慢慢说。」 等阿宝抽抽噎噎说完了整件事,心情也平復了些许,「那些人真不是东西,还有那个掌柜的,怎能如此狠心!」 「……有勇气是好事,但凡事不可鲁莽。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你切记不可强出头,回来告诉我即可。」 「嗯!那公子会帮那个猎户吗?」阿宝仰着头期盼地问道。 「……会的,容我想想吧。」王希泽揉了揉对方的脑袋,心道到底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总把事情想得如此简单。 「那等公子你想好了,一定要告诉我,我同你一起去教训他们!」 「好,好。」 「还有公子,你下回可不能这样乱跑了。你若再忽然消失,我可要告诉姐姐了!」 「好小子,亏我刚还安慰你,你掉个脸就来威胁我?」 「那不管,姐姐可是再三交代过的,让我得寸步不离地跟着你。」阿宝叉着腰搬出了张清涵,让王希泽苦笑着举手投降。 「好好,又算我错。」 「知道就好,咱们快回去吧,姐姐还在家等着你吃饭呢。」 「……是。」王希泽作势一拱手,眼角却瞥向了街边的包子铺,「不过回去之前,你先去那里帮我买几个包子。要~两个蟹黄的,两个香菇的,两个豆沙的,两个芹菜的,两个猪肉的,两个粉条的,再要一个羊脑的,七中六大,可别记错了。」 「啊?要买这么多包子做什么?!」阿宝抖了抖嘴角,却见自家公子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兀自走向了轿子。 「等等!公子你再说一遍啊!……蟹黄香菇,七中六大……」阿宝掰着手指抓耳挠腮地跑进包子铺,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买了一堆回来再说。 「公子,你瞧瞧这些对不对?」阿宝捧着包子吃力地掀开轿帘,却见里头空空如也,一时傻了眼。 「喂,公子呢?」阿宝没好气地一脚踹醒了旁边打瞌睡的轿夫。 「公子?公子没回来过啊。」轿夫揉了揉眼睛,委屈地道。 「……公子!!你给我等着!!」 ☆、诸公谁听刍荛策 亥时,城北柳庄。 古朴青墙内,只得窄舍二三座。院中一条甬路,两道垂门,门里一座造酒的棚子,棚里一方置酒的窖子,便算是到了底。 王希泽缓缓踱进了院中,嗅了嗅四周瀰漫着的清冽醇香,刚想从一旁的酒罈里舀一勺新酒来尝,却被一个从天而降的黑影给拦住了。 「莘老在等你。」杨客行压低了声音对他说。 王希泽无奈地耸了耸肩,跟着他朝里走。二人转过酒棚,下了地窖,只见执剑的青年看似随意地在几处墙壁上拍了几下,酒窖当中的地面先缓缓挪开了一条细缝,紧接着又露出一小节更深的石梯来。 「吕小凤可还好?」王希泽冲着对方的后脑勺问道。 「家破人亡,孤苦无依,当然好。」 「……」对方话中有怨气,显然又将这怨气撒在了他头上。王希泽摸了摸鼻尖没有再说话,只跟着杨客行走入了第二层密室里,见一偌大的石桌旁一共围坐着四个男人。 除了当中一个手脚尽断的老人,其余那三个差不多都是四十岁上下。他们虽个个身居闲服,神情悠然,却都是在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王希泽自左而右向他们看去,认出这三人分别是少师郑居中,中书侍郎张邦昌和翰林学士赵野。 「子初来了。」莘老对他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来。 这间屋子里,除了莘老和杨客行,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他们只以为金明池一事都是出自张子初的谋划,却不知面前这个「张子初」早已经换了人。金明池中的首要目的是为了让自己取代张子初,其次才是顺手收拾掉杨季和吕柏水。他将目的以次代主,才瞒过了这些人的耳目。 第82页 「我站着便是,诸位相公请开始吧。」王希泽虽然已经或多或少地与这三人打过几次照面,可如此齐全地相聚,可还是头一遭。 看来,今夜所商之事不小。 「莘老这么急叫我们过来,是为了什么?」 「是啊,如此大的动静,怕别引来什么人的猜忌。」 莘老挺了挺腰身,端直了身子,等他们将心中的疑问和抱怨都抒发尽了,才幽幽开口道,「辽人没有死绝,漏跑的那一个,已经被清平司盯上了。」 此话一出,密室中就陷入了一片死寂。金明池之事他们虽然没有直接参与其中,但却是因为这事坚定了几人的立场。他们本已打定主意跟随老人干一番大事业,可没想到出师未捷,倒先给敌人捡了个软肋。 「怎会出如此差错?!」 「此人如今身在何处?可有头绪?」 「决不能让辽人落在清平司手上,我听说如今可是张浚那小子在主事。」 「今日找你们来,正是为了商议此事。」莘老嘆了口气,瞥了眼角落不动声色的王希泽。 王希泽本想找个墙角靠上一靠,却不料脚下绊到了什么东西,险得一个趔趄。低头一瞧,只见昏暗的角落里竟还躺着一个男人。 那男人髮髻散乱,一身布袍脏得不像话,脸上满是污垢几乎看不清本来的样貌。他正怀抱着一壶酒唿唿大睡,嘴边还垂着一缕流涎,似乎当在自己家里一般。 「陈东,起床了。」王希泽用脚尖踢了踢他,却依旧没有动静。 「喂,夫子问你呢,反经臣行中,何为六邪?」 王希泽蹲下身子,拧了拧他的耳朵,只见地上的醉鬼忽然瞪开了双目,腾地一下坐起身来,举起酒壶就开始念:「安官贪禄,不务公事,与世沉浮,左右观望。如此者,具臣也。 主所言皆曰「善」,主所为皆曰「可」,隐而求主之所好而进之,以快主之耳目。偷合苟容,与主为乐,不顾后害。如此者,谀臣也。 中实险诐,外貌小谨,巧言令色,又心疾贤。所欲进则明其美,隐其恶;所欲退则彰其过,匿其美,使主赏罚不当、号令不行。如此者,奸臣也。 智足以饰非,辩足以行说,内离骨肉之亲,外妒乱于朝廷。如此者,谗臣也。 专权擅势,以轻为重;私门成党,以富其家;擅矫主命,以自显贵。如此者,贼臣也。 谄主以佞邪,坠主于不义,朋党比周,以蔽主明,使白黑无别、是非无闻;使主恶布于境内、闻于四邻。如此者,亡国之臣也。 是谓六邪。」 那头几位大人物正淅淅索索商讨着要如何尽快找出常衮,却忽然被陈东一张口吓断了思绪,齐刷刷转过了头来。 王希泽噗嗤一笑,见陈东对他翻了个白眼,又翻身睡去。 「我看,倒不用把所有精力都花在找一个辽人之上。莘老,此下东西二路掣肘已除。趁着余下南北之地气候未成,不如我们先一步对京城动手。等大计一成,任他们找到那辽人也无济于事了。」说这话的是张昌邦,他对此事的急切程度倒是超出了王希泽所料。 「老夫觉得不然。南北二路如今一个掌控在王黼手中,一个谄覆于李邦彦之下,不可轻视。如此大事,还是从长计议为好。」 郑居中的反驳让张昌邦很不高兴,他冷哼了一声,立刻回辩道,「少师别忘了,如今燕州已定,童贯和蔡攸早在回京的路上了。我们的时间,可不多了。」 「就算时间不多,也切不可鲁莽行事。何况,我们如今手中可还无一兵一卒吶。」 「那依照少师这般畏首畏尾,裹足不前,难道就会有兵权自动送入手中了?」 很快就会有的。王希泽朝着密室门口看了一眼,微微翘起了嘴角。 郑居中这一听,抄起手来往后一仰,皮笑肉不笑地抖了抖面颊,「毕竟不及张侍郎英勇啊。也难怪,张兄出身息县,自有一派古侯的豪情壮志在。」 「郑达夫!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息侯伐郑的典故在座之人都于《左转》中通读过,郑居中这话分明是在嘲笑张邦昌以卵击石,自不量力。 张邦昌眉头一横,刚要发作,却听身旁的赵野咳嗽了一声,「其实二位所言皆有道理,不如咱们听听莘老怎么说。」 赵野说着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上位的老人,几人同时朝他看去,只见老人闭着双目面有不悦,便一句也不敢多言了。 「对了,不知子初那头,还需多久能成事?」 「一月左右。」王希泽沖赵野答道。只是他话音未落,却见杨客行忽然从外面伸进一个脑袋,对众人做了个警示的手势。 这个手势表示,酒庄内有外人闯入。众人面色一变,先后从凳子上弹起了身来。王希泽仔细观察着这几个人的反应,想从他们的表情里看出些不同。 「是谁?来了几个?」张邦昌忙不迭地问道。 杨客行摇了摇头,刚想说对方只有一个人,而且还是光明正大从正门走进来的,却听王希泽忽然道出一句。 「是魏渊,我喊他来的。」 「什么?你疯了吗!?你怎可自作主张把他带来这里?」 对于张昌邦的叫嚣,王希泽只耸了耸肩。这时莘老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用浑浊的眼珠看着倚在门边的王希泽,良久嘆了一口气。 第83页 「把他带进来吧。」莘老对杨客行吩咐道。 魏渊被带进酒窖的时候,有那么几个弹指甚至想转身逃跑。这小小的密室里,几乎代表着半个朝堂的权势,如果说他们只是单纯在这里喝酒聊天,怕是连三岁的孩童都不信。 而让魏渊更感到惊讶的是,比起郑居中和张昌邦来,那个居于上座的肢体残缺的老人,才明显是这里的主导。 他是谁?他们又要做什么?自己不过是为了张子初一句话而来打听吕小凤的下落的,可怎么好像又被捲入了更大的漩涡之中? 魏渊魁梧的身形晃了两晃,几乎有些站不稳脚跟。 「魏将军,过来坐吧。」赵野看见他一张古铜色的脸几乎吓成了惨白,有些于心不忍地沖他招了招手。 「诸公……诸公这是……」由于过度的惊讶,魏渊甚至已经忘记了朝堂礼数,也懒得再行那些虚假门面了。 「给魏将军介绍一下,座上的这位是莘老,旁边站着的是他的弟子,也是杨季的儿子,杨客行。地上那个是太学生陈东,至于其他人,我想不用介绍了吧。」王希泽迎上前去,却见他一双虎目缓缓转向了莘老身旁的杨客行。 魏渊想起吕柏水临死前,自己问他的那个问题,对方并不是什么答案都没给他。虽然只来得及说了一个字,但那个字却被魏渊记到了现在。 那是一个「杨」字。 吕柏水私结辽人是杨季密信举发,吕柏水死前又将主使指向了杨家。魏渊下意识觉得那个「杨」字指的是杨季,现在看来,是他想错了。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魏渊心中慢慢发酵,逐渐演化出无数种阴谋。可以肯定的是,杨季之死,应是出自他自己的手笔,他是在用全家人的性命保护自己的这个儿子。 「或许,将军想先见一见吕小凤。」上座的老人一句话,就准确捏住了魏渊的命门。吕小凤在他们手里,这就表示魏渊的命也在他们手里。 魏渊只得顺从地走了过去,安静地坐在了赵野身旁的石凳上。魏渊悄悄打量着老人可怖的半张脸,却没从上头看出任何名堂。 「颍昌府一行,委屈将军了。」莘老继续说着,「若不是迫于无奈,我等也不想把将军牵扯进来。」 「颖昌府的事,是你们设计的?」魏渊嘴巴一张,瞬间想起了那个射出第一支□□的将士,当时也是他杀了吕家的奶娘,再怂恿自己一错再错。 这个人想必是他们的人。魏渊面带愤怒地看向座上几人,却见他们神情不一,各自捧茶。 「难道……杨家的事也是你们所为?」魏渊又瞥了眼杨客行和站在角落的张子初,忽然感觉自己舌尖麻得厉害,「金明池……」 「有些事,将军心里明白就罢,说的太清楚了,对谁都不好。」 「你们……你们究竟要做什么?」魏渊已经耐不住性子同他们兜圈子了,如果可以的话,他恨不得一把提起座上的这个老残废。 老人用眼睛示意了一下旁边的赵野,赵野就手蘸了些酒水,在石桌上缓缓写下了六个字来。 ——诛奸邪,清君侧。 这六个字,一笔一划,就如同刀刻一般划在魏渊心口,让他唿吸为之一窒。古往今来,死在这几字之下的人,白骨已能筑为长城了吧。 「诛奸邪,清君侧!」陈东不知何时又爬起了身来,高唿出这一句。回音激盪在小小的石室里,让魏渊闻之浑身一颤。 「来,魏将军,干了它!让我们一起干一翻大事业!」陈东拍了拍魏渊的肩膀,将手中的酒壶递了过去。 魏渊此时瞠目结舌,手臂如坠千金。这三个朝廷权贵连带着一个身份不明的老者就这般沉默地盯着自己,眼中有期盼,有威胁,有怀疑,有算计。魏渊感觉自己似乎已经被这几道目光分割成了无数块,不知哪一块才是真正的自己。他能看见身前是一座独木桥,身后却已是万丈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魏渊浑浑噩噩地接过酒壶,仰头一饮而尽。半壶酒下肚,烧得五脏六腑一片火辣。 待众人先后散去之时,天色已微微发白。狭窄的酒窖里,还剩下了三人。 魏渊此时端坐在老人对面,王希泽则站在二人之间。魏渊盯着老人那张半人半鬼的面孔,如果不是刚刚下喉的烈酒还在肚子里翻滚作祟,他甚至有些分不清眼前的是梦境还是现实。 「魏将军莫要紧张,我们的目的,不过是希望将军帮两个小忙。」 「你们需要我做什么?」魏渊喉结一滚,压低了声音。 「找两个人。」老人的话让一晚上紧绷着神经的魏渊稍微放松下来,他深唿出一口气,如释重负。 「只要我帮你们找到了这两个人,就能全身而退?」魏渊甚至没顾得上开口问要找的人是谁,他现在最急切的愿望就是赶紧摆脱这场噩梦。 王希泽眉头一皱,刚要张口,却被老人抢先一步答道,「是,只要将军帮我们找到了这二人,自可全身而退。」 「好!你们要找的是谁?」 「一个是金明池中逃脱的辽人。还有一个……是七年前从天武军中退伍的老将。」老人说着示意王希泽将两幅画推到了魏渊面前。 左边一幅画像上是一个鸱目虎吻的契丹长相的男人,细节刻画十分到位。而右边那一幅则模煳的多,最明显的特徵只是脸上那唯一的一只独眼。 第84页 「金明池里还逃了一个辽人?」魏渊皱着眉端起了左边的画像,眼睛却不自觉地瞄向了右边那一幅。 他们要找到金明池中逃脱的辽人目的显而易见,但右边这个独眼老将,魏渊实在是想不出会同这件事有什么关联。 老人似乎看出了他心中的疑问,呵呵一笑,「其实也不是要找他,而是要找到他身边的一个六岁女童。」 「六岁女童?」魏渊越听越煳涂了,为什么要找一个六岁的女童? 「东京城里,人人都知道陈宁爱蝉如痴。每至夏日,便让人于院中添露栖蝉,一闻蝉鸣便能独自待上大半日,将军可知这其中缘由?」老人又忽然问出了另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但魏渊却从中捕捉到了一丝关键。 陈宁如今虽职建安卫指挥使,可早些年却是率领过天武军征战沙场的大将。京中之人只知他爱蝉如痴,却很少知道当中因由。魏渊在军中人脉甚广,倒是听过一些传闻。 陈宁的夫人,是位奇女子。此女自小熟读兵法,深谙用兵之道,所以陈宁每一次上战场都会带着她。自己在前方冲锋杀敌,夫人在后头运筹帷幄,二人比翼连枝,凤凰和鸣,从来配合得天衣无缝,以至百战百胜。 可惜七年前,古北口天启堡一役。当时已经身怀六甲的陈夫人不幸被辽人所掳,利用她来要挟陈宁弃城举降。为报家国,陈宁选择屯兵不退,以至于眼睁睁看着妻子被开膛破肚,惨死于面前。而那个刚从母亲腹中被取出的孩儿,也就此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听说陈夫人生前最是爱听蝉鸣。也不知是不是有孕的时候听得多了,生下来的女儿竟在脖子上天生带了一枚蝉纹胎记。 天武军的退伍老将……六岁的女童…… 「难道……」 「这个名叫林飞的老将身旁,应也有一个身上带着蝉纹的孩子。」 老人的话让魏渊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他们要找的这个身上带蝉纹的孩子,竟是陈宁失散的女儿。可他们为什么要找她?这个老将既然是天武军中的人,又为何不将孩子归还陈宁? 「将军入伍多年,在各个军中都有些人脉。所以要打听这个裨将的下落,我想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你们是怎么打听到这孩子的下落的?既然这孩子没死,陈宁为什么找不到她?」魏渊将这问题问出口时就知道自己犯了个大错。 面前的老人嘿嘿一笑,幽幽道,「要找她,自然是事出有因。我们不仅打听到了这孩子的下落,还知道了一些更为隐蔽的事实。比如,陈夫人当时明明有重兵相护,走的道又极为隐蔽。将军难道不奇怪,辽人是怎么知道夫人动向的?」 魏渊闻言咯噔一声,赶忙扯开了话题,「……不用同我说这些,我没有兴趣知道。我会尽快帮你们查出这个林飞的下落的。」 老人点了点头,「那就有劳将军了,那个辽人,也请将军帮忙多盯着些。」 「我尽力而为。」 魏渊站起身来,刚要往密室外走,却不料在门口迎面撞上了一个人。只听见对方一声娇唿,半块残玉自魏渊眼前划过,又随着主人的摔落重新垂于胸前。 魏渊定睛瞧去,只见地上的是一个盲眼少女,双手正无措地摸索在半空中。 ☆、墙里鞦韆墙外道 「小凤?!」杨客行送完郑居中等人,回到地窖中一看,竟看到吕小凤不知怎么走到了此处。 他赶紧扶起地上的少女,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她脸上的神情。 一旁的魏渊亦是惊魂未定。他没想到这么快会见到吕小凤,一时不知所措往后退了两步。 「客行哥哥,这里是哪里?我刚是不是撞到人了?」吕小凤揪着对方的袖子问道。 杨客行看了魏渊一眼,对他微微摇了摇头。魏渊又看了那少女一眼,才反应过来:这丫头怕是对这一切都毫不知情。 「不打紧,这里是酒窖,刚刚是酿酒的师傅。魏师傅,没什么事的话你就先回去吧。」 「好,那我就先回去了。」魏渊故意放大了声音,从容绕过了少女身旁,走出了地窖。临行前,他还不忘回过头去,遥遥沖密室里的二人抱了抱拳。 「我不是告诉过你别到处乱跑吗,这里杂物甚多,万一绊着摔着可怎生是好。」 吕小凤感觉到对方替她拍了拍弄脏的衣裙,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对不起,我只是太无聊了,才想到处逛逛。」 「我送你回房吧,以后有什么事就先喊我,我扶着你去。」 「嗯……」 吕小凤在杨客行的搀扶下缓缓走出了地窖。王希泽目送他们离开,神色沉重不知在想什么。 「莘老,若是无事,我也先回去了。」 「慢着,老夫还有几句话,想要交代于你。」 王希泽脚下一顿,有些无奈的回过身来。他仿佛知道老人接下来要说些什么,烦躁地摸了摸耳廓。 「希泽啊希泽,你什么都好,就是还丢不下骨子里的那一点书生意气。」老人的语气里,惋惜多过于责备,「我知你是为了吕家一事而不忿,可那又能如何?」 「……」王希泽知道自己私自叫来魏渊有些任性,但他就是看不惯某些人的行事方法。既然註定了要拖魏渊下水,至少得让他早些弄清楚自己的处境。 其实当初王希泽制定颍昌府计划时,并没有打算将魏渊牵扯进来,也没有打算把吕柏水一家赶尽杀绝。他只是想借着杨季的供词除掉吕柏水一人,再顺路带回一个吕小凤。他也是在魏渊回京之后,才听说了颍昌府所发生的一切。可笑的是,杨客行那个傻子,竟还把自己当成了始作俑者。 第85页 显然,颍昌府的计划所变是有人故意瞒着王希泽进行的。这个出谋划策的人,必定是刚刚坐在这里的三人之一,又或许是他们共同谋划……而面前的老人,也默许了这一切的发生。 牵连无辜,残害妇孺,这是王希泽无论如何也不能视而不见的。 「我只是觉得,君子该有所为有所不为。」 「可你要知道,我们面对的那些敌人,不会同你讲什么君子之道。牺牲少数人的性命,是为了换来天下人的安定,孰大孰小,如何取捨,不用老夫教你了吧。」 「……莘老的话,我听进去了。」 老人看着他脸上的面具,嘶哑地笑出了声来,「你啊你,倒是教旁人占不得一丁点儿便宜。魏渊今日这一出现,那三人怕不敢再轻视于你了。」 「轻视我不要紧,就怕他们轻视的,是人命。」 魏渊如同一缕游魂般走到了酒庄外,他抬起袖子,遮挡住了迎面而起的旭日,脑中还在回想着最近所发生的一切。 这一切的开端是金明池。先是金明池一事成就了张子初,引出了辽人,辽人又牵扯了杨家和吕家,最后再从吕家将自己设计了进去。那么,这些人兜这么大的圈子设计他,难道就是为了让他帮忙找出陈宁之女的下落? 不可能!魏渊虽是武人,却还没头脑简单到这种地步。 这些人所谋之事甚大,可以说无兵不能成事。刚刚坐在密室里的人虽然个个位高权重,但就如同当年的蔡京一般,最苦恼的还是手上没有一兵一卒可以使唤。所以他们的当务之急,是要拉拢帅兵之将。 魏渊手上如今有殿前司五千禁军,在京城里尚且微不足道。但若是他们再拉拢到了陈宁,那可就不一样了。 陈宁手上的,可是两万建安卫。而京城大部分禁军与厢军现在都跟随童贯去了燕云,剩下的也不过是殿前司、侍卫亲军马军司和步军司的各五千,加起来共总一万五。他们只要掌握了陈宁手上的两万兵力,别说是清君侧了,就算是逼宫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想到此处,魏渊只觉得浑身发凉,赶紧将这个大逆不道的想法甩出了脑外。 这么算来,他们的主要目标是陈宁,设计自己怕只是顺手为之。魏渊苦笑了一声,早知会落到如此境地,当初他还不如主动辞官归田算了。 清君侧……他们如今一连端了吕柏水和杨季,针对的是谁已经昭然若揭了。可如今朝廷里牛鬼蛇神遍布,那位又不在其政,就算剷除了他余留的势力又能如何?郑居中和赵野暂且不说,就看那张昌邦,本身也不像什么清高有志之辈。 还有那个神秘的老者,他究竟是谁?为何连郑居中都对他言听计从?他真的有把握拉拢到陈宁吗?还是说要像利用吕小凤要挟自己一般,用陈宁之女逼陈宁就范? 老人口中所说的,天启堡的秘密又是什么? 魏渊越想越是心乱,但又控制不住去一想再想。身后的人连唤了他三声,见他都无动于衷,最后实在是没法子了,三步并两步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臂,才令人转过了头来。 「魏将军请留步。」 魏渊一回头,只见张子初气喘吁吁地站在他身后,脸上的面具歪了一半,坑洼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先半俯下身子,将双手撑在膝盖上缓了好一会儿气,才沖魏渊道,「还有一个小忙,希望魏将军能帮我。」 「张翰林请说。」魏渊不悦地皱起眉来,心道就连这张子初也这般得寸进尺。直到对方在他耳旁低语了几句,魏渊听明白了其中缘由,脸上的不悦随即转为了惊讶。 「你这么急追上我,就是为了这个?」 王希泽认真地点了点头,扶正了脸上的面具。 正在二人交头接耳之际,却没发现街道另一端转来了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那人先伸出一个脑袋,左右缓慢转了一圈,再转回去,不经意看到了街角处戴着面具的张子初,开心地挥舞起手臂。 可惜对方没有看到他。在和魏渊短暂地交谈后,张子初就快步离开了这里。范晏兮清楚地看见魏渊面色古怪地朝自己这方向走来,吓得他赶紧往后退。 他现在对所有姓魏的都恨不得退避三舍。 「范司直,我们将军还在等你。」范晏兮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前面,却不想一只手从身后搭上了他的肩膀。 正所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羸弱的书生最终还是给捧日军的将士给揪了出来。 「请吧。」 范晏兮委屈巴巴地看了一眼张子初离开的方向,再重重嘆了一口气,然后甩开袖子,缓而阔步地朝城东走去。 俨然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出朱雀门东壁,至保康门街,再西通新门瓦子以南,有东西两教坊。其中,尤以东教坊为重,分成大曲部、法曲部、龟兹部、鼓笛部四部,分掌不同乐种教习。 韩世忠本不太懂这些,但他此时正坐在教坊对面的茶楼之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院子里的一抹红衣。京城教坊中有很多伶人舞娘,姿颜甚佳,但这一个,却尤为特别。 韩世忠确定自己见过她。那承腰扭转间,自有一股飒爽英姿,不同于普通舞伎的媚俗,一举手,一投足,仿佛一朵傲雪独立的红梅,散发出独特的自信与神气。 佳人左手挽着一把鎏金长弓,右手搭着一支漆花小箭,别具风情地跳着一曲弓弦舞。难得的是,她拉弓的动作干净利落,丝毫不显做作,手臂张弛有度间,将女性的柔美与男性的阳刚结合得恰到好处。手中的弓弦时而绷如满月,时而旋若流星,那指尖的箭镞几上几下,仿佛下一个弹指便要脱手而出,只取敌军性命。 第86页 是了,是在京口。他随童贯平定方腊,班师回朝之际,在宴上见过她的舞姿。 佳人足尖一点,忽然跳上了一旁树下悬着的鞦韆架。鞦韆载着那优美身姿高扬而起,就在盪至最高处时,佳人单膝一曲张开弓弦,侧头瞄准了韩世忠所在的方向。 那一刻,韩世忠的心脏漏停了一拍。虽然对方只是朝着空中虚射一箭,但那支无形的箭镞却如同直入自己心尖儿一般,勾起一片酥麻。 「啊。」韩世忠远远瞧见鞦韆一低,佳人脚下不稳跟着身子一萎,朝后摔了下去。他急切地站起身来,向栏杆外伸出了脑袋。 女子没有摔到地上,而是摔进了一旁树下,席地而坐的琴师怀里。 那位琴师今日着了一袭蓝衣,神色清冷,身姿傲然。俊美的五官无需任何表情便能轻易虏获女子的芳心。 韩世忠看见佳人用双手环住了琴师的脖子,娇嗔地将自己又凑近了一些。她笑靥如花,不知在琴师耳旁私语了些什么,让琴师冰冷的脸上浮出了一丝宠溺的无奈。 盯了苏墨笙这么些天,韩世忠还是头一回见他如此和颜悦色。 韩世忠忽然有些心情低落,但又不得不逼着自己再度看向教坊里举止亲密的二人。魏青疏交代过他,必须盯紧苏墨笙的一举一动,一眼也不能落下。 好在,佳人此时已经离开了苏墨笙的怀抱,重新舞了起来。而苏墨笙也开始重新拨动琴弦,和着对方的一颦一笑,演奏出动人的曲调。 韩世忠嘆了口气,朝着面前茶水里瞥了一眼自己粗犷的面容,随即端起茶碗一仰而尽。 就在他心烦意乱之际,楼下忽然传来了一阵喧嚣,紧接着就是一阵乒桌球乓的打闹。韩世忠微感不妙,走到楼梯口一瞧,两队人马已经扭打成了一团,而自己带来的几个人都参与其中。 「干什么!都住手!」为了不引人注目,韩世忠等人都没有着兵甲而来。只但凡参兵者,身上总有一股子狠劲和傲气,加上他刚刚随魏青疏调领捧日军,自然有人不服管教。 所以韩世忠这一声叱喝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坏就坏在此下他们尚有任务在身,可不能有半点懈怠。 韩世忠又回头看了眼教坊,见琴师和舞者尚在院中,三步并两步下了楼去,一把拉开了正打的热闹的二人。 可对方的人似乎比他想像的还要硬气。那七八个大汉,个个撸着袖子脸红脖子粗,竟能在捧日军手下打了个不分胜负。韩世忠仅凭一人之力也拉他们不住,场面越来越大,甚至连他安排在教坊四周的人也忍不住过来相帮。 「捧日军办案,谁敢放肆!」韩世忠不得已掏出了腰牌,啪地一下摔在了桌上。周围看热闹的百姓一瞧,立刻散开了一大圈,对方的人也渐渐停下了手来。 「你们也给我住手!」韩世忠对手下的人喊道,「到底怎么回事?你们知不知道自己还有任务在身?」 「是他们挑事在先,我们没有先动手。」有人答道。 可韩世忠现在没空听他们解释,责罚也要等回去再说。他只匆忙命令着众人,让他们赶紧都回到自己该在的位置上去。 「慢着。我道什么人敢在京城里如此嚣张,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捧日军。」韩世忠手下的人还没应声,对面的却是先不乐意了。 既知道他们是捧日军,还敢如此叫嚣,这些人的胆子也不小。韩世忠面如寒霜看向几人,正待发作,却瞥见他们脖子左侧刺着小小的「虎翼」二字。 「你们是……」韩世忠心中咯噔一声,暗道不好。 「他们是我手下的人。」一个低沉的声音自茶寮外头传来,众人默契地分开了当中的道路,只见一身闲服的魏渊缓缓踱入。 「良臣,好久不见,给你添乱了。」 「魏渊将军!」 韩世忠尴尬地站在一旁,听着魏渊喋喋不休地教训着手下的将士。他几次想出言相劝,可魏渊似乎完全没发现他急切的心情,反而逼着底下的人一杯一杯沏茶给他们赔礼道歉。 「将军,其实我还有任……」 「良臣,来,是我管教无方,这杯茶算是亲自给你赔罪了。」 「将军!这怎么使得!」 「怎么使不得!你在军中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一言一行我都清楚得很。若论行事作风,青疏那孩子可不如你稳重,如今有你在他身旁,我也放心得多。」 「将军言重了……」韩世忠一面与魏渊寒暄着,一面不停地朝隔壁教坊打量。可惜他现在身处茶馆的一层,看不到里头的人,但依照他对苏墨笙的了解,他练琴应该没这么快结束。 魏渊之后又拉着他说了些闲话家常。韩世忠客客气气附和了几句,好不容易鞠躬送走了人,却回到二楼小阁一看,顿时傻了眼。 片刻前还在院中练琴的人,一转眼竟是不见了踪影。 韩世忠心中大骇,匆忙赶下楼去,召集了布在教坊四周的眼线。可问了一圈下来,谁也没见苏墨笙走出教坊。 「走!随我进去问问!」韩世忠一招手,气势汹汹地走向了教坊正门。 巧的是,刚转过墙角,却被一副柔软的身躯撞了个满怀。随着一声尖叫,对方被他撞得往后仰去,韩世忠下意识伸手一捞,正捞起一片幽香。 「你们……」女子手里的竹篮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抬起一双眸子惊讶地打量着眼前的男人。 第87页 是她?! 韩世忠喉结一动,赶紧将人放开。他本想帮女子去捡地上的竹篮,却偏巧又与对方的手碰到了一起。指尖触及到的是细腻软滑,韩世忠也不知是哪根筋一下子搭错了,竟当着女子的面抬起手来放在鼻下嗅了嗅。 「可闻清楚了?是香的还是臭的?」 面对女子的质问,韩世忠一下子羞红了耳根。他连忙放下手来,冲着女子接连抱拳弓腰,道着「失礼」。 「我问你,是香的还是臭的?」女子昂着下巴,又问了他一遍。 「香……香的。」 女子看着这个体型魁梧的大男人在自己面前手足无措的模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好吧,那就原谅你了。」 韩世忠见她笑了,也跟着嘿嘿笑了两声。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却忽然想起了正事,沖对方问道,「对了,敢问娘子,刚刚院中陪你练舞的那位苏墨笙,苏先生去了哪里?」 谁料此话一出,对方却又秀眉一横,冷下了脸来,「你偷视我?」 「不是不是。」韩世忠赶忙摆手,但涨成了猪肝色的一张脸却已经出卖了他,「我……我有捧日军公务在身,还望娘子见谅。」 「真的?你叫什么名字?」 「韩世忠。」 「好吧,我信你。苏先生临时有事,回瓦捨去啦。」 「……」韩世忠就知道他的直觉是对的,苏墨笙果然已经不在教坊。他赶紧沖女子道了声谢,带着人往瓦舍赶。 「喂,韩世忠。」女子挥舞着手臂沖他喊了一句,「我叫红玉,你可以叫我玉娘。」 「啊?哦……」韩世忠含煳应着,心中的焦虑却被突如而来的怦动沖淡了几分。 「记着,下次要来看我跳舞正大光明进来看,别偷偷偷摸摸的了。」 韩世忠脚下一个踉跄差点绊倒。女子银铃般的笑声自身后传来,跟在一旁的将士们也偷偷掩起了嘴。 「韩世忠吗……傻蛋。」 ☆、送君一别终有时 东郊道间,走马行车。 又遇小雨婆娑,左右杨柳画绿,老藤垂青。 马素素坐在车中,眼瞧着对面的张子初一手捧着一叠纸,一手捻着一支笔,三两下便描摹出一幅烟雨图来,不免啧啧称奇。 「张公子画得真好看。」 「什么什么,张公子又画了什么,我也要瞧瞧。」外头的奚邪、路鸥一听,便想凑进头来探个究竟,却是身子一歪,又被什么人拉了回去。 二人对视一眼,同时看向当中驾车的一人。 那汉子约莫有九尺之躯,宽肩厚背,虽是坐在驾座上,却几乎遮挡了整张车门。别说是两个大活人,怕是他不让道,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马素素本是想替他俩说些好话,却见车门前回过一张不苟言笑的判官脸,脸上满是胡茬渣子,加上自额头划过眼角的几道长长的旧疤痕,看上去凶神恶煞,让她瞬间失了开口的胆量。 此人名唤胡十九,是沈常乐派来护送他们出城的。可这人性情实在孤僻的很,从见面起就没跟他们说过一句话,若不是驾车时吆喝的那两声,马素素还当他是个哑巴。 「我说胡十九,你慢着些,别颠坏了人张公子和马姑娘。」 奚邪的话显然没有起什么作用,胡十九一抖手中的缰绳,将马车驱得更快了。 「诶?你这人真是不识好歹,我一说你还来劲了。」 路鸥拦下了将要发作的奚邪,小声道,「别计较了,这人你还不知道,除了那二位还听过谁的话,脑子里怕是只有一根筋。」 「也懒得同他计较!哎哟喂,看是谁来了?」 前头一声鹰唳,只见身披斑斓翠羽的阿夜飞扑着翅膀到了车前。胡十九勐地一勒缰绳,使得马车急停了下来,只是车中张子初没来得及扶稳一旁的墨汁,将刚刚涂好的一幅画给毁了。 「哎呀,可惜了。」马素素替他心疼道。 「不打紧,再画便是。」张子初却是没当回事,只笑了笑,掀开了车帘去瞧外头的光景。 不远处驾马而来的一人,英姿飒爽,神采飞扬。一个利落的翻身下马,小臂一抬,空中盘旋的一只怪鸟便落在了他臂上,乖巧地收了双翅。此情此景,像极了戏台上纵马出场的英雄侠客。 「沈少侠。」张子初想要从马车上下来,却被胡十九拦住了去路,直到沈常乐冲着胡十九点了点头,他才让开了庞大的身躯。 奚邪和路鸥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扶下了车上的张子初。 「我来给你们送一些路上要用的行装,还有一些银两。」沈常乐说着将手里的包袱递给了胡十九,继而又从腰间掏出了一本书册来,对着张子初道,「还有这个,有人让我转交给你的。」 张子初接过那书册一瞧,简洁的蓝色封面上并没有落字,也没有署名,只是里头一页页画纸上布满了工笔水墨,从山水到花鸟,从老叟到垂髻,张张形色具备,意态动人,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笔风。 「这是,大哥的画册……」张子初越往后翻,手就越抑制不住地开始颤抖起来,若是画册前面还有些风花雪月的文人浪漫,那后半篇却只剩下了坟茔万里的世态炎凉。 光是从这画间,便隐约可见作画之人,经歷了何种心境。 张子初记得,自己的画,起初便是同这人学的,想当初,他会迷上作画,大约也是起于对此人的崇拜。 第88页 小时候,那人会手把着手耐心地教他勾线展墨,会偷偷给他开小灶讲些□□野史,会把朝堂上发生的新奇事儿一件件说予他听……当然,做错事时,那人也会将他当做亲弟一般教训立罚,可对他,却总是最宽容的。 希泽曾说,比起他和希吟来,张子初才是最同大哥相像的那个。 像吗?或许是有些。那人,也曾是名动京师的惊天才子,诗画双绝的翰林翘楚,可如今,又有谁还记得…… 「他俩说,这东西在你手里最合适不过。」沈常乐见他看得出了神,挥了挥手唤回了他的神智,「东西我可带到了,你们收拾收拾,还是早些上路吧,不然天黑之前可赶不到前面落脚的村子了。」 张子初重新被扶上了马车,只是他前脚刚踏上车沿,却闻远处飘来一缕仙音。拨弦者造诣甚高,初弹的是一曲《临君别》,一声动而万物静,后又转作一首《殊途归》,只是曲调方才过半,不知作何因由忽然哽咽了起来,最终寥寥不復闻。 张子初就这么定定地站在原处,攥紧了手里的画册聆听着远方故人的别曲,直到余音渐消,往声不回,才被身后胡十九推了一把,推进了车厢。 「劳烦沈兄弟帮我转告一声,临行之际,能再闻故人仙音,欣喜万分。」 「好,那张公子一路珍重,就此别过了。」有胡十九在,沈常乐倒是放心不少,只刚抱拳做了别,却又见里头的人急忙拨开了车帘来。 「等等,我还有一份礼物,望沈兄弟帮我转交。」 「礼物?」沈常乐听到张子初也有东西要转交,有些惊奇。当初偷龙转凤之际,此人毫无防备,几乎是两袖清风被架着出城的,哪里来的礼物送人。 直到见到张子初递过来的两样玩意儿,沈常乐才又好笑地摇了摇头,「这算是什么礼物?」 「是生辰礼,我欠他的。」 「……欠谁的?」沈常乐没听明白,那二人分明是同一日的生辰。 「驾——」只是还未等问个清楚,胡十九便执起马鞭一声吆喝,马车迅速沿着道路飞驰而去。本靠在马屁股上的沈常乐冷不丁一个踉跄,差点摔了个狗吃屎,刚勉强稳住身形却被地上扬起的灰尘呛得咳嗽连连。 「胡十九!你个榆木疙瘩蠢泼才,还真掐着时辰走啊!」 一旁山头的角亭间,两个男子,一坐一立,却是齐齐盯着远去的马车,久没有挪开目光。 「……当真……不见最后一面?」 「见了又如何,图添牵挂罢了。」站在亭前,脸戴面具的人终是率先挪开了目光。他低头瞥见坐着的那位虽仍在摆弄手中的琴,可拨弦的指尖却难得失了音准。 光泽的琴尾上尚坠着一个玲珑骰子,骰子因为过于陈旧錶面已磨损了大半。尽管如此,这东西却比那把名贵古琴还要宝贝似的,让主人精心擦拭了好一番。 「哟,还在这儿呢,正好,有东西给你俩。」沈常乐勒马归来,随手将手中的两样东西丢在了亭中的石桌上。 抚琴之人睫毛一颤,缓缓抬起了头来。 「张子初给的?」王希泽随后走到了石桌前,捻起了其中一个用纸折成的小船。 「嗯,说是欠下的生辰礼,是欠你们谁的?」 …… 「我的。」王希泽嘴角一勾,復又拾起了桌上剩下的一幅画,端瞧了片刻。 只见那画上画的是一艘福船,其船方艄高尾,圆桅黑帆,自龙骨至甲舷在张子初的画笔之下毫釐毕现,甚至船身上还刻有「灵飞顺济」之名号。此万斛之船正在浩瀚海面破浪前行,乘千里烟波而去,非壮志凌云不归,望似好不神气。 可最神气的,却要属那船上的人。 那是一群风华少年,相逢意气,各有神姿。甲板当中是两个对弈之人,左边那个神色呆板,狐眸半眯,将范晏兮之常态刻画的入木三分,右边那个圆脸朱唇,抓耳挠腮,可不正是冯友伦冯大少。 船尾抚琴者,仙姿玉貌虽与掌舵的少年一模一样,可二人之气韵却是完全不同。一个沉静,一个洒脱,一个内敛,一个张扬。张子初显是对每一个人的性格都了解的透彻,这才画出了其中神髓。当然,这群人中,自也少不了他自己,那桅杆旁执笔作画的书生可不瞧着眼熟的很? 「张子初啊张子初,你还是如此偏心吶,两张纸就将我打发了去?」王希泽虽是如此揶揄着,可尾音之中却透露出了一丝惊喜。 「那日宝津楼上他没将你认出来,你定在心里骂了他半月有余。却不想,你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他竟记到了今日……」王希吟不知何时到了他身旁,接过了那幅画来。 兄弟二人就这样对着一幅画,久看不语,心中所想之事,却不知是不是同一件。 「今日的题目,是明志。」夫子执着手里的戒尺,对着堂下学子在案台上敲了三下,「限尔等在半个时辰内,或以诗文,或作辞赋,写出你们的读书之志。」 「读书之志?这怎么写?」夫子话音才落,冯友伦便小声抱怨了一句。 「怎么想的就怎么写,所谓人各有志,出处异趣。冯友伦啊冯友伦,我看你这次怎么抄旁人的。」没想到这老夫子年纪大了,耳朵却还灵光的很,这一句笑骂让堂下顿时哄闹成了一团。 「不抄就不抄,谁还没个志向怎地。」冯友伦翻了个白眼,当真执起笔来,刷刷写下了几行字,夫子好奇地想伸头去瞧,却被冯友伦用袖子遮挡了起来,只得故作不屑。 第89页 反正半个时辰后,答案自见分晓。 「酱香肘子,八宝野鸭,金丝酥雀,绣球干贝,佛手金卷,挂炉山鸡……冯友伦,这什么玩意儿?」夫子在连报了一长串的菜名后,抖着手里的业卷气红了脸。 「志向啊,您不是说怎么想的就怎么写吗,我把今生想吃的想喝的,想玩的,都写在上头啦。」 「你……你你……你读圣贤书,就是为了吃喝玩乐?」 「不可以吗?」冯友伦茫然地眨了眨眼。 「你给我后边儿站着去!等等,带上你的破捲儿!」夫子鬍子一吹,深吸了一口气,可接下来便看到下一张纸上只写了两个大字。 ——下棋…… 「这又是谁的?」夫子还没来得及坐下,又被气得站了起来。 「我的。」 半响的沉默后,范晏兮才缓缓举起了自己的手。 「晏兮啊,需知玩物丧志。你除了下棋,就没有其他志向了吗?」 范晏兮认真地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夫子见他如此,不免气结,「那至少也要把名字写上啊,多写三个字都嫌麻烦吗?」 「我……忘了。」 「罢罢罢……你也去后边儿站着,站醒了再说。」 「夫子,他站着也能睡着的。」 「冯友伦你给我闭嘴,想出去站是不是?」夫子嘴巴一歪,终是瞧见了一篇像样的文章,其借张载之言,书曰,「读书者,一为天地立心,二为生民立命,三为往圣继绝学,四为万世开太平。」 夫子摇头晃脑地念出这几句,笑得面上褶子挤成了一团,「瞧瞧,瞧瞧人家子初的志向,再看看尔等的,我都替你们丢人!明明都是我一人教出来的学生,怎么就别如鸿鹄燕雀?」 「夫子,话也不是这么讲的,您刚也说了人各有志,如果人人读书都只为了一方目的,那岂不是太无趣了些。」 「王希吟?」夫子瞥了他一眼,从剩下的业卷里找出了他的那篇,只见上头写着一首鹧鸪天,字是漂亮的紧,文采也着实非凡,可其中所表却是不尽如人意。 迢迢银汉九千丈,卷雪东倾碧海茫。 挂帆远影孤舟去,携子同游亦成双。 天教懒,性疏狂,我本蓬莱敛波郎。 朝拨层云夕弄月,不敕王侯侍玉章。 「好大的口气,小小年纪如此目中无人放浪形骸,日后可怎生是好?」夫子显然对这首词十分不喜,可座下的张子初却是听得入了迷。 「希泽,好词句,好气度!」张子初悄悄对前边儿的人竖起了拇指,王希泽凤眸一斜,欣然接受了夸奖。 「除了张子初,剩下的人都给我留堂重写,写到我满意为止。」夫子随手将那业卷揉作一团,丢入了纸筐之中,却不知张子初夹着书箱而过时,又偷偷给捡了出来。 「喂,张子初,你真就这么走了?帮我想一篇先啊。」冯友伦忙不得地伸出头去叫唤,却没把人留得住。 随着学堂里一片此起彼伏的哀嚎,冯友伦绝望地推了推身旁的人,「喂,晏兮,怎么办?」 只听见砰地一声,冯友伦一回头,却见人一个踉跄倒了下去。 ……还真睡着了…… 「天教懒,性疏狂,我本蓬莱敛波郎。朝拨层云夕弄月,不敕王侯侍玉章……」昏暗的烛光下,张子初不知道第几次念出了这一首词来,唇边的笑意更甚。 王希泽啊王希泽,若论才气论心智,此人绝是万里挑一之栋樑,可偏偏他又是这等倨傲放荡的性子,真叫人又爱又恨。 「子初,你在吗?」门外传来一声轻唤,让张子初微微一愣。 开门一瞧,果见王希吟眉头轻蹙,略微急促的唿吸显示着来人的焦急。 「希吟,这么晚过来,出什么事儿了?」 「是希泽,希泽不见了。」 「希泽不见了?怎么会不见了?」 王希吟咬住了下唇,懊悔道,「都怪我整日练琴,疏忽了学业。今日又让希泽替我去上课,却偏巧被夫子留了堂,说希泽所写之章实在不羁,且屡教不改毫无悔意。夫子一气之下,便拎着他寻到了家里……」 「那被大哥识破了?」张子初一听,心中便咯噔一声。 王希吟点了点头,「大哥生了好大的气,把我跟希泽狠狠骂了一顿,还教训了希泽今日写的那首词。不过本来领了责罚也就完了,可希泽今日不知是怎么了,竟跟大哥顶起了嘴来。」 「说什么了?」 「他说大哥在朝堂之上所作所为根本是对牛弹琴,还骂大哥表面上不着眼于功名利禄,却仍在侍奉权贵,曲意迎合,有失文人气节……」 「……」 「大哥急怒攻心下,便让他滚出王家,自己找艘船想去哪儿去哪儿。」 「他就跑出去了?」 「嗯,到现在也没回来,大哥也差了下人去找,可根本就找不到。你说他会不会真的……」 「先别急,我们先去找上范晏兮和冯友伦,然后分别去漕运码头瞧瞧。」 「好。」 等人到齐了,兵分了三路,自城南而起,将城中大小码头寻了个遍,可依旧是没那人的踪影。 「这死小子,不会已经随船离开了吧,他还真打算去浪迹天涯不成?」 冯友伦的一句无心之语,让一旁的王希吟瞬间煞白了一张脸。张子初见状只得安慰他道,「别担心,这个时辰能从码头开船的,只能是官漕的货船,希泽不太可能会混在船上。」 第90页 「那他还能去哪儿?」 张子初被问得蹙起了眉头,依照王希泽的性子,不让他做什么,他定是偏要做什么。 可东京城里,还能有什么行船的地方呢?正是一转眼的当口,只瞧见前边儿街市上车马嗔咽,人流如潮,且多是青萝女子,手执针线巧物,结彩巧会。 「今日是乞巧节?」张子初忽然问道。 「是啊,你读书读傻了,这都不记得。我本想着放堂了找你们一起出来玩的,谁知道夫子偏偏今日留了堂。」 「我去个地方瞧瞧,你们在附近再找找看。」 「诶?你去哪儿啊?」 张子初一路小跑,到了南熏门北,县角十字口南,正对大内御街的通济渠边。 渠上横一州桥,正名天汉桥,其桥低平,不通舟船,唯西河平船可过。近桥两岸皆石壁,雕镌海牙、水兽、飞云之状,石壁东接袁宅街,西临关帝庙,远夹歌楼,近笼朱漆。 此时晴空夜正,登桥之人尤多,但他们今日却不是为了观月而来,而是个个俯瞰着河面。银波泛泛间,除了一轮皎月沉底,更有花灯纸船,漂浮其间。 每年七夕乞巧,姑娘们便会在这里放河灯,置水船,以求心愿得享。 玉盘西转,子时已近。可两岸桥边,却是罗衫交叠,笑声银铃。姑娘们大多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只上游青石入水一处,却是一连聚集着十多个小娘子,隐将一人围在当中,嬉笑之声甚浓。 「这里,这么折?」 「又错啦,是这样才对。」 「啊,确是,还是姐姐手巧。」王希泽凤目一弯,笑得惹人欢喜,只是刚转回了头来,将手里折好的一只纸船放入水中,脸上的笑意却是尽数消失了。 蹲在岸边的美少年宛若一尊玉人,一双明亮的凤眼紧盯着面前的小船,好似那纸船上载满了他毕生所愿,并能将这满腹心事上达清都,告之仙君一般。 可惜纸船却飘了还没多远,就被一只手给拦路截下了。 「张子初?」王希泽顺着那只手抬起头来,直到一张温雅俊逸的面庞入了眼,仍未敢相信对方竟这么快找到了自己。 「船我先没收了,你暂且哪儿都去不了。」 随着张子初的到来,姑娘们都不自觉地给他让出了一条路。只见他一把拉起了蹲在岸边的王希泽,礼貌地微一颔首,便将人牵离了去。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王希泽忍不住问前方紧拉着他的人,看对方谨慎的模样,好像怕再把他弄丢似的。 「你还说呢,大伙儿现在都在满大街的寻你,码头都给我们找遍了。我想来想去,此下城中船最多的地方也只有这里了。」张子初头也不回地道。 王希泽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你也能想到,看来你也不是表面上看着的这般一本正经嘛。」 张子初那时脸皮薄,被他说的一下子涨红了面颊。王希泽瞧着有趣,又不免多揶揄了他两句,「那如果真有一日我要撇下这里扬帆而去,你愿做那携子成双之人吗?」 张子初闻言脚下一顿。 「怎么?放不下你那些鸿鹄大志?不过早也想到了,你这般的人,就跟大哥一样……」 话音未落,却见张子初悄然回首,温颜一笑,「你若相邀,我必相随。」 王希泽勐地睁大了双眼,盯了他良久。少年随即嘴角一扬,一把扑到了张子初的背上,将他撞得一个踉跄,「好子初,我就知道你最舍我不下。」 「别闹,下来。」 「不下,本公子走得累了,你背我回去。」 一路嬉笑打闹,翩然离去的两个少年却没瞧见周遭失望的目光。看来,姑娘们今年的心愿怕是又要落空了,不过也不打紧,还有来年不是? ☆、屈人之兵非战也 「挂帆远影孤舟去,携子同游亦成双……」 亭中的王希泽捧着手里小小的纸船来回把玩着,似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旧事,连眼中的神采也跟着亮了起来。 「好了,怀旧完了,来说说正事吧。」沈常乐摸了摸肩头的阿夜,嘆了口气,「听说典狱司对陈充用了刑,但他依旧不肯说出灵鸟之事?」 王希泽闻言绷紧了面颊,露出些自责的神色。 「这不是你的错,谁又料得到一个目不识丁的猎户竟能有如此气节。」 王希吟与他是双子之身,彼此心意相通,对方一动眉毛他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可笑的是,一个猎户都懂得重承诺,感恩泽,那庙堂之上,殿陛之间,却尽是些朽木为官,禽兽食禄。」 「农不食粮,猎不啖肉……还是大哥说得对,这世道,早已病入膏肓了。」 沈常乐见他二人还在感春悲秋,呸地吐出了嘴里嚼烂的一撮香茶,「那接下来怎么办?我看他们应该很快就会从其他猎户嘴里得知消息,要不我们再等等?」 「我们等的了,陈充未必等的了。看来,得再往火上加把油才行。」 王希泽说完这话,下巴一昂,自面具下透出了清亮且狡黠的眸子,「常衮那头,也该得了消息。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头戴蓑笠的男人快速穿行在大街小巷之中,已经第三次路径了东华门街的集市。此时集市上行人颇多,偶尔被他撞到几个,不免要回头嘟囔几句。 第91页 但无论是第几次撞到人,男人都没有丝毫缓下脚下的步伐。只见他一个转身,忽然闪进了右边的一条街巷。远远跟在他身后的两人赶紧跑了过去,生怕把目标给跟丢了。 可巧的是,在狭小的街巷口,他们却与自左边而来的另两个人迎面撞上了。彼此瞧了一眼,便知门道不同,几乎同时动了手。而就在双方这纠缠的片刻功夫,被跟踪的男人已经彻底失去了踪影。 这已经是常衮这些天甩掉的第五批探子了。如今京城里,至少有三方势力在找他,而且这些人目的各不相同,彼此也不是一路。他利用这三方之间的牵制成功甩掉了一批又一批人,最后安然无恙的站在了潘楼街街南的一家鹰鹘店前。 常衮已经足足盯着这家店有三日了。京城里贩鹰的店有十多家,他几乎都跑了个遍,最后才定准这个。常衮记得,那个「奥都」的肩上,时常站着一只神气的鹰鹘。 常衮今日的运气不错,刚守了没多久,就瞧见了一个身材颀长的青年欢快地从店里走了出来。他兜子里塞满了红艷艷的蜜桃,嘴里还叼着一个。 「沈常乐!你这臭小子,把桃子给我还回来!」店里传来一声叫喊,青年回头一看,见老爷子拿着扫帚追出了门,撒丫子就跑。 通叔追了他半条街,没追上,气得鬍子一撇,冲着对方的背影狠狠丢出了手里的扫帚,「你这馋嘴猢狲,别让我再看到你!」 常衮躲在墙角处,等那老爷子骂骂咧咧拾起了地上的扫帚转身往回走了,才又加快了身形跟上了前方的青年。 青年此时拐进了一个僻静的后巷中。四下无人,正是动手的好地方。常衮双手握拳,肩膀微微隆起,形成一个随时进攻的姿势并疾步趋前跟近了两丈远。 就在常衮即将动手之际,青年却忽然停下了脚步。他偏过头来,噗地一声吐出了最后一个桃核,然后揉了揉圆滚的肚皮。隐在暗处的常衮一抬脚,让开了地上滚落的桃核,可当他再伸出头去看青年的背影时,人竟然不见了。 常衮走了过去,看向了面前那堵高墙。以青年的身手,要进去应该不是什么难事,但里头是什么情况常衮不清楚,跟进去无疑是个冒险的举动。 但转念一想,自从入宋以来,他又何时不在冒险。所以常衮只犹豫了一个弹指,便纵身一跃,手脚在墙壁间攀了几下,如同一只迅勐的猎豹迅速潜入了其中。 入墙的一瞬间,他看到那个身影自左边屋宇的檐角上闪过,驾轻就熟地窜进了更深的院落。 常衮快速打量了一下这里的环境。阁库藏室并立,又有开间明堂,几个青袍小吏手捧书简籍册来回奔走,看似像是朝廷的什么公办之所。 对方来这里,一定有所目的。 常衮贴着墙角攀上了离他最近的一座阁库,再沿着那人的踪迹从屋瓦上跟了过去。 范晏兮觉得自己很委屈,特别委屈。 虽说新擢司直,该有些干劲才是,可他真的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过眼了。此刻自己的上眼皮和下眼皮在不停地打着颤,无时无刻不叫嚣着想要合在一起。但只要他脑袋稍稍低下一些,一只马鞭便会立刻砰地敲在他身前的案角上,让他不得不重新提起精神,逼着自己将手中的文书继续看下去。 偷眼去瞧面前翘腿而坐的一方罗剎,却见人也正在打量着自己。双方视线一对上,便吓得范晏兮嘴角一抽,连忙埋下了头去。 所谓头悬樑,锥刺股,怕也不过如此。 「范司直要去哪儿?」范晏兮扶着膝盖一起身,魏青疏便开口唤住了他。 「去……茅厕。」 「不是才去过不久?看完这本再去。」魏青疏敲了敲他面前的册子。 「……哦。」范晏兮只好重新坐了下来,可两眼发花却是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那日离了凤姚瓦舍,他便被魏青疏拎来了这三司架阁库中,查阅册籍。开始的时候,对方还准许他回家休息,但自从他那次试图逃走,吃睡就都搁这儿了。魏青疏要求他在半月之内,将那凤姚瓦舍所有人的名籍来歷都找出来,一个不可放过,特别是那苏墨笙的。 可这架阁库内,里里外外大小阁室数十间,就算六曹编排有列,城中户籍尚以万而计,仅凭着他和魏青疏几人,又怎么可能在十日内找得出来? 何况对于范晏兮来说,这案牍之术,实在是太过吃力了。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范晏兮打小就是睡不饱的性子,见到书上的字更是犯困得厉害。如今要他对着这一摞摞的名册慢慢翻找,就如同让他戒了下棋一般,实在要他的命啊。 范晏兮愁眉苦脸地将身子伏低了一些,想借着书册遮住自己悄悄眯会儿眼,不料一名老吏却在此时抱着与头顶齐高的籍册自册架中晃晃悠悠走了出来。 「魏将军,新找的这些籍册放哪儿?」老吏年纪大了,说话牙齿已有些漏风。 「这儿。」魏青疏指了指范晏兮跟前。 「……」范晏兮自书后探出半颗脑袋,看了看叠得高高的籍册,忽然嘴一瘪,腾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又怎么了?」魏青疏皱起眉头不悦地问。 「我要回家,睡觉。」范晏兮揉了揉范黑的眼圈,慢吞吞道出一句,紧接着夹起自己的官帽便要走。 魏青疏没料到这呆书生竟还闹起了情绪,微微一愣,一伸手拽住了他的衣领。 第92页 他两夜没合过眼,自己亦是如此,有什么可抱怨的?魏青疏这么想着,却没考虑到自己乃是铁打的英雄骨,对方却是纸煳的酸儒身,这一拽,倒把范晏兮整个人拽得往后一仰,如同一滩烂泥般软下了身形。 「范晏兮!我来看你来了!」冯友伦叫嚣着一进门,就瞧见范晏兮仰面倒在一男人怀中,双目紧闭,面色苍白。而那男人则双手紧搂着范晏兮,眼神凌厉之中又透出了几丝茫然。 「你们……在干嘛?」 魏青疏转头见到冯友伦正面色古怪地指着他们,脸色瞬间一青,一下子放开了怀中的范晏兮。只听见砰地一声,人摔在了地上,再无动静。 「范司直!?」魏青疏见他直直地躺着不动,又吓了一跳,赶紧蹲下身子去探对方的脉搏。 站在一旁冯友伦却是尤为淡定,只匆匆瞥了一眼,便笑着摆了摆手,安慰魏青疏道,「不打紧不打紧,只是睡着了。」 「睡着?」魏青疏不信,直到靠过去听清对方绵长的唿吸,又亲手切了脉搏,才将信将疑地站起身来。 「他这样也能睡着?」 「你还没见过更厉害的呢。」冯友伦沖他咧了咧嘴,二人合力将范晏兮抬到了后边儿临时休息的房间里,将人安置在榻上。 魏青疏看着榻上昏睡的人,见他眼下两块黑青都快挂到了脸颊上,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真的太过勉强他了。 「你先帮忙看着,他睡醒了再让他出来。」 「诶?你就这么走啦!」冯友伦还想着替好友讨一个说法呢,哪儿有这般逼人不眠不休上工的,何况这魏青疏也不是大理寺的官员。 他跟着魏青疏走了两步,二人还没走出房门,却听见咔嚓一声,头顶上传来了清脆的瓦裂。冯友伦一时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儿,正仰着脖子往上瞧,却见面前的魏青疏衣袍一振,踩着他的肩膀跃上了梁枋。 冯友伦被他踩得身子一萎,刚叫唤了一句,只见魏青疏抽出腰间的马鞭狠狠抽向了屋顶。哗啦啦,屋瓦瞬间被鞭出了一个大洞,上头一方黑影身形一闪,迅速往前奔去。 「屋顶有贼人!来人吶!屋顶有贼人!」冯友伦大喊了起来,一边去拖榻上的范晏兮。可任由他闹出多大的动静,榻上的人都如同睡死了一般毫无知觉,没办法,冯友伦只得一把背起了自家好友,半拖半扛将人弄出了屋。 出了屋一瞧,顶上已经乱了套。魏青疏正与一人打得火热,那人却似乎不恋战,拼命想摆脱魏青疏的纠缠。再往前看,还有两个黑影已经跃上了前边儿的围墙,一前一后逃了出去。 人群很快聚了过来,满院子的文吏指指点点仰头观望,候在院外的捧日军将士也迅速合围而上。 与魏青疏过招的是一个通体黑衣的高大男人。他此刻背部弓起,只御不进,却能在魏青疏如刃刺骨的鞭风里游刃有余。明眼人都看得出,魏青疏一人,怕是拿他不下。 这时候,魏青疏的几个亲信也先后跃上了屋顶。众人合围之下,那个闯入者明显开始捉襟见肘起来。一个将士举刀来砍,逼得那人侧身去躲,却不料被魏青疏看准了时机,啪嗒一下抽在他背上,差点将人从屋顶上抽下去。 身后又来两个将士,左右刀背一沉,便死死压住了那个男人。 「敢在捧日军的眼皮子下走梁,胆子倒是不小。」魏青疏冷哼一声,上前两步,刚要去揪那人,却是耳旁一阵风鼓,又从两旁瓦当下钻出了好几个黑衣人。 魏青疏眉头一紧,右手一抬,所有捧日军立刻严阵以待。冯友伦架着范晏兮浑身一抖,只闻几声叱咤,手执长矛的将士们便将他们以及架阁库的文吏通通围在了中央。 四周是密不透风的黑甲,严整的队形宛若一块铁盾,让他们心下稍安。 「将军且慢,吾等乃朝廷密探,奉命办事。」被按在屋顶上的那个人压低了声音,他的同伴随后曲膝而上,从怀中递出了一方令牌。 魏青疏接到手中一瞧,目光微闪,「清平司?你们是张浚的人?」 在魏青疏的示意下,将士们松开了地上的男人。那男人抬起头来,露出了一张有些沧桑的脸。 「是。」男人抱拳道。 「既然是张司丞的人,为何要潜入架阁库里。你刚刚说奉命办事,办的什么事?」 男人单膝跪地,久久不语。 「不说吗?那不如我来猜猜。你们既为密探,所做之事无非是跟踪,暗杀,寻人。那么你来告诉我,在这满是捧日军的架阁库里,你们跟的是谁?查的又是谁?」 魏青疏的语气开始变坏了。自从上头命令他和张浚协同查案以来,张浚连面都没露过一次,更别说与他商讨案情了。魏青疏本就对此人不爽,现在他竟然视自己如无物,堂而皇之地让他的探子进入捧日军所控之地。这个梁子,二人算是结定了。 男人知道魏青疏在气什么,可他偏偏解释不得。辽人还有落网之鱼一事是张浚吩咐不可外露的,如果此下让魏青疏知道张浚还对案情有所隐瞒,双方必将成水火之势。 「好,你不说也罢,等你们张司丞亲自来提人之时,我且直接问他。」魏青疏冷笑一声,让人将他们押了下去。 哗啦一声,警备的军甲在一瞬间退散开来。众人心中都松了一口气,而此刻,伏在冯友伦背上的范晏兮才悠悠转醒。 第93页 「嘶——」范晏兮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发现那里不知为何又青了一块。 「你醒啦!」冯友伦心虚地将人放下,瞥了眼他额头的淤青,那是他刚刚拖人出屋时不小心撞在门沿上弄的。 「刚刚发生了好惊险的事儿,你都不知道!」为了不让他知道真相,冯友伦故作夸张地絮叨起了方才发生了一切。 范晏兮安静地听完了事情经过,双目发直不知在想什么。 「怎么了?吓着啦?放心吧,有本公子在,不会出事的。就你这样,若不是兄弟我护着你,说不定得被那屋顶的瓦片给砸出个三长两短来。」 「你是说,在那些被俘获的清平司密探前,还熘走了两个人?」 「是啊,可能也是他们的人,怎么了?」冯友伦正拍着胸脯说得起劲,却见他满脸疑惑地托住了下巴。 「张司丞的密探行事向来小心稳妥,怎么就能栽在了魏青疏手上。」范晏兮自言自语地鼓囊着,这话听上去倒有些看不起魏青疏的意思。 冯友伦刚要提醒他说话小心些,一扭头却见魏青疏冷着脸走了过来。 范晏兮见了他,嘴角一抖,赶紧躲在了冯友伦身后,却不料还是被魏青疏一把拎了出去。 「睡醒了?睡醒了就继续去看籍册。」 「友……友伦兄。」范晏兮白着脸朝着冯友伦伸出了手求救,可魏青疏那凶神恶煞的模样,冯友伦又哪儿敢出头,沖他摆了摆手,扭头就熘了。 ☆、踏破铁鞋无觅处 常衮终究是没跟得上那人。天色渐暗,黢黑的小巷中已经难以用肉眼追寻他人的踪迹。常衮站在原地竖起了耳根,隐约听见右边低矮的民屋后传来一声轻响。 咔嚓—— 响声微弱几不可闻,像是什么金属之物嵌入了卡槽里。 眼瞧着常衮往这边走了两步,沈常乐手里的暗镖已经举到了胸前。在他周围还同时埋伏着五个手执劲弩的同伴,他们有的趴在屋顶,有的躲在门中,绞紧的弩机无不对准了常衮。 但就在即将一脚跨入射程内时,常衮却缓缓收回了刚迈出去的右脚。他仔细盯着那面土墙端详了片刻,忽然转身开始发足狂奔。 沈常乐见他竟是调头跑了,暗骂一声不好,匆忙甩开身形去追。 常衮的轻功本不如他,但此刻却用足了逃命的架势。身如虎豹的男人大张着嘴,拼命迈动双腿飞奔在大街上,周围的行人见他这般模样,都吓得往两旁退让开来。沈常乐比他敏捷,专挑了旁边的瓦墙屋檐来落脚,虽然越跟越近,但不敢贸然出手。 看来,对方是看穿了他的伎俩,才故意挑人多的地方走。 沈常乐砸了砸嘴,开始佩服起常衮的敏觉来。他本是按照王希泽的计划,先利用魏青疏甩掉常衮身后的那些密探,再将人引到埋伏之处,打算出手干掉他。 这个举动看似十分冒险。沈常乐引他们闯入架阁库,既要保证常衮和自己不会被抓到,又要将魏青疏出手的时机和那些密探的距离计算的分毫不差。但实际上,王希泽之前借着去找范晏兮为由,已经仔细查探过架阁库的地形,并且准确推演出了这样的结果。 沈常乐有时候实在是不得不服气他们这些个儒生,明明一刀一枪都举不来,却能仅凭着一方玲珑心思运筹帷幄。 常衮一路穿过了东华门,往外城而去。他没有减缓速度,反而更加疯狂地带着沈常乐沿着外城城郭开始兜圈子。 沈常乐一开始还算游刃有余。只见他轻盈地跃上了一旁的朱红小楼,冲着正凭栏招袖的姐儿飞了个媚眼,又瞬间鱼跃而下,追随着常衮消失在街角尽处。 但在二人跑了大半个时辰后,沈常乐便开始有些接不上气了。他们由最初的龙奔虎勐逐渐演化成了龟蛞相争,以至于沈常乐在脚下一个疲软,不得不停来驻足喘息的时候,竟被两个互相逐闹的七八岁孩童给撞了个趔趄。 又跑过两条街后,二人此时的速度已经只能用挪动来形容了。沈常乐艰难地重新迈开腿,追随着常衮越过了一排排破旧的荒屋,最后看他如牛喘气地停在了一块将塌不塌的残壁旁。 沈常乐满头大汗地靠在墙上,正要去瞧常衮还打算往哪里去,却不料对方竟不知何时掉头迎了回来,张开双臂一把扑向了沈常乐。 由于跑得筋疲力尽,这一击,沈常乐没有躲开。论身手论速度,常衮都不是沈常乐的对手,可独独只有力气,沈常乐比他不过。 所以他刚刚故意领着沈常乐跑了这么远,是想等对方耗尽行动力后,再发挥出自身优势,造就这致命一击。 沈常乐这下子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可已经来不及了。一阵天旋地转,沈常乐清楚看见对方手中的那把刺鹅锥迅速没入了自己的胸膛,带来一片冰寒。 张家的书房里,正在埋头作画的人指尖一个用力,竟将手中的笔从中折断了开来。墨汁滴落在雪白的纸张上,洇出一朵朵墨花,尖锐的竹屑刺破了肌肤,使得溢出的鲜血顺着修长的手指蜿蜒而下。 执笔的人没有去擦拭手上的伤口,甚至没有放下手中的断笔。他只是微微偏过头去,目光透过窗户看向了遥远的夜空。 又是层云遍遮,无月无星,这样的天气总让人觉得有些压抑。正巧一阵夜风吹过,哗啦啦鼓动起桌上的画卷,仿佛在提醒着他今夜的兇险。 第94页 「阿爹。」 一声怯懦的唿喊,让已经刺入沈常乐胸口一半的刺鹅锥勐然停了下来。沈常乐趁机一脚踹开常衮,从地上滚爬起身。他摸了摸左胸上的口子,还好没伤及脏腑,只差了一寸而已。 常衮回过头,只见傻丫头痴痴地立在二人十步开外,正咬着指头定定地看着自己。 「你跟来做什么?!我不是让你乖乖待在家里的吗?」常衮沖她大吼,却意外地没有再对受伤的沈常乐发起进攻,反而转身抱起了那个小丫头片子。 沈常乐被常衮的举动弄得有些发怔。对方明明已占得先机,现在竟要放弃这大好的机会?这丫头是谁,她为何叫常衮作阿爹? 沈常乐朝那半个危房看了一眼,心想这里应该是他二人平时的藏身之处。周围或多或少还探着几个脏兮兮的脑袋,看来是这里聚集的乞丐或流浪汉。外城贫民窟是个三不管地界,里头时常发生杀人劫掠之事,一旦有什么动静,这些游民便会聚集在四周,悄悄观望,想着等兇徒走后再从尸体上捡些剩下的好处来过活。 再瞧那孩子身上,穿的衣服虽然不是太好,却总算干净整洁,至少比常衮身上的破布要来的好的多。常衮竟然把这丫头照顾的不错。 沈常乐越来越好奇这丫头的来歷了,但现在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他赶紧晃了晃脑袋将这些旁枝末节的考量甩出脑海,重新提起精神。常衮放弃杀他,却不代表他会放弃杀常衮。 一直攥在手里的那支镖终于朝着对方射了出去。常衮感觉到耳后风袭,抱着傻丫头就地一滚,避开了那只镖,却被沈常乐趁机从身后贴了上来。 沈常乐此时气息稍微平稳了一些。他纵身一跃,整个人攀在常衮的背上,用双手钳住了他的脖子。 常衮大喝一声,摆动身躯往一旁墙上狠撞,想将人甩下来。可沈常乐却如同一块狗皮膏药,任凭对方如何冲撞就是不肯松手,甚至还用双腿钳住了对方的腰身来保持平衡。 胸前的伤口在剧烈的摩擦下火辣辣生疼,冷汗沿着额头唰唰而下迷住了双眼。沈常乐咬牙保持着清醒,并缓缓缩拢了双臂,犹如一条巨蟒打算缠断对方的唿吸。 常衮的窒息感已经快到了极致,他的脸色开始泛紫。就在这场拉锯战即将分出胜负之时,沈常乐却忽然感到手上一痛,常衮怀里的那个小丫头竟是张嘴咬住了他的腕子。 这一咬,彻底冲垮了沈常乐的坚持。他陡然松开手来,和常衮同时狼狈地滚到了地上。那小丫头也猝不及防被摔了出去,在地上滚了两滚。 眼前被撞得金星直冒,沈常乐龇牙咧嘴挣扎了一番,才哼哼唧唧翻了个身。可刚撑起半边身子,却见旁边一个硕大的身形陡然往前爬了两步,超过了自己。 沈常乐重新聚焦了视线,才明白对方想要干什么。 离他面前不到三尺的地方,那柄刺鹅锥凭着惯性往右边滚了两圈,然后就那般直直地停住了。 沈常乐此时也顾不上身上疼不疼了,他奋力伸出手,想去够那把「杀人利器」,却在指尖沾到锥柄的一瞬间被常衮一把捏住了手腕。 咔嚓——咔嚓—— 听到自己的腕骨在对方虎钳中发出咯吱声响,沈常乐痛得掌心一推,又将那柄锥子推出去几尺。 常衮见他丢了刺鹅锥,又一个挺身,往前爬了几寸。沈常乐自不会让他如意,翻身死死压在他背上,水鬼一般阻止他前行。 常衮行动被束,反手给了沈常乐一拳,正打在他鼻樑间。沈常乐咬牙哼了一声,用手肘接连捶在对方嵴背上。常衮青筋毕露,凭藉着一股蛮力用左手勐地将沈常乐从背上扯了下来。只是刚想将人丢开,却不料沈常乐却是看出了他右臂行动颇不自然,一个反踢踢在了刚接上不久的断裂处。 常衮剧痛之下仰天怒吼,拽住沈常乐的头髮将人陡然拉近,然后铁坨般的额头用力一撞,将沈常乐撞得眼前一黑,整个脑袋快要爆开似的。 一番赤膊缠斗,二人都没讨得去好处。常衮旧伤开裂,沈常乐脑袋发昏,均一时动弹不得。却在此时,另一个小小的人儿拍拍屁股从地上站起了身来。 「爹爹……」傻丫头见常衮疼得在地上缩成了一团,过去伸手推他。 常衮哼哧哼哧喘了好久的气,才缓过些神智来。他逆着光见傻丫头蹲在自己面前,心中一动,沖对方缓声道,「去,去把那个东西拾起来。」 傻丫头顺着常衮的指尖看向地面上的刺鹅锥,她懵懵懂懂地走了过去,将那利器从地上捡了起来,牢牢握在手中。 「来,给我。」常衮沖她摊出了掌心。 「别给他!他是在诓你做坏事哩!」鲜血和汗液使得沈常乐不能完全睁开眼睛,他只好眯着双目,一字一字往外蹦。 「你听不听爹爹的话!」常衮见傻丫头停下了脚步,歪着头好奇地打量着沈常乐,急切地催促她。 「啊呸,你算哪门子的爹爹。丫头,有没有听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道理。你仔细看看他的长相,再看看我的,便知他根本不是你爹!你可千万别把那东西给他,否则……否则我可就活不成了。」 「活不成了?」傻丫头愣愣地问道。 「是啊,你知道什么叫活不成吗?」 傻丫头茫然地看着地上的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第95页 「来,看我这儿。那东西要是完全刺进人身体里,就比这窟窿再大半寸,然后血就哗哗地往外流,这片地就会完全变成血红色,腥味儿沖天。到时候什么蛇虫鼠蚁都会被吸引来,它们会啃我的皮肉,露出里头的内脏,再把肠子搅个底朝天。」 傻丫头听他说得这般详细,再看他胸前那一片狼藉,顿时小脸一白,往后退了一步。 「别听他胡说八道……」常衮的汉语本就不比沈常乐流利,加上情急之下一时词穷,瞬间没了说服力。 「爹爹……不杀人……」傻丫头一边挥动着小手,一边惊恐地摇着头。 「乖,爹爹不杀人,你把那东西拿来,我保证不杀他。」常衮见她是真的吓坏了,温言安慰道。 傻丫头半信半疑地往前又走了一步,沈常乐还想开口相劝,却不料瞥见那丫头敞开的衣领旁,靠近锁骨的位置上露出了小半个奇怪的图案。 轻薄的羽翼,椭圆的身形,竟是一个蝉纹胎记。 不会这么巧吧……沈常乐半张着嘴,有些不可置信地盯着那块小小的胎记,甚至连锥子重新到了常衮的手中也没有注意到。 「小乐!小心!」一声叫喊重新拉回了沈常乐的思绪。他一转头,见自己那几个同伴可算是跟着他一路留下的记号追了过来。 常衮手里的锥子直刺向沈长乐的心脏。可就在锥子没入心脏前的一瞬间,常衮竟看见对方胸前露出了一小片熟悉的刺青。 「你竟是辽人!」常衮不可置信地盯着他。 「啊呸,老子是宋人!」沈长乐不屑地啐了一口。 说话间,常衮已失去了最后的机会。此时援兵已至,他只能放弃了攻击,拉着傻丫头朝街口跑去。 「快拦住他们!」沈常乐急得趴在地上大喊。 好在常衮此时已然力竭,根本跑不出几丈远。 「休要想逃!」几个汉子很快将他团团围住,纷纷抽出了腰间的手刀。 「丫头。」常衮一把抱起了傻丫头,凑到她耳旁低语了几句。众人见到他手里的女娃娃,以为是常衮挟来的人质,一时未敢动手。 谁料耳语过后,常衮竟是一把将那女娃给推了出去,紧接着虎躯一横,挡在了几人的面前。 几个人微微一愣,左右互瞧了一眼,却见大伙儿均是一脸茫然,无人作出反应。沈常乐见他们愣着,气得又喊了一句,「别让那丫头跑了!」 他们这才反应过来这女娃娃竟和常衮是一伙儿的,连忙架起手中的箭弩,挥开刀剑朝着常衮攻了上去。 「快跑!朝街上跑!」常衮回头冲着傻丫头喊道。 傻丫头见这些人拿着兵器气势汹汹的样子,也是怕到了极点。但这些天的相处,她俨然已将常衮当做了唯一的亲人,不捨得就这般离他而去。 「跑啊!快跑!我一会儿就跟来!」常衮嘶吼出声,雷鼓般的叫喊让傻丫头浑身一震,终于跌跌撞撞朝街道上跑去。 沈常乐此时踉跄着从地上爬起了身来。刚要上去追,却见常衮竟是一把抱住了路边的表木,使出浑身力气狠命一拔,将那脸盆粗细的表木连根拔了出来。 紧接着就是一阵疯狂的攻击。常衮挥舞着臂间的木桩,狠狠扫向面前的几人。他们没想到这个辽人如此彪悍,连地上的表木也能利用,最后还是沈常乐拾起了地上的一把弩机,砰地一下对准常衮的大腿射出了一箭,这才让他膝盖一沉,矮下了身子。身后两个汉子连忙上前将他压住,却还差点被他挣脱了去,最后几人联手,将常衮手脚同时绑了,这才将人制服。 「一切都结束了。」沈常乐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常衮冷笑一声,缓缓抬起了头来,「不,还没有。」 ☆、劝君莫打枝头鸟 常衮的话让沈常乐皱起了眉头。他一脚踹在常衮肚子上,将人重新踹低下头去,再命人将他绑牢些。 沈常乐不是王希泽,揣摩不出这话中的深意。他不知道的是,常衮故意带着他在外城里兜圈子的时候,已经又引来了新的一批清平司密探。 常衮很清楚,自己无论使出什么手段,从来都没有成功甩掉过这样一批人。他们与之前那三方蠢货不同,就像是无处不在的蚊蝇,时刻围绕在常衮的周围。从乘着肩舆的达官贵人到衣衫褴褛的贩夫走卒,就算常衮甩掉一批,不出两个时辰,就会有人重新盯上他。 常衮不知道这些人是何方神圣,但他能猜出对方的目的。刚刚一路而来,他已经感觉到了对方的势力在重新逼近,所以这会儿傻丫头如果往街上跑,必定会惊动那些人。 沈常乐此刻已经重新跃上了高高低低的房顶,去寻找那丫头的身形。小孩子跑不快,何况还是个有些痴傻的孩子。沈常乐很快在一家酒楼前找到了那孩子的身影,只见她瞪大了眼睛不断地回头张望,似乎是在寻找常衮有没有跟上来。 沈常乐身旁的两个人已经打算往下跳了,但眼尖的沈常乐却发现了不对劲,伸手拦住了他们。 一串红艷艷的糖葫芦出现在了傻丫头的视野里。她抬起双眼,看到一个眉目秀丽的书生正对着自己笑。 「我们见过的,对吗?」张浚晃了晃手里的糖葫芦,将它塞到了傻丫头的手上。 「爹……啊……」傻丫头没有心情吃糖葫芦,她指着常衮在的位置,冲着张浚焦急地重复吐出这个字。 第96页 「别着急,我会帮你找到爹爹的。」张浚将她抱了起来,妩媚的桃花眼一转,竟是朝着沈常乐所伏的屋顶处扫了过来。 沈常乐和同伴们赶紧伏低了身子,却见那书生慢悠悠抱着傻丫头踱出了街巷。 「沈哥,要不要再跟?」 「别,这书生咱们惹不起,先撤。」 同伴们有些诧异地看了沈常乐一眼,心想这小子向来天不怕地不怕,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倒更开始顾忌起这种羸弱文人来了。 「小乐,你的伤还好吧,我看还是先包扎下为妙。」 被一位年长的伙伴用力一按,沈常乐才想起自己胸前还多了个血窟窿。他龇牙咧嘴地拍开对方的爪子,自言自语骂道,「王希泽这兔崽子,还骗我说什么万无一失,疼死老子了。」 边骂着,边从瓦陇间滑下了身去。 熟悉的肩舆第二次来到宝德轩门前时,周全正捧着一个崭新的匣子走出铺子。匣子里装的仍是上次那支点翠簪。上次被陈充一闹,这东西至今还没送出去,所以今日周全决定亲自跑一趟。 只是人刚跨出店外,还没走上两步,就被一人从身后一拽,将他拽向了右街面。 「哎哎哎,你干嘛?」周全对上次的事还有阴影,连忙一把护住了怀里的盒子大喊起来。等他定睛一瞧,原来是个虎头虎脑的厮儿,有些面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你谁啊你,拉拉扯扯做什么!放手放手,小心我报官抓你!」 阿宝被他叨叨得烦了,将人勐地往前一推,一股脑给推到了轿子前。 「掌柜的,别来无恙。」轿帘一掀,只见覆着面具的张子初沖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进去。 「张……张翰林?」 「掌柜的可是要往方尚书府上去?」王希泽笑眯眯地问他。 「啊?是,是……」 「也赶巧了,我家公子也受了邀正要往方府去作画,掌柜的若不嫌弃,便一道吧。」阿宝极为敷衍地打了个哈欠,压根没给周全开口拒绝的机会,就将人给强行「请」进了轿子里。 见张子初往左边给自己挪出了一个空位,周全只能战战兢兢坐了过去。不太宽敞的单人轿子载着两个大男人一路吱呀摇晃,颇有些尴尬。周全好几次想找些话同身旁的人说道,却不料对方只管摆弄着手里的笔墨,完全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张翰林这遭,是去帮方家小娘子作美人图的吧?」周全憋了半天,竟憋出了这一句废话。 张子初在百雀楼为李师师作美人图的事儿,不出三日便传遍了京城大街小巷。听说这位还要选出九十九位佳人作一卷百美图殿前献画,汴京城里,上到贵胄千金,下至戏子伶人,均挤破了脑袋争相结交。等到他这幅画到了官家面前,孰知自己不会成为下一个李师师。 而当初张子初送作李师师的那一枚点翠笄也成了女子们争相效仿之物,这才有了宝德轩如今金银满钵之象。说起来,眼前这位还是他周全的财神爷哩。 「嗯。」王希泽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句,忽然停下了手中的摆弄,「说起这个,掌柜这宝德轩里可藏了不少好东西啊。」 王希泽的目光朝着周全手里的盒子瞥了过来。 周全嘿嘿一笑,连忙道,「方尚书要的东西,小的岂敢怠慢。」 再说了,你张子初也不见得比我清高到哪儿去,这方府一邀,你不还得颠颠儿地去吗。周全在心中暗诽道。 「到底是掌柜的本事,否则朝廷禁翠多年,谁还能拿出这么些金贵孤品来。」 王希泽似笑非笑地收了话尾,让身旁的周全有些冒虚汗。 就在此时,轿外传来一声怪啼,紧接着整个肩舆勐地一晃,轿子里的人便遭了秧。两个大男人同乘一轿,本就显得有些拥挤,周全只瞧着对方整个身子朝自己一歪,手里那捧着的墨盒便噼头盖脸朝他浇了下来,浓烈的墨香顿时从鼻孔直冲脑仁。 「怎么回事?!」周全一抹脸,摸了一手黑,气得两颊直颤。 「你们做什么?怎么抬的轿子!摔着我也就算了,若是摔着你们家翰林该如何是好?!」周全狐假虎威地朝外头骂了两句,又回头来讨好张子初,「您没事儿吧?这群小贱佬,真是不像话。」 「无碍,掌柜的且看看东西怎么样,可别颠坏了。」 经王希泽这么一提醒,周全才想起了那宝贝盒子,赶紧擦了擦手上的墨打开来检查。只见盒里装的是一支通体碧绿的孔雀衔珠簪,孔雀尾部的羽屏竟是全用了翠鸟的软羽所制,羽盖淋漓,华藻曳尾,只单看这尾羽的数量,怕就用了七八只翠鸟不止。 「果真是个宝贝。」 王希泽的赞美让周全有些得意,可他还没来得及自夸两句,便又觉得轿身一颤,赶紧抱紧了手里的东西。 「作死啊!颠坏了方尚书的东西,让你们个个掉脑袋!」 「公子,外头有只怪鸟,盯着咱们的轿子不放!」阿宝的声音从轿子外传来,夹杂着几个轿夫的驱赶骂喊,使得整个轿子停了下来。 「什么怪鸟?说什么呢?」周全气唿唿伸出一张黑脸来瞧,只见一个硕大的东西风一般地自身旁掠过,身上的华羽是他无比熟悉的颜色。 「翠……翠……翠鸟?」周全见了这东西,舌头都打结了。这些天他几乎天天对着这些扁毛畜生,却没见过这么大这么漂亮的。 第97页 而且,这可是在东京城的闹市里啊! 周全还想看个清楚,下意识地要往轿子外钻,却不料那怪鸟抢先一步,噗嗤一下闯了进来。周全眼前一花,就感觉那东西整个扑在了自己身上,对着他一阵乱啄。 周全被啄得哇哇直叫,手脚乱挥想要赶走它。可没料到这畜生力气甚大,任他如何拉扯驱赶,也不肯离去。直到等两个脚夫掀起了轿帘,那怪鸟察觉出不妙来,才又腾地一下飞了出去。 「哎呀!我的盒子!」惊恐过后,周全才发现自己怀里竟是空了。 他心尖儿一颤,连滚带爬追出了轿外,只见那巨鸟悠闲地停在了街旁的一颗槐树上,自己的盒子就搁在它翅下。 「快快快,尚书公的东西被这畜生抢走了!」周全一边招唿着,一边轻手轻脚走了过去。他拾起地上的一颗石子,冲着那茂密的枝丫间勐地一掷。 啪嗒—— 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直落在周全的脑袋上。周全伸手一摸,好傢伙,老大一坨鸟屎。 「直娘的,今日莫不是出门没看黄历,撞了邪了!」周全呸地一声,撸起袖子对旁边的阿宝和几个轿夫喊道,「你们几个还不过来帮忙,我今日倒要把这小畜生给逮下来,看看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阿宝嫌弃地看了周全一眼,站在原地没有动,直到自家公子从轿帘里伸出了脑袋,朝他招了招手。 阿宝赶紧走过去,将人扶出了轿子。 「这掌柜的当真惹人生厌。」 「嗯,是有些。」 阿宝没料到能从自家公子嘴里听到这种认同,有些诧异地转向了他。只见张子初一动不动地盯着周全上蹿下跳的背影,那微扬的下巴,轻抿的薄唇,竟从面具里泄露出了一丝顽劣。 阿宝心中一动,张嘴问道,「公子,你刚那半盒墨,不会是故意的吧?」 王希泽闻言脸一板,随手将指尖的笔敲在阿宝的脑袋上,「说什么呢,我是这种人吗?还不过去帮忙。」 「明明就是故意的……」阿宝嘿嘿一笑,沖他做了个鬼脸,才不情不愿地走了过去。 几个男人将那槐树一合围,会爬得朝上爬去,不能爬的就在下头拿个竹竿来捅。上头的巨鸟似乎感觉受到了威胁,忽然振翅而起,翅膀左右张开竟有半丈来长,上头遍布着宝石般的翠羽,乍一看竟如同山海经里所描绘的凤皇。 不仅是周全,连阿宝以及路过的行人也一时看呆了。大伙儿指指点点,纷纷朝着这处聚拢而来。 「啊——公子!」 电光火石之间,那鸟儿倏地俯冲而下,如同一支利箭直逼树下的张子初。阿宝大叫一声,想要扑过来挡,却已是来不及了。 尚书府,正厅。紫檀几子核桃椅,樟木雕梁花鸟屏。 客座上饮茶的年轻人忽然站起身来,走向了左右两张最为惹眼的黄花梨木博古架。只见上头放满了各种奇珍古玩,从青铜到金器,从玉石到牙雕,每一件怕是都能道出些来歷。青年随手拾起一个铜镜放在手里一颠,吓得主人跟着一惊。 这时,前堂里隐隐传来了一些人声。 「想必是张翰林到了。」主座上的方文静站起了身来,面色有些不愉地瞥了眼博物架前的青年,见他尚且无动于衷,便又板着脸坐下了。 很快,一群人闹哄哄地进了正厅,脸覆面具的男子被拥在当中,捂着自己的右手,左右扶他的人都是一副神色仓皇的样子。 方文静很快看到了他正在滴血的右臂。这位正打算摆些官架子的尚书公腾地一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三步并两步迎了上去。 「这……怎么回事儿?」方文静神情紧张地质问他身边的人。 「我家公子在来的路上被只怪鸟给啄伤了,血怎么都止不住。」阿宝满脸焦急,又狠狠瞪了眼跟在后头的周全,若不是他偏要去招惹那只鸟儿,公子又怎会被殃及。 「怎会有这等事?!快快快,快去请郎中来。」方文静连忙招唿着下人,然后亲自将张子初引到了座上。 好在郎中来的快,又没伤到筋骨,在众人一番折腾下终是上好了药,包扎了伤口。眼瞧着血不流了,站在一旁的方文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张子初这双能写会画的手是何等金贵,若是在他府上出了什么岔子,官家又岂能饶的过他? 「感觉如何啊,张翰林?」方文静仍不放心地问道。 「多谢方尚书关心,小伤而已,已无碍了。只是,今日这画怕是做不成了,子初实在惭愧……」 「不妨事不妨事,你且好好养伤,身体为上。」 方文静大度地摆了摆手,却闻身侧插来一个不冷不热的声音,「不能一睹张子初的真迹,那还真是可惜了。」 王希泽顺着这声音抬头瞧去,只见一个面容瑰丽的男人正抄着袖子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自己,尖细的下巴比女人还标緻。 若不是他插嘴,方文静差点都忘了这厅上还有这么个不速之客了。他假笑两声,稍微让开了一些位置,沖张子初介绍,「看老夫这记性,张翰林,这位是……」 「我与子初兄也算是旧识了,不知子初兄可还记得在下?」 王希泽微微一愣,与对方四目相视。那双有些勾人的桃花眼中满斥着从容且锐利的神色,如果有人将他单纯的当作一个花瓶,那简直太愚蠢了。 第98页 「怎会不记得,德远兄。」 眼瞧着张子初和张浚同时笑了起来,杵在二人当中的方文静却没由来地打了个寒战。 这二人年纪相仿,当年又一起在太学读书。虽不同斋,却有着颇深的渊源。 其实对于张子初而言,张浚这个名字可能不过是有些耳熟罢了,但对于张浚来说,张子初这个名字却如同刀刻在心尖上一般,实在是让他想忘也忘不掉。 自王荆公变法后,太学新立三舍制,分外舍,内舍,上舍三等,上等以官,中等免礼部试,下等免解。这对于太学生来说,无疑是一条当官的捷径。每年的升舍试就如同一次小科举,如果能一路升至上舍,便等同于一只脚踏进了庙堂。 张浚自小品行兼优,出类拔萃,家族子弟无出其右者,入太学以来也深得夫子赞许,便渐渐养成了孤傲不群的性子,从不把旁人放在眼里。可谁料一朝棋逢敌手,自外捨入内舍,自内捨入上舍,大小之试每每败在同一人手上。 这个人,就是张子初。 仿佛是前世註定的冤家。每当张浚在榜上看到那个刺眼的名字压在自己之上,都咬牙切齿地发誓,下一次一定要超越他。可一次復一次,竟一次也没有成功过。同学们开始亲切地称唿他叫「张老二」,长辈们的夸赞和期许也渐渐变成了嘆息与安慰。 就这般,一晃到了真正的科举。太学的上捨生本是有资格直接授官任职的,何况是像张浚和张子初这样的出类拔萃者。那时学正甚至已经为张浚拿来了院士的举荐信,可偏偏他听说,张子初竟放弃了举荐,要求参加科举。 作为太学魁首的张子初都要求参加科举,向来心高气傲的张浚又怎能忍受坐享其成。 于是那段时日,张浚连觉也不睡,日日夜夜捧书苦读,大有誓死要拿下一甲的气势。张浚本以为,这次他定可以一雪前耻,却不料这当口,张子初居然缺考了。 之后,那人便悄然离开了京城,而张浚也如愿夺得了甲科头魁。本该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状元郎,却一时如同失了魂一般。那种感觉就像是他拼了命蓄足了一记重拳,想给对手致命一击,却不料竟一拳打空了,满腹委屈无处发泄,憋得他心如火烧。 人们又开始议论,如果不是张子初缺考,状元郎不会是他张浚的。 从那一刻起,张浚才明白,无论他怎么努力,这一辈子都摆脱不了张子初的阴影。他无法安安心心做他的官,展他的抱负,他甚至会在做每一个决定前思考,如果换了那个人,他会怎么做,怎么想,会不会比自己处理得更好。 张子初就如同他喉咙里的一根刺,拔不出也吞不下,只能生生忍着。直到对方半年前回到了京城,开始寄情于画,他画一幅,张浚便收一幅。因为张浚始终相信,他们之间的恩怨,尚未完。 ☆、初遇敌手楚汉争 「难为子初兄还记得我这个手下败将。」 张浚重新回到了自己座上,双手握拳置于膝前,脖子高昂背嵴笔直,仿佛一只高傲的孔雀。他慢慢转动眼珠,从王希泽戴着面具的脸看到脚跟,再从脚跟转回脸上。 「德远兄哪里的话,想当年楚霸王力拔山河,高祖也曾一度是其手下败将。可到底天时不与,地利不倾,让他横死在了乌江。可见,有些事不到最后,谁也预测不到真正的赢家。」 王希泽这话听上去谦虚,实则是将他自己比作了胸襟坦荡的英雄,却将张浚比作那行事下作的小人。 张浚没想到,传言里温良恭谦的张子初竟也会这般绵里藏针。他微微一笑,指尖快速在膝盖上敲点了几下,道:「只可惜,楚霸王乌江自刎,到底也算死得痛快。若换做我是刘邦,一朝捏住敌人七寸,定要像吕后对付戚夫人那般,慢慢折磨她,才算是替自己出了一口恶气。」 「可这等妇人手段,未免有失丈夫胸襟。」方文静见二人有些针锋相对的意思,忍不住插了一嘴。可谁知这话偏偏又戳到了张浚的痛处,只见这位清平司司丞面色一沉,冷冷朝他射出两把眼刀,弄的方文静尴尬无比。 方文静咳嗽一声,连忙转过了头去,又见站在下人身后的周全正沖他挤眉弄眼,才想起对方是来送点翠簪子的,赶紧挥手让人带进了后院。 婢子拿着匣子进了闺房,正瞧见一甜美人儿端坐在铜镜前,专心摆弄着手里的一件衣裙。见婢子进了门,一回头,欢愉地站起了身来。 「是不是我托爹爹买的簪子到了?」 「可不是嘛,听说这东西现在千金难求,也就咱们家爹爹有本事,能弄得来。」 「那当然,也不看看这汴京城里还有哪家小娘子能称得上这东西的,就那些个庸脂俗粉,她们配吗?」一旁贴身伺候着的丫头咯咯笑着。 「就是就是,单看这张子初都选中了咱们家娘子来入画,就知道论样貌论才情,谁高谁低了。我听说那李秀云三番两次去了张府却是无功而返,怕是伸长了脖子往人家身上贴也没沾到这光哩。」 「那李秀云就是个扫把星,张子初碰到她也算倒霉,脸都给连累毁了,当真可惜得紧。」方若甜嘟着嘴鼓囊道。 「怎么?难道我们家小娘子也对那张子初有意思?」 「呸,容貌都残了,再说这些有什么用,快把东西拿来我瞧瞧。」方若甜迫不及待地从婢子手里接过了那首饰匣子,只刚一打开,就尖叫出了声儿。 第99页 两个婢子上前一瞧,也跟着尖叫出来。只见方若甜手中的匣子里,血淋淋躺着一只死去的翠鸟,鸟身上还穿透着那根玲珑精美的点翠簪。鸟喙泣血,双目圆睁,好似有什么冤屈想要诉说一般,紧紧盯着面前锦缎绫罗的女子。 「小娘子……这……这……」 「啊——啊——」方若甜反应过来后将那匣子啪地甩了开去,可手上已经沾染的鲜血却如同附肉之蛆,怎么也甩不掉了。 「怎么了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门外的厮儿听见了尖叫声夺门而入,见到地上的死鸟也是吓了一跳。 「这东西是谁送来的!不要命了嘛!」婢子忙不迭地将方若甜护在身后。 「这……这是宝德轩刚送来的啊,掌柜的还在外头候着呢。」 几个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些手足无措。 正厅里,张浚和张子初还在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聊的大多是些太学往事,均由张浚主动提起的。 「子初兄可还记得,内舍试那次,院士出了个刁钻无比的题目。」 「自然记得。那是庄子外篇的议题,论的是天道。帝王之德,以天地为宗,以道德为主,以无为为常。这种题目,着实不好答。」 「可子初兄却用一句『冬去冰须泮,春来草自生』道尽了其中真理,实在是高明。」 王希泽谦虚地摆了摆手,又抿了口茶。他可说不出张浚当时写了些什么,他随大哥远放北地的那一年,还不知道太学里有张浚这号人物呢。幸亏他早早让郑居中查清了此人的来歷与脾性,否则刚见面第一句便要露馅。 「那次,听说还出了一篇奇文,从天骂到地,从北骂到南,偏偏又字字珠玑,文采斐然。可惜那篇文章后来被夫子一气之下给烧了,我等无缘拜读。不知子初兄可读过这篇奇文?」 王希泽动作一顿,缓缓抬起了头来。 从他第一句话开始,王希泽就知道他在试探自己。但他万万没想到,对方试探的竟然是「张子初」这个身份,更没想到他还提及了自己的文章。他是怀疑了自己是王家之人吗?……不对,他应该还没这么大本事。 「德远兄该知道,有些人有些事如今已是忌讳。」 连一旁的方文静都听出来张浚问的是谁了。需知王家当年是犯了官家忌讳,被皇帝亲自下旨抄家的,此时在他府中提及,未免敏感。可他刚要劝阻,那张浚却再一次不给面子地打断了他。 「你忽然放弃科考,也是因为王家?」 王希泽的手有些微微颤抖,他想他隐约知道这个答案。六年前,科考之际,大哥的遗躯应该正好运回东京,他和希吟想必也被认为一同殁在了燕北之地。 「爹爹,小娘子那儿出了点事端,您要不要过去看看。」女使的匆忙来报暂时解了王希泽的危机。 「什么?!」 方文静一听宝贝女儿有事,急匆匆拎着衣摆往后院走,走到一半忽然想起来这两个让人头疼的年轻客人,又回过头来看他俩。 「方尚书既然有事,我等便先告辞了。」王希泽说着单手作了个揖。 「好好好,你们几个,替我送送二位郎君。」方文静见他俩一前一后出了正厅,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 尚书府大门前,并排停着两顶轿子。 王希泽径直走到自己的轿旁,一转身,见张浚还跟着自己,忍不住眉头一皱。 「子初兄还未回答我刚刚的问题。」 王希泽有些心烦意乱。张浚手上的线索明显比自己想像的还要多。他企图用一些过往的小事和刁钻的问题让自己露出破绽,甚至故意当众揭开张子初心中那道名为「王家」的伤疤。 他为何会怀疑自己不是张子初?明明连冯友伦和范晏兮都未能察觉出什么来,反倒是他一眼看破了天机。莫不是真印证了那句,最了解你的人永远是你的敌人? 「子初兄,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张浚不依不饶地问着。 王希泽一猫腰钻进了轿子里,随着轿子的离开,他轻飘飘地丢下一句话来,「你该庆幸的是,王家子弟早早离开了太学,不然你我怕也只能退居二三了。」 对付既聪明又难缠的敌人,最好的方式莫过于一招戳中他的死穴。 这话本来从张子初嘴里说出尚算自然,可王希泽这般自己夸自己,确实有些过于无耻了。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尖,透过轿帘去打探对方的反应。 张浚此时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候在轿旁的厮儿从后头见到自家郎君微微颤动的背影,一时犹豫着该不该唤他。但就在他以为张浚快抑制不住满腔怒火的时候,却见他忽然发出了一连串的轻笑。 紧接着,轻笑变成了仰天大笑。尖锐的笑声如同吟啸般直达天际,让听的人浑身发憷,止步不前。 就在此时,一个鬼魅的身影从天而降,直落在张浚身旁。 「张司丞,我们查到那个捞尸人的身份了。」 「说。」张浚松开拳头,让深陷的指甲慢慢撤离掌心。 「那人叫林飞,曾是天武军中的老将,以前一直跟在陈宁将军身边。只是七年前在天启堡,陈宁忽然以违抗军令的罪名将他逐出了天武军,自此下落不明。」 「是吗?这消息倒是有点儿意思。」 「这东西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解释解释。」方文静将手里带血的匣子没好气地甩给了面前的人,周全打开一瞧,顿时一惊。 第100页 「这……这是什么……」 「我还要问你呢!差点没把甜儿给吓出什么好歹来!」方文静一拂袖子,很快冷静了下来,「这东西除了你,可还经过什么人之手?」 「没有啊,是我在店里亲自检查了才装盒的……」周全忽然想到了什么,嘶了一声,「是了,是刚刚那怪鸟儿!」 「怪鸟儿?」 「对,就是它!只有它叼过那盒子!刚刚就是咱们从树上拿回首饰的时候张子初才被那只巨鸟给啄伤的!」周全一拍脑袋,将刚刚街上发生的事情绘声绘色地同方文静说了一遍。 「主翁,这事儿有些邪门儿啊。」 「是有些蹊跷……」方文静听罢皱起了眉头。鬼神之说向来仁者见仁,可他们毕竟是凡尘俗子,谁也没把握这东西就当真不存在。 「可不是,街上好多人都亲眼瞧见了。那巨鸟身披霓裳,尾曳华羽,说是传说中的凤凰也不为过。若是将它作成点翠之物,那可当真是无价之宝。」周全搓着手嘿嘿一笑,仿佛已经将那神鸟纳入囊中一般。 「这事儿怕还有内情,切不可轻举妄动。」方文静可不会被眼前这点摸不清看不透的利益沖昏了头脑,他捻了捻鬍鬚,沖周全吩咐,「那个陈充,在典狱司可招了些什么?」 「那个腌臜蠢材,还是什么都不肯说!典狱司的人,如今手段是越来越不行了。」周全提到那陈充就来气,恨不得即刻给他安个罪名,拖到菜市口一刀砍了。 方文静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沉吟了片刻。可还没等他想出个对策来,却又有下人来报,说是门外有人求见。 今日怎地如此多事? 方文静想着,不耐烦地问,「又是谁啊?」 「回主翁,是军巡院的陆院使。」 「……」方文静一听,便知事情不大对头,他赶忙迎到了门前,果见是军巡院的陆明杰亲自到访。陆明杰虽只是个小小军巡院右使,可在这开封府中的权势却不小。京城中,但凡风火、争斗、盗贼与刑狱审讯等事,都需军巡院插手。 「方尚书,忽然到访,给您添累了。」 「陆右使哪里的话,快快请起。」方文静笑脸迎了上去,客气道。 「方尚书,那下官就直接开门见山了,若不是情况特殊,我也不会亲自跑这一趟。」陆明杰连门都没来得及进,只将方文静请到了一旁僻静处。 「出什么事儿了?」 「是那陈充……那陈充,莫名在狱中消失了。」 「什么?!消失了?」方文静这一听往后连着踉跄了两步,一把扶住了自己的额头,「你说陈充消失了?这怎么可能?」 「是真的,今个儿一大早,我让节级偷偷带着几个牢子去提他受审,人去了一看,却见牢房空空如也,可门窗锁链,一丝一毫也未损。」 陆明杰顿了顿,又道,「而且,更邪门儿的是,人没了,那牢房的草堆里,却多了好些鸟羽和铜钱……」 「鸟羽跟铜钱?」 陆明杰说罢悄然递过来一帕方巾,方文静打开一瞧,果见里头有些斑斓羽翼和几串铜钱,钱币皆是宣和通宝,小平上陕,书体瘦金,捧在手里掂量一下,竟有一贯之多。 「我当下便让人去拎几个猎户回来问话,可那些贱民好像得了什么风声,竟是全躲到山里去了。附近的村民说,他们之前似乎在山里捡了好些铜钱回来,说是神鸟所赐。」 「神鸟所赐?那些愚民的话可信吗?」 「可陈充的确在牢里凭空消失了,我就想着,莫不是那只神鸟拿了钱来赎人?」 见方文静沉吟不语,陆明杰咳嗽一声,话头一转,「我看不如我亲自带人去那山里查一查,就算找不到所谓神鸟,也得将那些个贱民揪出来。」 「不,这事儿你直接插手有些不合适。点翠一事毕竟不得张扬,不能把事情闹得太大。」方文静明白对方的急切,如果真有灵鸟散财,岂可便宜了那些猎户?但陆明杰和自己的身份太敏感,他可不想因为对方贪一点小财把自己也置于险地。 方文静随后将今日所发生的事与他匆匆说了一遍,陆明杰听后大惊失色,不禁对神鸟之说又深信了几分。 「那如今我们该如何是好?」 「这样吧,你借些人手出来,让周全使唤着暗中去查,等查出些线索来,你再插手不迟。」 说到底,方文静也捨不得善罢甘休。点翠这门生意向来是一本万利,何况如今经由张子初阴差阳错带火了京城的风气,这个节骨眼儿上若是放手不干了,教他岂能甘心。 「好,方尚书要多少人,尽管同我说。」 「那就有劳陆右使了。」 ☆、谁家娘子即尔谋 张浚已经坐在架阁库的偏房中足足有半个时辰了,可连魏青疏的影子也没见着。 他知道对方是故意的,所以他也并不着急。冲着一旁侍茶的小童招了招手,示意对方替自己换一杯热茶,张浚又低下头去看手里的画册。 「不知张司丞来访,怠慢了。」 张浚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只见魏青疏负手而入,俊朗的五官中透着军人特有的肃杀。 「小魏将军有礼,是张某唐突才是,希望没有打扰到将军办正事。」张浚拱手一拜,将姿态放得极低。魏青疏却是不吃他这套,一撩蔽膝,单脚蹬在梨花木椅上坐下了身来。 第101页 张浚见他不搭话,又婉言道,「张某此番前来,是有一个不情之请。」 魏青疏眉头一挑,心道终于要说到点子上了。他笃定了张浚来这儿是问他要人来的,可他偏偏不打算放。正想着该用什么话来激他,却不料张浚一张口,却让魏青疏先吃了个瘪。 是来要人的没错,可要的人却不是魏青疏想的那几个。 「听闻将军这几日将范司直请到了架阁库里帮忙翻阅案牍。」张浚见魏青疏脸色一变,先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茶,才又接着往下说,「本来嘛,朝廷命我二人协同查案,我清平司借两个人给将军使唤倒也不是什么难事。但不巧的是,眼下我手上有一件更重要的差事想让范司直去办。此事,非范司直莫属,旁人经手不得,这才敢腆着脸来问魏将军要人来的。」 「哦?是什么要紧的差事非得他范晏兮去办?」 张浚捧着茶盏但笑不语。魏青疏这才反应过来,对方不过两句话的功夫,就将自己手里的主动权转到了他的手上。如果对方是来要密探的,魏青疏大可堂而皇之地质问他,可对方来要范晏兮,他没有任何理由将人扣住不放。 「将军见谅,若不是实在人手紧缺,我也不好意思来同将军开这个口。这不,清平司前几日刚又折了好几个探子,做事恁地没眼力劲,这种蠢货,不要也罢。」 张浚的话犹如一张包着麻核的软布,彻底堵上了魏青疏的嘴,也让他脸色变得铁青。 「将军大度,定会明白张某的苦处。如果将军有需要,我大可另遣几个书吏来帮帮将军,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如果我说,我也非范晏兮不可呢?」魏青疏咬牙切齿地说道,基本等同于在耍无赖了。 「这样啊……」张浚桃花目一转,哂了哂,「那张某只好上书中书省,请上头来作定夺了。」 魏青疏太阳穴一跳,强忍住想要拍案而起的冲动。如果他不是知道自己完全占不到理,早就上去先教训教训这个目中无人的娘娘腔了。 「其实,这种小事,实在用不着惊动旁人。将军若是实在想要范晏兮,不如就让我先见他一见,吩咐上几句,将事情交代清楚了再将人留给将军便是。」 张浚深知谈判的诀窍。先将全部筹码压出去,给对方造成巨大的迫力,让他知道自己并无胜算,再减轻筹码留有一丝退路。就算是魏青疏这种桀骜不驯的犟头,也不怕不顺着他的台阶往下走。 「你且等着,我让他过来。」 果然,片刻后,魏青疏丢下了这句话,愤愤离去。 范晏兮几乎是被拎到偏房来的。他的后领被魏青疏一只手攥着,整个人如同母猫叼崽子一般半悬在空中,脖子完全勒到了领口,脚尖时不时地在地上点两下。 魏青疏在张浚那儿受的气全都发泄到了范晏兮的头上,他将范晏兮粗鲁地丢进了偏厅,紧接着砰地一声将门给关上了。 一路跟来的冯友伦被那如雷的摔门声吓得浑身一抖,满嘴的抱怨又生生被憋了回去。他先躲到了偏房的窗户下,然后看见魏青疏怒气沖沖地走开了之后,又钻出了半边儿身子,「啵」地戳破了绮疏上的韧皮纸,偷偷朝里看去。 偏房里坐着一个面如桃李的青袍男子,见到范晏兮进了屋,等他理好了被魏青疏弄皱的衣襟,才缓缓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张司丞……」范晏兮还没来得及行礼,张浚就抬手打断了他。 「在凤姚瓦舍可查出了什么来?」张浚问。 「尚未,他们咬定马素素出现在临水殿只是个意外。」范晏兮没料到张浚竟然会堂而皇之地来这里跟他打探消息,而且魏青疏竟然也默许了? 「我听说,你们如今查的人叫苏墨笙,马素素的私奔就是他一手策划的?」 范晏兮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显然魏青疏不可能向他透露这些消息,而且正好相反,怕是从他身上魏青疏半个字也没套出来。 「是,但目前还没有证据说明他和辽人的事有关。」范晏兮回答道。 「那如果我告诉你辽人在不久之前曾找上过他呢?是今明池中唯一逃脱的辽人。」张浚说这句话的时候故意压低了声音。 窗户下偷听的冯友伦只看见范晏兮的脸色瞬间变白了,但却没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他听到张浚似乎问起了苏墨笙,他对那个冷冰冰的天才琴师倒是印象颇深。 苏墨笙?他们怀疑那个苏墨笙吗?冯友伦正想得出神,一转头,只见不知何时身旁多了一个人,吓得他差点尖叫出声。 好在魏青疏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又将耳朵凑近了窗户根上。习武之人,耳力自然比冯友伦这种书生好得多,魏青疏已将张浚的话听去了七七八八。可他的脸色依然很难看,特别是冯友伦用一种「你竟然也会来听墙角」的惊诧表情打量他的时候。 「金明池里还逃脱了辽人?」范晏兮很少语速这么快,可见这个消息着实令人震惊。 「知道这事的人不多,我也不希望再多下去。」张浚提醒了他一句,復又道,「我本来打算利用那个辽人找出幕后主使,可却因为魏青疏把人给跟丢了。所以,现在我们必须从苏墨笙下手了。」 范晏兮很快联想到了架阁库的那场追逐战,原来那些密探跟的人竟是金明池里逃走的辽人。还有那具尸体,那具似曾相识的尸体。他现在想起来了,那是个独眼老船夫,在今明池中帮他们捞过尸的。 第102页 「但是苏墨笙的身份如今有些特殊,京城中很多达官贵人都很喜欢他的琴。连魏青疏都奈何不了他,看来清平司也不能贸然出手。」 魏青疏听得又惊又怒。惊的是原来这个张浚瞒了他这么多消息,怒的是他明知道苏墨笙这头查起来会诸多麻烦,竟把这烫手山芋丢给了自己。 「那么张司丞希望我怎么做?」 张浚微微一笑,「魏将军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魏青疏皱起了眉头。这是什么意思?他刚不是说有个非范晏兮莫属的任务要交予他的吗? 他很快得到了答案。 「你要把辽人找上过苏墨笙的事完完全全透露给魏将军,再全力协助他去调查那个苏墨笙。一旦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第一时间把消息传给我。」 这个阴险的娘娘腔!魏渊在窗外将牙齿咬得咯咯直响。 张浚忽然站起身来拍了拍范晏兮的肩膀,又拉着他的手语重心长地道,「这些日子你辛苦了,不过大家既是为朝廷办事,那便都是一家人。不管是在清平司还是在架阁库,希望范司直都要竭尽全力。」 张浚说着忽然朝窗户走了过去,他希望范晏兮足够聪明,能够听懂他言下之意。 冯友伦忽然感觉头顶的那个声音离自己变近了。他还没来得及再伸头看上一眼,便感觉到魏青疏勐地在他肩上一踩,整个人往上跃了出去。 在魏青疏跳上房顶的一瞬间,面前的窗户被推开了。冯友伦尴尬地蹲在地上,如同儿时被夫子逮着逃课一般,仰头讪笑了两声。 「友伦兄?!」 「额……你们说的那个苏墨笙我知道,金明池那日,他还在宝津楼上帮子初兄作过画哩!」为了缓解尴尬,冯友伦献宝似地道出了这个线索,可他紧接着就看到范晏兮和张浚的脸色同时变得古怪起来。 范晏兮在后头对他微微摆了摆手,冯友伦赶紧闭上了嘴巴。 他说错什么了吗?冯友伦不解地想着。 「你是说,金明池那日,苏墨笙曾和张子初接触过?他们说了些什么?」张浚有些激动地问道。 「不……不知道,我上去的时候,他们已经聊完了。」 张浚有些失望,但也并不是一无所获。他的直觉告诉他,张子初能在金明池力挽狂澜绝不是个意外,他和这件事有着更深的牵扯。虽然他现在还弄不清楚这个牵扯是什么,但冯友伦的话再次证明了他的猜测。 「对了,还有一件事想要请教范司直。」张浚装作随意地从袖子里摸出了那本贴身的画册,递给了对方。 范晏兮接到手中一瞧,整个画册中的画作都是出自一个人之手,而这个人,范晏兮和冯友伦都恰恰再熟悉不过了。 「翻到最后一页,范司直对这幅画还有印象吗?」 最后一页画的是一个面目平常的青年男子,是当初张子初根据严信和虞侯的口供画出来的。他不知道张浚为何会忽然问起这个,却又隐隐感觉到一丝不安。 「这幅画,可是你亲眼所见,出自张子初之手?」张浚又问了一个更加奇怪的问题。 范晏兮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就在冯友伦张口的一瞬间,范晏兮率先答道,「也不算亲眼所见,是他画好之后拿给我的。这幅画,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只是想重新确认一下罢了。」张浚不动声色地收起了画册,没有再多说什么。 冯友伦和范晏兮将他送到了架阁库外,等到人走远了,冯友伦才偷偷捅了捅范晏兮的胳臂,低声问,「你为何要骗他,那幅画明明就是我俩亲眼看着子初兄画的。」 范晏兮皱着眉,良久才吐出一口气来,「不骗他,怕是对子初兄不利。」 「哈?为什么?」 「我也说不清,只是一种感觉……」范晏兮顿了顿,冲着冯友伦问,「对了,子初兄呢,怎么最近都只有你一人?」 「别提了,我来之前刚去过张府,谁知子初兄却说约了魏渊将军喝酒,所以就黄了。」 「魏渊将军?他怎么会……」 「不知道啊,他最近似乎和子初兄走的很近。大约是子初兄在金明池里帮了他,所以二人才变成莫逆之交的吧。」 「这事儿你也别出去乱说,先回去吧,顺便跑趟张府,将今日之事告诉子初兄。」范晏兮说罢沖他摆了摆手,转身走进了架阁库中,他得赶紧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不然魏青疏怕又得找他麻烦。 范晏兮一路小跑,偷偷展开了刚刚张浚趁机塞在他手中的纸条,上头写着一个时间、一个地点和一句话:接近密探,问出跟踪之人是谁。 范晏兮嘆了口气,他不得不佩服张浚的才智。那人一早就知道魏青疏和冯友伦在窗外偷听,故意用苏墨笙来掩藏住这个真正的目的。 看来,那几个密探的消息对他来说很重要。他急需知道的是,那日里辽人跟的究竟是谁,又是谁如此神通广大,竟懂得利用魏青疏来对付他。 而最后那番安慰的话,则是张浚在提醒自己,虽然表面上他在帮魏青疏做事,但别忘了自己终归是清平司的人。毕竟张浚的一句话,影响到的可能是他的仕途。 范晏兮有些头疼地捏紧了那张纸条,果然听见里头有个急躁的声音大喝了一声,「范晏兮人呢?!」 害他不得不再跑快些。 第103页 晚间,城郊树林。 「小娘子,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这黑灯瞎火的,得多危险吶。」 「我才不回去,你可听真切了,当真是一只堪比凤凰的神鸟?」方若甜一边提着衣裙,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泥地里,一边厌恶地皱起了眉。 「听得真真切切,那周全同爹爹描述的绘声绘色,说那翠鸟硕大无比,身上的斓羽漂亮极了!若是将那翎羽作成了点翠什物,定是要教那李师师也给比下去。」 方若甜听了身旁婢子的话,瞬间又加快了一些脚步。前几日张子初被鸟啄伤了右臂,害的她美人图落空,却连久等方得的点翠簪子也出了变故。所以一听说这灵鸟的事儿,方若甜便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与不甘,一定要自己出来寻上那鸟儿一寻。 虽说已入了夏,可夜晚的林间仍是凉风阵阵。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方若甜又冷又累,起初的兴致便全没了,只抱怨着为何这山路如此崎岖。 石上露水剔透,青苔遍布,方若甜脚下一滑,丫头也没扶得住,摔着了半边儿屁股,疼得直嚷嚷。 「小娘子没事儿吧? 「走开!这什么破地方,那该死的鸟儿到底在哪儿?」方若甜的声音已经带上了一丝哭腔,慢吞吞爬起身来刚想着要不要打道回府,却听身旁丫头惊奇地叫了一声。 「娘子你瞧,那是不是灵鸟儿?」 方若甜顺着她指的方向一抬头,只见茂密枝丫间,一只硕大的翠鸟正昂首扩胸,歪着头打量着底下的主僕二人,忽地一扇翅膀,咕了一声,像是在嘲笑她们一般,头也不回地飞了去。 「好漂亮的鸟儿,快追!」方若甜见着了本尊,一下子来了精神。她甚至已经开始幻想,如若将这灵鸟羽翼所制的点翠簪子插在了自己鬓上,那该是如何的光彩耀人。 可别小瞧了女子的爱美之心,方才还叫苦不迭的人儿此下倒像是脚下生风一般,让身旁提灯的婢子也渐渐赶将不上了。 「您慢些,且等等我。」婢子这么叫着。 可方若甜生怕那鸟儿飞走了,哪儿还顾得上等人,撩起裙摆便是一顿狂奔,直到上气不接了下气,才将将停下了步子。 一回头,身旁婢子早没了踪影。 她此下孤身一人站在灌木丛里,四周漆黑,树影婆娑,前面隐有河水流淌之音,偶伴几声兽唤鸟鸣,好生吓人。方若甜一下子便觉得害怕了起来,想回头去寻那婢子,却不料从前头哪里透过来一丝零星火光。 有人? 再往前走上几步,方若甜竟隐隐听到了几句哼调。 这地方一旦有了人迹,便觉得安全了许多。她小心翼翼地拨开草木,朝着那声音的方向寻了过去。不多一会儿,果见河滩旁架着一堆柴火,上头还烤着鱼肉,香气四溢。而哼着小曲儿的人却是一个站在溪流中沐浴的浑身□□的男子。 虽只隐约瞧得见背影,可躲在树后的方若甜仍是羞得一下子捂住了自己的双目。眼睛虽蒙住了,却仍管不住自己的心思,反覆想着刚刚看到的那挺拔英姿,越想,便越将指尖露出了一缕缝隙,面红耳赤地想偷偷再瞄上一眼。 这一瞄,可不得了。 刚刚那只硕大健美的灵鸟咻地一下准确地落在了男子抬起的左臂上,亲昵地侧头蹭了蹭他。男子的侧颜在模煳的火光映衬下显得那样飞扬洒脱,加上唇边勾勒的顽劣笑容,很难不让方若甜这般的妙龄女子春心荡漾。 「阿夜啊阿夜,怎么大鱼没上钩,反倒先惹来了小鱼苗。」 河里的人不知鼓囊了一句什么,方若甜本能地想凑上前些听个清楚,却忽闻哗啦一声,河里的人如同变戏法一般顿时失去了踪影。 方若甜揉了揉眼睛,自树后走了出去,可河水里除了几圈涟漪,什么动静也没有。就好像刚刚那男子只是她的一缕春梦,风一吹便烟消云散了。 「奇怪,人呢?」方若甜仍不信那男子只是幻觉,又往前行了几步,却忽然听闻背后传来一声啼鸣。 是了,那鸟儿! 欣喜地刚要回头,陌生男人的气息却一下子自背后笼罩了她。顺势而来的手臂一下子越过了她的肩膀,绕住了她的脖子,温热的唿吸自耳旁喷来。 「咦?你身上的味道好香。」男子的声音也带着些痞气,但很好听。 方若甜就这么站在原地,任由身后的男人在用鼻尖一下一下在自己身上嗅着。她低头盯住环绕着自己的那根结实的臂膀,感觉到自己双颊变得越来越烫,几乎要熟了一般。 「哈!找到了!在这里!」男人欣喜地喊出声来,紧接左手在她腰间一拽,从锦带上拽下了一个绣囊,自里面翻出了两个已经冷掉的芙蓉饼。 那是方若甜顺手从家里带出来的,是怕自己走饿了好用来果腹。她这才反应过来对方刚刚指的是这糕饼的香味儿,不高兴地撅起了小嘴。 方若甜想要回过头去看那人的脸,可却被他制止了。男人一只手按在她的头顶上,像是对付雏猫儿一般防止她乱动,另一只手则从绣袋里掏出了芙蓉饼开心地啃了两口。 「放开我!你是什么人?竟敢对我如此无礼!」方若甜见他将自己晾在一旁只顾吃得畅快,千金脾气渐渐上来了。 沈常乐狼吞虎咽塞下了最后一口芙蓉饼,继而打了个饱嗝儿,「小丫头脾气倒是不小。我呀……我是你山神爷爷!」 第104页 「你胡说!哪里有神仙是你这般贪吃的!」 「贪吃怎么了?本仙不但贪吃,还好色哩,看我这就抢了你回去!」沈常乐故意吓唬她道,却见方若甜勐地一张嘴,作势要朝自己臂上咬。他迅速将两指贴近了对方的脖子,在当中第三个指位上轻轻一捏,人便恍惚着软倒了身形。 沈常乐蹲下身来,看着地上晕倒的人儿嘿嘿一笑。既然这小鱼主动送上了门来,若不加以利用一番,岂不是白白浪费了? 想到这处,一拍掌,扛起地上的人哼着小调又往林子里走了去。 ☆、智计相诱解危机 丑时刚过,正是一天之中人最睏乏的时候。范晏兮揉了揉肿胀的双目,狠狠打了个哈欠。他朝着四周看了看,大多留下来值夜的文吏都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魏青疏也单手支着脑袋,唿吸绵长。 范晏兮咽了口口水,提起衣摆小心翼翼地绕过面前的案桌,然后一步一步,尽量悄无声息地朝门外走去。 在经过魏青疏身前时,他尤其紧张。只见对方陡然晃了下脑袋,吓得范晏兮赶忙一猫腰趴在了地上。良久之后未听得有什么动静,也不敢抬头,直接手脚并用爬出了库阁。 好不容易到了约定的墙角下,范晏兮按照纸条上所写的先用力敲了三下壁砖,再轻轻喊出一句,「绿绶藏云帔?」 过了一会儿,一个低沉的声音从墙壁另一面传来,「乌巾换鹿胎。」 「黄泉六个鬼。」 「今夜待君来。」 范晏兮嘆了一口气,他不明白自己好端端一个大理寺司直,为何沦落到做贼一般半夜三更蹲在墙角同人对暗号。 「消息打听到了吗?」对方开门见山地问。 「没有……魏青疏不允许任何人接近地牢。」 「不用跟我解释原因,我只负责传递结果。」那人顿了一顿,又加上一句,「司丞给你的时间只有五天。」 五天……魏青疏当初给他的半月期限好像也就剩下了五天。 「那,如果五日内我没有打听到呢?」 「清平司不需要无能之辈,五日后我会再来。」 「……」对方似乎已经离开了,只留下范晏兮傻愣愣地蹲在墙角下。他缓了缓神,正打算起身往回走,忽然看见地上出现了一双靴子。 那双靴子让他眼皮一抽,紧接着熟悉的声音便从头顶上传了过来。 「你在这里做什么?」魏青疏冷冷地看向他,只见他双手不知所措绞在衣摆上,就像是小孩子犯错被抓了现行一般。 「我……我出来上茅厕。」范晏兮从来不会撒谎,他编了一个最蹩脚的理由。 「巧了,我也正要去茅厕,那一起吧。」魏青疏一伸手,不由分说地将人拎到了茅厕前,和他一人一个占了相邻的两个坑。 「你能不能把头转过去,我不习惯有人这么盯着我。」范晏兮撩开蔽膝,支支吾吾道。 「都是男人大丈夫,有什么不能看的?」魏青疏倒是无所顾及,哗啦啦就尿了一大泡。他随即整理好衣裤,走到外头抱臂候着,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尿啊。」见范晏兮没动静,魏青疏不耐烦地回头催促了他一声。 ……那也要尿的出才行。范晏兮本来就不是出来上茅厕的,加上被魏青疏这么一吓,原本的一点尿意也没了。 一盏茶过去了,范晏兮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站在茅坑里。他的双腿已经有些发酸,但却一步也不敢挪动。好在魏青疏没有再催促他,只是守在门口似乎非要等个究竟,又或者是在等自己主动招认事实。 就在范晏兮思考着他出来之前为什么不多喝些水的时候,救兵来了。 「将军……」报信的斥候在茅厕门前找到魏青疏时眼珠子差点掉下来,他见到自家将军似乎在守着茅坑里的一个书生,十分不解地朝那个后脑勺多看了几眼。 「什么事?」 斥候在魏青疏耳旁低语了几句,紧接着魏青疏就疾步走了出去,一边走一边还不停地训斥着那名斥候,看起来似乎是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但无论如何,他这一走,倒让范晏兮着实松了一口气。 他或许还可以趁着魏青疏离开的这个空档去一趟牢房,打听打听消息。 范晏兮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刚扶着门往外走,却又听远处传来一声叱喝,「范晏兮,给我站回去,尿不出来不准走。」 然后范晏兮就看到两个士兵朝他跑了过来,一左一右杵在了茅厕门口。 ……于是他只好又站了回去。 魏青疏接到消息,说他们又跟丢了苏墨笙。 这消息让他十分恼火。他明知道那个苏墨笙有问题,却始终拿捏不到他的把柄。若不是知道了张浚存心拿他当枪使,魏青疏也不会一改平日的冲动,尚坐在这里翻看案牍。 这次,韩世忠说苏墨笙半夜独自一人抱着琴离开了瓦舍,去往东郊练琴,连厮儿也没带上一个。而就在他们跟进了东郊密林,眼瞧着苏墨笙坐在林中抚琴弄弦之际,竟不知从哪儿飞出来一群翠鸟,着了魔似的攻击将士们。 等他们驱走了鸟儿,本坐在地上抚琴的琴师也跟着不见了。 「翠鸟?」魏青疏听到这里的时候脚下一顿,重复了一句。 这些日子东京城里似有传闻,说有什么灵鸟作祟。有些人家枕下出现了带血的鸟羽,有些听到半夜不消的哀鸣,甚至还有说自己被灵鸟託了梦的。总之,什么稀奇古怪的都有。魏青疏向来不信这些鬼神之说,只觉得是百姓闲来无事,以讹传讹。 第105页 「那些扁毛畜生着实古怪,就似乎是被那苏墨笙琴声所惑一般,特地出现来帮他解围的。」斥候怕魏青疏怪罪,把事情说得越发玄乎。 「那便去找,把林子给我围起来找!」魏青疏揉着太阳穴吼出一句。他连日疲劳,也是心烦得很。 「是!」 「等等……」魏青疏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忽然闪过,他缓缓放下了手来,回头看向了跟在身后的斥候,「那个张子初前几日是不是也被什么灵鸟啄伤了?」 「好……好像是。」 魏青疏冷哼了一声。这么巧,跟金明池有关的两个人又同时牵扯到了一起。他想起昨日里张浚提到张子初的反应,阔步走向了院外。 张浚是在寅正得到消息,说魏青疏亲自带了人马去了东郊,目标是苏墨笙。他匆忙派出探子去跟,可又觉得不放心,最后决定亲自去看看。 只是轿子已经出了东水门,探子又为他带来了一个新的消息,说是张子初一大早受诏进了月照宫,为的是去画最后一幅美人图。 上次尚书府一行,张子初碰巧伤了手臂,因此张浚没有亲眼见到他作画,这一次,或许是最后的机会。 「停轿,回头往禁中走。」张浚想了片刻,对轿夫下达了命令。绿呢暖轿一个转弯,重新朝着城里行去。 等张浚匆匆赶到月照宫前,日头刚好照亮了歇山顶上的屋嵴兽,为首的仙人骑凤在零碎的阳光下闪耀出醉人的光泽,仿佛随时要驾凤西去一般。 「什么人?胆敢乱闯宫闱?」守殿的侍卫毫不犹豫地拦下了未着官服的张浚。 月照宫乃是嘉德帝姬赵玉盘所居之所,别说张浚如今贸然前来,就算是受诏入宫,像他这样的外臣,也需处处按照礼制行事方可,断没有这般乱闯的道理。 但张浚此刻顾不得这许多,他知道那个人此刻就在里面。他只需要趁他作画之时稍稍看上一眼,便能清楚这个「张子初」是真是假。 「在下清平司张浚,有急事需拜见帝姬。」 侍卫眉头一皱,心道这厮怎地这般不懂规矩。刚要开口盘问,却见对方从腰间解下来一块鎏金腰牌,上头用俊逸瘦端的字体刻着「宣和中秘」四字。 侍卫见到那腰牌,心中一惊,赶紧俯身跪拜。他认出来这金牌是当年官家赐予蔡相的,持此牌者可自由出入宫闱,不受约束。想当年蔡京身挂此牌是何等风光,禁中大小宫房无人能拦他。虽然现在人不在其位了,腰牌却还管用的。 「现在我可以进去了吧。」张浚冷着脸步入了宫中,可刚走到池塘廊下,却见张子初陪着帝姬有说有笑地走了过来。 看来,他还是来晚了一步。 驸马此时没有陪在帝姬身旁,听说这二位的感情并不太好。张浚眯起眼,见帝姬看到了他,却转头在张子初身旁耳语了几句,似是说了什么揶揄的话,让张子初显得颇为尴尬。 「我说是谁有这等面子,能随意进的了我这月照宫,却不想是张司丞。」 「小臣有失礼数,望帝姬恕罪。」张浚俯身一拜,眼神却瞥向了一旁的张子初,「臣下冒失求见,只有一事相求。」 「哦?所为何事?」 「不知小臣可否有幸,能一睹张大才子的真迹?」张浚盯着王希泽脸上的面具问道。 听罢这话,帝姬却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匆匆来此,就是为了看这幅画?」 「是。」张浚见帝姬身后的一排女使也跟着掩面而笑,脸上却没有露出丝毫的窘迫,现在什么也比不上他想要验证此人身份的急迫心情。 如果面前这个人不是张子初,那么显而易见,他就是金明池一案的幕后主使。 「子初啊子初,看在张司丞如此执着的份上,你就让他得偿所愿吧。」 王希泽微微一笑,上前道,「其实德远兄也不必如此着急,想看画,随时去我府上找我便是。」 怕到时候你敢不敢拿出来还是一回事,张浚心想。他甚至怀疑,上一次『张子初』伤了手臂也是他故意安排的,为的就是不让自己识穿他的身份。 可他上一次忽然造访尚书府,连方文静也吓了一跳,如果对方真的事先知道了自己的动向,那么更说明这个对手不容小觑。 张浚见他从怀中掏出了那幅画来,暗自屏住了唿吸。 他伸手接过那幅画,缓缓展开画卷,一副生动的美人图展现在他面前。那上头的一笔一墨,一勾一勒他都看得一清二楚。 这是张子初的手笔,没有错。 张浚惊诧地抬起头来看向了那张冰冷的面具,然后再低头反覆确认。怎么可能?!之前的通缉画分明不是张子初的真迹,这么说来,那幅画是他让旁人替他画的?可为什么? 「张司丞可欣赏完了?」王希泽在面具下露出了得逞的笑容。这幅画确实是张子初所画,不过是在半年前画的。 张子初从不画女人,这一幅鲜为人知。如果不是冯友伦告诉他张浚找范晏兮问话之事,他还不知道对方竟是从他的画里看出了破绽。 王希泽自认对于张子初的笔迹就算仿得没有十分像,至少也有个□□分。这得多关注一个人,才能看出其中的微妙差别? 无论如何,知道了这点之后,他就想出了这一计。王希泽告诉帝姬,自己殿前献画还差最后一幅,可却在这关键时候伤了手臂。所以他恳求帝姬将半年前的那幅画拿出来给他充数,并且替他保守这个秘密。 第106页 「这幅画当真是张翰林刚刚替帝姬所画?臂上的伤已无碍了吗?」张浚不死心地问道。 「还有些疼,不过尚且忍得。」王希泽笑着捲起了袖子,晃了晃缠着绷条的小臂。 「张司丞此话何意?难不成是怀疑我与张翰林一同作假,煳弄官家?」帝姬这一声质问让张浚瞬间恢復了清醒。 「……岂敢。」他一躬身,僵硬着脸将画还了回去。王希泽见他如此,还火上浇油地假装谦虚了几句这画中的不足。 在王希泽的温言细语和张浚的冷眼旁观后,二人很快拜别了帝姬。赵玉盘命人将他们送出了月照宫,却久久望着「张子初」的背影驻足而立。 「帝姬为何要冒险帮他?」身旁的女使不解地问道。 「是我欠他的。你觉不觉得,他越来越像一个人了?」 「帝姬说的是……」 「嘘——」帝姬阻止了对方道出那人的姓名。她缓缓放下手指,嘆息道,「六年了,那人若是还在,该有多好。」 ☆、荣枯反覆手藏钩 「快些,让他们再快些!」方文静已经快在马车中坐不住了,他一面催促着外头的车夫,一面不停地用汗巾擦拭着额头冒出的冷汗。 女使昨晚三更来报,说方若甜丢在了这东郊林里,方文静赶紧连夜差人去寻,却到现在也杳无音信,怎教他能不着急。 「驾——」 车轮急转,车外却忽闻一行马蹄声动,方文静下意识地探出头去,只瞧见一列轻骑飞驰而过,马上带头一人,飒爽英姿似曾识得。 方文静再定睛仔细一瞧,了不得!那不是魏渊的侄儿魏青疏吗?他怎么会在这里! 方文静指尖一颤,连忙放下了车帘遮掩住自己。他脑中思绪急转,多年浸淫官场的老练使得他很快反应了过来。 周全这几日带着人到处在林子里转悠,追查那些猎户和所谓神鸟的下落,如果给魏青疏逮个正着……不对,这怕是有人在下套。 「停车!」方文静叫停了马车,招来车前的厮儿,匆忙附上了耳去,「你赶紧领几个人,去这林子里头去找周全他们,一旦找到人让他们即刻回城里去,千万不可再逗留。」 「诶。」 厮儿应了一声,刚要行去,却又被方文静给唤住了,「等等,还是先别去找周全了,他说不定分了好几拨人在这林子里,一时半会儿也难寻得。你速去右巡院,把陆院使给我请来,就说甜儿丢在了这林中,想请他带上人来帮忙找一找。」 「好的,主翁。」 交代完这一切后,方文静復又回到车中,勉强坐下了身来。他反覆思考着这些天所发生的事,越想越觉得不妥。 周全到了这东郊林里,自然不会放过捕翠的机会。自从陈充等人罢工后,宝德轩的翠羽一直供不应求,若是他大张旗鼓地在林子里捕鸟儿,那可就麻烦了。 魏青疏啊魏青疏,你可千万别多管闲事。方文静在心中这么祈祷着,可他明白,就魏青疏那倨傲莽行的性子,怎么可能不惹出些事来。 方文静搓着指尖,沉吟许久。他此下本该打道回府,远离这是非之地才是,可偏偏自家闺女还在这林子里没找到。 「主翁,咱还继续往前行吗?」车外马夫久不闻令,开口问道。 「行!」方文静一咬牙,道出一句。他倒要看看,这种种蹊跷的背后究竟是何人在作怪。 魏青疏一路策马而来,却未得见苏墨笙的踪影。 「人就是在这儿跟丢的?」魏青疏看着面前狭窄崎岖的山道,皱起了眉来。前边儿的路,马匹怕是过不去了,他们得用走的。 他转眼又想到,这山路蜿蜒而来少说也有十几里,就算是熟谙此地的猎户定也需花费不少气力,苏墨笙一介文士,孤身一人来此练琴,岂不怪哉? 「下马,往前搜。」魏青疏马鞭一指,却忽闻头顶上传来一声鸟鸣,一抬眼,一只小小翠鸟正立在枝头,歪着头打量着他。 翠鸟? 魏青疏警惕地眯起了眼来,与那鸟儿对视了片刻。也不知是不是魏青疏的眼神太过吓人,那鸟儿片刻又啼了一声,展翅飞了出去。 魏青疏本是没打算理会它的,可这鸟儿不知什么毛病,飞了一圈,又忽地转回了头来,一下子落在了他的马首上。 这一停,魏青疏便清楚看见了四面八方的动静。 高高低低的枝头间,遍布着数十只可爱的蓝绿色生灵,无形中似乎造成了一个包围网,将他们监视在了当中。 魏青疏又在四周仔细打量了一番,未见有人。他只注意到,面前这些翠鸟虽看似懵懂,却没有一只振翅离去的,它们好像在等待着什么命令一般,齐齐翘首以盼。 听说那苏墨笙的琴音能使得这些鸟儿俯首称臣,难不成是他在背后操控不成?魏青疏不由想到。 只可惜,没等来琴师的鸣弦,倒随着一声响亮的鸟啼,马首上的翠鸟忽而扑腾着飞上了空中,其他的鸟儿便也得了指令般,方向明确地朝着密林深处飞了去。 一群翠鸟自头顶驰列而过,肃肃羽帔,美若垂孅。连一向纪律肃然的将士们也一时瞧得忘情,相互私语了起来。 「跟着这群鸟。」魏青疏一个利落地翻身下马,抬头跟了上去。 树冠遮蔽,阔叶层叠间,一个人影骤然倒挂而下,见魏青疏上了钩,狠狠唿出了一口气,一个翻身落到了地上。 第107页 身着劲衫的青年径直走向了被魏青疏临时拴着的马儿身旁,伸手拍了拍那马颈。这匹马名唤夜乌,通体皂黑,四肢健硕,毛髮油光熠熠,一看便是马中极品。 按理说,一般越是好马,便越是性烈,可这马儿被沈常乐摸了半响,却毫无反抗之意,反倒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掌心。 沈常乐也甚是喜欢这马儿,笑着餵了些青草与它。一转头,却见还有一只翠鸟藏在后边儿的枝叶里,便又将双指放在舌下,学着翠鸟的声音发出了一声啼鸣。 那翠鸟一昂头,似是想了片刻,才缓缓飞至了沈常乐的肩膀上。 沈常乐满意地点了点它的脑袋,指了指前边儿,又打了声明哨,才让它朝着那方向飞了去。翠鸟并没有阿夜那么通人性,但他反覆训练的这些时日,总算有了些成效,倒也够用了。 另一头,还有一人比谁都紧张。 「慢,再慢些,千万别惊动它们。」周全尽量屏住了唿吸,一双眼睛紧盯着不远处正在河滩上休憩的鸟群。 他清楚的看见,这些翠鸟的正中央,一个成人手臂大小的怪鸟正扑闪着翅膀,在溪水中啄些鱼虾来食。与其他翠鸟相比,这一只不仅雄伟神气,而且颇有灵性,身上软羽缤纷,让人望之失神。 这就是上次在城中见到的灵鸟,就是它啄伤了张子初。 周全双目放光得瞧着它,就似乎已经瞧见了那明晃晃的金子似的。这鸟身上的任意两根翠羽,怕是就能让他发了横财了。 越想下去,周全几乎要忍不住笑出了声来,他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手一招,让人从后边儿张起了细网。 今日,怎么也要把这「财神」拿下。 周全小心翼翼地又往前走了几步,却见当中那灵鸟忽地回过了头来,机警地朝他们这边瞧了一眼。 灵鸟一声啼鸣,叫声与普通翠鸟有些不同,倒像是鹰唳。只是它这一叫唤,像是声警告,让其余所有的翠鸟都一下子有了戒备,争先恐后地飞了起来。 「张网,一只也别让它们熘了!」周全大声喊了一句,却已是迟了。在那儿灵鸟的带领下,所有鸟儿均齐齐放低了身形,宛若一张翠蓝色浮毯,自刚刚张起的大网下振翅而出,竟一只也没落下。 「快追!」周全气急败坏地喊着,撩起蔽膝便蹚下了浅滩,追着那鸟群而去。 后头的伙计急匆匆扬着手里的网兜,如同放风筝一般想在空中缩小包围圈,可熟料河滩前头便是一片水杉林。 乔木生幽,野水映苹,掩上茫茫晨雾,教此处春华美景,渺如仙境。 可在后边儿追赶猎物的猎人此下可没什么心思来欣赏这风景。灵鸟狡诈,直带着鸟群飞入了林中,灵活穿梭在水杉之间,网兜跟将不上,几下子便被枝丫挂住了,拉也拉不下来。 没法子,周全等人只得丢了手里的细网,追上去再说。 周全一马当先,穷追不捨,好几次被水下树根绊得踉跄,却是□□不倒。一路蹚过了水杉林,只见面前出现了一颗巨形池松,少说也有百年之龄。其枝叶繁茂,遮天蔽日,灵鸟领着鸟群一飞入其中,便再难见身形。 周全行至树下,正仰头朝上张望,却不料脚下忽然一个踩空,差点往下落去。他低头一瞧,只见那池松之后竟是一个五丈来宽的天井洞穴,其中凉气阵阵,怪石嶙峋。因被树木遮挡的十分完美,寻常难以察觉。 更奇特的是,周全很快发现,那里头密密麻麻栖息着无数只翠鸟,那只带头的灵鸟也正在当中。而山洞石壁间,还铺放着无数铜钱,数量之多让人瞠目结舌。 「过来!在这里!」周全沖军巡卫们大喊道。 等众人围到洞口一瞧,个个瞪大了眼。不等周全下命令,有些军巡卫已经开始迫不及待地朝下头爬去,捡起钱财就往怀里塞。 周全却没有去管那些铜钱。他和那些个没见过世面的穷人可不同,这些钱在他眼中不过是蝇头小利,洞里的那些翠鸟才是大头。 「去!把那流星索给我拿来。」周全眼珠子提熘一转,对下头伙计伸出一只手去。 所谓流星索,是在绳索两端各坠了一个重物的捕器。手执一端旋于头顶,再朝着目标投掷而出,绳索便会如同流星一般将猎物牢牢锁住。届时鸟翅被束,逃脱不得,便可一举拿下猎物。此法更不会伤及翠鸟,毁了那一身华羽,乃是猎户们常用来捕翠的伎俩。 周全手里的流星索越转越快,目不转睛地盯着洞下的那只硕大的灵鸟。那鸟儿好像没意识到危险的靠近,仍然悠闲地在巢穴中理着自己的羽翼。他看准了时机,勐地一松手,只见那流星索咻地朝着那灵鸟飞了过去,却眼瞧着便要锁上了它的双腿,那鸟儿却是机敏地往后一闪,不偏不倚地躲过了那飞驰而来的东西。 随着绳索啪嗒落地,那灵鸟咕地一声,像是在嘲笑周全。 「奶奶的,给我抓住这些个扁毛畜生!」周全大喊着,可那些军巡卫只顾着捡钱,完全不理会他。 「每抓一只鸟儿,我给一贯钱!」 一贯钱……这可比他们一个一个铜板捡的爽快多了。无论是周全带来的店铺伙计,还是陆明杰借出的军巡卫,这一听全部都直起了腰身,朝着洞穴里的那些小精灵们扑了过去。 伙计们倒还懂点分寸,但军士们可不知道点翠需要生擒。他们大刀阔斧地横冲直撞,又是捞又是赶,有些翠鸟儿被砍断了翅膀,有些则被揪掉了脑袋。 第108页 「轻点儿!轻点儿!要抓活的!」 受伤或死去的翠鸟,羽翼也会失去光泽,就算拿来点翠,也是下成之作。周全心疼地看着下头翠羽乱飞的景象,仿佛看见白花花的银子正在从他钱袋里飞走。 就在周全趴在洞口大唿小叫地指挥时,底下忽然传来一声明亮的啼叫,紧接着一个东西便咻地从洞口窜了出来,将周全一屁股带倒在地。 他定睛一瞧,果然是那只灵鸟,在它身后还跟着一群群翠鸟,争相振翅冲出了洞穴。 「给我抓住它!」周全大喊。他感觉到脸颊有些疼,伸手一摸,竟是被鸟爪划出了两道血痕。 「掌柜的,洞底下还有一个人!」 底下传来一声惊唿,周全下意识地朝下看去,只见被阳光渐渐照亮的洞底间,似有一个二人宽的蒲草垫,垫上躺着一个人。等周全在两个军巡卫的搀扶下缓缓下了洞中,才看清那上头躺着的竟是个妙龄少女。少女头上身上沾满了翠蓝鸟羽,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方……方小娘子?」周全倒吸了一口凉气,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洞中的女子,「快把人给救上去!」 等军巡卫七手八脚地将人送到地面上,周全伸手一探,才知道人不过是晕过去了,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先派了个人去通知方文静,再抬头重新去寻找那灵鸟的身影,他很快发现鸟群此时都栖上了洞旁那颗粗壮的池松,灵鸟也在其内。 「弹弓,流星索,都给我招唿上,捕网也准备好咯。」周全一声令下,众人又扑哧扑哧从那颇深的洞穴里爬了出来,往高耸的池松上攀。 弹丸绳索唿唿地飞向茂密的树冠,穿梭在枝丫间,有些翠鸟被打落,有些被绳索拴住,眼看着网兜里的收穫越来越多,周全简直乐开了花儿。 但唯一让他不称心的,是那只灵鸟。 周全又重新要来一把弹弓,亲自射了几发。但那只鸟儿竟有如神助,无论多少人招唿过去,它都能轻易躲开。只见那东西大翅一扇,竟将周全射去的弹丸给弹了回来,正中他的脑门儿。 「哎哟喂,这畜生!别管那些小的了,都给我去抓那个大的!」周全伸长了脖子盯着它身上的华羽。左边一个军巡卫想伸手去抓它的爪子,右边一个同时去揪它的翅膀,但随着鸟儿一个闪躲,二人撞在了一起,往树下摔去。 「废物!上去啊!」 方文静在半路上碰到了报信的人,说是方若甜找到了。他急匆匆赶来这里,远远地就看到了对岸的那出闹剧。 偌大的池松旁,围了好一些人影,就算隔着河滩,也能瞧见周全张牙舞爪的样子。 方文静看见那些个军巡卫正在树上上蹿下跳去抓翠鸟,吓出了一身的虚汗。他想到此时魏青疏就带着捧日军在这林子里,赶紧挥着手沖对岸吼了句,「停下!都给我停下!」 可惜隔得太远,对面的人压根没有听到。 「快!快去让他们停下!」方文静忙不迭地往河滩方向疾跑了起来,却因为养尊处优惯了,跑出几步便没了力气。 巧的是,周全正一个回头,看见了对岸的方文静。 「周全!住手!」方文静对着他不停地摇着手。 周全眯着眼睛一瞧,这不是方尚书吗。见对方正对他手舞足蹈,周全心领神会地咧开嘴,点了点头,再指着一旁安置好的方若甜大声喊,「小娘子没事儿!您老怎么亲自来了?」 「不是说这个!我是叫你是住手!」方文静气急败坏地一跺脚,试图用嘴型传递命令。 「您说什么?」周全用手支着耳朵去听,却只听见唿唿的风声。 「别抓那些翠鸟了!停下!住手!」方文静憋足了气,扯着嗓子又喊了一句。 「拿下?动手?您就放心嘿,我晓得的。」周全自信满满地沖对方拍了拍胸脯。 「这撮鸟,当真是急死人了!」方文静见他一个字儿也没听明白,气得嘴巴一歪,又亲自提起了衣摆蹚下了水去,边走边骂。只是此下二人相隔甚远,当中又横了条河滩,就算方文静想过去,一时也难以做到。 「我打中它了!」不知是谁吼了一句,周全闻言一喜,转头去看,果见那灵鸟身子一歪,差点从树上掉下来。 「快,抓住它!」周全激动地大喊,可就在一个伙计快要接近目标的时候,忽然不知从而横射出一支箭。 周全顺着箭来的方向朝上张望,只见立在枝头的男人左手撑树,右手执弓,正是那前不久自牢中消失的陈充。 「掌柜的,别来无恙?」 ☆、将军少年出武威 「是你?!」周全没想到他竟会在此,定睛一瞧,只见那池松上又相继露出了好几个猎户的身形,将那些爬上树去捕鸟的人又一一逼了下来。 「掌柜的,翠鸟有灵,莫行不义,收手吧。」 「哎哟,你吓唬我?我倒要看看,这些个畜生能把我怎么地。」周全自是不会理会这些个贱民,何况此时方文静可还在对岸看着他呢。 有那位尚书公的庇佑,别说是什么灵鸟,就算是真龙火凤来了,他周全也不怕! 「大伙儿可听好了,树上这些人都是逆民,是贼犯,抓到了送往衙门,生死不论,通通有赏。」 在周全的鼓动下,他带来的军巡卫又重新聚集到了树下。他们不是猎鸟的好手,可论起抓人,再穷凶极恶的他们也对付过。何况不必留活口的抓人,那也就没必要考虑下手的分寸了。于是他们纷纷抽出了佩刀,虎视眈眈地看着树上的猎户。 第109页 「陈哥……」 「别怕,你们站成一个圈,不停放箭,别让他们上树就行。」 军巡卫开始围攻上头的那些猎户。猎户们则凭着树叶遮挡,利用自己射猎所长与他们慢慢周旋在池松上,双方一时僵持不下。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猎户们的箭囊开始见底了。带头的陈充一箭逼下去两个军巡卫,习惯性地伸手去摸身后的箭,却摸了个空。 「他们没箭了!」有人喊了一句,军巡卫们又开始往树上攀去。 但没有了箭的猎户们仍没有放弃抵抗,他们用手里的长弓当作棍棒击打着敌人,而树上的翠鸟在灵鸟的带领下也开始发出反击,用尖锐的鸟喙去啄那些伙计和军巡卫。 猎人和猎物此时站在了同一战线上,成为了彼此信赖的战友,这番诡异的景象让众人惊奇不已。 周全见战况久持不下,心中正是焦急,却在此时两个伙计匆匆而来,沖那周全道了些什么,让周全眉梢一喜。 「快,把人给我带过来。」周全搓了搓手,冷笑了一声。 不多一会儿,两个伙计拖着一个大肚子的妇人行了上来,瞧那妇人身形,肚中孩儿少说也有七八个月了,大腹便便十分累赘。可挟着她的二人却似乎完全不在意这点,粗鲁地拽着妇人的头髮,用力一甩,便将人甩在了地上。 「陈充,你可瞧清楚了,这是谁?」 周全本是驱了几队人马在这山林里分头觅鸟儿的,可没想到他们鸟没逮着,却先碰着了躲在山里的几个贱民。其中有伙计识得这陈充的婆娘,二话不说先把人给扣住了,正好派上用场。 妇人此时下意识地用双手护住了自己的肚子,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望向了池松之上。 陈充见他们竟是抓了自己的妻儿,目眦欲裂地吼出了声来,「周全!你这腌臜奴才若敢动她娘俩一根毫毛,我定将你剁成肉泥!」 周全是何般无赖,怎会被他轻易吓住,揪过那地上的妇人嘿嘿一笑,冲着上头喊,「你还不乖乖投降,将那鸟儿予我。不然我就先剖了这娘们儿的肚皮,替你验一验里头是不是带把儿的种。」 「你敢!你就不怕我把你私自捕翠之事捅出去?」 「嚯,你倒是捅去啊,我看你能捅到哪儿去,今日你能不能活着出这林子还不一定呢。」周全说着取过一把手刀,将刀尖对准了妇人的肚皮。 「我数到三,你若再不束手就擒,我就刺穿她的肚皮。」 「一!」 「二!」 「陈哥,他们当真要动嫂子,怎么办?」 「不如下去吧,把鸟交给他们。周全这厮卑鄙至极,不然可真要一尸两命了。」 陈充目眦欲裂,浑身都在颤抖。他看着自己的妻儿,又看着树上的翠鸟,心道莫不是自己杀孽太多,终是得了报应。 「三!」 周全见陈充无动于衷,缓缓将刀尖贴上了妇人的肚子。利刃很快刺破了粗布衣衫,眼瞧着就要没入妇人的肚皮,却在这时,一支箭射了过来。 这只箭射得十分精准,完美避开了妇人的身形,正擦着周全执刀的手腕而过。周全感觉腕上一震剧痛,刀刃啪嗒一下脱手而落,入眼血肉外翻,不知道手筋有没有断开。 他跌爬滚打,大喊着救命。等被人扶起来包扎了伤口才忽然想到,陈充他们的箭囊不是早已经空了吗?那这只箭是哪儿来的? 河岸对面,方文静在厮儿女使的搀扶下,刚哆哆嗦嗦走到了河滩中央,却忽见一支长箭自身后飞过,直射向前方的周全。河滩中央水流已然变得有些湍急起来,加上水下卵石被沖得极为光滑,方文静这一吓,身子一歪,瞬间被水流冲下了身形。 他一连喝了两口水,却是怎么也站不起身来,下意识地想喊救命,却感觉背上一紧,又被什么人给拽出了水面。 「方尚书,您没事吧。」方文静本以为是自家的厮儿,刚刚松下一口气,一睁眼,却瞧见了魏青疏的脸。 魏青疏刚收了手中的弓,眼睛却还看向了对岸挟着妇人的周全,眼神不善。 「小魏将军!」方文静的心再一次提到了嗓子眼儿,他一回头,才发现此时河滩上,在他的身后已经遍布着魏青疏的人了。 这些捧日军是什么时候到的?他们看见了多少?发现了对面事态不对吗? 方文静想起来,他曾听人说过,魏青疏带兵自有一套奇法,与旁人有所不同。据说,跟在他麾下的亲兵将士个个可以一敌十,纪律之严明,战力之神勇,不可估量。 方文静本觉得这种传言着实夸大,可今日一见,却知不假。他连一丝一毫也没有察觉,魏青疏竟能带着这些兵将悄无声息地接近至此,若是换到了战场上,怕是得把敌方给生生吓出毛病来。 方文静又瞥了眼他身后长弓,又何止百步穿杨。 「动手。」随着魏青疏张口吐出的二字,身后的将士们齐齐应了一声,如同洪水勐兽一般瞬间过了河去。 树下的周全还正捂着手腕□□不止呢,一转头,却已经被飞渡河滩而来的捧日军将士给拿住了。 「你……你们是谁的人?做什么拿我?」周全不知自己死期已到,还在叫嚣着。树上的那些军巡卫见大批军队忽然出现,也一时愣在了原地。 「是本将军的人。」魏青疏伴着方文静终是到了那池松下,周全抬眼只见方文静不住地对他使着眼色,方才知情况不对。 第110页 「你们是什么人,在此做什么?」魏青疏问。 「我……」周全心想,肯定不能说这捕翠的事儿,他眼珠子提熘一转,很快就找到了一个很好的藉口,「回禀将军,小的乃是城中宝德轩掌柜,正在协助朝廷,抓捕贼人。」 「贼人?」 「哎哟喂,我可怜的甜儿咯!」方文静挑准了时机冲到了自家女儿身旁,放开嗓门沖魏青疏哭诉,「小魏将军可得替小女做做主,这些歹人也不知对她做了什么!」 方文静直指树上的陈充等人,周全一见立刻心领神会也跟着叫嚣起来,「是啊,就是他们挟持了方家娘子,我们可好不容易才救出人来。」 「你胡说什么!谁挟人了?」 「不是你们还有谁,难不成还是这些鸟儿不成?」周全故意嚷嚷道。 「闭嘴!」魏青疏被周全吵得生烦,一挥手,让人上了那池松去拿下了陈充等人。在陈充的示意下,猎户们也并没有反抗。只是那树上的鸟儿,似是看穿了事情尘埃落定般,机敏地飞离了这是非地。魏青疏瞧了那所谓的灵鸟一眼,却也没有阻止它们,只派了几个人悄悄跟上去探一探。 周全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财神们」就这么飞走了,差点没哭出声来。陈充本想第一时间去查看自己的妻子有无受伤,却被将士们反扭住了臂膀。 「军爷,可以放了小的了吧。」周全小声问道。 「慢着。」魏青疏走到了周全身前,自上而下地打量了他一番,忽而又回过了头去,问一旁的陈充,「你来说说,发生了什么事?」 「将军,此人之前就犯过事儿,是从牢里逃出来的钦犯,他说的话不可信。」周全忙不迭地答道。 「我没问你。」魏青疏双目冷冷一瞥,吓得周全当即闭了嘴。 「将军,人倒不急着审,是不是该先把挟持小女的这些贼匪给缉捕归案先?」方文静老奸巨猾,率先抢占了先机,他就不信,这魏青疏再狂妄,还敢同他叫嚣不成。 可魏青疏就偏偏敢。 「本将军做事还不需要方尚书亲自来教导,我若偏要在这里审呢?」 「魏青疏,你!」方文静没想到这小子毛还没长齐,气焰却是恁地高涨,竟不把他堂堂尚书放在眼里。 「军巡院陆右使到——」 好在,就在这时,又来了救兵。 陆明杰掸了掸披风上的灰尘,摆足了架势眉毛一挑,冲着手下的军巡卫道,「去把那几个贼匪给我拿下!」 陈充等人此下在魏青疏的将士们手中,魏青疏不发话,将士们寸步不让。那些军巡卫哪里是他们的对手,看那架势,也未敢硬来。 「魏将军辛苦了,接下来的事儿交于我便是。」陆明杰冲着他抱了抱拳,一歪头,见捧日军还拿下了周全等人,其中不乏他的一些手下。 「哟,怎么自己人还跟自己人闹上了,误会,误会,周掌柜他们是纯属来帮忙的。」 「帮忙?堂堂东京军巡院,缉拿几个猎户竟要出动城中金银铺的掌柜来相帮,陆院使可真是知人善用啊。」魏青疏昂着下巴挑衅道。 陆明杰本是不想同对方交恶的,可魏青疏这一番话实在是没给他留下丝毫的颜面。他迅速与方文静互相交换了个眼色,瞬间换上了一张面孔来。 「魏青疏,你莫要太嚣张了。你虽常伴圣驾,可这东京城里外管辖之地,还轮不到你来插手!给我把人拿下!」 魏青疏眼一眯,还想再说什么,却闻方文静在身旁低劝,「陆院使的话不假,小魏将军可千万别冲动,若是把这事儿闹大了,就算闹到了官家面前您也占不到理儿。您不替自己想想,也该替魏家想想,总不能让魏渊将军也跟着你受累吧。」 又是这套! 魏青疏烦透了这些人软硬兼施的伎俩,可偏偏教他反驳不得。他想不通那个曾经英雄一般,被他自小崇拜到大的叔叔,何时成了他唯一的弱点。 魏青疏皱紧着眉头,刚刚抬起的手也犹豫地停在了半空中。 这时,陆明杰的厢军已经迫不及待地拿过了陈充等人,周全也被放开了桎梏。可就在他们去拖地上那大着肚子的妇人时,妇人却忽然□□了起来。 羊水自妇人身下破溢而出,妇人紧抱着自己的肚子,如同鲮鲤护崽儿一般蜷伏跪倒在地,双膝因为无情的拖曳而在地上划出了两道血痕。 「将军,她快生了,救救她!」陈充见状,想扑倒在魏青疏脚下,却被身后的军巡卫勐地踹了一脚。 「老实点儿!」 「将军,我们不是什么贼人,只是城东的猎户,他们才是犯法的贼寇!」陈充话未喊完便被堵上了嘴,那些猎户亦然。 泪水自陈充的眼角流了下来,他眼睁睁瞧着即将临盆的妻子被当作畜生一般揪着头髮拖拽着,呜呜作声却别无他法。 魏青疏双手紧捏成拳,目光如炬盯着不远处正在背对他窃窃私语的方文静和陆明杰。就在妇人被拖曳过他身旁时,仿佛条件反射一般,魏青疏忽地掣肘一击,撞得两个军巡卫齐齐往后跌去,久不能起身。 陆明杰和方文静不明所以地回过头来,看到这一幕,惊愕得有些不知所措。只见魏青疏麻利地脱下了身上的衣袍,在地上铺平了,让那临产的妇人躺着。 将士们见得此状,便如同得了自家将军的首肯,热血沸腾齐喝一声,挺胸冲上了前去。陆明杰眼睛一闭一睁,就瞧见自己带来的那些军卫通通倒在了地上,甚至连还手的余地也没有。对方的人甚至都没有拔出刀剑来,拳脚相加下,捧日军的将士们还不忘顺道将陈充等人重新从他们手中抢了回去。 第111页 「把人都看住了,没我的命令,一个也不准离开。」魏青疏头也不回地道。 「魏青疏,你……」方文静见他连自己和陆明杰也一併算进去了,气得指尖直哆嗦。 「小魏将军,你这可是滥用私权,以下犯上!当真想清楚了?」陆明杰阴沉着脸对他做出最后的警告。 「陆右使就不必替我操心了,一切后果由我一人承担。」 「好,好,好!黄毛小儿不知天高地厚,我看你怎生收拾这残局!」方文静一拂衣袖,顺势往一旁走开了几步,可随即便有捧日卫紧紧跟了上来。 魏青疏懒得再理会他俩,只对着陈充招了招手,「让他过来。」 「你听着,你家夫人怕是撑不到回城了,我们需在这里替她接生。」 陈充被摘下了绳索口缚,见魏青疏面色严肃地看着自己,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担忧,「可是……这里也没有稳婆,什么都没有,我这浑家身子骨又弱……」 「此下别无选择!」魏青疏打断了他的话,「我来接生,你一旁帮忙。」 陈充见魏青疏这么说着当真撸起了袖子,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目,「将军您来接生?可……可……你是个男人啊。」 「这里只有一个昏迷着的女人,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丫头,你若不想让我来,也可以选择一尸两命。」魏青疏低着头迅速解开了妇人的腰带,陈充见状一咬牙,也帮忙去褪妇人的裙裤。 站在一旁的伙计军卫,有些市井流氓出生的,见状还想伸头来瞧,却见魏青疏手一招,训练有素的捧日军迅速围了个圈,背对着妇人形成了一道严密的人墙,一丝视线也透不进去。 「夫人尽量放松,只管听我的指挥小腹用力。什么都不用怕,有我在,定保夫人母子平安。」 地上的妇人面色痛苦,浑身颤抖着紧拉住自家夫君的手,却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将军有接生的经验?」陈充见魏青疏如此有把握,却还是没忍住小声问了一句。 「有,替马接生过。」 「……」 ☆、巧计妙施斩头魁 现在的情形,实在是太荒唐了。 方文静和陆明杰,一个堂堂从二品的户部尚书,和一个正六品的东京军巡院右使,竟然站在这荒郊野外,等着一个猎户家的贱妇人生产。 方文静因为半身湿透,被冷风一吹便在瑟瑟发抖。可此下连个避风的地方都没有,害他也顾不得什么颜面不颜面了,只借了身旁厮儿的两件布衫来用。 眼瞧着捧日军的将士们进进出出,来回传递着干净的布条和用盔帽兜起的热水,方文静刚往人墙处走了两步想探探里面的状况,却被一个裨将一把扯下了肩头挡风的布衫。 「方尚书见谅,借您衣衫一用。」副将利索地扯开了布衣,将干净的里子递给了里面接生的魏青疏。 方文静抖了抖嘴角,想发作却一个没经住打了个喷嚏。 方文静憋屈,他身旁的陆明杰更憋屈。他明明带来的人比魏青疏的多,可却被对方制得死死的,这要是传出去,他的颜面何在? 「到底生完了没?怎地如此之慢!」陆明杰不耐烦地问道,话音未落,却听人墙里头一声啼哭,紧接着魏青疏便擦着手上的血走了出来。 「夫人身体虚弱,你们且先把她护送回城,直接送到军医馆。」魏青疏吩咐完这一句,才转头看向了陆明杰和方文静。 「二位久等了。」 「魏将军忙完了?那应该可以告诉我们接下来怎么办了吧?」方文静在心中冷笑了一声,他几乎已经想好了回去要写的弹劾之词。 魏青疏倒还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只随手丢了染血的帕子,昂首道,「怎么办?那不如由方尚书来告诉我,依照本朝律法,枉顾皇命,私猎翠鸟,该当何罪?」 此话一出,便让方文静浑身一震。他看了眼跟在魏青疏身后走出来的陈充,方知定是此人对他说了些什么,但让他们没想到的是,这魏青疏看似莽撞,却是不傻,不过是一来一回的光景,竟然让他瞧出了其中的牵扯。 「私猎翠鸟?什么私猎翠鸟!魏将军怎地又扯到别处去了?我可不管什么翠鸟不翠鸟,小女的事儿可还没解决呢。」方文静反正一口咬定他是来这林子里找女儿的,就算魏青疏怀疑了什么,也不能随便把罪名安到他一个堂堂尚书头上。 魏青疏自也料到了对方会装傻充楞,也不着急与他对峙。他见陈充一手抱着刚出世的孩子,一边还死死守在妻子身旁,便先准了他同产妇一道先回城去,可方文静这么一看,却是不乐意了。 「魏青疏,你到底在搞什么?你就这么放走了绑架小女的贼人?」 「方尚书别急,贵千金呢?」魏青疏挑了挑眉,问。 「还昏迷着呢。」方文静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走,瞧瞧去。」魏青疏说着走向了一旁的方若甜,见她果还昏睡在女使的怀中,蹲下了身子,拇指在方若甜人中上狠狠一按。 「你做什么?」方文静想拦却没来得及,一想到魏青疏那双手刚刚替个贱妇接生过,他就气从中来。 「爹爹……」好在,方若甜却是悠悠转醒了。 「甜儿,我可怜的甜儿哟……」 「我问你,可是他们把你绑来这里的?」魏青疏可没空再看他这些假惺惺的伎俩,他一把推开了扑在方若甜身上的方文静,指着一旁的几个猎户问。 第112页 方若甜瞧了瞧面前的人,又瞧了瞧那几个陌生的猎户,缓缓摇了摇头。方文静见她否认,心中一急,刚要开口提点,却被女儿忽然揪住了衣袖,「爹爹,那山神小郎君呢?」 「什么山神郎君?」 「灵鸟,他是灵鸟的主人!你答应过我会抓住那只鸟给我做点翠首饰的!」 「甜儿,你莫不是被吓失了心智!」方文静赶紧一把捂住了女儿的嘴,生怕她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方尚书,看来令千金的失踪跟他们没关系。」魏青疏冷笑一声,又问那几个猎户,「你们几个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几人亲眼所见魏青疏对陈充夫妻的恩情,便知这位年轻将军是个正直之人,互相看了眼,忙不迭地答道,「大将军明鑑,小人们只是来报恩护神鸟的。」 猎户们齐齐跪了下来,将之前所发生的一切缓慢道来。说到陈充逃狱之事,却一口咬定乃是灵鸟所救,说他们找到陈充的时候,他已经在这里了,是连同那方若甜一併昏睡着的。 「这么说,他们确是来捕翠的了?」魏青疏睥睨着另一头的周全,朝他走去。 「绝无此事,将军明鑑。太宗皇帝仁慈,朝廷禁翠已久,小的就算有千百个胆子,也不敢私猎翠鸟啊。这大约本是一场误会,误会……」周全自是不会认,可他再偷眼去向一旁方文静求救时,却见对方已然避开了自己的目光。 「是吗?那你怎么解释这些?」魏青疏一招手,后头的将士哗啦丢来一些细网捕杆,铁证如山。 「这些东西,可对抓人没什么用吧,难不成你们还想把人从树上网下来不成?」 面对地上的铁证与魏青疏的盘问,周全一时傻了眼。他再次看向一旁的方文静和陆明杰,见他们各自装作事不关己的样子,才反应过来自己如今的处境怕是危险了。 「周掌柜若是没什么想再说的,便随我去府衙走一趟吧。」 这头魏青疏拿着人便走了,却将方文静和陆明杰一同晾在了一旁。甚至他走的时候,连招唿也没打一声。捧日军跟着魏青疏片刻撤了个干净,宽敞的河滩旁,现在只剩下一群可笑的残兵败将和两个傻站着的朝廷命官了。 方文静晃了晃身子,被气得白眼直翻,幸好有陆明杰一路相送,才没被气死在半路上。 「夜乌,久等了。」魏青疏平日里总是一副让人难以亲近的样子,对自己的爱马倒是温柔的紧,「怎么了?这般兴奋?」 魏青疏摸了摸它的马鬃,却听将士来报,说那只灵鸟不见了踪影。来报的将士本是做足了挨骂的准备,可低头等了半响,却只听魏青疏随口应了句,「知道了。」 「咱们将军没事吧?这反应有些不对劲啊。」 「欠骂啊你,给我闭嘴。」身旁同袍没好气地踹了他一脚。 「对了,那苏墨笙呢?你俩去凤姚瓦舍瞧瞧,看人回去没。」 「是!」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盘坐在青石上的琴者,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拨弄着指尖的银弦,只反覆弹着相同的曲调。仿佛是不能忍受这调子里有一丝一毫的瑕疵般,直到当中最让人为难的部分彻底顺滑了,才又转去了下一个调子。 就这般,一个调转另一个调,一首曲换另一首曲,直到天色完全暗了下来,王希吟也丝毫没有露出疲态来。 「阿夜!嘘,回来!受伤了也不安分!」沈常乐没好气地将它翅膀上刚刚固定好的绷条又紧了紧,继而从树后探出头去,悄眼打量了下外头专心练琴的人。 可惜,顽皮的鹰鹘终还是惊动了石上的人,王希吟睫毛一颤,将腿上的琴放置了下来。 「事成了?」王希吟摸了摸停在他面前的阿夜,回头见沈常乐打着哈欠从树后走了出来。 「都结束了,魏青疏那厮直接将人提到了孙济州那里,方文静后也跟着去了一趟。不过魏青疏寸步不让,还险些惊动了孙谌,孙济州此下怕是脸都要吓青了。」沈常乐说到这事儿的时候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结束?不,不过只是刚刚开始。」王希吟摇了摇头,比起繁华热闹的汴梁,他宁可独自一人多在这清幽的山野中待上一会儿。 「陈充呢?他可获了罪?」 「放心,没有。希泽的安排十分妥当,捕翠的事儿半点没牵扯到他们。」其实要对付方文静,他们本来有更直接的办法,若不是王希泽考虑周到,不愿牵连陈充等人,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装神弄鬼。 「所幸一切相安。虽说我们做的事难免会牵扯无辜,能少一个却是一个。」 「行了,就别瞎操心了……你那头怕是也要小心些,依魏青疏的性子,定会紧咬着你不放的。」 「我?我左右不过是个瓦舍琴师,没什么可担心的。反倒希泽那头,他应该支撑得很累吧。」王希吟说着微微蹙起了眉来,朝堂之上的那些人,才是真的如狼似虎。 「放心吧,依希泽的才智,他定能应对。」 「……但愿如此。」 夜晚的尚书府中,亦不得安宁。 方文静焦虑地在大厅中来回走动,直到金髮紫袍的男人进了门,他才唇角一松,提着衣摆迎了上去。 「少傅可算来了。」 「方尚书这么急找我,是出了何事?」王黼明知故问。他很快注意到方文静身后还放有两个朱漆箱子,箱盖是打开的,露出里面白花花的银两。 第113页 方文静客客气气将人请到了座上,附耳道出几句。 王黼听完之后别有深意地捻了捻鬍鬚,安慰他道,「方尚书也不必太过担心了,只要那个周全嘴巴牢靠,这事儿不会牵扯到你头上的。」 「可那个魏青疏……实在是欺人太甚!」方文静说到这个名字时,几乎咬牙切齿。 「他魏青疏是什么人,你我还不清楚吗?官家如今喜欢他,就由他折腾一阵子便是,何必跟一个莽撞小子较劲呢?再说了,他那种脾性,以后在朝堂上有的是苦头吃,要收拾他,也不急在这一时。」 「那这次就这么算了?他不过是一个小小捧日军将领,竟敢骑在我头上撒野,我若不教训教训他,这么多年的尚书公也算白当了!」方文静一拍桌子,几乎要揭案而起。 「现在还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方尚书请我来,也不是为了要让我帮你对付魏青疏吧。」王黼咧开大嘴笑了起来,他还不觉得魏青疏有这个分量需要出动到他。 「那是自然,怎敢为这点小事劳烦少傅。」方文静对着外头的小厮一招手,对方便带着几个人进了门来,封好地上装满银两的箱子,再用丝绸包住,也不经王黼的手,直接从后门託了马车送往对方府上。 「少傅想必知道,后日是什么日子吧?」 「后日?」王黼想了一会儿,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哦,后日该是翰林画院的那些新晋郎君殿前献画的日子。」 「那少傅可知,张子初此下要献出一幅百美图?」 「略有耳闻。」 「坏就坏在,那里头画的大多女子都戴着宝德轩的点翠什物。」方文静说到此处时又明显紧张起来,宝德轩私猎翠鸟的事刚被魏青疏捅出来,如果这个节骨眼儿上,那百美图到了官家跟前,说不定会把事情捅大。 ……就算官家不曾留意,只要他身旁的有心人稍加提点,那这事儿方文静可也包不住了。 「方尚书是怕被官家知道了会彻查此事?」 方文静点了点头,然后又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只小小的锦盒,亲自递给了王黼。 王黼接过手来,打开一瞧,只见里头躺的是一颗拇指大小,晶莹剔透冰糖似的石头。这东西唤做荔枝冻,乃寿山石中的极品,只产在福州高山一带,尤以白色最珍。别看这小小一枚,就凭其毫无杂纹,色泽至纯,价值也远在那两箱白银之上。 王黼满意地合上了盒盖,将东西递给了跟在身旁的心腹,「既然如此,我后日亲自去宫里走一趟便是。」 ☆、双燕衔泥子规啼 等将王黼送出了门去,方文静才慢慢踱回了书房。他让厮儿铺了纸笔,研了墨汁,开始洋洋洒洒写明日要呈上去的奏章。 奏章针对的无疑是魏青疏。方文静从开朝祖制写起,先高谈□□杯酒释兵权之英名,再吹捧本朝与士大夫公治天下之繁荣,自然引出文重武轻的论调。这时方话头一转,状告魏青疏如何粗鲁无礼,行事跋扈,目中无人。他字如刀棒,文成斧钺,前后列举了对方数十条罪状,却将捕翠之事瞒得滴水不漏。 笔墨一勾,收了最后一字,方文静满意地捋了捋鬍鬚。他几乎已经能想像到明日里官家看到这篇奏章时勃然大怒的模样了。前朝之鑑,朝廷最是忌讳武人专横。那些手握重兵的莽夫往往被认为最具有野心与威胁,若是敢不服管教,便会立刻遭到打压。 他这篇奏章里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官家,今日魏青疏敢轻视一个尚书公,明日他就敢轻视皇权。这便是文人以笔杀人的方式,从来兵不血刃,薄薄一张纸递上去,却能轻易要了某些人的性命。 方文静写完奏章后,整个人都神清气爽起来,他刚要收好那份奏章,美美地回房睡上一觉,却见心腹管事急匆匆跑进了书房。 「主翁,大事不好了。」 「还能有什么大事?」方文静不以为然。所有的事情他都已经料理妥当了,官家面前他还有王黼撑腰,再没什么可担心的。 可管事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差点晕过去。 「是……是那个周全,他也从牢里消失了。」 「什么?!」方文静忽然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身子勐地晃了两下,啪嗒一声将刚写好的奏章撞到了地上,被墨汁煳成了一团。 周全此时被蒙住了眼睛,什么也看不到。 他本来是被关押在开封府衙的牢房中。半个时辰前,有位节级来提他受审,却先下了他身上的枷锁,用黑布将他整个头罩了起来。 此时是黑夜,没道理会有人在这时候提审他。周全本以为是方文静买通了人,满心欢喜地以为自己即将得救了。但他很快被粗鲁地塞上了一辆马车,马车开始奔跑时,周全才感觉到了不对劲。 他试图大喊,但根本没有人应。双手触摸在车壁上,却发现四周都包裹着铁皮。 这些人是谁?他们想做什么?最坏的念头出现在了周全的脑海中。 但庆幸的是,他并没有被杀人灭口。在一个充满酒香的地窖里,他被摘掉了头上的黑布。而后出现在面前的,是一个四肢残缺,面容可怖的老人。 周全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几乎有种错觉,自己是不是已经到了地府中,见到了传说中的阎王爷? 「把纸笔给他。」老人对着身旁的一个腰上挂着宝剑的青年说道。 第114页 周全被按坐在了石桌旁。他茫然地拿着笔,不知道自己要写些什么,直到对方明确告诉了他。 「写下你背后的主使者,还有你们所做的一切。」 周全明白了。他们是让他指控方文静!可就算周全明白了,他也没胆子动笔。方文静不会放过他的,朝廷更不会。 但他忘了离自己最近的威胁。那个佩剑的青年见他不动,走上来对着周全的肚子就是两脚,将他踹得口吐白沫。他被半压在桌子上,手臂几乎要折断。 「你现在只有一个活命的机会,你需要自己抓住它。」 「我写了也活不了。」周全大喊出声,像是在给自己壮胆。 老人笑了起来,「你知道我是谁吗?」 周全自然不知道,老人没有等他回答,直接报上了自己的名字。短短的三个字,就好像是从天而降的一块巨石,砰地一声砸在周全的脑袋上,让他耳鸣目眩。 「现在相信老夫了吗?你放心,这封信不会交到朝廷手上,我们只是需要方文静用一样东西来交换这份供词。」 原来他们不是想要对付方文静,这让周全瞬间喘了一口气。 「是,什……什么东西?」 周全本以为自己不会得到答案,但老者却出乎意料的慷慨,他伸长了竹籤似的脖子,一字一字道,「应天府,凤阳军的领军符节。」 老人的声音充满威严,让人无法质疑。但周全却完全不知道方文静如何能拿到这件东西,如果对方拿不到,就说明自己无法保全性命,是这个意思吗? 老人看出了他心中的疑问,笑着安慰他道,「别担心,他会拿来的。」 御书房外,今日格外热闹。 除了前来献画的翰林学子们,尚有好几位大人物聚集在此。眼瞧着一个金髮的中年男子被检校太傅梁师成亲自送出了门来,学子们都不免偷偷多打量了几眼。 「恩府先生请留步。」 「那,少傅慢走。」 王黼拱了拱手,回身在院子里逡巡了一周,却没瞧见那张子初的身形,倒见着了另一副令人生厌的姿态。 一路小跑而来的男人外表爽朗,颇有姿仪,却未系好官服,衣襟半敞,可不正是大名鼎鼎的李浪子。 「李兄,做什么如此着急?」王黼笑着迎了上去,李邦彦见到他,先是微微一愣,復又挤出了一丝笑意来。 「哟,今个儿可热闹,连少傅也来了。」 「可不是嘛,后生可畏,我也来沾着官家的光,开开眼界。」王黼闻着对方身上还残留着浓浓的脂粉香,不免揶揄,「只是李兄莫是整晚沉溺在温柔乡里,不幸来晚了吧。」 「哎呀,比不得少傅风流,招个歌姬却还错拿了旁人家的闺女。」上次金明池一事,弄的全京城都知道他王黼想强霸那马素素不成,反倒错掳了李邦彦家的千金,一时让他成为了街头巷尾的笑柄。 本就在朝堂上不和的二人也因此更是交恶。 王黼听他拿了这事儿来说,面子上挂不住,哼了一声,「李兄还是请回吧,官家的轿子此下怕是已经出了金水门了。」 「哦?官家私服出行了?我还想瞧上一瞧那张子初的百美图呢。」 李邦彦话中意思,再明显不过,他的消息倒也灵得很。好在王黼机警,先他一步到了官家跟前,这才没有让他趁机摆弄出是非。 「那真是可惜了,那捲画,大约也被官家给带走了。」王黼走过李邦彦的身旁,还不忘补上一句,「画我倒是瞧了,画得是真不错。」 李邦彦目送着他扬长而去,心中冷笑一声,随手招来旁边的一个小宦官问道,「那位张子初张翰林呢?」 「回丞相的话,张翰林今日身体不适,与官家告了假,画是托人送来的。」 「那可知官家是去了哪里?」 「这……」 李邦彦偷偷掏出了一锭银子,塞在那宦官手中,小宦官方才低声道,「听说,是去了旧人的楼子里。」 李邦彦「哦」了一声,心领神会。他挥了挥手,驱走了小宦官,又甩着衣袖大摇大摆离开了御书房。只可怜那些剩下的,还满心期许等着受诏面圣的新晋翰林们,不知作何因由要在此候上一整日了。 李师师今日一早便打扮得体,坐在了自家楼子的凭栏间。一双秋水眸子,随着下头过往的车马来回流转,却不知在等什么。 「姑娘,外头风大,可别冻着。」贴心的丫头替她拿来了一件披袄,却被李师师婉拒了去。 李师师没有披上厚重失仪的袄子,却是从身旁的匣子里取出了当初张子初送她的那一支点翠笄来,缓缓插在了鬓间。 「呀!这是……」丫头见了那发笄,顿时一惊。 如今东京城里谁不知道,宝德轩枉顾皇法,私下猎翠,已被封了铺子没收了金银,连同京城里一时兴起的点翠风潮也一併被压了下去。别说是宝德轩的玩意儿,这节骨眼儿上,人人都怕惹祸上身,谁还敢戴着点翠什物招摇过市的。 「这东西……怕还是取下来的好吧。」丫头担忧地提醒她道。 李师师却是笑着摇了摇头,「你不懂,这东西虽是给某些人带去了灾祸,可对我来说,却是大好的机会。」 「什么机会?」丫头不解地问。 「那位,有多少时日没来我这楼子里了?」李师师忽然问道。 第115页 丫头被问得一愣,掰着手指算了算,「大约三四个月了吧,那位国事繁忙,或许只是一时抽不开身来,姑娘你可千万别多想。」 「君王薄情,红颜易老……又教我怎生不想。」李师师话音未落,便见下头停了一顶明黄色的轿子,里头钻出的华服男子一个抬头,便与自己四目相对。 「改明儿替我送一壶好酒去那张家府上吧。」李师师说罢拢了拢自己的鬓髮,风情万种地站起身来,对着楼下的人一个回眸,娇嗔地进了里屋。 一幅画,让某些人坠入深渊,也让某些人重登云端,而作画的一人,却还躺在自家的床榻上,睡得香甜。 「子初……御医院来人了,我可进来了啊。」虽说是敲了门,可其实张清涵不过是随口知会了一声,便带着医士破门而入。 转过屏风,只见榻上的人抱着被褥趴在枕上,手里还执着画笔和半幅未完的院梅。面上的疤痕依旧,却从凌乱衣襟间露出的半张肩膀上看出了病态的嫣红。加上微张的薄唇和急促的唿吸,医士就算不切脉也看出了是风寒之症。 「这孩子,总说了他也不听,都病成这样了还不消停。」张清涵上前替他拢好了衣襟盖上了被褥,并从那冰凉的指尖取下了画笔来。 「自古痴狂成翘楚,翰林这份执着,也实在难得。」医士笑着上前确了诊,復又开了方子,拿出了名贵药材,才算交差了。 「劳烦医士跑这一趟了,丞相厚爱,子初必定牢记在心。」 「哪里哪里,娘子留步。」 待把人送走了,张清涵才又回到张子初房中,轻轻抚上了对方的面颊。她心道,果真是树大招风,这才做了翰林没几日,病了也不让人安生,倒还招来了牛鬼蛇神的试探。 光是太医院来的人,连算上官家指派的,都已经是第三拨了。 「你啊你,可千万别步了你大哥的后尘。」 说到此处心中有气,便狠狠在他肩上拧了一把。榻上的人嘟囔了一声,翻转了个身子,将被褥齐齐卷了去。张清涵瞧着他粽子般的身形,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来,笑着笑着却又化作哽咽,倔强地扭过头想忍住泪水。 六年了……如果那人还在……该有多好…… ☆、无意窥得管中豹 今日是魏青疏给范晏兮的最后期限,正巧也是张浚给他的最后期限。范晏兮需要在日落前从架阁库数以万计的户籍中找出苏墨笙的那份案牍,更必须接近被关在大牢中的那几个密探,从他们口中传递出消息。 但无论是哪一个任务,对于范晏兮来说似乎都不太可能完成。 而最让人唏嘘的是,表面上看起来范晏兮职责重大,可实际上却没人真的对他寄予厚望。明眼人都知道,魏青疏是在刁难他,张浚却是在试探他。所以当苍鹰和同伴们跟着范晏兮大摇大摆走出捧日军的牢房时,他根本想像不出这个看起来有些迟钝的书生是怎么从魏青疏手上把他们弄出来的。 「你怎么做到的?」身为清平司密探,苍鹰从不多话,但他此刻实在是忍不住了。 「嗯?」范晏兮领着他们一路往清平司走,看来是想直接把他们领到张浚面前。 「魏青疏怎么可能会妥协?」 「哦——」范晏兮的语调依然慢吞吞的,「我拿案牍跟他换来的。」 「什么案牍?」苍鹰又问,他知道自己今日问题太多了。 「苏墨笙的案牍。」 「你找到了?」这听上去不太可能,架阁库里里外外出动了几十个文吏甚至军官,耗费了大半个月也未见成效。大海捞针,魏青疏这一步本就是下下之策。 「没啊,不过我猜清平司手上该有现成的。」 范晏兮的话让苍鹰微微一愣,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了前方那人的背影。是了,司丞派了人和他对接消息,如果范晏兮向对方提出一些合理要求,清平司的探子应该会慷慨的配合他。 比如说,他想要苏墨笙的案牍。 范晏兮知道张浚虽不愿与魏青疏有过多交涉,但他绝不会放任苏墨笙这个线索。所以对方一定早就查到了此人的来歷,或者正在派人偷偷查他。 清平司的手段,范晏兮已见识过了。 所以,他应该是先厚着脸皮从清平司那里要来了苏墨笙的详细案牍,再用这份消息作为交换从牢里捞出了他们。这个书生,竟然相互交换了双方手中的筹码来完成魏青疏和张浚交代的任务? 这样的人,是不是就叫大智若愚?……苍鹰只能在心中想出这个词来形容他。 将范晏兮领入清平司的仍是第一次那个小吏。他慌张地看着范晏兮身后的几张陌生面孔,直到对方从腰间掏出了铜牌,这才反应过来引人入堂。他听说这位范司直在凤姚瓦捨得罪了魏青疏,之后一直被扣在架阁库中,却不知是如何回来的。 「张司丞,范司直求见。」小吏在门外唤了一句,不多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 张浚此时在翻看一张文牒,见了范晏兮和苍鹰也并不显得惊讶。他啪嗒一声合上了手中的纸页,似笑非笑地抬起了头来。 「你很聪明,懂得利用清平司的优势和魏青疏的弱点。」 「司丞谬赞。」范晏兮谦虚地一拱手,退到了一旁。 「苍鹰。」张浚眼神一转,苍鹰立刻点了点头,上前在他耳旁说了些话。 第116页 张浚皱紧眉头捻了捻指尖。他稍稍转过脸来,又冲着苍鹰问出几个问题,苍鹰都一一回答了。最后张浚的眉头开始舒展,指尖缩握成拳,似乎已经做下了某个决定。 「不知范司直有没有兴趣陪我走一趟潘楼街。」 「潘楼街?我?」范晏兮反应了一会儿,指着自己问。 「你难道不想知道,那日里闯入架库阁中的究竟是谁,又是受了何人指使?」 张浚仍在怀疑张子初。自入朝堂以来,他就学会一个道理:要找出一件事的幕后黑手,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看这件事的结果最大得益人是谁。事实就是,金明池中,辽人没有捞到任何好处,可偏成就了一个张子初。 他之前怀疑过那人的身份,但嘉德帝姬的一幅画否定了这个怀疑。所以他只能从其他地方慢慢揣摩,再找机会小心求证。 显然范晏兮也是他的机会之一。此人和张子初是青梅竹马的好友,关系十分特殊。无论他知道多少真相,站在何处阵营,自己都可以对他大加利用。 见范晏兮没有应下,张浚又沖他笑道,「你会感兴趣的,一起来吧。」 张浚此行一共带了五十个人,其中包括苍鹰等五个密探,其余的都是大理寺拨调给他的禁军。文人带兵,与武将有所不同。张浚和范晏兮骑术都不算佳,缰绳勒得晃晃悠悠,也不敢将坐骑驱快,只得放缓了速度慢慢走。 这样一来,身后的军士们也跟着懒散起来。手上的□□开始歪斜,步伐开始变乱,还不时能传来一些闲情碎语。若说他们是去抓捕逃犯的官兵,倒不如说是招摇过市的仪队。范晏兮忽然想起了魏青疏带兵时那英姿飒爽的样子,他身后那捧日军的阵仗,随时能让敌人闻风丧胆。 坐下的马儿不听话,甩着脖子停了下来。范晏兮用力夹了夹马肚子,却差点从马背上被甩下来。幸好苍鹰此时就跟在旁边,见状上来牵住了马辔。范晏兮朝他道了声谢,心中却不免有些气恼。他记得,从前他们那群人里,骑术最好的是王希泽和张子初二人。张子初性子温和,不喜张扬,却比不得王希泽那混世魔王,一有机会就策马飞驰,从一旁吓唬他们,还笑话他们说什么宁为百夫长,胜做一书生。 苍鹰正帮范晏兮牵着马呢,却忽然听见一声傻笑,回头一看,只见范晏兮坐在马上露出了两个尖尖的虎牙,一扫平日里的呆板木讷。 他们到鹰鹘店的时候,正是街上最热闹的时候。 军卫们很快驱走了店前的人群,提刀沖了进去。苍鹰等人并未跟入,使了轻功跳上了高低不平的屋檐中。他们应该是在监视,不让人趁机从中逃出。 范晏兮跟在张浚身后走进了那家鹰鹘店,这时店里已经被禁军完全控制住了。几个伙计抱着脑袋蹲在地上,他们身后有两个禁军持刀相向,而另一个年纪稍大的长者却被面容朝下,按压在一张梨花木的摇椅上,似乎是有过反抗才会遭到如此待遇。 「你们这是做什么?我这店里是何人犯了事?」 咚咚咚,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女子提着衣裙从楼上步了下来,见这满屋子的禁军也不害怕,倒是柳眉一竖,叉起了腰来。 「官人,民妇这店铺在东京城里开了十年有余,从来都是规规矩矩做买卖的。」她上前两步,走到了张浚跟前道。 「没人说你的店有问题,只是想跟老闆娘打听一个人。」 张浚一挥手,身后的将士立刻递上来一幅画儿,「这个人,经常出入你们店中,老闆娘应该识得。」 老闆娘接过那幅画瞧了瞧,不动声色地又还了回去,「我这里每天客人都很多,不记得有这个人。」 老闆娘说罢眼珠子一转,笑眯眯地打量在张浚的脸上,「但如果换了像官人这般俊俏的小郎君,我兴许还能记得一二。」 这女人恁地大胆!跟在张浚身旁的军官吓得浑身一哆嗦,却见张浚客气地一笑,「是吗?可本官刚刚收到消息,说此人如今就在你店内。」 这下不紧老闆娘脸色一变,连旁边的范晏兮也愣住了。张浚是什么时候收到风声的?怪不得他会如此大张旗鼓地带人前来,看来,他虽不是领兵之将,却一定是个出色的军师。 「如果老闆娘不介意的话,可否允许我们在店里搜上一搜?」张浚只是出于礼貌问了一句,实际上他一招手,身后的军卫就冲上了楼。 「等等,你们无权搜这里!」老闆娘忽然发怒沖向了带兵的军官,她拦身挡在楼梯上,后者则一把将她推开,使得她踉跄了两步,腰背砰的撞上了一旁的栏杆。 「老闆娘!」通叔见状肩膀一抬,却又即刻被压下了。 「你会武?」张浚问地上的男人。 「会又如何?」通叔双目圆瞪,丝毫不输气势。 「你们若敢动这里,老娘便与你们拼了性命!」老闆娘见拦不住他们,匆忙跟上了楼去。尖锐的叫喊从楼上传来,让范晏兮皱起了眉。 「范司直也跟上去瞧瞧吧,免得教他们伤及无辜。」张浚吩咐着,边朝一旁椅子上坐下身来。 「是。」范晏兮应了一句,上楼一瞧,只见老闆娘站在一个桃木小柜前,恶狠狠地堵住了门。有两个兵想上前拉她,却被她张口咬了回来。 「这疯婆娘,别对她客气!贼人定是藏在那柜子里。」带头的军官喊道,抡起手里的□□就要朝着对方脑袋上砸,幸好范晏兮到的及时,连忙阻止了他们。 第117页 「先别动粗,不如,让我来劝劝她。」范晏兮话说得慢条斯理。他转过身来,对着老闆娘抿了抿唇,然后开始了一番长篇大论。 「子曰: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 老闆娘听他这话冷笑一声,「官人这些句子民妇可听不大懂。」 「没关系,我可慢慢说与夫人听。这句话的意思其实是……」 「……这位范司直在做什么?」那些军卫惊讶地看着他当真开始引经据典,解释起了《论语》中的句子。 「迂腐书生,竟跟一个愚妇讲大道理。」军官咕哝一句,想要上前打断他,却见范晏兮正巧说到高昂处,反手一挥,啪地将他抽了个踉跄。 「呃……对不住对不住。」范晏兮抱歉地挠了挠头,伸手去扶那军官。 「范司直!拿人要紧,别再拖延了!」军官也怒了,他一把挥开了范晏兮的手,哗啦一下抽出佩刀对准了妇人。 「别别别,让我再同她说最后一句。」范晏兮眼瞧着后头的军士都已经不耐烦了,赶紧凑过去紧张兮兮地道,「夫人,你若再不让开,底下那位张司丞可得亲自上来了。」 军官没料到范晏兮竟然用张浚来作威胁,站那儿一愣,却见妇人瞪着眼珠子从柜子前让了开来。 「好,你们若执意要看,那我便给你们看。」妇人理了理散落的鬓髮,转过身去,缓缓打开了面前的小柜。 她开柜子的动作不快,甚至有些小心翼翼,似乎是怕惊扰了里面的「人」。 等柜子完全打开了,众人凑上前一瞧,见里头竟是供奉的神龛,神龛上放着好几个牌位,牌位上无不写着「天武军虎豹营弩骑卫某某之灵」,神龛两旁还刻着一对堂联,上书「天武军魂不灭」,下书「英灵世代相传」。 妇人轻柔地摸了摸最中间那块牌位,将它抱在怀中。继而她神色一变,转身冲着众人冷笑一声,「现在你们可满意了?」 「既然是天武英灵,为何要偷偷摸摸放在柜中祭拜?」军官很快发现了其中的蹊跷。他记得当年天启堡一役之后,大将军陈宁被勒令撤师回京,却不知为何,军中忽然出现了一批叛党。 这些人连夜潜逃,不知所踪。有传闻说他们留在了幽州境内,投靠了辽军;也有人说,他们不履行朝廷撤退政策,死守燕北之地,可惜最后寡不敌众,终是被辽人所歼。 无论哪一种结局,都是死罪。而看这妇人的样子,这些人,怕都是乱党中的一员。 军官自以为拿捏住了对方的把柄,可还没等他发作,那妇人却率先哈哈大笑起来,笑中却尽是凄凉。她将手中牌位举起,高声道,「我徐家一门英烈,却不料如今竟受人如此欺辱!我爹爹,哥哥,我丈夫,还有两个孩儿,全都为了捍卫大宋江山死在了北境战场之上,尸骨无存。英灵世代相传?可笑!传给谁?还有谁?只剩下我这个孤寡妇人罢了。」 向来泼辣的妇人此时抱着牌位抽噎起来,让在场的将士们一个个愣在了原地。刚刚还趾高气扬的军官此时满面通红,无所适从。 范晏兮神色动容,他缓缓俯下了身子,冲着牌位拱手而拜。可就在这俯身的一瞬间,他却看见床下有个东西忽然动了一下。 不知是谁带头先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将士们一个个转过身面向那些牌位,腰身挺得笔直。他们自觉排成了两列整齐划一的队伍,纷纷朝着先逝的英灵致敬。 范晏兮趁此机会往那床下挪了挪,他凑近脸去,果见那狭小的床底伏着一个男人。男人的半个身子依旧陷入了床底的木板,仔细一看,原来木板下还设有暗道。 沈常乐紧张地盯着面前的范晏兮,他认出来这个人是张子初身边经常出现的一个。这些人来得太快,害他没时间逃跑。就在他思考着要不要用张子初来堵住此人的嘴时,范晏兮却忽然直起了身子。 惨了,他不会要告发自己吧? 「你们搜完了吗,搜完了就下去吧。」沈常乐听见范晏兮这么说道,紧接着就是士兵们纷纷下楼的脚步声。 老闆娘见他们都走了个干净,才抹干了眼泪朝着床下看了一眼,沈常乐此时已经从暗道中熘走了。 军官将楼上的情况如实报告给了张浚。张浚命人在那名叫通叔的老者身上搜了一遍,果然在他肩上发现了刺有「天武」军号的图案。 「又是天武军吗?」张浚这话说得别有深意,他看了眼地上的老者,挥手让人绑起了他。 「把人带走。」张浚这么说道。 ☆、人之相知贵知心 从鹰鹘店出来之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范晏兮拜别了张浚,也没理会魏青疏先前的威胁,缓缓朝着自己家中走去。 他已经好多日没回过家了。 中途路径一家烧肉铺,切了一些滷牛肉,又打了二两好酒,最后还在路边摊子上挑了一支小叶紫檀簪细细包了,打算回去送予娘亲。 范晏兮的父亲早在他十岁的时候就先逝了,只留下他和母亲相依为命。范晏兮虽身为范文正公的六代第孙,但毕竟不是正房主脉,加上幼年丧父,母亲为了他的前程散尽家财供他入太学读书,家境则日渐贫寒。 好在范晏兮从小就是逆来顺受的性子,更从未和母亲提过什么要求。他身上没有银两, 第118页 混迹在富贵衙内中多少会被人瞧不起,也亏得有张子初几个好友,才让他度过了一个快乐无忧的童年。 「母亲,我回来了。」 「晏兮回来了?」母亲见他进门,有些匆忙地放下了手中的针线,却还是被范晏兮看见了手上的伤痕。 「怎么也不先知会一声,你看我这都没准备好饭菜。」母亲有些尴尬地站起了身来,年迈的女使从厨房掀开了门帘,端出两晚吃剩的清面,看来就是主僕二人今日的晚饭了。 「没关系,我切了些牛肉回来。」范晏兮将牛肉放在桌上,冲着母亲笑了笑。 「傻孩子,下次回来早点说,母亲亲自给你做好吃的。」 「嗯,孩儿知道了。」 「去,再给吾儿下一碗面,炒两个小菜。哦对,顺便把院里那只鸡也炖了。」 「母亲……不用了。」 「难得回来一趟,总要吃些好的。」范母将儿子拉到了桌旁,仔仔细细看了他一遍,「清平司公务很忙吗,总觉得你瘦了些许。」 「还行。」范晏兮说完这两个字之后,就不知该说什么了。他从小不善言辞,与自家娘亲也并没有过多的交谈。 最终还是范母打破了沉默,「一会儿吃饭前先给你爹上柱香。」 不多一会儿,鸡汤的香味儿丝丝钻进了范晏兮的鼻孔,却没有吸引得了他的注意。他此时独自一人盘腿坐在旧席垫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棋盘。 「晏兮,过来上香了。」母亲唤了他一声,见他没有反应,笑着摇了摇头。 他这个儿子,打娘胎出来就安静无比,连啼哭声也少有。等大了些,便自然成了温吞寡言的性子,行事越发非常人所居。邻里街坊都觉得他是怪胎,可偏偏在下棋上称得上「天才」二字。六岁的范晏兮,只要你给他一盘棋,他便能从天亮坐到天黑。范母记得有一次,她煮了一锅豆子给范晏兮吃,却不料回来一瞧,豆子被放了满棋盘,而范晏兮正拿着一颗棋子往嘴里塞,吓得范母三魂没了七魄,赶紧拎着他去找大夫。 从小为了下棋,范晏兮也没少给他父亲骂过,可到如今还是个痴儿。 「兮儿,过来上香吧。」范母将香柱子递到了他跟前,才唤回了他的神智。 范晏兮站在父亲的牌位前,又想起了刚刚在店里见到的那一幕。他双手平举,端着香,愣愣地看着那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家组训,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有些愧为范家子孙。 「兮儿,把香插进香炉就过来吃饭。」范母同女使张罗好了一桌的饭菜,冲着范晏兮招了招手。 「嗯。」 「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今日怎么魂不守舍的?」范母说着夹了一块鸡到范晏兮的碗中。这话若教旁人听了不免好笑,范晏兮的样子在寻常人眼里哪一日不是魂不附体。 「母亲,孩儿有个问题想请教您。」 「什么问题?你说。」 「时至今日,您还相信父亲是清白的吗?」范晏兮屏住了唿吸,紧盯着母亲的反应,似乎想从她脸上寻求答案。他本以为母亲会生气,会伤心,却不料后者只是风轻云淡地笑了。 「怎么忽然想起来问这个了?」 自从父亲死后,范晏兮从未主动提及过他,这是头一回。范晏兮的父亲曾位居承议郎,官品虽不高,却有祖上光荫,清名于世,一家三口也算其乐融融。可忽然有一日,父亲彻夜未归,母亲苦等到天明,等来的,却是丈夫的死讯。 来传话的衙役说,范父死在了班楼,一个美艷姐儿的床上。 紧接着,范父纵情声色,过欲而亡的消息很快传遍的大街小巷,不但范父名声尽毁,范晏兮和母亲也成了众人鄙夷嗤笑的对象。那段时日,夜深人静时,范晏兮每每能听见母亲躲在房中独自哭泣的声音。尽管如此,多半也只敢压抑着小声抽泣,白日里却还要装出一副刚毅坚强的模样来,不让人有机会欺负他们孤儿寡母。 「母亲信他吗?」范晏兮又问了一遍。 「我信。」 「……为何?您难道就不曾怀疑过父亲?」 「自然怀疑过,有段日子天天想,夜夜想,却始终想不出他怎能干得出这般事来。」范母说着又笑了笑,「所以啊,我宁可信人,却不信事。他纵然是死在了那样的地方,也绝没有做过不该做的事。」 范晏兮端着碗筷出神了好一会儿,忽然从桌上站了起来,「我明白了,多谢母亲。」 紧接着他似乎食慾大开,连在碗里扒拉了好几大口,却什么也没捞进嘴中。 「傻孩子,还没添上饭呢。」范母无奈地看着他,替他亲自盛了一碗饭,「是不是和子初他们之间有了什么龃龉?」 「……」 范晏兮傻傻地张开了嘴,却还未回答,就听范母又道,「不用惊讶。知子莫若母,世间上除了下棋,还有什么能让你烦恼的?不过兮儿你记着,不管是夫妻之间还是朋友相处,都贵在一句信任,你若信他,有些事就不必深究。」 「嗯……我信他,母亲。」 王希泽刚洗漱完毕,打算上榻就寝,转过屏风时却被迎面扑来的阿夜撞了满怀。阿夜翅膀上的伤还未痊癒,飞的时候一边身子偏高,重心不稳。王希泽将它接入怀中心疼地摸了摸翅膀上的伤口,温言安慰了几句。 第119页 「这么晚了还过来,是出事了?」王希泽对着窗口看去,一个身影很快从上面倒挂下来,翻进了屋内。 沈常乐一般会去书房找他,但还是第一次进他的寝室。室内帘幔屏风大多用的是天青色,简单而清雅,看起来确实像是张子初的品位,可偏当中一张木床,是浮夸的明红色,和屋里其他装饰显得格格不入。 「啧,偏心啊,我也受伤了,怎么不见你安慰安慰我?」沈常乐进屋第一件事就是找吃的,可惜只找到了一壶茶。 他也懒得用杯子,直接端起茶壶朝嘴里倒去。 「看你这样子,伤势也无大碍了,说吧,什么事?」 沈常乐砸了砸嘴,有些心虚地看了眼正在安抚阿夜的男人,「是你那个朋友,叫范晏兮的那个,他似乎发现了什么。」 「晏兮?」王希泽脸上的疤痕随着他的肌肉牵动皱在了一起,他将阿夜递还给沈常乐,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今日张浚带人去搜了鹰鹘店,通叔被抓了,幸好老闆娘机警,我才有时间从密道逃出来。但巧的是,我逃走的时候被范晏兮看到了。」 「不过说来也怪,他竟然没有戳穿我,反而有些像……要帮我逃走的意思?」沈常乐摸着下巴想了想,又摇了摇头,「不可能啊,他如今是清平司的官员,没理由会帮一个朝廷钦犯才对。」 「……不是帮你,是帮我。」王希泽无奈地笑了,那小子,果真还是瞒不住他。 「帮你?他看穿了我跟你的关系?怎么可能!」沈常乐不信。他出入张府时一直都很小心,连张浚在附近布下的密探都奈何不了他,那个看上去呆呆的小子怎么可能察觉。 「也算不得看穿,不过该猜到的,他一定猜得到。」 「猜?我说你们这些书生累不累,就不能不打哑谜吗?」沈常乐越听越是煳涂,难受得抓耳挠腮。 「你这榆木脑袋,全当是个摆设。」王希泽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耐心解释道,「我上次故意画了假画像予他们找人,如今范晏兮一瞧见你这模样,还不知道我是故意作假?」 沈常乐愣了一愣,一拍脑袋,「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啧,可也不对,他怎知不是我故意换了容貌?金明池那日我也是在脸上真做了手脚的。」 「容貌再掩饰,也不可能眉眼五官没有一丁点儿相像的地方。再说了,画画的人可是『张子初』啊。」 「就凭这点线索怀疑你?也太敏锐了吧。」 「或许不止。我之前让你利用魏青疏拦下张浚的密探,恐怕也露了马脚。知道魏青疏在架阁库中的人并不多,除去捧日军和清平司的人,大概也只有范晏兮同我和友伦兄提起过。那段时日我又常常藉口去找他,他会怀疑到我头上,不奇怪。」 实际上,从冯友伦告诉他张浚去往架阁库那日所发生的事后,他就知道事情不妙了。也是从那日起,张府前后开始多了很多「陌生面孔」。 「那怎么办?他不会连你的身份也一併起疑了吧?」 「我不知道。」王希泽回头见沈常乐一连担忧,沖他摆了摆手,「也不必太过担心,还好不是冯友伦那个大嘴巴发现的,晏兮兄嘛……我倒还信得过。」 「你不怕他坏事?」沈常乐惊诧地问。 「不怕。」 「为何?」 「我信他啊。」 听王希泽说得轻巧,沈常乐不由翻了个白眼。他本还欲再争辩几句,却见对方打了个哈欠,唿地一声吹灭了房中的蜡烛。 「我要睡了,你走的时候小心点,别吵醒姐姐。」 黑暗中,沈常乐只好冲着床铺的方向挥了挥拳,气唿唿地又翻出了窗户。 他不知道的是,在自己走后,床榻上的人又缓缓睁开了眼,用指尖开始慢慢摩挲床沿边刻着的一排字,一遍又一遍。那几个字刻得歪歪斜斜,惨不忍睹,刻的却是……「王希泽赠张子初之榻」。 这张床是王希泽十二岁的时候送给张子初的,却没想到他竟睡到了如今。想来也好笑得很,这东西说是送,其实不过是王希泽把自己家里的床给搬来了这里。 希吟小时候好静,可王希泽好动,所以兄弟二人时常玩不到一块儿去。每当希吟躲起来练琴,王希泽就会来张家窜门,烦着好脾气的张子初,一烦就是一整日。玩得晚了,窜门就变成了借宿,也不另开客房,就和张子初睡在一起。 可坏就坏在,王希泽偏偏认床。为了方便,他干脆就将自己的床搬到了对方家中,还在上面刻了这几个字。王希泽至今还能记得,他当时站在凳子上颐指气使地命令厮儿们将张子初的床给丢出去时,对方那无奈的神情。 想到此处,榻上的人忍不住发出了一串轻笑。尽管他现在已经不认床了,却又无端养成了另一个习惯。无眠时,他喜欢这样一边摸着这些刻痕,一边想事情。 魏青疏捧着苏墨笙的案牍翻看了一整日,企图从上面找出一些线索。但可惜的是,这份案牍从出生开始,将苏墨笙生平描述的十分详细,没有丝毫不妥之处。 张浚说过,有辽人从金明池中逃脱了,还曾经找上过苏墨笙。可假设这个苏墨笙是和辽人一伙的,那他为什么要故意放走马素素去取代李秀云呢?还有临水殿的那场大火,是不是也跟他有关?他放火的目的又是什么? 第120页 魏青疏抓耳挠腮,脑子里一团浆煳。他的人刚刚传了消息回来,说张浚今日兴师动众去搜了一家鹰鹘店,却只带回了一个退伍的老兵。呵,他还以为清平司有多大的本事,看来也不过尔尔,亏他还大发慈悲地让范晏兮带走了那几个探子。 说起那小子,魏青疏就恨得牙痒痒。明明交代过他办完事就回来的,却不想人竟是一去没了音讯。 左想右想,思绪又回到了面前的案牍上。眼角不经意一瞥,瞥见当中两行字,正记录着苏墨笙入京的时间是三个月前的庚戌日。 三个月前的庚戌日,这日子似乎有些眼熟……等等,这个日子不正是吕柏水利用关引私保辽人进京的日子吗? 魏青疏心中涌出一阵狂喜。辽人有没有找上过苏墨笙他空口无凭,也不可能指望张浚会站出来配合他。但现在有了这份案牍,可谓铁证如山。 魏青疏啪地一声合上了手里的案牍,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他倒要亲自去问一问这个苏墨笙,看看他作何解释! 但一只脚刚要迈出去,又被他硬生生收了回来。 不行!苏墨笙如今是东京城最红的琴师,那些达官贵人个个将他捧若星辰,如果自己就这般去了,定会碰上钉子。京城里关系错综复杂,他上次连一个刘洵也摆不平,这次若再鲁莽行事,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将军!」守门的小兵忽然喊了起来。 「什么事?」 「张司丞派人来问,苏墨笙的案牍您找到没,找到了他想借去清平司一阅。」 「让他滚。」魏青疏没好气地吼了一声。 「是!」 「回来!」 外头的小兵还未跑远,又被魏青疏给吼了回去。紧接着他就看见自家将军视死如归一般从房里走了出来。 「召集人马,随我去凤姚瓦舍拿人!」 于是,凤姚瓦舍第二次迎来了这位罗剎小将军。 「将军,将军!苏先生真的不在。」姚芳看着忽然闯入的捧日军,吓得冷汗津津。 「没关系,先生贵人事忙,我可以慢慢等。」但今日一旦等到人,本将军一定会将他送入捧日军大牢。魏青疏在心中补充道。 可惜,虽是壮志满怀,却始终郁郁不得抒。魏青疏等了一个多时辰,还没把人等回来,也未见韩世忠派人回来传信。 按理说,良臣既然知道他人在此地,没道理疏忽至此。莫不是……又出了什么意外? 魏青疏越等越不耐烦,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苏墨笙今日又去了哪里献琴?」 「嘿嘿,这个嘛……」姚芳搓了搓手,笑得竟有些开怀。 文德殿殿前有东西大街,东出东华门,乃是皇太子宫,赵桓居所。 太子宫今日有家宴,嘉德帝姬也在受邀之列。但她并不喜欢这种无聊的场合,教坊伶人来来去去不过都是那些陈词滥调,如果不是听说今日有那位凤姚瓦舍的琴师前来助兴,她也不会在此作陪。 「太子今日似乎心情不佳。」帝姬见赵桓正低着头喝闷酒,悄悄同身旁的朱琏问了一句。 朱琏如今已是准太子妃。她的父亲是武康军节度使朱伯材,两位长兄,一位是金吾卫副将军,一位是永庆军承宣使。朱琏凭藉着不凡的出身和不俗的才貌在采女大选中独占鰲头。她和太子的婚期被定在了明年六月,将会由官家亲自主婚。 「是啊,听说最近金人和辽人都不安分,加上官家又压了好些政务在太子身上,所以他近来心烦气燥得很。」 「那是父皇看中太子。何况这大宋江山迟早要交到他手中的,他该早日习惯。」 「姐姐说的是,看我这煳涂脑子,竟晓得胡言乱语。」朱琏对着女使们招了招手,示意她们换上新鲜的果盘。 为了保证瓜果新鲜,宴席上的果盘每一盏茶功夫便要换上一次,没动过的那些也要全都撤下去换上新的。下人们很高兴主子这么做,因为换下来的果子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享用,但总不可能吃得完,剩下的就只能丢掉了。 一场宴会下来,宫中至少也要扔出去四五十斤瓜果。 「姐姐姐姐你看,好漂亮啊。」年纪最小的宁福帝姬拍着手叫唤起来,却被赵玉盘训斥了几句,提醒她注意仪态。 赵玉盘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舞池当中被架起了硕大的一片葡萄花架,花架上遍布着忍冬、蔷薇等花蔓,数盏宫灯星罗相悬,映得那些花簇若月中美人,娇颜欲滴。 随着一声清弦撩拨,左右两侧同时转来数十名黄衣舞姬。她们身披薄纱,手执馥帔,随着轻盈步履,舞起了一曲《夜下仙》。 「殿下你瞧,这可都是东教坊的人呢。」朱琏想趁机吸引赵桓的注意,可后者却只是无精打采地「嗯」了一声。 直到那重重叠叠的花蔓间,忽然倒挂下了一抹鲜红。 赵桓忽然觉得眼前一亮,缓慢放下了手中的酒杯。花架上,那曼妙身形似乎是从藤间长出来一般,缓缓舒展、垂落,幻化成女人。红袖招迢,莲足飞转,半醉半醒中,只见美人衣裙绽若火莲,热情得让人移不开眼。秋波暗送,唇齿轻启,仿佛在向他诉说情谊,又怨他不该冷落了自己。 赵桓将身子后仰,靠在了椅背上。他没注意到身旁女子面上的不悦,只紧盯着那舞姬的纤腰翘臀。 第121页 「舞得好!」赵桓高贊了一声,随着乐曲微晃着脑袋。 可惜这种好心情并没有持续很久,伴读刘洵递上来一封密信,让赵桓看了浑身一僵,继而愤然离开了座席。 「怎么了?殿下?」 赵桓走的时候什么都没说,只脸色阴沉得像要杀人。 「看样子,应该是九弟回京了。」赵玉盘见状摇了摇头。父皇从来都那般偏心九弟,连这次迎接童贯回京也让他代劳,难怪太子会心生龃龉。 太子一走,众宾客倒是松了一口气,他们开始说笑的说笑,和曲的和曲,仿佛此时天塌下来也与他们无关。赵玉盘对这群人的放浪形骸早已见怪不怪,只伸长了脖子去寻找那位传说中的俊俏琴师。她很快在拐角处的乐伶中看到了抚琴的人,却发现那是一个白须老者。 奇怪,苏墨笙人呢? 舞到最后,那红衣美人见众宾客都耐不住性子纷纷站起了身来,似乎在寻找同一人。她莞尔一笑,收敛了动作的同时也收尽了脸上的轻佻。 ☆、妙音移将别调中 刘洵领着人绕过了两个院落,赵桓才觉出对方是故意捨近求远。 「你这小子,又想搞什么鬼?」刘洵从小跟在他身旁,最是会讨自己欢心,所以赵桓很是信任他。 「一会儿您便知道了。」刘洵笃定地说着,话音方落,便听见从前边儿传来一缕琴声,和刚刚宴席上所听见的十分不同。 赵桓平生听过所谓名音无数,却还未闻得这般妙律。 那琴声中似有一股安神定心之效,比起刚刚美人起舞,更能让赵桓心情愉悦。他顺着琴音往曲处走去,便渐渐瞧清了那一袭轻衫,其中缥缈之姿,不似人间所有。 赵桓越走越近,琴音也行至高潮。直到人至跟前,素指微沉,压停了最后一缕弦鸣。 「你是何人?」 席地而坐的琴师缓缓抬起了头来,使得面前的赵桓倒吸了一口凉气。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是了,也该只有这等妙人,能奏的出这般仙音。 魏青疏在凤姚瓦舍里足足等了一整夜,却只等来了一个刘洵。刘洵身后还跟着一队金吾卫,趾高气昂地朝着魏青疏走了过来。 「哟,这不是小魏将军吗,这一大早的又来找苏先生?」刘洵得意地冲着身后的金吾卫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将苏墨笙的东西都收拾好搬出来。 「可惜啊,苏先生是暂时不会回瓦舍了。」 魏青疏注意到这些金吾卫身侧都佩着统一的长柄军刀,头上戴着鹖冠,官帽中央嵌着一个羊脂白玉扣,扣上有莽形,这是东宫近侍的象徵。 「苏先生进了东宫?」魏青疏恶狠狠地瞪向了刘洵,想也知道定是这厮引荐的,却偏偏在这时候。 「太子殿下十分欣赏先生的琴艺,所以才留下先生在东宫小住,如果小魏将军有什么不满,可以直接去和太子提。」 魏青疏自然不会去找太子要人,去了他也见不到,所以他只好一把拽住了刘洵。那些金吾卫见状立刻围了上来,似是想拔刀,魏青疏身后的捧日军也不甘落后,纷纷挺胸来挡。 「诸位别误会,我家将军只是有几句话想问问刘伴读。」一个年纪稍长的副统领见状赶紧出来打圆场。此时韩世忠又不在,没人敢拦着魏青疏,如果双方在这里动上了手,那捧日军可就真麻烦了。 「说话便动嘴,别动手。」刘洵得意地挥开了魏青疏的手,拍了拍自己的前襟。 魏青疏也并不想跟他们动手,他深吸了一口气,上前恶声道,「太子殿下可曾知晓,你引荐给他的这位琴师和辽人有所牵扯?」 「什么辽人?!简直胡说八道!」刘洵一听气急败坏地吼出声来,暗地里却心虚无比。 「是金明池中行刺的辽人。」魏青疏见他神色有些不对,索性再吓他一吓,「看刘侍读这副样子,莫不是知道了什么?」 「你别信口开河!我能知道些什么?!」刘洵这一听面色煞白。他顿时想起了那日里自己马车被劫之事。当时本以为苏墨笙不过是惹上了一个契丹痴汉,现在想来,却处处透着蹊跷。 「那得问你自己啊,你先前不是拍着胸脯保那苏墨笙的吗?他若当真私通辽寇,这一入太子府还不知会生出什么事端,届时太子若有个三长两短,不知这责任你刘洵当不当得起。」 「魏青疏,有些话可乱说不得!你最好别唬我,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是不是唬你,跟我去找苏墨笙当面对质便知。」 今日一大早,王希泽匆匆洗漱完毕后,就换好衣服出了门。他也没来得及同张清涵知会一声,甚至连阿宝也没带,偷偷摸摸从后门而出,顺着街道往北走。 街道两旁已经有好些商贩出摊了。依次数去,肉行、饼店、鱼市、面摊,又前后多出了四五张陌生面孔。 这里头,不知道有几个是冲着自己来的,或许是全部也说不定。 王希泽苦笑一声,看来这个张浚还真是打算紧咬着他不放了。 翰林院在禁中,紧邻内侍省和和医官局。王希泽所处的翰林画院又在翰林院南,其间要路径学士阁和书艺局,若不乘肩舆,至少也要走上大半个时辰。 为了不后时,王希泽今日决定从东华门入,沿着内城城墙夹道而行,路经皇太子宫直接就能到达翰林院外。 第122页 此时,王希泽孤身一人走在幽静的夹道中,两旁皆是高耸的城墙。城墙上每三十丈立敌楼,楼间列禁军五人,角楼又设五人,箭楼十人。尚有金吾卫带队逡巡其间,百十双眼睛盯着墙里墙外,便能将所有动静尽收眼底。 清平司的密探入不了禁中,但不代表张浚在大内里没有眼线。王希泽观察着周围的每一丝动静,加快了脚下步伐穿过漆金城门,步入了更为幽暗的门洞中。 门洞长十丈,两旁有藏兵洞,从走进到走出大约只需二十五个弹指。一入门洞,王希泽就开始疾跑起来,等跑到藏兵洞旁时,迎面而来的人影也正巧到了跟前。二人彼此照面,互相点了点头,一个迅速拿下了头上的帷帽,一个迅速摘下了脸上的面具。 兄弟俩高矮胖瘦分毫不差,脱衣的动作也一致。两息之间调换了长衫,又两息调换了长裤,彼此口中还在交代着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记得今日是在丙院梅室,要画的是宫柳。你就坐在许翰林旁边,脸大如盆喜挂黄巾的那个便是,左右依次是孙觉,胡守成……特别要当心上次我跟你说过的池轩翊,最喜欢多管闲事的就属他。」 「明白了。教坊那头今日会有几个新来的歌女,不知其中有没有张浚的人。你记得随机应变,红玉会掩护你的。」 二人交代完毕,一身行头也从头到脚换上了一遍。 「自己小心。」 「你也是。」 临行前,彼此不忘嘱託一句。一切就如同当年在太学中演练过无数次的那般自然。 王希泽穿着苏墨笙的衣服走出了禁中。他如今腰上挂的是太子府的金牌,宫外还候着一队金吾卫精锐,和一辆为他准备的軿车。 王希泽在宫人的搀扶下上了那辆车。车上设紫色团盖,四柱帷幕,四重大带,前有驷马驾之,十分威风。 车马一直行到东教坊外,玉娘已经候在门口了。王希泽被搀下了车,带着几分英气的美貌女子便亲昵地贴了上来。 「终是把你给盼来了,我正有一首新舞等着跳予你看呢。」玉娘笑着挽起了琴师的臂膀,将满盈的胸脯往那臂膀上靠了靠。 今日练琴的地方不在院中,而在女子的闺房里。金吾卫们识趣地在院中散开了阵型,将那间房包裹得严严实实。甚至眼瞧着一男一女丝毫不避讳地单独进入了房中,也没有一个人多看上一眼。 他们是太子殿下派来保护苏先生安全的,至于房里会发生什么,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内。 但他们不去考虑,不代表别人不会。这时,墙头有一些黑影不甘心地撤下了阵来。其中也包括韩世忠。 他此时神色黯然地靠在教坊外的墙角上,满脑子都是刚刚女子的神态动作。他们会在里头做什么?只是单纯的练琴跳舞吗? 怎么可能……韩世忠摇了摇头,嘲笑着自己的愚蠢。他将耳朵贴在墙上,尽量去听里头的一些动静,初时还能听见几声弦响,只是刚依稀似曲才堪听,却又戛然而止不復闻。 不知过了多久,里头隐约传来一丝□□。酥软糯娇,分外香甜。 「该死!」韩世忠一拳头砸在墙上,险些惊动了院里的金吾卫。 「啊——」玉娘又喊了一声,喊得身下之人面红耳赤。 「你只有半个时辰,记得快去快回。」玉娘在榻上摸索了片刻,只听见咔嚓一声轻响,瞬间又被她的□□给盖住了。 紧接着,床榻下出现了一条狭窄的暗道。 「辛苦你了。」王希泽咳嗽了一声,迅速离开了女子香滑的身体,顺着密道爬了下去。 爬下去的时候不知为何脚下一软,险些摔倒,瞧得女子咯咯直笑。 「啧,你该不会还没碰过女人吧。」 「……」 「平日里装得倒是比希吟乖张,却不想原来是只小白兔。」女子撑着下巴看着他尴尬地消失在密道中,才又在床上打了个滚儿,制造出了一些引人遐思的动静。 教坊和柳庄之间只隔着一条街,平日里顺着街道走行程颇多,当中一条密道却实际只有百余步。 王希泽以自己最快的速度到了柳庄酒窖内,见到了莘老。 「张浚日前去了陈宁府上。」人还没落座,开口第一句便是说正事。此下时间不多,连礼数也懒得顾了。 「我已知道了,你先看看这个。」莘老递过来一张信函,王希泽拆开一瞧,是魏渊那边有了消息。 魏渊在信中说,他打听到了陈宁当年那位裨将——林飞的下落。原来此人脱离天武军后便带着陈宁之女回到了东京城外,在汴河上干起了捞尸的行当。 但就在三月三那日,他被人杀了。尸体是在汴河下游找到的,当时身上穿的是建安卫的盔甲。 三月三,汴河,建安卫……常衮!! 看着这几个关键的词语,王希泽有些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目。他想起了沈常乐那日里所说的常衮带在身边的小女孩,又想到那孩子如今在张浚手上,浑身顿时起了一层冷汗。 「是巧合?还是故意为之?」 「尚且不知,常衮什么都不肯说。手段我们也陆续用了些,但到底是硬骨头,怕是撬不开嘴了。」 王希泽坐在那里,心思飞转。当日金明池事发,常衮应当自身难保,不可能会有计划对林飞出手。林飞在金明池外出现,应该也只是个巧合。 第123页 但他总觉得自己似乎漏了点什么。 「如果被张浚发现那孩子的身份就不妙了。虽说这件事大多只是阴差阳错,但张浚却不会这么想。林飞身份特殊,又和当年那件事牵扯颇大,加上常衮竟把这孩子带在了身旁,换作是我,也会以为整件事是个阴谋。」 老人的分析不错,更危险的是,如果让张浚顺藤摸瓜知道了当年那件事的真相,说不定就会猜到他们的意图。 「等等!魏渊……是怎么知道林飞之死的?」王希泽终于意识到自己漏了什么。是了,依照魏渊在军中的人脉,要查到林飞的下落不难,可如若林飞是被常衮所杀,那就代表着,只有清平司有可能知道林飞之死的真相。 张浚是何等小心,他绝不会让这种消息随便流出来的。 莘老见他问到了点子上,捻着鬍鬚呵呵一笑,「是范晏兮。」 「晏兮?」 「是他认出了林飞。金明池那日他找过林飞捞尸,所以当在清平司看到林飞的尸体时,他就察觉到了那不是常衮。」 「他知道林飞的身份?」 「他不知道。但他把这个秘密告诉了魏青疏,魏青疏又顺理成章告诉了魏渊,所以魏渊才能查出这里头的曲折。」 「这样吗……那小子……」王希泽摸了摸自己眉骨的位置,那里原本被灼掉的眉毛已经开始重新长出来了。以他对范晏兮的了解,这个举动或许不是无意为之,他故意把消息透露给魏青疏,等同于是想借魏渊的嘴把这消息透露给自己。 看来,他连自己最近和魏渊交往过密的不寻常也察觉到了。 「多一个人便多一分助力,这小子着实有些才干。你没有有想过,他或许可以……」 「莘老,看来我们必须将计划提前了。」王希泽打断了对方的话,「张浚已经找上了陈宁,说不定很快会洞悉整件事和天武军的联繫。让陈宁知晓真相,刻不容缓。」 他们本想等找到陈宁之女后再和陈宁表明一切,说服对方起兵相助,但现在看来,怕是等不及了。 老人听他这么说了,也只好止住了刚要提起的话头,转而道,「看来,你已有了计划?」 他们手上如今有杨季的亲笔认罪信,吕小凤和杨客行身上的东西也算铁证如山。虽然少了最重要的林飞和孩子,但应该还能勉强说服陈宁。 「刚刚才想到一些。」 他们其实都很清楚,这个所谓的计划,也只是找一个恰当的时机,让一个恰当的人用最恰当的方式告诉陈宁整个真相。 「你做事,我向来放心。」老人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还有一件事想问问你的意见,是关于吕小凤……」 ☆、化作春泥更护花 酒庄尽头的最后一间小舍前,蹲着一个盲眼少女。 少女手上端着一碗粥,用手指沾了一些去餵身前的猫儿。带有倒钩的粗糙舌苔用力地舔舐着少女的指腹,让她痒得咯咯直笑。 「乖,吃慢些,别噎着。」少女抽出手指,将碗放在了地上让猫儿自己去舔。她一下一下抚摸着那柔软的皮毛,想像着面前这小东西该是怎样的花色。 一定很可爱吧。 忽然,手下传来一阵痉挛。猫儿停止了进食,俯低了脖子呕了一声。紧接着是一连串的干呕伴随着急促的唿吸,听来让人心疼。 「猫儿,怎么了?」吕小凤目不能视,着急地想用手去抱那猫儿,但一只更温暖有力的手掌却将她拉了起来。 「怎么又擅自跑出来了?」 「客行哥哥,猫儿怎么了?」吕小凤焦急地问。 「没事,可能是刚刚吃得急了,现在已经跑了。」杨客行安慰着女孩,搀着她进了屋。来到这里后,吕小凤并不开心,杨客行是知道的。自己平日里忙,没多少时间陪她,和这些小动物说话大概成了她唯一的慰藉。 「咳咳咳——」 一进屋,吕小凤就剧烈地咳嗽起来。杨客行赶紧将人扶上了榻,又端来一杯水给她饮下。吕小凤近日来身子越来越差,食慾不佳又喉咙肿痛,连服了十多日药,却不知是何因由,养了也不见好。 「你先休息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嗯……」吕小凤不知道他为何刚来又匆匆要走,却还是没开口留他。 杨客行替她掖好了被角,转身出了门。他迅速翻开草丛瞥了眼还在不停抽搐的猫儿,然后从地上一把抱起它,再端上了刚刚剩下的小半碗粥,朝着医馆跑去。 医馆的老郎中行医多年,却还是头一回对一只猫就诊。如果不是抱着猫的那个年轻人一脸凶神恶煞的样子,又出了大价钱,郎中也不会妥协。 等了约莫两盏茶的光景,老郎中抱着猫儿出来了。小傢伙看起来已经脱离了危险,正蜷着身子睡得香甜。 「它……是中毒了吗?」杨客行问道。 老郎中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幸好吃下去的不多,又送来的及时。性命虽已无大碍,可这嗓子怕是……」 大夫说着在小傢伙身上捏了一把,猫咪吃痛,张开嘴像是要叫,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哑了?」杨客行心中一沉,随即又拉着郎中让他检查了那碗粥。结果和他猜测的一样,那里头被人做了手脚。 大夫说,粥里被下的是一种慢性药,不致死,却能逐渐损坏喉部与声肌,长期服用可使人失声。 第124页 竟有人想毒哑吕小凤!! 一想到少女那张纯真的面容和一双空洞的大眼睛,杨客行就觉得浑身发凉。他本以为柳庄已是全京城最安全的地方,可没想到自己竟是将她置于如此险境! 能自由出入酒庄的无非就那么几个人。是什么因由,定要对一个已经盲了双目,什么都不知道的女儿家下手?! 杨客行扶住了脑袋,努力平息着自己的怒火。他冷静思考着一切的可能性,同时将手中剑鞘捏得咔咔直响。 「少……少年郎?」老郎中有些害怕地喊了他一声,只见面前的人咻地站起身来,从他怀中拎走了猫儿出了医馆。 只片刻的功夫,人已经没影了。 杨客行想不到原因,却想到一个人。如此拐弯抹角的恶毒法子,定是那人所想。他气势汹汹地跑到了地窖前,果然听见密室中传来了那个人的声音。 「莘老是怕,吕小凤到了陈宁面前,一切就都瞒不住她了。」 「但吕小凤又不得不去,她和客行才是整件事的关键。」 「对此我已有打算,莘老就放心吧。」 果然是你!! 那一瞬间,杨客行甚至想直接提剑冲进去,刺穿他的胸膛。但他不可以这么做,吕小凤还在酒庄内。他纵然可以一剑杀了此人,他也不怕莘老恼火之下会对自己做出何等惩罚。 他怕的是……他连吕小凤也保不住。 这一刻,什么理义天道,家国社稷,都成了狗屁。就算要他与全世界为敌,哪怕大宋江山在下一秒就分崩离析,也不及吕小凤一人来得珍贵。 一旦想通了这点,杨客行便头也不回地朝着吕小凤的住所走了去。所以,他也没有机会听到接下来的交谈。 「你的打算是什么?让她知道真相后,再让客行带她走,找个地方安安稳稳过日子?」 王希泽直视着老人浑浊的眼睛,「难道莘老不这么想?」 老人嘆息了一声,「这样风险太大了。看来,上次我同你说的话,你仍是没听进去。」 「为了我们的计划,杨家和吕家已经家破人亡了,还要他二人如何?」王希泽放在膝盖上的手掌渐渐紧握成拳,「莘老可曾记得,吕小凤今年不过才十七岁。」 老人眯起了那只完整的眼睛,「我当然记得。我还记得,你和希吟家破人亡之时,也正是这年纪。那你可知,我们每晚一日将那些牛鬼蛇神从朝廷上驱出去,天下还会多出多少个吕小凤和杨客行?」 「……」 「况且,她若知道她全家的死是我们所设计的,你觉得她会善罢甘休吗?从客行写信同意解除婚约的那天起,他们就註定了有缘无份。」 「莘老难道不该先问问杨客行的意思?」 「他是我的学生,我了解他,他绝不会为了儿女私情而耽误正事。」 王希泽向来敬重这个老人,但今日却打心底生出了一丝厌恶,「那就是杨客行需要考虑的事了,任何人也代替不了他做决定。」 「小凤,起来。」杨客行摇醒了榻上的少女,将手里的猫儿递到了对方的怀中。 「呀!」摸到熟悉的小傢伙,吕小凤兴奋地叫了一声。猫儿虽不能以声相应,却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掌心。 「把衣服穿上,我们现在要离开。」杨客行一边帮她收拾着细软,一边沖她道。 「离开?我们要去哪儿?」 「你想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反正不在这儿待了。」 听到这话,抱着猫咪的少女不解地歪了歪头,但同时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不……不好了,杨客行那小子,那小子带着吕小凤跑了!」传来这个消息的,竟是张昌邦。他狼狈地冲进了地窖之中,脸上有一道被剑鞘抽出的十分明显的印子。 张昌邦觉得,再没人比他更倒霉了。他今日来此本是为了和莘老商讨方过的科举,他们需要趁机在朝廷里拉拢或安插更多的「自己人」。张昌邦不想让郑居中抢了先,才瞒着他们偷偷前来,却不料人刚到门前,就遇上了杨客行。 他见杨客行正拉着吕小凤往外走,刚多嘴问上一句,就被迎面抽了一剑,直接将他给抽翻在地。等张昌邦哼哼唧唧爬起身来,杨客行已经带着吕小凤出了酒庄,他看势头不对,赶紧来通知莘老。 「你说什么?!」这一次,向来处变不惊的老者也禁不住晃了晃身子。他方才还同王希泽夸下海口,说杨客行会识得大体,却不料下一刻对方就狠打了自己的脸。 「派人去追,怎么也要把人追回来!」老人一声令下,张昌邦又慌忙跑出了酒窖,集结了酒庄内外的高手。 酒庄里有二十人。他们平时的身份是制酒师傅,也偶尔会出去贩酒销货,将戏做足。剩下的那些是被安排在柳庄周围的,十里范围内,都有他们的暗探。 但坏就坏在,这些人都认识杨客行,见杨客行带着吕小凤也只会以为是莘老和三位相公的安排,不会对其加以防范。 直到张昌邦紧急召集了他们,说明了情况,他们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此时再一层一层传达下去,命人去追,已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他为何会忽然带走吕小凤?」酒窖中,王希泽目光灼灼地看向了老人,「是不是您又瞒着我做了些什么?」 老人闭目不言,但王希泽心中有数。 第125页 「你们对吕小凤下手了?这次又是谁的主意?张昌邦?郑达夫?」 「希泽,注意你的语气,他们毕竟是朝中元老,也是你的长辈。」老人不悦地睁开了眼。 「呵……」王希泽笑了,笑得满目轻蔑。他一回头,只见张昌邦匆匆忙忙又跑回了地窖。 「人没拦住。」张昌邦的一句话让整间密室陷入了沉默。 「你们倒是说句话啊。……完了完了,我让人找过,连杨季那封手书也不见了,一定是杨客行那小子给带走了。」张昌邦说着颓然地往石凳上一坐。 杨客行的一走了之让他们骤然失去了手上所有的筹码,原本完美的计划顷刻间变成了笑话。 「冷静些,成大事者,怎可动辄慌张。」莘老一边这么说着,一边看向了正在拨弄指尖的王希泽。 「但如果找不回他们,我们就什么人证物证也没了,要如何取信于陈宁?单凭一张嘴吗?」 「一张嘴便够了。」王希泽迎着老人的视线扬起了头来。 「你说什么?」 「别忘了,我们手里还有一把杀手锏,虽然他也是一柄双刃剑。」 王希泽从未想过自己会再见到常衮,那个兇狠而果敢的辽人曾给他留下过深刻的印象。就算如今他被吊在湿暗的密牢里,那种野兽般的压迫感依旧存在。 「耶律将军,别来无恙。」王希泽沙哑的声音让常衮缓缓抬起了头来。他先是略带疑惑地打量了他片刻,后见对方拨开了帷幔,露出一张可怖的脸来,又微微眯起了双目。 「怎么?不认得我了?也对,这幅样子,换我亲爹都不一定认得。」王希泽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脸,解释道,「这是在临水殿那场大火里给烧的。」 「你是……萨日?」原来是他,是他亲手毁灭了他们的计划!常衮看着眼前之人谈笑风生的样子,目光顿时阴狠了下来。 「你一定有很多问题想问我,可惜我现在没有时间一一回答你。」王希泽在他面前盘腿坐了下来。他撑着自己的脸,自下而上打量着他。 「不过,我倒是有个问题想先问问你。那日你找到苏墨笙时,是怎么发现他不是我的?」 常衮沉默了片刻,如实回答了他,「……骑马。我见过你骑马,他的骑术太差。」 「哦——原来如此,那我回去定要说说他。」 「他是谁?为何跟你长得一样?」 「嗯……他也是萨日,我俩是双生兄弟。知道双生是什么意思吗?就是一匹母马同时生下了两个一模一样的崽子。」 常衮冷冷地看着他沖自己边解释边比划。他先前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但现在他却有些明白了。 「来做个买卖吧。」他很快听王希泽这么说道。 「买卖?和你?」常衮闻言仰头大笑了起来,他们怎么能愚蠢到以为自己还会相信他们。 「是,和我。就算你想报仇,我也不该是那个首选之人吧。或许……我可以帮你另选一个更为称心的仇家。」王希泽看了看外边的日头,他的时间所剩不多了。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这个人呀,惜命的很。所以为了自保,我不介意给自己另找个替死鬼。」王希泽冲着他摊了摊手,却见对方露出了不屑的神色。 「事到如今,你还想利用我来借刀杀人?」 「就当是吧,」王希泽微微一笑,「难道耶律将军就不想亲手替你女儿报仇?」 「你说什么?!」常衮浑身一震,狠厉的气息瞬间从周身涌出。 「你知道是谁杀了阿吉朵?!」他愤怒地扯动着手上的锁链,饿狼般的眼睛开始充血,渴望着復仇的杀戮。 「啧……我说了你也不一定信,但另一个人说的你一定会信。」 「谁?」 「天武军,陈宁。」 这个名字一出口,便让常衮从喉咙里发出了一些骇人的低吼。陈宁,这两个字曾经是他的噩梦。燕云半载纠葛,他失去了多少兄弟亲人,甚至连整个大辽的命运都从此而改变。直到现在,常衮一闭上眼睛,还会清晰地想起被血染红的那片土地。 「你打算什么时候带我去见他?」常衮一张嘴,咬破舌尖的鲜血就溢了出来。 「不会让你等太久的。」王希泽直视着那双愤怒的眼睛,一字一字道,「但若要从他嘴里得知真相,你就必须先吐露真相,将军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吐露真相?」 「是啊。你有杀女之仇,对方也有,不是吗?」 「……原来,你是想借我的嘴说出当年的真相。」常衮终于明白了对方的意图,这反倒让他安心了些,「你连当年那件事都知道,看来我是小瞧你了。」 「那么将军愿意跟我做这个买卖了?」 「你可见过这样子跟人谈买卖的?」常衮将手上的链子扯得嘎啦作响。 王希泽笑着摊开了掌心的钥匙,「自然没有。」 ☆、四面边声连角起 王希泽已经去了大半个时辰了。 红玉独自坐在榻上,再次看向那黑洞洞的密道口,却始终盼不回人。院子里的金吾卫已经来催过三次了,她如果再搪塞下去,那些人说不定会冲进来一探究竟。 想到此处,红玉有些颓然地倒在了榻上,取过一旁的被褥鸵鸟似的钻了进去。长时间处在这种高度紧张的情绪中,她几乎快崩溃了。 第126页 王希泽那小子,究竟在干什么? 忽然,门外传来了一些嘈杂声。 红玉如同惊弓之鸟般坐起了身来。她先快速将密道口关上,再凑到门旁去瞧外边的动静。只见原本就被金吾卫围满的小小院落里,又多出了好些黑色的兵甲。 这些兵甲的右肩上无不刻着祥云托日的图案,正是如今魏青疏所领的捧日军。 红玉悄悄裂开了一道门缝,然后清楚地瞧见了那个八面威风的小魏将军。他手里拎着刘洵,正朝院里走来。 红玉惊得啪嗒一下锁上了房门。遭了!他怎会在这时候杀来了这里? 魏青疏在来这里之前,先和刘洵急匆匆跑了一趟太子府,却被告之苏先生一大早就出了门。二人前脚刚出太子府,韩世忠就差人送来了消息:说苏墨笙此刻正在东教坊练琴,已许久未出。 「魏将军,太子殿下吩咐过,未经他允许,任何人不得叨扰苏先生。」好在金吾卫尽职,率先拦住了魏青疏。 「如果我今日一定要见他呢?」魏青疏将刘洵往身前一放,一向狗仗人势的刘洵此时却唯唯诺诺同金吾卫打起了商量。 「事态紧急,还是让我们见先生一面吧。」 「不行!没有太子手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哦?是吗?」魏青疏见他们连刘洵的面子也不卖,眉梢一挑,哗啦一下抽出了身侧的马鞭。 魏青疏无法无天,手下的人也不例外。 捧日军们很快和金吾卫动起手来。金吾卫人寡,挡不住捧日军的攻势,有些碰巧路过或闻声赶来的军巡卫探着脑袋往里头一瞧,吓得又赶紧往外跑。 趁此机会,魏青疏阔步走到了房门前。门内的红玉心都快跳到了嗓子眼儿。 「将军。」 就在魏青疏伸手来推门时,一只手从旁拦住了他。魏青疏扭过头诧异地看到是韩世忠,怒气沖沖道,「良臣,连你也要拦我?」 「将军此举怕是不妥。」韩世忠此时已经没空去管院子里打成一团的捧日军和金吾卫了,他直直盯着面前这一扇门,一咬牙,收起了脸上落寞的神色。 「将军还请先敲敲门吧。」 「韩世忠,你他娘的脑子进水了?」魏青疏没好气地一把推开了他,紧接着砰地一脚踹开了紧闭的房门。 于是,衣衫不整的美人就出现在了门后。红玉先是惊唿了一声,后拢起了肩头的衣衫,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韩世忠。 可对方却低着头,正眼也没瞧她,反而在门开了之后恭顺地站到了魏青疏的身后。 「哟,诸位这是做什么呢?」红玉风情万种地撩了撩头髮,倚在了门框上。 「苏墨笙人呢?」魏青疏想要跨进门去,却不料那女子竟酥胸一挺,挡在了他身前。 「苏先生刚练完琴在休息,你们最好别去打搅他。」 「练琴还需要脱衣服吗?」魏青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欲强行推开她,可手掌举到跟前往左往右贴哪儿都觉得不太对,便索性一缩手,冲着身后的韩世忠吩咐道,「良臣,给我拉开她。」 「我?」韩世忠终于抬起了头来。但当他看到红玉身上散乱的衣物时,又瞬间涨红了一张脸,愤愤地扭开了头,「我不干。」 「你今日怎么了?」魏青疏奇怪地打量了他一眼,復转向身后两个亲信,「你们两个去。」 「将军,对女人出手,不大好吧。」 魏青疏气结,他当然知道不好,可这女人分明是故意的。 「你们都不肯动手是不是?好!那我亲自来。」魏青疏说着撸起了袖子,想去拉红玉的小臂。可本是卯足了干劲的他却一下子扑了个空,一扭头,就见韩世忠又不知搭错了哪根筋,瞬间从他面前拉走了那女人,将人扛在肩上转身便走。 「你做什么?!放我下来!」红玉被这莽撞汉子弄的脸颊一红,同时担忧地看向了空荡荡的房间。 但无论她如何扭打挣扎都无济于事,韩世忠直接将她扛出了混乱的教坊内。 魏青疏自然乐享其成。他一脚跨进了房门,四下打量了一圈房间,却没有发现苏墨笙的踪影。 这厮倒是神了,三番两次能从眼皮子底下消失不见。魏青疏想着,招唿身后一队亲兵道,「给我搜,我就不信一个琴师能有三头六臂,我捧日军也拿将不住。」 「不必搜了,我在这里。」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紧接着,头戴帷帽的男人就走了出来。 魏青疏眯起了眼,缓缓朝他走了过去。一步,两步……脚下生起的风几乎要掀开了对方脸上的帷幔。可就在魏青疏走到他跟前,打算伸手去揭那顶帷帽的时候,一把尖锥忽然从屏风后刺了出来。 屋里除了苏墨笙还有旁人! 魏青疏本能地朝后一闪,腰上却还是被划破了一道口子。 所有人都大惊失色。捧日军和几个跟进屋里的金吾卫即刻沖了上去,但那把尖锥却先一步对准了琴师的脖子。 「退开。」伴随着冷冷的两个字,恶狼般的男人终于显现出了身形。 「辽人?」魏青疏看着男人手中的那把刺鹅锥,伸手摸了摸腰间的伤口。在指尖沾染上鲜血的一瞬间,这位无法无天的小将军兴奋地咧开了嘴角。他将手指放在嘴里舔了一舔,血腥味让他的双眼绽放出异样的光彩。 第127页 常衮认得出这种眼神,它代表着武人杀戮的天性。 「如果想让他活着,就全部退出去。」常衮这么命令着他们。 「千万别伤害苏先生!快退,退出去!」在刘洵的吆喝下,金吾卫很快退了个干净,但捧日军可不听命于他。 常衮手中的刺鹅锥又近了两分,几乎已经插进了皮下,但魏青疏却不以为然。 「可笑,他是你的同谋,是死是活与我何干?」 「魏青疏!事情还没弄清楚,你怎可乱说!若是先生有个三长两短,我看你怎么向太子殿下交代!」 常衮看了王希泽一眼,对方此刻浑身僵硬,正处在极为紧张的状态之下。 「你之前找上过他,他是你的同谋,对不对?」魏青疏试探着问,却见常衮哈哈大笑了起来。 等他笑罢,方狼目一瞪,冷冷道,「在你们宋人眼中,我大辽竟如此不济,要找一个区区伶人来作同谋?」 「他不是你的同谋,你为何三番两次找上他,甚至连入京的日子也相同?」魏青疏本来笃定了苏墨笙就是金明池同谋,但如今看辽人这架势,他又不确定了。 「我为何要告诉你?你是什么东西?」常衮蔑视地说道,紧接着他用尖锥逼王希泽在蒲垫上坐了下来,「叫陈宁来,我只跟他谈。」 「陈宁?」魏青疏不解地皱起了眉,这又关陈宁将军什么事? 「是,我只给你两个时辰,如果我见不到陈宁,他就会死。」 常衮说完这话后一把抓起了苏墨笙的腕子,将那柄尖锥在他腕口上轻轻一划,鲜血便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 「先生!」刘洵尖叫起来。 「记住,你们只有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后,他的血就会流干。」 魏青疏咬牙切齿地看着常衮,却又不能肯定他话中的真假。如果苏墨笙真是无辜的,或者只是单纯地被辽人胁迫利用,那他就不能见死不救。 「若是陈宁将军来了,你就会回答我的问题?」 「考虑考虑。」常衮大摇大摆地翘起了腿,气焰无比嚣张。 一阵沉默后,魏青疏终于妥协地沖外头吼道,「他奶奶的,去给我请陈宁将军!」 今日是吕小凤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日。 她先和杨客行去了东角楼街巷,在那里吃了蜜煎雕花和香糖果子,然后又去州北瓦子里听了杂乐令曲,再去兴国寺中浴佛水,供福香。最后到了这西车子曲,听说这里的史家瓠羹和万家馒头那是京城一绝。 「小凤,我买到了。」杨客行满头大汗地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将手里的两个馒头和一碗羹递到了对方手中。 和在柳庄中不同,吕小凤这次吃得很香。她不时地撇下一些肉沫去餵身前的猫儿,再撇下一些去餵身旁的杨客行。 一大一小,就这么蹲在她左右,轮流等着「餵食」。吕小凤虽看不到这个有趣的场景,但光靠想像就已经能让她喜笑颜开了。 「好吃吗?」 「嗯,好吃,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吕小凤露出了两个甜甜的酒窝,尽管一双眼睛依旧大而无神,但杨客行却能在里头看到一些动人的光彩。 这是他头一回认定自己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就算之后要付出的代价再大,他也不后悔。 然而此时,他们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杨客行再一次感觉到了不怀好意的目光。他捏着剑四周打量了一圈,很快在人群里发现了几个探头探脑的讨厌鬼。 「吃完了吗?」杨客行温柔地替少女擦掉了嘴角的汤汁,将她搀了起来。 「嗯。」 「吃饱喝足,我们来玩个游戏,如何?」 「什么游戏?」少女的声音无法掩饰内心的兴奋,她侧过头,跃跃欲试地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一会儿我喊跑,你就一直往前,不管听到什么都别停下来。」杨客行担心她会害怕,又加上一句,「我会帮你扫清前方的障碍,你只需相信我。」 「好。」 杨客行牵着吕小凤穿过了横街南,再南去浚仪桥街,便是右掖门。这里已临近大内,少有百姓驻足。再往前,则是一个更为特别的地方。 「准备好了吗?跑!」杨客行陡然松开了少女的手,将剑拔出了剑鞘。少女在他的唿喊声中迈开了步伐,朝前飞奔而去。而在同一时间,四面八方的跟踪者也涌了出来。 杨客行毫不留情地跟他们交上了手,将他们一个个挑翻在地。他学的是残家剑,那是当世数一数二的游侠世家,寻常人奈何不了他。 「五步前有石阶,小心些。」杨客行用剑鞘顶开了一人,迅速跃至少女身旁,以防她上台阶的时候摔倒。 但少女机灵的很,目不能视并不能阻止她的步伐。她提着衣裙,如同一只初展双翅的小鸟,欢快地享受着耳旁唿啸而过的清风。 一些人朝着杨客行围去,还有一些人打算拦住少女。 杨客行随手拾起一把石子,啪啪朝着拦路之人掷了出去。那些人虽然相继倒下,但却有些横在了少女脚前。杨客行赶紧一个飞旋,从包围圈里突飞而上,随即又落地一个急铲,及时将地上那些人踹离了少女路径的方向。 少女毫无阻碍的又跑出了几丈远。此时,她已经进入了一所甚为壮观的庙宇中。追着她的人,有些犹豫地停下了脚步,有些却不管不顾沖了进去。 第128页 这座庙宇不同于常见的那些。它既没有佛家的梵钟塔楼,也没有道家的风水阵法,自里到外,自上而下均是大红色的楼阁殿堂,屋顶多成「山」形,远望如同跳跃的火焰一般。 这是东京城中唯一的一座袄庙,教徒们信奉火神,所以也称作拜火教。作为三夷教之一,他们并不欢迎教徒以外的闲人进入,乱闯者则被认为会受到火神的惩罚。 但这威胁不到吕小凤和杨客行,杨客行不关心,吕小凤不知道。心中忐忑的反倒是那些鬼鬼祟祟的追踪者们。 「啊,抱歉。」杨客行跟慢了一拍,让少女不小心撞到了一个教徒。她听见有人用她听不懂的外邦话叽里哌啦说了一通,但很快声音就变成了疼痛的叫喊。 「继续跑。」 得到了杨客行的鼓励,少女再一次迈步启程。企图阻止她的教徒很快被杨客行先一步打倒,跟踪者们则被当作同党被更多的红衣教徒围在了当中。 少女感觉到自己跑进了一个大殿,里头有很多人的念诵声。她一边说着抱歉、打搅,一边又忍不住发出串串银铃般的笑声。毕竟自今日以前,她从未想过自己能做出如此出格叛逆之事。 但这种感觉,实在太好了! 接二连三的闯入者让大殿中正在虔诚拜神的信徒们大惊失色。不知是谁打翻了信徒手中的烛台,愤怒的叫骂声此起披伏。 「别跑了,跟我回去。」一只手勐然搭上了杨客行的肩膀。他回头一瞧,只见一个略显面熟的青年正怒目瞪着自己。 杨客行肩膀一沉,举剑转身去刺,却不料对方身手斐然,两三下避开了他的剑芒,又一次拿捏住了自己的左肩。 「你这死小子,脾气真是又臭又硬,怪不得老残肯收你。」 对方的呸骂让杨客行想起了他是谁。这个人叫沈常乐,是残家家主的忘年交,长期跟在王希泽身旁做事的。 一想到王希泽,杨客行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只见他手腕一震,那柄细剑瞬间如同灵蛇出洞一般吟唱起来。一连串刺、挥、斩、挑,将沈常乐压得连连后退。 见对方落入劣势,杨客行则越战越勇,如芒剑气簌簌不停,凌厉招式步步紧逼。可他到底经验不足,手法稚嫩,又怎想得到沈常乐是故意露给他破绽。 一个漂亮的后翻,沈常乐双掌赫然一合,竟是夹住了对方的剑,「嘿嘿,你爷爷我在残家剑下撒泼时,你还不知在哪儿喝奶哩。」 这当然是玩笑话,实际上沈常乐也比杨客行大不了几岁。但这种话听在杨客行耳朵里无异是对方在小瞧自己。 他试着转动剑柄,连抽了两次都没有把剑从对方手中抽出来。正是气极时,却忽然想起从莘老那里听说这厮之前受伤的事。杨客行的目光落在了他胸前略显臃肿的地方,勐地抬脚一踹,果见沈常乐疼得一弯腰,陡然松开了手。 杨客行趁机跳起身来,挥剑斩断了高处盛着火焰的巨大灯盏。盏中流火急坠,眼瞧着就要砸伤了人,沈常乐赶紧借力一跃,伸手托住了那火焰盏,将它放在了地上。 「直娘的。」沈常乐吹了吹被烫得冒烟儿的掌心暗骂一句,再抬眼时,人已跑出了三丈远。他拔腿欲追,却不料一个长老模样的祭祀忽然横在了他身前,伸手将一条红色的缎带搭在了他的脖子上,然后嘴里念念有词地开始围着他绕圈。 越来越多的信徒聚了过来,跟随着长老的步伐。他们手里无不捧着一盏灯烛,无数烛光在沈常乐面前来回晃动,晃得他头昏眼花。 「什么玩意儿!起开起开!」 「沈哥,他们似乎在邀你入教哩。」 「去你奶奶,还说风凉话?快追人去!」 沈常乐一把扯下了脖子上的红带子。那些信徒见状砰然伏倒在地,将头扣在了紧紧交叠的双手上。沈常乐看着面前跪得密密麻麻的红衣裳,禁不住头皮一麻。 这一耽误,杨客行已经重新回到了少女身旁,拉着她从庙宇后门逃了出去。 他们一口气跑了半里路,直到少女气喘吁吁再也支撑不住了,杨客行才停了下来。 回头观望一阵,好在那些追踪者暂时都没有跟上来,应该是被袄教的人给拖住了。 「哈……哈……」少女大口吸着新鲜的空气,双颊染得酡红,「客行哥哥,好好玩呀,我好久没这么跑过了。」 「傻丫头,以后你什么时候想玩都可以。」杨客行宠溺地颳了一下她的鼻子,然后正色道,「天色不早了,我们得想办法出城。」 他担心的是,他们会在各个城门处都安插眼线。 「我们要离开京城吗?」少女听他这么说,惊诧地瞪大了双眼。 「嗯,京城现在不安全。」杨客行牵起她想走,却见她止住了步伐。 「不,客行哥哥,我们不能走。」 笑容渐渐从少女的脸上消失了,她用手指包裹住了胸前的半个玉蝉坠子,轻轻摇了摇头,「其实那日在地窖外,我都听见了。」 ☆、他乡所遇非故知 杨客行脑子里嗡地一声,身形不稳地朝后退了两步。 她听见了?她听见了什么? 杨客行刚张口要问,却被一阵鸾铃声给打断了。他看见一辆厌翟车自左而右行来,赶紧拉着吕小凤往旁边让了让。 右掖门街是衙内女眷出入常用之道,与禁内只有一墙之隔。普通百姓走在这里,若是遇见了车马都得规矩避让,以免冲突贵人。杨客行按了按吕小凤的脑袋,示意她低下头去,却不料就在此时,吕小凤一直抱在怀里的猫儿不知是不是受了鸾铃的诱惑,竟是扑腾一下窜了出去。 第129页 「啊——猫儿……」 车轮声已经很近了。吕小凤来不及多想,本能地朝前一扑,护住了即将被车轮碾压而过的小猫。 「小凤!」 随着杨客行一声大喊,车夫急忙勒住了缰绳。马儿嘶鸣着抬起了蹄子,杨客行赶紧一把将吕小凤拉了回来,这才没有被马蹄所伤。 「什么人胆敢冲撞太子府车驾!」随行的金吾卫立刻围了上来。吕小凤听闻叱喝,浑身一颤躲进了杨客行怀中,杨客行边护着少女,边用冰冷的目光打量着他们。 「客行哥哥,我是不是闯祸了?」吕小凤怯懦地抬起脸问道。 「没有,别担心。」杨客行安抚着少女,只见其中一个金吾卫靠近了车舆旁,冲着里面的人说了几句。 「算了,小事而已,让他们走吧。」车舆里传来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这个声音让吕小凤微微一愣,犹豫地皱起了眉。 「这怎么行!」紧接着,一个女使模样的中年妇人从车中钻了出来。她一脸刻薄地打量了一遍杨客行和吕小凤,然后冲着几个金吾卫吩咐道,「这样胡乱在街上冲撞,若是伤了人怎生是好。何况如今贵人已受了惊吓,总得给他俩一点教训,让他们知道知道分寸。」 「可是……」金吾卫又朝着车里看了一眼,却见里头的人没了声音。 「我家贵人是心地好,但也不能胡乱纵容刁民。你们两个,且把他们送去街上的军巡铺,交给铺兵处置。」 女使颐指气使地瞪了金吾卫一眼,金吾卫见状也不敢再说什么,只上前来想要去拿杨客行二人。 杨客行自然不会束手就擒。其实就算到了军巡铺,也不过是罚些钱了事,但坏在他和吕小凤的身份如今见不得光。而且一旦暴露行踪,莘老那里定会很快收到风声,届时再想逃就不容易了。 金吾卫走到了杨客行面前。杨客行目光一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脚将他踹翻在地,拉起吕小凤就跑。 就在这时,又有追踪者围了上来。二人前路被堵,后路被截,还有几个金吾卫正拔刀相向,可谓四面楚歌。 杨客行算了算,人数又比刚刚多出了一倍。他转头看了眼正站在车上尖叫的女使和一脸惊慌的车夫,陡然拉着吕小凤闯到了鸾车前。 「快上车!」杨客行一剑挑翻了护在鸾车旁的两个金吾卫,对吕小凤大喊了一句。他将手臂在她脚下一撑,让人爬上了那辆鸾车。车上的女使见了欲伸手将人推下,却不料先一步给杨客行扯了下来。 杨客行毫不客气地拽着她的脚腕用力一甩,将女使狼狈地摔在了地上。紧接着他又掣肘一击,将车夫撞了出去,自己则坐在驾座上驱起了车来。 「驾——」杨客行一声叱喝,车轮开始急速滚动,载着二人使出了街道。 「来……来人啊!有人挟持太子妃啦!」身后的叫喊声越来越小,杨客行心中也越来越乱。那个女人刚刚喊了什么?太子妃? 鸾车内,两个女子面向而坐。 「请问,是朱琏姐姐吗?」吕小凤试探着伸出手去,她看不见对面那个盛装打扮的女子正惊恐而警惕地打量着她,在她问出口的一瞬间面色由煞白转为了青紫。 「你是……小凤妹妹?」 「朱琏姐姐?你真的是朱琏姐姐?」再次听到对方的声音,让吕小凤确定了自己的猜想。她欣喜地伸出手去在空中摸索了一会儿,直到对方将手伸过来与她握住,才完全安下心来。 朱琏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她和吕小凤是一年前在采女大选上认识的,那时吕小凤十六岁,朱琏十八岁。 「吕家不是已经在颍州……你怎么会……」朱琏欲言又止,方语气一变,开心地握了握对方的手,「还好还好,妹妹你活着便好。」 吕小凤微微一笑,双颊染上些红晕,「此事说来话长,多亏了客行哥哥,是他救了我。」 无神的大眼睛透过车帷看向了驾座,朱琏双眸一转,心领神会,「原来是他,怪不得。当初你为了他放弃大好前程,也算是没看错人。」 吕小凤放弃前程?为了自己? 她是什么意思? 杨客行听到了车里的对话,心乱如麻。吕小凤如今尚为朝廷钦犯,被人识破身份已是不妙,何况还是这位准太子妃。 他驱着马车跑出了几条街,在确定已经甩掉身后那批追兵后,才将将勒停了车舆。 「小凤,下车!」杨客行撩开车帘,看向了车里的两个女子,最后将目光停在了朱琏的脸上。 「朱琏姐姐。」吕小凤率先开了口,「我如今已是朝廷钦犯,还请姐姐今日就当没见过我,大恩大德妹妹来日再报。」 朱琏愣了一愣,不动声色地瞥了眼杨客行腰侧的佩剑,笑道,「妹妹胡说什么呢,姐姐怎会害你,你们快走吧。」 「多谢太子妃。」杨客行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相信这个朱琏。毕竟她和吕小凤以姐妹相称,应该不会害她。 可就在二人转身欲走时,朱琏又唤住了他们。 「等等,你们此下是要去哪里?」 「出城。」 「去陈府。」 两个人给出的却是不同的回答。杨客行诧异地看向了吕小凤,只见她拉着自己的手轻轻摇了摇头,「客行哥哥,总有些东西要物归原主的,对不对?」 第130页 吕小凤的手摸上了脖子的玉佩,杨客行见她如此执着,只好作出了让步,「那把东西物归原主后,你就要即刻随我出城,好吗?」 「嗯!」吕小凤见他应承了下来,高兴地点了点头。 「刚刚……似乎有人在追捕你们。而且你们还打伤了金吾卫,无论是出城还是在城里,都不会太安全。」朱琏眼珠子一转,提议道,「我身上有太子府的金牌,这车舆城中大多府衙也都认得,你们若要单独走,不如让我送你们一程。」 「不可。我如今是戴罪之身,怎能牵连姐姐你?」 「你我既称姐妹,又何须言什么牵连?」朱琏拉着吕小凤,沖杨客行点了点头。 杨客行没想到这朱琏倒是热心,感激地看了她一眼,重新坐上了驾座,「小凤,不要再推辞了,我们此下时间紧迫,能有太子妃相助,实乃大幸。」 「那……便多谢姐姐了。」 「别说了,快上来吧。」朱琏亲切地将吕小凤又拉上了车,一路上聊得话语不歇,「你们这次出城,以后还会回来吗?」 「怕是不会了。」吕小凤面上露出了些不舍。虽然她在东京城里待的日子不长,也只有这一日出来转悠过,但却是打心底里喜欢它的繁华。 「是吗……那真是太可惜了。」朱琏惋惜地嘆了一声,嘴角却微微翘了起来。 东教坊街巷外,红玉终于被放了下来。 「你这赤佬鬼,到底在做什么!」红玉气愤地理了理被弄得更加杂乱的衣襟,狠狠瞪了面前的汉子一眼。 韩世忠别扭地转过身去不看她,低闷道,「教坊现在不安全,你过一会儿再回去为好。」 「你是我何人?凭什么管我?」红玉见他背对着自己,伸手想拽他,却拽不动。她气得一跺脚,转身欲往回走,却不料韩世忠又转到跟前拦住了她。 「我说不准回去就不准回去!」 韩世忠的语气十分强硬。红玉被他吼得浑身一震,心中却不知为何升起了一丝酸酸甜甜的情愫。她想起了第一次在京口见面时,那些军官硬要灌她喝酒,这个呆子竟一连帮她挡下了十碗,但到最后一句话也没敢同她说。 那般木讷害羞的样子,实在是可爱极了。 韩世忠见她愣愣地看着自己,以为是自己刚刚吓到了她,赶紧放缓了语气,「你不用担心苏墨笙,他如今是太子府的人,就算是将军也不敢做得太绝。」 提到苏墨笙,红玉才浑身一个激灵回过神来。都怪这呆子,害她差点忘了正事。她得赶紧去通知王希吟,让他赶回来才行。不然王希泽身份一旦被识穿,就什么都完了。 希望希泽能多周旋一会儿,替她争取些时间。 红玉一咬牙,提起衣裙往教坊的反方向跑了出去。韩世忠定定地看着那窈窕的背影,见她陡然又回过头来,沖自己喊出一句,「我跟苏墨笙,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其实比起白面郎君,我更喜欢酒量好的汉子。」 红玉最后朝着韩世忠做了个俏皮的鬼脸,韩世忠微微一怔,呵呵笑出了声来。他雀跃地搓着手在原地转了个圈,四处张望着有没有可以买酒的地方。 有人欢喜,便有人愁。王希泽觉得,毕生再没有比眼前更坏的情形了。 他此刻坐在东教坊的厢房内,脖子上被抵着一把刺鹅锥,身上还穿透着两把眼刀。魏青疏正不断地在他身旁来回走动,军靴发出的声响让他越发得心烦意燥。 手腕的伤口已经渐渐干涸,留下一道红褐色的血痕。常衮随即又在那里补了一下,使得鲜血重新流出,顺着桌面蜿蜒成线。他下手的力度十分精确,每一刀划过,血流的时间至少可以维持小半个时辰,既不会多到要了王希泽的命,又足以提醒魏青疏时间所剩不多。 带常衮出柳庄,本就是一个冒险之举。但因为杨客行莽撞带走了吕小凤,让王希泽不得不选择铤而走险。他答应放常衮自由,常衮也答应他会听他的安排去见陈宁。如果事情进展的顺利,这将会是一个双赢之举。只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二人刚出密道就被魏青疏堵了个正着。 王希泽情急之下只能示意常衮先挟持住自己从而牵制魏青疏,尽管他知道这么做会给对方一个反客为主的机会。但在同归于尽和受制于人二者中选,他必须选择后者。如他所料,常衮虽然没有即刻拆穿他,却已舍远求近,直接向魏青疏开出了条件,要求见陈宁。 陈宁一来,事情就难办了。 对于这个关键性的会面,王希泽曾思考过无数个方案。什么样的时间,什么样的地点,需要说怎样的话才合适,他甚至连见面时的衣着、神色、动作都一一仔细斟酌过。 但无论是哪一种,绝不会是眼下这种情形。王希泽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陈宁将军人呢?怎么还请不来!」魏青疏等得实在不耐烦了。一炷香前,他刚刚又派了两个人去催,但至今没有任何消息传回来。 「良臣呢?他也没回来?一个个都死哪儿去了?」魏青疏觉得,自从他接手了金明池这个案子以来,就干什么什么不顺心。 之前查苏墨笙如此,如今面对辽人又如此。比起战场上的快马扬鞭,如今在京城里做什么都束手束脚,让他不爽极了。 「将军,不好了!」 第131页 传信的斥候终于破门而入。魏青疏眉一挑,没好气道,「你看现在这情况,还有什么是好的?」 「是陈府门前,陈府门前出事了!」 「陈府?!出什么事了?」 「有人挟持了那位朱琏朱娘子,正在陈府门前与禁军对峙。现在那边乱成一团,军巡卫又将街道层层封了,我们的人根本进不去。哦对,魏渊将军也在那儿。」 「叔叔也去了?」魏青疏听得乱七八糟,又问,「朱琏?谁是朱琏?」 「……她即将嫁给太子,已是官家指定的太子妃。」 「哦……那谁挟持了她?」 「不知道,不过听说是一男一女。男的使剑,剑法不错,女的不会功夫,而且眼盲。」 「这都什么事儿。你们几个过去看看,陈府那头需不需要帮忙。」 眼盲的女子?砰地一声,王希泽不慎碰倒了身侧的花瓶。红色的鲜血衬着洁白的瓷片,看起来有些触目惊心。 那二人竟去了陈宁府上?还惊动了军巡卫! 更糟糕的是,张浚一定会很快收到风声。吕小凤和杨客行会不会落入他手暂且不说,一旦让张浚顺着陈宁的动向知道了教坊的情形,届时自己的处境只会更危险。 他必须在陈宁到达这里之前想出一个万全之策。 「你们中原似乎有一句话,叫做祸不单行。我看,在关心其他事之前,你还是先关心关心自己的性命吧。」常衮瞥见他放在桌上微微颤抖的指尖,冷声提醒了一句。 ☆、香消玉殒芳魂散 铜锣声从陈府前街响到了街尾。这是军巡卫疏散百姓的方式,提醒他们前边儿有危险之事发生,警示人们尽量远离。 陈宁是在未时初出门的,现在已是未时三刻,他还站在家门前的大街上,连五十步也没跨出去。 陈府前的空地上,此时正停着一辆鸾车。车上站着一个持剑少年,车里坐着两个空拳女子。人们只知其中一个是大宋未来的太子妃,却不知另一个竟还是朝廷漏网的通缉犯。 数百名军巡卫、金吾卫、捧日军以及殿前司的人将这辆鸾车围得密不透风。还有一些不明所以的百姓,候在周围看着热闹。 「这样不行,我出去同他们解释!」朱琏想要掀开车帷走出去,却被杨客行拦住了。 「你不能出去!就算你现在告诉他们我和小凤并没有挟持你,他们也断不会就这么放我俩走。」如火的日头让杨客行此时满身大汗,他清楚地看见魏渊就在不远处牢牢地盯着自己,身后还站着大片殿前司禁军。 想也知道,是谁通知他来的。 杨客行本是想悄悄带着吕小凤来这陈府,将二人胸前的玉蝉还给陈宁,再把父亲的那封手书交给他,也算是了了一切的恩怨。可几人刚到陈府前街,就被埋伏在那儿的「自己人」给逮了个正着。 其中有几张面孔,杨客行是认识的。他们或多或少都曾在柳庄出现过,听命于莘老或王希泽。一定是对方猜到他有可能会来这里,才提前埋伏了这些人手。 为了带吕小凤远走高飞,杨客行只能选择跟他们动手。但这里不是深巷祆庙,打斗声很快惊动了街上的军巡铺和金吾卫,打手们见状迅速撤离,只留下了杨客行和那辆甚为显眼的鸾车。 很快有人认出了车的主人是朱琏。紧接着,刚刚随车的金吾卫和女使赶到,杨客行和吕小凤就被认定了是挟持太子妃的贼人。 于是,双方僵持不下,战况一触即发。 快被逼入绝境的,不止是杨客行和吕小凤,还有魏渊。 他是在两个时辰前收到莘老传来的消息,说杨客行带着吕小凤出逃,让他速去帮忙寻人。可就在魏渊仓促集合了亲信让他们城中四处搜寻之际,柳庄又传来消息,说杨客行和吕小凤被堵在了陈宁府前。 魏渊当机立断,带着禁军想要赶去控制住场面。但到了这里才发现,场面已然不受控制。现在除了朝廷的人和魏渊的人,陈府前还混合着各方势力的眼线,若想要不露马脚带走吕小凤和杨客行,实在太难了。 「我再说一次,放下你手中的剑。」魏渊此时依旧威风八面地骑在马上,红黑相间的军甲在阳光的照耀下闪动出锐利的光泽。可在看似镇定的外表下,他盔甲下的衣襟此时早已被汗水完全浸湿,连抓着马缰的双掌也紧张地微微颤抖。 上一次见吕小凤是在秘密的酒窖内,尚且险些让魏渊失态,何况这一次是在人满为患的大街上。只要吕小凤的身份一暴露,第一个陪葬的,就是他魏渊。 「魏将军,我家贵人就被他们挟持在车内,你还不快点下令营救?」目前这里职位最高的是魏渊,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的命令。 可他要怎么下这个命令?杨客行若是狗急跳墙把他供出来怎么办?如果朱琏受伤又算谁的责任?吕小凤的身份可还有其他人知晓? 魏渊的顾虑太多,所以他迟迟不敢下这个命令。聒噪的女使仍在他耳旁不停嚷嚷,如果可以,魏渊简直想拿东西封住对方的嘴。 「将军,有人让我把这个给你。」身旁的亲信不动声色地递来一个小小的纸片,魏渊攥在手心里一瞧,纸片上只写了干净利落的一个字:杀。 是了,事情已闹大到如此地步,只有快刀斩乱麻,才能冲破面前的僵局。 第132页 「让□□手准备。」魏渊一声令下,几十个□□手便将箭弩齐齐对准了鸾车上的执剑者。 「魏将军。」此时,却有另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魏渊侧目而望,只见陈宁从人群里挤了出来,沖他招了招手。 「陈宁将军?」魏渊见了他,立刻翻身下马,走向了他,眼睛却还始终盯着鸾车那头的动静。 「发生了什么事?」 陈宁从军多年,就算是在战场上,也未曾见过如此混乱的场面。他不自觉地高昂着脑袋,想看清楚当中的情形。 「是两个不知好歹的小贼,挟持了太子府中的人。」魏渊的年纪和职位同陈宁不相上下,但在对方面前,他总习惯以卑态相对。 这是魏家欠陈宁的。七年前的燕北战场上,魏渊的哥哥,魏青疏的父亲违抗军令,帅兵叛逃,使向来军功显赫的魏家蒙上了一层耻辱的印记。若不是陈宁回朝后拼死相保,他叔侄二人不会还在朝堂上有立足之地。 「哦?那怎么会把人挟到我府前来了?」陈宁奇怪道,问得魏渊冷汗直冒。 「这……」 「陈宁将军!」 这时,一直闭口不言,与众人僵持在车上的杨客行忽然高喊了一声,紧接着车里的两个女子便先后下了车来。 「朱娘子,得暂时委屈你了。」杨客行小声说了一句,将剑架在了朱琏的脖子上,挟着她朝着陈宁和魏渊走了过去。 吕小凤紧紧被他牵在身后,她自责地想,如果不是自己的任性坚持,也不会让他们落到如此境地。 魏渊挥了挥手,让两旁的禁军让出了一条道来。他唿吸急促地盯着渐渐走近的杨客行和吕小凤,悄悄摸上了腰旁的军刀。 「你们是……」陈宁皱着眉转过了身来,面前这一男一女分明还是两个半大的孩子,看起来也不像是为恶之辈。 「我们来此,是有一样东西想要交给将军。」杨客行拍了拍吕小凤的手,吕小凤点了点头,攥着手里的两块残玉往前迈出了两步。 魏渊的刀已经悄悄出了鞘。他眼看着吕小凤一步一步走进了自己可出手的范围内,却始终犹豫着没有拔出刀来。 对着一个目不能视的少女,魏渊实在下不了手。 就在这时,一枚掷箭从人群当中飞了出来。 「小心!」陈宁一把推开了少女,吕小凤往后一仰,整个人跌坐在地。她手心里的两块玉蝉应声而落,在地上飞快地弹起,又裂开。 陈宁的目光钉住了,他死死盯着那几块蝉形碎玉,浑身如遭雷击。 「小凤!」杨客行朝她扑了过去,却忘记自己在丢开朱琏的一瞬间,就失去了安全的保障。 「上,拿下他们!」发出这个命令的不是魏渊,是一个金吾卫的队长。杨客行拔剑护住了吕小凤,吕小凤却在地上摸索着刚刚掉落的玉饰。 「将军,我们要不要动手?」魏渊身旁的亲信悄悄问他。魏渊这才缓过神来,重新打量起面前的局势。 杨客行剑挥如雨,竟是以一敌十挡住了金吾卫和军巡卫的攻势。朱琏被一群人围在当中,却不曾撤离,只盯着当中的二人不知在想什么。然后魏渊看见,她朝身旁的女使说了几句,女使又朝着金吾卫说了几句。 那些嘴巴每一张一合,魏渊都觉得自己的人头已然落地。 不行,不能让吕小凤离开,更不能让她落入朝廷手中。 魏渊一咬牙,终于将身侧的刀给拔了出来。他举刀而上,趁着杨客行应接不暇,悄悄逼近了少女身旁。却不料,自己刚走到她面前,一把尖刀就从旁边斜刺了上来。 场面太过混乱,魏渊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是谁刺出了那一刀。他只感觉到温热的鲜血溅上的自己的脸。紧接着,刚重新拾起了玉饰的少女便斜斜地歪倒了身子。 身体上的剧痛并没有让少女即刻喊出声来,她怕少年因分心而受伤。她只是伏在地上,努力瞪大了双目,似乎试图去看清前方那人的模样。 这时候,杨客行还在一心一意浴血奋战,对身后一切毫不知情。他的手臂上中了一刀,胸前也被划伤了,但依旧越战越勇。 「住手!给我通通住手!!」 直到陈宁威严的怒吼让众人同时缓下了动作,杨客行这才有机会回过头来去找寻吕小凤的身影,却不料,只看见一地狼藉。 「小凤!!」杨客行不可置信地扑向了血泊中的少女,他将她抱起,却无法阻止鲜血源源不断地从腹间流出,带着少女的生命,也一併悄悄流逝。 「客……客行哥哥……」少女用仅存的一口气捧住了手里的残玉碎片,「要……还给陈将军……」 「好,好,我一定还给他。」杨客行抱着少女柔软的身躯,泣不成声,「都怪我,我不该带你来京城的,都怪我……」 「不怪你……能来京城,我很高兴……」少女的手想挣扎着摸上对方的脸颊,却终于戛然落下。 朱琏手上的猫儿似乎感觉到了主人的逝去,啪地从她怀中跳了下来,蜷在了少女的身旁。混乱的场面也跟着安静了下来。所有人就这么静静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少年,良久……良久…… 直到少女的尸体已经变得冰冷,他终于抱起了她,朝着陈宁走了过去。 杨客行从少女指尖取下了那几块染血的残玉,亲自交到了陈宁手中。紧接着,他抱着少女的尸身大步走了出去。 第133页 一些金吾卫想拦住他们,却听朱琏喊,「放他走吧!他们没有挟持我。」 士兵们面面相觑,不知所以。但上令下行,又有谁敢多问半句。于是这样大的一场闹剧,就在未来太子妃的一句话中草草了结。 「多谢。」杨客行没有回头,一直走出了陈府前街,他知道还有不少人跟着他,但此时他已懒得理会。 「等等!」最终,是陈宁叫住了他。 「这块玉你们是从哪儿得来的?」 杨客行笑了,他没有回过头去,只是看着少女宛若熟睡的面庞,「这是我和她的定亲之物,是七年前我父亲交给我的。」 「七年前……你的父亲是?」 「杨季。」 说完这个名字之后杨客行就抱着少女离开了这条街。陈宁还想去追,却被跟上来的捧日军匆匆拦住。 「陈将军,教坊情况危急,还请即刻随我们走一趟。」捧日军在陈宁耳旁说了几句,让陈宁大惊失色。 他紧皱着眉头看了眼手中的玉饰,又瞧着杨客行渐行渐远的背影,无奈地一握拳,转身随他们离去。 之后,一直等杨客行走到了城郊,沈常乐才从一旁的树顶上跃下,拦在了他身前。 沈常乐看了眼他怀中的尸体,嘆息了一声,「你要走也可以,但你父亲亲手写的那封信得留下。」 一同追上来的,还有魏渊。他此时没有带一个禁卫,只谨慎地站在了沈常乐身旁。 杨客行闻言笑了,他缓缓回过头来,将少女轻轻放在了地上,然后替她理了理散乱的额发,又从自己身上脱下了外套,披在对方身上。 等做完了这一切后,他才从怀中掏出了那封信来。 沈常乐往前走了两步,想去取那封信,但杨客行却骤然将信狠狠捏入了掌心。他对着沈常乐道,「这封信,让王希泽亲自来取,我要让他告诉我,小凤是怎么死的。」 「你有病吧!她的死跟王希泽有什么关系?她会死都是因为你太冲动!」沈常乐也怒了,都是因为这小子,他们好不容易营造的局面现在给弄的一团糟。 他的多少兄弟为此埋在了黄土中,他又能向谁抱怨半句? 「王希泽?谁是王希泽?」魏渊不解地看向了沈常乐,沈常乐瞥了他一眼,闭口不答。 「那你就替我去问问他,刚刚那枚掷箭是谁所发,之前又是谁给小凤下了毒!」杨客行说完这句后便重新抱起了地上的吕小凤,沈常乐气不过想上前教训,却给魏渊拦了下来。 「你若现在上去纠缠,他定会毁了那份手书。」 「该死!」 沈常乐转身对着墙壁狠狠锤了一拳,又见魏渊悄悄凑上来问,「这张字条刚刚是不是你的人偷偷塞给我的?」 沈常乐莫名其妙地看了那张字条一眼,心中一凛,「不是,这是谁给你的?」 「……不对啊,这明明有你们的记号。」魏渊翻过那张字条,只见上面印着一枚小小的「或」字,国去城墙则为或,失了燕云十六州的大宋便是或,只剩下血肉之躯,执戈而守。 「我明白了,魏将军先回去吧,接下来的善后就交给我。」沈常乐从他手里夺过了那张字条,狠狠地一咬牙。 怪不得杨客行会愤怒至此,看来,吕小凤之死,还真跟那几个老傢伙脱不了干系。 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忽而响起了一声口哨,不多久,一只鹰隼便逐空而来,身后还跟了几个身手敏捷的汉子。 「怎么样?」沈常乐摸了摸阿夜的脑袋,沖那几人问道。 「都解决了,没人再跟上来。但刚陈府那边似乎还漏了一个叫苍鹰的傢伙。」 「哦——我记得他。暂时不用管了,今天事闹的这么大,张浚那头左右也瞒不住,我先回一趟柳庄,把消息告诉他们。」 沈常乐说着将手里的字条悄悄塞到了腰带里,却不料刚抬脚欲走,却见另一个小子火急火燎地跑了过来。 「沈哥,不好了,希泽公子那边出了麻烦。」 「出了什么麻烦?」沈常乐赶忙问道。 「他从地牢带走了常衮,却不料在东教坊给魏青疏给堵住了。说是现在常衮挟住了公子,要求见陈宁,魏青疏刚刚派了人来接,现在陈宁已经往东教坊去了。」 「……等等,什么情况?你再说一次?」这消息太过惊人,让沈常乐一时接受不了。他只听到自己耳中嗡嗡作响,心跳如擂鼓。 「呃……」对方咽了咽口水,想要再说,却被沈常乐抬手阻止了。 「行了别说了,让我想想,想想啊……」沈常乐抱着脑袋来回走了两圈,又问,「那红玉姐呢,红玉姐也被困住了?」 「这倒没,她已经找到希吟,一同到了柳庄。」 「你们两个立刻去柳庄那边问问有无对策,其他人随我去教坊接应!」沈常乐想了半晌,这已经是他能想出的最周全的办法了。 一直以来,王希泽都是他们的主心骨。所有的计谋、筹划均出自他一人之手,如果他出了事,沈常乐简直不敢想像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王希泽啊王希泽,你可要争气些,老子可不想任那几个老傢伙的摆布。」 ☆、捭阖纵横舌为战 魏青疏的人说,陈宁到了。 王希泽忍住了身上的寒意和困意重新挺直了嵴背。因为流血过多,他的嘴唇此时呈现出一种虚弱的灰白,额头上布满了一层虚汗。仿佛现在只要有人轻轻上前推他一下,他便会即刻昏死过去。 第134页 「喂,倒杯水给我。我现在死了对你没好处。」王希泽有力无气地说道。 常衮朝他又渐渐干涸的手腕看了一眼,这一次并没有再添上一刀。他扯下一些碎布替王希泽包扎了伤口,又大发慈悲地递了一杯水到他嘴边。 「你最好没骗我,否则我会让你死得痛苦百倍。」常衮威胁他道。 王希泽撇了撇嘴,刚张口想喝水,却不料常衮手上一松,整个杯子便朝外翻了出去。清冽的茶水蜿蜒过被血染红的蒲垫,让他只能可惜地舔了舔嘴唇。 「陈宁将军,久违了。」常衮咧开嘴,看向了门口的人。 「耶律迟,是你?!」陈宁方进门就忍不住一声惊唿。他之前听魏青疏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已是甚为惊奇,却不料更惊奇的还在这里。 怪不得……怪不得金明池里能差点让他得了手……怪不得,怪不得他会提出要见自己。他们二人的恩怨,就算说上三天三夜怕也说不完。 原来这个耶律迟乃辽国上将,陈宁曾在战场上与他多次交手,各有胜负,却未有决断。如今事隔七年,他俩均已不是往日杀场上那个驰骋纵横的铁骑将军,但彼此手上的人命债谁也不见得比谁少。 切骨之仇,嚼穿龈血。 「人你见到了,现在可以说了吧,金明池背后的主使者究竟是谁?」魏青疏见他二人相视不语,迫不及待地问道。 可常衮只是捏了捏手掌,眼睛紧盯着陈宁,「我只和他一个人说。」 「喂,你别太得寸进尺!」 「青疏,带你的人出去。」 「可……」 「出去吧。」陈宁轻轻一摆手,就让魏青疏止住了话头。 「是。」魏青疏微一颔首,乖乖带着其他人出了房间,脸上并没有丝毫的不悦。跟在魏青疏身后的亲信讶异地彼此交换着眼色,没敢相信他们这个一向我行我素的将军竟也有如此听话的时候。 「将军,咱要不要派人去偷听?」一人话语未落,就被魏青疏照头狠抽了一下。 「偷什么听,陈宁将军自有分寸。都给我去外边儿守着,随时等候陈宁将军吩咐。」 「我没听错吧,将军竟然让我们听他人吩咐?」 「没听错。你们难道不知道,咱将军刚从军那会儿,就是跟着陈宁将军的。陈宁将军对他来说,可是神仙般的人物。」 「这样啊,怪不得……」 屋外的声音渐渐消失了,屋里的沉默却还未被打破。 陈宁从容地在常衮对面坐了下来,打算等他先开口,巧的是,显然常衮也是这么打算的。这二人就仿佛天生的对头,一见面就非要较个你死我活,谁也不愿先服输。 「可否,劳烦将军替我倒杯水?我实在是太渴了。」王希泽坐在常衮身边,腰侧抵着刺鹅锥,看着桌上的茶壶咽了口口水。 陈宁倒了一杯水,推到了他的跟前。王希泽道一句多谢,咕咚咕咚一饮而尽,这才算回了几分力气。 「现在,你可以说了。金明池一事,当真还有幕后主使?」 常衮下意识瞥了眼身旁的王希泽,只见他看似平静地坐在那里,却不知心中是否也一样平静。帷帽遮挡了他的表情,使得常衮不敢确定他是否还在盘算些什么。 「是,而且主使者正是你们宋人。」常衮故意这么说道。虽然他曾和王希泽有过约定,但势随时变,现在该说什么,想说什么,主动权都在他手中。 「宋人?」陈宁一听果然提起了兴趣。 「哼,若论狡诈,怎能敌得过你们宋人。我可以告诉你他是谁,但你必须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要知道,当年射杀我女儿的人现在何处。」 常衮掌心握拳,将身子凑近了一些。他清楚地看见陈宁的脸色开始变得青白。 「你要见我,就是为了这个?」陈宁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竟然还在纠结当初是谁射出的那一箭。可又有什么意义?无论是谁,都是他天武军中的将士。而天武军中的每一个人,几乎都算是对方的仇人。 「回答我!」常衮咬牙切齿道。 陈宁摇了摇头,「你知道我不会说的,当年不会,如今也不会。况且你已是瓮中之鳖,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 「在我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我都会尽我所能去杀了他。」常衮顿了一顿,「就如同你现在若能杀我,你也会这么做。」 陈宁当然会,他的妻儿,也正是死在了常衮的手中。 陈宁苦笑了一声,脸上流露出一丝忍耐的神色。从他进门时,王希泽就注意到了他手里的蝉纹玉。那两块残玉如今又碎成了好几瓣,勉勉强强拼凑到一起,却在缝隙间透着丝丝血色。 是吕小凤?还是杨客行?或者二者皆有。 「今日我若得不到我想要的答案,你也永远别想知道金明池的真相。」 陈宁深知此人的脾性,这个威胁不假。以他的刚烈程度,除非他自己愿意,否则什么严刑逼供都撬不开他的嘴。 这个威胁让陈宁陷入了两难。他如果说了,那就是出卖兄弟,是为不义,若不说,就是有愧朝廷,是为不忠。忠义自古两难全。 「将军就说了吧,否则还得搭上我这条小命,岂不是殃及池鱼?」王希泽在一旁帮腔道。 第135页 「……」陈宁看了他一眼,两条眉毛又皱紧了些。 其实,常衮女儿的死,对于陈宁来说,完全是个意外。 陈宁当年出使燕云之时,朝廷尚未打算与辽开战。他的使命不过是去试着和谈。如果辽人肯归还十六州,哪怕只归还一半,朝廷也理所当然会重新度量局势,助辽灭金也不是没有可能。 事情,还是出在那一箭上。 本来,一切商谈的都十分融洽,陈宁当时已经派了人回京禀告,双方都在等待赵佶最后的首肯。陈宁甚至受到了辽人的邀请,入了天启堡,与在那里为帅的耶律迟共享酒宴。 宋兵入城时,第一个为他献上鲜花娇果的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那女孩长得十分漂亮,笑起来有两个甜甜的酒窝。她亲切地将代表友好的花冠戴上了陈宁的头顶,耶律迟在她身后自豪地笑着。 一切都变得太过突然,一支利箭瞬间就贯穿了孩子的胸膛。陈宁甚至来不及作出反应,就被几个亲信拉出了城外。紧接着,一场忽如其来的恶战彻底打破了双方刚刚建立起的信任。城外严阵以待的宋军似乎早就料到会有这场变故,有条不紊地趁机攻入了城中。 天启堡沦陷,耶律迟带领辽军退居幽州,与宋军两相对垒。陈宁就这般稀里煳涂地和他们开了战,这一打,就是半个月。 但燕云毕竟是敌人的地盘。宋军很快被围困在天启堡中,进退不得。后方援兵又迟迟未到,陈宁只能死守城中。 再后来,妻女被掳,惨死眼前,耶律迟也算是报了那一箭之仇,但陈宁没有。他曾发誓要拿下对方的人头,以至于朝廷三诏而不回,最后,带去的三万人只剩下了五千。 偏偏这时候,京城又出了事端。蔡京和童贯联手弹劾了邓洵武一党,并将他手中的职权剥夺了大半。失去了枢密院的支持,陈宁不得不选择弃城而回,妻女之仇自然也终未得报。 如今在这东京城内,耶律迟竟在他面前大放厥词公然要人,那他呢?他何尝不想即刻杀了这厮以慰妻儿在天之灵!但国恨家仇,国在家前,他不能再重蹈当年覆辙,只凭一己之欲行事。 「我既为天武之帅,就自当为那一箭负责,你若想报仇,尽管沖我一人来便是。」陈宁索性将事情全部揽在自己身上,「只要你肯说出金明池背后的主使,我的命任凭你处置。」 常衮自然不会相信他这种说辞,可看样子对方是铁了心不会供出兇手。就在他思量着要不要用当年之事来逼陈宁就范时,忽然听见身旁的人鼓起了掌来。 「陈将军果然是忠臣义士,佩服,佩服。」 他一开口,常衮手里的刺鹅锥就又往前抵了三分。但对方却似乎不怕常衮要了他的命,依旧开口道,「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罢了,又怎敢逼将军这等英雄舍忠弃义?还是我主动招了吧。」 「其实……金明池一事的主使者,是我。」 在王希泽第三次开口之前,陈宁压根没有在意过他。在陈宁眼中,他不过是一个被挟持的伶人,无关紧要。 但现在,陈宁呆住了,常衮也呆住了。 「怎么?将军不信?不信你可以问耶律将军啊。」王希泽指了指身旁的常衮。常衮没想到他竟敢如此暴露自己,面色铁青地瞪向他,想看他接下来能玩出什么花招。 「啧,别这么看着我,咱俩可说好的。」王希泽提醒他道。 常衮闻言笑出了声来,「连自己都可以出卖,厉害,中原的书生果然是厉害。不过我倒要看看,你这个幕后主使,今次还逃不逃得了。」 「彼此彼此。」王希泽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常衮不再看他,又重新转向了陈宁,「好,那我们就来说说另一桩事,想必陈将军更愿意知道这件事的真相。」 「另一桩事……」 「是。将军难道不想知道,当年在天启堡外,你的妻女究竟是死于何人之手?」 「!!!你说什么?!」陈宁被这一连串的突变弄得应接不暇。他的妻儿当年明明就是被耶律迟的骑兵所掳,也是他亲眼看着耶律迟在他面前剖腹杀妻,又何来的真相? 「陈宁啊陈宁,你该不会天真地以为,我当初只是碰巧遇上了你的妻儿,再顺手抓了她们吧。」常衮很是满意他如今的表情,更加放缓了说话的速度,「我早就说过,若论奸诈,谁也比不上你们宋人。」 「你这话什么意思!给我说清楚!!」陈宁一把揪住了对方的衣领,却很快又被常衮挥开了手来。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陈宁的唿吸越来越急促,嘴里的那个名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他死死咬住牙关,告诉自己不可轻信对方言语,但渴望復仇的火焰已在心中熊熊燃烧,一发而不可收拾。 「你没有骗我?这里头当真另有隐情?!」 「我们大辽男儿,从来说一是一。只要你说出那个名字,我便会告之你真相。」 陈宁终是动摇了,他张了张唇,似乎想要开口。可在这个最关键的时刻,王希泽又打断了他。 「将军手里的玉蝉可真别致。」 他笑盈盈地取过对方手中刚被拼粘起的残玉,举起来问道,「听说将军府前今日出了些事端,不知那两个贼人如何了?」 话音未落,王希泽就差点被戳穿了喉咙。常衮虽然不知道他这话中有什么深意,但直觉告诉他,此人又要坏事。 第136页 那把刺鹅锥被高高举起,又瞬间落下。就在尖端刺入王希泽脖子的一剎那,陈宁反应了过来。他快速出手拦下了常衮,却还是让尖锥刺破了对方的肌肤,留下了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 血,重新流了出来。 「这里可是东京城,由不得你胡来!」陈宁说着看向了明显已经流血过多的王希泽,「你还撑得住吗?」 「无碍……幸好有将军你在。」王希泽用手按住了脖子上的伤口,企图让血流慢些。陈宁递给他一块方巾,让他包住了脖子,却无意间瞧见他帷帽下的半截下巴。那下巴上遍布着烧疤,让陈宁隐隐想到了一个人。 「你究竟是何人?那二人又与你是何关系?」陈宁转头问王希泽。 「和我没关系,但和将军你有关。」王希泽说着又将手里的玉蝉重新交还到对方手上,并将他的手握成拳,完全包裹住那两块残玉。 「将军可以再仔细想想,当时的情形。」 「当时……当时那个孩子说他是杨季的儿子,给了我这东西之后就走了。」 「那女孩呢?」 「女孩……被金吾卫杀了。」 …… 「是吗。」半响之后,王希泽喉结一滚,轻轻吐出这两个字。 在王希泽的提点下,陈宁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以耶律迟刚刚的口气来看,当年似乎是他军中有人故意放出了消息,才让对方知晓了自己妻女的下落。 陈宁一低头,看向手中攥紧的那枚蝉纹玉。杨季……杨季的儿子!他记得是和吕柏水的女儿曾经订过亲的。 原来如此!! 怪不得,怪不得那个女孩临死前还执着要还他此物。这东西,于他是念想,可对另一些人来说,则是罪证。 「是吕柏水,是他出卖了我。」陈宁用的是几乎肯定的语气。 王希泽不动声色地笑了,尽管笑得有些狼狈。他的衣襟,袖子已全部都被自己的血给浸湿,身体越来越冷,不由自主地在打着寒颤。 陈宁当年作为宣抚使出巡燕云,就是吕柏水担任的监军。谁都知道,他是蔡京的女婿,而蔡京就是主张亲金灭辽的始作俑者。 见陈宁得知真相,常衮在一瞬间瞪圆了双目。他满面怒气地转向了身旁的王希泽,几乎想将他撕得粉碎。 「你又算计我!」 如今常衮手中已经没了可以和陈宁谈价的筹码。事情会到如此地步,只是因为这个人轻飘飘说了几句话。 常衮现在后悔极了,后悔自己为何不干脆一刀杀了他。明明已经上过一次当,为何还如此轻视这些个狡诈书生。 他们虽然手无寸铁,却嘴如刀锋。 「既然将军已经知道真相,那么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陈宁愣住了。是啊,他该怎么做?杨季和吕柏水已死,他们背后的蔡京又早已不事朝堂,陈宁又能做什么? 他如今能做的,就是走出去,说出刚刚所发生的一切,让那些捧日军将这二人一併拿下,查明一切真相。 这么想着,陈宁已然挪起了身子。 「将军且慢。将军想不想知道,你的女儿如今身在何处?」 陈宁刚抬起的半边身子,又随着这一句又陡然落下。 「我女儿还活着?!」 「那丫头还活着?!」一併开口的,还有常衮。他记得他当年明明将那孩子丢在了沙漠中,怎么可能会活下来? 惊讶,愤怒,还有嫉妒混合在一起,让常衮感觉到天崩地裂。为何自己的女儿死得那般悽惨,可陈宁的女儿还可以尚存人世?! 「她不仅活着,我还可以让你很快见到她。」 「……你究竟是谁?」 「将军会知道的。」王希泽一边卖着关子,一边左右缓缓打量了一遍这二人的神色,「所以,现在的情况是,耶律将军想要找出仇家,而陈将军则想要父女重逢。」 「你当真知道我女儿身在何处?」陈宁又问了他一次。 「我不仅知道这个,还知道耶律将军那位仇家的下落。」王希泽一合掌,摆出一副轻松的语气,「其实两件事本都容易,若二位将军肯按照我说的去做,很快就能达成心愿。」 「他的话不可信!」常衮冲着陈宁脱口而出。 王希泽见他竟然去提醒陈宁,心中好笑,「可不可信,一听便知。其实,杀你女儿的人叫林飞,是当年陈将军身旁最年长的那位裨将。」 「是也不是?陈将军?」 常衮看向陈宁,见他低眉不语,算是默认了。 王希泽的高明之处在于,他只要让这彼此藏有对方秘密的两个人面对着面,无论他们愿意与否,从自己嘴里说出的话,就一定会被证明为真相。 而这些真相要如何说,说多少,便由他来掌控。 「这位林副将征战沙场三十余载,从来心高气傲,过分自负,他射出的那一箭代表着宋军之中大部分老将的意愿。比起与辽议和,他们更愿意自己夺回燕云十六州,就像现在童贯这样,哪怕买回的只是几座空城,也算是功成名就了。」 陈宁神色一凛,紧张地咽了口口水。这话在这屋里说说也就罢了,若是传出去,怕是会招来杀身之祸。 实际上,事实还远不止如此,但王希泽并没有打算说下去。比如当年林飞为何能找到陈宁之女,找到之后又为何隐居多年不将真相告之陈宁。 第137页 他的那一箭,怕也是出自吕柏水的安排。林飞的年纪大到足以做陈宁的父辈了,这样的老将屈居一个小辈之下,自然心有不甘。陈宁想要议和,林飞却急于立功万分反对,所以他接受了吕柏水的提议射出了那一箭。 但林飞毕竟是军人,军魂犹在。当他知道吕柏水竟然私通辽人,使出了下作手段让陈宁妻女惨死辽手后,自然不肯再同流合污。出于自责,他偷偷救回了陈宁的遗孤,并将她藏在身边,抚养长大。 可惜的是,大错已铸,他又怎么敢再去面对陈宁? 「这个人,如今身在何处?」 常衮问的是陈宁,但陈宁回答不了他。 「在清平司,一个叫张浚的人手中。」王希泽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茶,又瞥了眼若有所思的陈宁,「巧的是,将军的女儿也正在此人手中。但此人谨慎多疑,可不会轻易交出人来。」 「张浚……是他!」陈宁闻言又是一惊。 常衮见了陈宁的反应,半信半疑,张口问道,「这么说来,你有办法?」 「有,只要你二人肯按照我说的去做。」 常衮和陈宁都屏住了唿吸看向了他。他们可能还没意识到,在这小小的厢房内,局势又悄然发生了变化。明明该最强势的两个武将,却不知不觉落入了言语的陷阱,重新被一个书生玩弄于股掌之间。 所谓谋略,便如是。 ☆、白衣苍狗须臾变 魏青疏已经在院子里踱了几十个来回了。 咕地一声,一只鹰鹘落在了他面前的梨树上,悠然地啄了啄自己的羽翼。魏青疏觉得那鹰鹘似乎有些眼熟,便下意识地往前走了几步,却不料他刚靠近树下,鹰鹘便振翅飞起,发出了两声响亮的啼鸣。 魏青疏见它飞往了厢房的方向,双眉一拧,快步跟了上去。 吱呀一声,厢房的门被推了开来。魏青疏脚下一顿,只见陈宁独自步出,手里还攥着一封信。 「如何?那耶律迟招了吗?」 「没有。」陈宁沖他摇了摇头,「耶律迟说,要手刃仇人之后,才肯说出真相。这个人,如今正在张浚手中。」 「仇人?张浚手中?」魏青疏听得十分煳涂,但看陈宁脸色,恐怕此下也没空同他解释。 「还要劳烦青疏你将这信送到张司丞手上,另外,千万莫要透露我也在此。」 「……为何?」魏青疏脱口而问。 「这……说来惭愧。」陈宁嘆息一声,简略道来,「其实前几日,张浚来我府中找过我,问了我好些天启堡之事。当年我确实有意亲辽,加上金明池中,临水殿大火之时,我又碰巧没在殿中。我想,他是对我生了疑心,所以……」 「什么!他怀疑将军您?!那娘们儿似的阴险谎贼,一肚子弯弯绕!」魏青疏从小就把陈宁当成榜样,张浚如今竟敢诋毁他心中的这位英雄,他岂有不气之理。 「事关重大,我们只能尽快从耶律迟嘴里套出真相,也算还我一个清白。」 话虽如此,但这般做法却不是魏青疏的风格。如果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不是陈宁,他大约已忍不住直接冲进厢房了。事已至此,还管他什么真相不真相,交质不交质,先拿下耶律迟再说。 自己好不容易找到辽人的下落,眼看着就要立下头功,现在竟然让他投敌报信,白白将这大好机会拱手相让?岂不是替他人做嫁衣裳! 「青疏,一切当以大局为重。」陈宁似是看穿了他心中的想法,多提醒了他一句。 「那苏墨笙呢?他可是同谋?」魏青疏不甘心,他总要先知道些什么才行。 「……不是。」陈宁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缓缓道,「我想他不知道耶律迟的目的。耶律迟之前故意结交他,是想利用苏墨笙琴师的身份一同混入京城。而且凤姚瓦舍将要在金明池花船斗技,方便他打探消息。后来事发,他大约是怕苏墨笙会泄露他的行踪,想要杀人灭口,却阴差阳错遇上了刘洵。」 「如此说来,苏墨笙当真与辽人毫无干系?」 「我想是。」陈宁回答得有些心虚。但里头那人交代的很清楚,如果陈宁不按照他所叮嘱的说,就不会见到自己女儿。 张浚怀疑自己,也是那人告诉他的。听了他所诉之后陈宁才想起来,张浚上次来访时,的确话里有话,而且对女儿的事只字未提。 人便是这般,往往龃龉一生,心中自然就分了立场。 陈宁既然都这么说了,魏青疏也没什么好再问的。他只匆匆招来一个亲信,让他速去清平司一趟。 隐在暗处的沈常乐眼瞧着一匹矫健骏马从教坊中迅速窜了出来。 他右腿往后划出半个圈,卯足了劲一跃而起,迅速跟上了那匹马的速度。十丈、二十丈、三十丈……等到大腿的肌腱开始隐隐作痛,沈常乐已经几乎与马身齐平。 他看准了时机,将手里的飞蝗石掷了出去。 石子正中马屁股。马儿骤然受惊,撅起蹄子,阿夜趁势俯冲而下,一下啄走了斥候手上的书信。 那斥候眼瞧着书信被抢,连忙下马去追。可未料人刚入巷,就被照头套上了一个麻袋,一棍子给夯晕了。 几人手脚利落地将斥候抬进了一旁的破屋里。阿夜正站在窗前,得意地一昂脑袋,将嘴里叼着的信吐了出来。 沈常乐迅速拾起了那封信,果见右下角上写着一个小小的或字,定是王希泽欲传消息给他们。但等展信一瞧,却是懵了。 第138页 那信上的字写得歪歪斜斜,狗爬一般,还有好些是从籍册上剪下来拼贴的。沈常乐将那封信颠来倒去看了好几遍都没看明白,只晓得似乎是写去清平司要人的。 可王希泽莫不是疯了,才会想要主动引张浚来此?肯定不对,这里头定还有暗示。 沈常乐又抓着信纸来回翻看了几遍,眼看着外边儿日头渐弱,却依旧没找出里头的暗语,急得他是抓耳挠腮。早说了这些要动脑子的事儿别指望他,让他猜谜,他宁可进去给常衮多捅上两刀。 「这哪个撮鸟写的字,这般难看!」其余几个汉子也是半斤八两,围成一圈研究了半晌,也没研究出个屁出来,最后只得放弃。 「沈哥,怎么办?不如把信拿回柳庄给莘老?」 「不行,来不及了!」如果斥候迟迟报信未回,魏青疏很快就会发现不对劲。他们在教坊外等了这许久,才等来这么一封信,难道竟要前功尽弃不成? 「把信给我。」此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众人回头一瞧,竟是红玉和王希吟。 「希吟!见到你太好了!」沈常乐赶紧将信递给了他。只见王希吟看了眼那封信,迅速从上面抠下了几个被拼贴上去的字。 其余人凑上去一瞧,只见被王希吟去掉了一些字眼的书信并没有显得很突兀,只是语序本来就不明朗的句子如今更显得模稜两可。有些,甚至完全变了个意思。 比如原来书的是:『现欲杀林飞,替女报此仇』变成了『现欲杀女报此仇』。 而更令人惊奇的是,被揭下来的那几个独字,也被王希吟巧妙地重新组合在了一起,另形成了一句别有深意的话。 ——陈女替林飞,天武杀耶律。 「这是什么?」 王希吟唇角微扬,略松了口气,「这是揭字贴。」 这种揭字游戏是儿时他们几个为了瞒着大哥熘出去玩而惯用的伎俩,通常会把约定的时间,地点或其他一些重要暗示隐藏其中,却不料今日倒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我怎么越看越煳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沈常乐沖王希吟问道。 「他是想骗张浚将陈宁的女儿主动送上门来。」 「什么?!这小子胆子也忒大了些,他就不怕张浚识穿他的身份?」沈常乐先是咂舌惊唿,后又小声问道,「那……送来之后呢?」 「陈宁之女一出现,必将成为打破这场僵局的关键。耶律迟骤然得知林飞已死,定会将所有怨恨转移到陈宁身上。仇人之女绕膝在旁,你猜他急怒之下会怎么做?」 「他一定会出手……」 「陈宁看到自己女儿有性命之忧,必定与常衮拼命,届时魏渊和张浚岂会又岂能袖手旁观?」 「我明白了!他是想借刀杀人,以绝后患!」 王希吟点了点头,将信重新折好塞入了封子里。 耶律迟本就是辽人,所写的汉句不标准实属平常,就算去掉了当中的一些字,也不会教旁人看出什么留白来。哪怕是张浚本人,也不会想的到这封信在交到他手上之前会是另一副样子。 希泽这一招,不可谓不高明。 「还是不对啊,万一常衮和上次一样又逃过一劫,希泽岂不是会很危险?」沈常乐思来想去,仍是觉得心惊胆战。 「这就得看老天的意思了,如今也只能兵行险招。」 「那我们……还有什么能做的?」 「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将这封信送到张浚手上。」王希吟顺手抹掉了信封上的记号,将书信交给了沈常乐,深吸了一口气。 他刚刚心口疼得厉害,却不敢告诉众人。双生之子血脉相连,心意想通,这说明王希泽的状况很不好。 清平司中,苍鹰正站在张浚身旁,看他伏在案上翻阅卷宗。 自从他将陈府前发生的那一幕告诉张浚后,他就已经这么翻了半个多时辰了。 「司丞,魏青疏派人送来了一封急信。」传信的小吏一路小跑而来,将那封信高高地扬在手中。他之所以这么着急,是因为门口那个斥候说,这封信与辽人有关。 「魏青疏?」张浚意外地抬起头来,随即在脸上浮出了一缕笑意。 对方这时候给他来信,一定是苏墨笙那头有了进展。他先前故意派人去魏青疏那里借苏墨笙的案牍,目的就是想激起魏青疏的胜负欲,逼他对苏墨笙出手。 以苏墨笙今日的名声和地位,一旦魏青疏沉不住气冲去瓦舍拿人,必定会有人出来阻挠。魏青疏摆不平局面,张浚的机会便来了。他可以顺水推舟,既不得罪太子,又能藉机将苏墨笙「请来」清平司问话。 张浚自认为将整件事算计得滴水不漏,可当他接过信细看了一遍,脸上却浮出一种苍鹰从未见过的复杂表情。 「司丞,信中说了什么?」苍鹰问。 「可真是白衣苍狗。金明池这案子,变得越来越有趣了。」张浚将信递给了苍鹰,苍鹰瞧了一遍,顿时大惊。 「原来金明池逃走的那个辽人,竟是辽国大将耶律迟!那么他问司丞要的仇家是……」 张浚轻笑一声,紧紧捏住了那封信,「去把那个傻丫头带上,我们得即刻去一趟东教坊。」 「是!」 ☆、天涯旧恨人不问 等到张浚赶到东教坊中,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 第139页 东教坊里外两条街如今都已经被架上了马拒,捧日军整齐地列在街上,似乎在随时准备一场大战。 「小魏将军,里头情况如何?」张浚从轿子里钻出了身来,见魏青疏正站在教坊门前候着,上前询问了一句。 「都在等你呢,人你带来了?」 「带来了。」张浚指了指身后的另一顶轿子,命人直接将轿子抬入了教坊中。很显然他不会将人直接交给魏青疏。 「辽人狡诈,张司丞可要小心些。」 「多谢将军提醒。」张浚大步步入院中,直冲着厢房而去。 王希泽和常衮正在屋里等他,陈宁则隐藏在离厢房最近的一群兵甲之中。张浚疾步走过他身旁时,压根没注意到他。 「我乃清平司司丞,张浚。」张浚敲了敲门,听见里面的人说了一句,「进来」。 张浚推门而入,首先看的是苏墨笙。只见他半边衣服上全是鲜血,可见伤得不轻。坐在他身旁的男人虎目鸱吻,满面肃杀,正是张浚见过的那辽人。 「你就是张浚?」常衮在见到此人的一瞬间,脑海中闪过一丝隐约的熟悉感,他觉得他应该在某处见过此人。 「耶律将军,你要的人我带来的,我要的你可准备好了?」张浚问他。 「你只要把人交给我,我就会告诉你你想知道的。」 「呵……那可不行,若我将人交给将军,将军又反悔了怎么办?」 常衮面皮一变,刚要张口,却又被张浚给打断了。 「将军息怒。张某知你们契丹男儿向来一言九鼎,只可惜,我从不做没把握的事。」张浚在进门之前已想好了计策,他话锋一转,又冲着常衮道,「这样吧,耶律将军把金明池一事牵扯的所有人的名字写出来,然后咱们一手交人,一手交供,您看如何?」 「好。」常衮欣然接受了这个提议。他拿起纸笔,迅速写下了几行字,却写的是契丹文。等写完之后,他冲着张浚抬了抬下巴,将目光转向了门外。 门外正停着一顶布轿。随着张浚一拍手,轿子里率先钻出来一个男人。常衮目光阴冷地盯着他捏紧了手中的刺鹅锥,却想起林飞应该是个年纪更大的老人。 紧接着,那个男人又从轿子里抱出了一个小丫头。 苍鹰牵着傻丫头走了进来,同一时间,张浚缓缓地伸出手去想从常衮手中抽出那份供词。但在短暂的愣神后,常衮手臂一缩,迅速抽回了供词,并将手里的刺鹅锥对准了面前的张浚。 「你骗我?!」这些可恶的大宋书生,果然都不可信! 常衮的目光在傻丫头和张浚之间来回交替,他现在想起来在何处见过此人了。就是傻丫头失踪的那一次,在河边。原来之前自己难以甩掉的那些探子,就是他的人。 「我骗你?」张浚不解地愣在了那里,他不明白常衮为何会忽然发难。 同样愣住的,还有厢房后的陈宁。他本已经做好了打算,如果耶律迟想对林飞动手,他一定会不顾一切地上前阻止。但没想到,率先出现的,竟是一个女孩。 陈宁透过窗户的缝隙紧盯着那个五六岁的丫头,几乎便要认定,那就是自己的女儿。 「别跟我装傻!林飞呢?!」常衮恶狠狠地一把拽过了张浚,苍鹰见状立刻拔出剑来。 「林飞?」见苍鹰想动手,张浚抬手制止了他。他的眼里只有常衮手中被捏碎的那张纸,连对方抵在他脖子上的刺鹅锥也视而不见。 王希泽透过帷帽清楚地看见了张浚脸上的困惑。他一定在想,明明林飞已经被常衮所杀,为何还会向他索要林飞?! 因为他不知道,耶律迟杀林飞,本就是一个意外。而这个意外,就是王希泽所布下的整盘局中最关键的一节。 他先用一些彼此双方可验证的事实一步步诱导耶律迟和陈宁,让他们相信,他们所需求的只有自己可以满足他们。然后再通过耶律迟将那封信巧妙地改造成模稜两可的拼字游戏,成功送出了教坊。 王希泽早在屋里听到了阿夜的叫声,他知道,沈常乐一定会劫下这封信。只要他们洞悉信中的蹊跷,那么张浚在接到这封信时,一定会理解为常衮是想要回陈宁之女,并用这个女孩来实现报復。 这就是张浚所能想到的,当初常衮没有杀掉那个女孩的唯一解释,而他也不会介意拿这个女孩去换取自己想要知道的真相。 王希泽利用的,不仅是常衮的仇恨,陈宁的渴求,还有张浚的自负。 「若不想让我刺穿你的脖子,就快些把人交出来!」常衮挟持住了张浚,场面变得更加混乱起来。 「等等,林飞已经死了,死在你的手中,你不记得了?」张浚倒是比王希泽想像的要冷静,他甚至开始套常衮的话。 「死在我手中?你胡说什么?!」 「就是汴河上的那个独眼老船夫,你亲手将他沉入河底的。」张浚隐隐明白了,耶律迟根本不知道自己当初杀的那个人是林飞。 「老船夫……」常衮一时有些出神,他努力回想着当初的情形,确实记起了那个人。 「是啊,就是他,我以为你知道。你还掳走了他船上的这个女孩,记得吗?你为什么要掳走她,你知道她是谁吗?」张浚边指着傻丫头说着,边对五步开外的苍鹰使了个眼色,苍鹰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牵着傻丫头悄悄往常衮身旁逼近了两步。 第140页 常衮看向了面前的傻丫头,只见那孩子正手舞足蹈地冲着自己笑着,完全没意识到这间房中的危险。 「她是谁?」常衮心中生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她是,陈宁之女。」张浚在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苍鹰放开了手中的女孩,女孩朝着常衮跑了过去,苍鹰也同时举刀砍向了他。 那一刀,准确切入了常衮与张浚之间,常衮只能选择放开了他。苍鹰迅速拉回了张浚,将他护在身后,而傻丫头也趁机扑向了常衮。 王希泽目光一颤,勐然想伸手去扯住这丫头,但他此时半身麻痹,手脚僵硬,卯足了力气却还是未够到对方的一片衣角,反而自身一歪,狼狈地摔倒在地。 糟了!王希泽惊慌失措地看向已扑入了常衮怀中的傻丫头。仓促之间,他想出的整盘计划当中唯一的漏洞便是她,如果这丫头出了什么三长两短,王希泽百死难偿。 「阿爹!」一声清脆的叫唤,让常衮从混乱的思考中抽离开来。 这一声唿唤,同样让身为人父的陈宁浑身一颤。他眼睁睁看着那孩子张开了双手,一把抱住了耶律迟的腿,然后扬起稚嫩的小脸朝他笑。 不对,不是这样!耶律迟会杀了她的! 「小婵!」陈宁陡然从厢房后冲出身来,想要从常衮怀中夺回女儿。但常衮反应要更快些,他下意识地一把抱起了女孩,跳出了门外。 陈宁的出现,让张浚又是一惊。 他为何会在此处?这么说来,陈宁刚刚亲眼看着自己拿他的女儿作为筹码去和耶律迟交换供词。张浚手脚一凉,心道他与陈宁的交情也算就此完了。 而这个,也正是王希泽所希望看到的。此时魏青疏的人在院中将常衮团团围住,陈宁和张浚也紧随其后,所有人已然□□不暇,顾不上「苏墨笙」这个伤患了。 等到房中只剩下王希泽一人,他动了动手腕,试图将身子从地上撑起来,但试了几次都没成功。 咔嚓—— 床榻下连接密道的地方忽然生出了一丝动静,紧接着裂缝一开,鬼鬼祟祟的脑袋便自里头探了出来。 庭院里,气氛紧张到了极致。 「放开她!」陈宁一声呵斥,却让常衮将尖锥对准了女孩的脖子。 她竟然真是陈宁的女儿!常衮的唇边扯开了一丝冷笑。如果那个张浚没有骗他,林飞已在冥冥之中死在了自己手上,那么一定是阿吉朵在天所佑,要让他这个父亲亲手替她报仇! 但仅杀一个林飞还不够,如果能在陈宁面前杀了他的女儿,这得多痛快!! 「你别伤她!你要什么都可以!」陈宁看出了他的杀意,立刻恳求道。这孩子是他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也是唯一的血脉,他决不能忍受再一次失去她。 「好!只要你肯自裁于我面前,我便放了她。」常衮手里的刺鹅锥没有即刻落下去。不知为何,他现在满脑子想的不是阿吉朵,而是从汴河上开始,与这个孩子相处的点点滴滴。他也曾餵她吃饭,教她说话,哄她睡觉,给她唱草原上的歌曲……常衮就似乎将亏欠于女儿的所有的爱都转移到了傻丫头的身上。 可她偏偏是仇人之女! 「阿爹,我怕。」傻丫头用小手环住了常衮的脖子,将脸埋入了他的肩窝。 常衮下意识地伸手想拍女孩的背,却在半空中一僵,转而恶狠狠地将她提了起来。他看见陈宁脸上满斥着心疼与痛楚,觉得畅快极了。 「小婵,别怕!好,我答应你,只要你放了小婵,我便即刻自裁于此。」陈宁二话不说夺过了魏青疏手中的刀刃,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将军!不可!!」魏青疏眼看着陈宁手腕一转,要将刀刃切入了自己的咽喉,忍不住大叫一声。 与此同时,张浚也忽然厉喊一句,「动手!」 嘭得一声,什么东西陡然炸裂了开来。院子里顿时腾起了一阵白雾,迷得人几乎睁不开眼。所有人都失去了原先的目标,只有苍鹰准确地朝着常衮的方向丢出一枚火蒺藜。随着火焰的腾起,墙外所布下的□□手很快就能找准敌人的所在。 「趴下!」苍鹰对所有人喊道。 这是张浚最后留的一手,如果不能从耶律迟嘴中套出幕后主使,至少也不能在众人面前再放走他。幸运的是,对方的供词如今已留在了厢房之中。 随着张浚一声令下,□□咻咻地射了出来。陈宁被魏青疏夺走了手中的刀刃,大喊着住手,却没人肯听。他想到自己女儿还在对方手上,想要冲过去,但魏青疏死死拽着他,不让他去送死。 虽然看不见四周的□□,但光听声音,也知道数量的可怕。 很快,箭镞入肉的钝闷之声开始传来,一下接一下,让人心惊肉颤。陈宁万念俱灰地站在原处,眼看着那些白烟渐渐散尽,露出了当中耶律迟的身形。 原本彪莽的汉子此时蜷缩成一个鲮鲤的形状,背上如同刺猬一般满布着箭镞,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陈宁一步一步,踉跄着朝他走了过去,隐忍的泪水此时再也禁不住流了下来。 忽然,常衮的背部动了一下。魏青疏大惊失色赶紧抽刀而上,却见他怀中缓缓探出了一个小小的脑袋。 「小婵!」陈宁双目圆瞪,勐扑过去一把将女孩抱起,细查了一番后,却发生她浑身上下竟没有一处受伤。 第141页 「阿爹?」女孩木讷地看着地上的常衮,轻轻叫了一声。但常衮却再也应不了她了,那个曾经保护过她的伟岸身躯重重地歪倒在地,发出了一声沉闷的撞击。 陈宁呆呆地看着地上的尸体,大脑一片空白。他想不通,想不通对方为什么要保护这个孩子,他本该杀她的! 其实常衮也不明白。或许,这只是出于一种本能…… 陈宁抱着女儿走了过去,亲手替常衮合上了眼睛。这一刻,什么丧妻之恨、民族大仇,都已不復存在。剩下的,只有女孩那一声声的唿唤。 「此人干系重大,下官刚刚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还请将军见谅。」张浚见常衮已死,假惺惺地对着陈宁解释道。 「我明白。」陈宁面无表情地站起了身来,转头对魏青疏交代了一句,「他虽罪犯滔天,说到底也只是各为其主罢了。人死为大,还是给个入土为安吧。」 「好。」魏青疏一口答应了他。 陈宁向魏青疏道了谢,便头也不回地抱着傻丫头离开了教坊。孩子的哭声自门外传来,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心有唏嘘。 魏青疏命人处理了耶律迟的尸体,而张浚则第一时间去房中找到了他的供词。那张皱巴巴的纸如今已断成了四五截,上面的字迹也好些被揉模煳了,只尽管如此,张浚还是仔仔细细地将这些纸片收集了起来。 临出门前,张浚忽然又想到了什么,陡然转回了身。他很快在桌旁找到了晕倒的苏墨笙,一步一步朝他走去。 那顶严实的帷帽还牢牢戴在他的头上,将一张脸遮得密不透风。 张浚蹲下身来,扬着下巴看了他片刻,忽然伸手一把揭开了他头上的帷帽。 一张俊美且苍白的脸出现在了张浚眼前。魏青疏紧接着跟了进来,让人将苏墨笙送去了医馆。 「张司丞还有何指教?」魏青疏见他仍在房中四处打量着什么,撇了撇嘴问。 「没什么,只是嗅到了一丝令人讨厌的味道。」 「什么味道?」 「算计的味道。」张浚最终冷着脸走出了厢房,剩下魏青疏一人站在原地狠狠翻了个白眼。 ☆、似此星辰非昨夜 狭小的密道中,仰面倚着一人。粘稠的鲜血与汗水混合在一起,稀疏闷热的空气加快了他的喘息。王希泽紧绷着全部的神经,在听到张浚离开房间的那一刻,眼前一花,陡然软下了身形。 「喂,还好吧。」沈常乐自地窖折返,捧来了清水药物,可见他满身血污,竟不知从何下手。 「死不了,就是头有些晕。」王希泽任对方架起了他的肩膀,疼得闷哼了一声。 「废话,流了这么多血,能不晕吗。」 「那丫头如何了?」王希泽强撑着最后一丝清醒问道。 「没事,给陈宁带走了。」 「那便好。常衮呢?」 「……死了。」 「为了护那丫头死的。」片刻后,沈常乐又补上了一句。 「……是吗?」王希泽沉默了下来。他勉强从怀里抽出了几张皱巴巴的碎纸,端详着上头晦涩的契丹文字。 其中最刺眼的三个字,翻译过来为——邓,洵,武。 他将那些碎纸一一送入了烛火中。伴随着几缕青烟消逝,沈常乐听见对方嘴里轻吐了一句契丹语。沈常乐曾在常衮那里听过这句话,似乎是祈求魂魄归乡的咒语。 「我以为,你应该很恨辽人才对。」 「常衮又何尝不恨宋人?」 王希泽勾了勾嘴角,无力一哂,「罢了,人已因我而死,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与你何干!他把你弄成这副模样,若还活着,老子也迟早弄死他!」 「……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小子到底怎么做到的?」沈常乐至今不敢相信,他一个人面对着耶律迟、陈宁、魏青疏以及张浚,竟然还能釜底抽薪,瞒天过海,甚至不忘调换了耶律迟的那份供词。 沈常乐甚至可以想像,张浚在命人译了手中那份供词之后,会是什么表情了。 「好睏……」王希泽现在没力气回答他的问题,他现在只想就地躺下,好好的睡上一觉。 「希泽?希泽!你可千万撑住!」沈常乐见他垂下了脑袋,怎么唤也没反应,忙不迭地将人扛起,迅速跑出了密道。 惊险的一日尚未结束。 清平司后院的木屋内,张浚恶狠狠地将桌上的文牒一扫而光。他秀气的面庞此时涨得通红,妖冶的桃花目中满是怒气。 一旁垂手而立的苍鹰瞥见了地上尤为重要的一张纸。那是译官刚刚送过来的,上面用规整的小楷写着八个字:四海困穷,天禄永终。 「那个该死的辽人,竟然敢耍我!」张浚一脚跺在那张供词上狠狠碾了几下,后又颓然地扶着额头坐了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平復着起伏的胸膛,再抬眼时,已冷静地将目光转向了四壁所悬的画卷。 「苍鹰!」 「属下在。」 「陪我去医馆走一趟,去看看那个苏墨笙。」 「现在?」 「是,现在。」 冷静下来之后,张浚又想到了一些问题。「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这句话是出自论语的《尧日篇》,虽说辽人受汉文化浸洗已久,但耶律迟一介武夫,在那等情形下还能说出这般言辞,是不是也太奇怪了。 第142页 如果这句话不是耶律迟所写,那么,供词便是被人调包了。而以当时的情形来看,最有机会调包供词的,便是厢房内独自被留下的苏墨笙。 如今渔网破,饵食亡,他手中的两个线索都已陷入了死局。看来,不硬动苏墨笙,是不行了。 张浚赶到医馆之时,碰巧魏青疏正在训斥下头的一个小兵。 「你是怎么办事的,被人打晕了现在才回来报?你怎么不干脆等本将军被官家治了罪再回来!」 「对不起,将军。」 「那信呢?信是谁送到张浚手上的?」 「不知道……」 「你!你这是要气死我!」魏青疏叉着腰走了几个来回,怎么想都不对劲,「这里头定有人做了手脚,那封信……那封信是说什么来着。」 「可张司丞不是如约来了吗?而且辽人也伏诛了啊,他们为什么要多此一举?」 魏青疏微微一愣,抬脚便往小兵腰窝子上一踹,「你问我,我问谁去!」 「找张司丞问问不就知道了,反正供词也在人家手上。」斥候小声嘀咕了一句,见魏青疏又要抬手来打,赶紧护住脑袋往后退。 「小魏将军。」略显阴柔的声音自门外传来。魏青疏一回头,见是张浚,没好气地想:真是见了鬼了,说什么来什么。 「张司丞怎么又回来了?」 「担心苏先生的安危,回来看看。他如何了?」张浚问着看向了帘幕后的人,几个医士此时还围绕在榻旁。 「失血过多,但没什么危险。」 「那便好。刚刚似乎听小魏将军说,什么东西被做了手脚?」 张浚的话让魏青疏脸上露出了一丝窘迫。如果让他在张浚面前承认自己办事不利,那简直比死了还难受。 「没……没什么,小事而已。对了,耶律迟送到你手上的那封信,还在吗?」 「在,正巧我也有事要与将军详谈。」 就算魏青疏不说,张浚也已猜到了一些。他悄悄拉过魏青疏,将手里那份译好的供词递给了他。 「将军先看看这个,调换这东西的人和挟持信件的人当是同一伙人。」 「……」 张浚对着魏青疏一番耳语,只见他一张面皮变了又变。 「这一次,我们绝不可再让苏墨笙逃脱了去,将军明白我的意思吧。」 这是张浚第一次放低姿态,表示愿意同魏青疏合作。魏青疏虽不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盘,却下意识地警惕了起来。 就在这时,门外又传来了一声传号:「太子殿下驾到!」 张浚与魏青疏同时神色一凛,僵在了原地。魏青疏率先反应过来出门去迎,却没看见身后的张浚面笼寒霜,瞋目切齿。 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与此同时,城北柳庄内,陈宁眉头紧皱地看着面前这几个在朝堂上举足轻重的男人,将怀中已熟睡的孩子交给了身侧的女子。 红玉接过那孩子,见她的小脸上还满布着泪痕,有些心疼地替她擦了擦眼角。 「陈将军,终是见到你了。」郑居中率先站起身来,朝他深深地一拱手。陈宁回了一礼,却将目光移向了上座的老者。 老者面前放着一壶酒,四个酒杯,除了在场的三人,剩下的那个应当是为自己准备的。 赵野亲自在那四个酒杯里倒上了酒,然后将酒杯一一递到了他们的手上。当他将酒杯递给陈宁时,陈宁却没有立刻伸手去接。 「几位大公难道不想先跟我解释下事情的始末吗?」如果不是他们将女儿送还到了自己身边,陈宁不会跟他们在这里相见。 「事情的始末不重要,重要的是将军在知道当年的真相后,怎么想,怎么做。」张昌邦笑嘻嘻地将那杯酒塞入了他的手中,与他轻轻碰了碰杯子。 「或者说,你们想让我怎么做?」 「将军不如先看看我们送予将军的礼物,看完再做决定不迟。」 「我们一共为将军准备了三份大礼。将军的女儿是第一份,这是第二份。」 郑居中说着将一个方寸大小的盒子递给了陈宁。 陈宁打开盒子瞧了一眼,手上一颤,几乎要将盒子掉落在地。那里头端端正正放着一颗风干的人头,想是存放的时日有些久了,眼耳口鼻都已萎缩,辨不清原来的模样。 「这,这是……」 「吕柏水。」 「原来是他……看来,这份礼我不收也得收了。诸位如此大的手笔,陈某实在是佩服。」 「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将军是误会我等了,我等做这么多事,可不是想要强迫将军。所谓国之忧患,匹夫有责,郑某相信,将军能分清楚黑白是非。」 「……但你们所谋太大,陈宁一介武夫,不善庙堂,怕是无能为力。」 「智可以谋人,兵方可谋天。我们还有第三份大礼送给将军。」 陈宁屏住了唿吸,却不见这酒窖里还有什么盒匣器物。 「这第三份大礼,正是老夫。」老人沙哑的声音自座上传来。陈宁面皮一怔,又听他道,「仲施,连你也不认得老夫了吗?」 「您……您是……」陈宁仔细打量了他片刻,陡然跪倒在地,以膝代步上前,「邓公!您竟还活着!」 「呵呵,去鬼门关走了一趟,险些就回不来了。只是朝廷如今虎狼遍布,教老夫岂能去得安心,便又与那阎王多赊了几年时间,回来看看这世道还能烂到何等地步。」 第143页 陈宁犹记当年此人手掌枢密院,叱咤朝堂时的气魄与风采,再见他如今的模样,不由心生悲凉,「是谁?是谁将您弄成了这副模样?!」 老人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方才缓缓睁开,「是杨季。」 「杨季?可他们不是说……不是说您是重病不治而死的吗?」 「他们不这么说,又如何能稳定人心?说到底,杨季也不过也是受人指使,奉命而为。他背后的人是谁,想必不用老夫多说了吧。」 「……又是蔡京。」陈宁咬牙切齿地吐出了这个名字,那老匹夫到底还要做多少伤天害理之事才肯罢休? 「在燕云设计你,不过是对付老夫的第一步。他们要的便是逼你犯错,撤掉你的节钺,再从朝堂上对我下手。从官家决定亲金灭辽的那一刻,老夫便知这朝廷要完了。却不想,我已被他们逼出了枢密院,他们却仍不肯放过我。」 「他们到底做了什么?!」 老人干瘪的嘴唇一咧,幽幽道,「两年前,老夫在告老还乡的路上遭了堵截,是杨季亲自带了杀手前来。他们行事狠辣,一连斩断了老夫的四肢,半个脑袋差点都没保住。幸得当时残家家主残佑天刚巧路径那里,救下了老夫。」 「这群畜生!」 「再后来,便如你所见。老夫整整用了两年时间来谋划,好不容易利用辽人搅乱了金明池的一池春水,才回到了这东京城中。」 「这么说来,邓公这次回来是打算……」 「蔡京如今虽已不侍朝堂,但他留下的牛鬼蛇神却比之更甚。王黼,李邦彦之流自不用说,禁中还有梁师成专权擅势,欺上瞒下。忠臣义士一个个被他们排挤剷除,谄媚小人却得以步步高升。若再无人阻止,大宋百年基业,就快被他们给败光了啊!」老人痛心疾首地控诉着,眼角的沟壑中留下了两道泪痕。 「可官家宠爱他们,信任他们!我们纵有万般忠言,又有何用?事到如今,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怎可听天由命!只要仲施你肯助我一臂之力,我便有把握将那些牛鬼蛇神一次从朝堂上全清出去!」 陈宁闻言大惊。所谓需要自己相助,就是说要出动兵甲,出动兵甲,便等同于谋逆。 「邓公不可!这般行事岂不是毁了您一世清名!」 「清名?!哈哈哈哈,老夫早已是个死人,还在乎什么清名?只不知仲施可愿陪我这半人半鬼的老东西冒一次险?」 「这……这……」陈宁下意识地朝着熟睡的女儿看了一眼。他刚刚得以父女重逢,最大的心愿便是抚养女儿平安长大。如今要让他冒死兵变,他又怎敢应下。 「仲施啊,切勿因小失大。你纵然庇护得了儿孙半世,可等你百年归老之后他们又当如何自处?你可愿他们生活在这般世道之下?国不成国!家何以家!!」 听得此言,陈宁浑身一震,哐当拜倒在老者跟前,「邓公教训的是!陈宁愿粉身碎骨,誓死相随!」 「好!来!陈将军干了这杯酒!」张昌邦几人趁机而上,将陈宁从地上搀扶起来,誓酒为盟。 烈酒入喉,陈宁一腔热血未平,心下却又忐忑了起来,「耶律迟虽然死了,但他的那份供词却落入了张浚的手中。」 「此事你莫要担心,子初已经料理妥当了。」 「子初?张子初?」果然是他吗……陈宁没想到,连他也掺和了进来。 「是。今日教坊相见,想必你也领略了他的本事。」老者看出了他心中的疑虑,往前倾了倾身子,「放心吧,有此子在谋,大事必可成。」 王希泽是被悄悄抬回张家的。 沈常乐事先给张清涵送了信,让她留好了后门。张清涵虽做足了心里准备,可当看到王希泽面白如死人般躺在缚辇上的时候,她还是差点吓晕过去。 「这是怎么了,怎么才出去一日,人就变成了这般模样?」 张清涵捂着嘴小声抽噎着,沈常乐见状赶紧安慰她道,「先进去再说吧,他失血太多,受不得风寒。」 「好,好。」张清涵早把张子初院中的下人都给驱走了,空荡荡的院落在黑夜的笼罩下显得格外静谧。 几人迅速抬着张子初穿过院落,走向卧房。沈常乐走在最前边儿,伸手一推房门,却不料门后忽然闪出一个人影,害他浑身汗毛一竖,差点下意识出拳。 「谁?!」 「是我。」 张清涵举着灯笼走上前一照,竟然是范晏兮。 「晏兮!你怎么在这儿?」 「阿宝带我进来的,我看姐姐在忙,便没打搅。」 「你在这儿待了多久了,怎么也不点灯?」张清涵问着听见他肚子里发出了一声咕哝,责备中又露出了些心疼。 「子初兄怎么了?」范晏兮是在一个时辰前来这儿的,他在清平司中一听说教坊的事便来了张府,见张子初果然没有回府,便一直等到了现在。 沈常乐见他的目光在自己脸上停顿了一会儿,知他是认出了自己来。但张清涵似乎并不担心的样子,反而招唿着他们赶紧将王希泽抬入屋内。一想到王希泽对此人的信任,沈常乐也就安心了几分。 「我们不能久留,他就劳烦你们照顾了。这是大夫开的方子,有活气补血之效,你们最好每半个时辰再餵他一些红枣汤之类的补物,他现在太虚弱了。」 第144页 「我明白了,多谢侠士。」 「告辞。」沈常乐冲着张清涵一抱拳,又瞥了眼床边的书生,带人迅速撤离了张府。 「我去煎药和熬汤,晏兮你……」 「姐姐去吧,我守着他。」范晏兮回答的很迅速,张清涵见他在榻旁坐得笔直,心中一暖,放心地走出了房门。 等到王希泽第二日睁开眼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坐在榻前的范晏兮。那一对微吊的狐眼此时瞪成了铜铃状,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让他冷不丁吓出了一身汗。 「晏兮?」惊魂未定,王希泽开口唤了他一声,却全无反应。 王希泽勉强撑起身子,凑近了一些,便清楚瞧见了对方眼下两团浓重的黑青,还有手腕上布着的几个像是被自己掐出来的紫红色淤块。范晏兮向来嗜睡,熬不得夜,能撑到如此地步已是极限了……所以……这厮最后竟是睁着眼睛睡着了? 「晏兮兄。」王希泽伸手推了他一下,才将人推醒。 「子初兄,你醒了?」范晏兮眨了眨眼睛,似乎没意识到自己睡着了,赶紧抬起汤碗想要餵他,可碗里的药汤却早已漏光了,只在他的衣摆上留下了一滩药渍。 「哎呀,我再去盛。」范晏兮急忙忙跑了出去,又跑了进来。 王希泽微微侧头,只见张清涵也支着脑袋坐在一旁椅子上打着盹儿,想来同是守了自己一夜。 「晏兮……」王希泽沖他招了招手,尽量放低声音开口,他不想惊动张清涵。 「你放心,我什么都不会问的。」范晏兮已猜到他要说什么了,忙活间又急忙补上一句,「等你什么时候想说了,你再说。」 榻上的人笑了起来,「你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就不怕我做了什么天理不容之事?」 「你不会的。」 「那如果,我不再是以前的张子初呢?临水殿那场大火,已经让那个张子初不在了。」王希泽收起了笑容,认真地问道。 「……」 见对方张着嘴无所适从的样子,王希泽又笑出了声来,「骗你的,你什么都不用知道,只需信我便是。」 范晏兮跟着咧开了嘴,傻傻地点了点头。 「对了,记住这事可不能让友伦兄知道,他那个大嘴巴,铁定会坏事儿。」 「友伦兄若听到这话,怕会伤心欲绝的。」 「那就让他伤心去,活该。把红枣汤给我,药不喝,太苦。」 「……可是,姐姐交代过……」 「嘘,去帮我偷偷倒掉。」 王希泽笑眯眯地看着范晏兮蹑手蹑脚地朝窗户边儿走去。可就在他想推开窗户倒掉药汤之时,椅子上的张清涵忽然翻了下身,吓得范晏兮是勐一哆嗦,做贼心虚地将手里的药汤一仰而尽。整碗苦药下肚,激得他眉毛眼睛皱成了一团,偏偏又不敢出声,只能委屈地直吐舌头。 瞅着满屋子找茶水的范晏兮,王希泽笑得越发开心起来。这一刻他告诉自己,就算整个东京城都变了样他也不在乎。因为在这里,总有些人,会待你如初。 ☆、凌波不过横塘路 方家书房内,来了一位客人。 方文静谨慎地驱走了所有的厮儿僕役,又亲自关上了房门与窗户,才回到了座上。坐在他对面的男人身材矮小,马面阔鼻,一双眼睛狡猾地来迴转动着。 此人乃是凤阳军节度使种伯仁,知应天府。作为守京四府之一,他不但手持节钺,握掌兵权,还拿捏着半个东京城的茶盐供享之命脉,就连朱勔所领的江南应奉局也要倚仗他三分。 「孟檀兄,客套话,你我也不用多说了吧。」方文静一落座便迫不及待地开了口。 「到底出了什么事,要动用到符节这么严重?」 「此事说来话长,总之这次我是被人算计进去了。他们手中拿捏了我一些把柄,若我交不出符节,他们怕真会置我于死地。」 「哦?既然他们能想到从你下手,想来也是洞悉了你我之间的关系。算计方兄之人,不简单啊。」 「我也不确定他们究竟是何目的,但应该和郑居中一党有关。这些人所谋不小,你我需格外小心。」 「要动兵,自然不会是小事。自蔡相离朝之后,这朝堂上就没一日安分过啊。」 「你放心,此事绝不会牵累到你。眼下科举刚过,各地人员调动频繁,我会趁机将你放到通州,再另找一个替死鬼。」 「通州?」种伯仁摸了摸稀疏的眉毛,沉吟起来,「可我在应天府已经营多年,如今却要将这富庶之地拱手相让,再挪到那穷乡僻壤处去,怕是不划算吧。」 方文静见他不乐意,一时急了,「他们现在要的可是那符节!你若不走,届时一旦事发,你可知是何罪名?就算说是不小心弄丢了,那也是要满门抄斩的。」 听了这话,种伯仁却笑了起来,「走是自然要走的,却不是往通州走。」 方文静微微一愣,这才看出来他已有其他盘算,便问,「那你要去何处?」 「开封。」 「……你,你想入京为官?」方文静没料到这节骨眼儿上他还有如此野心,一时咂舌。 「不是『入』,而是『回』。方兄莫不是忘了,我本就是从京城武吏开始做起的。再者,人往高处走嘛,我种家怎么说也是山西大族,向来为朝廷所重,又岂有捨近求远的道理?」 第145页 种伯仁说罢一拍大腿,从椅子上站起了身来,「其实这次,我还另有一事想要方兄出手相助。」 「什么事?」方文静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暗忖,他如今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这厮竟还得寸进尺与他讨价还价,当真是不知好歹。 「是为了小儿种渠,他不慎,让那个赵方煦给逃了。」 「什么?!怎会出如此大的差错!!」方文静闻言一下子从座位上弹了起来,随即又被种伯仁按下。 「别着急嘛,私借符节如此大的事儿,我不也照样给方兄你送来了?」种伯仁说着从腰间掏出了那块能调动五万凤阳军的小小铜符,递交到了对方手上,「好在告身如今已被夺下,你我只需动用些关系,将那上头的名姓改一改,这事便算成了。」 「……」方文静双拳紧握放在膝前,气得浑身直哆嗦。对方语气如此轻巧,像是重新弄一张告身随手涂抹几个字便能成似的,这层层关节下来,得多少人落名盖印暂且不谈,若是让那赵方煦回头告上了东京城,那就什么都完了。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方兄就放心吧,赵方煦那头我会处理干净的。至于京城这方面,就得仰仗您了。您不会不帮小弟这个忙的,对吧?」 方文静回头看着种伯仁的笑脸,心中一片冰冷。他二人,早就是拴在同一根绳子上的蚱蜢了,他又岂能说不? 「你且记住,万不可让那赵方煦活着走出长平县。」 亳州长平县,兴隆客栈。 张子初瞧着榻上面颊泛红,唿吸急促的女子,小心翼翼地替她换了张冷水帕子敷在额上,继而掖了掖被角,转身走出了客房。 奚邪正提着药包往客栈走,一抬头,便瞧见了楼上焦急不堪来回踱步的身影。只见那人不时朝着远处张望几下,终是跟自己对上了眼儿,紧皱的眉头一松。 「怎地才回来?」张子初迫不及待地接过他手里的药包,快速步向了厨房。炉子上已经架好了药壶烧开了水,就等着这药方子了。 「嗨,半路经过县衙,也不知在搞什么鬼,就瞧见几个衙役正往门口牌匾上吊个女人尸体。好像说是什么犯了淫行的罪妇,衣服都没给披上一件,弄得满大街的百姓全来凑热闹,将整条街堵得死死的,我好不容易才挤过来。」 「逝者已矣,又何必再多行羞辱。」张子初不以为然地嘆息一句,加快了手中煎药的速度。他们一路从东京郊外往北,刚走了两天,马素素就病倒了,张子初觉得是自己连累了马素素一同奔波在外,心中过意不去,也就自然多存了几分担忧。 奇怪的是,他们已经在这里耽误了有十多日了,可胡十九那个犟头却没有催他们上路。按照他一贯的脾性,早该将张子初绑上马车一路往燕北行了,也不知是何因由纵容至此。 若不是他这些天仍对张子初不理不睬,奚邪和路鸥还当他是被对方的魅力所折服了呢。 张子初又使劲摇了摇手中的蒲扇,加了第三碗水,煎到水下了半,赶紧盛起来送入了马素素房中。 「马姑娘,我进去了。」虽然知道里边儿的人病得煳涂,大约应不了他,可出于礼节,张子初还是先叩了叩门。 「人还昏着呢,公子还敲什么门。」路鸥正巧经过,不免笑话了他一句。 张子初却一边吱呀推门而入,一边半掩着房门说道,「就算是为了姑娘家的名节,我们几个大男人也不能毫无顾忌的进进出出才是。」 这番话倒说得路鸥有些无地自容了,他尴尬地挠了挠自己右边的眉毛,然后帮着张子初将马素素扶了起来,半倚在床头。 「公子你别看我,我这粗手粗脚的可不会餵药。」路鸥连忙摆手。 张子初见状无奈地摇了摇头,小心翼翼地隔着被褥把人揽在了臂膀上,然后一勺一勺将一碗药耐心地餵尽了。 「啧啧啧,若是哪家娘子能嫁与张公子为妻,那可真是积了福报了。」不多一会儿,奚邪端着刚熬好的白粥进了门,见此情此景,忍不住揶揄道。 张子初面上一红,一转头,却见胡十九不知何时回来了,正面色不善地站在门口,盯着屋里的几人。 「我们今晚出发。」胡十九只说了这一句,扭头便走。 「慢着。」张子初赶紧唤住了他,「马姑娘还未见好转,胡兄弟看,能不能再缓些时日出发。」 「不行。」 答案如人所料。 「这厮当真以为这里是他做主了,他说走就走,说留就留。」奚邪哼了一声,又摸着下巴想到,「你们说这些天他总是一个人早出晚归的,是去了哪儿?」 「你早跟去看看不就知道了。」路鸥白了他一眼。 「呸,才懒得管他。」 张子初对二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回到榻边又替马素素换了张帕子。随着天色渐渐晚了下来,约好出发的时辰也越来越近了,可马素素却依旧没有醒来的迹象。张子初心中焦急,想伸出手探一探对方额头的温度,却又觉得有些不妥,缓下了手中的动作。 却在此时,马素素缓缓睁开了眼来。 张子初的手掌半下不下,被马素素瞧了个正着。二人眼眸一对上,便觉得气氛有些微妙,片刻又同时瞥开了目光。 张子初收起拳头,抵着嘴咳嗽了一声,「马姑娘觉得好些了没?若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一定要说出来。」 第146页 不知是不是因为高烧未退,马素素此时心跳得十分快。她想开口,却发现喉咙干涩无比,刚挣扎着想坐起身,却已见一碗白粥递到了跟前。 指尖触上碗底,发现粥还是温的,应该是为了让她一醒来马上就能喝到,不间断在锅炉上热过的。 「多谢张公子,我好多了。」马素素想从他手中接过碗来,却不料力气不够,差点将粥泼洒了去,好在张子初反应快,一把扶住了她的手。 触碰到对方微凉的指尖,马素素下意识地手一缩,面上又添了些红晕。 「还是我来吧。」张子初现在满心只想让她快些好起来,也懒得顾什么旁枝末节了,舀起一口粥,在唇边吹了吹,递向了对方。 马素素低下头来,就着对方的动作轻含了一口白粥,只觉得香甜得紧。 不多一会儿,一碗粥见了底,马素素的气色也好了不少。张子初又拿了一碟糕点放在了一旁的床案上,吩咐她再多吃几个。 「一会儿可能就要出发了,我先拿两个隐囊在车上给你靠着,许是会舒服些。」张子初说着走出了房间,听脚步声应是下楼去了。 马素素摸了摸自己发烫的面颊,心中却提醒着自己:马素素啊马素素,人家张公子照顾你多半是出于道义,你可千万不能想歪了。 这头张子初才走到门口的搭棚下,便见一队凶神恶煞的衙役冲进了客栈。 「官府缉贼!都开门出来站好!」砰砰的敲门声自下而上此起彼伏,看似不打算放过任何一间房。 张子初不知他们是沖谁而来,紧张地回头看了两眼,迅速撩开马车上的车帘,想将手里的隐囊丢进去,却不经意瞧见了帘下沾染的一丝血迹。 张子初手中一顿,沿着那血迹往车里瞧过,果见一个浑身染血的人半躺在车上,身上皮肉大约被削掉了七八处,有两处深可见骨。 他用手掌死死堵在自己腹上,弓着身子蜷缩成一团。身上那件破烂的长衫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头髮也被血块凝结在一起,蓬乱如乞索儿。若不是能看出他佝偻背嵴的微弱起伏,怕还以为是具死人。 看来,官府要找的人不是自己,而是眼前这个。 刺鼻的血腥伴着恶臭让张子初皱起了眉头,他小心翼翼地往车里探进了半张身子,却似是惊动了车里的人,只见他勐地睁开了眼睛,看向了车外的张子初。 张子初被这一下吓得勐然往后一退,差点从马车上摔下去,可等他再看清对方的眼睛时,却发现里面除了浓浓的绝望,还有一丝歉意和窘迫。 「……末路于此,惊扰莫究。」车里的人气若游丝的吐出这几个字,想要挣扎着抬手却先一步力竭晕了过去。 张子初张了张嘴,心头闪过一丝惊讶。 「张公子,怎么了?」奚邪路鸥正搬了行囊出来就见张子初站在马车外发呆,远远招唿一句也没反应。 「当真晦气,那些衙役看似都不是什么正经差人,也不知道是哪个贼虫招来的泼皮无赖,说是缉贼,倒像是土匪进寨。」 「可不是嘛,听说找的还是个受了伤的男人,亏得我银子收的快,不然怕还得给他们摸几两去,咱们还是早早离开这是非之地吧。」 二人说着到了马车前,只见张子初对他们使了个眼色,二人同时朝马车里看了一眼,顿时严肃了神色。 这时候,胡十九和马素素也先后下了楼来。衙役们本见了漂亮的娘子想要上来调戏一番,却见那身后胡十九貌狠身强,不似好惹之辈,只得齐齐让开了一条道。 「别声张,先离开这里再说。」张子初这么说着,见马素素到了跟前,赶紧一把将人扶住,耳语了几句。 马素素先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后又小心翼翼朝着车里瞥了两眼。 「先上车,他已经晕了,不会有事的。」在张子初的安慰下,马素素大着胆子爬上了车去,只是未敢接近那人,寻了另一端远远地坐着。 「公子是打算救他?可他在被朝廷缉捕,说不定是什么穷凶极恶的匪人。」奚邪不贊成张子初的做法,他们这些人,本就该少与官府打交道,如何能带上这累赘。 「穷凶极恶的匪人?不会,他倒像个读书人。」 张子初这话说的笃定,奚邪还想问个清楚,却不料客栈门前几个衙役似是注意到了他们,往草棚这边走了过来。 「你们几个,做什么的!马车里是什么人?」 「差爷,咱是路过的商旅,马车是咱们家公子跟夫人的,上头只有夫人和些行头,没别的。」路鸥机灵地迎了上去,若是让他再近些,怕是就要闻到血腥味了。 「是吗?打开爷瞧瞧?」那衙役将信将疑,伸手挥开了路鸥,却不料那胡十九往前一站,挡在了他身前。 「你作甚?想阻止官爷办案不成?」 奚邪怕他真跟衙役起什么冲突,赶紧一旁劝道,「不是不是,官爷您别跟他计较,我们家这车夫脑袋有些毛病,打小就不知进退。」 「哼,让开!」衙役一挥手,又招来了几个人,胡十九已经撸起了衣袖想要发作,只是被奚邪和路鸥强按着。 「哎呀,马受惊了!」 就在此刻,张子初忽然大叫了一声,只见拉着马车的两匹马儿不知怎地忽地撒了蹄子跑了出去,张子初在后边捧着衣摆拼命地追。 第147页 「公子,你可小心些!」奚邪路鸥见状,也急匆匆跟了上去。 「夫人还在车里!快追!」张子初脚下一个踉跄,摔得十分狼狈,马素素趁机伸出了头来,哭丧着脸唤了一声「救命」,后头的衙役便看得乐了起来。 「哟,白面儿书生,可赶紧地,别让你家小娘子先一步给人劫咯!」 衙役们闹笑作一团,却没人肯费力去追。 「胡十九!做什么呢!还不快去救夫人!」张子初这么喊着,在奚邪和路鸥的搀扶下重新爬起了身来,颠颠儿地往前跑。 别看那胡十九身形魁梧,动作倒是敏捷的很。听见张子初这么喊着,虽是面如寒铁,身子却如同一头雄狮,一个勐扑哗地带起了一阵风,瞬间超过了张子初几人追向了前头的马车。 衙役们看着几人跑远了,其中一个小声问道,「咱要追吗?」 「追什么追,闲得慌啊,这几个外来的傻鸟能藏什么人,去客房里搜。」 马车先在县里绕了三四圈,最后在南城门口停了下来。 张子初撩开车帘一角,望了望被把守得严严实实的城门,轻嘆了一口气。 「这小子到底是什么人,官府竟然这么大手笔来抓他。」奚邪说着将马车调了个头,又驱向了县内。 「看来我们带着他是出不去了,不如先找个隐蔽地方将人安顿下来。」路鸥提议道,又朝车里看了一眼。 此人伤势颇重,若是再不救治,怕是性命难保。 「可我们能去哪儿呢?客栈定是去不得,那些衙役还在挨家挨户搜呢!要么去找民居?怕就怕,人家看见一这样浑身是血的,也要闭门报官。」 「我倒知道有个地方可以去。」张子初的声音从车中传来。 「公子说的是何处?」 「居养院。」 ☆、少年听雨歌楼上 居养院是朝廷所设的官房,专居养鳏寡孤独,贫困不能自存者,月给口粮,病以医药。据说东京城内的居养院更是冬为火室添炭,夏为凉棚置冰,什器饰以金漆,茵被悉用毡帛。 无论这个传闻是真是假,长平县内的居养院,可看似不是这么回事儿。 张子初一行刚到门口,就闻到了一股难以忍受的恶臭。昏昏欲睡的胥吏打着蒲扇坐在门前,还在口鼻之上掩了一块帕子。 奚邪和路鸥取了些铜钱上前周旋。他们只说自己是家道中落的商户,车上的是主人家和夫人,车前坐的张子初则是教书先生。因为主人家在路上跟人发生了口角,被打成重伤,急需救助。 听了二人的话,那胥吏只勉强抬起眼皮瞥了他们一眼,也不检查车里,直接挥了挥手让他们进了门。 进去一瞧,偌大的院子里躺满了衣衫褴褛的穷人。从二毛到垂髻,从乞丐到妇孺,就这么各自蜷缩在角落里,无人问津。 奚邪和路鸥四处逡巡了一圈,发现这里为数不多的房屋内均已住满了人,甚至一间屋内同时挤着二十多个,破烂的蒲草垫上满是些陈年泥垢,就连他们这种习惯了外宿的武夫也忍受不了。 「不成,这里太糟了,咱还是换个地方吧。」 「别挑剔了,救人要紧。我看这地方不错,官府的人绝不会想到往这儿来找的。」路鸥边说着边让胡十九帮忙将那男子从车上移了下来,先将人洗净包扎了伤口,又就着几味药草餵了他些稀烂的面煳,才算是勉强保住了一条命。 那小子倒也命大,被人连剐带捅了十几刀,竟是没伤到要害处。虽说失血过多,可在场的几个汉子都是治外伤的好手,又是带了上好的伤药出来的,三两下就止住了血。 等忙活了一阵后,众人才在院中勉强找了块地方,铺了些衣物,坐了下来。马素素一个女儿家,便也没让她下车,就歇在了车上。 「公子刚刚说他是读书人,可一个读书人怎会被官府追捕到如此境地?」等胡十九拿来了粥米,烤上了干粮,奚邪才想起来问了这一句。 「我也好奇的很,等他醒来再问问吧。」 张子初一回头,只见胡十九若有所思地盯着地上那书生,倒有些反常。此人一向对除了自己任务之外的事丝毫不感兴趣,可当他提出要先救治此人之时,对方竟然破天荒的没有反对,反倒一言不发地跟着他们来了这居养院。 「张公子。」马素素在车中冲着他招了招手,「这院里人杂,蚊蝇又多,你把这个佩上吧,也可睡安生些。」 奚邪见她递出来一个艾草香囊,不免调笑,「这是不是就叫……皮采艾兮!不过马姑娘,你这未免也太偏颇了些吧,我们几个就不闻不问了?」 「呸,你们皮糙肉厚的,怕甚!」马素素被他说的面上一嗔,顺手放下了车帘。 「是彼采艾兮。」张子初用袖子挥了挥地面,也不嫌脏,直接在奚邪和路鸥身旁倚了下来,「你们揶揄我就罢了,马姑娘是女儿家,面子薄,可别拿她来开玩笑。」 奚邪和路鸥互瞧了一眼,噗嗤一笑,「怪不得某人说,张子初乃是竹修地身子柳造地心,平日里满嘴仁义礼教,却又是天生情种,总忍不住想要去怜香惜玉。」 「……我有吗……那,某人还说了什么?」张子初摸着耳朵无奈一笑,想也知道这个所谓某人是谁。 「某人还说啊,张子初每每惹得小娘子们芳心大乱,自己却置身事外故作清白,当真令人生厌。」 第148页 「……」 「还有还有,好像还说过公子在酒楼中曾有两个漂亮的红颜知己,叫什么……哦对,流萤夜舞,杨柳折腰。」 「……」奚邪想了好久才想起来王希泽说过的这两句拗口的句子,却见张子初起初微微一愣,后又似想起了什么,由抿唇变成了轻笑,又由轻笑转为了朗笑,最后实在是忍不住,俯下身子哈哈大笑了起来。 流萤和杨柳,是两个舞姬的名字。张子初甚至已经记不起这二人的容貌了,却清晰地记得那个荒唐至极的晚上。 那一日,王希泽神神秘秘地在孙羊正店订了个小阁子,约了他们几人前去。 张子初到了一瞧,好傢伙,桌上不仅布满了看菜,桌旁还候着七八个陪酒娘子,个个面若桃李,盛装相邀。 「公子有礼——」娘子们齐齐行了个福礼,让一群小子顿时乱了分寸,手脚都不知要往哪儿放了。 冯友伦最是得劲,挤眉弄眼地冲着人家傻笑,却见身旁几人在张子初的带头下不约而同地拱起手来回了一揖,赶紧学着换了姿势。 「你们干嘛?这里又不是学堂。」王希泽在冯友伦的屁股上狠踹了一脚,顺势拎着人到桌旁落了座。 「来来来,既然今日到了这里就别拘着,劳烦姐姐们把好酒呈上来!」 王希泽吆喝一声,娘子们便巧笑着围了上来,布酒的布酒,行菜的行菜,酒菜飘香间还夹杂着女儿家的脂粉味儿,闻着让人鼻尖痒痒的。 娘子们见这群小郎君个个生得唇红齿白,心中自是欢喜的紧,各使足了看家的本事搔首弄姿。可一番折腾后,桌上几个少年却是仍然正襟危坐,只敢用眼角悄悄来瞟她们。 「王希泽啊王希泽,你胆儿可贼肥啊,这若是被你大哥知晓了,定要教你屁股开花。」为了掩饰自己的紧张,冯友伦故意开口寻衅道。 王希泽唇角一抿,顺手砸了个鸡腿过去,「你这厮,就不能想我点儿好,亏我成日里惦记着你们,来这里喝酒也不忘将你们捎上。」 「得了吧,我看你是想别万一出了事儿,好拿咱们垫背哩!」冯友伦与他拌嘴间,小心翼翼地端起了面前的酒杯,狠吸了一口,却被呛得咳嗽连连。 「呀!这东西辣得生津!」 「乡巴佬,这可是店里最贵的货色!」王希泽笑话他,故作老练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却一下子酒气上了面儿,熏红了半张脸。 几人都是初出茅庐的生瓜蛋子,家里又管得严实,哪里曾沾过什么酒腥。平日里除了读书练字怕也只敢掏个鸟窝,斗斗蛐蛐儿,玩的都是小孩子家家的玩意儿。今次偷来楼子开荤,也多亏了王希泽这混世魔王。 「小公子再饮一杯吧。」一只柔荑大胆地拂上了范晏兮的肩膀,可范晏兮却木讷地没有给出任何反应。 那劝酒的娘子明显有些尴尬,但她不知道的是,范晏兮二杯下肚,此时已经头昏眼花,双目迷离了。只见他忽然瞪着一双朦胧的狐眼看向了身后的佳人,结结巴巴开口问道,「你,嗝——你会下棋吗?」 「嗯?下棋?」 酒过三巡,阁子里的气氛却是怪到了极致。 王希泽托着腮看着角落里被范晏兮拉去学下棋的娘子,漂亮的脸蛋已然皱成了一团。王希吟更是干脆,嫌对面乐伶曲儿奏得难听,夺过了人手里的琴就开始摆弄起来。冯友伦又是个外强中干的,被人家姑娘碰一碰手便羞得浑身不自在,好不容易寻了个当口熘出去了。 最惨的大约还是张子初,翩翩君子,性子温吞又不擅拒人,被一群如狼似虎的女子围在当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递过来一杯酒便喝下一杯,却让她们劝得更凶了。 王希泽瞥了眼他那处,暗自端起酒杯数了一圈,却发现围在张子初身旁的娘子竟比自己多了两个,心中顿时有些不爽。 「来来来,子初兄怎能漏了我这杯。」王希泽使坏地推开了她们,亲自递了一杯酒过去。 张子初本能地想伸手去接,一抬眼见是王希泽,连忙摆着手道,「别闹了,再这么喝下去,当真要醉了。」 「她们给的你便喝,我给的你就不要?张正道啊张正道,亏你平日里装得人模人样,要不是今晚来了这儿,我还真没瞧出你这见色忘义的本性来!」 「希泽……休要胡说……」 「那我这杯酒你喝是不喝?你若不喝,今夜就别想出这阁子!」王希泽抬起腿,砰地往那凳子上一踩,故作生气地将酒杯递到了对方唇边,在姑娘们的闹笑下硬给他灌了下去。 张子初呛得连连咳嗽,双颊被酒气染得酡红,衬着如玉的面庞,相得益彰。未咽下的酒液自唇边溢出,顺着脖颈勾勒出透明的痕迹,瞧来无端有些暧昧。 周围的娘子们见了更是眼睛一亮,争先恐后地拿出帕子要往对方怀中撵,甚至将王希泽也一併挤了出去。 「流萤?杨柳?」王希泽往后踉跄了两步,见本待在自己身旁最漂亮的两个舞姬也一併凑到了对方身旁,不由咋舌。 莫不说女人心,海底针,她们果真更喜欢张子初这般的。 「啧啧啧,看来我这两枚银子,今晚是送不出去咯。」王希泽说着故意将手里的银子颠了一颠,瞬间吸引了众多娘子的目光。 他就不信,张子初还能比这实打实的银两更惹人欢喜。 第149页 果然,他手里的银子一出,好些姑娘都回心转意地重新围了上来。 「公子今晚想要做什么,奴家都奉陪到底。」流萤和杨柳二人也重新折回了身来,一左一右勾住了他的臂膀。王希泽得意地挑了挑眉梢,刚要伸手将二人揽住,却见冯友伦砰地一声推门而入。 「不好了!别玩儿了!大哥带人杀过来了!」 「你说什么?」王希泽勐然转过了头去,只听见噔地一声,希吟手中的琴弦也同时崩断了开来。 「我亲眼瞧见的,你大哥带着好些人从大堂进来了,正往楼上一间一间搜呢!」 「他发现你没?」 「应该还没,不过他们已经把所有楼梯口都守住了。」 「该死!」王希泽这下子也慌了神,他先打开通街的窗户瞧了瞧,发现这里太高,根本逃不出去,后又打开一道门缝往外瞧了一眼,果见几个面熟的厮儿已经寻上了楼来。 「怎么办?若是被大哥逮到,可真会让咱们当场屁股开花的。」冯友伦急道。 「可闭上你的乌鸦嘴吧!」王希泽咬着拇指在房里踱了两个来回,只见王希吟和张子初也不约而同地盯向了自己,仿佛笃定了他能想出什么鬼主意似的。 此时,大约只有角落里专心下棋的范晏兮,没有觉出这千钧一髮的氛围了。 「该你了。」范晏兮提醒对面的小娘子。 「可是公子……」 那娘子转回头,看向阁子当中神情焦虑的几人,手中的棋子刚要随意落下,就听范晏兮又道,「下棋时应当全神贯注,心无旁骛,你这一步走错,又要满盘皆输了。」 「……」 王希泽凤目一瞥,瞥见范晏兮身上不知何时搭了条女人的帔子,偶尔落子满意时,还将那帔子攥在手里摆玩片刻。他眼一眯,忽而计上心来,「流萤,杨柳,你俩快脱衣服!」 「脱衣服?在这里?」 「可是……这还这么多人瞧着呢。」流萤和杨柳不知所措地互瞧了一眼,显然对于王希泽这个要求有些难以从命。 「谁脱了衣服,这银子就是谁的。」王希泽再次晃了晃手中的银两,冲着众娘子高举了起来。 娘子们你瞧瞧我,我看看你,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哗啦啦就开始脱起了衣服。 阁子里,一时薄衫乱舞,衣带翻飞,若是教王希孟瞧见了这番景象,怕是要气得直接把他们绑回太学,少说在夫子像前跪上三日。 「哎,你们干嘛!谁让你们进来的?」 孙羊正店外是罩了栀子灯箱的。晚间阁子里,大多都传唤了歌女酒妓,有些已经衣衫不整地同客人在酒桌间纠缠起来。此下被几个忽然破门而入的陌生人一吓,姑娘们大多尖叫着飞奔了出去,只留下愤怒的酒客正待发作,却又被面前男子的气势给震慑住了。 来人虽是一个文士,可腰上却挂着一个明晃晃的鱼袋子。 「在下入错了阁子,扰了各位雅兴,失礼了。」王希孟再一次彬彬有礼的从阁子间退了出来,一双眼犀利地巡在四周。 这个时辰的酒楼中,可谓是座无虚席。从楼下廊子到楼上阁间,皆是人满为患,若要从当中找出那几个小子,怕也要费些光景。 「等我下完这一局先。」张子初他们拖起范晏兮的时候,这厮还慢悠悠地捻着棋子。 「下什么下,大哥就要杀进来了!」 「唔……你记得,下一步该走那里。」 坐在他对面的娘子眼睁睁瞧着人被连拖带拽架出了内阁,勐松了一口气。若是再这般下下去,她可当真受不了了,这还不如去陪那些个五大三粗的流氓客呢。 「呀——」阁门一开,衣衫不整的姑娘们再一次鱼贯而出,尖叫着争先恐后地往楼下涌,一时奼紫嫣红,应接不暇。 站在阁子外,昂着头目不斜视的王希孟万万没想到,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就在他布下天罗地网的同时,那几个混小子竟然已经混在女人堆里逃下了楼去。 「希泽兄,这样行不行啊,哎哟。」 「别回头,提着裙子跑。」王希泽沖身后提醒了一句,大步流星地窜出了后门。几人出了门也没敢大意,唿哧唿哧直跑进了酒楼后的暗巷之中,彻底藏住了身形,这才停了下来。 「真真丢死人了!」冯友伦边叫唤着边用手里的帕子擦了擦额上的汗,等他意识到自己过分娘气的动作时,又赶紧一把丢了那条粉色的汗巾。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铁定要被逮住了。」 「这得多亏了希泽的好点子。」张子初苦笑着看着几人不伦不类的模样,话中也不知是在夸他还是损他。 「快找个地方把衣服换回来吧,这要被人瞧见了,成何体统。」王希吟皱着眉扯了扯自己身上的衣裙,感觉浑身不自在。 王希泽眼眸一转,瞥向身旁穿着翠蓝色襦裙的王希吟,抿唇道,「怎会呢,希吟倒是挺合适这身衣服的,说是流萤夜舞也不为过。」 「那你这模样,便算是杨柳折腰了,彼此彼此。」 「哈,那不知芳心百系的子初兄会更中意我俩中的谁?」王希泽说罢顺势往张子初身上一倚,伸手勾住了他的下巴。 「……」 「希泽你就别逗他了……咱们快走吧,这里离酒楼不远,别给大哥发现了才好。」王希吟说着一个转身,却不小心撞到了人。 第150页 「对不住……」他下意识地道了声不是,侧身让开,却不料对方竟横在了自己跟前。 「哟,怎么这儿还有漂亮的小娘子呢。」 几个小子均样貌清秀,眉眼出众,打扮成女子也没有过多的维和。醉醺醺的汉子正巧路径,只瞧着路边站了好几个标志美人儿,其中还有两个生得一模一样的妙人儿,充血的双眼顿时放出光来。 醉汉伸手要来揽王希吟,泛着酒臭的嘴也毫不客气地要往他脸上贴。只可惜还未占到什么便宜,便觉得屁股上狠挨了一下,被人踹了个狗啃泥。 「谁?谁暗算爷!」那人回头质问,只见另一个妙人儿昂着下巴飞起一脚,瞬间又将他踹出了五步远。 「是你姑奶奶我。」王希泽翘起拇指指了指自己。那醉汉见他细胳臂细腿,刚想爬起身来扑将上去,面前却又瞬间多出了几个人影,一人抡起一只胳膊,冲着他就开始拳打脚踢。 「哎哟——」那醉汉没料到几个小娘子出手竟是这般厉害,此时才开口求饶却是来不及了,等到对方打累收了手,地上的人俨然已经成了猪头。 「呸,登徒子!姐妹们,走吧。」冯友伦捏着嗓子啐了一口,继而风骚地翘起了兰花指,勾着几人大大咧咧地离了去。 「别翘了,噁心死了。」王希吟捏着他的兰花指试图给他掰下去。 「你不懂,这样才不会有人知道咱们几个装了女人,不然丢人的可是咱们。」 「哟,友伦兄难得聪明一回。」王希泽夸赞道。 「那是,诶不对,什么叫难得?」 「别解那腰带,再多穿会儿,这衣服可花了我五两银子。」王希泽拍下了张子初去解腰带的手,撇了撇嘴。 「五两?!那敢情这一晚上咱就买了几件女人衣裙回去?」 「闭嘴……」 「……」 张子初记得,后来他们还是没逃得去大哥的那一顿责罚。不过平生第一次喝酒的经歷,总让他毕生难忘。 ☆、安得情怀似往时 幽幽桑田,纵横阡陌,当中夹着直通东京的官道。 一队车马踏尘而来,约莫五百余人,除了几十个头裹葛巾的脚夫,其余都是带刀的军士。光看那行间高插的江南府军的号旗,便知这是从应奉局里出来的。朝廷设花石纲已久,自苏杭到东京,过往镖车已是见怪不怪了,纲前还设明锣示警之音,已作闲人归避之用。 这一纲,马骡满驮,车箱高载,以至于车马有些陷入了刚灌过一遍的湿土里,让整个队伍缓下了脚程。 「停!收锣,下旗。」 带头的校尉姓熊,名叫熊隙,他已经在这条官道上摸爬打滚五六载了,对每一处路径之地几乎都瞭若指掌。 熊隙瞧了瞧左右的丘陵,梯田成阶,树影成林,是藏人的好地方。他熟练地命人停了明锣,下了号旗,又缓下几分马速,好让后头的车队紧跟上来。 「熊校尉也是谨慎过头了,次次都这般小心作甚,哪里有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劫朝廷的花石纲。」 「你可别大意,莫不是忘了前几年方腊那厮作乱的时候了?」 「哈!腌臜小贼,还不是三两下就给朝廷灭了去,我就不信还能再出他个方圣公!」 两个教头话音未落,忽闻远处传来一声绵长号角。紧接着,擂擂战鼓开始响起,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众人迅速停下车队,拔刀备战。可四周除了草木山壁别无动静,只有那一下一下的鼓声不断挑衅着他们的神经。 咚—— 随着最后一声鼓鸣戛然而止,寥寥余音迴荡在山壁之间,再逐渐归于平静。在这种极度反常又极度紧张的情况下,所有人都不由屏住了唿吸。 就在熊隙瞪着一双铜铃眼四处寻找敌人之际,利箭终于射了出来。左右两边十几支铁镞同时破风而起,直取车旁军队。 将士们快速挥舞着军刀抵挡敌人一波又一波的攻击。但对方的人显然早就做好了精心的布排,一队人射完后会立刻替上第二队。轮流更替之下,箭镞射出的速度越来越快,箭雨也越来越密集。 好在熊隙没有慌了阵脚。他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将士们形成一个防御阵型,然后又分出六十多人,在彼此掩护之下渐渐朝着埋伏贼匪的山丘逼了上去。 等他们上到山头一看,原来后面埋伏的只是几十名蒙面贼匪。他们手里的弓是最简陋的木弓,身旁刀剑也看似不入流,甚至还有些扛着锄头当枪使的。 将士们见这些只是乌合之众,心中不由窃喜。想立功的心思弹指间取代了方才的慌张。他们纷纷迎上坡去,大展拳脚,果见这些贼人不堪一击,打了没两下便弃下兵器往更高处的梯田上逃去。 梯田上种得都是桑树,郁郁葱葱,极易藏人。贼匪轻身而逃,歷阶便上,比那些着甲带兵的军士快了许多,很快就没入了大片绿海里。 熊隙却没有被这看似轻松的胜利沖昏了头脑,依旧警惕地守在车旁。果然,在一半军士被引入了桑田中后,他耳根一动,听到了一丝马蹄声。 熊隙一招手,让剩下的一百多名军士在车纲旁排成了合围之态。然后他调转马头,等待着对方的主力军。 奔腾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很快,七八十个黑衣人出现在了守军的视野里。 第151页 「备!」熊隙大喊一声,胸中燃起了建功立业的熊熊火焰。狡诈小贼,还想跟他玩诈?熊隙一边想着一边微微上扬起嘴角。到目前为止,他还坚信自己要灭这些草寇,不过是如拂鼻蝇。 「战!」等马队冲到了车前,熊隙抽出腰旁环首直刀,一声令下,身先士卒带领着将士们迎上前去。 越是接近,便越能看出这些人与刚刚充作诱饵的那些区别之处。他们不仅身材高大魁梧,马匹兵器也精良得多,这更让熊隙笃定自己看穿了对方的伎俩。 「杀!」熊隙高喊了一句,一刀噼向了最前方领头的贼匪。 二人相距已不足五尺,那贼匪竟然没有缓下速度。他将手里钢刀一个平推,迎着熊隙的刀刃交锋而过,擦出一连串星火。 二人错马而过,彼此又调转了马头。熊隙没料到对方的身手竟能与自己抗衡,微讶地眯起眼睛,但等他看清对方手里的东西时,微讶就转变成了吃惊。 对方手里是一把红缨,款式甚是熟悉。熊隙一摸自己的圆帽盔,果见上头的缨穗已经不翼而飞了。 那贼人扬起手里的红缨在指尖转了几个来回,明摆是在挑衅。 熊隙此时心中的惊讶已全部转化成了愤怒。他狠狠抽了下马屁股,使得座下畜生飞奔而起,想利用强大的冲击力给对方造成致命一击。 只可惜,这次对方没有与他正面交锋。贼人在刀锋贴近的一瞬间迅速仰下身子,将嵴背紧贴在了马背上。熊隙反应迅速压低刀刃,因为发力过勐,小臂上隆起的肌肉甚至开始抽搐起来。 这次,刀刃贴着对方的鼻尖擦过,仍然没伤得他分毫。熊隙一低头,发现自己的腰带又少了半截。 是什么时候被砍断的?熊隙不可置信地看向对方蒙着黑布的脸,几乎恼羞成怒。 他二击不成,索性刀刃一翻,砍向他□□坐骑。可不料对方竟是瞬间看穿了他的动作,脚一蹬,从马上飞跃而起,就在熊隙弯腰砍倒那马匹的同时,竟将他从自己马上一脚踹了下去。畜生不曾发现背上已换了人,缰绳一紧,掉头飞奔出了两丈远。 熊隙在地上滚了两滚才爬起身。他鼻子里吭哧吭哧喘着粗气,一把夺过身旁将士的马,跨马追了出去。刚刚那个沉着冷静的校尉郎已荡然无存,只化作一莽汉,怒不可揭地追向前面那个让他丢尽颜面的贼人背影,誓要取他首级。 然而几乎就在熊隙追赶着贼首离开车队的同时,其他人听见了一声古怪的鹰啼。 桑田里,将士们正弓着身子成排穿梭在林间寻找贼匪的身影。 他们是受过正式训练的府兵,行军布阵的意识十分强。在几个虞侯的带领下,军士们三五成行,彼此照应背方,丝毫不让敌人有机可乘。 但他们估料不到的是,对方似乎十分熟悉他们这种作战方式。 沙地一声,前方树叶动了一下,将士们彼此心照不宣,整齐拔刀而上。可刀至树后,不料却是砍了个空,紧接着背后咚地一声,身后的战友已倒下一个。 「老四!」等到他们发觉低估了对方的实力,这才又开始慌张起来。 眼前一晃,树丛里掠过一个黑小的身形。那身影看上去不太年轻,甚至有些佝偻,可每每当他们追到跟前,偏又逮不住他。 哗啦,右边的树干晃了一下,可人却从左边窜了出来,精准无比地对着一人脑袋就是一棍子。 其余的将士刚转身来瞧,却又被后边接应的人一榔头敲晕了。 这般神出鬼没,配合无间的作战,使得桑田里的府军几乎全军覆没。 「嘿,这几只雏鸡还挺有志气,紧追着不放啊。」 「可惜了,爷爷们在战场杀敌的时候,你们还不知在哪儿吃奶哩。」痞笑着的中年男子蹲下身子拍了拍地上小兵的脸蛋,忽听见一声口哨,利索地朝着梯田下掠了出去,直奔那停在官道上的花石纲。 依照熊隙的谨慎,本是断不会范这种低级错误的。可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復仇的怒火,哪里还想得起什么纲车。见那贼首占了自己便宜想逃,一路在后头紧追不捨,直到追出了百丈之外,才发现不对劲。 那人马术不俗,每当熊隙快追上去的时候,他就驱快马匹,多拉开些距离,可当熊隙离得远了些,想要放弃追赶之时,他又偏偏缓下速度,像是在等熊隙跟上来一般。 熊隙看着彼此的距离不断地在急缓之间变换长短,忽然反应了过来。 「遭了!中计!」熊隙大喊一声,迅速勒停了马匹。他意识到对方这是在调虎离山,立刻转头往回奔。 那贼首见他不追了,也慢慢停了下来。蒙面的黑布被一把扯下,继而露出了一张痞中带俊的脸。 纲车那头,应该已经妥当了吧。 正思忖着,山头的白烟已然升起。沈常乐嘿嘿一笑,从马兜里套出两个肉包子,一边往嘴里塞一边驱马离开了这显眼的官道。 熊隙也远远看到了这抹白烟。他虽不知道这是对方传递信息的暗号,却也能辨出烟是从花石纲的方向冒出来的。 于是敕缰赶马,拼了命的往回赶。可惜等他赶到车前,除了几个瑟瑟发抖的脚夫,便是满地打滚的兵士,又哪里还有花石纲的影子。 「这是怎么回事?!」熊隙惊问。就算他离了纲车旁,也不至于如此才是! 第152页 「敌人……敌人太厉害了。」 「他们还会巫术!能驱使勐禽!」地上的士兵们哀嚎着说出了刚刚所发生的一切。熊隙一边听着,一边默默摘下了头上的圆帽盔。 看来,他这个校尉算是做到头了。 汴京城中,大相国寺,大约是除了东西街市之外最热闹的地方了。 大相国寺位于大内前州桥之东,临汴河大街,与保康门相对。远望那楼塔宝殿,重檐歇山,斗拱相迭,加上其间黄璃绿瓦,铁马梵音,尽显佛家之庄严。 可大约繁华京都中的佛寺,多少也沾染上了些凡尘俗气,来这里的人,大多也不是为了礼佛而来。 相国寺毎月五次开放万姓交易。大三门上皆是飞禽猫犬之类,珍禽奇兽,无所不有。第二三门皆动用什物,庭中设彩幙露屋义铺,卖蒲合、簟席、屏帏、鞍辔、弓剑…… 寺东门大街,则是幞头、腰带、书籍交易之所。诸寺师姑常卖繍作于此,又有白儒沿街贩字,代作诗画,或以墨文相交,通销典籍。 可若要说最多的,还要数那古玩生意。从摊铺到正店,直排尚坊曲巷。 若是逛得累了,寺西门便有食摊夹道,时果腊脯甚多。近佛殿,有一王道人蜜煎,乃出了名的善雕细做。金菊花笋,鲜姜青梅,多滋味甚妙,每每日不过中,便已卖光收铺,若想一尝新鲜,还需赶早了去。 王希泽好不容易才从人群里挤了出来,小心翼翼将手中的蜜果递给了候在一旁的佳人,还不忘用丝帕包上一圈,以防上头的蜜汁黏了手。 「多谢公子。」李秀云此时鬓顶戴着金爵钗,腰间佩着翠琅玕,身上着起轻罗裾,足下蹑双胭脂履,可谓风姿绰约,光彩照人。 她细细拈起当中一小块果脯放入嘴中,又以帕子掩了慢慢地嚼,復道,「果真清甜得紧,公子也尝尝。」 李秀云随即又拈起一块果脯想递到对方手中,却不料那人却忽然低下了腰身,直接用嘴来接。温热的上唇若有若无地触碰在微凉的指尖上,让李秀云吓得急忙收回了手来。 始作俑者却不以为意,只道了句不错,又领着人往东街去了。 她瞧着前方那人的背影,仿佛做梦一般。直到此时此刻,她也不敢相信张子初会主动约自己出游。听说他之前刚刚大病了一场,十天半月未下得了床,害李秀云也担心了不少时日。她曾好几次熘去张府探望他,却无一不被张清涵拦了下来。 张清涵说他需要静养,见不得人,李秀云也只好作罢。可每每路过,却仍忍不住在墙外多驻足片刻。眼下见他无恙,也总算是安下了一颗心。 「哟,三爷,今个儿挺早啊。」 「嗯。」头上插着鸡毛,嘴里叼着蒲草的男人一出现,街上大大小小的摊铺都略有些紧张起来。 男人身后还跟着十几个流氓,摆足了架子招摇过市。若看到摊铺上什么中意的玩意儿,也不用打什么招唿,随手便拿了去。 王希泽见了此人,凤目一眯,悄然跟紧了几步。 可刚跟出没几丈远,却感觉衣袖一紧,一回头,只见李秀云一脸担忧地拉住了他。见他回头瞧来,大约又觉得僭越了,赶紧撇下了衣袖来。 「……对不住,那些人不似好人,我只是一时心急。」李秀云说着又偷偷打量了一眼不远处的裘三郎等人,脸上浮出些害怕的神色。 她竟能看出自己的意图?王希泽有些诧异。他本以为李秀云不过和京中其他千金一般,是个无知无趣的深闺女子,却不料倒有几分眼力劲。 李秀云低着头感觉到对方的沉默,以为是刚刚的举动让他看轻了自己,正懊悔万分,却须臾间一片衣袖入了眼,正是她刚刚丢开的那片。 李秀云诧异地抬起眼来,只见那人递来自己的衣袖,同时微微转开了脸去,「害怕的话,拉着我便是。」 李秀云面色一羞,伸手接过那片衣袖,亦步亦趋地同那人穿梭在拥挤的人群中。她很快发现,张子初似乎并不急着上前,只是跟在那些混混后面,一直跟到了一家颇有规额的古玩店前。 店铺前正站着一儒生,身上儒衫有些破败,应是个寒门子弟。他时而皱眉时而踱步,看似在等人,又好像犹豫些什么,直到被那流氓头子一拍肩膀,才浑身一抖,转过了脸来。 「三……三爷。」 「怎么样,可想好了?」裘三郎歪着脖子上下打量着他,直到见了他手中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才露出了一口泛黄的牙。 「我那东西……」书生见他想拿自己手中那钱袋子,赶紧一把护住,小心翼翼地开口问。 「得咧,早给你带来了。」裘三郎麻熘地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玉钩,爽快地放在那书生的手上。 那玉钩看似是从蹀躞带上取下来的,形制颇有些东汉遗风,书生拿在手中反覆瞧了好几遍,直到对方有些不耐烦地催他了,终是把手里的钱袋递了出去。 裘三郎颠了颠那钱袋,又笑着拍了拍书生的肩膀,转身进了铺子。 书生手里攥着那玉钩,就像攥着自己的身家性命一般,小心再小心地包进了方巾里。正与李秀云二人擦肩而过之时,李秀云清楚地听见身旁之人忽然嘆了口气,继而脚下一停,往左边移了移身子,挡住了那书生的去路。 「你怕是被人骗了,这玉钩是仿制的。」她听见张子初这么沖对方说道。 第153页 李秀云「呀」地轻唿了一声,只见书生先是浑身一颤,后而面色煞白地盯着脸覆面具的张子初,哆嗦着唇问,「你是何人?可莫要胡说八道。」 「他没有胡说,这玉钩着实是仿品。」李秀云正待开口,又闻身后插来一个声音。三人回头一瞧,只见一个须髯有些邋遢的中年男人走了上来。 那人看着四十岁上下,手中还捧着好些破铜烂石,明明都是些落败玩意儿,他却当作宝贝似的护在怀里。 「来,小兄弟,帮我兜着先,可千万小心别摔坏咯。」男人说着将怀里的东西一股脑倒给了王希泽,继而咳嗽一声,从书生手中一把夺过了那带钩来。 「你看啊,这带钩虽看似汉制,却在细节处错漏百出。就好比这环扣,汉时根据身份品阶不同亦有讲究,文武三品以上佩玉扣,四、五品佩金扣,六、七品佩银扣,这一个,明显该是三品以上大员所佩。可届时的玉扣大多是双鞓、双扣、双□□尾的,但这只带钩显然只有单扣,有违祖制,所以绝非汉物,更别说其面浆呈色,都不足以为信。」 「不过前些年,我倒在相国寺遇到过一个真品,那可真是……」 男人说起这番话来侃侃而谈,几乎停不下嘴来,略显沧桑的脸上开始绽放出夺人的光彩,连立在王希泽身后的李秀云也一併听入了迷。 「我道一转眼的功夫你又去了何处,原来是跑这儿与人掌眼来了。」温婉娴静的妇人微笑着挽上了男人的臂膀,止住了他的话匣。 那男人见自家夫人来了,顿时收敛了许多。他咳嗽一声,不好意思地一拱手,「失礼失礼,是在下一时忘形了。」 「他便是这般,一说起古玩什物就停不下来,几位小友可别见怪。」这妇人虽看似已近不惑,却是清丽典雅,身上自有一股书香之气,看她身后女使也多捧着诗册词典之籍。 「怎会,还未多谢先生指教。」王希泽礼貌地回了一揖,却见那上当的儒生面色难看到了极致。 妇人身后的厮儿女使从王希泽手里接过了那些秦砖汉瓦。妇人自当中瞥了一眼,微微一笑,「你倒是动作快,看来这回又是我输了。」 「哦?好不容易得空回来瞧上一趟,看来夫人今日运气不佳啊。」男人颇为得意地捋了捋自己的鬍鬚,应是二人之前做了什么赌约。 那妇人眼角一抬,笑吟吟地扯过自家夫君,「是啊,不过我刚在前面瞧见有人出了一副词头,一时兴起填了几句,不如夫君帮我瞧上一瞧,鑑赏鑑赏?」 男子一听这话便苦下了脸来,「莫了莫了,填词这事儿我可比不得你,我认输还不成。」 妇人贴在他身旁掩袖一笑,后又替他理了理乱掉的衣襟。 李秀云见他们这般恩爱的样子,不自觉地跟着浮出了一丝微笑。她无意间瞥见了那妇人手中的词句,眼前一亮,开口问道,「不知夫人可否将这首词借我赏阅一番。」 「自然。」 妇人将纸笺递了过来,只见那上头用清丽娟秀的小楷书着一首浣溪沙: 绣面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 「夫人好才情,夫人好文采。」李秀云不由贊道。 「让几位小友见笑了。好词赠佳人,既然娘子喜欢,这首词便赠与娘子罢了。」妇人眼眸一转,又沖他们欠了欠身,「我与夫君还要连夜赶回青州,就先告辞了。」 「告辞。」 李秀云目送着夫妻俩说笑离去,心头涌出一丝丝艷羡。她偷偷瞄了眼身边的张子初,又装作不经意般瞥开了目光。若说小女子心事如针匿大海,那一旁书生的苦闷却满满写在了脸上。 「你这玉勾是多少银两买的,我同价与你买下。」 ☆、世间醒眼是何人 「可……可这是赝品啊。」书生不可置信地看向脸带面具的男子,却见他不似说笑。 「我知道。」王希泽已经打算从腰间掏银子了,可那书生却是一把将玉钩收回了袖中。 「不成,此物乃是我受人所骗买下的,怎能知假贩假,连累旁人。」那书生正色道,虽看得出他后悔万分,却将嵴梁骨挺得笔直。 「可依你的境遇,怕这东西是赌上全部身家一搏的吧。」 王希泽一语中的,书生低头看了看自己破败的衣衫,苦笑一声摇了摇头,「不瞒二位,这东西买来本就是存了歪心的,想是我有辱圣贤在先,才会得了这等报应,实属活该。」 「……」 「枉读圣贤书,枉读圣贤书啊。」书生摇头晃脑地自嘲了一番,又冲着李秀云二人弓了弓身子,「多谢公子好意,这份恩情,小生心领了。」 说罢这话,书生将那带钩随意往地上一丢,拂袖而去。 王希泽捡起了地上的玉钩,只听李秀云在身后赞嘆道,「这书生倒是有些骨气。」 「可惜,有骨气的却一般没什么运气。」王希泽说罢转身步入了不远处的古玩铺中,果然一进去,就瞧见那裘三郎又在同一个锦服老者拉拉扯扯,站在货架前神神秘秘说道些什么。 李秀云打量了一眼店中,只见这里的博古架上放着的东西寥寥无几,却也没有价标,连伙计也没见着几个,只有一个闲散掌柜站在一旁磕着瓜子儿。 第154页 「哟,二位想买些什么?」掌柜的一句话,让裘三郎也注意到了二人。 王希泽没有搭理那掌柜的,直接冲着裘三郎走了过去,「三爷,近日可好?看着生意不错啊。」 裘三郎啧了一声,刚想问他是何人,忽见他脸上覆着面具,心中一动,「莫不是张子初张公子?」 王希泽微微一笑,算是默认了。他之前已在冯友伦处将张子初在金明池中所遇所为套了个一清二楚,加上先前让沈常乐查到的消息,便算是通彻了。 这个裘三郎专在相国寺中倒卖古玩,手下养着一众流氓痞子,还趁势建了个什么三青帮,成日里欺凌霸市,拿着仿品招摇撞骗,却无人敢动他分毫。 怪就怪在,他骗的,大多都是些读书人,就好比那之前不慎落河而亡的阮生。 虽说文人喜欢把玩金石者不少,大多官员家中也多有博古之物,可如果连饭也吃不上的穷苦书生也偏要一掷千金,在他手上买一两件玩器,这便让人有些想不通了。 「哟,今儿吹的是什么风,竟将张公子也吹到我这里来了。」裘三郎一缩肩膀上前,还不忘对后头的两个手下使了个眼色,让他们赶紧将那名老者带去后堂。 可那老者一转过眼来,却将王希泽也吓了一跳。 此人可不是旁人,正是冯友伦的老父,刚辞官退养不久的校检秘书郎冯祺。 「冯世伯怎在此?」 冯祺瞧见了王希泽亦是一惊,鬍子一抖继而尴尬扯出一丝笑来,「子初啊,倒是巧了,你也来这儿逛铺子?」 「嗯……世伯也是?」 「只是想来买一两件小玩意儿送人,送人的……」冯祺搓了搓手,悄悄走到那裘三郎身边伸出了三根手指,「就这个数吧,劳烦三爷了。」 冯祺虽已下了鱼袋,可到底也是进士出身,李秀云见他对裘三郎这样一个地痞低声下气,心中不由觉得奇怪。她定睛一瞧,才发现那冯祺手中正拿着一个仿工粗糙的陶杯,连她这种不识行的人也能分出劣次来。 「行,就照您说的办。」裘三郎嘿嘿一笑,亲自将人送到了铺门口,反倒是那掌柜的,自始至终挪也未挪过一步,像是这买卖同他不相干似的。 「那世侄,老夫就先行一步了。」冯祺买卖一成,红光满面,又瞥一眼王希泽身后的李秀云,别有深意地笑了笑。 「世伯慢走。」王希泽送走了冯祺,又调转回身来,随手拈过架上的玩意儿来瞧。那裘三郎想上前问上几句,却被对方先一步开口拒绝了。 「我只是路过随便瞧瞧,三爷不必招待。」王希泽目不斜视道,李秀云瞧了眼他手中的器物,也是不入流的,不知道对方来此是何用意。 她本以为张子初是替刚刚那书生来讨个公道的,可看他这样子,又不太像。 「三爷,这东西我三千两要了。」就在此时,一个财大气粗的富商模样的男人进了门来,眼神四处转了一圈,远远地便指向了架上的一件摆玩。 「哟,洪爷,来来来,里边儿请。」裘三郎復又瞧了架子旁的王希泽一眼,赶紧把人往里迎。 可那富商却是不乐意的样子,一摆手,「不进去了,我还赶着办事儿去,银子予你便走了。」 说罢竟是一招手,让厮儿抬上来两口箱子,打开一瞧,里头全是白花花的银两。 李秀云一惊,心道,这裘三郎也恁地本事通天,怎么找他买货的人竟能开出这等天价。而且瞧那富商的模样,根本没瞧过那玩物两眼,倒像是白白来给这裘三郎送银两来的。 「三爷您要不要点点?」富商指着地上的白银道。 裘三郎又看了王希泽一眼,却见他并没有看向这边,只是面无表情地对身旁的李秀云道,「也没什么新奇东西,我们走吧。」 「嗯……」李秀云应了一声,却不时地回头看上两眼,直到人出了铺子,才收回了目光。 裘三郎见人走了,倒是松了一口气,殷勤地和那富商攀谈了两句,美滋滋收下了地上的银两。 「时辰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王希泽在路旁招了辆马车,冲着车夫吩咐了几句。 「不着急的,公子若还有什么想逛的地方,我陪你便是。」李秀云说完这话,却见对方转头看向了自己,从那面具上都能瞧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来。 「可是你爹该着急了。」王希泽见她又羞红了双颊,心道这李家娘子也是打趣的紧,看来,她是真的对张子初情有独钟。 李秀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反身钻进了马车,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 王希泽也跟上了车去,二人一路无言。他见李秀云一直转头看着车外,像是故意迴避自己的目光似的,使坏的心思便又冒了出来。 他故意往前探了探身子,勐地嗅了口气。 「娘子用的,可是梅家香铺的月下鹊?」 「你怎知晓?」因为二人距离凑的近,李秀云也能隐隐闻到他身上的松墨香,心跳又不免快上了几分。 王希泽微微一笑,往后座间懒散一倚,「孙羊正店里曾经有两个出名的舞姬,一个叫流萤,一个叫杨柳,她们身上用的便是这种香粉。」 「……」李秀云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他,樱桃小口张了又闭,闭了再张,最终也没说出一个字来,只是有些气闷地将目光转向了车窗外。 第155页 她怎么也没料到,原该温润谦和的君子竟能说出这等孟浪之语。那种地方他经常去吗?流萤杨柳……光听名字就一定很漂亮。 沉默的车厢里,只剩下车轮吱呀滚动的声响,直到又转过两个街角,他们终是到了李府门前。 王希泽先一步下了车去,故意探身去扶里头的李秀云,想瞧瞧她的反应。李秀云犹疑了片刻,还是缓缓伸出手来,只是刚要搭上对方的掌心,却骤然瞥见另一辆马车徐徐行来,正停在了他们的车旁。 那马车繁缨金顶,通幰长檐,上设记里小鼓,貌状奢华。车璧上雕着的多是衣着暴露的妖艷娘子,形骸放浪,尽显挑逗之意。李秀云见了此车,吓得赶忙收回了手来。 车帘掀开一角,隐约瞧见一个风流髯公端坐其内,片刻又放下了车帘。 李秀云见果是自家爹爹,急匆匆与王希泽道了声别,向着那车舆行了去。车内的李邦彦本以为张子初无论于公于私,理应会上前与他打声招唿,早摆出了长辈的架势,打算探一探对方虚实。 可正当他搓着指尖盘算言语,却忽闻一声马夫吆喝,对方的车舆竟直接驶离了府前。 …… 「今日上哪儿去了?」李邦彦气得眼皮一翻,只将满腔怒火发泄在女儿身上。 听自家爹爹开口这么问了,李秀云只得乖乖道来。 李邦彦半眯着眼,听她交代了个大概,才指责道,「你堂堂相府千金,竟跑出去私会男子,传出去成何体统?」 「女儿知错了……」李秀云虽这般认错,却清楚地瞥见了父亲脖子上沾染的女人脂粉,一时心间不是滋味儿。 「真的只去了相国寺?」 「不敢欺瞒父亲!只是逛了逛铺子罢了……」李秀云怕他不信自己,想了想,又道,「今日去了间铺子,倒是新奇的紧,明明卖的都是些粗劣玩意儿,却有人漫天开价。」 「是吗?骗骗外行也是有的。」李邦彦漫不经心地答道。 「可是那开天价的,却是买主,爹爹说怪不怪?」 「买主?」 「可还不止呢,今日还遇见一个名叫裘三郎的无赖,听说尚与张公子有过一面之缘,那人可端得不要脸,连寒门士子的钱财都要骗。」 「哦?既是寒门子弟,又怎会跑去买这些劳什子的玩意儿?」李邦彦本是想多问些张子初的事儿,可这样一来二去地听下去,倒多了几分兴致。 「可真的有,而且听张公子说,还不止一个哩。」李秀云见父亲神色稍霁,又紧接着道,「刚还有个书生,倾尽了家财却只换来了一个假玉钩。」 李邦彦摸了摸下巴上的髯须,似乎从中捕捉到了一丝微妙,「你再细与我说说,那张子初还告诉你了什么。」 张子初平生第一次露宿,睡得十分不踏实。剧烈的咳嗽声很快就将他吵醒了。 此时天才蒙蒙亮,张子初撑起身子,发现那受伤的人正挣扎着坐起,赶紧从一旁取了水囊来,餵了他些许。 「官人大德,虽死犹报。」那人因失血过多,依旧虚弱得很,可一张口却是成章的句子,这便让张子初更笃定了他的学识。 「兄台客气了,我们此下暂时安全,你且放心。」 「放心?哪里还有心?」那人木讷地看着自己面前的一双手,忽而又激动了起来,在动作间不免迸裂了胸腹的伤口。 「不成,我还不能死,隐娘……隐娘还在那门楼上吶!我且需回去!」 张子初一手捂住他的伤口,以防血流不止,一手拼命压着他的肩膀,想教他平静下来。可那人似乎着魔似的,怎么劝也不听,嘴里也直唤着「隐娘」这名字。幸好此时马素素从车上下了来,一同帮忙按住了人。 「呀,快去车上重新给他包扎下。」马素素见张子初满手的血,吓得面上一白,赶紧扶着人往车上架。 二人合力将人抬上了车去,又替他重新上了药,包扎了伤口,终是把血给止住了。此时奚邪等人也先后悠悠转醒,一併围了上来。 「兄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些衙役为何要追捕于你?」张子初见他情况稍微稳定了些,终是问出了众人心中的疑问。 那人平躺在车上,双目空洞地看着车顶,想要开口却又忍不住掩面哽咽了几声。他用手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咬紧了牙根才能勉强说出话来,「是他们,是他们夺走了我的告身,再欲杀人灭口。可怜我这一条烂命,却是隐娘拼死换回来的!」 这话换了旁人怕是听不出什么缘由来,可张子初闻言却是心中大骇。 「告身?你是此县新遣的官吏?是谁竟如此大胆,敢夺你告身,害你性命?」 「张公子,告身是什么?」马素素不解地问。 张子初见几人均有些茫然,耐心与他们解释道:「告身乃是朝廷任命官员时所下的敕书,名目繁多,不一而足,大致分为制授告身,敕授告身和奏授告身三类。告身由授命、草拟到具钞上奏,再一级一级署字印章而下,最快也要十日之后才能发到受命者手中,随之带往赴任。」 「就是说,这东西是走马上任的凭证便是。」 「可以这么说。」 「那就奇怪了,你本是此县刚到任的官吏,却无端成了官府缉拿的贼匪?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奚邪他们终是听懂了其中的厉害,心中疑惑更甚。 第156页 那人又深吸了几口气,缓缓道来,「在下赵方煦,陈州化县人,自幼双亲皆去,只身求学苦读。无奈囊中羞涩,以至食不果腹,衣难蔽体……后幸得一贤妻,资我上京赶考,才一举进士及第,谋得这一官半职。」 「如此说来,你是上一届恩科的进士?那怎会拖到此时才放官职予你?」张子初奇问道。须知年初科举方过,这新一届的皇榜都快放出来了,竟还有上一届的门生未得安置,朝廷行事未免也太粗糙了。 「此事我也苦恼已久。这一年间,我一直在等朝廷的告身,却苦等不得……直到十日前,终于盼来了报信的差人。」 「十日前?」 「是。」 「……那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 「那日,我收到了朝廷下予的长平县县丞之告身,立刻备好行囊,欢欣鼓舞地带着浑家走马上任至此。可熟料,我与隐娘刚到此地,便遭逢大祸,被那无耻奸贼陷害了去。」 「究竟是何人如此大胆,竟敢谋害朝廷命官?」 「那人名唤种渠,在长平县担任主簿。他先是假意结交于我,再盛言相邀,在楼子里设了酒宴,说是为我接风洗尘。我未有防范,带着隐娘欣然赴往,却不料二杯酒水下了肚,人便开始迷煳了。」 「种渠……」 马素素注意到张子初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眉毛微微抖动了一下,她刚想问对方是不是认识这个人,却被路鸥给打断了。 「看来,他们应当是在酒水里下了蒙汗药。」 「是!那狗贼不但蒙晕了我,偷走了我的钱财告身,还趁机将我隐娘……将我隐娘侮辱了去!」赵方煦说到此处,又不免抽噎了起来。 「腌臜阉货!若教老子在场,定让他当下断了那鸡儿针!」奚邪一拍大腿,气愤道。 「等我再醒来之时,已被五花大绑,只眼睁睁瞧着那种渠在我面前对隐娘施那轻薄之事。隐娘性烈,不堪受辱,拼死咬掉了那贼虫半个耳朵,趁机替我松了绑。」 「我本拉着她欲逃,可不料种渠早在外布好了衙役,见我冲出,乱刀便来砍,隐娘为了护我,被一刀戳穿了胸前,就此……就此香消玉殒了。」 赵方煦虽拼命咬住了唇,却仍止不住悲戚的呜咽。他勐地一张嘴,又噗嗤一下喷出了一大口鲜血。 「快别说了,身体要紧,不然怎对得住隐娘捨命救你!」马素素听罢也不免黯然泪下,替那刚烈勇敢的女子惋惜不已。 赵方煦摇了摇头,含着血泪最后道出一句,「我一定要回去!至少……至少不能再让他们侮辱隐娘的尸身!」 ☆、鲁莽英杰错失手 「原来……原来那女人竟是……」奚邪想起先前抓药时路径衙门所见的情形,一拳捶在了车壁上,将那木板砸得凹进去半分。 「你放心吧,赵兄弟,这个仇我们帮你报定了!」 「是!你千万要养好身子,等我们将那狗贼的脑袋提来见你。」奚邪和路鸥忙不迭地与他承诺道。 「那姓种的贱人是何模样?府宅何处你可知晓?」 「我知晓。」身后低沉浑厚的声音让奚邪和路鸥同时回过头去,只见是胡十九不知何时到了车前,正倚着车辕怒目圆瞪。 「你怎会知晓?」 「……因为他们被害的那一日,我正巧撞见了。」胡十九双拳紧握,青筋暴起,若不是沈常乐的叮嘱犹言在耳,教他万不可节外生枝,他早在见到种渠一伙行兇之时就冲上去了。 「那日我在县里置办粮食,于酒楼外亲眼瞧见一伙衙役追杀一个书生。我见那群人不似好鸟,书生嘴里又喊着救命,便伸脚绊了他们几下,助那书生逃了。」 「原来……那日是壮士仗义相助。」 「后来我回到酒楼前,便看见姓种的和手下几个贼虫在肆意折辱那女人的尸体,再将她拖回了衙门,挂在了那门匾上。」 胡十九的话让众人有些诧异。一路行来,还是头一回见他多管闲事。张子初也讶然地瞄了他一眼,没想到这个看上去一根筋的莽汉竟还有如此一副热心肠。 「隐娘……隐娘……是我对不住你啊!」 「你放心,此番既知真相,我绝不会饶了此贼。」胡十九说着将指上关节捏得咯咯直响,奚邪和路鸥也在一旁应声附和。 赵方煦没料到不过是萍水相逢,这些人竟肯为他与官府作对,还扬言要替他手刃仇人,感动之下便将自己所知所晓断续道来。原来那日他在隐娘的相护下已然逃出了酒楼,可那种渠为引他现身,故意将隐娘的尸体挂在衙门口上,这才有了赵方煦被砍成重伤的一幕。 只可惜,他一介书生,手无寸铁,身上连中了七八刀却依旧没能救下已故的妻子,若不是命大碰见了张子初一行,怕是早已死在了那贼人手中。 「今得几位侠士仗义出手,赵某幸已,本万不敢再劳烦各位。可浑家受辱而亡,至今不得入土安宁,我实在心如刀绞。且这县丞告身兹事体大,我唯恐东西落入种贼之手,会为祸长平百姓,有负朝廷所託,那赵某可就真成了千古的罪人了!」 赵方煦跌跌撞撞伏下身子给他们几人磕了个响头,「只愿诸位侠士能帮我夺回告身与浑家之躯,让我能执凭上告,为妻报仇,余愿足矣。至于种渠的性命,还当以礼法所治,莫不可牵连了诸位。」 第157页 奚邪和路鸥听他这般说来,互相瞧了一眼。心道到底是只懂得读书的迂腐文人,都被人欺负成这般模样了,还想着靠什么礼法来讨回公道。 殊不知,若是礼法管用,又怎会生出他这般冤屈来? 「张公子,这事儿咱们不能不管,你给拿个主意吧。」 马素素无心一问倒让奚邪和路鸥反应了过来,他们发现,张子初从刚刚起就一直只是在听,并没有说话。 「还是让赵兄先把伤养好为大,我们这些人先下车再从长计议吧。」张子初说着同奚邪路鸥二人先后跳下了马车,马素素不放心赵方煦的伤势,主动请缨留在了车上照料。 「要我说,就趁着今日天黑,咱们直接杀过去。先到衙门夺回隐娘的尸身,再找到种渠,将那狗贼千刀万剐!」 「好!就这么办!」二人一拍手,算是合计完了。胡十九也在一旁点了点头,看那摩拳擦掌的样子,好似巴不得立刻沖回去拧下那混帐的脑袋。 「别冲动,此事怕没这么简单。」张子初终于开了口,却当头泼了他们一盆冷水,「既然他狠了心要置赵兄于死地,如今活未见人,死未见尸,又怎肯善罢甘休。而且,夺那告身的目的,也着实蹊跷得很……」 话未道完,便听胡十九在一旁冷哼了一声,显是对他所言不屑一顾。甚至连一向敬佩张子初才气人品的奚邪和路鸥二人也露出了不贊同的神色。 「公子到底是文人性子,做事喜欢瞻前顾后,可这事儿怕是非武力不可解决的。」 「是啊,这事儿还是交与我们几个武人吧,公子与马姑娘就先留在这里照看赵方煦,等着我们的好消息便是。」 「……」张子初还欲再言,可他几人却是不愿再听,只一旁商讨动手的细节去了。 张子初轻嘆了一口气,只得作罢。 他们这一行,怕只怕……是祸非福。 □□的女人尸体高高地悬在衙门的牌匾前,低垂的头颅遮掩了姣好的面容,只底下凹凸有致的身躯,在随着夜风每一次的拂动而轻微摇摆。如果趁着月色仔细去瞧,便能看见尸身上还伴有大大小小的青紫伤痕,整一个惨不忍睹。 「我说,那姓赵的小子还会回来吗?」 「得了吧,有没有命在还指不定呢。听说上回被连砍了十几刀,逃走的时候那血都流了一路。」 「可人最后不是没抓着吗?」 「嗛,那厮无亲无故的,死在哪儿了也没人知道啊。再说了,就算活着,那也铁定没胆儿回来,真不怕死嘛!」 「那咱哥几个还搁这儿守着,岂不是白忙活。得,我先寻个地儿去眯一眯眼,回头再来换你俩。」 懒散的衙役刚拐进旁边的巷子,谁料面前忽然横出一团黑影,足足比自己高了三尺有余。还未等他仰高脖子瞧个究竟,就给人一巴掌按到了墙上,随后头髮一紧,脑袋一磕,便是眼前一黑。 「什么人!」还守在衙门口的两个却是感觉一阵邪风颳过,正拔起佩刀质问出一句,却隐约听见有人嘿嘿一笑,在这半夜里,听着颇为瘆人。 「老规矩,你左我右。」 唰唰两声,配合无间的二人几乎在同一时间扼住了敌人的喉咙。五指一弯,手法老练地在对方脖后勐地一捏,整个动作一气呵成,从出手到解决一共不过十个弹指上下。 奚邪冲着路鸥使了个眼色,用力在一旁柱上蹬了一脚,拔身跳起了一丈高。右手一挥,手中刀刃利索地割断了吊着女尸脖子的绳索,使得尸身陡然落下。 下头的路鸥已然伸手来接,手里备好的素锦丝帛一兜,便将女人裹了个尽。可正当路鸥仔细将那尸身包裹妥当,一把扛上肩膀时,衙门左右两道侧门间却同时冒出了数根火把。 「不好!有埋伏!」路鸥冲着奚邪大喊一声,奚邪当机立断,迅速辨别出防卫较为薄弱的一面沖了过去。 路鸥的武艺较奚邪的高强一些,他麻利地将肩上的尸身卸给了奚邪,对着最近的衙役一个背摔,顺道夺过了对方手中的刀刃,又一连解决了三个敌人。 可他们显然是低估了种渠的阴险。 埋伏在这里的衙役少说也有三四十人,越来越多的人围了上来,迫使奚邪不得不放下手中的尸身,拾起兵器与他们搏斗。 可光靠着他们二人想要突围,着实有些困难。敌人越聚越多,他们能施展身手的地方也越变越小。 好在,还有一个力大无穷的胡十九。 只见灰熊般的身形从巷子里勐然窜出,所过之处如狂风肆虐,瞬间带倒了好一些衙役。有些人想提刀砍他,却先被斗大的拳头击飞了出去,要么就跟鸡子儿似的被拎着衣领往地上灌。胡十九仅凭着拳脚一连干翻了十来人,其蛮力一时间震慑住了对方,倒是给了奚邪和路鸥有机可乘,趁机突出一条道来。 「别打了,胡十九,先撤!」 眼瞧着远处的火把如长蛇一般绵延而来,奚邪揪住了正打得过瘾的莽汉,一路往暗巷中钻。三人连躲带藏,好不容易费了一番周折才甩掉了身后追兵,却也耗尽了大半体力,只能靠在墙上喘气。 「直娘的!那狗贼当真狡猾,差点入了他的圈套!」 「现在如何是好?最该死的是隐娘的尸体也没能抢回来。」 「我看,我们还是先回去再说吧。或许公子说的对,我们真的太鲁莽了。」 第158页 「……也只好这样了,暂且留那阉贼一条狗命。」奚邪虽然一万个不甘心,但也有些后悔没听张子初的劝告。明明只是跑了一个半死不活的书生,没想到对方如此谨慎,竟还布下了这般天罗地网来将他赶尽杀绝,太不正常了。 二人重新站起身来,想趁着夜色开熘,却不料一旁的胡十九却扭头就往另一边走。 「诶,你干嘛去?」奚邪匆忙叫住他问。 「上种府,杀贼狗。」胡十九缓缓吐出这六个字,两只拳头握得甚紧。路鸥见他欲冲动行事,想上前拦他,却被一把挥了开来。 「你忘了临行前公子与沈哥交待你的事儿了?张子初可还在前边儿村子里,万一人跑了,你拿什么回去交差?」路鸥见拦他不住,出言相激。 果然,胡十九步子一顿,愣了片刻,继而回头道,「那张子初是个君子,有你们便成。」 「我更适合杀贼。」胡十九将手指捏得咯咯作响,一句言罢,脚下生风跑了开去。 「这厮真是……」奚邪立在原地遥遥看着远去的胡十九,也不知是在佩服他的勇气,还是挤兑他的莽撞。 「这样不成,怕是会出事。你先回居养院将此事告诉张公子,我且跟去瞧瞧。」 「喂,你自己小心些!」 脏乱的居养院内,张子初与马素素正肩并着肩坐在马车前,看着上头昏睡的男子。 夜烛将尽,张子初刚想起身去换来一支,却见门口忽然探出一个脑袋,鬼鬼祟祟地往里头张望。 「杨官人,这么晚了还没睡吗?」张子初礼貌地打了声招唿,明显看见那人脸上有些尴尬。 此人是居养院的仓吏,掌管米粮用度。可这里几乎是一穷二白,每每三日才能发下几锅粥来打发众人,自然也就没什么可管的。 「就睡了就睡了,你家那位郎君,可还活着?」那姓杨的仓吏又探着头多朝马车里看了两眼,想确认车上的人是否还有唿吸。 「已无大碍了。」张子初无奈地笑了,对方怕是巴不得这院里每日多死几个人,这样他也好少养几张嘴。 又岂能怪他,人之常情罢了。 「这些银两你且收下,拿去置办些米粮给大伙儿吧。」张子初从腰间掏出了几两银子,递给了对方。 「这怎生使得,怎生使得。」仓吏嘴上这么推辞着,却还是从张子初手中接过了银两。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张子初,见他也不像有多余的钱,又从怀里掏出了几味药草,悄悄塞进了他的手中。 「唉,这是最后的药了,你们且省着些用,回头我再多拿几张干净草垫给你们。」 「那便有劳了。」 「好说,好说。」 等仓吏唉声嘆气地出了居养院,张子初将那几根药草举起来一闻,竟是闷得一股霉味儿,也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东西了。 「这地方,还真是路骨遍地。」张子初苦笑一声,一回头,只见几个孩子已从屋里偷跑出来,正可怜巴巴地盯着他手中的药草,似乎是饿极了想吃。 「马姑娘,来帮我瞧瞧咱们车上还有没有多余的衣食。」张子初钻进了马车里,很快翻出了一条崭新的被褥和几样精緻的糕点。 那几个瘦骨嶙峋的孩子欢唿一声,狼吞虎咽地将能吃的东西一股脑地往嘴里塞去。马素素怕他们噎着,赶紧取了一壶水来,转头却瞧见张子初又从车里拖出来一袋面粉。 食物的香气吸引来了更多的人,不多一会儿,院落里的老老少少几乎全都挤到了他们的马车旁。张子初也毫不吝啬,把车里能吃的能用的统统拿出来分给了众人。 「公子,这些东西可都是咱们一路上的用度。」马素素不无担心地提醒他。 谁料张子初闻言只是微微一笑,「放心,银子没了还可以再赚。有我在,定不会教你挨饿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也不怕跟着公子挨饿。」话一出口,才发觉当中有歧义,羞得扭过了头去。 在马素素的帮助下,张子初很快将马车里的物资尽数赠了出去。那些可怜人嘴里叼着馒头,手里捧着衣袍含煳不清地沖他们连声道谢。张子初一面摆手,一面瞧了眼空荡荡的马车,指着里头的赵方煦告诉他们,他们的恩惠全都是这个人给的。 等二人好不容易忙活完了,夜已过半。 「马姑娘?」一回到车旁,张子初便见马素素身子一偏,差点从车上摔下来。他赶紧伸手将人扶住,对她道,「若是累了就先去歇会儿吧,你的病还未痊癒。」 马素素不好意思地直起身子,连忙摆手道,「不打紧的,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倒是公子你,前一日又睡在了马车外,想是未得安宁,还是公子去歇息吧,这里有我看着便成。」 话虽是这般说,张子初又怎能留她一个女子单独守夜,只自她身旁坐了下来,「还是一起吧,瞌睡时也好有人说个话。」 「嗯……」马素素低声应了一句,沉默良久,遂又忍不住开口问,「公子此番离京,似不是自己所愿。金明池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张子初听她问及此事,微诧地偏过了头去。想来至今也无人与她说过事情的原委,她却能从这些天的相处中,看出里头的蹊跷来。这个看似软弱的女子,其实比表面上要来得聪慧坚强。 「此事牵连甚广,恕我不能同姑娘言明。」张子初顿了一顿,抱歉道,「只是,有人想让我离开东京这是非之地,却无端牵连了姑娘,子初实在惭愧。」 第159页 「原来如此……公子不必自责,说不定我还要谢谢公子这一番牵连,让我有机会认清了身旁之人……」 是了,那日里,她本是要与人私奔来着。 张子初不知她说的是谁,可从那面上苦涩也能猜出几分结果,「你这般好的姑娘,定会遇到一个值得託付真心之人。」 「……但愿如此吧,张公子呢?公子可曾有中意之人?」马素素脱口问出这一句,想往回收却是来不及了。 「我……还没有。」张子初被她问得面上一红,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耳朵。 「也对,像公子这般优秀的人,想是被娘子们喜欢多些吧。」马素素偷瞧着他的侧颜,本就雅致的五官此时在烛火的映衬下更显温柔。 张子初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连忙否认,「马姑娘说笑了,哪有这般能耐。而且我多年来游学在外,只醉心于诗画,并没有顾得上这些。」 「听说公子外出游学了七八载,从未回过京师,可当真?」 张子初点了点头。 「这么久不回来,不想家吗?」 张子初沉默了下来,似乎回想起了什么悲凉往事,眉眼落寞得使人心疼。自打相识以来,马素素还从未见过他这般神情。 「故人不在,家不成家。」张子初苦笑着吟出一句,又勉强打起精神,「何况,我曾答应过一人,要替他亲眼去瞧瞧这壮丽山河,大宋天下。」 「是吗?」马素素有些强烈地想知道这个人是谁,但很可惜被冲进来的奚邪给打断了。 奚邪一股脑地跑进了院子,差点狼狈到摔在地上。马素素惊得一声轻唿,连带着吵醒了车上的赵方煦。 「隐娘?隐娘可回来了?」赵方煦挣扎着想从车里钻出身来,可却没有看到自己想见的人。 「怎只有你一个回来?路鸥和胡十九呢?」张子初很快发现了不对劲。奚邪的脸色此时十分难看,特别是当赵方煦问及隐娘之时,他羞愧地低下了头去。 「对不住,我们没能将隐娘带回来。我们中了对方的埋伏,差点在衙门口被擒。胡十九那犟头不甘心,非要去找种渠算帐,路鸥怕他出事,也跟去了。」 「……」张子初听完眉头紧锁,负手在院中踱了几个来回。 「公子别担心,有路鸥在应该不会出事的。他俩明日如果不回来,我们就再去衙门那儿探探消息。」 「也只好如此了。」 ☆、少年负气留书行 轰隆一声,雪白的闪电率先划破天际,伴着夏雷滚滚,将一场大雨引泻而下,落得个淋漓尽致。 屋里的种渠被扰了清梦,翻了个身,却因为牵动了耳朵上的伤,彻底给疼醒了。他骂骂咧咧地摸了摸缠得严严实实的纱绷子,重新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 刚睡到迷煳时,忽又嗙地一声巨响,使得他心尖儿跟着一颤。种渠这下彻底怒了,一连贯坐起身来,方回头才发现房门竟被什么人给踹开了,恍惚间一个庞大的身躯正沖向了自己。 寒气一瞬间从脚底冒上了天灵盖,种渠倏地翻身滚落下床,下意识往床底钻。可惜,仍是没逃得过对方的虎爪。 来者一把将他从床下拖了出来,提起脖子左右开张,啪啪就赏了他两个大嘴巴先。 种渠当即被打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随着又一道闪电降下,背着白光,他看见面前男人浑身湿漉,目光兇狠,就如同一头髮了怒的勐兽,巴不得将他即刻撕碎一般。 「畜生东西,你的死期到了!」胡十九一声怒吼,勐地将人举起,又狠狠甩落在地。 种渠背嵴正磕在坚硬的床板上,哎哟叫唤一声,顺着床沿滑落了身子。胡十九趁机又朝他胸口补去一脚,可那种渠就势一翻,让开了去。 「作死的贼虫!还敢反抗?」胡十九大喝一声,上前去拉他的后领,却不料那厮掌心在枕头底下一摸,竟是掏出了一把短刃来。 利刃反向一挥,猝不及防割伤了胡十九的小臂,却丝毫没有让他缓下动作。种渠只见对方瞪着一双铜铃眼,又要作势来拿自己,这才彻底慌了神。 「来人吶!有杀贼!」种渠一边喊着,一边胡乱挥舞着手里的匕首。 胡十九躲闪之下一时制他不住,倒见外头来了家丁相援。 「狗奴才,我今日就算豁出了命去,也要将你大卸八块!」眼瞧着种渠又一刀刺来,胡十九不躲不闪,手一伸,迎刃而上一把抓住了他的匕首正面,用力一掰,竟顶着深入掌心的白刃将对方手中的刀柄硬生生给掰扭下来。 种渠被他的举动吓得呆在了原地,直到胡十九又一巴掌抽在了他受伤的耳朵上,疼得他两眼发昏。 此时已有三四个下人沖入了房中,可他们手中的棍棒招唿在胡十九背上却是如同挠痒,被他随手一挥便甩飞了出去。 见胡十九竟是两三下击退了家丁,还顺势用桌子堵住了房门朝他重新走来,种渠赶紧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口中大唿着,「英雄饶命,英雄饶命啊。」 「腌臜阉狗,还有脸求饶?你害那赵方煦夫妇之时,又何曾想过饶他们性命?」胡十九咔嚓一声扭脱了他一根臂膀,弄得他哇哇直叫。 「如此杀了你也太过便宜,我先卸你两条胳臂,再将你扒光了身子,挂在那城楼上活活晒成人干!」 「别,别!英雄你要什么就直说,放过小的这一条狗命吧。」种渠一把鼻涕一把泪,额头在地上磕得砰砰作响。 第160页 胡十九冷哼一声,一脚将他踹翻在地,伸脚踩在他胸前,「好,那爷爷问你,赵方煦的告身可在你这儿?」 「在!在!我这就拿予爷爷您!」 胡十九眉心一松,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跟着他走到了一个小柜前。种渠在柜子里捣鼓了片刻,喊了一声「找着了」,可正当胡十九伸了脑袋去瞧,却被一包药粉哗啦一下噼头盖脸撒了个正当儿。胡十九踉跄了两步,眼睛被迷得火辣生疼,眼前的事物也模煳不清了起来。 种渠趁机自他胳臂下钻了过去,跌跌撞撞爬出了窗户求救。等到他招来了援兵,胡十九却还如同一头困兽在房里摸索着出路。 「给我把这杀材拿下!」种渠一声令下,所有护院齐齐沖将进去,乱刀乱棍围他便打。可这精壮汉子也不知是何方妖怪,半瞎了眼,却还兇勐无比,竟是顶着好几个人一下子冲出了房来。 种渠见他片刻又到了自己跟前,吓得屁滚尿流,跌跌撞撞地往后跑。回头一看,才发现胡十九不过是凭着蛮力胡乱冲撞,实没寻着他在哪里,心下稍安。 家丁护院一波一波地围上去,又一波一波地被打了回来,种渠在一旁看着只能干焦急。几十个人拿一人不下,这是什么道理? 忽然,一队捕快在一个高大威武的男人带领下沖了进来,此人的出现,让种渠大喜过望。 「万捕头!」 对方瞧了他一眼,也不打招唿,拔刀便沖了上去。他的武艺在长平县算是数一数二的,可一人竟也制服不住胡十九,最后还是七八个捕快一同围上来,才勉强将人扑倒在地。 胡十九目不能视,庞大的身躯挣扎了几下,终是被缚上了绳索,戴牢了镣铐。 「直娘的,连我也敢动!现在看谁先卸了谁的手脚!」种渠解气地呸呸两声,拾起地上的匕首,想要在胡十九身上扎出几个眼儿来。 「慢着。种主簿,滥用私刑可不合规制,得先将他带回牢中细细审问才是。」胡十九本已做好了挨刀子的准备,却不料听那姓万的捕头开口阻止了种渠。他下意识地抬起脸来,只依稀瞧见一张方正的轮廓。 「还审问什么?!你刚没瞧见他要杀我?!」 「那不知,此人为何要杀你?」万捕头问道。 种渠被这一问,显得有些心虚。他拔高了声音,强辩道,「此人乃是衙门上那女人的同党,想要杀本官施以报復。」 「呸!」胡十九闻言狠啐了一口,紧接着又被种渠一脚踹翻在地。 「万捕头,此贼可是穷凶极恶之人,你应该知道要怎么做了吧。」 「……我自会奉规而为。」 万捕头沉声应了一句,便招唿着人将胡十九给带出了种府。种渠在后边见了,不屑地一歪嘴角,「一个小小捕头,也敢装腔作势,等我当上了县丞,看我怎么治你。」 东京城,李府宅外。 「那么,就有劳三爷跑这一趟了。」李邦彦笑着将那裘三郎送到了府宅门口,亲眼看着他上了那架替他备好的小轿。 「好说,好说。」裘三郎受宠若惊地拱了拱手,钻入了轿子。只见那轿中细软名贵,更奉有精緻茶点,一时间更是沾沾自喜起来。 「相公,此人不过是个市井流氓,何须对他如此客气?」李邦彦身旁的心腹不解地问。 「呵,你可别小瞧了这种人,他们手里掌握的东西有时候可超乎你我的想像。」 「相公指的是……」 「你看看这几样东西,有什么特别?」李邦彦说着将刚刚从裘三郎那里买来的几样玩赏古件递给了他。 「呈色平庸,没什么特别啊,依小人看,根本不值相公花如此大价钱。」那人说着眉头一皱,「等等,不对!这些……这些竟是假货!那厮好大的胆子,竟敢把假货往相公这里送?」 李邦彦一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是假货才特别。明明是假货,你觉得京城为何会有这么多达官贵人对他手上的东西趋之若鹜,连穷酸书生也挤破了脑袋想分一杯羹?」 「这……」 「你再仔细看那盒子上。」李邦彦提醒他道。 后者于是在那装器物的木盒上找了一圈,发现每个盒子都在里层边角上刻着几个数字,却看不出什么规律来。 「相公,这里头莫非还有玄机?」 李邦彦哈哈一笑,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本册秩丢给了他,「看看吧,这是我刚让人从会要所取来的,玄机可全在里头!」 心腹低头一看,只见册秩上清清白白写着《大宋官职会要》六字。 此时李秀云正带着女使悄悄摸摸往后门行,却不料正与自家父亲撞了个正着。 「又要上哪儿去?」 「爹爹。」李秀云一回头,见李邦彦正立在廊下捋着鬍鬚看自己,紧张地咬住了下唇。 「不愿说?那爹爹来猜猜,莫不是又要去张家府上?」 李秀云被他说中了心事儿,面上一羞,却故作镇定道,「张公子怎么说也算是因我而伤了容貌,于情于理我都该去看他。」 李邦彦沉默了一会儿,就在李秀云以为自己今日出不了这大门之时,只见他一招手唤来了厮儿,并将几个精巧瓶罐递给了李秀云,「这是先前从党项人那里得来的药,说是对滋养生肌有奇效,你且一併送去试试。」 第161页 「爹爹不反对我与他来往了?」李秀云惊讶地瞪大了眼,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 「怎么?爹爹在你心目中就是这般翻脸无情,不知图报之人?」 「多谢爹爹!」李秀云满目欣喜的将那药瓶捧在手里,欠了欠身,一路出了门去。她没瞧见的是,李邦彦在她身后捋着鬍鬚露出了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 另一头,王黼府中,主人家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起来。 「可有那些劫匪的下落了?」王黼转头问贴身的近卫。 「回少傅,还没有。」近卫方言罢,骤然瞥见对方正把玩着腰间玉带,连忙改口,「属下该死,如今该唤太傅才是。」 王黼听他这一声称唿,脸色才缓下了几分。自蔡京辞相后,联金攻辽之外交大任便落在了他王黼头上。如今燕云已平,此等大功乃实至名归,是以官家亲授玉带,擢他为太傅,总治三省事。 但偏偏这头他风光占尽,那头却有腌臜小人同他作对。 「恭维的话便罢了。你自己算算,这都是第几回了,难不成应奉局的花石纲还是专为他们准备的不成?!」王黼一挥衣袖,转身进了府宅,「若是再让那些毛贼得手一次,尔等也别回来復命了!」 「是!」侍卫一颔首,犹豫着开口道,「只是,贼匪似是有备而来,对我们行纲的时间、路线均瞭若指掌。而且……更值得在意的是……」 「是什么?」 「那熊隙倒也在军中与我有些交情。我先前问过他,他说那些贼匪行动时异常敏捷,且进退有度,不像是土匪,倒有些像……像军兵……」 「军兵?」王黼听罢面色一变,搓着指尖沉吟了一会儿,后又下定决心道,「让朱勔那边先停下来,花石纲一律压住别往京城走。」 「可……恩府先生那里,我们至少还差三万两……」 「三万两罢了,这么点钱也凑不齐吗?」王黼气急败坏地吼道。 「太傅,是黄金。」 「……」王黼脚下一顿,面色铁青地转过身来,「让裘三郎把能销出去的东西先销出去,再从平日养肥的那些傢伙身上多放些油水出来。不管用什么办法,总之,我要按时看到钱。」 「属下明白。」 王黼搓着袖子嘆了口气,刚要继续往前走,却又见老管事从右后方小跑了上来。 「相公,刚刚收到消息,说李邦彦找上了裘三郎,从他手里买了好几样玩意儿。」 「李邦彦?」王黼听到这个名字,头又开始痛了起来。 「会不会只是巧合,他应该没理由会知道……」 王黼一抬手,冷笑了一声,「哼,别看那姓李的一副浪荡德行,该清醒时倒是比谁都清醒。你当真以为靠着编几句淫词艷语,习些猥鄙戏嚯之事就能取悦于官家?」 「相公教训的是,我一定会派人盯紧那边儿的动静。」管事唯唯诺诺地应罢,又瞥了眼上头的脸色,小心翼翼开口问道,「方文静和种伯仁又来了,相公可要见?」 「哦?他俩这会儿倒跑得勤快。」 王黼笑了笑,话锋一转,「最近这京里的风向可不太对头,看来,有些人是要弄出大动静了。」 「……」众人低头不敢应声。 「不管来几次,随便寻个藉口,一律闭门不见。」 「是。」 画堂红袖倚清酣,华发不胜簪。 王希泽看着美人榻前姿态风流的女子,略显紧张地将薄唇抿成了一条线。他抖了抖手里的画笔,又在纸上描出了些鬓角旁散落的青丝。 「好了没?且拿来让我瞧瞧。」 「姐姐今日怎有如此兴致?」王希泽仔细收了最后一笔,终是松了口气站起身来,同时对身旁研墨之人道了句辛苦。 「怎么?不过是让你替我作幅画罢了,瞧你这副不乐意的样子,你之前不是还作了那百美图吗?」张清涵接过他手里的画瞧了瞧,颇为满意地收了起来。 「张公子的画技当真厉害,将张姐姐的美摹得丝毫不遗。」 张清涵清眸一转,拉着李秀云坐过了身旁,「你莫夸得他忘形了,既然今日里高兴,不如就再让他替李妹妹也描上一幅?妹妹这般姿色,当比我来得更适合入画。」 「张姐姐谬赞了……」 「……姐姐你可别强人所难。」王希泽怎会不知她的心思。这位姐姐,自打小时候便喜欢多管闲事,却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她还有闲情忙活这些。 「什么强人所难?李妹妹难道不愿入画?」 「不是不是……只是……只怕累了公子……」李秀云偷偷瞄了他一眼,见他貌状有些不愉,赶紧抽开身子,重新拾起了那墨砚来。 「我还是帮公子研磨吧。」 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越是相处得久,张清涵倒是越喜欢起面前这个端庄腼腆的姑娘来,见她此刻仿佛受了委屈一般,便有些嗔怪地瞪了王希泽一眼。 谁料那厮倒不以为意,反似松了一口气般转了转手里的画笔,又随手取了张纸来涂鸦。 屋里的气氛又一时沉闷了下去,张清涵微嘆了口气,走上前去将王希泽悄悄拉到了一旁。 「你究竟是怎么回事?!刚刚这么好的机会,你竟如此煞风景!」 「姐姐……这话该我问你才是,你明知道她喜欢的是张子初……」 第162页 「怎么?你如今不就是张子初?再说了,她三番两次来探望的是你,与她携手同游相国寺的又是你,你难道就一点儿不动心?」张清涵瞪了他一眼,又拽着他道,「我不管!你好不容易回了这京城来,总不能只忙着干那些朝不保夕的危险事儿,若你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同你大哥交代?」 「姐姐,你不会还计算着让李秀云给我生下一男半女,给王家留个后吧?」王希泽惊奇地看向了身旁的女子,见她面上一红,便知是自己说中了。 他扶着额头,苦笑道,「姐姐,我求你别折腾这些了,我还有正经事要做。」 「怎么?婚姻大事就不是正经事了?长兄如父,长姐如母,你兄长如今不在了,你就得听我的!」 「姐姐……」 「公子!公子不好了!」阿宝大惊小怪地叫唤着进了屋,倒是正好救了王希泽。他一出外间,只见阿宝领着范晏兮进了门,范晏兮手中还搀着冯友伦的老父冯祺。跨进门槛时,冯祺脚下一绊,差点摔倒在地,模样看似十分着急。 「怎么了这是?世伯怎生亲自来了?」张清涵跟出来见了人,也是吃了一惊。 「友伦……友伦他……」冯祺说着一拍脑袋,懊悔地诶了一声。 「冯友伦怎么了?」王希泽问一旁的范晏兮,只见一向木讷的人此时也显出了些急迫神色来。 「友伦兄留了封手书,离家出走了。」范晏兮说着掏出了怀里的信封,递给了王希泽。 「留书出走?」王希泽接过他手中的书信,粗略瞧了一遍,见信中尽是赌气稚幼之言,果像是冯友伦的手笔。 「死也不从?从什么?」王希泽指着信中一处问。 冯祺满脸懊恼,支支吾吾道,「都怪我不好,我不该逼他去做官的。」 「……做官?」范晏兮有些不解,冯友伦自上届进士落第之后,也未曾参加过什么制科之试,怎地忽然说他要去做官? 可看冯祺的样子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一旁张子初的神色也有些古怪,他便未再多问。 「世伯莫要着急,友伦兄不过是小孩子心性,同您耍耍脾气罢了。说不定等上半日,便想通自己回来了。」 「若是这样倒好,若他不回来……哎哟喂,我老冯家可就这么一个独子啊!」冯祺说着竟是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王希泽见他鼻涕眼泪,一股脑地往衣袖上抹,无奈地挠了挠眉毛。他终于知道冯友伦这咋咋唿唿的性子是随了谁了。 「这样吧世伯,看时辰他应该还未出城,我们这就带人跟您去城里找找。」王希泽说着又沖范晏兮道,「你这些天不是都同那小魏将军一起吗?顺道去他那里问问,看能不能请他也派人帮忙找上一找。」 范晏兮闻言狐眼一瞪,慌忙摇头。他这些日子躲那阎王还来不及,怎敢主动找他? 「晏兮兄,为了冯家九代单传,你就委屈些,且去求求小魏将军。您说是不是,世伯?」 「是是是……晏兮,世伯就指着你了。」冯祺可怜巴巴地执起了范晏兮的手。范晏兮面上一抽,眼角处却瞥见张子初面具下的笑眸,心中漾起了一丝奇怪的感觉。 「事不宜迟,我们分头行事。」王希泽让人备好了车舆,正要出门,却想起画堂内室里还有一个李秀云,又转身走了进去。 「行了,李妹妹就交与我,你且快去找人吧。」张清涵沖他眨了眨眼。 「那有劳姐姐了。」王希泽看了眼尚且捏着墨研子的李秀云,脚下一顿,顺势递出手中的一张画纸,正是他刚刚涂的。 李秀云展开一瞧,只见那画纸上分明画着一个聘婷佳人,笔墨虽是简单粗糙,可那低首弄墨的模样却是捕捉得恰到好处。 「眉黛敛秋波,金缕照聘婷。」张清涵走近她身旁呢喃了一句。 李秀云鼻尖一酸,正要抬头道一声谢,却见人已飘然远去。 「慢慢来,这小子从来都这般不解风情。」张清涵微微一笑,揽着她的肩膀安慰道。 ☆、世道艰险逢恶人 「的卢儿,慢一些,颠死我了。」冯友伦伏在驴背上,苦着脸拍了拍它的脖颈。 的卢儿嗷呜嘲笑了他一声,放缓了蹄子。一人一驴从早上出了家门,便一直往城南走,是打算从陈洲门出城去的。可如今已经走了大半个时辰,才刚刚路径保康门出了内城而已。 早知道,就不故意绕路走了。 冯友伦此下饥渴难耐,正想寻个摊铺歇歇脚。他四处张望了一圈,只见街道旁有一瓦子,是他从未见过的,便一时好奇牵着的卢儿走了进去。 进去一瞧,才发现这南外城的瓦子和他平时常去的那些大相迳庭。 粗瓦糙木歪歪斜斜搭出几个大小棚子,里面连桌椅也没有,只放了些草蓆铺垫。未着朱漆的勾栏繫着三两彩带,里瓦中瓦一览无余。左边儿一个神叨叨说书客,右边儿一名怯懦懦杂耍儿,只当中高台上稀稀拉拉站了几个俳优,却脸上涂满了白面儿,咿咿呀呀不知演的是什么。 下头腰棚之中,更是杂乱一片。果皮,瓜壳夹杂着吃剩的糕点饭菜丢了满地也无人打扫,蚊蝇飞舞,馊臭熏天,甚至还飘着些屎尿的骚气。 算命仙,卖药郎,在座下大声吆喝,后被一些袒胸露乳的看客给驱开了。他们不停地沖戏台上一个徐娘半老的女子吹着口哨,有些甚至还伸了手去拽她的衣裙,举止极为粗俗。 第163页 冯友伦这种常居神楼的衙内公子哪里来过这等脏乱贫瘠之地,遂掩了口鼻连忙往外退,却与一人撞了个正着。 「哟,小公子来寻乐子?需不需好介绍?」那人中等身材,颧骨颇高,有些刻薄之相。他见冯友伦衣着不俗,便上下多打量了他几眼。 冯友伦连忙摆手,忙不迭地想离开,可人刚跨出去半步,却见街边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 张子初?!他怎么会在这里? 眼瞧着覆面的男子转了个向,冯友伦赶紧又退回了瓦子中,悄悄露出半个脑袋来打量。看对方的样子,应该是来找他的。可自己明明都已经故意绕到了这城南来,这厮是怎么看穿他的行踪的? 「昂——」的卢儿忽然叫唤了一声,吓得冯友伦扯着它又往瓦子里退了几步。 「小公子遇上麻烦了?」刚刚那个男人还没有走开,见冯友伦躲躲藏藏的样子,又贴上来问。 「啊?嗯……」冯友伦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却瞧见张子初或是听到了的卢儿的叫唤,竟是带人朝着瓦子的方向走了过来。 冯友伦一缩脖子,牵着的卢儿便往人多的地方钻。可瓦子从来都是一门独进,一门独出,眼瞧着张子初带来的人堵在了门口,冯友伦急得团团转。 倘若连东京城都未得出,就被他这般逮了回去,那未免也太丢人了。 「那人是来找公子的吧,我倒可以帮公子这个忙。」死皮白赖跟着他的男人这一开口,冯友伦却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一般。 「你能帮我甩掉他?」 「那是当然,这里没人比我更熟了。」男人一拍胸脯,带着冯友伦七拐八绕到了后头的戏房外,只见那里停了几辆驴车,蹲着几个脚夫。十几头毛驴背上驮着百十斤的木炭,又用绳子串了一行,形成一个驴队。 「我这驴队是大早上刚进城送碳来的,里外都见过。小公子且把这毛驴儿交予我,你先上车躲上一躲,待我这驴队出了瓦子,再唤你出来便是。」 「如此甚好,多谢这位大哥了。」冯友伦哈哈一笑,感激地一抱拳,钻上了一辆驴车,藏在了那木炭后。 驴队果然不多会儿便出发了,颠颠颇颇走了些路程。冯友伦算着也差不多该出了瓦舍,正想掀开车窗瞧上一瞧,却不料忽闻外头啪嗒一声,木窗竟是被上了锁。 冯友伦微感不妙,又反身去推车门,可也推不动。 「大哥?出了瓦子没?」门窗一被关上,冯友伦才发现这车子是罩了葛布的,此下光线昏暗,别说是外头,车里的情形也瞧不清了。 他咽了口口水,拍了几下车壁,可外面无人应他。他只得将耳朵凑上车窗去听,依稀能听到街上的喧闹。 驴车定是已然出了瓦子,可对方为何要将他锁在车内?冯友伦此时心中已有些怀疑起来,心道他莫不是碰见歹人了? 却就在这时,刚刚那个男人的声音传了进来,「小公子稍安勿躁,那些人好似还跟着咱们,你千万别出来。」 「是吗?」 冯友伦将信将疑地鼓起了嘴,又听那人问他,「小公子是汴梁人士?独自出来作甚?那些人作何要逮你?」 「我……我不是,我是从江南赶考来的。」冯友伦故意多留了个心眼儿,「我跟那些人不相熟,只是银子花光了,问他们借了些没还上。」 「哦。」那人应了一声,好像没什么反应的样子,冯友伦只希望是自己多心了。 可驴车越走越远,冯友伦在车里辨别不了方向,却能听见周围越发得安静下来。 「大哥?能放我下去了吗?」冯友伦又问了一遍,这次回应他的是马车的开门声。 耀目的阳光一下子刺了进来,让冯友伦下意识抬袖去挡,却没挡得住迎头而来的一下重击。 哐当一下,脑门前感觉像被砸得凹进去一个窟窿,双耳嗡嗡作响。难以忍受的钝痛瞬间沿着嵴椎向下袭遍了全身,使得他手脚轻微抽搐着。温热的液体渐渐黏住了双目,眼前只剩下血红一片。 浑浑噩噩中,冯友伦感觉他们扒开了自己身上的衣物,掏出了所有的银两,又将他如同死鱼一般丢弃在了车角。 友人刚刚寻他的身影还印在他脑海之中,使得他后悔无比。冯友伦啊冯友伦,你这个猪脑子,玩什么不好,偏偏要学人留书出走。这下好了,城门还没出,倒要把小命弄丢了去,这比给张子初逮着还丢人哩! 「如何,世伯那头可有消息?」王希泽站在南熏门前,问着前来通信的厮儿。 厮儿摇了摇头,「我们同家翁自城北往城西找了一大圈,就是没寻着郎君的行迹,那些同郎君相熟的衙内们也说没见过他。」 王希泽嘆了口气,心道若是张子初在便好了,他定能找到那人现处何处,就如同他当初找到自己那般。 「看来,只能指着晏兮那头了。」 若他能说动魏青疏,靠着捧日军的实力,要在汴京城里找一个书生,那便易如反掌。 可惜,范晏兮此时已经足足站在魏青疏面前一炷香的光景了,却还一个字没说出口。 那人双腿翘在面前的书案上,脸上耷拉着一本籍册,不知是醒是睡。一旁的架阁库勾当公事领着几个书吏伺候其旁,却无一人敢上前询问。 范晏兮深吸了一口气,第三次鼓足勇气,朝他伸出了手去。 第164页 左右两旁齐齐传来了倒吸之气。饱受摧残的老公事挤眉弄眼地对着范晏兮连连摆手,使得范晏兮指尖一颤,不小心碰落了对方脸上的书册。 啪嗒一声,书册落地,惊醒了椅子上的人。 所有人如同受惊的兔子一般一下子四散了开来,开始假装各忙各的,有些正偷懒打诨的也一个激灵端直了身子。 魏青疏捏着眉心刚收下腿,陡然瞥见面前一书生半张着嘴呆若木鸡地盯着自己,吓得眼角一抽,「范晏兮?你终于肯出现了?」 「那个……苏墨笙不是已经洗脱了嫌疑吗?你怎么还在这里?」范晏兮见他二话不说便朝自己递过来一摞户籍册,吓得后退了一步。 说到这事儿魏青疏便来气。上次张浚找他联手想扣住苏墨笙,却不料太子亲自来接人,让他们白白丢了这大好的机会。 「那你呢,你又来这里做什么?」魏青疏挑着眉问。 范晏兮见他面色阴沉,结结巴巴道,「我……我朋友丢了……就是上次,你见过的。」 魏青疏重新低下头去翻看籍册,只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我想……让你帮忙找找。」范晏兮此话一出,周围文吏又将赞嘆的目光再一次投向了他。他们没料到这位范司直平日里看起来木讷讷的,却有这般胆识。 「找人不是我捧日军的职责,你该去找军巡铺的人。」 只答案却也是众人意料中的。 「可是……他是自己离家出走的,军巡铺当不会管。」 闻他此话,魏青疏重新抬起了头来,用一双鹰目似笑非笑地打量着面前的范晏兮。气氛压抑的书库中,大伙儿又赶紧往外撤了一圈,以免殃及池鱼。 「你想让我出动捧日军,去帮你找一个离家出走的纨绔子弟?」魏青疏问出这话时连他自己都觉得荒唐。 范晏兮先点了点头,后来一想,又拼命摇了摇头。 「范司直到底是什么意思?无事的话就不要来妨碍我查案。」魏青疏的语气已然失去了耐心。他看着自己手上的男人画像,总觉得此人应该在哪儿见过。 画像是日前张浚教给他的。 对方坦言,这个男人就是整个金明池之案的关键。张浚现在和他一样失去了手上所有的线索,大概也正因如此,才会无奈选择合作。 这几天,他从这里找出了自己所有认识或可能认识的人的户籍,试图比照着户籍上的画像来找出此人,但至今没有眉目。 「他不是纨绔子弟。」范晏兮忽然说道。 「……嗯?」魏青疏微微一愣,在与范晏兮相视片刻后,忽然发出了一阵冷笑。冯友伦冯衙内的名号可是连他这种刚回汴梁不久的武人也听说过一二的。 「文不成武不就,身无功名胸无点墨,成日里光阴虚度,流连巷坊,这样都不算纨绔子弟的话,那你说说他是什么?」 「他……他不是。」范晏兮并非巧舌善辩之人,只梗着脖子,涨红了脸蹦出这几个字来。 魏青疏哼了一声,懒得再同他辩,三度低头去看手里的文书。可哗啦一声,面前的人竟然一掌噼开了他手中的册子,继而双臂砰地撑在书案之上,腮帮子一鼓,嘴一抿,拔高了声音无比认真地说道,「冯,友,伦,他——不是纨绔子弟。」 范晏兮忽如其来的叫板让整个文库的官吏差一点吓得晕厥过去。年长的公事生怕魏青疏一个气不住把范晏兮打出个三长两短来,刚要上前去劝,却不料魏青疏腾地一个弯腰,吓得他又转回了步子。 好在,魏青疏只是拾起了地上的书册,随手拍了拍灰,「不管他是不是纨绔子弟,这件事我捧日军都爱莫能助。」 范晏兮见他是铁了心不想管这事儿了,气唿唿地扯着袖子往回走。临出门前,还不忘蔫蔫儿地朝魏青疏作了个揖。 「范司直记得,人若是找着了,便回来继续上工。」魏青疏冲着对方的背影轻飘出一句,心情倒是没由来地变好了。 冯友伦再次醒来的时候,恍惚看见自己身处一个偌大的漕仓里。 周围的声音十分嘈杂,哭喊,尖叫,打骂……他忍着脑袋上的剧痛努力睁大眼睛,只看见了一些形如炼狱般的场景。 女人们被扒开了衣服露出雪白的身子,有人拽着她们的头髮强迫她们一一抬起脸来。姿容好些的很快就被拖走了,不太好的那些则被骂骂咧咧推倒在地重新捆起来。 男人们大多头上被套了麻布,浑身鞭痕。他们有些颤颤巍巍地缩在角落里,有些则不停地在磕头求饶。更可怕的是,周围那些蒙着面,带着兽皮手套的恶棍,来来回回将一具又一具的尸体堆在了板车上,再一车一车往外拉。 他在哪儿?还在东京城么?不……东京城怎会有这样的地方……难道他已经死了?下到了这地狱里? 冯友伦一时捉摸不透,直到有人从身后将他拖了起来。 「杜爷,您瞧瞧,这小子如何?」 他面前站着的是一个满脸横肉的兇恶男人,身后的那个,听声音应该是瓦子里骗了他的那一个。 原来他还活着。 名叫杜爷的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后摆了摆手,「又是男人?不成,卖不出去。」 「诶?杜爷您再仔细看看嘛,这小子细皮嫩肉的,看着年纪也不大,能卖个几两银子也不一定。」 第165页 冯友伦一惊,心道这人不仅抢了他的钱财,打伤了他的脑袋,现在还要卖了自己? 杜爷嫌弃地又看了眼一脸血污的冯友伦,「不要不要,你下手这般重,把人打成这半死不活的样子,我上哪儿找买家去?」 「杜爷?杜爷?」 「别喊了,人家不要我……」冯友伦有气无力地道。 那男人见他还有力气说风凉话,啪地一声又将他抽倒在地,「小子,你最好求爷爷告奶奶自己还有点价值,不然,那些人就是你的下场。」 男人抬手指向了板车上的尸体。冯友伦浑身一个哆嗦,心中也是怕到了极致,张口便道,「你若放了我,我爹会给你十倍的银两。」 「你爹?」男人嘿嘿一笑,「老子现在就是你爹!」 冯友伦的话似乎惹怒了他,脑袋被连着按在地上磕了两次,之前的伤口又裂了开来,钻心得疼。就在他意识又开始渐渐模煳的时候,却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插了进来。 「别打了,再打人就不行了。」 男人一回头,见着一个慈眉善目的老者,面上一喜,搓着手毕恭毕敬地站起了身来。 「哟,洪老啊。」 「这小子读过书吗?」老者用下巴指了指地上半死不活的冯友伦。 「读过读过,这小子就是上京赶考来的,虽然可能文采不怎么样,不过字定是识得的。」男人腆着脸笑道,似乎笃定这个老爷子会买下冯友伦一般。 「看着年纪倒是小,人什么背景?可别给我惹上麻烦。」 「不会不会,我问过的,他是江南人士,在东京无亲无故还欠了人一屁股债。」 冯友伦张了张嘴,却想到这或许是自己唯一的生机,便没敢再说什么。 「二两。」老者伸出了两根手指。 「二两?洪老,您这价也太欺负人了吧。」 「不要同我废话,成就成,银子拿着人我带走,不然你就继续往死里打,白费了气力还得多添一把柴火。」 老者的话正中的男人的心思,他思考了片刻,便一拍手,道了句「成。」 冯友伦很快被两个人架了起来塞进了一辆马车里。他不知道自己会去往何处,接下来又会遇到什么,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至少捡回了一条命。 ☆、儒生只晓弄文墨 隔日一大早,路鸥便回来了。身上带着一些轻伤,面色却难看到了极致。 「你是说,他们抓了胡十九?」张子初坐在破旧的草垫上啃着发硬的馒头,微微蹙着眉头问。 路鸥双手握拳,懊恼道,「怪我跟的太慢,等我找到那刘府门前时,他们已经生擒了胡十九。我也试着想潜进去救他,可那衙门实在是衙役太多,我根本寻不到机会。」 「怎能怪你?要怪也怪那个胡十九太冲动了。」 「我看,我们还是写封信去京城通知沈哥吧,这种情况,单凭我们几个怕是成不了事。」 「沈哥如今在京城吗?不然,咱们直接写信给那位?」 「那位?」张子初歪着头问。 见二人不答话,他自顾自咽下了手里最后一小块馒头,而后拍拍衣摆站起身来,「你们介意,这封信让我来写吗?」 此话一出,奚邪和路鸥同时盯住了他。 「别紧张,我只是有个疑问想顺便问那位一问。」 「好吧。既然公子想亲自执笔,我俩也没意见,但切记不要用原来的字迹,以免落人口实,节外生枝。」路鸥率先妥协道。 不多一会儿,二人取来了纸笔,研好了墨汁,却见张子初手腕一翻,将右手上的狼毫转到了左手指尖,才一笔一笔落下字来。 奚邪伸长了脑袋去看他写了什么,却发现张子初只是规规矩矩将这长平县所发生的一切通述了一遍,并没有提及其他任何的人或事。 只是临到末了,却忽然问了一句:尚记得种伯仁否? 他和路鸥本以为张子初想藉机问一问金明池的事,却不料他不但对那些只字不提,还问出了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问题。 「种伯仁是谁?」 「一位故人。」 「姓种……他和种渠有关系吗?」 「也许吧。等到回信,便知晓了。」张子初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丝冰冷,奚邪二人从没在他脸上看到过这种神情。 奚邪张了张嘴,刚想再问个究竟,却不料忽闻院外传来了一阵喧譁。他和路鸥连忙走出去瞧,第一眼所见,竟是一把官刀。 刀是悬在人腰间的,红鞘黑柄,柄头镶有铜豹,是典型的衙门所用。 再顺着扶刀把的手往上看,便看见了一张刚直方正的脸。 「捕快?」路鸥大惊失色地看着十步外的这个男人。男人身旁还有其他几个差人,正帮着仓吏分发粮食粥点。 「哎哟,你们家主人可好些了?我特地拿了些吃食过来给你们。」姓杨的仓吏捧着好几袋米粮朝他们走了过来,他一嚷嚷,也让那带头的捕快注意到了这里。 路鸥警惕地按住了腰侧的匕首,奚邪也双拳紧握目露凶光。就在二人即将发难之际,张子初却手里捏着刚刚写好的信紧随二人走了出来。 「别乱来。」张子初经过他们身旁时小声提醒了一句,紧接着薄唇一抿,冲着那仓吏迎了过去。 「多谢杨官人了。」 第166页 「哪里哪里,也多亏了昨日先生慷慨解囊。哦对,这位是本县的万捕头,今日也正是他送来了这些补给,一会儿我再多添些药草给你们。」 「万捕头,有礼。」 「客气客气,我哪儿有这等本事。在下只是受了知县夫人所託,将之前拖欠的东西一併补上罢了。」 「知县夫人?」 「是啊,此事说来惭愧。本来居养院的用度该是朝廷拨调的,可如今衙门穷困,实在拨不出银两来救济这些可怜人。加上咱们知县年纪大了,时常犯煳涂,管不了这许多。好在夫人信佛,从来乐善好施,隔三差五也会派人来瞧瞧。」 「这么多东西,夫人还真是慷慨。」 「可不?听说咱们知县过几日就要任满回乡了,带不回去的东西夫人都赏给了这居养院。」杨仓吏在一旁补充道。 「任满回乡?那新上任的官员已经到任了?」 「这……」 张子初明显看到对面二人脸上同时露出了一丝为难的神色。按照朝廷规制,就算老官员任满,也必须坚持等到新员上任后亲自交接了绶印才能启程返乡。 但这位老知县如此行色匆匆,违反规制,看来是另有隐情。 「嘿,本来杨老兄告诉我时我还不相信,这世道,竟还有人会对素不相识之人倾囊相助,今日一见先生,果然风采卓绝。」万捕头哈哈一笑,很快扯开了话题。 「捕头过誉,我也不过是慷他人之慨,替我家郎君积些福德罢了。」 「来这里之前,本以为会是个惨不忍睹的情况,却不想倒见院中开了锅灶,架了柴薪,细问之下,才知是遇到了主人家这般贵人相助。」 「应该的,只是略尽绵薄之力。」 「倾囊相助,又岂止绵薄之力?」 「倾囊不能填海,绵薄无以补天,实在不敢称功。」 张子初这番言辞使得万捕头眼前一亮,「先生与主人家果真好气度!不知在下可否有幸拜见你家郎君?」 不远处的奚邪和路鸥心惊胆战地看着正和那捕快客气寒暄着的张子初。本来听闻他们的对话,知道这些捕快不是来找赵方煦的,才刚放下半颗心来,却又听那姓万的捕头这么一问,顿时又警备了起来。 此时赵方煦就躺在他们身后的那辆马车中,只要那捕头稍一抬腿,走上两步掀开车帘,就会发现这个他们满城追捕的「通缉犯」。 张子初闻言也神色一僵,但片刻就恢復了平常,「自然可以。我家郎君就在那马车上,万捕头随我来吧。」 张子初说着竟主动将那捕头引至车旁,看的奚邪和路鸥心脏骤停。 「公子是疯了嘛!」 「且看看情况。」路鸥嘴上这么说着,却是微微挪动了拇指,将那匕首露出刃来。 「我家郎君向来安分守己,潜心读书,只是偏偏遇到了穷凶极恶的歹人,竟将他害至如此境地。」张子初便说着边缓缓掀开了身旁的车帘,车帘一开,万捕头便清楚瞧见了正躺在车中沉睡的赵方煦。 马素素脸色煞白地守在他身旁,只见张子初对自己微微颔首,方神色稍安。 「今日与捕头投缘,便趁此机会替我家郎君问上一句。若这长平县内有位高权重之徒为非作歹,草菅人命,捕头是管与不管?」 面对张子初的质问,那姓万的捕头忽然僵在了原地。奚邪二人重新往马车旁近了两步,只见对方木愣愣伸着脑袋在车里看了好一会儿,不动神色地又收了回来。 「万捕头?」 「……在下想起还有公事未完,就不叨扰了。」万捕头神色凝重地冲着张子初一抱拳,匆匆带人离开了居养院。 等人一走,奚邪和路鸥就迅速围了上去。 「公子为何要这么做?他可认出赵方煦来了?」 「我见他不像是助纣为虐之人,才有心试一试他。至于认没认出人来嘛,我看十有八九。」 「公子怎可仅凭一面之缘如此判断他人,他若是回去告诉那种渠,我们至今所做岂不是功亏一篑?」 「呃,这次是我不对,我太鲁莽了。」张子初微微一笑,却丝毫没有悔过的意思,「不过,这位万捕头真的不像是坏人。」 「……不像坏人?公子活了二十多个年头,竟还用简单的好与坏来区分旁人?」 「我也觉得这个万捕头不像是坏人,他若想邀功,刚刚何不直接拿下赵方煦?」车里的马素素和声道。 「马姑娘此等妇人之见,就别帮衬着说话了。」 「奚邪!」 「……好好好,算我口不择言。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先把信寄出去吧,然后赶紧离开这居养院,另找个地方将赵方煦藏起来。」路鸥提议。 他们从张子初手上取过了信封,却又听见车里的赵方煦迷迷煳煳叫唤起了隐娘的名字。 过了好一会儿,马素素用怯懦的声音犹豫着开口问道,「我们就不能先想想办法将那隐娘的尸身救下来吗,让她多挂在那衙门口一刻,赵方煦怕是都不得心安。」 「马姑娘,我们又何尝不想救她,这实在也是没法子。」奚邪和路鸥此时已经开始收拾起了行装,但他们很快发现马车里的所有东西都不翼而飞了。 「车里的银两和衣食呢?」奚邪急问道。 「那些,已经被我赠予院中之人了。」张子初坦然回答。 第167页 「……什么?!」这一次,奚邪是真的气极了。他粗喘着气看着一脸平静的张子初,勐地砸碎了手里的水壶。 「公子你!」见奚邪扑向了张子初,路鸥连忙拉住了他。 马素素见他这副气势汹汹的模样,还以为他要对张子初动手,吓得赶紧去劝,「不关张公子的事,是我看那些孩子可怜,要怪就怪我吧。」 「你们……你们两个是要气死我!马姑娘妇人之仁就算了,公子你怎么也如此不知轻重?」 「那些东西是咱们一路上的用度,就算公子和姑娘想帮人,也得先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能力。」比起奚邪来,路鸥向来要稳重些,他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也是真的生气了。 「妇人之仁?」张子初忽然歪着头喃喃重复了一句。 「公子你比妇人还不如呢!马姑娘这些日子还会偶尔替咱们洗衣做饭,你却除了写字画画什么都不会!」 「……」 「奚邪!别说了,越说越过分了。」 「我说的不对吗?怪不得希泽公子当初要夺他的身份来成事,他这样一个只活在风花雪月中的闲云子弟,根本就不知人间疾苦,人心险恶!」 路鸥虽然也觉得张子初有些成事不足,但他毕竟是那二位的好友,他们也不可太过分。正有些担心地去看张子初的反应,却不料他正低着头在想什么心思,完全没在意奚邪的责备。 「你们身上还有多少银两?」张子初忽然问道。 奚邪正骂得痛快,被他这一问,却是如鲠在喉,有气也撒不出。 「马姑娘说得对,至少,我们得先救下隐娘的尸身。」 「公子有办法?」路鸥试探着问了一句。 「可以一试。把你们身上的银子都拿给我吧。」 张子初的要求听上去有些厚颜无耻。奚邪和路鸥同时一愣,却见马素素先一步从自己身上掏出了银两。 「我这里还有一些钱,公子尽管拿去用。」 「多谢马姑娘。」张子初接过了银子,又将目光转向了奚邪二人。 僵持了一会儿后,二人终于投降般地从腰间掏出了钱袋子。奚邪一边倒出里头的银两,一边嘟囔,「早知道就该在信里多添一句,让沈哥再捎些钱财过来。」 「……还是算了,他们如今也正在筹备银两,我们还是不要再给他们添累了。」 「筹备银两?筹备银两做什么?」 「当然是为了……」奚邪开口要答,在反应过来发问的是张子初时又瞬间闭上了嘴。 张子初微微一笑,没有再细问下去。他数了数手里共有的钱财,盘算了一会儿,将那些钱总共分成了三分,包在了不同的钱袋里。第一个最少的交给了马素素供给这几日的开销,第二个留给了路鸥以备不时之需,最多的第三个则挂在了自己身上。 紧接着,他沖奚邪道,「陪我上趟街吧,我需买些东西回来。」 「买什么?」奚邪刚刚的火可还没消下去。 「买能救出隐娘的东西。」 看着张子初那张人畜无害的脸,奚邪重重嘆了一口气。这样一个温柔天真的书生,真的能救出人来吗? 鬼知道。 奚邪陪着张子初在街上转悠了大半日,几乎从县北走到了县南。 「那里。」张子初遥指着左前方的一家书画铺沖身后的奚邪道,「你在这里等我便是,我去去就来。」 「公子,还要买啊?」奚邪从堆得高高的笔山纸海后伸出了苦闷地脑袋,眼瞧着张子初走进了那家有些破旧的书铺,无奈地摸了摸身上干瘪的钱袋。 他将手里一摞摞的东西放在了街边,有些好奇地跟着张子初走进了那家铺子。进去一瞧,果然如外头所见的一般,那铺里骯脏狭小,破败凋零,书册也堆放得乱七八糟,有些还积了好厚一层灰,比之前路过的几家不知差了多少。 可张子初却偏偏选中了它,而且还拾起了地上的一本旧书翻得津津有味。此时看铺的是一个年逾三旬的男人,左手捧着一本书,外侧却没有印字,右手拿着一支灰毫,有一搭没一搭地画着。见店里来了客人,也不招唿,抬头从书册往外看了眼,又低头翻上一页。 「请问,这里可有银硃或辰砂卖?」张子初在店里兜了一圈,似是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只能主动去问。 那男人随口应了一声,不耐烦地指向布满了蜘蛛网的角落,「有,在那边。」 「那些不是我想要的。」 「哦?那公子想要什么?」 张子初凑过去以手做掩在他耳旁低语了几句。这次,男人终于放下了手里的书册。他先上下仔细打量了一遍眼前的张子初,又皱着眉摸起了下巴,似乎在考量什么。 直到张子初大方地倒出了钱袋里剩下的所有钱,又将手指放在案上轻叩了三叩,男人才歪着嘴巴若有深意地笑了笑,沖他招手道,「公子随我来吧。」 男人走到墙角边,开始去搬角落的书册,还招唿张子初和奚邪来帮忙。等到二人协力一同将那些一人高的书堆全部搬开了,才显出了甚为隐蔽的一道里门来。 男人用钥匙开了门锁,才领着张子初拐进了这件屋子。进了屋子一瞧,满噹噹的货架排放的整齐有序,三柜为一架,三架为一列,上头还覆着遮尘的布,布上撒了好些防蛀的药草,可见店主对它们的珍惜。 第168页 「喏,你自己挑吧,不过我可提醒你,拿出去了可别到处张扬。」 「我晓得的,放心吧。」张子初点了点头,共在屋内一共搜罗出了五盒硃砂,六挂绢帛,才满噹噹捧着出了店铺。 —————— 「公子,你真的一分钱也没剩下?」二人好不容易买完了东西调头往居养院走,奚邪的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了。 「会赚回来的。」张子初捧着绢帛头也不回地道。 奚邪说着在他身后悄悄翻了个白眼,嘀咕着,「怕只怕公子从小衣食无忧,不知赚钱艰苦。」 「……倒也是这般。这些年,他二人是如何生计的?」 「他二人?你是说那二位公子?那可多了,打家劫舍,占寨为王,什么来钱干什么。」奚邪本意是想吓他一下,却不料张子初倒是听的坦然。 「是吗?有空仔细与我说说吧。」二人答话间,已经步入了居养院中。张子初刚一放下手里的东西,便瞧见院里架起了高高的粥炉。米香氤氲,蜿蜒缠绕着大排长龙的穷人们,勾起他们忍耐已久的食慾。 「先生,你可算回来了。」杨仓吏笑呵呵地上来打了声招唿,又偷偷塞了几盘小菜给他。张子初接过来道了声谢,步向了院中那辆甚为显眼的马车。 「这仓吏人倒是不错。」路鸥正巧端着热粥走了过来,冲着张子初使了个眼色。张子初顺着那方向一看,万捕头正站在院中与车上的马素素交谈着什么。 「这厮怎么又来了?」奚邪见状一惊。 「来了有些时候了,话里话外打探赵方煦呢。」 「无妨,我也正想同他聊聊。」张子初拍了拍手上的灰,走上前去和万捕头打了声招唿,二人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很快就相谈甚欢。 「公子今日出去买了什么?」路鸥趁机问了句,却见奚邪没好气地一噘嘴,指了指地上的一堆文具纸笔。 「……就这些?」 「不然呢,别指望了,还是等着京城的消息吧。他若能救出人来,我奚邪趴下去给他当驴骑!」奚邪摆了摆手,也懒得再管那姓万的捕头,拐去院里排队领粥去了。 想来也是好笑,几人初来居养院不过是为了躲避追捕,这会儿倒真成了被接济的对象了。 ☆、妇人乃是成事人 隔日一早,张子初叫醒了奚邪和路鸥,携上众多画具出了居养院。三人在门口正好撞见了那杨仓吏,他见张子初带着笔墨要出门,便多嘴问了一句,「先生这是要去卖画?」 「是啊。张某无才,只会这些许小伎俩,期盼着能赚回些盘缠。」 「那便祝先生生意兴隆。」 「多谢。对了,这长平县是不是有个静闲庵?」 「没错。」杨仓吏伸手一指,「县东有一条广延巷,其中多卖妇人什物,循着街巷走到头,便能瞧见寺庵大门了。只是那庵里也多是妇人添香,寻常丈夫很少驻足的。」 「好,我们就去那里。」张子初一颔首,带着二人走向了县东。 「……公子,你没听他说吗,那地方男人一般不去的,我们去做什么?」 「卖画啊。」 「卖画?我们不是去救那隐娘尸身的吗?」 「是啊,所以得先卖画。」 「……」奚邪翻了个白眼,还是决定不再问了,反正他也不看好张子初。 「公子要卖画给妇人?妇人会懂画吗?」路鸥到底比奚邪看得透彻些,一张嘴就问破了张子初的意图。 「为何不懂?阴阳两分,各司其道。你们可千万别小瞧了妇人,有些东西,她们有,男人却没有。」 「她们有男人没有的?我从来只知男人比女人多样东西,还不知道什么东西是男人少于她们的。」奚邪半开玩笑地说道。 路鸥怕这黄腔子张子初听了会不高兴,偷偷捅了奚邪一下。二人悄眼看着前方的人,却见他微微一笑,并无不快。 「你们很快就会知道的。」 张子初一行刚出现在庵寺门口,就引来了周遭的瞩目。这里果真如那杨仓吏所言,过往皆为女子,沿街所卖的也大多是胭脂水粉,丝袖衣裙,甚至一些更为隐私的东西。忽然间来了三个大男人,还在女人堆里摆起了画摊,自然格格不入。 张子初却是怡然自得。只见他有条不紊地铺下了纸卷,捻起了毫笔,专心致志开始作画。 初时,只有偶尔路过的小娘子会驻足观望,也不过是冲着张子初一副好样貌来的。可随着他笔下的画卷越来越多,直至在街边铺成了一串儿,便渐渐引来了更多女人的围观。 「呀,这画的是什么,怎么还一卷连着一卷。」 「瞧来是有些新奇,好像还是个故事?」 张子初知道她们大多不识字,但若要看起画来,却并不显得吃力。他指着地上的画卷沖她们耐心解释道,「此画需从右往左,自上而下,一幅一幅连着去看。」 妇人们在张子初的指点下,很快看懂了画中玄机。她们边按照顺序去看地上的画,边互相讨论着,有什么不明之处便开口向张子初讨教。 「呀,竟还是对痴男怨女的故事。」 「比说书客讲得还精彩哩。如此有趣,这画叫什么名堂?」 「嗯……此画叫漫画,取自流水漫漫,绵延不绝之意,或称连环画亦可。」张子初随口胡诌,同时下笔愈快。 第169页 奚邪和路鸥看着他笔下生成的那一幅幅灵动惟妙的画卷,才发现他俨然画的是赵方煦和隐娘之事。除了赵方煦告诉他们的那些,张子初还在适当的地方添油加醋,将故事描绘得更加凄楚动人。 从相知相许,到私定终身,再从就官赴任到遭人暗算。最后隐娘挺身救夫,死于奸人乱刀之下,无不描绘得让人身临其境。 可就在最紧要的关头,张子初画笔一收,停了下来。 「小郎君,接下来如何了?」画摊旁的妇人抹了抹眼角,急切问道。 「诸位预知后事,请明日再来吧。」张子初微微一笑,将地上的画卷一一卷了起来。 「公子明日还来这里作画?几时前来?」妇人们瞧得意犹未尽,七嘴八舌地问。 「辰时。」 张子初自是说到做到。第二日,他依旧准时到了这庵庙前,也是二话不说,就地为画。一开始,看画之人就比昨日涨了五倍,等到了午时,更是十倍不止。最后连着街巷里,也已被女人挤得满满当当,画里的故事更是口口相传,越传越快。人人都想来亲眼睹一睹这凄婉可歌的漫画故事,更想亲自瞧一瞧这画技卓绝的作画之人。 张子初也不理会周围越来越大的喧嚣,只开始画隐娘尸身被悬于门,赵方煦为救妻身重伤濒死之章节。 直到最后,冤情不白于世,以至芳魂不散,化作孤魂,夜夜哀歌。 「你们瞧,这女子像不像咱们衙门上挂着的那一个?」其中一个妇人忽然问道。 「是啊,何止是像,简直是同一个人嘛!」 「小郎君画的可是那女子?」 「画郎不会就是故事里的那丈夫吧?」 面对这些疑问,张子初不答,任由她们去猜。 不管是不是,精湛的画技加上凄楚的情节,装订成叠的画册很快在街巷中流传开来。这些画册每本只卖一文钱,无论贫富皆可一睹为快。 救美向来是英雄,何曾夸言小娘子。感性的妇人们爱惨了这画中的奇女子,更同情极了这对苦命的小鸳鸯。一时间,张子初的画册几乎是人手相阅,口口相传。 等到第三日,张子初却不再去那静闲庵前作画,直接将画摊搬到了衙门对面的这条街。张子初说,他今日是来这里正经赚钱的。虽然奚邪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因为张子初之前的画连买纸钱也没赚回来。 此时街市上,张老汉的素包,刘小全的面店,花蛤辣子摊紧邻着严婆婆的豆腐坊,一切看似与平时没什么不同。 可若是天天在这街市上走动的人来瞧,却能一眼发现当中多了一个眼生的画郎。那画郎自个儿在衙前架着一张木桌,一把木椅,张开的白幡上写着「绝世书画,天下第一」八个大字。桌上摊着大大小小的画卷,正旁若无人地舞文弄墨。 「哟,绝世书画?好大的口气啊。」路径的两个乡绅被张子初这嚣张的招牌给引了过来。 「就是,怕是汴梁的张子初也不敢如此自夸吧,当真不知天高地厚。」 站在张子初身后的路鸥听闻这话差点没喷出刚灌进嘴里的一口水。他抬起头来,只见张子初转回笔尖信然一捻,「二位还没看过我的画作,又怎知我不如那张子初?」 「好,我倒要看看你能画出什么惊天之作。」其中一人说着低头看了眼张子初手上的画卷,一眼看完,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倒还没研究出画技卓劣来,只单看他所画之内容,便能让人大惊失色。 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幽兰仙子,踟蹰山隅,画得竟是顾恺之的洛神赋图! 先别说这画摹得与真迹有几分相像。早在太宗之时,此画就已被收入宫闱,当今世上见过这幅画,能仿摹出这幅画的人,怕也寥寥无几,何况眼前这书生竟然手无摹本,凭空而作! 二人探过头去,见张子初正捻着一支细毫在题跋下方描一缕红章,顿时又愣住了。私造假印他们见过,这般用手画印倒是头一回见! 「先生好技艺啊!」两个乡绅未曾见过如此出神入化的手法,越看越是沉迷,不由啧啧称奇。 「这一幅,莫不是阎立本的步辇图?」另一个乡绅很快在他的画摊上拾起了另一张佳作,紧接着又看到了下头还放着张萱的仕女图、韩滉的五牛图、米芾的枯木山水图等等…… 古往今来,大家名作,无论是实景还是虚意,鸟畜还是花草,都可信手拈来,无不摹得入木三分。 「这一幅,我出三两银子同先生买下了。」其中一个乡绅有些激动地说道。 「诶,这明明是我先看中的,我出五两!」 二人的争辩很快吸引了更多的看客,有人认出他就是前两日在静闲庵作漫画的那书生,一时生意更火。画摊前开始人头涌动,摩肩接踵,竟还有人指定,要他亲自摹一幅张子初的佳作卖予自己。 路鸥在一旁看的是哭笑不得。他本以为张子初失了那个京城第一才子的头衔会步步维艰,却不料他竟还能靠着自己的名头以真仿假赚回银两。 这要说出去,谁肯信吶。 「不得了了,那些女人真是疯了!」奚邪扯着嗓门儿往回跑,却一下子没找到张子初和路鸥。等他好不容易从层层叠叠的人群里找到了原来的画摊儿,才张大嘴巴挤了进去。 第170页 「这又是怎么回事儿?」奚邪一眼瞥见桌上白花花的银子,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你就等着趴下给公子当驴骑吧。」路鸥嗤笑了他一句,转而问起正事,「衙门那头如何了?」 日头渐上,衙门口已聚集了好些身影。她们大多是提着菜篮的妇人,为人母者,为人妻者,为人女者,大多都是看过或听过的张子初画里的故事而来的。 画摊上的画很快被一抢而空。张子初与奚邪路鸥匆匆收拾了画摊,跟随着众人来到这衙门前看热闹。 张子初也没想到女人们的动作会这么快,本依照他的猜想,至少也得等上两三天的。大约,故事在女人嘴里也总传得特别快。 「靠她们,真能救下隐娘的尸身来吗?」 「你又在小瞧女人了。」张子初理了理袖子,问道,「你觉得,男人和女人孰强孰弱?」 「自然是男人。」 「那作奸犯科者是男人多还是女人多?」 「……公子不能这么比较,女人力薄,自然也较为安分守己。」 「既然力薄,她们又为何比男人更爱多管闲事?」张子初指着衙门前的女人们问。 奚邪张了张嘴,无从回答。 「其实,那日还是你提醒了我。」 「我?」 「你说马姑娘妇人之仁,又岂知这个『仁』字才是女子生来最弥足珍贵的东西。女子水做,上善若水。所谓丈夫,以成大事为由随意牺牲他人性命,其心可乎?就如同他们总看不起女子的软弱无知,却不知阳至刚则损,阴且柔乃容。依我看,『妇人之仁』不但不是坏事之本,反而是成事之机。」 还未等奚邪将这番话听个明白,只见县衙大门一开,众多衙役簇拥着一个绑着左耳,衣着光鲜的男人出了来。那男人扁平面,倒吊眼,浑身洋溢着一股子跋扈,是百姓们司空见惯的嘴脸。 「那个就是种渠。」路鸥小声提醒。 「我知道。」 「公子知道?」 张子初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个男人,薄唇一抿,「他的模样,让我想起了另一个人。」 「干什么干什么!都围在这儿作死啊!」种渠一大早被吵醒,心中不爽极了,「都给我散开,不然就棍棒伺候!」 「种主簿,这女人的尸体已在这衙门上挂了好几日了,敢问她到底犯了何事?死了还要受此侮辱?」其中一个看起来读过些书的妇人挺身而出,率先问道。 「关你鸟事?一介妇人不好好在家相夫教子,却跑到衙门前说三道四,成何体统?」 「既说体统,那民妇敢问,光天化日,悬女尸于衙上,不蔽衣裙,驻足观望者甚之,此又何来体统?」 「是啊,太不像话了。」 「这女人也是可怜,听说她与她家郎君是遭人陷害才落到如此地步的。」 「是啊,我还听说,这几日衙门前夜夜能听到女人哭声,诉说冤情哩。」 「放她下来吧。」 「放她下来!让她入土为安!」 妇人们的情绪越来越激动,推搡挤攘之下,种渠不得不重新退回了衙门之中。他身旁的衙役想要对这些妇人动手,但闻声而来的捕快迅速制止了他们。 「种主簿,这是怎么回事?」方捕头一看这状况,大吃一惊。 「反了,这些妇人简直反了,给我拿下她们!」种渠两日前刚差点死于一个莽汉之手,现在又要被这些愚妇人欺上门来,这口气教他怎生咽下。 「不可!众怒难范,主簿若如此行事,定会激起民怨。」 「刁民闹事,我难不成还要姑息?你这个捕头是怎么当的!」种渠见方捕头竟想拦他,顿时搬出了县君来,「你可别忘了,老县君有令,在新任县丞到任之前,衙门可是我来主事!」 「就算是您主事,又怎可对妇孺出手?」方捕头一回头,只见几个衙役竟已趁机撂倒了两个妙龄女子,占起她们的便宜来,怒眉一横,提刀走了过去。 「谁敢再动手试试!」刀背哗啦一下砸在了那两个衙役的身上,方捕头趁机扶起了地上衣衫不整的姑娘,将她们交给了身后几个大娘照顾。 「你们看,我就说他不像坏人。」张子初指着方捕头说道。 「……」 「这群畜生,就晓得欺负女人,我们自己将那尸身抢下来。」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紧接着所有妇人都争相朝着尸身涌了过去。 她们有人蹲下身来作成人梯,有人攀爬而上去解那尸体,加上在方捕头的带领下,所有捕快都护着她们,连刚刚跋扈兇恶的那些衙役也一时拿她们没辙。 「拦住她们!给我拦住她们!」种渠急得在门里大叫,却见自己的一些人被几个娘们儿拎着耳朵揪了出去。 这些妇人里,也有他们的亲人。 「造反,这是造反!来人吶!」眼瞧着她们已经快夺下了隐娘的尸身,种渠连忙叫来了更多的衙役。这些衙役大多都是他私招的市井流氓,只听命于他一人。 由于衙役的增多,妇人们眼看着就落了下风。棍棒无情地招唿在她们的肩上,背上……负伤者越来越多。 「再坚持一会儿……再坚持一会儿救兵应该就到了。」张子初双手紧握成拳,愧疚地喃喃自语。 此计若说有缺陷之处,那便是他将这些善良的妇人亲手推到了危险的前沿。可张子初思来想去,已再无完策,只能选择利用她们。 第171页 微微颤抖的拳头下,指甲已深深嵌入掌心。奚邪与路鸥都忍不住上前帮忙了,就在张子初也撸起袖子想要上前时,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了一声叫唤。 「住手!通通给我住手!」白髮苍苍的老县君提着官服一路小跑而来,他一出现,大打出手的人们才开始停了下来。 「明公怎么亲自出来了?」种渠见到他,嘴一歪,赶忙迎了上去。 「你……你……」因为跑的太急,老县君一时喘着粗气说不出话来。 「这些疯女人胆敢聚众闹事,我已命人拿下她们,就快控制住场面了。要不是方捕头坏事,竟要站在刁民那边,也不至于惊动您。」种渠恶人先告状,瞪了万捕头一眼。 老县君听了却先对他悄悄说了句「闭嘴」,又朝着万捕头吩咐道,「你们几个,快快把这女人的尸身给放下来。」 「明公?」 「明什么公,我眼看着还两日就倒冠落佩了,你就不能少生些事,好让我安安心心回乡去?」老县君吹鬍子瞪眼地说道,又冲着万捕头交代,「去找个好地方,将她安葬了吧。」 「是。」 「明公,这女人可是重犯!」 老县君见种渠不甘,只拉住他的袖子悄声道,「人已经挂了这么多日了,若见效早也见了。适可而止,事闹大了对谁都不好。」 「……」只会和稀泥的老东西! 种渠暗自诽腹,口上却只好称是。 「至于其他人,今日之事既往不咎。好了好了,都散了。」老县君见妇人们这一个个狼狈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赶紧命人紧闭了衙门。 隐娘的尸身很快被妇人们用葛布细细裹好。她们甚至准备了棺木祭品,金银纸钱,一路护送她往葬地而去。万捕头也没阻止她们,只是命人维护好秩序,一行队伍浩浩荡荡地往郊外去了。 「走吧。」等衙门前的人差不多散尽了,张子初正要转身,却骤然与万捕头对上了视线。 万捕头手里拿着一卷画册,正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目光打量他。张子初似乎知他心中所想,拱起袖子微微弯腰,沖他狡然一笑。 片刻后,对方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抱拳回以一个敬佩的手势。 打完了招唿,张子初很快带着奚邪与路鸥离开了衙门前。 「如今隐娘的尸身是救下来了,胡十九却还在牢里,还有那赵方煦的告身,尚在种渠小贼手中。」奚邪将双手枕在脑后,长嘆了一声。 「怪哉,京城那头怎么还没动静,沈哥他们不会也遇到麻烦了吧。」路鸥不无担心地道。 倒是张子初,看起来气定神闲。 「别急,应该快了。」 ☆、单不成事二人行 天气炎热,破小的屋棚里不透风,闷得冯友伦满头大汗。 他扯了扯身上粗糙的麻布衣衫,透过栅栏去瞧外头来来往往的身形。算一算日子,他已经被买来这里五日了。 「书生,里头那册可抄完了?别偷懒!」 「晓……晓得了!」冯友伦被呵斥地一缩脖子,钻回了桌前。只是刚想再执笔,腕子却实在酸痛的紧,写了几个字又停了下来。 自卯时天刚亮起,他就开始抄录文书,一直要抄到亥时结束,除了当中半个时辰吃饭的时间,其余时候都不敢丢下笔来。 此地名□□芳斋,名字倒是风雅,却是个十足的卖命之地。 春芳斋是个书铺。所谓书铺,就是为赴京赶考的举子按照节次承干文书的铺子。书铺通常熟悉朝廷规制,会帮他们向礼部贡院递写有姓名、年甲、乡贯、三代、举数、场第等信息的家状,还会负责送纳考生的卷首试纸。 如此重要的差事,当然需由朝廷籍定入册,一旦发现文书差误,书铺也难脱罪责。但京城毕竟繁华,大小书斋多如牛毛,总有那么些漏网之鱼。 春芳斋显然是这些鱼群之一。自冯友伦入斋以来,已经见识过不少冒籍、挟带文字以及找人代笔的作弊行为,更何况他们还干一些更龌龊的人口勾当。 按照京城的物价,一个考生如果从纸张的提供到卷首投递全权由书铺负责的话需支付至少五千钱,若自备纸张并自行装界而仅由书斋负责家卷黏贴及试纸呈送则也需二千钱左右。如此大的数目,对于寒门学子来说岂非噩梦。 春芳斋的主人无疑是个聪明的商人,他专雇些贫苦书生来这里抄录文书,替人代笔,以作为交换帮他们呈递家卷。但凡来斋里的上工者都是签了纸契的,他们必须完全服从书铺的安排,并在高中之前不得踏出书铺一步。 这种变相的压榨与囚禁使得很多文采出众的学子就此沦为他人的工具。可怜寒门贱士,别无出路,只能盼着一日高中,脱离苦海。可像冯友伦这种从人市里买来的,便是註定要当奴才使唤一辈子的。 这里的规则很公平,也很无情。一人一天至少要抄满二十册文书才有饭吃,少一个字都不行。冯友伦摸了摸干瘪的肚皮,他因为手上动作慢,已经两日没吃上饭了,原本稚气的圆脸都渐渐开始削尖了下巴。 不成,他今日不能再挨饿了。 想到此处,冯友伦咬紧牙关奋笔疾书起来,想当年在太学时,怕从未见过他如此勤快。 只是,到底还是养尊处优惯了,眼瞧着午时将至,冯友伦手上还有两册未完。正是饿得两眼发昏,却见一旁忽然伸出一只手来,从他桌面上抽过了剩下的一册书。 第172页 冯友伦撇过头去,见邻桌的书生落笔如繁星,片刻就翻去了一页,与他下笔的速度相较那真是天壤之别。只是奇怪的是,他右手小指上缠满了布条,看似无力地搭在笔桿上,以至于拿笔的姿势显得有些不自然。 「那个……多谢了。」冯友伦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不客气,正好这本我尚未读过。」 这一个屋内,足足坐了十来个书生,桌靠着桌,凳挨着凳,每人跟前都放满了一大摞书册。眼下殿试方过不久,榜单未放,文书不多,但书铺不可能让他们这些人闲着,便找来些好卖的书籍,让他们一併翻抄碌录。 坐在冯友伦身旁的书生叫宁相忘,听说他爹高中进士后便抛弃了他那身怀六甲的娘亲,所以才给他起了这名字。 「喂,我看你学问不错,为什么要到这种地方来?」冯友伦马马虎虎抄完了最后一个字,托着下巴朝他搭话。 「难不成,你也是被买进来的?」 「不是。」对方似是嫌他吵,没怎么搭理他。 「那就怪了,这吸血榨肉的地方,还真有人自愿来?」 「为什么不愿来?我们在这里多抄一本书,就能赚一文钱,而且,这里有免费的书看。」宁相忘抿着唇,又低下了头去。 春芳斋似乎和城里大多书店私塾都有生意往来,也只有这些傻书生,才当抄一本书赚一文钱是件好事儿。照冯友伦的经验,这些书册转手一卖,至少能翻二十翻,这样廉价的人力上哪儿找去。 冯友伦心中暗骂一句傻子,却见对方忽然又丢过来一本书册,头也未抬道,「我下午可再帮你多抄两本,可否拿你桌上的那本《子初诗集》与我交换?」 「哦……我倒是无所谓,你喜欢张子初?」 「自然,他诗中自有天地浩气,又满腹才情,乃是读书人之表率。」宁相忘随手翻开一页诗集,仿佛捡到宝似的,顿时双目放光。 冯友伦好奇地凑过去瞧,只见上头是一首名曰《思古》的律诗: 酒壶一卧横醉饮,幽道古作品香茗。 愁里伴君事前在,客骚误将乱世兴。 羞妆红袖酥倚困,绿舟泛尽恣生平。 鞦韆话坐闲夜静,柳前花落挽风清。 「可这首诗,我觉得一般般啊。」 「那你再从最后一个字往前读读看。」宁相忘有些激动地反驳道,「这可是回文!回文啊!以回文作律,可谓古今第一人也!」 「……好嘛好嘛,你说是就是。」冯友伦边暗自嘀咕边顺势拾起对方丢来的那本书。翻开一瞧,只见里头写着的竟是淫艷之词,当中还配上了好些露骨图画,好不精彩。 宁相忘见他竟一副瞧不上张子初的样子,又将那□□□□瞧得津津有味,便笃定他是个闲浪纨绔的庸才,摇了摇头不再多语。 午时一到,准时放饭,大伙儿抱着手中抄完的书籍凭册来换。在宁相忘的帮忙下,冯友伦总算是填饱了肚子。有了力气,他便要考虑另一件事了。 狼吞虎咽地啃完了手里抢来的最后一个窝头,冯友伦满足地打了个饱嗝儿,一双眼却始终盯着唯一的大门处。 那里正有一堆堆的文书正在装箱,看似是要往外运的。 书斋里的看守不是很多,除了门口的几个,其他地方基本没什么人。想来是觉得这一群文弱书生也干不出什么出格动作来,才如此疏于防范。 冯友伦趁着那些人不注意,钻进了角落的一个空箱内。好在冯友伦个头不高,蜷缩在箱子里恰好满当,只是未等他最后取了盖来,却一抬头,面前多了一方阴影。 那人抱着高高的一叠文册,挡住了整张脸。瘦弱的身子似是不堪重负,步履飘浮着到了书箱前,却是脚下一绊,差点摔了个跟头。紧接着书山后探出一个略显蜡黄的脸,才让冯友伦认出了人来。 宁相忘! 冯友伦心中咯噔一声,继而听到了好些人的脚步,应该是搬运文册的脚夫回来了。 他下意识地想往外爬,却不料那宁相忘勐地扑了上来,一把将他重新按入了木箱内。文册霹雳啪嗒嗒照他脑袋上砸着,直到将他全部淹没后,箱盖砰地一声被压了上来。 「喂,这里还有一箱。」宁相忘指着地上的箱子提醒他们道。 「吔?怎么还漏了一箱?快抬到车上去!」带头的脚夫一招唿,两个人便将那装有冯友伦的书箱给抬了起来。 冯友伦透过木箱的缝隙还能瞧见站在一旁垂手低眉的宁相忘的身影,他没想到这素不相识的书生竟有如此义气。 木箱摇摇晃晃,载着冯友伦满心的希冀缓缓挪向了大门。只要等书箱运出了春芳斋,无论是到往哪家书馆私塾,只要寻个机会熘上大街,他便算安全了。 可这头他算盘打的正响,却忽闻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外头响了起来。这个声音犹如晴天旱雷,一下子打散了他的全部希望。 「站住,这个箱子是怎么回事?」 冯友伦识得这个声音,这就是当初买他进来的那个人,也是这个春芳斋的主人。这里的人都称他为洪行老,对他极其尊重。 「可能是刚刚不注意给漏了,我这就让他们抬出去。」 「且慢。」老人的声音嘶哑而低沉,面上虽然笑容和蔼,却带给人浓重的压迫感。 第173页 他先打量了一眼旁边的宁相忘,又用一只宛若鸡爪的手扶住那箱壁,四处敲了几下,淡淡说了句,「打开来我瞧瞧。」 箱子里的冯友伦听到了他们撬开箱盖的声音,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儿。他甚至能看到那只布满皱纹的苍老的手探了进来,取走了自己头上盖着的一本文册。 冯友伦屏住了唿吸,只听他道,「这文书怎放的如此凌乱?」 「是我……这些书册是我刚刚拿来的,怕误了时辰情急之下才胡乱塞了进去。」宁相忘似乎十分惧怕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都没敢抬一下。 洪行老轻哼了一声,将文书重新甩进了箱内。箱盖重新被盖了上来,里头冯友伦才刚刚吐出一口气,却不料轰隆一声,额头先狠狠在箱壁上磕了一下,紧接着是一阵天旋地转。 别看这洪老儿瘦小佝偻,力气却是不小,伸脚一踹,竟踹翻了书箱,使得冯友伦滴熘熘从里头滚了出来。 冯友伦又撞到了先前的伤口,正是晕晕乎乎,而一旁的宁相忘却已是面色煞白。 「想骗老夫,你们还嫩了些!」洪行老阴森一笑,一双浑浊的眸子精光四射,「早上我亲自点过这批文书,一共十三箱,如今竟会平白无故多出一箱来,倒是有意思了。」 「……」冯友伦此时捂着脑袋摇摇晃晃要从地上爬起来,却又被一棍子打到了嵴背,跌落在地。 「罢,别将人打傻了,给他上枷。」对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冯友伦很快感觉到有什么东西铐上了自己的脚腕,他低头一瞧,是两个环形镣铐,中间连着一条沉重的铁链。 还好,不过是上了枷锁…… 他心中这么想着,再一次挣扎站起,却不料脚腕刚一动,就疼得他浑身一颤。 再低头去瞧,才瞧清那脚环里密密麻麻布着好些尖锐的铁针。脚环的大小正正好,不宽也不窄,平立之时尚且能碰到铁针尖端,若要行走,怕是如踩刀尖。只要自己微微挪动一下,那些铁针就会无情地扎入皮肉,甚至深入脚踝的筋骨。 若是戴着这东西,他怕是一步也离不开这里了。 疼痛倒还是其次,无边的绝望和恐慌让冯友伦冷汗津津,衣衫渐湿。而立在一旁的宁相忘见洪行老慢慢朝自己走了过来,也抖着唇不知所措。 「我以为你上次已经得了教训,没想到竟还如此多管闲事。」老头儿桀桀怪笑了一声,一把扭过他的右手,拆下了那小指间的布条。冯友伦这才知道,他的小指原来早就被人切断了,怪不得写字的样子如此奇怪。 「这一次,不如就切了你的拇指,如何?」老人说这话的时候仍是笑容可掬,仿佛是在与自家后辈逗乐一般。 见他身后的人已经亮出了利器,宁相忘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洪爷,您给我上镣铐,哪怕打断我一双腿都行,只求您大发慈悲,留下我的手来!如果我没了拇指,这辈子都不能为您抄书写字了!」 「嗯,这只手倒是写得出些许好字,切了着实可惜。」洪老用匕首在他手指上一根一根轻划了过去,宁相忘知道,只要对方稍一用力,自己这一辈子就毁了。 若是不能再写字,他便不能参加科举,那他毕生的抱负、理想,都会随之化为乌有。 「喂,等等!」冯友伦额头见血,满脚疮痍,明明怕得浑身发抖,却故意扯着嗓子喊出了这一句,「要逃走的是我,他根本不知情!」 「哦?这么说来,我还错怪他了?」洪行老将目光转向了冯友伦,瞧得他头皮一麻。 老者缓慢走向了他,手中的匕首也跟着对准了他的手指,「如果他没有帮你,我就砍你两根指头,如果他帮了你,我就砍他的,你千万可想好了再说。」 冯友伦看向了他身后的宁相忘,可他却没有看自己,只是低着头微微抽动着肩膀。 「他……他没有帮我,你要砍便砍我的吧。」 听见冯友伦如此说着,宁相忘一下子抬起了脸来,吃惊地瞪大了眼。 「反正……反正小爷我写字难看,帮你抄不出几本书来。我就实话告诉你吧,我之前的那些书都是他替我抄的,你若砍了他的拇指,你就亏大了!」冯友伦说这话时,下巴上已经挤出了核桃般的褶子,声音抖得跟筛子似的。 「哦?你小子倒是有点意思。」 冯友伦见对方嘿嘿一笑,匕首又朝自己贴近了两寸,吓得想往后缩。但他忘了自己脚上的铁镣,根本动弹不得,只能站在原地任人宰割。最后也只好死命咬住了牙关,闭紧了眼睛,哆嗦着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罢了罢了,砍了也罢!至少,以后再不会有人逼他做学问了。 昏暗的书房中,忽然刮过一阵邪风,使得案上的明烛狠狠跟着一晃。 紧接着,一只鹰鹘就落在了正奋笔疾书的人面前,伸长脖子亲昵地蹭了蹭他。 「亏得姐姐特地给你留了扇后门,你倒好,非得钻窗户。」王希泽目光微移,转向了长长的屏风后。 「呸,你当老子天天做贼似的快活,那个死娘娘腔还没将人撤了去呢。」沈常乐从屏风后转出了身形,人看似有些风尘僕僕,但眼中神采不减,「你是不是哪儿得罪他了,怎么总盯着你不放。」 「得罪他的可不是我……」说起张浚就让王希泽头疼。他之前好不容易动用关系将通叔从清平司里捞出来,对方的眼线就好像无孔不入的针又扎上了身,使得他处处不敢妄动。 第174页 「如何?咱们如今共筹到了多少银两?」 「加上郑居中他们凑的,差不多成了。」沈常乐土财主似的抖了抖手里的帐册,啪嗒一下放在了他跟前。 王希泽翻开那帐册瞧了片刻,渐渐露出了一丝笑意,「花石纲尽数被劫,此下,怕是王黼要急得跳脚了吧。」 「可不是嘛,裘三郎这几日折腾的厉害,只是李邦彦那头却尚无动静,会不会是上次你提醒的不够?」 「不会,若这点眼力劲都无,怎么可能坐得上高位,且静观其变吧。」王希泽一抬头,见沈常乐面有犹豫,便问,「怎么了?」 「也……没什么,就是……奚邪他们有封信捎回来。」 「哦?拿来我瞧瞧。」沈常乐见他果真殷切伸出了手来,只得从怀里掏出了那封信。他本不想再拿这事儿来烦扰对方的,毕竟这些日子王希泽已经够累了。但这封信毕竟事关张子初,所以他不敢隐瞒。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我明日就让老陈带几个人过去帮忙。」 此时王希泽已看完了手中那封信,嘴角一勾,抬起脸来,「我看不必了。」 「啊?」 「有张子初在,足以。」王希泽细细折好了那封信,将信塞进了袖中。虽然信上的字故意隐藏了原有的字迹,但仅凭最后一问,他就知道这封信一定是出自那人之手。 这封信,来得恰到好处。 「张子初?他能行吗?」沈常乐撇了撇嘴,心道先前也不知是谁为了保他平安,狠下心来将他绑出了京城,这会儿倒是忽然放起手来了。 王希泽看了眼沈常乐,便知道他在想什么,解释道,「你觉得此下胡十九不在,奚邪和路鸥还能左右得了他吗?他在写这封信给我的时候,想必已有了打算。」 「信是他写的?!但,对方毕竟是穷凶极恶之徒……」 「你可知当初在书院里夫子是如何评价张子初的?」王希泽忽然问道。 「如何评价?……温润如玉?温文尔雅?温恭自虚?」沈常乐已经把自己仅会的几个成语都说尽了,却还是见王希泽摇了摇头。 「夫子说,他是温玉不露圭角,吴钩暗藏锋芒。」 这两句拗口之言沈常乐似懂非懂,却仍知道是夸对方的。他嘆了口气,还是决定不反驳了。面前这个正在朝堂里翻云覆手的男人看起来也手无缚鸡之力,还不是照样将那群虎狼之徒耍得团团转。 王希泽出神了片刻,又沖沈常乐道,「张子初那头倒不用担心,只我还另有一事,需你帮忙。」 「嗯?什么事?」 「友伦兄已经离家出走好几日了,我们仍未找到他的下落。我怕他遭逢什么不测,想让你帮忙去找找。」 「冯友伦?就是你们当中的那个纨绔?」 王希泽笑了笑,微微摇了摇头。沈常乐还以为自己把名字弄混了,歪着头刚要再问,却听他轻轻呵出一口气来,「他啊,可不是什么纨绔。」 ☆、月黑风高遁夜逃 潮湿闷热的小屋内只放了两张木桌,桌前并排坐着两个书生,均是蓬头垢面,双目呆滞。二人头顶悬着一根麻绳,绑着发端,腰间抵着一截钢针,直戳软肋,正是头悬樑,锥刺股。 更令人不能忍受的是,骯脏的屋内爬满了偷油婆,有些身躯肥硕长过一寸,还扑着翅膀会飞。面前横冲直撞而来一只拇指大小的偷油婆眼看着就要撞上冯友伦的鼻尖,却被他一掌挥了开来。 「这么多,得抄到什么时候!」冯友伦自小最是怕这种东西的,初进这屋时吓得差点没晕过去。可伴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发酵的飢饿感、疲累感、闷热感以及蚊虫叮咬的痛痒代替了最初的恐惧,让他变得极为烦躁起来。 相反,他身旁的宁相忘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抄写着面前堆积如山的书册,似乎周围一切恶劣环境也丝毫分散不了他的注意力。 洪老没有剁下他俩的手指,只是将他二人关进了这脏屋里,命他们抄完所有的书才可出来。可面前这些书册少说也有百十套,没有个十天半月,怎么也不可能抄得完。 几个时辰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冯友伦感觉全身的筋骨像在被无数只老鼠啃噬撕扯,酸痛得不像话。他刚动一动嵴柱想要弯下腰身,却又扯到了头皮,疼得眼角一抽,只得勉强仰高了脖子休息片刻。 这种漫无天日的折磨,还不如给他一刀来得痛快。 「喂,别这么拼命了,歇歇吧。」冯友伦瞥见身旁的人眼睛都充血了还在死撑着,劝了他一句。 「不成!我得快些出去……再快些……」宁相忘将手里一支笔舞得飞快,可因为体力不支眼前一黑,身子歪下去半截。 冯友伦只听见嘶拉一声,对方发上的麻绳一紧,扯得他整张脸都变了形。 「哎呀,你急什么!抄完了这些书你不就可以正大光明的出去了!」冯友伦赶紧一把将人扶住,但是脚下的铐环尚未卸下,他稍一动脚,便又被刺得鲜血横流。 「嘶——真不明白你,你又不像我,出去了就干脆别回来了。」宁相忘不是春芳斋买回来的奴僕,他只是签了纸契,每日还是能回家的。 「不,你不懂,他们不会放过我的……」宁相忘一把扶住了自己的额头,哽咽道,「我娘……我娘还在等我回去。」 第175页 「你娘?」 宁相忘努力偏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缓缓道,「自从我爹杳无音信之后,我娘就疯了……我白日里要来这里抄书赚钱,换些粗布麻饼,只能将她锁在家中。可如今家中无米无柴,她又神志不清,若我几日回不去,她定会被生生饿死。」 冯友伦双目圆瞪,想到了今日洪行老所说的那番话。 ——「你既想帮他,那便索性好人做到底,在我这里多留个三五七日吧。」 冯友伦本还当他是良心未泯,从轻发落。却原来,原来他把宁相忘关在这里,是故意的! 那老奴才!当真恶毒! 「那还抄什么抄,走啊,回家去!」 「不行,若是被他们发现,当真会剁了我的手的!」宁相忘说到此处,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恐怖的回忆,下意识摸着自己缺失的那根小指浑身发起抖来。 「……你那小指……莫不就是被他们切去的?」冯友伦张着嘴,吃惊地问。 宁相忘点了点头,「姓洪的是东京暗铺的龙头,在城南势力颇大,眼线繁多,就算我此刻逃得出去,也没有把握带着我娘亲离开京城。而且,如果离开了京城……」 「离开了京城,你就没有办法参加科举了……」冯友伦替他说道。 这些日子,宁相忘的努力和抱负他都看在眼里,怎会不知他心中所想。他愿狠下心来到这里做工,大约也不过是为了挣出那一份呈递钱。 贫寒子弟,悲凉至此,却仍不弃庙堂之心。冯友伦忽然有些惭愧。 「科举至仕,真的这么重要吗?」 「自然!」宁相忘想也未想道,「东华门外金榜题名,那是唯一的出路!你一看便是出生富贵之人,自不会懂这当中苦楚。」 「……那当了官之后呢?你就不怕朝堂险恶?」 「那又如何?人强者必强人之!若有一日我当了官,第一件事便是要教这春芳斋不能再欺辱寒门子弟!读书考试本是斯文之事,利用旁人向学之心强取豪夺,谋来暴利,实在可恶至极!」 宁相忘说这话的时候双眼闪闪发亮,仿佛惩奸除恶已近在咫尺了一般。 「说得好!」冯友伦一拍大腿,亢声附和。 「别总说我了,你呢?你好像不太喜欢读书。」 「哈哈,我?我自小在学堂里可就是个浑水摸鱼的庸人!夫子见了我也要直摇头嘆息的那种。」 「想来也是……我本也有些瞧你不起,可没想到……今日你竟有胆量站出来替我说话。」 「这有什么,是你救我在先的,若我对恩人都视而不见,那我还算是个人嘛!夫子教的那些诗词文赋我没学到,可礼义廉耻总还记得!」 「……」宁相忘见他拍着胸脯,说得一副天经地义的样子,忽然有点喜欢起眼前这个浮浪子弟了。 「况且,可能本来我也没那么差,不过是我周围那群臭小子太优秀了,才会衬托得我一无是处!你知道吗,我玩的最好的几个兄弟,可都是个顶个的人尖儿!琴棋书画,就没有他们不精通的,我敢说,就算是孔老夫子亲自来了,都要拍手称绝!」 「是吗?」宁相忘有些奇怪地瞅了他一眼。人总说物以类聚,他与口中所述之龙凤显然有些格格不入,竟能做了十几年的朋友。 「可不是嘛!特别有一个人,你肯定想见上一见。」冯友伦说着忽然一愣,一拍脑袋,「对啊,只要我们逃出去找他,他一定有办法帮你的。」 「什么……」宁相忘被他拉得一个趔趄,屁股狠狠被钢针刺了一下。 「哈,走,咱们现在就逃。」 「又逃?」宁相忘见他当真动手去解下了头上的麻绳,心中忐忑。他是知道洪老的手段的,对方多的是法子让他们生不如死。 「我认识张子初,你最崇拜的那个张子初。」冯友伦神神秘秘地凑过了头来,小声说道,「他现在怎么也是翰林中人了,我们这就去找他。」 宁相忘看着冯友伦无比自豪的样子,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巴。 黑夜里,春芳斋的后墙边,出现了一个极为怪异的影子。影子呈爬伏状,前低后高,躯干前后共伸出了四只长长的触角,宛若一巨型蜘蛛缓缓爬向了墙根。 「哎哟,你扶稳些,疼死我了。」 「别碰着那铁环,一碰就扎!」 「你慢些,我……我跟不上。」宁相忘抬着冯友伦的双腿摇摇晃晃又走了两步,实在是抬不动了,只能用胳臂夹着担几分力。 「怪不得……怪不得人们总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我现在总算是知道了。」冯友伦以手代脚,在地上撑行,也是累得够呛。 他脚上被缚着带有铁针的脚铐,寸步难移。而宁相忘面黄肌瘦,身无二两肉,显然也支撑不了他全部的重量,所以他只能想到了这个办法,让对方抬着自己的腿,两个人一起合力往外逃。 好在春芳斋防备不严,院子里除了几个守门的几乎没有旁人。 可他们好不容易到了墙角下,却面临着另一个艰难的问题。宁相忘放下了冯友伦,二人噗通坐在地上歇了好一会儿,抬头望向了面前高耸的院墙。 院墙大约有两人高,如果是身手矫捷者,再加上一点拳脚功夫,轻轻松松便能上去。可二人如今这般模样,别说是行动不便的冯友伦了,就算宁相忘拼尽全力奋力一跃,成败也不好说。 第176页 「你站在我身上先爬上去,然后再拉我。」冯友伦小心翼翼地扶住脚上的铁镣,反身爬了起来。 那镣铐上的好些铁钉已经深入了他脚腕的皮肉,加上在那小屋里闷了一日,有些地方更红肿发烂了。宁相忘皱着眉头,心存犹疑。 「还想什么呀!你娘还在等你回去呢!」冯友伦努力把双腿张开了些,稳当地蹲下了身子。 宁相忘见状只能硬着头皮往上爬。他明显能感觉到,自己每在对方背上加重一分力,对方身上的衣布便要湿上一分,到最后,双脚间的铁链因为他身躯的颤抖而开始叮噹作响。 长痛不如短痛!宁相忘站在他背上,双脚用力一蹬,一下子够上了墙沿。但他手上力量不够,试了好几次都没把腿给攀上去,反而像是晃荡着要往下掉。 「撑住啊……」冯友伦气若游丝地鼓励道,他可实在是经不住再来一次了。 宁相忘最后一个挺身,终于用脚尖够了上去,紧接着一个翻滚,整个人如同脱水的鱼一般趴在墙上喘着粗气。 「来,手给我。」宁相忘伏下身子抓住了冯友伦的手,将他用力往上拽。 因为紧贴着墙面,脚上的铁环也避免不了在墙上摩擦了几下,使得前端的铁钉毫不留情地深扎进脚背里,疼得他眼泪水直冒。 「快了,再忍忍。」宁相忘死死扣住对方的腕子,尽量稳当地将人往上拉,只差一步就能将人拉上墙沿了。 就在这时候,却见一个起夜的伙计走了出来。他大概本是嫌茅厕太远,想就近在墙角下解决的,可正解开裤带,一抬头,却见墙上挂着两个人,吓得浑身一激灵。 「来人啊!有人要逃跑!」等他反应了过来,便扯开嗓子喊出了声。 宁相忘和冯友伦对视了一眼,心中大骇。很快房间里的灯火相继亮了起来,宁相忘手上一个用力,终于把冯友伦拉上了墙头。 「快跑!」冯友伦此下也顾不得这么多了,拉着宁相忘一个翻身,直接翻出了墙外,他只记得要将双腿抬高些,免得碰到脚上的铁环,可背上却是被撞得几乎要散了架。 「别管我,你先走,去找张子初来救我!」 「不成!我怎能丢下你不管!」宁相忘见路旁正好停着一辆板车,二话不说将冯友伦架到了车上,推起来就跑。 「反了,我们得往北边儿!」 「哦……哦……」宁相忘费了好大的气力才将板车调了个头,冯友伦躺在车上回头看了眼灯火通明的书斋,心中焦急无比。 张子初他们……一定也正在找自己吧。 清晨时分,稀疏的远郊树林中,一队驴车驮着木炭缓缓而来。乡间小路旁,是错落有致的农舍田园,种的尽是瓜果蔬菜,品种繁多。越是往京城的方向,人烟便越开始热闹起来,有些商贩已经迫不及待地守在路旁,等着新鲜的货品第一时间运入城中。 而此时奇怪的是,夹杂在各种商贩中的,还有几个身材健壮,却吊儿郎当的男人。 他们统一蹲在路旁,嘴里叼着一根茅草,当中一个青年还冲着挑担而过的姑娘吹了一声口哨,羞得人满面通红。 「沈哥,咱们到底在等什么?」 「是啊,公子不是交代来找人的吗,我们蹲在这里当真有用?」 「嘘,别屁话,看到远处那驴队了吗?」沈常乐呸地一声吐了草根,拍了拍衣摆站起了身来。 「看见了,怎么了?」 「咱们要找的东西,就在那里。」沈常乐信手一指,等到驴队走近了,忽然朝着当中又吹了声响哨,大喊了一句,「的卢儿!」 令人惊讶的是,那驴队之中当真有一头神气活现的毛驴儿忽然嗷了一声,焦急地撅起了蹄子乱蹦跶。 「的卢儿,来!」沈常乐紧接着从怀中掏出了一个方巾,在眼前晃了晃,那毛驴儿鼻子一耸,撒欢似的朝他跑了过来,后头两个脚夫想拉也没拉的住,驴背上的木炭撒了一地。 「好畜生,果真有几分灵性。」沈常乐咧嘴一笑,见它不停地用头拱着自己手上的方巾,刚想要摸它一摸,使它安静下来,却不料驴队里忽然又走出一个满脸刻薄的男人,二话不说抡起鞭子就要往的卢儿背上抽。 沈常乐一把抓住了他的鞭尾,双目一眯。的卢儿机灵地往他身后一钻,冲着要抽它的人嗤鼻了两声。 「兄弟这是什么意思?」男人见他身后还站着几个莽汉,便知来者不善。 「这驴儿我认得,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哈,天下的驴子莫不都长一个样,你竟能认出这畜生,难道你是它亲爹不成?」 男人刚哈哈一笑,却见那青年不知使得哪路妖法,自己还什么都没看清呢就觉得腹上挨了一下,疼得弯下了腰去。再抬头时,对方还好端端地站在面前维持着先前的姿势。 男人怒了,他对着沈常乐勐击出一拳,却被对方瞬间捏住了拇指。再下意识抬脚去踹,又被瞬间踩住了脚面,紧接着咔嚓一声,小臂就顺着手指被扭成了一个诡异的弧度,整个人不敢再动弹半分。 冷汗一下子就从男人太阳穴上挂了下来。 青年的动作巧妙得很,他只要再稍用一份力,就能轻易拧断对方的手指,甚至整个手臂。但他并没有这么做。他很快放开了那个男人,继而将手随意搭上了男人的肩膀,将他拉到了一边。其余的脚夫见带头人在对方手里吃了亏,也不敢妄动,只好等在原地。 第177页 「怎样,想跟我说两句实在话吗?」沈常乐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在最后一下后狠狠扣住了对方的肩胛骨。 那男人知道自己遇上了狠角色,吓得忙不迭地点头。 围观的好事者本还等着双方大干一场呢,这一看便算完了,兴致怏怏地切了一声,一闹而散。 「听说你前几日掳了个圆脸的小郎君,卖进了城南的人市里,对不对?」沈常乐与他勾肩搭背,有说有笑地将人揽到了一旁,又指着紧跟在他身后趾高气昂的的卢儿道,「这驴子便是他的吧。」 「这……」沈常乐每问出一句,男人的脸色便难看一分。 「之前的事哥们儿今日不打算追究,但你把那小子卖到哪儿去了,最好从实招来。」 「大……大哥,不是我不想告诉你,只是买他那人可经不起惹。」 「那你猜,我又经不经得起惹?」 沈常乐说着将手中力道又加重了两分,把对方捏得五官都扭曲在了一起。 「好好好,我告诉你便是,轻点儿,轻点儿。」 「说!他现在人在哪儿!」 「在春芳斋!春芳斋!」 「春芳斋?」沈常乐眉头一皱,他似乎在何处听过这个名字。 ☆、独向沧浪亭外路 居养院中,一派和乐融融。 粥香四溢,马素素正卷着袖子,忙里忙外地帮杨仓吏将粥米派发给百姓,一回头,只见奚邪正拎着几斤熟牛肉走进了门来。 孩子们闻见肉香一下子涌了上去,将奚邪团团围在了当中。 「慢些慢些,都有。」 奚邪将手里的肉匆匆切了递给孩子们,却不料肉竟是买少了不够分。这几日居养院的人越来越多,甚至连一些不住院中接受救助之人也听说这里有白拿的衣食,通通上门来讨。而张子初更是来者不拒,人人有份。 「公子,你那儿还有多少文钱,我再去买些补给。」奚邪扬着头沖正在一旁作画的张子初问道。 经过这几日的调养,赵方煦的伤势也有了很大的好转,已经能下地走动了。他现在正帮着张子初研墨作画,只是精神还有些萎靡,可能尚未放下隐娘之死。 「他身上哪儿还有什么钱,最后的那些都给你拿去买肉了。」马素素听见奚邪的话掩唇一笑,奚邪却听得面上一僵。 「之前卖画不是还剩下很多银两吗,怎么一转眼功夫就没了?」 「都给杨仓吏拿去买粮了。」张子初头也不抬地答他。 「……」这位祖宗,还真是会赚更会花,那岂不是说他们现在又是两手空空光膀子了? 「那公子你快再多画几幅,也好多赚些银两。」奚邪一边忙不迭地凑上前去看他的画,一边暗暗发誓,这一次赚来的钱,决不能放在对方身上了。 「赵兄,你看这处对吗?」 「嗯,应该差不多,只是有些细节我也记不清了。」 「你们这涂的什么玩意儿?」奚邪看见对方笔下是一幅写满了名字的黄纸,莫名其妙地抽起来翻了两翻。 「诶,你小心些。」张子初心疼地夺回了画纸,一抬头,只见路鸥拿着一个信封匆匆步进了门来。 张子初见到路鸥手中的信,连忙接过来瞧,奚邪却是伸长了脖子看向了路鸥的身后。 「人呢?」奚邪着急地问道,却见路鸥身后空空如也。 「没有人,只有这封回信,还是阿夜送来的。」 「……怎么可能?」奚邪吃惊地瞪大了眼,而后凑过头去看那封信,只见上头简洁明了地写了两句话: 第一句,犬父生犬子,豹卧豹林谷。 第二句,闻君欲执犬耳,惜不可亲见,以待喜讯。 「这什么意思?他俩写信怎么还跟打哑谜似的?」奚邪悄悄问路鸥。 路鸥无奈地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也看不懂,「可能,这种就叫做心有灵犀吧。」 张子初看完信后眉头紧锁,指骨一下一下在木桌上扣出清脆的旋律。事实证明,你越是相信这世间有因果巧合,巧合就会如约而至。 谁也未曾发觉,一点寒芒闪过了那双向来温润的眼睛,直到轻扣的指尖骤然一停,抬头正看见万捕头急匆匆跑了进来。 「出事了,你们需快些离开这里。」来者二话不说,悄悄将张子初拉到一旁,「你之前作画引发骚乱的事已经被种渠知晓了,他正带了人来捉你,快走!」 万捕头刚拽着张子初走出两步,就见对方轻轻甩开了袖子,「万捕头的好意张某感激万分。不过在离开之前,我想与您单独说几句话。」 张子初随即将人领进了屋,细细说道了隐娘与赵方煦的遭遇。方捕头听完整件事后面色通红,怒目圆瞪,拳头更是捏得咯吱作响。 他先前只是憎恶种渠仗着身份显赫欺民霸市,老县君又对其恶行视而不见,处处包容放纵。却不料这厮竟是狠毒至此,不但谋害朝廷命官,还反诬其清誉。 「此刻情况危急,还需您出手相助。」张子初紧接着又在他耳旁私语了几句,听得对方是又惊又喜。 「此计当真可行?」 张子初笃定地点了点头。 方捕头嘴巴一咧,对面前这书生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将腰间佩刀解下,单膝跪地朝着张子初抱拳一拜,惊得张子初赶紧去扶他。 「你们还在这儿墨迹什么?种渠都快带人闯进门来了!」路鸥刚刚收拾完行装,就瞧见了角落里正在跪拜张子初的方捕头,冷不丁吓了一跳。 第178页 「来得好!看爷爷不扒了那小贱虫的皮。」奚邪此时也撸着袖子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脸苍白的马素素。 「别冲动,他带了众多衙役,你们不是对手。」万捕头劝阻道。 「嗨,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你让他来试……」第二个「试」字还没吐出口,就瞧见后头的张子初正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那表情分明在说:又要逞一时匹夫之勇?莫不是忘了上次的教训? 于是奚邪只得怏怏闭嘴。几人很快牵来了马匹,抬好了轭衡,让马素素与赵方煦率先上了马车。 「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劳烦万捕头了。」张子初伸手一指驾车的位子,看得奚邪与路鸥同时一愣。 万捕头倒是当仁不让,利索地跳上了车驾座,转头来问,「马车出去之后往哪儿走?」 张子初微微偏了偏头,手指在耳朵上摩挲了几下,「若我记得不错,老县君回乡的日子是在今日吧?」 「……是啊,怎么了?」 「那便好办了。」 马车悄悄从居养院后门驶了出来。万捕头驾车,奚邪和路鸥坐两旁,赵方煦和马素素在车里。因为车里的物资如今均已被赠,空荡荡的倒更显轻便。 「公子?」奚邪唤了声不远处尚在和杨仓吏告别的张子初,见对方缓缓走到了马车旁,刚要伸手去扶他,却见对方忽然举起手来,狠狠拍了下马屁股。 马儿撩起蹄子开始跑动,车轮吱呀轻转,带着车身缓缓前行。奚邪和路鸥吓得连忙去勒缰绳,可谁料坐在当中的万捕头却是马鞭一扬,呵斥一声,将车赶得更快了。 「停下!公子还未上车!」马素素急喊道。 坐在外头的奚邪和路鸥此时却看出了端倪,张子初站在那里,遥遥沖他们摆了摆手,丝毫没有要上车的意思! 「他这是要做什么?!」奚邪想要跳下车去接人,却被万捕头阻止了。 「他要去寻赵方煦的告身,顺便救出你们的同伴。你们接下来跟我走便是。」万捕头话说得轻松,却将车上的人魂魄吓去了大半。 奚邪果见张子初又转身走回了居养院,顿时头皮一麻。那种渠行事狠辣,诡计多端,连胡十九都被他捉了去,张子初竟敢一人敌之?若是对方在这里出个什么三长两短,他和路鸥该如何回去交差? 正当他心惊胆战之际,却听路鸥无奈地嘆息道,「事已至此,我们就信他一回吧。」 张子初独自走出居养院大门时,院里所有人都替他捏了把冷汗。 声势浩大的马队吵吵嚷嚷自远而近,其中棍棒相夹,叫骂起伏,所到之处无不鸡飞狗跳,人仰马翻。这景象若说是官差拿人,不如说是流氓过街。 张子初偏就那般气定神闲地站在门口,面上笑容依旧。可就在他等着对方前来兴师问罪之际,身后却忽然多出了一抹幽香。 「马姑娘!」张子初回头一瞧,顿时大惊失色。 马素素咬着唇又朝他走近了两步。张子初很快发现她走路一瘸一拐,似乎是伤到了脚踝。这傻丫头,莫不是竟从那马车上跳下来的? 「公子,我陪你。」马素素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角,有些紧张地盯着越来越近的种渠。 「吁——」伴着高扬的马蹄,种渠在张子初面前险险勒停了马匹。他上下打量了一遍面前的书生,上吊的小眼睛一眯,招手使唤身后的衙役率先将整个院子团团围住。 「你就是那个煽动妇人闹事的书生?」种渠抬起手里的马鞭,居高临下地指向了张子初。 「不知官人所指何事?」张子初将马素素掩在身后,淡然问道。 「这些画儿,可是你画的?」种渠从怀里掏出一卷画册,啪嗒一下丢到了地上。画册咕噜咕噜滚展开来,露出里头动人的情节。 「是。」张子初直言不讳。 「嘿,承认的倒是爽快。现在本官怀疑你造谣生事,滋众谋反,你可认罪?」种渠刚被衙役扶下马来,却勐然发现张子初身后还站着个漂亮的小娘子,一双眼睛瞬间瞪直了。 「小生惶恐。小生只是街头卖画,以作生计。至于大家看了我的画会想什么做什么,可不在我的控制之内。卖画,总不犯法吧?」 「好一张利嘴……那你可知你画里的人乃是朝廷钦犯?」种渠说着又往前走了两步,想将张子初身后的美人儿看个清楚。 马素素见他一副色眯眯的样子,有些害怕地往回缩了缩身子。张子初一面护住她,一面拦住种渠,悠悠道,「知道是知道。不过就算知道,大宋律法之中也没有哪一条明文规定,不准拿钦犯入画吧。」 「还敢狡辩!明明就是你窝藏了朝廷钦犯!不然你如何画得那钦犯入木三分?」 张子初闻言薄唇一抿,露出两个醉人的酒窝,「官人说笑了,您张贴的画像满城皆是,我还有必要另取旁径吗?若我画个钦犯就说明钦犯在我这儿,那我不如画幅观世音,也好一睹大士真容。」 这话算是把种渠说懵了。居养院的老小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连他身旁有些衙役都忍不住咧开了嘴角。 种渠回头狠狠瞪了他们一眼,又将张子初自上而下打量了一遍。那画里画的情节与事实分毫不差,若不是赵方煦亲自口述,他怎会知晓得如此清楚。 可气就气在种渠偏不能说,如果说了岂不是等于承认自己冤杀朝廷命官! 第179页 「我不与你逞口舌之争!你画中颠倒黑白,是非不分,胆敢将朝堂钦犯画作无辜官人,单凭这一点本官也能治你的罪!来人啊,把他给我拿下再说!」 「且慢。」 两个衙役刚要上来扭张子初的胳臂,却见他神秘兮兮地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张纸,塞到了种渠的手上。 种渠低头一看,竟是一张告身!告身上分明写着赵方煦的名字。 可赵方煦的告身应该还藏在他房里才对,怎会莫名到了这书生手中! 一股凉气自种渠的脚底窜上了脑门儿。他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才发现这告身虽与真的有六分相像,却是一幅十足的仿模品。 「你……这……」种渠前一刻还在打着马素素的主意,这会儿见了这张东西,色心全无,满脑子皆是「告身」二字。 「官人一定在想,我是怎么弄出这东西的。」张子初压低声音,附耳来道,「其实啊,怪就怪我没亲眼瞧见过那张告身,若是比照了来仿,定能仿出个十成来。」 「十成?!」张子初的话让种渠顿时双目放光。若是真能仿出个十成来,那他还用等什么京城的消息,还用看那姓方的脸色? 皆因少了那张告身,种渠既调不动县尉司的兵,又不能使得百姓信服,甚至连那几个破烂捕快也不将他放在眼里!光靠这些废物衙役,连一个赵方煦的影子都找不到,这些日子他实在是憋屈得紧! 「不过嘛,私下买卖官职已是杀头的大罪,若再加上仿造告身……在下实在是替官人担忧啊。」 张子初的话犹如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浇得种渠浑身一颤。他双目圆睁地瞪向了他,心中忐忑:面前这书生究竟是什么来头,怎会将自己所作所为知晓得这般清楚? 就算是赵方煦,也不可能知道他买官的事儿。 「官人莫急,且听我把话说完。」张子初不慌不忙地拍了拍衣襟,故意拖长了语调,「官人如今处处行动受制,只因手上少了一张告身。而现在只有我有法子,能让官人即刻拥有它。」 「就凭你?」种渠狐疑地试探。 「自然,只要官人答应我的条件。」 「你的条件是什么?」种渠眼珠子一转,开口问道。有了条件的交易,反而使他放心。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回衙门再说?」 种渠嘴巴一歪,摸了摸下巴,「好啊,不过你得先将那赵方煦交予我。」 张子初早知道对方没这么好忽悠。于是他双手一抄,笑着摇了摇头,「就算我此刻将赵方煦交给您,您怕是也奈何不了他。」 若是片刻前种渠听了这话,那是定要笑出声来的。可他现在已经不确信了,只是小心翼翼地开口问,「此话何意?」 「人此刻已经不在居养院中了。」张子初一句刚完,立马又沖种渠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官人难道就不好奇,他一个重伤之人,又手无缚鸡之力,是怎么逃过这满城追捕的?」 种渠再一次愣住了。他瞪着张子初,肥厚的嘴唇抖了两抖。 「我耐心有限,你最好少跟我卖关子!」 「我的意思是,要抓赵方煦,就得先弄清楚背后与您作对的究竟是谁。否则小庙惹上了大佛,岂不是得不偿失?」 「你的意思是……你就是那尊大佛?」 张子初摇了摇头,苦笑道,「我一介穷困书生,哪里有这等本事。何况您想想,就算我能从赵方煦嘴里知道你们想谋害朝廷命官,可私贩官衔这么大的事儿,我又怎会晓得?」 「……」种渠的面皮一瞬三变。他显然想到了一些什么,却又不敢肯定。 「官人!有人说,半柱香前瞧见方捕头驾着一辆马车从院后门出去了,车里应该就是赵方煦。」搜完了院子的衙役悄声在种渠耳旁通告,使得种渠咬牙切齿。 「又是那姓方的?!」听见方捕头的名字,他不由想起了先前衙门口夺尸之事,心中疑虑更甚。 姓方的不过是个头脑简单的武人,他身后若无他人指使,怕也成不了事。而这背后之人是谁……似乎已经唿之欲出了。 「赵方煦如今所在之处,大约已不是官人想搜就搜得的了,可惜啊可惜……」 话到舌头留半寸,欲言又止是真情。张子初恰如其分地闭上了嘴,任由种渠急得满头大汗。 「难不成,真是他?」种渠喃喃自语。他的面色既恐慌又愤恨,最后竟像抓住救命稻草般一把抓住了面前的书生。 「你的条件都好说,不过你要即刻仿出我要的东西!」 那张告身如今对种渠来说就是一张救命符。如果事情真如他猜测的那般,那他就必须先拿到告身,才能捉住赵方煦! 张子初恭恭敬敬地一拱手,道了声「遵命」。 「那……就劳烦先生随我回衙门走一趟了。」种渠挥开了两旁的衙役,伸手摆出了一个「请」的姿势。那些见这书生不过几句话的光景,就彻底改变了种渠的态度,均有些目瞪口呆。 可精彩的还在后头。 他们只看见种渠正转身走向了自己的马,却不料张子初抢先一步站到鞍旁,跨身上马,又冲着那漂亮小娘子伸出了手去。 「你脚受了伤,不宜走动。」 「可是……」 「别怕,有我在。」 第180页 马素素双颊一烫,将手放入了对方的手心。随着对方臂上一个用力,自己便稳当地落在了马背上。 马儿似是感觉到背上换了人,显得有些躁动。马素素第一次骑马,不免紧张,马儿一动,她下意识揪住了张子初的衣襟,在对方怀里蜷作一团。 张子初的马术远比她想像的要好。只见他牵动缰绳呵斥了两三下,那畜生便乖乖听话了。 她悄悄抬眼,去偷瞄那张温润如玉的脸。那张脸上从来没有什么刚毅果敢,永远只是淡淡的,却足以驱散她内心所有的恐惧。 这下子,不仅众多衙役傻了眼,连种渠也傻了眼。张子初却理所当然地回过头来,沖后者微微一笑,「官人一瞧便是怜香惜玉之人,当不介意借马匹一用吧。」 种渠有求于人,哪里敢说介意,只得眼睁睁看张子初载着马素素绝尘而去,又连忙呵斥了众人去追。 可等衙役们各自上马跑出了二丈远,他才想起来自己没了坐骑,连声招唿,却是晚了。 ☆、腹有鳞甲是书生 最后,种渠是迈着双腿跑回衙门的。 一回到衙门,他就命人收拾了厅房,备足了酒菜,再按照张子初的要求去给马素素请来了全县最好的郎中。张子初仍不满意,又让他送了一批粮食去往居养院。 「现在可以干正事了吧?」种渠的耐心已经快被磨光了。赵方煦下落不明,告身也片纸未见,眼前这书生却还在同他东拉西扯。 张子初为难地看了他一眼,「还不行。我的画具与画纸落在了居养院中,恐怕还得劳烦官人再跑一趟。」 「什么?!再跑一趟?你为何刚刚不说?」 「呃……我忘了。」 种渠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骤然拔身一把揪住了张子初,「贼书生!你在耍我是不是?」 「官人莫急。我刚可没说过,我的条件只有一个。」 「那你还有什么条件,一次性通通说出来!」 张子初掸开他的手,商量道,「这样吧,我听说官人牢里还抓了个名叫胡十九的莽汉,若官人肯放了他,我便即刻如官人所愿。」 「放了谁?!」对于张子初的要求,种渠显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很快,他身后的一个衙役叫唤了起来。 「啊!我知道了!那厮……那厮与他们是一伙儿的!」 这衙役当是张子初一行第一次在客栈救下赵方煦时遇见的其中一个,听张子初这么一说,他才忽然想起这茬儿来。 「一伙儿的?你们与那莽汉是一伙儿的?」种渠用他毒蛇般的小眼睛扫向了张子初。 糟了!! 张子初尚未答话,马素素脸上的慌张就率先给了种渠答案。种渠一把揪过了书生,哗啦拔出刀来,「好哇,你拐弯抹角了这么久,原来是在幌我!」 「我们没有骗你!先前你看的那张告身的确是公子所画,公子的画这些天人人都抢着来买,不信你可以随便上街问问!」马素素张开双臂拦在了张子初身前,那模样倒让种渠想起了不久前的隐娘。 那女人的滋味儿,可当真不错。 「你这么维护这小子,与他是什么关系?」种渠摸着下巴上下打量着马素素。 「我……与你何干!」 「嘿嘿,一会儿你就知道与我有没有关了。来人吶!」 种渠将张子初与马素素一同押进了昏暗的地牢里。张子初进去之后仔细环顾了一圈,果见胡十九被单独关押在最后一间牢房。他此时坐在牢房的草堆上,手腕和脚踝都缠着粗重的铁链,身上也添了好些伤痕。 胡十九睁开眼,见种渠走了过来,一下子从草堆上站起身大步往外跨。他身上的铁链被扯得哗啦作响,眼看着瞬间便到了种渠面前,惊得后者连连后退,耳朵上的伤口也跟着疼了起来。 好在,铁链不够长,胡十九在冲到离他三步之遥的时候被扼制住了。 「在牢里还敢这么嚣张,我看你能嚣张到几时!」种渠挑衅地靠近了一步,不料那莽汉嘴里忽然飞出一口流痰,直唾上了自己的面。 种渠一抹脸,恼羞成怒地从邢架上取下一把钢刷,作势要刮在胡十九胸前。可就在他欲伤胡十九时,胡十九又勐地扯了下锁链,吓得种渠心中一慌,又撤回手来。 就算胡十九现在被锁着,他也对此人彪悍的身手心有余悸。 于是,种渠脑袋瓜一动,决定柿子先挑软的捏。 他转过身,从衙役手里拎过后边儿的张子初,一把将人按在了地上。胡十九刚刚一直专注于种渠,这才看到种渠身后的张子初与马素素,面皮嗖地一变。 「书生,这可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了。我这一刷子下去,你怕是得疼晕过去。」种渠手里的钢刷嵌着百十根尖刺,轻轻在人身上一碰,便能扯下一片皮肉来。 他作势举起手里的钢刷,眼看着便要刺上张子初的背。马素素见状尖叫着想上前,却被几个衙役制得动弹不得。 「贼虫!你若敢动他一根头髮,爷爷定剥了你的皮!」 「哼,还说你们不是一伙儿的?」种渠冷笑一声,看向了一旁恶声相向的胡十九,「说!你们几个究竟是何来歷,赵方煦如今又身在何处?」 这般问题,自然无人应他。 「我只数到三,若再无人应我……」种渠嘿嘿一笑,沖擒着马素素的几个衙役使了个眼色。衙役们心领神会,忙不迭地去扯马素素的衣衫。 第181页 「畜生,放开我!」在张子初面前受此侮辱,马素素几乎羞愤欲绝。 「一!」马素素的衣带被扯开了。 「二!」外衫也撕裂了一道口子。 「三!」种渠丢开了手中的张子初,淫笑着走向了马素素。只是还没等他走到马素素跟前,就听身后的张子初幽幽开了口。 「官人还真是对这种事乐此不疲,看来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你说什么?!」种渠回头瞪他。 「官人不是想知道赵方煦在哪儿吗?」张子初说着转头看向了窗外,「若是再耽搁片刻,他怕是就快出长平县了。」 「不可能!各个城门我都设了人,他根本出不去!」 「是吗?」 张子初那似笑非笑的表情使得种渠背嵴发凉。他不想再听对方打哑谜,正打算逼书生说出真相,却又忽然灵机一动,转而看向了牢中的胡十九。 「等等。」种渠扬起下巴,制止了想要开口的张子初,指着胡十九一字一句道,「我要他先说。」 对于种渠的要求,马素素与胡十九同时一愣。种渠却对自己这个提议十分满意,因为胡十九这般莽夫嘴里的一句,定比贼书生嘴里的十句来得更加可靠。 先前虽然有方捕头拦着,但种渠也陆续对胡十九用了些手段。可无论他怎么威逼利诱,对方就是只字不吐。可如今,他明显看到对方脸上的神情动摇了。 胡十九绝不能让任何人动张子初一根头髮。这是在离开京城时,那二位特别交待的。 他犹豫了一会儿,缓缓张开了嘴,马素素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儿。她虽然不知道张子初的计划是什么,但一路走来,她知他定有打算。 胡十九这一开口,可能会坏了他整盘计划。 这么想着,马素素不自觉攥紧了衣袖,结实的布料几乎快给她扯出了一道口子。 「赵方煦应该在……县君府。」 胡十九缓缓从嘴里吐出的这几个字让马素素大吃一惊。她下意识地看向了张子初,只见他偷偷对自己眨了眨眼。 是张子初让他这么说的?不对,张子初被种渠抓着,不可能有这个机会。何况就算有机会,依照胡十九那一副直肠子,也根本不可能看得懂张子初的暗示。 「果真是他!」 更奇怪的是,种渠对胡十九的话似乎深信不疑。 自然深信不疑,因为张子初早就为此做好了铺垫。他从居养院门口起,就在一步一步引导着种渠跌入陷阱。胡十九的这句话,就是最后一环套子。 是啊,除了老县君,还有谁能想得出将赵方煦藏在居养院中?又除了他,谁能使唤得动方捕头,频频在关键时刻坏了自己的计划? 「那老东西,我就知道他靠不住!」马素素看到种渠嘭的一声砸下了手里的钢刷,钢刷险些砸到张子初的背上。 老县君已年逾六十,种渠本不怕他。可坏就坏在自己现在仍是主簿的身份,他不能光明正大地去对方府上搜人。 需知以下犯上,乃是官场大忌。 但种渠始终想不通的是,那老头儿向来明哲保身,又因忌惮自家父亲纵容他一切所为,怎会临到回乡忽然插手来帮一个赵方煦? 面前的书生随即又一语点醒了他。 「官人现在一定在想,老县君到底有什么理由去帮一个赵方煦?您或者该记得,县君的家乡是京兆府长安县。」 「长安县?那又如何?」 「长安县旁,有终南山,终南山里,有豹林谷。」 「!!!」种渠脸色唰地一下变的雪白。豹林谷这个地方对旁人来说可能并不出名,可他们种家却是有一位大人物正隐居在此的。 那位,恰巧也是种渠平生最怕的一个! 「先前是我无礼!还请先生为我指点迷津!」种渠的态度又一个急转,忙不迭地将张子初从地上扶了起来。 「那他们……」 「快!快放人吶!」种渠这次连半刻也未犹豫,便让人放开了马素素,又亲自给胡十九解了镣铐。现在什么私人恩怨,天香国色他都顾不得了,眼前局势比他想像的还要危急。 今日是县君回乡的日子。如果他猜得不错,老东西定是想趁机带着赵方煦回到长安县,将他交给豹林谷的那位。若是让那人知道了前因后果,那他岂不是死定了? 要抓住赵方煦,就得先对付老县君;要对付老县君,就得先掌握衙门的兵权;要掌握兵权,就要先拿到告身。 想到此处,种渠双腿颤抖若筛,就差点没向着张子初下跪了。 「画具?」张子初一眼看穿了他的心事,凭空比了个画画的手势。 「好,好!我立刻让人去取!」种渠忙不迭地使唤走了衙役,紧张地看着张子初,「拿到画具之后又该如何?」 张子初笑了笑,终于进入了正题,「官人可听说过,描印之法?」 马素素和胡十九一前一后立在院里,紧张地看着面前紧闭的房门。他们四周还有几十个衙役,同样百般无聊地候在外头。若不是胡十九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他们或还可拿马素素寻寻开心,但如今看来是没戏了。 「你刚刚为何会那样说?」马素素低声问身旁的胡十九。 「张公子让这么说的。」 果然…… 第182页 「他刚给了你暗示?」马素素又问。 「没有。」胡十九顿了一顿,脸上露出些不解,「不过我们去找种渠算帐的那晚,他偷偷找到我,跟我说,之后万一出了意外,不得已要说出赵方煦的下落时,就照刚刚那么说。」 马素素闻言倒吸了一口凉气。 ……天吶,那岂不是说,早在那时候他就盘算好了一切?」 这是何等的聪明才智方能这般未雨绸缪?想当初奚邪三人还笑话他软弱迂腐,却原来,腹有鳞甲是书生。 「现在可以开始了吧,你的办法是……描什么来着?」种渠一关上了房门,就急切地沖张子初问道。 「描印之法。」张子初不急不慢地将手里几幅画纸展在了种渠面前,纸里还裹夹着好些画具。 「描印?」种渠一头雾水地看向对方手指之处,只见这几幅看上去都有点儿眼熟的画卷上,都落了各式各样的印信,有隶书,有小篆,甚至还有当今官家所擅长的瘦金。 「描印就是指无论什么样式的印章,都可以用画笔画出来。」 「画出来?」种渠闻言大惊,他仔细又看了遍画卷上的红印,那些印记字正框严,线条规整,就和印上去的一模一样。 「这些……难道都是你用笔画出来的?」种渠不可置信地问道。 「说来惭愧。虽然在下略通门道,但要描出这样完美的一个印,也得费一番周折。」 「需要多少时间?」种渠简直等不及将那份告身取出来给他摹了。如果他有这等本事,自己还用得着等京城那层层关节吗? 「官人可否先给我看看那份告身。」 「好!」 种渠很快从重重匣盒里翻出了一个不起眼的纸袋子。纸袋子里装着好几本书册,书册又封了羊皮,最后还是从羊皮里掏出了那封告身。 张子初猜测,他藏下这份告身的目的,应该是以防万一,教赵方煦不敢轻举妄动。 张子初接过告身瞧了瞧,果然是中书省拟的文,下面又有门下、尚书各级官员签字落印,大大小小总共十二个。 「要仿制出它,至少得需要一个时辰。」张子初估摸道。 「一个时辰?需要这么久?」 「除非官人想让人看出破绽。」 当张子初拿起画笔时,就仿佛换了一个人。自信从容间又添了些许霸道,就好似从来醉卧香榻的诸侯忽然醒掌了天下,一举手,一抬眸,便能搅动人间风云。 只不过眼下被搅动的,是种渠的一颗心。他紧张地盯着张子初手中的动作,亲眼瞧见那黄麻纸上如同变戏法一般渐渐绘出了红色的章印,当中横平竖直,字比印上去的还要规整。 「先生厉害啊!」种渠忍不住贊了一句,却让张子初笔尖一歪,败在了最后一笔上。 无奈,只得另取一张来描。 张子初先前去书铺中买来的纸和硃砂都有讲究,是朝廷专用来下诏的东西。这些东西向来不允许流落民间,可总有些人喜欢铤而走险,牟取暴利。 读书人所求之最,不过宣麻拜相,得之者佼佼,自己过过干瘾也是好的。 张子初此下手中还有十张黄麻纸。可描印之法不比作画,出不得一丝一毫的差错,所以几番尝试下来,虽然有几幅已近乎完美,可到最后却依旧功亏一篑,竟没有一张成功的。 眼看着纸张越来越少,种渠大气也不敢出,生怕影响了对方落笔。 「最后一张了。」张子初深吸了一口气,擦掉了额上就快滴落的汗珠。 种渠刚想问他需不需要休息片刻,却不料对方竟没有丝毫犹豫,又落下了笔来。 这一次,似乎格外顺利。黑字红印,犹如雕版刷出来的一般渐渐落在了空白纸上,一个……两个……三个…… 直到最后一个章印勾勒完毕,一气呵成,毫无瑕疵。 张子初利落地收了最后一笔,将纸张从桌上揭了起来。可就在种渠喜出望外地伸手欲接之时,张子初却忽然打了个喷嚏,将一旁堆得凌乱的纸张尽数拂落在地。 种渠跟着心脏一抖,连忙捧过那张新告身。见此张无碍,才小心翼翼地吹了吹上头的墨迹。这张告身上,原本写着赵方煦三字的地方已被改成了他种渠的名字,而其他一切,别无二致。 张子初不动声色地拾起了地上散落的「失败品」,将它们一张一张按照顺序叠在手中。 「种县丞还不赶紧去县尉司调兵?再晚,可就来不及了。」 种渠勐一哆嗦,朝院里看了眼将府衙隔成了内外两半的那堵墙,几乎已经看到赵方煦就在衙后的县君府了。想他这些日子忙里忙外折腾了这么久,竟没料到对方就藏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绝不能让这厮活着走出长平县! 种渠拿着手里的告身一挺胸,快步走出了门外。可刚迈出去没几步,又忽然想到了什么,转回身来从张子初手里一把夺过了原来的那张告身,放在灯烛上烧尽了。 等种渠的身影消失在了衙门外,张子初才从缓缓从袖子里拿出了被捏皱的一张纸。 「公子!」一直候在门外的马素素见他无恙,大大松了一口气。此时院里的衙役已经被种渠尽数带走了,只留下了马素素和胡十九二人。 胡十九倒是眼尖,看到了他手里的东西出声问道,「这是什么?」 第183页 张子初微微一笑,「赵方煦的告身。」 胡十九一脸震惊地看向了他,马素素更是心跳不已。 原来,张子初刚刚故意弄出这么多失败之作,就是为了以假乱真,偷偷换下这份真告身。种渠急切狂喜之下哪里还能分辨什么真假,他刚刚烧掉的,其实是张子初在刚刚那么多假作里偷偷仿出的另一份代替品。 「现在,就看你的了。」张子初冲着胡十九道。 ☆、玄中自有玄中道 「子初,你在里头吗?冯世伯来了。」 王希泽听见范晏兮在书房外唤他,赶紧一挥手驱走了窗前的阿夜,攥紧了手里的字条。 吱呀一声,房门推开的一瞬间,冯祺就一头扎了进来,一把拽住了王希泽的手,「贤侄,你这头可有消息了?」 王希泽微微皱起眉心,暗道这冯祺来得真不凑巧,自己这头刚想去找沈常乐汇合,竟被他堵了个正着。 范晏兮见他沖自己使着眼色,心领神会开口道,「冯世伯,我还是先送您回去吧,子初兄会有办法找到友伦兄的。」 「我不回去!吾儿如今是死是活都不知,我回去作甚!若是……若是他出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也就不活了!」 王希泽见冯祺扯着袖子哭得伤心,只得嘆一口气,「我也是刚得到的消息,说友伦兄可能被卖进了城南的一家抄录坊,名□□芳斋。」 冯祺闻言倒吸了一口凉气,「那还等什么,咱们快去救人吶。」 「不行,那地方鱼龙混杂,三教九流者甚多,单凭我们几个,怕是要不回人来。若是将对方逼得急了,为了掩饰罪行,他们说不定还会对友伦兄不利。」 「这……我去找孙济州借人,他总还跟我有几分交情,不会见死不救的。」冯祺说着又马不停蹄地往开封府衙赶,范晏兮和王希泽只得一路相陪。 孙济州乃太常少卿,权知开封府事,衙门内外大小事务如今都是他在打理。上次翠鸟一案,也是魏青疏强行捅到了他那里,才逼得方文静不得不收手。 能在开封府挑府事的人,大多都是人精,孙济州也不例外。圆滑如他,一听说冯祺要借兵救子,立刻拨了几十个差人来供他调遣,自己却不曾露面。 车舆轻驾,王希泽等人带着公差很快赶到了所谓的春芳斋前。只见热辣的阳光下,满大街都是光着膀子肌肉虬实的壮汉,他们既警惕又兇狠地盯着这些不速之客,仿佛下一个弹指便要上来寻衅滋事。 「官府办案!开门!」官差一声吆喝,大门应声而开。 两列人马肃然有序地自门中涌出,个个杀气腾腾,持刀拎棍,见了官差打扮也不畏惧,各自在两旁站定。 「哟,这架势,倒让老夫惶恐。」紧接着,面容和善的老人扇着一把芭蕉扇从书斋门口走了出来,周围的人见了他,都恭恭敬敬地低下了头。 那老者挥了挥手,让他们稍稍退开了些。 「诸位差人,有何指教?」 「你就是这春芳斋的主人?」冯祺一见此人,就忙不迭地想上前要子,范晏兮和王希泽只得亦步亦趋地搀扶着他。 「客气,老夫姓洪,这里的人都惯称我一声洪行老。」 「我管你什么行老不行老,快把吾儿交出来,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诸郎要找的是什么人,尽管说来听听。若是老夫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那一定知无不言。」 「我们要找的人叫冯友伦,听旁人说,他如今在洪老这里作客。」 王希泽话说得客气,可对方只瞧了他一眼,便摇头笑道,「那看来,你们是找错地方了,我这里没有这号人。」 「呸,这般黑心贼头,信他作甚,给我进去搜!」冯祺救子心切,沉不住气想招唿官差往里沖。书斋两旁的打手见状一下子聚集上来,齐齐堵在了书斋门口。 差人见这仗势索性拔了刀。双方眼看着就要动上手,却被王希泽在关键时候叫停了。 王希泽走上前去,冲着姓洪的一拱手,「行老在城南的名声我们是知道的,绝无怀疑之心。怕只怕,有小贼欺瞒了您老,害您纳错了人。」 此时范晏兮适时地站出身来,沖他介绍道,「这位是翰林画院张子初,后边的则是前校检秘书郎冯祺。」 洪老闻言眼珠子提熘一转,问道,「二位要找的人什么模样?」 「圆脸,朱唇,个子不高,年纪不大,脾气有些直。」 听王希泽这么一描述,老爷子瞬间知道是谁了,巧就巧在,这个人今天早上刚刚逃出了春芳斋。 于是洪老嘿嘿一笑,答道,「城南有城南的规矩,诸位官人可别见怪。只是你们要找的人的确不在我院中,不信你们自可进去搜。」 洪行老说着让开了门前,周围的人也随之让了开来。 冯祺和范晏兮便带人闯了进去。可在里头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着冯友伦的影子,只有些落魄书生躲躲闪闪,吓得口不能言。 「定是那老贼虫,把人藏到了别处。他今日若不把吾儿交出来,我……我就不走了!」冯祺捶胸顿足,最后竟是一屁股坐在地上耍起了赖。 「还不请老翁进去坐着,不要让人以为我们怠慢了客人。」洪老怎会怕他这般,无赖他可对付的多了,冯祺这般斯文的不过是小儿科。 第184页 「冯伯伯稍安勿躁,或许,友伦兄真的不在这里。」范晏兮见他们当真想上来搀人,吓得赶紧先一步将冯祺从地上扶起,任他抱着自己儿啊心肝地哭喊。 「行老这里,是不是还有个叫宁相忘的书生?」王希泽趁着范晏兮安慰冯祺之际,悄悄走到洪老身旁小声问道。 洪老没想到他会忽然提及这个与冯友伦一同逃跑的人,脸上笑容一僵。 「不知可否单独与洪老谈上两句。」 「……张翰林这边请。」洪老思虑了片刻,亲自将人迎到一间书屋里。 刚关上房门,一回头却见对方从怀里掏出了三叠东西,分别是钱引、钞引和度牒。前两者自不必说,光看度牒的数量,也大的惊人。 按照当朝市价,一张度牒可卖出八十五贯钱,他手中的这些,恐怕价值数万。 「我想同行老合作,谈一桩大买卖。」张子初说着将那三叠东西一一推到了对方跟前。纵然这洪老儿黑白通吃,平生见过不少大场面,也被这巨额的钱财弄的瞠目结舌。 「前提,是我要那二人安然无恙。」 半个时辰前,城南街市上,一辆横冲直撞的板车,两个衣衫褴褛的书生,将整个集市闹得鸡飞狗跳。 「左边!左边!」 「右右右!要撞了!」躺在板车上的冯友伦终于再一次从一个鸡蛋摊子上沖了过去,打碎的蛋浆煳了他满身满脸,看起来就像从秽垢堆里钻出来的乞丐一样。 可他现在根本无暇顾及这些,一抹脸,回头看了眼越来越近的追捕者,大喊着让宁相忘再将板车驱快些。 推着板车的宁相忘,也比他好不到哪儿去。 从昨夜起一直折腾到现在,本就为数不多的体力已经快熬尽了。两根竹籤似的胳臂打着哆嗦随着板车的方向左摇右摆,说是他在驱那车,倒不如说是车牵着他到处乱窜。 「对不住,对不住,失礼了!」宁相忘一路跑,还不忘一边弯腰道歉,他都不敢相信眼前这番鸡飞蛋打的景象是自己弄出来的,如果事后人家要他赔钱可怎么办吶! 「别废话了!快追上来了!」眼瞧着身后追兵离他们已不足五步之遥,甚至已经伸出手来想要捞人,冯友伦焦急无比。 板车正路径一个卖瓜摊,他灵机一动,顺手超过两个瓜来,对着最先追上来的两个人掷了出去。青瓜正中脑袋,砸得二人头昏脑涨。 冯友伦见此法有效,又顺手抄过了几颗白菜来扔,一时也阻下了对方些许脚步。 「往……往哪儿?」可随着天色愈亮,集市里的商贩百姓也越来越多,再往前,便是寸步难行了。 冯友伦四周一瞧,瞥见左边儿有一二层小阁,旁有望台,台上站了三两差人,还插着大宋的旗帜,可不正是朝廷所设的军巡铺子。 「那里!军巡铺!去军巡铺!」冯友伦如获大赦般叫道。 宁相忘咬着牙根,用尽浑身最后一股力气推着板车朝那里飞奔了过去。可因为用力过勐,临到铺前,却没来得及剎住,门前两个公差见一辆板车直冲而来,吓得往两旁一闪,眼瞧着板车直接撞进了铺内。 砰的一声,板车因为过大的冲击力翻了出去。冯友伦啪嗒滚落在地,却顾不得身体的疼痛,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哈哈大笑起来。 「成功了!宁相忘我们成功了!」 「是啊,终于离开那鬼地方了。」 「什么人!竟敢冲撞此地!」更多的官兵涌了过来,将二人团团围住。换作旁人见了这么多官兵多少会有些害怕,可眼前这两个书生却如同魔怔一般,人越多他二人似乎越高兴,差点就抱在一起喜极而泣了。 「官差大哥,我们……我们要报案。」 冯友伦和宁相忘被带入了军巡铺的院房,接待他们的是一个年过半百的铺兵。等冯友伦断断续续说完了整个经过,对方让他们在此稍加等候。 可如今他们已经等了快大半个时辰了,人还没回来。 「不会出什么岔子吧?」宁相忘惴惴不安地问。 「这里可是军巡铺,能出什么岔子。」冯友伦撇了撇嘴,抬起双脚看了看脚上的伤,被铁环所扣的那一圈,几乎已经没有任何知觉了。 「你这东西得尽快拿下来,你等着,我去找人帮忙。」宁相忘说着走向了房门,伸手一推门,竟是没推动。 他回头跟冯友伦对视了一眼,二人心中同时生出了不好的预感。 宁相忘又用力推了推门,他这次能肯定,房门是被人从外面上了锁。而且,远处还传来了脚步声和难以置信的对话。 「那么,这两个私逃的书生我就交给你了,替我向洪老问声好。」 「一定。」 人生最绝望的事,莫过于你以为你逃脱了一场噩梦,却不知自己仍在梦里。 冯友伦与宁相忘对视了一眼,同时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恐惧与无助。但现在害怕没有丝毫用处,他们总还能做些什么! 「窗户!」冯友伦用嘴型对宁相忘说道。 宁相忘点了点头,抄起房中的一个长凳狠狠砸向了木窗。好在窗棂不算结实,三两下倒真给他砸了开来。 可他正背起冯友伦翻窗要跑,却不料却与外头走来的官差碰了个正着。对方二话不说迅速反扭住二人的肩膀,将他们按倒在地。 第185页 「你们这群黑白不分的狗东西,竟敢光天化日官匪勾结!若等小爷脱了困,定教你们落牢子!」 冯友伦的叫骂没有起到丝毫的作用,他的嘴很快就被堵上了。 「死到临头了,还敢嚣张。」春芳斋的人狠狠甩了他两个巴掌,拖着二人上了门外一辆封着黑布的驴车。 冯友伦跌坐在车里,心如死灰。他还记得,他刚刚被奸人所卖的时候,也是这样困在一辆驴车里。 万捕头来到老县君府上时,对方是愕然的。 此时五辆辎车前后错落停在门前,僕役女使正忙里忙完地将一箱箱东西往车上抬。掐指算一算时辰,已经过了原本打算出发的时间。老县君一边指挥着众人加快速度,一边亲自扶着自家夫人出了宅院。 「你怎么来了?」老县君一口牙掉了好几颗,说话有些不利索。 万捕头走上前去,俯身答道,「我带兄弟们来送明公一程。」 随着万捕头一个手势,身穿捕快衣服的奚邪路鸥还有赵方煦三人赶紧低头去帮忙搬东西。但此举也算多余,因为种渠私揽心腹,衙门内外人员冗杂,根本没人会注意到他们三个是生面孔。 「哦哦,有心了。」 老县君捋着鬍鬚点了点头,却见万捕头走到了自己身旁,附耳一句,「明公赶紧走吧,走晚了,怕有人会对明公不利。」 「嗯?谁会对老夫不利?」 「是……种渠。」 老县君疑惑地侧过头,只是还没等问个清楚,就见僕役匆匆忙忙跑了上来。 「明公,不好了!听说那种渠调用了县尉司五千厢兵,在县里到处搜人。他还亲自带着一队人马招摇过市,好像……好像是冲着咱们府衙来的。」 「什么?!」 老县君年纪大了经不起吓,这一听差点当场厥过去。万捕头赶紧将人扶上了马车,冲着众人吩咐,「快走!直接出城,不要有片刻停留。」 不知所措的下人们才又动了起来。屋里留下的那些东西也顾不上拿了,直接急急忙忙驾开马车往城门处赶。 「等等。」马车里传来一声唿唤,跟在马车旁的万捕头凑近了两步,只见县君夫人从里头伸出了脑袋。 「别走北门,绕路走东门。」老妇人看上去倒显得比县君精神几分,她一招唿,下人们立刻调转了车头方向,显然习惯了听从这个女主人的指挥。 果然,种渠来到府衙时,见人已走,立刻带着人往较近的北门去追,压根没想到对方会捨近求远,便正巧给错开了。 而守城门的监门令见是老县君落佩回乡,也不敢多加盘查,客客气气将人放出了城外。等到种渠在北门转了一圈收到消息时,人早就走出了二里远。 「良人,没事了,他们没有追来。」县君夫人一边帮老县君顺着气儿,一边又掀开了车帘。 「万捕头,这种渠为何要追寻我家良人?」 万捕头听对方这么问,支吾答道,「种渠向来跋扈,加上上次那件事,大约怀恨在心吧。」 「就因为一具女人的尸体?」其实府里人人都知道,这事儿是他们夫人的意思。夫人信佛,向来慈悲为怀,当日静闲庵外听说了隐娘的故事,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不是不是……」老县君却在车里喃喃自语,「他是想杀我灭口,杀我灭口啊!只有我知道那事儿了……只有我……」 「良人知道些什么,竟招来了杀身之祸?」 老县君面色绛紫,嗫喏不敢答。 「万捕头,你来说说。」县君夫人又转身来问。 万捕头一愣,「属下?属下不知啊。」 「哦?那为何你刚带来的捕快里,会无端少了三个人呢?」 ☆、大难不死福必至 「千人踏万人踩的洪老狗!」 「下头养的一帮子贼猢狲!」 「你们等着,爷爷我就算化作厉鬼也要跟你们这群贱猪虫死磕到底,教你们日日睡不得安宁!」冯友伦骂到最后实在是骂不动了,只能耸着鼻子大喘气。 他和宁相忘如今手脚被绑,双目被覆,连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晓。 周围都是刚刚焚烧过麦秆的焦味儿,应是一片农田。可任他破口大骂了许久,也未闻得人声,看来他俩今日是凶多吉少了。 哗啦一声,又一抔土被噼头盖脸浇了下来,冯友伦闭口不及,吃了一嘴土,呸呸直往外吐。 「宁相忘,你还活着不?倒是吭个气啊。」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你就省些力气吧。」宁相忘虽然竭力想表现的沉着些,可颤抖的语调还是透露了他心中的恐惧。 「反正也死到临头了,还省个屁的力气,多骂一句赚一句!你们这群下九流,臭瘪三!」 春芳斋的那些人似乎已经懒得理会他们,只顾着加快手中的活儿。冯友伦能肯定的是,他二人被丢进了一个深陷的土坑之中。而那些人,正在活埋他们。 就算要杀人灭口,也多的是干净利索的法子,这般手段,实在阴毒。 「记得告诉你们那个老阉狗,小爷我今晚就回去找他。」 「我先拔了他的舌头,砍了他的手指,再把他丢进那脏屋里餵油婆子!」 「哼,小畜生,尽管骂,看你还能骂多久。」上头的人吆喝了一句,四五个人一同填土,土堆很快从二人的脚脖子蔓延到了腰部。 第186页 「唿……唿……你们这群,你们这群……」等土夯实到胸前的时候,冯友伦已经彻底喘不过气来了。 他此下也顾不得什么尘土了,只管大张着嘴,拼命吸入每一口空气。可越往后,就越吃力,直到每每吸气时被堵塞在喉口处不能进一丝,最后只得原封不动地给吐了出去。胸口像被压了一块巨石,随时会炸开一般。还在不断往上延长的土堆使得他很快失去了言语的能力。周围的声音渐渐远去,黑暗中,死亡的气息完全笼罩着他。 原来人死前,竟是这般难受的滋味儿…… 正当冯友伦最后挣扎在窒息的痛苦中时,忽然感觉一只手按住了自己的头顶。 「喂,千万别睡,撑住。」痞痞的声音仿佛一缕微弱的阳光,从层层密云中穿透而来。直到孔武有力的双手迅速挖开了夯土,大量的空气一下子重新涌入胸腔,使得冯友伦勐一抽气,剧烈咳嗽了起来。 「别怕,我这就救你们出来。」 眼睛上的布被扯开了,冯友伦眯起双眼,慢慢才瞧清了面前青年的影子。来人约摸二十出头的年纪,应当比自己小上几岁,身材却是高大而匀健,眉宇间英气逼人。 「你是谁?」冯友伦四周看了一圈,见那些春芳斋的奴才一个个躺在地上呻吟,一旁的宁相忘倒也有惊无险地活了下来。 「张子初托我来的。」沈常乐知他会有此一问,只得这么含煳其词。他此趟本是不该露面的,可洪老派出来的人脚程太慢,眼看着冯友伦就要死于非命,他只能选择自己动手。 「子初兄?他现在人在哪里?」冯友伦一听见对方的名字眼中就冒出光来。 也算是他冯友伦命大,若不是沈常乐跟着他的叫骂声及时赶到,怕是这二人就要一命呜唿了。 「他另有要事在办,我先送你回去吧。」沈常乐摸了摸鼻子,伸手去拽他。 「哎哟,你慢些,疼。」 沈常乐听他叫唤,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倒忘了这人可是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正换了个姿势一把将人从坑里拖出来,却瞧见了那一双鲜血淋漓的脚腕。 脚腕上两道铁环就像是被嵌进了肉里一般,几乎看不清原来的样子了,沈常乐蹲下身来仔细看了看,才发现里头还遍布着尖锐的铁钉。 他诧异地仰起脖子看向这个长相稚气的圆脸小子,只见他还在龇牙咧嘴地同身旁的宁相忘说话。 原来如此…… 沈常乐虎牙一露,站起身来,轻轻巧巧将矮他一头的人一把扛在了肩上。 冯友伦被吓得一声惊唿,下意识抱住了对方的脖子。等他反应过来时,才又后怕地叫骂了起来。 「你做甚!放我下来!」一日中连续几次的惊吓让冯友伦草木皆兵,他就怕此人又像前两次一般是黑非白,冲着那人肩膀就咬下了一口。 「嘶——你是属狗的吗?若还想要这双脚,就给我乖乖待着别乱动!」 「你骂谁是狗呢!当真是子初兄让你来的?你可别幌我!」 「幌你又如何?看我这就给你再卖进那春芳斋,给洪老贼虫当牛做马去!」 「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你看我敢不敢。」 二人一路拌嘴一路走,行到一半时才想起来后头还有个灰头土脸的宁相忘。冯友伦见他半张着嘴站在原地,高声问道,「你不跟我们一起走?」 「我娘亲还在等我,我得先回家一趟。」 「也好,你安顿完你娘记得来冯府找我,我们一起去找那老贼虫算帐!」冯友伦沖他挥了挥手。 「嗯……」宁相忘点了点头,却没把这话往心里去。 他这般贱命,旁人不来寻他麻烦就算谢天谢地了,又怎敢跟着冯友伦去滋事寻衅。洪老不敢拿他如何,可要捏死自己,那便如同捏死一只蝼蚁一般容易。 看来,这京城他是无论如何也待不下去了。 「快!再快些!」领头者催促着身后的人,跑得满头大汗。洪老吩咐,他们得留下之前逃跑的那两个书生的命,所以他们一路奔波,从书院到军巡铺,又从军巡铺赶来这里,希望还来得及。 可等他们到了地方一看,满地的自己人,两个书生却是不见了。 「人呢?」带头的往那两个深坑里探头瞧了瞧,见里头空空如也,竟松了口气。 「被个小子救走了,那小子身手了得!」 「他们往那边走的,快,快追!」地上呻吟着的人好不容易爬起身来,又被一脚踹翻在地。 「追你娘的追!你们差点闯下大祸了!」 清澈见底的溪水旁,冯友伦死死咬住牙关憋红了一张脸。直到听见咔嚓一声,脚下传来金石断裂的声响,紧接着便是一阵钻心的疼。 「再多忍一下,弄干净伤口再上了药就行了。」沈常乐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着脚腕旁的血沫,生怕弄疼了他。 因为天气炎热,伤口处有些肉已经开始溃烂了,必须用刀挖出来才行。沈常乐从腰侧抽出匕首,朝上看了冯友伦一眼,只见对方此时已经面色惨白,冷汗津津,本来讨喜的一张娃娃脸几乎皱成了狰狞状。 「如果太疼的话,就咬着这个。」沈常乐刚想递过去一方巾帕,却被冯友伦二话不说揪过了手臂。 随着沈常乐手中的刀刃准确落下,二人同时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叫喊, 第187页 「你咬我作什么!」 「不是你让我咬的嘛!」 沈常乐缩回手来,见自己臂上又添了两道牙印,无奈地嘆了口气。他将对方处理好的脚腕放在清凉的溪水中稍作浸泡,上了止痛和生肌的药散,再用绷布包扎妥当,才又背着人往城里走去。 路上冯友伦实在是饿极了,在树上顺手摘了两个野果,也顾不得酸涩难咽,擦了擦便往嘴里啃。 「喏,这个给你,算谢谢你救命之恩。」冯友伦伏在沈常乐背上,递了剩下的一个果子给他。 沈常乐就着他的手啃了一口,立马呸地吐了出来。 「这么酸?」 「浪费,你不吃我吃。」 「……喂,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沈常乐忍不住问。 「嗯?」冯友伦没心没肺地又咬了口果子,「也没什么,我爹非买了个官儿让我去当,我不肯,就跑出来了。」 「当官是好事啊,为什么不肯?」 「那怎么行!又不是我自己考来的,如何能心安理得。」 「世道如此,有什么关系?你不买,也自然会有其他人去买。」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反正不一样!诶……你是没瞧见那些个寒酸书生,一本一文钱啊!怎敢去买他们苦读十几载得来的机会。」 「夫子教过的,君子应……应……」冯友伦越说,声音越小了下去,「咦?那一句怎么背来着……我……我给忘了……」 啪嗒一声,果核落地,沈常乐回头一瞧,人竟是耷拉着脑袋睡着了。 宁相忘终于赶回了自家门前,可还没等他跨进那简陋的小院,便瞧见了当中被踩踏得东倒西歪的菜地。 「娘亲!」宁相忘目眦欲裂地推开房门沖了进去,却在瞧见屋里的情形时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破旧的木桌旁,一共围着八九个大汉。宁相忘认得他们,几乎都是洪老身边的人。他们此时每人手中端着一盘菜,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直到一双木筷从当中伸出来,在其中一人手上夹起一块鱼肉,宁相忘才反应过来应该是他家桌子太小,放不下这些许东西才会如此。 他又往前挤了挤,才看清了桌上的情形。 木桌虽已缺了好几块角,可似乎刚刚被人用心擦拭过,干净得一尘不染。桌边一左一右坐着两个人,右边的是他娘亲,左边的却是个戴着面具的男人。 「再张嘴,啊——」左边的男子耐心地将手里的白粥吹凉了,再用勺子一口一口递给坐在他对面的妇人。 妇人笑嘻嘻地张口来接,却不小心撒了些许在唇边。男人从怀中掏出帕子细心替她擦净后才又餵出下一勺。 「你……你是……」宁相忘看着那男子脸上的面具,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是他!大相国寺前要买他那块带钩的男人! 「你回来了,过来吃点东西吧。」王希泽放下了手里的碗筷,沖他招了招手。 「是您救了我娘亲?」宁相忘有些不可置信地走上前去,对着来人深深作了一揖。 王希泽见状赶紧将人扶住,「不是我,这些可都是洪爷的安排,对不对?」 面具下的凤目朝旁边一瞥,那几个大汉赶紧唯唯诺诺俯首称是。其中为首的一人还连忙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钱袋,递给了宁相忘,说是洪爷资助他读书用的。 宁相忘接过那个沉甸甸的钱袋,狠狠掐了自己一下。若不是手臂上的疼痛太过真实,他还以为自己在发梦。 「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宁相忘一抬头,见桌边的男子正卷着袖子收拾饭菜,赶紧上前帮忙。 「夫人用完膳了,都撤了吧。」王希泽嫌桌边的那些大汉碍手碍脚,一挥手让他们散了出去。 那些人一走,宁相忘就感觉自在多了。他赶紧先将自家娘亲扶进里屋,将人安置妥当后又转回身来帮着收洗碗筷。 「喜欢读书吗?」宁相忘听见身旁的男人忽然问他。 「嗯?」 「你读书是为了什么?」男人又问。 宁相忘侧头看了他一眼,见他专注于手里的活儿,片刻后坦诚道,「自然是为了入仕为官,施展抱负,光耀门楣。」 「那若当今朝廷不能让你得偿所愿又如何?」 王希泽这话说得放肆,宁相忘闻言一惊,差点摔落了手里的瓷碗。他再次看向身旁之人,却只见对方面具下一双漆黑的眼眸里闪现出惊人的期待。 「那就去改变它。」宁相忘咬着牙说出了这句。 王希泽闻言一顿,擦了擦手上的油渍从怀中掏出了上次捡回的那枚假带钩,啪地一声拍在了桌上,「希望你能说到做到。」 范晏兮瞧着面前不停来回走动的冯祺,眼睛都快被晃花了。自他们从春芳斋出来之后,就被张子初打发回了张府等消息,可如今两个时辰过去了,不仅冯友伦没有消息,连张子初也不知了去向。 「世伯,先喝口汤吧,你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放心,子初说人能找到就一定能找到。」张清涵亲手做了几样小菜给他们垫肚子,可二人却是一样也未动过。 冯祺接过汤碗,端起又放下,最后无奈地嘆道,「诶,这叫我如何吃得下。」 「回来了!冯公子回来了!」 阿宝的大嗓门在外头一叫唤,便让一屋子的人都站起了身来。他们迅速走到厅廊下,果见张子初和两个下人前后扶着冯友伦进了门来。 第188页 「友伦啊!我的儿!」冯祺一抹老脸,飞奔过去,一把搂住了冯友伦,「哎哟喂,担心死爹爹了,你这是怎么了?」 冯祺很快注意到了他脚上的伤势,又见他面颊清瘦,破衣烂衫,心疼得直跳脚,「是哪个天杀的将你折磨成这般模样,吃了熊心豹子胆吗!」 「爹……别大惊小怪的,我又没断手断脚。」 「呸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快先进屋躺着。」 众人前簇后拥将他扶进了屋,又餵了些补汤玉食,再打水给他洗了身子换掉了身上的脏衣,又用上好的薄棉给铺了榻让他歇息。 张清涵怕屋内暑气过重,早早的让人备好了砖冰放置四角,又以薰香调味儿。此下冯友伦惬意地躺在榻上扇着小凉风,啜着银丝芽,俨然又变回了以前那个孟浪浮闲的冯衙内。 「我就晓得是那春芳斋搞的鬼,还有那个走驴儿的贩夫也不能饶!」冯祺听冯友伦说完了前后因果,气得吹鬍子瞪眼。 「可不是嘛爹,我看不如给孙济州写封手书去,让他直接端了这两个贼窝!」冯友伦话还没说完就被张子初狠狠捅了下腰侧,他一抬头,只见对方急急朝他使了个眼色,立马改口道,「其实要惩治他们,也不急在这一时。」 「好好好,都听你的,你先养好身子为重,其余的以后再说。」 「还有,不许再逼我去当官了,如果真要去,那我也得自己堂堂正正考着去。」冯友伦的话让王希泽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一旁的范晏兮却被自己口水呛到了,咳红了一张脸。 「行行行,不当就不当!是爹爹不好,爹不该逼你如此,如果不逼你,你也不会遭此大罪。」冯祺说着又伤感了起来,抱着冯友伦抹眼泪道,「我儿啊,幸好列祖列宗保佑,让子初找到了你。」 冯友伦见自家老父哭得伤心,茶碗一丢,嘴一瘪,也抱着他哭了起来。范晏兮和张子初几人站在一旁看着这父子俩鼻涕眼泪哭作一团,尴尬得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只是他们终于知道,冯友伦这般咋咋唿唿的性子是从哪儿来的了。 ☆、长平县丞赵方煦 春事已尽,看笋成竿。曲篁间一小抔黄土,一小块木牌,便算是一座清坟。 胡十九马不停蹄地赶至坡下,只眼瞧着跪在坟前的人尚穿着一身捕快的衣裳,泪眼婆娑。奚邪和路鸥分别立在他两旁,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 赵方煦已经在这里足足跪了一个多时辰了,却丝毫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偏偏那万捕头在告诉他们隐娘埋葬之地后就没了交代……准确来说,是张子初让他们混在捕快里出了城后就没了交代,导致他们只能在此干等。 奚邪嘆了口气,想上前扶他起身,却一回头看见了胡十九。 「你怎么出来的?张公子和马姑娘呢?」奚邪奇道。 「公子救我出来的。废话少说,他与马姑娘还在城里,特让我来接你们回城。」 「回城?这好不容易才逃出来,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种渠已经追着老县君出城去了,他说,这是赵方煦唯一能夺回长平县的机会。」胡十九话虽说的面无表情,却还是让奚邪和路鸥大吃一惊。 他们没想到,在张子初的计划中,不是只想着帮赵方煦逃出长平县,甚至去京城告状,而是要帮他夺回长平县县丞之职? 还没等他二人作出反应,赵方煦倒是先一步从地上爬起了身来,「走吧,我相信张兄的判断。」 一行人很快顺利回到了长平县,张子初已经站在居养院口拱手相迎。 他身旁的马素素此时手捧青绿官袍,袍上置长翅官帽,帽下扣长平县印,身后还站着居养院的男女老少百来十人。 东西,是张子初趁着衙门空虚偷出来的。人,则大多曾在居养院中受过他们的恩惠。 「草民,拜见县丞。」 赵方煦刚走入院门就见张子初忽然俯身朝他行了一礼,紧接着,杨仓吏与一众百姓也跟着跪拜起来。 「你们这是……」忽然受此大礼,赵方煦有些无所适从。 「还不去替咱们的赵县丞更衣。」张子初冲着身旁马素素一句笑语,马素素端着服袍莲步而上,微微欠了欠身。 「赵县丞请更衣。」 赵方煦被这场面一下子熏红了面颊。众人见他不动,七手八脚将他拉入了院中。紧接着,官袍官帽不由分说便朝他身上扣了下来,大有当年□□黄袍加身之势。 等一切穿戴完毕,事已成了一半。 「张兄……」赵方煦从未想过,自己会在这般情形下穿上这一身官服。但无论如何,一旦穿上这身衣服,便也意味着他已做好了承担责任的准备。 「这是你的告身,且收好了。」张子初沖他微微一笑,将袖子里的那张麻纸郑重地递交给他。 赵方煦双手接过,有些恍惚地看着那张失而復得的告身,一时哽咽不得语。他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对着张子初拱手深深一拜。 「好了,现在还不是做这些的时候,我们要先夺回衙门。」 「夺回衙门?公子你在说笑吧。」奚邪看着这一院子骨瘦嶙峋的百姓,嘴角一抖。 「先生都与咱们说了,您才是咱们长平县的官儿,咱们这些人定站在官人您这边的。」杨仓吏再也没想到在他这儿住了这么久的奄奄一息的书生竟然是他们的县丞。当张子初带着官袍告身到来时,他简直又惊又喜。 第189页 「乡亲们会帮赵县丞夺过县衙的,对不对?」 「对!」 随着杨仓吏一声高喊,众人都激动了起来。奚邪和路鸥看了眼他们手里拿着的锅碗瓢盆之物,不由苦笑。就这副样子,张子初不会真想利用他们去和衙门里的那些衙役决一死战吧。 可他真的就这么干了。 「那还等什么,随我们赵县丞一同杀回衙门,重掌长平县!」 「杀回衙门!重掌长平县!」 赵方煦那个书呆子,被这激昂的情绪一染,当真以为自己能做个力王狂澜、众望所归的英雄,被众人前簇后拥着,大义凛然地走出了居养院外,一路往衙门行去。 「公子,你是怎么忽悠这些人的?」 趁着众人蜂拥而出,奚邪上前询问。 「何需什么忽悠,天下苦秦久矣。」 张子初的话总是一针见血。可路鸥知道,单凭这些人是绝对夺不回衙门的。不仅夺不回,说不定还会白白丢了性命。 「公子,这些老百姓可不会是衙役的对手。」 未等他话音落定,张子初已从容开口,「我知道,所以你俩得去搬救兵。」 「搬救兵?去哪儿搬?」 「县尉司。」张子初说着又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叠纸递给了二人。奚邪和路鸥匆匆看了一遍,才总算知道此人打的是什么如意算盘。 此计,绝妙。 县尉司的县尉刚在两个时辰前见到了种渠的县丞告身,并把手下大队人马不情不愿地交了出去。可没想到,短短两个时辰后,他又接到了一封由本县新任县丞所下的告文。 告文不但落有府印,且言之凿凿,说衙门有衙役作乱,命他速领县尉司人马前去支援。 县尉此时觉得自己的头颅已经快炸开了。 「敢问,这告文是何人所下?」县尉扶着脑袋问面前站着的两个男人,他明明是亲眼看见种渠带着人马出城去的。 「本县新任县丞,赵方煦赵县丞所下。」奚邪装模作样的在耳旁一拱拳,学着一般差人的模样扬起了鼻孔。 「赵方煦?你是说前不久一直在被通缉的那个赵方煦?」县尉越听越是惊奇,两道粗短的眉毛几乎重叠到了一起。 「正是。」 「可……可这不对啊,本县县丞明明是……」 「是谁?!」奚邪怒目一横,上前一把揪住了对方的衣襟,「赵县丞先前被奸人所害,告身被夺妻子被杀。如今好不容易洗清了冤屈,那奸人的好日子也算是到头了!」 县尉这一听,自然明白对方所指的奸人是谁。他心中大骇,稍加思考后,便知对方所言七八分不假。可就算种渠犯下这等滔天大罪,以他种家的势力,自己该不该又能不能与他作对呢? 一步踏错,万丈深渊。 县尉一把挥开了奚邪的手,也怒道,「我不管你们所说的县丞究竟是何人,我只知道,我县尉司向来只依文发兵。可如今衙门空虚,我怎知你这告文是真是假?」 「这上头白纸黑字,大印旁落,怎可能是假?你这厮分明是想隔岸观火,明哲保身!」 「奚邪,」路鸥对他使了个眼色,上前两步,「县尉郎觉得,在你将大半兵力交与种渠之际,你还能事不关己吗?不妨告诉你,赵县丞的书信已经寄往京城去了,届时很快就会真相大白的。」 「这……」路鸥的话让县尉顿时紧张起来。 「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到底谁才是假货。」奚邪说着将怀里一叠告身啪嗒一下砸到了对方脸上,散落了一地。 县尉低头一瞧,只见那张张告身上都写着种渠二字,似真非假,却又每张都缺了那么一丁点儿。 「还不明白吗,你现在只有眼前一条路可以将功补过了。」 县尉脑子里嗡的一声,一下子从椅子上弹起身来冲着外头喊道,「快,去集齐剩下的所有人,随我去衙门!」 砰地一声巨响,两个衙役直接砸在了衙前悬着的牌匾上,再同牌匾一齐滚落下来。胡十九凭着天生蛮力一马当先,势如破竹般踹开了府衙大门,居养院的男女老少趁机一拥而上,见到那些平时跟在种渠身后作威作福的傢伙就打。 如此大的动作很快引起了街上百姓的注目,他们看着不知哪儿来的一群衣衫褴褛的穷人竟带着棍棒锅盆打进了府衙,个个停下脚步来看。 种渠带走了大半人马,此时衙门空虚,总用也才余下了几十个衙役。但他们身上有刀,开始还能仗着人多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可一旦等他们反应过来拔出了兵器,就不管用了。 果然,开始闯进去的人见对方露出了刀刃,又害怕地退了出来。 胡十九一边掩护着百姓后退,一边又趁机击倒了一个衙役。可正当他打得痛快,却被张子初一声给喝住了。 「你们且看看,来者何人?」张子初侧开身子,示意身后的赵方煦走上前去。 赵方煦见十几个人持着刀刃堵在衙门口,开始还有些害怕,但头上的官帽,袖里的告身,以及身后众人的欢唿都在提醒着他,他必须走上前去。 「吾乃长平县县丞,赵方煦。」 衙役们脸上露出了吃惊的神色。他们之中大多数人其实并不知道赵方煦的身份,只知道他惹到了种渠,种渠一定要置他于死地。 这些人还在等着种渠当上县丞后跟着他吃香的喝辣的,可谁料一个赵方煦忽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穿着官服戴着官帽,还说自己是长平县县丞。 第190页 这事态比话本里的传奇变化得还要快。 赵方煦见他们愣着,顺势从袖子里掏出了自己的告身,光明正大地让人张贴在了衙门口。 告身一出,衙役们慌了,围观的百姓却是欢腾一片。 此时县尉好不容易拨开了众人挤到了衙门口,正巧见到了赵方煦的那张告身,顿时打消了刚存留下的三分疑虑。 他听见赵方煦沖百姓们朗声道,「种渠狼子野心,谋害朝廷命官,篡取县丞告身,罪无可赦!现在就请长平县的乡亲父老替我作个见证,不抓到此贼,我赵某誓不罢休!」 「是他!他是之前画册上的那个男人!原来他是咱们的新县丞!」百姓中有妇人认出了赵方煦,大喊道。 这一下,便什么都明白了。 县尉箭步上前,一下子在赵方煦面前跪了下来,哭诉他受了奸人蛊惑,差点铸成大错。赵方煦自然不怪他,他知道这县尉和种渠不是一伙儿的,所以之前一直未出兵帮他。这次出兵,自然也是被张子初那份假告身骗了,情非得已。 「你们还不快快拿下这些贼人,交由赵县丞处置!」县尉呵斥一声,身后三百厢军拔刀而上,吓得衙门口那些衙役脸色煞白。 赵方煦认得,这些人之中,也有当初帮种渠行兇之徒。他一咬牙,正想命令县尉司的人对这些兇徒杀无赦,却见张子初在一旁沖他微微摇了摇头。 张子初眼中的不认可一下子浇灭了赵方煦心中的仇恨。是了,君子怎可以杀止杀?若教百姓们看在眼里,他赵方煦岂不是成了和种渠一般的兇恶之徒? 幸好幸好……现在的当务之急,是稳定人心。 「且慢!」赵方煦抬起手,阻止了那些官兵。他走到那些衙役身前,诚恳道,「我知你们当初也不过是受了种渠的蛊惑与欺骗,你们若肯弃恶投善,重新悔过,我可以再给你们一次机会!」 赵方煦的话犹如大赦,让本来还存了心思拼死一搏的衙役们纷纷放下了兵刃,伏倒在地。 「你们听着,我要你们吐出之前和种渠为非作歹获来的银两,全部交还给百姓,然后罚你们去居养院做工,半年为期。」 「官人英名!」百姓中爆发出了惊人的欢唿。他们眼瞧着这个新任的县丞大人沉着冷静,兵不血刃就夺回了衙门,又宽厚仁义,不滥用职权轻易杀人,都知道长平县的好日子要来了。 如此一来,政权、时势、兵力、人心都归了赵方煦所有,就算种渠此时掉头回了县中,也为时已晚。 「你说公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盘算好这一切的?」奚邪沖路鸥小声嘀咕道。 「不知道。可能从一开始?」 「……」路鸥的话让奚邪冷不丁浑身一颤。他摸了摸鼻子,想起张子初先前的种种表现,心中感慨万分。 原来他一入居养院,就已经在帮赵方煦笼络人心了。 「张公子,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那种渠会什么时候回来长平县?」赵方煦无不担忧地向他请教,毕竟现在长平县大部分兵力还在对方那里,他不能不早做打算。 张子初建议他让县尉亲自率人去追种渠,留下的三百厢军则在县里彻底瓦解种渠残余的势力。 「别担心,种渠不一定能活着回来。」 「嗯?」赵方煦不明所以。 「他若一路追往长安县,那里自会有人等着收拾他。」张子初沖他眨了眨眼,神秘一笑。 东京城,王黼门前。 「太傅他,今日还未得空吗?」方文静小心翼翼地问着面前的老管事,却见对方无奈地摇了摇头。 站在他身后的种伯仁瞧了瞧天上愈烈的日头,上前一拱手,「既然太傅事忙,那咱们也不叨扰了。」 「可是……」方文静还欲再言,却被种伯仁拉走了。 「方兄还看不明白吗,我们一连来了七日,太傅若想见我俩,早就见了。」 「那怎么办?眼看着还有三日就放皇榜了,若是太傅不肯帮忙,你跟我上哪儿弄那告身去?」 「我看太傅此时也自身难保,否则怎会对你我避之不见?」种伯仁呵呵一笑,让人在身后撑起了伞来,「进殿也需挑佛拜,东家不成就去西家。」 「西家?你不会是想……」 「我听说,李邦彦最近和梁太傅走的也很近。」 「你疯了!若是让太傅知晓,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事急从权,方兄可想清楚了,你手中的符节可还没焐热吶。」 方文静脚下一顿,却见种伯仁无所顾忌的率先徜徉而去,恨得是咬牙切齿。 ☆、榜下捉婿蔚奇观 李邦彦万万没想到,自己这里刚喊着缺银子,就真有人提着银子上了门来。 「二位可真是稀客啊。」李邦彦笑眯眯地让下人给方文静和种伯仁奉上了茶。他发现方文静有些忐忑不安,种伯仁倒是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明人不说暗话,我二人此次前来拜访相公,是有一事相求。」种伯仁开门见山的方式让李邦彦大为赞赏,特别是他看见了种伯仁身后那金灿灿的箱子时。 「我这个人啊,最喜欢与爽快的人打交道,说罢,是何事?」 「下官有一职,想求相公助我谋得。」种伯仁说着将事先准备好的字条替了上去。李邦彦接过手来一瞧,见上头只写了「九四一二七」五个数字,欣然勾起了嘴角。 第191页 他很快让人送上来一本《大宋官职会要》,对照着里头的编序找到了种伯仁所需求的那一个——制置军器库使。 此职品阶虽尔尔,却是权重事专,地位显赫之职。由此可见,种伯仁野心不小。 「你怎知我可以帮你谋得这位子?你我可是头一回见面,从来并无交情。」李邦彦问他。 种伯仁听罢这话忽然从座上弹起身来,招唿也未打一声,直接甩着袖子走出了厅堂。被留下的方文静不知所措地张了张嘴,将站未站之时,只见种伯仁又绕了个圈儿转了回来。 人在李邦彦跟前立定,一拱手,一弯腰,拜曰:「凤阳军节度使种伯仁拜见相公。」 李邦彦不知他闹的是哪一出,皱着眉头方要问,却闻对方道,「此下,我与相公乃是第二回见面了,是否也算有了些交情?」 「哈哈哈,有意思,你这个朋友我李士美交定了。」 方文静看着面前相谈甚欢的二人,使劲摇了摇手里的摺扇,扇尽了身上的虚汗。 另一端,有人浑身已经汗透了。 「这是恩府先生的意思?」 「是。」 底下的人刚唯唯诺诺地答了一句,只听见脑袋旁一声巨响,再抬眼时,对方手里的一柄玉如意已在地上砸得粉碎。 「这老东西,以为我待他如父,就真把我当儿子耍了!说好了十四个的,现在只拿出一半不到来打发我!」王黼大嘴如擂鼓,气得嗡嗡直颤。 「相公息怒……恩府先生向来与您同气连枝,这一次,会不会是有人从中捣鬼?」 这话倒是提醒了王黼,他想了一会儿,挥手道,「去,把那裘三郎给我叫来。」 府上的人向来办事利落,不出半个时辰,裘三郎便带到了。 只是王黼没料到,等他见到裘三郎的时候,对方已经只剩下了半条命。他的双腿已被人打断,十根手指也被砍得一根不剩,血馒头似的杵着。 手下人说,找到他的时候,平日里跟着他那些混混一个不剩,只留下这半死不活的裘三郎独自躺在家中。 若不是王黼派了人来寻他,怕得活活饿死。 「相公,相公救我啊。」裘三郎见了王黼,哭得那叫一个悽惨。 王黼见他这副样子,心中顿觉不妙。他想问话,却压住了,只先不动声色地请来了郎中替裘三郎看病,一边同他嘘寒问暖,直到裘三郎平復下心情,沖他连连磕头谢恩,才切入了正题。 「谁将你弄成这副样子的?」 裘三郎哭声一停,摇头不肯说。于是王黼又试探他,「这事儿莫不是与老夫有关?若是,你尽管同我说。」 王黼温柔的语气让裘三郎又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断断续续道,「相公还是早做打算吧,不知是什么人从中作梗,教恩府先生知晓了你我瞒他的伎俩,他老人家这回是真动怒了。」 王黼心中咯噔一声,暗道果然如此。而且这个从中作梗的人是谁,他已心中有数。 「我俩的事,你可有告诉过旁人?」 「当然没有!相公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吶!」裘三郎忙不迭地解释道。 「那便好。」王黼咧开大嘴一笑,也无需再多什么动作,身旁的老管事便对着下人一招唿,门口瞬间冲进来两个虬实大汉,将那榻上的裘三郎一捆,往院子里架去。 榻旁的郎中手里的银针还未来得及施完,直接愣在了原地。他听见裘三郎越来越远的唿喊,随着一声嘭咚落水戛然而止。 「你也下去吧。」王黼疲惫地撑着脑袋对郎中一摆手,郎中赶紧退出了房间。 或许是被刚刚裘三郎的惨状吓到了,又或许仅是本能地感觉到危险,郎中一路小跑到了后门,只可惜一脚刚踏出院外,又被一个侍卫拦了下来。 「先生的诊银还未取。」侍卫冷冷地道。 「不……不用了。」郎中下意识瞥了眼侍卫身侧的佩刀,连忙后退。 侍卫却塞了他整整一锭金子。郎中见了手里的金子,刚刚的慌张才消了大半。他一边收起金子,一边重复道,「官人放心,我会闭紧嘴巴的。我刚什么都没瞧见,没瞧见。」 可等他转身要朝外走,又听见对方唤住了他。 「等等,你难道不觉得这锭金子对你来说有点嫌多了吗?」 「什……」郎中下意识回过身来,却一瞬间被捏住了下颚。然后只见面前寒芒一闪,一条颇为眼熟的红色肉条就从嘴里飞了出来。 紧接着,便是铺天盖地从口中涌出的剧痛和已经无法喊出的□□。 「现在,就刚好了。」 清凉的书房内,王黼看着手里的那一串数字,又忍痛用笔尖在上头划掉一个。这些官职本来都是他势在必得的,或是欲分给家族子弟,或是要赏予亲信党羽,可现在,却要重新斟酌,舍银保金。 可谁让分官改榜的权利都在梁师成那个老东西手里。皇帝诏令皆出他手,也只有他,能在上头做下文章。所以就算王黼对这阉人百万次不服气,也必须尊之忍之。 「府里还剩下多少银子?」 「不足十万……」 「把我私库里的那些也拿出来,至少得再把这位子拿下。」王黼圈着纸上为首的一串数字道。 那串数字是:九四一二七。 于是,梁师成在同一日内,同时收到了两张写着一模一样数字的信笺,以及数量相当的两叠钱引。 第192页 他们一张是从王黼的太傅府中送来的,而另一张,则是从李邦彦的丞相府送来的。 如果是从前,梁师成一定会撕掉李邦彦的那张信笺,将这肥差毫不犹豫地交由王黼,因为对方向来对自己敬重,又里应外合跟自己合作了多年。可如今,他却发现自己被诓了。 梁师成做事向来谨慎,加上卖官鬻爵这事儿毕竟风险太大,他更加倍小心,只在自己人里头做些手脚。买官者,大多也都是与他交好的官宦弟子。 可王黼那厮,竟为了把生意做大广受贿赂,更串通了裘三郎放出风声,利用相国寺外的古董交易来做掩饰,公然出售新榜官职。 他们卖出的假货一本万利,只因为那里头每一个都代表着不同高低的官位。懂行者只需依照盒子里的数字来拍选自己合心意的官职,钱给足了,再按照规矩将买下的假货往梁师成府中一送,他自然知道该在哪一份告身上写下哪一个人的名字。 而有些不懂行的穷书生,听到些只言片语,便会天真的以为是裘三郎手里的东西合他太傅府的心意,倾家荡产买上一件玩物来讨好他,却也只能落得人财两空。当初的阮书生和后来的宁相忘便都是这般。 所以裘三郎和王黼在卖官的同时还能白添好一些油水,何乐而不为。可他们偏偏将梁师成瞒得干净,甚至只给了他赚来的半数不到的银两。梁师成一想到王黼竟然把利用自己得来的钱再调个头从自己这里买下官爵,心中恼火便一冒三丈。 王黼啊王黼,这可是你自找的。 王黼的宅子就在梁师成的隔壁,两家有便门,相隔也只有一个庭院的距离。所以当王黼看到自家送去的东西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又得知连接彼此的便门被对方给封了时,他简直有冲动想翻过围墙,直接闯进梁师成家中申辩。 但最终,理智还是占了上风。 管事告诉他,恩府先生的原话是,他和李邦彦谁出价高,这位子就归谁。他知道李邦彦已经从他手里抢走了好几个官职,这分明就是在故意与他作对。 二人的矛盾从金明池出事后就愈演愈烈,王黼肯定对方这次会紧咬着他不放,但他也不会轻易罢手。 东京城的制置军器使,这个位子一年可以为他带来的收益,最少不下一百万两。之所以能空出来,还是因为蔡京罢相后,他的党羽也被郑居中手下的谏官一一弹劾,这才殃及池鱼。 这位子是王黼留给自家侄儿的,所以他志在必得。 于是,王黼派人送去了第二封信笺,可又在一个时辰后被退了回来。第三封,第四封,第五封……李邦彦就如同附肉之蛆,阴魂不散地与他抬价。 一夜之间,梁府内外雪笺纷飞,羽檄交驰。递信的僕役一次又一次弓着身子小跑入室,再一次一次地满头大汗持信而出。 最终,李邦彦足足花了一百五十万两,买下了这个职位。 太阳犹如往常一般慢慢跳出了天际,带着令人厌恶的热度。折腾了一宿,王黼已经懒得再让人添冰了。他颓然地倒在榻上,任由外头渐升的日头照亮了他一头金髮。 「相公,今日便是殿前放榜的日子了,您要不要去瞧瞧?」管事小心翼翼地站在门口问了一句,却见房门很快吱呀一声被打开了。 「自然要去瞧瞧。损人一千,自损八百。我倒要看看他李邦彦能有多大的能耐,要与我拼个鱼死网破。」 奇怪的是,等王黼乘着肩舆出了府门,正瞧见一辆马车也缓缓从隔壁梁府上驶了出来。 那马车看上去十分陌生,不像是平日常来往的那些达官贵人所乘。 「那是谁家的车?去打听打听。」王黼警惕地指着那辆越来越远的马车吩咐道。 机灵的厮儿去片刻,回来报导,「相公,那马车是城南一个行老的,好像姓洪。」 「姓洪?」王黼皱着眉琢磨了片刻,颓然地一摆手,「罢了,只要不是那李浪子的人就行。」 宣德门前,万人空巷。 今日是殿试放榜的日子,意气风发的新科进士们会从皇宫走向街头,先专受皇帝公卿的注目,后独享市井百姓的欢唿。 大宋向来重文,所谓满堂朱紫贵,皆是读书人。他日朝堂上的三公九卿便多数是从眼前这些士子们中脱颖而出的,他们又怎能不吸引数万眼睛的关注。 更疯狂的,还有榜下捉婿。 达官贵人和富商豪门早已倾巢出动,守候在士子们必会路径的显眼之地,打算从那些穿绿衣服的新贵们当中挑选女婿。有些位高权重或者财大气粗者,甚至抓住一个就往家里拖。他们家的小娘子们也正坐在车里东张西望,看见中意的便咄使着父亲快快上前。若是动作慢了些,那如意郎君便成了他人的囊中之物,岂不可惜? 无奈总是狼多肉少。最后便成了东家与西家各执一袖,张家与李家左右拉行。就在这混乱的场面里,万众瞩目的状元郎便勒马出场了。 可惜的是,他没有少女们幻想中的完美姿容,身材也不算高大。平平无奇的长相使得一些人望而怯步,但另一些,大约并不注重外表,一拥而上将他围在了中央。 有人主动报上了名姓,有人伸手去扯他的下摆。正闹腾时,一队禁军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驱赶走了围在状元身旁的人。 「不得对百姓无礼,都退下。」状元小声呵斥了一句,使得那些禁军往后了一些,却仍时刻关注着这边的动静。 第193页 「这位状元郎,架势倒是足得很吶。」人群里戴着面具的男子自言自语地说道,却忽然从身后插进一个柔媚阴冷的声音。 「身为皇子的状元郎,架势自然十足。」 王希泽一回头,竟见张浚已站到了自己身旁。 「子初兄好歹回京已快一年了,怎么连郓王殿下也不认得?」 王希泽摸了摸鼻子,心想这厮怎么这时候还想着试探自己。他没答话,再次看向了马上的人。听说这位殿下也性极嗜画,善绘花鸟,所以深得官家喜爱,却没想到还有兴致跑来参加科举,甚至夺下了状元的头衔。 「以梁师成的巧媚心思,状元也非他莫属。」往届的状元郎又在他身旁阴恻恻地道出一句,语气甚是不屑。 「你中状元时也这样吗?」王希泽问得张浚猝不及防。 「什么?」 「那样啊。」王希泽指了指被人群团团包围的郓王。 这次换张浚没有回答。他总不能同对方说:我当时满脑子想的都是你的事儿,脸色阴沉得像要吃人,根本没几个敢近身的…… 「德远兄你慢慢瞧,我还有事,先告辞了。」王希泽见王黼和李邦彦的马车已先后离开了御街,又感觉到身旁气压不太对,觉得此地不宜久留,抬腿欲走。 「不留下看看受你恩惠之人吗?」 张浚这话问得唐突,却让王希泽忍不住嘆了一口气。他转过头来,只见那一群绿衣郎君里,有三五个正站在一起谈笑风生的。他们都是寒门子弟,先前彼此在同一个地方读过书,其中一个正朝着自己挥手微笑,自然是宁相忘那小子。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德远兄啊。」 王希泽这回先利用李秀云让李邦彦注意到了王黼和裘三郎的勾当;再让沈常乐去劫下朱勔的花石纲,切断王黼最大的金银来源,使他无法满足梁师成的胃口;最后让李邦彦和王黼鹬蚌相争,自己则利用春芳斋的洪老出面,渔翁得利。 王黼和李邦彦的较劲直接导致了此次新榜之位余之□□。他手握王黼重银,买下了梁师成榜中所有余下的官职,也为寒门士子们重新点燃了希望。 「也不见得,至少你心里的秘密,我就没全挖出来。」张浚指着他的胸口一字一句道。 王希泽与他相视一笑,又各自转开了头。他不敢肯定张浚洞悉了多少事,但至少会知道是自己在背后促成了春芳斋和梁师成的交易。 毕竟冯友伦的出走,在京城里也算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二人好不容易从人群里挤出身来,张浚面如敷粉的一张俊脸已被蒸得通红。他擦了擦濡湿的鬓角,见身旁几个富贵模样的中年男子侧目来望,有些甚至捋着鬍鬚朝他上下打量,厌恶地皱了皱眉。 刚要加快脚下步伐,他却被身旁之人一把拉住了。王希泽顺势揽过他的肩膀,沖那几个富商介绍道,「这位可是政和八年的状元郎,现任大理寺清平司的张司丞,你们若能招他作婿,那可就赚大发了。」 自从张浚主事清平司以来,在京城名声大涨,甚至有人送了他一个「玉面判郎」的称号。那几个富商听闻面前站着的竟是大名鼎鼎的张浚,激动地围了上来,想邀他过府一叙。 张浚被困在当中甚是窝火,那些人的唾沫星子几乎已经快喷到他脸上了。他恨恨地看着前方徜徉而去的背影,随即大喊一声,「张子初!休要走!」 「张子初?」富商们争相回过了头去。 于是,戴着面具的王希泽,也未能倖免于难。 张浚趁机窜出了人群,朝他跑了过来。还没等人跑到跟前,王希泽也掉脸就跑。本来被众星捧月,拉拉扯扯的进士们不知发生了什么,就眼看着人群都往另一边涌了过去,个个好奇地伸长了脑袋。 「德远兄,好歹同学一场,你太不够意思了。」 「闭嘴!你不仁,我不义!」 「人怎么越来越多了,我走左边!」王希泽身形一萎,贴着左边巷角拐了进去,张浚本还想跟,可看了眼身后声势浩大的队伍,只得放弃朝右边跑。 只可怜姗姗来迟的冯友伦和范晏兮。二人刚走到街口,就瞧见一群人疯了似的冲过来,下意识地转身想避让。 随着前头两个被追赶的身影一左一右分了开来,人群也自动分为了两个队伍。反应向来慢半拍的范晏兮很快被淹没在了人群里,直到如同蝗虫过境,也被夹带着失了踪影。 冯友伦扯着被挤烂的衣衫从地上爬起身来,只觉得头昏脑涨。 这都什么事儿啊。 ☆、江雨初晴思远步 王希泽肺都快跑炸了,还没甩掉身后那群死缠烂打的。 正巧一辆马车横在前头,拦住了他的去路。他暗骂一声,想绕开那辆车,却觉得这车颇有些眼熟。 直到姿态风流的中年男子从车窗里探出身子沖他招了招手,王希泽才一个箭步,冲上了车去。 人群中有人认出那是李邦彦的车,悻悻地放弃了追捕。马车很快消失在热闹的街头,直奔奢华府邸。 王希泽很荣幸地被迎入了上厅。李邦彦将这里布成古汉之风,左右各立有八名美艷婢子。她们依次手捧盥匜、熏笼、酒注、果盘等什物,静候宾主入内。过门时且有厮仆匍匐于地,替宾客脱鞋置袜,异常讲究。 李邦彦这回对他倒是亲热得很,一进屋便拉着他谈天说地,大侃诗词文学。王希泽听他说得兴起,便也偶尔附和几句,装作其乐融融的样子。 第194页 「相公,种伯仁求见。」门外的通传打断了李邦彦,却并没有引起他的不悦。 「子初,来来来,我介绍个长辈予你认识。」李邦彦笑眯眯地对他道。 「自然好。只是晚生有些内急,去去便来。」 王希泽并不太想见到这个人,即使戴着面具,他也怕自己忍不住露出厌恶的神情来。种伯仁现在已经是制置军器使了,想也知道会是怎样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但他不会得意太久的,王希泽敢断定。 李邦彦的风流天下皆知。但连家里的茅厕也风流成这样,就很出乎王希泽的意料了。他差一点被四个女人伺候着解手。在坚决驱散了那些花枝招展的婢子后,王希泽抓了一把用来塞鼻的红枣,慢吞吞走了出去。 迎面匆匆而过的男人差一点就撞到他了,但对方压根没来得及看他一眼。王希泽眼瞧着那张令他深恶痛绝的脸上露出了又急又慌的神色,微微一笑,将手里的红枣抛给了墙角的小野猫们。 三日前,长安县,终南山下。 老县君已经坐在马车里颠簸了整整一日了,一刻也未曾歇过。他感觉自己一副老骨头快散了似的,脸色煞白地想要吞下一口茶,却因为车轮又一个起伏泼洒了出去。 「停!停!停!老夫受不住了。」老县君终于喊出了声来。 「良人不可任性,那种渠很快就会追上来的。」县君夫人一边帮他顺着气儿,一边劝他。可老县君这回是铁了心不走了,怎么劝都没用。 「那便休息片刻再走吧。」县君夫人妥协道。 车队慢悠悠地停了下来,县君夫人将万捕头叫到了一旁说话。这些日子,也亏得这些忠心耿耿的捕快一路护送,才没有让种渠在半路将他们截下。 万捕头晓得这位老夫人睿智和善,颇讲道理,便索性将自己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了,包括张子初以画救隐娘的过程。老夫人听罢一面赞赏着张子初的聪慧,一面又觉得此事没这么简单。 她曾想从自家良人嘴里套出真相来,但对方已吓得心胆俱裂,怎么也不肯吐露。 「老身不明白的是,要引开种渠多的是办法,为何偏要利用我与良人来调虎离山?」 「或许,是想用老县君的身份压制对方?」方捕头话说的客气,心中却想,老县君本也不曾清白,张子初若有心趁机教训,也属他活该。 「可良人一向软弱怕事,以种渠的跋扈,怎会认定良人肯为了包庇赵方煦与种家作对?就算他肯,怕是也没这个能耐。」 「这……」万捕头也觉得有些蹊跷,但张子初交代过他,只要他将老县君一家送到终南山下,届时一切难题就会迎刃而解。 万捕头虽猜不透,但他折服于对方的人品,更相信对方的才能。 众人稍歇了片刻,刚要重新启程,却听见哒哒的马蹄声自远而来,声势壮大。万捕头暗道不好,立刻搀扶着县君夫妇上了马车,却不料这回慢了一步,被种渠拦住了车马。 「通通给我拿下!」连日奔波,让种渠急不可耐地吼出声来。老县君屁股刚沾上车垫,又被粗鲁地拖下了车。 万捕头见状挺身而上,大喝一声,「大胆种渠,莫不是想以下犯上?」 他身后那些捕快也迅速跟上,拦住了那些胡作非为的衙役。但他们清楚地看见,种渠身后除了往日的那些走狗,竟还带着数千名县尉司的人。 种渠闻言冷笑,「没想到区区一个回乡老汉,还有如此能耐。你睁大狗眼看清楚,如今究竟谁在上谁在下!」 种渠说着从腰间得意地抽出了自己的告身,展示给众人看。老县君夫妇见上头写着「长平县县丞种渠」几字,一时大骇。 「你们可都想清楚了,如果在这里跟我动手,那就是公然反抗朝廷,当以反贼论处!」 种渠的话成功起到了威慑的作用。不但万捕头手下的人犹豫了,连老县君府上的亲信也开始往后退怯。 「良人,看来,他们是要置我们于死地了。」 县君夫人的一句嘆息让老县君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紫。在确定已无退路的情况下,老县君终于壮起了胆子,气急败坏地连声喊道, 「你们别信他!他这封告身是假的!假的!」 假的?告身怎么还能有假的?众人惊疑不定地审视着这荒唐的局面。 「老东西,你休要胡说!」种渠拔高了声音,实则有些心虚地收回了告身,「快说,那赵方煦被你藏到哪儿了?」 「赵方煦?」老县君嘴巴一瘪,下定了决心,豁出去喊道,「是了,那赵方煦才是长平县的新任县丞,他这封告身是花银子买来的!」 「什么?!」不知真相的县兵捕头面面相觑,种渠带来的人也惊愕不已。 「你们种家欺他孤苦无依,势单力薄,便选中他来作替死鬼。他一入长平县你就设计他,夺他告身,还姦杀了他妻子,到头来给他扣个贼匪的名头四处追杀他。」 种渠没料到,把这老头儿逼急了,竟给他将事情全盘託了出来。 「这是真的,我可以作证!」万捕头目光如炬地瞪向他,热血沸腾地附和道。 种渠气得鼻子都歪了。他拿着告身刚威风了没一会儿,就落到如此田地,教他怎能甘心。转念想到自家父亲还在京城替他周旋,种渠瞬间又来了底气。 第195页 「纯属放屁!腌臜老儿,竟然为了包庇贼匪诬陷于我。今日不拿下你,老子就不姓种!」种渠说罢亲自下马,提刀来拿。 万捕头想与他动手,却见他一声令下,身后有些县尉司的厢军仍然犹豫地拥上前来,欲出手相助。 对方人多势众,万捕头他们显然不是敌手。眼看着种渠便要得逞,却不料后头又飞驰而来几匹轻骑,沖这里大喊,「通通住手!」 万捕头定睛一看,那是长平县县尉。 「种渠!你私买告身,谋害朝廷命官,罪恶滔天还敢在此叫嚣?吾等奉本县县丞赵方煦之命,前来捉拿你归案!」 对方郎朗之音让万捕头心中澎湃不已,他举起刀刃,率先沖种渠扑了过去。 种渠见他气势汹汹,连忙要往手下人身后去躲。可不但县尉司的厢军往后退怯了开,连他带来的那些衙役也打算弃械投降。任他如何威逼利诱,再没有一个人愿意服从于他。 种渠孤身一人站在那里,面对着万捕头的铁刃,双腿抖如筛漏。 只是刀刃未下,种渠却忽然又想起什么,挺胸喊道,「我爹乃凤阳军节度使种伯仁,我看谁敢动我!」 这一声唿喊实在无耻,却有奇效。万捕头清楚地看到在场的人再一次动摇了,有些人想再次倒戈去帮种渠,有些人则选择继续观望。 谁都知道种伯仁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谁也不敢保证,种渠在他的庇护下,不会翻盘。 可同时噗嗤一声,刀尖入肉,发出一声闷响。万捕头愣愣地看着自己仍悬在半空中的手刀,顺着种渠背后朝上望去,只见一个凛凛身躯立于山头,虽两鬓已白,却犹如战神。 「他们不敢,我敢。」 钟鼓般的声音飘了过来,随着种渠身躯一歪,在山间迴荡出裊裊回音。 「这人是谁?」万捕头去问县尉,县尉也摇摇头,只说是那位姓张的小先生叫他去豹林谷请来的。 「若老身猜得不错,他就是大名鼎鼎的老种经略相公,种师道。」县君夫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二人身后,幽幽吐露。 万捕头和县尉愣住了。种师道的大名几乎可比拟汉时卫青李广,甚至有人说,本朝三十年前后再无将才可出其右者。此人平西夏,征大辽,曾立下战功无数,后因反对联金灭辽而被王黼撤职,灰心归隐山林。 却不料,竟是隐至此处。 夫人摇了摇头,啧啧称奇,「你们那位姓张的小先生,可真是算无遗策啊。」 柳庄地窖中,三公相面而坐,个个面如寒铁。 座上的老人有些无奈地嘆了口气,直到王希泽晃晃悠悠入了石门,才收敛了脸上的疲惫。 「张子初!你这是什么意思!」张昌邦最是沉不住气,吧嗒一下将手里的榜册摔在了对方面前。 王希泽将册子捡起来,若有其事地弹了弹灰,又翻开看了几眼。 他自然知道对方在气什么。 郑居中和赵野虽隐忍未发,却也肯定对自己心生诽腹。也难怪,这几个老傢伙本是想趁着此次科举,在朝中安插更多自己的党羽亲信,可王希泽却瞒着他们将从梁师成手里买下的进士名额及官职通通放了出去,一个也没留下。 这些人出了银子,卖了面子,好处却没捞着,怎能不气。 「看看你干的好事!这些寒门子弟无权无势,除了写几篇酸文嚼几句蛆字,能在朝中有何建树?你如今竟将他们提拔上去,不但帮不到咱们,说不定还会添乱!」 「相公此话不对。我哪儿有什么能耐提拔他们,这些人可都是靠着自己的本事考上来的,我只是把他们应得的东西还给他们罢了。」王希泽不温不火地说道。 「你!」 赵野见张昌邦被气得鼻子都歪了,赶紧开口附和,「子初,我知你厌恶官场手段,可现在是非常时期,我们需要一些名门望族、世家子弟的支持,你这种做法,实在不明智。」 「可如果那些世家子弟都是些草包,用了还不如不用。几位相公若是有何需求,何不直接从这些人中挑选合适的人选?他们可都是国家未来实实在在的栋樑。」 「我们要的不是这些初入官场的毛头小子!我们要的是他们背后可用的势力!」郑居中忍了半响,终是忍不住吼出声来。 王希泽的自作主张将他们整盘计划都打乱了,眼看着童贯即将回京,离他们动手的日子越来越近,他们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 「哦——」王希泽拖长了尾调,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那学生敢问,几位相公真的有把握掌控住那些势力吗?又打算怎么掌控他们?用钱?用权?若是一不小心再生出个王黼或李邦彦来,几位又是否镇得住场面?」 王希泽的话几乎让张昌邦和郑居中同时弹起身来,幸好这时候座上的老人开了口。 「子初,注意你的口气。」 老人的提醒让王希泽多少收敛了一些。他挺了挺光秃秃的躯干,沖在座的人道,「既然事已至此,就不要再做无谓的争吵了,子初也有子初的道理。」 「可是莘老……」 「听说李邦彦有意拉拢于你?」老人打断了张昌邦,调头来问王希泽。 王希泽听他问这话瞬间警觉了起来,其余几人也一下子转变了态度。 「若你能得到他的信任,那我们就能去除北面大名府的最后一个掣肘。这是个绝佳的机会,你明白吗?」 第196页 「莘老的意思是……」 「你要想办法娶到李秀云。」 王希泽就知道对方打的是这个主意。他感觉到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自己的脸上,几乎要把他的面具给灼穿了。 「我不会娶她。」王希泽一口回绝,毫无商量的余地。 「子初……」 「莘老不用劝我了,您应该知道我的理由是什么。」 自己明知道李秀云钟情于张子初,又怎能无耻到顶着对方的身份去欺骗一个无辜女子,继而毁了她一辈子的幸福? 即使连张清涵也算计着将错就错,他也绝不能容许自己做出这般恶事。 「我听闻那位李家娘子长得甚是漂亮,又对你颇有情愫,就算你看不上人家,为了成就大事忍一忍便罢了。难不成,你有什么说不得的苦衷?」 郑居中的调侃让在座的几位都低声笑了起来。 王希泽不以为意地跟着一笑,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枚拇指大小的金饼,啪嗒往桌上一丢,「我看,比起我的私事来,相公们不如先瞧瞧这样东西。」 小小的金饼上印着「兴仁杨家」四字,它一出现,众人脸上的笑容便瞬间凝固了。 「张浚手上,应该也得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这代表着什么,诸公应该很清楚吧。」 之前常衮的死麻痹了他们对张浚的警惕。他们都以为张浚现在没了可下手之处,已经不会构成威胁了,却忘了对他们威胁最大的一个人尚且流落在外。 这个人,就是杨客行。 他们几个的愚蠢行为间接导致了吕小凤的死亡,而失去了吕小凤,他们也就自然失去了对杨客行的控制。这些带有杨家印记的金饼应该是杨季在死前交给杨客行的,如今他将这些东西毫无顾忌地往外用,就等于是在告诉张浚,兴仁府杨家还有人活着。 毫无疑问,如果让张浚率先找到了杨客行,那等待他们的,将是灭顶之灾。 「不打紧,张浚纵有万般能耐也来不及了,童贯很快便会回京,届时万事俱备,只要你摆平了李邦彦,我们就能毫不费力地将他们一举剷除!」张昌邦说得有些激动,更像是在给自己壮胆。 「怎么?相公难道还不知道,山东河北连日暴雨,江河决堤,童贯和蔡攸连带着二十万禁军都被困在了济州境内?」 「什么?!为何没人告诉我?」张昌邦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郑居中和赵野,见他们神色无异,应该早就知道了。 「童贯短日内是回不了京了,我看你们还是先想想办法,如何让杨客行回京来吧。」王希泽说完这话便独自走出了酒窖,里面闷热的空气实在是把他憋坏了。 往日他这般任性的跑出来,莘老总会让杨客行跟着,这下少了那小子的监视,自己倒也落得清净。可王希泽从来就不是耐得住寂寞的人,看着眼前这空荡荡的酒庄,他竟渐渐开始怀念起从前杨客行同他针锋相对的日子来了。 独自一人漂泊在外,也不知那小子过得如何。还有那个人……那个人,差不多也正从山东往河北走了。 想到此处,王希泽没由来地打了个寒战。 应该……不会这么巧吧。 ☆、兵屯野泽匪为患 黄梅时节,正逢大雨滂沱。天气前几日明明还闷热得让人想袒胸露乳,这会儿雨势一落,狂风骤起,倒恨不得把入冬的氅子也披上。 「来,咱们一起用力,听我指挥啊,一、二、三!」 泥泞的山路上,孤零零一辆马车停在半山腰,前头一个壮汉牵马,左右两个青年推车,后头还顶着一个略显单薄的身影,正心不在焉地偏过了脑袋,看着山坡下乌泱泱的一片帐篷。 这些帐篷搭建得极富规则,横连营,竖成隘,在绵延数百里的大野泽旁排布的密密麻麻,根本望不到尽头。 「再来!一、二、三!」 吱呀一声,陷在烂泥里的车轮终于动了一下。紧接着伴随马儿一声嘶鸣,车轮瞬间挣脱出了低洼的水坑,勐地朝前滚去。 随着车厢的移动,车后尚在出神的人猝不及防摔了个马趴,不仅衣衫上沾满了泥污,整个脑袋都沁进了刚刚那个臭水坑里。 「呀!公子!」车里的女子惊唿一声,连忙要从车上下来。 地上的人赶紧朝她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随着那人抬起脑袋,只见本来温雅俊秀的一张脸已变成了黄泥佣的样子。 马素素见状掩着帕子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奚邪和路鸥从前头伸出脑袋一瞧,也跟着哈哈大笑。 「都说了公子你别下来了,可不打紧吧?」 「不打紧的。」张子初一抹脸,重新被扶上了马车。 这一行人是在五日前离开长平县的。为了将之前耽误的路程尽快补上,胡十九决定从济州借官道往河北去燕云,可谁知刚走到这大野泽,就被大雨阻了前路。 「看来山路是走不了了,咱们还是下去走官道吧。」奚邪冻得一哆嗦身子,提议道。 「可是官道上现在都是兵,怕就怕节外生枝。」路鸥不无担忧地看向山下的兵营,虽然上头的旗帜有些望不清,但几乎可以肯定,这个时候能在这里屯下这么多禁军的人,只有刚刚从燕云收復失地而回的童贯一行。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偏偏在这处狭路相逢。 「眼看着天就要黑了,还是下山走吧,不然太危险。」张子初在车里换了身干净衣服,又从赵方煦赠与他们的物资中找出三件蓑衣递给外头赶车的人。 第197页 「既然公子这么说,就这么办吧。」胡十九一勒缰绳,将马车朝着山下驱去。奚邪和路鸥别有深意地瞧了他一眼,心道这浑莽子,自打张子初在长平县内大显神通,智惩凶贼后,他就完全变了个态度,几乎对张子初言听计从。 马车虽是下了山,可他们还是小心翼翼地尽量避开那些大小军营,专挑偏僻的野道来走。 「公子,这回不管看到什么,切不可多管闲事了啊。」 「是啊,这些禁军可和种渠那群小人不一样。童贯带兵向来骄横,加上如今恃功自大,若是咱们惹上了他,定会吃不了兜着走。」 奚邪和路鸥一路都在对张子初晓以利害,生怕又惹上什么事端。可谁料,这头刚说着,却听远处传来了一声女人的尖叫。 张子初下意识地撩开车帘去瞧,却除了一片黑黢黢的水泽什么也没看到。 「停车。」张子初对外头喊了一句。虽然看不到,但从女人不间断的哭喊和一些男人的调笑中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公子!」奚邪急了,明明刚刚才嘱咐过他,怎么就跟听了耳旁风似的。 「吁——」 谁料奚邪路鸥二人刚要回头再劝,当中胡十九却是一下子勒停了马车。 马车一停,张子初就顺着车门往外钻。路鸥和奚邪连忙去堵,谁料胡十九仗着一身蛮力左右开弓,两下就将他们拎了开来。 「胡十九!你他娘有病吧!你忘了沈哥是怎么嘱咐你的了?」如果不是打不过他,奚邪当场就把他狠揍一顿。 胡十九不理会他,拍着胸脯沖张子初道,「公子想做什么尽管去做,我胡十九第一个贊成。」 「……沈哥若听了这话,不知会作何心情。」 说话间,张子初已经爬下了车来,冲着奚邪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马素素撑着一把伞跟在他身后,奚邪和路鸥见状也只好跟上,几人便循着声音,悄悄往泽水旁走去。 等走近了,终于看清了水里的几个轮廓。六个男人将一个女子围在当中,毫无顾忌地扯着她身上所剩无几的衣物,女人的唿喊和尖叫在他们耳中犹如助兴的曲目,更激发了他们畜生般的欲望。 张子初他们寻了个茂密的芦苇丛隐下了身形。也亏得那几个畜生正在兴头上,压根没发现另有人靠近。 「公子……」尽管如此,听着那女人的惨叫,马素素还是有些害怕地侧过头去。昏暗的光线下,她看不清张子初脸上的神色,但却从轮廓间看出了对方的沉着。 那人就这般蹲在地上,拇指咬在唇齿间,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 他定是有了主意。马素素几乎能肯定,心情也跟着平復下来。 果然,张子初冲着身后的奚邪和路鸥招了招手,用仅他们能听到的声音小声吩咐,「看见岸边的那些甲冑和兵器了么,通通顺走,一件不留。」 那几个兵已经将女人粗鲁地按进了水里,等人几乎憋不上气了,再将她拎出来。反覆折腾多次,女人便渐渐没了反抗的力气,任他们摆布。 只是其中一个刚打算脱下裤子提枪上阵,却不料岸边忽然响起了一声口哨。几人勐地回过头去,隐约见一个男人捧着他们的刀,用力晃了晃。 「有人偷东西,别玩了!」那人冲着其他几个同伴喊了一声,见有人还不停下,干脆就一脚踹过去。 等他们提着裤子哼哧哼哧从水里追上岸来,奚邪早就捧着最后那两把刀飞奔出了几丈远。胡十九看准时机驾车而过,载着二人和刚夺来的一车胄甲迅速往漆黑的小道上掠去。 「快追!」那些士兵衣服也懒得穿了,忙不迭地追着马车跑。 等他们彻底跑没了影,马素素和张子初才从芦苇丛里现出了身形。马素素赶忙上前想去瞧那女子的状况,却见张子初停留在原地,没有挪动分毫。 马素素奇怪地回过头去,只见他缓缓从身上脱下了两件衣衫递给了自己。 「我过去怕是不方便,劳烦马姑娘了。」 「嗯。」马素素微笑着应了一声,接过了他手中的长衫。她很快找到了被折辱的那名女子,替她裹上了衣物,才对张子初招了招手,让他过来。 通过短暂的沟通后,方知晓这名女子乃是附近村庄的农女,趁着夜色想来水泽旁捞些鱼虾回去,没想到就碰上了这些无耻兵痞。 张子初一来怕那些士兵会折返,二来又怕女子独身一人会再遇危险,便提出将她送回村庄。胡十九他们绕了一圈后,确定甩掉了那些士兵,便将马车停在前面的路口与他们汇合。 张子初让两个女儿家上了车去,马素素好替她换身衣裳,自己则打伞跟在了车旁。 「那几个兵没追上你们,往哪里去了?」 「逃上山了。他们丢了甲冑,难不成还敢回去?」奚邪一想到刚刚那群畜生的下场就觉得浑身舒爽,之前所说的什么小心谨慎全都忘到了脑后。 「你怎知他们不敢回去?」 「那是自然,丢甲弃兵,在军中可是死罪!」 「你对军规倒是了解不少。」 张子初的话让奚邪悔得抓耳挠腮。他转头看了眼正撑伞而行的张子初,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被他套话了。 可无论奚邪再怎么小心,张子初总有办法从他嘴里骗出些蛛丝马迹。 夜路难行,好在路程不远,他们终于在半个时辰后来到了女子口中所述的村庄。 第198页 可这个时候,村庄应该已经陷入了沉睡才对,谁料一行人刚到村口,就瞧见前方一片灯火通明。村民们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神色慌忙,有些往里跑,有些往外逃,闹哄哄不知发生了什么。 再往里行,更是一片狼藉。 被水淹得所剩无几的庄稼地被践踏的东倒西歪,鸡圈鸭舍空空如也,几户农家木门大敞,能瞥见里头桌椅翻飞,锅盆满地,像是刚刚被人洗劫过。 「老人家,这里出什么事了?」路鸥好不容易拦住一对正挎着行囊,互相搀扶往外逃难的老夫妻,却见他们惊慌地想甩开自己。 「刘叔刘婶儿,是我。」被他们救下的农家女从车里跳了出来,两位老人见了她才松了口气。 「村里怎么了?是不是那些官兵又来征粮了?」 「是孙家丫头啊,不是不是,这回,是七星寨的来抢东西啦!」 「七星寨?!爷爷!」孙丫头一听村里来了贼匪,担心自家爷爷会有不测,赶紧拼了命往家里跑。 张子初一行自然也跟,果然跟到门前,就看见一些提着各种兵器的汉子正大刀阔斧地搜刮钱财。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追着一个贼匪跑出了家门。那贼匪手里端着一个簸箩,里面放着两个芋头,一个地瓜。少年不要命地一把抱住了对方的大腿,想从他手中夺回那些食物,却不料被一刀噼开了胸膛。 他家爹娘在后头见了唿喊着跟上来,可地上的少年却已奄奄一息。贼匪此时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少年挣扎着往前爬了几尺,向自家爹娘摊开了手里紧攥着的刚从贼匪手里抢回来的半截地瓜。 马素素不忍地瞥过头去,却又瞧见一个老妇被贼匪掀翻在地,四五斤的刀背哐当朝她砸下去,直接将脑袋砸出了一个血窟窿。她家老伴儿举起一块石头要同那贼匪拼命,却轻松被拧断了脖子。 胡十九见这些歹人任意欺凌那些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心中气不过要上前动手。张子初赶紧将他拦住,劝道,「这些贼匪出手狠辣,人数众多,你就算再能打也救不了整个村子。」 「那公子你说怎么办?」胡十九问他,笃定他有办法。 张子初闭目两个弹指,回头沖奚邪和路鸥吩咐,让他们赶紧将马车上的那些兵甲拿下来,一人一件穿上,再拿些能敲得响的铁器铜器来。 几人也没问为什么,只依言做了。人不够,便拉了几个壮实的村里人凑数,连马素素也被迫穿上了甲冑,头盔里空荡荡得直晃悠。 「敲!弄出越大的动静越好!胡十九你力气大,先挑几个软柿子捏捏,教他们知道厉害!」张子初一声令下,所有人都开始敲响自己手上的器物。 他们一边敲锣打鼓一路往村里跑,嘴里大喊着「官兵拿贼,不降者杀无赦!」 胡十九一马当先,几下子撂倒了几个山贼,教他们哭爹喊娘的叫唤。奚邪和路鸥也不甘示弱,拔出军刀来砍,将正兜着满怀粮食的几个匪人吓得魂飞魄散。 唿声一传十,十传百,村民们一听来了官兵降匪,精神大振,有些抡起耒耜开始奋起反抗,有些则跟着敲锣打鼓的嚷嚷。 夜里本就视弱,看不清状况,加上被这声势一闹,虽然实际上前后只有六七个人,却让那些山贼以为真的是屯在泽边的那些官兵剿匪来了,也顾不得抢到的东西,丢下手就开始四处逃窜。 不多一会儿,村庄里的歹人就逃得一个也不剩了。 「公子,高啊!」奚邪一把摘下头上的圆帽盔,冲着张子初竖起了拇指。他本来对张子初还不太服气,想他一个书生能帮赵方煦夺回长平县怎么也凭了些运气,可如今两个时辰内,此人竟然略施小计就对付了两拨恶人,实在是不得不让人刮目相看。 「你们快去看看有多少伤亡,把车上备的药材都搬下来。」 「好咧。」奚邪他们得了令,赶紧忙活了起来。那些村民见是他们赶走了山贼,又拿出了伤药粮食,将几人当做活菩萨似的拜。 事情看上去解决的很圆满,但细心的马素素发现,张子初的脸上并没有透出什么高兴的神色来。 他走到了刚刚被山贼砍倒的那个少年面前,从他手里接过了那半截来之不易的地瓜。地瓜雪白的瓜瓤已被染成了血红色,无比刺眼。 地上的少年渐渐没了气息,年迈的爹娘跪在那具尸体旁哭得撕心裂肺。或是上苍见到了人间这悽惨的一幕,将那瓢泼雨势又瞬间落大了三分。 「公子在担心什么?」马素素见他盯着手上的那半截地瓜发呆,小声问道。 「前有兵,后有匪,这场雨若是再下下去,村里的百姓怕是要遭殃了。」 孙家在村落的西南方,只有爷孙二人相依为命。两间小茅屋,一座简陋的柴棚,便是全部家当了。 尽管如此,孙家还是被洗劫了一遍。好在人无碍,唯一的一头牛也重新牵了回来,总算有惊无险。 孙丫头把家里最大的一个房间留给了张子初他们,老人家去邻居那里借宿。 「我等叨扰了。对了,那些山贼……经常来村子里打劫吗?」 「村子里穷,从前不怎么来。就是最近,越来越频繁了,听说野泽东北边儿那几个村子前段时间也遭了秧。」 「可如今朝廷二十万大军就驻扎在野泽上,他们不管吗?」 第199页 孙丫头停下了收拾床铺的动作,苦笑了两声,「那些当兵的也比山贼好不到哪儿去,三天两头地来村里征粮食。说是征,其实就是明抢。咱们总共就这么点吃的,有几户家人都快饿死了,孩儿养不活只能拿出去卖。」 「当地州府呢……他们也不管?」 「那些个官老爷,不帮着来抢就不错了。好了公子,这间屋子留给你们睡,马娘子同我一间。」 「有劳。」张子初有些不好意思,便让奚邪他们去马车上取几条被褥,一些粮食,算是答谢。 赶了一天路,又折腾了半宿,众人早就困得不行了。奚邪和路鸥也懒得再梳洗,躺下来就睡,胡十九用干草打了个地铺,也很快开始打起了唿噜。 只有张子初,瞧着留给自己的那大半张看起来很舒适的土炕,悄无声息地走出了房间,坐在门口看着外头的跳珠大雨发呆。 他一想起刚刚孙丫头说的那些话,就觉得心中不是滋味儿。这一路走来,他分明看见童贯军中粮食还很充足。就算军中缺粮,也该由当地州府开仓筹集,断没有来鱼肉百姓的道理。说到底,还是官员懦弱,军队贪婪。 这世道,真是糟糕透了……可他一介布衣,又能做什么呢? 张子初想着想着,忽然觉得后背痒得厉害,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大半个月没洗过澡了。伸手挠了挠,又瞧了眼外头的雨势,干脆脱下衣服想就着雨水洗一洗,却不料中衣未落,就见马素素从偏房内钻了出来。 张子初脱衣服的手顿住了,赶紧又把湿漉漉的外衫往外套。马素素见他窘迫的神色,瞬间明白了什么,笑道,「虽是入了夏,可天气甚凉,公子不比他们习武之人,怎能如此煳弄,且等着。」 伶俐的姑娘很快烧来了几桶热水,又在后边的柴棚旁边用木柴架出了一个简易的屏风,拿布帘一遮,后头升起火来,冷暖刚刚好。 「公子,可以来沐浴了。」马素素试了试水温,沖外头的张子初喊道。 「有劳了。」张子初原是富家子弟,自小就被人伺候惯了,哪里懂得照顾自己。奚邪他们是武人,自然也不会如此细心,今日如果不是马素素,他怕就真只能在外头沖凉了。 「委屈公子了才是,你慢慢洗,我回房去了。」 等马素素的身影消失在柴棚后,张子初便迫不及待地褪了黏着的衣物和半湿的鞋袜冲上了热水。当热水顺着脖子缓缓流过嵴背时,那种久违的舒爽让他几乎想和歌一曲。 虽然只有一个木瓢,两桶热水,但对于在外漂泊多日的人来说已经很满足了。张子初又舀了一勺水,浇泼在自己胸前。正洗到畅快时,却听见外头忽传来一些吵闹的声音。 又怎么了? 张子初长长唿出一口气,实在想无视那些声响。他看着面前剩下的热水,加快速度沖了几瓢,可外头的喧闹声更大了。 胡十九他们已经都被吵醒,陆续走了出去。张子初听见一个尤为洪亮的年轻女人的声音,却肯定不是马素素和孙丫头的。 砰——地一声,有什么东西被砸碎了,紧接着是乒桌球乓的打斗。 张子初察觉到事态的严重,赶紧放下了木瓢,开始穿衣服。可谁料他裤子刚套到一半,只瞧见身旁的木架哗啦一下从当中断裂开来。随着上头挂着的布帘缓慢飘落,在他面前出现了一个江湖味十足的女人。 来者约莫二十七八,浓眉大眼,脸型方正。她手里拿一把开天斧,头上梳一朵翻云髻,褙子只穿了一半,露出整截花臂,上头绣得乃是山石之灵韵,梅松之傲骨。 张子初此时几乎未着片缕,又被惊得呆若木鸡。马素素和孙丫头就站在不远处,见他这副样子齐齐撇过了脸去。胡十九几人却正忙着和几个提刀大汉过招,无暇顾及其他。 只有那奇怪的女人,在看到张子初的一瞬间毫无羞态,三步并两步走上了前来。她只见面前的书生似是根玉亭柱,浑身雪练似的皮肉,就如同发现了绝世珍宝般咧开了嘴角。 良久惊兼喜,殷勤卷更开。 「好一个俊俏俏小郎君,快!给我将人绑回去!」女子阔斧一举,一声吆喝。 于是几个壮汉上前,将人一裹,一抬,乐呵呵便上了山。 ☆、书生舌战七星寨 「大当家,你别再瞅了,人都快给你瞅出俩窟窿来了!」 「去!」女人一挥手臂,将身旁高逾八尺的壮汉一下子推了出去。她依旧托着腮看着面前的书生,笑眯眯地替他倒了一碗酒。 「我叫宋白练,这里的人都管我叫练娘子。你叫什么呀,小郎君?」 「张正道。」张子初看了眼不远处被捆得结结实实的胡十九和马素素等人,有些头疼地挠了挠眉毛。 「好名字啊!」宋白练一拍桌子,巨大的声响震得张子初浑身一颤。 「对不住对不住,山里人粗鲁了些。」宋白练怕把他吓着,赶紧替他顺了顺气儿,顺便吃了把豆腐,「你别怕,我呀不是什么坏人,抓你来只是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练娘子尽管问,张某必定知无不言。」张子初倒没露出害怕的神色来,只是好奇。他在孙家见识了这个女子的身手,十分了得,特别那一把大斧使得出神入化,连胡十九也难为敌手。 「你今年多大了呀?家中可曾娶妻?」 第200页 宋白练话一出口,后头几个壮汉就差点喷出一口酒来。 「大当家,问正事儿!正事儿!」 「知道了知道了。」女人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又上下打量了张子初几眼,「昨夜在村里,是你使计赶走了阎三的人,是也不是?」 张子初闻言微微一笑,笑得对面倒吸了一口凉气。宋白练自小生在这山上,长在这山上,天天眼瞧得都是黝黑粗鲁的大汉,体壮膘肥的莽才,哪里见过这般标志可人的小白脸儿。 笑起来,竟还这般温柔。 「如果你是指昨夜抢劫村庄的那伙山贼,那么是。」 听他亲口承认,宋白练简直乐开了花儿,「你们看看,我就晓得是他,这才叫有勇有谋哩!来,就沖这个,咱们满饮了这碗!」 张子初本以为她是来找自己算帐的,可这么一看又不太像。 见她果真端起酒碗往嘴里灌,张子初有些佩服这女子的豪气,也学她端起面前的酒碗一饮而尽。可谁料这山里的酒倒挺烈,一碗下肚酒气就上了脸。 宋白练见他俊秀的脸上飞起两团红晕,觉得煞是好看,伸手欲要捏,却听见昨夜一同被带上来的那女子忽然开了口。 「哪儿有女儿家这般不要脸面的。」 宋白练这一听就不高兴了,挑着眉沖马素素问,「与你何干?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马素素被问得一怔,「我……我是他朋友。」 「那你激动个屁,又不是情人。我看小娘子长得倒也标緻,我这儿这么多好汉,不然你随意挑一个?」宋白练的话让众人沸腾了起来。 「呸,我才不要。」马素素气得扭过头去。 宋白练两道浓眉一挑,目光在二人之间转了几个来回,又摸着下巴道,「哦——我晓得了,你也喜欢他。」 「你!休要胡说!」马素素被一言戳穿了心事,羞得直想找个地缝钻下去。 「他这般可儿,喜欢便喜欢了,还扭捏什么。」宋白练对马素素的反应嗤之以鼻,又回过头来冲着张子初挤眉弄眼。 张子初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替马素素解围道,「练娘子乃女中豪杰,抓我们来这里,怕不是只为了问这两句话吧。」 「就晓得你聪明。」宋白练笑眯眯地捏了捏张子初的脸颊,终于又转回了正题,「我想知道,你昨晚是怎么赶走那些人的,我之前用了好多种方法,也管不住他们。」 「管他们?这么说,你去村庄不是为了抢劫村民?」 宋白练浓眉一竖,正色道,「我天枢寨岂是那种为非作歹之徒!抢掠百姓之事向来为老娘所不齿!」 「那你们昨夜抢人的时候倒还挺熟练的。」奚邪在一旁插嘴挑衅。 「我抢的又不是你。你要走,大门就在那儿,请便吧。」宋白练翻了个白眼,当真使唤手下人解开了他们几个身上的绳索。 然后也没人再管他们。奚邪几人站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无比尴尬。最后还是胡十九得劲儿,往张子初身旁一站,岿然不动了。 奚邪几人赶紧跟上,围在了张子初身旁。宋白练瞧着马素素容貌不俗,往张子初身边儿一站倒真是般配,脸色瞬间开始阴沉下来。 「练娘子为人直爽,行事磊落,我相信娘子所言。」 张子初适时的一句夸赞,顿时又让对方喜笑颜开。 「只可惜,在下昨夜所为不过是虚张声势,侥倖方才得手,若再故技重施,怕也不管用了。」张子初别有所思地看向了面前的食盆,那里头只放着几块干硬的馒头和一盘咸菜,再看周围那些山贼,果然个个面有菜色。 于是,他心中已明白了七八分。 如今童贯的大军被大雨困在大野泽,就等于变相将这些原本活跃在官道上的山匪困在了山里。他们忌惮朝廷军队,不敢随意下山打劫,便只能把主意打在了附近的村落中。可如今那些村民尚要被迫出钱出粮去供养外头的二十万大军,哪儿还有闲钱给他们抢? 所以,昨夜那少年才会为了半个地瓜而拼掉性命。 面前这女子或许尚算有些道义,不肯用下三滥的手段欺辱贫困百姓,便只能靠着馒头咸菜度日。可她毕竟是个女人,约束自己这寨子尚可,若想阻止其他同行,那就难了。 思虑至此,张子初又开口道,「娘子当真想阻止其他贼匪对百姓下手?」 「你有法子?」宋白练刚刚失望了一下瞬间又提起了精神。 「想阻止他们打劫百姓,倒也不是没有办法,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们肯冒一回险,干一票大的。」 大野泽四面山麓千里,洞穴密布。重峦叠嶂中,自然是土匪的安乐窝。大宋自开朝以来,曾多次在此地组织过剿匪,却少有成效,杀之不尽。 自方腊起义后,此地山匪又如同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其中,声势最大的就属七星寨。 七星寨是由山上错落的七个大大小小的山寨所组成的,他们以北斗七星为名,分别称作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以及瑶光。 这些人以天枢寨为首,凭藉着复杂崎岖的山势抢掠过往商旅,甚至偶会对官府的纲车下手。当地有一句话,叫做宁开罪官府,莫惹恼七星,可知其彪悍。 今日,註定是个不寻常的日子,因为天枢寨上竟飘起了黑龙幡。 第201页 这表示着其余六家寨子的当家必须在落日前赶到天枢寨,共商大事。可自从上一任老寨主去世之后,这面幡已经很久没升起过了,连宋白练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招齐他们。 好在,龙首已易,余威犹存,结果尚且让人满意。 偌大的聚义堂,是用竹子搭成的,里头的桌椅摆设也大多是竹制。大雨未歇,噼噼啪啪打在清脆的竹身上,倒似是一曲雅乐。 张子初之所以能欣赏到雨声所击打出的乐章,是因为厅内太静了,虽然这里一共坐着七个人。 他仔细观察了一遍这些人。当中一个光头佬身材最是魁梧,手里拿着一把关公大刀,看上去十分不好惹。他身旁一个小老儿干干瘪瘪,瘦小如孩童,鸡爪似的手里攥着两个骰子,旁若无人地把玩着。 右面那桌上,肩并肩坐着两兄弟,一个缺了左耳,一个缺了右耳,彼此偶尔私语几句。他们对面是一个留着山羊鬍子的中年文士,头上扎一顶方巾,手里摇一把羽扇,举止甚是斯文。 最后一个,也是最让张子初好奇的一个,是单独坐在角落里的斗篷客。他整张脸都藏在兜帽下面,看不清长相,从进门到现在如同一尊雕像,头都没转动过一下。 「今日召大家前来,是有一事相商。」宋白练咳嗽一声,率先站起了身来。但其余那些人却并没有正眼瞧她,看来她在这些人里威望不高。 「相信你们也都晓得了,这些日子某寨子里的人去山下村庄里对佃户动了手。可老寨主在世的时候就立下过规矩,命我们不得欺凌弱小,打劫农民,如今有人屡屡违反规则,你们说该怎么办?」 听了这话,那个大光头率先跳起脚来,张子初猜,他应该就是阎三。 「休要指桑骂槐!就是老子干的怎么了?别以为咱们称你一声大当家就真把自己当龙首了,那也是看在老寨主的面子上!」 「练丫头,老拙脚程慢,寨子里头还有好多事儿等我处理,这头你们先商量着,商量好了再来知会我一声。」光头旁边的老儿颤颤巍巍站起身来要走,右边兄弟俩也不耐烦地想开口告辞。 「等我把话说完!」宋白练抽出大斧砰地往桌上一砸,斧刃深入桌面,也止住了众人的脚步。 紧接着,她缓下了语气,照着张子初教她的商量道,「我也晓得兄弟们如今不容易。这场大雨一日不停,山下那些禁军就不会走,这么多张嘴总不能扎紧了等老天爷赏饭吃。」 等大家心气稍平,再话锋一转,「可你们想想,大野泽如今都泛了水,那些村民的田大多都被淹没了,就算咱们从他们嘴里抢饭吃,又能抢到多少?这不是鹌鹑嗉里寻豌豆,蚊子腹内刳脂油嘛!」 「那你说怎么办!那些该死的禁军把官道堵得死死的,我们难不成还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作案?」 「呸!那些傢伙这几日从村里硬征去的钱财还少了?他们可比咱们狠多了!」 「杜大杜二,你俩先别急,大当家既然把我们叫来了这里,一定是有了法子。」文士挥一挥扇子,示意对面两兄弟稍安勿躁。 众人齐齐看向了宋白练。她见时机已至,将一只脚蹬上了长凳,啪地一拍大腿,朗声道,「我给大伙儿请来了一位军师,他有办法可以帮我们!」 宋白练伸手一指,众人只瞧见后堂转出来一个书生,眉眼俊逸气质文雅,嘴角尚擒着一丝微笑,是能让女人神魂颠倒的模样。 有人露出了不屑的目光,有人嘲讽地看向了一脸痴相的宋白练。 「诸位,有礼。」张子初朝着他们一拱手,站定在厅堂中央。 「不知道这位小先生所谓的办法是什么?」众人里,那个文士似乎对张子初意见最大。宋白练悄悄贴上来说,此人名叫诸葛瑾,自诩为卧龙后人,向来以军师谋士自居。 一山容不下二虎,也难怪对方有敌意。 「金银在前,又岂有着眼木糠之理?我的办法就是,抢军粮。」张子初毫无畏惧地抬起下巴,迎向这些贼首。 「抢军粮?」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怔了一下,这回连角落里的那个男人也缓缓转过了头来,露出一双血红的眼睛。 「你们试想,二十万大军去燕云走了一趟,如今功成而返,他们手里的粮食定比百姓家的富足千倍。与其在穷得叮噹响的百姓手里抢馒头,倒不如去到山下的那些军营里闯一回。那里头,才是金山银山吶。」 「他奶奶的,这小白脸儿玩我们!」 张子初话还没说完,那个光头就举起手里的关公刀朝他砍了过来。幸得宋白练眼疾手快,一把将张子初拉到了身后,否则他怕是得被活生生噼成两半。 「阎三!你个狗东西要是敢伤他一根头髮,老娘要了你的狗命!」 宋白练上了火气,对方亦然。 只见那光头大刀一举,呸了一声,「我看你这娘们儿是被这小白脸迷了心窍了!他让我们去山下军营里抢粮食,这他奶奶的不是推我们去送死吗?!」 这时,那个干瘪的老头开了口,「你们都急什么,又不是拿刀架着你们脖子逼你们马上去。我倒有兴趣听听这位小郎君的说法,你说说,我们要怎么去抢那军粮?」 「在说出计划之前,我想知道在座的各位手里有多少人马,对山下的军队又有多少了解。」 第202页 「你什么意思?」兄弟中的哥哥问。 「我虽对我的计划有信心,可也要知己知彼才行,若你们做不到我要求的,那纵使卧龙在世,也帮不了你们。」 「呵,好大的口气!」 诸葛瑾拍案而起,沖他冷冷一笑。他手一挥,命人端上来一个巨大的沙盘,沙盘上以黄泥为山,墨汁为水,又用竹籤标记上了大小营寨的位置,俨然把大野泽的全貌囊括其上。 「那你可听清了。」文士羽扇一抬,指向沙盘当中,隐有指点江山之势。 「等等,他不会是朝廷派来的探子吧。」其中有人怀疑地问。 诸葛瑾阴恻恻地笑了,「无论是与不是,就凭刚刚那一席话,还能让他活着下山吗?」 紧接着,他便将手中所握尽数展来。 「天玑、天权、玉衡,我们各有五千人马,右面的天璇寨最多,人数达八千,其余的三千到五千不等。而朝廷的军队共有二十万,军粮放在这块,靠近石洼口的地方,光是看守军粮的部曲大约就有两万。」 「本来大禹岭、万蛇峡和茶坑这里都可通往石洼口,但如今万蛇峡和茶坑都已经被水淹了,只有大禹岭一条路可走。大禹岭地势高险,荆棘遍布,要从这里翻过去,至少得花上一整日的时间。」 「在这种情况下要夺军粮,除非我们倾巢而出,翻过大禹岭后兵分三路,一路主力守在洼口,切断对方的援兵,其余两翼则需在半个时辰内杀光这三万守军,再从粮仓里把粮食运到山上。先不论我们在这半个时辰内守不守得住洼口,单看一日内要运着粮食再翻一次大禹岭,敢问你们有人自认做得到吗?」 说完这番话后,那文士得意地摇了摇扇子,看向张子初,「在下言尽于此,不知小先生是否有更周全的计划?」 张子初笑了笑,「诸葛先生分析的已十分周全,只是有一点错了。」 「错?哪里错了?」对方听他竟敢说自己错,愤怒地涨红了双眼。 「错在军队屯粮的地方不是石洼口。」 ☆、储君闲过信陵饮 张子初走上前去,对着沙盘西南方的一个小山头指了指,「依我所见,军队屯粮的地方应该是这里。」 「西沙坡?不可能!那一个个粮仓都是咱们亲眼所见,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我也是亲眼所见。」张子初拂了拂袖子,缓缓道来,「粮仓是建在石洼口没错,但石洼口地势偏低,容易积水返潮,加上这数日的大雨,如果换作是你,你会把粮食放在那里吗?」 「这……」 「你们怕他们,他们也自然知道防你们。大野泽本就是山匪聚集之地,童贯没这么傻,会把这大批军粮放在如此显眼之地引诱你们去抢。而且我路径石洼口时见那里的守军守备松懈,纪律闲散,并不像是存放军粮之重地。」 「这只是你的猜测,就算军粮不在石洼口,你又怎敢肯定就在西沙坡?」 「因为整个大野泽屯兵之境,只有这处是最妥当的地方。」张子初朝着那个不起眼的小山坡轻轻一点,煞有其事地看向了闭口不语的诸葛瑾。 「公子还懂得兵法?」奚邪从后堂里悄悄伸出了半个脑袋,打量着场上的局面。 「这些山贼能听他的吗,一会儿若是势头不对,咱们就见机行事,带着公子冲下山去。」 路鸥这般说着,却见那诸葛瑾脸上的神色变了。他紧盯着刚刚张子初所指的地方,不甘心地来回走了两圈。然后他发现,张子初所言不假。 西沙坡是平旷的泽野上唯一一个制高点。不仅地势突兀,可避雨水,且处于大营后方。还有一点最重要的是,这里四面无山无树,可将敌情尽收眼底。这就表示,山匪们若不能抢到粮食后以最快的速度躲回山中,就等于将自己作为人肉靶子暴露在了对方的眼皮子下。 想从这里掠夺军粮,那简直比登天还难。 「如果军粮真在这里,你有法子拿得到?」诸葛瑾十分怀疑地看向了对方,这地方在他看来,根本更无下手之处。 「有,只要你们肯信我,不要再去抢百姓的粮食。」 「谁他娘的要信你!这可是拿咱们的身家性命在赌!」阎三率先喊道,很快激起了众人的附和。 「你们别无选择!」张子初厉声打断了他,「试想想看,大雨一日不歇,军队就一日不撤,这几个小小村庄能经得起你们几次洗劫?」 奚邪等人被张子初这副样子给吓到了,他们从来不知道这个温文尔雅的书生竟还有如此一面。何况,他面对的还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悍匪。 一想到昨夜村庄的惨像,马素素就不禁替他捏了一把冷汗。 可张子初却异常坚定地站在那里,双目如炬地一一扫过那些山贼首领,「还记得尔等当初为何落地为匪吗?再老实巴交的人,一旦日子过不下去了,也不可能继续忍气吞声。到时候山下的百姓会选择跟你们一样的道路,山上的土匪越来越多,山下的良民就越来越少,谁还来种地养活你们?届时你们怕也只能将剩下的老弱病残剥皮抽筋,剔骨食肉了。」 「他这话……说的倒有几分道理。」 「有什么道理!?你们可千万别给他煳弄了,这大雨也连续下了有七八日了,我就不信过几日还不停!」 「停了又如何?你可看见山下那些田地里的苗子?你觉得还救得活吗?灾祸已成,这里今年已註定了是不毛之地。」 第203页 张子初一针见血地分析出了当前的局势。水灾泛滥之下,过往商旅也必定不会驻足。他们要么吸干山下的村民们的血后等着同归于尽,要么就只能与朝廷的军队殊死一搏。 可人总是欺软怕硬的,村民和军队,岂止天壤之别。虎口夺肉,实在需要莫大的勇气。 「如果惹怒了朝廷军队,他们上山围剿咱们又当如何?」诸葛瑾问。 「他们不会。燕云方定,将士们个个归心似箭,童贯自己都巴不得立刻飞回京领赏,怎么可能在你们这些毛贼身上多耗时日?大不了躲他个十天半月,不怕耗他不走。」 「……」诸葛瑾听张子初称他们为毛贼,面露不快,但不可否认,这分析是对的。他们盘踞大野泽多年,根基深厚,作案无数,对朝廷作风更是了解得很。 就算当真惹恼了童贯,他堂堂一品大将军,怎么也不屑亲自跟一群山匪交手,顶多知会知会附近州路,向他们施压。届时路推州,州推府,府推县,一圈皮球踢下来,最后还不是落到周围那些脓包头上。 那些人,向来奈何不了他们。 「那你先说说,你夺粮的计划是什么?」小老儿到底比他们多活了好些年岁,更为沉得住气。他一瞧连向来嚣张的诸葛瑾都不说话了,便知张子初所言不假。 「先给童贯写一封信,告诉他我们要去借军粮。」 …… 「他奶奶的,这嘴巴不长毛的小白脸!」阎三唿啦一下举起大刀,哐当要往张子初脸上砸,宋白练大斧一迎,硬生生给他顶了回去。 「练娘子,不是咱们几个不信他,你听听这话,靠谱吗?」诸葛瑾捋着鬍鬚摇了摇头。 宋白练却是袖子一撸,张口保证,「老娘我用身家性命替他担保,若是这事儿不成,我第一个任你们处置!」 张子初没想到相识不过一日,她竟如此信任自己,诧异地眨了眨眼。后堂里的奚邪和路鸥怕都不信他这话,这女子可真是胆大包天。 其余六人果真被她这气势给震慑住了,一时不再言语。 「老规矩吧,投举,人少服从人多。」宋白练见他们还在犹豫,率先举起手来,「同意去夺军粮的人表个态。」 厅堂里静悄悄一片。初时,贊成的只有宋白练一人,然后那小老儿也举起手来,紧接着是兄弟二人中的哥哥。 「大哥!此事岂可儿戏!」弟弟阻止他道。 「这书生气度从容,见识非凡,我看不像是池中之物。」 「你也被他迷了心窍了?」 「你不懂。若换作寻常书生,你觉得会站在这里同我们一群山贼分析关系厉害吗?就凭他这份胆识,也不容小觑。」 弟弟皱着眉头犹豫了一会儿,仍是没敢贊成哥哥的意见,拒不举手。 如此,是三对三的局面。 所有人都将目光聚集在了角落里。那里独坐着的男人漫不经心地垂着脑袋,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黑风,到你了。」宋白练提醒了他一句。 那个名叫黑风的男人缓缓从地上站起了身来。他削瘦的脸上嵌着两个深陷的眼窝,细小的黑眼珠周围遍布红色血丝,就像是躲在暗处伺机偷袭猎物的鬣犬。 他走到张子初身旁,凑近鼻子在他身上嗅了嗅气味,然后缓缓举起了手来。 「哈!四比三!我们就决定和朝廷那些赤佬大干一场!」宋白练兴奋地喊道。 「我还有一个条件。」张子初看着他们或喜或忧的脸色,缓缓开口补了一句,「你们抢得的粮食无论多少,必须分给山下的百姓一半。」 宽敞的庭院里,是一片奇景。 主客二道皆用白玉所铺设,当中夹一圆池,池中以冰泉水相溢,又浮方冰数块。池上立一圆形木架,宽二丈一尺,外成齿状,中绞六根扁棍为扇。再剖竹架空,引泉上流,脉分线悬,以至霏微如雨,扇动风凉,故曰水激扇车。 依道向前,池间拱一冰桥,桥面两旁各立一排冰雕树,树上镌刻琼花,形成玉树琼林之势。树后夹道有玛瑙做成的支台,台首用瑞兽为饰,五步一竖,十步一立,麒麟獬豸姿态不尽相同。上方再以遮阳的轻纱帷幔勾延其间,直连左右自雨亭。亭顶有沟渠,檐上飞流顺六角而下成水帘,人在亭中可于晴天之势赏雨景之趣,当夏处之,凛若高秋。 所谓风猎衣襟凉殿前,洒砌飞泉雨雾声。加上庭院里的两只红顶仙鹤时而信步闲庭,时而展翅戏水,伴着池上白雾,玉树晶莹,使人仿佛置身云顶仙境。 这是太子赵桓专为东京第一琴师打造的庭院,它也有个应景的名字,唤做临仙阁。 身着仙衣宽袍的琴师此时正盘坐在玉树下,奏着只应天上有的美妙旋律。而那位太子殿下则与他隔案而坐,面前酒壶里的酒已经消减了大半。 一曲毕,对方愁容未减。王希吟按停了仍在颤吟的丝弦,抬头看向太子。 「如今也只有先生这里,能让我寻得几分宽慰了。」赵桓嘆了一口气,亲自替对方倒了一杯酒。 可还未等酒杯递到王希吟手上,宫人便进来通传,说是朱琏娘子已经在外头等候多时,问赵桓什么时候陪她去挑选首饰。 赵桓本就心烦,被这么一问,啪嗒将手里的酒杯给砸了出去,「都这种时候了,她还有心情去选首饰?让她滚!」 第204页 赵桓的叱喝并没有让宫人即刻退下,她不可能也不敢这样传话给朱琏,否则倒霉的将会是她自己。 「你去告诉娘子,就说殿下今日身体不适,怕不能相陪了。」好在琴师替她解了围。宫人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匆忙俯身退下。 王希吟随后起身从地上拾起了那个酒杯,重新坐回案前。 「太子殿下有何烦恼,不如同苏某说说,或许,苏某可为殿下解忧。」 赵桓摆了摆手,想也未想便道,「这事儿连丁力他们都摆不平,你能有什么办法。」 丁力是文贤阁里的人,文贤阁则是赵桓的幕僚所在地。那里面大多都是被他私下招揽来的有识之士,其数量不输于战国四公子之门下食客。赵桓白养着他们,自然也是想让他们在关键时刻给自己出出主意,特别是父皇让他参与政事之时。 「也对,苏某一介伶人,的确帮不到殿下。」王希吟有些失落地低下头去,让赵桓瞧得心中一紧。 「是小王失言,先生切不可如此自轻!」赵桓一把握住对方的手,温言道,「那些掉书袋的无用书生怎能比得上先生一分一毫,在小王心里,先生可是天上之人。」 「殿下过誉了。」王希吟蹙着眉头,依旧神情冷漠。 「其实,还不是因为河北那场暴雨。」赵桓为了哄他开心,只得嘆一口气与他慢慢道来,「父皇让我拿出治水之策,可偏偏国库空虚,人力缺乏。这般缺钱又缺人的情况下,满朝文武都没法子,我能有什么办法!」 「原来如此,此事着实有些难办。」王希吟说着眼神却不自觉飘向了庭院中央的冰池和扇车,光是这两样东西一日怕就得耗费百贯钱。 「而且最巧的是,这场大雨偏偏还将童贯的二十万大军困在了山东与河北的交界处。禁军不回,这一路上的消耗还得朝廷供给补充,简直是雪上加霜!」一旦开始吐苦水,赵桓便收不住了,他将面前酒壶端起来一仰而尽,气愤地抱怨,「父皇已经派了九弟去接应童贯,若是我不能在他们回来前拿出一个解决之法,这个太子的位置我也别坐了!」 还有些话,他不曾说出口。比如之前郓王赵楷高中状元,惹得父皇龙心大悦,对自己亦产生了不小的威胁。听说他这个三弟最近和王黼也走动频繁,让赵桓不得不心生猜忌。 「听太子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个法子。」 王希吟的话让赵桓愣了一下,「你有法子?说来听听。」 「殿下刚也说了,要治水赈灾,缺的无非是钱与人两样东西。钱和粮食倒是总能省出来些,那便先来谈谈人。治水要疏通河道,重建堤坝,少说也要动用上万差役,在国库本就吃紧的情况下,怕是这些人还没走到灾地,朝廷就已经入不敷出了。」 赵桓仔细听着,这些也正是之前丁力跟他提过的难处。 「既然朝廷拿不出钱,也养不起人,那为何不用现成的?」 「现成的?先生是指……」 「童贯的二十万禁军。」王希吟抄起袖子,缓缓道出,「如今童贯的二十万大军就屯在大野泽上,当地的官府和百姓也在养着他们,岂有不用之理?」 「这……」赵桓心中一动,却又很快反驳道,「不成,依照童贯的脾气怎肯用朝廷禁军当差役使唤,就算童贯乐意,底下的将士也未必乐意。」 「他们同不同意不是殿下应该考虑的事,殿下该考虑的,是如何让官家同意。」 「……可父皇也不会同意的,此旨一下,军心必定不稳。」 王希吟看得出来他是在担心,担心自己提出这个大胆建议之后会引来皇帝和众臣甚至是童贯的记恨,于是他又劝道,「要稳定军心,不是还有九殿下吗?」 听到这几个字后,赵桓脸上的表情瞬间变了,他的眼睛里出现了神采,嘴角也开始微微上翘。对啊!父皇派了九弟去接应童贯,如果童贯回不来就等于九弟也回不来。届时指令一下,就算军中出了什么乱子那也是他的责任,说不定自己还能趁机反守为攻,彻底解决这个心头大患! 「先生这个提议实在太好了!我这就去找丁力他们商量一下。」赵桓站起身要走,却又被王希吟给叫住了。 「慢着。殿下可有想过,要如何说服官家让童贯留守河北赈灾?燕云方定,那位可是心急火燎地想回京领功的。」 「先生还有办法?」若说赵桓之前是惊讶,这会儿已经是惊奇了。他之前虽然欣赏苏墨笙的气度与琴技,但终究还是只将他当作弹弦拨曲的伶人。 「办法就在内藏库,我觉得殿下或可找梁太傅商量商量。」 「找他?」赵桓皱起眉来。虽说梁师成在宫中权势滔天,名号上又是太傅,可毕竟一介阉人,不太让赵桓放在眼中。 「您可别小瞧了那位,若能拉拢到他,说不定赈灾的钱就不用愁了。」 「先生的意思是……」 「殿下难道不奇怪吗?如今国库空虚,满朝文武都在喊穷,可却从未见内藏库喊过一句。」王希吟顿了一下,指着这满院奇景道,「若殿下肯身先士卒,缩减用度用以赈灾,官家定会以殿下为荣的。」 赵桓沉默了一会儿,有些不悦道,「这些可都是我为先生所设。」 「为了殿下的前途,这些苏某皆可不要。殿下也不妨好好想想,到底是这些重要,还是太子这个位子更重要?」 第205页 王希吟指尖一勾,使得琴身发出一声亢鸣。赵桓浑身一震,规规矩矩站起身来冲着面前的琴师一拱手,「先生大义,小王惭愧。只是……若是我将这庭院撤了,先生又该何去何从?」 「我可回瓦捨去。」 「不可!张浚和魏青疏那二人还在对你虎视眈眈,若你出了太子府,我怕他俩会对你不利。」 「不知先生……可愿入我文贤阁?」赵桓沉默了一会儿后,小心翼翼地问道。 王希吟没想到事情会进展的如此顺利。他收敛住神情,装作为难的思考了片刻,才微微点了点头。 赵桓见他首肯,喜笑颜开地立刻命人置办开来。王希吟最后看了眼这宛若仙境的美妙庭院,毫不犹豫地抱起自己的琴走出了院外。 玉庭只销笙歌夜,丈夫操戈玄黄间。从今日起,他已不再是那个只懂得拨弦弄曲的伶人——苏墨笙了。 ☆、书生练兵另寻径 连日大雨后,今早的雨势终于缓了些许。 灰色的军帐大多浸泡在漫过脚踝的雨水里,将士们只能脱下鞋袜,露出已经被泡得腐白的脚面,坐下来慢慢晾干。 这般糟糕的环境下,只有中央一座大红军帐似乎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那顶军帐前铺着厚厚七八层的草垫,帐上用簟席覆盖,可避雨水。人入帐内,坚硬耐潮的石板上覆有一层舒适的软毯,毯子上再放置桌案床榻,其舒适几乎与家中无异。 通传的小兵若不是怕帐前失仪,倒真想在这毯子上就地打个盹儿。他迅速绕过外头的厅室与议房,走到了最里面的卧室门前。 榻上正坐着一个贯状魁梧的男人。男人颐下生须十数,皮骨劲如钢铁,若不知晓他便是大名鼎鼎的媪相童贯,根本没人会将他与「阉人」二字联繫在一起。 「大将军,有人送来一封战书。」小兵双手将那纸薄薄的信递了上去。 「战书?」上头的人听了颇有些惊奇。他挥开了正在帮他穿鞋的小宦官,将那信拿到手中细细地瞧: 震雷始于曜电,出师先乎威声,古有威让之令,今有文告之辞。及春秋征伐,自诸侯出,惧敌弗服,故兵出须名。近大雨不止,祸及山野,颗粮无存,无奈落取旁道,羞取于民。吾闻公统雄兵百万,战将千员,为求生计,欲与足下会猎于野泽。若侥倖得胜,则借君之五万军粮以救急,愿以谅吾,愧笔于此。 「七星寨?」童贯看着那个落名,一字一字地念出声来。 小兵有些慌张地跪在帐中,心想这群山贼也恁地胆大,不但想夺取军粮,尽还敢下来战书,这可是二十万朝廷精锐啊! 「送战书的人呢?」 「已经走了。」 「把战书交给余锐,让他瞧瞧吧。」童贯嗤笑一声,随手将那书信丢到了地上。 他口中的余锐是看守军粮的将领。童贯现在可没心思理会这些无聊的小贼,他满心只想着雨快点停,好让他带着满身功勋早早回到京城领赏。 「大将军,九王爷到了。」 第二次通传让童贯迅速从榻上站起了身来。他一面将衣衫穿戴整齐,一面迎出了外帐。外帐中,锦袍皇子负手而立,虽只有十六岁,但少年老成的脸上已经透露出了几分沉稳之色。 「九殿下。」 「太师快快请起。」赵构客气地扶住了童贯,郑重道,「太师此行辛苦了,能收復燕云,实在功德无量。」 「王爷言重,为朝廷效命,是下官职责所在。」见到赵构这番表态,童贯急于回京领功的心情又迫切了三分,「可惜这场大雨来的实在不巧,还要劳烦殿下跑这一趟,下臣着实过意不去。」 「哪里……」 「不过殿下既已到了这里,总不能再耽搁下去了。我会传令下去命大军暂缓行程,然后先陪着殿下回京復命。」 「恐怕不行。」 童贯的安排十分合理,但他没想到赵构想也未想就一口回绝了自己这个提议。 「我也是昨日才接到父皇从京城传来的指令。」赵构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张黄绢,黄绢上洋洋洒洒写了百十来字,却都是些安抚赞扬的废话,临到末了,才转入正题,说山东河北大雨成灾,希望童贯带领大军在当地疏通河道,治水救灾。 「此事……不该归我禁军之责吧。」童贯捏着那纸黄绢,将两道浓眉紧拧在了一起。 「父皇自也知晓太师劳苦功高,不愿再压此重担。但此次,实在也是情非得已。太师也知晓,收復燕云朝廷开销颇大,恰逢大军又滞留不回,朝廷实在是不能同时供给差役和禁军的用度,这才破例李代张劳,节省开支。」 赵构小小年纪,一番话却说得滴水不漏。他执起童贯的衣袖,又诚恳道,「为了大宋国运,只能再委屈太师一些时日了。我已收到风声,父皇早在京师为太师备下了九锡,日日夜夜盼着您回去呢。」 「九锡?!」 九锡是歷代皇帝赐给诸侯、大臣有殊勛者的九种礼器,是最高礼遇的表示。古来只有王莽、曹操、孙权司马之流有此殊荣,往后除了几位开国帝王,特别是隋唐之后,已再无声迹。童贯再也没想到,自己一介阉人,竟能有机会和这些枭雄比肩,心中的不快随即一扫而散。 他俯身对着东京的方向一拜,捧着黄绢朗声道,「童贯必定竭尽全力,报效朝廷。」 第206页 「那……这封战书……还要交给余锐将军吗?」身旁响起一个怯懦的声音,童贯回头一看,原来是刚刚传信的小兵还未离去。 「战书?什么战书?」童贯刚要斥责于他,却见赵构走上前去,从他手中接过了那封可笑的战书。 「山贼下的战书?如此有趣。」赵构看完之后笑了起来,然后又兴致勃勃地从头到尾读了一遍,「谦虚有道,文采斐然,我倒开始好奇写这封战书的人了。」 小兵听见这位九王爷对山贼感兴趣,立刻答道,「这个送战书的人有说,他说下这封战书的人叫张正道,是他们七星寨的总军师。」 「张正道……有趣,小王记下这名字了。」 「阿嚏——」这位七星寨总军师如今正坐在临时搭建的雨棚下,专心致志地画着一幅高山润雨图。 「公子,小心着凉。」马素素停下了墨研,从一旁取过一件外衫替他披在肩上。 「多谢。」张子初回头沖她一笑,却忽然感觉肩膀一沉,一件狐毛所制的披风已经取代了刚刚的薄衫。 「穿这个,这个暖和。」宋白练屁股一厥,将马素素挤离了张子初身旁。她亲昵地贴着对方坐下,却见自己近一寸,对方便退一寸,直到没地方退了,索性一把揽住了他的腰身。 「还冷吗?」 「不冷了,不冷了。」张子初无奈地摆了摆手,刚想站起身来,却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墨砚,洒了自己一身墨汁。 「哎呀,怎么这么不小心!」宋白练上手便要帮他擦,幸好张子初躲得快。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吧。」 张子初忙不迭地朝着棚外跑去,马素素见状随后替他撑伞跟上。 「公子!我来帮你。」 宋白练看着并肩离去的二人,气得一跺脚,恶狠狠冲着外头几百个汉子吼道,「看什么看,让你们停了吗?」 众人只好收回了目光,继续背着身上重逾百斤的滚木继续朝前跑去。 这些人,都是各个寨子里选出来的精英。张子初要求每个寨子出八百人,每日卯时集合在天枢寨的各个练场里。这些日子他们将在张子初手下操练,为的是十日后和朝廷的二十万大军抢夺军粮。 这事儿听上去相当荒唐,特别是张子初所下达的目标竟是要求他们在完成一幅画的时间内,背着身上的滚木在这宽逾百丈的地方跑二十个来回。 「我跑不动了……这大当家的迷上个小白脸儿,凭什么让咱们搁这儿遭罪。」 「可闭嘴吧。这是七寨举投的结果,哪儿轮得到咱们说不。」 「但山下的是二十万禁军啊!咱们能活着回来吗?」 「能!别听那小白脸儿指挥就成!到时候一看不妙咱们就往山里跑,跑回来他们就拿咱没辙了。」 这些话虽没有传到张子初的耳朵里,但他很清楚这些散漫自大的山贼绝不可能心悦诚服地听命于他。他换了身衫子,又走到了另一片操练场上,发现这里的情况更差。 张子初让这些山贼脚上绑着水袋练习跑速,但如今绑在脚上的水袋散了一地,人却三三两两坐在地上聊天喝酒。 山上平地难寻,光这几个操练场还是宋白练将自家门前几块芋头地刨了,挪出来临时用的。 张子初目光逡巡了一圈,冲着地上一个小头目模样的男人走了过去。 「大伙儿练得如何了?」张子初温言相问。可他只是瞟了张子初一眼,而后继续转过头去和弟兄们谈笑风生。 「老子平日里就最看不上那些个自以为认识几个破字就满口放屁的书生!嘴上道理说的那是一套一套的,真有事儿来了躲得倒比兔子还快!」 「再瞅瞅那身子板,细得跟婆娘似的,还成日里一副要以救世为己任的样子。天下若靠他们来救,那才叫火烧腚眼儿呢!」 他这一番话在人群里获得了极大的贊同。有人开始附和,说那些读书当官儿的都是伪君子,杀一个不亏,杀两个稳赚。 「不愿意练也没关系,咱们慢慢来。」张子初听完并没有生气,反而好言夸赞了他们几句,又回到了自己那个雨棚中作画去了。 山贼们见他这般懦弱,更加猖狂得哈哈大笑。什么操练,什么军师,简直是狗屁。 可惜他们不曾识得楚庄王,不知何为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转眼夜幕降临,众人已是飢肠辘辘,一日未进食,有些脾气不好的早在人群中叫嚷了起来。可雨棚里那个书生却坐得稳若磐石,丝毫没有要放饭的意思。 奚邪和路鸥很快抬着两桶热乎乎的芋头和地瓜到了操练场。张子初取来一个,烫得在手上颠了两颠,终于剥去外皮后开始细嚼慢咽。 有人等不及想上手来拿,却被张子初制止了。 「慢着,你们还不能吃。」 「喂,你什么意思?」 「你们今日的训练成效不佳,除了少数几个已经达到我标准的人,其余的一律没有饭吃。」 「你说什么?」 「没饭吃?没饭吃我们哪儿有力气操练?!」 「错了,顺序错了。是为了吃饭才要操练,就和即将下山抢军粮也是为了在来年填饱肚子一个道理。」 众人又是一阵喧嚷。 「你们当中若有谁不服的,自可回到各自的寨子里去和你们寨主交代,只是别忘了跟他们说,明日照样补齐人数给我即可。」 第207页 张子初这番不愠不火的话一出,众人就沸腾了起来。他们哪里会理会张子初这一介书生,张牙舞爪地便要上来抢食物,可谁料食桶后忽然又杀出一个凶神恶煞的胡十九。 只见他「喝呀」一声怒吼,竟是将那两桶食物扛在了肩上,唿啦啦往山下倒去。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香喷喷的芋头和地瓜已经一个不剩了。 有山贼见状忍不住想对张子初等人动手,却被闻声而来的宋白练及时喝止了。 「大当家!我们的粮食本就不多了,他这般胡来,是什么意思?!」 「军师自然有军师的用意!他就是让你们去吃屎,你们这帮孙子也得给我通通往下咽!」宋白练撸着膀子叫嚣,后同时悄悄凑近张子初问,「你这啥意思?」 「是让他们明白,要夺军粮,就必须有破釜沉舟的决心。」张子初转过脸来沖宋白练微微一笑,宋白练立刻点头称是。 有了身旁这位大当家的支持,张军师更加稳如泰山。他很快又让奚邪和路鸥端上来两桶食物,比之前的数量更多。 「你们若不能按照我的规定完成操练,接下来每半个时辰,我都会倒两桶粮食下去,直到倒完你们今晚的量为止。」 「……」山贼们彼此看了一眼,脸上的表情同时由愤怒渐渐转变为惊慌。他们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孱弱书生并不是真的奈何不了他们,至少他现在的一句话,可能真的会让他们饿上一整夜。 话,却还没完。 「有罚便有赏,想要吃饭,只要你们按照我早上所要求的去做,先做完的人就可以先加菜。」张子初拍了怕手,只见马素素先后端出来几盘鱼肉,盘盘汤汁鲜美,酱香扑鼻,闻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如果说王希泽的计谋高妄如野火,一夜之间便能燎尽整个东京;那么张子初的策略便温润似泉水,表面上总是风平浪静,却能在点滴之间让人不得不顺着他的方向曲流而下。 「还不开始?饭菜可要凉了。」张子初夹起一块肉,在众人的注目下缓缓放入了嘴中。 不少人已经开始吞咽口水了。在飢饿的驱使下,有人率先选择了妥协,然后竞争者越来越多,直至所有人重新扛起了地上的滚木,绑好了水袋,围着操练场开始迈动步子。 「时间到了,你们没有跑完,再倒两桶。」张子初言出必行,又将两桶粮食向山下倒去。别说那些还饿着肚子的山匪了,就连宋白练在一旁瞧着都觉得心疼。 「他们得练到什么地步?」宋白练悄悄问了一句。 张子初摸了摸耳朵,答,「练到绝对听话的地步。」 第二天,张子初朝众人明确立下了规矩。六个时辰完成操练要求的有地瓜和芋头吃,五个时辰内完成的有肉吃,三个时辰完成的能喝酒,两个时辰内完成的则不但可以随心所欲畅饮畅食,马素素还会为他们献上动听的东京小曲儿。 在张子初的恩威并施之下,这群山匪一改昨日的散漫,从一大早起就满身干劲地开始操练起来。 头三天张子初让他们练的只是负重跑,一个来回的时间要求越来越短,最后需要在张子初画出一只雀鸟的时间内回到起点。后来他又从这五千多人里选出了一千名跑得最快的精英,将他们换到了没膝的水中练习。 「今日,咱们再换个玩法。」 第五日一大早,张子初就翘首以待地坐在亭中等着他们了。通过前几日的相处,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山匪早已对张子初改了印象。这个看上去温雅文弱的书生不但说一是一言出必行,而且手段繁多,软硬兼施,让他们根本无从抵抗。 他们已经被折腾怕了,一听说今日又有新花样,纷纷紧张了起来。 「把马牵上来吧。」张子初悠闲地端起水碗,沖棚后瞧了一眼。奚邪很快从后头牵出了一匹高大的枣红色骏马,骏马被蒙住了眼睛,不安分地撅着蹄子。 「怎么牵了匹马上山来?」 「是啊,这马哪儿来的?」 张子初很快回答了他们的疑问,「这是你们七位寨主凑了大价钱从山下买回来的,是匹性子极烈的汗血宝马。若你们能跑得赢它,便算合格了。」 「什么?!让我们跟马赛跑?这不是开玩笑嘛!」 张子初没有给它们反对的机会。叫嚷声刚起,他就让奚邪放开了手中的缰绳,任由那匹马横冲直撞朝着众人飞奔而去。 山贼们大惊,慌乱的四处逃窜了开来。但张子初早有准备,他已命人在练场四周钉上了木桩锁紧了大门,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也出不去。 于是,一场人与马的追逐游戏在这个长逾百丈的方形练场上展开了。这匹野马根本就没受过驯化,撵着人追得飞快,如果谁跑慢一些,怕真会伤在它蹄下。 好在胡十九力大如牛。他先在马脖子上套了条长缰,一旦马儿发起狂来,或者将要踩到人,便会及时勒停马匹。 不过,这倒是多此一举。这些日子张子初的训练已初见了成效,加上眼下形势危急,逃命的本能又驱使出了惊人的爆发力,一时那烈马竟未撵上一人。 张子初让奚邪反覆将那匹烈马从练场左边放置右边,再从右边追赶众人回到左边。他拿起自己的画笔,一边观察众人奔跑的速度以及与马匹保持的距离,一边迅速在纸上绘制出了一些线条和几个方框。 第208页 马素素凑过头去,只见他在那些直线和方框旁写下了好一些数字,不明是何用意。 随着烈马跑了第十个来回,绘制终于结束了。张子初满意地掸了掸下摆站起身来,让奚邪和路鸥制住了那匹马。他让胡十九打开栅门,放出了山匪,并将准备好的瓜果茶水端了上来。 「恭喜你们,军粮已是你们囊中之物。」 「这就完了?可我们只是在跑而已啊。」正坐在地上喘着粗气的一个山贼狐疑地问道。 张子初笑了笑,「我们的人和朝廷军马孰多孰少?」 「自然是朝廷的多。」 「那我们的军备和他们的孰优孰劣?」 「……当然我们的劣。」 「那不就结了。敌众我寡,敌优我劣,难不成还可以跟他们正面较量?」 「……」那你还让我们去抢军粮!山贼在心中暗骂。 张子初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笑着安慰,「别担心,接下来你们只要肯听我的,我就能保证让你们毫髮无损地回来。」 他已经按照军队规制将手下所有五千六百名山贼分成了东西两军,军辖五营,营辖五都,每都一百人。百人之中又以行伍为分,逐级管制,令随人传,务必要使他们懂得何为纪律,何为军令。 但这些人毕竟不是军人,而是山匪。他们早在山里随心所欲惯了,若要让他们绝对服从自己,那就必须立威。 欲立威,光靠这些规矩还不够。根本矛盾在于,张子初只是一介书生。书生在这些推举强者、崇尚武力的山匪心中,几与废人无异。 白衣儒布,欲如何立威? 且看这最后一晚。 刚停了两日的雨,又淅淅沥沥落了下来。 天色渐暗,篝火通明,天枢寨的院子里,已经站满了人。张子初立在台上,看着底下黑压压的人头,缓缓走出了遮雨的棚帐。 「诸位,明日便是夺粮的日子了。我知你们心中有忧虑,有害怕,有愤恨,有忐忑,但战书已下,我们别无退路。」张子初尽量提高了声音,但他发现底下的反响并不好。 不光是他们,就连坐在台上的那几位寨主也有些心不在焉。他们虽同意了张子初的计划,但也生怕会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若不是这场该死的大雨,他们绝不会选择冒这么大险。 「说完了吗?反正去送死的也不是你,说完就让咱们再好好吃上最后一顿吧。」台下有人叫嚣道。 「酒肉自然是要有的,但除了酒肉,我还为大家准备了一样东西。」张子初让胡十九将先前那匹烈马牵到了台上,众人不知他要做什么,好奇地伸着脖子瞧。 张子初站在那里,任由雨水渐渐打湿了自己的衣襟和冠发。直到胡十九将马牵到了他的身旁,才缓缓接过缰绳。 他先伸手拍了拍马颈,替它理了下鬃毛,而后伏在马耳旁低语了几句。说来也怪,这匹马的烈性众人都是见识过的,可此下在张子初手下竟安静无比。或许是凭藉着天性感觉到自己命不久矣,马儿乖巧地发出了一声求饶般的低鸣。 可它的命运并没有因此而改变。众人只瞧见台上的书生手腕一翻,露出了一直紧攥在手里的匕首,随着对方抡起手臂,匕首精准地没入了烈马的肚子。 鲜红的马血很快流了一地。马匹想要挣扎,却被胡十九死死按住。张子初不为所动地缓缓剖开马肚子,直至马匹倒地,拿喝酒的酒碗去接上满满一碗马血。 「这畜生之前在训练时欺辱过不少兄弟,今日我便以它为祭,也算是给兄弟们出一口恶气。」张子初说罢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刺眼的鲜血染得满脸满身,又很快被雨水沖淡了一些。 台下的山贼愣住了,台上的山贼头头更是目瞪口呆。马血被一碗一碗送到了他们跟前,腥气扑鼻,令人作呕。 可张子初一介书生都已经干了,他们难道还能推脱不成?于是也只好咬一咬牙,屏住唿吸往肚子里灌。 「刚刚有兄弟说,反正去送死的也不是我。那么张正道便在此立誓,若是此次夺粮失败,我便自裁于此,绝不苟活。歃血为盟,与尔同命!」张子初将那空碗往地上狠狠一砸,惹来台下一片欢唿。 宋白练站在他身后瞧着那个略显削瘦的背影,心脏一阵狂跳。如此壮语,如此气概,怎能从这样一个羸弱书生嘴里吐出?她果真没看错人! 张子初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忽然感觉有人从后面拍了拍自己的肩。他一回头,只见那个名叫黑风的男人手里正拿着一坨血红的东西十分享受地啃食着,一边啃一边还朝自己递过来一块。 「吃!吃!吃!」底下的人群在兴奋地起着哄。 张子初很快反应过来那是马的内脏。他皱起眉头看向那块还在微微冒着热气的东西,又迎向了对面男人期待的目光,最终接过手狠狠撕咬下一块。 咀嚼吞咽的过程中有好几次差点被他反呕出去,却硬生生给憋住了。嘴里已经苦到麻木,一些刚从胃里呕出来的肉块再一次被他吞下。面前的男人和他同时吃完了最后一口生肉,笑着露出了两排血红的牙齿。 「好——」 身后有人鼓起了掌,底下的欢唿声也一浪高过了一浪。张子初抬手制止了他们,用清朗的声音再次开口,「最后一句要告诫你们的是,明日若有胆敢违抗指令者,便如此马!」 第209页 哗啦一声,马头应声落地,满场鸦雀无声。张子初将匕首插在马身上,命人将肉烤熟了分给众人。 威望,便这般成了。 ☆、眠时忆问醒时事 寂静的雨夜中,传来一声声干呕。 张子初正趴在寨子后边儿的山崖旁大吐特吐,那架势,几乎要把肠子呕出来似的。等呸地一声吐完了最后一口混合着胆汁的酸水,人终于脱力地坐在了地上。 雨水在那张如玉的脸颊上划过,再顺着好看的下颌线慢慢滴落。湿透的髮丝散落在额前,遮住了依旧温柔的眉眼。他蜷缩起身子,将头埋在双膝之间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冲着不远处散乱一地的马骨轻喃了一句,「抱歉。」 「公子……」一把纸伞的出现为他遮住了风雨,马素素心疼地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替他擦干了脸颊。 「公子太勉强自己了。」马素素细心地发现,他紧握在膝盖上的双拳仍在微微颤抖。这双手从来只懂得写字作画,又何曾沾染过血腥。 「非如此不可。」张子初抬起脸来朝她无奈一笑,「我是不是很没用?果真百无一用是书生。」 「才不是!公子有胆有谋,在我心中,向来是个英雄。」 「可这次不一样。劫军粮毕竟是死罪,无论什么理由,我都是在助纣为虐。」张子初一直没敢说出自己心中的矛盾与忧虑,因为无论如何权量,这件事都势在必行。 「我知道公子是为了山下那些百姓。如今山匪横行,朝廷又无所作为,公子也是别无选择才出此下策。」马素素准确道出了他的心思,这让张子初瞬间释然了许多。 「公子可千万别把什么事儿都往自己身上揽,这绝不是你的罪过。」 「多谢,你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 马素素羞涩一笑,又坐到他身旁陪着他聊了一些有趣的往事。她问起二人初识时,张子初曾在睡梦中喊过的一个奇怪的名字。若不是那名字实在太怪了,马素素几乎要怀疑那就是张子初心仪的女子。 张子初闻言一哂,说那是他曾经养过的一只细犬,名字是最好的朋友给起的。他是在斗狗的摊子上发现了它,当时它已有了身孕。 按理说,搏犬一般用的是两只公犬,万物却是一个特例。 张子初很快发现,这只细犬不但甚通人性,极为乖巧,甚至自己遇到一丁点儿威胁或欺负,它都会在第一时间挺身护他。后来张子初便干脆天天带着它去书院,它也从不会打搅学子们上课,只静静地趴在门口等着自家主人。 「再后来呢?」马素素问。 「再后来……还没等它生下小狗,它就被恶人杀了。」 马素素「啊」了一声,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嘴巴。 「是我太软弱,我保护不了它……也保护不了他们……」 「他们?」马素素呢喃了一声,却没有得到回答。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安慰他,她本以为张子初这般贵公子应该从小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却不曾想到他微笑的面庞下竟还藏着这么多苦涩。 「公子……」马素素又唤了一声,却感觉自己肩膀一沉。一转头,只见张子初已经靠着她睡着了。 「做个好梦吧,公子……」马素素伸手扶住他的脑袋,将他调整到了一个更为舒服的位置。雨夜虽是孤寂,彼此依偎着的人儿却能从彼此身上汲取到一丝久违的温暖。 「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茝。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记忆力里的读书声将张子初带回了那个熟悉的杏堂里。 那也是一个下大雨的坏天气,那日他们读的是《离骚》。 「万物,来这里!」王希泽远远地冲着张子初伞下的细犬唤了一声,犬儿看见了他手里的肉骨头,撒着欢狂奔了过去。 「慢些,别摔着。」张子初瞧了眼那几乎快垂到地面的狗肚子,无奈地提醒道。 万物已经临近生产的日子了,张子初本想将它留在家中交给姐姐照顾,但这小傢伙偏偏闲不住,硬要跟着张子初来学堂。 「好万物,将身子补好些,等过几日好给咱们生几个白白胖胖的狗崽子!」王希泽摸了摸万物的脑袋,将油纸伞晾在了宽敞的走廊上。 「这些日子你们都快将它餵成猪了,还补?」张子初蹲下身来,细心地替万物将骨头上的肉剔下来,撕成小块。这时范晏兮和冯友伦二人也先后走了过来,一人从怀里掏出了一只鸡腿。 「别再给它吃了,吃多了不消化。」张子初在万物委屈地呜咽声中从地上收起了那些肉,打算留给它当午饭。还有一些同窗也为它带来了食物,干脆一同交到了张子初手中。 万物的乖巧与懂事为它在学堂里积攒了不少人气,学生们甚至在学堂旁边的走廊上单独给它做了间屋子,可遮风挡雨,里头还铺着被褥软毯。 「我可先说好了,狗崽子里最壮的一只得归我。」冯友伦一边替万物揉着肚子,一边催促着范晏兮重新将狗屋整理一遍。 「凭什么归你啊,你倒打的手好算盘。」王希泽习惯性地开始跟他唱反调,「你养母的吧,母的适合你。」 「为什么?」冯友伦傻傻地问,直到看见王希泽戏嚯的表情,才反应过来他是在揶揄自己没有男子气概。 「好哇你,王希泽,你给我过来!」 第210页 王希泽趁势往张子初身后一躲,沖他做了个鬼脸。 就在他们嬉闹时,上课的钟声响了。夹着书册的老夫子踱到门口,一敲手里的戒尺,「干什么干什么,都进去坐好!」 「汪——」 「谁让你们又带狗来学堂的?简直胡闹!去去去……」夫子佯装着驱开了万物,却在一脚跨进学堂时悄悄从身后放下了一碗肉汤。 「把课本翻开,今日咱们读离骚。」 夫子毫无起伏的声音准时在堂上响起,张子初一边跟着读那些艰涩的句子,一边不放心地朝窗外瞧了一眼。 万物此时已经乖乖趴在狗屋里睡着了,学子们的读书声向来是它最好的催眠曲。 但今日这种平静并没有持续太久。 「汪——汪汪——」 一首离骚刚读到一半,就被外头激烈的狗吠声给打断了。张子初皱着眉头去寻找万物的身影,却发现它已经不在狗屋中了。 「怎么了这是?」连向来严厉的夫子也察觉到了事态不对,放下了手中的书本朝外瞧去。万物从来不会在他们上课的时候发出丝毫声响,更从未听过它叫得这般兇狠。 紧接着,他们就听到了皮靴噔噔踏在地上的声音。一队官兵迅速闯进了学堂,满面杀气地端视着座下的学生。 「王希泽何在?」带头的武吏一开口,张子初便心中一沉。 紧接着,被五花大绑的少年被拎到了众人面前。散乱的髮丝下,王希吟一张苍白的小脸已染上了泪痕。 王希泽忍不住要站起身来,却被张子初一把捏住了手。他看见张子初先他一步挺身而起,冲着那个身材矮小,马面阔鼻的武吏朗声道,「敢问差人,他们所犯何事?」 武吏转动着阴险的双目打量了他一番,冷笑一声,「王希孟殿前冲撞圣驾,以下犯上,口出狂言,其心可诛!朝廷有令,王家所有人都要即刻拿下,送审待办!」 听了这话,范晏兮和冯友伦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连向来冷静的张子初也禁不住面上一白。 「大哥……」其实王希泽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但他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都让开!若有谁敢包庇朝廷钦犯,当以同罪论处!」武吏哗啦抽出了佩刀,开始驱赶座上的学生。 学生们哪里见过这番场面,个个吓得噤若寒蝉,让往哪儿站就往哪儿站,让往哪儿行就往哪儿行。那武吏在巡视了一圈后已经准确找到了和王希吟样貌如出一辙的少年,刚想上前拿人,却不料被老夫子一把拽住了。 「放肆!这里可是太学!他们个个都是天子门生,怎由得尔等胡来!」夫子如同护崽的母鸡一般横在了军官和王希泽之间。王希泽瞧着那个佝偻的背影,忽然觉得夫子的身形并没有平时看上去的那般矮小。 能在这里教学的夫子多多少少都有些身份与名望,捉人的虽然跋扈,也不敢轻易伤了他们。 「吾等也只是奉命行事,还望夫子不要为难我们。」武吏阴恻恻地看着夫子身后的王希泽,丝毫没有要退让的意思。 「为难你们?老夫朽身一具,枯皮一张,没有这么大的本事!」夫子冷笑着沖他摆了摆手,「要拿人也不是不可以,但太学圣地,容不得尔等亵渎!」 「那么夫子的意思是……」 「且去外面等着吧!等学院放了课,学生出了我堂中再任你们处置,也算是我对至圣先师有所交代。」 「可这会儿离放课还早,若是在这当中出了什么差错,责任由谁来当?」武吏自不是傻子,这老傢伙明摆着有意偏袒。 夫子眉毛一竖,震尺朗声:「我的学生个个少始知学,勇于敢为,长通于方,左右具宜!难不成还会做那无耻逃兵吗?为人师者,当以表率。你若执意在我堂上拿人,那就先拿下老朽吧!」 夫子说罢一把扑到对方身前去抢他手里的刀刃,武吏见他这般难缠,又怕无意中伤了人不好交代,也只好收刀妥协。他刚要带人退出杏堂,却又瞧那第一个挺身而出的书生站了出来,「慢着!您手上那位,也是咱们太学之子,他也有权上完这堂课。」 「哦?」武吏眼睛一眯,指着王希吟道,「可我听说,王家两个子弟当年只有一人考入了太学,他留下,就代表另一个不是太学的人。」 「让王希吟留下,我跟你走!」王希泽想也未想地喊道。 「坐下!两个都不准走!」老夫子鬍子一吹,瞪向了那阴险的武吏,「他们二人都是我的学生!」 「夫子是有识之士,可不能倚老卖老,无理取闹啊。」武吏面无表情地提醒他。 「你……」 还未等夫子发怒,张子初已想好了说辞:「夫子不是无理取闹。太学自大宋开朝以来就有旁征与博引的规矩。王希泽是官宦弟子,又文采卓越,被夫子所荐,允他在太学听学是理所当然。」 夫子听了这话,眼珠子一动,「是啊,他是我荐举入学的关门弟子,这些学生通通可以为他作证!」 「我为希泽作证,他就是咱们同窗!」 「我也作证!」 在冯友伦和范晏兮的带领下,学生们都开始叫嚷起来。那武吏被他们吵得头大,一摆手让人放开了王希吟。 「好!我就看看这一堂课你们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给我守住书院所有出口!」 第211页 温馨的学堂内,再一次传来了郎朗的读书声。只是这一次,读得尤为缓慢。 「你们两个随我来。其他人大声读,别停。」夫子先尽量压低声音,又冲着其他学生吩咐了一句。 王家兄弟眼瞧着手慢脚慢的老夫子先探出脑袋观察了一下外面的情形,在确定那些官兵已经尽数退出了院子后,竟一躬身子,从窗户爬了出去。二人见他身形不稳连忙伸手去扶,张子初他们也帮了把手,顺势聚到了窗户旁。 「你们三个也一起来吧,也好作个照应。」夫子见他们一脸担忧,无奈地沖他们招招手,示意他们赶紧翻出来。 在几个学正学录的掩护下,一行人很快绕过东斋来到了书院的外围后墙。这里人烟稀少,杂草丛生,一时难以让人察觉。 「如果我们就这么走了,岂不是为人所不齿?夫子刚刚还说我们少始知学,勇于敢为……」 「为什么为!读书读傻了?」夫子急速打断了王希吟的话,「我平日也教导过你们,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若要想有所作为,就得先活着!」 「可他们已经把守住了所有的门,我们要怎么出去?」 夫子转过身来,恨恨地一拍冯友伦的脑袋,「平时你们逃学的时候倒是个顶个的机灵,这会儿怎么笨成这样!谁说要走门了?」 「可咱们平时逃学的时候都是翻墙的呀!动静这么大,太危险了吧!」冯友伦急道。 谁料夫子却是慢悠悠地捋了捋鬍鬚,将他们悄悄带到了一个墙角边上。只见小老儿蹲下身子,在高逾半人的草丛里随意拨弄了两下,竟是捣鼓出了一个狗洞。 「书院里竟还有这个?!」众人奇道。 夫子得意地一斜眼,「这就叫一山还有一山高。这个洞可是老夫在书院读书的时候亲自挖的,哪里像你们,还吭哧吭哧去爬墙,笨!」 「……」 「好了,废话不多说。你们几个且听好,出了书院一直往东走,去横大街五岳观后找个姓田的马夫,他与我是多年好友,会一路护送你们出城的。」 「那大哥怎么办?」王希吟问。 「先别急,我会托人去朝中打探打探消息,事态或许没想像中的那么坏。」 「……」 「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在夫子的催促下,他们开始一个接一个往狗洞外钻去。轮到张子初时,却见他还在左顾右盼,像是寻找着什么。 「万物!」张子初终于看到了爱犬的身影,见它无恙,心中稍宽。原来万物察觉出了那些官差的恶意,一直紧盯着他们不放,直到闻出了张子初的气味,才顺势找到墙角下的。 「快过来,万物!」张子初沖它招了招手,已经蹲下身准备去接住对方了。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在细犬的身后还悄悄跟来了一个人影,正是刚刚的武吏。 这武吏颇有些头脑,眼瞧着刚刚沖他们狂吠不已的畜生忽然离开了原处,便猜到事情有变。跟来一看,果见两个钦犯想逃,拔刀就沖了过去。 张子初一抬头,一把钢刀已经噼到了面前。若不是万物机警,适时转身咬住了武吏的胳臂,张子初已经成了他刀下亡魂。 武吏吃痛,用力甩动膀子想摆脱万物的撕咬,可万物却感觉到了他浑身杀气,就算被吊在半空里,也死活不肯松嘴。 「快走!」夫子趁机将他拉到了狗洞旁,推入了洞中。 就在此时,背后传来一声狗狗的惨叫。 只有张子初亲眼看见了那血淋淋的一幕。他下意识地回头张望,瞧见武吏的那把刺眼的钢刀已经从右手换到了左手上,并从万物饱满的腹中狠狠抽出。 惊心动魄的血红色让张子初怔在了原地,他定定地看着万物被剖开了肚子,里面的东西哗啦啦掉了一地,根本分不出是脏器还是未出世的狗崽。他将目光转移到了万物的脸上,那双漆黑湿润的眼睛似乎还在努力地看向自己,像要告别。 武吏不解恨地又补了两刀,然后一脚踹开了狗狗的尸体。他满身满脸都是万物的血,狰狞若妖魔,雨水也沖刷不净。若不是夫子及时捂住了张子初的双眼,将他硬塞了出去,他根本动弹不得。 张子初那日最终还是从太学逃了出去。但万物被杀害的那一幕却永远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时成梦靥……也包括那个武吏的名字和那张令人作呕的脸。 「种伯仁……」 睡梦中的张子初忽然从喉咙里挤出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将昏昏欲睡的马素素吓了一跳。她转过头去,看见对方紧蹙的眉头和微微抖动的身躯,不解地眨了眨眼。 做噩梦了吗?种伯仁……这个名字好熟悉啊。 啊,是了……他是那个种渠的爹。如今种渠的死讯应该也已传到京城了吧。那恶人的爹,不知会作何反应呢。 ☆、用兵之道诈为先 灰色的军帐中,名叫余锐的将军正搂着两个姑娘喝着一坛好酒。女人和酒都是从附近的村庄里临时找来的。穷乡僻壤之地,农家之女姿色平平,自酿之酒淡而无味,也只能凑合着用了。 「将军!贼匪来攻!」通传兵跑了进来。他口中所说的贼匪是附近群山中的一个名叫七星寨的山贼同盟,他们在十日前传来了书信,说今日要来营地夺取军粮。 「哦?还真来了。」余锐耽了小兵一眼,只见他面上难掩兴奋之色。这么些日子被困在大野泽,士兵们都憋坏了。酒和女人自然没有他们的份儿,能来几个送死的消遣消遣也是不错的选择。 第212页 「将军可要出击?」士兵期待地问道。 余锐哈哈一笑,站起来道,「好!那便去会一会这群腌臜小贼,活动下筋骨!」 广阔的大野泽上,水滩遍布,野草横生。余锐的部曲驻扎在石洼口,又处低势,其间道路泥泞,雨水高漫,最深处可达数尺,直没肱骨。 余锐集合了五千兵马排阵营前。他眯起眼,只见对面山头影影幢幢下来几排人,松松散散成线型而列,不说身上只甲未着,甚至连手上兵器也残缺不全。 「呵,去吧!小子们,教训教训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莽贼!」余锐右手一挥,也不命旗手竖旗,令兵举令,随将士们任意冲杀,自由发挥。 骑兵们自然一马当先,冲到了最前面。但令余锐没想到的是,他的骑兵刚冲过半线,对方就在到达射手射程前停了下来,然后开始调头逃跑。 他们逃得飞快。骑兵们使出了浑身解数去追,却因为软泥和雨水的阻碍限制了马匹速度,最终没有赶上。他们只得眼睁睁看着山匪一个接一个重新没入了葱郁山林之中,直至踪迹全无。 有些不甘心的军士干脆下了马去往里寻,却是一去不復返。有经验的老兵很快阻止了还想进林子的人,避免他们去送死。需知山林中遮天蔽日,地势复杂,这些从小在山里摸爬滚打的贼匪一入林中便会如同飞鸟猿猴,再难杀捕。而相反,他们这些不熟悉情况的人贸贸然闯进去,只会成为迷路羔羊,任人宰杀。 余锐远远地瞧着他的骑兵队龙腾而出,却无功而返,不禁露出了失望的表情。他一边骂着这些山贼的胆小与无耻,一边无奈地让人鸣金收兵。 他不知道的是,这些山贼不仅在这十日经歷了无比苛刻的逃跑训练,甚至连逃跑的距离和马匹的速度都已经在张子初的完美计算之内了。 张子初要跟他玩的,是一场老鼠戏猫的游戏。 收兵之后,余锐本打算回到自己帐中美美地睡个午觉。但人才躺下没多久,那群山贼又来了。一样的阵仗,一样的手法,又把早上所发生的重演了一遍。 余锐匆匆骑马赶到阵前,胸前的胄甲还未系好,敌人就又逃没了踪影。 余锐气结。 之后第三次……第四次……一次比一次阵仗大,一次也比一次逃得快。余锐在战与未战,追与不追之间前后犹豫,左右徘徊,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后来余锐总算想明白了,于是他打算以不变应万变。等到士兵第六次来报时,他根本懒得出帐,只吩咐下去,只要山贼不进入大营,就随他们折腾,不必理会。 「大军师,已经第六次了,对方压根不理我们了。」临时被张子初任命为都校尉的奚邪回来报导。 「咱们的人还撑得住吗?」张子初问这话的时候,依旧在埋头作画。奚邪好奇地去看他画的东西,却发现那是一张地图。 地图中心是童贯的大营,余锐在石洼口和西沙坡的人马都被单独圈了出来,而四周用红线所连的则是一些村落的位置。 「休息休息还成,但是一粒米都未抢得,总有些士气低落。」奚邪见他将画朝自己递了过来,赶紧伸手接住。跟在此人身旁久了便知道,他每次画画看起来都漫不经心,却总有更深的用意。 张子初让奚邪举起那幅地图,捻着笔桿在山下各村庄的位置比划了一下,说道,「既然他们心急,那便先给他们尝一些甜头吧。」 等到夜幕降临,黑漆漆的野泽里只剩下鸟叫虫鸣。蚊蝇不停滋扰着外头的士兵战马,使得他们睡不踏实。帐内倒还好,燃上了艾草后且算安宁。 但余锐没有歇下。他只是焦急地在帐中来回走动着,时不时地朝外面张望两下。 今日的酒肉还没有送来。面对着桌上粗糙低劣的米面,余锐难以下咽。他一边心想为何那些村民今日如此磨蹭,一边将手伸进一旁女子的衣物中揉搓了两下。 就在此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喧闹。余锐披上甲衣走出营帐一瞧,只见有几个受伤的士兵被人架着抬着回到了大营。 「这是怎么回事儿?」余锐问。 那些士兵唯唯诺诺,似乎难以开口,最后被余锐问得急了,才答道,「禀将军,咱们从隔壁两个村子运来的酒和肉半路被山匪劫了。」 「什么?!这群贼禽兽!小猢狲!」余锐鼓起眼珠子,张嘴大声来骂,却又眼瞧着一个传令的小校匆匆跑了过来。 「将军,那群山贼又下山来了!」 余锐闻之精神一振,赶忙道,「来得好!给我快快集结人马,这次决不能放跑他们!」 「可……可他们这次好像不是冲着咱们来的。」 「嗯?」 「我刚瞧见,他们好像朝着大将军的营地去了。」 「大将军的营地?」余锐这一听,刚刚的怒火立刻变成了恐惧。之前童贯将那份战书交给自己,显然没将这群小贼当回事,如果让这群野贼再次惊动到了他,那岂不是在告诉对方他余锐无能,连一群小贼也摆不平? 「哟,这群蠢贼胆敢去惹大将军,岂不是自寻死路?看来将军这次可高枕无忧了。」余锐的一个下属愚蠢地在一旁得意。 「枕个屁!你这蠢货,他们是要拉老子陪葬哩!」余锐骂骂咧咧地走到营地前方,以最快的速度命人吹响号角,竖起号旗。 第213页 他这次声势浩大地带着两万人马出动,誓要将那群山贼拿下。四周其他军营的将士们见了,不知发生了什么,纷纷跑出来看,只见余锐余将军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直奔远处一群黑点。 可那些山贼见了余锐,却如同看见了什么战神一般,调头就跑,只留给他无数个拼命逃窜的背影。 余锐一看,对方连童贯都敢惹,偏偏就怕他余锐,心中不免得意。于是一马当先,迅速追击。随着距离越来越近,他看到这次对方人数众多,声势极为壮大。他们有的手里拿着酒壶,有的手里攥着烧肉,而这些东西,明显都是从余锐嘴里抢来的。 「驾——」余锐一挥鞭子,差点追上了一个山贼,但可惜还是让他逃入了山林。余锐翻身下马,看着眼前这巨兽一般黑漆漆的群山,对着身后将士们作出一个「攻」的手势。 老虎不发威,还真当他是病猫了!他今夜便要帅军上山,将这群小贼剿个精光! 余锐冲动了,他身旁却还有明白人。一个曾在赣南参加过剿匪的教头提醒他切勿冲动,黑夜上山恐会中了山贼埋伏。 但凡能当上将领的,一般不会没脑子。余锐这一听,刚冷静下三分,却有一个小兵上前来报,说童大将军让他前来问问这里的情况。 这一问,余锐忽然又想起了自己刚刚带人从营地出来的阵仗与气势。他如今连童贯也惊动了,难不成还能无功而返? 于是也只好硬着头皮,夸下海口。 「……你回去告诉大将军,就说一切尽在我掌握之中!」 余锐说罢高举起大旗,又沖手下两万精锐招唿,「不过就是群山村野夫,有何可惧?你们且听好了,今夜杀敌者,通通有赏,一个人头值二十钱!」 将士们沸腾了起来。他们刚从燕云凯旋而归,自不会怕这些小小山贼,只巴不得立刻杀进山去,也好多拿些赏钱。 鱼儿,便这般上了钩。 余锐豪气万丈地带着将士们弃马上了山。黑夜中,矗立如巨兽的群山很快吞没了这些朝廷精锐的身影,犹如吞没一群蝼蚁般简单。 他们没想到的是,刚刚那个替童贯来问话的小兵在回大营的路上悄然调转了方向,也朝着茂密的山林里驾轻就熟地跑了去。 「公子,他们中计了!进来了至少两万军队!」奚邪有些激动地跑向那盏孤吊的灯烛,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身穿盔甲的路鸥。 正坐在灯下看书的张子初抬起头来,用木簪挑了挑渐萎的灯芯,后朝着路鸥微微颔首,「辛苦了。」 「不辛苦,是公子计谋了得。」路鸥现在终于明白当初张子初为何要朝童贯递出那封挑战书了。若说那封书信是灯芯,那他便是最后那个挑灯芯的簪子,恰当又及时地一下子剔亮了余锐心中那团火气,逼得他骑虎难下,行差踏错。 兵法之最,在于攻心。对此,张子初显得驾轻就熟。 「时机已到,让黑风那头出发吧。」张子初吩咐。 「可是……西沙坡至少还留有一万人马看守,他们能赢吗?」奚邪不无担心地问。 张子初笑着摸了摸耳朵,眼中闪动出狡黠的光芒,「谁说我要攻西沙坡了?」 「不攻西沙坡?那攻哪里?」 「石洼口。」 入山之后,余锐便后悔了。这里的山道比他想像的要艰难十倍。披荆斩棘之下,别说连一个山贼的影子都没瞧见,单看这眼前棵棵状貌相似的阔叶树,就让他头疼无比。 直到军队第三次步入死路需要调转方向后,余锐不得不承认,他们迷路了。 「将军,该如何是好?」 面对将士们的询问,余锐满头大汗。他已经向童贯夸下了海口,如果就这么放弃,也太没面子了。而且那些山贼手段卑劣,说不定明日还会来寻他麻烦,不斩草根除实在难消心头之恨。 「继续走!我就不信这么多人还找不到他们的老巢!」余锐恶狠狠地命令着。 于是军队又艰难地翻过了一个山头,来到了一处吊桥前。吊桥是用滚木和绳索所制,下头是湍急河流,走上去虽有些晃荡,但十分安全。 有桥就说明有人迹,有人迹就说明他们离山贼的老巢不远了。 想到此处,余锐摩拳擦掌,命令士兵们排队列阵,迫不及待地要过此桥。他身旁的教头本还担心对方会在桥对面设有埋伏,可没料到等全部人安然无恙走过去了,四周依旧静悄悄的,毫无变数。 但棘手的是,桥对面,竟有一模一样的五条山道。这些山道全都弯弯曲曲,望不到头,不知通往何处。余锐很快派出了几小队人分别去探一探路,等待之中,身后木桥处忽然传来了一丝动静。 那是木头断裂的声音。 余锐回过头去,借着火把的光亮看向刚刚的那座木桥。他先是看见桥上的绳索开始晃动,紧接着整座桥都跟着摇晃起来。 将士们开始骚乱。他们纷纷回过头去,眼瞧着刚刚走过的桥面勐然塌陷而下。桥,被人从对面砍断了,他们被困在了山中。 余锐气得鼻子都歪了。这群山贼竟敢如此嚣张,难不成还想把他这两万人马围剿在这山中不成? 好嘛,那就来试试看。 余锐哗啦一下抽出了身侧的佩刀,将士们亦然。余锐将所有人马分成了三路,以一个时辰为限,按照探路者所见所闻挑选了其中三条较为宽阔平坦的山道分头包抄。 第214页 可时间一息一息地流淌下去,余锐的两万人马依旧在山里团团打转,甚至连下山的路也没有找到。 就在余锐和他的两万部曲被困在山上之时,山贼中的精锐们已悄悄下了山来。 那个名叫黑风的男人身上的斗篷随风扬起,状如鬼魅。他甚至走路也不发出一丝声响,直到人到了余锐大营前,看守的士兵只觉得脖子后一阵阴风颳过,脑袋便已被一把铁钩钩了下来。 黑风带着人悄无声息地潜进了石洼口营地,血红的双目染上了一丝兴奋。 这里只留下了不到五百人看守,几乎都是老弱病残。他们眼瞧着大批山贼如同凭空冒出来一般,手执白刃沖向了他们,吓得四处逃窜。 有权利下号令的长官们几乎都跟着余锐上了山去,这里能做主的只剩下了一个经验尚浅的团练。 他第一个念头想到的当然是去求援。可求谁的援,怎么求,却是个问题。石洼口右面六百尺是李尧将军的大营,左面是周旭锋将军的大营。这二人虽说和余锐一般都在童贯手下担任裨将,但谁都看得出他们面和心不和。 如果让这二人知道余锐的大营竟然被小小山贼给搅了,还不知会坐在哪里看笑话哩! 可眼下情况危急,也容不得他细想了。于是战鼓声很快从石洼口传了出去,直达四面八方。鼓声两长一短,代表着情况危急,请求来救。 可惜,等了又等,无人来援。好些士兵听到鼓声出营来瞧,却很快又被自家长官给叫了回去。长官趾高气扬地告诉他们,人家军营擂鼓杀贼,干你们何事? 他们哪料得到形势已算危急,只当是那余锐无能,被群小小山贼给耍急了。就等对方挫了锐气倒了大霉,再去抢功劳不迟。 好在,余锐手下尚有人在。 西沙坡的一万精锐听前营竟是响起了求救的鼓声,迅速提兵列阵。带领他们看守军粮的都监凭高而望,发现余锐大营中的军旗都已经倒下,大惊失色。 「快!随我前去支援!」 「可余将军说过,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不可离开此地。」 都监的确是接到过死令的,无论何时他都不准擅离职守。可如今余锐正带人上山剿匪,前方大营又遭敌来袭,此刻他不出手,更待何时?这可是天降大任,时不我待! 「煳涂!腌臜山贼,何足以惧!他们若是晓得军粮在哪儿,还用得着去攻那石洼口吗?哼!想用调虎离山之计袭我大营,咱们便来一招黄雀在后,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都监雄姿英发地带人沖向了前营。很快,整个西沙坡已是无人之境,只剩下被隐藏得极好的一摞摞军粮,在等待着今夜的宿命。 石洼口的大营里,黑风已经将张子初不准杀人的嘱託抛到了脑后。他袖子里一把铁钩左挥右斩,重复地享受着杀戮的快感,直到身后有人提醒了一句。 「大王,他们的援兵到了。」 黑风转头看向了那长长的火把和军队。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的鲜血,斗篷一张,带着手下人迅速跑出了军营。 军营里,已是一片狼藉。被砍得四分五裂的残肢断臂到处都是,军帐东倒西歪,雨水被染得殷红。若教余锐瞧见了这番景象,怕是会直直昏过去。 都监来的时机恰到好处。他眼瞧着那群为非作歹的山贼冲出了军营大门,又瞧见军营里那满目惊心的惨状,一时热血上涌,想也未想地跟着追了上去。 一方跑,一方追,以至上山入林,不死不休,情形又何曾相似。身着锦衣的少年王爷孤身一人隐在营前暗处,已经看了许久了。因为场面混乱,无人注意到他,直到山匪走尽,喊杀渐平,他才缓缓步入营中。 「这是怎么回事?和山贼战况如何了?」赵构随手揪住一个背着重伤的同伴缓缓回到帐中的士兵问道。 「我们被偷袭了,幸好西沙坡的一万人马来援。」士兵回答得相当含煳,但赵构却瞬间抓住了关键之处。 「西沙坡?你们在西沙坡还有一万人马?」 士兵点了点头,无不得意地道,「余将军神机妙算,早就安排好了。就算那些山贼攻入了咱们大营,也根本不可能知道咱们的军粮在那儿。」 「哦?那么说来,山贼註定要无功而返了。」 赵构挥了挥手,让小兵退了下去。他仔细在营中查探了两圈,总觉得似乎不太对劲。刚刚那些贼匪当真是来夺军粮的吗?那为什么从头到尾就只顾着杀人和逃跑,丝毫没有要去找军粮的意思? 他又想起了之前在童贯那里读过的那封山贼的战书,光从那字里行间,也能看出写信之人才识不低,进退得宜。 「遭了!」赵构一锤掌心,迅速牵来一匹马赶到了西沙坡。远远一看,原本堆满军粮的山坡上已经明显秃了一小块。 余锐中计了。他和他的手下同样范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这个错误叫轻敌。自古两军对垒,从来都是谦者胜,骄者败。山贼虽不入流,也懂得处处小心,步步为营,反倒是所谓朝廷精锐,愚蠢自大,不堪一击。 如果真把这些人放到战场上去,岂能保卫得了大宋江山?还有山贼背后那个布局之人,那个叫做张正道的军师……究竟是何方神圣? 赵构正坐在马上想得出神,完全没注意到身后两个黑影的靠近。等到座下马儿开始不安地摆动身躯,两把长矛已经一左一右刺了出来。 第215页 ☆、福祸相依险为婿 天,终于开始亮了起来。余锐带人在山里折腾了一宿,几乎筋疲力尽。他此时颓然地坐在一块山石上,想等完全能看清前面的山路时再做决定。 山贼的老巢他找不到,下山的路也找不到。余锐积攒的怒火与士气已经在一夜的来来回回中消磨殆尽。他此时也顾不得什么丢脸不丢脸了,他只想赶快回到他的军帐之中,好好地睡上一觉。 又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光景,好不容易眼前的景色开始变得灰濛起来,虽然隔着一层山雾依旧有些模煳,但总比漆黑一片来的强多了。 余锐强打起精神,刚准备传令下去找路下山,却不料瞧见远处山下的东南方忽然冒出了许多狼烟。那是从大营方向传来的,烟是红色,表示有紧急的大事发生了。 余锐心中咯噔一声,隐隐觉得这可能和自己有关。他看着那一缕笔直的红烟,忽然生出些害怕来。 他总觉得这一下山,自己的命也就到头了。 人们在厄运到来前的直觉总是最准的。余锐费了好一番功夫,直到太阳落山才好不容易回到营中,人却还未跨进去,就被两个军士直接按下了。 他们是奉大将军之命而来的,也不必同他多说什么,直接将余锐拉到了西沙坡上,手起刀落。 临死前,余锐看见自己所守的军粮已经被窃之一空,心如死灰,连想见大将军求饶的话也一併吞入了肚中。李尧和周旭锋二人就站在一旁看着余锐人头落地,心中却丝毫挤不出一丁点幸灾乐祸。 军粮被盗,事关重大,更何况,还有一个更要命的变故。 康王赵构不见了。 和军营里的氛围截然不同,天枢寨上,是一片欢腾。一车一车的粮食翻山越岭被运到了寨中,是他们几年也吃不完的量。 张子初和七位寨主围坐在桌前,桌上摆满了好酒好肉。除了诸葛瑾和黑风,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的神采,宋白练更是率先端起了酒碗,冲着众人夸赞张子初乃是卧龙再世。 诸葛瑾的脸色更难看了。张子初赶紧制止了宋白练的吹嘘,免得她给自己招来更多的嫉恨。 「你是怎么知道余锐一定会带人上山围剿,又是如何肯定西沙坡的人会去石洼口支援?」诸葛瑾实在不服气。在他看来,诈术中攻心之法最不可靠。因为人心多变,哪怕稍有一念之差,也可能会让胜负颠倒,王寇逆行。 但若说张子初光是靠运气成事,那他的运气也未免太好了。 面对诸葛瑾的疑问,张子初倒是很乐意回答:「人心虽难测,却也不是不可测。答案……都在这里。」 诸葛瑾见他指向了自己正拿在手中把玩的一个八卦盘,疑惑道,「你可别告诉我,这一切都是你照着卦象卜出来的。」 「也可以这么说。」张子初从他手里取过那个八卦,慢悠悠转了一圈,「变数之中总有不变的道理。《易经》所言,卦算之律,不过是『吉凶悔吝』四字,吉则吝,吝则凶,凶则悔,悔方吉。山下那些人自燕云归来,个个好大喜功,踌躇满志,自以为占尽先机,正如大吉而吝,又岂有不转凶之理?」 话说到此处,即点到而止。诸葛瑾看起来有些似懂非懂,却又不好意思再问下去。他多问一句,就越显得自己肤浅无知,只好哼声不言。 「其实,以在下愚鲁之资,也不过是只得一知半解罢了,班门弄斧,实属卖弄。」张子初一番话说得不骄不躁,虚怀若谷,可听在诸葛瑾耳中却仍不是滋味儿。 实际上,《易经》之道,广大精微。若不是张子初悟性极佳,又岂能仅凭气盛之年便懂得善用其法,以解眼前危局?多数庸人终其一生,又何曾参透过其中道理。 「无论如何,此次夺粮公子实在功不可没。这大雨看上去也快停了,不知公子之后有何打算?」年纪最大的黄老头儿笑嘻嘻地问道。伴随着这句话,他身旁的两兄弟和角落的黑风都同时朝张子初看了过来。 「功成自然身退,等你们将粮食如约分给山下百姓之后,我也会离开这里,去我该去之处。」 张子初这话让众贼首面上均是一僵。他们曾经是有过约定,要将军粮分给山下的百姓一半,可那时到底还对是否能夺取军粮半信半疑。如今大批粮食虽然得手,那也是自家弟兄豁出性命换来的,又岂能拱手送给那些坐享其成的乡巴佬。 再者,他们本就是贼,不需要讲什么信用。要知道在这水灾之年,他们若将手上囤积的粮食倒戈一卖,那可是万贯之利。 于是大伙儿心照不宣,迅速扯开了话题。 「哎呀,公子这一走,我们还真有些捨不得。」黄老头冲着杜家兄弟二人使了个眼色,二人心领神会,一人捧着一碗酒走到了张子初面前,作势要敬他。 张子初清楚地瞧见不远处的黑风已经沖他露出了血红的双目和两排森然的牙齿。宋白练告诉他,黑风是从小在山上跟野兽一起长大的,他好斗,嗜血,并且对于危险和死亡有着一种天然的直觉。 黑风的反应让他明白了这两碗酒有问题。他没有伸手去接,只是边推辞边去寻找奚邪和路鸥的身影。可那两个小子此时已经和一群山贼喝得烂醉,胡十九又被他派去保护马素素了,以至于自己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张子初一介书生根本无从抵抗。他眼瞧着酒碗逼到了跟前,却听见宋白练忽然大吼一声,「来来来,我替他喝!」 第216页 说罢便要上来抢那二人手里的酒碗。 黄老儿见状立刻拦住了她。宋白练想挣扎脱出,却不料对方竟是使上了真劲儿。她眼瞧着杜家兄弟将酒一碗接一碗地灌进张子初嘴里,怒火一聚,勐然挣开了桎梏。 可还未等她上前,只见砰地一声,张子初已脑袋栽倒在桌上,不省人事了。 「你们这是他娘的干什么?!」宋白练扶住张子初软倒的身形,双目圆瞪,那模样简直是想杀人。 「练丫头,别着急,他没事的。」 「放你娘的狗屁!你们这些个挑屎汉,烂橛头!他可是个斯文人,你们怎能把他当咱们寨里那些个莽汉这般灌!」 山酒炙烈,喝多了也是会死人的。宋白练一边叫骂着一边去探张子初的气息,好在他除了双颊酡红唿吸灼热等醉态,别无异样。 「紧张什么,他只是中了些蒙汗药罢了。」诸葛瑾在一旁瞧见她如此紧张,不屑地提点了一句。 「蒙汗药?你们还在酒里下了蒙汗药?」 「这是为了留下他。」黄老儿捋了捋鬍鬚,解释道,「夺取军粮罪名重大,童贯尚未离开野泽,又岂能放走他这个始作俑者?何况他如今对七星寨已瞭若指掌,若是下山反水,或不小心走漏了风声,我等岂不是自寻死路?」 「放他下山风险太大,不可,不可。」 「那也不能迷晕他啊,迷他一次两次,难不成还能迷他一辈子?」 「这就得看你的本事了。来啊小的们,把咱们送给大当家的东西拿出来!」黄老儿一声吆喝,几个山贼竟是捧上来一件嫁衣。 鸳鸯作袄,彩凤双飞。宋白练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如此漂亮的女子衣物。那一针一线,无比吸引着她的眼球,勾引着她的芳心。 「晓得你喜欢这个小白脸儿,你若招他为婿,他不就能顺理成章地留下了吗?」黄老儿到底是看着宋白练长大的,多少还带有些长辈的爱护。这丫头虽然自小在山里野惯了,但总归是女儿家,哪有女儿家看到俊俏郎君不动心的。 「那你也不能私自做主啊,至少也该跟我商量下才对!」宋白练摸着那袭青绿嫁衣,一改往日的豪放,连声音都变得温巧起来。 此时已喝得有些大舌头的阎三忽然拍案而起,从兄弟二人手中扛起张子初便朝外走去,一边走还一边念叨,「我看这小白脸神神叨叨,不像什么好东西,丢下山去算了。」 只是人才跨出去两步,就差点被宋白练给砍成两截。 「你若不乐意嫁给他,那也不用留他性命了,就让阎三丢他下山去吧。」黄老头儿火上浇油。 「谁说老娘不乐意了?起开,起开!」宋白练一把捞过嫁衣,又一把夺过了张子初,快步朝着自己的「闺房」走去。 「啧,哪有你这般猴急的新娘子,这还没拜堂呢。」 宋白练被说的耳根一红,故作兇狠地朝他们龇了龇牙,将张子初从肩上放了下来。临去前仍不放心,交代了自己手下两个心腹,命他们照顾好未来姑爷。 在宋白练去换嫁衣的当口,黄老头儿也让小子们带着张子初下去换上了新郎官的行头。喜帐和灯笼是早就准备好的,布置新房更不过是小菜一碟。 于是当马素素唱着清丽小调盛装出场时,大堂里只剩下了一众半醉与烂醉的山贼。她努力去寻找张子初的身影,可惜一无所获。 马素素低头看着自己身上华丽的罗裙,不禁有些失望。自从她逃出京城以来,一直跟着张子初他们东跑西奔,别说是打扮,连买件像样的衣裳都是奢望。闲暇时,她也会偶尔想起自己当初在瓦舍被万人追捧的场景。倒不是贪念那些富贵与虚荣,她只是和普通女子一样,单纯的希望有朝一日能让自己喜欢的人看到自己最美的模样。 所以当张子初拿出这件衣裙送给她时,马素素就认定了他。 他总是能轻易看透她的心思,哪怕她只是在路经店铺时不经意看了那件衣裙一眼。 今日的庆功宴,她准备了很久,包括她现在唱的这曲《长相思》。可由于张子初不在,马素素的表现就变得极为敷衍了,尽管山贼们的欢唿声一浪高过了一浪,可马素素依旧不死心地紧盯着那扇大门。 忽然,熟悉的一张脸出现在门口。 马素素仰起脖子,将歌声忽然拔高了三分。她期待地想要与对方眼神交汇,却只看见了一双紧闭的眼睛。 张子初是被架着重新进入大堂的。他身上穿了一件红袍子,髻上系了一根红带子,身旁还站着一个团扇遮面的女人。 「去去去,我来吧。」宋白练迫不及待地丢开了手里的团扇,从几个汉子那儿接过仍在昏睡的张子初,亲自将人架到了堂上。 这样的架势,马素素一看便明白了。 动人的歌声戛然而止,马素素提起衣裙急匆匆想往台下跑,但正听在兴头上的山贼们岂可能放过她,他们团团将马素素围住,叫嚣着让她再唱一曲。 「放开我!你们怎么能这么干!公子!公子你快醒醒!」马素素微弱的叫喊声被淹没在了山贼的调笑里。有好几双手拽住了她的衣裙,想行轻薄之举。 幸好胡十九及时赶到。他呵斥开了那些放肆的山贼,将马素素护在身后。 「快,快去救公子,他们要逼公子和宋白练成亲!」马素素揪着胡十九道,急得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第217页 胡十九凭着身形往前挤出几步,然后清楚地看到他们在堂前立了一座关公像,像前摆着三根红蜡烛两个黄蒲垫。宋白练先将张子初放到了右边的蒲垫上,后而自己在左边跪下,拜起了天地。 周围则是一片起闹和欢唿声。胡十九瞧他们这阵仗不像玩假的,赶紧在厅里找到了喝得大醉的奚邪和路鸥二人,一瓢冷水浇醒了他们。 「这样都行?公子要是醒来发现自己多了个山贼头子当媳妇儿,不知会是什么表情。」奚邪一抹脸上的水,想再凑进去瞧瞧热闹。 「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马素素骂他。 「这有什么,反正这事儿公子吃不了亏。再说了,马姑娘你着什么急,又不是让你嫁给那些山贼,难道,你是嫉妒那个宋白练抢走了公子?」 「你!你不去救公子,我自己去!」 「马姑娘别着急,别听奚邪胡说八道。公子是一定要救的,但不是现在。」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夜深人静,洞房的时候。」 宋白练是举着一把开天斧将所有人撵出洞房的。所谓春宵一刻值千金,她可不能让这些猢狲耽误了自己的洞房花烛夜。 咔嚓一下闸上了门,宋白练回头看向榻上那个尚在沉睡的俊逸人儿,一颗心开始噗通噗通狂跳起来。 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能嫁给这样一个人。他简直就是自己从小幻想到大的梦中情郎,斯文,漂亮,善良,聪明……如果能和他白头到老,那该是多幸福的一件事。 宋白练解开自己的髮髻,伏在床边,用一缕髮丝慢慢从对方光洁的额头滑下,滑过那温柔的眉眼和挺拔的鼻樑,最后落在微张的双唇上。 他的唇色偏淡,可看上去十分柔软。宋白练放开了那缕髮丝,用指尖取而代之覆了上去,只是在接触到的一瞬间,又如同被烫到一般缩了回来。 她心虚地朝四周瞄了一圈,在确定这里只有他们彼此二人时,深深吸了一口气,翻身上榻,小心翼翼地躺到了对方身边。 耳旁的唿吸声让她的心跳更快了。对方身上有一种陌生又好闻的气味,应该是书墨香。宋白练又悄悄往对方身边挪了一些,直到彼此只隔了一层衣物。 接下来……宋白练侧头瞄了眼对方白皙的脖子和松散的衣领,吞了口口水。 这时,张子初忽然翻了个身。宋白练吓得浑身一僵,挺直了手脚作势闭上了眼装睡。可等了半响,也不见有其他动静,眯开一道缝去瞧,却见对方怀里掉出来一本册子。 宋白练拾起那册子翻了翻,原来是一本画册。 「到底是读书人,还贴身藏着这玩意儿。」宋白练支起身子,刚把这画册重新给塞回对方怀里,张子初就睁开了眼睛。 然后她清楚地看见,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眼神由惊讶变成了惊慌,再由惊慌变成了惊恐。 房外门下,肩并肩蹲着三个人。 「怎么样,里面有什么动静没?」 「没啊,什么声音都没有,这宋白练怎么回事儿,平时看起来不像是这么磨蹭的。」 「别等了,反正人都走光了,咱们现在就冲进去救公子。」 胡十九忽然拔身而起,正准备破门而入,却见一人率先砰地一声从屋里夺门而出。来人被胡十九挡住了去路,二话不说抡起手臂咵咵就给了他两个大耳刮子,然后哇得一声哭着跑远了。 等胡十九捂着脸回过神来,才认出刚刚的竟是宋白练。 紧接着奚邪和路鸥伸头往屋里一瞧,只看见张子初衣衫不整地扶额坐在榻上,样子既茫然又愧疚。 「公子你被怎么了?」 「或者,你把人家怎么了?」 「……」 ☆、众人夜逃出贼窝 马素素按照奚邪和路鸥的嘱咐,焦急地等在后山寨门处。本来说好了救出张子初之后就连夜逃下山去的,却不料左等右等,却仍没把人等来。 遭了,莫不是被发现了? 马素素下意识地往寨子里走了两步,看见远处闪过一点亮光。那亮光越来越近,直到看清了奚邪他们扶着的清俊人儿,她才长长舒出一口气来。 「公子,你没事吧。」马素素见他身上还穿着那件大红喜袍,心中有些不是滋味,「那个宋白练怎能强人所难,实在太过分了……」 「别气了,你家公子仍是完璧之身,指头都没给人碰一根。反倒不知怎地,把人家宋大当家给气哭了。」 「奚邪……休要胡说。」张子初摸了摸耳朵,显得无比窘迫。他刚刚一醒来就瞧见宋白练的手正探在他衣服里,惊慌之下反应过度,竟是失手一把将人推下了床去。 直到向来豪迈奔放的女子似是被他那一推给伤到了,红着眼睛离开后,张子初才看清了怀中的画册,明白过来是自己误会她了。 「我还是觉得我得先去给宋姑娘赔个不是。」张子初眉头轻蹙,想起刚刚对方跌坐在地时那般伤心无措的眼神,暗骂自己不该如此鲁莽。 「赔不是?公子你有病吧,万一那疯婆娘再逼你娶她怎么办?可别以为女人就真不会霸王硬上弓。」 「奚邪!」 「好好好,我不说,公子你尽管去怜香惜玉,出了事儿可别后悔。」 被他这么一说,张子初又犹豫起来。他一人走不了不要紧,但总不能牵连旁人。 第218页 「这次我贊成奚邪。宋白练再豪爽毕竟也是山贼,山贼做事从不讲原则,公子想对他们保持君子之道,未免有些对牛弹琴。」 「公子……」马素素也揪住张子初的袖子一脸担忧地对他摇了摇头。 张子初没法子,只得松口道,「好吧,那至少让我留下一封书信,以表歉意。」 其他几人也拧不过他,只好替他铺好了纸张,递上了笔墨。只见张子初刚抬笔写下宋白练的名字,才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涂掉重取了一张。 这一次,他用画画的方式来代替。马素素只见他在纸上画出了一男一女,男的在向女的作揖,而后摇首跪拜,像是在道歉,又像是在辞别。 是了,宋白练不识字的。 马素素抬起眼来,偷瞧对方作画的侧颜,是那样温柔而专注。张子初是她见过的人当中最懂得替旁人着想的,无论是多么细微的小事,他都能入眼入心。认识他之后马素素才明白,何为谦谦君子,温文如玉。 「好了。」张子初勾下最后一笔,将信细细折好。他左右望了一圈,把信放在了后门旁的一个柴房窗台上。 张子初怕信给风吹跑了,刚要将信在窗沿压下,却忽听柴房里传来了一丝「呜呜」声。 那声音似乎是从人嘴里发出的。张子初下意识地贴近窗户去瞧,却不料哐当一声,里面有一个人影瞬间砸上了窗户。 张子初吓了一跳,本能地往后退去。奚邪和路鸥此时也一同凑上来想探个究竟,可柴房的门给锁上了。 门内的人似乎察觉到了外头的动静,更努力地撞击门窗,想多发出一些求救声。 几人正想办法看能不能弄开这门锁,只听胡十九喊了声「让开」,忽然提气沖了过来。他哐哐两下连撞在木门上,竟是硬生生将门栓撞断了。 众人扒开木门朝里看去。借着微弱的火光,他们看见里面是一个被反手绑住的锦衣少年,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灰头土脸,可丝毫掩盖不住周身贵气。 张子初见对方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打扮又显然不是山上的人,便知八成是被掳来的,赶紧上前替他松绑。 「我替你解开后,你切记不可喧譁,未免惊动山贼。」张子初一边提醒他,一边替他取下了嘴里的布条。他没注意到的是,从刚刚进门开始,对方的视线就一直锁在他的脸上,眼睛里透着惊疑不定的目光。 「张……子初?」 对方嘴里轻轻飘出的三个字让张子初如遭电击,浑身僵硬。他勐然抬头,死死盯住面前的少年,迅速在记忆里搜寻了一遍,却没有对上任何一张熟悉的脸。 好在这三个字少年说得格外小声,以至于除了离他最近的张子初本人,其他几人均未听得真切。 但因为张子初骤然变了脸色,这等反应还是让他们察觉出了异常。细心的路鸥率先将张子初拉至身后,轻声问道,「公子,怎么了?」 张子初看了看瞬间提高了警觉的胡十九等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转过头走到了那少年身旁。 「在下张正道,敢问小郎君姓谁名谁,从何而来?」 少年确定自己不可能认错人。但他很聪慧,瞬间就听懂了这话中的含义。如果他没有认错人,那么对方故意强调自己叫张正道就是在提醒他——此时此刻,『张子初』这个名字是个禁忌。 原来,他就是那个下战书的张正道。 少年眼珠子一转,立刻改口,「我叫康构,乃大将军身边的侍童,是在西沙坡被那些山贼掳回来的。」 「哦——原来是个小宦官!怪不得我回来的时候听杜氏兄弟说,他们在西沙坡运粮时撞见一个小子,便给顺路带回来了,看来应该就是他了。」 「我告诫过他们不可节外生枝的。」张子初皱着眉再度看向面前的少年,只觉得脑子里一团乱麻。 他所言是真是假?又如何会认出自己?如果张子初的身份在这里被识破了,那就意味着王家兄弟将会在京城陷入险境。哪怕只有一丝可能,他也决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可如果让奚邪他们知晓自己的身份被识破了,他们说不定会当下杀了这个少年。在什么都没弄清楚的情况下,张子初又岂能允许他们滥杀无辜。 他得想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公子,时辰不早了,我们得赶在天亮前下山。」奚邪他们不知道张子初此刻内心的波涛汹涌,只一味催促道。 「等等,你们不救我一起走?」康构厚着脸皮问。 「这不是已经救了你吗?你逃你的,我们逃我们的,谁还欠了你不成?」奚邪朝他翻了个白眼,后又想到了什么,一把将他拎了过来,「还有啊,等你回到军中可别乱说话,我们跟那些个山贼可不是一伙儿的。」 「好,你们把我安全送下山,我就回去这么告诉大将军。」 「嗨,你小子还得寸进尺了是吧!」 「张公子觉得呢?」康构不理会奚邪,只看向了张子初,「见死不救,实非君子之道。」 张子初面容沉静地盯了他好一会儿,最后无奈一笑,点了点头,「他说的不错,我们得带他一起下山。」 「公子?!」 「别说了,快走吧,再不走天就亮了。」 在张子初的坚持下,他们只好带着那小子一起往山下逃。好在因为刚得大胜,寨子里所有山贼都几乎喝得酩酊大醉,他们一路出来毫无阻拦。只是夜路难行,他们又不熟悉山势,一边摸黑一边下山实在要命。 第219页 像胡十九他们三个会拳脚的倒还凑合,遇到要攀爬之处好歹轻松些,张子初则完全成了累赘。胡十九只忙着探路,奚邪和路鸥还要时不时地回头照顾他,加上马素素一介女子体力跟不上,是以一行人走了大半夜还没下到山腰处。 「前面的林子枝丫错横,多有荆棘,你们要小心些。」路鸥朝后面提醒了一句。 「你们照顾着马姑娘便是,我自己可以的。」张子初未免她跟不上,将马素素搀到了自己前面,队伍的中间位置。 这样一来,他就把自己和那名叫康构的少年落在了最后。 「张公子有话问我?」还未等他开口,少年便已看穿了他的用意。 张子初微讶地抬起眼来,然后一把拽住他的肩膀同时放慢了脚步,「我却想先听你说。」 「想听我说什么?」 「你知道的。」 「我知道?」 「难道你不知道?」 「我该知道吗?」 「或许不该。」 二人如同打哑谜一般你一言我一语,却谁都不肯率先点破。张子初一边惊嘆对方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城府,一边有意无意地试探他,「你刚刚,似乎把我错认成了某个人?」 「哦?张公子也识得那人?」 「哪个?」 「巧了,也姓张,叫张子初。」 「哦……他是谁?」 「他?他可是翰林画院最受瞩目的新贵,东京城家喻户晓的才子,你竟不知?」 「在下孤陋寡闻,见笑了。」 翰林画院吗?那个混小子,果真胆大包天。 少年见他脸上神情变幻莫测,便索性停下脚步,将二人和前面队伍拉开更大的距离。他踮起脚尖,朝着对方面上端详了片刻,继而得意地一笑,「别装了,张正道就是张子初,张子初就是张正道,是也不是?」 张子初太阳穴一跳,心想,该来的总是避不掉。 「……你是如何认出我来的?」 「我在去年京城太学的雅集会上见过你。你当时画的是一幅《潜龙在渊图》,蛟龙怒,踏浪舞,其势万里吞吐。可惜我当时身上没带够银两,无缘买下你的佳作。」少年越说下去,越显得懊悔起来,恨不得即刻让张子初替他重画一幅。 「所以公子不必纠结,我认得你,不过是个巧合。」 「原来如此……那你可有什么想问我的?」 少年听到这话,连忙摆手,「我可不敢,问得越多,死得越快。公子权当我今日没见过你,我也不会同任何人说起的。」 少年的话让张子初更笃定了他的聪慧,聪慧的人看问题总能抓住重点。他先前认出自己时是因为太惊讶才将「张子初」三个字脱口而出的,在之后细细回味之下,很快就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 本该待在翰林画院里的张子初忽然出现在了这千里之外的山贼窝里,而且在金明池被烧毁的脸依旧完好无暇……光凭这两点,已经能让事情落出个大概原委来了。 正因如此,张子初断不可能因为对方一个口头承诺而置王家兄弟于险境。他现在该如何是好?张子初问自己。 「公子!你在哪儿?」前头的奚邪和路鸥发现张子初跟没了,赶紧回头来找。 「我们在这里。」张子初应了一声,刚抬脚要往前走,却不料忽闻身后一声尖叫。回头一瞧,康构不知在哪儿一脚踩空了,整个身子朝着灌木遍布的山坡下歪去。 张子初想也未想便扑了过去。他在最后一瞬一把拽住了对方的小腿,却因为力量不够一同被带下了山坡。 二人一路下滚,尖锐的树枝哗啦啦从周身划过,带出无数细小的伤口。张子初被撞得头昏眼花,一手还死死将少年拽住,直到坡度开始缓平下来,二人滚落的速度稍稍变慢了,张子初才顺势将他拉到了自己身旁。 他一抬头,抽空看到了坡下的情形,竟是一处悬崖。 「抓紧我!」张子初大叫一声,试图用手臂去拽四处的草木,却将掌心割得鲜血淋漓。眼瞧着二人即将滑落悬崖,张子初一挺身,终于在最后一刻抱住了崖边上的一颗松树。此时,二人的半截身子已经悬出了崖外。 「千万别松手,别朝下看。」张子初深吸了两口气,以龟速朝地面上挪动身形。背上的康构已经被吓得面无血色,只能紧闭着双眼,死死抱住张子初。 苍天见怜,终于有惊无险。张子初背着康构顺利爬上了悬崖。当他将双腿贴上那实实在在的地面时,才发现它们已经哆嗦得不成样子了。 「公子?公子——」 上头还能隐隐听见奚邪他们的叫唤,可张子初现在已无力回应了。他仰面躺在崖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你没事吧?」张子初一侧头,见康构瘫坐在那里,面上依旧血色全无。 「蛇……好多蛇……」康构颤抖着手指指向了他们前方。张子初顺着一瞧,只见七八条五彩斑斓的毒蛇正从四面八方将他们团团围住,嘶嘶地吐着信子。 张子初面色一变,即刻将少年护在自己身后,顺手拾起一根木棍作为武器。他将那根木棍狠狠敲打在地上,发出警告的声音。可那些毒蛇似乎饿极了,完全没有退缩的意思,反而朝他们缓缓爬了过来,昂着头随时准备攻击。 康构吓坏了,他们如今前有毒蛇,后是悬崖,怎么都是死路一条。 第220页 「拿着!」张子初却忽然将手里的木棍递给了他,又从一旁捡起了几个大小不一的石块掷向那些毒蛇。 有两条最近的被吓退了些,可更多的却替了上来。 「这样有用吗?」康构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全是哭腔。 「不知道,先试了再说。」张子初踉跄着爬起身来,一边朝上面大声唿救,一边拾起了更多的石块。 康构看着对方不比自己宽厚多少的背影,忽然发现他的右脚脚腕似乎有些不自然。是刚刚护着自己的时候扭伤了吗? 少年忽然有些羞愧。他咬紧牙根站起身来,开始和张子初肩并着肩对付那些毒蛇。啪地一声,一颗石子正中一条蛇的脑袋,直接将那高昂的蛇头给砸了下去。张子初诧异地看向身边的人,这才发现他的准头比自己好得多,应该是习过武的。 「小心!」康构忽然喊了一声,他看见其中一条最大的毒蛇忽然飞身而起朝着张子初扑了上去。 张子初半举着小臂仓惶地扭过头,清楚看见了那大张的蛇口中两颗尖锐的毒牙。强烈的腥臭扑面而来,以他一介书生,想要避已经不可能了。生死间,他脑海里闪过的是京城里那几个让他牵肠挂肚之人。他不禁想到,若是他这个张子初死了,或许便可以解除那人最大的危机。 世事便是这般,你越是做好了什么结果的准备,那个结果往往不会出现。就在毒蛇即将咬上张子初的一瞬间,忽然从林中飞出一把开天大斧,咻地将那条蛇斩成了两截。 蛇头与蛇身在半空中骤然分离,各自扭动了两下,啪嗒落地。紧接着一个身着干练武服,露着半截花臂的女子从暗处走出,拾起了地上那把开天斧。 「宋姑娘?」 ☆、豪气沖云义当天 眼前忽然出现的宋白练简直犹如天神般威武。其余还未走掉的几条毒蛇似乎也认清了谁才是这山里的大王,在对方没有拿斧头将它们通通砍尽之前一闹而散,各自没入了树丛里。 等毒蛇散尽了,宋白练才缓缓回过身来,目光如锥地走向了崖边的张子初。 张子初站在那里朝她欠了欠身子,几乎已经做好了承受对方怒气的准备。可当对方走到他跟前时,却忽然移开了目光,朝他那不自然的右脚看了一眼,紧接着一把背起了他。 「宋姑娘?」 宋白练没有理会他,只背着人轻轻松松爬上了山坡。后头的康构见她背着个大男人竟能如履平地,脑中顿时冒出『女中豪杰』四个字来。 此时奚邪和路鸥他们也终于顺着山坡找了下来。当他们看见宋白练背着张子初朝这边走来时,同时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他扭伤了脚,不宜走动,你们要下山的话就随我来。」宋白练面无表情地朝几人道。 奚邪他们彼此瞧了一眼,不知该不该相信宋白练的话。他们同时看向了张子初,只见他伏在对方背上朝他们微微点了点头,才放心地跟了上去。 在宋白练的引领下,众人很快就找到了出山的路。宋白练在一个山谷口放下了张子初,沖几人抱拳道,「我只能送你们到这儿了,各位珍重,后会有期。」 「宋姑娘。」张子初见她转身欲走,赶紧开口唤住了她。 「你放心,我宋白练虽然是个山贼,却从不做伤天害理,强人所难之事。」宋白练头也不回地道,后又补了一句,「还有,答应你的粮食我已经连夜派人送去给山下的百姓了。」 在马素素的搀扶下,张子初勉强朝前走出几步,朝她深深弓下身子,「在下惭愧,有负姑娘一片情意。」 「不用向我道歉,你那封信我已瞧见了。」宋白练大喇喇一笑,坦然地朝他们摆了摆手。张子初看着那渐渐远去的背影,不由对这个豪放洒脱的女子心生钦佩。 「公子,你快过来看!」 宋白练这头才走,奚邪和路鸥就在另一边叫唤了起来。他们站在山腰处朝下眺望,忽然发现山下聚集了大片的朝廷兵马。那些身着黑红色兵甲的禁军仿佛蚂蚁一般,将整片山脉围得水泄不通。 张子初一瘸一拐地走上前去,望之沉默不语。 「怎么会这样?他们难道是为了军粮而来?」 「不可能吧,童贯莫不是疯了,就为了那么点粮食来围山?」 「不,不是为了粮食。」张子初缓缓将目光转向了众人身后的康构,「他们是为救你而来,是不是,康王殿下?」 「康王?什么康王?」奚邪莫名地跟着转头看向少年。 赵构与张子初四目相对,慢慢从嘴角扬起了一丝赞赏的笑容,「我还以为自己伪装的不错,原来早就给你看穿了。」 见他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张子初急忙领着众人伏身跪拜,「草民张正道等拜见王爷,先前若对王爷有何不恭敬之处,还请王爷海涵。」 「你是怎么猜出小王的身份的?」这回轮到赵构发问了。 张子初想了一会儿,娓娓道来,「先前坊间便有传言,说王爷要来野泽迎接童贯。何况王爷的气度打扮并不是一个小宦官所能匹敌的。童贯向来好大喜功,如今正急于回京领赏,又怎可能会为了区区军粮或一个小宦官而劳师动众。」 赵构点了点头,心道这京师第一才子果真不是浪得虚名。 还有一点张子初不曾说破。那就是对方识破了他的身份,是因为在太学的雅集会上见过他作画。可雅集会不是什么人都能参加的,至少一个小宦官并无可能。 第221页 「张正道,有点儿意思。」赵构边叫着张子初的化名边走到他跟前蹲下了身子。他忽然凑近后者的耳朵,悄声问道,「那……如果我不是康王,你刚刚还会选择救我吗?我若是死了,你才会比较安心吧。」 赵构本以为他此话一出,张子初会吓得即刻伏倒在地,连连磕头,至少也会惶惶不知所措。可张子初没有,他只是微微一笑,笑得问心无愧。 「可是殿下也说过,见死不救,实非君子之道。所以无论你是不是康王,我都会选择救你。」 赵构面色一怔,沉默不语。 「这小子真的是个王爷?」奚邪刚转头问出一句就被路鸥一把捂住了嘴。张子初说他是,那多半没错,问题是接下来他们该怎么办。 「王爷容禀。我们几个只是路过的商旅,被那些山贼掳到了上山,今夜才寻到机会逃下山来的。」路鸥在一番深思熟虑之后,决定先撇清夺粮罪责,再找机会熘之大吉。 「哦?商旅?」可惜他不知道赵构已经识穿了张子初的身份,这种谎言在他面前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 赵构负手而立,随即话锋一转,「既然是商旅,又为何要助纣为虐,帮助山贼私劫军粮?」 赵构的质问让众人神色大变。 「小王在大将军那儿见到了张公子的那封战书,写得着实不错。」 「战书?公子你还署了名儿?」 奚邪的质问让张子初羞得满面通红。为了向那些山贼表示诚意,加上自己骨子里还带着一股名为『君子之风』的书生意气,他才会让胡十九在递交那封战书时报上了『张正道』的名字。若不是他多此一举,也不会造就今日两难的局面。 其实赵构对童贯并无好感。张子初劫了他的军粮,赵构高兴还来不及。他只是想看一看,穷途末路之下的张子初,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你可知那些山贼是何等兇残。他们闯入余锐大营,虐杀了营中将近五百名士兵,那些人再浑,可也是替大宋立下过汗马功劳的!」 「什么……」张子初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抬起脸来。 「才不是公子的错!公子也只是想要帮山下那些走投无路的百姓,他根本没有让山贼胡乱杀人!」马素素见张子初怔怔不语,一时急了,倒豆子似的说出了整件事的原委。 「马姑娘,不要再说了。」张子初沖她摇了摇头,他知道这事儿无论如何辩解,自己都难辞其咎。 「劫军粮一事是在下一人的主意,还请王爷不要牵连无辜。」 「哦?你想一力担当?你可想清楚了,这可是死罪。」 「只要王爷再多答应在下一件事,张某死不足惜。」 赵构大概能猜到他指的是什么。可他没想到张子初为了保全京城那个冒牌货竟然甘愿牺牲自己。那个正在翰林画院假扮张子初的人究竟是谁?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自己如果直接问的话,张子初应该不会告诉他吧。 赵构听完之后没有说话,只来回踱着步子。胡十九跪在众人后方,见他们个个面如土色,焦虑无比的样子,心中不解:此下明明只有赵构一人,只要制住了他,再要挟童贯退兵,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 头脑简单的胡十九当然想不通。只要赵构不松口,他们如今都是死路一条。放了赵构,他们将会成为朝廷的头号通缉犯,天涯海角地被追杀;不放赵构或者杀了赵构,童贯便会立刻带人剷平整座山脉,他们被困在山上,一样难逃一死。 见赵构背过了身去,胡十九膝盖一抬,想要动粗,幸好张子初反应够快,让奚邪和路鸥二人及时按住了他。 就在这同时,赵构忽然转回身来,冲着张子初一咧嘴,「我看这样吧,不如你同我赌一局,如何?」 「……王爷想怎么赌?」 「童贯如今既然已经带人围了山,想来必有一战。你若能在七日内帮那些山贼抵抗住童贯的兵马,我就答应你的任意一个要求。」赵构见他眉心一皱,又补充道,「但是如果你做不到,你就得乖乖束手就擒,随我回京城受审。」 众人大惊失色,奚邪和路鸥更是几乎吓得魂飞魄散。张子初回到京城将意味着什么,他们再清楚不过。如果硬要让他们选,他们宁可以身犯险,在这里杀了赵构! 二人默契地对视了一眼,压住胡十九的手臂同时渐渐松开。可就在下一个弹指,赵构即将交代出性命之时,张子初却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好,我答应。」 天枢寨上,此时是一片死气沉沉。两个时辰前,他们还在大口的喝酒吃肉,欢天喜地的庆祝自己从朝廷军队里抢来了五万旦粮食,可瞬间时移世易,聚义厅中,七个寨主相面而坐,个个面如死灰。 向来冲动好斗的阎三终于忍不住第一个拍案而起,「他奶奶的,你们倒是说句话啊,那群赤佬都把整座山给围了,随时可能会打上来的!」 「我们现在已是瓮中之鳖了,还能有什么办法。」诸葛瑾冷笑一声,笑中带着嘲讽。 「都他娘的是那个该死的小白脸儿!如果不是他咄使咱们去动朝廷的军粮,也不会惹来这么大的祸事!他人哩?把他喊出来!」 宋白练对阎三的叫嚣充耳不闻,只坐在一旁就着罈子喝酒。 「练丫头,把你那小郎君喊出来吧,他脑子不错,或许会有办法。」 第222页 「办法?我看唯一的办法就是将他脑袋砍下来,连同那五万旦军粮一併送去给童贯赔罪!」杜二哥提议道。 黄老儿瞪了杜家老二一眼,倒不是反对他的提议,只是怨他嘴巴太快。事情到了这个节骨眼儿,大伙儿其实都生了退怯的心思。如果将那书生交出去就能平息童贯的怒火,那他们何乐而不为? 只是大伙儿心知肚明,事情怕没这么简单。何况看宋白练的样子,已是对那书生着了迷,怕怎么都要维护他的。倒不如先哄她把人交出来,也好做了最坏的打算。 「张正道昨夜已和练丫头拜了堂,怎么说也算是咱们七星寨的人了。既然是自己人,就该有难同当,先叫他出来商量商量吧。」 黄老儿话音未落,就听宋白练手里酒壶砰地一落,郎声道,「不用打他的主意了,他昨夜已经连夜下山了,现在怕已经离开野泽了吧。」 「什么?!」 众人譁然。这次连黄老头这种老奸巨猾的老贼都沉不住气跳起脚来。他两步走到宋白练面前,一改平日里病恹恹的样子,「你竟然偷偷放他走了?那这个烂摊子谁来收拾?!」 宋白练翘起拇指,指了指自己,「我是七星寨的龙首,自然会给你们个交代。」 「山下的可是朝廷二十万大军!你怎么交代?交代的起吗?依我看,你根本就没资格当这个龙首!」 「不过是个丫头片子,跟她计较做什么。自从老寨主走后,这龙首的旗子早该换个地方插了。」 「你们说什么?」 「这几个狗东西,我看是想造反!」面对这些人的不尊敬,宋白练手下的弟兄们不服地叫嚷起来。其他寨子的山贼见了也不甘示弱,各自为营,撸起袖子随时准备动手。 宋白练眼看着敌人还没打上来,他们竟就要开始内斗,既愤恨又无奈。她知道众人向来不服她,自从她接手这个龙首以来,连天枢寨里的人都渐渐投奔了其他阵营。就算她此刻有心合众人之力,怕也没这个本事。 现在明显杜氏兄弟和黄老头一边儿,诸葛瑾和阎三一边儿,都想争夺龙首的位置。宋白练被夹在当中进退不得,旁边还有一个嗜血如命的黑风,红着双目笑看事态的发展。 「把黑龙幡交出来!」 「你们算什么东西,黑龙幡该归我们天权寨!」 争吵很快变成了推攘,推攘又演变成了挥拳,最后拳打脚踢,抽刀拔剑。 「住手!!都给我住手!!」宋白练的叫唤犹如石沉大海,起不了一丝涟漪。 议事厅里很快炸作了一团。宋白练漠然地看着周围互相扭打成一团的大汉,感觉那些喧闹的声音开始渐渐远离自己。各种各样的嘴脸从眼前一一掠过,将一切都变得很慢…… 「住手。」 直到一个声调不高却与周围叫嚷迥然不同的声音忽然传入了耳中。宋白练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只见张子初以玉树之姿,一息一步走入了厅堂。随着他的出现,众人很快停下了斗殴,侧目而望。 「敌未至,己先乱,你们这样如何能保住七星寨?」 「是你?你还敢回来?」阎三哼哧哼哧提着大刀到了张子初跟前,胡十九和奚邪路鸥三人赶紧将他护在身后,却发现众怒难抵。这回不仅是阎三,连杜氏兄弟诸葛瑾等人都恨不得将张子初扒皮抽筋,杀之后快。 气势汹汹的山贼让胡十九等人节节退却,直到抵在墙边,退无可退。 「我有办法,能帮你们抵挡住童贯的兵马。」张子初拨开胡十九他们,向前走了两步。 「怎么?难道你还想让我们跟他们打?上次听你一回已经落得如此田地,再来一回,咱们还有命在吗?」诸葛瑾摇着羽扇煽风点火。 马素素见他们不讲道理,气得一鼓嘴,「才不是咱们公子的错,明明是你们胡乱掳了那……」 「素素!」张子初阻止她说出赵构的名字来。赵构此时差不多已经快到山下了,如果让这群山贼知道了他的身份,再将人掳上山来,那事情就更一发不可收拾了。 「打便打!你们别忘了,我们不是没跟朝廷打过交道。难道你们不记得方腊作乱时他们是怎么围剿我们的?服软有用吗?你们那时的气魄呢?胆识呢?我一个女人尚且不怕,你们一群大老爷们儿倒怂得快,七星寨的脸都快给你们丢光了!」 宋白练这一番话说得众人均有些无地自容,但诸葛瑾很快又抓住了她的痛处。 「这次来的可不是山东河北那些土鸡瓦狗,那可是童贯!是东京城里二十万禁军!怂恿咱们夺军粮时,这厮也曾跟我们保证过,说童贯绝不会上山围剿,可如今呢?」 「如今箭已在弦,你们没有退路了。」 「狗娘养的,死到临头还敢威胁我们?」阎三摸了摸自己的光头,一把将人拖到了大厅中央。张子初也不反抗,只将头转向了不远处的宋白练。 「放开他。」宋白练迎着张子初一双温润清亮的眸子,对着阎三一字一字吐道。 「都这时候了,你这娘们儿还要护他?」 「我说了,放开他!」宋白练走上前去,从阎三手中一把夺过了张子初,再对后面的诸葛瑾等人一竖眉,「谁若想动他,就先踏平了我天枢寨!」 「练丫头,你可想清楚了,为了一个弃你而去的男人跟全寨的兄弟为敌,值得吗?三万人的性命难道还比不上一个负心汉?」 第223页 「到底还是个女人,龙首?可笑!」 在黄老头和诸葛瑾的鼓造下,连自家寨里的兄弟也开始向宋白练投来了不贊同的目光。如果她真的将张子初一人的性命凌驾于他们所有人之上,那她还配当这个寨主吗? 可宋白练就是铁了心要保张子初。她忽然转身,抓住张子初的衣襟勐然一拽,然后仰头在他唇上狠狠嘬了一口。 张子初没想到大庭广众之下对方竟然如此大胆,整张脸唰地一下就红了,马素素站在后面,瞪大眼睛愣在了原地。 「堂也拜了,洞房也入了,他现在就是老娘的人。老娘要是连自己男人都保不住,还保个屁的寨子!」 ……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宋白练又举起她的大斧朗声道,「他说有办法救咱,就一定有!我宋白练用身家性命替他担保!」 「又是这套。我们自己的身家性命都快保不住了,还要你的作甚?」 诸葛瑾刚一翻白眼就听宋白练砰地一声将手掌拍在了方桌之上。他转过头,只见女子手中那把阔斧一落,利索地砍断了自己左边半截花臂。臂膀落地,上头绣得那些松石迅速失去了原本的鲜活灵动。 「宋姑娘!」张子初惊唿起来,马素素吓得倒退了两步。 刚毅的女子任凭剧痛当身,鲜血横流,眼睛也未曾眨过一下,只有额上唰唰冷汗在顺着并不白皙的面颊频频滴落。她对张子初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而后重新挺直腰身,冷冷直视着堂中众人。 「我知道你们不愿认我为龙首,当初老寨主将七星寨交託与我时,我也自知难当大任。可如今大祸临头,敌人当前,无论你们服与不服,都给老娘先憋着,等敌人退去了再说!」 「练丫头……你这又是何苦。」 「这一根手臂,就算是我给大伙儿一个交代。至于眼下危情,我们必须万众一心,共渡难关才是。」 「怎么渡?当真跟童贯的军队开战?」诸葛瑾再次开口质问,却将眼神从宋白练身上移开了。 宋白练见他仍不肯罢休,恨得咬牙切齿。张子初却在此时一把按住了将要发作的她。他匆匆解下衣袍,替她止血包扎,并尽量控制住正在颤抖的手指。 在马素素等人的帮忙下,他们粗略帮宋白练处理好了伤口。张子初这才重新抬起头来了,看向众人,「我向大家保证,如果我不能帮你们保住七星寨,我会主动去童贯的大营中担责认罪。」 「哦?你又要拿什么向我们保证,也用一根手臂吗?」 「喂!你们别欺人太甚!」奚邪快看不下去了,他刚张口骂了一句,却见那头张子初当真捏住了宋白练手中的斧头。 「公子,万万不可!」马素素尖叫着扑上去想阻止张子初,但跑到一半便发现,张子初根本就举不动宋白练那把斧头。 张子初已经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来,却还是被宋白练轻松地从自己手中夺回了斧头。她对他道,「你这双手是用来写字作画的,这种粗活儿,还是交由我来吧。」 张子初见她又抡起了大斧,怕她再作出什么自残之事,连忙双手齐上,拼命握住了她的斧柄。 可他的力气又怎能阻止宋白练。只见对方朝他咧嘴一笑,勐地抽出了斧头。 「若是因我而再让宋姑娘受皮肉之苦,张某便只能以死谢罪了!」 在张子初的惊唿声中,宋白练手腕一翻,将斧头调转了方向,哗啦朝自己头顶上削去。 青丝飘散,散了一地女儿愁。 「我宋白练在此断髮为誓!若是张正道无法保全我七星寨,我必亲自斩下他的头颅,送入童贯军营。」 张子初颤抖着唇,却一个字也吐不出。他发现宋白练的目光仍然游走在地上的青丝里,迟迟不肯抽离。 或许,对于女儿家来说,那是比手臂更宝贵的东西。 「都满意了吗?」宋白练很快不再去看地上的青丝。她坚定地逡巡了一遍厅中的人,最后转到了诸葛瑾脸上,直到确定没有人再有意见了,才稍稍放松了一直绷紧的身子。 一旦放松下来才意识到,所有的力气早已渐渐抽离。 「宋姑娘!」 「大当家——」 失去了半截手臂的宋白练,终于昏了过去。 ☆、媪相亲上山擒匪 下了月余的大雨终于停了。久违的阳光重新撒入山谷之中,空气里到处瀰漫着泥土的清香。赤盘当空,万里无云,只有一道天虹自东南挂下,犹如彩龙横跨过整座山脉,昭示着这里或将有大事发生。 漫山的雨水还未退却,天一晴朗,人倒是先觉得热了起来。特别此时童贯身着一套精钢盔甲坐在马上,只能不停地用帕子去擦拭脸上的汗水。 李尧和周旭锋二人一左一右候在他身边,大气也不敢出一下。昨夜有人亲眼所见,康王赵构被山贼所掳,地点就在大野泽营地后方的西沙坡,童贯的眼皮子底下。更讽刺的是,那些山贼当真从那里取走了不多不少五万旦军粮,这摆明是在给他们难堪。 军粮一事已经让童贯颜面扫地,若是此下赵构再有个三长两短……李尧和周旭锋很清楚,余锐的下场就是他俩的前车之鑑。 思虑至此,不免兔死狐悲。 日头愈烈,众人在焦急与忐忑中,终于等来了攻山的命令。童贯可不是余锐那般蠢货,他知道山中关隘天成,路岖难行,所以特地让人去附近的村庄里强征来了几个熟悉山路的村民,由他们来带路上山。 第224页 童贯看了眼身旁两个裨将,二人心领神会,分别带着各自的人马从东西两个方向同时往那庞大的群山中行进了去。 李尧和周旭锋前脚刚走,童贯正要带着自己的人马向中道进发,却不料隐约瞧见前方山路上孤零零走下一个人来。 那人灰头土脸,穿着一身脏兮兮的锦袍,袖子和衣襟被撕破了好几处。可随着人影越来越近,童贯定睛一瞧,可不正是在西沙坡被掳走的康王赵构! 「王爷!」童贯心中一喜,即刻翻身下马迎了上去。 赵构见了他,也禁不住一抹眼泪,感慨道,「小王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大将军了!」 童贯见他身上有伤,赶紧将人扶到了自己马旁,让人递来了食物清水,「那些山贼对王爷做了什么?王爷是怎么逃出来的?」 赵构一边吃着干粮,喝着山泉,一边伤心,「我是趁他们喝醉酒才逃出来的,若不是运气好,怕是就死在这山里了!」 「王爷放心,有臣在,定不会让您再有所闪失了。」 童贯这头还在安慰赵构,那边就有心腹悄悄上前来问,「大将军,既然王爷无碍,我们还要继续攻山吗?」 童贯皱起了眉头。按理说,这些山贼如此嚣张,他是一定要给他们一些颜色瞧瞧的。可如今赵构已经平安归来,老天也给面子将雨停了,那五万军粮更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要他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这群小贼身上,童贯实在有些不乐意。 比起剿匪这般可有可无的微小功劳,他现在更着急的是带着燕云十六州的疆契赶紧回到京城,接受皇帝的封赏。 眼见对方神色犹豫,赵构很快明白了他的想法。于是他一把执起童贯的手,诚恳道,「那群山贼实在太可恨了,大将军可一定要替小王报仇啊!」 「王爷此话怎讲?」 「他们不但将我关在山寨柴房之中,不给吃不给喝,还大言不惭地说,就算他们再下山抢一次军粮,朝廷禁军也奈何不了他们!」赵构故作气愤地一捶拳。 「腌臜小贼,不知天高地厚。」童贯也跟着冷哼一声,却仍未当真动怒。 「我也明白王爷的委屈。可朝廷禁军到底不能滥用,还得获得圣上和枢密院批准。之前为救王爷,我是不得已先斩后奏,如今只为上山剿匪,恐怕……」 还没等童贯说完,赵构又打断了他,「小王还听说,以往那些山贼时常会去滋扰周围村庄。村民们本以为将军屯兵在此,那些山贼定不敢再乱来,个个欢欣鼓舞,却不料还没开心几日,倒被山贼变本加厉地给抢了。将军可知道,这是为何?」 「为何?」 「那些山贼说,将军一介阉人,只懂得欺软怕硬,捡现成的。等他们把村里的东西抢光了,留几个空村子给将军,将军也笑呵呵照接不误。」赵构的这句话简直犹如一把尖锥戳到了童贯的致命处,他看到童贯顿时双目冒火,气得双颊直颤。 燕云是怎么得来的,赵构心知肚明。他也知道童贯好大喜功,最受不得旁人抹煞他的功劳。这般讽刺,不怕他会忍得住不攻山。 果然,童贯在气得怒髮冲冠之后,冲着身后将士大喊,「随我上山!我要亲自将那七星寨夷为平地!里头的山贼,一个不留!」 赵构得逞了。他看着这漫山遍野的军队,心中开始兴奋起来。张子初啊张子初,我倒要看看你这次能用什么办法化解危机。 新布的房间内,尚挂着龙凤喜帐。 宋白练此时坐在榻上,任由马素素将她那一头杂乱无章的短髮修剪整齐,再编为小辫束在脑后。宋白练本就长得和清秀扯不上边儿,此下长发没了,方正的脸上更多了些男人的刚毅。 张子初跪在她身侧,替她在伤口处细细涂抹着药膏。他知道对方必定疼痛难忍,但宋白练始终咬紧牙根,脸上尽量保持着平静。 「对不起……」张子初捧着那少了半截的臂膀,这才发现她的皮肉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粗糙得根本不像是年轻女子所有。 此时除了愧疚和自责,他心中还多了几分怜惜。 「不关你的事。」宋白练沖他摆了摆手,偷瞄了几眼那因为低头而尤显长密的睫毛,「你不是已经下山去了吗?为什么又要回来?」 张子初细心打好了最后一个结,才缓缓抬起头来,「大祸因我而起,岂能一走了之?」 宋白练怔怔地看着对方清亮温润的眸子,忽然捏住鼻尖大喊一声,「快快快!快把头转过去,别他娘的盯着我看!」 「……宋姑娘?」 「老娘可没她那么好的定力!」宋白练伸手指向了马素素,「你若再用美色来勾引我,我可真不会放过你了!」 马素素刚对宋白练生出些好感来,被她这么一挤兑,气得一跺脚,「宋姐姐,你又在胡说八道了!」 「怎么?你敢说你不喜欢他?」 「我……」 「我什么我,你再这般扭扭捏捏的,他迟早给旁人抢了去。」 张子初见她还有心情去揶揄马素素,笑着摇了摇头。马素素被她说得面红耳赤,一扭头跑出了房门。 房间里只剩下了宋白练和张子初二人。沉默过后,张子初刚想起身教她好好休息,却听对方重重嘆了口气。 「你真有办法对付童贯的二十万大军?」 第225页 迎着宋白练担忧的目光,张子初神色泰然地张了口,「听说过狡兔三窟吗?」 「狡兔三窟?」 「兔有三窟尚且狐寻不得,何况我们有七个。」 童贯决定先攻打天枢寨,因为赵构认得去天枢寨的路。 果然,在小王爷的亲自指引下,大军只用了半天的光景就翻越了两个山头,穿梭过四个峡谷,来到直通天枢寨的天明阶。天明阶修于山势较为平坦的双驼峰右峰,为山中白石所造。阶梯只有两人余宽,长数十里,因其面东,日出时分可先受曙光之眷,顾曰天明。 童贯怕敌人会在此窄阶处设有埋伏,便先分了五千人马绕道从山后合围。等了约莫一个时辰,估算着接应的队伍差不多到了,才又命令一万先锋自正门破入。 可惜,这般谨小慎微却扑了个空。负责进攻的将领很快回报,说寨子里一个山贼也没有。 正在半山腰支起帐篷吃茶解暑的童贯和赵构同时微微一怔。在命人侦勘过四周确实并无埋伏之后,童贯先命人将赵构送下山去,最终亲自来到了这个山贼的大本营中。 地势宽敞的山顶上,几十个大大小小的土房竹屋依照山势毫无规则地排列着。其中住房百来十间,有通铺有独屋,当中夹杂着菜地,酒窖,厨房,茅厕,和普通大户人家并无差别。 若要说最惹人瞩目的,便是寨子当中一间宽约百步的硕大厅堂。堂上挂有竹匾,上书「义薄云天」四字,当中主座宽敞如榻,铺有整块虎皮,左右十张太师椅,中设茶案。童贯在里头坐上片刻,便发觉此厅位置极妙,干坤相佐,南北通承,天然凉风席席,比他营中的大帐不知舒服了多少倍。 童贯咂了咂舌,想到这山里的贼寇都比自己这些日子过的快活,心中甚为不悦。 「大将军,没有找到山贼的踪影。」过了会儿,下头如实来报。 「军粮呢?」 「……也没有,只有少量的粮食蔬菜。」 童贯坐在那张首领榻上闭目养神。过了片刻,他睁开眼睛,对着手下人吩咐,「去告诉李尧他们,给我一个一个山头去搜,把整片山翻过来也要找到这群恶贼。」 「是!」 李尧对着眼前似乎望不到尽头的山路,痛苦地抽了抽眼角。他已经连续行军两个多时辰了,任由将士们平日里将身子练得壮如龙虎,此时也禁不住双股打颤,腿脚酸软。 「将军,要不要休息片刻?」 「你当我不想休息吗?!若是教山上那群狗贼跑了,罪责你来担?」李尧一想到余锐人头落地的场面便心中发憷,只能咬咬牙继续往上爬。 他的探子已经探明,七星寨中的天权寨就在这座山头上,若他再快些,便能率先拿下这群山贼。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爬快点儿!」李尧一路催促着将士们,恨不得拿起皮鞭,将他们通通赶上山去。 于是半个时辰后,在水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的情况下,李尧的部队终于登上了天权寨。但寨子里除了一些锅碗瓢盆,桌椅器具,什么也没留下,更别说是山贼了。 李尧郁闷地一屁股坐在门前的憩棚下,大口灌着凉水。整副盔甲套在身上宛若一个蒸笼,将他蒸得头昏眼花。李尧刚摘下头盔想凉快凉快,却是一摸面前的桌子,发现上头还残留了一小块酒迹。 「山贼还没走远!快追!」李尧兔子似的弹起身来,带着将士们又急匆匆往山下冲去。刚冲出寨门,果不其然见右边密林里一动,几个猴子般的身影瞬间窜了出来。 「追!快追!」李尧心急火燎地喊着。然后他便看见他的将士们东倒西歪,连滚带爬,如同狗熊追耗子,对方的毛也摸不到一根儿。 这其实也怪不得他们。翻山越岭几乎已经耗尽了他们的全部精力,这会儿还没休息又要入林抓贼,哪里还跑得过那些把山林当戏场的贼寇。 于是,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逃得无踪无迹。 比起李尧的激进,周旭锋的风格明显要沉稳缓和得多。 面对着眼前这座高耸入云的笔直山峰,周旭锋将手下部曲分成了数队,让他们从各个方向将整座山围住,然后同时往上攀。 只要是能上山的地方,都有周旭锋的兵马。 他们攀爬的速度很慢,却队形整齐,排布有序。随着军队的行进,整座山峰远望就犹如被一张大网网住,一圈一圈延伸成密不透风的兵墙。 比起攻其不备,周旭锋更喜欢稳中求胜。只要保证山上的人逃不下来,那就不用在乎围攻的速度。他手下共带了三万精兵,要合围这样一个锥形山脉,易如反掌。 当地人说,这座山叫玉衡山,山顶上自然是玉衡寨。因为此山高耸入云,四面峭壁,上头的寨子也是七星寨中最难登的一个。 难登不代表登不上。在周旭锋稳扎稳打的战略下,他的部曲终于在天黑之前尽数上到了玉衡寨。 空荡荡的山寨中,只留下一抹似血残阳。将士们傻眼了,他们明明已经围住了所有下山的路,这群山贼怎么还能凭空消失了?何况在半山腰的时候,周旭锋分明还看见了寨子上有人朝下眺望。 于是他命人仔仔细细在里面搜查了一圈,很快发现了当中蹊跷。 原来在玉衡寨里,藏着一个十分隐蔽的密道。密道连接着洞穴直穿过山壁到达北面的分水岭,使人在神不知鬼不觉地情况下便能借道下山,逃匿踪影。 第226页 没办法,地盘是人家的地盘,你永远不知道对面还藏了几个兔子洞。 童贯的人马在山里足足搜寻了两天两夜,却是一无所获。 山贼们像是老鼠戏猫般在跟他们不知疲倦地玩着捉迷藏。军队搜到哪个寨子,他们就弃了寨子往另外的跑,等到军队一走,他们又调头回来占地为王。这般前后折腾了七八回,军队连所有寨子的位置都掌握了,却还是拿那群山贼无可奈何。 「可有找到他们藏军粮的地方?」童贯坐在天枢寨里,左右两边一边一个小宦官正在给他捶着腿。 「回大将军,还没有。不仅是军粮,就连其他生活用度都快给他们搬空了。」 「废物!」童贯朝着李尧和周旭锋砸碎了手中的杯盏。如果能找到军粮,起码可以斩断对方的后路,逼他们山穷水尽之后自己现身。可如今对方手上粮盈物足,反倒是童贯带进山的补给已经快吃光了。 「大将军,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见对方仰在椅子上闭目不语,良久之后周旭锋终于大着胆子问出一句。 「要不然,放火烧山?」李尧犹豫着提议。 座上的童贯冷笑了一声,二人双双闭嘴。其实童贯也不是没想过放火烧山这一计。可一来雨水刚歇,山中树木湿润,遇火难起,再者若是将这些山贼逼得狗急跳了墙,逃下山去一去不復返,那让他上哪儿捉人泄愤去? 又等了片刻,童贯终于睁开了眼睛。他挥开左右的小宦官,走到堂前牌匾下,咻地抽出了身旁李尧的佩刀掷向了当中「义薄云天」四字。 啪嗒一声,牌匾应声而裂,陡然碎落。 「自今日起,你们给我分出七股精锐,把这七个寨子全占住咯。我倒要看看,被堵了洞的兔子,还能往哪里跑。」 ☆、陡变磨挫君子心 七星山上有一处惊河峡,惊河峡中有一个穿天瀑。 之所以叫穿天瀑,是因为此瀑自千仞绝壁而下,宽数丈,仰而望之,犹如银河落水,虚空落泉。近来山中雨水充沛,其势愈发雄壮,可谓浩浩兮如雷奔入海,惶惶兮似万马飞腾。 然而就在这使人望而生畏的瀑布下,忽然出现了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他们肩上扛着装满清水的皮袋子,在左顾右盼了好几次后,朝着瀑布旁被冲击的几个过分圆滑的硕大石块踩了上去。他们无视耳旁轰隆作响的水声,对准角落一个方向稳稳地一头扎进了瀑布里,然后消失不见。 人一入内,才发现瀑后别有洞天。就刚刚入瀑的地方,顶上天然有两个长形石板形成遮挡,阻缓水势。是以虽看似水落如洪,却只隔了外头薄薄的一层水帘,能让人轻松闯入。 顺着洞穴往里走,犹如幽龙深潜,非三四刻不能停。洞穴共分为三层,第一层势最低,其间有水,道窄难行。越往里走,势便越高,直到爬上一个高台,钻入一个矮洞,第二层便豁然开朗。蜿蜒数十里的地方,最宽处犹如马球场那么大,可容万人不止。且这里已无水溢入,较之干燥,加上清凉之气贯穿其中,颇为宜人。 第三层,也是最舒适的一层。这里摆放着一些木质的桌椅床榻,虽然简陋,却比外头不知好上了多少倍。何况数万人和众多粮食都藏在这同一个地方,第一第二层里每人只得方寸之地,又怎比得上里面随卧随坐? 可即便如此,有些人却依旧忍不住了。 「那些狗东西什么时候才会走?咱们好好的寨子没了,却要躲在这鬼地方受他娘的窝囊气!」脾气向来急躁的阎三总是第一个发牢骚的。 「有什么办法?这可多亏了某些人的好主意。」诸葛瑾拼命摇着手中的羽扇,想藉此消除些心中的闷气。 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洞穴的最角落。张子初此时正坐在一张矮几前,专注地盯着宋白练交给他的七星山地形图,似乎完全没听到诸葛瑾对他的讥讽。 黄老儿见他不为所动,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小先生那一招狡兔三窟看来是没什么用了,接下来你打算如何?」 「我们现在所处的地方是这里吗?这洞壁后面是什么?」张子初忽然指着地图上的一点问道。 「是这里没错。」宋白练走了过来,「洞壁后面有另一条水道,是从五水峰上下来的。」 「是吗?」张子初将耳朵贴近洞壁,能清楚地听到一些湍急的水流声。 「你问这个做什么?想到办法对付童贯了?」宋白练有些期待地搓了搓手。 张子初却摇了摇头,「不是,我只是随口问问。」 「我看还是杀了这小白脸儿,拎着他的脑袋去跟童贯要回寨子吧。」杜家老二阴恻恻地提议。他们都知道,童贯之所以如此较真,无非是想找个地方出口恶气。那五万旦军粮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只要他们交出了罪魁祸首,说不定还能挣回一线生机。 「先生可是答应过我们的,如果保不住七星寨……」杜家老大话尚未完,总算见张子初从地上爬了起来。 「我出去透透气。」张子初前脚刚迈,就见奚邪和路鸥跟了上来。 「你们不用跟着,我就在附近转转,很快就回来。」 「可是……」 「你们就让公子一个人静一静吧。」马素素见张子初脸色很不好,沖二人微微摇了摇头。自从赵构出现之后,张子初就成日里心事重重,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而马素素隐约能感觉到,这种焦虑不止是来源于那个赌约本身。 第227页 张子初顺着洞穴走了出去。据说这条长如蛟龙的洞穴是七星寨的前任老寨主发现的。因为其藏于瀑后,地势隐蔽,老寨主便命人将山体打通,洞穴扩宽,以备不时之需。每当朝廷派重兵上山围剿,寨子抵挡不住时,他们便会集体藏到这里,和朝廷耗上他个三五时月,必定能将敌人耗得粮草皆尽,不得不退下山去。 这也是七星寨久剿不灭的原因之一。 但张子初知道,光靠躲是没用的。赵构之所以会跟他定下那个赌局,是想看看自己的本事。若是他什么也不做,赵构绝不会善罢甘休。 那位小王爷,竟然要他来帮助山贼对付童贯,心思倒颇有些值得深究。 可他闷头读书二十余载,自书中摆弄些小伎俩尚可,若真要带兵打仗,谈何容易?何况他一想起赵构说的那些话,就无比自责。已经有五百名士兵因他而亡了,他若是再做错一个决定,还不知会害了多少性命。 就这般一路唉声嘆气地往前走,终于绕到了瀑布后方,宋白练口中的五水峰下。宽厚的山峰里总共有五条水流自上而下,最终拧成一股河道。张子初看了眼手里的地形图,发现其中好些地方标记的不太详尽,便干脆自己动手来补。 为了摸清这河道的走向,张子初决定再往上爬一爬。于是他繫紧了衣衫,手脚并用,哼哧哼哧顺着山脉龟速上行,直到日上三竿,终于到达了一处山顶。 张子初站在一块山石上,凭空眺望,又用碳笔在地图上做了些记号,才稍稍坐下来休息。他此时浑身已经汗透了,头髮一缕一缕贴在脖子上,粘得发腻。 左右瞧了一圈,幸运地在不远处发现了一个幽潭。 张子初之前脚上的扭伤还未痊癒,走起路来仍然一深一浅。好不容易等他挪到了水潭边,还没鞠起一捧水来,便听见不远处传来了一声悽厉地叫喊。张子初陡然一惊,赶紧藏进了嶙峋的山石后。 他这头方一藏好,便有好几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先后跑上了山顶。他们一边跑嘴里一边喊着饶命,但身后的追捕者显然没打算放过他们。伴随着咿呀几声叫喊,男人们一个接一个倒了下来。 张子初咽了咽口水,大着胆子探出脑袋去瞧。他看见那几人身上都插着利箭,有些已经不动了,还有一个似乎看到了石后的张子初,正伸着手朝他爬,喉咙里还发出了咕咕的声响。 张子初吓得面色一白,赶紧缩回脑袋往后退了几步。 「这里!」 更多的脚步声接踵而至。张子初听出了那是军靴的声音,应该是朝廷兵马。他紧张地抱着地图尽量将身体缩紧,并且从石头的缝隙去打量外头的状况。 「你可看清楚了,他们就是先前轻薄你的人?」一个军官模样的人问。 「是。」回答他的是一个女子,张子初晃动了下脑袋,觉得这个女子的身影有些眼熟。 「哼,竟敢当逃兵?给我杀!」军官一声令下,士兵们又对着地上那几个人补了几刀,然后随手将他们丢入了一旁的幽潭之中。 女子惊叫一声,撇过了头来。 这下张子初看清了,那竟是孙家丫头。他瞬间想起先前在河边救她的情形,认出了刚刚被杀的几个男人。看来这些士兵在山里没搜到山贼,反倒搜出了先前那几个色中饿鬼。 「再给我四处搜一搜,看看有没有落网之鱼。」 听到这话,张子初的心都要跳到了嗓子眼儿。四周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想找找有没什么地方可以逃走,可看了半天却发现自己是死路一条。 身侧的潭水在太阳的映照下散发着碧绿的光芒。就在张子初试探着用脚往水里伸时,却不小心扯动了伤处,半边身子一歪,撞落了身后一些碎石。 「什么人?!」士兵反应迅速地转到石后,不偏不倚和张子初打了个照面。 张子初眼皮一跳,下意识扭头就跑,却被更多的士兵围在了当中。不知是谁用刀背先狠狠在他背上抽了一下,张子初脚下一歪,摔倒在地。 「张公子?」孙家丫头认出他来,惊叫出声。她赶忙拦住那些士兵,沖带头的军官道,「诸位军爷误会了,他不是山贼,别杀他。」 军官狐疑地看了地上的张子初一眼,一把将他拎了起来,「他是何人?」 「他……他是……」孙家丫头犹豫着想说出他的名字,却看见张子初对她摇了摇头。 孙丫头是主动请缨上山来当领路人的。前几日七星寨往村子里送来了好多粮食,村民们大感疑惑。她知道张子初一行被宋白练掳上了山,隐约觉得这事儿或许跟他们有关,所以一听说童贯要带人上山围剿,便想来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找到张子初等人的下落。 没想人倒是找着了,情形却不大对。 「他到底是何人?」军官不耐烦地又问了一遍。他用异样兇狠的目光盯着孙家丫头,逼得她不敢不说。 「他是……」 不能说!张子初咬紧牙根盯住对方,并在脑海中拼命催促自己快想法子。可这等关头,他越是着急就越大脑一片空白,平时里那些机智冷静都一下子离他远去,只有一个念头不停地来回重复:他绝不能在这里被擒!更不能暴露身份! 于是也只好用最笨的一招。张子初一扭头,狠狠咬了拽着自己的军官一口。那军官吃痛放开了他,可还没等他跑出两步,那军官就迅速追了上来,迎面狠狠给了他一巴掌,扇得他眼冒金星。 第228页 「这软脚书生,竟敢反抗!弟兄们,给我招唿他!」 「公子!」孙家丫头眼瞧着更多的士兵开始对张子初拳打脚踢,急得不知所措。 张子初的眼角很快裂开了,嘴巴也高高肿起。他犹如一个陀螺旋转在对方的包围圈里,任由士兵们左一拳,右一脚,嘻嘻哈哈地耍弄自己,直到再也支撑不住身子,嘭咚一声跪倒在地。 张子初努力晃了晃脑袋,感觉嘴里泛起了一股浓烈的腥气。眼尖的军官见他怀里露出了纸张的一角,想上手来抢,却被张子初倔强地一把护住了。 他死死抱着怀里的地图,怎么也不肯松手。 「直娘的,不见棺材不掉泪是吧!」 孙家丫头眼瞧着那个军官抄起军刀对着张子初的双手砍了下去,吓得闭上了眼睛。可等她再睁开眼时,竟然瞧见那个军官还举着军刀直挺挺地站在原地。 一滴冷汗沿着军官的额头滑落,紧接着一把铁钩缓缓伸到了他的脖子前。脖子在铁钩面前显得是如此的脆弱,以至于被它轻轻一划,就断裂了开来。 硕大的脑袋从脖子上掉了下来。失去了脑袋的身躯又坚持了片刻,终于砰然倒下。孙丫头清楚地看到,军官身后出现的男人整个笼在黑色的斗篷下,只露出了一双血红的眼睛。 张子初微微抬眼,只见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咕噜噜滚到了自己脚边。军官凸瞪的眼珠和大张的嘴巴近在咫尺,表情生动得仿佛下一秒就要对他喊出救命来。 张子初茫然地盯着那颗头颅,嘴里的血腥开始往下蔓延,引起胃中一阵痉挛。 「公子,快走!」孙家丫头很快反应过来是山贼偷袭,赶紧从地上一把拉起了张子初。可二人还没跑出几丈远,张子初就停下了脚步,甚至开始回头张望。 他们身后,一群忽然冒出来的山贼正在和那些士兵殊死搏斗。张子初很快从人群里找到了黑风,他手里的铁钩锋利无比,挥舞如阎罗。他一边揪住那些士兵的头盔,一边眼睛也不眨地割下他们的脑袋,嘴里还在不停地数着数,「五个,六个,七个……」 这个人,正在以杀戮取乐。 「我不能走,我得阻止他……阻止他……」张子初嘴里呢喃着,可双脚却如同被定住般,一步也迈不出去。 黑风的手下和他一样兇狠。他们玩命地砍杀着那些士兵,就如同宰鸡杀猪一般。对方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根本无法招架,最终变成了单方面被屠杀。 「公子!山贼可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再不走就来不及啦!」 「魔头?是啊……我都做了些什么?」 「公子!这些官兵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用不着管他们。」见张子初仍怔在原地喃喃自语,孙家丫头焦急地伸手去拽他。 「不,不对。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张子初仿佛在给自己打气一般,反覆念着这句话,越念声音越大。 而后终于鼓足了勇气,转身迈出了第一步。 只是刚迈出那一小步,一把军刀又噼到了跟前。幸好孙丫头在后边儿拽了他一把,才没有让张子初将脖子伸出去给人砍。 可面前来砍他的那个人却显然没有这么幸运。黑风的铁钩划破了他的甲衣,准确破入肚皮从里面勾出了肠子。那人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开膛破肚,惊恐万状地往前一倾,顺势带倒了面前的张子初。 张子初就那般呆呆地坐在原地,感受着从对方躯体里流出的鲜血渐渐侵染着自己。人死前的温度,原来烫得吓人。 「住手……快住手!不要再杀了!」张子初朝着黑风大喊,却仍没能救下他手里最后一个士兵。 那名士兵的脸被铁钩活生生钩成了两半,整个上颚外翻着,状貌异常恐怖。此时人还未死透,暴露完整的牙齿正在微微颤抖。按理说再给他一下便结束了,可黑风似还不满足,摆弄娃娃似地在上半张脸上一抠,竟又抠下了一双招子。 张子初一个干呕,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他看见黑风朝自己走了过来,刚刚的志气瞬间烟消云散,手脚并用想往后爬。 周围满地的尸体,一不小心就会碰到血肉残肢。张子初一面小心翼翼地避开它们,一面不停地往后退怯。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面对死亡。和上次杀马的时候不一样,他现在除了强烈的恐惧什么也感觉不到。他想跑,想远远躲开这些杀人不眨眼的恶鬼,哪怕是苟且偷安也罢,只要能离开这里。 哗啦——脚下有石子落水的声音,不知不觉中,他已退到了水潭的边缘。 「公子救我!」一旁传来了孙家丫头的尖叫。张子初浑身一个激灵,这才反应过来她还在此处。顺着声音去瞧,却见她已经被两个山贼按住了。 黑风见还有活口,兴奋地丢了手中的尸体,舔了舔铁钩上的血迹转而走向了孙丫头。 「不可以……不可以杀她……」张子初颤抖着双唇,声音如蚊哼。 「为什么?」黑风却听见了。他歪过头问他,似乎在问一个难懂的问题。 「她,她可以帮我们迷惑童贯,夺回寨子。」张子初听到自己的声音都变了,变得又尖又细,毫无底气。他此时根本想不出什么计策谋略,全凭信口胡诌。 好在黑风似乎信了,他缓缓放开了已经几乎吓傻的孙丫头。张子初赶紧朝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赶紧跑。 第229页 孙丫头一下子反应过来,发足往山下狂奔。张子初眼瞧着她拐过一块巨石,下一弹指就要逃出这山顶,却不知为何忽然停了下来,开始往后退。 一把尖刀从巨石后缓缓露了出来,直逼着孙丫头退回了山顶。杜家老二狞笑着走出,抓过孙丫头对准她的前腹就是一捅。 「不要!」张子初眼瞧着一道血花飞射而起,孙家丫头的身子陡然从中间破开一个窟窿。随着刀刃的横剖,那窟窿里甚至露出根根肋骨。然后她就犹如破烂的人偶一般,被丢入了那深不见底的幽潭之中。 那一刻,张子初喉头一甜,呕出了一口鲜血。他茫然地站在谭边,忽然想起对方家中尚有一个花甲老人在等她回去,于是脚尖轻轻一挪,也跟着噗通一声摔入了水中。 冰冷的潭水瞬间包围了他,也让他脑袋开始变得混沌。水里高高低低浮着刚刚被丢下来的好几具尸身,他们个个残破不全,浑身皮肤泡得青白,长发披散在脸上,以至于张子初根本找不到哪一个是孙家丫头。 怎么会这样?是他做错了什么吗?好像是…… ☆、以进为退夺山寨 城外狭窄骯脏的农舍里,一共坐着五个少年。他们彼此依偎在一起,似乎想从对方身上汲取到暖意,却耐不住外头电掣雷鸣,风雨交加。 「这么多天了,城里怎么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冯友伦从怀里掏出半块藏了许久的胡饼,刚要张嘴去咬,又舔了舔唇,先将饼分成了五份。 「别担心,大哥一定会没事的。」张子初挺身安慰着众人,特别是王家兄弟。自从那日从太学逃出来后,他俩就一直这般消沉。 「你们说……他们会不会已经处死了大哥?」王希吟从冯友伦手里接过了那一小块饼,却迟迟没有放入嘴中。 「不会的!」王希泽勐地从草堆上站起身来,小小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官家如此赏识大哥,怎捨得杀他!」 「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走,希吟!我们回城去找大哥!」 「不可以!」张子初一把拉住了他,「你们这时候回去,不但帮不了大哥,还会连累夫子和其他人的。」 「张子初你放手!又不是你大哥,你自然不会紧张!」情急之下,王希吟口不择言。他拼命地想要甩开张子初,可对方也毫不退让,甚至用双手死死钳住了他的肩膀。 王希泽大喝一声,头一低,撒泼似的对准张子初的肚子用力一顶,开始对他拳脚相向。 张子初也不还手,逆来顺受。其余几人见状刚想上前拉开王希泽,却见他本来骑在张子初身上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却转眼间嘴一瘪,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那伤心的模样,就好像是张子初欺负了他一般。 于是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张子初也只好坐起身来,拍着他的后背替他顺着气儿,「男儿有泪不轻弹,我们需勇敢些。」 王希泽用对方的衣领狠狠拧了拧鼻涕,哭得更伤心了。他这一哭,王希吟也忍不住咬住了唇,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张子初左右安慰不过来,示意范晏兮和冯友伦赶紧过来帮忙,却一抬头见他俩也红了眼眶。 最后几个半大的孩子抱在一起,哭作一团。 「希吟,希泽,快看谁来了。」农舍外忽然响起了一个悦耳的声音。张子初听出了是自家姐姐,眉头一展,迅速开门出迎。 门一开,便瞧见温婉女子身上还倚着一个郎逸书生,可不正是王家大哥王希孟。 「大哥!」 「大哥!!」 众人争先恐后地沖了出去,王家两兄弟更是将王希孟撞了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没事了没事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王希孟笑着抱了抱自家两个弟弟,见几个少年眼睛都红肿着,好奇地问,「你们方才哭过了?」 「才没有!」 「没有。」 兄弟二人此时倒是默契。王希孟狐疑地看了二人一眼,又见后边儿的张子初脸上有伤,担心地问,「子初,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不小心被只野猫抓伤了。」张子初无奈地笑了笑,只见前方王希泽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王希孟的眼神在二人之间转了个来回,顿时心知肚明,「他们身边幸好还有子初你。」 「先别说这么多了,此地不宜久留,我们上马车再说。」张清涵递来几把雨伞,领着众人迅速上了停在不远处的马车。马车本来只能坐六个人,好在众人身材都是偏瘦的,挤一挤倒还凑合。 车子马不停蹄,一路南行,王希孟趁机朝众人解释了一下现在的情况。原来王希孟并没有被官家赦免,而是他的老师邓洵武和朝中的一些友人通过关系偷偷将他送出了城外。如今王家一家都成为了朝廷钦犯,除了远走他乡亡命天涯外,别无其他出路。 「等到了前边儿村子,晏兮和友伦就下车往回走,如果有人质问你们,你们就说半路便同希吟希泽走散了,再未见过王家的人。」 「我们不回去!你们和大哥去哪儿,我们也要跟着。」冯友伦意气道。 「别胡闹,你们爹娘也不要了?他们这些日子不知道有多担心,日日眼巴巴地盼着你们回去呢。」 张清涵说罢又朝着张子初瞧了过去,「我会跟着王大哥一同南下,子初你呢?你是和晏兮他们回京还是跟着我们走?」 第230页 张子初微微一愣,见姐姐双颊飘起了两团红晕,王希孟也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此话明摆着二人是要私奔了。张子初自然是替他们高兴,可自己该何去何从,倒真没想过。张家父母双亡,他也只有这么一个姐姐。 「我……」张子初一张口,就见众人齐齐盯住了自己。 范晏兮和冯友伦自然是希望他能一同回京的。他们已经失去了王家大哥和王家兄弟,自然不想再失去张子初。可王家兄弟却希望张子初能跟他们一路,不然经此一别,不知何年何月能再相见。 「我……我随姐姐一同南下。」张子初迎着众人殷切的目光,最后看向了满脸威胁的王希泽。 那脸上分明写着:张子初,你可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听他做出了决定,王家兄弟同时勾起了嘴角,冯友伦和范晏兮却垂下了脑袋。 冯友伦撇了撇嘴,赌气道,「我就知道你会选希吟希泽,晏兮咱们走!」 「那……你们一路保重,记得常写信回来。」范晏兮比冯友伦懂事儿些,只冲着车上几人挥了挥手。 王希孟怕朝廷会派人追上来,只能先匆匆送走了范、冯二人,以免连累他们。二人走后,张子初和王家兄弟明显有些落寞,但很快又不得不强打起精神,连夜赶路。 张子初本以为,他自此便是闲云野鹤,海阔天空了。虽不能在京城一展抱负,但能与亲人好友为伴,也算不得委屈。 可就在他们离开京城一天后,他范了一个错,一个大错。这个错误不但影响了王家所有人的命运,也足以让张子初悔恨一生。 他本来,是被姐姐遣出去添衣物的。 王家人的通缉画几乎贴满了整条官道,只有张子初能行动自由。他正捧着几件入冬的袄子往邸舍走,却不料半途被一辆马车给拦了下来。 马车里坐着的竟是嘉德帝姬赵玉盘,正满面愁容,泪眼婆娑。她只带了一个婢子在身旁,见到张子初一把将他拉住,问他王希孟和张清涵现在何处。 张子初开始不肯答,可帝姬却说自己只是来送行的。她说自己知道王希孟乃是含冤获罪,又知张清涵打算与他远走高飞,便连夜赶来想见上最后一面,送一些盘缠。 张子初见她声泪俱下,言肯意切,便渐渐软下了心肠。他听说这位帝姬和姐姐向来私交甚密,何况姐姐说过,能救出大哥,也有这位帝姬的功劳。 于是他将帝姬带到了王希孟和张清涵的面前,却没想到接踵而来的就是官兵。 那些官兵在种伯仁的带领下沖了进来,拔刀便砍。张子初就那般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大哥和姐姐先后倒在了血泊里,王家兄弟一个被刺穿了肚子,一个被砍下了头颅。 张子初觉得头疼欲裂。他弯下腰想去看那颗滚到自己脚边的头颅是谁的,却怎么也看不清那张脸。 「不要!不要杀他们!」张子初一下子坐起了身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公子?公子?」 面前是马素素和奚邪几人担心的面容,原来刚刚他是在做梦。梦中的记忆出现了混乱,那日里种伯仁并没有杀了他们,只是抓走了王家兄弟三人。 但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如果不是他错信了人,大哥就不会死,希吟与希泽也不会走上这条险绝之路,姐姐更不会青灯为伴…… 「都是我的错。」张子初用手撑住额头,来掩盖脸上的痛苦。 「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宋白练走上前来,一把钳住了他的肩膀,「是我太无能,才使得他们滥杀无辜,你千万莫要自责。」 黄老儿听宋白练这么说,心中不免好笑,「我们本来就是贼,难道还要慈悲为怀,行善积德不成?」 「那也不用杀了那农家丫头吧!老寨主说过……」 「那丫头不死,我们的藏身之处就有可能会被暴露。」黄老儿打断了她,「老寨主在世时,可也没少干过杀人越货的事儿。」 「放狗屁!老寨主那是劫富济贫,是真英雄真豪杰!」 「真英雄,真豪杰?」黄老儿桀桀笑了起来,「那你可知道,你亲生的爹娘是怎么死的?」 「你说什么……」 「哎呀,我还记得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儿了。啧,你爹那五箱货可值了不少钱,你娘的皮肤更是又细又滑。可惜啊,那般好的女人,最后死在榻上的时候还央求着老傢伙留你这虎头虎脑的小娃娃一命。」 「你胡说!胡说!」宋白练面色煞白,浑身发抖。她不相信黄老儿说的话,不相信从小对自己关爱有加的老寨主竟是那般的衣冠禽兽! 「呵呵,丫头你要知道,这世上但凡能混出点名堂的,本就没有清清白白的人。」他说罢又伸出鸡爪般的手,指向了张子初,「就好比这厮,既已与贼为伍,又想当正人君子,天下间哪儿有这般便宜的事。」 若换作平时,宋白练早就抡起她那把大斧发作起来,可此时她只是怔在原地,脚下一寸也挪不了。 「他说得对,是我想错了。」就在此时,张子初忽然扬起了头来。他脸上痛苦的表情开始渐渐淡去,取而代之是异常的冷静。 他缓缓逡巡了一圈周围的人,从每一张脸上看过去,最后定格在失魂的宋白练身上。 张子初此刻已经清醒地意识到自己错在了哪里。他最不该的,就是将这些山贼当作和宋白练一般,良心未泯,可任由他摆布煳弄。需知他们虽胸无点墨,自己亦手无寸铁,两相比较,自己才是任人揉捏的那方。 第231页 之前的一切都太过顺利,这才让他错估了局势。自视过高的结果,就是必须面对残酷的现实。但现在还不是他检讨的时候,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我昏睡了多久?」张子初悄悄问身旁的马素素。 「一天一夜了。」马素素答道。 这么说来,他与赵构的赌约只剩下两日时限了。 「宋姑娘,请借一步说话。」 张子初站起身来,将宋白练单独邀出了洞穴。宋白练站在瀑布旁,整个人形若藁木,神思恍惚,直到一丝凉意袭上了面颊。 清凉的山泉沁在肌肤上,驱走了泪水的咸涩。宋白练痴痴地看着面前的佳公子伸出他那葱白的指尖,轻轻颳了下她的鼻子,而后沖她露出了两道浅浅的酒窝。 「与其沉溺于过去的悲痛,倒不如先考虑眼下要做的是什么。」张子初这句话不仅是对宋白练说的,更是对他自己。 伴着瀑布的轰鸣声,他将自己的计划一五一十告诉了宋白练。宋白练先是眉头紧皱,后而渐渐舒展,最终坚定地点了点头。 半个时辰后,二人回到了洞中。 其他人不知道张子初与宋白练说了些什么,但他们明显看到宋白练脸上恢復了往日的神采。 「老一辈的恩怨,我可以暂且放下。我只想知道,今晚你们可愿随我杀回七星山,夺回我们的山寨?」宋白练朗声问众人。 其余的人都愣住了,只有黑风眼中迸发出兴奋的光彩。他们本以为他们会和从前一样,在这里一直耗下去,耗到朝廷不耐烦,主动退兵。没想到这个羸弱无能的书生,竟然会劝宋白练主动出击。 而宋白练竟然也答应了! 可她接下来的话,让他们更加大惊失色。 「我向你们应承,谁能第一个夺回寨子,就是七星寨的新龙首。」宋白练一字一句道。 这些山贼个个贪生怕死,却又无比贪婪。龙首这个位子对他们来说诱惑实在太大了,以至于宋白练一提出这个条件,众人脸上都露出了跃跃欲试的表情。 「练丫头,此话当真?」 「我以老寨主……亡父亡母的名义起誓。」宋白练竖起了三根手指。 「这算盘打的倒不错。但你们别忘了,外头的可是二十万大军!龙首的位置虽好,却怕兄弟们是有命拼,没命享。」诸葛瑾自己不愿冒这个险,显然也不乐意别人去。 「不会有二十万。」张子初在适当的时候插上了嘴,「你们的寨子能容纳多少人,你们自己不知道吗?」 「何况二十万本来也不过是唬人的数字。兵家之道,向来以能示之不能,不能以示之能。童贯总共带去燕云的人马怕也不会有二十万,除去尚囤积在山东的中军与下军,依我估算,他现在留在山上的人马应该还不足五万。」 张子初之所以能算出这些,还要依赖于赵构无意中提供的消息。赵构告诉过他自己此次奉命前来,有一个任务是为了调遣人马,助当地治水,所以童贯应该还有相当一部分人已经被朝廷抽调走了。 「五万……」 五万兵马,就是说,每个寨子里的驻守人数差不多是七千。他们如果合众人之力,倒也不是攻不下来。 但应该先打哪个寨子?怎么打?若当真惹急了童贯,要跟他们死缠到底又如何? 众人面色不一,显然都有各自的盘算。 「既然是龙首之约,不如就看谁先攻下天枢寨,如何?」张子初再一次打破了他们的沉默,也使得众人倏地变了面皮。 天枢寨……童贯如今正坐在那聚义堂里等着他们现身。那位所处之地,必然也是兵力最为雄厚的地方。张子初要他们去攻打天枢寨,简直无异于逼他们老虎嘴上拔毛。 其余人都在暗自腹诽,张子初率先将目光投向了黑风。他知道,自己的计划越惊险,行动越刺激,他附和得就会越快。 「什么时候打?」果然,黑风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迫不及待地开口问。 「黑风!?」 「……这个疯子。」 张子初迎着那双血红的眼睛,扬起了嘴角,「今晚,寅时。」 夜晚的天明阶上静悄悄的,只听得到偶尔几声虫鸣。蜿蜒的石阶直连着天枢寨,却沿途一个守卫也没有,就好像那寨子里也是无人之境。 宋白练亲自带着八百多山贼歷阶而上,一路畅通无阻,直到离山寨两百尺不到的地方,才隐约瞧见了守卫的士兵。 如此疏于防范,不怕贼匪来犯? 自然不怕。这里可是有童大将军坐镇的地方,驻有重兵。加上山贼的寨子关隘重重,易守难攻,士兵们如今居险地而守,又怎会惧怕一群连兵甲都不齐全的乌合之众? 何况几乎所有人都认定了山贼只敢蛰伏在山里。他们充其量不过就是玩一些下三滥的偷袭把戏,欺负欺负小股游兵罢了。 宋白练按照张子初的嘱咐停了下来。她命令弟兄们开始发声鼓譟,使得对面的守卫很快发现了他们。 值夜的守将这一瞧,几百个山贼到了门前,先是一惊,又是大喜。数日的徒劳无功,眼前这不是白白送上门儿的功勋吗? 但他很快想起了余锐的下场,心中忐忑了起来。于是守将先派出了两百名守卫,据道而攻,试探试探对面。等他登上前哨阵地仔细一看,那些山贼雷声大雨点小,且战且退,战斗力根本连三流也算不上,这便忍不住将寨门大开,亲自帅兵沖了出去。 第232页 宋白练这一瞧,对方果然如张子初所料又上了当,赶紧对左右两边野道上发了个信号。只见两股山贼勐地从左右而出,从后方截断了守将的退路。此时第三队山贼窜了出来,身着斗篷的男人手握铁钩,带着山贼里最兇狠的一批人犹如猎豹般沖入了山寨。 奚邪和路鸥也在这群人当中。他俩按照张子初的吩咐悄悄在寨楼上挂起了代表着七星寨的黑龙幡,并开始大声欢唿,胜利啦! 那名守将这才刚冲到山贼阵前便闻身后一阵鼓譟。回头一瞧,发现寨子上方已重新飘起了山贼的旗帜,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其实他和余锐所犯下的错误别无二致,轻敌是其一,其二是急躁。这倒也怨不得他,更不是张子初的计谋有多高超,而是他们多年从军的经验在脑子里不断地暗示着他们:自己身为禁军之精锐,面对一群毛贼,不可能会输。 这就是童贯军中的第三个弱点,也是最致命的一个——自虚而不自知。水潭边上所闻所见让张子初深刻地认识到,这群所谓的朝廷精锐根本就不能打仗。他们在京城骄奢安逸惯了,个个贪生怕死,只懂得欺软怕硬,却偏还以为自己是精锐之师,所向披靡。 自己以利相诱,尚能让山贼们持有一许信念,想要拼死夺回山寨。可这些护国之栋樑,却连最后的血性也消失了,又怎能不败。 等到黑风带人冲破了寨子第二道内门的时候,里头的将士们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慌张地开始擂鼓鸣警。 可这几日童贯派出了大量人马在山中全力搜捕山贼。将士们被分为两班交替,日夜奔波,早就身心俱疲了,每每一回到寨中就倒头大睡,哪里这么快能起身御敌。 「杀!」黑风大喊一声,杀戮的兴奋感顿时走遍了全身。 等到士兵们急匆匆套上盔甲拿上兵器列队而出,外头的人已被黑风一众山贼杀得嗷嗷直叫。黑风的兇恶残忍很快吓白了将士们的脸,他们开始往寨子的后门处退却。 但那里还埋伏着阎三的人。 潜伏在寨子四周的其余贼首见黑风如此轻易就杀入了寨子,生怕那龙首之位被他抢了去,也争先恐后地带人往上沖。 「杀入聚义堂,夺回天枢寨!」山贼们众志成城,口号响亮,大批大批往寨子里涌。士兵们开始还和他们顽强厮杀,可越到后来越发现自己低估了这群山贼的力量,便开始变得慌乱起来。 天空适时地泛起了亮光,黑色的幡旗犹如一条玄水蛟龙舒展开身躯。山贼们远远见了那面黑龙幡,斗志更起,杀的朝廷军马节节败退。 「大将军,不好了,那群山贼杀进来了!」小宦官进屋通报时,童贯还躺在榻上睡得正香。 「你说什么?!」童贯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迅速爬起身,走到窗户边上去瞧外头,却看见了大批山贼正在奋力和士兵搏杀。 自己驻守的地方竟然被山贼给端了?看见这副不可思议的情景,童贯一时呆若木鸡,舌桥不下。 「将军,快走吧!咱们的人快抵挡不住了!」小宦官急匆匆扶着人走到门口,在一队精锐的护卫之下想要突围而出。 可那些山贼却已经将所有出路都牢牢封死,似乎想将他们围杀在内。在燕云被辽人围攻的一幕幕又重新浮现在童贯的脑海之中,使得他心慌意乱。护卫队好不容易找到对方的薄弱口,在前面杀出了一条下山的路,却因为太过陡峭差点让只穿着里衣的大将军摔落山崖。 士兵们从未见过自家大将军如此狼狈的模样,又哪儿还有心思恋战,均争先恐后地开始往山下溃逃。殊不知,这条小路还是张子初特地留给他们的。 童贯的下山之路是所有路中最坎坷难行的。可逃命要紧,即使颜面尽失,脚下也不能停。其余寨子里的部曲此时也陆陆续续看到了天枢寨上飘起的黑龙幡,个个大惊失色,争先恐后地离了寨子前来救这位大将军的架。 山路难行,寨与寨之间又隔山分岭,哪里来得及。童贯狼狈逃窜时,怕是对自己当初那个分兵占寨的决定悔恨得咬牙切齿。 日头跳出一半时,赵构正在山下的营地里洗漱。一个通传小兵急匆匆跑了进来,神色慌张地告诉他,大将军被山贼从山上赶下来了。 「你说什么?」赵构不可置信地丢下了手里的帕子。 「那群胆大包天的山贼夜袭了天枢寨,差点将大将军围杀其中。周将军和李将军怕大将军有所闪失,一路来护,也跟着下了山来。」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赵构支开了小兵,走出营帐一瞧,果见一群群士兵正惊慌失措地往营地里跑,彼此口中还在叙述着山贼的可怕。 「张子初啊张子初,可真有你的。」 ☆、弃绿从正为良人 「明明是我们天权寨先攻进去的!」 「呵,你们天权寨的人一路龟缩在后,也好意思吹嘘。」 「杜二!你这话什么意思?你们天璇寨好像也不是第一个攻进去的吧。」 「我们天璇寨虽不是第一个攻入的,但死伤的兄弟最多,自然功劳最大。」 「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明明说的是谁先攻下天枢寨,龙首之位就归谁。不信,你们问练娘子?」 宋白练压根懒得听他们争吵,反正再吵上半天也不会有结果的。她托着下巴欣赏着一旁正在专心致志摆弄沙盘的漂亮人儿,直到阎三用他那破锣嗓门儿喊了她第三遍。 第233页 「喂,你听到没,让你拿个主意!」 「啊?」宋白练故意掏了掏耳朵,不耐烦地撇了撇嘴,「我一娘们儿,能帮你们拿什么主意?」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继续各吵各的。 宋白练也正好落得清净。她走到张子初身旁,发现他在重复着同一个游戏。他用竹籤在刚刚砌起的两座土堆之间打通一条洞穴,使得右边土堆旁的水聚到了左边儿,然后二流合一,洪水剧发,淹没了整个山腰以下的地方,以至于沙盘下方的一些代表村庄的小木块再一次被全部击倒。 无论演示多少遍,都是一样的结果啊。 张子初轻轻嘆了一口气,重新摆放好沙盘。他一抬头,只见宋白练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似乎有话想问出口。 「和上次夺军粮不同,童贯这次脸面大失,或许没这么容易善罢甘休。」张子初没等她张口,就先说出了她心中的疑问。 「那……」 宋白练的「怎么办」三个字还在喉咙里,就又听张子初道,「你有没有想过,归顺朝廷,弃绿从良?」 「什么?!」宋白练面上一僵,下意识地看向其余六人。幸好他们还在激烈地争吵着,没有留意张子初和她的对话。 张子初却没有再说下去。他站起身来,顶着烈日走到聚义堂外,去俯瞰山中的情形。远近相叠的山峰稜角参差,缕脉碎分,再染上夏日莺木,满山翠黛。若不是这几日的遭遇改变了心境,张子初怕此刻还能吟诗一首,以应美景。 「公子,胡十九回来了。」 张子初向寨门处望去,见匆匆归来的胡十九朝他点了点头。胡十九是照了他的吩咐去给赵构送信的,现在他要做的,就是想办法下山赴约。 聚义厅里还在不断传来诸寨首的争吵。张子初看了看外院的山贼,发现他们已经虎视眈眈地分聚成了七个阵营,彼此剑拔弩张地张望着,此时一旦里面出了什么变故,他们一定会立刻冲进去,大打出手。 「看见上头那面旗子了吗?」张子初不动声色地走到胡十九身旁,沖他指了指高处的那面黑龙幡。 「看见了。」 「将它摘了,然后抛给众人。」 「为什么?」奚邪和路鸥在后边儿问。这面黑龙幡明明是不久前才照着张子初的吩咐给挂上去的,怎么片刻的功夫又要往下摘。 胡十九却没有疑问。他二话不说跳上了那房顶,一把摘下了那面旗,然后当着下头那些山贼的面儿给丢了下去。 山贼们一拥而上,开始争夺那面黑旗。有人率先动手,就一定有人后来居上。外头的动静越闹越大,惊动了里面还在打舌战的首领们。他们跑出来一瞧,既然对方的寨子已经扯破了脸皮,那还讲个屁的道义,纷纷拔出刀剑,吆喝着自家小弟一同冲锋陷阵。 宋白练冷漠地看着他们再一次开始自相残杀。那面代表着龙首的黑幡在混乱中已经不知被谁踩在了脚下,宋白练刚挤上前拾起了它,却又被人从手中蛮横夺走。 她紧皱着眉头站在那里,任由周围的喊杀声将她包围。这一刻她真的是厌烦了,烦透了这山上的一切,如果此时有一个人能牵着她的手,带着她逃离这里该有多好。 她这么想着,真感觉到有一只手牵起了自己。开始她还以为是幻觉,直到顺着那修长的指尖看到了书生的衣服和冠帽,这才认出人来。 那人就这般急匆匆地拉着她往寨子外跑,将脑后两条髮带扬得高高的,潇洒极了。 宋白练不自觉地咧开了嘴角。她就这么痴痴地看着对方的背影,跟着张子初趁乱逃出了寨子。 一路无言,直到一口气下到了山脚处,宋白练才看见跟在他俩后面的还有马素素等人。 「劳烦宋姑娘在此处稍等片刻,我一会儿会为姑娘引荐一位贵人。」 「啊?……嗯……」宋白练怅然若失地看了看自己空掉的手掌,那上头还残留了些许对方的温度。由于太过失落,她甚至忘了问这位贵人是谁。 张子初和赵构约定的地方是山下的一处凉亭,只是将时间提早了一日。奚邪和路鸥一路劝他不要去见赵构,心想着反正已经逃下了山来,不如就直接往燕云走。赵构输了赌约,应该也不至于会对他们穷追不捨。 可张子初的一句话,打破了他们这个幻想。 「康王已经识穿了我的身份,我走不得。」 奚邪和路鸥愣住了。还没等他们回味过这句话来,张子初已经朝着亭中已然恭候的少年走了上去。 「草民参见王爷。」 「起来吧,你如此心急地要见我,所为何事?我俩的七日之约,可还未定胜负吶。」赵构笑着扶起了地上的张子初,却见他身后的奚邪路鸥一脸警惕地盯着自己。 看来,这些人也是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的。 马素素听了他这话,不解地抬起头来,「可是公子已经如约击退了童贯的军队,王爷为何还说胜负未定?」 赵构瞥了她一眼,又将目光转向了张子初,「我与公子本是七日之约,可今日才第六日,日方过中,公子岂知童贯不会捲土重来?」 「王爷既然这么说,看来童贯已有所行动了。」 赵构眉梢一挑,示意他在自己对面坐下,「那我也就不瞒公子了。据我所知,童贯已经连夜从附近州府紧急抽调了十万兵马与粮草,这些人差不多会在明日日落之前陆续达到野泽。所以说,这一弈,公子还未嬴。」 第234页 马素素闻言面色一白,紧张地看向了张子初。可张子初只是坐在那张石凳之上,一言不发。 按理说,童贯是没有权利调用府兵的。可他既然甘愿冒下这等风险,就说明怒火已经高过了理智。所以赵构敢肯定,一旦童贯第二次帅兵围山,势必不会再给那些山贼留有一丝退路。就算要出动山东河北的所有人马,童贯也一定要用这些山贼的血来洗涮自己先前的耻辱。 「如果张公子认输的话,不妨早日与我回京受审。小王已经等不及想要知道,如今翰林院里的那个『张子初』究竟是何人了。」 奚邪和路鸥浑身一震,目眦欲裂地瞪向了赵构,胡十九更是目露凶光,杀气腾腾。可赵构也不是傻子,他早就在亭外安排了大量的侍卫高手,侍卫们一见奚邪和路鸥脸上表情不对,就纷纷抽刀上前。 赵构却是淡定地挥手又让他们退了下去。到底年轻气盛,他似乎笃定了张子初会向自己妥协,又得意洋洋地刺激了对方一句,「临水殿那场大火,烧得可真妙啊。」 张子初唇齿轻启,几不可闻地吐出一口气来。紧接着那双温润的眸子朝着赵构投来了饱含笑意的目光。 「王爷想建功立业是好事,可惜用错了方法。」 「你说什么?」赵构面色一沉。 「能破金明池之案实乃大功一件,带我回京也的确不枉此行。可王爷不妨仔细想想,辽人行刺,宫殿大火,偷梁换柱,入林为官……这些事情背后的真相,王爷承受得起吗?王爷如果贸贸然带我回京,其结果又是否真会如您所愿?如果再一不当心让您受到了牵连,草民实在会过意不去。」 「张子初,你这是在威胁我?」赵构怒了,「尔等犯下如此滔天大罪,还敢簧舌巧辩?!」 「草民不敢。」张子初苦笑一声,别有深意地看了眼身后三个男人,「草民只是想提醒王爷,金明池一事怕不仅会影响到王爷的前程,更可能关乎大宋国祚。所以,王爷定要三思而行。」 「大宋国祚?!」赵构勐然一惊,一股凉意自脚底升起。 张子初用指尖沾着茶水在石桌上缓缓写下了几个字来。奚邪他们跪在地上看不清真切,只看到赵构脸上神情又是一变。 「依我所见,王爷眼下明明有一个更好的建功立业的机会,却偏偏要去蹚金明池那一池浑水,实在不明智。」 「哦?你说的机会是什么?」赵构迎向张子初的眼睛,有些心虚地整了整衣袖。他总觉得对方已经看穿了自己的想法,虽然这个想法也并不高明。 如今太子坐在京城对自己步步紧逼,就盼着他一朝行差踏错,好将他陷于万劫不復之地。如果他此时带回了张子初,破了连张浚也破不了的金明池一案,那父皇和朝臣一定会对他另眼相看。往后就算太子再想找他麻烦,那也得多有顾忌。 「是山贼。」张子初仰头看向四周连绵起伏的群山,悠悠道,「山贼为祸野泽已久,连童大将军也险丧其手,拿之不下。如果王爷能在援兵到来前破七星,解匪患,岂非不世之功?」 「你欲助我剿灭山贼?」赵构想到此人先前夺军粮和对付童贯的手段,不由心中一喜。但等他想起了自己身后所站的禁军人数时,又不免神色黯淡了下来。 这些人还是他从王府带出来的近侍,不过二百余人。童贯留在野泽上的那些兵将,他赵构可使唤不动。 「就凭我这点人,就算你有通天之能也不可能吧。」 「所以我给王爷带来了帮手。」张子初指着远处的宋白练道。 「就凭她?」赵构咂舌。这女子身上确实有几分肝胆豪气,可她怕还不是其余贼匪的对手。 「其实要破七星,这些人足矣。」张子初却这么答道。 「这些人?你要用这几百人去对付山上几万山贼?」赵构禁不住呵笑出声。他心想,张子初这牛皮吹得也太大了,童贯带了五万人都无功而返,这几百人能干什么? 「王爷若信我,不妨一试。倘若我失败了,王爷再带我回京城也不迟。」 赵构半信半疑地看向张子初温润的面孔,一咬牙,「……好!小王就再信你一回!」 「那不知,我与王爷先前的赌约可还作数?」 赵构微微一愣,心道对方这是有点耍无赖的意思。按照目前这个状况,先前的赌约明明是自己十拿九稳的,桌前二人都已经买定离手,哪儿有这般忽然举注重下的道理。 可张子初的话到底还是让赵构犹豫了。金明池的真相实在太敏感也太惊人,自己最好还是不要去碰为妙。何况,他也真想看看,张子初怎么用这些人攻下七星寨。 「自然作数。」片刻权衡之下,赵构很快开口应了。 张子初得了首肯,暗自松了口气。他冲着亭外三丈远的宋白练招了招手,「宋姑娘,过来拜见康王殿下。」 宋白练隐隐约约听见「康王」二字,惊疑不定地朝亭中走去。她见亭中坐着的少年分明是张子初先前救下的那个,心中好奇更甚。 「你……」宋白练前脚还未踏入亭中就被跟上来的侍卫夺走了手上的大斧。她回头一瞧,自己已被一队侍卫围在当中。这些侍卫个个宝剑银甲,比童贯身边的人还要威风几分。 「姑娘,见到康王殿下需下跪行礼。」有侍卫对她小声提醒。 第235页 「王爷?」宋白练依旧傻傻地站在那里,直到张子初对她轻轻点了点头。 「民女宋白练拜见王爷!」宋白练根本不懂礼节,只是扑腾往地上一跪,跟拜菩萨似的冲着赵构磕了三个响头。 「练娘子实乃女中豪杰。」赵构笑了笑,目光落在她空荡荡的半截衣袖上。而后又别有深意地瞧了眼张子初,沖宋白练问道,「若我允娘子一官半职,不知娘子可愿追随于我?」 「一官半职?我?」宋白练彻底蒙了。她张大嘴巴,看向赵构身旁的张子初。原来在他问自己是否愿意弃绿从良时,早就替她做好了打算! 「张公子已经将你的身世都告诉我了。」赵构负手而立,嘆息了一声,「说到底,你也不过是个可怜人。」 「……可是……可是我……」面对眼前的大好前程,宋白练却始终犹豫不决。她下意识地抬头看向自己待了二十多年的深山,想起了那些还在山顶上伸长脖子等着自己的兄弟们。 「所谓英雄不论出处。你放心,你手下只要是有心归顺朝廷的人,本王必然不计前嫌,优待如亲。」赵构一眼看穿了她心中忧虑,向她做出了承诺。 「王爷此话当真?!」 「金口一开,岂会有假,宋姑娘快快谢恩吧。」 张子初沖她眨了眨眼。宋白练再无迟疑,赶紧伏下身子,又对着赵构磕了三个响头。 而后赵构亲自提笔,写下了一封《告谕巢贼书》。 这是一篇阴阳结合、绵里藏针的文章。文章的一开头就是深情款款的感情告白,说朝廷体谅天枢寨的弟兄入山为贼都是一时念头错起,被逼无奈,经仔细查证后,七星寨首恶不过四五,党寇不足万余,其他人一律不予深究。后又笔锋一转,斥责他们不该一错再错,久习恶毒,若肯改邪归善,朝廷必有优待。 而书信最后,落得是康王府大印。 宋白练接过那封手书,信心十足地向赵构保证,她一定能说服弟兄们改投朝廷。宋白练自认接任寨主以来一向秉持恩义,天枢寨自然也多是义气男儿。她相信他们定会明辨是非,更会被赵构这番言辞恳切的话语所打动。 赵构又适时地让人拿来了一套衣裳,一块铜牌,并向宋白练许诺,以后他们兄弟的红赏待遇,一律等同王府八品。 宋白练高兴极了。张子初面带微笑地看着这位颇会笼络人心的年轻王爷,心中暗想,若是天命垂青,假以时日这位康王殿下或许前途不可限量。 ☆、泻水难收各自流 阎三坐在聚义厅里那张虎皮宝座上,却坐得十分不舒坦。六个寨子斗狠逞凶之后不欢而散,只留下天枢寨里一片狼藉。阎三的天玑寨地处偏僻的桶冈,那里炎气难挡,碎石遍布,所以当阎三发现宋白练跟着那小白脸儿一併逃离了山寨时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鸠占鹊巢不回去了。 刚开始坐上这龙首之位时,阎三还坐得挺舒坦。他心想,这位子早该是自己的了,宋白练那泼辣娘们儿看着要强,却到底不是能当家的主儿,自己不过是随便耍耍就占稳了这天枢寨,其他几人又岂会是他的对手。可他这儿刚得意没多久呢,门外就传来了消息,说是宋大当家回来了。 阎三嘴巴一歪,腾地从座椅上弹起了雄壮的身躯。 天枢寨的弟兄们欢腾了起来。他们本还以为练娘子跟小白脸儿私奔去不管他们了,正待在寨子里看着阎三的嘴脸一窝子恼火。 如果宋白练一去不回,那他们这些人就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投靠其他贼首,要么就干脆下山另谋生路。此刻他们还不知晓,他们的大当家已经另为他们谋了一条康庄大道。 阎三提着那把关公刀一走出聚义堂,就看见宋白练独臂扛着大斧朝自己走来。 「哟,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这才想着替你拾掇拾掇这烂摊子。」阎三故意放大了嗓门儿,哈哈笑道,「怎么?那小白脸儿这么快又将你甩了?」 簇拥在宋白练身边的弟兄叫嚣着上前,却被宋白练拦住了。 「阎三,嘴里的肉都快给人抢光了,你倒还有心思在这里同我耍嘴皮子。」 「肉?什么肉?」 宋白练见他那副蠢样子,冷笑了一声,「你派个人去盘龙洞里瞧瞧便是。」 「盘龙洞?」阎三愣了片刻,勐地一拍光头,大喊一声,「他奶奶的,军粮!」 等到下头小的们去洞里一瞧,果见里头粮食已经缺了一小半,赶紧如实回来报告。阎三一听粮食没了,气得直跳脚,心道是哪个不讲义气的狗东西,竟然私下里干这等偷鸡摸狗的事儿。他们明明说好了先推举出新龙首,再瓜分粮食的! 宋白练眼瞧着他脸上青一阵紫一阵,忍不住笑出了声儿来。 「是你这婆娘?!」阎三朝她扑了过来。 宋白练失了一臂,正面敌不过他,便侧身一让,嘴里骂道,「你这一嗓子通到腚眼儿的死光头,就晓得做那龙首的白日梦,怎不动动脑子?!老娘一个毛人都没带下山去,如何去偷那军粮?」 「或……或者是你和那小白脸儿找了帮手!」 「我若找帮手,为何还要跑回来告诉你?」宋白练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罢了罢了,我看你也没本事从杜氏兄弟手里将军粮抢回来,我还是去找诸葛瑾算了。」 「等等!直娘的!我就晓得是那两个龟儿子!」 第236页 阎三气急败坏地抡起关公刀,一下子将脚边的木桶噼了个粉碎。宋白练见他骂骂咧咧带着人出了她天枢寨,心中勐松了口气。 紧接着,她从怀里取出赵构给她的那张《告谕巢贼书》,对着自家兄弟朗声道,「孩儿们,咱们今儿得干一番大事业!这事儿若是干得好,从今往后,咱们那就是吃皇粮的主了!」 弟兄们听得那是一个个目瞪口呆。他们在这山里做山贼做了这么些年,喝酒吃肉的日子已算是快活,吃皇粮,倒是想也不敢想。 宋白练义正言辞地将赵构的旨意复述了一遍:如果他们能改邪归正,助朝廷平定其他六贼,那功名利禄就在前边儿等着他们。 老寨主那一辈时,七个寨子彼此情分颇深。可如今讲义气的老傢伙都死光了,年轻一辈又只想着自己一家独大,自然没什么情分好讲。眼前的条件对他们来说根本不需要犹豫,可山贼们心里虽高兴,却也不免担忧。 「大当家的,咱们天枢寨势单力薄,真能对付得了其他六个寨子吗?」 「你们放心,前边儿的路张公子都给咱们铺好了!你们想想,先前他的计策有哪次是不成功的?」宋白练拍着胸脯向他们保证,这次也绝无意外。 山贼们想了想,倒也信服。何况大当家都这么说了,弟兄们自然也没什么好反对的。他们欢唿着听从宋白练的吩咐,开始将各种不同的消息通过私下相识的其他寨子的人悄悄传递出去。 于是,玉衡的诸葛瑾和开阳的黄老儿接到密报,说黑风动了洞里的军粮,而杜氏兄弟则认为率先下手的是阎三。 这样一出挑拨离间的好戏,自然是出自张子初的手笔。军粮,也是他让赵构派人去偷的。只可惜他们人数不多,也不像山贼有能在山上运走自如的独轮山车,所以没有来得及将粮食搬空。 不过也够了。当宋白练高举着招降书规劝兄弟们改投朝廷之时,张子初正坐在赵构的营帐中,不动声色地喝着茶。 赵构问他,这些贼首毕竟多年同气连枝,加上宋白练又不善言辞,让她去挑拨其余六人,恐怕不能尽数上当。 张子初却笑了笑,说他们会的。 他们或许不相信宋白练,但他们十分相信自己。这些人刚刚打退了童贯,正是意气风发,踌躇满志之时,哪有不想趁着大好时局锦上添花的。 这朵花表面看上去好像是龙首的位子,其实不然。 龙首之位虽好,五万军粮更香。这时候当上龙首就意味着能分到军粮里最大的一份,这才是能让他们不惜翻脸的实际利益。可如果还没等他们彼此争出个胜负来,就有人偷偷先动了军粮,那自然要与这人拼命。 所以偷军粮这屎盆子到底扣给谁,那也得有讲究。 通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张子初已经摸透了这些人的关系。比如阎三与诸葛瑾交好,杜氏兄弟以黄老儿马首是瞻,但阎三却和杜氏兄弟交恶,诸葛瑾也同黄老头互相看不顺眼。 而这些人当中,以阎三的人马最多,势力最大,但他却偏偏又是头脑最简单的那一个。所以只要率先挑动了他,让他忍不住下了狠手,那后头的也就好办了。 在均衡各方实力的情况下,张子初也不得不考虑他们之中最大的一个隐患,那就是黑风。 如果说前边儿的恩怨都是因为个人好恶,那么黄老儿和诸葛瑾对黑风则是发自内心的忌惮。他们忌惮黑风那骨子狠劲,也忌惮他手下那帮不怕死的弟兄。好在黑风看起来对龙首之位没什么兴趣,所以他们才会容忍他至今。 但现在,张子初给了他们每人一个发泄私愤的最好契机,当他们听到心中最厌恶或者最忌惮的那个人的名姓时,他们就会对整件事深信不疑,欲除对方而后快。 彼之所欲,吾以惠之。这就是张子初的攻心计。 果然,才不过等了一日,山上就传来了阎三攻打杜氏弟兄,黑风被双寨合围的消息。很快,左溪、横水、桶冈这些据点都死伤无数,据说山中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阎三在和杜氏兄弟的决战中毙命,诸葛瑾也被黑风一钩子拉开了半边儿脸,奄奄一息。宋白练见时机已到,联合赵构的禁卫军先后攻破了尚存一息的天权和天玑,趁着众贼元气大伤将他们或擒或杀,若肯举降者则一律安抚收编。 就这般,宋白练的队伍开始渐渐壮大了起来。她又一口气拿下了天璇和玉衡二寨,剿杀了顽抗的杜氏兄弟。 可轮到黄老头的开阳寨时,宋白练却没有直接痛下杀手。黄老儿到底是长辈,从小看着她长大,可她一想到那厮当初也有份杀她爹辱她娘时,心中最后一点温情就顿时化作了仇恨。 「降了吧,你已无退路。」宋白练看着站在崖边气喘吁吁的老者,劝他道。 「哼,千算万算,却没想到你竟投了朝廷。这招借刀杀人是姓张的那小子教你的吧,书生郎……可真不该小看了他。」 「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若肯就范,我或还可以向王爷请恩,让他网开一面。」 黄老儿哈哈大笑,笑得几乎直不起身子。他用刀尖儿顶住地面,支撑起自己佝偻的身子尽量将嵴梁骨挺直一些,「丫头啊丫头,看来上次我跟你说的话你仍没听进去。你以为投了朝廷就当真是弃恶从善了?天真!」 「少废话!你到底降是不降!」 第237页 黄老儿往后又退了两步,眯起那绿豆似的眼睛最后看了她一眼,「你将来之下场必如老拙今日!丫头且好自为之!」 说罢这话,黄老儿纵身一跃,跳下了悬崖。 宋白练怔了怔,鼻尖一酸,「爹,娘,女儿无能,不能亲手手刃仇人」。 在崖前感伤了片刻,又对着山谷的方向拜了三拜,也算是尽了点做女儿的孝心。宋白练很快调整好心情,又带人马不停蹄地赶往了黑风的瑶光寨。 瑶光寨处于三面环山的绝地,四周草木参天,看似隐蔽,可一旦被围,则毫无退路。宋白练将她的人马兵分了三路汇合在瑶光寨三个出口处,却还没等开始合围,就瞧见寨子里冒出了沖天的火光。 瑶光寨起火了? 宋白练大惊。这里都是易燃的树木,火势很快就会蔓延到四周。她也来不及去查看里头的状况,领着弟兄们赶紧往有水的地方撤。 山上形势弹指三变,赵构已经忍不住出去等宋白练的消息了,张子初却还坐在营帐里不急不慢地翻着那本贴身珍藏的画册。 大哥的画册百看不腻,每翻一遍他都能获得新的启发,这次也不例外。 就好比眼前这一幅大漠风沙图。画幅前半段分明还是艷阳高照,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到中间却忽然风沙大作,遮天蔽日。孤独的商队行走在沙漠中,一只脚已然迈入了龙捲之眼,却如磐石般坚定。若是仔细瞧去,那脚下的沙地里分明隐隐露出了森森白骨,动魄惊心。 「公子那日里究竟沖康王写了些什么?!」在一旁不停踱步的奚邪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事情都发展到这种岌岌可危的地步了,他竟还坐的住,真不知该说他是温吞好,还是迟钝好。 张子初缓缓抬起了头来。他看见路鸥和奚邪同时朝自己投来了焦急的目光,正巧走进营帐的胡十九也停下了脚步。 「你们若肯告诉我你们的计划,我就告诉你们。」 「公子,你可别得寸进尺!咱们千方百计把你弄出京城,可都是为了你好!」 「我知道……」张子初苦笑了一声,抚着手中的画册,「可你们越是这般小心翼翼地护我周全,就越表示你们欲做之事极其危险。」 「公子……」 「事已至此,没有退路了。就让我帮他们吧,哪怕只有这一次。」张子初的语气里竟带上了一丝恳求。奚邪和路鸥这才明白,一路走来,他心里怕是比谁都不好过。 「想来公子也已经猜到一些了吧,不然也不会沖康王说那些话。」路鸥想,他们大概也瞒不住了,还不如索性坦白的好,最多回去之后被沈常乐骂几天就是。 「公子以为,我们的目的是什么?」 所有人屏住了唿吸。只见张子初摩挲着耳根,缓缓从嘴里吐出三个字来——「清,君,侧。」 这三个字就犹如一把铁锤,砸得胡十九三人心服口服。 「赵构之所以会改变主意,是因为我告诉他,你们想要从朝堂上清除的人,第一个就是童贯。」 「你是怎么知道的?」片刻后,奚邪脱口而出。 路鸥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话再多些,怕是老底都要给人揭出来。」 「……你俩明明也比我好不到哪儿去。」奚邪一边嘴硬,一边奇怪,「可不对啊,为什么赵构一听说针对童贯就改变了主意?他跟童贯有什么深仇大恨?」 「有没有深仇大恨我不知道,但这位王爷心中颇有抱负。所谓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否则他也不会与我定下那样的赌约。」 「哈!公子你简直神了!你这般的人不留在京城当官简直是糟蹋……」奚邪察觉到自己又说错了话,赶紧咳嗽了一声。 张子初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问,「当年在燕云都发生了什么?大哥到底是怎么死的?」 他原也以为王氏兄弟回到京城是想替大哥报仇,但后来仔细一想,便觉得定非如此。大哥那样的人,一生忠君爱国,碧血丹心,又岂会让他们做出大逆不道之事。所以,他们的目的就只能是一个,那就是为了实现大哥未完成的抱负。 清君侧……大哥当年会获罪,就是因为这三个字。 「……其实我和奚邪也不太清楚。我们是在大公子死后才逃难到的幽州,听说那里有汉人自发组织的地下团练,便去偷偷参加了。」 「团练?!他们在燕云组织了团练?」 「是啊,当时兵团的团练使已经是那二位公子了,我们在他俩的带领下偷偷和辽兵、金兵作对,开始也只是为了保护地方上的百姓。直到……后来遇见了那位相公,才开始了这个大计划。」 「谁?」 「邓公……邓洵武。」话已经说到了这份上,奚邪和路鸥索性将全部计划和盘托出。他们的主要目的就是在东京城发动政变,逼着皇帝处置朝堂上的那些牛鬼蛇神,还大宋一个清明盛世。 这其中自然包括了蔡京、童贯、梁师成、王黼和李邦彦等…… 如今他们已经成功拉拢到了陈宁,朝中又有郑居中、张昌邦相佐。只要等童贯一接近京城,他们便会先引诱童贯单独入京受赏,再利用已经控制在手里的东京三大陪府的府兵拦截住后头二十万禁军,牢牢把控东京局势,来个瓮中捉鳖。 奚邪和路鸥说到他们的计划时显得十分激动,可张子初却明显越听越担忧。 第238页 这个计划虽好,却有些操之过急了。一下子要清除这些手握大权的重臣,谈何容易。他们个个在京城盘踞如大树,根早已深,冠早已茂,就算计划成功了,后患之忧也不可估量。 「你们刚刚说,你们手中只掌握了陪京三府的府兵,那还有一府呢?」 「……还有一个大名府,尚在李邦彦手上。不过您放心,希泽公子一定正在想办法。」 「童贯眼看着就要回京了,来得及吗?」张子初问。 「应该,来得及吧。」路鸥回答的有些没有底气。可张子初此时远在千里之外,除了干着急也别无他法。 「咱先别担心那些了,眼下还有个更难缠的傢伙。那个康王虽然答应会满足公子的要求,但他毕竟是个王爷,万一临时反悔……」 「你们放心,就算拼上性命,我也会周旋到底。」张子初握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手。跑进营帐的马素素正巧听见这一句,担心地咬住了下唇。 「宋……宋姐姐回来了,王爷找公子过去呢!」 ☆、草萤有耀终非火 张子初进入赵构营帐时,一眼便瞧见了赵构脸上难以掩饰的兴奋。 营帐外除了两百名带刀侍卫,还收编了宋白练手下共一万三千八百人。军粮被一辆辆只装有一轮的山车运下,堆入了刚垒起来的粮仓中。 这些无不彰显着这位小王爷的过人功绩。正在等着童贯帅援军而回的将士们无不张大了嘴巴出来看热闹,他们还不知道,让他们那位大将军恨之入骨的七星寨如今已不復存在了。 赵构一想到童贯带着数十万兵马劳师动众回到野泽,却看见自己仅凭着二百兵卫夺回了军粮,平定了匪患,就不禁喜笑颜开。他已经等不及看童贯的脸色了,甚至迫不及待地派人去了京城,向父皇呈上捷报。 「张大才子,你可真行!七星寨果然被破了!」赵构激动地上前一把执住了张子初的手。 「黑风的寨子也破了?」张子初却转向赵构身旁的宋白练问。 宋白练心虚地挠了挠鼻尖,回答道,「我与众兄弟赶到瑶光寨的时候,黑风已经放火烧光了整座寨子。我们后来在里头找到了许多烧焦的尸体,但已经辨不出其中有无黑风了。」 赵构一摆手,安慰她道,「穷寇末路而已,既已不能兴风作浪,便不必纠结。」 「那……其他人呢?」 「阎三和黄老儿死了,诸葛瑾降了,杜氏兄弟重伤在榻,不知熬不熬得过去。」宋白练说到这些人时仍有些动容,她与他们毕竟也曾称兄道弟。 「别说这些扫兴的事了,我与公子还有个约定恐要单独谈谈,练娘子你先下去吧。」 「是。」宋白练依依不捨地瞅了眼张子初,想说些什么,最终也没能开口。 等她出了营帐,赵构才幽幽道,「你我先前还有一个赌约未完,公子现在可以向小王提要求了。」 张子初正等着他这句话呢。他看向赵构,见他脸上透露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微一拱手,恳声道,「在下斗胆,想问王爷讨一个承诺。」 「哦?怎样的承诺?」用一个承诺去换另一个承诺,这倒是新鲜。 「危急之时,王爷必当相救的承诺。」 「……」 赵构的脸色变了,他死死盯住张子初,再开口时声音压得尤为低沉,「那么,本王要向谁许这个承诺?」 「翰林画院,张子初。」 奚邪路鸥左等右等仍是没等回张子初,在营帐里急得团团转。 「不成,我看还是先去一封书信给希泽公子,至少也让他有个准备才是。」奚邪提议。 「别用书信。这件事干系重大,万不可被人捉住把柄。我看不如我亲自跑一趟,把赵构识破张子初身份的消息亲口告诉沈哥与公子。」 「也好,我这就悄悄去给你准备一匹快马。」 奚邪三两步跑出了营帐,路鸥趁机朝马素素与胡十九交代,要他俩这一路上千万保护好张子初的安全,务必将他送到幽州境内。 「我……不太明白,为何你们这么紧张?那位小王爷不过是知道了公子的身份,公子不是东京城第一才子吗?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马素素一直被蒙在鼓里,自然不知道这件事牵扯到无数人的性命。路鸥和胡十九又不知该如何同她解释,只能选择了沉默。 果然不能让自己知道吗? 马素素失望地低下了头。她本还想着,如果自己知道得更多些,或许就能替公子分忧了。 「那是因为,京城里现在还有着一位冒名顶替的张子初。他的身上背负着一个极其重要的使命,就算要我即刻用性命来换,也定要保他周全。」张子初掀开帐帘的同时朝着马素素解释。 马素素瞪大了眼睛,既对张子初的坦诚心生欢喜,又对这样的事实感到惊慌。 「将这个亲手交给他。」张子初走到路鸥跟前,将手里的东西塞进了他的掌心。 白绢包裹的是一块康王府的金牌,但比金牌更珍贵的却是白绢上的字。路鸥细细将内容读了一遍,心中大喜。 这是一封赵构亲笔所书的承诺信,信中写着:君之所策,小王悉知,以君为国之栋樑。若遇难处,可凭此物来访,言之必应。白绢上还落有康王信印,伴着王府金牌,其真假不容置喙。 第239页 一封信,一块金牌,已足以成为王希泽的保命符,甚至还为他争取到了一股相当有利的助力。 「公子,请受路鸥一拜!」路鸥激动地跪了下来,朝着张子初俯身一拜。 「事不宜迟,快去吧。」 「那二位有公子这位挚友,实乃人生大幸!」路鸥仔细包裹好信物,留下这句话后夺帐而出。 人生大幸吗……或许吧。 赵构站在营帐外迎着夏日阵阵热浪,却觉得手脚冰凉。 「张子初,你这贼书生!」赵构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对自己当初应他的那个承诺后悔不已。 就是因为自己抓住了对方的把柄,赵构才会以为,张子初毫无意外地会向他提出要求,要求自己保守秘密并放他离开野泽。他甚至已经想好了答词,告诉张子初自己当初只答应他一个要求,所以要么他帮他保守秘密但仍带他回京,要么可以放他走,却不一定守口如瓶。 赵构对自己这点小聪明得意极了。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张子初竟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并从他这里换来了一个对彼此来说都极其危险的承诺。 「早知道,我先前就不该跟他重立赌约,反正他也对付不了童贯从州府请来的那些援兵。」赵构咬牙切齿地说。 「王爷错了,他本是有办法的,只是他不愿意。」前来递降册的宋白练正巧听见了赵构的自言自语,顿时想起了张子初在沙盘上玩了多次的那个游戏。 她先前带着弟兄们再次去穿天瀑中运粮时,无意中发现了那个游戏的秘密。 「你说什么?」赵构诧异地回过头问。 「他先前在穿天瀑和五水峰中察看过地势,发现五水峰中的河道其实只与惊河峡有一洞之隔,就是咱们藏粮食的那个洞穴。」 「你的意思是……」 「五水峰势高,只要打通了洞中那面薄薄的穴壁,五水峰的水就会通过洞穴汇集到穿天瀑,流入惊河峡。因为连日大雨,惊河峡水势已然汹涌,若再加上五水峰的水,王爷猜会如何?」 赵构闻言一怔,喃喃道,「山洪暴发,全军覆没。」 「是啊,届时就算有二十万军队,又当何用?而七星寨奇居山顶,又有粮食在手,根本不费一兵一卒便可大获全胜。」 「那他为何要……」赵构说到一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是了,山洪爆起,定会连累山下的百姓。他们刚刚经歷过暴雨的摧残,又被军队和山贼洗劫一空,若再遭逢洪水,就算勉强保住一条命,怕也只能易子而食了。 「其实他想保护的,不止是那些村民。他曾对我说过,朝廷军队虽腐如恶霸,他却仍相信其中不乏忠义之士。我想,但凡有其他法子,他也绝不愿牵连将士们。」 那句话后,张子初还曾告诉她:无论是宋白练这般山贼出身的绿林豪杰,还是被逼无奈随波逐流的良将义士,只要尚存一丝信念,就终会殊途同归。也正是这句话,让宋白练彻底下定了决心,发誓报效朝廷。 听了宋白练这番话,赵构沉默良久。 「王爷!童贯携援兵回来了!」侍卫来报,说童大将军带回来十五万府兵,此时距野泽已不足二十里地。 「哦?这些地方官儿对他倒是大方。」赵构冷笑着转了转指上的玉环,沖身旁的宋白练道,「喊上你们弟兄,和小王一道去迎一迎咱们的大将军吧。」 「我也去?」宋白练指着自己问。 「自然。你们刚刚归顺朝廷,又拿下了这般功劳,怎能不去拜见拜见咱们大宋军中第一人?」 赵构说罢,便命人将指令传达了下去。连宋白练都听出来,这位小王爷似乎与童大将军积怨颇深。 宋白练撇了撇嘴,随手揪过一个小子与他吩咐,「喂,你去公子帐里告诉他,就说我今晚回来会去他那儿学写字。」 之前大伙儿躲在洞穴中时,宋白练闲来无事就一时兴起,要张子初教自己识字。可或许她天生不是这块料儿,学来学去,字写的还不如狗爬,一气之下便弃了。 她这些日子都在山上忙活着剿匪,对张子初想念得紧。好不容易在赵构帐中见了一面,又没来得及说上些私话,干脆还是借着学字为由,直接去营帐里找他。 「大当家你得了吧,啥学写字,你不就想多瞅人家那俊俏脸蛋儿几眼。」 「你这泼皮!非要揭穿我是不是!」宋白练没好气地送了他一脚,「还有,以后不许再喊我大当家了,要喊我宋统领。」 那小子朝宋白练做了个鬼脸儿,跑向了张子初的营帐。宋白练龇了龇牙,迅速系好了佩刀,随时准备和赵构出发迎人。 也不知这一趟要去多久,希望能赶得急回来练字才好。 炎炎正午,灼灼火燃。 这般难耐的天气下,赵构却觉得心旷神怡。他身后的一万军队成方形而列,声势浩大。虽然有些人仍不习惯军中的规矩,显得有些懒散,身上的盔甲与腰间的佩刀也并不端正,但这些都无伤大雅。 重要的是,童贯走时,赵构身边不过侍卫二百,现在,已经足足翻了五十倍。 赵构伸长了脖子,远远看见一长排黑灰色的影子渐渐出现在视野里。那些影子先是一条线,然后慢慢扩大成面,最后犹如海潮一般淹没了整个空旷的泽地。 对方的声势要比赵构大得多,这略微让他有些不快。但等他认出了那些人最前方,尤为显眼的骑着宝马的威武男人,才又渐渐露出了微笑。 第240页 童贯骑马的模样仍然是那般的目中无人。因为距离过远,赵构拼尽全力也没看清他脸上是否露出了惊讶的神情,直到人到了跟前,才惺惺作态地下了马来。 「王爷怎么亲自来了,真是折煞老臣。」 童贯欲俯身行礼,赵构也立刻假惺惺地下了马,一把扶住了他。 「太师为国为民,操劳至此,小王又岂有独善其身之理。」赵构眉梢一挑,指着身后宋白练等人道,「我为太师送来了一份大礼,太师仔细瞧瞧是什么?」 童贯眯起眼睛逡巡了一圈,却笑着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书信,「巧了,我也为王爷带来了一份礼,虽不如王爷那份大,倒也拿得出手。」 赵构见了那信纸,面色倏地一变。等他夺过信一瞧,才发现是他之前派人递交给父皇的那封告捷信,心中勐然松了口气。 也对,写给张子初的那封不可能这么快递出去。 「太师私下截住我这封信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信中所写有何不妥?」赵构故意问他,言下之意是说童贯嫉妒他的功劳,有意为之。 谁料童贯却捋了捋鬍鬚,道一句,「正是。」 「哦?那太师便说说,不妥之处在哪儿?」 童贯冷着脸,负手踱起了步子,边踱边道,「不妥就在于,王爷在信中所述,说七星寨的山贼已全部平定,可实际上依老臣看,却还没有。敢问王爷,这封信若是递上去,岂不是罪犯欺君?」 「呵呵……老臣可是在帮王爷啊。」 「满口胡言!!」赵构怒目圆瞪,满脸通红,「七星寨明明已被我全部攻破,军粮也尽数夺回,还有什么需要平定?」 「自然是他们。」童贯声厉如雷,凭空一炸,数万兵甲齐齐相和。 宋白练和弟兄们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对方所指是他们。定睛一瞧,他们不知何时已被团团围住。无数把弓弩满张,铁骑蓄势,只等着童贯一声令下,将他们撕成碎片。 山贼们惊慌失措,纷纷自腰间抽出了佩刀来自卫。可他们连握军刀的姿势都没练熟,正面相战,又岂会是这些府兵的对手。 「太师这是要做什么!他们……他们可都是降了本王的!」赵构也已然慌了神。他此刻还站在那些山贼前面,难道童贯胆子大到想连他一同射杀? 童贯咧开嘴角猖狂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降?王爷到底年幼,容易被人蒙蔽。贼就是贼,岂有用贼作兵之理!」 「童贯你!」 「诸位可都瞧见了,这些山贼竟胆敢挟持康王,意图谋反!尔等还不速速将他们拿下,就地伏法,救回王爷?」 童贯掷地有声,诸将手中令旗高举。赵构下意识地旁退了两步,将自己与那些山贼分隔出一些距离。 就在此时,无数支箭射了出来。周围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惨叫。有几支箭就在离赵构面前两尺不到的地方驰过,吓得他一动也不敢动。 「跑,快跑!」宋白练独臂挥舞着刀刃,带领着弟兄们反身溃逃。可如此近的距离,前面的人刚一转身,就瞬间被利箭贯穿了身体。后边儿的人就在前面那些倒下和尚未倒下的同伴躯体的掩护中,作着垂死挣扎。 很快,箭雨一停,身后响起了隆隆的马蹄声。众人用尽全身力气在跑,根本不敢回头去瞧。有人回想起当初在寨子里张子初还训练过他们与马赛跑,但这一次,他们似乎赢不了。 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几乎逼到了耳旁。一个山贼忽然感觉背上似乎被千斤铁锤狠狠锤了一下,然后五脏六腑几乎都要破口而出。马蹄无情地践踏过每个倒地的身躯,将原本饱满的皮肉碾压成泥饼。 宋白练被一群弟兄簇拥在当中,四周尽是血肉破碎,骨骼断裂的声响。她此时脑海里不停迴荡着黄老儿临死前跟她说的那句话,没想到一语成谶,来得竟这般快。 「这群狗娘养的赤佬!大当家你先走,我来断后!」身旁一个兄弟将她一把推了出去,而后举刀砍向了马肚子。 噗嗤一声,刀刃插入马腹,马儿陡然跪倒。马上的骑兵顺势一倾身子,滚落在地。这本是大好的时机,可手上那刀却怎么也拔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的短槊刺入了胸膛。 「小六!」宋白练大叫一声,一刀噼向那名骑兵,却把刀刃整个噼卷了。 这一万人的兵甲是赵构死皮赖脸临时从营里借来的,却不想那军需官却给了他们最次的货色。 宋白练将手中已不能用的军刀怒不可揭地丢了出去。她直面后方千军万马,眼睁睁看着自家兄弟一个接一个倒下。 骑兵后面还有数千步卒,正在对地上的尸体进行二次过验,但凡看上去还有存活可能的都会再补上两刀。 「王爷,这边请吧。」童贯见那些山贼死的也差不多了,这才朝一旁呆若木鸡的赵构走了过去。 赵构抬眼看向面前那张魁梧却阴冷的脸,嘴一张,一口流涎直直唾上了对方的面颊。 「童贯,此事我定会回京向父皇如实禀告。」 面对赵构的咬牙切齿,童贯只是面无表情地擦掉了脸上的流涎,「王爷尽管去。就如实告诉官家,你在野泽私下收编了一万山贼,还要带回京城。这些山贼不仅个个骁勇善战还对王爷言听计从,可谓国之栋樑。」 赵构听闻这话,面色陡然变得苍白。他满面的愤怒顿时化作了惊恐,脑门上更渗出一层薄薄的冷汗。 第241页 「王爷想明白了?老臣的确在帮王爷。若你当真带着这些山贼浩浩荡荡回到了京城,届时官家和太子会如何想你?」 「那你也不能如此草菅人命!他们毕竟是真心归顺朝廷的人。再说了,小王可没有任何私心,这些人都会交由朝廷重新收编的。」 「是吗?」童贯显然不会相信赵构的说辞,他眯起眼睛看着明显开始紧张的这位小王爷,冷笑了一声,「就算如此,王爷难道就能保证这些山贼不会在军中犯下事端?所谓贼性难改,他们若有一日,哪怕只偷了别人家的狗,这笔帐也会被有心人算在王爷头上的。」 赵构张了张嘴,却无从辩驳。他此时才发现,童贯根本不止是他印象中那个自大又专横的宦官。自己卖弄些小聪明在寻常事上或还可挣得两分先机,可一遇上政治权谋,对方的老辣顿时显露无遗。 「……太师说的是,是小王鲁莽了。」 短暂的沉默后,赵构收敛了身上所有的气焰,如同一只雏鸟儿般乖乖跟在童贯身后,打算离开这个尸骸遍野的地方。 策马临行前,赵构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眼,他看见了那个独臂娘子仍在孤身顽抗。她身上已经被拉开了三四道口子,更多的士兵举刀围住了她。 「太师,那女人……」 「王爷,妇人之仁,可成不了大事。」童贯留下这句话,勐地一抽马鞭,驰离了赵构身旁。 一个骑兵驰马而过,一把抓住了宋白练头上的短辫。她整个人被马匹拖行在地,满身鲜血。她咬紧牙关抽出了一具尸体上的短刀,想要割断头上的髮丝,却因为辫子太短,将半块头皮也一併削去了。 赵构死死盯住这一幕血腥的场景,强迫自己不挪开视线。直到他亲眼看见又四五把尖刀无情地割碎了女人的身躯,女人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她半张的嘴唇像要最后吐出一个字来,赵构模模煳煳地猜,那大约是一个「张」字。 ☆、凄草断肠人不归 「啊!」马素素一声轻叫,将被割破的手指放入了嘴中。 「我来吧。」张子初蹲下身子替她去收拾地上破碎的碗碟。 「马姑娘你今日是怎么了,总魂不守舍的。」奚邪刚刚送走了路鸥,回到营帐里就瞧见了这一幕。 「不知道,眼皮总在跳。」 「伤口可要紧?我给你去拿些药吧。」 「不用了公子,小事而已。」马素素摆了摆手,又扭捏着小声问,「一会儿宋姐姐来跟你学写字时,我能留下一併学吗?」 奚邪闻言笑了,「马姑娘你是识字的,还跟着学什么?」 「要你管!」马素素脱口而出,又赶忙改了口气,「我字写的不好看,想跟着公子再学学……可以吗公子?」 「难得你有好学之心,有何不可?」 奚邪撇了撇嘴,心想什么好学之心啊。这个张子初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装傻,这两个女人都表现得如此明显了,他还一副皓首穷经的样子。 「我说公子,你还真准备等着康王迎童贯回来啊,万一被童贯识破了你的身份怎么办,这也太危险了!我看不如趁现在咱们先逃了吧,反正也有了那封保命书了。」 「不辞而别,非君子所为。何况做人不可言而无信,我只要求他写了那封书信去京城,至于怎么处置我,还得看王爷的意思。」 「那如果他要取你性命怎么办?」 「甘之如饴。」 「……」奚邪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书呆子。他正想着要不要联合胡十九将人打晕带走算了,却见赵构在此时撩开帐帘走了进来。 赵构脸上的表情古怪极了,整个人像是失了魂的木偶一般,连张子初等人沖他行礼也没有任何反应。 「王爷,您怎么了?」张子初皱起眉头问,骤然瞥见了他衣角上的鲜血,一颗心如遭钝击。 「发生了什么?宋姑娘呢?」张子初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上前急问。 听到宋白练的名字,赵构才眨了眨眼睛,回过了神来。他颤抖着嘴唇,不敢去看张子初,「宋姑娘她……死了。」 炙热的风不断从张子初耳旁刮过。他又狠狠抽了一下马鞭,加快了速度。 「公子,你等等我们!」马素素坐在奚邪的马背后喊。奚邪尽量想跟上他的速度,但没想到张子初这般不要命的跑法,连自己也一时追将不上。 他们后头还跟着一个胡十九,马术不精,已经几乎被甩没了踪影。 一行人还没到地方,就远远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儿。零星的残肢慢慢演变成满地的尸骸,几乎快没过马掌的鲜血随着奔跑的离合,发出了粘稠的声响。 整片晚霞印在空中,与地上的修罗场连成了一整片猩红,根本分不清界限。 马素素从未见过这般惨烈的景象,以至于她刚一下马就掩着帕子大吐特吐起来。奚邪和胡十九也禁不住干呕了几声,却见张子初眉头也没皱一下,只是面无表情地开始翻找地上的尸体。 一具……两具……三具……他徒手扒开那些已经血肉模煳,甚至彼此粘在一起的死人,连被砍下的半颗头颅也不放过。 马素素他们见他这般模样,也赶忙帮忙来找。可这万余具尸身,童贯光是屠杀他们就用了一个时辰不止,光凭他们几人,要找一个宋白练谈何容易。 第242页 日光渐渐消失了,华月初起,明亮如镜。奚邪等人已经累得快弯不下腰了,可张子初还在不知疲倦地重复着翻找的动作。 「他一个书生,是怎么撑到现在的?」奚邪叉着腰喘着粗气自言自语,忽然灵机一动,沖其余几人大喊,「是了,练娘子有一只花臂,咱们就找有花臂的!」 张子初背影一顿,马素素赶紧来堵住他的嘴,「胡说什么呢,你忘了宋姐姐那一只手臂已经被她自己给砍了?」 「……哦对,一时给忘了。」奚邪自责地挠了挠头,却瞥见身旁一具残尸手里似乎攥着一截白纸。 他好奇地蹲下身子,从那尸体手中将纸取出,打开一瞧,上头歪歪斜斜写着「张正道」三个字。 「公……公子!找到了!」 张子初踉跄着转身,从他手里夺过了那半张纸。上头丑陋的字迹无比熟悉,是宋白练当初逼着他教她的。 这是她人生中最先学会写的三个字。 张子初打颤的膝盖再也支撑不住他的重量,砰然跪倒在地。他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具根本就辨不出面目的残尸,喉咙里发出了低沉的哽咽。 哽咽声并没有压抑太久。伴随着仰天爆发的一声嘶吼,张子初将额头深深抵在了地上。他颤抖的嘴唇在不断重复着一句话——「对不起。」 马素素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能在一旁悄悄抹眼泪。她知道他现在一定自责极了,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大概宁愿此刻死去的人是他自己。 于是,奚邪、胡十九、马素素三人就这般安静地守在张子初的身旁,谁也不敢上前唤他。这一守,就是一夜。 天色微微开始发亮的时候,远处忽然出现了一匹轻骑。奚邪有些紧张地看着它自远而近,直到看清了骑在马上的是赵构时,才惊讶地放松了警惕。 「小王爷?!」 赵构到了他们跟前,利落地翻身下马,「你们需快些走,童贯已经得了风声,正派了人来抓你们。」 张子初一行是以降贼的名义被赵构藏在营里的,昨夜他们几人驰马而出时想必已经惊动了童贯的人。好在赵构一大早收到了风声,这才急忙亲自来告。 「张子初?」赵构急切地又喊了他一声,却瞥见对方抱着一具残尸,仍一动不动地跪在原地。 「那是……宋姐姐的尸身。」马素素轻声解释道。 赵构微微一愣,有些自责地垂下了目光,「人死不能復生,公子还请节哀顺变。」 他话音刚落,侍卫便策马来报:「王爷,童贯的兵到了。咱们的人跟他们已经起了冲突,怕是抵挡不了多久。」 「能挡多久就挡多久!」赵构大喊了一句,一把从地上拽起了张子初,「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小王答应你,若有一日我大权在握,定会让童贯血债血偿!」 听闻这句话后,张子初缓缓抬起了头来。他满脸血污,眉目依旧,忽而温柔一笑,问道,「王爷让童贯血债血偿了,宋姑娘便能活过来吗?」 「……」赵构被噎得面颊一僵。 其实如果没有发生这件事,赵构本是打算带张子初回京的。一来他十分欣赏张子初,想收他入王府为自己出谋划策;二来……赵构对金明池的事十分好奇,他想亲眼看看,这真假张子初要如何从朝堂上扳倒那些牛鬼蛇神。 但现在形势发生了变化,与其让张子初沦落到童贯手中,倒不如先放他走。 赵构沖张子初身后的奚邪使了个眼色。奚邪点了点头,抡起手刀利索地对准张子初后颈就是一下子。 马素素惊唿一声,只见他将晕倒的张子初迅速交给了胡十九。胡十九把人往肩上一扛,放上了马背,随时准备开熘。 「你们的马车我让人从村里驾来了,就停在前面。童贯那头,我也会想办法尽量周旋。」 「多谢王爷,那我等就先告辞了。」奚邪一拱手,转身上马,却见马素素欲言又止地看了眼地上的尸体。 「你放心,本王会让人好好安葬宋姑娘的。」赵构看出了她的心思,朝她承诺道。 马素素感激地点了点头,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如果可以的话,还请王爷再派人去一趟村里,将这些交给一户姓孙的爷爷。」 「这是……」 「这是公子最后的心意,有劳了。」马素素最后朝他欠了欠身子,在奚邪的催促下上了马去。 赵构手里捧着那包银子,有些茫然地歪了歪头。等他打开那包着银子的帕子一瞧,果真是前几日张子初耳红面赤从他这里讨去的三十两。 「厚着脸皮讨要银子,原来竟为了这个……」赵构喃喃自语,看向了东边儿初升的日头。 不知为何,他心中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在不久的将来,当他和张子初重逢之日,此人必将给整个大宋带来另一番惊天动地。 ☆、直男捣破金银铺 开封府南,陈留县。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最引人注目的一家金银铺却大门紧闭。明明日头正盛,当是客人络绎之时,往常掌柜的总会驱出来两个伙计,张贴今日钱引宝钞的价目,再沿街摆放些茶水小食招揽客人。 今个儿却不知怎地,一点动静也没有。 「大郎,您问的我都如实说了,其余的是真不知道。」掌柜的规规矩矩站在昏暗的角落里,小心翼翼去偷瞄面前黑衣黑裤的男人。 第243页 「掌柜的最好再仔细想想,是否见过这东西。」男人说着将手中那枚拇指大小的金饼啪嗒一下掷在了面前的桌上。 掌柜的伸头一瞧,金饼面儿刻有「兴仁杨家」的字样。而人人都知道,杨家在几个月前就已经遭遇灭门之灾了。 「您这是在为难我。我这儿每日进进出出这么多人,收进来的金银锭子不胜枚数,这哪儿都记得住。」 说话间,掌柜的眼神飘着飘着便落到了对方腰间的钱袋子上。男人见状,又面无表情地掏出了一枚碎银放在金饼旁。 「哎哟,我想起来了。这东西似乎是曾见过,好像来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于是男人再取出一枚碎银。 「对对对,那人还来过不止一回,前后……也就隔了十来天吧。看他一副穷酸样,身上却不知如何藏了这么些金子,我看八成是偷来的。」 「那人长什么样?换完钱后又去了哪里?」男人这次索性将腰间的钱袋解了下来,砰地一声全丢了出去。 掌柜的对着那钱袋子搓了搓手,「长相倒也普通,就是浑身泛着酒气。那日刚换完钱就去对面酒楼买醉去了,年纪轻轻实在不像话。」 「大郎可是官府的人?那小子……莫不是跟杨家的案子有什么牵扯?」掌柜的又忍不住小声问了一句。 男人没有答话,拾起桌上的金饼又随手扔下一串钱来,「若是此人再出现,立刻传信去对面的酒楼,自会有人接应。」 「诶,好嘞。」 掌柜的见男人消失在门口,笑得眼睛都快没了。他将桌上那些钱财放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啧啧一声,又小心翼翼地收进了一个装满金银的盒子里。 金银铺外的瓦墙角落,蹲着一个马尾高束,武服打扮的年轻人。旁边茶摊的卖茶娘子已经偷偷看了他好一会儿了。 她见这英俊郎君汗流浃背一动不动地盯着同一个方向,好心捧了一碗凉茶过去,却还未走到一半,忽然见他转过头来,凶神恶煞地瞪了自己一眼。 这一瞪将茶娘瞪在了原地,手里的茶水也泼去了大半。她只好重新取了一碗新的,再朝着对方去送。 只是这次刚走出去没两步,男人又勐一回头,瞪向了她。 「不要不要,我身上没钱!」他双眉紧拧,像赶狗儿似的沖她摆了摆手,示意她到旁处去卖茶。 好心被当了驴肝肺,这下茶娘怒了。她一跺脚,哗啦一声将一碗茶尽数朝墙角泼去。谁料那男人脾气不好,身法倒是灵活,在茶水泼上衣衫之前,一个转身避了开来。 茶娘好奇地眨了眨眼,人却是瞬间不见了。 「呸,愣头傻子青头郎,该你一辈子打光棍儿。」 就在茶娘娇声斥骂的同时,金银铺大门又被人一脚踹了开来。这头掌柜的正打算将盒子里的钱财盘算一遍,愣是被吓得浑身一激灵。来人武者装扮,英姿飒爽,二话不说就将掌柜的一把拎入了内铺,还顺手锁上了门。 「您……您这是……」 「别紧张,只是跟你打听点消息。」 掌柜的听了这话,嘴角不自觉地咧了开来。 「刚刚那个男人跟你说了些什么,你再通通与我说一次,一个字都不准漏。」面容倨傲的青年大喇喇往店里一坐,指了指前一人离开的方向。 掌柜的缩了缩脑袋,故作为难,「哎哟这哪儿成吶!咱们铺子打开门做生意,那从来都是金银铜钱的往来,可不是专门给人打听消息的地方。」 掌柜的说着又故技重施地瞄向了对方腰间的钱袋,心道这几日银子也太好赚了些。可惜他怎么也料不到,他刚送走的那个是财神,这会儿迎来的倒是个瘟神。 面前这郎君是什么人?是从来一根筋捣窟窿的人。他可看不懂掌柜的那飘忽不定的眼神暗示,只顾怒眉一横,揪他来道,「少跟我来这套,不予人打听消息?那你作何刚跟他谈了这么久?」 「那自然是人家比你有诚意,所以谈得来。」掌柜的翻了个白眼。 「诚意?」 青年眉梢一抖,缓缓松开了掌柜的,还顺手替他整了整弄皱的衣襟。 掌柜的心想总算开窍了,刚要伸出手来,却一抬头迎上了对方挤出的一个难以言喻的虚假笑容,笑得他毛骨悚然。 「够有诚意了吗?」 「……」掌柜的彻底蒙了。他心想,这男人莫不是个傻子? 「去去去,什么玩意儿!别影响我开门做生意。」他一把推向面前的青年,却连推了两次对方都纹丝不动。 「你这人有完没完!再不走,我可就报官了!」掌柜的第三次伸出手来,却刚贴上对方的衣襟就感觉手腕一痛。下一个弹指间,他整条胳臂间被拧成了麻花状,疼得嗷嗷直叫。 「现在,够有诚意了吧。」青年收起笑容换了副语气,高昂的下巴显示着内心的桀骜。 「你!你这人怎么这般野蛮!」掌柜的从未见过这么没有眼力劲的傻子,却转念一想傻子最是惹不得,只好周旋,「好好好,我说还不成!他就是同我打听了先前来换金饼的人。」 「金饼?什么金饼?」 「兴……兴仁府杨家的金饼。」 「哦?那换金饼的人呢?你告诉他了什么?」 「这……哎哟你轻点儿,我胳臂快断了!我铺子里每日进进出出这么多人,哪儿能都记得住!刚那人也没问出什么来。」 第244页 掌柜的本以为自己都这么说了,对方定是拿他没辙,却不料眼前的青年不屑地哼了一声,将掌柜的又往上提了几寸,「记不住是吗?记不住也总该有帐本为证吧?」 「……什么?!」 青年说罢便将掌柜的丢在一旁,亲自去里头翻起了帐册。掌柜的见他硬闯,面色一变想要阻拦,却又哪里拦得住。 青年翻箱倒柜,将屋里所有帐本弄得遍地都是。他每翻一本,掌柜的面色就白上一分,等他翻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掌柜的面上已血色全无。 近日的帐本里一共只有两次兑换金饼的记录,当中隔了不过十来天,分别换出了两千五百钱与三千钱。但照市面价值来算,这一枚金饼,至少能换到一万钱。 青年瞥了眼掌柜噤若寒蝉的样子,啪地一下合拢了手中的帐本,「占了人家如此大的便宜,掌柜的当不会不记得对方是谁,对吧?」 掌柜的闻言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哎哟喂祖宗,您可千万别把这事儿宣扬出去,不然我这铺子就算完了。我……我那日只是见那来换钱的少年精神恍惚,模样痴傻,一时鬼迷心窍罢了。」 「还有呢?」 「那……那少年甚是奇怪,衣衫褴褛,浑身酒气,根本不像是有这么多钱财的。他从我这儿换了钱之后就径直去对面酒楼买醉去了,哦对,他虽然浑身脏兮兮的,手里却提着一把看起来价值不菲的宝剑。」 「还有呢?」青年抱着臂斜眼瞧他。 「真没了,我发誓。」 双方对峙了一会儿,青年终于站起了身来。掌柜的见状狠狠松了口气,却不料对方走到门口又忽然折了回来,拾起了地上那本颇有问题的帐本。 「你这般黑店,需交由官府处置。」 「……郎君,您在跟我开玩笑吧?」 「我的样子像开玩笑吗?」青年哼了一声,挟着帐本欲往外走。 这下子冷汗唰唰得就从掌柜的额头上滴了下来。掌柜的自认从商多年,形形色色的人都对付过不少,可还真是头一回碰上如此不通世故,不按常理出招的。 「郎君,郎君!您若不将这事儿告知官府,我就再告诉你一个秘密!」掌柜的一把抱住对方的大腿,几乎快哭出声来。 谁料青年理也不理他,抬脚就要来踹。 「其实从昨个儿起,算上您已经是第三个来问金饼的了!」 「第三个?」青年终于收回了脚缓缓转过了身来,「前头那人晓得吗?」 「不晓得不晓得!小的只告诉您一人!」 青年唇角一扬,满意地点了点头。 半个时辰后,魏青疏从金银铺里走了出来。他先在自己拳头上咯吱捏了几下,后又张开来甩了甩,最后心满意足地撑了个懒腰,笑眯眯地往街头走去。 铺子里的伙计来上工,刚巧跟他擦肩而过,便听见铺里传来了自家掌柜的□□。 急匆匆跑进去一看,只见掌柜的披头散髮坐在地上,面上给人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半张脸都肿成了猪头。 「掌柜的,这是怎么了?遇上歹人了?」 「不会是刚刚那人干的吧,要不要咱们去报官?」 「报什么官!哎哟,轻点儿!」掌柜的想起刚刚对方临走前对自己说的那番话,心中又气又恨。 魏青疏答应他不报官,却没说不私下修理他。他告诫掌柜的,如果下回再敢低估高卖,坑害百姓,多赚一文就打他一拳,打死为止。 「那厮也不知是何方罗剎,真他娘的倒霉!」掌柜的口齿不清地骂了一句,又对两个伙计吩咐,「快快将铺子锁了,这些日子不开张了。」 「啊?锁铺子?那咱们这几日吃什么?」 「工钱我照发!」掌柜的没好气地喊,而后又喃喃自语,「必须得避避风头,不然再来一回,我半条命都要没咯!」 话音未落,面前又降下了一道黑影。 掌柜的眼角一抽,疼得嘶了一声,却发现来者正是前头刚离去不久的黑男人。 娘诶,他今日究竟是得罪了哪路神仙。 魏青疏出了金银铺就一路往县上的和尚庙赶。掌柜的招认说,第一回来问这金饼的是一个样貌不俗却有些痞气的年轻人。那人出手十分大方,还跟掌柜的打听县里最大的丧葬铺在哪儿。 他特别交代,之后无论谁来问这金饼的事儿,都不能透露他的行踪,若非魏青疏今日横冲直撞歪打正着,此人怕还未露踪迹。 张浚啊张浚,这个狡猾的娘娘腔先前还假装同他合作对付苏墨笙,却不料一朝得了杨家的消息,就转脸一脚将他踹了。若不是自己先前派人偷偷盯住了那个叫苍鹰的傢伙,怕还跟个傻子似的在京城瞎转悠呢。 魏青疏一路跟着苍鹰来到陈留县,本只想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却不料如今竟比苍鹰快一步得了消息,抢占先机。一想到此处,他就不由地得意起来。 于是魏青疏迫不及待地大闹了掌柜口中的丧葬铺,又从铺里打听到那人去了当地最有名气的和尚庙与道观。更奇怪的是,早在这之前,庙(观)里的大师傅就全被请出去做法事了。法事一场接着一场,半个月没停过,超度的竟是同一人。 「他们在哪里做法事?」魏青疏急问。 「落梅丘,县里最好的风水宝地。」小沙弥瑟瑟发抖地蹲在地上偷看眼前凶如罗剎的男人,直到对方皮鞭一扬,马不停蹄地朝着落梅丘的方向奔去。 第245页 ☆、错牵姻缘恐难悔 落梅丘上,和尚与道士打作一团。和尚用力拉扯着道士的紫金冠,道士也不甘落后地撕绞着和尚的红袈裟。他们龇牙咧嘴,彼此呵斥谩骂,哪里像什么清静无为的仙道,法力无边的高僧,简直与骂街的泼妇无异。 「无耻秃驴!只懂得招摇撞骗!」 「下作妖道!胆敢用巫术害人!」 二位看似厉害的大师傅坐在地上打得尤为激烈。只一个被揪掉了鬍子,一个被扯落了鞋袜,二人手脚乱挥,撒泼打滚,旁人想上前将他们拉开都做不到。沈常乐看着眼前这一出乱七八糟的闹剧,无可奈何地再一次转身走向了墓前喝得烂醉的少年。 他是三日前找到杨客行的。打探到金银铺里,方知晓对方竟半月内连换了两次金饼。沈常乐当时就觉得奇怪,杨客行孤身一人,又不是懂得吃喝享乐的主儿,怎么短时间内能花出这么多钱。 于是他仔细一想,便明白了。杨客行自己用不到,那定是给旁人用的,而如今他身边只剩下了一个已经逝去的少女。 墓前的少年衣衫破败,面容憔悴,手里捧着整整一大坛酒,周身还散落着七八个大大小小的酒壶。他倚在一个刻有「杨客行之妻」的墓碑上,一边大口灌着酒,一边痴痴笑着。 「你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快些跟我回去!」沈常乐咬牙切齿地想将他从地上提起来,可对方却如同一滩烂泥,怎么也提不住。 「我说过,让他亲自来跟我解释。」杨客行一把挥开了沈常乐的手,又仰面躺了下去。 「他现在抽不出身来!你随我回去见他不是一样吗?」 「小凤平生最怕寂寞,我不会留下她一人。」杨客行说着抚上了那块冰冷的墓碑,「对不对,小凤?你看这些和尚道士有多可笑?」 沈常乐劝不动他,又不敢硬来。杨季的那封信也不知被这小子藏到了哪里,就算他强行将人带回去,也会落下隐患。 「真是一个比一个疯!」沈常乐胡乱挠了挠头,心急如焚。张浚的人不知何时会找上门来,如果他再摆不平杨客行,京城方面就危险了。 所谓怕什么来什么。沈常乐正想着呢,忽然耳根一动,听见有自远而近的马蹄声。他赶紧凭高去望,果见一匹黑马正急速朝这方驰来。 他又回头看了眼杨客行,见对方仍瘫在地上,一副局势如何变幻都与他无关的样子。 马匹越来越近,沈常乐别无他法,只能先躲入了高高的墓丘后。 魏青疏一勒缰绳,夜乌马蹄骤停。他稳稳下了马来,绕过那一群打得不可开交的道士和尚,直奔杨客行身前。 「你姓杨?兴仁府杨季与你什么关系?」魏青疏一眼看到了墓碑上的字,顿时心中一喜。 碑前的人对他视若无睹,眼皮子都没抬过一下,仿佛他不过是一团空气。魏青疏那暴脾气哪儿容得对方这般狂妄,挥出马鞭便要动手。 「魏青疏!」 就在此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呵斥。魏青疏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心中还奇怪:自己此行分明无人知晓,会是谁在喊他? 可一回头,迎面而来的却是一把香灰。 香灰是刚从打醮的炉子里抓的,还微微带着热气。魏青疏不偏不倚被迷住了眼,只看得见眼前一个模煳的人影迅速朝自己使出了一招擒拿手。 他胳臂一抬接住这招,顺势抬腿踹向对方腰际。 对方也似乎看穿了他的行动,一下子抓住他的脚腕往外拽。魏青疏一只脚站不稳,只得顺着对方动作往前跳。他趁机将手中马鞭一弯套上了那人的脖子,那人也不甘示弱地扛着他一条腿拼命往上抬。 和尚道士们见这边动起了真格的,吓得一闹而散。两位大师傅前一个弹指还在相互拉扯,下一刻却如同亲人般彼此扶持着跑了。 「你是何人?!」魏青疏眼睛虽看不清,却觉得对方的身法似曾相识。二人你来我往,招式对接的流畅自然,就好像从前练过似的。 对方不答话,抬着他一条腿用力一顶,将他顶退了几步。魏青疏伸手一捞,没捞住人,只见那人影模模煳煳朝山坡下跑去。 想跑?没这么容易。 魏青疏一边擦着眼睛里的炉灰一边踉踉跄跄往前追,但一时也追将不上。沈常乐故意放缓步伐等他,想将人从杨客行身旁引开再说。 等魏青疏离近了些,他脚尖一转,刚往左边树丛里跳,却惊觉自己右面忽然出现了另一股杀气。 一把刀唿啦从树后噼了出来。沈常乐一缩脖子,险些被削掉半个脑袋。出现在他面前的苍鹰出手利落,两三下就拦住了他的去路,作势要来拿他。 沈常乐暗骂一句「该死」,边拆招边往后退,但此时身后的魏青疏也跟了上来,让他落了个两面夹击的状况。 必须先突破一方!沈常乐吹了声响哨,一只鹰隼忽然从天而降对准了苍鹰袭来。苍鹰被它扑了个措手不及,顿时被阻了脚步。 而沈常乐几乎是同时调头冲到了魏青疏面前。魏青疏一路揉擦,这会儿双目视线刚清楚些,便觉得面前这小子无论样貌还是身形,都越看越是眼熟。 「你……」 砰地一声,魏青疏才吐出半个字,就被迎面冲过来的人一拳打中了左眼。 魏青疏踉跄一步,捂住眼睛仍不死心地拿剩下的那只去瞪他,「你,你是……」 第246页 砰——紧接着对方又给了他右眼一拳。 「他娘的!」魏青疏眨了眨肿痛的双眼,发现刚刚变清楚的视线又化作了一团浆煳。面前的人趁机一跃,迅速逃离了他的阻拦范围。 「快拦住他!」眼看着沈常乐要逃,苍鹰冲着魏青疏大喊了一声。 可魏青疏哪儿是容得他使唤的。身着武服的年轻将军就那般定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对方夺走了自己的爱马,扬鞭而去。 「他竟能驾驭得了夜乌……」 「小魏将军,你在做什么!?」苍鹰又朝着魏青疏吼出一句,挥刀噼向了面前的鹰隼。 鹰隼扑翅一闪,见主人成功脱难,高啼一声也跟着飞了。 鹰隼……鹰鹘店! 若是苍鹰猜的不错,此人就是金明池中他们要寻的那个茶博士。他曾经跟着耶律迟追踪过此人,却被魏青疏半途给搅和了。 思至此处,苍鹰迅速从怀中抽出一枚拇指长短的鸣镝箭,咻地放上了天。放完箭后,他正要翻身上马去追,却不料魏青疏倏地冲到身旁,噼手夺走了他的缰绳。 「墓上姓杨的那个交给你。这个,我来追。」 京外的东郊小道上,晃晃悠悠走着一辆马车。 车上一共坐着三人。两个貌美出众的娘子当中夹一个戴着面具的公子哥儿,偶尔车帘被风拂起,教旁人见了不知有多羡慕。 「今日怎么有心情出来郊游?」张清涵的目光始终在张子初和李秀云身上来回打转,瞧得二人颇不自在。 「秋风初起,正是出游的好天气。姐姐不总是怨我没时间陪你,这会儿带你出来踏青还不高兴了?」 「我自然高兴,高兴得紧呢。」张清涵微微一笑,用力顶了一下王希泽的胳臂。王希泽猝不及防碰到了身旁的李秀云,又不动声色地往另一边挪了挪位置。 这位好姐姐还真是不死心……竟然瞒着他把李秀云也约了出来。 「咦?李妹妹手里拿的是什么?」张清涵见他二人无话,故意寻了个话头。 「啊,这是我准备的菊花露。虽然现在时节尚早,但想着既是秋游便一併带来了,公子与姐姐要不要偿偿看?」李秀云说着将手中的小壶递了出去,却不料王希泽并未伸手来接。 「不必了。」对方只冷冷地回了一句。 李秀云微微一愣,有些失落地收回手来。自相国寺一游后,他就再未找过自己。李秀云本还心存希冀只道是对方事忙,今日一见,却不知为何态度变得如此冷淡。 「他不喝我喝,妹妹且拿来。」张清涵没好气地瞪了王希泽一眼。 「姐姐体寒,也喝不得这东西。」王希泽噼手夺过了她手中的菊花露,给她换上了自家带出来的果酿,「喝这个吧。」 「诶,你……」 「不打紧,姐姐就听公子的吧。」 李秀云既然出来打了圆场,张清涵也就没再说什么。她捧着那杯果酿细细地啜着,见车厢中的二人又各自沉默了下去,心中不免焦急。 必须再想想办法,让他俩多说些话才行。张清涵低头饮下了最后一口果酿,一个好主意刚刚从她脑海中掠过,却又瞬间模煳起来。 咦?她刚刚想到了什么来着? 一阵困意上涌,张清涵忽觉得视线模煳,脑袋昏沉。耳旁有人隐隐约约在唤她,却怎么也听不真切。 「姐姐?姐姐?」王希泽又喊了她两声,终见对方身子一歪,彻底靠在他肩上睡着了。 「姐姐这是怎么了?」李秀云见状有些奇怪地问道。 「无碍。」王希泽用隐囊为对方垫在身下,好让她睡得舒坦一些。只是马车里少了张清涵调和,气氛变得更加尴尬起来。 对方不说话,李秀云也不敢主动开口。就这样一路颠簸,直到马车停在了一座清幽庵庙前,门口站着的四五个姑子似乎已经恭候多时了。 李秀云下了车来,只见张子初打横抱着张清涵走到门口,将她小心翼翼地交给了姑子们。然后他与其中一个比丘尼交谈了片刻,微一拱手,反身走下了台阶。 「张姐姐她……」 「她会暂时住在庵庙里,我们走吧。」 对方几乎没有任何停留就又上了马车。李秀云柳眉一蹙,只得跟上。直到马车重新开始转动车轮往城内折返,李秀云才明白过来,张子初这哪里是带她们出来郊游,原来是故意将张清涵诓骗到这庵里来的。 刚刚那杯果酿,怕也是他精心准备。 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哪儿有人硬把自己的亲姐往尼姑庵里送的。 李秀云正发着愣,忽然感觉车身剧烈晃动了一下,然后马匹开始牵动车轮狂奔。人坐在车里几乎要被颠飞起来,只能勉强扶着车壁稳住身形。 「老刘!怎么回事?」王希泽一边朝车夫喊,一边将头伸出车窗去瞧。这一瞧却发现,驾座上竟已换了人。 「你是何人?快将车停下!」王希泽从车门探出身子想去抓那名驾车人,却不料对方率先反手,狠狠推了他一下。 王希泽被推得整个人往后仰去,摔倒在车内。李秀云「啊」了一声,赶紧将人扶住。马车一路剧烈摇晃,使得二人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直到也不知跑了多久后,才戛然停下。 李秀云苍白着脸抬头瞧去,隐约看见车外来来回回走动着好一些人影。 第247页 他们今日总共就带了两个丫头和一个车夫出来,两个丫头被王希泽留在了庵里照顾张清涵,车夫已下落不明。 外头这些人是谁?他们要做什么? 金明池遇险记忆犹新,一丝恐惧爬上了李秀云的面颊。 砰地一声,有什么东西勐然砸上了车壁。李秀云抱头尖叫一声,却感觉身旁的人一下子将她拉了过去,护在身后。 她偷偷睁眼,看着前面那个单薄却沉着的背影,一下子就平静了许多。那个人正展开双袖,替自己护住不断飞入车厢的木屑。 第三次了……这是他第三次救她。 「这些人是想封住马车。」 王希泽的话让李秀云回过了神来。她仔细观察车厢周围,才发现外面那些人竟然拿了一些木条正在封钉车厢。 「他们想干什么?」 「别慌,先看看情况再说。」王希泽眼瞧着他们在车门和车窗上同时封死了最后一根木条,原本明亮的车厢内一下子变得昏暗起来。 紧接着,一丝古怪的香气钻进了鼻腔。 王希泽用力嗅了嗅,只觉得那香气异常馥郁,闻来让人浑身燥热。加上车厢被密封导致气温开始变高,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唿吸也跟着急促了起来。 糟糕! 王希泽咬紧牙根,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他此时已经隐隐明白外头那些是谁的人了,只是没想到那几个老东西竟然为了弄到李邦彦手上的符节,使出了如此下作的伎俩。 「公子?」李秀云见他跪坐在那里双拳紧握,身躯微微颤抖,担心地拽了拽他的衣袖。 「别碰我!」王希泽反应过度,勐然甩开了李秀云的手。 李秀云微微一怔,脸上闪过一丝委屈。她咬住下唇,拼命忍着在眼中打转的泪水,一声不吭地又坐了回去。 车厢越来越闷热,王希泽脱下身上的外衫,先试着撞了两下车门处的木条。但他很快发现,以自己这点力量根本撼动不了。 「混蛋!」王希泽狠狠锤了下车壁,颓然地瘫坐下来。 车厢如同一个屉笼,蒸得人神志不清。王希泽将面具摘下,懊恼地抹了把脸,他想在车里寻些水来喝,却什么也没找到。 烦闷交加间,身旁忽然递来一个小壶,壶里有菊花的香气。 他想也没想就接过来一饮而尽。菊酿入喉,才想起来这是李秀云带来的东西,回过头去瞧她。 平时端庄雅致的女子此时香汗淋漓,手脚酥软,却倔强得蜷缩在角落,一件衫子也不肯脱。王希泽见她面色潮红,只有嘴唇白得一丝血色也无,才知那壶菊酿她应是一口也没喝,尽数留给了自己。 「你……还好吧?」王希泽有些懊悔刚刚自己的态度,轻声问道。 李秀云只微微摇了摇头。 「热就脱衣服,保命要紧。」 李秀云又摇了摇头。 王希泽见她眼睛都快闭上了,担心她会失水昏厥,便主动伸出手去替她解开衣衫。李秀云一惊,想要挣扎却不得力,反倒被对方一把钳住了腕子。 「……别担心,我自有办法。」王希泽说着边抽出了自己的腰带,将双眼紧紧蒙住。 「好了,我现在什么都看不到了。」 「你……」 「那些人的目标是我。你若信我,就不用拘泥于小节。」 王希泽的话虽然说得委婉,但聪慧的李秀云却仍是一下子明白了。原来这些人将他俩困在车里是想…… 「我自然相信公子的为人。」李秀云心如擂鼓,小声答道。 片刻后,耳边传来了窸窸窣窣脱衣服的声响。王希泽自己也热得受不了,干脆又脱掉了一层中衣,只剩下里衣与里裤。 稍减的燥热让他头脑清醒起来。王希泽忽然想到,此时车门车窗虽然被堵死,但还有一处地方最为薄弱,应该不难突破。 于是他站起身来,用肩膀顶住车厢顶部,狠狠推了两下。 可惜力量仍然不够。车顶虽然不及车壁牢固,但王希泽毕竟是书生之躯。他又接连试了几次,只隐约听见有木头咯吱崩裂的细小声响,却不见车顶挪动半分。 就这片刻功夫,王希泽的肩胛已是一片青紫。他仍不放弃,咬紧压根打算重新来过,却感觉肩膀忽然一轻,有人替他卸了一半的力道。 王希泽下意识将眼睛上的腰带往上挪了挪,只见李秀云也只穿了一件里衣,正费力地用纤细的双臂撑住车顶。 「公子,我来帮你。」李秀云沖他微微一笑,显得落落大方。 「……多谢。」王希泽怔了怔,重新聚集力量合二人之力一同往上顶。 在不知道第几次的努力后,只听见头顶上传来咔嚓一声,沉重的车盖一个松动,终于露出了半寸的缝隙。 「成了!」二人欣喜若狂,再接再厉顺着缝隙往上顶,终于势如破竹地将整个车盖掀翻了开来。 新鲜的空气一下子涌进了车厢,驱散了车内的热气与香气。 王希泽吃力地从没了车盖的顶端翻身而出,然后反手去接李秀云。此时马车周围已经空无一人,只留下一些尚未燃尽的香料四散在草地上。 「啊——」李秀云翻出车厢时不小心踩空了一脚,身子一歪摔了下来。 王希泽连忙伸手去接,却因为力气不济被对方扑倒在地。他肩上的伤仍在隐隐作痛,又不慎撞到了腰椎,疼得一时起不了身。 第248页 「公子,你没事吧?」李秀云整个人趴在他怀里羞得无地自容,正手忙脚乱地要往下爬,却忽然听见头顶上传来了一声熟悉的呵斥。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相逢所是同袍人 李邦彦看见自家女儿只穿着一件里衫,和同样只穿着一件里衫的男人躺在地上抱作一团,气得鬍子都歪了。 他两步上前,一下子将李秀云从地上提了起来。 「爹爹……」忽然出现的李邦彦和他身旁一帮正在窃窃私语的狐朋狗友让李秀云几乎吓傻了。她想到自己如今的样子,手忙脚乱地将身上的里衣裹实。 啪—— 伴随着一声脆响,巴掌准确落在了李秀云的脸上。 「相公且冷静些,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王希泽此时也从地上爬了起来。他走向李邦彦,心想那几个老傢伙定是知道对方今日与党朋约在此处饮酒作乐,才会故意将李秀云和自己设计至此。 「无耻狂徒,还敢张口!」李邦彦二话不说迎面给了王希泽一拳,然后又不解气地命人将他按住,想要重重教训他一番。 「爹爹,住手!事情真的不是这样!」李秀云见状赶紧上来阻拦,却被李邦彦恶狠狠地拉住了。 「你闭嘴!还嫌不够丢人吗?我回去再找你算帐,走!」李邦彦连拖带拽将李秀云拉到了不远处的马车上。李秀云只能远远地看着那些人将张子初围住,甚至开始拳脚相向。 王希泽面对着周围的打骂与推攘,脸上始终保持着冷漠。这些日子他没少奉承李邦彦,为的就是博取他的信任,寻机会拿到最后一道符节。本来李邦彦已经对他另眼相看了,加上之前他在科举时表面上帮对方斗赢了王黼,几乎只差一步,他就能成为李邦彦的心腹。 但现在事态的发展又一下子偏离了他的计划,那些老东西已经等不及了。 「相公,这么闹下去也不是个事儿。今日这情形大伙儿可都瞧得真真切切,人人一口唾沫,很快就会传遍整个京城的。」李邦彦身边的一个朋友提醒着他,但多少还带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 「住手。」李邦彦深吸了一口气,驱散了那些嫉能妒贤,趁机下了狠手的小人。对方毕竟是张子初,堂堂翰林画院的红人,他总不能真把人打死了。 「这件事,你打算怎么了结?」李邦彦走上前去,凑到对方耳旁轻问。 「我与李娘子,并无僭越之举。」王希泽擦了擦唇角的血丝,异常坚定地答道。 「并无僭越?!你觉得谁会信?就这一句话,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吗?」李邦彦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咬牙切齿道,「我李家如今已是颜面尽失,你若不能给秀云一个交代,哪怕是告到官家前面,我也必定不会轻饶了你!」 「……呵,相公风流成性,倒也没见有女子来向相公讨个交代。」 王希泽的话彻底激怒了李邦彦。只见他面目狰狞,一把掐住了对方的脖子,「张子初啊张子初,别以为你如今得宠我就不敢动你,区区一个画院翰林,我要弄死你有一百种方法。」 李邦彦冷哼一声,陡然丢开了王希泽转身朝众人宣布:他说刚刚张翰林已经向他提了亲,他也答应了将女儿许配给对方。 众人譁然。有人讥笑,有人不屑,但碍于李邦彦的身份,他们也只能假装出一副真心祝福的模样,一一上前道贺。 爹爹说什么?他同爹爹提亲了? 马车里的李秀云再没想到,自己做了许久的梦竟然能一朝成真。短暂的震惊后,她再也藏不住心中的激动,掩面而泣起来。 纤细的手指微微张开,露出女儿家羞态毕现的脸庞。她远远地朝心上人望去,却见对方一直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此刻是否同自己一样,正欣喜若狂? 可惜事实正巧相反。王希泽此刻哀思如潮,五内俱崩。他思的是,自己到底还是牵连了无辜,更哀的是,李秀云竟然要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嫁给一个她自以为是心上人的陌生男人。 对一个女子来说,还有什么是比这个更荒诞的? 王希泽甚至不敢去想,假若有一日李秀云知道了真相,她该如何自处。 距离陈留县两百里地的官道上,先后驰骋过二人二马。官道经年未修,有些地方崎岖难行,但这驾马的二人显然都是箇中好手,丝毫不见缓下速度。 其中那匹黑马遥遥当前,始终与身后的人保持着三丈远。 「夜乌!」魏青疏声音嘶哑地又喊了一声,可平日里与他感情深厚的爱马却依旧没有回应。他只能又夹了夹自己□□的马肚子,不让对方甩远自己。 好在苍鹰这匹马也非等闲,还勉强跟的上夜乌。可他已经追着此人跑了大半日了,不但水米未进,大腿内侧更是被鞍具磨得鲜血淋漓。再这般下去,就算马能坚持住,人也快不行了。 就在此时,不远处忽然出现了一个很急的弯道。前头的人不得不勒紧缰绳,减缓马速来通过。魏青疏瞧准了时机,呵斥一声,骤然拉近了一些距离甩出手中的马鞭。 马鞭准确地缠上了对方的腰迹。魏青疏心中一喜,刚要抽鞭拿人,却不料陡见对方纵身一跃,凭空在马背上打了个旋儿,硬是挣出了他的桎梏。夜乌也颇有默契的顿了两步,等人稳稳地又落下了,再开始发力。 第249页 「金蝉脱壳?」魏青疏被他一招逃脱了,也不气馁,反而露齿一笑哼了一声,「臭小子,果真是你!」 「阿嚏——」沈常乐冷不丁打了个喷嚏,回过头去看紧追不捨的魏青疏。这不看不要紧,一个分神之下忽然有一只小鹿从旁边的树林里窜了出来,沈常乐连忙勒马躲闪,情急之下差点从马背上摔下去。 好机会! 魏青疏见机而动,一个飞扑扑了上去,将将抓住对方的后襟用力一扯,二人一同滚落。 一阵天旋地转,沈常乐终于和他面对了面。他见魏青疏瞪着双目在自己脸上瞧了又瞧,没好气地拍开了对方紧拉着他的手。 「看什么看?不认得老子了?」 魏青疏眯起双目,一把扯开了对方胸前的衣襟。等他看清了那熟悉的图狼刺青,才长舒出一口气来,「臭小子,你化成灰我都认得你!只是没想到你命这么大,竟然还活着。」 「呸,你死了老子还没死呢。」 「没死也不见你放个屁,一回来还他娘的这么对我。」魏青疏牙一龇,指着自己的眼睛气道,「看看你干的鸟事儿!」 沈常乐定睛一瞧,对方的双目不但红肿不堪,外眶还漾着两团乌青,看起来可笑极了。 「我又不是故意的。张浚那头追的那么紧,你若当着那狗腿子的面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老子岂不是前功尽弃!」 魏青疏听他这么说来,神色一变,「金明池的事当真与你有关?」 「嘿嘿,何止与我有关,还有更多你想不到的。」沈常乐神秘兮兮地眨了眨眼,却见魏青疏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 他爬起身来,一把揪过沈常乐,铁锤般的拳头对准他的下巴就是一下。 「勾结辽人,谋害圣上?你他娘的如今才想认贼作父是不是晚了点!」 沈常乐听他说这话,也一下子怒了,反手就回了他一拳,「放你娘的屁!老子是宋人,认什么贼作什么父!」 「那你还通辽卖宋?!」 「卖宋?老子这是在救宋!你也不回京城看看,这鸟朝廷都成个什么样了!」 「朝廷再烂也不能便宜了外敌!」 「我都说了不是,你就不能听我说完?」 二人就这般你一拳我一语,直到双方都没了力气,只得脸红脖子粗地彼此瞪着。 —————————— 「你说的都是真的?邓询武真的回来了?」魏青疏喘着粗气问道。 「爱信不信,要不是为了完成那人的心愿,老子才不回来蹚这趟浑水。京城那些烂□□儿的官人相公,看了都嫌噁心!」 为了保护王家弟兄,沈长乐毫不犹豫地供出了邓询武当挡箭牌。 他呸了一声,见魏青疏稍稍解了气,又缓下语调,「你别这么瞪着我啊,这事儿我可不是故意瞒着你的,否则连我也性命不保。」 「所以……你也知道我正在查金明池的案子。之前……不会还利用过我吧?」魏青疏偏偏在这种时候变得机敏起来,他一瞧见沈常乐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猜中了。 于是他一把揪住对方的耳朵,恶狠狠道,「就算有什么天大的理由,那也不用看见我就跑啊,何况现在只有你我二人,你还折腾什么折腾!」 「诶,疼疼疼!你以为清平司的人当真这么好对付?我若不跑出这么远,怎么甩得掉他们的眼线。」沈常乐见魏青疏一脸气愤,赶紧一把勾住了他的脖子,「来来来,哥俩儿这么多年没见了,一会儿找个地方好好聊聊。」 「去!少跟我来这套。」魏青疏面上装得严肃,实则心中十分欢喜。刚想问他这些年过得如何,又是何时来到京城的,却忽然想起了另一茬来。 「不对啊,诶你之前撒我一脸灰的时候,苍鹰还没追上来呢。」 「哎嘿,你看那边儿正好有个茶棚!」沈常乐见他回过了劲儿来,赶紧将他拉向了茶棚。 开茶棚的是一对年迈的老夫妻。他俩远远地瞧见两个年轻男人勾肩搭背地走了过来,走路的姿势还有些怪怪的。 「你腿併拢点儿,难看死了。」 「你以为老子不想併拢!这他娘的都怪你,老子屁股都快裂开了!」魏青疏大嗓门儿一吼,茶棚里的男男女女都齐刷刷投来了惊恐的目光。有些年轻男人甚至开始匆忙起身结帐,绕过他俩往外逃。 沈常乐顶着那些热辣辣的视线忽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魏青疏倒是不在意,大喇喇往棚子里一坐,跟店家要了一壶酒,两盘肉。 「小郎君,这个酒可少喝些,不然改明儿屁股更疼。」老妪上酒的时候好心提醒了一句,听得魏青疏一头雾水。 「你也是,就算是男人,也需温柔些处,怎好把人弄成这样。」老妪又喋喋不休地冲着沈常乐指责了一句,沈常乐微微一怔,这才反应过来是被旁人误会了。 「婆婆!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诶呀呀,你怎总改不掉这嘴碎的毛病,快来帮我揉面!」 沈常乐还没来得及解释,老妪就被店家拉走了。他左右看了眼,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人又自觉地往一旁挪了挪位,于是也只好苦笑了两声,开始埋头吃肉。 沈常乐吃东西的样子十分专注,无论吃什么都给人一种那东西是绝世美味的错觉。就好比他现在手里拿着的那块肉,骨头缝里藏着的一根肉丝儿也不放过,必定是啃得光洁如镜了,才肯放下去拿下一块。 第250页 看这样的人吃东西无疑是一种享受。魏青疏自己没动筷子,只是看着他一个人吃得津津有味儿。他还记得父亲从前跟他说过,只有真正了解过飢饿的人,才会这样对待吃食。 这小子……还是跟从前一样啊。 魏青疏永远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沈常乐时,他浑身只有一张皮,包着一副骨架。 那时候他还没有名字。 燕北的战场是残酷而冰冷的。一场大战刚过,十五岁的魏青疏正跟随着父亲和将士们清理着战后的沙地。沙地上满布着尸骸,有敌人的,也有同伴的,他们没时间一一辨认,只顾着从尸体上卸下兵甲,拾起武器。 清理到一半的时候,魏青疏实在忍不住了。他怕父亲责备,偷偷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开始呕吐,可吐着吐着,却隐隐约约看到远处一个小小的黑点动了一下。 当时风沙正大,魏青疏瞧不真切,又朝前走了几步。紧接着那个黑点又动了一下,魏青疏确定了那是个活物,赶紧拔出了自己的佩刀。 那会是什么?是漏网的敌人吗?他要不要通知父亲? 小魏青疏想起了父亲那张威严的面孔,最终决定亲自去看看。他要向父亲证明,将门虎子,绝不会是胆小鬼。 于是,魏青疏看到了令他毕生难忘的一幕。 那个所谓的黑影,竟然是个半大的孩子。他身上套着一件完全不合身的衣袍,脑袋硕大,身子细瘦,从袍子里露出的两条腿还没有魏青疏的手腕粗,连骨骼的形状都看得一清二楚。如果不是那个脑袋还在动,魏青疏简直以为是一具骷髅。 他小心翼翼地躲到了一个沙丘后,清楚地看见那孩子正费力地用刀刃剖开了死人的食管,然后从里面掏出了什么东西往嘴里塞。 等魏青疏看清了他的动作,嘴巴一鼓又差点吐了出来。他深吸两口气,再仔细去看那孩子,只见他爬到了下一具尸体旁,先在死人嘴巴里掏了掏,没掏出东西,又按着对方的肚子摸了会儿,大约是想确定这个人肚子里还有没有剩余的食物,再拿刀去剖他的胃囊。 可死人胃里的东西哪里还能称得上食物,那些东西魏青疏看着都觉得噁心。他在自己身上摸了摸,也没带什么吃的,便干脆从沙丘后走了出去想问问那孩子怎么会沦落至此。 熟料他刚走到那孩子身旁,一直银灰色的鹰隼便忽然从天而降,对准他啄来。 「青疏!」幸好当时父亲及时赶到,替他驱走了那只鹰。鹰隼准确地落在了那孩子的身旁,冲着众人高昂地叫了一身,似乎是不允许他们靠近。 「这小子是哪儿来的?」将士们陆续赶到,惊奇地看见那只鹰将爪子上的一只沙鼠放在了孩子身旁,孩子夺过来狼吞虎咽。 「喂,小子,你叫什么名字?」有将士问他。 那孩子只顾着吃不说话,等咽下了最后一块沙鼠肉后才缓缓抬起头来。他盯着众人的目光充满了戒备,然后一把抱起自己的鹰开始往后退。 「嘿,问你话呢!」一个将士不耐烦地伸手去抓他,却不小心扯破了他身上的衣袍。狼形的刺青一下子从孩子的胸前露了出来。 「契丹人!」将士们大惊,有人甚至当下抽出刀来要砍了这孩子。 一天前,他们刚和辽人在天启堡进行了一场恶战。现在不要说看到了辽人的孩子,就连看到辽人养的一条狗,他们都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处理掉他吧。」魏青疏听见父亲这么说道。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父亲,不理解他为何要杀这样一个孩子。 现在想来,是因为父亲当时比他清楚这个孩子的处境。 早在三个月前,天武军被辽人围困在天启堡时,陈宁将军就下了一道命令,让他们将城里所有的契丹百姓通通逐出城外。城内食物有限,他们供养不了这群人,也没有责任供养。把他们送出去交还给辽人,无疑是一个好计策。 然而燕北之地,辽汉通婚已是常态,看面前这孩子的样貌,必定是汉人和辽人的骨血。眼下时局紧张,辽汉大战一触即发,这样一个孩子,又岂会被敌人所接纳。 两头无路,也只有死路。看他这副模样怕也支撑不了多少时日了,还不如给个痛快。 无情的刀刃下一个弹指就要落到了孩子的头上,却被一个温润的声音阻止了。魏青疏回过头去,看见那个神秘的随军书生缓缓走了过来,脸上的神色肃穆而坚定。 「魏将军,可否将这孩子交给我抚养?」那个书生说道。 「沈郎?这……怕会养虎为患吧。」 「将军放心,一切后果,均由我一力承担。」 「那……好吧。」 魏青疏再一次讶于父亲的决定,父亲从来不是那种会轻易改变主意的人。一路行来,将士们似乎都十分敬重这个书生,虽然他看起来连刀也提不动。 书生走到了孩子的跟前,朝他微笑着伸出手去。他对他说,如果你肯跟我走,从今日起,你就是我大宋的子民。 孩子睁大眼睛看着他,奇蹟般地没有再退缩,连他怀里抱着的那只鹰隼似乎也察觉到了对方的善意,安份地收拢了翅膀。 「……饭?」孩子口齿不清地吐出一个字,其他人都没听懂,只有书生听懂了。 「有,你不但会有饭吃,会有水喝,我还会亲自教你读书写字,骑马射箭。」 第251页 孩子笑了,用他那瘦骨嶙峋的小手拽住了书生的衣袖。书生将他抱起来,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脑袋,他说,从今日起,你就叫沈常乐吧。 沈常乐姓沈,是随了那书生的。魏青疏只知道在军中他们都管他叫沈郎,却不知道这个沈郎究竟是什么人。 书生还有两个孪生弟弟,生得玉人一般。沈常乐自此就跟在这个书生身边,同他两个弟弟一起读书写字,甚至学起了烹茶。沈常乐被书生照顾得很好,身体也恢復得很快,直到完全长成了一个健康的少年,魏青疏才发现,他竟然和自己同龄。 于是他和沈常乐成了好朋友,因为比起读书,沈常乐和自己一样更喜欢动武。他们会日日比划过招,一起在城楼上训练阿夜,一起偷偷骑着夜乌跑出城外侦视敌情,甚至后来一起上阵杀敌。 但分别总是来得猝不及防。陈宁将军告诉他们,朝廷派了人来接应,并勒令他们从天启堡退军。然而从撤退那天起,魏青疏就再也没见过沈常乐,实际上他那时也无暇顾及沈常乐,因为有人告诉他,父亲叛了军。 父亲带着下属违抗军令留在了天启堡,并被辽人所杀。一同留下的,还有那个书生和沈常乐。后来他才从陈宁那里知道,书生根本不姓沈,沈是他娘亲的姓。 书生其实姓王,叫王希孟。 ☆、江涵秋影雁初飞 「喂,喂!你真不吃?不吃我可吃了啊。」沈常乐的叫唤拉回了魏青疏的神智。他定睛一瞧,那盘里只剩下最后一块肉了,赶紧伸手去抢。 可惜仍没抢得过沈常乐。 魏青疏看着他迅速将那块肉舔了一遍,气唿唿地放下了筷子。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们为何要冒险留在天启堡中?留下之后你们据堡而守,明明一整年都相安无事,又为何会忽然生出变故?」 「我听说,当时带军攻堡的是郭药师,他先降辽,后降汉,分明是个无耻之徒!是不是他用了什么卑劣伎俩?」魏青疏一口气朝对方问出了心中多年的疑问。他不相信那个从来以家国为先,军令为山的父亲会无缘无故当了叛军,更不相信父亲会败在郭药师那种小人手上。 这其中一定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先别说这些陈年旧事了,眼下还有个更重要的任务需要你帮我。」沈常乐啃完手上最后一口肉,凑过去悄声道,「你可千万不能让张浚的人将那小子带回京城。」 「那小子?」 「就是落梅丘上你见过的那小子。」沈常乐说着站起身来,一抹嘴巴,「这事儿就交给你了啊,那小子干系重大,千万要把人藏住咯。」 「诶,那你去哪儿?」魏青疏见沈常乐作势要走,一下子蹦了起来。 「我还另有要事。老规矩,夜乌借我,阿夜留给你传信,三天后我们在开封汇合。」沈常乐朝天上吹了声响哨,不多会儿,阿夜乖巧地扑腾下来,站在魏青疏的肩膀上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胳臂。 「……你们接下来的计划是什么?朝廷已经乱成那样了,你们真有办法能成事?」 「你若想知道更多,可以回去问你叔叔。」沈常乐临上马前又补上这么一句。 「那天启堡呢?」魏青疏问。 「这个嘛……我下回再告诉你。驾——」 「死小子。」魏青疏咬牙切齿地看着他策马而去,反手替阿夜理了理羽翼。 「咦?那小郎君就这么丢下你走了?」老妪见魏青疏面有愠色,又眼巴巴地凑上来搭话, 「不打紧不打紧,婆婆改明儿给你相个更疼人的。」 「……」 东京城中,旧宋门后太庙南面有个景德寺,寺前为桃花洞,洞中皆妓馆。每入晚间,这里处处彩楼欢门,灯烛煌惑。常有浓妆□□数百,聚于主廊槏面上,以待酒客唿唤,望之宛若神仙。 夜深之后,万楼咸静。最后一个醉醺醺的人影自杨楼主廊而出,左右女妓笑脸相送,一直送到了南边儿天井的小合子旁。 可见这男人今晚在楼子里花了不少钱财。 「明儿……明儿晚上我还来找你。」男人大着舌头沖掩笑而去的□□喊道,一个转身,肚中酒气忽而上涌,三两步趴到天井旁开始大吐特吐。 正吐得难受,背后忽然有人伸手替他顺了顺气儿,一下一下,轻柔缓和,拍得他身心俱畅。 男人心中感动,一抹嘴巴想看看是哪位姐儿如此懂事体贴,却不料一回头,只见一个黑衣黑裤的蒙面青年正托着下巴打量自己,那双笑眯眯的眼睛怎么看都有些不怀好意。 「你……」 「吐完啦?」青年状似关心地问道。 男人茫然地点了点头。下一个弹指,一个麻袋就毫不留情地套上了他的脑袋。 ———————————— 「放开我!你可晓得我是谁?!」男人被吊起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周围安静得不像样,只能听见绑来自己的青年在哼着欢快的小调。 「不知道你是谁,我绑你来作甚?」 对方话音未落,一瓢充满了刺鼻恶臭的脏水就泼到了他的身上。男人仔细一闻,分明是屎尿之味儿。 「你……你是谁?你到底要做什么?」男人慌了,他思来想去,最近自己也没得罪过谁啊。 「有几句话要问你,金吾卫刘副都头。」沈常乐说着用手中的木瓢推了下吊在空中的男人,「你可还记得两个月前在陈宁将军府前被你一刀刺死的那个盲眼少女?」 第252页 沈常乐明显看到麻袋不自然地抖动了一下。他确认自己没有找错人,又举起旁边一个木桶,哗啦朝着对方身上浇去。 铺天的血腥味儿混合着刚刚的屎尿几乎令人窒息。男人忍不住大叫起来,一边叫一边解释,「那个女人当众挟持朱家娘子,我杀她也是职责所在!你……你是她什么人,今日来是想替她报仇的吗?」 「哟嚯,倒有心思问起我来了?先管好你自己吧!」沈常乐没好气地飞起一脚,踹得人嗷嗷哀嚎。 「我再问你,当时持剑挟人的明明是另一个少年,你却故意挑一个完全没有威胁的盲女下手,出手还那般狠辣,似乎非要置她于死地不可,这是什么道理?」 「我……当时情况混乱,我哪里顾得了许多。何况那女人犯下如此大罪,横竖都是个死。」男人话语中已然透露出慌张来。 「哦~~~横竖都是个死,所以你就干脆杀了她?」 「你莫要血口喷人!」 「当时朱家娘子明明已经获救,你应该没有后顾之忧轻易就能拿下活口才对。」沈常乐说着又飞起一脚,直踹向对方面部,「你小子分明就是故意的!我可是仔细打听过了,自从那事儿发生之后,你就经常来这里花天酒地,似乎有用不完的银子。」 男人浑身一颤,辩驳的话顿时一句也说不出了。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若你还不肯说实话,那我可不敢保证下一次泼在你身上的会是什么了。」沈常乐冷笑一声,将第三桶东西提到了男人身前。 那姓刘的都头隐隐听见什么东西在兹拉作响,又感觉自己身侧温度渐高,瞬间反应过来,对方竟是拿了一桶滚烫的热油来。 「壮士手下留情!那小娘子的死真不关我的事儿!」 「说!是谁指使你干的?」 「是……是……」 沈常乐见他还支支吾吾,用木瓢舀起一泼油,作势要往他身上浇。 「是朱琏朱娘子!是她吩咐我趁乱杀了那女人的!」 「……她?」 这倒有些出乎沈常乐的意外了。吕小凤死后,王希泽曾找魏渊细细问过当时的情形。魏渊说,当时先是有一枚掷箭从人群中飞了出来,想要取吕小凤的性命,但被陈宁挡下了。紧接着杨客行慌张之下放开了朱琏,金吾卫和军巡卫才趁机同时出手。当时场面混乱,魏渊实在没看清是谁刺出了那一刀,只是从位置来看,离吕小凤最近的应该是围在朱琏身旁的那些金吾卫。 王希泽在听到魏渊的描述之后想了很久。他唯一能肯定的是,向魏渊下达「杀令」的人和那个丢出掷箭的人都来自酒窖中那几位安排的。但关于吕小凤的死因,他却认为另有隐情。 沈常乐询问过多次,王希泽都避而不言。他只告诫沈常乐,此事暂且不可深究。 可如果不查明吕小凤的死因,杨客行那犟头怕是不会轻易善罢甘休。他现在认定了是王希泽害死的吕小凤,加上之前杨家灭门的误会,天知道他会干出什么来?哪怕是为了王希泽的安全着想,沈常乐也必须尽快找出这个真相。 朱琏吗?那他便去会会这个女人。 「公子,您都两天没怎么吃过东西了,阿宝求您了,就吃点儿吧。」阿宝端着食碗忧心忡忡地看着伏在书案前一动不动的人,怎么唤他都不肯抬起头来。 「公子!你再这么下去,我可要去庵里请姐姐回来了!」阿宝气得一跺脚,却听见墙角边儿上传来咚的一声,吓得他浑身一个激灵。 房里还有别人? 阿宝伸着脑袋朝墙角张望了片刻,刚想去提醒自家公子,却不料对方率先挥了挥手,「你先下去吧,没我的吩咐,别让任何人靠近书房。」 「可是……」 「阿宝。」王希泽严肃地沖他摇了摇头,阿宝只能嗫喏退下。不知为何,他觉得公子变得越来越陌生了,不但常常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连日常伺候也不让他们这些下人近身。 他好想念从前那个温柔随性的公子啊。 「怎么这般不小心,出来吧。」阿宝一走,王希泽迅速将房门锁上。他转身看见风尘僕僕的路鸥从墙角处钻了出来,大吃了一惊。 「路鸥?怎么是你?」王希泽面色一变,一把扯下了脸上的面具,三步并两步走到路鸥跟前急问,「你怎么忽然回来了?是张子初出事了?」 王希泽容貌被毁之后,这是路鸥第一次见他。尽管对方脸上被弯弯曲曲的疤痕所覆盖,但路鸥仍然他从脸上读出了惊慌与担忧。于是他赶忙将怀里藏得极好的白绢与令牌拿了出来,并将野泽所发生的事一一道出。 在说到张子初用计瞒天过海,诓骗康王作出承诺时,路鸥显得不免有些激动。他本以为王希泽在听完之后会露出赞嘆或感动的神态,却不料直到自己全部说完了,对方却依旧沉默不语,甚至眉头紧皱。 「他还好吗?」半晌后,王希泽才放下手里的白绢,缓缓问出这几个字。 路鸥微微一愣,如实答道,「张公子机智过人,进退得宜,又有胡十九和奚邪在一旁帮衬,没问题的。您也不必太过担忧了……」 「我不是问这个。」王希泽深深看了路鸥一眼,又从自己书桌上翻出了一张手心大小的信笺,「这是今早刚传进宫的,你瞧瞧吧。」 路鸥有些莫名地接过那张信笺,低头一瞥,首先便瞥见了信头上童贯平定野泽,尽剿山匪这几个关键的字眼。 第253页 「童贯他!」路鸥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走的时候,那位姓宋的娘子应当尚且安好吧。可惜,赵构到底不了解童贯。咱们这位童大将军怎会允许得罪了自己的人有戴罪立功的机会,又怎会允许自己在大动干戈后无功而返?」 路鸥捏着那张小小的信笺,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他一路从野泽往东京赶,路上连换了三匹马,片刻也未敢耽搁,除去今日花费在躲避张浚眼线、潜入张府的半天光景,已经算是急速了。却不料,童贯的消息竟比他还快了一步,可见此人邀功之心切。 「以张子初的个性,定会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宋白练……」王希泽直直地望向窗外,似乎想穿透千山万水去看清那人如今的模样。 「他现在,恐怕痛不欲生了吧。」 大漠迎秋,塞草苍茫。马素素平生从未见过如此磅礴之景,正满心好奇地将脑袋伸出车外去瞧。 「雪山!公子你看,雪山!」马素素遥指着远处一座雪白的山峰叫唤了起来。 「马姑娘,那不是雪山,那是白石山。雪山得到燕北才看得见,咱还离得远呢。」奚邪笑着同她解释,随即听见身后传来了一声失望的咕哝。 马素素重新坐回车中,忧心忡忡地看向对面的人。那人仍双目空洞地捧着小半张写着「张正道」的字条,说什么都没反应。自打他们离开野泽起,他就一直这般。宋白练的死,对他真的打击太大了。 「——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不须计较苦劳心,万事原来有命。幸遇三杯酒好,况逢一朵花新。片时欢笑且相亲,明日阴晴未定。」 马素素用银铃般的歌喉缓缓唱出了一曲《西江月》,为眼前荒凉的景色平添了一丝温婉。赶车的胡十九和奚邪不自觉将马车驱慢了些,不忍让风声驱散了这样美好的小调。 「马姑娘真是有心,也不知道公子到底怎么想的,放着这般好的女子不理不睬。」奚邪啧啧两声,替马素素鸣不平道。 「什么有心?」胡十九一抖缰绳,不解地问。 奚邪双手为枕往后一靠,朝他翻了个白眼,「就说你体壮无脑。听不出来吗,马姑娘这是在变着法子开解公子呢。」 「公子有公子的想法,我们也不好左右他。」 「你这狗腿子!」奚邪抽出手来作势要抽他,只手刚伸到一半,忽然瞥见远处有一些晃动的影子。 「那是什么?」奚邪坐直身子推了推一旁的胡十九,「有些不对劲啊,快先停下!」 胡十九依言勒停了马车。二人盯着远处看了许久,才看出那是一列马队。马素素此时也推开车门往外瞧,隐隐约约瞧见四十多人簇拥在一起在荒原上策马狂奔。他们统一穿着白衣,头上扎白巾,队伍颇有气势。 「不好了!怕是马贼!」 马素素正看得出神呢,就听见奚邪忽然大喊了一声。她浑身一震,再定睛去瞧那些人影,果觉得来者不善。 「我们现在怎么办?」马素素下意识看向车里的人,可张子初却仍没有应她。 三个男人同时沉默,让马素素开始慌了。她一跺脚,提议道,「不然我们调头跑?」 「没用的,马车根本跑不过他们。加上这里四面荒芜,无处躲藏,对方要追上我们实在太容易了。」 「那……那……」 「这样,你跟公子快下车,我和胡十九去引开他们。」奚邪一咬牙,连忙拽下了车里的张子初。如今路鸥不在,胡十九又行事鲁莽少有变通,再加上张子初这副模样,能拿主意的就只有自己了。 「这包袱你们拿着,若我和胡十九回不来,你们就一路往古北口走,等到了天启堡自会有人接应。」奚邪将车里的食水银两丢给了二人,刚跃上马车去牵缰绳,却见张子初往前一扑,死死拽住了自己。 面容憔悴的书生缓缓抬起头来,盯着奚邪道,「你们不能去,太危险了。」 「这是最好的办法了!公子放心,我和胡十九好歹会武,当有能力自保。」奚邪想甩开他的手,对方却先一步用五指缠上了缰绳。 「让我去,你们带马姑娘先走。」 「公子你疯了吗?那可是马贼!他们中可没有女人,不会听你长篇大论地忽悠,上来就一刀先将你噼了!」 「公子,这回就听奚邪的吧。」马素素也上来劝他,可没想到向来理智决断的人儿这回似乎着了魔一般,怎么也不肯松手。 眼看着那些马贼越来越近,奚邪急了,「再这么下去,我们都得死在这儿!我和胡十九也就罢了,马姑娘却是无辜的。你难道还想让练娘子的悲剧再重演一遍吗?」 张子初闻言浑身一颤,无力地松开了五指。 「驾——」奚邪和胡十九趁机一声吆喝,迅速驾驶马车朝前冲去。 未免马贼发现他们,马素素赶紧拉着张子初伏倒在沙丘后。他俩眼瞧着那辆马车在冲出十丈远后一个急速左旋,偏离了原来的方向。那群马贼见状果然也跟着调转马头,紧朝马车追去。 直到马车与马贼渐行渐远,最后只剩下了一个小点。马素素惊惧交加尚未缓过神来,却听身旁之人发出了一声苦涩的轻嘲。 「呵……百无一用是书生。」 「公子……」 这是马素素第二次听他说这话了,只是这一次听起来更教人心疼。她转头看见他颤抖的肩膀,忍不住一把抱住了他。 第254页 什么羞耻什么矜持,她全不在乎了。如今在这荒漠里,他们只剩下了彼此的依靠。 ☆、英雄难敌美人关 清平司主阁厢房里,一盘棋正杀到惊险处。 窗外桂香殆尽,落影寒蝉,转眼已是一副萧瑟秋景。张浚扯了扯肩上的披衫,重新将思绪拉回到面前的棋盘上,却见自己那可怜的白子不知不觉间又少了几枚。 他抬眼看向对面执黑子的人。那人不同于平日的迟钝与呆板,神情十分专注。他用双指捻住一枚棋子,缓缓在纵横交错的棋盘中落下,落下的一瞬间,那一双漆黑的眸子里闪烁出狡黠的光泽。 张浚光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自己又要输了。若算上眼下这盘,今日他总共输了十盘了。 只是,张浚从来不是肯轻易认输的人。 身着皂服的高大男人快速走进屋来,跪在了张浚面前。张浚没有抬眼看他,只是从自己的棋盒里摸出了一枚棋子,落在棋盘上。 「司丞。」 苍鹰沖他行完了礼,刚想上前俯耳,却见张浚摆了摆手,「有什么就直说吧,范司直也不是外人。」 「是。」苍鹰默默看了眼仍沉迷于棋盘的范晏兮,从怀里掏出了那枚刻着「杨家」字样的金饼,「属下办事不利,没能带回这金饼的主人。」 「怎么,人被魏青疏抢走了?」张浚见苍鹰脸上闪过一丝诧异,幽幽解释道,「你前脚刚离了开封,魏青疏后脚便悄悄跟上了你。以他的性格,这结果倒也在意料之中。」 「不过,属下倒是见到了金明池中,那个我们一直在寻的茶博士。」 「哦?」 啪嗒一声,范晏兮指尖一颤,黑子竟落偏了位置。张浚嘴角擒着一丝笑意,紧随其后补上一枚白子,瞬间扭转了棋盘上的局势。 「那人身手非凡,身旁还跟着一只十分厉害的鹰鹘,与当初建安军虞侯所述一致。虽说样貌仍与画像中的有些差异,但从身形五官来看,应该没错。」 苍鹰一皱眉头,又补了一句,「而且属下敢肯定,他就是之前耶律迟曾盯上过的人。」 「清平司中只有你与此人交过手,我相信你的判断。我会命画师重新根据你的描述修改此人的画像,务必尽快找到他。」 「是!另外……还有一个疑点。」 「嗯?」 「若是属下看的不错,我在陈留县找到的那个持有杨家金饼的少年,就是几月前在陈将军府前挟持朱琏朱娘子的人。」 苍鹰说出自己的这个推测后,却没有立刻得到张浚的回答。张浚置若罔闻地又拾起一枚白子落在了棋盘中,阻杀了对方一大片黑子。 「范司直,你输了。」 「惭愧。」范晏兮早已无心于棋局。 他们口中所说的茶博士,范晏兮是见过的。上次是他救回了重伤的张子初,所以范晏兮也在鹰鹘店里帮他躲过了张浚的追捕。可他们所说的另一个少年又是何人?持有杨家金饼……还在陈宁府前挟持太子妃? 陈宁,天武军,辽人……这几个词不停地在范晏兮脑海之中来回变换,使得他冷汗直冒。 「范司直?」 「啊?」范晏兮拉回了神智,却完全没听见刚刚张浚问了什么。 于是张浚只能再问一遍,「你与小魏将军怎么也共事过一段时日,总算有些情分。若我让你去捧日军中要人,你可有把握?」 范晏兮闻言禁不住浑身一颤,怯懦道,「司丞也晓得,小魏将军行事一贯有自己的风格……」 他岂止是没有把握,张浚这分明是送羊入虎口。上次那笔帐,魏青疏还没找他算哩。 「未免魏将军刁难,不如让属下陪同范司直一道前往。」苍鹰甫一开口,就看见张浚两道凌厉的目光射向了自己。 「我还另有事要交代于你。」张浚将身子微微后仰,倚在榻墩上。 苍鹰听主子忽然止住了话头,便知接下来的话不是范晏兮能听的了。他赶紧沖那人使了个眼色,谁料对方双目迷离,直愣愣地坐在原处发呆。 「范司直?」苍鹰先小声唤了他一句,仍不见有反应。 「范司直!」苍鹰不自觉放大了声音,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嗯?」好在范晏兮终是缓缓转过了头来。 「您该下去准备了。」 「准备什么?」范晏兮歪着头问。 「准备去捧日军要人啊。」苍鹰在朝廷当了这么久的差,向来都是少言寡语,规行矩步,自问还从未如此失态过。可面前这呆书生实在太没有眼力劲了,若自己不出声提醒,他今日必定会得罪张浚。 范晏兮终于露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拱手道,「那,下官告退。」 好不容易等范晏兮慢悠悠晃出了门去,苍鹰这才松了口气,「司丞真的觉得范晏兮能从魏青疏手中要来人?」 张浚低头拨弄着指甲,冷笑一声:「要对付魏青疏那种只凭喜好做事的莽夫,自然不能按常理出招。或许反而是范晏兮这种奇葩,才能在他那里起奇效,不是吗?」 「……」 张浚随即收起了脸上的戏嚯,俯低身子冷冷道,「我要你帮我暗中盯紧范晏兮,他这几日,一定会去找张子初。」 景灵东宫,南门大街以东,乃朱娘子宅。 这是官家亲自做主,赏给朱琏在京城备嫁的宅子。虽说她如今已可随意出入皇太子宫,可毕竟还是未出阁的闺女,把这宅子赏予她,也表明了皇家对她的看重。 第255页 「娘子今日心情可还好?」 「太子都有月余没召见过娘子了,你说她心情能好嘛。」 小声交谈的女使刚从房门前经过,就听见里面传来了砸东西的声音。二人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赶紧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文贤阁?又是文贤阁!从前也没见太子跑这么勤快。」朱琏一拂袖子,扫落了案几上的茶盏。 「最近官家盯太子盯得紧,或许……太子只是为了和丁力他们讨论山东河北的治灾事宜。」贴身的丫头默默地收拾起地上的碎片,却又听见自家娘子冷哼了一声。 「丁力?自从那位苏先生进了文贤阁后,还有丁力他们什么事儿?太子如今巴不得将那姓苏的接进宫里,时时绑在身边。说不定,二人早已同塌而眠了。」 「娘子!这话可胡说不得!」丫头被她的口无遮拦吓了一跳。 「我说错了吗?都说那苏墨笙长得一副空前绝后的好皮囊,我就不信殿下没动过一点儿心思。」朱琏见丫头这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就觉得来气,对着人踹出一脚,「滚开,别搁这儿碍我的眼。」 丫头嗫喏退下,换进来两个女使倒上浴汤,撒入香瓣,方便朱琏沐浴。 朱琏转入屏风后开始宽衣,却因为心情不佳胡乱解扯,连扯了三次都没把腰带扯开。 她气得大叫:「人呢,都死哪儿去了,还不进来伺候!」 可外头两个女使就跟没听见似的,唤半天也不见进来。朱琏气得发疯,披头散髮转出屏风一瞧,两个女使已经一左一右瘫在了地上。 朱琏光脚上前两步,正要去推那二人,忽觉脖后一痒,有什么东西触碰到了自己。 她下意识地仰起脖子,先看见一缕倒垂的髮丝,然后顺着髮丝再往上,就看见了一个覆着鬼面的人脸。 朱琏感觉浑身的血液一下子被抽空了。她惊恐地盯着面具上所绘的青口獠牙,双脚如定在地上一般挪不动分毫。只这么一眨眼的功夫,鬼面人陡然落地,一下子从身后勒住了她的脖子。 「不想死的话就别乱喊。」男人拔出匕首,在她眼前晃了晃。朱琏识趣地闭上嘴巴,乖乖点了点头。 「我只问你几个问题,你如实回答,我就不伤你性命。」 朱琏又赶紧点了点头。 男人缓缓放开了她,只用匕首轻轻抵住她的脖子,「吕小凤的死,是不是与你有关?」 可惜朱琏此时背对着他,沈常乐看不到对方的表情。但从她的背影看起来,这个女人倒比自己想像中来的镇定。 「你在说什么,我不太明白。」 「好,不明白我就说到你明白。两个月前你马车半路被劫,你被挟持至陈宁府前。当时挟持你的是一男一女,女的便叫吕小凤,你可记得?」 「哦,你说的是她啊。」朱琏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可分明是她挟持我在先,她的死也与我无关,你跑来质问我作甚。」 「看你这副样子似乎已经不记得她了,可她当年曾和你一同参加过太子府的秀选。」 朱琏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问,立刻答道,「呵……当年参加秀选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难道我个个都要记得?」 「哦?如果你不记得,为何要指使金吾卫趁乱杀人?别装了!那姓刘的金吾卫都已经招了!」 朱琏闻言面皮一变,一抹狠厉从脸上掠过,「别说我与她无冤无仇,就算是我杀了她又如何?那吕小凤本就是朝廷钦犯,漏网之鱼,竟还大胆以下犯上,挟持于我,根本死不足惜。」 「是啊,可怪就怪在你竟没有揭穿她的身份。按理说你只要说出她是谁,她也是断没有活路的,为何要选择暗中下手?」 沈常乐顿了一下,「除非……你有不得不隐瞒的理由,而这个理由只有让吕小凤悄悄死去,才能一併被掩埋。」 「呵,简直信口开河!」朱琏陡然拔尖了声音。 「是不是信口开河,你应该心知肚明。吕家勾结辽人犯下滔天大罪,你却欺瞒不报私下处刑,若说你没有私心,谁会信?啧,这事儿若传出去,你猜你这太子妃之位可还保得住?」 「……」面对沈常乐一连串的质问和威胁,朱琏沉默了。 「你到底与她有何深仇大恨,要下如此毒手?」沈常乐见她默认了,刚把匕首朝前递了两寸想再吓唬吓唬她,却不料对方倒是双肩一抖,率先啜泣了起来。 「是,是我杀了她,可我也是被逼无奈啊!求你了,你可千万别把这事儿告诉太子,就算我死,也不能连累朱家!」朱琏一回头,哭得是梨花带雨。她也不顾沈常乐手里还攥着匕首,一把抱住了他的胳臂。 「你……你哭什么?快放手!」 沈常乐平生最怕应付女人,更怕应付会哭的女人。朱琏变脸的速度这般快,简直让他应接不暇。 对方此时衣衫半褪,香肩隐露,拽着沈常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当年太子府秀选,吕妹妹才情出众,样貌可人,深得太子的喜爱。若不是后来坏了眼睛,悄悄被遣送出宫,我这宅子如今当是她来住。」 朱琏吸着鼻子,哽咽了半响才接着往下哭诉,「她再度出现在京城,还无意间拦了我的马车,我一时心慌意乱,才会出此下策。我……我怕太子再见到她,就会对我弃之如敝履。」 「你就为了这个,去害一条无辜的性命?」 第256页 「她岂是无辜!你也说了,吕家犯下的是滔天大罪,她又怎能活得了!我只是……只是顺水推舟,送她一程罢了。你不懂……不懂……朱家如今所有的荣耀都寄托在我一人身上,若我弄丢了太子妃之位,父亲会打死我的!」 朱琏说到这里时竟有些瑟瑟发抖。沈常乐忽然想起王希泽曾和他提过,当年吕小凤落选回家也受到了种种的冷眼和委屈,心中不免唏嘘。 自女娲成蛇后,女人便沦为了男人手中弄权的工具,却很少有人关心她们真正想要什么,活得是否快乐。所以,身为男子,理应给她们更多的的怜惜与依靠。 这般话语显然不是出自王希泽之口,却让沈长乐牢牢记住了。他嘆了口气,撤回了手中匕首,「逝者已矣,再说什么也没用了。不过你必须随我走一趟,亲自将这真相告诉一个人。」 「你要带我去哪儿?我不去,不去!」朱琏一下子跪倒在地,拽住沈常乐的衣摆苦苦相求,「我求你了,你放过我吧,否则,否则我宁可一头撞死在这儿!」 朱琏说着当真一头往旁边的墙柱上撞去。沈常乐大惊,连忙伸手去拦,却不料刚抓住对方的腕子,朱琏竟是勐一回身,踢飞了沈常乐手中的匕首。 「来人啊!抓刺客!」朱琏一嗓子叫出声来,沈常乐便傻了眼。 他赶紧再去抓她,只是每每伸出手去,都会被朱琏躲开。他情急之下一掌击出,本以为会打在对方肩上,却不料竟是被她轻易化解了。 一个愣神之后,沈常乐腰腹一痛,低头来看,一只精緻的髮簪狠狠在腹侧拉出了一条口子。 他碰了碰那颇深的伤口,吃惊地看向朱琏,「你竟会武?」 朱琏冷哼一声,一个漂亮的空翻落到了桌子对面。而此时三四个铁甲侍卫也正好破门而入,将沈常乐团团围住。 这几个人是朱琏的父亲给她带在身边防身用的,选的都是武艺高强的勇士。他们见房中竟有刺客闯入,连忙抽出刀来,攻向了沈常乐。 沈常乐空着手,勉强接了他们几招,却是力不从心。他想寻机会从窗户逃走,但被腰间的伤势所累,先是背后中了一刀,后又腰腹中了两脚,最后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被五花大绑起来。 「留活口。」朱琏挥手驱开了侍卫,「你们都出去,今日之事谁都不准朝外透露半分。」 侍卫们一字未吐,只听命而行,退出了房间。 朱琏走到沈常乐跟前,先用脚尖踢了踢他的伤口,又俯下身子揭开了他脸上的鬼面具,「呀,竟还是个英俊的小郎君。」 「你的身手真好,可惜啊,你太小看女人了。」朱琏说罢又站起身来,略带得意地来回踱了两步,「不如再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吕小凤那个傻丫头,当年是自己弄瞎了双目才离开太子府的。而给她出这个主意的人,正是我。」 沈常乐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只是悔恨交加地喘着粗气。 「别这么瞪着我,我刚同你说的那些,大多也都是实话。」朱琏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忽然露出了一丝惊奇的表情。 她随即快步走出房门,过了片刻又拿着一张画像回来了。沈常乐一眼就看到了画像上清平司的大印,冷汗唰唰地从额头上流了下来。 朱琏举着画像在他旁边比划了好一会儿,甫敢肯定,「我说你怎么这般面熟,原来你就是张浚要找的那个人。」 这幅画像较之前的又和真人贴近了三分。沈常乐猜想,应该是苍鹰已经回到了京城,所以张浚又根据他的描述重新画了这一幅。 「你想如何?」沈常乐喉咙干涩地挤出这几个字,心中懊恼无比。早知道,他就应该听从王希泽的劝告,如今闯下大祸,后悔也来不及了。 「唔……让我好好想想。」朱琏托着腮蹲在地上,纤细的手指一下一下点着自己的面颊,「吕家与金明池的案子有牵扯,你又是朝廷重金悬赏的关键人物。啊,你这么关心吕小凤的死,莫不是也与这案子有关?」 「对了,我还听说,清平司之前一直怀疑凤姚瓦舍的苏墨笙,你可认得他?」 沈常乐闻言心脏勐地一抽,差点吓厥过去。 朱琏见他这副反应,咯咯笑了起来。她随手将那幅通缉画像一丢,嗤鼻道,「你放心,我才不关心什么金明池的真相。若我将你交给清平司,你定会把我的事也给捅破,我可没这么傻。但若我就这么放了你,你又会来寻我的麻烦。」 「如此说来,我就只能……」 冰冷的匕首贴上了沈常乐的脸颊,却使得他狠狠松了一口气。如果朱琏像对付吕小凤那般直接杀了自己,反而是最好的结果。 至少,他不会连累旁人。 沈常乐闭上了眼睛,等待着那命运的一刀。出乎意料的是,朱琏将那匕首在他脸上比划了许久,却迟迟未落下。 「就这么杀了你,总觉得不甘心。不如这样吧,你替我杀一个人,我们便算两清了。我会替你保守秘密,你也假装不知我做过什么,如何?」 沈常乐睁开眼睛,看着面前这个鲜眉亮目的女子,忽然觉得一阵恶寒,「你要我杀谁?」 「不如……就杀那个苏墨笙好了!」 ☆、无辜妄作夹中客 捧日军的军房夹在外司诸军司当中,左边儿紧挨着军器库和守具所,右边儿则是养马的骐骥院。军房里外分三层,分别是下级士兵、中级将领和魏青疏的办公休憩之地,西北角上又单独辟出来几件屋子当作牢房。 第257页 虽说是牢房,却是常年空置。捧日军的职责是伴护圣驾,通常轮不到他们来捉人。但如今,这屋子却是意外地派上了用场。 魏青疏看着牢房里呆滞沉默的少年,负手嘆了口气。人是他从苍鹰手上抢来的,带回来后也没开口说过一个字。他从沈常乐口中得知,这少年名叫杨客行,是兴仁府杨家留下的唯一活口。 面对他这副模样,魏青疏也没有打算再逼供。世事当真奇妙,他前几日分明还想着要比张浚更快一步找出金明池的真相,如今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了,却只想着将它永埋于地下。 「嗥——」 头顶上传来一声鹰啼,魏青疏赶紧寻了个没人的僻静处,将手指放入嘴中吹出一声响哨。阿夜听到了哨声,扑翅而下,准确地落在了魏青疏的肩上。 魏青疏见阿夜腿上的信笺尚在,担忧地皱起了眉。 「还没找到你家主人吗?这臭小子,说好了三天的,今日都已经第五日了。」 阿夜又叫唤了一声,像是在附和。 「……你说,不会出什么事儿了吧。」 范晏兮到达捧日军司房时,日头已偏了西。 司房的人说魏青疏临时有事儿出了趟门,范晏兮只能坐在大堂里等他。这里奉茶的小兵可不比文院中的精细,单手将茶盏往几子上一放,茶水几乎溅上了范晏兮的脸。 范晏兮用袖子擦干了茶水,还不忘道一句多谢。小兵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夹起茶盘扭头就走。也亏得范晏兮脾气好,若换作旁人,怕要直接跳起脚来。 他捧着茶盏偷偷去观察外头的守卫。每间司房前站了两个固定的士兵,又有十人小队来回在院子里巡逻。别说是要靠近牢房了,怕是范晏兮一走出大堂就会被拦下。 范晏兮重重嘆了口气,取下身侧长佩的那枚玉扣拿在手中把玩。张浚刚刚的举动明显是故意的,他是想通过自己的嘴将消息透露给张子初。 可难就难在,范晏兮虽知道他的意图,却进退两难。如果他告诉张子初,就有可能会把张子初往张浚的陷阱里推;可如果他不说,张浚一旦顺藤摸瓜查出更多,张子初的处境只会更加危险。 他该怎么办呢? 算了……还是先想想该找什么理由向魏青疏讨人吧。 范晏兮站起身来,用指尖缠绕着扣绳,来回踱步。 就同魏青疏说,是他自己好奇来瞧瞧人犯?不行不行,太蹩脚了。不如说张浚有意与他合作,差遣自己来示好? 也不对,魏青疏又不傻,才不会轻易上两次当。 范晏兮苦恼地挠了挠头,忽然打了个响嗝儿。他连忙捧起茶水一饮而尽,却仍止不住频频往上冒的嗝气。范晏兮从小便是这般,一要撒谎就打嗝结巴,也从来编不出什么好听的谎话。每每逃课回来被逮着,王希泽和冯友伦那都是张嘴就有一百个理由,只有他傻愣愣地听老学正从头训斥到脚。 「嗝。」范晏兮一个没捏住,让手里的玉扣咕咚滚了下去。那是娘亲予他的平安物,他连忙俯身去找,却跟着滚动的玉扣一路钻进了桌布围挡的案几下。 更巧的是,他前脚刚钻进桌子,魏青疏和魏渊就进了大堂。 「将军,清平司刚有位……」 「闭嘴,滚出去。」魏青疏没好气地驱走了跟在身后的门值,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叔叔,您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这事儿你不能管!我这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您若牵扯进了金明池这案子,我还能好吗?我之前就奇怪,您从颍州回来之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时常神神秘秘不说,有时间连行踪也不明。原来,你早就知道金明池的主使是谁了,不但知道,还为虎作伥,同流合污!」 「我没有!」 「有没有您心里最清楚。若是我爹还在,他绝不会……」 「住嘴!我魏二郎在此对天发誓,所作所为未有一丝辱没魏家,糟蹋国祚!」 这叔侄二人的声音一句比一句激亢,桌子底下的范晏兮动作本来就慢,刚要爬出去就听见了这了不得的对话,只好继续蹲在桌子底下不敢动弹。 「您终于肯说出口了。」魏青疏得逞地点了点头,咧开了嘴角,「那若您干的为国为民的好事儿,也不用瞒着侄儿,侄儿愿与您共进退!」 魏渊闻言大吃一惊,「谁跟你说的这些,你都知道了什么?」 魏青疏嘿嘿一笑,将脑袋凑过去,轻声吐出三个字来,「清——君——侧。」 魏渊听得头皮一麻,连忙将人拉扯到墙角,「青疏!不可妄言!这件事绝不是你想的这般简单。」 「能有多复杂?如果觉得是对的那就做,如果觉得不对就阻止他们,如此而已。」 「你不懂,这件事牵连甚广,甚至会影响整个大宋的命运!如果一不小心行差踏错,那……」 「叔叔!您从前征战沙场,向来杀伐果断,怎么如今到了朝堂上反而变得畏首畏尾了?」 「你懂什么!这朝堂可比沙场更兇险万分!」 「兇险万分又如何?是您教我的,『忠信应难敌,坚贞谅不移』。也是您教我的,『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鬚生入玉门关。』您知我从小不好读书,可这两句诗却时时牢记于心!」 「青疏!这根本不是一回事!」 第258页 「怎么不是一回事?……您真的变了,我面前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敢只身独闯上清宫,单枪匹马诛奸邪的铁胆将军了。」 「青……」 「嗝——」 桌子底下忽然冒出的声音打断了正争执不下的叔侄二人。他们勐然回头,不约而同地看向了身旁的那张旧桌子。魏青疏顺着声音弯下腰来,一把掀开了垂在地上的桌帘。然后他就看见了正背对着他的,蜷缩如鹌鹑的一个熟悉身形。 书生脑袋上的幞头随着他的肩膀抽动一上一下地晃悠着,看起来尤为可笑。 「范晏兮?你躲在这里做什么?!」魏青疏面颊一抖,一把将他从桌底揪出。 「我……嗝——」范晏兮一张嘴又打了声响嗝儿,如同受惊的兔子一般捂住了自己的嘴。他偷瞄着面前黑如锅底的一张脸,心中小鼓直打。 「你刚刚,都听见了?」 范晏兮先是拼命摇头,见他面色愈发难看,又无奈地点了点头。 …… 短暂的沉默后,魏青疏动了。他一步一步朝范晏兮逼去,直到将人逼在了墙角。 范晏兮屏住唿吸,嗝气倒是意外地止住了。他透过对方额前垂落的髮丝,清楚看见了他眼中迸发的杀气。下一个弹指,他看见对方取下了腰侧的马鞭,作势要来绑自己的手。 魏青疏本是琢磨着先将范晏兮扣下再说的。只是他这头刚将人擒住,就听见身后的魏渊嘆了口气,「放了他吧,他不会说出去的。」 「叔叔?」 「他若想说出去,一早就说出去了。」 「什么意思?连你也知道?」魏青疏惊讶地转过头来,瞪大眼睛看着范晏兮。 范晏兮可怜兮兮地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小节,「只知道一点点……嗝。」 「那你又为何隐瞒不报?」魏青疏觉得脑袋有些发胀。这个朝廷难道已经烂成了这副模样?人人都盼着这场风暴将它席捲一遍。 「因为张子初也参与其中。」范晏兮还未张口,魏渊就替他答了。 「张子初……连他也……」 「你已经知道的够多了。再往后,不准再多问一句。」魏渊说罢拔腿欲走,却被魏青疏倔强地拦下了。 魏渊沉重地看了这个亲侄子一眼,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或许你说得对,叔叔是老了,以往的那些雄心壮志也早就给一点一点磨没了。如今我唯一的愿望就是看见你平平安安娶妻生子,替大哥保住我魏家这最后一点血脉。所以……你就当是成全叔叔这点儿心愿,不要再插手此事了。」 「叔叔……」魏青疏看着魏渊离去的背影,不忍再上前拦他。印象里,那张沧桑的脸上不该有这么多的皱褶与细纹,鬓角也没有花白到这般地步。 是从什么时候起,一切开始悄然改变的呢? 「你还不能走。」魏青疏目视前方,却准确地一把揪住了正躬身经过的书生,「这件事,我必须弄清楚。」 范晏兮抬头看见他坚定的神色,嘴角一抽,「可魏将军说了不准你插手。」 「你不说,我不说,他如何会知道?」 「……」 冯友伦座下骑着的卢儿,手里扬着小皮鞭,神气活现地走在去张府的路上。前些日子他脚上有伤,被爹爹拘在家里养了月余,差点没给憋出病来。张子初和范晏兮又成日忙得很,总共就来看过他两三回,这会儿好不容易能出门了,还不赶紧找他俩算帐去。 「的卢儿,再快些!」冯友伦一夹驴肚子,的卢儿不悦地哼唧了两声,勉强加快了步伐。在家躺了这么多日,冯友伦觉得自己又胖了。他摸了摸圆润的下巴,心道都怪他那个爱大惊小怪的爹,成日里大大小小的补品逼着他喝。 「让开!驾——」 冯友伦正出神呢,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叱喝,然后一匹骏马咻地从身旁掠过,差点将一人一驴撞翻了去。 「你瞎啊,闹市不得纵马不晓得吗?小心我去官府告你!」冯友伦气唿唿地朝前喊了两句。谁料的卢儿脾气倒比他大,一撅蹄子开始狂追起来。 冯友伦吓得赶紧一把抱住驴脖子,却发现前头骑马的人影颇有些眼熟。 咦?那不是魏青疏吗? 冯友伦眯起眼睛,又发现他马背上还挂着一青巾书生,这场景怎么看都觉得似曾相识。 「友……友伦兄,救我!」 「晏兮兄?!」冯友伦揉了揉眼睛,果见魏青疏马背上的是范晏兮。他嘴一咧,赶紧驱使着的卢儿再跑快些。 就这般一驴一马到了张府门前,却见这里已经热闹非凡。 门头上张灯结彩,女使们擦灯洗柱,厮儿伙计正搬着大红箱子进进出出,任谁看都是一副要办喜事的样子。可若说是办喜事吧,这门前还聚集着好一些年轻女子,三三俩俩站在一块儿面有戚色,有些甚至忍不住拿帕子抹起眼泪来。 范晏兮刚被魏青疏从马上丢下来,一副魂不附体的样子。他踉踉跄跄走了两步,差点摔倒在地,幸好冯友伦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 「这是怎么回事儿?子初兄可有同你提过?」 范晏兮茫然地摇了摇头。 二人尚在发愣,魏青疏已经迫不及待地歷阶而上,想要冲入门去。只是他眼角一瞥,又瞥见门侧停的一顶轿子,像是张浚的官轿。 第259页 魏青疏眉头刚一皱,就瞧见张浚瞋目切齿地从张府走了出来。他身后跟着张子初的贴身小厮阿宝,阿宝手里牵了一截绳头,随着绳子越拉越长,前后竟拴着形形色色不下二十余人。 这些人个个做商贩打扮。有茶肆的大伯,有卖肉的屠夫,有街坊妇人,更有取送闲汉。若将这些人放到街上,怕是能即刻生出一个闹市来。 「张司丞,按我家公子的交代,这些人都交由您处置了。」阿宝将手里的绳头毫不客气地交到了张浚手上,明显看见他面颊一抽。 「阿宝,这些人犯了什么事儿?」冯友伦好奇地问。 「冯公子和范公子也来了。你们不晓得,这些人端地可恶,成日里鬼鬼祟祟往别人家窥探,准是个贼伙儿。这不,公子好不容易将他们一网打尽,又听闻张司丞素来断案清明,才命我将人都交给他审。」 「那你家公子人呢?」 「公子出门办事儿去了。他说张司丞今日定会来府拜访,一早就吩咐我候着。」 「你家公子倒是神机妙算。」张浚一句话说得咬牙切齿,似乎下一个弹指便要发作。 范晏兮和张浚共事有段时日了,知道他向来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能让他脸色难看到这种地步,几乎可以说是怒髮冲冠,气急败坏的,大概也只有张子初了。 「哟,张司丞就这么走了?」魏青疏见他一句话也没同自己说就钻进了轿子,忍不住出口揶揄。 张浚撩开轿帘,看着三人皮笑肉不笑地道,「看来你们还不知道吧,张子初就要成亲了,娶得是李邦彦的女儿。」 这句话犹如一颗响雷炸裂在几人耳旁,范晏兮和冯友伦更尤为震惊。成亲这么大的事儿,张子初没理由不告诉他俩。何况这也实在太突然了,李邦彦的女儿,不就是他们当初在金明池中救下的那个李秀云? 这二人是何时好上的? 「我们这位张大才子可真是了不得。看见没?那些女人都是想趁着他成亲前再来偷看上两眼的。只是看了又能如何,乞来的也终归只是怜悯,愚蠢至极!」 张浚阴阳怪气地说完这话后就气沖沖地离开了。冯友伦看着远去的轿子,用手肘捅了捅身旁的范晏兮,「奇怪了,这我俩还没生气呢,他气什么?」 「……」 ☆、风雨欲侵山国色 张浚刚从清平司里出来,就听探子来报,说他们在张府周围布下的眼线一朝全被拔了。 他本还心下奇怪,想那张子初忍也忍了这么久,为何忽然发作。人来了一瞧,才晓得对方是今非昔比了。 翰林画师虽看似身份高贵,手中却无实权。从前就算张子初想和自己对着干,也没有那份本事。可如今他已成了李邦彦的准婿,别说是张浚有意针对在先,哪怕今日张子初私下将他那些探子通通处决了,张浚也只能认栽。 若真等他娶了李秀云,那自己岂不是更无从下手了? 「该死!」张浚唿吸急促地一拳锤上轿壁,使得整个轿子轻微晃了晃。 「司丞,主翁请您过府一叙。」轿外忽而传来一个细冷的声音,紧接着,一柄小巧的如意被递了进来。 张浚见了那如意,心中一凛,赶紧命人落下轿来。 官轿旁停了一顶灰色小轿。张浚就地换了,调转方向一路进了间奢华至极的大宅。宅子为七进,南北东西各一大门,每一门左右百步又分别开两道小门。小轿也不落地,径直从南边儿侧门抬入,穿过游廊,走上玉阶,直到了倚翠小阁前。 阁子前头搭了个露台,上头几个俳优正手舞足蹈演着什么戏码。张浚不敢耽搁,便也没细瞧,径直入了厅堂上了二层暖阁。 暖阁凭栏内架着长桌,桌后坐一耄耋老翁,正在系食围。 老翁鹤髮白须,体态钟胧,一张面儿却红润得很。兴致来了,便跟着下头俳优比划两下。身后两个婢子好不容易替他系好了云锦所织的食围,又将人扶坐下,继而对门口的厮儿使了个眼色。 厮儿心领神会,赶紧对下头喊了声传菜。不多一会儿,一个拳头大小的包子就被放在水晶盘里端了上来。 盘子是水晶的,包子也是。那皮儿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材料做的,竟剔透玲珑,如宝似珠,透进去能看见里头金灿灿的蟹黄与白花花的蟹肉。包子馅儿料充足,汤汁饱满,随着食盘落下微微吟颤,看着便让人食指大动。 食盘上了桌,却没先动筷子。女使捧上来一支细巧的象牙管子,往那包褶中央一插,主人家便就着管子吸起了包子里的汤汁。等将汤汁吸得差不多了,女使适时撤掉了管子,用小刀将包子剖了,递上筷子让主子吃里面的馅儿。 张浚见人眼睛都没抬一下,也只好先站到一旁等着。 老翁吃了一半的馅儿,眉头刚一皱,女使便又端上来一小盅炖品,兹拉浇在未食尽的包子上。炖汤里料都去尽了,却充斥着浓浓的鲜味儿。张浚隔着十几步也能辨出来汤里原定有顶级的獐肉鹿茸,又配以荔枝酒烹熬,才能有这般甘冽醇厚的清香。 更神奇的是,那包子皮一碰到汤头就尽数融了去,化作了羹状,里头还泛着丝丝金线。张浚下意识伸头一瞧,才发现那水晶皮子竟乃是金丝肚羹配以紫苏膏冻制而成。这样一来,包子外凉内炙,外清内华,简直搭配得完美。 第260页 按理说,那皮儿本就是入口即化的,可主人家上了年纪,大约是怕冷食冻牙,这才让人融成了羹来食用。只是一碗羹下去几勺,便又停下了。 「包子组换人了?」老翁不悦地问。 女使闻言上前答道,「回主翁,是换了个厨娘,原先那个日前被位官人纳做小妾了。」 「哪一个?」 「负责切葱的张二娘。」 「嗯,想起来了。她手艺不错,纳了她也算是福气。」 老翁衣袖一挥,女使利落地撤下了碗盘,解了食围。张浚见他餍足地抄手坐在座上,眯起浑浊地双目移向了自己,赶紧俯身上前。 哗啦一声,随着张浚拱袖一揖,暖阁两旁齐熘熘拉起了一排竹制捲帘。捲帘后每设一几案,案上有玉蟾蜍,腹空张口,喷香吐雾。随着捲帘升起,沁人心脾的苏合香一下子遮盖了刚刚的食香,熏得人精神一震。 「恩师……」 「嘘,不着急。」 老人信手一指,张浚噤声下望,只见楼下台上三个男俳优冲着一个女俳优跪下了身来。 「武皇不杀张氏兄弟,恐怕难平天下之愤!」 「他兄弟俩也不过是讨了朕的欢心,你们竟要置他俩于死地。是不是朕宠幸了谁,你们便要杀谁?」 「那二人祸国殃民,武皇不杀他们,莫不是要与天下人为敌?」 「天下?天下乃是朕的天下!」 「陛下错了,天下,本是李唐的天下。」 原来,他们演的是一出神龙政变。当年张柬之等人率羽林军逼宫,除了武皇身旁一众奸邪小人,再迎回太子,復辟了大唐江山。 「德远啊,如今这天下,是谁的天下?」 座上的人一开口,张浚心中便咯噔一声。他面前这个老翁不是别人,正是曾三次出任大宋宰相之职的蔡京。三次掌权,三次罢免,这样的传奇人物哪怕如今闲居在家,也时常会为街头巷尾的人们所惦记。 「自然是赵宋的天下。」 蔡京呵呵一笑,又问,「知道我叫你来是为了什么吗?」 「恩师是为了……金明池一案?」张浚试探着问了一句,见对方倚而不语,惭愧地皱了皱眉,「学生有负恩师教导,至今还未查出此事因果来。」 耶律迟一死,这案子明面上也就结了案。如果不是蔡京在背后支持,张浚怕也无法继续查下去。 蔡京忽然嘆了口气,抬手指向了空中,「你看那天上,可看到什么?」 此下夜幕将临,灯火初上。张浚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那青灰色的天空中,偏西面的位置高悬着一颗耀眼的孤星。 「那应当是晨昏星。」 「还有呢?」 「还有?」张浚在那颗星周围找了好一圈,却没发现其他的什么。月亮此刻仍不见踪影,以至整片天空越来越暗,只有那颗星越发得明亮起来。 「温明,璀璨,独一无二又遥不可及……的确很难让人移开目光,甚至忍不住去追逐。」蔡京指着那颗晨昏星感慨着,「只是,有时候你越是在意它,就越会为它所矇骗。」 「恩师的意思是……」 蔡京眈了张浚一眼,呵呵笑道,「张子初就是你眼中的这颗晨昏星啊。」 张浚面上一白,咬紧牙根,「学生没有!学生只是……只是……」 蔡京见他只是了半天也没说出因由来,又笑着往上一指,「德远,你再仔细瞧瞧,瞧瞧这片天。」 张浚再次抬头望去,只见那片夜空除了一颗晨昏星,空荡荡得什么也没有。正因为什么也没有,那颗星才越发得引人注目,从而让人忽视了压城的黑云。 「暴风雨啊,可就快来了。」 ———————— 张浚坐在轿子里,一直在回想刚刚蔡京跟他说的最后那句话。暴风雨吗…… 「把苍鹰召回来吧。」 「司丞,是叫苍鹰回来?」外头的人不确定地问了一句。张浚平日做事向来说一不二,可这刚把苍鹰派出去盯人,却又临时唤回来,实在是奇怪极了。 「还需要我说第二遍吗?」 「……属下立刻去。」 「回来。直接告诉苍鹰,即刻去一趟陈留县,去把那个女人的尸体给我挖出来。」 探子被张浚阴冷的声音激得浑身一颤,迅速领命而去。临去前,还隐约听见轿子里传出一句喃喃自语: 「张子初,这次我绝不会再输给你。」 太子的乘舆一出宫门,朱琏便迅速捕捉到了。前后卤簿仪仗三十余人,当中夹一明黄车乘,再明显不过。车乘比一般的檐子要宽,花样皆龙。左右两军夹轮而行,见有车靠近,状貌警惕,直至认出了来者是未来的太子妃,才稍稍松开些距离。 「殿下,朱娘子来了。」贴身伺候的宦官冲车舆里提醒了一句,整个队伍缓缓停了下来。 「她又要做什么?」赵桓不耐烦地下了车来,并对车里正要起身的人轻声道,「先生就别下来了,省得麻烦。」 朱琏刚走到对方车前便听见这么一句,面上冷不丁一僵。但随着太子转过身来,她又不得不挤出一张笑脸,得体地行了个福礼。 「殿下万福。」 「行了,有事儿吗?」赵桓挥了挥手,见人笑盈盈地贴至自己身旁,一下子挽住了他的胳臂。 第261页 赵桓被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弄得有些不自在。但对方毕竟是他未过门的媳妇儿,他也不好直接抽出手来。 「殿下车里,当是那位名动京城的琴师吧。」 赵桓听朱琏这么问,即刻警惕了起来,「是倒是,不过苏先生如今已入了我文贤阁,也算是太子府的人了。」 赵桓自懂事起,便知道女人吃起醋来有多可怕,特别是那些在后宫里地位斐然的女人。他这么说本是想提醒朱琏,教她不要惹事生非,却没料到自己话刚说完,对方倒是雀跃地一拍手。 「这便好了!苏先生既是自己人,若妾想借来一用,殿下当不会反对的,是吧?」 「你想做什么?」赵桓狐疑地看着她。 「殿下不必担心,妾难道还能将人吃了不成?」朱琏掩袖一笑,附上耳道,「这不是那位张大才子的婚期将近了,殿下可想好送什么礼物去没?」 「张子初?张子初要成亲了?和谁?」 「殿下还不知道?是李邦彦的女儿,李秀云。」 「哦?」赵桓意味深长地摸了摸下巴,「李邦彦向来捧高踩低,竟肯将女儿下嫁给一个空有才名的白衣卿相?」 「可不是。想那李邦彦招婿,满朝权贵必不会缺席。所以妾就想着,若能请到苏先生去那二人婚宴上奏那么一曲,必能彰显出太子殿下的恩德与看重。」 「这主意倒是不错,只是……也要先问问先生的意思。」赵桓回头看向那面紧垂的车帘,显得有些犹豫。 他是怕苏墨笙不高兴。毕竟对方已经不是凤姚瓦舍的伶人了,今非昔比,要他去旁人的婚宴上弹琴奏曲,岂不是自降身份? 「你!过来。」赵桓来回踱了几步,一挥手招来个宦官,使唤他去车里探探口风。 朱琏讶于太子的小心翼翼,更加好奇起来这车中之人究竟是何模样。小宦官苦着脸上了车,不多会儿只听车里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苏某但凭殿下吩咐。」 赵桓听他声音没有显出不悦,长长舒了口气。他转身对朱琏道,「既然如此,到时你就代小王出席这场婚宴。至于苏先生,我自会安排妥当的。」 「妾领命。」朱琏福了福身子将赵桓送上了车舆,可惜,最后也没能看清车里的人长什么模样。她目送着仪仗队渐渐远去,从喉咙里发出了两声冷笑。 「娘子……」一直跟在身旁的女使冷不丁打了个寒战,很快被朱琏一脚踹翻在地。 「他竟如此防我!好哇,我倒要看看这个苏墨笙能不能活着走出张府!」 昏暗狭小的地窖中,一共挤着七个人。除了一个正卧在地上酣睡的邋遢书生,其余均是正襟危坐。 「抱歉,我来晚了。」魏渊姗姗来迟,成为了第八个。他面无表情地在地窖里逡巡了一圈,最后只在看到陈宁时微微点了点头。 作为这里仅有的两个武人,陈宁和魏渊都默契地选择了角落的位置。 「好了,这下人都齐了。」主座上的邓洵武缓缓开口,「说正事吧。」 所有人脸上神色一凛,连刚还不省人事的陈东也一咕隆从地上坐了起来。 「子初的婚事被定在了十日后,也正是我们动手的日子。」 郑居中咳嗽一声,接过了话头,「童贯会在那日回京復命,身边只带着五百亲兵。只等他一入东京城,陈宁将军便会命人封锁住所有城门。」 「等到城门一封,我就与路鸥他们里应外合,动手围住整个张府,困下那些来参加婚宴的权贵。」张昌邦也迫不及待地插嘴。 「王黼应邀了吗?」邓洵武问。 「应邀了。虽说李邦彦与他是死对头,可参加婚宴怎么也比在集英殿前迎接童贯来得好受多了。」王希泽倚在墙上,整张脸隐在阴暗处看不太真切。 陈宁握了握拳,沉声道,「城门和张府都控制住后,我会亲自带领两千人接管禁军内防,与郑公汇合,好好迎接童贯。」 「童贯那头你们务必要小心,以他的性子,绝不会乖乖就范。」 「明白。我与郑公控制住童贯之后,会将宣德门上换上蓝旗。邓公见了蓝旗,便可入宫面圣了。」 「那我呢,我呢?」陈东指着自己,迫不及待地问。 「别急,我与官家少不得说上一夜话。等到天色亮起来,若宫内尚未有消息传出,你再带着学生们来宫门处请愿。」 「啊?还要等到天亮?」 「陈东,一切听邓老安排便是。」郑居中不悦地提醒了一句,才让书生不情不愿地闭了嘴。 「魏将军。」 魏渊听对方终于叫到了自己的名字,浑身一震,缓缓抬起头来。他看见那位曾在枢密院里叱咤风云的老人讪讪地沖他笑,心中不由发憷。 「魏将军此刻一定在心中咒骂老夫吧。」 「魏某岂敢……」 「也的确该骂。老夫曾向你保证过,只要你帮我找到了耶律迟与林飞,我就不会将你牵扯进此事。」 你知道便好。魏渊心里这么想着,嘴中却说,「邓公乃大宋股肱之臣,行的是大义,魏渊本该听候差遣。但邓公也知,自金明池之后,官家对我的信任便减了大半,魏家也早一日不如一日了。若不是小侄青疏尚在官家面前挣得几分欢喜,魏某这条烂命早已……」 邓洵武摆了摆手,「我都明白。今日唤将军前来也不是为了强迫将军,只是不死心想问上一句。」 第262页 「……邓公请说。」 「老夫想知道,当年那个单骑斩奸臣的铁血将军如今安在?」 一句话犹如当头棒喝,打得魏渊耳鸣目眩。 「政和年间,工部侍郎鲍元达贪污受贿,以致水坝决堤,河道泛滥,东京城周围数县被淹,百姓流离失所,死伤数以万计。可偏偏他乃宠妃之兄,有国舅之名,朝野上下无人敢追责。是将军当年仅凭一人一马独闯上清宫,身中数刀而不退,直取鲍贼首级。」 「老夫至今还记得,你提着那狗贼的脑袋直到了官家面前,掷首于地,大声质问满朝文武,问他们欺上瞒下,谄媚权贵,置国君于何地?置百姓于何辜?」 魏渊听他说起这段陈年往事,一时有些恍惚。王希泽和陈东也在一旁听得出神。他二人虽未亲眼见过那场景,光是想像也觉得热血沸腾。 「蔡京等人指责你殿前无状,武人乱政,你却指着他们的鼻子骂他们字识无耻,书读祸国。当时你那番话虽把老夫也骂了进去,可老夫却听得畅快极了。」 魏渊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年少轻狂罢了,幸得官家没有怪罪。」 「举止轻狂易改,铁血丹心难求。若老夫恳求将军再为了大宋,为了天下百姓闯一回火海,斩一次奸邪,不知将军可愿意?」 身躯残败的老人噗通一下从座上滚了下来,伏倒在地。因为没有四肢的支撑,他几乎是头先着地的。众人大惊,争着想上前扶他,老人却倔强地拒绝任何人的帮助,对着魏渊狠狠磕了三个响头。 「老夫求您,救救大宋,救救天下的子民!」 「邓公!您这是……」魏渊见他还在不断地沖自己磕头,也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应当是我求您,这事儿若我做了,连累的可不止我一条性命!」 魏渊说罢也朝对方狠狠地磕起了头来。二人就这般你来我往,你往我来,谁也不肯先停下。旁人瞧了这架势也不敢上去劝,只能看着他们谁先认输。 「喂,脑袋都磕肿了,你要再不出声儿,可真要变寿星公了。」陈东悄悄捅了王希泽一肘子,王希泽白了他一眼,往前走了两步。 「魏将军。」他今日没戴面具,整张脸的疤痕被灯火一拢,更显得明暗不定。 「我向您保证,您所担心的事,绝不会发生。」 魏渊眼瞧着张子初蹲下身来,悄悄将白绢包裹的一块东西赛到了自己手上。他用掌心摩挲着那东西的形状,隐约觉出是一块令牌。看分量,应还是金制的。 王希泽故意用身体挡住了后面所有人的目光,沖他点了点头。魏渊趁机摊开掌心来瞧,果见一块金灿灿的令牌上写着一个瘦金体的「康」字。 康王府的金牌!? 除了那块金牌,白绢上还写着一纸承诺。魏渊颤抖着双手捧着白绢,心中又惊又喜。天下谁不知道,康王乃是官家最宠爱的小儿子,若是什么人得了康王的庇护,就等同于得了一道保命符。 「将军……你今日若是不答应老夫的请求,老夫绝不起身。」邓洵武有气无力地叱退了上来扶他的人,额头的鲜血已流满了整张脸。 魏渊眉头紧锁,犹豫不决。酒窖里所有人都在等他的答案,连陈宁也面带期许地沖他点了点头。他忽而想起魏青疏质问他的那一番话,不禁在心中问自己:这些年,他每一天都活得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当真该如此吗? 「不知邓公……想让我去对付谁?」魏渊再开口时,脸上已变得坚定。 「将军这是答应了?」邓洵武欣喜若狂地问。 魏渊轻轻点了点头,在点头的那一瞬间,竟豁然开朗。他那一刻才发现,原来他早已厌恶了这个懦弱的自己。多年的官场沉浮,对那些士大夫的卑躬屈膝,他失去的不仅是满腔热血,还有作为一名武将的骄傲。 也是时候,来一场惊天动地的变数了。 ☆、最是留恋少时情 今夜,众人歃血为盟。这大约是他们最后一次在地窖□□商大计了,每个人离去时,脸上都透露着一丝紧张与不安。 隐在暗处的死士将诸位相公安全送到了外头大街上,又亲眼看着魏渊和陈宁驾马行远了,才转身回到柳庄,开始抹去里头的一切痕迹。 墙倾树倒,人去楼空,偌大的庄子只剩下了肆溢的酒香。 「若教张子初知道,他好不容易从康王那里换来的保命符被你转手送了人,怕是要伤心极了。」邓洵武又单独留下了王希泽。他对这个年轻人充满了信任,却也同时充满了担忧。 「是吗?那邓公就太不了解他了。」 王希泽漫不经心地搓着指尖,似乎没有兴趣与老人讨论这些。 邓洵武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道,「只剩下十日了,李邦彦手里的那枚兵符,你有把握能拿到吗?」 守京四都府中,已经有三个在他们的掌控之下,如今只剩下李邦彦手里的大名府是唯一的隐患。童贯率先入京被困,一旦城中的变故不小心走漏出风声,他手下那些将领定会想尽办法来援。 而无论他们从哪一路过来,都必定要先过四都府这关。只要四都府坚门不开,并以外兵无令不得入京为由堵死后援,童贯等人便再无计可施。 王希泽嘴角一勾,露出嘲色,「我若无把握,岂不是白费了您老的良苦用心?」 第263页 邓洵武知道他指的是李秀云一事。此事的确是他属意,手段也着实卑鄙。可国事面前无私情,别说是让他娶李秀云,哪怕是入赘了李家,邓洵武也一定要做。 「你故意把婚期定在行动那一日,是想着为自己和李秀云留条退路,对吧。」 见他默认,邓洵武深深嘆了口气,「但你有没有想过,一旦你临场退婚,李秀云该如何自处?」 「我会向世人澄清,错不在她。」 「人言可畏,你拿什么去澄清?!」邓洵武气他到了这个关头还如此意气用事,口气急了几分。 「我自有主意。」王希泽仍回答得不温不火。 「你有主意?」老人话方出口,便见对方脸上闪过一丝决绝。他脑子里嗡得一声,顿时明白了对方的想法,「你……你难道是想……」 「我心意已决,您不用劝我。」 「希泽!」 「若无事,我先回去准备了。」王希泽没有理会老人的唿唤,径直走出了地窖。只是人刚走到酒庄门口,就身子一歪,差点倒了下去。 幸好墙角边的路鸥反应快,上前一把扶住了他。路鸥触碰到他的小臂,发现他身上烫得厉害,再看他头上满布着虚汗,便知病得不轻。 「您都这样了,还逞什么强?」路鸥刚想将人扶上马车,便看见酒庄中窜出了一簇火焰。紧接着,火舌渐渐蔓延,覆盖了整座酒庄。 这场大火过后,不仅是酒庄,里面的密室、地道都将会被一併抹去,不復存在。 「走吧。」王希泽面无表情地看了最后一眼,转身上了马车。 连日的劳累让王希泽几乎虚脱。他软着身子靠在车壁上,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支染血的旧毛笔。 这是大哥最后留给他的东西。大哥说,读书之人,当握笔以救天下。王希泽曾笑他傻,却没想到自己也有犯傻的这一天。 「还没找到小乐吗?」 「……还没。」路鸥答完这句之后,车内的人又沉默了。 「您就放心吧,沈哥他福大命大,一定不会有事的。」 「但愿吧。若是小乐出了什么事,我大概也没脸去见大哥了。」王希泽苦笑一声,想起沈常乐刚刚被带回来时的样子,就如同一只快饿死了的狼崽子。 沈常乐小时候被饿坏了肠胃,吃东西消化不得,吃了便吐,大哥只能将食物磨成稀煳来餵他。有时不让他多吃,他便背着大哥偷吃,吃急了还会呕血。有一次他和希吟偷偷给了沈常乐一盘肉,沈常乐狼吞虎咽之下吐血不止,还险些送了性命。 是大哥不眠不休照顾了他七日,才将他从鬼门关又拉了回来。事后他和希吟被罚得不轻,跪在祠堂里饿得两眼发昏时,倒是沈常乐那小东西没有忘恩负义,偷偷给他俩端来了肉泥。 「喂,你俩可别误会,我这是吃不下了才拿来的。」小傢伙昂着下巴面色通红。 王希泽知道,虽然沈常乐从来都是直接喊他和希吟的名字,但在彼此心中,他们早已是兄弟。不同姓,却同心的兄弟。 「大哥,你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小乐的,对吧?」 马车一路驰骋,直到了夜夜笙歌的九桥门街市。路鸥将人扶下马车时看见他苍白的脸上已然泛起了病态的嫣红,唿吸急促到每吐出一口气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公子还是先回去休息吧,明日再来不行吗?」路鸥实在担心他会随时倒下。 「不行,没时间了。」王希泽在台阶前立了片刻,稍作歇息,「放心吧,我还撑得住。」 他离开了路鸥的支撑朝着面前云窗雾阁的楼子走去。好在台阶上早有个红衣女子在等他,见他走了上来,自然地挽住了他的臂膀。 「病了?」女子瞥了他一眼,轻轻在他胳臂上一拧,「死小孩,一点儿都不知道心疼自己。」 「咳咳咳……红玉姐,你还嫌我病得不够重吗?」王希泽有气无力地笑。 「病死你活该!」红玉嘴上不饶人,却还是使他卸了一半力气靠在自己身上,「人已经在屋里等着了,你有把握吗?」 「今晚你是第二个问这问题的人了,我就这么不可靠吗?」 「不是。只是我那姐妹……罢了,一会儿你见了便知。」 不多会儿入了楼子,上到二层,他俩直奔当中雅致闺阁。 阁子里的佳人已久候多时了。王希泽瞧见她穿着一身素白衣裙,青丝尽散,光着脚坐在窗前。 听到有人进门,女子缓缓转过了头来。那一瞬间,王希泽几乎想不到任何词语来形容对方的美貌,他只知道,他今夜找对人了。 「红玉姐姐。」女子亲昵地唤了一声,像没瞧见王希泽般执过了红玉的手。 「让萧妹妹久等了,这便是我与你说的张公子。」 这位萧娘子是楼里的行首,每日恩客多如牛毛。可她天生体弱,不能常日见客,能一睹芳容的每月也不过二三人。 「张公子有礼。」萧娘子的声音怯生生的,就像是第一回见到男人。她的眼睛湿润如小鹿,天生带着一种纯真与好奇。或许这样干净的眼神本就是对男人最有杀伤力的武器,尽管王希泽脸上带着面具,也不禁被她瞧得面颊发烫。 「公子今夜是为了李邦彦而来吧。」 对方的话让王希泽一怔。他再次端视起面前的女子,依稀从她天真无邪的面孔下看到了一颗久经世故的玲珑心。 第264页 怪不得,连久浸花丛的李邦彦都为她着了迷。 「是,我是为他而来。」王希泽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与她双双在桌边坐下。 「我想知道,对于李邦彦的提亲,娘子是如何打算的。」 几日前,萧娘子接到了李府的聘书。尚书左丞李邦彦欲替她赎身,纳她为妾。这若换做旁的女子怕得高兴坏了,可她偏偏不稀罕,不但退回了对方的所有聘礼,还一直闭门不见。有人说她在欲擒故纵,也有人说她是真的不图荣华,不慕权贵。 可孰真孰假,怕也只有她自己清楚了。 「公子这是想探我口风?」萧娘子说着又看了一旁的红玉一眼,「我是看在红玉姐姐的面儿上才答应见你的,其余的可没应承过。」 王希泽微微一笑,「现在应承也不算晚,就看我能不能帮娘子解决眼前困惑罢了。」 「嗯?解决我的困惑?」萧娘子笑了起来,如雪的肌肤上映出两个浅浅的梨窝,「那我倒好奇起来了,你觉得我的困惑是什么?」 「嫁,是苦。不嫁,也是苦。」王希泽话一出口,对方脸上的笑容便消失了。 「那你觉得……我该嫁不该嫁?」 「不该,但应该答应嫁。」 萧娘子掩着袖子轻轻笑了。二人不过第一次见面,对方竟全将她的心思看透了。好在这男人看上去是个君子,不然怕不知多少个女儿得折在他手里。 紧接着,王希泽向她说出了自己的建议。她认真听完了王希泽的建议,默默地将头转向了窗外。 底下正有一双男女经过,女人乖巧地跟在男人身后,目光一直追随着他。可因为男人走的太快,女人渐渐跟不上了,便只能一路小跑起来。 「听说公子诗画双绝,可否替我作上首诗?」萧娘子心血来潮地问。 「……自然。」 「那就以《新妇》为题吧。」她将目光重新转回屋内,拿出了纸墨,托着腮等待王希泽下笔。 王希泽倒也不负所望,提笔便作: 浮云远暮月梢头,新妇巧为莲子粥。 罗衫轻挽笑浅浅,莲步碎起日悠悠。 长庭深锁孔与孟,幽闺哪知琼林谋。 只恐桃李辞面去,良人不再过堂休。 声声计较市喧处,喁喁苦作马与牛。 粗喉蓬面体渐庞,落得无才愚名收。 世人皆轻小女子,何言千万负心狗。 可怜青丝生白鬓,西楼望尽凉薄秋。 萧娘子一字一句读完了整首诗,迸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我倒是头一回见男人这般骂男人的,张公子真乃妙人也!」 通常说道新妇,总不免是些新婚燕尔,浓情蜜意的句子。可王希泽偏偏一语道破了那些美好之后并不美好的结局,甚至道破了世间大多女子的命运。 「李家娘子能嫁与你,实在是她的福气。」萧娘子感慨道。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开始嫉妒起李秀云来。 王希泽指尖一颤,墨汁滴上了雪白的笺纸。萧娘子看着那滴墨汁在纸上渐渐晕开,执笔的人却纹丝不动。 透过那张面具,她从他眼里看到了悔恨,怜惜,自责,愧疚……就是没有爱意。 萧娘子嘆了口气,纯真的脸上爬上了一丝悲凉,「既对她无意,又为何娶她?」 「……若为形势所逼呢?就同娘子一样。」 萧娘子摇了摇头,嘴角抿出了一丝嘲讽,「不一样,你的眼睛告诉我,你心中早已有旁人了。」 夜深人静,张府门前只剩下一盏昏暗的灯烛为归人指引着方向。 张浚的眼线已被清得一个不剩,路鸥可以放心大胆地将马车直驱往大门前。可等他刚把车驱近些,才发现门框上竟坐了两个书生。 书生一个圆脸稚颜,手里拿着根木枝,不耐烦地在地上胡乱圈画。另一个清秀木讷,脑袋往下一点一点,正打着瞌睡。 「吁——」路鸥小心勒停了马车,右边的书生闻声一咕噜爬起身来,害得左边靠着他的那个身子一歪,脑袋砰得撞上了门框。 「死小子,你终于肯回来了,啊?」冯友伦心中有气,撸起袖子就要上来找张子初算帐,可车帘一掀,却发现里头的人状况不大对。 范晏兮揉着朦胧的双眼跟了上来,在经过路鸥身旁时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眼。 「喂,张子初?」冯友伦爬进马车,伸手在他额头上一探,吓得立刻缩了回来。 「要死了要死了,怎么烧成这样!阿宝!快去请郎中!」 冯友伦刚叫了一嗓子,就见对方缓缓睁开了眼睛,还顺手堵上了自己的嘴,「瞎嚷嚷什么,我还没死呢。」 「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冯友伦手忙脚乱地想将人从车上扶下来,却见他沖自己摆了摆手。 「我想去个地方,你俩上车陪我去。」 冯友伦和范晏兮一怔,倒是立在车旁的路鸥率先急了,「都这么晚了,您又病成这样,还要往哪儿去啊?」 「放心,死不了的。」 王希泽的脾气路鸥很清楚,任性起来谁也阻止不了他。但大计将近,对方已经整整三天没合眼了。看他的样子已是濒临极限,若再不好好休息,说不定真得赔上一条命。 就在路鸥着急上火的时候,冯友伦却拎着范晏兮咚咚跑进了张府。等了片刻,只见二人捧着一摞东西上了马车,半路上掉了好些,还得回头去捡。 第265页 路鸥伸头往里面儿一瞧,有被褥有氅子,散热的敷药降温的冷巾,冯友伦手里甚至捧了一碗小米粥,是刚从厨房里端来的。 「你们这也太夸张了。」王希泽看着他俩钻上了马车,一左一右开始倒腾自己,有些哭笑不得。 「乖乖待着,都快成亲的人了,还这么不懂得照顾自己。」冯友伦将被褥盖在他身上,又强餵了些小米粥。一番折腾下来,对方面上好歹添了些人色。 路鸥见他俩照顾得妥当,也安心了一些。他重新坐上驾座,刚要问王希泽往哪儿行,却听见里面传来一声质问。 「嗨,我差点给忘了。张子初我问你,你跟那个李秀云到底怎么回事儿?」 「……路鸥,去朱雀门外街,龙津桥那儿。」王希泽移开目光,朝外头喊了一句。 「你别打岔!等等,你刚说要去哪儿?」 太学院府坐落在朱雀门大街,龙津桥南,东边儿邻着刘廉访宅,西边儿紧邻国子监。 此下夜色已深,起夜的学子嫌茅房路远,便想就着外舍舍房边的一小片斑竹林行个方便。刚步入林中,隐约瞧见前头有灯烛,正想着是哪位同窗有如此默契,却从背后骤然刮来一阵冷风,吹得他勐一哆嗦。 竹影斑驳,簌簌如啼,让人不由联想起娥皇女英泣血哀歌,哭念湘君。 那学子有些毛骨悚然,犹豫着还要不要上前,又陡然见前面灯烛一晃,愣生生映出一张惨白的面孔,吓得他大叫一声,没命似地往回跑。 「范晏兮,你灯笼打低些,要吓死个人吶。」冯友伦撇了撇嘴,弯着腰在竹林里转了一大圈,终于找到了那一棵同根双竿的竹子。 「找到了,在这里!」冯友伦沖其余二人喊道。 王希泽披着氅子走过来,只见那同心竹单独被篱笆圈着,周围干净不见杂草,想是有人定期清理过。 「怎么忽然想到来这里了?」冯友伦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同范晏兮二人紧盯着「张子初」的反应。 自张子初外出游学的那年起,他每三个月定会寄回来一幅画,让范晏兮和冯友伦埋在这里。可他回京已有半载,却从未自己来过。范晏兮和冯友伦怕揭开他心中的伤疤,便也一直不提,直到今日,他主动提及来此。 王希泽蹲下身来,开始用手撅土。冯友伦和范晏兮见了,也不多问,只默默地帮他从竹子下头挖出了那些旧物。 等到最后一抔土去尽,王希泽一眼便认出了自己和希吟的书箱。翻开书箱,除了他兄弟二人从前在太学的用具,还有一大叠画卷。 王希泽打开那些画卷,多是山水奇景,均出自张子初的笔墨。从高山到旷野,自密林入古寺,每一幅都极其用心。有些笔法尚且稚嫩,比不得如今妙致毫巅,苍劲雄浑,一瞧便是早几年的稚作。 「他还当真了……」王希泽扯了扯唇角,抱起那叠画卷轻笑一声。 他还记得,他与张子初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刑部的大牢里。 当时冯友伦和范晏兮扒在门栅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有张子初一言不发地站在后边儿,连头也不愿抬起。 「张子初,你过来!」王希泽伸出胳膊沖他招了招手,等人依言走近了,又让他把脑袋凑过来说悄悄话。 张子初当时无比自责。他觉得是自己害了王家,害了王希泽与王希吟。那一份愧疚在他心中犹如利刃,割得他体无完肤。王希泽知道依他的性子寻常开解定不管用,索性啊呜一口咬上了他的耳朵。 那一口咬得极狠,直到对方耳根出了血,印上了深深的牙印,他才肯松口。 「这般就算是扯平了。你若还难受,便再应我一件事。」王希泽伸手摸了摸他的耳朵,「你知我最是闲不住,总想找机会出了京城,去看看外头的大好河山。如今我怕是没这个机会了,你要替我去玩儿,替我去看,回来了,再画一幅好画予我瞧。」 「你可要记着,不然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子初兄?张子初?」 「嗯?」 王希泽回过神来,却听冯友伦在耳旁絮叨,「希泽,希吟,你俩知道不?张子初要成亲了,就在十天后!可他竟然瞒着我和范晏兮,一句也不透露,你们说这算哪门子兄弟!」 「好好好,算我错了还不成,你俩这不也知道了吗?」王希泽拿他没辙。 「你还好意思说!这消息我俩还是从张浚嘴里听来的,说出去都丢人。今个儿我与晏兮要是没来,难不成你还打算在成亲那日再告诉我们?」 「友伦兄,别这样,子初兄许是有苦衷。」 「苦衷?能有什么苦衷?要是王希泽那小子在这儿,定教……」 「咳——」 范晏兮的咳嗽让冯友伦闭了嘴。他俩看着张子初嘆了口气,重新盖上箱盖,掩好土堆,又若无其事地拍了拍衣摆站起身来。 「回去吧。」王希泽话音未落,却瞥见一旁忽然冲出来一个佝偻人影,跌跌撞撞地一把扯住了自己。 「王希吟,你是王希吟!」对方的一句话,把王希泽吓得三魂没了七魄。 他定睛瞧去,见自己身上是一个披头散髮的老人。老人怕已有耄耋之年,身子又瘦又干,脸上满是褶子。一抬头,嘴巴咧开朝他笑,四颗门牙一颗不剩。 王希泽惊魂未定,又见对方狐疑地摇了摇头,「咦?不对不对,你不是希吟。是了,你是希泽!」 第266页 王希泽再也想不到能在这里被人认出了身份。他颤抖着指尖去摸自己的面颊,那上头分明还覆着面具。 「夫子,您认错人了,他是张子初,您当初最喜欢的那个张子初。还记得我吗,我是冯友伦呀!」 「冯友伦?好哇,你小子又偷偷逃学!看我不收拾你!」老人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抽出一把戒尺,二话不说就往冯友伦屁股上招唿。 「哎哟!夫子您又记错了!我早不是太学的学生了!」冯友伦直喊冤枉,老人偏不肯听,见他拔腿开跑,举着戒尺在后头紧追不捨。 「他是……赵夫子?」王希泽愣了半天,终是把人给认了出来。但眼前这个形若疯癫的老人,哪里还是他印象中那个不苟言笑的精明夫子。 「赵夫子在两年前患上脑疾,很多事都记不清了,记得的也时常会弄混。」范晏兮冲着王希泽解释道。 「……可有请郎中瞧过?」 「瞧了,郎中说人老了,避免不了。」范晏兮顿了一顿,「曾听学正学录们说,你在外游学的那几年,夫子最常念叨的便是你。」 「还有……希吟与希泽。」 「王希泽!你这个混小子,又偷偷来替希吟上课?这回给我逮住了吧。」 老夫子没追上冯友伦,气唿唿地折回来,用鸡爪似的手攥着王希泽的腕子,将人往杏堂的方向拽。王希泽也不反抗,任由他拖着自己进了那个熟悉的屋子。 范晏兮和冯友伦莫名其妙地跟进去,又莫名其妙地自夫子手中接过一人一本《礼记》,更莫名其妙地听夫子说要罚他们抄上三遍。 范晏兮和冯友伦捧着那本厚厚的《礼记》大眼瞪小眼,却见王希泽当真坐到了座上,翻开了书页,执起笔,神情专注地开始抄写。 细心的范晏兮还注意到,他坐的便是当初希泽和希吟的那位子。原来……他片刻也不曾忘记过。 于是范晏兮也默不作声地坐入了自己的位子,拾起笔开始抄写。冯友伦见他俩这般跟着夫子发疯,顿时蹦跶了起来,「你们这是作甚?!夫子老煳涂了,你们也要跟着犯傻?」 「你说谁老煳涂呢,臭小子!」夫子对准冯友伦的脑袋就是一栗子,「凡学之道,严师为难。师严然后道尊,道尊然后民知敬学。从前教你们的,莫不是全忘了,你给我抄四遍!」 「什么?!凭什么我又比他们多?……这种时候您倒是记得清楚。」冯友伦抱着脑袋嘀咕了一句,最终无奈一併妥协。 于是,古朴温馨的学堂中,三个奋笔疾书的学子……时间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七年前。在过去这七年里,王希泽从未觉得像现在这般心安神定。他真真切切能感觉到,那些他在意和在意他的人从未离开过他的身边。他们的欢声笑语,嬉闹怒骂,分明就迴荡在耳旁,仿佛他现在只要稍稍一偏头,便能瞧见张子初在座上作画的身影。 三人整整抄了一夜的书。等到灯烛燃尽,天空泛白,王希泽放好了刚抄完的最后一页礼记,狠狠撑了个懒腰。 说来也怪,这般折腾一夜他竟也不觉得睏乏,反而神清气爽,连热度也一併退了。他站起身来,走到范晏兮和冯友伦桌前,见他俩也抄完了所有的篇章。特别是冯友伦,虽然字依旧写得歪歪斜斜,章不成章,可比起从前的吊儿郎当,却来得老实多了。 「嘘,别吵醒夫子。」 赵夫子已与从前一般靠在堂前打起了瞌睡。王希泽取下肩上的氅子替他披上,又将三人抄好的纸卷叠放在堂前,才悄悄走出了杏堂。等到负责晨视的学正惊诧地在堂内发现了偷跑出来的老夫子,才赶紧让学生将其扶入了房中。 「咦?这么多篇《礼记》,谁抄的……」 ☆、长烟落日孤城闭 荒芜的燕云官道上,零零散散走着一些穷困潦倒的旅人。他们当中有汉人也有辽人,辽人多于汉人,男人多于女人。彼此结伴而行的像是一大家子,青壮扶持着老幼,丈夫照看着妻子,只偶尔有一两个形单影只的,总不堪重负,渐渐落在队伍的最后。 「小心。」张子初眼瞧着一个契丹妇人差点摔落背上的孩子,赶紧伸手帮託了一把。 妇人面无表情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也没有道谢,只是麻木地又朝前走去。张子初微一愣神,大约是挡住了道路,使得后头一个契丹男人不耐烦地伸手在他背上一推,直接将人推倒在地。 「你怎么乱推人?」马素素赶紧去扶张子初,抬头想理论两句,却见对方一龇牙,嘴里噼里啪啦先吐出了一串恶言恶语。她虽听不懂契丹话,却也晓得定是骂得难听。 「马姑娘,算了。」张子初摆了摆手,从地上爬起身来。他二人失了奚邪和胡十九的庇护,如今就如同任人宰割的牛羊,凡事都需躲着些。 可有时候便是人善被人欺。那契丹男人见他俩退却,气势更凶起来。他一边嚷嚷着,一边撸起袖子想来动手,幸得这时候另一个声音喝止了他。 张子初回头一瞧,只见出声者是一个留着大鬍子的汉人,身后还跟着一支驼队和几个精干的伙计。 契丹男人见宋人渐多,只得作罢,悻悻走了。 「小兄弟,没事儿吧。」大鬍子将张子初拉到一旁,告诫他道,「你俩可千万别去惹那些契丹人,他们一个比一个兇残,见你二人势单力薄,还不知会干出什么来。」 第267页 马素素回头再去看那些契丹人,果真箇个体型彪悍,面带杀气,赶紧拉着张子初又离远了些。 「来,跟着咱们的人走这边儿,这边儿是宋人的道。」大鬍子热情得沖他俩招了招手,张子初与马素素道了声谢,依言走了过去。 张子初这才发现,官道上的人群看似凌乱,却暗有干坤。髡髮皮袄的契丹人多走在左面,布衣襦裙的汉人多走右面,还有一些胡汉通婚的,一般是妇人跟着夫家走。 「为何还分了左右?」张子初问道。 大鬍子嘿嘿一笑,解释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嘛。何况如今世道乱,辽宋朝廷又翻了脸,大家难免彼此生有戒心。这般分了道来走,谁也不碍着谁,谁也不搭理谁,正好落得个相安无事。」 「原来如此。」张子初点了点头,回头去寻马素素的身影,却发现她又落下了些脚程。 马素素见张子初折返而来,赶紧放下裙子遮住了自己青肿的脚踝。可这般动作又怎么瞒得住张子初的眼睛,他愧疚地看了她一眼,埋怨自己不该如此粗心大意。 「伤了脚怎么也不说?让我瞧瞧。」 大鬍子跟上来,低头瞧了眼马素素的脚,呵呵笑道,「小娘子身子娇,不禁走。不如上我这骆驼,我驮你们一段。」 「这……怎好麻烦您。」 「嗨,不麻烦,这小娘子看上去也没个几斤几两,累不着这畜生。」 张子初皱起眉头,显得有些犹豫。但他看到马素素疲倦的面容和期待的神情,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那便多谢大哥了!」 「小兄弟不用客气。」大鬍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哈哈一笑。 张子初一路和他聊了些话,知道对方姓秦,人称秦五郎,是常年走在燕北的商人。他还从秦五郎口中得知,官道上这些人几乎都是从燕云十六洲的各个城池逃出来的。 金人在攻下城池之后率先掠走了城中的财富,只留下空城高价卖给大宋。等到宋廷派人接手了都城,那些将领在城里一搜,发现什么都没留下,必定会把气出在这些被遗弃的百姓身上。 他们此时不逃,下场只会更惨。 「马贼来了!」 张子初正出神,忽然听见后头有人喊了一句,然后周围所有人都开始仓皇逃窜。 「公子!」骆驼上的马素素吓得面容一白。张子初手忙脚乱地将她接下,想找找附近有没有可躲避之处,却瞧见一旁的秦五郎气定神闲,还抬手示意他们不要紧张。 这条道上,除了逃难的百姓,最常见的就是马贼。秦五郎一行常年奔走燕云,早已司空见惯。张子初见他们随身带着武器,又一副经验十足的样子,便也安心地等在了原地。 果然,片刻之后,除了狂风与黄沙,毫无其他动静。 秦五郎他们收了兵器,长吁一口气,「没事了,定是又有人想制造混乱,趁机拾点儿好处。」 张子初顺着他抬起的下巴看去,果见刚刚慌乱之中,好些人丢落了粮食钱财。几个地痞模样的男人蹲在地上捡得欢快,显然刚刚那一声就是他们叫的。 「哎呀,我的包袱。」马素素紧张的一把兜起了刚刚不小心散开的布包,差点露出里头白花花的银两。 「小娘子,可不打紧吧?」 「不打紧不打紧。」马素素紧紧抱着那个包袱,摇了摇头。张子初见她紧张过度,安慰了几句,才重新朝前赶路。 一行人就这般有惊无险地从天亮走到了天黑。 太阳一落山,沙漠里便是天寒地冻。秦五郎一行熟练地找了个低洼的沙地架了柴火烧了肉汤,又支起几个帐篷,分了张子初与马素素一个。 喝完肉汤之后,众人各自歇息。张子初坚持没有睡进帐篷里,就着篝火裹紧衣衫躺在了帐篷口。尽管如此,也比之前餐风露宿来的快活多了,因此这一觉竟睡得格外实沉。 睡梦之中,张子初忽然觉得脸颊上传来一阵热辣。先是伴着轻微的刺痛,后来越来越重,直到能听见清脆的巴掌声,抽得他脑袋也跟着左右摇晃。 张子初不情愿地睁开眼睛,模模煳煳看见自己身上骑着一个面容蜡黄的契丹女人。那个女人高高地抡起胳臂,又给了他一巴掌,终是将人打醒了。 张子初捂住自己发烫的脸颊,一把推开了她。他坐起身来尚有些恍惚,却见对方又上来摇他的肩膀,面上满是急切。 女人朝他叽里哌啦讲了一通,张子初一个字也没听懂。 「你是……白日里那个……」张子初瞧见了她背后熟睡的孩子,这才反应过来。普通人的脚程都差不多,一路行来,这些契丹人大约也歇在了附近的沙丘上。 女人像是有什么想着急告诉他,见他听不懂自己说话,便伸出手臂指了指远处的帐篷,又一把掀开了张子初身旁的那个。 这一掀,张子初才发现帐篷里空空如也,马素素竟是不见了。 「你的意思是,同我一起的姑娘在那个帐篷里?」张子初顺着她指的方向问。 女人点了点头。张子初脑子里嗡得一声,迅速爬起身来。等他走近帐篷往里一瞧,果见马素素手脚被缚躺在地上,几个伙计正淫笑着脱她的衣裳,而那个秦五郎则坐在一旁翻数他俩包里的银两。 这些人原来是强盗淫贼! 第268页 张子初气血上涌,抬腿便要往里沖,幸好理智又将他迅速拉回。他看着里头那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骤然退出去几步,憋足了一口气,朝着空旷的地方大喊一声,「马贼来了!」 这一嗓子,叫得人心肝一颤。帐篷里的人闻讯而出,提着刀去周围查探情况。张子初则趁机钻进了帐篷,救出了马素素。 马素素见了他,扑到他怀里哭得梨花带雨。张子初胡乱替她裹好衣衫,也不敢停留,甩开手脚就往官道上跑。秦五郎等人很快发现自己上了当,提着刀便来追。 马素素脚上有伤,根本跑不快。张子初一边顾及着对方一边回头去瞧秦五郎,在一个分神之后脚下一虚,咕噜噜从面前的沙丘上滚了下去。 沙丘下的沙子尤为松散。张子初和马素素一落入那沙堆里边儿便觉得不太对,想要挣扎着起身时,才发觉整个身子都在朝下陷。 糟了,是流沙! 「千万别动,也别挣扎,尽量放松,保持平稳。」 马素素听张子初这么说,紧张地点了点头。周身那些沙子就好像是潺潺的流水,紧紧吸附着二人,拽着他们一起下沉。于是他俩只能这般静静地躺在缓慢流动的沙池里,眼睁睁看着秦五郎等人追到了跟前。 「哟,苦命的小鸳鸯掉进了流沙池,这可真是不幸。」秦五郎站在流沙池旁,离二人只有三尺不到的距离。他抱起胳臂露出了一丝狞笑,与昨日那个豪迈热情的商客简直判若两人。 「小美人儿,我这几个兄弟虽比不得你那情郎俊俏,却都是会疼人的。你若求求我,我或者还可以拉你一把。」 「呸!你这个丧心病狂的恶徒!天教你不得好死!」马素素身子虽动不得,嘴上骂几句也算痛快。 「好啊,那就看看谁先死。」秦五郎冷笑一声,对身后几个伙计抬了抬下巴。 伙计们心领神会,争先恐后地去拽沙池中的马素素。马素素被男人们吓得开始挣扎,越挣扎就越往下陷,不一会儿沙子便埋到了胸前。 张子初无力地看着这一幕,不知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孙丫头和宋白练的死又一瞬间浮现在他眼前,使得心中的恐惧不断扩大。 「求你们……求你们放过她……」他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了卑微地恳求。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秦五郎故意凑近了身子。 「求你放过她。只要你放过她,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他看见男人们故意扯开了马素素的衣襟,使她的肌肤暴露在月光下,雪一般的白。 「做什么都可以?那你都会做些什么?」 「我……我会作诗,还会画画……」 「哈哈哈哈,这书呆子,我要你的诗画有个屁用!」秦五郎摸了摸下巴,忽然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其实,要我放过她也不是不可以。」 秦五郎命人将张子初从流沙池里拽了出来。 他缓缓脱下了脚上的靴子,递给面前的书生,「老子追你这一路,鞋里可都是沙。你先将我这双鞋里的沙子吃干净,老子再考虑要不要放过你们。」 鞋里的沙子足有二斤,还伴着阵阵恶臭,都吞下去怕是整个食管都要作废。 「怎么?害怕了?罢了罢了,我知道你们读书人都重骨气,骨气可比女人来的值钱多了。」 秦五郎作势要穿上鞋子,却被张子初一把夺了去。他看见他捧起那双鞋,眼睛眨也未眨地将里头的沙子往嘴里倒。 秦五郎愣住了,他没想到这书生竟能做到如此地步。便在他愣神的这一当口,山坡上忽然传来了一句契丹语。 那句话听起来像在喝骂,而且明显是冲着他们这方向来的。只是眼下天黑,看不真切,只等到幢幢的人影近了,才发现是十几个契丹男人,在一个妇人的指引之下急速攻了过来。 秦五郎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斗大的拳头便落到了自己脸上。其余伙计也很快被围住了,招待他们的,是契丹人的拳打脚踢。 马素素被从流沙池中救出,泣不成声地爬向了张子初。她见他仍魔怔一般地往嘴里灌着沙子,粗粝的沙子磨破了他的嘴巴和食管,一口一口的鲜血伴着强烈的咳嗽声反涌而出。 「公子,公子别吃了!」马素素一把打掉了他手里的鞋,这才阻止了他的动作。 她捧起张子初的脸,一边替他擦着嘴边的鲜血,一边安慰,「没事了,没事了公子,我们得救了。」 秦五郎一行被那些契丹男人围在当中打得鼻青脸肿。他此时心中也慌了,赶紧和那几个伙计跪在地上连连求饶。契丹妇人鄙夷地朝他们唾了一口,对那些契丹男人说了些什么,契丹男人听了点点头,拎起秦五郎等人就要将他们丢下流沙池。 「爷爷饶命,饶命啊!我们帐篷里有好多银子,咱们都给你们,给你们!」秦五郎眼看着那些能杀人的沙子就在自己脚尖前流动,吓得裤子一湿。 就在下一个弹指,秦五郎即将命丧流沙之时,山坡上又传来了契丹人的叫喊。 这一声,叫得尤为悽厉。 马素素抬头瞧去,只见那山坡上忽然出现了一串长长的火把,犹如一条火龙般迅速逼近。 山坡上还在叫喊的契丹人忽然倒了下去。马素素虽然只看到一个剪影,但那个头颅却的的确确从人脖子上飞了出去。没了头的躯干一下子滚落了山坡,滚进了流沙池中被渐渐掩埋。 第269页 马素素惊唿了一声。他周围的契丹人似乎明白髮生了什么,丢开了秦五郎等人开始纷纷逃跑。但山坡上的火把移动得十分迅速,那些契丹人又不得不绕过大片的流沙池才能继续前进,于是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奔腾的马蹄声就完全包围了他们,并将他们往回赶。 马贼吗?不对,不像是马贼。 在火把的照耀下,马素素渐渐看清了那些骑马而来的人。他们个个穿着军甲,带着盔帽,队列有序得将所有契丹人赶到了流沙池边,最终形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包围圈。 「是大宋的军队!公子你看,是大宋的军队!」马素素欣喜若狂。她从未像现在这般觉得这些朝廷兵马如此亲切,至少在这里,遇见他们是安全的。 但对于契丹人来说,则无疑是一场灾难。有些人在宋军的逼围下失足掉下了流沙池,有些被乱刀砍死,有些因为过度恐慌干脆自己跳了下去。一时间,悽厉的叫喊声淹没了夜晚的风沙。 「宋人都去那边站着,辽人一律杀无赦!」马上的将军沖众人喊了一句,马素素赶紧扶住张子初起身。 只是他俩刚朝前迈出两步,秦五郎等人倒先一步沖了过去,嘴里还大喊着,「我是宋人!」 「不要脸的东西!」马素素暗自骂了一句,只见那将军命令一下,将士们纷纷抽出了刀来。被困在流沙池边的辽人就如同待宰的猪羊一般,被一个接一个地往流沙池里丢。 马素素面色一白,不忍再看。她扶着张子初站到了角落的那排宋人之中,等着士兵们来一一清点人头。 「兵爷,您瞧那两个,他们可是辽人的奸细!」 马素素听那油腻腻的声音便知道是秦五郎,她勐一回头,果见对方正伸出手来指着她与张子初,见马素素回头来瞧,还冲他们嘿嘿一笑。 「你们两个,站出来!」执矛的士兵沖他俩喊道。 ☆、边庭意气为君饮 马素素有些害怕地往前走了两步。她下意识去拽身旁的张子初,却见人还是恍恍惚惚地在出神。 士兵直接将他俩和那秦五郎带到了将军跟前。将军听罢原由,眉毛一竖,「你说的可是真的?」 「岂敢骗将军。」 「才不是!」马素素咬着唇打断了秦五郎,「他们才是行兇作恶的歹人,欲加害我与我家公子!」 「哦?」将军狐疑地打量着双方。 「你这贱妇血口喷人!我分明亲眼瞧见你们与那些辽人鬼鬼祟祟合成一伙儿,本想探个究竟,没不料被你们打成这样!将军您可瞧瞧,那娘们儿身上还披着契丹的袄子呢。」 将军瞥见了马素素肩上的皮袄,面色一沉。袄子是刚刚的契丹妇人赠与她遮身的,却不知会惹来杀身之祸。马素素一见那将军脸色,心中便凉了一截。 「不是这样的,这是……这是旁人看不过他的畜生行径,才出手帮我们的。」 「一群素不相识的辽人,却要多管闲事帮你们两个宋人,将军您信这话吗?」秦五郎早就等着说这一句了。他看到马素素气急败坏的脸,心中甚是得意。 「好了,都给我闭嘴!」将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他深夜带兵出城,可不是为了听这些口舌之争的,捕杀辽人才是正事。 「你们的恩怨等回城了再说。不想死的就给我乖乖站到一边儿去,谁再多说一个字,我便先杀了谁!」 将军一声呵斥,便不再理会他们。他转身到了流沙池旁,去监督士兵们的歼敌之况。 马素素刚松了口气,却听见远处传来了一声婴孩的啼哭。 那一声啼哭犹如一道惊雷,勐地噼醒了她身侧之人。她感觉到张子初忽然浑身一颤,瞪大双眼朝前看去。她顺着他的目光探寻,只见片刻前刚刚帮过他们的那个契丹妇人被推落了流沙池中,朝天发出了绝望的唿喊。 她正用双手,高高托起了她的孩子。 张子初下意识地抬腿想朝前走。马素素知他要做什么,赶紧一把拽住了他。 「公子……我们救不了他们的。」宋辽之仇,不共戴天。何况他们现在连自身都难保,又哪里还有力量去帮别人。 张子初浑身一颤,嘴里发出了一声轻嘲。 「这不是你的错……」马素素颤抖着身子抱住了张子初。她看见他颓然地垂下了双臂,那张清俊的面庞上分明有泪滑过。 这些人做错了什么?没有,他们什么都没做错。可这世道里,偏偏好人总死得百般悽惨,恶人却能逍遥自在。 是世道变了?还是世道本就如此? 张子初面无表情地看着流沙池边仍在进行着那场屠杀,越想越不明白。契丹妇人的脑袋此时已经全部没入了沙子里,大约已没了气息。但她的双手却仍旧举在半空中,犹如一根石柱,毅然不动。 「夫子,人之渺小,何以卫道?」 面对张子初的问题,夫子故弄玄虚地指了指他小小的胸膛,「人虽小,心却大,你问问它就知道了。」 砰——砰——砰—— 短暂的记忆让张子初的心跳开始加快。他趁着马素素不注意,骤然挣脱了她。 「公子!」 马素素眼看着张子初步若流星,瞬间穿过了那些屠刀高举的士兵,吓得几乎魂飞魄散。那些层层叠叠的宋兵只见一个羸弱书生忽然发疯似得沖了进来,一时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竟没出手拦他。 第270页 直到那书生俯身趴在了流沙池边,从那契丹妇人的手上接过了正在啼哭的孩子,士兵们才反应过来,一把揪起了他。 「怎么回事!」 张子初出格的举动很快引起了将军的注意。他挥了挥鞭子,让士兵们让开一条路,驱马上了前去。 「又是你!」将军怒目横眉,神情像要杀人。他手下的兵士见了都忍不住退却了两步,张子初却丝毫无畏,迎着他的目光抬起头来。 马素素清楚地看到,在那一瞬间,从前温柔自信的东京才子又回来了。 「将军不该杀这些契丹百姓。」张子初声如玉石,掷地铿锵。 「你说什么?」那将军端视着面前的书生,不怒反笑,「那你倒说说,我为何不该杀他们?」 「生作辽人,本非他们所愿,若这也算罪,何人无辜?」 「将军你可听见了吧!我就说这书生跟他们是一伙儿的!」秦五郎挑准了时机上来挑拨。幸得那将军倒也不是个颠倒黑白的,手一抬就给了秦五郎一鞭子,直接将他抽翻在地。 「我有问你话吗?」将军哼了一声,翻身下马,走到张子初跟前。 「你这书生倒是有趣,怕别是平日里读书读傻了!你可知这些契丹人在战场上杀了我们多少弟兄,又在城里虐杀了大宋多少百姓?」 「虐杀百姓的是军人,就如同将军正在虐杀他们一般。」张子初指着不远处的流沙池,目光灼灼,「禽兽之径,且为禽兽报之,可乎?那将军与禽兽何异?」 张子初此话一出,马素素便倒吸了一口凉气。她紧盯着那将军的脸色,果见对方由刚刚的戏嚯变成了狂怒。 「放肆!给我拿下他!」 马素素见张子初可能性命不保,赶紧扑上去求饶,「将军息怒!公子无意冲撞将军,只是这契丹妇人刚刚救下我俩一命,我们若是坐视不理,岂非禽兽不如!」 马素素连叩了三个响头,将刚刚所发生的事尽数道来。 将军端直了身子听完她的叙述,怒气才算平息了几分。秦五郎本还想在一旁辩解,但那将军反应很快,一声令下便让人将秦五郎和他的狗腿子拿住了。 紧接着他走回张子初身旁,瞄了眼他怀中哭闹不停的孩子,小声道,「我看你也算是重情重义,刚刚的事儿便不追究了。但朝廷有令,凡契丹族人一个也不可放过……将这孩子交予我吧,待会儿眼睛一闭什么都别看,忍忍便过去了。」 张子初不为所动,只轻轻摇了摇头。 将军气得白眼一翻,又沉住气道,「我劝你别意气用事,不然不但救不了他们还会将自己给折进去。你就算不替你自己想,也该你替你身旁那位娘子想想。」 这将军倒真是个好人。马素素心存感激,却见张子初回过头来,深深朝自己看了一眼。那一眼中有抱歉,有担忧,更有诀别。 「可否劳烦将军替我送她回城?」 「我不走!公子在哪儿我就在哪儿!」马素素急切地喊道。 张子初嘆了口气,从对方手里缓缓扯出自己的袖子,「一路行来,我已连累了不少无辜。你若再因我而死,那我的罪孽下辈子也洗不清了。」 嘶拉一声,马素素死死捏住的那片衣袖彻底断了。她手中一空,整颗心也变得空荡荡的。 「一命抵一命,将军今日杀了我,这孩子从此便是宋人。」 「你……」这下子轮到那将军傻眼了。他再也没想到这书生竟如此倔强,一时骑虎难下。 「秦爷,这书生莫不是个疯子?」 「疯子?我看是个傻子。」秦五郎不屑地哼了一声。他心道这下好了,自己认栽倒还能拉个垫背的。 「将军,时辰可不早了。」眼看着天□□亮,下头的将领小声提醒了一句。中途停止的屠杀让所有士兵甚至倖存的契丹人齐齐看向了这里,看向了那个愿用自己性命挽救异族婴孩的书生。 「你真下定决心了?」 「望将军成全。」 将军嘆了口气,开始佩服起这书生的气节来。奈何军令如山,他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放过书生。于是将军缓缓抬起了手,站在张子初身后的士兵同时举起了手中的军刀。 马素素被强行拉了开来,任凭她如何悽厉哭喊也无济于事。她看着那把军刀无情地朝着张子初的脖子落下,心中几近崩溃。 嘀嗒—— 温腥的液体率先滴上了张子初的后颈,使得他重新睁开了眼睛。只是还没来得及回头瞧上一眼,便感觉背后一沉,冰冷的盔甲结实地压了下来。 「马贼!有马贼来袭!」远处传来了士兵的唿喊,将军神情紧张地四处打量,却根本听不见任何马蹄声。 「都稳住!坚守队形!」将军心下正奇怪,这明明没有马,哪里来的马贼? 谁料念头方动,胸口一凉,低头只见一把弯钩结结实实自背心刺穿了他的胸膛。他僵硬地回过头去,只来得及看清两排森然的牙齿,便彻底没了意识。 这时所有人才发现,这些所谓马贼根本不是骑马而来,而是从沙地里钻出来的。他们个个身手了得,残忍彪悍,杀得宋军一个措手不及。 「将军遇刺!将军遇刺!」主心骨骤然崩塌,士兵们乱作一团。辽人俘虏倒是抓到了机会,开始绕过流沙池四散着往外逃。 第271页 「公子!你没事吧!」马素素得了自由,朝着张子初跑了过去。他身上压着刚刚那个行刑士兵的尸体,动弹不得。这个小兵运气甚差,被一箭射穿了喉咙,倒让张子初幸运地捡回了一条命。 马素素一边感谢着上苍,一边试图去搬动他背上的尸体。可穿着盔甲的尸体十分沉重,二人费了好一般力气也挣脱不得。 便在此时,有人向他们伸出了援手。 结实有力的手臂哗啦推开了沉重的尸体,将张子初一把从地上拎了起来。张子初抬起头,看见契丹男人特有的一张粗矿面庞,微微一怔。 「你要做什么?」马素素见契丹人凶神恶煞,怕他伤害张子初。张子初却不担心,反倒将那个契丹孩子递还给了对方。 男人接过孩子,转身走出去两步,忽而又回过头来,身子一低,朝张子初行了一个十分怪异的契丹礼。 张子初微微一笑,心中一片清明。 「公子,咱们也快走吧。」马素素见周围的马贼与宋军正在殊死搏斗,害怕地缩了缩脖子。张子初拉过她的手,寻了人少的路径来逃,一边逃,一边想着哪里不对劲。 马贼通常只对拖家带口的逃难者下手,见了朝廷军队避还来不及,哪有主动袭击的道理? 而且看他们的策略与行动,似乎对宋军瞭若指掌。 这分神的片刻,他俩差点迎面撞到一个马贼。张子初吓得一猫身子,赶紧护住身后的马素素。幸得一旁有宋军举刀迎战,才让他们趁机爬了过去。 只是还没爬出几步远,面前又悄无声息地多了一双黑靴。 张子初一抬头,只见对方蹲下了身来,朝他露出了一个冷森森的笑容。 「张——正——道。」 对方一字一顿吐出了张子初的化名,语气里带着莫名的兴奋。那一双饿狼般的眼睛无比熟悉,伸出的猩红舌头正舔去自己钩尖的鲜血。 张子初浑身一震,愕然地瞪大了双目。 「黑风……」 ☆、燕尔新婚孰作局 朱颜巧,烛影深,青衣黛眉眼波横。 「新嫁娘,吉时就快到啦。」女使戏唤了一声,将铜镜前的李秀云唤回了神来。 李秀云今日卯时未到就起了,其实昨夜也一刻未曾睡着。她瞧着自己眼下那一小块淡淡的青黑,懊恼地又添了些妆粉。 「不打紧的,娘子如此娇颜,新婿瞧了定是欢喜得很。」 「就你嘴贫,快过来帮我。」李秀云娇嗔地瞪了她一眼,双颊飞上了两团红晕。 主僕二人尚在忙着修妆,门口便传来了高昂的礼乐。此唤做催妆乐,表示新婿已到府前,门口的管侍迎了客予了彩缎,便催促新妇上车檐。 「呀,快快快,快把喜帕团扇拿来。」 小小的闺房中顿时乱作了一团。女使侍妇跑进跑出地将最后一些吉祥物件儿往李秀云身上摆弄,丫头捧来了镶满珠玉的花冠正要替她戴上,却听她忽然叫了一声。 「且等等!」李秀云似是想起了什么,一下子从妆檯上站起身来。下人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开始在房间里翻箱倒柜,身上好不容易整好的行头又被弄得一团糟。 「娘子,您找什么呢?外头催得急,可别耽误了时辰!」 「找到了!」李秀云终是从床底下掏出来一盏花灯,开心得跟个孩子似的。 「……你拿这个做什么,人家的新妇都是捧着鲜花福果过门的,您倒好,捧盏花灯!」 李秀云微微一笑,也不解释,只将那花灯宝贝似得抱在怀里。丫头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得随她去了。他们不知道,这盏花灯是李秀云自己亲手做的,上头的字也是她亲手题的,虽和原来那盏不尽相同,她却还是想亲手将它交给那人。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一番折腾后,李秀云终于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出了家门。她从团扇后看到爹爹不舍的目光,母亲掩泪的模样,还有几位兄长,或微笑或担忧地对她做着最后的叮嘱。 「起檐子!」 爆竹声,高唿声,孩童的欢笑声,还有女眷隐隐的哭泣声。李秀云隔着帘子坐在花檐里,想像着前面那人穿着喜服的样子,心中既忐忑又甜蜜。 手里的花灯让她想起了金明池那日,她也是这般手捧着花灯坐在轿子里,满心欢喜地去见他。 还有那一日,二人相识的那一日。 那是一年元宵佳会,满街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李秀云那时尚未及笄,双髻小儿,丫头换了总角,大着胆子悄悄熘出府去看灯。 御街桥上,正对着宣德楼的地方满是卖灯的铺子。李秀云一眼看中了当中最为别致的一盏琉璃莲花灯,却被铺主告之,此物只赠不卖。 附庸风雅的铺主给众人出了一道题。他让众人填一首词,谁词中情意最是动人,莲花盏就归谁。 「张子初,你去写,我想要那花灯。」 李秀云侧过脸来,只见一个俊美倨傲的少年推了推他身旁另一个温柔清逸的书生。 「别闹,若教夫子知道我等偷偷写一些淫词艷曲,定会不高兴的。」 「夫子又不在这里,你怕什么!再说了,以后你也是得娶妻生子的,现在练练笔头有什么不好!」少年嘟囔着将人硬推了出去,在他手上塞入了纸笔。 第272页 李秀云见那书生耳根都羞红了,却仍硬着头皮题下了一首词。 书生的词独占鰲头。铺主心服口服地将花灯赠与了他,还命人将那首词刻在了灯壁上。 少年迫不及待地从书生手里接过了花灯,却紧接着登上高处大喊,「小娘子们来瞧瞧,咱们太学的张大才子亲笔题情诗的花灯,先到者得啊。」 书生的容貌才情方已吸引了不少小娘子,被这顽皮少年一喊,更多的人争先恐后地涌了过去。李秀云也急切地想往里边儿挤,可却不知道被谁狠狠推了一把,一个不稳当噗通摔下了桥。 李秀云当时吓坏了。她拼命扑腾着手脚,却根本不管用。冰冷的河水不断灌进她的口鼻,让她难受得几乎死去。恍惚之中,她看见一个人影从桥上一跃而下,朝她游了过来。 她被救上岸的时候一度失去了意识。但很快有人摇醒了她,她看见书生焦急的脸庞出现在眼前时,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没事了,没事了……」书生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后背,直到她彻底安静下来。她被书生带到了附近的衣裳铺中,换了套干净袄子。 临行时,书生还将那盏琉璃花灯赠给了她。 「你很喜欢这盏花灯,对吧?我刚瞧见你一直盯着它看。」书生露出了笑容,那是李秀云见过的世上最温柔的笑容。 便是那一笑,让李秀云彻底沉溺其中,再无法自拔。 她不敢做多停留,抱着花灯悄悄跑回了府。离去之前,她最后回头看了眼书生,自此,张子初这个名字就如同一颗种子,牢牢地种进了她的心里。 ———————————— 「阿嚏——咦?那小丫头走了?」王希泽换好了衣衫,揉着鼻子自衣铺后堂走了出来。 「走了。你还好意思说,若不是你惹事生非,人家怎会好端端跌进河里。」 「那我也跳下去捞她了呀。若不是我反应快,等你慢腾腾游过去说不定早淹死了。」王希泽又打了个喷嚏,眼珠子一瞪,「哎?刚赢回来的那花灯呢?」 「……」张子初挠了挠眉毛,赶紧开熘。 「张子初你给我站住!」 自李秀云上花檐的那一刻,王希泽便瞧见了她手中捧着的花灯。 原来那一日,花灯是给了她啊……王希泽从身后的花檐子上收回了目光,面具下的肌肉开始紧绷起来。 越接近张府,夹道相迎的人越多,等迎亲的队伍到了大门前,众小儿便上前来乞觅钱物花红,谓之「栏门」。阿宝和几个厮儿将备好的钱物分派给众人,才勉强清出一条道来。 新妇下了车檐,有阴阳人执斗,内盛谷豆钱菓草节等,呪祝望门而撒,谓之撒谷豆。老人说,这是在驱赶青羊等杀神。祝罢,新郎君携新妇入府,脚不得踏地,厮儿铺了青布毡席供踏。又有一人捧镜倒行.引新人跨鞍蓦草及秤上过。 紧接着坐虚帐、坐富贵、走送、高坐,一连串礼规行过,大半天便折腾没了。 等日落了黄昏,在堂中请上媒人,斟酒于众长辈。按照规矩,本该先夫家,再妇家,只因张子初父母双亡,长姐又不在身旁,便直接拜了李邦彦。 拜完了堂,等新妇入了内房,新婿便着公裳花胜出来迎客。张子初脸上仍旧戴着那张面具,教旁人看不清神色。他频频穿梭在宾客之间,招唿着那些赏脸而来的朝廷权贵。此时若来个有心人,便能瞧见他手里正攥着一枝花簪,上头的朵儿已被揪去了大半。 「阿宝,张浚还没来吗?」王希泽好不容易得了个空当,抓住阿宝来问。 「没啊。」阿宝挠了挠头,有些不解。他家公子向来与那个张浚不和,干嘛还非得送了请柬去,这下好了吧,人家压根不理会。 王希泽看着花簪上剩下的最后一朵秋海棠,轻轻嘆了口气。 如今除了张浚,所有他邀请的宾客都已经到齐了。这些人宁可冒着被官家责备的风险也要来参加婚宴,足以证明童贯在朝中有多惹人嫌。 「朱琏娘子代太子府来贺!」 门外传来一声叫唤,王希泽勐一抬头,只见朱琏微笑着步入了府中。她身后跟着长长的一串队伍,足有二十多人。头十个女使手中托着礼盘,上头放置的都是金银玉器,后十个厮儿肩上抬着礼箱,里头装载的多为绫罗织缎。 「张翰林,大喜呀。太子殿下今日随官家去了集英殿前,特命我来替他送些贺礼。」 「殿下与娘子有心了。」王希泽赶紧俯身一拜,却没瞧见那捧着贺礼的队伍之中正有一厮儿对着他挤眉弄眼。 这臭小子!平时聪明得很,怎么到了关键时候倒出起神来了! 沈常乐暗自嘆了口气,正打算再弄出些动静让对方注意到自己,却不料就在此时,门口又传来告喊,「文贤阁苏先生来贺!」 照壁后转出一袭淡墨轻衫,青丝半挽,古琴怀抱,正如金明池那日惊艷了四座。 琴师穿过庭院信步而来,翩翩风韵天成,寒芒悉堆眼角。朱琏带来的那众多奇珍异宝加起来,也无他半分来得惹眼。 苏墨笙一出现,几乎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这里大多数人都听说过这个京城第一琴师的大名,却寥寥无几欣赏过他的琴音,更无人有幸目睹他的真容。 「一个男人,竟长得这般容貌……」朱琏双目发直地喃喃自语,终于有些明白太子为何迷恋此人了。 第273页 「太子命我前来抚琴一曲,以作贺礼。」 「你……」王希泽喉头一哽,才止住要责备的话语,「太子殿下有心了。」 苏墨笙冷面冷心,脸上本没有一丝表情,却在看到王希泽朝他投来责问的目光时,微微牵动了嘴角。 王希吟明白弟弟护他之心,但这一回,他绝不愿再作旁观者。 与热闹的张府不同,捧日军的司房里,今日格外冷清。 向来劳心于公务的魏小将军一日未见到人,底下的将领听说童太师今日回京復命,都偷偷旷了职,跑去街上看热闹去了。 偌大的司房里,只剩下了韩世忠和几名当值的小兵。 「虽说将军不在,你们也不可懈怠。」韩世忠带刀巡视了一圈,提点着众人。路过牢房时,想起里头还关押着一名极为重要的人犯,便想下去瞧瞧。 可人刚走入牢房大门,就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韩世忠用力嗅了嗅,没辨出是什么,但绝不是牢房里惯有的。 武人的直觉让他加快了脚步。等完全步下了台阶,只见牢子们都横躺在地上,果被人药晕了。 「糟糕!」韩世忠一拍脑袋,三步并两步到了最里边儿那间牢房,果见门房大敞,里头关押的那小子已不见了。 是什么人竟敢闯入捧日军牢房,劫走人犯! 苍鹰牵着绑人的绳索一路上了杏花冈的凉亭,只见张浚独自一人坐在里头,手边上还放着一张皱巴巴的喜帖。 「司丞,人带到了。」苍鹰提了提精神,步入了凉亭。 张浚这几日很不对劲。就拿他身后的小子来说,往日里张浚就算再瞧不上魏青疏,也会在面上顾及三分,像这回闯牢劫人,绝不是他平时的风格。 张浚转头看向苍鹰背后那个沉默的少年,缓缓从朱唇中吐出了三个字:「杨——客——行。」 被对方叫出了自己的姓名,杨客行却置若罔闻。张浚注意到他双目漠然,眼神空洞,便想起从前听刑部一个酷吏说,这世上最难撬开口的人,往往是心死之人。 张浚却觉得,此话也不尽然。若是知晓那人为何心死,说不定尚能起死回生。 「我想,你应该认得这个。」张浚将一封信丢到了地上,信面儿上写着『陈宁将军亲启』的字样。 爹爹的手书! 杨客行勐地抬起头来,「这手书怎会在你身上!我明明,明明……」 「你明明将它埋了,是吗?」 「抬上来吧。」张浚拍了拍手,只见亭后一个仵作模样的男人搬上来一具尸骸。尸骸成半腐状,有些地方已露出森然白骨,但因天气渐凉,总还挂着些皮肉。 那具尸骸面目全非,早就没了本来的样貌,但尸身上的衣物却是杨客行无比熟悉的。 「小凤?!」杨客行唇齿轻颤,不可置信地看向了那具尸骸。 「没错,是吕小凤。」 张浚的话让杨客行瞬间发起狂来。他怒不可揭地想要挣脱绳索,沖向张浚,幸好苍鹰早有防备,一把按住了他。 「张浚,你这畜生!我要杀了你!!」杨客行双目通红地咆哮着,十指在地上抓挠出数道血痕。 「你竟知道我是谁。」张浚的笑容渐渐扩大,他确信自己找对了方向。 「为何?!她都已经死了,你们为何还不肯放过她!!」 「怪哉,你既如此在意她,怎么又在四年前忽然提出解除婚约,离家出走?」张浚托着下巴仔细打量着他,接连来道,「你失踪之后,她便遂了吕柏水的心愿入了太子府选妃。本来以她的容貌和家世胜算颇大,可偏偏在这时候她竟双目失明,因此与太子妃之位失之交臂,当真可惜。」 「你想不想知道,她是怎么瞎的?」张浚伏低身子,故意放轻了声音。 「你到底想说什么?!」杨客行被苍鹰死死按住,脸颊紧贴地面。苍鹰能感觉到手下的人正在不停地颤抖,而这种颤抖似乎恐惧更大于愤怒。 「当年外界传闻,她是突患眼疾而盲,可事实并非如此。」张浚招了招手,唤那名仵作走上前来。 「这是全京城最厉害的仵作。尸体只要经他的手,无论多细微的伤口,他都查得出。」 仵作长着一双外凸的鱼泡眼儿,眼中透着精光。 「我在开棺验尸时发现,这名女子的眼睛曾有过细小的针孔痕迹。」仵作指着地上的尸骸道,「所以据我推断,她的双目应该是被用针刺瞎的。」 「你说什么?」杨客行忽然停止了颤抖。 「一个官宦千金,被人刺瞎了双目却不言明,反而对外声称是患疾而盲,你猜是为了什么?」张浚端直了身子,啜了口茶,「若教我猜,或者是她自己弄瞎了自己。」 「为了……你。」 「你胡说!」 「她已为你盲了双目,你却利用她,将她带到京城这盘错之地,使她落得个客死异乡的下场。你这可怜的小表妹啊,此生最不幸的便是遇见了你。」 「你闭嘴!闭嘴……不要再说了……」 泪水顺着杨客行的脸没入了冰冷的地面。他不再做出挣扎,只是拼命地用脑袋撞击着地面,想藉由身体的痛楚来减轻内心的自责。 看着濒临崩溃的杨客行,张浚觉得时候到了。于是他声音一沉,屏息道,「你难道不想替她报仇吗?」 第274页 这一句话使得杨客行停止了呜咽。 「你我心中都很清楚,金明池背后的那个主使者才是杀死吕小凤的罪魁祸首。若我猜的不错,也正是他,使得你杨家满门受累,家破人亡。」 杨客行的反应证实了张浚的猜测。他本来想不明白的是,杨客行和吕小凤的婚事究竟与金明池之案有何关联,直到苍鹰在吕小凤的棺椁内发现了杨季的手书。 这封手书里写着杨季与吕柏水勾结辽人,害死刘氏的全过程。信显然是写给陈宁的,大约因为吕小凤的死最后没能递到他手中。但这二人不久前自陈宁府前挟持了朱琏,并递还给陈宁一块残玉。 那是一块蝉纹玉,和张浚在傻丫头身上见过的图案别无二致。他这几天不休不眠地翻遍了当年天启堡的卷宗,终于从中找出了一些端倪。 陈宁的妻子刘氏精通兵法,多年追随陈宁出生入死。当年天启堡事变,她已怀有八月身孕,陈宁不愿她冒险,便秘密命人护送妻子回京,谁料护送队伍刚出天启堡便遭了辽兵埋伏,以至全军覆没,刘氏被俘。 后来辽人挟刘氏到了天启堡下,想逼陈宁就范。陈宁坚守不出,于城楼上眼睁睁看着辽人剖开刘氏的肚子,取出了腹中未临世的孩儿。 这孩子倒也命大,最后竟偷偷被裨将林飞救了下来。可怜陈宁这些年却一直蒙在鼓里,直到杨客行和吕小凤将女儿的玉蝉送到了跟前。 那块玉,本该在刘氏身上。刘氏死在辽人手里,玉又怎会辗转到了杨客行和吕小凤手中,还成了二人的定亲之物? 现在张浚总算明白了,刘氏被俘本就是出自吕柏水和杨季的手笔。吕柏水是当年的监军,他完全有动机也有机会向辽人放出刘氏离堡的消息。但更有意思的是,刘氏死后,他还特意从辽人手中要回了玉蝉,再一分为二,赠与杨季当作婚约信物。 此举是要提醒远在京城的杨季,日后若他吕柏水出了什么事,杨家也逃脱不了干系。 「辽人的关引是你从吕柏水那里换来的吧,用你与吕小凤的婚约。」张浚再开口时,又换上了一副轻蔑的语气,「吕柏水想将女儿嫁入太子府,可吕小凤早有婚约在身,入府选秀等同于欺君。就在吕柏水骑虎难下之时,你却忽然主动提出退婚,条件就是从他手中换取一封关引……利令智昏,任凭吕柏水再狡诈,怕也经不住这样的诱惑。」 「何况,他到死怕也想不到,你一个黄毛竖子,竟包藏了如此大的祸心。只是不知……你当初放弃婚约时,可有想过会是这样的结局?」 杨客行忽然笑了起来,笑得放肆。等他几乎将眼泪笑出来时,终于开了口。 「你拐弯抹角挑拨了半天,究竟想听我说什么?说金明池的背后主使是张子初?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张浚面上一僵,抿紧了薄唇,「不是张子初?那是谁?」 杨客行背后的那个布局之人端得可怕。此人至少在一年前就设计好了一切,吕家、杨家,甚至当年天启堡中的秘密,他全都利用得恰到好处。 除了张子初,张浚根本想不出京城之中还有第二人有这般本事。 「来不及了……」杨客行目光转向他手边的那张红色喜帖,一字一句道,「过了今晚,整个大宋将会天翻地覆。」 张浚与苍鹰同时一惊。苍鹰两步上前一把揪住了杨客行的衣领,恶声道,「少卖关子!你再不说出真相,我便将这娘们儿的尸体挂到城楼上去,晾她个三五七月!」 苍鹰话音未落,便瞧见杨客行嘴角溢出了一缕鲜血。他连忙掰开对方的嘴,只见里头一条舌头已被咬断了大半。 「你……」苍鹰瞠目结舌地看着杨客行,只见这个尚未及冠的少年已经疼得半死了过去。 「司丞,现在如何是好?他刚说的那话是什么意思?」 「你且想想,这群人至今为止都做了些什么。」 做了什么?这些人先是勾结辽人在金明池中意图刺杀皇帝,又利用金明池之事弄垮了杨家与吕家,再莫名牵扯到了七年前的天启堡一案,将真相透露给陈宁…… 这一切看上去毫无头绪,却桩桩件件都能撼动京城三分。 「你还忘了一个人。这个人这么巧先是在颍昌府隐瞒了吕小凤的死,后又出现在陈宁府前目睹了吕小凤的死。」 「您是说魏渊!」苍鹰浑身一个激灵,冷汗便从额上流了下来。拉拢一个陈宁已说明对方野心不小,若再添上一个魏渊,那简直其心可诛了。 「这些人……莫不是,莫不是想……」苍鹰颤抖着双唇,最终也没敢吐出「发动兵变」那四个字来。 他转头朝远处眺望,隐约能瞧见固子门那古朴的城墙,城墙下行人络绎不绝,商贩喧闹往来。无人会相信,繁华安定的东京城即将在今日迎来一场血雨腥风。 「司丞!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张浚目光冰冷地看向亭外,似乎一点儿也不着急。他将手指轻轻敲打在身旁的凭栏上,朱唇微启,「今日,似乎是童贯回京復命的日子吧。」 ☆、一麴尘埋剑沖天 东京城内,万人空巷。 所有百姓都聚集在朱雀大街上,等待着英雄归来。今日是童太师班师回朝的大日子,五百亲兵将领会追随他自南薰门进城,而后一路穿过坊巷御街,通朱雀门直入大内。 第275页 朱雀大街阔约两百余步,双边刀有御廊,旧时曾许市人买卖其间,至政和年间禁止。如今廊下各安朱漆杈子,杈子里有砖石甃砌御沟水两道,遍植莲荷。近岸植桃李梨杏,杂花相间,春夏之日,望之如繍。 如今秋收冬藏,桃李莲荷皆添不得色,便干脆替来了万株寒菊,飒爽英姿,将这满城萧瑟装戴得贵气逼人。 负责执守的保甲厢军早早地就了位,将百姓驱赶于朱杈子外,空出了中心的御道。大伙儿吵吵嚷嚷,争先抢个好位置翘首以待,可谁料直等到日头渐落,仍没瞧见半片赤甲。 「驾——」张浚用马鞭狠抽了一下马屁股,却因骑术不佳差点摔下马来。一旁的苍鹰顾及着他,也不敢将马匹驱快,便耽误了一些时辰。 等二人赶到南薰门外,正巧看见高大的焘旗与雄伟的节钺成列穿过了城门,浩浩荡荡地往城里开去。苍鹰伸头一瞧,整个军阵只剩下了一个队尾,心中焦急无比。 「你先去截住童贯,不用理会我。」张浚沖苍鹰喊道。 苍鹰点了点头,甩开缰绳迅速往城门处冲去。可这个时辰,多是赶着回城的百姓,还有特地来瞻仰童贯风姿的,是以越往城门口,便越是拥挤。等到一人一马好不容易临近了城门,童贯的军队已经完全入了城中,队尾的小兵也看不见踪影了。 不要紧,只要能在童贯入宫前将他截住,凭他手上的二十万兵权,任何宵小也难以撼动东京城。 苍鹰这么想着,却忽然看见两道硕大的城门开始慢慢往当中聚拢,护城河上的吊桥也开始渐渐升起。 有人在关城门?!苍鹰大惊失色地抬头朝城墙上看去,不见监门令,只有几个军官正站在城头指挥着下面的动作。 「这怎么就关门了呢?」 「是啊,这城门都多少年没关过了,今日是怎么了?」 「好歹先让我们进去啊!」 百姓们堵在门口争先恐后地想入城,却被士兵尽数阻挡了去。 「让开!清平司办案,让开!」苍鹰驱赶着行人,想凭藉着马匹的速度沖入城中。可谁料上头的军官一见他,竟命下头加快了关门的动作。终于砰得一声,城门在苍鹰策马闯入前骤然关闭。 苍鹰眼瞧着来不及了,急忙勒紧缰绳,却仍是慢了半拍。座下马儿痛苦地嘶鸣了一声,马头竟被夹断了一半,骤然歪倒在地。苍鹰也顺势摔落,就地一滚方稳住身形。 「今日童太师班师回朝,举朝同庆。上头有令,闭城三日以落节钺。」城墙上的军官朝底下百姓解释。 可谁听说过落个节钺还要关城门的。苍鹰咬牙切齿地盯着他们,大喊道,「清平司密探苍鹰,公务在身,急需入城,还请各位行个方便!」 「清平司?」军官轻蔑地看了他一眼,转身道,「管你什么司,三日后再来吧。」 「……」苍鹰眼睁睁地看着军官消失在了墙头,只剩下戍守的士兵面容肃杀,戈矛林立。他浑身冷汗直浸,满脑子都是杨客行说过的话。 今日之后,东京城将会天翻地覆…… 「苍鹰。」张浚此时也终于赶到城门下,见了这状况,也不必多问,从袖子里取出了那块刻有「宣和中秘」的鎏金腰牌。 「你拿着这块金牌,速去附近州县调兵,能调多少是多少。」张浚眉头紧锁,想了一会儿,又添道,「顺便打探下童贯的大军如今停在何处,想办法跟他们取得联繫。」 苍鹰接过那块金牌,只觉得沉重无比,「司丞,贸然调兵可是大罪,万一这城里的状况不是你我所想……」 「一切后果由本官一力承担,你且去吧。」 「那您呢?」 「我会想办法潜入城中,回到清平司重掌局面。」 「!!这太危险了!」 「我们的人都在城里,我若不回去,便无法知晓敌情,更无从传递消息。你放心吧,我虽为一介书生,却也不至于没有半点自保的能力。」 「那……您务必一切小心。」 张浚摆了摆手,将自己的马借给了苍鹰。目送苍鹰离开后,他转身看了眼紧闭的城门,顺着护城河往汴河口走去。 他一定要亲眼瞧瞧,到底是谁在这东京城中搅弄风云。 大巷口,西曲子,张子初宅。偌大的厅堂上宾客满至,吉席筵开。 喜宴喜酒,说来本该是欢喧热闹的场景,可张家这院子里,气氛却有些静得吓人。已入席座的宾客们个个紧盯着前方小阁上正在试琴的琴师,瞧他用十只莹白如玉的手指撩拨丝弦。任凭满桌的美酒佳肴在前,谁也不敢妄动一下,生怕扰了琴师专注。 朱琏端着身子坐在众人当中,双目自苏墨笙发末打量到衣角,那身姿样貌,竟连一丝一毫缺陷也找不出。 「那小子呢,可准备好了?」 「娘子放心,都准备好了。此事他若做成了,便算是帮娘子解决了一个心头大患,若是做不成,也绝不会跟咱们有半点牵连。」 朱琏点了点头,心中却生出了一丝犹豫。 这个苏墨笙弄弦的样子倒也没有她想像中的那般讨人厌。对方显然不是什么妖冶魅主的伶人,倒清俊得不似人间所有。只是到了这时候,即便她想后悔也来不及了。 沈常乐此时换了套短衫长裤,配以折上巾,与张府一般厮儿无异。他身上的皮肉伤已经好了个七八分,朱琏对他用药倒不含煳。 第276页 可惜,餵的药中多了味致命的。 「呕——」 他藏在墙角边儿上,用力扣着自己的喉咙,可除了混着血丝儿的津液什么也扣不出。也对,一整日都没吃过东西,哪还吐得出来。 「直娘的,那小毒妇!」沈常乐恶狠狠地将拳头砸上墙面,忽听见院落里传来了一缕摄人心魄的琴音。 遭了,快来不及了。 沈常乐双脚一蹬,兔子似的攀上了墙沿,一口气穿过三道院子,直到了张府的后门。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 苏墨笙今日奏的是一曲凤求凰。初起时,弦缓咽琴声,如晓烟残雾,似有还无。后夜来花柳,弄风摇雪,以致波下鱼动,云中雁留。其音娉娉裊裊,弹的是凤凰交颈,诉的是鸳鸯缠绵,令听者无不心神荡漾,魂飞梦驰。 素指稍歇,余音未绝。所有人还没从痴缠里缓回神来,李邦彦却率先起身,冲着阁上的苏墨笙摇举了酒觞。 「先生的曲子正合我心意,实乃旷古妙音!」 「是啊,不知先生可否为我等凡夫俗子再奏一曲?」 「今日能听到先生的琴,即便下一刻要我去死,我也无憾了。」 …… 众人七嘴八舌地附和着,没人注意到,此时张府的院墙外已是剑拔弩张。 「快点儿!都跟上!」路鸥拼命催促着后边的弟兄。 大约四五百个赤甲兵自张府门前齐齐排开,沿院墙左右包抄,直至将整个府院围得水泄不通。他们个个立矛执戈,面色肃然,背嵴骨挺得笔直,仿佛只等路鸥一声令下,便会毫不犹豫地奔赴杀场。 杀场即张宅。如今沈常乐失踪,整个行动只能交由路鸥一人负责。他紧张地吸了口气,正打算探听下里面儿的动静,却不料头顶上咻地一声,忽然从墙里飞出来一个黑影,哐当落在了地上。 路鸥一惊,刚要拔出刀来,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哎哟」叫了一声。低头一看,竟是失踪了月余的沈常乐。 「沈哥!你可算回来了!这些日子你去哪儿了,担心死我们了。」 沈常乐好不容易撑着手臂从地上爬起来,周围七八个将士想凑过来扶他,又被沈常乐一一轰走了。 「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儿?怎地今日选在这里动手了!」沈常乐刚刚在府里找了一圈都没瞧见王希泽,急得团团转,这会儿见着了路鸥,赶紧一把将人拎了过来。 「原本不是定在大庆殿动手的吗?还有,张家今日娶得是谁?」 「您还不知道?」路鸥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这都是希泽公子的安排,今日娶的,是李邦彦的女儿。」 「李秀云?直娘的,一定是那几个老傢伙捣的鬼!」沈常乐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都怪自己这些天被朱琏那个阴毒娘们儿拘着,不然也不会让事情落到如此地步。 「他人呢?」 「已经从侧门出去了。希泽公子吩咐,咱们听着希吟公子的琴声行动。」 「哪个门?走了多久?」沈常乐步子刚抬,就听见府里又传来了琴弦破响。路鸥面皮一紧,直直盯着沈常乐,其余的人也将期待的目光转到了他身上。 他们跟惯了沈常乐,有他在,大家心里都会安心许多。 「直娘的!」沈常乐懊恼地抓了抓头皮,从路鸥手上一把夺过了白刃,紧接着大喝一声,「弟兄们,随我来!」 王希吟端坐在小阁之上,烟眉轻锁,凤眼微垂。底下的喧嚣喝贊似乎与他没有半分干系,唯有手下一尾古琴,能掌世间沉浮。 随着他再一次撩拨琴弦,所有人默契地安静了下来。深古之音迎风而起,先前娉裊缠绵的尾调被吹得一丝不剩,只换作急风骤雨,密坠平江,炸起一池波澜。而后黑云翻墨,怒卷滔天,以至山河无定据,家国任飘零。压抑到近乎绝望的琴声里,凤凰泣血,鸳鸯离飞,余下的是满目黄昏青冢,白骨疮痍。 这首曲子唤做《征伐》,乃王希吟自谱之目。在旁人的婚宴上弹奏这样的曲目,显然是不合适的,但因琴师技艺高绝,琴音过于震撼,竟无一人提出质疑。 噔—— 琴师的手指捻过一丝重弦,让人怀疑那根弦几乎就要断裂了去。众人的心尖儿刚跟着狠一颤,曲调便骤然开阔起来。宝剑出鞘,旌旗蔽日,皇皇如大战在即,擂鼓齐喧。 沈常乐此时已经带着人穿过了中院,见人便绑。今个儿主人家大婚,厮儿女使刚关了大门想讨杯喜酒,却不料忽然冲进来几百个兵将,一边气势汹汹地喊着「降者不杀」,一边驱他们站成一排用粗长的绳索绑了,若有谁敢反抗一下,必得挨上几夯子。 外院乱成一片,里院岁月安好。 院中的宾客此时仍然沉醉在苏墨笙绝世无双的琴音中,只有高坐在小阁上的琴师远远瞧见了鬼魅而入的赤甲。他故意调高了琴声作为掩护,以防有人过早察觉。 「苏……苏先生,小生仰慕你已久了。」 王希吟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底下的宾客身上,竟没察觉到一个男人不知何时爬上了阁楼。这人一瞧便是孟浪之辈,仗着酒气欲行轻佻。 「先生长得真好看呀。」男人先去摸苏墨笙一头青丝,又要顺势去拉他的衣袖。苏墨笙想推开他,却又怕他发现了底下的动静,一时急得冷汗直冒。 第277页 男人见他反抗动作不大,还以为他是欲拒还迎,色心愈甚,便干脆欺上身来。苏墨笙一味躲闪,襟领不慎被嘶拉扯开了道口子,露出里头白玉般的肌肤。 「这谁啊,胆子这么大,连太子的人也敢动。」 「太常寺奉礼郎秦襟呗。这傢伙出了名的色胆包天,如今见了这等极品哪儿还忍得住。」 「那倒是再扯下来些,给咱们也饱饱眼福啊。」 朱琏听着周围那些男人的污言秽语,心中冷笑了两声。她抬头去看阁上的苏墨笙,只见他一张俊脸上寒云密布,唇角愈紧,却一直隐忍不发。 「咦?那是什么?」正拉扯着苏墨笙大吐仰慕之情的秦襟隐约瞥见两条赤龙一左一右蜿蜒入院,眯着眼睛往下瞧。 等他看清了那竟是无数个赤甲兵,顿时吓得浑身一哆嗦,酒也醒了大半。 「有……有……」秦襟颤抖着手指向远处,刚要大声叫出「有禁军」几个字,一架古琴迎面甩上了他的脸,砸得他鼻血横流。 几乎是在同一个弹指,一把白刃自下而上飞入了小阁,差点便插入了秦襟的胸膛。刀虽掷偏了,却也划得他小腹鲜血淋漓,哭爹喊娘。 「有禁军!禁军杀人啦!」底下有人替秦襟喊了出来。所有人这才回头望去,看到了大量涌入院中的兵甲,此时最近的几把戈矛已经到了离他们不足三丈远的地方。 「大胆!你们是何人部下?竟敢乱闯张家府宅?」府里接应的张昌邦第一个喊了起来。 「我等奉童大将军之命,前来捉拿逆贼!」路鸥依计答道。 「童太师?太师不是今日才回京吗?今日亦是张翰林大婚,张府在座的都是朝堂权贵,哪里来的什么逆贼!」 「哼!太师远征燕云时,你们之中某些人背着他干了什么自己心里明白。眼下太师凯旋迴京,自然要找你们一一清算!」 众人本来还懵着呢,听对方这么一说,顿时深信不疑起来。以童贯的心眼儿,倒也是真能干出这事儿来的,定是在场有什么人趁他离京弄了些小动作,得罪了他。 可无论此人是谁,刚做了新翁的李邦彦自然面子最是挂不住。他下意识去找张子初的身影,却发现这个好女婿竟不在院中。 于是也只好冷哼一声,硬着头皮自己上前,「童太师好大的威风!他这刚一回京,倒是要翻出天来了。」 「啧啧,看来这喜酒今晚是喝不成了啊,李兄节哀,我等就先行一步了。」王黼忍不住幸灾乐祸,可刚抬步欲走,就被那些「禁军」率先拿住了。 「连老夫也敢动,你们真想造反不成?!」王黼话音未落,就被强行请进了屋去,紧接着李邦彦也未能倖免。 大伙儿这一瞧,才开始惊慌失措地骚乱起来。这些人连王黼李邦彦之流都敢动手,又何况是其他人。可等他们跑到外院一瞧,整个张府已被兵甲围得密不透风,每一扇门,每一堵墙,都有将士在守株待兔,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张府已经彻底沦为了一个牢笼。 许多人又开始急匆匆往回退,一直退到了原来的院落里。朱琏在女使的搀扶下一边躲避那些四处抓人的兵将,一边闪让胡乱冲撞的人群。便是在这样一片混乱里,她还不忘抽空去瞧阁上的动静。 那个名叫秦襟的登徒子受了伤,看起来像是正抱着苏墨笙的大腿在求救。苏墨笙出乎意料地将人从地上扶了起来,沿着凭栏往楼梯口走,只是走到一半,又忽然停下了脚步。 而后朱琏清楚地看见,他双臂一抬,勐地将秦襟推到了凭栏间。 那张俊美而冷漠的脸轻微抽搐了一下,勾勒出完全不符合本来气质的狰狞。刻薄的眉眼,倨傲的神情,却透出了更为诱人的危险气息。 朱琏心跳愈快,兴奋难当。苏墨笙这幅样子让她想起了志怪传奇里的绝面儿郎君,什么仙君化妖,帝神成魔,均不比眼前这一幕来得美妙。 她看到苏墨笙俯下身子,在秦襟耳旁说了一句话,紧接着双手用力一推,将人推下了高立的小阁。 嘭的一声,秦襟的身子重重砸到了地上。他嘴里吐出了大量的鲜血,并在短暂抽搐了几下之后就彻底不动了。 一片混乱中,根本没有人会注意到苏墨笙干了些什么。躲避追捕的人们无情地踩过秦襟的尸体,谁也没空低头查看他的死活。 只有朱琏注意到,阁上琴师倚在凭栏上,直到朝下确定了秦襟的死亡,才又瞬间恢復成高雅淡漠的样子。 「娘子,这边走!」女使拽了拽发愣的朱琏,想将她带到安全些的廊下。朱琏不舍地朝阁楼上瞧了最后一眼,却忽然发出了一声惊慌的叫喊。 一个黑豹似的身影三两下攀着樑柱窜上了小阁,顺手拾起了刚刚朝秦襟掷出的那把手刀。朱琏认出了那是沈常乐,见他举刀朝苏墨笙去了,急得大喊,「住手!不准杀他!」 「娘子!」女使吓了一跳,赶紧一把捂住了朱琏的嘴。 朱琏自觉失言,却仍紧盯着阁上的人。她看见沈常乐此时换了一身赤甲,二话不说将手中刀刃架上了苏墨笙的脖子。 朱琏生怕他会杀了苏墨笙,提着衣裙便往阁上跳。朱琏是会武的,女使根本拉不住她,可还没等她跳上阁楼,众人身后陡然传出一声炸响,震得人双耳发麻。 朱琏回过头去,只见一条火龙勐然窜上天际,再慢慢爆裂成球状的烟花,最后消失殆尽。可这一声炸响,却让院子里的人都瞬间安静了下来。 第278页 沈常乐看准时机,举起手中刀刃沖众人大喊,「太师有令,要肃清京城,查除君侧奸党!这院子里的人都给老子听好了,从现在起,按照身份、官职从高到低的顺序排好,等着童大将军一一处置!如果有谁敢不从,或者玩花样的,老子就先拧断他的脑袋!」 「童贯究竟想干嘛?」人群之中有人哆嗦着问。 张昌邦趁机冷笑一声,「还看不出来吗,童太师这是在清君侧吶!」 清……君侧? 众人呆若木鸡。童贯今日刚回京,竟然这样跑来张子初的婚宴上大放厥词,挟持权贵。什么清君侧,他这摆明了是在排除异己,打压政敌嘛! 可他针对的究竟是谁?又想如何处置他们?所有人心中都悬起了一把剑。 ☆、烽火起灼平安夜 「娘子,不好了!」 李秀云掩着团扇坐在喜房里等了许久,没把新婿等来,倒等来了陪嫁的丫头。 「出什么事儿了?」李秀云刚听见外头闹哄哄的,这会儿又忽然安静了下来。她这个新娘子偏又不能出门去瞧,简直如坐针毡。 「有兵将闯入了府宅,挟持了所有的宾客!」 「什么?!」绣着鸳鸯的团扇啪嗒一下掉在地上,带出了一连串脚步声。李秀云甫站起身来,便见门外窜来两个兵士,哐当将房门给关上了,然后一左一右杵在门口。 李秀云吓得和丫头抱在了一起。可二人等了好一会儿,外头的人不见闯进来,只是看样子不打算让她们踏出房门一步。 「爹爹呢?」 「家主被他们绑了,困在外堂之中。」 「那张郎呢?张郎人在哪里?!」李秀云心急如焚地拽着丫头的手问。 「不知道……自从贼人闯进来之后,就再没瞧见他了。」 「……怎么会这样。」李秀云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恍惚着后退两步,宽大的青衣不小心拂落了桌上的莲花盏,啪嗒一下,琉璃四溅如珠。 人未至,灯先灭,这情形何等相似。 李秀云呆呆地看着那一地的碎片,只觉得造化弄人。她不过是想亲手将这花灯交至那人手中,为何就如此艰难? 张子初,如今你又身在何处? 张府外,西曲子里,两个书生吃力地抬着一个巨大的木箱,正一步一缓地往张府上挪动。 「都怪你,磨磨唧唧的,这下好了吧,咱俩铁定要迟了。」 「怪我?」面对冯友伦的指责,范晏兮哭笑不得。他一大早陪着对方置办礼单,从城北跑到城南,再将这么大个箱子抬到这里,已经快累得半死了。 「张子初那小子也是的,娶妻这么大的事儿也不早些说,害我都来不及准备。这些东西还是我一家一家盯着铺子连夜赶出来的,现在掌柜们见了我都怕。」 「这都是什么东西?为何不让厮儿直接送来便是。」 「那怎么行!这些可都是我搜罗的好东西,什么徽墨端砚,汉白玉象书镇,犀角珐瑯笔山,汝窑天青釉葵花洗……个顶个的值钱!那些下人笨手粗脚的,万一碰坏了怎么办?」 「……」范晏兮下意识瞧了眼自己怀中那支略显寒酸的白梅绶带诗文笔,双颊微微发烫。好在他知道张子初从来不是看中金银的人,这支笔虽然不值钱,却也是他花了七日功夫亲手做的。 「快快快,再磨蹭下去,婚宴都快结束了!」 「不打紧,子初兄不是说婚宴戌时才开,特地嘱咐我俩晚些来的。」范晏兮话音未落,就听见前头嘭的一声,传来了一声炸响。 二人抬头瞧去,只见张府上空陡然升起一条火龙,等火龙在空中炸裂成无数星辰,才知那是□□制成的烟花。 「嘿,这小子还准备了烟火?!」冯友伦嘴一咧,抬头正看得起劲,谁料一辆马车迎面窜了过来,差点撞上他二人。 冯友伦与范晏兮连忙避让,手里的箱子左摇右晃,费了浑身力气才没磕着碰着。 「怎么驾车的,不长眼睛嘛!」冯友伦气得大喊,只隐约瞧见那车里探出半个簪花帽,片刻又缩了进去。 「算了,子初兄的婚事要紧,咱们快走吧。」范晏兮劝住了他。二人好不容易将这一大箱子贺礼抬到张府门前,却一瞧府前的仗势傻了眼。 在最后一缕残阳下,赤甲如血,潮涌般围满了整座张府。 「这……这怎么回事儿?」 范晏兮也一头雾水。他鼓足勇气上前问了几句,对方只说是奉朝廷之命,府中一干宾客无令不得出,晚来的人自然也进不去。问其原由,则一字不吐。 「张子初成个亲,怎么还惊动上朝廷了?」冯友伦看着大门紧闭的张府,急得是抓耳挠腮。他忽而又想起了什么,一拍脑袋,「那也不对啊,不是说好了戌时开宴的吗?这臭小子骗咱俩?」 坐在马车中的王希泽狠狠打了个喷嚏。他心想,也不知范晏兮与冯友伦刚刚有没有瞧见自己,早知如此,就该将他俩同姐姐那般,一併骗出城去算了。 「公子,咱们是直接去李邦彦府上要兵符吗?」驾车的汉子小心翼翼地问道。如今他已是李家的新婿,就算事出突然,只要拿着欲救家翁的幌子,李府的人当不会怀疑他。 谁料王希泽却道,「不急,先去趟开封府衙。」 「开封府衙?您去那里做什么?」汉子本听说过这位是个不按常理出招的主儿,可他万万没想到,在这么重要的节骨眼儿上,对方竟还临时起意。 第279页 这不是要人命嘛! 「去报案。」王希泽搓了搓指尖,认真地蹦出三个字来。 孙济州今日不爽极了。他本约了几名好友放工后一同饮酒赏菊,可这眼看着天色渐黑,却一步也不敢离了自己的案桌。 童贯率师回京,阵仗必定浩大。他身为开封府事,肩负□□秩道,监护百姓之责。只有等到童贯和他的亲兵将士们走过了外城内京,入了皇宫,自己才算完事儿。 谁料等了又等,下头的小吏刚来报,说百姓们热情异常,自进城起便将街道挤得水泄不通。童贯自也享受那般夹道相迎的场面,只顾一路挥手致意,走得是慢之又慢。这不,大半个时辰了,人才到朱雀门前。 孙济州嘆了口气,负手在案前又踱了一个来回,转念想到此刻圣上与文武百官也在那集英殿前苦苦候着,心中才勉强好受了些。 「府事,不好了,外头有人击鼓!」 「什么?!」孙济州脸颊一抽,差点没骂出声来。今日忙了一整日已经够心烦的了,他倒要看看是哪个犊子在这种时候还找他晦气。 击鼓鸣冤是当年包龙图所立的规矩。相传嘉祐年间,开封府衙行贿成风,报案需过层层关节,普通人家有时花光了所有积蓄,卷宗却还未递到府事手上。民间有谚,「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 后包拯知开封府时,为了整治这种陈俗烂习,便于衙门前立大鼓,陈曲直,使百姓自鸣冤屈。于是谚改之,「关节不到,有阎王包老。」 这件事使得包拯在青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可却把后来的府事们害惨了。百姓眼中无小事,邻家丢了一头牛,夫妻之间拌个嘴儿,都要来这衙门前敲一敲登闻鼓。有时官吏们忙得不可开交,府外却仍鼓声不断,实在委屈。 孙济州气唿唿地提着衣摆出了衙门,眯起眼瞧见那鼓前站着的是个身着红衣的年轻男子,竟是个新郎官儿的模样。 「你你你……说你呢,别敲了。」 「明公,在下有冤要诉。」 「有冤?怎么,媳妇儿给人抢了?」孙济州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又好奇地瞅了瞅他脸上的那片银纹面具,张口便道。 男子闻言一怔,随即放下了手中的鼓槌,「明公英明。在下不仅新妇被抢,连家翁与一众宾客也被人囚于府中。」 「嚯,什么人如此大胆,敢在天子脚下如此行事?」 「此人仗着手握兵权,枉顾皇法,还请明公替我做主。」 「手握兵权?」孙济州眼珠子提熘一转,凑过来小声问,「此人是谁?」 「是……童贯,童太师。」 孙济州这一听,吓得连着后退了三步。他脸色惨白地盯着眼前的男子,哆嗦着伸出手来,「你胡说八道什么!你……你是谁?」 「在下翰林画院,张子初。」王希泽两步上前,一把握住了孙济州的手,恳切道,「童贯怕是要兵变,如今整个东京城只能仰仗官人您了。」 「孙府事!」跟在孙济州后边儿的几个官吏没听清他俩之间的对话,只瞧见孙济州眼珠子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他抬入府衙,又是扇风又是餵水,好不容易将人弄醒了,却一睁眼看到榻前的「张子初」,一瞬间又疲软下来。 等缓了好一会儿,孙济州好不容易缓过气儿来,却也不急着问清楚缘由,反而咿咿呀呀地叫唤起来。 「哎哟,不成不成,我这头好晕。」 「您没事儿吧,要不要去给您请个郎中。」 孙济州狠狠瞪了眼这个看不懂眼色的下属,虚弱道,「本官定是头疾又犯了,你们快去知会吏部一声,就说我身体抱恙,得即刻告假。」 「孙府事……」王希泽方一出声就被对方给打断了。 「这,张翰林啊,实在是对不住,不是本官不想帮你,而是这身子骨不争气呀。诶对,你刚同我说什么来着?哎哟哎哟,我的头哟!疼死我了!」孙济州抬起眼皮耽了眼一旁的「张子初」,叫唤得更厉害了。 王希泽见他这副要死要活的样子,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毛。 孙济州在东京城有个外号,叫做八面狐狸。此人老于世故,长袖善舞,在朝堂上十分吃得开。他为人处世的原则只有一个,就是谁也得罪不起,便谁也不得罪,必要时装傻充愣,方可明哲保身。 可惜,这次王希泽是不会让他如愿的。 王希泽站起身来掸了掸袖子,嘆一口气,「既然您身体如此不适,那张某别无他法,只好去求助小魏将军了。」 「小……小魏将军?」 「是啊,小魏将军向来为人仗义,又喜欢打抱不平,找他准没错!」 王希泽说罢抬腿欲走,却见孙济州一下子跳了起来,拽着他大嚷道,「且慢!」 开玩笑,魏青疏那个驴脾气,若是让他晓得了这事儿,还不把整个京城翻过天来。上次翠鸟一案,他就把孙济州弄得两面不是人,还差点得罪了方文静,这一次,说不定都得拉着他全家陪葬哩! 「本官……本官忽然感觉好多了,张翰林希望本官做些什么?」 王希泽薄唇一抿,俯身来道,「孙府事放心,定不会让您难做的。」 朱雀大街,宣德楼前。陈宁和郑居中并肩坐在马上,看着自远处缓缓驶近的童贯军队。等那面威风凛凛的焘旗到了不足十丈远的地方,二人方驱动马匹迎了上去。 第280页 他二人身后是声势同样浩大的卤簿。仪仗队共十二个,前导为象,马匹逾千。百余名扈从各执璎珞伞盖,明黄幡子,又有侍女数百,手捧礼法宗器,鲜花娇果,列行左右。 随着童贯的军队越驶越近,陈宁渐渐握紧了手中的缰绳。他清楚看见童贯身着一副赤红铠甲,手中拎着他惯用的那把翻天刀,神采飞扬地对着道旁百姓微笑致意。而他身旁的赵构却始终垂着脑袋,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郑居中翻身下马,沖童贯一抱拳,「童太师,总算把您老给盼回来了!」 「是吗?盼我回来接你的权?」童贯神情倨傲地俯视着他,压根没有下马的意思。 他才懒得应付郑居中的虚伪,郑居中还不够格。对方只因他离京才暂代枢密院院使一职,自己这一回来,他便要将手中之权尽数交还于自己,哪儿还能像表面上这般开心,没在心里咒他童贯就不错了。 倒还不如陈宁这般,将所有不痛快都写在脸上,也省的彼此费心猜忌。 童贯皮笑肉不笑地略微一拱手,便算打过招唿了,「有劳您二位出来相迎了,官家现在何处?」 郑居中嘴边笑容一僵,片刻又恢復了神态,「早在集英殿前候着您了。」 「那便走吧,免得官家等急了。」 误了时辰的不也是你,还装什么记挂圣心,郑居中不免腹诽。他心道,看你还能威风到几时,那阎罗王可不就在前边儿等着你吗。 「太师这边请。」 郑居中重新上了马去,与陈宁二人刚要调转马头来引路,却不料从人群里忽然冲出来一个书生,直愣愣冲到了童贯马前,拦下了他。 书生身上套着一件脏兮兮的旧布衫子,上下打满了补丁。他眼窝深陷,面色灰白,自里而外散发着一股陈年的药味儿。 「大胆!何人冲撞太师座驾?!」 童贯抬手制止了身后的副将,故作大方地道,「别吓坏了这读书人。小兄弟,你是有什么冤屈吗?」 书生还未开口就咳得撕心裂肺,像是病入膏肓。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逐渐平稳下来。 「在下曾是太学子弟,只因疾病缠身无法报效朝廷。身虽贱,志难灭,读书一世,无非是为了心中那点儿抱负。」 「你是想让我替你在官家面前谋个一官半职?」 书生苦笑着摇了摇头,「如今我已命不久矣,只放眼当今天下,始终有些疑惑想不明白。早闻将军兵掌天下,率将朝野,定可为我一解心中惶惑。所以小生今日冒死前来,若得将军垂怜,也好做个明白鬼。」 「哦?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吧,本将军必定知无不言。」 书生微微一笑,病容中透露出一丝神采,「敢问将军,百万贯自燕云买来几座空城,于大宋何益?」 书生一字一句铿锵之语,使得童贯面皮骤变。 「宋军败于辽人,竟无能无耻到用钱财向外金求助,以至金贼趁机入城为猖,烧杀劫掠。十六洲内,枯骨遍野,黄沙染赤,百姓游如孤魂,易子而食。而太师却凭着用国家钱财、百姓骨血换来的十六座空城威风凛凛地坐在马上,回京受赏,敢问国威何在?!天理何存?!」 偌大的朱雀街上爆发了好一阵骚动。郑居中和陈宁一个但笑不语,一个冷眼旁观,只见童贯的脸色由青转白,由白转紫,简直比作戏的优伶还要精彩。 童贯身旁的赵构亦是瞠目结舌。他紧盯着眼前这个不要命的书生,只觉得对方那瘦骨嶙峋的身子此时宛若一座巨峰,傲然挺立在童贯与众将之前。 「快把这胡言乱语的贼货拿下!」几个副将见童贯气得身子都发抖了,才反应过来叫人将书生按了下去。 「小生是不是胡言乱语,太师心中明白。小生今日敢出现在这里,本就没打算活着回去,只是小生心中还有一个疑问,在死前一定要问出口。」 「将他拖下去,快!」副将喊道。 「急什么,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何不让他说完?」陈宁不紧不慢地一句话,使得童贯目眦欲裂地瞪向了他。这书生出现得蹊跷,周围守卫如此森严,若不是有人早早做好了安排,他又怎能到自己跟前? 「小生敢问太师,七年前在天启堡,辽人明明已有归还燕云,联宋抗金之意,为何会忽然反目?邓询武邓公在归乡途中惨遭杀手,又是何人所为?」 「你……你……」这两个问题直戳童贯的死穴。当年正是他与蔡京联手,才利用辽人对行亲辽之策的邓询武一党赶尽杀绝,自己也因此成功掌管了枢密院。 可他自认整件事做得滴水不漏,连陈宁身在其中也不曾察觉,又怎会被这一介落魄书生知晓? 「且不说太师这些年敛了多少财,杀了多少人,单凭卖国求荣,谋害重臣这两点,也是该灭族的大罪!……啊,我倒忘了,太师早已非全人,哪儿还有什么亲族可言。」 书生说罢哈哈大笑了起来,周围却是越发得安静。 「你找死!」童贯好不容易从牙关里挤出这几个字来,也忘了去唤底下的人动手,亲自拔出了他那把翻天刀。 「将军,不可!」副将们见状即刻上来阻拦。 要杀这书生容易,可大庭广众之下,童贯却万万自己动不得手。若是他真亲手杀了这书生,那便是落人口实了。 第281页 听副将这一叫唤,童贯也瞬间反应了过来。他此时刀口已临到了对方脖子上,好在终是及时停住了。 可谁料童贯停手的一瞬间,那书生竟然挣脱了左右按着他的侍卫,勐地向上一扑,直扑上了童贯的刀口。 哗啦一下,血溅当场。书生死的时候双目仍直直盯着童贯,似乎在等待对方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 围观的百姓们又瞬间沸腾了起来。他们亲眼看见书生死在了童贯的刀下。惊唿声,感慨声,嘆息声,融合成一场独特的悲乐,迴荡在巍峨的皇城前。 ☆、天入沧浪一钓舟 「王爷,恐要先劳烦您回宫同官家知会一声,这里怕得善后一番了。」郑居中悄然走到赵构身旁,同他轻声道。 「……小王明白了,那这里便交于郑公与陈将军了。」赵构最后看了眼地上书生的尸体,领着自己的随从率先入了宫门。 刚刚书生说的每一句话都如同一柄冰锥,直刺得他浑身发颤。恍然间,他忆起在野泽时张子初曾同他说过的一句话。他说,当一个书生不顾性命豁出一切,只是为了换取一个让天下人听见他声音的机会时,那这天下便已病得不轻了。 大宋,已经到了如此地步吗? 陈宁很快让人拖走了地上的尸体,并驱散了周围的百姓。郑居中眼瞧着片刻前还意气风发,沉浸在凯旋喜悦中的童贯此时面色铁青,一声不吭地候在一旁,心中痛快极了。 「太师,此处都处置妥当了,咱们这就进宫復命吧?」 童贯看了眼似笑非笑的郑居中,重新戴稳了手中那顶红缨凤翅帽。他走过郑居中身旁,欲上马之际,森然耳语道,「别以为找一个穷书生来这里胡言乱语,就能在官家面前平白污了我的功劳。想跟我玩儿阴的,你还不够格。」 「太师多虑了,郑某岂敢。」郑居中笑了一声,毕恭毕敬地亲自将童贯扶上了马。等他回到陈宁身边,整顿好卤部仪队,一行人才洋洋洒洒地入了宣德楼。 由于耽误了不少时辰,他们决定绕过朝路,穿右掖门经明堂、宝文阁入宫城。宫城至北廊百余丈,入门东去街北廊乃枢密院,次中书省、门下省。内外城墙间有夹道,道虽窄,胜在幽静,用来赶路脚程自是快了不少。只是浩浩荡荡的队伍,缺了宫娥黄门的驻足相望,总有些遗憾。 经方才一事,童贯早已没了出风头的兴致。他现在满心只想着赶紧到官家面前,落了节钺,领了功赏。可偏是好事多磨,正走到一半,忽觉背后一阵寒气袭来,夹杂着一丝不寻常的危险气息。 许是武人对危险本就有些本能的敏锐,童贯勐然勒停了马匹,仔细打量起这前后空荡荡的夹道。 「等等!你们这是要将我往哪儿领?这根本就不是通往集英殿的路!」 童贯与他的亲部走在中间,身后是卤部仪仗。而陈宁和郑居中领路在前,离他约有四个马身的距离。 二人听了这话,彼此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陈宁沖郑居中微微一点头,郑居中率先扬起了马鞭,呵斥一声,驱使着座下宝马狂奔了出去。 陈宁随即紧跟在后。二人行动若闪电,一下子就窜出了十丈远。童贯与部下们心中顿知不妙,可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就听见一旁黑黢黢的门洞下传来了震耳欲聋的声音。 那声音对他们来说再熟悉不过,是军靴踏在地上,还有兵甲互相摩擦所发出的。童贯在转头的一瞬间,看见了从藏兵洞中涌出的大量军队。 士兵们个个手持旁牌,行动迅勐,十个弹指间便已在前后列好了队形。他们立牌为墙,竖矛为刃,牢牢堵死了前后的甬道。 他们手中的立牌非同一般。普通的牌一般以生牛皮条为绳,将宽五分,长五尺的厚竹条或木板扎在一起制成,但这些人手上拿的竟是铁铸的傢伙,尺寸也比寻常的大了一倍有余,两三人才能稳架起一个。 黑压压的铁牌如同一副枷锁,将童贯的军队牢牢夹在了当中。 黛瓦朱墙内,将士们简直不敢相信眼前发生了什么。他们在上一刻还高高兴兴的等着去御前领赏,这一刻却似乎已成别人砧板上的鱼肉。 「在皇城之中谋反,你们好大的胆子!」童贯勉强稳住心神,唰地一下抽出了身侧的佩刀。将士们这才反应过来,跟着纷纷拔刃。 「你们是受了何人蛊惑指使?趁着如今还未铸成大错,悬崖勒马还来得及。否则日后累及家人,便是万劫不復之灾!」 童贯一边试探着口风,一边让人摆好了迎战的队形。 话音方落,只听见身后又传来一阵骚动。在大象的嘶吼声中,卤部的队伍率先乱了起来。那些自安南进贡来的白象平时性子温顺,大约是受了什么刺激,此时纷纷挣脱了训象人的掌控,横冲直撞了起来。 扈从侍女尖叫着争相逃命,却无济于事。夹道本就那么些宽,几头白象便能横满整条道路。有些人被大象拦腰踩成了两截,有些试图穿越盾甲被长矛刺穿了喉咙。 一团血肉,胭脂满地。眼看着发狂的象群越来越近,童贯的军队开始慌了。 「靠边!一字排开!」童贯大声唿喊,在几个亲兵的保护下率先贴到了墙边。身为主帅的他轻易躲过了大象的践踏,可其他士兵就没这么幸运了。 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们彼此争夺一线生机,有些已经退到墙边的人又被同袍推了出去。一个年轻力壮、高逾七尺的精兵和一个鬓角已经花白的老将在抢着最后一块可活命的地方,只双方相持不下间,一头大象无情地甩着鼻子卷飞了二人。二人摔落在象群当中,瞬间被踏成了数块,只有相互拉扯的胳臂最后还固执地纠缠在一起。 第282页 象群在快接近前方盾阵时,城楼上架出了数百副蹶弩。蹶弩威力惊人,五支箭便能放倒一头大象。象群意识到危险,又开始掉头往后跑。有些刚从象蹄下倖存的人没有躲开这第二波的践踏,终是落得个支离破碎的下场。 这般反覆往来了两遍,活着的人已不足十分之一了。直到最后一头白象倒下,童贯身旁只余下了十几个亲兵。 「童贯,束手就擒吧!」 郑居中与陈宁不知何时已登上了城楼,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狼狈地站在一片残肢断臂中。 「郑居中……陈宁……」童贯咬牙切齿地喊出了两人的名字,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二人哪儿来的这么大胆子,竟敢在这里对自己动手。 「你想不到自己也会有这一日吧!多行不义必自毙,你若肯认了你的恶行,官家或许还能留你一个体面!」 面对郑居中的劝说,童贯哈哈大笑了起来,「少他娘的在这里虚张声势!若是官家存心要杀我,你们又何必故弄玄虚演这么一出?官家……怕是还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吧。」 郑居中没想到他这种时候还能如此敏锐,眉头一紧。好在计划进展的还算顺利,接下来只要将邓询武带到官家面前,他们就赢了。 「哼,是与不是,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昏暗的街道上,行色匆匆地跑过一个狼狈的身影。这男子面容瑰丽,却是一身污垢,臭味熏天,所过之处行人无不掩鼻而走。 岂止是行人受不了,张浚自己都快被熏吐了。他是顺着汴河一处隐蔽的排污口潜回城里的。口子还是上次金明池一案,排查河道时碰巧留下的,京城里没几个人知晓。只那里头什么秽物都有,有几处甚至被人畜的粪便塞满了,若不是凭着一股不服输的狠劲儿,张浚怕是得死在里头。 他此时也来不及换什么干净衣裳,直奔着清平司而去。清平司在大理寺的东南面儿,是座单独的阁子。张浚刚走到大理寺前,就见一队兵甲匆匆绕了过去,像是在周围寻找着什么。 张浚刚迈出去的脚一下子收了回来。他趁势躲到了墙角后,伸头去张望附近的动静。那些厢兵很明显不是大理寺的人,他们先围着大理寺的院墙绕了一圈,后又从侧门闯入,直奔着清平司的方向去了。 张浚几乎可以肯定,这些人是冲着他来的,看来京城里那些「妖魔」已经开始行动了。 他倚在墙上静静等了一会儿,等那些厢兵没找到人,又从里头绕了出来。正想着他们一走,自己便可悄悄熘进去,谁料就在此时,一个抱书的小吏无意间发现了他,欢天喜地地朝他走了过来。 「张司丞?」 张浚拼命地对他摆手,可对方却是个没眼力劲的。 「您可算回来了!咦?您这是怎么了?不小心掉粪坑里去啦!」 张浚气得浑身发抖,面颊通红。可眼下他没空与这蠢货计较,带队的虞侯很快察觉了这边的动静,带人围了过来。 张浚一把推开小吏,掉头便跑,厢军们见了即刻拔腿来追。张浚一介书生,脚力有限,跑了一条巷子便到了极限。 虞侯见他跑进了死路,冷笑一声,「张司丞,这是何必呢,左右您都得跟我走一趟的。」 「是吗?」张浚眉梢一挑,虞侯只听见不知从哪儿发出一声银铃脆响,张浚身后的青墙上忽然飞出来十多个黑色的人影,犹如夜间展翅的蝙蝠,危险至极。 厢军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这些身着皂服的鹰犬出手狠辣,用招阴毒,狭小的巷内根本避无可避。随着又一波暗器袭至,数人瞬间毙命。其余厢军抽刀来御,却也已是强弩之末。 张浚自一个下属手中接过套干净的衣服,匆匆换上,那头厢军已然全军覆没。 「司丞,张子初府上出事了。」密探们顷刻间收拾好了残局,将城中形势一一报告给张浚。 张浚听完之后擦了擦手上的秽物,捏紧拳道,「传我口令,召集清平司所有势力。今夜,将会有一场生死之战。」 「是。」 李府的管事已经快在府中等睡着了。 今日是童贯回京的大日子,就算李邦彦以女儿婚事为由不去宫中露面,可贺礼总是免不了的。管事的早早备好了一些名贵玩意儿等着主人家回来亲自选定,可按理说这时辰婚宴早该结束了,主人家却仍迟迟未归。 一个盹儿醒来,管事拎来两个小厮吩咐,「你俩个,去张府上瞧瞧,若是相公喝得醉了,也好接应一下。」 「不必了,岳父大人怕是回不来了。」 管事的一抬头,只见张子初一身喜袍站在院中,脸上的面具在昏暗的月光下闪动着锐利的光芒。 「新郎君?你怎生回来了?」 王希泽咬紧牙根,身子微微颤动,「童贯派兵围住了张府,不知要做些什么,岳父大人与众宾客都困在其中。」 「您……您说什么?」管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睁大眼睛瞪着面前的张子初,似乎想等他再说一遍。 「没时间慢慢解释了。我知道岳父手中有一枚大名府的兵符,现在只有靠它,才能阻止童贯的妄为。」 「兵符……兵符……」管事喃喃自语了片刻,勐然抬起头来,「对对对,那枚兵符一直是家主亲自保管的,可他没告诉咱们收在哪儿了呀!」 第283页 「张翰林。」 一个如蛇身滑过草丛般令人不适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王希泽侧过头去,只见矮小狡猾的中年男人自偏室中走出,扁小的双目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 「种官人?您还没走呢?」管事讶于此人的耐心。他少说已经在这里等了有三个时辰了,自己都跟他说了今日李邦彦必会晚归,他还不死心。 「张大才子,经年不见,别来无恙啊。」 「您二位认识?」管事不明所以地问。 「其实上一回咱们刚在李府见过的,只是种官人似有急事走得匆忙,没瞧见我罢了。」王希泽没答管事的话,只冲种伯仁笑道,「我听说,贵公子在亳州出了些事儿。真是可惜了,可惜他没学会他父亲这般本事。」 种伯仁听了这话,面皮瞬间阴沉了下来。管事见状不妙,赶紧上前打岔,「您二位先别说这些了,那张府现在是个什么情况?我家主翁可安好?」 「暂且安好,童贯当不敢对岳父大人下手。」 种伯仁眼珠子缓缓转了一圈,又开口问道,「你刚说张府被童贯的人给围了,那你又是如何逃出来的?」 「我碰巧在门外送客,种官人以为如何?」 「碰巧?那又是谁碰巧告诉你,大名府的兵符在李相公手中?若是相公亲自告之,那没理由不告诉你兵符何在吧?」 种伯仁的问题让管事心中一惊。他这是在怀疑张子初吗?可张子初如今已经是李府的女婿了,难道他还会害了李邦彦不成? 「种官人的意思是……」 「管事别误会,我只是好奇罢了。京城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张翰林不报官不面圣,反而第一个想到的是找这枚兵符,胆子可真大呀。」 管事的浑身一哆嗦,心中一阵后怕。种伯仁说得对,这事儿细想之下的确透着些古怪,张子初要这兵符做什么他也不知道,是不是李邦彦的授意更无从得知了。 「……此事牵连重大,小的斗胆多问一句,我家相公可有告诉您兵符现在何处?」管事问出这话后又觉得有些不妥,万一这事儿是真的,以后张子初追究起来自己讨不得好,于是又道,「不瞒您说,兵符藏在哪儿只有主翁自己知道,我们这些下人只得胡乱来找。您若晓得一二,便提点提点,也省得误了救人的时机。」 王希泽沉默了。他低下头去拨弄自己的指甲,显得有些无奈。 管事的瞧他不说话,当机立断吩咐几个机灵的厮儿去张府打探消息,若是情况属实,便让他们赶紧去开封府,告诉孙济州。 □□着曹操,曹操就到。管事的这头刚吩咐下去,就见孙济州屁颠屁颠跑了过来,一边跑还一边喊,「拿到了!拿到了!」 他手里举着一块方形铜牌,奉若至宝地挥舞着,管事与种伯仁定睛一瞧,可不正是大名府的兵符! 「你是如何拿到这兵符的?!」管事奇问。 孙济州干笑了两声,去偷瞧张子初的眼色。可对方脸戴着面具,又低着头,只有右手食指微微晃动了一下。 谁人敢想,李邦彦竟将这东西当做聘礼送入了青楼。那位姓萧的娘子也奇怪,一听说是张子初让他来取兵符的,二话不说便拿了出来。 孙济州何等精明,见张子初如此反应顿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于是他脑袋瓜一动,挤出了两行清泪。 「天爷哟,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有心情讨论这些旁枝末节!我听说宣德楼前也出事儿了!好多人亲眼看见童贯挥刀砍死了一个直言犯上的书生,还有那宫墙里头,说是卤部中的象队忽然发了狂,踩死了好多人,惨得很。」 孙济州顿了一下,又小声道,「有人在传,说宫里根本不止象队发狂那么简单,分明还有厮杀打斗的声音哩。我看啊,八成是童贯反了。」 管事的瞧着一向八面玲珑的孙济州一脸肃穆的说着这话,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 这时,王希泽从孙济州手里接过那片小小的兵符,慎重地递到了管事手上,「劳烦您找个可靠的心腹,务必将兵符安全送到大名府中。告诉他们,一步也别让童贯的军队进来。」 「诶,我这就去!」 ☆、锦瑟惊弦破梦频 魏青疏是悄悄跟着魏渊来到蔡京府前的。 魏渊今日领了五百弟兄,换上了他曾经征战沙场的那套旧甲,整个人显得神采奕奕。魏青疏很久没见过叔叔如此模样了,心中一面担忧,一面又暗自欣喜。 他知道魏渊今日要参与一个非同小可的计划,这个计划若是成功了,整个大宋便会焕然一新,可若万一失败了,陪葬的绝不止他魏家。 魏青疏躲在墙后,眼瞧着魏渊深吸了一口气,缓缓举起右手。 他自不会让叔叔单独冒这个险。魏家男儿从不怕死,就算知道叔叔不愿他如此,魏青疏也决定了要与对方同进退。 他大步迈前,刚要走出去,却感觉脖子后边儿一痛,竟是给人打了一闷棍。 兴许是魏青疏体魄强壮,又或者下手的人没拿捏好分寸,总之魏青疏没有即刻倒下。他缓缓回过头来,看见两个面熟的小子正举着木棍惊恐地瞪着自己。 「都让你下手重些的,小魏将军能耐着呢!」 「废话,那你来?他可是魏将军的亲侄儿,若是打出个好歹来,你我怎生与将军交代!」 第284页 「你们……」魏青疏揉了揉脖子,想起来这二人是谁了。他们是捧日军中的将士,是从前魏渊身边的人。 「你们这两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敢暗算我?」 「……小魏将军,我俩也是逼不得已啊。」 魏青疏才不听他俩解释,撸起袖子便要给他们些教训。可这刚钳住二人的脖子,就又被人从身后偷袭了。 这次来者下手不轻。魏青疏闷哼一声,下意识反手一招,却被稳稳接住了。紧接着一块帕子猝不及防地蒙上了他的口鼻,迷香的气味儿一下子顺着七窍窜进了脑子。 「叔……叔……」魏青疏眼前只剩下了一个模煳的身影,可魏渊脸上的愧疚与担忧却清晰无比。 「青疏,对不住了,叔叔绝不能让你跟着冒这个险。」魏渊死死地按住他,直到人彻底脱力晕了过去,才从腰间取出那块白绢包裹的金牌,塞入了魏青疏的衣襟里。他最后看了眼那张年轻而俊朗的面孔,让两个将士将他抬回了捧日司中。 做完这一切后,魏渊才放心地抽出佩刀,带人冲进了蔡府。 高大的院墙外正悄然伸着几只新梅,素颜苾茀,玉瓣弥脂,一瞧便不是凡品。可惜下一个弹指,新枝便陨在了无情的军刀下。 张府中,乃是一片恐慌。 霸道的赤甲军将所有宾客驱赶到了各间房屋中,按照身份地位排列有序,逐个看管。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王黼与李邦彦这对冤家竟被安排在了同一间房。 二人此时各坐着一张椅子,双手被绳索缚在椅背上。王黼倒还沉得住气,只在闭目养神,可两张椅子彼此挨着,旁边儿李邦彦一动,就能牵扯到他。 「童贯那厮是要造反吗?!这里可是天子脚下,皇城京师,岂容得他一手遮天?!」 「李兄,省省吧,你都骂了一晚上了,外头有人理你吗?」 「你还这般淡定?童贯竟敢让人围了张府,怕是你我他都不放在眼里了!」 「呵,除了从前那位相公,童贯何时把什么人放入眼中过?再说了,这些兵来得蹊跷,是不是童贯的人还不一定呢。」 「……你的意思是……不可能!哪里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冒充童贯的兵马在东京城生事?对,能干出这等事来的,只能是童贯那厮……」 「你且想想,这些日子东京城发生的事儿还少吗?现在下结论为时尚早,你我还是静观其变吧。」 张子初的书房中,王希吟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他的古琴,一抬头,只看见沈常乐如同焦锅上的蚂蚁,在自己面前不停地来回晃悠。 「也不知道希泽与莘老那头怎么样了,真是急死人了。」 「你就不能坐下歇会儿,晃得我头晕。」王希吟嘆了口气,收住了指尖,「你还没告诉我,这些日子你跑哪儿去了?」 「这个嘛……说来话长,以后再说。」沈常乐挠了挠头,打算第三次扯开话题。正巧路鸥从厨房替他拿来了一些点心,他接过来便往嘴里塞。 「吃慢些,这么多年了还改不了这毛病。」王希吟皱起眉头,替他倒了一杯茶。只是茶刚递到对方跟前,却见沈常乐忽然噎住了似的,眼珠子勐地往外凸去。紧接着,他的身子开始不停地抽搐,喉咙里发出一些痛苦的□□。 「小乐?」王希吟伸手去拍他的背,伴随着噗嗤一声,点心的碎屑猝不及防喷上了自己的脸。伴着温温热热的触感,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往下流。 王希吟睁大眼睛,看着沈常乐缓缓滑倒在自己跟前。那张向来康健阳光的脸上已变作了怪异的青紫色,看起来十分吓人。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在脸上抹了一下,才发现自己满脸是血。 「沈哥!」 「小乐!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王希吟颤抖着双手试图唤醒他,可显然没有丝毫效果。沈常乐此时已经陷入了深度的昏迷,气息十分微弱,似乎……似乎下一个弹指就会停止唿吸。 「我记得宾客里有太医院的御医,带他过来,快!」 底下的人忙不迭地跑出了院子。路鸥心细,硬是将王希泽暂时拽到了屏风后,以免被他人瞧了惹上怀疑。 御医很快被拎了过来,哆哆嗦嗦地把完了脉,只说沈常乐是中了一种飞燕草和蛇液的混合毒物,但不能确定是什么样的毒蛇,所以无法配出解药。 路鸥等人听了焦急无比,只得先逼着御医行了针,餵了些续命的东西,勉强提住了一口气。御医说,这样的毒只有找到下毒之人方有解法。 待御医走后,王希吟急匆匆自屏风后转出,正瞧见路鸥领着两个弟兄气势汹汹地出了房门。 「路鸥!」他冷着脸喊住了对方,「你知道小乐的毒是何人所为?」 「公子……」路鸥勐然一惊,支支吾吾道,「这事儿您就别管了,我来解决便是。」 「你早知道他中了毒,是也不是?」王希吟走到他身前,盯着他的眼睛问,「为何要故意瞒我?」 「公子就别再问了,沈哥是不想让您担心。」 「又是不想让我担心……你们一个两个便是这般!什么都不肯让我知道,什么都说是替我着想!可谁又曾问过我的意见?我的感受?!」 王希吟忽然爆发的怒气让路鸥有些手足无措。但他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恢復了往日的冷淡,「现如今还有什么可瞒的。说吧,是谁给他下了毒?」 第285页 「……」 「你如此着急出去,难不成此人就在张府之中?」 「公子!」 「好,你若不说,我便自己一个一个去问!」 路鸥没料到,他们这个向来冷若冰霜的大公子脾气倔起来丝毫不输给弟弟,只得拉住他和盘托出,「您别去,我告诉您还不成!是朱琏!是她给沈哥下了毒!」 王希吟脚下一顿,不可置信地回过头来,「朱琏?怎会是她?」 「……沈哥之前悄悄去查吕小凤的死,发现与朱琏有关。他想将朱琏带到杨客行面前以还希泽公子一个清白,谁料着了这女人的道。」 「那她为何要带小乐来这里?她是洞悉了我们的计划?!」王希吟先是惊慌,后又蹙着眉摇了摇头,「不,不可能,那是为何?」 他一抬头,正巧看见路鸥躲闪的目光,忽地心中一动,「朱琏的目的,莫不是与我有关?」 路鸥的脸上闪过一丝明显的惊慌,这使得王希吟一下子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所以,你们才要费尽心思来瞒我。」 路鸥见终是没瞒得过他,有些懊恼地低下了头。沈常乐忍着剧毒,苦苦煎熬,一是为了顾全大局,二便是为了保护王希吟。不曾想,自己连他这点嘱託都没有办到。 「路哥!咱们什么手段都使了,那娘们儿愣不肯交出解药,她说……她要见苏墨笙!」底下的兄弟正巧来报,王希吟听罢直接甩开袖子要往外走。 「那女人可是想要您的命,公子万不能去。」路鸥急道。 「我不去,小乐必死无疑。」王希吟面无表情地甩开了路鸥的桎梏,毅然而然地朝着朱琏所在的里院而去。 路鸥刚要亲自去跟,又听手下人来报,说是外院有人伺机逃跑。他左右难顾,只得命几个可靠的小子去看护,嘱咐他们务必确保王希吟的安全。 朱琏被关押的地方是张府女眷的偏房。她身份尊贵,便单独予了她一间。 王希吟推开门的时候她正坐在桌子旁喝茶,看样子倒是镇定自若,丝毫不担心自己会有性命之虞。 「进去!长话短说!」身后的士兵佯装着将王希吟推了进去,顺手带上了门。 「呀,到底是把先生给盼来了。」朱琏笑靥如花地替他倒了一杯茶,亲自送到了他的跟前,「看来,沈常乐那小子是真的毒发了。」 「朱娘子若是冲着我来的,大可不必牵累旁人。」王希吟没有伸手去接她的茶,这使得朱琏有些不高兴。 她嘆了口气,轻轻搭上王希吟的肩膀,凑近唇道,「别装了,你跟他们本就是一伙儿的。外头的禁军也根本不是童贯的人,对吧?」 这话犹如晴天霹雳,砸得王希吟浑身一僵。 「想清君侧的也不是童贯,而是你,还有你背后之人。你们既敢打着童贯的名号来动手,就说明此刻童贯也已成了你们的瓮中之鳖。」她说罢朝着王希吟的耳朵吹了口热气,激得对方勐一哆嗦,连忙撤开身来。 「咯咯咯咯……我就说呢,这世上哪儿有这么巧的事儿,张浚那头刚怀疑了你,你转身便入了太子府。若不是太子庇护你,你怕早在清平司的大牢里生不如死了。还有沈常乐那蠢小子,宁可自己毒发也不伤你一根头髮,说你俩不是同伙谁肯信。」 「……所以,你从一开始对他下毒,就是为了试探我?」 「聪明!」朱琏一拍手,乐得双眼眯成了一条线,「他若杀了你自然最好,若是不杀你,那就间接证明你真的与金明池一案有关,到时候纵使太子再喜爱你怕也保你不得。」 「太子妃果真好手段,苏某佩服。」王希吟面上不动声色,内里却暗自心惊。他从前只以为朱琏不过是个被纵坏的千金,与京城那些大户人家的娘子一样,肤浅,骄横,目中无人,却不料,她竟还有这般见识与主张。 「可惜啊,百密一疏。我怎么也没想到,你们竟也选了张子初的婚宴下手,这位张大才子还真是受宠若惊啊。」 听她提及了张子初,王希吟心中越发不安,索性扯回了话头,「但你到底还是如愿以偿了。只要你肯交出解药,我的命你自可拿去。」 「那怎么行?」朱琏故作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沈常乐若醒了,发现你死于我手中,他岂会轻饶了我?再者,我已经知道了你们这么多秘密,怎么样也不可能置身事外了。」 「那你想怎么样?」 「嗯……既然不能置身事外,那便随你们赌一把,如何?只要你们的目标不是太子,我便可助你们一臂之力。」 女子的提议让王希吟露出了诧异的神色。但接下来,女子的举动会让他更加吃惊。 「我知你不会轻易信我,你且让门口那些蠢货走开,我自有办法使你看到我的诚意。」 王希吟沉思了片刻,想到沈常乐还躺在榻上等着解药,一咬牙驱走了四周的人。 等他再折回屋中时,朱琏竟没了踪影。 王希吟心中一紧,急忙在屋里寻了一圈,后听见角落的布帘后传来了一声娇唤。 「我在这里。」他一回头,只见一白条条玉躯勐地扑向了自己。紧接着,便是满怀的温香玉软。 王希吟眉间一颤,耳根一片通红。那朱琏竟是褪尽了周身衣衫,倾泻了一头青丝倚在自己怀中。 第286页 荒唐!这实在太荒唐了! 他忙不迭地撇开对方想要往后退,可朱琏却步步紧逼,甚至恬不知耻地贴了上来,用双臂搂住了他的脖子。他二人一进一退,直到双双退到了床边。 「怎样,我的诚意尚可吗?」 「你这是做什么?!」王希吟试图扒开她的手臂逃跑,可指尖触及之处一片软腻,倒使他坐实了登徒子的罪名。 「这是你我的盟约啊,我若成了你的人,自然就同坐一条船了。」 「娘子请自重!你莫不是忘了,你可是太子未过门的妻子,是大宋未来的皇后!」 「那又如何?」朱琏咯咯笑了起来,笑尽之后柳眉一横,「太子从头到尾都视我为无物,我又何必为他守身如玉。何况,若能夺了他心头所爱,岂不痛快?」 她说着用指尖勾起了王希吟的下巴,「你且想想,若教太子晓得,他未来的正妻竟然与他最宠爱的琴师厮混在一起,那脸色一定精彩极了!」 「你……」这女人简直是个疯子! 王希吟被她这一番言词惊得说不出话来。他悄悄看了眼门口,正犹豫着要不要喊人,却陡然一阵天旋地转,直接被对方推倒在了榻上。 朱琏身怀武艺,王希吟岂有还手之力,轻易便被剥去了身上的衣物。她本来也并无经验,但看着对方更加手足无措,惊恐生嫩的样子,得意道,「怎么?难不成太子竟还没碰过你?」 「我与殿下从来只是君子之交,主僕之义!」 朱琏愣了一愣,跨坐在他身上笑得前俯后仰,「你真认为太子只是欣赏你的才学与琴艺?别自欺欺人了,你若不知,今日又怎会那般气愤,将那姓秦的无耻之徒推下了阁楼?」 「……」 「不过,没想到太子竟如此疼惜你,倒是白白便宜了我。」 朱琏见他不语,又取过他一缕青丝拿在手中把玩,「其实,自从我瞧见你杀人时的模样,我就改变主意了。你与我本就是同一类人,我们是註定了要在一起的。」 朱琏抱着他在床上一滚,使得二人紧紧贴合在一起。王希吟被女人温暖的体温所环抱,身体出现了一丝连他自己也不可置信的反应。 「抱紧我,我会给你真正想要的一切。」 女人蛊惑的声音在耳旁响起,引得他浑身颤慄。王希吟只觉得自己在燃烧,就像是被架在一团火上,深深渴切着将周身的一切也燃成灰烬。 他试着去浇灭心中的火,却发现根本行不通。这是一团邪火,压抑了数十年,越压抑便越旺盛,直到最后砰得一声,烧断了那根理智的弦,裹着二人同归于尽。 如流火坠幽泉,掀起漫天云雨。水火交融之中,惊涛拍岸,白浪翻飞。火刚开始占尽了上风,可连番急攻勐刺之下开始变得羸弱,水便趁机而起,一波比一波快,一波比一波急。待两方终是势均力敌,火灭而水氲,直化作一团轻烟消散,才逐渐回归于平静。 ☆、谁能坐对芳菲月 路鸥刚摆平了前院的乱子,正赶到关押朱琏的房间前,就瞧见王希吟失魂落魄地走了出来。 「公子,如何了?」 王希吟面色苍白地看了他一眼,将手中那小小的瓷瓶递给了对方。 「您拿到解药了?」路鸥喜笑颜开地接了过来,又见王希吟神色不对,担忧地问,「怎么了?那娘们儿跟您说了些什么?」 「先别问了,救人要紧。」王希吟再一次整理了胸前的衣襟,还没朝前走出两步,就身子一晃倒了下去。 「公子!」路鸥赶紧将人扶住,这才发现对方衣衫尽湿,浑身还发着低热。 「房里刚刚发生了什么?」路鸥急切地沖几个弟兄问道。 「这……公子先前交代,谁也不许靠近房间,他说他已有办法拿到解药。」弟兄们无奈地解释着,谁也没敢提刚刚自房间里隐约传出的,那令人想入非非的声音。 应当不会吧,这位主儿平日里那般孤高清冷,定是他们听错了。 王希泽坐在急速奔驰的马车上,一路往州桥街北的都亭驿赶。那本是辽人的使驿,自从宋辽交恶以来,便也没了用场。 邓询武与郑居中今日会在那里等候,一旦等陈宁在宣德楼上挂起了蓝旗,他们便会进宫面圣,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呈上那一封准备已久的敕罪疏,向官家一一揭露蔡京、童贯等人的恶行。 王希泽捻着袖子想像着不久之后集英殿前的情形,心跳开始加速。 若是官家肯听是最好,若是听不进去,郑居中他们便会利用在朝中的势力集体上奏,向其施压。届时那些被奸臣所害的蒙冤者或家属会捧着血书至圣前盛诉冤情。若是这般还不够,等到天一亮,陈东会带领一众太学子弟在宫门口请愿,请求皇帝诛杀奸邪,肃清朝野。 内有旧臣死谏,外有学子诉衷,这样一来,也由不得官家不信。可事有万一,天心难测,若官家执迷不悟,铁了心要保奸臣逆党……那他们便也只能迈出最后一步,先斩后奏,杀童贯蔡京之辈,屠王李梁朱之徒,用鲜血还大宋一个清明天下。 走出这一步要付出怎样的代价,王希泽很清楚,也早已做好了准备。他现在必须尽快赶去驿馆,与邓询武他们汇合,一同进宫面圣。 他定要亲口替大哥在圣前问上一句,当初那一幅《千里饿殍图》可曾画错? 第287页 「大哥……我就快做到了。」王希泽缓缓收紧了拳头,却在这时一阵晕眩陡然袭来,紧接着便是莫名的心悸与脱力。 这种感觉显然不是来自于他自己。 「希吟……」 双生子之间天生有种血脉感应。王希泽掀开车帘,担忧地朝着张府的方向望去,可此处离得甚远,他虽能感应到那丝若有若无的不适,却遥不知对方发生了什么。 「公子,咱们到了。」 车夫的提醒打断了他的心绪。王希泽只能收敛情绪,集中精神下了车来。他抬起头,远远看见宣德楼前高立的阙楼上,一抹深蓝色的旗帜已在烛火中摇曳。 现在可不是分心的时候。 王希泽撩起蔽膝,快速走向了约定好的驿站。郑居中已经早早地候在了门前,翘首以盼,见王希泽安然到来,忙不迭地迎上前去。 「大名府的符节可到手了?」 「嗯。」 简短的一个字,让郑居中满面红光。只要控制了大名府,那他们便算控制了童贯的全部兵马。京城如孤岛无援,所有兵力均掌握在他们手中,如同立于不败之地。 「莘老呢?」 「在里边儿。」 二人话音未落,只见老人被两个侍童抬了出来。他身上换了件深紫色的官袍,特别剪裁了手脚的部分,使人看上去十分精神。长翅帽戴得端正,脑袋受伤丑陋的部分被巧妙地用幞巾遮住了,原本稀疏散乱的头髮也整齐地收进了帽中。 似乎是要将平生威严最后一次拾回,老人再三确认了自己的穿着饰品,生怕错漏一样东西,以致在圣前失仪。王希泽看着他那副如新妇见公婆般惶恐又担忧的样子,嘴边勾起了一丝笑意。 「达夫,你先去准备马车吧。」老人故意驱开了郑居中,又冲着王希泽招了招手,「如何?紧张吗?」 王希泽摇了摇头,在老人身前蹲下,又替他理了一遍衣襟,「我与您都盼着这一天很久了,终是给盼来了。」 「是啊,回想起与你和希吟初识之时,还恍如昨日。那时我便在想,王家那么天资出众的两个小子,若不能回到东京大展手脚,那该是咱们大宋多大的损失?」 「我与希吟是仰仗着您才回到京城的,您的期望,我俩必不会辜负。」 「好……好……好。」邓询武连说了三个「好」字,说罢却忍不住哽咽起来。浑浊双目中溢出的泪水滴落在光秃秃的躯干上,显得有些凄凉。 「圣上见到您一定会很高兴的,咱们这就进宫吧。」 王希泽伸手替他拭去眼泪,刚想再安慰两句,便又听他喊道,「鱼袋子,老朽的鱼袋子落在屋子里了!」 「您别急,我去给您拿便是。」王希泽按住了略显激动的老人,几步小跑进屋。他四周环顾了一圈,很快在近门的几案上找到了那枚鱼袋。 可正拿着鱼袋朝外走,却听见砰得一声,人到门前,门竟从外头给人闸上了。 王希泽微微一愣,伸手拍了两下,只听见外头又传来了铁链加固的声响。他眉头一锁,瞬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 「……您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我进宫面圣,对不对?」他知道老人此刻就在门外。 良久后,门外果然传来一声沉重的嘆息,「好孩子,你且记住,若是此次我回不来,你便是大宋最后的希望。」 「什么最后的希望!若没了您,我还能做什么!」 「莘老?莘老?」王希泽狠锤了两下门,门外却已没了回应。他有些颓然地后退了两步,又勐地上前踹出一脚,依旧没有撼动门框分毫。 邓询武与郑居中终于离开驿馆向着皇城而去,他们没瞧见的是,在驿馆旁还藏着一个矮小鬼祟的黑影。 魏渊沖入蔡京府宅的一剎那,便被眼前的景象彻底弄傻了。精美奢华的庭院里,空荡荡无一人,连一条狗也看不见。 他带人迅速在府中搜寻了一遍,发现大到内知宅老,小到厮儿女使,果真一个也没留下。房屋里的古玩,库房中的金银倒都在,说明主人家走得十分匆忙。 「将军,咱们现在该如何是好?」 魏渊扶着头想了片刻,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最后一拍大腿,恶声道,「速与我进宫,将消息告知邓公与陈将军!」 清平司司房内,张浚面对着如雪花般飞到桌上的一封封密信,头疼欲裂地拧住了眉心。张家被围,童贯杀人,皇城戒严……这一切的一切都显示着京城已岌岌可危。 刚刚消息传来,魏渊甚至带兵去了恩师府上,其心昭然若揭。 可难便难在,张浚虽知形势危急,却不知道自己现在还能做些什么。恩师下落不明,大内又被陈宁的兵马牢牢把控,他的探子既进不了宫,也出不了城。可怜一介书生,只能如同废人一般坐在这里,任由外头风谲云诡,雷电交加。 咻地一声,一道黑影掠下,跪在案前微微喘着粗气。 张浚勐然抬头,站起身问,「如何?可找到孙济州了?」 「没有。府衙的人说,一个时辰前孙府事带人跟着张子初出去了。」探子低着头,有些愧疚地答道。 「……张子初?他此刻不在张府中?」张浚干瞪着一双桃花眼,不可置信地用双手撑住了案桌。 若真是童贯派兵围住了张府,他又如何能脱得出身来?这很明显是一个局,有人想借童贯之名发动兵变。 第288页 蔡京,童贯,王黼,李邦彦……这些人的目标可真不少。 那么,张子初究竟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为何杨客行说他并非幕后主使?他去找孙济州又要做些什么? 想不通,张浚真的想不通。 就在张浚苦恼之际,一个矮小精干的中年男人忽然闯了进来。男人目露精光,手里的刀刃尚滴着鲜血。 「张子初何止不在府中,他还从李邦彦手上拿到了大名府的兵符。现在,童贯的兵力大约已全部被截在四府之外了。」 探子立刻起身拔刀,却被张浚拦住了。 「你是谁……」 「在下种伯仁,擅闯清平司只因事态紧急,希望张司丞万别见怪。」种伯仁是杀了两个小吏闯进来的,面上却毫无愧色。他仔细地用帕子擦干了刀上的血迹,站定在张浚跟前。 「种伯仁,我听说过你。」 「那便好办了,司丞可想知道张子初如今身在何处?」 张浚眉梢一挑,故作镇定,「我为何要知道他身在何处?」 「因为,只有先抓住他,才能破解眼前危局。」种伯仁盯着张浚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不光是大名府,如今护京四府的兵符怕都落在了同一伙人手中。」 「你说什么?!」张浚身子晃了两晃,几乎就要摔倒。若对方说的是真的,那他让苍鹰去附近州府调兵,想来也是白费功夫。 护京四府是当年恩师所设,为的就是在紧急状况下保卫京城安全,已做防贼勤王之用。其府兵权甚大,只有深得朝廷信任之人方可领兵守府。官家为了稳皇权,特地将这四府兵权分在了朝廷不同党派间,怎么就能到了同一伙人手中? 「还记得不久前的京城翠鸟一案吗?经那一次,应天府的兵符便已旁落他人。至于杨季和吕柏水的那两块……司丞这么聪明,一定能猜中背后阴谋。」种伯仁毫不忌讳地供认了自己与方文静的交易,似乎一点儿也不怕张浚揭发他。 张浚此刻自然没这种心思,他满脑子想得都是「兵符」二字。杨家和吕家相继出事后,兵符就同落入了郑居中一党。他本以为至少还有大名府和应天府做保,竟不料一切都在对方设计之中。 连郑居中都牵扯进去了,怪不得他们敢孤注一掷。 张浚已经快抑制不住身体的颤抖,只能死死咬住牙根来抵挡内心的恐惧。 「要阻止这场兵变,或许还来得及。我刚亲眼瞧见,咱们那位京师第一才子被人锁在了驿馆里……」 「你敢肯定是张子初?」张浚在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自己也觉得十分荒唐。他虽一直怀疑张子初与金明池一案有关,但在意识到整件事的严重性后,他竟隐隐相信杨客行所言,甚至开始希望张子初并没有牵涉其中。 「司丞若不信,可随我去亲眼瞧上一瞧。」 王希泽蹲坐在角落之中,感觉自己快和黑暗融成了一体。邓询武一行已经走了约有半个时辰了,也不知道宫里是个什么情形。 此下已入冬至,驿馆的陈屋是刺骨的寒冷。他用双手抱住自己的膝盖,尽量将身子蜷缩成一团来取暖。渐渐地,倦意便涌了上来。 半梦半醒之间,他忽然想起小时候有一次,也是这般又冷又黑的冬夜里,他独自一人躺在家中,无端端想起了白日里在太学听冯友伦胡侃的鬼怪故事,吓得夜不能寐。 平日里好歹有希吟陪他,可那一次希吟正巧外游学琴,大哥又忙于朝政迟迟未归,他一个人着实害怕,便想着偷偷跑去张府找张子初作陪。 可巧的是,张子初那日也约了人,很晚才回家。王希泽好面子,又不愿惊动旁人,便抱着一床被子,可怜兮兮地蜷在后门处等他。 张子初回来时吓了一跳,连忙将他带进屋内,又是暖脚又是更衣。问他何故深夜造访,他却昂着头死活不肯说。 直到了第二日夜里,王希泽便后悔了。他正想着要不要厚着脸皮再去一次张府,便从外头听见了敲门的声音。 门外影子的形状看上去有些怪异。什么魅妖吃人,魂婆索命的情形一下子涌进了脑海,吓得王希泽差点喊出声来。 「希泽,你在吗?」 门外传来的声音让他微微一愣,从被褥里冒出了脑袋。 等他哆哆嗦嗦走到门前,开门一瞧,果见张子初卷着一张被子,呵着手沖他笑,「都怪友伦兄近日里说的那些故事,我夜里睡不着,便想着来找你。」 自那日起,直到希吟回来的前一天,张子初每晚都来陪他。对方虽不说,王希泽却也知道他是看穿了自己,又给自己留了颜面。 那个人啊,最是温柔得不像话。 许是在黑暗里人最容易变得软弱,又或者是紧绷了太久的神经已经到了极限,美梦乍醒,王希泽只觉得无数委屈与疲惫伴着眼泪不断涌出,便也不想再忍,放肆哭出声来。 「张子初……我想你了。」 ☆、一径沿崖踏苍壁 东京城的固子门是所有外城门中最小最破的一个,如今竟也在上头立了数百兵甲。 一道黑影缓缓挪动在城角下,等摸清了城墙上的士兵与机弩,又驾轻就熟地避开了上头的岗哨,顺着墙边没没了身形。 能做到这样悄无声息的,整个东京城也只有苍鹰一人。他今夜一共跑死了八匹马,连同城外的探子走遍了东京城附近十来个府县,却只借到了不足三千的兵。而且这些人还都是他拿着张浚的名号软硬兼施敲诈来的,至于为的什么缘由,到后来也没敢说。 第289页 经由多番打探,苍鹰确定了童贯的兵马如今尽数被拦在守京四府之外。那些个府事县丞一听说东京城可能发生了兵变,便一个个吓破了胆子,连见也不敢见他。 「大官人,您喊咱们来这儿到底干嘛来的。」 正坐在树下歇息的乡兵见苍鹰回来了,忙不迭地站起来问。 苍鹰手中握紧了刚刚从信鸽脚上取下了信笺,那里头是张浚给他的密信。张浚说他安排了人在城门内,只要苍鹰带人从外攻城,里面的人便会开门接应。 尽管如此,苍鹰还是心中没底。他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些兵,心中无比明白,就算顺利带着他们攻入城中,也不足以挽救东京城的局势。可此时张浚还在城内拼尽全力周旋,他又怎能先一步放弃。 就算一死,也要拼一拼。 想到此处,苍鹰咳嗽一声,正色道,「我问你们,你们可愿再回到原处去当这永无出头之日的小兵?」 向来懒散的乡兵们先后一愣,不知他意欲何为。 「眼下若有个大好的机会,能让你们建功立业,平步青云,你们可敢一搏?」苍鹰掷地有声地指向了不远处青黑的城墙,「看见了吗,那便是整个大宋的心脏,天下富贵云集之地,只要你们今夜能进得城去,我便担保你们将以高官厚禄留下,有享不尽的荣华!」 乡兵们窃窃私语起来,有些人双目放光地盯着传说中的东京城,有些人尚且犹疑不定地皱着眉头。 「鼠辈小贼趁虚而入,想要把控京城,可这等阴谋诡计早已被张浚张司丞识破。司丞如今已在城内做好了部署,只要我们此刻沖入城去,便能里应外合,救出官家!」 苍鹰将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让那些乡军真以为自己即将成为拯救大宋皇帝的英雄。 「破京城!救官家!」在苍鹰的带头唿喊下,所有人开始沸腾了起来,一些仍不太情愿的兵也别无他法,只跟着举起了双手。 「随我来!」苍鹰一声招唿,带兵沖向了那扇看起来并不太牢靠的城门。 随着城门越来越近,已经能看清城墙上的哨兵。苍鹰深吸了一口气,一改平日里做密探时的小心翼翼,气势如虹地拔出了身侧的佩刀。 「杀——」 他本以为,这会是一场恶战。甚至当敌人在城墙上鸣起鼓的那一瞬间,他已经做好了不死不休的准备。 奇怪的是,敌人看上去似乎慌张过了头。 轰隆的马蹄声自远而近,苍鹰一转头,竟见一队骑兵以雷霆之势奔腾而来,快速超越了自己这一群乌合之兵,沖向了城门下。 城门几乎是在骑兵到跟前的一瞬间打开的,苍鹰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信号。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些骑兵犹如虎狼般冲进了城门,弹指间便击杀了陈宁数十名兵将。 这些人与常年驻守京城的厢军完全不同,瞧上去便是常年刀口舔血的匪兵。他们毫无纪律,却挥刀如噼柴,刀口尽朝着人最脆弱的部位砍。厢军的盔甲在他们的刀刃下形同虚设,鲜血很快染红了古朴的城门。 这些骑兵约莫有五千人,在单方面地屠杀了陈宁的守城厢军后,浩浩荡荡地入了城。可京城附近本不可能再有多余的兵马才对,他们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又是敌还是友? 苍鹰傻傻地站在道旁,不知所措,直到一个将领模样的男人勒马停在了他面前。 「你是张司丞的人吧。」 苍鹰抬起头,只见马上的人粗眉细目,貌颇伟岸,正飞扬跋扈地看着自己。 「是,敢问阁下?」 马上的人哈哈一笑,拇指倒伸一指,「吾乃常胜军帅,郭药师。」 张浚跟着种伯仁一路赶到驿站时,大约已过了子时。他们特地多费了些时辰抄小路绕过朱雀大街,以避开陈宁的眼线。此时整条御街上除了巡逻的兵将,连一声狗吠也没有。百姓们似乎都预感到今夜将有大事发生,家家户户大门紧闭,灯火俱歇。 「你说张子初被关在这里头?」张浚望着不远处的那间房子,狐疑道。 「是。我亲眼看见郑居中和一个手脚尽断的老叟从里头出来,然后那老叟将张子初锁在了其中。」 「既如此,你当时为何不上前拿人?」 「司丞说笑了,种某孤身一人,怎敢冒进?何况,我若就那般冲出去,郑居中不用其他,光治我一个以下犯上的罪名便也足够了。」 张浚听他这话冷笑一声,心道,此话虽是不假,怕也不是真心话。如今东京城的形势有多危急,明眼人一瞧便知,种伯仁既敢参与其中,显然早已做好了打算。 功名险中博,官场中人,谁不深谙这其中道理。 他之所以选择不出手,其根本原因是因为郑居中一众党人什么都还没有做,京城这一池水也还未被彻底搅混。所以就算种伯仁以一人之勇率先拿下了郑居中,也谋不得最大的好处。 秦皇平天下,那也需先等六国乱了才行。 何况,他明知道张子初孤身一人被关在这驿馆里,却偏偏要来假手张浚,这明摆了是给自己留有一条退路。至于京城这场危机会造成多少伤亡,文武百官又会有多少人被牵连,全不在他考虑之中。 张浚虽惊于此人心计,耻于此人品行,却明白此刻还不是与他翻脸的时候。他只装作全然不知,一步一步走至驿馆门前。 第290页 随着他微一颔首,左右密探同时拔出刀来,利索地噼开了门上的锁链木闸。紧接着木门被一脚踹开,明亮的火把瞬间照亮了昏暗的室内。 这驿馆比他们想像中来的大。阔有十丈的地方堆放着好些陈旧的木橱木柜,均是能藏人的。翻找这些地方恐怕要费些光景,但还不算麻烦,麻烦的是柜子外头的东西。 面前凡能入眼处,是无数的瓷瓶、漆器,乃至玉石。它们大多都不完整,尖锐的碎片铺满了地面,几乎连下脚的地方也没有。张浚与种伯仁好不容易拨开一条道往里走深了些,却发现那些橱柜后面还藏着用一匹匹绸缎堆成的「绸山」。 这些东西多是从前的贡补,或有瑕疵或被虫蛀才丢弃在这里,久而久之也就无人问津了。可面前这堆积如山的绸缎里要藏一个人实在太容易,眼下时间紧迫,他们要如何从这满屋杂物中找出张子初来? 张浚试着扒开几匹绸缎,却除了灰尘一无所获。他瞥了眼身旁的种伯仁,见他淡定地立在原处,一双小眼睛里闪动着狡诈的光芒。 「司丞可听说过,猎户打猎之前,有种方法可先于林中驱出猎物。」 张浚闻得这话顿时皱起了眉来。他几乎知道对方接下来想干什么了,可还未等他开口阻止,种伯仁已经从腰间掏出了火摺子,噗嗤一吹,丢进了面前的绸山。 丝绸虽是破旧,却一点即燃。四周的漆木栏柱争相唿应,火势很快大了起来。 「你疯了!我们要抓的是活的!」张浚不可置信地望向身边的男人。此人行事之狠辣,用心之歹毒,实在超乎他的想像。 种伯仁不可置否地笑了一声,「司丞难道忘了临水殿那场大火?放心吧,他张子初可没这么容易被烧死。」 高卷的火舌很快舔到了屋顶,眼看着就要冲入夜空。张浚那张秀丽的面孔被火焰灼得隐隐生疼,只得一路往门口退。撤退之中他不由去想,当初那人面容被毁时,是否又如今夜这般? 大火烧了二刻有余,绸山里依旧没有丝毫动静。张浚双拳紧握,眼睛眨也不眨地瞪着眼前火海,生怕里头会忽然冲出一个浑身着火的人来。 「啧,我好像闻到了皮肉烧焦的味道。」种伯仁嗅了嗅鼻子,使得身旁张浚唿吸一窒。 他再也忍将不住,冲着门外大喊一声,「来人啊,救火!」 张浚手下的人办事向来利索,来来回回不过几趟功夫,火势便小了下去。 二人重新步入一片焦黑的驿馆。种伯仁从里头找到了几只被烧死的老鼠,有些失望的砸了咂舌。 「你不是说,张子初就在这里头的吗?」张浚沖他冷言冷语,心中却着实松了口气。 「司丞莫急,人定是在这屋里没错,看我这就给你找出来。」种伯仁扯着面皮一笑,开始用刀刃一点一点拨开地上的残渣,朝着驿屋最深处走去。 张浚犹豫了一下,抬脚要跟,却看见自己的一个探子急匆匆跑了进来。 探子看见驿馆被烧成这样,着实吓了一跳。但训练有素的他很快回过神来,冲着张浚汇报导,「司丞,太学那里忽然聚集了大量的学生,似乎在密谋什么。」 「你说什么?太学?」张浚眉心一拧,回头看了眼空荡的废墟,疾步朝外走去,「你们几个留下,同种大人再在驿馆中仔细搜寻一遍。」 「不必了。」种伯仁走到角落的一个水缸前,停了下来。 张浚转过头去,只见他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刀刃,朝着面前的水缸骤然噼下。水缸乍裂,里头的水浇在温度尚高的地面上,发出呲呲的声响。 紧接着,意料般地从中摔出一个人来。散落在地上的瓷片犹如一把把刀刃,瞬间割破了对方的小臂,使得鲜血横流。 是了,这样的驿馆本就是极易走水之处,定会摆上几个救急的缸子。只是这里头东西太多太杂,缸子的位置又太过隐蔽,才没有轻易被发现。 这么说来,种伯仁放火烧馆也根本不是想要张子初的命。只是他笃定了对方会藏入水缸中,索性一把火烧光了碍眼之物,好用最快的时间找到他们想找的人。 此人虽心狠手辣,却也颇有才干。 地上的人仰起了脖子,湿答答的头髮散落在那张满是疤痕的脸上,看起来尤为狼狈。 「张翰林,今日本该是大喜的日子,怎落到了如此境地?」种伯仁蹲在他身前,用刀背拍了拍他的脸颊。 那一瞬间,王希泽似乎回到了十年前陈留县的那个晚上,只是这一次,只剩他孤身一人。 「张,子,初。」张浚与他四目相对,瞧着他满脸狰狞的疤痕,面颊轻微抽搐了一下。这伤势,看来比他想像的还要严重。 「巧啊,张司丞。」王希泽用手拨开了种伯仁的刀,故作轻松地沖他打了声招唿。 可此时,他心中无比焦急,急得不仅是自己,更是陈东。 这犟书生,当真沉不住气!明明让他等到天亮再行动的,这才什么时辰。无百姓众目睽睽以作人证,他们闹给谁看,若再教张浚带人围捕了他们,那便功亏一篑了! 「是巧得很,既然碰见了,不如随我去清平司坐坐?」 「……乐意之至。」 邓询武坐在马车里,任由两旁宫墙驰骋,只觉恍如隔世。时间太久,他已经记不清上一次进宫是几年前的事了,只那时他还应着紫袍绶带,乘八抬大轿。 第291页 马车很快停在了宫门前,可宫门紧闭,本该在门前接应的陈宁也不见踪影。 「怪哉,这陈宁人呢?」郑居中从宫里出来的时候陈宁已经将所有禁军都部署好了,现在除了集英殿外,所有侍卫应该都是他们的人。 「喂,我是郑居中,你们家将军人呢?快把宫门打开!」郑居中冲着城楼上的士兵大喊,意外的是,对方竟无动于衷。 「听见没有!都是死人吗?!」 「达夫,切莫急躁。」 邓询武到底比他沉得住气。老人透过车窗远远去瞧那巨兽一般的巍峨宫殿,禁闭的朱门就像是巨兽的嘴巴,仿佛一张开便要吞噬一切。 「听见什么声音了吗?」邓询武闭目静坐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问道。 「声音?什么声音也没有啊。」 「是啊,什么声音也没有,不奇怪吗?官家就算再迟钝,也该察觉出不对劲来了。」 邓询武一语惊醒了郑居中。他惊恐地再次抬头,看向那城楼上站得笔直的士兵,越看越不对劲。如今,官家与文武百官理应还候在集英殿前,就算他们不清楚外头发生了什么,可这天色都黑透了,童贯还没到,至少也该有些反应才对。 可整个皇宫静悄悄的,似乎什么也没发生。 吱呀一声,宫门忽然打开,扑鼻的血腥味显示着里头刚刚经歷过一场厮杀。一盏孤灯自远而近,等缓缓飘出了宫门来,才看清提灯的人是本该待在官家身旁的赵野。 郑居中见是他,心下稍安,却也迫不及待迎上前问,「怎么回事?宫里发生了什么?陈宁人呢?」 赵野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稍安勿躁,「郑公莫要担心,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只是陈将军临时被叫去了圣前,这才不得已让我赶来接应你们。」 「当真无事?」 「岂会有事?」赵野沖他一笑。 「走吧,有事无事,也就只有眼前这一条路罢了。」邓询武透过宫门直望着前方漆黑一团的宫道,命车夫重新驱起了马车。 ☆、三春白雪归青冢 清平司的牢房里,从未有过这般人满为患的情形。 张浚面对着眼前这些叽叽喳喳,不停吵闹的太学生,感觉自己头都快炸了。他按住两边的太阳穴,再一次去问那个昂着脑袋,桀骜不驯的邋遢书生,「你叫陈东?」 书生不理会他。 「是你让他们聚集在太学里的?」 书生依旧昂着头不说话。 「这么晚了,你们去那里做什么?」 陈东掏了掏耳朵,又不耐烦地捏住了鼻子,「是哪个狗官在放狗屁,快熏死我了。」 被关在牢房里的学生们哈哈大笑起来。有人附和道,「陈师兄怎地这般粗俗,要我说,这才叫走犬吠人,沖主邀功哩!」 「也可说是狗仗权势,插毛做官!」 「我看吶,是两者兼有之。」 这群该死的酸儒! 张浚面皮一沉,心道自己可没功夫在这里与他们扯皮。于是他恶狠狠地揪住了陈东,将人拎到墙角,「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欲意何为。如今张子初也已在我手中,识相的就乖乖说出实情,别逼我动刑。」 陈东抬起眼皮眈了他一眼,冷笑一声,「张子初在你手上关我何事?我与同学们不过是趁着今晚月色好,大家约在杏堂中一起作诗论学,这莫不是也犯法?」 「作诗论学?好,你既嘴硬,就别怪我对同学无情了!」张浚一挥手,底下两个牢子便抬上来一张刑凳。木凳上卷着长长的锁链,链子拖着各式各样的刑具,虽不都看的明白是作何用处,只上头斑斑血迹便已足够骇人了。 陈东面颊一抖,又瞬间恢復了自若。 两个牢子将他架上刑凳,刚要替他戴上镣铐,种伯仁却忽然闯了进来。 他先在牢房中逡巡了一圈,后将目光抬向了牢廊尽头的单独一间铁笼子,「杀鸡儆猴,猴儿不在怎么行。」 张浚双目一眯,不悦地瞪向了种伯仁,「我清平司如何做事,还不需要旁人来指摘。」 「司丞似乎在怕。」种伯仁无视对方阴冷的眼神,一步步上前道,「怕用此龌龊手段来逼供,张子初会瞧不起你?」 「放肆!」张浚握紧的拳头在微微颤抖。是,他是很想赢张子初,但他要赢得漂亮,赢得堂堂正正!因为只有这样,张子初才会对自己刮目相看。 「阶下之囚,司丞又何必如此在意。您可别忘了,如果眼下咱们保不住官家与整个东京,您才叫输得彻底。」种伯仁看穿了他的心思,故意拿话激他。 「……」没错,就算是赢得不那么光彩,他也绝输不起了。 张浚咬着牙犹豫再三,终于下定了决心。 「去把张子初提来。」 陈东没想到,张子初竟真落在了张浚的手上。他本以为张浚不过是在唬自己,这一瞧,顿时心就凉了半截儿。 王希泽此时披头散髮,浑身湿透,整个人被冻得瑟瑟发抖。见到了陈东等一众太学生,满是疤痕的脸一僵,继而冷冷地转向了张浚。 「张司丞也曾是太学的学生,难点就丝毫不顾念同学之情?」 「我顾念同学之情,谁又来顾念落入贼手的官家与众大臣?」张浚逼自己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问道,「那个手脚尽断的老人是谁?童贯如今又身在何处?」 第292页 「我不明白张司丞在说什么。我今日成亲,新妇与家中一众宾客被挟,司丞却跑来质问我行兇者今在何处?」 「都到这时候了,还要跟我继续装下去吗?张府那些禁军根本就不是童贯的人!」张浚笑了,笑得一双桃花眼弯弯如月牙,「利用娶亲来把持人质,也亏你想得出来。可怜那李秀云啊,已经是第二回被你利用了。」 王希泽目光一沉,不动声色地盯住了他。 「从金明池开始,这一切都在你算计之中。我从来都没有怀疑错你。发动兵变,谋害重臣,威逼官家……张子初啊张子初,亏我一直敬你如对手,却不料你竟做出了此等蠢事。」 王希泽静静地听他说完,发出了一阵狂笑,「张司丞可真看得起我。若我真做了这一切,那也不枉被司丞惦记一场了。」 「可惜……你心胸狭隘又太过于自负。怕就算没了我,你也照样做不了第一。」 「……」 张浚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种伯仁见他在嘴上败下阵来,利索地从牢里捞出了一个太学生,「看来,张翰林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 牢子们拖来一块钉板,二话不说就将那学生丢了上去。 钉板上的钉子大多生了绣,一下子扎不穿皮肉。但这东西本也不是这般用的,只见种伯仁亲自上阵,钳住那书生的手脚将他来回在钉板上拖动。 书生一身细嫩皮肉,哪里受得了这般苦楚,顿时就放开嗓子嚎了起来。翻割的皮肉很快脱离了主人的身体,零零碎碎挂在了钉子上,鲜血如溪水般蜿蜒流淌。 片刻前还在叫骂抗议的学生们此时一个个吓破了胆,噤若寒蝉。他们惊恐地看着自己的同窗被钉子勾得支离破碎,听着撕心裂肺的叫喊渐渐变得微弱,最终归于死寂。 而行刑的人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只是随手丢了那晕死的书生,用他一双特有的毒辣小眼睛看向众人,「下一个谁来?」 魏渊气喘吁吁地赶到东华门外,迎接他的竟是紧闭的宫门。 「魏渊有急事求见陈宁将军!」魏渊勒停马匹,冲着城楼上的哨兵喊道。可任由自己喊破了嗓子,对方却始终目不斜视,对他不理不睬。 「将军,这有些不对啊,我看上头几个小子面生得很,不像是陈宁将军的人。」 借着微弱的火光,魏渊仔细在那几个哨兵脸上瞧了一会儿,「别胡说,陈将军手下有好几万厢军,你难不成个个都识得?」 「可看守宫门这么重要的位置,怎么也该是亲兵才对。况且您喊了这么久都无动于衷,会不会是里头出事了?」 「不可能!许是陈将军下了什么死令。」魏渊一口否定,与其说是劝服下属,倒不如说在劝服他自己。 对,不可能的。此下童贯已被俘,外军又被拦在四府之外,整个京城根本就不会有旁人的兵马。这些人若不是陈宁的,还会是谁的? 身后的副将没了言语,魏渊心中的那一丝不安反倒在逐渐扩大。蔡京无故失踪,如今连他也被拦在了宫门之外,里头莫不是真出事了? 「咦?魏将军!」刚沿着外宫墙转过角来的张昌邦远远地看见了魏渊一行,正激动地挥开双臂往宫门处跑,却陡然撞上了一个人。 「哎哟喂,撞死老道我了!」醉醺醺的老道士不慎摔了个屁墩儿,手中半壶酒洒了一地。 「你你你……你不许走,赔我酒钱!」老道士见对面的人撞了自己,连句道歉的话都没有,气得一把抱住了他的腿。 「臭道士,放手!误了我大事,我要你偿命!」 「哟,还是位大官人吶!」老道晃晃悠悠站起身来,捻着一撮杂乱的白须在他面上逡巡了片刻,「哇呀呀,您这是天子之貌啊。」 张昌邦一愣,后吓得一把捂住了他的嘴,「腌臜浑鸟,这胡话也是你随便说得的?」 「唔……不对不对,您这面相虽有些天子门道,却不似真的,倒是个冒牌的相格。」老道士一边掐着指算,一边拉住他叨叨,「听我一句劝,您此下可不能再往前走了,再往前走便要大祸临头,到时候连个假皇帝也做不成咯。」 「我去你的!什么真皇帝假皇帝,你才要大难临头哩!」张昌邦一脚踹开那老道,心想他好不容易同苏墨笙那几个毛头小子软磨硬泡,偷偷从张府熘了出来,为的就是在官家面前露个脸,表个心。不然若等到邓询武平反,童贯等奸党倒台,好处便全教郑居中与赵野二人占了去,那他张昌邦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想到此处,张昌邦一个箭步便要冲出去。 却在此时,禁闭的宫门另一边忽然传来了擂鼓之声。张昌邦骤然收回脚尖,眼瞧着那扇沉重的朱红色大门被缓缓推开,露出里头一排排刺目的火把。 火把下,成片的军甲挤满了整条甬道,竟延绵看不到尽头。 候在宫门前的魏渊瞪着眼珠看着最前排的那名红缨将领,很快认出了他是谁。 「魏二郎,可真是好久不见了。」 郭药师……这厮不是该在燕山府吗?怎么跑到京城里来了! 「撤!」面对着对方比自己多出十倍的兵甲,魏渊果断地沖身后的弟兄们大喊了一句。 「杀!狂且逆贼,一个不留!」郭药师几乎在同一时间下达了命令。他身后五千兵甲形如恶狼般扑向了魏渊的五百亲兵。 第293页 站在最前排的将士们瞬间被长矛刺穿了胸膛。他们身上穿的是为了行动方便的轻甲,根本挡不住对方的重兵。第一排长矛刚被拔出,第二排的便即刻交替了上来。一次次的贯穿使他们甚至来不及抽刀,有些人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肠子流了一地,头脑却还保持着清醒。 「将军小心!」魏渊身旁的副将一个转身,替魏渊挡下了致命的一刀。魏渊连忙将人接住,却见他银色的盔甲下血流不止。 「四子!」魏渊情急之下叫出了对方的乳名。 「对不起,将军,这可能是属下最后一次陪您冲锋陷阵了。」 「是我,是我害了你们。」 「不,今日……真他娘的痛快!多少年了,将军您忍得太久太辛苦,咱们也跟着憋了一肚子的窝囊气。但我终于等到了,当年那个铁血将军总算又回来了!您都不知道我现在有多高兴,咳咳咳咳——」 副将说罢这席话,大吼了一声「天佑大宋!」,勐地推开魏渊,举刀朝着郭药师的常胜军沖了去。一刀,两刀……魏渊眼睁睁看着他被砍断了左臂,紧接着是右手,直到最后那身影终于淹没在了敌军之中,也终没有倒下。 「将军,快走!」几个亲兵见魏渊岿然不动,上来一把拉住他往后退。倖存的兵将迅速散开,想凭藉宫门前的空旷来减少伤亡。他们从四面八方往外跑,却没想到外头竟还有一万兵马在等着他们。 从魏渊到宫门下的那刻起,郭药师早就命人围住了这里。战鼓咚咚,加快了节奏,外圈的敌人缩小了包围,将魏渊他们又尽数逼回了宫门下。 进退无路。 魏渊被弟兄们层层围在中央,可随着敌人的攻势,他身旁的人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少。弟兄们一个个倒下,不甘的嚎叫充斥着魏渊的耳朵,让他大脑一片空白。 「魏二郎,感谢我吧,我会亲手送你下去见你那位死鬼大哥的。」 郭药师猖狂的笑声让他重新回过神来。他看着那人可憎的面容,缓缓从身上脱下了那副曾经让他引以为傲的盔甲。 「那就来试试。我大哥那笔帐,也是时候跟你算了!」 魏渊脚尖一抬,自地上踢起一把手刀握入左手。而后左手舞刀,右手挥矛,左右相济,长短相合,如同一头雄狮发足沖向了远处的郭药师。 郭药师身边围着至少有一百精兵,却挡不住魏渊一人。他将手中两把兵器挥舞得疾如风,快如电,一路斩杀进了离郭药师两丈不到的地方。 虽然此时魏渊身上已伤痕累累,却是越战越勇,几乎势不可挡。他身后弟兄们见了,也纷纷脱下身上碍事的盔甲,以血肉为盾,刀剑为魂,跟着自家将军拼死一搏。 「快!快拦住他们!」郭药师再没想到已经死到临头的魏渊竟还有如此能耐,一时间慌了神色。 一根长矛刺穿了魏渊的左腹,可他眉头皱也未皱一下便往后勐然一撤,硬生生将身子扯离了对方的矛尖。那伤他的士兵眼睛一眨,人头便落了地。其余常胜军被魏渊这气势吓住了,开始节节往后退却。魏渊趁机长矛一扫,攻到了郭药师身旁。 郭药师吓得掉头就跑。魏渊见状勐一发力,右手长矛脱手飞向对方背心,眼瞧着便要取他狗命,却听见叮的一声,什么东西将长矛撞偏了半分。 「魏将军,束手就擒吧。」幸得苍鹰挺身,郭药师才捡回了一条命。苍鹰皱着眉瞧了眼重新钻进了兵士后方的郭药师,心中暗想,原来这所谓常胜军,也并不常胜。 魏渊此时已濒临力竭。彭地一声,他半膝跪地,用左手刀刃撑住了身子,才勉强没有倒下。回头看向那已被尸体铺满的来路,勐然发觉身后竟再无一人相随。 「哈哈哈哈!」满身是血的魏渊忽然仰天长笑。他试图再次站起身来,却因为身上满是伤口而一次次失败。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快杀了他!」 郭药师的叫嚣让常胜军的将士们缓过神来,却无一人敢轻易上前。尽管魏渊现在看上去虚弱得毫无杀伤力,可他刚刚的样子实在让人后怕。 「用不着你们动手。」魏渊在不知道第几次尝试后,终于踉跄着挺直了嵴樑。他一抹脸上的血渍,朝着大内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 「自大哥死后,我魏二郎窝囊了半辈子,若最后再不做点什么,死了拿什么脸面去见他。」 话音未落,只见他手中刀刃一闪,反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魏将军!」 苍鹰自认一生杀人如麻,再残忍的手段他也用过,再悲惨的死状也不能撼动他分毫。可今时今日,看到魏渊自裁,他竟是动容了。 英雄末路,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悲壮。 魏渊脸上挂着微笑,一寸一寸剖开了自己的胸膛,露出里面正在跳动的心脏。 「记得替我将这颗心交与官家,让他亲眼辨一辨,我们这些人到底包藏了什么祸心。」噗哧一声,刀刃挑断了心脉,魏渊竟亲手将自己的心剖了出来。 心跳骤停,魏渊轰然倒地,他双目圆瞪看着灰色的天空,似乎在期待明日初生的太阳。天空在渐渐变白,终于露出了一丁点儿光亮,照清了这一片狼藉的宫门。 「魏将军……」苍鹰刚从魏渊手里捧出了那颗鲜红的心脏,就见郭药师怒气沖沖地走了过来。 第294页 他一把夺过魏渊的心,狠狠往地上一摔,恶声道,「还想拿这等秽物污了官家的眼睛,做梦去吧!」 「弟兄们,随我回宫復命!」 郭药师很快带人离开了这地方。苍鹰看着满地的尸体和那一团已经被踩得稀巴烂的心脏,心中竟不知作何滋味。 没人注意到,此时墙角处还藏着一个哆哆嗦嗦的影子,在看完这一场血腥屠杀之后,几乎是爬着逃离了宫门。 ☆、明朝花落归鸿尽 清平司的牢房里,混合着一股血与肉在濒临死亡前散发出的怪味儿。这种味道不能单单用难闻或噁心来形容,更多的,是一种不知何时会轮到自己的恐惧与绝望。 「啊——」伴着一声惨叫,一个看上去大约只有十八九岁的书生跨坐在了一个通面为三棱形刀刃的座椅上。冷酷的行刑者不忘在他左右垂下的脚踝上挂上了两个重重的铁球,使得书生眼睁睁看着自己慢慢被座下的刀刃噼裂成半。 在他的左边,另一个年纪稍长的书生被倒挂在一根绳索上。因为倒挂的时间太长,全身血液都流到了脑袋上,使得他整个脑袋看上去如同一颗熟透了的石榴。书生脚底心被穿入了两根钢条,随着钢条的深入,腿部肌腱被搅得稀烂,却不会因为失血过多而立刻死去。 再往前边儿去看,一口被烹得滚烫的大锅架在牢房中央,底下柴火烧得正旺。几个被扒光了衣物的书生翻腾在里头,先是皮开肉绽,后如同被灌了水的整猪飘起,整个人胀大了三倍不止。 不比那刀马与走签儿,左右只能一个一个上,种伯仁眼瞧着这锅里倒还宽敞,便使了人再去抓两个出来。 「不要,不要抓我!」牢里的书生疯狂地挤作一团,可总不免再有两个倒霉蛋被揪出来。其中一个死死抱住牢房的门柱,尿液顺着裤腿直流,另一个干脆朝着种伯仁勐磕头,说自己不过是听说今晚有人要谏政,想来凑凑热闹挣一个清议名声。 种伯仁掏了掏耳朵,命人将他俩丢入了锅中。这些话他今晚已经听腻了,看来这些书生的确所知有限,不过是为了沽名钓誉受人摆布罢了。 「张子初,你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学生因你而死吗?」种伯仁冲着角落的张子初咧嘴笑道。 张浚也正在看他,但他却瞟也没瞟自己一眼。 也对,别说是他了,如今连张浚自己都有些瞧不起自己。清平司的手段虽极尽残酷,却从来只用在该用之人身上,如今拿这些酷刑对付一群无知书生,实在可耻。 他看见张子初浑身在不停地颤抖,嘴唇被咬得鲜血淋漓。他知道此刻对方内心一定也在做着无比痛苦的挣扎。是要成大事?还是要守小义?立场互不相同的二人似乎正在进行着同一种考量。 「住……」王希泽甫一张口,就被身边的陈东一下子捂住了嘴。 「不……不能说。说了我们也一样得死……」陈东已经被吓得结巴了,脸色比死人还要白。尽管如此,他还是咬着牙坚持说完了整句话。 陈东说得对,他现在一开口,才会真的害死所有人。可理智是一回事,眼前的修罗场又是另一回事,他要如何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无辜的性命惨死在眼前! 王希泽还记得,他曾言之凿凿地向邓询武保证,无论他们的计划有多大,意义有多深,他也绝不会轻贱任何一条性命。直到今日,他回想起老人当初的劝诫,才发现自己有多幼稚。 书生意气……多么可笑又多么难得的几个字。他从前能任性,是因为许多人默默地站在他身旁,无条件地替他善后。如今失去了他们的支持,这几个字也终究成了奢望。 身边骤然一凉,王希泽眼看着行刑者想拉走陈东。他急忙伸出手来,想去扯陈东的袖子,却终究扯了个空。只见对方回过头来,自那张些许沧桑的脸上挤出了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君子捨身而取义!有什么尽管使出来吧!」陈东扯着嗓子喊道,却连声音也在颤抖。 「呵,倒来了个有点儿骨气的,那咱们便来试试这个如何?」种伯仁走上前来,指着右边一副脑袋大小的圆形器具道。 「这东西叫碎头锁,往人的脑袋上这么一套,里头的齿子便会即刻嵌入皮肉。然后啊,外头的人再攥着那轮把这么一绞,人眼珠子立刻就能蹦出来,脑仁儿再喀嚓喀嚓被搅碎咯,使得白浆从耳朵里哗哗地往外流。」 「啧啧啧,那场面……」种伯仁说着走到陈东的身后,用手里的鞭子轻轻在他脑袋上一敲,只见陈东顿时白眼一翻,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你要用刑便直接对我用,你明知道从他们嘴里根本套不出什么来。」王希泽需咬紧牙根才能吐字清晰,特别当他还面对着其余书生怨恨的眼神。 「对你用刑?你若死了,我可担当不起。」种伯仁阴恻恻地笑了一声,随即一拍手掌,「不过,我带了个人来见你,想必你见到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两个牢子架着一个耄耋老者步入了牢房。老者看起来有些疯疯癫癫,手里握着一把戒尺不停地对着侍卫训斥,可当他勐一眼看见了牢房中的景象时,整个人却忽然安静了下来。 「赵夫子!!」王希泽大惊,想要扑上来,却被张浚的人按住了。 「张浚,夫子年事已高,脑子也不甚清醒,你纵使再想立功,又怎可对他老人家下手!」 第295页 面对着激动的「张子初」,张浚冷冷地瞥向了一旁的种伯仁,「放开赵夫子,谁让你将人抓来的?」 「司丞,事急从权,你可别忘了外头如今是什么状况。」 「那也不能对夫子下手!」张浚两步上前,一把揪住了种伯仁的衣领小声道,「你听着,你对旁人用什么下作手段我都忍了,可如若你敢在我面前动夫子一根汗毛,我便教你即刻血溅三尺!」 面对张浚的愤怒,种伯仁不怒反笑。他忽然将手伸进袖子里掏出了一柄小巧精緻的如意,拿在张浚面前晃了一晃,「张司丞,我劝您再仔细想想。若是那位在此,他会同意您这般意气用事吗?」 「你……你怎么会……」 见了那柄如意,张浚彻底愣住了。他再次看向种伯仁那副令人厌恶的嘴脸,却忽然全没了底气。 他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却在这时候听见背后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赵夫子哇得一声,陡然挣开左右束缚扑向了刑架上的学生。纵使他们已经血肉模煳,甚至只剩下了一些残肢断臂,夫子却依然能准确叫出他们的名字,并试图一个个唤醒他们。 「抓住那老头儿,将他绑上刑架。」 「你敢!」张浚一挥袖子,命几个密探挡在了前头。 「你们司丞一时感情用事,连官家与蔡公的性命也不顾了,难道你们也要纵容他铸下大错不成?」种伯仁用眼睛一一逡巡过这些密探,将手中的玉如意亮得更高了些。 「你们几个可想清楚了,若是此番让逆贼得逞,东京城会是什么下场?你们又会是什么下场?」 「……司丞,他说得对,一切当以大局为重。」 「你们!!」张浚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密探缓缓从身前退开,使得种伯仁轻易揪住了仍趴在学生尸身上的老夫子。 泪水再也忍将不住自王希泽的面颊滑落。他拼命大喊,去捶打面前的木栏,可根本无济于事。种伯仁冷笑着在他面前给夫子套上了刑具,用一种居高临下的胜利者姿态等着他开口。 「住手……住手……」 种伯仁的狠辣成功摧毁了王希泽最后一道心里防线。他瞳孔放大,双目没有焦距地穿透过牢房的墙壁,如同木偶一般不停重复着这两个字。 「张子初!你若再不肯招,就真要害死夫子了!」张浚急得沖他大吼,只见他如从噩梦中惊醒般浑身一颤。 「好!我说!从金明池开始,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我,都是我……」王希泽面如死灰,双唇翕动如枯蝶。 张浚和种伯仁同时屏住了唿吸。就在这万分紧要的关头,一道黑影忽然沖入了牢房,「是邓询武!竟然是邓询武!」 「什么?!」张浚不可置信地转过头来,紧盯着忽然出现的苍鹰,「你说是邓询武?邓询武不是早已病故了吗?」 苍鹰见到牢房中的惨状,先是微微一怔,很快恢復如常,「是他没错,我在集英殿前亲眼瞧见的。」 「你是如何入宫的?官家与恩师现在何处?」 「司丞放心,他们一切安好。东京城的危机……大约已经全部解除了。」 半个时辰前,邓询武与郑居中到达了集英殿。 整座殿前空荡荡的,连一个宫人也瞧不见,更别说是皇帝与百官了。郑居中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便想去揪车前的赵野问话。可赵野完全没给他这个机会,迅速让侍者从车上抬下了身体残缺的老人,一路往台阶上走。 「赵野!官家人呢?」郑居中不死心地提着衣摆追了上去,可前方的赵野就像是聋了一般,对他的质问置若罔闻。 「赵野!!」郑居中伸手一把拽住了他的官服。 赵野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地弹开了他的手,「官家就在殿里等着二位呢,郑公进去一瞧便知。」 郑居中还从未见过赵野这般傲慢无礼的样子。他们三人之中本就属赵野脾气最好,最是进退得宜,光是从他今日这反常的态度来瞧,便也知事有蹊跷。 「官家在殿里,文武百官难道也都在殿里?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出事了?」 「郑公又何必杞人忧天呢,您该学学邓公,他老人家可还没说话呢。」赵野说着转向了前方已被抬上了台阶的邓询武。 人近殿门前,殿门吱呀一声打开,从里头骨碌碌滚出一个球状的东西。郑居中只见邓询武背部一抖,紧接着随着那东西顺着台阶越滚越近,才看清竟是一颗人头! 「陈……陈宁?」人头滚过郑居中身旁时,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惊惧瞬间取代了脸上的疑虑。他看向那扇黑漆漆的宫门,双腿开始打颤,甚至下意识地转身想跑。如果不是赵野及时拽住了他,他怕是得一个趔趄摔下台阶去。 同一时间,两队精锐自殿后绕出,成左右之势困住了他们。 「郑公,请吧。」赵野沖他做了个「请」的动作,见他仍呆立着不动,干脆在他背上一推,硬生生将人推向了殿内。 邓询武一直坐在小轿上片言未发。只在被抬入殿门的一瞬间回头对赵野说了一句,「希望你莫要后悔,今日所作所为。」 赵野闻言苦笑了一声,继而在殿门前跪下一拜,「您的身后事,学生定会尽心。」 「不必了,你若有心,便多顾念些活着的人。」邓询武说罢这话便挺直了嵴樑入了殿内。他本以为就算赵野背叛,陈宁兵变失败,至少他也能见上官家一面,可没想到在殿内等他的,却是另一个 「老熟人」。 第296页 殿内正席前,独放着一张案桌。伏在案上的老者正在埋头舞墨,直到邓询武小轿落在了面前,才缓缓抬起头来沖他会心一笑。 「邓公,久违了。」 良久后,邓询武也笑了。两个耄耋老人就这么互相瞧着,笑得满脸沟壑。 「哎呀,这一别经年,你怎就成了这般模样?害我都差点儿没认出你来。」蔡京丢下手里的笔墨,乐呵呵朝他走来。 「还不都是拜你所赐。你这老东西,怎还是这般得了便宜又卖乖。」 蔡京捻了捻苍白的鬍鬚,哈哈一笑,犹如一个重逢了儿时玩伴的孩童,在只有半截身子的邓询武面前就地坐了下来。 那一把老骨头想席地而坐,可费了老半天劲儿。他先是扶着腰缓缓蹲下,再用手掌撑住地面双膝跪地,最后把双脚一点一点往外挪,屁股才总算挨了地。 「来来来,别急着揭我老底嘛,咱们先满饮了这一杯如何?」蔡京亲自捧着酒杯递到了邓询武的嘴前,邓询武张嘴接下,高贊一声:「好酒」。 跟进殿内的郑居中见这二位当真如同久别的老友一般坐在地上喝酒谈天,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他透过窗户看见殿外又多了些重重叠叠的黑影,却个个都不似是陈宁的厢军。 此时此刻,东京城里应该除了陈宁的人再无其他兵力了,这些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自从你走了之后,这朝堂上就别提有多无趣了。」蔡京自己也干了一杯酒,摇头晃脑地感慨,似乎当初邓询武遭遇毒手与他没有丝毫干系。 「所以,蔡公是因为没了我这个眼中钉,觉得朝堂寂寞,才舍官闲居了?」 「可不是!幸好如今你回来了。否则我这把老骨头,都不知道在进棺材之前还能不能再踏入这宫墙之内呢。」 「那你是得好好谢谢我才行。」 「谢,必须得谢。」 二人说罢又哈哈大笑了起来。只是这一次邓询武还没来得及笑完,就觉得喉头一甜,冷不丁地喷出了一口鲜血。 「呵,老贼头,你就是这般谢我的?咳咳咳——」 「诶?你可别误会,这酒是我带来的,我也喝了。至于杯子嘛,却是官家特地赏赐给你的。」 邓询武「呸」地吐掉了嘴里的血痰,渐渐收敛了脸上的笑容,「官家在何处?我要见他。」 蔡京苦恼地摇了摇头,「我也想让你见啊,可是官家不乐意。他一听说你邓询武竟然暗自收买了东京城所有的兵将,还偷走了守京四府的兵符,擒住了童贯,便吓得急忙躲进后宫里去了。」 「不过您老放心,你死之后我会告诉官家,只是有贼寇借了您邓公的名声想要犯上作乱,而真正的邓询武,就是当年在回乡路上不幸病故的。这也算是保全了您的一世清名,您说是吧?」 「你是何时发现我的?」邓询武此时已心如死灰。他筹谋了这么久,牺牲了这么多人,却到头来连他自己都没能「救活」。 「你这计划本还真是天衣无缝。可惜啊,年轻人做事到底是轻浮了些,左右顾及的越多,未免就渐渐露出了马脚。」 「所以,你早就做好了准备。外头这些兵呢,是谁的人?」 「常胜军,郭药师的人。哦,对,也不能忘了那种伯仁的功劳,若不是他偷偷借出了军器库所有的军甲,常胜军怕也不能化装成百姓,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来。」 邓询武腹痛如刀绞,接连又喷出了几大口鲜血,「到底是输给你了,你且把耳朵凑过来,我有最后一句话要对你说。」 邓询武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看着就快没气儿了。蔡京趁他憋足了最后一口劲,将脑袋稍稍往前挪了一些,可就在快挪到邓询武嘴边时,又陡然撤了回来。 邓询武本是蓄积了剩下的全部力气,想要拉着蔡京同归于尽。他正张开嘴巴,对准了蔡京那佝偻细小的脖子,却不料对方这陡然一撤,让他整个人噗通摔在了地上。 「哎呀,我想了想,这临死之人说的话总不太吉利,不听也罢。」蔡京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慢悠悠站起身来。 他最后回头看了眼地上抽搐的老人,重新回到了临置的案桌旁。 殿后冲出来几个侍卫,一把按住了呆若木鸡的郑居中,给他灌下了一小瓶液体。郑居中只觉得那东西如刀子般划过喉咙,拼命想抠出来却已然痛不欲生。 「你放心,这毒与刚刚的不一样。我特地给你留了三日的光景,只是这三日里你既不能说话,也不能进食。再好好看看这繁华帝都吧,至少你还有时间与它告别。」 说话间,蔡京重新捻起毛笔补完了纸上的最后一个字。 ——寇,成王败寇的寇。 ☆、庭树不知人去尽 初升的旭日终于又照亮了繁华的东京城。脚夫们开始上货,小贩们陆续出摊,一切看上去和往日没什么不同。只是偶尔街上会路过一些十六轮的大车,车厢几乎与民房同高,四面都被黑布包着,看不见里头装的是什么。 拉车的骡马有百余头,浩浩荡荡地往城外开,惹得好些百姓驻足来看。有些人离得近了,便能闻到里头浓浓的血腥味儿,连忙掩着鼻子往后退。 「这里头装的都是些什么,怎么这么大味儿?」 「你瞧那轮子上的血渍,还能是什么?我听说啊,昨夜那宫门外头死了好多人,今个儿顺着宫墙流出来的金河水都是红的。」 第297页 「宫里到底出什么事儿了?难道童贯真的造反了?」 百姓们话音未落,就听见几声锣鼓,紧接着童贯骑着高头大马,在一队侍从的护卫下冷着脸穿过了街巷,行向了自己的府邸。 「童贯这不好好的嘛,谁说他造反了?」 「不是童贯?那是谁?」 「喂,你们快去张府前瞧瞧,我刚看见有一大队禁军朝那边儿去了。」 好事的百姓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争先恐后地朝着张府的方向跑去。 沈常乐是在一阵激烈的摇晃中被晃醒的。 「沈哥,你醒了?!」正背着沈常乐一路飞奔的路鸥见他醒了,不由松了口气。 「这是怎么了?打算往哪儿去?」沈常乐晃了晃脑袋,才发现路鸥一众此时已经褪去了甲冑,急匆匆地出了张府后门。 「……我们的计划失败了。陈宁与魏渊已经被杀,邓公和郑居中在集英殿里生死未卜,连希泽公子和陈东都落在了张浚的手上。」 「你说什么?!」沈常乐听着这一连串变故,恍若梦中。为了这一天,他们筹备了这么久,等待了这么久,却一觉醒来告诉他全失败了? 「张浚和种伯仁正带兵往张府赶来,我们现在只有先离开,才能从长计议。」 「希泽都被抓了,还从长什么计议!」沈常乐大吼一声,挣扎着从路鸥肩头滚落。 「不成,我得去救他。对,去救他。」沈常乐身上的余毒刚清,走路尚有些摇摇晃晃。路鸥见他这副样子还想逞能,也气得吼出声来。 「沈哥你别闹了!你明知道现在你救不出希泽公子的!你想逞英雄不要紧,难道还想让弟兄们一同给你陪葬?」 沈常乐浑身一震,缓缓回过头来。 「你放心吧,希吟公子说,他之后会恳请太子想办法的。」 「希吟?是了,还有希吟……」沈常乐一边叨念着一边按住了沉重的脑袋,他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 便在此时,兵甲的铿锵声渐渐近了。 「沈哥,再不走来不及了!」路鸥与众人心急如焚地看着他,终见他一咬牙,沖大伙儿做了个「散」的手势。 众人精神一振,迅速向四面八方散开。 路鸥扶着沈常乐往东面的民墙上攀,攀到一半又忽见他停了下来。「等等,你们是怎么从朱琏手里拿到解药的?」 「……希吟公子自有办法,您就别再问了。」 「他能有什么办法!定是朱琏那小毒妇拿什么威胁了他,不成,我得回去瞧瞧。」 张灯结彩的张府大院里,此时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被锁在房中的宾客亲眼看见外头看守的士兵一下子褪了个干净,却无人敢闯出门去瞧上一瞧。 彭地一声,府门忽然又被人踹了开来。 王黼与李邦彦头靠着头睡得正香,勐地被这一声巨响吵醒了。 「喂,李士美!醒醒!」王黼厌弃地看着哈喇子直流的李邦彦脑袋一歪,还想再睡,急忙撤开了胳膊。 「哎哟,我的脖子。」李邦彦叫唤一声,却见王黼沖他急使了个眼色。 「有人来了。」 李邦彦闻言一个激灵,连忙伸头朝门缝外瞧。外头好些兵甲又渐渐填满了空旷的庭院,最前头带队的二人,一个是斯文秀丽的书生,另一个则是面容粗鄙的武人。 「张浚和种伯仁?!」李邦彦认出了这二人来,心中顿时一喜。 他们身后的官兵正操着刀斧一间间噼开房锁来救人,只是还没等他们救到这屋子,李邦彦却听见房门前传来了一声娇唿。 「爹爹!」李秀云满手是血地摇晃着门锁,她与丫头是第一个破门而出的。 「秀云!你别怕,爹爹这就出来。种伯仁,我在这里!」 种伯仁听见唿喊,立刻命人砸开了门锁。劫后余生,李秀云哭着与自家爹爹抱在了一起。李邦彦拍着女儿的背刚想宽慰她几句,却见她一抹眼泪抬起脸来。 「爹爹,张郎人在哪里?」 李邦彦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作答。种伯仁与张浚别有深意地对视了一眼,单独请过了王黼与李邦彦,将昨夜外头所发生的一切据实相告。他们没有提邓询武,只说是郑居中联合了陈宁与魏渊,想要兵变逼宫,迫使官家诛杀朝臣,从而大权独揽。 王黼与李邦彦听后面色铁青,特别是李邦彦。因为张浚还告诉他,他那在新婚之夜失踪的好女婿极有可能也参与了这一切。 「司丞,找到苏墨笙了。」 张浚回过头,看见琴师被左右两个士兵提了上来,「苏先生,终于能请您去清平司坐上一坐了。」 「敢问司丞,在下所犯何罪?」苏墨笙面上还保持着那副不冷不热的样子,可若仔细瞧去,便能发现他洁白如玉的指尖正在轻微颤抖。 「等你见到了张子初,你或许会想起一二来。」 「你说什么?张郎在你那里?」李秀云本在一旁包扎手上的伤,听了张浚这话,立刻朝这边走来。 可刚走到一半,又被李邦彦硬生生拉了去。 「爹爹,你放开我!你要拉我去哪儿?」 「先随我回府再说。」 「回府?!不,我不回去!我已嫁予了张郎,怎可……」 「闭嘴!」李邦彦命人将女儿塞上了马车。李秀云拼命挣扎,却反被绑住了手脚。她心中又是焦急又是不解,自己明明已经是张家的新妇了,为何要这般对她?张子初到底出了什么事? 第298页 她不敢去猜,只求他平安无恙。 「苏先生,请吧。」张浚见对方频繁地看向门口,二话不说便将人往张府外押。他知道他在等什么,只可惜太子此时怕还伺候在官家面前抽不开身。远水救不了近火,一旦苏墨笙进了清平司,张浚就有一百种方法即刻撬开他的嘴。 但张浚没想到的是,此刻愿保苏墨笙的,已不止太子一人。 「慢着!」就在苏墨笙将被带离张府的一瞬间,朱琏忽然沖了出来。 「放开他。」 「朱娘子?」张浚不解地回过头去,只见这女人脸上一副护短的样子。 「张浚你好大的胆子,太子府的人也是你随意动得的?」 不仅是张浚,在场的人都愣住了。按常理来说,这位未来的太子妃是断不可能站在琴师一边的,哪怕说她是为了讨好太子,可朱琏也绝不是这般乖软的性子。 「娘子见谅,此人干系重大,必须带回清平司问话。若是查明他确与昨夜之事无关,我自保他无恙。」 「笑话!进了你清平司大牢,还能有无恙的道理?他是否清白太子自会查明,不敢劳张司丞的大驾。」 朱琏的不依不饶让张浚皱紧了眉头。就在他思考着要如何应对朱琏时,一道黑影忽然沖入了院中。 沈常乐到的时候正瞧见朱琏在和张浚说话,他下意识以为朱琏要对张浚袒露线索,便想也未想沖了进去,直扑朱琏要害。 沈常乐这一击防不胜防,背对着他的朱琏本是毫无生机。可许是老天觉得她命不该绝,种伯仁刚搜查完张府回到院中,便正巧撞见了这一幕。 他站的位置极佳,顺势往前一迎,恰恰挡住了沈常乐的攻势。 就这么一喘气儿的功夫,朱琏拾回了一条小命,而沈常乐却陷入了绝境之中。气势汹涌的兵甲瞬间将他团团围住,抽出的雪白刀刃几乎晃得他睁不开眼。 种伯仁当机立断,第一个举刀沖了上去。沈常乐拼力抵挡了几下,却感觉脚下虚浮、力不从心。 噗哧一声,刀刃入嵴,划出一条血缎。沈常乐踉跄两步,眼瞧着就要摔倒在地,忽然身旁伸出一只手臂稳稳地扶住了他。 路鸥一手挥舞着刀刃,一手扶着沈常乐往墙边退。可军甲如山,步步紧逼,二人身上很快又多了数道伤口。种伯仁看准时机对准沈常乐的胸腹来砍,路鸥急忙一个转身护住对方。他右肩一痛,整个肩膀被种伯仁的刀所贯穿。 「路鸥!!!」 沈常乐眼看着路鸥在自己面前缓缓滑倒,还不忘用身体替他挡住那些迎面而来的利刃。几把军刀毫不留情地从他后背插入,直将人牢牢钉在了地上。 「沈哥……快走……」 这是路鸥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沈常乐就这么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盯着地上的尸体。他完全不顾那些还在沖向他的士兵,只将双拳捏得咯吱作响。 就在最前头两个士兵冲到他身前时,沈常乐骤然出手,一拳击飞了一个兵,并从他手里夺过兵刃开始一轮疯狂的搏杀。 身若刀旋,脚踏流星。将士们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身手,一时拿他不下。 可到底是以寡敌众,体力有限。随着时光的流逝,沈常乐再次显得不支起来。王希吟在一旁瞧得心惊胆颤,几乎全身都被冷汗浸湿。 「你不能去,你此刻若去了,他才必死无疑。」眼尖的朱琏刚看见他往前迈了一小步,便急忙拽住了他。 朱琏说得不错,可要让他眼睁睁看着沈常乐死,他做不到! 王希吟甩开了朱琏的手,大步向前迈去。朱琏见拦他不住,眼珠子一转,噼手夺过旁边一个小兵的军刀直直冲着沈常乐扑去。 她的武功不弱,三两下就窜到了沈常乐跟前作势要砍他。沈常乐侧身一躲,腹上又不慎挨了一刀,脑袋逐渐昏沉起来。 朱琏见他快支撑不住了,索性一把抓住他的胳臂往自己脖子上一绕,大喊道,「别杀我!你们都退下,快退下!」 沈常乐身子晃了两晃,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清楚看见朱琏回头对他使了个眼色,心中满是不解。 「挟着我往门外退。」朱琏小声道。 沈常乐下意识去看王希吟,只见对方用几乎恳求的神情地沖他点了点头。于是沈常乐深吸了一口气,勉强从地上架起了路鸥的尸体,缓缓挪出了张府大门。 「通通不准跟出来!若我少了半根头髮,太子定要你们陪葬!」 在朱琏的恶声威胁下,士兵们只得乖乖退进了张府。张浚与种伯仁虽不甘心,却也不敢拿朱琏的性命做赌注,只能任由沈常乐从眼皮子底下逃走。 沈常乐强撑着身子走了几条街巷,直到看不见张家的院墙了,才终于松懈了最后一口气,歪倒了身子。 「喂,你没事吧?」朱琏看他仔细将同伴的尸体靠在路边,却连自己流了一路的血也顾不得包扎。 「为什么要帮我?」沈常乐虚弱地问。 朱琏一挑眉毛,蹲下身来,「我不是帮你,我是在帮苏墨笙。」 「你?帮苏墨笙?」沈常乐忍不住呵笑了一声,却见她满脸认真地点了点头。 「他如此紧张你,你与他是什么关系?」朱琏故意用指尖戳了戳沈常乐腹上最深的那道伤口。伤口正巧与自己之前伤他的地方重合,旧患新伤,不严重才怪。 第299页 沈常乐闷哼一声,低头不语。 「啧,瞧瞧这一路的血。本是想帮他救你一命,好教他念着些我的好,可莫到头来,却让你连累了他。」朱琏皱着眉思考了一会儿,悄悄拔出了自己髻上的髮簪,「左右你看上去也活不成了,未免落到张浚手中受罪,不如我痛快送你一程。」 话音落下,簪子也直从伤口刺入了沈常乐的小腹。沈常乐早已失血过多,意识不甚清醒,再被这么一捅,反倒解脱一般歪下了脑袋。 朱琏本想伸手去探探他的气息,可巷子外已能听见士兵跟来的声音。于是她只好拼命挤出几滴眼泪,佯装惊吓地跑了出去。 朱琏没想到的是,她前脚刚走,一只蝴蝶轻盈地飞过了院墙,紧接着,另一张煞白的小脸便从墙里探了出来。 「山神……小郎君?」 等官兵赶到,除了墙边的一具尸体与满地的血迹,什么也没找到。那个在金明池中担任着关键角色的男人,再一次失去了踪迹。 ☆、一枕孤城意酣畅 宫里传来急诏,诏张浚与种伯仁即刻进宫面圣,王希吟也因此逃过了一劫。 张浚与种伯仁都是第一次入宫,难免显得有些紧张。带路的宫人看上去也哆哆嗦嗦,好像还没从什么惊慌中缓过劲儿来。 等二人入了那巍峨大殿,俯身叩拜完了銮座上的帝王,才发现又岂止是宫人,咱们这位向来风度翩翩的官家此时也面色煞白,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太子、亲王与群臣各立在两旁,亦无人吭声。直到一个耄耋老者打了个喷嚏,老态龙钟地用身旁官员的袖子拧了拧鼻涕,这才逗得众人呵呵一笑,缓解了殿里的气氛。 「恩师?」 张浚抬头朝他瞧去,见蔡京此时已换上了原来那身朝服绶带。脑袋上的长翅官帽随着他脑袋的摆动一盪一盪,直盪回了宰相的气派。 「你二人这次做得很好,官家会好好褒奖你们的。」蔡京先一步开口,转头看向了座上的帝王。 按道理,张浚与种伯仁立了功,皇帝本该亲自褒赞几句,可天家此时看来似乎没什么心情,只是扶着脑袋沖身旁的官宦微一招手,让他照旨宣读了圣意。 旨意上言,陈宁与魏渊兵变东京,犯上作乱,幸得张浚与种伯仁临危不乱,洞悉敌情,才救众臣出张府之围。特准张浚迁为大理寺少卿,种伯仁则取代陈宁,升为东西两厢军的总统领。 种伯仁连忙磕头谢恩,张浚却是怔而不语。直到蔡京一声咳嗽,他才满腹疑问地跟着跪下去。 「官家,魏青疏带到了。」 两名侍卫压着魏青疏上了殿。皇帝抬头看见他,气得鬍子一抖,举手来骂,「畜生!一群忘恩负义的畜生!朕对你们魏家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你们就是如此回报朕的?!」 魏青疏红着眼眶,看来是已知魏渊死讯。 「官家真的相信,陈宁将军与叔叔是逆贼吗?」 「事实就摆在眼前,你还有什么好狡辩的!若不是蔡相提前识破了他们的诡计,此时官家与我等还不知身在何处!」 魏青疏一开口,就立刻有朝臣跳出来指摘。 魏青疏朝着蔡京的方向微微一愣,紧接着哈哈大笑了起来,「蔡相?蔡相?笑死我也!我倒要看看下一次他被罢黜时,整个大宋还在不在!」 「大胆!速拖他下去,就地处决!」 见官家气得整张脸都青了,宦官立刻尖着嗓子喊了一句。侍卫们挟着魏青疏往门外退,刚退到一半,立在一旁的赵构忽然瞥见他怀里露出一角颇为眼熟的白绢,心跳陡然停了半拍。 「慢着!」赵构快速走到魏青疏身边,替他理了理散乱的衣襟,「小魏将军何必在这种时候意气用事,还不快与圣上跪下认个错。」 趁着整理衣襟的当口,赵构偷偷顺走了用白绢包裹的金牌,果然是当初他允给张子初的那一块。 「王爷不用劝了,这个魏青疏实在罪不可恕。」 赵构用藏在衣袖中的手紧攥着白绢与金牌,先沖皇帝一拱手,又转向一旁的蔡京,「敢问蔡相,昨夜魏青疏人在何处?是否参与了兵变?」 蔡京捻了捻鬍子,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这倒是没有,听说小魏将军昨天一整夜都待在捧日军中,有数位同僚作证。」 「那便是了。小魏将军既没有直接参与兵变,又没有证据证明他事先知情,若是就因为他姓魏而处决他,那我大宋岂非也成了苛秦暴隋那般?」 「那么,小王爷的意思是……」蔡京笑着问他。 「我看,不如就先将他贬为马前卒,来王府替我餵马。这样一来小王也好时时看管他,教他莫步了他父叔的后尘。」 没人想到这位小王爷会站出来替魏青疏说话,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座上的帝王。片刻之后皇帝重重嘆了口气,妥协道,「也罢,此人交于你便是,只若他再生出什么事儿来,那朕可要唯你是问。」 赵构冷汗直冒,却只得硬着头皮答,「儿臣明白。」 赵构想不通的是,他送给张子初的王府金牌怎么会到了魏青疏的身上。同样想不明白的,还有张浚。 「恩师……您是何时知道这一切的?」张浚扶着刚刚復了相位的蔡京一路走出正殿,满腹疑问不知从何问起。 「从种伯仁进京开始。此人倒是个有见地的,若不是他站对了阵营,我还不知道竟有人在打守京四府的主意。幸好啊,幸好……」 第300页 「那为何刚没人提及郑居中一党?也是恩师的意思?」 蔡京看着张浚不解的面庞,呵呵一笑,「你呀,还是太年轻了。我离开朝堂已久,梁师成与童贯又势力渐大,我若将郑居中党一锅端了,岂不是为他人做嫁衣裳?有些人,能用便用,用不了再慢慢对付就是。」 「可是,整件事还有许多疑问未解。譬如金明池,再譬如……张子初。」 蔡京抬起手,止住了他的话头,「德远啊,有些事也不必弄得那么清楚。弄得太清楚了,反倒对自己无益。」 「……听恩师的意思,似乎有心放他一马?」 此时蔡京已颤颤巍巍地爬上了自己的马车,回头沖他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张子初私调兵符乃是大罪,只动机如何,是否参与兵变,还需细细审理。」 张浚明白了。蔡京要留张子初一条性命,却又想让他吃些苦头。可为什么呢,张子初分明替邓询武谋划已久,恩师没理由饶了他才对。 「恩师是否还知道了一些更不为人知的秘密?」蔡京临行前,张浚终于没忍住多嘴问了一句。 「呵呵,你说呢?」 车轮终于缓缓驶动,载着大宋这位第四次称相的传奇人物离开了死气沉沉的皇宫,只留下最后那句模稜两可的话,让站在原地的张浚反覆咀嚼。 宣和五年冬,陈宁魏渊兵变失败,受诛者过万。童贯回京,蔡京復位,临时掌管枢密院的郑居中在三日后身染重病,于家中故亡。 这一切一切的变故,使得京城的百姓多了许多说不尽道不完的秘闻,可又有几人真正知道东京城究竟发生了什么,未来又将会发生什么。 最无知者,总是百姓,最无辜者,总是百姓。 连绵的山脉,起伏的枯草,赤黄的戈壁,织成瞭望不尽的前路。 张子初与马素素蜷缩在岩石的缝隙中,静静等待着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掠过。他们刚刚穿过怀来县,走出一望无际的天漠,却又在半山腰遇见了一大群鬣狗。 这里的山少有树木遮蔽,能躲人的地方有限。许多老弱妇孺,无论辽汉,都一一被马贼驱赶了出去,或被吹得不知去向,或成了野兽的口中之食。 「公子!」马素素感觉身边的人动了一下,立刻伸手拽住了他。 张子初眼瞧着一个八九岁的丫头被推了出去,饿到只剩下一张皮的身躯很快吸引来了鬣狗的注目。许也是苦无猎物,天寒地冻之中,大胆的捕食者们硬是顶着狂风,活生生将那孩子扯得四分五裂。 「自己都救不了,还想着去救旁人。」倚在不远处的黑风瞧见了张子初脸上的不忍,阴森森道出一句。 自从七星寨被破,黑风就一直下落不明。张子初没想到,他竟然一直偷偷跟随自己到了燕云,还凭着一身本事当上了马贼首领。 此人兇残未改,宋军也被他屠了个干净。逃难出来的百姓通通被抓作俘获,不知要压往何处。 又等了片刻,风暴渐小,众人被强迫着再次启程。他们已经好几天没怎么吃过东西了,水也断了一天一夜。张子初只觉得自己的皮肤已快被寒风撕裂,喉咙里却同时有一团火在烧,冰火两重天,折磨得他生不如死,连看到鬣狗撕食孩子后剩下的一地残血,也觉得与瓜果甜饮无异。 张子初只是想,有些人已经迫不及待地扑了上去。饱食后的鬣狗被吓得一闹而散,马贼们捧着水壶,乐呵呵地看着他们趴在地上去抢食自己同伴的残躯。许是看得不过瘾,随后又大发慈悲地杀了一个老妪丢给他们。 人在吃人。 若换做从前,马素素定是被吓得梨花带雨,可现在她已经没有力气去做这种多余的事了。她只是轻轻扯了扯张子初的衣角,彼此搀扶着往看不见的方向转了转。 探路的马贼来报,前面就快到幽州城了。黑风对手下吩咐了几句,只见他们从行囊里拿出了好些破破烂烂的札甲,开始逼迫俘虏们换上。 「为什么要让我们换上辽甲?你们打算做什么?」 面对张子初的质问,黑风缓缓咧开了嘴角。那抹森然的笑容是如此熟悉,每当有杀戮即将发生时,这个男人都会这么笑。 对方明显是在将他们往幽州城赶。可那里刚刚被金人打下,又转手归还给了大宋,城里应该都是童贯留下驻守的宋军,这些马贼怎么敢堂而皇之地靠近? 不,不对。身着辽甲的百姓一旦被城楼上的宋军瞧见,定会被当成敌人当场射杀。可这么做对马贼有什么好处?千里迢迢送些人头给宋军,倒是成全了对方的功劳。 等等……功劳? 张子初惊愕地看向幽州城的方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冒出的那个念头。 可无论信与不信,答案已经唿之欲出了。 「换好了就走!别磨蹭!」 在马贼的驱赶下,所有人开始往幽州城行进。渐渐的,赤黄色的高大城墙出现了一些清晰的轮廓;再近些,便能瞧见那上头立着一排排兵甲;最后临到城门下,才看清将士们人人手里攥着一把弩机。 马贼命俘虏们站成一排排,分别用绳索绑住他们。城墙上的宋军就这般静静地看着底下所发生的一切,丝毫没有任何动作,也不见惊讶。 直到此刻,张子初方敢肯定,这些马贼早已与城楼上的宋军勾结。他们将俘虏带到这里,充作辽兵,为的是给对方送上一个御敌歼贼的显赫「军功」。 第301页 其实也很好理解。这几座空城是从金人手里接盘的,城里所有的钱财已被洗掠一空。他们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僚随着大将军回京受赏,自己却被迫留在这荒芜之地看守这么个烂摊子,心里又怎能平衡。 所以,他们急需建功立业,哪怕这功业来的并不光彩。 幽州城的这名守将很聪明,他明白捕杀几个辽朝百姓根本无关痛痒,只有两军对垒才最是功丰绩伟。所以他找到了最熟悉当地地形的马贼,收买他们来创造功绩。 这便是替大宋保家卫国的将士。他们竟然为了邀功不惜滥杀无辜,甚至残害同袍。更可怜这些百姓,等到他们的尸体都腐烂了,变成森森白骨淹没在黄沙中,大约也没人会关心这些所谓辽兵为何个个面黄肌瘦,妇孺相随。 想到此处,张子初不禁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正在替张子初上绑的黑风问。 「你们真以为,帮宋军做事能全身而退?他们连自己的同袍都要灭口,又岂会放过你们这些深知内情的贼寇?」 黑风看着张子初笃定的神情,只一晃神的功夫,箭,就射了出来。 二人扭头望向城楼上的宋军,果见对方毫不留情地射出了更多的□□。尚未来得及撤退的马贼先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连同一些俘虏顿时被射倒在地。 黑风挥舞着手里的铁钩,拎着张子初与马素素边挡边退。可城楼上的宋军数量实在太多了,黑风也渐渐开始招架不住。 「给我松绑,我有办法阻止他们。」看着周围越来越多的人倒下,张子初急切地喊道。可经由七星寨一事,黑风根本不会再信他。 「来不及了!」张子初一咬牙,冒着箭雨沖了出去。 「公子!你要做什么!」马素素吓得肝胆欲裂。这般情形下,任凭他再足智多谋也没用,箭镞可不长眼! 张子初迅速窜出了十丈远。他完全不顾不断从天而降的危险,用被绑住的双手费劲地从地上捡起了一根树枝,就着刚刚那场风暴留下的细软余沙开始专心在地上写画。 很快,第一个字写完了,是一个「白」字。字体姿媚而豪健,就书法而言属上上品。 张子初紧接着要写第二个字。可一支□□对准他而来,下一个弹指便要没入胸膛。 啪嗒一声,一柄铁钩替他挡下了那支箭。黑风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紧接着挑断了他手上的绳索。 张子初沖他点了点头,迅速写下了第二个字。马素素伏在一旁,心惊胆颤瞧着他就那般穿梭在箭雨之中。有好几次箭弩几乎是贴着他身子而过,险些就射穿了他。 「咦,底下这小子在胡乱写些什么?」 「怕不是在求饶哩!」 城楼上的弩兵闹笑了起来。只有站在最高处的那将军皱着眉一言不发。他紧盯着地上的那几个字,越看越是眼熟,越看越是不对劲。 直到对方落下最后一笔,四字行书清晰地出现在了眼前。 ——白头公媪。 将军的脸色唰地变了。他大喊着让士兵们停止射击,并将那写字之人迅速提上楼来。 此时城楼下的尸体已经堆积如山。张子初在士兵的押送下路过那些尸体,看见倖存下来的百姓很少有哭泣的,即使怀中还抱着亲人的尸首。 面对生死离别,他们早已麻木。 幽州城的将领是一个虬髯汉,面上倒没有太多武人的风霜,两颊膘肉肥硕。张子初与马素素、黑风三人被带到跟前,他一眼便盯准了张子初。 面前的是个书生,将军敢肯定。书生虽是风尘狼狈,面黄肌瘦,只一双眼睛干净透亮,好比大漠夜晚的星辰。 「公子这四个字……是在哪里学来的?」将军指着底下的字,客气地问。 「一位相公府中。」张子初如实回答。 「相公?」将军摸了摸颌下鬍鬚,神情更加小心翼翼起来,「不知这位相公是……」 张子初微微一笑,故意不言明,「说来也巧,这位相公与你们童大将军交情向来不错。」 此话一出,将军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需知下头这四字行书乃是权相蔡京亲笔所题,赠与童贯的。童贯得后便将它制成了匾额,一直挂在自己的书房里。 白头公媪……「公相」与「媪相」本是民间讥讽二人所称,那位竟将它写下,并以白头夫妻来比喻二人之间的亲密关系,可见胸襟非常人可比。据说蔡京府上也有一块一模一样的。也就是说,书生能写出这行书并且将蔡京的笔法模仿得惟妙惟肖,那必定是出入过童府,或者蔡府。 「敢问,阁下贵姓?」 「他姓张。」张子初尚未开口,黑风便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吓得马素素花容失色。 她慌忙去瞧那将军的反应,却见他若有所思,陡然一拍脑袋,「您莫不是……张浚张公子?」 张子初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是谁。他看着眼前将军越发恭敬的样子, 迅速朝马素素递了个眼色。 马素素心领神会,故作惊讶,「你怎知我家公子名讳?」 「哎呀,快快快,快去给张公子备间大宅子,再拿些好酒好肉出来。」将军一边拉住他的手,一边不停地打量他。 将军此时心中虽已信了七八分,到底还留有些怀疑。听说那位早已闲居在京,他的爱徒无端端跑来燕云做什么。而且这书生看起来相当聪明,他是否察觉到自己做了些什么,知道后又打算做些什么。 第302页 「宅子与酒肉都不着急。」张子初看出了他的疑虑,凑上前小声道,「童大将军曾寄书于公,坦言燕云虽已收復,却并未安定。他说自己一介武夫,只懂疆场杀敌,却不懂得安民抚心,担心自己这一走,燕云便会乱。」 将军恍然大悟,神色惶恐,「所以,公子此行是来……」 张子初「嘘」了一声,「我来燕云知之者甚少,是来替公做双眼睛罢了。」 他看见将军额头上冷汗直冒,话锋一转,「不过一路瞧来,我倒觉得是大将军多虑了。就好比这幽州城,被将军打理得井井有条,一点儿也不比饱读诗书的文人们差。」 「哪里哪里,公子过誉。」将军心虚地擦了擦额上的冷汗,笑着摆手。 张子初见他戒心已卸,信手朝城下一指,「不过在下倒还想请教将军,底下这些人是怎么回事?」 将军刚松了口气,心又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这些……这些……」 「这些不过只是平民百姓,却被马贼伪装成了士兵的样子。」张子初顿了一顿,微笑着看向他的眼睛,「将军可知,他们为何要这么做?」 将军下意识看了黑风一眼,继而握紧了手中刀刃。 黑风见对方起了杀心,也不由露出了袖子里的铁钩。但下一个弹指,张子初竟然反手一把握住了他的铁钩,将那钩子重新按回了袖子里。 「将军不知,我知。」将军浑身一颤,听书生正经道,「马贼一定是被辽人收买了,想藉由这些百姓来迷惑将军。可他们不知将军神勇,目光如炬,岂会上了这般愚蠢的当。」 张子初给的这个台阶太舒服,阶上还尽是马屁的味道。将军闻言尴尬地笑了两声,放松了手中刀柄,「公子说的是。但就算他们只是辽朝百姓,那也是辽人,朝廷已经下了死令,对辽人杀无赦的。」 「哦?那当中那些汉人也要杀无赦吗?」 将军微微一愣,装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这些马贼当真可恶!汉人自然不能杀!去,将里头的汉人放了。」 「还是不对。」张子初摇了摇头,接着道,「马贼也是汉人,可他们伤天害理,草菅人命,实不可赦。若是将军连他们也放过,那为何辽朝百姓就非死不可?」 「这……去把汉人的百姓找出来,马贼与辽人一同歼杀!」将军被他弄得头昏脑涨,只得再一次修改了命令。 黑风闻言双眸一沉,却安耐住了心中杀意等待书生再度开口。 「又不对。这里头还有好些辽汉通婚的,父亲与妻子一体,儿女与父母一体,将军如何区分他们是辽是汉?」 「那公子究竟想如何?」将领眼珠子一瞪,陡然拔高了声音。张子初这番得寸进尺的话显然激怒了他。 他给蔡京面子,不代表会怕面前这个羸弱书生。何况燕云本就是兵荒马乱之地,就算对方在此地出了什么意外,任何人也怪罪不到他头上。 马素素眼看着那将军又缓缓抚上了身侧的佩刀,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她不明白张子初为何要这般抱虎枕蛟。明明形势刚开始对他们有利,明明黑风的隐患还未解决,明明……能保住一条性命就很好了。 张子初却始终温颜相对,坚口不改,「依我看来,将军一个都不可杀。」 ☆、从来只有情难尽 京城李府上,李邦彦负着手焦急地来回踱着步子,一转头见丫头女使们自女儿房中再一次端出了破碎的碗碟,重重嘆了口气。 「娘子依旧不肯吃饭?」 丫头低头啜泣了几声,诺诺道,「一口也未得进,看着面儿上都快不成人形了,相公到底是进去劝劝吧。」 「……」李邦彦沉默了半响,一扭头朝着李秀云的闺房走去。 进去一瞧,人正躺在榻上发呆,原本饱满莹润的面颊深深凹下去两块,形如枯藁的样子哪里还是平日里那个温婉娴静的大家闺秀。 「爹爹……」李秀云见了李邦彦,身子一歪,彭地一声从床上滚落下来。李邦彦上前欲扶,却被对方先一步抓住了手。 「爹爹,张郎如何了?」 「……秀云啊,你这又是何苦?天下间有才情的郎君又不止他张子初一人,爹爹一定帮你寻个更好的,你就别再执着于他了。」 「爹爹这话岂能说得!我既已嫁入张家,便做张家之妇,哪里有重择夫婿的道理?何况我与张郎本就两情相悦……」 「什么两情相悦!你难道看不出那小子根本是在利用你?」 蔡京将大名府的兵符交还给他时,他几乎吓得肝胆俱裂,幸好官家没有因此迁怒于他。还有那个姓萧的娘们儿,不但骗了自己的兵符,竟还拿着他的聘礼趁乱跑了。 李秀云张了张嘴,而后面色倏地一变,不知从哪儿取出一片碎瓷对准了自己的腕子,「他是真心对我也好,单纯利用我也罢,女儿此刻只晓得,他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便也活不成了!」 「你……孽障,孽障啊!你可知他如今牵扯进了陈宁魏渊的案子,那可是谋逆犯上的大罪!你若再执迷不悟,不仅会连累你自己,还会连累整个李府! 「只要爹爹肯让我随了他,女儿发誓,从此再也不踏入李府一步!余生张郎便是女儿的天,他生我生,他死我死,绝不敢牵连爹爹!」 李邦彦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你这是要为了他与我断绝父女关系?」 第303页 「女儿不孝,望爹爹成全。」李秀云咬紧下唇,憋住眼泪,伏在地上重重地朝着李邦彦磕了三个响头。 「好!好哇,我养出的这么一个好女儿!」李邦彦哆嗦着手指向她,「滚!你现在就给我滚,滚出李家的大门!」 李秀云挣扎着起身,扶着门框朝外走去。一脚跨出门前,她听见身后李邦彦幽幽道,「你可想清楚了,此刻你一旦踏出我李家大门,便再也不是我李邦彦的女儿。」 李秀云的眼泪忍不住吧嗒吧嗒往下掉,可她最后还是狠狠抹干了眼角,头也不回地留下一句,「爹爹的恩情,女儿唯有来世再报。」 清平司的牢房深处,依旧迴荡着断断续续的□□。狱卒们已经疲于审问犯人,该上刑的也早已上过一遍,再没什么能问出的。 吱呀一声,随着厚重的铁门被缓缓推开,一丝久违的亮光冷不丁地透了进来。学生们不知他们这次来提审的又会是谁,惊恐地缩作一团。 「你们,通通出来。」牢子进来打开了几间牢房,不耐烦地沖里头的人喊道。 「要做什么?我不去,不去!」 「直娘的!放你们走还不乐意,在这里住快活了不成?」 「放我们走?真的放我们走?」学生们这一听纷纷瞪大了眼睛。他们在这里已经被关了足有十日了,这会儿忽然说能离开,反倒教人不敢相信。 牢子哼了一声,「算你们运气好,有太子殿下亲自替你们求情,官家体谅你们是被奸人蒙蔽,已经放恩了。」 学生们这一听顿时欢唿了起来,有些人甚至喜极而泣。 「快走快走,别耽误我时间。你们这些个书呆子,可得长着些教训,下次若再这般不知轻重,胡乱聚众干政,朝廷定剥了你们的皮!」 牢子骂骂咧咧地看着学生们争先恐后往牢房外跑,一回头,却见一人仍立在门口不肯走。 「张子初呢?」陈东指着最里头那道厚重的铁门问。 牢子嘴巴一歪,笑道,「他?他就惨咯,种将军一会儿会来亲自提审他。」 「种将军?哪个种将军?」 「你怎么这么多问题,自然是新上任的种伯仁将军!」牢子说罢不耐烦地将陈东推出了牢房,而后啪嗒一声重新闸上了铁门。 原本混乱的牢房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王希泽竟有些不习惯。他眨了眨眼睛,确定这偌大的地牢中只剩下了自己一人,心中既是宽慰又有些害怕。 种伯仁亲自提审他吗?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啊。 漫长的等待中,牢房铁门终于再一次被打开,等来的却不是刽子手,而是一个浑身是血的犯人。 他被直接丢进了王希泽这间房。 王希泽一惊,刚想上前瞧瞧,却连对方的脸还没来得及看清,就被扑到在地。男子铁钳般的双手狠狠掐住了他的脖子,愤恨的目光穿过杂乱的毛髮直刺过来。 「杨客行?」王希泽惊讶地看着那双熟悉的眼睛,看见他大张的嘴巴里只剩下了半条猩红的舌头。 杨客行是恨透了他,竟用牙齿撕咬他脖子上的皮肉。剧烈的疼痛让王希泽变得头脑清醒,他认定杨客行此时此地的出现,定是出于某人的故意安排。 随着空气与血的逐渐流失,他的唿吸开始变弱,但偏偏在他快被杨客行弄死之前,有人适时地拽开了那头髮狂的「野兽。」 「张翰林莫要见怪,我没想到这小子疯得这么厉害。」 种伯仁的声音在牢房外响起,王希泽一边剧烈喘息,一边斜眼看向了他。他此时换上了一身高级军官的甲冑,看起来威风凛凛,只有脸上那副惹人生厌的虚伪表情从没有变过。 「来啊,还不快请张公子出来坐坐。」种伯仁拾起一张板凳在他面前坐下,左右两边的侍卫一个手里拿着画押的罪纸,一个拿着副木制的夹棍。 夹棍被轻易套上了王希泽的双手。轻轻一拉,便让他忍不住叫出声来。 「连这般小玩意儿都经不住,一会儿咱们可怎么继续?」种伯仁笑了笑,忽然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哦,对,你看我这记性,你们文人可不就是这十根指头最金贵?」 牢房里的杨客行第一个拍起手来,看见王希泽受罪,他心中便是快活。 夹棍来回拉了不过两三次,王希泽浑身便被冷汗浸透了。原本十根修长洁净的手指此刻宛若被烧红的铁棍,看上去惨不忍睹。 「左右……你只是想让我画押认罪,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便如你所愿。」趁着疼痛的间隙,王希泽好不容易把话说完整。 「现在这时候,你还要跟我谈条件?」种伯仁闻言笑出声来,但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王希泽眉毛一挑,跟着咧开了嘴角,「你既要来亲审我,便说明我的供词至关重要。上刑都只上最轻的夹棍,更说明了我的性命你不敢要。只要我多忍一忍,说不定还能亲自到官家面前陈述一二,种将军您说是吗?」 种伯仁的面色一下子阴沉了下来,「你勾结叛党,犯上作乱,你以为就算你到了官家面前,官家便会听你巧言舌辩?」 「官家不会,但或许官家有兴趣听听邓询武这个名字。」 「……」种伯仁的喉结勐地滚动了一下。 「果然,官家没有见到邓公。」 对方说的不错,若是官家见到了邓询武,此番朝廷是个什么场面还未可知。种伯仁几乎要承认面前这个书生是个相才,这般情况下,他还能准确拿捏住敌人的弱点。 第304页 王希泽见他沉默,趁热打铁道,「你放了牢里那个疯小子,纸上的罪状我都认。」 种伯仁愣住了,杨客行更是如失魂魄。他忽然发疯似的撞向牢门,嘴里含煳不清地叫唤着什么,双手想要透过栏杆去拽王希泽。 他想干什么?他怎么可能为了救自己而认罪! 心中的疑问再无法质问出口,只剩下胡乱的嘶喊。 「还有,让他带走吕小凤的尸身。」王希泽没有回头去看杨客行,更不在乎对方是否还误解他。他只知道,被自己连累的人已经够多了。 「好,我答应你。」种伯仁搓了搓指尖,让牢子将杨客行拎出了牢房。 杨客行被一路拖拽着往外走,却不甘心地一路挣扎。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紧盯着王希泽,好像要将他看穿似得。 「这是我最后能还你们的了……」王希泽呵笑一声,坦然地抬起头来。 等杨客行被拖出了地牢,种伯仁命人在王希泽面前展开了那纸罪状。 「你知道我本不信你。叫张浚来,他若肯向我保证杨客行的安全,我就画押。」 「张子初,你可别得寸进尺。」种伯仁对着身边的狱卒一抬下巴,狱卒即刻上前一把钳住了王希泽的手。 十指如磨碾,王希泽疼得几乎昏厥。 狱卒趁机掰开他的食指,想要强制按在罪状之上。种伯仁见状却是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做这等多余的事。张子初身份特殊,朝廷一定会额外派刑官来对供,只要对方缄口不认,罪状也不过是废纸一张。 「你们说,画押需要几根手指?」 种伯仁一句话,顿时让狱卒们心领神会。他们重新在王希泽手上上了夹棍,只留下左手一根拇指。这次上刑的力度,要比之前的重一倍。 王希泽疼得几度晕死过去,再一次次被冷水泼醒。他能听到自己的指骨在咯吱作响,就好像有一千把锉刀在锉他的骨头。 「可惜啊……如此能写会画的一双手,从此怕是废了。」种伯仁假惺惺地嘆息着。眼瞧着对方就快撑不住了,他刚想教狱卒稍缓下些,别真把人弄死,却不料就在此时,牢房大门处忽然传来了一声惨叫。 彭地一声,种伯仁勐然回头,竟瞧见杨家那小子不知怎么挣脱了狱卒,发疯似地又闯了回来。 王希泽微微抬眼,只看见种伯仁被杨客行一下子扑倒在地,脸上连挨了两拳。杨客行趁着其他狱卒还没赶过来,伸手从刑架上一把捞起了王希泽,紧接着一脚踢翻了烧得正旺的火炉。火炉中的红碳哗啦啦砸向了门口的牢子,替二人巧妙地辟出一条生路。 二人逃出了地牢,向着清平司的大门一路狂奔。 种伯仁一抹嘴角的血,恨恨地带人追了出去。清平司中的暗探更是警觉地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杨客行清楚地看见这些人越来越近,索性一把扛起了身旁体力不济的书生。 「你先走,别管我!」王希泽急得大喊,杨客行只拼命摇头。 他扛着王希泽,加快速度沖向了前方大敞的门庭。他们与外门约有百十步距离,追兵离他们二十步,如果拼力一搏,应该还有机会逃到大街上。 计算之后,杨客行咬咬牙又加快了速度。王希泽惊诧地看着他犹如一只刚刚成年的花豹,无所畏惧地挑战森林里的各路野兽,险中求生。 五十步……三十步……二十步……大门离他们越来越近,希望就在眼前。在一个勐地发力后,杨客行躲开了身后追兵的刀刃,终于越过了清平司的大门。 外面的街市清晰可见,热闹非凡。烙饼的摊子,杂耍的艺人,平日里司空见惯的景象在此时二人看来,一分一毫都显得那么珍贵。 只是,就在他们即将融入这东京街市的一瞬间,哗啦一声,有什么东西忽然缠住了杨客行的脚踝。 他低头瞧去,只见那是一条粗壮的皮鞭,皮鞭的另一头拿捏在种伯仁手上。种伯仁用力一拽,使得他身子陡然一歪,摔倒在地。 「……呜啊……啊……」 杨客行在被重新拽入清平司的一瞬间将王希泽丢了出去。王希泽在地上滚了两滚,想伸手去拉他却已经来不及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在地上拖出一条血痕,失去了半条舌头的嘴巴在沖他叫喊。 虽然他没法辨别对方含煳的声音,但却看懂了他在说什么。 活下去,带着你的愧疚,活下去。 杨客行的身子被马鞭高高扬起,又重重落下。残破的身躯自地面弹起,几乎从当中断成了两截。王希泽看见他的脖子成一个诡异的角度歪下,圆瞪的双目开始变得空洞。 那个正直青春年华,本该意气风发的少年剑客终归去寻了他梦中的少女。王希泽踉跄着朝前走了两步,终于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对天发出了嘶哑的怒吼。 「接下来,我看还有谁能救你。」种伯仁一脚踩住他狼藉的双手,狠狠碾了碾。 ☆、回首乡关归路难 「司丞,种伯仁去牢里提审了张子初。」 「你说什么?」苍鹰传来的消息让正游荡在街上的张浚皱紧了眉头。 张浚这些天一直没有回清平司,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审问张子初。其实也压根不需要他再插手,再过几天,处置张子初的文书便会下来了。 从前他将张子初视作毕生死敌时,每天都在思考着如何击败他。可如今他当真败了,自己心中竟又有些空虚。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前面那个可供追赶的背影,少了那个背影,往后的日子该会多无聊。 第305页 是了,整件事还有很多想不通的地方。 譬如他从一开始就在思考的问题。他问自己,如果张子初是这一切的幕后主使,那他为什么要故意毁掉自己的脸? 人不可能平白无故做多余的事。若说只是为了演一出苦肉计来邀功,未免显得太过刻意,而且留着那张脸明明好处更大。所以除了隐瞒身份,偷龙转凤,张浚再也想不到第二个理由。 可若他不是张子初,又会是谁?嘉德帝姬的那幅画又是怎么回事?当夜临水殿中并无一人失踪,他是何时何地,又用了什么法子偷走了张子初的身份? 所有的疑问仿佛一下子回到了起点。张浚感觉自己就在最接近真相的那一小块地方来回兜着圈子,却怎么也找不到突破口。 「快,随我回清平司。」但在他弄清楚真相之前,他绝不准任何人动张子初一根头髮。 「你瞧我来我瞧你,双双骨肉怎相异。亭台两照琼枝艷,南海对珠同镜奇。」 街边传来的吆喝犹如一把利剑,直刺入张浚的脑海。他骤然停下步伐,侧面而望,只见出声的是一个正在把玩木偶戏的卖艺人。艺人手里攥着两只一模一样的人偶,随着左右手的牵动,人偶如同在面对面照镜子一般,做出各种有趣的动作。 「司丞?司丞?」跟在他身后的下属见他盯着那木偶戏发愣,连唤了他几声,却没唤会人来。 「亭台两照琼枝艷,南海对珠同镜奇……」如同魔怔般,张浚在不断地重复着这两句话。他脑子里在嗡嗡作响,像是有一根生锈的弦陡然拨响,震得他浑身颤慄。直到将这嘴里两句诗颠来倒去念叨了七八遍,脑中方一片清明。 是了……是了……他早该想到的。如此简单的骗局,他竟一直被蒙在鼓里,还走了这么久的冤枉路! 好在,现在弄清了,也不算晚。 张浚赶到清平司前时,正巧撞见种伯仁将「张子初」踩在脚下。同时赶到的还有张清菡与李秀云。 「子初!」 「张郎!」 两位娘子被侍卫拦在了外头,张浚看了她们一眼,径直走向了种伯仁。 「种将军,我清平司事务向来无需旁人插手,你这般不请自来,动我牢中重犯,不知是何用意?」 种伯仁见张浚面有怒色,缓缓挪开了自己的脚,「司丞息怒,是蔡相知您最近心烦意乱,才特地让我来帮帮您。」 「那可真是有劳将军了。再劳烦您回去告诉恩师一声,就说对于张子初,我已心中有数。恳请他老人家再多等几日,我一定会尽快给他一个结果。」 「那如果司丞的结果,不是相公想要的呢?」 「种伯仁,你别得寸进尺。」 「圣旨到!」奸细的男人声音打断了二人的对峙。 张浚与种伯仁同时回头,只见范晏兮与冯友伦二人挟着一官宦往这边跑,大约一路上跑得太急,几人均是大汗淋漓,上气不接下气。中间的宦官明显想缓一缓脚步,却被左右两个书生连拖带拽,最后双脚都几乎沾不到地,一口气拖到了门前。 「张……张子初听旨——」宦官好不容易喘了口气,从袖子里掏出了一纸黄绢,「皇天浩浩,惜能爱才。朕念张子初受奸人蛊惑,虽私调兵符,亦有保京救驾之心,特赦其杀身之罪,只即刻没收家财,贬入草市,以一年为期,作东京之色,绘皇都之华,将功赎罪,画成而刑满,钦此!」 圣旨宣罢,张清菡与李秀云相拥而泣,范晏兮与冯友伦力则精疲力竭,一屁股瘫坐在地。 「中贵人,这是……官家的意思?」 「司丞就别问了。官家的意思也好,有人求情也罢,总之啊,张翰林这次总算有惊无险。」宦官眨了眨眼睛,冲着地上的王希泽一拱手,「张翰林,还不快快接旨?」 「……张子初,接旨。」王希泽勉强直起身子,颤抖着举起双手去接那旨意。只是手指刚碰到那张黄绢,便一脱力使它滚落下来。 「哟!张翰林这手是怎么了?」宦官大惊小怪地喊出声来,李秀云与张清菡也摆脱了侍卫的阻拦冲到了王希泽身边。 「张郎,你的手……」 温热的泪水滴答滴答落在了王希泽的手上,他抬头看她,发现她的髮髻已换做了妇人的款式。 「我没事,别担心。」 「你自然不会有事,你若有事,怎对得起我们一口气连跑了十几条街!」冯友伦故作轻松地道出一句,却在看见他手指上的伤势时差点跳起脚来。 「这是种伯仁干的?」 「还用想吗?那腌臜腌货,小爷迟早要了他的狗命!」几人同时瞪向不远处的种伯仁。那厮倒是厚颜无耻,就跟没看到他们似的,很快领着自己的人撤离了清平司。 「先别管是谁干的了,你们可得赶紧请个郎中给他瞧瞧,若到了来年画不出官家满意的画,那可真没人救得了他了!」 「多谢中贵人提点,一年时限,足够了。」 张清菡瞧了眼他微微颤抖的指尖,紧紧皱起了眉头。她掏了锭银子送走了那宦官,又折回来去瞧王希泽的伤势。 「姐姐,对不起……」 「傻瓜,有什么好对不起的,你能活着我便知足了。」张清菡轻轻摸了摸他的脸,又将李秀云往前一推,「这次可多亏了李妹妹。若不是她拼命来救你,李邦彦大约也不会开口替你求情。她可是为了你,连李家千金的身份都不要了。」 第306页 「姐姐还叫李妹妹?该叫弟妹了才是!」 李秀云被他们揶揄得羞红了脸。她站在王希泽身边,用自己的丝绢替他小心翼翼地包裹住手指,还不忘轻轻吹上一吹。 王希泽见她这副模样,已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咽回了肚子里。他重重嘆了口气,被亲人好友簇拥着往街上走去。 「慢着,我想单独与你谈几句。」张浚几步追上前来,拦住了他。冯友伦与范晏兮想替他拒绝,却见王希泽缓步而出。 「你们先去前边儿等我,我与司丞说几句话便来。」王希泽驱开了众人,淡然直视着面前的张浚。 「你已经赢了,又何苦还揪住我不放?」 「赢你又如何?你根本就不是张子初。」 张浚的话让王希泽笑了开来。他伸手想抚摸自己面上的伤疤,却忘记手指已不能动弹,一动就疼得冷汗直下。 「你究竟是谁?」张浚问道。 「你心中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 看着对方轻松的神情,张浚忽然有一种被耍的感觉。他总是一心一意想要赢张子初一次,到头来却发现眼前的人根本就不是他执着的对手。 这是何等的可笑! 「能将张子初扮演得入木三分,你一定对他十分了解……若我猜的不错,你本姓王。」 京城王家,曾有一对出了名的双生子。 开封府绝两生花,京北王麟一双壁。巧的是,这一对璧人也曾是张子初的挚友。如果是这样的兄弟俩,便能轻易在临水殿中偷梁换柱,神不知鬼不觉地取代对方。因为另一个,依旧可以扮演着原来的身份。 张浚本以为自己的定论会让对方害怕,惊恐,或者忌惮……可没料到,对方听完后,连脸上的疤痕都没有动一下。 「张子初如今身在何处?」 对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或者说,他给了他另一个更想知道的答案。 「张浚,你知道你比张子初差在哪里吗?」 他看见张浚的唿吸明显急促了起来。光是一提起张子初这个名字,就能轻易让对方乱了分寸。 「不想听就算了。」王希泽见他面有挣扎,使坏地耸了耸肩,作势转身要走。 张浚在心中告诉自己不该落入对方如此拙劣的陷阱,可脚尖却比脑子更快一步迈了出去。 王希泽瞥了眼肩膀上的手,微微勾起了唇角。 「张子初心中从来只有对错,没有输赢。」 幽州城,将军府。 朱涛气势汹汹地带人闯入了府旁的民宅。这是一间三进的院子,里头还残留着些契丹的装饰。 「那书生呢?!」朱涛一把揪住一个兵卫问。 「张公子他一大早就带着百姓们出城去了,说是要趁着天未寒透种些东西。」 「他奶奶的!是谁准许他出城的?」朱涛气急败坏地推开那兵卫,进屋搜寻了一圈,果真发现里头的衣物吃食一併不见了。 「是……是将军您说,公子是贵客,是来帮咱们治理燕云的,他要去哪儿咱们都不可拦着。」 「那还是本将军的不是了?」朱涛瞪着眼珠一回头,不解气地踹出一脚,「废物!还不赶紧随我出城去追!」 朱涛在半个时辰前收到消息,说东京城在一月前出了乱子,是蔡京力挽狂澜,避免了一场兵变。同时立功的还有担任清平司司丞的张浚。 张浚明明身在京城,那他这里这个又是何人? 朱涛反应过来自己被骗,恨不得那将书生碎尸万段,二话不说召集了一千兵马往城外追去。 孤寒赤壁上,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一片白茫里,只有一条长长的队伍,顶着寒风,缓缓前行。 「素素,你去照看着些中间的妇孺,黑风,你随我去后面殿后。」张子初一边指挥着众人,一边频频回头去看已小如蚁虫的城墙。 书信从京城递到这里差不多需要半月光景,算一算日子,朱涛也快识穿自己在骗他了。好在天启堡离这里不足百里之地,他必须在朱涛发作前将这些人安全送入堡内。 曾听奚邪路鸥说,天启堡是燕云残留的最后一块净土。那里有宋人自发组织的地下团练,有一群经验丰富的天武军将士,甚至还有武功高强,忠肝义胆的江湖侠客。他们据堡而守,多年来与辽兵抗衡,为战乱中的百姓提供了一个可贵的避难所。 快,需要再快些。 「你真觉得你救得了他们?」黑风一路上都在盯着这个书生瞧。他实在是看不懂,这世上怎会有这般的人,用最聪明的脑子干着最愚蠢的事。 「我不知道。」张子初苦笑着摇了摇头,「但我一定要救。」 「……」黑风沉默着站到了队伍的最后。书生向他保证过,只要他们护送这些百姓到了天启堡,天启堡便也会有马贼们的容身之所。 他们的性命是被书生救下的,如今宋军不会放过他们,他们只能听书生的。 队伍仍在缓慢挪动,身后却响起了令人胆颤的马蹄声。张子初愕然回首,只见数列兵甲在疾驰靠近。 「跑!快跑!」张子初一声大吼,所有百姓开始发足狂奔。可前方除了凛冽的寒风和漫天的飞雪,什么希望也看不到。 「公子你去哪儿?!」马素素回头寻他,却见他转了身迎向追兵。 「他们第一个要抓的是我,我去拦住他们,替大伙儿争取些时间。」张子初的声音很快淹没在了大雪里。马素素想要追他而去,却被一个契丹妇人拉住了。 第307页 追兵瞬间到了跟前。张子初就那般站在雪地里,任由风雪吹起他身上的披风与髮带,望似宛若玉雕。 「吁——」朱涛勒停了马匹,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书生,唰地一下抽出了身旁佩刀。 「你还真是不要命啊。之前骗我说这些人留有大用,就是这么用的?」 「每一个人生来都自当有用。对将军来说,他们或许不过是建功立业的踏脚石,可对于我来说,他们都是难能可贵的人命。」 「少他娘的在这里与我说教!你回头瞧瞧,你拼死救下他们,他们可有一人回来救你?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世道如你这般的,到头来都没有好下场!」 朱涛的话更像是在说给他自己听的。张子初悠然一笑,抬手朝上一指,「将军可信天有天眼?不信我与将军打个赌,就赌我今日不会死在将军刀下。」 「呵!好,我倒要看看,是你的天眼管用,还是我的刀管用!」朱涛高举刀刃,对准张子初的脖子狠狠砍下。 张子初依旧不躲不避,只是闭上了眼睛。 就在刀刃落到他脖子上的一瞬间,叮地一声,一把弯钩飞旋而来,一下子撞偏了朱涛的刀。朱涛抬头看去,竟瞧见黑风折返而来,一把护住了张子初。 朱涛与将士们哑然。从来只见过马贼杀人,还从未瞧见马贼救人的。 趁着他们发愣的功夫,黑风已背起人迅速逃出了几丈远。朱涛反应过来一声令下,命将士们将书生与这些马贼百姓通通阻杀,一个不留。 将士们策马驰出,很快追上了前头的队伍。他们纷纷抽出刀来,对准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就砍。 却在这时,一个骑兵忽听座下马匹一声悲鸣,紧接着身子一歪,砰然倒地。 雪地里忽然凭空钻出了数名剑客。也不知他们是何来路,只见那一柄柄如蛇灵剑,隙月斜风,颳雪点露,眨眼间便击杀了十几个骑兵。 一把通体漆黑的铁剑斜刺出来,直指朱涛眉间。朱涛本坐在马上奔驰,只觉得眼前一道黑影闪过,紧接着眉心一寒,连疼痛也没感觉到便耷拉下了脑袋。 马儿未知主人已死,又接连跑出了十丈远,朱涛才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主将一殁,兵士们便通通慌了神。加上他们根本不是这些鬼魅剑客的对手,争先恐后地调头开始溃逃。 剑客们也未去追这些穷寇,只是扶起了受伤的百姓,替妇孺们披上卫寒的衣物,护着他们继续往前走。 「张公子,残某来迟一步,让你受苦了。」 面前的男人一袭黑色布衫,外头罩着件打补丁的斗篷,颌下一圈鬍渣看起来有些邋遢。只有手中一把古剑,看上去锋寒无双。 「阁下是?」张子初拦住了满脸戒备的黑风,走上前去行了一揖。 「哈哈哈哈,在下残清风。天眼所示,特命我来搭救公子的。」 张子初微微一愣,后而展颜笑道,「上天诚不欺我也。」 残清风告诉张子初,前面不到百里就是古北口了。那里是一片绿洲,粮食水源充足,特别是天启堡,既有长城可倚靠,又屯有良田百亩,是个既美丽又安全的地方。 张子初点了点头,忽然问道,「京城方面有什么消息吗?」 残清风脚步一顿,面色忽然凝重了起来。他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个消息告诉张子初,或者等入了堡再说也不迟。 可惜,张子初天生一副七窍玲珑心。就算对方什么也不说,他也已经猜到了。 马素素看见他隔着风雪,朝着东京的方向一直眺望。她走到他身边,悄悄拉住了他的手,发现他掌心一片冰凉。 离开得太久,她已经快记不清那座繁华帝都了,也不知它如今变作了何等模样。 ☆、启续—— 东京城南,旧瓦子巷。 简朴的草屋外,年轻的妇人再一次打翻了提水的木桶。草屋坐落在两条街的街口,外头便是闹市,喧嚣得很。路过几个力夫瞧见院子里的漂亮人儿正在擦拭衣裙上的水渍,不怀好意地沖她吹了几声口哨。 李秀云哪里见得这般揶揄,羞得一头钻进了屋里。 屋里的书生正埋首在桌前,见她狼狈进门,关切地站起身来。 「怎么了?」 「无碍,不小心打翻了水桶罢了。」李秀云在狭小的屋内翻出了一件干净衣裳,躲到门后换上了身。 「我不是说了,以后这种重活交由我来便是。」王希泽说着要走出屋去,却被李秀云一把拦住了。 「那怎么成!你这双手是用来写字作画的,怎可胡乱糟蹋!」李秀云匆匆整理好衣裙,又将人拉至桌前坐下,还不忘替他研了些新墨,剔亮了灯芯。 「你放心吧,我可以的。」 王希泽见她一张俏脸上满是灰尘,无奈地嘆了口气。一个好端端的富家娘子,偏要跟他到这市井之地来受苦,又教他怎么敢开口告诉她,自己并不是她心目中那个如意郎君。 「我刚请教了隔壁的婶婶,今晚的饭怎么也不会煮煳了。」李秀云见他唉声嘆气的模样,生怕他嫌弃自己,「早知道,就不该让姐姐先回庵里的,都怪我太没用了。」 「没用的是我,不是你,至少你还能把饭煮熟了不是?」 王希泽的话让她笑了。二人话了片刻的家常,李秀云见时辰不早,又转身去屋外忙活了起来。 第308页 天色渐暗,烛火甚微。王希泽缓缓展开了桌上那张御赐的长卷画质,只见上头仍是空白一片,毫墨未沾。他用手夹起毛笔,想试着摹上几笔,却因为指尖控制不住地颤抖而再一次失败。 啪嗒一声,笔桿落地。他出神地看着自己已经恢復了白皙的双手,无所适从地将它们紧握成拳。自从受刑之后,他的手指就一直使不上力,连写几笔字都歪歪斜斜,又如何在一年限期内画出整个东京城来。 何况,他原就不是张子初那般的画才。 王希泽苦笑一声,微微将头偏向了一旁的铜镜。颤抖的指尖缓缓划过脸上的面具,悄悄揭开一角。 更糟糕的是,他脸上的疤痕正在逐渐消失…… ————————未完待续————————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是不想再分上下篇的,可写着写着发现篇幅太长,不在中间一切为二有些理不清思绪。 上篇的故事到这里就全部结束了,下篇仍在进行之中,且容小的再细细揣摩一番方能拿出手给诸位看官们品鑑。下篇故事里会是张子初的主场,他的改变,他的权谋,他真正的身份都会一一揭晓,至于大家最关心的感情线,我想我依然坚持着不落俗套,不谈情,只谈心,但之前说是无cp怕要打自己的脸了,相信大家都已经看出来了。 最后,希望你们喜欢这篇书生的故事,也多多给我留下宝贵的意见,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