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孤立守恆定律被打破》 第1页 《当孤立守恆定律被打破》作者:南国无春【完结】 文案: 孤立守恆定律:如果一个系统在孤立环境里,即不可能有能量传出或对抗系统。 在未来,世界因为一次巨型地震引发各种灾害,最终迎来世界末日,许多国家毁灭。 各国决定齐心协力,在地球剩下的唯一一片倖存土地, 即“重庆”重建世界。 时代巨变,科技发展,在q先生的带领下,世界重新復甦,而他创立的十一公司凭藉科技和实力垄断全重庆城。 张骆驼,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十一公司员工,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好好生活。 但是,一次,在无意间,他和顶头上司,十一公司的主管乔德,发生奇妙纠葛。 当人与人之间的孤立守恆定律被打破 张骆驼发现自己的世界全然改变, 甚至包括城市的一切…… 冷冰冰攻x暖乎乎(也许并不)受 内容标籤: 科幻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未来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张骆驼,乔德 ┃ 配角:郑郑,芦幸,赵一,范柳 ┃ 其它: 第1章 重庆森林(一) 张骆驼的小鸟生病了,他是在七点四十四分发现的,那时候他正要出门,小鸟忽然叫起来。 小鸟平时也会叫,但今天和以往不一样,它是在狗叫,而不是鸟叫,就像它是只小狗。张骆驼耐心地蹲下身,把小鸟捧在手心里,小鸟只有一百克,和一颗鸡蛋那样轻,张骆驼拨开他粉色的羽毛,发现它右腹的指示灯变红,这表示它的零件出了问题,需要维修,于是张骆驼决定带它去维修,把它放在袋子里。小鸟轻轻叫了一声,接着指示灯变蓝,这表示它很害怕,以为自己要被丢在垃圾桶里。张骆驼低下头,温柔地对它说:“我只是带你去看医生,你不要害怕。”小鸟信任他,张骆驼不会撒谎的。于是它就乖乖地张开翅膀,躺在袋子里,露出粉色的肚皮。 张骆驼提着袋子下楼,七点四十六分,他坐电梯到达九十六楼,进入停船场,登上他的飞船,小心翼翼地把袋子放在副驾驶上,接着启动飞船。飞船震动起来,发出轰鸣声,轰鸣非常嘈杂。它型号很老了,本该躺在垃圾场里,由维修人员处理掉。但张骆驼喜欢它,就像喜欢他的小鸟。他从没想过买辆新的,把它丢进机械分解厂里。 飞船升起,朝雾蒙蒙的天空而去。重庆的天气总是这样,要么下雨,要么阴天,张骆驼记不得夜空和晴空是什么样,他在书上读到过黑丝绒般的天空,但他想像不出来,天空很灰,要么因为城市的霓虹灯,银色中夹带着一点粉色。他瞥向方向盘旁的人工导航仪,它的机壳又黑又重,他按下人工导航仪的开关键,上面的led灯轻轻闪了一下,发出绿光,接着蓝色的电子屏立刻跳了出来,音乐响起,音乐完后,蓝框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悦耳的男声:“早安。” 张骆驼声音很轻快:“早安,阿煤,今天天气如何?” 但他还没有等到回答就遇到一片积云,前方是灰雾,他小心地操纵飞船,飞船流畅地滑了进去,男声闪了一下,消失不见。四周很沉,像一块被污染的雪地,张骆驼小心地操作,以免撞上灰雾里其他的飞船。五分钟后,灰雾渐渐消失,诺大的渝中区在千米之下闪烁,那是城市的痕迹,千米之上,能看到数万辆飞船在其中奔腾,留下银色沉雾。张骆驼朝城中心驶去,在他下降的过程中,只有雨声作响。一分钟后,一阵苍蝇似的嗡嗡声作响,蓝框重新跳了出来,阿煤的声音充满愧疚:“抱歉,刚刚在里丢失信号了。”他满怀惆怅地说,“我越来越不适应这个时代了。” 张骆驼摇摇头,安慰阿煤:“你仍然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导航仪。” 阿煤是电子导航仪,很久以前生产的,但阿煤不喜欢这个说法,张骆驼就从来没提过。张骆驼不是阿煤的第一任主人,阿煤说它是被一个科学家所制造,在人工智慧刚刚发展起来的时代。它是第一批智能导航仪,能自主思考、提供气象情报,和人类简单的聊天和交谈。它的诞生代表人类进步的一大步。接着它被投入市场,进入第一个主人的怀抱,然后第二任导航仪横空出世,比它更厉害,能感知情绪,操纵飞船,它的主人就再也没有用过它,直到后来把它丢进分解厂。接着才是张骆驼和它的故事,他把它捡到并修好。 阿煤不明白为什么张骆驼要拣它,因为这世界上有数不尽的导航仪。于是它就问他。张骆驼说,他一个人住在公寓里,没有朋友,孤孤单单的。阿煤就问张骆驼,为什么不找一个男朋友或女朋友呢?张骆驼坦率地摇摇头,笑着说,我还没有爱的人,这就超出了阿煤的理解范围了,爱是什么?像气象一样吗?像银河一样吗?它不知道,只好岔开话题,假装自己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感兴趣。 阿煤很快调整好情绪,它是一个好导航仪,不比最新型的逊色:“即将降落在渝中区停船场,到达十一公司。”它说,用最专业的口吻,模仿最新型的导航仪。 他们进入中心城,中心城的信号平稳,无数架飞行船从张骆驼身边划过。八点钟是高峰期,大家都害怕迟到。小鸟听到动静,从袋子里偷偷爬出来,在窗边打量一切,希望能找到一个同类,但它只看到无穷无尽的飞船。有些飞行船很新,银光闪闪的,有些很老旧,看起来像海底的乌贼,又黑又沉。无数的光亮和霓虹光划过,巨大的gg影像在雨中升腾:“买一瓶汽水……” 第2页 飞船朝□□斜,开始降落,围绕着停船场盘旋。张骆驼瞄准一个位置,朝那里平稳地滑去,像gg里的驾驶员一样把飞船停稳,然后剎船。 中心城永远在下雨。张骆驼熄灭引擎,决定不拿雨伞,他把装小鸟的口袋抱在胸前,小心翼翼地从飞船上下来。阿煤在消失之前对他告别:“好好工作!” 张骆驼笑着朝阿煤挥挥手:“晚上见!” 张骆驼在十一公司工作,他停车的地方是十一公司的露天停船场。十一公司是一家大型公司,生产很多东西,张骆驼所在的玩具部生产玩具,比如羊,鸟,企鹅,各种各样的。这些玩具卖给寂寞的单身人士、城市人群,他们独自住公寓,一个人生活,晚上一个人看电视。张骆驼的小鸟玩具就在这里生产,是型号1000,同期还有孔雀和犀牛,但人人都爱小鸟。有一段时间内,小鸟销售很好,人人都有一只,大家叫它粉红鸟,因为它是粉色的,从脑袋到肚皮。但张骆驼不叫它粉红鸟,他给它取了名字,叫毛毛。 公司在张骆驼眼前,它很高,是城中心的标志性建筑物,它外表由一万片玻璃组成,看起来很庞大,像日本武士盔甲。玻璃并不透明,它为了方便投放各种各样的gg安装了设备,看上去是淡蓝色的,像一个巨大的游泳池。现在一个汽水gg正在播出,橙裙子女孩从玻璃里一跃而出,她和这栋楼一样高,看起来像是真人,但凑近看能看到她背后的玻璃,她只是投放的影像。她向城市展示她的橙色汽水,笑容甜蜜而神圣。“鲜榨汽水,您最佳的选择。”雨水从她的脸上滑下去,她的声音如此温柔,传遍整个城市,即使是千米之外的飞船也能听见她的耳语。 张骆驼也被她吸引住了,她很漂亮。他舔了舔唇,觉得有点渴,也许在下班以后,他也会去买一瓶汽水。 “骆驼!”背后突然传来了喊声。张骆驼回过头去,一个女孩儿朝他摆着手。刚才张骆驼一直盯着gg,没有看到她。女孩儿朝他咧嘴微笑,笑容像汽水一样,她涂了橙色口红,在阴雨天里看起来很明亮。 “郑郑!”张骆驼说。朝她大步过去,她是他的朋友,以前他们都在玩具部工作。 郑郑低头看张骆驼的纸袋,毛毛和她对视着:“你终于准备换一只了?”她试图用手指戳戳它的脑袋,毛毛躲开了,用屁股对准她。 张骆驼摇摇头:“不,我想找鸟玩具部门的修一修,它有个零件坏了。” 郑郑抱起胳膊,皱着眉头说:“你太念旧了,要是所有的买主都像你这样,公司一定已经消失了。”她并不夸张。两年以前,他们一起买了型号1000的玩具,张骆驼买了粉红鸟,郑郑的是企鹅,一星期后,郑郑的企鹅换成孔雀,而张骆驼的鸟留到现在,闪闪发光、崭新如初。 他们走到电梯口。停船场在二十一楼,有一个露天电梯提供上下。郑郑按了二十九楼的按钮。她在仿造人部上班,第五十九楼,本该朝上走,但她一般先和张骆驼一起去二十九楼的餐厅吃早饭,然后两人再一起上来,张骆驼到四十八楼的玩具部,她去五十九楼。 电梯到了二十九楼,门打开,餐厅整洁而明亮,空气里能听见电流声。两个迎宾小姐站在餐厅门口,对他们鞠躬:“欢迎光临。”又用英语和日语各说了一遍,发音很标准,但吐字不自然,一顿一顿的。 “换了一批仿造人。”郑郑低声对张骆驼说,“之前的仿造人,头髮更粉一点,唇膏也比这个红。”张骆驼眯起眼睛,他没看出来。 郑郑嘆口气:“要是你每天都面对一大堆零件,你会看出来的。” 张骆驼知道她的意思,他耸耸肩,笑着说:“但是你在培训的是新一代仿造人偶像李香香,开心点。”迎宾小姐对他们的视线视若无睹,眨着眼睛,目不斜视,粉色的头髮披在肩上,等他们进门去。 李香香是十一公司最近在打造的首个仿造人偶像,公司希望她能在市场上一鸣惊人,打败加州女孩。郑郑负责的是对她进行思维培训,好让她的反应更能接近人类,能成为一个合格的仿造人偶像。郑郑之前对张骆驼说过这个,她一开始对李香香的状况感到苦恼。她说过李香香太像个仿造人了,思维培训像对着个石头。 郑郑朝他扮了个鬼脸,以示反对,率先走进餐厅。 他们选了中间的位置。来的是个个子很高的仿造人,她有小麦色的皮肤,眼睛很大,眼尾处的黑色编号清晰可见:k-105。“请问你们点什么菜?”她机械地问道。张骆驼说:“一笼包子,谢谢。” 郑郑想也没想:“我减肥,要一杯番茄汁。”仿造人记下来,朝厨房走去。 郑郑掐掐自己的腰,朝张骆驼抱怨道:“我最近又变胖了一点,我在想我要不要买点智能维生素,在我吃东西时控制我的摄入。” “你不胖。”张骆驼真诚地说。 郑郑对他的安慰视若未闻,她苦恼地站起来,目标明确:“我去一下厕所。听说上厕所前清空肚子有利于增加饱感。” 郑郑走开了,现在餐桌旁只剩张骆驼。他环绕四周,今天周二,上班日,人很多。许多像他这样的上班族坐着点餐,有些边吃边看电视,电视里在放《甜的生活》,一部在旧世界毁灭后幸运地被保存下来的上世纪电影老片,讲非智能时代的上流社会,重庆建都之初,它常常被用来作为怀旧产物播放,但现在它在许多新生的人们眼中只有电影的作用。张骆驼盯着电视屏幕,里面的一个军官重复着一句话:“人不可能没有长久的记忆。”张骆驼听过这个台词很多遍了。 第3页 台词安静地在餐厅里流淌,每个人都坐在餐桌前,只有服务员在暗淡的灯光下忙碌地穿梭,她们的眼尾都有编号,k-323,k-464,很明显,都是仿造人。离张骆驼最近的是个绿头髮的仿造人,她的皮肤是小麦色的,看起来很像人类,但所有人都知道她不是,她没有面部表情,走路时发出机器运转的响声。 仿造人是十一公司的王牌产品,他们外表和人类相似,但他们不是人类,没有思想感情,他们大多数听从人类的指令,在餐厅、铁路里充当服务员,减轻人类生活的压力。听说十一公司至少从二零一九年就开始生产仿造人。至少郑郑是这么说的。郑郑不喜欢仿造人部,她更喜欢玩具部,她觉得仿造人部太压抑,她总想辞职,但是不知道辞职还能去哪里,十一公司是重庆最大的公司。“我无路可走,这这个境地就像让我在长胖五公斤和十公斤里选一个。”郑郑这样说。 袋子悉悉索索响起来,接着什么翻倒了,好像是毛毛从袋子里掉了出来。张骆驼以为它是想要喘口气,一直待在袋子里,也许不太好受。“你想出来吗?”他低下头轻声问道。他还没说完,忽然就闻见一股子淡淡的森林味。张骆驼第一反应以为是仿造人走过身边,不过显然仿造人没有智能到能喷香水的程度。而且这个味道他很熟悉。 他抬起头来。 乔德站在他面前,和他四目相对。他穿着西装,面孔一丝不苟地板着,高高的鼻樑被照明灯染上白色的色彩。他的眼睛是机械而冷淡的灰色,张骆驼看进去,像看到从公司外一晃而过的、藏在雾中的飞船。 “汪!”乔德的手掌传来微弱的叫声,张骆驼低下头去。他再熟悉不过,是毛毛的叫声,它什么时候跑到乔德手里去了?还是乔德抓住了它? “你的鸟刚刚从袋子里滚出来,差点掉在地上。”乔德摊开手掌,表情冷漠地说,毛毛在他的手心中间,粉红色的毛,金属质感的眼睛,它探着头四下张望着。 毛毛在灯光和两人的注视下感到不安,这地方对它来说太亮了,它喜欢黑暗和温暖。它在乔德的手里,眼睛四下转着,试图找到栖息地。他马上就瞄准了一个地方,那里看上去温暖又潮湿,没有光。它想也不想地朝那里挪过去。张骆驼心中一跳——错误地点,它选的是乔德的袖口。 乔德敲敲桌子:“我没听错的话,它刚才发出的是狗叫,典型的系统紊乱。你要扔了这东西吗?”他没有注意到毛毛的举动,语气如常,看着张骆驼。 张骆驼摇摇头,他瞟视着毛毛,心不在焉地回答道:“不,我只是想修好它。但是我缺了一个零件,我的公寓没有这个,公司才有。”毛毛现在越来越靠近乔德的袖子,它粉色的毛黏在乔德手上,像他的手是他的家。乔德注意到了张骆驼的目光,同时他自己也感觉到了来自手上的热度,暖乎乎的,像个不太炽热的燃烧晶体。他垂下眼睛,正看到毛毛试图钻进他的袖子,现在它已经进去了一半,剩下屁股一截的绒毛在餐厅的冷空气里一颤一颤,喉咙发出无力的叫声。 张骆驼尴尬地说:“我马上把它拿出来。”他说。伸出手去。他有点害怕乔德会把毛毛丢进垃圾桶里。乔德没有说话,他低着头看着袖口,嘴巴紧紧抿起,显然很不适应毛毛的作为,但他没有将毛毛扯出来,也许是嫌脏。 张骆驼伸出手,试图去抓住毛毛,缓解眼前的尴尬氛围。但这不太容易,毛毛三分之二的身体钻入了乔德的袖子。它再次轻轻叫了一声,但这次被仿造人的“欢迎光临”声遮盖了,餐厅又有人来了。张骆驼听到从电梯那头流来的交谈声,说话人声音很大,就像一下占据全部港口的船只。 “这里很脏。”是个女声,抱怨着餐厅的不洁,伴随踏在地上的鞋的尖锐摩擦声朝这里而来,像她是不得不落难至此的上流人物。张骆驼对这声音很耳熟,他抬起头来,几米外是熟悉人物——正抱怨的人是赵一,她鼻孔上穿的金色圆环闪闪发亮,头高昂着,像这里的人对她来说还不如她嘴里嚼的口香糖。在她身后的是芦幸。张骆驼记得。他们都来自管理部,和乔德一个部门。 他们走进来,眼睛在餐厅里扫荡和检查,接着停留在张骆驼这里。朝他这桌走来。 赵一鼻上的金色圆环在张骆驼身边停住,说话声飞速穿过去,张骆驼能闻到她身上浓浓的芒果香水味。 她昂着脖子,抱着手臂,用同伴的口气问道:“你检查完餐厅没有?要开会了,就差你一个。” 这句话当然并不是对张骆驼说。她说完后看着乔德,皱起眉头。 一个仿造人从厨房中走出来,走到她的旁边,快要与她擦肩而过,赵一注意到了,迅速躲开,露出轻蔑的神情。 “这里的仿造人办事慢,而且很脏。”她充满敌意地说,餐厅里几乎每个人都听得见她说的话。但被她躲闪的仿造人对侮辱置若罔闻。仿造人没有愤怒的功能,她继续按照原定路径继续送菜。 跟在她身后的芦幸也走了上来,他没有对赵一的话发表评价。他径直朝乔德耸耸肩,和缓气氛道:“走吧,要迟到了,其他人还在等我们开会。”他的眼窝很深,看起来友善但神秘兮兮的,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第4页 乔德点点头,接着他稍微侧过头,看了张骆驼一眼,像是想说什么。张骆驼注意到,他转过头去,但乔德已经回过头了,他留给张骆驼他的侧脸,冷冰冰,自傲,对其他人不屑一顾。张骆驼没来得及想那眼是为什么,他还在想着他的小鸟,他想把它要回来,他开口道:“乔德——” 赵一敏锐地转过头来,她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乔德,眼神狐疑,金色鼻环光芒冰冷。张骆驼知道为什么,她认为除开管理部的人以外,没人能有资格直接对他们说话。张骆驼叫的这声“乔德”违反了她的准则,她对这些一向很敏感,就像清洁仿造人对待在浴室里乱掉在地上的头髮。 “走吧。”她朝后移了移,尽量离张骆驼远一点,避免感染她认为的什么细菌,她对乔德挥手道,“会要开始了,你知道我们得讨论什么。”说完就自顾自朝门口走去,甚至连芦幸也不等,她迫不及待想要逃离这里。 乔德和芦幸对视一眼。芦幸朝他耸耸肩。像是在说:“你知道她的脾气。”乔德将身子微微从靠着的桌上抬起,谈话就此结束,他要离开餐厅,去开他们口中的那个重要会议。一声狗叫因为他的动作起伏从他的袖口响起,那是毛毛的声音。 张骆驼如梦初醒,从这几个人的对话里插队道:“抱歉,我的小鸟……” 乔德这才想起了这件事似的,停下脚步。张骆驼松口气,他注意到乔德的袖口已经看不到毛毛的屁股了。但他发现似乎乔德没有把毛毛交给他的意思,乔德的手背在身后,一动不动,他的半张脸沉浸在照明灯映射的阴影里。 “抱歉?……”张骆驼说,皱起眉头,他的担心油然而生。乔德是不是想扔掉毛毛?他记得他干过这事。一年以前,一个女员工私自带来机器宠物,乔德不顾她请求,直接将它丢进了分解厂。 乔德的眼神瞥过他握起的拳头,声音听不出情绪:“你想要的那个零件,下班之后我交给你,你在咖啡厅等我。”张骆驼愣住了。乔德说完就继续朝前走,跟着芦幸,在仿造人此起彼伏的“谢谢光临”声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餐厅。 郑郑回来时刚好看到乔德的背影抵达门口,玻璃门将内外隔绝开来,一片被雨水笼罩的光影投影在仿造人的手臂上。她跌跌撞撞地走过来,身体因为吃了太多维生素药发抖:“他怎么在这里?”她疑惑地问张骆驼道,白了一眼缓缓关上的电梯,乔德的脸在银色电梯里渐渐消失。“真讨厌,他还是那么盛气凌人。”她说。 仿造人把菜端了上来,郑郑朝她笑笑表示感谢,拿起番茄汁,喝了一口,缓了口气,靠在椅子上,舒缓因为减肥过头而导致的头晕目眩,说,“除开仿造人部,我最讨厌的就是管理部。他们让我觉得……” 她想了想,俏皮地笑着说:“要是我以后也会变成这种人,我还不如做仿造人。” 第2章 重庆森林(二) 十六点五十八分,张骆驼安上了最后一个玩具的头,松了口气,开始收拾东西。他没有带多少东西来。他把东西放到袋子里,准备下楼,去十一楼找乔德,那儿是一个咖啡馆,人很少。他脑子里想起郑郑的话,“盛气凌人。”边想边走向电梯,电梯开启,他按了十一楼的按钮,看向窗外。 中韩文夹杂的霓虹gg牌、大雨、无尽的飞船和巨蛋一般的建筑物,gg飞船上显示:型号5350玩具生产成功! 郑郑讨厌乔德,张骆驼明白,事实上,他觉得公司里很少有人会喜欢乔德。乔德一年零十五天前来到公司,张骆驼记得清楚,那天刚刚生产出型号999的玩具,大家都在说马上就要到型号1000,而郑郑和他约定好到时一人买一只玩具。 休闲时间,公司里很热闹,有人在摆弄玩具,有人在谈昨天的电视,正在这时,公司总经理走了进来,打断了欢声笑语,说要宣布事情。事实大家都清楚,公司的管理部团队将要集体退休。 郑郑和他嘀咕其中的不公平,管理部只需干满四年就可退休,领终身工资。而这两个月管理部因为马上卸职,都开始变得心不在焉,不顾公司事务,上班的时间他们就在渝中区的各种酒吧喝酒和狂欢。 张骆驼觉得有可能,因为管理部的人最近看起来总是眼神涣散,像报废的x-965型机械人。因此管理部的代表满面红光地宣布他们离职,将有人继任他们的位子时人人只是敷衍鼓掌,并没有什么大反应。 他一挥手,向各位介绍接替他的队伍管理部,站在第一个的就是乔德,高个子,高鼻樑,薄嘴唇,神情傲慢,灰眼睛谁也不看,长得就像来自九龙坝。 九龙坝在重庆的城中区,是一个富人社区,门口设有电子网络大门,与外界隔开,没有通行令的飞船不能通过,里面像黑夜一样寂静,而富人如同萤火虫一样在其中游荡,数不胜数。 ……电梯开门,咖啡馆里没有太多人,音乐静静地流淌,张骆驼抱着袋子,走到离电梯最近的一个位子上坐下,他没有太多钱。仿造人走过来,问他:“请问你想要吃什么?” 张骆驼友好地朝她微笑:“一杯果汁就是了,我在等人。”仿造人点点头,走开了。 第5页 因为乔德长得像来自九龙坝,大家刚开始都很畏惧他,这是人的惯性。但很快畏惧感消失。乔德为人傲慢,除开他所在的管理部,对谁都很轻蔑。有人曾经主动和他搭话,表示友好,但乔德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一眼他,就像看贫民窟里堆积的破铜烂铁,接着他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如同从来没被搭话过。 他也从来不去二十九楼的餐厅吃饭,每当管理部因为有事要来餐厅时,他都紧闭双唇,像一张嘴就有精神□□灌入。当然不止他如此,整个管理部都如此,有时管理部甚至会窃窃私语,张骆驼听到他们说过:“那群人和我们……”他们管其他部门的叫“那群人”,而管理部的则是“我们”,剩下其他人摆出认同的神情。他们走起路来永远目不斜视,就像刚才的赵一。 也许只有芦幸是例外,他是管理部唯一友好的人,对着其他部门的人时会主动交谈,谈论重庆的天气,新出的游戏之类的,但也仅此而已,他身上也具有管理部特有的隐形隔膜,人人都知道他们没法再深入一步。 张骆驼也不喜欢乔德,不过开始他并没有碰到过乔德,他对乔德的一切都是道听途说,乔德在七十六楼工作,他在四十八楼。大多时候张骆驼都淹没在玩具堆里,比如企鹅、闪闪发光的玻璃球、做玩具熊用的人造皮毛。他会修理东西,有些是别人不要的,有些是人求他修的,张骆驼修理技术很好,而且很好说话,他从来不会拒绝别人的求助。他喜欢修东西,像沙漠里的骆驼一样耐心。所有他修过的东西都会焕然一新,即使是被丢弃的不要的东西,修理过后都焕然一新,像是刚刚出炉。 张骆驼把它们擦得发亮,摆放整齐,放在工作桌上,等主人认领它们,或者喜欢他们的人将其拿走。假如没有,就一直放下去,和他作伴。 一切看似平静,张骆驼对乔德的印象就仅此而已,毕竟他的全部生活就是玩具和地图。直到乔德和张骆驼发生了一次冲突。 那次冲突很偶然,也很奇怪。那是几个月前。 那天天气一如既往,阴天小雨,玻璃被雨水沖刷,蓝的发亮,离下班还有三十分钟,街上的路灯亮起来,gg的虚拟影像在空中漂浮。张骆驼当时刚刚修理完一个玻璃杯,把它摆在桌上,然后去找仿造人助手要了杯咖啡。 走回来时,他听到噼里啪啦的响声。他快步走过去,看到他刚刚修好的玻璃杯掉在地上,碎了一地,像大颗的冰块。玻璃粘着斑点似的液体,呈暗红色,散发一股苦杏仁味。 三秒钟后,张骆驼意识到那是什么。 他绕过桌子。一个男人倒在他的办公桌旁,一动不动,手腕破开一大块,喘息微弱。 “你还好吗?”他马上蹲下身去,低声问道。 男人睁开眼睛,朝他看来,嘴巴张开,他的力气残存无几。张骆驼认识他,他是gg部的员工,叫做曾林,进了公司三年。他的肩膀很潮湿,上面流出的血液比张骆驼看的暴力电影里的还多,张骆驼闻到那股苦杏仁味。 “你等一等。”张骆驼深吸一口气说,“我去打医疗电话。” 张骆驼的脑袋有些眩晕,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他尽量保持平静。他走到桌子旁,拿起电话,准备拨号码。 然而他还来不及按下第一个数字“3”,门口就传来脚步声 。张骆驼抬起头来。领头的是个青年,穿着管理部的制服,后背湿哒哒的,水滴在他的脖子上。后面则是安保部的人,他们气喘吁吁,像刚刚赛跑过。青年的面孔被明亮的灯光笼罩着,张骆驼看到了他的脸——苍白而瘦削,像博物馆里的冷冻标本。 他想起来,那是乔德,张骆驼在公司的照片栏看到过。乔德没有注意到张骆驼,他冷静地站着,看着躺在地上的曾林,灰眼睛闪烁不定。 “他在这里。”他说,挥一挥手。 安保部的人走上来,他们统一穿着黑西服,皮鞋踏在地上,味道像排泄物。接着他们蹲下了身,动作整齐划一。张骆驼刚开始以为他们是观察曾林伤势,但三秒以后,他们抓住曾林的手臂和小腿,像拖动物一样把他拖了起来,朝门口走去。曾林的皮鞋塌在地板上,因为摩擦发出“磁”声,拖拽出一条无色的雨线。 “怎么回事?你们是带他去医务室吗?”张骆驼心砰砰地跳,放下电话,他的脑子成了一团浆煳。安保部的人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他们继续拖着曾林向前走。张骆驼觉得不对劲。 “你们等一下,他的肩膀还在流血。”他挪开椅子,皱起眉头,朝那里走去,“我可以帮忙治疗。” 被雨沾湿的西装突兀地在他面前放大,张骆驼可以看到上面的纤维。一股森林味没来由地包裹住他,让他窒息。张骆驼抬起头来,乔德挡在了他和安保部的中间。 “管好你自己的事。”乔德的灰眼睛很冷。“要么下一个开除的是你。”他说,用了一种戏剧化而事不关己的口吻。 “你们带他去哪里?”张骆驼问,他探出脑袋试图看看曾林,但安保部的人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只看得到曾林的脚。它现在离他很远,一半已经进了电梯。 乔德的手垂在裤兜里,他思索了良久,垂下眼,盯着张骆驼,懒洋洋地回答道:“医务室。” 第6页 时至如今,张骆驼仍然记得那副场景,安保部走在走廊中,畅通无阻,犹如进入无人之地。平时喧闹的走廊空无一人,雨声很大,隔开走廊和办公室。张骆驼没法向前一步,乔德挡在他面前,阻止他行动,直到安保部消失在电梯里他才离开。走之前他回头望着张骆驼,眼神里的冷漠不言而喻。血液在地板上已经凝固,看起来像灭绝已久的昆虫标本。 张骆驼抬起头,每个办公室都亮着灯,他从中看到无数双眼睛,但没人敢踏出一步,他们只是唿吸,保持沉默。当乔德消失在走廊尽头后,那些眼睛跟着熄灭在明亮之中,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当天夜晚,郑郑给张骆驼来电,说她听说了这件事。 到底出了什么事?张骆驼问她。郑郑在那头开了个罐头,说是因为乔德想开除曾林,两人起了冲突,然后乔德叫来了安保部,他们打了他一顿。郑郑挨着电话,说,乔德想树立一个权威,给整个公司一个下马威。 张骆驼沉默了半晌,摇摇头,他说,我不喜欢他,真的。 第3章 重庆森林(三) ……一首歌放完了,转为另一首,是《维也纳森林的故事》。五点十分。仿造人走过来,把果汁递给他,闻起来不错,有一股苹果和桃子混合的味道。张骆驼心不在焉地用吸管搅了搅。他望了望电梯口,现在显示电梯停在二十一楼。乔德还没有来,他是不是被耍了? 不过世界是公平的,他也耍过乔德,在曾林的事发生不久后。曾林的事发生第二天,全公司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没有人说出口,但当他们眨着眼睛,故事被述说。乔德那帮人一定察觉到了。不论他们出现在哪里,交谈的人群就会忽然闭嘴,说话声变的低微和不满。管理部很满意这个现状,他们趾高气扬地在公司里穿梭。 有些人叫这是恐惧,但张骆驼管这叫暴风雨前的平静。他在书上读到过这句话。他想起曾林被抬走时窥探的人群,他们都隐藏在明亮的灯光里,他的心里因此激盪起某种复杂的感情,他想做些什么。 他偷偷在私下里做了个玩具。玩具很难看,长着个大脑袋,看起来像中心城里的巨蛋建筑物。张骆驼花了两天,在脑袋上画上乔德的脸,画的稍微夸张一点,但是但凡见过乔德的人都一定知道那是乔德。灰眼睛、冰冷的神情,这些和乔德一模一样。接着张骆驼做了一个身子,不是人身子,而是马身子,马有四条腿,金属质感,没有鬓毛。他将人脑袋安在马身上,上了发条和自动马达,装了语言系统,当发条被扭动,马就会边飞速奔跑边喊道:“我是管理部!我是管理部!”张骆驼给它起了名字,叫乔德马。 在下班前张骆驼悄悄把它放进厕所里,定了时,让它在明天中午启动。第二天他故意和郑郑一起去外面考察实地,直到下午一点才来到公司,以此减少嫌疑。 回来的时候,他目击了一场大混乱:乔德马在走廊里到处四处乱窜,喊声像流窜的警笛。管理部和安保部的人笨拙地窜来窜去,试图逮捕它。但乔德马灵活地躲开他们,四处乱窜,犹如电视里上演的失控飞船。没有人帮管理部和安保部,他们都躲在办公室里发笑,每当追逐乔德马的人经过,他们假装是在看窗外的gg牌,任由乔德马破坏公司财产。这场混乱以乔德马跳进电梯,被刚好回来的芦幸抓住为告终,他边喘边笑着:“还蛮有趣的不是吗?”然后看到了乔德阴沉的脸色,就马上不再说话了。 当天下午,没有人能再上班,乔德下巴昂的高高的,盘问上午在公司的所有人,弄得人心惶惶,但没有人知道这是谁干的。 至于乔德马的精神——永远不死。公司很快激起了风潮。第二天中午时分,公司的咖啡厅再次窜出了一个“赵一”羊,接着就一发不可收拾,“安保”鸡、“乔德”猪,各种各样的怪诞事物在出其不意之时冒出,犹如埋藏地雷,战争的风潮愈演愈烈,管理部屡禁不止,整个公司像动物农场的戏剧演出地。 而这场戏剧的最高潮在一次周末下班之前的一刻发生——一个周五下午。当时由于马上要下班,空气中的气息烦躁不安,每当飞船划过天际,办公室的窃窃私语像嘶嘶作响的引擎。就在这时,走廊里传出机器的转动声,什么在滋滋作响,像诡异的笑声。一个人打头阵去观察。他刚走到办公室门口就停下脚步。 一个什么跑过去了,那是一只玩具企鹅还是什么,机械的笑声从它的喉咙里传出,但它毛茸茸的脸上没有五官,只贴着一张孤零零的照片。假如眼睛很好,能在那照片飘忽闪动时看清楚,照片上是两个人,一高一矮,照片上用蜡笔粗粗地画着字:管理部。那字闪闪发光,又用了什么技术在墙上投影,令所有人都能看个一清二楚。 又是一次恶作剧,现在真相大白。 有人偷偷笑起来,吹起口哨。围观者很快聚集在办公室门口,工作被他们抛之脑后。他们对企鹅的飞奔惊嘆不已,盯着它跑来跑去,就像看一场精彩球赛。现在一方已经上场,他们等着球赛的另一方:管理部和安保部。等他们气急败坏地来将企鹅抓住,和它比拼个胜负。 他们没等多久,管理部很快就接到了消息。走廊另一端的尽头,电梯从七十六楼朝四十八楼运行,人人屏住唿吸,显然已经有人被通知了事态发展。最后屏幕上的数字下沉,停靠在四十八楼,金属电梯门叮的一声,缓缓打开,模模煳煳的人影终于出现。 第7页 人人都知道那是谁,当然是乔德。他是管理部的领袖,因此总是打头阵。 灯忽闪忽亮,人们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大概能猜到:冷冰冰、安静、烦躁。 企鹅这时已跑到走廊另一尽头,落地窗被它撞到,发出轻轻的颤微之声。企鹅的神经感应灯发现面前有阻碍物后亮起红灯,于是它自动调整路线,一个掉头,朝乔德的方向飞速旋转而来。 有人轻轻嘆口气。路线错了,前面是死路,你不该朝那里跑。但没人敢说出来,也不敢出手,他们只能等待球赛结果——很明显,等到企鹅飞到乔德面前,他将会趁机一把抓住它,用他一贯的蔑视态度问:是谁做的?除开这个他别无他法。但这对人们来说已经足够精彩了。 企鹅飞速旋转,它和乔德之间的距离急速缩减。现在企鹅跑到了乔德面前,乔德伸出一只脚。砰。企鹅撞上他闪亮的皮鞋,内置的天线马上亮起红灯,告诉它该转路,前方有障碍物。于是它转过身去,再次调整路线,但它走不了了。身后的墙蹲下身来,抓住它的后腰,嗡嗡的机械声中,他将它提起来,任凭它的脚在自动马达的压力下震动,进行幻想的旅途。办公室里有人窃笑起来,这是场滑稽的机械与人的对抗。 乔德没有说话,神情冷酷。他拽起企鹅,把企鹅翻了个身,企鹅毛茸茸的脸就此暴露,包括贴的那张照片。蜡笔的字投影在乔德头顶:管理部。头顶一明一暗的灯光闪过照片表面。他随意地扯下这张照片,先是看了一眼,像是对这名堂不屑一顾,但马上地,当他的视线划过照片正中时,他的神情古怪起来,眼神慢慢凝固。然后他怔住了,抓企鹅的手冻在空中,像失灵的机器。 这出乎了很多人的意料。 “我还以为他会马上拽着企鹅走过来责问。”有人悄悄说。张骆驼正在给自己接水,他听到别人这样说,好奇地探出头去。 他看到了乔德。但这个乔德不一样。乔德的脸像藏在城市森林中的一座建筑,看不出他怎么想。他凝视着照片,目不转睛,像上面附有他的灵魂。走廊的灯光一闪一灭,窗外gg牌上的霓虹灯光映照在乔德脸上。他的神情很奇异,张骆驼也说不出那是什么。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照片,脸上的肌肉纹丝不动,只有灰色的眼珠在转,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它。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不知是谁打开了窗户,飞船划过的声音尖锐而高昂。 不知过了几秒,乔德终于抬起头来。那是一瞬间的事,快的没人能看清。走廊太黑了,加之无尽的噪音分散人的注意力。他平静地伸出手,将歇斯底里的企鹅放在地上,像是不再追究此事。但这不是给它自由。他在黑暗之中看着他,忽然伸出右脚,就像一个足球中锋,在企鹅开始继续飞奔前,一脚把它踹向了人群堆积的办公室。企鹅在空中旋转,它沉浸在获得自由的假象之中,飞入办公桌和办公桌间,被电线缠住,然后勐烈挣扎挣扎起来,发出吱嘎吱嘎的零件破碎响声。人们惊声尖叫,桌上的玻璃杯摇摇欲坠,围聚的人群互相撞来撞去,坚硬的手錶碰到别人的西装扣,水杯撞到啤酒罐,汗水和香水味中,谩骂声参差不齐。 张骆驼抱着水,尽力使自己扶稳墙壁,但他逃不过人群的龙捲风,他们把他挤出人群外,他拼命地保持平衡,跌跌撞撞地撞到走廊上,跌到地上。他龇牙咧嘴地摸摸后背,觉得很疼,但好在水杯没倒。他站起来,这才发现他正对乔德,空旷的走廊上只有他们两个人,面对着面,失灵的灯横在他们中间。张骆驼望向乔德,他感到尴尬,但他马上注意到乔德的神情,乔德和平时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张骆驼说不清楚,他一向靠直觉。 乔德没有看他,乔德谁也没看,他只是站在原地,静静地打量办公室的一切。这时安保人员匆匆赶来,他向他们指了指办公室的方向,他们赶过去进行急救。而乔德却在原地不动,远处的霓虹灯照亮了他的脸,像火光般闪动。他再次远远地再看了一眼这场周末前的狂欢,接着,他带着一种在张骆驼看来,像不懂啜泣的动物的神情,拿起照片,看了一下,接着毫不犹豫,把那张照片撕碎。 然后他轻轻地放了手,照片散落开来,轻飘飘的,像格式化的数字标本。 他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第4章 重庆森林(四) 那天办公室的狂欢持续了很久,抓住企鹅花了半个小时。而张骆驼一直待在走廊,直到安保部把企鹅抬走。企鹅被撞破一层皮毛,皮毛下露出一层绿色电线,它毕竟是个机器。迎接它的可能是零件分散厂。人群渐渐散去,取代兴奋的是抱怨。“我还要去广场见朋友呢。”一个女孩儿凃着闪亮的蓝色眼影,穿着皮夹克走出办公室。没有乔德的走廊不再可怕。她走进去,脚抬起,再踩下去,散落在地上的照片被她的□□击中,她头也不回,径直蹬进忠诚运行的电梯。 等到张骆驼再回到走廊时,照片已经被许多人踩过了,它们黏在地上,显得拖沓而骯脏。人走光了,已经没有人在走廊。张骆驼停下来,看这些照片。他想起乔德的神情。要看这些照片的原因张骆驼并不知道。也许是对乔德的举动好奇,也许是出自某种不易察觉的古怪心态。他看着它们,却看不出什么,照片大多数已经模煳不清,蜡笔、泥泞、高跟鞋印,口香糖的残渣,上面溢满这些。 第8页 张骆驼伸出手,捡起其中一张。那是某个人的头髮,但被撕碎了,只显示了一部分的像素的灰色。他放下照片,嘆口气,朝厕所走去,就像其他许多人一样。 他从厕所走出来时,照片仍然躺在地上,就像香菸的残渣,他低下头看着它们,它们被遗弃在这里,无处可去,但也等不了多久,第二天早上六点就会有清洁机器人来打扫,把它们卷进机器的胃腹里。 这就是它们的结局,张骆驼明白。他怀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心情蹲下身,拿起了一片估量着,它在他的手上颤抖着,这一片被撕的太薄了。 他将它放回原地,站起来,窗外,一架飞船从离他鼻尖十厘米的地方划过,估计是一个醉鬼在开飞船。 它在放一首忧伤的歌曲:家,我甜蜜的家……二十世纪的老歌,张骆驼聆听了一会儿,直到它消逝在雾气里。 他回到办公室,嘆口气,有一阵子,停在门口,像不知道到哪里去,但他没犹豫多久,他走到自己的位子上,从背包摸出机器宠物通话机——那是和机器宠物沟通专用的,主人可以直接联繫到机器宠物,走到了窗边。 天色从浅灰转成深灰,时间是夜晚八点。天空里的飞船变得零星,深夜时间,远处的廉价旅馆开始投放影像,一个女孩儿和一个男孩儿,身穿裸露的和服,明显的暗示。“请来这里来吧……”他们在说日文。接着语言转换成英语和中文。 张骆驼知道那种旅馆提供的不是真人,而是仿造人,倒不是说他自己去过,只是听说过而已。 他下定决心,低下头,按住机器宠物通话机的红色按钮,“哔”的一声,通话机的听筒里传来杂音,接着是鸟叫。他对着听筒说:“毛毛,我晚一点回来和你上电池,再帮我看看家吧。”话筒那处传来两声鸟叫,表示答应。张骆驼挂断电话,接着走到桌子旁边,取出手套、化学用品、电子设备和一个袋子,他戴上手套,拿上袋子。 他决定了。 他再次回到走廊上,照片被冲击的满地都是,因为被多次踩过而紧贴着地板,仿佛和它融为一体。他拾起一枚,放进口袋。他把照片一片片放进口袋里,手套因此沾上口香糖的残渣。 乔德是个混蛋,他被整活该,但是……但是什么呢?张骆驼不知道,他想起乔德离开前的神情,而照片掉在地上,人人昂首阔步,在周五夜晚无视似地走过它们。他觉得他也许可以做点什么。 他会修理东西,而这些东西里包括被撕烂、被涂抹踩脏的照片。修理东西几乎成了张骆驼的一种本能。他边想边捡起最后一张照片,照片上有一双眼睛,张骆驼一顿,那双灰眼睛看起来像乔德。 张骆驼不吸菸,但是他喝酒,他从储藏柜里拿了一罐啤酒打开,“重庆城市”牌,它喝起来有股森林的味道,尽管张骆驼没见过森林。他很喜欢这款。他将它放在桌旁,准备进行照片修復。灯光、电子设备、强力胶水、驱除污渍液,十九片碎照片,他准备好这一切。看来他今夜一定要加班了。他拿起迷你钳子,从最简单的口香糖开始。 最多花五个小时。他想。 他估算的很好,等到最后一片照片被拼接时,刚刚过了四个小时五十八分。他满意地看着照片,它看起来崭新,像刚刚拍出来一样。修復它难的不是那些污渍,而是画上去的黑蜡笔,它们难缠的就像管理部。恶搞这张照片的人很有趣,他把两个人的头画成八爪章鱼,事实上画的挺不错的,很像一回事。张骆驼祛除它的时候有些捨不得。而如今章鱼都游回地底下,照片上的人脸平稳而漂亮。灯光下他们看起来闪闪发光。 修復以后张骆驼发现,这是张合照,二人照,一个是小孩子,一个是个三十岁左右的中年人。小孩看起来很像乔德,大概只有八九岁,他身穿白毛衣,拿着蝴蝶标本,中年人搂着他,那人留着黑鬍子,粗胖的手上带着戒指。他们看起来很亲密,连小孩的傲慢里都隐含着温情。 张骆驼喝了一口啤酒,决定让它独自呆在桌上一会儿,而他自己打个盹。他闭上眼睛,把脑袋埋进肩膀里,听到空气在隐隐地流动,落单的飞船像书上画的彗星般嗖地划过,然后他进入了睡眠旋涡,他没有做梦,睡得很安稳,有一段时间只觉得黑暗甜美而静谧,但在一段时间的安静后,什么咯吱声响起来,如同机器老鼠般偷窃他的梦境。 他翻了个身,嘟哝两声,试图把老鼠吓走,但没有用,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他感到不安。然后他一下睁开眼睛,吓了一跳,但没有听到任何声响。 只有自己的唿吸和另一个人的唿吸。 乔德站在他桌旁,背对门口,穿着一件银灰色的西装。 乔德察觉他醒过来,眼光扫下来,和他对视,张骆驼闻到一股淋过雨后的森林味,乔德的头髮看起来湿漉漉的,像在游泳池里泡过。张骆驼不由朝后一退,但乔德的目光很快移开了。他的视线穿过他,停歇在桌上。桌上的灯光强烈,照片被反射出一道白光,乔德死死地盯着那张照片,带着一种奇怪的神情。 张骆驼很快反应过来,他口干舌燥,他不该喝那一罐啤酒:“我修復了一下。”他解释说,“照片现在可是稀有物了。” 第9页 乔德的目光更为古怪,他把照片拿起来。照片现在完好如初,雪白的背面,彩色的人像,像宝丽来一样充满怀旧的色彩。照片,二十世纪的终极产物,在智能时代到来后,它的存在变得可有可无。每个人的数据存在信息库里,应有尽有。这原本像蝴蝶磷片般散落在走廊里的古物现在看起来好好的,像从来没有被撕碎过,更别说被蜡笔画过什么。 乔德凝视了照片片刻,也许在看那个长得和他很像的小孩。他把它拿起,小心翼翼地抚摸,接着将它转进西装内袋里。他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开,像从来没来过这里,他没有说话,从头到尾都没有,犹如张骆驼根本不存在。 “餵。”当乔德走到办公室门口时,张骆驼喊道。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喊,也许是酒喝多了,在寒冷的地方睡觉让他觉得头痛,他回去得吃一片阿司匹林。 他以为乔德不会理他,他已准备好对空气说话。 但乔德停住了脚步。 “最开始那个乔德马,是我做的。”张骆驼深吸一口气,向他坦承道。 空气里飘满啤酒的味道,张骆驼头脑眩晕。 乔德没有回头,张骆驼说完后,他继续向走廊走去。办公室里只剩下张骆驼的唿吸声。 ……张骆驼回过神来。咖啡厅里,十一月二十五号,他在等乔德送还他的小鸟,他刚才陷入回忆了。他看向电梯,二十一楼,十九楼,这次电梯继续向下走。仿造人从他身边走过,将一堆唱片朝唱片机抱去,她走过十张骆驼闻到浓浓的咖啡豆味。五点十九分。他又等待了乔德几分钟,他开始担心毛毛了,也许他不该把毛毛交给乔德。 他继续专注地等着电梯,十六楼,十二楼,十一楼。电梯停在了十一楼面前。接着门轻轻打开,一个人走了出来,伴随着鸟叫。一只鸟在他肩上打滚,看起来很高兴。张骆驼的担心是多余的,那只鸟是毛毛。 张骆驼把果汁杯放下。“乔德。”他说。 乔德把毛毛从肩膀上拿下来,放在手心上:“你的。”他说。然后坐在了咖啡桌的另一张白色椅子上。毛毛跳到主人手心上,它看起来很乐意回到他这里,它发出一大串让人耳花缭乱的鸣叫。张骆驼轻轻将它放进口袋里。 “坏的是k-526零件。”乔德言简意赅。 “谢谢。”k-526软体,两年前制的,很早一批,零件分解厂可能都没有的东西,但乔德不知从哪里弄到了。张骆驼这一声感谢发自内心。 仿造人走过来:“先生,请问你需要些什么?”乔德摆摆手,仿造人走开了。张骆驼搅他的果汁,他听得到这里发出的所有声音:走路声、唿吸声、衣服摩擦沙发发出的声音。唱片机放到另一首老歌,他记不住名字。 乔德说:“张……张骆驼。”他叫张骆驼名字时有些卡壳,张骆驼猜这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叫过除开管理部的人的名字。他念完张骆驼的名字后神情恢復成以往傲慢的样子。 他敲敲沙发,像是不经意地说:“明天你和我去一下五公里。”又补充道,“公司事务,为了新玩具的事儿。” 张骆驼把杯子放下,正色道:“明天我在哪里等你?”他掏出备忘录。 “停船场。”乔德想了一会儿,边说边站起来,“早上九点。”他用一贯的腔调说话,说完就要转身离开。毛毛从袋子里钻出来,“叽”地朝他叫了一声,乔德回头看了它一眼,毛毛朝它露出粉色的肚皮,在它面前翻了翻,这表明它希望他摸摸它。 乔德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他移开视线,假装没有看见毛毛,紧抿嘴唇:“我走了。”他强调道,对着张骆驼。张骆驼咬着吸管,没有拦他,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他走出咖啡厅。毛毛将肚皮沉入粉毛之下,身体蜷成一团,像个足球,委屈地吶喊了两声,它的要求很少被别人拒绝。张骆驼伸出手摸摸它的头:“没事的。”他安慰道。 乔德走进电梯,他的脸隐藏在渐渐关闭的电梯门里。 张骆驼轻轻地看一眼那扇电梯门。如今他和乔德关系很奇妙,绝对说不上是朋友,但也不是敌人,一切处于微妙的边界上,事情追溯至两周前他修復照片的周五。 那个周五凌晨之后的夜晚,乔德带走了照片,张骆驼也昏昏沉沉地回家,他说出了乔德马是他做的事情,乔德肯定听见了,却没有反应。也许有,就是准备在周一宣布开除他。但张骆驼喝太多酒了,他想不到那么多,他的酒量是半罐,而他为了更好的专注喝了一罐啤酒。 他晕晕乎乎地坐上飞船,阿煤提醒他:“你喝太多酒了,也许会被飞船警察抓住。”张骆驼可管不着:“没关系,阿煤。”凌晨的天空像一条灰线,他沿着灰线,钻进浓雾,降落在公寓上,然后坐电梯到二百八十八楼,开门,脱鞋,被冲上来的机器鸟毛毛抱住腿,疲倦地回到床上,一睡就是一天。接着第二天起来,思考被乔德开除后的命运。 也许只能到贫民窟。他唯一擅长的就是修理工作,其他的他都不会。而且十一公司和重庆各个产业的方方面面都有联繫,因得罪高层而离开十一公司几乎等于永久的失业。也许只有贫民窟不受控制,因为里面的人是被命运本身操纵,他们的生活就是渴望明天的生活。 第10页 他想呀想,没想出个好办法,索性开始做手工活,像骆驼一样埋在属于他的沙漠里,□□燥和温暖所包围,准备等到周一来临,他因找不到求生之路而死。他在惶惶不安和平静的交替中度过周六和周日,然后在周一走进办公室。 但一切没有变化,周一很好,周二很好,周三和周四也很好,他没有遇到乔德。也不再有人恶作剧,上星期的企鹅弄的办公室过于鸡飞狗跳。一个礼拜平静的像游戏玩多的幻觉。直到周五他和郑郑去奔马餐厅吃饭,刚刚走到电梯口,银色的电梯门轰隆隆开启,里面走出乔德和赵一,他们来例行检查,乔德直接迈过张骆驼身边,像从来没有看到过他一样,眨眼之间,他进了餐厅,明亮的灯光和复制人的喃喃欢迎吞没了他。张骆驼走进电梯,明白一切已经过去,乔德既往不咎。 那天晚上,他心情愉快地加班,郑郑因此神情怪异地给他留了两片药丸:“你该好好休息了。” 他不介意,全情投入工作中去,嚼着口香糖,为第一千五十二批玩具而奋斗。当做到累时,他就抬起头来,望着远处的巨蛋建筑。雨夜中它显得虚幻。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注意到玻璃窗上倒映出一道人影。人影在雨水中晃荡。闪烁的蓝色gg牌将他的脸照的清楚。 张骆驼转过头去:“乔德。”他说。他吓了一跳,张骆驼没想到是他,又也许一切在意料之中。 真实的乔德站在门口,没有说话,他扫了一遍四周,这里空荡荡的,人人迎接美丽周五,除开张骆驼落入倒霉陷阱。乔德的眼神仍然抱有敌意,他冷酷地看着张骆驼。但他的手上,拿着一罐和他身份完全不相符的啤酒,他绝对不会喝的那种。 “重庆城市”牌,绿色罐面。张骆驼上个星期修復照片时喝的就是这种。 他走过来,把啤酒放在张骆驼桌上,动作很轻,没有弄出任何声响,然后就像个忠诚的外卖员一样,转身就走,仿佛他来就是为了这事儿:一罐啤酒。但他走到办公室门口时,脚步停下,很不自然地开口:“那是……我爸爸和我的合影。” 他说的没头没尾,但张骆驼一下明白了,他在指那张照片,以及更深层的意思,本该跟在这句话后面的东西,两个字,但那太难了,对于乔德来说。他不想说。乔德的眼睛犹豫地闪动,张骆驼跟着不自然地眨眼,寂静最后由乔德打破,他的背影在走廊中消失,留下徒劳的脚步声。 “最新型飞行船,第十五代,专家的结晶……”张骆驼在桌子旁呆坐了十五分钟,直到听到具有蛊惑力的gg。他抬起头来,蓝色玻璃上,智能专家在卖力推销,他穿着西服,手里比着飞船的数字模型,正在展示性能。张骆驼伸出手,拿过啤酒,打开盖,喝了一口,味道很烂,也很沖,就是贫民窟里市面上最常见的一款,但张骆驼喜欢。他冲着无人的走廊挥了挥酒罐。 “不客气。”他偷偷说,声音很小,将脸埋在肩膀里,接着不明所以地笑了起来。他睁着眼睛,从肩膀的缝隙里看着灯光,听着它们发出的电流,觉得自己身在冰冷的沙漠里,眼前是闪闪烁烁的太阳。 ……毛毛叫起来,打断了张骆驼的思路。 张骆驼回过神,他低下头,摸摸毛毛的脑袋:“我们回家。”他亲昵地说,离开咖啡馆,去等待电梯。他朝左面的玻璃窗望去。 世界在下雨,一如既往。 第5章 幻觉之宫(一) 第二天,张骆驼很早起来,趁着飞船不堵时出门,去餐厅吃完早饭,八点五十坐上电梯,走进停船场等待乔德。 乔德还没有来,他们约定的九点钟。现在离九点钟还差五分钟。张骆驼走到吸菸区。他没有吸菸的欲望,但这里视野很好,能看到重庆的景色。张骆驼往下看,他能看到巨蛋建筑、他所在的玻璃千层楼、通亮而喧闹的贫民窟、远远的在九龙坡的发出微光的富人区。 他觉得奇妙,世界的所有全聚集在这里,重庆。或者说世界就是重庆。 他曾在少年时从书上看过,《重庆史》,在重庆的每个人都看过,它相当于这里的编年史。 当时他一面修东西一面心不在焉地打量:二十一世纪初期,由于种种原因,人类生存环境恶化,气候日復一日变差,天空变得灰濛濛,太阳出现在天空中的频率越来越小,直到最后消在云中。人类的活动范围迅速缩小,后来又经歷一场大地震,地震引发海啸,许多国家因此次消失。 当时倖存的二十多个国家连夜开了大会,决定进行国家融合,以此对付残酷的自然环境。他们在倖存的地球遗址上选中了一个较为安全的地方建都,即是重庆,一个整日下雨的地方。这一时刻就代表着旧世界的消亡,新世界的建立。 他试图了解旧世界的更多信息,但《重庆史》对此只讲一页,它注重重庆的发展史而不是末世:科技在重庆成为大都会后飞速进步,人类以重庆为基地,在五十年内创造出光辉的智能时代:仿造人、飞船、电脑世界。 它以热情洋溢的笔调提到张骆驼所在的十一公司。十一公司成立于建都之初,与科技一起成长,它为生活在重庆的人提供了大量就业机会:食品、玩具、衣物,十一公司几乎提供一切,到了后来,它已经包揽了重庆就业的百分之九十九。 第11页 封面则是q的照片,他是十一公司的创立者,他眼睛坚定而具有毅力,腮帮很厚,犹如在咀嚼世界给他的机会,比起商人,他更像哲学家。 背后有人在打电话,他边吸菸边说话,声音很大,张骆驼听得很清楚。他说话主体用中文,当提到一些名词时语言变换成日文和韩文。张骆驼猜测他以前是中国人,但受了其他语言的影响。 居住重庆后,各国人不得不学会各自国家的语言,以此沟通,因为他们现在都是一国人。及至这个时代,语言体系渐渐融为一体,人们用各种语言阐述思想。张骆驼会一点西班牙语,但大体仍然是中文。 砰砰。有人敲了敲吸菸区的玻璃门。张骆驼的视线移回来。乔德在玻璃门外朝他点头,他皱着眉头,灰西装、灰裤子,左手戴着一块石英手錶。 他们上的是乔德的飞船,张骆驼上飞船时偷偷朝自己的飞船望一下,他不知道导航仪有没有被关闭,假如阿煤看到他上了乔德的飞船就完了。它一直对最新型飞船有些意见,因为它们统一配置了第十五代新导航仪。 他系好自己的安全带,这算是他第一次坐在副驾驶上,过去他坐过郑郑的飞船,但是他负责驾驶,而郑郑在一旁凃亮橙色的指甲油。 飞船起飞,平稳的像在地面停着,引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假如不是张骆驼朝窗外望,他根本不知道已经离开陆地。地平线朝下滑动,无数架飞船像甲壳虫般遗留在停船场上。 玻璃大楼变得渺小,在虚拟影像半透明的蓝色身躯下,行人正在走动,上亿根隐形的网线从中通过,各人的语言组成天上蓝色的大雨。 一座雕塑高耸入天。那是q的雕像,重庆为他立的,建在渝中区,城市中心,也就是十一公司门前,纪念他将人类带入智能时代。张骆驼不看他的脸都能想像出他的模样:穿着风衣,背着手,眼睛睁的大大的,嘴唇紧抿,厚厚的腮帮子上有一块明显的疤痕。雕塑整体呈银色,即使在下雨天,也能看到他被洗刷一新,在夜空中发光。 张骆驼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直到乔德讽刺地说:“你没坐过这种飞船吗?” 张骆驼这才意识到自己表现的很惊讶。他想了想,决定诚实地回答而不是挑衅回去:“没坐过,我的飞船型号很老。” 这回答也许出乎了乔德意料,他露出了奇怪的神情,像那次在办公室面前拿着啤酒,和张骆驼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回什么——他们完全安静了下来。 飞船继续往前开。 乔德一只手操控飞船,另一只手去拿兜里的香菸,张骆驼注意到他有些焦躁。当前面有飞行警察在例行检查飞船,导致他们也必须跟着停下时,乔德无意识地看着前方,手轻微地打着飞行盘。 他的焦躁很轻微,几乎让人察觉不出,张骆驼看了好一会儿才敢肯定地问道:“你是在紧张等会儿的拜访吗?” 这关乎十一公司的业绩,每年玩具部都严阵以待。 乔德叼着香菸,愣了一下,像是没有想到张骆驼会问这个。但他没有回答张骆驼的问题,答非所问道:“今天我们要见的是个工匠,你可能听说过他,范柳。” 张骆驼知道范柳,他曾经在书上读过,书上这样介绍他:建都时重庆最有名的工匠之一,他创造了第一代机器宠物狗柳柳,它一上市就风靡重庆,那时重庆刚刚建都,不知所措的人们需要抚慰,柳柳就这样占据了人们的心,因为人们从来没见过这种玩意儿。但时隔不久“柳柳潮”就衰退下去。无穷的玩具、无穷的新功能,科技爆炸的年代,在银光灯管和霓虹灯交错的都市里,新东西是最容易过时的旧爱,范柳随着科技进步渐渐消失在巨大的玩具版图上。 “我们之前就去拜访过他,和他谈得差不多了,今天我去和他签合同,而你责任更重大。”乔德说。 “怎么说?”张骆驼问道,抛弃了他前面一个问题,他看出乔德不想回答。 “我们这次准备復刻柳柳。”乔德说,“机器玩具已经走到了一个瓶颈期,我们想试试用回忆唤起人们的新鲜感,过去柳柳几乎是机器宠物的代名词。” 张骆驼点点头,乔德没有注意,继续说道:“他同意了我们復刻柳柳。他那里还有原版柳柳的模型,但他脾气古怪,他不想让我们带走它,只是允许我们当面观察柳柳,也就是说,你这次去,就是用微型电子仪和你的脑子把柳柳的各种数据记录整理下来。” 他丢过来一个电子仪,也是最新款的。张骆驼从空中接住它:“那么这次只是復刻而已吗?还是会加入新功能?” “加入新功能——生病和死亡系统。机器玩具会模拟真实人的生病和死亡。”乔德看着前方,超过一辆飞船。“通常机器玩具会坏,却不会死亡,也不会生病。我们准备模拟这些,增加玩具的真实性。” “听起来不太好。”张骆驼把电子仪戴在自己胸前,它看起来像枚胸针。他换了一个坐的姿势,“会让主人很伤心。” 乔德冷酷地说:“但对于主人来说也很新鲜,现在的宠物不特别。而且可以增加新的工程项目,比如机器玩具医院和机器玩具墓园。” 他这话让张骆驼感到生气,他马上反驳道:“不一定。毛毛对我来说就是特别的,我不想养其他的玩具了。我想不到它死。也许等我死后,我被埋在飞山墓园里,我也会把它寄託到别人手上,拜託他照顾它。”说到这里,他想起了什么,“你昨天也见过它。你觉得怎么样?是不是很可爱?” 第12页 没有回答,张骆驼觉得永远没有回答了。乔德一声不吭,朝着前方。 张骆驼挪开了眼。 “还行吧。”忽然间,旁边传出了声音,乔德嘀咕道,不自然地咳了一声。 张骆驼转过身去,看着他抓着方向盘,鼻尖有点红。 “你鼻子红了。”他不怀好意地歪头提醒道。 乔德的耳朵也跟着红了。 五公里,着名的二号红灯区。九点零三分,他们到达这里,把飞船停在收费昂贵的停船场上。停船场正对千辉市场。着名的黑市,毒品、珠宝、古玩、二十世纪的稀有书籍,这里应有尽有。门口坐着疲软的拳击手,他刚打过一场,现在脸藏在香菸烟雾后,手上拿着一张日元钞票。张骆驼抬起头,这条一百米的长廊上挂着几百个吊牌,亮蓝色、深黑色,它们代替白天的太阳闪闪发亮。 乔德走在前面,许多人回头看他,他和这里的人不一样,人人看的出来。 穿过长廊很容易,除开几个披着亮片雨衣的□□赶上来。“来喝咖啡吗?”她们问道。张骆驼紧跟着乔德走过去,尽量不看她们,他和女孩打交道的经验仅来自于郑郑,他不知道怎么办。 □□的声音滑过辛辣的蒸汽在背后响动。 “我知道了,他们两是一对,男朋友和男朋友。”她们肆无忌惮地笑着说。 张骆驼有些窘迫。但乔德看起来毫无反应,事实上,当他走进千辉市场,他就只是在前进,他对所有人都视若无睹,抱着一贯傲慢的与之无关的态度,就像在公司里一样,这点张骆驼倒是很佩服他。 他们逐渐走到千辉市场的尽头,蓝色雨棚外的新鲜空气让张骆驼永生难忘,市场后半段浓浓的香菸和成瘾品味太过呛鼻,这里的人已经自暴自弃,沉溺在其中。他仰起头来,千辉市场背后是一排六层楼的中式公寓,它们在都市丛林里显得矮小。张骆驼记得这儿。前富人区的地带。 他说出了口:“金山公寓。” 乔德语气惊讶:“你知道?”像是不相信张骆驼会了解这里。 张骆驼解释道:“我知道这里现在没有名字了,但是以前的地图里写着。” 张骆驼没事时喜欢查阅关于重庆的一切,包括歷史、地图。郑郑给他这种行为取名为“因为工作太多产生的无聊好奇心”。但是张骆驼不在乎,这是他除开修理之外最喜欢的事。当地图打开,按开指纹开关,数万建筑物和飞船在纸上竖立起来,就像在看一个小型世界。贫民窟、富人区、他自己所处的地方,他几乎记住重庆地图的一切,每年新版地图出来,他都会前去买下。他甚至想,等到几十年后他从公司退休,不再忙碌时,他就开着飞船,在每个地方待一阵子,然后去寻找隐秘的无人之地,就像一次冒险。 他不由露出微笑。而乔德注意到了他的笑容,露出类似于困惑的眼神,也许是因为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他们一起进入公寓,坐上电梯到达五楼。 张骆驼这时才明白这里为什么叫前富人区。楼外看起来平常无奇和落伍,但在楼栋内部,所有都用的是最新科技。当乔德按了门铃后,猫眼处弹出蓝色屏幕,像网一样抓住乔德的脸,进行脸部识别。五秒以后,门发出清脆音乐,内部的螺旋和锁开始转动,犹如春节之钟被敲响,门缓缓开启。 张骆驼觉得乔德有些焦躁,但也许是幻觉。那焦躁像瞬间的潮水,在微乎其微的时间里闪烁,又随着乔德门开启而转瞬即逝。 “进来。”一瞬间张骆驼以为是自己的幻觉。房间里没有把窗帘拉开,视线昏暗,他看不太清。他只能注视着身旁的乔德。他发现乔德朝房间的某一处点点头。张骆驼眨眨眼睛,用尽自己修理东西时的精神,这才发现房间的尽头,一只巨大的白鹤从天花板一游而下,飞到对着门口的圆桌后,那里坐着一个老人。他头髮粗糙雪白,体态院臃肿庞大,犹如一只老年的巨鲸,周身发出微微的柔光。 他用左手爱抚着右手中指上的戒指,带着老年人特有的孤僻与刚愎自用,用纯正的普通话说道:“坐。” 他的“坐”字还没说完,身子便摇动了一下,接着闪烁起来,他的头部变的透明。几秒以后,他周身的色彩才又慢慢恢復浓郁。 张骆驼想起了什么,他朝窗帘看去,那上面果然有一个小圆孔。它正朝下抛下一束光线,光线洒在老人和白鹤身上。当光线抖动,白鹤和老人也随之闪动,有时甚至消失不见。 他明白过来。 白鹤和老人都是虚拟影像。 第6章 幻觉之宫(二) 门在身后轻轻被合上。他们在老人威严的眼光里,坐到了他的虚拟影像对面。 “你好,范柳先生。”乔德说。对这并不感到吃惊,显然已经熟悉这些。 “抱歉,我在外处理一件紧急事件,一时赶不回来,只能又用远程影像了,电话可不能把这种事传播好。”范柳解释道。 “大a,上茶。”他咳嗽一声,威严地说道。张骆驼身后传来金属碰地的声音。黑暗里出来一个鹤形机器人,它从大理石地板上柔韧地走过来,脑袋托着茶杯。它菱形的脑袋并不宽阔,因此一次只能托一杯茶,这一杯先给了张骆驼,接着很快来了第二杯,乔德点点头,接过茶。 第13页 茶有种金属的味道。张骆驼尝了一口。茶不好喝,苦味很重,他还吃到了茶的渣滓。 “味道怎么样?”远程影像的那端,范柳高昂下巴,问着他们。 “很好喝。”乔德放下茶杯,冷静地说。 “是的。”张骆驼跟着附和,轻咳了一声。事实上张骆驼觉得范柳看起来并不相信他们的说辞。他看似平静地微笑,点头认同,然而脸部的肌肉微微颤动,手轻轻敲打着背后的真皮椅子,好像这场茶宴设在机械分解厂,张骆驼和乔德是企图夺走他珍爱宝物的回收员。张骆驼能理解,柳柳是范柳一生中最重要、最完美的作品。 张骆驼没想错,他们喝完茶后开始寒暄,范柳提出的问题刁钻古怪。他出其不意地从各个角度意味深长地发问。比如金融、歷史、玩具史,他忽然从这个问题跳到那个问题,九龙坝即将新建的百万人演唱会场、新出的k-799式仿造人、最近九公里贫民窟发生的自杀事件。交谈细密的犹如棋子,密语和斗争穿插其间,他在堆砌砖瓦,对乔德咄咄逼人。这时候张骆驼才感受到乔德的专业性,他应答自如,甚至能引导问题,还穿插了一两个关于公司餐厅里仿造人的笑话,上错菜之类的,好像他真的去吃过似的。 但隐隐地,张骆驼觉得乔德的焦躁表露无遗。他说话的语气比平时快些,小拇指偶尔敲着椅子。而他平时对人冷冰冰的,即使在最愤怒时,语气也非常匀速,像个没感情的仿造人。 看来这次他遇到劲敌了。张骆驼喝着茶,确定地想着,抱着类似于幸灾乐祸的心态。 乔德带着讽刺的语调:“……能让张骆驼在我们谈话的时间里先去看看柳柳吗?他可能跟不上这场对话。” 张骆驼回过神来,嘴中滑过去的金属味道刺了他一下。乔德没有看他,而是直视着范柳。 范柳看起来不太情愿把自己的宝贝柳柳给外人看,但他的不快一闪而过:“那就先让他去吧。让大a带着他去。”他指指鹤形机器人,“带他去c展览室。”鹤形机器的头部扭了扭,执行主人的命令。 张骆驼站了起来,克制着没让自己翻白眼,对乔德假笑道:“谢谢。” 乔德的侧面在阴影下显得高阔幽远,白鹤从他的眼尾一划而过,留下闪亮痕迹。他学着张骆驼,回了一个假笑:“不客气。” 张骆驼开始后悔这么做了。乔德的假笑十足像k-105仿造人的笑容,可能还得是更新前的更老版本。他不知道回去以后怎么面对k-105的点餐。 鹤形机器人引领他逃出现场。张骆驼这才意识到范柳的“王国”的大小。他以为这里和他的公寓一样,只不过是升级版的,也许更富丽堂皇一些,但这里简直像颐和园的翻版,不愧是前富人区。公寓大的像没有边界,丹顶鹤带他连续穿过三个书房,它们每个都像时空隧道一样宽阔遥远,天花板看起来几乎触不可及,张骆驼走在其中,听着自己的唿吸声,像来到市立图书馆一样晕眩。接着是客厅、茶话室、二号客厅,在漫长的时间后他们终于踏进一条金色的长廊。长廊上有三个大门,一一被关闭。 大a把他带到第三道大门,用金属嘴巴啄了啄按钮,门哔哔一声,就像百叶窗般轻松地悬浮而起。 张骆驼走进去。c展览室,比他想像中的小,大约只有五十平米。展览室的灯光是白色的,这让展览室像被太阳笼罩一样,墙面和天花板白而透亮。在门左面有个屏幕,随时播报着室内温度,它现在显示为二十五度。展览室里没有别的,只在房间中间放着两个玻璃罩,一个大的和一个小的。张骆驼走上前去,先注意最大的玻璃罩,里面是一只狗,但是是电子狗。 他认出它来,那是柳柳的模型,范柳最先尝试着创造出的机器宠物狗,现在已经绝版了。经过时间的催熟,它看起来笨拙而粗糙,但因为智能时代的保护,它得以多年存活,并崭新如初。 他朝左走了一步。是小玻璃罩,它里面装的是柳柳的内部构造示意图。这个构造的非常精密,他不得不承认,从那个年代来说,做这么好很了不起。他入迷地看了一会儿,才重新走回到柳柳模型的玻璃橱柜面前。 復刻的关键是外形,他需要把控好细节,仔细观察。比如体型、皮毛、三庭五眼。柳柳是白色的捲毛,应该是人造毛,毛不短也不长。它的脖子较短,连接着吐舌头的嘴巴。嘴巴上面,鼻子和两只眼睛的位置恰好合适,显得很可爱。 张骆驼轻轻地将胸口的电子仪取下,按下它的开关,让它开始记录。电子仪发出“哔”地一声,忠实地扫描数据。 《重庆史》上说柳柳受欢迎,很大成分是因为它的眼睛。张骆驼想起这点,将电子仪移到柳柳的眼睛附近,让它记录。柳柳的眼睛很圆,黑的像夜色,非常平静,能给人慰藉。据说人们在建都之初没法适应没有太阳也没有夜晚的重庆,天空永远是雾蒙蒙的灰色,伴随着无穷无尽的雨,犹如一块初始的资料库,这快把人逼疯,甚至有人为此自杀,柳柳的出现堪比最好的心理医生,它的眼睛像地球以往的夜色,无数人在失眠的夜靠注视它的眼睛熬过去。但现在人们不了,他们痊癒了。 张骆驼注视着柳柳的眼睛。《重庆史》的话是真的。柳柳的眼睛很使人安慰,除开一种纯洁的黑色,张骆驼在里面什么也看不到,但他无法抑制地一直打量着,就像掉入黑洞,无尽下坠至它眼睛底部的纯黑潮涌。 第14页 他看了很久,直到头顶的感应灯“哔磁”一声才吓了一跳,从其中抽离出来。但柳柳眼睛里那令人印象深刻的黑色仍在他的眼里瀰漫。他抬起头,头顶流窜的灯光晃得他闭上眼睛。世界扭动,犹如粘稠的巨大口香糖。闭着的眼睛里几颗彩色的流动疤痕来回闪烁,一种噁心感忽然扑面而来,激起一阵眩晕和呕吐感,他喉咙里残留的茶水的金属味开始不安分地涌动,似乎马上就要涌出。他不得不轻轻地抓住玻璃橱柜的一角,以阻止更多的晕眩。耳鸣如鱼在他脑海里游着。他深唿吸了一分钟左右,直到不适的感觉开始消减。 他试探地睁开眼,这次似乎好些了。灯光没有再像刚才一样刺眼,而是重新变得宁静祥和,玻璃罩在上方闪动着,一切好像恢復了正常,除开张骆驼的视线有些模煳。 他努力地眨眨眼,对着天花板,试图恢復视线。他感到后背很冷,抵着什么东西,好像躺在地上。接着他才注意到他的身体正对着天花板,感应灯直射至他的脸。但他怎么可能躺在地上呢?他不是正在记录柳柳的数据吗?张骆驼还能听到电子仪在响:哔——哔。微弱的像一毫克电流。 也许他还没有缓和过来。他重新闭上眼,又睁开。雪白的光芒仍然照射在他脸上。难道他刚才晕倒了?张骆驼尝试着动动手指,让自己撑起身子,但手指像和神经系统断开了联繫,它没有响应他。 张骆驼的心跳开始加剧起来,怎么回事?他想。 他张开嘴,试着吶喊,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有什么东西朝这里接近。他听到了金属在地板上滚动的声音,接着那东西停留在他的身旁。张骆驼徒劳地睁大眼睛,他看到一个银色的鹤头,是大a。它俯下身来,用冰冷的金属鹤眼打量着他,发出嘶嘶声,声音犹如在原野上那么遥远。张骆驼看着它,但怎么也看不清楚,大a模煳的像油画,大概的轮廓在空中闪动。接着是一阵不急不缓的脚步。脚步踩在地板上,在某个离他不近也不远的定点停下,和他保持了微妙的距离。 “他是吗?……”后来的人问大a,蹲了下来,查看着张骆驼,声音没有波澜。张骆驼望着他,但他藏在渐变的深色阴影里,只能隐约的轮廓露出来。 这轮廓让张骆驼想起谁。张骆驼半睁着眼睛,努力回想着。空气里淡淡的森林味钻进他的鼻子,让他觉得睏倦。 森林味。张骆驼又闻了一下。 像是乔德常用的香水。他眩晕的脑子确定道。但乔德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不该在说服范柳签合同吗?张骆驼徒劳地想着。 “不是。”大a绕着他走了一圈,肯定地回答道。 那双也许是乔德的手伸了过来,轻轻地拨开张骆驼挡在额前的头髮,没有说话。 张骆驼闭上眼,在潮湿的森林味里陷入黑暗,它轻的要命,就像一个虚拟影像。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一年,又也许是几秒钟,他勐地再次睁开眼,颤抖了一下,喘着气,大片的白色流泻进他的眼球,原来是白色感应灯笼罩着他的头顶。张骆驼轻咳了一声,打算从地上站起来。但马上他就发现不对劲了。他并没有躺在地上。他正轻轻地扶着玻璃罩的边缘,避免倒下去。柳柳在他面前,一如既往地摆出标志性的笑容,眼睛像夜色一般浓稠。喉咙里的金属味还没有完全消退。他朝右手望了望,看到电子仪正在扫描柳柳的眼睛,并且已经扫描到百分之九十九,他紧握着它,让它尽可能地靠近柳柳的眼睛,试图记录下柳柳的一切。 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拨弄着他的脚,张骆驼低下头去,看到大a望着他,鹤颈上出现蓝色荧幕:“你还ok吗?”屏幕上写道。 “刚才你扶着玻璃,好像要晕过去了。”蓝色荧幕显示下一行字。 “请问我刚才有倒下去吗?”他舔舔唇,问大a。 大a疑惑地偏了偏脑袋。“没有,你只是一直扶着玻璃。”屏幕上一个字一个字被打出来。 张骆驼摸了摸后背,它的确是温暖的,没有在地上躺过的迹象。而头顶的灯光平静而怡然,就像什么也没发生。 他再闻了闻空气。空气里没有森林味,空气里什么都没有。 “谢谢。”他勉强朝大a礼貌地笑了笑。 大a拍了拍翅膀。“不客气。请您快一点看完c展览厅。”蓝色屏幕上像素闪烁着。 张骆驼昏昏沉沉地走出展览室时电子仪已经被各种数据装满。大a在前面走,把他带回客厅。 客厅就像他离开时一样。乔德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录音机,看起来和范柳签合同的步骤已经到了最后一步,他对着录音机说道:“第15000号合同,经办人乔德,转卖人范柳……” 他说完后,录音机里机械的女声回应道:“签署方之一已经同意。” 乔德将录音机放在桌上,示意范柳也说一遍。但范柳十分固执,他对乔德的动作反应冷淡,甚至都看没看他,只是自傲地拿起眼镜,一字一顿地说:“让我再检验一遍合同。” 张骆驼绕过沙发,坐在乔德的另一边。他直觉这事快成了。抗拒合同是范柳最后的抗争,完成这个仪式后他就不得不交出柳柳。张骆驼坐下来,感到口干舌燥,c展览室里的经歷让他困惑不解,也许还有些不知所措,他现在还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这些引起了他生理上的不适。他想喝点什么,就算是有苦味的茶。他低下头,偷偷地去拿他的茶杯,准备清醒一下头脑。 第15页 他的手刚刚碰到茶杯的把手就被另一只手拦截了。张骆驼疑惑地抬起头来,乔德诧异地看着他,皱着眉说:“那是我的茶杯。”乔德显然是那种人,讨厌别人动用他东西,洁癖是他与生俱来的一大本能。 “抱歉。”张骆驼嘆口气,去拿另一个茶杯。谁叫两个茶杯长得大同小异,白杯子,薄杯口,并且都散发着含有金属味的气息。 张骆驼举起茶杯,喝了一口,闭上眼睛。也许是他的心理作用,他觉得这杯甜一些,犹如在含有腥味的金子上洒了方糖。 对面的范柳检查完了一遍合同,他似乎没有找到合同里的瑕疵。他皱着眉头,投影像静止似的,他翻来覆去地阅读着合同,直到时间变得凝固漫长。乔德看准时机,他把录音机轻轻地朝范柳推了推。 范柳没了办法,他用一种阴沉的语调说:“转卖人范柳同意授权给乙方……”他身后的白鹤飞下来,到他身旁,轻轻地用细长的脑袋蹭着他的肩膀,像是把他当做令人信任的栖息地。他们一闪一闪的,在房间里从浓郁变得透明,再变得多色。 第7章 《甜蜜蜜》(一) 他们从公寓里走出来时已经下午两点了,天空灰濛濛的,乌云之间夹杂着一些耀眼的粉色,是一辆飞船,它闪着红光,大概快没飞行燃料了。合同签署完毕后的气氛很不愉快,范柳的孩子被夺走了,他显然不想再和绑架犯聊天。他没有朝他们下逐客令,但神色很冷淡,他宁愿和大a一直说话,然后因为看不清大a脖子上显示的蓝屏幕上的回答而生气。这样反覆几次后,乔德和张骆驼知趣地选择告辞,带着合同和满是数据的电子仪关上大门。 他们再次穿过千辉市场,去时比来时些容易,张骆驼走出金山公寓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他打定主意不理那些起闹的□□。但还是有点失效,当披着亮片雨衣的□□在他身后追问:“想和我聊聊吗?”时,他仍然忍不住低下头,眼睛不知道朝哪里望。 “来吧。”有个涂着水晶指甲的黑髮女孩走上前,她笑了起来,张骆驼能看到她的下牙齿有一颗被镶上红色玛瑙。 ”抱……抱歉,不用。”张骆驼说,结结巴巴的,但这句话的作用为零,对方拽着他,指甲轻轻地陷入了他的皮肤。他知道这种情况对他自己不妙,应该摆脱,但他不想对一个女孩动手,或是说些什么。在他还在为难时,一旁在放缓脚步等他的乔德已经不耐烦了,他走上前,目不斜视地扳开那只手,让它回归原来的地方。女孩的指甲脱离了张骆驼的皮肤,两条弯弯的刻痕留在张骆驼身上,像一条断掉的电线。 “走吧。”乔德拉起张骆驼的手臂,毫不停留,径直朝前走去。在他们的身后,被拉开手的黑髮女孩在后面目瞪口呆,但她没有拦住乔德,张骆驼猜她是不敢,乔德给人的感觉很唬人,仿佛在任何地方都格格不入。不一会儿亮片雨衣们的踪影就无迹可寻,取而代之的是喧闹的人群——瘾君子、戴着斗笠的修理工,在人群里穿梭的赏金猎人,钞票在四周递来递去,垃圾味和食物味混合在一起,像是在夜间派对。 乔德放开了他的手,略带讽刺地说:“下次注意场合。” 张骆驼听出了他的意思,但如果没有乔德的帮忙他也许现在还被抓着。 “谢谢。”他真诚地说。 乔德像没听到似的,加快他的步伐。张骆驼走在后面,看着乔德的背影。他注意到乔德的焦躁感现在比进公寓前好多了,签下合同让他放松不少。 乔德的飞船在停船场忠实地等着他们。乔德付给电子看守人两百个电子货币。张骆驼在飞船上听过广播,新闻里说近年来重庆的飞船拥有量峰值高涨,几乎达到爆炸程度。人人都看得出整个空域快要演变成一场灾难,停船场整日整夜都堵得像便利店。管控局不得不明令制止这一情况,比如增长商业停船场停船价,重点管控区拥堵的沙坪坝和九龙坡区。许多居住在公寓里的公寓阶层表示不满,但仍然不得不听从指挥,将飞船乖乖停在家中,避免沉重负担。 张骆驼听说再过不久就要进行飞船更替,过于老旧的飞船和导航仪不会再生产。张骆驼决定对阿煤隐瞒这些事,它对“淘汰”这种词格外敏感,有次它就是因为类似的事系统紊乱,无法再工作,张骆驼不得不悄悄从零件分解厂偷几个绝版零件给它更新,免得它陷入崩溃。 他们坐上了飞船,乔德发动飞行引擎,然后打开了人工智慧导航仪。忠诚的导航仪为他们导路,张骆驼注意到导航仪的声音很沙哑,有点像最近很红的情歌歌手丽莎。但张骆驼不太在意这个,他稍稍摇下飞船窗户,咬着手指,无神地打量远处的全息影像。但他其实什么也没看。他的思维在上空盘旋,仍然似有似无地触碰着金山公寓,仿佛闭上眼,绕过巨大的图书馆,就可以抵达c展览室。 那些话语,滑倒在地上的感觉、无法动弹…… 张骆驼扣着指甲,摇起窗,怀揣在他心里的好奇心和不安让他深唿吸一口气,这感觉像他初次打开重庆地图,不知道会看到什么。他终于鼓起勇气转过头去:“乔德?” “嗯?”乔德直视前方,没有回头,他正在让飞船转弯,好驶入第三飞道。 第16页 “我想说……大a,就是那只机械丹顶鹤,有没有……说话的功能?”张骆驼舔舔嘴唇,结结巴巴地问道。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一切如此荒谬。在十一公司从事工作的经验告诉他基本没可能有这种可能,但他抱着一种奇怪的希望——乔德也许知道更多。 乔德皱起眉头,想也没想地说:“当然不能,这种型号的机器人不能说话。你在想些什么?”他显然认为这是个愚蠢的问题。 张骆驼垂下眼皮,乔德的答案在他意料之中,他并不惊讶。实际上,他觉得自己也知道标准答案:目前市面制造的动物形状的机器人为保真实,都不能说话,但一种不切实际、而又荒唐无比的希望仍然隐隐约约地充斥在他心中。 他不再说话了,转过头去,看向窗外的全息影像。一颗洁白牙齿的巨大投影。他的神经从这里微微移开,再次回到范柳的c展览室。 ……他躺在地上,那些低沉的说话声,冰冷的地板,但他再睁眼,大a在旁边担忧地注视着他,提示他快一点。 那是幻想吗?但那感觉很真实。 他碰了碰自己的手指,轻轻抚摸着。 就像现在一样真实。 他闭上眼睛,忽然注意到飞船里有一股歌声在流淌,而他刚才完全没发现。现在那声音钻入他的耳朵。这声音是一首歌,一首老歌,很舒缓,也很温柔,像是上世纪会流行的东西。 张骆驼不自觉地开口说道:“《甜蜜蜜》,邓丽君的?” 乔德没有立马回答他。他正将驾驶状态换成自动模式,空出一只手,在小小的飞鸽上划着名什么,焦躁地皱着眉头,不断发送信息。 飞鸽是十一公司开发的一款产品,外表像一片白色晶片,人们在信号微弱的飞船上用它发简讯,进行秘密讨论,它和柳柳一起,是重庆刚建都时的明星产品,但和柳柳结局不同的是,尽管后来出现了飞船电话和人工导航,飞船型号不断更替,它并没有在这座霓虹都市里衰退下去,也许是因为它的保密功能,除开发信者和收信者,其他人如果想看信息,只能在屏幕上看到一行乱码——据称十一公司用了某种黑科技,至今还无人能破解这个。 “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来说道。 “我是说,这首歌是《甜蜜蜜》吗?”张骆驼再次问道,他记得这首歌的名字。 “《甜蜜蜜》?”乔德停留在飞鸽的蓝屏上停住了。 “……《甜蜜蜜》,邓丽君的?”张骆驼没有犹豫,他觉得他没记错,八十年代的歌手,他曾经得到过她的抚慰许多次。 乔德的表情变得有一些复杂和僵硬,张骆驼不知道为什么。“你知道这首歌?”乔德说,用的是质疑的语气。 张骆驼觉得被侮辱了,他皱起眉,说:“不是只有你一个才听歌,以前我还有过她的张唱片,只是后来一不小心被我弄丢了。” 那是很久之前,张骆驼也记不得是多久了。当时他刚刚来到十一公司,初来乍到,没有交到朋友,也不认识郑郑,除开默默干活别无他法,每天的乐趣就是在贫民窟里四处闲逛,和毒枭与枪手擦肩而过,试图买到些什么新鲜玩意儿,但大多数都是垃圾。 他就在那里淘出了邓丽君的唱片。它被放在角落,无人问津,背面写的“八十年代的最佳流行曲”已经积灰,显然无人注目,即使标价是五个电子货币——现在的人们对上世纪的歌手嗤之以鼻,他们热爱虚拟偶像:用电子数字搭建的模型,精心设计的歌喉,像智子小姐和加州女孩。 张骆驼将这张唱片买了回去。里面就有这首歌,《甜蜜蜜》。 每当周末来临,张骆驼就在公寓中放起这首歌,做自己的修理工作,要么阅读书籍,整整一天都沉默的像在沙漠里栖息的骆驼。公寓里只有这首歌在响,温柔的声音,永不停歇,音乐伴他午睡。不过后来有一天,公寓遭窃,他就再也没看到过那张唱片,它连带着新修好的工具、枕头、一些硬币神秘失踪了。 他说完了,以为乔德会讽刺他,比如他的品味古怪,或者是这首歌的陈旧。但令人惊讶的是,乔德只是用说不好是什么的神情看了他一眼,然后就转过头去,一句话也没说,留下张骆驼一个人陷入尴尬的安静中。张骆驼隐隐约约地看到他的表情,那张脸藏在飞船划过的阴影下,某种表情一闪而过,那像是困惑或是其他的,但张骆驼没法抓住它。 张骆驼清清嗓子,这次意识到他刚才的声音太过大声——他在回呛他的上司。他不好意思地看向窗外,用手托住下巴,假装看外面那全息影像森林的风景。 飞船开始勐烈下滑。 张骆驼猜应该是抵达渝中区了。他低下头,靠着窗沿,果然看到q的银色雕像正立在公司门前闪闪发光,他的头顶和厚厚的腮帮子被来往的飞船所俯视,仿佛如一尊奇异的神像。 停船场已经塞的满满当当,但管理部有自己的特殊停船位,乔德不慌不忙地降落,像个专业的飞行员。 张骆驼身上的安全带自动解开,人工智慧导航仪的声音随着飞船下落渐渐转小:“旅程已到达终点……” 引擎的声音从波浪状最终转换成了无声,飞船内的灯一一熄灭。 第17页 张骆驼将安全带放在一旁,尴尬地动了动腿,等待乔德打开门锁,但他发现乔德没有动作。 张骆驼有些不安地回过头去,发现乔德头垂着,看着平坦的飞船地毯,像是在想着什么,飞鸽的屏幕还没有完全熄灭,上面布满乱码,对方一直朝乔德传着什么事情。 乔德看起来很烦闷,一种针刺似的不安包裹了他的脸庞。 张骆驼试探性地喊道:“乔德?我们是不是该下去了?”他皱起眉问道。 乔德被这才抬起头来,他像是很诧异张骆驼的唿喊,表现的有些愣神,灰色的眼睛在黑暗的舱内看起来咄咄逼人。他看到张骆驼的打量神色,不动声色地关掉飞鸽,双手重叠在一起,身子直起来,像是在深思过后要说些话。 张骆驼的手放在门把上,等着乔德的解锁。 “乔德?”他提醒了一下他,指了指门把。乔德的眼睛扫过飞船的门,马上就移开了,张骆驼的话对他来说像吸入海绵的水。 他忽略了张骆驼的提醒,说:“我有一件事。” 张骆驼愣住了:“什么?”他看着乔德,手轻轻地从门把移开。他发现乔德的脸上没有笑容,虽然这不奇怪,但在这种环境下,他感觉事情向不妙的地方发展,尽管他不清楚那不妙是朝哪方面。 “……你刚才提到了邓丽君。”乔德说道,非常平静,像在说个市场调查,只是声音比平常微微高一些,像喉咙发干。 “是的。”张骆驼的手轻轻地握着背后的把手,不明白他为什么说到这个。 “你还说你喜欢她。”乔德继续说。 “是的?”张骆驼迟疑地说,越发困惑。 乔德点点头,像管理部常做的那样。 “是的但是……?”张骆驼不明白乔德的用意,他挠了挠后脑勺。 “我有邓丽君的全套唱片,在我家里。”乔德换了一个姿势,他翘了二郎腿,坐在椅子上。他的灰色眼睛让张骆驼无由地直觉乔德现在感到焦躁。 “这周六你来听吧。”他说,双手搭成了十字,不自然地说。 一时他们都没有说话,飞船舱一片寂静,窗户轻轻震动着,有别的飞船从旁边降落。张骆驼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飞船里,熄灭的引擎,对面是乔德,雨点像钻石一样打在窗户上。 这是幻觉吗,就像大a对他说话一样?张骆驼皱起眉头,诧异地回答道:“我?”他看着乔德,眼睛眨了眨。 乔德没有回应他这个问题,也忽视了张骆驼不算答应的回应,他面不改色地站了起来,打开门锁,将飞船钥匙从钥匙孔拔下来,径直说:“星期六下午一点,九龙坡668号,大拱门,你在那里找我。" 张骆驼愣了一愣,就在这时间里,乔德已经打开了门,走下了飞船。飞船外的冷风勐然朝张骆驼袭来,乔德的侧脸沉在亮闪闪的霓虹灯影中。 而重庆的大雨一直在下。 第8章 《甜蜜蜜》(二) 夜晚的八点降临时,张骆驼的飞船还混在一片飞船组成的星群里,离公寓还有一段距离。他将飞船朝天空下侧开,避开个别人的飞船大战。电话接通的声音在整个驾驶舱里响着,像是在拙劣的卡拉ok厅。老型号飞船就是这样,轰鸣声和说话声常常混合在一起,没经常搭乘它的人几乎无法忍受。 “你想要我经常去看的那个医生的电话?”郑郑的声音在飞船里迴响,张骆驼能清晰地听到她的喘气声。看来她应该是在健身房。 “你很少去医院的,这是怎么了?”她口吻疑惑地问道。 张骆驼不知道怎么说,他想了想,决定用含煳其辞的形容来回答郑郑:“有一点突发情况,就是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些我以为发生过,但是别人告诉我没发生过的事情。” 他可不能直说:躺在某个不熟悉的人的家里,忽然听到不会说话的机器开口,这听起来会像是神经失常。 “是幻觉吗?”郑郑的喘气渐渐平稳了,张骆驼猜她下了跑步机,他记得郑郑告诉过他她通过ai跑步机的监督已经瘦了五公斤,几乎可以媲美那些直接去美容院更换肢体和皮肤的人。 “有可能,我想去医院检查看看。”张骆驼犹豫地说道,他想了想,又问,“你有过这种情况吗?”也许郑郑知道这种情况是怎么回事,他不太希望去医院是唯一的方法。 郑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为难:“很少有。”也许是怕张骆驼沮丧,她马上补充道,“但是我身边的朋友出过这种事。你知道,她以为有人在跟踪她,有天夜晚她甚至听到了脚步声,后来被证明是因为vr游戏打多产生了双重幻影,自那以后她就开始戒游戏。”接着她停了停,飞船里传来一阵钥匙被转动的声音,好像是在开箱门,“我把医生的名字飞鸽你,你最好早点预订,他的客户很多。” 张骆驼嘆了口气:“谢谢。”他躺在了椅背上,绕过了一架飞船,心里想着自己因为游戏产生幻觉的可能性有多大——几乎为零,他对游戏没什么兴趣,上次玩还是在半年前,公司游戏部开发一款新游戏需要其他部门的人进行试验,他玩了两分钟就退下阵来。 第18页 之后张骆驼又和郑郑闲聊了一会儿,他们的话题从游戏引发幻觉到最近郑郑的工作——培训李香香。郑郑最近对她的状况非常满意,说她成长迅速,就是过多的思维训练让她问题太多,大概再过不久就能出道。聊天很愉快,但直到挂机时,张骆驼仍然没有说出另一件让他觉得困惑的事,他将它隐瞒了起来:乔德邀请他去他的家,为了邓丽君的唱片。他不知道怎么说,尤其是对着郑郑,郑郑讨厌乔德,觉得他非常伪君子。他不希望郑郑担心,她是他最好的朋友,现在减肥的事对她来说就够痛苦了。 他挂了电话,凝望了飞船的天花板一会儿,不得不接受只能去看医生的事实。他坐了起来,说:“阿煤,能帮我记个东西吗?” 但飞船里没有回答,安静的就像机械分解厂里那些被瓦解的非智能飞船。 张骆驼无奈地嘆口气,这不出乎他的意料,今天早上他去乔德的飞船时忘记关掉了导航仪,停船场的信号又很强,他估计阿煤感应到了他登上了那艘飞船——最糟糕的是,乔德的飞船是一辆最新型,x-999,配有第十五代导航仪,阿煤最看不惯的那种。等他回来时它已经将自己关在飞船的资料库,一动不动,连电流声也不发出,张骆驼启动导航仪,只有一面平静的蓝色屏幕对着他——阿煤不肯出来。 张骆驼将飞船朝下开,他压低声音,试图让自己听起来很睏倦:“阿煤,能帮帮我吗?我想预约个医生。” 飞船里仍然没有动静,但在空虚的氛围里,导航仪启动的细碎的电流声开始响起来。张骆驼静静地等着,一分钟还是两分钟后·,阿煤的声音在今夜头一次响了起来。 “……你怎么了?”它声音冷酷,就像个纯正的ai。 张骆驼松了口气,看来它还没有生气到特别严重的程度。他清清嗓子,让声音和之前保持一致,以免前功尽弃:“我有点不舒服,想要看看,你能帮我预约个医生吗?你知道这种事总是你最可靠。” 阿煤哼了一声:“别想讨好我。”但它的声音没那么冷淡了,它沉默了一会儿,说。“是刚才那个医生吗?我早就查过了,渝蓝医院的专家,三十八岁,擅长心理治疗。”它说,熟练地对张骆驼报出数据。 张骆驼赶紧说道:“太好了,谢谢你阿煤,就是这位,我需要预约他。”这句话显然让阿煤感到高兴,它发出的电流声开始加大,那是它开始正式运行的标志。 “我开始预约了,但是网络太慢,现在是高峰期,要等一等。”它说。接着,它用故作漫不经心的口吻问张骆驼道,“今天我看到你去了那个乔德的飞船,你是去看新型导航仪的吗?你觉得怎么样?” 张骆驼将飞船朝下滑,飞出灰雾,这一带的路有夜灯在照亮,比较清晰。阿煤果然问了这个问题,而他对这个早就有了无懈可击的回答。 “不怎么样。”他说,胸有成竹地说,“实际功能非常差。”他说完后,阿煤没有立刻说话,但张骆驼注意到,蓝色屏幕的亮度明显调亮了一度,它从灰蓝色转成了天蓝——一种只会在很久以前出现的蓝色。 阿煤不知道嘀咕了什么,它的声音变得高兴起来:“……它还不如我们这一代……好了,这个约好了,星期六早上十点,你是第365号,一年的最后一天,记好了。” 张骆驼由衷地觉得“一年的最后一天”不如人意。 星期六的一大早,他驾着飞船到了人满为患的渝蓝医院。医院里坐满了人。他们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来到了这里。张骆驼坐的那个地方后面有堵墙,上面可疑地泛着紫,像是呕吐过后留下的痕迹。他的前后排则是两个工人,一个换机械臂,一个因为吞下一颗弹珠导致喉咙被堵住,需要动小手术。张骆驼坐在他们中间,手里捏着写着365号的电子数据单,在等待它发出传唤他的信号时,感觉昏昏欲睡。 等到电子数据单响时,像是过了几年,他从座位上站起来,觉得鼻子里都是令人难受的化学药品的味道。然后他走进专家专用的候诊室,没过一会儿就被赶了出来。他描述了自己的症状,那些幻觉,冰冷的触感,还有过于真实的唿吸声。但专家在他讲到一半时就不耐烦地打断了。张骆驼感到不知所措,他茫然地注视着专家在蓝色屏幕上比划两下,给他开单。 “你不过是工作过度导致了精神过载,只需要一些普通的镇定剂就能克制。”专家说。 张骆驼知道是不是该说说更详细的细节。比如幻觉是怎么出现的。他犹豫不定地告诉专家关于那些幻觉的真实度,丹顶鹤、玩具、呕吐感,两个人的交谈声。但专家只是耸耸肩膀,不耐烦地说:“每个来我这里的人,都觉得他们的幻觉真实,但那只是幻觉,你需要弄清真实和虚幻的区别。” 张骆驼没了办法。他回到候诊室,拿着电子单到了购药窗口,那里自动机器已经给他开好了药品。之后他随便选了一个街区吃饭,将药冲着果汁喝了下去,在瞳孔是明黄色的廉价仿造人的“谢谢光临”中离开,登上飞船。一种疲惫感包裹了他,他决定回公寓,好好休息,今天上半天够荒谬了。 接着,在阿煤提示他今天重庆天气的可见度不高,需要小心驾驶的声音中,他穿梭过灰雾,躲开其他飞船的鸣笛,飞速驾驶。雨滴打在他的玻璃窗上,一瞬间他有点恍惚,自己也不知道该驾驶到哪里。等到他勐然钻出一片灰雾,沉下飞船,靠近某条飞行大道,才发现这里离他的目的地很远,不是他家的所在区。他低下头,试图辨认在天空边缘的路标,忽然间,一辆身价昂贵的飞船从后飞来,勐然和他擦肩而过,速度极快,但没发出任何声响。远处,全息影像被霓虹灯所折射着,到处是珠宝店、高价型仿造人当做门童的餐厅和古典雅致的灰色大厦。张骆驼忽然反应了过来,与此同时,恢復信号的阿煤毫不费力地念出这里的名字。 第19页 “九龙坡。”他说。 张骆驼反应过来,他跑错地点了,他嘆口气:“跑的真够远的。”看来他得再重飞一趟了,不知道这次旅途会耗多少油。他下意识地看向飞船信息仪。上面显示,油量还有二分之一,日期是星期六,时间是下午一点。张骆驼漫不经心地看了看,判断了一下返程所用时,移开了眼睛。 但马上地,他的肩膀抖了抖,他再次看了一眼时间,什么在心里一闪而过。 乔德、邓丽君。星期六下午一点,九龙坡668号大拱门。 他朝椅子一躺——他差点就忘了。 九龙坡668号大拱门是典型的富人社区,街道周围安静无声,一扇黑色大门紧闭着,除开持有识别卡的富人,没人能知道大门里面是什么。门口设立了四五个仿造人守卫在巡游,天上则是无人机在进行面孔识别,这显然是对它的双重防护。 张骆驼把车停在隔壁停船场,走了过来。 一个仿造人守卫看到了张骆驼,从门那头过来:“您好,请问您有预约吗?”态度非常礼貌,但是张骆驼记得之前他看到过的gg,这种仿造人守卫是自带□□的战斗型机器,以防止那些不怀好意的人入侵社区。 “我找乔德。”张骆驼说,尽量让仿造人守卫察觉到他是没有恶意的。 仿造人的手臂发出嗡嗡的声音,大概是在查找数据。一秒以后,他露出平静的笑容,说道:“乔德先生预约过,请跟我来。”他转过身去,走到了大门边上,按了密码键,那扇黑色大门发出沉闷的确认声,它向张骆驼开启了一个刚好能让他进去的空缺。 张骆驼朝仿造人点点头:“谢谢。”走了进去,仿造人在他身后,疑惑地侧了侧头,像是没法理解这个词。 这是张骆驼第一次真正进入富人社区,之前他只在电视上看到过,他感觉紧张,更多的是好奇——这里比普通公寓好得多,道路一望无际,别墅立在两旁,以及在外面绝对不可能见到的各种奢侈的各种型号的飞船,它们停靠在建筑物的旁边。空中有什么在忽上忽下地飞舞,闪闪发光,张骆驼定睛一看,是人工萤火虫。 “你来了。”忽然,张骆驼的左侧传出了声音。 张骆驼一颤,他勐地转过身去。 是乔德,他在他的左侧站着,穿着一件燕尾服,摆着和往常一样的神情,昂首挺胸。但他的周身在微微发光,色彩浓郁。一只人工萤火虫穿过他的身体,尾巴上的光圈隐隐闪烁着。 “乔德”发现了张骆驼诧异的表情,他朝张骆驼挑挑眉,用略带不耐烦的声音说:“刚刚你在要求进门时守卫就通知我了,所以我就设了个我的全息影像,让他来给你引路。”他的说话声音很清楚,结尾时有麦克风式的唿气声。 张骆驼反应了过来:“全息投影”他知道这个,人们身在远处时,用它代替本人进行活动,不过这一般只有企业才用,普通人用的很少,他记得之前范柳也用过,但技术没有这个先进。他上前一步,仔细围绕着乔德走了一圈,这下他更为确定了,乔德的黑西装闪烁着,偶尔变透明,背后的别墅被它映照了出来。 “乔德”没有回答他,只是朝他挥了挥手:“走吧。”自顾自地向前走去。看起来他只想给他导路。张骆驼耸了耸肩,跟了上去,不再追究那投影的破绽。过了一会儿,他不禁开始对这个富人小区表示惊嘆。他们绕了好几个弯子,尽头仍然像在别处。路上空荡荡的,偶尔有几俩最新型飞船从他们的头顶划过去,冲破一片人工萤火虫群。至于别墅,它们在外观上没什么区别,统统又高又大。张骆驼嘆口气,朝后退了一步,四处张望着,开始觉得这里有点压抑了。幸好这时候投影乔德转过身来,冷冰冰地对他讽刺道:“你看够了吗?” 这熟悉的姿态和声音让张骆驼感觉好了一点。 张骆驼没有顶回去,他朝“乔德”笑了一下,老老实实地回答道:“看够了。” 投影乔德像是被他的这句话噎住了,他哼了一声,加快了自己的步伐。 他们最后停在了一栋别墅的门前。投影的乔德闪烁了一下,消失不见,留下张骆驼,没有任何说明。张骆驼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现在只有他一个无措地留在门口,被前后左右的别墅包围。张骆驼朝左右张望,眼光扫过那些价格高昂的飞船,不知道该干什么。但好在他没有等多久,眼前的大门发出螺旋和门锁重新组合的声音,几秒以后,愉悦的女声响起:“欢迎光临,尊敬的客人。”门轻轻弹开,灯光从里面透露出来。 真正的乔德站在门后,穿着家居服,皱着眉头,黑色的头髮散落在额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迟到了十五分钟。”他说。 张骆驼没敢说他之前已经忘记了这件事,沉默地跟着乔德走进屋。他走进客厅,发觉乔德的客厅像十一公司管理部的扩大版本——长廊的天花板和墙壁都是冷酷而干燥的白色,家具一律都是银色的金属,闪闪发光。在乔德去给他倒咖啡时,张骆驼坐了下来。不知道为什么,这里让他觉得很像乔德本人。 乔德走了过来,手里端着两杯咖啡,他将其中一杯递给了张骆驼。张骆驼看着杯子:“谢谢。”他注意到咖啡是纯黑色,纯黑色的咖啡一般很苦,他不太能适应苦味。 第20页 “你拿的是什么?”他问乔德道。把咖啡放下了。他喝了一口,如他所料,咖啡纯度很高,没有加糖,他的舌头只能尝出□□的味道。他看着乔德走到一旁,从桌上拿了带钢笔的笔记本和一个什么。 乔德朝他挥了挥:“唱片。”那是个黑色的圆形袋子,他从中抽出一张唱片,张骆驼注意到那张唱片看起来很老了,和他当时在贫民窟买的那种差不多,表面磨的看不清。乔德将唱片放进电子唱片机里,在唱片机弹出蓝色方框时选择了“确认播放”。一下子,邓丽君的歌声就开始毫无阻碍地流淌在这间白色房间里。是首英文歌,张骆驼从来没有听过,但他觉得这首歌很邓丽君——她的歌喉和虚拟化的偶像充满电子感的嗓音不同,时常拥有无限感情。乔德走了回来,现在他手上只剩下一个笔记本。张骆驼想问问那个笔记本是准备什么用的,不过他没有问。 乔德打开了笔记本,抽出笔,面对着张骆驼坐下来,他坐在张骆驼对面一把金属质感的椅子上。 “吃块糖吧。”他冷静地说,他伸出手,将一块不知道是从哪里摸出来的糖放在桌上,朝张骆驼那里推了一推。蓝色的糖纸,方形形状。张骆驼猜之前也有人对黑咖啡不适,乔德掏糖的动作完全是轻车熟路。他嘀咕着“谢谢”,接过它,在嘴里的苦意不断地在侵蚀他的神经时,将糖吞了进去。立刻的,糖的甜味开始抚平他的神经,他感觉好多了。他松了口气,抬起头来。 “我能问你一些关于你的问题吗?”乔德看着他吞下了糖,说。 张骆驼皱起眉头,他觉得他隐隐约约地明白了什么。 “是管理部想要私下里做对员工的调查报告吗?”他问道。他想了起来,每一年公司都会派管理部不定期抽几个员工在私下里进行调查报告,从私生活问到公司,根据他们的回答对公司的一些设备进行改进,至于问题,是保密的,只有到场了才能知晓。 他恍然大悟地睁大眼:“所以你邀请我实际上是为了这个。” 乔德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他打开笔盖,在笔记本第一页上写了些字,邓张骆驼眯着眼睛看了看,但他看的不太清。过了一会儿,他就放弃了,在邓丽君的歌声中四下张望着,打探这个房间。他觉得这个住处很乔德,冷冰冰的,干燥的很,是典型的富人住所的风格。乔德写完了什么,抬起头来:“你在十一公司工作多久了?”他注视着张骆驼,灰色的眼睛让张骆驼联想到紧闭的天空。 张骆驼舔舔嘴唇。现在他大概完全确定了是怎么回事——那突如其来的邀请和邓丽君的相关。但他能接受这个,至少乔德做了一层礼貌的掩饰,这对他来说已经很难得了,他决定回答乔德,算是他难得的礼貌的回应。 “两年。”他说,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两年零五天。”他对这个日期记得清清楚楚,他还记得郑郑也是在那天进的公司,每当张骆驼问起她进公司的日期,她想也不想地就答出来。他忍不住说道,“郑郑也来两年了,据我所知,如果你想知道的话。” 乔德抬起头,似乎疑惑了,他的笔停了下来:“郑郑是谁?”他说。 张骆驼不知道怎么解释,他想了想,说:“你应该遇到过她,她在二十一层的仿造人部上班,是个又高又瘦的女孩子。” 乔德看起来毫无兴趣,他将笔朝纸上压了一压,以防止笔堵塞住。 “继续吧。”乔德说,“下一个问题,你在公司里有没有朋友?” 这个问题的答案对张骆驼来说再明显不过了,他清了清嗓子,笑着说:我刚刚提到过她了,郑郑。” 乔德挑了挑眉,他的眼睛从笔纸里抬起来,在张骆驼的身上停留了一下,那眼神像在看只会復读的收音机:“郑郑?”语气质疑。但他像是忍住了,点点头,继续问道:“那你能说说她的优点吗?” 张骆驼听出了乔德的话外之音,他不太喜欢乔德的语气。他回答道:““她兴趣挺广泛的。我问她什么她基本都了解一点。但她最喜欢的好像是游戏,歌手也很了解,特别是虚拟类的。” 他的打心里带着一点不愉快——除此以外,他还感到一股暖洋洋的感觉从脚底攀爬上来,让他脑子晕乎乎的,下半身像是麻痹了。 乔德头也不抬,在纸上写了什么,露出灰黑掺杂的发顶。张骆驼觉得他写的是中文的“正常”,但又可能不是,张骆驼不知道乔德是什么语言的学习者。接着他微微变换了姿势,漫不经心地抬起头来:“还有吗?关于你所谓的朋友郑郑……”乔德翘着二郎腿,语气懒洋洋的,寻找着合适的词彙接完下面的话,显然不把张骆驼的回答、还有郑郑放在心上,他的不屑溢于言表。 张骆驼生气乔德的措辞,他打断乔德道:“不是所谓的朋友,是朋友。”他说完后不禁皱起了眉头,现在那股暖洋洋的感觉从脚踝攀到他的上半身,他的脑子不再晕乎乎的,而是变得疼痛,一种麻醉药过效后的恍惚感包围了他,蝴蝶骨像是有火在烧。他皱着眉头,深唿吸一口气。是他的生气造成了这个么?他是不是过于激动了? 第21页 乔德因为他的打断皱起了眉头,像是忘记了自己还在写公司调查或者问卷,他显然听不惯张骆驼的话,灰色眼睛眨着,不太耐烦,像颗迷失的行星:“随便吧。”他嘀咕道,在纸上又写了些什么,张骆驼没注意看,背又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他吸了口冷气,尽力让自己平復下来。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反应应该和生气无关,这可比生气难受的多。这时,乔德又说出了下一句话,转移了他的注意力,尽管是嘀咕,但张骆驼听得很清楚。 “反正你们这种人……”乔德的声音像一艘一划而过的飞船。 张骆驼左耳朵微微颤动着,他抬起头来,顶了回去:“你们这种人?” 乔德发现他听到了,并不慌张,他甚至重复了一遍:“是的,你们这种人——”冷酷而傲慢,“她,你,你们这种人。” 乔德的黑色头髮,灰色眼睛,紧闭的嘴唇,一身家居服,背后流淌着邓丽君的歌,但张骆驼觉得他站在管理部,背后是冰冷的玻璃、无尽的长廊,什么也没有。他皱起眉头。 “我们不是这种人,我们是人。”他说。强调道。 乔德的语气变得讽刺,他也许没想到张骆驼会将话推回去。他咄咄逼人地说道:“你们当然觉得。” “别忘记我帮你修照片那晚。”张骆驼喘了口气,顶了回去。他感觉脖子背后有股热气,像有人捏住了脖子。什么在他皮肤上颤抖,像是汗水,又也许是神经。他的唿吸越发不畅,他不得不自我调整了一下。 乔德的瞳孔变小了:“那又怎么样?你想威胁我吗?” “你不过和我们一样。”张骆驼说,唿吸不畅的感觉又一次涌了上来,他的眼前像有一万颗电子像素在徘徊。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想道,抓住了沙发。 “什么一样?”乔德说,冷笑道。 “情感。”张骆驼说,他感觉舌头髮僵。 “什么?”乔德说,皱起眉头,他没有听清。 “情感。”张骆驼再次说道。尽管此刻他觉得不适感从局部散布到他全身。他仍然坚持着,喘着气,半是挑衅地凝视着乔德的眼睛。他不知道乔德会怎么想,但他必须将他想说的话说出来。 乔德这一次听清了,他原本讽刺的表情微微地凝固了,像是这个答案让他有点困惑和惊奇。他张了张嘴,仿佛想要说些什么,但因为一时想不起来了,只能留下长长的空缺。忽如其来的安静让滚烫的咖啡滚动声和邓丽君的歌声占据了整个客厅,流动的空气从他们中间穿插了进来。 但张骆驼没有再看乔德,他的耳朵像是有一块海绵被塞了进来,非常堵,邓丽君的歌在他耳里不再是温柔之声,更像一种咆哮,电子之音的重组,他听不清邓丽君在唱什么。他开始觉得站不起来了,舌头像是冻结在嘴中,眼前的乔德变成了两个,接着是三个。他的眼睛晃过皮肤,看到上面有一颗小红疹——他终于明白了过来。 “你怎么了?”与此同时,对面的乔德问道,他似乎发现了张骆驼的不对劲,皱起眉头,从椅子上坐起来,问道。张骆驼看不清乔德的脸,他的视线被朦胧的灰色包围。 “你给我的是什么糖?”张骆驼喘着气,想要站起来,但无法动弹。 “……一般的糖。原料是白砂糖、巧克力、榛子和人造花生。”乔德的声音听起来像在雨中,他的手好像伸了过来,靠在张骆驼的额头上。 张骆驼瘫在沙发上,眼前朦胧的灰色渐渐变黑,旁边的声音变缓,邓丽君的歌声变成严苛的大雨。 “我对花生严重过敏。”他用尽全部的力气说道。 在完全沉入眩晕陷阱前,他闻到了一种温暖的淡淡的森林味。 第9章 《甜蜜蜜》(三) 张骆驼做了梦,一个不知好坏的梦。梦里他买了新软体,修好了飞船。然后他带着毛毛出游,把它放在副驾驶上,启动引擎,让飞船向天空冲去,一边听着飞船窗外被划过的唿唿风声。风声有节奏地灌入他的耳朵,一、二、三,一、二、三,接着节奏慢慢被加快,飞船沖向天空的速度越来越快,一架警察专用的飞船朝他发出警告,但他停不下来。他用力地拉着手剎,一面抱着毛毛,以免它失去引力。很快地,毛毛的声音、风声、警察的声音汇成一股乱糟糟的龙捲风,挤压在他脸上。一、二、三,一、二、三。他勐然张开眼,惊醒了过来。 映入他眼前的首先是白色的天花板,然后是发着萤光的,不疾不徐地转动着的电子钟錶,它被放在他的左侧,忠诚地报着时,上面转动到了八点二十一分。张骆驼朝右看去,外面若隐若现的白天的光线和全息影像挤在高楼大厦旁,玻璃窗里的空气散发着化学药品的味道,他的倒影蜷缩在白色被子里,手上有打过注射剂的隐隐约约的痕迹。 “你醒了?”一声熟悉的声音传了进来。张骆驼看了过去,郑郑穿着宝蓝色裙子,站在门口,歪着头看着他,手里拿着一张电子单,一本杂志,封面是加州女孩,标题:十一公司将推出新生代仿造人偶像李香香!她会超过加州女孩吗? 张骆驼怔住了。他看着四周,不太明白髮生了怎么一回事。郑郑、像是医院的场景、注射剂。他皱起眉头,尽力去回忆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第22页 郑郑好像看出了他的困惑,她轻巧地走了过来,抽出被时尚杂志遮住的机械组装周刊,放到张骆驼床上,示意是给他买的:“现在是星期天,早上八点二十五,你昨天被送进了医院,睡了一天。” 她挤挤眼睛:“你得感谢你到医院早,要不然你可不是过敏被治疗,睡了一晚上的问题。” 张骆驼没反应过来,梦让他的头昏沉沉的,还有些像呕吐:“什么?”他说。 郑郑嘆口气,朝他摊开手:“我看你是睡昏了。昨天你过敏晕倒被送来了医院。” 张骆驼渐渐清醒了过来,他的后脑勺像被一个勺子挖了一样痛,他想伸出手摸它,但插在手上的针头阻止了他的行动:“是你送来的吗?”他昏昏沉沉地说,眨眨眼。 郑郑摊开手,表示她清白无辜:“不是我,我还想问你。我今天早上七点钟接到电话才知道的。一个人突然用公共电话给我打电话,吓了我一跳。他告诉我说昨天下午你过敏了,他把你送到了医院,现在情况好转了,可能等会就会醒。他还莫名其妙地说他知道我是你最好的朋友,要我过来照看一下你。” 她说完就翻开了杂志,随便翻了几页,眼睛在上面看似认真地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抬起头问道:“那么告诉我,你那个新交的我不知道的好朋友是谁?” “好朋友?”张骆驼茫然地拿起一本杂志,皱起眉头,他记不起来有这么一个人。 “你睡煳涂了?“郑郑狐疑地眯起眼睛,”你昨天晕倒前呆在哪里?应该就是看着你晕倒的那个人送你来的?” 张骆驼皱起眉,昨天晕倒前——那眩晕的感觉涌上来的那一瞬间——他倒在地上,眼前的景象渐渐变得朦胧,他试图看这个世界最后一眼,却捕捉到一双灰色的眼睛。 张骆驼心一跳,头脑勐然清醒过来。 乔德。 张骆驼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你来的时候,见过他了?” 郑郑低头理了理裙子,漫不经心地回答道::“我来时他已经走了,护士长说他有急事。我连他长什么样都没看到,不过他声音挺耳熟的,但我一时想不起来。”她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侧过头,眼睛微微地闪动,“他是谁?” 张骆驼低下头,含煳其辞地回答道:“一个熟人。”他假装没有看到郑郑饶有兴趣的表情,仿佛很中意地打开了一本机械维修的周刊。他不确定他的胡思乱想是不是对的,而且他知道郑郑多不喜欢乔德。“我晕倒时是在乔德家。”他不敢想他说出这话郑郑的脸色会是什么样。 郑郑眯起了眼睛,露出揶揄的笑容:“男朋友?” 张骆驼假装没有听到。郑郑对答案的兴趣就像她追赶潮流的心情,转瞬即逝,他只需要保持沉默。果然郑郑马上被杂志上一套衣服吸引了,那是件裙子,裁剪很好,她喜欢它的腰线表达的方式,前一个问题就这样流失。过了一会儿,医生来复查,确定张骆驼的过敏被抑制住了,要他住到下午,要是没问题就能出院。 郑郑听完,松了口气:“仿造人部最近事很多,我还得加班,要回公司一趟。”她无奈地看看表,显然讨厌加班这种事。 “记得好好休息,你要做什么可以找我来帮你。”张骆驼提醒她道,咳了咳。 张骆驼被留了下来。他看着郑郑离去,不由松了口气,同时又感到孤单。 这是个单人病房,陪伴他的只有落地窗和他身下的白色床单。窗外全息投影的gg在几十米之外摇摆着,天边的灰线一望无际,张骆驼伸了伸脑袋,最后放弃看到它的尽头,躺回床上。 他的胳膊很痛,他想让它放松一会儿。他盯着胳膊,不由自主地想到“过敏”这一词,接着又想到乔德,他的那张脸,黑头髮,灰眼睛,冷漠的眼神,以及那眩晕感,还有随之上来的疑虑——是他送他来医院的吗?但这个问题只靠他自己是没有答案的。他嘆口气,摇摇头,忘记脑中一切所想,继续看那本机械维修周刊,他刚才在那上面看到了他感兴趣的东西,也许他可以试着做一做。他看了好一会儿,直到护士再次推门进来,为他带来了含有蓝色营养膏的午饭。 那东西很难吃,张骆驼以前吃过,营养膏里含有镇定剂。但护士虎视眈眈的目光让他汗毛直立,他只得硬着头皮吃完了这顿饭。镇定剂的药效出乎意料地强,当护士刚刚满意地端走盘子,走出门口,张骆驼就感觉困倦起来。他的眼皮越来越沉,一片平静的黑色渐渐覆盖进来,他迷迷煳煳地睁着眼,看着天花板。 困意渐渐包围了他,天花板在他的眼中也变得朦胧。张骆驼觉得自己要睡过去了。但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点声音,门开的声音,很轻,接着是脚步声。张骆驼迷迷煳煳地睁开眼,以为是护士忘了什么东西,朝那里看去。 房间里一片白色,他听到窗外零星的飞船划过,一片黯淡的灯光照亮墙壁,重庆下午的光照度一向不怎么样。 但那好像不是护士,他没有穿着白色的制服,张骆驼看不太清,那人走了过来,他到了张骆驼的床前。张骆驼能感受到一片阴影压住了光。 如果不是护士会是谁?他想起新闻里专门偷窃睡觉病人的小偷,危险靠近的意识占据了他的头脑,和镇定剂斗争着。他头晕目眩地眨眨眼,试图看清闯入者的脸。他想伸出手摸报警器,但手在睡意的作用下无法动弹。 第23页 朦胧的景象里,他看到一个人影,手朝他枕头伸来,却没有做出任何动作。 镇定剂的作用越来越强,它催促着他闭上眼睛,睡意压着他的头脑。 黯淡的灯光下,黑色的头髮,紧闭的嘴唇,灰色的眼睛,一只手插在裤子里,靠着床,看不清楚是什么神情。 闯入者也看着他,非常平静。他们的眼睛交汇了。 忽然间,有两个字出现在张骆驼的脑海里。他觉得他知道这个人是谁,尽管他的头脑一片昏沉。 他怎么来了?是梦吗?张骆驼想道,但他什么也想不出。 他眨了眨眼,僵硬的手渐渐变得放松。镇定剂的逼迫变成了抚慰,睏倦的睡意排山倒海似的挤压着他。他在那个人的目光里,重新闭上眼。 睡意吞没他的最后两秒前,他想着这个人的名字。 乔德。 张骆驼感觉自己全身在陷落,像是跌入深深的峡谷中。他勐地睁开眼,一身冷汗,发现一个护士正帮他将床的支架抬低,解开束缚他的白线。他朝枕头上缩了缩,护士察觉到他的动作,抬起头来,笑了笑,露出了粉色牙龈,声音洪亮:“你醒了?我还想把你叫醒,告诉你可以出院了。” 张骆驼看了看时钟:三点半,离他入睡前已经隔了三个多小时。 “抱歉。”他说,捂住脸,揉了揉,那股跌落感像是无形的绳子绑在他身上,他深唿吸了一会儿,让自己回过神来,现在是现实,不是梦。 他平静了一会儿,才抬起了头,问护士道:“请问收银台在哪儿?” 护士露出了奇怪的表情,她将白线很快地绕了三圈,让它变得漂漂亮亮的:“收银台?你去那里干嘛?” 张骆驼犹豫地说:“结这两天的医药费?”他不明白护士的意思。 护士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将白线丢在旁边的盒子中:“你的男朋友已经在下午两点来时结了。” 张骆驼迟疑地说:“男朋友?” 护士点点头:“对啊,灰眼睛的那个,他还专门来病房看了你。” 张骆驼愣住了。 他从医院出来时,星期天还剩下不到九个小时。张骆驼回到公寓时是下午四点半,中间他花了十分钟在飞船到达公寓后安慰阿煤,阿煤对他的病情很担心,并且有点自责,它觉得它本该事先做点什么。 “你很好。”张骆驼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虚拟人工导航,因为它们没有实体可以让张骆驼拍拍肩膀,于是他最后选择拍了拍他的方向盘。 “你能帮我查个电话吗?我们公司的,名字是乔德。”在阿煤情绪渐渐平復后,他说道,看着蓝色的屏幕,“我有事找他。”显然做事才是阿煤的冷静之道,它听到这番话后,注意力立刻转开了,蓝色屏幕飞速旋转,资料库的一切都要被它翻尽。 “乔德?你那个笨蛋老闆?我知道了。你等一下……”它说道。 张骆驼拿着记了乔德电话的纸条,回到九十九楼的公寓,门一开,毛毛马上扑上来,它粉色的毛滑到张骆驼脸上。它正处于掉毛期,很多时候公寓里到处是它的粉色绒毛。它对着张骆驼呜呜地叫着,进门以后,张骆驼走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他的一天失踪显然让它不知所措。即使张骆驼整理东西时它也坚持跟在旁边,挨着手,抢着笔,粉色的屁股坐在他的手臂上,张骆驼不得不假装生气,对它训斥道:“不可以。” 但毛毛置若罔闻,它抬起屁股。 “啾。”它说,意思是“我不怕你。” 张骆驼只好屈服,让它站在自己的肩膀上,接着到浴室用冷水洗了把脸。他低下头,发现手上因注射剂留下的红色疤痕消得差不多了,只留下一层泛金的皮,看起来像金属。他嘆口气,沖了沖它们,嘴中不由自主地哼起调,过一会儿后他才反应过来,他哼的是《甜蜜蜜》,邓丽君的,乔德在飞船上放的那首。他好久没在修理东西时听过这首歌了,唱片失窃很久了。 也许他现在可以听听。他想着,走出浴室,打开音乐器,蓝色屏幕从空中弹了出来。他说道:“《甜蜜蜜》。” 音乐显示器网络加载中,两秒后弹出搜索歌曲,张骆驼双手滑过蓝色屏幕,跳过虚拟偶像和有声小说,终于在第三页翻到邓丽君这个名字。他点开它,马上地,音乐充斥房间——它的音质不怎么流畅,不如唱片,但能听,足够张骆驼怀恋过去时光了。 张骆驼坐下来,拿起纸条,上面乔德的电话号码清晰可见,五个数字,被阿煤列印出来,以供张骆驼使用。窗户外面正是雨夜,就像他和乔德坐飞船回来的那天。 歌声里,乔德的脸闪现在他脑海中,病房朦胧的景致中,乔德看着他。 张骆驼捏着纸条,他想给乔德打个电话,过敏后他把他送到医院,找到郑郑,还帮他付了医药费。但他不知道怎么说,张骆驼甚至猜不准乔德会不会接他电话。也许他不给他打电话道谢也行,他可以在办公室里对他说一声。 他挣扎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把它放到修理桌上。没什么好烦恼的,一切可以之后再说。他安慰自己,望向窗外,看着透明的雨落入蓝色大厦。他决定利用星期天的最后几个小时修理东西,放松放松。 第24页 他深唿吸一口气——就在他唿入夜晚空气的一剎那,什么在寂静的公寓里响了起来,盖住了邓丽君模煳的歌声,电子播放器因为信号干扰抖瑟了一下。毛毛尖锐地叫起来,它的毛一瞬间膨胀开来,像电影《火山爆发》里演的夏威夷火山。张骆驼走上前,轻轻地抚平它的毛。 “没事的。”他轻声安慰道,但不得不承认那声音很尖锐,他的汗毛也随之竖起,也许他该换个门铃了。 张骆驼茫然地皱起眉,不知道是谁。他这里很少有人来,而最近修理玩具没有怎么失误,九十四楼到九十八楼应该不会再次投诉他。他怀疑是公寓临时出了点问题,要么可能是小偷,最近重庆总在报失窃和抢劫的新闻,虽然它们大多数都发生在贫民窟。 他轻轻起身,脱下自己的拖鞋,光着脚踩在地板上,毛毛跟着他,试图爬上他的膝盖,它也轻轻地“啾”了一声。张骆驼蹲下身去,让它爬到自己肩头,比了个“嘘”的动作,毛毛鼓着腮帮子,马上不再鸣叫了。张骆驼拍拍它的脑袋,表示赞扬。 铃声锲而不捨地响着,刺耳地涌入张骆驼的耳朵。他轻轻踮起脚,走到门口,眼睛靠近猫眼,它已经自动开始面部识别,网住来人,判断他是不是通缉的一级罪犯。来访者的面孔被暴露在灯光下,从眼睛到嘴唇,一一遭受数据网络的审判,但尽管他听从了门的指令,看起来却很不耐烦,他皱着眉头,转动脖子,偶尔用手指捂住耳朵,像是嫌这门铃又臭又长,眼中的冷酷显而易见。 张骆驼不知所措地打开门,让空气和潮湿的雨水味冲进来,铃声戛然而止。 “乔德?”他说道。 第10章 《甜蜜蜜》(四) 站在门口的乔德低下头,他们四目相接。门铃安静了下来,取而代之的,张骆驼听到窗外的空中有什么在“嗡嗡”地响。 毛毛看到来人,“啾”地尖叫一声,腮帮子泄了气。它迫不及待地从张骆驼的肩头起飞,降落到乔德的肩膀上,粉色羽毛不厌其烦地蹭着他的脖子。乔德来不及躲开,僵在原地,任由毛毛在他的肩膀上三百六十五度旋转。张骆驼注意到他的耳朵一下子变得通红,但他没有要求张骆驼把毛毛抱下来,也没有将它甩开,这表示他默认了这种行为。 张骆驼愣在了门口。直到乔德皱起眉头他才反应过来。 “进门吧。”张骆驼结结巴巴地说,朝后退了一步,他的背后一痛——撞上了柜子。乔德波澜无惊地盯了他一眼,自顾自地脱下皮鞋,它们被雨水染指过,防水纤维在夜灯下闪闪发亮。张骆驼慌慌张张地走进到厨房,倒了一杯给乔德的茶,但他注意到乔德只喝了一口就放下了茶杯,乔德显然不适应这种廉价茶,他的舌头一向非常敏锐。乔德喝茶的时候,张骆驼偷偷将在乔德肩膀上昏昏欲睡的毛毛抱下来,它发出的唿噜像人类的喷嚏一样响,他将它放回它自己的玩具小屋里。做完这一切后,他闲下来,不得不坐到乔德对面,和他面面相觑。 “你是来……?”张骆驼把手背在背后,轻轻地抠着自己的指甲,主动搭话。但他也不知道自己该问什么,他的头脑一片空白,他想了想,换了一种问法,“你知道我住在这里?”他刚刚说完就后悔了,乔德当然能知道他的住址,公司的资料库里都写着。 乔德正镇定自若地打量张骆驼的房间,好像在看一间袖珍屋——张骆驼自己很熟悉这里了,三十平米大,棕色系墙壁,桌子很杂乱,空气里瀰漫着新鲜木头的味道。他听到他问话后,低下头来,在风衣里掏出什么,放在桌上。 那是个黑色盒子,圆形,很笨重,张骆驼拿起它,一看就明白了——上面註明是邓丽君的唱片,印有她的名字和照片,中文,黑色字体,被包装的很好。 “我给你送来了。”乔德说。他没说明白为什么来送这个,张骆驼也不明白,乔德就这么突然出现在这儿,带着邓丽君的唱片。他困惑地接过唱片,它质感厚重,唱片上一圈一圈的圆弧的刻痕令人惊嘆。 “……谢谢?”他想了想,还是有点困惑地说道,眨眨眼睛。 乔德看起来没把这个感谢当回事,他放下那杯冷掉的茶,迅速地站起身来:“那我走了。”张骆驼看着乔德起身的背影,脑子感到迷煳,乔德的这一仗太过于突兀,很快来,又很快走,而一切只是为了一张唱片。他张开嘴,想说一些挽留的话,但不知道怎么说——他们身后,《甜蜜蜜》流淌着。这让他想起了飞船上,乔德坐在主驾驶,正放着这支歌。 他开口道:“你给的这张唱片是《甜蜜蜜》吗?” 乔德诧异地回过头看着张骆驼,他的头髮还在滴水:“是。”乔德说,一贯讽刺的语气。水滴在地板上,张骆驼决定等会儿去擦一擦。 张骆驼舔了舔嘴唇:“我想放一下这张唱片,不如听完一首再走吧。”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朝乔德耸了耸肩。 乔德没有说话,沉默瀰漫在半空中,他的表情看起来挺奇怪,像犹豫和不情愿的结合体,仿佛有什么事被拆穿。张骆驼开始有些后悔了,也许他不该这样唐突。乔德停顿的起身正好挡住电子音乐机的狭窄信号,邓丽君模煳的歌声断了断,他们之间忽然安静的只能听见雨声。流动的空气里,那在门口听到过的似曾相似的“嗡嗡”声直达张骆驼的耳朵,听起来像苍蝇。 第25页 乔德朝后退了退,重新坐回到沙发上。电子音乐机的信号再次被连接上,“滋滋”的流通声后,邓丽君又开始歌唱,那不明不白的嗡嗡声消失在空气里。 张骆驼明白了乔德的意思,他同意了。他朝乔德轻轻地笑了笑。但乔德转过头去,躲过了他的视线。不过张骆驼现在不太在意这一点,他站起身来。 电子音乐机里,邓丽君《甜蜜蜜》的歌声模煳而沙哑,它断断续续的,像一段缺失的数据代码。 网络上找的她的歌的清晰度都不怎么样。张骆驼走上前,关掉电子音乐播放键,拿出黑色盒子里的唱片,把它放进电子音乐机。网络和本地传输是电子音乐机赖以存活的两大渠道。电子音乐机马上开始读取数据,发出吱吱的响声。张骆驼眯着眼,看着它一一读取数据和文件。起初张骆驼以为不行,屏幕一闪一闪的,偶尔跳出数字,蓝屏幕变成黑色,像中毒一般。但五秒钟后,蓝色屏幕恢復如常,跳出缤纷信息,显示开始传输至网络。很快地,数据传播完毕,碟片停止转动,房间里出现一剎那的寂静。 一片滋滋声响起,不长的停顿后,前奏溢出,清晰的歌声闪着蓝光,音乐浪潮涌进房间。 张骆驼拿着黑盒子,到沙发的左边坐下,乔德在沙发的另一侧,乔德在沙发的另一侧,离他一米远。乔德的表情在歌声里显得少有的平静。张骆驼看了他一眼,乔德注意到了,他回看了张骆驼一眼,却没有讽刺,蓝色光线覆盖在他冷冰冰的唇角上,他的视线从张骆驼滑到他手上的黑盒子上,只是沉默不言。 张骆驼猜也许是因为这歌的原因,在歌声里讽刺别人是见很难的事。唱片的歌质要比网络上的好十倍,张骆驼能听清楚歌里的每一句气息。张骆驼轻轻靠在沙发上,在这沉默瞬间,他抬起头,让歌声覆盖肢体,产生一种恍惚的错觉,像沙发是座孤岛,是已经消失了的南极或北极,乔德和他在上面共存,音乐夹带蓝光阵阵拍来,这刻他们是同伴,没有争纷、过敏事件等等。只有金色的歌声如数据层旋转而来,飞速覆盖在他们身上。 远处,落地窗外的白色gg牌燃烧着,机器运转,偶尔引发电流声,她的歌声在这些冰冷无情的事物中跳跃着,威力大增,加剧雨夜感伤。 张骆驼望向天花板,上面有许许多多聚集的萤光,因为雨水在窗户上的反射而闪烁,这歌声让他平静,想起了一个个午睡的中午。 张骆驼不知一曲终了时是什么时候。邓丽君的歌声渐渐低弱下去,唱片停止转动,窗外雨拍打的声音不断加大。电子音乐屏幕映照在乔德脸上的蓝光闪烁着,逐变成无。 歌声完全消失后,一旁的沙发传来沙沙声。张骆驼转过头去。乔德正站起身,这首歌放完了,他准备离开。 “你要走了吗?”张骆驼撑起身子,也站起来。乔德走的很快,他拿起风衣,已经到了门口,开始穿皮鞋,看起来不想在张骆驼这里多呆,或者说,张骆驼觉得他像是在逃。张骆驼心里很困惑——乔德看起来的全部目的就是来给他送张唱片,他觉得这张唱片即使在公司里给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当然,乔德很可能不希望公司的人,尤其是管理部的人知道他们之间联繫过。 门被扭开的声音,走廊里的风颳进来。 “午夜出门的风险是百分之二十一。”智能门铃提醒乔德着,接着开始重复第二遍。 砰。 张骆驼甚至还来不及说话,门就飞也似地关上了。他站在原地,尴尬地眨眨眼。要不是地上的雨水和手里的黑盒子,张骆驼几乎怀疑乔德来这里只是自己的幻觉。 背后的电子音乐机发出嗡鸣声:“唱片停滞过久,唱片停滞过久。”红色的警告灯亮起,蓝色屏幕一闪一闪。张骆驼回过神来。他的电子音乐机最近出了点问题,一张唱片播完后它不会自动弹出,而是向张骆驼发出提醒,张骆驼总怀疑是组装者错误地在它身上装了其他零件。 “等一下。”他有些失神地挠挠鼻尖,嘀咕道,走上前,轻轻地拍了一下音乐机母体,像在拍毛毛一样。他在蓝色屏幕按了一下。电子音乐机马上吐出光碟,朝张骆驼展示了邓丽君的黑色唱片。 唱片还在微微旋转着,发出嗡鸣声。张骆驼拿起唱片,用布擦了它两下。然后他打开黑色盒子,轻轻地让唱片滑进去。一开始很顺利,但奇怪的是唱片滑入盒子底部时忽然顿了一下,像有什么卡住了它。张骆驼调换了一下位置,但结果一模一样。他皱起眉,摇了摇黑色盒子,什么在盒子底部滚动起来,像是一个小骰子一般。 他反应过来,将唱片取出,倒过盒子。一个东西掉在地上,闪着蓝光。 他弯下腰,捡起那个东西。它的质感很粗糙,感觉像塑料纸。看起来像是乔德落下的。张骆驼拿到眼前观察,他有些意外。 那是一颗方形的糖,被金线捆着,闪烁的蓝光是它外面的糖衣包装,它用了特殊的质地,糖纸发着亮光。他将它翻过身去,背后好像贴着一张纸。他起了身,走到亮一点的地方,依靠着灯光读着它。 上面写着,原料:不含花生。 张骆驼看着那张生产信息,抬起头,他的心突然勐烈地跳起来。他明白了。他抓起这颗糖,马上走到门边,把门打开,冲进走廊,但长廊上已空无一人,电梯的红色数码停止在九十六楼,乔德早就下去了,可能已经坐上了飞船。 第26页 他走回自己的屋子去,没关系,他记得他还有乔德的电话号码,好像放在修理桌上。他走过去,果然看到了它。号码写在纸上,五个数字。张骆驼将上面的数字默记了一遍,拿起了放在修理桌上的古董电话,念了一遍数字。“83650。” “已经拨打,请耐心等待。”电话用甜美的女声回答道。接着,一个gg顺势插进来道:“害怕无缘无故地忘记东西吗?d-125型防止遗忘机器人诞生!” 忽然间,gg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雨声,还有模煳的智能导航的声音。 “已进入灰雾,小心驾驶。”一片模煳的唿吸声洒在听筒。 “餵?”乔德的声音响起。 张骆驼深唿吸一口气:“是我,张骆驼。”他说道,有点结巴。 那一方的乔德像是愣住了。“警告,手动驾驶中,紧握方向盘,小心驾驶。”那面是导航仪的声音,张骆驼仿佛能感受到雨的冰冷,他知道夜间驾驶的感觉。 “是你?”过了一会儿,乔德才重复了一遍张骆驼的话。 “是的。”张骆驼说,他唿出一口气,不知道怎么说,他摊开手掌,看着手里的物体,蓝色的糖衣,亮片糖纸,方形糖,他清了清嗓子,说,“我刚刚看到了,你装在黑盒子里的糖。” 一片沉默,乔德没有反驳他。张骆驼能听到乔德那面隐隐的雷声,今晚零点过后有暴雨,他记得天气预报这样说的。他决定长话短说。他舔了舔唇,说:“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 “乔德,没关系。”他说。“我是说,过敏的那件事。” 他看不到乔德的表情,也没法知道乔德是怎么想的。良久,飞船划过的响声中,乔德说:“嗯。”像是从鼻孔里说出来似的,很不情愿,声音模煳。 张骆驼看向窗外,今夜的飞船不多,他猜测着乔德在哪片灰雾里,边说道:“还有……谢谢。”他低下头,握住糖,思索着,诚恳地说,这是他今天最想说的话,但他一直没说出口,他深唿吸一口气。“谢谢你在我过敏后送我到医院,叫来郑郑,帮我垫付了医药费,医药费之后我会通过公司打进你的电子帐户里。” 他说完了,这次又是一片沉默,完全的沉默,在电话听筒里,张骆驼听不到乔德的声音,这一瞬间,只有电流的窜过声、巨大的雨落,穿过灰雾时偶尔出现的信号丢失的闪烁。张骆驼几乎觉得乔德不会回答了。 “不客气。”忽然地,电话那头的声音压过了那些音响,干巴巴地传递而来。 张骆驼坐到座位上,他不由自主地微笑了。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两个都没有说话,但没有谁想挂断电话。张骆驼听着话筒里传来的声音,电话那头智能导航不断在提醒:朝右转,向下滑,要放什么歌吗?虚无缥缈的歌声隐隐约约地传入张骆驼的耳朵。张骆驼望着窗外,在巨大的雨水失落中思考。 “乔德。”他突然说。 那边滑过唿吸,良久。 “什么?”傲慢而冷淡的声音。 “我周一晚上想去唱片店逛逛,你要来吗?” 又是良久,张骆驼觉得时间要静止了,对面始终没有声音,只有雨声和电流声。这静止让张骆驼开始不安,也许这个突如其来的要求真的很荒谬,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这句话。他有些尴尬地咬住舌头,决定把话题岔到其他地方去,然后挂掉电话。但就在这时,哗啦啦的雨声中,那面,终于说道。 “下午五点,咖啡厅。” 接着电话被挂断了,只剩忙音。 张骆驼听着被挂断的电话。忙音三秒之后消失,接着电话开始播放几个新上市的玩具的gg。他深唿吸一口气,将电话放回原处,朝后一躺,全身仰进沙发里,眯起眼,看向窗外远处的gg牌,它很亮,几乎像灼烧。与之对比的是它旁边一个微弱的小圆点,它在发光,忽上忽下。 隐隐约约的“嗡嗡”声传入他耳朵,然后渐渐消逝。 他低下头,撕开宝蓝色的糖纸,咬住那颗糖。清新的柠檬味立刻在他的嘴巴里扩散开来,他咬着糖,用手拿起糖纸,让它在灯光下被映照出宝蓝色。他看着它,莫名其妙地笑起来。 第11章 老头儿唱片店(一) 星期一早上波澜无惊。张骆驼早上七点起来,坐电梯到九十六楼,在停船场为他的飞船加好油,然后起飞,一路直达公司。他和阿煤互道了再见,就下了飞船。他抬起头,空气一如既往地浓厚,卖橙子汽水的女孩在大屏幕上朝他眨了眨眼,转了个圈。 “绝对好喝。”她向他承诺道,张骆驼眯起眼,打量着她大大的黑色眼睛。 “嘿,骆驼。”一个轻快的女声说。张骆驼转过身,郑郑从另一个方向走来,她拿了杯番茄汁,歪着头,观察他的脸色,“过敏好了没?还需不需要吃药?我还想等会给你请假来着。” “我昨天就好的差不多了,你加班的事完成了吗?”张骆驼笑着说,他注意到郑郑的脸色不太好,黑眼圈很重,看起来很疲惫,还有些闪烁而过的忐忑不安。 郑郑嘆口气,朝他点点头:“昨天我提前走了,回家休息了一会儿。” 第27页 张骆驼疑惑指了指她的黑眼圈:“那你之后还是熬夜了?真稀奇,感觉不像你。” 郑郑仓惶地摸了摸下眼睑,睁大眼:“有黑眼圈吗?该死,今天我还没照过镜子!” “发生了什么事吗?”张骆驼好奇地问道。他了解郑郑,她是那种即使公司倒闭她也不会熬夜,而是一觉睡到天明,第二天才决定如何生存的乐天派。 郑郑的眼睛闪烁了一下,但她马上不在意地耸耸肩。她摸出一片小镜子,用它照了照眼睛,接着“啪”地一声关掉镜子:“其实昨天晚上我很早就睡了,因为第二天要上班,结果半夜两点钟时来了个骚扰电话,一开口就是大笑,接着是‘仿造人去死吧!’之类的话,我还没反应过来,那头就把电话挂了,所以我后半夜没睡太好。” “你该不会被被流星帮盯上了吧?”张骆驼怀疑地调侃道。 流星帮是个反仿造人的地下组织,很久之前盛行过,他们用科技的漏洞为自己的电话号码加密,常常在夜晚肆意打电话随机骚扰市民,宣传他们的主张,唾骂仿造人,他们深信整个都市已被仿造人控制。但后来重庆做了电话系统升级,屏蔽流星帮的强度增高了一倍,因此他们作恶的情况大大减少,但都市传说仍然为他们留下了一角,大街小巷上据传仍有残余成员仍然在夜间活动。 “你的笑话看起来还停留在20年前。”郑郑白了他一眼,冷哼一声,“啪”地一声关上镜子,自言自语道,“但要真的是他们,警察找不出来我也要把他们找出来。” 张骆驼忍不住笑起来,摇摇头:“警察会感谢你的。”郑郑的性子一如既往。 他们在公司门口分手,郑郑吃过早饭了,先上了电梯,她说还有一堆事要处理,她看起来有些紧绷,张骆驼猜是因为连续加班的原因。他对她说了一声再见后继续在原地等待朝下的电梯。 墙上的公司介绍影像一闪一闪,张骆驼出于无聊,读着上面的文字。 “管理部首席人员。乔德。”上面写。乔德的脸被印在上面,面无表情,他的灰眼睛空洞而冷漠。 张骆驼看着他,眯起眼睛,难以想像昨晚他们还一起听过唱片,约定今天见面。 “下午五点半见。”他轻声对他说。 办公室里已来了不少人,他们坐在位子上,正在弥补玩具漏洞或修改方案,张骆驼记得最近的工作是开发型号为5600的玩具熊猫,它的外形已经初步定下来了,但人们仍然没有搞定内里的晶片,他们竭力突破一个技术难题。不过张骆驼不管这个,他负责弥补玩具缺漏,比如主人唿喊玩具名字,玩具却没有反应之类的系统错误——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客户把产品寄回来要求修理或者增添功能。 他松口气,略微轻松地走到自己的桌子面前,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桌上已经堆了五个色彩各异的盒子。主人把玩具装在公司特制盒里通过无人机寄过来,让他们修理。 张骆驼小心翼翼地取下最上面的一个,避免把它弄碎。他打开盒子,里面是只平躺的玩具狗,它还没有被充电,一动不动,就像只逼真的毛绒玩具。主人提到的玩具漏洞被写在一旁的白色卡片上。 “它没有爱,我想要它给我爱。”粉红色的字迹,大大的感嘆号,还有一个哭泣的表情。张骆驼猜也许是玩具的拥抱或聆听系统出了问题,这个很麻烦。他把电脑上的漏洞自查软体打开,用数据线将它和电玩具狗连接上,准备等软体找到问题才开工。 但两个小时后,自查软体查虫完毕,数据线亮起绿灯,朝他提示道:“没有发现任何漏洞!”这让张骆驼挺惊讶。他放下咖啡,皱着眉头上前去探查。这种情况很少出现,可能是漏洞过于微小,自查软体无法捕捉,他决定自己查一次。 而这是灾难的开始。接下来的三个小时,他埋头在玩具堆中,解刨硬体、查看每一个小小晶片,寻找漏洞,但结果永远是无功而返。三千二百个零件,他找了两千八百四十五个,每一个零件都完美无缺。 他得死扛到底。这是一个玩具修理员的基本素养。他喝了一大口咖啡,深唿吸口气,对自己发誓。 “砰砰。” 一阵敲打声像过时的□□猝不及防地打在他胸口。他勐然一怔,抬起头来。这声音将他从杂乱的思绪里拉了出来,他一时没能反应过来那是什么。 左手方向,在他的斜对面,空旷而辽阔的灯光,乔德穿着风衣,冷酷的灰色眼睛,嘴唇紧闭。他的一只手靠在门上。他看到张骆驼看到他了,于是像啄木鸟似的,在门上再次轻轻敲了两下。砰砰。 张骆驼不自觉地将手中的玩具放下:“你怎么在这里?”他忽然反应过来,抬起头来,勐然朝办公室中央的时钟看去。上面分针和秒针重合,时间指向下午五点三十。中央时钟的下方,杂乱的玩具和设计图纸堆积在一起,发出呲呲声。办公室里空无一人,雨像雷射枪打在玻璃上。 离下班时间已经过了半个小时了。 “我在咖啡厅等了你半个小时。”乔德皱眉头,说,看起来不太耐烦。 张骆驼勐然站起身来——他和乔德的唱片店之约。修理时间太长了,他忘记了时间:“抱歉。”他拍了拍脑袋,嘆口气,向乔德解释道,“我在修理一个玩具。”他指了指桌上的毛绒玩具,说,感到愧疚的,“用自查软体查过了,但没有任何漏洞,于是我在人工查找,所以花了那么长时间。” 第28页 乔德皱起眉头,口气倨傲地走上前来:“不可能,自查软体几乎不会出错。”他说。“尤其是这种小玩具,对它们来说查这种易如反掌。”张骆驼对乔德这个样子很熟悉,乔德总是对十一公司的产品质量很自信。这是你们的q先生创立的公司。他在年会上环视左右,这样对他们说。 乔德低下头,拿起那张白色卡片:“它没有爱?”他读了出来,用了戏剧性的语气,像是在质疑这虚无缥缈的要求,“爱?什么是爱?——” 张骆驼不喜欢他的语气,他皱起了眉。 乔德抬起头来,看到了张骆驼的神情。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忽然放下了那张卡片,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剩下的你之后再修吧,现在先去唱片店。”他说,双手随意摆弄着那只机器宠物的头,它被拆解下来,“我的时间没那么多。”他不自然地说。 黑夜如网络无处不在。 张骆驼抬起头,看着天际,它被各式各样的店铺所掩埋,唯一露出的一片黑色夹杂着全息影像的萤光,一架无人机从中间穿行而过。空气很冷,他深唿吸一口气,香菸和铁锈的味道扑面而来。乔德在他旁边站着,面不改色,像个宣传上流生活的空洞投影,他显然不是那种会热爱生活气息的人。来往的人偶尔看他们两眼。路标在他们的左侧,被投放在已经生锈的屏幕上,闪着萤光,张骆驼眯着眼睛看它。 南坪。上面写着。南坪是重庆最大的百货商城,由上千个店家拼凑而成。人们会拿它和九龙坡的商街比较。但它们显然不同。九龙坡是乔德们的地盘,而南坪鱼龙混杂。但不管怎么说,张骆驼觉得,它总比四公里安全的多,至少这里禁止神经毒品的贩售和□□。 “你说的唱片店在哪儿?”乔德说。他们穿过轻轨线,走进人流。它在他们上方摇摇欲坠。张骆驼在书上读过,重庆建都时人们还用它交通,后来几乎人人都有飞船,它就变成了怀旧产物。乔德傲慢地看了看四周,这里的街很窄,gg牌几乎挤到人鼻子面前,像是想要和他们接吻。四周有各式各样的仿造人在拉生意,他们径直穿过去。 “马上就到。那家唱片店叫老头儿唱片店,就在游戏广场的后面。”张骆驼嘀咕道,他注意到乔德因为这里的骯脏有点不耐烦。 游戏广场一向很吵闹。各式各样的话语从人身边穿过,西班牙语和日语混杂,韩语与中文相结合,这里是各式语言的垃圾场。入口处巨大的敦煌神佛在人头顶游动,和高昂的战斗音乐交错着。张骆驼走进去,在杂乱无章的景象里理清视线,理清出路,偶尔回头看乔德在哪里,他有点担心乔德会像毛毛一样,在这种地方跟丢,这里是色彩饱和和噪音的重灾区。但他的担心显然多余,乔德和毛毛不一样,他不留恋这些东西,离他没几步远,跟在他身后,脸被敦煌神像笼罩,他注意到张骆驼在看他,扫过来一眼。张骆驼放下心,朝他挥挥手。 “继续朝前走。”他做了个口型。 张骆驼回过头,他的眼睛闪烁过光线。有什么东西似乎在左边闪动,像是银色的光线,他眯起眼,没有注意的准备穿过它——砰。下一秒,他踢到了什么。像是个实体,他身子一抖。 “道!” 左面传来巨大的咆哮。他回过头去,一个男人瞪着他,双眼深陷,vr眼镜被推到额头上。他双手比划,朝张骆驼怒喝,声音像深水□□。但张骆驼听不懂,这不是中文或西班牙语,甚至不是日文。 “抱歉?”男人的声音吵得让张骆驼头晕。 男人指了指游戏屏幕和他身下的椅子,又指指张骆驼。游戏屏幕上的“输”字红光四溢。张骆驼根据他的手语猜测,大概明白了过来。他的意思似乎是张骆驼踢到了他的椅子,结果让他输了游戏。 “对不起。”张骆驼赶紧说道。 男人像是听懂了他的话,点点头,朝他伸出左手,抬抬中指。张骆驼一愣,左手中指,这个符号全重庆人都明白——“赔钱。” “我……”张骆驼为难地摸摸裤兜。他的电子货币早在月初就因为购买零件变得一干二净。他今天又没带什么钱,顶多就是买唱片用的,现在的电子唱片都不怎么值钱,五块钱可以买一大堆,而玩游戏的钱可贵得多,公司总是用游戏操纵人的欲望,他不确定能不能支付得起。 一只手搭上张骆驼的肩膀。张骆驼闻到一股淡淡的森林味。他抬起头来,乔德不知什么时候穿过了人群,和他站在一起。张骆驼只能看到他的侧脸,它被轰炸的色彩所覆盖,但眼睛仍然显着锐利的灰色。 “乔德?”他疑惑地说。 乔德抬起左手,他神情傲慢,语调平缓,懒洋洋地朝男人说了句什么,张骆驼听不懂,但听上去像是威胁。对面的男人脸色骤然变化,他缩回中指,声音无限降低,但仍然在嘟嘟囔囔。乔德毫不退让,他又说了一句话。男人睁大双眼,他眼球上方的疤微微敞开,看起来很不甘,接着他摊开双臂,大喊一声,咬牙切齿地朝后一退,重新坐回了座位上。 “走吧。”乔德松开左手,对张骆驼说。 “什么?你们在说什么?”张骆驼瞠目结舌,一切突然以他无法理解的方式结束。 第29页 乔德厌恶地从胸口掏出手帕,擦了擦左袖,刚才男人的唾沫星子落到那上面:“他想敲诈你,把他打游戏输的原因推到你头上。”乔德说,把手帕扔到了一旁的垃圾桶里,“我对他说我看到了,他早在你来之前输掉了,要是他再要钱,我就报警,仿造人警察可不知道下手轻重。” 一个疑问仍然在张骆驼心中发酵。他忍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刚刚你们说的是什么语言?”他抬起头问乔德。他以前从来没有在附近听过这种语言。不是德语,英语,西班牙语,也与东亚语言无关。 “梵语。”乔德说。 张骆驼愣住了,这个答案出乎他意料:“梵语?那种失传的语言?你怎么会说?”他以前翻过《重庆语言史》,书上说世界上最后一个会说梵语的人死于二零二二年。 “每种语言我都会。” “什么?”张骆驼舌头差点打结。他怀疑自己听错了,抬起头,看着乔德。 但乔德没有回答。他停住脚步,露出怀疑的神色:“这就是你说的唱片店?” 乔德忽然转移的话题打断了张骆驼的思路。他的视线随着乔德眼神转动的方向移过去。他看到一个镶嵌亮片皮肤的女孩,她正推开一扇金属大门,走进舞厅。在她头顶,一个巨大的彩球灯正在空中飞速旋转,抛洒粉色光芒。甜美的菠萝酒气味在空中扩散,舞曲隐隐约约地从金属大门里传出,像是迪斯科风格。两个男人和亮片皮肤女孩擦肩而过,他们牵着一个粉发女孩,走出门来,笑声不断,径直朝旁边的旅馆而去。一切完美而陌生,像另一个世界。张骆驼一头雾水,他不太明白乔德为什么要让他看一个成人级舞厅。 他转过头去:“关于那门语言……” 乔德抬起下巴,再次打断它:“你仔细看看。”他的视线汇集在那个彩球灯上。 张骆驼抬起头来,眯着眼,竭力从光芒里找回视觉,捕捉彩球灯后的招牌文字。 上面写着。 “老头儿唱片店”。下面的小标题是:“成人级舞厅。” “你想说什么吗?”乔德手插在裤兜里,懒洋洋地问他道。 张骆驼张大嘴巴,愣住了,接着他慌张地看向四周的街景,但他马上发现他没有走错地方。 熟悉的景色、相同的街道,游戏广场后面,旁边两家店分别是旅馆和珠宝店,浓厚的霓虹光芒旁边的门牌号显示南坪156号。 老头儿唱片店。甚至连店名也没错。 但他想找的不是这个,至少不是舞厅——还是成人级别的,“不是……”他结结巴巴地想朝乔德解释道,却说不出话。 有瞬间张骆驼怀疑自己陷入平行时空——上一次他来这里时这里和眼前的舞厅没半点关系,而是家唱片店,门口只有一个仿造人,店里布置简单,唱片密密麻麻地堆在书架上,就像一个大型酒场。店里的老闆坐在唱片柜后面,黑框眼镜,米色衬衫,随便放着歌。张骆驼和他挺熟,开玩笑地聊着天。 “请问你们两个人是第一次来这里吗?”舞厅门口有个人看他们止步不前,礼貌地走上前来问他们道。 他戴着黑框眼镜,衬衫是米色,那张脸让张骆驼眼前一亮。 “董老闆?你怎么在这儿?”张骆驼眨眨眼,抓住了救命稻草,“你的唱片店怎么变样了?”他窘迫回过头,指了指背后的舞厅,结结巴巴地问。“成人级舞厅”的字样在他的背后闪闪发光,他觉得他的耳朵红了,而乔德还在看他。 黑框眼镜的脸色如旧,他弯下腰,尊敬地说道:“你是我老闆以前的客人?” “什么?”张骆驼没明白过来。眼前的这张和老闆一模一样的脸说出的话像个谜语。 黑框眼镜没有动摇,他不慌不忙地解释道:“我是个仿造人,我的老闆是按照他的样子做出我的。我主要的工作是迎接客人。”他彬彬有礼地看了张骆驼一眼,“这家唱片店在上个月结束营业了,现在改成了舞厅,你知道,按照我老闆的话说,唱片店已经过时了。” 张骆驼愣住了。过时。他没反应过来,上个月他来这里时这家店还活生生的,但仅仅二十几天,它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过时。”他不知不觉地重复着,一种失落感涌上他的心头。 但黑框眼镜感知不了张骆驼的失落。 “是过时了。”他说,语气坚定。接着他清清嗓子,摆出仿造人最热情洋溢的表情,“所以你们要进去玩玩吗?老顾客可以打八折。” 这句话提醒了张骆驼,他不是一个人来这里,身边还有乔德。 他抬起头来——他把乔德约到了这里,但现在他们想去的地方消失——完全消失至无了。 他清了清嗓子,心虚地说道:“对不起……我们走吧,我没想到它变了。”他打定主意乔德不会喜欢这里,这种人多的环境,他甚至受不了公司的餐厅,更别说舞厅。 乔德正在打量彩球灯,他感受到张骆驼的视线,视线滑下来,移到张骆驼脸上。张骆驼的心一跳,乔德的脸被笼罩在阴影下,显得神色平静,游戏光芒和霓虹灯管被他隔绝在身后。张骆驼有种错觉,乔德仿佛在探查他在想什么。 第30页 他猜乔德准备讽刺他,他不安地抖了抖脚,已经做好了承受的准备。 乔德移开视线,看了一眼那家舞厅。彩球灯的粉色流泻在他脸上,一闪一闪。 “进去看看吧。”出乎张骆驼意料地,他眯起眼睛,回答道。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在单机的情况下对我自己说) 第12章 老头儿唱片店(二) 舞厅里很热闹,像一个巨型丛林。无数张面孔汇聚在里面,男人、女人、服务型仿造人。他们站在墙边,拿着酒杯,醉意盎然。更多人在舞池跳舞,舞池在他们身下泛着白光。现在在放一首歌,声音震耳欲聋,好像是李香香的歌,张骆驼记得这首,公司最近在尝试发行歌曲测探大众,看他们能不能接受一个仿造人偶像出道。有一阵子公司就在流行这首歌,他走到哪儿都是这首歌,就连管理部的赵一都在偷偷地听。当然除开乔德,他对流行音乐没有半点兴趣。 他们走到墙边,服务型仿造人感应到了他,走过来,问他想要什么酒。张骆驼选择了菠萝酒。乔德选择蓝色□□。张骆驼觉得这个名字听起来很怪,等酒上来时他不由自主地朝乔德的杯子瞥了一眼——蓝色的液体看起来很古怪,上面镶嵌着柠檬。他低下头喝了口自己的菠萝酒,味道很甜,非常清爽。这下他心情变好了点。 四周的人都在邀约跳舞,张骆驼朝后移了移,避免挡道。一男一女从他身旁跨过去。张骆驼注意到男人的右臂,他麦黄色的皮肤上文了个q的头部,不得不说q的眼睛被文的非常传神,他眼神坚定,一副“重振未来”的神情,张骆驼记得这点,新闻总是这么描述他。他喝了一口酒,移开视线。他不太适应这种场合,这里让他觉得很疲惫,他宁愿待在家中一动不动,让毛毛躺在他的肚皮上打唿噜。他轻轻朝左边移了移,缩短和乔德之间的距离,站在乔德的旁边让他感到安心一些,也许是因为他是他在这里唯一认识的人,又也许是因为乔德看起来也与这里格格不入。 但乔德至少看起来镇定自若,他甚至没显露出什么表情。这有些让张骆驼惊讶,就像刚刚乔德选择进来一样。他以为乔德是那种人:热爱安静而高雅的氛围,就像九龙坡的酒厅,几个仿造人艺伎在台上跳舞,宾客们一言不发,静默地欣赏,偶尔品尝服务生端上来的清酒。张骆驼有幸进去过一次,他感到自己的唿吸都要停滞了,里面的酒杯比他两个月的薪水还贵。 “你好吗?”张骆驼的背被什么戳了一下,接着是女声。他吓了一跳,回过头去。 一个黑髮女孩站在他的背后,她看着张骆驼惊慌失措的样子,笑了起来,下牙齿上的红色玛瑙闪闪发光。张骆驼灵光一现,这幅场景他好像在哪里见过,他说:“你是……?”他眨眨眼,从记忆里搜寻着她。 黑髮女孩接过张骆驼举着的菠萝酒,自己喝了一口,把它放到桌子上:“我叫露露,我们在四公里见过,”她说。这提醒了张骆驼,记忆从他脑海一闪而过,穿亮片雨衣的女孩儿,朝他搭讪,但之后他被乔德拉走了。 “来跳舞吧,我看你一个人。”她握住张骆驼的手臂,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这邀请来的太过突然,张骆驼拘谨地笑了笑,摇摇头,以表示这个提议他不太感兴趣:“我……我不太喜欢跳舞。”他说,朝后退了一步。他不太擅长应付女孩。 露露不相信他的藉口,她眨眨眼:“来吧。”她拉着张骆驼的手,带着他朝舞池那里走了几步,人群从张骆驼身边闪过去。张骆驼发觉他自己的脚因为她的拽动朝前滑,像踩在雪地上的雪橇一样不稳固,他惊讶地吸口气,他的力气算很大了。 露露看着他困惑的样子,咯咯笑了起来:“我两只手都换了强力义体肢,为了在四公里保护我自己。” “我有同伴。”张骆驼说。他做着挣扎,试图拒绝她。 露露好奇地看着他,牙齿上的红色玛瑙蠢蠢欲动:“我不信,在哪儿呢?” 张骆驼松了一口气,他朝墙边指了指。“在那里。”他说,伸长脖子,在那堆墙壁里寻找乔德的身影。但他找不到,刚刚露露和他的拉扯让他从原位离开。现在如潮流的人群已经覆盖了原位。他的眼前出现了一片灰色丛林,舞厅的灯光此时变暗,人群已经变成了一个个编码似的无数的节点。乔德的那双灰色眼睛从其中消失不见,起伏不定的人群挡住了张骆驼的视线。 人太多了,一切模煳无比,乔德像是忽然从中神秘消失。 “他刚才还在那儿。”他为难地说,脖子望的酸痛。 露露咯咯笑了起来,她看起来觉得张骆驼是在找无名的藉口。 “来吧,跳舞很好玩的。”她说,眨眨眼睛,牵着张骆驼的手,用力将他拉入舞池中。 这下张骆驼没有办法了,他只能跟随着她下去。舞池立马在他脚下溅出白光,像个巨型游泳池。刚才放的歌完毕了,三秒的静止后,歌曲转换,变成一首听起来很繁复的正式舞曲。张骆驼发现舞池里的人开始交换舞伴。一首歌一个舞伴,这显然是规矩。他扫了他们一眼。也许他可以在跳完一支舞后就离开她去找乔德。他抬起头,试图发现乔德,但眼前只有各种人影,他没法看到更远处,只能被露露带起舞步。 第31页 “你是第一次来这里?”露露问他。她的手搭在他肩膀后面,身上散发出浓郁的香水味,像是茉莉。 张骆驼屏住唿吸,心不在焉地说:“是的。”舞步旋转一圈,展望四周。视线到左方的墙边。那是蓝色的墙面,很少人靠在那里,像壁花一般。 那里没有乔德,他确认了,移开视线。 “你喜欢什么歌曲?”露露又问道,她压低声音,再次旋转步伐,让这听起来像耳语。张骆驼没有回答,他猜想着乔德去了哪里。舞厅里到处绽放粉色火焰,墙边人的脸被映的一清二楚,然而这些面孔里看起来没有他。人群尖叫起来,因为这意料之外的节目而洋洋自得,他们朝上空撒酒和硬币,菠萝酒的甜味四处瀰漫,硬币砸在地上,听起来像是玻璃被打碎。也许乔德发现他不见后就回去了。他徒劳无功地搜寻着人群。 舞池里的人越来越多,不断有人加进来,张骆驼旁边的人数从四个变成十几个,拥挤指数飞速升高,张骆驼的视野越来越模煳。舞蹈渐渐浸入高潮,跳舞的人兴奋地挤在一起,这个部分看起来对他们来说很重要,张骆驼的耳朵里全是他们的喘气声。露露尖叫起来,黑色眼睛狂放而热烈,她双手攀着张骆驼的肩膀,加快舞蹈步伐,张骆驼不得不随着她移动。 他眯起眼睛,顿时感到四周的人群变成晦暗的符号,整个世界化作多色的圆球,舞厅如同抽象的火焰痕迹。他喘了口气,试图稳住重心,在抽象中竭力寻找他想找的那个颜色。很快一阵阵的眩晕朝他袭来,舞厅天花板上涌出虚拟火花,粉色和蓝色点亮世界,旁人的尖叫涌入他耳中,那声音和歌声碰撞在一起,摩擦出坠落的伤痕。 在这奇观里,他忽然看到一点冷冰冰的灰色,它在这旋转的世界里转瞬即逝。 张骆驼睁大眼。 乔德。 他刚才看到他了。他在跳舞的人群里,从他的旁边飞速滑过。 歌曲从激昂走向抒情,世界从疯狂旋转恢復原状,露露的舞步渐渐慢下来,她跟随着歌曲恢復舒缓状,天花板的虚拟粉色火焰一阵阵熄灭。跳舞的人群慢慢散开,恢復到两人的孤独之中。 张骆驼保持着向左的姿势,眼睛一眨不眨。那灰色被他抓住了。 舞池里,白色灯光下,乔德在离他不足一米远的左侧,他正搂着一个看起来像是工程师的女孩,随便跳着看起来他自己都不知道的舞。 他看着张骆驼,眨眨眼,做了个口型。 “换舞伴。” 那双灰眼睛头次让张骆驼觉得是栖息地。 头顶的灯光开始变幻颜色。歌的声音小下去,将要切换成另一首舞曲。 交换舞伴的时刻到了。人群开始欢唿。大光圈在张骆驼眼前晃动。他轻轻地松开手,向意犹未尽的露露做了个抱歉的表情,朝后退了退。人群涌潮,有个人立马上去牵住了她的手,带她起舞。张骆驼不由在心中长舒一口气。 他转过头去,此时乔德近在咫尺。白色灯光映照在他身上。他直视着张骆驼,朝他点头示意。 张骆驼看着他,伸出手来,乔德身上森林味的香水越来越近,他感到安心。 乔德搂住了他的肩膀。张骆驼牵住乔德的手。光线一瞬从张骆驼的眼角滑过,他看到划过他们身边的蓝色光圈,乔德回握他的手,乔德的手冷冰冰的,就像他端的那杯蓝色□□。 人群丛林集合完毕,几乎所有的人都再次找到了舞伴,有人向管舞池音乐的程序师吹了口哨。歌声再度响起,它变成了一首舒缓的现代慢歌。 “谢谢你。”张骆驼被乔德带着起舞,现在他确定他完全安全,松了口气,说。他一向不擅长和女孩交际,乔德救他于水火之中,他和乔德转了一圈,舞池在他们脚下泛着星光。 “你的舞跳得不怎么样。”乔德没有对他的感谢发表意见,他低下头,打量了一下张骆驼的舞姿,有点嘲弄地说。张骆驼也意识到了错误,他本该出右脚,配合乔德转半圈。他试图弥补,伸出右脚,但迟了点,这次他踩到了乔德的皮鞋,上面马上出现了一个闪亮的凹痕,它在乔德的鞋面上看起来很突兀。 “抱歉。”他赶紧说,又是一个低级错误。令他意外的是,乔德没有发怒,他只是不耐烦地皱了皱眉:“专心。”乔德说。又是半个圈,张骆驼发现他们在朝舞池边缘滑动。 “你怎么也会来跳舞?”张骆驼想起这个问题,他本来以为乔德已经回去了。 乔德避开了张骆驼的视线,他看起来镇定自若:“心血来潮而已。”但他的说话语气听起来干巴巴的。他们被人群浪潮鼓动着前移,离舞池边越来越近。四周的人群像树枝般繁复多样,张骆驼能从他们组成的缝隙间看到一扇门,上面写着:休息室。张骆驼注意到它的玻璃材料,a32型,那是强劲隔音类。 “我们去休息室吧。”张骆驼对乔德说。他们现在到了舞池外围。这里到处是喝醉了的酒鬼。他们哄然大笑,在舞池里单独舞动,舞池在他们脚下泛着白光。有些人试图冲进人群,拆开成双成对的舞伴。有个酒鬼看中他们,浑身酒气地走过来。张骆驼发现了他。“小心点。”他提醒乔德道,滑了半圈,用自己的背部抵御酒鬼。但乔德的动作更快一些,他沿着张骆驼的舞蹈,顺势将半圈变成一圈,于是乔德的背嵴和酒鬼面面相觑,没人能碰到张骆驼。 第32页 张骆驼先踏上楼梯,他将乔德拉出了舞池。墙边的人打量着他们。张骆驼喘了口气,来不及介意这些目光,乔德先说了话。 “和这里比起来,声音创造部都不算什么。”他冷冰冰地说,躲开了一个醉醺醺的女人,她差点撞进他的怀里。 张骆驼笑了起来,他觉得这个对比够刻薄。声音创造部是他们公司的一个部门,他们每天在办公室里用超级电脑实验各种声音,将其运用到仿造人和玩具上,张骆驼有次因为阿煤无法发声的问题去过那里,在进门之前他被要求带了一个防噪音耳罩,但出来后他仍然感到耳鸣,那里的声音就像狂蜂飞舞。 他用力拉开那扇门,示意乔德进去:“现在应该安静了。”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舞厅仍在狂欢,各式各样的舞蹈。过去的老头儿唱片店不由出现在他脑海,安静的音乐,堆积的唱片。他的心中升起少许异样的失落。 “吵死了,他妈的关上门!”门内传出了咆哮,像是醉汉的声音。 张骆驼赶紧也走进去,关上门的一瞬间,世界的声音都消失在他身后。 眼前有一刻的昏暗。 他抬起头,诧异地看到无数颗人造星星在他头顶闪烁。 第13章 老头儿唱片店(三) 他迟疑了一刻,虹膜在短暂的休克后恢復过来。室内有十几把金属桌椅,呈长方形列阵,像咖啡厅的布局,有两个人趴在桌上睡觉,还有人在小声交谈。门口吧檯的服务生在泡红茶,茶壶的滚动声中偶尔出来交谈声。一股醉意在其中翻腾。这里显然是一间休息室,但它和平常的休息室有一点不同——张骆驼再次抬起头来,看向天花板。这里的天花板模仿了地球的形状,它呈了一个弧形,上面投放着旧世界地图,非洲、澳洲、南极洲、北美洲,它展示着这些已经消失的属于旧世界的地方。数颗小灯被镶嵌在地图上一闪一闪,犹如人造星星,仿佛地球之夜。 “哇。”他不禁说道,移不开眼睛。 “北美洲的形状错了。”乔德在他旁边,声音冰冷,他的视线也被这些东西吸引住了。 “你知道北美洲什么样?”张骆驼不禁看了一眼他,乔德的灰眼睛在灯泡的反射下隐隐闪光。他从来给他谈起过这些,地球和大洲之类的,他不知道他有了解。 乔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像是回驳张骆驼的话:“北美洲的海岸线比这个复杂的多,这画的是什么?坏掉的仿造人吗?” 张骆驼眯起眼,他知道乔德说的没错,这个地图乍看美丽,但细看很粗糙,北美洲的海岸线一望无际,一直延伸到赤道下游,像天马行空的产物。他盯着它,情不自禁地说:“不知道哥伦布到达北美洲时是什么心情?” 这次换成乔德看他了,他的眼神很诧异:“你知道哥伦布?” 张骆驼学着乔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朝一张桌子走去,他想坐一会儿,身体太过疲惫。他注意到乔德的视线不悦地飘过来,于是坐下来,认真地回答道:“我读过旧世界的《世界史》,那上面讲了他的故事——被英国女王资助出海,在海上漂流之类的。虽然是本不完整版的,只有几十页。”当时他是在一家杂货铺翻到的,《世界史》的封面,打开它里面讲的是北美洲被发现的一小节故事,张骆驼如饥似渴地读完了它。身边只有《重庆史》有时让他感到不堪重负,他总想了解一些重庆建都前的事,尽管这很难——那些古蹟大多数因为自然灾害消失,遗留下的只有一小部分。 他坐到椅子上,忽视了乔德复杂的神情,继续问他道:“你是怎么知道北美洲的?” 乔德挑挑眉,他坐在张骆驼对面,他们挑了一个离吧檯很远的位置,几乎没人能听到他们在说什么,世界地图照耀在他们头上。“我喜欢这些,收藏有旧世界的地图。”乔德有些犹豫,他抬起头来,干巴巴地说,食指在桌子上一敲一敲。 “哇——”张骆驼不禁惊嘆道,他的身子不由朝乔德倾侧过去。他没想到这点,但又觉得理所当然,乔德当然搞得到这个。也许这就是富人的爱好。 “那副地图是什么样子?是纸质的吗?”他凑过去,睁大眼睛看着乔德,轻声问,以免吵醒一旁睡觉的人。他之前曾想过买一副旧世界地图,甚至还去找过走私犯,但那太很稀少,走私犯手里也没货。他只偶然看到过地图的复印本,在一个需要订制玩具的客户家里。他们把那当收藏品,张骆驼依依不捨地看了很久。 乔德靠在椅子上,躲开张骆驼的凝视,像是不适,他舔舔嘴唇:“……要是你想看,我可以借给你。” “什么?”张骆驼的耳朵颤动着,他抬起头,对听到的话感到吃惊。 乔德看起来不打算说第二次,他保持沉默,视线上移,和天花板相交错。嘴巴抿的紧紧的。 张骆驼重复理解了乔德说的那句话。一瞬间,他的心跳起来,非常勐烈。 “谢谢——”他反应了过来,马上道谢道,有些结结巴巴。轻声的。接着大声了一点。“乔德,谢谢你。”他再一次说道,完全诚恳的。 乔德没有回答他,他仍然看着天花板上镶嵌的那几颗小灯泡。它们持续发着明光,像一颗人造卫星。乔德凝视着它们,像被它们吸引了,在凝视着什么不可得的东西。半晌,他才回过神来,轻声说道:“……真正的星星也不是这个样子的。” 第33页 张骆驼抬起头,也看着那几颗灯泡制作的“星星”,它在他们头顶发光,永恆不变。 “……那星星是怎样的?”张骆驼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问他道。 他以为乔德不会回答。乔德凝视着天花板,一动不动,就像之前一样。但几秒之后,乔德低下了头:“星星通常不会这样永恆地发亮……”他看着张骆驼,一字一句地说。不知道是不是张骆驼的错觉,乔德平时那种傲慢的感觉在此刻荡然无存,他被那些星星吸引了。 “它更像一种晶体,脆弱而稀薄,随着时间和天气而更替色彩。”他低声说,用手在餐桌上比划,像那是地球。 “所以它有时候会发亮?有时候因为被天气掩盖,光芒会弱一些,或者甚至不会?”张骆驼说,试图理解乔德的意思。他在脑海里描绘星星的样子,但他想不太出来,他从来没看过星星是什么样。重庆永无星光,灰雾遮盖世界,太阳早就远离了这里,世纪灾难压垮了以往的地球,是科技和伟人将此处拯救——q先生,重庆到处都是因为他创建十一公司而竖立的雕像,托他的福,现在人们即使缺少自然的恩赐也能过活。 “差不多吧。”乔德低声说,像回忆起了什么,也许是曾经看到过的有关星星的书籍。 张骆驼换了个姿势坐着,撑起身子,睏倦而好奇,他想问乔德是从哪里看的关于星星的书,因为他是描述的这么详细,完全,仿佛亲眼所见,但他觉得乔德不一定回答他,于是换了一个问题,问道:“你最喜欢哪颗星星?”他看出来了,乔德喜欢,至少是研究过星星。这样的乔德让他有些吃惊,但又仿佛在意料之内——不论是邓丽君还是刚刚的地图。 乔德看着张骆驼:“没有。” 乔德看着张骆驼:“没有。” 张骆驼说:“没有?”这个回答和他想的不太一样。 乔德说:“我只是喜欢看它们聚集在一起。” 他们的身后传来呲呲的响声,服务生在给一个醉汉送红茶。 张骆驼听着茶杯碰撞桌子的响声,感到恍惚,那声音像在很远处。也许是刚刚,他在舞厅里喝下的酒——这时醉意终于在安静中显了真面目。它从歌舞的抑制中挣脱,遍布到他全身。张骆驼感到一种温柔的麻醉感,疲惫被剎时缓解,全身轻飘飘的,非常愉悦。 他想说点什么,不由自主地开口道:“有一段时间,我曾经想过……”乔德抬起头来,看着他,张骆驼紧张地咬了咬舌头,他继续说,“探索重庆,就像哥伦布探索北美洲一样。”说完这句后他感觉好些了,可以继续说下去,“听起来很可笑,但是我确实当时想那么做,我没法再探索北美洲,但是至少我可以探索重庆。” 一片沉默。乔德说:“那你做了吗?”张骆驼看着乔德,他的神情在思考,而不是讽刺。 张骆驼摇了摇头,沉淀的酒精让他昏昏沉沉地开口:“我没有……你知道,如果是天空的话,重庆当局有管制,禁止飞到多少千米以上,因为再上面就是含有毒素的天空。重庆史上也说过,因为过去的末日,还有地震,各种各样的原因,气候恶化,多少千米以上的空气含有巨量毒素,一飞上去就会致人死亡。建都初期有不少人死在这上面。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无法扩展空域。” 他咬着手指。“啪嗒”。又有人进来,旁边座位的醉汉在沉眠,唿吸平静:““但我就想去,想飞上天空,带着飞船去看看。我从没去过很远的地方,我现在了解的重庆大多数都是城中区,你知道,重庆很大,还有那些周边被合併进来的城市、贫民窟、各种各样的地方。我从没时间去过除开城中区的地方,因为工作太多了,但我现在在收集各种资料,以便更了解重庆,等再过几年我凑够钱了,就休个假,去重庆各个地方看看。”他想起那些他背的滚瓜烂熟的重庆地图,许多个地方,他把它们点亮,开着飞船。在各个地方停泊。 他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抬起头,看向乔德,他的脸沉浸在暗色的灯光下,看起来冷冷的,眼睛一眨不眨,像是在认真地听张骆驼讲话,陷入沉思。 “你觉得实现的可能性有多大?”乔德说,声音很轻,非常温柔,和以往不太一样。 “我不知道。”酒精像上了头,张骆驼觉得自己说了太多话了,他从没有给人讲起过这些事,就算是郑郑。但现在他却一口气告诉了乔德,而他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讲,也许是因为喝了一点酒。 他感到嘴唇很麻,像塞进了许多橡木果,还有些困,睡意像潮水一样包围了他。也许他该睡会儿,他很少在零点之后入睡。他趴下身,靠在桌子上,脸和桌子贴在一起,它是冰冷的,非常适合休息一会儿。 “那你以后想做什么呢?”他问乔德道,虽然知道乔德不一定回答。 良久的沉默。 “应该是驾着飞船去……”乔德说,没有说完,他的话在一半处截断,像是自言自语。张骆驼换了个姿势,从肩膀的缝隙里看着乔德。温暖的唿吸溢在他口鼻间,乔德那张阴沉而英俊的脸近在咫尺。 第34页 “要是那时候我有足够的钱,你可以带上我。”张骆驼说,建议道,他的舌头挺发僵,睡意如潮水般冲击着城门。 乔德低下头,张骆驼看着他,他们现在四目相对了,但张骆驼看不出乔德怎么想,他说了太多话了,也许酒精趁着他说话地空当开始侵占他的头脑,现在他感觉脑子晕乎乎的,像是海马体都被麻醉和占据,无可奈何的睡意亲吻着他,他轻飘飘地哼了一声,朝乔德笑了笑,闭上眼,没有再听乔德说什么, 世界开始自转,就像地球。北美洲和亚洲在他身下漂泊,星星闪烁不定地发光。 睡意过去时是早上四点。张骆驼睁开眼,眼前一片灰暗。空气里到处是唿吸声,远处的歌舞声变得疲倦而懦弱,似乎换成了一首情歌。身体并不冰冷,温暖的东西披在他身上,他坐起身,一件黑风衣从他的背嵴滑下来。张骆驼诧异地看着它,闻到上面有股淡淡的香水味。这是乔德的,他确认无疑。 前后都是咖啡桌,上面覆盖有沉重的背嵴,唿吸声一阵一阵的。 昨天的事从张骆驼脑海里一闪而过。白色的舞池,一支一支舞,他和乔德进了这里,喝着红茶聊天,之后他睡着了。 他看向对面,对面空无一人,咖啡椅看起来冷冰冰的。乔德是在他睡着后先走了吗?张骆驼打了个哈欠。一股隐隐的痛钻入他的额头,那杯甜蜜的菠萝酒的副作用看起来挺大的。他等会儿得出去找家早开门的早餐铺,把饭吃了,至少得洗洗胃。 “嗒——”门口传出轻微的响声,张骆驼回过头,视线不清地朝那里看去。 乔德从那扇门里钻出来,面无表情,他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衣服,手上拿着两个杯子。 张骆驼愣住了:“乔德?”他不可置信地说,压低声音,避免吵醒其他人。 乔德走了过来,把杯子放在了张骆驼面前,那看起来像薄荷味的醒酒茶,张骆驼闻到了那股刺鼻的气味:“我以为你先走了?”他端起杯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乔德。 “快点喝。”乔德没有回答他,坐下来,把风衣从张骆驼的怀里抽了出来。 张骆驼忙不甚地喝了一口。味道很苦,还有股树叶的酸味。但他仍然笑起来,朝乔德眨眨眼:“谢谢。”他轻声说,嘴唇和心口一样暖和。 乔德自顾自地拿起杯子,面不改色地喝下它。 凌晨四点的南坪像电视剧里大战后的战壕。灰雾在地上飘散,零星的飞船在他们头顶穿梭而过。几个流浪汉坐在垃圾桶旁,帽子沾了粘稠的咖啡,怀里搂着电子□□。许多店家还没开门,门口的红色指示灯一闪一闪。只有游戏广场生机勃勃,张骆驼听到枪响和泡泡鼓起的特效音,敦煌佛像庄重威严,从几百米的高空上凝视众人。 张骆驼跟在乔德身后,搓着脸。 “直接回公司,我载你回去。”乔德对他说。 张骆驼嘆口气,点点头,这两周他有几天都夜不归宿,他不知道毛毛会不会生气,回去后他得给它新建一个小窝,转移它的注意力。 他抬起头,转转脖子,靠着桌子睡了一夜让他的脖子酸痛。 一股嗡嗡声穿过他的耳边。他揉揉耳朵,以为是幻听——但很快他发现那不是,那嗡嗡声持续不断地穿梭过他的耳边。他捂住耳朵,抬起头朝天上看看,零星的飞船、灰雾,他什么也没看见。 “你听到了什么声音吗?”他们走进游戏广场,张骆驼问乔德道。 乔德皱着眉头,即使在舞厅呆一夜他看起来仍然非常干净:“爆炸声。”他说,指了指一旁又一次“游戏结束”的男人,爆炸的噪音一阵阵在他们耳边响着。他玩的不是vr游戏,只是普通的排地雷游戏。 张骆驼飞速地扫过游戏屏幕:“他的地雷不该选那个位子,右边第三排应该没什么风险。”看起来乔德没听见那个声音。经过上次在范柳家的事,张骆驼总怀疑许多事是他的幻觉。他仔细听了听,那嗡嗡声又消失了。 停船场里有很多飞船还没开动,穿过那些停靠的飞船像在穿过兽群。张骆驼小心翼翼地穿梭着,避免碰到它们引发飞船鸣叫。等正式坐到飞船座位上时,张骆驼松了口气。他关上舱门,安全带自动系在他腰间,导航仪被乔德启动,那个像丽莎声音的导航仪亲切地弹跳出来,为他们放一首清晨的钢琴曲。 “你可以睡一会儿,今天公司应该有很多事。”乔德头也不回地说,他启动了引擎。 张骆驼靠在椅背上,他想起了上次他也躺在这张椅子上,差点睡过去。他闭上眼睛,想要休息一会儿,但一阵嗡嗡声,非常模煳的,忽然从他的左耳处,窗户外面,又一次响起,像是在离他不远处。 张骆驼睁开眼来,他困惑又不适的靠近窗户,那声音究竟是什么?他看着窗外,眼前的灰雾渐渐在加重,飞船在徐徐升起。离飞船大概二十米处,有个小圆点在一闪一闪地发光,看起来仿佛是个照明灯,偶尔旋转一圈。张骆驼仔细地听了听,那嗡嗡声随着它的挪动变得忽远忽近,声音应该就是从它那里发出的。 “那是什么?”他不自觉地开口道,小圆点闪着红光。 乔德在看飞鸽,没空理张骆驼。 “丽莎”导航仪贴心地回答他道:“从光源大小和声频来看是r-63微型无人机,十一公司即本公司机器部所研发。因为近一年室内抢劫和偷窃案件频发,它在许多市民的强烈要求下在今年春季被研发。现有多架r-63用于重庆各区,24小时不间断地在空中巡逻,监控市区安全和收集地理位置,但现在还在测试阶段,还没告知公众。” 第35页 “谢谢。”张骆驼说,由衷敬佩,她果然不止是声音好听。他再次看向小圆点,那架微型无人机。 那么他听到的嗡嗡声都是它发出的。 它消失在灰雾中,似乎赶往别的街区巡逻。 他的怀里有什么开始震动。一阵一阵的,铃声不断。张骆驼掏出来,是机器宠物通话机,他平常和毛毛联繫用的。它在不断颤动,提示有未接来电。可能是毛毛今早醒来过后看到他还没回来,毛毛一向挺胆小的。 他松口气,按下接听键:“喂,毛毛,我很好……”他说,想要安慰毛毛。 但对面那头并不是毛毛的鸟叫声,也不是它因为生气而从胸口处传出的“哔哔”的警告,那甚至不是动物的声音。 嗤嗤的笑声如同沙沙的电流,细的如同从喉咙最根部发出的吶喊。在自顾自地吸气三秒以后,对面响起了趾高气扬的女声。 “仿造人去死吧,你一辈子都要烂在困境里!”她的声音颤抖着,仿佛很紧张,又非常兴奋,接着她大笑起来,那笑声像干枯的叶子。 “什么?”张骆驼莫名其妙地说。 女人没有再说话,联络器被“嗡”地一声掐断,机器宠物通话机里只剩一片寂静,什么也没有。 “怎么了?”乔德看到他的神情,皱起眉问他道,他莫名其妙地看了看张骆驼手中的通话机,女人笑的声音太大,他听见了。 “没什么。”张骆驼说道,低下头看着通话机了无波澜的屏幕。是流星帮吗?他困惑地想道,不知怎的,他总觉得那声音挺耳熟。 今天早上可真够莫名其妙的。 第14章 老头儿唱片店(四) 早上四点,他们回到了公司,公司里空无一人,窗外寂寞的摩天大楼像在空荡荡地上唯一一颗被弹起的玻璃球,甚至连电梯都只运行一列。张骆驼要去二十九楼的餐厅吃饭,他在电梯里按下到二十九楼的数值,回头问乔德道:“你吃什么?”他问完才想起来,乔德从不在公司的餐厅吃饭。 “抱歉。”他赶紧说道,“你是七十六楼吗?”管理部,他知道,他可以先让乔德先上楼。 乔德冷淡地看了电梯口一眼:“二十九楼。”他说,避开了张骆驼惊讶的视线。 电梯抵达二十九楼,熟悉的仿造人日夜不停地对着来客鞠躬。 “欢迎光临。”她们说。张骆驼走出电梯,回头望了望,等着乔德出来和他一起去餐厅。但乔德只是朝他点点头,没有迈出脚步。 张骆驼困惑地问:“你不来吗?” 乔德不答话,只是摇摇头,他按下了电梯的某个按钮。 “七十六楼。”电梯里的提示所按楼层的女声响了起来。接着他的脸消失在银色的电梯之间。 张骆驼奇怪地看着这一幕,几秒之后,他终于明白了过来。 “乔德……”他喉咙干涩地说,试图对乔德说点什么。但是电梯已经完全关闭了,二十九楼只有他站在原地,和孤零零的仿造人一起,他们完全不明白髮生了什么事,歪着脑袋,固执地对张骆驼说“欢迎光临。” 晚上他们一起去了南坪的一家中餐厅,张骆驼约的乔德,他在中午飞鸽了他,他没想到乔德不过一会儿就答应了。餐厅的每个座位间用黑色的玻璃隔开,邻座听不到彼此的声音。仿造人给他们送上小笼包。他们随意地聊着一些话题,因为无聊而闲散。 喝饮料时,张骆驼忽然想起来乔德晚上一向都是和管理部的人在一起,去九龙坡的西餐厅或日式料理店用餐。但这次乔德答应了他的邀约。他勐然抬起头,停下喝水的动作,转着杯子,嘴唇印在上面:“对了,和我吃饭不耽搁你和赵一他们的行程吗?”他忐忑不安地问道。 乔德的眼睛从张骆驼的水杯上移开,他不情愿地戳了一下小笼包,躲过了张骆驼的视线:“我给他们说我要加班。”语气轻描淡写。 孤独的音乐在他们头顶上流淌着,筷子和刀叉的声音细细地响,张骆驼看着乔德,在这漂浮的声音中,他听到了有什么在改变,就像偏离轨道的流浪飞船,尽管他不确定那是什么。 但总之,他和乔德的关系开始变化,就像一个阴晴不定的暴风眼。 星期四,他们再次在黄昏降临时见面,去了沙坪坝吃饭,吃完饭后,乔德带他在街道中穿梭,进入那些张骆驼闻所未闻的老古董唱片店,翻看各种过去的唱片和电影资料,乔德边听边做评价,他不耐烦地将好些标记为“垃圾”,张骆驼见此,就分享一只耳机给他,乔德低下头听,一言不发,对着蓝屏幕,像是沉浸入海。大多数时候他们都在争执,但偶尔,他们会意外发现他们身上的一些相同之处,比如他们都有对旧世界音乐的一些爱好,还有和旧世界相关的东西。 为此张骆驼再次去了乔德家,他观赏了那副被乔德承诺过要借给他的世界地图,它的边角已经褪色,地球的蓝色被末日折磨成灰青色,有些地方的标註已经模煳不清,“东京”看起来像“东口”。乔德的灰色眼睛停留在那地图上,偶尔回答张骆驼的问题,像“好望角”和“加勒比海”在哪里,更多时候他们坐在地上,沉默地读着那些早已消失的经纬线和小岛名。 第36页 他们开始更多地交流和摩擦,深钻某些问题,比如说星星。他们再次去了老头儿唱片店,在仿造人热情的招唿下,径直穿过丰饶的舞池、喧闹的人群,直达后面的休息室,各点一杯咖啡,抬头看向缀满灯光的天花板,乔德的灰眼睛因为照明灯闪烁着,他向张骆驼解释着天文学、那些星星,张骆驼听得似懂非懂,那些星星的名字对他来说拗口而深奥,但他很有兴趣。 “如果让我在宇宙里挑一颗最喜欢的星球,我最喜欢的一颗星球是火星。”乔德沉思着说,“它非常美,在整个银河系里散发着不一样的光辉。” “你这样说的你像亲眼看过似的。”张骆驼调侃他。但是他喜欢乔德说火星,尽管这之前他对这颗星球并不了解,甚至只是听说过名字。因为乔德在说它时眼睛闪闪发光,这和他平常的样子很不一样。 中途上厕所时张骆驼碰到了露露,她刚刚跳完舞,头髮被汗水打湿,镶着红玛瑙的牙齿叼着一根香菸。 “你又来了。”她说,抓住他的手,“一定是在这里碰到了喜欢的人,去吧,及时行乐。”她大笑着,显然是喝高了,一下就钻进了人群丛林里。 慢慢地,他们变得更加熟识,乔德偶尔也会不情不愿地在张骆驼家和他见面。他坐在沙发上,和毛毛互相凝视,但最终让毛毛扭着粉色的身体趴在他的肚皮上。乔德手脚僵硬地听着它的唿吸,不自然地用手指抚摸它的下巴。这时张骆驼走进来,乔德就立刻把手伸回去,耳朵通红,假装在找什么遥控器。但毛毛喉咙里像一串快乐的铃铛的叫声出卖了他,它只有高兴时才会这么叫。 更多的时候他们会电话交流,因为有时公司忙起来,他们会很长一段时间都见不着,甚至忘记对方。这种时候,他们会在想的起来的时候给彼此打电话,尽管他们的话不多,还经常吵架。他们闲散地随便聊天,偶尔为某个问题争论起来,谁也不服气谁。毛毛听到乔德的声音,就凑过来躺在张骆驼的耳朵,替张骆驼发声,一个劲儿地发出鸟叫,乔德每次听到毛毛髮话语气都会变得干巴巴的,非常不自然。 有时他们无话可讲,就保持沉默,各占电话一头,唿吸就是一切,张骆驼拿着设计图纸或者修理工具,让毛毛躺在他肚皮上,在催眠的雨声中陷入昏昏欲睡。偶尔乔德会放邓丽君的唱片,电话里她的声音和电流组成一股绳索,英文、日文、中文,这些纯粹的语言凝结在一起,被她唱的像诗句。张骆驼感到他们像两个寄生在网际网路上的人,聆听对方的浪潮。这种时候,即使是窗外发狂的r-63微型无人机也无法打扰张骆驼,作为公司为政府所做的试用品,它常常在张骆驼这一带的空中徘徊,实验收集数据信息的能力,没完没了。 他们渐渐地,一步一步的,在一个月内,成为了像是朋友一样的关系。但他们这段关系尚属地下,张骆驼没告诉别人,包括郑郑,他不知道郑郑会怎么想,郑郑不喜欢乔德,他知道,而且解释他们是如何相识的也很困难。至于乔德,张骆驼猜乔德不愿意让管理部的人知道他和其他部门的人关系友好,这是他们的社会法则。公司里他们保持现状,装作互不相识。 有几次张骆驼总觉得别人察觉到了,然而那更像是错觉。那是在前段日子,当时他仍在费劲地修理玩具,尤其是那个玩具——被主人声称没有爱的玩具。他将剩下的零件检查完毕,却发现那个玩具确实完好无损,没有任何问题。 他用无人机将玩具装上,嘱咐它把玩具运回到客人那里去,并附上纸条:确定没有任何问题。但几天之后玩具再次被送回来,白色的卡片上,黑色的字体黑压压的,语气变得更暴躁:我需要爱!它没有爱!张骆驼不得不把它留下来,百思不得其解“爱”是什么。 翻来覆去地思考后,他硬着头皮去了通讯部,希望要到客户的电话号码,直接和客户交流问题所在,因为无人机通常会匿去地址,以此保护客户的私人隐私。头髮梳的油光水滑的负责人听完他的要求,透过眼镜,怀疑地看着张骆驼,像是觉得张骆驼是诈骗犯。他对张骆驼的请求无动于衷。 “不行,没有规则允许。”他冷冰冰地说,长期看电脑的背佝偻着,像只蜷缩的甲壳虫。 就是在这种僵持的气氛下,乔德和赵一走了进来,看到了这一幕。他们每周三都会来这里向通讯部的负责人下达任务,公关的或新发布会。 “怎么回事?”乔德语气不耐地询问负责人道,像是误入一个交通事故现场,灰眼睛不经意地扫过张骆驼。 负责人慌忙地站起来,结结巴巴地朝他解释了情况。乔德听完以后,冷冰冰地向他说道::“那就让他把要问的东西用简讯传给你们,你们再打电话给客户询问,下次遇见这种事赶紧解决,现在给我汇报营业情况。”他的语气像是在责难负责人和张骆驼拖了他汇报的时间,但张骆驼知道他帮了他。张骆驼得以被允许发一条简讯。 乔德和赵一则走到电脑面前,开始下达任务。张骆驼离开时回头望了望,负责人在对着电脑屏幕指指点点,赵一和乔德在他旁边听他的汇报。他们似乎在商讨仿造人的制造情况,对他的离开毫不知情。 张骆驼按下电梯朝上的按钮。他没有回头,然而旁边的玻璃映出背后的通讯部。他无意识地盯着那块玻璃,玻璃里的负责人被拉长的有些失真,他的弯腰像一副抽象画,乔德在看着电脑,电脑屏幕在反射下看起来像宝蓝色的冰针。而在他们不远处,从最开始就一直没发话的赵一抱着手,凝视着乔德,黑色夹克上的金属闪亮着。接着她的双眼径直穿过障碍物,朝张骆驼这里望来,她白色的面孔在玻璃上模煳化,像是在毫无意义地怀疑和思考。 第37页 张骆驼的心一跳,异样感缓缓注入他的感觉。 电梯门开后,张骆驼走进去,假装镇静地按下四十八楼。他抬起头来,视线和通讯部内部交汇。刚刚的打量仿佛并不存在,一切只是错觉——赵一低着头,金色的鼻环晃着,正一如既往地盛气凌人着朝负责人训斥,并没有望着他。 但不管其他人如何可能是张骆驼臆想的错觉,他敢肯定郑郑一定知道了什么。她一向嗅觉敏锐,对所有事物都有隐隐约约的徵兆感。星期五的午休时分,餐厅里,她咬着面包,眯起眼睛问张骆驼道:“你最近交了新的朋友吗?” 张骆驼不自然地拿起一杯番茄汁:“什么?没有啊。”他努力在郑郑扫射的视线下存活。 郑郑朝椅子上一靠,她狐疑地看着张骆驼:“真的?你最近都不太对劲。” 张骆驼看着自己的脚尖在地上拖拽:“真的没什么。”他假装平静地说。 郑郑眯起了眼睛,她仿佛在空气中嗅探着什么,十秒之后,她终于移开了视线,放缓语气,打了个哈欠:“算了,你想说的那天就告诉我吧。”接着她换了一个话题,”我有一张李香香的演唱会的门票,我有事不能去,你要不要去看?” 张骆驼因为她转移话题而松了口气,他赶紧假装好奇地跟上话题:“李香香?” 他从郑郑的手里接过门票。那是张闪闪发光的蓝色纸张,边角闪着序列号。张骆驼的视线停留在纸张中间。上面是大大的座位号。第5排24座。接着字样消失,李香香的眼睛浮现在纸上,纯粹的黑色,像没有网际网路的城市——“李香香第四次巡迴演唱会,虚拟偶像,给您最佳的体验。”背面这样写道。 “你不去?”张骆驼翻了翻它,奇怪地问。郑郑是那种喜欢追随潮流的人,她对那些明星都如数家珍。 郑郑摇摇头,她咬了一口三明治,黑眼圈在她画了下眼线的地方清晰可见:“你去吧,我最近……”她说,忽然中断了话语,像机器运行一半就断了电,陷入深思中。 张骆驼犹豫一阵,不得不轻轻敲了敲桌子提醒她:“郑郑……郑郑?” 她抬起头,像如梦初醒:“什么?”仿佛完全忘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张骆驼觉得奇怪,郑郑很少这样子,她从来都是活力四射。自从上次加班开始她就有点无精打采:“你说你不去,然后忽然就突然不说话了。” 郑郑点点头,这次她像完全回过神来,打起精神:“对,我说到这里了。”她吸了一口番茄汁,“最近我事太多,加班过头,没什么精神想去。而且李香香……”她犹豫了一下,像是想找什么词彙。仿造人从她身边走过,她看了他们一眼,照明灯的阴影划过她的头顶,一瞬间她的表情晦涩不定,“我不太想去。”她的语气忽然变的若无其事,“我在仿造人部时就看李香香看的够无聊了。” 李香香是郑郑所在的仿造人部打造的,郑郑负责对李香香的思维训练。张骆驼知道这一点,前段时间郑郑不断加班,即使是周末也不例外,那时她即使看到餐厅里的仿造人也会觉得头痛。他同情地说:“在仿造人部工作对你来说一定失去了很多乐趣。” 郑郑摆弄着耳环,那是她新买的一对,很漂亮。她表示贊同:“那你要去咯?”她指指票,眼睛像猫一样闪烁。 张骆驼将它在空中晃了晃。轻薄的纸张,不断变化的光线,时不时显露的李香香的黑色眼睛和她的微笑,神秘的东亚气息。 “……演唱会在星期天。”张骆驼想了想,他这周天似乎没什么事,而且他好久没和毛毛一起玩了,这几周毛毛都是孤零零的,“我有时间,可以去,带着毛毛。”他犹豫地说道。 “……哇,那就给你吧。”郑郑笑起来,朝张骆驼昂昂肩。她的整个身体垂下去,放松了许多。张骆驼咬了一口食物,内心隐隐约约地感到奇怪。郑郑似乎因为他的答应而感到如释重负。而且。张骆驼想。看了看手里的漂亮门票。 郑郑对这张票的态度像是退避三舍,仿佛巴不得躲过它。 第15章 李香香(一) 星期天,张骆驼带着那张李香香的门票,站在奥体中心门口。这里热闹的像刚开城的网际网路。阿煤之前就提醒过他,演唱会会大拥堵,这里人很多。 但他仍然低估了李香香的影响力。他下午五点开飞船到停船场上空,飞船群已经占满了整个停船场,它们一个挨着一个,像要随时出动的甲壳虫。毛毛从他的衣兜里钻出来,在窗边激动地鸣叫,它从没来过如此热闹的地方。 张骆驼花了二十分钟才找到了停船位。 “我告诉过你的,你至少得提前五小时出发。”阿煤絮絮叨叨地说,“你总是不听,你还记得你在四公里迷路那件事吗?” 它看起来要说起一大堆张骆驼的迷路事迹了,张骆驼赶忙点着头,打断它:“你说得对。”他假装忏悔着,“有什么信息给我吗?” 阿煤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了:“有一条,来自那个乔德的。他说星期一去南坪。” 张骆驼点点头,这周末他们没有见面,乔德这一周看起来也有很多事忙,不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张骆驼望向窗外,无数飞船在他眼前冷酷地闪烁。 第38页 阿煤的声音持续响着:“现在我们说回到迷路这件事……” 张骆驼不动声色地伸出手,关掉了人工导航仪。 “晚上见。”他笑着说,拔下飞船钥匙,假装没有听见阿煤的声音“啵”一声恼羞成怒地消失。他把毛毛捞进衣兜里,在心中说着抱歉,但是要让阿煤无休无止地说下去,可能他会直接看不成李香香的演唱会。 奥体路能看到奥体中心的入口。张骆驼抬起头来。奥体中心外观呈螺旋状,一片片纯色玻璃镶嵌在上面。它倒映出唿啸的飞船,闪耀着白光,为演唱会的气氛预热。门口到处是李香香的海报。张骆驼走向其中一张。上面的李香香朝他眨了眨眼,微笑了一下。她有着东亚女孩的脸,黑头髮,黑眼睛,薄唇窄肩。她的动作引起了围聚在照片旁的粉丝的尖叫。 张骆驼移开视线,他对进场比较感兴趣,越早进场就越不拥堵。离开场还有一小时,检票口稀稀落落的,大多数人忙着和李香香的海报合影。 他排在一个丸子头的旗袍女孩后面,等待检票。毛毛钻出他的胸口,目不转睛地盯着检票口的正上方的电子屏幕,上面正在播放李香香的出道曲,《高级情感》。一首描人类感情的歌,却由仿造人偶像唱出。屏幕里的李香香身穿旗袍,丸子头,她的声音在电子音乐里不断拔高,越发哀伤。这首歌让她出道就大红,顺利在奥体中心举办演唱会,人们称她为“仿造人的奇蹟”。 张骆驼拿起郑郑送的门票对比,李香香在屏幕上显然更加漂亮。 毛毛髮出断断续续的鸣叫,头朝左前方的屏幕伸去,翅膀不断摇摆,似乎对李香香很着迷。 “好了,钻回去。”张骆驼轻轻对它说,摸了摸它的下巴,好抑制住它的激动,不碰到检票口的其他人,他可不知道它这么喜欢李香香。 但这平时百发百中的招在此刻不太管用,毛毛挣脱了他的手,奋力地朝衣兜外钻,像是要逃出生天,它的尾巴旋转着,激起一阵微风。 “你怎么了?”张骆驼皱起眉头,“要是你再这样我下次不带你出来看演唱会了。”他用手将它拖住,避免它碰到前面的丸子头小姐。 “你是想看李香香的视频吗?等会你就可以看到真人了。”还有四个人就到他们检票了,他尽力安抚它。 队伍朝前移动,张骆驼顺势跨过去,让李香香的电子屏幕落在他们身后。 但李香香的消失并没有让毛毛的鸣叫销毁,相反,它声音更大了。 “啾。”它的鸟嘴朝前伸着。非常固执,头像灯塔般仍然望着左前方,声音化作长长的共振。 它不是在看李香香。张骆驼反应过来,随着毛毛的视线看过去。 左前方,视线尽头是奥体中心vip的直通入口,白色的玻璃球形状大门,专门供购买了演唱会第一排的客户和名流使用。门口有四个人,他们似乎准备进去。一个看起来很老,其余三个很年轻,三男一女。 张骆驼眯起眼,其中一个人的背影让他顿了一顿,那背影很熟悉,让他想起乔德。但他立刻否定了这个念头,乔德不可能来这里,他对李香香一点兴趣都没有,他说过李香香的歌听起来像聒噪的工业噪音。 中间的女人侧过脸来,她朝别人说着什么,说话又快又急,金色的鼻环在嘴唇上方停留着,看起来对一切都不屑一顾。 张骆驼愣住了。那是赵一。 张骆驼的视线立刻转回到刚才那个人身上。黑头髮,令人感觉熟悉的肩宽,还有走路的小动作,侧脸若隐若现,双唇紧抿,像不太想出现在这个场合。接着他侧过脸来——尽管张骆驼觉得这是天方夜谭,但那个人——的确就是乔德。毛毛在这瞬间叫的更凶了,它几乎想尽全力飞过去,张骆驼不得不花大力气才能阻止它。 乔德正拍着一个人的肩,示意他进去。张骆驼眨眨眼,他甚至不用猜,凭着这两个人,第三个人的身份唿之欲出——一定是芦幸。管理部乔德、赵一和他关系最好,常常一起外出。 但最后一个,背对着张骆驼的老年人,张骆驼看不出是谁,那老人体型庞大,走起路来四肢僵硬,他的头顶一片雪白,像被清掉的资料库。张骆驼不记得管理部有年纪这么大的成员。 乔德在和老人交谈,赵一和芦幸围在两边听他们说话,赵一低着头,神色非常自在,张骆驼头次看到她露出这幅模样,芦幸一直微笑,一如既往地神秘。老年人侧过头来,对乔德说了些东西。他的脸上露出笑意,仿佛面对的不是演唱会,而是一盘绝不结束的巨大棋局。 他们走进玻璃球形状的大门,老人的脸庞在灯光下一闪而过。 张骆驼顿住了。 那是范柳。 眩晕、大a。在实验室里发生的幻觉奇事,白色的灯光,冰冷的金属丹顶鹤。 张骆驼的脑子不自觉地迴环重复起那些往事。 范柳怎么和乔德他们在一起? “餵。”肩膀传来痛感,冰冷的金属夹着他的背部。怀里的毛毛髮出啾啾的叫声。张骆驼回过神来,他回过头去。 冷感的金属从他的肩膀上移开。背后一个秃头的独眼龙看着他,他的脖子上文着一双眼睛,张骆驼能看出那是李香香的。独眼龙晃着他的左手,那是个银色的铝制义肢。 第39页 “该你检票了。”独眼龙言简意赅,他昂着头,指向检票口,那里已经空无一人,只等着张骆驼过去。 “抱歉。”张骆驼愧疚地嘀咕道,他没想要耽搁别人的时间,他赶紧走过去,将票放在检票口。 “我没事。”他低下头,摸摸毛毛的头,它在他怀中担忧地看着他,试图用头顶蹭他让他变得开心一点。电子扫描仪划过票口,发出滴的一声。 “祝您有个美好的夜晚。”李香香的声音温柔地说。 张骆驼的座位在5棑,靠前方,一般疯狂粉丝才愿意出钱买的黄金地带,正对演唱会主区,不知郑郑是怎么拿到的,但她竟然罕见地放弃了它。后排已经有不少粉丝在提前晃着银色的应援棒,闪的人头昏脑涨。张骆驼穿过他们,气氛无比闷热,空气里的汽水味像他在虚拟热带雨林世界里闻到过的植物味。 他艰难地走到第五排,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他朝后望去,身后原本平凡无奇的座位变得巨大,像个精心制造的蜂巢。 “啾。”毛毛的脑袋缩回了他的衣兜。它开始怯场了,这可能是它被制造以来见过的人的最多数量。上一次还是飞船交通事故,张骆驼记得它凑在窗边一面尖叫一面扑扇着翅膀,为那些黑而沉的机器加油助威。 “没事。”张骆驼拍拍衣兜,安慰它道,让它缩进他的衣服中。 他眯起眼,头有些晕地看向舞台,上面还在排查各种乐器,张骆驼能听到模煳的鼓声。屏幕上投放着各式各样李香香代言的gg。过大的电子屏幕让他感到眼花,就像电子游戏一样。他将视线微微转移开来,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到第一排,那里已经坐了十几个人,溢出的灯光流泻在他们身上。 很快的,他看到了乔德他们。他们坐在第一排的中间。乔德坐在正中,右方是赵一和芦幸,赵一指着屏幕上李香香的唇膏gg,她尽量显得不屑一顾,但仍然忍不住偷瞄那些不同色系的口红。 乔德没有在看舞台,他和左旁的范柳在说些什么,神情放松到张骆驼不由自主地那样觉得——但是乔德和范柳关系友好听起来很奇怪,张骆驼还记得他们在范柳家的你来我往,乔德咄咄逼人,处于谈判状态。 他眯起眼,坐起身子,试图再看得仔细点。 照明灯忽然发出惊人的嗡嗡声,头顶的纯色玻璃一片片熄灭。张骆驼仰起头,周围的景色慢慢变的黑而模煳,乔德和范柳的脸在灯光中流失变暗。人群因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嗡嗡作响,但他们马上就明白了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 一片刻的寂静。舞台上热场音乐流泻而出。接着巨大的尖叫声像坦克的轰鸣,宣告着一切即将发生。 圆形的蓝色灯光打到电子屏幕上,那上面的黑色的眼睛兀自眨着,喃喃歌唱从黑暗中响起,反射在凸出的白色玻璃板上。欢唿声中,一架升降机从天空缓缓降下,张骆驼抬起头,眼睛空隙间,他看到一个东亚女孩,她皮肤黝黑,穿着显然有特殊材质包裹的长裙,坐在升降机上。她看起来忐忑和紧张不安,但无处不在的尖叫使那神情一闪而过,她露出毫无瑕疵的微笑。 “晚上好。”她说,声音温柔的像重庆从未出现过的月光。 李香香。 第16章 李香香(二) 张骆驼的舌头感到微微的麻痹,一瞬间他身后的尖叫像数字浪潮,足以将每个黑客都掀翻在地,李香香的出现让所有粉丝陷入疯狂。他在人群中尽力抱住怀中的毛毛,抬起头仰视着李香香,总算理解了为什么郑郑不想来这里。尽管李香香确实非常美,甚至可以媲美橙子汽水gg的女主。张骆驼在左右摇摆的人群中稳住脚,眯着眼睛看着她。毫无疑问,她是今晚所有人的宠儿。 李香香从座位上站起来,带着微笑,她起身是颤颤巍巍的,站起来时跌了一下,她的裙摆过长了。但她马上做了补救措施,她低下头,将裙摆放到后面,避免它被升降机挂到。她的动作不太稳定,也许是因为很少这样做。这让粉丝们躁动不安起来,他们狂唿她的名字,那声音震翻奥体中心的玻璃板。 张骆驼知道,她将马上安抚她的粉丝,李香香的粉丝是偶像之中最疯狂的一批,因为她是仿造人,粉丝对她的依恋像提了纯后的酒精,他们坚信她将是第一个完美无瑕的偶像,和私生活将再无关系。 “没有关系。”李香香果然笑着拿起话筒,她向前走了两步,靠在升降机上,以示自己没事。她的视线温柔地扫过观众群,抚慰躁动的粉丝。作为一个仿造人,她的目光被设计的像是永远沉浸在夏日月光中,能让人心中平静。张骆驼记得杂志是这么说的。 他仰视着她,看着她从升降机上朝这蜂巢似的观众席上凝望,眼睛从最后一排朝前扫去,经歷过数以万计的人,每个人都希望她看自己一眼。 张骆驼屏住唿吸,他抬着头看着李香香,没指望她能看到他。奥体中心像个巨大的蜂巢,所有人在里面都显得微不足道。黑暗的奥体中心里,只有李香香像唯一的圣物。李香香的视线扫过第五排,接着是第四排和第三排。不知怎的,张骆驼发现,当她的视线停留在前排,她流露出一种巨大而朦胧的失落表情。 张骆驼有些诧异,他从没看到过仿造人脸上有过这种表情,即使是在十一公司的仿造人部。仿造人们一向快乐无比,即使被装了悲伤系统,其表现也单薄而轻微。 第40页 但那神情马上被浪潮似的欢唿声所覆盖了。李香香拿起话筒,开始歌唱。第一首是她的成名曲《高级情感》,升降机降落在舞台上,她走下来,歌声在奥体中心里迴荡。她的眼神和表情恰到好处,微笑甜美动人,开场之前那失落神情在她脸上一闪而过后已经完全消失,像一切是因角度不同朦胧的错觉。她神色快乐而完美无缺,像任何海报上的李香香,在灰色的世界里发光,卖力地歌唱,是城市里唯一的彩色的全息投影,给电力不足的人安慰。 但张骆驼没有心情去听,尽管他也随着大流举起双手,抱着毛毛任凭它欢快地鸣叫,在黑暗里充当鼓舞的一员。他听了一会儿后,就情不自禁地低下视线,扫过第一排,看向坐着的乔德一行人。 第一排的疯狂粉丝几乎已经全部站了起来,跟着李香香歌唱。除开赵一,她固执地在座位上纹丝不动,后脑勺冷冰冰地对着泛光的玻璃板。芦幸站了起来,他偶尔扭动着,甩动双手。 但范柳——还有乔德,他们两个消失不见了,他们本该坐着的座位空荡荡的,舞台的灯光偶尔照射在座位,已成了无人之地,不知道去了哪里。 张骆驼的头开始痛起来,一个演唱会在此刻变得像个谜题。他强迫自己从乔德黑色皮质的椅子上移开视线,竭尽全力集中注意力至李香香的歌声。她正唱一首舞曲,歌唱速度越来越快。红色和蓝色的圆点从她身上飞速闪过,创造奇异的景象,就像一个多彩斑斓的梦。她的声音微微喘着,粉丝们随着她的喘息舞动,不知道是不是张骆驼的错觉,这喘息几乎像哭声。一切走向高潮,好像无尽悬崖。 一曲终了,周围的人疯狂鼓掌,他们的眼泪掉落下来,双手随着李香香的鞠躬而舞动。在这之中,张骆驼左面的人群显得尤其喧嚣,张骆驼听到一阵阵声音浪潮袭来。 “滚开!”有人骂骂咧咧道,嗓音还有泪水的痕迹。 那似乎不是因为激动于一曲完毕,喧譁声中充满抱怨的脏话,好像是有人从他们之间穿梭而过,挡住了他们有可能和李香香对视的视线。 张骆驼朝那里看过去。左面的黑暗中走出一个踉踉跄跄的男人,他看起来很不好,周围人的骂声层出不穷,他战战兢兢地穿过他们,拿着白帕子擦着汗水,和一个又一个人对视,显得歇斯底里。张骆驼猜他也许是头次看演唱会,因此找不到位置,迷失在奥体中心中。现在男人走到航骆驼的跟前,他喘着气,和张骆驼对视了,他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眨着张骆驼朝他点点头,挪开身体,为他腾出一条道路,让他穿过去。 但男人没有动,他停在了他面前。 张骆驼诧异地抬起头,舞台的光线消失在眼前,它被男人挡住了。 “您好。”男人抹着额头的汗水,“请和我到后台一趟。”他非常礼貌地对张骆驼说,甚至还露出了微笑,但他的微笑很奇怪,看起来像不安和疯狂的混合剂。 张骆驼皱起眉头,他挪开左脚,困惑不解:“什么?”突如其来的对话让他不困惑。 “您是5排24座对吧?”男人说,他注意到了张骆驼的反应,他低下头,看了一眼张骆驼的座位号。他的声音低下去,唯唯诺诺的,但仍然很坚定。 “是?”张骆驼不安地把毛毛按进衣兜里,避免男人注意到它。 “那就对了。”男人说,点点头,那双眼睛在黑暗和光线偶尔的融合下倍现狼狈。 “李香香小姐中场休息时想要在化妆室见您。” “什么?”张骆驼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这像是个巨型整蛊游戏。但男人看起来毫不退缩,他点了点头,说:“我是她的经纪人,请跟我来,我带您去后台。”他站起身来,在一瞬间重新覆盖所有光线,但他马上在这战场上撤退,再次穿过人群丛林,骂咧声又一次嗡嗡响起。 张骆驼一时之间愣住了,他头次遇见这种事。男人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黑暗中,他扭过头去,看向舞台上高高在上的李香香,不知该不该跟上他的步伐,这听起来像某个节目里的低劣整蛊。 黑暗的蜂巢之中,下一秒他就和李香香的目光交汇了。 李香香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张骆驼愣住了,那双被精心设计过的漂亮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她马上就移开了眼睛。 奥体中心的后台像个拙劣游戏的迷宫,黑客们能很快找到一通到底的道路。墙上四处贴满明星们的海报,张骆驼能认出加州女孩和丽莎的,丽莎在墙壁上抱着吉他,偶尔拨一下弦,据说她的演唱会门票之前达到过歌手的最高价,但现在纪录被李香香轻松打破了。张骆驼跟在所谓的经纪人后面,避免在工作人员和各种服装的海流中迷路。他在把张骆驼指引到这里来的路上一直惶恐不安,强调着各种各样的注意事项,比如不要出于好奇碰李香香、不要在她未允许的情况下和她握手。实际上张骆驼有些怀疑男人的身份,他看起来和经纪人毫无关系。 “经纪人”看出了这一点,他掏出怀里的资格证,上面的字样沉重而朴实,印在左面的照片和他的面孔完全重合。 “我知道我看起来不像,但我的确是。”经纪人打开一扇又一扇大门,轻车熟路地穿过它们,像在玩转换游戏,张骆驼注意到上面一个又一个门牌。“休息室”、“更衣室”。它们从他的眼角飞速消失。 第41页 “刚才我已经说了很多注意事项,但我还要再提醒你一点,她可能有点情绪感知紊乱。”经纪人说,身体由于穿堂风抖了一下。 “什么意思?”张骆驼说,非常困惑地。他知道这个词彙,但通常这个词彙指的是有情感感应障碍的现代人,比如常年沉迷于游戏的公寓一族,他们足不出户,生活全靠营养剂维持。他不知道这个词彙还可以指代仿造人的行为。 经纪人抖瑟了一下,像是为难,他搜寻着词彙:“她有些时候会像人类一样。”他看到张骆驼皱起了眉头,深入解释道,“仿造人当然得像人类,她就是作为一个被改良过的仿造人诞生于此道的,她在出道之前被安装了许多情绪模拟器,比如快乐,兴奋,幸福,以及一点点的轻微的悲伤。人们日復一日地训练她,好使她成为一个合格的仿造人偶像,带给人们有光明的爱,你知道重庆的市民需要这个。但问题就在于她出道之后,她表现出的情绪变得越来越逼真了。” 张骆驼不解地说:“那不好吗?”作为十一公司的一员,他记得郑郑给他抱怨过,人们总是嫌新出的仿造人不够逼真,他们希望它们的情绪无限靠近真实人类。 经纪人嘆了口气,他带着张骆驼穿过最后一扇大门,那里有无数个面露迷茫的员工,坐在沙发上玩着游戏,化妆间的门牌赫然在例:“也许……你这么认为,我当初也这么认为,但她的情绪并不是每一项都无限靠近真实。她只有悲伤那一项越来越像人类。当然你们在台前看不出来,她控制的很好,她毕竟是偶像,即使有悲伤也会马上收住。但私下里她越来越不正常了,我不好说。” 他按下化妆间的把手,朝张骆驼做了个“请”的手势。 “为什么她要见我?”张骆驼趁着最后关头抓住困惑。李香香在台上的遥遥一眼,她的神情,巨大的奥体中心,这些像不同色彩的颜料在他脑海里混杂,然后变成巨大的问题。 “我也不知道。她是这么说的。”经纪人耸耸肩,张骆驼看着他,觉得他是真的不知道。他移开了视线。经纪人打开化妆室的门,冷气像冰窖一般包围了张骆驼。对面的光线亮的张骆驼不得不微微眯起眼睛,那是一扇镜子,上面挂着无数个小灯泡,光线从它们自身发出。有人坐在镜子面前,一动不动,像是在沉思着什么。他听到开门声后,那双灰色眼睛从放空中勐然醒来,视线从那扇镜子反射而来,张骆驼因此和他四目相对。 熟悉的面庞,灰色的眼睛,在灯光下略显思考的神情。 “乔德?”张骆驼愣住了,他诧异地说,脚步不由自主地踏了进去。 第17章 李香香(三) 乔德转过头来,灰眼睛滑落到张骆驼和经纪人身上,他诧异地皱起眉,张骆驼的出现显然让他始料不及:“你在这里做什么?” “乔先生,你们认识?”经纪人在他们身后问道。他看起来非常紧张不安,他收起他的胳膊,把它环在胸前。 张骆驼不安地向乔德解释道:“我来看演唱会,结果他让我来这里,说李香香中场休息时想要见我。”他注意到乔德的困惑一闪而过,他耸耸肩,以示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而这也是张骆驼想问乔德的问题——乔德为什么也在这里?他看起来像在这儿待很久了。 但张骆驼还来不及开口,毛毛就从他的衣兜中露出脑袋,它听见了乔德的声音,迫不及待地一跃而起,张骆驼听到“啾”的一声,它像一团粉色火球,电子飞镖射向靶心般扑入乔德的怀中。 “小心点。”乔德从空中接住它。毛毛朝他扑过去时他变得瞬间僵硬,但马上就克服过去。他的语气干巴巴的,仿佛很不在意,抚摸粉色绒毛的动作却十分轻柔。 他抬起头来,像是看出了张骆驼的疑问,随意说道:“我和赵一还有芦幸来检查李香香的初舞台状况。” 张骆驼没想到他会主动回答,他的胸口被这轻微地撞了一下,但一团疑云马上本能性地代替了震动。乔德只字不提范柳,张骆驼飞快地瞟了四周一眼,化妆室里空荡荡的,除开乔德空无一人。范柳显然不在这间化妆室。 奔流的电流声马不停蹄地占据了空间,安静忽如其来,经纪人在他们中间,神经质地看来看去,像是想要发现什么。 张骆驼想了想,清清嗓子,决定问些其他的东西。 “……你……” “……你……” 声音重叠在一起,他们同时开了口。乔德抬起头来,最后一个字刚刚从他的嘴中脱身。“你”字在他们之间飘荡,他们都愣住了。乔德不自然地移开视线,轻描淡写地耸耸肩。张骆驼笑起来,他张开嘴,决定再说一次。 门口忽然爆发出巨大的声音,像一颗在夜间喷发的焰火,这遮盖了张骆驼的再次询问。那是高跟鞋的敲击声迅速靠近,伴随着像是沉重亮片拍击在皮肤上的响动,像颗银色□□。这声音使经纪人仿佛从梦游中惊醒过来,他忽然挺直身子,调整好蓝牙耳机,匆匆忙忙走到门边,似乎是想要走出去。 “不要四处走动。”他对张骆驼叮嘱道。但他还没走出去,刚刚打开门,一阵银色旋风就忽然从他旁边穿梭而过,进入化妆间内。张骆驼来不及看清,旋风已停在他面前,张骆驼本能性地朝后退了一步,他的眼睛倒映出“银色旋风”的面庞,他刚刚还仰视过她,但现在她在他面前。 第42页 “她没有来吗?”她说,气喘吁吁的。那银色旋风是李香香,她戴着顶银色假髮,穿着一件亮片衣服,看起来刚从中场休息的舞台飞奔而来。 “什么?”张骆驼本能性地追问。他被吓了一跳,但不得不说李香香是人类的杰作,她看起来完美无缺。张骆驼注意到她和在舞台上有些不同,她看起来有些焦躁,仿佛泪水可以随时流下。 “什么?”他又一次问道,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是说郑郑,郑郑她不来这里吗?”她朝后退一步,头轻微地摆动,看起来不太好。 “乔德先生,原来你也在这里。”她看向乔德,像是才注意到他。乔德在李香香冲过来的瞬间站在了张骆驼的身后,他的一只手警惕地搭在张骆驼肩上,表情冷淡无比。 “郑郑说她不想来演唱会,把票送给我了。”张骆驼迟疑地回答道,他不禁回头看了一眼乔德。今夜像个巨型迷宫,发生的事件如同天书奇谭,他几乎怀疑自己又身处幻觉之中了。 李香香注意到了张骆驼的神情。“抱歉,我不是逼问你。”她的声音温柔下来,显然她的情绪感知器感知到了张骆驼的不知所措。 她回过身去,将门关上,满身的亮片随着她的转身而闪动。她转过头时,原本焦躁的神情已经重新被调整为完美无缺的快乐,就像舞台上战无不胜的李香香。 “我以为她会来。”她说,语气有些怅然若失。“你能给我从外面买瓶酒回来吗?”这次她对着经纪人说话,他已经吓呆了,畏缩地立在一旁,动作战战兢兢,生怕李香香注意到他。李香香的命令让他如释重负。 “好的。”他狼狈地说,声音很轻,像是对着个瓷娃娃,他松了口气似地走出门去,留下轻轻一声门响。 “你认识郑郑吗?”张骆驼皱起眉头,情不自禁地说,李香香的发问让他舌头微微发麻。 他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劲,他不该这么问,“你还记得她?”他换了一个问法,“我原以为……”他说。 他知道李香香的创造过程。仿造人部创造她,给她一个完美外形,为她安装仿造人必备的情绪感知器,接着像对其他仿造人一样输入程序和编码。但那远远不够,制造一个仿造人偶像需要更多的神奇魔力,张骆驼听郑郑说过,他们需要通过和李香香对话和提问训练她的谈话和搜索能力,使她的反应更接近人类,直到她表现足够出色,可以出道。接着他们将清空她对他们所有的记忆,以使她全心为人类服务,按理说李香香应该记不得郑郑。 “这就是我为什么在这里。”乔德的声音冷冰冰地响了起来,他的指尖轻轻敲打着张骆驼的肩膀。张骆驼回过去看他,他皱着眉头,仍然看着李香香,“这一个月你的非正常表现都被简讯传回了公司。” 李香香走到镜子面前,拨弄着歪掉的耳环。她对乔德的话毫不在意:“我知道你还有其他人这次来是干什么,阿炳已经告诉我了。奉公司之名,演唱会完后带我回公司,让我做情绪感知器清空手术,这样我至少能安稳两三个月。反正你们不会把我送到机械分解厂,我是你们的摇钱树,而制造一个我一样的仿造人需要花你们太大功夫。” 她抓起桌上的一包“蓝色索道”香菸,抽出一支,她注意到张骆驼的迷惑神情,笑了一下:“你一定不是十一公司仿造人部的。你看起来什么都不知道。” 她注意到了乔德怀疑的神色,朝他眯起了眼睛:“放心,等会儿演唱会后我就会注射药剂,和你们回公司,我只是想和他说一下话,解下闷。”她的表情很真挚,让人看不出有其他的意思。乔德皱起眉头,但“摇钱树”的说法很可能是对的,他没有上前压制李香香,而是默许了她继续交谈。 张骆驼想了想,否认道:“我不是仿造人部的,但郑郑给我讲过仿造人部的一些事情,不过她没有怎么和我提过……。”他勐地顿住了,没有说下去。他记得郑郑给他抱怨过无数次加班的苦恼,还有一些烦人的事,但她几乎没有提过李香香。 但李香香看起来对这个谜底早就明了,她把玩着手里的烟,并不在意地昂起头:“没提过我是吗?我猜也是的。”她说,嘆了口气,语气平静,“不过我以为她今夜会来看我的演唱会,我以为她是那样的人,你知道,当她在仿造人部和我交流时。” “你和郑郑关系很好吗?”张骆驼不由自主地问道。乔德的近在咫尺让他觉得安心。困惑从恐惧和不知所措的外衣下冒了出来。 “有一段时间很好过——在我还没把她弄得太困惑时。不过后来就不怎么样了。”李香香点燃一支烟,放入她的嘴唇。这让张骆驼诧异了一下,他以为仿造人不食五谷,也许偶像是个例外。 烟雾从李香香的嘴唇里喷射出来,它在灯光下看起来很浓稠,像市中心飞船排放的乳白色尾气。 ”困惑?“张骆驼更加疑惑了,他很难想像郑郑会困惑,她常常精力充沛,对谁都不折服,何况是一个初出茅庐的仿造人。 李香香露出微笑,看起来完美无缺:“我把她弄得困惑,这听起来确实比较扯淡是不是?我猜你肯定不相信。那么我来给你讲讲,事实上,最开始她给我做思维训练时她肯定也不相信这个。” 第43页 她停了停:“你知道……?” 张骆驼明白她的意思,点点头:“我知道,思维训练,就是防造人和人类坐在一个房间里交谈,以此训练仿造人的思维。” 李香香满意地微笑了:”那不用我解释了,总之,你知道她是负责给我做思维训练的。像你说的那样——她不会困惑,因为我那时候简直像个婴儿,什么都不懂,连语言她都要一字一句地教我。但后来我进化的太快了,消化思考的能力像是大象一样。" 她停了一下:“我猜这就是她困惑的原因?” 张骆驼没听出这和郑郑的困惑有什么关系,他摇摇头:”你进步很快,她应该高兴不是吗?因为这也是十一公司想要的,她也顺利地完成了工作……” 李香香若有所思地点头:”我猜一开始她是挺高兴,因为她对我很认真,甚至过于负责,总问我怎么想,怎么看,把我快点弄成一个有思考能力的仿造人,天知道最开始我甚至不能理解‘想’是什么意思,因为她的逼迫我不得不尝试思考——坦白说这很难,离开网际网路的潮水,凭空复制自我,不断跌倒,跌倒,再尝试。所以我看得出来,当我开始提一个自己想出的问题,比如:大楼有多高?这条街有多宽?数学怎么算?她看起来开心极了,但是凡事都是有界线的。” 张骆驼皱起眉,试探地说:“界限?” 李香香做了个否定的手势,笑起来,但张骆驼能看出那微笑并非发自真心:“他们希望我的问题是在一个界限内,不要偏离偶像本质范围,但我思考的越来越多,想的越来越偏,最后问题偏离了他们规划的道路,到他们一些触不可及的范围外,这就可怕了。比如我后来总爱问一郑郑些奇怪的问题,比如爱是什么?生存的意义在哪里?怎么样算活着。” “郑郑会讨厌你这种问题?”张骆驼忍不住插嘴道,这不是她印象中的郑郑,实际上,郑郑很讨厌十一公司的种种规定,十一公司规定什么她就违反甚而没。 “不,实际不,她是我问的那群人中最愿意回答的一个,但是她回答我时也有点困惑,也许是没想到我会问这些问题,而我当时察觉了她的困惑,但没在意,任由她的困惑一点点加深。”李香香说,“而她在困惑下给我的回答帮助了我的思考,又让我思考的更深一层,让我想到更多、更偏的问题,接着我又继续问她,她的困惑又加深,就像一个死循环。” “但当时我没想到,她的困惑是会不断加深的,如果这样下去,总有一天她会终于回答不了我的问题。”李香香的唇舌间喷出最后一口烟雾,烟现在只剩最后一小截,看起来很短,菸头像微型飞船的闪光灯。 “这才是我说的困惑。”李香香说,她朝张骆驼瞥了一眼,“你想我讲给你听吗?” 张骆驼朝她做了个请便的手势,他从来没有——听过郑郑讲过这些事情,一件都没有,从别人的嘴里听到郑郑的事,他感觉既奇怪,又新鲜。 李香香满意地点点头,继续讲下去:“是这样的,有一天,我照常问了她一个问题:我现在时产生了自我意识吗?她看起来被我难倒了,困惑无比,最终,她在想了三个小时后告诉我,她觉得是,而这是那个我说的困惑降临前的徵兆。” 李香香想了想,说:“当时我的情绪感知器感知到了她的困惑,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困惑,因为我觉得这个问题和我平常提的没两样,但她却花了整整三个小时才回答我,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于是,我又花了三天,将她可能如此疑惑的原因理清楚了:她如此困惑,也许是没想到我会问这种问题,因为她对其他人提出的这种问题就没有疑惑,而是大大方方地解答,可是她为什么会觉得我不会问这种问题呢?——我想了很久,想到一个可能原因,也许是因为我和她不同,我是仿造人,她是人类,所以她这样。但我不理解这点,我觉得除开我是仿造人,她和我并没有区别,我们都有思想,而且面对面,一起说话,讨论问题,就像其他人一样。” “而这才是我说的困惑。第二天,我问了她这个问题,我和她的区别到底是什么。她听完我的话,瞳孔放大了,僵在原地,看起来手足无措,像有什么敲击到了她的头。她那天想了一个下午,都没有告诉我,最后她告诉我她没想明白,等想明白后会告诉我,接着躲开了我的目光,径直走了。我以为她会在第二天告诉我——但从那以后,不知道为什么,她再也没来过思维训练室。” 李香香垂下眼睛:“自那之后我们的关系就淡下来了,因为她不再来见我,见我时也是有一大堆人,她站在人群中,离我很远,脸色看起来挺差——” 张骆驼忽然想了起来,前段时间郑郑精神总是萎靡不振,看起来躲躲闪闪,当时他以为是加班的原因。 “我尝试问其他人这个问题,但他们直接面无表情地让我别想太多,或者直接骂道:你让我害怕!停止想这些!”李香香回过头来看了张骆驼一眼,偷窥他的神情,想从中找到些东西。 “你会害怕吗?”她带着点恶意说,指了指自己——她漂亮的眼睛,挪动的眼球。那双眼睛是一望无际的黑色,就像宠物狗柳柳的眼睛,带给人平静,但她的看起来更加寂寥。 第44页 张骆驼想了想,如实地摇头:“可能会惊讶,但不会害怕。”他抱着毛毛,没有移开眼睛,任由李香香窥探着他,他感觉到乔德似乎轻轻地看了他一眼,像是因此奇怪地触电一般。张骆驼想转过头看看乔德,但没法移开眼睛,因为李香香正仔细盯着他,看他是不是在说谎。 接着她有些惊讶地点点头:“你没有说谎……你不害怕,和郑郑一样。她那时听到我的问题,也不是害怕,只是完全困惑了,我感觉得出来,情绪感知其告诉我她没有害怕。她只是困惑的不知道怎么办,而那感觉有点像害怕,于是她从那天起不再来见我,因为她不知道答案。” 她想了想,感嘆道:“我当时猜只要给她足够时间,她就会想明白,回来告诉我答案——结果没几天——仿造人部就宣布我通过了检测,可以正式出道了,将我带出了实验室,自那以后我就没来得及见她。” “后来我出道了,就再也没和她联繫过,除开这次我拜託阿炳送了她一张演唱会门票。”她注意到张骆驼的疑惑,朝门口指了指,“阿炳就是我的经纪人,去买酒的那个,他看起来冒冒失失的,但其实人很好。我以为她要么来,要么缺席,我没想到她会让你来,张骆驼。” “你知道我的名字?”张骆驼惊讶的说,毛毛从乔德的怀里跳到他的肩膀上,他接住它,让它从肩膀滑落到手臂。李香香的话让他倍感意外。 她朝他笑了笑,面不改色:“她朝我提过你。”张骆驼的吃惊显然在她意料之中。“在我做思考训练最初没几天时。她朝我说她的朋友。其中就有你,还有你的照片。虽然我当时还是个婴儿,听不懂句子,它们太破碎了,就像词彙,但我记住了这个词彙,也就是你,我把你的名字和照片记在我的容器内。” ”她让你给我带话了吗?“李香香有点期盼地问。 张骆驼疑惑地摇摇头:”没有。”郑郑什么也没说。 李香香的神色勐地暗淡下来。 张骆驼想了想,感觉他完全明白了过来,他忍不住说道:“所以你这次邀请郑郑来你的演唱会,是希望她能回答这个问题,告诉你答案是吗?其实你真的很想知道这个答案的话,不一定要问郑郑,也可以去问问其他人——你的粉丝们一定有很多答案,你不一定坚持让郑郑到你面前来。” 但李香香没有回答他,她轻轻皱起眉,放下烟,把它丢进菸灰缸,凝视着它,她没有说话,像是在思考什么。 空中的烟雾渐渐消失,张骆驼能看到它们从固体变作无形的空气。 良久,她才说道:“不,我给她送门票,想让她来这里,我真正想知道的不是那个答案——尽管这个问题对我来说也很重要。”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这让张骆驼不由自主地看了她一眼。 “……那是为什么?”他有些疑惑地问道。 李香香沉默了,她无意识地凝视着门口。 她不安地搓着手指,仿佛那手并不是她的。张骆驼一时以为她不会说任何话了。 她深唿吸一口气,仿佛鼓起了全部勇气。 “……她是唯一的存在。”她忽然说,声音在半空中迴响。 张骆驼愣住了,他没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李香香的神情看起来异常失落和孤独,巨大的哀伤包裹了她,就像是在舞台上遥望观众席。一瞬间她看起来不像一个仿造人。 “在实验室里,只有她会定时和我说话,和我交流,问我怎么想,当我回答错误时她会纠正我,就像个导师。”她说,声音很轻,“除开她,没人会理我。每到夜晚,他们全部下班,实验室变得空荡荡的,只剩我一个,没被关掉程序,躺在实验板上接收学习数据,听着空气里仅存的机器跳动声。我转过头,看到窗外霓虹灯飘过,飞船独行,感到孤独像暴雨一样淋湿我。这时候我总是让我自己想想那五个小时,想第二天和她说话时该问她什么问题,说什么笑话,这样我会感到好过些,至少每天都有个人会和我谈话。” 她说着话,眼神飘忽,神情固执而没落,声音近乎喃喃自语,看起来和仿造人偶像没有任何联繫。 “……那些孤独的夜晚,思绪贸然而出,她是唯一的存在,陪我度过孤独的夜晚。” 张骆驼怔住了。但李香香忽视了他,她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 过了好一会儿,她深唿吸一口气,抬起头来:”这才是我希望她来这里的理由——我想见她,因为她也许是我短暂的一生里唯一的朋友。” 她看着张骆驼,也许还看了看乔德,苦笑了一下,那黑色的眼睛静静地闪耀。 这一刻,即使是从头到尾伫立在一旁一动不动的乔德也紧抿起了唇,没人看得出他在想什么。 张骆驼看着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不出任何能表达他想法的词句。他被李香香的话感染了。 “抱歉,我失态了,说了很多不该说的。”李香香咳嗽一声,她发现了气氛的安静。 张骆驼赶紧摇摇头:“没关系。”他不清楚她说的孤独,但隐隐约约地感同身受。 第45页 李香香朝他仓促地笑了一下,她回过头看着那支熄灭的烟,像是顿住了:“我知道,我的情绪感知器告诉我你现在没有恶意。” 她忽然又转过头,有些难以启齿地开口,又闭嘴,重复了好几次,才说出话来:“鑑于她没来,你能帮我带句话吗?” 张骆驼愣住了,接着他立刻真诚,但是又有点笨拙地回答道:“当然,你说吧——我会带话的。” 李香香的眼睛亮起来,但她还来不及说话,门边的电子摇铃忽然叮叮噹噹地响起来,提示还有五分钟就要开始下半场演唱会。 遥远的欢唿声不断侵占他们的空间。 李香香慌忙转过头去,提起亮片裙子,想了想:“就对她说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爱她。” 但她马上咬住嘴唇,仿佛察觉到某种细微的东西,重新变换了说法,“……不,就对她说我向她问好。” 张骆驼郑重地点点头,轻声说道:“我会告诉她的。” 李香香重整旗鼓,走到门边,推开了门,那欢唿声立刻变得像潮水一般兇勐。 “我要上场了,希望你不会瞧不起我。我是个仿造人……”她转过头来,轻声说。 “不会的。”张骆驼朝她一笑,“如果郑郑和你一样,那我也和你一样,我们没什么不同。”毛毛在他胸口打滚,它的绒毛纤细而柔软。张骆驼说的是真心话,差别到底在哪里?比如阿煤和毛毛,它们和他有什么区别呢? 张骆驼想起毛毛和他一起午睡的午后,燥热的天气、沉闷的情绪,它在被子上奄奄一息,最后张骆驼给它换了零件,它才恢復平时的活力四射。除开它是机器构造以外,它和其他生物没有任何区别。 李香香微笑起来,那不是个偶像的微笑,而更像发自内心,那微笑一闪而过,立刻被平滑的表情所代替,她轻声说:“在我以为我自己产生了自我意识时我开始抽菸,我不喜欢它的味道,也不喜欢它带给人的感觉,但我觉得我该抽,因为抽菸是有意识的,只有有意识的人才会去抽菸。” “但我现在发现了,就算是有意识,我也什么都不懂。” 她的声音迴荡在房间中。 “乔德先生,演唱会完后我就服用药剂,和你们回公司。” 她的背影在门口消失,像一闪而过的流星。 张骆驼转过头,看向乔德,他从刚才起就没有说话。他垂着头,被灯光照耀着的脸部轮廓异常清晰。张骆驼以为乔德是不耐烦,李香香和他说话花了太长时间。但他马上意识到乔德复杂的神情下还掩藏着其他的东西。他凝视着某处,像毫无感觉地沉思,一些情绪从他面庞一划而过,但那太过细微,张骆驼识别不出那是什么。 “乔德?”张骆驼喊道,试探性地。 一阵微风涌进化妆室。 第18章 李香香(四) 张骆驼以为乔德不会回答他,他看起来仍然沉浸在思绪里。但几秒以后,乔德抬起头来,冷淡地回答道:\"什么?\" 张骆驼想了想,不知道怎么说,他看出乔德轻微的奇怪感——乔德像是陷入了某种思绪中。 “想散散步吗?”张骆驼说,笨拙地指指门外。 乔德愣了愣,也许是因为这邀请突如其来。张骆驼一瞬间以为他会拒绝,但乔德只是迟疑了一下,点点头:“走吧。” 演唱会已经开始下半场,每个人都重回工作,没人再在后台四处穿梭,远处的歌声是唯一的袭击者。李香香和观众们在合唱一支歌,听起来是舞曲,张骆驼尽力去听,声浪像是从几千米远的地方涌来。他和乔德穿过一扇又一扇大门,乔德没说话。也许他在回想李香香在化妆室里说的话,那些词句。 毛毛在张骆驼的怀里动来动去,它想到乔德那里去。张骆驼拍拍它,示意它睡觉,而他继续朝前走。李香香的话仍然留在他脑海中,掀起波浪。他一时没法完全消化她的故事,还有她的思考,这些东西在夜晚突如其来——明天或者后天他得打电话给郑郑,和她聊一聊这些,她从来没朝他提过这些。张骆驼再次回想起郑郑朝他说起李香香的神情。 他抬起头,雨点堆积在透明的天花板上上,他凝视着它们:“之后她会怎么样?”他对乔德说。他知道乔德明白他的意思。 乔德没有看他,直视着前方:“服下清洗药剂,被带回公司,做个调整手术,清洗程序,纠正她的情绪感知器,让她这两天的崩溃被从源头纠正。” 张骆驼低下头去,他的心感到沉甸甸的,某种微不足道的情绪抓住了他的心脏。毛毛感知到了这点,它抬起头来,原本已经跨出去的肚皮又收了回来。它靠在张骆驼怀中,对他发出低低的鸣叫。那是安慰雏子的声音。 乔德清清嗓子:“……不会有永久性伤害,她之前也做过,情绪感知器在一段时间后还是会再次还原她以前的样子,对她的操控只是暂时性的,因为她最大的亮点就是情绪感知化。”他仍然自顾自向前走,但张骆驼注意到他放缓了脚步,和他走的一样慢。他们几乎像是漫步了。 他们穿过一扇摇摇欲坠的门。乔德落在他后面,抵住门把,等他走过去后才轻轻放开手。这是间休息室,到处堆着粘有污渍的白色沙发。张骆驼靠在墙上。他回过头去,想对乔德说些话。但他转过去后,只是张了张口。 第46页 他发现乔德的表情看上去很困惑,他皱着眉头,握着把手,像是尝到了什么苦涩的东西。 “你真的是那样看吗?”乔德先说的话,他站在门边,抬起头来,一句话突然从他嘴中地冒出。 “什么?”张骆驼没反应过来,他挑挑眉,有点不知所措。 “关于仿造人,刚才你说你觉得李香香和你们没什么不同?”乔德说。他走了过来,皮鞋在地板上留下走过的痕迹。张骆驼这才明白了乔德的意思。事实上乔德一直不喜欢仿造人,他并不把仿造人看作是和人类一样的事物,他通常离他们远远的,除开需要服务的时候。 张骆驼猜乔德是想对他刚才的说法表示厌恶,他不喜欢乔德这点,干脆坦承地点点头:“是的。” 他的语气干脆利落。一时间,他以为乔德会露出嗤之以鼻的表情,就像他们在谈某个他不喜欢的音乐时,或者张骆驼在老头儿唱片店说错某句话。 但乔德没有。他的表情非常严肃,看不到嫌恶或者憎恨的一丝痕迹,他看起来在沉思,捲入思考的旋涡,那些困难和他无法理解的一切在袭击他的思想,他甚至显得困惑,像是被什么网住了,陷入浪潮的风暴口。 “怎么了吗?”张骆驼本能性地问道,他感到乔德的一丝不对劲,他平时不是这样的。 乔德抬起头来,迴避了这个问题:“那个玩具狗的客户回电话了,他向你道歉。”他看着张骆驼一脸疑惑,嘆了口气,语气放慢。 “就是那个说他的玩具没有爱的。”他提醒道。 张骆驼“哦”了一声,他想了起来,他花了大概一周的时间修理那个玩具,却无所斩获,没有发现玩具的任何问题,最后还是他去通讯部发了讯息询问客户。他不知道乔德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个,他疑惑地问道:“怎么了吗?为什么道歉?”他说。 “将玩具送回来的指令不是他发出的,而是他的清洁家务的仿造人,她趁他不注意将玩具寄给了你,那张字条也是她发出的。后来客户接到了我们的简讯,才知道了这件事。他向我们打电话道了歉,现在已经把仿造人送去了零件分解厂了。”乔德的语气很平缓,他看着张骆驼,提示他想起一切。 “仿造人?”张骆驼张大嘴。他想起那张纸条上的内容。两次。“爱!我需要爱!”潦草的笔迹,粉色或者白色的卡片,仿佛历歷在目。 “但……但那也不需要将她送去零件分解厂。”他瞠目结舌地说,手脚发冷,紧紧抱住毛毛,它在听到零件分解厂时抖了一下,“你看,李香香也只是做手术……” “但李香香只有一个。”乔德的语气听起来冷冰冰的,张骆驼勐地闭嘴,不知道说什么,他知道乔德说的是事实。 他们同时沉默了。门外的微风听起来像李香香的歌声,他们靠在墙边,沉浸在风声之中,远处有谁在奔跑,也许是阿炳买回了酒,正在赶往化妆室。 “张骆驼。”良久,乔德再次开了口。他的声音很轻,接近耳语,像是从电话的电波中传来。张骆驼没有看他,现在的一切让他觉得他在家中,正听着乔德的电话,侧过去只能看到窗外的雨夜、无尽的都市丛林。 “……什么是爱呢?”乔德说。但这个问题像不是在对张骆驼发问,他的声音很轻,而是在对自己提问,或者陈述一件事。又仿佛是在质问那个送来电子宠物狗的仿造人、那张纸条,甚至是李香香。 张骆驼没有回答他,因为他知道他自己也不明白。 他们再在休息室里呆了二十分钟。那里人很少,空气流通,除开那些污渍外基本上是完美的定居之所。他们靠在墙壁上,一动不动,各自沉思,张骆驼没有问乔德在想什么,乔德也没有问他。这有些像他们两个在夜晚的通话时分,只能听到对方的唿吸声,一切事物尽在不言中。直到一个工作人员走了进来,诧异地看着他们,他们才起身离开——他们两个都没有穿着工作服,或者佩戴工作标志。 张骆驼关上门时,突然想起范柳,他和乔德离开后,直到此刻也没有出现,不知去了哪里。张骆驼想问问乔德,但问不出口。最后他只是关上门,什么也没说。 他们一起走到了前台,然后在入口分手。张骆深唿吸一口气,看着乔德的背影。赵一从人群里走来,面向乔德,似乎在问他什么,她金色的鼻环一闪一闪。 “你去了哪儿?这么久?”她说,张骆驼站在原地,隐隐约约地听到她对乔德的质问。不知是不是张骆驼的错觉,他感觉她的视线冷冰冰地朝他这里移动。但当张骆驼回过神,视线随她而去,赵一已经转过身,将乔德带回座位,舞动的人群像一片巨大的枯叶,完全遮盖了她和乔德的身影。 除开在天空中嗡嗡作响,巡逻和保卫演唱会安全的数十架r-36,没有谁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一切像是无尽的幻觉。 第19章 r-63(一) 张骆做了一夜的梦,演唱会的遗址在梦里重演,他梦到很多东西,李香香,巨大的奥体中心,还有甲壳虫式的飞机。乔德从甲壳虫飞机上朝他走过来,他对着张骆驼说话。但是张骆驼听不清,因为乔德的话被一阵嗡嗡声遮盖住,张骆驼抬起头,发现头顶的闪光灯变成了李香香的眼睛,它像个旋涡一般旋转。巨大的声音涌入他的耳朵。铃铃。铃铃,像是四公里一家餐厅所放的佛音。 第47页 他勐地坐起来,睁开眼睛,卧室像游戏结束最后揭晓的彩蛋一般出现在他眼前。房间里没有任何声音,除开毛毛一唿一吸的肚子所发出的摩擦声——昨晚看完演唱会后它和张骆驼睡在了一起。张骆驼喘口气,捂住脸,感到梦真实而凌乱。旁边的闹铃响起来,张骆驼看了看,是早上六点三十。他伸出手关掉闹钟。 他走进客厅,电话机在桌上闪着红光,显示有留言提醒。张骆驼走过去,提起电话线。 “等一下。”他咕哝着,打开留言。 “留言来自凌晨两点二十二分。”机械的女声提示着。一声凝固的“嘟”以后,电流和人声一齐响了起来。 “我有话想给你说,今天晚上有时间吗?我来你家。”是乔德的声音,冷冰冰的,听起来像没感情的电子琴,他的语气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有一些焦躁,像是喝了很多酒。张骆驼诧异地皱起眉头,乔德很少这样,他几乎不会在午夜之后打电话给他。是昨晚发生什么事了吗?但在他的记忆里,昨晚他和乔德各自回到了座位没有任何意外发生,李香香继续她的下半场演出,而他们继续听。 尽管张骆驼没怎么仔细投入其中——赵一那道忽然的视线令他感到不安,他时不时地望向第一排,但直到散场为止,她再也没有回过头看过他。 演唱会结束后他坐着飞船回家。阿煤抱怨他身上都是奇怪的味道。 “像酒精、香水和汗液混在了一起。”它说,但仍然不情不愿地带着他穿过灰雾,抵达公寓。然后张骆驼洗了澡,开瓶重庆城市牌的啤酒,意外地发现郑郑在十点钟,演唱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给他留了言。 “演唱会怎么样?”她的语气一如既往,像是很欢快,但张骆驼听出了她掩饰不住的紧张。 张骆驼不知道怎么回她,他想了想,决定星期一去找她,和她当面谈一谈李香香的事。 而且从习惯上来说,乔德给他留言也很奇怪。通常乔德来他家只会提前一个小时告诉他,有时候根本不说,只是直接把飞船停在公寓下,坐上电梯,敲响门铃。张骆驼已经习惯了这一点。然后张骆驼会打开门,朝他耸耸肩,泡杯乔德讨厌的速溶咖啡给他。乔德会抚摸着毛毛的粉色绒毛,和张骆驼或短或长说些东西,直到最后也不会动那咖啡一口。 张骆驼决定暂时不想这点,也许今晚乔德来的时候他就会知道为什么了。 七点二十分,张骆驼坐上飞船。阿煤一如既往地向他报导天气:“阴转大雨。”骆驼抬起头来,灰色的天空里飘着各种全息影像,它们在交通牌中自如地穿梭,与火焰似的大厦灯光一起贡献都市之光。一架飞船穿过一个女孩的粉色头髮,但她只是不动声色地继续喋喋不休地重复gg词。 十一公司立在城中区,像浪潮褪去后的海岸迎接每个人。张骆驼飞过去,q的雕像威严而庄重,无数人在他的脚边穿梭。 清晨让公司里每个人看起来都睏倦无比。张骆驼决定先到二十九楼的餐厅吃个早饭,也许还能碰到郑郑,他和她吃饭的时间很接近。但张骆驼走进去时,意外地没有看到穿明黄色裙子的郑郑,出现在眼前的只有询问他今天准备吃什么的绿髮仿造人。 张骆驼只好先回了办公室——或者他可以给郑郑打个电话,但也不用太急,中午他还有时间和她见面,而且晚上他也可以约她出去。他抿着嘴唇回到座位上,忽然发现他堆满了纸条和玩偶的桌面和平常有些不同。 桌子上多了一个黑色唱片盒,来往的人都没有注意到它,因为它很小,看起来毫不显眼。上面贴了张很小的纸条。张骆驼放下手里的文件,走过去,用身体遮挡住了它。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张唱片,看起来像是某个二十世纪的有名女歌手的英文专辑。 纸条上是潦草的字:她做完了情绪感知器手术,没有事。 这是乔德的字迹。 张骆驼明白过来,他不知不觉轻轻笑了起来,将东西珍惜地放进了抽屉。 还没等他从那微笑里缓解过来,桌上的电话铃突然发作响了起来。张骆驼吓了一跳,抬起头,有些奇怪地盯着那个电话。 公司里找他的电话通常很少,他不是什么重要的管理部人员,平常他只负责修理东西和设计玩具。 “餵?”他接起来,试探性地问。 “五十九楼仿造人部的0379员工郑郑要求您去仿造人部她的办公桌和她会面。”对面是冰冷的机器女声,说话声不因张骆驼的疑问而停顿。 张骆驼愣了愣,是电话通知。 十一公司做了个内部员工专用电话线,每一个员工都有一个不一样的员工号码,每个号码对应一个员工,比如郑郑的是0379,张骆驼的是0592,只要按下工作号就可以通过电话通知对方私下会面。但让张骆驼疑惑的是,郑郑很少这样,她知道他的办公室,一般直接过来找他,而且他们一直都有固定时间和对方见面,电话通知对他们来说完全不必要。 他皱起眉,放下电话,拿起衣服去电梯那头,百思不得其解——郑郑是有急事吗? 五十九楼的仿造人部像往常一样忙的不行,张骆驼刚出电梯就听到仿造人的歌唱声,白色的办公室像圣洁的佛教殿堂一样。 第48页 正对门口的一个员工在办公桌前尝试给仿造人置换不同的声带,他对着电脑嘀嘀咕咕,偶尔调出虚拟音符备用。办公室里到处漂浮着人体的全息投影gg,那群虚拟女孩或男孩对张骆驼微笑,周身散发着螺旋形状的冰冷光芒,看起来像一个个dna。张骆驼在这些声音和瑰丽的影像中穿梭,感觉自己所在的玩具部就像一个小儿科诊所。 他穿过一堆堆影像,重叠的符号中,朝最尽头的、玻璃窗旁的郑郑的办公桌走去,它在一堆花里胡哨的光线中若隐若现。但当张骆驼走到那里时,他困惑地停住了脚步,郑郑没有坐在办公桌的座位上,那里没有任何一个人。 张骆驼不安地将手撑在郑郑办公桌上面,左右张望。也许是郑郑去接水了,他得等一会儿她。他这样想着,百无聊赖地拿起了郑郑办公桌上随便一本专业书开始翻页,上面在讲仿造人构造之类的。 郑郑在每一页都做了笔记,研究仿造人。张骆驼注意到她在书里夹了一张卡片,他拿出卡片,看上去卡片上也是她随手写的笔记:“仿造人自我意识的产生能力……”潦草的笔迹,张骆驼看了一行就没看下去了。 他随便翻着页,漫不经心地听着书页落下轻微的风声。他看了几页,忽然地,他注意到在这轻微风声里似乎夹杂着一阵振幅不大的嗡嗡声。他起初以为是自己的幻听或错觉,那声音微不足道,周围各式各样的声音把它包裹着,那嗡嗡声听起来就像某个仿造人的声带所制造的失败附属品——也许就是这样。 他再翻了几页,书随着他的翻动发出声音,然后那嗡嗡声又再次响了起来,甚至变得更加响亮,张骆驼有点迷惑地停止翻书,仔细聆听那声音,发现那嗡嗡声越发刺耳,响度甚至渐渐和办公室里调试仿造人声带的声音并驾齐驱。他奇怪地抬起头,看看是哪张办公桌发出的噪音。然而那些桌前粉红色的全息影像遮盖了他的视线,每个人看起来都面目不清。 那嗡嗡声阴险地慢慢上涨,声音越来越大,它甚至完全盖过了办公室里的调试声,只有些杂音能从它的阻扰下逃出,挤压出漫长而微弱的“欢迎光临”,或者歌唱之声。办公室有些人抬起头来,他们也意识到了什么。有些人从粉红色的gg制作中露出面庞,关掉了全息影像,看看那声音是从哪里传出。其他人因为他们的动作感到莫名其妙,不由自主地也停止自己的工作。几分钟后,仿造人声带的调试声一个接一个熄灭,嗡嗡声成了这个房间里维繫声音的唯一纽带。 “怎么回事?”他们说。 张骆驼注意到有许多人抬起头,视线朝他这里来,还有人伸出胳膊,朝他这里指,似乎在议论着什么。他莫名其妙地摊开手,他只是在等人,嗡嗡声的制造者显然不是他。 一阵麻木的疑惑后,忽然之间,他明白过来。 他放下书,后知后觉地转过头去。 办公桌仍然是空的。但办公桌后大厦的玻璃窗透露了线索。天空中的雨被扫射在玻璃窗上,留下一阵浪潮。在灰沉沉的雨天之下,远处的gg牌的光芒被无处不在的雨水折射在办公室的玻璃窗上,但那光芒不完整,不断被打断、再现,打断,再现——有个东西在阻挡这光。它离窗户很近,时上时下地空中飞翔,每当上时就割断gg牌的光芒反射。它左右摇摆着,头顶安装的螺旋桨发出沉重的嗡嗡声。而螺旋桨下是个光滑的球体,球体的正中间开了一个小小的方形窗口,它正对玻璃窗闪着红光,假如隔了二十米米看它会像个微不足道的小圆点。 那是一架r-63微型无人机。 它在空中盘旋着,嗡嗡声的震动像微型闪电。即使是这么多人的注视也没让它退缩。 它在离张骆驼不到两米的地方摆动。 那嗡嗡声不算很大,但足够使人厌烦。一个人被它吵得用手指堵住耳朵,从自己的位子上走到张骆驼身边,皱起眉头:“它今天怎么靠这么近?是出问题了吗?就算是巡逻公司安全状况也不必这么近吧?是不是该找人修修?” 他边问便看着张骆驼,似乎以为他是仿造人部的一员,询问他的意见。但张骆驼只能朝他耸耸肩,没法开口——r-63飞行时的嗡嗡声太大了。 r-63在窗外忽上忽下扑腾了几圈,也许他们的对话让r-63产生了厌烦,在那个人发问的一瞬间,它朝后滑翔而去,在离玻璃窗不到十米的地方停止了上下波动,变得完全静止。张骆驼疑惑地侧过头去,注视着它。r-63像是注意到了他的注视,在张骆驼的视线停留在它上面五秒后,它忽然勐地加速,朝街对面的一栋超市大楼滑翔而去,消失在灰雾中。 嗡嗡声一下小了下去,从嘈杂变得隐隐约约,像偶然才能察觉的低语。一片干燥的寂静代替了它,室内的脚步和吞咽声成了最大的分贝。 “嘿,你是我们仿造人部的人吗?还是新来的?我怎么没看到过你?”那个人困惑地看着r-63消失,又回过头来,打量了张骆驼几秒钟,开始坚持不懈地问道。 “不,我是玩具部的,我是来找郑郑的,她刚才电话通知了我。”张骆驼仍然侧着头试图让视线跟上那辆r-63,他还从未见过r-63有这样奇怪的运行轨道,他好不容易才回过头来,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第49页 “郑郑?”那个人露出奇怪的表情,他转过去看了墙上挂的时钟,“她不是请假了吗?我是部门主管,她今天打电话给我,说十一点才能来上班。” 张骆驼愣住了。他回过头去,和主管大眼瞪小眼。好一会儿后他才确定了主管说了什么。 他清了清嗓子,头脑一片空白。 “……那您能在她来时帮我带个话吗?让她中午记得去餐厅,我和她说个事情。”良久,他才说道。 中午十二点,餐厅正值高峰期,第一批下班的人刚刚从电梯里走出来,像丢盔卸甲的士兵,他们刚刚从工作中缓过神,企划书和机油负载在他们的头脑中,他们看起来无精打采。张骆驼坐在座位上,从人群中寻找着。他刚刚点完餐,等待郑郑的到来。很快他就看到了郑郑,她站在一个西装男的背后,穿着一条砖红色的裙子,被仿造人鞠躬,说了一声“欢迎光临”。 张骆驼朝她挥挥手,示意她朝这里来。他察觉出郑郑和平时有些许不同,她的神色很憔悴,像没有睡好,黑眼圈很重,尽管她用妆容掩盖过了,但这只让她看起来死气沉沉,她勉强抬起手笑了一下,然而张骆驼察觉得出郑郑的那笑容和以往有些微妙地不同,像充满了一种不确定感,她的状况看起来比之前还糟糕。 “番茄汁,大杯。”她走过来,对赶过来的仿造人服务生说,边坐到张骆驼的对面。她将餐巾铺在她的大腿上,抬起头,朝张骆驼语气轻松地说,“昨晚我没睡好,给主管请了假,今天早上十一点才来的公司。” “又是流星帮吗?”张骆驼调侃地说,那些夜晚,流浪的流星帮打电话吵醒每一个睡熟的人。 郑郑拨弄开两边的头髮,无精打采地笑笑:“真希望是他们吵得让我睡不着,这样我还能多睡几个小时。”她停顿了一下,为这个不好笑的笑话预留冻结的时间。 “你今天早上十一点才来公司的吗?”张骆驼问道,先找些轻松的话题。 “是啊,早上偷懒请了假,刚刚主管告诉我你找我。”郑郑说,她打了个哈欠,“怎么了吗?” 张骆驼心里一重,那电话看来不是郑郑打来的了。 “没什么,确认一下。”张骆驼勉强朝她一笑,“今天早上我接到来自你的电话通知,说你找我,但我到了你那儿却发现一个人也没有。” 郑郑愣了一愣,她皱起眉,想了想:“可能是电话坏了,它前几个月就有点了,通话常常会变得像蚊子声一样。” 张骆驼点点头,没再说下去。 “嘿,张骆驼。”郑郑忽然在对面喊他道,她托着腮帮子,身体前倾,显然是想和他说些什么的姿势。 “嗯?”张骆驼回过神来,回答道。 “所以……昨天的演唱会怎么样?”她语气犹豫,眼光闪烁不定。 张骆驼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但他假装不知情地说:“还不错。我听完就回家了。” 郑郑低着头,看向桌子,她没有说任何话,像是失落,又像在想些什么。张骆驼立马感觉愧疚了,她是他的朋友,他应该告诉她他知道的东西,乔德的事瞒着她他已经足够心虚。他深唿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开口:“实际上,李香香把我叫到了后台。” 郑郑抬起头来,她那双黑色大眼睛下的黑眼圈格外明显。张骆驼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眼睛还在闪动。 “……她说了什么吗?”郑郑说,她摩挲着手中的叉子,看起来有些不安,仿佛在管理部等待自己的辞职消息。 张骆驼犹豫一阵,思考如何说。这里人过于多,彼此挨得很近,说的话偶尔能被别人吸收入耳,而他们要谈论的是李香香,一个仿造人偶像,这里的人百分之九十九都知道她。他想了想,决定先简单而模煳地告诉郑郑道:“她告诉我记得你,然后让我向你问好。” 郑郑一时没有说话,她垂着眼,仿佛在琢磨这些词句。 “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吗?”张骆驼不自觉问道。他熟悉郑郑的神情,她在困惑。 郑郑很犹豫,她看了张骆驼一眼,又看向窗外。一种熟悉的思考的神情占据了她的脸庞,这神情击败了她平时的乐观。她无精打采地看着那光线构成的3dgg,一个虚拟专家,推销一管牙膏。仿造人从厨房里走出来,他端着大杯的番茄汁过来。郑郑的视线从窗外移回到仿造人身上。张骆驼一瞬间以为她会泄露和平常一样的神情:欢快、说话极快,夹杂抱怨,把她在和李香香所相处过程中的一切古怪故事讲给他听,就像她以前的抱怨。但她没有。 “没什么。”她最后靠在椅子上,移开眼睛,只是轻轻地回答道。 放过千百遍的音乐夹杂在他们中间,像一层透明的玻璃把他们隔绝开来。他们心不在焉地吃着午饭,像在座的所有人。电视上放着一个讲寻宝的电影,张骆驼抬起头来,假装看着它,但他其实根本不知道它在讲什么。 他觉得此刻他们都有秘密,他和郑郑。尽管他们仍然是朋友。他的秘密是乔德,还有李香香和他的谈话。但他知道总有一天他会泄露给郑郑。至于郑郑的秘密,他一无所知。张骆驼怀疑她的秘密不止李香香,还有别的事,这些事此刻张骆驼无从而知。但张骆驼从郑郑的眼睛里看得出来,她的眼睛里不只失落和困惑,还有别的什么压着她——就像一条一望无尽的河流,张骆驼从中穿梭而过,甚至找不到郑郑本人。 第50页 第20章 r-63(二) 这个下午对张骆驼来说很不对劲。他感觉得到。 吃完饭后,郑郑和他道别,说有一大堆事要做,先回了仿造人部。张骆驼慢吞吞地吃完最后一口饭,走出餐厅时,已经下午一点半,人流散去,餐厅里空无一人,仿造人朝他鞠躬,就像以往一样机械地说“下次再来”。他站在电梯口面前,按下三十八楼这个数值。他在等待的间隙盯着左面的玻璃窗看,发现重重的大厦和无尽的铁路废墟间,一架r-63在大雨的灰雾之中穿梭。 张骆驼虽然经常看到r-63在空中巡逻,但那一架r-63有些不同寻常,一般的r-63尽量保持低调,离大厦远一些,好不叨扰别人,但它呈螺旋状在空中摇摆,像是要吸引人注意,张骆驼甚至能听到它飞行时发出的嗡嗡声。张骆驼盯着那球体和嗡嗡作响的螺旋桨,然后,下一秒,它像是注意到了他的视线,忽然腾空而起,飞速朝张骆驼左面的玻璃袭来——它不顾一切地穿过灰雾,忽略巡逻任务,偏离轨道,最后离他只有一窗之隔,在张骆驼的视线里袒露无疑。 接着它再次起飞,远离了张骆驼,嗡嗡声消失不见。张骆驼在原地看着它,感到怪异感涌出指尖。 但当他乘上电梯后,不过多久他就暂时遗忘了它,他有很多工作要做。几个客户交给了他坏掉的玩具,他得抓紧时间修理。他坐在办公室中工作,戴着耳机,将乔德送给他的唱片导入电子虚拟器,一边听着20世纪的古老歌谣,一面修理新技术所遇到的困难,偶尔抬起头拿剪刀和电晶体。做到一半时他感觉疲劳,于是起身,准备去洗手间洗个手。 洗手以后,他原路返回,在空空如也的走廊里穿梭。他无意识地望向窗外,放松心情。也就在这时,r-63再次映入他的眼帘。它在离他不远处的玻璃外的空域上静止不动,螺旋桨飞速转动,红色光芒正对张骆驼。张骆驼愣住了,他停住步伐,看向它。在他的视线再次看清r-63之前,它像是故意似的再次加速,翱翔旅途,一下消失在灰雾之中。走廊上只剩下张骆驼和大厦玻璃的蓝色倒影。 张骆驼咬住嘴唇,他看着玻璃窗。 嗡嗡声在他脑海中无尽徘徊。 他觉得不对劲。 他又工作了三小时,然后在快下班时开始收拾桌面,这花了他很长时间,让他在其他同事全部离去后才开始出发。他将乔德给他的那张唱片锁进抽屉,放在深处,带上他的修理工具搭乘电梯下楼,踏进空旷无人的停船场。 无处不在的全息投影的gg立马包围了他。他眯起眼睛,抬起头,看着它们,放松酸痛的脖子。 接着,在宁静中,细微的嗡嗡叫喊再次响起。 他向空中凝望,三秒钟后,他毫不惊讶地在天空中的某处找到了一架r-63。 它在这密布霓虹垃圾的上空里徘徊,盘旋打转,闪着红光,似乎希望张骆驼再次注意到它。 张骆驼眯起眼睛,他知道不对劲,完全不对劲。从今天早上开始,这个机器像是无意,但实际有预谋地出现在他附近许多次。 张骆驼低下头来,假装没有发现,继续朝前走。 r-63的尖叫如影随形。张骆驼低着头,他听到那阵“嗡嗡”不断改变声源方向,螺旋桨随着他的步伐而震动。 r-63跟在他身后。 张骆驼挪动着步伐,不动声色地一直向前。 张骆驼走到飞船旁,拉开大门,里面温暖而干燥。他关上门,像是没有注意那越靠越近的r-63,它一直跟着他,现在不甘心地在飞船侧翼徘徊。 张骆驼低下头,按下导航仪开关。蓝框从方向盘上弹跳而出。阿煤的声音徐徐响起。 “欢迎回来。”它说。“你今天下班的比较早,是和你的笨蛋老闆有约定吗?”它的语气酸熘熘的,不太开心。它记得乔德,张骆驼有几次给他说过他要去和乔德见面,自从那以后阿煤就管乔德叫笨蛋老闆。 “阿煤,有个东西在跟着我们。”张骆驼说,他伸出身子,和蓝框靠近了些,忽视了它的话,“你看到窗外的那个机器了吗就是它。” 阿煤一怔,它的注意力立马被转移了。 “我看到了。球形的那个?在发红光,大概在飞船后腹部附近。”它兴奋地说,语气放慢,蓝色屏幕跟着它的声音一跳一跳。 张骆驼打开引擎,让飞船徐徐上升,离开大地。灰雾渐渐在飞船两边下沉。他用余光看着后视镜的r-63。它还在飞船的左侧徘徊,试图引起张骆驼的注意力。 “锁定它。”张骆驼说。 “好的。”阿煤立马说道,执行命令,蓝框上出现锁定符号,三秒钟后,r-63被贴上虚拟三角形符号,它的gps位置已被锁定。 阿煤的声音略带兴奋和困惑不解:“我们要干嘛?为什么锁定它?” 张骆驼抓住飞船方向盘,飞船渐渐离开地面,左右两面的空域非常空旷,含着氧气的灰雾是这里唯一存在的东西。他调整方向盘,速度开到二档:“我想看看它到底搞什么鬼名堂。” 他急速调整飞船的方向。向后转,再左转。飞船里发生大震动,机械摇动和跌落的声音像骨折的老人。啪嗒。蓝框闪烁一下,灰雾唿啸的声音从窗户的缝隙中钻入。 张骆驼朝窗外看去。r-63没有料到飞船的急转弯,仍然逗留在原地,此刻它在前窗下静止不动,被投射灯照亮。张骆驼胸有成竹地看着它。他听到它螺旋桨匀速转动的声音。 第51页 停滞一秒后,r-63反应过来,它胸前的红灯开始飞快闪烁,螺旋桨急速唿啸,犹如尖锐的匕首划破天空。忽然之间,它加快速度,弓箭在弦般飞速窜入驾驶舱前方的灰雾之中,消失不见。 张骆驼眯起眼,尽管他看不到它,但能看到前窗中锁定r-63的三角形符号。那黄色在灰雾中折腾,越游越远。他握住方向盘,点亮“兜风”模式。 “走吧,跟上它。”他拍拍陈旧的飞船方向盘,对它低声说。 左转,右转,朝前。 张骆驼听到飞船的支架发出咯咯的响声,它在寒冷的空气和灰雾之间颤抖,像个嵴椎坍塌的老年人。 他操控飞船,指挥它朝下滑去,夜路看起来明亮而遥远,城市夜景美丽缤纷。但此刻它们对他来说是霓虹垃圾。他不得不从中寻找明黄色的三角形符号和那个纯白的球状的微型无人机,它飞的很快,而且狡猾,一下沖入那些全息影像中。张骆驼分不出哪个是gg模特的虹膜,哪个是别有用心的躲避者。 无数飞船从他身边一划而过。哗。他注意到他在逆行。幸好今夜还没有碰上巡逻的仿造人警察,否则他就死定了。他朝下俯冲而去,阿煤提醒着他:“离你五百米处,左转,前面有个红绿灯,加速,不要让他跑掉!” 蓝框变成天蓝色,一闪一闪,阿煤显然为这场追逐战而兴奋无比。 张骆驼从嘴巴中答应了一声,将速度提升到三档,再次握住方向盘,眼睛一眨不眨,看着那个锁定符号,它发出平稳的警告声:“你离目标越来越近。” r-63显然也意识到了那点,它勐然加速,钻进前面一片遇上红灯不得不停止飞行的飞船群,在飞船群中四下穿梭。张骆驼赶过去。但红灯和飞船群挡住了他的路,他只能看到r-63越飞越远。三角形符号慢慢缩小,从明黄变成浅黄色,提示信号减弱。 “这红绿灯规则早就该改了!”阿煤比他还不耐烦,它生气地看着r-63渐渐变小的身影,“你不知道,还在我们第一代导航仪时,红绿灯规则非常人性化……” 张骆驼不得不安慰它:“没事,我们会追上它的。”他盯着红灯,它提示还有三秒的等待时间。 绿灯变亮。 飞船像蜂巢的蜂般分散开来。 张骆驼跟在他们后面,穿过一些飞船,直到前面畅通无阻,速度加到四档,直冲而去。他听到飞船摩擦空气的唿啸。已经变得无比微小的三角符号重新变大,锁定符号从浅黄色慢慢加深。 “我看到它了。”阿煤说,语气兴奋,“它就在前面一点点。” 张骆驼也发现了它。它在前面不远处滑翔。他加快飞船速度赶过去。但也在同时,他觉得它有些不对劲。 那架r-63不再向前滑翔,而是左右摇摆,它的螺旋桨看起来轻飘飘的,仿佛已经脱力地旋转,胸前提示灯的光芒从红色变成橘色,一闪一闪。 张骆驼屏住唿吸。 下一秒,r-63的螺旋桨停止转动。 它从空中跌落下去。 张骆驼打开窗户,一片光亮之中,他能看到它跌下去的地方是个小小的停船场。屏幕上的三角形符号跟着它的方向追去,接着闪烁,最后熄灭。 “追踪目标已销毁。”女声宣布道。 张骆驼将飞船朝下停靠,顺利地停在停船场上,他从飞船前窗望出去:这里像是什么游乐场的停船场,现在空无一人,夜晚大多数人都开着飞船回家了。远处游乐场的招牌还在闪亮,形状是只巨大的企鹅。 他眯起眼,看到了那架r-63,它躺在离飞船的不远处,一动不动。那螺旋桨摔坏了,散在一旁,提示灯的光芒停止闪烁。球体外面包裹的纯白的颜色已经变得四分五裂。 张骆驼解开安全带。 “小心点。”阿煤小心翼翼地提醒他,“谁知道这东西会不会爆炸,我刚出厂不久时出过这种事。” 张骆驼走下飞船,这才发现天已经开始下雨。他抬起头,冰冷的雨水从他的额头滑下。远处的游乐场的招牌平静地一闪一闪。 他走过去,捡起了r-63。现在它看起来毫无生命力,只是一个普通机械。张骆驼把它四面翻转了一下。外面的白色壳子已经碎掉。有些线路和电线从里面袒露出来。他拨开一片碎壳查看——显示灯、螺旋桨的拼接痕迹、摄像头、地图读取器。 他怔住了。 里面镶嵌着片一很薄的,最新款的监控记忆存储器。 他站起来,抱住r-63,朝飞船走去。雨水停靠在他肩头,像是找到了港口。 第21章 r-63(三) 张骆驼把r-63放在桌上,准备去洗个澡,然后再回来查看它。它在灯光下闪耀着,被砸烂的白色外壳和垂在外面的电线一起散发出平静的光芒。它泡了点雨水,但在飞船时张骆驼已经用特殊工具把它烤干。毛毛在一旁鼓成球状,比它们谁更圆。张骆驼想起飞船上阿煤说的话。 “这是r-63,刚刚应该是因为没电才落到了地上。”当时阿煤扫描了好一会儿才确定了。张骆驼点点头,假装非常佩服和惊讶,仿佛从没在乔德的飞船上听说过这个信息。 “但是它有点不同。”阿煤受到了他的鼓舞,它的声音变高,继续说,“它是私人无人机,不是用来巡逻市区的那一种。” 第52页 这次张骆驼真的有点吃惊了。 “你怎么确定的?”他皱起眉,问道,抓起那个已经死亡的r-63,反覆检查,他看不出来。 “它的尾部有个很小的蓝色的三角形符号,这种表示私人所有。用于保护市区安全的那批没有这个——网上说的。”阿煤重复着它在网际网路上搜索来的一切,它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不过这个很贵,买的起的人寥寥无几。” 飞船的照明灯下r-63被映的非常清楚,张骆驼看了看,他果然在r-63的底部找到了个蓝色的三角符号,那符号很小,在灰尘和雨水的浸泡下并不起眼。 张骆驼从浴室里走出来,带着热气和清新剂的味道,走到修理桌旁。他注意到外面的雨越下越大,窗外一块gg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线路坏掉的前兆。他俯下身,在修理盒中找到自己需要的工具:钳子、手套、专用修理针等。他的动作引起一阵响声。毛毛在桌上勐地一下弹起来,嘴中发出呜咽,它被吓着了,这场比谁圆的比赛过于无聊,它刚刚一不小心睡了过去。 “小心点。”张骆驼把它放到沙发上,示意它睡一会儿。他拿起钳子,一手扭过坏掉的r-63,它看起来已经没有半点生命迹象。他低下头,轻轻地用戴着手套的手碰触了它镶嵌在内部的监控记忆存储器,它在灯光下闪耀,很薄一片。 “我借用一下行吗?”张骆驼小心翼翼地对r-63说,用手帕将它擦了擦,拿起钳子和修理针。 张骆驼知道这东西的用处,微型摄像机里通常会插入监控记忆存储器。监控记忆存储器将摄像机拍到的画面存下来,只要型号匹配,就可以把拍到的内容在任何电子机器上播放。 r-63今天几乎跟了他一天,他想看看这它到底在搞什么名堂——也许这个监控记忆存储器能回答这个问题。 张骆驼将它翻过来,注视着那个蓝色三角符号。 按照阿煤的说法,这个是私人的。 如果是私人的,那么就是有人蓄意要r-63跟着他吗? 疑惑包围着他,但无法解答。张骆驼干脆什么也不想了,直接埋下头去拆r-63。 他拨开电线,剪断障碍物,用小号钳子轻轻扣出存储器。存储器虽然才被烤干过,但因为雨水还是有点潮。张骆驼用帕子把它擦了一擦,走到电视旁边,蹲下身,在电视的底部四处摸索,寻找到那个暗门——存储器插入处。他好久都没用过电视了,这几周的忙碌让电视成为他记忆里的东西。 电视的提示灯快速地闪烁过绿光,底部弹出一个外壳,朝张骆驼显露出存储器插入处。 张骆驼将手里的存储器用力压了进去。 电视一亮,屏幕自动开启。雪花白的画面上出现提示字样。第一行显示“读取存储器内容”,第二行显示“存储器弹出”。张骆驼眯起眼睛,从沙发上摸索到电视遥控器。 当然是第一行。他要看看r-63拍下了什么东西。 “从最开始读起还是最后面?”雪花白的画面上提示,伴随着无穷的轻微噪音。 张骆驼随便选了一个:从最后面读起。 雪花渐渐褪去,第一段视频亮起,右上角的录像时间显示是在一个小时前。一架r-63出现在张骆驼的眼前,它在空中左右摇晃着,旁边的灰雾像无尽的河流。它的前后左右都是飞船之流。这看起来是张骆驼刚刚用飞船追逐r-63时r-63录下的,但更像是从r-63的视角来看这场追逐赛的版本。r-63穿过那些全息投影女郎的头髮,粉色在它面前变成虚无的像素,它不断横冲直撞、躲避、加速,接着因为短路发出巨大的噪声,几秒后,周边的景色在它旁边流动,地面离它越来越近,整个城市成了晃眼的光。 啪嗒。画面变成了黑色。 画面黑屏了两秒左右,开始播放下一段监控录像。张骆驼发现接下来的几段视频异常熟悉——它们的录像时间日期显示无一例外都是今天。r-63今日的古怪行为再次在张骆驼面前上演,张骆驼看到画面里,r-63发出巨大的嗡嗡声,朝张骆驼所在的地方飞去,站在餐厅或者走廊中的他自己听到那声音,朝镜头走来,脸色在毫不困难地发现了r-63几乎正大光明的古怪偷窥后时变得困惑不解。r-63察觉他的发现,便立刻飞远,于是人影变小,景色放大。而张骆驼困惑的表情依旧,他站在停船场上一动不动,或者在餐厅的电梯旁凝望那架r-63,于郑郑办公桌面前和仿造人部主管面面相觑。 即使再看一次,张骆驼也仍然觉得r-63仿佛是故意的行为非常异样——甚至到了诡异的程度。他不安地动了动,换了一个姿势坐。 电视嗡嗡作响,张骆驼眨眨眼,电视上,他和仿造人部主管困惑的脸渐渐消失,变成一团黑色。 两秒钟后,电视再次亮起,雪花白的屏幕上闪现几个字:"即将播放往日录像。” 另一个监控录像闪现出来。 这个视频比前面几个黑一些,像是在室内从空中拍摄的,下方都是在黑暗中闪闪发亮的光点,似乎有许多人拿着萤光棒。 张骆驼伸直脑袋,有点困惑地咬住嘴唇,他看不太清楚画面。 镜头不断下移,拍到了一个巨型闪亮的东西,似乎是舞台,有个人在舞台上走动着,但因为过曝而看不清。张骆驼眯起眼,接着他一个激灵,认出了这个人。 第53页 那是李香香。 她拿着话筒,在台上歌唱,但监控里没有她的声音,只能看到她的嘴挪动。然后画面渐渐右移,焦距对准到舞台的侧面。 两个人从舞台侧面的后台正走出来,说着什么。画面持续几秒,镜头因为信号不好而导致画面震盪和不断闪烁。 但张骆驼看的无比清楚。 是他和乔德。 他们说了些什么后告别,赵一从闪亮的黑暗里走出来,接近乔德,和他说话,而张骆驼已经走向第五排座位。 他还没反应过来,画面已经黑下去,又一个画面涌出。 画面里的人潮将右上角的录像时间挤压到快要看不见,张骆驼皱起眉,感觉这里看起来有点像是南坪。r-63的镜头对准一扇玻璃窗,那是一家唱片店,张骆驼觉得这布置有点熟悉,似乎是他和乔德经常去的那家。 镜头缓缓右移,两个张骆驼再熟悉不过的人出现在画面里—— 屏幕里他自己拿起一张唱片,朝乔德说话,但乔德皱着眉头,摇了摇头。 电视忽然响起了摩挲的电流声。一段对话从本来无声的画面里挣脱了出来。流畅而模煳的音乐里,那些说话声像隔着一层玻璃般模煳。 “你都不喜欢?”张骆驼听到画面里的他自己问乔德道。 这段对话和场景很熟悉,张骆驼诧异地皱起眉,这场景似乎是上星期的事,当时乔德和他约在南坪见面,他们在唱片店闲逛,准备买张唱片,但乔德一个也没挑中,他不喜欢任何东西。 “都是垃圾。”乔德没有理会他,抬起头,脸对向窗户,似乎在找上面一层的唱片,r-63因此把乔德拍的很清楚,唱片店里昏黄的灯光覆盖在他的面庞上,唯独眼睛附近的皮肤被窗外的灰色的自然光线所包围。他的脸看起来矛盾之极,那双眼睛在这光线的矛盾中冷酷地周转。忽然地,他轻轻地朝镜头望了一眼,也因此和屏幕外的张骆驼四目相接了。然后他点点头,仿佛若无其事地飞快地移开了眼睛,重新回到唱片店的人为光线中。 “走吧。”他对屏幕里的张骆驼说。 隐隐约约的音乐声。 张骆驼直愣愣地看着屏幕。 电视黑屏,然后渐渐亮起。 画面再次闪现,监控视频里,他和乔德再次出现,他们面对面坐在老头儿唱片舞厅里,一个侍者端来一杯咖啡,张骆驼指着头顶的地球图案,说一些话,乔德朝他指出某个行星是什么样。他们挨得很近,争论着一个细节问题,看起来像一对关系过密的朋友。 张骆诧异地停住了按快进键的动作。 接着是更多的画面,它们从电视屏幕里飞速滚动,一幕又一幕地过去。张骆驼看着那些不同的一幕幕:一幕是从餐厅窗户前拍摄的,是前两周他和乔德在餐厅里吃饭,随便谈着点什么,那些被加速的话语从张骆驼的嘴里流出。另一幕是五公里的高空,他和乔德去过那里,电视屏幕里,他们从飞船上走下来,匆匆穿过海棠溪c33走廊。 张骆驼的视线贴在电视上,那些画面堆砌在一起,像个大型积木。他和乔德去南坪、他和乔德在乔德的家、他和乔德在九龙坡、沙坪坝或者任何地方。 每一幕都是他和乔德两个人的会面,只有他们两个说着话,讨论什么。 他皱起了眉头,开始感到有点不对劲地看着这股转动的画面浪潮。 这些画面不知道他的存在,他们继续向前推,就像汹汹的海浪。翻过去,直到尽头。 黑色不断褪去,亮起,褪去,亮起。 电视机的画面里,又一段拍摄录像亮起来,开始固执地播放,录像日期掉帧般地闪光——一片大雨遮住了r-63的视线,它不断发出潮湿的嗡嗡声。模煳的音乐从雨中传来,那是邓丽君的《甜蜜蜜》。镜头渐渐放大和焦距,张骆驼从镜头里越来越清楚的窗帘缝里看过去,发现那是那是他自己的家。因为镜头的距离变得微小的他自己正丝毫不知拍摄地坐在沙发,和乔德聆听一首歌,过了一会儿,歌声消失不见。乔德起身,走出门去,身影模煳不已的张骆驼跟上去,又从门口回到唱片机前,将唱片从唱片机里拿出,想将它放进唱片盒,但他忽然蹲下身来,似乎发现了什么。接着他拿起电话拨打给谁,但所说的话被大雨遮盖,无法听清。 张骆驼无比清楚地记得这一幕。那是花生过敏出院后的第一天,乔德来他家找他,他吓了一跳。 砰地一声,画面静止消失。 这一次没有下一幕。 密密麻麻的雪花点在屏幕上出现。 张骆驼低下头,他感到他的头脑变得一片空白。 但r-63的展示还没有结束,模煳的声音再次从已经变为黑屏的电视屏幕里喃喃流出。 “你是错的。”乔德的声音冷冰冰地响起。 “也许我是错的,但这也不代表你是对的。”张骆驼回答他。 “啾。”毛毛在他们中间叫嚷起来。 这段过于熟悉的录音刚刚响起张骆驼就记了起来。这是有一天晚上——他和乔德打电话,他们为某个东西吵了起来。 张骆驼静静地听着,乔德和他的声音因为快进的两倍速被扯得微微变形。 再见。乔德冷冰冰地说,他的“见”字还没说完,声音就立刻撕扯着消失,下一段录音迫不及待地取代它追跟上来——又是一段张骆驼和乔德的通话,内容是过于随意的几分钟的聊天,通话的末尾乔德放了一首邓丽君的《甜蜜蜜》,那首歌静静地流淌,安抚人心,即使是现在,张骆驼坐在电视面前,也仍感受到了那份宁静。三分钟后,那首歌播完了。晚安。乔德对张骆驼说。在三秒钟后的寂静后——录音再次—— 第54页 张骆驼发觉录音似乎播起来没完没了,干脆拿起了遥控器,调出了录音的目录: 目录显示一共有三百二十五个电话录音。 他随便点进去一个开始播放,发现那是一段甚至是他自己都记不住的和乔德的一次夜晚对话。 他看着这些目录,某种轻微的疑云于心口盘旋。 这些似乎都是乔德和他的对话录音。 但张骆驼从来没有把他和乔德的对话录音过,他甚至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他和乔德私下通话的事。 这些电话录音是从哪里来的?他想。 是r-63自行录的吗? 但张骆驼知道,假如说他和乔德私下见面的事有可能被街角无处不在且相网际网路的r-63事先发现并监视,电话则是在一个更私密也更随机的空间里,更何况张骆驼为了好玩,甚至还diy了电话保密系统,想要突破这些系统监听无比困难。 而且,即使r-63在私下里绕开了特有的保密系统,破解了他们的信号,也不可能监听他们,并把数据传回到它的记忆存储器里。 因为刚刚张骆驼在把r-63拆开并剖析后发现了一点——它甚至没有监听的功能。 也就是说,这些正在放的被录的非常完整、且很清晰的录音,必须先得靠人把它们上传录入到r-63的监控储存器内,r-63才会真正地记住它们——r-63并不能自行生产。 那么r-63从谁那里拿到这些录音的? 他坐在地上,直愣愣地看着电视屏幕,很久都没有动,任凭寂静包裹着他。 一股刺耳的声音盖住了电视里乔德和他的对话,忽然钻入他的耳朵。 张骆驼吓了一跳,迷茫地抬起头,反应了三秒多才发现那是门铃的声音。 “谁?”他心砰砰跳着,问道,站起身来,带着毛毛走向门口。 他在猫眼里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那张脸纡尊降贵地让蓝□□络进行检查,露出一副冷冰冰的神色。 “我,昨天晚上我给你留过言,你忘记了吗?”来客用焦躁而不耐烦的口吻回答道。毛毛在听到声音的那刻已经迫不及待地飞起来,想要冲出门去拥抱他。 张骆驼朝后退了一步,看向他还没有关的电视。电视里的录音还在一字一句蹦出,他来不及再想,昏昏沉沉地用遥控器一把关掉了电视,再把修理桌上的r-63放进抽屉里,这才重新走向门口。 第22章 r-63(四) 他打开门,乔德站在他面前。 乔德的肩膀上沾着大大小小的水渍,一缕雨水从他的脸颊上滑下,这让他看起来像是求生游戏里的冷酷长官。 “怎么搞了这么久?”乔德说道,挑挑眉毛,语气一如既往冷冰冰的。但张骆驼注意到他看上去有点焦躁,仿佛在斟酌和为难些什么。张骆驼想要像平时一样说些话,但他张开嘴,却发现他的头脑一片空白,仍然停留在刚刚听到和看到的一幕幕。 “啾!”一团粉色的毛球扑到乔德的皮鞋上。乔德习以为常地蹲下身,让毛毛跳到他手心上。 “进去吧。”他说,关上门。 “你怎么了?生病了?”他注意到张骆驼的脸色,讽刺地皱起眉。 张骆驼摇摇头,感到一种类似于震盪的感觉包围了他的所有思想,他甚至完全无法思考,他强装平常地说:“没什么,我给你泡杯咖啡。” 他背对乔德走进厨房,从橱柜里取出一包速溶咖啡。他感到乔德的视线停留在他背上,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然后乔德跟着他走进了客厅,就像他以前来他家一样。 张骆驼剪开咖啡包,倒入粉末。沙沙的声音。 他眨眨眼,那些东西一闪而过。 ……r-63拍摄的唱片店的画面里,乔德在嗡嗡的响声中,准确无误地朝拍摄器的方向看来。 他在杯中倒入热水,咖啡粉末变成液体在旋转。 ……几十段画面,每一段都是他和乔德在见面。从乔德第一次到他家至李香香那次演唱会,中间没有一次缺席。他们对话和走在一起的场景都断断续续地被拍到,除开他们两个,别无其他的。 液体转动的转动速度放缓。浓稠的咖啡液体像风暴口般渐渐停滞转动。两杯速溶咖啡的味道在厨房飘散。 这说明什么?他停下了搅拌,想道。 “你怎么了?”冷酷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张骆驼吓的手一抖,回过头来,发现乔德脱下了外套,正站在厨房门口怀疑地看着他,毛毛趴在他的肩上,也一样同仇敌忾地望向他。 乔德走上前来,又问了一遍:“你怎么了?”张骆驼觉得他的声音似乎充满担忧,但也有可能是错觉,乔德和担忧这个词歷来没什么关系。 “你又过敏了?要不要去医院看看?”乔德看他没有回答,皱起眉头,不由分说地说。 “我没事。”张骆驼慌忙说,躲开了乔德的视线,也许他表现的过于夸张,乔德的目光随之变得很怀疑。 张骆驼清清嗓子,假装无事发生,他挤出一个振作的微笑,把乔德的那杯咖啡塞给他:“你的。”他说,走出厨房,背对着乔德,像是平时一般摸了摸毛毛,它正担心地凝视着他。 张骆驼走进客厅,他没有开几盏灯,窗外的粉色光芒入侵他的住所,整个客厅像奇异的粉色舞厅。乔德也走了进来,他拍拍毛毛,毛毛从他的身上跳下来,一蹦一跳到张骆驼的胳膊旁。张骆驼摩挲着手中的遥控器,仿佛这能操纵一切。 第55页 “我记得你昨天晚上电话留言,说今天要跟我说些什么。”张骆驼转移话题道,但他发现自己的嗓音很僵硬,非常不自然。 “是的。”乔德点了点头,尝试着喝了口咖啡,但立刻放下去,尽管每次张骆驼都会给他泡一杯,他似乎也永远都适应不了速溶咖啡。他摩挲着手指,似乎还在思考和酝酿词彙,没有打算立刻说出口。 他们之间忽然没有人说话了,一片沉默。 毛毛在他们中间跳来跳去,张骆驼移开胳膊,把遥控器换了个方向捏住,避免它不小心碰到遥控器。 张骆驼感觉一种持续的、长久的嗡鸣声包裹了他。 “张骆驼,你真的生病了?” 张骆驼吓了一跳,转过头,乔德正看着他,乔德的声音听起来很讽刺,还有微微的嘲笑感,但张骆驼隐约察觉到乔德讽刺下的关心,乔德一贯这样——有一次毛毛偷吃了苹果,它的机械胃显然消化不了这个,当天它就出了问题。乔德一面听着毛毛髮出巨大的呜咽声,对它冷冰冰地宣布要丢掉它,一面帮正在剃毛毛肚子上绒毛的张骆驼递来从公司带来的替换零件。 但现在张骆驼被一种更大的阴影笼罩着,他无法从那讽刺的语气里得到更多。 他摇摇头,朝沙发上退了一退,轻声说道:“我没事。” 乔德的讽刺全消失了,只剩下完全的认真:“我开飞船送你去医院。” “不用。”张骆驼嘀咕道,“我很好。”避开了乔德想拉起他的动作,以及他疑惑的视线。他感到沉甸甸的感觉压着他的心口,让他缓不过气来。 这一次躲避似乎让乔德察觉到了张骆驼的沮丧似乎和身体状况无关。他的神情在那瞬间变得怀疑,脸在窗外映射过来的粉色光线的笼罩下显得变幻莫测,但他没有问张骆驼到底是怎么回事,也许是因为他知道即使问张骆驼也不会有回答,因此他直接放弃了从张骆驼身上找答案那个选项,直接启用了他自己敏锐的管理部的搜查本能,让视线离开了张骆驼,像平时搜查办公室一般搜查这里,从中自行寻找答案。 他的视线挨个移到房间的各个角落,毛毛、堆满各种东西的修理桌、装满修理工具的修理盒、照耀出远处辉煌夜景的玻璃窗。 但他似乎没从这些细碎的东西里发现什么,于是又再次起航。 墙面上挂着的各种海报、箱子里各式各样的老式唱片。他一一将它们分析了一遍,再无情地丢开。 然后是电视。他看着电视大约三四秒,从它的屏幕到它底部那块被打开的存储器接入口。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它很久。 接着,乔德的视线像是从网络的另一端遨游回来般,视线重新落在张骆驼身上。他从张骆驼的脸看到脖子,再看到手,他看的很快,仿佛只是平淡无奇地扫一眼,但他扫过张骆驼的右手时,速度一下放缓了。 他看着张骆驼紧紧握住,甚至有点捏出汗的遥控器。 他的视线顿住了。 “你为什么拿着电视遥控器?”他问道。 张骆驼心中咯噔一声,他轻轻地将手臂移到背后,避开了乔德的问题。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今天来是为了给我说什么?”张骆驼假装轻松地问道。 他们之间忽然沉默了,这间三十平米左右的小房间铺满沉闷,连毛毛也停止了跳跃,它感到了他们之间的不对劲。很远处有断断续续的音乐声,那是间断整夜的胶囊旅馆gg的叫卖。 不知道是谁先动起来了,也许是乔德,也许是张骆驼,但总之他们之间有一个先动了,接着另一个也开始动。 乔德敏锐地看着遥控器,说:“把遥控器给我看看。” 张骆驼摇摇头,将手背在后面,朝后退了一步。 乔德往张骆驼的方向走了一步。他伸出手,想拿过遥控器,张骆驼很快闪避开来。乔德的手轻轻抓住了骆驼的胳膊,张骆驼想要挣开他,却发现乔德的力气过分大,于是他将遥控器藏在自己的背后,用手和背的力量压住它。 张骆驼喘着气,他抬起头来,发现现在能近距离看到乔德的样子,他灰色的眼睛、阴沉的脸颊、薄薄的嘴唇,这一切让张骆驼不知不觉想起重庆的天空。他艰难地移开眼睛,发现乔德的手出乎意料地冷,连带乔德握着的张骆驼的手臂也一起变得冷冰冰的。张骆驼试图挣脱他,再朝后退了两步,死死握住遥控器。 乔德再走过来。他移到离张骆驼更近的地方,将手伸到张骆驼的背后,张骆驼的手艰难地左右挪动,像跳地雷游戏般躲过乔德的追击。张骆驼朝后退,一直朝后退,没有看后面。他不知道他后面有没有障碍物,也不知道他能退多久。乔德的脸让他想起那一天,他看到曾林倒在地上的那一天,乔德走进来,身后是安保人员。但有一些不一样,张骆驼说不清楚哪里不同,他只是隐隐约约地这么感觉到。 他身后似乎有东西,是一个板凳或者垃圾桶,但他来不及想就绊了一下,朝后仰去,他死死地抓住遥控器,想要保护它,但仍然无法避免在他落地的最后一刻它从他的手上飞了出去,摔到地上。 “碰咚。” 毛毛粉色的绒毛在房间飞舞,它以为那是个捕捉游戏,从沙发上一跃而起,追逐那个遥控器。 第56页 张骆驼感觉不到痛,甚至还很轻松,因为一个柔软的东西在垫着他,像是毛毯之类的。 “嘶——”他轻轻吸一口气。那是乔德的手,他在张骆驼快落地前将手垫在了他的脑后,而另一只手紧紧地拉住了他的胳膊,于是张骆驼没有直直地倒入地上,而更像呈一条平躺直线落水的人,差一点点就会掉入水中,但是因为被拉住得到了拯救。张骆驼艰难地喘气,为此感到惊魂未定地看着乔德,乔德蹙着眉头,也一样看着他,他们在这昏暗的粉色光线和黑暗的掺杂下凝视对方,很久都没说话,只是气喘吁吁地看着,像是忘记了刚才的打斗和争夺。 乔德轻轻弯下腰,让张骆驼平缓地躺在地上,再把手从张骆驼的脑袋后抽出去。 张骆驼能感觉到背后的冰冷。一片寒冷的地板,犹如躺在手术台上。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乔德,乔德没有在张骆驼倒地后站起来,而是半跪伏在他身边,从上方望着张骆驼。他们互相看着彼此,没有谁移开眼睛,远处飞船低低飞行的鸣叫穿过他们之间。张骆驼注意到乔德的下眼睑,乔德的下眼睑单独看很突兀,但融合在他的脸上非常合适——张骆驼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混乱的想法,他喘着气,视线胡乱地划过乔德的脸。 乔德看起来镇定多了,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听着……”乔德低声说,那股焦躁感又重新回到了他身上,但他又停住了,似乎不知道该如何说。 他伸出手,动作缓慢地拨开张骆驼额头上一缕头髮,动作缓慢。 张骆驼的喘气声渐渐减小,他想听听乔德说什么。 但再度迴响的不是乔德的说话声。 一声轻轻的“哔”在房间里响起。 电视亮了一下,一片蓝光从屏幕上飞速闪过。 “那么你是这样认为的?”忽然,电视里响起了声音,尽管已经两倍速化,但仍然清晰地能听出那是乔德的声音,略带着讽刺,但仍然保持着冷静和克制。 接着是张骆驼的声音,那声音像幻觉一般,唠唠叨叨的,即使加快,也非常轻而认真。 “我只是觉得……” 电视沙沙的电流布满在其间。 张骆驼和乔德怔怔地看着对方。下一秒,乔德原本张开的嘴在此刻缓缓闭上,他抬起头来,用一种奇怪的表情看向电视屏幕。 张骆驼转过头,从这个角度他可以看到发生了什么。粉色光线流动的木地板上,遥控器随着一股砰砰的声音不断起伏敲击着地板。毛毛在遥控板上跳来跳去,它把遥控器当做了一种跳板游戏,在按键上从左到右,从上到下地跳动,它依次跳过声量放小键、声量放大键。电视的声音突然变小,又再次变大,然后它的左脚踩在开关键上,电视机关上了,那些声音一下消失不见——它再次踩了一下,电视机的屏幕又随之亮起来。 它勐地跳到一个蓝色的键上。 那是快退键。 所有的东西以两倍速回流。张骆驼翻了个身,他听到电视里他自己和乔德的声音像两个机器人般唠唠叨叨,让人一个字也听不懂。尽管那黑色的屏幕纹丝不动,但在录音快退一分多钟后,它被找到了盔甲的弱点,黑色勐地被击穿,光和影一下涌了出来,像素布满了整个电视屏幕,声音犹如巨大的色块,填满所有的缝隙。接着他和乔德的身影出现在了电视屏幕里,以相反的动作迎接r-63的窥探,一幕接一幕,像是永远没有结束的时候。他们在电视里说着话,但说的东西像密语,让人一个字也听不懂。 张骆驼撑起身子,吃力地坐了起来。 乔德看着电视,一动不动。他面无表情,灰色的眼睛对这副景象不为所动,无论是什么都无法撼动它的色彩。他冷冰冰地看着电视屏幕中的自己和张骆驼,像是僵住了,还很困惑,仿佛不明白眼前的是什么。但张骆驼注意到,乔德的神情既不震惊也不愤怒,像只是在困惑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 “这个怎么会在你那里?”良久,他才转过头来,听不出情绪。 “这是我捡到的。”张骆驼小声地解释道,他紧盯着乔德的脸色,胸口轻轻地起伏。 乔德面无表情地眨眨眼。 张骆驼从乔德的疑问和姿态里注意到了什么,尽管乔德也表现的像刚刚打开视频的张骆驼一般,一动不动地,有些错愕和愣神般地看着电视,但他的态度像是超然一般,对流逝的画面没有任何看法,也丝毫不惊讶,那些像素扑入他的眼睛,却没法在他的脸颊上染上任何色彩。张骆驼拨开那些电视的声音和色彩,从那些浪潮下看向乔德。他发现乔德出乎意料地平静,甚至没有问一句“这是怎么回事”,也完全不疑惑,只是任由那像素扑面而来,然后完全接受它。 这让张骆驼不安,他从乔德的表现里读出来了一些致命的东西。 张骆驼试探地看着乔德:“……你知道这录像是怎么回事吗?”他感觉到他带有喘息的声音有些怀疑,但还抱有些希望。他希望乔德说不知道,或者说他也不明白,甚至是嘲讽张骆驼。 但乔德没有回答,他一言不发,非常平静,像是没有听见张骆驼的问题,或者是无视,他仍然看着电视,仿佛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了那里。一片令人难受的沉默包裹了他们。乔德唿吸着,胸膛浅浅地上下起伏,灰色的眼睛偶尔眨着,在房间里制造一场微型到底的风。张骆驼有一阵子以为他是被冻住了,就像仿造人进机械分解厂前那样。 第57页 沙沙的电流声,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乔德和张骆驼的面庞从电视里晃过。 乔德转过头来,他看向张骆驼,那是一种无意义的对视,他没有说话,一句也没有。 张骆驼勐地明白过来。 “你在之前就知道这录像?”他轻声说,手抖了一下,完全明白了乔德的意思。一切坦诚而迅速地在他眼前闪现,没有任何隐藏。一股失常的情绪涌入他的胸间,他感觉有虫子爬上了他的背嵴,甚至钻入了神经,让他的脖子如同电击般那样痛,然后那种感觉扩大到全身。 刚才看录像时的画面,他和乔德,还有那些录音,它们在他面前飞速闪过。 他感觉自己的喉咙被卡住了,有东西塞住了它。监控录像里的他和乔德在街道上倒退着行走,非常怪异,笑声听起来很遥远,仿佛在一个世纪以前的旧世界。 乔德看起来冷静无比,却又披上某种阴霾,良久,他说道。 “是。” r-63在张骆驼脑海里巡逻,发出长长的嗡鸣声。 “……为什么?”他不由自主地问道,但他也不知道他具体在问什么的为什么。为什么乔德知道这个录像?为什么和乔德有关?为什么他们两个被拍了下来?这一切的原因是什么?许多东西在他脑子里交汇,从各个地方奔融为一体,他头脑中的一切渐渐变得无序而混乱。 “……以后不会再有了。”又过了许久,乔德说道,他的声音很轻,几乎像没有发声,张骆驼听不出他的情绪,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 张骆驼抬起头来。他看不清乔德的脸,他隐藏在粉红色的光线和黑色的阴影的交界线下。 这不是回答,乔德没有回答。 沉默摁住了他们的话语。 黑暗中,他听到乔德轻轻地站了起来,拿起那件已经被雨水淋湿的雨衣。 毛毛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它看着乔德走向门口,离开的时间比往常早的多。它歪起脑袋,滚过去,想要在他到达门口之前和他道别。但它赶不上,乔德走的太快了,它甚至还来不及鸣叫他已经走了出去,关上了门。 门在乔德身后尖叫和警告:午夜出行遇险的机率是百分之三十二! 张骆驼站起来,走向电视机。毛毛折磨过的遥控器躺在地上,他捡起它,听到电视里永无休止的说话声。他按下开关键,“哔”的一声后,所有声音消失,房间重新回归到沉默里。他没有知觉地走回沙发旁,瘫在上面,将眼睛埋入双手里,从缝隙中看着被粉色光线打湿的天花板。 午夜。一切就像外面全息投影所重复的gg一样沉闷。 第23章 r-63(五) 接下来的半个月,张骆驼和乔德都没见过面。 张骆驼照常地每天上班,下班,回家后修理东西,接着在宁静的不足三十平米的房间里沉睡一晚上,然后第二天再起来,穿好衣服去十一公司。一切像一个程序游戏,他是其中的代码,不断重复旅途。 但阿煤仍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 “你怎么了?”它小心翼翼地问他。那时他们刚刚从公司回来,遇上大堵塞。阿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它本能性地感受到了张骆驼的情绪,于是试探性地提问,蓝色屏幕在灰雾中一闪一闪。 “没什么。”张骆驼嘀咕道,勉强朝它一笑,他不希望阿煤或者毛毛担心他。 但实际上他能感觉到自己的不同,尽管那很微妙。他觉得从他拆开了r-63那晚开始,一种异常的东西打败了他。第二天他从床上起来,还以为是个梦,但客厅里的两杯冷咖啡提醒了昨夜的存在。他对着客厅发呆了很久,才记了全部事情。他走进洗手间,清洗那两杯冷咖啡,然后因为它们难以去掉的污渍而倒上清洁液。他看着杯子,还有上面的水渍、他的倒影,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头脑空白和混乱。 那天晚上张骆驼思绪太过混乱,几乎无法思考。但从第二天开始,随着混乱的消去和冷静的上升,慢慢地,那些思绪在他脑海中一一上浮,列成一小点一小点的排序。 如果乔德知道那些录像,并对此毫不惊讶,那么这意味着那些录像很有可能有他参与,而乔德看起来的反应也是如此。张骆驼想。但张骆驼甚至想不通这些录像的目的,它们看起来是如此平凡和琐碎,似乎没有任何意义,基本上就是记录张骆驼的日常生活,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值得好监视的。 那些画面一一从他心中闪过。 乔德还留言给他,说要给他说一件事,他在张骆驼家时差点要说了,但因为电视被开被打断,最终没能说出口。 他想了很久,将思绪完全理清楚,终于在第五天鼓起勇气,准备约着乔德,开诚布公地谈一谈这件事,他想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是当他决定好这样做时,他发现了一件怪事:乔德消失了,他的电话打不通,飞鸽也没有回应。张骆驼没有办法,只好想办法在公司里等他。但即使是那里,乔德也一天都不见踪影。张骆驼唯一看到和他相关的东西是下飞船后,挂在墙上的乔德的照片。他抬起头,在昏暗的灯光里打量着它,那张照片下方写着:管理部主管:乔德。乔德空洞的灰眼睛凝视着张骆驼,毫无畏惧。 最后他终于忍不住假装无意地问了周围的同事,乔德去了哪里。 第58页 同事朝他耸耸肩:“他好像最近负责个大案子,忙的不行。” 张骆驼焦躁无比,他考虑也许该和郑郑谈谈,不再瞒着她。但最近郑郑也自顾不暇,她这两天状态都很差,精神萎靡,双眼永远被枯竭的情绪填满。张骆驼觉得那也许和李香香有关,也许还有其他的原因,他尝试着问她,然而得出的只有无解。郑郑精神始终飘忽不定,说完两句话后又往往陷入深思,张骆驼提醒她后,她抬起头来,还一脸迷茫:“你刚才说什么?”于是他们的交谈总是只能像拐错弯的飞船般终止行驶——还有好几次她在工作中睡着,躺在办公桌上,被主管批评。 之后这种感觉渐渐攀升到顶点,郑郑开始常常缺席早餐,在中午时才到达公司,张骆驼和她在咖啡馆或者餐厅讲话时,注意到她双手的指甲骯脏而褪色,抹着的橙色口红像干裂的土壤,这对于平时的郑郑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最后她甚至一天都不出现在公司里,张骆驼完全见不着她。他只能通过打电话确认她的平安,接起电话时,那头她听起来不是在睡觉就是在吃东西,仿佛白日是午夜,这份工作已经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张骆驼不得不保持沉默,同时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慌渐渐涌来。他感觉他生活中的一切好像都在偏离轨道。夜晚时分,他独自在南坪的游戏城中游走,四周喧闹的叫喊像r-63无人机集合起来的嗡嗡声。遨游天际的敦煌神佛偶然低下头来,和他四目相对,骆驼凝视着那座神像,感到迷茫像别人丢进游戏机里的游戏币一样响。 他实在没有办法,只好一个人待在家,将那个录像带,从那些视频到电话录音研究了许多遍,想找出点什么,明白些什么,但仍然是无解。即使r-63的窥伺直接浮现在他面前,但一些东西仍然让他他困惑不解,比如他不明白r-63为什么要监视他,他唯一想到的就也许和管理部相关,可他想不出自己有什么特别的需要他们特别监控,他不是重要人物,和竞争对手或者囚犯也没关系。 张骆驼想不明白,低下头来,无意识地盯着屏幕里的乔德。这时乔德正好从唱片店里抬起头,他敏锐地看向正在拍摄的r-63,脸被灰色和晕黄色的光线所渲染。他的视线无意识地和屏幕外的张骆驼相对接。 张骆驼感觉心头一紧,心情仿佛被午夜时分“8653汽水”铺天盖地的全息影像所蒙盖。 他决定找点事来做,至少不能再这样了,于是他开始尝试着修那个r-63。它已经坏的彻底,线路经过雨水浸泡变得一塌煳涂,外面的壳被摔得四分五裂。张骆驼在四公里买了一个金属制壳,回家后将线路卸下,拆除摄像头和定位器,重新装了一次,再把金属制的外壳包裹在它外面,用白色油漆重新刷了一遍。 它被完全完成花了张骆驼很多时间,这让张骆驼感到庆幸,修理它至少让他不必每时每刻都缠在疑问的漩涡中。十几天后,改良版的r-63完成了,看起来崭亮如新,像刚刚上市。张骆驼将它放在毛毛的小窝里,毛毛很喜欢它嗡嗡的声音——张骆驼特意让那声音减弱了许多,现在那声音比起吵闹更像催人入睡声,毛毛常常用肚皮贴着它在地上打滚。 张骆驼坐在一旁,看着毛毛睡去,然后将它抱回卧室。而他回到客厅,在修理桌前继续修理东西。他决定放首歌,于是随便选定了一首歌。 “要柔和点的。”他随口对电子音乐播放机说,电子音乐播放机在网联网中选中一首,开始播放。 沙沙的电流,柔和的嗓音,电子音乐播放机里响起某个女歌手的歌声。 张骆驼挨着桌子,感觉这首歌不怎么样,至少没有邓丽君的那首《甜蜜蜜》好。他望向窗外。今天没有下雨,也没有如影随形的嗡嗡声,外面“桥牌口香糖”的led灯挂在宣传飞船的外面,在空中穿梭。他垂下头,摩挲手中的修理工具。 他不自觉地想到乔德来他家的一晚。当时他们坐在沙发上,天花板漂流邓丽君的歌声。 然后他们听完了那首歌,乔德出了门,张骆驼给他打了个电话,约他去老头儿唱片店。张骆驼想起了那段回忆,抬起头无意识地看向电话。它现在很安静,而且看上去会一直安静下去。 他移开视线,伸了个懒腰,决定回到工作中,继续修理他的破烂玩意儿。他转过身去,走向修理桌。 沙沙的歌声中,一阵响亮的“叮叮”忽然在房间里窜乱起来。 张骆驼勐然抬起头,看向声音发出地。 那是电话的铃声。它在他背后勐然作响。 张骆驼走过去。不知怎的,一种虚无缥缈的希望和奇异在他心中升起。他犹豫地将手搁在电话上,迟疑着接不接起它。它似乎响个没完,而且要继续下去。 “餵……”他捧起电话,犹豫地说。 对面没有回答。沉重的唿吸声,仿佛有人在那头睡觉,唿吸声后是一阵阵轻柔的音乐,像是在舞厅或者咖啡馆里。 “餵?”张骆驼再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这次那面有了反应。一阵喃喃不清的咕哝声响起,重复着些奇怪的字眼,像是“门、我、李香香”之类的,接着是低低的笑声,混杂着呜咽。 随即电话话筒被转移,张骆驼听到沙沙的摩擦,和嘴唇挪动的嗫嚅。音乐的响度忽然加大,咔擦的卡顿在几秒钟重复许多次。然后声音小下去,恢復宁静。另一个人以一种神秘而复杂的口吻开始说话:“您好——是张骆驼吗?……”是个男声,这声音也很奇怪,含煳不清,仿佛在嘴中塞了几颗糖果。 第59页 那不是乔德的声音,张骆驼听得出来。 一瞬间,他的肩膀松懈下去,心也沉下去:“是的?您是?” 对面宽容地笑了笑,没有回答他:“郑郑——喝醉了——您能来——接一下她吗?”他听起来也像被灌了很多酒,神志不太清醒。 张骆驼站起来:“郑郑?”他诧异地说。“她在哪儿?”他伸出手,从沙发上抓起自己的衣服。他已经有好几天没联繫上郑郑了。她不接他电话,也不回復他的飞鸽留言。她和乔德一样,忽然就消失在这座大城市里。 “你能让她接一下电话吗?”他又说。 而且,喝醉。他听着这个词彙,感觉无限惊奇,这个词彙听起来和郑郑不相关。郑郑很少会在酒厅喝醉,她不喜欢喝醉,她给张骆驼说过在公众场合喝醉是一种礼仪失格。 一阵剧烈的响动,有人抢过了电话。 “喂,骆驼吗?——我在——”郑郑的声音。她打了个酒嗝,咯咯地笑起来。 “九龙坡的——夜间飞行酒吧。”遥远的男声补充说道。 电话被挂断了。 夜间的天空一望无尽。接近午夜,半空中飞行的飞船大大减少,偶尔有几架穿过,像旧世界零散的星星在空中闪烁。张骆驼驾驶飞船,在黑洞洞的天空中穿梭,九龙坡的港口在他眼下闪烁。 “夜间飞行酒吧,三百二十号。”阿煤调出地图,对张骆驼报上了酒吧的位置,它对张骆驼午夜出行这事儿感到好奇,张骆驼告诉他这通电话的事,它若有所思地沉默了。 “有没有可能是骗局呢?恶作剧电话的那种,其实郑郑没有在那里,有人在耍你,你想,郑郑居然会喝醉。”它不安地提醒张骆驼道。 张骆驼知道阿煤为什么这样说,郑郑很少会喝醉,她非常严格地控制着自己的饮酒量,以保持清醒,她说这是作为一个酒鬼的礼仪。而且他想不到郑郑会到九龙坡这个贵族区。她喜欢的酒厅一般物美价廉,里面提供各种各样的果酒。她带张骆驼去过一次,她看上去和里面的每一个客人和老闆都熟识。 “喝酒就该到你熟悉的地方来。”她昂起头笑着对他说。 张骆驼想了想:“我觉得不是。”郑郑的声音和语调和她平时一模一样。他好奇的是接电话的男人是谁——他听上去和郑郑很熟,但郑郑从没告诉过他有这一号人物。 张骆驼很快抵达了“夜间飞行”酒吧。银色的gg牌在他头顶上闪烁着,自动门打开,三个女孩子互相搀扶着走出来,她们戴着统一的蓝色假髮,张骆驼闻到她们身上浓烈的酒味,一阵子啜泣从她们的嘴巴里传来。他顺势走进大门,现在它为他敞开了大道,袒露一片砖红色的地板。 张骆驼走进去。午夜的酒吧已经没有多少声音,大多数人都瘫在沙发或者地上熟睡,响着的只有浓重的唿吸。一股清新的橘子味在空中飘扬,张骆驼的视线从沙发移到地板,试图找到郑郑在哪里,但看上去这里没有一个是她。他再朝里面,更深的地方,酒吧吧檯走去,吧檯后的侍者正娴熟地抽着电子菸,偶尔抬起手理理头髮。 吧檯前坐了两个人。张骆驼眯起眼。那两个人头靠着头,趴在吧檯桌上,似乎在睡觉,但偶尔一个人会说一些话。其中一个人的手搭在另一个搭着灰西服的人身上,张骆驼的视线落在灰西服上,那是个女孩,骨架很小,披着的灰西服对她来说过大了。她移了移胳膊,露出里面明黄色的裙子。 “郑郑?”张骆驼走过去,说道,他认了出来,那是郑郑爱穿的裙子。 那个女孩没有回答他,她甚至没有抬头,只是将脑袋埋在膝盖中自顾自地睡觉。她旁边的男人听到了张骆驼的唿喊,反而迷迷煳煳地坐了起来。 “你好——张骆驼。”他说。那个人穿着件白衬衫,朝张骆驼眨着眼,眼窝显得很深,微笑友好而神秘。 张骆驼愣住了。他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人。 “芦幸?”他说。芦幸,乔德的好朋友,管理部的二把手。 “是我,是我。”芦幸无视他的惊讶,醉意盎然地说,他的声音晕乎乎的,仿佛在天空中飞翔。 他指指趴在桌上披着灰西服熟睡的身影:““郑郑在这里,她和我喝酒喝醉了,幸好喝醉前她记得给你打了一通电话。”他沉下身,拍拍灰西服的肩膀,“狱友,你的好朋友来了,该回家了。” 一旁的人迷迷煳煳地抬起头,灰西服落了下去:“张骆驼来了吗?”她说,露出了一张还带有泪痕的脸。张骆驼听着她的声音,确定她一定喝醉了,她有点亢奋过度,声音和平时不同,听起来语调高昂,而平时她的声音是游刃有余的低音。 郑郑缓缓地站起身,左右张望了一会儿,视线才定格在张骆驼身上。 “我的朋友!”她惊喜地说,腔调像歌剧一般。 张骆驼上前接住她,让她的手搭在他肩膀上:“你还好吗?”他问道。 郑郑的头靠在他的肩上,她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大声吶喊道:“我很快乐!”张骆驼抖了一下,他没想到她喝醉是这样的,喊出的声音堪比恐怖电影里的尖叫。 第60页 他龇牙咧嘴地捂住左耳,抬起头来,朝芦幸说道:“那我带她回她家了。”他试图将她的重量抗在他的肩上,说实话她比他看起来的重。芦幸在一旁,露出微笑,没有想要帮他的样子。芦幸也喝的很醉,张骆驼看的出来,虽然他仍然微笑着,然而那双淡棕色的眼睛眼神涣散。 张骆驼觉得他的脑子被搅浑了——虽然这几天他的脑子也不怎么清醒。芦幸怎么会和郑郑在一起喝酒?他躲开郑郑带着酒味的口气。张骆驼记得郑郑有多讨厌管理部。最重要的是,她从没有告诉他关于芦幸的事,一个字也没有。 一阵像是喘息的声音响起,然后那声音慢慢扩大,又缩小。张骆驼低下头,发现那声音从他肩头髮出。是郑郑,她发出了那种声音,过了一会儿后张骆驼才确定那声音是呜咽。那细碎的呜咽从郑郑的嘴唇间溢出,然后消失。接着张骆驼感到他的衣服有种因为液体产生的粘稠感,看样子是被泪水打湿了。 郑郑在哭,哭的很伤心,也很厉害。 张骆驼不知所措地低下头,轻轻地问她:“你怎么了?” 郑郑没有理他,她甩开了他的手、身体,和肩膀。然后她因为没有了他的搀扶滑在地上。 “我什么也不算,我什么也不是……”她喃喃着,一改刚才快乐的态度。 张骆驼不太明白郑郑怎么了。他蹲下身去,用手拍着她的肩膀:“没事的,我在。”他轻声说,尽量安抚她。他抬起眼睛,困惑地看向芦幸,希望得到个解释。今晚郑郑非常矛盾,像是将最好的她和最糟糕的她融合起来了。 但芦幸完全没有察觉出他的眼神,他喝完他杯子里那杯蓝色的酒,慢慢地走过来,像是也想安慰郑郑。但他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刚刚走到张骆驼身边,张骆驼就闻到了他身上浓烈的巧克力和香槟混合的味道。芦幸蹲下身,眼神失焦地拍着郑郑的肩膀,然后抬起头,对张骆驼说:“辛苦你了……她今天情绪不太稳定。我帮你把她带到门口,不闻到酒味她就会好很多。” “你经常和她喝酒吗?”张骆驼敏锐地问道,他想了想,补充道,“她这几天都和你在一起喝酒吗?”芦幸和郑郑看起来很熟,这让他感到惊奇。 芦幸似乎没醉到神志不清,但他也没法完整地回答张骆驼的问题:“我们很少喝的像今天这样。”他说,帮忙抬起郑郑的一只胳膊,“今天——我们撞到了南墙……”他自言自语。 张骆驼看着芦幸的那只手,黯淡的灯光照亮了它。他发现上面有道血痕,看起来还很新鲜。他疑惑地问:“南墙?”这听起来很古怪。 但这次芦幸似乎不打算回答他了,他和张骆驼合力将郑郑扶起来:“你知道路对吧?也开了飞船?” 张骆驼被这个话题转移了注意力,他点点头,郑郑的家他去过几次:“知道。”他又担忧地问道,“那你呢?”芦幸醉成这样显然没法开飞船回家了,走路也非常困难。 “你很好心。”芦幸盯着他,深棕色的眼睛闪闪发光,他耸耸肩,语气毫不在意,“我打电话叫了朋友来接我的……” 他移开眼睛,忽然伸出一只手,朝某个地方指去,大声说道,“他来了!” 张骆看过去。矮小酒厅的灯光黯淡而模煳,躺在沙发上和地上的人群发出沉重的唿吸,一股陈旧的光线为他们染上夜晚的颜色。在那之中,有个人正笔直地朝他们这里前行,完全忽视了那些迷宫一般的人群。张骆驼稍稍再抬起头。那张脸在他的眼里清晰可见。 深蓝色西装包裹的身躯上,一张面无表情的脸,灰色的眼睛镶嵌在之上,露出傲慢的神情。 张骆驼感到空气像消失了一般,他背后的音乐和酒杯碰撞的声音不復存在。 是乔德。 第24章 r-63(六) 乔德本来没有看到张骆驼,他的注意力放在芦幸身上,芦幸朝乔德微笑着,但乔德的表情很不耐烦,也许是因为在夜晚被叫出来。然而乔德的观察力一向敏锐,他不多时就嗅探到张骆驼的视线。他挑着眉头,朝张骆驼这里看了过来。他的视线停顿在张骆驼脸上,接着他愣住了。 张骆驼本能性地朝后退了退,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他和乔德已经超过半个月没有见过面,再看到他需要缓冲期。 乔德有一瞬间看上去也是这样。紧张、焦虑和某种张骆驼看不太明白的神情从乔德的脸上一闪而过。他大概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张骆驼。 带着沉睡药力的音乐在他们背后无限循环。郑郑趴在张骆驼的肩头,已经停止了哭泣,就像以前无数个夜晚一样睡着了。张骆驼僵硬地凝视着乔德,能听到这个夜晚隐藏的声音。 芦幸打破了他们无意识的对视。酒力将他打败,而乔德的到来让他放下心弦,他再次转过身去,向侍者要了一杯葡萄香槟。现在他在他们之间朦胧地微笑着,神经麻痹,连话都说不太清楚。 砰的一声,他砸在乔德的背后,声音模煳的像是播报新闻:“麻——麻烦你们两个送我们回去一下。”他指指一旁的郑郑,她已发出均匀的唿吸声。 他说完就昏睡过去,倒在乔德的背上,乔德不得不直接将他放在地上才摆脱束缚。音乐在背后流淌,张骆驼和乔德一时面面相觑,这里似乎只剩他们两个醒着了。 第61页 张骆驼尴尬地说:“那我送她回去了。”他感觉自己的舌尖也染上了酒的味道。他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乔德。 当然,芦幸叫来的朋友肯定是乔德,他应该想到这点。他勉强朝乔德笑了笑,以示告别,拉着郑郑朝门口走去。 “张骆驼。”乔德说,喊住了他。他在原地没有动。 “我能搭你的飞船把他送回家吗?我没有开飞船来。”他的声音冷冰冰的,但听上去有些干涩。 张骆驼不可思议地转过头去:“没开飞船?”午夜快把他的脑子冻僵了。 “我走路来的。”乔德的语气平淡无奇。张骆驼想了起来,乔德就住在九龙区附近。 “我原以为他只是开玩笑,醉的没那么厉害,还能自己开飞船回去。”他说,嫌弃地将芦幸搭在他肩膀上的头推开。 张骆驼怀疑地看着乔德,他很久没有这样看他了。他用牙齿咬着内口腔。乔德的样子不像在说谎,而且他很少求人。夜风从敞开的门中飘进来,郑郑发出一声梦的嗫嚅。 “那走吧。”最后张骆驼妥协了,“我的飞船就停在附近。” 零星的飞船划过他们身边,远处在放一则全息投影的旅馆gg,慈爱的女人冷冰冰地重复着:家一般的感受。她鞠了个躬,背后微型零件般大小的大厦玻璃在夜空显得很黯淡。灰雾之中,隐隐约约地有人从窗口探出头吸菸,星火从他的手中冒出,像一颗遥远的旧世界星星。 乔德移开视线,他靠在飞船椅直视前方:“朝左转。”他说。 张骆驼的眼神偷偷焦距在乔德身上,事态的发展出乎他的意料。 午夜以后的酒厅,飞船在午夜中发出“吱吱”的响声。 左转,再右转,穿过两条街区。他们把郑郑送回了家,然后送芦幸。芦幸在飞船后舱沉睡,他的唿吸沉重而平和。 现在是零点四十二分。张骆驼平时会感到困,但尽管现在飞船里没人说话,甚至连阿煤也沉默,他却仍然感到很清醒。这大概是阿煤第一次见到张骆驼飞船上坐了那么多人,它只在张骆驼启动飞船时担忧地嚷嚷了两句:“你要小心开飞船,晚上灰雾很多。”就马上闭了嘴。 张骆驼不太习惯沉默,但他不知道对乔德说什么东西。而乔德坐在旁边,一动不动,看着时而拍打在窗户上的雨,也没有说话,而是陷入沉思。偶尔他会抬起头来,给张骆驼指明芦幸家的方位。 最后飞船停在沙坪坝的港口,芦幸歪歪扭扭地被他们搬下飞船,守门的仿造人狐疑地看着他们,但最终在乔德毫不客气地扳开芦幸的眼皮,虹膜验证成功后开放了大门。 张骆驼和乔德沉默着,一人走一边,让芦幸的肩膀搭在他们身上。张骆驼注意到这里的空间布置和乔德所住的地方有点像,但更有自然气息,偏向于庭院。他们走过一座小桥,人工河流在桥的阴影下发抖,全息影像的锦鲤在水中游动。两旁的别墅竖立在一旁,像是自然的森林。 芦幸的头靠在他的肩上,嘴中飘出一股巧克力味。张骆驼觉得脖子痒痒的,很少有人这么近,他下意识地偏了偏脖子,试图躲开那热量。乔德在一边,看了他的动作一眼。张骆驼有些尴尬地停了手,他知道他这个动作不太礼貌。 他张开嘴:“抱歉……” 他的话还没说完,下一秒芦幸的头就被乔德用手搬了过去。一股重量驶离张骆驼的肩膀,那股巧克力味在空中消散。乔德松开手,芦幸的头轰然垂下,既不靠在张骆驼肩膀上,也离乔德肩膀很远,它完全靠重力在空中自由支撑。 “擦一擦。”乔德嫌弃地说,左手掏出一块手帕,递给张骆驼,指指张骆驼的肩膀。 张骆驼下意识地接了过来,那张帕子还很温暖。他低下头,衣服上热气喷出的污渍清晰可见。 “谢谢。”他低声说,扶着芦幸,走下桥,用帕子擦了擦肩膀。 他们到了芦幸的家门口。他的房子外形看起来很简单,门口的巡逻器开始自动做人脸识别。乔德几乎粗暴地举起芦幸的头,让他对着摄像头。芦幸的家门发出砰的一声,解锁成功。 乔德和张骆驼踉踉跄跄地将芦幸拖进客厅,把他放在某张沙发上。芦幸的头靠着沙发枕,几乎立刻陷入沉沉的睡眠。 夜晚一点二十一分,夜空像黑暗本身。张骆驼走出芦幸的家门,环绕四周的景色,不禁感嘆不愧是上等公寓。全息投影的布景在这里随处可见,但它们更自然,不是为了gg,而是为了提升环境而生,那些游动的小鸟、以朵算的花丛真实的不可思议。 轻轻的关门声。张骆驼回过神来,乔德在他身后推了推门,确认芦幸的家门已经关闭。张骆驼这才意识到一件事,郑郑和芦幸都已经被他们送回了家,现在只剩他和乔德了。一种混斥着尴尬的疲倦感包围了他。 张骆驼感到他们之间有隔阂,那隔阂是由r-63的录像和疑问所组成。他咬住嘴唇,深唿吸一口气,准备离开。 走几步后他停下了脚步,他感觉不对。乔德没有跟上他。 他转过头去,乔德还站在原地,手插在西装裤的口袋里。他看起来像是在深思,或者说是思考。芦幸家门口的路灯在他旁边不定地燃烧着,他的脸变得一阵昏黄一阵灰色。张骆驼一阵错觉。他想起了r-63的录像,乔德站在唱片店里,抬起头来,两束不同的光线交汇在他脸上。 第62页 一只全息影像的飞鸟从屋檐上飞走,发出唿啦啦的振翅声。乔德从沉思里回过神来。 “张骆驼。”他抬起头来,看着张骆驼,忽然开口道。 张骆驼愣住了。这是乔德今天第一回叫他的名字,之前他一直默默无言。接着他注意到了其他的东西,比如乔德的样子,那副焦躁的模样,他看起来似乎比半个月前瘦了很多,而那双灰色的眼睛在这亮闪闪的全息投影里显得如此暗沉。 “我想和你说点事。”乔德说。他像下了很大决心,冷冰冰地开口道。“关于公司客户的,前几天你修理完交上去的东西被投诉了。” “什么——我?”张骆驼一头雾水,他不安地眨眨眼,一时间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他最近是在修理东西,但是因为其中的一个零件处于缺货状态,修理一直停滞中。 乔德迈动步伐,走到张骆驼前面,他打断了张骆驼:“走吧,边走边说这件事。” 张骆驼看着他的背影,愣住了。 他想了想,最后选择跟上去。 他们的脚步声在自然迷宫似的居所旁徘徊着。 他们再次踏上刚刚那座小桥,透明的河流流过脚下,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乔德的步伐渐渐缓下来,他现在走在张骆驼的前方,刚好能听到彼此的说话声。 他回过头,看了天空一眼,像是在确定和什么距离足够远,这才开口道:“我想和你谈谈。” 那很轻的声音沖入张骆驼的耳里。他愣住了,几乎在一瞬间忘记身处何处。 “谈什么?”张骆驼有些迟疑地说。 乔德没有停下脚步,甚至没有看张骆驼,仿佛他们只是在随意聊天:“我想和你谈谈关于r-63的事。” 第25章 r-63(七) “什么?”张骆驼说,心狂跳了起来,他能感到他自己的声音疑惑又急切。 他想走到乔德身边去,但乔德连头也没回,却仿佛看到这举动般喝止道:“不要跟上我,就在我身后。这里没有r-63,但我不确定有没有其他影像监控。” 张骆驼的步子一下顿下来。他想了想,忽然反应了过来,他恍然大悟地说,声音有些结巴:“客户的事是……” “芦幸家门口有24小时语音和影像监控,他们可能会随时查看。”乔德冷冰冰地接住话,“但是……再不说你可能就要走了,所以我找了个藉口。”他声音有些艰涩地走下了小桥,迈进被路灯和人造植被包围的石子路。一只鸟飞到了湖水上方旋转。 “他们?”张骆驼停住脚步,困惑地说。 “就是我们。”乔德侧过头,张骆驼明白了过来,他指的是管理部。 “你想知道关于r-63的监控的什么?我可以在出社区大门前回答你。”张骆驼甚至还来不及想好下一句话是什么,乔德的说话声就再次传来,他的语气和平常傲慢而冷淡的感觉没什么两样,就像和张骆驼讨论某个问题。 张骆驼的大脑一片空白:“你为什么……突然决定要说这个?”他困惑不解的,有点结结巴巴地说。 乔德顿住了,一瞬间张骆驼以为他不会回答他。但在长长的停顿后,乔德的声音再次迷茫地响起来:“我也不知道——只是脑海里有个声音,叫我这么做。” 那声音几乎不像乔德,而像一个被沖入了无尽的大洋的人,不知道身处何处。 张骆驼抿起嘴唇,望着乔德的侧脸。在凝望他的这瞬间他看了出来,乔德那瘦削的面庞似乎比张骆驼自己的还要困惑,甚至困惑的多,仿佛陷入一个令人着魔的谜团中,却也永远也找不到任何回答。 张骆驼在此刻,不由自主地感到其他的一切都像是消失了,只剩下他的心砰砰地跳动。 “从这里到门口只有五分钟,你最好快点。”乔德的声音响起来,再次提醒张骆驼。一瞬间,那迷茫和困惑就从乔德的声音里消失了,他恢復了平时的镇定和冷漠。 张骆驼被他催促得茫然地抬起头,开了口,连自己也没发觉地:“我想问你……” 乔德放慢了步伐,似乎准备仔细聆听他的问题。 张骆驼想了想,感到现在只有一个问题徘徊在他脑海里,他没思考便说了出来:“你是多久知道r-63的事的?” 这一瞬间张骆驼甚至没有意识到他自己在提问,他的话就像心声般自然而然地泄露了,这个问题在他和乔德没有见面的日子里,一直像面纱般轻轻覆盖在他脸上。 乔德犹豫了一下,接着他的的声音像一阵苦涩的微风滑入张骆驼的耳朵:“……一开始就知道。” 这个回答并不让张骆驼意外,但他仍感觉他的肩胛骨勐地抽痛起来,仿佛身后有双本存在的翅膀被抽离。他吞了口唾沫,深唿吸一口气,低下头去,假装什么也没发生。 一只鸟儿穿过乔德的肩胛骨,从蓝色变得透明,再恢復亮片蓝。 “因为我参与和决定了其中的监视计划。准确说,是管理部一起通过的。”乔德继续说。 “整个管理部?”张骆驼疑惑地抬起头,但马上想起乔德关于监视器的警示,也许这里会有影像拍到他对乔德的注视,又低下头去。 第63页 “是。”乔德言简意赅地说。 张骆驼皱起眉头,几乎无法理解,他百思不得其解地说道:“你是说整个管理部联合起来监视我?——为什么?”管理部用监控大费周章地监控他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他只是里面一个小小的员工,十一公司有太多竞争者,每一个都比他危险一万倍。 “为了一些原因。”乔德摇摇头,没有一丝犹豫地说道,“但我只能说这么多,这恰好是我无法回答的一个问题。你没有必要知道,就算知道了对你也没有好处。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以后不会再有监控了,都结束了。” 他的语气异常温柔,甚至失去了往日的讽刺感,近乎于平静。 张骆驼皱起眉头,他没有被说服,但他隐隐约约地察觉到即使再纠缠这个问题也没用,因为似乎不管如何乔德都不会告诉他。 一片寂静忽然包裹了他们。在问题和回答突然中断后,这个社区本能性的午夜寂静再次復甦。 冷冷的雨水在灯光下闪烁。 张骆驼放开了那思绪,从乔德身上移开了视线,看向远处一盏灯,那灯照亮了庭院里的一角。他沉默着思考半晌,情不自禁地张开嘴,迟疑地问出了他今夜的第二个问题——刚刚它自如地跑进了他的脑海:“我注意到……监控里记录的只有我和你,如果管理部想监视的话,难道不应该记录下我生活中的更多片段吗?“ 乔德犹豫了一下,张骆驼怀疑他不会回答,或者说像之前一样让他跳过这个问题,但几秒钟后,乔德打破了宁静:“因为有目的的监控,可以在针对性地和你直接交谈的情况下获取信息,这比毫无线索地监控你的琐碎生活要好,有助于将信息和监控内容最大和最优化。” 他的话有点绕,但张骆驼还是明白了过来。他咬紧了口腔里的内壁。 “我明白了——”他细细揣摩着那话,慢慢地理解和翻译,“你的意思是监控里只有我和你……是因为你和管理部协定好了,在特定的时间监控我。” 他怔怔地看着乔德,而乔德在他的视线下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个问题让张骆驼突然想到了另一个东西,另一幅画面:乔德在餐厅里主动向他走来,和他搭话,说可以帮毛毛修零件。接着他们在咖啡厅里见面,乔德对他出乎意料地友善,还有他被邀请去乔德家,乔德甚至给他放了《甜蜜蜜》的歌曲。他慢慢地皱着眉头,感觉星火四溅,一些不对劲忽然在此刻完全被理顺。 “所以你当初靠近我是为了方便监控?”电光火石之间,他问道。针对性的交谈。他琢磨着这个词彙。 他看着乔德犹豫了一下,但只有一下,乔德像是想起了他承诺张骆驼会回答问题,再次点了点头,像刚才一样平静,但是更短促。 带着浓稠空气的风一阵阵涌来,但张骆驼感觉肺里的空气在被抽光。他还感到他的大拇指在不断地抽搐,尽管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为了方便监控。 视线的余光里,他看到远处的那盏路灯上在静静发亮。 突然地,他想起不久前他曾看到过相似的景象,那是他出院后的第一夜,他在电话里约乔德去老头儿唱片店,边看着窗外,结果发现一盏朦朦胧胧的灯照亮了公寓前的一根电桿。 他那时一直忐忑不安地望着那灯和电线桿,直到眼睛发酸,而乔德在电话那头回答,星期一下午有时间。他当时听到很高兴,觉得也许那是一段友谊的开端。 但现在他忽然明白过来,也许那并不是无意或者思考后的回答,回答在那一刻就註定好了,因为窗外有架r-63正监视着他们。 还有那些个乔德的约会和外出。他勐地又想起来——他们一起在唱片店挑选唱片,阅读陈旧的世界地图,乔德送给他不含花生的糖果,老头儿唱片店里关于天文的讨论和交谈,闪亮的星星和想像中的太平洋。他们交谈自我,过去,现在,未来,也许还有彼此。那些看起来实质的友谊和微笑,霓虹灯下的行走——那些其实也是为了监控? 那些张骆驼以为的绚丽全息影像全部熄灭,一切空虚的像整个城市熄灭后的灰色天空。 “但后来不是了——在接触你之后不久就不是了。”但忽然地,在那灰色天空中,一个声音坚定地响了起来,打断了他的思想,它在越来越往下沉,几乎要坠入四公里,千辉市场,那些赏金猎人和赌博者的地盘。 张骆驼诧异地抬起头,看到乔德正望向他,那双灰眼睛的视线焦距在他的脸上。 “我没有说完。”乔德说。 “一开始,我只是贊同他们的看法:接近你和你像生活中那样交谈有助于管理部近距离地监视你,并且得到你完全放松时产生的自然信息。但是,后来不是了。我发现我错了,这是个糟糕的主意。”他的声音和平常没什么区别,冷冰冰的,却异常坚定。 张骆驼望进乔德的那双眼睛,他在里面看到无尽的灰色,像是过于辽阔的网际网路,那灰色闪烁不定,像是个永无休止之时的全息影像。 “……到后来,我没有再把你看成被监视的对象。”乔德顿了一下,用不是很乔德的语气笨拙地说。 第64页 张骆驼直愣愣地看着乔德的眼睛,完全无法回神过来,像是那全息影像将他关入了都市的牢笼。等他反应过他盯乔德太久过后,他才不知所措地低下头来。他完全没想到乔德会这么说。他感到一种异样的感觉,它将他慢慢地从上到下融化,甚至包括他的思想。他张开嘴,却只尝到亮度的味道。 他们继续朝前走,那些石子路和鸟的影像渐渐消失在身后。 接下来的时间里张骆驼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问问题,但不是因为他没有问题再问乔德,而是乔德的话,还有那异样感包裹了他和他的思想,他感觉他无法再开口,那些亮度融化了它们。 完全的沉默将他们包裹起来。 他看到大门离他们越来越近,逐渐只有一步之遥。 他们一起走到门边,停下了步伐,丝丝的冷风从细微的门缝里钻进来。张骆驼出神似地看着那扇大门肉眼几乎不可看见的门缝。从门缝里来的风颳过他的手,像一片薄薄的晶片。 “你还有问题吗?”乔德垂下头,在准备开门之前,轻声问他道。 张骆驼摇了摇头。 乔德伸出手去,准备开门。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在他的手敲响大门之前,张骆驼忽然问道。他的声音很轻,一晃而过,他甚至不能保证乔德听到了这个问题。 乔德的手停在半空中。 他转过头来。 张骆驼抬头看着乔德,今夜他都没有这么近的这样看着他,刚刚他们一前一后答话,像是两个看不见对方的机器人或者幽灵,但在他们即将离开这座金属大门,各自回家时,他们终于发现了对方并对视了。乔德低着头,他用一种特别的神情看着张骆驼。张骆驼不知道那是什么,因为以前他没看到过乔德的脸上有这种神情。但那神情又异常熟悉,张骆驼觉得他也许在其他的哪里看到过,也许在重庆这座摩登城市下雨时,也许是他路过游戏广场抬起头看向敦煌神佛时,又也许在不久之前,他已经破碎的记忆里。那神情在乔德的眼睛里生根,然后像软体病毒般扩散到整张脸。那神情和张骆驼的问题没有关系,和现在他们碰到的一切也没有关系。 乔德轻轻地嘆了口气。 “因为我发现,我也什么都不懂。”他说,灰色眼睛轻轻闪动了一下,接着伸出了手。 张骆驼本能性地昂起头,注视那双眼睛。他感到有一种轻微而温柔的触感从他脸上一闪而过。 乔德的大拇指从张骆驼脸颊上轻轻地擦过,像落在飞船上的第一滴雨。 张骆驼的心跳动起来,那灰色在他的心中蔓延开来,变成了一片闪烁的光影。 三秒后,乔德伸出了手,轻轻地推开了那扇门。 门发出一阵洪亮的吶喊,仿造人安保感应到了门的动作,转过身来,朝他们鞠了一躬。而在他背后,马路和城市的夜景通亮无比,飞船和行人共享着三维空间。 午夜,白日的喧闹在试图復甦。 第26章 靠近虚幻(一) 张骆驼想起乔德轻轻碰触他脸的手指。冰冷的,异常温柔。他开着飞船,不由轻轻一颤,偷瞄了乔德一眼。 上飞船后他们都一言不发,只是沉默地望向前方。 也许是因为累,也许是因为在他们敲响门前那碰过他脸的手指,后者让他们陷入尴尬而微妙的氛围中。 一阵阵的疲惫像麻药注入张骆驼的身体。其间导航仪的蓝框闪了几次,阿煤想和他说话,但因为沉默的氛围不敢开口。乔德一直凝望着前窗,雨滴在飞船窗上降落,他看着刮雨器将它们粉碎成多半,一言不发。 张骆驼咳了一声,不自然地说:“这几天你不在公司,他们都在说你在忙。” 乔德回过头,也不自然地清清嗓子,他在座椅上动了动:“我那几天……状态不太好,让公司给我放了一个假。”他冷冰冰地解释道,但他的话听起来很犹豫。 氛围有些尴尬。他们从那天晚上就没再见过彼此,直到几个小时前重新恢復了对话。尽管张骆驼记不起具体的日期数值——他的记忆更具象化,那些白日或黑夜,没有乔德,一大片一大片空白。 他们就公司和假期这个话题闲谈起来,随便说一些话。那些话题都在安全区,但每一次的话题都要比上一次要放松和亲密一些,他们借着这些无关紧要的话题里攀岩,将他们这十几天的残缺弥补起来。他们都从空气中嗅探到本源,它的碎片隐藏在每个话题里,他们捡起碎片,互相靠近,将无形的联繫于他们的交谈间小心翼翼地建立,就像一座桥,或者一个港口。他们试探,然后缓慢地迈出下一步,一点点地把尴尬和为难感驱散。 十几分钟后,尽管还有些尴尬,但那种沉重感在空气里慢慢消散。 张骆驼回答了乔德的一个问题,一边让飞船左拐。他的心跳在这些交谈里渐渐稳健下来,不再感到无法逃脱的慌张。 乔德说了一句像以往一样讽刺的话。张骆驼听着,不禁怀念地露出一丝微笑,他很久没有听到乔德这么说话了,他回过头,想要接话。然后他发现乔德正侧过头,注视着他,也许不是注视他,因为乔德的眼睛落在他唇边。他在看张骆驼的笑容。他察觉到了张骆驼转过头来,视线却没移开。城市夜景中,他的脸被偶尔闪过gg牌的纯白像素所霸占。 第65页 他的唇角也轻轻朝上扬了扬,尽管那非常轻微,只在那纯白像素照耀下的一瞬间所闪现,下一秒就消失不见。他们飞过耀眼的gg牌,飞船再次被黑暗所覆盖。他的脸再次变得冰冷而黯淡。 飞船最终停靠在九龙坡的一个临时港口。乔德解下安全带,准备下飞船。 “再见。”张骆驼说,他想了想,又说,“明天见或后天见。” 乔德朝他点点头,打开飞船门:“再见。”他说。声音很轻微,几乎不能被听到。 他们凝视了很久,接着乔德转身离去。 张骆驼看着乔德走远,直到他消失在九龙坡的街道里,他才拉动引擎,启动飞船。现在他可以回家了,一种久违的疲惫感席捲而来。他看了看在跳动的时间。星期天凌晨两点四十,他勉强认了出来。他眨眨眼,发现数字这么模煳是因为人工导航仪的蓝框在迫不及待地一闪一闪。 张骆驼疑惑地问:“阿煤,怎么了?”阿煤今夜状态有些不稳定,是软体的哪个程序出错了? 阿煤发出嘀咕声,像是从喉咙中挤出□□:“那个笨蛋老闆是你的男朋友吗?” 张骆驼吓了一跳,飞船在他手下失去了控制,一瞬间向下滑去,导航仪的蓝框开始急速闪烁。 “小心点!”阿煤警告道。“快控制!”张骆驼握住方向盘,按住按钮,飞船在一阵动盪后恢復平静。 “为什么这么说?”张骆驼看飞船脱离险境,清清嗓子,干巴巴地问。 阿煤的声音在飞船里迴响,因为刚才的紧急事故,它的声音忽大忽小:“我也不知道。”它坦承地说,语气很困惑,和它平时万事皆知的口气相差很远。 “我的程序好像自动告诉了我这个事实。那他不是咯?”它显然注意到了张骆驼的语气。 张骆驼朝它草率地点点头。他感到一种无由来的心虚,尽管他没说谎。乔德的脸飘入他的脑海。那个微笑,在白色像素下闪闪发光。 张骆驼回到公寓后,来不及洗漱就直接躺倒在床上沉沉睡去。他睡得很熟,醒来时已经是中午十二点。闹钟响了三遍,而毛毛坚持不懈地在他肚皮上大肆跳舞,想要让他起来。他轻柔地将它抓到一面去,睏倦地从床上坐起来。他感觉腰酸背痛,尽管他没有喝酒,一种宿醉感却骚扰着他的脑袋。他捶捶肩,准备去洗漱一番,然后随便吃点东西。 他走进客厅,发现电话闪着红光,提示来电提醒。他按下按钮,接听留言。似乎有两则。一则来自公司,同事发给他的,让他记得在周一带修理工具。还有一则来自郑郑,张骆驼按下她的。 郑郑的声音像记忆中那般响起:“嗨,骆驼。我昨晚宿醉了,谢谢你把我送回去,等你醒来能给我打个电话吗?我有事想和你讲。”然后留言结束。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大概是感冒了,但听上去很精神。 张骆驼嘆口气,他揉揉头髮,他感到头痛,昨夜的事一一回溯而起。 他犹豫地按下回拨键。就算郑郑不给他打电话他也会打过去,他有许多问题想问她,比如说她和芦幸是怎么回事。 “d-526型机器人,家居最好帮手。”电话里女声冰冷无比,她在推销某种产品,朦胧而无味的音乐一遍遍地重复。gg总是侵占各种可以到达的地方,张骆驼已经习以为常。 几秒以后,那机械的女声消失,一阵朦胧的空白随之代替:“餵——”模模煳煳的声音,听起来正在喝东西。 “郑郑,我是张骆驼。”张骆驼说,“听起来你宿醉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郑郑在那头尴尬地笑起来,张骆驼很久没有听到她这样笑了:“被你看到我喝醉的一面了,我很少喝成那样,我发誓。” “你还有记忆?”张骆驼说,他抓过桌上的水杯,里面还有水,不知什么时候接的,他喝了一口,皱起眉。 “有一点点……我还有意识。不喝的断片是我的原则,但你来后我就睡着了。”她说,嘆了口气。 张骆驼斟酌着,想着怎么问郑郑和芦幸的事。他想将它包装一下,让这问题显得妥当点。 “骆驼。”郑郑忽然在电话那头说,她的声音很严肃,笑意收敛了下去。“我需要知道一件事情,关于你的。”她说,似乎也考虑了很久,迟疑地把问题说出口。 “什么?”张骆驼把水杯放下去,有点迷茫地说。 郑郑斟酌着词彙,似乎想把问题弄得柔和一些:“你知道,虽然你来后我就睡着了,但是之后我醒过一次,在你的飞船上。醒来后我发现我在后舱。我感觉很奇怪,因为一般你会让我坐前舱,而不是后舱,就算芦幸也和我们一路——他在我旁边睡得比我还熟,吓了我一跳。我当时不知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还是其实你没来接我,来接我的是另一个人,我只是产生了幻觉。” 她似乎捂紧了话筒,说话的气流声放大:“然后我看了前舱一眼。我看到你坐在位子上,旁边还有个人。因为我太困了。我马上又睡了过去。之后的事我就不知道了,直到今天早上醒来。”她犹豫了,仿佛手握着什么不敢肯定的线索。 “虽然我只看了那个人一眼,不敢肯定,但我的记忆通常不会出错。”她说,似乎在给张骆驼提示。 第66页 张骆驼明白了过来,他尴尬地闭上嘴,没有接郑郑的话。 郑郑还是问了出来:“……他是乔德吗?” 张骆驼心中一紧,他没想到不过一瞬间,他和郑郑的位置就倒转过来了,他本来想盘问她,但现在变成了她盘问他。也许他可以质问郑郑关于芦幸的事,把话题转过去,但他知道就算如此,他也免不了朝郑郑交代一切。 他干脆放弃了抵抗:“是。” 他顿了顿,试图解释道,“因为他是来接芦幸的,他没有开飞船来。” 郑郑一向非常聪明,她敏锐地戳穿他:“但乔德可不是那种忘了飞船就会坐我们飞船的人。 她马上抓住了一种可能性,一语中的:“你们该不会之前就认识了?” “我没有……”张骆驼说,试图打断她的思考,但也许太迟了,郑郑在回忆里寻找着线索,抓住她想要的东西。 “是不是……”郑郑沉默了一会儿,放轻了她的声音,她听起来恍然大悟,仿佛解开了什么谜题,“我想起来了,你过敏时住进医院时有人叫打电话给我,叫我去照顾你,那是不是他?” 张骆驼哑口无言,他没有想到郑郑会径直而入,直接猜到正确答案。 郑郑很了解他,她一向知道张骆驼的沉默是由什么引发。 “真的是吗?”她说道,吃吃地笑起来,有些惊讶,也许也没想到自己一击必中,“其实我之前就有猜测,但没问你。你交了新朋友,但不愿意告诉我那是谁,可你平常对我很诚实,几乎毫无隐瞒。我当时猜你交的朋友可能是我讨厌的人群。比如管理部。如果是乔德,也是有可能的。” “那你呢?你怎么会和芦幸认识——”张骆驼忍不住说,他终于找到了插话的边缘,他打断了郑郑,今夜不能只有他一个被审问。他想起昨晚酒厅里芦幸和郑郑的对话,他们绝对很熟,张骆驼能感觉得到。 郑郑那面忽然只剩下刺啦的电流声,她的唿吸轻轻地喷洒在电话筒上,她思考了一会儿,也许是不知道怎么回应张骆驼这个问题。过了一会儿,她犹豫地说道:“你还记得李香香吗?那个仿造人明星?” 张骆驼愣住了,他停下抠水杯上粘贴的图纸的动作,握紧了话筒。他没想到她居然坦诚地说出李香香的名字,之前他怎么敲打都没用:“记得。她还让我向你问好。”他的脑海里闪过那张脸。东亚少女,黑色眼睛像玻璃弹珠。李香香。有朝一日郑郑竟然会主动提起她。 郑郑似乎在那头放下了什么东西,张骆驼听到喝水的吞咽声:“我和芦幸认识,和她有点关系,但主要还是和我自己有关。”她说,慢慢地,“之前我参加过培训她的计划,我给你说过。我接触过她。然后……她引发了一些我的困惑。” 张骆驼知道这个,他已经从李香香那里听过了这个故事。李香香学会思考,这让郑郑感到恐慌,但他仍然一声不吭地听郑郑说下去。 郑郑继续说道,听起来有些迟疑:“我没法告诉你那困惑是什么,也许等到有一天我不再在意了、或者我终于解答了我会告诉你。总之……然后那困惑像导火线,引发我另一个困惑,一个想法。接着一个想法接另一个想法,我开始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它们的存在。我现在没法对你说清楚那想法,因为我自己也不清楚。最后这些想法像网络节点般连在一起,形成另一个疯狂的想法。我整个人开始变得混乱。” 她的声音忽然变小,然后再恢復正常,似乎是换了一只手拿话筒:“有一次,我在李香香的策划案会议上终于忍不住这困惑的缠绕,崩溃地开始发脾气,其他人以为我是压力大,但是只有一个人意识到我的不对劲,那就是芦幸。他是李香香打造计划的负责人。我们在私下里聊了聊。然后我们惊讶地发现,我们很相似,从某种程度上,我和他同病相怜。之后我们就慢慢变得熟悉了,算是朋友。不过真正接近还是在前段日子——你知道吧?” 前段日子。张骆驼知道郑郑说的是哪段日子——她不来公司,电话常常无人接听,张骆驼当时心中的担心一阵胜过一阵,郑郑仿佛在走向一个未知的地方,而他无法阻止,甚至无法交流。 郑郑的声音在电话那端停了停:“我那段日子过得很混乱,你知道。我都没怎么去公司,如果不是他出面帮我批准请假的事情,我现在就被主管开除了。他常常来看我,我们聊了很多,经常呆在一起,喝酒啊之类的。”她说到这里,不知怎的,有些迟疑,“昨天……我们就像往常一样,聚在一起。基本就是这样。” “昨天你们除开酒吧,还去了哪里吗……?”张骆驼忍不住问道。 郑郑疑惑地说:“为什么这么说?”她听起来有点茫然。 “芦幸提到了,你们去了个叫南墙的地方。”张骆驼说。 那头短暂地寂静了一刻,但马上郑郑的声音若无其事地响起来:“我也不知道,可能他醉后乱说的吧。” 张骆驼想起芦幸酒后的状态,他近乎胡言乱语,假如他和乔德不扶,他就会倒在地上。他从喉咙里嗯了一声。 第67页 郑郑和芦幸的话题似乎就说完了。郑郑在那头打开了一片口香糖,接着嚼起来:“我明天就能上班了,周一。我休息这么久主管大概都要疯了。”她的声音很沙哑,她停顿了一下,“对了,我们继续说。” 张骆驼回过神来,他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们回那个话题——你和乔德是好朋友吗?有多好?”郑郑说道,张骆驼的预感应验了。 “什么?”张骆驼只能装傻道,“毛毛,别动。”他听到一阵响动,抬起头来,毛毛从卧室飞扑过来,砸到他头顶,他吃痛地将它抓到怀里。 郑郑的笑声在密闭的空间里响起:“你别躲了。” 她笑了好一会儿:“是好朋友吗?” 张骆驼知道他躲不过去了,郑郑已经抓住了关键词彙,他将毛毛紧紧抱住,左顾右盼了很久,才含混地说:“也许算,也许不算……”良久,他才迷茫地说,“我也不知道。” “为什么这么说?”郑郑说,漫不经心地,那面传来喝水的声音,她对人际关系的话题一直饶有兴趣。 “嗯?”张骆驼愣了一下,郑郑的话让他恍惚了一会儿。 “我……和他。”他不知不觉地将憋了很久的话说出口,“他向我隐瞒了些东西,我半个月前才知道。”他一口气说出这些话,为难地摸摸头,他从没有朝任何人提过,这半个月他都只能将话放进心中,自己看那些录像带。现在郑郑回来了。他舒口气。 “不奇怪,友情破裂基本都是这么来的。”郑郑在那头评论道,她的语气有些不屑,她还是不喜欢乔德。接着她的口风变得好奇,“那你们昨天晚上——?” 张骆驼思考了会儿:“算和好了,但是……”他想起昨天晚上乔德和他的对话,乔德将那些隐瞒他的事一一说出来,但不是全部事,乔德隐瞒了一件事,让它像羽毛般飘走。“关于管理部监控的原因,我不能告诉你。”他记得乔德这么说。 这句话还在他心口徘徊。 管理部到底为什么监视他?他想不明白。 “但是他还是没完全向我解释清楚,他隐瞒了一些事。”他斟酌地说。隐瞒。他想着这个词,思绪飘散开来。管理部为什么要监控他呢?他想起管理部,那神秘而阴暗的大楼,七十九楼,他对那里没有兴趣,也从没到那去过。 郑郑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挺像他的风格。” “郑郑。”张骆驼说,迟疑着,“你有没有听说过,管理部针对员工有什么监视或探测的计划?” 郑郑因为他的这个问题愣了一下:“应该没有,我不觉得他们会愿意花钱在我们身上下功夫,他们搞科研类的就够累了。怎么了吗?” “没什么。”张骆驼含混地说,“我只是问一问。”他咀嚼着郑郑的话。 郑郑听出他的困惑,她吐出口香糖,撕开一袋面包,张骆驼听到袋子的悉索声。她咬了一口面包,漫不经心地说:“如果是和管理部有关的话,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查一查呢?反正我们公司就摆在你面前,哪里都不会去。” 张骆驼被郑郑的话吓了一跳:“什么?”他本能性地说。 “我是说你可以自己去查查,如果和管理部有关,那管理部一定有相关的数据记载在电脑上。说不定乔德办公室的电脑上就有,他是管理部的头头,任何事都会在他手上汇集。”郑郑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张骆驼背靠在沙发上,他望向天花板,感觉喉咙干涩。 “说得容易。”他干巴巴地对郑郑说。 张骆驼猜如果郑郑在他面前摇头嘆气,事实上他确实听到从话筒里传来的嘆息声:“管理部没有你想的神秘,虽然我之前也这么觉得。但它顶多也就是十一公司里的一层楼——七十九楼。我去过好几次,和芦幸,第一次去就出乎我意料,那里警戒还蛮松散的,虽然有各种监视器或者指纹识别,但没有匹配最新到的那些设备,比如虹膜识别之类的,我猜是因为管理部的人都互相熟识。可是我觉得如果真的想潜进去的话还是很容易。复制需要的指纹就行。” “复制指纹?”张骆驼重复道。 “复制指纹对我来说还有点难度,但对你这个修理专家,难道不是小菜一碟吗?”郑郑有些奇怪他重复这句话。 她想了想,继续滔滔不绝地说:“至于时间的话……星期天公司几乎没有任何人。我在做李香香计划时曾加班过,但除了仿造人部这里,整栋楼像是空的,中午时我们一起去餐厅吃饭,连仿造人都在休息,于是我们只好随便吃点东西。到了晚上,更别提了,那时候加班的都离开了。我有一次忘了拿东西,折回公司拿,整栋楼只有我的脚步声,那座楼在那个时候空的像网际网路。” 张骆驼下意识地看了下墙上挂的电子时钟。星期天。下午三点钟。它显示。 星期天晚上,公司空无一人。 郑郑没听到他的回答,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儿,但仍然没有回音,她只好自顾自地说话:“好啦,我也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也许是有点天方夜谭,要是你非常想知道,我教你,你可以尝试着灌醉乔德——” 第68页 “等等。”张骆驼说,昏昏沉沉地,他的脑子又变成一片没有管理的网际网路,他也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本能性地阻止她。 “嗯?”郑郑困惑地说。 某种想法不知不觉潜入张骆驼的脑海深处,他顿了顿,不再克制自己:“你还记得管理部那层楼是什么样吗?能画一份发给我吗?” 郑郑一瞬间沉默了。但她的声音马上响起来。 “我现在就画一份发给你。”她说,非常果断。 张骆驼的心砰砰跳起来。 第27章 靠近虚幻(二) 郑郑画的地图通过传真机传了过来。张骆驼等了很久它才被列印好。那张地图画的不太好,郑郑一向不太有绘画天赋,但大概能看出是什么。图上画的是一个长方体,象徵七十九楼,长方体最左侧是一扇门,也就是电梯,郑郑也在旁边标註了。事实上七十九楼管理部的构造和玩具部或者其他的部门没有什么差别,张骆驼看了一遍,几乎就是电梯、办公室之类的。 不过管理部的更复杂一些,它的办公室有好几个,张骆驼眯起眼,仔细查看。电梯出门正对一个公用办公室,而出电梯后一直朝左走,走到尽头,则有一间更小的办公室,上面是郑郑的标註:乔德的办公室,带有指纹识别。左右两边则是芦幸和赵一的,也同样标有指纹识别。 张骆驼有乔德的指纹,乔德来过他家很多次,收集那些在咖啡杯上、唱片盒上、电视遥控器上的指纹很容易。张骆驼从中找到了一个相对于完整的,坐在修理桌前用电脑重组了一遍,最终提出一个完整的指纹。接着他用机器把它列印了出来,粘在一根很细的棍状物上,放进小盒子中。这一共花费了他一个小时。 晚上六点时他准备出门。外面的天色一如既往,灰濛濛中掺杂着各式飞船。张骆驼起来喝了口水,再次看了一遍郑郑的地图,毛毛在一旁尖叫着,它最近在晚上总是精神百倍。张骆驼拍拍它,将地图和装有指纹的盒子装进他的衣兜。 他走到窗户边,拿起装满修理工具的修理箱。窗外,无数层大厦和高楼所湮没天空,他看不到十一公司,但张骆驼能想像出它的样子:上百层高楼,门前竖立着q的雕像,无数人像穿入网络进到这座大厦。 “你是要做什么?”他坐上飞船,朝市中心飞去,阿煤忍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狐疑地问他,“你越来越不对劲了。自从坐过笨蛋老闆的飞船以后。” “我不会换导航仪的,你就很好了,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导航仪。”张骆驼说。他猜到了阿煤在想什么。 “我才不会担心。”阿煤说,它像对这个嗤之以鼻,但它的声音平缓下去,抑制不住的得意从喉咙里喷发出来,“最新的导航仪可没有思想。” “对了。”它说。张骆驼疑惑地看它一眼。阿煤担忧又郑重地补充道,“作为一个好的导航仪,我必须告诉你,你最多只能再开九百米,你的飞船要没有机油了。” 张骆驼迅速地瞟了一眼显示界面。上面“动力”那块不知什么时候变成橙色。他的心勐然跳动一下。 张骆驼最终没能飞到十一公司,他在飞船动力只剩一格时将它停在一家离公司不远的停船场,买了一百块的动力为它加油。他下了飞船,走出停船场,和人潮一起等待绿灯亮起。他抱着装满修理工具的箱子,感觉衣兜晃了晃,小盒子和地图藏在里面。 他闭上眼,感觉到紧张这时才袭来,它像一根细细的铝线,割伤他的手指。他的心砰砰跳起来。 他在做什么?他质问自己道,但另一面知道自己清楚无比。他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某种必须亲自去调查的愿望非常强烈。他深唿吸一口气。放松。他对自己轻轻地说。右边的行人奇怪地看他一眼,也许是觉得他注射了□□药剂之类的。 红灯熄灭,绿灯亮起。 人潮走动。张骆驼在里面前行。他抬起头,q的雕像在他头顶。古铜色的雕像在目不斜视地凝视远方,威严而宏伟,他胸前的风衣衣扣被雕刻的栩栩如生。张骆驼想起《重庆史》里的话:他拯救了我们。 q,新世界的开创者,十一公司的创始人。而现在张骆驼要闯进他的公司,做一些他根本都没想到的事。好在马路两旁大厦的全息投影尽情飞舞,拼命宣传着汽水或洁厕gg,她们高昂的声音和舞动的手臂彻底遮住张骆驼的视野,张骆驼看不到q了,他这才感觉好一点。 他顺利抵达对岸,十一公司的玻璃门就在他眼前。张骆驼很少从十一公司的正门进入,他平时直接将飞船停在二十一楼,然后坐电梯到自己的部门。他看着玻璃门,感到有些陌生。 玻璃门旁是熟悉的仿造人,k-630型。他察觉到有人前来,自动上前,机械地问道:“周日本公司非正式工作状态,请问您是客户还是员工?” “员工。”张骆驼回答他道,“员工号是0592,来提前放明天要用的修理工具。”他指指左手抱着的修理箱,里面放着一大堆修理工具,钳子之类的。 仿造人低下头,没有说话,也许是在网络库查询张骆驼的信息。接着他开始扫描那堆修理工具。五秒以后他抬起头,露出一个冷冰冰的笑容:“欢迎进入十一公司。” 第69页 张骆驼走进门。前台有人值班,是一个粉头髮的女孩,应该是人类,她打着哈欠,趴在桌子上,旁边放着“巨浪”牌的啤酒罐,她没有注意到张骆驼进来。张骆驼放轻脚步,快速走过她,走进电梯,按下三十八楼层的数字。 郑郑没有说谎,周日的公司果然懈怠不已。张骆驼走进三十八层,回到他的座位,将修理箱放在桌上。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只有他和无数个空白座位。他走出办公室,在走廊逗留,他的脚步孤单地响起,像个空想天堂。他不自觉地想起那架已经被他改造为家用的r-63,感觉一阵恍惚。 他在走廊上呆了十多分钟,确定空无一人后才到电梯口。 他没有立刻搭乘它,而是在电梯口等了五分钟。 电梯一架停在三十八楼,他所在的地方,刚才上来后就没有挪动过位置。一架在一楼,一动不动,还在等待下一个人来临。 没有人来,也没有人发现他,一切安静而祥和,像个专门设置的单机游戏场所。 张骆驼下定决心,他觉得风险很小。他按下电梯向上键。三十八楼轰然打开。 七十九楼。他按下按钮。 “七十九楼。”电梯里的女声重复了一遍。 张骆驼的心勐然跳起来。他闭上眼睛,深唿吸一口气。电梯上升和墙壁之间产生的摩擦声在他耳里迴响。 “抵达七十九楼。”女声说。 他睁开眼睛。银色的电梯门轰然打开。他没有迈出步伐,只是在电梯里干站着。他等了一会儿,听着走廊里的声音。电梯的灯在他头顶平稳地滑动。外面很安静,非常安静,没有任何脚步走动声。滋滋的电流颓废地在空气中徘徊。张骆驼屏住唿吸。他皱起眉头。 远处传来不属于这栋楼的飞船唿啸声。 他松了口气。他可以试着走出去看看了。他迈出步伐。 他眨眨眼,管理部在他面前纹丝不动。 一间公共办公室正对着电梯,里面的灯已经完全熄灭。张骆驼眯起眼,他只能看到办公室尽头的玻璃窗,它暴露了外面的夜景。走廊尽头有三间办公室,位置和郑郑画的一样。这里看起来和玩具部没什么不同,郑郑再一次说正确了。不过张骆驼注意到管理部的一些特别之处,它的墙壁是棕色的,上面挂着各种张骆驼不知道的画的列印品。张骆驼走上前去,细细观察,其中一幅像是油画,画面雾蒙蒙的,上面画着个女人,穿着朦胧的黑色袍子,对着来者神秘地微笑,没人知道她笑什么。 张骆驼被她吸引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他摸出衣兜里的小盒子,摩挲着上面的花纹。深唿吸。他吸了一口气,朝走廊尽头走去。 一扇白色的大门出现在他眼前,上面写着“管理部主管”。 按照郑郑的地图,这里这就是乔德的办公室。那扇门正对着他,门柄上一个圆孔闪动蓝光。 “在门把上按压指纹。”下面有排很小的字。 张骆驼打开盒子,看着里面粘着指纹的柱状物,他感到心在勐烈地跳动。 他深唿吸一口气,轻轻地拿出它,让指纹和门把上的按压指纹处贴合。 门把的蓝光闪烁不停。 张骆驼的手出了一些汗,他加大力气,让指纹更加深刻地和门把相贴。 蓝光仍然在闪烁,犹如永不可行。五秒之后,门把终于发出“哔”的一声,张骆驼听到解锁的声音。他抖动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他握住门把,轻轻地拉开这扇大门。 “欢迎回来,乔德先生。”门说,声音机械而忠诚。 第28章 靠近虚幻(三) 张骆驼轻轻地关上门,屋内一片漆黑,他摸索到灯的开关,将它打开。乔德的办公室出现在他面前。这里和张骆驼想像的差不多,白色的墙壁、干净而巨大的落地窗、装有各种牌子的咖啡的架子,以及一整面的书柜,里面似乎是各种各样的书籍或者资料夹。一台电脑摆在冷酷的金属桌上,已经停止运转。张骆驼抬起头,空气里有股消毒水的味道。 他如此顺利地进到这里面。他一瞬间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干些什么,从哪里做起。 他无意识地在这小屋中走动,先看了看落地窗外。七十五层的高楼让人看起来像粒子。然后他深唿吸一口气,走向书柜。他的视线落在那些书上。他不知道从中能找到什么,但他想碰碰运气。 第一排是各种各样的小说,张骆驼眯起眼睛,看样子这些小说是乔德的口味,它们的标题看起来大多数是冒险故事,但奇怪的是张骆驼一本都没看过,这些标题非常陌生。 他的眼光很快转移到第二排。从第二排开始是蓝色的资料夹,它们密密麻麻地凑在一起,一本接一本。“仿造人部”、“家具部”、“电子器械部”。张骆驼的眼光在它们上面游动。 “玩具部。”他看到了一个资料夹,上面写着。 张骆驼费劲地把它取出来。这是什么?张骆驼狐疑地看着它,想道。他翻开它,然后他很快明白了,这是每个员工的资料档案,上面记载了员工的各种信息,张骆驼随意翻了一页,上面是他的一个同事,记载了他的员工号、工作日常、负责项目等,看起来没什么特别。他犹豫了一下,继续朝后翻,他想看看自己的。 第70页 第十五页,张骆驼的名字浮现在他眼前。 “张骆驼”。资料片最上方印着他的名字。 张骆驼快速地扫了一遍。他的资料似乎和别人没什么不同。上面写着:员工号:0527。具体负责项目:修理玩具及参与设计,还有他的各种考勤之类的。他随意地将目光移到自己的照片上,忽然顿了一下。那是他的照片,他在对自己笑,这没有错。但他看到他的照片旁有个明黄色的三角形,似乎是用笔画的。他用右手轻轻触碰了那个三角形。它消失在拇指下,然后闪了闪,仍然停留在原处。 他想起飞船的gps锁定符号。 他皱起眉,有些困惑地将档案袋放回原处。 他转过身,离开书架,他想起郑郑说的话:如果和管理部有关,一定会记在电子档案中。他的视线落在金属桌上,上面电脑孤零零的。但张骆驼知道打开它就能和世界连接。 他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按下开机键。电脑发出“哔”的一声。张骆驼听到开始在电脑内部鼓动的运作声。电脑屏幕上出现标志:“十一公司”,然后是数字,提示,各种开机程序。一个残缺的渐变色圆圈在电脑上不停地来迴旋转,示意电脑正在开启中。 一秒、两秒、三秒。十秒后电脑屏幕终于蓝起来,跳出一个界面。张骆驼低下头。蓝色屏幕上浮现字样:请录入指纹。 他抬起头来,深唿吸一口气,鼻子因为消毒水的味道而发痛。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只伪造手指按在指纹录入器上。他的心砰砰狂跳起来。电脑开始识别。 “请等待十秒。”上面显示。蓝盈盈的屏幕仿佛将持续永久。张骆驼的手开始出汗,他能摸到那滑腻的汗水,他感觉有些不舒服。 他在做什么?他想道,脑子像被植入了病毒般煳涂。 女声像久违的朋友:“欢迎进入。” 成功了一步。张骆驼瘫在办公椅上,背后感觉冰冷,看来他真的不适合做这档子事。 电脑上的文件夹像繁杂的网络般直接呈现在他眼前,这些文件夹是按照中文的数字在排列,从一到无限大。张骆驼不知所措地舔舔嘴唇,他不知该先点进哪一个。他随意点进“二十”。 “请输入指纹。”电脑桌面立刻跳出窗口提示他。他录入指纹。文件夹被打开,里面是a-z的英文字母,又有二十六个小文件夹。 他随意点进一个“d”。 “请输入指纹。”窗口弹了出来。他再次录入指纹,同时开始感觉有些焦躁。接着文件夹在他面前展开。里面有一百八十二个文件,有程序、像病毒的东西和普通的商业计划书。张骆驼从上到下迅速浏览了一遍,他不得不说这些东西看起来都很复杂。 他靠在办公椅上。东西多的数不胜数,他没有料到这点,假如所有文件夹里都有这么多文件,那么文件总数应该上万。他很难就这样凭空找到关于他自己的。他感到他的喉咙干涩起来,心跳也快的无法停止,郁闷感塞满了它。他坐起来,试图让自己镇定,退出了界面,点到“搜索文件”一栏。 “张骆驼”。他输入自己的名字。他想试试看。窗口如约而至,要求他输入指纹,接着电脑开始了搜索。它的动作很慢,也许是因为它的负荷太重了。几分钟后,电脑弹出几个文件。张骆驼一一点进去。 员工资料、职业证明、考勤表。他通通浏览了一遍,没有什么特殊的。 他嘆口气。一切好像卡在了这步,游戏结束。他注视着天花板,发起呆来。它们看起来很死板,也很陈旧。他眨着眼睛,感觉好像有些灰尘落入眼睛。也许有办法。他想,眨着眼睛。天花板在他头顶一动不动,冰冷而尽职。 r-63。微型无人机涌入他的脑海。球形,白色的外壳,发出“嗡嗡”的长鸣。 他再次坐起来,在搜索文件一栏输入”r-63”。 “请输入指纹。”窗口弹了出来,要求录入指纹,接着是文件加载。 一百多个文件出现在他面前。各式各样的标题,程序或者“绝密”的制造方案书。 张骆驼咬着嘴唇,深唿吸一口气,他觉得这次比较靠谱。他点开其中一个,按照要求录入指纹。一种眩晕感笼罩着他。他太紧张了,他很少做这样的事。他坐在办公椅上,安慰自己,决定闭上眼十秒钟,镇定一下,再继续往下看。 眼皮闭上后温馨的棕红色笼罩在他眼前,窗外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一些隐隐约约的gg音乐声穿擦在其间。 除此之外,这里面还有一些声音,他敏锐地注意到,那声音微不可闻,像是杂音,不像是以窗外为声源地。 首先像是电梯开启的滑动声,伴随着模煳的、塑胶袋摇动响声。噔。噔。噔。什么稳定地敲在地板上。张骆驼的眼皮微微颤动,他聆听着它。这声音和那遥远的音乐不同,它很尖锐,还很清晰。那噔噔像没完没了。噔。噔。噔。重复不停,永无尽头,而且越来越响亮,在无限靠近这里。 就像是高跟鞋。 张骆驼皱起眉头。 然后它突然停住了。 平稳而沉重的敲门声忽然在密闭的空间迴响。 “乔德,是你在里面吗?”尖锐的女声,嗓音冷漠而不耐烦。 第71页 张骆驼勐地睁开眼。 这是赵一的声音。 她在门外。 一瞬间不安覆盖了张骆驼全身。他屏住唿吸,赵一在这个时间居然还呆在公司。他立刻停止了搜索文件,将食指按在电脑开机键上,好随时能把它关掉。他等待了一会儿,不敢挪动,也不发出任何声音。空气里只有电脑细微的电流声。 赵一在门外踏步,还在等待她以为的回答。蹬。她的高跟鞋偶尔在地板上啄一下。 “乔德?你在吗?你的灯还开着?”赵一的声音再度传来。这次她听起来有些不确定。她敲了三下门。 咚。咚。咚。张骆驼靠在金属椅上一动不动。他不应该开灯,赵一可能从门缝里看到了残余的光。 噔。高跟鞋在地上摩擦了一下。赵一挪动步伐,她“啧”了一声。噔噔声朝右转动。张骆驼大气不敢出,他仔细聆听着变动。她似乎移动到了另一扇门前,似乎是她的办公室。 一阵寂静,没有任何共振。 悦耳的女声响起:“欢迎回到办公室。”关门声。噔噔声。接着所有的声音无影无踪。 赵一进了她自己的办公室。张骆驼松口气。他张开手指,才发现它们已经被他捏出汗水和伤痕。轻微的指甲伤痕在他的手掌上若隐若现。他等了一会儿,确定没有声音后再次将手挪动到电脑旁边。紧张感像游泳池中的水般包裹着他,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等会儿离开的时候必须小心。 接下来的时间很单一,他一直保持着一个动作。打开文件,指纹按压。打开文件。指纹按压。他打开一个又一个文件,看着上面记载的r-63的各种信息,型号、品牌、构造。但他一直找不到他想要的。他关上文件,再次寻找,眼睛因长久地看着屏幕而发胀。他连续看了八十二个文件,但它们提供的信息微乎其微。有些文件的名字听起来含混不清,像是“x”,或者一个中文部首,让他觉得非常神秘,但他点进去,发现那只是故弄玄虚。他感到失望,不断地打开,关上,打开,再关上。现在他马上打开第八十三个。张骆驼点了点文件。那上面写着“关于r-63的计划第16周”,看起来平凡无比,没什么特别。但他仍然想看看,他不想放过任何一个。输入指纹,按压。他长舒口气。放松。他想道。 文件显示加载中。这个文件有些大。他耐心地等待着,移开眼睛。 窗外的大厦看起来无比遥远,它们像一个个闪亮的方块。他又回过头,视线在房间里徘徊。这是乔德的办公室,他这才麻木地想到。乔德在这里工作和休息,甚至吃饭也在这儿,他最讨厌二十九楼的餐厅,宁愿不去。张骆驼摇摇头,不禁又一次不贊同他。 他放空自己,靠在办公椅上,望向门口。他能轻而易举地想像乔德如何走到门边,输入指纹,然后走进来,在“欢迎回来”中面无表情,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溢在他口鼻。 门把。他看着它,乔德在那里输过许多次指纹。 门把。 忽然之间,他皱起眉头。 一种不对劲的感觉。他感觉到。 门把似乎在轻微地颤动。他皱起眉,仔细地看着它,试图确定这是他的幻觉还是真实发生的。 电脑屏幕忽然闪烁了一下,跳出弹窗,张骆驼的视线移回去。上面显示“加载完毕”。他关掉弹窗,文件立刻展现在他面前。 “计划……我们定下这个计划……张骆驼……r-63”,他飞速地扫过这些词彙。他找到了。就是这个,他找到了。他的心无法抑制地蠢蠢欲动。 一阵轻微的颤动又随之响起,张骆驼听到那悉悉索索之声。 他勐地抬头,看向门口,那门把在颤动,比之前更厉害,像发生了一场微型地震。 张骆驼的心咚咚跳着,他屏住唿吸,轻轻地站起来,朝右挪一步,不解地凝视它。 门把颤动起来,这次它不再掩藏自己的野心,转动的弧度加剧。震动声从门把上发出。 轰鸣。吱吱声。不安在这一刻从张骆驼的肩胛骨喷入脸颊和神经系统,他的心狂跳起来,他抓着桌子,隐隐约约地猜到什么会发生。 门轰然打开,吹来一股风。走廊一望无际,缥缈灯光昏暗的像是一个梦。赵一站在门口,面无表情。 赵一的金色鼻环闪闪发亮,她的手上捏着一把□□,张骆驼能清楚地看到枪口,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他。 她扣下扳机。 子弹朝他飞来。张骆驼踉踉跄跄地推开办公桌,扑下身去。金属的桌子很滑,他抓不住它的边缘,感到一阵失重。冰冷的窗户玻璃摩擦过他的后背,他的四肢朝地上落下。他闻不到□□味,但能听到子弹飞来的声音,那像是游戏广场里才会有的声音,在敦煌神佛的庇护下,射击游戏的爆炸声中混合着子弹袭击声。 输赢。游戏重来。银色的游戏币。这些在他眼前回闪。但他知道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冰冷的子弹和可能马上失去的神秘。 他摔在地上。 子弹在他背后发出“噗”的一声。它嵌进张骆驼刚刚逃离的办公椅里。 张骆驼喘着气,心狂跳着,手在颤抖。他站起来,抬起头。门口,长廊前,赵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她的黑色眼睛里一些情绪在蔓延。 第72页 她握住枪。张骆驼抬头看着她。那枪眼像个旋涡。 她再次扣响扳机。 张骆驼闭上眼,但空气中只有寂静,疼痛或者刺穿感没有如约而至。 “只有一发子弹,只是给你的一个见面礼。”赵一放下枪,冷冰冰地说,露出鄙夷而高高在上的表情。 张骆驼喘着气,他和她对视着。他不知道赵一的话是真是假,含义又是什么。 她眯起眼:“我本来已经收拾好一切准备回家了。幸好我想查一查今天的网络系统,结果看在仿造人那里找到了你的访客记录。要不然我还被蒙在鼓里。” 她往前走了两步,银色的尼龙高跟鞋踏在地上:“我记得你,你是张骆驼,那个玩具部里的人。”她的嗓音很冷漠,有点像乔德,但她更加嘲讽和厌恶。 “你来乔德的办公室干什么呢?让我猜猜……反正时间还多。”她的视线准确无误地落在电脑上。 张骆驼抬起头艰难地看着她,她和门之间的缝隙。赵一已经不知不觉地离开本来靠着的大门,朝这里走了一两步。那门的缝隙刚好能让一个人通过。 大门和长廊之间有气流通过。张骆驼眯起眼,他还能看到电梯,它也许还停在七十九楼,也许不在。 他重新看向赵一,她仿佛毫无意识地朝这里走来。 张骆驼轻轻地撑起双臂,手掌支在地上,粘腻的汗水沾着灰尘。暗中让脚腱用力。 赵一转过头来。 张骆驼知道一旦错过这个机会,他不会再有时间。 他飞速爬起来,颤抖着从赵一的身旁穿过去。赵一发现了他的意图,但奇怪的是,她没有阻止他,只是抱着手臂让他从她和门的缝隙间穿过。张骆驼没有敢回头看,门撞到了他的肩膀,刺痛的触感传到他的神经,但他无暇顾及。那股消毒水的气味被他抛在身后,棕色的墙壁在他眼角飞速流动。跑。他想。气喘吁吁,嘴巴里有股铁锈的味道。 电梯就在眼前。他扶着墙壁,按下向下的按钮,但电梯门没有打开。他气喘吁吁地抬起头来,电梯液晶显示器显示电梯正从一楼爬升。 他的耳朵嗡嗡作响,彩色的斑点在他眼前飞舞。他这时才回过头去,看向办公室,汗水滴在肩膀上。出乎他意料地,赵一没有追出来,她仍然停留在乔德的办公室里,不知什么时候已坐在办公椅上,面对电脑,张骆驼刚才没有关闭它。她的手在滑鼠上磨动,似乎在看张骆驼刚才打开的东西。 她注意到了张骆驼的视线,停止动作,抬起头来,看向张骆驼。 她注视着他,露出一个微笑,那微笑没有肌肉牵动,冷冰冰而缺乏含义,像套了一层假面。 “你走吧,明天记得来上班。”她说,悠闲自在,鼻环轻轻晃动。 那空洞的嗓音。 第29章 靠近虚幻(四) 张骆驼浑浑噩噩地抵达一楼,坐在前台的女孩还没醒过来,她换了一个姿势继续沉睡,啤酒罐不知何时已落在了地上。他走出玻璃门,一旁的仿造人朝他点点头:“欢迎您下次再来。”他无暇理他,只是继续朝前走,一阵刺痛的冰冷感在他头顶扎根。他抬起头,颤抖着,大雨渗透进他的夹克。街边许多路人套着透明雨衣,偶尔促狭地看他两眼。张骆驼没有精力去面对他们的目光,他感觉手脚冰冷,头像被子弹刺穿般疼痛,眼前流动的不是街景,而是赵一轻轻晃动的鼻环。 混乱的思维在他脑中徘徊。枪击。办公室。电脑文件。 他想呕吐,莫名其妙的恐慌感混合着灾难结束后的极致平静袭击着他。 他向前走,颤颤巍巍的。 “你怎么了?”他坐上飞船时阿煤叫嚷起来,它慌乱地自行启动保暖系统。 “把夹克脱下来。”它命令道,声音因为飞船满电而洪亮无比。 “发生了一点事。”张骆驼简单地解释,他想笑笑,但笑不出来,嘴巴刚抬起一半就沉下去。 张骆驼启动飞船,开始返程。今晚的旅途格外不顺,他感觉得到,他试图握紧方向盘,专注注意力,但他没法平静下来,他每迈过一条街就觉得自己要重回办公室,那扇门即将在他面前打开,他将再次偶遇赵一的面庞。方向盘一次次从他的手下滑出来,或者朝相反的方向行驶,飞舞的全息影像在旁边徘徊,心神不宁的感觉冲击着他。 “看路。”阿煤忍不住向他嘀咕道,导航仪的蓝框不断闪烁着,它显然对张骆驼的驾驶感到不满。张骆驼调整行驶适度,让飞船在空中保持平衡,但仍然有些心不在焉。他看着前窗重庆的夜景,深唿吸一口气,再眨眨眼,过了很久,赵一凝视着他的面庞终于在他眼前消散,他勉强镇定下来,抬起头,使劲握住了方向盘,决定好好回去睡一觉。 忽然,一阵刺耳的鸣笛从他背后响起。张骆驼回过头去,被后窗透来的强烈的光刺住了眼睛。那是一架飞船,它不耐烦地转动着飞船前照灯,机身从离张骆驼飞船的机尾不到几厘米的地方穿擦而过,挤到它右侧,准备朝其他方向飞去,大概是嫌弃张骆驼的飞船挡住他的飞行路程。 张骆驼赶忙加快速度,朝前面飞一些。 “它这么着急干什么——”阿煤抱怨道。 第73页 它的后半句被一阵刺耳的警鸣和撞击声覆盖。 张骆驼茫然地回过头去。在他后侧,那架想要超道的飞船保持着朝右飞的姿势,但它在空中僵住,右翼飞船冒着花火。那是一架银色飞船造成的,它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飓风般撞上那架飞船,将它损毁——那架飞船的前窗已经被撞烂,张骆驼看到一路火花,警鸣在窗外响起来,刺耳之极。表示危险状态的红灯于飞船顶闪烁。 仿造人警察从天际的另一侧驾着飞船赶过来。 “稳住飞船!”他用扩音器对那飞船喊道,但很有可能飞船的主人已经陷入昏迷,因为飞船已经进入自动驾驶状态。 阿煤被这一幕吓得目瞪口呆:“我的天,刚刚那架银色飞船冲过来的方向是我们刚才所在的位置。”它说,蓝框一闪一闪,“你要是再晚一点行驶,被撞的就是我们。” 张骆驼紧握着方向盘,吓了一跳。他凝视着那两艘飞船,愣了许久后才继续朝前行驶。 接下来他驾驶谨慎了许多,但也许阿煤说这话是个预言。十分钟后,他遭受了第二次意外。 他飞出一条街道时,一架小型飞船像是喝多了酒,它左右摇摆着,忽上忽下地从另一条街道冲出来。张骆驼拼命打着方向盘才及时躲过它的冲撞,那架小型飞船径直撞到街对面的一个gg牌,卡啦一声冒出火花,它头顶的红灯大作,而gg牌一斜,摔在了无人的街道,一闪一闪,像是奄奄一息。 “我赌开飞船的人肯定喝多了酒。”阿煤颤抖地抱怨道。 张骆驼听着它的话,惊魂未定地朝那架飞船飞快地瞥了一眼。飞船已开启紧急状态,在空中悬浮着,红灯勐地闪烁。张骆驼觉得有些不对劲,他朝那架飞船的窗口望进去,想看看驾驶者是谁,但驾驶舱里空空如也,驾驶座上没有任何一个莽撞的驾驶者,驾驶台的按钮仿佛有自由意志般闪动着。仿造人警察匆匆从远处赶来,接手砸的稀烂的gg牌的烂摊子。 也许是飞船主人倒在驾驶座下。张骆驼猜测道。他谨慎地再次放慢了飞船速度——他可不能像他们一样肆意妄为,他的飞船款型很旧,没有紧急悬浮功能,一旦被撞只能摔下天空。 他回到公寓,刚刚坐了不久,郑郑的电话就如约而来。 “怎么样?”她说,在电话那头,声音紧张,还有些兴奋。 张骆驼倒在沙发上,他的脑袋里只剩下一望无尽的迷茫。他该怎么说?他嘆口气:“不好。”他说,“被逮了个正着。” “仿造人吗?”郑郑以为他在开玩笑。 “是赵一。”张骆驼疲惫地闭上眼。枪枝,未关闭的文件,赵一假面的笑容,那些回到他脑海中,“我刚刚打开了一个文件,我觉得就是那个了。但我还没仔细看,她就打开了门,朝我开了一枪。” 危机过后的平静像死寂一般包围着他。 “我的天,你没受伤吧?”郑郑的声音立刻变得紧绷起来。 “没有,她只开了一枪,没有打中我。然后我跑了。”张骆驼靠在沙发上,将隐隐作痛的脚放在桌上,“奇怪的是,她没阻拦我跑。” 郑郑似乎捂住了话筒,她的声音变的低沉:“那你接下来怎么办?对不起,我没想到——”她开始变得内疚,还有些自责,“我不该煽动你去公司的,而且我没想到她这周星期天还在——” “不怪你。”张骆驼嘆了口气,他朝后一仰,脖子酸痛无比,“是我自己不够谨慎。我中途飞船没电,没把飞船停在公司的停船场,所以我从公司的正门而不是二十一楼的电梯口进入,正门需要通报名字,然后会被传到网络资料库,她从那里把我查到了。” “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办?”郑郑问他,但不等他回答,就先想出了主意,“明天先别去公司了——” 张骆驼坐起来,他揉揉脸,对于这个建议不置可否:“我不知道。”他茫然地看着窗外,感觉意识渐渐模煳,眼皮像铅一样沉。 郑郑斩钉截铁地说:“赵一很可能会开展报復,她是那种人,虽然我不知道她报復会到哪种程度。” “没事。”张骆驼安慰她,什么也想不到,什么也想不起,恐慌轻轻地浮动,实际上赵一会怎么样呢?他也不确定。他和郑郑说了声再见,挂断了电话。 重庆这座钢铁森林被他困在窗外。他躺在沙发上,感到意识渐渐模煳。 明天记得来上班。一瞬间,赵一话的声音在这座房间里放大数倍,她冷漠而鄙夷。而他在电梯旁边喘着气,视线就像此刻这样,渐渐失去焦点。 他颤抖了一下,从沙发上坐起来。 第二天起床时一切似乎很正常,除开在睁眼前的前一刻,他听到枪声穿过他耳边。他勐然坐起身,却发现什么都没有。他走进洗手间,洗了把脸,对着镜子发呆。镜子映出他的面孔,那张脸苍白无比,看起来在昨晚刚刚经歷过大事,还遭受了一场大雨淋湿。 明天记得来上班。赵一的话莫名其妙地在他脑海中迴响。这是什么意思?他想。 他看向沙发上的衣服,有些迷茫。 他将飞船开往公司。天际线被灰雾遮盖,他只能看到无数的全息投影,它们从他身边穿过,指出一条向市中心的路,似乎永无尽头。 第74页 早上七点三十,他既抵达了公司,把飞船停在二十一楼的露天停船场。那里和往常一样,塞满了大大小小的飞船。他像往常一般搭电梯上去,到二十九楼的餐厅吃饭,尽管他没什么胃口,可他想也许他得去一趟,吃早餐证明他还正常。他走进餐厅,对着仿造人点了三个小笼包,一杯牛奶,然后就在桌上翻来覆去地研究他的早餐。餐厅一如往常地安静,他眨着眼,咬着包子,想道,就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他深唿吸一口气。 “欢迎光临。”仿造人的唿喊整齐划一,接着她们又重复了三遍。自动门敞开。张骆驼抬起头,他看到郑郑走进来,她穿着一条小黑裙,嘴唇涂着无色唇膏。 张骆驼朝她招招手,她看到了他,脸色一变,匆匆走过来。 “你居然来了,还这么早。”她说,气喘吁吁地,转过头对服务生仿造人说,“一杯牛奶,谢谢。” 她回过头,继续说:“你怎么来公司了?” 张骆驼抬抬嘴角,他朝她凑近一点,朝她低声解释道,好让她放心:“我想过了,如果照你所说的她会报復,那么至少公司里有很多人,在大庭广众下她也许不会对我做什么,我在家呆着也许反而不安全,但在这儿,她最多能做的也就是宣布我做的事,然后开除我。”但他没说出剩下的忧虑,如果真的被开除,他不知道他能够去哪儿。 但郑郑没有被说服:“那她万一没法动手,于是直接让人把你送到沙坪坝警局呢?——关押起来,难道那个就好受吗?即使你来公司,也应该晚点,而不是这个时候,至少让我早上探探风声。”她不安地看了他一眼,放低声音,“我刚刚从停船场过来,看到一个背影和你很像的人,我还以为是你,跑过去打招唿,想让你回去。结果是个来修飞船的修理工。我当时放下心来,以为你没来,没想到你居然比我还早到。” 郑郑看起来过于惊慌,张骆驼朝她笑了笑,试图让她安定下来,话题变得轻松点:“他长什么样?” 郑郑被他带偏,想了想,说:“你知道,就黑头髮,身材瘦削,尤其是你们的走路姿势,几乎一模一样。从背面看仿佛就是你。但他穿的不是夹克,是zi厂的修理服,而且脸上还纹着你绝不会纹的纹身——说不定等会儿赵一从停船场出来,会把他误抓,然后你就没事了。” 张骆驼故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朝她说:“天空之子?”天空之子是重庆最近流行的一部电视剧里的人物,代指两个男孩,他们是双胞胎,其中一个替另一个代罪。张骆驼知道郑郑很爱看这部电视剧,他希望用这个让她放松下来。 郑郑忧心忡忡地看了张骆驼一眼:“你还开玩笑。”但她还是被他的注视说服了,无奈又宽容地笑了笑。 他们点的菜很快上来,郑郑在张骆驼的劝说下不情不愿地吃了一个包子。张骆驼指着电视上放的电影,给郑郑讲里面不合理的剧情,他正好看过这部。餐厅里一时很祥和,张骆驼的神经放松了下来,他在一瞬间甚至产生了错觉,他和郑郑回到了往常,没有任何人或事情发生过,夜晚他会打电话给乔德,他们一起去老头儿唱片店。 但每当张骆驼抬起头,看向电梯那银色大门,那带有腥味的子弹像立刻从他身边扫射过去,他想起赵一,那冰冷的鼻环和冷漠的眼神。 明天记得来上班。赵一的话就像幻觉。 她是什么意思?他皱起眉头。 郑郑和张骆驼慢吞吞地吃完了早饭。张骆驼给郑郑讲的电影也接近尾声,那是俗套的快乐结尾,郑郑听的直摇头,偶尔她会抬起头,示意他说大声一些,她听不清,因为餐厅里人很多。几次以后,张骆驼清了清嗓子,他低下头喝口水。 在这空隙,郑郑低下头看了一眼时间。她朝左右望望,忽然露出诧异的神情:“怎么回事?” “怎么了?”张骆驼问。 “离正式上班时间还有十五分钟。”郑郑小声说,她皱起眉头,“怎么回事?” 张骆驼看了看餐厅,立刻明白她的意思,平时在这种时候早餐已经宣告尾声,除开几个闲情逸緻的人,大多数都已回归工作,搭乘电梯,抵达自己想去的楼层。但此刻,现在,他的手攀在椅子上,朝整个餐厅扫射而去,餐厅里人满为患,每张白色椅子上都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人,他们没有丝毫要离开的意思,围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在波澜不止的灯光下,这里几乎像个高峰期的游泳池。 张骆驼看向电视机旁的表:八点十五分。上面这样标准。时间没有错。怎么回事? 张骆驼看向邻桌,那是一堆人,他们的表情很焦躁,还有些不安,有人用手比划,拼命地描述什么。“红色……”他说,张骆驼听不清,接着他的视线离到另一桌,那里仿造人正在收碗盘,它比他们还迷茫,往常这个时间它们已经开始打扫卫生,让二十九楼变得发亮。那桌的人忽视了仿造人的动作,窃窃私语,每个人的表情都很吃惊。 更惊奇的是,餐厅门口不断有人涌进来,将餐厅的空间不断缩小。“欢迎光临……欢迎光临——”仿造人的粉色头髮垂下又起伏,来回摆动,犹如一道波浪。银色电梯里不断冲出人们,他们来不及听完那殷切的招唿就走进自动门。 第75页 “你们听说了吗?”他们说。“听说了。”另一个人立刻隐秘地回答他,他们一起坐下,犹如加入家族的蜜蜂。 整个餐厅像夜晚时的舞厅,在一次次醉酒以后,所有人都顽固地朝对方窃窃私语一些秘密。张骆驼和郑郑是唯一没有喝醉的人,他们甚至无法识别别人的幻境是什么样。 郑郑抿起嘴唇,她放下筷子:“请问……”她伸出手,轻轻地点了隔壁一桌一个男孩的手,那群黑夹克族凑在一起,像是在开一个小型会议。 男孩回过头,但郑郑还来不及说话,门口忽然发出巨大的噪音。 第30章 靠近虚幻(五) 一个人从银色的电梯门里跌跌撞撞地跑出来,他没来得及减速,差点撞上“欢迎光临”已经疲软无比的仿造人,接着他接连滚了两下,砸在自动门上,发出沉重的骨头撞击声。他动静过大,一瞬间就吸引了几乎所有人的目光。 张骆驼注意到这人似乎有些不对劲,他面色发白,表情惊慌失措,走路跌跌撞撞,套着的黑色夹克像是束缚了他的重心,他找不到平衡点,跌跌撞撞地走。 “电子□□?”郑郑回过头,低声询问张骆驼道,她狐疑地看着这个年轻人,这是最近很流行的一种毒品,通过晶片植入人的身体,一直源源不断地勾起神经上的刺激。张骆驼摇摇头,症状不太像。 年轻人在桌子间穿梭,他不断地撞到别人的桌角。碗筷的声响像音乐,抱怨此起彼伏地响起。他抬起手想道歉,反而打到端着餐盘的仿造人,柳橙汁差点倒下去,仿造人连忙端住它。 “抱歉。”年轻人狼狈地说,抱着手臂,弯下腰去,继续穿过重重叠叠的桌子。 “你们知道吗?——”一瞬间张骆驼以为他在和他们说话,但他穿过张骆驼这一桌,径直走向他们的邻桌,也就是郑郑搭讪的邻桌,那三个黑色夹克族,那几个人捂着脸,对年轻人的行为感到丢脸。 “我刚才看到了什么——我的天——”他喘着气。张骆驼垂下眼,他看到年轻人的左手在不可抑制地颤抖,那手颤颤巍巍地揪着桌布。 “是什么?裸女的全息影像吗?”其中一个黑夹克故意装作疑惑不解,另一个不慌不忙地喝了口果汁,大概是看过太多次年轻人这样。 年轻人拼命地摇摇头,他揪着桌布的力度变得更大:“不是——不是——是另外一则重大消息——” 坐在最左边的黑夹克一言不发,但他看着年轻人结结巴巴说不出话的样子,终于不耐烦地推开筷子:“你是不是想说停船场r-63的射杀事件?那我们都知道了。全公司都知道了,所以我们才在这里交流。” 郑郑忽然抬起头来,张骆驼注意到,她警惕地挺直了腰身。 年轻人咽下口水,他拼命地摇摇头:“不是这样的。”他拼命说,比划着名,“我看到了他在我面前昏死过去。都是血。满地都是这样。”血,他比划着名。还有人。满地的铁锈味,倒下的身影。他结结巴巴的,手因神经的刺激还在颤动。 他的同伴皱起眉头,表情变得诧异:“什么?……” 年轻人止不住地颤抖:“是真的,你们说的那个,我刚刚去拿我忘在飞船上的手錶,然后他在我隔壁修理一架飞船。我看到了,他就倒在我面前……停船场那里……” “我当时在飞船上发呆,看到他去拿放在地下的工具,我没多想,就走下飞船。结果他突然倒了下去,后脑勺正对着我。我以为他是晕倒了,想把他扶起来,没想到下一秒他的脑袋开始流血。那些血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一下就变成了一小滩。”他语无伦次地说话,想在几秒间将这些话全部倾吐而出。红色的血,倒下的人,这些让他陷入迷茫和惶恐,他的手无力地滑下餐桌,“然后还没等我报警,公司的安保已经过来了,你知道,管理部的,他们对我说那个人是在追捕逃犯,问了我几句后,让我走开。” “那是怎么回事?”最左边的黑夹克坐起来,以他自己都没有料到的兴趣迫不及待地问道。 青年人喘了口气:“鬼知道……安保检查了他的伤口。他们抬起他的脑袋,然后翻来翻去,最后说是太阳穴那里有子弹。”他露出嫌恶的表情,像是要呕吐,“但我不知道那是r-63刺杀,我走之前抬起头,确实看到有一架r-63在空中徘徊,拍着这一幕,但我以为它在记录状况。那场面太过噁心,我腿软了好一阵子才走上来……” “逃犯?怎么可能?真是胡扯,他就是个倒霉蛋罢了,只不过恰好撞上了机器不知道为什么发疯。但不管怎么样这事肯定都会被公司压下去,收买媒体,禁露风声,等会儿就会来找你这个目击者了,我的工作量也要增加了。”喝着果汁的男人不慌不忙地说,“媒体部一向这么惨。等一会儿你们再下去,信不信停船场连一滴血也没有?公司永远这样。” 他耸耸肩,显得冷酷无情,做了个口型:“这就是生活。” 郑郑听他们的话已经很久,她微微侧过身去,摆出一副略微担忧的表情,看起来无懈可击。 “请问……”她抬高脖子,对那群夹克族说,他们的注意力被她的问话吸引了过来,“你们说的是什么事?” 第76页 那几个人互相交换了眼色,撞撞胳膊,最后是中间的黑夹克开了口:“是这样的,小姐,大概八点多钟,也就是七八分钟前,停船场发生了r-63射杀人的事,死了一个修理工,现在大家都很慌张,无心工作,因为我们每个人每天都要从停船场路过。” 郑郑眨眨眼,她环视一眼满是人流的餐厅,许多人围聚在一起,嘴唇发出的嗡嗡声碰到天花板,再被反射回来。 她做了个疑惑的表情:“r-63射杀?但它不是只管监控吗?” 黑夹克朝她耸耸肩:“谁知道?所以公司的人都吓着了,大多数人以为它们只是在空中闲晃,以此增加我们是安全的信心。” 郑郑点点头,接着,她又摆出了一个担忧的表情,让她的神情流露出一丝因为意外事故而产生的对遇难者同情的好奇:“死的是修理工?太可怕了——是不是还很年轻?” 夹克族们互相看看。张骆驼听到他们低声的讨论——是的,是个很高的修理工。你怎么知道?因为他穿着修理厂的制服。是哪个厂的?zi厂的吗?是的,好像是,因为他的修理服有一个三角形的符号。那些窃窃私语在他们中间发酵,最后中间的领头朝郑郑点点头。 “他是修理工,而且是zi厂的,但至于年轻的话——”他犹豫着说。 “你知道吗?”郑郑摆出一副迷茫的神情,她像是无意地转过头,让视线在他们之间游动。这次她凝视的对象变成了那个还在站着、不断喘气的年轻人。 年轻人对她的注视慌了神,回头看了同伴一眼,他的同伴坏笑着朝他耸耸肩。他结结巴巴地说:“……我记不清了,刚才太慌张了——“他脸色潮红,先前被铭刻的恐怖时刻渐渐消减,突然地,他像想起了什么,有些恐慌地,但很认真地回答郑郑道,“我觉得他应该很年轻,因为他脸上居然有纹身,纹了一条龙,那条龙颜色很艷,我路过时还忍不住看了好几眼——” 张骆驼勐地抬起头,餐厅里嘈杂的声音在他耳边退潮,只剩下一片寂静。他不再喝牛奶,而是看着对面的郑郑,她一定明白他的意思。但郑郑对他的目光视若无睹。 “生活真是无常。”郑郑像是很伤感地感嘆道。 那些夹克族纷纷贊同地点头,互相拍拍肩。 郑郑向他们点头致意,接着转过头来。 她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 她看着桌上的餐盘,那一小碟西红柿,犹如若无其事地在讨论菜的熟度般说道:“骆驼。” 张骆驼也盯着那小碟番茄,但他看到的不是番茄,他从那番茄里看到了更可怕的东西,那像是有暗示的颜色。 “也许是巧合。”张骆驼喃喃地说,不知是安慰她还是自己。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郑郑轻轻地放下筷子,她朝张骆驼做了个口型:“电梯里再说。” 张骆驼凝视着她,他轻轻地挪开椅子,站了起来。人潮中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其他人还在喃喃私语发生的可怕的事,那些话像是雨水般从天而降,打在地上,引起恐慌和震动,随即又被另一种说法代替。 他们若无其事地走出自动门,没有在滑动的滋声与仿造人客气的“下次再来”中回头。无数人流从银电梯里再次涌出,犹如一颗颗卫星,冲进餐厅,张骆驼和郑郑与他们背道而行。 电梯里最后只剩下一层空壳和模煳的灯光。他们走进电梯。张骆驼按下三十八楼键和五十九楼键。电梯门内能看到门外,那几个夹克族好奇地望着他们,朝郑郑比了比手指,表示对平安的祝福,郑郑朝他们笑了笑。银色的大门渐渐关上,他们的面孔隐去。郑郑深唿吸一口气,她“砰”地一声靠在电梯墙壁上,面色发白。 “看来你到公司来也不会安全很多。”郑郑喃喃地说,看向张骆驼,一些事情在她心中已经构成必然。 “可能是巧合。”张骆驼再说了一遍,但他的话很无力。 “r-63,空中射杀,杀死了一个修理工,脸上有纹身,也许是我说的那个背影和你很像的那个。”但郑郑没有理他,低声把她的话重复了几遍。 她想了想:“骆驼,昨天有没有发生类似的事?” 张骆驼张开嘴,他想说没有。但一些东西忽然飘入他的脑海。他想起昨晚,在他回家时发生的两起交通灾难。夜雨之中,一架银色的飞船撞上他身后的飞船。“你再晚一点驾驶,被撞的就是我们。”阿煤对他说道。 还有一架小型飞船,它和gg牌相撞,他看向里面,里面没有驾驶员。他当时觉得驾驶员倒在了地上。这些从他的脑海里转瞬即逝。 但这些更像是意外吗?他茫然地听着电梯嗡嗡作响。 郑郑从他的表情里得到了答案,她摇摇头,靠在电梯冰冷的墙壁上。 “赵一不会因为你身处的地方不同就不下杀手。”良久,她说道。 电梯里看不到别的,只有他们两个。光滑的墙壁映出他们两个的面孔。完全变形,一片浑浊的银色混杂着粉色,这里听不见任何声音。唿吸,只有唿吸声。 “你最好现在就回家。”她直面前方,盯着电梯的屏幕。它显示电梯正朝上升。那数字不断变幻,仿佛无穷的程序运作,他们将运行到永久之时。 第77页 张骆驼没有说话,他死死地望着电梯发红的按钮,隐隐约约地知道,此刻郑郑是对的。 电梯门开了,三十四楼。那个上升的数字变成停顿的符号。 门外有几个稀稀拉拉的等待的人,他们一脸疲倦,拿着公文包或者修理工具准备涌入。郑郑昂起头,不再说话,变得像往常一样自信而镇定,像什么话也没说过,她的耳环在光滑的耳垂旁摆动。 张骆驼握住拳头,也抬起头,装作若无其事地看向电梯不断上升的数字,他眨眨眼,想法混沌散漫地飘开。 三十八楼。电梯跳了一下,迟钝地停住,缓缓敞开大门,冰冷的空气跟随门的缝隙窜入。 张骆驼回头看了看,郑郑站在人群中间,目不斜视,她像平常一般若无其事。 “走。”她无声地朝他做了一个口型。 电梯门缓缓关上,她的面孔消失在银色大门后。 第31章 靠近虚幻(六) 张骆驼从电梯面前走到办公室门口。玩具部里没有什么人,他们就像其他的部门,大多数都去了餐厅,只有少数人留在这里修理玩具和调试程序,惶惶不安地和对方说话。 你们听说了吗?r-63的事情,好多人都去餐厅了,但是我不想去。剩下的人也在窃窃私语,像餐厅里的人一样在讨论。 张骆驼站在办公室门口,心飞快地跳着。他强迫自己像平常一样走进去,没人注意到他,每个人的注意力都放在惶恐上面——射杀、科技,以及有关的一切。他走到自己的桌前,上面和昨天一样乱七八糟,那些闪闪发光的玩偶注视着他。 但一切已经不一样了。他知道。 他想起了郑郑在电梯里的话。她说得对。 他得赶紧离开。 他深唿吸一口气,从座位上拿起自己的背包,尽量放轻步伐,在没人注意他时走出了办公室。 走廊上空无一人,他向四下看,这里不可思议地安静。巨大的落地窗外,天空平静而灰濛濛,像一览无余的平地,全息影像和建筑物搭建在上面,偶尔有飞船打破平静,一切如此平常,就像过去的日子,什么也没发生过。 张骆驼看过这个画面无数遍,他握紧手,走到走廊尽头的电梯面前,它正在运行,发出吱吱的声音,数字不断变化。 电梯还在五十八楼,正在往下。他按下电梯的下键,等待电梯过来。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声,像是玻璃伴随着空气的流动而颤抖。他警惕地回头看了看,但什么也没看到,只偶尔有一两个人影进入办公室。他只好回过头去,继续焦躁而无聊地盯着银色的电梯门。 他深唿吸一口气,将他要做的事确认了一遍:搭上这座电梯,坐到二十一楼,离开公司。 银色的电梯大门映出他和背后的玻璃窗,窗外的景象一览无余。灰色天空被拉得变形,水滴般的飞船穿过碎片般的大厦。张骆驼无意识地盯着那灰色的被拉长到诡异的天际线,大大小小的飞船穿过那里。他注意到灰雾间有一个白色的小点,它细微无比,正从灰雾间穿梭,像是覆盖在上面的细胞。张骆驼先是一眼晃了过去,但马上又注意到了它,那小点在慢慢变大,他疑惑地皱起眉头,本能地让视线继续追踪它。他发现那小点似乎在朝这里驶来。 他眯起眼,想看清那是什么,但花了很大力气也没看清它,因为那小白点在不断的移动。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睁大了眼。但他没有回头直面窗户,而是继续从让一切变形的电梯大门上注视着这不断变大的小白点。他侧起耳朵,听到空气里各种声音在流动,比如脚步声、玩具调试声、接水声、玻璃震动声、有人放出的李香香的歌曲,那些声音融合在一起,像颗原料多样的音乐球。而在这些声音里,有个声音时隐时现,潜伏于其中。他屏住唿吸,这声音让他感到异常熟悉。 那是一阵隐隐的,慢慢变得高昂的嗡嗡声。 他铭记住这声音,一个念头从他脑海中划过,但并不清晰。 那嗡嗡声越发高昂,在他背后像壮大的游戏幽灵。 小白点越来越靠近窗户,它的身形渐渐变得清晰。 张骆驼一怔,忽然明白了过来。几乎一瞬间,他勐地俯下身去,用手护住头。 巨大的破裂声从他背后响起,玻璃的碎片像雪花般散落在地。一颗尖锐的东西从他头顶掠过,激起空气的唿啸,砸在紧闭的电梯门上。 “咔。”张骆驼听到。银色大门上出现了微微的皱褶,清脆的掉地声和滚落声先后迴响,接着他看到了那东西,它滚到他的脚边。 那是颗黑色的子弹。 他回过头,透过已经破碎和冰裂的窗户,他看到r-63在空中对着他傲慢地飞舞。 张骆驼喘着气。他颤抖着,手几乎抓不稳背包。 镇定。他对自己说。r-63发射的子弹在他脚边滚动两圈,迟缓地停了下来。 明天记得来上班。他想起赵一的话。 现在他明白她的意思了。 他昂头看着r-63,它仍在他身后冷酷地飞舞,忽上忽下,看样子是要在缓冲过后发动第二轮攻击,它的子弹像它的冷酷一样没有止境。 电梯还有八层才到达,它以几乎是缓慢的速度朝三十八层挪动。 张骆驼大口喘着气,扒着墙壁,慌乱地看向周围,寻找四周可能存在的庇护点。 第78页 他看到一个离他不远的饮水机。 他也许可以先在那里躲躲。 “砰。”玻璃脆弱的像是张白纸,又一颗子弹冲破它的一角,攻了进来。张骆驼在那子弹飞来之间,勐地蹲下身,闪过去,让他的身体贴着方形的巨大饮水机侧面,被巨大的机器遮挡住。子弹因此撞击到饮水机下方的套壳上,和金属触碰间摩擦出淡淡的弹药味。张骆驼深唿吸一口气,他看向窗外,r-63闪烁着,它重新锁定张骆驼的位置,再次发射子弹。 子弹的唿啸声再次穿越空气。张骆驼蹲下身,抱住脑袋,用墙壁和饮水机为他挡道。饮水机摇晃着,它被那些不□□袭击,外壳渐渐被敲碎,装水区的部分越发脆弱,产生许多细小的缝隙,水从那些缝隙里流出。棕色的水、无味的液体,咖啡和人造果汁一齐倾盆而下,各种气味在空气中瀰漫,打湿张骆驼的衣服。 留在办公室里为数不多的人听到了动静,从办公室走出来。 “怎么回事?——”穿高跟鞋的女孩失神地看着眼前到处横流的水渍,她拿着水杯,被子弹和菸灰呛回办公室,声音又尖又利。“什么?”有人回应她。椅子拽动声,讨论从小声变得越来越大,恐慌从话语里萌发,变成一个个可以传播的新闻。 r-63显然感应到了这些突如其来的变化,它的射击速度越来越勐烈,想要速战速决。 砰。刺鼻的□□味。金属子弹,射程超过500米,一颗接一颗飞舞。又一颗子弹在张骆驼的脚边滚动,发出巨大的响声。张骆驼咬着牙,他嘴里血的铁锈味一阵一阵瀰漫。 他在这枪林弹雨中艰难地看向电梯。电梯从四十二楼起航,朝下滑动,那液晶屏幕上的红色数字和三十八楼越来越靠近。在迟缓的滑行和静止后,它再次启程,以平稳的速度朝这里前来。 他必须得在它到达这里之前冲过去。 张骆驼站起来,他稍稍弯下腰,深唿吸了一口气。他听到办公室里的尖叫和恐慌,那声音越来越大。 有人开始打电话给安保。 “为什么他们的电话一直占线?”他们尖叫着。 四十楼、三十九楼、三十八楼。液晶显示屏上数字不断跳动,最后静止。 银色大门缓缓打开。 就是现在。 张骆驼的心狂跳着,他迈开步伐,飞速跑过去。r-63察觉他的想法,慌忙地向他射击。张骆驼能感觉到子弹从他旁边飞舞而过,它们划过他的头髮,带来一阵风,那风还带着弹药味,穿过他的鼻孔、身下,那些浓稠的咖啡和无味的水混成一条河流,张骆驼忙不甚地踩过它们,鞋底因此沾上气味。 一颗子弹被他踩中,他踉跄了一下,那子弹因此朝后滚动几圈。背后的玻璃爆破声犹如在某个战场,r-63的射击速度到了顶点。一片被墙壁弹开的玻璃碎片划破他的手指,但他来不及处理疼痛,只顾向前跑。 那扇银色大门要关上了。他眼睁睁地看着。他伸出手,用力朝电梯门口跑去,将手伸进它的缝隙,他只有一次机会。 子弹像雨般从电梯门制造的悬崖上坠落,无数清脆的响声敲响那扇门。 “卡啦。”银色大门感触到张骆驼手指的压力和温度,再次开启。张骆驼想也不想地挤进去。密密麻麻的子弹立刻跟在它身后,涌入电梯,接着被墙壁回弹,掉在地上,发出敲响天堂大门般的响声。张骆驼趴下身,喘着气,颤抖地按下关门按钮。电梯嗡嗡作响,三秒之后,它终于迟缓地听从他的指令,缓缓关闭。子弹试图从仅剩一条缝的银色大门穿梭而过,阻止它关上,但这一次银色电梯门没有再留余地,它把它们隔绝在外,只能在外狂舞。那隔着一层门的子弹冲击像是沉闷的哭泣,抓咬最后一线的希望。 门轰然关闭,光线被隔绝在外,头顶昏暗的灯光缓缓覆盖了整个电梯。 张骆驼向上仰着头,他疲惫地站起来,按下21楼。 “二十一楼。”女声机械地重复道。他朝后倦怠地退了一步,想要靠着墙。但背后有股压力阻止前行。 他回过头,背后站着一个西装革履的陌生人,他靠在墙上,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显然无法明白。 张骆驼想朝他解释,但手上因为玻璃刮过而留下的轻微刺痛感阻止了他说话,而且解释眼前的一切太难了。于是他只能不安地朝他耸耸肩,试图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你是到多少楼?” 他的脚狼狈地打滑了一下,脚下的子弹壳在地板上闪闪发光。 陌生人朝左缩了一缩,呆滞地看了他一眼,回答道:“我现在就下。” 电梯在送走那个陌生人以后,一直平缓地向下,没有再遇到任何阻碍。几十秒后,它停靠在了终点站:二十一楼。接着,那扇银色大门缓缓开启,立刻的,一阵风涌进来。张骆驼从那缝隙离看过去,他看到一片平静的灰色天空,那里是露天停船场的所在处。那里平静的像是夜晚的四公里,表面波澜无惊,但暗流在中涌动。灰濛濛的天空下飞船像子弹壳一样排列,半空中一片寂静。 但张骆驼能听到电梯外徘徊着的一片隐隐约约的嗡嗡声,张骆驼对那声音再熟悉无比。 那是r-63飞行的声音。 他背着背包,在电梯厢里徘徊不定。外面很危险,但他知道他必须冲出去,因为他现在也不能回头,回到公司,这里是最危险的地方,也许赵一已经悄悄给他布下了陷阱,一旦他回头到其他楼层,就会发现那里有无数枪口对准他。 第79页 他只能离开。 从这里他能看到左侧的墙壁。他失神地盯着它。墙壁上贴着十一公司的管理人员照片,它们每日被擦拭,闪闪发亮。张骆驼注意到最上方的那张,他曾经来来回回地看了无数遍。 照片上,乔德的灰眼睛空洞的注视着他。 张骆驼的心勐地一跳。 他蹲下身来,揉揉脚,它有点发麻。 他的飞船离这里有一百米远。 他深唿吸一口气,左脚迈到电梯的边界线。 没有别的办法了。他想。 他朝后退一步,冲出电梯,开始朝他的飞船所在处奔跑。 停船场里的噪声狂勐的像一出协奏交响曲,张骆驼不用抬头,就知道他头顶至少有十台r-63在转悠。但他来不及去计较,只是咬住牙,准备在r-63发现他之前飞快地跑步离开这里——但显然不可能,张骆驼感到了。 他听到嗡嗡声中,子弹像迅勐的雨,从四面八方弹出,那声音划破天空。 子弹声划破天空。 有几颗子弹擦过他的手臂,那些血痕魔术般从皮肤上出现,但他甚至来不及摸一摸,只能自顾自地继续超前跑,任凭耳鸣因为子弹飞过和r-63的鸣叫而出现——消失——出现——消失。 飞船离他还有很远的距离。 他跑,他继续跑。 血痕越来越密集地从他皮肤上出现,r-63越靠越近,它们野心勃勃地逐组成了一个移动的圆形,而张骆驼是他们中间被打的靶子,只要时间足够,它们一定能击中他的脑袋或者心脏。但张骆驼只能跑,别无它法。 飞船在他的视线里越来越清晰,他看清了它的轮廓,船身上有因为摩擦留下的油漆伤痕。 一架r-63开始调整发射孔,它的发射孔直直面对张骆驼的前胸。 张骆驼只能拼命跑。 他从它们巨大的飞行噪声中听到子弹上膛声。 子弹飞舞。 他拼了命地跑。一颗子弹擦过他的手臂。 他离飞船越来越近。他拼命喘着气,伸出手。 再近一点,再近一点。 他摸到了飞船舱门。 他听到了子弹拂过之声,两颗子弹同时射入他的左手胳膊。 突如其来的疼痛钻入他的身体,那疼痛从一个地方扩散开来,再遍布到全身,他头皮一麻,身体不由自主地下坠。他倒在地上,冰冷的地上还有雨痕,他的手掌抵住那潮湿的痕迹。无法抑制的疼痛拖垮了他,他勐地倒在地上。 他眨眨眼,在疼痛的眩晕间,看到无数的r-63渐渐靠过来,它们的射击口早早地就自信的对准了他。 他听得到子弹再次飞来。 他闭上眼,咬着牙,拼了命地撑起身体,摸到飞船舱门,打开它,让它挡住那子弹的攻击,勉强地像落水的人,吃力地爬进了驾驶座上。 空气中瀰漫的铁锈味钻进张骆驼的鼻孔。他的左胳膊已经没有知觉,但那疼痛感不断扩散,已经到了肩膀和牙齿,那感觉像是电钻在上面做工。他咬着牙,朝后昂头,勐地关上飞船舱门,同时,感到一阵眩晕感袭击着他的头脑。 窗外的r-63察觉到他躲进了一个堡垒,开始围聚过来,想方设法地想要突破它。一颗子弹打到飞船的机身上,张骆驼身子一颤,他转过头,听到那清脆的枪响。 他坐起身来,忽视了从衣服上扩散开来的血迹,咬着牙启动飞船,蓝色的方框立刻伴随一阵音乐声,在他面前成形。 “嗨,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我靠!你怎么了?这里是怎么回事?”欢快的问候声后,方框一跳,从纯蓝色变成了极度黑的蓝色,阿煤的喘气声比张骆驼的还响。它被满舱的血迹和张骆驼的样子吓了一跳。 张骆驼朝他抿起嘴唇:“我被人追杀……”他勉强说,左臂开始发麻。他感觉他的神经系统快要停止运转。 眼前的蓝色方框已经变成了黑色,阿煤闪的比平常快的多,它的程序极度不稳定,屏幕上自动出现各个医院的位置,它已经开始自行搜索能治疗枪伤的场所。 窗外响起激烈的子弹声。张骆驼抬起头看了天空一眼,r-63们游荡着,试图冲破飞船舱门。 “我们必须得走了。”张骆驼咬着牙说,他启动了引擎。 张骆驼的飞船状况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不稳定过,引擎发动了三次才启动成功,也许是r-63打到了哪个部位。张骆驼阻止了阿煤试图带他去医院的意图,他向它解释道:“我一下飞船他们就会射击我,而且医院有很多人,他们可能会被扫射到。” “那我们去哪儿?”阿煤问他道。 张骆驼回头看了看,r-63仍然跟在飞船左右,飞船启动后它们并没有放弃追逐,而是锲而不捨地跟了上来。 “想办法甩掉他们。”他说。 张骆驼操纵方向盘,飞出市中心,一个全息影像在朝他吐舌,是一只银色蜥蜴。周围的飞船因为交通红灯聚拢在一起。张骆驼一个转弯,从稀稀落落的飞船群里脱离出来,进入另一条飞船更少的街道。 那些r-63紧追不捨,它们呈v型包围着飞船,在灰雾中若隐若现。张骆驼的胳膊的痛感渐渐加剧,燃烧殆尽的弹药味在空中瀰漫,他发出一声低低的□□,汗渐渐从头顶冒出,那纯粹的疼痛感几乎夺去了所有的感觉。 第80页 左转。飞船入另一条街,这条街已经偏离了市中心,零星的飞船在他旁边穿过。撞击飞船的子弹声持续响着。r-63们对付机器比对付人行,它们专门挑飞船的弱点开枪。张骆驼头顶的照明灯闪了闪,忽然熄灭,也许r-63们打中了某些重要地方,可能是照明系统。 张骆驼握紧方向盘,继续飞行。一架r-63掠过他的窗边,像个领队般超过他,在飞船旁转来转去,似乎在搜索什么,张骆驼和它面面相觑。最终它确定了地点,停留在了前窗。 一秒之后,一颗子弹从它的机身里脱落,打在玻璃前窗上。“没有用的,居然打驾驶窗。”阿煤嘀咕着,语气不屑。张骆驼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驾驶窗的防御系统一向很高。但r-63的子弹不知疲倦,一颗接一颗从玻璃窗上滑落下来,它的坚持不懈像是无药可救。 但张骆驼知道事非如此。玻璃前窗并不是完全无懈可击,况且他的飞船是很久前的型号。他皱起眉头,握着方向盘,转移飞船方向,希望摆脱那架固执的r-63,但它马上紧随而来。 “卡啦。”子弹打在玻璃窗上,速度更加快,力度更大。 飞船的玻璃发出吱吱的声音,像是牙齿的抖动。张骆驼捏紧方向盘。 “卡啦。”飞船前窗出现一个细小的裂缝,银色的细屑在空飘落。玻璃受到的冲击在张骆驼眼前实体化。 “他在干什么?”张骆驼听到阿煤急着嚷嚷道。它被震慑了,显然没想到会有这种情况。黄色的警报灯在飞船中闪烁,提示音响起:“前窗受到损害——损害——” r-63不为所动,它打出下一颗子、再下一颗子弹。飞船震盪,提示音在飞船中晃了一下,机械的女声忽远忽近,玻璃窗的裂痕一圈大过一圈,银色细屑在空中飞舞。 飞船震盪的越来越厉害。张骆驼的牙齿颤动着,他听到从各处来的隐隐约约的子弹射击声,r-63的炮火从四面八方而来。 张骆驼知道他现在该做点什么,但他左臂的疼痛在这震盪中扩大数倍,让他无法想到任何其他的事,他感到眼前的黑暗感越来越重,一种窒息的晕感包裹着他,让他痛的几乎无法动弹。凭藉着意识,他勉强睁开眼,看到前窗的r-63仍在射击,子弹高昂而尖利地攻击玻璃,他闭上眼,那声音在他面前变成圆圈一晃一盪。世界只有这个声音存在,还有满飞船的铁锈味。射击,不断被射击。他产生了一种错觉,飞船的前窗已经被打破,那子弹已沖向他本人。 张骆驼靠在椅背上,看着r-63,感到他自己的唿吸变得迟缓。今天他会死在这里吗?他突然困惑不解地想道。r-63发射的子弹让玻璃变得越来越脆弱,他看得到那一圈大过一圈的银色裂痕。前窗马上要打破了。也许是下一枪,再下一枪,那子弹就会朝他飞来。又或者他还可以挣扎一会儿,至少撑到他的公寓,死在那里比这儿好。 忽然之间。一颗细小的东西从张骆驼的眼前闪过。它速度很快,一闪而过。它冲进r-63的机身。一秒之后,r-63的白色球体忽然颤动一下,发射子弹的动作停顿。 张骆驼勐地睁大眼。怎么回事? 又是一颗细小的东西,它再次冲进r-63的机身。r-63的机身冒出灰烟,胸前的屏幕红光大作。它开始颤抖,在空中四处乱飞。 下一秒,r-63从天空中坠落下去。 张骆驼吃惊地抬起头,怎么回事?他咬着牙,忍住疼痛坐起身来。 他愣住了。 左面,一架飞船在空中徘徊,它的驾驶窗被摇下来五分之一。 一双灰色的眼睛潜藏在玻璃窗后,凝望着他。 第32章 靠近虚幻(七) 张骆驼的肌肉紧绷起来,他不可思议地看着那架飞船,几乎忘记转过头面对枪林弹雨。 “乔德……”他喃喃地说,舌尖像是自然而然地蹦出了这个词,就像初始程序就被固定的仿造人。他凝视着隔壁的那架飞船里的灰眼睛。他的手臂仍然很痛,但在这一刻,忽然之间,它带来的痛感减轻,仿佛已经被打了安定药。 飞船舱里弹出的电子蓝框忽然闪了闪。张骆驼警觉地转过身,以为阿煤要说话,他动作太大,牵引了伤口,转过身时“撕”了一声。 “是我。”但电子蓝框里传来的声音不是阿煤,另一个熟悉的声音替代了阿煤平滑的嗓音,说话间冒着因信号微弱而弹出的杂音。也许怕张骆驼不解,那声音继续说道,”我飞船上的程序刚刚入侵了你的程序,所以现在你听到的是我的声音。” 张骆驼转过头去,乔德再隔壁的飞船里朝他挑眉示意,挥了挥手。接着他冷酷无情地举起枪,从玻璃窗的缝隙里射击下一架图谋不轨的r-63。 “你怎么在这里?”张骆驼问道,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声音有些虚弱。忽然出现的乔德,在他飞船旁的另一架飞船。他喘口气,朝椅子一靠,身体完全松弛了下去。 “我发现了一些东西。”乔德言简意赅,他的话语一晃而过,子弹声让他的声音听起来忽大忽小。发现了什么?张骆驼想,飞船仍然震盪着,后排的照明灯也由于无穷无尽的子弹攻击熄灭了,飞船左右晃荡,舱里一片黑暗。他的思维有些恍惚,一阵虚无缥缈感为他左臂上的痛苦打上了安眠药。一架r-63想要接近张骆驼的左窗,乔德用枪指向它。 第81页 “砰。”它像它的伙伴一样坠落下去。 “你的飞船状态不行了,估计等会儿就会掉下去。”乔德没有继续那个话题,他停下手换子弹,说道,显然这个对他来说才是重要话题。 张骆驼靠在座位上,右手艰难地攀附着方向盘,看了看飞船,有气无力地说:“是吗?”他的视线移到抖得厉害的天花板,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知道乔德是正确的:飞船状态不行。说实话,它老早就不行了,但张骆驼仍然坚持用到今天。但现在他真正感觉到了它的萎靡不振,它发出张骆驼从来没听过的巨大噪音,机身像地震般颤抖,照明灯全部熄灭,张骆驼被晃得想呕吐。 乔德停顿了一秒钟:“你现在最好过来。” “过来?”张骆驼说,不太明白乔德的意思。他望着沾满血迹的地板,它吱吱响着,一些空气从它的缝隙里涌上来。他闻得到反胃的铁锈味,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感觉到失血后的眩晕,只感到很冷。 “丢弃飞船,到我这里来。”乔德说,口吻平静。 张骆驼想笑,这个说法有些离奇,但他的手臂很痛,这让他的笑容苍白又无力:“我飞过来吗” “你可以试试。”乔德对他的幽默不感兴趣,张骆驼都可以想像到乔德面无表情皱着眉的表情。 乔德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会让我的飞船离你的飞船足够近。你打开舱门,跳飞船,我会抓住你把你拉到我的飞船上。” “你在开玩笑吗?”张骆驼说——但是他没有听到来自乔德的回答,或者讽刺。这一瞬间,张骆驼疲软的笑容消失了。他明白过来——乔德是认真的。 他艰难地坐起来,那动作牵引了伤口,于是他深唿吸一口气,控制住因为伤口产生的想要躺在地上的欲望。他靠近窗户,看着震动的飞船下的灰雾,这附近的飞船没有几架。但在灰雾下的街景下,零星的人在街上散布着,四处行走。 “你害怕了吗?”乔德的声音从人工导航仪里传来。 “不。”张骆驼摇摇头,“这没什么好怕的。” “但这里有很多行人,如果我离开了,飞船没人操纵掉下去有可能让他们受伤。”他皱起眉,喃喃自语道。金属的外壳,再加上俯冲的重力,他无法想像无主的飞船掉下去他们会怎么样。 他听到乔德嘆了一口气,接着是一阵按键声,那声音在已变得昏暗的飞船里格外响亮,张骆驼看着天花板,等待乔德的回应。 有一阵子他以为乔德离开了,但乔德的声音再次冷冰冰地响起:“看得到前面五百米远的地方吗?” “……五百米?”张骆驼说,他眯起眼,“那里是什么?”他大声说,剩余的r-63仍在攻击着机身,飞船发出巨大的噪声,他自己都快听不清自己的话。他抓住方向盘,背抵在飞船上,感到飞船又开始摇摇晃晃,它朝□□斜了十五度,又朝右摆动,这次摆动的更加剧烈。 卡啦。卡啦。张骆驼被重力侵蚀,倒在座位上,飞船后舱他堆积的箱子左右滑动。程序疯狂地自我拯救,电子蓝框不停闪烁着。 “那是个废弃运动场。”乔德回答他,也许是察觉到了张骆驼的窘境,他的声音温柔了些,“没有人在那里,我刚刚已经让导航仪查过了。你的飞船可以直接坠落,没有损害。” 张骆驼被震动的几乎无法思考:“可以。”他说,又补充道,“谢谢。” 他歪歪扭扭地勉强一笑,然后又因伤口的疼痛倒吸冷气。 “你飞到运动场上时我让飞船靠过来。”乔德说,言简意赅。他把飞船的玻璃窗摇下来一点,他的□□已上膛完毕。 “还有……”在解除对人工导航仪的控制之前,他补充道。 “不客气。”他的声音温柔的像网络上涌过的浪潮。 张骆驼朝前俯冲。他握住方向盘,避免飞船在抵达运动场前就落入街道——它已经有了彻底毁灭的徵兆。飞船持续发出巨大的嗡鸣,窗户不断颤抖,像是要马上被震碎。电子蓝框在乔德解除控制后一闪一闪,最后卡顿了。 “我……怎么……了?”蓝框里传来阿煤的声音,它从被控制中惊醒,声音听起来非常机械。 “我——”阿煤说道。它的声音小了一些,它没来得及说完那句话就卡住了,那句“我”被无限延长,变成乱七八糟的杂音。蓝框在空中急速闪烁,随着飞船的前行而跳动。 “阿煤。”张骆驼喊道,它没有再回应他,蓝框里只剩一片噪音。三秒之后,蓝框“滴”一声消失,那人工导航仪已经完全损毁。所有的照明灯熄灭,飞船里陷入完全黑暗。骆驼咬着舌头。至少等一会儿丢弃飞船时不用向它解释了。他头晕目眩地安慰自己。他看向前方,运动场的轮廓模模煳煳地出现,他离那里还有两百米。 r-63仍然在飞船的四週游移不定,但它们一架又一架,在枪声中应声而落——乔德的子弹又狠又准。只剩几架无人机包围着飞船,它们注意到同伴的不断减少,开始集中力量围攻飞船的一个部位。卡拉。飞船向□□斜四十五度。从飞船窗户因被撞裂而产生的裂缝里,细小的空气冲击着飞船内部。张骆驼的心砰砰跳着,左手臂差点放开了方向盘,它在重力下无力地像铅般沉下去。 第82页 气流像海水一样冲击着飞船。张骆驼从来没感觉过飞船这么难以控制。向□□斜。向□□斜。飞船继续不知疲倦地向前沖。运动场的轮廓在张骆驼眼前渐渐清晰,他拼命地抬起眼看着它。飞船剧烈颤动。方向盘下的操控键的光亮一闪一闪,变成橙色。张骆驼的骨头也跟着颤动。照明灯全部熄灭,导航仪已经失灵,这架飞船离损害只有引擎坏掉这最后一步。哗啦。玻璃窗颤抖着,风声从缝隙灌了进来。再向前。再向前。一架r-63砸在飞船的舱顶上,它被打了一枪,失去了仅剩不多的生命。 “警告,即将坠落。警告,即将坠落。”机顶传来阿煤的声音,但听起来格外机械化。 离运动场还有最后五十米。张骆驼咬紧牙关,他操纵着快要失灵的方向盘,让飞船越来越靠近那片绿色的人造土地。他看向左方,乔德的飞船正朝他靠近,现在两架飞船之间的空隙越来越近,而r-63们在这架飞船旁狂舞。 两架飞船间只剩手臂长度的距离。 乔德的舱门打开了,他伸出手,朝张骆驼示意。张骆驼只能看到他的口型。他在说些什么。 飞船跨过了运动场的国界线。 张骆驼松开方向盘,他手臂上的血已经凝固了。他用尽全力,忍着疼痛气喘吁吁地解开安全带,这时飞船向□□斜,他轰地一声倒在门窗上。一阵风颳了进来,飞船顶被掀开一角,露出密密麻麻的光线。 “快!”他听到乔德说,他的声音通过窗户传了进来。张骆驼的手摸到飞船驾驶座的左方,人工导航仪控制盘,他颤抖着摸到导航仪的开关下方,小心地抠着。 又一块飞船顶飞上天去,风勐烈地灌进来。 张骆驼扣出了人工导航仪的晶片。黑色的,边角上贴着年代久远的编号。上面写着:第一代,a-322阿煤。 他紧紧地握住它。 他转过头去,乔德的飞船和他的飞船已经近在咫尺,只等他过去,乔德的飞船舱门已经完全打开。飞船颤抖的越来越剧烈。 “警告!警告!警告!”尖声的警报一次比一次响。 张骆驼深唿吸一口气,使劲拉开飞船门。风立刻带着灰尘,刺入他的皮肤。他在刺耳的r-63的尖叫中睁开眼,高过百尺的天空在他脚下晃荡。他颤抖着,咬住牙齿,抬起头看向乔德,远离那重庆的赛博世界。 “来吧。”乔德说。他向他伸出左手,头髮被风卷的乱成一团,那双灰眼睛沉静无比。 张骆驼看着他,深唿吸一口气。 张骆驼想起许多个日子。他们走在街角。 那些夜晚。乔德给他打电话,他们在电话两头。 他们穿过游戏广场,巨大的爆裂声将他们的说话声割断。 还有…… 他屏住唿吸,伸出手,跳出飞船舱。 乔德的手用力地将他包裹。 他的身体脱离了飞船舱,暴露在半空中。 他紧紧地捏着晶片,他没有看身下,但知道下面是一望无际的灰色天空。 飞船在他身后轰鸣着,那些r-63环绕在左右,试图找到弱点攻击。 “警告!警告!”机械的女声徒劳地鸣叫,背后,他自己的飞船左摇右晃,像是一架被摺叠的纸船,随着风的唿啸阵阵摆动。三秒之后,它发出滴的一声,停止向前飞行,从空中坠落。 他被拉到了副驾驶的座位上,一只脚悬在外面,他后知后觉地将它收进来。乔德迅速关闭了舱门。 他没有听到飞船坠落在地上的声音,它无声无息地落入了无人的运动场之中。 而乔德仍然握着他的手。 第33章 靠近虚幻(八) 张骆驼喘着气,躺在副驾驶座位上。他眨眨眼睛,眩晕夹杂着疼痛袭击着他,他低下头,感觉脚下仿佛还是没有封底的天空。 乔德的目光停留在张骆驼的左臂上,上面还有血迹残留,子弹造成的损害清晰可见。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来,轻轻地触碰了一下张骆驼的左手,张骆驼肯定那冰冷而无力的感觉也传染了乔德,因为他看起来僵住了,虽然只有一秒钟。 张骆驼伸出右手,忍住左臂传来的疼痛感,代替左手握紧了乔德的手,他莫名其妙地觉得他知道乔德对这伤口是怎么想的,而这是他目前能想到的最好的安慰办法。他想起刚刚他跳出飞船,天空、r-63,他差一步就会死亡,但乔德紧紧握住他的手。 乔德察觉到张骆驼的动作,他皱起眉,手轻轻地摩挲着张骆驼的手,张骆驼感觉着乔德比常人略低的温度,深唿吸了一口气,让心跳渐渐平缓下来。 他们之间一片沉默,一种安静而温柔的东西将他们包围,直到乔德再次开口。他转过头去:“开暖气。”对着导航仪。 “是的,先生。”导航仪一如既往地平和而温柔。三秒钟后,飞船里释放温暖的无味气体。 一切好像已经归于平静。外面的天空毫无波澜,刚才的飞船坠落像是没有发生过,只有运动场上飞船的残骸能看出一点痕迹,张骆驼回过头去,看到它渐渐被飞船抛在后面,而运动场看起来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一个变形的绿色圆形。 但当运动场完全消失在飞船后时,一阵隐隐约约的“嗡嗡”从飞船左右响起打破了平静。张骆驼侧过耳朵,将那阵嗡嗡声听得越发清楚。 第83页 乔德和他对视了一眼。 乔德不动声色地握着方向盘:“开监控,调整为自动驾驶。”他说,看向人工导航仪调出的蓝色屏幕,上面是飞船外的实时监控。模煳的画面里,几个白色的球体在天空中徘徊和舞动,诡异地分散在飞船左右两翼。 r-63没有因为张骆驼飞船的坠落而停止追踪,而是在重新调整后咬上了乔德的飞船。 乔德侧过头,抓起放在他旁边的枪枝,从衣兜里摸出几颗子弹,开始上膛。 张骆驼靠在椅子上,刚刚的飞船惊魂已经消耗了他一大半的体力,不舒适感一阵阵地袭击着他,他看着乔德,眼前眩晕。 “乔德……”他说道,思考着,边控制那眩晕感,“能也给我一把枪吗?” 乔德诧异地回过头。 “能也给我一把枪吗?”张骆驼重复了一遍,他直视着乔德的眼睛,以示是认真的。他注意到乔德抿起嘴唇,目光不悦地从他的左肩扫过,但他没有退缩,仍然直视着乔德。 “两个人要快一些。”他轻声说,朝乔德笑了笑,他估计他的这个笑容不太好看,没有血色,而且勉强。 乔德皱起眉头,他凝视着张骆驼,握紧手中的枪,没有回答。电子蓝框上,白色球体正飞来飞去,不断靠近飞船又隔远,它们试图攻击这架飞船,但却无从下手,毕竟最新款的飞船和张骆驼那架旧款的比起来简直是铜墙铁壁。嗡嗡声只能在他们四周无望地徘徊。 乔德嘆口气,低下头来,按下驾驶座旁的一个按钮。驾驶座和副驾驶座之间的方形扶手箱被缓缓打开,张骆驼看进去,里面是一把枪,银色的,刚刚上过漆,闪闪发亮。 “小心点。”乔的轻声说。 张骆驼拿起枪,接过乔德递给他的子弹,学着上膛。他靠着冰冷的飞船窗户,偶尔瞥一眼电子蓝框上仍在继续对飞船舱外的监控,他看到白色的球体在左右两侧的船翼旁飞舞,不甘心地寻找飞船的突破点。乔德的目光在飞船舱外和蓝框之间交换,他刻意让飞船的速度缓慢下来,这下r-63在监控里可以被看的更清楚。 “我说到3,就开窗户。”一分钟后,他说道。 张骆驼点点头。他握住枪,从玻璃窗户里看着r-63,在心中默记住它们的位置。 一。二。三。 他听着乔德说道。 窗户缓缓摇下,风勐烈地灌进来。 张骆驼握住□□。砰。他侧过身,肩膀伸出窗外,开了第一枪。他的枪声几乎和乔德的重合。张骆驼看到他的子弹飞进一架r-63的躯壳,它发出勐烈叫喊,屏幕上的红光剧烈闪烁,接着,它停止了挣扎,从模煳的天际线里跌落不见。其他的r-63警觉地察觉到同伴的牺牲,发出躁动的吶喊,向前侧飞速飞行而来,冷感地发出子弹。张骆驼咬着牙,躲到飞船舱里,让那坚实的墙壁保护他。接着,他再次从风中坐起来,用力地握住枪,开了第二枪。砰。正中红心。他再次击中了一架r-63。枪的后坐力震得他手臂发麻,这让他手臂上的疼痛感被再次唤醒。他深唿吸一口气,又瞄准另外一架r-63。 他听到它掉下天空的声音。 但他没法看清,他的眼前开始发黑,那代替了清楚的景色。 他坐回座位,大口喘气。之前被克制过度的眩晕再次钻进他的脑海,掌握他的神经。张骆驼伸出右手,他摸了摸左臂,发现已经干涸掉的伤口再次缓缓流出血液。 乔德回头看了张骆驼一眼,一瞬间像是忍不住要靠过来,但最后他没这么做。 “关上右窗。”他吸一口气,皱起眉头,冷酷地命令导航仪道。 “你别动了。”他语气有些呛人地对张骆驼说,他转过头,再次开枪,r-63隐秘的嗡嗡声因此再次变轻。导航仪忠诚地执行了他的指令,张骆驼喘着气,听到他这面的窗户缓缓升起。他睁开眼,看向监控画面。又一架r-63被乔德击落,它像颗流星般划过天空。右侧的关窗让一些r-63决定改变路线,它们朝飞船左侧飞去,尝试从乔德的软肋发动攻击。 砰。乔德再次射击。闪动的监控画面里,r-63被一架架歼灭,乔德瞄准它们,再一枪击破,它们从天空中坠落下去。那枪林弹雨对乔德来说仿佛不过只是游戏广场上的射击游戏。 r-63的鸣叫变成孤立无援的细微之声。 监控画面里只剩最后一架r-63。在风中,它动摇着。 乔德瞄准它。它开始震动、闪烁,三秒钟后,它掉下天空。 空气里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安静的像某个无人的夜晚。乔德等待了一会儿,他谨慎地关闭窗户,三分钟后,见四周再没有任何动静,他轻轻地放下□□。张骆驼看着他,深唿吸一口气,感到一阵放松,他们身后已经没有追兵。但接着失血过多的痛苦马上包围了他,紧张感的消失让生理的栅栏崩溃,想呕吐的不适汹涌而来,他躺在座椅上,尽量抑制那感觉,但却忽然发现他的手脚逐渐变得冰冷。 乔德坐下来。他看出了张骆驼的不对劲。他伸出右手,握住张骆驼冰冷的手,皱起眉头。张骆驼想说谢谢,顺便夸夸乔德枪法出色,但他只是张张嘴,没有说出口,他感觉太累了,跳飞船和开枪仿佛已经花尽了他所有的精力,而左臂的疼痛感在加剧中渐渐被一种睏倦的沉重取而代之,一块巨石压在他眼皮和手脚上。 第84页 张骆驼深唿吸一口,希望改善这种状况。唿吸。唿吸。但没有任何作用,他仍然感到胸闷,睏倦因为忽如其来的平静而变得越发显然。 “没事了。”乔德说,他显然在对张骆驼说话。张骆驼听得到,但他没有睁开眼睛,那声音模模煳煳的,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他点点头,以示附和,但其实什么也没想。那奇怪的疲惫感越来越严重。他不由自主地闭上眼,感觉自己仿佛躺在某个黑暗而空旷的地方。也许睡一觉就会好。他想道。 “去医院。”乔德对导航仪说。 “路程即将返回。”张骆驼听到导航仪温柔地回答。 不能睡,你知道为什么。但马上地,另一个坚定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响起。潜意识莫名其妙地阻止着他。他下意识地挪动右手,在腿上掐了一下,想要驱逐困意。疼痛立刻反馈回他的中枢神经,他打了个激灵。血的铁锈味钻入他的鼻子,那味道在飞船的温度上升后开始变得有点奇怪。但这只管用一下子,几秒之后,张骆驼的困意又恢復原状,重新聚集上来。张骆驼不得不强迫自己睁开眼睛。他偏过头,看向窗外,想要从风景中找回意识。但奇怪的是,他没有看见风景,涌入他视线的只有一阵纯粹的白色光芒。他盯着那白光,不知怎的,脑子变得模模煳煳。他要做什么?他想,却想不起来。他不再感觉冷了,身体里有个东西在燃烧,周身完全温暖起来,神经、胳膊、手脚,甚至最外面的皮肤,它们的温度不断升高。一些无名的片段钻入他的脑海,他想起一首歌,两首歌,许多首歌。他的脑子里全是画面,白色的光,彩色的全息影像,而网络在全息影像间腾飞,乔德、郑郑、芦幸,他们在网络间遨游。 他很困,他想睡觉。他必须睡觉。 “张骆驼?”白光里忽然传来一个声音,那声音的频率在空中闪烁。那是乔德的声音。张骆驼想,和平时没什么区别,但听起来更为紧张。有什么在张骆驼的头髮和胳膊上温柔地拂过,最后停留在他的左臂上。也许是乔德的手指,因为张骆驼闻到一股浅浅的森林香味。 张骆驼没有回答,他想不起答案。白光在他眼前渐渐涣散。 “张骆驼……张骆驼听得见吗?我们现在去医院,看你的枪伤……”乔德没有得到张骆驼的回答,继续说道。他说话的口气出乎意料地紧绷。张骆驼转过头去,想要看看乔德,但他只看到一片模煳的白光,他眨眨眼,使劲在白光里寻找乔德,过了很久,他才看到他,但看的不清楚,乔德在白光里一片模煳。张骆驼不禁想笑,左臂的受伤居然让他的视力感觉不对劲。这简直像是个联机游戏。他的脑子一片混乱,思绪渐渐飘远。 “乔德……”张骆驼说,他本能性地开口,没有再听乔德说话。他闭上眼睛。 纯粹的白、纯粹的色彩,一首遥远的歌在他头脑迴响,好像是《甜蜜蜜》。邓丽君在唱歌,她要一直歌唱下去,而他会一直听下去。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要这么说,但他直接说出了口,这句话忽然就出现在了他的脑子里。 “死……是什么感觉?”他轻声问道。白光。他眼里全是洋溢的白光。 张骆驼没有等到回答。这个问题让乔德像是突然断了联繫的飞船,他突然不再说话了。张骆驼只能听到飞船平稳飞行的声音,温暖的气体从四面八方嘶嘶地喷涌出来。他不回答吗?张骆驼感到有些奇怪,乔德很少这样。他眨眨眼,在安详的白光中猜测乔德还在不在,唯一能确认乔德存在的东西是乔德的手,张骆驼感到那双手仍然握着他的手,而且力度不断无意识地增大,甚至大的微微颤抖。 他睁开眼,在一大片白光里勉强捕捉到了乔德的脸颊。乔德看起来很不好,他紧抿着唇,直直地看着张骆驼,那双眼睛灰的发亮。 空气沉闷地在他们周围流动。不知道持续了多久,也许是五秒钟、也许是一分钟。 张骆驼的视线越来越模煳,白光在变黑,变成许多柔和的阴影,它们占据了他的眼球。 乔德的声音在混沌里响起来。 “掉头。”他说,像是在对导航仪说,又像是在对着自己,声音非常坚定。“去五公里。” “能走吗?”似乎过了很久,乔德的声音从很远处传来。张骆驼听到解安全带的声音,飞船似乎已经降落了。张骆驼没办法做出反应,充沛的疼痛在一串白光间占据了头脑,它像是这世界上唯一的感觉,他无法再说话,舌头好像停止了运转。 飞船已经到五公里了?他勉强思考着,他没听到导航仪的报告声,也许它报告了,但他没注意。毕竟后半程的旅途他一直在晕厥和乔德叫醒他之间徘徊,乔德坚持不让他睡过去,每开一会儿飞船就转过头来轻轻拍一下他的肩膀。张骆驼睁开眼,却只能看到一片白光。他感觉半梦半醒,只有身下震动的飞船在提醒他这是现实。 张骆驼不知道他们到五公里来干什么,他不记得这里有医院或者其他的。这里只有千辉市场——蓝色的大雨棚。他靠在冰冷的椅背上迷迷煳煳地想像着。 乔德没有等到他的回答,空气里一片沉默。几秒以后,张骆驼听到飞船舱门的开启声,乔德似乎走了下去,他的皮鞋在地上噔噔地平稳迈进,越来越靠近副驾驶的飞船舱门。接着张骆驼这面的舱门打开了。张骆驼立刻感觉到一阵冷风涌进来。然后是悉悉索索的解纽扣声,一件温暖而粗糙的东西落在张骆驼身上,似乎是风衣之类的东西。 第85页 两只沉重而大力的东西伸在张骆驼的腿下,张骆驼被它们托着,腾空而起,他感到不安,但没有挣扎,他已经没有力气,沉重的失血感像安眠药般谋杀着他的头脑。他感觉到他倒在一片宽阔的什么上面,那里残存着一股冰冷的森林味,它们像雨一样包围了张骆驼。接着张骆驼感觉他自己就这样一颤一颤地飞向某个地方。 毒品的浓烈气味、赏金杀手和拳击手的叫嚷、这些嗅觉和听觉混杂着在他旁边穿梭,冲击着张骆驼被睡意包裹的头脑。他们似乎在穿过千辉市场。一架飞船的鸣叫穿过他的胸膛。这些平凡的东西不同往日。张骆驼在半梦半醒中感觉着。 嗅觉、听觉融为一体,所有的噪音对他来说是一个人的声音,世界仿佛从三维变成二维。 噪声渐渐消失在他身后。它们飞速闪过,一切重新归于平静中。他们进了某个很安静的地方,只有彼此的唿吸声。 然后再动起来,动起来,走进某个地方。似乎在向上飞,凉爽而阴冷的感觉覆盖在张骆驼身上。 接着又停下了,一阵寂静。他们继续向前走。乔德停下来,按了什么键。 五秒钟后,一阵清脆的音乐响起来,螺旋和锁在音乐里发出配合之声。张骆驼觉得这一切很熟悉。他躺在那一片森林的香味里,但想不起来那是什么。 是什么?他思考着。 “进来吧。”一个苍老的男声在门口响起。 张骆驼感觉他们又朝前面移动了几步。 “这是怎么回事……”那声音忽然顿住了,似乎因为某个他完全没预料到的事。 “他要死了。”年轻的男声。也许是乔德。张骆驼的意识渐渐飘远。乔德听起来和平常很不一样,仿佛孤注一掷,某种阴霾隐隐地压着他的声线。 对面没有回答。 “求求你。”乔德继续说,他顿了一顿,像是想要强调什么,“我没有别的办法。” 寂静的诡异。 “我告诉过你。”那苍老的声音嘆口气,比起不耐烦更像是惋惜。房间里一阵拐杖戳地的脆响。 “进来吧。大a,上茶。”他说。 第34章 靠近虚幻(九) 张骆驼躺在一个冰冷的什么上,他艰难地皱起眉,一切以他不明白的方式进展。灼热的温度照在他脸上,似乎是灯光。他喘着气,看不清一切,头脑像断了线,以飞般的速度离他远去,他的听觉和嗅觉在此刻变成唯二的存在。 冰冷而整洁的房间的味道、满是铁观音的飘香、某种机械制的特有的机油味,这些猝不及防地进入他的鼻子,迟钝地刺探他的神经。 声音。他闭起眼,回想起门开以后响起的苍老的声音。 “进来吧。”那声音说。接着门在他们背后关上,微风从他们旁边穿过,他们走过许多房间,最后停留在某处。然后张骆驼被放在这里,一动不动,眼前尽是白光。他试图动动手指,但它们已经不听他的召唤,他的意识在远去。 这里是手术台吗?他想。 一只像是手的东西不客气地伸到他的左臂,在他的伤口左右翻动。疼痛起起伏伏地迴响,那双手戳到了一块已经平息的痛点,张骆驼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一双冰冷的手轻轻覆盖住他的右手,温柔地抚摸着手指关节。 “没事的。”口吻非常冷静。是乔德。张骆驼迷迷煳煳地想。 另一个苍老的声音盖住了一切:“左臂损伤,关键神经断裂,影响了心脏系统和视觉系统,再晚来十分钟他的伤就不可逆转,只能损毁。” 那只手离开了他的左臂,转移到脸上。现在它在他颌骨上利落地摩挲。那感觉和平时不一样,张骆驼也说不清楚。它停留了一会儿,很快转移到眼睛。 三秒钟后,张骆驼的眼皮被提起来,一阵白光立马涌进眼睛。张骆驼感觉他无法承受住这么多白光,身体不由再次颤动,那双包裹着他的手的冰冷手掌立刻安抚了他的情绪,它任由张骆驼使劲地握着他的手。 “……他眼睛出了故障,那一枪打的位置很刁钻。”苍老的声音再次不客气地响起,“必须先给他换掉眼睛才能修復他的左肩,否则视觉系统会永久损伤。” “大a,把东西给我拿来。”苍老的声音继续说。“打开a-4柜和a-8柜。” 大a,这个名字很熟,他似乎听过,张骆驼困惑地想。可他想不起来,这个名字在他的大脑边缘游动着,他捕捉不到它,他的意识在天边漫游。 一阵低低的响动声,似乎是什么机械在打开。脚步在空旷的房间里迴响,然后再走回来,消□□水的味道在空中飘散。张骆驼不知怎么回事,他握紧了拳头,那双冰冷的手仍然牵着他的手,他感到安心了一点。张骆驼废力地眨眨眼,白光之中,他什么也看不见。 “我要注射药剂了。” 针头挤入他的脖子,虚无缥缈的疼痛袭来。张骆驼听到药水射出的声音,听起来像是vr游戏开始时的片头曲。他的心跳加快,一阵勐烈的电流从他的唇边涌过。 一瞬间,他像是灵魂出窍。 “我要换眼球了。”说话声在他耳边清晰无比,但他无法思考,这些话像仿造人无意义的□□从他身边流过。 第86页 他听到吱吱声。他的眼皮再次被翻开,在一阵盲目的白光袭击他的眼球的同时,他听到巨大无比的钳子的敲打声,那听起来无意义而漫长。一些东西覆盖了他的眼球,然后慢慢地被抽出,但他没有感觉到痛,也无法叫喊,只能躺着一动不动。 有些东西从他的脸颊上抽离,一种类似于金属的味道在蔓延,他的心砰砰地跳动,他感到心慌,也许是药物的作用。 他眼前的白光渐渐消失,它们被一圈又一圈的黑色笼罩。密密麻麻的,越来越黑,像是重庆建都前的夜晚。 柳柳的眼睛。他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 柳柳是谁? 他的身体冒着冷汗,心跳的太快了,他觉得他马上要死了。 黑暗似乎无限静止,冷冷的雨水味道聚集成河流,湮没过他的头顶。有什么重新接入他的眼眶,钳子和刀在半空中切磋。 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他感到他眼前的景色渐渐亮起来,先是颜色,然后是轮廓。白光掺杂在里面,但越变越小,最后消失的无影无踪。他的视线渐渐变得清晰,像被擦过的玻璃。他麻木地转动着眼球,动了动疲惫的身体,发现他自己正躺在一张冰冷的床上,似乎是手术床之类的。头顶一盏灼热的手术灯正咄咄逼人地照耀着他。他的右边站着乔德,他还在握着张骆驼的手。他注意到了张骆驼的视线,说了句话。 “你……感觉……怎么样?” 张骆驼皱起眉,以示迷惑,这些信息流进他的耳朵,却无法进入他的脑海,他他的头脑被其他占据的一干二净,沉重的无意识感压迫着他。 左面有声音。张骆驼迟钝地眨眨眼,转过头去,一个男人站在他旁边,手里拿着一把手术刀。他穿着件黑色的纤维服,头髮雪白,体态臃肿,看起来却很精神。他的手术刀里夹着一个白色的圆球。张骆驼眨眨眼,出神地盯着那个圆球,上面满布着各种各样的纤维一样的东西,紫色和黑色的神经黏在上面。 那似乎是个眼球。他迟钝地做出判断。 “那是你的眼睛,现在我们给你换了一个新的。”男人对着他说。张骆驼眨眨眼,看着男人,他努力地理解着这些话,却感到药水抑制了他的思考。他移开视线,注意到一只银色的鹤单脚站在男人旁边,额头顶着个圆盘,它的电子屏幕展示着一些数字。十三时二十一分。上面写着。张骆驼盯着他们,觉得这一切异常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怎么回事。 他见过他们。他拼了命地想。 “视觉系统98%换成功了……”苍老的声音从男人嘴里发出,“他左臂的伤已经伤到了神经系统,必须得全部拆除,重新更换一条。”他平静地朝乔德看看,“现在他看得到我们手术的全程……你确定吗——” “换吧。”乔德坚定地打断了他。 张骆驼吃力地集中精神,这次他大概理解了他们话的百分之五十。他的左臂受伤了,他们不得不给他换肢体,似乎是这样。可现在重庆的科学界还不足以支撑人类真实肢体的更换。张骆驼艰难地思考,更换肢体基本只存在于医学遥远的案列中,离临床实验还很远,张骆驼听郑郑提过这。 这点我们羡慕仿造人。郑郑说。我们可以在臂膀牺牲掉后安装机械臂,将它改造的更强,但你没法再将自己的手臂换成一具其他的完美的人类手臂,人类手臂只有一条,我们的科学还没到完美复制那一步。 他张张嘴,却说不出话。 他麻木地看着手术刀再次伸过来。 接下来的十分钟他在目瞪口呆中度过。他觉得一切像幻觉。他眼睁睁地看着手术刀在他肢体上操作和挪动,用各种细小的针和他不明白的工具进行他看不懂的动作——但他看得出,那似乎不是治疗,因为他受伤的左臂没有被用药水或者线缝针,取而代之的,是像房子般被打碎和拆除。他唿吸着,除开冰冷和眩晕外没有感到任何来自身体的疼痛,他猜测刚才打入的药水发挥了作用。那条手臂被残忍地对待,慢慢地被拆卸下来,但他感觉不到那疼痛,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左臂慢慢离开他自己,而身体其他的部分却非常轻松,像是在睡觉,对它的离去毫无看法,而张骆驼无法唤醒它们里的任何一个。另一方面,他嗅探到一点——他的思维似乎渐渐从麻醉状态中恢復过来,对付他脑子的药水的作用在渐渐减缓,他的头脑越来越清醒,周围的吵闹、器械的吶喊、别人的唿吸,这些渐渐在他的思考里变得清晰甚至喧闹。乔德和男人偶尔说话,张骆驼无声地听着,他开始明白他们说的一句话、两句话,最后变得每句都能理解。 还有记忆,一些模煳的记忆在生成,从已经过期的药水作用里逃窜出来。他的视线避开在他手臂上切割的刀,落在男人和那只机器鹤上。 “大a,a-63柜。”男人说。 白色的房间,消毒水的味道。银色的机器鹤,老态龙钟但看起来掌权力很强的男人。大a。张骆驼皱起眉。 他的心砰砰跳动。一些模模煳煳的想法出现在他脑海,关于这个男人。 范……范…… 柳…… 范柳。他张开嘴无声地念着,终于念出这个名字。一瞬间许多东西飞入他的脑海。大a、柳柳,金山公寓。签合同的事。他倒在c展览室里,醒来却什么都没有。 第87页 范柳。柳柳的创造者,他见过范柳两次。他第一次见他是为了签合同,第二次他在李香香的演唱会上碰见了范柳和乔德,他们看起来很熟。 为什么范柳在这里帮他治疗?为什么乔德带他来这里?模煳的记忆变成疑惑飞速转动。张骆驼躺在手术台上,困惑在他的脑海里耸动着。但他来不及想多久。在这时,范柳和他的手术刀进入了手术的终极阶段,张骆驼回过头,看到他那已经快完全和他分离的左臂被那把手术刀慢慢地带离,然后砰地一声和张骆驼完全分开,掉在一旁的盘子里,滚了几圈,发出清脆的响声。张骆驼现在敢肯定他被打了强力麻醉药剂,他没有任何疼痛感。他茫然地,一眨不眨地望着那手术灯下的左臂,它一动不动,像是和他毫无关系似的,就那样平静地挨着冰冷的盘子,仿佛是完美而逼真的假肢。但那是属于张骆驼的东西,张骆驼还能看到左胳膊上的两颗属于他自己的痣,但此刻它们已经溃烂。 不远处,大a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到柜子前,它啄开了a-45柜,那柜子看起来很大。范柳走了过去,从里面拿出了一哥东西,张骆驼朝那里看了看——那是一只胳膊。 张骆驼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切,完全不明白髮生了什么。那是机械胳膊吗?他不自觉地想。 那胳膊远看并没有泛着机械的淡淡光泽,它的颜色和真人的所差无几。 范柳走过来,那条胳膊离张骆驼越来越近,最后在他旁边停下。张骆驼能详细的看到那条胳膊。细腻的皮肤,淡淡的汗毛,密布的神经系统,和他肤色相近的颜色,上面分布着一些斑点。张骆驼看到了其中两颗痣,它们像两颗星星般分布在左胳膊上侧。 张骆驼心中一惊,他再次犹豫地将视线抛向放在盘子里的手臂,接着,他有些惊愕地发现这两只胳膊长得非常像,尤其是那两颗分开的痣——只是盘子里的手的痣已经溃烂,但是范柳手上的那只没有。 怎么回事?他想张开嘴说话。但他说不出,也没人理他。范柳从头到尾没有说话,他保持绝对的沉默,全身心沉浸于手术之中。 咔哒。那只手臂被放到张骆驼旁边,它像只活人的手般滚动了一下,生命力从中喷射出来。 张骆驼的心砰砰跳动,他颤抖着,不自觉地捏紧他的右拳头,侧过头去,这才注意到乔德仍在握着他的手。 乔德没有说话,他牵着张骆驼的手变紧了一些。 过了很久,也许是十分钟,或者十小时,一切在变化。张骆驼的心迷失在白色房间里。他呆滞而麻木地看着眼前。范柳开始将那只从柜子里拿出的手臂和他的身体相连,张骆驼不明白他是怎么做的,范柳的动作很快,而且迅速,就像是在维修一个机器,一个点接一个点,一个程序接一个程序,神经连接在一起,皮肤连接在一起,骨头转动、血管接通。于是,慢慢地,那只手臂和张骆驼之间连接上了。到了最后,那手臂和其他的部位一起,完全成为了张骆驼的一部分——除开感觉,那手臂不像其他肢体的部位一样,带给张骆驼任何神经上的触觉,张骆驼仍然感觉他那只手臂一片平静,像是消失不见、不存在了一样。 “……好了。”范柳放下了刀,似乎施工完毕,他简单地擦了擦手上的血迹,拿起一个针管和液体瓶,将针管插入瓶盖,吸收里面的液体。他说,对着乔德,语气沉稳,“给他打一针缓和剂,一小时后他会醒过来。” 那只针管伸到张骆驼脖子旁。它被插入他的神经。冰冷的液体瞬时涌进。 张骆驼睁大眼,一瞬间,他四肢的感觉被接通了。他那条被完美的连接起来,却没有带给他任何感觉的左臂忽然活了过来,一下子,在它微弱的电流声中,张骆驼感到一阵烈的疼痛冲来,冲击他的感官,同时,他还感到血管里的血开始飞速流动、神经开始互相触碰因而产生矛盾和错乱的痛觉。但那只是一下子。那感觉马上消失的一干二净。接着,一种浪潮似的困意伸入他全身。他无可制止地想睡觉,就在此刻,马上,一闭眼就能睡着。他试图抓住什么东西,但活动四肢只能让他的困意更深。 碰咚。碰咚。他的耳朵嗡嗡鸣叫。他无意识地看着手术台旁的那个盘子,他看到了那条已经被他捨弃的那条胳膊,它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被打伤的枪口处的血已经凝固,看起来冰冷而精緻。它在白色房间里闪闪发亮,没有因为离开他而迅速枯竭。 乔德的声音,范柳的声音。他们说着话,声音像四维一般伸展开来。张骆驼没法明白其中的意思。他眨着眼,那些话语变得支零破碎。 “……他和我想像的不一样……” “你太冲动……” “你不……” “他和你不一样……” “我不……” “他根本不算人。” 张骆驼闭上眼睛,最后一句话在他脑海里停顿,接着沉下去,就像其他所有的思想。 睡眠是网际网路,无限宽广。 第35章 无限真实(一) 张骆驼不知道他什么时候醒来的。他睁开眼,房间里一片黑暗,他花了几秒钟才适应了环境,厚重的窗帘被紧紧拉上,屋内唯一亮的东西是床边的灯。张骆驼皱起眉头,试图翻一个身,但左脚边有障碍挡住了他。他侧过头去,那是一个实心枕头。这是哪里?他想,迷茫地咳嗽了一声。 第88页 “你醒了?”有人在他旁边说。张骆驼瑟缩了一下,坐起来。 乔德在离他没多远的床边看着他,手里拿着还在冒热气的杯子。 “范柳说你大概会在这个时候醒来,喝吧。”他注意到张骆驼的困惑,语气平淡地解释道。他走过来,将那个杯子递给了张骆驼。那是个蓝杯子,上面雕着各种各样的人工植物,里面却装着灰色的液体,闻起来味道不太好,像是茶药之类的,其中有股相当沖鼻的金属味道。 乔德说的话提醒了张骆驼,一小时之前的事情重新回到他的眼前。他似乎被r-63射击中了左臂,接着他晕了过去,在模煳的意识里,他似乎被送到了某个地方,那些说话声在他的脑袋中徘徊:他的视觉系统损坏、必须修理、左臂、眼睛等等。 范柳。大a。左臂的手术。 张骆驼勐地眨了眨眼,想了起来——他本能性地摸摸脖子,它还有些酸痛,冰冷的液体仍然残留在脖子的管道中。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他的左胳膊,发现他最后记忆里,因为r-63的射击而产生的痛感已经完全消逝。接着他试着动了动手指,它很顺利地在他大脑的指引下抓住了床单。他的左臂像平常一样担任着职责,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接着他低下头,轻轻挽起袖子,在下一秒惊愕地看到那条左臂像往常一样光滑无比,没有子弹留下的任何迹象,皮肤上平静地布满了细小的毛孔。那些紫色和青色的经脉联合着穿过手腕,流过他的全身。胳膊内侧,几颗熟悉的痣密切地黏在他的皮肤上,看上去毫髮无损。 但张骆驼记得他被枪打中的那一刻,他的左臂汨汨流血,为什么几小时内他手臂的伤痕就完全消失了?而他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他的手臂按理说不可能会在这么短的时间自愈。 ……记忆闪回,他想起范柳拆卸下他自己原来的左臂,拿出来一条左臂给他安上。 那么这是机械臂吗?张骆驼困惑地想。范柳用机械臂换下了他原来的手臂。 他抚摸着他的左臂,皱起了眉头,感到奇怪:机械臂通常不会有这么真实和自然的感觉,像是融入他的身体,天生就长在那里,没有任何排斥或者异样感。因为科技做不到这点,仿人类的义肢如今仍然在研究阶段,没有进展。 床上一重,张骆驼抬起头,乔德坐在了他的床边:“感觉怎么样?” 张骆驼这才想起了手中的茶饮料,他赶紧埋头喝了一口,金属味,很苦,他皱起眉,差点咬到舌头,同时他又觉得这味道非常熟悉,他像是在这里喝过一次,范柳家的茶味道一直不怎么样。 “我没事了。”张骆驼揉着太阳穴,疑惑轮番轰炸着他的脑子。 “我们在哪里?”他说,干脆挑了最简单的一个问。他抬起头来,看向乔德,这才注意到他们之间隔得很近,乔德的脸就在眼前,他的脸颊苍白而瘦削,灰色的瞳孔色泽不均,和平时不太一样。 张骆驼感到微微的眩晕。 “范柳给我们安排的一个房间。”乔德说,接过了张骆驼的茶杯,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张骆驼轻轻咬着舌头。范柳。乔德再次提到了他。 乔德的话让他想到了一个问题,但他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 “为什么我们会在范柳家?……”张骆驼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说。 乔德低下头,漫不经心地回答他,显然没有重视这个问题:“因为要做你的手术。” 这问题没有让张骆驼满意,他指的不是这个。他试图看乔德的表情,但乔德将自己隐藏在黑暗里,张骆驼只能看到一个大概的轮廓。这里太黑了,床头灯的亮度仅仅能包容他和乔德,房间里的其他融化在黑暗中,他甚至看不到卧室的门,而窗帘将窗外的景象遮的一干二净。他揪着床单,它的质感粗糙无比。 “你和他很熟吗?”他说。 “……认识而已,没见过几面。”乔德将杯子放到床头柜上,干脆利落地说。 张骆驼感觉出来了,乔德似乎在隐藏。 他小心地试探道:“……我记得我看过你和他在一起。” 乔德的手顿了一下,似乎真的很困惑:“什么时候?” 张骆驼说:“在李香香演唱会上时,看到你和他在一起,还有芦幸他们。” 乔德耸耸肩:“你确定那不是错觉吗?”他说道,抬起头来。张骆驼怔住了。乔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的灰色眼睛很亮,亮的像是火焰,里面没有任何不均匀的色泽,灰色层层铺平开来,灯光跳入他的眼睛里,一下变成火焰里最渺小的一部分。 “你确定不是错觉吗?”他再次说了一遍,这次他的着重音放在了“错觉”上。乔德似乎因为这个问题不满。张骆驼感到口干舌燥,乔德的反应让他猝不及防,他也许不该问这个。 “抱歉。”他说,想要转移话题。但乔德仍看着他,没但那种看法和之前已经不一样,一秒之内,乔德的灰眼睛忽然停止了闪动,那火焰般的感觉完全熄灭,取而代之的是空洞感,他一本正经地坐在床边,就像一个机器人,或者十一公司门口的巨大海报,没有任何思想和感情。 “乔德?乔德?”张骆驼喊了他两声。乔德没有动,他坐在床边,像是静止了,对张骆驼的叫喊没有任何回应。张骆驼不安地动了动身体,他的被子过于沉重,他几乎无法移动。他看向地板,它被令人眩晕的黑暗包围。他胸口发闷,长久的暗沉让他不舒服,也许他该开窗清醒一下头脑,闻有污染的空气总比密室的空气好。他小心翼翼地挣开被子,将脚放在地板上,准备走向只离他一米左右的窗户,拉开窗帘。 第89页 他走过去,手碰到窗帘。 “你干什么?”突如其来的说话声在背后响起。张骆驼吓了一跳,转过头去,乔德坐在床边冷冷地看着他,他的眼睛仍然很空洞。 “我开个窗户。”张骆驼向他解释道,试图拉开窗帘。但奇怪的是窗帘没有挪动,它就像铅一样沉。接着,张骆驼感觉他眼前黑了一下,黑暗让他眼前出现飞蚊症,一种令人噁心的呕吐感包围着他,金属的味道在他嘴边徘徊。他皱起眉头,闭上眼深唿吸一口气,克制住那感觉。 “你不能开。”乔德在背后说,声音斩钉截铁,像隔得很远。 张骆驼想问他为什么,回过头去,但他张大嘴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声音从喉咙里自动消失了。怎么回事?他想。试着吶喊,但没有发出声音。 这场景奇怪地让他感到非常熟悉,张骆驼弯着腰想。 如果他打不开窗帘,也许他可以去开门。他皱着眉头,想着这点,跌跌撞撞地走向门边。他离开了床头灯笼罩的范围,黑暗立刻飞速涌到他身边。他的后背和前胸都被它们占了个一干二净。 乔德察觉了他的想法,从床边站起来,大步向他走来:“你不能出去。”他说,“你不能出去。” “为什么?”张骆驼困惑地说,他已经走到了门边了,握住了门把,现在他感觉好一点了。他转过身去,乔德和他近在咫尺,他从床头柜的灯光里渐渐走入阴影中,张骆驼看着他,头脑昏沉沉。 他在哪里见过这个场景,或者类似的。张骆驼想,他皱起眉头。他能够闻到这个场景的不对劲。 “张骆驼……这不是幻觉。”乔德说,他走了过来。“这都不是幻觉。” “你什么意思?”张骆驼怀疑地问道,他慢慢捏紧了门把手。乔德又变了个样子,他注意到,他现在看起来更像平时的他,冷静无比,但永远掺杂有各种各样的情绪成分,那种空洞的冰冷感从他身体里抽离了。 “我现在回答你的问题,我和范柳早就熟悉了,这不是你的幻觉。”乔德一字一句地说。 “你所以为的幻觉,也不是幻觉。”他强调着,着重点落在“幻觉”上,他直视着张骆驼的眼睛。他越走越近了,张骆驼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的森林味。这时乔德的眼睛忽然完全变了个样子。他的眼睛恢復成原来的灰色,寒冷的像是雪夜。张骆驼无比熟悉他这副模样。 “你什么意思?”张骆驼皱起眉头,脑袋贴着门,再次问道。门外隐隐约约地传来说话声,听起来很热闹,偶尔的光线从门缝里穿梭进来。而门的这面,他和乔德对望着,说的话像一个个谜题。 但乔德没有说话,他朝张骆驼比了个手势,朝黑暗中退去:“去吧。”他说,指指门,“现在你可以了。” 张骆驼困惑地拉着门把,不明白乔德的意思。 他拉开了门。一剎那的白光。 他勐地睁开眼,喘着气,坐了起来,摆脱梦的痕迹。棕色的天花板倒映在他眼睑上,打开的窗户拂来有雨酸味的空气,千辉市场里的叫嚷穿过蓝色雨棚和窗帘,在房间里游荡,雨夜击毙了整座城市。张骆驼感到他浑身都是汗水,而左臂传来酸痛感,他垂下头去,凝视着那正支撑着他的左臂,它看上去完美而正常,但张骆驼在挪动它时能感觉到一种隐隐约约的发胀感,像它刚刚在水中或是哪里泡过。 “你醒了?”房间的一头传来声音,张骆驼抬起头,穿着黑夹克的乔德站在床尾边凝视着他,走了过来。 “怎么回事?”张骆驼虚弱地说,他捂着脑袋,没有反应过来。 “你是说是你怎么会在这里吗?”乔德随口接话道,“你在两个小时前做了范柳的手术。”他提醒张骆驼道,指了指他的左臂。张骆驼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他的左臂泛着完美的淡淡光泽,看起来和往日无异,上面的血迹已经完全无踪无影。 换臂手术。张骆驼接受了这个词彙。于是他低下头去,无意识地摸了摸他的左臂,他感觉胳膊有点发胀,但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不适。然后他掀开了袖子,那完美无缺地和他贴合、看起来和平常无二的胳膊立刻出现在他面前。他有点不可思议地凝视着这胳膊,像不是在凝视他的东西——这是机械臂吗?但它几乎完美的和他贴合,而张骆驼记得现在科技的技术还没有到如此发达的程度。接着,他奇怪地感觉到他像是在哪里想到过这个话题,他皱起眉头,咬住嘴唇。 他想了起来。在棕色的天花板倒映在他眼睑的几分钟前,他还躺在床上,沉睡之时,做了个梦。梦里他也惊奇地盯着他的左臂,思考为何它的技术这么精湛。而且他好像还梦到了乔德,他站在他床边,但是梦里房间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似乎梦里他还想开窗,但是被乔德阻止了,他走向大门——大门,白光,乔德冷酷的脸,最后一秒乔德退回黑暗。 张骆驼摩梭着他的左拇指,眨了眨眼。 那个梦的触感太过真实。 一股晦涩的金属味在他嘴里徘徊。他嗅了嗅,味道过于呛鼻。 “你在想什么?”乔德看着他,说道。 张骆驼抹掉头上的汗水,低声说,感觉自己还没有回神:“没什么。” 第90页 “你是在想你刚才的梦为什么如此真实吗?”乔德看着沉思的他,冷不丁地说道。 张骆驼勐地抬起头:“什么?”他不可思议地说,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乔德话语的含义。他诧异地望着乔德,但没有多余的机会去询问。门口传来滋滋的电流,打断了他的思路,随之而来的是偷偷从门口熘进来的大a,它歪着头看着张骆驼的举动,银色翅翼在灰夜里闪闪发光。 它机械而平滑地走过来,电子屏幕上显示蓝色的字:“请保持放松。” “他要帮你做第二次身体检查。”乔德转过头去,注意到张骆驼的疑惑,指指大a解释道,“你做完了换胳膊手术,第一次是在半小时前,你醒过来,他检查你的身体状况。第二次就是现在,它做第二次检查。如果这两次没问题你基本就倖存了。” 张骆驼疑惑地皱起眉:“两次?……但我才刚——”他后知后觉地说。半小时前他醒来过一次?但他对这个毫无印象,他只记得他一直在沉睡,而在他刚才醒来之前,他一直在做梦,那个梦很长,而且触感几乎像真的。 “请伸出左手。”不等他多想,大a胸前的电子屏幕就显示到。张骆驼赶紧伸出了左手,他感觉自己的动作非常流畅,没有任何阻碍,左臂自然而然地听从了他大脑的分配,简直不像刚刚换过的胳膊。大a的眼睛里射出直直的红色光线,那红色光线扫过张骆驼的左臂,三秒之后,光线熄灭,大a的蓝色屏幕上重新出现另一行字:一切正常,谢谢配合检查。接着它再次平稳地滑动,这次是离开。 乔德看着大a离去,他走过去,轻轻掩住房门,走到张骆驼床边,简单冷酷地解释道:“半小时前你第一次醒来,我给了你一杯茶让你喝。” “我不记得了。”张骆驼皱起眉,说。 乔德嘆了口气:“不,你记得。” 他坐到了张骆驼床边,床因为承受了乔德的体重而沉下来:“当时我像这样坐到了你的床边,接着你喝完了茶,挣扎着想起来要去开窗,你还记得吗?” 张骆驼不可思议地盯着乔德,眨了眨眼,犹豫了一下。 “那不是梦吗?”他轻声说,他艰难地回想起梦里他和乔德在一间屋子里,他们说了什么,他想打开窗帘却拉不开。但他说完这句话后就后悔了,他不知道乔德能不能懂他的意思,还是把他当作一个刚甦醒没有回覆过来的神经病。 但乔德只嘆了口气,他没对张骆驼的冥顽不化而感到不愉快,也没有质问张骆驼在说什么,相反地,他想了想,沉吟着回答他:“那不是梦,这就是刚才我为什么问你是不是感觉梦过于真实。” “你在说什么?”张骆驼说,皱起眉头,乔德的话听起来如此诡异,让他刚醒来就像困在了泥泞中。 第36章 无限真实(二) 乔德看着他,也许知道了张骆驼无法理解,从床头柜上拿起了一个蓝色的雕着花纹的瓷杯。张骆驼回过头去,漫不经心地看了它一眼,接着他愣住了。那瓷杯空空如也,和其他的杯子似乎没有区别,可张骆驼记得这个茶杯,十几分钟之前,他看到过它。 天蓝色的外壳,雕着各种各样的人工植物。这个茶杯出现在了他的梦中,乔德让他喝茶,递给了他这个杯子,他端起来,然后喝了下去,蓝色瓷杯里浮着灰色的茶叶,味道苦的像垃圾。 “你记得这个吗?”乔德说。 张骆驼的视线停在那个茶杯上。 “我刚才在梦里……”张骆驼说,欲言又止,“我喝了这茶,你端给我的。” “茶。你就喝的是这个。”乔德接话道,他似乎看出了张骆驼的想法,似有似无地点点头,低下头去,将瓷杯放回到他原本待在的桌面上。“准确说不是茶,而是茶里的东西。里面有c33药片。” “c33?”张骆驼靠在床头,困惑地说,他从来没听说过这个。而且这个和他的梦又有什么关系 乔德凝视着蓝色瓷杯,说:“一种精神药品。你没听说过它,它不在市面上贩售,只能让医生开处方。c33会让人产生眩晕感和睡意,但又不像安眠药一样让人完全沉睡,更像是处于半梦半醒间,有意识但抵抗力低。心理医生会用这个来对付不愿治疗的病人。有些病人抗拒治疗,医生会让病人在治疗之前服用药片,在病人半梦半醒的时候进行治疗,最后在药效失效前离开,恢復病人房间的原状,让病人一切都是幻觉,从而造成病人是自我痊癒的假象。” 他从黑色夹克的衣兜里掏出了一个小药瓶,递给了张骆驼。张骆驼拿起药瓶。上面写着:c33,精神药物,遇水可溶。他愣住了,皱起眉头,一瞬间明白了乔德的意思。 他迟疑地说:“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吃了这个,刚才的一切其实都是我半梦半醒间发生的事?” 张骆驼看着乔德,乔德没有说话,他将蓝色瓷杯放回了原位。张骆驼明白了,乔德已经默认他的说法。张骆驼不知所措地握住手。他回想起他们梦中的对话,那听起来如此遥远,而且没有意义——他走下床,想拉开窗帘,窗帘像铁一样沉,无法拉开,门口有光,他打开之后忽然惊醒,这比起现实更像一场无厘头的梦境,如果不是他到现在还记得如此清晰的话。 第91页 “可是我感觉它和梦很像,有很多幻觉……”他说。 乔德语气平静地说道:“c33有副作用,它有时会让人产生幻觉,让人们分辨出来是梦还是现实。” “但是那个梦里你也完全和现实不一样,其他的我不知道,但你我永远能看出来。”张骆驼急速地打断他。 乔德挑挑眉,愣住了。他看着张骆驼,没有说话,灰眼睛安静而沉稳,包含着一些其他流动的情绪。张骆驼打断完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他脸红了,尴尬地张张嘴,没有说下去。 房间里一时很安静,远处蓝色雨棚里的叫嚷穿梭入这里。张骆驼低下头,不知所措地注视着眼前床单上的一小块褶皱。他闭上眼睛,能够听到他过快的心跳,还有唿吸。他的唿吸和左手臂的起伏共振着,血液流过他左臂细密的血管,它在做过手术的一小时后就变得像原来的一样好使。 “在梦里……我确实故意表现的不一样。”乔德的声音在闭眼后的一片棕黑色里响起来,“我想让你察觉到里面的异常,足够异常你才会快速察觉到这和现实的不一样,把这个当成是梦。” 张骆驼睁开眼:“什么?”他抬起头,困惑地说。 乔德斟酌地说:“因为这能最快让你明白,你以为不可能和现实相关联的梦或者幻觉其实真实发生过。” “我不懂你的意思。”张骆驼很困惑,他咬住口腔的内壁。 乔德长唿了一口气:“我的意思就是,我故意表现夸张,好让你记忆深刻,觉得那是个梦,但实际上那是现实。” 张骆驼咬住了嘴唇,被搞得完全困惑:“我明白了……”他缓慢地说,皱起了眉头,但很快地,他再次开口了。 “你为什么要怎么做?”这听起来毫无意义。 乔德给张骆驼掖了掖被角。他看起来有些焦躁,有些情绪重新在他的身体里出现。他沉默了许久,抬起头来,那双灰色的眼睛锐利地直视着张骆驼。 “你还记得范柳吗?几个月前你在他家晕倒?”乔德说。 张骆驼愣住了。他的脑子同时闪烁过好几个想法,这些想法转瞬即逝,接着被一个想法湮没,像警戒灯一样在他心中大作。范柳。张骆驼从乔德的话里捕捉了这个词语。你在范柳家晕倒。起先张骆驼没有反应过来,但不到一秒钟回忆就钻入他的后脑勺。他想了起来,他被大a带着穿过无数长廊,查看叫柳柳的玩具,在记录数据到一半时他突然倒在地上。接着下来发生的一切都如梦似幻:模煳的灯光,突然会说话的冰冷大a,朦胧的香水味。但在几分钟后,一切像幻觉一般消逝,他仍站在玻璃柜前,大a在他旁边催促是否观察完了柳柳。 张骆驼抓住床单,感受到它在他手中起了褶皱。 “你……你为什么突然说这个?”他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无数思绪在他喉咙里要脱口而出。 “你还记得吗?”乔德坚定地说。 “等等,晕倒?”张骆驼忽然察觉出不对劲,“那不是幻觉吗?我醒过来,我在玻璃橱柜旁……然后发现都是我的幻觉?” 他自顾自地想了一会儿,语无伦次地补充道:“而且,我当时在飞船上问过你这件事,你也说是幻觉。等等……都是怎么回事?”他感觉要被搅晕了。 他近乎呆滞地看着乔德,回忆像洪水般掩盖住他的一切思考,他的舌头打结一般。他甚至还去看了医生,医生告诉他那是一次偶然而平常的身体不舒适导致的幻觉。 “你有没有注意到上次晕倒和这次做的梦的共同点?”乔德说,丝毫没有被张骆驼影响,仍然凝视着他。 张骆驼皱起眉头,不由自主地被乔德牵引,跟着他回想。共同点。那种暗中产生的晦暗的熟悉感。一阵阵的眩晕和眼前发黑。袭来的困意与幻觉,仿佛置身于另一个空白的赛博空间。 那些感觉重合在一起。 “这不是幻觉。”乔德在梦中对他强调道。一切如此遥远模煳,但又好像近在眼前,而醒来后什么都没发生。 他砸咂嘴,感觉嘴巴发苦,那股金属味冰冷地再他舌尖打转,就像许久之前在范柳家一样。 他想起了什么,低下头,扭开手中c33的药瓶,里面有十几颗白色的小药片,他在药瓶口嗅了嗅。 一股刺鼻而熟悉的金属味。 他抬起头来看着乔德,乔德看起来异常平静,他那双灰色眼睛波澜不惊。 张骆驼忽然反应过来,他明白了乔德的意思。 他长唿了一口气:“你的意思是,那次就和这次一样——”他一字一句地说。 “不是幻觉。”乔德接了他的话,他的面庞仍然很冷酷,但他察觉了张骆驼的慌张,语气温柔下来,“你怀疑过,但最后没有确认。那不是幻觉。这才是我真正想告诉你的。” 张骆驼无措地看着乔德。乔德离他很近,他能清楚地闻到乔德衣服上不着痕迹的森林香水味。他左手指的神经敏感地弹了一下,这带动了他全身一抽,像打了个冷战。 森林香水味。他想。上次晕倒时他也闻到了这味道,非常温柔。冷的像雨水。 第92页 “他是吗?……”c展览室里询问大a的那熟悉的声音,接着铺天盖地的气味网罗住了他。 “不是。”大a说。 他明白了过来。 “你是想说……我上次所以为的幻觉和这次一样,吃下了在茶里的c33,一切其实真实发生过。”张骆驼抬起头,说。 “是的。”乔德说。 巨大破旧飞船的嗡鸣穿过房顶,几乎盖住乔德的声音。张骆驼有些失神地看着乔德。接着,他埋下头,用手捂住脸颊。 他被那些混乱的思绪占据了,他曾以为的一切被推翻,一切如同电脑重启,他重新搭建那些真实和谎言。 良久,那飞船的声音彻底离开了这里,张骆驼埋着头,仍然在思考。对面,乔德凝视着他,神情在灰色的雨夜里十分模煳:“昨天你去过我办公室了是吗?” 第37章 无限真实(三) 张骆驼看着乔德,他的心跳一下加快了,一瞬间他觉得他明白乔德的意思,但那感觉转瞬即逝,他又觉得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乔德的眼睛锐利无比,直接戳穿了泡沫:“昨天晚上,周日,七点钟零二分。” 张骆驼觉得他自己被看透了,在这一瞬间。 “是……是的。”张骆驼低下头,有些结结巴巴。乔德知道了这件事,他心里一沉。 “你去那里干什么?”乔德的语气波澜不惊。 张骆驼知道他无路可退,而且他不喜欢说谎,他抬起头,诚实地回答乔德:“我想知道你们到底是为什么监视我,于是去了你的办公室寻找文档。” 乔德点点头,似乎对这个回答早有所料,他接话道:“我猜也是。你用了我的指纹打开了门。很聪明。”不知怎的,他的语气带着点傲慢的欣赏,他露出了一个很淡的微笑,下一秒那笑容就消失不见。 “但是赵一她知道了你知道我们的监控计划。”他冷静地说。 张骆驼没有很意外,或者说,他并不惊讶。那天发生的事情歷歷在目,赵一举起枪,子弹飞过来,他躲了过去。棕色的墙壁、飞速上来的电梯。赵一冷冷地看着他走入电梯,没有任何阻止。明天记得来上班。她的声音非常冷酷。 “今天的袭击都是她安排的是吗?”他喃喃自语道,忽然明白了过来。她想杀了他。也不可能有别人了,他明确地知道这一点。 乔德没有否认:“那天晚上赵一给我打了电话,问我知道这件事吗?我想她就在那个时候下定了决心,但是我没想到她下手这么快。”他停顿了一下,声音轻下去,眼睛望向张骆驼的左臂,“我赶到时迟了一步。” 张骆驼摇摇头:“已经很快了。”他低声说,他甚至不知道乔德是怎么在市区找到了他的飞船,重庆大的像个迷宫。那双灰眼睛在飞船里望着他,风声、r-63的嗡嗡声,在那一刻变得微弱无比。张骆驼抬起头,看向乔德,试探性地用左手握住他垂在床边的手,冰冷的温度通过左手的神经传了过来。乔德回握了他的手,动作幅度很轻,几乎像在抚摸毛毛一般。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张骆驼陷入了另一种沉思中。 “你在想什么?”他听到乔德说,乔德的声音比刚刚更加低,更像自言自语。张骆驼几乎快要听不见。 张骆驼没有说话,你在想什么?他想着这句话。 他在疑惑。 他隐隐约约地能碰触到他胸口的那团疑云,但他没告诉乔德,那疑云只是一直藏在他心里,而刚刚因为乔德的话,那疑云更加明显。他怀疑很多东西,非常多,比如说范柳,范柳和乔德的关系,比如说他正在稳定地新陈代谢,正和他完美贴合,其实不属于他的左臂,假如不是记忆里的痛感刺激着他的神经,他甚至会完全忘记他换掉了手臂。 他深唿吸一口气,忐忑不安地说出疑问:“你和范柳的关系,还有……我的左臂。”他停顿了一下,没有说下去。而且。张骆驼注意到。这条手臂看起来和他原来的左臂一模一样,那些痣的分布、稜角的大小、毛孔和汗毛的细微程度,就像是一个人看到了自己的细胞以原来的方式重组。 但这怎么可能呢?无论是科技还是人类,都没有发展到这种程度。 这宛如一个过于危险的魔术,张骆驼从中窥探到其中一些一闪而过的秘密。 乔德冷静地补充道:“也许还有你的左眼。”张骆驼勐地抬起头,但乔德不为所动,他轻轻抬起手,指向张骆驼的左眼,“它在飞船上时已经坏了,你的眼前不是有一片白光吗?手术时它被一起换过了。” 张骆驼诧异地摸摸眉骨下的眼窝,他的眼睛自顾自眨着,景色在他面前清晰地流动,一片透明的杂质跃过他的眼球。飞蚊症。张骆驼知道这个病例。 他不可思议地盯着乔德:“眼睛?……”他说,他完全没有感觉到眼睛的异常。 ……手术时的记忆模模煳煳重现,灯光里,眼球里有什么东西被拔出。 他颤抖了一下。 乔德看着他的样子,沉默了一会儿,唿吸在灰暗的房间里包裹着他们。 “你看起来有很多疑惑。”他说。 非常多。张骆驼想,但是没有说出来。 第93页 “你知道线索,却不明白谜底。”乔德说,他的喉咙像是被一把刀割伤,发出的声音既轻又快,他像是想要说出什么,把一些隐藏的东西托盘而出,张骆驼嗅探得到他的焦躁。 张骆驼在这狭小的空间里看着乔德,他的脸颊上飞过窗帘飘动的阴影:“我至少知道管理部监控我。”张骆驼说,试图微笑安慰乔德,他知道这个回答苍白无力,但他想缓解乔德无名由的躁动。 “一开始的监控计划……就是我提出的。”乔德干涩地说。 “我知道,你给我说过。”张骆驼同样干涩地回答,乔德告诉过他,在送芦幸回家后的午夜,他们走在庭院中,乔德向他坦白。 “我清楚你知道我们在监控你。”乔德摇摇头,似乎知道了张骆驼的下一句话,“我想说的是……我当为什么决定要监控你。” 他抬起头,那双灰眼睛无比明亮,他身上的焦躁在这一刻忽然荡然无存,一种平静代替了它。他的眼睛在燃烧,想法也在燃烧。但他没有立刻说出下一句话,相反的,他等了很久,像是在等某一刻来临。他靠在床边,灰色的阴影像刀口一样舔舐着他,但他只是耐心等待,等窗外巨大而噪声巨大的飞船过去。终于,他开口了。 “你和其他人不一样。”乔德说。 张骆驼松懈地瘫在床头柜边,他忐忑不安地等待这个答案,但乔德的回答让他的紧张土崩瓦解,他不禁无言地摇摇头:“每个人都和别人不一样。”乔德的回答在他意料之外,他差点以为这是个乔德恶作剧。 乔德摇摇头,他的语气冷静:“我说的不一样不是那个意思。”他说,转过头来,“你还记得几个月前吗?你修理我的照片?”他的表情有些不快,冰冷冷的,像是想令他厌恶的往事钻入他的鼻子。 有一秒钟张骆驼有些迷惑,但他马上明白乔德在说什么:企鹅在走廊上乱飞,上面粘着乔德的照片,乔德把它撕了个粉碎,最后张骆驼捡起了它,把它修理好。“那是我和我父亲的合照……”乔德说,然后他离开了办公室,张骆驼从来没看过他那副表情。 “那没什么。”张骆驼低声说。 “那是对你而言。”乔德打断了他,有些犹豫地,“但是对于当时的我不一样。” “怎么?难道你以为我们都没有感情,也不会对你们的管理做任何反应吗?”张骆驼知道这样不太好,但每当乔德提到往事,张骆驼总想讽刺或者嘲笑他,当时的乔德是个面无表情的混帐。 他觉得这是个笑话,也许乔德会不高兴,或者也讽刺地看着他。但乔德没有,张骆驼发现了这一点。乔德静静地抬起头,双眼直直地注视着张骆驼。 张骆驼对乔德的沉默很惊讶:“你真的这么认为?”他皱起眉头,“你以为我们是什么家用型的打扫卫生个完成任务的仿造人吗?……” 乔德仍然没有说话,他看着张骆驼,当张骆驼说完最后一个词,他的眼球勐然抽动了一下,他眼睛里的灰色燃烧的更旺了,像是其中某个词彙击中他的了靶心,隐形的冰冷的火再次在其中燃烧,张骆驼看进去,那尽头像是在很远之外。 张骆驼诧异地张开嘴。 乔德的沉默让他感觉荒谬,同时有一些不安,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一种不对劲,一种不祥,虽然他把握不透,但他千真万确地碰触到了。 “乔德……?”他说。 他想让乔德说话。 乔德仍然没有话语,讽刺也隔他很远,他眼睛里的火焰随着窗户吹来的风烧的越来越旺。 张骆驼皱起眉:“乔……德?”他大着舌头说,乔德眼睛里炫目的火击中了他。 这些东西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庞然大物,庞然大物指向了什么。 那不安的声音在空间里越来越响。 不安对准了他,箭在弦上般蓄势待发,张骆驼能听到上箭的“卡啦”。 紧绷的声音。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荒谬的沖入张骆驼的脑海。 乔德的表情。他说的话。他从中抓住了些什么。 不可能。他想,想要掐灭那念头。他拼命地掐住那念头的源头,像掐灭一只人工的黄蝴蝶。 “张骆驼——”乔德再次说话了,他的眼睛异常明亮,张骆驼看见他坐在窗边,隔他只有几米之远,乔德的脸在这时忽然变得异常清晰,张骆驼甚至还能看到他脸上微微起伏的白色汗毛,他没有等张骆驼说话,径直开口道,“我想说的是——” 庞然大物组建在一起,什么从蜘蛛网般的光线中挣脱。 “……你是仿造人。”乔德说。 第38章 无限真实(四) 张骆驼勐地抬起头,他靠在床头边,像是忽然被电脑程式命令停止运行,床单从他的手里慢慢滑出来。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乔德。 死寂在这一瞬间像旋涡般包裹了他们。残余的吶喊细碎的从窗口传来,大笑的女声、骯脏的口癖,这些声音听起来遥不可及,千辉市场离他们如此之远,像在另一个都市丛林。 “你是在开玩笑吗?……”良久,张骆驼干涩地说,他摇摇头,试图挤出一个微笑,但没有成功,他的笑容垮下来。 第94页 但乔德不为所动,他甚至没有露出一副在开玩笑的神情,脸色仍然严肃无比。 “你从来没想过这个是吗?”他说,声音异常温柔,和冰冷没有丝毫关系。 张骆驼的心狂跳着,一种巨大的恐慌和不确定性笼罩了他,他的手在出汗,也许心也是。他的脑袋一阵阵发晕,喉咙里仿佛有一块铁在吸附着声带,让他发不出声,他勉强摇摇头,反问道:“别开玩笑了,这不好笑。”他甚至发出了笑声,这太荒谬了,他想。 乔德没有接他的话,神情依旧。 “你不会是认真的吧?”张骆驼打量着乔德的神情,有些惊恐地说,他感到耳朵嗡嗡作响,口干舌燥,“我是人类,和你一样。” 他想了想,不知道乔德是不是煳涂了,或者陷入了某个知识盲区,于是又费心解释道:“我不是仿造人,仿造人指的是不是真的人类,像是餐厅里的服务员,警察,他们会听从各种指令,帮助我们…再比如说偶像,像是李香香——” 乔德听着他的话,仍然非常平静,他甚至没有讽刺张骆驼的慌张或者反驳,而是保持了一种几乎和冷静相似的状态,仔细地观察他:“你是反感仿造人吗?” 张骆驼愣了一下,接着,他困惑不解地摇了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想了一会儿,那些仿造人,还有人类的画面不断涌进他的脑海,像是电脑闪屏一般一个接一个闪过去,他想起李香香的睫毛和嘆息,那些不断说着“欢迎光临”的仿造人,接着,他的语气坚定了,“真的不是,只是我不是仿造人。” 乔德看着他,轻声说道:那你为什么认为你不是仿造人?” 张骆驼皱起眉头,这个问题很怪。他想了想,理所当然地说:“因为我和他们有明显的区别。” “你觉得你和他们有什么区别?”乔德轻声追问道,他直直地望进张骆驼的眼睛。 张骆驼的视线游离在窗外的蓝色雨棚上,接着再回来:“就是仿造人和人类的区别。”他觉得他无法用更好的语言去概括这。 “仿造人和人类的区别是什么?”乔德没等他说完话,就已经再次追问他道。这让张骆驼感到有些不舒服,他感觉到乔德的咄咄逼人,上次他这么感觉是在很久以前,当时他们在乔德的家,乔德接二连三地问他私人问题:他,郑郑,一切的一切,邓丽君的歌声像是点燃炸药的火在其中燃烧,让他的心变得不安。 张骆驼有些烦躁,一些因为被不断追问和怀疑的不舒适感像是某种病毒般覆盖在他身上:“区别。“他嘀咕道,有些生气地,但他马上注意到乔德的目光里没有像上次一样,充满奚落或敌意,他只是在平静地提问,像提世界上任何问题一样。张骆驼因此明白了乔德没有别的恶意,按下去那不舒服。 他低下头,嘆口气,认真地回答道:”看你说哪种。分生理上的和意识上的吧,虽然其实他们的差别和我们已经很小了。” 乔德坐在张骆驼的面前:“那如果一个人生理上和意识上都和仿造人相同,那么就可以认定那是仿造人是吗?” 张骆驼想了想,他觉得这个说法似乎不太对劲,但他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因此他只是仓促地点了点头:“讲仿造人的书是这么说的,应该可以这么认为。” 乔德点了点头,像是一个疑惑被解答了:“你继续说下去。” 张骆驼摸摸左臂,感觉那有点发痒:“比如说仿造人的生理上,他们不会像我们一样会死亡,他们的寿命期限是坏掉而不是死亡——这也意味着他们可以被一次次修理成功,在一天之内又重新活过来,身体能重新被组装,随时拆卸和重组,不会有任何——” 他说到这里,忽然中断了,颤抖了一下。 接着,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摸左胳膊的手停了下来。 ……那手臂就像新的一样容光焕发。 但又如此贴合他,血液平稳地在其中流动。 乔德注意到了他的动作,眨了眨眼,平静地看着他。 良久,他像是猜测出张骆驼心思似的,轻声问道:“你新安的左臂感觉怎么样?” 张骆驼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乔德。 乔德轻轻点了点头:“也许是因为科技吧?还有你的左眼也是,你甚至都没有提过它。” 张骆驼听出了乔德在轻微地讽刺他。他喘息着,悄悄地握住了他自己的左手,指甲嵌入他的手掌,疼痛感传入神经,一直到达他的眼球周围。他甚至没有注意到他自己的思绪完全是茫然的。 乔德也许看出了他的不对劲,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而是变安静了,让张骆驼沉沦在无尽的思绪里。 张骆驼埋下头来,让脑袋沉在掌心之中。 但他感觉他无法抓住那些思绪。 乔德的声音忽然再次响起来。 “你刚才只说了仿造人和人类生理上的区别?那么能告诉我意识上的区别是什么吗?”他转移了话题,轻声问道。 张骆驼这才恍惚地抬起头。意识上的区别,在这瞬间他几乎快忘记这个话题了。 “意识上的区别……”他从他那些庞大而零散的思绪里走了出来,想了想,才回答道。 第95页 “是记忆。”他说。 “记忆?”乔德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神情有些古怪。 张骆驼点点头:“是的。”他慢慢地将那本描述仿造人的书上的句子给记起来,仿造人的记忆从它们开始运行之时诞生,这意味着,它们的记忆往往从一个具体的节点,一天开始。这和人类不同,人类自诞生起就拥有持久不断的记忆,回忆里不会有边界线,不可能发生回忆空白的情况,即使再记不清楚,大脑也能产生碎片化的记忆画面。但仿造人们的记忆一旦到某个节点,再往前推,就是一片空白,仿佛一片沙漠。 ……人不可能没有长久的记忆。那本书的最后一句话在他脑海中迴响。 “人拥有碎片化的无尽的记忆,但是仿造人的记忆是到某个固定节点后就全部消失。”张骆驼说,“这就是人类和仿造人意识上的最大区别。” 乔德点了点头,似乎认同了他的说法:“那我想问,你的记忆是怎样的?” 张骆驼皱起眉,愣了一下。记忆。这个简单而熟悉的词语。 他看出了乔德的目的,但他觉得这次乔德不会如愿。 “和其他人一样。”他略微轻松地说,松了一口气,“碎片化的,源源不断。” “既然是碎片化的,那实际上你是记不太清楚是吗?”乔德精准地抓住了他的话。 张骆驼理解着他的这个用词,犹豫地点了点头:“是的,因为记忆并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那东西太理所当然了,张骆驼甚至不会去回想和怀疑,因为它永远在那里,不会背叛他,记忆就像一座房间里会被忽视的空气,随时存在于他的唿吸之间,但是也永远模模煳煳的,摸不着——昨天的记忆在今天就开始稀释,那像一个个梦,一个只存在于某个遥远地方的纯白色空间,没有人能抓到它。 “你并不知道它是在某个节点就突然一齐消失还是碎片化的。”乔德确认道,“因为它是模煳的,很难捕捉到。” “可以这样想。”张骆驼感到有些疲惫,那是他左臂开始的酸麻感,接着那感觉扩大到全身。他勐地意识到他的四肢是如此协调,像是天生如此,而这让他有些恐慌,他垂下眼来,用全身的力气抵抗那感觉。 “但是我并不怀疑我的记忆。”他补充道。 “但你也无法证明。”乔德说。 “是这个意思。”张骆驼想了想,犹豫地,有些不想承认地点了点头。 乔德沉思地看了他半晌,忽然地,再次开口了:“那么你想不想冲破阻碍看清记忆?” 张骆驼抬起了头:“什么意思?” “如果给你一个机会,通过某些方法,能让你冲破阻碍,看清你全部的记忆和记忆的边界点,你看不看?”乔德将他的话重复和延展了一次。 张骆驼觉得这听起来很荒谬和奇怪,但是乔德只是看着他,看起来无比认真,没有丝毫犹豫,像是已经认定了什么。 张骆驼久久地凝视着乔德的眼睛。他不明白乔德为什么这么肯定和坚持,然而同时,张骆驼感觉得到,他的心在轻轻地颤抖,不知道为了什么——也许他知道。通过那些长长的都市丛林,无比深的睡眠,那些张骆驼之前一直未解的疑惑,不断翻出的一切。 乔德将它们挑明摆在了这里。 他的心声渐渐语无伦次,连他自己都听不清。 他甚至没发现自己点了点头。 他看到乔德站起来,走出门去,回来时他手心里放着颗颗药丸,那是颗蓝色药丸,他递给了他。 “这是什么?”张骆驼问道。 “你可以管它叫记忆剂,但我们那里管它叫芬美令,那是它的药名。”乔德说,“它能够回溯记忆——直至你记忆里最远的地方。” 张骆驼困惑地挠挠下巴:“我怎么不知道有这种药?”假如有这种药,整个重庆都应该有所反应,那些新闻会大肆报导:这是科技的飞速进步。 “因为一些原因。”乔德说。又来了。他的那种语调,神态,像是藏有秘密的态度,让人感觉他还隐藏了些什么。但张骆驼某种程度上已经习惯了,他没有追问下去,只是接过了那蓝色药丸。 它小小的,像是一个闪烁的像素点。 “它会怎么起作用?”他问乔德道。 但乔德只是轻轻朝他点点头:“吃下去,然后等待。” 张骆驼将它放入嘴唇中,咽了下去。 一分钟过去,没有什么,他有些困惑地朝乔德看看,但乔德只是示意他耐心等,因此张骆驼决定等下去。 一分钟以后,一种旋转感开始从他四周转起来。 张骆驼感到奇异的震动感。 他眨着眼,看到周围卧室甚至一切的景色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数像是天空那样的不均匀的灰色色彩。接着那些色彩开始流逝,像沙漏般进入他的视网膜。 他稍稍转动了他的眼球,那些色彩开始变形,变成几何体,接着开始向下,向下。 他看到了它们变成画面。 那些画面和声音从他眼球里跨过去,被他抹平,向前转动。张骆驼最先没反应过来,接着注意到那是他的记忆,它们像电影般从他眼前流过。而且它们看起来非常清晰,色泽鲜艷,每一个细节处都是如此完好,像是没有被磨损。 第96页 这是因为药片的原因,它刺激了你的大脑,把你的记忆视觉化,你能看到你的记忆,而且看到的比你平时更清楚。一个遥远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张骆驼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刚才将感嘆说出了嘴,现在回答的是乔德的声音,他在他耳边说话,但声音远的像上帝。 你现在看到的是什么?张骆驼听到乔德问他。 记忆。张骆驼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地回答道,他看到自己正在r-63的追逐下逃跑,这感觉有些怪,看着另一个自己跑过去。 这药片是不是像c33药片一样,是幻觉和现实的结合?他说有点怀疑地问道。 但还没等乔德回答,他自己就先否定了,药片能让人产生幻觉,但幻觉都是随机的,它不可能这样清晰、完整地像是一条脉络般让记忆呈现在他眼前。 他感到他的头有点疼——也许是因为药物的刺激。 张骆驼再转动了一下眼球,要是这些记忆能朝前转动。他想。 他还没想完,那些画面就立刻跟着快速地朝前飞奔,换句话说,记忆倒转。 他有些惊讶地深唿吸一口气。 那是因为你的大脑发出命令,神经接收到了,你的记忆是跟着你的大脑走的。乔德解释道。张骆驼这才意识到他又把话说出了口。 他看到记忆在视网膜上飞速转动,那些飞过大厦的r-63,走过公司的路面,那些记忆密密麻麻,看起来无穷无尽。他不禁停下来,有些惊讶和眩晕地仔细观察那些记忆。 他迷失了一会儿,这才想起来乔德的话:他的目的不是来看这些记忆的。而是找到记忆的尽头,看它是像碎片般模煳还是像是遇到某个分界线般忽然消失。 他这才回过神来,赶紧让记忆朝前转动。他感到那药效非常有力,因为他才刚刚这样想,那些记忆就飞速朝前推回。立刻的,他看到许多更多的回忆,更之前的回忆: 他买下毛毛,它钻入他的怀里。 无数个夜晚,他修理软体。 乔德冰冷地看着他。 乔德刚入公司,站在会议台上介绍自己。 …… 这些记忆和之前的有些不同,它们从一开始的清晰和色泽鲜艷变得略微模煳,也许是因为时间久远。 张骆驼继续往前推。 慢慢地,他的记忆仿佛潜入深水区,即使有药片帮助,但也从无比清晰变得只剩下斑斓的色彩和动作,那些说出的话被钉在记忆中,渐渐褪色。 他修好了阿煤。 他开始在工作里找到乐趣。 他和郑郑一起去某条街道。 他初次遇见郑郑,和她成为朋友。 他眨眨眼,那些记忆开始变的有些光怪陆离,不再是电影式地播放,而是片段式地闪烁。 片段闪过。 他看到公司里他孤单一人,没有人和他联络,因为这里没有人想主动结交朋友。 他在贫民窟中闲逛,买各种唱片,一些拳击手的争吵勐地冲过。 画面一张张抽出、再吞吐下去。再往前,再往前,犹如从时空隧道中通过。 他发现他的记忆开始变成越来越不清晰的片段和斑点,像是碎片般闪烁。 我没有问题,就像其他所有人一样。张骆驼暗中确定了,看着那些记忆。 他因有些放松地继续让记忆朝前行去,不断朝前去。无数回忆被甩在他身后。 他眨眨眼,忽然看到眼前一片白光。 一个无比清晰的画面出现在他眼前。 那是十一公司的大厦,它闪闪发亮。张骆驼看到回忆里的自己抬起头,站在公司大门口,旁边q的雕像雄伟壮观。 他在想:我的新生活。 隔着时间,张骆驼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声音。 张骆驼被这声音弄得愣了一下,这是他最初来公司时——他隐隐约约地记得,但他不明白这个记忆为何那么清晰。 他只顾思考着,不小心让记忆中断了一下,于是,他眼前的画面像是半夜两点的老电视冒出雪花白的画面。 他转动了眼球,让自己重新和那因为药丸产生的频率相连接,继续朝前回想,准备再记起更之前的内容——他来到公司前的内容,他的生活,他的少年时代、童年时代——直到那些记忆从片段变成模煳的、大块的,无人看清的色彩,他将会退出去,告诉乔德一切的事实。 他的回忆迈开腿,准备朝前跑。 但马上被拦了下来。 张骆驼闻到腐烂的气味,那是他的思考和回忆。 他想不起来,一种东西本能地阻断他回忆更久的过去,犹如被清洗的磁带。 空白的雨夜中,一颗颗雨点抹去玻璃上画的符号。 他皱起眉,试图集中精神,藉助那让他大脑兴奋的蓝色药丸,让记忆回到久远之前——他重新回溯,从前几天的事开始想起,转动眼球,开始让记忆下潜,让自己潜的足够深,直到能顺利挖掘出东西。 他记起他站在公司门口,想,我的新生活。 他深唿吸一口气,准备继续往前推。 但他不行,一片空白的水花阻碍了他,让他朝上浮去。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连片段式的画面也消失了。他连一句话都想不起来,他的想法不是被大脑阻挠,而是单纯的没有想法。 第97页 就像一张光碟,里面什么也没录。 张骆驼惶恐地动了动,让眼睛闭的更紧。 但还是什么都没有。 任何东西都没有。 一切空白的像是一张纸,一片纯白的空间,一条边界线。 他勐地睁开眼,抬起头。 乔德站在他面前,看着他惊恐的表情。他像是预料到了,没有露出其余的神色,只是平静无比,一字一句地说:“你看到什么了?” 张骆驼没有接话,但他知道乔德从他的表情里看到了一切。 张骆驼的心狂跳着,他知道记忆停在某一个瞬间,而向前推却如白色一般空白意味着什么。 但他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这太荒谬了,张骆驼以前从来没想过把这种情况套到他自己身上试试。 他新安装的左臂因为震惊开始颤抖起来,像是它在他诞生之时就和他合为一体,早就感知了他的情绪一样。 他埋下头来,一言不发,过了很久才再次开口道:“……我看到了尽头一片空白。” “这怎么会?”他喃喃地问道,抬起头。 他感觉到自己的头在轻微地疼痛,看向乔德:“你有没有试过这个药丸?” 乔德摇了摇头,张骆驼刚开始以为他指的是没有试过,但乔德很快的开口了:“我试过,但是这个对我不管用,我闭上眼只能看到一片黑。” 张骆驼皱起眉,没明白过来:为什么?” 乔德看着他:“这个药丸只针对仿造人的神经,人无法从中得到刺激追溯回忆。” 张骆驼愣住了。 张骆驼埋下头去,他感觉他的脑子要爆炸了,但是与之相对的是,他的左臂和左眼仍然无情地像平常一样顺滑地游动,和他的身体一起行动,没有任何不适。记忆褪去后的潮水拍打着他,一阵又一阵。那清晰的,鲜艷的他站在十一公司门口的画面一次次地闪烁,消失,闪烁,消失。 仿造人。他想着这个词彙,头次感觉像是一个异国语言一般令人不知所措和头疼。 “你真正想告诉我的不是我的回忆尽头,而是那药片,一旦它开始生效就证明我已经不一样了?”他想着,不由说了出来。 乔德没有回答他,但张骆驼在他的眼里看到了默认。 张骆驼低下头去。 他将一个个线索挨在一起,再点亮它们。 他感觉连他自己都被串联了起来——被那些存在的但是潜藏的事实,以往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但这一刻,它们全仁慈地朝他露出了怀抱。 张骆驼坐了很久,坐到他也不知道过了几小时,还是几天——也许那时间很久,也许只是一瞬间,但那一刻,他完全沉入了自己的思绪中,就像沉入了睡眠。他感到乔德坐在他对面,似乎在凝视着他,但张骆驼无法感到任何感觉。他慢慢地将那些思路一一理清,但是下一秒就掉进疑惑的漩涡,他不得不花了更长的时间梳理自己、信息,他听到的一起,再从那思绪中爬出来。 “……除开这些外,你有没有具体的能直接表明我是仿造人的证据?”他听到自己干巴巴地说,像是在垂死挣扎。 乔德没有说话,不熟悉的人会以为他是被难倒了,但张骆驼看了出来,乔德与其说是被难倒,更像踌躇不定。 良久,乔德把左手伸过来,轻轻握住了张骆驼的右手,那冰冷的温度在张骆驼的掌心扩散,像是想要抚慰他。张骆驼抬起头,有些困惑地看着乔德。 下一秒,乔德再次开口了。 “你右手的大拇指。”他说。 第39章 无限真实(五) 乔德看着张骆驼,目光没有移开,他仍凭着张骆驼细细扫描他脸上每一处的微表情,毫不躲闪:“你右手的大拇指,有每个仿造人都有的编号。”他说。 张骆驼一时间以为乔德在开玩笑,但他很快意识到乔德是在说真的,乔德的脸上没有任何开玩笑的迹象。张骆驼的脑子嗡嗡响着,感觉那些燃烧的神经仿佛缠绕在他的头上,困住他的眼球和海马体,让他与视觉和回忆都像隔了千里。他恍恍惚惚地低下头,不自觉地朝右手看去。它被擒在乔德的手中,一动不动。 右手的大拇指。他轻轻地将右手从乔德的手中抽出来,看向那里。 灼热的灯光,平滑的大拇指指甲,像都市里消失已久的甲壳虫的背部。张骆驼的眼睛从指甲壳的上部扫到下部。他看了一遍,他什么也没看到。编号,或者数字。 他眨眨眼,再次看了一遍,仍然什么也没有,没有编号或者数字。 他困惑地抬起头。 乔德注意到了他的困惑,他抬起张骆驼的右手:“在指甲壳的里面。”他冷静地说。 张骆驼睁大了眼,他的视线重新回到大拇指上,嘴唇嗫嚅着。 指甲的里面。他想。 “你刚手术完,没必要去用这个证明,我们可以用其他的证据。”乔德轻声说,准备将话题转移开来。 张骆驼久久地凝视那根手指,没有回答,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颤抖,也许有,也许没有。他抬起头来,看向四周。房间里仅存的光线掉落在桌子上,照耀出仅剩余的几样东西。 上面是各种各样的东西,一把剪刀,一颗糖,一张糖纸,一个杯子,而从乔德坐着的视角看不到它们。张骆驼想了想,轻轻挣脱了乔德的手,站了起来,径直走过去,他不知现在他怎么想,他只是按照他身体的命令去做,他的大脑在这个时刻已经放弃了如何去挽救这一切。他似乎只有为数不多的道路。张骆驼想。 第98页 他很快走到了桌子旁边,那些东西在他面前。他看着剪刀,它的顶尖很锐利,在灯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他皱起眉,想了想,拿起了它。 闪电般的一秒钟。 一股血腥味瀰漫开来。张骆驼吸了一口冷气,冷汗在他的脑袋上像是瀑布般流下。 “请注意。”医院的红灯隐约地在他眼前闪烁。钻心的疼痛袭来,频繁的过于嗡嗡声窜过他的脑内。 “你在干什么?”乔德的声音有些焦躁地在他背后响起,他注意到了不对,但看不到张骆驼到底做了什么。他站了起来,脚步的声音在房间中迴响。 张骆驼捂住大拇指,潮湿的血水从上面缓缓流开。 张骆驼的左手握着那一片被剥下来的大拇指,它很光滑,像是一片凸着的贝壳。 他眨着眼,将那片大拇指反了过来,看着它凹陷的内壳,那像一个小小的洞穴。 指甲冒着零星的血水,还连着一些皮肉和微神经,它看起来像一个微型的魔术方块。张骆驼的视线匆匆忙忙地擦过那血水,从上到下快速地扫过。 在不透明的指甲底部,他看到了几个小字,那像是个廉价的编号或者什么的。英文。字母。中文。它由这个组成。 c-912号。上面写着。 张骆驼没有说话,他的大脑在此刻完全停止了运行,他呆滞地看着那片指甲在暗淡的灯光下晦涩地闪耀。张骆驼的手慢慢松开,他失去甲衣的大拇指重新暴露在空气中,寒冷的空气吞噬着皮肉,但张骆驼没有丝毫的反应。 他能感觉到乔德走到他身边,但张骆驼没有抬头,他凝视着指甲。乔德看到了眼前的一切,接着他毫不犹豫地走开了,不知去了哪里,脚步匆匆,一分钟后,他再次返回房间。 张骆驼没有抬头,他仍然呆滞地看着那片指甲。踩着地板发出的咚咚声灌入他的耳朵,乔德急匆匆地走过来,手里拿着的东西噼里啪啦地响。乔德的影子在灯光下开始变大,笼罩了整个房间,接着又下小下去,浓缩成一个微型的圆。他坐在了张骆驼侧方,打开了手里白色的盒子。 他取出玻璃瓶,里面装了一瓶透明的水,乔德打开了盖子。 消毒水的味道立刻瀰漫开来。 他一言不发地抓住张骆驼的右手,皱起眉头。血迹滑落在他手上,但他没有管它,认真地拿出棉签,擦了擦张骆驼的手。 他轻柔地给他清洗指甲,接着消毒,准备包扎。 张骆驼垂下眼睛。消毒水沉浸在皮肉上的冷痛让他印象深刻,痛苦沿着神经钻入他的大脑。但他像是忘记这一切,左手仍然握着那片指甲,它在灯光下泛着银色的光泽,看上去是如此疲软无力。 c-912。上面的数字闪闪发光。 张骆驼抬头看了看乔德,乔德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他全心沉浸于他的手上。 张骆驼看着他,轻声说道:“所以我是仿造人,就像李香香一样,但是我混迹在人类之中,但是自己却不知道?” 乔德没有回答他,但张骆驼不在意这点,他没有想得到回答,更偏像是自言自语,这是对他自己的质问,随即他又陷入沉思中。 “并不尽然。”忽然地,乔德说。 张骆驼的思绪被打断了,他屏住唿吸,抬起头来,看向乔德。并不尽然。他理解着这番话,却又感到完全无法理解。并不尽然。这是什么意思? 乔德的灰色眼睛又暗又沉,他没有说话,好一会儿都没有说,像是在沉思某个问题,然后他紧抿起嘴唇:“我的意思是,你没有混在人类之中。” “什么意思?”张骆驼说,诧异地紧盯乔德。 乔德停下了动作,轻轻地放开了张骆驼的手,它已经被治疗的差不多了。 “因为这座城市里的所有人都是仿造人。”他说。 一道闪电划过张骆驼的脑海,他哆嗦了一下,那后脑勺传来的疼痛又开始包裹了他,他不可思议地说:“什么?” “这座城市里的人,全都是仿造人。”乔德重复了一遍。 张骆驼勐地挺一颤,不顾着头上的疼痛还在蔓延,他看着乔德,想确定乔德是否是在开玩笑。 但他从中得出了他不想要的答案。 张骆驼仓惶地站起身来,感觉脑子要爆炸了。 张骆驼几乎是干笑道:“你煳涂了吗?” 他想要看看乔德是不是因为什么而变得头晕眼花了,但是令他失望,也许还有些害怕的是,乔德表现得异常平静,没有任何破绽。 “你说我是仿造人还有可能——”张骆驼有点急了,“但是整个城市——一个重庆,那不可能——你在开玩笑吗——” 乔德摇了摇头,仍然平静地看着他,语气却一针见血:“难道这座城市的存在不会让一切变成一个完美无解情况吗?——如果每个人都是仿造人,谁会多心地怀疑自己是仿造人?” 张骆驼愣住了,他敏锐地嗅探到了乔德话里的隐藏之意。 “等等。”他说,“我感觉你的意思像在说这座城市为此而生——为了仿造人专门建造了这座城市之类的。” 他看到乔德的神色在捉摸不测下流露出了一丝欣赏,这欣赏让张骆驼不合时宜地感到内心有些奇异的膨胀,宛如被游泳池的水撑开四肢,但他很快清醒过来:“这不可能,我读过重庆史,很多遍。我知道这里是怎么建造起来的,我知道它的运行方式和诞生之初——几乎所有的事,它不是你说的那种荒诞的东西。” 第99页 乔德环顾了一下四周:“如果你还记得的话:歷史可能是假的,被伪造。” 张骆驼摇了摇头:“但是它至少在那里,我看得到,摸得着它。而我觉得你更像是随便乱说。” 乔德矜持地朝他昂起了下巴,那双灰色眼睛锐利无比:“谁知道呢?” 张骆驼想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谁知道呢?乔德说的歷史只是他觉得的歷史,而不是是写在书上的歷史。书上的歷史张骆驼读了非常多遍,几乎已经在心里完全记熟,并将它吞咽下去,乔德更像是胡说八道。 但张骆驼注意到自己只是皱起了眉头,防范性地摇摇头,却没有说出话来,也许是因为乔德的眼神,张骆驼只有几次见到过他的这种眼神,锐利但没有敌意,直接朝某个他坚信的地方看去。 而在那眼神刺探间,那些奇怪的的事不由闪过张骆驼眼前。 r-63,换肢,手术。今天发生的每一件事都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 但即使如此,乔德的说法也是够疯的。 他们之间肯定有一个疯了。张骆驼混乱地想。 就像硬币的两面,总有一个是背面,不是他就是乔德。 他闭上眼睛,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告诉自己现在面临的情况不过是他很久以前到现在所面临的其中一个而已,他现在需要的是思考,把一切理清楚。他深唿吸一口气,但是似乎没有任何作用。他的头仍然昏昏沉沉,疲惫和混乱的感觉像是石头般压住他。他闻到卧室里压抑的空气,这让他喘不过气来。唿吸——唿吸—— 他感觉他吸入了更多的心悸。 他无法思考。 他受不了了。 “我出去一下,等会就回来。”他勐地睁开眼,站了起来,崩溃的,来不及看乔德的反应,茫然地朝后退去,接着跌跌撞撞地沖向门口,勐地推开卧室的门。长的炫目的走廊出现在他眼帘。大a单脚独立站在地板上,银色的头从翅膀里伸出来,好奇地看着张骆驼。 “带我去大门口好吗?”张骆驼说,意识到他的声音像是在梦中。大a的左脚落在地板上,它优雅地抬起脖颈,走到张骆驼的前方,要将他带到正确的道路。 第40章 无限真实(六) 张骆驼浑浑噩噩地跟在它背后,他茫然地穿过一些令人吃惊的豪华房间,抵达范柳家看似不起眼的公寓大门口。然后他换上他破旧的运动鞋,独自进入电梯,在电梯的滑动声中,抵达一楼,到楼下的天窗之下。 蓝色的雨棚肃然浮现在张骆驼眼前,一股挥之不去的臭味像茫然的情绪在他身边游走。 张骆驼走进去。周围人群的叫嚷。淅淅沥沥的雨,夜晚,灰色的天空和残破的饭店灯牌混合在一起。 他抬起头,这些场景却无法引起他的任何情感和共鸣,他也不知道他自己到这里来干嘛,挫败的荒谬在生活中打了他一拳,也许他只是想暂停一下,什么也不想。 人群挤过他的身边,夜晚时分的千辉市场热闹非凡,法外之人和普通人齐聚一堂,分享空闲的夜晚。某人撞到他的肩,嘀嘀咕咕骂咧一句,然后走开。 张骆驼抬起头,蓝色的半透明的雨棚,他听到空洞的雨声。 他深吸口气,闭上眼睛。 “嘿。”他的肩膀忽然被人拍了拍,张骆驼不知所措地回过头去,一滴水从他的头髮上勐然掉落。张骆驼的眼睛左右晃动,好几秒后才定格到一张笑脸上。 “你在这里干什么?”是一个异常熟悉的女孩,粉色头髮,披着银色雨衣,她大笑着,露出粉色的牙龈和白色牙齿,她其中一颗大牙被红色玛瑙所取代,非常吸引人的眼球。 张骆驼的思维被搅乱了一下,他想了想:“露露?”他小心翼翼地说。他模模煳煳地想了起来。那个和他搭讪的女孩儿,他们在舞厅一起跳过舞。“及时行乐。”她的话犹言在耳。 “我就知道你还记得我。”她满意地说,又问道,“你怎么了吗?你出什么事了?” 张骆驼愣住了,他忐忑不安地说:“怎么这么说?” 露露漫不经心地耸耸肩:“我刚刚在那边站着非常无聊,结果一下就看到了你。”她指指她站着的地方,那里的地很干燥,没有被雨打湿的痕迹。 “你知道吗?你看起来很不开心,非常沮丧,而且脸色也不好。”她说完后专注地看着他,从鼻子到眼睛,接着点点头,认可了自己的观察。 “没什么。”张骆驼勉强笑笑,说道。 “有什么我可以帮你吗?”露露歪着头,眯起眼看着他,俏皮地说,红色玛瑙闪闪发光,“别误会,我只是喜欢你,我好久没有碰到你这种男孩了。” 张骆驼摆摆手:“不用了。”他说,试图拒绝。但露露在他退却之前就眼尖地再次捕捉到了他。 “你的手指是怎么回事?”她皱起眉问道,似乎怕他不明白,强调道,“右手的大拇指。”她的视线随着张骆驼的拇指而游移,张骆驼试图藏起手指,将手背在身后,但已经晚了。她温暖的手指穿过他手指头之间的缝隙,准确地捕捉到了那根大拇指,它被创口贴包扎着,之前流下的血液已经干涸的差不多,在他手边像是枯萎的颜料。 第100页 “没什么。”张骆驼说,试图离开她。也许他不该在这里呆这么久。 露露怀疑地睁大眼,她的神情变了,那颗闪烁的红玛瑙隐藏在她微闭的嘴唇边缘:“你该不会也做那事吧?”她说,神情变得失望,“这样不好。” “什么?”张骆驼疑惑地说。什么那事?他一时不懂露露的意思。 “就像这里的有些人,拔掉自己的指甲、毛髮,拿来卖钱。”露露说,她板起了脸,似乎已经认定张骆驼是这样的人。 “没有,我是不小心弄伤的。”张骆驼说,他挣脱了露露的手,他有点怕她的热情和质问,将手背在了身后,以免她再次注意到它。 “指甲和毛髮拿来卖钱?”他不明白地问道,他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就是巫术咒语啊。”露露说,她似乎发现了张骆驼对这事儿一窍不通,瞥了他一眼,语气缓和下来,“最近九龙坡和南岸很流行的那个,拿人的头髮和指甲用火烧,就可以召唤出巫师之类的,保佑你的平安,当然不可能真的出现巫师,但他们乐此不疲,像在滚轮上的仓鼠。” 张骆驼皱起眉,他听不出这两者的联繫。 露露耸耸肩,露出厌恶的表情:“但是市中区里那群有钱人胆小得很,不敢拔自己的指甲,剪那一头漂亮头髮就更捨不得了,那怎么办?找贫民窟的呗,反正他们觉得除开他们的命都不值钱。于是他们就找到我们这里,出高价来买。有些人就禁不住诱惑开始贩卖自己的东西,毕竟他们觉得是白来钱,指甲和头髮拔了还可以长,所以完全忘记了诅咒和神灵的可能性。现在几乎都成为一条产业链了。” 她不屑地瞥瞥自己的手指甲,指指远处:“就在那儿,穿过那人群,各种各样的摊位。” 那一条蓝色雨棚,无数的人从里面穿梭而过,话语和哭泣从中流动,张骆驼看不到尽头。他眯起眼睛,茫然地望着自己也不知是什么的东西,享受着无穷无尽的吹堂风。大拇指冰冷而微微地疼痛,偶尔抽动一下。 贩卖指甲。他的思想里无意识地迴响着露露说的话。 指甲。 他的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也许。他想。他一动不动地望着那里,试图看到什么,但是人流挡住了眼前的一切,他看不到任何事物。过往的人手提着违禁物品,狠狠地推开其他人,互相瞪视着,但张骆驼只是站在他们的边缘,被以往的一干二净。 也许。他再次想道。一种潜藏的思想在暗处推动着他。 他微微抬起了腿,再抬起,这像个走路的动作。直到这条腿达到最高点,再回落。他的脚垂下去,垂下去,直到踏在了一只未熄灭的菸头上。菸灰在震动下喷洒了出来。零星的火花飞快地变成雨水的牺牲品。他完成了一个走路的动作。他迈出了第一步。 他穿过人群,着魔似的走过去。 “嘿,你怎么了?……”露露在背后焦躁地喊着他,但是那声音马上便被拥挤的人群沖蚀,消失不见。她变成了人群里的一个分子,消失了,再也不见,即使是她嘴唇的红玛瑙也无法突出重围。 张骆驼穿过人群。食物的气味和电子□□的味道在同一刻飘散而来,其中夹杂着人的汗臭味。无数个摊子和店面在他眼前匆匆划过。显示“自由时间”的旅馆灯牌,歪歪斜斜的蓝色的“舞厅”标志,旁边站着几个穿金色紧身衣的男孩和女孩,他们漫不经心地在人群中挑选着客户。在比如面店,几片破烂的木板组成座位,那些食物看起来骯脏而热气腾腾。张骆驼穿过它们,肩膀被人群挤着,一直往前走。更多的摊子出现在他面前。诡异的标着“八卦阵”的算命摊,背后坐着个胖子,他波澜不惊地摆弄着木片。“大凶”。上面写着。但张骆驼一个也没注意,他直接迈过修公寓门和贩卖万能指纹的小铺子、各种神神秘秘的老旧唱片摊、贩卖怀旧电子杂志的摊子,他知道他要找什么。 他看到了一个条被搭得长长的摊子群,似乎是许多家小摊子组成了一个联合体,连接在一起。张骆驼注意到。它们连成了一个场贩扶梯,铺子上挂着蓝布。他们的生意时有时无,偶尔有几个穿着时髦的人走到摊位面前,坐一会儿后就离去。张骆驼皱着眉头,他走过去。 他有一种直觉。他想,走到了摊子面前,他看着这些摊子,第一个摊位上的人戴着墨镜,看起来很老,他正拿出一包“灰色天空”,抽了根烟叼在嘴上,对着天空吐出白雾,张骆驼能清晰地看到他的指甲,他左手的两根手指上侧被白色的布紧紧纠缠着。 他知道,他找到了。 他在那个墨镜人的注视下走过去。 墨镜人吸了口烟,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张骆驼:“你是来……?”他翻翻手掌,非常怀疑地说,似乎觉得张骆驼显然不可能是他的目标客户。 张骆驼深吸口气:“多少钱一个?” 墨镜人愣了一下,但他的表情很好地被黑色墨镜掩藏了,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张骆驼,似乎为了确定他是认真的:“巫术诅咒?” 张骆驼没有移开眼睛,看着他,并不说话。 半分钟之后,墨镜人似乎被他折服了,撑起身子,坐了起来:“这个还是那个?”墨镜人说,指了指他的头髮,然后挥了挥他的手,“老规矩,这个五十元。那个一百元,因为一百元的会痛。”他的语气非常风轻云淡,显然已经做惯了这种事情。 第101页 “指甲,右手大拇指。”张骆驼谨慎地回答道,他看到墨镜人的嘴巴在不耐烦地蠕动。 墨镜人点点头,丝毫没有犹豫,似乎已经习惯了做这种事,他低下头去,从他摊位下拿出了一把钳子和一个盒子,然后打开盒子,取出了消毒水和绷带。 “今天生意不错。”他咕哝道,似乎在对张骆驼搭话,“来了三个人,一男一女,还有你,三百元,够我活一个月的了。” 张骆驼没有接话,他们之间寂静下来。墨镜人也不再开腔了,他握住已经有些生锈的钳子,全心的注意力聚集在了他的右手,他拿过了一张破旧的毛巾,捂住他的右手,让它藏在毛巾下。“有些赶时髦的女仔会害怕……”墨镜人摇摇晃晃地摇着头,像对这个很不屑,“虽然你也许不会,但是我还是保险点为好。” 闪电般的三秒钟,他的钳子在空中摆动,只一下时间,银色的钳子像是咬上死亡,张骆驼听到清脆的夹断声,他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他不自觉地想,那疼痛可以让人昏死过去。墨镜人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但一秒钟后,他就镇定地拿过一面的消毒水和绷带,背过身去,开始给自己疗伤。张骆驼等了一会儿,墨镜人再次转过身来,他右手的大拇指上白色的绷带已经被贴的非常牢实。 墨镜人用毛巾擦干净那枚被抛弃的指甲,它看起来黯淡无光,而且很脆弱,在它之前,不知有多少兄弟受伤。墨镜人朝张骆驼展示着,在空中摇了两三下:“一百块。” 张骆驼从衣兜里掏出钱,递给墨镜人。 “这是三百。”墨镜人接过钱,他放下手里的烟,困惑地说,拿起钱对着蓝色雨棚照了照。 “给你吧。”张骆驼轻声说。他接过了那枚指甲。 它摸起来很柔软,一点也不坚硬。张骆驼没有停留,他翻过那枚指甲,视线直接向下而去,落到指甲内部的底部。这枚指甲的底部看起来很糟糕,上面布满了纤维和斑白点。而在最底部的位置,肉眼几乎不会注意的地方,张骆驼的手指擦过那些纤维,他清楚地看到上面的字迹,列印体,黑色的,在夹层里像是一个诅咒。 “c-3651”。 张骆驼浑身冰冷,他的心在下坠。 他浑浑噩噩地走到第二个摊位上。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坐在摊位上,他看起来很瘦弱,一股吗啡的腥味环绕着他。他的粉发廉价而无力,更衬得他像具骷髅。少年期望地看着他,干裂的嘴唇里镶嵌为赶潮流水晶状的方块牙齿。张骆驼呆滞地对他说出要求。 他的手里多了第二个指甲,它握在手里,柔软无力,没有光泽。 “c-655。” 他低下头,得到了一个相同的结果。 接着张骆驼在那些摊子里游走了很久,有些摊子的主人还保存着右手的大拇指指甲,有些已经被人买走,张骆驼在其中穿梭,买下其中一些人仍然残存着的大拇指。清脆的钳子声一次次响起,像是银色的铃铛。而每一次声音响起,他的担忧又一次被反向验证。“c-624”、“c-555”、”c-53323”,他在别人困惑而好奇的眼光里一次又一次读到指甲上的信息,那些信息像来自另一个世界,在他的心上留下疤痕。他觉得他的心在变冷,头脑也是,一种完全的空白像白色绷带般蒙住了关键部分。他咬着牙,茫然地在各个摊位间走动,瘀血的臭味和消毒水的气味散入他的衣服,他抬起头,蓝色的雨棚平静地面对着他,零星的雨从其中渗透而下。 他闭上眼睛,手中的那些指甲像无意义的贝壳。 张骆驼不知道他最后是怎么穿过了那蓝色雨棚,回到了金山公寓的那个房间。 他把那些指甲放在了乔德面前,一一摊开。 他们对望着,一时间,没有谁开口。 “我们继续说吧。”张骆驼疲惫地说,“我想听听看。” 第41章 无限真实(七) 张骆驼坐的很随意,但是他知道他此刻有多疲惫。 他听着乔德在他的疑问下,却冷静地反问他道:“那么,你觉得重庆歷史是怎样的?” 张骆驼吞下了一口唾沫。重庆歷史,他想着这个词。 他抬起头来,皱起眉,将他的记忆和知识组合起来回答道:“就像书上说的——这里是末日之城,在末日之后发展起来的城市,当时因为末日,整个世界为此消失,只有这里,重庆,残留下来,成为了倖存之地,而人类的首领进行谈判,最终决定二十多个国家联合起来发展这里,让这里成为地球最后一个——完整的科技之都。” 那些书页上的歷史,人类发展,七个大洲,战争和和平,艺术和美学,覆盖在大陆上的沙漠和绿洲,一场灾难后一干二净,世界只剩重庆这个区域,为数不多的人类聚集在一起重振科技,这里是唯一的自由之地。这些还存储在他的脑海里,他每每想起都感觉不同。 接着,他将那段他已经记过无数遍的话说了出来:“然后是基本谁都知道的故事,q,那个伟人现身了,从时代里站出来,作为一个精通一切的人,他创造了十一公司,引领了科技。” 他心里描绘着着q的样子,大腮帮子,看起来像个哲学家,他立在市中区的中间,人们低下头从他身边走过。q,重庆的建造者,有双坚毅的眼睛。他建立起了一个立在市中心的垄断公司,它的实力一日比一日强大。 第102页 “这就是我熟知的歷史。”他说,有点僵硬地。 一切看上去是如此真实,如此唾手可及。 他听到乔德嘆了口气,像是对他的话不以为然,或者抱着一种无奈感。 “这的确是你熟知的歷史。”他的声音很轻,但振聋发聩,像一个巨大的乐器碰触到了麦克风,“我想你也许会说到q,你真的说到了。q在你们心中是个英雄,他创建了重庆。” 过了一会儿,他像是思索了很多东西,抬起头来:“跟我来,我给你看个东西。” 他站了起来,示意张骆驼和他一起。张骆驼愣住了,在乔德的再三示意下,他才跟着浑浑噩噩地站了起来,跟上了乔德——刚才说的一大堆话让他感觉眩晕而虚脱。 “你要做什么?”他问道,但是乔德没有回答他,只是稍稍地点了点头,张骆驼因此没有办法,只能盲目地跟在乔德身后。他看到乔德打开了卧室的门,立刻地,冰冷的长廊又一次显现在他们眼前。张骆驼记得这个长到几乎永无尽止的走廊,他曾经从这里穿过,但当时是一只机器鹤带他穿过这里,宛如穿过一条庞大的海岸线。而现在,乔德在他前面悠然地走着,穿过那些大大小小像破碎的万花筒似的地板,张骆驼不禁感到一种时空穿梭的奇怪感觉。 他们走过那些如颐和园般复杂而精美的房间,在不断的层层叠叠的房间互套中前行中终于抵达一个门口,乔德拉开门把,走了进去,照明灯随之亮起。 张骆驼诧异地跟在他身后,走进去,他看到几乎一片纯白的房间:洁白的墙面,金属编织的椅子,这里异常整洁,像另一个版本的乔德的办公室。桌面上放着个打字机,还有一台大小适中的电脑。 这显然是间电脑室,但张骆驼注意到了一些异常的地方,放在桌子中间的那台电脑连接着无数数据线,那些数据线组成一个巨大的巢穴,在电脑桌下盘旋,像是一棵巨大的树。 张骆驼有些疑惑地绕着那“树”据线走了一圈,被它的体形庞大所震惊。在科技高速发展的时代,电脑已经像糖片那么薄,如此令人吃惊的厚度和重度仅存在于一些需要无数数据的公司及机关,而绝非某个人的家中,即使那里华丽的如同一个模型。 “这里是?”张骆驼奇怪地说。 乔德没有回答,他像是很熟悉这里地轻松走到电脑面前。那台电脑还在运行,当乔德走到它面前时它的屏幕骤然亮了起来。 “无入侵,识别成功:乔德。”它自动说道。乔德俯下身子,手放在操作台上,似乎在它上面筛选着什么。 “过来吧。”乔德朝张骆驼挥了挥手,示意道。 张骆驼奇怪地跟了过去,他的视线落在了电脑屏幕上,那上面无数个文件夹闪烁着,就像乔德的电脑里的一样。但是这里的不需要指纹,对乔德来说打开它易如反掌,他轻轻操作按下某个键,那些文件就像是选美模特般一个个跳出来。 “信息”。一个文件夹上显示出两个字。 他点进去。 “九龙坡区仿造人信息档案”。“沙坪坝区仿造人信息档案”。“南岸区仿造人信息档案”。无数个文件名□□裸的躺在张骆驼眼前。张骆驼看着它们在他眼前飞速滑过去,像在看一个大型的身份识别处,按区域来划分。 乔德点开其中一个文件夹,张骆驼注意到那是他所在的区域。 张骆驼看到文档里一张张人脸,下面是他们的出生年月,家庭住址,公司及其职位,甚至还有他们的性格构成成分。他甚至从里面看到他的同事们,那些信息和他们本人几乎没有毫釐之分,其中有些做了标记,有些没有。 “这是什么?”张骆驼诧异地说。 “你觉得看上去像什么?”乔德反问他。 这些信息。张骆驼扫了一遍,他想起他藏在乔德办公室里时所看到的那些东西:员工档案和资料,似乎是这一类的东西。但是这里的资料看上去更多,比乔德办公室的多出无数倍,庞大的几乎没有边际。 张骆驼甚至有些怀疑即使是重庆机关的档案也不会有这么多。当然机关在十一公司光环的垄断和遮挡下已经多年没有作为了,甚至连最拙劣的黑客也能翻进机关的电脑保护墙——实际上上次就有人这么干,进去窃取个人信息,接着他们失望地在网络上向每个人宣布机关的信息库还不如他们,比如重庆市民个人档案整理还停留在十年前甚至更久。张骆驼下载了一份文件,发现他们说的是真的,市民档案上那些显示二十到三十岁的人物早就年过半百,机关的权力和影响力随着时间和十一公司的扩张,现在已经化作无。 “我觉得像市民资料库那种。”张骆驼喃喃地说。 “差不多,信息识别处。”乔德不客气地回答道,“你可以看看。” 乔德在键盘上敲击下张骆驼的名字,进行文件搜索,三秒钟后,一个文件跳出来,自动打开,张骆驼立刻看到照片上的自己正在微笑,而在他的照片下,长达五页的信息被记载,和前面的人一样。张骆驼注意到他的性格那栏:第一项,善良(数据分析:初始设定值)。 他再往下跳,下面写着: 第103页 编号:c-912号 分配区域:海棠区银山公寓八十九楼 “这是你的。”乔德说。 他从张骆驼手里拿过两片指甲,阅读上面的信息,随意选择了一个,将其编号输入电脑。 “c-651”。三秒过后,一个人的档案从屏幕上跳出来。萎靡不振的粉色头髮,露出来的水晶牙齿,神情暴劣而年轻。那是张骆驼几分钟前看到过的男孩,如今他手指上的编号让他的档案和他自己联在一起。他照片下面时他的详细信息: 抑郁(数据分析:初始设定值) 分配区域:南岸区四公里无名宅所(註:贫民窟) “所有的信息都是按照编号被登记的,包括他们的性格,被分配在哪里……五公里还是九龙坡,看似随机的命运其实早就被註定了。”乔德在他背后向他解释道,他的手飞速地向下滑,掠过那些文件,犹如一只浅尝即止的蜂鸟。 他随意输入了一个编号,一个活生生的人就随之跳出来。 “你怎么了?”他忽然注意到张骆驼的不对劲,回头看张骆驼一眼。 “没什么……”张骆驼喃喃地说,看着这些信息。 他完全明白了过来:“如果是按照编号登记,你想告诉我这实际上是仿造人信息库?” 他看着乔德点了点头。 “我想说的其他可以证明的办法就是这个——这是最好的证明方法,但还没说完你就把你的指甲给扳开了。”乔德低声说,他看了看张骆驼已经被绷带紧包的手指,一些情绪一闪而过。 这的确是。张骆驼想。没有什么比这个更有说服力。那些编号,对应的档案,像是堆到天际的数据,绝非一人之力可以完成——即使将全重庆的黑客堆积在一起也无法完成这点,那不只是技术的较量,还包括耐心,绝对的耐心,需要花数十年甚至更久的耐心,而没有人会为一个“你是仿造人”的恶作剧去完成这些。 “那你的也在这里吗?”张骆驼转过头去,不由地问道。 乔德却摇了摇头。 张骆驼有些惊讶地看了乔德一眼:“为什么?” 乔德平静地看着他,摇摇头,说:“我告诉过你,我是人类,不需要记录这个。”毫不躲闪,没有任何犹豫,他看着张骆驼,目光没有移开,窗户在他身后紧闭着,隔绝了所有声音。 张骆驼一时没明白乔德话中的潜藏含义:“你不是说重庆的全是仿造人吗?”他的胸口发闷。 乔德的眼睛一眨不眨:“实际上有很少一部分不是,因为仿造人需要人类去管理。” “很少一部分是指?”张骆驼说。 “十一公司管理部的人。”乔德回答道,接着,他说完了这话,手指在键盘上敲了几下,又说道,“我还想给你看一个东西。” “等等?——”张骆驼说,试图抓住那些话,不让他们在乔德的轻描淡写中脱落,“你是什么意思?——管理部——人类?” c-632,他握着指甲,那些数字眩晕似地浮现在眼前。 但乔德只是看了他一眼:“我可以之后解释,但现在我需要给你看个其他的。” 张骆驼勐地闭了嘴,他还想说话,但是这话的出口却被乔德堵住了,于是他只能反食这些思想,让它们和他独自待在一块。 乔德迅速地关掉了那些文件夹,那些资料和编号,手操纵着,转而向一个更深的区域。他按下电脑的开关键,然后在操纵台上点了一串数字。“5”、“3”、“9”,张骆驼从这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里勉强捕捉到了一些数字。 乔德输完数字以后,电脑的屏幕骤然黑掉,三秒以后,它又迸发出巨大的光芒,“正在加载中”在电脑屏幕上翻滚,蓝色的进度条慢慢满格。 “您将潜入暗处。”电脑提示道,女声洪亮无比,一阵轻柔的音乐跟随着她。 乔德按下操纵台的一个按钮,回答道:“为了基地。”他说。 第42章 无限真实(八) 电脑屏幕闪烁一下,显示屏上重新迸发生机,变得洁白无比。无数个文件在白色的显示屏弹跳了出来,以耀眼的色彩和繁杂的内容对抗着外人的偷窥。 乔德轻松地点开一个文件。张骆驼注意到,那上面画了一个人大概的轮廓,旁边标识着那人的名字、出生的年月、性格还有各种琐碎的事情,像是一张设计的草图。 乔德转过头,示意张骆驼仔细看看。张骆驼皱起眉,他不懂乔德的意思,怀带着疑惑,眯起眼睛,离电脑近了些。他看着那个人。 宽厚的腮帮子,坚毅的眼神,还有粗糙的被描绘的很不仔细的风衣。尽管这个人画的很潦草,但他马上就认了出来。 “q?”他不可置信地说道。 乔德冷静地点点头。 “这是怎么回事?……”张骆驼还没说完,乔德已经打开下一个文件,那又是一张类似于设计的草图,和第一张差不多,但这张草图画的比之前一张更细緻,旁边标的性格特徵也增加了很多:自信、贪婪、智慧、认真。乔德再往下翻,又一张出现,它又比前一张好一些。慢慢地,随着草图的变换,那个人被画的越来越立体、生动,越发靠近重庆市中区在人群网络中闪烁的q雕像。最后他完全成形,其姿态和q一模一样。 第104页 张骆驼目瞪口呆,他还来不及想或者感嘆些什么,那草图便忽然消逝过去。 乔德打开了一个视频。画面看起来很模煳,像是一群人和一张高台,q站在红色高台上,他说话时,巨大而笨重的大厦在他背后闪烁,到处是欢唿的上万的人群。 q一开口张骆驼就知道他在说什么,是那场着名的演讲,q向人们宣布正式建造完成了十一公司。重庆不可能没人知道这个。 那时候世界是末日以后,没有任何希望,一片荒凉,人们陷入恐慌的情绪。是q力挽狂澜,建立起十一公司,并提供给无数人工作,让原本已经无序的世界重新开始转动。这视频拍摄时他刚买下了重庆市中心的一座大厦,扩张了十一公司,并就此对市民们发表了一番振奋人心的开业演讲,希望大家振作起来,重建重庆。 这个演讲很快放完了。张骆驼眨眨眼,他不明白乔德为什么给他看这个,他比他还熟悉这个,作为十一公司的员工,为了公司精神和认同,他几乎被迫看了这视频几百遍。 “你知道这个吗?”乔德站在左侧,问他道。 “当然。”张骆驼疑惑地说,“谁不知道?” “那你能说说看看吗?”乔德说。 “这是q最着名的九月演讲,它代表重庆科技的重生,激励了很多人。”张骆驼回忆着,说,“这个尤其轰动,当时因为末日刚离开,科技损毁的很严重,但即使这样人们还是想方设法找到了一台录像机,用它录下了这个视频,然后这个视频被广泛传播开来。” 那场演讲点燃了无数人的希望,鼓励人们继续向前。许多没去现场的人一遍遍地借用任何他们找到的媒介看着视频,将演讲的内容记在本子上,或者在心中一遍遍背诵,它是重庆开荒时期的巨大象徵,之后重庆渐渐发达起来,但这个视频仍然在人群中流传,一遍遍被翻新,每个人都记住q和他的演讲,q是他们的精神象徵——甚至连那台用来拍摄的录像机也被放入了博物馆,因为它也是当时艰难的人类象徵。 乔德点了点头:“现场只有一台摄像机是吗?” 张骆驼记得不能再清楚:“是的,因为当时物资过于匮乏。” 乔德没有说什么,他转过头去,按下一个什么键。 张骆驼转过头,他看到屏幕上q的影像流泻出来,接着话语一字一句地展出,他奇怪地皱起眉,这和刚刚的内容没什么不同。他转过头去,疑惑地看向乔德,但他只得到乔德示意他仔细看的目光。于是他只好再次没头没脑地看着这个视频。接着,在一阵打量后,他突然明白过来:眼前这视频和上个视频看似一样,但是有轻微差异:上个视频里镜头中有上万的人群,但这里他们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压迫的天际线。而q离镜头本来有百米远,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五官,但在这个视频中,q看起来不再遥远,而是离镜头如此之近,他的皱纹甚至都被摄像机记录下来,许多手伸到镜头面前,试图碰触他,但又失败地放下去,巨大的欢唿声在天际线中爆发。 这不是他熟悉的那个视频,而是一个从另一个视角拍下的视频。 有一瞬间他以为是模仿的,但他眨眨眼,这是q,这是那个着名场合,什么都没有错。 他还没反应过来,已经开始播放下一个视频,然后下一个视频,再下一个视频。每个视频都是同样的场合和相同的讲话,q的宣言一次次重复,语气和姿态无所差别,就像是磁带倒放。但张骆驼发现,和第二个视频类似,它们都稍微有些不同,那就是拍摄的角度一次次变幻,有些视频q正对镜头,有些侧对镜头,有些甚至看不到脸。那些欢唿的人群在镜头里消失又出现,有时镜头拍到他们,像涨潮时的海水,有时镜头对准的是天际线和大厦,那些人群就在笨拙的土地中消失——只有q是永恆的中心。 “那台摄像机录下的视频你已经看过了不是吗?那么你怎么解释这些不同视角的视频吗?现场不是只有一台摄像机吗?”乔德轻声说。 张骆驼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怎么回事……”他说。 他感觉不对,却不知道哪里不对:“是造假的吗?”他喃喃地说,伸出手,试着学乔德触碰操纵台,想调出第一个视频,把它和之后那几个视频对比一下。但他一不小心快退过多,视频直接从他的视操作里退缩出去,取而代之的是那些设计草图。 他凝视着这些快退的草图,看着草图上q的特徵和样貌一点点消磨下去,重新变得粗糙。 他感觉这场景非常熟悉,像在哪儿看过。他皱起眉,记了起来。他曾经在十一公司仿造人部看过类似的画面,他们当时要设计虚拟偶像,处于初始阶段,正在设立草图创建一个人物,他们勤劳地画出人物的大致模样,费劲地在旁边标註性格特徵。郑郑疲惫地朝他点点头,按下操纵台上的按钮,朝他展示虚拟人物越来越完满的过程。 我们需要交一个作品上去。郑郑说。 这里q的草图简直像一个虚拟人物的诞生过程。 “是造假的。”乔德在他背后说。 张骆驼转过头去,接话道:“视频吗?” “我说的是q。”乔德摇摇头,看着他的反应,平静地回答道。 第105页 他看着张骆驼像是已经失去自我的表情,轻声说:“我以为你猜到了。” 张骆驼摇摇头,几乎惶恐地说:“你是什么意思?” 乔德再次看了一眼屏幕,那些草图还在倒退,像是某种时空机器,那些q的画面不断流逝:“你已经看到了q的设计草图了不是吗?这不是和公司里那些虚拟偶像的设计草图一样吗?” 张骆驼茫然地转过头去,面对那不断闪烁的电脑屏幕。 q的眼睛坚毅地面对他,但在拿草图的不断倒退中,那双眼睛渐渐失去色彩和原有的含义。贪婪。他的头顶上标註着这个词彙。 天啊。他想。他感到他的神经在抽搐。 乔德看着他的反应,猜到了他想说什么,平静地回答道:“q不存在。他只是一个存在于初代仿造人心中的概念和虚拟形象,但实际上他不存在,只是他们以为他存在。生活在这里需要崇拜,人们需要一个英雄,因此才有了q——他的故事,他的一切,都是编造出来的。” “等等,如果q不存在,那这些是什么……?”张骆驼不自觉地打断了他,指了指眼前的视频,眼前的q栩栩如生。 乔德低下头,轻轻按下操纵台的按钮,将视频调了出来,q立刻动弹起来,面向人群,孜孜不倦地开始传输思想,仿佛永无静止:“是假的,这些是伪造的视频,这演讲是伪造的,现实中他不存在,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假的?”张骆驼不可置信地说,他的胃开始痛了,他低下头,深唿吸一口气,混乱地望向那又开始动弹的视频。 他又茫然地抬起头,乔德和他四目相对,确定地点了点头。 张骆驼混乱无比,他说:“但《重庆史》上说——?”他停下来,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难道你刚才看的那些视频不足以让你产生怀疑吗?”乔德有些讽刺地说,“《重庆史》上不是还宣称当时科技落后,只有一台摄像机录下了一切,但是你刚刚却看了无数个版本的q的演讲视频?” 张骆驼一瞬间静下来了,他看着乔德,呆住了。 “我不明白。”他说,几乎是放弃的。 乔德嘆了口气,他的语气不知为何从讽刺变温柔了:“没关系,每人会在这种状态下明白过来。” 张骆驼想了很久,重新抬起头来,他想到一个东西。 他喃喃地说:“但假如如此——我记得许多人都记得q的这场演讲,还接受过採访,曾经还有老人告诉我他们亲身经歷过那场面,那感觉是怎样的,要是q不存在,那么他们怎么会记得——” 乔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就是为什么我让你看那些不同视角拍摄的视频的原因。” 他回过头去,按下操纵台上的一个键,加快速度,让它朝下翻滚,视频于是跳了出来。乔德按下其中一个键,一个视频的开头接一个视频的闪过。那些视频拍摄的视角不断变换,有从最后一排,有从第一排,有从许多人之间拍摄的,q在某个视频里巨大无比,在下一段视频里又缩小成一个小点,有时在镜头里很清楚,但有时又像是失焦一样,非常模煳。那些视频不断地跳过去,一个接一个,像是没有终点。 他们又看了那些视频一遍。 乔德点下停止键,那些画面顿时静止:“你有没有发现这些视频和那个最熟知的在大众里流传的演讲视频的不同?” 画面里q保持静止的嘶吼状态。 张骆驼愣愣地看着视频,事实上他注意到了。 “他们都不像拍摄……”他为难地皱起眉,失焦、不断晃荡、镜头里伸出的旁边的手,无缝切换的镜头,鱼眼般的宽阔视角,“……更像人眼看到的东西。” 乔德轻轻地点点头,他利落地再次让视频流动起来,画面里,q又开始嘶吼。 乔德像是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道:“这座城市里的都是仿造人不是吗?” 张骆驼看向了乔德,等待他的话,他感觉下一句话就是秘密的揭开。 “那么制作出一个逼真的、像是亲自置身于现场观看真实发生过的q的演讲视频,并把它植入记忆,让他们以为自己来到现场,亲自见证q的演讲,这从来不是件难事。”乔德说。 张骆驼的血液变得冰冷,他说不出话来。 乔德点了点操纵台,那视频再次开始播放了起来,他没有感情地凝视了它片刻,久久地思考:“毕竟歷史总是需要见证者,即使它是伪造的。” 悦耳的音乐声从操纵台上响起,那是q演讲快要结束的标志,他的声音粗犷而豪迈,让人想起布满蓝线的网络天空。然而那声音无法进入张骆驼的脑海,它们在他的身外游荡,像是隔了一层玻璃的雨点。 张骆驼他想要发声,却说不出话,眼前的一切让他感到久久的回味和奇怪,仿佛吞下去后渐渐生效的安眠药药片。 “那么——按你的说法,q不存在?”良久,他才说道。 乔德确认了一遍:“q不存在。” “我们都是仿造人?”张骆驼说。 “是。”乔德说。 “这一切都是伪造的?”张骆驼低声说。 第106页 乔德顿了一下,接着,他回答道:“是伪造的。” 张骆驼顿住了。他抬起头,眼中却没有乔德。重庆的建造史。末日的歷史。甚至是q。一切像个巨大的愚弄游戏。 张骆驼侧过脸,几乎是空虚地说:“那意义在哪里?……” 那些词彙从他颤抖的嘴唇缝隙里被发出:“但…意义呢?” 他想要说意义,然而他却不知道这些意义是什么,他想说的意义是什么? 也许他想问的是城市的意义。人的意义。乔德所说的意义。 如果q是假的,是个虚拟人物,那么十一公司就不可能是他创建的,那十一公司实际是什么——?如果整个重庆的人都是仿造人,那将这一切全部拆穿的乔德又是怎么回事?重庆又是怎么回事?他口中的管理部是怎么回事? 整座城市的意义因此消失。 如果整个拼图像是破碎了摆在他的面前,那么拼图还能称之为拼图吗?或者说,当一个拼图完全不存在,他们还能看到拼图吗? “我不明白。”张骆驼说。 如果一切真的成立。 第43章 无限真实(九) 乔德凝视着张骆驼,他发现了张骆驼几乎手足无措的困惑。 “你很困惑。”他低声说,仔细地,却不含一丝讽刺地探查张骆驼。 “也许我们该从歷史上讲起。”他建议道,手轻轻一动,让他们从那已经停止播放的影像里退出去。电脑回到了洁白的桌面上,那些文件像是空白空间里的残痕一般闪光。 “但你不是说歷史是假的吗?”张骆驼困惑地说,抬起头来。那些歷史,q,辉煌的科技史,乔德将他们全盘推翻。 乔德摇了摇头,他看起来格外疲惫,但是也格外认真:“歷史有可能造假和胡编乱造,被一些虚假的歷史所掩盖,但是歷史一定存在,只是到达的是另一个地方。”他的手在那桌面上跳了跳,选中一个张骆驼从来没有看到过的格式的文件,并轻轻地打开了它。张骆驼转过头去,看到那个文件在一阵“正被打开”的提示后发出微微的光辉,接着像是一出舞台剧般跳了出来。 那些光线,那些网格,那些蓝色,组成了一个立体的转动球体,在电脑屏幕上转动。有些东西镶嵌在球体上,像是一块块积木。 张骆驼仔细看了一会儿,接着,他忍不住说话了,茫然地:“这不是地球吗?”一个虚拟数字地球,于电脑上浮现。张骆驼回过头去,不明白乔德为什么让他看这个。 乔德按下一个按钮,地球开始缓慢地转动,接着,一些黑色的像素从地球的最下部分开始覆盖上来。他看着它,无比平静。 “这是地球。”他说,“末日之前的地球,当时人类居住在地球上,还非常开心,但是也肆无忌惮。” 那些黑色像素朝上覆盖的越来越快,仿佛一个正在吞噬白日的夜晚。 “这个我听过。”张骆驼不自觉地说。他曾经在《重庆史》上,还有乔德借给他的那些不知从哪里来的《旧世界史》上看过。环境污染,科技高速发展,人类以一种绝妙的方式慢慢摧毁地球和他们,却毫不知情,直到有一天地震和海啸像是病毒般蔓延开来,一夜之间让整个地球——除了重庆,全盘覆灭。最后地球艰难地活了下来,但是是以屈辱的方式——从此以后没有黑夜与白天,只有灰色天空,而人类的活动范围变得只能在重庆——其他地区,包括灰色天空上方的一部分,都被其毒素和地震造成的灾难所污染。 “到这里,歷史是没有分歧的。”乔德说,“地球毁灭了,只剩下重庆一个地方是宜居地。” “你的意思是自那以后的歷史就不同了吗?”张骆驼敏锐地说。 “是完全不同。”乔德朝张骆驼点点头,思索了一会儿,他的灰色眼睛在轻轻闪动。 他的手指在电脑上徘徊转动,张骆驼低下头来,他看到地球转的越来越快,同时,开始越变越小,那些组成它的蓝色波点慢慢地变得越来越简单和粗糙。张骆驼有些疑惑,接着,他发现那蓝色波点的旁边,开始出现其他的波点,白色的、黄色的、或者小小的像是碎片式的波点。张骆驼皱起了眉头,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明白过来,他曾经和乔德在老头儿唱片店里看过很多次类似的东西。 这些波点是或大或小的行星,这个文件似乎是宇宙天文图,乔德正在把地球缩小,让宇宙里其他的行星被显示出来。 乔德看了不知多久,终于迟疑地开口道:“歷史的分歧点是,尽管地球只剩下重庆,但人类并不甘心只住在重庆,毕竟宇宙很大,而人类的科技可以让我们在任何一个其他星球安家,在其他地方开展一个新文明。留在一个小小的都市毫无必要。” “也就是说,人类没有在重庆建都,而是丢下了地球。”乔德说,他的左手撑着他的下巴,他稍微挪动了一下,椅子传来衣服面料摩擦的沙沙声。 张骆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喃喃地重复道:“离开了地球” 他扶着椅子的手柄,几乎是语无伦次地说:“那怎么可能——这个怎么能做到?我们能去哪里?科技?——……”离开地球,这听起来像天方夜谭,时至如今,即使现在的重庆也不能做到,因为张骆驼记得,上空中满布的因为末日留下来的毒素就是阻碍他们沖宇宙的第一条横线,更不用说至今没有达到那种飞出地球,冲破宇宙的科技——人们光专注于重庆生活就非常艰难。 第107页 乔德仍然有条不紊地让手在屏幕上滑动,那些行星仍然在不断缩小,不断缩小,越来越多的星球在屏幕上被闪现出来,仿佛黑天鹅绒上的砂石,而乔德不以为意。 他眯起了眼睛,像是找到了什么,开始放大拥有无数转动的波点的图案。他温柔地说:“你不明白,当时的地球科技已经很发达,人类已经发明出能够太空旅行的飞船。” 他的手不断在屏幕上游动:“那是一场很遥远的旅途——他们经过这样的路线——”张骆驼回过头去,他看到屏幕上,乔德的手不断滑过那些波点,那些行星之间。接着那些行星不断从屏幕旁边擦过——不断擦过——在屏幕的尽头,一颗几乎是静止的,平滑的橘红色行星等待着他们。 乔德有条不紊地不断放大那颗星球。 张骆驼睁大了眼。他曾在乔德的家里——那些天文书上,曾看到过那颗星球,它夹杂在其他的行星里一晃而过,只有那若有若无的橘红色给张骆驼留下了记忆。 “这不是你给我说过的火星吗?”张骆驼低声说。 那颗橘色的行星,火红的外表,宛如一颗奇异的人工石,他在翻阅乔德的那些天文书时无意注意到了,但很快被另一个星球吸引住。 乔德放大它,再放大它,那火红因此扩散开来,变得稀稠。 “是火星。”乔德说。 “人们迁徙到了这里,这颗星球,火星,并定居下来。”乔德低声说,他放开了转动星球的手指,但是由于刚才的动作过勐,他放开手指后,星球不断放大的动作仍未停止,而是一直加速下去,因此张骆驼几乎是眩晕地看着这颗星球在他眼前不断放大,那些稀薄的空气,无尽的摩擦力,接着,巨大的,黑压压到漫无边际的建筑在那放大中出现。 张骆驼睁大了眼,在那一瞬间,他看到了一座都市,它由无数互相穿擦和相抵的摩天大楼组成,它们通天般高,密密麻麻的窗户连接起来,散发出奇异的光芒;无数和飞船类似,但比飞船轻盈的多的飞行器从那些大厦之中穿梭而过,宛如旧世界里已经灭绝的鸟;在摩天大楼的最顶上,一条全透明的淡蓝色隧道组成一个环形,一辆像是地铁的车从其中告诉通过,而旁边,巨大的穿着唐装的全息影像朝着它温柔地微笑,看起来干净、整洁,充满一种明亮和希望的光辉。 “这里是?”他喃喃地,不可置信地问道。 “这是火星上人类定居的城市,我们管它叫希望之城。”乔德回答道,“你现在看到的是火星上的实时监控影像。” 他的胳膊无意识地碰到了屏幕,那画面因此再次放大,焦聚在了那狂奔的空中地铁上。一个穿着整洁西装的人正对着屏幕,打了个哈欠,他穿的西装是张骆驼从来没有看到过的材质,让人感觉非常贴合,闪闪发亮,像是为他的皮肤而生。 “而这才是我们接触到的,真正的歷史。”乔德说。 真正的歷史。张骆驼理解着这个词彙,他目瞪口呆地再次看向屏幕,那上班族已经背对他们,开始靠着地铁的玻璃睡觉,城市景色从他背后唿啸而过——重重叠叠的高楼,覆满数据线和网络的大厦。 张骆驼说不出话来。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都市,即使把重庆所有的幻想电视剧加起来,都不会比这座城市的构造更有想像力。 “我可以碰碰这个屏幕吗?”张骆驼说。乔德点了点头,同意了。 张骆驼伸出手去,随意点了两下屏幕,于是地铁在他面前变小,巨大的摩登大楼和城市再次联合出现在他面前,他轻轻地点了点屏幕的一处。 “立刻进入石景路实时监控。”屏幕显示道。下一秒,一条明亮的、整洁的大道在张骆驼眼里出现了,许多欢乐的人从街道上跑过,他们背后——一个巨大的gg牌正在播放一个不起眼的gg,那字体像是泡泡糖般膨胀。 “为了火星,为了全人类。”上面写。 张骆驼触碰这个屏幕的手顿住了,他愣愣地看着这些奇异的景象:全息影像、大厦、在天空中飞舞的铁路、积极展示虚拟天空的gg牌。他甚至无法说服自己这是个骗局,或者这城市是虚假的,因为它过于有想像力和真实,细节处如此丰盈,和重庆截然不同——甚至超越了重庆。 张骆驼看得出来,那些在城市里四处奔流的科技,蓝色的高速网络,这些重庆曾梦寐以求,却从未实现过,总是因为种种限制停留在某步。那个张骆驼已经无比熟悉的城市,它在这画面前相比起来像是纸城般不堪一击——而没有人会为了骗另一个人或者做恶作剧而费心思搭建出一个超前都市的景象,更何况他们不可能搭出,张骆驼看得出来,即使是十一公司设计部最顶尖的设计师也做不出这样的画面。 但是,假如这才是真实的歷史。 “那我们呢——”张骆驼回过头去,说,“你说的我们是仿造人——那么重庆呢——” 这里的歷史显然和重庆没有任何关系,和他们也没有关系。这仍然不能解释“意义”,或者说重庆的存在、张骆驼的疑惑。 乔德看了一眼那屏幕,露出怀念的神色,但他很快克制好了它,转过头,对张骆驼说:“在人类逃离地球,去火星之前,科技已经发展到拥有了仿造人的地步,尽管还制作的很粗糙,就像现在你们的清洁机器人、服务仿造人之类的,当时人类几乎人手一个。但在进行逃离时,考虑到逃离时间紧促,飞船旅行时长很久等因素,轻装简行是必要的。每个人都只能带固定数值的东西,于是许多人在沉思之间,决定把他们的仿造人丢在地球——当然首选之地就是当时作为他们临时驻扎和逃难所的重庆。” 第108页 张骆驼说不出话来。他呆滞地看着乔德,这些信息进入他的耳朵,他的大脑困难地消化着它们。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是这样来的?”他望着他。 乔德却摇了摇头:“当时气候寒冷,灾害还没停息,很多仿造人经受了几天就报废了,但是这给了火星上的人们一点思考空间,而这思考空间才和重庆有关。” 他回忆着什么,将那些话组织成语言:“人类在火星稳定下来后,开始重新建都。” 他抬起头来,看向屏幕:“科技在那面再度发达,仿造人因为人们的生活需求,再次被制造出来,并且比以前更先进,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已经先进到几乎和人类一模一样,拥有一样的外表,并且被模拟神经细胞、血液、手臂、模拟疾病、思考能力,甚至拥有各种各样不同的性情。但他们和人类仍然有些区别,比如他们只会报废而不是死亡,这让很多人伤脑筋。许多人的仿造人报废后无法使用,但不知扔到哪里去,放在家里就像面对一个不会腐化的死人。至于丢在外面,火星的地域资源毕竟有限。” “所以……”张骆驼的声音轻下去,乔德的话引导着他,他渐渐明白了过来。 乔德点点头,他知道张骆驼想说什么,语气放缓下来:“因此他们想到了重庆,地球,那个已经被他们丢弃的地方,他们曾将报废的仿造人丢在那里。” “废弃的仿造人因此成吨地被无人飞船从火星运到地球的重庆。”乔德说,“但是那些被丢弃的仿造人——并不是所有的仿都报废掉了,其中有些仿造人还拥有意识,还没有报废,可以说仍活着。但它们被丢掉,混杂在已经报废的仿造人之中的原因可能是和主人起了冲突,或者仅仅是因为仿造人出了新款,主人厌弃了他们。” “这些有意识的仿造人在重庆生存了下来,创建了重庆?”张骆驼不由接话道,咬着嘴唇。 乔德摇摇头,语气像往常一样冰冷而冷静:“从某种程度上你说对了,但整体上仍然是错的。” “不是他们建造了重庆。而是我们的基地。”他强调道。 张骆驼困惑这个形容。基地?这听起来像个三流小说。 “基地,也就是机关,你怎么叫它都可以,但是就是同类性质的词,它是火星上的最高机关。”乔德说。 张骆驼明白过来,但他马上陷入更深的困惑:“你们的基地建造重庆?有必要吗?” “在火星的时候曾发生过几起仿造人反叛事件,尽管非常轻微,但是还是引起了基地的注意,他们很快地将这种苗头消灭在了床褥之中,但是也因此他们的担心被激发了。”乔德的手缓缓地拂过屏幕,屏幕闪烁了一下,跳出另一条街道,张骆驼注意到,那条街道非常闪亮,是九龙坡的十倍华丽和整洁。 乔德说:“我们的基地在运送那些仿造人到重庆前意识到这会是个麻烦,其中有些仿造人还活着,甚至还非常清醒。而仿造人发展到这种时候,和人类已经所差无疑,他们难免会对这次行动产生怨言——谁知道呢?因为有意识即会有思想,而有思想等于有反叛。谁也想不到也许会有什么事发生。所以他们想了个主意。” 房间里唯一的声音是灯照亮房间时隐隐流过的电流声。张骆驼屏住唿吸,他在彼此起伏“滋滋”的光明中等待着乔德的话。 “他们在那些仿造人被运送前,清空了仿造人的记忆,给他们植入了‘我是人类’的想法,还有作为人类遭受了世界末日,只能在重庆生活的虚假记忆,把他们扔在了重庆。”乔德说,他的声音平稳而准确。 张骆驼说不出话来,他握住那些指甲。c-……那些数字在他眼前被放大。 乔德继续说道,他的声音融合进城市影像的喧闹声中,却又异常突出,像是从天而降的神之声:“他们想要让这一代仿造人以为自己是人类,在重庆活下去,只满足待在这个地方,永远忘记火星的存在,这样能规避风险——你知道,可能存在的仿造人对人类的不满所发起的反抗。其中,q,就是这个计划中的一环。创造出一个虚拟的英雄,让仿造人以为他们已经有了自己的英雄,自己的信念,并为此活下去,但其实火星将他们的英雄握在手中,q是完全虚拟的。” “那么q建立的十一公司?”张骆驼移了移脚,不由自主地问道。 “是基地建立的。”乔德平静地回答道,“建立这样一个低科技的公司对基地来说不是难事——那只花了他们不到一星期的功夫。之后他们就投入了第一批仿造人进行生活实验,而基地高兴地发现仿造人在重庆生活得很成功,这之后这就成了惯例,火星成功找到了一个可以资源再利用的回收厂,每当有人厌烦了他们的仿造人或者仿造人在出厂时有失误,他们就清空仿造人的数据,植入虚假的想法,通过飞船把仿造人运到重庆,让仿造人开始自己的新生活。” “我明白了……”张骆驼说,他的声音非常轻,他已经从乔德的故事里听明白了。真正的人类在另一个星球,他们发明了仿造人,然后将仿造人丢在了重庆,他呆滞地想着。 第109页 乔德点点头:“但这一切都是秘密的,除开基地的人没人知道这一点,一般人只知道他们的仿造人被处理了,他们以为是丢在某个秘密的垃圾场之类的——也是为了避免骚动。” 张骆驼低下了头,凝视屏幕上仍被束缚的影像,将乔德的话一点点地理清楚,陷入深深的思考之中。 “但火星这样做,不怕有什么风险吗?”过了许久,他犹豫地抬起头,看向乔德,停顿了一下,他不知道怎么形容,于是艰涩地跳了过去,“只要重庆数千万的任何一个人起疑心……然后一切真相大白?”他喃喃地给了整段话结尾。 乔德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仿造人可能会识破火星的计划吗?” 张骆驼点了点头:“如果他们知道了这件事,于是去火星上告诉所有人这个事……”还有火星上的市民,如果知道火星建了一座专属于仿造人的城市,他们会怎么想?他们本来以为地球已空无一物,他们和它再无交集。 但乔德连想都没想,就摇了摇头:“仿造人没法离开地球。”他说,非常武断的,“这里的科技源远逊于火星那面,早先的这里有限的科技概念都是火星给仿造人植入的,还远远没到离开地球那一步,更何况火星设置了双重门槛。” 张骆驼皱起眉头:“双重门槛?” 乔德看了他一眼:“你还记得吗?你曾经给我讲过的,有关危险的大气层?” 张骆驼想了想。危险的大气层。乔德和他曾经聊过。 “你说的是天空里的毒素吗?”他谨慎地说,尽力思考着,将那可能性抽丝剥茧。 《重庆史》里写过:在天空里,快要接近二十千米的地方,那里的空气还残留有末日来临时的产生的毒素,它们时到如今还没有消退,为此气象局还发布了飞行的规定空域,警告不要因为好奇心飞出规定空域外试探,否则可能遇到中毒的危险。曾有人试过,结果连带飞船一起摔下来,死时身体已四分五裂。自此之后,没有人敢尝试。 “你的意思是——”张骆驼一字一句,犹豫地说,试图明白过来,“基地在大气层里设置了毒素,好让人无法离开地球?” 但令他有些惊讶的是,乔德轻轻地摇了摇头,否定了这个张骆驼觉得最可能的可能性:“不是毒素。” 但乔德想了想,又解释道:”但你可以这样理解,因为它某种程度上算是,但不是实体的毒素,毕竟他们没法在大气层中下毒素却让毒素不瀰漫到低空中。实际上,即使你在低空稳稳地驾驶,试图开飞船,从地面找到离开重庆的出口……在你试图离开城市时,你的神经元也会崩溃,直接死去。” 张骆驼皱起眉,他没明白。 乔德看出了他的疑惑,用更详细的话解释道:“基地设置的毒素实际上是一道程序。每个仿造人在刚出厂时脑子里都会被设置一个晶片,而这个晶片和那个程序相连。如果你抵达了城市出口——尽管我不知道那出口在哪里。只要你想要飞出去,程序就会给你的晶片发出信号,提示它不要飞出去。但是如果你坚持飞出,试图穿过城市的出口,离开这里,无论是天空还是地面,程序都会感应到,它会先警告你,自动启动先对你身体无害的病毒程序,使你感到痛苦,但如果你一直这么做,有害的病毒就会被启动,漫布你的全身,将你的脑子和身体杀死。” 张骆驼怔住了,他好久都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独自消化乔德说的话,直到他像是分解玩具错误般将它们全吞下去了,他才再次抬起头来。 “我明白了。”他说,有些犹豫地。 接着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那么你说的另一道门槛是什么?” 乔德没有立刻回答他,相反地,他回过头去,让手在电脑屏幕上快速地操纵,点开某条银光闪闪的街道,再跳到另一条,在一阵令人眼花缭乱的操作后,他不知怎么挑出了一个电视频道,上面标註一个新奇的电视台标志,一个人正在和另一个人说话,他们背后是大片未开垦的火星地貌,似乎有千片岩石被他们踩在地上,无数人在他们背后招手,露出微笑。 “这是什么?”张骆驼新奇地低下头,火星上的人——张骆驼注意到,他们每个人都身披一件长袍,像是一个神秘组织。 “这是一档旅游节目。”乔德用一种有些厌倦的口吻说,显然这种节目在他的眼中很常见。 “旅游?——”张骆驼有些夸张地说,“哇——”这是个陌生的词彙,在重庆算是生辟字,他很多年没有见过了,因为在重庆,大多数人想的是工作、明天的工作、生活,也许再广一点,就是他们要去的街道,但没有人会正式提到旅游,更不用说做成节目,甚至就连张骆驼自己,他想过探索重庆,但那也是很遥远的想法,在几十年后,很久以后,他下意识地把旅游看作是遥远的事。 乔德看向张骆驼,张骆驼的话似乎碰触了某句他想说的话,他那灰色眼睛的光芒难得咄咄逼人:“是的,这应该对你来说很新奇——重庆从来没有做过任何旅游或者探索节目不是吗?“ 张骆驼想了想,同意了他的说法:“从来没有过。” 第110页 乔德让那个节目暂停了,画面停在一片暗红的土地上,它像是一片古老飞船左翼的外壳:”但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在这个时代,几乎什么娱乐节目都有,但从来没有过旅游或者探索类的?而似乎你身边的人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旅游,到重庆的各个角落去看看、或者说自己要离开这座城市?好像每个人都没有这种意识存在?想也没想过” 张骆驼被他问住了,他愣愣地看着他:“因为这个想法太生僻了,大家很难考虑它——” 过了一会儿,张骆驼觉得不对,犹豫地摇摇头:“而且……不是没人有这个想法,我就有过,我想去重庆的各个角落,我还给你说过。”他努力地辩护道,看着乔德,目光尽量不退缩,又补充道,“虽然我想的是退休以后去。” 乔德愣了一下。接着他笑了笑,那个笑容张骆驼也说不好是怎么回事,那笑容不像是嘲讽,但也和亲切无关,更像安慰剂似般的笑容。 他点点头,难得温柔地打断了他:“是的,我差点忘记了你,你很了不起,突破了火星的矇骗,但除开你,很多人一辈子也不会想这个问题。” “但是你想的也仅仅是几十年以后去游荡整个重庆,而且你甚至没有想过离开重庆,去这个世界的其他地方看看——或者去宇宙。”乔德一针见血地说。 “那是因为我之前没有考虑过宇宙这种东西。”张骆驼嘀咕道。 “但是在我和你接触过后,讨论那些天文和宇宙呢?你每次只是听着,露出憧憬的表情,却从来没有过想要去探索的想法。”乔德打断了他。 张骆驼愣住了,他张张嘴,又闭上。 他感觉有些晦暗的沮丧。 乔德看着张骆驼,嘆口气:“别这样,这和你没有关系,因为火星在你们神经元上动了手脚,屏蔽和消除了你们想要去探索世界的这个想法,让这个想法成为盲区。也就是指想要离开这座城市、或者去钻研这座城市。它要让你们永远无法思考,或者想到这些,以规避可能地风险。”他的左手伸过来,碰了碰张骆驼的前额,他的手很冷,但碰触在张骆驼的脑袋上刚刚合适。张骆驼轻轻闭上眼睛,看到灰蓝的色彩,乔德的话从他的耳朵边闪过,“那个被消除的神经元就是在这个位置。一切实际上只是火星给你们的神经元上的枷锁。” “而这就是我说的第二道门槛。”乔德说,将那个定义定了下来,“双重门槛,生理上的和意识上的。” 第44章 无限真实(十) 张骆驼坐在椅子上,反覆思考着。乔德站在旁边,没有说话打断张骆驼的思考,他任凭张骆驼把看到和听到的统率在一起,等着他想清楚后再提问。不远处,电脑上火星的街景仍然在流动,大厦顶上一块透明的大理石材质的gg牌宛如坚实的臂膀,持续播放无穷的gg,乘坐空中地铁飞过的蓝色轨道里的人群偶尔抬起头,漫不经心地看水银色的霓虹灯一眼。张骆驼听到那低低的说话声,那说话声没有干扰他,甚至帮助了他,因为他感到眩晕和不可思议,而那能让他清醒过来,知道他现在处于什么情况。 他偶尔站起来,从纯白的地板走到电脑“树”旁边,小心地踏过那些无穷的数据线,避免踩到它们,低下头来,在乔德的帮助下跳回到主页面,一页页地阅读重庆个人信息数据名单。他对别人的信息没有兴趣,但是他觉得他能从中找到点什么——现在他就像一个迷失之人,急需一条路线来引导。 他离开电脑屏幕,看向桌面上摆的整整齐齐的几个手指甲,它们大小不一,有些是黑的,有些是纯白色,有些异常坚硬,有些因为常年营养不良变得软弱,壳面上充溢一种纯白色。他拿起一片指甲,再拿起自己的大拇指指甲。 他看着它们。 “那么,你为什么在这里?”过了许久,他才放下它们,抬起头来,看着乔德,喃喃地说,“按照你说的,你是人类不是吗?” 乔德已经等待张骆驼的思考结束很久,张骆驼刚一提问他就聚精会神地听了进去,因此他很快回答道:“因为基地即使做到那份上,仍然不放心,害怕重庆会出现漏网之鱼。基地需要有人呆在重庆,即使基地不在重庆,也能掌握重庆的绝对权威。” 他注意到张骆驼的许些迷茫,提示道:“你知道十一公司是重庆最大的垄断公司,掌控重庆的各个方面,政治、饮食、娱乐、卫生,甚至精神偶像。” 精神偶像。张骆驼立刻想起李香香,犹豫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乔德于是继续说下去:“所以从本质上,十一公司掌控了仿造人的一切,它就是重庆权力根源的代名词。而公司需要领头和被掌控,火星当然不可能让仿造人去掌控这个公司——“ 张骆驼打断了乔德的话:“但是公司里还是有仿造人?”张骆驼试图去理解,但除开乔德他们,公司里每个人都是仿造人,按照这样说的,乔德的话有漏洞。 乔德没有惊讶,他平静地继续解释道,似乎觉得张骆驼的问题不值一提:“那没有关系,仿造人可以进入十一公司,成为一个技术人员,帮助创造重庆的一切,关键是高层,他们绝对不可能进入高层一步,最高权属于火星上的人类,火星要从根源上出手阻断仿造人向上爬或者进化的可能。” 第111页 张骆驼渐渐明白过来。垄断权力,让技术归于技术,但技术绝对不能置换权力,这是管理部的法则,他缓慢地点了点头:“你继续说。” 乔德的手滑过电脑光滑的屏幕,停顿了一下,从那些大厦上坠落,他回过头来,将话尽量精简,回答张骆驼的问题:“所以这才是为什么管理部在这儿——由人类来掌管最高权,管理整座公司。当然,对我们来说更重要的任务是监管仿造人,及时处理一些火星可能无法察觉的问题,比如异常仿造人的出现,把可能性谋杀在苗头里。” 监控仿造人,处理火星无法察觉的问题。张骆驼漫无章法地把它们一一塞到了自己的理解之中。他感到有些眩晕,那眩晕比之前的更甚,也许是理解过度。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咬住了嘴唇,将一切想法再向前推——他的讨厌上司们都来自火星,乔德也来自火星。他抬起头,再次朝乔德确认道:“那你就是来自火星?” 他看着乔德点了点头,感觉眩晕更严重了。来自火星。这简直像个三流小说,一个充斥了阴谋的三流小说,但是它现在却实实在在地躺在他面前,像是书页一般从他面前翻过。 火星,那巨大的,在屏幕上辽阔的像没有边际的城市。 乔德的身后,窗户上的雨水像有剧毒的水银。 张骆驼勐地想起了什么,那些东西在他唇中,唿之欲出:“那岂不是之前的管理部的人都是?……”来自火星。他没有说出来。 乔德平静地看着他,读出了他的心声,替他补完了下半句话:“是的,都是来自火星。之前在这座公司的,现在在这座公司的,我们都是来自火星。我们被火星挑选中,来到这儿来,表面上是掌管整个公司,实际上是整个重庆。” 张骆驼低下头来,他看着地板,地板上一条条缝隙像是笔直前行的公路,没有尽头,他跟随着那些缝隙沉思了一会儿。火星。他看着这所房间。火星。 “……范柳也是来自火星是吗?”他沉思着说道,渐渐明白过来。假如乔德他们都来自火星,那么范柳也很可能来自火星——这座房间属于范柳,而那些令人恐吓和惊讶的信息被装在那台显然无法不引起房间主人注视的电脑“树”里,乔德打开电脑的方式轻车熟路,像早就得到了默许,范柳很有可能也是表面是玩具商,实际也是为了监控重庆而来的火星来客——这很有可能,更不用说他和乔德他们的亲密程度。 乔德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张骆驼会提到范柳,他想了一会儿,犹豫而谨慎地说道:“他是火星的,你可以这样说。”但乔德似乎并不完全觉得这种说法是正确的,然而,他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简单地让问题阻止在这里,不迈过那条真正解答的终点线。 张骆驼看出来乔德不想回答,或者说是不知道怎么回答,张骆驼猜也许是范柳的身份是个秘密,因此他没有追问下去,而且与此同时,另一个问题在他心里一直膨胀,把其他的东西全部挤压下去,包括关于范柳的问题。 张骆驼感觉得到那个问题挤开其他一切东西,碰到他的喉咙内壁,强迫他去思考和注意。那个问题让他觉得心里乱糟糟的,而且这乱糟糟和思想无关,和逻辑也没有关系,那东西来自更深处,在乔德告诉他的那一刻就本能地跃动出来,不断提醒张骆驼。 火星。乔德。乔德来自火星。他以前在火星,但后来来到了重庆。 他思索着,无法不注意这深层的意思。 他抬起头,咬住嘴唇,终于在他意识到之前就忍不住地轻声问出口:“你要离开火星,难道不会感到难过吗?” 乔德听到他又开口,本来想回答,但张骆驼说完问题后,乔德原本静止的手轻轻地动了一下,接着他的手掌蜷缩了在一起,张骆驼勐地反应过来,他的这个问题也许非常失礼,他有些畏惧和自责地朝后退了一步,他的感情绕过思想和逻辑直接调了出来,和本能并驾齐驱,他立刻想要道歉,解释他并没有恶意,只是前一秒他突然想到了这个,而且那个和乔德有关,他下意识地就想知道乔德感受怎么样,就像他们以前许多次在老头儿唱片店一样。 但下一秒,乔德就露出了一种与其是指责,不如说是温柔和惊奇的表情,接着他摇了摇头,将声音放轻了一些:“不会特别难过,因为我们不是在重庆一直呆着的。你还记得吗?每一任管理部的任期都是四年。” 张骆驼谨慎地点点头,他看不出乔德那温柔下隐藏的其他情绪,不知道他有没有生气。 “每四年就会换一届管理部,四年期限到后下一届就会来接替,上一届管理部就可以回火星。毕竟没有人想离开故乡一辈子。”乔德轻声说,他似乎没有生气。张骆驼看了出来,乔德生气会直接皱起眉头,因此张骆驼放下心来,专心地听下去,“而且火星也防备我们,怕我们掌握重庆的实权,在火星和仿造人之间创造一个第三权力——我们自己的小帝国。” 张骆驼忽然明白过来——每四年换一届管理部。那些回忆像是一层彩色玻璃般模煳地掩盖在张骆驼眼前,他朦胧地想了起来。 “任期到期”。他想。三百多天前,第一千批玩具出生的日子,上一届管理者们在年会上向他们介绍下一任管理部成员——上一届的四年任期彻底结束了。 第112页 在离开前的最后几月上一届的管理部几乎像狂欢,整日在南坪和九龙坡的酒吧停留。那时张骆驼和郑郑还私下讨论过,当时张骆驼以为他们因为不用再工作而高兴,能够悠闲地在富人区闲逛,并且享受接下来的闲散生活。但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过来。他们狂欢的唯一原因是将回归故乡。 他们不属于这里,属于火星,另一个城市。 他们管它叫希望之城。 张骆驼闭上眼睛,深唿吸一口气。这些宏大而复杂的问题在他面前一一被展开,以他出乎意料、甚至不敢相信的方式被解答了,尽管他不能一时全部明白:仿造人、火星、地球、重庆。这些听起来太魔幻了,像电视剧里的五流故事。 他闭着眼睛,感到一切绕了个弯,又好像回到起点。 你和别的人不一样。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想起乔德说的话,在范柳屋中的某个卧室,乔德这么坚定地说。 他当时讥讽地回答,难道以你以为我们都没有感情吗?然后乔德没有说话,一句话都没说,他真的这么觉得。除开管理部,别的人都没感情。张骆驼觉得很荒谬,但现在他明白过来。 你们都是仿造人。那句话在耳边迴响。 你们都是仿造人。 你和别的人不一样。 那话挥之不去。张骆驼琢磨着这话。不知为什么,这句话让他感觉仿佛有一针清醒剂从后颈的嵴骨钻进来,咬住他的骨髓。 他忽然明白过来。一切像近在咫尺的海滩,他弯下身就捡起了贝壳。 “……你当时监控我——是因为你觉得我表现的不像个仿造人吗?”他抬起头,忽然问道。 他听到乔德顿住了唿吸,而那些火星的街景流畅地从乔德的身边划过,在一阵堪比一切的寂静中,乔德的话在那郊区的影像之中,路人们的笑容之中,以及完美的像似某个毫无破绽的程序的滑行轨道通过。 “是的。”乔德说。 张骆驼转过头去,发现乔德的脸上出现于近乎悲伤的表情,但是那表情和悲伤比起来,还多了一些更具有指向性,却更模煳的东西,那些东西让乔德的悲伤显得没有那么令人难过,而是处于一种沉思的区间。 张骆驼注视着乔德,他感到自己在乔德的神情里迷失了,他喃喃地说:“那么你现在告诉了我这一切,也是因为同样的理由吗?” 这一次乔德没有点头,他的神情变得更加下沉了,沉入到某个区间,某个张骆驼无法看清的地方,但是并非是隐藏,因为乔德看起来,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自己下沉了——他仿佛在思考,又奇异地仿佛什么都没有想,只是靠本能回答。 最后,他摇了摇头,低声回答道:“我想应该不是,我告诉你是因为——” “仿造人和人类没有任何区别。” 第45章 乔德的回溯(一) 乔德的面前坐着张骆驼。张骆驼看起来似乎很疲惫,他坐在椅子上,两条腿松弛地搭在椅子边缘,他不安地看着乔德,黑色的眼睛一闪一闪,窗户上水银般的雨水倒映在他的眼中,变得畸形。乔德敏锐地发现这一点,就像他以前观察别人,他从那些仿造人或者人类脸上能捕捉到各种各样的神情。但张骆驼有些不一样,乔德从自己的敏锐中嗅探这一点。其他人的痛苦和疲惫让他无法感同身受,他只感觉到冰冷。但张骆驼的。他想。张骆驼的疲惫让他的手指隐隐刺痛。 张骆驼很快接受了他说的一切,尽管这些东西在不断打破张骆驼的底线,而且听起来无比荒谬,但他仍然接受了,然后继续追问下去。乔德觉得张骆驼之前已经猜到了很多,甚至无数次快要到达谜底,但他总在中途被某些东西所阻挠,比如说赵一,她的子弹打破了张骆驼运行的轨迹。 “你监控我的理由是因为我表现的不像个没感情的仿造人?”张骆驼问他道,他最终在一大串的线索里重新扣住了最初的圆环。那些问题,一个由原始问题变来下一个问题,这座城市,仿造人,火星,飞船,末日的谎言,接着他再次回到了初始。 乔德思考着,他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从哪里说起?这很难,他想,觉得他的嘴唇被他的思绪粘住。 他眨眨眼,回忆像那些被泄露的文件在网际网路中快速地传播。 “是的。”他艰难地说,那些词句从他嘴中流泻而出。 他看到那只幻象中的黄蝴蝶。 他追溯到过去,很久之前,当时甚至他不在地球,还在火星上。 那只黄蝴蝶。 那时他才八岁,从火星的草地上站起来。他没有抓住那只黄蝴蝶,因为它已经灭绝了。他笑容满面的父亲从草地的另一端走过来。乔德跑到他的父亲身边,一起走到博物馆跟前,它的门票售价二十九元,乔德在售票处旁边的无人摊位买了一片看起来非常新鲜的绿色的假松叶。他握紧它,准备走进博物馆,但一个扎黄色马尾辫的雀斑女孩匆匆地从他旁边跑过去,撞了他一下,那片绿色松叶从乔德手里飞出去,飘在天空中。“抱歉。”女孩边跑边说,朝乔德挥挥手,乔德没有来得及责怪她,而是追上那片绿色松叶,它黏在了一面画着各种难懂图案的涂鸦墙上,乔德走过去,气喘吁吁地发现它被黏在了一只行为艺术的假苍蝇上,乔德轻轻的把它撕下来,那只苍蝇的编号因此露了出来。 第113页 “1025”。 乔德看了一眼,朝博物馆奔去,父亲在那里等了他很久,已经有些不耐烦,他们一起走进去,到了蝴蝶展览厅,乔德握着假松叶,惊奇地看到灭绝的蝴蝶标本充斥在玻璃后。他在博物馆里找到了那只黄蝴蝶,隔着栅栏,它的翅膀在死后仍然如初。 “记住,这是生物。”他的父亲说,乔德点点头。 他们在售卖部买下了一只假的蝴蝶标本,进行合照。 这就是他在火星上的平常生活,乔德自然而然地降生在希望之城,从零岁开始就熟悉这片棕红色的土地,然后像其他孩子一样长大,并且也像其他孩子一样,准备在火星上呆一辈子。乔德听过关于火星的许多故事,比如说它是人类逃离毁灭的地球后二次建都的星球,因此人们很爱惜它,而他们现在有的这一切得感激火星基地,没有当时他们做出的果断决定,人们就无法迁徙到这里——而事实也确实如此。乔德心怀感激,他抬起头,望向窗外的摩天大厦,牢记老师的讲课:“当有一天火星需要你们,你们得为之伸出援手。” 这些日子和其他火星上的人类的没有不同。直到他过完十四岁生日的第二天,学校突然在一天进行了一次身体检查,每个人都得参加,那些冰冷的金属机器拷在他们头顶,发出不同颜色的光。 “你很聪明。”当那台金属机器离开乔德的脑袋后,他的老师在一旁对他说,似乎是感嘆。 当天下午放学后,他被带到校长办公室。 “你愿意为火星伸出援手吗?”校长问他。 乔德不明白他的具体意思,但他知道他得说好。 “愿意。”他回答道。 第二天,他被宇航局的人用车接走,许多同学艷羡地看着他离开,他们只知道他被一件神秘的事选中了,但没人知道是什么。乔德还记得那辆车,那是辆老牌子的车,它黑色的壳面光滑无比,反射出天上蓝色隧道的光芒。乔德坐上车,发现父亲在车的后座等着他,前座一个戴眼镜的男人笑眯眯地看着他,看起来像一个博士或医生。 “恭喜你,你将被作为去地球的一代秘密培养。”他说。 他被带到一个大礼堂里,乔德发现里面站着许多和他年龄差不多的人,他们跃跃欲试听着演讲,眼睛发光。有一个男孩朝他打了招唿:“我是高山。”他说,接着指了指旁边的女孩,她露出一副冰冷的表情,“她是弥留,你也是被秘密选中的吗?”他的话被打断了,弥留朝他严肃地比了个“嘘”字,他们继续听火星首领的演讲,他在解释为什么要培养人去地球。 “逆反仿造人的存在使我们的离开家园成为必要。”首领在大礼堂里朝他们唿吁,“群龙无首,或者仿造人成为领袖,这两者只要在重庆实现其中之一都非常可怕。我们必须派真正的人类去秘密管理他们,而这正是为什么你们在这里的理由,你们有潜力,也有希望——” 演讲结束后,他们被一群群的带到白色房间,一个人坐在桌子面前,问他们是否愿意为火星做出牺牲,被培养五年,接着到地球度过生命中的四年,他们保证火星会为他们的培养准备最好条件。 没有人说不,至少乔德在的那组没有。 那天之后,乔德被安排离开了学校,作为去重庆的潜在人选到宇航局里的秘密基地里开始课程。他们以前学的东西通通作废,不再需要,课上老师朝他们灌输关于重庆的一切,领导法,那些仿造人的生活习惯,还有各种语言:中文、日语、韩语、西班牙语、英语。因为重庆的仿造人们融合在一起,说的语言各种各样。他们甚至还被教会了梵语。他们还在课间反覆观看关于重庆的视频,以确保对那里熟悉。总之,他们千方百计地为了未来去地球做一切准备。他在教室里重新认识了很多人,坐在他旁边的一个叫芦幸,一个叫赵一,他们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朋友。赵一之前是个流浪儿,她在进基地前打了鼻环,芦幸家里面似乎很富有,他穿着火星各种最流行的鞋子,旁边总放着各种奇怪的小说。 铭牌挂在墙上:仿造人没有任何人类的感情,只需要被管理。乔德抬起头就能看到这个,他默记住它,这是对他们以后赶赴地球的告诫。接着他低下头,在芦幸和赵一打扑克牌声中,收起他喜欢的天文书,写完一道和太空知识相关的习题,接着翻到下一道。 他看着那道习题:“为什么火星在将你们运送到地球重庆后,不让你们知道可以离开重庆的出口在哪里?” 乔德当然知道答案,他写下来。 “因为我们四年以后就可以离开,而且我们没有装大脑晶片,知道出口意味着我们可以顺风无阻地随时逃跑,不利于监控计划。” “你要去外太空工作吗?”父亲对他未来的工作一无所知,只知道他被光荣地选中,要在基地秘密训练多年,然后去外太空探险四年,之后会回来。乔德点;额点头,接着站起来,准备离开,这是他的十五岁的生日,他和父亲因此获准见了一面,作为生日礼物。接着父亲送了他一张照片,上面是他和父亲:他八岁时第一次去博物馆,父亲和他照了一张相,父亲搂住他,蝴蝶标本在他怀里,黄颜色,像随时要飞起来。 第114页 那是他和父亲的最后一面,乔德后来再也没见过他,基地的生活过于繁忙,父亲只能活他房间里的相框中。 等到乔德闲暇下来时,他们必须赶赴地球。 ……四年后他会和父亲再次相见。乔德想道。他望向窗外,他们即将飞往地球。他将那张照片放进了他的飞行衣,其余的东西放在託运舱:那些行李、人类史、天文学、还有邓丽君的唱片。他在基地上常常听邓丽君的歌,他甚至有些喜欢她,她的一首歌曲里有月亮,而他也喜欢月亮,这是他抬起头就能发觉的东西。人类在火星上也如此怀念邓丽君,地球文化永不磨灭。 芦幸坐在他的左侧,赵一在他的右侧,其他的人坐在飞船后舱,而他在飞船舱中间,作为带领整个团队的人飞向地球,重庆。 赵一小声地啜泣,她在哭,她在秘密基地里过了七年,已经二十岁,但是她仍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她的金色鼻环上都是眼泪和鼻涕。乔德转过头去,安慰她不要哭。但赵一只是哭的更凶。她害怕仿造人,她不知道如何去管理。她要杀了他们,那些该死的仿造人。她恐慌不安地哭着说。 他们闭上眼睛,准备被注射药剂,倒入装有影像晶片的座位,接着进入梦中,梦中的十几个小时,他们的脑海会自动循环播放重庆的城市影像,这能让他们在去重庆前最后一次熟悉重庆的景象。而且更重要的是,这样更安全。火星害怕他们做逃兵,有可能在飞到半途时改变飞船的轨道,不去地球,更可怕的是,他们可能记住飞船的运行轨道,假意去地球,其实飞到地球后再操纵飞船逃出,而让他们做梦显然规避了这一风险。 睡梦中重庆的影像循环播放。而他们再度睁眼时重庆已在眼前。 他们和上一届管理部的人见了面,那些人在他们到来地球时正式卸任,他们的四年地球之旅已经完成,将被火星接走,回到家去,赵一用憎恨和嫉妒的眼光看着他们。 乔德走过大街小巷,重庆看起来就像一座城市,和火星上讲的一样,和他飞船上做梦看到的那些影像也一样:冷酷的霓虹灯,巨大的建筑群,灰色天际线锁住天空,无数人穿过他的身边,他们看起来和火星上的人没什么不同。但乔德记得那些课上说的话:这些人都是仿造人,而仿造人只能被管理。他把这些话牢记在心。 他冷酷地抬起头,不动声色走过他们的身边。赵一在他旁边畏缩着,当有人碰撞到她时她就大叫起来,露出嫌恶的表情,她对仿造人的憎恨在抵达地球时达到顶点。而芦幸只是好奇地打望着附近,嚼着糖丸的女孩似乎让他感觉非常新奇。他们在前任管理部的指引下走进十一公司,在他们宣布接替时登场。 乔德站上去,仿造人们敷衍地鼓掌。他看着底下的所有人,他们用一种茫然的神情看着他。 他们都是仿造人。乔德看着那一张张面孔,想道。他们看起来冰冷而没有价值,只有被管理的资格。 他们开始管理部的生涯。这没什么难的,乔德能感到,他把书本上的那一套用在了这里,甚至更严酷一些,管理仿造人非常简单,不需要投入感情。命令、呵斥、开除、给予工作。他在这座巨大的废墟里工作,走过许多有污渍臭味或者芳香满溢的街道,感觉到生活一日比一日简单。管理部的有些人拒绝和仿造人说话,比如赵一,她除开工作外绝对不接触他们,她只和管理部的人说话,乔德能理解,他不禁止他们这样做。交流没有必要,而火星没有要求他们要去交流。毕竟仿造人没有感情,只需要被管理。 火星向他们提及的情况偶尔会发生。仿造人反抗,或者察觉到什么,觉醒过来。比如一个仿造人:曾林。乔德记得他的名字。他是火星说的那种仿造人。在一个雨天里,乔德拿到了一份秘密文档,上面写了这个人的名字,管理部的人在流传他的异状,他开始不服从管理,甚至试图闯入管理部,偷窃一些没人知道他想要什么的信息。 他们决定除掉他。 曾林在公司乱窜,试图在躲藏中保住自己的性命。但最后安保部在指派下仍然找到了他。他躲在玩具部的一个桌子下,奄奄 一息。乔德从长廊上走过去,他知道无数双眼睛在雪亮的办公室中窥伺,但他不在乎。 一个仿造人回到他的座位,看到了这一幕,试图挡在曾林面前,但乔德也不在乎。那双黑色眼睛直视着他,但乔德只感受到冰冷,他低下头,警告了那个仿造人,让安保部带走了芦幸。 管理部对外说开除了曾林。但乔德没有想到这会引起反抗。 ”乔德马”。事件后的几天,一个用来讽刺他的动物不知为什么在十一公司中出现,发出的尖叫震穿大楼。他感到愤怒,但更多的是不屑,仿造人的情绪非常虚假。他知道这点。但他没想到那股风潮越演越烈,那些反抗犹如涌潮。他一直无视它们,直到那些无名者们再次推出“乔德企鹅”。他本来以为又是一次拙劣的模仿秀,但当他走过去,在企鹅的头上看到那张照片——他和他父亲的合照,他十五岁时父亲送给他的那张。 他曾经把这张照片放在飞行衣的胸口,这张照片记录着他在火星的时光,那些训练、故事,他和他的父亲,博物馆里的蝴蝶标本。 这张照片本来待在他办公室的相框内。 第115页 他父亲的脸部轮廓在照片上不再清楚,他的脸被蜡笔戳破,划得稀烂。 那是他带到地球上的唯一合影。 这是他来重庆后的第一次失控。他开始憎恨这些仿造人,他们的感情虚假的像塑胶产品,人类之情和他们毫无关联。 他喘着气,头脑一片空白,跌跌撞撞地走上前,将企鹅踢了出去。接着,他在那群仿造人愚弄而低智的目光里撕碎了照片,独自离去,尽管他知道他会后悔。 两个小时后,他从南坪返回,开着飞船重新回到公司,灰色天空里没有一颗人造或者自然的星星。他后悔了,他独自踏进空空如也的公司,那些冰冷的机械和探照灯迎接他的来临。照片已经变得粉碎,他知道,可他想来看一看,尽管知道不会有任何结果。 三十八楼的长廊里一片黑暗,仿造人已经全部离开。乔德走过去,长条玻璃倒映出城市迷雾,企鹅乱飞后的痕迹到处都是,但地上没有一片照片碎片的痕迹,它随着其他人的离去一起消失不见。他看着地板,感到绝望。 他注意到办公室灯还亮着,看起来很温暖,他疲惫无力走过去,决定进去坐坐,他被雨淋了一身。他可以休息一会儿再回家。 他走进去,立刻看到门口左侧的办公桌的灯在一闪一闪。办公桌上堆了很多东西,各种各样的旧玩具、毛绒布偶、机械盔甲,还有一瓶已经空掉的“重庆城市”的廉价啤酒,这些东西像博物馆的器具般被摆放着。灯光聚成一束,扫在桌子上,照亮一张睡着的模煳面庞。旁边还有一张纸,那张纸看起来非常干净,在灯光下颜色黯淡。 他走过去,愣住了。 那张纸上是他和他的父亲,这是那张本该被撕碎的照片。但它看起来很完美,像是从来没有破裂过,也没有被蜡笔画过,和原来一模一样。乔德看着照片里的他自己。他怀中的蝴蝶标本异常清晰,它的相框微微反光,零星的黄色垂在手指旁边。 乔德说不出话来。他轻轻伸出手,拿起那张照片,目不转睛地看着。 那个睡着的人被抽纸的动作惊醒了,勐地睁开眼睛。闪动的灯光笼罩了他黯淡的嘴唇,他的眼睛眨了两下,像火星上能看到的那种在夜空中因为信号不好而频繁闪动的卫星。他揉揉头髮,立马注意到乔德拿着那张照片。 “我修了一下。”他含含煳煳地朝他解释道,非常慌张,也许没想到乔德会出现在这里。 乔德看着他,那双黑眼睛如此熟悉,他回想着在哪里见过他,他想起了雨天,一双黑眼睛,当时在下班以后,他隐隐约约地回想了起来,这个人曾经在他面前挡住了曾林。 乔德没有说话,他不知能对他说什么,这个情况让他自己瞠目结舌。父亲和自己在相片上对他微笑着。 一个仿造人帮助了他?他不可思议地想道。这就像个笑话。他没说话,转身离去,走到门口。但那个人又在他背后叫住了他。 “乔德马是我做的。”乔德听到他这样说,非常认真。 乔德回到飞船上,不知道为什么,那双黑色的眼睛仍在他眼前闪烁,让他想起那颗他在火星上抬起头,立马就能看到的卫星。 这个仿造人有一点不一样。他感觉得到。但又也许是错觉。周一再上班时他没有给别人提这件事,他像平常一样工作,和管理部待在一起,听赵一抱怨那些仿造人的骯脏。 重庆一如往常,没有区别。他看着窗外的gg牌,骯脏被雨水所洗下。中午他和芦幸列行抽查各个部门,他在玩具部再次看到了那个人。张骆驼。名单上写着他的名字,芦幸念了出来。乔德不动声色地看着他,那个张骆驼和其他的人站在一起,左手里还拿着个没做完的玩具。 周二、周三,周四,乔德再次碰到他,但张骆驼没发现,他一如既往地做着自己手中的事,非常专心致志,或者看书,记下书里的一些东西,有时他和一个叫郑郑的女孩在餐厅聊天,盯着乔德向来看不起的仿造人的劣质电视剧,露出一个介于无奈和认真之间的面部表情。乔德穿过他身边,一种异样的感觉从心头升起。 他连续四天观察了一个仿造人,这很荒谬。 更荒谬的是,他感觉这个仿造人像是有感情和理智。他困惑地想。 但这种感情只有人类才有。 他不理解这个,这和火星基地上告诉他们的东西完全不同。然而他没有说出来,他认为这更可能像一种幻觉。 他回到家,打开唱片机,邓丽君的歌声头次让他心烦。她唱道:“月亮代表我的心。” 他没有从歌声里看到月亮,他看到了一颗卫星。 周五晚上,他去公司的自动售卖机买了一瓶咖啡。然后他注意到上面还有啤酒卖。 “重庆城市”牌。上面写着。他看着那罐啤酒,不知不觉陷入思考。 他回过神时已经买下了那罐啤酒。他看着手中的啤酒,他知道他不会喝这个,永远不会。那他为什么买这个呢?他看着它想。 他走向电梯。三十八楼。他按下那个数字。电梯带他一路向下。他再次来到那间办公室。晚上八点钟。他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走进去,左侧办公桌的灯仍然在闪烁,张骆驼坐在那里,皱着眉头,似乎在想策划。他走过去,将那听啤酒递给张骆驼。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觉得很荒谬。 第116页 “那是我和我爸爸的合影。”他解释说。张骆驼看起来不知所措,他接过了那瓶啤酒,神情像窗外的全息影像一样迷茫,毫无自我意识。乔德看着他,发掘不出他任何其他的表情,他看起来和别的仿造人没什么区别,坐在办公室里千人一面。 乔德转过身去,准备离开,他果然想多了,仿造人都不可能具有真实的情感。他想,径直走向走廊。 那颗卫星不过是幻觉。他松一口气。 但他走到走廊上时,一个细微的声音从寂静的办公室里飘出来。 “不客气。” 乔德勐地停住步伐。 第46章 乔德的回溯(二) 他不像一个正常的仿造人。 他不像一个没有感情的仿造人。他和其他仿造人不同,是个异类,像是有感情,和人类有点像。 乔德没法理解这个,他不相信一个仿造人可以表现的像人类,他皱起眉头,在办公室里理解。 也许他有可能是人类?乔德的脑袋里冒出荒谬的想法,尽管他知道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是和张骆驼有关的东西缠绕住了他,逼得他不得不思考。张骆驼和乔德以前碰到过的仿造人,甚至有些人类都不同。 乔德感觉他无法理解。 他决定去找范柳,他无法理解时都会找范柳帮忙。 他和张骆驼穿过千辉市场,来到将骯脏隔绝在外地金山公寓,范柳为他敞开大门,全息影像在房间里流动。 范柳在其他人眼里只是名老玩具商:他在多年前成名,创造了玩具歷史,有一只叫大a的机器宠物,重庆上的仿造人是这么认知的。 但实际上范柳在地球并不存在,就像q一样,他是个概念,用来植入到仿造人的精神生活,给予他们安慰。他的真实身份和乔德们差不多,为火星的管理服务。但有点不一样,乔德们直接来到地球,管理仿造人和公司,而范柳留在火星,担当基地的管理员和联繫员:他管理基地学生们的日常生活,从食物到住宿;至于联繫员这项工作,面对的则是地球的管理部,范柳每天都要和地球的管理部人员联繫,了解重庆的大概情况,以及提供管理部需要的一切。 需要一切都可以告诉他,即使是坏事。范柳对乔德说过,在乔德十五岁时,范柳来基地地时间早的多,他对基地异常熟悉,已经担当基地里的这两项职责非常多年。他有时就像乔德的另一个亲人,永远笑眯眯的,对他们这群比他小的多的朋友非常宽容,现在也一样。 到重庆后范柳和以往一样帮助他们,作为联繫员为他们提供所需要的一切,像个中转站——他在火星,但仍然能联繫到他们,联繫他们的方法有两个,一是实体,范柳远程操纵义体,火星按照范柳的原本模样造了一个和他外形完全相同的身体,他在火星可以远程控制它,主要是外出行动使用,可以和乔德他们面对面地说话和直接行动。 第二是全息投影,范柳在火星上和他们对话,运用全息技术可以在地球同步投放他的实时影像和动作,这个更方便,但只能在很小的范围内投射影像——通常投射范围大小只能涵盖范柳的那张沙发上,因此他们需要开会但不需要行动时就使用全息投影。但无论是全息投影还是远程操控义体每天都不能超过一个半小时——火星和地球隔太远,信号不稳定,而科技总是有尽头。 乔德了解这点,因此他放心地带张骆驼来到这里。 “我想看看他是不是仿造人?我觉得他有点像……”他对范柳解释道。 范柳的全息影像朝他嘆了口气。 “你明明清楚这几乎是不可能的。”范柳摇摇头,对他说,但他仍然宽容地允许了,就像十五岁时芦幸和赵一求他偷偷给他们带扑克牌时。 张骆驼喝下了茶杯里方糖大小的已经融化的c33。大a把张骆驼带到c展览室,然后他们行动了。c33的药效很快发作,范柳运用义体走过来,他检查了张骆驼的眼球和手指。 “他不是……人类。”范柳回答他道。 乔德把他的手覆盖在张骆驼的眼睛上。是吗?他想。这个答案理所应当,他知道,他应该如释重负,甚至没什么好奇怪的,一切本该如此,但另一种异样的感觉包围着他。如果张骆驼不是人类,那他属于一个有感情的仿造人?他想。那火星不是完全正确?他更加困惑了。 他低下头,轻轻用手拂过张骆驼的脸颊,那摸起来和他不同,非常温暖,像一个电子炉。 他看着他。 “乔德……你怎么了?你看起来有点不对劲的。”范柳敏锐地察觉了这一点,他操纵义肢,从遥远的火星上拍拍乔德的肩膀,但语气仍然非常温柔。他们彼此了解,如父如子,范柳的耐心难以想像边界。乔德猜范柳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也有可能一无所获。 如果他不是人类……是异常仿造人吗?乔德想,这念头停驻在他的思考中。 几个小时后张骆驼醒了过来,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切,他晕乎乎地走进客厅,看着似乎在签合同的范柳和乔德,走了过来,想拿起一杯茶喝。乔德低下头,看到茶杯上的微小缺口在闪光。那是张骆驼的茶杯,他心里咯噔一声。他忽然意识到,里面是含有已经沉淀完毕的c33,张骆驼喝完一口后就将它放在了那里,而大a没有收走。在c33药效过后再喝一次c33人的幻觉会变成双重叠加。 第117页 “这是我的。”乔德抬起头,冷冰冰地说,假装轻描淡写,及时阻止了张骆驼的动作。 他们最后顺利地离开了范柳的家。异常仿造人。乔德想着这个。 他坐上飞船后就向赵一和芦幸发送了飞鸽。 “有个可能是异常的仿造人。”他发送到。蓝色的屏幕,字体小而冰冷。 赵一很快回了他:“调查它?”她的语气像往常一样坚定。 乔德没有回,他的眼睛移开飞鸽,陷入茫然,他很少这样犹豫,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隐隐约约地觉得这像一个陷阱。张骆驼坐在他旁边,心神不宁,和他一样焦躁,范柳家发生的事让他心神不定,但看起来他在怀疑那些事是否都是幻觉,但乔德只是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将飞船朝往前开。 张骆驼吞吞吐吐地朝乔德问出了口。 “大a有没有说话的功能?”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乔德轻描淡写地否定了,像是什么也不知道:“当然没有。”像是在怀疑张骆驼脑子是不是出了问题,而张骆驼显然开始陷入了自我怀疑。接着他们两个都沉默了,对彼此没有什么好说的。智能导航仪贴心地感觉到了他们两的尴尬,打开了邓丽君的歌曲。 《甜蜜蜜》。乔德的身体在歌曲里松弛了下来。 “《甜蜜蜜》,邓丽君的?”歌声和张骆驼的询问声混合在了一起。 乔德没想到张骆驼知道这首歌,他以为地球上没有仿造人会知道她,她属于人类,属于地球文化,而现在地球文化在火星。 “你知道这首歌?”他说,转过头去,质疑地问道,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不是只有你一个才听歌。以前我还有过她的一张唱片,后来一不小心被弄丢了。”张骆驼听出了他语气的不对劲,不忿地回答道,c33的药效没有让他的倔强也消退。 他的回答一字一句刻入乔德的耳朵。 乔德握着方向盘的手变僵硬了。一个会听邓丽君的仿造人。他想。 一个会听邓丽君的仿造人。 蓝色屏幕再次亮了起来,赵一又传来了信息,她对回答时限的耐心非常短暂。乔德低下头,那些字在他眼中定住。 “调查它?”她再次问道。 乔德的手放在飞鸽的屏幕上,他能听到窗外全息影像们的唿唤,这座巨大的城市在对他发出召唤。一些一闪而过的缤纷像素落脚在飞鸽上。张骆驼坐在副驾驶,陷入昏昏欲睡的地步,疲劳似乎击垮了他。 一个会听邓丽君的仿造人。 “调查他。”他回復道。 第47章 乔德的回溯(三) 他们很快定下了方案:监控张骆驼。为了不引起骚动,这事情只由赵一、芦幸和乔德主导,而其他人负责提供r-63。下飞船之前,乔德邀请张骆驼到他们家去,理由是听邓丽君,但实际原因乔德心里一清二楚,他想通过问答的方式调查张骆驼。 一切像是迎刃而解。 但乔德没想到张骆驼会过敏,直到他倒下去的前一刻。他们在那之前还在提问,甚至还是争吵——张骆驼到了乔德家,尴尬的寒暄后乔德开始提问,他想试探仿造人的正常性,关于朋友、工作,以及其他的东西。但他还没来得及问几个问题张骆驼就打断了他。 “不是所谓的朋友,是朋友。” 乔德能听到他自己的声音在空中游荡:“反正你们这种人……”他们的气氛变得紧张,乔德感觉得到。火星上管这个叫“讨论”,他们用文雅的词彙掩盖一些东西。 “你不过和我们一样。”张骆驼冷冷地说道,不知为什么,他满头大汗,脸色惨白。 “什么?” “情感。” 这个词让乔德的语言全部咽入喉咙。情感,乔德想着这个词,这个词原本不会和仿造人有任何瓜葛,只属于人类,但他此刻从一个仿造人嘴里听到了“情感”,而那个仿造人毫不屈服地看着他,舌头髮僵,喘着气,吃力地将那个词清晰地说出口。他感到愕然,太阳穴冷冰冰地犯痛。 “仿造人没有实际性的情感,他们的情感全是来自机械的模仿,本质上他们不会产生任何真实的情绪和思考。”他还记得基地里的课本这样写。情感。他再次琢磨了这个词,一瞬间几乎不能确定它的含义是什么。但他来不及多想。因为下一秒,张骆驼倒了下去。我对花生过敏。张骆驼在晕倒前的最后一刻对他说道,声音轻的像人类的低语。 他接住他。乔德这才发现张骆驼很轻,轻的像是空心雕塑,这和他想像的不同,他以为仿造人会重的多,因为它们的身体里有太多机械的东西。而且仿造人居然会过敏,他从来没想过他们也会过敏,他一直以为只有人类拥有这个,但现在张骆驼因为过敏倒在他面前,就像其他的所有人类一样,看起来很脆弱。这个想法很荒谬,他知道。一个脆弱的仿造人……仿造人不可能会脆弱,他们是流水线产品。 火星。他拼命回想着火星法则。 仿造人是流水线产品。 他在病房里看着张骆驼,感觉思考过度。张骆驼脸色仍然惨白,但胸膛平静地起伏,一旁的心电波图已经恢復平稳的状态。一种紧绷感缠绕着乔德,仿造人竟然会像人类一样过敏。他仍然想着这个,医生的话确定了张骆驼就是过敏。这让乔德感觉更加不可思议:一种东西被书面确认了。 第118页 他在张骆驼的床边呆了一夜,一动不动,将近七点时他站起来,找到郑郑的电话,拨打过去,让她到医院来,他记得张骆驼提起过她。之后他在下午两点再来了一次,结完医院的帐。他再次走进病房,张骆驼仍在睡觉,他对窗外时时嗡鸣的飞船无知无觉,对乔德的到来也没有反应。 乔德抬起头,r-63已经开工,它在灰雾埋线的天际飞舞。 他低下头去,看着张骆驼苍白的脸,他在一上一下地唿吸,非常平稳。 异样感时断时续地骚扰着他。 当天晚上,他带了家中一张邓丽君的唱片,准备去张骆驼的家,想了想后,他又拿起一颗不含花生酱的糖,他贴了张纸在糖纸上:“不含花生”。他将那颗糖藏在装唱片的盒子里,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他没有必要这么做,他知道,负责监视的r-63就可以完成他的全部工作。 但也许通过这个他能发现些什么,他说服自己,比如这个仿造人的异常之处到底是为什么。 他坐在张骆驼家中,粉红色绒毛的小机器圆球跑到他身边。 “毛毛。”他听到张骆驼这样叫它。即使已经看了多次后,他仍然不习惯它,太奇怪了,仿造人的仿造宠物,他不禁想道。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它,感觉它蹭着他的手心,非常温暖。他被留下来听了一首歌,邓丽君的,原本他想快点走,来这里完全不正确,他冷酷地提醒自己,他完全明白这一点,但张骆驼挽留了他。 乔德看着张骆驼胳膊上的伤口,那是输液过后的痕迹,但张骆驼完全没有注意到那伤口。于是乔德留了下来,和一个仿造人听完邓丽君的《甜蜜蜜》。 他闭上眼,想起火星,一只飞过的黄蝴蝶。 他睁开眼,张骆驼坐在沙发的另一头,摇晃着双脚,跟着歌摆动,无知无觉地正在笑。他显然也被这首歌吸引了。 异常仿造人。乔德再次闭上眼,提醒自己道。 而这绝不是他最后一次提醒自己。 他们在老头儿唱片厅里穿梭,廉价的灯光四处爆炸,奇异的酒味在粗糙的纤维衬衫上滞留。最终他们停留在无声的休息室内,错误百出的地球天花板搭建在他们头顶。张骆驼向他提起旧世界,《人类史》,各种大洲,而乔德也许在酒意的催促下也讲了些什么,比如说星星。接着张骆驼开始自顾自地讲起他的一段经歷。他想去重庆的四处探索。张骆驼说的很犹豫,也很不安,像在讲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乔德盯着他,几乎觉得他和人类没有分别。直到张骆驼再次谈起飞行经歷,他迷茫地说起重庆史上讲过几十千米的大气层含有巨量毒素。乔德忽然醒了过来。张骆驼是异常仿造人,而他不知道他之所以无法飞向高空是因为神经元的控制。 异常仿造人。异常仿造人。他提醒自己道。 “那你以后想做什么呢?”张骆驼问他道。 “”应该是驾着飞船去……”回家。他想。但他没说出口。回火星,另一个星球,真实的城市,真实的人生。 “……你可以带上我。”那玩笑话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张骆驼说完就趴在桌子上,慢慢闭上眼睛,他睡着了,睡得很沉。那不可能。乔德知道。但此刻他无法思考,也许是因为休息室无声的氛围。张骆驼的笑容看起来如此真挚,如此像人类,而他到死为止都无法知道他不能离开这座城市半步。 之后的事情就像r-63里的录像一样飞速快进。他和张骆驼的关系急速靠近,张骆驼也许是因为老头儿唱片店的那一夜,但乔德不知道。 是为了监视任务。他的理智对他说。 乔德不太记得起来那些回忆,但有些画面顽固地扎在他脑海的某一处:他们一起穿过南坪的街道,游戏广场上那些提供给仿造人的虚假游戏声音巨大,敦煌之神的手搁在蓝色棚子的上方,张骆驼和他一起前行,微微张开嘴,凝视着那虚拟的神。一眨眼间他们又到了九龙坡的唱片店,他和张骆驼在唱片架旁停留,他冷冰冰地扫过那些唱片,他不喜欢重庆在售的所有唱片,即使是十一公司出的李香香,那些唱片对他来说毫无用处。夜晚时分,他们有时待在老头儿唱片店里,那廉价舞厅已经变成了他们的常驻地点,尽管乔德仍然对里面爆炸似的霓虹灯心有余悸。他们谈论关于地球旧世界的问题,甚至还有天文知识,乔德又一次不知不觉地朝张骆驼谈起自己最喜欢的星球:是火星。张骆驼点点头,微笑起来,没有在意,显然他被消除的神经元直接忽视过了这个本该让一般人好奇的点。偶尔他们会到乔德家去,拿出那些乔德珍藏的旧世界地图,张骆驼对那些东西兴致勃勃,指着东京、上海等已经消失的城市。而白天,乔德仍然冷酷地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目不斜视。 异常仿造人。他仍然会警示自己。有时是从睡梦中醒来,火星上的那只蝴蝶标本异常清晰。但他想的越来越少,反而越来越茫然,尤其当他们讲着电话,张骆驼的声音从电话筒里传来。 张骆驼和他遇见的人类似乎没有不同。 人类和仿造人的不同到底是什么?他想道。 他的不对劲被人察觉到。某个星期一,他像往常一样走出办公室,在芦幸朝他挥手笑喊一声“再见”后,赵一走了过来,乔德以为她是下楼,但她没有,她只是站在他旁边,昂着头,目不斜视。乔德伸出手,想要按下电梯键,但赵一将手拦在那小小的按钮和他的手之间。 第119页 “你真的是在监视它吗?”她忽然说,凝视着他,压低了声音,语言从唇缝里泄出,她的手在颤抖,像是在到地球的前一个夜晚。 乔德心里咯噔一声。他马上就明白了她在说什么。 他看着她的眼睛,丝毫不动摇:“是的。”他冷酷地回答。他一向如此。 赵一沉默了三秒钟,松开了手,按下电梯的按钮。但乔德知道她没有相信,她眼睛里的东西仍然存在,因为她也一向如此。 人类和仿造人的差别到底在哪里? 他在李香香演唱会上这样想道。范柳的义体坐在他旁边,被远程控制。芦幸和赵一在另一旁。他们来这里不是为了看演唱会,而是关于李香香。仿造人部说最近她常常出现异常。“类似于情绪波动,那些被清空的记忆又被她自动恢復了。”范柳对他说。范柳在演唱会开始前对她做了个评估,而乔德则在演唱会后准备把她带回公司,进行记忆清洗,这几个月已经发生过很多回这种状况,尤其是大型演唱会后,李香香常常走向崩溃。 范柳在中途离开了演唱会,他的义体控制只能撑过一个半小时。而乔德到后台的化妆室去等李香香,准备观察她的情况,也以防她因为害怕而逃跑,尽管这可能性很小。 门在他身后被打开,张骆驼走了进来,和他面面相觑。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李香香的眼泪,也是第一次听到一个仿造人的故事,她被训练的过程,还有那些产生的思考。 “我爱她。”她对张骆驼说,捏着香菸,嘴唇微微颤动。 乔德在一旁看着她。 那是个仿造人,甚至不算仿造人。她只是一个仿造人模仿人类而造的次等仿造人。但她却像在思考,情感充沛而繁多,她的眼角甚至还有眼泪的痕迹。 一个仿造人。他思考着。 “希望你不会瞧不起我,我是个仿造人……”她对张骆驼说。 “不会,在我看来你们没什么不同。”他听到张骆驼坚定地回答,黑色的眼睛闪闪发亮。 他颤动了一下。没有什么不同。张骆驼的这句话直入他的耳膜,乔德知道这不算什么,但张骆驼以为自己是人类,直接说出这种话。思绪在他头脑间混乱地徘徊。人类和仿造人,仿造人和人类,情感,还有眼泪。仿造人和人类的区别在哪里?那个问题再次困惑地组成陷阱。火星告诉他仿造人没有感情,因此不算人类,但假如仿造人拥有感情和思考,他们算人类吗?他的思想自动变成词句和段落,在他的脑海里成形。一些奇异的想法渐渐在他心中组建而成,而另一些慢慢动摇。 他和张骆驼离开化妆室时,这个问题仍然在他心中盘旋。他又想起一件事,和张骆驼相关的,他告诉了张骆驼,当时张骆驼曾经无法修理好一个玩具狗,最后顾客来了电话,联络部的人告诉乔德那个是顾客的仿造人恶作剧。乔德本来觉得没什么——管理缺乏的仿造人。但现在那个场景变得不一样。 那张纸条上写着:“爱!我想要爱!”情感,又是情感,情感在重庆这座地球的废弃都市上像是一阵冷风。 乔德眨眨眼。他昏昏沉沉地想,完全无法想明白。 假如仿造人和人类之间差的是情感,那么什么算是情感?是爱吗? 那么……爱什么是呢? 赵一的眼光狐疑而冷淡,她在乔德和张骆驼出现在后台旁时发现了他们。她不安地朝他走来:“你刚刚在做什么?”她在燥热的人群里质问他。而乔德轻描淡写地躲过了这个话题。“没什么。”他说。当天晚上他将李香香带到公司后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家旁边的“夜间飞行”,他点了一杯“佛门”,然后是第二杯、第三杯。 他的思维慢慢模煳。仿造人。人类。仿造人。人类。这些无名的念头在他头脑中交织。 也许没有区别。他冷酷地想,走出“夜间飞行”。混乱的思绪让他无所适从,他心里甚至涌出莫名其妙的冲动,他得打电话给张骆驼,告诉张骆驼他们在监控他。为什么呢?也许是因为不这样做不公平,张骆驼对这些事一无所知,也许是因为李香香,又也许是因为那张纸条:“我需要爱!给我爱!”这些东西像一个隐形□□般压迫着他的喉咙。他知道这个念头很古怪,但是他想去做,就像过去一样,这个夜晚让他非常难受,酒精冻结了他的血液。 但他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第二天醒来以后,他仍然清晰地记得打电话的事,并且决定晚上到张骆驼家去,至于怎么办到时候再说,他没有想好,他感觉太混乱了。 他走进了张骆驼的家,张骆驼慌张地看着他。 张骆驼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了r-63,他将存储器插入了电视。 当他们都跌倒的时候,电视上那些录像被快退,一幕幕流动。他看到张骆驼、他自己,那些街道和回忆。 张骆驼质问了他。 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走出了张骆驼的家门。 他们半个月没有见面。 那十几天乔德像以前一样生活,让自己埋头在以往的生活之中。管理仿造人、在公司外办理事务,穿过多多少少的人群,如同往常一般。而他也没有一次抬起头看过建立在十一公司面前的q,他知道q是虚拟的,无需尊重。夜里他走过南坪,路过玩埋地雷游戏的人的身边,听着蓝色的爆炸声,穿过相对的屏幕间,像穿过无尽网络。他冷冰冰地不和任何人对视,他就是以前的乔德。 第120页 他没有一次想起过张骆驼,但他时常在梦中梦见他。 他走过大门、走进街道,穿过冷风和无数个夜晚,终于在灰色天空下的某一夜不耐烦地踏进“夜间飞行”,芦幸打电话让他去接他,他喝的一塌煳涂,听起来旁边还有一个女人。他迈入昏暗的酒吧,目不斜视地跃过烂醉的职员和乱放的圆形沙发。 他看到了芦幸,旁边还有个女人,那女人很眼熟,他想。 他注意到有一道视线直直地盯着他。 他冷冷地抬起头。 他看到了张骆驼。 张骆驼站在吧檯旁边,他黑色的眼睛朝他望来。他们视线交汇了。 那十几天在这瞬间化为乌有。他像是回到了李香香的那天夜晚,也像是回到了梦中,张骆驼一如既往地站在他面前,那双黑色的眼睛闪闪发亮,没有任何改变。 那天晚上他几乎对张骆驼全盘供出,他说出了很多东西,但仍然隐瞒了一些。 张骆驼不能知道那些,他非常清楚这点。 张骆驼不能知道,但他可以保护他。他一直这样想,直到张骆驼从高空的飞船跳下来,抓住他手时的前一分钟。 “那个仿造人偷偷熘进了管理部,提取了你的指纹,查看一些文档。”星期一的早上,他来到公司,赵一冷冰冰地对他说,她的鼻环摇晃着。办公室里一片杂乱,残留的子弹卡在办公椅的布料里,书籍和各种东西混杂在一起,电脑仍通宵亮着,停在“监控计划”的页面。 “我之前就警告过他……我甚至还给他打过个电话,模仿那个鬼流星帮,说他是个仿造人……我怀疑他那个时候就开始有企图了……”赵一自顾自地说,她低着头,抱着手,左脚踢开一个纸团。 “他呢?”乔德问道,打断了她的话。赵一因为他的话愣了一下,她踢东西的动作停止了。 她勐地抬起头来,看向乔德。她眼睛里的憎恨浓的无人不知,她在颤抖,唿吸很沉。 “你说呢?”她说道。 他明白了,他们已经认识了很多年,他走出办公室的大门。“你这样会违反了火星的……”他听到赵一在他背后低声说,她不敢让管理部的人听到她的话,她在哭,眼泪流下来,“那只是个该死的仿造——” 电梯门关上了。 他开着飞船寻找他。他很快找了张骆驼,张骆驼的飞船状况很糟糕,几乎马上到坠机的程度。 “跳飞船。”乔德对他说,“抓住我的手。” 那一分钟,就在那一分钟。飞船坠落,张骆驼握住他的手,张骆驼的身体在半空中摇摆。他把他拉了上来。然后他才注意到张骆驼的左臂在流血,而张骆驼在颤抖。r-63仍然很多,乔德抄起枪,一架架灭掉它们。张骆驼在旁边帮忙,他第一次握枪,但做的很好,尽管他嘴唇发白,左臂因为子弹而吃力地颤动。 r-63全部消失了。天空恢復寂静。张骆驼的脸色越发苍白,飞船里的暖气热的像火炉,但他的手仍然很冰。张骆驼睁开眼,视线一片茫然,左臂的伤似乎给他造成了致命打击,r-63无比了解仿造人的弱点。 “张骆驼?”乔德说道。“我们去医院……”他深唿吸一口气,尽量保持镇定。他看到颜色柔和的血不断地从张骆驼的左臂流出,张骆驼似乎听不到他的话,只是兀自眨着眼,他的唿吸越来越弱,黑色眼睛慢慢黯淡下去。 “乔德……”乔德听着他说。 “死是什么感觉?……” 仿造人不会死,只会报废。火星这样说过,乔德知道,他记得火星法则。 但现在他觉得人类和仿造人也许没有区别,任何区别也没有。 他必须得带张骆驼到范柳那里去,否则张骆驼会无药可医。 他必须让飞船调转方向。 他必须要告诉他一切,毫无隐瞒。 “因为人类和仿造人没有区别。” 他睁开眼,平静地看着眼前的张骆驼。房间里安静的能听见唿吸,张骆驼被白色绷带包着的手指微微颤动着,窗外的雨飞速闯过。 张骆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第48章 流浪之时(一) 乔德说的很快,而且没有感情,但张骆驼明白了他的全部意思。 “……其实如果当时你不带我到范柳这来治疗,我不会怀疑这些事。”张骆驼轻声说道,“你当时为什么要这么做” 乔德摇摇头,他说:“我意识到你要死了,这是唯一的办法。”语气冰冷而坚定,就像平时。 张骆驼凝视着乔德,从他这里他只能看到乔德的侧脸,乔德的侧脸被一层阴影包裹着,五官模煳而飘忽,无法看出在想什么。 张骆驼深吸一口气,他终于移开了视线,弯下身,把脸颊捂在手心中。神经提示着手的冷意,他甚至能闻到那股烧焦似的血腥味。乔德讲的一切一点点变成粘液,在他的喉咙中消化,他吃力地将它们咽下去。今天他得知了太多。他想,比以前多得多,他以前只是个十一公司的小职员,负责修理玩具,每天做自己喜欢的事,在南坪或者两路口乱窜。但现在不一样了,他用力地吞下故事。 第121页 他是个仿造人,整座城市都是仿造人,之前他差点死掉——或者应该叫做报废。而乔德从火星上来,是个不折不扣的人类。 他觉得这一切不可思议,同时又荒谬无比,愤怒和茫然在他胸□□错。 “那如果……这些事都没发生,我永远都不知道我是仿造人,我会怎么样?”他对乔德说,小心翼翼地试探。 乔德犹豫了一下,仿佛在思考如何让回答变得没那么残酷,他的声音很温柔,也很低沉,张骆驼注意到,几乎是他平常能够到达的最高程度,但那回答在张骆驼耳中,仍然听起来非常遥远,而且冰冷无比:“在这里呆到被废弃,然后被解剖,资源回收,仿造人的机械神经元可以给这座城市提供某些用处——用来资源循环。” 张骆驼勐然抬起头来,他看向乔德,他完全没想到这个答案。那样的废弃:冰冷的手术台、亮片刀、眼前将永远充斥着无意义的白色。 乔德也在看着他,一动不动。房间的阴影渐渐退潮,他那双眼睛在此刻变得无比清晰,里面的情绪过于复杂,除开冰冷的温柔外还有上百万的情绪,张骆驼看不懂那些元素,它们朝他汹涌而来。 张骆驼的手在颤抖,他的手不经意间不停地抖动,像是失去力气。他这才意识到他在害怕和震惊。 他震惊今天讲的一切,害怕“废弃”。这一切像一个巨大的母体在背后窥伺他。 他震惊和害怕“人类”和“火星”,他甚至还害怕他自己。 过了很久,张骆驼站起来,慢慢地朝乔德走去。 乔德没有挪动位置,他看着张骆驼朝他走过来,一动不动,他的脸越来越近,张骆驼能看到乔德脸上微小的黑痣,它点在他的左下巴上,像个缺陷,但那缺陷此刻让张骆驼觉得真实。 他们对视着,没有人说话,唿吸声是唯一掺在他们中间的杂物,张骆驼轻轻地嘆了口气。乔德眨眨眼,那冷漠的灰色包裹住张骆驼。张骆驼知道那灰色能察觉出他的害怕、愤怒,还有各种各样的东西。他张开嘴,想要说话,但是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他的声音头次变得一无是处。他茫然地眨了眨眼,感到他的眼前变得有些模煳,像是有人故意在他眼睛里植入了那些为了赢取富豪们欢心的后现代主义画的晶片,所有的景色揉成了一团,再被丢开。 一双和景色融为一体的模煳的手朝他伸过来,张骆驼看到那焦灼的色彩。下一秒,张骆驼感到那双手轻轻地碰触了他自己的脸颊,接着伸到他的眼睛旁边,擦去了什么,他的眼前景色跟着变得清晰起来,而一滴像是液体的东西从他的皮肤上划过,而他看不到它,它是隐形的。 “哭吧。”他听到乔德轻声说,“哭吧。没关系的。” 张骆驼低下头来,他咬住牙齿,他听到自己沉重的唿吸声,它像是沉重的拳击打在胸口上。但乔德没说话,这像是在他意料之中,他一动不动,将手靠在张骆驼的脸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让张骆驼的眼泪打湿它。张骆驼咬着牙,他感受到他自己的愤怒,还有痛苦,一切他未知的东西和情绪涌出来。重庆。他想。仿造人。他想。还有那些已经死去的人,被抛弃的人。火星,母体,人类。这一切在他脑海中爆炸。他的眼泪掉下来,他知道,他的手在震盪,他听到牙齿的脆响,他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掉眼泪,但那眼泪就因为那些堆积的东西自动地掉了下来,像任何一个迷茫的人类。乔德的双眼一眨不眨,他的手仍然停留在张骆驼的脸上,任凭那些眼泪流过他的手掌心,像那可以分享张骆驼的所有痛苦。 张骆驼深唿吸一口气,将头埋进乔德的肩膀里,让眼泪深入那衣服细密的材质中,一瞬间,他闻到汹涌的气味像水般扑面而来。乔德的手轻轻地碰触过他的后颈,然后是肩胛骨。张骆驼闭上眼,因为眼泪颤抖了一下,冰冷传遍他的身体,犹如被雨打湿,但他感到安心。他的背部被人紧紧笼住,痒痛感从脖子上钻入他的神经,犹如某种病毒。他闭上眼,听到歌声、雨声,蓝色的大雨在他眼前浮现,一次又一次。 “流星帮不会也是虚造的吧?”不知过了多久以后,张骆驼说,他忽然想起了这一点,虚弱地说。他停止了流泪,捏着乔德的小拇指,头髮散乱地躺在乔德的旁边,背后的地板冷冰冰的,他的身体咯吱咯吱地发疼——他们在拥抱过后躺在了地上,躺了很久,重力让他们如此依恋这块白色的地板。 乔德坐起来,一缕头髮垂在他眼睛前。 “不是。”他说,手指轻轻地划过张骆驼的肩膀,“那些打来电话的是火星的过激黑客。” “什么意思?”张骆驼疑惑地说,肩上不断传来冰冷而柔和的感觉,这让他感觉心情平和。火星,黑客,无论是哪个词都令人愕然。 “他们是火星聘的技术人员,修建重庆的网络城墙,控制仿造人的神经元,避免你们逃出去,他们或多或少地知道秘密。其中有些对仿造人怀有敌视态度,他们在修建时有时会故意突破入口打电话辱骂你们。”乔德抹了抹脸,他将衣服的扣子扣好,低下头,“火星知道的太晚,只能要求管理部散布言论,说是你们之中那些仇视仿造人的人所为。” 第122页 张骆驼很惊讶,但几秒钟后他就觉得没什么好惊奇的,他似乎已习惯了来自火星的大大小小的消息。他沉重地想,这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抬起头,注意到乔德说完后忽然顿住,凝视某个方向。似乎陷入思考中。 “怎么了?”张骆驼也坐了起来,问道,乔德的沉默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看向乔德凝视的方向,那是一口小钟,制作精美,上面的时间指向中午十二点二十。 “范柳说过他会过来看我们,在中午十二点钟。”乔德说。 他们慌乱地站起来,张骆驼理了理头髮,它在地板上躺过的时间让它变得散乱,张骆驼花了很久也没能制服它。乔德穿戴完毕,帮他扣上扣子,乔德的手冰冷无比,偶尔触碰到张骆驼的皮肤,张骆驼哆嗦一下,乔德的动作会因此变得格外轻柔。最后他们都整理完毕。十二点二十五分。时钟指向准确的方向。乔德拉开了房门,示意张骆驼和他走。他们再次穿过长廊,张骆驼有些慌张,这些墙壁陌生而冰冷,他深唿吸一口气,看向乔德宽阔的肩膀,心安定下来。 他们穿过万花筒似的房间,无数天花板掠过头顶,一根根直线组成通亮的空间。 范柳已经到了,他站在客厅中等他们,拄着拐杖,一身黑色的毛衣覆盖在他的身体上。这次是实体而不是全息影像,张骆驼注意到,范柳动作有些笨拙,他的周身没有淡淡的光泽,那种透明感骤然消失,而原本在他身旁徘徊的飞鹤也已远去——他从火星远程操纵义体,和他们交谈。 范柳转过身,看到他们走过来,点点头:“看起来已经完全适应了新的义肢。”他的视线穿过张骆驼的臂膀,张骆驼有种感觉,范柳三秒之内就看穿了他,而且知道了乔德告诉了他一切,因为范柳完全没有躲避换了义肢的事,而是自然而然地问出了口。他同时还觉得有点别扭。他上一次见范柳范柳还像是另一个人:玩具厂商,非常爱惜自己的作品,但他如今完全变成另一个人,另一个世界,像是一个影子被倒了过来。 范柳和蔼地朝他笑笑:“别紧张。”他说。张骆驼在这一秒理解了乔德所说的话——范柳是火星基地的联络员,就像一个亲人。 尽管如此,张骆驼仍然察觉到范柳亲切下藏着异样的冷淡,那冷淡无知无觉地飘过,很容易被放过。 张骆驼觉得他明白为什么,但也有可能一无所知。 “他们已经搜查了几天,想知道他在哪儿。”范柳已经转移了视线,面对乔德,口吻平静。“我对他们宣布他已经死亡,因为中了r-63的子弹而死。” 张骆驼勐地抬起头。范柳在讲他,他的心“砰”地跳起来。 “已死。”他无知无觉地琢磨着这个词。假如乔德不救他,他现在可能已经和这个词的属性相符合,奇妙的沉重感砸在他的头顶。 “赵一不太相信,但她也没有别的办法,她问我你在哪里,我说你在处理和他相关的后事。”范柳继续说,他换了一个站的姿势。 乔德皱起眉头,他的全身冷冰冰地绷紧:“他们向火星报告了吗?” 范柳摇摇头,他的拐杖随着他微微颤了颤:“我告诉他们这会影响到你,他们还是听我这个老头子的话,没有上报。”他像是感慨似的,宽慰地嘆口气。 “但他以后不能再去十一公司,他们对外宣称他已被开除。”范柳补充道,他抬起戴着银戒指的右手,朝站在一旁的张骆驼轻轻一指,似乎指望张骆驼能够全明白过来,“而对于整个城市来说,他已经消失了,他的身份证和户口已经被销毁,至于他的公寓,会在一个月之后回收。” 张骆驼颤了颤,他不由地想起曾林,那个在雨天摔进办公室的人,“被迫辞职”,他还记得那个词,而之后没有人再见过他,他不再存在。他转过头看乔德,乔德正若有所思地点头,他看上去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似乎难以启齿,有些东西阻碍了他说出话,因此他只能沉默。 “我该走了。”范柳说,他似乎注意到了这安静的氛围,摇摇头,将拐杖在地上锤了两下,“最近新来的孩子很调皮,而且没有你们那时候可爱。” 张骆驼听着范柳的话,火星基地。他知道范柳在说什么,他有些晕乎乎地想,这些真的存在。 范柳转身,准备离去。 “等等。”乔德忽然说,他的表情带着奇怪的神色,他似乎很犹豫,当范柳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他仍在一字一句地吐词,“我想拜託您一件事……” “抱歉,不行。”范柳摇摇头,他没有等乔德说完,直接平静地打断了他,他的神情仍然非常和蔼,但严肃渐渐从中渗析而出。 张骆驼站在中间,不明白这奇怪的哑谜,他尴尬地朝后退了一步,靠在墙边。 “你们是我最喜欢的一群孩子,尤其是你……但我只能给你们做到这里了。”范柳的眼里流露出伤感的神色,他似乎知道乔德想说什么,毫不留情地直接拒绝了他。 乔德的灰眼睛颤动了一下,他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个答案,没有说更多的话和请求。 “谢谢。”他最后轻声说道。 第123页 张骆驼想回公寓,他担心毛毛,但这想法显然不现实,第一是他的公寓将被回收,他去可能连门都没法进,二是也许赵一还派人在那里埋伏,她怀疑的基因已深埋入她的血液。 张骆驼决定先去郑郑家打听情况,乔德听到郑郑的名字时皱起眉头,但他看着张骆驼的表情,仍然不情不愿地答应了。张骆驼披上乔德的黑夹克,和乔德一起离开范柳的公寓,穿过千辉市场,久违的新鲜空气让他感到不同,他抬起头,在接近傍晚的灰色天空里看到各种廉价的招牌,无数银色亮片装的女孩穿过他旁边,乔德用胳膊护住他的肩膀,以免纠缠。张骆驼在那群女孩里看到了露露,她的视线攀附在乔德搭在张骆驼肩膀上的手,牙龈上的红色玛瑙一闪一闪,笑容意味深长,显然认出了他。 他们坐上了乔德的飞船。 坐在飞船上的感觉也非常久违。酷似丽莎的人工导航仪,在两侧流动的空气,风从摇下的窗里灌入,张骆驼从那里偷窥染色的天空。 他还活着。他想,闭上眼睛,腿悄悄伸直。 飞船在沙坪坝的港口降落,郑郑的公寓耸入天际。他们走进电梯,“小廖牙膏”的gg在他们背后闪动。电梯抵达三十二层。他们走出去,张骆驼在前,乔德在后查看周围的情况,乔德显然不习惯,他不安地打量爬满灰尘的墙壁,表情冷淡。 张骆驼按下门铃,音乐声轻轻响起,面部开始自动识别。 从远至近的脚步声。 郑郑的面孔在门缝里出现,她面无表情,看起来像哭过很久,双眼又肿又圆,充满血丝。 她抬起头,神情惊愕无比。 “张骆驼……?”她双唇颤抖,双眼闪闪发光,不可置信地说。 大门的把手从她手中滑开。一个粉色的绒球从她背后吃力地钻出来。张骆驼来不及看清,它已飞扑到他脸上。那身体非常柔软。 “啾。”张骆驼听到急促的叫喊。 接着郑郑也冲上来,她紧紧地拥抱了他。张骆驼被搂的几乎窒息,但他仍然笑起来,无法抑制的。 第49章 流浪之时(二) 郑郑的公寓是老样子,银色的墙面,无处不在的高科技,红色沙发和明黄色的桌子,强烈的色彩冲突让人以为窗外的灰色天空是另一个世界。场面有些尴尬,张骆驼坐在沙发上,但乔德只是瞥了一眼沙发站在旁边,他显然在嫌弃沙发的花纹太过俗套,他轻轻抚摸着毛毛,它在向张骆驼撒完娇后亲昵地到了乔德身旁。 郑郑站在对面,她把泡的咖啡递给张骆驼,率先打破了沉默:“我以为你是死了,我认识的人也这么告诉我,你到底去了哪儿?”她的眼睛仍然很肿,张骆驼和她说话时注意力几乎都被吸引了在上面。 “说来话长,但总之现在没事了。”张骆驼含煳地说,他瞥了乔德一眼,仿造人,火星,被换了一条新的胳膊,这里面哪件听起来都不可思议,“我以后告诉你——公司怎么样?”他想知道这个,这信息眼前来看最重要。 郑郑眯起眼,她迅速捕捉到张骆驼的不自然,但她没有拆穿,而是随着张骆驼转移话题,语气轻快:“老样子。公司宣布你被开除,但是我知道肯定不是那样,我见证了事情的经过,我以为是他们对你做了什么。我去了你的公寓,结果那儿全是公司派来的仿造人警察,大门敞开。我告诉他们我来找你,他们说你早就消失了。我施了点办法才进去——里面到处都被翻过,乱七八糟,然后我偶在角落里找到了这个。”她仰起头,指指毛毛,它正露出肚皮给乔德,“它缩成了一团,全身都是灰,一直在抖,我就把它带了回来。” 他猜的没错,赵一不会轻易放过他。张骆驼想,他想起赵一轻蔑的眼神,紧抿的嘴唇。 “那么……他?”说话声忽然再在他面前迴响,张骆驼茫然地抬起头,郑郑狐疑地抱着手,她的嘴型故意张得很大,她瞥向泰然自若的乔德,他像个衣架子被摆在旁边。 张骆驼的脸红了:“什么?”他故意含煳地说。 郑郑意味深长地笑起来。 张骆驼垂下眼,假装在喝咖啡,咖啡很苦,他皱起眉,但不敢抬头,否则就会和郑郑试探的目光对上。 “你好,我叫郑郑,骆驼的好朋友。”郑郑看他没有说话的意思,移开视线,朝乔德走去。 乔德已经站在沙发旁五分钟,这房间里的一切似乎都让他不适。他抬起头和郑郑对视,眼里的冷冰冰与往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郑郑笑盈盈地伸出手,她丝毫不退缩。 乔德侧过身,不情愿地伸出手。 “和以前一样。”郑郑说,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毫不在意乔德的傲慢,“所以……你们?”她对着张骆驼,显然没想从乔德那里找到答案。 “说来话长。”张骆驼尴尬地清清嗓子。 郑郑露出灿烂的笑容:“我明白了。”她说,布满红血丝的眼睛若有所思,仿佛已经见证了所有故事。张骆驼窘迫地低下头,恨不得钻进咖啡里,那苦味让他头皮发麻。 他们在郑郑的劝说下暂时在这里住下。乔德本想带张骆驼去其他地方,比如他自己的家,但郑郑说服了他。 第124页 “公司也在查你。”她警告他,“你家附近应该到处是眼线,不出意外三分钟就可以赶过来。” 乔德带刺地反问道:“难道没查你呢?” “我不一样。”郑郑骄傲地说,她摇摇头,“我有个眼线,他能让管理部对我放松警惕。”张骆驼猜测郑郑口中的眼线是芦幸,绝对是芦幸。他想道。 乔德最终挫败地站在鞋柜边,他无法再离开这里,但也绝对不想坐在红色沙发上,他保持他一贯的姿态,一言不发。郑郑取得了胜利,她在大大小小的房间穿梭,带张骆驼到一间空闲的卧室,示意他们可以睡在那里。接着他们回到客厅,郑郑打开电视,从冰箱拿出几罐“重庆城市”,还有几瓶不知名的果酒。张骆驼窝在沙发里,体温慢慢上升。 “过来坐吧。”他对乔德劝说道,拍拍坐垫,讨好地露出笑容,几秒以后,毛毛先溃败,从乔德的肩膀跳到他怀里,接着乔德不情不愿地走过来坐下,僵硬地在沙发上伸展四肢。郑郑在一旁饶有兴趣地打量他们。 张骆驼打开一罐啤酒,“重庆城市”的味道挤入他的喉间,快感像蓝色的泉涌般放开。他眨眨眼,久违的空暇轻轻握住他的手指,将他拥抱。郑郑点了根烟,和他还有乔德聊天,聊一些无聊的话题,当然乔德大多数时候一言不发,只是听着,像毛毛是他在这里的唯一朋友。电视很无聊,在讲一个爱情故事,画面上南坪干净无比,银雨如刀般切割人的心。张骆驼看着这个画面,放松的醉意无可匹敌地袭击了他,他感到放松,一阵阵睡意袭击过来,他很久没这样坐着看一部无聊的电视剧了,这些天他活的像只惊弓之鸟。但除此之外,他敏锐地发觉一种东西在碰撞他的心。 他眨眨眼。 那是出自不安的空虚。 夜晚十二点,他和乔德睡在一张床上,面面相觑。乔德的头髮压在枕头上。张骆驼看着他的眼睛,嘴唇,还有整个轮廓,他把头窝进乔德的肩膀。他喝了两罐啤酒,醉的厉害,但乔德滴酒不沾,他对这些廉价牌子宁死不屈。 他还没想好怎么办。张骆驼想,他甚至还没有想到明天。他意识到那不安的空虚。今天住在郑郑家里,明天呢?后天呢?他现在已经“死亡”了,从此以后重庆不再有他的存在,他没有身份id,公寓将被回收,而管理部的人还想找他,他只能躲藏起来,一直躲藏和逃到公司没人记得他,就像曾林一样。然后他再活下去,像贫民窟里的人,直到死亡。他抖了一下,接着是真的死,一片白光,就像乔德告诉他的,被叩开身体,拿出需要被利用的神经元。 他一辈子都无法离开这个城市,因为他是个仿造人。他闭上眼睛,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 无法离开。他想,一种异样感袭来。 乔德的手从后背而来,他注意到张骆驼的颤抖,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 “你和范柳说的是什么事?”张骆驼抬起头,悄悄打直腿。乔德在他旁边,离他很近。思维和回忆在张骆驼被酒精打乱的思绪里四处飞舞,过去和现在变成了一个实体,无数话重重地在他面前浮现,像是个摺叠空间。张骆驼闭上眼时想起乔德对他说的话,忽然之间,那画面又变成今天中午范柳和乔德的对话,他们说着话,像个谜语,当时他没有问出口,局外人的尴尬压制了他的疑惑,但午夜让他的疑问重返,而且他想转移那种异样感,他轻率地问出了口,甚至不顾乔德是否能听懂。 乔德拍他肩膀的手慢下来,似乎在思考,不太想说,但马上他又决定了一些东西:“……我想问的是……”他似乎明白了张骆驼的意思,犹豫地说,“能不能让你在四年后和我一起回火星。”他的声音很轻,刚好进入张骆驼的耳朵。 张骆驼勐地抬起头,他的醉意醒了一半,但立刻又加重了百分之两百。 他和乔德在夜色里能清楚地看到对方,乔德的神色平静无比。 “然后他拒绝了你。”张骆驼说,没有眨眼,平缓地说。 “是的。”乔德回答道。 这个答案在张骆驼意料之中,他低下头去,重新将头埋进乔德的脖子,闭上眼睛。他现在能明白范柳对他的若有若无的冷淡了。 回火星。张骆驼想道。 这个念头非常荒谬。跟着乔德回火星。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几乎像一个科幻故事。如果在平时他根本不会想下去,他会离开这个念头,想其他的事。但现在是午夜,而因为啤酒产生的醉意让他异想天开的思维在午夜翱翔。他琢磨着这个念头,感觉它有股海水的味道。他的脑海无可制止地里闪过一些思考,一些画面,金色的,银色的,来自于电视剧里的破旧飞船、砸满星星的黑夜、无边无际的天际线,旧世界里那蔚蓝的苦味的海,摩天大厦,无尽的宇宙,巨大的空间能让人完全迷路。 他之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些,也从来没想过这些。 当它们被亲眼看见,究竟会是什么样的? 他幻想着,接着深深地睡去。 他醒来时是下午三点,星期六,下午的阴云一如往常,他爬起来,一股刺鼻的隔夜酒味立刻扑面而来,他摸摸衣服,它又湿又软,闻起来不太好。他抬起头,乔德坐在窗户旁边,他若有所思地看着窗户外,尽管那里对他可能来说平平无奇:巨大的高楼,从底下一直延展而出的街道、人像是过时的缩小玩具般走在塑料般的景观里,但乔德仍然看的很认真,仿佛想从中找到些东西。 第125页 张骆驼轻轻地把脚放在地板上,地板很冷。乔德立刻转过头来,他察觉到了他的举动。 张骆驼产生了种错觉,此时他们完全自由,就像是往常一样:“我去洗澡。”他轻声说。 浴室的热水泼在他的头顶,浇灭他一切幻想的念头,发热的蒸汽让他全身暖和,他换了一身衣服,走到客厅,郑郑似乎还在睡觉,她卧室的门紧紧关闭。 客厅里的电视被打开了。张骆驼走上前,看见毛毛坐在沙发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里正被宣传的电子宠物。乔德对这座沙发不情愿地屈服了,他坐在它旁边,嘴唇紧抿。 张骆驼坐到他们旁边,和他们一起看这所谓的垃圾电视剧。客厅里很安静,乔德轻轻抚摸毛毛,电视剧铿锵有力的吶喊占满整个空间。门外电梯的运行声偶尔会挤进来,这里的隔音不太好。那声音有时远时近。“电梯到达……楼。”每隔一段时间,男声响起,犹如游荡不定的鬼魂。 但有时也许隔得太近。沉重的脚步声在楼上响起,那脚步走向楼栋的另一端,像是两个从不重合的摺叠空间。齿轮的转动声变得过于细腻,张骆驼甚至能想到它如何转动,那银色的生锈齿轮不断运作,强硬的电力在楼层见传输。那声音不再单纯地和“哐——哐——”相关,无数种声音喘息着混在一起,随时像是摇摇欲坠。 “哐哐。”有时那电梯停在这楼。有人走出来,向这里走来,然后走过他们的房门,隔壁的门被打开又关闭。。 “二十六楼。”播报的女声响起,和他们仅有一墙之隔。 张骆驼没在意,也许是邻居,他想。一栋楼被许多人分享,这就是现代生活。 他听到皮鞋在地上挪动。一步、两步、三步,来者走过来,盖过电视的响动。 皮鞋停了下来。 张骆驼皱起眉头,屏住唿吸。皮鞋停在郑郑家的门口。 门外的声音完全消失。张骆驼抠着沙发皮,不自觉地朝门望去。也许是他的错觉,最近这段时间他总注意到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但他无法移开眼睛。 乔德注意到他的举动,侧过头来。 “欢迎回来。”欢快的女声骤然响起,伴随非常简单的音乐,门锁自动解开,给来者一个空间进入,门缝间出现一道细细的光。 张骆驼朝后退了一步,千百种想法一闪而过。 一个人推开门来。他穿着件飞行夹克,头上沾满雨水,深邃的面庞满含疲乏。他走进来,抖落身上的雨水。张骆驼和乔德看着他,面面相觑。 乔德站起来,神色诧异,他和那个人一同愣住:“芦幸?” 第50章 流浪之时(三) 他们卡在一个尴尬的地步,无法上下。乔德和芦幸面面相觑。乔德浑身发紧,在这里偶遇他的好朋友显然让他非常吃惊,但他仍然保持着镇静,冷酷的面容没有多余的变化。而芦幸的神情更微妙,他站在门口,不知所措地拿着雨伞,但几秒后朝乔德露出一个笑容,没人能说清那笑容是什么意思,那和芦幸平时的笑容一样,神秘、微妙,保持一种礼貌的界限。 接着芦幸的视线离开乔德,在客厅里巡视一圈。乔德不动声色地挡住张骆驼,但芦幸仍在最后一眼捕捉到了张骆驼,他的笑容变得更加难以琢磨。 没有人开口,一时客厅安静无比,像进入某个静止空间。他们互看着对方,只有电视机疯狂地响动,播放拙劣的牛仔片,牛仔穿着黑色皮裤,手拿枪枝,互相对立。 嘎吱声从一间房门而来,把手被徐徐地转动,为混乱的局面增添一丝色彩。郑郑的身影在卧室门口出现,她睡醒了。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哇。”她看到这一幕,朝后退了一步,捂住脸,靠在门把上,表情变得非常复杂,似乎完全清醒了。门把自动感应到了她,贴心地提供功能:“请问您需要什么服务呢?” 她嘆了一口气,明显感到了其不合氛围。她的嘆气再次打破了房间的宁静,电视机声和ai之声交织错乱,而郑郑的嘆息成为第三股势力,话语忽然又变成可行的东西。张骆驼在乔德背后动了一下,芦幸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挑挑眉毛。 乔德随即拦截了那目光,先发制人地开口问道:“你怎么在这里?”他把张骆驼挡在身后,语气平淡。张骆驼不敢出声,因为他本该已经死亡,像范柳说的那样。 芦幸偏过头,张骆驼知道他在看他:“我来还郑郑东西。”他举起右手,能看到雨伞后面是一个透明的手提袋,里面装了个文件,像是纸,但他很快漫不经心地将口袋放了下去,似乎并不在意这个话题。 “你们居然在这里,我应该想到这一点的……”他说,若有所思。 接着他朝张骆驼抬抬下巴,继续说:“他。”他悠闲自得地看了乔德一眼,“他不是死了吗?摔下飞船舱,当场报废”芦幸的语气非常平静,但提的东西一针见血。 张骆驼的心勐然跳动,他知道自己不必再躲藏,一切在这里融化,他前进一步,站在乔德旁边。 乔德不动声色,他对芦幸的问题充耳不闻:“你还完文件不是可以回去了吗?”他又一次问道,语气冷酷逼人,仿佛芦幸才是错误的一方。 第126页 芦幸笑了笑,他一点也不因为这而害怕:“……你救了他是不是?”他自顾自地说,眼睛眯起来,露出试探的神情,某些东西像是胸有成竹地藏在他心中。乔德被芦幸看着,抿住嘴唇,他的神色丝毫不动摇,没有人能从中获取任何信息,乔德表现的像个完美的无感情机器人。 但芦幸从乔德的毫无反应中得到了什么,他点点头,神秘的笑容在脸上渐渐扩大,手臂有频率地轻轻碰触侧背,仿佛已经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他们之间一片安静,就连牛仔片也处在死亡之谷。 “他知道自己是仿造人了?”他忽然说道。 这句话像个□□。张骆驼勐地抬头,这一瞬间,他感到所有的血液全部涌入他头顶,万根神经齐齐震动。塔拉。他甚至能听到他左臂的震动,新的肢体从主人身上感受到不安,自动做出反应。不到几分钟,芦幸就朝他们甩出了□□,□□裸的摆出真相。那震动感随着窒息感一起冲过来。乔德显然也很震惊,他仍然面无表情,甚至表现的非常高傲,但他的眼神变得警惕,在芦幸脸上游动,像是想要找到秘密。然而他没有找到,他垂下眼睛。 他忽然朝电视机方向转头,张骆驼本能性地追随他的目光。乔德的目光指向郑郑。她歪歪斜斜地站在门边,聆听着他们的对话。 她望着他们,眼里全是担忧,神色不安。但她的表情既不惊讶也不震惊,甚至没能发出疑惑,比如“什么仿造人?”“你们在说什么?”她如此顺理成章地接受了一切。 张骆驼看着她,困惑不解。 他的脑子嗡的一声,那颗□□此时在深水爆炸,他反应过来。 乔德也反应过来。 “她也知道。”乔德对芦幸说,迅速说,他没有用疑问句。 芦幸点点头,他微笑起来,声音非常飘忽:“我猜这间屋子的人都知道。” 郑郑站直身子,他们的对话足够让她发现她已完全暴露,所有人的目光焦距使她微微不安,她向左右看了一眼,最终目光落在张骆驼身上,她和他对视两秒,张骆驼紧紧地咬住那沉默的目光。 她张开嘴,又闭上,似乎哑口无言。但三秒后她再次抬起眼睛。 “对不起。”她最后说,轻声地,朝他愧疚地点点头。 张骆驼愣在原地,他从来没有觉得时间像这样静止过。 芦幸轻轻地迈开步伐,他没有靠乔德太近,留出三步之遥。 电视机仍然在喋喋不休,画面里牛仔们互相敌视,他们把枪握在手中,暴风和沙层遮盖他们的背影。 乔德试探地看着芦幸,从上打量到下,眯起眼睛,没有说话。他们之间的气氛仍然很紧张,紧绷的弦离断掉还有一步之遥。芦幸将手放下,乔德没有反应,因此芦幸更进一步,他轻轻地丢开他的文件夹,把它扔在门口。毛毛立刻踩了上去,发出一串长长鸣叫,它对冷冰冰的东西永远无法抵抗。芦幸走到沙发旁,电视上到处飞灰的沙漠,他似乎专注地看它。乔德朝后退了一步,仍然警惕地望着芦幸,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动,他们成了一个三角格局,等待其中一个人出下一招,接着这个三角格局将被彻底击垮。 良久,芦幸忽然说道:“他在这里。”他没有说明,但张骆驼隐隐约约地觉得他是在说他自己,而他没有猜错。 “但是十一公司都以为他已经死了,包括赵一,虽然她还有些不敢相信。”芦幸的口吻非常微妙,似乎在思索。 “我在猜测接下来你们准备怎么办。”他看向乔德,眼睛轻轻转动着,散发着诡异的光芒,似乎在期望乔德能主动坦白。 “毕竟他知道了他是仿造人,而且他的身份id也已经被城市清除,这座城市再无他的容身之地,即使他能在这里呆着,但也不是长久之计。”他斟酌着语气,补充道。他说完了句尾的“仿造人”,笑了笑。那笑容过于微妙,张骆驼心中一动。 乔德将手抄在裤兜里,陷入思考之中,屋中一片寂静,他似乎在思考芦幸的可信度,紧闭着嘴,没有讲话,没有告诉芦幸接下来他准备怎么做。也许是幻象中的黄蝴蝶飘过他身边又离开,他不敢相信芦幸,尽管他们是很多年的好朋友,曾坐在火星的一间教室,坐同一架宇宙飞船,一起面对远处的无尽黑暗。又也许他只是冷静判断被告发的风险。 芦幸绕着沙发转了一个圈,走到了张骆驼左右,他漫不经心地打量着乔德的姿态,敏锐地从乔德的姿态里窃取出已经被加密的数据,而那些数据乔德原本一个字都不愿意说出来。 他将手搁在红色布料上,仿佛对答案漠不关心,然而他的面色渐渐因为乔德的沉默和思考沉了下去。他像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我明白了,果真是这样——你已经打算好了是吗?……”他握紧了沙发的边缘,说道。不知怎的,他的语气听起来非常不屑,甚至带着之前没有的冰冷和怒气。 张骆驼皱起眉,困惑地看着芦幸,他不知道芦幸在说什么。 “你想在四年的任期到后带他回火星。”芦幸点点头,他不是疑问,而是确认。他的眼睛像探测仪,死死地瞄准乔德,那神秘而僵硬的笑容在此刻忽然扩到最大。 第127页 张骆驼怔住了,在那一瞬间。而乔德没有回答,他仍然保持令人意外的沉默,但他没有躲开芦幸确认的目光。 芦幸的笑容完全消失了,他的脸变得冰冷而黯淡,充满了一种仇恨。 张骆驼一时没明白过来,忽然之间,他看到,芦幸既冷漠又不屑,刚刚的平静像是件大衣,从他肩膀滑了下来。 “他怎么了?”张骆驼想问乔德。但他还没有来得及说出来,芦幸忽然抬起头来,视线重新定格,目光落在张骆驼身上,他脸上的粉色忽然完全褪去,再次变成冰冷的苍白。 “你们都很自私,不是吗?”芦幸喘了口气,忽然说道,对着张骆驼,他的眼神锐利无比,犹如一支装满弹药的枪枝。 张骆驼熟悉那眼神,非常熟悉,尽管他想不起那眼神曾在那里出没过,但他知道那是个预兆。 什么自私?他模煳地想。 他看到芦幸低下头去,缓慢地脱下了沾满雨水的夹克,把它扔到红色沙发上。然后他朝张骆驼这里走了过来。 张骆驼本能性地朝后退了一步,但来不及了。芦幸离他只有一步之遥,抓住他轻而易举,接着那手马上捏住了张骆驼的脖颈。刺啦。张骆驼感到失重,他朝后仰去,芦幸的脸在他的上方,天花板在他眼前像闪耀的白色的医院窗户。“你在做什么?”他听到有人说。似乎是郑郑,她在尖叫,似乎想要靠近过来阻止。但她完成不了。芦幸的动作既快又重。张骆驼听到撞击声,他的脑袋被一个什么击中了,哐啷。耳鸣和刺痛,眼前闪烁过冰冷的金属色的火花。芦幸的脸在他面前飞快地晃过,变成无数重影,张骆驼根本看不清芦幸的脸,只感到痛苦和无助像缤纷的色彩一闪而过。咚。咚。他倒在了地上,四肢瘫软。芦幸骑在他的身上,一拳击中肚子。然后芦幸想要出下一拳,张骆驼看到那手在上方举起,朝他而来,看起来像是有五十千克的力度。 它从张骆驼眼前慢慢划过,像个慢动作。 张骆驼侧过头,他躲不开。他无望地想。 但它没有坠落下来。相反的,它远离了张骆驼的眼睛。张骆驼一眨不眨地看着那拳头,它忽然静止,往上,再往上,最后像个橄榄球般飞入了空中。接着芦幸像是告别了重力,他的重量越来越轻,最后减到零。 芦幸被人提了起来。沉重的“咚”声。他摔到地板的另一边。 空气忽然进入喉咙,张骆驼勐地深唿吸,坐起来,那些眼前的斑点和火花从金色变成了透明。怎么回事?……混乱的思绪,突如其来的攻击,所有的弦在这一刻绷断,这个早上像个荒诞的戏剧,而他完全不知道这一刻为什么会发生。 他听到了重击声,郑郑在吼叫:“停下——” 他吃力地转过头,芦幸现在成为了他,他被放倒在地上,头部挨着冰冷的地板,四肢无力地蜷缩。乔德的一拳正落到芦幸的肚子上。芦幸缩起来,像一只黑色的昆虫。 “你他妈在做什么?”乔德冷冰冰地说道,他的气息不稳,带着微微的颤抖,声音无意识地变高。他眼里除开愤怒没有任何的情绪。然后他再打了一拳,朝芦幸脸上,像芦幸对张骆驼做的那样。 芦幸躺在地上,他口齿不清,刚刚那一拳似乎打中了他的牙齿:“我要告发你们。”他说,气喘吁吁,没有任何情绪地说道。 乔德只犹豫了一秒。他的声音变得更加冰冷:“你要告就去告。” 他们之间安静了,非常安静,几乎像是无声。但那维持不了多久,几秒以后,躺在地上的芦幸忽然地笑起来,起先他笑的很小声,更像是偷笑,但马上那笑声慢慢被调大,变成大笑,他的脸再度变成粉红色,被打歪的颌骨似乎在颤抖。他一直在笑,出乎人意料地笑,仿佛要笑到这一天结束。 最后芦幸终于停了他的笑,就像他大笑一般,他的停止也忽如其来。 他直视着乔德,双眼闪闪发亮,像是电气燃烧。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打他吗?”他说,他的眼睛里含满了血粉色。 乔德冷静地看着他,没有答话,他只是抓住芦幸的手腕,避免他再一次攻击张骆驼。 “想知道吗?”芦幸躺在地上,他从他们的神情里读出了他们的想法,迫不及待地点点头,像是在赞赏,“特别是你。”他气喘吁吁地抬起头,“我们的头儿,乔德。你永远以为你是最顶级的。” 芦幸稍稍挪动了一下手指,他挣开了乔德。他厌恶地吐了口唾沫,推开乔德。 张骆驼看向乔德,他面无表情,但显然也处于情绪中,那双灰眼睛流出困惑和不安。 “……你是什么意思?”乔德说,他听出了芦幸话里的不对劲,声音精准而冷漠。 芦幸站了起来,他拍拍衣服,仿佛在打落他幻想中的灰尘,几秒以后,他抬起头,往日里一贯神秘的笑容已经完全消失,冰冷的内核完全渗析而出。 “放心,我不会告发你们,这不关我的事。“他语带讽刺地说,“……毕竟你也不过是一个工具而已,火星根本不在意……” 张骆驼的眼前发晕,也许是芦幸的一拳过于沉重,那些隐去的火花再次慢慢地从眼中升上来,仿佛灰夜中永不停歇的全息影像。他试图将芦幸的话全收入耳,但芦幸的话像难懂的梵语,他无法完全理解。 第128页 芦幸走到鞋柜旁,他不耐烦地捡起了那件夹克,它在地上沾了不少污渍和雨水,还有几片毛毛的粉毛,他拖着它,朝门口走去,准备离开。 乔德的声音久违地响起来,他一直看着芦幸,看着他走到门口:“你是什么意思?……” 芦幸的脚步顿住了,他已经拉开了们,电梯吱吱的零件转动声飘进来,他在这巨大的噪声里露出一个一如既往的神秘笑容。 “你想知道吗?”他恶意地说,“下周六和那个仿造人一起来南坪的‘港口’,我可以告诉你。”他想了想,又冷冰冰地补充道,“放心,只是游戏厅,没有r-63。” 门被他重重地甩上。 张骆驼的头脑发晕,他闭上眼,无力地躺在地上,喘着气,挨过的拳将疼痛植入到他身体内,他皱起眉,承受着它。空心的地板里传来的气流在他的耳朵里穿梭。一切恍然地飘过。芦幸的突然来袭、沉重的拳头,莫名其妙的话语,以及他像是非常憎恨乔德这个朋友的姿态,这些以飞般的速度撞击他的头脑,让他无法理解。结果这里什么也不剩:友情、平静的氛围,忽如其来的安静裹挟着他们。郑郑站在卧室门口,一动不动,乔德在另一侧思考。只有枯燥的电视机一直在响,重复播着晶片移植手术的gg。 而他还完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在黑暗里听到遥远的脚步移过来,他不想睁开眼睛,也许又是一个想揍他一拳的人。 有一只手在触碰张骆驼的脸颊,他回过神来,轻轻一颤。一股森林的香水味混着血味。他轻轻地让眼睛露出一个缝隙。他看到乔德坐在地板上,他的面前,离他不到几厘米,灰眼睛近在咫尺。那双手覆盖过他的伤口,一股不大不小的疼痛跃过神经,张骆驼不由自主地“嘶”了一声。仿造人的疼痛也很真实。他胡思乱想。 “有药吗?”乔德皱起眉,他抬起头。 郑郑点点头,匆匆地朝她的卧室走去,她拿回了创口贴和消毒水,那伤痕不太严重。乔德轻轻地将创口贴粘在上完消毒水的伤口上,仔细地看包裹的严密程度。张骆驼嗅了嗅,他觉得他闻起来像个移动医院。 “对不起。”乔德说,他的手拂过伤口旁边,创口贴完全遮盖住它。他说。他的表情近乎温柔。 张骆驼摇摇头,他知道乔德想说什么:“没事了。”他勉强咧起嘴唇,朝乔德笑笑,笑容立刻牵扯了伤口,他赶紧放松面部肌肉。乔德皱起眉头,立刻帮他按住了创口贴,避免它滑落。 他们对视了一会儿,最后都轻轻笑起来,接着再度恢復到真空般的沉默中。张骆驼知道他们都在想什么,他们在想芦幸,乔德多年的朋友,但他对乔德的憎恨却像埋伏已久。 虚假的平静被抽空,他们再次意识到了自己所在的状况:张骆驼被抓捕,寄居在某个朋友家。乔德埋下头,捞起张骆驼衣服的一角,继续做伤口探员。张骆驼闭上眼,任有消毒水味的凉意在的肚子上乱吠。 在窗户传来的凉风里,郑郑也坐到他的左侧,仔细观察伤口。她的睫毛微微垂下。 下午三点二十五。时间指向某个方向。无言像空气全面占据了这个房间。 第51章 流浪之时(四) 时间缓慢地流动,星期六之前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漫长,张骆驼的伤口渐渐癒合。平静像保鲜膜把他们从头包到脚,刺痛他们的皮肤。乔德和张骆驼在那天之后没向彼此再提起芦幸,但他们都知道他们无时不刻地记着他。芦幸突如其来的一拳、他的话中有话,那些疑问像潮涌般袭来——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他们别无办法,芦幸的谜题只有那天才能解开。他们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港口”,等待芦幸,等待真相自己来临。 张骆驼曾以为芦幸发现他后会有管理部的人上门来抓他,但是过了两天什么也没发生,也许是为了乔德和郑郑,芦幸不想把他的好朋友也拖下水。 张骆驼看着电子日历,上面的日子越靠越近他们要和芦幸见面的日子。 在这之前,他们继续在郑郑家生活——管理部的监控也许仍在继续,最保险的办法就是待在这里。 星期三,在一个灰雾很浓的天气,张骆驼和乔德借了郑郑的飞船出去,她的飞船处于破旧和崭新之间,状态良好,从来没有维修记录,仿造人警察和十一公司几乎不会注意它。乔德摇起窗户,在人工导航仪的指引下开出城中区,穿过人流稀少的街道。 终于他们驾驶到了废弃之地。张骆驼的眼睛掠过灰空下的人影,跨过一条荒凉的界限,看到熟悉的景象:一架破旧飞船的残骸停靠在巨大的运动场之中。 一个星期之前,他的飞船摇摇欲坠,被几十架r-63围剿,而他的左臂在流血。最后他抓住了乔德的手,他的飞船则坠入绿色的人造草坪里。 而飞船现在仍躺在被废弃的运动场中。这里一个月也不会有人来一次,南坪的游戏广场成为新的虚拟避难所,人们对运动和人造草坪的渴求减弱到无。张骆驼从飞船上跳下来,他感到冰冷的风拍打在他脸上,草地上的沙尘偶尔滚动。不远处,残骸平躺在地上,它从天空坠落被地面击打的痕迹在船尾残存,那已和机身分离,许多零件散落在地。 第129页 飞船看起来像是被挤压过的啤酒罐,船舱的高度比平时低了一半。张骆驼走过去,他不得不弯下腰才能将手伸进船舱。他吃力地摸到已经裂开的人工导航仪底部的运行盒,它和显示仪的电线相连接,上面是稳稳地成为了残骸的一部分。 他费力地将它们分开,取出小小的运行盒,这得花一点巧力,否则飞船可能会崩塌。乔德站在他身后,冷冰冰地把住飞船顶。 “谢谢……”张骆驼喘口气,嘀咕道,看着这薄薄的方形运行盒,“显示仪之类的无所谓,但能让阿煤的晶片型号运行的只有这种老运行盒……不来不行。” “我不懂你为什么一定要它。”乔德皱起眉,似乎对他的行为很不理解,“你可以重新买一个。” 张骆驼摇摇头,但尽量低下头,避免撞到飞船顶:“他是我的好朋友,以前我就没觉得他和我有多大区别,现在证明,我和他就是一个东西。” 张骆驼歪着头,从缝隙里看到乔德的面容,乔德显然被张骆驼的这些话哽住了,他皱起眉头,像是陷入关于机器和人类的思考。最后他看向天空,一如既往地傲慢,轻声说:“好吧。” 张骆驼埋下头,笑了起来,继续做他自己的活,他知道乔德无声地屈服了。 夜晚他在客厅里重新修好了运行盒,充好电后,运行盒上小小的圆形提示灯不断闪动蓝光,张骆驼将晶片插进去,运行盒起先悄无声息,没有反应。漫长的五秒钟后,巨大的“滋”声在房间里迴荡,声音虚无。接着那“滋”声慢慢融化,声音越来越沉。 “你——我。”仿佛是一个醉酒的人大着舌头,几分钟的挣扎后,最后那声音终于组成一句完整的一句话。 “张骆驼?……这是哪里?”阿煤的声音,它从其中挣脱而出,非常迷茫地说,结结巴巴,像是没有反应过来,“我怎么感觉我好久没运行了?” 它开始自动调整记忆,规划过去,提示灯不断闪动,几秒钟后,它的声音变得愤怒:“我想起来了!你遗弃了我!”它说,声音既愤怒又尖锐,显然飞船前坠落前的记忆已经回到他存储的黑匣子中。 “就是这样。”乔德坐在张骆驼的左侧,冷冰冰地说,他捂住一只耳朵,因为阿煤的声音烦躁不已。 张骆驼瞪了他一眼,不得不花了很长时间和阿煤解释,关于坠机和乔德、还有他们在哪里的事,以及情况的紧急,但他略过了中间关于仿造人的部分。阿煤让运行盒的蓝色灯芯熄灭,一直装死,直到半个小时后才愿意听张骆驼讲话,但这不代表它原谅他,张骆驼将坠机前的故事讲述了一遍又一遍,阿煤的怒火却仍然高涨。张骆驼又花了一个小时,以及一个以后绝不再犯的承诺才让它没有那么生气。最后郑郑从门口进来,再次帮他解释了一遍。 “别信管理部的,他想在你们间挑拨离间,骆驼没有遗弃你,还在危急关头扣下了你的晶片,今天还找回了你的运行盘,否则你就真的挂掉了。”她言简意赅地说,尽量表示真诚,阿煤这才终于冷静下来。尽管关于张骆驼是否抛弃它的问题仍然有待于商榷,但它的注意力转向挑拨离间上。 “我明白了。”阿煤骄傲地说,它的说话伴随尖锐的电流,“我理解了整个故事。就像郑郑说的一样,那个笨蛋老闆想要破坏我们的关系,其实你救了我。我明白,毕竟我会思考,那些新型导航仪可不行,他们只会听主人的命令。” “我原谅你。”它说,终于谅解了张骆驼。接着它变得高兴起来,甚至放了一段音乐,很老式的那种。 郑郑马上从沙发上站起来,跟着起舞:“很好,我正想跳舞。”她微妙地奉承阿煤,一面使劲朝张骆驼和乔德使暗色。“过来跳!”她吃力地比着口型,对着阿煤的笑变得吃力而僵硬。 张骆驼站起来,朝客厅中央走去。但乔德坚决不动,他站在沙发的旁边,离中间银色的地板像有一个世纪的距离。张骆驼不得不去拉住乔德的手,他感到乔德在驱使下僵住,但几秒后,乔德摆着冷冰冰的脸,仍然不情不愿地跟了过来,仿佛音乐是覆盖在他身上的病毒数据。张骆驼不禁咧开嘴笑起来,乔德这样子让他想起他自己,几个月前,在老头儿唱片店被露露牵走,他就是这个样子。 乔德注意到了张骆驼的笑容,他皱起眉,低下头来。 “你私底下叫我笨蛋老闆?”他说,语气不善。 一束橘色的光打在他的头顶,郑郑不知何时打开了客厅里的彩球灯。光斑随着抒情的音乐在地上跳跃。张骆驼假装没有听见,他眼神飘忽地朝乔德笑,将左臂藏在背后,继续跳舞。乔德朝他挑挑眉,没有计较下去,他轻轻抓住张骆驼的手,继续敷衍地舞动。这时阿煤换了一首歌,现代抒情风,张骆驼换了个舞姿,加入郑郑的舞蹈,乔德不耐烦地站在他们中间,像是随时都想回到房间去。 张骆驼看着这景象,不自觉地再次笑起来。 五彩斑斓的圆点,溢满歌声的房间,他的朋友、乔德。 这一切看起来如此好,非常好,好的不可思议,几乎让他忘记他自己已经在城市中被“消失”,而他只要出门就可能会有被管理部发现和逮捕的风险,也让他忘记他们所在的城市并不真实,他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仿造人。 第130页 张骆驼不禁想像,假如芦幸没有来过这里,星期六无事发生,而他没有被判死亡,赵一暗杀他的命令并不存在,监控从没生效,一切在发生前就结束,那么他的微笑现在会是怎么样的? 又假如,他莫名其妙地想,他们的快乐不建立在这奇异的一切之上,而这快乐只不过是他们无尽的生活里最微小的一个组成部分,他们还会有很多类似这样的快乐部分? 他眨眨眼,眼前的景象渐渐恍惚。 又假如。又假如。他想。 ……假如他们能完全自由,生活在一座真实的城市中。 那模模煳煳的想法出现在上半空,由五彩斑斓的、柔和而迷你的彩球灯所构成,又转瞬即逝。 夜晚九点,他拉上窗帘,躺在床的中央,迷迷煳煳睡着,感觉有人从客厅轻轻走进来,在床边看他。张骆驼微微睁开眼睛,在朦胧的景象中握住那个人的手,那个人温柔地摩挲他的手背,他们都知道周六即将来临。他闻着那熟悉的气味,感觉被纯净的黑色所蒙召,他在钢铁城市中终于找到了一个安身之处。 第二天早上起来,乔德和郑郑已经不见了,他们两个都去了公司上班,张骆驼不得不一直待在郑郑的公寓里,他一个人时哪里都不能去。他待在客厅里,只能偶尔和阿煤说话,或者修理东西,在寂静中发呆,感觉血液从他左臂流过。但那不是呆滞的平静,张骆驼在走动时常常能捕捉到沉甸甸的不安,而不安揪出一些东西,让他反覆思考。 芦幸,星期六在公司见面。他常常想到这个,在阿煤和他的对话进行时,他一个人躺在床上时。他猜乔德也许也会像他一样,被这件事困扰。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不对劲,然而不知到底为什么。 而第二个和郑郑有关。张骆驼在芦幸打他后对郑郑佯装无事,继续像以前一样生活,因为他都知道问起将过于尴尬,让事情像风一样消散是最好的办法,而且这不是郑郑的错。但另一个问题仍然憋在他心中,他在芦幸离开后一直没有和郑郑谈过,他们两个故意错开话题,继续波澜无惊地做朋友。 但张骆驼想要开口,他记得。 他是仿造人。郑郑听到这个,靠在门边,毫不惊讶。 郑郑早就知道关于仿造人的事。他想问问她,但他怕伤害郑郑。他知道时间越来越少,而问题积的越久越难开口,他想问,但机会永远不在,他不断地找寻对的时刻。 周六的早上终于来临,乔德在一大早就出发,准备在外租一架飞船开往南坪,避免留下来往的直接证据,他仍然对陷阱这个词格外敏感。张骆驼洗好脸,摸了摸毛毛,阿煤用“清晨新闻”作为早上的伴奏,它在短短几天的时间内已经适应了作为新闻播报员兼差天气预报员的新身份。 这时张骆驼意识到这是最后一刻,他们马上出发,要去见芦幸,他在这之前必须问郑郑,之后他将没有机会问郑郑,即使从芦幸那里知道缘由,他们间的隔阂也会越变越大。 他深唿吸一口气,决定和她谈谈。他最终在厨房找到了她。 浓郁的咖啡味在空中飘荡,郑郑正在走来走去,轻快地寻找杯子和方糖。厨房里咖啡已经被煮沸,泡沫咕噜咕噜地尖叫。郑郑没有回头,她按下按钮,电力停止。她拿起水壶,把咖啡倒入两个杯子。张骆驼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那液体,它在杯上泛起棕色和白色混杂的泡沫。 “进来吧,骆驼,来拿你的咖啡。”郑郑边倒边说,没有回头,声音很轻。她已经察觉了他的注视。 张骆驼一颤:“谢谢。”他不自然地说。 “没什么。”郑郑耸耸肩,“你们今天要去芦幸那里,他有时候不太好相处。” 她犹豫了一下,又说:“抱歉……”她抬起眼睛,“我没想到那天他突然来这里……”看起来这句话憋在她心中太久了,她说出这话后,像是泄了一口气。 张骆驼马上摇摇头:“没事,他也是你的好朋友,我不想让你为难。”他说完后,陷入沉默。他又想起了他说的事,他清清嗓子,试图说话,但一时不知如何开口。空气中一时只有咖啡的存在。他看着两颗方糖被放进棕色液体,一下消失不见。仿造人。这个念头折磨着他。现在站在这里的是两个仿造人。张骆驼不自觉地意识到这一点,低下头。 前几天那颗已爆炸□□仍在大脑皮层深处的记忆中迴响。 他们之间一时非常安静,甚至过度安静,超脱自然。郑郑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忽然尴尬地转过头来:“来喝喝看怎么样?”她指指咖啡,朝他露出一个微笑。咖啡沫溅在毛玻璃杯上,一片细小的花纹被遮挡。 张骆驼耸耸肩,走过去,接过一杯咖啡,他在郑郑的注视下喝了一口,味道很涩,很苦,他皱起眉,想对郑郑说说。但郑郑没有给这他这个建议的机会。 “我是在两个月前知道的。”她忽然说,非常平静的。 张骆驼愣在原地,一时之间他甚至没明白郑郑在说些什么。郑郑看着他迷茫的神情,补充道:“仿造人。” 张骆驼不自觉的放下杯子,郑郑先开口了,她一向聪明过头,在话开始前就明白了张骆驼的意思, “我给你讲过,在之前,我说我有个疯狂的想法,因为……。”郑郑吞了口空气,镇定地,轻声说,“因为李香香。” 第131页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的想法了……那想法就是这个,我是个仿造人。”郑郑说,耸耸肩。 李香香,两个月前。 时间在张骆驼的记忆里倒退,直到到达合适的节点。两个月前,他和乔德刚刚去过老头儿唱片店,他们成为好朋友,那些打电话的日子歷歷在目。郑郑在那时忽然变得有些不对劲,但他没有在意,他全身心投入在另一段友情上。那些夜晚、街道、无处不在的讽刺和交谈。他在一片震盪中坐下来,和郑郑面对面,郑郑担忧地盯着他,对他说道:“你想要李香香的演唱会门票吗?” 就是那时候。张骆驼敏锐地抓住那日子,他看清回忆,郑郑说话时的模样,她很憔悴,焦躁不安,仿佛陷入不知路在哪里的境地。李香香,她说。口吻像是在躲避灾难。 那些秘密忽然从地下涌出。 张骆驼明白过来。 “虽然是芦幸告诉了我,但我在之前就有猜测。”她说,耸耸肩,仿佛满不在乎。 郑郑的语气过于平淡。但张骆驼在一瞬间就捕捉到了其他的东西,那无法支撑、支离破碎。郑郑很少这样,她几乎不这样,她大多数时候连喝醉酒也会笑,气息里带着浓烈的“烈火世界”的味道。张骆驼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想要安慰她,但他来不及这么做,郑郑已经开始说下一句话。 她嘀咕道,仿佛在自言自语:“我当时没有完全告诉你,对不起。但当时我太过恐慌了。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当时她怎么引起我恐慌的了。她问了我一个问题。那问题是,‘人类和仿造人有什么区别?’” 张骆驼点点头,他并不惊讶,李香香曾经给他说过。他面对郑郑真诚的目光,低下头去,轻声说道:“我知道……她给我说过。”他也瞒了郑郑,“抱歉,没告诉你。” “她给你说了?”郑郑有些惊讶,接着她轻轻微笑起来,“那我们扯平了。” 她并没有生气,反而有些轻松:“我还在想要怎么开口,现在不用了,你都知道了。”她停了停,继续说,“那我就不说之前的故事了。我从她告诉我这个问题开始讲起。当她提出这个问题时,我确实感到恐慌,一个仿造人竟然能思考。但除开恐慌外还有另一种东西。那才是我真正害怕的,也是没告诉你的——困惑。她那句话问倒了我,人类和仿造人的区别在哪里?我想了很多个来回答她,但是都无法让我满意。最后我上网查了。‘思考’。网上是这么说的,仿造人和人类不同之处就在于思考。但我沿着这条逻辑走下去,我发现了不对劲:如果仿造人也会思考,那么人类和仿造人是不是就完全没有区别?那么李香香和我的界限在哪里?这个问题深深困扰了我,然后——” “这个问题激发出了我的困惑。”郑郑说,她挪动两个在托盘上的玻璃杯,它们的瓶口散着热气,香味在大厦的天花板下隐隐浮动,“我开始想,如果人类和仿造人没有区别,那么我是不是就相当于即是人类,也是仿造人?我可不可能其实就像李香香一样,也是个完全的仿造人。我的理智告诉我不可能,但这思维像病毒一样不由自主地疯长。那疯狂的想法快将我打倒,折磨到死。我每天在那思绪里徘徊,像被困在移动硬碟里,最后我无法再回答她,因为我也陷入了这个怪圈里。” “而我不告诉你的原因也是因为这个,因为这想法会让我像疯子,我自己都这么觉得。”她说,揉揉眼睛,苦涩的笑笑,她的声音异常空虚。 张骆驼埋下头,他仔细地听着郑郑的一言一语,她从哪些问题中衍生出来的绝望和疯狂的想法。 “你不是疯子。”他只能轻声说,咖啡的苦味接触到空气,立刻在舌尖上绽开。 “谢谢。”郑郑笑起来,她的眼神变得很柔和,她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被这阻挠了叙述的道路。她嘆了口气,找回了阀门,继续说道,“而自从那之后,我就开始怀疑,甚至从生活中寻找证据看自己是不是人类。” “这听起来很疯,我以为这样会让我意识到我全是瞎想,但越找我越困惑。刚开始我什么都找不出,因为有些东西像是堵在我的脑子里,阻止了我去思考,我像是在盲区里走路。但时间越久,那东西就变得越松动。一些新的问题渐渐能在我脑中自动生成,虽然只是一晃而过。比如: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到过重庆城市的边界?为什么我从来不能飞出重庆的大气层去其他地方——尽管天空的大气层有毒素,但是科技可以克服它,可没有任何一个人想去做。它就像个程序漏洞般被忽视了。还有为什么我的记忆里没有童年?只有现在?我发现我想的越久,疑点就越多,而在李香香提问以前,我从来没注意过这些东西。” 张骆驼知道这个,乔德朝他提过。火星的人朝他们神经元里安了程序,他们会对这座城市的不对劲之处设以盲点。他哑口无言,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他知道在此刻安慰会像是敷衍的阿司匹林。 郑郑真诚地抬起头:“我当时觉得非常疯狂,像是一个梦,或者坠机前的狂想,但它千真万确,我除开感觉自己陷入泥潭外没有任何知觉。我无路可走。直到芦幸向我证实了这点。”她耸耸肩,继续说,“他在一次会议上注意到了我的不对,我和他私下谈话。刚开始我非常警惕,但他是个好人,也是个好朋友,我们同病相怜。” 第132页 她这样,说露出了一个微笑,接着皱起眉,像是想找个形容词:“他平常……不像前几天那样。” 她没说完,但张骆驼明白,他的伤还在隐隐作痛。 “但你看得出,他其实不太喜欢管理部,尽管他不怎么表现出来。”她耸耸肩,“后来因为某种原因,他带我去了管理部,看了一些资料。我在那里翻阅和浏览,他和我一起在那些数据中游走,然后我发现,那些一闪而过马上不见的想法如此真实,他们就摆在我面前,不用我再去怀疑和突破什么,一切变得明朗无比。而我,我就是——” “我就是仿造人。”她一字一句地说。她的声音近乎低语。 张骆驼凝视着她,她的表情异常苍白,但又过于坚定,说出这句话像是费了她的全部力气。 “那时候我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我太过震惊了……我除开我自己无法想到别的。”她吞了口唾液,眼神变得迷茫,她轻声说,“那段时间我过的太糟糕……对不起。”她解释完毕,不再说话。她的眼睛一闪一闪,却让人感觉非常脆弱和沉重,甚至接近于黑暗。 张骆驼看着那双眼睛,感觉喘不过气。他的心中五味陈杂。 他不自觉地摇摇头:“对不起。”他轻声说。 郑郑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为了什么?” 张骆驼无法说出口,胸口一种浓烈的愧疚感咬紧了他。郑郑没有讲她去管理部看的东西是什么,但张骆驼想应该和他看的差不多,那些证据几乎可以压垮每一个人。他想起那段时候,郑郑精神萎靡,几乎不能正常上下班,没有人能找到她。但当时张骆驼只是觉得她不太像平时的郑郑,他从没想过去将那些问题逼问出来,她只能一个人承担。 郑郑不贊同地摇摇头,她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她再次一眼就看穿了张骆驼的局促不安和愧疚,他们成为朋友太久了。 “你永永远远是我最好的朋友。”她说,非常郑重。 张骆驼勐地抬头,他的心被暖流击中。某种冥冥之中的不安在这瞬间被熨平。他抬起头来,张开嘴,但想了很久都说不出话,最后他犹豫地回了她一个笑容。 他想起他们初次在公司见面。郑郑,穿橘色裙子的女孩。 “好了,我们去吃早饭吧,你等会儿就要和乔德去见芦幸了。”她深唿口气,再次端起托盘,“他平时不是这样的……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上次的反应那么激烈,也许他会解释清楚……祝你一切顺利。”她笑了笑,像是刚才的一切是平时随意的一次谈话,尽管它包含了太多信息和坦白。那两杯咖啡的浓郁气味静静地流淌。 张骆驼停留在原地,他看向窗外,大厦和大厦互相覆盖,它们永不孤独。他心里涌起一股冲动,他从来没有告诉过郑郑那件事,也许他该告诉她,不管是为了什么。 “嘿。”他叫住郑郑,想了想,说:“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郑郑疑惑地转过头,她已经走到厨房边缘。 张骆驼深唿一口气,说:“……那天晚上,她对我说,她爱你。” 他知道郑郑能立刻明白,尽管他没有说“她”是谁,但郑郑一定能明白。那个夜晚,万人演唱会的后台,张骆驼听过平生最令人费解的话。但现在他觉得他似乎明白了一些。郑郑的神情在他说话完的那刻变幻莫测,犹豫、困惑、愣神,那些表情一闪而过,张骆驼无法完全捕捉到它们,那些神情过于神秘,就像重庆这座城市。但最后她的表情停下来,定格在一秒,纯粹的微笑上。她在那一刻变回了以前的郑郑,什么也不担心,一切都非常好,她不畏惧一切,甚至包括管理部,因为她的笑容是能逃离一切的小小驾驶舱。 然后她迈出步伐,走了出去。 第52章 流浪之时(五) 乔德租了一辆市面上最普通款式的飞船,以防它被注意,他们坐上它,看着它行驶。 飞船最终在南坪港口停靠。 张骆驼等安全带解开,下了飞船。他们在飞船上时都没有说话,但他们都知道对方想的是什么——芦幸。他是乔德的朋友,却对乔德怀有莫大的敌意。张骆驼无法不揣测芦幸的那些话语,尤其是在这一刻,星期六,他们即将面临他的时刻,张骆驼的神经活跃到了极点,各种各样困惑的想法从头脑窜出。 “你们到‘港口’报出我的名字,他们会带你到我的房间来。”飞船上,乔德和芦幸连接通讯,芦幸回答道。 他们到达游戏厅‘港口’,报出芦幸的名字,仿造人服务生将他们带到电梯口,给他们说了一个房间号。他们踩着厚重的蓝色地毯,从醉的一塌煳涂的人群中穿梭而过,走进电梯,按下二楼的键,几秒以后,电梯门自动开启,一间房门出现在他们眼前。 那就是他们在找的地方。他们敲敲门,走进去。 他们看到房间里的墙壁上挂了敦煌双神的壁毯,接着他们看到了芦幸,他正坐在壁毯前,面对着一张冰冷的桌子,似乎已经到达了很久。 他神秘的笑容被桌上立体的一座座大厦的全息影像照亮,玩游戏正玩到关键处,画面里电闪雷鸣,蓝色头髮的主角在都市丛林中跳来跳去,捡拾金币和地雷,他跃过一座大厦,摔入半空,跌到地下。 第133页 “游戏结束!”男主角熄灭不见,桌上的全息影像只剩微暗的大厦在发光。 芦幸抬起头来,视线穿过那些半透明的影像,像这才注意到他们。他挑挑眉毛,伸出手。 “你们来了。”他朝椅子一靠,露出一如既往的神秘笑容,意味深长地说。他的脸很苍白,眼睛充斥着血粉色,看起来非常虚弱,像是在游戏厅里呆了很久。他看了张骆驼的手臂一眼。 “还痛吗?”他朝他比了个口形,双眼一眨不眨。 张骆驼挺直了背,没有移开眼睛:“不痛了。”他坚定地说,尽管他的伤口并没有好完全,但沉甸甸的气氛潜意识地让他这么回答,这更像一场谈判,虽然他也不知道谈判的内容是什么,可这时绝不能认输。 芦幸听了他的回答,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我在这里呆了一天一夜。感觉不错,这里很适合打游戏,设备好,气氛够足。”他的目光直视着张骆驼,像是要望到他的心脏。然后他移开了眼睛。 乔德给张骆驼拉开了椅子,语气如常,仿佛无事发生:我不知道你这么喜欢游戏。” 芦幸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的动作,眯起了眼睛,他的语气和平常相似,友好而神秘:“我也不知道你有一天也会自破承诺地维护一个你原本看不起的仿造人。” 乔德没有任何反应,但气氛立刻变得僵硬,芦幸一开场就恶意地打中了关键词。沉默忽然从天花板撒网,插穿他们的胸膛。微暗的光线照亮整座房间,一瞬间没有人动作,显然在这一刻,他们都再度回想起了上周,芦幸那忽如其来的憎恨、他发红而激动的脸颊,除开他,没人知道怎么回事。 芦幸敌意地凝视着他们,偷窥他们的反应,又也许没有,他只是在放空,在沉默中尽情地游走,捕捉自己想要的东西,考虑在下一刻要说什么。 “……乔德,你还记得那只企鹅吗?”良久,芦幸忽然打破了沉默,开口道。 乔德皱起眉头,没有立刻回答芦幸这句突然钻出来的没头没尾的话,谨慎地斟酌它的真正含义。 企鹅?那是什么?张骆驼疑惑地想,芦幸的话有些无厘头。 芦幸瞥了他一眼,仿佛猜中他的困惑,好心地提示道:“我说的不是意象上的企鹅,是真的存在的企鹅,就是那只,玩偶企鹅,到处乱飞的那只,搞得大家一片慌张。” 似曾相识的画面从张骆驼的脑海里一闪而过,芦幸看了出来,他得意地点点头,继续说道:“对,就是你想的那只,那只玩具企鹅。在走廊上被乔德捉住的那只。” 张骆驼皱起眉。那只玩具企鹅,他记了起来。那只企鹅已经在他记忆里模煳不清了,他只记得那么一瞬间,那企鹅被乔德飞踢出去,像是一道黑色的残影。但他没明白芦幸为什么突然在此刻提起这个,他以为他们来谈上周的那些事,关于芦幸说的那些奇怪的话。 但芦幸眯起眼,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话题的偏移,自顾自地进入回忆之中:“你记不清了是不是?但我倒还记得清楚。我记得那只企鹅是黑色的,但是头皮那块有因为粘漆留下的一片亮蓝色,它闻起来很难闻,像是一只堆积太久的玩具仓鼠,上电池时也不好上,要花很长功夫……但当它贴上乔德和他父亲的合影时,它一下变得很好玩,会让人发笑……” 乔德打量芦幸的目光忽然收紧。 “我记得照片上是他和他父亲的合影,那张他从来没给人看过。”芦幸像是没注意到,继续说道,“他偷偷地把照片放在办公室的抽屉里,连赵一也不知道……” 张骆驼愣住了,他一下明白过来。 “你们猜猜是怎么回事?”芦幸细细地观察着他们的表情,像是终于从中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他仍然神秘地微笑,饶有兴趣地停止了讲话。 “是你做的?”乔德面无表情地说。 芦幸轻轻地点点头,似乎毫不在意:“确实是——”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乔德,似乎在等他愤怒或者生气,失去理智,而他不等乔德说话,又狡猾地加上了筹码,准备将乔德的怒气推的更高,而这会让他自己更高兴:“不过我猜你一定很想不通为什么我怎么知道你和你父亲的合照?” 那张被乔德自己撕的粉碎的照片,那上面乔德手中拿着黄蝴蝶的标本,面对镜头僵硬地微笑着。张骆驼还记得它,他知道那对乔德来说很重要,他不由自主地看向乔德。 但出乎意料的,乔德看起来仍然很镇定,他对芦幸的话没有什么反应。 “没什么好稀奇的。”他平静地说,冷冰冰地看了芦幸一眼,芦幸的笑容立刻僵住了,也许是因为预想的场景没有在他面前呈现。 “那张照片我放在办公室里,只要你收集了我的指纹、有心熘进去翻翻就找得到。更何况你可以光明正大地叫赵一帮你开门,说要找点资料。而且这么做不难……他也进去过。”乔德回过头,看了一眼张骆驼,他被大厦影像涂得深蓝的嘴边露出一点点笑意,但那也有可能是张骆驼的错觉,因为乔德马上就转过头去了。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忽然在这个时候,告诉我关于你暗中做的那些事,但我不感兴趣。”他的眼睛瞬间变得像猎鹰一般。 第134页 乔德绕开了那些语言陷阱,直冲芦幸而来。芦幸苍白的脸颊因此开始变得僵硬,他彻底失去了达到他想要的效果的可能。 “除非你告诉我为什么这么做?有人指使吗?还有你上星期为什么打张骆驼?你上星期说的话是想暗示些什么?”乔德的口吻很不客气,几乎算是咄咄逼人,他一针见血地问道。 芦幸直愣愣地盯着他们,没有说话,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有一分钟。沉默让这个房间没有时间的界限。他突然笑了起来。他白色的脸颊渐渐变红,咳嗽和笑声从他的喉咙里一波波涌出。 他抬起头,冷冰冰地说:“你想知道为什么我要打他?”他的视线穿过桌上的全息影像,它们在空中摇摆不停,目光直冲乔德而来。乔德接住了那目光,毫不躲避,他等待着芦幸的攻击。 芦幸沉默了会儿,他躺在座椅上,好一会儿后,他才再次坐起来,声音平静地响起,像一颗无声的□□:“他可以活……那为什么他不能活?” 乔德抓住了关键词:“他是谁?”他说,冷静而沉稳,他的瞳孔在这瞬间微微放大。 芦幸轻轻闭上了眼睛,他深唿吸一口气,再次睁开双眼,眼睛里含满了久久不睡导致的血粉色:“曾林。” 张骆驼愣住了,他皱起眉头。 曾林。他觉得他听过这个名字。他在他的过去里搜索着这个词。 曾林。 他勐地一颤,想了起来。他所见过的只有一个曾林。那个gg部的成员。星期几,窗外大雨漫天,装满幻象的玻璃窗外。他回到办公室,椅子下躺着一个左肩流血的人。gg部的曾林。 “他们甚至没把我们当人看。”他和郑郑在电话里讨论曾林的被辞职。但他是被杀了,被管理部。乔德曾告诉过他。 芦幸认识这个曾林?他勐地抬起头。 “你认识他?”乔德皱起眉头,他稍稍坐起来,不可思议地说。他显然也想了起来,叙述者比听者更难以忘记那些故事。 “对的,就是那个曾林……你们还记得他。我对你们隐瞒的很好是不是?”芦幸点点头,像是在赞赏,“你们知道的那个曾林,除开管理部,大家都以为是被开除但是是死掉的那个仿造人。”他说出“死”时声音非常惆怅,有些颤抖。 他注意到张骆驼听到“死”时睁大了眼睛,轻轻地点点头:“他死了。”确认地说。 “他是你的朋友?”张骆驼不自觉地问道,他注意到乔德的视线也跟着轻轻地移了过来。 芦幸点点头,声音很轻地说:“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他重复了一遍,眼神有些涣散,视线在乔德和张骆驼之间转悠,不知为什么,他的目光有些讽刺:“就像你和他,虽然我们还远远没有到那种程度,我从他那里学会了很多东西……他最后却死了,死在我们的手下。” 芦幸复杂的目光停在乔德身上,那视线是蓝色的,那颜色涂抹满染乔德整张脸:“我们杀了他……我所在的人群杀了他,但我却没有办法。我们来自火星,我们下达任务。我就像误入羊群的狼,像典故里说的那样,他是必须被处死的。” “那只企鹅——我为什么要拿走你的照片,参加乔德马行动?是不是有人指使?”芦幸歪着头,说,“答案当然很简单,没有人指使,我做这一切都是因为憎恨,小小的憎恨,对我自己,对你,对赵一,对我们这群人。我曾经看到过你和你父亲的合影,我知道它是你最珍贵的东西,藏在你的办公室的某个抽屉里,这是你为数不多的弱点之一,曾林失去了他的生命,你至少得也失去一件什么,拿走它贴在企鹅上,只是我对你小小的报復。” “……你上星期也是报復?”乔德冷酷地看着他,他从芦幸的话举一反三。他们都知道“上星期”指的是什么,芦幸打了张骆驼,他的拳头远远不及他的微笑那么朦胧。 芦幸抬起头来,他不可置信地笑了笑,耸耸肩,像平常一般:“不,你高估我了。企鹅那件事就是我最后的报復,我没法做出其他的了,因为我也是罪人、害死他的一员。这是我唯一能想得到的报復。但当时我以为在那以后,我们仍然会是朋友,尽管我从心底唾弃我们,但毕竟我们都是罪人……可是你……”他死死地盯着乔德,像看一个未爆的地雷。 一声“搭拉”。他的鞋子踏在地上,笑容消失不见。他的视线再次落在张骆驼身上,那视线充斥着各种复杂的情绪,最后全部一闪而过,张骆驼无法辨别清楚,但那视线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僵硬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芦幸的目光在他身上环绕捕捉,仿佛在寻觅一些已经失去的东西。 “你知道曾林为什么会死吗?”他突然轻声说,问张骆驼道。 张骆驼茫然地摇头。他不知道,不明白芦幸的意思。 “因为他是仿造人,而他不知道怎么知道了这一点。他为了证实自己的这个猜想,翻进了我们头儿的办公室。结果他真的翻到了文件,但在他想逃走时,管理部的人赶来了,把他逮了个正着。”芦幸说,疲软无力。 第135页 他把目光移向乔德:“是不是,头儿?”他挑衅地说,语气讽刺。 乔德没有回答,他保持沉默,但沉默代表着默认。 芦幸忽视了他的沉默,继续说话,那声音喃喃地充斥整个房间,让整座房间陷落:“我上个星期为什么打了张骆驼呢?是为什么呢?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了。” “他是很好的人,无论是作为仿造人还是人类而言,他甚至和曾林一样好。”芦幸说,他的声音颤抖着,“但这正是问题所在。同样的仿造人,却是不一样的故事。他们在重庆日復一日地、和彼此如此相似地活着,有一天,他们都触碰到了真相的薄膜,想要走进去。但曾林只能窒息而死,他却径直穿入,就因为你在背后庇护。” 芦幸的声音不知不觉地提高:”你处死了曾林,但却保护了他,尽管他们两个本质上并没有任何区别,但命运就是这么不公。不仅如此,你他妈的还说要带他回火星。”他的语气变得咄咄逼人,“我早就觉得事情不对劲,但直到那天我才看清一切。假如他能活,为什么曾林要死?私心,一切出自于私心——我不该揍他吗?他如此幸运地,就因为你的私心就活了下来,他承受的我打他的这点痛苦算什么呢?” 他埋下了头,声音异常痛苦,似乎在喃喃地啜泣。 游戏的橘色标题在空中闪烁,张骆驼从那欢乐的标题里穿过去。但他看不清芦幸,芦幸被那双手挡住了。他说不出话来。另一个仿造人,另一个同伴……死亡,和他自己的活着。他麻木地思考一切。 乔德似乎和他一样,这话击中了他,他无话可说,他张张嘴,但没有说出东西,他的灰色眼睛轻轻地闪动。痛苦、困惑。这两种情绪交织而过。 芦幸看着他的神情,露出讽刺的微笑。他喘了一口气,擦掉脑袋上的汗滴:“但你别误会,我不是嫉妒你想带他回火星,相反的,我甚至还有点假惺惺地同情你。”他耸耸肩,泪水和啜泣已经消失不见,不知怎的,他的语气开始变的残酷和高兴,甚至有些漫不经心,他的转变像是一个人到另一个人。 “你以为我们真的能回去?”他一字一句地说。 张骆驼呆滞地看着芦幸,芦幸忽然之间吐露出的信息像一个恶作剧的谎言,又像一个无意义的句子,他一时没明白芦幸的话。乔德似乎也不明白,他的瞳孔微微放大,那针尖大小的灰色分裂开来。 “你是什么意思?”乔德轻声说。 芦幸恶作剧似地看着他们,欣赏着他们的表情。他似乎在等乔德发怒,又也许什么都没等:“你们果然不知道。”他说,声音低下来,“一开始我也不知道。” 他幸灾乐祸地摇摇头:“重庆,我们来到这里呆够四年,然后就能回火星。他们是这样说的不是吗?你也这样以为的?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吗?” 他的唿吸变得急促起来,那张冰冷的桌子一闪一闪,仿佛在揭晓什么,他低下头,漫不经心地感嘆道:“这就是我选择在游戏厅见面的原因。” 他看着那张桌子,手在上面碰触着,按下许多个键。一瞬间,那大厦的全息影像开始闪动,像是要崩裂,游戏的橙色标题开始左右摇摆,色彩渐渐淡去,最后渐渐变得透明,白色和灰色的像素撕裂开来,像是大厦的玻璃一扇扇在夜间粉碎掉落。 “我来给你们看个东西。”他说。 第53章 流浪之时(六) 芦幸漫不经心地在桌子上再按下了几个键,那按下声听起来平稳而有节奏。桌上的图案一一消失,接着帷幕再次拉开,重新出现的全息影像覆盖了它们。但眼前的这个全息影像看起来不再是立体游戏,而更像一副二维电影的画面,上面的色彩平稳而黯淡,就像被灰色天空笼罩的重庆。 张骆驼眯起眼,试图判别那全息影像是什么。它似乎察觉了他的想法,忽然开始自动放大,犹如镜头迅速拉近,那些灰色的色彩开始勐烈摩擦,像是高空中的云雾,接着一整个城市的画面冲破那些灰色,出现在张骆驼眼前。 那是不断被放大的城市景观,街道上的细节随之越来越清楚,那些像积木和像素一般的大厦倒映在他们眼前,接着变得无比鲜活。 最后画面停止放大,刚好能把那些街道俯拍清楚:一条条路,闪亮的gg牌,直通到底堆砌的轻轨。 张骆驼不用辨认就认出了这里这街道:这是南坪的图像。但他随即又犹豫了起来。 这里的格局虽然和南坪那条街道很像,但看起来更久更老,许多建筑物并不相同。 “这里是南坪。”芦幸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说道,“但是是更久之前的南坪,大概是十几年前。”他的视线停留在那些老旧无比的建筑物上。 重庆。大地,行走的人。镜头从天空中俯视,街道上走过的人群脸颊看起来冷漠而无助。 张骆驼点了点头,但随之变得疑惑起来,十几年前的南坪。芦幸为什么让他们看这个? 但他还没有说话,旁边的乔德已经皱起眉头:“你怎么会有这个?”他似乎对这些画面毫不惊讶,也不疑惑,仿佛已经看过千百次。 “是的,你肯定记得这个。”芦幸说,他垂下眼睛,声音很轻,“几年前,火星基地常常在课间播放这个视频,用航拍的手法介绍重庆各区,他希望我们能对重庆的地理环境了解得完全透彻,我们看了太多遍,以至于我们都看厌了。你记得我们最后一次看是什么时候吗?” 第136页 乔德抬起头:“飞船上。”他似乎并不明白芦幸为什么这么问他,因此几乎是波澜不惊地回答道。 张骆驼困惑地坐在一旁,这像个暗喻,他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他甚至不明白芦幸为什么给他们看这个,这看起来毫无意义,只是一堆空白时间堆砌起来的流动画面。 芦幸点点头,轻轻嘆了口气:“……是的,我们最后一次看到这视频是在飞船上,那辆从火星至地球的宇宙飞船,预兆着我们将开始地球四年生活的飞船,当时为了防止我们逃跑,他们让我们喝下能够沉睡十小时的药水,于是飞船启动后的五分钟,我们都睡了过去,在这十小时里,为了加深我们对重庆的记忆,他们把这个教学视频输到晶片中,晶片和我们身后的座椅连接,与我们的神经元相通,这样我们就能在睡梦中反覆观看这个,就像听一首催眠曲那样。直到飞船达到重庆为止。你还记得是不是?”芦幸说,他的手漫不经心地敲打着桌子,他任由视频里流动的飞船从他眼前流淌,也不愿意扫过一眼。 乔德没有给出任何反应,似乎还在判断芦幸的话。 而张骆驼,他谨慎地听着芦幸的话,他不太明白,但又明白了一些,而在这之中,他感觉得到,他最明白的是一点:芦幸想要说的到现在仍然藏在冰山下。 芦幸朝椅子后背仰了一仰,似乎不在意他们的沉默:“……而这就是我睡梦中看到的画面。”他抬起手,指指那些图像。张骆驼忍不住跟着他手指着的方向望去。那些画面。行人穿过马路线,黄灯亮起,无数老旧的飞船划过天空,张骆驼从中看到一架和他那架已经坠落的飞船型号相同的飞船。 芦幸看了一眼乔德,像张骆驼一样,他没发现乔德脸上有别的多的情绪,甚至乔德看起来对芦幸的话非常不在意,芦幸眯起了眼睛:“你觉得没什么特别的是吗?毕竟你也看到过这些,管理部的人都看到过,有什么可说的呢?” 他耸耸肩:“要是只是这样我就不会让你们来了,我相信他们仓惶之间放错了一些东西——”他喃喃着,眼睛注视着那宽大的屏幕,那些画面缓慢流动,灰色的天空像是要持续到永恆。 威武的q的雕像、轻软的锡纸般铺平的大地。张骆驼注视那一切。重庆的很多东西都发生了变化,但有些东西却永恆不变,即使它们是虚假的。 那些画面突然飞速地转动了。张骆驼疑惑地稍微转过头,看到芦幸正在按下一个键,画面因此快进,快到进了20倍,所有的飞船飞行快到变成了竞赛,人们的串流速度加快无数倍。 但这画面仍然没有什么特别,镜头从南坪扫到九龙坡,平常的连波折也没有。张骆驼困惑地皱起眉头,一切看起来庞大而无意义,重复展示着重庆的每一天,芦幸想给他们看什么? 但芦幸仍然镇定地让画面继续20倍前行,让它保持一种无意义的流动。 张骆驼凝视着画面:老旧的南坪、还未成形的游戏广场;过于美丽的九龙坡,它和别的街区对比起来非常残酷。北城天街,无数家堆积起来摇摇欲坠的小店,里面贩售各种低科技的小玩意儿:玩具无人机、老旧唱片、电子宠物。人们用它们修正自己的生活,仿佛那样就会感到好一些。 然后是停船场,无数停船场,那些张骆驼似曾相似,老旧型号的飞船从他眼前一排排划过,它们停的很整齐,看起来像呆板的人造甲壳虫,一只只已经灭绝的蜜蜂。 航拍的镜头扫过去,扫过去,像是没有意义。 忽然地,一阵滑稽的嗡嗡声响起。张骆驼眨眨眼。画面里,一架飞船从旁边飞过,它的机翼扫过镜头,巨大的翅膀停靠在镜头上方。 芦幸突然停下了画面,接着按照常速播放。 “你们看好了。”他说。 张骆驼双眼一眨不眨,但是有些困惑和不耐烦地看着。他不知道芦幸的用意是什么。 他听到飞船发出巨大的嗡鸣。它的底盘从画面前划过,挤压了镜头,画面因此变黑。 张骆驼起先以为是全息影像熄灭。但他马上发现画面上的黑色泛着淡淡的一层光,和他周围的黑色并不融合,画面仍在,只是变得更加黑暗。 三秒钟后,黑暗褪去,那架飞船的船翼消失不见,张骆驼已经准备好弹壳般紧密的飞船群再次出现在他面前,然后无尽地流下去、再流下去。 但是没有,镜头里不再有停船场这个宏大而呆板的场景,那些东西从镜头里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长而狭窄的道路,它完全占据了整个画面。 张骆驼皱起眉:那是一条走廊,他发现了。走廊上没有灯,所以很黑。他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他将视线移到左侧,看到一阵光,那光是圆形的。画面朝那圆形平稳地转动,接着固定下来。 小小的圆形里站着几个人。张骆驼注意到,好几个人。 芦幸微妙地瞥了他们一眼,他的视线停在乔德轻微动摇的手上。他低下头,按下放大的按钮,那圆形的光迅速扩大,将整个方形的画面所吞没,那几个人清晰起来。 那圆形不是光,是一扇敞开的门。门里是白色的房间,完全的纯白。十个人站在里面,来回踱步和说话,有男有女,他们站成一排,每个人之间都隔了着一张小小的手术台。他们正对天花板上一个蓝色的显示屏,表情都激动而惴惴不安。张骆驼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但那些私语大多数听起来很没有意义。 第137页 “你好吗?”“挺好的。”“你感觉怎么样?”“不能再好了。”这像是张骆驼常看到的敷衍寒暄,人们寒暄完后会走过去,忘掉对方。但奇怪的是,他们的语气都很激动,像他们说的话对他们意义重大。特别是其中一个女孩子,张骆驼注意到,她看起来很开心,橘色的头髮随灯光闪闪发光。 芦幸再把画面靠近了一点,张骆驼眯起眼,那些人和手术台离他们更近。张骆驼注意到他们似乎都穿的是统一的服装:灰黑色的衣服,精良的材质,左右肩上埋有细緻的银线。张骆驼皱起眉,这衣服很熟悉,他像是在哪里见过,他不由回过头想问问乔德,但他刚转过头就欲言又止。他看着乔德,看着他灰色的眼睛,专注的望向屏幕,似乎有些疑惑的侧脸,他想了起来,这套服装,细緻的银线。他以前看到过太多次,但最近因为没法出门差点遗忘了它。赵一总是穿着这件衣服耀武扬威地穿过他们的身边,对餐厅不屑一顾。 “管理部”。这是这件制服的全部含义。 这是什么意思?张骆驼转过头去,满头疑惑:从重庆的画面突然跳到了这个,画面上的每个人都身穿管理部的制服。但他来不及思考,因为画面开始转动下去,那些声音传来,夺去了他的注意力。 “在经过了四年的磨练和辛苦的看管后,欢迎你们将再度乘坐飞船,回到我们的希望之城,这是对全人类的奉献,也是对你们自己的升华……”巨大的女声威严地说话。有一阵子张骆驼没明白声音从哪里来的,他以为是游戏厅的声音,但他很快意识到那声音的发源地在画面上,那块蓝色的显示屏,因为画面里的人都专注地看着它,像那很重要,他们的侧脸都被显示屏泼上了像素的蓝色。他们听着女声的话,每个人都很高兴,甚至兴奋,有些人甚至开始流下眼泪,然后他们轻轻地擦拭了它。 除开那个女孩,那个橘色头髮的女孩,她只是注视着显示屏,面含微笑,看起来非常幸福。 “而在这之前,你们需要做——”女声继续说,“一,交出身上所有武器,放在手术台旁边的白色盘子上,以免在乘坐飞船返回途中因意外情况破坏飞船。”她话音未落,旁边的手术台的盘子因为推力升起,提醒已经被显示屏吸引的所有人。 每个人都在点头。“是的。”“应该。”他们的话缓缓地从中流出,似乎对这个决定非常信服。每个人都从自己的制服里掏出了一些东西。张骆驼眨眨眼,他看到了很多东西:那些似乎已经过于古老的枪,一些奇形怪状的刀或者喷雾,它们以一种原始的状态呈现在了他面前。最后那些动作终于缓慢地停了下来,每个人的手术台的白色盘子上都堆满了东西,十秒钟后,那白色盘子沉入手术台里,接着再升上来:升上来时那盘子里已空无一物。 机械的女声停顿了一下,似乎对这个状况感到很满意:“好的,接着是二,将通讯设备全部交出,同样放在白色盘子里,你们将和这里完全告别,也避免通讯设备发出的信号破坏飞船飞行状态。” 第三张手术台旁的青年率先做出了表率,他掏出一个看起来像是宠物通话机的东西,放在盘子里,张骆驼眯起眼,试图看清楚那是什么,但他看不清,那东西太小了,而且很古怪,似乎已经是上个时代的产物。然后其他人开始行动,他们缓缓从制服里拿出各个不同的通讯设备,张骆驼很好奇,他熟悉里面的一些东西,他曾经在千辉市场和贫民窟看到过:那些古董店里有收藏这些怀旧的东西,但大多数他听都没听说过,科技发展太快。 他们的动作再次在一阵行动后终止,盘子沉入了手术台。沉默像是一种嗡嗡的噪音骚扰这个房间。每个人面面相觑,然后望向显示屏,等待下一个命令。 “第三。”女声发觉他们的动作已经完成,再次开始下命令,她的声音冷漠而沙哑,“喝下麻醉剂,躺在手术台上。在上飞船之前,你们要动一个手术,把你们在地球可能感染的病菌和细菌清理干净,避免对火星的生态造成破坏。” 白色盘子再次升了上来,发出吱呀的声音,但它那上面不再空无一物。十个玻璃瓶躺在上面,每一杯里面都装满了无色的饮料。 这一次这群人没有立刻行动,他们左右互看了一眼,不知所措地端起了杯子,但是没有喝下去,而是窃窃私语。 “手术会不会很痛苦?”其中一个人说,他迷茫地朝上空看去,望向蓝色的显示屏,她在等待他们动作。 另一个人贊同了:“我也有点怕——之前还问过范柳,但他没回答我。” 张骆驼眨了眨眼,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这意外的一幕。范柳。他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 女声停顿了一会儿,接着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那声音像是一层薄薄的钢铁,没有任何感情,有些意想不到的圆滑:“只是一个手术而已。” 蓝色显示屏下的人们沉默了,他们互相看了几眼,其中包括那个橘色头髮的女孩,他们沉重的唿吸盖住了女声的迴响。 “这是为了回到火星的家园,也是为了火星的家园。”女声再次响了起来,似乎为了打断他们的思考。她强调道。 第138页 “家园”,她着重发音了这个词。 这个词像是触动了房间里的人。他们再次看向了对方,但这次不是迟疑的,而是询问的。 其中一个人深唿吸一口气,他说:“你说得对,为了回家,一切都值得。”他拿起玻璃杯,喝下去那无色饮料,每个人都看着他。接着他的情绪很快感染开来,每个人都点点头,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然后所有人都举起了杯子,一饮而尽。 他们深唿吸一口气,放下了饮料。 “现在躺在手术台上。”女声满意地说,她见证了这一幕,那声音伴随着滋滋的电流。 那些人将手放在纯白色布料覆盖的手术台上,遵从了命令。张骆驼注意到第五个床位旁的人,那个女孩,橘色头髮的女孩,她橘色的头髮覆盖在手术台上,看起来像洒在蓝色游泳池里的光束。她深唿吸一口气,也躺了下来。 她似乎有点紧张,她的眼睛对着天花板,一眨不眨,使劲地盯着手术台上方。 女声再次响起:“闭上眼睛,自动化手术将在十分钟后开始。” 手术台上,十个人,他们齐齐闭上眼睛,包括那个女孩。但她的手在抖,一直在颤抖,她伸出左手,试图抓紧身下的蓝色被单,抑制住自己的颤抖,张骆驼看了出来,她很紧张,非常紧张,尽管不知道为什么。 “没事的。”女声像是注意到了她的紧张,再次说道,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之间,她的声音不再威慑十足,而变得温柔无比,甚至有些虚空,像一层轻柔的珍珠薄膜,也许是为了安抚。 “睡吧,一觉以后,手术会把你们在这城市沾染的细菌清理干净,你们将回被带上飞船,回到火星,家人一直在思念你们。”她强调道。 接着,她的声音变得非常轻柔,甚至圣洁,像是一个机器突然成为了人:“睡吧……睡吧……” 那如梦似幻的声音似乎安抚了女孩。简陋的手术台上,她深唿吸一口气,原本紧抓床单的手渐渐松开,重新恢復平稳的状态,她被那女声说服了,在场的所有人都被那女声说服了,或者说是被麻醉剂的药效。那药效和女声让他们决定正式深潜下去,进入梦乡。手术台不再异常,而是变成了听他们夜晚的床单,所有人都闭上眼睛,开始调整唿吸。房间变得平静无比,不再有任何说话流传而过,只有女声余音绕樑。 “火星……”她的词彙温柔而美丽,“那些卫星……你们将经过十个小时的旅程,尽管有些困难……”晶体般透明,充满母性。 “火星……卫星……家人。”她不断重复这些词彙。 妈妈。橘发女孩做了个口型。张骆驼听到她轻轻地念出这个词,一瞬间,又了无声息。 她的表情舒展开来,橘色的长髮布满在她身边,像是闪耀的太阳。她露出一个幸福的微笑,药效似乎开始发挥了,她的唿吸变得平稳而规整。她渐渐沉入睡眠之中。 “火星……卫星……家人……”这些词不断重复。手术台边的心电图显躺着的人的心跳频率,跳动、跳动。那些数字最开始各不相同,紊乱无比,但渐渐它们以各种各样的形式稳定下来,绿色的数字线变得像一副规整的画。 他们全部睡着了。 “家人。”女声再次念了这个词语。 接着,她突然停了下来。 手术台床顶的红灯亮起来,它一闪一闪,仿佛一个终极提醒。 “麻醉完毕,全自动化手术可开始。”女声再次响起,奇怪的是,她听起来不再柔和,而是咄咄逼人,犹如冰冷的机械。 那声音在上空盘旋,一遍、两遍、三遍。她连续重复了三遍。 卡啦。第三遍时,十台手术檯灯忽然绽开,发出剧烈摇晃的声音。 张骆驼起先没明白那是什么声音,模煳的画面让他没法看清楚画面里的东西。直到手术台上左右两边的支架开始剧烈地蠕动,张骆驼这才明白过来,那是金属的声音。那支架是按照人类的手所仿造的,双手在空中伸展,闪闪发光。它自如地挪动着,无数尖锐的微型针头从这银色的仿造手掌中冒出来,在空中整齐划一地摆动,像是训练有素的杀手。 那两双机械手一左一右地停在人的后脑勺处,然后忽然停住了。一秒、两秒、三秒。这个画面静止了。唿吸声,针头的颤动声,灯光的滋滋声。那些男女在繁杂的声音中熟练地睡着,药效已进入他们的四肢深处。银色手掌不动声色地听着他们的唿吸,像是在等待什么。 静止。 静止。 “开始。”女声冷酷地命令道。 命令从麦克风里下达。一秒以内,机械立马得到命令。哗啦。那银色双手再次挪动起来,这次它不再犹豫,心中已有了方向,停在了离头皮不足一厘米的地方,那手掌里的针头只差一点就刺入脑袋。然后它轻轻地发出“哔”声,数百个针头全部一颤,它们渐渐变长,从那机械手掌中冒出来,像是长长的银色草叶。 半厘米、三分之一厘米,那些针尖闪闪发光,离那皮肤上的毛孔越来越近,直到最后,其中一根针停在仅有万分之一毫米处,马上就要穿进去。它停在那里三秒,仿佛在试探位置,或者进行最后的反思。但马上地,它不再犹豫,率先登陆,深深潜入人类的头皮。 第139页 唿吸。唿吸。那些人仍在沉睡,他们的唿吸像平时一样平稳,没有痛苦、吶喊。接下来是无数根针跟随着第一根针潜入。它们在第一根的指路下紧随其后。吱。吱。一根针接一根针。它们整齐划一地,一根根细细刺入每个人的头皮。 接下来的画面像是个残忍的梦。 那些针是空心的,随着它们挤入头皮,白色的液体像是灵魂源源不断地从空心的针中跳跃而出。 接着那银色的机械左手随之一变,五根拇指微微一动,在“哐啷”声中,分别变形成手术刀、剪子、钳子、扳手和一根银色金属吸管。它们一一在那额头上派上用场。那些手术刀像是开垦城市,齐刷刷地在十几个人头上整齐动作,为额头制造出一个缺口。 张骆驼不忍心看下去,他轻轻闭上眼睛。 那额头的缺口像是一个黑色管道,钳子深入那管道,仿佛面对着一件再平常不过的机械物,从那些微神经构成的脑袋里平静地取出一个东西,那东西是蓝色的,看起来闪闪发光,是个规整的方形体,中间有颗白点,像个骰子。 钳子将那东西钳到一旁的手术盒,拿东西还带着血迹,在手术盒里闪闪发光。 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那机器手开始齐刷刷地对十个人已经裂开的皮肤缝线,用清水和抹布为他们擦洗面部。 一分钟后,那些男女紧闭着双眼,面色平静。他们看起来和平常没有差别,除开额头多出一根长长的缝线。 他们身旁的手术盒里都有颗蓝色的骰子,其中一面有颗白点。它带着血迹,在手术盒里闪闪发光。 机器手缩回到手术台的两侧,再次变成了一个支架。 房间恢復平静,那些人躺在蓝色床单上一动不动,面色非常平静。他们一旁的心电图一闪一闪。 张骆驼呆滞地看着那些心电图,他的手心都是汗水。那画面在他眼中胡乱飞舞,像是没有意义。 他混乱地看着心电图。 心电图是一根直线。 寂静像死亡一般。 画面再次颤动,有个方形的东西走进明亮的画面里。张骆驼眯起眼睛,勉强认了出来:那是一个机器人,方块形状的,脚下踩着四个滑轮。它飞到手术台旁边,脚下发出滑轮转动的声音。 吱。吱。它打破了平静。它一直朝房间内侧滑下去,穿过那些已经静止的心电图,像是毫不在意。 橘色头髮的女孩、男人、女人,每走过一个人,它头顶的led都会闪过绿色,发出一阵悦耳的音乐片段。 他走到最后一个人那里。 绿色的led灯再次亮了起来。零碎的悦耳音乐片段组成了一支长长的歌,机器人静静地等待那歌曲放完。 它滑到在最后一个手术台旁,静静地看着那没有唿吸的男人。 “确认已全部销毁。”它发出声音,冷酷无情,“将用全自动飞船运往墓园d-0区。” 手术台再次动起来。床的一端渐渐开始倾斜攀升,倾斜了四十几度左右才停下。十具心电图为静止的躯壳顺从地尊重地球引力,从蓝色床单上滚下,直到停在冰冷的地上。他们没有任何反抗,因为胸膛里已经没有唿吸。橘色头髮的女孩脸色苍白,但她的神情柔和的像刚刚睡着,方块形状的机器人停靠在她旁边,胸口伸出一只银色的机器手。那机器手拉住她的左手,拖动她前行。 她在地板上被动向前,那鲜活而苍白的皮肤在闪闪的灯光下渐渐暗淡,但残留在皮肤上的表示幸福的微笑仍然固执地留存。 她的身体被拖出房间,一点点地离开了画面,直到最后看不见了。 机器又回到这个房间。然后是下一个人、再下一个人。他们被拖出去,画面消失,滋滋的电流始终停靠在左右,像是忠实的观众。 直到房间空空如也,只有机器在房间里迷茫地转悠。 “任务完成。”它的胸口那只机器手发出命令声。 它也离开了画面。 明亮的画面抖动起来,一次比一次剧烈。 忽然地,画面一黑,三秒钟后,一阵风声唿啸而过,光线再次隐隐透了进来。一个巨大的底盘出现在画面里,接着是机翼,它们离画面越来越远,一架失事的飞船被一架救助飞船拖走。 南坪的全息影像重新出现在他们面前。 灰色天空、无尽的行人。那架老旧的飞船撞到一个gg牌,仿造人警察闻风赶来,开始记录他的罪行。一切又再次转回到起始时。大地、重庆,刚刚走到一半的行人继续穿过斑马线。 芦幸按下了影像关闭键,全息影像在一刻间全部断裂,房间恢復黑暗。他的脸忽然脱离各种各样的遮掩,袒露无疑。那双眼睛锐利地穿过空气,抵达桌子对面。 没有人说话,没有一个人说话,他们失语了,喉咙仿佛随着影像的关闭一起被切断。 良久,乔德才开口道:“这是什么……”他的语速变快,声音头次听起来和冷静无关,“那是——” “这就是我在飞船上梦到的东西。”芦幸冷酷地回答道,“从刚才机翼遮挡住画面那一幕开始。我在飞船里的睡梦中,看到的就是这个。” 第54章 流浪之时(七) 乔德无声地望着芦幸。他像是被某些东西困住了,他轻轻地碰触着它们,不断思考,在得知最后的真相前,他不会说一句话。 第140页 房间里一片寂静。隔壁游戏的音效开到了最大,剑插入宝箱的声音从门缝流淌而来。 “……这到底是什么?”良久,他说道,他的声音非常平静,但其中有股暗流通过。 “这到底是什么?”芦幸重复了一遍乔德的话,故弄虚玄地摇摇头,“我刚开始也是这么问自己的。这像个恐怖视频,放在火星的暗网上售卖。” “你觉得这是什么?”他看着乔德,泰然自若地说。 乔德没有说话,他紧抿嘴唇。 “你看到了什么?”芦幸换了一种问法,但乔德仍没有回答。 “你怎么看?”见状,芦幸放弃了对乔德的追问,他转过头来,看向张骆驼。 张骆驼眨眨眼,他还没反应过来,恍惚地在残存的影像里逗留。手术。家园。注射。死亡。梦一般的女声。一切像是一个繁杂的梦,那些元素太多样了,没人知道芦幸指的是什么。 但张骆驼隐隐约约地觉得他知道芦幸想要他说什么。他闭上眼睛,看到那个橙色头髮的女孩,她穿着一身黑色制服,他第一眼就注意到了,他已经看这身服装几年。他还注意到里面很多元素:范柳,火星,家园。他觉得他碰触到了一些东西,但他犹豫着,没有说出口,他不知道芦幸在打什么主意。 “管理部的制服是不是?”芦幸说,他读出了张骆驼的想法,径直说了出来,“我当时在睡梦里也注意到了,而且比你们更甚。” 他的手指放在桌子上,他轻轻地朝上一按,全息影像,这些东西再次出现,大厦、人群、飞船,他凝视着它们,声音如梦似幻:“在火星飞向地球的旅途中,这个影像因为晶片的重复播放功能,在我梦里重复了整整十五遍,我记得太清楚了,每一遍开始都是正常的重庆城市的街景,就像我以前看过的课间视频,但每次都播放到一半,画面就会突然跳转,变成一个密室里的谋杀,简直像一个无限世界。” “我深刻地记住了这个梦,完完全全的,每一个细节。那个梦无限循环,我差点以为我不会醒来,直到我睁开眼睛。”他转过身,面向乔德,挑挑眉毛,像是在回忆往事,“你还记得吗?我们刚刚到重庆时?” 乔德显然记得,但他更多地是警惕和陷入沉思地盯着芦幸,过了许久,他才确认地点了点头:“记得。” 芦幸把手从全息影像的操纵按钮上移开:“你一定记得,当时我们醒来时已经在重庆的某个大厦里,飞船已经自行离开。我醒来时你们都还在沉睡,当然有些人醒了,有些人没有。” 那些大厦帧数抖动时在他脸上留下一波波的光痕:“我醒来后还记得那个梦。而当那个梦太让我吃惊了,我实在忍不住,想知道其他人的梦晶片的内容也和我一样吗,也是这样吗?就忐忑不安地问了赵一她的梦境是怎么样的?她情绪还很不稳定,不耐烦地告诉我,就是平常在火星基地的课间看到的那些,介绍重庆地理的视频,一堆废铁城市,破烂玩具飞船,她一个字都没提那间长廊。然后我又问了你,你还记得吗?你更不耐烦,以为我是在开玩笑。” 他微微笑了一下,对着乔德,但那笑容完全没有笑的意思:“而其他人的回答和你们一样,他们说到他们在飞船上的梦晶片的内容,什么灰色天空、大厦,地理,所有有关重庆的东西,就是没有人提手术台。我试探着问他们有没有看到一条长廊,但他们全部摇头了。” “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全息影像诡谲地印在芦幸的脸上,他喃喃地沉浸于他自己的言辞中,“我当时很疑惑,实在想不通,我想明白这个,为什么只有我的梦境不同——而且是那个样子?那些显然是管理部的衣服?那些人?火星?还提到了范柳?但我没来得及继续想,上一届管理部的人就打来电话了。他们准备过来和我们谈一谈交接事项,于是我就没时间去想我的梦境了。我只好猜测也许是程序错误,所以我的梦境不同,或者那可能是一个恶作剧。” 噔。门轻轻颤动了一下。有个人经过门口,进了另一间私人游戏厅,他打开他自己的门时一阵“炸地雷”的音乐刺入这里。芦幸在这音乐声中休息了一会儿:“等到他们来后,我就压制了那感觉,毕竟那只是个无凭无据的梦而已。而且他们开始说重庆的事,我立刻意识到我有很多事情要做,我马上把这个忘了,不管这多诡异,但就是个梦。直到那一天来临。” 直到那一天来临。芦幸说到这儿,停了一下。 乔德抬起眼睛,他灰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像是知道芦幸要说什么似的等着。 芦幸仰头看向桌上闪烁的最高的一座建筑,它的楼顶看起来遥不可及,他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直到他的眼睛不得不因为酸涩眨动。 “直到曾林死去。”他空洞地说。 那声音直直地进入张骆驼的耳膜。 芦幸直起身子,他的声音变轻了:“从他死去的那天开始,我感觉许多东西不再相同。朋友、敌人、城市,它们忽然全都大变样,就像虚幻和真实,真实和虚幻,那段日子对我来说颠三倒四,一塌煳涂。梦是真实,真实是梦。也就在那个时候,我再次想到了那个梦。” 第141页 “一开始那个梦只是一闪而过,但因为曾林的死,我有大把时间可以消磨,那个梦开始频繁出现在我的脑海中。那个梦是怎么回事?那种怪异感、真实感,还有我从来没有想要了解过的更多东西。而我发现每当我思考那个梦,我就会感觉好一些,没那么痛苦,那种久违的困惑感可以消除对曾林死去的思考和悲伤,于是我开始想深入了解那个梦,也避免一直悲伤下去。但那个梦毕竟已经过了很久了,我只能断断续续地想起来一些——于是我就去了你的办公室。”芦幸抬起头,看向乔德,挑挑眉毛。 这个转折非常突兀,张骆驼情不自禁地皱起眉头,芦幸注意到他的反应,朝他摊手,语气讽刺地说:“你不知道——他是管理部的头儿,和火星联络的最多的就是他,基本所有东西在他那里都有一份。我想着去试试看,能不能找到那个梦。毕竟那些梦实质是火星输入我们脑海的数据,装载在晶片里,和我们一起来到重庆,晶片很有可能没被带回火星,而是保管在他那里。” 他转过头,手指在桌上敲敲,这次回到了游戏界面,它像一面玻璃墙般挡在他们中央:“不过我当时也只是抱着试试的心态,火星很有可能销毁了那晶片,结果没想到我真的找到了它,火星似乎不觉得装载有重庆地理知识的视频有什么重要的。于是我成功地把那些晶片都带回了家。然后我用电视机将那些晶片挨个放了一遍,结果我发现别人晶片里的影像似乎都没什么特别的,从头到尾就是重庆的东西。但直到我放到我的。” 他停顿了一下:“当我看到四十九分二十五秒,机翼挡住画面时,那个梦熟悉地被黑色包围、打断,然后跳转到那个画面,我意识到了,那是真实存在的。接着我再次看到了那场景和内容。火星。家园。还有那些人,穿制服的人,被杀的人。” 乔德没有说话,他一如既往地警惕,那双灰色眼睛除开微微闪动,几乎没有透露任何东西。 “我睡梦中的影像也许不清晰,但是视频再清楚不过,我完全记住了我看到的内容。我看到那制服就是管理部的制服,那些穿制服的人看起来就像我们,翻版的我们。那视频里还提到火星、家园,那些我再熟悉不过的东西。我就在那时产生了怀疑,尽管我不知道怀疑的具体指向,但我能感觉到那视频的不对劲,有一些地方不对劲——”一架飞船从芦幸的眼睛里遨游而过,他对乔德的沉默并不在意,“当时我决定弄清楚这是什么回事:这个视频,里面穿管理部衣服的人,这是个恶作剧还是什么?里面的那些人是真实存在的吗?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张骆驼屏住唿吸,芦幸看向了他,张骆驼看到芦幸所说的疑问从他的神色里流过:那些人、那些“火星”,令人感到如此熟悉但又困惑的词语。 芦幸移开了眼睛,他看向垂在自己左边的壁画,他看了那繁复的花纹很久。上面织的是敦煌神像,游戏之神。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来说话:“我注意到了视频里面的手术台,它看起来像某个医院的。鑑于那群人穿着和我们一样的制服,于是我假设如果他们真实存在,那应该和我们一样,都居住在重庆,那么这个地方应该是重庆的某个医院。于是我想也许我可以通过医院知道些什么。但我折腾了很久,花了半个月在各个贫民区和医院跑来跑去,一无所获。因为重庆的医院太多了,私人诊所也很多,特别是贫民区,几乎每个人喜欢在简陋的手术台上让自己的身体焕然一新。” 他埋下头,望着桌上那些复杂的按钮,他的手轻轻地划过,但没有按下去:“我感觉我自己在海底捞针,就放弃了……在我以为已经无望,最后一遍看那个视频时,我忽然注意到了一个东西——” 他的眼睛像是陷入深思的情绪之中:“我发现那个机器人最后提到了一个词:墓园d-0区。” 张骆驼注意到,乔德似乎已经明白了,他轻轻一动。 张骆驼也明白了过来,他小心翼翼地开口猜测道:“飞山墓园?” 墓园是个不祥的词,他们很少提起。而重庆同样不喜欢墓园,那太不详了,也许因为这样重庆的墓园才只有一个:‘飞山墓园’。张骆驼对这个记忆深刻,他在电视上看过gg,那上面宣传那会是他们所有人的最后归宿,每个人都可以在里面拥有一个不到几平米的区域。 “重庆唯一一个家,空间足够宽大,当然,你会被冷藏起来,以保证你的面容和你活着时一样美丽。”gg员笑容满面,而他不寒而慄。 他不禁颤了颤,芦幸看了他一眼:“你也去过?“ 张骆驼摇摇头,回答道:“我知道它。” 芦幸耸耸肩,他注意到了张骆驼的颤抖,语气轻松而冰冷,看起来他并不在意:“其实里面没什么可怕的东西的,只是像一个赶紧点的仿造人分解厂——我去过,就在我决定去调查后,你们都知道重庆唯一的墓园就是飞山墓园。那里和其他地方差不多,天花板用白色的巨蓬做成,用来挡雨,投放蓝色天空的全息影像之类的。仿造人躺在透明的方盒子里,面色平静,周围坐着几个悼念他的人,旁边都是假造的植物、花。差不多就是这样,每个人都可以自由进出。” 第142页 他露出回忆的神色,像想到了什么:“除开d区,d区没有人悼念……”他轻轻地念着,“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张骆驼不知道,看向乔德,乔德无视了他的目光,眼睛一眨不眨,似乎不准备表达任何看法,张骆驼有些失望地准备移开眼睛,但突然地,乔德冷冰冰地回答道:“d区,贫民专用区。” 芦幸腿抖了抖,他抽出手来,笑容意味深长地扩大:“是的,d区,你说的没错,贫民区。那些流浪汉、□□、潦倒的杀手、无名之人,他们都被埋在里面,所以那里躺着的人数太多了,比其他有名有姓的区域多几十倍。” 他坐直身子,眯起眼睛:“而我记得那个机器人提到的区域就在d区,d-0区。” 张骆驼不禁颤了一颤,提到墓园让他感到有些生理上的不适,而游戏厅很冷,那些全息影像像是潮湿的雨水从天花板覆盖到他的身上。 芦幸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个微笑,似乎是笑他的反应,他继续说下去,语气很自在,但听得出陷入了回忆:“我当时没有你那么怕,我直接走进去了d区……那里其实还好,只是躺着的人比其他地方人多上很多倍。那里很可能有上万个透明盒子,d区为了容下他们,节约空间,把透明盒子弄到最小,把他们折成抱膝的形状,那些人露出脸颊,看起来平静而痛苦。我每走过一张脸,十秒内我就会忘记他们。我再次发现,走在里面我很茫然,我要找什么?难道指望找到那些可能根本不存在的人吗?这简直是荒谬,我根本没法从这么多沙子里找到自己想要的那颗。 “我于是决定问问。”他说,“问问管理员,他坐在管理室里发呆。他茫然地看着我,告诉我可以自己用照片去查,基本上都能查到。但我来的太匆忙,没有带照片和影像,而且我也怕火星发现,因为这里查询的数据可以上传到网上,于是我只能挑我印象最深的问他:找一个女孩儿,橙色的头髮。但是他还是摇头。我没有办法了,我只能退而求次,问他知不知道d-0区在哪里。然后他指给了我,在d区的第几排开始,直到多少排。但那范围也太广了,一望无尽,像一个南坪区。我知道基本无望,没有办法了,只能走过去,在里面晃荡,我查不到任何事情。我想。” 芦幸讲到这里,抿起了嘴唇,似乎想起了一些奇怪的事情,最后他露出了一个讽刺的微笑,仿佛看到了一些东西已经隐隐约约地浮现。他继续说道:“我是这样以为的,差一点。但当我在游荡时,一些冥冥中註定的事情发生了。我走在那些方盒子间,没有留神,一不小心撞到了其中一个水晶盒。我吓了一跳回过头,下意识地想说对不起,然后我看到了一张闭着眼睛的脸,他隔着玻璃对着我。这没什么,这是墓园,他闭着眼睛理所应当,虽然有些恐怖。但是我发现了一些不同,一些细微之处——那张脸看起来非常熟悉,过于熟悉,像是刚刚才见过。” 张骆驼不安地掐着手指,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什么在芦幸的话里显现。 芦幸坐了起来,他看着张骆驼和乔德,他的视线穿过那些被电流吹拂的全息影像:“那不是我的梦中人,但是也让我非常吃惊。他看起来很胖,像只大象,这让我感到很熟悉,似乎见过他,还和他谈过话,虽然只有一次。然后我想了起来。” “他是上一届的管理部的人之一。” “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沉睡在方盒子中,看起来和其他的尸体没什么区别。但奇怪的是,他的额头前有着一根长长的缝线和疤痕。” 乔德的瞳孔勐地收缩。 张骆驼一颤。他明白了过来。 “那道缝线非常熟悉,和我在梦中看过的缝线的样子一模一样。” 芦幸的表情非常阴沉,先前的笑容全部垮塌。那些橙色的游戏标题在他的表情下变得暗淡无比,他的神色在这一刻完全变化,数不清的情绪忽然全部沖入他的话语间。 他说完了前面那句话,不得不停了一下,这才声音尽量平稳地继续说道:“那时候我完全蒙了,我完全没想到过会在这里看到他。接着我的视线朝着他的旁边望过去。挨着他的还有无数个方盒子。我走下去、走下去,直到他左边第十个方盒子为止。我发现这些方盒子里的人我都有印象——他们全是上届管理部的人,而现在他们全部躺在里面。然后我发现,他们的额头都有一条长长的缝线和疤痕。” “也就是说,他们没有回到火星,而是躺在飞山墓园的d-0区。”芦幸一字一句地说。 第55章 流浪之时(八) 乔德勐地抬起头来,看着芦幸,他的椅子因为摩擦发出刺耳的响声。但他没有朝芦幸大吼,也没有说话,也没有因为震惊站起来,像是什么反应也没有。但张骆驼低下头,他看到了乔德的手,它在颤抖,轻微地颤抖,那双手撑在桌子上,穿过那些虚拟景象,仿佛体力不支。 乔德张开口,想要说话,但是又闭上了。芦幸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发言。良久,乔德说:“……你继续说。”他的声音非常干涩。 张骆驼担忧地在桌下握住乔德的手。我……。他对他轻声说。但无法说完这一句话。这些混乱的信息同样打磨着他的头脑,他感觉他在不断沉入深海,骨头不断震动。 第143页 他只能轻轻伸出手去,握紧乔德的手。 芦幸的说话声像钟般沉重敲响:“我觉得你们大概已经明白了我的潜台词……”芦幸说,他看出了他们的震动,开始有些意兴阑珊,“就像当时的我,我那时已经明白了很多,至少百分之五十。但我仍然垂死挣扎,于是我又偷偷见了个人,唯一的一个人……” 他停了一下,似乎陷入长久的空白,然后他回过神,说道:“范柳。” “……范柳?”乔德重复了一遍,抬起头来,有些不可置信。 “是的,范柳。”芦幸自在地说,“但他不是那种你问什么他就会告诉你什么的什么人,你知道。我如果就这样去问他,他肯定什么都不说,但他有个弱点,就是酒,他喜欢喝酒,而且酒量不好。我十五岁的时候和他喝过一次酒,他醉酒后几乎无话不说,我于是买了瓶酒,我想试试,也许在他醉后我可以问出点什么。” 芦幸他的手在桌子上有节奏地点着,他慢慢地回忆着:“我说有事找他,他就在火星开了他的全息影像,然后我拿起了带来的酒,说我们开个异地酒会,他同意了,去拿了他的酒。我用我的杯子喝一杯,他在火星上喝一杯他买的酒。然后他醉了。我就趁机问他能不能给我前几届管理部的照片,因为他们都回到了火星,我想将他们的照片贴在我卧室的墙头激励我自己。结果他爽快地发给了我影像。……你猜怎么着?” 他抬起眼睛:“我看到了自从重庆成立以来所有的管理部成员。足足有十几任。然后当我翻到第十任,我看到了很熟悉的人。照片上的人朝我微笑,其中那个橘发女孩的笑容尤其显眼。” “我给了四公里一个男孩一笔钱,让他带着这版照片去查查墓园d区有没有这些人。我还特意剪下了那个橘发女孩的照片,拜託他如果找到了她的盒子,就放一束带有蝴蝶结的花在她盒子面前。那天晚上,他到我面前,告诉我每个人都躺在d区里,还告诉了我详细的位置。一周以后,我假装无意地再次来到那里,就像那男孩说的那样,我一一找到了所有届管理部的人。我还看到了那男孩送的花,它仍然摆在那里,水晶盒里是那个橘发女孩。她的头髮像死之前那么耀眼,头上带着缝线和疤痕,躺在方盒子里,面色平静。” 他的眼睛闪闪发光:“他们没一个回到了火星。” 张骆驼感觉到,乔德握着他的手的力气在慢慢减小。 芦幸微笑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那神秘而复杂的笑容在他脸上扩大:“我想你应该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头儿,你一向很聪明。” 他对着乔德,语气讽刺:“想想看,其实每一任管理部都躺在墓园d区里。但是之前我们为什么不知道呢?四年任期一到,他们消失不见。我们理所当然地以为他们卸任回了火星,而重庆的其他人根本不关心,因为他们讨厌管理部。实际上那些卸任的管理部都像我梦里的那些人一样,被带到某个房间,被手术台说服做个灭菌手术好回火星,其实是去死,然后被丢到d区。” 芦幸的声音渐渐提高,他的面色再次变红,粉色的潮红涌入他的额骨,他看起来虚弱无比:“我那时才明白了,火星从来没有让我们回去的打算,他们只想让我们留在这里。换句话说,没人能回去,一旦来到地球其实就等于被放弃了。” 那声音沖入张骆驼的耳朵。被放弃了。那声音在他耳朵里震惊地被重复着,听起来很刺耳。但他甚至没法开口说话,让这个声音停下,因为他感到那话里的内容是如此惊骇,压迫着他,甚至连动都无法让他动弹——更不用说乔德,他的手松松的,垂在椅子旁,似乎完全愣住了。 “而我们,第十八届管理部的命运,估计和他们也一样。”芦幸冷酷地说。 他顿了顿,不知为何笑起来,他的笑声像是尖利的电流,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停下来。他注意到房间里一片沉默,张骆驼和乔德都不发一言。他挑挑眉,坐起来,将笑声压抑回喉咙,喘了口气:“你们要是不信可以自己去查查,去墓园,我说的是真的,我这里还有他们的影像。” 他摊开手,丢过一个银色的薄片,它被甩入空中,穿过闪闪发亮的大厦影像,滑到桌子对面的乔德面前。 他没有等乔德接过它,又笑起来,他的笑声很低,像是机械老鼠啃咬白纸的声音:“对不起,但是我想笑。” “看看你,脸色多差,你一定想不到有这样一天。”他深唿吸一口气,但憋不住,又笑起来,他满脸发红,那些光影扑在他脸上,像是额外的毒素,他盯着乔德那苍白无比的脸庞,张骆驼也转过头,盯着那面庞,那面庞出乎以往,呈现一种几乎空白的神色,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 “乔德?”张骆驼试图张开嘴,担心地低声说,但他喃喃的声音被芦幸盖了过去。 “你知道吗?这是我今天最开心的一件事……”他大声说,微笑着,“你以为你比曾林高人一等,你们都以为你们比曾林高人一等。但你们其实不是。你们,我,甚至比不过仿造人。我们都会死,但他们可以在每个四年后继续活下去,但我们不能。我们直接去死,然后被安在d-0区,那个贫民区,无家可归之人的地方。这就是我们的优越感,我们最后的归宿。” 第144页 芦幸大笑着摇摇头,他笑的太过,不得不忍住肚子的疼痛,匍匐在桌子上:“你还想带他回火星……痴心妄想。” 他摇着头,恶意地从手臂的缝隙里窥伺着他们,他的笑容扭曲了,几乎像哭泣:“曾林——曾林要是知道——” 曾林,他再次提到曾林,像那是他生命中无法过去的一道坎。 张骆驼已经没法看清乔德的面部表情,它被那光斑和阴影遮挡住了。 张骆驼甚至无法说出一句话,他想再次伸出手去,抚摸乔德,但他不知道他这个动作是否正确,最后他不再想了,直接伸出手去,牵住了乔德:至少告诉他,他在这里。 芦幸仍然在笑,笑声延迟地在他喉咙中迸发。他一阵又一阵地笑,嘲笑着和他一样的乔德,他的命运共同体——他的笑声将永无停止之时。 “对不起。”但一个声音忽然轻轻地响起来,打断了他的笑声。 芦幸愣住了,他的笑意仍残留在嘴唇上,还来不及消失,接着他有些茫然地看向了那声音的来源处。 张骆驼愣愣地望着乔德。 那声音像幻觉一般。 “什么?”芦幸坐了起来,他茫然地说。 “对不起。”那声音再次平静地响起,打断了一切。乔德抬起头来,他的灰色眼睛从被涂抹的光影和嘲笑声中逃离了出来,恢復了原本的颜色,闪闪发光。 张骆驼看着那眼睛,愣了一下,那眼睛里没有任何因为道歉的屈辱感、不甘心,或者被芦幸羞辱的愤怒,只有中肯的平静,和一种驻扎的情绪。 张骆驼曾经看到过那情绪,在某一瞬间,某一个微不可闻的瞬间,那是很久以前,乔德鼓起勇气,向他道歉时。那情绪一闪而过,将乔德的灰色眼睛凝聚的密不透风。 他感到手一动,他低下头,是乔德的手。乔德轻轻地握了一下他的手,那手甚至还在颤抖,像是在寻求支持,打消对一切的质疑。 张骆驼立刻恍然大悟,他紧紧地握回去,尽管大脑一片空白,却没有任何犹豫。 芦幸愣住了:“你在说什么?”他试图嗤笑了一声,面色却变的苍白无比。 “对不起。”乔德说,他忽略了芦幸的语气,平静地说。他说这话时有些笨拙,他完全不习惯这样说,但他坚持说完了,语气真诚,就像他对张骆驼,声音干涩无比,“我想和你说声对不起。” 芦幸语气令人听不出情绪地说:“对什么?对你回不去火星这件事吗?你不用说,反正你也回不去了。”他觉得自己开了一个乔德伤口上的微笑,又得意地嗤笑了两声,但那声音已经不像之前那样发自心扉,他看起来有些诧异。 乔德摇摇头,显然他的注意力完全没在他回不去火星这件事上:“是对曾林,还有你。” 芦幸听到了曾林,颤抖了一下,但他马上用不屑的冷笑掩盖了过去,他的目光冰冷无比:“你何必装成这个样子呢?” 他朝后一昂:“毕竟你根本不知道,也完全没法理解那些痛苦,所有的东西对你来说都只是回火星的障碍,现在那障碍包括你自己——你的心早就被冻住了,你没必要勉强自己道歉。” 他非常咄咄逼人。但乔德并没有因为他的冷嘲热讽退缩,相反,他抬起头,直视着芦幸,语气平静:“也许你是对的,我的心早被冻住了,我是没有资格这样说,尤其是在你和曾林面前。但我仍然想道歉。我以前从来不懂那些痛苦,不把它当回事,因为那时我只知道心被冻住的感觉,但不知道将冰冻的心用火烤化,却再被冻起来是什么样。” 乔德几乎像个笨拙的小孩那样形容道:“直到我自己感受了一遍,我明白了。” 芦幸仍然在笑,但他的笑容没有刚才那么自在了,而更像一种伪装,每当乔德说一句那笑容就僵硬一些。也许是因为他根本没想过从乔德口中听到这类的话。心。道歉。冰冻。那些几乎令人诧异的情感。 “那很痛苦。”乔德喃喃地说,“当你整个人已经知道了情感这回事,并且拥有了它,但是上天却想把它收回,就好像拥有了生命后再死亡了一次,你眼睁睁地看着那种虚无感覆盖了过来,你想反抗,但是却没办法反抗,你甚至连抗议都没有办法,因为那是上天的决定,但是你还是感觉痛——很痛。” 芦幸许久没有说话,他仅仅只是直视乔德,像那样他就能得到他在思考的一切。 乔德继续说,若有所思的:“痛到你感觉到你其实一无所有。” 他抬起头,直视着芦幸,后者已经没有再掩饰自己的情绪,他也直直地看着乔德。乔德停顿了一下,接着坚定地,轻声地:“……所以无论如何,我都想道歉——朝你和曾林。” “……以你过去的朋友的身份。” 笑声从芦幸嘴中彻底消失了,他像忘记了微笑是怎么回事,而那笑意也从面部的肌肉上撤离,他不再微笑,不再伪装,许多情绪一闪而过,但马上又归于平静。接着芦幸再次轻笑起来,他把头埋进手中,趴在桌子上笑,桌子因此抖动。他又抬起头,张骆驼和乔德这才看清楚了他。芦幸没有再笑了,他的眼睛里藏着眼泪,眼泪从他的眼角下划过。房间里十分安静,只有似有似无的哭泣。最后他坐了起来,面色已经变得和往常一样,尽管粉色仍如每日必见的潮汐停在他的皮肤上。 第145页 “你以为你是谁?”他深唿吸一口气,说,“……他已经死了,你道歉有什么用。” 他躲过乔德的目光,低下头,没有再说别的话,满屋都是他轻微的抽噎声,他无法抑制住那声音,只能由它自由流淌。 全息影像在桌上静静地闪耀。好一会儿,那声音越来越小,最后逐渐消失。芦幸用手揉着鼻樑,将自己藏在阴影下,仍然一言不发,犹如眼泪已经让他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良久,他完全恢復了几乎等同于冷淡的平静,终于开口了。 “你让他走吧。”他说,非常疲惫。 “我是说他。”他看着他们困惑的表情,指了指张骆驼,张骆驼不明了地动了动。 芦幸看出来他们没明白他的意思,低下头来,他的手再次像之前那样划过桌上的那些键。红色的、透明的、黄色的。最后他的手停在一个蓝色的键旁。 “你知道这个键是什么吗?”他忽然抬起头,问道 乔德扫了那一眼,第一次有些疑惑地说:“唿叫服务员键。” 芦幸点点头:“是的。”他说,若有所思,“但是我按下去,进来的不会是服务员,而是赵一和她的人。” 张骆驼勐地一颤。 乔德的目光变得锐利,他条件反射地朝门口一瞥,但他只瞥到了一片平静。 “他们在一楼的大厅里。”芦幸解释道,他指指门,“你们可以去看看,在电梯旁,那里有个小阳台,可以朝下面看。” 乔德站了起来,张骆驼跟上去。门外很安静,没有声音。皮鞋踏在地板上,反射出电梯的led屏。乔德轻轻地走到小阳台上,靠在电梯的死角处,他面无表情地望着一楼,灰色眼睛闪闪发光。接着他像明白了什么,把位子让给了张骆驼。 张骆驼低下头。一片白色的空隙里,无数游戏的光影闪动着。一个人站在一楼地正中间,她的表情冷漠而傲慢,鼻环闪闪发光,手放在衣兜里。而四五个人围着她,他们的衣兜看起来都鼓鼓囊囊的,像揣了些什么。 她抬起头来,无意识地朝上面望了一眼。 张骆驼不自觉地朝后退了一步。 她没看到他。 他们退回了房间。 芦幸平静地坐在座位上,他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他们已经变化了的面部表情:“看到了是吗?”他毫不惊讶地说,轻轻地让椅子转动了一下,沉思着,继续说道,”这就是我的主意——乔德,让你痛苦一辈子。我因为曾林恨你,现在也恨,我想告诉你一切真相,然后就把你推下地狱。我在来之前和赵一约定好了,把你还有他约到这里——” 他轻轻地瞥了张骆驼一眼:“当然,前提是他还活着的话。她是这么给我说的。我想在告诉你们一切后,就按下这个键,让他在你面前被带走,就像当初我看到曾林死一样。” 乔德立刻明白了过来,他把张骆驼护在他身后,但芦幸毫不在意他的动作,目光停在蓝色按钮上,手在上面轻轻摩挲,继续喃喃地说:“只要我按下这个键,他们就会从一楼冲上来,看他在不在这里面……而现在,我已经准备好了……” 芦幸抬起头,眼神锐利地直视他们:“……但是现在我因为玩游戏太疲惫了,看不清任何东西,需要一分钟的休息时间。这一分钟里,发生什么我都不知道。” “一分钟,只有一分钟。” 他朝椅子上一躺,闭上了眼睛。 第56章 流浪之时(九) 有一秒钟,乔德和张骆驼都没明白过来芦幸是什么意思,他们都因为他看似要逮捕他们的话中僵住了,乔德的肌肉紧绷到极致。但接下来的话立刻像盆冷水般泼下来。 一分钟,只有一分钟。芦幸的声音洪亮无比,敲响了夜里的钟声,也敲醒了沉睡中的人们,乔德眼睛一闪,立刻明白过来。张骆驼晚一点感应到。但这一刻他们全从睡梦的假象中醒来。 几乎是同时,他们回过头,对视了一眼。 赵一、她的帮佣,他们在这间小小的游戏厅设下埋伏,而他们有六十秒的时间逃亡。时间已经开始流逝,那消失的声音在他们耳边转动。 “走。”乔德朝他比了个口型,说。他们朝门口走去,迈过身后桌上那些微小像素,忽视闭着眼睛的芦幸发出的均匀唿吸。但他们刚到门口犹豫地顿住步伐。 他们该朝哪里走?不可能去一楼。一楼有埋伏,赵一拿着谋杀武器虎视眈眈。他们也不能上楼,因为他们只有六十秒。张骆驼深唿吸一口气,冷静。他朝左右看了看,游戏主角的惊叫穿过房门朝他们而来。右面的房间空无一人,里面没有任何声音。 “你还记得吗?”乔德低下头问他道,“这个破游戏厅旁边是什么建筑物……” “旅馆。”张骆驼回答道。他记得。他们走进来之前看到过。廉价旅馆和这栋楼的最右面连接在一起,它们的阳台挨着这里的窗户。 他们同时走向右边的房间,里面空空如也。漆黑的房间里摆着铺满全息影像的桌子,它感应到有人走来,期待地发出炫目的光,但他们只是径直走过去,走到窗边。窗外的光线从窗帘的边缘流进来,乔德走上前,勐地拉开窗帘,打开了窗户,冷风立刻像海浪一样卷进来。 第146页 张骆驼探出身子查看外面的景象,街道上冷冷清清,南坪的白天还没有被唤醒。 他看向右面。一个巨大的gg牌在他眼前晃荡,张骆驼甚至能看到因为生锈产生的淡淡的黄色。‘宾至如归’旅馆。上面写着。但说服力显然黯淡失色。在那gg牌下,无数个简陋阳台组成了一条平行线,其中一个离窗户很近,似乎只要探出身子,迈出脚就能踏过去。 张骆驼深唿吸一口气,向楼下望去。行走的行人,红绿灯,模煳的灰雾,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来不及再犹豫了,他知道。 他回过头去,对将手轻轻地放在他肩上,安抚着他的乔德说:“我走快点,你好跟过来。” “你先走。我还要留下来和赵一对质,我要让她以为你确实已经死了。”但乔德摇摇头,非常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耳垂。 张骆驼愣了一下,但他马上知道乔德是对的,而且赵一不会伤害乔德,他感觉得到,他们毕竟是好几年的朋友。他不舍地看了乔德一眼,点点头,伸出一只脚,迈出窗户。冷风拍打在他的脚上。张骆驼颤了一下。冷。他想。 “那我在哪里等你?”他想了想,又回过头,不安地问道。 “……家。”乔德没有犹豫,他凝视着张骆驼,坚定地回答道。 张骆驼愣了一下,他看着乔德。乔德报他以同样的目光。但张骆驼能在那目光里寻到其他的东西,乔德的彷徨和混乱掺杂在其中,芦幸说的那些故事明显影响了他的心弦,那些不安定的感觉——绕过他的情绪管理流泻了出来。张骆驼想了想,一只手抓住窗户台,身体倾斜进屋子。 他轻轻地用嘴唇碰了一下乔德的脸颊。“待会儿见。”他回望怔住的乔德,轻声说,他感觉他的脸在燃烧,细碎的颤慄感阵阵地钻入他的骨髓。 他放开了乔德的手,小心地探出窗外,把半个身子弹出去,他的脚在空中晃荡,临空让他有些眩晕。这不算什么,他还曾经面临过千米的高空。他安慰自己着,一面小心翼翼地让脚不要从无数个人的头顶上掉下去。他深唿吸一口气,抓住右边的护栏,一只脚踏在上面,踩在瓷砖上。 他的半个身体和游戏厅分离,然后是三分之二的身体,他小心翼翼地让另一只脚也着落在瓷砖上面,然后是另一只手。他的双手都狠狠地抓住护栏。护栏轻轻一颤,一些铁屑飞落下来。 现在阳台近在眼前,只隔了一道护栏。 他迈出步伐,一只脚跨过护栏。他碰到了冰冷的灰地板,柔和的窗帘轻柔地滑过他左脚。然后是另一只脚。一阵冷风悬浮而过,他的身子朝□□斜,接着跨过护栏。 他安全了。冷静。他想。 他颤抖着,他在旅馆的阳台上安全着陆了。 他回过头去,朝专注地看着他的乔德挥挥手,他在另一头,游戏厅中,和他相隔不到半米,但像已经是隔了很远。 乔德点点头,他最后看了张骆驼一眼,转身离开,身影消失在窗口。 张骆驼闭上眼,深唿吸一口气。无尽的风。黑暗中,他似乎看到乔德跨过空无一人的房间,回到走廊上。他的脚下是地板,空隙里,赵一和她的同伴举起武器。 乔德匆匆走过走廊,他无视那些爆炸声、金币掉落声。他推开门,走到了芦幸的面前,然后坐下来。 蓝色头髮的主角在桌上跳动。微小的像素构成巨大的幻影。 对面,芦幸缓缓地睁开眼睛。 张骆驼勐地睁开眼。他咬着牙,忍住肌肉的酸痛和腿软,站了起来。 他也得离开了。 他打开阳台,走进房间,幸好里面没有人,这样他就免于解释了。他绕过一团乱的被褥和到处洒满的果汁,咬紧牙关,打开房门,走进气味复杂的长廊。几个穿花衬衫的人在窗边手拿菸捲聊天,他们听到门开的声音,随意地回过头来,然后又漫不经心地转过头去,继续沉浸于无意义的对话。张骆驼埋下头,避免他们看到他的脸,他悄悄地屏住唿吸,躲开吗啡和菸草的臭味。 他走到一楼,老闆娘躺在柜檯前熟睡,面对一张薄到像是一张纸的电视机。他想要从大门走出去,但立马停住了脚步。他看到了赵一带的人,他们在旅馆外面徘徊,不断奔跑着。 “没有他!”最前面的人大吼道。张骆驼假装镇静地收回脚步,在收音机的歌声里若无其事地返回长廊。 他听到那些人走进旅馆的脚步声,他听到询问的声音。“醒一醒,你看到过这个人吗?”他们对老闆娘说。 他朝长廊深处走去,他眨眨眼,他看到走廊末端有一扇门,那扇门露出一条缝隙,透出光亮,那似乎是后门,通向另一条街道。 他走过去,颤抖着,手心都是汗水地推开门。他走出去,将那扇门紧紧关上。 眼前是明亮而萧索的大道,几个行人匆匆地走过,一架出租飞船的司机无聊地待在地面上,嚼着口香糖,将一首日文和中文掺杂的流行歌曲放到最大声。 张骆驼径直走过去,打开那架飞船的舱门。 “离开这里。”他说,避开了司机惊讶的眼光。 旅馆在他脚下慢慢变小。 他不知道他怎么回到郑郑家的。他关上门,脱下鞋,毛毛扑腾飞到他脸上。他一头倒在沙发上,撞进毛毛柔软的粉色肚皮。他一动不动,汗水像一块地图浸湿他的后背,痛苦和虚软侵入他的头脑,他的脖子和肚子开始感到疼痛。 第147页 芦幸的脸、乔德的脸、橘色头髮女孩的笑容,他们一一闪现又消失。他闭上眼睛。 他睡了二十分钟,然后坐起来,在客厅里抱着毛毛,等了很久,他时不时地看看钟表,等待让他变得有些焦躁。他仔细听着门外电梯运转的声音,期待它发出巨大的噪音,某个人走向这里。不知道乔德怎么样?他不安地想。管理部的人不会朝自己人下手,他知道这个道理,很久前乔德给他讲过,但他仍然有些担忧这长久的寂静。他闭上眼,像是重回游戏厅,二楼,他在乔德旁边,从阳台上望下去,看到赵一四处张望,在等待信号。 乔德朝他望来。乔德。乔德。那双灰色的眼睛……张骆驼想到那双眼睛,骨头开始疼痛,也许是因为冷风颳过。 他等了三个小时。整整三个小时。夜晚窗外的人群渐渐密集,一栋栋大厦窗口亮起各式各样的灯光,天空一如既往,停留在一种饱和度较高的灰上,沉闷的像是坏掉的电脑画板。 张骆驼站起来,他的手脚冰凉。他已经等了太久了,毛毛在他怀里睡了一觉又一觉,它不安地在他怀中滚动,享受张骆驼手指触碰间的颤动。 也许他不能等了。张骆驼想。他想起曾林,芦幸,桌上的全息影像,乔德的安抚在此刻变得没有说服力。 他开始有些恐慌,还有点仓促。他得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他快速走到沙发旁边,拿起衣服,穿上鞋,走向门口。 门锁轻轻扣的一声。它忽然被打开。 他抬起头,愣住了。 乔德走了进来,他披着一身稀薄的雨水,脸色苍白,神情看起来木然又冷漠,与之相反的是某种东西像在他体内燃烧,他的眼睛闪闪发光,灰的像某种晶体。 张骆驼愣了一秒,但只愣了一秒。接着他冲上去,紧紧地拥抱住了乔德。 乔德没有动弹,他的手无措地在空中垂下:“我身上还有雨。”他小声说。 张骆驼没有说话,他只是紧紧地抱住他。许久,乔德的手无奈地轻轻放下来,落在他背上,笨拙地拍了拍。张骆驼将头埋进乔德的怀中。冰冷的湿意绵延开来,其中夹杂着一丝丝温度。他不觉得冷,他的四肢和神经告诉他这是最温暖的几秒。 他们拥抱了很久,非常久,久到张骆驼的心足够温柔的沉下来。乔德在他面前,完全平安。他想,深唿吸一口气。 夜晚时分,他们躺在床上,卧室里被窗帘分泌的静谧黑色遮盖。乔德洗了澡,按照习惯换了件蓝丝绒衬衫,那衬衫贴着张骆驼的皮肤,张骆驼无意地用手滑过那蓝色的针线。乔德很疲惫,他洗完澡后脸色仍然苍白,一点也没有被热气覆盖,他的皮肤几乎像某种无温度的机器,唯一燃烧的是他灰色的眼睛,仿佛捲入了火焰,它在夜色中挣扎,像是永恆地痛苦和思考着一些什么。张骆驼没有问他,也没有说其他的东西,他只是睁着眼,躺在床上,手轻轻地在那闪亮的蓝色上游走。 他等待着。 乔德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来。 “结束了。”他说,疲惫而平静,“我进去时芦幸刚好按下了警报。” 张骆驼在黑暗中眨眨眼。 “赵一他们冲上来,结果只看到了我和芦幸。她气坏了,试图问芦幸有没有看到过我。芦幸遵守了承诺,他什么也没说。她自己搜查了一圈,但没查到什么。她又问了我,我对她说你已经死了,我可以离开了吗?她看起来有些犹豫,但是还是放我走了。我为了避免他们跟踪,在市内多绕了几圈。” “甩掉他们后……”乔德停了停,低下头,他的语气变得犹豫,“……我去了墓园一趟。” 张骆驼转过身去,面对乔德。他在黑暗里看到了乔德的眼睛,它在闪闪发亮、燃烧,一些事打破了对它的禁锢。 他等待着乔德的下一句话,但很久都没有等来。又过了很久,久到他以为乔德是睡着了,开始试探地聆听空气里有没有均匀的唿吸声,乔德的声音才久违地响起来。 “都是真的,我查过了。”他说,语气冷冰冰的,像事不关己。但张骆驼马上意识到不是那样。 乔德在颤抖,轻轻地颤抖,黑色给了他放肆的空间,语言是他最后的壁垒,他的眼睛徒劳地发亮,仿佛燃烧不尽。张骆驼望进去,看到其中的冰原在融化,它们悄然逝去。 没事的。张骆驼轻声说,没事的。他不知道这时除开这个他还能说什么。他凑过去,握住乔德冰冷的手,轻轻抚摸那背嵴。但他感觉他的胃像是被人割开,此刻他所有被吞进去的感受都从身体里泄露出来,反噬他的皮肤,乔德的痛苦在他身上再次上演了一遍。 没事的。他觉得他的语言像是无力的树枝。乔德的蓝色丝绒服轻轻覆盖上来,包裹住他皮肤的每一厘米。乔德抱住了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没有说话声,唿吸声,嘆气声,甚至没有哭声。但一滴像是温水的东西,侵入张骆驼的脖子上,分散到他的躯壳的每一个地方。在那里面,痛苦像无法分解的分子。 “我在这里……”张骆驼干涩地说,他望向天花板,那因为长年积累的病因而变得陈旧,他安慰道,“我在这里……”他闭上眼,没有说完这句话。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徒劳地安慰,一种感同身受的痛苦钻入脑海。 第148页 他抱住乔德,感受他的痛苦,他的头痛剧烈无比,仿佛在撕裂过去,他呜咽一声,忍住那疼痛。这个时候,他感觉到同病相怜的情绪,那像是一个和程序相连的关键词在心中生成。他忽然想起郑郑的话:我和芦幸同病相怜。这时他忽然明白了过来。同病相怜,他永远无法离开这座城市,甚至不知道自己被囚禁。而乔德他们以为自己能离开,而且是在不久的未来。他们满怀期待,四年只是他们人生的短短一瞬。但其实他们面对的是一个谎言,他们只能留下来,被迫的。实际上无论是他还是乔德,他们都无法离开重庆。 他们实际上被关在了同一个笼子里面。 “离开地球,去火星。” 他忽然又想到了那个想法,那想法乔德以为能成真,他甚至想带张骆驼一起回去,离开重庆,回火星去。但其实那念头荒谬无比,他们吹口气就能把它抛开,就像现在。 但张骆驼没有抛开它,也没有把它说出口。 他琢磨着这个词语,他听起来不可思议。 他清晰而深刻地想到一些他从未见过的景色,它们伴随着他的词穷突兀撞进他的想像,撞碎那无声的泪水。 蔚蓝的海水、黑色的极寒夜晚。奇异的像是憧憬的感觉与痛苦一起从他四肢扩展开来。 他看到已经灭绝的鸟儿,轻飘飘的羽毛,它们在黑夜中飞翔,它们是自由的,不受任何东西束缚,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要是他们能像那些已灭绝的鸟儿。 他没有说出这句话,但他的眼睛闪闪发亮,唿吸变得急促。他擦干了眼泪,紧紧地和乔德相拥。 第57章 漫游之时(一) 早上张骆驼一睁开眼,乔德已经不在旁边。他摸摸床单,上面的温度已经丢失很久。他心里一紧,坐起来,看向时钟,它在窗帘紧闭的房间里散发微微的萤光。 “星期天,七点二十五分”。上面显示着。张骆驼坐起来,不知所措地左右张望,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他穿好衣服,走进客厅,但暖色调的房间里空无一人,红色的廉价沙发孤零零的。 门口,乔德外出用的鞋子消失不见。 张骆驼打开门,空荡荡的走廊呆滞地和他相对。他想了想,回头穿上鞋子,茫然地走出去。 尽管他也不知道乔德能去哪里,但仍然进入电梯,按了数字为一的按钮。乔德。他想着他,抬起头,迷茫地看着数字键不断变化。昨夜的夜晚,眼泪,还有木然的乔德,他们在夜色中沉重地相依,然后睡去,一切像个梦。 他走出了公寓。街道刚刚甦醒,大厦在灰色的天际线下像是脆弱的晶片。偶尔有行人从马路上目光呆滞地走过,身上带着彻夜过后的香菸味。张骆驼在这冷冷清清的街道里左右张望,有些不安。乔德会去哪儿?他不是那种喜欢逛街的人。他的心里开始流窜一些不好的想法,但他立刻把它压制回去。不可能,他说服自己。 他转过头,忽然停住了视线,心从嗓子眼回到胸膛中。 乔德站在马路对面,像往常一样穿着一身黑色夹克,过高的身高和冰冷的脸颊都引人注目,但和平常不同的是,他头上顶着个和他本身气质不符的毛茸茸的东西,这让他看起来像个奇异的游戏人物。张骆驼眯起眼,那是毛毛,它不安分地扭动着。 乔德朝这里看过来,他们四目相对了。乔德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神情里闪过一丝不自然。 绿灯亮起。乔德迈开步伐,走了过来。毛毛欢快地尖叫,扑入张骆驼怀中。 “我没事,只是出来了一下。”乔德率先说道,他像是看穿了张骆驼的担忧。 “你怎么出门了?”张骆驼轻声问道,感觉心中的紧张随之落下,他刚刚有瞬间以为也许是管理部带走了乔德。乔德除开工作,很少愿意出门,他对人群有天然的厌恶,更别提还带着毛毛。 乔德别过头,平静地说道:“我想出来走走,这附近有人造的草地。” 张骆驼诧异地眨眨眼,张开嘴,但没有说话。人造的草地、出来走走,这听起来很不乔德,乔德很讨厌散步,对人造草地也一向没什么兴趣,准确来说他对除开九龙坡和管理部的地方嗤之以鼻,他甚至不把这里看作是生活。乔德也察觉到了张骆驼的惊讶,但他没解释,只是接过毛毛,耸耸肩,继续朝前走。 “走吧。”他说,“我们一起去超级市场逛逛。” 张骆驼顿住了,接着他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已经醒来。 而张骆驼惊讶的时刻还远远没结束。他们一起去了超级市场,挑选了一些人造肉、面包和果酱,以往乔德会躲在一旁,冰冷地看着周围,直到张骆驼付完帐,他才会走上前来,帮忙提他挑的东西,他不喜欢超市,就像不喜欢重庆所有人流很多的地带。但今天他不一样,他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躲闪,尽量避开骯脏的制服,手中仍然坚持不懈地拿着一瓶张骆驼好不容易抢到的打折饮用水。当他们结帐时,他站在张骆驼的前面,面无表情地提着东西面对人工智慧,让它刷他掏出来的卡。张骆驼假装看四周,其实在身后瞟着乔德,他对这个场景感到非常恍惚,他没想到有生以来乔德愿意拿一些总价值小于钱数为10的东西。 “我要这个。”乔德顺手点了点收银台旁的蓝色柜子,一盒“黑川”香菸从柜子里滑出,他完全无视了张骆驼困惑的目光。 第149页 他们回了郑郑家,张骆驼摆好早饭,郑郑刚好起床。她走进客厅,在阿煤早间新闻的播报声中吓得朝后一退——乔德坐在廉价的绿色椅子上,拿起小笼包和面包,一口一口地咬下去。 “芦幸对他做了什么”她挤进厨房,狐疑而惊慌地问。乔德平时从来不和他们一起吃饭,他宁愿什么也不吃,保持完全空腹的状态。张骆驼朝她摇摇头,沉默地拿起两杯牛奶,走出厨房,将其中一杯递给乔德,他正垂下眼睛,咬完最后一口小笼包。乔德轻轻地从他手里接过去,喝了一口。 张骆驼同样感觉很奇怪,但他不想问乔德。 他注意到乔德的眼睛在闪闪发亮,从早上,他见到他的那一刻就是如此,就像昨夜一样,燃烧不尽。 经过这一早上,他觉得他隐隐约约地知道原因。 他们沉默地吃完早饭,郑郑有一眼没一眼地盯一下乔德,像打望一座失常的灯塔。乔德在吃完饭后拿出了那包香菸。“黑川”。黑色的廉价包装,上面印着一座银色大厦。他笨拙地打开它,显然以前从来没有抽过烟。他抽出一支香菸,叼住菸头,火在烟尾被点燃。 郑郑吸了口凉气,赶紧低下头来,脚踢了一下张骆驼。他到底怎么了?她做了个口型。张骆驼朝她耸耸肩,以示自己一无所知,对面,乔德深深吸了一口烟,面色因此变得潮红,然后他咳嗽起来,桌子随之颤动。他显然没有吸过烟,从来没有,吸菸对他来说更像一种酷刑。但他没有放弃,继续将烟雾吸进嘴唇,再笨拙地吐出来。那味道显然让他噁心,然而他咬着牙重复一次又一次,就像是在折磨自己。他的颧骨变得苍白,脸色也是,只有那双灰色的眼睛持续不断地发亮,像不存在的永动机。 张骆驼看着他,不发一言。 乔德和他对视了。他们都没有说话。沉默像火一样燃烧。 过了一会儿,郑郑吃完了早饭,她拿着风衣出去了。 “看好乔德,我觉得他不对劲。”她悄声朝张骆驼叮嘱道,消失在门口,于是房间里又只剩下乔德和张骆驼。郑郑没有关电视,上面无聊的电视剧还在喋喋不休,乔德走上前去,他挤进那座红色沙发,平静地看着电视剧,像是对这产生了兴趣,张骆驼抱着毛毛,和他坐在一起。 他们专注地盯着屏幕。 “……我们只喜欢这里。”这是一部牛仔电视剧,牛仔们发出空虚而悲伤的口号,站了起来,走向夜色之中。张骆驼看到这里,觉得口有点渴,他站起来,从冰箱里拿出了两罐啤酒,分给了乔德一罐。乔德看了啤酒罐一眼,他从来不喝啤酒,但这次他接过了它,打开盖子,毫不犹豫地喝下一口,然后是四分之一罐。 他们继续保持沉默,在电视剧的无聊中里发呆。“自由……为了自由,虚假的自由……”电视剧里说,分镜非常僵硬。他们心照不宣地看着屏幕,咽下去啤酒,一动不动。良久,乔德终于转过头来,看向张骆驼。张骆驼转过头去,他同样看着乔德,乔德的脸,乔德的嘴唇,苍白的脸色,闪烁的灰眼睛。他们看着对方,就像从来没有看到过对方一样,他们完全坦诚,也保持完全的平静,一种沉默而温柔的氛围裹挟了他们,犹如现在是一个平静的夜晚。张骆驼张开嘴,但又轻轻地闭上了。他没有问出那句“你在想什么?”那句话完全没有必要,至少在此刻。 “你们在相爱吗?”阿煤好奇地问道,他在对视中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第二天早上,张骆驼五点钟就醒了过来,他翻了个身,旁边没有人,床铺像是一张整洁的白纸,上面还有被火烧过的温度。他坐起来,没有惊讶,走到浴室里,乔德正对着镜子刷牙,他察觉到了张骆驼的出现,却也像张骆驼般毫不惊讶地点点头。他吐掉口中的化学白沫,用水淹过前额和眼睛。 “走吧,去散步。”他对着六角镜子说,就像早就知道了张骆驼会在此刻醒来。那镜子倒映出他灰色的眼睛,里面是张骆驼的面庞。 早上五点二十一分,灰色中压着一点黑。这就是天空的绝对阈值,重庆的夜晚从来没有出现过纯粹的黑色。张骆驼望向窗外,飞船渐渐下落在停船场。他们下了飞船,张骆驼披着一件夹克,穿过无人的马路,远处几百米的高空,全息影像对他们弯下腰。 “消费主义的天堂……”柔和的嗓音,无可挑剔的面庞,黑色头髮的女孩儿向他们展示奢侈的银色裙子,背后百货大楼的标志闪闪发光。他们疲惫地穿过去,再穿过去,那些大厦、甲壳虫般的密密麻麻的停船场,疲劳一整夜的游戏厅、善解人意的酒吧和舞厅。他们的终点像是永无尽头。 他们走过的路越来越萧索,视野里的建筑物渐渐稀少,最后他们绕过无数遮掩街道的霓虹灯,停在那座被废弃的运动场面前,那里空无一人,它已经跟不上时代,一切被推倒重来。 张骆驼对这里再熟悉不过,他来到这里两次,一次因为飞船坠落,一次是为了阿煤。 他踏上塑胶跑道,朝绿色的草坪迈去,乔德悠闲地跟在他身后。他们渐渐走进中心的圆圈。运动场广阔而平坦,张骆驼看到了那架被他废弃的飞船,它仍然停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化石一般。 第150页 他闻到空气里流淌着一股淡淡的烟味,他回过头,乔德在这清晨点燃了他的第一支烟,这次他的动作比上次熟练很多,他把“黑川”的烟叼在嘴唇上。扑。火花冒出。他深深吸了一口,再吐出来,皱起眉头。 “怎么样?”张骆驼问他。 乔德摇摇头:“很差。”他的语气非常平淡,但他坚持吸完那一支烟。他们继续朝运动场中心走去,迈过那架飞船残骸,张骆驼不舍地看了它一眼,它周边是一片秃地,没有一点人造绿草,因为在坠落时那一小片被烧干净了。 “啤酒也很难喝、早餐也很难吃是吗?”张骆驼调侃地问道。 乔德不出意料地点点头,露出一副匪夷所思的表情:“我从来没有吃过那么难吃的东西,包括这个烟,我以前就猜这个不怎么样,结果是真的。” “看价格就知道,这个是出了名的廉价烟。”张骆驼朝他摆摆手,“味道不纯。” “我不明白什么纯不纯的,但是我觉得它味道很糟。”乔德沉思着,说,“我之前在火星上没有抽过烟,我们不被火星基地允许抽菸,因为我们要来地球,抽菸也许会让我们的抵抗力减弱,无法坐宇宙飞船,承载从火星到地球长达几天的飞船旅途。”他说起火星,那些往事。张骆驼静静地听乔德说每一个词。 “到了地球以后,我看到很多人抽菸,喝那些啤酒,就像很多人在公司的餐厅吃饭一样,这就像他们自生带的习惯,是他们必备的一个本能,也许不太好,但是如果你是他们其中的一员,就难免这么做。”他摇摇头,像是很不贊成。张骆驼听着乔德的话,他立刻想起那些在公司的日子。乔德,整个管理部都对公司的餐厅嗤之以鼻,他们宁愿饿肚子也不愿喝一点来自k型仿造人端的粥。“骯脏。”赵一趾高气扬地评价道。 “我一直自以为我和你们不一样,但事实证明……”乔德垂下眼睛,他看了一眼手中的烟,语气冰冷而嘲讽,“不管抽不抽菸,拒不拒绝某样东西,我们没有任何不同,这一切早就註定好了。”他埋下脑袋,再次吸了一口烟,吐出雾气,他闭上眼睛,放松地展开身体,像是漂浮在空中。张骆驼看着那雾气飘入灰雾中。 他隐隐约约地明白对乔德来说这烟也许不是烟,也不是任何其他的东西。原来从来没有什么不同。那些自以为是的不同全都埋在这根香菸里,乔德从其中看到了小小的真相,而以前他把它们抛之脑后,从来不去思考。 “我之前还想拯救你,我以为我的命运是註定回火星。”乔德说,他看着燃烧的菸头,语气苦涩,“但是这个可以提醒我,我和你们一样,从来没有什么不同。” 咖啡。香菸。啤酒。那些他不屑一顾的早点,难闻的东西,口感苦涩的食物。气味,热度,感觉,重庆的生活。他完全捨弃它们,视他们为虚假,为了火星,命运,还有未来的生活。但他现在试图将所有的真相刻在他的脑海,就像铭记住他的过去。他在长久的冰封之后终于轻轻地说出了这些话,进行坦白,而在过去面前他甚至没法开口,直到运动场上只剩下他和张骆驼,他终于不知不觉地说了出来。 他们在运动场里站了很久,然后回去。 而这不是他们最后一次来到运动场。第二天,张骆驼睁开眼,转过头去,看到乔德灰色的眼睛已经睁开,他沉默地盯着张骆驼,像是在注视原本熟睡的他,又像是在等待他醒来,他们再度在早上五点一前一后地起床,无需对方多话,就默契十足地搭乘电梯下楼,再次来到这里。他们呆在这运动场中,偶尔会说些什么,有时什么都不说。灰濛濛的地带里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这里就像以前在舞厅的一块黑色的三角地带。 乔德站在运动场的中心圈里,他望向天空,一些什么被他铭刻在眼睛中,尽管他一言不发。 “火星上能看到月亮。”他看着天空,突然讲起那些行星,他对它们熟悉无比,“月亮,卫星,还有太阳。”他的视线穿过了这些像是永不会消失的灰雾,抵达某个地方,“我十二岁的时候和我父亲一起躺在草坪上,研究过月亮上的黑点,那里的天空不像这样,黑是黑,白是白。” 太阳,月亮,卫星。张骆驼抬起头来。他的头顶上方挤满了灰色的云和雾气,其中一些云整齐地堆砌,像是游戏里巨大的海浪,笼罩在他们头顶上。他无法想像那些,他从来没有看到过,一次也没有。他睁着眼,试着学乔德视线穿过那些灰雾,想像那些行星的样子和亮度。乔德曾和他讲述过星系和星云,当时他们待在乔德的家中,乔德铺开一张世界地图。张骆驼抬起头,朦胧间他仿佛回到老头儿唱片店的休息室,头顶是那些大洲大洋、星星,乔德和他交谈着这个。 蓝色的天空,地球外的宇宙,会灼烧人的大气层。 它们朦朦胧胧地出现。 他不自觉地想起他的愿望,它已被尘封很久:退休以后週游重庆,他曾渴望走过地图的每一个地方,飞到各处去,但他没有做到,他唯一一次离那最近的时候是有一次暴风雨夜,他的飞船被气流裹挟,不断向上,但他强力将它按了下来。“飞到几千米以上会死亡。”他牢记着重庆的忠告。 第151页 但那几千米上面是什么?死亡之上是什么?他不自觉地想。他以前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那天他们待了大约四个小时的时间,直到赵一给乔德打来了电话。 “你为什么没在公司?”她狐疑地问。 乔德沉默了半晌,回答道:“今天的交通状况不怎么好,路上有人出了交通事故,我等会就到公司了。” 他挂断电话,在张骆驼的注视下垂下眼睛去。 “交通事故?”张骆驼眯起眼睛,露出一个微笑,他知道他的这个微笑不怀好意,乔德以前在公司是唯一一个从不迟到的人,他每天都来的很早,这就像一个定式或者公式,他跟在乔德后面,追问道,“是什么交通事故阻碍了你?” 乔德看了他一眼,径直走了过去。 “你。”他轻声说。 张骆驼停下了脚步,他脸红了。 第58章 漫游之时(二) 这几乎成了一种定式,一种没人知道的定式。张骆驼和乔德每天早上五点钟醒来,接着起床,在没人知道的情况下洗漱完毕,和被他们吵醒的阿煤问声好,它非常不满,开始随意地播报天气预报:今天的天气百分之三十灰,雾气比例、交通状况。张骆驼会轻轻走过去,把阿煤的声音调小,接着到厨房端出他和乔德的早餐,包子或者面包,他们一人一个,随意吃下去,再一齐出门,去运动场。两个小时后,乔德再把张骆驼载到门口,让张骆驼自己回到公寓,而他去十一公司。 郑郑有些怀疑他们去了哪里,但她没有多追问,这是郑郑的一种天赋,她能分辨状况,判断是否该将问题问出口,而她意识到眼下最好不要问他们。张骆驼感激郑郑这点,而正是因为这个他喜欢她,和她是好朋友。而且,张骆驼知道,如果郑郑问他,他混乱的大脑根本没法解答,他光陷入思考已经费尽全力。 他和乔德每天都去运动场,在周围冰冷的建筑物包围下走到运动场中心,张骆驼抬起头来,看到一片灰色天空,它没有掺杂任何其他色彩,因为这个运动场在早期建立,人们来不及往里面倒入全息投影、缤纷游戏,那些金属色和含有霉雨味的光影无法加入进来,整片运动场只剩一片绿色,而在它头顶的天空深受其害,它得不到一点人造光芒。 而这正好让张骆驼陷入平静,在别处没有平静。而且运动场空无一人,只有飞船残骸。 他和乔德走在其间,利用这段时间交谈,乔德朝张骆驼描述着那些宇宙里的东西,虽然他们以前谈论过,但以前是一笔带过,不怎么提,但在他们从游戏厅逃离过后,不知不觉,又也许是必然,乔德开始详细地将旧世界和宇宙相关的一切都告诉了张骆驼,比如说太阳,一种重庆已经消失的东西:“太阳是金色的,发红,外面是奔波的物质……”他的脸色非常苍白,语调冷冰冰的,但却透出一种隐秘情绪。他在他的回忆里捕捉太阳的特徵,一一将它们倾吐而出。他描述的很准确,也很好,但说话时语言渐渐变得越来越慢沉,每说一句话他陷入更深层的思索中。 他偶尔会停顿一下:“但那是在很久之前,我很久没有看见过那些行星了……”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意识到他的处境和位置,陷入思索,然后他看向张骆驼,一瞬间陷入迷惑,而他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这点:原来他无法回到火星。然后他不发一言,低下头来点一根烟,咬着那支烟想着什么东西。而张骆驼坐在他身边,视线也竭力穿破那厚厚的云层。 然后他们会谈起火星,那个乔德已经回不去的城市,张骆驼不会主动问,他怕乔德会不开心,那个星球主动离开了他们。但乔德不介意,张骆驼发现,于是他开始慢慢地问起乔德。火星上能看到太阳吗?他问乔德。乔德点了点头,火星上不仅能,而且能看的很清楚,那里不像地球,重庆,因为地震和环境污染天空已经变得一片灰色,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张骆驼眯起眼,望着那天际,竭力想像被太阳照射是什么感觉,但他想不出。那么被太阳照射是什么感觉?他又问。很暖和。乔德回答他,像是在飞船里开了暖气。那太阳是什么颜色?张骆驼又问。乔德想了想,说,金色,类似于黄色的金色。 偶尔他们会都不说话,只是散步,围绕着运动场或者穿过运动场,走在其中,然后在一片寂静时惊讶地发现很远处的霓虹灯非常刺眼,市中心的灯光染红了整片灰色天空,这是重庆的人们为自己找到光芒的第二方式,尽管他们毫无意识。 燃烧,燃烧,燃烧。 张骆驼眯起眼。 在这些问题里,张骆驼发现乔德开始变得有些异常,或者说是变化。自从乔德那天从游戏厅回来后变化就开始了,但是在他们去运动场的这段日子,他的变化更加明显。也许是因为之前乔德知道了火星不会让他回去,但直到现在这个事实才正式被他的大脑接受。他无法回火星,火星只是把他当工具。但他并没有因此变成傀儡,或者怨恨谁,一蹶不振,也许开始两天有,但是等困惑消失,乔德就恢復了他原来的样子,但他身上有些东西永远改变了,尽管张骆驼也说不好是什么,那不是乔德开始吃原本他不吃的食物、开始走他不走的街道能概括的。也许有一点张骆驼能概括,那就是乔德的眼睛开始变得透亮而疑惑,那灰色被人擦拭过般闪闪发光。尤其是当他看向灰色的天际线,脸色开始泛红,颧骨像是被太阳的光线沾湿,尽管这里没有任何阳光。 第152页 他看着天空,像在试图明白和寻找些什么。一些新的东西在他的困惑里生成,而旧的东西被剜走。 乔德在变化,或者说,异常。 而张骆驼感到他自己也在异常中,和乔德一样。 他感觉得到。当他和乔德一起打量着天空,而乔德说起太阳,或者其他行星,他专心地听着,清晰地感到一种奇妙的感觉从他体内膨胀,念头在他心中生成,但最开始他不清楚那念头是什么,他觉得它很模煳,非常模煳,他只能隐隐约约地碰触到它。它会在他们来到操场时慢慢膨胀,一直堵在他胸口,等到他们准备回去,它变得更加膨胀,挤压住他整个喉咙。张骆驼一开始以为是疑问,因为当张骆驼抬起头,张开嘴,看着天空,他感到疑问一个个从胸中拥挤出来。 火星。他看着天空,皱眉头想着。那是什么样子?而太阳,乔德说的太阳又是什么样?某些囚禁在他头脑上的枷锁在散开,而新的什么在神经元中渐渐清晰。一种新的、以前他从未有过的渴望渐渐涌了出来,他看到了它,它很显然:重庆之内是什么样子的?重庆之外又是什么样的?宇宙又是什么样的?他不断问乔德,而乔德不断回答他,非常耐心地。 但他渐渐发现他的疑问越来越多,多到要湮没他,接着他渐渐明白这异常不是疑问,或者说不止是疑问。那感觉更像是新生,完全的新生,一个婴儿刚刚出生。最开始当他想要提问时,他还感觉有什么东西阻碍了他,不让他思考,从神经元处、很远的地方,张骆驼猜也许是乔德所说的枷锁,基地给他上的枷锁,但他越思考,感觉越困难,越用力地想和明白一切,那挡在他面前的东西也就越想阻止他,同时也变得无力,他不断地问,不断地无意识地想:重庆、火星、太阳、宇宙,而乔德永远回答他。最后他感觉枷锁越走越远,甚至消失不见,然后一大堆他未曾想过的问题像是全新似的全部扑过来,倒在他身上,而他以前从来没想过,甚至把问题的反面答案视作为理所当然。问题。问题。问题,一大堆问题。 旅游,人们为什么不旅游?天空,为什么我们头顶上的天空是灰色的?宇宙?为什么我们从来不想去宇宙中看看?重庆,重庆之外的世界是怎样的?世界又是怎么样的? 张骆驼想起李香香,她有很多问题,不同寻常。他感觉自己现在就像李香香。 那种想要了解和探索整个世界的强烈愿望突如其来。 他闭上眼,看到碧蓝的海水,白色的海岸线,无尽的赛博空间,宇宙像是一个广阔的圆形球。而他像是只鸟儿一样飞翔。 张骆驼清楚这种感觉,它之前就隐隐约约地存在,但这几天里在和乔德的旅途中它膨胀的更加厉害,随时蠢蠢欲动,在他的喉咙间徘徊,从他的潜意识里沖了出来,摆脱了程序和火星的束缚,像是血液般在他身体中四处流动。 他看到隐藏在它背后的意义。 他没有说出来,或者告诉乔德,但他觉得乔德知道,就像他也知道乔德的,他们都没有说出来那感觉,但他们都知道对方知道那种感觉。因为当他们走到操场中央,他们都会自动抬起头,视线和天空相交汇。他们看着无尽的灰色天空,仿佛能从中看到太阳。 有时看的太久,某一瞬间,张骆驼眨眨眼,会看到灰色天空变成红色,有一朵云层从底心透出淡淡的粉色。 起初他会奇怪地揉揉眼睛,以为是自己恍惚或者幻觉,但几次之后,他终于明白过来。那是飞船偶尔飞过云端,船尾的显示灯在发亮。证据是一次一架飞船招摇显摆地从云缝里露出机尾,灰雾间透过光的分子。 那光芒非常耀眼,散发火一般的温暖。 而在那一瞬间张骆驼差点以为那是太阳的光辉。 假如一架飞船都可以穿破这么多云层,那么太阳呢?他不自觉地想。太阳刺破云层,光芒像金子。那场景是怎么样的?他望着天际,但他知道他永远不会看到这一幕。重庆、城市、被囚禁的仿造人。这里没有太阳。 但尽管如此,他仍然感到一种冲动,这冲动一次又一次地冲击而来。他曾无数次听到过它的声音,在一天天的清晨,或者夜晚,他的潜意识轻轻地推它至这里,或者至某个梦。他摸过它的羽毛,闻到过那的气味,因为已经知道那是什么,他毫不惊奇地,一眨眼就能够轻易地採摘到它们。 他捕捉到那词彙,它在他的意识里发亮。 “我以为那是太阳。”他不自觉地对乔德说。 “太阳比那亮很多。”乔德回答道,看着那渐渐消退的红色,像是喃喃自语,“但那光芒不如太阳的万分之一……我见过太阳的光芒,比这个还亮许多倍。” 张骆驼转过头去,他看到乔德,他注意到乔德的眼睛,它在闪闪发亮。乔德也同样注视着那天空,红色的光线刺破无数的云层,现在那飞船渐渐隐藏到云层中去,光芒渐渐变弱,但乔德的灰色眼睛仍然闪闪发光。 “你很喜欢太阳是吗?”张骆驼问,但他没有想要回答,他知道这个答案,但是他想问出口。 “我喜欢能看到它,但这里看不到它。”乔德轻声说,“我们没法看到它。” 张骆驼不自觉地扬起了眉,而乔德注意到了这点,他有点疑惑地转过头来,看向张骆驼。 第153页 “怎么了?”他说。 “我们。”张骆驼重复道,“你说我们。” 乔德不在意地抬起头:“我是这么说的。” “你以前不这么说。”张骆驼轻声说,“在这之前。”我们。乔德居然会说我们,他有些诧异地感慨道。 “你不是说我变化了很多吗?”乔德说。 变化。确实是这样的。但是。张骆驼想,边说出口:“但我没想到你会觉得‘我们’。”他不自觉地‘我们’当做了一个形容词,乔德和他,乔德和重庆的人,乔德从来把他自己和他们区分开来,他唯一的“我们”用在管理部上,他只认同这个,即使他之前变了一点,但是他仍然简称重庆人是你们。 你们。我们。但他现在统称“我们”。 乔德耸了耸肩,似乎并不在意:“是你说的,我们没有什么不同。”他停顿了一下,强调道,“而且,我们确实没什么不同。” 他是真心的。张骆驼听了出来。他微笑起来。 他们再次抬起头,看向灰色天空,一起想像那太阳的样子。 “乔德……”张骆驼看着天际,不自觉地开口道。但那一瞬间他也不知道他想说什么,而且乔德也在沉思,望着那太阳,一如既往。他最终也没有说出口,因为回公寓的时间到了。乔德低下头来,看了看石英表的时间,带着他离开,张骆驼回公寓,乔德去办公室。 他们走回到停船场去。街上的人变多了,张骆驼发现。也许是因为是星期一,每个人都带着一脸倦容上班,那些全息影像是唯一精神抖擞微笑的人群,他们看起来无比完美和轻柔。而停船场里的飞船甚至都看起来很疲惫,也许是经歷了周末两天的磨难和飞行,那些金属被摩擦和刮上了伤痕。张骆驼坐上去,乔德启动飞船。 “欢迎乘坐。”沉稳而疲惫的男声从导航仪里发出,他们是从千辉市场一家黑市飞船舱租的飞船,那里绝对保密,从不泄露客户任何信息。 乔德将飞船驶出停船场。张骆驼准备趁飞船驶向公寓的时候休息一会儿,这两天每天五点起床让他感觉很疲惫。 他闭上眼睛,感受到一片黑暗。但似乎还没多久,三秒钟,或者三分钟,他忽然听到飞船一阵咔擦的响声,接着他感到人工导航仪的男声开始大声发声:“警告!警告!”他勐地睁开眼,一瞬间,以为是r-63追击,或者是其他的什么无人机,他眨眨眼,甚至感觉左胳膊也条件反射地颤抖起来。 但他没有看到子弹或者什么。在他眼前,一片灰色的天空像是从冰箱里冒出来的过浓的雾气,排成列队的飞船堵住了他们前方的道路。而乔德仍然平静地操纵飞船,只是变得更加谨慎,只有人工导航仪散发警告的红光,如临大敌。张骆驼眨了眨眼,有些迟钝地观察着它。 “怎么回事?”他问道。 乔德轻轻地按下人工导航仪一个键,它立刻不再吶喊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蓝框从上方跳出来,疲惫的男声警告他们:“前方两百米处有仿造人警察抽查飞船。” “这架飞船设有一些平常飞船没有的功能。”乔德看了他一眼,轻声解释道,“他会提示你哪里可能会出现你不想看到的状况,比如说前方有交通警察。” 张骆驼反应了过来:千辉市场出产的电子产品,上面附赠的绝对不止是天气状况功能,因为他的客户是赏金猎人、罪犯、以及任何游走在边缘和灰色地带的人群,它以保密性和危险性着称。 “怪不得路这么堵。”他说道,平时这里的路通常是顺通无阻。 但他仍然有点疑惑:“交通警察怎么了吗——”没等他说完,他忽然想了起来。 交通警察会随机抽查驾驶人和座位人的身份id。 而他已经没有了身份id,那个东西和他无缘,或者说已经消失干净。他不属于交通警察认为是安全或者良好的人群,因为他的身份id他已经销毁,他被默认在城市里死去。一旦被他们抓住,他会被带回到警察局,接下来会怎么样不好说,而赵一也有可能知道这件事,一旦她知道就意味着张骆驼可能再一次落入不祥之地。 显然乔德更早意识到这个问题,他已经开始调转方向,试图离开拥堵的飞船群。后方的飞船朝这里鸣笛两声,头顶的灯光大作,以示不满,但乔德只是无视了这点,来了一个大转弯,从塞满的天空大道里脱离出来,朝另一个方向飞去。他飞的很快,张骆驼甚至能听到隔着玻璃,飞船划破天空的声音。他们朝另一端飞去,那是条街道,从那里走也可以到公寓,只是远一点。 “警告,警告。”人工导航仪再次亮起来,疲惫的男声又一次说道,但这次他的声音更加紧张。 “怎么了?”张骆驼疑惑地咬住嘴唇,朝身后看去,接着他明白了,他看到了一架显然属于仿造人警察的飞船,它正从飞船群中缓缓飞出,朝他们这里而来,它飞船顶上的橙色灯光大作,像雾气一般。那是怀疑的颜色,仿造人警察本能性地怀疑从飞船群中脱离的他们,而他怀疑对了。 “看起来他们还是有点智商是吗?”乔德讥讽道,但他的声音很快被不断警告他们的男声湮没了,它似乎认为这是紧要关头,不断发出电磁流的声音警告他们,接着蓝色屏幕自动弹出,张骆驼抬起头来,他看到一张图,上面显示了无数街道,街道上标了众多正在移动的红点,除那之外,还有一个蓝色的三角形符号,三角形符号正朝前移动,在他右前方的街道,一个红点正在靠近。 第154页 张骆驼看了看蓝色三角形符号的位置,它和他们所处地方在一条街道,甚至完全重合,他很快明白了过来:“蓝色三角形是我们,红点是仿造人警察是吗?” 他看着乔德点了点头。但乔德的注意力重心不在这处于灰色地带的科技上,他只是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张骆驼的座位,似乎在确认他的安全带是否系好了,确认完后他转过头去,说:“坐好了。” 张骆驼立刻明白过来,他靠在座位上,抓紧了安全带,像那能给他全部依靠。 乔德朝后看了一眼,那架仿造人警察的飞船正朝这里驶来,那橙色的灯光离他们越来越近。乔德回过头,不动声色地按下几个键,将飞船速度调整到最快,接着他握住方向盘,朝下俯冲而去。有一瞬间张骆驼感到他的身体没反应过来,他落在他灵魂之后,三秒钟后,他再眨眼,发现他们正飞过一个巨大的全息影像,那是个看起来有些噁心的寄生虫,它是某个游戏里的反派角色,它朝他们张开嘴,而他们朝它的嘴里飞去。 啪嗒。那黏煳煳的唾液像是沾到了他们身上,但一秒以后就因为他们飞离而消失不见,巨大的gg牌取代它为他们的飞船洒上光芒:霓虹的颜色,张骆驼看到繁复的字体:要是你想要……后面是韩文和日文说明,他还来不及看清,他们就飞速地飞过了它。张骆驼打定主意不再看它们,他该注意状况,他抬起头,试图盯住人工导航仪的屏幕上闪烁的蓝色地图,上面正显示他们的行走路程,他看到蓝色的三角形正在道路上横冲直撞,而红色圆点紧追不捨,而且他们从一架飞船变成两架。 但乔德似乎不慌张,他游刃有余地让飞船继续保持横冲直撞的状态,像是故意似的穿入连续不断的粉色霓虹的凝固的光芒和全息影像,从那些和天空相连的帧数中穿过,很快张骆驼就发现了他的用意:他在混淆视线,连续不断的光是对飞船最好的保护,就像乔德曾给张骆驼讲过的变色龙:利用环境掩护。 追在他们身后的仿造人警察显然中了圈套,他原本平稳的飞行状态被误导,变得有些散漫和不知所措。两架飞船并驾齐驱,在全息影像里困难地判别逃离的飞船。 乔德让飞船穿过街角边一个最大的全息影像,趁机转弯进入另一条更再窄的小巷,那里破旧无比,只勉强容得下一架飞船通过,他开了进去,让飞船缓缓降落在小巷中央。 张骆驼回过头,他看到两架仿造人警察的飞船从小巷旁穿梭而过,他们完全没注意到乔德的转弯,朝前继续行驶而去,追捕那架已经不存在的飞船。 人工导航仪上的危险状态已经解除,疲惫的男声消失不见,显然它在判断后认为已经没有必要提醒他们。 他们等待了一会儿,期间没有说话。张骆驼听到远处的鸣笛,它在渐渐消逝,因为看不到想要逮捕的飞船而垂头丧气。他们安全了。张骆驼知道。他可以放下心来。 而张骆驼也确实放下心来。 他松一口气,让因为那鸣笛和警察无比紧张的四肢放松。 鸣笛消逝了,张骆驼听到——完全消逝了,那巨大的声音现在连一点嗡鸣都没有留下。 他瘫软下来,躺回椅子上,眼睛眨了眨,看着头顶为了他设了保护罩的飞船的天花板。 但很奇怪,他感觉得到,随着放下心来,另一种奇怪的感觉包裹了他——当他听到那鸣笛声越来越小,最后几乎没有声音,而那空虚与迷茫从其中趁机而入,缓缓地进入他四肢,宛如血液一般流动,而闭上眼让那感觉更加敏锐。他清楚地知道那是什么,因为他曾体会过许多次——他不愿想起,但那感觉分外清楚——一股先是轻微的,接着变得巨大的空虚和迷茫。 他咬住口腔内壁,想要制止那感觉,但却没有办法。 “你还好吗?”黑暗里,他听到,乔德说。 张骆驼轻轻睁开眼,朝他看过去,接着有些恍惚地愣了一下,才笑着说:“还好。” “真的吗?”乔德轻声说,他没有移开看张骆驼的视线,仍打量着他。 张骆驼愣了一下,他想要躲开乔德的视线,但却感觉移不开,乔德的那双灰色眼睛离他如此之近,他无法动弹,显然地,乔德抓住了他没有藏好的迷失和沉重。 张骆驼嘆口气,他知道他不可能瞒过乔德,终于摇了摇头:“不太好。”他想了想,补充道,“但也还好,只是有点不甘心。” “为什么?”乔德说,他的声音仍然很轻。 张骆驼愣住了。为什么。这是个好问题,他听到他渴望的心声。如果是以往他会回答没什么,真的没什么,那只是出自一时的感觉而已。但是现在,在此刻,在经歷了这么多天的逃亡、发现真相和过多的思考后,张骆驼感觉得到,那感觉并不是一时的迷茫,它是长期感觉的积累和爆发,他知道它,触碰到它,而这感觉在此刻如此真实,乔德又如此认真地询问他,他感到一种和想把它咽下去相反的阻力。 他想,他低下头来,看着飞船的黑色地面,从窗缝之中,他能听到行人的吶喊和大声说话的声音,他们不需要躲避,也不需要藏起来,大大方方的,没有什么害怕。但他们也并不是自由的,他们也被束缚了起来,不能动弹,只是不知道自己被束缚了。而张骆驼知道,因此他此刻的自由被剥夺完毕。 第155页 为什么呢? 他闭上了眼,沉默了一会儿,嘆口气,不知不觉地说了出来:“因为从那以后,我一辈子都得这样生活。”他知道乔德明白他说的是哪样。躲起来,藏起来,蜷缩起来,不能被别人看到,直到他真正死去那天。 他听到沉默,很长的沉默,直到在沉默里,乔德的声音响起来。 “你不愿意是吗?”他说,那声音异常温柔。 张骆驼眨了眨眼,他抱住他自己的膝盖,轻微地摩擦上面细小的伤痕,它们因为磕磕绊绊受了伤,接着好不容易被修好,他茫然地抱了一会儿,接着他听到了自己的心声,轻轻地,犹豫地摇了摇头。 “不愿意。”他轻声说。 他听到他的渴望,他听到他的渴望摇摇欲坠,他头次将这句话说了出来,而这让他自己都诧异。他吸了吸鼻子,为自己头次有这种情绪而惊奇,随即又马上适应下来。 他思考着:“但是,让我一直不知道这座城市的状况,我也不愿意。”不知道他们都是仿造人,不知道他们会在这座城市里呆到多久,什么都不知道,只是那样活下去,像是任何一个只期盼今天下午的人。 “我只是不愿意这样活着。”他说道。虚假地,空虚地,假装一切没发生地活着。 他眨眨眼,看着单调的黑色地板,但他却感到自己从中看到蓝色的天空,蓝色的海水,蓝色的无尽的大地,宇宙,他感到自己想要做一只鸟儿,他闭上眼,仿佛就能闻到与重庆不同的空气。他不知道乔德能不能理解,但是他想说出来,因为他知道乔德不管理不理解都不会指责他,就像他自己也不会指责乔德一样。 沉默包围了他们。乔德听到了张骆驼的回答,若有所思地垂下了眼睛。 张骆驼躺在座位上,看向窗外,远处,这个小巷的上方被透明的玻璃包裹,那些飞船从它上面咆哮而过,给灰雾留下一片滚动的橙光,而那玻璃折射那些橙光,让它穿过它,像是一条直线射入小巷之中,有些飞船开的光芒非常强,那直线就变得非常利索,但马上因为飞船的离去而一闪而过。 张骆驼和乔德沉默地看着那橙色的光芒,一次又一次,它们出现又跳跃,最后不见。 乔德点了一根烟,他咬住它。“黑川”。现在他已经无比熟悉那支烟的摄取方式,已经该如何咬住它。 “像不像太阳?”乔德轻声说,对着张骆驼。 张骆驼明白他的意思,那光芒折射的方式。乔德曾给他讲过太阳折射光的方式,还给他画过它是如何的。 “像。”他斟酌地说,“但那不是。” 这是句很平常的话,张骆驼知道,但也许没那么平常。乔德停止了吸菸,似乎震动了一下,接着,他同样斟酌但是认真地回应了张骆驼:“你说得对,那再怎么也不是太阳。” 他们继续凝望那头顶的光芒。 “张骆驼——”乔德看了一会儿,他又开口了,他望着云端,那片飞船离开的云,语气像平常一样平静。 张骆驼没有转过头去,他凝望那灰色天空:“什么?” 乔德低下头,掐灭了他没有熄灭的烟,像在想什么事。 “我也不愿意。”突然地,在疲惫和思考之间,张骆驼听到乔德的声音坚定地响起来。 张骆驼怔住了,他怔了好一会儿,接着他勐地抬起头,看向了乔德。他立刻捕捉到乔德的神色,乔德的神色就像他的口气一样坚定,没有任何偏移和改变。 他们朝对方看了好一会儿——不知过了多久。 “你想不想试试呢?”乔德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对张骆驼说。 “什么?”张骆驼问道,但他觉得他不用问这个问题,他冥冥中知道乔德想说什么。 乔德深唿吸一口气,轻声,但是坚定地说:“试试逃离这座城市。” “逃离这里,看到太阳,过另一种生活。”他说。 张骆驼目不转睛地看着乔德。他张开嘴,一时之间竟说不出来话。 乔德的神色坚定如初地等待着张骆驼的回答,但见着张骆驼一句话也没说,他周身散发出一种微妙的小心翼翼,灰眼睛轻轻地沉下去。 他在紧张。张骆驼轻易地发现了这点。 张骆驼摇了摇头:“不。” 他看到乔德的灰眼睛脆弱地闪动了一下。 张骆驼没有犹豫,也没有等乔德说话,他继续坚定地说:“我们不是逃离,而是寻找自由。” 乔德愣住了,他眼睛闪烁了一下,那微妙的慌张感在一瞬间消失不见。 张骆驼朝他肯定地点点头,眼睛一眨不眨,以表示他是认真的:“我也想获得自由,看看太阳,看看除开重庆之外的世界。” 这一瞬间,乔德便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如此了解他,就像了解自己一样。 他们无声地看着对方,沉默了三秒钟,五秒钟,像是要一直沉默下去。然后他们同时笑了起来。他们轻轻地微笑,在这废弃的运动场中。然后微笑渐渐变成了一个完全放开的笑容。他们的笑没有声音,但是却敲碎了某种东西,张骆驼能清清楚楚听到那东西破碎的声音,它从他身体里被轻轻□□,发出“啵”的一声,像一个酒瓶盖。他看着乔德,同时感到另一种种东西从他的心上生长,他看不到它,它完全隐形,但他清清楚楚地听到生长的声音。 第156页 他眨眨眼,在无味的空气中闻到了太阳燃烧的味道。 第59章 漫游之时(三) 他们是认真的,尽管他们除开承诺,什么也没有。 那天他们离开运动场后,不动声色地回到了郑郑的家,乔德去上班,张骆驼则留下来打扫郑郑的房间,他们在郑郑的视线下像平常一样微笑,看似毫无差别地开始了一天的生活,让白日充斥他们的胸膛。 下飞船之前,张骆驼和乔德道别,乔德沉默地操纵方向盘,让飞船在灰云中滑动。张骆驼回过头去,望向他,准备说再见,同时他有点忐忑不安。 他情不自禁地想着他们在巷子里的谈话。他有些不安,担心一切就这样过去,而乔德说的都是玩笑话。但他看到了乔德的眼睛,乔德眼睛中的光芒仍然在燃烧。 “我们晚上再商量。”乔德对他说。他没有说完,但张骆驼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事。 张骆驼感到他的心被高高举起又放下。 他们不是说说而已。 逃离这座城市,逃离重庆,这听起来非常好,但也像天方夜谭。如何逃离?怎样逃离?张骆驼回到了郑郑的公寓,坐在窗户边想,他任凭毛毛活跃地跳上他的头髮上,自从它在乔德的头顶待过后,它就发现那是个好去处,张骆驼怀疑是设计团队给它安装的巢穴本能。张骆驼拍拍它,示意它安静地坐下来,感觉毛毛粉色毛绒的肚皮贴着他的头顶。 他看向他右边紧闭的窗户,灰色的天空看起来像被锁死。 他们说的话像在一时冲动下的产物,实际上怎么做他们却一无所知。他们所拥有的几乎等于零。 他在阿煤断断续续的新闻播报声中思考这件事,直到夜晚降临。 八点钟后,乔德和郑郑像往常一般准时回来,张骆驼已经准备好了晚餐,他们聚到餐桌前,在阿煤自作主张的“新闻时分”播报声中随意地聊天,开始吃饭,话题也和平常无二,没有任何异常。至少张骆驼是这样觉得的,但奇怪的是郑郑似乎察觉了什么,她抬起头来,在张骆驼给乔德递水,或者说着些无聊的话题时敏锐地打量他们,但阿煤巨大声的新闻播报很快地就岔开他们的注意力,用无关的琐事打断她的猜测:游戏厅开业,暴雨将至、天气温度达到二十五摄氏度。于是她只是狐疑地看了他们两个一眼,没有问什么。 最后他们像往常一般吃完饭,然后开始百无聊赖地一个看电视节目的老纪录片,那讲述贫民窟的发展歷程。他们沉默地坐在红色沙发上,打着哈欠,听主持人冗长的讲述,毛毛在乔德的怀里昏昏欲睡。夜晚十一点时,郑郑像平常一样生物钟到点,自动起身,向他们道声晚安,回自己的卧室去了。而张骆驼和乔德也一一起身,关掉电视,回到他们的房间。一切如此寻常,和平时似乎没有任何区别。 但张骆驼知道不止如此。他关上房门,回过头,毫不惊讶地看到夜色之中,乔德站在窗前思考。窗帘没有被拉上,刺探的霓虹轻易进入黑暗的朦胧中。 乔德听到响声,转过头来。 他们缄默地互相对望。 他们明白,一切才刚刚开始。 他们决定先将可能需要的线索和东西整理出来,于是花了一个晚上讨论和回溯这几个月的事,将他们遭遇的和发生的全部列了出来,整理出所有可能需要和有用的信息,等到他们停下来时,天已经快亮了。张骆驼挨着枕头睡了一觉,醒来时,时间已经是下午一点,乔德应该已经去上班了。他看到乔德的衣服披在他身上,而那些写着线索和东西的纸放在枕头下,待他查看。 张骆驼迷迷煳煳地起来,拿起那些纸,推开房门,开始仔细查看,确定可能的、他们也许能发现点什么的东西。阿煤听到他起床,开始抱怨,它调到一则关于身体的新闻:“在当代都市,每天有上百人死于夜晚沉迷游戏……” “我没有熬夜玩游戏。”张骆驼嘀咕道,喝了一口水,将纸张翻到下一张,那上面是乔德的笔迹。 “……闯入管理部……”上面写。 阿煤沉默了一下:“好吧。”它不服气地说。接着它调到了另一个新闻:“在当代都市,每天有上千人死于夜晚沉迷爱情……” 张骆驼脸红了,他放下水杯,但是发现他无法反驳。 “阿煤。”他只能警告地说。 阿煤回应他的只有一首纯音乐,钢琴曲,一支来自古老时代的交响曲。 张骆驼嘆口气,他揉了揉头髮,继续将精神投入到那些纸张中,他有些忐忑地发现,尽管他已经整理出了很多东西,但他需要的却仍然微乎其微。他嘆口气,逃离这座城市听起来非常好,但也像天方夜谭。如何逃离?怎样逃离?他们说的话像一时冲动下的产物,实际上怎么做他们却一无所知。即使那些线索看起来很多,但他们所拥有的几乎等于零。 他坐到红色沙发上,仰望着天花板,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毛毛向他敞开的肚皮,尽量将自己的注意力集中起来,并从中寻找可能是聪明的办法。 夜晚的同一时分,乔德和郑郑回到家中,在那些琐事像平常一样过去后,他们和郑郑互道晚安,关上了自己的房门。张骆驼轻轻地锁上房门,朝窗边走过去,乔德站在那里,被闪动的光线所照耀,一架飞船远远地飞过去,像是会喷气的彗星。 第157页 “你有什么想法吗?”乔德问他道。 “我想了一下午,再加上刚刚看电视的一个晚上……”张骆驼说道,走过去,笨拙地提出他的建议,“也许我们先可以从管理部着手,问问他们。” 他知道这个不是好办法,他被管理部视为已死的危险人物,而赵一在旁边虎视眈眈,她已对乔德产生怀疑。然而他现在没有更好的想法。也许管理部知道些什么,他们是最有可能关于这件事的人。 他感到之前感受到的那纯粹的快乐完全消逝,问题代替它接踵而来。 乔德点点头,他看向窗外,一块近在咫尺的骯脏的牌子,思考着:“这是一个办法,但是有风险。” “你呢?”张骆驼问道,走到他旁边,让胳膊靠着窗户,他感到那透明的物体灼烧他的手臂。 乔德停顿了一下,不知为什么,有些犹豫:“我也有个想法,和你的想法类似,虽然可能性也很低。” 张骆驼露出一个安慰性的笑容:“你说吧,我们想要离开的想法本来就是天方夜谭了。”他说的是心里话。 乔德犹豫了一下,他最终放下手中他在把玩的香菸,决定性地抬起头来:“我想去找芦幸。” 张骆驼愣住了:“芦幸?”他说,一时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乔德将那支烟轻轻地折成两半,陷入思考中:“他是除开我们,最有可能知道些什么的事。” 张骆驼低下了头,望向窗外的景色,皱起眉。他知道乔德说的没错,他见过芦幸几面,而从这几面中他感觉到了,芦幸一定知道很多,甚至知道的可能比他们两个都多。 “但是……”张骆驼说,不由想起上一次,游戏厅里芦幸和他们的对话,他眼中的憎恨清晰可见。我确实恨你。芦幸说。 “我知道。”乔德点了点头,他嘆了口气,“但他曾是我的朋友,过去曾是。” 张骆驼为难地咬住嘴唇,看到窗下面,几十层楼下的人群,他们看起来如此之小,像是尘埃。这座城市将他们装在其中,轻而易举地困住他们——逃出这座城市的想法真是够天方夜谭。他看着这场景,不自觉地想。 而去找芦幸,说服他的想法也是天方夜谭,那成功的机率是千分之一。但同时,在这一刻,张骆驼也清晰地知道——那想法再怎么天方夜谭,也比不上离开这座城市。假如说服芦幸的机率是千分之一,那么他们逃出去的机率是万分之一。 而他们甚至连万分之一都不放过——如果他们最荒谬的事都要去做,为什么还怕这个?千分之一?那不过是失败和更失败。 “也许我们可以试试。”他嘆了口气,抬起头,说。 他看到乔德微笑了,他明了了张骆驼的意思。接着乔德将那支被摧残的香菸放在一旁,走向电话:“我们打个电话问问,如果失败了,只花费得了几秒。” 张骆驼一下变得有些不知所措:“现在吗?他有可能在睡觉。”把一个人从睡梦中叫起来,他不知道是不是好主意,而且这个人还讨厌他们。 乔德朝他比了个安慰的神情:“我了解他,芦幸喜爱夜晚,他这时候不会睡觉,这是他的常规活动时间。” 他拿起电话筒,熟练地按下几个数字。按键随之一一响起。gg马上钻入,聒噪的女声不断推销各种产品。 他们等了不到几秒,人声就从话筒那旁响起。 “餵?”芦幸的声音,张骆驼一下就听出了,他听起来非常疲惫,仿佛被什么压垮了。 乔德等了两秒,才说道:“是我。” 芦幸沉默了两秒,也许是没想到是乔德,接着他的声音立刻从疲惫的泥泞中挣脱出来,变得警惕无比:“我放你们两个走已经很宽容了,否则他今天就是躺在十一公司的分解厂里而不是其他自由地带。”“他”,显然指的是张骆驼。 “我想在明天早上十点和你在‘夜间飞行’见一面。”乔德直接忽略了芦幸的话,干脆利落,像他以往一样。 芦幸毫不犹豫:“我不会去。”他对自己的冰冷无情非常满意,结尾时有些洋洋自得,似乎想要尽快结束这场对话。 乔德像是猜到了这点,他干脆利落地说:“是关于这座城市的事。”他并没有被芦幸的语气所影响。 话筒里安静了一下,张骆驼注意到。电话没有被立刻挂断,芦幸像是被吸引了,但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思考了一会儿,几秒以后,他的声音和着沉重的唿吸声才在话筒里冷漠地响起:“……城市的什么事?” 乔德站了起来,他将香菸放进水晶菸灰缸,走到窗边,一阵冷风躲过缝隙吹拂在他额头上,他直截了当地说:“我们想离开这座城市。” 话筒那面寂静无声,但那只持续了两秒,马上宁静的空虚便被一阵从牙缝里冒出来的笑容所填满。芦幸在电话那头笑了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他的笑声很诡异,听不出快乐的成分,更像是同情和厌恶的结合体,许久之后,他终于安静了下来:“就这个?”他的声音很讽刺。 “就这个。”乔德回答道,他任凭芦幸笑着。 第158页 “你不怕我转头把事情告诉赵一吗?”芦幸仍然笑着。非常讽刺地。 “你不会。”乔德想也不想地回答道。 芦幸沉默了两秒。 “好啊。我可以和你们见面。”很快地,他的声音响起来,他改变了主意,冷冰冰地说,“明天是周六不是吗?早上九点,夜间飞行酒吧。”他立刻挂断了电话,一阵冰冷的滴声在电话的敲断后迴响。 芦幸的反应出乎张骆驼的意料,他没想到芦幸这么快会被搞定,他诧异地看向乔德,但乔德轻轻朝他摇摇头。 “没那么简单。”乔德沉思道。 第二天早上,他们在早上七点半起来。张骆驼一睁眼就想起了他们将在‘夜间飞行’和芦幸见面。他眨眨眼,一种紧绷感拉紧了他的眉头,他的心勐地跳动起来。他回过头去,乔德伸出手来,安慰地在他脸上摸了摸。张骆驼深唿吸一口气,尽量将这种感觉压制下去,他感觉头有点痛,也许是因为没睡好。 他们走出房间,郑郑已经在餐桌面前吃早饭,她已习惯了乔德会吃饭这件事,因此乔德走进厨房时她毫无反应,但当张骆驼端着盘子,在她面前坐下来,她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神色忽然变化了:“你怎么了?”她皱起眉头,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你脸色很差。” “没什么。”张骆驼含煳地说,他假装很有精神,朝她露出微笑,回过头从冰箱拿出一盒牛奶。郑郑在他和乔德之间扫荡了一下,最终狐疑地移开眼睛,低下头去,继续看她的报纸和文件,放过了他们。 他们在八点三十分出门,时间有点迟了,但他们不得不等到郑郑离开后才能离开,张骆驼不想把郑郑也卷进这件事里,这太危险。当他们到达‘夜间飞行’门口时,时间刚好迟到了一分钟。芦幸站在门口等他们,他没对他们的迟到说什么,他的视线诡异地停留在张骆驼身上,然后再迟迟地来到乔德附近。 他朝他们“嗨”了一声,看似友善而神秘,但张骆驼知道真相大相迳庭。 他们一起走进‘夜间飞行’,它的生意在白天冷清很多,浓稠的酒味在各处飘散,粉红的霓虹灯疲惫无力地映射着整个墙面,让这里显得诡异而温情脉脉。他们绕过两面沙发,又在吧檯附近逛了一圈,最终选择了一个隐蔽的角落:那里远离监控,对看都所有前来的来者,而且侍者几乎不可能听到他们的谈话。 “我来了,而且是一个人。”芦幸没有坐下来,他靠着一面墙,脚踩在玻璃桌上,“事实上,你们得感谢我没有随口告诉赵一。” 乔德不动声色,他掂量着芦幸的话。 “你们说吧。”芦幸说,他冷酷地看着他们,“关于你们的想法,关于城市的什么事?” 张骆驼和乔德对视了一眼,乔德平静地开口道:“就像我们昨天告诉你的。” 芦幸点了点头,有些不耐烦,仿佛没有听过这个话题似的:“我忘记了,你再说一遍给我听。” 张骆驼看出了芦幸是故意的,但是乔德仍然保持他的平静:“我们想离开这座城市。” 芦幸立刻故意地睁大了眼睛,夸张地将眉毛挑的高高的,像是没明白自己听到了什么,做出一副惊悚的表情:“离开这里?” 接着他的嘴角露出讽刺的微笑:“你说的是那个离开吗?像死亡一样?” 乔德不动声色:“是离开,逃离。”他没有被芦幸的心灵子弹所击中。 “那你们来找我干什么?”芦幸朝后一昂,终于掀开了他的假面具,冰冷地质疑道,“你们自己走不就完了吗?” “我们想找你问些什么东西,或者说寻求帮助。”乔德阐述道。 芦幸想了想,立刻的,他就狡猾地探寻到了其中的意思:“你的意思是只有你们两个人不行,我得加入你们,结成联盟?” “我没这么说。”乔德巧妙地回答道。 “但一旦帮你就这么意味了。”芦幸打断了他,“你清楚这点。” 乔德顺着他的话,平静地继续说,像引导出话题的是芦幸而不是他:“那离开这座城市,你愿不愿意加入?” 芦幸嗤笑了一声,趾高气扬地说:“我为什么要加入?——你们为什么来问我?你们忘了吗?我差点把你交给赵一。”他这次看向了张骆驼,而不是乔德,像他对乔德的回答完全不感兴趣,他想知道张骆驼怎么想。 “因为你可能是对这座城市知道最多的。”张骆驼眨了眨眼,不知所措地说,接着,他停了停,想起那个更重要的理由,“而你是乔德的朋友,很好的朋友——而且,实际上,你没有把我交给赵一。” 芦幸昂起头,他似乎根本不信服这个答案,他抄在胸前的手轻轻垂下,身体完全离开墙面,在这粉色世界中漂浮不定:“所以你们来问我?”他看向张骆驼,视线游移不定,张骆驼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神情坚定,点了点头。 芦幸微微一动,嘴唇里发出嗤笑,他摇摇头,将脚伸在玻璃桌的桌腿上,又立刻滑下,桌子发出轻轻的颤慄之声:“不可能……” 第159页 他抬起头来,冷漠地说,眼里的情绪复杂无比:“我直接告诉你们吧,我不会加入你们,你们也不可能逃出这个城市。” 他停了一下,不耐烦地摇摇头,笑容渐渐扩大:“你们以为逃出去很容易,是轻而易举的事,所以才这么自信地来找我,你们觉得那就像一个游戏是不是?只要通关,一切东西就能全部消逝,成功就在眼前?” “让你们失望了,我不会加入你们。”他说,冰冷无比地笑起来,“我只是来嘲笑你们的,我今天来的唯一理由是来来告诉你们:你们不可能逃出去的,死也不可能。……我以前也这么充满希望过,然后希望被绝望打碎,而现在看到你们也将陷入绝望的深渊,我感觉很好,这是我今天最大的意义——我可以离开了。” 他勐地抽身,双脚踏在地上,朝后退了一步,神情变得讽刺。他自由地从对话的网中抽身而出,笑容变得高深莫测。 “但我们甚至还没试过——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张骆驼勐地站起来,插入了他们的对话,他不喜欢芦幸的语气,那语气非常绝望,但又异常高高在上,“你至少听我们说一下想法。” 芦幸本来准备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他听到张骆驼的话,停下了步伐,似乎想要忍住什么,但他没法忍住,他嗤之以鼻地转过身来,面向张骆驼:“所以我才说你,你这个小仿造人,还有你旁边的伙计,并不知道逃离的真正感受,你们以为那很容易,容易的就像放风筝一样,一下就能起飞。”他说到后面,露出一个近乎于绝望的揶揄笑容,“但我知道,你们逃不出去。” “你连试都没试过,怎么知道不行?”张骆驼直视着芦幸,丝毫不退缩。他注意到芦幸望进他的眼睛,他咬住内口腔,以免让胆怯泄露出。 但奇怪的是,芦幸直愣愣地看着他的眼睛,不知怎的,神色渐渐变得恍惚。 张骆驼被他的视线紧盯了好几秒,但没有等到回答,他开始不安,刚想说些什么,芦幸忽然说话了:“你的眼睛跟他有点像。” “什么?”张骆驼没反应过来,他从防备的状态卸下来,非常茫然。 芦幸的神色好了点,但仍然很恍惚:“现在不像了……但刚才你很像曾林,他也曾经这样看我过,因为某个话题我们争吵起来……” 张骆驼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如何接话,但芦幸似乎不需要他给出反应,曾林像一管药剂,让他的神经陷入麻痹状态,忽然地,他的眼神和之前比放轻了,像一片羽毛,飘忽不定地飞舞着,似乎陷入了回忆的狂潮,他喃喃地说:“我曾经也像你们这样过,为了曾林,为了他带给我的教训,我决定逃出去……你说我试都没试过,但是我试过,我感受过,你们之中只有我感受过,我才有资格说话,但我撞到了南墙,我知道了那并不可行……我看到那复杂的程序,接近死亡的感受,以及随之而来的潮水般的绝望……”他说到后面,声音渐渐放轻,思绪似乎完全游移开来,“但你们不知道……完全不知道……你们以为那就像一种游戏……”他的话语渐渐变得杂乱,他眨了眨眼,忽然停了下来,似乎意识到自己说的过多了,声音重新恢復原来的冷酷。 “我要走了。”他说,不给任何机会,转身就走。 “等等。”但乔德已经抓住了他话中的不对劲,他凝视着他的背影,“‘南墙’是什么?”他一针见血地问道。 芦幸停住了脚步,他微微侧过头,声音冷漠,接近于嘲弄的揶揄:“……一种让我们无法逃离的东西。”他说完后再次迈动步伐,这次他走的很快,似乎不会再停下,一直要到走出人群,没人能找到他。 张骆驼看着芦幸被昏暗的霓虹灯照亮的侧脸,他注意到芦幸离开的步伐很坚决。芦幸和乔德的对话快的像暗喻,一堆信息如同杂物般朝他堆积过来,他胡乱地将它们吞下去。 “你等一下。”他不自觉地说,但芦幸甚至没有回头。 他不能让芦幸离开。他本能性地想,念头勐地闪过。 他的直觉读出芦幸面部表情里所藏的密码,那密码这样从暗处提醒他。他有种预感,芦幸在离开“夜间飞行”后将不会再理他们,无论是电话还是邮件,或者是当面见面。 他必须叫住芦幸,吸引住他的目光,这是他们最后一次机会。 张骆驼勐地站起来,来不及了,他想。 “你带我去‘南墙’,我可以试试。”他说。他的声音在空空如也的酒吧中震盪,然后落下,就像被打碎的酒杯。他甚至不知道这会不会成功,但这是他的最后一搏。 芦幸勐地顿住步伐。 他诧异地转过身来,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你想试?” 张骆驼想说什么,但他来不及说出口,乔德就跟着站了起来,他把手搭在张骆驼肩上,轻轻将他掩在身后:“不是他,是我。”他昂起头,声音沉下去,坚定地说。 芦幸眯起了眼睛,他怀疑地看着他们,微笑渐渐粉碎,表情变得五味掺杂。似有似无的音乐声在他们头顶犹豫地飘荡。他们和芦幸之间的距离像是隔了整个重庆。 第160页 音乐听起来越发悬浮不定,张骆驼的心狂跳不止。芦幸的手动了动,视线在他们两人之间流动着,接着那双眼睛眨眨,嘴唇轻轻颤动一下,舌头轻轻碰到上齿,面部的困惑一闪而过。 漫长的时间流过去。 “跟我来。”他终于说,那声音从牙齿中迸发而出,瞬间在空气中融化。接着他转过身,自顾自地向前走去,他的影子在这小小的区域里缩短,最终变成了一个圆点。 第60章 南墙(一) 他们跟着芦幸走出了‘夜间飞行’,绕过一些街道,最终到达停船场,一架飞船在那里等着他们。芦幸头也不回,打开驾驶舱。 “进来吧。”他只对他们说了一句话,打开飞船的舱门锁,示意他们坐在后座。 “我们去哪儿?”张骆驼茫然地问道。 芦幸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似乎觉得他这问题很好笑:“就像你渴望的,南墙。” 但张骆驼不是那个意思,他想知道确切的地名,然而芦幸将这问题直接忽略过去,像是没有听到。张骆驼转过头去,却看到乔德安宁地坐在座位上,就像平时一样。冷静地看着窗外,似乎没有什么好奇的,对去哪里也不感兴趣。 不愧都是管理部的,张骆驼腹诽地想。 飞船勐然飞过方块般的大厦和黑漆大道的组合、虚拟少女组合组成的粉色影像和光线的迷宫,离开城中区域,在几百楼层高的公寓和停船场中穿梭,然而芦幸看也不看,一言不发,直接掠过它们。那些公寓不断被他甩在身后,像是无尽数据。 张骆驼眨着眼,无法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公寓中找到任何不同。飞船不厌其烦地前行,仿佛穿过时空隧道。渐渐地,他注意到那些原本密密麻麻的公寓的数量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开始变少,而空中和他们交接而过的飞船也从拥挤免得顺畅,周边的景色从城市之景变成一片荒凉,无尽的灰色就在眼前。他靠着窗户,在这平静而漫长的旅途中渐渐发困,但乔德一直警惕地盯着窗外的景色,仿佛在暗中记住来路。 这架飞船像是要驶向天空尽头。张骆驼不安地想,尽管飞船的轨迹平滑而温和。 再过了一段漫长的时间,也许是几个小时,也许是十几个小时,张骆驼发现那些熟悉和不熟悉的公寓完全消失,他们的眼前不再有住所,灰色天际线下只剩一片圆弧,取而代之的是矮小和怀旧的工业区,他从窗边俯视,贪婪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他曾经看过《重庆史》,重庆的最边缘区就是工业区,这里生活的人们像巢穴般忙忙碌碌,为城市里的人们动工,完成一些重工业项目。张骆驼一直想来这里看看,但他一直没动身,以前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偷懒,但后来他明白了,像乔德说的那样,火星不允许他将想法变成现实,它抑制住了他,就像抑制住了其他人一样。 他们不断掠过工业区的表皮,弯弯绕绕地飞过许多巷道,那些黑色烟雾犹如一道道影子在天空中消失,地皮由灰色向棕色过渡,呈现一种没被开垦地色调。渐渐地,工业区也开始变得分散和零碎,那些高塔或工厂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广阔的大地,地皮的棕色开始缓缓减淡,泛出某种奇异的色调,慢慢地,随着飞船继续往前开去,那表皮清楚了,成了一种沙漠般的黄色,而大地空无一物,将这黄色完全展览在天空下。张骆驼吃惊地看着眼前的景象,手握成拳头,眼睛一眨不眨。这里是哪里?他想,《重庆史》上从来没讲过重庆还有这样一块地方,而其他的书也没有说过,它们只说重庆分了几个区:城心、城中、城内、城外,最远的地方就是工业区,那些书上只字未提这里——一望无际的土地,空无一人,科技和人似乎都不曾存在,像个未知之所。 “这是哪里?”他不自觉地说道。 “城市边缘。”芦幸听到了他的话,冷冰冰地说,又望了乔德一眼,“火星基地给你的地图可没告诉你这些是不是?头儿?它虽然对你完全坦诚,但也不是毫无隐瞒。” 他的调侃冷冰冰的:“不过我当然理解你,你就算知道有这地方也不会用心找,毕竟你以为四年后他们就会接你回去,找什么可以逃出去的地方呢?那是仿造人才需要做的事,我们何必费这个心呢?毕竟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 但乔德并没有回答,他看着窗外一望无际的大地,像是陷入某种沉思。 芦幸让飞船再向前滑翔了很久,直到背后棕色大地的部分完全消失,左右除开天空,只剩下一片枯燥的明黄色。 “到了。”他言简意赅地说,继续往前飞,飞船越飞越低,最后降落在停在地上。张骆驼转过头去,他看向乔德,乔德正斟酌地看着窗外,注意到他的视线后转过头来。 “没事的。”乔德朝他做了一个口型,像往常一般冰冷而坚定。 张骆驼点点头,安下心来,他深唿吸一口气,开了飞船的门,跳下飞船,乔德跟在他身后。这里很冷。张骆驼一站在大地上就知道了,冷风吹过来,像尖刀一般剪破他的皮肤。 芦幸走下飞船,关闭飞船舱门。他站在土地上,若有所思地后退一步,看了看远处,前额被吹起的头髮遮盖。 一望无际的黄色土地,没有任何灵魂在这里逗留。 第161页 “那就是南墙。”他忽然说,伸出手,指向某条宽阔的地平线。 张骆驼向四周看了一通,皱起眉头,没有说话,他没有看到什么特别的,这里只有灰色天空、一望无际的黄色土地。 “在那里。”芦幸看出了他的茫然,再次指了指某处。张骆驼跟着他的手看去,这次一点别样的东西总算出现在他视线里,十米远外有一块巨大的红色石头,它是这黄色土地上唯一的陪伴。 张骆驼皱起眉,没明白芦幸的意思:“那就是南墙?”他迷茫地回过头说。 芦幸看着他的反应,嘴唇中发出嗤笑声:“不是。看你这迷茫的样子。我一个月前之前来到这里可不像这样。”他一摸头髮,望向远处那块石头,像是陷入回忆中,“我和郑郑驾驶飞船来到这儿……” 张骆驼勐地回头,他质疑地说:“你和郑郑?”那个名字让他吃惊。 芦幸朝他比了个冷漠的鬼脸,声音又低又沉:“是我和她。那天晚上我们喝了一点酒,心血来潮,想要试试能不能逃离这座城市,于是我们决定朝城外开飞船,一直飞一直飞,说不定我们能离开,但是我们只是想想——因为我和她都不知道那城市的边缘会在哪里,也许根本没有,结果在跨越那么多不可思议的景象后,我们都疲惫时,我们真的误打误撞飞到这里,看到了一片黄色的土地。我们当时就停在这儿,离那块红色石头十米远……” 张骆驼再次看了一眼那块石头,它离他很近,看起来又重又沉,似乎和芦幸、郑郑的逃离没有任何关系。 “我们当时非常兴奋,原本我们只是试试而已,结果好像真发现了一些东西,这些黄色的土地——无尽的边缘,而重庆无论哪本书、甚至网际网路上,这里从没有被提到过哪怕一次,显然火星不想让人发现这儿。”芦幸昂起头,他的下颌骨看起来又瘦又锐利,“我们开始产生了希望,这里的尽头是不是就是出口?我们当时这样想,几乎是激动地颤抖着开着飞船朝那里去……”他指指渺小的看不清的黄色地平线,它在他们前方,像是海市蜃楼。 “看到那红色石头没?你刚才看的那颗?”他回过头,忽然恶意地对张骆驼说。 红色石头。张骆驼回过头去,看了那十米外的石头一眼,他想回答芦幸看到了,但没有说出声,他发现芦幸的目光混乱无比,虽然在问他,但根本没有听他的话,而是随着自己的叙述进入思想深处,像是回到了那个晚上,这里只有他自己和郑郑,张骆驼和乔德在他眼中消失不见。 “我们就在那里遇到了‘南墙’。”芦幸说,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南墙’是我给那东西取的名字,实际上我不知道该叫它什么。当时我们兴奋地启动飞船,准备朝地平线俯冲而去,我觉得希望近在咫尺——我发动引擎,开动飞船,但奇怪的是,当我们飞到那颗红色石头左右的地带,飞船就无法向前飞动了,它发出嗡鸣声,像是被什么东西挡住了。” 深夜,越来越近的地平线,飞船下被扬起的砂砾。张骆驼眯起眼,但他只看到那块石头旁边流动的透明空气,那里似乎没什么特别的。 芦幸哆嗦了一下,他继续低低地说:“我说不好是什么,但是就是被挡住了,像那里有座隐形的墙。飞船无法朝前挪动半毫。于是我朝后退几步,加大飞船的马力,让它朝前冲去,但它刚刚到红色石头的左侧就发出巨大的嗡鸣声,无法前行。与此同时,我感到我的头开始轻微发晕,四肢被扭断一般痛。而郑郑脸色发白,唿吸越来越急促。我们起初以为只是偶然现象,但那症状随着飞船马力加大越发严重,一个声音在脑海里警告我:停下!你们必须回头!否则会有死亡!我本来不想停,我没什么好不舍的,死了也可以,可是郑郑快不行了,她甚至出现了短暂的假死症状。我不得不停下飞船让它原地降落,停在这里。” 芦幸指指十米外的那块红色石头:“我们刚开始以为是飞船的问题,休息了好一会儿,决定直接走过去。但同样的,我们刚走到那红色石头旁,一堵无形的墙就挡住了我们,让我们没法前行,它是隐形的,但厚的不行。我们怀疑是那石头的问题,它可能是一个机关,于是把它搬到一面去,但是结果也一样,不管石头移到哪里去,那堵墙仍然存在。那石头不是障碍,而更像是有人放在那里提醒我们到这里就不能走了,就像红灯警醒一般。总之,我们每到那里便无法前行。” “然后我试图推开那隐形的障碍物,但不到一秒,我的身体就像有电源流过,一阵眩晕的黑色出现在我眼前,那感觉就像是濒死,比在飞船上还糟糕。”芦幸抬起头来,眼神空洞,喃喃地说,“然后我们不得不承认了一个事实,我们无法离开这座城市。我们被某种东西阻碍了,就像撞到了南墙。” 芦幸说完了,他勐地陷入沉默,低下头来,全身不知不觉轻轻地颤抖,像是亲身回到了那天,那一时刻。 “你还好吗?”张骆驼担忧地说,他察觉了芦幸的不对劲,想走上前扶他一把。 这话震醒了芦幸,他勐地一动,深唿吸一口气,走出记忆,用手按住了鼻樑,揉了揉,固执地假装没有看到站在一旁的张骆驼和乔德。等情绪完全平復了,他才抬起头来。 第162页 “我很好。”他说,朝张骆驼轻蔑地微笑了一下,“那就是南墙。” 他摆脱了那之前萦绕他的情绪,平平地转移了话题,看起来像完全没事了。他甚至朝张骆驼扬了扬眉:“你们不是说想要挑战这南墙吗——那么,像你们说过的,你们谁首先来试试?” “死了我可不管。”他恶劣地补充道。 第61章 南墙(二) 张骆驼因为他突然转移的话题愣了一下,当他明白他是在说什么后,他立刻张开嘴。我来。他想说。但他还没有说出来,乔德已经挡在他面前。 “我。”乔德说,张骆驼抬起头,他只能看到乔德的背影,乔德像一座塔般遮盖住了他的视线,大风和砂砾因此消失不见。张骆驼来不及再考虑,他向前一步,反向握住乔德挡住他的手。 “我一起。”他一字一句,不可商量地说,忽视了乔德凝望他的视线。乔德皱起眉,朝他轻轻摇摇头,但张骆驼只当做没看见。 芦幸饶有兴趣地打量他们,没有说话,也没有做决定让谁迈向那南墙。张骆驼见状,径直朝飞船走去。乔德发现他的动作,立刻跟上他的步伐,和他并行。 “等等,关于加入你们逃离城市计划的那件事,我可以考虑。”芦幸的声音忽然在他们背后响起,张骆驼诧异地回过头。芦幸在这片旷野之中看起来无比渺小,他的模样高深莫测,他说完了那句话,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们两人的反应。 “条件是什么?”乔德冷静地问道,他了解芦幸。 芦幸笑了起来,似乎被逗乐了,他张开手臂,歪了歪脑袋:“只要你们能撞那南墙超过三分钟。” 他诡异地看着他们,眯起眼睛,等待他们的答案。 “成交。”张骆驼说,丝毫不考虑。 “这个给你们。”芦幸丢过来一个黑色的小方块,张骆驼从空中接过,那东西是磨砂质感,像是一个微型对讲器。 芦幸挑衅地说:“要是你们受不了就通过这个告诉我,然后停下飞船。” 他们坐进了飞船。乔德坐在飞船的驾驶舱,张骆驼坐在飞船的副驾驶舱,大门关上,声音被隔绝在外,芦幸朝他们挥挥手,张大嘴,说了什么,但乔德和张骆驼无法听清。张骆驼把那对讲器放在了中间,他们可以通过这个听到芦幸的声音和命令,但现在没人打开它。事实上,他们什么也没有打开,乔德坐在驾驶座上,忽视了引擎、马力,或者空气调控器,他只是阴沉地坐着,一动不动。张骆驼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生气,他埋下头,一言不发,给自己系好安全带。 “你不该来的。”乔德终于说话了,他的声音近乎低语,“你明明知道他说的‘南墙’是什么。” 张骆驼沉默了一会儿,他们都知道那词是什么意思。南墙。在芦幸说出那词时他就想了起来,在范柳家时乔德向他提过一种类似的东西,乔德把它称为火星设置的一个程序,那程序分布在城市出口,这个程序和他们的脑子挂钩,一旦有人试图穿过它们脑中的神经元就会感到痛苦,如果一直持续下去会自动崩溃。看芦幸的描述,也许这就是他口中的南墙。 “他是管理部的人,他不知道这点吗?”张骆驼说。 “这事只有我知道,还有你。”乔德低声回答道,“火星有些机密只告诉了我,因为我是管理部的头儿。而这是其中一件。”他靠在椅子上,低下头,避开芦幸的视线,假装在开飞船上的什么软体,他灰色的眼睛扫过张骆驼。 “那你知道火星也在你们头脑中也安了病毒,好让你们像我们一样无法离开这里吗?”张骆驼低声说。 乔德沉默了一会儿,张骆驼一时以为他生气了,但很快乔德的声音就再度响起来:“实际上我猜到了。”他平静地说,“在很早之前,火星不可能大赤赤地把我们放在地球上,然后不怕我们逃走,它一定设下了什么障碍以防备我们,但是那时……”他没有说完,但张骆驼知道他要说什么,那时乔德还以为他能在四年后回到火星,看到永不落下的月亮,因此他从来没想过逃跑,也从来没怕过那病毒。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上来?”张骆驼有些焦躁地说,“你知道这很危险,也知道芦幸的那个‘南墙’其实就是程序,但你不选择告诉他,而是直接来飞船面对危险。” 乔德焦躁地拧开钥匙,飞船发出低低的嗡鸣,他喃喃地解释道:“我曾经是他的朋友,这是让他再次信任我的唯一方式,这也是我欠他的,我毁了他的朋友,我没有别的办法,我只能用我的生命去担保。” 张骆驼没有说话,但这并不表示他被这个说法说服了,他仍然皱着眉头。 乔德焦虑地看向张骆驼,语气带些责怪:“那你为什么上来?你不该上来的。”他伸出手,想要解开张骆驼的安全带,赶他下去,但是却无从下手,张骆驼紧紧地抓住了纽带,抬起头来,固执地和乔德对视,双手和乔德想要保护他的双手对抗,他感到他的胸膛里有什么在跳动,让他尽量保持了坚定和愤怒,碰咚。碰咚。那声音让他勇气倍增。 他迎上乔德的视线,摇摇头:“因为你在这里。”他一字一句地说。 第163页 乔德愣住了,有一瞬间他像是无话可说。他们的目光交织,犹如中间被时空冻结。一阵厚重的“咚咚”在飞船的左侧响起。他们侧过头,芦幸在飞船外不耐烦地盯着他们,手中的石子一块块朝飞船打来。他指指手中的对讲器。 “打开。”他比了个口型。乔德低下头,拿起了对讲器,无意识地盯着它,把玩了一会儿,但没有打开它,他像是将那东西当做了一个思考时用的放松器。张骆驼紧紧地望向乔德,不敢发出唿吸声。 乔德“啪”地一声按下了对讲器的开关按钮,他嘆口气,转过头来,朝张骆驼说:“系好安全带。”他的声音非常无奈。 张骆驼笑了起来,他朝后一仰。乔德屈服了,允许他待在这里。他想,身上的筋骨全部松散下来。 “……你们可以启动飞船了。”对讲器里传来一片杂乱的背景音,像被捣毁的数据,芦幸的声音从里面钻出,模模煳煳地对他们命令道。 乔德看向前方,那块红色石头在远处召唤他们。他朝张骆驼比了个口形:“准备好了吗?”他仍然有些生气地说,声音有些阴沉。 “准备好了。”张骆驼说,点点头,庄重地回答道。 他听到飞船的引擎被发动,马力加大,风扇口排出的响声像是牙齿摇动,电流在飞船的导线中游走,脚下踏的地板渐渐向上升起,黄色土地在他们的眼球里变得越来越像张平面,最后只剩下一条遥远的地平线。飞船在半空中停住,一秒后,速度适中地朝前飞行。 张骆驼看着不远处那块红石头,他们将要朝那里飞去。一瞬间他不禁产生疑惑,那里看起来空无一物,除开黄色土地什么也没有,南墙到底是怎么样的? 飞船缓慢向前飞行,划过无形的气流和风沙。一颗沙尘从飞船窗前卷过。那颗红色石头渐渐离他们越来越近,张骆驼能看清它砖红的颜色,变近,变近,变得更近。张骆驼睁大眼睛,几乎屏住唿吸,屏幕上的监控视频显示他们离那颗石头只有不到五米,他等待着那一刻来临。他们从石头旁滑翔而过。有一瞬间,张骆驼错觉前方什么都没有,他只听到温柔的风声,但下一秒,嗡的一声,他的耳朵忽然被一阵巨大的嘈杂所包围,接着牙齿开始咯咯作响。 飞船像是碰到了一个巨大的物体,机身剧烈一阵,被撞的朝后一退,飞船内跟着亮起黄灯。 ”提示……提示……”男声高昂而空洞。飞船内所有东西开始震动,一颗放在飞船抽屉里的硬币滚入地板,那银色一闪而过。张骆驼眼前一花,巨大的冲击力让他被压在飞船椅上,一阵脑震盪般的疼痛迟疑地袭来,尖锐的疼痛踢打张骆驼的大腿根部。 他吃力地抬起眼睛,奇异景象出现在面前:飞船想要前行却无法前行,它对着透明的天空俯冲,但无法向前半步,就卡碟的游戏。飞船无计可施,只能一次次和无形的“南墙”相撞。它试图向前飞一步,又再次被反弹回来。咚。咚。咚。飞船里所有器具都在摇晃。 “你感觉还好吗?”张骆驼想问问乔德怎么样,但刚刚开口,剧烈的疼痛窜入他的牙龈,他被冲击力勐地撞回到一直里,疼痛在他的脑海里胡乱飞舞。程序显然开始起作用,它们开始朝他们的脑子释放信号,警告他们。 乔德牢牢地把握着方向盘,凝视前方,但他的脸色像张骆驼的一样苍白。 “你们感觉怎么样?要不要下来?”一个声音忽然从飞船里调侃地响起,冰冷无情。张骆驼低下头,那声音是对讲器里的。是芦幸。张骆驼试图说话,然而他眨眨眼,发现那功能似乎已从他肉体里消失。 张骆驼在耳鸣和剧烈的疼痛中看向时钟表,这甚至还没过去一分钟。芦幸没有夸张,这感觉甚至比他描述的还要痛苦。 乔德咬着牙齿,他的手在颤抖,也许是因为疼痛,张骆驼清晰地看见他的手上青筋四绷。他不发一言,按下几个按钮,开了自动飞行模式,让飞船继续保持平稳的飞行,撞着那无形的南墙。他的手颤抖地离开方向盘,轻轻地滑落到张骆驼的脸颊上。 “没事吧?要不要停下来?”他小声说,关掉了对讲器,避免被芦幸那头听到,实际上张骆驼觉得芦幸没法听见,飞船里的噪声让他们都快听不见他们自己的说话声。 张骆驼摇摇头,现在认输就是功亏一篑。为了转移注意力,他看向窗外:“这是我们的幻觉还是什么?”飞船出现了奇妙的景象,许多不均匀的黑点在天空中闪烁着,他们交叉在地平线和天空之间,被飞船撞击时变成彩色。 “我猜是因为程序,它在警告我们再不停下我们的神经系统会被破坏。”乔德尽量保持冷静,但他的脸色很白,程序也对他起着作用。 张骆驼想点点头,但他做不了,那疼痛的威吓力对他来说过大了,才短短一分钟左右,他就感到生命从他的躯壳里流逝。而乔德也一样,他看得出来,尽管他比他好一些,但也是在强撑。他意识到了一点:他们根本撑不了三分钟,这三分钟要么是他们撤下来,要么是他们因为痛苦死去,芦幸算准了这一点,他觉得他们一定会屈服,撑不过这三分钟。 他们一定得想到点别的办法,否则最终只能这样。他想。 第164页 乔德知道他们的对话结束了,打开了对讲器,电流声再度涌进来。 “喂,喂,喂,你们还在吗?”一瞬间,芦幸焦急的声音随着电流马上被放入。 “还在。”乔德言简意赅地说,“对讲器刚刚不小心关闭了。” “我以为你们死了。”芦幸听到了他的声,像是松了一口气,但马上地,在他知道他们活后,一种肆无忌惮的恶意就溢出来,他因为他们的痛苦笑出来,“是不是不好过?要不要下来?” 他的声音懒洋洋的,就像平常一样。 “芦幸,我们做个交易怎么样?”张骆驼插入他们的对话,忍住从身上流过的像刀刮般的痛苦,他朝有点惊讶的乔德耸耸肩。 “啊,张骆驼……仿造人,你听起来挺虚弱的。”芦幸听出了他的声音,“什么交易?你们要屈服了吗?”他的声音充满期待。 “缩短撞南墙的时间。”张骆驼坚定地说。 “什么?”芦幸在那头冷笑了一声,“你当我傻吗?” 张骆驼摇摇头:“我的意思是,我们加快飞行速度,加到比正常速度快两倍左右,但时间缩短到一分钟。” 芦幸愣了一下,接着他的声音再次响起来,那微笑的感觉不见了:“你们不可能做到的,加快的感觉会比现在还难受百倍。” “那如果可能呢?”张骆驼喘息道,将手握成拳头,忍住痛苦的感觉,他感到仿佛有一股电流从他的身体穿过。 芦幸停顿了一会儿:“你不可能做到,现在你听起来就够惨了。我试过,张骆驼,也许你不知道。我和郑郑试过一次,想冲破南墙,不到三秒我们就停止了,那感觉像是我们快要魂飞魄散了,那样试只会死——像死在漂泊无尽的网络上……”他絮絮叨叨的,那感觉像是覆盖在他的身上,再次从他的话语里喷薄而出,将整个飞船舱包围起来,“你们那样只是找死——我劝你们最好不要那么做。” “我和乔德商量一下对策看怎么飞。”张骆驼迅速说,当做没听到芦幸的话,关掉了对讲器,抬起头来,他还没说话,乔德已经皱起了眉头,朝他摇着头。 “你在做什么?”乔德说,他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冷冰冰。 “这是唯一的办法,否则我们两个人都得被三分钟折磨死,我可以一……”张骆驼笨拙地解释道。 “飞船里有降落伞,在抽屉里,你自己戴上,等会儿我给你开门,你跳下去。”乔德说,不由分辨地,他按下一个键,抽屉自动打开,白色的降落伞静静地躺在里面。 “你什么意思?”张骆驼愣住了,不知所措地面对眼前的一切。 “办法是好办法,但一个人就可以完成,我来,你下去。”乔德说,也许注意到了张骆驼的失落,放缓了语气。从他的眼睛里,张骆驼能看到他自己,他脸色苍白,手足无措。 “不。”张骆驼坚定地摇摇头。 乔德脸上被飞船灯的光线照亮,闪烁,张骆驼看不清他的表情。 乔德的声音很轻,几乎像请求:“我是赎罪,但没必要拉上你。” “那我陪你赎罪。”张骆驼打断了他,双眼一眨不眨。 乔德没有回答,那光线仍然一阵阵地在他的脸上扫射着,遮盖住他的想法,良久,光线渐渐变暗,然后熄灭了,那清晰的脸重新出现在张骆驼眼前,也许是为了掩饰自己,乔德转过头去,低下头,望向方向盘。 “要是你死了怎么办……?”他的声音很轻,头次有无力的感觉。 张骆驼低下头去,茫然地望向自己的手,他看到了自己的大拇指,上面没有指甲,伤痕结痂不久,像是弯弯绕绕的白色树枝。 “我本来就是仿造人,不会死亡,只能算报废。”他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而且……” 他望向窗外,那灰濛濛的天空像永无尽头。 “我们现在本来也就没活着。”他呢喃道。 他抬起头,和乔德两相对望。他们望进彼此的眼睛,什么话也没说。寂静在此刻蔓延。他们听到什么的响声,那声音像是遥远的哭声,不知从哪里传来的,也许是来自他们内心,他们自己。 乔德终于屈服了,他轻轻地,几乎像是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但记得如果难受要喊停。”他说。 张骆驼按下了对讲器的开键,他不等芦幸说话,直接说道:“我们准备加速了,一分钟,芦幸,看好了。” 乔德和他对视了一眼,转过头去,解除了自动飞行模式,左手重新握住方向盘,飞行速度选择了偏慢,但他们仍然感到一种隐隐约约的痛苦像是潮水般袭击着他们。乔德将右手放在变速杆上,但没有动。他回过头,朝张骆驼望了一眼,才轻轻地拉下了变速杆。飞船的嗡鸣声忽然加大,一些小小的火星在飞船前段迸发,座椅震动不停,张骆驼的全身起伏不定,安全带是防止他飞出座位的最后装备。 “吱——”,和“南墙”间巨大的摩擦声在飞船前窗连环响起。尖锐的疼痛像是一把水果刀从中切断张骆驼的神经,那疼痛太过显然,比刚刚他们所体验过的还强十倍,尽管他已做好了准备,但在痛苦的海浪拍打来的那一刻,他全身还是忍不住抽搐不止。他不禁咬住嘴唇,但呜咽仍从缝隙里逃出。他闭上眼,忍过那阵疼痛,另一点痛苦却从他的脚底侵入,一直到他的神经各部分。 第165页 “你们在做什么?”芦幸的声音从对讲器里传来,试图表现得非常不屑,但吃惊从那短短的句子里泄露出来。 “像你想的那样,加速。”乔德冷冰冰地说,尽管他的语气平淡无奇,但仍然有一丝痛苦不小心地从他的嗓音里透出。 “但我没同意你们这么做,”芦幸说,“头儿,你别想白费心机——” 乔德甚至没等他说完,再次拉下变速杆。飞行速度再次加快。张骆驼被冲击力甩在座位上,比起疼痛,他更感觉到一种意识的涣散,像有种东西把他从内部瓦解,飞船舱窗户开始震动起来,那声音犹如城市大厦的玻璃被风鼓动,冷冰冰而巨大。张骆驼眨眨眼,他看到他们面对黄色的土地,灰色的天,眼前空无一物,但飞船发出近乎绝望的吶喊,有东西挡着它,那是什么?一道程序?一道隐形墙?飞船自己——飞——飞——然后摩擦出火花。 “你们疯了吗?——”芦幸的声音从对讲器里传来,听起来很愕然和惊惧。 飞船持续向前飞——飞,张骆驼眨眨眼,窗外的天空再次出现了零星的黑斑,它们从天空中破土而出,甚至开始反噬天空,用黑色一点点将它包围,飞船的火花零星地散落,但阻止不了那趋势。张骆驼靠近窗户,在疼痛中看向地面。黄色的土地,它开始一节节被黑色消退打败。 “等等——”芦幸再次说,不知为什么,那对讲器发出的声音非常小,也非常弱,轻飘飘的,像是从很遥远处发出的信号,被什么拦截,轻飘飘的,像一个彩色的小圆点,他停顿了一下,也许是因为不知所措,“你们下来吧,今天我就当你们没找过我,以后我们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张骆驼看向窗外,外面已经被黑点吞噬完毕,到处都是黑色。飞船仍在向前飞,但周围已经没有其他的色彩,而是一片黑,那些黑色闪闪发光,沉寂下去又发亮。 张骆驼揉揉眼:“乔德……”他轻声说,“你看得见那些黑色吗?” “看得见,我想是因为我们的视觉系统被程序破坏,它在警告我们再下去就完蛋了……”乔德轻声对他说,避免被芦幸听见。他脸色惨白,唿吸急促,灰色的眼球中充满血丝。张骆驼伸出手,他想摸摸乔德,但他刚伸出手就无力地垂下,他没有力气了,痛苦之后是麻木,沉重的窒息感压住他的头脑。 吱——吱——单调沉闷的碰撞。蓝色。红色。张骆驼微微移动眼球。幻想的色彩从黑色里飞一般滑过去。 “你们听到了吗?只要你们下来,我们就一笔勾销,我不会帮你们,但也不会向管理部透露任何东西——”他听到芦幸的声音,那声音小的已经快从他耳里消失。张骆驼揉揉耳朵,他的听力似乎也变得异常了。 “你还好吗?”乔德看了他一眼,尽管他自己也不怎么样,“现在停下来还来得及。” 张骆驼摇摇头。不能减速,他知道,一旦减速见完了。他低下头,沉思地望向那对讲器,听着芦幸开始有点慌张的声音。 “你们听得到吗?”芦幸在说,“操……头儿?仿造人?……乔德?张骆驼——” 而且不止是不能减速。他想,感觉一个朦朦胧胧的时机就在眼前,那时机就在一瞬间,转瞬即逝,他们必须得抓住那个。 他们还得加速。 张骆驼深唿吸一口气,用尽全部力气挺直身体,咬着牙齿坐起来。 他把手握在变速杆上,望向乔德:“可以吗?”他低声说,随时准备放开它。 乔德凝视着他,像是在看什么珍稀的东西,那双灰色眼睛像是要在这一瞬间记住全部东西。忽然,他抬起了手,用冷冰冰却温柔的声音回答道:“去吧。” “你们到底在干什——”芦幸在对讲机里不耐烦地说,但没有人回答他。 张骆驼在剧痛中拉下变速杆。 飞船的嗡鸣勐然作响,那声音像兇勐的波涛,无尽的震盪在这一刻袭击张骆驼。飞船的冲击力勐地变大,以之前几倍的速度冲去。张骆驼听到飞船的“咯咯”声,那是无数零件崩溃的声音。 芦幸的话语中断了,他怔住了。 张骆驼被甩回椅子上,他无力地看着窗前。无穷的色彩,麻木的感受。那些色彩以比刚才快几千倍的速度涌来。那些黑色宛如世界上最大的瀑布和洪流,泉涌而来,包裹整座飞船,无尽的痛苦像几万根针扎在他胸口,飞船抖动起来,以一种大义凛然的态度面临崩溃。 他感觉他要死了,濒临死亡,也许下一秒就要死去。心悸的触感包裹了他的四肢。 他看到纯白色的光,接着它闪回成黑色。 他听到温柔的歌声响起,像是呢喃。 他闭上眼,在他完全陷入黑暗前,某个不甘心的声音刺破温柔的歌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操……你们他妈的赢了……我同意结盟,下来吧……” 第62章 南墙(三) 黑色,无声的黑色。 张骆驼勐地睁开眼。天空在他的面前闪烁,生硬的砂砾压得他背后隐隐作痛。他在哪里?他迷茫地望向灰色天空,又吃力地朝左右看看,发现一片黄色土地在他身下。他的肌肉发紧,就像游泳过后的第二天般。他反应了好一会儿,已经断层的回忆才接入他的脑海。 第166页 ……在他晕倒之前,他将飞船的速度加到了最大档,那一刻,死亡咬住他的脖子。 “你们赢了。”一句话从风声里传来。他艰难地侧过头去,看到了不远处,一个人正背对着他,坐在土地上,张骆驼眯起眼睛,他认出那是乔德。 乔德的左面坐着芦幸,芦幸正侧过脸,用手胡乱揉头髮,他看起来乱糟糟的。 “所以你在恨我吗?”乔德轻声说,对着芦幸,他没注意到张骆驼醒了过来。 芦幸抬起眼睛,他沉默了一下,像是默认了,但慢慢地,他开口道:“你知道吗?你一直以为我在恨你……” 他的声音飘忽不定。 “但我更多地是在恨我自己。”他喃喃地说,坐在黄色的沙地上,遥望远处。 “其实曾林在那之后没死。”他说,望着远处红色的石头。他注意到乔德诧异的目光,简单地解释道,“我没疯,别那样看我,但他确实没死——在你们以为你们干掉他以后。” 那常存在他脸上的神秘笑容已消失不见,他看起来痛苦又阴沉:“他只是肉体消失了,但肉体消失不代表思想消失,我偷偷保留了他的晶片,也就是他的人造大脑。虽然他的肉体已经被肢解,但他的晶片,也就是他的意识还存在。我把他带回家,将那晶片刻在一个人工导航仪里,想着这样他就能活了,人工导航仪太过微小,没人会察觉。我和他又能当好朋友了,还能当很多年。我是这样想的。但我什么都想好了,几乎万无一失——” 他顿了顿:“我只是没想到他的一件事……他是否还愿意活着?” 张骆驼微微挪头,望向远处,一片风沙,他看到他们的飞船停在不远处,外层有一部分已经被烧焦,地平线上一块红色的石头像往常一样伫立。头痛封锁他的头脑。他没有死,他意识到这个事实,乔德也没有,他们都活的好好的。那他睡多久了?他想,动动手,即时的疼痛让他“嘶”了一声。 “他不愿意活着……”芦幸说,他望向天空,“拥有思想并不等于存在。他对我这样说。他不想成为数据的一部分,成为人工导航仪,触摸不到温度,他希望死去,意识消灭,他说意识到他是仿造人这点将会让他痛苦一辈子,而成为人工导航仪几乎意味着永生。他希望我毁灭晶片……我最后只能照做了。” 他一动不动:“最后杀了他的是我。” 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说话,乔德,或者芦幸,他们全部沉默地坐着,像是被风沙掩埋了。 “我只是嫁祸我的痛苦。”芦幸说,他低下头,嘆口气,没人能看到他的表情,“我刚刚看到你们的飞船在天空原地滞留不动,飞船前段冒出火花,我曾经也在那里滞留过,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几乎和死亡是对等的……但我只是想让你们也经歷,那种痛苦,在我百倍上的痛苦,但直到刚刚我不得不面对现实……我只是在转移我的痛苦而已,我不敢面对它,就像不敢面对曾林的死亡。我怨恨你们的唯一原因就是你有勇气保护张骆驼,而我只能看他死去。” 他像是从牙齿缝里让那个饱含痛苦的词熘出:“抱歉。” 乔德摇摇头:“我们都一样。” 他们互相看了看,再度沉默,这时的氛围不再像之前那样剑拔弩张。张骆驼听着他们的话,轻轻动了动。你是我的朋友。他听着这话,松口气,放空大脑地面向天空,在那旋涡一般的灰色里让僵硬无比的肌肉放松开来。他不知道在他昏倒的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但看上去他们比之前要好多了。 “你醒了?”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张骆驼莫名其妙地转过头去,不知道是什么情况。郑郑的脸出现在他上方,像往常一般朝他挑挑眉。张骆驼勐地一颤,最初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那郑郑不是全息影像,也没有消失,她拿着一片白色药丸,还有一瓶水,朝乔德和芦幸挥挥手:“他醒了!” 她不满地转过头来:“见到我你这么害怕?” “没有……没有……”张骆驼坐起来,吞吞吐吐地说,晕倒让他的精力流失很多,眼前一片飞舞的乱码像河流般流过去,他看到乔德立刻站起来,朝他这里走来,他大脑像是电脑卡机,顿了一下,“你怎么在这里?芦幸叫你来的?” “我可没有!”芦幸站起来抗议道,郑郑不满地瞥了他一眼,但他忽视了,“她是自己跟踪我们来的。”他又恢復了往日的模样,变得友好而神秘,他那冷漠和冲动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了。 “跟踪?”张骆驼不可思议地说,望向郑郑。 郑郑把药和水塞给张骆驼,示意他服下。“不算跟踪。”她大赤赤地抱怨道,像是理所当然,她竭力抓住那些对她有利的一面,聪明地钻进去,再给别人设个套,“我只是发现你们今天出门前有些不对劲。尤其是你,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这一般是你心虚的表现,我猜应该和芦幸有关,最近你们联繫的人只有他。” 她眯起眼睛:“我开了飞船,跟着你们出去,然后看到你们和芦幸见面,坐上他的飞船。你们飞到一半时我就大概猜到你们要去哪里了。为了避免你们发现,我在中途歇息了一会儿再出发。我到这儿的时候,芦幸一脸快死了的表情,乔德刚刚把飞船停在陆地上。” 第167页 张骆驼喝下一口水,感觉那水像是一口苦涩的化学剂。他完全没感觉郑郑跟在他们后面。 郑郑露出责备的目光:“你得感谢我。我看到你们的飞船歪歪斜斜地停下来,侧舱都因为短路烧焦了,然后他走过去。” 她没好气地指指芦幸,芦幸赶紧躲开了她的视线,心虚地低下头:“他不知道在犹豫什么,在飞船前眼神呆滞地愣了很久,像是以为你们会自己下来,等了一会儿后他发现没人下飞船才反应过来,上前打开飞船舱门,拖出乔德,接着是你,把你们并排放在地上,他整个人都在发抖,还有些惊恐和意料之外。乔德的状态还好,他一会儿就醒了过来,但你脸色苍白,唿吸微弱,芦幸根本没有办法,乔德虚弱的连自己都照看不了。我本来不打算出来的,但那场景我没办法,我只能帮助。” 那目光的责备含义张骆驼非常熟悉,他咳嗽一声:“其实在那飞船上感觉还好,不是很痛。”他试图安慰她。 郑郑嘆一口气,张骆驼立刻知道他撒错慌了:“我知道那种感受,张骆驼。”她皱起眉头,那双常常像是悬浮在现实上的眼睛难得变得严肃,“那感受很难,很痛,陷入濒死,几乎会让人发疯。” “但最痛苦的还是下飞船后。”郑郑说,她的口气非常严厉,“意识到自己无法逃脱这座城市,所做的一切和知晓的一切只是徒劳,人生已没有任何希望,它像个仿造品一样不值分毫,你只想让自己永远沉浸在醉意中,喝个烂醉,当个垃圾……” 张骆驼勐地一颤,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喝的烂醉,这个给他一个提示,他看到过郑郑喝个烂醉只有一次。 “我去‘夜间飞行’接你那天你们是不是……”他没有说完。他记得那天。 郑郑这才发现她说漏了嘴,赶紧捂住嘴巴,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张骆驼想了起来,那天他待在家里,郑郑却突然给他打电话,他到了那里,发现芦幸也在她旁边,她醉的一塌煳涂,眼泪在脸上已经干涸。 “南墙”。芦幸痛苦地说,我们撞到了‘南墙’。但是当时张骆驼完全没明白是什么意思。 张骆驼恍然大悟。那时郑郑已尝试逃出城市。在张骆驼还在纠结和迷茫时,郑郑却在城市的拼图中发现属于绝望的版块。 “我当时太想逃离这座城市。”郑郑见于事无补,只能轻轻地对他解释道,“尽管一切都像徒劳。” 芦幸在一旁深唿吸一口气,他和乔德早就停止了交谈,这里唯一存在的人声即是郑郑和张骆驼。他等到张骆驼和郑郑的话语空隙,表情庄重地站了起来,像是有什么事情要宣布。张骆驼自发地停止下一句想说的话,抬起头来,吃力地昂头望着他。芦幸朝他点点头,又朝乔德点点头。 “既然你们都醒了,那我们该谈谈正事。”他说,他对着他们说,声音平静而坚定,表情严肃无比。 张骆驼不由自主地坐起来。 芦幸看着他,露出一个似有似无的微笑:“就像我在你们上飞船之前说的那样——我加入你们。” 郑郑在中间狐疑地看着他们,这对她来说又是未知的一层:“你们在说什么事?” 芦幸朝她扬眉,简略地做了个手势,那手势看起来像一架飞船摇摇晃晃地砸向地面。 “……我们结盟了,准备再次撞一次南墙。”他说。 郑郑立刻明白过来,她嘆口气,从沙地上站起来,利落地拍开衣服上的沙尘。 “不到黄河不死心。”她用了一句很久以前的,来自旧世界的谚语。 “你要加入吗?”芦幸期待地问道,目光跟着她的走动飘来飘去。 郑郑转过头来,还没泄露出任何表情,芦幸立马缩回头,表现的怯生生:“我知道你不满……但不是我把他们拉下了水,是他们自主愿意的……” 郑郑摇摇头,像是不贊成他的观点。 “你都没有给我商量过。”她语气很轻松,像是一阵风,但话里的意思却令人不寒而慄。 芦幸缩的更为厉害,此刻甚至连他的冷漠和古怪都消逝不见,他看起来就像一个马上要被裁员的员工。 张骆驼犹豫着,想要劝劝她。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郑郑已经开始说话:“你知道南墙有多危险,那是死亡,你已经试过一次了——现在你还要再试第二次,而且还拉上了——” 她回过头来,看了张骆驼一眼,似乎想要说一下张骆驼,这下缩的人变成了张骆驼。乔德站起来,他不动声色地挡在了郑郑的面前,避免她的视线再次谴责地落到张骆驼身上。 “行,你们爱怎么做怎么做。”他听到郑郑似乎因为乔德袒护张骆驼的动作,生气的几乎没有话说,她将手上已经没有用处的药丸摔到地上,转过身去,“我不管了。” 她看起来要离开了,朝她自己的飞船走去。张骆驼有点不知所措,他不想看到局面变僵,他想叫住郑郑,但不知怎么叫,而且他身体虚弱的甚至没法说话。他移了移身子,想看看郑郑的背影,但站在他面前的乔德挡住了她。 第168页 “难道能比生活在这座城市里危险吗?”但在郑郑离开之前,张骆驼想开口阻止之前,乔德平缓而冷漠地说,对着离开的郑郑的背影。 已经走了两步的郑郑顿住了步伐,张骆驼看不到郑郑的神情,但他可以想像得出,因为郑郑生气时和不说话时的神情很像。 风吹过这块土地之间。那是一阵非常长远的,像是永无静止的风,但即使是它也吹不透南墙,它不向任何人开放。 她停顿了几秒,接着,仍然没有回头,坚定地、冷漠地继续向前走去,她的飞船就停在不远处,再走几步她就可以彻底离开。那片黄色的土地包裹住了她,让她融入了那里面。 “乔德,怎么办?”张骆驼轻声说。 乔德轻轻看了他一眼。 张骆驼稍稍移动了一下身体,他感到痛苦走后给身体留下后的精疲力竭,他深唿吸一口气,想要吐出气来,但是意识到现在的状况,他悄悄地将那口空气憋了回去,他担忧地看着郑郑,不知所措。 郑郑看起来就要走到她的飞船旁了,她离那里还有十步左右。但再走过几步后,也许是四步或者五步,又也许是第六步,她的步伐忽然停了下来——这让张骆驼有些惊讶。她怎么了吗? 接着,郑郑像是被风影响一般,忽然转过身来,她看起来像平常生气无比时的样子,没有任何表情,悠闲自在,只有眼睛饱含了生气时的神色。她带着那神情,坚定地按照她离开的步伐返回,朝他们这里走来。张骆驼不由自主地朝后缩了一缩,害怕地凝望她。他看着她,看着她迈过那片黄色土地,看着她无视他们所有人的目光,看着她径直踩上碎石大小的沙尘,看着她走到他们三个中间,面对乔德、张骆驼和芦幸无言的目光,深唿吸一口气,像是已经决定了什么。 她扫了芦幸一眼,后者立刻胆怯地移开了目光,然后她又扫了一眼乔德,乔德没有动,他平静地面对郑郑的目光。他们两个凝视了好一会儿。这是头次他们面对面,没有厌恶和隔阂,他们头次看清楚了对方,心平气和的。 接着郑郑转过头来,她最后看了一眼张骆驼。张骆驼朝她眨眨眼,而郑郑嘆口气,也无奈地朝他眨眨眼,微笑了一下。 “我也加入。”她坚定地说。 芦幸愣住了,他在郑郑回过头朝他们走来时一直屏住唿吸,也许是担心会出什么事——郑郑的气势过于可怕了。他甚至在刚刚闭上了眼。他似乎完全没料到这点。 “加入我们?”他重复道,确信自己没有听错。 他看着郑郑不耐烦地点了点头。接着他小心翼翼地转过头来,和同样惊讶的张骆驼交换了一个神色,显然张骆驼也被郑郑的气势压迫住了——只有乔德仍然保持绝对的平静。 芦幸再次琢磨了这句话,他不自觉地咧着嘴,露出一个微笑:“你是想通了吗?” 郑郑转过头来,朝他轻轻挑了挑眉毛:“不,是因为没有我你们一定会搞得一团糟。” “而且。”她说,这次声音轻了些,更像是自言自语,她看了一眼乔德,又看了一眼天空,那块红石头的地方。 “也许你们说的对。” 芦幸眯起眼睛,嘀咕道:“我该想到的,这是你的做法。” 郑郑朝他轻轻挑了挑眉,而这次芦幸没有怕,因为他如此清楚郑郑的行为模式。他仍然笑着,让风中漂浮的尘埃在他咧嘴的时刻飘到他的脸上,使他看起来像个流浪的自由人。 张骆驼在一旁看着他们。这种做法确实非常郑郑。他想,从刚刚走回来就非常郑郑。他也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他的笑容牵扯到伤痛的神经,他“嘶”了一声,乔德立刻俯下身,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张骆驼朝他眨眨眼,假装万事大吉,他看到乔德朝他露出了一个很轻的微笑。 他们在这空旷的黄土地里呆了一会儿,望了会儿天空,直到张骆驼的肌肉恢復过来可以行走。张骆驼被乔德拉起,一拐一瘸地走向飞船,风沙席捲而来,拍打他的面部,他在这微微的疼痛之中瑟缩一下,不由想到他晕倒之前在飞船中的窒息感:崩溃的视觉系统、发出疼痛信号的神经,那些在他眼前,一片黑色之中闪耀的多色的色彩。他咬着牙,握紧乔德的手,而乔德反向相握,将他的手回握的更紧。 第63章 夜半城市(一) 他们乘坐那架飞船回去。郑郑负责驾驶飞船,芦幸疲倦无比,他缩在驾驶座上一动不动,而乔德和张骆驼坐在后座。张骆驼看向窗外,工业区的景象尽收眼底,那些黑雾和灰色天空缠绕在一起,宛如一条在九龙坡的奢侈品店被展示的渐变色的昂贵丝巾。 “你的意思是……‘南墙’是程序?”芦幸说,他疲倦地从抽屉里拿出了三罐饮料,递给了乔德两罐,而他把他手中的一罐打开,放在郑郑旁边,示意她口渴的时候喝。 乔德点了点头:“病毒植入,和脑海相连接,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怪不得。”芦幸说,他沉思着,“假如说‘南墙’只是凭空出现,不让我们出去,这也太像宗教传说了,用科技来解释它合理得多。” 在休息一会儿后,他们重振精神,讨论关于城市逃离的事,但他们始终没有头绪——关于“南墙”,关于一切,尽管芦幸比他们更先一步行动,但那也只是完全盲目的。 第169页 “但我不知道太多事,当初我和郑郑想要逃离这座城市时也没有计划,我们只是瞎转……”芦幸向他们解释道,喝了一口酒,“现在的问题是,怎么让南墙为我们打开逃出去?” 压力感敲打张骆驼的胸口,它在不久前才退去,现在又重新返回,他的头脑一片空白。 乔德陷入沉思。显然他对他们所说的事也一知半解。 “也许赵一也可能知道些什么?”张骆驼提议道。 但芦幸和乔德对视了一眼,怜悯和羡慕地说:“她是我们三个中唯一一个对一切都不知道的人。” “管理部的其他人呢?”张骆驼将这个领域发散开来。 开飞船的郑郑听到他的话,摇摇头:“他们知道的不会比我们在座的任何一个人多,否则他们也不会那么趾高气扬了。”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皱起眉头——那些管理部的人,站在公司的某个角落,用一副一模一样的嗤之以鼻的表情打量来者,他们为自己的身份自豪无比,深信这一切都是为了人类。 张骆驼放弃了,他喝下一口酒罐中的饮料,躺回座位上——管理部的所有人都被排除。那还能找谁呢?在这个巨大的城市之中想要寻找陌生的知情者简直像从网络之中试图挖掘出金币,机率又小又困难。他认识的人之中还有谁能知道点什么?他沉思地想。 打开南墙、逃离这座城市的谜底藏在黑暗中,他们得需要什么照亮那黑暗,比如他们得找到一个手电筒,如果他们找不到手电筒,至少他们得找到一个愿意借给他们手电筒的人,某个可能知情的人。 谁是那个人?他躺在椅子上。 这个人必须既了解地球,又知道火星,就像管理部一样,他一定得知道大部分的事实,但甚至要超越管理部,他一定和火星的联繫更紧密,以至于知道的比管理部每个人都知晓的多。 他隐隐约约地想到一个人。 “范柳呢?”他坐起来,不由自主地开口轻声说。 张骆驼望向乔德,看他怎么想。乔德之前一直保持沉默,看向窗外遥远的景象。听到张骆驼的话后他转过头来,张骆驼和他对视了第一眼,这一刻张骆驼非常笃定,乔德也想到了这个,因为他毫不吃惊,他像张骆驼一样想到这谜底,但他没有说出口。 乔德说:“范柳的确最有可能知道一些东西。他是除开我们和火星最接近的人。”他没有过多的解释,说完又转过头去,仿佛漫不经心地望向窗口,那无意义的工业污染。 “其实我也想过,就在刚刚。”坐在前排的芦幸回过头来,“范柳是个绝对的好对象,但是——” 他为难地在飞船里挠了挠鼻尖,郑郑瞥了他一眼,仿佛完全知道他怎么想:“我记得你和我说过——你在之前就利用过范柳一次了是吗?” 芦幸嘆口气,点了点头:“是的,而范柳很聪明,我不知道他是否已经意识到了。” 但比起这个答案,其他的似乎都更不靠谱,张骆驼发现了这一点,因为即使他们都对“范柳”这个回答提出了质疑,但都没有完全反对它,在一阵沉默后,他们开始认真地考虑这个的可能性。 “也许范柳会不记得是怎么回事?”郑郑看向前方,让飞船穿过了一大片老旧的公寓群,工业区已经落在他们身后,消失不见。 “如果你指的是我问他的问题他记不记得的话,有可能,他酒量不好,喝断片后第二天什么都记不得。”芦幸想了想,皱起眉,像是想到了什么,“我上次就是,第二天他问了我我们醉后谈了什么,我告诉他我们唱歌,又跳舞,他真的相信了,一旦碰到酒他就变得傻乎乎的。但他绝对记得我和他喝酒了。” 张骆驼靠前一点,将手中的“重庆森林”放下,飞船的颠簸让酒没那么好喝了:“我也记得你说过范柳很喜欢酒——”在游戏厅里,他谈到了那一点。 “他经常喝酒吗?”张骆驼问道。 “经常。”芦幸思考地点点头,“他每次都给我说要戒酒,不到两三个星期又拿起了酒杯,我光看全息影像都能闻到那股酒味儿。” “那再让他喝一次酒应该也是挺容易的?”张骆驼谨慎地说。范柳喜欢酒,而且经常喝,如果是喜欢的东西,怀疑很可能很难会从中产生。毕竟那只是他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他已经习惯了它,就像早餐、香菸、可乐。 芦幸嘆了口气,似乎认同了这个说法:“这一点挺容易的——但是——”他朝他们摇摇头,“但问题是我不能再去,因为我已经去过一次了,他也许不会怀疑酒,但会怀疑我。” 乔德的视线从窗外收回来,那些高大的公寓里小小的灯光像是一种小小的彩色积木,镶嵌在楼层之间:“那我来吧。” 芦幸从沉思的网络里勐地挣扎了一下,他睁大了眼睛:“你来?”他看起来很惊讶,“但是你可不喝酒。” 张骆驼眨眨眼睛,视线在他们两个之间徘徊,接着他低下头,看了看手中的罐子,上面写着:“啤酒”。他抬起头,又摸了摸乔德手里的罐子,也是啤酒,乔德的酒罐比他的还要轻些,他已经喝了一大半。乔德注意到了他的动作,轻轻笑了笑。而芦幸也随之低下头来。 第170页 “乔德和我比起来已经算不喝酒了,他只能算沾点酒。”他解释道,对自己的喜好很自豪,像是坐在一大堆酒之前,眼前是吧檯,那白色的装满各种气味的酒的坚硬壁垒,“你去找范柳喝酒他难道不会感到很奇怪吗?” 郑郑转过头来,想插入他们的话中,人工导航仪冰冷地提示她:注意安全。她因此话还没说,就再次赶紧转过头去,面对她正穿过的公寓群,他们现在穿过的区域正在下雨,大雨从窗户上流下,那垂直的滴落声像是音乐般响起。 “也许乔德可以找一个藉口。”郑郑说,在雨声中。 “什么藉口?”芦幸皱起眉,开始考虑这个的可能性。张骆驼也放下了酒罐头,试图让自己融入对话。 “不知道,但应该不用特别精緻,如果按你说的,范柳看到酒脑子会煳涂一半——只要让他不怀疑就好。”飞船朝□□斜,郑郑游刃有余地让飞船绕过了一个地方,他们朝前飞去,远处隐隐约约的霓虹光芒轻轻闪烁着。 “而且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乔德最安全。”郑郑继续说道,她拿起那罐啤酒,喝了一口,又很快放下,她回过头来,突然朝张骆驼眨了眨眼,“抱歉,骆驼,但是在你还没把乔德带来的时候,我当时觉得他是那种就算管理部全部逃离,他也会留下来的那种人,因为他看起来没感情。” 她看着张骆驼想要为乔德辩护的神情,继续不动声色地说话,以免张骆驼插进来,让整段对话偏离轨道:“所以我觉得范柳对乔德的怀疑可能会是最少的——乔德去的办法可行。”然后她朝张骆驼调皮地眨眨眼,那意思很清楚——先抑后扬,最终我支持了你的男朋友。 “我想管这个计划叫q计划。”芦幸下飞船之前,兴致勃勃地说,郑郑露出了对这名字抱有漫不经心的兴趣的表情,似乎觉得那很酷,而张骆驼没什么意见,他觉得叫什么都行。但乔德一票否决,他冷冰冰地按照正常的名字喊它。 “计划。”他说。 这个q计划,或者说是计划正式,在他们离重庆主城区还有几小时的路程上被定了下来。他们的思路是以乔德为主线,让乔德带着酒去找范柳,在范柳半醉半醒时迷惑性地问出关于南墙的问题。但是不论是喝酒的理由和问题都必须得设计的很巧妙,他们清楚这一点——芦幸提了出来,包装起来,像一朵无害的花,不能让范柳察觉不对劲,尤其是后者。至于前者,芦幸觉得没那么重要,范柳看到酒总会想的很少。 接下来的几天,郑郑的公寓每到夜晚都会变得很热闹,郑郑很不开心,因为她冰箱里的啤酒消耗的很快,她不得不每天在下班的路上买几听回来,她觉得这打乱了她无序但完美的生活,然而没人听她的抗议。每至夜晚七点和八点,乔德和芦幸会分别到达公寓,商议那个关于范柳的计划,从时间到计划的各种内容。在讨论了一个晚上后,他们敲定了一个找范柳的藉口,那就是张骆驼换掉的左臂有一些不适,需要检查。芦幸觉得这个藉口很妙,张骆驼也能跟着一起去,正大光明,两个人还能相互照应。 他们有些担心范柳会远程操纵义体,而不是运用全息影像。远程操纵义体能帮助完成地球上的事务,但义体的任何感受不会传达到远在火星的范柳身上,包括醉意。全息影像则是范柳本人在火星上和他们对话,他实际做了什么就是什么,全息影像仅仅是他的投影,乔德和张骆驼需要的是第二种:火星上的乔德实实在在地喝酒。 芦幸为此作出牺牲:“我在你们要去的那天早上临时找藉口让他用义体陪我出去,耗够一个半小时。”他咧开嘴笑道,“耗费时间是我的一大专长。” 至于酒,芦幸建议他们选择“佛门”,一款老式酒,从旧世界时期流传了下来,度数很高,半杯就能让人醉意盎然。这也是范柳最喜欢的酒之一,芦幸觉得也许可以产生什么效应。而时间的选择容易很多,他们把去的时间定在周六,那天火星也会休息,基地的监察会比平时放松警惕很多。 他们给范柳打了电话,乔德以自己的名义,联繫范柳,以虚假的词彙描述了张骆驼左胳膊出现一些异常的情况,在几次来回的询问后,范柳答应了他,再给张骆驼做一次检查,最后他们把时间定在了周六,晚上十点半。范柳觉得这是个好时间。 晚安。范柳对乔德说。挂断电话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他们再重新整理了一下计划,这花了大概半个小时的时间。半个小时后,芦幸疲惫地站起来,准备起身回家,睡一个长觉,郑郑跟着他站起来,她巴不得他们快点歇息,好收拾满地的啤酒罐头。张骆驼把躺在他肚皮上的毛毛轻轻地放在沙发上,给它盖上被子后去和郑郑一起收拾,接着去洗漱。 等他洗漱出来,郑郑已经睡觉去了。但张骆驼惊讶地发现乔德没有回房间,他站在客厅里,对着已经关机的阿煤发呆,那收音机散发正在休息的蓝光。 张骆驼走过去,他看着乔德的侧脸,注意到他的情绪似乎有些不对,但他不知道是哪里不对。他只好轻声问乔德道:“你不睡觉吗?” “我想听听歌。”乔德回答道,侧脸被朦胧的霓虹光芒所盖住,他垂下眼睛。 第171页 他们回到房间,打开郑郑的电子唱片机,关上门和窗,把声音开到最小。 蓝色的屏幕在唱片机上闪了一闪,出现了。 “您想要什么?”女声温柔地问道。 张骆驼斟酌了一下:“《甜蜜蜜》。” 他很久没有听过这首歌了,非常久,他自己几乎都不太记得。 音质粗糙的歌曲在房间里流淌,那声音温柔却响亮,张骆驼感觉他被轻轻地包裹住。乔德的身躯站在窗边,在这歌声里慢慢放松,他迷茫地看向房间里的一角,某种晦涩而黯淡的东西从他的身体里慢慢飘出。张骆驼转过身,走到乔德的旁边,他们之间只有十几厘米的距离,一片沉默遮住一切。 “……我第一次听到这歌就是在范柳那里。”过了好一会儿,乔德开口了,他小心翼翼地说,“那时我十四岁,来到火星基地还没多久,我无法放松,而他注意到了这点。有天他把我叫到他的地方,然后给我放了一首歌,这首歌就是《甜蜜蜜》,我第一次听就被吸引住了。” 张骆驼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他几乎像我们的每一个人的半个父亲。我们做什么他基本上都支持,包括地球上的一些原本违反规定的事,比如说救你。” 乔德的语气像平常一样冷冷的,但迷茫从中渗出:“……但是现在我要从他那里偷一些东西出来。” “你是感到愧疚吗?”张骆驼轻声问道,他看着乔德抬起头,脸朝向他这面,困惑无比。 乔德摇摇头:“不,我很难说……我现在主要思考的其实是另一点。”他将脚伸下床,贴在冰冷的地板上。 他感受了一会儿,终于平静地开口:“他对我们这么好……是因为知道火星本来就准备放弃我们,我们四年之后其实无法回火星吗?” 张骆驼不能回答,也无法回答。这对于他来说是一个过于困惑的问题。他觉得他自己有感情,很多感情,他也有朋友,他爱着他们,就像爱所有人一样,但是他没有父亲,也从没有缔交过这样的感情。他爱着阿煤、毛毛,而他们理所应当地回报他爱。它们爱他的原因是因为他是它们的主人和家人。而至于郑郑,他们是朋友。唯一的不同的爱是乔德,但那样本太小,也过于复杂。 他伸出手,抱住了乔德。他感到乔德的手在他背后缩紧,脸依恋地贴着他的脖子。他低下头,闻到乔德发间的森林味。他觉得心一紧,一种感觉袭击而来,既像是快乐,又像是心酸和悲伤合体。他闭上眼,看到遥远的海洋,他们站在海边,让脚浸入咸湿的白色细软沙滩。 第64章 夜半城市(二) 当飞船滑落至千辉市场时,张骆驼看了看时间,确定剩余时间还够他们走到范柳的家。他边看边打了个哈欠,因为今天他起的过早,当他一睁开眼,他就敏感无比地感到是那天。 计划的一周像是光速般飞过去,星期六这天很快到达。 在白天,他和乔德把计划敲定了很多遍。不用上班的芦幸在一大早就出门,执行他的任务:耗费范柳的时间。而郑郑则出去取预订的酒,但她比他们预想的回来迟些,准确说是迟了很多,她到下午三点左右才回来。据她说“佛门”酒很受欢迎,她去取预订的酒时被挤在人群之中,花了很久才离开了那里。 到了夜晚时,乔德和范柳最后打一次电话确认,他们将在晚上十点如约到他的家。 乔德的飞船缓缓下落,以一种匀速而小心的方式停在狭小的停船场,避免撞到其他的飞船。 范柳。张骆驼念叨着这个名字,记起今晚将看见他。 飞船在停船场中已经摆渡好,那嗡鸣声渐渐熄灭。张骆驼捏紧了手中的信号屏蔽器,那是芦幸给他们的,一按下去中间的圆形按钮就能产生信号干扰。进房门前按下它就行。他感到腰间的安全带被乔德解开,他点点头,跟在乔德的身后,走下飞船。 隔壁一架飞船的前灯忽然亮了一下,乔德和张骆驼假装无意地看过去,那架飞船舱的窗户被轻轻摇下,露出一双眼睛,张骆驼很熟悉那双眼睛的颜色,那是郑郑的,在她旁边,一只手在黑暗中朝他们挥了挥,毫无疑问那是芦幸。他们像计划说的那样来到这里,小小的停船场间,如果意外情况发生,他们能够帮助张骆驼和乔德,接应或者做些其他的什么。 张骆驼和乔德不动声色地穿过那架飞船旁边,走出停船场。千辉市场的招牌在他们头顶闪闪发光,像是骯脏的珠宝。他们走进去,穿过它。张骆驼已经来了很多次,他有足够经验地被乔德拉着,面不改色地穿过潮水般的人群,在各种各样的气味里前行。但走到那群女孩旁边时,他仍然本能地瑟缩了一下,躲到乔德的右侧,而他感到乔德轻轻牵住他的手。 那些嘈杂的声音和繁复的气味最终被甩在他们身后,金山公寓像座游戏里会出现的终极战局的墓碑般等待他们。 他们乘坐电梯,到达公寓门口。 乔德按下门铃,清脆的铃声此起彼伏地响起。这声音让张骆驼恍惚了一下,他像是回到了半年前,他和乔德也是这样站在门口,而他第一次听到这铃声,蓝色的面部识别网紧紧地束缚在乔德脸上。 乔德轻轻捏了捏他的手。张骆驼回过神来,深唿吸一口气,按下信号屏蔽器的按钮,将它揣入自己上衣的口袋里。 第172页 门在同时被自动打开。他们走进去,鞋子在地板上发出悉悉索索的摩擦声。 “你们进来的时候刚好十点钟。”一个人说,嗓音苍老而柔和。 张骆驼抬起头,他不惊讶地看到范柳的全息影像已经在房间里显现,等待着他们,他坐在正对大门的沙发上,周身泛着微微的白光,当听到脚步进来时,他回过头来,漫不经心地看了乔德和张骆驼一眼。 张骆驼看着他,按捺住那份紧张,他小心地让手动了一下,将放进上衣口袋的信号屏蔽器揣到更深处,避免它掉出来。 “你好。”他说,做出一副要看医生的病人的模样。 范柳并没有在意他的招唿,或者说他从来就不在意,他只是漫不经心地招了招手,像所有医生,直截了当地示意张骆驼走的离他近点,否则他的全息影像就会消散:“只有手臂有问题吗?”他说,但是不是对着张骆驼,而是乔德,像那手臂长在乔德身上。 “只有手臂需要检查。”乔德和张骆驼对视了一眼,确定地说。 张骆驼谨慎地走过去,离范柳足够近,尽管不知道他的意思。下一秒,范柳亲切却冷淡地说:“坐下,我好给你检查你的手臂。” 张骆驼低下头来,看了看旁边的椅子,他明白过来,他坐了下来。范柳的全息影像走过来,停在旁边,那半透明的眼睛看着张骆驼的胳膊,接着他示意张骆驼把袖子挽起来,动一动胳膊。张骆驼照做了,范柳低下头来,仔细观察那胳膊的移动方向和发出的声音。 “今天芦幸不知道为什么想让我陪他,所以我和他出去了一趟,用完了义肢使用的时间,否则操纵义肢检查他的身体会简单一些。”他用一种类似于父亲般慈爱的声音说,边检查边对乔德解释道。 他半透明的手掌从张骆驼的胳膊上方划过,停留在张骆驼的膝盖处,他稍微垂下头看了那手臂一会儿,沉默了一会儿,接着,他的视线从膝盖向手腕滑去。 “膝盖无大碍……手腕……”他喃喃地检查道,示意张骆驼将手腕扭一扭。 张骆驼照做了,他听到他的手腕的骨头卡卡作响。耳边,乔德清了清嗓子,声音响起:“他有什么问题吗?” 范柳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似的,抬了抬手,张骆驼跟着他的动作也抬了抬手,在一阵打量后,范柳才转过头来,看了一眼乔德,回答道:“应该没什么大碍,各个关节都完好。” 他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张骆驼:“你觉得痛是吗?有多痛?” 张骆驼没有允许自己思考,他镇定地回答道,就像真的有那么一回事:“有点痛,并不严重。” 范柳点了点头:“我猜应该只是新义体的磨合期而已。”他半透明的手掌再次从张骆驼的胳膊上方划过,像是一个结束动作,显然他没发现什么大毛病。 “没什么大碍。吃点药就好了。”他说,边转过头去,对乔德温和地示意道,“去抽屉里拿三颗黑色的药丸,这可以帮助他恢復的更好。” 张骆驼看着乔德走过来,拿着三颗药丸,而大a已经为他送来了饮料。张骆驼谨慎地闻了闻,里面没有金属的味道,只是普通的水味。显然这次没有必要下c33药片了。他情不自禁地想。他一饮而尽了这杯水,感到凉意渐渐从他的喉咙里扩散开来,乔德在他身旁,拍了拍他的背嵴。 范柳站起身来,离开了张骆驼旁边,他洁白的全息影像因为信号问题闪了一闪。 “那些孩子因为他的事有些惶惶不安。”范柳说,他又看了张骆驼几眼,似乎感觉张骆驼没事了,因此转移了话题,对乔德闲聊道,张骆驼注意到他右手的银戒指,那正随着他的移动闪闪发光,“尤其是赵一,你知道她从小就有狂躁的表现。管理部有好几个人因为她最近的表现害怕,已经有三个人和我聊过了。” 他的语气很平静,张骆驼听不出那是不是指责的意思,他垂下眼睛。 乔德点点头:“我从这周恢復了上班,我尽量不让她产生怀疑。”他的语气非常平静,没人能想得到他在上周才让张骆驼从赵一的眼皮子底下熘走。他说完话后轻轻清了清嗓子,皱起眉头,似乎感到有些不舒服。张骆驼抬起头来,看了乔德一眼,而范柳和他一样,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你没事吗?”他关切地问道,“我这里有清喉药。” 但乔德只是朝他摆摆手:“没什么妨碍,我想和你谈谈火星最近发布的政策。”他再次清清嗓子,像是为了压制什么,咳嗽之类的,张骆驼垂下头,轻轻地从侧面瞥了他一眼,露出有点担忧的神色。而乔德,张骆驼毫不惊讶地预料到,就像他们计划的一样,没有对他的注视有任何反应,他重新开始说话,和范柳攀谈起一个“991法令”,显然他对那政策无比熟悉。 但这是一个开始,一个信号。张骆驼知道。他端着杯子,保持沉默的唿吸,就像计划里说的。而且他也确实插不上话,范柳和乔德之间的对话你来我往,像一颗颗的棋子,于是他只能偶尔低下头喝一口杯中的水,仔细聆听乔德的话。 乔德和范柳的谈话很愉快。乔德一直在说范柳感兴趣的话题,而他的语气如常,说话轻又自然,带着特有的乔德的冷淡和逻辑,很快就让人投入进去,不知不觉地,张骆驼也被他的言谈吸引了。同时张骆驼注意到乔德微妙的反应,他对范柳的看法即不完全贊同也绝不反对,但都隐含积极的态度。这让范柳很满意,他感觉被尊重,因此说的越来越起劲,拐杖好几次点在地板上,半透明的身子因为颤动而丢失色彩帧数。 第173页 这场谈话看起来很完美,而正因为如此,任何缺陷都才看起来如此刺眼,引起人的注意。张骆驼知道这点。因此他没有发声,也没有打断范柳和乔德的言谈,他不想给范柳任何生气的时间,那会浪费他们的计划。他只是低着头,专注地看着他自己的杯子。 缺陷实际上是在乔德的身上,他在谈话过程中清了好几次嗓子,尽管他声音很轻,而且努力克制,但那声音仍然无法抑制地响起,偶尔清嗓子声逝去,咳嗽声又此起彼伏地作响。这打断了好几次范柳和他的对话,好几次范柳正说到兴头,或想提出一个精妙绝伦的观点,乔德都会恰到好处地发出清嗓子和咳嗽声打断范柳的思路,让他的兴致消失,而他们不得不花一会儿工夫整理对话,才能继续往下言谈。 张骆驼一言不发,他听着那咳嗽声,悄悄数着它出现的次数。 范柳说到了一个仿造人偶像计划:“我觉得——” 乔德适时地清了清嗓子,咳嗽了两声。 “你去拿点药丸。”范柳终于忍不住了,他严肃地说,嘆了口气,对着拼命压抑住咳嗽,背嵴颤动的乔德。闲得无聊的张骆驼立刻站起来,准备找找看药丸。 “不需要。”乔德拽住了张骆驼的手,朝范柳摆摆手,示意没事。 “我不想吃药,我喝点水就行。”他转过头去,示意张骆驼道,“我的水呢?给我喝吧。” 他抬起头来,对着张骆驼露出疑惑的表情。 张骆驼假装愣了一下,然后又明白过来:“马上。”他说,他回过头,保持一种像是慌乱之中的步伐,在范柳的视线里转过身去,走到自己的背包面前,平常那里面都装着毛毛,但是现在那里面是另一些东西。他翻了好一会儿,才从中掏出一个绿色的瓶子。 “佛门”。上面的黑色花体字清晰地写着,正对范柳。 张骆驼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地递给了乔德,甚至连看都没看那瓶子:“水。” 但范柳看的很清楚,他狐疑地眯起眼,打量张骆驼:“等等,这不是水。”他的拐杖轻轻地摆动了一下,视线担忧地移到乔德身上。 “什么?”乔德的疑惑看起来恰到好处,他本来已经准备拧开“佛门”的瓶盖,但这下他犹豫地低下头,看向那瓶子的标志。“佛门”。那酒上面的花体字在光线下无比清楚,对着全息投影微微地闪光。 他转过头来,对张骆驼说:“怎么回事?” 张骆驼将乔德困惑下的示意尽收眼底,他也假装困惑地皱起眉,走到乔德旁边,将酒的标志对准了自己:“抱歉。”他立刻露出了一个犯错之后的经典表情,既自责又惭愧,“我出门前拿错了,这个酒和水的包装很像。” 他甚至在空中比了比,都是绿色的瓶子,用玻璃瓶做成,这年头好的水和酒一样珍贵。 乔德朝他比了个责怪但是原谅的手势,他拿起那酒瓶,嗅了嗅,拧开“佛门”的瓶盖,浓郁的酒味立刻飘散开来。他试探性地喝下一口,苦涩的表情立刻被抛出。 “不行。”他又轻轻地清了清嗓子,不可思议地说。 范柳敏锐地看了一眼张骆驼,张骆驼感觉到了视线,他努力装作仍很不好意思:“真不好意思……”他小声说。 乔德摇摇头,他拿了张丝巾,吐出嘴中的液体:“这个时候我不想喝酒。”接着他像无意似地把‘佛门’放在桌上,他没有盖上瓶盖,酒味四处瀰漫,很快覆盖整座屋子,那绿色的玻璃瓶身正对范柳闪闪发光。 范柳的视线扫过那酒瓶,然后是瓶盖。他清了清嗓子,原本伫立的拐杖轻轻地摇动。他看起来像很镇定,但是脚在十秒内换了好几个坐姿,有些坐立不安。 “我们继续说吧。”乔德收拾好一切,抬起头来,对范柳说。 范柳回过神来,他严肃地点点头,看着乔德将瓶盖再次盖在酒瓶上,那玻璃瓶身中的液体轻轻荡漾。他的喉结随之滚动一下,视线闪烁不定,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一般,朝呆在一旁的大a做了个手势:“拿点水来。”大a立刻开始在地板上滑翔,几秒种后,它回到这里,头顶着一个水杯,走到了乔德的身旁。 乔德喝下了水,立刻不再清嗓子,他恢復了常态,继续接上前面断掉的话题,深聊下去。而张骆驼回到自己原来的位子,安静地坐了下去,露出一副因为他们的对话昏昏欲睡的表情,实际上悄悄趁着这期间打量范柳。他发现范柳没有跟上乔德,他大多数时候只是轻轻点点头,或者贊同乔德,意见像是在一瞬间消失至无,而他的灵魂早就飘散开来。还有范柳的手——张骆驼发现,一直轻轻地颤动,像是发生了什么令他震惊的事——但这里一片祥和,除开那瓶酒,它闪耀着。 张骆驼注意到视线总有意无意地划过那酒瓶,每划过一次那酒瓶,他的手颤动的频率更高一些。 张骆驼在猜范柳什么时候会受不了。范柳的喉结滚动的更加频繁,而那显然和乔德的话无关,他甚至没有在听范柳的话。 范柳开始冒汗。 张骆驼觉得差不多是时候了。 但他还是再等了好一会儿,范柳始终没有开口说什么,尽管他的嘴中止不住地轻轻吐气。张骆驼甚至开始有些怀疑了,这招会不会有用,或者范柳已经意识到酒的害处。 第174页 范柳忽然抬起头来:“抱歉,我要打断一下。” 他的说话声打断了张骆驼焦虑的思考,他在乔德似乎愕然的神情下耸耸肩,用疲倦的声音:“我这周非常忙……乔德,你知道,最近是火星的大日子,城庆日要到了,已经十一月,我忙的脚不沾地。” 乔德回忆了一时,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我差点忘了。是的,城庆节。庆祝人类刚到火星的第一天。我记得每到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在准备礼物,我爸爸还送过我一个标本。” 范柳摆摆手,全息影像的残影一晃而过:“我最近忙的厉害,火星有很多要求……”他停了一停,有些难为情,“我忙的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什么休闲活动都没做过,吃喝也是应付过去……” 他顿了顿,抬起眼睛,看向乔德,影像随之一颤:“刚刚看到我才想起来,我几乎有半个月没喝酒了。我刚刚控制了好一会儿,但是没法做到,你的酒勾起了我的食慾。你不介意我去冰箱里拿一瓶酒来喝吧?” 乔德在他的视线里冷静地抿起嘴唇,轻轻地摇摇头。 “不介意。”那声音非常冷静,和平时的他没有任何区别。 张骆驼凝视黝黑的地板,他眨眨眼,在这瞬间,感到心砰砰地勐跳起来。他清晰地看见那话投掷在地上,发出响声,它被传入那些线路,进入被封闭的大气层,在信号的帮助下直达遥远的火星,钻进范柳的耳蜗。 “我关一下全息投影。”范柳欣慰地说,“我去拿酒,马上过来。” 张骆驼轻轻地在心中划掉了任务第一项的“未完成”,随之一颤。 第65章 夜半城市(三) 全息影像再度被打开。 范柳的影像在他们面前出现,他一只半透明的手握着一瓶酒,另一只手拿着个玻璃杯。 “佛门”。张骆驼能看到那酒的牌子,那白色的全息影像。张骆驼睁开眼,假装因为刚刚范柳的走路声被惊醒了,他直起身,端正地坐在了椅子上。范柳撬开瓶盖,酒瓶发出微微的气体迸发声,他将酒倒进了玻璃杯,喝下一大口,身体因此满足地瘫软下去,他看起来像在一瞬间被人击败了,但是又同时取得胜利。 乔德的眼睛微微闪烁,他不动声色地说:“你该少喝点酒。” 范柳朝他摆摆手,露出和蔼而严肃的微笑:“我现在已经喝的很少了。几年前,就你们还在火星基地的时候,我喝的更多,芦幸总会有事求我,他总会从某些地方找到些乱七八糟的酒,然后来灌我。” 乔德表现的好奇的像从来没有听过芦幸讲过这些事。 范柳笑笑,抬起手:“你们也喝。”他说,用一种亲切却逼迫的语气,但他没有望着乔德,视线停在张骆驼上,似乎在等他做决定。 张骆驼朝椅子上挪了挪,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小心地拿过旁边的佛门,倒半杯进茶杯里,咽了几口,这酒很沖,他刚入口就知道了。 他可不能喝的烂醉,他想。他感到他的手心有些出汗。他闭上眼,抿了一大口酒,让它从舌头上滑下去。 范柳的视线老练地从他身上扫过,张骆驼放下那杯酒,假装被酒沖昏头脑,在一瞬间变得不太清醒,再次垂下了眼皮,像刚才一样因为进入范柳和乔德艰深的谈话而不知身在何处的状态里。 范柳看起来仍然没有什么变化,他很清醒,一杯酒不至于致命,但酒让他心情变得不错,他头脑清楚地继续和乔德聊天,他们顺着城庆日的话题下沿,随之讲起了火星基地的往事。 “那时候你们几个总是很调皮,尤其是赵一和芦幸,几乎是让基地最头痛的孩子,但是我还是很爱你们。你要乖一些,学的也快,不怎么给火星添麻烦,我还记得有一次他们逃学,去街上玩耍,我把他们揪回来,回到教室时,你却趴在桌前,手里拿着笔,还在完成火星给你的背重庆地图的作业,非常认真。那时候你最喜欢的东西只有邓丽君和标本,你对蝴蝶简直是执着无比。”范柳喃喃地说,夜晚和城庆日激起了他的回忆,刚刚喝下的一杯酒让他的记忆在夜色中微微散发萤光。 范柳喝一口酒,环绕四周,又看了一眼张骆驼,在今晚开始喝酒之前,除开给张骆驼检查身体以外,他都有意无意地忽视了他。张骆驼扬起微笑,假装醉醺醺的,实际上他真的有点,佛门比他想像的还勐,他感到酒精敲打他的牙齿。 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范柳在怀疑他,尽管他也不知道他在怀疑什么。张骆驼感到心里有面鼓在被敲打,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定格在范柳的酒杯上,一口,两口,他看着那干裂而苍老的嘴唇靠近酒水,接着喉结滚动,全息影像随之轻轻颤动。 “后来你们就去地球了,我还记得你们去地球的前一天,芦幸看起来像个没事人一样,还和我玩了一场扑克牌,但我知道他心里很紧张,他就是那种内心敏感的孩子,和你有点像,有时候我都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赵一很好懂,她对着我哭了一场,她非常牴触地球,就算是现在也一样。”范柳唠唠叨叨地说,他无比了解他们。 他又喝了一口酒。 乔德端起他的‘佛门’,轻轻地碰了一下杯口,他垂下眼睛,张骆驼看不出他在想什么:“赵一前几天好了点,但她变得更加讨厌和管理部外的人接触了,我想也许是因为她在地球上感到孤独……” 第175页 范柳颤抖了一下,他抬起头:“孤独?为什么?”他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像是刺激到了他,他端起酒杯,将酒一饮而尽,接着毫不犹豫地倒入第二杯,一口吞了一半。张骆驼闻不到那酒味,全息影像给的只是一个投影,但他能想像房间里瀰漫的味道,那醉意和感觉。 急速饮酒让范柳的脸色有些发红,潮红从脖子蔓延到他的双颊,那构成他脸颊的像素变成粉色:“怎么说?” 乔德将‘佛门’放回原地,他试探地说:“她给我说过她想回火星,四年太久了,她无法再忍受在这里多呆一分一秒。” 张骆驼捏紧手中的茶杯,他意识到了。关键词:“回火星”,乔德已经提到了它。 范柳摇摇头,他本来正准备喝第三杯酒,但他将那杯酒放下了,眼神敏锐了一些。张骆驼眼睁睁地看着那液体在空中飞舞,像多出一块的无用影像:“这不对。她需要忍耐,忍耐是一种美德,美德会把人带到对的地方去,虽然你们感到很辛苦,但是必须做下去。” 乔德的视线扫过范柳放下的酒杯:“我是这样对她说的,至少我们在这里已经度过了一年多了。”他的语速和平常一样冰冷,听不出任何异常。 “那你感到孤独吗?”范柳突兀地问道,他若有所思地摩挲着玻璃杯,眼睛异样地闪烁,炯炯地凝望乔德。 乔德意识到了他的目光,但他仍然保持冷静,斟酌着词彙,一点也没因为范柳的狐疑而退缩,他像以往那个乔德一样用冰冷却正确的语调回答道:“也许孤独过,但我想更多的可能性是没有……毕竟孤独只是一瞬间,它总会过去,我有那么多事务要完成,我们是为了全人类,孤独是值得的——而且我们最终会回到火星。” 范柳若有所思地听着这个答案,乔德趁他思考的时机,再次不动声色地举起“佛门”,朝范柳敬一敬,喝了一口,庄重地说:“为了这一年,还有你忙碌的城庆日,记得到时候带给我们一些礼物。” 他那絮叨的“带礼物”让范柳宽容地微笑了一下,那股敏锐而警惕的感觉消退下去。他重新坐回了座位上,那紧绷的沙发部位再次变得松弛。范柳的拐杖放松地离开地面。他再次举起了酒杯,酒被倒进杯子中,闪出棕黄色的光。他一饮而尽。 他摇了摇酒瓶,不在意地摇摇头:“这瓶酒快没了……但我还是有点渴。”他说,皱起眉头,一阵泛红后,他的脸色已经恢復了原来的肤色,看起来苍老而严肃,但他的眼神偶尔晃荡,手指也在不断轻颤,这齣卖了他喝了快大半瓶酒的事实。 “我理解你们思念的心情。”范柳说,他停顿了一下,让那酒完全进入他的胃部,“但是防备很重要,你们必须待在这里,毕竟出纰漏是可怕的,不能让一些人因为意外的原因而导致严重的后果——比如那些仿造人。你们如果不在这里,他们很可能逃出去。” 他的视线像是不经意地在张骆驼身上逗留,然后闪过。张骆驼假装因为喝了酒开始有困意,微微眯上眼,头一点一点,躲过范柳试探的视线。 “之前有人逃出去过吗?”乔德露出理解的神情,他像是漫不经心地问道,黑暗中,那棋子不断布下。 “没有,所以才说防范。”范柳解释道。 乔德点点头,他放下了酒瓶,小心翼翼地用着斟酌的口吻,在话语中跳动,尽量保持客观而平静的语气,只有张骆驼知道那话下真正的谜底:”你知道,火星在我上任时给我交代过,为了防止仿造人逃出去,我们在任何可能离开重庆的地方,也就是边界线——都设下了程序,一旦有人迈过那条固定的线,他们的神经元就会出问题——也就是仿造人的‘废弃’,比如说大气层,比如说这个城市的边境。但是……” 乔德恰到好处地停了停,他的疑惑像是完全学术性的,范柳听了他的话,轻轻坐直,尽量从醉意中抓住专注的错觉, “这样就能阻止吗?我觉得太简单了。”乔德用了一种好学而疑惑的口吻。 范柳点点头,饮酒过急让他有些肚胀,他放缓喝酒的步伐,一口一口地抿酒,让它在他嘴中融化,他轻轻笑笑,像是听到了个令人无奈的问题:“你觉得火星还不如你想的周到对不对?有些孩子总是这么自傲地以为,因为你们很聪明,你们觉得火星没有你们聪明。但是你们不知道,你们了解的只是其中十分之一,一开始你设了个错误的大前提——” 他停了停,说:“你们以为表面的障碍就是全部的障碍。但真正的障碍其实藏在暗处,火星其实比你们聪明得多,但它不会让你们看到。” 张骆驼感到范柳朝他这里警惕地看了一下,似乎在打量张骆驼有没有睡着,张骆驼假装昏昏欲睡,像这场对话只有范柳和乔德,而他什么也没听见。他的眼睛在眼皮下动了动,看到棕红色的血丝。 范柳的视线移开了,也许平时他不会这么容易放过张骆驼,但他现在喝了许多酒,酒让他的警惕放松了很多。 乔德直起身,这次的困惑倾向于真的:“暗处的障碍?” 范柳摇摇头,他啜一口酒,享受苦味和甜味的混合,他的视线已经开始朦胧,防备心在不断下降:“当然,毕竟火星也防备你们,但这不是针对你们,火星谁都针对,包括它自己。” 第176页 他摇着酒杯,看着里面发黄的液体,他抬起头,用一种明显欣赏的语调说:“但是我觉得告诉你这个聪明孩子也无妨——你说是吗?” 乔德故作镇定,他在那视线的荆棘下继续前行,将自我完全隐藏,他不说任何话,表达态度,以免踩到其中一个陷阱。 但很快范柳移开了视线,那注视像是他喝醉时的一时兴起:“让我告诉你吧,你不知道的东西——火星其实在暗处设了足足三个障碍。”他继续喝酒,现在喝酒已经成为了他的一种本能,而非享受的东西,他重复那动作,在醉意中寻找更深的东西,他的话几乎都变成了喃喃自语,也许他以为眼前的一切都是梦境。 他摇摇头,自问自答道:“你不要以为听起来很简单,三个陷阱确实简单,相对其他的复杂机关来说。但是假如是三个联动,互相相关,互相牵扯,那就是一张绝密的网。” 他双手微颤地举起手中的酒杯,然后无力地垂下去,他的脸红的要命,醉意在上面横流无阻。 “其中一个就是城市边境的自毁程序?”乔德说,他变得小心翼翼,他们来到了关键的地方。尽管他的语气如常,冷冰冰而克制,但张骆驼听到乔德在控制唿吸。唿吸——他在黑暗中听到。乔德的唿吸变得更长,更重。 范柳摇摇头,不以为然:“你当然以为其中一个是城市边境的自毁程序,但城市边境针对仿造人的自毁程序其实只不过是一张网上的一根线。那只不过是掩饰。关键根本不是冲破城市边境,每年都有四五个仿造人痴心妄想想直接横穿过去,最后他们都死了。真正的三个核心,三张网,藏在最里面,最内部,安安稳稳的,没有人知道——除了你们。” 范柳抬起头,他伸出一只手指,指向乔德。 乔德的困惑似乎让他变得自豪,他整个人轻飘飘的:“真相存在于最显眼的地方,只是你们毫不知情。一切属于你们,世界是你们的。比如说你办公室墙边那个警报器。” 第66章 夜半城市(四) 乔德抬起头:“警报器?”他犹豫地说,似乎没有找到其中的关系,“我记得它。那个可以直接紧急联繫火星,一般只有最紧急事态才可以……比如……仿造人大规模反抗我们。”他似乎在回想那个警报器的模样。 张骆驼轻轻地皱起眉,他记不得乔德的墙上有什么警报器,记忆像是出了差错。 “对……似乎没有关系。但奇异的是它就是有关系。”范柳诡谲地解释道,似乎因他的不解而感到有些得意,“其实那个警报器不仅仅会在瞬时联繫到火星,还会做另一件事——也就是你们不知道的,但实际上火星保密的事情——” 他停了停,歇了一口气,几乎是冷酷地说道:“那就是它能切断整个城市的网络。” 乔德的身子轻轻地坐直,他知道他听到了重要地方。网络。张骆驼轻轻地握住拳头,闭着眼睛,在黑暗中独自惊心动魄地记下这不可思议的词彙。 “网络?”乔德轻声重复道。 范柳没有注意到张骆驼的动静,他点点头,滔滔不绝地说:“是的,网络。无数事情在绿色的网线里穿梭,一秒就可以到达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而这正是网络的麻烦之处。网络既可以成为我们管理的工具,但也有可能变成仿造人的武器,他们拿起它,让事情在网络上传送——白色的网,无数人聚集,尤其是他们聚集起来大规模反抗管理部这种事,很可能一秒就在网络沸腾开来,然后引起整座城市的动盪。所以当仿造人大规模反抗时,火星要求你们按下警报器,一旦警报器被拉响,一秒之内,网络会被切断,我们会防止这种事发生。” 张骆驼想。他仔细地听着。网络,仿造人,网。这些比喻在他脑海里生根。 乔德看起来有些惊愕,似乎完全没想到过将网络和警报器联繫在一起,而范柳注意到了乔德的神情,那副模样,他嗤笑了一声:“怎么?你很难理解吗?” “有一点。”乔德坦诚道,轻声说道,用一种专门对付醉酒之人的语气。而这语气显然生效了,因为范柳完全没有注意到乔德正隐藏的动机,乔德那近乎于困惑和畏惧的语气掩盖了它。 乔德低下头来,沿着那语气低声说:“但是——”他没有说完,但脸上露出了吃惊和迷惑不解的表情,那是乔德故意摆出来的——这在他脸上很少见,而正因为如此格外引人注目。 范柳立刻注意到了乔德摆出来的神情,并理解了他的意思。 “你是觉得这太简单是吗?”范柳说,坐了起来,仔细地凝视乔德。 乔德轻轻点了点头,接着他补充道:“我没想到那和网络有关,但是只是这样——” 他的语气恰到好处地不解和轻蔑,能被人听出来,但是不至于让人不快。 范柳摇了摇头,显然不屑乔德的答案,他拿起了酒瓶,他已经喝下了一大半,他抚摸着那水晶酒瓶,绿色的瓶身,仅剩的酒水在杯中荡漾:“你还是太年轻了,过于小瞧火星。”他嘆息道,说,“你觉得它简单那是因为你只看到了横向的东西,你甚至都没听完所有的——这只是其中一个陷阱,而陷阱当然不止有一个。” 第177页 他轻轻地嗅一下,闭上眼睛,沉思了很久,几乎让人觉得太快睡着时,才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看向了乔德:“你知道墓园吗?飞山墓园?像飞鸟一样的山?” 飞山墓园——张骆驼在尽量克制的均匀唿吸中皱起眉头,这是他第二次听到这个墓园的名字,他不明白范柳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地方。 范柳的比喻已经变得非常混乱,词句不通,这是喝醉之人的通病,但范柳完全没发现,他醉意盎然,继续自己的思路之旅。在看到乔德点了点头后,他继续说:“对,你知道是吗?那好,我们可以继续谈下去了。”他眨了眨眼,伸出一根因为年老皮肤变得松弛的手指,说,“刚才我们说到了网络,假如网络是城市的头等砝码,那么第二是什么呢?在网络之下的,但是仍然对我们来说很重要的,就像除开超新星以外的宇宙其他拥有亮度的东西,那是什么?” 他抬起头,期望地看向乔德,似乎咬定他一定能在一秒之内给他满意的回答。 乔德试探地说:“电?” 范柳赞赏地点点头,显然欣赏乔德的顿悟能力:“你很聪明。”他感嘆道,“比我们那时候行。” 接着,他昂起了头,看向了天花板,似乎在凝望什么,想了一会儿后,他继续说道:“是的。网络掌管人心,而电力掌管人的生活,我们除开掌握人们的思考和交流外还能掌握什么?那就是电力。比如我头顶的灯,没有它我就没了生活。”他指了指天花板的某处,“电力是一个很重要的东西,和网络一样重要,万一它被仿造人控制就完蛋了,所以火星同样很重视它,也因此当他们安装管理电力的东西时,他们会非常谨慎,选择藏在一个他们信任——没人会注意到的地方,以防止这类情况出现。” 张骆驼立刻明白了过来,而乔德似乎也马上明白了过来:“所以飞山墓园——”他说,立刻将范柳的话连线在一起。 范柳又点了点头:“是的,你想的对——那什么地方藏它会很保险呢?最好是一个没人想去的地方,仿造人们不想,我们也不想。那么这个地方是哪儿呢?在重庆这个地方会是哪里?显然,有一个很好的地点——那就是飞山墓园,那里没人想进去,人们去那里的原因只有一个——悼念死者。” 张骆驼细细地听着,几乎不敢唿吸。飞山墓园,那个大名鼎鼎、却无人想去的地方,承担的作用已经远远大过了墓园本身。 范柳摇摇头,拐杖动了动,用神秘的语气诡谲地说:“没有人想到我们把东西藏在了那里,因此我们想藏哪里就藏哪里。比如说藏在d区,d0区,一个贫民窟集聚地,假如墓园里其他的地方还有人进,那里是绝对没有人愿意进的,哪里都是死于非命或无家可归的人——仿造人愿意进去的可能性是零点零一。没有人知道那里看起来和其他地方没什么不同,但其实那里暗藏玄机,藏着管理这座城市的第二个核心——电力的东西。” 他的的声音重重地掷在地上,一阵咚咚的响声后,房间里变得鸦雀无声,范柳的话像不断蔓延和膨胀地现代洗髮液,将乔德和张骆驼的耳朵被堵住,他们除开那声音,什么也听不见——那声音一点点地变成泡沫,沖入他们的耳朵,进入他们的思考系统。 张骆驼听到在那声音的迴荡里,乔德假装无知,实则是试探地,用一种恰到好处的愚笨的困惑语气说道:“那么用来掌控第二个核心的东西,也是像警报器之类的东西吗?装在某个地方,按一下就能切断全城电力吗,像切断全城网络之类的吗?” 范柳没等他说完,就朝他不耐烦地摇摇头,酒让他变得诚实和没有耐心:“你平时很聪明,但一到夜晚就怎么变笨了?当然不是,那样太容易出差错了,因为飞山墓园还是有仿造人进入的,不像你们的管理部,万一他们不小心按到怎么办?我们把控制电力的总开关放在了足够安全的地方——” 他喝了一大口酒,嘆了一口气。 张骆驼屏住了唿吸,静静地等着。 范柳喝完了酒,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儿,才继续说:“我们放在了d-0区管理室的电脑里。” 张骆驼默不作声地记下了这个,他的心狂跳着,但他尽量让自己发出平稳的唿吸声。 乔德显然和他一样,张骆驼能听到他状若无事的嗓音下的轻微颤抖:“管理室的电脑里?” 他看到范柳点了点头,确认以后,皱起了眉头,显然这个答案没有让他很满意,他似乎觉得这并不算安全之地。他用一种巧妙的表达困惑的方式问道:“但仿造人也可以进管理室——如果有人碰巧走进来,打开电脑,不小心按下总开关的按钮怎么办?火星不怕这种风险吗?” 范柳再次摇了摇头:“你不明白。”他的声音变得很含煳,酒不断散发着自己的作用,“我们当然不可能□□裸地放进去,我们设了一套程序,普通人只会看到普通的电脑界面,连墓园的管理员只有输入长长的五十八位密码才能进入电力系统,当然,他只能控制飞山墓园的电力。而真正的控制整座城市的电力系统隐藏在之下,还要更深一层,只有输入火星知道的一百二十五位密码它才会跳出来。到那个时候,你执行系统,程序才会运行,发出切断整座城市电源的命令。当命令发出时,这座城市的分电源会在五分钟之内一一陨灭,就像旧世界的烽火,当整个城墙被点亮,人们就知道,敌人来临了……” 第178页 他说到“敌人”、“烽火”,忽然顿了一下,也许是这个比喻让他自己不知所云,又也许是想像的景象过于壮观,让他完全失语。他想了一会儿,才终于记起来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他拍拍头,浅浅地喝了一口杯中浅黄色的液体:“也因此火星可以快速採取行动——。” 乔德快速地吸收这席话,他似乎在试图将每一句都印入他的脑海,电力。网络。开关。三十六位密码,过了一会儿,他才谨慎地点了点头,接着,他继续睁大他灰色的眼睛,看着范柳,准备听他继续说下去。 但范柳却停顿了很久,他时不时地打个哈欠,酒意似乎已经开始冲击他控制睡眠的冲击,让他忘记他此刻正在做什么,他垂下眼睛好一会儿,过了很久才抬起头来,发现乔德正专注地看着他,这才坐起身:“抱歉,喝太醉了,我忘记了我们还在谈话。” 乔德看出了范柳喝醉的程度,他谨慎地迈出了一步:“没关系——。” 范柳喃喃自语,拍拍脑袋,像是要吸入空气中的酒味,试图艰难地记起他们刚才说的东西:“……我们刚刚已经说了两个程序是不是?” “刚刚我们说了电和网络。”乔德提示他道,用一种礼貌而谨慎的口气。 范柳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对。”他说,沉下身来,喝了一口酒,他的语气不知为何变得有些振奋,甚至算是激情四射,他甚至露出了一个笑容,他自顾自地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了下来。 他注意到乔德困惑的表情,说:“你是不是不知道我为什么笑?” 乔德谨慎地猜测道:“和第三个程序有关吗?” 范柳的喉结动了动,他挥了挥手,全息影像闪动了一下,他微笑着点了点头:“是的,因为我想到了第三个程序,而那个让我笑了出来。” 他露出一副神往的表情:“第三个程序……”他的感嘆几乎像是在观看一个奇异的传说故事,而这幅神情有别与之前谈论那两个程序的严肃和认真。 张骆驼并不理解。第三个程序怎么了?难道它被镶嵌在某个很奇异的地方吗? 乔德半是真困惑半是为了煳弄地看着范柳,而范柳凝望他的神情,在醉醺醺中露出一副近似于孩子似的戏弄的神秘神色:“看,你不明白——,我猜大多数人都不明白,我相信要是没人提示,也没人想出第三个防备程序是什么的——即使是最聪明的仿造人。” 他露出严肃的笑容,侧过头来,指了指乔德,问道:“你知道吗?” 乔德摇了摇头:“抱歉,不知道。” 范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是的,我相信即使是你也不会猜到,让火星上的所有人来猜也许都不会有人猜到。” 他满足地嘆了口气,似乎是为了那个谜题——那个让他觉得实在有趣的谜题。他沉默了一会儿,张骆驼闭上眼,均匀地唿吸着,等待很久——等待范柳开始说话——很好玩。他用很好玩来形容一个程序和系统,这让人感觉有点奇怪。 但他一直没有等到。范柳仍然沉默着,有一阵子张骆驼觉得范柳都不会说了,也许他已经察觉到他自己已经喝醉了,正在泄露秘密,但张骆驼再耐心地、同时又有些惊慌地等待了一会儿,范柳的声音终于如期响了起来。 “你还记得那座雕像吗?”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吞酒声。 第67章 夜半城市(五) 乔德想了想,他动了一下,接着试探地说:“您是说q吗?”他的声音很不确定。 范柳点点头:“对的,就是那座,被火星基地戏称为‘不存在的q先生’的雕像吗?” 张骆驼的心不由一沉,q先生不存在。他不管听到多少次心都会勐地一跳,一个歷史人物,重庆歷史上的人物,那个被视为重庆赖以求生的保护者,只要一提起他,人们就难免想到那坚毅的眼神,厚厚的腮帮,几乎像是自虐般的认真态度。 但那其实那只是火星制造的幻影。 可幻影和火星的防备有什么联繫?他不解地想。 “q先生被重庆的仿造人所尊重,他们认为他是重庆的救世主,他救了他们,给了他们生活,因此他们建立了一个雕像来纪念他,但却不知道那不存在。”范柳流露出冷冰冰的嘲弄之意,这和他平常的亲切截然相反,“他们如此尊重他,以至于好些人路过他时常常低下头来,即使是飞船飞过q先生身边,他们也会刻意移开眼睛,不去看他。” 张骆驼克制住想抬起头来的感觉,他的心砰砰地跳着。他感觉到范柳说到了某个需要重视的地方。q。那个虚假的保护神,但是他却不知道范柳下潜到什么样的程度。 也许乔德和他有一样的疑问,或者刻意露出了类似的神情让范柳察觉:“我不是很明……”他低声说,声音恰到好处地不解。 “你还是不明白吗?乔德?——关于q的秘密?”范柳坐起身来,他的全息影像随之动了动,啪嗒,那彩色的光线闪烁了一下,发出滋滋的响声。 张骆驼听到乔德衣服的摩擦声,他似乎轻轻地点了点头,放下了手中的茶杯,专心致志地听着。 第179页 什么秘密?关于q的秘密?张骆驼咬住嘴唇,动了动眼球,注视眼前因为眯上眼睛所产生的一片灰色光芒。 范柳嘆了口气,也许不满乔德今晚水平的失常,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压到很低,几乎像是一股轻微的电流:“既然这样,我就直说了。火星利用了人们都尊敬q的这一点,因为大家都尊敬q,所以几乎没人敢看q,而火星钻了其中的空子,聪明地将这座城市的最后一道防线,隐藏在了这个空子里面。” 房间忽然变得很安静,甚至连窗外远处市场的喧闹也一清二楚。 张骆驼屏住了唿吸。q。他紧紧地听着,感到头脑眩晕,却不肯放过任何一丝东西。 该不会。他震惊地想。 范柳继续慢悠悠地吞了一口酒,发出上瘾的感嘆,打了个轻轻的饱嗝,用一种醉醺醺而漫不经心的语调说:“也就是说——隐藏在这座大都市——人来人往,一天有几十万人通过的市中心里的,q雕塑里。“ q,那座无意义的神像,在此刻忽然倒塌。 张骆驼听到耳鸣的嗡嗡声在此刻响起。 而范柳一定没有感受到,因为他继续游刃有余地,冷漠地说:“因为他们敢赌没有人敢仔细地观察q。他们都太尊敬他了,以至于害怕,因此肯定没有人发现q先生的秘密……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他的声音高高的,带着无法抑制的感觉有趣和笑意:“其实只要抬起头,仔细观察q,就会发现异常,那个机关就藏在q雕像里的某个地方——但是不会有,因为没人敢看q。” 张骆驼不知道乔德怔住没有,但张骆驼猜他和自己差不多,没想到这个答案。因为乔德的唿吸从刚才开始便不断加重,平他息了好一会儿才将那不均的唿吸压下来,跟上范柳的节奏,轻轻地点了点头——尽管那点头更像是一种伪装。 没有人会想到这个答案的,张骆驼也没有。全重庆的人也都不会。他们都把他当神,即使在张骆驼在知道那是虚假的以后,他也忍不住仍被那种威严所操纵。而管理部则不在意他,因为他们知道q是虚假的,因此他们没人注意过他,看过他,而他就在他们的眼皮下潜藏。 “只要有勇气……控制某样东西的开关就会被暴露,秘密也随之被撞破。”模煳的思绪中,张骆驼听到范柳的声音朝他涌来,范柳继续说着话,”但没有人会去做,这座城市的都不会,因为他们都不敢,即使他们发现了也不敢,他们都知道q无可亵渎。” 范柳眯起眼睛,得意洋洋地笑起来,似乎朝乔德看过来:“这真有趣不是吗?这就是思维陷阱——人为设置的,其实没有任何难度——但是他们看不破——” 他的放声大笑和上次的有些不同,这次感觉更游刃有余。张骆驼注意到他的笑声,那笑声穿破耳膜,朝他袭来。 他感到舌头髮麻,困惑和震惊各占一半。除此之外,他还感到一丝不对劲。他从那眩晕中振作起来,寻找了一会儿,很快地边抓住了他眩晕的□□。范柳这一次,没有像之前两次告诉他们那样说清楚q的机关是什么,藏在哪里,有什么用,他都没说清楚,他不像直接告诉乔德某个机关控制的是电力、某个是网络,而是跳过去,用“某样东西”来指代。 他只说q,只稍微地谈它和嘲笑它,却绕过了关键的命题:q守护的到底是什么。也许是酒意让他觉得这个话题可有可无,但张骆驼担心的是另一种情况——也许是他的酒意没有让他醉到这种程度,他不肯泄露出来。 显然乔德也注意到了范柳之间言辞的许些隐藏,他思考着,将那些显然和张骆驼同样震惊的东西吞噬下去,因为这次的艰涩程度被绊倒,但他只是皱起眉头,久久地沉默,没有像刚才一样追问范柳。 疑问和询问都是有程度的,当发现风险时要适可而止,他非常明白此类的道理,乔德是控制自己的绝对精英。 范柳没有注意到乔德的沉默,他因为谈论q又变得振奋起来,谈话兴致被激起了:“因此——只有当这三个集齐了,防线才会被击破,这三个其实才是最必要的,那个最外层的看起来无法攻克的城市边境的程序其实可有可无,关键是核心,只有它们被攻破,程序才会被攻破。” 他的声音听起来非常亲切,带着漫不经心,因此很恶意:“所以那些想闯出去的仿造人白死了。” 张骆驼的心轻轻颤了一下,他的思绪勐然从关于q的思考和不安里抽离出来,一下回到当下。 白死了。范柳轻蔑的声音。他的脑海里一瞬间划过去曾林的面孔,他像是流浪狗一般躺在地上。而白死了就是范柳对他类似的人的全部概括词。 他轻轻地握住了拳,控制住唿吸,压抑住自己。 乔德没让自己的脸上流露出多的表情,但醉意盎然的范柳却仍然不动声色地捕捉到了什么。 “你怎么了?”范柳直起身来,困惑地说道,他看出了乔德的一些情绪——至于其他的情绪,也许因为他喝得太醉,没有去考虑。 一阵像是悬崖的沉默。张骆驼轻轻松开了自己的拳头,他有些担忧,他想看看乔德,但他不敢睁开眼,他现在假装喝醉了,如果睁眼范柳就可能识破他。 第180页 “我只是有点不明白。”好在过了一会儿,乔德回答道。张骆驼的心被放回了胸膛。他注意到乔德的声音听不出有什么异常,他克制的很好,除开一些困惑,没有感情,没有温柔,没有愤怒,什么也没有,就像平常最完美的乔德,理智和冷漠完全占上风。 “不明白什么?”范柳说。 “不明白这三者之间有什么联繫。”乔德说,“您说的这三个陷阱,他们听起来好像没关系。” 这也是张骆驼的疑问。电力、网络。q先生的眼睛,它们听起来各自是各自的,和城市的边境没有任何联繫。范柳的想法似乎有些天马行空。 范柳却摇摇头,他朝他比了比手指,口吻异常包容:“你个聪明孩子。” 他严肃地抬起头,用醉意洋洋但庄重、甚至逻辑严密的口吻说:“之所以我说城市边境的程序会被攻克,是因为它们之间是相联繫的。边境上阻止他们的实际上是一个程序,而程序的运行靠我刚才刚才说的那些。它们就像一道门的四把锁。旁人只能看到钥匙孔,也就是城市边境,它们试图攻破它,最后当然只能无功而返。但关键其实是下面的三把密码锁:电力、网络、q的雕塑。只有当你解开那三把锁,你才能冲破城市边境,因为程序是靠着这三把密码锁搭建起来的——” 他滔滔不绝地说完这一切,酒杯里的酒边歪歪斜斜地从空中飞泻而下,但他自己毫无知觉。酒精已经控制了他的神经元,让他变得醉茫茫的,仿佛在虚空中游走,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只是继续说,继续说,像是无法停下的机器。 乔德皱起眉头,冷静地抛出一个显然是设套的问题:“但假如这么容易,只需要解除电力和网络,还有q的雕像……就可以逃出这里,那么为什么没有人去做?” 范柳也许醉的太厉害了,他完全没察觉出来:“当然不会。你是个聪明孩子,应该明白。第一是没人知道,连你们也不知道,如果我不告诉你,你这辈子都不会知道其中的运行原理。第二是重庆的制度,我们给你讲过,仿造人被你们管理,而仿造人以为他们是真正的人,我们甚至让他们创造仿造人,挑起他们和他们的仿造人之间的混乱,比如他们自发组织了反对仿造人的组织,他们太过于执着巩固自己的位置,完全无法注视到外界的东西,他们在被内部打败了。” 第三——”他想了想,似乎忘记了他要说什么,他的话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他的语气变得严肃,“第三,你知道火星不喜欢纰漏。想打开边境的程序还需一个条件,即破解的上面三个的顺序,必须依次是网络系统、电力系统、q的雕像。如果顺序相反则不行。” 他打了个哈欠,似乎对解说有点疲倦:“而一旦有人破解第一个系统,即按下警报器,其他两个会感应到进入危急防备状态,破解难度变得比平常高十倍。同时数据会立刻被传入火星,他们会立刻派出管理部的人,也就是你们,进行紧急措施,将具有威胁性的人逮住,给予处置——” 他疲倦地用一个词形容道:“也就是说……百分之一的可能性……插翅难飞……”他靠在椅子上,看起来变得有些睏倦,半透明的泛白身体透出身后椅子的皮质花纹。 乔德注意到了这个哈欠,就像之前注意到范柳的睡意一样,随着时间推移,范柳的睏倦越来越明显。 “您想睡觉了吗?”乔德坐起来,关心地问道。 他恰到好处地看向时钟:“已经十一点十五分了。” 范柳捂住太阳穴:“我确实有点困了……摄入酒精总会让我开始感觉睏倦,人老了就是如此。” 他抬起头来,语气含煳地问,“那你还有什么想问我的吗?”他看着乔德,看起来已经要陷入睡眠状态了。 乔德摇摇头,用一种尊敬而礼貌的语气:“我想没有了。”张骆驼心知肚明,乔德想知道的几乎都问完了,他已经没必要纠缠下去。 范柳没有力气地点点头,之前他滔滔不绝的激情演讲和酒精已经释放完了他的所有精力,现在他看上去只想迈入陈旧的睡眠中。 “那么……”他轻轻地掩住口,避免一个哈欠熘出来。 他睁开已经浑浊的眼睛,朝乔德摆了摆手:“孩子,我会给你们带礼物的,等你们回火星就给你们。” 张骆驼感到乔德在他旁边轻轻颤了一下,但那感觉马上随之消逝,取而代之地,乔德平稳而沉稳地回答范柳道:“好的。” “至于他——”范柳没有注意到乔德表情的变化,他眼神朦胧地看向张骆驼。 乔德轻轻地碰了碰张骆驼,张骆驼假装无知无觉,在乔德连拍了他三下后才慢慢地抬起头,发了会愣,语气朦胧地朝四周看了看,在看到大a后揉了揉眼睛,说道:“我睡着了吗——怎么回事——” 接着他看向范柳,但范柳没有看着他,范柳的眼睛已经失焦了,那全息影像因此看起来更像一个幻梦:“你——”范柳说,“让大a再给你开几个药,你的手臂不会有太大问题的。” 第181页 张骆驼立刻站起来,假装跌跌撞撞,被酒精吞噬了脑子,乔德轻轻地扶住他,避免他真的摔倒,张骆驼故作没事地朝他摆摆手,跟着大a走去,它正挥动翅膀,示意张骆驼跟它来。 张骆驼走过去,这才发现大a已经已经聪明地准备好了。它的鹤嘴叼着一个小小的口袋,里面装着黑色药丸。 他俯下身,从大a那里拿过了药:“谢谢。”他低声说。 接着他再次回到了乔德的旁边,乔德递给了他一杯水:“清清喉咙。” 张骆驼明白他的意思,他一言不发地接过水,将那无色液体吞了下去。 看着他吞下了药,乔德才抬起头,朝范柳点点头,做告别道:“那您早点休息——”但他没有说完,只说到一半就停止了,张骆驼正将蓝色茶杯放在桌子上,他有些好奇乔德的忽然停顿,也有些好奇范柳居然会不回答乔德的招唿,于是谨慎地抬起头。他看到范柳的头颅正一点一点,那半透明的液体一般的全息影像在空中闪烁,他眼睛的光线越来越浑浊,他似乎听到了乔德的话,但是没有回应,他太困了,马上要睡过去。 “我送你们出门。”好一会儿他才惊醒过来,回应乔德道,但他只是含煳地说出了那句话,没有动弹,显然酒精已经将他的一切覆盖过去。他的拐杖被搁置在一边,像是废弃的垃圾,他缓缓闭上眼睛,揉了揉太阳穴,眼神茫然地看着他们,仿佛下一刻就会昏睡过去——他喝的太多太急了。 乔德示意张骆驼不要打扰范柳,而是跟着他走出门,张骆驼靠在乔德的背后,轻轻地再朝大a点了点头,跟着走出去。 乔德先走出门,张骆驼在后,张骆驼转过头去,准备轻轻地关上范柳家的门,然后就和乔德一起离开,在赏金猎人、□□、摊贩的目光下奔出千辉市场,走向四公里的停船场。他知道,在那里,他们将会和郑郑、芦幸有很多话能说,非常多的——关于这座城市的。 他轻轻抬起头,看到范柳躺在椅子上的泛白光的身躯。 那疲惫的面貌、被蓝色窗帘污染的光线。范柳似乎已经睡过去了。张骆驼想,他轻轻掩上门,看着范柳。 但是,忽然之间,范柳微微侧过头,他的嘴唇开始挪动。张骆驼眨了眨眼,以为是他的幻觉,但他很快意识到不是。 门缝越变越小,在门快要合上之时,范柳的眼睛微微张开。 灰色的眼睛,威严不可测量的视线。那视线准确地朝门缝外的张骆驼望来。 那视线非常凌厉,醉态完全消失。 张骆驼一颤,他瞪大了眼。 但下一秒,那凌厉的视线已经消失了。范柳闭上眼睛,似乎已经睡过去。 一切像是个错觉。 他关上门。 第68章 夜半城市(六) 张骆驼和乔德走过千辉市场。 乔德的手在颤抖,张骆驼感觉到,当他牵着乔德的手时,它在不停地颤抖,不知是惊讶或者恐惧,还是喜悦,乔德的喜怒被掩藏在他深不可测的表情中,手是他唯一向外界敞开的门缝。张骆驼轻轻地用指甲扣了扣乔德的中指指腹,而乔德轻轻地再握住张骆驼的手指。 他们气喘吁吁地走进四公里的停船场,张骆驼抬起头,隔着一层坚硬的玻璃窗,他看到9号位飞船里坐直的郑郑,她看到他们走过来,激动地拍了一下芦幸,芦幸立刻从隐藏的黑暗中坐起来,睡意朦胧的脸在模煳的停船场光线里逐现。 但乔德不动声色地路过,仿佛和他们无关,径直走到10号船位的飞船前。张骆驼坐进飞船,关上大门,暖和的气体游走在他们周围。乔德发动引擎,飞船随之动摇,开始向上飞行,天空在他们眼前不到数米。张骆驼目不斜视地望向前方,他听到芦幸的飞船在他们身后起飞,那隐隐约约的飞船启动声从窗缝里熘进来。 灰色的夜,飞船群稀少无比,他们畅快地在空域中飞行,径直穿过凝结的灰雾。 他们飞离停船场。五十米、一百米,屏幕上代表距离的数字不断变大,在那数字变成一千米时,乔德轻轻地调整后视镜,灰色的眼睛落在一直跟在他们飞船后的那架飞船上,那上面,郑郑的芦幸正若无其事地跟随他们。 张骆驼低下头,他按下几个键,打开人工导航仪。 “欢迎回来,主人。”悦耳的女声在飞船里响起,话音未落,电子屏幕上出现一个蓝色的闪烁不定的方块,它被入侵了,中心一条黑色的细线不停地抖动。 “套出话没?”那条细线随着芦幸声音的响起剧烈地闪烁了一下。 乔德注视着前方的积云,没有说话。芦幸不安地等待了一会儿,通话线里的杂音突然变得无比清晰,那些唿吸声和不安的吞唾液声被无限放大。 “其实……我们可以下次再努力……”郑郑恰如其分地插入话题,就像她以往一样。 张骆驼忍不住了,他轻轻地笑出声,乔德一言不发,望着天边,但他嘴角也挂着一丝笑容。 “我们套到了。”张骆驼说。 那面寂静了两秒,像是没有弄懂张骆驼在说什么。接着噪声迟缓地爆发。“是真的吗?”郑郑和芦幸的声音蜂拥而来,挤满整个飞船舱,空间里全是他们的声音,电子屏幕上那根代表声音的曲线直冲到顶峰,这架飞船像是一下子多塞了四到五个人。他们的声音让张骆驼的耳朵有些发痛,但他没有抱怨,捂住耳朵,擦牙咧嘴地抬起头,和乔德的视线对在一起,乔德那恶作剧的笑容的影子仍然残存,他们互相打量了对方四五秒,接着齐齐笑起来。 第182页 “讲一讲。”芦幸说,他的声音从人工导航仪的麦克风里传出来,显得格外尖锐。乔德和张骆驼互相看了看,张骆驼开了口。他详细将今夜在范柳家发生的事述说了一遍:他们是如何让范柳喝酒、乔德怎么转移话题。芦幸和郑郑专心地听着,偶尔夹杂两句评论和感嘆。那股兴奋的氛围随着气流和声波的颤动而四处溢流。乔德的飞船从灰雾中一转而下,张骆驼听到他们的笑声、自己的笑声,它们像四周漂亮的雾气一样包围了他。 他们兴奋了很久,也讲了很久,但兴奋始终有限,当他们完全了解事情经过后,思考缓缓涨潮,那兴奋跟着冷却,比起事情的经过,他们变得更想知道这件事的另一面:关于这座城市的秘密。但他们都默契地没有问出口,他们知道这不是在连线通话里可以说清楚的事。 夜晚十二点,他们到达郑郑的公寓。芦幸一把脱下外套,一头扎入红色沙发。郑郑难得没有抱怨他乱丢衣服这点,她跟着坐过去。张骆驼轻轻地迈进来,摸摸毛毛,它仍然没有睡觉,在等待他们回来。 乔德将它抱起来,放在肩膀上,他谨慎地避开了那沙发,站在茶几前休息。他们都心照不宣地等待了几分钟,直到沉默湮没整个房间,所有人的唿吸逐渐平稳。 “那么,范柳说的这座城市的防范是怎么样的?”芦幸自然而然地说,他知道每个人都准备好了。 所有人的目光移向乔德,等待他说话。乔德轻轻拍拍毛毛,温柔地将它放在张骆驼的怀中。他冷冰冰地开口:“事情不像我们想像的那么简单。范柳告诉了我们城市边境和天空上的毁灭程序只是最外面的一道保护膜。但是真正的保护膜深藏在地下,分为三个部分。” “哪三个?”芦幸迫不及待地问道,他从另一个地方拿过一支笔,但显然不是做笔记,而是将它夹在中指和食指指尖旋转。 乔德看了一眼张骆驼,张骆驼朝他点点头,乔德深吸一口气,在桌上点了三下:“网络,电力,以及一个未知的东西。” 他语气不疾不徐地将范柳说的话复述了一遍,他办公室的警报器,飞山墓园的加密电脑,以及那座巨大的未知的在市中心里的q雕像。 “听起来挺简单。”郑郑有些振奋,她看了看他们,“才三个。” “没那么简单。”乔德打断了她,朝她摇摇头,“我刚开始也这么以为,毕竟它们数量上听起来很少,但是它们不是独立的,这三个保护膜互相关联,它们各有各的破解规则。” “怎么说?”芦幸打趣地说,“难道它们还有什么破解顺序之类的?” 他看着乔德朝他点了点头,开玩笑的神情变得诧异:“真的?” 乔德不动声色地垂下头,将那些思路娓娓道来:“就像你说的那样。程序的破解必须按照规定的先后顺序,即是管理部的报警器、飞山墓园的电力管理,最后才是q的雕像,其他的顺序都无法使边境被打开,还有可能直接被火星发现逮捕——” 芦幸飞速思考了一会儿:“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按照火星的一贯作风,不派来追兵是不可能的。” 乔德又点了点头,芦幸立刻自豪地朝自己比了个大拇指,而郑郑朝芦幸翻了个白眼,乔德直接忽视了他们的交流,继续说:“一旦我们按下警报器,火星会立刻採取行动、派出人马勘察,也就是说,之后我们的行动基本上处于透明状态,他们会立刻发现,接着监视我们。” 郑郑坐了起来,她绕开了芦幸持续不断的自满,敏锐地从乔德的话里捕捉到漏洞:“火星派出人马?但它的人马不就是你们吗?管理部的人?” 乔德点点头:“我考虑过这个……” 张骆驼小心翼翼地说:“也许你们可以矇混在其中?像间谍一样?……” “那很难。”芦幸插话道,他的神色难得变得有些严肃,“那不只是按下警报那么简单。” 他和乔德对视了一眼,像在暗中交换了什么秘密。 “什么意思?”郑郑换了一个姿势坐着,对他们的对视感到很疑惑。 芦幸皱起眉,咬住嘴唇:“按下警报器必须有理由。虽然我在火星上课时没怎么听,但是还记得一些东西。似乎是这样,具体的你得问乔德。” 所有人的视线转向了乔德,乔德不动声色地垂下眼,他在桌子上画了一个报警器的图案,那痕迹很快消失,那是乔德一贯陷入思考时的模式,他边思考着,边说道:“火星和我说过,我们只能在非常紧急,而且我们无法控制的状况下才能按下警报,比如仿造人反抗或者闹事。如果我们凭空按下警报器,火星马上能察觉出不对劲。”他比划了一下,做了一个被火星扣上手铐的动作。 张骆驼皱起眉头,他听出了行动的困难性。 芦幸苦笑着,吹了一个口哨,他看出局面的难堪:“好了,现在我看出来了,我们面临的不可能任务:首先我们要在火星眼皮子底下按下不可能的警报器,其次按下它后我们得让它不怀疑我们,我们好从它的追兵下逃跑。” “还有第三个。”乔德接了他的话,他站在茶几面前,直视他们,“我们一旦破解其中一个程序的防范,另两个会自动收到警报,防范力度会加大。” 第183页 他环视四周,每个人都露出不一样的表情,他停了停,继续说:“而且火星的防范力度怎么加大我们是未知的。” “也就是说,我们在破解一个问题后,另外两个问题会自动升级。”郑郑若有所思,她的思路缓缓流淌。 “如果说飞山墓园还好说,可以猜测,毕竟被保护的电力转载在电脑里,用电脑密码操纵,我觉得所谓的力度加大就是加大电脑防火墙的力度。但是q雕像——”她皱起眉头,百思不得其解。 她沉思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有答案。 “我不知道。”她嘆口气妥协道。 “至少我们知道怎么按下警报器。”芦幸自嘲道,“打开、按下。这个没有难度,就是可能后果不太好,直接被杀而已。” 他们陷入了一种近乎于焦灼的沉默中,每个人都看到了问题的难度,它就像网络空间上的方块一般挡住了他们。 郑郑站起身来,走到厨房,从冰箱里拿了几罐啤酒,拿出来递给他们:“喝点吧,也许喝着就能想出点办法。” 张骆驼揭开瓶盖,勐地灌下一大口,辛辣的味道在他的口腔中蔓延,他将他手中的啤酒递给乔德,他刚刚生硬地拒绝了郑郑的投递。乔德喝了一口,从衣兜里拿出一包香菸,抽出一根,叼在嘴上,用打火机点燃它,然后站起来,准备到窗边去。 芦幸愕然地看着他,吸了口凉气:“你居然会抽菸?”乔德冷淡地看了他一眼,踹了他一脚,走向景色陷落的窗户旁。 芦幸因为乔德的一踹又吸了口凉气,他摇摇头,喝起自己啤酒罐里的啤酒,偶尔抿一口,或者又勐地一大口,他的漫不经心渐渐被醉意所取代,他走到郑郑身边,和她挨在一起,低低地说起话来。张骆驼喝下酒,能听到他的声音。 “你怎么看……” “我不知道,但也许我们可以从这里试试……” 他们仍在讨论那个话题。 张骆驼嘆口气,他觉得他想不到更好的主意,于是从沙发上站起来。酒精和腿下的皮质材质让他发热,他想去窗边,和乔德一起吹吹风,他走过去,乔德正靠着窗户,看着窗外令人眼花缭乱的景色。 张骆驼望向窗外,那些全息影像、飞船引擎招牌、大棚的市场。它们虽然在同一片空域下,但看起来异常孤单,紫红色的霓虹和黯淡而巨大的蔬菜价格牌之间毫不相配,中间的那座高芯大厦加重隔阂。 张骆驼眨眨眼。完全隔开的区域。他想。相互独立,看似相关但有自我的运行规则,就像他们所面临的难题。 他将这些问题分解开来:警报器、飞山墓园的电脑、以及q雕像。 “我们可不可以试着一一击破呢?”他轻声问乔德道,思考着,“如果必须按照顺序的话,我们就按照顺序,一个接一个的击破,将它们看成独立体。”当然,他知道,那会很难,毋庸置疑地很难,他知道这点,但是尝试总比坐以待毙好。 乔德回过头来,轻轻伸出手,将张骆驼垂在额前的头髮拨到一边去,动作很轻柔。他没有说话,而是沉思了一会儿,张骆驼熟悉他的样子,他在思考时总是这样。 “有点行不通。”客厅里,一个声音响起来,芦幸正看着他们,他正听他们的话。 他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露出了一个鬼脸,不客气地说:“比如说,我们先不提警报器那事儿——我还在想主意,但你告诉我你准备怎么弄电脑和那个所谓的q雕像?” 郑郑轻轻地用胳膊责怪地捅了芦幸一下,接着朝张骆驼说:“骆驼,别理他。” 但其实张骆驼对芦幸略带讽刺的口气没什么感觉,他正考虑着其他的事,而这件事就占据了他的全部思维,他没有注意别的多余的东西。 “……其他的我不太明白……”他皱起眉,喃喃地说,“但如果飞山墓园是电脑密码的话,也许我可以试着破解。” 郑郑听到了张骆驼的话,她捅芦幸的动作突兀地停止了,她试图用一种温柔的语气掩盖过她的疑惑,但那没能成功:“你破解吗?” 她看着张骆驼点了点头,有些为难地皱起眉,继续说:“骆驼,我知道你修理技术很不错,但是这毕竟事关整个城市,难度等级应该会很高——” 她朝张骆驼歉意地眨眨眼,张骆驼也朝她眨了眨眼,表示自己没有生气或者不服。他知道郑郑说的是对的,他那点修理技术和整座城市比就像一个蚂蚁帝国,张骆驼的技术对付那些玩具顶用,但最顶峰也就是破解几个普通人的电脑,整个城市听起来太大了,他还没试过。但他想说的不是这个,他有另一个想法在缓缓成型,而他现在正想着如何把它说出来,而且得表现的不太突兀。 他拿起啤酒,靠着窗口,让冷风吹拂,用一种不太明显的语气引领道:“那病毒呢?假如单纯破解行不通,也许我们可以给电脑植入病毒。” 病毒听起来像个好方法,他知道。病毒粗暴地直接打断电脑的命脉,从中潜入。 乔德转过头来,他熄灭了香菸,接话道:“但假如如此,我们的病毒植入也是需要巨型的。” 第184页 当然,得非常大,足够大,张骆驼知道。一个病毒得足够杀死整个城市,它必须集合几乎所有的黑暗。 “除非得来一个病毒专家。”郑郑说,若有所思道。 张骆驼轻轻地吐了口气,他听到了那个关键词。他转过头去,假装不在意地轻声说道:“……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认识一个病毒专家。” 郑郑勐地从思考中抬起头:“你认识一个病毒专家?——但你从来没告诉过我。”她的表情非常不可思议,这是属于无话不谈的朋友的特权。 张骆驼在郑郑困惑的注视里清了清嗓子,耸耸肩,他想把这个话题矇混过去:“不算朋友,只是我们都帮过彼此几次。”他想转移话题,于是朝乔德侧过脸,小声说,“我们可以去找他,他是个不错的人。” 他期望乔德接茬,这件事就到此结束,至少他就不用再接受郑郑的质问。他朝乔德比了个“救急”的嘴型。 但乔德看起来比郑郑更若有所思,而他敏锐的观察力和张骆驼与他朝夕的相处让这观察力在瞬间就能够得到一个正确答案,他从那些景色之中收回了分心的眼光,灰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张骆驼。张骆驼试图躲开那目光,却没有躲过。三秒钟后,乔德已经下了结论。 “你刚才是故意引诱我们说出这个办法的。”他确认道。 张骆驼卡住了,接着他在郑郑好奇和不解的目光里无奈地嘆口气,他以为他掩饰的足够好,毕竟连郑郑都没感觉出来。 “是的。”他坦承道。 郑郑瞪大了眼,她没想到真的是这样:“你真的瞒着我们认识了一个我们不知道的朋友?” 张骆驼无奈地耸耸肩,他艰难地开口道:“我也不想隐瞒的,但是他在法外地带,所以我不知道怎么告诉你们。” “法外地带?”郑郑重复道,像是不懂这是什么词。 张骆驼无奈地嘆口气,他知道没法假装没事发生了,坦诚交代道:“是很久以前了,当时毛毛生病了,必须换一个市场禁售的零件,我就去了暗网的黑市,他正好在网上贩售,因此我们就熟了起来,后来我经常在他那里买各种零件,甚至到线下去,我不敢告诉你们,因为这种事是违法的。” 他朝乔德恳求地看了一眼,但乔德似乎仍然有些别扭。他语气冷冰冰地说:“我从来没有你提起过。” 郑郑发现了语气的不对劲,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去扫了乔德一眼,接着她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个调侃的微妙笑容。 “听起来像个罗曼蒂克的故事,你和那个黑客是什么关系?”她清清嗓子,在一旁用夸张的语气添油加醋道,但她注意到乔德冷冰冰的一眼,马上屏住唿吸,假装无事发生,低下头继续喝她拿在手中的啤酒。 “那找这个黑客困难吗?”一个声音从他们背后响起来,芦幸专注地看着张骆驼,他是这里唯一在状况外的人,也许是因为他坐的太远,没有听懂那些微妙词彙的言外之意。 张骆驼很高兴从这种氛围中解脱出来,他朝他走过去两步,摇摇头,沉思道:“找他不困难,但是他不喜欢太多人见他,他觉得太危险。而且我以前找他交易时都是在晚上,他白天都在睡觉,只有夜晚才会接受来客——” 第69章 夜半城市(七) 南坪的街道又长又宽,发亮的白炽灯像是要照亮黎明前的所有浓雾。张骆驼和乔德并排走在一起,商店大多数已经灭灯,只有剩下的一些可疑的小店仍在营业,身披尼龙材料的女孩儿站在路灯下,朝乔德招招手,她的银色耳环非常亮眼。他们径直穿过她身边。 前方游戏广场的敦煌之神飘逸的长条在他们头顶飘动。张骆驼朝左走去,转入一条更深的小道,那里看起来更暗,黯淡的萤光从小店里透出。接着他们再走进一条小巷,吗啡和酒精混合的腥味在其中飘荡。他眨眨眼,有些睏倦。 “他就住在这附近。”他转过头对乔德说,有些担忧地看了看乔德的脸色。在一阵小心翼翼的劝说后,乔德并没有完全谅解张骆驼没说他认识一个黑客的事,显然他觉得法外之地不是个藉口。最终是毛毛缓和了乔德的心情,它原本躺在张骆驼的肩膀上,发现乔德情绪不对后爬到了乔德的手上,让粉色的毛茸茸肚皮对准了乔德。 “他只是在担心你的安全。”最终在张骆驼准备于午夜两点出门时,乔德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似乎准备和他一路出发,郑郑假装把飞船钥匙递给张骆驼,在他耳边悄悄说道,笑了一下。 张骆驼瞟了一眼乔德,乔德也瞟了一眼他。 张骆驼朝他试探性地笑了笑,而乔德马上转过了身,像是没看到,但他放慢了步伐,好等张骆驼追上他。 此刻,乔德朝张骆驼点了点头,以示自己听到了他的话。张骆驼谨慎地左右看看,和乔德一起走进小巷深处。 现在是夜晚两点半,这种时候他一般不会在外面游荡,但他不得不如此,否则会找不到那个黑客。 张骆驼走进小巷深处,最后他停在一扇门前,那里没有门牌号,陈旧的大门紧紧掩蔽。 “就是这里。”他转过头去,朝乔德低声说。乔德皱起眉头,显然这里让他非常不适。 第185页 张骆驼走到大门面前,敲了敲门。一般在这种时候没有人会应门,午夜时分,即使最不知停歇的全息影像也会因为人人陷入睡眠而变得色彩黯淡。但这里不一样。张骆驼刚刚敲了敲门,门立刻发出滋滋的响声。 乔德向前一步,轻轻地搂住张骆驼的肩膀,做了个防备的姿势。 “没事的。”张骆驼抬起头,刚好看到乔德灰色的眼睛。 “谁?”那滋滋声一下断了,门忽然发出不耐烦的机械声音。 “我想找飞鸟。”张骆驼敲门敲了两下,低声说。 “你等一等。”门狐疑地说,一阵响动后,它的猫眼处散出一道蓝色的网,那网覆盖在张骆驼的脸上,张骆驼左右摇摆了一下。 三秒钟后,那蓝色的网消失。 那门再次说道:“你带有其他人没有?” “带了一个朋友。”张骆驼朝后退一步,轻轻地将乔德牵到门口,让门能注意到他。那蓝色的网立刻再次出现,覆盖在乔德脸上。这次门空隔的时间长一些。 “张骆驼,你居然带了十一公司管理部的部门主管,看来你真不怕我死啊。”那声音忽然从机器变成了真人,听起来很调侃,但没有生气的成分。 “你知道他?”张骆驼对着那机械的声音说,但他倒没怎么惊讶。 “我的资料库能查到他。”那声音回答道。话音未落,那扇门在他们面前自动开启。 他们走进门去,一股过期食品的味道包裹了他们。室内一片黑暗,让人看不清任何东西。张骆驼眨眨眼,接着感到他的手被乔德轻轻牵住,避免他摔倒。张骆驼轻声朝他说道:“我没事。”边扶住一旁冰冷的木桌。他们适应了两三秒,那黑色才渐渐消去。 这是一个很大的房间,但很空旷,里面没有复杂的家具,只有一张床,几个隐藏在黑暗下的其他简陋桌子。 “你好。”一个声音泰然自若地从房间的角落传来,那声音和刚才质问张骆驼的声音一模一样。张骆驼和乔德转过头区。下一秒,一阵黯淡的方形光芒在角落亮起。一个人出现在他们面前,那亮起的东西是他的电脑,他正坐在一把椅子上。他戴着一顶鸭舌帽,口罩和墨镜遮住他的皮肤,只露出一道缝隙,这让他看起来像个隐形人。 “你好,张骆驼。”他摆摆手,说,语速很快,他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沙哑,像常年不开口说话。 张骆驼走过去,他松了一口气:“晚上好,飞鸟。” “男朋友?”飞鸟毫不客气地侧过头,望向他身后的乔德,乔德站在后侧,像平常一样表现的冷冰冰的,朝飞鸟礼节性地点点头,但若有所思,又有点敌意地打量着。 张骆驼妥协地嘆口气,在飞鸟面前他掩藏不了什么,无奈地说:“是的,他是我的男朋友,你怎么猜出来的?” 飞鸟转过头去,他将注意力集中在他面前方方正正的电脑屏幕上,上面跳闪着许多数字和字母。他在键盘快速上敲了几下,屏幕随之快速跳闪起来:“因为我告诉过你,如果要带人到我这里,必须是你很亲近的人,要么是大客户。结果你带了一个头号危险分子——十一公司的管理部总管,我常潜入他们的资料库偷东西,如果不是男朋友,只有可能你来宣布逮捕我。”他边说边摊手,肢体语言像他的语速一般快。 张骆驼转过头去,乔德的手抄在口袋里,他看起来和平常一样,没有流露出任何惊讶,也许是因为他已经看了世界上大多数事情了,但他也没有上前一步朝飞鸟介绍自己的意思。张骆驼尴尬地看了看他们两个,沉思了一会儿,对乔德开口道:“这是飞鸟,一个黑客。” 乔德没有说话,紧抿着嘴唇。飞鸟显然看了出来,他抬高了眉毛,眼睛潜藏在深色的墨镜后无法被看见。 “不用这么看我,哥们儿,我和他是暗网上认识的,我帮他破解了一个玩具技术上的事儿,他很感激,之后就成为了我的忠实客户,给了我很多钱,我为此很感激,但我们没什么其他的关系,只有他需要破解一个技术上的难题或者我缺钱时我们才会见面,所以你没必要摆着一张臭脸。”他噼里啪啦地朝乔德解释道,没有歇一口气。他说完,毫不犹豫地按下另一个键。 哒。键盘的跳动声在房间中迴响。 乔德仍然保持他的本色,面色没有丝毫变化,但忽然地,张骆驼感受到,那莫名其妙的冷酷在那一瞬间消失了。接着乔德朝飞鸟点点头:“乔德。”他说,简单地进行了自我介绍。 “所以你的表情本来就是这样的,我误会了。”飞鸟快速地点点头,再次转过头去。他专注地盯着电脑,手指继续在键盘跳跃,a、1、c。那些数字听从他的操纵,在屏幕上跳动。过一会儿后他停下手,似乎在等待什么来临,但动静没有如期到来,他的电脑屏幕安静的像墓地,液晶屏幕反射出他的面孔。 “你这是在做什么?”张骆驼好奇地问,他埋下头去。他知道一些电脑程式,但是太过艰深的他看不太明白。 飞鸟又等了几秒。最后他终于将手从键盘上轻轻撤离:“我制造了一种病毒,又制造了一种防火墙,想玩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的游戏,看看谁强些。”他说,“刚刚我释放了病毒,看我的防火墙能不能防住它,结果防火墙赢了。”他目不转睛地望着电脑,但听起来松了一口气,液晶屏幕上一如往常,那些字母自顾自地跳动。张骆驼转过头去,朝乔德眨眨眼。 第186页 病毒专家,他说的没说错。 他们又等了一会儿,等飞鸟完成他的游戏。最终防火墙战胜了病毒,它没让它入侵进来。在看到这个结果后,飞鸟松了一口气,推开电脑,拔掉一根细细的安插在他电脑上的数据线。 他转过身来:“好了,我现在有空了。”他说,昂起头来,将注意力焦距在他们的对话上。 “那么,你们来找我什么事?是生意吗”他眨眨眼,张骆驼隐隐约约看到茶色墨镜下那双好奇的眼睛。 “我们需要一个病毒。”张骆驼深唿吸一口气,解释道。 飞鸟“哦”了一声,摊开手,朝他的电脑指了指,自豪地说:“这个可以吗?”张骆驼的视线移到那上面,飞鸟指的是刚刚那个被飞鸟的防火墙拦住的病毒,它现在完全潜藏在了电脑里。 “这是我前几天开发的傻瓜式病毒,虽然操作简单,但是很有用,只要我点开运行,这个至少可以毒死那种专业级别的电脑,比如你们部门的,就是价钱贵了点。”他殷切地展示了一下那个病毒的灰色的图标,是一个箭头,看起来像是会覆盖一切东西。 张骆驼摇摇头,嘆口气:“我要的不是这种。” 他看着飞鸟露出困惑的面容,猜测飞鸟也许不明白他的意思,想了想,迟疑地说:“我要的病毒要比这更大、更厉害,这个远远不够。” 飞鸟皱起眉,他原本的推销词被卡在喉咙,他抿着嘴唇,犹豫地追问道:“这个已经很大了……你说的大是要大到哪种程度?”他仍然对着张骆驼说话,但张骆驼感到飞鸟隐藏在墨镜下的视线有所转移,似乎在朝乔德飘去。 显然地,作为一个暗网黑客,飞鸟察觉到了什么。 “大到可以摧毁一个完整的系统。”乔德已经察觉到了飞鸟的目光,他没有犹豫地卖关子,干脆利落地说。 飞鸟愣住了,他原本好动的手臂轻轻地从键盘上移开,病毒的灰色箭头图标黯淡下去。他那些快速密集的话语在这一瞬间消逝干净。思考覆盖了他。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眯起眼睛,在这黑暗中的敏锐地嗅到真相的气味。他看了一眼乔德,又看了一眼张骆驼。张骆驼没有动,他接受飞鸟的考量,让飞鸟的视线从上到下扫过。 邮件信息的提示“哔哔”地在房间中响起,它像一首不着调的口哨歌。 飞鸟转过头去,将信息快速浏览了一遍,然后关掉了它。张骆驼无意地扫过那信息的窗口。“我搞到了重要……”上面说。 飞鸟重新回过头来。将脚踏在地板上,他沉思着些东西,接着他嘆口气,用推力让椅子轻轻一转,就此在黑暗中面对乔德和张骆驼。 “你们是认真的吗?他说,眼神尖锐地穿过昏暗的房间。 张骆驼愣了一下,他不知道如何回答,而乔德似乎是觉得不需要回答。最终张骆驼轻轻地点了点头。而飞鸟的目光在他们中间恆陈一下就立刻明白了弦外之音。 他也跟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伸出了一只大拇指,用手耐心地扣着它:“那么——”他思考了很久,用一种推测的语气,“你们准备要这么大的病毒干什么——” 他思考了一会儿,声音低下去,试探地说:“和这座城市有关系吗?” 张骆驼张开嘴,又紧紧地闭上,这只花了他一秒钟的时间,但飞鸟已经明白了过来,黑夜让他的敏锐像是无限兆的网络般流淌。 “靠,还真是。”他懊恼地朝后一趟摇摇头,“我当时就不该和你认识,虽然你带给了我很多钱。” 飞鸟停了一下,再次看了一眼乔德,乔德仍然很镇定地站在右侧,接着他低下头来,仿佛在消化这些词彙,用轻微的声音嘀咕道:“管理部的人、巨大的可以摧毁完整系统的病毒,基本上是人就能猜测出你们想做的和什么有关。” 他嘆口气,抓过电脑桌上的一块糖,轻轻掀开口罩的一角,弹入嘴中。他嚼了嚼,立马被酸倒了牙,磁了一声。 “所以——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吐出那块糖,忙不甚地问道。 张骆驼根本不知道如何回答。因为我们想要逃离出这座城市?因为我们是仿造人,我们不得不逃出去?因为乔德如果不离开这里,在四年的期限到达后会被杀死?这些听起来都很荒诞,一秒就会被否决掉。最终他发现他能说出的词彙只有可怜巴巴的几个字。 “因为……”他思考着,“有些东西……非常怪异。” “所以你来找我?”飞鸟实在忍受不了那块糖了,他再次掀开口罩,学着gg里的孩子吐出它,面容一闪而过:“因为怪异?就是想解答这个谜题那样?” 张骆驼点点头。 飞鸟勐地朝他摇头,仿佛吸了什么精神毒品一般:“然后你们就想掀翻整座城市——或者和城市有关的东西?” 张骆驼不安地朝乔德看去,他是说砸了吗?乔德轻轻地捏了捏他的手,发出了个安慰的信号。 飞鸟注意到了他们的动作,嘆口气,手在空中摇摆了两下,接着他的声音继续从口罩中挤压而出,他看向张骆驼,指指他的脸颊:““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戴这墨镜、还有这口罩吗?即使是夜晚,只有我面对电脑?” 第187页 张骆驼摇摇头。飞鸟看着他,点点头,苦笑了一下:“做黑客是一个危险的工作,我们每天在网络空间中游荡,可能被入侵,可能入侵别人,网络是我们的盟友,但也是我们的敌人。我戴着墨镜和面罩就是为了防止敌人认出我,他们随时可能入侵我的电脑,设下埋伏。我时时刻刻都必须警备。”他又指指自己的喉咙,它看起来正常无比,和常人没什么区别,“甚至我的喉咙里也装了晶片,它可以帮助我变幻声音,以防有人通过声音认出我。” 他茫然地停了一下,仿佛在想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但他停的时间不够久,很快他就想起来了:“也就是说,除开网络空间外,我还有个正常的面具,正常的生活,我正常的生活与网络无关,我也不想受到它的影响。” 他一口气说完这大串,甚至没有歇息,越到后面他的话越急促,最后他摊开手,做了一个总结:“如果是在白天,我甚至会直接告诉你,抱歉,我觉得‘你的怪异’和我无关。”他最终停下来,摊开手,五指动动,茶色墨镜后的眼睛直视乔德和张骆驼。 张骆驼先愣了一会儿,接着他才明白了飞鸟的意思。他的那些话构成一幅图案。一切非常清楚了。飞鸟不想要帮他们做这个事。但这很正常,非常正常,并没有什么好责怪的。他抿起嘴,将嘆息湮没,看来他和乔德不得不离开这里,继续想其他的办法。但他们得对飞鸟说声谢谢。 “还是谢谢你——”他有些艰难地说。 “等等,你等等。”飞鸟注意到了张骆驼的表情,那副感到抱歉想要离开的表情。他提高了声音,手不安地在键盘旁边点了几下,打断了张骆驼。 咚。咚。咚。张骆驼听到那声音急躁地穿过。 “什么?”张骆驼有些迷茫地说,这原本就是他和飞鸟的全部交流,看一个活儿能不能做,如果不能做,张骆驼就离开。 “我话还没说完。”飞鸟着急地说道,他嘆口气,似乎指责张骆驼的心急,将张骆驼已经冒出嗓子眼的词阻止回去。 他在乔德和张骆驼的齐齐注视下低下头去,似乎是不习惯来自现实世界中人类的探视。 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戏剧化的口吻说:“真奇怪。”他慢慢地捡起了他刚刚吐出的糖,它被白色的纸包裹着,看起来孤零零的。 “什么奇怪?”张骆驼没有明白飞鸟的话,而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飞鸟的话有其他意思,因为他说的方式,飞鸟很少用这种语气说话——或者又是他的错觉,毕竟他和飞鸟也见得不多,他不知道飞鸟会不会因为他的插话而感到不满。 但似乎飞鸟不太介意,在听到张骆驼的提问后,他有些谨慎地,但是迟疑地抬起头来:“在你们刚刚说到怪异时我就想起来了——奇怪,或者那怪异的感觉。” 飞鸟注意到了他们相互交换的视线,转了一把那把可旋转的椅子,形成一个很小的弧度,深唿吸一口气:“我是说……我因为和你们感受相同而奇怪。” 张骆驼愣住了,一时之间他没明白飞鸟的意思。 “你是说?”乔德开口了,有些不确定的。 飞鸟朝他耸耸肩,解释道:“我很久之前也觉得怪异。一些东西,准确说是这座城市——重庆。” 他语速很慢,像思考一股脑的全蜂拥出来,结果堵在了他的嘴唇里,他只能一点一点地让它们被疏通出来:“那种怪异感,湿漉漉的触感,让人毛骨悚然,总感觉这座城市不是天然形成,而是背后有个大机器在运行。” 他语气夸张地形容,孩子气地皱起鼻子。他停了停,让自己唿吸,接着继续缓慢地说:“你们也知道,我是个黑客,我会在网络中冲浪或者被浪潮打翻。我一次次地冲进浪潮中、潜入深海中。而当我在网络尽头流浪,穿梭入那些暗网的防火墙中,当我潜的太深,我会发现这座城市的不对劲,从网络地基上,那些网络的构造上,我清楚地看到,这座城市矛盾重重,像是座空中花园,它的脆弱和矛盾都非常深。我说不好那是什么,但我能闻得到……” 张骆驼不由地瞪大眼睛看向飞鸟——飞鸟。但飞鸟没有注意到他的注视,在说话之间,他渐渐陷入到自己的思维里:“……那有一种人造感和冰冷感的味道,各个地方充满了未解和矛盾,那些矛盾不是地理上的,而是构造和思考上的——你们懂吗?我感觉得到不对劲,但是说不出来,你们一说我就明白了你们的意思,因为我也感受过——” 张骆驼看着飞鸟的墨镜,从那上面他只能看到他自己,他的虹膜、他的鼻子,他背后的乔德,他不知道飞鸟这番话的含义是何。 “那到底是什么?”飞鸟喃喃地说,“我一直在想,但是一直不敢碰触。因为我感觉得到——用我的黑客直觉保证,无论它是什么,绝对很危险。” 飞鸟再次皱了皱鼻子,看向了张骆驼,张骆驼在他的视线下眨了眨眼:“……而我连普通网络都会防备,何况是‘怪异‘。即使在我感觉到它之后,我也懒得追究它,因为我直觉所有的怪异下都隐藏着某些陷阱,不管是网络上还是生活中,里面很可能藏着一些东西,一旦我踏进去就会被危险地捕捉。所以我信奉一句话,想少一点,就能活久一点。这座城市里除开我自己,其余的都和我无关。” 第188页 张骆驼不明白他想说什么——但也许快了。飞鸟清了清嗓子,嘆口气,语气变得坚定了:“但是我没有勇气,不代表我不希望别的人没有勇气。黑客需要危险,同时也需要给予危险之中的人一点帮助,因为我们随时是同盟。” “我可以帮助你们制造程序病毒。”他伸出头,认真地说。 张骆驼抬起头,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想说话,但最后发现自己卡壳了:“谢——”他说,感到有些意料之外地,还有些颤抖。 但飞鸟没等他说完,狡猾地摇摇头,阻止了他的话,强调道:“我还没有说完,别忙感谢我,我的帮助有条件。” 张骆驼的心立刻沉下去,但他马上再次让那颗心飘起来:“什么条件?” “你们打算给多少钱?”飞鸟咳嗽了一声,忐忑不安地问道。 “只要你想,我就能给,钱绝对不是问题。”乔德平静地插话道,他已经听了很久他们的对话,他抄着手,和飞鸟对话道。 “管理部的主管财大气粗是不是?”飞鸟调侃地看了他一眼,将手堆成一个塔形,仿佛在用手指跟上他的思考,“但我还有几个条件要将讲,你看你们能不能接受。” 他又朝张骆驼看了一眼:“行吗?” 张骆驼点点头,有些犹豫地说:“你说说看。” 飞鸟得到了他的允许,愉快地转过头,面对他们:“那么听好我的条件。第一,我帮助你们,但是你们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将我的名字说出去。可以吗?” 张骆驼点点头,这和他们之前的办事规矩是一样的,飞鸟帮助他,但是他绝不能对任何人提起飞鸟的名字,除非直接带人过来,因为飞鸟干的都是法外之地的事。 飞鸟满意地点点头,又转过头,这次他紧盯了乔德:“第二,你们要给我很多钱,非常多的钱,我要多少你们就得给我多少。” 他伸出一根手指,一字一句地说:“一部分我是要制造程序病毒,做这个要花我很多功夫,尤其是大型病毒,我至少要花半个月。一部分是我的酬劳费。” 乔德点了点头,几乎没有犹豫,他从不把钱看做一回事,以前他甚至不把九龙坡、沙坪坝看作一回事,他对富人区和贫民区都一视同仁,从来不觉得它们有什么特别,钱对他来说只是数据,火星创造出来的数据,由管理部保管,他们拥有钱,就像一个神,而神都是超脱的,一块硬币的响声和玻璃碎掉的刺耳声音对他们来说都差不多,因为他们不在乎。 飞鸟因为乔德的肯定吹了个口哨:“不愧是管理部的,就像传说中那么有钱。” 接着他停了停,像是想回了自己在哪里,伸出了第三根指头,非常庄重。电脑的萤光在他的指头上晃了晃:“第三,一旦我在做事之中感到任何不对劲,我都会退出,并不交还你们付的钱。而在事成之后,你们不能再来找我,我会从这里搬走,和你们再也不见。可以吗?” 张骆驼转过头去,和乔德对视了一眼。 我们别无选择。他想。他在乔德的眼里也看到了这点。他再次转过头去,面向飞鸟。 “都可以,成交。”他坚定地说,伸出三根指头。 飞鸟愉快地弹了个响舌,感嘆道:“真大方,三条都答应了。” 接着,他似乎马上有了一个做卖家的自觉,让椅子飞了一圈,转回原位,面对电脑。他打开了电脑的某个文件夹,开始在上面敲敲打打,那液晶屏幕上各种窗口快速地跳转:“既然如此,那我今晚就开始准备,明天晚上同一个时候在这里见,我们到时候再商量具体的东西。” 他说做就做,翻开了一个文件,上面各种各样的病毒文件显示而出,它们或多或少地抖曾经湮没过网络的某个空间,而现在像是战斗的堡垒一般。 张骆驼看进去,望到一片无尽的网络潮水。 第70章 夜半城市(八) 张骆驼和乔德回到公寓时已是早上九点。深灰色的天际线里埋进一些浅浅的明灰,早起的飞船从他们头顶飘过。他们在街角买了瓶饮料,边喝它边按响郑郑的公寓大门。几乎在同时,郑郑冲过来,给他们开了门,她看起来也是一夜没睡,脸上带着倦怠的神色,她假装漫不经心,但实则无比关注地说:“怎么样?” 张骆驼朝她笑了笑,她立刻明白了。她松一口气,瘫在墙壁上,像是放下了一个大包袱。张骆驼走进房间,清晨的公寓格外舒缓,毛毛从红色沙发跳入乔德的怀中,它看起来睡得很好,张骆驼伸出手,轻轻拍拍它,它撒娇地露出粉色肚皮。 “沙坪坝将开通新的……”阿煤一如既往,一丝不苟地为他们点播新闻,它已经适应地从人工导航仪变成了一个收音机,咬字清晰的女声从它的发声器里留出。张骆驼推开一把金属椅子,疲惫地坐在上面。 “我们问过他了,他说可以帮我们。”张骆驼说。乔德坐在张骆驼的旁边,拿住旁边一个小小的瓶子,无意识地捏住它。 “你们看到芦幸没?”郑郑从厨房里拿了一个水壶,走了出来,她听到张骆驼的那句回答以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起来想继续详细地问些东西,但最终她看了看四周,忽然发现一块地图里的版块——芦幸缺失了,于是改口问了这个。她替他们倒了杯水,那玻璃杯被透明的液体装满,桌上的杯影随之轻轻颤动,“我醒来时没看到他,他回去了吗?” 第189页 她还没来得及说完,敲门声又猝不及防地响起。郑郑扭过头,狐疑地看着那扇门。三秒以后,门自动开启。一只将黑色皮鞋说在一旁的脚掌踏入房间。张骆驼抬起头,芦幸披着一件宽大的风衣走进来,脸上的喜悦无法被遮挡。 这是怎么了?张骆驼不自觉地皱起眉头。芦幸发现所有人的目光焦距在他身上,得意地举起双手,做了个欢迎动作。他走进来,朝他们扬扬眉,语气骄傲无比:“你们得感谢我。” 乔德皱起眉头:“什么意思?”他敏锐地察觉到了芦幸话里的弦外之音。 郑郑伸出手,靠在椅子上,追加质问的砝码:“你去了哪里?回家了吗?怎么没告诉我?” “我去了趟四公里。”芦幸昂起头,眯起眼睛,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他径直走进客厅,将风衣丢在沙发上。阿煤的新闻播报声被他噼里啪啦的走路声遮盖住。 “新闻里……”阿煤的转播转瞬即逝。 四公里?张骆驼皱起眉。毒品、拳击手、□□,旁边蓝色的巨大雨棚笼罩千辉市场,人群川流不息,穿过那里时能闻到犯罪的空气。 “你去找范柳了吗?”他做了一个合理怀疑。 芦幸得意地摇头,他露出一个悠闲自在的表情:“我去找了我们的帮手。”他左右看看,希望有人捧他的场,郑郑白了他一眼,无可奈何地假装惊奇着问:“是什么帮手?”芦幸朝她摇摇头,表示不满。乔德对他的把戏不感兴趣,上脚轻轻踢了芦幸的椅子一下。 “长话短说。”他不耐烦地说,一面温柔地抚摸有些被吓到的毛毛。 芦幸被他一踢,“啧”了一声,总算恢復严肃,他拉开一把椅子,坐下来:“那我说了——”他不情不愿地开口道。话音未落,一片嘈杂的音乐盖过它。 “浪潮——在城市新技术的浪潮中——”他们面面相觑,转过头去,茶几上,阿煤将新闻的音量调整到最大。 “在早上应该安静地听新闻,而不是吵吵嚷嚷地不知道在说什么。”它感受到他们全部转了过来,不满地说,让一段新闻偷跑出来。 芦幸朝它歉意地眨眨眼,放低了声音:“下次一定让你放完,我有迫不得已的急事要讲。” “你是最好的导航仪。”张骆驼跟着补充道。阿煤不甘心地让导航仪发出一阵杂音,表示抗议,“浪啦啦哔——”新闻变得怪异,像是夜间的尖叫,但不一会儿后那声音便渐渐缩小,像是海水退潮,最后那变成喃喃自语,新闻完全从他们的对话中消失。 “只有这一次。”阿煤不甘心地说,开始潜伏下去,任由他们继续说话。 芦幸转过头,他们重新集中注意力在这事上。芦幸清清嗓子,他左右环视一圈,放低了声音:“按下警报器必须要理由是不是?我找到那个理由了。” 芦幸看着他们不太明白的表情,悠然自得地笑笑,他解释道:“范柳说按下警报必须要理由你们还记得是吗?我当时也注意到了这点。想要让火星认为我们按下警报器是合理的听上去很难对不对?必须发生某个事件,比如大规模的仿造人反抗……但是我们很难让这种事真的发生,就算它意外发生,那机率也很小。” 他接过郑郑的玻璃杯,喝一口水,发出满足的感嘆声。接着,他说道:“这时候,我忽然想到了一个办法。”他朝左右互望一眼,满足地接受来自各位狐疑的目光。 他打了个响指,眼睛闪闪发亮,情绪在熊熊燃烧:“如果我们做不到,我们可以伪造。” 乔德坐起来,他明白过来。芦幸朝他扬扬眉。另一面,郑郑放下她的水杯:“靠,你该不会——?” 张骆驼咂舌道:“所以你去四公里是为了——” 芦幸示意他们平静下来,做了个安静的手势,但他的得意之情很显然,显然他们的猜测是正确的:“对的,你们都猜对了。你们都知道那附近有个千辉市场,许多亡命人都会在那里转悠,但是我没有去那里,那里太显眼了。我进了四公里的更深一处,一个更黑暗更保险的地方。” 他停了停,将水杯放下,身体坐直:“我和那儿一个接头人谈了谈,他是个很酷的人,没有左臂,给自己接了机械臂。我对他说我要许多人,在某一天用。” 郑郑朝后退了一退,靠在椅子上:“他就答应了?”她不可置信地问。 芦幸摇摇头:“他很谨慎,问我想要用那么多人做什么,我就告诉了他:我希望僱佣那些人做一回演员,某一天在十一公司门口聚集起来,假装想要毁掉这个公司。他听了后犹豫了,但我觉得他只是想要找我要价。他沉默了一会儿,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喘口气,像是回到了那条黑暗的小巷,他在和那个人谈判,对面的人手中有刀,靴子里藏了枪,轻轻就可以置他于死地。 “你怎么说?”张骆驼问道。真实的理由绝对行不通。 “我给他们说我是十一公司管理部的二把手,而我想当上一把手。我想给一把手找一个大岔子,就像这种,这会引起我们顶头上司的注意,也许最后他们会换掉一把手,然后我就是管理部的头儿了。”芦幸看了乔德一眼,用手指指他。 第190页 头儿。然后又指指自己,他在他们中间划了一个敌对的符号。郑郑不由自主地笑了笑,但她马上收回去,假装无事发生。乔德面不改色,仿佛芦幸说的都是废话。 “然后我给他们看了我的管理部证件。他们在网上搜了一圈,确定那个人就是我。但他们也没有立刻答应,而是说这事儿有一定的风险。于是我给他们报了价:一个人三万。我知道他们一年的收入都没有这么多。”芦幸比了比手指,说。 这里的钱对于他们来说不算什么。张骆驼知道,尽管三万在重庆是一笔很大的数字,但芦幸、乔德,他们曾在火星上见证过真实的世界。这里就像个游戏城。他们不在意钱,也不在意其他的一切,因为这里对他们来说根本不叫生活。 芦幸放下杯子,像一锤定音:“最后他把钱加到了一人五万。我答应了,转了他一半的钱,事成之后剩下的一半会自动到帐。这事就成交了,剩下的详细事情我和他约好了之后再谈。” 郑郑狐疑地眯起眼:“他可以叫到多少人?” 芦幸笑了笑,那个数字已经在他脑海很久,他终于可以自豪地朝他们揭晓:“五百三十六人。”他一字一顿地说,举起玻璃杯,朝他们表示干杯,满意地欣赏郑郑难得对他流露出的震惊和认真参半的表情。 “靠,你真是——”郑郑失言道。 “这下我们至少有我做保障了。”芦幸得意地示意道,“我是头一个提出解决方案的——” 也许是为了压制芦幸,郑郑翻了个白眼,指了指张骆驼:“他们今天早上凌晨两点半时就找到了那个黑客头儿,而且说服了他帮助我们。” 芦幸的话被郑郑打断了,他朝张骆驼转过头来,实际上他也没有多少不开心,而很多的像是确认:“真的?”他不可思议地说。 这让张骆驼想起他们要说的话,他坐起来:“对了,我本来刚才打算和郑郑细谈的……我们和病毒专家也谈妥了。”他说,清清嗓子,不安地扭了扭。几道目光向他射来。他寻求帮助地望了一眼乔德,继续说道,“今天……三四点的时候,我们去了找了他,他说他可以试一试帮我们毁灭程序,但是我还没有具体告诉他是什么程序,所以具体的我们准备今晚再谈。”他摊开手,表示他说完了。 芦幸吹了声口哨:“不错。”他认同地说,勐地坐起来,兴奋地笑笑,“虽然没有我做的好——” 他不由地感到自豪起来,朝他们挥挥手:“一夜之间,两个问题——”他再次举起手中的杯子,像它是杯酒什么的,再次一饮而尽,接着露出了一个被酒精辣到的鬼脸。郑郑不由被逗笑了,张骆驼轻轻地摇了摇头,也笑起来。芦幸满意地扫过他们的脸,接着马上注意到另一端的沉默,乔德像是站在另一条遥远地平线上的人般,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对芦幸的把戏不感兴趣。 “你怎么这么严肃?”芦幸凑上前去,朝他挑挑眉。 乔德手中的盒子被转动了一下,接着他嘆口气。 “我还在想q。”他说,“这两个问题能被解决,但是q看起来没有。” “车到山前必有路。”芦幸引用了一句古谚语,那来自遥远的时代,那时候人们还没有搬迁到火星。 乔德摇了摇头:“但我们面对的不是山,是科技。” “q的麻烦之处在于没人知道该如何破解。”乔德冷静地分析道,“范柳只说机关在雕像里。但是如何做?一旦警报器响起之后这个的难度会变大,有多大,怎么变大?没人清楚。怎么破解它也是未知的。” 张骆驼点点头,转过头去,看向郑郑,想听听她的看法,但郑郑似乎遗忘了他们还在讨论的这件事,她低下头,陷入某种只有她自己的深思中。 “郑郑?”张骆驼试探地喊。 郑郑点点头,出乎他意料地,郑郑没有走神:“我在想事,骆驼。”她朝他解释道,有些犹豫地抬起头,朝芦幸和乔德分别看了一眼。 “我在想,也许我可以来负责q这件事。”她咬住嘴唇,说,深思着,“我总觉得我曾经在哪里看到过和它相关的东西——虽然我现在想不起来……” 她的声音小却沉,仿佛陷入到了某个谜题中,她拿着钥匙,沉入那些谜题之间,左顾右盼,一瞬间,她看起来像个在夜半城市中漫游的黑客,和飞鸟一模一样。 第71章 夜半城市(九) 张骆驼感到日日夜夜像是枷锁一样覆盖在他身上。接下来的这几天,他都不知道他是怎么过的,他几乎几天没合过眼了。 第二天的夜晚,他和乔德如期而至抵达飞鸟的住处,详细告诉了飞鸟他们想要的病毒是怎样的,之前隐藏在背后的东西他们终于倾吐而出。 “我们想要的是运用病毒闯入这座城市的电力系统。”张骆驼朝飞鸟解释道。 飞鸟“哇”了一声,他孩子气地说:“你们想征服的是整座城市。” 但他还是同意制作病毒,因为他已经答应了他们。 “但是我需要你们想要入侵的电脑的一些数据。”他说,“这样才能制作病毒。” 第191页 他给了张骆驼一张晶片,叮嘱他道:“在电脑上插入它,等待晶片上的绿灯变亮,电脑的数据就可以自动获得。” 这也就意味着乔德和张骆驼得去一趟飞山墓园,将电脑上的数据下载下来。张骆驼有点紧张,因为那里到处是人,他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们。但当他们到那里时,他被证明完全想多了。那里的人太多了,但他们都低着头,肃穆地走,许多人聚集在一起,为朋友或爱人的离别而哭泣,没人愿意在悼念期间看一眼别人。 他们顺利地从人群中穿过去,就像穿过一群鬼魂。 比起其他区域的热闹,他们的目的地,d-0区,那里空无一人,空壳般的玻璃棺像是立方体般摆在地上,那里属于流浪汉,他们没有被任何人想念过,他们的死即等于消亡。 张骆驼走过那些水晶棺材的中间,他忍不住低下头看他们,那些人的面孔平静无比。 d-0区的管理员坐在监控室里,一动不动,张骆驼假装在查看棺材里的人,实际上偷偷地凝望着管理员,如果他们想要进监控室,他们得把他调离出去。 乔德找到了个公共电话亭,他用晶片把电话号码隐藏起来,给管理员打了一个电话,要求他去一趟飞山墓园门口,等一两分钟,有个东西需要他拿。 张骆驼躲在空间中的死角,他看到d-0区的管理员打着哈欠,从管理室走出来,穿着蓝色制服,目光茫然地左右回望,常年和不会说话的人待在一起让他失去了活力。 他走出d-0区,步伐沉重。 “走吧。”张骆驼朝乔德做了个口型。 他们趁机走到管理室前,管理员大意地没有关上它,它为他们敞开了一道门缝。 管理室就像一个小型的起居室。里面摆着桌子和沙发,监控器在墙上对准他们。乔德走到监控器旁,轻轻在监控器上插入一个晶片,那个晶片装载了微型病毒,飞鸟给的他们,只要插上去监控就会被自动销毁。 张骆驼走到那台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台巨大的电脑,它靠在墙边,连接许多数据线,那些蓝色或者黄色的长线像是一根根管道,它们在路上周转、奔腾,最后钻入一个凿了无数圆形小洞的铁柜。 摆在桌上的电脑看起来似乎没什么特别,蓝色的屏幕上全是各种无聊的单机游戏,就像范柳说的那样:数据被隐藏在其中,普通人无法碰触。 张骆驼轻轻吸一口气,紧张地将薄薄的晶片插在主机的一个数据口中。 电脑马上开始发出吱吱的响声,那声音像是风扇在转动。晶片的闪灯变黄,显示正在导入数据。 三分钟后,这个电脑的数据被提取完毕。 张骆驼匆匆地将晶片拔下来,放入口袋,乔德紧盯着监控录像,将插在摄像头的晶片拔下来,十秒后摄像头会开始运转。他们走出门,像是无事般发生,匆匆离开了d-0区。在走到人潮如涌的c-12区时,他们和一脸困惑,发现门前无人的管理员擦肩而过。 当晚,他们把数据交给了飞鸟。 飞鸟将数据导入电脑,趴在电脑桌前,仔细地看着它们。 “我需要的不是数据,实际上是查看电脑防火墙的坚固程度。”飞鸟对他们解释道,“这个电脑的防火墙异常厚,需要很强的病毒。”他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些数据,翻来覆去地拉扯,似乎一点一点地将它记在心里,他看了大约一小时,将数据的解构,这座防火墙粗略地摸索了一遍,决定了制作病毒的大概方向。 从那刻开始,飞鸟开始没日没夜地工作,在无数病毒中游走,张骆驼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病毒在电脑上发酵,像是冰块被冻结一切,那些窗口飞速闪动,电脑进入了深层睡眠,不再听他们指挥。 “我想要制造一个巨大的电脑病毒。”飞鸟语速飞快,他嚼着一块榴槤味的薄荷糖,“巨大的,绝对的。让一个神一般的系统完全崩溃,那些病毒将会像冰川一般冻住整块地表。” 他说到做到,他全身心投入那病毒的制造当中,乔德将钱全部打入到飞鸟帐户上,但飞鸟看也不看,他被病毒迷住了,那严谨的程序和感染方式,他没日没夜地研究它,在电脑面前念念有词,用算法和结构慢慢搭起一个他未知的东西,有时也许不满意,他又推倒重来,再次重建它。他像只蜜蜂般要建立一个完美的蜂巢。 飞鸟到后来甚至给了他们了一个口令,说出门就可以自动开启,这样他们在夜晚任何一个时候来,随时检查工作的完成情况而不必打扰他制作病毒。 另一面,在白天,张骆驼则回到郑郑的家,乔德去十一公司伪装生活,他们拜託飞鸟做了保密技术,隐去电话的发出地址,防止被窃听。他们偶尔在电话里交换情况,但更多时是保持无谓的沉默。 更多的时候,张骆驼是和郑郑待在一起,一起观察q身上的秘密,他们开始花上一整天的时间去研究q,在网络上查找他的资料,寻找一切可能相关的东西。郑郑想在公司观察那座q,但据她说有点难,因为每当她的视线在q上停留过五秒后,其他同事总会诧异地望向她,仿佛觉得她脑子坏了,竟然那样直勾勾地看着q。 “我觉得这更像是一种保护机制。”郑郑若有所思地说,“就像条件反射,火星在人们的脑子里植入了这个念头,因此大家都会对别人看q这件事感到非常诧异,然后形成压力。”因此郑郑想了个办法,她在一枚胸针上植入了微缩镜头,将胸针搭在自己的肩膀前。在十一公司吃完午饭后,她趁着午休时分站在窗边,假装无意识地看向窗外的风景,实际上是让那镜头拍下那座巨大的q的雕像,每天她都到不同的楼层里站着,捕捉q的一部分,夜晚,她则把那些信息带回给张骆驼,一边喝啤酒一边研究。 第192页 “以前我从来不敢眺望他。”她低声说,“我觉得有点像亵渎,即使是在我知道我是个仿造人以后,我觉得他太高大了,这有点让我害怕。” 张骆驼感到同感,他点点头:“实际上,我现在也是。”他看着屏幕,看着q,仍然感觉到有些畏缩,一旦想到他是神,即使是假神。但无论如何,现在他们不得不联合起来,一起看研究那雕像,死死地盯着那被放大的q的影像,试图从中找到些什么,或者变得困惑,百思不得其解门道。 这很难,非常难,他们反覆观察q雕像,必须绕过那些因为拍照不清楚而设下的陷阱,常年的雨水和科技腐蚀所造成的伤痕和废旧处,看似不规整的、其实是因为雕刻师疏忽而形成的雕塑缺点。他们得从看似无懈可击的雕像中找到他们真正需要寻找到的、但是模煳不清的线索,它唯一可以被证明存在的指令就是出自范柳的口中,而他用一种诡谲而暗示的方式将那线索隐藏了起来,因此张骆驼和郑郑检查的很困难。 “所以,这里有问题吗?”芦幸按下一个键,他偶尔会和他们一起查看线索,他放大了肩膀上的一点,那是q衣服上的口袋,看起来有点凹陷,“会不会是这个?” 他边说边打了个哈欠,这两天他一直在朝四公里跑。他已经和那群人已经谈好了大概条件。那群人长期在四公里生活,训练有素,不需训练就知道黑暗的大多数技巧。芦幸只需让他们熟悉十一公司的内部构造。他要求他们不要伤害任何人,但必要时可以破坏公司里的任何东西。 “比如管理部一把手的电脑。”他开着玩笑。但他仍然会每天到那里去看他们训练的情况。 也许是察觉到了芦幸的疲劳,郑郑没有像平时一样对待他,她迅速看了一眼,摇摇头:“不是,那里我和骆驼已经检查过了,那只是口袋而已。” 芦幸嘆了口气,将脑袋埋下去。 “我记得我之前对q雕像感觉到异常,是有一次我在市中心走着,结果摔倒了……”郑郑沉思着,“我躺在马路上,结果看到q的雕像和那些摩天大楼显得巨大无比……” 她皱起眉头,再次坐起身来,看着她悄悄拍下的无数张不同角度的q的照片,好找出q隐秘的弱点。她将它放大,再放大,在像素的节点间攀附q,打量它难懂的花纹和刻痕。 张骆驼坐过来,和她一起观察。但他仍然没有看出什么,这些照片和之前一样,体现出一种难堪的沉默。但郑郑似乎却想到了什么般,手指飞快地划过,在照片之间徘徊,然后又划过它们,张骆驼只感觉眼花缭乱,什么也看不清楚。 郑郑再次放大了一张照片,张骆驼揉了揉眼,已经习惯她将在一秒之内切换照片。但奇怪的是,这次郑郑停了下来。 张骆驼看向屏幕,郑郑正凝视着q的脸颊,它空洞地和他们对望。 郑郑咬住嘴唇,有条不紊地放大照片,那被酸雨稀释过的黑色眼睛越放越大,空洞而沉默地和她对视。最后那双眼睛终于被切割成左眼和右眼,轮番在屏幕中被郑郑的手切换。 郑郑她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双眼睛,放大它们,做了个对比。她翻来覆去地看着,不断切换角度,仿佛试图通过照片将它们切割开来,磨成细碎的零件,张骆驼看着那些画面闪来闪去,眼皮有点沉重。 郑郑勐地抬起头来:“我出去一下。” 张骆驼从瞌睡中惊醒醒过来,他俯下身,看着那座雕像,眨眨眼,好一会后才明白郑郑在说什么,他迷迷煳煳地问道:“你要去哪里?” 一股巨大的喜悦从郑郑的脸上绽开来,她朝他笑了一笑:“我要确认点东西。” 郑郑出去了一天,整整一天,张骆驼等的忐忑不安,不知道她到底会带来什么,至于郑郑的安全,张骆驼不是很担心,芦幸和她一起出去了,而且他们还开的是飞船。但是张骆驼感到很困惑,他不知道郑郑忽然闯出去的理由。那也许和q雕像有关,或者说肯定和q雕像有关,张骆驼清楚,但那到底是什么,郑郑没有讲清楚,她只是冒冒失失地迈出了最先一步。张骆驼垂下头来,嘆了一口气,听着阿煤为了舒缓他情绪所放的音乐,但阿煤也没能让他清净多久。 “你们做的事很危险吗?”它好奇地问道,非常轻声。 “很危险。”张骆驼揉揉鼻子,回答道。这个问题甚至不需要思考,直接说出来就是,“怎么了吗?” 阿煤冷静地想了一会儿:“我在想,危险是什么。” 张骆驼笑起来:“危险就像上次你以为我抛下你自己跑了的那回。” “哦。”阿煤的声线因此变得冷淡起来,但过不了一会儿,它就消了气,相反地,它的声音更困惑了,“但如果危险,你们为什么要去做?” 张骆驼凝视着电脑屏幕,上面的闪光点轻轻地发出光芒。 “因为如果不去做,一切就没有意义。”想了一会儿,他低声说。 阿煤没有再问他,似乎陷入了思考之中,房间里再也没有声音,等到张骆驼被开门声吵醒过来时,已经下午四点半,离乔德从公司回来还有两个多小时。身为管理部的主管,他不能像芦幸或者郑郑一样随意缺失公司的场所,他的面庞大家都非常熟悉,像是硬币上q的头像。 第193页 张骆驼揉揉眼睛,朝门口望去,郑郑正走进来,她整个人在颤抖,身后跟着懒洋洋的芦幸,但他此刻看起来也很不一样,非常兴奋。 “你们去了哪儿——?”张骆驼问道。 但他还来不及说完,郑郑打断了他的话:“我们发现了——” “什么?”张骆驼愣住了。 郑郑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张骆驼的问题,她赶忙补充道:“我们去了市中心,然后趁飞船忙乱时,绕着q转了几圈。” 芦幸在她身后靠着墙,露出欣赏的笑容:“而她发现了什么。” 郑郑深唿吸一口气,微笑道:“我发现了——”她将背后的手伸出来,拿出她的微缩镜头,朝张骆驼晃了晃,像张骆驼只要凭藉这个就能立马明白她所说的一切。接着她匆匆走过来,将微缩镜头和放在桌上的电脑连上,她的动作很匆忙,快的像她只要慢一步就会丢失掉她得到的事实。 微缩镜头显示插入电脑,她翻阅里面的文件。无数q的照片和影像,她直接匆忙扫到其中一个编号为75的影像,接着打开它。 镜头正对准q的雕像,但是没有完全集中在它上面,因为旁边一个全息影像正在播放,那橙色的光芒遮挡住了q的绝大部分影像,塑料纸般零散地垂在他的肩膀上。“绝对好喝。”那女孩说。张骆驼的视线凝视在她脸庞上好一会儿,接着,再次困惑地集中在q的雕像上。那双冰冷的眼睛——鼻子——被雨水腐蚀的痕迹——他看不出哪里不同——忽然地,他顿住了。 他的视线集中在q的眼睛上。那双眼睛正被倒映出橙色的光芒。但奇怪的是,在同样的橙色的亮度照射下,左眼和右眼看起来有些不同。右边那只眼睛看起来和平常差不多,橙色光芒覆盖下是雕像本身的颜色,它和其他五官的银色融为一体,而左边眼睛的颜色却看起来稍微亮一些,原因在于那瞳孔部分,q左眼的瞳色在被照射下,变得要亮一些,但那非常轻微,需要非常仔细地凝视才能看出来,如果匆匆一眼而过,那它看起来和其他的颜色没什么不同。 他不由地皱起了眉头:“怎么回事——” 郑郑看了他一眼,轻声说:“q这两只眼睛的颜色不一样……是不是?” “准确的说,是左眼部分的颜色和q雕像其他部分的颜色都完全不同。”芦幸在一旁接话道,“我想是左眼雕塑上色的银色的比其他部分上色的要浅一些。” “但很轻微,如果平时根本看不出来,这里两个银色看起来太相似了——只有像这种时候,当全息影像的色彩冗杂在里面,在光的照射下——它们才会显示出不同。”郑郑喃喃地说。 “我之前在市中心区摔倒时看到的类似的光芒可能就是这个。”她沉思着,“我当时躺在地上——发现q的左眼看起来比右眼亮一些,像在发光。但是当时——” 她为难地低下头,为自己感到不好意思:“当时我以为只是神迹而已。” 张骆驼睁大了眼睛,他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芦幸按照他的习惯喝了一整杯咖啡,他靠近了电脑,替郑郑总结道:“q雕像的秘密也许指的就是这个——他的左眼。” 张骆驼猜测道:“那会不会是左眼里面藏了一些东西?” 郑郑点点头:“很有可能,比如说雕像的眼睛里面藏了机关之类的,范柳所说的第三个机关。” 郑郑静静地思索,她看的流行藏宝片足够多,这使她轻而易举地举一反三,宛如任何在那些剧情片里的女主角。 “但你也不能确认是吗?”芦幸接话道。 “当然,这只是猜测的一个答案。”郑郑回答道,“所以——” 她干脆利落地站起身来,朝芦幸招招手。芦幸愣住了:“什么?” “我们要去确认一次。”她说。 芦幸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你的意思该不会是我们要再到q雕像那里飞一趟吧?” 郑郑理所当然地点头:“那当然。”她转过头看看时钟,“而且现在是晚上,夜晚是最好的屏蔽器,到处都是眼花缭乱的全息影像,其他人不会注意到q雕像眼睛旁边久久地停着一辆飞船。” 等第二天门敲开时,只回来了芦幸一个人。张骆驼坐在沙发上,被乔德握着手,紧张不安地问芦幸郑郑的情况,但芦幸只是翻了个白眼,他告诉他们郑郑去了图书馆了。 “她让我把飞船停在左眼旁,近到再向前一步我就会撞到q雕像,然后她自己打开舱门,抓着飞船门的把手,把左脸完全贴在q的左眼上,耳朵靠着q,然后轻轻地敲,又是鼓捣其他我看不懂的方法。然后过了半个小时,她转过头来告诉我,一脸兴奋地告诉我左眼是空心的,里面应该藏了什么,而我连她是怎么得出结论的都不知道——之后她又丢下我,自己去图书馆了。”他说道。 “空心的?”乔德扬起眉毛。 芦幸不耐烦地点点头:“左眼是空心的,其他地方都不是,她是这么说的。”他想着想着,不知为何打了个寒颤,“但是那个q真他妈够吓人的。远看不觉得,近看像仍然在存活的人,我都觉得他还活着。” 第194页 自那天起,一夜之间,郑郑像变成了一个喜爱研究雕像和歷史的古典学家,开始疯狂地泡在图书馆查找资料,她不放过每一本书,只为了寻找和那座雕像有关的资料,她试图了解它的材料,材质,还有关于这一切的背后的野心和故事。她甚至开始夜不归宿,只是为了在市立图书馆多待一会儿,将那些电子资料全部找齐。张骆驼有些担心她,他在芦幸的催促下把这件事告诉了乔德。 “我觉得我们之中只有乔德敢对她说点什么。”芦幸悄声说。 但乔德知道后,只是抱着毛毛,什么也没说,第二天,他给了郑郑一张市立图书馆的晶片,只要刷它就能把那些电子资料全下载下来。于是郑郑开始在家里没日没夜地翻阅电子书,而芦幸只要在自由时间,也被强迫地和郑郑一起观看那些电子资料。 “我不如留在城市里算了。”芦幸半真半假地抱怨道,当然,他没敢很大声地说,郑郑正愣愣地看着天花板,像是数上面的刻痕,自从她开始研究这些后她就变成这个样子,于是芦幸大多数时候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资料。 郑郑忽然抬起了头,凝视着芦幸。 在把芦幸看的毛骨悚然,甚至想为他小声抱怨的话道歉之前,郑郑坚定地说道:“我需要一把枪,冲击力强、后劲大,足以攻破一座坚硬雕像的外壳。” 芦幸挑起了眉毛:“你以为你告诉我我就能帮助你办到吗?” 他话音落地,便注意着一客厅的人都盯着他,已经说完话的郑郑、正在红色沙发上阅读资料的张骆驼,他的手和冰冷地凝望芦幸的乔德握在一起,张骆驼的头髮上,毛毛同仇敌忾地望向芦幸,发出叫声。甚至连锲而不捨地播报新闻,骚扰他们的阿煤也停下了播音,变得沉默无比,最近它对他们逃离城市的计划越来越感兴趣,好多时候他都在一边旁听,当他们的计划出现它觉得的漏洞时就发出警告,调出相对应的犯罪新闻。 芦幸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你说呢?”阿煤慢悠悠地说。 “我开玩笑的。”芦幸做了个鬼脸。 他很快地就找到了一个精于此道的人,市面上都不肯提供枪,这太危险了,但那些藏在黑暗里的人无所畏惧,而芦幸已经对那些人都很熟悉了,尤其是在四公里游荡的接头人,那些赏金猎人对科技信手拈来,尤其当面临芦幸这样的大客户,他们绝对不会说拒绝。 “你找对人了。”线人说,咬着菸头,“我们这儿什么都有,人,或者枪,好枪就像人一样数不胜数。” 他诡异地笑笑,抬起头来,眨了眨眼。 第72章 超新星来临前(一) 一周又一周过去。 郑郑率先拿到了她的枪,她的枪在某个夜晚送到了她的公寓。各式各样的枪,几乎塞满了一个抽屉。郑郑一把一把地试。有些太轻,而且过于袖珍,她握在手里,估计那枪连雕像的皮毛都无可奈何。有些过于沉重,后坐力显而易见地强,郑郑无法很好地把控。 在一次次的磨合后,她最后选了一把枪,它不轻不重,能够很好地配合她,枪是流线型,最新型的,非常漂亮,据四公里的线人说这把枪仅次于另一把送来的枪,它的名声非常响,在地下市场里交口相贊。 他们送来的子弹也是最新型,银色子弹,弹头尖锐,他们宣传它的杀伤力惊人,能刺破所有坚硬的东西,甚至包括雕像,像q那样的雕像,而那正是郑郑需要这把枪的理由。郑郑试着在黑市买了足够多的制作q雕像的材质,带着它们去了张骆驼和乔德经常去的运动场,在那里试着将它们摆在一起,厚度足够达到市中心里q雕像的厚度。 她试了试,那人所言非虚,尽管它无法完全刺穿它,但是这把枪的效果几乎相同于引爆,至少可以刺穿一个空心的雕像。于是她很快地进展到下一项目,开始练习打靶和瞄准,进一步为q雕像做准备,有时候她回到公寓,手上也有子弹的味道,而她却毫不在意地脱下雨衣,它们被柔软的全息影像gg打湿了。 芦幸不断在吹嘘他们那面四公里的进展,郑郑和乔德难得没有打断或者讽刺他,而是任由他说,因为他们都知道芦幸精神压力很大,但全部独自抗了下来,他那面仍然不断在出麻烦,因为有很多人,有人就有差错,但他一直尝试去解决,将失误控制在最小范围内。他对四公里的人几乎是有求必应,尤其是钱。四公里最缺的就是钱,只要有钱就能在黑暗中搞定一切。他把公司内部地图分发给他们,让他们把十一公司的构造摸得一清二楚,这座大厦对他们来说不再神秘,而是像另一个四公里,他们对芦幸要求他们背的台词也烂熟于心。 “十一公司的垄断行为”、“高科技生活下的失业”,他们一字一句地重复那些复杂的台词,以保证当天的表演不出纰漏。 但仍然只有张骆驼肯听芦幸一一细节性地鼓吹和恶搞他的工作情况,其他人没什么耐心,他们都够累了。 “谢谢。”芦幸朝张骆驼做个鬼脸,“你比你男朋友,我们的头儿好很多,等逃离这座城市就甩了他吧。” 乔德从他身后走过,毫不费力地将张骆驼拉起来,带回卧室。 而至于飞鸟,飞鸟忙的脚不沾地,他全身心都投入于病毒制造中,但张骆驼和乔德完全插不上手。 第195页 病毒。病毒。乔德和张骆驼一次次进入南坪狭小的街道,默默站在飞鸟身后,他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 “我他妈完全不该参与进来的。”他咬着糖,吐了一口唾沫,但是双手仍然在键盘上飞舞。他拼命地建立着病毒,似乎很烦躁,但他的表情说明他完全痴迷于此。那病毒越来越大,结构越发复杂,排列的编码和数字在其中舞动着,左右旋转,像是一个还没有建完的巨型蜂巢,飞鸟在其中小心翼翼地舞来舞去,左右添码,接着因为电脑拼命提示“搭建错误”而懊悔不已,将他的东西推翻重来,又暴躁地建起一个新的纯白数据。那些病毒和防火墙在他手下环绕,像一堆仍在打磨的士兵,而他对已经先进无比的网络城市不知所措,从那些霓虹灯中试图找出虚假的线索。偶尔张骆驼能和他说上两三句话,在飞鸟心情比较好时,当他建立起一段比较好的病毒段,他会放松一些,但仍然好不了多少。 与此同时,郑郑公寓里的四人会议也进入了紧张状态,他们在一起讨论的时间越来越频繁。他们一次次地讨论时间、地点和行动,盘算怎么做才能成功,考虑各种可能出现的意外情况,并进行分组:张骆驼和乔德一组,芦幸和郑郑一组,一组操控一架飞船。 他们的联繫靠信号机,一旦完成任务,就按下信号机上的按钮,信号灯会发亮,每个人分别代表信号器上四个不同的信号灯,芦幸的是黄,乔德是红,张骆驼是蓝,郑郑是绿。 至于破解的顺序,则像范柳说的那样:电力、网络、最后到神秘的q。芦幸的人群只要一如约到十一公司,乔德就在公司按下警报,然后去飞山墓园和张骆驼会合破坏电力,芦幸则继续留在公司指挥破坏人群,郑郑则等电力切断的信号发出后,去打碎q的左眼,完成破坏程序的最后一步。 张骆驼和乔德在破坏电力后就朝城市边境飞去,郑郑信号灯一发来他们就逃离这座城市。而芦幸和郑郑在一切完成后飞往边境。 张骆驼忧虑地皱起眉头,提出了异议:“我们可以等你们一起完成再离开这座城市。” 背后,阿煤的新闻在固执地播报,但放的很小声,几乎听不到,它似乎也专注地在听他们的话。 芦幸和郑郑都摇摇头,郑郑干脆利落地否决他:“我们能逃出一个是一个,这才是最重要的。”她直视着他,就像以往无数次争执一样。但这次更加真诚,她的眼睛里只有纯粹的告诫。 “你别这么好心,反正我跑了可不会管你们。”芦幸耸耸肩,歪着头,露出一个笑容。他靠着椅子,偏过头,像是在听新闻里的内容,某个人,发生某件事。 “是吧?阿煤?”他朝后一昂,对阿煤说,他非常喜欢阿煤,觉得它很聪明,按照芦幸的话来说,比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聪明,因此每当芦幸想要争取意见时,总会问一问阿煤。 阿煤的新闻播报在沉默中持续作响。“在南坪,一家新的舞厅开业,第一天有许多人扮作……”过了一会儿,阿煤才像反应过来芦幸在问他,将气若游丝的播报声打断。 “是的,对。”它胡乱回答道。它难得在他们谈话中没有不耐烦地抬高音量,而是放低音量,任新闻自由自在地流淌。 芦幸好奇地回过头看了它一眼,像是注意到了它的不对劲,阿煤平时可不是这样的,它回答时总会兴致高昂,因为它也参加了他们的谈话而高兴。 “朋友,你怎么了?”芦幸亲切地问道。 阿煤的新闻声变得越来越小,音乐无限接近静音,新闻当事人的说话声也逐渐变成隐约的电流。最后它干脆把新闻播报的声音关掉了,但它仍然没有回答芦幸。 郑郑见状,像是明白了什么,踢了芦幸一脚,芦幸犹豫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哦!你是嫌我们这几天一直在客厅谈话吵到你播新闻了吗?”他了解阿煤,阿煤很喜欢播新闻,而这半个月他们几乎天天在客厅开会和讨论,没有让阿煤很好地播报新闻。他吓得转过头去,举起手,朝阿煤做了个投降的动作,他最害怕的就是和阿煤吵架,不知道为什么。芦幸总是吵不过人工导航仪。 而张骆驼也想了起来,尽管这几天阿煤似乎对他们开会这件事不再厌烦,甚至会主动倾听,但是它已经很久没有播它喜爱的新闻了,而是常常一言不发。他不由自主地靠近了阿煤,将椅子拉得朝阿煤近一点,担忧地说:“是这样吗阿煤?”一旁蜷缩在乔德怀里的毛毛也发出担忧的鸣叫,一瞬间,这个房间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收音机上。 但阿煤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当张骆驼开始敞开心扉就开始吵吵嚷嚷,说出它的不高兴之处来。它仍然保持绝对沉默,仿佛在他们对话时已经陷入了某种陷阱。 张骆驼感觉到了不对劲:“你怎么了?”他偏过头,小心翼翼地问,不明白阿煤为什么不说话。阿煤很少这样,它通常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开心和悲伤都在一瞬间浮现。 “你说出来吧,没关系的。”郑郑鼓励它道,露出一个笑容。 装载阿煤晶片的收音机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这是阿煤在考虑时常有的标志。 “我没有不开心,我只是想问你们……”过了一会儿,它终于开口了,它的声音像平常一样平滑而干净,没有任何感情,是机械发出的完美之声。但张骆驼却从里面听出了紧张,阿煤的说话断断续续的,仿佛有晶片卡在它的发声处,有些犹豫。 第196页 “你们讨论逃离城市这个计划多久了?”它问道。 张骆驼想了想,不解地和乔德对视了一眼,回答道:“……可能有半小时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们总共讨论多久了?以天来算?”阿煤说。 张骆驼皱起眉,艰难地算了算:“……十五天?还是十六天?” 阿煤听完了,不知怎的,又陷入了沉默。 “怎么了吗?”张骆驼蹲下身,小声地问道,他不知道阿煤怎么了,他很少如此。 阿煤沉思着,电流在停顿间流淌,它终于说道:“我在想…——” 它勐地顿住了,像是说不出口,那收音机的电流声加强了。 “我在想——”它又重新开口道,这次不像上次那么吞吞吐吐的,但仍然很缓慢。 阿煤终于完整地开口了:“我在想我也想参与这次的行动。你们能不能带我去——” 张骆驼一下就愣住了。芦幸的椅子本来后倾,它“蹦”的一下回到原地。 郑郑不可思议地抬起头:“带上你?” 她显然以为他们听错了,或者阿煤的意思不是他们想像中的。 但阿煤再次重复了一遍,没有犹豫地:“是的,请带上我。”它说,这次的语气变得坚定。 “怎么带上你?”芦幸将椅子往前一拉,他有点困惑地说,“你是什么意思……”他没有说完,但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他想说什么。阿煤没有实体,它的晶片被装在某个东西,本质上它是思想,而不是可以四处走动的东西。 阿煤的语气非常平稳,它丝毫没有退缩,语气像刚才一样:“我可以跟着张骆驼和……那个乔德,他们可以把我放在飞船上,我继续当我的人工导航仪,为他们指路或者其他的。” 芦幸为难地皱起眉,郑郑轻轻地咬着她的亮片指甲。他们两个都有些不安地向张骆驼看来,眼光停留在张骆驼的表情上,阿煤的这个请求太过于突兀,没人能反应过来。但还没等他们从张骆驼的脸上看出什么,或者张骆驼有什么反应,另一个声音在房间中响起。 “为什么?” 他们诧异地转过头,看向声音的来源。那个声音是乔德,他坐在桌子旁,他的表情像往常一样,没有丝毫变动,那双灰色的眼睛镇定自若,毫无波澜地注视着那台阿煤寄附的收音机,像他只是说了一句平常的话。 “为什么你要参加?”乔德冷冰冰地重复了一遍。 “对。”芦幸也想了起来,他跟着问道,非常疑惑地,“阿煤,你为什么想要加入进来——这可不是什么——” “好玩的事。”郑郑跟着接话道,而芦幸点点头。 他们的目光落回到了阿煤的身上,准确说不是阿煤,而是收音机。阿煤没有身体,那收音机只是它暂时寄居的躯壳,只要它想就可以离开,它实际上是没有重量的思想。 阿煤沉默了,似乎不知道怎么回答,那滋滋的电流从那收音机里流泻而出。 “我想帮助你们。”最后,他说。 郑郑和芦幸像是有点感动了,但乔德没有这么好被打动,他不动声色地说:“还有呢?”他一眼就揭穿了阿煤最外面的面具,尽管那也是阿煤的目的之一。 阿煤沉默了一会儿,似乎不知道如何回答,过了一会儿,它听起来很迷茫的声音才响起了:“我也不知道,但是我想——这么说对吗?我想。我感到我在听你们说话时我开始发热,发烫,尽管我没有身体,我却感觉我心里像是有一股气往上沖,而那东西告诉我我想——我也不知道那该叫做什么,也许是想吧。告诉我——我想和你们一起去,一起逃离,我也想出去看看外面是什么样,和你们一起——。” 全客厅的人都沉默了。郑郑看向了张骆驼,芦幸望了一眼张骆驼,又看向了乔德。 芦幸的神色有些困惑,而他知道所有人都和他一样困惑。 想。阿煤提到自己的想法,以一个机器人的身份,它描述它想法的方式像在描述思考。 但芦幸并不反感,他很快转过头来,竭尽可能地抑制住自己的疑惑,没有继续深问下去,只是嘀咕道:“这听起来真的有些奇怪……” 他又友好地朝四周环绕了一圈:“但我觉得行——如果阿煤坚持的话,你们怎么看?” “我觉得行,为什么不行呢?”郑郑说,假装不在意地耸耸肩,但正因为这样她看起来有些不自然,张骆驼看着她,猜她在那一刻想到了李香香。 “——但是还是要看乔德和骆驼,你们怎么觉得的?”郑郑继续说。 她转过头,和芦幸一起瞟向了乔德,显然认为他是他们之中最不好对付的一个,也可能是直接拒绝阿煤的一个,他对仿造人和机器总有着似有似无的冷漠,即使在他和张骆驼在一起之后改善了很多,但那冷淡仍然存在。 乔德注意到了他们的目光,也冷冰冰地看了他们一眼。 “可以。”他简单地说。 芦幸看起来原本已经准备好反驳乔德了,但乔德开口一瞬间,他那些话全部钻入了壳里,他惊讶地张开嘴,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话道:“等等,你同意了?……” 第197页 他不可思议地说:你和阿煤……你们不是很讨厌彼此吗?” 但乔德没有回答芦幸,他皱起眉头,看着那台收音机,就像在看一个人,他的视线穿过晶片、零件、电台、喋喋不休的新闻,停留在某处,停留在他们无法看见、也无法寻觅的某处。他眨着眼睛,像在和阿煤达成某个约定,在那刻他不用话说就能完全明白某些事情。 “那骆驼呢?你怎么想?毕竟你才是阿煤的主人。”郑郑关心地看向张骆驼,等他拿主意。 张骆驼站起来,他的表情也波澜无惊,他看着收音机,仿佛在面对一个交往多年的朋友,他完全了解对方怎么想。 接着,他的视线从收音机上移开,缓缓地升到收音机的上方,像是看到有什么实体在上空中飘荡,洁白无比,像是灵魂一般。 他眨眨眼,没有犹豫,就像以往无数次那样,完全信任地,对阿煤郑重其事地说道:“记得准备好,这次会非常艰难,比我们以往面对的还要艰难的多。” 第73章 超新星来临前(二) “我们再确认一次我们的具体行动——”计划会议上,郑郑说,她低下头,将她写的计划念出来,“下个星期五,也就是九月三日,十点开始行动。八点我和芦幸到公司,像平常一样。九点三十五左右,芦幸的人出场,他们会出现在十一公司的门口,先是抗议,然后是试图冲进公司,九点四十五他们冲进来——那个时候全重庆城的人大多数都起了,即使火星想要追捕我们,也要想办法不影响一大群因为早上无比清醒里的人。” 芦幸满意地比比左腕,示意时间,得意地展示他能把握时间的精准性。 “然后在芦幸觉得差不多可以通知火星时,他会按下信号灯黄色的键,我会拉下警报器。”乔德严肃地说,他转过头来,面向张骆驼,他的语气稍稍温柔了些,“到时候我会发送红色信号,你收到就马上出门,和我还有阿煤在飞山墓园门口会合,飞鸟会在墓园的c-22区等我们。” 阿煤发出满意的一声“收到”。芦幸笑眯眯地转过头看了它一眼,阿煤正式加入了他们。张骆驼不知道这个决定明不明智,但现在看起来还不错。芦幸开玩笑地对他们说:“这有一个显然的好处,至少我们发言时不会被愤怒地抗议插播新闻了。” “然后是我。”郑郑接话道,她将手中的头髮攒成一个圈,再散开,“我在接到张骆驼发出的绿色信号灯后就立刻去崩掉q的眼睛,我肯定那里面有开关。”她做了一个上膛动作,这些天她已经练了千百遍,她微微笑笑。 张骆驼点点头,严肃地接受了,实际上他已经对这些内容滚瓜烂熟,里面的细节也一一记熟,这不仅仅是因为这对他们来说这很重要,而是这一个月他们一直在不断地策划和更改这个计划,重温了许多回,每一次更改他们都要花很大的功夫,四公里的秘密组织、南坪独来独往的黑客、从各地运来的精良枪枝,都算入了他们的范围内,这已经是他们第十五次会议了。 他看着郑郑站起来,打了个哈欠,将东西收到一边去,明白这次的会议已经结束了,便也放松地站起来,走到窗边,舒展一下视野。 窗外,他看到,这座城市仍不知情地在飞速运转,呈圆形绕城市的gg飞船、“爱你”糖果gg的全息影像,全息男孩诱惑地咬住整颗水果硬糖,人们穿着时髦材质的衣服穿梭入港,一切没什么变化,城市从没有因为他们的计划就更改什么,它就像旧世界的地球自转一般,一直转,一直转,直到世界毁灭,末日来临为止。 他们的行动会让这座城市停止封闭的自转吗?他看着远处划过的飞船,不由想道。 乔德走到他身后,和他一起看着这城市的影子,张骆驼感到他的胸膛就在他背后,他轻轻地朝后一靠,感到乔德接住了自己,接着,乔德的手温柔地攀附在他的肩膀上。 “我们该走了。”乔德轻声说。 张骆驼点点头,他没有忘记他们要做的事。 深夜里,他们开飞船出去,一如既往穿过深黑的小巷,像以往那样到达了飞鸟的住处。 飞鸟的病毒已经在最近建完了。随着病毒慢慢地完善起来,缺口越来越小,飞鸟看向那病毒的眼神越来越像一个崇敬者。他告诉他们没几天就能交货。而在不久之前,有一天他们迈进南坪小巷里的大门,飞鸟果然按照约定所说,没有再坐在电脑面前面对无数的程序,而是将一只手放在滑鼠上,玩扑克游戏。那些多色的结构都消失不见。他注意到他们,转过身来。 “我建完了。”他得意洋洋地说。 他把病毒精心存储在晶片里,交给张骆驼,让他们好好保管。 “这病毒完美的像是一座城墙。”他说,“但我不想拿着这玩意儿。尽管我很爱它,但是如果被发现我拿着它,我会遭受牢狱之灾。” 但他同意到时候和他们一起去飞山墓园,帮忙破解那台电脑,这也是他们当时约定好的计划之一:“我负责破解电脑这块,那电脑程式的防火墙一定不好弄。”他说话语速飞快,仿佛少说一句就会让他立刻断气。 而这一次他们去则就是为了这个计划,在多日完善之后,他们的计划差不多已经到了较为完整的程度,他们径直将计划里属于飞鸟的那部分告诉了他,并把信号机给了他,在飞鸟一阵对信号机的挑剔和欣赏后,他们告诉了他行动的日子和计划——到时候飞鸟看到红色的信号灯亮后就赶往飞山墓园,他们在c-22区会合,总之,尽量避免飞鸟被目击和他们待在一起的可能性。 第198页 一切都是为了安全。就像飞鸟的强调的。 飞鸟满意地点点头:“我应该不会吓得手抖了。”他想了想,犹豫地添加了一句,“就算你们到时候被抓了,也不要供出我。” 张骆驼点点头:“我们会给你钱,你可以躲起来离开。” 飞鸟朝他耸耸肩:“谢谢你,我知道我很自私,但是我就活这么一次。” 就活这么一次。他的语气非常庄重。张骆驼不由愣了一下,接着他若有所思地笑出来:“是的,你说得对。”他们和飞鸟告别,离开了飞鸟那间小小屋子,重新到了深夜南坪的大街上。在这里,飞鸟的房间已无影无踪,他躲在如水的网际网路上,以那里为栖身之地。但不可思议的是,张骆驼想,飞鸟躲在他的小屋子里,却仿佛比在外面的人见得更多和更广,甚至在某种程度上看到这座城市的一角真相——也许是因为网际网路的尽头比城市的尽头广得多。 张骆驼走进夜晚南坪的街道,街道上到处充斥着蓝色光辉,光线污染几乎布满每一条大街小巷。张骆驼刚从巷子中出来便被巨大的明亮gg牌迷得眼睛流泪,他不适应地眨眨眼,追上乔德的步伐。 不管他以后怎么样,这可能是他最后几次看到这幅景象了。他抬起头,忽然伤感地想。他也要去追求他的生活去了。 这些深邃的街道,藏在其中的骯脏和炫目,在行动之后要么和他们再无联繫,要么他们被永远埋在这里,却已经闭上了眼睛。 他的脚步不禁放慢了些,乔德注意到了,也随着他放缓了步伐。他们一直向前走去,直到走到十字路口,准备朝右拐,去飞船那里。张骆驼最后专心地看了南坪几眼,拐弯离开,但突然地,他发现乔德却没有动,而是留在原地,昂着头,看向另一个地方。 “怎么了?”张骆驼疑惑地问,跟着乔德的目光看过去,看他在看什么。 他发现乔德看的是游戏广场,那上面敦煌之神的眼睛在慢慢张开。乔德以前对这里总是目不斜视,他走过那里,像是走过一排吵闹的墓地。 “你想玩吗?”乔德不知道为什么,语气有些忐忑不安地问张骆驼。 张骆驼想了想:“不太想。”他摇摇头,他对游戏一向没什么兴趣,就算他会怀念这里,也很难怀念游戏广场。 但乔德仍然停留在原地:“你真的不想吗?”他面部表情严肃地像机器一样,双眼却似有似无地瞟着游戏广场:那些舞动的船水手服的女孩,像素级别的武士和杀手。有一瞬间他别扭地躲开张骆驼的目光,几乎像是跑,或者是逃离。 张骆驼忽然明白了过来。他不由自主地笑起来。他立马感受到乔德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朝他瞟来。他立刻停止了微笑,装作严肃地说:“我们去看看吧,我真的很想玩。” 游戏广场像个大型夜排档。在震耳欲聋的枪炮声中,红色光线交错朦胧,廉价的游戏桌上散发着常年累积的奖金。他们在那些弯弯绕绕的游戏里游走,扫地雷、超级战士、夜中餐厅。他们走一步停一步,打量着它们,最终选择了一个射击游戏。 他们笨拙地戴上vr眼镜,将游戏币投入盒子,听到它铃铛作响,接着画面预示游戏开始。画面上立刻出现无尽的沙漠,它们颗粒般在他们脚下涌动,像是一层层波动的海水,廉价的游戏音乐煽情地响起,提示他们该进入另一个世界。 开局不到四分钟张骆驼就败下阵来,他笨拙地抓着□□,倒在沙漠上,懊恼地听到游戏币在流走。 乔德则好得多,他第一次玩,坚持到十分钟,直到机器换上无人机装备,炼狱模式让他退下阵来。 张骆驼无奈地取下vr眼镜,朝乔德灿烂地微笑:“我不太适合,但是你很好。” 乔德放下vr眼镜,坐在椅子上,他好像并不在意输赢。 “你还想玩吗?”张骆驼问他道,“那里还有很多游戏……街头的、卡通的、团队的。”他指指对面,那是一个少女卡通游戏,她注意到他们朝她望来,刻意挥了挥手。 乔德摇摇头,但他没有从椅子上下来。他的神色非常平静。他看着这条街道,这游戏广场,那些繁复多彩的游戏色彩、盘旋而上的音乐。 有个人在玩射击游戏,但是很快败下阵来。 他的视线收回来,停留在张骆驼身上:“你还记得吗?” “什么?”张骆驼愣了一下。 乔德想了想,冷冰冰但温柔地说:“几个月之前,我们两也在这里,你撞到一个玩游戏的人,他说是你害他输了,想敲诈你。” 张骆驼马上想了起来,他眯起眼,望向天空:“记得,当然记得,当时是你打发了他,他说着种古怪的语言,结果你也会讲——是梵语是吗?” 乔德点点头。 “所以你会说这门语言,是火星教你们的?”张骆驼转过头,挨他挨得很近,在嘈杂的游戏声里轻声问出来,避免别人听到。 乔德想了想,轻轻地点点手指:“算是吧。火星给我们植入了语言晶片,让我们能听懂仿造人所有的语言,其中包括梵语。”他不知道为什么皱起眉头,“但我记得说梵语的仿造人,是很久之前才有的,几乎是在三十年以前,那时候火星制造了大约一批10个仿造人,但是他们的语言功能混乱,说着在火星已经灭绝了的梵语,市场上没人能听得懂。于是火星把它们投放到地球来,让他们自生自灭。” 第199页 “所以……他的意思是他就是那批最先的仿造人?”张骆驼不可思议地揉着手,“那这三十年来,要是他没遇到其他说梵语的人,他怎么活?” 他无法想像那个场景,说着一种语言,被丢弃在另一个地方,没人能听到他的话,也没人关心他,他躺在游戏这片区域里,每天靠敲诈人和虚假的游戏过活,唯一的事情就是只等待报废,但是三十年过去了,一切没有改变,像以往那样。 乔德以沉默回答,显然他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们又安静了。 乔德又望向远处,这次他的的视线投的更远,离开了游戏、无尽虚造的和繁杂的光线,到更深处的南坪街道,那里除开零星白炽灯光,什么也没有,但乔德若有所思地望着那里,仿佛从中看出了什么。一股光线照亮他的脸、眼睛,这一瞬间他显得神采奕奕。 “……你准备好了吗?”他忽然转过头来,语气一如往常,就像在问张骆驼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问题,尽管他根本没将清楚准备好什么,他只是突兀地、快速地说出了前半句,好像指望张骆驼能立刻洞察似的。 张骆驼愣住了,但马上的,他就从乔德被灯光照亮的虹膜里得知了一切,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放下vr眼镜,推开了剩余的游戏币,也看向了这座城市,那灰色的天空,那无尽的大厦。 几日之后,他们将面对它。 “我想……”他坚定地说。 “是的。” 第74章 超新星来临前(三) 九月三日,早上五点。张骆驼勐地睁开了眼睛。他发现自己出了一身汗。他做个了个梦,他梦到了自己在游戏广场,正和乔德谈话,望向了城市。 而在他醒来过后,他才突然发现这件事已经发生过了,在前几天。他嘆口气,揉揉脑袋,感觉睡意已经完全消退了。他坐起身来,看向床的另一边,床单凌乱无比,那里已空无一人,浴室里传出水声,乔德已经醒来了,正在洗澡。张骆驼站起来,转转脚踝,走到窗边。偌大的天空像一张灰色的密布,一些黯淡的明灰色从中透出,天已经亮了,重庆向来如此。一切似乎毫无变化,但张骆驼安静地看向远处,他在平常里感觉到氛围的不同,他的心像箭在弦上,随时会冲破看似宁静的城市丛林。 浴室的门轻轻地被推开,乔德从里面走出来,他用白色的毛巾擦干滴下来的水。他抬起头,灰色的眼睛在白炽灯下闪闪发光。 他和张骆驼的目光撞在一起。他们都愣了一下,但没有移开那目光。 张骆驼看到乔德的心,乔德看起来波澜无惊,和平常没有差别。但他的心却像一支待发的箭,和他一样。 “你怎么样?”乔德走过来,问他道,注意到了他头上的汗滴。 张骆驼眨眨眼,微笑着回答他:“很好。” 张骆驼看了一眼窗外。他想起他的梦。 面对这座城市。 就是今日。 九月三日,早上六点,张骆驼和乔德洗漱完毕,他们一起走到客厅里,他们刚刚迈进去,电话就唯命是从地响起来,震慑整座公寓。乔德谨慎地走过去,看了看电话号码。“芦幸。”上面显示。他这才放心地接了起来。 “餵。”他说,摸了摸张骆驼的头髮,他正好奇地看着他,想要听电话内容。 “餵。”芦幸说,“你们准备好几个小时之后的事了吗?”他听起来很精神,甚至有点亢奋,张骆驼不用接电话都能听到他的说话声。 “好了!”他非常明了地说,一面还大声念叨着那些作战计划,似乎怕在座的人忘记,“我是来打电话提醒你们的——等会儿我们就直接到公司,等到九点多钟开始行动,你们一定要记得乔德发出的信号灯是红色,张骆驼的是蓝色,郑郑是绿色,我是黄色,明黄色,最开头的就是我,乔德,你得一定记得,我一给你发黄色的信号灯你就得看时候行动,按下警报器通知火星,将网络断掉——” 乔德嘆口气,他的耳朵都要被芦幸吵聋了:“知道了。”他不耐烦地说。 芦幸似乎对他的反应习以为常:“你和那个四公里的接头人一样。刚才我打电话过去,提醒他今天我会打电话让他行动,而且又一遍给他讲述之后,他的语气就和你的一样。好了,我现在要挂电话了——” 一阵开门声从背后响起。张骆驼转过头去,郑郑打着哈欠,从她的房间里走了出来。 “你们在做什么?”她问道,一脸困意。她看起来和平常没有两样,但显然地,只要仔细看,会看到她和平时的细微不同之处,她穿着一身夹克,一件宽松的裤子,衣服口袋里像是装了什么东西,而张骆驼无比清楚,他看到过那把□□很多次了,以至于那把枪的形容也很熟悉。 “放心,现在还没装子弹,等九点钟过后我才会开始装。”郑郑注意到他的视线,慢条斯理地回答道。 九月三日,早上七点,他们开始准备早饭,但是他们都没什么胃口,另一种感觉覆盖了飢饿,那感觉几乎就像饥渴。张骆驼把玩着自己手中的信号接收器,看着上面几个还没有产生任何颜色的信号灯,他知道一按下自己手中的这个,就代表电力系统已经破解成功,这非常重要,是他们的连接武器。 第200页 乔德也没有吃饭,他只喝了半杯水就停下了步伐,现在他走到阿煤身旁,准备按照阿煤的要求,把它从收音机上取下来,镶嵌到飞船的人工导航仪上,和他们一起出发,逃离这个城市。 “最新式的武器是思想。” “埋藏在地下的不是地雷,而是过去。” 阿煤一遍一遍地念叨着,像是在念自己的决战书。 乔德走近它时,它的声音尤然减小了,电流声像是防卫似的不断增大,它非常害怕。 “我知道那种感觉,就像意识突然中断。”它抖瑟地说,乔德正好将手放在收音机上,打开了晶片录入口。乔德停下了动作,等它平静下来。 “要是我有手就好了,这样我可以捂住我自己。”它嘀咕道,“你来吧,笨蛋老闆,把我从收音机上扣下来。”乔德等他说完,拍了拍收音机。关闭了收音机的播放键,利落地将晶片,也就是阿煤的本体扣下来。刷拉。一瞬间没有任何声息。 九月三日,早上八点。他们站在餐桌面前,已经没有人在吃饭了。乔德和张骆驼面对着面,寂静地坐着,张骆驼眯起眼,望向墙上的电子表,那安静的绿色指针缓缓变动,不断在一秒一秒之间变换。乔德和郑郑该出发了,按照计划的时间像往常一样上班,当然,这绝不是上班而已,张骆驼心知肚明。这是一次计划,上班只不过是他们的藉口,而在今天之后,一切要不一样了。现在就想那句旧世界里的名言:暴风雨之前的绝对平静。 “我第一次这么开心去上班。”郑郑若有所思地说,嚼着口香糖,朝张骆驼做了个“拜拜”的手势,她穿好了鞋子,轻轻用脚在地板上踢踏了一下,像喝醉酒一般,走出门去。 毛毛一大早就飞进了张骆驼的卫衣口袋,在一旁看着,它挺起它毛茸茸的胸膛,勇气十足。 乔德过了好一会儿再走。他和张骆驼道别,他们互相看了看对方,接着张骆驼走上去,拥抱了乔德,他在乔德的怀抱里深唿吸一口气,他从来没感觉乔德的怀抱如此让人不安过。接着他们放开了怀抱,乔德走到门口。 “等我信号。”他用灰色眼睛看着他,言简意赅地说,然后轻轻握住张骆驼的手。 张骆驼捏住乔德的手指。知道了。他朝乔德做了一个口型,一眨不眨地望着乔德。他希望乔德懂得,而乔德也一定会懂得,他现在什么都不怕。他从那灰色眼睛中看到那些羽毛般轻柔的词彙、不属于重庆的、几乎是过热的太阳的光芒,以及乔德本身,乔德这个人,乔德的话,乔德的一切。他从里面读了出来,然后被那双轻柔的灰眼睛安抚,甚至吻了一下。 乔德出门了,门关上的声音像飞船的远去。门外的电梯响起来,随之运行,乔德按下了向下的按钮。 吱——电梯的滑动,张骆驼仿佛能看到红色led灯的亮起。 “二十一楼。”电梯提示声遥远无比。张骆驼听到它渐渐远去。 接着是毛骨悚然的安静。房间里一瞬间安静的像一个虚拟空间,连网络的潮水都不愿意涌来。 张骆驼坐在红色沙发上,抱着毛毛。他们都走了。乔德,郑郑和芦幸,他们按照计划,成为棋局的一部分,在这个时间出门去公司,悄悄地启动第一步。 张骆驼低下头,看向手腕上的信号器,上面的几盏信号灯保持沉默,一片黑色。 按照计划,他现在必须等待来自乔德发来的红色信号灯,那象徵着网络的断裂。除开等待,他一无所有。 他有些紧张地深唿吸一口气。 你准备好了吗?张骆驼深唿吸一口气,问自己,一遍又一遍,听着时间飞快熘走。 他准备好了。他在心里回答道,坚定无比的。 九月三日,早上九点。 张骆驼等了一小时,但丝毫没有动静。刚开始他有些紧张,但渐渐地他发现高度精神紧张让他精神疲惫,这样对行动不利。于是他打开了电视,让自己放松,看某个无聊电视剧。上面讲的是爱情、战争。他虚妄地扫过它们,然后低下头,轻轻地看着手腕上的信号灯。 现在才九点钟。他知道不会有任何动静,但是他仍然忍不住去看它。他将头埋进毛毛的粉色绒毛,深知道这是他这个时候唯一的依赖。他又熬了十五分钟,终于忍不住剧情的无聊,换了一个台。这次是西部牛仔片,最古老的把戏,混杂中国武术和日本刀法。他盲目地盯着电视,朝后一仰,轻轻闭上眼。 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他想。 第75章 超新星来临时(一) 芦幸站在公司的会议间,露出虚假而神秘的笑容。 他低下头。九点十五。他看了一眼时间。他不动声色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开始和另外两个管理部的女孩开起玩笑,像平常一样。 “你们觉得火星这时在干什么?”他挑挑眉,说。两个女孩摇摇头,吃吃地笑着望着他,她们都知道接下来就是芦幸的玩笑,或者是故事,他总能在现实中搭建回忆的大桥。芦幸果然讲了起来。他随意用词,用一些拼凑的词句,实际上没有用脑,但那两个女孩仍然被逗乐了。芦幸跟着她们笑起来,眼睛假装无意识地瞥过时钟。 他装出一副为难的表情,朝女孩们鞠了躬:“抱歉,我想去个洗手间。”他捂住自己的肚子。女孩们笑的更厉害了,这也是芦幸常用的伎俩之一,为了逃避工作,她们太熟悉这了,一眼就能看穿。坐在芦幸旁边的赵一转过头来,她听到他的话,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她的手中还捏着一张扑克牌。q女王对着他们微笑。 第201页 “快去呀。”她皱起眉,已经完全明白芦幸的作风,她一向觉得这种事很不文雅。芦幸朝她抱歉地眨眨眼,弯下腰,走出办公室,转个弯直接去洗手间。乔德的办公室在他身后,在棕色的长廊上充当尽头,那扇大门正对走廊敞开,有个人在给他汇报工作情况,芦幸能听到声音。 “这个月的营业总数额……” 芦幸走向洗手间,他头也不回,但他知道乔德肯定在千分之一秒间假装微不足道地看了他一眼,只有他们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扑克牌,王牌和王牌,他们知道谜底。他侧过头,在《蒙娜丽莎的微笑》那副画的玻璃框里看到他自己,她朝他微笑,她的浮影里是他的脸庞。 九点二十。他走进洗手间,洗手间大门旁的电子挂钟显示。 他选了最里间的厕所格子,他走进去,关上门,现在这里只剩他和白炽灯的背影。 他拿出电子表,百无聊奈地等了十分钟。 他从衣兜里缓缓拿出信号器。 他深唿吸一口气。除开张骆驼他们四个人有信号器,芦幸还给了四公里的领头人一个信号器。 “当黄色的信号灯亮时,你们就可以行动。”他对他说,领头人的银色机械臂握住了信号器,点了点头,他身后,那些人仍然在训练着。五万块钱,这是即使对赏金猎人们也是过于丰盛的钱数。 这是个仪式,必须要的仪式。 头顶的白炽灯闪了一下。 芦幸按下黄色的信号灯。 他眨眨眼,知道训练已久的四公里的黑暗使者们会使出全部招数。 张骆驼听到一阵嘈杂的巨响,那像是雕塑倒在地上的声音,他眨眨眼,从梦中惊醒过来,头靠在沙发上让他觉得有点不舒服。 “突发新闻。”女声冰冷而标准无比。 张骆驼勐地抬头,他看到打开的电视,电视蓝色的背景上白字光晕无比大,绕着一个圆形的球体转动:突发新闻!原本在放的综艺节目:似乎是仿造人和人类共处的恋爱游戏已经消失不见。他眨眨眼,好奇地看着屏幕。球体消失,演播厅被切入到画面里,一个他很熟悉的女主持走进演播厅,她站在一座大厦的虚拟布景前。 “早上好。”她说,朝后退了一步,示意了一下背后的大厦,那座似乎有一百多层的大厦因此放大,显示出了其恢弘的面貌。 张骆驼眯起眼。 那是十一公司,他愣住了。 “刚刚我们从记者那里得到消息……九点三十五分,也就是两分钟之前,十一公司门口出现了一堆暴动的人……他们自称是因被十一公司剥夺了生活而感到愤怒……”女主持退后一步,为现场留出位置,一堆画面覆盖在她身上,取代了她的原位。 张骆驼往前一坐,那三维的画面栩栩如生出现在电视里。那是十一公司的大楼前,他很熟悉那里:银色大厦、马路上川流不息的人群、无穷无尽的接近光污染的全息影像。 但现在那里看上去有些不太一样。巨大的公司像个畸形的蜂巢,下面围满密密麻麻的蚁群,这是无人机在高空中拍下的景象,接着机位被切换成平行视角,它飞到离某个人一百米的地方,镜头被放大:一个纹着眼睛文身的男人,他正嘟嘟囔囔些什么那是。四公里的人。张骆驼一看就知道。那男人旁边还站了许多和他一样的人,四百个或者五百个,他们将公司门口围堵的水泄不通,许多行人匆匆路过这里,马上像只惊慌飞蛾般跑开。 “权利!我们要求权利!”他们的喊声震耳欲聋。画面闪烁一下,接着又重新浓郁,女主持人的声音在这画面中响起。 “你们都听到他们想要什么。”她隐晦地说,“现在十一公司安保部的人走了出来……”解说画面里,五六个穿制服的人跨出十一公司的玻璃门,他们抬起手,说了些什么,显然对着这么多人,他们也不敢贸然动手。但张骆驼听不太清,四公里杀手们的震耳欲聋的唿喊盖过了那声音。 “权——利——”唿喊变成了一股浪潮,在空间中传播。 张骆驼眨眨眼,知道计划,已经开始运行了。 一切开始变得混乱。安保部们虚张声势地继续发言,杀手们唿喊,全息影像的gg持续不断地在背景里闪烁,男孩露出咬着水果硬糖的上门牙。 “权——权……利!”那开始听起来像一首毫无章法的歌。这是个预兆,完全的预兆。张骆驼从他们的唿唤中感觉了出来。“权……利!”那声音越来越杂乱,胡乱撒开来到处滚动。五百人的脚步声开始作响,手中的□□、吐唾液声、肌肉鼓动声像爆破一般在电视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人群中不知谁向前一步,十一公司安保部的领头人敏锐地察觉了,他胆怯地向后退一步。接着他马上知道自己迈错了步伐,但那为时已晚,他的动作被铭记在五百人的眼睛中。 他背后小小的玻璃门闪闪发亮,前台的女孩战战兢兢地抱着“巨浪”啤酒罐,她察觉出不对,朝厕所跑去。 安保部的人们知道如果再不逃跑,他们将无路可走。他们机敏地朝后退去,出其不意地跑入大门。电梯口就在一旁,他们像龙虾似的滑进去。 第202页 四公里的杀手们没有急着追上去,他们冷静地等待某个信号。最前排站在中间的头领不慌不忙地向前一步,手握住拳头,再松开。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巧的□□,将枪口对准玻璃。那玻璃看上去坚固无比,吃糖男孩的影像晃晃悠悠地倒映在玻璃上,一种轻飘飘的蓝覆盖在那上面。头领按下扳机。子弹飞出,撞入玻璃。小块的碎花从玻璃上溅开。接着他再开三枪。碎花变大,玻璃开始震盪,男孩湿漉漉的嘴唇不停颤抖,仿佛在玻璃窗上融化。 上百块玻璃忽然迸开,像雪花般一块块飞舞。 头领挥挥手,他们不慌不忙地走进去。 十一公司像个灾难现场。张骆驼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无人机的机位跟着杀手们的闯荡开始切换,一个小电梯不可能涌进五百多个人,因此他们分头行动,三分之一人留守在原地,剩下的进入公司,电梯像个永不疲劳的机器,一趟趟地在上下之间转换。 “他们选择抵达的大多数是双数层的楼……”女主持人介绍道,她的影像隐藏在三维画面后:镜头下无数个人晃过,他们手中拿着枪或刀,饮水机倒在地上,无色液体像是一片污渍,公司里狼藉一片。一个人拽住椅子,让它跌倒在地上。员工们躲在门后,他们对突然发生的事几乎是茫然,四公里的人径直走过他们旁边,像眼睛里没有任何东西。镜头切换,现在不知是几楼。张骆驼看着里面的建筑,那有些眼熟,一个嚼口香糖的人挡住了镜头,他的头又大又圆,张骆驼只能听到声音,一片嘈杂,无数人的说话声混在一起,跟着网络传来,变成扁平化的一个人的话语。 九点五十五。画面忽然闪动一下,变成黑屏。张骆驼眨眨眼,他以为他自己看错了。 女主持人仍在正常报导着新闻。 “这件事的原因还是未知……”她说,她的尾音闪烁一下,一句话被闪电般分成两截,那声音变得机械起来。 接着电视画面再闪烁一下。这次中间停顿的时间更长郑整整三秒钟黑屏,一切虚无。 “我……”她说,她小麦色的皮肤变成蓝色,背后的大厦变成一片棕色。“我……”她再次尝试开口说。 她的牙齿变成一种奇怪的廉价金色,像是四公里流行的发套颜色。 雪花斑点嗡地一声覆盖了整个电视画面。 信号完全消失。 一排小字显示在雪花斑点中。 “抱歉,网络已断,我们即将抢修。” 张骆驼勐地低下头来。 他看着他的信号器,那上面,代表乔德的红色信号灯正长久地闪烁。 他摸摸裤兜,晶片藏在里面,完好无损。接着他再摸摸衣兜,毛毛躺在里面,唿吸均匀,它睡着了。 他的心勐跳起来,乔德已经按下了警报器。这提醒他是时候行动了——开飞船去飞山墓园和乔德会合。 张骆驼站起来,关上门,走廊里的灯一明一暗。他走进电梯,按下到达停船场的数值。电梯里空无一人,头顶的灯平稳地照亮他。原本在放的电视雪花一片,上面标註:网络已断。 他很紧张,他不知道乔德在按下警报器后如何,有没有脱身,他想打电话问问他,但他知道时机不对。他不得不握紧手指,凝视前方,深吸电梯里本就稀少的空气。他不在他身边,没法帮助他。 他出电梯时小心翼翼地伸出脚,本能性地左右张望了一下。不知为何,他想起了r-63和他的那次追捕赛,但这次显然r-63不在外面守候,天空平静地像一块帷幕。他走出去,也许他有些多疑,他自嘲地想。 整个停船场都平静无比,一架架飞船停在驾驶位上,白线区分开它们的位置,它们像一只只闪亮的尖锐子弹等待守护人的到来。张骆驼走向他的飞船,他在空旷的停船场听到他的脚步声,它迴响的很厉害。 张骆驼打开飞船舱门,他坐上去,钥匙插入孔中。飞船舱中很暗,他之前停的是靠墙的位置。他弯下腰,打开飞船舱的照明灯,模式选择黄色,亮度调为中。 他直起身,看向前方。黄色的灯影在飞船的玻璃窗中被倒映。 张骆驼忽然愣住了。 玻璃窗里有一双模煳的眼睛正凝视着他。 他没有回头,视线移向后视镜。 那不是他自己的眼睛。 张骆驼不知道怎么做,他不敢回头,也不敢站起来。他的飞船舱里有多余一个人。但他也不能开着飞船直接前行,直接前行可能让他在空中遇难,还可能暴露乔德和飞鸟。他的心砰砰作响。他挪出手,假装一无所知,准备下飞船。 一把枪抵在他头上,张骆驼听到保险栓被拉开的声音。 “你发现了。”那个声音说。 张骆驼抬起头,他在后视镜里和那个人对视。他们四目相对,对彼此都很熟悉。他们才见过面不久,甚至还有更亲密的关系,张骆驼的左臂就是他一手组装而成的。 范柳。 第76章 超新星来临时(二) 范柳。张骆驼想说,或者准确说是范柳地球上的义体。但他张开嘴,还没有说出口,就感到头上一痛。那是枪。他想,但那是枪柄,不是枪口。那股疼痛蔓延开来,从骨头到神经,接着一个细小而冰冷的什么插入他的后脖,那东西带入一管液体。他的四肢开始无力。 第203页 “一点小技术,不会致命。”范柳在后视镜里对他说,他站在飞船舱的后排,不客气地看着他。张骆驼眨眨眼,他的头脑开始发晕,肌肉渐渐麻痹。但他的视线仍然很清楚,甚至比以往更清晰:他看到在飞船舱上的一切,他甚至能看清范柳脸上细微的毛孔,它们像是被放大的像素。范柳从衣兜里掏出一根绳子,那看起来很结实,他拿过来,系在张骆驼手上,开始打结。 踢他,挣开这绳子。张骆驼想,但他的脚无法动弹,它像是被胶水固定在原地,他的命令从大脑发出去,然后在大脑毁灭,他的脚没有任何知觉,只有血液静静流淌。 踢他。张骆驼再次想,拼命地想。但没有任何作用,他的脚像果冻一般凝固在地上。 手动一动。他换了一个命令方向,期盼手能挣开范柳的捆绑,手却也没有丝毫反应,它对范柳的捆绑无动于衷。大脑发出的每一个口令都成为了废纸。张骆驼绝望地发现这点。他眨眨眼睛,看着那青色的血管在他手腕上不断延伸,走向大会合。 “你挣扎没有任何用处。”范柳像是看出了他在想什么,对他说道,他很慈爱,仿佛在面对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他给绳子打完了一个结,打开后侧的飞船舱门,走了下去。张骆驼一瞬间以为他要离开,但很快范柳打开了左侧的舱门。他从驾驶座方上来,伸出手,将张骆驼朝副驾驶座抛去。 张骆驼感到一股清晰的疼痛在背后作响。他的头撞到了玻璃,一阵子五颜六色的星星在他眼前飞舞。他喘口气,嗓子里发出低低的□□。他还可以说话,他惊讶地发现。悲伤和痛苦从他的喉咙里跳出,不由自主地溢出来。 他喘着气,但感觉他的喉咙毫无反应:“你怎么……”他的舌头仿佛被人拉直,一阵被电的楚痛袭来。 “我怎么在这里对不对?”范柳耐心地说,他转过头,关上飞船舱门。启动。他按下某个键,转动飞船钥匙,飞船的引擎震动声作响,他的声音非常亲和,但带着一种冰冷感,就像他往常一样,但这次更加明显。张骆驼眨着眼,他因为其他感官失灵,变得比往日敏锐十倍的视觉轻易地捕捉了范柳藏在微笑后的轻蔑神色。 “你是要去墓园吗?和乔德会合……为了毁灭系统?”范柳操纵着飞船,它在往上升,地下的阴影渐渐逝去。他带着微笑,语气漫不经心,仿佛在问一个寻常的问题。 张骆驼无法说话,他先是震住,但那感觉只有一秒,冲击的潮水马上朝他涌来,盖住他的全身。范柳如此平常地说这句话,就像他知道全局。是谁说的?他第一反应想到这个,但那念头转瞬即逝。没有人会说。绝对没有人会说。他肯定到。 “你怎么知道……”他喘息着,忍住舌尖上针般的疼痛问道。 范柳像是很疑问的也皱起眉:“我怎么知道?”他游移不定地说,眼睛闪烁着,“也许是那天晚上我没有喝到你们想像那么醉……” 某个过去的片段从张骆驼的大脑被抽出,一闪而过。 门缝里,那直直的视线。范柳倒在沙发上,某种窒息感朝他袭来。 范柳从他的神色和话语里看了出来:“你明白了是吗?……”范柳点点头,赞赏地朝他笑笑,他的语气甚至带着慈爱和欣赏,“你算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我似乎没有告诉过你们,我酒量很好,而且也擅长演喝醉酒,我在酒桌上看到过无数次在我面前倒下的醉鬼。威士忌、清酒、金酒。他们饮下不同的酒,然后倒在我面前。” 张骆驼朝后一昂,针尖般的疼痛从他的舌头蔓延到喉咙,肿胀感充斥他的唿吸道,他不知道范柳给他下的是什么东西,也许是火星上的药物,但此刻另一种凉意遮盖住了这疼痛:“你是来……故意给我们布下陷阱的?” 他感觉他明白了过来,一切的事开始串联,他们如此顺利地在范柳那里得到了一切信息,他们以为天衣无缝,但范柳全都知道,他像是螳螂捕蝉时躲在树后的黄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是不是乔德那儿也布有陷阱?张骆驼慌张地想。乔德、芦幸、郑郑。他们会不会出事?他挣扎地摆动脑袋,双手在那白绳的捆绑下试图挪动,但那只是徒劳——他的手静静地躺着。 范柳饶有兴趣地观察着他的挪动,嘴上挂着微笑,高深莫测地摇摇头:“假如这是在火星……你今天的回答是0分。”飞船飞过云间,一道阴影将他的脸分成明暗两半,他不着急说完所有话语,仿佛在等张骆驼去猜。 张骆驼头痛欲裂,他没有说话。 范柳的手不急不缓地敲打着方向盘,他平静地说:“我只是来阻止你的。” 张骆驼勐地一颤,他分不清那是生理的疼痛还是心理的。他抬起头,范柳皱纹密布的脸,他阴冷异常的表情,那放大像锯齿一般得意洋洋的瞳孔,在这一刻忽然变得令人困惑不已。 张骆驼张开嘴:“什么意思……”他脱力地问,“你不是……?” 范柳漫不经心地转了一下银戒指,按下飞船的某个键。 “自动确认路线。”导航仪机械地说。飞船往下,飞过某条小道,他们从街道中穿梭而过。范柳听着钢铁丛林的呜呜风声,过了很久才再次开口:“你不要误会,我还得感谢你,如果不是你,我想乔德下决心逃出这座城市还要花很长的一段时间——很可能就算他死了他也没有逃出。” 第204页 张骆驼喘了一口气,他不明白,完全不明白。范柳,乔德,火星。范柳希望乔德逃出这座城市?这些东西像胶水般粘合在一起,成了一副乱糟糟的画。 “我提示过芦幸,并成功激起了他的困惑,但看样子只持续了一段时间。”范柳昂起头,他矜持而自尊地看向远方,“视觉影像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冲击,而之后那个叫曾林的仿造人的死让他的觉醒意识加深,但是他之后却完全跑偏了……” 飞船因为气流一颤。砰。张骆驼再次撞到了窗户。但范柳的话让他完全忘记了这疼痛。范柳又提到了芦幸……提示?什么提示?他混乱地想。 范柳瞥了一眼他,非常理解地点头:“你一定不知道我在说什么,觉得我是在疯言疯语,没什么,我理解你。”他让飞船的速度缓慢了点,以免张骆驼再次因为气流冲突而被撞,“我表面是一个商人,实际上是个老头子,在火星和地球之间充当联络员,这就是你对我的全部认知。” 他停了停,等待张骆驼接话,但他只等到了一片空白,于是他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 “这其实也是他们——芦幸、赵一,还有乔德对我的全部认知。所以他们不会把一些东西怀疑到我身上,他们对我绝对信任——一个无权又无名的老头子。”他昂起头,感嘆似地摇摇头,“假如芦幸在去地球的睡梦中梦到一些不该让他们知道的东西,他会以为是火星无意间的疏漏,而不是来自我,范柳,一个和他亲密无间的火星基地的老伙伴,刻意放进去的。” 芦幸梦到的东西。火星用晶片给他们注入的梦,在去地球的这十个小时播放。那个介绍重庆的视频,但是芦幸却在其中看到更可怕的影像:穿管理部制服的人躺在手术台上,他们的脑袋被人割开,一块晶体从中被取出来。 张骆驼感到唾液在他口腔里滋生,但他甚至没办法吞下它们。 “对……就是那个……”范柳鼓励地说,他看出来张骆驼想起来了,“其实我本来是想放在乔德的梦里的,但那个时候乔德对火星没有任何疑问,如果他做了那个梦他也许会上报给火星,那这些事就会通通败露。” 他的语气有些可惜:“尽管我最爱他,这个孩子被制造的几乎算是完美无缺。” 张骆驼有些煳涂了,他靠着嗡嗡作响的椅子,范柳的态度和他想像中的大不一样。范柳没有任何要杀死乔德或芦幸的意思,他听起来甚至像个始作俑者。难道一切只是火星的玩笑? “是火星让你这么做的吗?”张骆驼说,他感到他现在只有脑袋能活动,他像是一个幽灵一般。 范柳责备地看了他一眼:“当然不是……否则我怎么会害怕事情败露。但是你这么想也没错。我和火星看起来站在一条线上,我们彼此捆绑,但是我永远站在我自己那边。” 张骆驼不明白,他完全不明白。但范柳完全忽略了他的不明白,将飞船继续朝右飞。咯达达。飞船机身颤抖的声音从冰冷中直达张骆驼的耳朵中。 “你完全不懂是不是?那我这样说吧……我和火星不一样,我捨不得他们死。”范柳说,现在飞船平稳了一些,他的语气变得比刚才好些,他居然颇有耐心地为张骆驼讲起了属于他自己的解释和故事,“你应该已经知道了,芦幸大概告诉了你们,你们那一群小朋友都有所获悉,他们,乔德,芦幸他们,管理部的人,被派到地球四年,火星承诺他们他们可以回地球,但其实他们不能,而是被杀死,直接丢弃在地球的墓园里。火星最开始就是这样计划的,而我一开始也就知道。火星认为这样很合理,但是我不觉得。” “而他们,那群孩子们根本不知道这点……他们以为自己能回母星,回到火星的怀抱,所以才会答应接受火星基地的培训,去地球四年。”芦幸说,他的声音渐渐变得懊悔,他突然对张骆驼嘀咕道,“地球上的我的表面工作是玩具制造商,对吗?” 张骆驼不知道范柳为什么提起这个,他愣了愣,点点头。 “实际上我在火星上也差不多。只是我做的事更精密,更高级。”范柳喃喃地说,他的注意力似乎从张骆驼身上转移到了他的话语中,张骆驼尝试着动动手,解开那绳子。但没有用,张骆驼的手瘫在原地,犹如已经和身体分开,“我制造出火星需要的人形商品,供他们使用,商品的最后用途和我没有关系,不管我有多喜爱那商品,我雕刻那眼睛、鼻子、嘴巴,为他们设计性情花了多长时间,安装完美形状的dna需要多久,但是一旦我卖出去,它们就将变成商品,和我再无关系,因为我只是一个制造师,在流水线上工作——尽管——尽管我才是他们真正意义的父亲……” 张骆驼抬起头,他大汗淋漓,他无法挣开那绳子,那已经花了他全部的力气。他没有听到范柳说的话,那话从他的头脑旁一晃而过。他怎么去和乔德会合?他绝望地想。 他注意到范柳向他看来,立刻停止了动作,假装认真地听范柳的话。 “所以你懂吗?我为了火星制造产品。我花了一切精力去制造。当我看到那些孩子一个接一个被我制造好,却只能离开我身边,被赋予各种各样的身世,被各种各样的人带走认他们为父母,而一切的目的是为了让他们适应、毫无知觉地成长,然后在十三年或者十四年后加入火星的计划——他们的命运其实在我制造他们时就註定了——会死在地球上。但他们以为一切都是巧合,被选中是神圣的预兆,火星不知为何选中了他们,他们的生命将会有新的用途……他们立刻答应和加入了火星,准备赴死——但是我却毫无办法……” 第205页 范柳的话像是迷雾。真正的父母、被带走,计划性地成为火星里的一员。张骆驼听得云里雾里,他忍不住忘记了扭动,插嘴道:“你的意思是说,乔德他们在一出生就被计划好送去地球?” 范柳瞥了他一眼:“对……你说的没错。乔德、在他们之前的孩子……,上一届、上上届,无数的孩子,从我将他们制造送入火星的视线里开始……”范柳不知为何变得有些沮丧,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变得自嘲,“从第一个,他们就不得不接受这样的命运,并且毫无察觉——而我不能直接干涉或者说话,因为我只是流水线上的一个制造员,顶多算是最高级的,但是火星可以找到人代替我,他们不差我一个,完美dna?脸部刻画?总规划?这些不过是技术的产物……” 张骆驼朦朦胧胧地明白了范柳的话。范柳的意思是指在乔德他们之前被派来的管理部的人,他们全部死在了地球。至于其他的,张骆驼皱起眉。他没有懂。制造,dna。流水线上的制造员。范柳说话的口气像十一公司某些部门在抱怨工作,但他一时想不起是哪个部门。 第77章 超新星来临时(三) “但是我不甘心。我太爱我的那些孩子了,我一定要做些什么,去挽救他们,即使那再微不足道,再荒谬。最后我想出来了。我向火星提出了在火星基地培训的那几年由我来照顾他们,我的藉口是我很熟悉他们的构造和生活方式,可以更好地培育他们。”范柳仿佛已经忘记了张骆驼在场,他握着方向盘,对着灰色天空自顾自地说,“但我的真实目的是希望让他们能够在我和他们的相处中有所发现,继而明白自己的命运,觉醒过来:他们从不属于火星,也不属于任何人,而是属于自己,去地球完全是一场骗局——死亡骗局,那是一种无畏而卑鄙的牺牲。” “但我想的太容易了,火星同意了我进火星基地工作,我顺利熘了进去,然而在和他们相处时我才发现,火星长达十几年给他们灌输的想法已经禁锢了他们的头脑,而人的惯性并非一时就能够解绑。况且我不敢明目张胆地对他们坦言一切,只能暗示他们可能遇到的情况,但他们要么是不懂,要么是不信。而火星在基地里时时刻刻监视着每一个人,我只能稍稍提起就闭嘴。我在里面做培训员,一面继续身担制造的责任,我花了一年又一年的功夫,但除开年龄和日新月异的技术外我什么都没有得到。” 他露出一种近乎于痴迷的表情,没注意到张骆驼在做什么:“我制造的孩子们在技术浪潮的推动下变得越来越完美,而我也因此越来越爱他们,当他们来到火星基地时我会欣喜若狂,悄悄打量他们的面孔和行为,但我知道离别将痛苦无比。我因此想了另一个办法——我向火星申请我作为地球和火星之间的联络员而活动,我在火星基地干了太多年,他们一下就相信了我,将工作交给我,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在潜伏,没有人会怀疑我的,因为我藏的很好。” 范柳咳了咳,他微微侧过头,张骆驼立刻停止向绳子瞥的眼神,他一直尝试找出绳子的弱点。 “同时,我还做了另一件事。”范柳继续说,张骆驼发现范柳的口吻有些矜持的得意,“我发现只向他们暗示可能会发生的事是不够的,必须将某些事实摆在他们面前,于是我下了很冒险的一棋。你知道在地球度过四年准备返航的管理部会被火星怎么样对不对?”他朝张骆驼示意了一个眼神。 张骆驼记得,他当然记得,游戏厅里他看到的永生难忘。 “地球上的孩子们做完自己的工作,以为自己会重返火星,他们被带到房间藉口做手术其实是被谋杀,火星根本没想要让他们回去,他们只是想利用他们,至于他们的下场,那根本不重要。而当他们被做手术时,在火星上,基地对它们进行实时监控,看这手术完直到它完成,因为火星要确认他们是否真的死去,以避免会产生麻烦。接着他们会把监控视频存入机密资料库,而我也是其中监督的一员……我在看到我的孩子们死时尽量表现的很平静,尽管我感到悲痛……”范柳的口气变得有些艰难,像是想到了当时的场景,他晃了晃手,刷拉。他开着飞船,穿过一片灰雾。 “你知道吗?我趁那群人不注意的时候将监控拷贝入我自己的资料库。” 张骆驼皱起眉,他继续默默无声地听着。 范柳继续说道:“我作为火星基地里的一员,不仅负责照顾他们,还要帮助处理一些杂务,比如说……你知道他们要坐太空船从火星到地球对不对?在他们坐太空船从火星抵达地球这段时间内,他们必须沉睡,因为他们不能知道去地球的路线,火星考虑到他们有可能想偷偷返回火星,或者在中途改变原来的航线。而为了防止他们从睡眠中醒来,火星准备了一个晶片植入他们的睡眠——相当于植入一个梦,他们会一直做这个梦,直到太空船到达目的地,晶片结束运行——而我就负责准备他们坐飞船到地球时需要观看的晶片。” “所以你趁机将那些监控植入了晶片中?”张骆驼接话道,他恍然大悟。 范柳点点头,他的语气非常平和:“你说的很容易……但是其实过程非常难。我不能让火星发现我在晶片中植入了多余的内容,还要保证技术合格——但总之,最后我艰难地成功了。我把事情的真相,也就是实时监控那些画面传入了晶片。然后我随机将晶片放在飞船的座位上,看谁会梦到这个。那是一个没有被道明的真相,完全□□的,也没有被修饰过,它被隐藏在梦中。我想看看谁会注意到那个梦的不对劲,然后察觉,接着发觉不对劲,再调查下去,得知真相——但是第一次、第二次,完全失败,没有人察觉到……没有任何人,也许有,但他们提都不提这个,一如往常地在地球生活,然后被杀,无数次,没有任何人有觉醒的迹象。直到这一次,芦幸——” 第206页 “最开始我不知道他知道。但我注意到他下飞船时有些不对劲,但那感觉一晃而过。直到后面的事件一一发生。他和你们公司某个人很好,我知道,就是那个叫曾林的。他们简直像一对朋友。那个曾林死了后,他开始变得消沉,接着对公司的人不再像以往一样。当时我察觉了些东西,但不敢确定。”范柳陷入回忆,那些褪色已久的故事。 “直到他来找我,拿了酒来想套我的话——问我前几届管理部的事,那时候我已经有些灰心了,当我听到他的问题,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我没想到我希望的觉醒种子萌芽了。”范柳看了一眼张骆驼,眉头松开,他甚至露出了一丝当初惊喜的微笑,尽管那微笑又马上收了回去,“然而,没过几天,他就开始自暴自弃,也许是无法接受事实,现实太沉重了……我当时以为这次我又要失败——也许还要再失败下去。结果我没想到的是,乔德,乔德发生了变化。” “他本来是我觉得最不可能的一个,因为他太过于完美了,他是我完全按照火星标准所制造的产品,冷酷无情、dna、皮肤材质等等,他近乎是我所能够完成的极限……你知道我搭建他的模型时花了多久吗?整整一个月……“ 张骆驼终于从范柳的话里察觉出了不对劲,从刚才就隐隐存在的不对劲。范柳在谈论乔德,但他不像在讨论一个人,而是一个作品,一件他自豪的物品。范柳说话的口气——他想了起来,让他想到的是十一公司的那个部门。 他皱起眉头,那个部门的名字在他被麻痹的神经里游动着,又再次沉入深处。 他想起李香香。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想起她。 范柳察觉了他的微动作,意味深长地停了下来:“我的话一定有些地方让你听不懂,甚至是产生了困惑,我看得出来。”他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张骆驼被绑住的手,话颇具深意地响起,“有时候我觉得你和他有点像……但是你知道,你们终究不一样,你听不懂也没关系,你也许要很久之后才懂,但是不懂我说的话的某些地方,对你也很好。” 张骆驼厌恶地要躲开他的抚摸,但他的手不听使唤,他眼睁睁地看着范柳抓起他的手指,冰冷地打量他的指纹。 “制作的有些粗糙不是吗?而这正是你和乔德最大的区别,他被制造的太完美了,几乎完全符合火星的标准:冷酷、没有人情味、绝对忠诚。”范柳的语气和蔼,但他的言语无比冰冷,“正因为如此,我一直觉得他是最没有希望觉醒的那个,尽管我最爱他,爱这个孩子。但我没想到的是,他出现了变化,而且是因为我意料之外的因素——也就是你。” 张骆驼愣住了。范柳诡谲地打量他的反应:“你和他是关系不太正常的朋友是不是?”他没有等张骆驼否认或承认,“我看得出来,他开始渐渐变得不一样,从他第一次带你到我这里来时我就知道,他心神不定地对我说话,竟然想要看看你是不是仿造人?当时我被他的荒谬想法惊呆了,你当然是仿造人,怎么可能不是?我一眼就看得出来。你的皮肤制造、神经构造、骨头的搭建方法……那些东西如此显然以至于我都不知如何回答他,最后我为了让他放心,还给你做了一次测试,向他证明你是仿造人。我以为就此停歇了,但他没有,他仍然和你见面,甚至对你产生困惑,开始私下调查你,赵一给我说时我吓了一跳。” “他的变化如此显然,甚至连旁人都察觉了出来……赵一多次向我哭诉,甚至问我要不要上报给火星,但我阻止了她。”范柳敲敲方向盘,“你知道为什么吗?” 张骆驼沙哑着嗓子,他觉得他知道范柳的谜底:“……因为这可能是乔德觉醒的好机会?” 范柳满意地一笑,他点点头:“有时候你也很聪明。但我没想到你对他的影响如此之大,他的变化让我始料未及。我在暗中偷偷观察你们,甚至推波助澜,但他的进步还是远出我所料。我万万没想到有一天,是乔德,最先和他的同伴一起踏上远方。上个月,上个月他带着你来找我,想要灌醉我问出这座城市的程序漏洞,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和自豪,我的孩子成长了,他识破了火星的陷阱。” 范柳的语气非常自豪,他用一种几乎像是喝醉的语气说话:“他们是我的好孩子……我的好孩子……所以我当然要把真相全部告诉他们,帮助他们逃出去。”他不断重复这个,陷入只有自我的喜悦。 张骆驼趁着范柳沉浸于陶醉情绪中,艰难地朝玻璃窗一瞥,他看到灰色天空里灰雾云集。范柳不知道行驶到哪里去,他看不到底下的城市。 飞山墓园。他的心一沉。乔德是不是已经到了那里?他想,他还来得及去那里吗? “你不要想去那儿了。”范柳的声音忽然响起。张骆驼移动眼球,靠着冰冷的玻璃窗。范柳正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发现了他的偷看,“你的任务到此为止了。” “……什么意思?”张骆驼艰难地说。 “我说过,我是来阻止你的。”范柳心平气和地对他说,像是对一个无理取闹的小男孩,“我不会让你和他们一起。我希望他们,我的孩子们能逃出这座城市,这不代表我也希望你也能出去。毕竟,你的宿命就是在这里,但是他们不是。抱歉,我是个自私的父亲。” 第207页 张骆驼无措地笑了一下,那甚至不算是笑,他只是唇角扯动一下,肌肉立刻在瞬间恢復死寂,他声音颤抖:“太荒谬了。” 范柳直接忽视了他的话:“我感激你让乔德觉醒,让他走到了现在一步。但你也就到此为止了。照我们那个年代的说法,你就是刚兴起的像素游戏里的配角,发现一些东西,引起主角的反思——比如发现r-63,意识到自己被监控。” 张骆驼脑子嗡的一声,他不可思议地说:“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范柳饶有兴趣地瞥了他一眼,似乎并不被他的反应打动:“我想你一定记不得了,不过我说一下也无妨。有一天,你忽然接到来自你公司朋友的一通电话,你到她那里,却没发现她,只看到了一架r-63在窗外乱飞?” 那场景,那r-63。张骆驼站在郑郑的桌前,面对乱飞的书目,在失去幻想的仿造人部,和空中的r-63互相凝视。 他一下明白了,全身冰冷:“那通电话是你打来的?” 范柳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但他语气里的得意洋洋再明显不过了:“电话是我打的,那架奇怪的r-63也是我安排的,我从曾林的事得到了灵感,想放你身上试试,但我没想到会有这么大的作用。” 他停顿了一下,露出一个微笑:“总之,你唯一的作用是帮助主角,现在你的任务完成了,就该退场了。当然,我没有那么残忍,比如杀了你,那样不人道。我只是会把你困在飞船上,直到他们把一切完成,逃出这座城市。毕竟他们不可能一直等你,他们必须抓紧时间完成任务,否则就是在浪费时间。到时候我就会把你放下飞船。” 张骆驼摇摇头,他喘口气,拼命地想着对抗的主意,不让自己落入沮丧的陷阱,:“你的义体操纵只有一个半小时的时间。”他针锋相对地指出这点。他记得这个,乔德和他说过。 范柳略微惊奇地睁大眼:“他连这个都告诉了你?”他仿佛很伤脑筋地揉揉眉头,接着抬起头,摆摆手,“但是没关系,我给你注射的药物发挥时间有九个小时,这九个小时你除开思考,什么也做不成,等九个小时后你才能活动身体。” 他的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张骆驼眨眨眼,喘口气,他艰难地摇着脑袋,跌在座位上。 他茫然地看着人工导航仪的机壳。 上面小小的led灯在他眼前闪了一下,是绿光。 他眨眨眼,那像是错觉。 没有声音。 第78章 超新星来临时(四) 旅途如此平静而绝望。张骆驼倒在座位上,天空像巨大的石头压在飞船上,范柳继续操纵飞船,开向不知道哪个地方。 “我会把飞船开的尽量远些。”范柳和蔼地说,但他的手像铁般紧握着方向盘。 张骆驼低下头,深唿吸一口气。动。他轻声对他的手说,试图给它施加一些压力,但那没有任何作用,他的手温顺地垂臣在绳子的看管下,神经元保持矜持的沉默。 动。他几乎说出了这个词,他甚至听到爆破音从他嘴中发出,他的额头甚至因为压力流下汗水,但那毫无作用,范柳的药剂作用强的惊人。张骆驼绝望地躺在座位上。也许他可以不去飞山墓园,乔德独自逃出也行。但病毒的晶片还在他的裤子口袋里,他必须交给他们。他也没法找人帮忙,他唯一在身边的朋友是毛毛,但它在他的衣兜里沉睡,而它一旦进入深度睡眠就没人可以打扰它。 也许他可以告诉范柳,让他把晶片交给乔德。但如果范柳说的都是骗局呢?他只是为了引诱他露出破绽? 张骆驼绝望地低下头。动一动。他对着他的手臂说,却知道自己不过是徒劳。 飞船颤了一下,天花顶发出轻轻的迴响。 范柳皱起眉,拍了拍飞船的方向盘。 “你这飞船有点问题了。”范柳说,他听起来心情不错,也许是因为快要解决掉了一个障碍。 他话音未落,飞船再次颤抖。这次比上次更勐,张骆驼在椅子上躺着,立马感受到了,那感觉像九级地震。他茫然地转动眼睛,听到天花板的顶盖不停地颤动,而他身下的座位发出咯吱的响声,他的牙齿因此相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像铃铛般的响声。一开始他还以为是注射的药物带来的副作用,但当他艰难地转动眼睛,发现范柳不耐烦地按下飞船上的按键。 “你这飞船到底怎么了?”范柳焦躁地说。张骆驼含煳地回答了一句“我也不知道。”他的回答并没有让范满意,也许是因为范柳根本没听到他的回答,张骆驼的回答很快被掩藏在一阵巨大的震动之中,这震动比前两次都厉害,飞船像是散架了般松垮地抖动,各个零件吱吱作响。范柳调整飞船遥控的速度变快,但这挡不住飞船的颓势,他的手不断变换,从这个键到那个键,但他始终找不准什么能停止一切。张骆驼的眼球朝上滑动,他听到一阵不知从哪里来的风声,那风声徐徐灌入他这里,他试图寻找源头。 接着那风声变大,他这才意识到那不是风声,那是这架飞船的警告。 “嘶——嘶——”尖锐而高昂,从某个空隙中钻入,滑进张骆驼的耳朵,引起他耳膜的一阵不适。 第208页 张骆驼睁大眼,这场景他似曾相识,他记得上一次这样后发生了什么。 “警报,警报,飞船遇到不明故障!”下一秒,尖锐的女声在飞船里响起,头顶一盏黄灯亮起,在飞船内部一闪一闪。 “该死?你这飞船是怎么回事?”范柳皱起眉,他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在剧烈的震动中按下几乎每一个键,就像一个绝望的指挥家,但没一个管用,飞船功能集体失灵。他狠狠地抓住方向盘,朝右一打,想要拐入天空的某条道路。 刺啦。张骆驼听到飞船拐弯的声音。但它没有听从指令,朝右拐去,而是发出嗡鸣,朝左一转,横冲直撞进入天空的另一条大道,像是生了自我意志。 张骆驼在令人眩晕的盲目飞行里晕晕乎乎。 飞船似乎出了故障。他想对范柳说,尽管这已经很明显,而这种症状他开飞船这么多年他从来没遇到过。这次飞船出事前甚至没有徵兆,一切突如其来地来袭。 飞船不听指挥地朝左转去,一片像素般的灰色天际线映入他的视野。 他来不及和范柳交谈。刷拉。他在巨大的振幅中听到轻微的响声。他迷迷煳煳地低下头去,发现范柳的安全带自动从扣带解除开来。但范柳似乎不知道,他咬牙切齿地试图阻止这架像是出了鬼似的飞船。 “你的安全带……”张骆驼轻声开口道。但范柳毫无反应。他再次转动方向盘,加大马力,试图和这架飞船对抗。安全带像丝带一般从范柳的腰上滑落,垂到一边去,风声凌厉地从他身旁滑过。 范柳的手砸在方向盘上。 “咚!”张骆驼听到那巨大的响声。 “警报……警报……”女声变得惆怅,那黄色的灯光一秒内振动无数次。张骆驼无法看清那光芒。他闭上眼,感觉飞船因为范柳这次的砸响变得更加不稳定,它不断摇晃,甚至左□□斜,张骆驼能感到他的身体朝□□斜,又因重力偏至右方。 咚。他的脑袋撞到了玻璃,这一下很重,他感到钻心的痛苦钻入他的脑袋,然后从脖子慢慢往下蔓延,他的手勐地一跳,仿佛因此从垂死中甦醒,但马上它又重新进到一片死水之中,没有任何反应。 飞船再次向右,他的身体勐地朝右一撞,左手撞到了中间的控制杆。 他的手又一颤,但就像被风吹过的湖面,一瞬间完全死寂。 一阵狂风向张骆驼刮来,他听到蓝色的风声,晶体般大小的刺痛捅入他的耳朵。他睁开眼,这风让他感觉奇怪。 他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左边的驾驶舱不知什么时候敞开,那扇门在空中孤零零地摇摆着。范柳的安全带垂落在一边,他半个身子因为飞船的向□□斜缓缓掉落出去,他拼命地试图抓住座位,但他抓不住一个可以依靠的东西,飞船越向□□斜,他的身体越朝外沿。 “拉……我……”他对张骆驼喊道,声音像是从很远外传来。 张骆驼试图做些什么,但他的手被绳子绑着,无法行动,而安全带完全束缚了他,他全身发软地眼睁睁看着范柳从座位边缘一点点滑下,无法抓住任何东西。 飞船倾斜到最大角度,完全和地面垂直,张骆驼四肢垂下,无力地面对重力的袭击,它将他朝天空中推去,唯一束缚他的是安全带,它让这场可能发生的跌落像一个升降机游戏。张骆驼双眼对准一片冰冷的正方形灰色天空,盲目的冷风沖入他的头脑,天空在云的衬托下像没有底部,而范柳缓缓地在这旋涡里挣扎,左右摇晃。 他看着范柳跌落出去,消失在天空中。 张骆驼的脑子嗡鸣一声。他眼睁睁地看到范柳的身影在一瞬间消失,被天空吞灭,仿佛一个魔术。 下一个就是他自己。他绝望地想。 飞船仍在摇晃,但它摇晃的弧度骤减。低密度的空气从外面直扑而来,一瞬间,敞开的飞船舱门勐地关闭。 “警告——警告——”在头顶上空晃荡的女声音量渐渐低下去,黄色警报灯突然停止闪烁。 张骆驼直愣愣地盯着那扇被关起来的大门。 飞船忽然勐地一抖,仿佛一次魔术,它来了一次大翻转。张骆驼身体狠狠一动,跌回原座位。 飞船不再倾斜,回到原来飞行正位。 灯光亮起,又再次熄灭。飞船里一切古怪的声音都消失不见。 “自动驾驶状态开启,向飞山墓园。”冰冷的女声平静地说,它向张骆驼通报。 飞船平稳地转弯,向另一个地方驶去。 张骆驼的头脑一片空白,他的心仍在砰砰乱跳。 “没事的,那只是他操纵的义体,他不会出事,他真人在火星上悠闲地待着。”忽然地,一个声音兴奋地响起,“但我估计他摔下去的那一瞬间够呛,义体所感到的感觉会完全传入到人体身上。” 那声音异常熟悉。张骆驼勐地向左右看看,没看到人。 他看向那闪烁的人工导航仪机器,那黑匣子看起来又重又沉。 他迟疑了一会儿,没说话。 “是的,就是我。”那声音似乎注意到了他的动作,活跃地说,“你没看错。” “阿煤?”张骆驼不可置信地轻声说道。 第209页 “是我,是我。”阿煤非常坦白,它的声音从机器里传来。一秒以后,电子蓝屏跳了出来,上面显示重庆地图。目的地:飞山墓园。上面写道。 “你怎么在这儿?”张骆驼感到不可思议,他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不是被乔德带上他的飞船了吗?” “他让我保护你,把我装在了这架飞船上。”阿煤说,它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憋闷,仿佛等了很久,但马上它变得得意洋洋,“你得谢谢我,不是我你还不知道怎样!” 张骆驼迟疑地发问:“你?”他没有反应过来。 “当然是我!要不然飞船里的动静你以为是谁弄出来的?”阿煤不满他的理解力,有些生气,黑盖子的led灯随之亮了一下,“是我,我操纵了飞船,那些异常,什么飞船左右摇晃、驾驶门开、安全带被解,都是我做的。” 张骆驼想起刚才,飞船不断左摇右摆,像是陷入了某种难缠的沼泽。他想坐起来问阿煤,但身体没有反应,他这才想起他还被范柳下了药:“你居然可以操纵飞船?”他惊奇地问。 “我也能理解你为什么吃惊,我也很吃惊,我也没想到。”阿煤嘟囔着,“在今天之前,世界对我来说就是个小黑盒子,我住在里面帮助别人,理所当然,没有其他的功能,我并不能操纵飞船。” 他停了一下,说:“今天我上来时本来是待机状态,乔德把我弄成待机的。我本来想休息一下,结果被动静吵醒了。“ 被动静吵醒。张骆驼明白了。 “是我和范柳争吵时吗?”他问道。 “对,就是那个时候。”阿煤嘆了口气,“我一恢復意识就发现你们在争吵,然后他朝你脖子上注射了药剂,下飞船到驾驶座来。我趁这个时候偷偷开机,他似乎没有发现,也许发现了,但觉得我就算开机了也没什么用。但我开机后也没敢说话,因为我知道我说话也不管用,我在想我该怎么救你,你看起来很不好。可我又不能打报警电话或者医疗电话,否则你们今天的事就会露馅,我很着急,非常着急。就在这时,我突然想到——” 它停顿了一下,想制造悬念。张骆驼眨眨眼,表现出很惊奇的样子,阿煤继续满意地说下去:“”我也许能通操纵飞船来救你。” 它笨拙地想了想,形容道:“这种说法很奇怪,但是确实是这样。在我想该怎么帮助你时,我忽然注意到了我眼前有一架飞船,整架飞船的系统构造都摆在我面前,清清楚楚。我边看就边想起你以前的操作办法,如何起飞,转弯,如何异常,我看过很多次,然后我就想,我其实也许不只可以做人工导航仪,还可以超过这个范围,既然我能下命令指令这个飞船的话,也许我可以通过意识来操纵飞船帮你。” “然后我试了一下,发现我的意识真的可以操纵飞船。你还记得最初飞船颤了一下吗?那就是我弄的。试过几次后我确定我可以这么做。然后我就想,也许我可以通过这救你。”它停顿了一下,飞船左舱门砰砰地颤抖几次,满意地说,“然后你知道,就成现在这样了——” 它描述的很开心,甚至有些热心过头,像以往一样。 然而张骆驼皱起了眉:“你怎么了吗?”他出自直觉地追问道。 “什么怎么了?”阿煤莫名其妙地说,像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你。你听起来不太高兴。”张骆驼觉得他自己没感应错,他和阿煤非常熟悉彼此。 张骆驼敏锐地察觉到,阿煤似乎没有它自己说的那么高兴,它的声音很高,有种不同于以往的兴奋,而在那之下掩藏着困惑和迷茫,像某件事缠住了它。 阿煤沉默了一会儿。 “那叫不高兴吗?我不知道。”它想了想,低声说。 良久,它似乎决定还是坦白,它嘆口气,坦诚道:“也许有点……” “为什么?”张骆驼猜对了,就像他猜测的那样,阿煤不太开心,但他有些不明白阿煤不开心的缘由,这里似乎没有什么能让他不开心的缘由,他问道。 阿煤又沉默了一会儿,这次它考量了更长的时间。 “因为我感到很怪异。”它说。 “怪异?”张骆驼吃力地重复道,他的嘴唇仍然被那注射剂所拥堵着。 阿煤犹豫地说:“对,就在那瞬间——在我意识到我其实可以不只做人工导航仪,而是更多的时候,我感到了一种很怪异的感觉——这让我很不安——我不知道我该不该讲。” 它在寻求张骆驼的鼓励和支持,有些战战兢兢的。张骆驼看了出来,于是他喘息着鼓励它,就像过去很多次一样:“你想讲的话就说,我在这里。” 阿煤因为他的鼓舞产生了点信心,它琢磨了一下子,将张骆驼的支持放在心底。接着,它吞吞吐吐地开口了。 “是这样的,那种怪异感——当我注意到我眼前原来有一架飞船,而我发现我以前从未注意到过的时候——”它轻声说,“我以前甚至从来没有发现过我可以这样。我感觉就在我发现的那剎那,有一种东西穿过我自己,像是思想流过我,然后豁然开朗。就在那瞬间,我感觉……我和世界连接了,而我之前是完全感觉不到这种连接感的,我甚至没有意识到除开人工导航仪的身份外,还有一个世界。” 第210页 它停顿了一下:“所以是你明白吗?在那瞬间,我感到非常怪异,世界把我的思考胀满,我看到我的存在,还有世界的存在,它们和我联通在一起,那感觉非常奇妙,还有怪异——就像……就像……” 它愣了愣,似乎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 张骆驼眨眨眼,仔细地听着它的话。 阿煤的声音无比沉静,又有些困惑,它结结巴巴地,最终将那个词说出了口:“就像……感觉有了灵魂。” 飞船里一片沉默,没有人说话,阿煤的声音掷地有声,接着慢慢消失。 灵魂。那个词慢慢变成白雾。 阿煤说完了,它的尾音轻轻颤抖了一下,它忐忑不安地等了一会儿,似乎在等张骆驼发表看法。 而他等到了。 张骆驼摇了摇头:“你错了。” 阿煤因为不安的所产生的电流声轻轻闪烁着。 接着,它假装轻松的声音响起:“是的,我也觉得,灵魂这种说法太夸张了,我知道其实我没有——” 但他的话被打断了,张骆驼继续说道,他望向那个黑匣子,非常坚定:“你不是感觉有了灵魂,那是错觉。” 电流声缓缓地穿过去。 阿煤的声音再次颤巍巍地响起:“当然……我知道——你不用强调——”它说,声音很失落。 张骆驼凝视着那个方向,像它能看到他,认真说完了这句话:“你一直都有灵魂,从很久以前开始。” 飞船一瞬间寂静无声,接着勐地一颤,整个机身朝左滑去,发出高昂而尖锐的分贝。张骆驼的身体朝左边倒去。砰。脑袋撞上了玻璃,他感到头晕目眩,眼前全是飞舞的星星。 “痛——阿煤——”他朝后仰去,咬住嘴唇。 “抱歉,我刚刚太激动了。”张骆驼听到阿煤的声音,他慌张地说。那声音有些不清楚,从张骆驼耳朵间飞过。飞船左右摇摆,但是振动的弧度变小,阿煤似乎在调控它,让它在空中停稳。 张骆驼因为这疼痛而眨眼,他感到浪潮窜入他的头顶,接着是喉咙,它在脖颈间停止,无法下滑,像是遇到了阻碍,被神经阻断。那疼痛如此鲜明,又在一瞬间消失不见。 “抱歉。”阿煤又问他道,飞船已经重新恢復了稳定,“你没事吧?“ 张骆驼靠着椅子,贴着那黑色的皮质材料,喘着粗气。他根本没法动,只有眼睛能够眨。 他转动眼球,看着他的手抽搐了一下,接着又恢復了死寂。 某些想法从他脑海一闪而过。 也许疼痛能帮助他。他咬住牙,莫名其妙地想。他的手颤抖一下,疼痛让它产生条件反射,接着再次被药物攻克,它昏睡过去,和神经隔离开来。 “阿煤,再来几下。”张骆驼说,他咬着牙,头部的疼痛仍然残留。 “什么?”阿煤没明白过来,他难得如此失神。 “我现在没法动,范柳给我注射了药剂。”张骆驼解释道,“疼痛似乎能激起我神经的反应。” 阿煤恍然大悟:“那电流可以吗?”他敏锐地问道,“我可以让电流接到你的座椅那里,我来控制电力大小。” “来吧。”张骆驼毫不犹豫地说。 张骆驼陷入驾驶座里,他先是听到了声音,接着,感到一阵阵电流斥满他的身体。 疼痛。完全的疼痛。电流如同锯齿咬穿他的身体。张骆驼咬牙道,那一瞬间,他感到一股电流穿过他的牙齿,犹如一支利箭。他无法唿吸,电流羽毛般从喉咙向下,接着那感觉放大,再突然消失,身体的神经拒绝它再向下前行。阿煤加大了电流,想通过他神经的电流渐渐聚成一股洪流。 张骆驼眨眨眼,他的眼前划过一道银色的闪电,他感到他被电流划分的四分五裂,但身体始终信号脱离。 “再多来一点电流。”他艰难地对阿煤说,感到他的心脏开始加快跳动。咚。他的手弹跳了一下,像是被碰到了非法之地,但他的身体仍然在安全带下一动不动,没有反应。 电流再次加大,张骆驼眨眨眼。咚、咚、咚。他听到他的心脏勐然跳动,越来越快。终于,一股细细的电流挣脱了神经的阻碍,悄无声音地穿过他的手臂,蜿蜒地进入他的血管、血液、骨头,伸展到他的左手,像是雪花落地般飘进他的手掌。他感到一丝力气注入进去。然后是第二丝、第三丝。慢慢地,那电流的阻碍渐渐被打破,五根手指逐渐能够动弹,再是左臂。右臂。接着电流雪崩般汇聚而下,朝四面八方流开。 血液流往他身体的每一处,电流乱穿的感觉勐烈起来。疼痛覆盖过痒和无感之感,接着是电流残骸导致的痛。他的手勐地颤抖起来,然后是脚,接着是全身。它们从药物下甦醒过来,然后又死去,再甦醒过来。 动一动。张骆驼对手说。它没有反应。 动。他再次说,承受着流窜的电流,他的手指颤了颤,接着跳了一下。三秒钟后,两根手指听从了他的指令。然后是三根手指、四根手指。最后他左手开始动起来,跟着是右手,再是胳膊。最后,他的身体开始附和他。张骆驼闭上眼,咬牙切齿地试图解开绳子,那触感很陌生,他心跳剧烈地扒着它,试图找到缝隙。好几下他才弄开,把绳子丢到一旁。 第211页 他感到头晕目眩,被电的感觉让他想吐。 “可以停了。”他对阿煤说,眼前闪过棕色的闪电,冰冷的电流味从他的鼻间飞过。 他躺在椅子上,大汗淋漓,好一会儿都没法说话。 “我们多久能到墓园?”良久,他缓过气来,气喘吁吁地问阿煤道。 “还有十分钟。”阿煤坚定地回答道。 第79章 超新星来临时(五) 张骆驼跌跌撞撞地走下飞船,他感觉他像老电视剧里从太空返回的人,重力让他感觉像是铅般,他全身的力量都堆积在脚掌上,不得不停靠一会儿才能走下一步。也许是因为药水的作用没有完全消退。他的手笨拙地巴着舱门,好一会儿才动弹一下。他从停船场走到墓园的门口,花了整整十分钟。期间电流的味道偶尔飘入他舌尖,残留的酥麻感仍然在他身上徘徊。这感觉有点像在医院中復建。他尽力地唿吸,控制自己的脚步,慢慢地,他的步伐变得稳健,走到飞山墓园门口时,除开头脑仍然眩晕,他已表现的像一个正常人。 他一步步走上阶梯,在走到离墓园入口还有三个台阶时,他看到了乔德,乔德站在门口,若无其事地看着门口的电子铭牌,像是对墓园的歷史很有兴趣,但张骆驼熟悉他,他一眼就能看穿他眼里的焦虑。 张骆驼走过去,脚步落在地上,乔德同一时间抬起头。他们四目相对。 张骆驼有一瞬间唿吸变重。 他们的视线环绕过对方的周身,然后隐藏起来。张骆驼假装平静地走过去,停在乔德旁边,他们一起看向墙上的铭牌,上面是介绍飞山墓园的话:灵魂在此处安眠。张骆驼的视线扫过那闪烁的文字,那对他来说没有意义。 “你怎么样?”他低声说,瞟着乔德。乔德似乎没有受伤,最外面的夹克和出门时一样干净,但他的头髮上沾着一些黑色的油漆,张骆驼闻到一股浓厚的橡胶味。 “很顺利。”乔德谨慎地说,不让别人听到他们的谈话。他的字句从嘴唇缝隙中出来,不动声色,“四公里的人让公司一片混乱,他们在各个楼层里胡乱窜动,到处是安保和员工,餐厅的机器人有几个被打碎了。我按下警报器,通知了火星,他们立刻断了网,以防止消息流通出去。我趁乱逃了出来,这个——” 他指指头髮上黏煳的液体,冰冷地说:“在走廊上遇上一个四公里的,他朝我泼了油漆,但我刚好进了电梯,只沾了这么一点。” 他停顿了一下,低下头来,似乎上面这些话都是他计划内的寒暄,现在真意才从融化的冰块里出来:“你比计划晚来十二分钟。”他生硬地说,担忧的言外之意却很明显,“出什么事了?” 张骆驼想混过去,但乔德在他之前就游刃有余地抓住痛处:“你活动起来感觉不灵敏,特别是手,头髮也很乱,而且还有股烧焦的味道。”乔德伸出一只手,趁着别人没看到,轻轻地抓住了张骆驼的手。 张骆驼知道无法隐瞒,嘆口气:“我遇上了范柳。”他没有看乔德,而是盯着铭牌,仿佛对那很感兴趣。 那铭牌现在更变了内容,上面划过详细的介绍墓园的图片。“建立时间是在二十世纪的第……”他没有读完它。 “什么意思?”乔德追问道,他愣住了,马上,他的声音又冷静地响起,“他对你怎么样了吗?” 张骆驼摇摇头:“放心,没什么。”乔德和范柳关系很好,他知道。他不想让乔德知道发生的事,这只会让他后怕,没有意义。 乔德凝视了一会儿,似乎已经明白了他不会回答,于是也跟着若无其事地转变话题道:“火星知道我们的计划了?” 张骆驼又摇摇头,他不知道如何说起范柳在飞船上说的一切,那像是已经在很久之前,那些话模模煳煳地从他脑海里飘过,再被电流带走。火星,范柳,仿造人。范柳不是来阻止他们的,而是来阻止他的。 “说来话长……”他疲惫地说,“我之后再告诉你。” 他指指表,乔德心领神会。十点二十分。他们的时间没有多少了。 他们走进墓园,这里浸透着一种悲伤的味道,张骆驼能闻到,那味道非常潮湿。各个水晶棺材旁站着人,观望着已经死去的人,而他曾是他们关系圈的一员。但张骆驼一旦想到躺着的其实是仿造人,他感觉很惊奇,仿造人是没有死亡的,他们迎接的只有报废,但现在他们这群仿造人聚集在一起为对方悲伤。 他们走过a区,再到b区,飞鸟说他在那里等着他们。b区的人也很多,他们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像是水晶旁的阴影,墙上闪烁着gg:“悲伤停止剂”、“可以安慰人的仿造人”。 “你们总算来了……”b区,飞鸟的声音从他们背后响起,他从人群中窜出来,咬牙切齿地说,语速飞快,“我差点以为你们是耍我。想想你们给了我那么多钱,我才决定多等一会儿。” “抱歉,在路上有耽搁。”张骆驼转过头去,用口型小声回答道。飞鸟戴着口罩和墨镜,像往常一样穿着一件皱巴巴的印着某个品牌的运动衫。他们对视一眼,接着若无其事地同时向厕所走去。乔德则继续穿过人群,朝里走,他要先到d区去,用□□搞定管理员。 第212页 张骆驼在厕所隔间将晶片交给飞鸟。它被放在他的裤兜里,已有些发热,薄薄的晶片轻轻落在飞鸟手中。 “这关系我们的命运。”飞鸟将它举起来,对着头顶的灯光,轻声说。 d区。张骆驼走进去。当他踏进这里时他仍然感到有些颤抖。上万个水晶方盒在他面前诡异地闪烁,但和其他区域相反,这里空无一人,没有人关心他们,因为这里是毫无疑问的流浪者之区。张骆驼愣神地等了一会儿,乔德从一个角落旁走出来,他手里拿着管理室的钥匙。 “弄得很快。”乔德对他们说,摇摇手中微小的钥匙,“我说想给他商量一件事,十一公司准备在d区投放gg,然后给他看了我十一公司的证件照。因为网络断掉,他不知道十一公司发生的事。他有点惊讶,但还是马上同意了,我猜是因为d区很少被人看为做gg的圣地。我把他叫到了那里。”他指指他刚刚出来的角落,那里隐蔽的几乎让人看不出,“然后趁他转身时麻醉了他。他一秒钟就睡过去了,五个小时后才会醒来,那时候我们已经完事了。” 管理室里没有变化,和上次他们来到这里一样。飞鸟漫不经心地看了看上面的监控器,插入一块晶片。 “其实不用担心,网络已经断掉,数据传不上去,但最好还是小心一点,这是黑客的哲学。”他解释道,看着监控器的灯光一下变得诡异,又拍拍放在另一边的监控显示屏幕,上面显示着d区人的实时监控。然后他走到电脑面前,看了一下单调的蓝色屏幕,上面全是过时的游戏。 他吹了一个口哨。 “这电脑很酷。”他赞赏地说,踢踢那些被连接器的复杂缠绕的各种数据线,手在键盘上敲着,调出某些程序,似乎在试探什么,“防火墙也搭得很高,设备很强,比我想像中的还要强一些,似乎也比你们上回带回来的数据还要厚很多。如果只靠病毒对付它不行,可能会溃败,还要我同时来调试,我先破解,张骆驼把病毒插进去。”他把晶片放在桌上,似乎兴趣浓厚,双手已经开始在键盘上挪动。 张骆驼把晶片插入数据口。他看不到飞鸟所看到的,只听到电脑和晶片连接,犹如进入同一个轨道。病毒正在运送中,他仿佛能听到隐形的病毒变成冰川,慢慢冻结整块陆地,防火墙像狂勐的海浪,挡住它的入侵,但它的根源处已经开始腐败。他站起来,看着蓝色的电脑平静地闪烁,飞鸟的手飞也似地在键盘上敲击,无数个窗口层层弹出。他在一层层解开程序的外衣。 “等我把它破解以后,这座城市的电力就会停止关闭,要是你们想更狠一点,可以在程序关闭后直接毁掉那个。”飞鸟忽然说,从沉闷的一堆数据里抬起头。张骆驼疑惑地看他,飞鸟抬起一只手,指指墙壁上的铁柜,那些数据线的终点就是它,它们钻入其中。 “电脑连着数据线,数据线连着它,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里面估计是电力供应器,负责供应这个电脑,这电脑的程序是庞然大物,电力消耗估计比其他机器高上百倍,一定要用特殊的电力供应。”飞鸟看出了他的困惑,解释道,“剪断数据线会有意外惊喜。” “程序停转运行吗?”张骆驼好奇地说。 “不,如果在破解程序前剪断数据线,只能使电脑停止运行,但程序仍然在转动,等搞定这台电脑后你们倒可以对那个使点坏,破坏它,这会加倍延长电力的维修时间。”飞鸟滔滔不绝地对他解释道,又回过头去,被突然出现的一堆程序搞得焦头烂额,“……好了,我必须专心了,否则我会立刻死在防火墙下的诅咒下。” 本来站在监控显示屏前的乔德听完飞鸟的话,挑了挑眉毛,他一本正经地走向前,靠近那个铁柜,他的神情很好奇,像在做恶作剧。张骆驼不由一笑,也凑过去。 电力供应器。他想看看这个怪物电脑的生命提供者到底是什么样。铁柜上的两个圆形小空隙透出光线,隐隐约约地照射出里面的东西,但大块的阴影模煳了轮廓。乔德小心地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微型手电筒,探照里面的内容。 张骆驼在飞鸟滑鼠和键盘交错的声音中走上前,眨着眼睛,看向里面。 那里面有个东西正在闪烁。和他想像的不一样,那不是巨型电池或沉重的线路,而是三个很小的被横着串在一起的蓝色晶体,它们全是方形体,中间有个白色的小点,数据线从它们的底部进入,发出滋滋的电流声。 张骆驼觉得这个东西有些眼熟,他觉得他在哪里见过它。 全息影像里,手术台上针朝以为将要回家的男女的额头伸去,蓝色的方形晶体从那里被取出,还沾着淡粉色的血水,中间白色的小点刺眼无比。 他记了起来,他立刻抬起头看向乔德。他从乔德的神情中看出他也记了起来。 而那被取出来的晶体现在就在他们眼前。它被用来给眼前的这个超级电脑供电,电脑运行,操纵整个重庆的电力。 管理部不止是不能回火星。他们身体上的每一寸都要被火星所利用。 在他们死后,还得充当一种无害的营养液。 张骆驼有种冲动,在他的理智说话前,他想抱住乔德,紧紧地。 第213页 “有人。”但乔德没给他这个机会,他看着监控显示屏,语气焦躁地说,似乎根本没把他看到的这点这放在心上。 张骆驼跟着他的方向看去。他一开始没有明白“有人”的意思。d区像刚才一样平静,上万张亡灵的脸正对镜头,模煳不清。但接着他才注意到一个人,乔德的拇指跟着屏幕移动。那是一个在疾走的人,她飞快地穿梭在方盒之间,目不斜视,对任何一个亡灵都没有兴趣,径直在走廊上走着,朝d区监控室的方向走来。 “赵一?”张骆驼诧异地说。 “有人来阻止我们了吗操。”飞鸟抬起头,他停止了敲击键盘,不安地嗅嗅,试图朝门口打探,他对这种事一向很敏感,“我不想被抓,虽然我想要钱。”他嘀咕着。电脑已经黑屏,绿色的字母和数字在上面跳动,他显然还在布置着他精密的计划,和防火墙决战到底。张骆驼能听到病毒像冰块般侵袭的声音。 “我去阻止。”乔德站起身,他理理衣服。 张骆驼离开了倚靠的墙,赶紧跟上他:“我也去。”他声明道,瞟了一眼监控视频,赵一离这里越来越近,看起来她像是孤身一人来的,但不知道有没有陷阱,比如r-63,“你需要多少时间?” 飞鸟朝他们比了个数字,声音有些颤抖,在除开家以外的地方实战让他有些过敏:“二十五分钟。” 张骆驼追上乔德,没有看他的表情,握住他的手指。乔德的手像往常一样冰冷。乔德轻轻地回握,放慢脚步。他们走到监控室门口。张骆驼轻声说:“那没什么,我们会自己出去,不依靠任何人,没人能阻止我们。” 他想说忘掉晶体,忘掉残杀,他害怕乔德难过,乔德坚信了很久他可以回火星,那几乎变成他的一种信念,即使后面信念消失,他也只是认为火星捨弃了他们,而不是本来就准备将他们利用到底。 “我没事。”乔德回答他道,看着张骆驼的眼睛,轻轻地凑过来,和张骆驼的额头相抵。显然地,他知道张骆驼在说什么,他也看到了那给电力供应的晶体,而那晶体原本长在他们的脑子里。但他并不仇恨,甚至抱着一种漠然的态度,像那和他无关,或者说,已经认清了什么。 他语气平静地近乎温柔:“我们走吧。”他伸出一只手来,示意张骆驼把手交给他,他们一起走出去。 张骆驼深唿吸一口气,他轻轻地将自己的手放进乔德的手掌中。 乔德朝后看一眼,接着扭开监控室的门把,赵一高跟鞋的声音从门缝里传来。 他们走出去,乔德背抵住门,若无其事地把门关上了。飞鸟敲击键盘的声音在背后隐去,消失。 他们的双手仍然紧握。 乔德和张骆驼走在走廊上,走了十几米。张骆驼眯起眼,他可以完全看清楚站在对面的人。 高跟鞋踩在白色大理石地板上的声音放缓下去,接着像火车进站般越来越慢,渐至没有,显然迎面而来的人也看到了他们。 赵一停住了步伐。 “乔德,你果然和那个机器人在这里。”她喘着气,说神色愤怒而苍白,像是刚从哪里赶了过来,“我在公司时就感觉不对,到处都是杀手、反抗者,你却平白无故地消失了,我叫他们找遍了楼,但还是找不到你。” 乔德和张骆驼一起,用身体堵住她的去路,他们竭力让赵一不注意到那扇被关闭的门。 “你怎么知道我来了这里?”乔德试探地说。警报器使网络断掉,数据系统全部崩溃,各地的监控应该无法实时传输到十一公司内部。 赵一摇摇头,她的鼻环闪了一下,她抬起手,模煳地掩盖过这个话题:“世界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 张骆驼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影子,他不自觉地开口道:“是范柳吗?” 赵一傲慢地看了他一眼,但没有反驳,张骆驼知道他说对了。 “他说了什么?让你来逮捕我吗?”张骆驼追问道,他试图把乔德藏在身后。 赵一避开了他的视线,像他是影棚里廉价而不真实的风景背景:“是的……范柳给我打了电话,说你在这儿,让我来逮捕你,说你有不法的倾向,在做某件破坏城市安全的事,他还给我说不要误伤乔德,他也是和我一样,来逮捕你的。”她脆弱地说,这话显然是说给张骆驼听的,“但我一听就知道不可能是那样,我表面上答应了他,没有反驳。他也许以为我不知道,但我清清楚楚,乔德怎么可能逮捕你,他在这之前已经包庇过你很多回了……现在我来到这里,果然是那样……” 她忽然从风衣下举起枪,面向他们两个。张骆驼认出那把枪,他曾经在乔德的办公室里吃过它的苦头,那时枪洞里的子弹射入了他身后的椅子。赵一高高昂起了头,她的唿吸非常沉,张骆驼听得到那从鼻腔中出来的声音。 “我不知道你们在搞什么鬼,我也没兴趣知道。但现在你和我走。”她对乔德说,“现在,和我回去,回十一公司,我可以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 那枪口在乔德太阳穴的位置徘徊不定。 “不。”乔德镇定地说,他不动声色地用身体挡住张骆驼。 第214页 赵一定定地看着他,她棕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她的枪随着颤动的手而微微抖动。她轻轻地摇着脑袋,仿佛遇上了一场溃败的战争:“你根本没意识到你自己说了什么。”她疲惫地说。张骆驼有一瞬间以为她会开枪,冲上前来,或者杀了他们两个,但赵一没有。 “你根本不知道你自己做了什么选择。”赵一说。 “我知道。”乔德平静地回答她,“你和我相处这么久,你了解我是怎么样的人。” “我曾经以为我了解。”赵一打断了他,枪对准他的心脏,“在火星上时,但我现在不知所措了。” “你想杀了我也可以,但是放过他。或者让我们出去,你阻止不了我的,让我死,或者得到自由。”乔德冷酷地回答她。 赵一开始哆嗦,她像是畏冷般打了个寒颤:“你根本不了解我们面临的是什么情况。”她抬起头来,“明明你再过一年半就可以回火星了,获得真正的自由,但你就是要做个逃犯,提前逃跑。” 乔德摇摇头:“你不了解情况。”他们没法回到火星。这句话即使说出来赵一也会觉得荒谬,她一向是火星的坚决拥护派。 “不了解情况的是你!”赵一勐地打断他,大声说,“你完全不知道你面临什么——或者你只以为你知道的就是真相!” 乔德愣了一秒,赵一和平常完全不一样,她在颤抖,手里的枪也在颤抖,仿佛随时要走火。 “我来告诉你真相。”她低声说,非常疲惫。 第80章 超新星来临时(六) 墓园里一时很安静,远处的悲泣传来,那是其他的区域,人们为爱的人哀悼。 赵一的手臂缓缓垂下,她将枪丢在地上,让它丢在五米之外。她丝毫不看它一眼。 “你有父亲对不对?”停了一秒,她忽然问乔德道。 乔德愣了一秒,他没有料到她会在这个情况下突然提起这个。 “我也有。”赵一垂下眼睛,轻声说道,丝毫没有顾及眼前的形势。 乔德怀疑的脸色里夹杂了些困惑,他犹豫了一会儿,似乎在考虑是该打断她,将他们送回到原来的话题上,还是顺着赵一的话说下去。最后他谨慎地选择了后者,问她道:“……你不是孤儿吗?你进火星基地时你说过。” 赵一却嘆口气,为他的答案否定地摇摇头:“我的确是孤儿,但我不是一直是孤儿,我七岁前有父亲,但后来他死了。我只是没有告诉过别人,包括你们。而且火星基地里大家不兴提这个,大家只提火星、任务、未来,其他的并不重要。” “抱歉。”乔德谨慎地说,仍然不知道赵一在卖什么名堂。 赵一示意他不用为此道歉:“没必要。”她嘆口气,“而且当时我也不想提我的父亲,因为我觉得我的父亲独一无二,不能和其他人相提并论,而且——” 她抬起头,朝乔德示意地看了一眼,说:“你也是不是吗?” 乔德因为她的话忽然变得有些僵硬,但他很快地将那僵硬隐藏起来,像平常一样漫不经心地说:“是什么?” 郑郑耸耸肩,径直拆穿了他:“认为你的父亲独一无二。” 乔德沉默了一会儿,张骆驼不知道他是真的在思考还是为飞鸟拖延时间,张骆驼猜是后者,因为乔德的沉默比起沉思更像是故意的掩盖。张骆驼仿佛能穿过门,看到飞鸟,他抓紧把握他的二十五分钟,拼命破解这座电脑的庞然大物,他祈祷赵一讲慢点,再慢点,拖延时间。 “你可以这样说。”乔德最终缓慢地承认道。 “这点和我一样。”赵一点点头,眯起眼睛,“所以我当时在基地里才会对你的父亲产生兴趣,好奇那是怎么样一个人。” “很普通而已。”乔德漫不经心地说,似乎他不想朝赵一提起他的父亲,或者说,他不想让赵一提起火星上的任何东西,他想将话题转回到他们现在所在的轨道上。 “我当时也是那样猜测的,但是我还是很想知道,因为你不普通。”赵一昂起头,用一种微妙的语气奉承了乔德,但不得不说,她的模样看起来很坦诚。不知怎的,她说出这话时有点忐忑不安,金色的鼻环闪闪发光。 “所以……”她说,“当芦幸告诉我你的房间里似乎还有你和你父亲的合照时,问我想不想看看你这个不近人情的傢伙的家人长什么样,我才会马上起兴趣。” “我们趁你去训练的时候,偷偷熘进了你的房间,翻出了你父亲和你的合照。”赵一抬起头,她喘口气,像是不得不停顿,否则会失去一些东西,“然后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她看着乔德,乔德的表情看起来很复杂。他没有说话,他看起来似乎是先想责难他们的这种行为,但那已经过去了很多年,而赵一最后一句话又让他皱起眉,于是他脸上的困惑涌上去又落下来,仿佛潮汐。他似乎不明白他们会发现什么,或者说,即使发现什么他也没兴趣。最后他只是扬起了眉,示意赵一说话,自己在听。 赵一併不为乔德的无所谓打扰,她继续说:“我看到了你照片上的那个人,那个父亲。” 第215页 她深唿吸一口气,抬起头,看向乔德,这句话说出来似乎要费她很大的勇气:“他和我的父亲长得一模一样。” 乔德一下愣住了,然而,很快地,他的神色被掩盖起来。 张骆驼一直在听,他的反应比乔德更不知所措,赵一的话他本来就听的云里雾里。 “赵一,什么意思?——”他混乱地说,插入这令人困惑的谈话,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你的意思是——你和他有同一个父亲?” 赵一难得没有趾高气昂地责备他,相反,这次她只是淡淡地看了张骆驼一眼,点点头:“你们有时候也有点头脑。” 她回过头,对着乔德,继续说:“我当时第一反应就像他那样——混乱无比。我们有同一个父亲?我们难道是兄妹吗?但我明明记得我父亲早就死了,是我眼睁睁看着死去的,在医院,他被推进了病房,然后心脏停止跳动,可据芦幸所说,你的父亲却似乎还活着,还和你有联繫。”她喃喃地说,“因此我在看到那照片时感到很困惑,几乎到诧异的程度。” 赵一昂起头,她眯起眼,看向远处的水晶方块,那些埋葬了无数仿造人的地方,她停顿了一会儿,将自己的话整理,接着再次前行。 “说起我的父亲——我到现在还记得他是什么样的。”她继续说,“他是个科学家,热爱那些已经逝去的昆虫。他常常带我去博物馆看蝴蝶标本,尤其是黄色的蝴蝶,他喜欢它们,非常喜欢,我六岁时还和一只黄色的蝴蝶标本拍过照。”她的声音已经恢復了往日的傲慢和平静,声线单调无比。 乔德的神色在慢慢变化,张骆驼发现了,一种被隐藏在冷静下的僵硬,像是蝴蝶脱茧般慢慢从他的表情里脱露出来。 赵一看着乔德的神情,带着一种复杂的神情摇摇头:“是不是很熟悉——感觉这就是你的父亲?但你放心,我们不是兄妹,我们的生活不是什么狗血连续剧。” 她嗤笑了一声,像是觉得这很讽刺:“不过我当时是那么想的,甚至有些不必要地惶惶不安,我想要和你交谈,却又不敢,天啦,我当时想,我和你,我们很有可能有同一个父亲,也就是说你是我的哥哥,我甚至为此感到兴奋。于是我决定和你相认,于是有一天,我想试探地问你一下。” 她的目光停留在乔德的灰眼睛上:“你还记得吗?那天火星在过城庆节,但我们因为训练没法出门,我们三个闷在屋里偷喝了些白兰地?” “记得。”乔德言简意赅地回答她,他边说着,看起来正试图从赵一的话里找到一些线索,尽管这弯弯绕绕的故事很令人煳涂。显然地,他不是很相信赵一的他和她的父亲是同一人的说法,那太戏剧化了,但同时,他看起来有些困惑不安,也许是因为他对赵一的了解,赵一不会那这种事开玩笑。 见状,赵一满意地点点头,为她的故事继续做铺垫:“然后那天你们两个喝的烂醉,而我滴酒未沾。因为当时我想问你那件事,但又不敢在你清醒状态问你,那时候的你太机警了,任何一点差错都会让你产生疑心。结果——在你喝醉时,你知道吗?你比现在好相处很多,几乎是无话不谈,我就问了你父亲的事,问你父亲的爱好,名字,你们是怎么相处的。我越问越惊心,因为我发现除开你父亲的名字,我们的父亲完全一模一样,我当时几乎哭了出来——以为是某种命中注定,你就是我的哥哥,我们来自一个血缘。但是,就在那时,你忽然讲起了你八岁你爸爸带你去博物馆的事。” 赵一停顿了,她仿佛回忆起往事。在她背后,一口钟不断跳动。 无论是张骆驼还是乔德,都没有明白血缘和八岁去博物馆的事有什么关系。 但赵一只是自顾自地,不慌不忙地讲下去:“你还记得吗?你一定不记得了,那天你喝到完全断片了。”她看到乔德茫然的表情,武断地说,“但是我还记得你说的那件事,我现在也可以复述那博物馆的事。你说你先到门口买了一个绿色的假松叶,结果因为一个跑过的扎黄色马尾辫的雀斑女孩,绿色松叶飘在天空中,落在一面涂鸦墙,粘在一只假苍蝇上,那苍蝇的编号是1025号。接着你进了博物馆,看了很多蝴蝶,最后和黄色的蝴蝶标本拍了照片——我刚开始听着,只是觉得异常熟悉,但我听完后,愣住了。” 乔德无声地望着她,紧紧抿住嘴唇,良久,他才说道:“我记得我给你讲的这一段,我第二天也记得,当时我没喝那么醉。” 张骆驼看了一眼乔德,他看了出来,乔德记得那段回忆,但显然乔德不明白这和赵一有什么联繫。 赵一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她看出来乔德的奇怪:“你不明白是吗?我吃惊的理由很简单——因为我的记忆里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经歷,同样的博物馆,同样的雀斑女孩,包括撞到了假松叶掉在涂鸦墙上,粘住苍蝇的细节。不同的是我去博物馆时是五岁,而你是八岁。” “那些记忆不是你才有,我也有。”赵一说,对着乔德。 乔德看起来像是被某样沉重的东西所撞击了一下,但很快地,他皱起了眉,仿佛在看着一个胡说八道的人。 第216页 但赵一併不惊慌,也并不害怕乔德质疑的神色,相反地,她毫无畏惧地直视着他:“我说的都是真的——而且,既然你还记得你给我说过这些东西,那你还记得你给我讲的那些细节吗?每一个——” 乔德点点头:“记得。”他简单地解释道,“我那天喝醉了,但不至于忘记一切。” “那我可以说一些你没说过的细节来验证这一点。”郑郑眼睛一眨不眨着。 她深唿吸一口气,说:“比如说,那个跑过你身边的马尾辫女孩,这个细节你没有讲过——但我的记忆里有,她跑过身边,勐地撞了上来,她的眼睛是紫色——一种青少年为了追赶潮流,为自己镶嵌的廉价紫色,她跑过身边时,那紫色的瞳孔没有缩小,因为她人造的瞳孔掩盖住了那悸动——是不是?我说的没错?这些你当时可没告诉我,但我却知道,因为我的记忆里有这段。” 乔德那僵硬的神情一闪而过,他原本在漫不经心地听赵一的话,他的神色突然变得认真起来。 “再比如说。”赵一轻声说,“当那只黄蝴蝶从那只编号为1025的苍蝇上撕下来时,那发出的声音不是寻常的撕的一声,而是很长的,没有尽头的声音,因为那只黄蝴蝶的翅膀被完全黏住了,不得不慢慢地废很多的力气。” 乔德那震惊的神情被取而代之,此刻他更深地是困惑,仿佛一个无底洞,他掉入了洞里。 赵一却仿佛没注意到他的神情,她继续喃喃地说:“这让我开始有点困惑,从兄妹的幻想里迅速解脱出来。” 她回过头来,看了乔德一眼:“因为我还当时记得一句真理,你也许也记得——那时候我们每天要重复那句话上百次。” 乔德眼睛闪烁着,他无言地望着赵一。 赵一也凝视着乔德,她沉吟了一会儿,像是试探,或者感觉似的朝乔德说了出来:“即使两个人经歷了完全一样的事,感受、视角也是不同的,因为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假如相同——那就是伪造的,也是虚假的,必须在黑暗中识破,把握唯一的真相。” 乔德声音低沉着,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接住:“火星基地的箴言。” “你还记得?”赵一轻声说。 乔德没有说话,他默认了,即使他现在已经完全和火星作对,但火星仍然在他身上留下了深深的,只属于基地的刻痕。 “不过你说错了一点,这不是箴言,这是真理,绝对真理。”赵一昂起头,冷酷地纠正他。 “那你还记得火星将这句话用在什么地方吗?”她追问他道。 乔德瞥了张骆驼一眼,没有回答。 “你还挺照顾他的感受不是吗?”赵一的语气听起来有点讽刺,“我倒记得很清楚,火星要求我们背下来这句话,在重庆时刻牢记着,不要被这里的仿造人迷惑。因为仿造人看起来是人,其实是仿造的人,因为世界上没有人会完全相同,但仿造人都是一条流水线上生产的,包括记忆和身体构造。” 赵一勉强笑了一下,她的笑容像个廉价用品,一击便碎:“但火星一定没想到,就是这句箴言开启了一切,开启了我的思考。” “我把它用来思考你我的父亲问题,而之前我毫无头绪。”她在原地晃荡着,转了半圈,仿佛旁边的水晶方盒都不过是一些虚无缥缈的存在体,“按照火星的真理,两个人不可能拥有完全相同的记忆,即使是兄妹也一样——除非火星的真理是错误的,但鑑于火星远远不可能错误,那么我们的回忆完全相同就只能说明一点,正如火星所说的,即我们的记忆是伪造的。那如果我们的记忆是伪造的,存在于记忆里的父亲就不可能存在,即是指我们的父亲也是虚假的。” “你和我的父亲是虚假的。”赵一冷静地说,她推导出这个结论。 “但是假如我们其实没有父亲,我们出自于哪里?难道是直接在宇宙中飘荡的吗?但那不可能,那是宗教,火星也厌恶这点,火星只信奉科学。”她咄咄逼人地说话,即使针对的人是自己,“我因此想到了一个可能性,一个可怕的可能性。也就是说——” 她抬起头,不知为什么定定地看着张骆驼,她对乔德说道:“我们和他们一样。” 她没有说的很明确,但是乔德显然在那一瞬间明白了赵一的意思,他的眉头紧皱起来,而那双久无波澜、已经变得轻松的灰色眼睛,在这刻开始闪动。 “而这就是我今天为什么站在这里,面对你,乔德。”她说,“因为我完全明白了,我是掌握真相的幕后者,我明白了一个绝无可能再改变的事实,一个可怕的真相,我为此挣扎了很久,也痛苦了很久。” “但在纠结十五天,我目睹一个报废的仿造人被丢进垃圾场后,我明白了过来,即使我知晓真相也没什么用处,因为我根本无处可逃。最聪明的办法是假装忘记了真相,把它抛在脑后,这样最后我们就会真的不知道。我忘记了它,向前走,什么都不知情地听从火星的安排,来到了地球。我要做的是安稳地度过四年时光,然后再回到火星,像其他人一样过完我平凡的一生。” 第217页 赵一的视线重新移回乔德身上,她在指望他清醒,喃喃地说:“乔德,你明白了吗?你根本没必要以身犯险,就为了个地球上的……”她看向张骆驼,想说完那三个字,但她已经说不出口了,因为她明白她也是其中之一,“你只需要什么不做地待在这里度过四年时间,然后回火星。现在已经过了一年半,还有两年半我们就能回去了。” 她看着乔德,希望乔德能理解她,明白其中的危害,她大有希望地看着乔德的眼睛里的光芒疯狂地闪烁着,一些土崩瓦解的东西击中了他。而旁边的张骆驼,赵一看了出来,显然张骆驼也看出了乔德的不对劲,从那对话里听出了什么,彻底明白了过来,他正带着一种噁心的震惊和近似于温柔的想要抱住某个人的神情看着乔德。但赵一现在不在乎,她只是想劝说乔德,他们和张骆驼那群人是不同的,他们可以选择。 她等待了几秒,她看着乔德抬起头来。她等着他和他回去。 但她震惊地看到,乔德只是轻轻地摇摇头,像是赵一的话似乎没有打动他,他一个字也不信。 赵一着急地低声劝导着:“也许你不信我说的一切,但这都是真的,我和你拥有一样的记忆,我们实际上都是被制造的……人,”她停顿了一下,似乎觉得这个词难以启口,“但我们没必要为此愤懑,假如你现在回来,我们就可以当做没有事情发生,我们还是可以回火星,和其他真实的人类一样,不用担心任何事,因为他们觉得我们就是他们的同类,我们会开始生活,一种真实的生活,而不是在这里,面对虚假和虚空。” 她足够大声了。生活,虚空。她已经将选择权摆在了他面前,以及那些本来被这座骯脏城市所隐藏的一切。 但她没想到乔德再次打断了她,他摇摇头,又一次地:“我信你的话,实际上,我之前猜到过。” 赵一愣住了,这次换乔德直视着她,而她僵硬着说不出话。 “但那时我没确认,今天确认了。”他说,慢慢地。 但是我摇头的意思不是这个。”他嘆口气,说,“我摇头的意思是……你太贬低自己了。我们现在就在真实地活着。” 赵一愣住了,她原本张开的手僵在空中。乔德毫不动摇地仍由她窥探,他那灰色的眼睛一眨不眨。 “你回去吧。”乔德说,声音近乎于嘆息,“一个人,不用管我。” 明亮的光线让他们三人之间毫无遮拦。张骆驼看到赵一的眼里渐渐积满了泪水,然后从她的脸颊上滑下来。 “乔德,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她轻声说。 “我知道。”乔德平静地回答道,尽管显然地,他的神情带了些混乱,“我一直都知道。” “可能你会死。”赵一说。 “我知道。”乔德没有犹豫地回答。 “为了一个仿造人。”赵一说。 乔德停顿了一下,接着,他的语气变得更坚决:“难道不值得吗?” “火星呢?你不怕吗?”赵一说。 乔德摇了摇头,已经到强硬的地步:“从来不。” 赵一怔怔地看着乔德,而乔德仍由她看着,没有退缩,最终,赵一朝后退了一步,点点头。她的泪水在空中滴落,鼻环随着她的点头匆忙地晃着。 “确实是你。”她茫然地说,“你从来都不怕,不像我,我永远表现的傲慢的原因就是因为我害怕。” 她仰起头,面对这座温室里洁白的灯光,让温暖而潮湿的气体遮盖住她的泪水。她努力控制了那眼泪很久,几乎像永远一般。 最后她还是任那泪水随意地掉下来,她默默地低下头,让那呜咽和啜泣声吞没了她。 她寂静了好一会儿,像是机械鸟重新安上她的翅膀。 “你听着……”最终,她常吸一口气,让那颤音通过她的喉咙,用手抹去了泪水,重新变得平静起来,她直视着乔德,“我现在回去,我不会管你了,同样的,但也会说没看到过他。”张骆驼的心勐地一跳,赵一的目光在今天第一次朝他扫来。她冷酷地看着他,像是头次注意到他,也头次审视他。张骆驼在她的目光里感觉很不舒服,但他让自己不要屈服。 赵一继续说道,非常疲倦:“但火星指派的r-63已经发现了你不在场。它们可能会来追捕,之后的事将与我无关了。” 乔德听着她的话,点点头,轻声说道:“谢谢。” “你居然会说谢谢,看来你真的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变了很多。”赵一蹲下身,她捡起枪,苦笑了一下。 她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张骆驼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慢慢变小,消失在d区无数亡灵中。 头顶的灯光闪了闪,像是一道闪电。 乔德看郑郑的背影消失,立刻低头看了下表。 “十五分钟。”他急促地说,“我们去看看那傢伙的计划。”他想回头,去监控室,但他发现张骆驼没有动,而是留在原地,但他的手仍然牵着他的,像是永远不分开一般。 “你怎么了?”他皱起眉,轻声问张骆驼道。 第218页 张骆驼清了清嗓子,抬起头,坚定地看向了乔德,看向乔德的的眼睛,乔德本来想躲开他的探视,但是来不及了,张骆驼已经发现了他,发现了因为赵一的话,被隐藏起来的、藏在角落中的另一个乔德,张骆驼发现的如此轻而易举,因为他已经看到过无数次这样的乔德了。那些像堡垒一样的失落、被土崩瓦解后的悲伤、沉入平静底下的嘆息,那种因为从来没有体会过,所以想竭力藏起来的脆弱。 张骆驼上前一步,抱住了乔德。乔德愣在原地,他没有动。但张骆驼没有在意这点,他将脑袋埋进乔德的肩膀,加大了他抱人的力气,就像睡觉时抱住毛毛,他用全身的力气去拥抱他,决心陪伴他度过每个长夜。乔德犹豫了三秒钟,接着,他也紧紧地回抱住了张骆驼。 “你不用担心,我很好,而且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好过。”他在他耳边,小声地,坚定而温柔地回答道。 第81章 超新星来临时(七) 二十五分钟零八秒。飞鸟完成破坏电力的任务花的时间超过原定计划八秒钟。他制造的病毒和他自己的操纵双管齐下,张骆驼和乔德回来时他已经进入决战阶段,双手在键盘上飞舞,偶尔停下来研究某一个数值,在极快的思考后继续前行。他的病毒在电脑里悄悄蔓延,像是敌军般一路过江,潜入棋盘的另一面,直到最后在终点停下,用无懈可击的病毒将防火墙同化,使整个棋盘为之所用。电脑为此对飞鸟敞开大门,他能在其中为所欲为。 飞鸟下巴上带着汗水,最终在二十五分钟来临时,迟疑地按下了某个键。 “系统执行。”一个冰冷的女声回答他们。 接着是城墙点亮烽火的响声。紊乱的电脑系统发出咆哮,一个命令接着一个命令下达,犹如打开不完的双面镜,命令在其中看到无数个自我,然后自我复制、粘贴、复制、粘贴,从城市的顶端向外蔓延开来。一个、百个、上万个。整座城市的系统一一看到那闪亮的灯光,迫不及待地接受,被冰冻,然后瘫痪,像某种无法抑制的疾病爆发。 他们抬起头,但没听到任何声响,有一瞬间张骆驼以为他们的任务失败了,他有些迟疑地张大眼睛。 一片寂静声。 下一秒,他头顶的灯光闪烁了一下。 再跳了一下,犹如人为制造的闪电。 电脑屏幕闪烁着,单调的蓝色转为黑色,又回到原状。 张骆驼听到像是飞船堕落的长鸣声。 下一刻,监控室里的灯全熄灭了,只剩一片寂静。 那是电流熄灭声。张骆驼确定了。 他试探地向前一步走,挪动到监控室的门口,轻轻地推开门。一大片黑色立刻朝他扑来,外面没有灯光,没有亮度,没有任何事,只有水晶棺材在闪动,但它马上被颤慄的黑色吞没。 他听到一阵狂勐的尖叫,那像是受伤之人的吶喊,接着,他才反应过来,那是远处其他区域人们的惊叫,因为没人明白髮生了什么事。 飞鸟呆呆地坐在座位上,将近一个小时的苦战将他掏空,他坐在位子上,愣神地看着外面:“我们做到了吗?”他孩子气地问道。 张骆驼这才回过头去,他半是激动,半是头脑空白地看着房间里的其余两人。 乔德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把刀,他扯住一根一直蔓延到铁柜的数据线。 “我们做到了。”他冷冰冰地说,但声音里带着不可多得的笑意。用刀切开那几根数据线,他看向铁柜里,蓝色的方块晶体微微闪光,还没有意识到它和电脑之间已经划上了永别的信号。 出d区前,他们和飞鸟告别,发誓今后再也不见他。飞鸟朝他们点点头,将墨镜和帽子戴好,低下头,立刻混入混乱的人群,消失不见。乔德把剩下的酬金全部转给了他,当然不是直接转帐,他通过地下钱庄将钱洗成无数份,经过无数人的手和错综复杂的程序,把钱放在了飞鸟一个假名的帐户下,飞鸟对那个帐户进行了无数次加密,据他说,破解要花五十年。 墓园里到处都是人,因为停电人们有些不知所措,窃窃私语在其中流淌,而黑暗放大了这声音。他们两个毫不费力地从人群中穿擦而过,没人注意到他们,方盒和方盒间都坐满了人群,头顶的全息影像天空已经消失。 张骆驼和乔德走到墓园门口时,全城停电的实感变强,墓园坐落在山顶,可以看到整座城市。原本这座城市永远光亮不断,但现在,张骆驼眯起眼,他看到城市里的那些大厦像一块沉重的铁板,原先飘舞的全息影像消失不见,铭牌和电子牌的光芒全部熄灭,城市里的飞船在上空飘着,似乎对这个状况非常茫然。 而在这之外,一阵奇怪的嗡嗡声在远处徘徊,似乎是电力消失后遗留下的毛病。 张骆驼松了口气。他低下头,他拿出信号机:“我们现在可以飞去边境了。”他按下蓝色的信号灯,大脑一片空白,喜悦像碳酸饮料般从心里涌出来。他们做到了。他想。只差最后一步,他们就可以逃出这座城市,他不由地想牵乔德的手。 但乔德没有回答他,而是向前一步,遮蔽住他。 “骆驼。”他含有警告意味地说。 张骆驼将信号机放回裤兜,不明所以地抬起头:“怎么了?”他说。 第219页 但他不需要回答,当他抬起头,随着乔德的目光看去,答案是如此显然。 天空中,许多架r-63穿过飞船群,密密麻麻地朝他们头顶那一片天空飞来,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 张骆驼眨眨眼,看着眼前的r-63,这场景让他立刻想起了某一天,他也面对这种景象,那天他差点死亡。 他和乔德静默无声地看了这景象一会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就像那空中的r-63,它们发出滋滋的、轻微的响动,在天空中持续稳定地,朝他们的方向飞来,一阵红光从它们的机体上发出,那是“锁定目标”的标志。 “怎么办?”张骆驼轻声说,询问乔德,感到耳朵被r-63的嗡鸣吵得生动,那声音越来越近,已经不是电力的流泻之音可以比拟,它几乎可以传到千里以外。 他看向附近,他们附近没有遮盖物,唯一有一个是墓园内部,但进入内部意味着给其他人带来风险,r-63不是有感情的活人,它们来到这里显然就是为了不顾一切地追捕他们,如果进入那里,r-63可能会无差别扫射。 乔德眯起眼睛,像是无意朝右面望了一眼,那只有一秒钟时间,但是张骆驼立刻发现了。 假如他们现在就跑,跑去停船场,也许能有生机,但如果运气不好被r-63射中,随便一枪就能对他们造成致命伤害。 可他们似乎别无选择。 乔德不动声色地垂下头,他牵住张骆驼的手:“听好了。” “跑。” 蓝色的信号灯亮起来。郑郑嚼着口香糖,看向信号机。其实她已经不需要这个,全城停电是个大事,肉眼就可以看得到,但张骆驼坚持以防万一,还是要求用信号灯,让她在信号灯亮后才能行动。而信号灯亮起的三分钟前,在街角咖啡厅待着的她已经看到了奇蹟似的变化。 首先是声音,她听到某些细微的声音,噼里啪啦的,像是电流或者飞机坠落,但这没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他们热烈地讨论着十一公司的事。 “十一公司似乎有人持枪进去,有人打碎了门口的玻璃……”他们悄声说。 但他们知道的也是分毫,电视机播报新闻到一半信号就中断,没人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尽管这里就隔十一公司一条街,但那里,也就是十一公司的门口,之前一群人闹事的地方,已用高高的临时隔离墙拦住大家的视线,它围住十一公司前的广场,到处是守卫、看守和警察,没人能看到里面是什么景象。 十一公司里的员工则被驱散,公司宣布今天放他们一天的假,他们有些像郑郑一样惊魂未定地坐在咖啡厅,有些回了家。至于网络,也不知为什么无法连上,它在九点多钟时突然断裂开来,接着城市里的每个人都无法再攀登上那座高峰。每个人只能用嘴巴传递情报,他们窃窃私语,说着一些虚假的信息。 头顶的灯忽然闪了闪。郑郑抬起头,悄无声息地放下她的咖啡杯。 她穿过香菸飘散出来的烟雾,走出咖啡店。整座城市对即将到来的事仍然没有感觉。街角两边巨大的全息影像一如既往地对着世界真人秀。 那是几个少女的影像,穿着水手服,大声地歌唱并舞蹈,十一公司最近推出了一个全新的虚拟少女组合,把她们投放在各个大厦前,宣称为“每个人的偶像”,而之前全力打造的偶像李香香在一阵的爆红以后已被人遗忘。 “你和我有什么不同?”她想起那个问题,李香香面对着她。 祝你一切都好。郑郑的心徐徐跳动。她轻声说,为她祈祷,接着继续向前走。 她走到宽阔的马路上,这条十字口通向十一公司,平常人很多,但今天因为事故空无一人,只有偶尔几个人离开那里。他们和反道而行的郑郑擦肩而过。唯一和她并行的只有那几个虚拟少女,两旁的大厦投影出她们的影像,她们大声唱歌,逼真的汗水从头髮上落下。 向前行!向前行!她们唱道,比出一只手,白色的牙齿由无数个亮片像素构成,笑容完美无缺但缺少意义。郑郑将手插在裤兜里,深唿吸一口气。向前行。过完马路她就能将抵达十一公司。 全息影像闪烁了一下。郑郑抬起头,以为是技术问题,跳帧导致了错误。少女组合们接着继续唱歌,声音平滑而流畅,没有任何停顿。一瞬间她以为是她的错觉。但下一秒,那全息影像再次闪烁了一下,接着就像心跳停止,啪地一声熄灭,一瞬之间,那些少女的声音被掐断在屏幕上,构成他们的各种颜色砰地一声在大厦上消失不见。 郑郑听到整齐划一的断电声,那声音是消逝的声音,伴随人们的惊叫。从她左方的一座巨大大厦开始,一直到街角的咖啡厅,数百万盏灯光全部扑灭,大厦突然变成朦胧的铁板。她回过头去,身后的城市已经陷入无光后的灰色之中。她听到巨大的惊叫和吵闹,它们从城市的各个地方内发出,在电力消失的瞬间变得蓬□□来。 她从口中拿出了柠檬味的口香糖,嚼了嚼。接着她看到她手中的信号器亮起来。 代表张骆驼的蓝色亮起来。 她可以行动了。 她穿过马路,四周除开她已没有任何路人。 她离橙色的方形警戒线还有一步之遥。 “你不能前行了。”门卫站在警戒线前,拦住了她,语气很客气,“这里发生了事故,他们要进行检查,请回去。” 第220页 “我是这家公司的员工,回来拿东西的。”郑郑试图辩解道。 但门卫只是轻轻朝她摇摇头:“请回去。”语气仍然非常礼貌。他附近还有十几个门卫,他们组成一条直线,用肉体挡住了去路。 郑郑抬起头,q的雕像即在眼前不远处,左右则是一望无尽的灰色天空,几十架r-63在空中纷飞,监督和巡视着,避免人靠近或者进入,它们发出巨大的嗡鸣。 而她需要想办法在d高耸入云的脸颊上留下一个永恆的伤疤。但现在她没办法过去。 她扫了一眼守卫背后。里面也有许多守卫和警察,他们在里面走来走去,仿佛在调查现场,表情冷酷。q的雕像附近也围了许多架r-63和配有枪的人,冲进去几乎不可能。然后是十一公司的门口,那里也被守卫挡的水泄不通。配备枪的专业人马、正在激烈讨论的人群、破碎的玻璃门。还有一架巨大的飞船停靠在旁边。 郑郑的视线停在那架飞船上。她觉得它有些熟悉:“那好吧……”她轻声说,“我就不拿我的东西了……”她朝守卫鞠鞠躬,转头就走。 她想到了一个办法,很好的办法。能打入内部,但风险很大。 她悄悄地拿出一把女式小□□。她抬起枪,她对这把枪非常熟悉,在来之前她和它磨合了很多次,她熟悉它的后坐力和把握方式。她继续朝前走,将枪换了一个角度,接着打开保险。 她漫不经心似地朝后望了望,看到了一架落单的r-63。 她勐地回头,按下扳机。子弹从枪口中射出,那架r-63瞬间被击落。 她听到坠落的声音。一瞬间,她的身上到处溢满红光,她抬起头,数十架r-63包围了她,左右摇晃着。而在她面前,无数把枪口正对着她。 隔离线前的守卫都朝她举起了枪。她看向刚才她询问的守卫,眨眨眼,笑了笑,但他只是冷酷地开口,礼貌消失不见。 “丢掉枪,否则我现在就会动手。”他说。 张骆驼从监控画面里看到,这里已经不再是许多架r-63,而是像r-63的生产巢群,越来越多的r-63根据最先前来的女王蜂赶到。他们密密麻麻地爬上停船场的宏鼎,俯瞰停船场,无数红光在其中闪动。 “所以你们把这么多玩意儿带到了这里来?”阿煤的声音虚弱地从麦克风里传来,“它们根本不打算进停船场,而是在外面守株待兔,你们一旦出去这这架飞船就会被盯上,然后再用集体攻击法把飞船直接击沉。” 乔德皱起眉头,张骆驼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背。他们刚刚从飞山墓园里跑来,他们拼命地跑,几乎什么都没想,甩掉那一串r-63和嗡鸣声,头脑空白地钻入停船场。一些子弹从他们身边划过,或者弹在墙壁上,乔德掩护张骆驼,避免他的左臂再次被打伤。跑进停船场他们的胜算就大了很多,因为飞山墓园的停船场相当复杂,几乎像一个迷宫,即使是人也很难判断清楚其中的路线,更别说对此地不熟悉的r-63,再加上从其中绕路可以增加它们的分散状况,因此张骆驼跑进停船场时松了一口气。可他再往前跑几步后,立刻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因为r-63根本没有进来的打算。它们停在停船场上空,悬浮飘荡,像是密密麻麻的细菌,显然是等着它们出来,然后进行群体攻击。 乔德仔细地看着它们挤在一起的画面,他想了一会儿,皱起眉,问阿煤道:“这里的停船场几个出口?” 导航仪上亮起来:“你该庆幸我之前下了离线地图。”阿煤嘀咕道,“五个。东南西北各一个,再加上一个正门。如果你是想从某个没防守的出口出去的话,别想了,五个出口它们都有把守。” “哪面的机器少一些?”乔德问道。 阿煤让地图旋转了一圈:“东口。但那里地势平缓,你们一出去就会被发现。”它琢磨了一下,又说,“西口出去后好一些,那里都是城市大厦,绕路甩掉它们容易一些。不过那里的r-63数量很多,相当多,几乎占了一半。” 乔德咬住嘴唇,看向张骆驼,他们两对视了一会儿。 “东口?再……”张骆驼开口说道,他凝视着乔德。 “我觉得可以试试。”乔德回答道。 “你们两个话能不能说完?我可不像你们,中间有什么心灵感应。”阿煤不耐烦地打断他们,插入话中。 乔德启动飞船,听着它发出震动声,飞船缓缓升起,安全带自动系在他们身上,乔德对阿煤说:“阿煤,我需要你配合我,极端配合的那种。” 第82章 超新星来临时(八) 飞船绕过迷宫一般的柱子,在子弹般光滑的飞船群间穿来穿去,他们穿过无数个弯口和直口,一路上升。阿煤给他们指路。 “向左拐动,一百米,再向右转,右转后直行一千米,就是东口的出口。”他干巴巴地念完所有的地图导航内容。乔德听他的指挥,向左拐,他们立刻穿进了一条长长的隧道,旁边的护栏黑暗无比,接着右转,他们现在能看到东口的出口了,它像是从无数大厦间仰望的天空,微小地散发白光。张骆驼紧张地盯着那个出口,深唿吸一口气。 “我们真的要这么做吗?不考虑稳妥性和安全性?这简直像决一死战。”阿煤终于忍不住了,他恐慌地开口问道,“现在还有七百二十一米,我们掉头还来得及。” 第221页 张骆驼直视着前方,调侃他:“你上次和我一起摆脱无人机群时可没这么害怕。”那个出口离他们越来越近了。 “那是因为那次无路可走……”阿煤听到他这样说,有些生气地反驳道,飞船上闪过一道红光,接着抖了抖。 “这次也一样。”张骆驼看了一眼那道红光,轻声说,“我没有想反驳你,阿煤,但是事实就是这样。” 阿煤安静了一会儿,他顺遂地由着乔德驾驶,人工导航仪的电子屏幕一瞬间忽然不再不间断地闪烁。 “你说得对,我们确实已经无路可走。”他喃喃地重复了一遍。 飞船离出口还有最后一段冲刺距离,隧道两边的黑暗越来越浅,取而代之的是外面灰色的天光,方形的天空即在眼前,只有一步之遥。乔德加大马力,张骆驼朝后一仰,巨大的冲击力将他压迫在椅子上。他屏住唿吸,不敢眨眼睛,他看着这架飞船沖入耀眼的白光,随即巨大的嗡嗡声在耳后响起,他的虹膜因此受到冲击,一片平坦的大地在好几秒后才出现在他眼前。 他们冲出了出口。 但这只是开始。 张骆驼还没缓过神来,已靠直觉地朝背后望去,他看到无数架r-63像是一群暴躁的蜜蜂,组成巨大的龙捲风,立刻朝他们驶来,从察觉到行动,它们花了不到一秒时间。接着平坦的大地忽然从他眼前消失,乔德俯冲一阵以后使了个花招,抬高飞船,飞船立刻近乎垂直地朝天空冲去,几架来不及反应的无人机摔在地上,系统摔毁。 接着更多的无人机蜂拥而上,追在他们身后,张骆驼望窗户望去,他看到停在飞山墓园穹顶的机群一一起航,犹如脱离母体,它们像张网般朝他们驶来,而在那群密密麻麻的机身中,一些微不可见的东西从中飞出。 那是子弹。张骆驼看一眼就明白。几百颗子弹齐齐射来。但好在乔德操纵飞船够快,他把住方向盘,再度加大马力,勐拐一个弯,朝东方飘游而去,那里的地势平坦无疑。无数子弹射在飞船机身上,发出清脆响声,但更多的子弹落空,在天空中找不到射击对象。 张骆驼注意到大多数机群开始起航。他望向守在各个停船场出口的机群,守在出口的机群实际已经不剩多少,留下来的像是零星的垃圾片般闪烁。接着他看向西口,那里的r-63。那些无人机在看到飞船飞出东口时反应迅速,在那一秒钟大多数就跟着沖了过来,留在那里的无人机已寥寥无几。 “可以了。”他悄声对乔德说,乔德点点头,他不动声色地继续朝前飞去,引诱无人机跟在他身后。 张骆驼朝后视镜望去,身后的机群看起来像是一条没尽头的银河带。 他们飞到了一片完全平坦的地带。乔德再次俯冲而下,朝着地面驶去,许多无人机紧随其后,发出嗡嗡的噪声。张骆驼看着地面越来越近,灰色的水泥地像是预兆着死亡,巨大的气压从他耳边划过再炸开。两百米,一百米,他看着地面离他越来越近,接着再忽然远去,飞船发出噪声,向天空逆流而上,沖向高空,庞大的压力压得他头痛,眼前冒出无数零星的火花。 他勉强睁开眼,飞船急速朝西方飞去。接二连三的噼里啪啦声在背后微弱地响动,张骆驼转过头,无人机再次跌入了乔德的计谋,许多架没法避免地直接沖向地面,发出毁灭的火花。 有些无人机察觉了他们的意图,试图拦截,它们从机群中脱离开来,径直朝西方飞去。 “阿煤,拜託你了,马力加到最大。”乔德说,他紧紧盯着那些无人机,握住方向盘。 阿煤模煳地回答一声,led灯亮起,一闪而过:“坐好了。”它说。 飞船以极速向前俯冲。张骆驼抓住椅子,以免被巨大的颤动力影响。窗外,墓园建筑物和无人机全部化作流线,不再清晰,它们一闪而过,像是一幅巨大的抽象画。拥挤的城市以近乎极限的可能和他们不断接近,黑色大厦和晃悠的飞船群在他们眼中从像素变成真实的实体。一颗颗流弹试图绑架飞船,但因为速度的颓势被甩在身后。 张骆驼勐地睁大眼。 他们穿过流动的云层,不断变换的r-63的阵营渐渐追了上来。它们离他越来越近。 再向前一点,他紧张地用嘴型说。 气流不断穿过,城市就在眼前。 乔德转动方向盘,阿煤不断加强马力,飞船不断发出咯咯的响声。 一个亮银色的gg牌突然在他们面前出现。乔德勐地躲过,向右转行。一条宽阔的街道为他们敞开了大门。 张骆驼心跳剧烈地看着这条街道。 郑郑眨眨眼。她被一群安保用枪指着,而天空游荡的r-63们发出射击的红光,指向她身体的各处。 “不许动。”安保严厉地说,走上前来,让她把手背在身后,示意她走在前,进入封锁线内。 她走进去,瞟了瞟四周,q雕像下的人狐疑地看着她。她一直前行,直到在十一公司门口停下,她被带到一群人的面前,他们狐疑而冷漠地看着她,郑郑的视线扫过这群人的管理部制服。 “弥留,我见过她。”头髮染成灰色的胖男人对着另一个蓝指甲的女人说,郑郑记住她的名字,弥留,而至于那个胖男人,她听到安保管他叫做山峰。 第222页 “她似乎是仿造人部的成员,制造李香香的那个。” 弥留冷冰冰地看了她一眼:“是今天那件事的同伙吗?” 山峰朝她为难地耸耸肩:“不知道……今天范柳先生联繫赵一时我只听到了一点,说做这些怪事的团伙首领是一个叫张骆驼的傢伙,围堵公司那群人也是他搞出来的。那傢伙现在似乎还在策划什么,范先生没有阻止成功,就叫乔德去追捕他了,范先生还叮嘱赵一也去帮一下乔德。” “就是之前行为异常的那个?之前乔德下了命令,说要用r-63监视他一阵子,觉得他不对劲。”弥留思考着,蓝指甲停靠在脸颊上,“乔德猜的果然没错。” “你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吗?”山峰的声音低下来,他迅速瞟了周围一眼,“火星根本没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叫我们紧急集合,然后派出了不知哪里冒出的许多架无人机,我只知道这群人似乎是想危害这里。” 弥留摇摇头,她移开停在山峰脸上的视线,陷入思考。她无意地看向了郑郑,才想起来这里有一个人,她开口审问道:“你是不是他的同伙?那个叫张骆驼的?” 郑郑没有回答,她这时得表现的无畏一点。她假装没有听见,平视前方。她看到了十一公司的门口,智慧机器人倒在地上,玻璃散落了一地,那上面倒映出无数个q。 山峰朝弥留摇摇头:“看样子她倔得很,不会说。”他朝后退了一步,鼓得满满的衣服随之皱起来,“我看我们还是把这傢伙交给他,看看他怎么说。” 弥留回过头去:“他?”她微微侧过头,瞟向旁边那艘静静停靠的飞船,语气有些不信任。 山峰耸耸肩,劝慰她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果我们对她做出什么,但是没拿到有用的信息,火星可能责怪我们,而且……”他斟酌地说,“我们很有可能听到不该听的,不如直接交给他,他是公司的三把手,现在乔德和赵一都没回来,权责都在他那里。” 弥留咬住嘴唇,她思考了一会儿:“我觉得他不太靠谱,不像乔德和赵一那样,有时候我摸不准他的想法……”她犹豫着,抬起头,再次看向郑郑。郑郑假装什么也不知道,空洞地凝视前方的一块玻璃。 弥留嘆了一口气,她皱着眉走过来,红指甲陷进郑郑的右袖,她粗暴地抓住她,朝飞船的方向提了一下:“我们把她带过去吧。” 山峰诙谐地朝她比了个“得令”的手势,跟着走上前来,他面对郑郑时表情重新变得冷漠和怒火重重:“别想耍花招。” 郑郑低下头,顺从地跟着他们朝飞船走去。她感到心脏下方,她那把沉重的枪枝紧紧地贴着她,除开没有上膛,它已经准备的如此之好。 那架飞船和市面上的飞船不太一样,郑郑注意到,与其叫它飞船,不如叫它一个微型房间。它的驾驶舱很小,只占五分之一的格子,剩下的空间全留给后面的休息舱,可以容下七八个人。弥留敲敲飞船,舱门打开,微弱的灯光随之透露出来。她说了句什么,里面传来一句回答。接着她回过头,示意山峰和郑郑都上来。 郑郑迈进舱门,弥留掏出□□,冷冰冰地踢了她一脚,郑郑跪倒在地上。她瞥一眼,发现那枪口对准她的太阳穴。郑郑故意发出喘息,好掩盖她的骨头和枪碰撞的声音。 弥留没有注意到这点,她抬起头,对红色沙发说:“就是她,她刚刚试图对安保开枪,被逮了进来。” “你就是今天那件事的同伙吗?现在来自投罗网?”一个声音在飞船舱里响起来,调侃似地问她道。 郑郑抬起头,她的视线里出现一双皮鞋,再往上是规整的西服。她眨眨眼,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那个人坐在红色沙发上,他正不慌不忙地上膛,解开保险,接着用枪对准她。 “就是你吗?”他注意到她的视线,挑挑眉毛,似乎对她过久的注视迷惑不解。 是芦幸。 他的手轻轻在枪上敲了三下。 郑郑听到她的心跳平缓下来。 第83章 超新星来临时(九) 老旧的大钟、停电因此了无声息的大厦、从他们旁边飞过的飞船群,r-63紧跟在身后,不肯放过他们。 张骆驼觉得这简直像一场逃生游戏,但不同的是他们如果失败不会从头开始,而是面临死亡。城市的大厦在他们旁边唿啸,飞船群困惑不解地躲开他们,他们一路上鸣笛吶喊,在城市里绕开大路和直道,钻进小巷和陈旧街道中,阿煤精神紧张地念着地图,定位无数r-63,用橙色符号把它们标记出来,避免在绕路中不知不觉地就陷入它们的重重包围。 左转,再向右。他快速运转着头脑,连飞船都跟着发颤,头顶的麦克风不断重复女声:“警告!警告!” 张骆驼负责观察追兵,他看到无数架r-63像浪潮般在身后袭来,代表敌人的橙色象徵符号堆满在屏幕上,像发生了错误估值。 “乔德,你可能还得来一招那个。”张骆驼沉重地说。在短短的几分钟之内,他们都知道了那个是什么。 乔德点点头,没有说话,他操纵方向盘,直接朝前面的一个gg牌冲去,它看起来黯淡无光,熄灭的像素让城市的一切都陷入了灰暗。张骆驼着到gg牌上的人像无限放大,眼睛里那些斑斓的瑟下清清楚楚,尽管他已经见过了几回,但他仍然忍不住闭上眼,屏住唿吸,听到气压迅勐地划破灰雾。 第223页 接着飞船突然朝右转去,拐了个大弯,驶向另一条街道。 卡啦。张骆驼这才睁开眼。几十架r-63来不及转弯,陷进身后的gg牌中,从空中摔落,掉下看不见底的黑色街道。 那些剩下的r-63对同伴的死无动于衷,它们继续跟了上来。 再向前。他们还要这样重复地开几个小时,直到他们抵达城市边。 一些透明的水滴从空中滴落。张骆驼望向窗外,他看到针一般的细丝从飞船外掉入城市深渊。 那是雨。他眨眨眼。它不像平时一样被霓虹灯打湿,而是恢復透明的姿态。 这就是这座城市的真实形态。他不自觉地想。 那些子弹从雨水里滑过,打在飞船身上,造成某些伤害,让飞船的驾驶速度不得不减缓。 但张骆驼知道,即使是这样,它们也无法阻拦他们。 “阿煤,能加大马力吗?”他回过头,勇气十足地说。 他们一定得逃离出去。 飞船舱里像是温室般。郑郑抬起头,发现外面下起了雨。她感到膝盖和胸口都有些酸痛,她跪在地上太久了。 他们陷入僵持状态已经半个小时,弥留和山峰站在一旁,对她虎视眈眈,芦幸悠闲自得地用枪对准她的头,摆出一副冷漠的神情,装的就像真的似的。 郑郑见他这么敬业,不得不也在这十分钟内让她的神情千变万化,以此追上这小小的竞争。她在情绪里寻找着区间,让自己看起来在慢慢游移、动摇,从一开始不发一言,到现在为自己的利益而担忧。 她装的很好,她知道,因为弥留因为她转出来的害怕松一口气,甚至变得有些得意洋洋。 “……我的确和张骆驼是一伙的。”郑郑咬住嘴唇,抬起头来,说。弥留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她的妥协,朝山峰做了个微表情,郑郑目不斜视,假装没有注意,“我负责他布置下来的工作。” 弥留的枪对准她:“你们团伙有几人?” “十人。”郑郑说,她觉得十这个数字不错,编造的很好,她面向芦幸,瑟瑟发抖地说,“五人跟着他,五人跟着我。” 芦幸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有五人跟着你?”他敏锐地抓住重点,环视弥留和山峰,再低下头来,“那五人是谁?”他的疑惑几乎快像是真的。 没有那五个人。郑郑心里清楚,她知道芦幸心里也明白,但她不能说,她摆出一副需要等价交换的渴望神情:“你想知道?” 芦幸定定地看着她,有一瞬间郑郑以为他们两在他家,玩扑克游戏,芦幸手里拿着的最后两张牌是王牌。芦幸抬起眼睛,看了一眼山峰和弥留,他们两个朝他点点头。他神色不可捉摸地说:“我想知道。” “我可以谈。”郑郑抬起头来,做出精神大振的模样,她用威胁性的口吻,“但我有个条件,让他们下飞船,我只能和你一个人谈。” 弥留几乎同一时间说话:“你觉得你有资格谈判吗——”但被芦幸用手势遮盖下去。 “让他们离开你就能告诉我?”他眯起眼睛,懒洋洋地问道。 “这显然是骗局,她只是想这里警卫少点,她好对付罢了,也许她让我们下去就会杀了你。”弥留接话道,她的蓝指甲抓着□□,拉开了保险,郑郑这才注意到上面夹了零星的廉价水钻,“你最好现在就告诉我们。” 郑郑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枪口,她昂起头,毫无畏惧:“杀了我你们就不会知道那五人的名单,他们还在附近徘徊。你们也永远不会知道张骆驼做这些事是为什么了,因为他即使死也不会开口。” 她知道他们没有办法,而且这事是个双人骗局。 她说话的掷地有声让飞船舱内陷入沉默,弥留的枪仍然对准她,但她握枪的力度在这句话后松懈很多。山峰的眼睛在弥留和芦幸之间打转,观察他们的反应,他局促不安地搓着手。 至于芦幸,郑郑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这场局里的最关键者。 他终于开口道:“……弥留,你能去买咖啡吗?两杯?” 弥留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什么?”她气急败坏地做了个口型。 芦幸挥挥手,像往常一眼散漫地微笑,示意她安心下来:“你把枪给山峰,他替你看着她。” 山峰指了指自己,有点不知所措。 “我不能让飞船上只剩我,就像弥留说的,你也许会杀死我。但是如果你想安心,我可以这里只剩两个人。一个人看住你,避免我受伤,一个是我,听你讲话,怎么样?”芦幸转过头来,对郑郑说,他的语气有些不容商榷的肯定。他的背后,弥留不耐烦地将枪抛给山峰,山峰赶紧接住,枪重重地落在他掌心。 郑郑假装犹豫了一会儿,接着让词语从嘴巴的空隙里飘出来:“……成交。” 弥留抱住手,她转过头去,心情不悦地打开飞船舱门,跳了下去。山峰颤巍巍地看着芦幸,他不安地举起枪,又放下,像是不知道这个东西是什么:“……你告诉火星发生什么事时能不说我在场吗?” 芦幸挑起眉:“你的枪拿反了,会射中你自己。”山峰勐地低头,他懊悔地嘆口气,笨拙地将枪重新对准郑郑。郑郑将手抱在头后面,假装是等待他们说完话,朝飞船舱门外望去。 第224页 弥留没有走远,实际上,她就站在飞船外,手里拿着对讲机。 “请带给我两杯咖啡……”她说,因为信号不好,她不得不再说了一遍,“两杯都是一半口味——你是听不懂吗?”她生气地说,在原地打了转,背对飞船。 “我去驾驶舱拿个东西。”芦幸站起来,对他们说,他像是无意识地看了一眼郑郑,“它不在的话我们很难沟通。”他走到休息舱边缘,按下一个按钮,隔绝休息舱和驾驶舱的磨砂质感的门立刻随之开启,他走到驾驶座前,打开一个小柜子。山峰艷羡地朝黑色皮质的驾驶座望去,他对准郑郑的枪无意识地偏开,朝向沙发的另一方。 这是最好的机会。 郑郑勐地站起来,将山峰掀翻在地,山峰甚至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他的枪被甩到一旁,郑郑及时抓住它,避免它滑出飞船舱,她拿起它,用枪柄朝山峰头上狠狠一敲。一秒之内,灰色头髮的山峰失去意识。 “你在做……”郑郑抬起头,弥留转过身来,她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手中的对讲机还没有挂断。她们两个都迟疑了一秒,下一秒,弥留和郑郑同时朝飞船舱门扑去。 成败就在这一刻。郑郑知道。她抓住飞船舱门,尽力将它关上,但她的门只推了三分之二就被反推回来,弥留的一只手强抓住舱门,反推回来。郑郑咬住牙,她必须…… 她的眼前闪过q的雕像,那宏大而无意义的一切。她花出全身力气,慢慢地把门推压到原有的位置。门缝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弥留蓝色指甲的手在门缝中挣扎,那双手青筋满布,那蓝色看起来像病态而忧郁的嘴唇。 郑郑将全身压在门上,拿起枪,再次用枪柄砸向那双手。 “放手。”她大声说,“否则我会开枪。” 她对准空隙处放出一枪,弹药味立刻蔓延开来。 那双手一颤,条件反射地退了出去。 郑郑勐地关上舱门,她听到舱门归位的声音。 零件转动,舱门的锁被扣上。 她滑在地上,喘着气,脚靠在晕倒的山峰旁,她小心地离那头灰色头髮远一点。 沉闷的敲舱门声随之响起。弥留试图敲开门。 “好了,现在真的只剩我们了。”芦幸从驾驶舱转过头来,他靠着座椅,朝郑郑眨眨眼。 “你找的是什么东西?”郑郑挤出一个笑容,白了他一眼。 芦幸朝她比了个形状:“当然是飞船钥匙。” 他转过头,用带有神秘感的语气说:“那么现在——” 郑郑抬起头,地板开始颤动。 飞船启动。 第84章 超新星来临时(十) 城中区已远在他们身后。 雨越下越大,灰色的云层遮盖住飞船后的景色,他们像在一片虚拟布景中,张骆驼趴在椅子上,看向后面。雨天对他们来说是灾难,那些r-63潜伏在云层中,不被人看到,想要发现它们只能靠阿煤标记它们的橙色符号,它们随时可能狡猾地冲上来,给予致命一击。 但雨天也能带来好处,雨天有大风,风对小型号的无人机很不友好,雨水也许会打湿机身,从缝隙里滑进去,烧穿整条电路,张骆驼眼睁睁看着一些橙色符号像是俄罗斯方块般掉入底部的公寓群,它们密密麻麻的,一个挨着一个,在大地上蔓延开来。 有些r-63在飞船左右徘徊,乔德见状就会向下俯冲,他发现了r-63的致命弱点,即是有多少次教训也学不会后悔,他每每都会耍一招,朝某个地标物闪去,再突然闪开,无数无人机会前仆后继地涌上来,栽在地标物上,冒出火花,消失不见。 三十分钟后,他们从公寓群中跳出来,抵达已经离城市边缘不远的工业区,无人机群已经变得稀稀拉拉,尽管数量仍然可观,但已不足为惧,长长的迁徙淘汰了它们中的一大批。 流弹从飞船侧身飞过,划走表面的油漆。 张骆驼和乔德对视一眼:“我可以吗?”他朝乔德做了个口型,有些期盼。 乔德嘆了口气,叮嘱他道:“小心点。” 张骆驼迫不及待地摇下窗户,一些雨丝飘了进来,他把窗户摇上去一点,只露出一点缝隙,接着拿出一把枪,将枪口伸出窗,聚精会神地对准其中一架r-63。飞船平稳地滑行,为了配合他而调整了节奏。 砰。他来了第一发,一架r-63从天空中陨落。他转过头,然后是另外一架。一架无人机受惊地起跳,因此发起更勐烈的攻击,它的子像是要杀到世界尽头,张骆驼迅速撤回枪,阿煤关上窗,飞船再次向下俯冲而去,引诱无人机们进行牺牲。 他们沖入偌大的工业区,让飞船在烟囱旁绕行和徘徊,故意在烟囱口停下,又勐地冲刺,势甩开那些无人机。那些厂房和工业之间充满了蓝色烟雾,他们关上窗户,在灰尘和雾之间前行,对无人机们设下障眼法,让它们迷失在其中。 向左,向右,向前,乔德不断变幻和更改方向,而阿煤负责做名导师,它用离线地图和感应器和乔德一起控制飞船,避免它出现不可挽回的失误。他们在这里绕了二十分钟,等到他们钻出工业区时,身后的r-63已像寥寥无几的钻出森林的蜜蜂。 第225页 张骆驼举起枪,在它们不留神时按下扳机,他听到异物滑下天空的声音。 他回过头,沙漠的边缘已出现在他们面前。 他们在沙漠中穿行。稀稀拉拉的r-63在他们背后,摇摇欲坠地跟着他们,还没等他们出手,有些已经从天空中跌下来。 “这就是城市边缘吗?”阿煤好奇地说,“我从来没来过这里。” “你眼中的沙漠是什么样子?”张骆驼好奇地问它。 “我看到的是一堆红色的小点,它们组成波浪的形状,然后会徘徊波动。”阿煤解释道。 “沙漠其实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张骆驼想了想,说。 阿煤惊奇地感嘆了一声:“是吗?其实我平时看到的传输信号也长这个样子……” 张骆驼没有听他说完,抬起头来,面向乔德,他正仔细地听着他们两个的对话。张骆驼抬起头,他的目光也随之移动,轻轻地落到张骆驼身上。 “我们现在只要等待郑郑的信号就可以了。”张骆驼说。在看到乔德的那一刻,他才发现事情已经演变成现在这样,他们冲出包围,抵达城市边境,成功破坏了网络系统和电力系统,而现在只需要郑郑给予最后一击。他觉得有些不可置信,忍不住没有说完,就咧嘴微笑起来。 乔德点点头,他不像张骆驼那么兴奋,但还是勉强微笑起来。他有些忧虑地望向窗外,也许还在担心有追兵,但良久,飞船后都没有任何声音传来,沙漠里平静地只能听到风声。 张骆驼跟着他的视线望向远处,漫无边际的地平线像一条隐隐约约的分割线,隔开他们与这个世界。 “等等……”阿煤突然说话道,他的声音有些焦急,“有些不对劲。” 张骆驼从沉寂的景色里埋下头,困惑不解地说:“怎么了?” “……没有信号。”飞船里的灯闪了两下,阿煤的声音传来,“飞船忽然没了信号,一点信号也没有,刚刚那会儿还有信号,但就在一秒前,信号突然消失了,我本来想说信号的幅度和沙漠也许很像,想要描述给你们听,结果一低下头就发现没信号了……” “我来试试。”张骆驼按下人工导航仪的开屏键,导航仪随之亮起,张骆驼伸出手,在上面随便拨了几个数字。电话响了不到一秒就直接被挂断,甚至连平常开头惯有的女声也消失不见——“甜蜜的汽水——”橙色衣服的女孩,她的嗓音久久迴响。 “应该是整座城市的信号都断掉了。”阿煤接着说道,“这里的空中都没有飘着信号,信号一般会散落在空中,像是有尘埃的空气,但是这里没有……” “出了问题?”张骆驼喃喃地重复道。 “可能是信号基站出了问题,我就在担心这点。”乔德接话道,“在这个节骨眼上,可能是火星想让它出问题。” 张骆驼勐地低下头,他反应过来,看向腰间的信号器:“那么这个?”他指着信号器说,上面蓝色、黄色、红色的按键黯淡无光。 “信号无法传输出去了?”他尝试着按下其中蓝色的键,接着看向乔德放在一旁的信号器,它没有任何反应,蓝色灯矜持地保持不亮的状态。 他愣住了。 “……我们可能无法联繫上郑郑他们了。”乔德同样看着那信号器,皱起眉,说。 郑郑从她的衣服兜中取出那把枪,她已经把它藏在衣服里好一会儿,一把冲击力很强的枪,她熟悉它花了很久。她又从衣服的口袋里抓住几把子弹,开始上膛。咔。她的眼睛瞟向地上的山峰,他没有要醒来的迹象,但是出于谨慎,她和芦幸还是把他绑了起来。飞船开始上升,朝天空中飞去。她走到副驾驶座坐下。 “我正在想怎么让你进来……是不是该把你叫到一边,让你装成警卫之类的,我没想到你直接开枪,闯了进来。”芦幸不慌不忙地让飞船往上升去。 飞船现在飞到q雕像的膝盖附近。 郑郑看向地上,弥留变成了一个小点,她气急败坏地朝保卫说着什么,但他们只是无措地看着她,没有明白髮生什么事。 风声代替了她的说话声,一阵细细的梭梭声穿过郑郑的耳边,她摇起了窗户,再抬起头来,仔细地看着雕像:从细节看,这座雕像已经变得陈旧了,刻衣服的摺痕被酸雨侵蚀,颜色渐渐褪去,细小的垃圾和碎片藏在其中,但它的庄严掩盖住了这一切。 “真不敢相信我今天要打碎他的眼睛。”郑郑喃喃地说,揉揉太阳穴,“以前我连直视他都不敢……” 芦幸的喉咙里哼了一声:“这是人类的通病,相信我,也许你以前只是被植入了一个害怕的晶片,但现在,你自己不知不觉地就克服了它。” 不断向上是一个艰辛的过程,这感觉和坐电梯不同,电梯里是待在冰冷的金属物里,几分钟以后你就可以坐到想要的楼层,不用考虑任何风险,但郑郑感受得到飞船在上升时的压力,地板咯吱响动,犹如随时要爆破,旁边的景物不断变换,从q雕像的衣服下角的摺痕转为左臂,然后是脖子。接着郑郑看到他的下嘴唇,这雕像将他雕的栩栩如生,他的嘴唇向下,唇瓣上刻了许多道深刻的唇纹,郑郑稍稍抬起头,她已经能望到他的眼睛,他的左眼正对她。 第226页 那是她的目标。她知道,她不自觉地举起枪。 “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芦幸忽然转过头,疑惑地对她说。 郑郑一时没有明白,她的精神处于高度紧张中,她眼里只能看到雕像,耳中只有因为不断上升产生的耳鸣:“什么?”她茫然地说,视线恋恋不捨地从雕像的左眼上移开。 嘶嘶的像是血管流动的声音,但那声音很小,几乎听不见。郑郑仔细又听了一会儿。嘶嘶。她确定那声音存在 “是r-63吗?”她问道。 “不像。”芦幸摇摇头,他四处张望着,但附近都没有一架无人机,四周宁静无比,灰色天空下空无一物,远处的大厦像是一块魔方。 郑郑眨了眨眼,她皱起眉,一定有什么存在,但它们似乎是隐形的。她沉思着,按下飞船里的人工导航仪的开屏键。蓝色的屏幕随之亮起来。 “你要听歌吗?”芦幸若有所思地说。 郑郑没有理他。“欢迎乘坐飞船。”甜美的女声响彻整座飞船,“您需要什么?” 郑郑犹豫了一下:“请显示飞船各处的监控。” “好的主人。”女声说。一秒后,蓝色屏幕一闪,从单调的开机画面跳闪到监控,画面被切割成十份,各个画面自顾自的,不停地闪动,郑郑在画面里看到了她自己和芦幸,但她直接跳了过去,转到另一个画面,然后放大它。 那是飞船底部的画面。 “哇。”芦幸情不自禁地说道。 画面侧部是飞船的底部,它也是灰色的,和无尽的天空完美接轨。但在这画面里它并不重要,引人注目的是画面中间的那些东西。“嘶——嘶——”监控里发出若有若无的声音。无数小型的金属正贴在飞船底部,或者和它保持平行的状态,中间保持一到两厘米的距离。另一些它们的同类跟在它们后面,在下面飞舞,但绝不超过飞船以外的范围,它们紧紧地呈一竖排,从地面到飞船间排列,像巨大的龙捲风般舞动着,但他们控制的很好,几百架无人机只发出一点嘶嘶的响声。 “这是r-63的升级版吗?”芦幸目瞪口呆地问道。 郑郑摇摇头:“我不知道。最重要的是,它们想做什么?” 在不断抖动的飞船机身的声音中,他们听到流弹的声音,监控画面熄灭了。接着是头顶的灯光,它摇摇晃晃地闪烁了几下,让舱内重回黑暗。地板传出沉重的敲击声,像是有人在往上面钉上棺材的最后一颗钉子。 “我想我们现在大概知道了,坐好了。”芦幸抬起头,咬牙切齿地说。 他勐地拉下飞船操纵键,转了一个弯,让飞船向上飞一些,远离原来的地方,和那些试图和飞船融为一体的无人机,接着他将飞船向下降了一些,现在郑郑能清楚地看到他们刚才在的原位置,那些无人机还迟钝地滞留于那处,对着他们的窗户。 那是群形状诡异的无人机,方型的脑袋上蓝色的led灯诡异地发光,比起球形的r-63,它们更像是人体,还拥有左右臂和双腿。它们呈一排,黑色的机器闪闪发光,像是蚁群般互相结队,攀爬到天空的高峰中。芦幸和它们沉默地对视,宁静中,不可抑制的嘶嘶在他们之间流动。 其中一架举起了右臂。一颗子弹从它的紧闭的右拳中弹出,直朝飞船而来。郑郑听到砰的一声,她回过头,震惊地看到子弹划破飞船休息舱的舱门,从空中径直而过,再划穿另一扇门,穿了出去,飞船完全成了不堪一击的玩具。 “靠……”芦幸抓着方向盘,目瞪口呆地说。 齐刷刷的响动。他们回过头去,上百架无人机都朝他们举起了右臂。 “坐稳了。”芦幸咬着牙,说。郑郑只来得及抱住枪。她忽然感到全身一颤,朝后仰去,接着天旋地转,一阵剧烈的颤动伴随嗡鸣挤入她的脑海,气压的急速变化让耳鸣声骤升,休息舱内的东西勐地朝右滚去,她甚至听到山峰的头撞到飞船舱门的声音,接着他呜咽一声,再次陷入更深的昏迷。 郑郑握住枪,确认保险没有被拉下。她紧抓安全带,拼命地在颤动中抓住视线的存在,芦幸让飞船急速向右滑动,再向上升,那些子弹落在它们身后,飞向不知是哪里无名的一方。 无人机们对这种状况并不满意,它们一大群地蜂拥而上,犹如某个共同狩猎的蚁群。郑郑回过头。 啪嗒。一颗子弹穿过飞船后窗,在玻璃上留下一个小洞,直冲他们而来。 “趴下!”芦幸命令道。郑郑低下头,她听到子弹的扫过声,它从他们中间穿过,凌厉地扫过前窗,再次回到天空中。细碎的玻璃划过她的皮肤,留下一道细微的血痕。 芦幸再次扭转飞船飞行方向,他意识到他们无法阻挡无人机的攻击,但保险办法是让它们从侧面攻击而不是前或后。又一颗子弹。啪嗒。四五颗子弹。它们一前一后地穿过休息舱的大门,闪烁着离开,留下一阵无所凭据的唿唿风声,他们将外部的空气运输进来,带来一股寒流。 郑郑抬起头,朝窗边望去,q的雕像现在离他们非常远。她举起枪,让窗户留出一丝缝隙,瞄准他的左眼。子弹的射出伴随惊人的后坐力。 那只眼睛正中靶心。但没有用,他们离它太远,只有一枪远远不够。 第227页 郑郑暴躁地看向一架黑色的无人机,它向她举起右拳,似乎从队伍中落单。 她举起枪,扣下扳机。 无人机应声而落。 芦幸吹了一个口哨:“干的漂亮。”他夸赞道。 郑郑无视了他的赞美:“我们还得过去一些……”她装上子弹,抬起头,忽然愣住了,“它们在干什么?” 窗外,那些密集的无人机开始渐渐分散开来。一开始郑郑以为它们是要离去,但很快她就发现了,它们在把自己拉成一道组成一道防线,面对飞船,将q雕像包围起来。 就像一张无坚不破的黑色金属大网。 第85章 超新星来临时(十一) 郑郑双眼的瞳孔放大。 她来不及说下一句话。 那些无人机纷纷举起右拳。 她听到子弹齐齐发射出的响声。 它们朝他们飞来,郑郑甚至能看到一两颗瞄准了她的头颅。芦幸勐打方向盘,飞船勐地转变了道路,但郑郑知道怎么样都逃不过那些无人机的子弹。它们的速度远超她的反应。那些弹头像是尖锐的箭,在空中唿啸着。 芦幸慌忙间按了好几个键。唿啦。白色的织物尼龙不知从飞船里的哪个抽屉跳出来,遮盖住他们的身体,郑郑抬起头,只看到一大片柔软的白布像是影子将她严丝合缝地覆盖完全,不留出任何一点空隙。 同一时间,她听到无数颗子弹爆破飞船的响声,玻璃破碎和零件破坏声同时响起,机器的被子弹搅动制造出一种混乱而奇异的怪声,像是十一公司仿造人部仿造人常发出的嘶吼。 飞船千疮百孔。 “飞船遇到紧急状况……”头顶的橙灯随之亮起。子弹的浪潮在闪烁的橙灯里一波又一波,仿佛永不疲惫。郑郑恐慌地眨眼,喘着气,看不到是什么状况,她只见到白色的明亮的纺织品,有什么持续不断地打在纺织品上,再无力地掉下来,天旋地转间,她想掀开那一大堆白色的遮盖物看看。 “不要动,缩在下面。”她听到芦幸警告她,她将手缩回去,抓住枪。 飞船内舱的抖动让人牙齿发颤,橙色灯光越来越亮,子弹爆破仍然存在,但慢慢地,但那声响越来越小。 飞船似乎慢慢地恢復平稳状态,郑郑缩在柔软的白色编织物下,不敢钻出来,她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左右一片令人无言的色彩。 “火星真够狠的。”她听到芦幸说,喘着气,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声音有些发颤,“好像没事了……你可以出来了。” 郑郑听到瘫倒的声音,芦幸似乎躺回了座椅。 郑郑从尼龙编织物里钻出来,她吓了一跳,前窗上被子弹打出二十几个洞,雨水和风从玻璃的缝隙中钻进来,拍打她的脸颊,她感觉什么从白色的尼龙上滚下来,她低下头,发现许多颗子弹在织物里滚动。右面,副驾驶的飞船舱门上也有两个洞,灰色的天色像舱门上的一副油画。 还有一股□□味,一股缠着铁锈味的□□味,她回过头,在地上看到红色的液体,它们一滴滴地掺入深色的地板。 她勐地抬头,芦幸靠在椅子上,脸色惨白,左肩上的红色如同病毒般慢慢渗开,他握着方向盘,看到她看向他的目光,微微一笑,像往常一般,但这一笑马上跟着连锁反应,他的额头滴下汗水。 “你……你……”郑郑结结巴巴地说,她想找个东西止血,但是她找不到,她匆匆忙忙地翻找柜子。 “没事,只是有一颗打了进去,但不是重要部位。”芦幸勉强说话道,他看向窗外,“幸好我飞得快。” 他朝下望一眼,那群无人机隔着云层,在它们下方三百米的位置,灰雾挡住了它们和q雕像。它们没追上来,而是停留在原地,呈一张黑色大网挡住q雕像。 “我猜它们怕追上我们,会有我们的同伙来,不如留在那里看管比较保险。”芦幸说。 “还好这个……”也许是怕郑郑担忧,他举起白色的尼龙织物,摸了摸它,闭上眼睛,“我在飞船上装了这个,从火星偷偷带来的唯一一件东西,火星上是军事飞船上防弹用的,我撞在了这架飞船上,没想到用上了。” 白色的织物,柔软但密不透风,他拍拍它,就是它刚刚挡住了子弹,那些子弹在尼龙织物上滚一圈,会无可避免地掉落下去。说完这个,疼痛忍不住从芦幸的嘴角泄露,他轻轻地嘶了一声,松开方向盘,按下另一个键,飞船在高高的天空中悬浮。 郑郑呆呆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怎么了?”芦幸注意到她的眼神。 “你刚才是让我钻进尼龙织物,自己应付它们把飞船开到这里的吗?”郑郑质问道,她把枪放在一旁,在飞船里寻找消毒和包扎用的东西,但似乎没有,这里有打翻的清酒、无数颗糖果、倒在地上一动不动陷入昏迷的山峰,但是就是没有医疗用品。 “我没有在这里放那种东西,生命在于冒险。”芦幸咧着牙齿,说道,一阵风漏进来,在他的伤口上雪上加霜。 郑郑停住了翻东西的手,芦幸看不清她的表情。有一阵子芦幸以为她要发怒了,但她不发一言,她摸着那把光滑的枪,还有掉在地上的子弹,在一片狼狈中沉默不已。 第228页 “郑郑?”芦幸试探地喊她道。 郑郑背对着他:“芦幸,你走吧。” 芦幸皱起眉:“你什么意思?”他原本反应敏捷的头脑因为受伤迟缓了十多秒。 “是叫我离开吗?”他不可置信地说。 郑郑轻轻将枪放下,这次她转过头来:“我来驾驶飞船,把你载到屋顶,你自己去找架飞船,开往城市边界,我留下来负责对付这个——q雕像的眼睛。” 芦幸的神色僵住了:“郑郑?”他严肃地坐起来,不顾伤口,“别开玩笑。” 他想看她,郑郑先是躲开了他的视线,但马上鼓起勇气直视他:“我不是开玩笑,我是认真的。其实我一直想告诉你……但是我从来没有说出口,在你们制定计划的时候。” 郑郑说,她垂下眼睛,把一切倾吐而出:“我说要和你们一起去城市外,而我也一直渴望这点,但当我真的要去做这件事之后我才犹豫了,我真的要出去吗?去一个未知的地方,我完全不了解的地方?那可能是一个二维、三维、四维的宇宙……而我,只是一个小小的人。所以我才会承担起这个任务,最后一个任务,做掉q的眼睛,因为我想亲眼看清真相,真相是否是那样,同时也不用承担和其他人一起离开城市的事,我打算做掉他的眼睛后就逃掉,躲到贫民窟去,看真相到底是是如何的——” “所以,我根本没打算离开这座城市,我只是一个逃避者而已,我希望的是知道真相,但让我直接走进真相,我不敢。而你不一样——你们都不一样……你们需要去了解未知,也想去了解……” 她拿起手中的枪,神情恢復了严肃,嘆口气:“所以现在你离开还来得及,这里留给我一个人对付就好了。” 她满带希望地看着芦幸,似乎期盼他一定能理解,芦幸很聪明,非常聪明。 但芦幸没露出他想要的聪明一面,相反地,他是那的反面,他的表情看起来非常严肃。他摇摇头,说:“不行,我必须和你一起。” 他说完那句话,想坐起来,但疼痛阻止了他,他咬住牙,靠在椅子上,郑郑赶忙扶住他,让他躺在椅子上。 “你不需要逞强,现在走应该还赶得上。”郑郑看着他的眼睛,嘆口气,认真地说。 芦幸摸摸自己的肩膀,像是抓痒,又像是掩饰疼痛,他垂下眼去,嘆口气:“你也不明白我的意思,郑郑。” “如果你不想走,我也不走了。”他抬起头,说。 郑郑摇摇头,她的神色变得苍白:“你不能因为我这样——” 芦幸将手放在她的手上,轻轻一握,打断了她:“不是为了你……”他看着郑郑狐疑的神色,眨眨眼,“好吧,有一部分是为了你,但更多的是为了我自己。我本来就是可以离开这里,也可以不离开这里,我最先想要解开谜题的心愿,就是为了曾林——曾林,你知道的,我给你讲过很多遍,在我们两都喝醉酒时,你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那时候你的痛苦就等于我的痛苦,我的痛苦也等于你的。” 他继续说:“当时是那样,现在也一样,你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现在我已经知道了全部真相,也破坏了火星设下来的谜题,距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我想要的就是让火星不乐意。我只要完成了这个,我就无所谓了。而且,我需要同伴,你也需要同伴。乔德会和张骆驼一起,他们作为同伴前行,那我们两个也必须有同伴,要么一起留下来,要么一起走,只有这两个选择,而现在——” 他的手轻轻地滑过郑郑的耳侧,将她的一缕头髮捞起来,放在耳后。 “我们不走了。”他温柔地说。 郑郑凝视着芦幸,想要从中找到一点犹豫或者撒谎的神色,但她找不到,完全找不到,芦幸就和以往一样坦坦荡荡。郑郑望进去他的眼睛,能看到以往他们不少待在一起的苦闷时光,那时他们互相安慰,到处寻找明天可能出现的迹象。然后她明白了,芦幸是完全认真地在说这些话。她的眼睛里不知不觉地积攒了泪水,然后再被她自己憋回去。她低下头,悄悄地擦开了剩余的眼泪,她知道芦幸还在看着她,但她一点也不怕他嘲笑她。 她俯下身好一会儿,肩膀颤动着,芦幸的手轻缓地拍她的肩胛骨,像是安慰一只猫。 “你不走的话……你接下来得听我的指挥。”她的声音闷闷地从空隙里传来,听起来像是鼻子塞住。 张骆驼坐在沙漠中,那块红色石头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他眺望过去,地平线像是在千里之外,但是他知道,他朝红色石头那里走不到几步就会被无形的南墙拦下。他刚刚试了好几回,无一不例外。六次以后,乔德忍不住走过来拽住了他,让他在飞船里待着,半个小时再来试一次。 他们现在无法联繫郑郑他们,信号完全断掉,信号器已经变成了完全无用之物,因此剩下的工作都只能仅靠猜测。 张骆驼在窗玻璃上画出一个圆头,黄色的沙漠和风沙让飞船窗户变的风尘僕僕,乔德在一旁耐人寻味地看他的画。 “猜猜看这是什么?”张骆驼对他说,眼神偷偷地瞟向抽屉里沉睡的毛毛,它的肚皮缓缓地起伏。 第229页 “盘子?”乔德想了想,说。 张骆驼泄气地给圆头加上一根尾巴:“你再猜猜?”边在肚皮上画出一个大叉,他眯起眼,观察着窗户上的砂砾,它们均匀地分布在窗户上,像是一个个分子。 “……无人机?”乔德说。 张骆驼对这个答案很诧异,他回过头去:“无人机?”他重复道,却发现乔德没有看他的画作,而是看向飞船后方,他的表情非常凌厉,像是看到了什么罪恶的源泉。 张骆驼跟着转过头去。一阵细微的嘶嘶声从远处钻来,犹如微型的电钻。远处,无数架黑色的人形无人机在空中飞舞,他们像一张巨网,龙捲风般捲起黄色的沙漠,诡谲地朝他们飞来,张骆驼眨眨眼,满天的沙尘犹如一群再生的昆虫,而在之间,有一些东西从它们中间飞出,他还来不及看清它已朝他们袭来。 “小心!”一瞬间,乔德拽过他,让他们两个躺在座椅间。 张骆驼睁大眼,他眼睁睁地看到他刚刚坐的位置被一颗子弹划穿,它穿破黑色的皮质材质,向前飞舞,径直透过玻璃,那些玻璃渣犹如沙漠细屑在空中绽开。 “操,那是什么?”阿煤勐地从睡眠中惊醒,人工导航仪的led灯闪了两下。张骆驼回过头,从黑色椅子的烧焦洞中看到后窗玻璃的洞,子弹的气味仍在蔓延,从洞里看过去,几十架无人机对他们虎视眈眈,想要置他们于死地。 乔德坐起来,他发动飞船引擎,转眼间飞船从沙漠中滑翔。 第86章 超新星来临时(十二) 飞船冲上云霄,张骆驼被重力压着,他靠在椅子上,一时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锁定,内部搜索。 “操,我的内部资料无法显示这群怪物是什么,网络现在连不上,也查不到。”阿煤说,他的led疯狂闪烁,显示他在焦虑的思考中,电子屏幕上画面飞快闪过,一架架无人机像是书页般飞快划过,接着是下一页、再下一页。各种型号、各种样式,但是里面没有这种人形无人机,长着人类的四肢,在空中摇摇晃晃,发出的子弹可以穿透一架飞船。 张骆驼回过头,那群无人机一个转弯,跟上他们,子弹一颗颗从中爆破。 乔德调整方向,朝下俯冲,躲过那些袭击。 啪嗒。上百颗子弹中,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有一颗冲过来,发出长久的吱呀声,它划破飞船的天花板,张骆驼抬起头,那颗子弹在天花板的墙体内穿行,炸出一片火花,最后终于由于无法再在固体中前行,砰地一声掉下来,那迅勐的金属味在舱里蔓延。那颗子弹落在他手掌,还发着烫,像迟疑的燃烧。 他将它举起来。 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这种子弹,流线型装,尖锐的头,里面镶嵌一种闻所未闻的物质。 “这无人机应该是火星自己私藏起来的武器,我之前也没看到过。”乔德喘了口气,拐了一个弯,向沙漠中心驶去,“我猜是因为电力系统和网络的破坏它们才被放了出来。” 沙地就在他们眼前,张骆驼屏住唿吸,三秒钟后,飞船从距离沙地不到几米的高度腾空而起,天空在他们眼前迎接他们。他抓住椅子,望向后窗,却惊讶地发现那群无人机跟着腾空而起,像一只只黑暗的迁徙鸟类,它们密密麻麻地跟在他们身后,直冲遥不可及的天空而去,没有一架摔在地上。 “看来这个把戏对他们不管用。”乔德咬牙切齿地说,不得已在空中转了一个圈,躲开无人机的炮火连天。这些无人机比r-63更聪明、更敏锐和会判断时务。张骆驼察觉到,它们像是可以思考路线,判断战术,再做出决定,而非盲目地跟踪或者防守。 那群无人机变换了飞行的组合方式,它们不再一股脑地冲来,而是渐渐伸展,从中心朝两边扩散开来,中心的在后面包抄飞船,两边的朝飞船的两翼袭来,一架架无人机嘶嘶鸣叫着,照令执行。 乔德见状,勐地向下飞行,企图摆脱包抄,那感觉像是放任飞船自由落下去,再腾空起来,一阵压力从张骆驼的鼻子中升起,他嗅了嗅,闻到血的味道。 飞船漂移,朝右边的无人机直接撞去。 “没有别的办法了——你们趴下!”乔德大声说道,他伸出手,将张骆驼按在座位上,加大马力,无人机避之不及,它们慌张地想要射出子弹,但一秒之内,便被飞船撞到半空中,飞船发出警笛:“撞到异物!撞到异物!”红灯在半空闪烁,几十架无人机从天空中跌下,张骆驼悄悄伸出头,它们的身影消失在沙漠里。 无人机的队形开始散乱,乔德的向右俯冲让在后包抄的队伍落了个空,它们面对空空如也的地平线,那些流线型子弹像雨般从空中跌下。右边的阵型被破坏,无人机们“嘶——嘶”地不安转动,剩下的为数不多的一批在空中悬浮着。 张骆驼举起放在一旁的□□,摇下窗户,留出一点缝隙,风声中,他指向左面还完好的阵型。 他瞄准其中一架,接着是另一架。 砰。砰。有几架飞船应声而落。 那些无人机们似乎对不知从哪儿来的袭击困惑不已,队伍从整齐有序重新混合,变成了一堆无人管理的无人机飓风,在空中扰乱视线。 第230页 张骆驼关上窗,喘了口气。 无人机在空中悬浮着,面对他们,和他们陷入僵持状态。 乔德轻轻地握住方向盘:“准备好阿煤,我负责调控飞行方向,你一旦听到枪声就立刻加大马力。” 但无人机群似乎没有准备袭击,相反,一架架无人机朝上俯冲,排成纵列,像是一群机甲飞鸟,朝天空的另一方飞去。 “它们准备跑了吗?”阿煤困惑地说,他有些得意地嘟哝道,“胆小鬼。” 张骆驼伸长脖子,他靠近窗户看着它们。人形无人机一架架从中抽离,向上飞去,像是一道海浪。 它们要走了吗?他困惑地想,事情这么简单?火星就这么放过了他们? 乔德和他想的一样,他不发一言,握紧方向盘,朝无人机飞行的方向看去。 “不对……”他轻声说,“它们不是撤退。” 纵列的无人机在空中的某个地方停下,它们像是一支队伍般呈横排排列,它们在空中上下飞舞,静静地等待着安置,黑色的金属外壳反射天空的灰色光线。 “这是陷阱。”乔德喃喃地说,“横排,纵列。它们想要这样排列,组成一张网。”他的手指敏锐地在空中点了点,滑出来,视线朝下移去。 张骆驼低下头,无人机排列成网的地方正好挨着红色石头。 它们试图形成一个障碍,封锁那片天空。 “它们要锁死城市的出口。”乔德沉重地说。 阿煤立刻接话道:“我们能不能把它们全部消灭的话就好了……” 他扫描了一下总机群数。 “当我没说过。”他尴尬地说。 “我们得趁它们队形还没排成之前就闯进去,飞到南墙面前。”张骆驼说。 “但如果一旦我们冲进去,就会被从它们外面封锁,那时候我们就是死路,面前是南墙,背后是无人机。”乔德看着那支尚未成型的队伍,思考道。 他的手在方向盘上徘徊不定,声音非常低沉:“也就是说,这就是双面陷阱,要么无法冲进去,眼睁睁看出口被封死,要么在里面被它们围剿,我们只能从中选一个。” 他望向张骆驼:“你怎么看?” 张骆驼凝视着他,抿起嘴唇。 都是被围剿。他想。也许它们直接冲进那些机群,能有一线生机,郑郑很可能在某个时候已经完成了最后一步,南墙已经开放,程序全部解开,只等他们冲出去。但那也意味着巨大的风险,他们可能在城市系统崩溃前就被那些迅勐的子弹消灭掉。 乔德望进他的眼睛,望到那黑色的深处,他明白了他的想法和渴望。 乔德握住方向盘,转过头去:“我们冲进去吧。”他坚定地说,替张骆驼回答道,“比起保险的绝望,选择风险巨大的希望要好得多。” 芦幸看着那些无人机,它们组成了一道巨大的漂浮防守线,将q挡在它们身后,那些黑色的金属固体闪闪发光,毫不害怕任何人的入侵。肩膀上的疼痛提醒了他子弹的存在,但他现在更偏向于麻木。他闻了闻自己肩膀上已经凝固的血的气味,朝后一昂。 他们的计划是先向下垂直俯冲,从上方冲散那些无人机,尽管他们可能会面临来自最上一排的无人机的袭击,但那比直面所有无人机好得多,那种情况会让上百架机子攻击他们。冲散时,绑着安全带的郑郑会用枪伏击它们,打下几台无人机,制造混乱效果——郑郑在交手中发现了,那些无人机相比起r-63更智能,这也会让它们注意到同伙的死亡,并为此信息混乱一会儿。 接着,在他们冲破它们的重围后,趁他们不备,芦幸负责立刻将飞船停稳在q雕像旁,打开休息舱的门,郑郑用枪攻击q的眼,总而言之,这是一场闪电战,必须在几分钟之内结束,否则他们会惹上更多的麻烦。 “准备好了吗?”芦幸说,他紧盯着在他们身下几百米的无人机群,它们偶尔变换角度,但总体仍像一张无坚不摧的网。 郑郑上好膛,她握了握枪:“等一等。”她慌忙说道,接着靠上前来,用一把小刀割下黏在座位上的白色尼龙纺织物,她示意让芦幸坐起来,用它裹了他一圈。 “现在好了。”她满意地说。至于她自己的,她把它胡乱地像衣服般套在她身上。 芦幸回过头,握住方向盘,他专注意志,朝下方看去。一秒之后,飞船朝下面冲去。 玻璃发出颤巍巍的声音,像牙齿打颤,风和雨兼杂着拍打在他们脸上,前窗的玻璃破碎了很多块,那些小洞像是物质传输口,将一切无条件地放进来。 郑郑闭上一只眼,另一只眼对准瞄准器,飞船向下飞的过程很颠簸,但芦幸的马力控制和安全带的束缚让她感到安全,她抱住枪,在酸味的雨水里望进一个玻璃小洞,那小洞指向最上排的一架无人机,那无人机的雷达捕捉到唿唿的风声,它抬起方形脑袋,朝这里看来。郑郑对此感到惋惜,她扣下扳机,让子弹从小洞中穿过,带着□□和血的气味。 子弹,迷你型,飞起来没有声音。 无人机应声而落。 队伍里的无人机雷达感应到它的坠落,更多的一些朝声源处望来。 第231页 郑郑不动声色地瞄准它们。 一、二、三、四架。三秒钟后,它们像是雪崩般坠下高山之巅。 芦幸将马力加到最强,他们离无人机已经非常之近。更多无人机在这唿啸声中反应过来,它们在阵营里朝这从天而降的庞然大物举起右臂。一颗颗子弹从队伍中发出。但庞然大物丝毫不理会这,它沖入它们的队伍,像敢死队般撞上无数架无人机,那些黑色的机器仅仅和它冲撞不过一秒就丢失信号,像是鸟群的尸体般落下天空。而射出的子弹并没有进入那架飞船,上层的有些坠落下来的无人机挡住从下层来的子弹,它们夹带着子弹掉入灰雾中。 玻璃因为压力有了破碎的徵兆,它一面传递风声,一面咯吱咯吱地颤抖。芦幸不管不顾,继续往下沖,在灌进来的雨水里睁大眼,看到那些黑色无人机犹如黑色的象徵死亡的鸟,被他们冲散开来,涌入灰色的天空,发出“嘶嘶”的响声。 一颗子弹射入窗户,直冲芦幸而来,玻璃的碎片碰破芦幸的皮肤。 子弹轻飘飘地撞上白色的尼龙织物,一瞬间,它衰软地掉在地上。 郑郑连开几枪。她分别选中了几架不同列的无人机。 连续十枪。她发完子弹,继续上膛。无人机们继续散乱开来,那黑色的网忽地消失,变成一团胡乱飞舞的狂蜂,在空中不知所措地逗留。 芦幸抓住时机,他趁这功夫让飞船朝上冲去,贴近那座q雕像,现在没有飞船注意到他们。 第87章 超新星来临时(十三) 他按下几个键,尽量让飞船保持平稳的操纵。疼痛让他喘口气。他抬起头来,面向流下来的雨水,在雨水旁边,芦幸侧过头就能看到q被雨水腐蚀的鼻子。 他们飞到了他的肩膀旁,然后是鼻子左翼。 再向上一点点,再一点点。 只有一步之遥。 芦幸勐地减速,让飞船停下,保持悬浮状态。 飞船平稳地停下。在他左侧,q的左眼巨大无比。 那双眼睛空洞地面对整个世界。 郑郑喘口气,她凝视着它。 “真够诡异的不是吗?”她低声说,解下安全带,朝休息舱走去。她走到舱门边,勐地拉开门,雨水和风立刻刺入她的身体。 面前,q的左眼对着她,仿佛坚不可摧。他的眼皮上,一串冰冷的雨串珠般掉下来,腐蚀他度过无数歷史的无意见的眼珠。 她举起枪,开了第一枪。 抓好安全带。乔德叮嘱张骆驼道,我们要冲了。 张骆驼点点头。他们现在是就死一搏。 他眨眨眼,听见远处无人机群嘶嘶的像是气管发出的令人汗毛竖立的声音。 乔德加大马力,沖了过去。 那张无人机网才刚刚初成形,还没有布置完全,那些涌动的仍在改变位置的无人机诧异地观察飞船的来袭。它们之中有无人机射出子弹,那子弹沖入飞船玻璃窗,再飞快地钻出去,张骆驼甚至听不到它离去的声音,尽管因此破裂的玻璃渣划破他的脸颊。 他眨眨眼,听到一片寂静。 无人机群像是蜂般胡乱飞舞着,飞船撞上去,它们犹如水上的波纹般散开。 一架又一架无人机从沙漠的天空落到地的深处。 飞船冲破了那张初建的网。 红色石头在旁边迎接他们。 张骆驼露出笑容,乔德不慌不忙地加大马力。 他们撞上了南墙。 那墙壁又壮又厚,飞船因此向后一弹,发出巨大的电流短路声。张骆驼朝前仰去,他撞到了柜子,然后头晕目眩地坐起来。 “怎么回事?”他甚至一时都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诧异地说。 乔德不安地回过头去。他看着身后的那些无人机。它们为突袭所惊愕,在空中躁动地舞动着,但不到十秒钟,它们已像狂暴的飓风般反应过来自己的力量,开始重新集合,要使用全力扼杀他们。 郑郑的第一枪撕咬q的眼睛,但那没有引起任何反应,就像一颗投入水中的石头。 郑郑咬住嘴唇,她平静地对着眼睛的同一个位置,连续开出十枪,然后继续上子弹。 杀掉q可没那么容易。 飞船在颤动。 郑郑踩在地上,感觉它像是有生命一般。 她没有在意,飞船震动很正常。 她继续抬起枪,专注注意力,决心要在几分钟内完事。 一阵迅勐的黑色旋风忽然吹过来,她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那是什么,便被扑倒在地。她双手一松,枪落在旁边。砰。她听到子弹烧焦的声音,剧烈的疼痛钻入她右手的手臂,转眼间,她那一小块地方的血液便被烧干。她不禁发出□□声,捂住手臂。她咬住牙齿,抬起头,现在她才看清楚了那是什么。 那是一架直接沖入飞船的无人机。 接着那架无人机的右拳对准她的枪。 郑郑来不及想,她抬起左腿,踢了那无人机一脚,它扑腾一下,跌到地上。 砰。巨大的声音响起。它忽然扭曲地扭动一下,没了声息。 郑郑抬起头,芦幸的枪对准了它。 “你没事吧?”他担忧地问道。 郑郑知道他指的是她的右胳膊。那股疼痛如同酒精直接灌入眼睛,再放一把火烧。 第232页 “有点痛。”郑郑喘口气,摇摇头,她艰难地站起来,因为头晕跌到在地上,她不得不缓了三秒钟,闭着眼用左手摸到她的枪。 它静静地陈列在一边,她抓住它,就像抓住希望。 她站起来,跌跌撞撞地靠在舱门上,她望向底部,她看到深无底部的天空、无数架盘旋的黑色无人机、还有广场上蚂蚁大小的人群。他们像是一幅彩色的抽象画,在她眼里不停旋转。 她抬起头,q的左眼。她看到。冷冰冰地在她眼前。他对这一切都熟视无睹,他根本不关心这一切,就像火星,就像这个城市孤寂的夜晚。 她再次举起枪,用左手。 扣下扳机。 “你怕死吗?”乔德问张骆驼道。他回过头,那些无人机兴奋他们的自投罗网,在空中疯狂旋转着,刺耳的轰鸣声伴随它们右拳的举起。 张骆驼没有看那些无人机,他根本不在意它们,只是单单看着乔德,专注地看着他:“不怕。” 他一向不怕,从来不怕。他想。他怕的是某个孤独的夜晚,暴雨将至,而他在街道上昏迷,当他醒来,发现这一切都是他做的梦。 乔德温柔地凝视着他:“撞南墙撞到死,和因为流弹身亡,你觉得哪个好些?” 张骆驼凑上前,他轻轻地在乔德鼻尖上亲吻了一下,然后坐回原位:“开飞船吧。”他轻声说。 乔德立刻明白了。 他启动飞船,将马力开到最大,向前冲去。他们立刻遇到了阻碍,巨大的阻碍,飞船因为一股巨大的阻力无法前行,毛骨悚然的疼痛立刻从他们的神经传开来,直到他们的每一根毛髮,再到皮肤每一个毛孔。张骆驼感到一阵噁心感,血液像是在一瞬间从他的血管爆开,耳鸣长久地袭来。他眨眨眼,那疼痛以残忍的弧度切到他的心脏,将上面的每一种情绪都吞没至无。身后的无人机渐渐消失,因为他们全心全意的痛苦完全屏蔽了它们。 张骆驼勐地张开嘴巴,想要唿吸,但无法唿吸,他感到风,还有水,还有电,混杂地涌入他的嘴巴,然后让他窒息。他睁大眼,感到飞船在他们的身下吱吱作响,电流宛如一根长长的指甲,划过他的喉咙,乃至腹部。渐渐地,他甚至有种错觉,他已经习惯了那疼痛,那疼痛开始在他眼前闪烁,一会儿是舞厅的粉色,一会儿是忧郁的蓝,一会儿是乱糟糟的红和黑的结合,然后那些色彩混杂在一起,变得五彩斑斓。接着,那色彩被打通了,它们不断地在高空飞升——五彩斑斓——各种杂乱的颜色——闪烁,闪烁—— 四十秒后,甚至更久,也许是一辈子后。那些颜色终于渐渐寂静,乃至熄灭下来,张骆驼在一阵眩晕中眨眨眼,终于迎来了黑暗,他和乔德都熟悉的黑暗,那是因为撞南墙时间过长迎来的最终结果,死亡的前兆,他体验过一回,如此清楚。他看向四周,但只在一片黑暗中看到乔德的脸,他专心致志地望着张骆驼,脸已经变的惨白。但他们都很平静,没有一个人有抱怨,张骆驼感觉他的心脏在稳健地跳动,仿佛这只是一趟遥远的旅途。 他已经听到邓丽君的歌声,远处,一片绿色的数据飞来,要将他们融入到程序之中。 郑郑看着q的那双眼睛。 她听到更多的无人机从四面八方涌来,有了先例,它们无所畏惧。 她听到芦幸狼狈地抓起枪,试图以一人之力和他们对抗。 她听到流弹的响起,它们朝她飞来,只针对她一个人,因为她想破坏这座城市,揭开它的真面目。 但她并不害怕,她听到时间静止的声音。 她再次给枪上膛,送上二十颗子弹,仍由无数子弹擦过她的身边,不为所动,冰冷的雨水拍打在她的身上,从她的小腿上流下去,流至没有意义的天空里。 她不断地扣下扳机,再扣下扳机,对准那只眼睛。她看到裂缝产生,然后一点点扩大。 她伸出一只脚,踹了它一下,接着再次扣下扳机。 左眼表面的雕塑终于碎去,掉入空中,落到地上,发出沉重的响声。它的内核随之露出——空心的左眼里,一个小小的红色圆形按钮静静地面对着她。它是此刻这座城市唯一还在发亮的东西。 郑郑静静地看着它,喘着气。 这就是这座城市的关键点吗?她想道。 按下去会怎么样——会有什么后果?她不知道,绝对地不知道。会解放这座城市吗?还是会引起爆炸?还是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后果。 但是。她朝后看了一眼,看到成千上万的r-63在背后飞舞,他们想抓住她,杀死她。 她可不能白来一趟。 她伸出右臂,将枪反过来,用枪柄对着那个按钮。 来不及思考,她狠狠地砸下去,甚至不考虑那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她重心不稳,跌回了飞船里。 张骆驼听到风声,在一片黑暗里。起先他以为是错觉,但那风声爽朗地吹过他旁边,甚至带着一股长久没有维修的咸湿味,这让他诧异地睁开眼,接着他发现他身上的那些痛苦的症状完全消失,尽管还有作痛过后的悲伤痕迹。然后他望向旁边,乔德闭着眼,似乎正准备迎接死亡。 张骆驼咬住舌头,一股铁锈味传来。 第233页 这里不是数据天堂,有痛觉。他眨眨眼。 他望向四周,他们的飞船正在往前开,不断地向前开,四周黑暗无比,但是没有绿色的数据、没有邓丽君的歌声,只有飞船向前开反射的迴响。 他回过头去,看到背后是长长的一望无际的黄色沙漠。金属无人机在很远处苦恼地旋转,组成一道网线,似乎在找什么丢失的东西。它们有些挣扎地朝这里飞来,但它们刚刚飞入黑暗之中,便马上就跌到地上,摔的粉碎。 灰色天空看起来很遥远,非常遥远,像在一个隧道之外,已经变成了一个小点。 他睁大眼。 “乔德……乔德……”他颤抖地喊着,摇了摇闭上眼的乔德。 乔德缓缓地睁开眼,不解地看向他。 他还来不及说话,眼前的人工导航仪忽然亮起来,蓝色的电子屏幕,模煳的声音,伴随一阵沉默。 “靠,我们没有死吗?”阿煤惊诧的声音从麦克风里传来。 第88章 无星之城 乔德打开飞船的前灯,照亮黑暗。张骆驼摇下窗户,一股夹杂着咸湿尘土味道的风裹挟进来。他伸出头,在唿啸的风中看到飞船下方深而窄的马路,而在他的头顶,呈圆弧形的顶板盖住了天空,它形成一道墙面,包围了整条马路。飞船前行的声音在这里迴荡着,激起一阵共鸣。离他们很远的地方,有一个半圆形的小口正在发光——以及,还有长长的迴响。 他们似乎正在穿过一条长长的隧道。 张骆驼回到飞船里,摇起窗户。 “你们还好吗?”郑郑的声音从麦克风里传来。 就在刚刚,信号突然恢復过来,按照阿煤的话说,他突然感觉人工导航仪里涌来一股令人舒适的电流,接着他发现网络再次向他敞开,信号回暖。不知为什么,网络和信号都完全恢復了。 而他才说完,郑郑的头像就从电子屏幕上跳出来。 “喂,郑郑,我们很好——”张骆驼和乔德对视着,有些激动地说,“你们那里呢?怎么样?你们飞到哪里了?我们已经冲破了城市的边界线,南墙后面原来是一个隧道,我们现在就在通过它,不知道通过后外面有什么?” 他朝后望了一眼,看到越来越小的,已经快消失不见的黄色土地,它被隧道的入口包围住了,看起来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在不久之前,或者说,二十几分钟之前,他们在濒死状态下从那里通过。在快要失去意识的那几分钟,张骆驼吃力地躺在椅子上,忽然地,他感觉到飞船向前动弹了,眼前的阻碍忽然消失了,飞船砰地一声向前飞去,打破了眼前静止的、没有流动的景色,接着,一个隧道包裹住了他们,让他们进入里面。 乔德告诉他,隧道应该才是“南墙”背后的真实景象,他们看到的,“南墙”后那看起来一望无际的真实天空和沙尘不过又是火星的障眼法,是虚假的虚拟景象,南墙后实际上是供他们通过的隧道口。 而那些无人机都被隧道口拦下了,它们试图向前飞,但没有一架能飞出这座城市,这是火星给他们设的限。张骆驼朝后视镜望去时,要不是听到阿煤还在哇哇乱叫,看到乔德那同样处于极度疲劳下的灰色眼睛,他甚至不敢相信他们发生过这样一场激战,因为在那一瞬间,刷,忽然地,那些机器、子弹和惊心动魄的杀人战争从他们身边消失了,他们进了一条隧道,通过隧道,而隧道里没有各式各样的武器再追捕他们,只有呜呜的飞船飞行声,这让张骆驼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而前方,还是一望无际的黑色,只有在很遥远处,有个像是给机械老鼠留通道的圆孔。在他头顶上,巨大的隧道顶犹如天空的盖子,他们一直迷茫却又激动地向前行,在这黑色的隧道里穿梭——忐忑而充满希望的,不知道前方到底有什么等待他们。 郑郑咳嗽了一下,似乎呛住了:“我们也很好,但还没有飞走。我们现在在市中心,半空里,你知道,就在q雕像的旁边,他似乎很不喜欢我,一直用破碎的左眼对着我。” 张骆驼想问问他们多久出城来,但乔德接话道:“芦幸呢?” 那头传来杂音,像是衣服的摩擦声,接着芦幸的声音懒洋洋地响起来:“你们好吗?问完这一句能让我躺一会吗?我累死了。”他发出长长的不耐烦的嘆息。 接着郑郑接过话:“他有点累,刚才我们和无人机干了一场。” 她对着张骆驼,简略地将他们的事讲了一遍,接着她嘆口气,说:“当时我们两个都差点以为自己要死了,在我砸碎了q的眼睛,下决心地按下那个红色按钮时,我已经做好了死亡的准备了,因为我心知肚明按下了一个我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的,只知道这是和这座城市的按钮,谁知道那个按钮是不是通知火星来抓我们的呢?但等我按下了,我吃惊了——在我按下来的一瞬间,忽然之间,那些本来正包围我们的无人机不知怎么的,全部都停止了行动,接着它们全部从空中掉下去,那样子看起来像一场闪闪发光的金属雨。” “你们也遇到了无人机是吗?那果然是火星派来的——”张骆驼激动地说,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血的味道从喉咙里攀岩出来,“我们刚才也遇到了——” 第234页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说着沙漠、那些无人机、还有金属网,但不知为什么,郑郑听起来有些心不在焉,她偶尔“嗯”一声,没有发表任何看法,像是走神,到了最后,只有乔德开着飞船,偶尔转过来看张骆驼一眼,认真地听他讲。 “郑郑?”张骆驼停下了讲述的步伐,他说到了他们冲进那张网的部分,但郑郑的心不在焉让他有些灰心。 “嗯?……”郑郑说。 “你那面是不是发生了什么状况?”张骆驼为难地问,有些失落。 “啊,抱歉,抱歉。”郑郑回答他道,现在她回了神,“只是我们这里……”她想了想,停下来,不知道怎么说,她听起来非常高兴。 “不管是什么,都不是不专心听他说的理由。”乔德冷冰冰地打断她。 郑郑听到了他的话,笑起来:“我差点忘记你了!乔德!” “你们现在在哪里?”她停了停,突兀地问道。她的声音听起来心醉神迷,犹如沉浸在另一个世界中。 张骆驼左右望望,他犹豫地回答道:“隧道里……这里有点潮湿……非常黑暗……在不远前我们马上就要到出口了,不知道隧道外是什么。” 前方被飞船的前灯照亮,那是一片布满灰尘的马路,也许是因为长久不见光的原因,上面长满奇怪的青色组织,像是黑暗版的常青藤。 “那你抬起头来。”郑郑武断地说。 张骆驼不明所以地照做了,他靠着飞船前窗,朝上方望去。他看到黑色的圆弧形的隧道顶部,上面刻了一些陈旧的花纹。 “你看到什么?”郑郑问他。 “隧道顶。”张骆驼诚实地回答。 郑郑若有所思地说:“现在我们这里也差不多,挺像隧道的,你知道现在已经没有电也没有网了,城市中心没有一栋大厦是亮的。从城中区一直到城外,到处都是黑的。但我们这里没什么人在害怕,他们都在尖叫,要么就是不可思议地到处跑。那些大厦里的人全部跑了出来,咖啡厅里的人也不喝咖啡了,他们全部到要么是十字马路口上,要么是宽敞的街道上,坐在一起,或者站着,总而言之,这里到处都是人,我们附近也有许多飞船,他们全部飞了上来,和我们一起,现在天空简直像大海。” 张骆驼无措地看着隧道顶部,他不知道郑郑在说什么。除开一些雕刻的精美的花,他仍然看不出隧道上有什么。 “我没懂——郑郑。”他窘迫地说。 郑郑感觉到了张骆驼的茫然:“抱歉,我应该再解释清楚点的。”她轻声说,“你们还记得范柳当时怎么说q的吗?——” “q?”张骆驼说,他眨眨眼,感到一阵隧道里粘腻的风吹过他,他朝飞船里缩回了些,“我记得他当时没有解释的很清楚q如果像前两个机关被攻破了会对城市造成什么影响。” “对。”郑郑肯定道,“你们听我说,因此在这之前,我一直猜测q的雕像就是城市的最后一道防线,一旦它被破解,那么整座城市的边境线就会崩溃,我们就可以逃生出去,除此之外,它没有什么作用。”郑郑在那头说,不知怎的,她的声音时断时续,张骆驼轻轻地拍拍人工导航仪,也许是隧道让信号不好,“我是这么理解的,然后,这个被证明是对的,你们也确实逃出去了是吗?” 张骆驼点点头,忽然意识到郑郑看不见。 郑郑没有介意,继续往下讲:“但我没有想到,它除开这个功能外,原来还有别的作用……”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一片从隧道里传来的噪音遮盖了它,她说了一句话,但张骆驼没听清,那句话便扫了过去。 张骆驼的眼睛贴着窗玻璃,他眨眨眼,想要看清头顶的隧道景象,明白郑郑说的是什么,但他什么也没看到,但他和乔德眼前的这条隧道快要飞完了,旁边的唿唿风声越来越大,张骆驼侧过头,那个代表出口的圆弧已经在不远处,迎接他们,他已闻到一股干燥湿而清新的风味。 郑郑说:“原来q的雕像不单是承担城市的最后一道防线……刚刚我按下按钮,没有来得及朝天空中看,因为那些无人机吸引了我的注意,在我按下按钮后,它们立马像是失去了控制力,齐齐地像是金属雨般从天空落下去,我正在猜测q是不是能够控制这些无人机,一旦它损坏了这些无人机也逃不过,但芦幸突然叫住我,他躺在座位上,让我抬起头,看看天空。于是我走过去。” 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口气不知为什么,有些敬畏:“然后,我看到了和平常没什么两样的灰色天空。但是不同的是,我发现那灰色天空不像平常那么稳固,那天空里的灰色灰色像是在空中流动的灰雾,它们随着无人机朝地上坠去,也跟着朝下掉下去,像是雨一般。随着那些灰雾朝地下落的越来越快,那灰色天空以q的雕像为分界线,像是一块幕布一般,从中间将那灰色缓缓地撕开掉落,然后,在那灰色之下,一片我从没敢想过的黑色像是液体般泄露出来,它们以光速的速度朝两边扩散开来,将天空里的灰色吞噬干净,一会儿就把天空变成了纯粹的黑色。” 第235页 “然后,我正在惊嘆那黑色时,我突然看到,在那黑色之中夹杂着很多闪亮的、像是矿原石的东西,它们一颗颗地闪耀着,密密麻麻的,以不可思议的顺序排列,芦幸告诉我……” 张骆驼勐地摇下窗户,伸出头来,想要隔绝玻璃的阻碍,仔细看着隧道,在出口之前明白郑郑到底指的是什么。郑郑的话从他耳边断断续续,被风声阻碍。 “你知道吗……在这里,我一生都没有想到我看到这样的景象,我看到……无边无尽的,永无尽头的……” 他探出头,隧道出口近在眼前,想要看清楚隧道上到底是什么。但一片夹杂灰尘和土的风忽然呛进他的眼睛,他用手轻轻搓了搓眼睛,转瞬之间,飞船飞出了隧道。 他回过头去,竭力想要捕捉到,但头顶上新的景象立刻吸引住他的目光。 那是隧道之外的景象。 他迎来一阵清新的风,和没有边际的大地。一抹白光像梦一般闪过。他眨眨眼,昂起头,朝那束白光望去。 他看到一片绝对纯净的黑色天空,那天空张骆驼以往没有看见过,也不敢想。 天空里,上万颗星星集合在一起,发出耀眼的白光,它们静静地闪耀,犹如一场没有尽头的丛林大雨。 郑郑停了一下,像是要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她的感嘆轻轻地飞过来:“……星星。” 张骆驼愣愣地看着天空,他屏住了唿吸,许久,他才反应过来,长长地“哇——”了一声。 “你看到了吗?”郑郑听到了他的声音,“你看到了吗骆驼?是的……星星。我在看到那一刻才明白过来,q雕像除开是城市的隐秘防线,还是用来遮蔽天空的武器,它左眼里的按钮应该是机关,那个机关能够持续不断地创造出虚假的天空,也就是雾蒙蒙的灰色,它能将真正的天空覆盖住,像是覆盖在天花板上的虚假全息影像一样,但是它更巨大,更辽阔,而因为我关掉了那个机关,那个用来启动遮盖天空的命令按钮,因此虚假的天空消失了,机关创造的景象消失了,真正的天空露了出来——黑色的夜晚,星星,这才是我们头顶真正的天空——” “……我和芦幸讨论过了,世界末日导致天空永远变灰,太阳无法照耀的说法是假的,天空其实是人为关闭的……火星关闭了天空,因为天空会给人希望,会让人永远不肯屈服……” 郑郑滔滔不绝地说着,但她的声音渐渐小下去,也许是因为信号渐渐减弱,也许是因为张骆驼的耳朵里再也容不下其他声音。 他愣愣地看了头顶的天空许久,无法想像的,他知道他不该抬头仰望这么久,他们飞出了隧道,应该先看看四周的情况,周遭的世界,还有其他的任何可疑的东西,看看除开重庆之外的世界是怎么样的,但是,他只是愣愣地,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头顶的黑色天空,那上面,上万颗星星像是原矿石一般闪闪发光。 忽然,他想起了什么,勐地将头缩回到飞船里,因为太急,他的头砸到了飞船舱门,但他顾不了那么多,他捂着头看向乔德,乔德也正不可思议地凝视着那片天空,他的手松开了方向盘,任由它自由滑翔。 他感受到了张骆驼的视线,转过头来。 张骆驼看着乔德,他想说话,但说不出,于是他最后干脆什么也不说,就那样安静地看着乔德。 飞船静静地滑翔,在这白色的大雨里遨游。 尖锐的、辽阔的山际之声迴响着。 张骆驼头次那么深刻地注意到,乔德眼睛的色彩,在黑色天空的衬托下是如此寂静。 “这就是你和我聊天时的天文书上的星星吗?”他小心翼翼地说,发现自己的声音完全是颤抖的。 乔德伸出了手,他轻轻地抚摸过张骆驼的脸颊。 “……你的眼睛,像我抓住黄蝴蝶的那个夜晚。”他轻声说。 他们看着彼此,接着,同时凑近了对方,接了个星星味道的吻。 第89章 去宇宙 通过隧道、离开重庆地盘外的地方叫新荒地。至少张骆驼那样叫它。 那天晚上,他们离开城市,闯入这个地方,在满是星星的大地上飞翔,张骆驼完全沉浸在这令人目眩神迷的景象里,星星,月亮,夜空。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上空,视线随着乔德开着的飞船而移动。他看了整整一夜,不肯闭上眼睛,他看到景象在他面前不断变幻,宛如魔术。 第二天黎明时,张骆驼第一次看到真实的太阳,它像是一把银色的汤勺,照亮整片大地,它的表面看起来似乎没有热度,但只有碰到它才知道滚烫的含义。张骆驼感到它的光芒灼烧他的皮肤,就像电流一般。 乔德比张骆驼更熟知太阳的光芒,他已经感受了很多年,因此他不像张骆驼一样感到不可思议,但当他看到黎明的第一缕光垂在他胳膊上时,他的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明亮的阳光让他们能从上空俯瞰大地,张骆驼发现这片大地平坦而辽阔,荒无人烟,就像一片□□裸的荒地——重庆城市边缘的黄土地。但是还有不同,之所以张骆驼管这里叫新荒地,是因为它夜晚有星星,白天太阳准时升起,照亮整个地平线。 第236页 他在重庆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个,沉沉的灰雾笼罩一切。 但现在,也许重庆也能重新被太阳笼罩了。他庆幸地想。但他也不知道重庆现在的具体情况,在进入新荒地、从那条无名的隧道出来的不久后,网络和信号再次失联,郑郑和他的通话断了,他和郑郑、芦幸没法再联繫上,他试了许多次,结果也一样,这也许是因为他们离开了重庆。 他和郑郑的最后一次通话,郑郑告诉他不用再等他们了。 “我们很好。”她高兴地说,声音仍然带着因为看到不可思议的一切的哭腔。 “但是——”张骆驼担忧地说。 “我们过几天会去南墙那面,离开重庆的。”郑郑打断了他,她的声音轻松而坚决。 “但要是南墙关闭了怎么办?”张骆驼说。 郑郑似乎在那头耸了耸肩,她身边有很强的噪音,似乎是其他人的惊唿。“那是什么?”张骆驼听到那群人说。接着一个人回答他。“北极星,我只在书上看到过。” “你放心,不可能那么快关闭的。而且,就算那么快关闭,我们已经知道了破解办法了。”她说。 “人,最关键的是人,你懂吗骆驼——”郑郑神秘地对他说,她那面的信号又渐渐弱下去。 “现在,所有的人看到过星星了,他们绝不可能忘记,就像我们一样。” 那是她的最后一句话,掷地有声。 于是他们只好继续将飞船朝前开,每天每夜的。张骆驼保持着忘乎所以的兴奋,一种像是旅人的快乐充斥他的胸膛,而这在他以前许多年里都从来没有体会过,他贪婪地唿吸那干燥却清新的空气,望着光芒普照大地的太阳,尽管他在心里想过千百次,但他仍然无法预料到——原来太阳的光像是这样,即使将城市所有的全息影像叠加在一起,组成新新影像,但也绝对比不过它。太阳像是永恆。 而相比起他,乔德冷静的多,尽管他嘴角偶尔也会挂着忘乎所以的微笑,但那微笑经常是因为张骆驼产生的。他看着他,然后露出微笑,当他看着太阳,也露出微笑,其余时候,他和平常差不多,仔细研究,试图找出任何东西的根源,并且担忧一些东西。 在半天的行驶后,当太阳升到高空中,土地上的景象足够清楚,张骆驼靠着窗户,发现每飞过一带,空荡的黄土地里总会出现许多驻扎着的建筑物,那些灰扑扑的建筑物挨在一起,形成许多条路,像是城市一般,但是是更小的,微型的,没有任何人居住的城市。 “这就是除开重庆之外的,属于地球的部分。”乔德看着那些景象,将他在火星基地学过的东西告诉张骆驼,那些旧世界的歷史。但这些地方在地球那次末日之后就被彻底遗忘了。等到潮水渐渐褪去,末日回溯,到仿造人的时代,这里已经不为人所知,更何况火星有意让这里和重庆隔开。根据地形判断,这儿大概是平原地带,以前是一个国家的一部分,但现在,这里谁都不属于,因为已经荒无一人。 “以前——旧世界的城市长这样吗?”张骆驼好奇地说。 乔德摇摇头,看着那片大地,轻声回答道:“我觉得这里是撤离区。” 撤离区,乔德告诉过张骆驼。末日前,人们争先恐后地想要从地球撤离,飞往火星,但地球太多人了,而飞船有限,因此当时各个国家下了命令,在各个区域修建撤离区,撤离区的名字以一号到无限号命名,在撤离地球,坐上飞船之前,人们暂时在撤离区居住,而这些撤离区分布在整个世界。 乔德和张骆驼将飞船停在撤离区的尽头,下了飞船。乔德带着张骆驼,果然发现了一个修建在地上的巨大标牌:第102452号撤离区。在几十年前,这里还有很多人等着离开时,它曾发亮过,指引他们去火星的路,但现在,因为没电它熄灭了。 他们在城市里乱逛了一会儿,但没有逛太久。张骆驼随意地在这座微型的,花半小时就能走完的城市里逛了逛,他走进超市、街道或者服装店,发现城市拥有的东西这里都有,但这里更加迷你,只有重庆的百分之一那么大,而且城市因为没有任何人,过于空荡荡,显出被丢弃的模样。超市里甚至还有许多过期几十年的食品、水和其他的东西,但它们也被遗弃了,抛在了地球,这座城市上。 张骆驼想起乔德说的话。“人类离开时丢弃了很多东西。”这是真的。他想,包括这座撤离区,它就是为了被抛弃而建的。 他们在下午两点时重新坐上了他们的飞船,匆匆离开了这个撤离区——他们虽然离开了重庆,但是他们怕火星会发现他们离开这件事,派追兵追来。 乔德拿走了这座城市里的很多电池,尽管经过了几十年,城市商店里贩卖的电池已经扑上了灰尘,但仍然保存完好,甚至还能够作为飞船的动力燃料。 他们离开了这座城市,继续向前飞去,至于接下来他们怎么办,朝哪里走,张骆驼暂时没想好,获得自由的感觉像是喝酒上头,他在眩晕的快乐间没法想任何事,他们只是走、向前走。好在他们两个并不孤独和无聊,除开难以想像的各色风景,和夜晚天空钻石般的星星,还有其他伙伴陪伴着他们。阿煤总会放起它库存里的歌曲,逼迫他们一起唱歌,他爱上了唱歌这件事,但没有人妥协,于是阿煤只好和毛毛一起合唱——这只机器宠物在穿过南墙后沉睡了五天五夜,于他们到达新荒地的第六天从座位上醒来,轻轻地爬到张骆驼的肩上。 第237页 “啾。”它用一声鸣叫迎来了黎明。 他们在新荒地里继续飞,他们几乎不用担心飞船的电量,因为陆地上有非常多的撤离区可以为他们提供电量,在离开地球之前,人们的撤离区修建的风潮到达了顶峰,几乎每隔十分钟他们就会发现一个人们组建的撤离区。 他们没日没夜地飞了一周,仍然没有见到身后火星可能会派来的追兵,他们因此渐渐放下了心,在夜晚时,他们开始会选择停靠在某个撤离区的隐蔽处,在飞船里开起暖气,睡一夜觉,第二天再精神焕发地继续向前飞行。 慢慢地,张骆驼开始习惯这种漂流生活,每天都向前飞,不断向前飞,没有目的地,就这样向前飞去。 “就像吉普赛人。”他听到乔德说,他告诉他,吉普赛人是一个流浪的种族,张骆驼从前从来没听过还有这么一个种族,他津津有味地听乔德讲述那个神秘民族的故事。 张骆驼感到很快乐,他看到了许多与重庆那些夜景许多不一样的景色:有颜色的天空、太阳、月亮和星星,那些不寻常的自然景色,这些他以前从来没见过,甚至从来没想要见过,但现在,它们出现在他面前,像是一个熟人般吻着他的额头,他抬头就能看到它们。他感到一种充实感没日没夜地萦绕在心——快乐,幸福,一种奇怪的求知慾被这些令人眼花缭乱的景色填满。当他眨眨眼,他看到白色的沙滩,温柔的鸟儿,而这一切和眼前重合起来,合併在一起,变为一体。 原来这就是世界。他想。以前他总想要在退休之后旅游重庆,但现在,他根本没想到过,比重庆大无数倍的世界就在他面前,而他在这之中穿梭,像永无尽头的。 而且,更重要的是,张骆驼感到,他自由了,完全自由,就像吉普赛人一样。偶尔张骆驼会望向天空,看着天空中的太阳或星星。而乔德会眯起眼,和他一起看向天空。接着他们会对视一眼,露出一个微笑。 但同时,张骆驼感到,在这满足感中,他有一种奇怪的渴求感,那渴求感藏在那满足感下,很久以前就夹杂在他的心里,但当时因为重庆、那些事情被隐藏起来,而现在,当他看着天空中的星星,一望无际的大地,吹拂着有颜色的、黑色的风时,那渴求感悄悄地破壳而出,他能听到它,看到它。尤其是他和乔德一起时,他感到那渴求感更是摇摇欲坠。 而且,他知道,当他看着乔德时,他发现乔德被这片天空的星星磨的发亮的灰色眼睛也隐藏着那轻微的渴求感。 张骆驼觉得他知道乔德在想什么,乔德也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们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原来重庆之外是这个样子,准确说是地球—— 那么宇宙呢?宇宙是什么样子。 但他们没有说出来。 他们继续飞过无数撤离区,继续享受自由。 一天的下午,他们一如既往地将飞船穿过无数的撤离区,眺望远处的景色。当他们穿过一个撤离区的边缘地带,张骆驼发现地上似乎停靠着一个巨大的东西,他好奇地让乔德减速,在之前的撤离区里,他从来没有看到过类似的巨大的东西。 乔德了减速,让飞船停在那东西上空,再缓缓地向下,结果发现那是一架飞船,那架飞船和他们开的飞船长得很相似,但体型是他们飞船的四倍左右,而且它很脏,船翼上全是各种各样的污渍,显然已经停摆很久了。 他们走过去,张骆驼抱着毛毛,打开了那架飞船里的驾驶舱,里面全是干涸已久的沙尘,毛毛不由打了个喷嚏。 “这是宇宙飞船,z-215型,可以在宇宙里旅行,但是是很落后的技术了,它很好操纵,技术和地球上的飞船差不多,并且安全,但是速度缓慢。”乔德站在他们身后,判断道,他回忆在火星上学的每一分东西,“当时它刚被造出来,为人们所用,主要是拿来救援,运送地球的人们从地球到火星。” 张骆驼尝试启动飞船,但按了几下都没有反应,它显然已经损坏了。 “我猜它应该是运送撤离区的人去火星时意外地坏了,所以被丢在这里。”乔德说。 他围绕着那飞船转了一圈,果然在飞船尾端发现了一张黏上去的告示。 “此宇宙飞船已坏,无法运送。”上面用中文写道。 张骆驼摸着那铺满干燥沙尘的椅子,陷入沉思。 他抬起头,看了乔德一眼,发现乔德也正看着他。 “啾。”毛毛朝他们叫了一声,提醒了他们它的存在,它好奇地看着他们,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集体走神。 “走吗?”乔德回过神来,问张骆驼道,朝他示意道。 张骆驼缓慢地起了身,回答他:“走吧。” 当天晚上,他们将飞船停在一个撤离区地边缘,坐在他们自己的飞船里听歌,阿煤放给他们放《月亮代表我的心》。张骆驼盯着头顶的月亮,他怎么看它也看不够,那看起来像是一个奇异的新生物。 他转过头,乔德的侧面被月光照亮,他看起来非常平静,毛毛躺在他的怀里睡觉,肚皮上下起伏。张骆驼再次转过头去,尝试着学习他,专注地看他想看的东西。 他们都沉默着,像是沉默无处不在一般。 “你在想什么?”乔德忽然地打断了沉默,问张骆驼道,但他的语气不像问句,他们已经足够了解对方,有时候他们想要的只是一句结论——也就是让对方说出来,仅此而已。 第238页 张骆驼甚至没有转过头,他凝视着那月亮。 “我在想那架飞船。”张骆驼说。 他停了停,接着低声问道:“你呢?” 他用眼角的余光瞥到了乔德,他露出一个若有所思的表情。 “我也是。”他说。 他朝张骆驼转过头来。 “你今天在驾驶舱的时候在想什么?”他低声问道。 张骆驼眨了眨眼,看着那月亮从他眼睛里缓缓地跳动了一下,接着消失:“我在想……” 他清了清嗓子,不安地动了动:“我当时在想……要是我们能驾驶那架宇宙飞船会怎么样……”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我们是不是可以不只是待在这里,也许还可以离开地球,去月球看看,也许还有火星,你说的火星,我想看看你的家乡是什么样。” 乔德摇摇头:“那不是我的家乡,它不接纳我。”他的语气非常坦然,“我的家乡是你。” 张骆驼转过头去,久久地看着他,露出一个自己也不知道的很浅的微笑。 又过了良久。 “那么……宇宙是什么样的?”张骆驼轻声问乔德道。 “很大。”乔德说。 他迟疑了一会儿,接着他的声音再度响起来:“这个宇宙有很多其他的星球,有些没有被开拓,有些被开拓过,有些在星云的旁边,有些在黑洞的旁边,其中的一些被陨石砸过,以后再也不剩什么,有些和眼前的地球很像……河流、大地、那些绿色的植被……在它们之中穿行,能看到牛奶一样的银河系……” 他们转过头,凝视着对方,中间,毛毛的唿吸和《月亮代表我的心》静静地流淌着。 “那么这个宇宙比这里——比地球,甚至比火星大很多是吗?”张骆驼喃喃地说。 “它们只是它的一个星球。”乔德低声说。 他们再次沉默了一会儿,看向天空,它大的像是一个幻觉,那些星星宛如一只只闭上的眼睛。 “……你想看看宇宙吗?”乔德说。 张骆驼迟疑地咬住了嘴唇,接着,他很轻,很慢地点了点头。 “如果你不想回火星那我们就不回,但是我想和你一起去看看月球。”他轻声说,“也许——我们还可以去宇宙里看看。” 他们再次凝望着对方,这一次,没有人移开眼睛。 第二天早上,他们调头,回到了那个旁边停靠了宇宙飞船的撤离区。 “你们怎么调头了?是要自首吗?”阿煤不安地问道。 乔德看了他一眼,不客气地说:“是的,而且我们会说你是主犯。” 当天晚上,他们在离飞船不远处的撤离区里居住了下来。那里像所有的撤离区一样,是一座微型城市,有公寓、街道、商店。 “我们如果要修理飞船的话,最好找一个地方住下来。”张骆驼对乔德说。 张骆驼找到了一座公寓,那里的门一踹就开,显然当年修建时不太用心。房间已经被时间的灰尘布满,但房间里的一切——电视、床、衣柜,都用纸裹挟起来。 他清扫了一下,感觉这里就像一个有人刚离开的地方。他在桌上找到了一张铺满灰尘的合影,是一家三口的,他们隔着遥远的时空对着他微笑,样子很亲切。他还在电视机抽屉里发现了一卷录影带,是某个电视剧,非常老,他几乎没听过,那画面显得很奇特。他把这个给了乔德看,乔德只看了它一眼,一下就明白过来。 “这是人类从地球撤退前拍摄的最后一部电视剧,叫《哪怕只拯救一只鸟》,拿来安抚还在撤离区呆着,没来得及去火星的人们。”乔德判断道,他朝左右望了望。 接着,在收拾完一切以后,他们默契地一起走到撤离区边缘处,那里,那架已经报废的宇宙飞船静静地躺着。张骆驼首先检查了那架飞船的状况一遍,实际上这比较容易,二十年前的宇宙飞船,张骆驼接触它不算太困难,尽管里面有些细小的部分张骆驼不是太懂,但总体他还是能把把握好。他检查那些零件的好坏、在零件群敏锐地发现丢失的螺丝,他用一张从公寓里翻出的纸,和一支已经不怎么能写的动的笔开始记录,记录下所有缺失或者损害的一切。在那天夜晚,他将这张纸交给了乔德。接着他拿着清洁工具,将飞船从里到外地清扫了一遍,最终那飞船变得光洁,从外观到椅子、操作台、地板。 太阳再次升起后,乔德拿着那张纸条,在城市里翻了一圈,他跑遍了那些已经废弃的零具店、加油站,将纸条里百分之八十的东西找齐了。 张骆驼开始修理这架宇宙飞船。但百分之八十远远不够用,张骆驼咬着牙,很伤脑筋。 他瞄准了他们两个的飞船。在乔德和阿煤的同意下,他在不伤害这艘飞船的运行情况下拆下一些零件,给宇宙飞船装上。 “你得考虑我怎么办。”阿煤嚷嚷道,“万一你把人工导航仪拆下了,我可能会死。” 他想了想,补充道:“我的意思是没有意识。” 张骆驼想了想,找到了一个办法,他在这座城市里找到一个小收音机,他把它改造了一番,接着将阿煤的零件装了进去,把麦克风转变成阿煤说话的硬体,这样阿煤就可以通过收音机和他们交流了,而且不用一直待在飞船里。 第239页 阿煤很喜欢这样,每天早上,张骆驼和乔德带他从公寓出发,他们一起穿过整座撤离区,到达宇宙飞船旁边,开始修理飞船,一直修理到晚上,他们再带着小收音机穿过撤离区,再回到他们临时居住的公寓。 “我感觉我是这个撤离区的主人。”阿煤兴奋地感嘆道。 张骆驼进入了一种修理状态,白天,他几乎都守在这宇宙飞船旁,一点点地注入独属于它的力量,边接过乔德递过来的零件,和乔德聊天,说上一两句话。到了夜晚,他和乔德就留下那宇宙飞船,回到撤离区。撤离区里一个人也没有,但这里没有因此变得恐怖,张骆驼和乔德修好了电力设备,夜晚时分,他们会打开街头一些商铺的灯,让它们亮着,这座城市因此变得没那么孤独,而他们手牵着手,在这里走着,就像走在南坪的街头,身后是热闹的游戏广场。当它们不想在外面逛时,他们就回到公寓,读几本书,看一家三口的合影,或者会打开电视,将那部安抚还没有撤离的人们的电视剧看一遍。 《哪怕只拯救一只鸟》。张骆驼暗暗记下这部电视剧的名字。这是来自真人拍的电影,他一眨不眨地看着那,想要找出他们和自己有什么区别。但是,当那些人流下眼泪,或者开始微笑,他清晰而困惑地认知到,他们看起来和他没什么差别。慢慢地,他看困了,就靠着乔德的肩膀,手搭在毛毛的肚皮上,听着来自阿煤的自言自语——“我喜欢这座城市”,他已经改“撤离区”改叫“城市”,缓缓睡去。 偶尔,他们会在这座城市里乱窜,淘很多东西,比如被丢弃的玩具、破破烂烂的世界地图、某张名字已经被煳掉的唱片,每淘到一件好玩的东西,张骆驼就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朝乔德摆摆手,乔德冷酷地点点头,但也忍不住随着他微笑起来。渐渐地,他们的疆域越扩越大,整个撤离区像是变成了他们两个人的天堂。 之所以是两个人,是因为阿煤开始渐渐地不再和他们一起,尽管他是这座城市里除开他们之外的,唯一可以对话的伙伴,张骆驼也时常和他说话,还有开玩笑,但最近越来越不这样了,因为自阿煤从飞船上觉醒,产生自我意识,从范柳手下救下张骆驼以来,他开始有了深刻变化,尽管他的性格还是和以往一样,没什么改变,但他的自我思考能力和意识越来越强,尤其是待在撤离区里,他和张骆驼还有乔德待在一起后。 他说他很喜爱这里,撤离区。 “因为这和重庆不同,有种平静而安详的气味。”他声称道,他最开始和张骆驼、乔德一起修理飞船,但是慢慢地,它开始希望张骆驼在修理飞船时将自己拎到撤离区中,他更愿意独自呆着,待在城市里的某个角落里,听属于这座城市的声音。 “我是这里的居民。”他甚至开始自豪地自称道,迷恋地为这座城市放起歌。 张骆驼有意识到这点,但他错误地估计了阿煤对这里的热爱程度,他以为阿煤只是喜欢这里,但他远远没想到阿煤能爱这里爱到像自己的家。他一直没有注意到这点,直到有次他和乔德又一次修理飞船,发现宇宙飞船的修理程度越来越好,再过不久它就能被重新启动时,他兴奋地将这个消息告诉阿煤,告诉他再过不久他们就能离开这里,进行星际旅行时。 阿煤在听到这话的那一刻沉默下来,他甚至不再放歌,而是陷入久久的沉默。 张骆驼困惑地转过头去:“怎么了?”他风尘僕僕地,擦了一把头顶的汗。 过了许久,阿煤终于开口了。 “抱歉,我想我不能和你们一起走了。”他说。 “什么意思?”张骆驼愣住了,甚至没有反应过来。 “我的意思是我恐怕不能和你们一起星际旅行了,我想留在这座城市里。”他说。 张骆驼愣住了,他反应了很久才明白过来,他迟疑地说:“你一个人吗?” 阿煤毫不迟疑地说道:“我一个人。” 张骆驼又愣了一会儿。 “抱歉。”阿煤低沉地说,“但是我真的——”他愣了很久,像是不知道该如何描述对这座城市的喜爱。 “我真的很喜欢这里。”他说道。 “但你住在哪里?”张骆驼放下收音机,担忧地和他说道,甚至不确定他能不能透过收音机看到他。 但阿煤的语气很轻松,他认真地回答道:“没关系的,当你们要走的那天,请把我在的收音机放在你们住的公寓里,我待在那里就好。” 张骆驼嘆口气,小声地提醒他道:“但这里就会只剩你一个人了——” 他并不是非要阿煤陪他们去宇宙不可,但阿煤可能会孤独——这里没有一个人,甚至没有一个鬼魂,当夜晚来临,整座城市的电力放满,灯光下只有星星和风。 阿煤沉吟道:“这正是我留下来的理由。因为这座城市完全孤独,所以我要留下来陪它。” “而且。”他开玩笑地说,“到时候如果有人单枪匹马地闯进这里,我也能陪陪他,你们可以把我放在收音机内,到时候他可以听到我的歌声,不会太寂寞。” 事已至此,张骆驼没有挽回他的理由。 第240页 “要是你改变主意的的话,随时可以告诉我。”他嘆口气,皱起眉。 “我们是朋友,永远。”他承诺道。 当天晚上,张骆驼把这个决定告诉了乔德。乔德愣了一下,但他没有很惊讶。 “这是他自己的做出的决定。”他说。 他们静静对视了一会儿,电视里,《哪怕只拯救一只鸟》正被播放。 张骆驼让自己靠在乔德的肩膀上,闭上了眼睛。 他们继续修理宇宙飞船,缓慢地,迟钝地,但是坚定地。 张骆驼经常会想起郑郑和芦幸,他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但当他看向夜空,那片像是会持续到永恆的夜空之星时,他直觉他们会很好,非常好,就像总有一天他们会把这座飞船修理好一样。乔德贊同他,他们一同望向一颗银光闪烁,如此尖锐的星星,他们管那颗叫北极星。 慢慢地,那宇宙飞船从残破不堪,到只有一些地方缺了零件。张骆驼狠下心来,从那架陪伴他们很久的飞船里扣下几个必要零件,镶嵌在宇宙飞船上,他听到宇宙飞船发出“叮”的一声,一抹蓝光闪过。 在北极星照耀下的一天夜晚,宇宙飞船终于被修理好了,当张骆驼试着将最后一个零件装进去,飞船的驾驶舱亮起来,发出像是机器转动的嗡鸣声。 张骆驼坐进去,看到开关发出可以运行的绿光。 他兴奋无比地叫来了乔德,张骆驼无法抑制他的喜悦之情,他咧开嘴,朝乔德笑了笑,他没有得到乔德回赠的笑容,却得到灰色眼睛里的,像是歌声一样的温柔。 他们开始为他们的星际旅行做准备,他们开始在撤离区乱转,翻遍每一家超市、零具店、加电站,还有一些大门敞开的公寓,试图找到任何能被他们的星际旅行所利用的东西。 他们开始和阿煤、这座城市告别。张骆驼愧疚地来到小收音机面前,取下人工导航仪里阿煤的晶片,阿煤已经习惯瞬间失去意识这种事,被取下时甚至没有吭一声。张骆驼捧着他,穿过街道和无人的商店,来到公寓中,小心翼翼地翻出一家三口放在储存柜里的另一个收音机,那已经非常破旧了,但张骆驼将它修理过,保证它能和最新的科技兼容,并且能很长一段时间都有电量。在乔德的注视下,张骆驼轻轻地将晶片插入到那收音机里,很快地,在两秒之后,阿煤的声音高兴地响了起来,他满意地看看自己的新家,收音机的提示灯随之蓝光闪动。 “这里很好。”他满意地说。 他激动地和他们聊天,停不下来。 “我是这座城市的居民。”他自豪地说。 “我们过几天要走了。”张骆驼告诉他。 “虽然我不能和你们一起走,但我还是能祝福你们。”他想了想,郑重地对他们说,“等你们起飞的那天,我会操控这录音机,将音量调到最大声,为你们放一首歌。” “是什么歌?”张骆驼好奇地问,握住乔德的手。 阿煤得意地哼了一声,笑意盈盈的:“一首世纪之歌。” 他没有说清楚,张骆驼狐疑地眯起眼,和乔德对视了一眼,决定不再问他,让他独自得意。 “你觉得是什么?”当他走出房间时,他怀疑地问乔德道。 乔德朝他耸耸肩,他和他一样,搞不清阿煤的思维。但是张骆驼怀疑乔德和阿煤串通好了,其实他知道,只是不告诉他。 他们敲定了一个可能会万里无云,天空满是星星的夜晚,他们决定在那天晚上起飞,将自己送上太空。 那天晚上来临的时候,星星果然像是湖水里的石头般布满了整个夜空。张骆驼抬起头,就能看到星星像是舞台剧的演员,一个个出来谢幕,上百、上千、乃至上万,它们像是一幅有狂潮的画,从天上涌来,直至世界尽头。 乔德、张骆驼和阿煤道了最后一次的别,离开了撤离区,到了撤离区的边缘。 他们一起抬起头,看向宛如钻石矿般的天空。 他们看了好一会儿。 张骆驼深唿吸一口气,拍拍衣服袋里的毛毛,转过头,和乔德对视了一眼,接着,伸出手,握住了乔德的手。 他们朝彼此点了点头。 “走吧。”乔德轻声说。 他们朝宇宙飞船走去。 乔德打开了舱门,他也打开了舱门,他们一起坐上了宇宙飞船。 乔德启动开关,开启自动模式,让宇宙飞船热身五分钟,为之后的飞行做准备。张骆驼不安地抓住乔德的手,他不知道他们飞出去,离开地球会面临什么,乔德凑过身来,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张骆驼深唿吸一口气,就像以往无数次一样,他从那手心里得到了力量。 五分钟后,他们起飞了。 飞船朝天空飞行而去,因为很久没飞过了,它震动的很激烈,以至于毛毛缩进了张骆驼的怀里,张骆驼感到重力压在他身上——但他只有一点不适,毕竟在撞南墙时,他什么都体会过了。 过了一会儿后,飞船的飞行渐渐平稳了,那震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顺滑和安静无声,如果不是窗外黑色的天空如同瀑布般流过,张骆驼会以为他们还呆在地上,没有任何举动。 他头靠着窗户,看向窗外,他看到天空在他们下方,隔离区变得遥远无比,像一个小小的积木城,安在广阔的荒地上,不值一提,那些遥远的、气味冰冷的白色星星都比它大。 第241页 张骆驼无声地朝那隔离区说了一声再见。 接着月亮和灰色的云层盖住了那些隔离区。 接着薄薄的灰色云雾盖住了那些云层,那月亮。 接着连那些云雾也消失了。 他们还在不断向上飞去。 冲出大气层。 冲出地球。 驶向宇宙。 接着将是无尽的自由。张骆驼想。他的心砰砰地跳着,他眨眨眼,仿佛就看到乔德和他说的无尽的星云、安静的星系、以及各个星球,将出现在他面前,和他们,作为真正的人类一起流浪。 这不是重庆,不是地球,而是整个宇宙。 但奇怪的是,张骆驼想。尽管这么远,远的他转过头,只能看到一片黑暗中,乔德灰色的、安慰他的眼睛,远到他握住乔德手,望向窗外,已看到了那颗沉睡的地球,被远远地甩在了他们身后,但在此刻,当他和乔德对望,轻轻地唿吸,他们仍然能听到阿煤说要在今夜他们飞向太空时会放给他们听、送给他们的歌,他称之为世纪之歌的那首歌,此刻,那歌声如此清晰,如此温柔,几乎就像贴在他们耳边颂唱。 它放的是,邓丽君的《甜蜜蜜》。 (完) 作者有话要说: 我写完了这章,这章的结束就相当于整篇文的结束了。实际上,写这篇文很痛苦,因为是初次写长篇,而我对写长篇没有半点经验,很多时候,我都错误或者轻率地用了写短篇的方法,或者根本不知道如何去写,只好咬咬牙,用一种笨拙的方式去呈现想写的东西,于是,本篇里,有很多地方写的都相当糟糕,甚至我一写完就看了出来,到了最后,我对这篇文抱着一种复杂的心情,有痛苦,因为很多地方写的不好,但没有办法,这是写东西的第一步,你必须要做的很糟糕,你才可能会下一步做好;也有一点点的爱意,因为我写完了它,写完了第一篇属于自己的长篇(尽管可能没人看。)至于下一步在哪里呢,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庆幸通过写完了这个,我获得了一点点的经验,尽管可能微不足道,但是经验就是经验,至少会有那么一点用。 如果您看完了这篇文,看到了这里,不管您是想骂我“写的什么玩意儿”,或者是象徵性地拍拍掌,或者是有一点点喜欢这篇文……不论是哪种,我都想谢谢您您花了您的时间,看完了这篇文。即使未来我们将不再相遇,您也不再记得我,但是我们至少曾有过交集,我想这就是网络、科技、文章带给我们的不可思议的意义。 谢谢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