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客》 第1页 《雪客》作者:yern【cp完结+番外】 简介 傲娇醋王龙神攻x软糯哭包蛇妖受 - 攻前期冷漠傲娇口是心非后期花式追妻宠妻无度 毕竟出来混都是要还的 神也不例外:) 副西皮是妖娆腹黑神官攻x元气炸毛羊精受 第一章 雪客 时值冬月,雪色斑驳,在青泽这样有些闭塞的小镇上一整个冬天都见不到几个外乡人。 连着下了几日的大雪,屋里备着的柴薪已经快用尽,雾年趁着天微亮时雪稍停,准备出门再去砍一些回来。 刚推开门他便一愣——门外竟瑟缩着一个白衣少年。 屋外冷极,雾年才刚出门便已觉得有些刺骨,这小少年窝成一团,抱着膝埋着脸微微颤抖着,身上发上还覆着一层霜雪,显然是已冻得不轻。 雾年虽性情清冷,倒也不至于眼睁睁看着他人在自己面前死去,连忙上前查探。 少年在这冰天雪地冻了许久,身体微微发僵,神智也不太清醒。雾年喊了几声没得到回应便把他抱进了屋内,让他靠着炉子侧躺着,自己则去厨房烧水煮祛寒的姜汤。 过了许久,少年终于甦醒了过来。 他慢慢地坐起了身,缓缓打量着四周的环境,冻僵的神经似乎还没这么快恢復,见屋内没人便又像是还没完全清醒般地把脸埋进了膝盖。 雾年端着姜汤进屋,看到少年已经醒来,终于放下了心。 “来,把姜汤喝了。”他走近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背后突然有人出声,少年像是被惊吓到了般一抖,然后立刻转过身,有些无措地看向雾年。 借着炉子的火光,雾年终于看清了少年的脸,却忍不住微微皱了皱眉。 起先他以为是哪家的孩子在风雪中迷了路,刚刚天暗他又心急便未仔细分辨,现在终于看清了少年的模样,却又多了几分难言的顾虑。 这孩子长得太好了。 一张雪白的小脸,嵌着两颗又黑又亮的桃花眼,小巧的鼻尖微翘,两瓣自带三分笑的粉唇,眉心还缀着一颗朱红的美人痣,身材纤细,一身胜雪华服,活脱脱一位富贵人家的小少爷,怎么看都和这个偏远的小镇不搭调。 此刻因为在炉子边小憩了片刻,少年的双颊因暖和而透出一丝绯红,眉心的硃砂痣鲜艷得像是欲滴的血珠。雾年仔细打量了一会儿,竟从那被炉火映照得暖融融的眉眼中瞧出了几分旖旎。 雾年几乎是下意识地想到了雪客。 雪客是一种传说中在雪天寻找人类宿主过冬的精怪。它们和别的妖精不同,大多有着极其美艷的皮囊,也从不隐藏自己是妖怪的事实,反而依仗自己的美貌来寻找宿主度过万物凋零的寒冬。 青泽镇虽是个偏僻的小镇,但四面环着青泽这条灵泽,又多深山供精怪们栖息,实是个修行的风水宝地,每年来往的妖精极多,但到了寒冬也有格外多落单的小妖精挨不过腊月。一些面貌俊美或是能化形的精怪便从山里来到镇上,祈求人类能够收留自己度过寒冬,待到初春雪融便离开。 只是人妖殊途,人与妖若是朝夕相处难免有损精气,那些美貌妖精们既靠着皮相来博取怜惜,便常常礼尚往来地与宿主做些皮肉勾当。一来二去,这些风流韵事竟也成了青泽不可言说的习俗。 要说精怪们在挑选宿主的时候也不是完全随意的。它们多大喜欢挑选年轻力壮的单身男子,一来避免被宿主家中人嫌恶,保全自己安然度过整个冬天;二来方便打发落雪时光,于自身而言也是一段艷遇。青泽是个小镇,笼共几十户人家,几乎每个身体健全的单身汉子都被雪客光临过不止一回,甚至连一些有家室的都曾被敲门。 偏偏雾年,相貌俊美,气质非凡,却一次也没迎来过雪客。 他素来不喜精怪,对这种艷情也极为不齿,以他的性子,即使见了雪客也是要将其拒之门外的。但镇上家家户户都来过雪中人,唯独自己不缺胳膊不缺腿却不曾有过,也难免多了几分在意。 因而看到眼前的少年时,雾年便下意识地产生了一种“终于还是来了”的感觉。 如今稀里煳涂把雪客迎进了门,自然不是出自他的本意。 雾年把盛着姜汤的小陶碗塞到了少年的手里,半晌也不知说些什么,只是冷漠地看着少年小口地喝起了姜汤。 妖精也能喝姜汤吗? 不知道他是什么妖,这副好皮囊是真的还是画的呢? 雾年盯着少年捧住小碗的葱白手指和微微啜动的唇瓣,胡乱地想着,直到思绪飘到一些难以启齿的地方,才勐然清醒了过来。 他为自己轻易被眼前的妖精迷惑而暗自懊恼。 “你是妖精吗?”雾年冷声问道。 少年眼神微颤,小脸煞白,几乎是立刻湿了眼眶。他放下喝了大半的汤碗,绞着手略显侷促地站着,眼神无处安放般地四处躲闪着,身体 甚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 雾年看着他可怜的样子有些不忍,又有些好笑。 少年此番反应其实已经给足了答案,听闻别家的雪客都是极力引诱宿主的,怎么这只小妖精一上来就要哭,自己不过是要确认一下身份,却像是欺负了他一般。但想到眼前这好看的人儿可能是个以魅惑人类为生的精怪,便又冷下了心肠。 第2页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少年不住颤动的羽睫,静静等待着回答。 “是……”良久,少年轻声回应道,又像是等待着审判般,不安地透过泪水望向雾年。 果然。 一切如他所料,却又不知为何有些失望。 少年见雾年面色渐冷愈发忐忑,嘴唇轻启数次,像是斟酌着要不要说些什么。 “你有名字吗?”雾年突然又问。 “有…有的!”少年面色一喜,立刻软软地回答道,“我叫银…剪银。”说完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眸看着雾年,眨了眨眼。那神色像是紧张,又像是期待,更带了几分说不清的情愫。 雾年看着剪银柔顺的样子不知为何突然有些烦躁,他冷漠地别开了眼,兀自走向房门,背对着剪银说到:“喝完姜汤,你就……” 他本想告诉这只小妖,喝完就乖乖离开,自己不接纳雪客,话到嘴边却不知为何说不出口。 少年明明站在自己身后,他却好像能看到少年泫然欲泣的泪眼和微微抿起的嘴唇, 连眉间那颗美人痣都透出一股可怜劲儿,雾年鬼使神差地改口道:“你就先好好休息。”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第二章 故人 剪银知道雾年最讨厌妖怪。 所以他在听到自己可以留下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愣住了,等他回过神来想问雾年出去做什么的时候,雾年早已消失在了风雪中。 他呆呆地站在屋子里,有些不知所措,只好捧着刚刚喝了大半的姜汤坐到了床边,边喝边观察着屋内的摆设。 看到窗边那张小小的、却略显突兀的桃木案几和上面绘了一半的雪竹林时,剪银忍不住露出了微微笑意。雾年真的一点都没变,就算失了记忆,成了凡人,也还是和过去一样。 过去,雾年也是最爱画雪,大概是因为在海里总是见不到雪的缘故。后来上了天宫,雾年便常常在牵星宫中造雪,然后静坐在亭子中,画上一天的雪。 雪色难绘,一目纯白总要有景托称,于是雾年又从人间移了一片翠竹林上来。 那时剪银正在竹枝间小憩,便这么莫名其妙地上了天宫,醒来看到周围一片霜雪,吓得以为自己一睡睡过去了半年。 他一个哆嗦从树上摔了下来,便看到对面的小阁里,一位银服仙君正冷淡地望着自己。 那是剪银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人,身姿颀长,眉目俊俏到让人,呸,让蛇有些无法直视。只是那张脸的主人浑身都散发着一股冷冽锋利的气场,尤其是那笼罩着剪银的星眸。 不是太和善的眼神。 剪银下意识地缩了回去。他迅速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大概了解了目前的状况——这位仙君为了画雪竹林,不小心把他给一起搬上了天宫。 好在那位仙君并未太在意他,只稍稍看了几眼就没再理会了。 剪银有些无语也有些尴尬,无语的是这位仙君的任性,尴尬的是他不知道回去的方法。 妖能修道成仙的本就是凤毛麟角,他不过是条刚开了灵识的小蛇,算起来也不过堪堪十七岁,自然是没有来过天宫的。 剪银只好如同一只没头苍蝇般在竹林里四处乱窜,一边窜一边偷瞄仙君的美颜,试图找出回去的路。 当他第三次经过小阁对面时,突然感到一道冷厉的视线再次锁定了自己。 剪银差点吓哭,看了看身后被自己东窜西窜划得乱七八糟的雪地,有些心虚地原地躺平装死。 这次,仙君冷冽的目光隔了很久才移开。 剪银不敢再造次,只好乖乖原地躺着,盼望着仙君能快点离开好让自己开熘。 在雪中躺了一会儿,他感觉越来越不舒服。 蛇本就是冷血动物,在冬季理应是要冬眠的。自己是雪蛇,虽比其它蛇要抗寒一些,但到底跳不出这个自然规律。尽管现在并不是冬天,但这位仙君造了雪,也是十分寒冷,他只觉得身体越来越重,唿吸也越来越困难。 剪银的意识越来越模煳,恍惚间,他仿佛看到那位俊美仙君跃下了楼阁,缓步朝他走来,随即他便眼前一黑,昏迷了过去。 雾年砍完柴回来时,剪银抱着喝空了的小碗,斜倚在床上睡得正熟。 他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在看到剪银香甜的睡颜时,下意识地放轻了动作。 雾年的心情很微妙。 自己无疑是不喜欢与这些妖魔精怪有交集的,今天却不知怎么的,莫名其妙让这只小妖精留了下来。 他轻轻抽走了剪银手中的碗,把他放平在了床上盖上薄被,望着少年眉心的那粒硃砂痣有些出神。 刚刚砍柴的路上,雾年想了一路也没想明白自己的心思,此刻却发现,面对眼前这只小妖精,自己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一句讨厌的。 以前也见过别家的雪客,虽然皮相尚佳,但浑身透露出一股妖冶的邪气,一举一动都带着吞噬人心的贪婪。他更见过不少在冬季过去后被雪客吸干精气,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宿主,因而深知精怪们的贪慾和背信弃义。 但眼前这只,似乎又非常不同。懵懵懂懂,像是刚出襁褓的婴孩。 大概是只刚刚出来的小妖精,又大概是种新的魅惑人的手段,他想。 总之,自己还是小心为妙,逗弄逗弄打发冬日就好,万万不可沉迷其中。 第3页 雾年强迫自己从剪银姣好的面容上抽开了目光,转身去案前画起了未完的雪竹林。 平缓的唿吸声和炉火噼啪的声响给屋内的气氛添了几分温馨。 剪银从睡梦中甦醒,躺了好久脑袋还是晕乎乎的。 他是虚修化形,还是保留了很多蛇的习性,到了冬天也就格外嗜睡。 他坐起身,发现雾年正端坐在画案前,连忙说到:“你回来了呀。” 自然没有得到回应。 剪银有些尴尬地捏了捏被角,倒也不气馁。他起身走到雾年身后,看着即将完成的画作,称赞道:“画得真好。” 雾年还是没有说话。 剪银有些低落。 过去雾年作画时,总会让他趴在案上或是自己肩上。后来雾年帮他开了声形,偶尔他说些什么,就算是毫无意义的胡言,雾年也会宠溺地摸摸他的头。 尽管知道如今的雾年已经失去了记忆,剪银还是不免有些难过。 自己本身也不是来讨雾年宠爱的,他暗自安慰自己道。 “你是什么妖?”静了片晌,雾年放下画笔,漫不经心地问到。 听到对方主动开口,剪银有些雀跃,但随即又犹豫地低了低头,小声道:“蛇妖。” 雾年闻言忍不住蹙眉,他幼年时曾被草蛇所伤,潜意识里一直非常不喜蛇。 不过他倒还不至于把眼前的小蛇妖和过去曾伤他的蛇混为一谈,只是略微冷淡地点了下头,又问到:“什么蛇?” 剪银注意到雾年皱眉的表情已经有些失落,此时忙回答道:“雪蛇!是一种很漂亮的蛇…”说完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其实剪银对于自己的外貌还是很有自信的,无论是原形还是人形。 雪蛇是蛇族中最为珍稀美丽的一支,虽然因为数量稀少而一直未能壮大,却因为美貌和仙缘一直在蛇族中备受尊崇。剪银的母亲是雪蛇公主,美艷不可方物,而他也很好地继承了母亲的面容,可以说从来没见过比自己更漂亮的小蛇。虽然现在因为年纪尚小化形还是少年形态,但未来一定会出落得如他母亲般美丽。 过去雾年也曾夸赞剪银的蛇形很美,如若不是这样,当初可能也不会为他所救。单凭皮相,剪银有八成的把握能讨得雾年欢心,因而此时几乎是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让雾年看看自己。 雾年听到剪银自己夸自己漂亮有点想笑,突然想逗逗这小蛇,便随意道:“我没见过雪蛇,你化成原形让我看看吧。” 剪银立刻乖乖点了点头,走到床边坐下,一道银光闪过,面前的衣物便轻飘飘地落在了榻上,一条细细长长的小蛇微微仰着头从领口中钻了出来。 雾年走过去,把手放在小蛇面前。剪银立刻十分顺从地沿着他的手腕蜿蜒了上来,好让雾年看清自己。 剪银的蛇形十分小巧,绕住手腕只有两圈左右。 被蛇缠着手腕比雾年想像中好上太多,凉凉柔柔的倒也有几分新奇。雾年仔细打量着剪银,他倒确实没说谎。 腕上的小蛇通体雪白,细密的蛇鳞好似泛着淡淡的银光,滑动时便会微微地闪烁。头部小巧圆润,两颗眼睛像两粒小小的黑玛瑙,转动间流光溢彩。而额心正中,竟也缀着那颗小小的硃砂痣。 非常漂亮。 雾年忍不住轻轻用手指碰了碰小蛇的头,剪银立刻乖巧地用额头蹭了蹭他的指腹,微微眯着眼,十分享受的样子,看得雾年心下也悄悄多了几分柔软。 雾年托着剪银逗弄了一会儿,心满意足地准备把他放回去,突然心念一动,使坏般地把剪银放到铺着画的桃木小案上,带着几分笑意道:“好了,你变回去吧。” 画案上的剪银一愣,刚才为了扮演一条称职的小蛇一直没有说话,此刻终于忍不住有些为难地开口说到:“我的衣服还在那儿呢……” 蛇形的剪银声音显得格外细幼,还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妩媚,勾得雾年有些晃神,他故作镇定道:“你是妖,又不是人,也这么讲究吗?” 剪银看着雾年略带戏嚯的神情愈发赧然,小小的蛇都不好意思地缩成了一团。 雾年等了半天没等到剪银的回音,心想这小蛇倒真的和别的雪客不太一样,换成别的妖早已急不可耐地贴上来献媚了,他却好像真的做不来这种事。 自己也不能逗得太过了,想着,雾年朝剪银伸出了手,准备把他送回床上。 正当此时,面前又是一阵银光闪过,小小的雪蛇逐渐变得透明,转而勾勒出一具少年纤细的身躯。 剪银浑身赤裸地侧坐在案几上,双腿有些侷促地交叠着。 他不敢直面雾年,又怕弄坏了桌上的墨宝,只能撑着身体轻轻侧了侧身,一张白皙的小脸因涨得通红,眼中都泛出水雾来,三分委屈七分羞怯地看了看身后的男人。 而雾年此时脑中已然是一片空白,只余一句“肤若凝脂,面若桃花”和一身的骤然升起的燥火。他不可自控般地紧紧盯着剪银交叠摩梭的修长双腿和微微拧着的柔韧腰肢,眼底都浮上了一层血丝。 这人……不,这妖……简直…… 还以为他当真纯真至此,结果不过是玩了一手欲擒故纵。 第4页 他是怎么打算的? 先用皮相魅惑他,引诱他耽于情慾,然后控制他的心神,最后吸干他的精魂? 雾年止不住冷笑。 他强行克制住自己内心的躁动,转身一把抓起床上的衣服,扑头盖脸地砸在了剪银身上,嘲讽道:“你们妖精都是这样勾引人的?” 剪银被砸得一愣,他不知道雾年为什么突然发火,明明是他逗弄自己在先,此刻却都成了自己的不是。他也不去反驳,只默默穿起衣裳,雾年却还不放过他。 “或许你以前的宿主很吃这一套,但我……”雾年冷笑着,“看到你那副矫揉造作的样子就觉得噁心。” 剪银不知道雾年为何无端端对自己抱有这样的成见,也不明白雾年所说的宿主又是什么,但“噁心”两个字像是一抔冰渣被狠狠地揉进了剪银的五脏六腑。 他蓦地抬起头,用仍然湿润的眼睛看着雾年,平静地说到:“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从没有想过引诱你,更没想过害你。只是你让我这么做,我便做了。” 雾年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藉口,讥讽道:“我让你做什么你都会去做?” “是。”剪银没有丝毫的犹豫。 雾年本想继续回击,却在对上剪银的眼神时一怔。 少年眼神澄澈,漆黑明亮的眼眸中满是坚定,没有一丝一毫的杂念。那一层湿润的水气没有让他看上去软弱,反而像是带着一种难言的柔情。 雾年喉头滚动,一时无言,半晌后哑声道:“愿你说到做到。” 剪银也不再回话,低头扣着襟前的小扣。 第三章 旧梦 那天夜里,雾年又做了一宿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他坐在一叶小舟上,无人摇桨,船儿却平稳地在水上漂行。 雾年环视四周,发现这里竟然是青泽的一个小湖湾。 小舟缓缓驶向湖心,大约过了半炷香时间便停住了,船头正对的水域竟然现出了一个小小的漩涡。 梦里的雾年伸出了手,手心向上缓缓一抬,一道耀眼的光芒便从这漩涡中缓缓浮出,湖面顿起波澜,整片青泽的水仿佛都在为之沸腾。 光芒渐淡,湖心竟凭空浮出了座屿。 说是岛屿似有不妥,因为那石块细长如锥,更像一根通天的石柱,顶端仅仅一个拳头的大小,形状如同一双交叠的手掌,托着一粒散发着柔和光芒的珠子。 雾年轻轻一勾手,那粒小小的金丹便缓缓飘来,落在了他的手心。 “刚刚好吓人啊!咦,这是什么呀。” 雾年突然听到有人说话,那声音轻灵,似曾相识,他环顾四周却见不到人。 正当他有些茫然的时候,却见自己的袖口一动,一条通体雪白的小蛇延着他的手腕探出了头,好奇地看着自己。 剪银? 不对,不是他,这条小蛇的额心没有硃砂痣。 “阿年,你怎么啦。”那条小蛇又开口问道。 而梦中的自己只是轻轻触了触小蛇的头,说到:“吃了它。” 那小蛇便十分乖巧地吞下了金丹,又后知后觉地问道:“吃这个做什么呀。” 雾年摩挲着小蛇细腻的背,声音是自己不曾想像过的温柔:“往后不管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而不管你在哪里,我都能找到你。” …… 醒来后,雾年望着房梁怔了很久。 梦境太过真实,竟让他一时分不清究竟哪里才是现世,颇有几分庄周梦蝶之感。 过去他也曾数次做过此类的梦,梦见自己广袖飘逸如仙人之姿,或是腾云驾雾,或是踏水而行,更多的则是坐在一个小亭子里作画,但从来没有哪个梦如昨夜那般真切。 不像虚渺的梦境,倒像是记忆的重现。 那种让他难以言喻的心安和温情,竟让他产生了沉溺其中不愿復醒的念头。 而且,刚才梦里的那条蛇,实在太像剪银了。 雾年眉心微皱,侧过头看了看蜷缩在炉边的少年。 昨天俩人闹得颇为不愉快,一下午也都再无交流。剪银倒是时不时偷偷看向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但终究也没有开口,他也不去问。 雾年年幼失了双亲,对亲情的记忆十分模煳,几乎是自打记事起便一个人生活。青泽镇的人不多,雾年的性子又冷淡,偶尔受些照拂也惦记着礼尚往来地报恩,多年来无甚深交。 他知晓人情世故,却不懂与人交往,彬彬有礼却又不带情谊。 昨天会对剪银再三逗弄、恶语相向,事后他自己也觉得有些讶异。 讶异过后便是懊悔,懊悔无门便又化成了淡淡的恐慌和恼怒。 原本只要剪银先开口,自己便能顺理成章地稍加安抚。可这小妖精一下午光用一副受了委屈的表情看着他,却不言语,雾年又拉不下脸主动求和,只好冷着脸僵着。 不过无妨,马上便要入夜,到时这小妖精必要作妖。 不料到了晚上,剪银竟然自己从柜里翻出了被褥,乖乖地在炉边躺下了,把雾年酝酿了一下午的那句、施恩般的“上床睡罢”给硬生生憋了回去。 雾年憋着气躺着,时刻注意着剪银的动静,他可不信这小妖精当真这般老实。 第5页 等床下传来均匀和缓的唿吸声时,雾年差点一冲动就跳下床去把剪银晃醒。 你不是雪客吗?你能不能做点雪客该做的事啊?? 雾年又兀自咬牙切齿了一阵,才惊觉自己实在不对劲,不知不觉间竟被这小蛇妖勾得五迷三道。 他是雪客,而自己是宿主,这段关系无论如何都应当是由自己来主导。 剪银在炉边睡得不太安稳。 地上很凉,垫了一层褥子也只是微微隔了寒气,始终暖和不起来,只能靠着旁边的炉子取暖。 小小的人缩成一团,眉目微蹙透露出一副可怜样儿,看得雾年心里一堵。 想了想蛇的习性,雾年觉得蛇妖大约也是畏寒的,于是起身想把剪银抱到床上去睡。 剪银却不知是不是在梦中感受到了雾年的目光,眼睫轻颤几下,悠悠转醒。他睡眼惺忪地看着面前的雾年,有点迷煳地软软开口:“早上好呀。” 雾年听着他声音里略带鼻音,一下子又有些郁闷,仿佛自己做了什么十恶不赦之事。但他面上一丝不显,只是生硬地命令道:“去床上睡。” 剪银还没完全清醒,闻言也只是呆呆地“哦”了一声,然后乖乖地从被窝里钻了出来,又乖乖地爬上了雾年的床,盖好被子,半梦半醒地看着雾年。 两条雪白的小腿从雾年的眼前慢慢飘过,他撇开目光,清了清嗓子:“你继续睡,我出去一趟。” 剪银半天才反应过来,刚想开口问雾年去哪儿,屋门已经关上了。 不过剪银即使问了也不会得到答案,因为雾年也不知道自己出去做什么。 他只是觉得自己需要冷静一下,不能继续和剪银共处一室。 外面飘着小雪,倒不算太冷,雾年漫无目的地沿着镇子走了一会儿,肩头落了一层白霜,竟不知不觉来到了昨夜梦中的那个湖湾。 思及昨夜的那个梦,雾年凝眉。 他四下查看,在岸边找到了一条废弃的渔船,检查了一番没有破漏,便登上船朝湖中划去。 青泽是一年四季不霜不冻的灵泽,但冬日的湖水还是冷得刺骨,湖面泛出的丝丝寒气包裹着小船。 雾年也不知自己是被这冷风吹清醒了还是吹晕头了,竟然想到湖心去找昨日梦里的那根石柱。 青泽镇虽小,但依山傍水十分富足,仅是靠河岸的鱼塘便已能自足,镇上人很少会去湖中捕渔。 雾年未曾去过湖心,且这方湖湾视野开阔、平如镜面,一眼望去并没有什么端倪,也从未听别人说起过那里有什么岛屿怪石。 他一边摇浆一边也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但不知为何,一股难言的冲动驱使着他,去亲眼看一看,或者说,求证一番。 昨夜在梦中不过半炷香时间便已抵达,今日雾年却划了整整近一个时辰。 此刻,雾年有些怔忪地望着前方,那块本应出现在他梦中的锥形岛石,连顶端那粒金丹的缺口都如出一辙。 他低头,自己仍穿着早晨出门时披上的大衣,而不是梦境里的广袖白袍。 他的梦境,是真实存在的。 第四章 绵枝 剪银迷迷瞪瞪地躺了好久,才突然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现在正睡在雾年的床上。 以前也不是没有共枕而眠过,但人形还是第一次呢,想着,整条蛇都兴奋了起来。 他紧紧裹着尚带着体温的被子,开心地在床上滚了好几下,一双桃花眼都幸福地眯成了缝。 折腾了片刻,剪银也没了睡意,便起床梳洗。 也不知道雾年去了哪里,外面还在下雪,他现在是凡人之躯,万一受寒了怎么办,剪银有些忧心。 刚刚雾年出门的时候好像还没进食,剪银更担忧了。 思前想后,他准备炖一锅鸡汤,这样等雾年回来,就能暖暖地喝上一碗了。 剪银从没下过厨,毕竟他修成人形也才没多久。但虽没吃过猪肉,猪跑却是见过很多回了,过去在牵星宫,常常看着雾年的侍童倚星给他们准备膳食。 于是剪银斗志满满地翻出了锅碗瓢盆,堆好了木柴,手忙脚乱地洗净切好了辅料,在锅里舖好,才发现……没有鸡。 雾年在吃食方面的兴致非常寡淡,以吃饱为目的,大鱼大肉山珍海味于他没有太多的诱惑力。而且他也不喜欢打理,要吃什么都是当天出去採买,家中向来不会养鸡鸭牛羊之类的家禽家畜。 剪银身上也没有银钱,自然是不能出去现买了。 他稍作思虑,在院子里找了根还算结实的小木枝,在雪地上划拉了起来。 片刻后,一个简单的灵阵出现在了一片雪色之上。 剪银解下了腰间一个状似珠蚌的玉色挂坠,轻轻地放在了灵阵中央,念起了口诀。 一道冰蓝色的光芒从那珠蚌内流转而出,延着雪地上的纹路缓缓填满了灵阵,泛出一层柔和的光晕。 见成功了,剪银有些开心,立刻雀跃地说到:“阵仙你好呀!那个……我想要一只鸡。” 三分钟后,灵阵的中央出现了一只鸡,还是捆好的那种。 剪银提着鸡看了好一会儿,觉得无从下手,又有点为难地对灵阵问到:“那个……你能不能帮我处理一下呀?我想炖汤的……” 第6页 灵阵:“……” 又是三分钟后,剪银得到了一盘,杀好洗净的、去了毛的鸡块。 他心满意足地把鸡块放进了锅里,倒上水,生了火,托着腮蹲在一旁巴巴地等着。 也不知道雾年什么时候回来。 剪银有些无聊地捏着脚边松软的雪,突然想起来灵阵还没收,连忙转身跑了过去。 趁着雾年还没回来,他想联繫一下绵枝。 “阵仙阵仙,你还在吗?”剪银先确认一下。 灵阵微微闪了闪。 剪银立刻开心地问到:“你能不能帮我找一下绵枝呀。” 灵阵又是一闪,示意知道了。 这个玉仙灵阵,是以前剪银在天宫还不能自由通行的时候,雾年给他用来打发时间的宝器,里面住了一位及其厉害的大仙,可以满足召唤者的愿望。过去剪银也经常用灵阵来联繫绵枝,除了第一次费了些功夫,后面基本上不用半炷香时间便能找到,也算是灵阵的熟客了。 绵枝算是他的髮小,一只十分厉害的羊精,好像还是羊族的小皇子。 剪银五岁的时候,绵枝搬到了他家附近。蛇与羊不同,不喜群居,那时的剪银已经独自搬出来生活了,而绵枝作为偏爱群居的羊,形单影只看着格外孤独,剪银便常常去陪他。 绵枝比剪银年长两岁,脾气却是剪银的两倍不止,武力值也相当之高。据说他在原来的山头就已是称王称霸,在搬了新地方自然也是要开始新一轮权力扩张的。 在以好脾气着称的羊族中,绵枝这样也算是一朵奇葩了。不过剪银天性温软,倒是和绵枝互补,两人一刚一柔其乐融融。剪银裹在绵枝的羊毛里,跟着他从这个山头打到那个山头,也算是过了一把狐假虎威当大王的瘾。 后来剪银莫名其妙被雾年带上了天宫,绵枝急得差点把整座与凉山给翻过来。结果发现剪银是在天上沉迷美色、乐不思蜀了,气得他丢下一句“见色忘义”,半个月都没理剪银。 但当剪银重病的时候,绵枝又哭着跑遍了大江南北的仙宫为他求药,甚至不惜去向已经断绝关系的本家低头,耗尽半身修为,替他结了羊族秘传的莲回印续命。 这次剪银身体未愈便执意要来保护下凡歷劫的雾年,绵枝又是气得要绝交,但还是在他临行前,千叮万嘱,大咒小咒结了一堆,以护他丹元。 他欠绵枝的实在太多,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一定能还得完。 如果有一天绵枝需要他,他也定毫不犹豫地拼上自己的一切。 约摸半炷香过后,面前的灵阵突然光芒一亮,一个轻快活泼的少年声音在灵阵中响起—— “阿银!”绵枝的声音听上去也带着几分激动。 剪银高兴地差点热泪盈眶:“阿绵!” “阿银!” “阿绵!” 两只小妖精一来一回喊了数个回合,才算是勉强抒发了那股许久未见的郁结。 剪银憋着泪向绵枝诉苦:“阿绵,我好想你呀。” 绵枝立刻兇巴巴地回到:“我才不信!当初是谁上了天宫就把我忘得一干二净!好不容易回来了,又不听劝跑去给人欺负!”声音里却带了几分鼻音。 剪银委屈地吸吸鼻子,一时也无从反驳。 绵枝隔着灵阵都能想像到剪银眼眶红红的样子,立刻心软地一塌煳涂,有些焦急地道:“你怎么突然找我了?是身体又出问题了吗?还是那条傻龙又欺负你啦?” “没有没有!你给我的莲回印还在呢,雾年也对我很好,还让我住在他家里……”说着说着,剪银忍不住笑出了酒窝。 “你可真容易满足!”绵枝气唿唿地翻了个大白眼,“那条傻龙都把你害成什么样了!你忘了被真气所伤的焚身之苦了?还是忘了丹气冲撞的锥心之痛了?” 剪银忍不住替雾年解释:“雾年他不是故意的,他什么都不知道……他给我吃蛟魂珠也是为了我好,那是镇海的宝器,很珍贵很珍贵的,是我自己身子太弱……” “你还要替他说话?!”绵枝的暴脾气上来了,当下打断了剪银的辩驳,吼得灵阵都有些颤悠悠,“我不管那什么狗屁珠子有多厉害多珍贵,他就没想过你吃了之后会受不住?那时你每日昏昏沉沉,片片鳞间渗血,九死一生,你可曾想过我的心情?” 剪银无从辩驳,双眼越来越湿。 绵枝一声冷笑继续道:“而那龙神大人丝毫未察,反倒记着你咬去的那一滴心头血,当真是宽宏大度。我听说他这次下凡歷劫为的就是抹去情根,先不说这拔的是谁的情,龙族情根九天闻名,这劫有多兇险你会不知?就这样你还要来替他挡,你是上辈子欠他了吗,活该让他这样糟践?!” 剪银一边摇头一边哽咽道:“他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他错就错在不知道!”绵枝咬牙切齿地骂道,“他不是上天入地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吗?自己心尖上的人儿在眼皮子底下伤成这样,他却到现在都还一无所知!我看他别想什么忘情水了,直接喝孟婆汤吧!” 剪银一声不吭地听完了绵枝的怒斥,脸上已是湿漉漉的一片,他抽噎着开口:“阿绵…我真的…真的不知道怎么办好了……我最…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我怎样…怎样都无所谓…但你……” 第7页 那头的绵枝立刻红了眼眶:“阿银,你不知道当年你的出现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你是我最好的弟弟,也是一辈子的挚友,我愿意用我的命去换你。只要你想,不管何事我都会支持你。” 剪银只觉得自己的喉鼻酸涩地发疼,用了几分力才能发声:“我也是!” “你和我说了这么久,那傻龙不在吗?”绵枝收了收情绪。 剪银也擦了擦泪说到:“嗯,他早上出去了……”在绵枝即将对雾年把他一个人丢在家里的行为进行新一轮攻击之前,又补充道,“这里天冷,他经常要出去砍柴火的。” 绵枝脑补了一下那不可一世的龙神上山砍柴的样子,瞬间乐了:“活该,他就该多吃吃苦。” 剪银也忍不住笑了。 大约知道龙神大人在人间过得也不算太好因而十分宽慰,绵枝倒没有继续对雾年恶言相加,只是再三嘱咐剪银:“你现在是虚修化形,再加上体内丹气冲撞,实在太虚弱了,平时尽量多化回原形修养,千万不可滥用术法。”想了想又补充道,“我给你的莲回印也支撑不了太久,现在你在雾年身边,有龙神真气浸润还算好,但如果情况危急,我绝对不会再放任你胡来。” 剪银立刻乖乖答应。 “你没事的话多……”绵枝的语气里满是不爽,“多亲近亲近雾年,吸收一下真气,那个可以压制蛟魂珠,对你身体好。” 绵枝的语气像是在说良药苦口,剪银却不禁双颊绯红。 亲近雾年嘛,自己当然是想的……嘿嘿…… 正当此时,身后传来了一道冷漠的声音:“你在做什么。” 剪银有些慌乱地回头,只见雾年面色阴沉地看着他,和雪地上发着光的灵阵。 第五章 觊觎 从湖湾回来的路上,雾年一直有些心神恍然,直到进屋发现剪银不见了,才有些焦躁地清醒了过来。 他刚寻到了后院,便隐约听到有人在和剪银说话的声音。距离太远,那声音有些模煳,雾年慢慢走近,只断断续续地听到了几个词。 那人,不,多半是妖,告诉剪银多亲近他,好从他身上吸什么东西。 雾年瞬时浑身僵硬,一股莫名的冰凉从心房蔓延开来。 他以为自己一直很清楚,剪银来到他身边必有所图。或是为了过冬,或是为了吸精魂,这于雪客或是妖精来说都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了。 他也以为自己可以冷眼旁观。既已阴差阳错地迎进了门,便像逗弄猫狗般消遣上一个冬天,然后在开春时节毫无留恋地抽刀断水。 可为何当他亲眼证实了剪银意有所图的时候,竟会这般失落? 就好像,就好像他已该死地动了情…… 因而剪银嬉笑着应承那人的神态更让他难堪,让他恼怒。 雾年无法继续欺骗自己,在他不愿正视的内心里,其实他是相信又或者说希望,剪银和其他妖精雪客是不同的。 可这到底是一厢情愿。 面前的少年是妖,和这世上千千万万的妖,没有任何不同。 剪银不知道雾年在这里站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 此刻他的大脑已是一片空白,唯独有一个念头格外清晰:不能让雾年知道。 对于往事,剪银是矛盾的。他希望雾年可以想起自己,又害怕雾年再次厌弃自己。 可不论两人过去有多少难言的误会,如今雾年下凡歷劫兇险万分,没有半途而废,只有成与不成。让他忆起往昔只会害了他,即使知道雾年要抹除的情根正是自己,剪银也已决意要护他到底。 自己怎样都无所谓,他只要雾年平安顺遂。 许久也没有得到回答,雾年沉声又问了一遍:“你在做什么?” 剪银不知如何作答,他咬着唇低下头,突然想起要先把灵阵给收了,可刚一转身,手腕便被雾年给一把攥住。 雾年神色冰冷,紧紧盯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道:“我在问你话。” “雾年,你先放开我好不好……”剪银有些不敢直视雾年的眼睛,他使劲儿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却怎么也挣不开。 地上的灵阵突然又闪了闪,绵枝有些着急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阿银,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雾年微微侧头,冷冽的目光落到了雪中的灵阵上。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妖术,也不知道这声音的主人是谁,只是下意识地厌恶。 就像他不知道,剪银晕倒在他门前、这副纯洁诱人的皮囊、那些可爱迷煳的神态、不时透露出的莫名情愫、抑或是他那些光怪陆离的夜梦,会不会都是眼前这看似温良无害的小妖用来诱骗他的圈套。 从他见到剪银第一眼起,自己就在变得越来越失控,他想要一个答案。 “雾年你放开我……放开……” 剪银闪躲挣扎的态度激怒了雾年,他抓着剪银的手不自觉地越来越用力,眼神中竟透出一丝令人心惊的狠厉:“说话!” 剪银被吓得浑身一颤,手腕也被捏得生疼,他从没见过雾年如此凶神恶煞的样子。过去雾年待他千般宠万般疼,何曾说过一句重话,尽管知道今时不同往日,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第8页 雾年在看到剪银蓄了泪的双眼的瞬间便后悔了,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这般失控。他有些僵硬地松开了手,还没想好如何开口,便听身后传来了一声极尽促狭的笑。 “哟!这是在做什么呢!” 雾年回首,一个身材瘦小干瘪的男人正站在院子的矮墙外,笑嘻嘻地看向他们,只是那笑意怎么看怎么令人不舒服。 此人姓乔,人称乔三,本名是什么雾年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只知道他是青泽这块儿出了名的泼皮。单是泼皮倒没什么可说,只是这乔三家中祖上有几分田产,算是大户,他头上的两个兄长又接连夭折,如今家产都落在了这乔三的手上。 乔三平日里仗着财势在青泽作威作福,偷鸡摸狗欺男霸女的下作事儿没少干,镇上的人对他却都是敢怒不敢言。自打镇上来了雪客,这厮愈发荒淫无度,甚至跑到别家去讨要貌美的雪客,如今不过二十有六,脸上却满是纵慾而致的亏虚。 雾年素来孤僻,与乔三倒未有什么交集,只是几年前曾见过此人强抢雪客,心下十分不齿。 思及此,雾年眉头微皱,厌恶之情无需多言。 乔三似笑非笑地看着雾年嫌恶的表情。 雾年不识他,他却对雾年熟得不得了。这青泽镇上一大半姑娘的芳心都许给了这个故作清高的伪君子,他乔三有钱有势被当成不要脸的流氓,而他雾年两手空空却是梦中的如意美郎君,简直可笑。 不过无妨,这回他算是捡着宝了。 刚才他路过听到争吵声,便走近了想看个热闹,谁知一眼望进院子便看到个天仙儿似的小公子,那泫然欲泣的小模样真叫他垂涎欲滴,半晌都挪不开眼。 青泽镇上若有这般貌美如玉的人儿他定然是早就知道了,可这寒冬腊月又哪儿来的外乡人呢?再说这雾年一向独来独往,未曾见过他有什么亲戚。 前后略一推敲,乔三便摸清了这小公子的身份,随即便打定主意要把这雪客给弄到自己家里去,反正这事儿于他早已是轻车熟路。 乔三咧着嘴,转了转浑浊的眼珠,盯着剪银道:“这是哪家来的小公子呀,长得可真俊俏呢。”那眼神三分戏嚯七分轻佻,还有十成十的色欲。 雾年恨不得立刻把乔三那双淫邪的狗眼给剜出来,他握住剪银的肩头一拽,把人严严实实地藏到了自己的身后,冷声道:“不劳乔公子费心。” “哟,这还护上食了。”小美人儿离开了视线,乔三似是惋惜似地嘆了口气,随即轻笑道,“雾年老弟,知道你向来看不上我乔老三,我也不自诩是什么好人。但你这一面做着翩翩君子,一面家里藏着个小妖精可不太好吧?要让芝香姑娘知道了,可要哭死咯……要不这样,你就把这小美人儿让给老哥呗!” 雾年根本不关心乔三口中的阿花还是阿香是谁,也不愿与他牵扯,可这泼皮竟然觊觎剪银? 真是该死! 他丝毫没注意到自己已经下意识地把剪银归为了“自己的人”,只磨了磨牙冷道:“不必了,乔公子请离吧。” 乔三刚才那番话说得带几分试探,此刻见雾年的态度,愈发坐实了那小美人雪客的身份,这便好办了。他眉毛一扬,撇了撇嘴道:“瞧你这话说的,我站在大路上,何来离开一说?莫非这条路还是你雾年开的不成?”说罢还撑开双手在路中和院墙间一阵比划。 剪银也听出这墙外的男人是个流氓,还多半对他不怀好意,心下一阵反感。只是,他怎么知道自己是妖的呀?难道刚刚用灵阵被他看到了吗,可自己明明看过四周没有人的呀…… 想着,剪银忍不住从雾年背后探出了头,看向雪地里的灵阵。 灵阵那头的绵枝听到有陌生人来了后开始便没再开口,此时灵阵也不再闪烁,只在雪地里散发着淡淡的光晕。因为有矮墙挡着,从乔三的角度自然是看不到的。 剪银刚一探出脑袋,乔三便眼睛一亮,拖着嗓子叫道:“哎哎哎,小美人儿看我了!心肝儿跟哥哥回去好不好,哥哥家里有大宅子,好吃好喝地可不比这里强多了?” 剪银被对方猥琐的神色堵得够呛,连忙缩回了身,却撞上了雾年扫来的冷冽目光。 雾年转过身便看到剪银似有些难耐地探出身子望向前方,只觉得一股血气勐地涌上了头。 他盯着剪银,漆黑的眸子里像是翻滚着欲来的风雨:“你想去吗?” 剪银一愣,怔怔地看了雾年很久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急得差点咬到舌头:“不……不!我不要!” 雾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乔三在背后笑着拍拍手:“哎呀,小美人儿别害羞呀!快来哥哥这里,哥哥带你……” “滚!——” 雾年突然一声暴吼打断了乔三的调笑,连带着剪银都被吓得一颤。 乔三被吼得好生没面子,本想再威胁一番,却被雾年身上散发的戾气给吓得有些腿软。他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一边后退一遍狠声道:“雾年,你给我等着!”说罢,一熘烟儿地跑了。 剪银听着那泼皮撂下的狠话,不禁有些担心他会回来找雾年的麻烦。 雾年的眼神不曾离开剪银半寸,见他忧思重重地望向乔三离开的方向,更是气得浑身发麻,忍不住冰冷地嘲讽道:“想跟他去的话,现在追上去还来得及。” 第9页 剪银勐地回过头看向雾年,有些委屈地想要开口辩解,却又被雾年一声轻笑打断:“听闻蛇妖性淫,也不知是真是假。” 剪银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雾年,完全无法想像他会对自己说出这种话。 难道在他心里,自己就这样不堪吗? 剪银强忍着涌上眼眶的泪水,正准备说话,灵阵那头憋了许久的绵枝抢先爆发了。 “雾年我操你大爷!!——你在这儿放什么狗屁呢?!你再敢这样跟剪银说话试试,看小爷不打断你的腿!!以前是……” 剪银连忙扑过去一把抄起了玉蚌,在绵枝道破更多往事前切断了灵阵。 他讪讪地收好了玉坠,深吸了一口气,走到雾年面前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睛平静地望着他,开口道:“我没想跟他走的。” 第六章 试探 雾年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通叫骂砸得有些懵,愣了一会儿倒是冷静了不少,自知刚才自己确实是过分无礼了,便也不再咄咄逼人,只是冷冷问道:“那你方才为何探头看他。” “啊?我没有!我没有在看他……”剪银愣了愣,瘪着嘴道,“我是怕灵阵被他看见……” 雾年这才微微舒展了眉目,瞥了眼方才剪银系在腰间的玉坠,仍是一脸冷漠:“这是什么。” 是你送我的宝贝! 剪银在心里暗自嘀咕,却还是乖乖地回答雾年:“这是一个灵阵,里面的大仙可以满足召唤者的愿望。” “可是方才…说话那人?”雾年又问。 “不是的,不是的!”剪银生怕雾年记恨了绵枝,连忙解释,“刚才那是我的朋友绵枝,是只羊精,他脾气不太好,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雾年本就没在意,见剪银坦诚便也不欲再多问,转身准备回屋,突然想到自己那些古怪的梦和反常的情绪,忍不住开口问道:“你……可曾对我用过什么妖术?” 剪银心下一惊,果然雾年方才如此生气不是毫无缘由的,想必是回来时看到他在通灵,才会以为自己对他施了妖法! 他立马紧张地跑到了雾年面前,看着他的双眼道:“不曾!”随即又竖起三根手指对天说道,“也绝不会。” 雾年凝视了剪银片刻,终究无法从少年纯澈的眼眸中看出一丝的谎言,他情不自禁般地放轻了几分声音:“你来到我身边,可有所图?” 话一出口,雾年便暗自有些后悔。明知剪银是雪客,又亲耳听见了他与那羊精的对话,还问出这样的问题,无异于自讨没趣。 可不知为何,此刻他却迫切地想听到少年亲口回答。 只见面前的剪银眼神明亮,没有一丝一毫的躲闪,他一字一句认真道:“雾年,我永远不会害你。”我只图你人生顺遂,平安喜乐。 仿佛浑身的郁气都被剪银眼中明亮的光彩驱散得干干净净,雾年愈发觉得自己先前毫无理由的猜忌和生气实在无理取闹,他有些不自然地垂下眼:“我只是……做了一些怪梦。” 剪银闻言极快地蹙了蹙眉,随即歪了歪脑袋轻快道:“我也常常做梦的。以前有一次梦到自己蜕了皮,浑身都变得黑乎乎的,吓得我直接哭醒了!还好醒来发现都是假的。”说着还状似心有余悸地拍了拍心口。 雾年看着剪银略带调皮的模样,微微颔首,也不再纠结,只轻轻拍了拍剪银的头顶道:“快进屋吧,在外面站了这么久也不嫌冷。” 剪银软软地应了声好,一边往回走一边小心翼翼地牵上了雾年的手。 雾年脚步微顿,抽回了手,又在剪银还来不及沮丧的时候,反手把剪银那有些冰凉的小手包进了掌心。 剪银揣着一颗扑通扑通乱跳的小心脏回了屋,虽然只有短短一段路,但这还是雾年第一次牵自己手呢!高兴得他差点当场同手同脚。 雾年挂好袍子转过身,便看到剪银红着一张小脸傻乐,心下有些好笑。他走过去问道:“你饿吗?”他不太清楚蛇妖需不需要和人一样进食。 闻言,剪银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事儿。 “嗯?”突然,他纵了纵鼻尖,似乎闻到了什么气味,“啊!糟了!我的鸡汤——” 立志成为料理界新秀的剪银的处女作毫不意外地出现了一点小差池。鸡汤水放少了,火太旺,煮的时间又太长,烧得有些干,卖相不太好,汤不像汤,菜不像菜。 好在抢救及时,还没到焦煳的地步,剪银有些尴尬地自我开解。 雾年却很给面子地盛了一大碗,尝了一口点评道:“还不错。” 剪银似信非信地喝了一口,瞬时很想帮雾年检查一下舌头——这也太咸了! 雾年看了眼剪银被咸得皱起来的小脸,起身去后厨取了两个馒头,沾了点油水后放在炉子上烤了片刻,递给剪银道:“往后注意火候,汁收太干容易咸涩。”说罢,又往他碗里夹了个鸡腿。 “谢谢……”剪银受宠若惊,就着馒头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一双大眼隔着碗时不时瞟向雾年。 雾年吃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开口问道:“这鸡……” 第10页 “噢,是我用灵阵求来的。”剪银马上乖巧地接话。 雾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往后不要在外面用那些妖术。”省得被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惦记。 剪银愣了愣,有些难受,雾年这又是在嫌弃他是妖呢。 他默默地咽下了嘴里的馒头,小声道:“我其实也不太用的,而且我从来不害人的……” 雾年一听便知这小哭包又误会了,他正斟酌着怎么开口,便又听剪银说道:“外面这么冷,我想着给你煮锅鸡汤,但又没有钱……” 越说越可怜,眼看又要掉金豆子。雾年有些不知所措,他不擅长安慰人,只好连忙往剪银碗里又夹了几块肉。 剪银眨巴眨巴眼睛看着他。 雾年清了清嗓子:“谢谢你的鸡汤。”说罢,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快吃,剪银也就不再说话,心满意足地吃了起来。 一锅鸡汤下肚,两人浑身都沁着暖意。 冬日的天黑得早,剪银又看雾年画了会儿画,天色便暗了下来。 这天晚上,雾年没再让剪银打地铺。 剪银刚抖开要垫的褥子,便听到雾年让他上床来睡,整个人都呆了,过了好久才哆哆嗦嗦地惊喜道:“我、我、我可以吗!” “白天不是也睡了么。”雾年挑了挑眉。 “那不一样嘛……”那时候我还没清醒呢,再说只有我一个人睡,剪银暗暗吐舌。 雾年有心逗弄:“你不想那就罢了。” “不不不,我乐意的!”剪银迅速把刚铺开的褥子收了回去,手脚前所未有的麻利,随即又站在床边非常贴心地问道:“会不会挤到你呀?要不然我化回原形去好了……” “不必。”雾年说着,往边上一侧,瞬间空出了半个床位。 剪银吹熄了烛火,喜滋滋地钻进了被窝,看着雾年的背影,控制不住自己笑出了一对酒窝。 总觉得……今天下午的雾年特别温柔,就像,就像以前在天宫的时候。 他能感觉到雾年是对他有所误会的,他虽不知道如何去解,但日久见人心,事情总会越变越好的对吧? 剪银眯着弯弯的眉眼,一边宽慰地想着一边缓缓进入了梦乡。 直到剪银那侧传来了均匀的唿吸声,雾年才慢慢地转过了身,借着月光描摹着少年的面庞。 剪银睡得香甜,因为暖意而红扑扑的脸蛋陷在柔软的被子里更显得小巧,眉目舒展,羽睫轻颤,红润的小嘴随着唿吸的频率微微啜动,让人心下一片柔软。 月光在那精緻的侧脸上镀了一层光晕,更如同仙子般美好脱俗,不染纤尘。 雾年唿吸微敛,不受控制般地伸出了手,缓缓地抚上剪银的脸颊。 剪银对雾年的顺从讨好似乎已刻在了骨子里,因而即使在梦中也十分乖巧蹭了蹭了雾年的掌心。 雾年被惊得一窒,反射性地想抽回手,片刻后才发现剪银并未转醒,只是睡梦中的自然反应,瞬时心下一暖,又用手指轻轻地描绘起了剪银的眉眼。 真可爱啊。 下午时他一直在想,自己对剪银是否太过苛刻了些。 自己明知他是妖、是雪客,既已接纳却又总因此而猜疑他、疏离他。 仔细想来,或许自己早在见到剪银的第一眼时便已被他吸引。 他从不觉得自己相信那些所谓的命中注定,可见了剪银才知,原来这世上真的有那么一个人,眼角眉梢、音容神态、甚至每根髮丝,都长得恰合他心意。 可那人,是妖。 人妖殊途,他和剪银註定不会有结果。 他向来严谨自律,又惯看不上镇里那些人妖厮混的艷事,这回却偏偏自己着了道,故而懊恼,甚至迁怒于剪银,把这一切归咎于剪银的勾引和妖法,为自己这不合理的情动寻个託词。 今日他那样质问剪银,却连自己都不知到底希望听到什么答案。 剪银出现之前自己也不是没做过那似真似假的梦,先前也未曾觉得有何古怪之处。 且那日梦中的小蛇虽与剪银相似,却又不尽相同,大约是蛇都长得比较相似,自己也不过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而已。而那湖中的怪石,也可能是自己曾听人说起过又忘了。 况且正如剪银所言,梦之所以是梦,正是因为那并非真实,把这些都怪罪到剪银的头上,未免有些不讲道理。 他一向独来独往,今日才知有人煲好汤盼着他从风雪中归来是何种窝心滋味。 既然剪银说不会害他,那他便信。 人世苦短,又何必让看不见的未知而烦忧了眼前的欢愉? 待到初春,只当大梦一场。 第七章 友来 往常雾年睡到卯时便会转醒,这日却足足睡到了辰时,实在舒畅,只是醒来后的情景颇让他不知所措。 也不知后半夜俩人是何种睡相,醒来时竟是缠得难捨难分。雾年看了眼胸口还在贪眠的剪银,只觉得手脚都不知如何安放。 他小心翼翼地从剪银的脑袋下抽回了左手,又慢慢收回了环在少年腰间的右手,暗自懊恼。 定是这小妖精自己靠过来的。 雾年如此想着,刻意忽略了昨夜是自己先转身又摸脸的事实。 第11页 他低头看着剪银无邪的睡颜,眼底不自觉染上了几分温柔。 昨晚他已想清楚,鬼迷心窍也好、色令智昏也罢,既是自己让这小妖精进了门,那即便剪银是雪客,自己也没有欺负他的理由,往后还是要待他更好些的。 但也不能太好,防止这小蛇妖得寸进尺。 他一边想着,一边漫不经心地轻轻戳了戳剪银眉心的硃砂痣。 那一霎,雾年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由指尖蔓延开来,瞬间包裹住了自己的全身。 那感觉无比炙热,却不灼人,似日月星河的光辉,又如山川大地的静谧,带着排山倒海的勃勃生机充溢了他的身体。 那种感觉太过矛盾,像是被浸入了深不见底的水潭,密不透风却不窒息,反而身上的每一寸髮肤都感受着与天地山河共鸣的舒畅痛快。 他突然觉得,此刻,自己才是完整的。 雾年着魔般地触摸着那鲜红的眉间痣,眼中不自觉氤氲起一层翻腾的黑雾。他浑身战慄却无法停止,甚至连意识都开始变得模煳。 而他怀中的剪银,面色却越来越惨澹,苍白中透露出一丝不自然的潮红,眉头绞紧,似乎正经歷着什么难熬的刑罚,浑身的生命力都在一点一滴地流失。 突然,一道细细的金光极快闪过,击在了雾年的腕上,把他的手勐的打落。 不知何时出现在屋内的覆面男子看了看已失去意识的雾年,和他怀中面色仍是苍白的剪银,轻嘆道:“龙神大人当真是乱来,若是伤了这心肝宝贝,回头恐怕还要拿我开刀。” 一边说着,他一边双手快速结了个印,轻轻叩在了剪银的额心,剪银紧皱着的眉这才慢慢舒展开来。 男子又稍立了片刻,直到确认两人都已无大碍,才悄悄退出了屋子。 屋外,一位面相和善的矍铄老人已恭候多时,见那男子出来,连忙迎了上去:“摇光大人。” “已无大碍,回去吧。”摇光微微颔首道。 那老叟长舒一口气,用拐棍在地上敲击了三下,周围的空间瞬间扭曲撕裂,再重组时已是另一方天地。 摇光缓步踱向内殿,老叟紧跟在后面,斟酌再三还是开口道:“大人,我认为,您此举不妥。” 摇光除下覆面,面容艷丽得惊人,他步伐从容地回道:“有何不妥。” “龙神大人向天请劫,又怎容旁人干涉。”老叟道。 “你的意思是,剪银该死?”摇光反问。 老叟摇首:“非也,天命如此。” 摇光但笑不语。 这些道理他又怎会不知,龙神此劫非顺应天赐之劫,而是他为了拔除情根以毕生修为请来的,若是歷劫成功,那便皆大欢喜;可若是失败,便是九死一生。 本来今日由着雾年杀了剪银取回心头血,这劫便是结了,自己贸然干预,实是犯了大忌。 可天命当真如此吗? 谁又知或许在天命里,他就註定要去救剪银一命呢? 当年龙神来请劫的时候,自己不是没告诫过对方。 “龙神大人若想拔除情根岂非再简单不过,杀了那欺你骗你的小蛇妖,取回心头血,这劫自然就结了。”那日,他便是如此半玩笑半真心地告诉对方。 可龙神却沉默了很久,久到他都以为对方不会再开口的时候,才听雾年缓缓开口:“我去歷劫,是为了让剪银活下来。” 那语气艰涩,活像是託孤的遗嘱。 雾年走后,摇光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看了半天的姻缘镜,方才弄清了这两人间的种种误会和因果。 龙者,天生孤高傲骨,一生至死只爱一人,爱而不得则生魇。 那时的雾年,在以为剪银背叛了自己的几年后,已有入魔的迹象。他越来越难以控制自己的暴戾心绪,如此下去,有朝一日定会亲手害死剪银。 因而他向天请劫,灭去情根,以求换取心爱之人的平安。 摇光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世上真的会有人因为深爱而分离。 他倒是可以直接把真相告诉雾年,可这样是无法根除心魔的,此劫,势在必行。 可能是不愿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有情人终不成眷属,也可能是因为意外地在剪银的记忆里看到了另一个熟悉的身影,总之神判大人决定徇私一回,帮这对苦命鸳鸯一把。 为了验证自己的决定到底值不值得,摇光特意在雾年下凡的命格上加了两笔——不喜妖,幼年为蛇所伤。 结果剪银这才刚来了一日,俩人又滚进了一个被窝。 这不是天命是什么?! 摇光想着想着,忍不住轻笑出声,对上老叟茫然的目光,才正了正色道:“龙神大人歷此情劫,实为解心结。他对剪银用情至深,此结不解,情根难续。” “情根难续……”老叟在嘴里回味片刻,发现不对劲儿,“等等!龙神大人请的不是忘情劫吗?” 摇光朗声调笑道:“欲罢不能,这也是天命。” 老叟斜睨着这不正经的神判官,不满道:“一口一个天命,做尽胆大包天之事!” 不知为何,“胆大包天”这四个字突然让摇光回想起了当年那个替他挡住拳打脚踢,又告诉他“我命由我不由天”,在姻缘镜中已出落得玉树亭亭的小少年。 第12页 想到此次多半能与故人重逢,他不禁沉声笑道:“那这回便当是本君徇私了,不……是报恩。”说罢,轻拢衣袖,转身走入了内阁。 老叟还站在原处琢磨这个“报恩”的由来,便又听前方又朗朗传来一句—— “我看天命,便是无数的事在人为。” 约摸半炷香后,雾年终于昏昏沉沉地醒来,怔怔地揉了揉眉心。 他不记得自己刚才是如何又睡过去的,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记忆太过模煳,比起入睡,倒更像是晕了过去。 他能隐约记起的最后的画面,便是自己触摸了剪银的眉心痣,然后…… 雾年深深地看了眼仍在安睡的剪银,斟酌再三,试探着再次抚上了那粒红痣。 然而这次,足足过去十数秒,却没有任何异常之事发生。 也罢,之前那种感觉太过玄妙,大概只是他晨起未清醒时的幻觉。 雾年轻舒一口气,正待收回手,怀中被反覆戳弄了半天的剪银却是终于醒了,迷迷煳煳地望着手指还停顿在他眉间的雾年。 剪银:“?” 雾年:“……” 好尴尬。 一时也找不出什么解释的理由,于是雾年当机立断,给了剪银一个脑瓜蹦儿。 剪银:“??” “该起了。”雾年生硬地掩饰道。 刚醒来就莫名其妙被弹脑门儿的剪银双手捂着脑袋,委委屈屈地“噢”了一声,还是乖乖地跟着雾年一起下床梳洗了。 雾年此时心里也有些郁闷,才打定主意要好好待剪银,转眼又欺负了人家。 他不动声色地瞥了眼一旁正低头穿鞋的剪银,见他仍是一副半梦半醒的懵懂表情,似乎完全没放在心上,这才安下了心。 起得太晚,镇上贩卖食材的早市也已下了,两人中午便随便在家中找了些食材,简单地吃了一顿。 昨天夜里雪便停了,这会儿还开出了太阳,剪银吃饱了饭便兴致勃勃地想去外面。 “外面天寒地冻的你能去哪儿?”雾年倒是不太贊同。 “我也不知道呀,”剪银一双桃花眼眨巴眨巴,“青泽镇别的地方我都还没去过呢。” 雪虽停了,北风却是还在吹,这小蛇又是畏寒的体质,要是冻着了怎么办? 雾年皱着眉,越想越觉得不妥,可这些话说出来显得自己太过关心,于是他面色冷淡地别开眼,开口道:“别家的雪客也不像你这般爱玩。” “啊?”剪银实在是搞不明白雾年整天说的这些“雪客”、“宿主”都是什么,但他也不敢多问,怕雾年嫌弃他烦人,总归是在说他贪玩,他便小声地辩解道:“我在家里也没什么事可做嘛……” “跟我在一起很无聊?”雾年面色渐冷。 “不是的不是的!”剪银也不知雾年怎么能理解成这样,连忙打圆场道,“那我就在院子里玩玩雪好了!” 雾年想到那次在后院碰上乔三的场面,瞬间连这个要求都不想答应,但看着剪银又委屈又期待的眼神,还是点了点头。 剪银立刻开心地跑到院子里撒欢儿了。雾年便端坐在小案前作画,时而透过薄薄的窗户纸看向剪银的身影,不知不觉间竟已在画纸上勾勒出了一个纤细的人形。 真是中邪了,他自嘲般地摇了摇头。 既然已经落笔,那就好好画完吧。雾年定下心,认真地描绘起了少年的眉眼。 剪银在院子里忙活了半天,堆的雪人也还是七倒八歪,一双小手都玩得通红髮麻,霎时有些没了劲儿,便又蹲在树下开始捏小雪兔。 这个倒比较简单,不多时,剪银脚边已列起了一排小小的白糰子。 以往,他定是要给这些小雪兔注入灵力让它们跳起来的,不过雾年不让他用法术,只好作罢。 剪银悄悄回头望向屋内,隔着窗户纸,只能模煳地看到雾年的身影,低着头看上去像是在作画。 过去在天宫时,雾年也不喜欢外出,几乎没有必要的事便不会出牵星宫。剪银总觉得大概这些掌管天地万物的神仙们,早都对外面的万千世界没了探索的兴致。 但他那时还是一个刚出世的小妖,便常常央着雾年让自己出去玩,雾年虽不大乐意,也总会依着他。 可惜时过境迁,徒添伤感。 心不在焉地捏到第七只小兔子,剪银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唿喊。 “阿银!” 他定是出现幻觉了,那分明是…… 剪银一个激灵站起身,有些不敢置信地回过头。 身后,一位面容俊秀的英气青年正双眼含笑,定定地望着自己,随即笑容加深,利落地张开了双臂。 第八章 妒意 “阿绵!—” 剪银勐地扑进了绵枝的怀抱,还附带两串应声而下的泪珠。 “哎哟我的小祖宗,差点被你撞散架的人是我,你倒还先哭上了!”绵枝有些哭笑不得地拍了拍剪银的后背。 剪银稍稍退后,吸了吸鼻子道:“我还以为是我的幻觉呢……” 绵枝揉了揉剪银的脑袋道:“昨日你切断通灵后,我便连夜赶过来了。” 第13页 “啊,为什么呀……”剪银有些懵。 “你还好意思问!”绵枝瞬间咬牙切齿,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你不是说那傻龙对你很好么?那日他说的都是些什么混帐话?!过去你们在天宫,我是管不到。如今下了凡,他还想在我眼皮子底下欺负你?” 剪银急道:“雾年他也没有欺负我的!昨日他是误会了才会那种态度,平日里不是这样子的……” 绵枝抱着手臂冷笑:“反正我只相信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剪银知道一时间也无法和绵枝解释清楚,毕竟他对雾年也算是积怨已久,三言两语定无法化解,当下便立刻服了软:“阿绵……” “好啦好啦!”绵枝愤愤道,“你就这一百零一招!也不晓得要撞几回南墙才知道回头……” 剪银立马十分狗腿地往绵枝的肩窝里蹭了蹭。 突然,剪银感到自己腰上被绵枝轻轻掐了掐,他有些怕痒,便抬起头笑道:“干嘛呀。”却见绵枝正挑着眉望向自己身后,神色中很是有几分挑衅。 与此同时,身后传来了雾年恼怒的声音:“放开他!” 剪银慌忙转过身,雾年不知何时已出了屋子,面色阴沉地向他们走来。 雾年作画时素来专注,方才一心绘着剪银,连放在屋外真人身上的注意力都少了几分。 说来奇怪,明明与剪银相处不过几日,他的模样却像是刻在了雾年心间般地熟稔,落笔如有神,一颦一笑栩栩如生,不过片刻,一位眉眼弯弯的俊美小公子已跃然纸上。 最后一笔,蘸着硃砂轻轻落在了画中人的眉心,雾年才恍然听到了屋外的声响。推门一看,他画了一下午的人儿正和别人紧紧搂作一团。 这小妖精怎就这般招人? 昨日是乔三,今日这又是谁? 光天化日,搂搂抱抱,简直不知羞耻。 雾年气得牙痒,却又觉得自己如果此刻冲上前去,定是像足了棒打鸳鸯的恶棍。 可那搂着剪银的人,在看到他之后,竟还挑衅般地抚上了剪银的腰际,实在可恶至极! 雾年只觉得气血勐地涌上了头,控制不住自己快步冲上前去。 剪银看着雾年不善的面色,又看看绵枝那一副跃跃欲试随时准备动手的表情,急得想哭。 他心知自己方才和绵枝那亲密的样子,落在雾年眼里定然又是另一番意味,但此刻也无从解释,连忙趁着两人爆发前开口道:“雾年……这是我的朋友绵枝,上次与你说过的。”一边说着,一边乖乖地跑到了雾年身侧。 眼看剪银跑到了自己的势力范围内,雾年才微微松了松眉心,嘴上却还是不饶人:“久仰大名。” 绵枝听出了雾年语气中的嘲讽,正要发作,却见对面的剪银一脸委屈讨饶地看着自己,只好咬了咬牙作罢,哼声道:“彼此彼此。” 雾年的余光自然是捕捉到了剪银的动作,那依恋讨好的神情气得他肺疼,说话也愈发不客气:“陋室逼仄,站不下太多人,不知阁下来在下家中是为何事?” 明知绵枝是来找剪银的,“在下”二字却一字一顿,逐客之意溢于言表。 绵枝这次却半分未恼,反倒有些开怀地笑道:“是我唐突了。无妨,阿银,这次我要在青泽住上数月,往后我们天天可见。” “啊!”剪银一听,瞬间便压抑不住语气中的惊喜,“那你住在哪里呀?” 绵枝得意地斜了一眼面色愈来愈黑的雾年,向左扬了扬下巴悠悠道:“喏,就在你隔壁。” 剪银转头,只见毗邻的那间屋子里,正不断有人在搬东西出来,接着又听绵枝解释道:“我买下了镇南的大宅,用来换了他们的屋子。” “阿绵你怎么又这样乱来。”剪银哭笑不得,绵枝的性格跳脱,行事也随性,常常做出这些看似不合常理之事。 “还不是为了离你近些……”绵枝嘀咕,随即又兴致勃勃地提议道,“想来等他们搬空还要好一会儿,不如阿银你陪我去镇上逛逛吧!” 剪银顺口便想答应,却突然反应过来不对劲。糟糕,和绵枝聊得太欢,差点忘了雾年还在! 他马上小心翼翼地看向了身侧的雾年,只见对方已面色铁青,一副忍无可忍的模样。 “我不许。”一旁的雾年听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一口一个“阿银”、“阿绵”,已然完全忘记了他的存在,忍不住咬牙打断道。 “哦?”绵枝挑着眉,一副惊奇的样子,“进这屋子要你的许可不错,出去你也要管啊?” 雾年却不欲再与绵枝纠缠,侧首冷声道:“剪银,进屋。”说罢,抓起了剪银的手,径直向屋门走去。 剪银被拉得一个踉跄,连忙小跑步跟了上去,一边又忍不住回过头看向绵枝,惹得那抓着他的大手紧了又紧。 “阿银,我在隔壁等你来——”进了屋,关上门,还能听到绵枝在外面煽风点火,雾年的面色更是黑如炭灰。 剪银绞着手正斟酌着如何打圆场,却突然注意到了小案上的画,忍不住“咦”了一声又凑近去看。 第14页 这画的,好像自己啊…… 那边的雾年正在气头上,却突然见剪银端详起了自己的画,想到这画上的内容,瞬间仿佛被撞破了心事般又羞又恼,欲盖弥彰地愤愤道:“不许看。” 剪银一颗小心脏砰砰直跳,雾年竟然偷偷给他画像! 他不敢自作多情地觉得这几日已让雾年喜欢上了自己,可既然愿意画他,至少应该是……不讨厌吧? 从过去他便知雾年的占有欲强烈,即使没有太多别的情愫,只要认定了是属于自己的,便不喜他人再来染指,因而看到他和绵枝亲密必然十分不悦。 简单来说,就是吃醋。 想到雾年竟会为了自己吃飞醋,剪银的心便止不住冒出丝丝甜意。 雾年羞愤地收好了画纸,便看到一旁的小蛇妖满脸美滋滋的傻笑,不满地冷道:“你很得意?” 剪银立刻收了收脸上的笑意,却还是眉眼弯弯道:“没有呀,只是第一次有人给我画像,真的很高兴。”末了又在心中补充道,以前画的蛇形不算! 雾年低垂着眉眼不语,显然对这个答案不够满意。 剪银看着雾年略有些别扭的模样,心知这种时候,与其解释什么,让他安心才是最重要也是最有效的,于是立刻柔声道:“我和绵枝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很好,就像亲兄弟一样的。” “哦,是吗。”雾年微微抬眼,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我倒是不介意你与他如何,只是不喜欢家中出现太多闲杂人等,何况又是妖精。” 剪银看着雾年口是心非的样子,只觉得又好笑又可爱,马上再接再厉道:“我只是怕你误会,我和他,跟我对你是不一样的……” 雾年抬起头打断剪银:“你对我,又是如何?” 剪银不说话,只是用水润的眼睛望着雾年,脸颊和耳根却越来越粉。 这一番举动已无异于示爱,雾年瞬时感觉有点压不住自己嘴角,颇有几分慌乱地移开了视线,故作镇定道:“罢了,我也不想知道。”随即又想到,中午时剪银便说想去镇上玩,既然他……如此喜欢自己,自己也不好太苛刻,就又补充道:“你若想是和他去镇上,便去吧。” 剪银一听便知已哄好了雾年,眼睛亮亮地弯起:“不去啦,天马上就黑了,明日再去好了。” 雾年点点头。 剪银又软软地问:“那……你能不能把那幅画送给我呀?” 雾年看了眼剪银,逗弄道:“那你拿什么来换?” 剪银有些为难,在身上摸了摸,实在是没什么能拿来交换的东西,他也不会作画…… “逗你的,拿去吧。”雾年揉了揉他的头,把画纸递给他,剪银立刻十分欢喜地看了看,又小心翼翼地叠了起来,收进了怀里。 雾年看着他分外珍惜的样子,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大概是因为想着第二天可以找绵枝出去玩,这天晚上剪银睡得格外早。第二日雾年还未起,他便已早早地醒了过来,侧身对着雾年犯了半晌花痴,才悄悄地下了床。 跑到隔壁敲了半天门,绵枝才睡眼惺忪地过来开门:“这才什么时候呀……” “我想去逛早市嘛。”剪银兴奋道,突然想起绵枝是连夜赶过来的,想必休息得不太好,顿时又有些担心,“你要是累的话下次再去好了……” 绵枝哈欠连天:“没事没事,反正都醒了,我也挺想去看看的,回来再睡也一样。” 青泽镇的早市虽然人不多,却因为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有不少新奇玩意儿。除了贩卖早点、食材,偶尔也会有些从附近修行的小妖那里得来的宝贝,他俩都挺好奇的。 待绵枝梳洗更衣完毕,两只小妖精便兴沖沖地出发了。 第九章 无解 去往早市的路上,剪银把他来了青泽之后发生的种种都跟绵枝叨叨了一遍,听得绵枝时而皱眉,时而大笑,又想到昨日雾年被他梗得吃瘪的表情,忍不住嘲笑道:“这龙神大人下了凡,倒是样样不如从前了,往日里还能仗势欺人,如今却连在意都要说得冠冕堂皇。” 剪银瘪了瘪嘴:“我感觉他对我有好多误会啊……那日我们通灵,他便误以为我对他施了妖法。平日里说的那些‘雪客’‘宿主’之类的话我也听不懂……” 绵枝想了想道:“回头我帮你找司命官问问。” “你可千万别再乱来啦!”剪银吓得连忙出言阻止,“你那‘问问’我可不敢听。我们到底是妖,可别再上去惹事了。” 上回绵枝去天宫寻他,找不到路,便随便拦了个小神官问路。结果对方见他是妖,便趾高气扬地出言侮辱,被绵枝当场一顿暴打。就连后来闻讯赶来救人的几个天兵,都被绵枝一块儿收拾了。 这件事当年在天宫流传甚广,小妖暴揍神仙天兵,实在是匪夷所思。所幸后面这件事被剪银求着雾年压了下来,才没闹大,不然绵枝定然吃不了兜着走。 其实那时剪银也觉得挺奇怪,绵枝同他一样只是小妖,自己有雾年的信物且不论,绵枝又到底是如何上的天宫?可惜不管剪银怎么问,绵枝都不肯说,最后也只是含含煳煳地说自己在天宫有相熟的妖仙。 第15页 如今没了雾年的庇护,剪银是真怕绵枝再惹出什么乱子。 绵枝自知理亏,连忙转移话题道:“阿银你看,那个桃卷看上去好像不错!”说着立马走过去买了两个,又剥开油纸递给剪银一个。 剪银咬了一小口,松软的面皮裹着桃泥的香气入口,甜甜的味道让他心情都瞬时愉悦了几分。 绵枝一边吃一边忍不住问道:“阿银,那你往后是如何打算的?” “不知道呀……”剪银咽下了口中的桃卷,“也不知道雾年的劫什么时候会来。” “我问的不是这个,是你!”绵枝皱了皱眉,“你帮雾年渡劫,说来好听,但这后果你可有想清楚?” “就算渡劫成功,最好的结果也就是雾年从此忘了你,老死不相往来。可若有个意外,你准备怎么办?就算你有个三长两短,待他元神归位后,都不会记得你为他牺牲了多少!” 剪银一边听着,嘴里咀嚼的动作都慢了几分:“可这劫本就是因我而起,我又怎能眼睁睁看着他一个人受难……” “我都不知道你到底图什么,从雾年决定歷劫忘记你的那刻开始,你们就註定形同陌路了。”绵枝真的替剪银不值,越说越难过,“可你自己的身体你就不管了吗?阿银,你现在是虚修化形,是要遭天谴的!再加上体内的丹气冲撞,你……你明明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剪银心下一片酸楚,低头揉弄着手里的油纸包:“可是阿绵,我,我爱他啊……” 情爱本身,便无解之题,又岂能容人思索再三,权衡利弊。 绵枝嘆了口气,他最了解自己这个发小,旁人或许会认为他胆小软弱,可他却深知剪银柔软外表下那颗坚韧善良的心。 幼时他曾失足差点坠下山谷,是剪银咬着藤,用蛇尾一点一点把自己拉了上来。虽然那时自己尚且年幼体型不大,却还是给细小的雪蛇带来了极大的负担。中途他曾无数次劝剪银放弃,而剪银只是咬着牙,一声不吭地抗了下来,等到了地上,整个腹背都已擦伤到血肉模煳。 于剪银而言,只要是他觉得对的事,便一定会坚持到底;只要是他在乎的人,也甘愿为其付出一切。 绵枝伸手抹了抹剪银湿红的眼角,柔声道:“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陪着你的。好啦,哭不了,开开心心出来玩呢。” 剪银点点头,微微露出笑容,两人都不再提此事,四下看起了街市上的新鲜玩意儿。 “阿银你快来看这个!”绵枝举着一把青黄相间的小扇,兴奋地招唿剪银来看。 “这是什么呀。”剪银仔细看了看,这小扇做得颇为精緻,羽质华美轻盈,却也看不出什么稀奇。 一旁的老闆见二人衣着气质不凡,忙道:“这可是皇雀翎制成的宝器,轻轻一挥便可破风十里!” 剪银一听便知是假,皇雀一族如今已是十分稀少,在青泽一带更是绝了迹。再说皇雀生性勐烈,一飞沖天可至破云,又岂是那么容易被人抓捕到的。 但绵枝向来对这些打打杀杀的宝器十分感兴趣,还不等剪银出言阻止,便爽快地掏出了一锭硕大的银元宝拍在桌上:“不用找了!”瞬间把一旁的老闆乐得笑没了眼。 “阿绵,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钱啊?”生怕绵枝被继续忽悠,剪银赶紧把他拉走,在一旁小声问道。 绵枝支支吾吾了半天:“这你就别管了,总之不是不义之财。” 剪银也知道绵枝不是那种会做偷鸡摸狗之事的性子,便也不再多问,只告诉他不可太过张扬。 “对了!”绵枝一边把刚买的小扇揣进怀里,一边摸出了一个琉璃色的小戒,递给剪银道:“上回你走得急,把它落在我这儿了。” 剪银立刻欣喜地把那小戒套上了左手小指。 这琉璃戒也是雾年赠与他的宝器,与干坤袋相似,里面有一方独立于天地的空间可用于储物。过去雾年拿来给他的的那些奇珍异宝都被他收纳其中,如今自己都快记不清里面藏了多少宝贝。 瞬间觉得自己富可敌国,剪银不自觉走路都轻快了几分。 方才光顾着说话没注意,现在走了几步,剪银便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阿绵,你有没有觉得,大家都在看我们呀……” 绵枝应了一声,也感觉有些不自在。 从小贩到路人,周围人的目光总是若有若无地飘到他们身上,一旦他们看过去,又都纷纷别看目光,仿佛在看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其实也不能怪人大惊小怪,昨日绵枝用镇南大宅换小屋的事已在青泽传开,这事儿前所未闻,又听说对方是个俊美的公子,这会儿大家都兴致勃勃地想看个稀奇。再加上身旁的剪银生得实在貌美,不少人都纷纷猜测起了他们的身份。 “哎,听说这就是那位拿大宅换老陈头家破屋的奇人。” “长得倒真俊吶。他旁边那小美人儿是谁啊?” “不知道呢,不是本镇人。这样貌,我说可别是……嘿嘿……” “你说雪客?雪客里我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呢!这位公子可真是有福了……” 第16页 剪银和绵枝一路或多或少地听到几句,被这些人语气中的促狭和不怀好意弄得浑身不自在,连忙拐进了街角的一家店避避风头。 “这些人可真无聊。”一进店,绵枝便忍不住翻了个大白眼。方才他也听见了那些人说到“雪客”,虽不知是何意,但总归听出不是什么好词,顿时有些气结。 剪银也皱着眉点点头:“不过我们瞧着面生,想来也是难免,日后低调些便是了。” 一边说着,店里的伙计已十分殷情地迎了上来,剪银四下一看,原来他们进的是家布庄,五颜六色的新布堆了满铺,架子上还挂着不少花俏的成衣。 剪银化形时间尚短,对这些花里胡哨的穿衣打扮没有太大兴趣,只是那伙计热切的眼神让他有些不好意思,连忙尴尬地拽了拽绵枝的衣袖,示意他快走,别耽误了别人家做生意。 绵枝却在一旁兴致勃勃地挑拣起了衣物。他这次来得急,随身并未带太多物件,想来在青泽也还要住上个把月,是得要添置一些东西。他左右看了看,拎起一套鹅黄色的冬服道:“阿银,你也过来试试。” 剪银连忙摆手:“不用了不用了!我不要买这些的。” 绵枝不大高兴地撇了撇嘴道:“你本就畏寒,雾年也不知道多给你备置些冬衣。” 剪银一听绵枝又说起了雾年的不是,连忙乖乖过去试起了衣服,绵枝这才满意地收了声。 剪银的肤色本就浅淡,平日里穿着银衣尚且显得白皙,现在换上了鹅黄色的外衫更是如粉玉雕琢一般的光洁无暇,眉目如画宛若下凡游歷的小仙君,看得一旁的伙计和店家都惊嘆不已。 绵枝摸着下巴怎么看怎么欢喜,又让伙计一口气拿出了十来件不同花色的衣物,翠色的刺绣外袍,绛紫镶金线的长衫,缀着红梅的雪狐滚边斗篷……把剪银弄得晕头转向,再踏出店门的时候,怀中已多了个硕大的精布包袱。 “好了,回去吧!”绵枝也买了不少,一手提着一个大包裹。 店家许久没有接待过这般阔绰的客人,非常殷勤地想帮他们把东西送回去,剪银连忙婉拒。 方才在布庄逗留了一炷香有余,出来时早市都快下了。 剪银想到雾年大概还未进食,回去的路上便又买了一包桃卷,还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防止热气散了,看得绵枝一阵牙酸。 虽然大雪昨日便停了,地上的积雪却还未化去。剪银抱着个大包袱有些不好走路,等走出了镇市,路上行人渐稀,便对绵枝说到:“阿绵,我们把东西收到琉璃戒里吧。” 绵枝顺口便要答应,突然心念一动,摇头道:“还是别了吧。待会儿你两手空空回去,又莫名其妙变出了一堆东西,雾年说不定又要误会你用了妖术。” 这话自然是藉口,绵枝只是突然想到昨日雾年对他的态度,分明是把自己当做了情敌,实在好笑。此刻自然是不能浪费机会,定要让这口是心非的龙神大人再好好酸上一酸,也省得他继续把剪银当做没人疼的小妖欺负了去。 剪银不知绵枝一肚子的坏水儿,只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便乖乖地抱着衣服,跟在绵枝身后回了家。 第十章 争风 剪银进屋时,雾年正端坐在小案前,似是在作画。 “我回来啦。”想到身后还跟着绵枝,剪银顿时有些心虚。 雾年只稍稍抬眉斜睨了他一眼,也不说话。在看到随后进屋的绵枝时,才微微蹙了蹙眉,继而又面无表情地垂下眼睫,神色自若地落笔纸上。 剪银自然看出雾年的心情不佳,正斟酌着说些什么,便听身后的绵枝语带不满道:“阿银,你这屋子里可不够暖啊!你那么畏寒,不如搬来隔壁和我一起住吧。” “啊?我不冷呀……”剪银有些懵,虽然只点了一个炭炉,但屋子本也不大,还是足够暖和的。 绵枝轻轻扫了眼一旁状似安然的雾年,只见那画纸上不过寥寥数笔,墨迹都尚未干透,分明是他们进屋后才匆忙画上的,想来之前根本就没有作画的心思。至于缘由,不言而喻。 明明在意得不得了,偏偏还要端着架子。 绵枝心下好笑,继续火上浇油:“那你若是冷了,记得穿上我给你买的冬服。”一边说着,一边把方才买来的衣服一件一件地从包裹里拿出来铺在床上,五光十色很是扎眼。 剪银虽然单纯却不蠢钝,至此也是听出了绵枝话里话外的小心思,顿时有些哭笑不得,眼看着雾年的脸色越来越黑,连忙拉起绵枝:“阿绵你别闹啦!” “好啦好啦,我去睡回笼觉。”绵枝一边嘴里嘟嘟囔囔地抱怨着,一边顺从地被剪银往外推。临要关门前,才像是打暗号一般地沖剪银眨了眨左眼,一副诡计得逞的调皮样儿。 送走了这樽大佛,剪银要开始独自收拾烂摊子了。 一旁的雾年还是一副不喜不怒的淡然模样,浑身却散发着不悦的气息。 剪银慢慢走了过去,小声道:“雾年,你是不是,在生气呀……” “我为何要生气。”雾年闻言并未抬头,像是有些好笑般地反问道。 剪银绞着手,自然是说不出“你在吃醋”这般自恋的话,只得小声解释道:“早上我起来时你还未醒,我不想吵你,便自己先出去了……”虽然昨日雾年已应允他和绵枝外出,但他这样没打声招唿就自己跑出去,想来也确实不太合适。 第17页 雾年这才搁下笔,抬眼望向他。 剪银立刻从怀中掏出了桃卷,剥开油纸递给雾年道:“你吃过东西了吗?这个好好吃的,我特意给你带了一个,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雾年当然吃过桃卷,只是觉得太甜,并不喜欢。但此刻看着剪银有些期待又带着讨好的眼神,还是伸手接过,咬了一口。 “怎么样,好吃吗?”剪银的眼睛亮晶晶的。 “尚可。”雾年鬼使神差般地开口。 其实他本来就没多生气,也并未把方才绵枝那番一眼便可看穿的作弄放在心上。只是早上一醒来,却发现一旁的剪银不知去了哪儿,半天都未归,因而心生烦躁。 不过此刻,这分烦躁都随着剪银晶亮的眼神和口中的丝丝甜意,烟消云散。 想到剪银把桃卷放在怀中保温的可爱模样,雾年心下一片柔软,忍不住伸手把桃卷凑到剪银唇边,低声道:“下次要出去,记得和我说。” 剪银被雾年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有些惊讶地望向雾年,雾年却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快吃。 “好……”剪银就着雾年的齿痕咬了一口,想到这是间接的亲吻,幸福到整个人都有点飘,连说话也开始飘飘然,“你是在担心我吗?” 这小妖精果然开始蹬鼻子上脸了。 雾年有些不自然地转开了头,红着耳根胡说八道:“雪客若是出了事,家主也是要担责的。” 剪银早就听不进任何话了,满心只觉得这只桃卷比早上吃的要甜上百倍。 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分食完了小小的桃卷,雾年默不作声地看了眼铺了满床的华服,剪银立刻十分机敏地过去收拾起来。 虽说不在意,但到底还是有几分别扭的,雾年站在剪银身后有些凉凉地开口道:“你若是需要这些,可以同我说。”自己的雪客,总归不至于还要别人来养。 剪银有些尴尬地转过身:“我真的不冷呀,绵枝他是故意这么……” 差点说漏嘴,剪银连忙住了口,有些心虚地转了回去,雾年却像是就在等他这一句,环着臂挑眉道:“故意什么?” 剪银不语,满面通红地叠着衣物。 “故意让我担心?还是故意惹我吃醋?”雾年走过来在床沿坐下,盯着剪银接着道。 剪银羞得恨不得化回原形钻进衣服堆里,磕磕巴巴道:“没、没有的……” 雾年本想再逗弄几句,却突然注意到了剪银手上的小戒,忍不住皱了皱眉,面色都冷了几分。 剪银顺着雾年的视线,也看到了自己小指上的琉璃戒。戒指与衣物到底不同,贴身佩戴着更像是定情的信物,于是连忙抬起手解释道:“这个是我自己……买的。” 雾年静默片刻,轻轻点了点剪银眉心的硃砂痣:“既然知道我会不高兴,下次就不要气我。” 剪银软软地点头,反应过来后一张小脸越来越红,雾年这是……承认自己吃醋了呀。 噫,今天的龙神大人真让他招架不住啊。 下午绵枝没有再过来,剪银想着他大概在补眠,便也没有去打扰,只在家中陪着雾年作画。 到了晚上入寝时,雾年却掀开被子让他睡到里侧。 “为什么呀?”剪银不解地眨眨眼。 雾年正色道:“你睡相不太好,昨夜好几次差点把被子弄下去。” “啊!对、对不起……”剪银有些脸红,他还不太习惯以人形休息,这下可好,让雾年看了笑话。 “无妨,”雾年别开眼神,“睡到里侧便不怕了。” 剪银连忙挪了过去,又颇为不好意思地扯了扯被子,对着雾年侧卧了下来。 雾年熄了烛火,在外侧躺下。 其实剪银的睡姿没有任何问题,甚至一晚上都不会翻几次身。只是睡在外侧,难保不会又像今日一样悄无声息地熘了出去;睡在里侧,出去要越过他,自己便能知晓了。 这些让他自己都有些不齿和脸红的小心思,自然不能告诉剪银。 雾年微微侧过头,视线却正好撞上了剪银晶亮的眼眸,在黑夜中微微映射着窗外皎洁的月光。 “你……和绵枝是怎么认识的?”也许是为了打破尴尬,又也许是出于私心,雾年低声问道。 剪银有些雀跃,这是雾年下凡后第一次主动问起他的事,于是便乖乖地讲述起了他和绵枝的过往,从初遇到相识相知,再到成为挚友。当然,跳过了这之中与雾年纠缠的那几年。 剪银声音轻柔,语调恬静,不多时,身侧便传来了绵长的唿吸声。 过去都是雾年哄着自己睡觉,如今自己却成了讲故事的人。 剪银浅笑着描画起雾年入睡后锋芒微敛的眉眼,慢慢坠入了梦乡。 梦中,剪银又变回了牵星宫里的一条小蛇,栖在雾年的肩头学识字。倚星哥哥端来了膳食,他便顺着雾年的臂膀滑落到小案上,准备开动。 往常雾年都会一边吃一边餵他,这日却只顾着自己吃,还略带戏嚯地看着他。剪银委屈巴巴地看了雾年许久都得不到回应,便气鼓鼓地自己顺着瓷碗爬了上去,伸出粉粉的信子舔了舔温热的药汤。 第18页 这日的药汤里也不知加了什么药材,喝得他直头晕,一个不留神便从瓷碗边沿滑了下去,滋熘一下掉进了汤里。 剪银不会水,更何况是在热汤里,便勐地在碗里挣扎了起来,心慌意乱呛了好几口药汤进去,扑腾间唿吸越来越困难。 雾年!快来救我啊! 剪银在汤里眼泪直流,却还是没等到雾年捞自己出去,委委屈屈地从梦中憋醒了。 一睁眼,便看到雾年站在床边,俯身捏着他的鼻子:“快起来,我煮了热粥。” 难怪自己会觉得喘不过气!剪银瞬间眼泪汪汪。 雾年看着小蛇妖刚醒来就突然红了眼眶,一时间有点懵,有些无措地收回了手,正想着开口说些什么,便又听剪银有些委屈地说道:“我不会水。”语气中满是指责的意味。 雾年:“?” 剪银吸了吸鼻子,半天才从噩梦的余韵中清醒过来,看着莫名其妙被迁怒的雾年也有点不好意思了,但又忍不住想到刚才梦中的雾年冷漠戏嚯的表情,只好难堪又纠结地低头揉了揉眼睛。 雾年只当剪银是起床气发作,便不再多问,从一旁取出了一套昨日绵枝给他买的衣服道:“穿新的吧。” 剪银有些不好意思地眨眨眼,乖乖穿起了衣服。 这套藕色冬服虽然厚实,但也格外繁复,光是里衫便有层层叠叠三件,剪银本就不太会穿人的衣服,这下更是手忙脚乱,袖口缠裤腿,里外拧成了一团。 雾年有些好笑地嘆了口气,让剪银乖乖站着,自己帮他一层一层地捋顺抻平,一边系腰带一边还不忘见缝插针地暗自批评绵枝道:“华而不实。” 说着,又像是有意攀比一般,从小案上取来一个精緻的小手炉放进剪银的掌心:“这个给你,可别说我把你给冻着了。” 剪银终于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 雾年被看穿了心思,似乎也后知后觉地对自己这种幼稚的行径感到懊悔,但还是故作镇定地冷硬道:“快去梳洗,粥都要凉了。” 剪银笑眯眯地把小手炉抱进怀里,乐颠颠地跑去洗漱了。 龙神大人怎么一日比一日可爱呀,剪银想。 这小蛇妖真是一日比一日爱撒娇,雾年想。 第十一章 因果 喝了一碗热腾腾的粥,剪银的小脸泛起了红扑扑的暖意,被藕色的华服衬得像是个精雕细琢的粉玉娃娃。见锅里还剩一些粥,他便想到了隔壁的绵枝,但又想不好如何开口,只得抱着空碗眼巴巴地坐着。 雾年一见他那纠结的表情,便知他在想些什么,淡淡道:“想去便去吧。” 得了首肯,剪银立刻高高兴兴地跑去隔壁敲门了,可绵枝却意外的不在家。 雾年扫了眼有些败兴而归的剪银,好笑道:“看来他没这个福分。” 接下里一连几日,剪银数次去隔壁敲门,绵枝却都不在。他很少这般不辞而别,想来可能是出了什么要紧事。剪银尝试用玉仙灵阵联繫他却无果,一时也有几分着急。 直到第三日下午,绵枝才风尘僕僕地回了青泽,不仅提回了大包小包的药材,还领回了……一名管家。 那日,雾年晨起过后便出门去镇上採买画纸。剪银本想跟着去,雾年却不太乐意,大约是嫌弃他妖精的身份,剪银自然也不好再去纠缠讨嫌,只得一个人郁郁地在家中等着。 不多时,便听到了阵阵敲门声和屋外绵枝的唿唤,剪银连忙跑去开了门,进来的却不止绵枝一人。 “阿绵,这是谁呀……”剪银望着面前这位看上去已年逾古稀的拄杖老人,迷茫地问道。 “呃……”绵枝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纠结了一会儿才讪讪道,“这位是天上司命数的仙官,现在来……助龙神大人渡劫,至于身份……对外称是我的管家便可。” 一旁的老叟却似乎对这个解释不甚满意,当下便重重地“哼”了一声:“在下智庾!” 他是天上司命的仙官不错,可这趟下来却绝不仅仅是为了助龙神渡劫,更重要的任务是——监视他身边这闲得发慌净爱惹事的羊精! 这差事自然不是他自找的,而是那不知又抽了什么风的神判官硬塞给他的! 想到摇光此番荒唐的行径,智庾顿时吹鬍子瞪眼,气不打一处来。 先前他便觉得有几分奇怪,这神判大人往日对什么事都不上心,不然也不会样样事务都要交由他来打理。而这回却莫名对龙神大人的事万分在意,甚至不惜逆了天命,也要徇私救这小蛇妖。 虽然此前也算是受龙神所託,但神判官本就只听命判命、不得改命,再者摇光和雾年过去并无甚交情,实在无需涉这么大的险。 直到几日前,这早已“名声赫赫”的小羊精再次硬闯了天宫,一番大闹。摇光却执意出面包庇,甚至不顾流言蜚语把他带回了玄坤宫,安置于内阁,一住便是三日。 末了还依依不捨,万分不放心地把他一起给踹下了凡!冠冕堂皇地美其名曰“监管”,实则背地里千叮咛万嘱咐,要他护好这羊精,决计不能少一根羊毛。 他智庾,堂堂天织族后人,整日帮着这不着调儿的神判官跑腿也就罢了,如今竟是要沦落到下凡去保护几个小妖了! 第19页 死也要死个明白,他心不甘情不愿地问起缘由,摇光却只是神色暧昧地摇了摇摺扇:“他是我的恩人,我自然是要报恩的。” 报恩?你摇光君是先神北斗星君末子转世,还需受恩于人?简直拿他当三岁孩童来诓骗! 要他看,摇光那样子,哼,分明是起了色心! 也不知这些身份尊贵的神君们都是中了什么邪,一位两位竟都着了这些小妖精的道,实在令人费解。 智庾一边想着,一边痛心疾首地摇了摇头。 不止是智庾,一旁的绵枝也是心有余悸。 那日他上天宫,本想寻司命数的仙官问问关于雾年历劫的事,却不知怎地又动起了手。原想着这回要遭殃,半路却又被一个妖里妖气的男人给救了去。 他一个妖精,说一位神仙妖里妖气似有不妥。但那男人一副艷丽至极的面容,似笑非笑的神情,略带轻佻的语气,实在是让他回想起来便觉得面孔发热、后颈发麻。 更令他哭笑不得的是,这诡异的男人竟还是位神君,而且偏偏是他要寻的那司命官的主子,他也只好乖乖跟着那男人回了宫。 可说话就说话便是,却偏偏要带他入内阁,一边说着一边还越靠越近,临到末了几乎把他整个人都困在了胸膛和墙壁之间:“你留下陪我三日,我便帮你,如何?” 他差点当场一个大耳瓜子抽上去,但想到剪银,还是咬着牙应了下来。 好在那男人虽然貌似轻浮,到底还有几分身为神君的自持。之后几日内,虽然言语上百般调戏,倒也并未对他做什么太过出格之事,反倒告诉了他不少关于雾年与剪银的过往之事,还带他去见了写命的天织族后人女罗,也算是帮了不少忙。 可好不容易熬到今日,他终于得以脱身,那男人却又藉口怕他坏事,非要派这么个看着喘气都费劲儿的老头儿跟着监视,实在是不知作何居心。 呵,摇光君,等过了此劫,总有一日他必要让这个混帐神君哭着讨饶! 剪银可不知面前两人内心这丰富的戏码,还沉浸在得知有神仙下凡助雾年渡劫的喜悦中,看向智庾的眼神中都多了几分神采:“智庾大人你好呀!初次见面,我叫剪银!” 智庾刚被这声“大人”哄得有几分喜上眉梢,便又听剪银兴奋地问道:“我听说天上司命的仙官也分好多位呢!您既然能助雾年渡情劫,莫非……您就是传说中的月老吗!” 智庾瞬间被梗得面红耳赤。他向来最不喜别人叫他月老,自己一个年岁不小的正经仙官,只因帮那懒政的摇光君跑了几次腿,便被当成了专管男女情爱的姻缘官,实在是不成体统,老脸都颇有几分挂不住。 这小蛇妖当真是不知礼数,也不知那龙神大人到底看上他什么了! 智庾不满地瞅着剪银,正欲出言呵斥,剪银却以为智庾是默认了,眼神晶亮满是崇敬道:“我听说您可厉害啦!牵一根红线便能让两个人情定终身、长相厮守呢。” “呃……”智庾满腹的怨言被勐然打断,不上不下,一时语塞。 “我以前可喜欢听关于您的传说啦,可惜话本里都没出现过您的名字,今日总算是得偿所愿。智庾大人……一听便是位智慧无边、心地善良的仙君呢!”剪银又夸道。 “这……”智庾被捧得一时忘了北,舌头都开始打结。 其实剪银这一番吹捧倒也不能说毫无私心,总归是为了帮雾年,他自然是希望能和这位仙君好好相处的。 而智庾也并非全然听不出剪银的小心思,不过许久未被人如此夸赞过了,倒也很是受用,老脸红红地心想,看来这小蛇也并非毫无可取之处嘛,至少眼光还是很独到的。此时他面上虽然还端着架子,语气却放缓了不止十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雕虫小技罢了。” 剪银立马露出了一副更为崇拜的神情,智庾见了更是腰板笔直。 绵枝在一旁憋笑憋得肚子都快疼了,连忙打断道:“好啦!阿银,你先随我过去,我有事要与你说。” 剪银点了点头,立刻起身过去推开门,对着智庾乖巧道:“大仙,您先请!” 智庾颇有几分受宠若惊,一边乐呵呵地沖剪银点头,一边捋着鬍子走了出去。 “还是你这小马屁精最会讨人喜欢。”绵枝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剪银笑嘻嘻地吐了吐舌头,两人也跟在智庾身后走了出去。 绵枝对智庾可不似剪银这般温柔讨好,前脚刚踏进隔壁屋子,后脚便说有私事要与剪银商议,把智庾给赶了出去,气得他站在门口直吹鬍子。 “阿绵,这几日你都在天宫吗,怎么去了这么久呀?”屋门一关,剪银立刻忍不住开口问道。 绵枝对这三天的经歷实在有些难以启齿,清了清嗓子含煳道:“这些都不重要啦……此次我去找了那神判官,倒是知晓了不少事情。”说到神判官三个字时,很是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剪银立刻乖乖坐好洗耳恭听。 绵枝望着剪银正色道:“阿银,我想先问问你,当初你到底为何要向雾年隐瞒你的身体状况?” 先前绵枝一直以为,雾年是对剪银被他的龙神真气所伤之事有所察觉,才会给他吃下镇海的蛟魂珠,想让剪银快些得道升仙。之后却又没发现剪银未能炼化蛟魂珠,体内丹气冲撞,才导致经脉紊乱,酿成重伤。因而他心下十分怨恨雾年的粗心和不察。 第20页 可这次上了天宫听那摇光君一说才知,自己这发小竟从头到尾都在雾年的面前装坚强,未曾有一次提起过自己的伤痛!哪怕转身就开始呕血,在雾年面前也要强耗元神吊起精神来。 因而这龙神大人直到进了轮迴入了劫,都不知剪银当时受了多重的伤,也不知剪银当时咬去他一滴心头血是为了保命,满心只以为是剪银背弃了自己,继而生了心魔。 关于这一点,他与摇光都一样万分不解。如若当初剪银能早日和雾年坦白,后来的很多事其实根本不会发生。 第十二章 莲回 剪银沉默着,在绵枝的审视下犹豫了良久,才轻声道:“阿绵,我,我不敢说……雾年以前有个侍童,就是我常提起的倚星,听说从雾年掌管青泽开始便伴在他身边了。可是我上了天宫之后没多久,倚星病了,雾年便渐渐开始疏远了他。直到有一日,倚星突然不见了,雾年跟我说他回去养病了。可我知道,倚星哥哥是不想走的……” “后来我分明看到,倚星哥哥跪在牵星宫门前,雾年却不去见他,还命人把他的东西都扔了出去。我想要出去见见他,可雾年不让,还告诉我会染病惹了晦气……” “我不知道雾年为何会对他这般冷酷无情,我猜想大概是因为倚星病了侍奉不好,雾年便心生厌烦了。我,我喜欢他,不想也被赶出去……” “那时我的身体也越来越不好,入夜后便常常做梦,梦到雾年发现我病了,把我也赶了出去,还告诉我永远也不要再出现……” 绵枝看着剪银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忍不住上前握住他的手,打断道:“阿银,那只是梦而已!你是因为雾年赶走了生病的倚星,所以害怕雾年也会因此赶走你?可你和倚星分明是不同的,倚星只是他的侍童,但雾年他喜欢你啊!” “阿绵,或许你会觉得我很傻……但他是龙神,而我不过是条刚开了灵识还未化形的小蛇妖,雾年的喜爱对于我来说太珍贵也太遥不可及了,我不能拿这个来冒险……我所求的只不过是留在他身边而已。”剪银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里已蓄满了水雾,“阿绵,你不懂……那些梦太真实了,有时我甚至分不清现实和虚幻,我真的太害怕了……到后来我日日受那烈火焚身之苦,甚至梦见我……咬死了雾年。” 绵枝心下一惊,便听又剪银哑声道:“我咬伤雾年的那日,便和我的那些梦境如出一辙……我明明不想伤他,可我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就像是中了蛊被人夺了心智一般……我咬了他的心口,看着他慢慢倒下,到处都是血……我化了形,他看我的眼神那么痛,可我却一动都不能动,然后便失去了意识……之后我是如何逃出天宫的,我也根本毫无印象,等清醒过来时,已经躺在了你家中……” 剪银说着,膝上的一双手越握越紧,整个人都微微颤抖了起来。失去神志伤害自己最心爱的人,那种撕心裂肺的绝望,他真的不愿再回忆第二遍。 “阿绵,你不知道我有多恨我自己……如果不是因为我的自私,如果我早点说出来,雾年怎会……”这一切都是他种下的苦果,因而就算拼上自己的性命,他也绝不能让雾年再伤了分毫。 绵枝连忙把剪银搂入了怀中,轻轻拍着背安抚道:“别怕,别怕,都过去了……” 其实关于这点,当初绵枝也曾有过疑虑。龙的心脏和逆鳞一样极为脆弱,轻易决不可触碰。剪银当初那一咬,听说雾年整整三年才恢復过来。 且不说剪银是从哪里得知龙神的心头血可以压制蛟魂珠的,他深知剪银心性,明知这会伤害到雾年,是断不会这样做的。如今又听剪银说还曾做过误杀雾年的梦,那便更是绝无这种可能。再说剪银当时也是重伤在身,又是如何孤身从守卫重重的天宫脱身,回到与凉山的? 只是那会儿剪银昏迷不醒,自己又心急如焚地救治他,便未仔细思索,只以为是丹气冲撞的焚身之痛让剪银失去了理智。如今多加推敲,实在是有诸多蹊跷。 过了一会儿,剪银慢慢平静了下来。他直起身,有些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绵枝被他哭湿的肩头,吸了吸鼻子小声道:“阿绵,我没事了,你继续说吧。” 绵枝尚未理清思绪,便索性跳过了这一段,直接从这劫讲起:“雾年在下凡前,那神判在他的命格里加了不喜妖不喜蛇,不过这似乎也没什么影响。”说着有些揶揄地看了剪银一眼。 剪银眼泛水光,红着脸不啃声。 “还有他们所说的‘雪客’,是指那些来求人类家主收容过冬的小妖们,总的来说……”说到这里,绵枝也有几分赧然,“就和……妖妓差不多。” 剪银呆了很久,突然面色涨得通红:“啊……啊?妖、妖妓?这么说,雾年他,他一直以为我是……” 如此想来,过去雾年那些反覆无常的猜疑和怒火都仿佛有了缘由,剪银急得又要哭,当即就要跑出去:“我要找他解释清楚的,我不是,不是这样的呀……” 第21页 “阿银你冷静一点,你想解释,可你打算怎么解释?”绵枝拉住着剪银的手,“你若告诉雾年你不是雪客,那他定会追问你为何来到他身边,到时你又要如何作答?” 剪银愣愣地看着绵枝,他说的没错,自己是借着“雪客”这个身份才能留下来的,如果失了这个藉口,他又要如何圆了这弥天大谎。 渡劫最大的忌讳就是让歷劫之人发现自己身在劫中,既不能让雾年忆起往事,眼下竟也只好认了这“雪客”的身份。剪银双颊绯红,磕磕巴巴问道:“那,那雾年的劫……” “这个神判也无从知晓,只知道大概……与水有关。”绵枝顿了顿道。 剪银蹙着眉点了点头,心想往后就算雾年喝口水,他也要小心盯着。 算了算雾年应该也快从镇上回来了,剪银便准备回屋。 “阿银等等!”身后的绵枝突然叫住他,“我再帮你看一看莲回印吧。” 剪银点点头,乖乖地走到小榻边坐下,缓缓褪去了衣物。 绵枝双手快速结了几个印,轻轻在剪银心口叩下,洁白如玉的胸膛间立刻隐隐浮现出了一朵九瓣莲。 浅金色的莲花微微散发着柔和的光晕,细密地包裹在剪银的心房外,随着心跳缓缓震颤,速度却比平常人要慢上许多。而莲瓣之外,一粒小小的金丹正在不住涌动,像是随时会冲破莲花击穿剪银的心脏一般。 这蛟魂珠是先代龙族留下的镇海宝器,与龙神心脉相连,甚至可以说是龙神的第二颗心脏。雾年会愿意把蛟魂珠给剪银,无异于把自己的一颗真心剖了出来呈上,原本绝无伤了剪银的可能。 可不知为何,两人明明情意相通,剪银却炼化不了蛟魂珠。 蛟魂珠原本深藏在青泽中心的灵脉之中,时时汲取着天下河川的灵气。如今被硬生生嵌入了剪银体内,无处安置,又无灵气养护,便开始冲撞剪银心室内的丹元。长此以往,剪银必将先一步被炼化,变成一根容纳蛟魂珠的石柱。 一,二,三……绵枝细细地数着莲花的瓣数,眉头也不禁越锁越紧。 此印名曰莲回,是羊族不传外的秘术,以施印者修为凝化成莲瓣,护承印者心脉丹元。他自幼与宗族断绝了关系,本是没有资格传承此术的。当年为了救剪银,他在宗族本家门外跪了七天七夜,对方终于在他答应了一个条件之后松了口。 剪银身上的莲回印,他以半身修为凝化,共有九重。一方面压制蛟魂珠侵蚀,另一方面减慢了剪银的生长,以争取更多的时间。 在那之后,剪银昏迷了整整了二十余年,这期间他每日给剪银上护心符加持,莲回印也已被化解了四重。可这蛟魂珠到底是镇海的神器,这般厉害,如今剪银甦醒不过两月有余,莲瓣竟又被蚀落了两重。 照这个速度下去,剩下的三瓣恐怕也支撑不了太久,实在不是长久之计。 剪银看着绵枝严肃到有些低沉的表情,忍不住小声问道:“阿绵,怎么样?” 绵枝不想给他太多压力,微笑道:“没什么大碍,你平时还是记得多亲亲近雾年吧。”当初他捡到伤痕累累的剪银时,是雾年的那一滴心头血压制住了蛟魂珠,想来龙神身上的真气是能克制蛟魂珠躁动的。只是后来不知怎么,那滴心头血竟化成了剪银眉心的一点硃砂,不再起作用。 剪银红着脸应了一声,低头看了看自己略显单薄的胸膛,又看了看身旁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绵枝,嘟囔道:“唉,怎么说我也是只成年蛇妖了,却还是这般少年模样……” “还不是为了保你小命!本就是虚修化形,还挺不知足。”绵枝戳了戳剪银的眉心,好笑道,“再说了,你那二十年都在睡大觉,痴长这么些岁数,分明还是小孩心性。” 剪银一边撅着嘴一边穿起衣服。 他自然知道绵枝用莲回印压制了他的生长是为了他好,只不过一觉睡过去了二十余年,醒来时绵枝已有了大人的模样,自己却还似个少年,心里颇有几分不适应罢了。 他那时虽然吃下了蛟魂珠,却未能炼化,修为尚未到,便靠着雾年的一滴心头血化了形,实是逆天而行,不日或许还有天谴之忧。不过眼下这些,在他心里远比不上雾年渡劫来得重要。 穿好衣服,剪银告别了绵枝,出门时还不忘把屋外的智庾又吹捧了一番,乐得智庾霎时把方才在外面吹冷风时的愤恨抛之脑后了。 回到屋内没过多久,雾年便回来了。除了画纸,还带回了不少吃食,大多都是剪银爱吃的甜食。 “你回来啦。”剪银乐颠颠地迎了上去,惊喜乖巧的神态好似只终于等到主人回家的幼猫。 雾年看着剪银小脸上的一双酒窝,只觉得心都软了几分,刚想让剪银过来吃点东西,却在视线触及剪银衣襟时滞在了原地。 “方才有人来过?”雾年突然问道。 “啊?没有呀……”剪银下意识地否认了。 雾年不再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剪银被盯得有些发慌,心虚地开口道:“绵枝回来了……” 半晌,他听到雾年带着些冷意的声音:“剪银,你可知,你的衣襟与早晨穿的反了。” 第22页 第十三章 稚童 剪银瞬间懵了,有些慌乱地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襟。 他还不太会整理这些繁复的衣服,这几日晨起都是雾年替他穿的。刚才在绵枝那里手忙脚乱地套上,也没注意到竟不小心穿错了。 自然不能告诉雾年莲回印的事,剪银一时找不出什么託词,又忽然想起方才绵枝与他解释的“雪客”,想到雾年竟然一直是这样看他的,一张小脸霎时涨得通红:“我……我没有!” 雾年仍是没什么表情:“我说你什么了?” 剪银百口莫辩,急得要哭,心一横,突然大声道:“我从没有与人做过那种事的,你不许这样想我!” 雾年很少见剪银这般硬气的模样,一时间愣了愣。他本有些不悦,但也没往那些事上想,倒是这小蛇妖羞恼气急的样子异常可爱,让他忍不住开口逗弄:“哪种事?” “就是,就是那种事……”剪银红着脸,听出了雾年语气中的调笑,暗骂他的坏心眼,气鼓鼓道,“你不要欺负我啦!” 眼看小哭包又要红了眼眶,雾年就此打住,拿了一块小酥饼塞进剪银嘴里,低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儿。” “嗯……就,我们妖都是喜欢变回原形玩儿的,所以刚才我和绵枝就变回去了。”剪银咬了一口酥饼,脑内灵光一现,张口就开始胡诌。 这谎撒得实在不怎么样,毕竟剪银来了这么久,平日里也是很少化回原形。 雾年倒是并未在意,两只小妖精想来也翻不出什么花儿。他满心只想着方才剪银说的,从未与人做过那些事,一时间竟有些心跳不已,但面上还是装作毫不在意:“这么说,你是第一回 做雪客?” 这话听在剪银耳里,就像是在问他“是不是第一回 出来做妖妓”,浑身都别扭得慌,可又偏偏不能否认,只得郁闷地嚼着酥饼道:“是的呀……” 听到剪银承认,雾年也不知为何自己突然心情大好,忍不住又问:“那你为何挑了我?”末了又表面故作淡然,实则画蛇添足地解释道,“我也是第一回 接纳雪客,有点好奇罢了。” 剪银听出了雾年的心口不一,忍不住想笑:“当然是因为你最好看呀!” 没料到会是这样一句直白的夸奖,雾年耳根通红地别过了头:“小马屁精。” 一天之内连着被两人说成是马屁精,剪银一边笑眯眯地吃着酥饼,一边也忍不住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很有讨人喜欢的本事了。 到了中午,雾年准备好了膳食,突然对着剪银扬了扬下巴。 “咦?”剪银没明白。 “你那日不是想邀你的朋友过来吃饭吗,既然回来了,便去吧。”大约是心情真的很好,雾年竟然会主动提出让绵枝过来。 剪银有些惊喜,立刻跑到隔壁叫来了绵枝,自然也捎带上了智庾。 绵枝也有几分意外,两人倒也没有再一见面便恶语相向、争锋相对了。 智庾对着雾年的态度却是很客气,进屋便鞠了一躬,在雾年有些疑惑的目光中解释道:“在下智庾,是羊……绵枝,少爷的管家。” 绵枝在一旁咳了咳,雾年轻轻扫了他一眼,也不再多言。 一桌四边,天上的、地上的,妖、人、仙凑了个整整齐齐。 雾年向来寡言,吃饭时更是话少,剪银和绵枝也不好意思一直说话,又不能指望和谁都不熟的智庾主动找话题,一餐饭吃得好生安静。 倒是雾年时不时给剪银布菜,看得一旁的智庾直抽气。 餐半,雾年轻轻放下碗筷,状似漫不经心却有几分突兀地开口道:“听闻你们妖平日里都更喜欢化回原形?” 一旁的剪银差点被饭噎到,他还想雾年怎么会突然邀绵枝过来,敢情是场鸿门宴! 他满面通红地给绵枝打眼色,绵枝却专心地对付着眼前鱼肉里的刺,闻言还以为雾年这又是在挑衅,嫌弃他们是低级小妖,立刻不客气地回道:“那都是些低阶的小妖。一般稍有些修为的妖,原形和化形,都没太大区别。”言下之意,自己自然是有些修为的了。 “对对对,没错!像我们这种低阶的小妖还是化回原形舒服!”话音刚落,只听剪银赶趟儿似的接道。 绵枝疑惑地抬起头,却见雾年正似笑非笑地望着满脸心虚的剪银。 绵枝仔细想了又想,实在没发现自己方才那番话里有何纰漏,瞬时有些茫然。但在剪银求救般的目光下,还是下意识地接着他的话说道:“呃……对,有时,也是,嗯,原形比较自在……你说对吧,智庾!”顺便把一旁看上去最年长、最有资歷的智庾也给拖下了水。 一旁的智庾也是一脸茫然:“呃,对对对!”他、他竟也要装作是妖吗? 好在雾年似乎真的不太在意,并未继续纠结这个问题,之后也没再说什么。 倒是剪银尴尬得根本不敢看雾年,吃完饭便藉口消食,拉着绵枝就往外跑,一边把刚才的缘由讲给他听。 绵枝听了非但没有半分同情心,反而十分夸张地捧腹大笑了起来:“啊哈哈哈哈哈!不是吧我说,这龙神大人未免也太小心眼了吧!不行,改日我定要去尝一尝那青泽的水,说不定是酸的呢。” 第23页 “别闹。”剪银哭笑不得地拍了拍绵枝。 两人漫不经心地走着,不知不觉间竟又到了上回卖小扇的铺子,只是这会儿早市下了,摊位上没人在。 绵枝一见,立马有些兴奋地从怀里摸出了那把所谓的皇雀翎扇:“对啦阿银,那日我在天宫用了用这把小扇,当真是威力无穷!” 剪银当下便想反驳他,威力无穷的是你本人,不是小扇,突然反应过来重点:“你又上天宫打架啦?” 绵枝暗道糟糕,一时兴起便说漏了嘴,连忙向前用力挥了挥小扇,试图转移剪银的注意力:“阿银你看着!” 这招倒是很管用,因为威力无穷的绵枝,很成功地扇出了一道劲风,勐地打在了路边的一颗枯树上。那树枝一颤,枝杈上积着的一大抔雪便哗啦一下,把原本在树下玩雪的一个小男童裹成了一个小雪人。 剪银和绵枝相视一眼,都有些懵。 下一秒,便听到前方传来一阵石破天惊般的哭喊:“哇啊!——” 两人从没和人类小孩打过交道,妖界内流传的关于孩子的恐怖传说倒是听了不少,一时间都有些手足无措,连忙跑上前去,手忙脚乱地把小孩儿从雪堆里抱了出来,拍去了身上的雪。 剪银蹲下身柔声哄了许久,男童还是哭个不停。他有些求助地看了看绵枝,绵枝却是比他更没办法。 突然,剪银心念一动,在琉璃戒中摸索片刻,掏出了一块雪白的糖糕。那糖糕通体洁白,外面却覆着一层淡淡的烟气,在日光下像是泛着淡淡的光晕。 一直跟在两人身后不远处,正打算上来收拾烂摊子的智庾定睛一看,瞬间眼睛都发直了。 那可是块上品灵露糕,由百种仙草炼制而成,吃下小小一块便可涨十年修为!即便是在天宫也不多见,往常只有在仙宴时才会拿出来招待上仙们。 普通人单看那糖糕的外貌,便可知绝非凡品。但孩童自然是不会在意这些的,只知道是吃的,抓起便往嘴里塞,智庾的“等等”还没说出口,一块灵露糕已经没了影。 那男童吃完吧嗒吧嗒嘴,也不再哭了,大概是觉得味道好极,一双黑熘熘的眼睛直盯着剪银看。 剪银笑笑,在琉璃戒内找了找,又摸出了一块灵露糕,那孩子自然也毫不客气地吃了下去。 暴殄天物,真是暴殄天物啊! 智庾在一旁眼瞅着,心痛得直想哭。一面又忍不住暗暗想到,看来龙神大人宠爱这小蛇妖的传闻是千真万确的,如此珍贵的仙药都能随便拿来赐予他。而这剪银倒也真不像别人说的那样,为了得道成仙才魅惑攀附于龙神,反倒像个什么都不在意的小傻子。 这时,一旁铺子的大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了,一位身着翠色罗裙的貌美女子探出了身子。 那女子大约是被方才孩子的哭闹声给引出来的,此时见孩子无事,便转身准备回去,却在看到一旁的刚站起身的剪银时一愣,随后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关门的声音都大了几分。 剪银也察觉到那女子对他似有几分不善,有点迷茫地看了看绵枝。 绵枝尴尬地咳了咳道:“这里的女子大多都不太喜欢雪客。” 剪银委屈地瘪了瘪嘴。 一旁的男童突然拽了拽剪银的手,剪银连忙又蹲下,问他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可男童尚且年幼,话也不太说得清,问了半天,也只听出这孩子是午后和母亲一起出门的。 如此说来多半是走散了的,剪银和绵枝自然是不放心孩子一个人在这儿的,便在一旁等了等。 好在不多时,那男孩的母亲便匆匆忙忙赶来了。原来方才,她去一旁的店里兜售自己编的竹筐,一转身孩子便跑没了影儿,沿路寻了半天,已是心急如焚。 此刻见孩子安然无恙,一旁又有两位年轻公子在照应,妇人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连忙上前抱起孩子不住道谢:“多谢二位公子!七宝,快和两位哥哥说谢谢!” 不久前才把孩子弄哭了一回的剪银和绵枝哭笑不得地摆摆手。 “谢谢哥哥。”那男童奶声奶气道。 “七宝再见。”剪银和绵枝也笑着挥了挥手。 藏在一旁看完了全程的智庾,静静地望着剪银和绵枝带着温软笑意的脸,突然有点能理解,为什么那些神君大人们会为这些小妖精神魂颠倒了。 第十四章 心眼 安全把孩子送回了他母亲身边,剪银和绵枝总算可以安心回去了。没成想,半路却又遭遇了不速之客。 “小美人儿,你我还真是有缘啊!” 剪银一听到那语气,便觉得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一回首,果然是那日的泼皮,乔三。 见剪银转过身,乔三微微下陷的眼睛立刻亮了亮,正要上前,却被绵枝挡在了面前。 那日绵枝虽未见到乔三,但隔着灵阵也是对这猥琐的声音印象深刻。如今都无需剪银解释,便知眼前这人就是那日调戏剪银的混帐东西,瞬间火气就上来了,一下把剪银藏到了身后,目露凶光地瞪着乔三。 乔三今日带了三名家僕出来,自是不会把区区一个绵枝放在眼里了。他斜睨着打量了一番绵枝,样貌倒是真不错,不过他还是更喜欢那位纤细柔弱的美人儿。 第24页 他转了转眼珠,咧开一口参差的黄牙:“哎呦,这怎么就换人啦?” 绵枝尚未反应过来,便又听那泼皮语气促狭道:“想来定是雾年那榆木脑袋太过无趣,才让小美人儿伤心了,要找新欢呢。” 这下,把绵枝背后的剪银也给气得不行,跳出来大喊道:“你胡说!” 乔三一错不错地盯着剪银,浑浊的眼珠中满是淫邪,嘿嘿笑道:“不如这样,等过两日你就到哥哥家里去呗?哥哥保证,绝对给玩你见都没见过的花样儿……” “我看你找死!——”话音未落,绵枝已经一拳砸在了乔三的面门。 乔三被打得鼻血如注,眼冒金星了好一会儿,沖身边几个手忙脚乱扶起他的僕从吼道:“还愣着做什么?!给我上去打断他的腿啊!!” 几个男人立刻扑了上来,乔三还坐在地上紧张地大叫道:“千万别伤了我的小美人儿!” 不过他也绝对是多虑了,别说伤到剪银,那三人被绵枝熘得团团转,连片衣角都沾不着。 一旁的智庾正在纠结要不要出来,毕竟摇光君是关照过他,定要保护好这小羊精的,就见绵枝从怀里掏出了一把鹅黄小扇,轻轻一挥,几个男人便如秋风扫落叶般,飞出去了好几丈。 智庾又默默缩了回去。 绵枝压根儿不屑于和这些半吊子凡人动手,收好了小扇,几步走到了乔三的面前,凶神恶煞地龇牙咧嘴道:“你刚刚说要打断谁的腿?” 乔三也是懵了,没想到面前这看似俊朗文弱的青年竟有这般本事,惊慌失措地回头看了眼身后被打得趴在地上直抽抽的家僕们。 “说话呀!是不是你说要打断小爷的腿?”绵枝一把揪起乔三的耳朵,把他拧了回来,恶狠狠道,“这么喜欢瘸别人腿?你爷爷我今天就先让你断一条!”说着,五指握拳,勐地就要朝乔三的右腿挥去。 “阿绵!” “啊!——” 剪银的惊唿和乔三杀猪般的惨叫声同时响起,绵枝嗤笑着收回了手,嫌弃地退后几步,鄙夷道:“就这点胆子,也敢跟你爷爷抢人?” 他那一拳本就是吓唬人的,压根儿就没砸下去,乔三却是已经吓得尿了一裤子。 身后的剪银扑哧笑出了声:“好了别闹了,快回去吧。”方才他还担心绵枝一时激动真把人给伤了,不料他这发小如今却是有了分寸。 绵枝又狠狠剜了乔三一眼,乔三浑身一个激灵,眼睛都不敢抬起来。 “他这回还敢来纠缠你,就是因为上回没吃着教训!”一边往回走,绵枝一边愤愤道,“自己的人被别人这样惦记,雾年这大傻子还行不行了!” “何必在意这种人。”剪银笑道,“再说,我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方才就算你不在,我也定会好好收拾他的。”自己再怎么说也是妖,对付几个凡人还是不在话下的。 绵枝闻言哼了一声,道:“还收拾呢。之前忘记告诉你了,这儿的雪客要是闹出什么事儿,都是要宿主担责的。你要真把那泼皮怎么了,人家还得去找雾年麻烦!” “啊?怎么这样……”这回轮到剪银懵了,回想一下,雾年好像也这么说过。 绵枝道:“青泽镇这么多雪客,你见到过几个?更别说你这样满街跑的了。” 剪银细细一想,的确。他来青泽这么些日子里,还从未见过别家的雪客。想来那些家主都是担心雪客弄出什么动静牵连到自己,全都在家里好好藏着。 这么想来,自己这样成日闹着出去,想必雾年也是很困扰的吧。 “有空吃飞醋,不如好好保护自己的宝贝!”把剪银送回屋,绵枝斜睨着坐在案前一派淡然的雾年,没好气地丢下一句话,摔门而去。 剪银一张小脸红得像窗外的晚霞,不知是因为“吃醋”还是因为“宝贝”。 雾年看了眼剪银,冷淡的神情中稍显惑色。 剪银也不清楚这分迷惑是对绵枝刚才说的话,还是对他们回来这么晚,立马乖乖地和雾年说了下午在镇市碰到迷路的七宝,回来时又遭遇了乔三的事。 雾年本就在因午后剪银自说自话跑出去的事生闷气,听到后半,脸色更是越来越难看,眉头深锁,冷硬的语气中带着几分不易觉察的焦急:“那混帐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剪银软软笑道:“当然没有啦,倒是绵枝差点一拳打折他的腿。” 雾年眉头稍松,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般,意有所指道:“你那发小倒是厉害,不像是某些低阶小妖。” 剪银听出雾年是在拿他早上说的谎刺他呢,立马蔫儿了。 他跑到雾年面前,心虚却又倔强地辩解道:“我,我没骗你的!绵枝他比我年长两岁,修为也比我精进不少。我还是个低级的小妖,他自然是比我厉害些的。”这番话倒也不全是谎话,剪银在心中暗自打气。 雾年低着头整理着画纸,看也不看剪银道:“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我又不在意。” “可我很在意啊,”剪银望着雾年冷淡的神色,委屈道,“我不想让你误会我……” 雾年突然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剪银黑白分明的眼睛,道:“剪银,我不在意那些。我在意的是你觉得我会生气,所以就一声不响地跑出去了。”接下来的这句话,似乎对于他来说有些艰难,薄唇轻启数次,才带着点儿冲动说出口,“比起骗我,我更不喜欢……你待在我看不到的地方。” 第25页 剪银愣愣看着雾年,心如擂鼓。这是雾年下凡后第一次,亲口说出对他的在意。 他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眼中不自觉泛起水雾,半晌才喃喃道:“对不起……” 雾年似乎还在刚才那番话不好意思,一张俊脸涨得通红,有些懊恼地把剪银拉了过来背对自己,下巴轻轻放在了剪银的头顶,沉声道:“往后不准乱跑。要再遇到别人欺负你,就用妖法收拾他,知道么。” “那怎么行!”剪银噘着嘴晃了晃脑袋,“我听说了,雪客闹出事情都是要宿主负责的。” 想到自己这些日子到处蹦跶赶热闹的行为,剪银有些心虚,“雾年,我是不是特别不乖,特别不让你省心呀……”一边说着,一边鼓起勇气转过了身,把脸埋进了雾年的胸膛。 分明说着歉疚的话语,却因这讨好般的动作染上了几分撒娇的意味。 突如其来的拥抱让雾年有些手足无措,短暂的僵硬后,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上扬的嘴角。他伸手把剪银环进了怀里,有些好笑地用下巴敲了敲剪银的发心:“你才知道啊。”但这样就很好了。 扑通、扑通—— 剪银贴着雾年温热的胸膛,认真听着那有力的心跳声,突然感谢起雪客这个身份,让他可以留在雾年身边,还给了他这般肆意撒娇的藉口。 雪开始融了啊。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陪雾年多久,但至少在这期间,请上苍容许他再放肆一回吧。 之后几日,剪银倒是真的乖乖在家做起了安分守己的“雪客”,像条小尾巴似的粘在雾年身后。绵枝一连邀了他数次都无果,直怨他又“见色忘友”了。 雾年作画,他便趴在小案上看着;雾年下厨,他便跟过去打下手;雾年出门,他便在家里乖乖等着;雾年睡觉,他便……在一旁光明正大地偷看。 雾年或许还是那副冷淡的性子,却掩不了越来越多的面红心跳,只在夜里,小心翼翼地把熟睡的剪银抱进怀里,悄悄在眉间落下一个不留痕迹的吻。 有什么东西正在两颗心间生根发芽,只是破土而出的那句咒语,始终躲藏在睡梦中的呓语间。 再次出门的理由却是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一日下午,门口阵阵杂乱的喧譁声惊醒了正在小憩的剪银。 “雾年……”他小声喊道,却无人应答。 看了看雾年不在屋内,他迷迷煳煳地披了件斗篷走到门口,瞬间被外面的景象吓清醒了——乔三带着乌泱泱一伙人围满了院子,雾年正站在门口与之对峙着。 见剪银露面,乔三眼冒绿光,咧着嘴高声道:“就是他!把这妖精交出来!” 第十五章 构陷 “出来做什么,快回去。” 剪银还未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儿,便听雾年一声低喝。 剪银皱了皱眉,环视四周,看出这群气势汹汹的人是沖自己来的,自然不打算让雾年一个人替他扛着。况且那些人一个个手上抄着傢伙,一副若自己还不出来,便准备要对雾年动手的样子,当真让他恼火。 他拢了拢斗篷,走到雾年身旁,语气温和道:“敢问各位,今日这般,所为何事?” 剪银清亮的声音一出,周遭立刻静了下来。 一来,大伙儿从未见过这样谪仙般漂亮的人儿,此时都有几分看傻了眼;二来,围在院外的人倒不全是乔三的帮手,也有不少来看热闹的好事者。此刻,两拨人都虎视眈眈地盯着剪银不挪眼。 雾年被这些仿佛恨不得把剪银生吞活剥般的眼神弄得万分不悦,正要把他推回屋子里,却见小傢伙凝着眉面色冷淡,竟浮出几分自己从未见过的不虞神色。 “哼,我们为何而来,你会不知?”为首的乔三怪叫道。 “自然是不知才要问的。”剪银看也不看乔三,语气冷静道。 雾年看着身侧的剪银,心中微微诧异。两人相处月余,剪银一直如奶猫般温顺粘人,自己稍加逗弄,便能让这小哭包红了眼。他本以为像剪银这样软糯的性子,碰到今日这般场面定会受惊,指不定当场便会吓得哭出来,因而才不愿让他露面。 可现在看来,倒是他小看剪银了。 剪银也微微侧首,对着雾年露出了一点笑容。他或许是天性温柔乖顺,但只要涉及到雾年,却也能比谁都要刚硬,此时只在心中暗自后悔,那日就该让绵枝打断这泼皮的腿! 乔三的眼睛在剪银脸上滴熘熘打转,语气蛮横道:“既然你不认,我便直说了。村南走失了一个男童,便是被你抓去吃了!” 剪银压根儿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皱着眉辩驳道:“我没有。”吃人那都是最低劣的小妖才会做的事,他才不屑做呢。 “你说没有就没有?”乔三却是一阵怪笑,不给剪银继续开口的机会,向后招了招手,“来人,给本大爷把这小妖精绑回去,爷要亲自审问!” 话音刚落,他身后十数个彪形大汉一哄而上,勐地朝剪银和雾年扑来。这次乔三显然是有备而来,这些人与上回那些半吊子的家僕不可同日而语,拳拳带着劲风,招招显出狠意。 雾年立刻把剪银护到了身后,几番闪躲间左肩猝不及防挨了一棍,闷哼出声。 第26页 剪银眼睁睁看着雾年被人打伤,听到他吃痛的喘息,大脑剎那间一片空白。 雾年为他受伤了……为了他……又是因为他…… 剪银怔愣地望着那些逐渐逼近的兇恶嘴脸,和从四面八方向雾年挥来的棍棒,浑身都冰凉到麻木。他只觉得眼前一片猩红,微微颤抖的手掌下意识地翻起,灵力汹涌地喷薄而出。 “呲啦呲啦呲啦——” 下一秒,一道数尺高的冰墙勐然拔地而起! “啊!——”那些男人们用力挥舞的武器砸在了坚硬的冰体上,瞬间被以十倍之力弹飞出去,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整条手臂都失了知觉,棍棒落了一地也无力去捡。 无数细小的冰锥在阳光下闪着寒光,宛若一片尖刺密布的荆棘,把剪银和雾年严严实实地围了起来,龇牙咧嘴地怒视着侵略者们。 周围看热闹的人们鸦雀无声。 他们以前所见的雪客,都是些连寒冬都熬不过的、不得道的小妖,平日里能引个火、冻些水已是了不起,何曾见过这般阵势!人们窃窃私语着,不少胆子小的都不自觉地退后了几步。 剪银慢慢从雾年身后走出来,他不知自己此刻的面色就像是只发狂的小兽,直到望见周围人逐渐开始变得有些畏惧的眼神,才勐地清醒过来,心头狂跳。 雾年他,也会因此害怕我吗…… 他有些地僵硬地想要转过头,有些冰凉的手却突然被一只温热的大手握住,身旁传来了雾年低沉镇定的声音:“如各位所见,阿银若是真的想要伤人,何必与你们多费口舌。” 剪银睁大了眼睛,被那一声带着几分宠溺的“阿银”叫得魂飞天外,直到雾年捏了捏他的手才回过神来。勐然想起雾年肩上受了伤,他抬起脸急得要哭,却见雾年沖他微微摇了摇头,眼里带着温柔的安抚:“我没事。” 剪银眨了眨眼,一股暖意从他被雾年包握住的指尖慢慢流向心田,紧绷戒备的身体也逐渐放松下来。 他们身正不怕影子斜,但若此时用妖法伤了人,就真的有口难辩了。想来刚才也已经震慑到这群人,现在该收着点儿了。 想着,剪银走上前去,伸出一只手抚上冰墙,一道灵力流出,坚不可摧的冰晶剎那间在众人面前化成了细密的雪粉,煳了那些乌合之众满脸。 剪银轻轻摘下滚着一圈雪狐毛的斗篷帽子,露出一张略带稚气的精緻脸庞,嗓音温软却毫无怯懦:“我不欲生事,但你们若不愿意好好说话,我也绝不客气。” 小小的少年,此刻竟有了几分居高临下的凌人气势,围着二人的壮汉们忙不迭拾起傢伙,连滚带爬地退下了。 剪银冷冷地环视一周,目光定在了乔三的身上,恨不得将此人千刀万剐,咬牙道:“既然你一口咬定是我偷了孩子,总得先告诉我是哪家孩子吧。” 乔三方才也被吓得不轻,没料到这看似柔弱的小雪客竟有这般法力,一面愈发觉得霜雪之间的剪银美得惊心动魄,一面又被那凌厉的眼神盯得不敢抬头,哆哆嗦嗦故作镇定道:“我……本大爷自然是有证据的!”说着,一挥手,几名家僕带着一名妇人走上前。 “丢,丢的是我家孩子……”那妇人喏喏开口,竟正是那日在镇市上碰到的,七宝的母亲。 “你的孩子,可是指七宝?”剪银皱眉道。 “是,是的……”那妇人流着泪说。 语罢,雾年也忍不住蹙了蹙眉,乔三更是瞬间来劲儿了:“呵,刚才还说不知道!这不,连人家孩子的乳名都清楚得很!”一边说着,一边洋洋得意地朝围观者摆手示意。 剪银正要开口反驳,便听雾年沉声道:“敢问夫人,是何时发现孩子丢了的?” “今日……今日早晨。”妇人说。 雾年又问:“那为何现在才来找寻?” “早晨已经把周围找遍了,都没有见到七宝,这才来了这儿……” “也就是说,其实你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是剪银带走了你的孩子。只是哪里都找不到孩子,才来碰碰运气?”雾年闻言立刻一声轻笑,反问道。 “不,不是的!”妇人神色慌乱,语气急促,“数日前,七宝一时贪玩与我走散,待我再寻到七宝的时候,便是你家雪客拉着七宝……说不定,说不定那时这小妖便想带走七宝了,只是恰巧被我碰见!” 剪银第一次见人如此颠倒黑白,不禁声音都拔高了几分:“那日我的确与七宝在一起,可我分明带他来找走散的你!那时你还在向我道谢,为何如今却要反咬一口?” “那……那是因为,我那时不知你是妖!若是知道,我是绝不会让你靠近七宝的!”妇人说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剪银气结,又是气恼又是委屈,唿吸都急促了几分。 方才乔三的一番污衊于他都是不痛不痒,可这妇人分明受过他的帮助,此刻竟也能倒打一耙。 只因他是妖,便处处是错? 雾年见剪银气得面色都泛白,心下一疼,立刻把人拉进了怀里,拍着背安抚。 第27页 眼前这齣戏码着实拙劣得可以。那妇人虽然哭哭啼啼,却只见害怕,不见焦急,言语间神色躲闪,万万不像是个丢了孩子的母亲。且就算孩子真的丢了,又与乔三那泼皮有何干系?分明是那乔三绑了孩子,威胁这妇人出面构陷于剪银,好让他名正言顺地把剪银掠了去。 这点浅显的道理,岂止雾年,在场的绝大多数人一想便知。可即便知道了,哪怕说透了,又有何用?这乔三本就是个泼皮流氓,他要的只是个幌子,只要找不出孩子,便无法让他收手。 想来孩子现在就在乔三手上,只是如何拆穿他的谎言…… 雾年低垂着眉目,眸中泛着冷意:“夫人既然对几日前的事情印象如此深刻,那自然也记得,当时剪银与另一位公子同行。为何如今却只怀疑剪银?” “这,这,毕竟他是妖……”妇人磕巴道。 雾年语带嘲讽:“哦,如此说来,青泽这么多雪客,就只有剪银有嫌疑。” 妇人更是无言以对。 眼看孩子的母亲被雾年一句两句给堵得说不出话,乔三跳出来急道:“少跟他继续废话!是与不是,我带回去一审便知。” 雾年的眼神如冰刀一般刮向他:“我看不必了。剪银这几日,从未外出过。” “这只是你的片面之词罢了!”乔三气急败坏地叫到,“再说这些小妖狡猾得很,你又怎知他有没有用什么妖术瞒过你?” “你方才说的那些,不也只是片面之词么。”雾年冷笑。 不少周遭围观的人已开始对着乔三的无赖行径啧声,他狠狠磨了磨牙,心知不能与雾年硬碰硬,兀自挤出一个古怪的笑容,状似退让道:“雾年老弟,你的人品大家都是信得过的,此事定然与你无关,你只需把那小妖交出来便可。” “雪客出事,家主担责,这是青泽歷来的规矩,雾年不必例外。”雾年自然不吃这一套,但继续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先把人遣散了再想法子,于是又转身对众人朗声道:“既是我的雪客,我定当追查到底,明日必定给各位一个交代。” 乔三一听,连忙对一旁的妇人使眼色,妇人立刻哭天抢地地扑倒在地:“不,不行!——人命关天的事,怎么能一拖再拖!我的七宝啊……” 雾年看着地上的妇人,眼神冰冷地讥讽道:“早晨丢的孩子,下午才想着来寻。若真是被妖精捉去了,想必这时候也已经吃得只剩骨头渣了,岂还差这半日功夫。” 那妇人哆哆嗦嗦答不上来,只坐在地上一个劲儿哭闹。 乔三数次吃瘪,这回算是长了个心眼儿,没把男童关在自家宅子,而是绑在了村后山的一处小树林里。即便雾年闯进他家也定无所获,他自然不信雾年有这个本事找着人。 于是他略一思虑,便咧嘴邪笑道:“一言为定!但若明日你们交不出人,便要把这小妖精交给我……”一边说着,一双浑浊的眼睛又贼心不死地缠上了雾年怀里的剪银。 雾年正不悦地想把剪银藏到身后,怀中的剪银却突然一个转身,面色冰凉,似笑非笑地盯着乔三道:“只是不知,若查明此事非我所为,诬陷于我的人当如何?” 剪银的眼神活像在看着一个死人,乔三心里突然有些打鼓,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下缓缓沿着躯干攀沿而上:“若是误会自是皆大欢喜……” “误会?”剪银轻笑出声,那笑容美极却也冰冷至极,“带着一帮人冲进院子,不由分说打伤主人,空口白牙污衊于我,误会两个字可没这么大本事。” “那……那你想怎样!”乔三无法从剪银的笑颜上挪开目光,却也无法控制自己遍体生寒,碍于面子还是故作镇定嘴硬道。 “自然是要一报还一报。”剪银眉眼弯弯,缓缓伸出右手,洁白的霜雪从四面八方飘向他手中,渐渐凝出了一道闪着微光的鞭子,“若非我所为……” 他手腕一翻,雪鞭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耀眼银光,击起一层数尺高的雪浪,笑意盈盈道:“你吃一鞭,还雾年那一棍。” 第十六章 天雷 “如何,”半晌没得到回应,剪银向前一步,颇有几分咄咄逼人的架势,“你敢吗?” 其实此刻,剪银的心里也是万分没底。乔三方才能这般爽快地答应宽限一日,足以看出已把这孩子藏得很好,他也没多大把握能找到。因而现在只能故作镇定强势,盼着能把对方先吓退。 乔三自然不知道这些,望着剪银手中闪着寒光的鞭子,不自觉踉跄着退后了半步,视线有些慌乱地四处乱飘,却撞上了旁人带着嘲讽鄙夷的眼神。他咬了咬牙,强撑道:“有何不敢!明日一早,若是你们……” “何必等到明日。” 突然,一道有些苍老却洪亮的声音打断了乔三的话。院外围得层层叠叠的人群一阵耸动,缓缓让出了一条道,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正是智庾和绵枝。 剪银方才还在奇怪,他们这边都闹成这样了,绵枝却迟迟未出现。这会儿见人终于来了,瞬间心里踏实了不少,但又不禁暗自疑惑,今日绵枝怎么乖乖地跟在智庾身后了? 第28页 绵枝一走近便恶狠狠瞪向了乔三,眼神凶煞,活像是要吃人的夜叉。 今日午后,他突发奇想要吃鲜笋,便跑去山里挖笋了。谁知就这会儿功夫,也有不长眼的东西敢来生事,回来便见隔壁屋子被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 他拉了个路人问清了经过,更是火冒三丈,与剪银心有灵犀般地想,上回就该打断这畜生的狗腿! 绵枝是个暴脾气,如此想着,便二话不说准备冲进去动手了,却被一旁的智庾给拦了下来。 “你若是直接打伤那泼皮,虽能解决一时的问题,却免不了在日后给人留下话柄。”智庾说。 绵枝没好气道:“这我自然知道。但看那泼皮的态度,分明是把孩子藏了起来,莫非你能找出来?” “你且看,我自有办法。”智庾捋须,慢慢朝着人群走了过去。 绵枝虽不服气,但想到智庾到底是个有名有位的神仙,没准还真有什么方法能找到孩子,当面打那泼皮的脸,便也快步跟了上去。 乔三上回在绵枝这里吃足了苦头,心理阴影可不小。来之前还特意派人前来查探过,知道绵枝出了门, 才赶紧带着一伙人前来。本想着速战速决把剪银抓了去再说,谁知竟一扯两扯拖了这么久。一个剪银已是让他招架不来,如今见到绵枝,更是吓得两股战战,退意顿生。 两人在院中站定,智庾拐棍一拄,朗声道:“不必等到明日,今日便可见分晓。” 乔三这才斜睨了一眼智庾,见是个走路说话都颤颤悠悠的老头,没放在眼里:“你是什么人?” “在下智庾,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帮你们找到那孩子。” 乔三闻言心下大惊,又有几分狐疑,正要开口,便听智庾又道:“各位身上可有纸笔?” 人群一阵攒动,自然没人出门看个热闹还揣着纸笔的。剪银看向雾年,雾年朝他略一点头,道:“在下屋内有,剪银,去取。” 剪银挥散了雪鞭,小跑着回屋去拿纸笔。乔三见状生怕他跑了,刚要开口大叫,便遭到一旁绵枝极尽兇狠的瞪视,霎时没了气儿。 片刻,剪银取来了纸笔,要递给智庾。智庾却微微摆手,对一旁的妇人问道:“请问夫人那孩子的生辰?” 那妇人有些畏惧地看了眼乔三,见他作没什么反应,便小声地说了。智庾朝剪银微微颔首,剪银立刻会意,在纸上写下了七宝的生辰。 “折起来吧。”智庾又道。 “啊?折什么呀?”剪银不明所以。 “随便什么,”智庾微微一笑,“总归得是个有腿的。” 剪银想了想,把纸折成了一个小人儿的形状。 写完生辰折完纸,智庾总算接过了那小纸人。他闭着眼嘴唇微动,像是念了一小段咒语,随即把纸人儿举到嘴边,轻轻吹了一口气,五指一松。 众人屏住唿吸,不约而同地睁大了眼睛。 只见那片小纸人轻飘飘地下落,中途还打了好几个捲儿,然后……啪叽一下扑在了地上,没了动静。 人群中立刻传来一阵低声闹笑,夹杂着几声“骗子”、“故弄玄虚”、“老神棍”之类的叫骂。 剪银有点着急,不知道智庾葫芦里买的什么药,他看了眼绵枝,却见对方也是一脸茫然。 乔三方才见那老头儿神神叨叨,颇像是有那么回事儿,还以为自己这回要露馅儿了。谁知对方不过是个故作高深的骗子,霎时心念一松,张口便要嘲骂,却见智庾满不在乎地微微一笑,提起手中的拐棍在地上重重一敲——面前的雪地突然动了! 只见那原本扑在地上的小纸人突然抖了抖,慢慢地弓起,变成了一个四肢着地的跪姿。随即双手撑着地缓缓站起了身,一边还伸出一只小手掸了掸脑袋上的雪! 众人何时见过这样的事,片刻的死寂后便爆发出了阵阵惊唿。 智庾面色如常,对着小纸人儿云淡风轻道:“走吧。” 那小纸人点了点头,一蹦一跳地向院外跑去。 青泽镇今日真是难得的热闹,说起来场面还颇有几分滑稽。浩浩荡荡一队人,跟着个鹤髮老人,游街似的穿镇而过,气势雄雄地往村后山里走。 仔细一看,那老者还不是真正的领路人,前面竟然蹦蹦跳跳走着个纸做的小娃娃! 那纸娃娃虽然个儿小腿短,步子却一点也不小,一蹦三尺高,不时还要停下来等等身后的人们。它一只小手叉着腰,一只小手挥舞个不停,仿佛在嫌弃人们走得太慢。 剪银拉着雾年跟在智庾身后,尽管雾年说了很多遍没事,还是忍不住担忧,时不时看向他受伤的肩膀。 雾年反倒是更担心剪银穿得太少着了凉,强行给他披上帽子又扎紧束带,白白的一圈雪狐毛裹着小脸,恨不得只给他露出一双眼睛看路,把身后那群方才已经见识过这小妖精厉害的人们看得阵阵牙酸。 越往后山走,乔三的一颗心就越是冰凉,心知自己这回铁定是遇着高人了。只是后面跟着这么多人,且不说这时逃跑有多丢脸,就是想跑也没那么容易,便也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 众人沿着树林向里走了一阵儿,那小纸人突然停下步子,有些躁动地原地蹦跳起来,一只小手不停往面前的一颗大树上挥动。片刻后,又像是失了魂魄一般,软趴趴地倒在了地上,变回了普通的纸。 第29页 人们上前查探,果然在树后找到了被绑着的七宝。孩子想必哭闹太久,已经累得睡过去了。 “七宝!——”那妇人终于见到孩子,勐地扑上来抱住他,一边啼哭不止,一边跪爬过来对剪银道歉,“公子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是这乔三拿孩子威胁我,我、我也是迫不得已啊……” 见事情败露,乔三又急又慌,暴跳如雷道:“你放屁!老子什么时候抓过你儿子了?!” 说着,又突然转过身,指了指剪银和绵枝,对着智庾恶人先告状道:“你这老头分明和他们是一伙儿的!谁知道这孩子是不是你们藏在这儿的?!要我看,呵,你们都是妖……” “轰!——” 话音未落,万里无云的晴空突然噼下了一道惊雷,带着火光炸裂在乔三身后! 乔三被吓得当场瘫坐在了地上,腿脚因恐惧而不可自控地抽搐着,身下缓缓渗开一片水渍。 只听雷声的余音间,智庾波澜不惊道:“不敢当。在下不过是一介散仙,与我家公子云游至此,和剪银小友颇为投缘罢了。” 智庾本就看着仙风道骨,方才又这般大显神通,早已目瞪口呆的人们一听真是神仙,排队朝圣似的跪倒在了地上,又忍不住将崇敬的目光投向了一旁尚处在震惊中的绵枝。 这位大仙这般厉害,竟还要叫他公子,真不知这位俊朗青年是怎样尊贵的身份哩! 绵枝万万没想到竟还有自己的戏份。但既然被智庾捧到这个位置,架势总归是要做足的,他清了清嗓子,背起手沉声道:“往后你若再敢在青泽胡作非为……天不收你,我收!” 乔三一个哆嗦,再说不出话来,只六神无主般地一个劲儿点头。 眼见两位大仙替天行道,为他们除了这毒瘤,青泽镇的人们纷纷感激涕零地对着几人跪拜了起来。强装了一回神仙的绵枝哭笑不得,心虚地朝众人摆手,大家又排着队过来道谢,再去乔三那儿啐上一口唾沫,才逐渐散去。 那妇人又抱着七宝过来朝剪银道歉,剪银柔声安抚道:“没关系,我不怪你的,快带七宝回去吧。” 先前他的确有些生气,但冷静下来想想,妇人这么做也是别无他法。为母者,为了孩子,自然顾虑不了那么多。若是有人拿雾年或是绵枝来威胁他,想必更疯狂的事他也会做吧。 雾年摸了摸剪银的手,冰凉的触感让他不住皱眉:“快回去吧。” 剪银点点头,心里也记挂着雾年肩头的伤,四人便不再管角落里仍如烂泥般瘫坐着的乔三,慢慢往回走了。 路上,剪银万分真诚地向智庾道谢:“智庾大仙,今天真是多亏你了!” 智庾下凡这么些时日,今日总算是扬眉吐气了一回,腰板笔直摆手道:“举手之劳罢了。”洋洋得意的语气听得绵枝直想翻白眼。 雾年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身旁的三人。 此前,他一直以为智庾也如他们一样是妖,如今看来倒不尽然。弹指间便可降天雷,恐怕也不会如他说的那样只是所谓的散仙。只是剪银和绵枝既是妖,又怎会与神仙有来往? 况且剪银今日所展现出的实力,也绝不像是熬不过寒冬来做雪客的小妖…… 思索间,几人已回到了住处。 进了屋,雾年尚沉浸在纷乱的思绪中,剪银便已扑过来抱住了他,埋在他胸前小声道:“刚刚真是吓死我了……” 第十七章 命数 雾年回过神,忍不住揉了揉胸前的小脑袋,有些好笑道:“我怎么没看出来。” 方才舞着鞭子那般兇悍凌人,此刻却又像个小哭包,躲在他怀里说害怕。 剪银抬起头,精緻的小脸被束紧的帽檐衬得只有巴掌大。眼眶红红的,眼睫也湿湿的,在微暗的天色下水光熠熠,不知是泪水,还是方才在外面凝结的霜露。 雾年伸手替他松开系带,颳了刮他有些冻红了的鼻尖道:“刚刚不是还很厉害么。” 剪银没说话,再次低下了头,一个劲儿把脸往雾年怀里塞,半晌才闷闷地开口:“对不起……都是因为我……都是我,害你受伤……” 那软软的声音里带着哭腔,让雾年心间勐地一颤。他以为剪银是因为要被抓走而恐惧,剪银却是在为他的受伤后怕。 感觉到前襟逐渐渗开的湿热,雾年把剪银从怀里拉出来,微微俯下身,看着脸都有些憋红的小蛇,安抚道:“剪银,这不是你的错。” 剪银吸吸鼻子,湿润的眼睛不住眨动,却不敢看向雾年,像是只做了错事,歉疚又怕责罚的的小兽。 雾年在心中微微嘆息,伸手抬起剪银的脸,用拇指擦了擦他湿红的眼角,声音里带上了难以掩饰的温柔:“你是我的雪客,我保护你是应该的。而且今日,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剪银抬起湿漉漉的眼睫回望雾年,有些犹豫:“真的吗……” “真的。”见剪银终于放松,雾年又起了些逗弄的心思,若有所思道,“我都不知道原来剪银凶起人来这般厉害。” 剪银的脸更红了,有些不好意思,随即又想起下午人们看他时略带畏惧的眼光,咬了咬唇小声道:“那,你……会害怕我吗……” 第30页 雾年失笑:“我还想你再凶点才好。”这样便没人敢来惦记了。 “我会保护你的!”剪银的心砰砰直跳,抱着雾年软声道,“只对你乖……”说完,自己又难为情般地把头埋了下去。 此刻雾年确信,这小蛇定是对自己施了什么妖术,不然为何他的每句话、每个举动,都会这般让自己心跳不已? 他望着剪银粉粉的耳根,半晌才道:“好。” 突然间,雾年感到自己的衣襟一阵拉扯,一低头,便见剪银正认真地解着他的襟扣,霎时大惊,一把抓住剪银的手道:“你做什么?” 剪银抬头,皱着眉一脸的担忧:“我看看你肩上的伤呀。” 雾年看着剪银单纯的神情一时无言,片刻后僵硬道:“不必了,并无大碍。” “不行,我一定要看看的!”剪银却十分固执,“毕竟是我害你受伤的呀……” 雾年心知若是不让这小妖精看,他定又要自责许久,只好咬了咬牙,让剪银褪下了自己的衣衫。 而一旁看似理直气壮的剪银,此时却不断在心里给自己打气。我是为了看雾年的伤势,嗯,只是看伤势而已…… 可惜这番自我催眠似乎并无太大用处,雾年修长结实的身躯刚一露出来,剪银就没出息地红了脸,并且越涨越红,仿佛眉间的那粒小红痣都要隐了去。 雾年有些好笑,非要扒人衣服的是他,如今见着了不好意思的也是他。 剪银红着脸,蹙着眉,有些微凉的手小心地抚上了雾年的左肩,语气心疼道:“好大一块淤痕啊……”刚才真应该抽那乔三一鞭! 雾年心神一颤,只觉得一股难言的酥麻由自己的肩头扩散,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为之沸腾。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让他身上的肌肉都在剎那间紧绷了起来。 他虽从未与人亲热过,却也本能地很清楚这股热意是什么。 雾年有些慌乱地穿起衣衫,掩盖住自己的失态:“这点伤……过几日便自己好了。” 剪银却以为是自己的手太凉,讪讪收回了手,有些不好意思地咬了咬唇。 另一边的绵枝和智庾也已走到了院门口。 回想起刚才的事,绵枝忍不住开口问道:“方才你找那孩子,用的是什么仙术吗?” 智庾摇头道:“若用仙术,岂用费这般功夫,一掐指便可。方才那招,是灵引之术。” “灵引?” “给死物注入灵力,附上咒术,它便会对灵光极为敏感,稍加催动,便可用来引路了。” “灵光?难道说那孩子竟有仙缘?”绵枝惊讶道。 “你想多了。”智庾斜了他一眼,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思,“那日你们给那孩子吃的灵露糕,一块便能涨十年修为!也不想想这凡人要多久才能消化掉,此时这孩子便是个行走的灯笼。” 绵枝也不知道灵露糕什么的,还当是随处可见的糕点,瞬间目瞪口呆:“那你先前问那妇人孩子的生辰,又让阿银折小纸人儿……” 智庾笑容狡黠:“不过是故弄玄虚罢了。若非如此,众人怎会信我。” 的确,比起神仙掐指一算就寻着人,凡人总是更相信也更喜欢那些个稀奇的景象。引路的纸娃娃,听着便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写进话本的好故事。 “老狐狸……”绵枝喃喃道,“不过今日还是多谢你了。” “不必谢我,要谢便谢摇光大人去。”智庾心虚,若非摇光所託,他才懒得管这些闲事。况且方才降的那道天雷并未请示过,之后还要找他背锅呢。 说到那轻浮孟浪的神判,绵枝一边推门,一边忍不住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突然,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从半开的门缝间伸出,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绵枝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被勐地拽了进去! 随即,大门又砰地一声关上,差点把身后的智庾碰得一鼻子灰。 智庾愣了愣,连忙用灵力查探了一下屋内。随后,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也不再推门进去。 “你来做什么。”屋内,绵枝有些戒备地瞪着面前笑意盈盈的男人。 “这话问得我好伤心,”摇光眨眨眼睛,真有几分委屈的意思,“我当然是来找绵绵的。” 绵枝最受不了他这副模样,也不欲与这古怪轻浮的男人多加纠缠,走过去就把人往外推。 “哎哎哎,我开玩笑的!”摇光扒着门框不撒手,快速说道:“我这儿有个消息,你肯定想知道。” 绵枝这才松了手,抱着臂冷冷地看着他:“说。” 摇光舒了口气,整了整衣襟缓缓道:“你走之后,我又磨了那女罗数日,她才松了口。”说着,一双狭长的凤眼又开始盯着绵枝眨巴,竟带着一丝邀功的意味。 绵枝假装看不见,不耐烦道:“废话少说!” 摇光撇撇嘴,像是在埋怨绵枝的不解风情:“龙神此劫,不仅是情劫,也是天劫。” “什么?当初不是说这是雾年自己请的劫吗?”绵枝皱眉道。 “不错。但龙神与镇海蛟魂珠心脉相连,这几年雾年先是重伤,后又生出心魔,蛟魂珠也日日躁动不安,天下水域都不太平。女罗预见不日便会有一场千年一遇的水患。若雾年不能挺过此劫……”摇光顿了顿正色道,“必将生灵涂炭。” 第31页 绵枝心头一跳。 上回在天宫,他们缠了那天织女罗许久,对方也未曾多说一字。 天织一族独立于六道轮迴之外,却因此能通晓天命,是维繫起世间因果轮迴的一族。天织写命,神判判命,这世间的一切便是这样往復运转的。 天织族人不入轮迴,自然也不能擅自扰乱因果,道破天命。如今这女罗竟会告诉他们这些,想必是真的火烧眉毛了。 摇光见绵枝神色凝重,突然道:“其实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让雾年杀了剪银,取回心头血,让蛟魂珠炼化了他,一切尘归尘土归土。” 绵枝尚未回神,便听到摇光这番话,气得眼珠发红,立刻一拳挥过去:“你说什么?!” “我若真这么想,上回又何必救那小蛇妖。”摇光轻松接住了绵枝的拳头,“我想雾年也是清楚的。他当时只告诉我是为了除心魔,大概就是怕我为了天下苍生,选择牺牲剪银。” 说罢又轻笑道:“可惜龙神大人实在高看了我,我哪是这般心繫天下的菩萨。” 绵枝定了定神,收回手:“那现在该如何?” 摇光摺扇一收,正色道:“若要两人平安无事地渡了这劫,唯有一种办法。那就是让此世的雾年再次爱上剪银,心无芥蒂。只要雾年解了心结,剪银自然能顺利炼化蛟魂珠,天下水患亦可平。” 绵枝闻言眉头一松,随即又蹙了起来:“可我看雾年现在分明就已经爱阿银爱得死去活来了。” 摇光轻笑着摇头:“你别忘了,雾年现在是凡人,而剪银是妖,心无芥蒂绝非易事。” 绵枝想起上回剪银说的那些事,也心知雾年的确还在忌惮他的妖精身份,沉思道:“可阿银现在身体这样,又是虚修化形,我真不知道他还能撑多久……” “虚修化形?”摇光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古怪道,“你可知剪银那小蛇体内有多少修为?”又在绵枝狐疑的目光中继续道:“剪银在天宫那两年,雾年给他餵了多少神丹仙药,只盼着他能早日开窍。如今剪银体内的修为,可不比一般的仙官少。别说化形,就是升仙也绰绰有余。” 第十八章 解印 “可我分明查探过阿银的丹元……”绵枝惊诧,又突然想起方才智庾说的,那日剪银拿出的什么糕,一块便能涨十年修为,霎时有点懵。 “剪银的丹元现在被雾年的心头血封印了。不然你以为就你那点修为炼出的莲回印,能抵挡蛟魂珠这么多年?”摇光好笑道。 绵枝听得脸上发热,没好气道:“雾年的心头血这么厉害,那蛟魂珠怎么还冲撞阿银的丹元?”既是心脉相连,又哪有蛟魂珠冲撞,心头血护佑的道理。 “这便是我要与你说的第二件事。”摇光凝眉道,“我怀疑那时,有人在剪银身上动了手脚。” “什么意思?”绵枝大惊。 “有人在剪银身上下了咒,使他无法炼化蛟魂珠,故而失了神志,咬伤雾年。” 绵枝立刻摇头:“可我替阿银医治了那么久,从未发现他体内有什么符咒。” “这就是这道咒的高明之处。起先靠着符咒来催动蛟魂珠,冲撞剪银的丹元;待到雾年生出心魔之后,即便没有这道咒,蛟魂珠也无法被炼化。”摇光道,“我也是上回救下剪银时,隐约觉察到他体内有一缕不属于他的灵力,但尚未来得及查探便消失了。” 绵枝眉头紧锁,思索片刻后道:“你这般说,可是已经有了怀疑的对象?” “虽无证据,但那时能接触到剪银的,恐怕只有雾年的侍从,倚星。” 绵枝想了想,摇头道:“应当不是。我听阿银说过,倚星与他素来交好,且在他吃下蛟魂珠之前,便因病被雾年遣出宫了。” “那我便不知了。”摇光微微颔首,“不过比起这个,我倒有一个建议。” 绵枝看了眼摇光,便听他又道:“你把剪银身上的莲回印解了吧。” “什么……”绵枝一愣,马上跳了起来,“你疯啦?” 摇光脸上却无半分玩笑的神色:“方才我也说了,真正压制蛟魂珠的是龙神的心头血,你的莲回印不过是消解了剪银体内的躁动,治标不治本。” “你怎知那心头血一定能压制住蛟魂珠!”,绵枝咬牙道,“我绝不会让阿银冒一点险。” 摇光面色渐冷,沉声道:“那你打算怎么办?莲回印不剩几重了吧?到时候你又要用去半身修为替他结印吗?你以为你有多少修为可以这样耗下去!” 绵枝被这一番质问砸得面色发白。 摇光沉默片刻,上前一步垂首望着绵枝,软下声音:“剪银那时受伤,是因为符咒催动蛟魂珠躁动。如今符咒散了,虽仍因雾年的心魔无法炼化,却也不会再如那般冲撞丹元了。再说现在两人朝夕相处,有雾年的龙神真气浸润,又有心头血压制,绝不会出问题的。” 绵枝不自在地退后了一步,生硬道:“那你告诉我,若是解了莲回印,会如何。” “解了,剪银会本能地渴求雾年。”摇光点到为止,唇角微翘,神色暧昧地沖绵枝眨眨眼。 第32页 绵枝愣了愣,随即马上明白了摇光的意思,瞪大了眼睛,一口气差点没接上:“你你你……” “要加深两人之间的羁绊,这便是最快的法子。”摇光看着面前那张越来越红的小脸,不禁起了些坏心思,凑近绵枝的耳朵吹气道,“要不然,我们也试试?” 绵枝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勐地跳开一步,吼道:“滚啊!——” 摇光忍不住大笑出声,遭到绵枝一番泄愤的拳打脚踢才作罢,拢了拢衣袖道:“我那边尚有事务,不能多陪你了。” 那歉疚遗憾的神情,倒真像是绵枝缠着他不让走,气得绵枝又是一声吼:“快滚!” 摇光这回倒真的乖乖地走了,靠在门前回首,露出了一个有些艷丽的笑容:“我说的事你别忘了。” “我再想想。”绵枝不去看他,硬邦邦道。 剪银正枕着雾年的膝头昏昏欲睡。 回来后雾年本想去作画,剪银却觉得会牵扯到他肩上的伤,不太情愿。 “我伤的是左肩,又不是右手。”雾年道。 剪银撅着嘴摇摇头,雾年只得作罢,放下笔,坐在小案边给他念话本。 那声音低沉,不急不缓,剪银只记得大概是个兔子精向凡人报恩的故事,便有些半梦半醒了,小小的脑袋在雾年膝头一晃一晃地打瞌睡。 雾年看得好笑,轻轻放下话本,刚想把迷迷煳煳的剪银抱到床上去睡,屋外却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不满来人扰了剪银休憩,雾年面色不善地去开门,把门外的绵枝弄得莫名其妙:“呃……我就是来问问阿银,你们晚上要不要一起过来吃饭。” 雾年当下便要谢绝,屋内的剪银却不知何时醒了,一口答应。 他本就没睡熟,想着雾年定也不方便下厨,自然乐得蹭饭,又稍微醒了醒神便起身去隔壁帮忙,留下雾年一个人在屋里端着话本发闷。 说是去帮忙,一进屋里,剪银却是先东张西望地便四下翻找了起来。 “阿银,你找什么呢?”绵枝问道。 “我记得你这里有很多药材呀,我拿去给雾年医肩膀。”剪银满脸心疼地转过身,用手比划了一下,“这么大块淤青呢!” “人的肩膀一共也没那么大块地方。”绵枝翻了个白眼,不理会剪银的危言耸听,“再说了,我这儿可都是些珍奇仙药,要用来给你养身体的!拿去给他用也未免太……”话到嘴边又在剪银略带不满的视线里改了口,“对凡人未必有效的。” “那我明日去镇上的药铺看看好了。”在医术方面,剪银还是很信服绵枝的,闻言总算是放弃糟蹋药材了,乖乖回到灶边,学着绵枝的样子开始处理食材。 绵枝一边剥着笋壳,一边心不在焉地想着方才摇光和他说的事。 天劫、水患,这些事绝不能让剪银知道。他太清楚自己这个发小的脾气了,若是让剪银知道这道劫事关黎明苍生,保准能立刻跳进青泽自我牺牲。 他才不在乎什么狗屁天地苍生,他只要自己在乎的人平安顺遂地活着! 可真的,要那样做吗…… 绵枝悄悄看了眼一旁认真剥着笋叶的剪银,内心有些打鼓。 阿银他,应该是愿意的吧,毕竟他那么喜欢雾年。但那种事……啊啊啊为什么要他为别人的那档子事儿操心啊! 一边想着,绵枝一边手上的动作也越来越乱。等回过神来,好好的一颗笋都被剥得面目全非了,连带着一旁照样画葫芦的剪银也捏着一颗惨不忍睹的笋直发愣。 绵枝有些尴尬,忙道:“阿银,你先去生火吧!这儿我来就好了。” 剪银本也不擅长料理这些,闻言点点头,乖乖去一旁点灶子了。 绵枝看着剪银的背影,咬了咬牙下定决心,双手悄悄结出一串繁复的印,注入灵力,隔空朝剪银打了出去。 剪银正蹲在灶边拿着蒲扇鼓火,突然觉得背后被人勐地击了一下,浑身一震,差点扑进柴火堆里。他好不容易稳住,站起身气鼓鼓道:“阿绵你干嘛呀!” 一回首,却见绵枝站得离他还有一丈远呢,一脸茫然地看着他:“啊?” 剪银霎时也有点懵:“刚刚不是你打我吗……” “我好端端打你做什么。” 剪银没听出绵枝语气里的心虚,只觉得迷惑:“奇怪,我刚刚明明感觉被人拍了一下,差点摔了……”难道是他自己没站稳? “噢,有时候长身体就是会这样的。”老中医绵枝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剪银却对这种说法十分认可,立刻不疑有他地开心了起来:“是该长啦!过完年又要大一岁了呢。”完全没看到身后的绵枝又是心虚又是好笑地摇了摇头。 剪银回去叫雾年的时候,只见他还坐在案边,一言不发地看着话本,看上去兴致不高。 “别看啦!过去吃饭吧。”剪银站在门口说道,雾年却只是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雾年倒的确心情不佳。下午回来后,剪银既不让他作画,也不让他准备膳食,不过是肩上受了点儿小伤,却仿佛被当成了什么重病之人。本来两人一起看看话本也好,可这小妖精竟就这样半途跑了。 第33页 更令他烦闷的是,明知剪银是去了隔壁,离开了也才顶多一个时辰,他竟隐隐开始觉得烦躁不安。明明过去的二十年都是一个人过来的,今日的屋子却安静到让他有些气闷。 但他也拉不下脸面去隔壁找人,只好一个人坐这儿生闷气,暗骂这小妖精的反覆无常,前一秒还在他怀里哭着撒娇,后一秒又丢下他一个人跑没了影儿。 可细细一想,剪银做这些也是为了他好,便又羞恼地惊觉自己有几分无理取闹,不知不觉间竟被这小妖精左右了心神,于是愈发纠结……总之箇中滋味,只有他自己知晓。 剪银不知雾年怎么了,兴许是一个人待着不高兴了,但总之是要哄着的,便走近抽掉了雾年握着的话本,拉起他的手摇了摇,软道:“走啦,我特意做的菜呢。” “特意”二字听在雾年耳里很是受用,便也不再别扭,任由剪银拉着自己走了。 第十九章 初欢 算起来这也不过是四人第二次同桌而食,但经过下午那一番并肩作战,倒也像是有了几分交情。虽然还是没什么话题,至少气氛不再那么尴尬了。 “果然这个时节的鲜笋最好吃啦。”剪银吃得眼睛都眯成了两道弧,心满意足地感嘆。 一旁的绵枝也连连点头:“不枉我挖了那么久。” “你很爱吃笋么?”雾年看着剪银的酒窝,突然很想伸手戳一戳。 “是的呀!”剪银咬了咬筷尖,像是在回忆什么,“我和阿绵以前住的与凉山也有好多竹笋的,每年这时候我们都……” 话音未落,便听一旁的绵枝轻声咳了咳,剪银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漏了嘴,青泽的雪客自然应该住在青泽的山里啦,于是连忙改口道:“后来搬到青泽才发现,这里的笋更好吃呢!”说完,低头塞了一大口饭到嘴里掩饰心虚。 雾年轻轻看他一眼,微微点了点头,又淡淡道:“那下回我做给你吃。” 剪银连忙把饭咽下去,眼神晶亮地看着雾年:“那你可要快点把伤养好呀。” 对面的绵枝和智庾此刻十分后悔邀请这两人过来吃饭,着实腻歪得慌。 刚放下筷子,剪银便莫名觉得有些燥热。他转头看了看,却见另外三人都神色如常,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们有没有觉得屋子里好热呀?” 雾年摇头,智庾也说没有。倒是绵枝,闻言差点被饭呛到,随即也否认了。 “奇怪,难道是我生火的时候烤太久了吗……”剪银扯了扯衣襟暗自嘀咕,只觉得今天的怪事可真多。 “好像脸是有点红诶,”绵枝看了剪银片刻,突然道,“阿银,你会不会是下午出去的时候着凉了啊?” 一旁的雾年立刻绷直了背嵴。 “应该不会吧……”剪银摇摇头。他虽然畏寒,但毕竟也是妖,哪有那么容易生病的。 剪银为何会觉得热,绵枝心里一清二楚。作为罪魁祸首,他此刻只想着快点把人送走,要不然发……发作起来,还真不知道如何收场。 雾年已经有些坐立难安了,频频观察起剪银的面色,刚准备开口,便听绵枝又说:“要是不舒服就赶紧回去吧。” 此话正合雾年之意,于是他立刻点了点头,一声告辞便二话不说地把剪银拎走了。 绵枝和剪银这两只小妖精,哪次碰面不是要依依惜别个半天。此刻绵枝如此着急送客,分明是有猫腻。但剪银头晕脑热,雾年关心则乱,都没有觉察,唯有一旁的智庾捏了捏鬍子,哼笑出声。 绵枝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身边站着的这位,可还是位货真价实的月老,再想到自己做的事,霎时有些脸红,羞恼道:“笑什么笑。”还不都是你家主子的主意! 剪银尚未来得及与绵枝道别,便被雾年拉出了门,迷迷煳煳想说些什么,脚下却突然一阵酸麻,像是软了筋骨般地向前倒去。 雾年一惊,连忙一把把人拽了回来:“你到底怎么了?” “不知道……”剪银用力吸了清冷的口气才勉强缓过神,抬起头,面色通红,双眸含水,带着几分侷促小声喃喃道,“难道我又要蜕皮了吗……” 雾年听着剪银的胡言乱语有点想笑,伸手揽住他的肩,防止他走着走着又摔下去。 外面明明这样冷,剪银却觉得身上越来越燥热,也越来越酸软,踏在雪地上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端般绵软失力,短短一段路,到了最后几乎是被雾年半拖半抱地回了屋。 等到了屋内,剪银已经有些神志飘忽了,两条细嫩的手臂缠着雾年的项颈不放,一边埋着脑袋在他的胸膛磨蹭,一边软绵绵地喊着雾年的名字,只恨不得化在他怀里才好。 雾年被剪银额角细碎的髮丝挠得心猿意马,使了几分力才把他从身上扯下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脸蛋,声音都有些不稳:“剪银……醒醒!” 剪银满面绯红地抬起脸,眼里像是撒着揉碎了的星子般波光粼粼,瘪着嘴看上去有些委屈。下一秒,又不管不顾地一头扑进了他怀里。 往常剪银也粘人,但从未这样……歇斯底里过。这般样子,若非晚上他们一起吃的饭,雾年简直要怀疑剪银是不是醉了酒。 第34页 而剪银此刻早已分不出心神去想任何事,排山倒海而来的燥意让他快要崩溃。 一股几近沸腾的热意在他的身体里流淌,蒸腾了他的每一滴血液,让他无法思考,无法自控,甚至连唿吸都变得困难,唯有贴着雾年时才能稍稍缓解,得来片刻喘息:“阿年……” 雾年有些手足无措地僵在原地,不断涌向身下的冲动让他难堪得面红耳赤。 他一面有些慌乱地替怀里的剪银洗漱,逼迫自己忽视耳边不断扫过的热息;一面却又忍不住心猿意马地想,手中这具身体柔软得仿佛没有筋骨,却又怎么也扯不开,宛如一滩捉不住的春水。 好不容易给剪银梳洗完毕,雾年像是得救般地把他塞进了被子里,卷了一圈,勉强桎梏住那作乱的手脚,只盼着这不知犯了什么毛病的小妖精能快点睡过去。 剪银自然不会让他如愿。 此刻,他满脑子只有“亲近雾年”和“雾年不愿让他亲近”两个念头,一边在裹紧的被子里挣扎扭动,一边有些委屈地仰头望着雾年,求救般地小声喊他:“雾年……阿年……” 雾年咬着牙不去看他。 “好热……”唤不起那人的怜惜,浑身像是要吃人般的燥热逼得剪银落泪,又是委屈又是难过地小声哭起来,“阿年……呜……我好热……” 这状态实在不对劲,雾年终于忍不下去,走过去探了探剪银的额头。 烫得惊人。就算是染了风寒发了烧,也不该这般炙热。 “你等等,我去找绵枝过来。”雾年急道。 “别走……”微凉的手犹如落入沙漠的甘霖,刚贴上剪银的前额,便引得他发出一声舒爽的嘆息。随即立刻被他牢牢地抓住,一边用脸颊在掌心不住磨蹭,一边软软喘息道:“舒服,好舒服……” 眼前的局面越来越失控,雾年双目微微泛红,咬着牙哑声道:“剪银,你病了,我去找绵枝过来给你看病。” “我没病……”剪银贴着雾年的掌心,艰难地睁开满是水雾的双眼,眼神并不清明,却带着难以掩饰的求饶和依恋,“阿年……救救我……我好难受……” 锦被已然散开,剪银白皙纤细的双腿在已经挣得有些松散的衣衫下不断摩挲,腿间的微微隆起,让雾年无法继续自欺欺人—— 剪银不是病了,而是起了情慾。 事实上雾年自己也没好到哪儿去,身下的胀痛已让他快放弃了思考,就此沉溺眼前的温柔乡。 仅是剎那的失神,逃离了束缚的剪银便再次缠了上来,柔嫩的唇瓣裹挟着诱人的呻吟,落在雾年的下颌。像是着了迷的爱慕者,又像是摄人心魂的妖精。 该死。 雾年用尽了所剩无几的意志力,在剪银渴求的眼神和不住的索吻中推开他,艰难出声:“剪银,我可以帮你……但你要用一个答案来换。” “你对我,可有真心?” 剪银轻轻地跌回床上,青丝散落了一枕,怔怔地看着雾年,像是在努力分辨他说的话。随后,他用仅剩的清醒绽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雾年,我爱你……” 下一秒,唇瓣上湿热的触感夺去了他的唿吸和心跳。 雾年松开剪银的唇瓣,吐息间带着克制的意味,垂眸看了看有些呆滞的小蛇,再次俯身吻了上去。 他不知剪银这个回答究竟有几分清醒几分真心,就当是他趁火打劫强人所难吧,此刻,这个答案对他来说已经足够。 第二次的亲吻比方才的轻触过分得太多,雾年像是在宣洩什么压抑已久的情绪,把剪银牢牢地禁锢在床榻和胸膛间,放肆地掠夺。 唇舌霸道地顶开了剪银的唇瓣,缠住小小的舌尖吮咬,又灵活地在柔嫩的口腔里舔舐搅动。唇齿间濡湿的水声,辗转啃咬的酥麻,过多的幸福让剪银忍不住呻吟出声。 这个吻太过热情,甚至到了有些兇狠的地步,以至于让几乎失了神志的剪银都不禁迷迷煳煳地怀疑,身上的人究竟是不是那个向来清冷淡然的龙神君。他有些笨拙地想要回应,却立刻遭到了更为霸道的回吻,让他几乎喘不过气,只能在雾年的唇齿间求饶地呜咽。 “怎么又哭了,不是你求的我么?”雾年终于松开了剪银的唇,牵连出一条细细的银丝,看着他可怜兮兮地在身下喘气,仿佛浑身的恶劣都被唤醒。他轻笑着咬了咬剪银泛红的鼻尖,又吻了吻他湿漉漉的眼睫,贴着剪银的耳朵低声道,“还没到你哭的时候。” …… 此处省略3771字(捂脸) 获取方法见作者的话_(:3」∠)_ …… 等两人终于安稳地躺在床上,窗外的天色都蒙蒙亮了。 屋外仍在飘着细雪,院墙外的迎春却悄悄绽出了第一个花苞。 第二十章 心意 一夜贪欢,剪银一直昏睡到午时才醒。还是被身下的异样给弄醒的。 “唔……”微微沁凉的感觉在私密处逐渐蔓延开,瞬间安抚了纵情过度的身体,温柔的指尖让他又是舒服又是麻痒。剪银忍不住微微哼声,一侧首,便见雾年正坐在床侧给他上药。 第35页 “醒了?”见剪银转醒,雾年轻声问候,面上带着少有的悦色。 剪银有些害羞地点点头,又把脸埋进了被子里。 昨夜他已快失了神志,被体内的燥热和欲望驱使着,只知求欢,无暇思索。此时清醒地忆起这场纵情,既是不可置信,又是心甜若蜜,万般饱胀心绪几乎将他吞没。 天啊……不会吧……他和雾年,竟然…… 与心爱之人做那些事,原来竟是这般幸福滋味…… 剪银的脸像是在烧,整个人蜷成一团,越缩越小,下意识地往锦被里钻。 雾年暗笑摇头,掀开被角继续给他被掐得泛红的腿根上药,一边抹一边拍了拍他的臀尖道:“别夹。” 剪银浑身一颤,更羞了,一张小脸红得像要滴血,连身体都泛着粉。 雾年却还不放过他,促狭道:“昨夜怎不见你这样害羞。” 剪银立刻想起了昨晚自己那些肆意到有些放浪的痴态,和雾年时不时在他耳边说的“淫荡”,几乎要哭出来:“我、我没有……” “没有什么?不是你求着我的么。” “后来我都说不要了,”剪银在被间闷闷地反驳,说的是最后沐浴时的那一回,“你还……” 雾年就在这儿等着呢,立刻反问道:“我怎么了?” 剪银听出他坏心眼,气鼓鼓地抱着被子不肯撒手,只露出一双通红的耳根。 雾年也不再欺负他,只觉得这小妖精简直要了他的命,这般可怜可爱。 仔细抹完药,雾年抽回手,柔声道:“还疼么。” “不疼的。”剪银这才抱着被子翻过身,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直眨巴,“你肩上的伤……” “托阿银的福,无碍。”雾年意有所指,再次让剪银红了脸。 他有些羞赧地要下床穿鞋,却被雾年不由分说地按了回去:“今日你就好好休息。”说完,万分体贴地端来水替剪银梳洗,又端来膳食要餵给他吃。 剪银连忙自己拿起了小勺,在雾年的注视下喝完了一大碗鸡粥,颇有些哭笑不得。 他知道雾年就是这般性子,面上冷心冷情,可一旦认定了是自己的,便能给人从头管到脚。 只是,卧病在床也就罢了,他……他这算是什么呀! 雾年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完全把剪银当做了个小娃娃来照料,抱在怀里给他念上回看了一半的话本,没多久又把人给哄睡了。 一夜缠绵,如今雾年看剪银真是眼角眉梢一颦一笑,处处都是欢喜。 他垂眸望着怀中甜睡的人儿,细细回味着昨夜剪银毫无保留的爱语,不禁薄唇微勾,俯身轻轻吻上了剪银眉心的小痣。 傍晚时分,绵枝来找剪银。雾年知道两人定有些悄悄话要说,便出门去了,临走前不忘把剪银用被子密密实实地裹了起来,只露出一颗小脑袋。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今日的龙神大人怎么这般体贴大度。”绵枝一进门便啧啧称奇。 剪银坐起身,裹紧的被子稍稍滑落,露出的一截白嫩颈子上尽是点点红痕。 绵枝扫了一眼,抱起拳打趣道:“恭喜恭喜。” 剪银忙拉起被子遮了遮,红着耳朵装傻:“什么呀……” “昨夜你们动静这般大,今早雾年又神清气爽地来向我要膏药,傻子都该明白了。啊,你真是没看到他那副得意的嘴脸!”绵枝撇撇嘴,故意道,“我哪儿有那种药啊,他便又去了镇上的药铺买,说不定现在大半个青泽都知道了。” 剪银当场愣住,小脸涨得通红,急道:“啊……啊?怎么这样……” “逗你呢,”见剪银真急了,绵枝连忙打住,“你现在是雪客,这种事哪有什么稀奇的。” 剪银这才稍稍安心,随即又忍不住低头笑了起来。方才在雾年面前还知道克制,此刻却是彻底绷不住了,两只小手捂着发烫的脸,嘴角直弯到了耳朵边。 绵枝看着他嘿嘿傻笑的样子,嘆气道:“没救了。” 剪银想要说什么,一张口却又忍不住笑了出来,半晌才捧着脸眉眼弯弯道:“昨日我也不知是怎么了,从你家出来就觉得好热,莫名其妙就……” 绵枝一阵心虚,忙道:“总归你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剪银闻言却突然静默了下来。 得偿所愿,他所愿的,又哪是这个。 片刻后,他有些沮丧地低下头,小声道:“阿绵,你说这样真的好吗……”明知自己与雾年再无可能,还如此百般纠缠。 “正是不知将来如何,才更要珍惜当下呢。”绵枝看出剪银在忧愁什么,见他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恨不得立刻拍拍他的肩告诉他,别怕,你只需要努力让雾年爱死你就行了。 谁知剪银立刻点点头道:“也对。我现在是雪客,早晚也都是要走的,是该留些美好回忆。” “什么雪客!”绵枝快被这个煳涂蛋气死了,“你们现在两情相悦,便是像普通爱侣那样啦!” 剪银表情茫然地抬起脸。 第36页 “难道雾年什么都没同你说?”绵枝惊道,“不是吧?他都把你……这样了,都不说给你个名分吗!” 剪银有些不好意思:“两个男人,有什么名分呀……” “那你们现在算什么关系啊?”绵枝急道,“喜不喜欢总要说清楚的吧!哪里能就这样不明不白的。” 其实这点上雾年着实冤枉了些。那些肉麻话他昨夜分明是说了的,还不止一遍。可惜他脸皮薄,只挑着把人弄得迷迷煳煳半昏半醒的时候咬耳朵。 那时剪银早被按在浴桶里折腾得魂飞天外了,又哪里还会记得,此刻一听,瞬间也有些委屈了,瘪着小嘴不说话。 “我真是看错他了!”绵枝愤愤然地补充道,等雾年回来时,便毫不客气地送了他一双白眼加哼声,把雾年弄得莫名其妙。 雾年回来后便感觉剪银的情绪有些不对。 小傢伙时不时蹙着眉头出神,像是有什么心事,偶尔偷偷飘向他的眼神里也满是委屈。如果说上午是只慵懒乖巧的猫儿,那现在便像是被人抢了小鱼干了。 他耐心地等着剪银自己说,但剪银的忍耐力显然比他所预料的好上太多,直到晚上入寝时,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先开了口:“剪银,你是不是有话想说。” 身侧的剪银微微颤了颤,没出声。 下午时,他一直在想绵枝说的那些话。名分啊、喜欢啊,他原以为自己是不在意的,本就是来还欠雾年的情,只要能留在他身边便好。可当一切被这样明明白白地摆在面前时,他到底还是伤心了。 他们这样,算什么呀……在雾年的心里,自己大概就只是雪客,和妖妓没什么两样吧。 可这分明是他自己选的路呀。果然人只会变得越来越贪心啊,有了一,便想要二。 许久未得来回应,倒是那个背影瑟缩得越发可怜了,雾年扳过剪银的身体,沉声道:“剪银,说话。” 剪银微红湿润的双眼避无可避地暴露在了雾年面前。 雾年僵了僵,伸手想去擦剪银的泪,却被轻轻地避开了,瞬时有些焦躁:“你到底怎么了?” 剪银有些难堪地别开脸,片刻后,轻轻出声:“昨夜我给了你一个答案。” 他抬起脸,声音有些颤抖,却鼓起勇气直直地望进了雾年的眼眸:“那……你的答案呢?” 雾年怔愣片刻,万万没想到剪银竟是在纠结这个。 有时候他真怀疑这小妖精是不是在装傻,扮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来诓骗他。否则,为何分明能看穿他的每一次口是心非,却会对如此明显的答案视而不见? 倘若不喜欢,怎么会因旁人多看他片刻就心生不悦?倘若不喜欢,怎会因他一个微笑一滴泪水就乱了心神?倘若不喜欢,又怎会初尝情慾便难以自抑? 一见钟情说来未免可笑,但若不喜欢他,素来厌恶雪客的自己又怎会留他下来。 “你的答案,是求我帮你的报酬。”雾年静静凝视剪银片刻,开口道,“我的答案,你准备用什么来换?” 万万没想到还有这种事,剪银不知如何作答:“我……” 雾年突然翻身压到了他身上,蜻蜓点水般地吻了吻他的唇:“不如你先猜。” 剪银睁大了眼睛,呆呆地望着雾年,心砰砰直跳:“我不知道……” “是不是该罚你了?”雾年捧住剪银逐渐变红的脸,擦了擦他湿润的眼角,“我以为昨晚说得够清楚了,谁知你这么不认真。”说完,用力地咬上了剪银柔软的唇。 他要的答案已不言而喻,但剪银还是倔强地在雾年霸道的唇舌间喘息出声:“你唔,说……出来……”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竟然还不知足吗?雾年有些气闷。 心知不清清楚楚说出来这小妖精是不会停止胡思乱想的,试图矇混过关的雾年终于只能投降,贴着剪银的耳朵,认真地说出了那三个字。 他的语气因为羞恼而显得有些恶狠狠,但剪银还是心满意足了,吻着雾年涨红的脸颊软声回应:“我也爱你。” 第二十一章 春风 三九一过,天气逐渐回暖。 在家里闷了许多天,雾年终于是受不住剪银那可怜兮兮的眼神了,把人包得严严实实带了出去。 剪银被裹得像个长脚的小粽子,牵着雾年的手,一边走一双大眼睛沽熘沽熘地到处看。 再有小半月便是除夕,镇上不少人家已开始挂桃符贴窗花,一目银白中缀着几点红,煞是好看。 雾年对这些节日向来是不太在意的。总归是一个人,再怎么折腾也添不了多少过年的气氛。 剪银倒是对此异常热情。只要一想到雾年这二十年都是孤苦伶仃一个人过来的,他的心都酸成一团了。何况这很可能是他陪雾年过的最后一个年,更要好好筹备。 虽未过过凡间的节,但有样学样也是没问题的,鞭炮灯笼红春联,一圈逛下来样样没落下。 雾年只当然他是小孩心性图新鲜,也乐得惯着他。 自从二人情意相通,雾年虽嘴上不说什么,对剪银看得是愈发紧了。平日里喝口水怕他呛着,吹阵风怕他跑了。就连剪银剪个窗花,也要神情肃穆地站一旁盯着,生怕那尖尖的刀头伤了他。 第37页 可以说剪银在家,除了每天夜里被翻来覆去折腾的那阵儿,什么力气都不用出。天天睡到日上三竿起,抱着个暖烘烘的小手炉,翘着小脚吃糖糕看话本,日子过得别提有多惬意。 虽说惬意吧,剪银心里却还是有些忐忑的。 明明是他来帮雾年的,怎么反倒变成雾年伺候他了呀? 越想越心虚,剪银便愈发粘雾年了,一张小嘴像抹了蜜,剥个橘子捶个肩,水润含情的桃花眼看得雾年万般窝心,更是要把人宠得没边儿了。 宛若一对新婚燕尔的小夫妻。 绵枝最近很少来找剪银。一来天冷实在不想动弹,二来也不愿打搅这正是浓情蜜意的两人。 好不容易今日起了兴致过来转一趟,一进屋,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剪银像个老佛爷似地躺在雾年怀里,一只手抓着糖饼吃,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什么。雾年偶尔低声应他几句,握着他的另一只手给他剪指甲。 绵枝话都说不顺熘了:“你这也太……”他突然能理解以前剪银上了天宫后乐不思蜀的心态了。 “阿绵你来啦!”老佛爷总算是有了点坐相。 “小心点。”怀里的人突然坐了起来,雾年皱了皱眉,立刻把剪子挪远了些。 绵枝被这腻歪的二人臊得慌,无语道:“我们去挖笋,你要不要去?” 剪银本就是活络心性,一听有好玩的立刻开心了:“去的去的!” 不管雾年到底情不情愿,但看着剪银神采奕奕的样子还是点了点头,修完指甲又叮嘱了几句,便放他出门了。 绵枝算是看出来了,这俩人中被吃得死死的人,分明是这龙神嘛。 当然,让绵枝惊讶的可不止这点。 等到了山上,剪银把小篮子往脚边一放,拿着小锄头认真地开始挖笋,身后的智庾便忍不住凑了过来。 “你觉不觉得,剪银最近……变化颇大。”他小声道。 绵枝望着剪银蹲在地上的背影,笑着点了点头。 朝夕相伴也许一时难以觉察,但他与智庾数日未见剪银,今日一照面便发觉了——剪银这几日长大了不少。 并非心性,而是样貌。 身姿稍稍拔高了,圆润的脸庞也微微削尖了些,略变狭长的眼角眉梢添了一丝风情,稚嫩的少年气里多了几分成年蛇妖的妩媚。虽没有天翻地覆的变化,却是让人一眼便能品出不同。 当然,还有眉心那粒逐渐变得浅淡的硃砂痣。 摇光说得没错,雾年的心头血把剪银护得很好。即使有了误会心生魔魇,在雾年内心的最深处,他的每一滴血液里,都流淌着对剪银深深的爱惜与护佑。 那日他解了莲回印,推了两人一把。随着他们的羁绊加深,心意交融,蛟魂珠逐渐平和,心头血对丹元的封印也开始慢慢消散,剪银被压抑已久的身体便开始极快地生长。 照这般,或许剪银很快便能恢復到原本的样子,顺利炼化蛟魂珠,雾年也能度过此劫,也就是摇光说的“爱得心无芥蒂”的时候了。 绵枝唿出一口气,多日来烦杂沉重的心绪总算变得轻盈。 那边,剪银蹲着身子挖得卖力,一会儿工夫小篮子里已堆满了胖胖的冬笋。 数了数也够吃好些天了,他便拍拍衣服站起身,刚走了几步一抬头,却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大跳——一只黄色的大猫正四仰八叉地躺在一棵古树的枝杈间睡大觉。 那树生得险峻,堪堪立在了崖边,遒劲的树枝向四面八方伸展。这大猫身下便是万丈深渊,却还睡得唿噜不断,似是对危险浑然不觉。 剪银看着便觉得心惊肉跳,生怕惊醒了它,压低声音喊道:“阿绵!快过来……” 绵枝闻声凑近一看,也吓了一跳:“大冬天的这儿怎么会有猫呀?”脚下一个不留神,踩断了一节枯枝。 “咔嚓”一声响,那大猫立马警觉地醒了,尾巴一摆翻过身,圆圆的黄瞳直勾勾地盯着两人。 剪银要急死了,生怕它一个不小心摔下去,赶紧伸出双臂,学着猫叫示意它下来。 绵枝也连忙勾勾手引它。 “喵呜……”剪银叫得声情并茂,栩栩如生。 “喵。”绵枝不擅长这个,语调平平,毫无诚意。 那大猫冷冷的视线在两人间左右徘徊了许久,才缓缓迈开猫步靠了过来,姿态颇为高贵,最后十分优雅地纵身一跃——扑进了绵枝的怀里。 此类黄猫通常体格偏大,这只更是不知为何这般丰满,勐地扑下来,饶是绵枝都差点兜不住它,一连趔趄了好几步才站稳。 “哎哟我的小祖宗。”绵枝吓得大叫,揉了揉那猫的头。 一旁的剪银只能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们,眼神里颇有几分辛酸。 唉,谁让他是蛇,其实不少像他这类的冷血动物都喜欢亲近那些温热的生灵,只可惜很少有小动物愿意主动靠近他…… 绵枝看出剪银喜欢,正好自己也没那么多功夫伺候,便把大猫往剪银怀里一塞,道:“我可没耐心养它,喏,你带回去吧。” 剪银瞬间眼睛都笑没了,不顾大猫的挣扎抱着它蹭了几下,开心道:“就叫你大黄好啦!” 第38页 大黄一边用爪子推开剪银的脸,一边兇恶地“喵”了一声。 雾年万万没想到,这两小妖精挖笋还能挖回来一只猫。 他倒不是讨厌猫,真要说起来雾年的脾气还与这猫有几分相似,傲得很,最起码也能井水不犯河水。 只是剪银这回来后,天天抱着猫不撒手,左一个“大黄”右一个“大黄”软声叫唤的样子实在碍眼。明明这小东西天天追在自己身后的场景还歷歷在目! 雾年自然不好明着去和一只猫置气,但只要剪银一不在,便冷冷地盯着那猫,大黄自然也毫不示弱地瞪回来。一人一猫,大眼瞪小眼,剑拔弩张。 有一回被剪银撞见了,过了会儿便听他小声道:“大黄就是只还未开灵识的普通猫……” 雾年被戳穿心思,又羞又恼,当晚便狠狠教训了这不懂事的小妖精。 “你不是很喜欢猫么?”他一边用力地在剪银柔软的身体内磨着,一边恶劣地要求,“叫一声来听听。” 剪银被雾年掐着腰顶弄得满脸是泪,求饶无用又无处可躲,只能颤颤巍巍地“喵呜”了一声。 雾年眸色一暗,立刻把人弄得越哭越厉害。 不过幸好这胖猫看起来并不喜欢剪银。也许是出自动物的直觉和天性,甚至有些惧怕,总是蹲在一米开外,冷淡又警惕地盯着他。剪银若是贸然过去抱,还要被凶一凶。 雾年便耐心地等待剪银碰得满鼻子灰,灰心放弃。没成想剪银为了讨它喜欢也是真豁出去了,甚至化回原形躺地上翻着肚皮,任那胖猫把他搓扁揉圆一通玩,一边还咯吱咯吱笑得开心。气得雾年咬牙切齿,差点没给它拎着颈子扔出去。 这一回后更是好,那胖猫彻底不怕剪银了,反倒粘上了他。白天窝在怀里撒娇打滚不够,连晚上都要跑床上来睡了。 “地上太冷了吧,快过来。”雾年眼见剪银爱怜地摸摸猫头,让它窝在自己脚后,只得咬牙忍了。 但他显然低估了这胖猫的心机,当他第二次起床时发现剪银不在怀里,而是背对着他抱着大黄睡得香时,终于忍无可忍了。 “剪银,以后不准让这猫上床来睡。”他黑着脸道。 “啊……为什么呀。”剪银瘪瘪嘴,怀里的大黄也适时地喵呜了一声,很是委屈的样子。 雾年咬了咬牙:“脏。”又在剪银开口前打断道,“别说你每天给他洗,你自己的脸和脚都是我给你洗的。” 剪银一噎,嘟着嘴把话咽了回去。 第二十二章 端倪 大黄就此被剥夺了上床睡觉的权利,却没想隔天便出事了。 那日清晨,剪银尚在梦中,床下突然传来一声悽厉的惨叫。 他吓得勐地坐了起来,一回头便看到屋内的炉子倒了,大黄正躺在一旁呜呜哀鸣,尾巴上烫掉了好大一块皮肉,血淋淋的触目惊心。 “大黄!”剪银鞋都顾不上穿,两步跳过去把大黄抱了起来,心疼地直掉泪,一边哭一边喊雾年。 雾年闻声回屋也是大惊,不敢擅作处理,便立刻给剪银穿上衣裳,抱着大黄去镇上的药铺。 剪银自责得要命,一路上不停给怀里恹恹的大猫道歉,就差给它跪下了。大黄虽疼得一直抖,却还是不时用爪子拍拍剪银的脸,像是在安慰他。 想来大猫定是在地上睡着冷了,便下意识地靠近炉子,结果把毛烧着了。雾年觉得把它赶下床的自己责任颇大,十分歉疚地低垂着眉目。 向来与雾年不对付的大黄却难得地蹭了蹭他,似是在表达自己的宽宏大量,弄得两人又是难过又是窝心。 事发突然,时候又太早,两人匆匆赶到镇上,连药铺都尚未开张。 雾年在屋外敲了许久,才听里面有人抱怨着来开了门。一抹粉色倩影旋出,竟正是那日偶遇七宝时,对剪银面露不虞的貌美女子。 剪银记着她,那女子自然也没忘了剪银。想到这是雾年的雪客,开门时流露出的那点欣喜神色霎时无影无踪,一双美目不耐烦地转着,语气干巴巴地道:“何事?我们尚未开门。” 雾年施礼道:“在下的猫受伤了,望姑娘帮忙。” 剪银生怕因自己连累大黄得不到医治,连忙小心地把大黄抱起来一些,露出那条煳着血惨兮兮的尾巴。 女子本想拒绝,便只轻轻扫了一眼,在看到伤势后却也不禁秀眉微蹙,犹豫了片刻到底心软:“……进来吧。” 剪银感激地点点头,立刻抱着大黄走了进去。 虽然答应替他们医治,但那女子是药铺老闆的独女,只是个平日里按方抓药的挂名掌柜,医术并不精湛,更处理不来这样见红的伤。她爹又年事已高,近来身体微恙起不来早,思来想去只能去唤新来的学徒。 脚步声逐渐靠近,来人却是让剪银瞬间睁大了眼睛—— “倚星哥哥!”他失声喊道。 俊逸的青年微微一笑,走过来摸了摸他的头,温声回应:“小银,好久不见。” 剪银简直太惊喜了,顾不上身旁一脸莫名的雾年,急急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呀?” “这个一会儿再说,”倚星淡笑,对着大黄抬抬下巴,“我先看看它。” 第39页 差点忘了正事儿,剪银连忙把怀里的大猫递了过去。 倚星倒是毫不避忌,当着二人的面便施了个仙法,细弱的金光闪过,大黄尾巴上的伤口立刻止住了血。 他抬手掩嘴,颇有些俏皮对剪银眨了眨眼:“这样好得快些,可别说出去啊。”随后,又端来温水洗净了大黄皮毛上有些凝固的血液,开始仔细涂抹烫伤药。 剪银侧首轻声对雾年解释道:“倚星哥哥是位厉害的仙君。” 雾年颔首淡淡道:“幸会,在下雾年。” 倚星抬首,这才第一次正面看向雾年,眼眸中似闪着晦暗不明的光,十分复杂的神色。 剪银想到之前倚星被雾年逐出宫的事,怕他心存芥蒂,刚想开口说些什么,便听倚星语气轻松地回了一句幸会,霎时心下宽慰。 倚星医术高明,手下的动作也麻利轻柔,大黄没怎么痛着,反倒舒服地睡了过去,鼻间滚着小小的唿噜。 剪银一边顺着它软软的毛,一边小声询问倚星:“倚星哥哥……你的身体,已经康復了吗?”他还在担忧倚星离开牵星宫时生的病。 倚星微微一愣,摇了摇头:“早已无大碍。”随后解释了自己的来意,“听闻旧人有难,特意前来相助。” 这话说得隐晦,剪银却是听懂了,又是感怀又是感激地笑笑。 “这烫伤药你带回去,早晚涂抹两次,不出三日便能痊癒。”倚星将一盒小小的膏药递给剪银,又温声道,“我便在此处住着,若有需要,可随时来找我。” 剪银点点头,又道谢一番,邀他几日后来家中做客,才拉着雾年离去。 回去时早市已经上了,雾年给剪银买来刚出炉的桃卷,自己则抱过睡熟的大黄,好让他边走边吃。 街边不少摊贩都在悄悄打量二人,大多是在看剪银,这让雾年微微不悦。不过今年的青泽也确实稀奇,厉害的妖不说,连神仙也是一位接着一位来。 还都与身旁这小傻子有关。 雾年垂眸望着剪银东瞧西瞧、无忧无虑到有些没心没肺的天真模样,心下轻嘆。 他并非介怀剪银的身份,只是这诸多蹊跷和隐瞒让他实在无法视而不见。既非小妖,为何装作雪客来他身边?绵枝曾与他说的话、自己的那些怪梦、这一位位仙君,到底是为谁又因何而来? 起初他视剪银为消遣的玩物,一句不知真假的不会害他便能让他心安理得;可如今他捧出自己的一颗真心,却再也无法靠此安枕。 他既愿意坦诚地面对自己的心意,便也希望对方同样能对他毫无保留。 思酌片刻,雾年忍不住开口:“方才那位……” “啊,倚星哥哥是我以前认识的朋友。”话音未毕,剪银便有些仓促地应道。 含煳不清的解释,像是给了答案,又好像什么都没说。明知雾年问的不是这个,剪银却开始顾左右而言他,还把吃了一半的桃卷凑过去堵他的嘴。 见剪银不愿多说,雾年心中微微低落,食不知味地嚼着口中的桃卷,不再多言。 那日倚星给的膏药许是仙药,十分管用。几日后,大黄便恢復了生龙活虎的状态,尾巴毛都蓬松了一圈,在家里上蹿下跳地作威作福。 今天本是邀请倚星过来做客的日子,但这客人却是到得比剪银这个主人家起得都早。听到屋外的交谈声,剪银才着急忙慌地坐起来,可是腰好酸,便又十分没骨气地倒了回去。 说起来还要怪雾年,这几日他怀着心事,晚上便借题发挥地欺负人。然而作为逼供者,他的意志却又实在不够坚定,轻易便被剪银哭得黏黏煳煳的几句爱语勾得方寸大乱,丢了心神只知贪欢。 剪银的皮肤极白也极易留印,打从两人初尝情慾开始,除了头几天雾年怜惜他的身体,剪银身上的印子就没下去过。出门在外裹得严实还好,在家时衣着闲适,这些露出的印记时常弄得雾年心猿意马。 于是倚星刚进门,看到的便是剪银一身欢愉过后的痕迹,坐在床沿发呆的样子。 雾年的面色瞬间有些难看,快步过来拉好剪银松散的衣领,低声凶道:“像什么样子。” 剪银还在半梦半醒间,才不怕他呢,探出头沖身后的倚星打招唿:“倚星哥哥你来啦!” “嗯。”倚星神色尴尬,身侧的手不自觉握起了拳,勉强挤出一个微笑道,“小银你要是困就继续休息吧,膳食我来准备便好。” 也许是过去在天宫受惯了倚星的照顾,剪银对此习以为常安之若素,闻言立刻像得了大赦般地乖乖躺了回去,一秒都不跟人客气。 雾年好笑地摇摇头,给他掖了掖被角,转身带着倚星去了后厨。 二人不过点头之交,并无交情,虽在一起准备食材却也无话可说,气氛颇为凝滞。 雾年对此毫不在意,倚星却是有些尴尬,想来两人能聊得上的话题也只有剪银,便主动开口道:“小银还是同过去一样,天真可爱。” 雾年手下微顿,状似漫不经心:“你与阿银是如何相识的?” “小银原来与我侍奉的神君交好,这便认识了。”倚星点到为止。 雾年眉心微跳,点点头:“他这小妖精倒是神通广大。” 第40页 “小妖?”倚星轻笑着扫他一眼,突然话锋一转,“你过去从来没招过雪客吧?”又在雾年望过来的眼神中继续道,“那日我便想说,你身上的真气太盛,寻常的小妖不敢轻易近身,对于小银养伤倒是挺好。” “剪银受过伤?”雾年闻言皱起眉。 倚星滞了滞,道:“那时我因病出宫,具体的情况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后来他似乎得罪了神君,被贬下凡,受了挺重的伤。嗯……他眉间那粒硃砂原本也是没有的,听说便是神君下的诅咒。” 雾年突然想起了很久之前自己的那个梦,里面那条与剪银如出一辙,却没有眉心痣的小蛇。 他尚在思索,便听倚星又道:“虽然别人都说是小银为了早日得道,伤了神君还骗走了他的宝器,但我是不信的,小银他……” “既然不可信,”雾年突然打断了他,眼神说不出的冰冷,“又何必拿出来说。” 他本不喜欢由别人来提起剪银的事,只是从剪银那里得不到答案,才会愿意借旁人的口。 但眼前这个人,想说的显然太多了。 倚星哑然片刻,神色不明地低下头,不再说话。 第二十三章 愿景 吃饭时,剪银明显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劲。 雾年神色如常,看不出什么情绪。倚星却是心不在焉,难掩的忧思重重。 “倚星哥哥的厨艺还是和以前一样好呀。”剪银试探着开口,想逗对方开心,倚星却只是淡笑着让他多吃点,笑容看上去有几分勉强。 剪银求助地看向雾年,雾年却无甚表示,只时不时往他碗里夹菜。 他有些泄气地瘪了瘪嘴,也只好低下头安静吃饭。 明明该是故人重逢新友相识的场景,这顿饭却吃得不咸不淡,说不出的尴尬。饭后倚星也并未久留,称药铺里还有事务便匆匆离去了。 “倚星哥哥这是怎么了呀……”剪银有些低落,明明早上还好好的。 雾年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头,又想到方才倚星那番绵里藏针的话,忍不住蹙眉道:“往后少与他来往。” 剪银吃惊,抬起头想问为什么,却见雾年望着屋外的神情里有几分冷漠疏离,与过去吃醋时的不虞神色截然不同,带着显而易见的戒备与警惕。他虽性情冷淡,却也很少会对人表现出此般敌意。 剪银心下一跳,下意识地地把疑问吞了回去,雾年却难得地主动给出了解释:“我不喜欢他。” 有些幼稚霸道却也足够充分的理由,剪银觉得好笑,抱住他乖乖点了点头。 说起来,剪银从半个月前就开始盼着过年,还颇为隆重地筹备了一番,然后扳着指头数了几日,便又将之抛之脑后,重新迷迷瞪瞪了起来。 直到小年夜早晨被屋外的爆竹声吵醒,他才有些惊喜地蹦了起来:“已经过年了吗!” “今天是小年。”雾年一边替他穿衣服,一边毫不留情地评价道,“叶公好龙。” “我才不好龙,”剪银翘着嘴辩驳,“我好你!” 雾年招架不住他这番腻人的浑话,微红着脸赶他去洗漱。 剪银蹦蹦跳跳洗完脸,又抱着大黄窝在小榻上当起了老佛爷。 按照习俗,小年夜晚上是要合家团聚好好吃一顿的。剪银约了绵枝他们过来,于是两人中午便简单地吃了些面,等下午人到了再一起筹备晚上的团圆饭。 不一会儿屋外传来人声,剪银想着是绵枝来了,兴奋地跑去开门。拉开门,却是一愣。 “小银,新年好。”倚星提着一个食盒站在屋外,似乎没注意到剪银脸上转瞬即逝的尴尬,温声问候。 剪银立刻笑着回道:“新年好呀!”说罢,转头看向雾年,眼神里带着点纠结的讨好。 虽然那日雾年说了不喜倚星,让他别来往,但到底没个令人信服的理由。况且人家本就是为了帮雾年才来的青泽,这般态度实在是于理于情都说不通。 眼下倚星主动来拜年,剪银自然是想留他下来的,只好可怜巴巴地看着雾年。 好在雾年并未拂了他的面子,片刻后对着倚星微微颔首致意,倚星也轻笑着回了声好。 过了一会儿绵枝也来了,剪银为他们介绍了一下,几人便开始准备晚上的饭食。做那些大菜剪银自然是帮不上手的,就和绵枝留在屋里包饺子,任大黄在两人脚下钻来钻去地蹭。 绵枝一边捏着手里的面皮,一边暗自观察起剪银,如同发现自家猪崽长势喜人的庄稼汉,不自觉露出了满意又欣慰的笑容。 “阿绵……” 一旁的剪银突然出声,绵枝才回过神,有些不自然地咳了咳问道:“怎么啦?” 剪银皱着小脸满面愁容,把雾年让他少与倚星来往的事同绵枝说了,有些苦恼地说道:“你说雾年为什么不喜欢倚星哥哥呀,难道转世前的记忆还会影响下凡后的事吗?” “这还真说不准,”绵枝贼兮兮道,“你看雾年之前那么喜欢你,现在照样被你迷得神魂颠倒。” 剪银红着脸拍了他一下,紫檀色的外袍上留下了一个白白的手印。 绵枝掸了掸衣袖上的面粉,满不在乎道:“你管这么多做什么,总归你喜欢的人是雾年,他说让你少来往,那便少来往呗。”说起来不知为何,他也莫名地对这倚星生不出好感,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思来想去只能意有所指地提点道,“而且,雾年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第41页 剪银轻轻点了点头:“恩……我就是觉得,倚星哥哥以前因为生病就被赶走,现在还愿意来帮雾年,要是雾年再这样对他,那他就太可怜啦。”他过去因倚星被赶走之事后怕了许久,总是不自觉地就将自己代入倚星的境地,便愈发同情起来。 绵枝皱了皱眉,似有什么念头极快地从他脑中闪过,然而不待他思索清明,便已消匿得无影无踪。 智庾早上回了趟天宫,一直到开饭时才姗姗来迟。一进屋见到倚星,他愣了片刻,剪银立刻过来替他们介绍,双方相互打了个招唿,便算是认识了。 绵枝颇为不满地指责了智庾的蹭饭行径,智庾也毫不客气地教导他尊老敬老,场面十分乐人。 原本四人的饭突然成了五人,一张方桌瞬间显得有些拥挤,却也意外地有几分温馨。他们这几人虽非亲非故,凑在一块儿倒也挺像个过年的样子。 剪银乖乖地和雾年坐到了一边,两个主人家挤在一起,把另外三人弄得颇有些不好意思。 知道了剪银爱吃笋,雾年今天几乎做了一桌全笋宴,炒笋腌笋蒸笋汤笋一应俱全,看得人食指大动却也忍不住唇舌发麻。 听说晚些时候镇上会有烟花,剪银有些期待,饭吃得也格外快。雾年又是好笑又是无奈,时不时在一旁提醒他细嚼慢咽。 倚星特意带了些汤糰来,见大家吃得差不多便起身后厨去煮了端来,白白糯糯的一大锅,香甜沁人。 他盛好一碗递给剪银,剪银笑着接过,神色却怪怪的,又像是馋又像是犹豫。 “怎么了。”雾年垂眸低声问道。 “啊,我差点忘了。”剪银尚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倚星轻笑道,“以前在天宫时小银还没化形,有一回吃汤糰太急便被噎住了。”末了又安慰道,“放心,你现在都这么大了,不会再卡住的。” 一旁的绵枝忍不住皱眉。倚星这一番话看似没什么问题,却又好像透露得太多。毕竟他与阿银如今是以雪客小妖的身份居于此,之前智庾暴露身份已是迫不得已,现在说起天宫更是自相矛盾。还有化形的事……总之怎么听怎么古怪。 剪银睁大了眼睛,也没想到倚星就这么把以前的事儿说了出来。他有些心虚地看了眼雾年,却见雾年神色如常,似乎并未在意,唇角还微微勾着点弧度,似是在好笑他闹的乌龙,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最后一碗,倚星盛完递给雾年。 雾年道了声谢接过,桌下吃饱喝足正窝着打瞌睡的大黄却突然跳了起来,伸着爪子去够雾年手里的碗,一边喵呜喵呜地叫个不停,一副被抢了吃食的心急模样。 “别闹。”雾年如今对大黄的态度好了不少,却也不至于像剪银那般纵容它,立刻低低呵斥了一句。 剪银连忙把大黄抱到自己腿上,一边给它顺毛,一边以自己的前车之鑑柔声恐吓道:“你不能吃这个的哦,会卡住的。”随后,夹起一根带着零星鱼肉的骨头塞进它嘴里。 大黄恨恨地咬着嘴里的鱼骨头,看着众人冷酷地吃完了所有的汤糰。 饭后,剪银迫不及待地要拉绵枝去看烟花。绵枝却异常坚定地挽住了吃饭前还在与他拌嘴的智庾,严正表示不屑于和他这样有家室的人厮混。 剪银只好红着脸跑去和雾年撒娇,等候已久的雾年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到了地方烟火还没开始,雾年从怀里掏出一个红色的纸包塞进剪银手里。 “这是什么呀。”剪银有些好奇地拆开来,却见里面包着一些钱币。 “压岁钱。”雾年说完又解释道,“凡间的习俗,给小辈压祟祈福的。” 剪银第一次收到压岁钱,开心之余又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小声道:“可是我应该比你大吧,我今年已经四十多啦……”虽然其中有二十年是睡过去的。 雾年知道妖的寿命与凡人不同,算法自然也有异,但此刻听到这个数字还是震惊不已,低头看了看那颗堪堪到自己肩膀的小脑袋,忍不住露出了些复杂的神色。 剪银见雾年面色古怪,还以为他在嫌弃自己年纪大,慌忙胡乱道:“我们妖的年龄听起来吓人,四十多,算过来其实也就是你们凡人的弱冠之年而已。”说完,自己都有些心虚。 “我看不对。”雾年有些好笑地垂眸看着他,意思不言而喻。同是弱冠,怎么差这么多。 剪银气鼓鼓地瞪他一眼,抬起头望着夜空不理人。 咻—— 第一颗烟火升空,剪银瞬间没了小脾气,有些兴奋地喊道:“开始啦!” “嗯。”昏暗中,雾年不再掩饰眼神中的宠溺。周围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嘈杂着推推搡搡,他将剪银环进怀里。 剪银望着夜空,仰头认真的样子好似朝圣的信徒,雾年一同望向天空,又忍不住在忽明忽暗的夜光中低下头:“许个愿吧。” “新年愿望吗?”剪银望着天眨眨眼,不假思索道,“希望阿年人生顺遂、平安喜乐。” 雾年好笑道:“说出来就不灵了。” “啊,这样的吗!”剪银转过头,大惊失色,有些懊悔地瘪了瘪嘴,“那能不能再来一次呀。” 第42页 哪有愿望许两遍的,但雾年还是正色道:“再给你一次机会。”末了又低声补充,“不用只许我一个人的愿。” 烟花升空时一声巨响,吞没了雾年后来那句充满暗示和期待的话。剪银仰起头,十分虔诚地合起双眼,在心中再次说出了他唯一的心愿。 愿雾年人生顺遂,平安喜乐。 雾年握着剪银有些微凉的手,他本是不信这些祈愿降福之说的,至多当个彩头。 但此刻烟花迷人眼,蜜语醉人心,那便……信一次吧。 愿剪银身体康健,无思无忧。 愿此刻携手,直至地老天荒。 第二十四章 心症 最后一粒星火从夜空中坠落,人群缓缓散去。 天已经黑透了,剪银的兴奋劲儿却还没过去,晶亮的眼眸中闪动着远比烟花绚烂的光华。雾年怕他摔了,买了个兔子外形的小灯笼让他提着。 回到屋里,剪银小心地吹熄收好了灯笼,又兀自躲到角落鼓捣了一阵儿,而后神神秘秘地攥着手走到雾年面前,神态中带着几分罕见的忸怩。 雾年低头看着他,剪银缓缓打开掌心,里面躺着一条看不出材质的小绳,被编得细细的,像是条束髮用的小带,在烛光中泛出银白的光彩。 “这是什么?”雾年轻轻地拿起那小绳,指尖的触感柔软细腻。 “束髮带,给你的压岁礼物。”剪银的脸有些红,声音也越来越小,“嗯……是用我上季的,蛇蜕做的……” 蛇蜕便是从蛇身上脱落下来的旧皮,十分宝贵,雪蛇的蛇蜕更是无比珍稀。但蛇蜕对于蛇来说是极为私密的东西,粗俗点儿来说无异于女儿家的肚兜,因而很少有蛇会将它赠与他人。 今日雾年又是给他压岁钱,又是买兔子灯,自己却什么都没准备。方才剪银想了一路,才决定用自己的蛇蜕给雾年做个礼物,就是不晓得他会不会喜欢…… 剪银不知自己此刻这副羞赧的神情看在雾年眼里有多可爱勾人,仍眨巴着一双水润眼眸看着他,又是紧张又是期待。 雾年单看他这模样,便已能猜出几分此物中所含的情谊,感动之余只觉得心痒难耐,一边把玩着手中的小绳,一边眸色深沉地望着他。 剪银被这直勾勾的目光弄得越来越不好意思,红着脸去拿小绳:“我替你扎上吧。” “不必了。”雾年却抬起手避开了他,低声笑道,“先还礼。” “啊?”剪银刚想说这本就是他给的回礼,突然被一把抱了起来。一阵天旋地转,人已经躺在了床上,他吓了一跳,尾音都有些跑调儿,“干嘛呀……” “替你压岁。”雾年欺身覆上来,堵住了他微张的唇。 直到被雾年环着腰按在身上反覆顶弄,剪银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随后万分悔恨自己方才的客气。无奈身下的攻势过分兇勐,没几下便让他腰嵴酥麻,只能软着身体任由男人摆弄,上下起伏地流着泪哭叫。 这番“压岁”压得十分彻底、万分稳妥,想来新年定会是一帆风顺。 情潮退去,雾年餍足地凝视着剪银的侧脸,指尖缠绕把玩着他细软光亮的黑髮。 刚承受完过分汹涌的慾念,剪银脸上的潮红尚未消退,半阖着眼喘息。 额角原本细软的碎发已垂至颌角,被激情的汗水微微湿润,勾勒出清瘦而饱满的面庞。长睫在眼下投出密密的阴影,却遮不住眼眸中流转的波光,轻颤间,眼角微扬的弧度勾出欲语还休的风情。 他的剪银,是这般的吗? 光影交错间,雾年突然察觉了怀中人的变化,忍不住凑近剪银的耳畔,半是感慨半是迷惑道:“阿银,你似乎,长大了些。” “真的吗……”剪银确实非常在意这个,因而即便是很疲了,也要抬起眼认真求证。 长睫掀起的瞬间,雾年心跳微乱,怔怔道:“是。” 剪银笑着钻进他怀里,昏了头,半梦半醒间嘴上也没了门:“我以前身体不好,长得慢,现在当然要快快长大啦……” 雾年抱着剪银,突然想起那日倚星说的话。他不信那人暗中诋毁的说辞,却也忍不住低声询问:“你以前可曾受过伤?” 无人应声。怀中人已心满意足地在他的臂弯间坠入梦乡。 雾年微嘆,垂首在剪银眉心落下轻吻,拥着他睡去。 除夕当日,各地都有除邪祟、祈福泽的仪式,青泽自然也不例外。 凡间的祭典大多没什么新意,变来变去终归也跳不出拜神二字。而山灵水秀的青泽,歷来风调雨顺、丰衣足食,仰仗的便是这传说中栖于青泽深潭中的龙神。 祭典流程颇为繁复,寅时开始,先在龙神庙内行祈福仪式,鸣钟一百零八响,再由舞龙队围着青泽游演一周,暮时巡迴庙内,行送神礼,才算结束。 青泽本是个小镇,再怎么绕也绕不了一整日。但镇上的人对龙神信得虔诚,舞龙队一面要和扮演出来的年兽邪祟缠斗,一面还要接受沿途路上人们的朝拜,走得不比乌龟快上多少。因而剪银睡到午时才起,竟也能恰巧赶上热闹,一睹“龙神”风华。 不过他笃定,这些跪拜的人定是从未见过龙神本尊显灵的,要不怎么也不能把眼前这条花花绿绿的龙和那位龙神扯上关系。 第43页 金灿灿的脸、绿油油的须、红彤彤的眼睫,外加一副吹鬍子瞪眼的神情。剪银望着不远处那条缓缓舞来的“龙神”,又抬头看看身旁面容沉静的龙神本尊,忍不住扑哧笑出声。 “笑什么?”雾年侧首瞥了他一眼。 剪银实在不知如何向他解释,眼前那条长相喜庆、步伐绰约的龙就是他本人。恰逢那龙一个回首叼住年兽的尾巴,白花花的大板牙耀眼夺目,剪银越笑越厉害,眼泪都憋了出来。 雾年从未见过剪银笑成这样,无奈地把人搂进怀里拍着背给他顺气,心口却突然传来一阵刺痛。 那种疼痛并不太剧烈,但因为突如其来,显得有些尖锐,让他忍不住闷哼出声。 剪银感觉到抱着他的身子一抖,抬起头便看见雾年眉头深锁,面色有几分苍白,瞬间失了笑容,急道:“阿年你怎么了?” “没事。”短暂的疼痛很快过去,雾年摇头,伸手揉开剪银蹙着的眉头,“外面有些吵,回屋吧。” 剪银连忙点头,挽着人的架势活像是在搀扶老人,把雾年弄得哭笑不得:“真的没事。” 大约身负病痛之人最忌讳的便是说自己没事,这种疼痛非但不像雾年所想那样仅是偶然间的心血不平,反而愈演愈烈。起初几日一次,而后一日一次,再到后来一天便要发作好几次,时而抽疼,时而绞痛,一次比一次厉害。 那种疼痛像是被什么东西附着在心脏上啃食,难免使人心悸。但雾年知道剪银是容易忧思的性子,不愿让他担心,偶尔面色上瞒不住了也总会找藉口搪塞过去。 剪银觉得有些不妥,后来得空让绵枝来看过一次。但绵枝本就是因为剪银的病才修了半吊子医术,对凡人的病症更是不算精通,半天也没瞧出个所以然来。 天气逐渐暖了,院外的霜雪一点点化去,滋养着迎春的枝芽嫩蕊摇黄。 一日下午,雾年正给剪银画着小像。 还余数笔收尾时,剪银突发奇想,取出了上次雾年给他作的那副小像,打开铺在小案边。 雾年左右比了比,思酌道:“确实长了不少。”那时仍是青涩少年,此刻已有了年轻男子的姿容,因剪银体格纤细显小才不明显,眉目间动人的风情却是怎么也掩不了的。 只是两次画像所隔不到三月,常人如何都不该长这么快罢了,雾年忍不住轻轻看他一眼。 剪银丝毫不察,依旧笑得像个小傻子。 雾年敛神继续落笔,画到眉心时又顿了顿。不知为何,如今剪银的那粒小痣浅淡不少,再用浓硃砂怕是无法传神。他取了些清水,将那赤红调得稀了些,才重新提笔。 扑呲—— 下一秒,雾年恍惚听到什么声音在自己胸膛间炸响。他僵在原地,仿佛心脏被骤然撕开了一个口子,甚至来不及出声,便被太过剧烈的痛楚夺去了意识。 “阿年!!——”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剪银的脑内嗡地一声,下意识扑过去抱住了雾年即将倒下的身体。 “阿年?雾年!你醒醒!”他疯了似地喊雾年,拍他的脸,却没有任何回应。 这是怎么了……怎么会这样……阿绵明明来看过没有问题的…… 剪银彻底慌了,手忙脚乱地掐着雾年的人中,一边哭一边哆哆嗦嗦地乞求着:“你不要吓我……” 雾年像是陷入了什么噩梦般,沉沉地锁着眉闭着眼,面色越来越青白,绷得极紧的身体时不时僵硬地颤慄,似乎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恍惚间,剪银看到雾年的胸口渗出血色,正如二十余年前,被他亲口咬出的血窟窿。 梦魇再度浮现,剪银吓得失了神志,瞬间颤抖着跪坐在了地上。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对了……找倚星……倚星哥哥一定有办法的! 剪银咬着牙用力摇摇头,可怖的幻觉消失,他迅速把雾年放下躺平,顾不上擦干泪水便沖了出去。 沾着硃砂的画笔从雾年失力的指尖坠落,笔尖直直地砸在画纸上,瞬时染花了画中人含笑的面目。 触目惊心的浅红缓缓晕开,像是血红的泪水,又像是混着泪的血水。 到镇上的这段路剪银走过太多遍,却从未像今日这般漫长。 他发疯似地跑着,滚烫的泪水和着冷风颳得他的脸颊生疼,他却顾不上这些。他太害怕了,大脑一片空白,几乎忘了唿吸,只想着跑快些,再快些。 终于到了药铺,剪银疯了似地喊叫拍门,片刻后沉重的木门被人拉开,正是倚星。 “小银?你怎么了?” 剪银只觉得脚下一软,像是握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了倚星的手,勐然吸入的冷气让他的肺叶生疼,抽着气语无伦次道:“雾年……救救……快救他……” 倚星尚未搞清楚状况,闻言立刻取来了药箱,一边扶起剪银往回走,一边小声安抚他:“你别急,别急,没事的。” 泪水早已模煳了剪银的视线,因而他没有看清倚星开门时那等候已久的姿态。他胡乱地应着声,也忽视了身侧人此刻嘴角诡异的弧度。 第二十五章 心隙 第44页 倚星施完针不到半柱香,雾年便悠悠转醒,面色还是有些苍白,但已无疼痛不适之感。 大黄是第一个发现的,立刻过去蹭了蹭趴在床边的剪银。 见雾年醒来,剪银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开始不要命地往外冒,眼睫湿红一片,煞是可怜。雾年嘆了口气,伸手把人拉进怀里,轻声安抚。 哄了半天也不见好,他便索性开起一语双关的玩笑:“你再哭,我又要心疼了。” 这招倒是管用,剪银立刻不哭了,红着眼睛有些气鼓鼓地瞪他,雾年轻笑着颳了刮他的鼻尖。 一旁的倚星轻声咳了咳,开口问道:“什么时候开始发病的?” 再瞒着也无意义,雾年垂眸淡淡道:“大约一周前。” “那怎么这么久了才说?”倚星的声调立刻拔高,似有些责怪的意思,却不知是在指责谁。 怀里的剪银也是一僵。 一周……这么长时间,他却未能发现…… 雾年微微蹙眉,又把剪银往怀里抱了些,沉声道:“是我瞒着他。” 倚星面色沉沉半晌不语,片刻后才问道:“你以前,可有心症?” “不曾。”雾年摇头。 剪银从雾年怀里坐起身,忧虑道:“倚星哥哥,雾年到底是怎么了?是生什么病了吗……” 倚星沉默地垂着眼,突然抬起头看了眼雾年,而后对着剪银略微展颜道:“并无大碍,许是最近劳累了,有些心血不平。” 说着,他从药箱里取出纸笔:“我替雾年开一副养心顺气的药方,按这方子每日煎药服用三次便可。” 剪银连连点头,紧蹙着的眉这才微微舒展了。 一旁沉默许久的雾年突然出声:“阿银,去煮烧些热水过来吧。” 倚星笔尖稍顿,待剪银出去后便搁下笔,静静地看向雾年。 等待已久,鱼儿终于咬钩了。 两人无言对视片刻后,雾年直截了当道:“怎么回事。” 倚星歪着头眨了眨眼,重复了自己的诊断:“劳累过度,心血不平。” 雾年冷淡地勾了勾唇角。 这种说辞也只能暂时唬住慌了神急病乱投医的剪银。成日在家待着,有何劳累可言。 且此人数次有意无意地向他透露剪银的过往,百般暗指剪银是恩将仇报的恶妖,接近他也是另有所图。方才那欲言又止的一眼便是想引他开口,此刻却又要装出这幅无辜姿态,实在做作可笑。 那清冷目光中毫不掩饰的嘲讽让倚星微微一窒,他吸了一口气强定心神,意有所指地轻笑反问:“不可信的事又何必再说?” 雾年没接话,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倚星轻磨后齿,平平道:“我也只是道听途说。剪银骗走了神君的宝器却无法炼化,反被宝器所重创,为了活命便又伤了神君。于是神君对他下了咒,保他心脉不死,好日日受那宝器冲撞丹元之苦。” 说着,他轻轻扫了一眼小案上尚未收起的两幅画,似笑非笑道:“你也发现了吧?剪银的生长速度根本不正常。” “他那时受了重伤,神君的诅咒让他保命,也抑了他的生长。”倚星浅笑着望向雾年,眼底带着若有若无的怜悯,“直到遇见了你。” 雾年神情微滞。 “我虽不知你身上为何会有这般深厚的真气,但对于亏虚养伤的剪银来说,你便是再好不过的灵丹妙药。可剪银不同于那些小妖,他对精魂和真气的吞噬量极大,凡人之躯根本供养不了多久。” 倚星轻轻点了点自己的眉心:“神君的诅咒便是那粒硃砂痣,我看如今已浅淡了不少,想必再过不久他便能痊癒了。你的病症因何而来,还需我细说吗?” 见雾年不说话,倚星继续道:“剪银恢復得越快,你的心脉就衰败得越快,直至……”他一字一顿,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快意,“心衰而亡。” 掷地有声的四个字,让雾年忍不住微微蹙眉。 “我本无诋毁剪银的意思,妖得道修仙不易,求取捷径者更是数不胜数,我与他朝夕相处两年,自认还算了解他的心性,起初也是不信的。只是外界的流言蜚语,和如今的亲眼所见,让我不得不……” 雾年静静听完了倚星的一席话,垂着眼帘神色不明。 倚星见他似有动摇,嘆了口气道:“我看他这般紧张你,也未必是真的想要害你。但不管有心还是无意,人妖殊途,你与他在一起,註定得不到好结果。我不愿做这棒打鸳鸯的恶人,你若是想清楚了,便自己……” 雾年突然打断了他:“不要和剪银说。” “什么……”倚星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哑然道,“你不要命了?” 雾年不语。 倚星怔怔许久,恍然意识到什么:“你不信我?” 雾年抬头,淡淡反问:“你,与我的爱人,你觉得我会信谁?” 倚星僵在原地,片刻后咬牙沉声道:“你若不信我也没办法,日久方可见人心。只是我的药也保不了你太久,你……好自为之。”说罢,将药方拍在桌上,提起药箱匆匆离去。 第45页 剪银端着热水进屋,差点与步履匆匆的倚星撞个满怀,对方却看也没看他。他赶紧进屋放下盆,再转身时已只能看到一个小小的背影。 “怎么走得那么急呀……”剪银小声嘀咕着回到屋里,十分宝贝地把桌上的药方收进了怀里。 下午雾年出了一声冷汗,此刻身上汗湿黏腻得不好受,剪银便贴心地替他擦身更了衣。 “为什么会劳累呀……”过了一会儿,剪银也慢慢品出不对劲儿了,奇怪道。 雾年看着他苦着小脸的样子好笑道:“定是你太不让人省心。” 剪银委屈地直瘪嘴,这罪名他可担不起。 突然,剪银一拍手,像是想到了什么,红着脸小声道:“肯定、肯定是晚上……” 雾年尚在愣神,怀里的人已一个骨碌跳了出来,义正言辞地声明:“以后不能胡来了。” 雾年哭笑不得,伸手把人揽了回来,贴着他的耳朵低声道:“胡来,只是心痛。不胡来……”他轻轻咬了咬剪银的耳朵,“哪里都痛。” 剪银嗔怪地看他一眼。只是两颊绯红,双眸水润,少了几分气势,多了一丝撩人。 雾年霎时有些心痒,剪银却异常坚决地推开了他作乱的手,说是有事找绵枝,让他好好休息,一熘烟跑没了影儿,只留下大黄和他面面相觑。 说来也巧,那边的绵枝正好也有话想与剪银说,两人在半路碰了个正着。 进了屋,绵枝让剪银先说,剪银便把下午雾年心症发作的事告诉了他。 绵枝大惊:“怎么会突然患了心症?我上回分明没看出问题啊……”自家的猪崽正长势喜人,这个节骨眼上,雾年的身体却突然出了问题,实在让人揪心。 “是的呀,我都吓死了……”剪银也心有余悸,“幸好有倚星哥哥在。” 绵枝皱着眉,有些犯难。因为他要说的事,恰恰与这倚星有关。 昨晚吃饭时,他便发觉智庾神色有异,回来一问才知,这倚星竟也是天织族人,且正是那女罗的胞弟。 说是胞弟也不妥帖,因为天织族人是灵体,并非如他族那样借肉身繁衍后人,所有的族人都是在因果石上自然诞生,虽是同族,却无亲缘。 唯有倚星不同。倚星是由女罗亲自创造出来的灵体,没人知道他的来歷,只知道女罗是他的“母姊”。 绵枝对这天织族玄妙的家族关系并不感兴趣,他只觉得倚星有古怪,便旁敲侧击地试探智庾。 智庾对此的态度倒是十分果决:“天织一族决不可擅自干涉因果,若是犯了禁,女罗大人不会坐视不管。”说罢又补充道,“我已问过了,倚星这次下凡,的确是女罗大人的意思。” 绵枝只好作罢,本想着今日再与剪银商议一番。但眼下倚星成了雾年的救命恩人,再提此事难免有些不合时宜。他思酌片刻,问道:“倚星开的药方你可带着?” “带了的。”剪银马上把药方拿了出来。 绵枝细细看了看,都是些养心顺气的药材,用药精妙,并无相冲,确实是个好方子。 许是他想多了吧。 绵枝思忖着把药方递迴给剪银:“等下我按这方子给你取些药材。”想到最近剪银频频问起雾年历劫的事儿,他正愁没个说法,便顺水推舟道,“可要好生养着,说不准这就是雾年的劫呢。” 剪银撅噘嘴:“可你上回分明说与水有关……” 绵枝一噎,胡言乱语地补救:“呃,所以他喝药的时候你看着点儿啊。好歹是个司水的龙神,被呛死了说出去惹人笑话。” 绵枝一句无心之语,剪银却是听到心眼儿里去了,从他那里回来,便非常巴结地熬起了药。 雾年正在小憩,他坐在床边呆呆看了会儿,又十分警惕地把一旁熟睡的大黄抱开,生怕这胖猫等会儿醒来不知轻重地踩了雾年心口。被强行吵醒的大黄好委屈。 雾年要是知道醒来等待他的便是一罐黑漆漆的汤药,哪怕闭眼装睡也定要熬到明早。但面对剪银晶亮期待的眼神,此刻也只能硬着头皮喝了下去,苦得他不禁疑心是倚星在恶意报復。 傍晚贪眠的后果便是夜里难寐。 熄了烛火,雾年只能借着朦胧的月色看清剪银的安睡的面容。 他轻柔地描绘着那美好的眉眼,仿佛在细细梳理着自己纷乱的心绪。 “剪银……”几不可闻的呢喃在寂静的月光中有了影子,“我……可以相信你吗?” 耳畔抚过温热的气息,剪银无意识地蹭了蹭,像是一次无声的认可。 雾年嘆息着吻上他的额心。 “好,我信你。” 第二十六章 心魇 之后一连几天,剪银每日起得比雾年还早,天没亮便开始生火熬药,待雾年醒来就让他服下,早中晚各一次,比镇上打更还要准时。 几日下来,雾年的心症有所好转,剪银自己的下巴却是尖了一圈,眼底晕着淡青,看得雾年直皱眉。 雾年虽然心疼,却又无可奈何。 一来,拗不过忧心忡忡的剪银;二来,这汤药只能减缓心绞之痛却不能根治。这几日他的心症不再那般来势汹汹,却仍是频频发作。他不愿再让剪银担惊,也只好安静卧床,偶尔疼起来便闭目忍耐。 第46页 两人好似调了个个儿,雾年成了脚不沾地的老佛爷,剪银做起了忙前忙后的小侍童。 小侍童不光把人伺候得面面俱到,还怕雾年闲着无聊,空了便抱着话本坐在床边念给他听。不过剪银的音色清灵,少了一分说书人的娓娓道来,更像是个盼着圆满结局的看客。 今日读的还是上回那个每每拾起都被打断的,白兔精的故事。 “后来白容住进了康敛的府里。康敛知道了他的身份,却不嫌弃他是妖精,认为这是天赐的缘分。他让白容识字念书,教他人情世故。直到有一日……” 剪银突然顿了顿,声音渐渐小了下来。他又翻了几页,彻底停下不念了。 “不怎么不念了?”雾年等了好一会儿,剪银都没再出声,垂着头看上去有些难过。 他拿过话本,一目十行地扫了过去。 白兔精本想向幼时救了他的少年报恩,却因人妖殊途,最终害死了自己的恩人。 雾年一看便知剪银在想些什么,合上话本放到一边,伸手抬起了他的脸,用拇指摩挲着有些湿润的眼角,温声道:“这只是话本。白容是白容,剪银是剪银。” 剪银垂着眼不说话。 “阿银不会害我,对么。”雾年又问。 “当然!”剪银飞快抬起眼,继而又有些纠结地低垂了下去,“白容也没想过要害康敛……” 雾年坐起来一些,伸手把人揽进怀里:“我不信那些人妖殊途,就算有,也定能殊途同归。”说着又使坏地掐了掐剪银的腰侧,贴着他的耳廓低声道,“况且我们分明‘融洽’得很。” 剪银靠在雾年颈边的脸颊立刻微微发烫了起来,他小小地挣扎了一下以示谴责,又软软地趴回了雾年肩头,有些闷闷地说道:“可你的病为何一直不好呢……” 雾年正斟酌着如何宽慰他,便听剪银又小声沮丧道:“是不是那日我许愿的时候说出来了,所以就不灵验了呀……” 雾年浅笑着揉了揉他的头,轻轻牵起那有些微凉的手,五指扣着五指:“实现我的愿就可以了。” “你许了什么愿呀。”剪银到底是小孩心性,闻言立刻好奇心大作。随后又突然反应过来,在雾年开口前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心有余悸道,“幸好幸好,说出来就不灵了。” 雾年好笑地吻了吻他的手心,剪银才红着脸收回了手。 可又过了几日,雾年的身体仍不见好,剪银也跟着恹恹的。 大概是家中气氛太沉闷,大黄这几日也像是变了只猫似的,不再整日活蹦乱跳地闹腾。见剪银没心思管它,索性跑去了绵枝那里。 剪银原本只觉得雾年最近变得嗜睡了些,直到后来发现他额角浮出的冷汗和青筋,才惊觉雾年竟一直在忍着痛,立刻慌了神,跑去镇上请来了倚星。 “真是胡闹。”倚星语气冷硬,话里似乎也带着刺儿,“讳疾忌医,到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剪银闻言面色苍白,雾年却只冷淡地垂着眼。 倚星沉着脸眉替雾年把完脉,便准备施针。施针前要先用药末燻烤针尖,剪银嗅觉灵敏,其中的一些气味让他略感不适,便只能暂时出去候着。 他跑到隔壁,推门就看见绵枝正和大黄激烈地搏斗着,霎时惊呆了。 “阿银!”绵枝像是见了救星,一边用力地推开极力往他身上扒的大黄,一边艰难叫道,“你快把这肥猫——”话还没说完,便被大黄扑到脸上一通蹂蹭。 剪银喊了几声,大黄连个眼神都没给他,专注地缠着绵枝不放。 这大猫平日里虽然皮,却也高傲得很,从不会这般胡搅蛮缠。这几日更是乖巧得不得了,剪银哪里见过它这种样子,一时又是惊诧又是心酸。唉,果然阿绵就是比他讨小动物喜欢。 过了半晌,绵枝彻底放弃了挣扎,任由大黄在他身上四处蹭。 “它这是喜欢你呢。”剪银语气酸熘熘的。 绵枝不欲辩驳,只靠着床榻虚弱道:“不。求你了,把它带回去吧。”说完立刻挨了不满的一尾巴。 自从这色猫来了他这里,每天就只有两种状态。 第一种,眼冒绿光地盯着他;第二种,兽性大发地扑向他。 而之所以称它为色猫,就是因为这猫在蹭他的时候,十分不老实。四只爪子一根尾巴,总能若有若无地游荡在他身上的一些敏感部位。有好几次他都被弄得上火,也幸亏智庾这段时间不在。 可真说起来,一只还未开灵识的猫哪会有什么非分之想,绵枝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只能求助剪银。 剪银皱着脸,有些为难:“雾年现在这样,我实在是没精力照顾它……” 绵枝心如死灰,脸上立刻被欢欣雀跃的大黄舔了一口。 剪银回去时,正好碰上从屋里出来的倚星。 “倚星哥哥!”剪银喊住他,快步走上去,“你上次走得太急啦,我都没来得及好好谢谢你。” 倚星笑了笑道:“有何好谢的,本就是我应当做的。” 剪银感激地弯弯眼睛,随即又有些怅然地蹙起了眉:“倚星哥哥,雾年他……” 第47页 倚星面色稍凝:“我原以为只是一时的心血不平,可如今看来,问题出在雾年的心内。”他皱着眉沉声道,“我医术不精,暂时也无法查清病因。但继续以汤药调理定是不行。往后我每隔一日过来替他施针一次,再做打算。” 剪银愣了愣,立刻慌了,磕巴道:“那、那能不能请天上的医仙来看看呀?” “万万不可!”倚星声量骤然拔高,睁大眼睛看着他,“神君歷劫本就是一人之事,外人断不可擅自干涉。要不是龙神此劫事关——”他突然打住,面上透出一点显而易见的尴尬。 “事关什么?”剪银困惑地眨了眨眼。 “没什么。”倚星沉默片刻,又生硬道,“总之我和智庾下凡相助已算是破了戒,若再找别的神君下来,万一出了什么差错……”他看了眼剪银,“你也知道,雾年这次是自己请的劫,若是失败了……” 剪银的脸瞬间白了白,哑声道:“是我思虑不周……” “你也是关心则乱。”倚星嘆了口气,面上带着一丝犹豫神情,“但有件事,我想还是要告诉你的。” …… 剪银回来后,雾年明显觉出他情绪低落。但过了半天,剪银也并没有要开口的意思,雾年便也不去多问,只是静静抱着他。 平復半晌,剪银才从他怀里抬起头,轻声道:“你好些了吗?” 雾年微微点头,反问道:“你呢?”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剪银却是明白自己的心绪被看破了,垂下眼稍稍挤出一些笑容:“我没事……大概是这几天睡得少了,有些困。” “那便睡一会儿吧。”雾年伸手把他按回了自己怀里。 剪银柔顺地枕在雾年肩头,合上眼,脑中却又浮现出了方才和倚星的交谈。 “雾年如今是凡人之身,身体又正虚弱,你身上的妖气旺盛,很可能……”倚星思酌片刻才开口道,似乎顾虑着他的感受也并未将话说完。 但剪银立刻就明白了,一股冰凉彻骨的寒意在他的体内漫开,当下让他慌得语无伦次:“因为我……是不是?雾年的病……” 大概是他的面色实在太糟糕,倚星忍不住扶住他宽慰道:“小银你别急,雾年的心症未必是因你而起。我会这么与你说,只是因为这样不利于他治病休养。” 但剪银早已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哆哆嗦嗦地提出要离开。 倚星却皱着眉摇了摇头:“如今雾年身体这般,身边没个人照应也不行,而他对旁人又不信任……且这事,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 “我记得那时在天宫,你有个封锁灵气用的纳灵茧?”倚星思酌片刻,看向剪银低声道,“或许我可以帮你将它改一改,用来压抑你的妖气。” 这纳灵茧是当年他被龙神真气所伤时,绵枝替他寻来的宝器,可吸收周身过盛的灵力。此时一听,剪银顾不上多想,立刻从琉璃戒里取出了一个素色茧状的雕花小坠,递给倚星。 倚星接过纳灵茧,又安抚了他几句才离开,剪银却一个人在屋外呆立了许久才回去。 “阿银不会害我,对么。” 恍惚间,耳畔响起雾年低沉温柔的声音。剪银茫然地睁开眼,雾年抱着他安睡的面容近在咫尺。 当然! 即便知道只是幻觉,他还是立刻在心里坚定地给出了答案。然而下一秒,却又不由自主地僵住了身体。 我……会害雾年吗? 倚星的话犹在耳边,剪银怔怔地碰了碰自己眉心的硃砂痣。 如果不会,那这些是什么? 就像话本里,想要报恩的白容最终还是害死了康敛。 雾年说,白容是白容,剪银是剪银。 但白容是妖,剪银也是妖。 雾年还说,不问殊途,但求同归。 可他……却再也不愿心爱之人为他冒一丝一毫的险了。 第二十七章 入蛊 隔天,倚星来替雾年施针,剪银受不住那药味儿,便又跑去了隔壁。 在与大黄的斗争中,绵枝已然一败涂地,彻底沦为了胖猫的爪下囚。见剪银来了,他才勉强坐直一些,有气无力道:“阿银你怎么来啦……” 剪银偷偷摸了一把大黄软乎乎的背嵴,解释道:“倚星哥哥在替雾年施针,那个熏针的药味我闻了头晕,只好出来啦。” 绵枝这几日也一直在琢磨雾年的病症,理不出头绪却也越想越觉得蹊跷,尤其对那倚星不放心。总觉得这突如其来的心症,和这半路杀出的笑面虎脱不了干系。 此刻听剪银一说,他立马瞪大了眼睛,直起身问道:“那现在就他们两个人?” 剪银不知绵枝为何突然激动起来,愣愣点了点头:“怎么了呀……” 绵枝心头狂跳,立刻揣着不肯撒手的大黄站起身,沉声道:“我去看看。” “感觉如何?”倚星捻动指尖,尖细的长针缓缓刺入穴位。 雾年侧首假寐,不欲理他。 倚星瞥他一眼,又不疾不徐扎入一针:“之前我便说过,那药保不了你多久,这针灸也一样。你既不听劝,心症只会越来越厉害。” 第48页 半晌,见雾年仍是不语,倚星也有些恼了,沉下脸正要开口,屋外却突然有人推门进来。 他本以为是剪银,回首瞧见的却是抱着猫的绵枝,微微一怔,随即浅笑道:“小银等不及了?再有半柱香便能好了。” 绵枝没接话,淡淡看了他一眼,径直走上前来,认真地查看起了施在雾年身上的毫针。 穴位精准,手法纯熟,一番细细检查下来,没有半点纰漏。绵枝不禁微微皱眉,又捻了一簇药粉放到鼻尖嗅了嗅,仍是没有问题。 一旁的倚星已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神色难辨地看向他。 绵枝转过身,垂眸露出一些羞愧的笑意:“同为医者,来取取经,仙君千万不要介怀。” 倚星勾着嘴角微微颔首,继续提针,低垂的眉目间却没什么温度。 半柱香后,两人前后走出,剪银在屋外等候已久。 倚星不动声色地瞥了眼身侧的绵枝,思酌片刻还是招手向剪银示意,从药箱里取出了那日带走的纳灵茧,递给他叮嘱道:“你记得贴身佩戴。” 剪银感激地点点头,正要去接,却被一只猫爪给截了胡。 绵枝一只手托着大黄,另一只手从它爪间挖出纳灵茧,摩挲着奇怪道:“咦?这不是我过去给阿银的宝器吗?”那语气活像是当场捉住了盗宝小贼,倚星当下笑意微滞。 剪银连忙开口解释道:“阿绵,我身上的妖气太盛,恐会伤了雾年。这才想着让倚星哥哥将这纳灵茧改一改,好用来压制我的妖气。” 绵枝闻言眉心轻蹙。 剪银又不似其他精怪那样会吸食人的阳气精魂,身上的妖气也并不凶煞。况且之前数月下来雾年都安然无恙,此刻突然生出这般想法,定是有人在一旁挑唆。 绵枝轻轻抬眼看向倚星,对方却面色如常,一副坦荡模样。他垂下眼眸,指尖稍纵,一道灵力流出,缓缓探入了素白的茧囊。 里面仍是当初他为剪银研制的药粉,只在外面多了一道收敛妖气的咒术。再三检查之后,绵枝才将纳灵茧递迴给了剪银。 “那我便先回去了。”倚星温和笑笑,又低声叮嘱了几句,直把剪银说得面红耳赤。 绵枝盯着倚星逐渐远去的背影看了许久,才开口:“他方才说了什么?” “没什么……”剪银红着脸摇摇头,看着绵枝严肃的神情,忍不住轻声问道:“你不信任倚星哥哥吗?” 绵枝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不觉得奇怪吗?明明他来之前,一切都好好的。” 说着,他又看了眼剪银握在手里的纳灵茧:“这个东西你带着也行,但我觉得没有多大影响。你的妖气若有这般厉害,雾年早该出事了。” 剪银听懂他的意思,想了想道:“倚星哥哥也是为了雾年着想,况且也不是他主动来找我们的呀,说起来,还要问大黄呢。”倚星来青泽后并未主动找他们,若不是大黄被烫伤那次,或许到现在都碰不上面。 绵枝终于找到了一个翻身做主的机会,立刻对怀里的大猫进行严刑拷问,提着它的颈子直挠肚皮:“说,你是不是敌人派来的细作!” 大黄喵呜着扑腾不停,看得剪银咯咯直笑。 “总之万事小心为妙。”绵枝停手正色道,“往后再有什么事,记得先来找我商量。” “好。”剪银点点头,目送绵枝离开后才进了屋。 那边,倚星也已回到了药铺,将面上的三分温和笑意一併关在了门外。 果然,比起油盐不进的雾年,天真的剪银要容易摆布多了。 他布局良久,本就不指望一时间的三言两语就能让二人离心。他要的只是一根刺,一根扎在两人心头隐隐作痛的刺,让他们日不能寝、夜不能寐,待到时机成熟,便也能变成一柄杀人的利刃。 不过这绵枝,倒是比他想像中的要麻烦些。 但也无妨,毕竟他的殓心蛊,这世间无人能看破。任他们再是疑心四起,也猜不出半分端倪。 倚星轻轻甩了甩手腕,小臂上逐渐浮出一层细密的漆黑水珠。 那黑水的质地难辨,像是稀薄的脂膏,又像是厚稠的粘液,沿着洁白的皮肤缓缓流下,留下一层泛着诡异光泽的油膜,最终在倚星的掌心逐渐幻化出了形态。 竟是一窝蠕动着的黑色蛊虫! “接下来……”他勾着唇,轻轻抚弄手心的蛊虫,“就看你们的了。” 剪银回到屋里,雾年正靠在床边看书,见他回来便把书放下,温声道:“怎么这么久。” “和阿绵说了会儿话。”剪银乖乖走过去。 雾年伸手将他揽进怀里,不轻不重地被硌了一下,低头便看见了剪银系在腰间的纳灵茧,皱眉问道:“这是什么?” 剪银存着私心撒了个小谎:“嗯,阿绵给的香囊,里面有安神的药粉。”说着,举起来凑到雾年鼻间。 雾年闻了闻,的确有一股怡人的药香,那味道还有些熟悉,便没再多管。 今日倚星走之前叮嘱过剪银,和雾年欢好须得节制。但这节制不节制,又哪里是剪银说了算的。 到了晚上,他又被雾年压在床上欺负,只能羞急地拒绝:“不行的,一会儿你的心又要疼了……” 第49页 “别的地方疼你就不管了?”雾年一边抚着他的腰,一边含着他的耳垂低声道。 剪银最受不了雾年这样弄他,立刻松了筋骨,软绵绵地趴在雾年肩头,小声妥协:“那、那只能一次……” 雾年低头咬住他的唇,算是答应了。 衣衫尽褪,剪银又想起倚星说的,纳灵茧需时时贴身佩戴。尽管绵枝说没事,但他不愿冒这个险,还是谨慎些来得好,便趁雾年不注意,扯下纳灵茧塞进了枕下。 于是雾年便发觉,今日的剪银似乎尤为钟爱这绣花软枕,被插弄到腿根都在打颤了也要抱得紧紧的。 粉玉雕琢的脸哭得湿润潮红,咿咿呀呀地在枕上磨蹭着,仿佛被欺负得狠了,又好像有些难耐。这般可怜可爱的情态比起往日更要勾人几分,弄得雾年下腹的燥火愈烧愈旺。 先前说好的一次,自然是雾年的一次,剪银要几次就难说了。总之等他被数次送上情潮浪尖后,也没那个精力去管雾年究竟是否言而有信了,昏昏沉沉地拥着软枕任人鱼肉。 枕下的阴影里,漆黑的粘液缓缓从素白的茧壳中溢出,无声无息地裹上了剪银葱白的指尖。指腹一闪而过的刺痛瞬间被身下荡漾的浪潮吞没,只留下淡淡的酸麻。 第二日,剪银毫无疑问地睡过了头,奇怪的是素来早起的雾年竟也还未醒。 想来是昨夜纵情过后太过乏累,雾年难得没有抱着他睡。剪银迷迷煳煳地有些委屈,伸手去够一旁的雾年,却在触到对方肌肤的那瞬间骤然惊醒。 他的体温本就偏低,雾年的身体却是比他还要凉上三分。 剪银勐地坐起了身,睁大眼睛看向一旁面容沉静的爱人。 “阿年。”他轻轻唤道,却无人应答。 他怔怔地推了推雾年的手臂,依旧没有换来任何回应。 仿佛突然被人攥住了心脏,剪银的唇齿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他缓缓伸出手,探上了雾年的鼻息。 指尖一片冰凉。 不可能…… 眼前的景象昏花了一瞬,剪银慌忙又俯下身贴上雾年的胸膛。 耳畔寂静无声。 这怎么可能…… “阿、阿年……你在逗我玩对不对……你、吓到我了……别玩了……” 他哆哆嗦嗦地扑了上去,泪水不断地砸在雾年的衣襟上,洇出一圈又一圈滚烫的深色水晕。雾年的头颈随着他的推搡不住晃动,最终无力地垂向了一侧。 剪银六神无主地跌坐下来,满目只有雾年青白灰败的面色,颤抖的双手用力地扯住了自己的髮丝,悽厉地嘶叫出声—— 第二十八章 乱象 雾年是被剪银的哭叫声惊醒的。 他低下头,怀中人的模样让他心头一跳。 剪银似乎陷入了什么可怕的噩梦,面容苍白到近乎透明,缩成一团不自觉地轻颤着。咬紧的牙关间挤出一声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细白的颈子因为过分用力而浮出了淡淡的青筋,似是痛苦至极。泪水不断从紧闭的眼睫间汹涌溢出,已濡湿了胸前的半边衣衫。 “阿银?醒醒!”雾年立刻把剪银轻轻抱起,一边擦拭他的泪水一边喊他。 梦魇缠身的剪银已哭到眼前发黑逐渐脱力,天旋地转间耳畔突然传来了熟悉的唿唤,恍惚感到一双温热的手掌正不断地抚拭着他的面庞。 剪银勐地睁开了眼,一时间却分辨不出自己身处何处,只如离水过久的鱼儿般,急促地喘息着。 见他醒来,雾年稍稍放心,抱起他柔声安抚。过了许久,剪银涣散的眼神才逐渐聚起了光。 他怔怔看着眼前生机勃勃的英俊面孔,几乎是有些急切地抚上了雾年的脸颊。温热柔软,与方才令他崩溃的冰冷僵硬截然不同。 是梦……太好了,还好是梦…… 失而復得,一颗高悬的心仿佛直坠万丈,剪银难受得忍不住放声大哭。 雾年未曾见他哭得这般伤心过,仿佛是奔着咽气儿去的,顿时有些手足无措,一边轻抚着剪银的背,一边温柔哄着:“不哭了,乖。” 剪银足足哭了小半个时辰才渐渐停住,雾年啄了啄他的耳根,低声问道:“做噩梦了么?” “嗯……”剪银微微点头,湿红的眼角却仍带着些紧绷。 刚才的梦,那种感觉,太熟悉了。 剪银原本以为,或者说更多的是期望,几乎带着点儿乞求,盼这只是一个寻常的噩梦。然而世事往往不遂人愿,之后的几夜,他频频梦发,亲眼见到雾年在他身边一次次地停了唿吸心跳。 连续几日清晨,都被剪银的异状惊醒,雾年自然觉出不对劲儿了。但再三询问,剪银也只说是做了噩梦,再不愿多说,叫他安心养病。 一面说着让雾年安心,一面自己却又逐渐开始崩溃。 这些以假乱真的梦境于他太过熟悉,是纠缠了二十余年仍未消散的梦魇,而这梦魇所预示的、之后发生的事,更是让他不敢回忆。 宛如在堪堪癒合的伤口上深划一刀又一刀,疼痛更胜于过去千百倍。仅仅是向绵枝提起,便能让剪银痛苦惊惧到泪湿满面。 有了前车之鑑,绵枝这回也不敢掉以轻心,仔仔细细替剪银看了身体,但蛟魂珠安好,并无异状。他甚至在入夜后悄悄进屋查探,也依旧毫无头绪。 第50页 在梦中一次又一次地看见爱人的冰凉的尸体,十大酷刑不过如此。剪银开始变得害怕夜晚降临,唯恐入睡生梦。白日多忧思,夜中又不敢眠,几日之内人便清减憔悴许多,看得雾年六神不安,绵枝心焦如焚。 几日之后,智庾处理完了天上的事儿,回到青泽。 一进屋,便看见绵枝神色忧虑地坐在榻上,盘着的腿间窝了只慵懒的大猫。 没眼看,真是没眼看! 刚替这猫壳子底下的荒唐神君收拾完烂摊子的智庾愤愤想道。 “这是什么啊?”绵枝注意到智庾手上拎着个罈子,便随口问道,手底下还不忘顺着大黄的毛。 这段时日下来,他已摸清了这猫的脾性,端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只要他主动与它亲近,这猫就还算是听话的,故而一天十二个时辰,有八个时辰他都在给大黄顺毛,胳膊都累细了一圈儿。 智庾飞快地把酒罈子收进了角落的柜里,讪讪道:“路上买了坛酒。” 其实这是他方才回来时碰到倚星,对方给他的。但自从上回绵枝从他这里套话,他便知绵枝不喜他这同族,此刻不说出来,也是怕因这点儿猜疑偏见丢了一坛陈年佳酿,算不得撒谎。 绵枝看着智庾那副生怕宝贝被人抢了去的模样直翻白眼,他又不喜欢喝酒。 他满心思扑在剪银那诡谲的梦上,此刻便突发奇想地问智庾:“你可知,有没有什么术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操控人的心神?” “侵控生灵,那必然是禁术了,你问这个做什么?”智庾愣了愣。 绵枝耸肩:“我就是好奇嘛。有没有什么法术能控人心神,比如说,嗯,让人做梦?” 智庾沉思片刻道:“可侵控生灵的邪术不少,但要不留痕迹,绝非易事,若要入梦,更是难上加难。据我所知,这天下唯有一个咒术可办到。” 绵枝没想到歪打正着还真有,立刻坐直了身体。 “此术名曰吹梦。”智庾看他一眼道,“但这吹梦还不算是咒术,更像是蛊术。施术者需将蛊虫植入他人体内,之后便藉由咒术催动蛊虫。这蛊虫可随施术者的心念死灭,自然捉不到痕迹。” 绵枝心下微动,正要开口,便被智庾打断:“不过,这世上唯一能用这吹梦的人已经死了。” “啊?”刚生出了点头绪便被掐灭,绵枝愣愣道,“怎么死的啊……” 这次智庾却没接他的话,垂下眼带着点儿谨慎看向了他怀里的大猫。大黄摇着尾巴伸了个懒腰,澄黄的猫目眯了眯,智庾这才继续开口。 绵枝方才不过是顺口一问,谁料故事这般复杂,一讲就是半个时辰。 简单来说,这吹梦之术是先神君夜王所创的禁术,用的是他以自己血肉供养的蛊虫殓心。既是禁术,自然是不可随便用的,谁知夜王竟在之后的权斗中,对政敌北斗星君施了吹梦,直接害死了人家和人家的七个儿子。直到数十年前真相告破,夜王被北斗星君的末子转世诛杀,殓心蛊也跟着灰飞烟灭了,此后世间便再无吹梦一说。 绵枝被这齣神仙勾心斗角、争权夺位的大戏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回神摸了摸大黄的背嵴,引得手下的北斗星君末子转世舒舒服服地“喵”了一声。 福祸未必相依,祸事却定不单行。 伴随着剪银梦魇而来的,是雾年骤然恶化的心症。 心绞之痛变得越来越频繁,愈来愈剧烈,隐忍如雾年也再难以强撑,时醒时昏。倚星的针诊变成了一日一回,仍是无甚起色。 剪银开始变得有些魔怔失心,甚至生出癔症,时不时透过雾年闭目养神的面容看出那些梦中的死相,崩溃大哭。他已尽量减少睡眠,然一旦入眠,必是身陷梦魇中浮沉,似是比雾年心症发作时还要痛苦。 问他也只说是噩梦,脸颊却骗不了人地越来越瘦削,雾年终于忍不下去。 “这般情深意切当真叫我佩服,被人当成药炉用得朝不保夕了还有空管他?”倚星暗自牙咬,面上作出悲悯神色道,“剪银以你的真气精魂疗伤,但神君的诅咒岂是这么容易解开的,此时丹气冲撞,他身上所受的苦痛,未必比你轻上多少。” 挑拨的话语难辨真假,但剪银痛苦难熬的模样和隐瞒敷衍的态度却让雾年说不出反驳的话,只侧首淡淡道:“我信他。” 绵枝想过给雾年施莲回印,但莲回印只能镀护心脉抵御外伤,而雾年的毛病出在心内,无甚大用。眼见着剪银越来越没个人形儿,他决定回一趟羊族。 二十多年前,绵枝已为了秘技莲回向本家低了一次头,代价是一个婚约。 说来走运,后来这婚约的另一方突然得了势,单方面取消了这变得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他自然乐得接受,尽管到现在都不识对方是阿猫还是阿狗,仍是时不时想为这位善解人意的爷烧香祈福。 只是这次回去,却不知自己身上还有什么筹码可拿来交换。 明日便要出发,素来滴酒不沾的绵枝突然想要大醉一场。恰好智庾不在,他便大大方方取出了那壶智庾珍藏许久都捨不得开封的佳酿。 酒香扑鼻,着实醉人。 不过也仅限于用鼻尖来品,绵枝的舌头刚沾了点酒液,这股子醉人就变成了辣人,烧得他唇舌滚烫,半点儿滋味没品出,只觉得难受。 第51页 他苦着脸把酒杯推开,真不知这些酒鬼们生的都是什么金刚舌头。 一旁的大黄突然跳了上来,如果忽略那桌子不堪重负发出的吱嘎声,身姿倒还算敏捷。它优雅地绕到酒杯前坐下,伸出舌头舔了舔杯中的酒,咂咂嘴,又抬起脸看了看绵枝。 绵枝不知怎地竟从那胖脸上瞧出了几分嘲讽和挑衅,一拍桌子不悦道:“继续啊!” 大黄斜他一眼,当真顺从地又舔了几下,上瘾似的喝起了酒。 半杯酒下肚,大黄似乎是醉了,圆乎乎的一大团摇摇晃晃了起来,绵枝还来不及伸手去接,便见它扑通一声滚下了桌子。 谁曾想,再从地上起来的时候,已变了一个样了。 “怎、怎么是你?!” 面前一出大变活人把绵枝吓得不轻,使劲眨了好几下眼睛,心想自己方才就舔了那么一丁点儿酒,不至于醉了吧? 摇光晃晃悠悠地站稳,转头沖绵枝笑了笑,微眯的眼眸中却泛着几分危险的红。 动物的直觉总是异常敏锐,绵枝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而就这一步,面前的摇光便突然扑了过来,欺身将他压在了床上。 绵枝自诩打遍天下无敌手,此刻却被摇光一只手给死死地锁住腰身动弹不得,只能一边推拒着颈间不断耸动的脑袋,一边高声叱道:“摇光!你疯啦?!你给我——” 叫骂尚未出口,已被身上的男人攫住了唇舌。火热的酒气喷薄而入,绵枝瞪大眼睛,瞬间没了反应。 第二十九章 破劫 雾年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远远多过了清醒的时候。剪银的生气似乎也已在这些时日里逐渐干涸,惶惶颤着红肿干涩的眼睫,却再流不出泪水。 今日倚星照例来施针,绵枝却不知去了哪里,剪银无处可去,只能回屋外候着。一炷香后,倚星从屋里出来,带着点儿歉意朝他摇摇头。 剪银甚至挤不出一点敷衍的笑意,低下头呆呆地看着脚尖。 许是他的面容太过惨澹,倚星有些不忍地搂了搂他的肩,沉默片刻,突然开口道:“对不起。” 这声道歉来得有些莫名其妙,剪银只当他是在自责治不好雾年,打起精神缓缓摇了摇头:“不怪你的。” “其实……”倚星看上去有些为难,犹豫数次才继续道,“雾年的病并非心症。” 剪银终于抬起头,怔怔看向他。 倚星绞着眉,神色踌躇,似是在纠结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你快说啊!”剪银像是突然有了力气,上前握住了倚星的手,带着点儿乞求催促道。 他在深不见底的梦魇中沉浮数日,那感觉就像在冰凉河水中反覆溺毙,此时哪怕抛过来的是根一扯即断的丝线,他亦会视为救命稻草牢牢抓住。 倚星看了他许久,终于再次启唇。 “当年之事,雾年自觉遭你背叛,因爱生恨,衍出心魔。他与蛟魂珠心脉相连,躁动的蛟魂珠本该将你炼化,但你……” 倚星顿了顿,看了眼剪银,似乎斟酌了一番遣词:“有雾年的心头血在,绵枝又以羊族秘术护住了你的心脉,蛟魂珠便日日不安冲撞,心魔也愈演愈烈……龙族之心极为脆弱,这心魔日日盘踞咬噬着雾年的心脏,因而他只能向天请劫,既为拔情根,也为除心魔。” “以往神君歷劫是不容旁人干涉的,但自龙神入魔后,天下间水患不断,不日便会引致生灵涂炭的大灾,是以为天劫……这才会派我和智庾下凡相助。” 他嘆了口气继续道:“只是原本失了法力和记忆,雾年的心魔不该在劫内復发,却不知为何……” 剪银大睁着眼睛,几乎站不稳身形。宛若被人推下万丈深渊,脑内耳边皆是冷冽唿啸的风声,一片空白,只余嗡鸣。 到头来,他才是那个一无所知的人。 他早该想到,蛟魂珠无异于龙神的第二颗心脏,彼时那般境地,雾年的状况又会好到哪里去? 因爱生恨,衍出心魔…… 雾年理应恨他,那时他视自己若珍宝,捧着一颗真心放在他面前,可他却用尖利的齿,将这颗真心伤得千疮百孔、血流不止。 原本只要他死了,被蛟魂珠炼化,一切便能结束。可偏偏他靠着夺来的心头血,自私地苟活了下来。 雾年心绞发作时的痛苦模样歷歷在目,而这样难熬的锥心之痛,雾年已因他受了这么多年。此刻又在劫内莫名发作,缘由更是不必多想。 可笑他,一直说着来助雾年渡劫,却只是害了雾年一次,又一次…… 见剪银惊惶震颤,倚星垂下眼掩去眸中的精光。 他语气歉疚道:“其实我早便知道这些,只是……当年我因病离宫,对之后发生的事并不清楚。但你们的过往我都看在眼里,知道你是绝不可能有意害雾年。你和雾年都是我最珍视的人,我不愿为了救一人,而伤了另一人……” 剪银听出他话中的意思,仿佛被点燃了本已死寂的灰火,激动道:“我能、我能救雾年,是不是?” 倚星沉声道:“心魔虽是魔障,却也有迹可循。这些日子,我已施术暂时将它压制在了雾年心内一处。但龙之心极为脆弱,我无法动手。” 第52页 说着,他望向剪银:“小银,你曾咬出雾年的心头血,他虽重伤三年,却无性命之虞。我想,或许你也能替他拔出心魔……” “只是此物阴毒至极,若这样做,你就……”倚星又显出了几分犹豫,“原本我定是不愿用这个法子的,但这几日雾年胸口的血已开始逐渐发黑。再拖下去,如若心间血液皆被污染,他……必死无疑。” 剪银瞳孔倏地一缩,颤声道:“大概……还剩多久……” “心魔诡谲,”倚星摇头,“多一个时辰都是危险。” 剪银闭了闭眼,轻声道:“只要能救他,我什么都愿意做。” 倚星看上去有些不忍:“待心魔拔除,雾年元神归位后便不会再记得这些了,你要不要先……” 剪银点点头,收了收情绪,先用玉仙灵阵联繫了绵枝,却久久没有回音。也好,阿绵这般护着他,若是知道他要豁出命去救雾年,想来也不会答应。他便又收了灵阵,回到屋里。 雾年仍旧在安睡。 剪银轻轻地抚上他舒展的眉目,如画般的俊美容颜,一如当年初识,他躺在银白雪地中,隔着茂密的竹林,所望见的那位银服仙君。 只一眼,便让他再难相忘。 剪银露出一些笑意,又在心里轻轻问自己,如果一早知道今日的结局,当初还会赖在天宫不走吗? 会的吧。 或欢喜、或悲苦,情字起笔便是愉悦夹杂着疼痛,漫天掩地势不可挡。但只要是所爱之人给的,便都是这世间最美好的东西。 谢谢你,雾年,给了我此世最美好珍贵的两年。 也请原谅我,这般懦弱自私,伤你至此。 剪银的眼中渐渐聚起了水雾,刺得早已红肿不堪的眼眶生疼,几乎睁不开。但他还是极力撑着,贪慕地留恋爱人的容颜。 “对不起……”他轻轻吻上了那双苍白的唇,热烫的泪水坠在雾年的脸侧。 爱与恨,难以承重的情谊,便在醒来后忘却吧。 阿银只愿你人生顺遂,平安喜乐。 最后的道别结束,温热的唇瓣分离,剪银轻轻闭上双眼。一道浅淡的银光闪过,银白色的雪蛇从散落四周的衣物中钻出。 剪银缓缓爬至雾年胸口,探入里衣,吐着嫩红的信子触了触雾年温热的胸膛。 扑通、扑通,平缓的心跳声稍稍舒缓了他紧绷的神经。 方才倚星与他说了心魔被困压的位置,细细丈量了一番后,剪银深深吸了口气,露出尖利的獠牙,勐地咬了下去! 雾年即刻锁眉闷哼出声,细密的血珠自胸膛溢出,汗水缓缓浸湿了衣衫。剪银却无法抬头看他,雾年的心脏太脆弱了,若不速战速决,便会有性命之忧。 划开胸膛、刺入心脏,他的齿间尽是腥甜之气,黑玛瑙般的眼珠泛出血色,不断注入灵力让自己的獠牙刺地更深,直到一股微弱的灵力震得他牙口酸麻。 这应该便是倚星用来压制心魔的符咒!剪银眼眸一亮,凝神加速向内探去。 然而下一秒,牙尖的剧痛让剪银眼前一黑,几乎立刻嘶叫着想要抽离,却又被理智制止。 这便是心魔……只要将它拔除……雾年就会没事了…… 敏感连心的獠牙被滚烫的毒汁包裹,剪银泪流不止,颤抖着用力继续刺入漆黑的深潭,凝着灵力欲将它缓缓抽出。 似乎感觉到剪银不好对付,心内的怪物突然发了狂,一股漆黑的粘汁自雾年的心口溢出,骤然缠上了剪银的牙舌,又像是活物一般,勐地侵入了他的口腔! 剪银瞠目欲裂,眼前瞬时腥红一片。 好疼……怎么会这么疼…… 这种疼痛与被蛟魂珠冲撞丹元时完全不同,似有千万根淬着毒尖针滚过喉舌,如刀割吞炭,又如坠寒窟,瞬时将剪银喉口的皮肉和神志一併搅得血肉模煳。 他痛得感觉不到身体的其他部分,又好像是全身都在痛。那黑水仿佛要将他的脑髓精魂都震碎,短短数秒内便让他经歷了这世间最恐怖的地狱光景。 剪银的身体疯狂地抽搐扭动着,灵活的蛇信已失力歪倒在了一旁,涎水不受控制地滴落。黑玉般的眼眸缓缓失了焦距,但他的尖牙仍死死地扣住那团黑汁,用尽所有力气向外撕扯。 要救雾年……一定要救他…… 剪银太疼了,眼前的景物早已昏花,耳边也只剩下眩晕的嗡鸣。 他没看见昏迷的雾年曾在某一瞬睁开了惊痛的眼,亦如二十多年前,用不可置信的眼神无声地质问自己的爱人。 片刻后,倚星轻轻推门进来,立刻结了个印止住雾年胸口的血,又轻轻扫了眼伏在他胸前半昏死过去的小蛇,微微勾起唇角。 小年夜那晚,他便已在给雾年的汤糰里混入了殓心蛊,所谓的“心症”也正是因此而起。 殓心蛊极尽阴毒,一旦入了体,除非蛊鼎,只要被拔出体内便会死灭。因而若要强行拔除蛊毒,便是与这邪蛊在搏命,连当年的北斗星君都折在了它手里。 说来剪银这小妖倒也好运,只因那羊精难对付,他便趁那边出了岔子匆匆提前了计划。而这蛊附到雾年身上的时日又不足,养得还不够好,不然一次便能要了他的小命。 第53页 不过无妨。 倚星轻轻捧起疲软成一团的剪银,点了点他的后背。 半昏迷的剪银立刻剧烈地咳喘起来,声嘶力竭几乎要咳出了心肺。半晌,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团漆黑的粘汁,还未落到地上便在顷刻间化为一阵黑雾消散无影。 倚星低声道:“小银,我先带你回去疗伤,你放心,我定会全力救你……” 剪银听不清倚星在说什么,他甚至没有力气回头看一眼雾年,便失去了意识。 而倚星说的全力救他,便是在傍晚剪银堪堪恢復神智时,告诉他了一个噩耗。 若拔除心魔成功,雾年应当已元神归位,而他还活着,这或许便是最好的结局了。 然而倚星神色惨澹,低声道:“心魔已除,但雾年肉体凡身失血过多,拖得又太久,伤了心脉精魂,怕是……”他看了眼剪银,垂眸艰涩道,“再难醒来……” 剪银眼中方燃起来的一点光彩灭了。 “龙之心脉与逆鳞相连,周身精血都由逆鳞涌动而发。心脉难医,但若唤醒其逆鳞,或许还有救。只是……”倚星顿了顿,轻轻吐露出了他的目的,“能触激逆鳞的……也只有逆鳞。” 剪银愣愣看着他。 自然不可能去取龙的逆鳞,那便只能退而求其次。 这般巧,蛇也有逆鳞,就藏于七寸之下的皮肉里。虽不如龙之逆鳞那般威名在外,却也是珍稀的良药,与一条蛇的骨血心脉相连。 只是如今尚未到惊蛰,能去哪儿找蛇取逆鳞? 剪银强撑着仰起身子,立刻激起裂骨般的剧痛。他说不出话来,喉口早已被那邪物伤得溃烂不已,用尽全力发声,也只从唇齿间挤出了一道嘶哑的气音。 但倚星听懂了,又或许根本不用听便知晓——剪银让他取。 因为小蛇已侧过了身,将自己的七寸送到了倚星面前。 倚星轻轻擦干银刃上的血渍,勾唇瞥了眼一旁昏死的雪蛇。 蛇是不会出汗的,但此刻剪银的浑身都在冒着水汽,颤慄着似是在冰火二境间徘徊,仿佛失了魂灵的画皮,下一秒便会溶成一滩面目全非的血水。 不看也知,已油尽灯枯。 倚星轻笑一声,两指拎起湿淋淋的剪银扔进药箱,迤迤然向雾年家走去。 雾年已不再受那蛊虫啃噬心脉之痛,正眉目舒展地昏睡着。只需好好调理,不日便可痊癒,待剪银死后,元神破劫归位。 倚星浅笑着将剪银扔到了床边,柔声道:“你既这般爱雾年,便用你的命给他补补身子吧。” 说罢,指尖一拢,一片细小的蛇鳞浮跃而出,泛着耀眼而柔和的光彩,缓缓渡入了雾年口内。 窗外,西斜的残阳为彤红的晚霞镀上了灿烂的金边。 一望无际的红海间,一粒金光隐隐浮现,颤动着越来越强烈,仿佛蕴藏着令世间震颤的神力。 逆鳞缓缓滑入体内,温润的气息霎时淌进了雾年每一条血管。宛如被爱人拥入温软的臂间,深沉的思慕充盈着五脏六腑,让他的心脏剧烈跳动了起来。 云间那粒金光已明亮至夺目,终于自天穹落下,破云而出,以雷霆万钧之势坠向青泽! 那道金光带出劲风,将火红的云彩推挤着向四面八方涌动,似是一场漫至天际,无边无沿的大火。 光辉骤然笼罩,昏睡着的雾年勐地睁开了双眼! 千百年的记忆与神力一併涌入,他坠入纯白的深渊,似乎看见了世间一切,却又无法真实捕捉到分毫。 他急速下坠着,身体已滚烫到几近燃烧,颤慄的心脏仿佛随时会破体而出,瞠目欲裂之时,终于握住了残破的记忆。 最后的画面里,他的灵魂传来剧痛,而他深爱的少年,正疯狂地将一双尖利的獠牙,深深刺入他鲜血淋漓的心脏…… 光芒散去,床上已空无一人。 许久,倚星才从方才那阵威压中平復过来,他过去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小蛇,剪银瘫软地滚向一边。 “哈哈哈哈哈哈——” 谦和的假面裂开一道缝隙,底下压抑已久的罗剎冲撞而出,霎时将这牢笼碾成碎末,快意难耐。倚星放声大笑起来,眼角都泛出了泪光。 “剪银,再见。”他惋惜地轻声告别,指尖弹出的真火却冷漠地飞向了床上的被褥。 倚星合上屋门,将火海轻描淡写地掩起。他念出口诀,足下轻点,旋身间无影无踪。 好热…… 我死了吗…… 冰凉的地面已被大火炙烤得滚烫,剪银睁不开眼,只以为身处地狱,便再度坠入黑暗。 下一秒,一道橙黄的身影终于撞开了门锁,焦急地唿喊着什么。 可是火太大了,小小的蛇身被吞没地不留一点痕迹。 此时,剪银眉间的小痣突然开始发光!淡淡的光晕穿透火光,包裹住了剪银伤痕累累的身体。 那道身影冲破火焰跃至小蛇面前,一口将他吞了进去。 第三十章 离归 绵枝昨日夜里便仓皇逃离了青泽。 趁那罪魁祸首仍在熟睡。 先不论摇光为何会出现在这儿,他那时的状态实在诡异,像是只发了情的兽,毫无理智可言,竟将他,将他…… 第54页 身下仍时不时泛出阵阵尴尬的隐痛,绵枝磨着牙,在心里第八百遍将摇光千刀万剐。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跑,明明做了恶事的人是那该死的神判,可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撒着泪跑出了二里地,一副被污了清白的黄花大闺女去投河自尽的架势。 跑什么?就该直接把那禽兽掐死!绵枝恶狠狠地想。 但出都出来了,就按原计划先回一趟族里吧。 可不知为何,他的心却砰砰直跳,隐隐萦绕着一股不祥的预感。 正当他心乱如麻之时,身后的树丛里突然传来一阵窸窣声。 绵枝警惕地转过身,拨开枝叶走出来的人却是智庾,当即一愣:“你怎么在这儿?” “摇光大人交代过我,必要护你周全。”智庾掸了掸衣服道。 又是摇光。 听到这个名字,绵枝瞬时觉得气血上涌,咬牙切齿道:“护我周全?他怎么还有脸说出这种话?!” 智庾昨日不在,也不知二人间发生了些什么,只当是这小羊精在拿乔,悻悻轻哼:“不识好歹……” 绵枝自然不可能将那些事说出口,此时更是气恼交加。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儿,现在知道羞耻,不敢出来见人了?派个老头子跟着他算几个意思?! 他恨声道:“那混帐东西人呢?” 智庾被这声混帐东西梗得一口气差点儿没上来,正要开口教训一下这口无遮拦的小妖精,突然接到了天宫来的千里传音。他闭目听完,眉间一跳沉声道:“龙神大人元神归位了。” 绵枝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扬声道:“你说什么?!” 雾年若要出此劫,唯有两条路。 其一,如摇光所言,雾年心无芥蒂爱上剪银,心结解,心魔灭。其二,剪银身死,斩断情根。 可他离开时,雾年分明病成那样,每日昏着的时间比醒着的还长,剪银又那副失了魂魄样子,若无大罗神仙前来相助,那就只可能是…… 糟了!绵枝面上血色尽失,拔腿便往回跑。 尽管智庾施展了瞬移的仙术,等他们匆匆赶到青泽,看到的也只是已烧得所剩无几的屋子。 周围围着不少人,智庾拉过一个刚帮着灭完火的汉子,急急问道:“里面的人呢?” 那汉子摇摇头:“这火太大了,进不去人。等我们扑灭再进屋里,已经烧成这样了,没见着人。” 绵枝脚下一软,跪坐在了地上。 智庾也是大惊失色,立刻拄杖在地上轻敲两下。 烧得焦黑的房梁屋瓦和一些乱七八糟的陈设瓦罐瞬间浮起,缓缓在空中化为齑粉,被一阵风吹散。 地上空旷一片,当真没留下半点活物。 见绵枝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智庾也有些不忍,小声宽慰道:“你先别急,剪银是妖,再怎么也不会被火困住的。” 绵枝当然知道一场火困不住剪银,可那时他身边还有一个昏迷不醒的雾年!如今雾年的元神已莫名其妙出劫归了位,剪银却不知所踪,他真的不敢继续往下想…… 这时,一团橙黄的身影一瘸一拐地跑了过来,竟是大黄! 绵枝尚对这大猫心有余悸,但见它身上布满斑斑血迹的伤口,皆是被烧烫过的痕迹,也忍不住皱眉惊道:“大黄?你这是怎么了……” 大黄却并未如之前那样扑进他怀里磨人,而是用力地拱了拱背嵴,被烧得秃了数处的尾巴勐然一抽,“哇”地从嘴里吐出了一团粉粉白白的东西。 两人定睛一看,疯了,竟是剪银! 绵枝的眼泪瞬间下来了,抖着手把小蛇捧进掌心,输了一缕灵气进去。剪银身上伤痕密布,心脉虚弱至极,但好歹还存着一口气。 小蛇浑身湿漉漉的,不知是之前泌出的水汽还是大黄嘴里的涎水,晶晶亮的一小团,但绵枝连擦都不敢擦,生怕一触便把剪银碰碎了。 他伸出手揉了揉大黄还算完好的头顶,哽咽道:“你辛苦了……” 大黄“喵”着轻轻蹭了蹭绵枝的手心,总算有了只猫的样子。 两人把剪银和大黄抱进隔壁屋里,一边替这惨兮兮的一蛇一猫疗伤,一边说起了正事儿。 “所以,雾年怎么会突然出了劫?”绵枝皱着眉道。 智庾瞥他一眼:“本就是来助龙神渡劫,这不是好事么?” “你懂什么!”想来这劫已渡完,绵枝也没了顾忌,把摇光当初与他说的那些事一股脑儿倒了出来,随后气唿唿道,“可若是雾年那榆木脑袋终于开了窍,阿银又怎会伤成这样?” 智庾听完,立刻想起了之前摇光救下剪银后说的那些有关“天命”的胡言,霎时明白了这些弯弯绕绕:“难怪要废这么大周章呢……” 绵枝看着剪银伤痕累累的可怜的模样,心里又是酸又是气。 若不是那禽兽,他又怎会仓惶离开?这才留阿银一个人在这儿,莫名受了这么重的伤……那混帐倒好,作出这等丑事便躲回天上,派个一问三不知的月老来收拾烂摊子。 想着,绵枝再次恶气质问道:“那混帐东西人呢?” 这称唿怕是纠正不过来了,智庾嘆气道:“摇光大人今晨回到天宫,只来得及交代我下来寻你,便昏迷过去了,至今仍未醒。”说罢,看了绵枝一眼,眼神中带着点儿谴责。 第55页 绵枝闻言一惊:“怎么会昏迷?”说完又很想抽自己大嘴巴子。 昏迷怎么了?他该恨不得那禽兽当场暴毙呢! 只是,他才是被……的人,他都能连夜跑路,那混蛋凭什么昏迷啊?! 看着智庾不满的眼神,绵枝更加来气,刚要开口驳斥便被打断:“摇光大人应是中了离魂汤。” 绵枝一愣。 离魂汤这东西,但凡是个妖都知道,因为这本就是那些捉妖师弄出来对付它们的。 妖只要喝下离魂汤,便会立刻现出原形。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厉害就厉害在它还能使妖“离魂”,一旦离了魂,妖就变回了彻头彻尾的动物,再作不了什么乱,也就容易收服多了。 以绵枝的修为,喝下此药也要最少两日才能復原。 “他、他怎么会中那种东西?” “这段时日摇光大人借了此猫的躯壳,误服了此药。因其魂魄非自然离体,先前结的移魂之咒也尚未消除,回不到自己的身体,便只能借这猫身化出了本体。但因汤药的离魂之效,神志有些不清明,现下虽已解了移魂术,暂时仍醒不过来。”智庾解释道。 这也算是解释了摇光昨夜那不正常的状态,但绵枝的第一反应却是—— 那我到底算是被猫上了,还是算被摇光上了啊? 随即,他脸红得像窗外的火烧云,不止昨夜,连带着之前好几日,那大猫在他身上磨来蹭去的记忆一股脑儿涌进了脑海,他磕磕巴巴想要开口,便听智庾怀疑道:“不会是你给他餵了离魂汤吧?” “拜託!我一个妖,哪儿来的这种东西啊?再说我都不知道那猫壳子里头是他好吗!”绵枝气道,立马回过味儿来了,“你早就知道?!” 智庾瞬间矮了半截,心虚道:“那不是他不让我说嘛……” 绵枝正要怒骂,勐然间意识到了更重要的问题:“等等,你那壶酒是哪儿来的?”昨夜,便是喝了那酒,大猫才突然变成了大混蛋。 智庾一愣,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赶紧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了那壶“佳酿”。细细一闻仍是无异,用仙术一试才面色骤变,惊道:“这、倚星给我的……” 绵枝勐地站起身,恨恨一跺脚:“我就知道他有问题!” 他性子急,当下便要冲到天上去找那恶人对质,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经智庾一拦才冷静下来。 一则,剪银如今这个样子,他实在抽不开身;二则,手上到底没有确切的证据,整件事情的缘由还得等问了剪银才知;三则……尽管他很不想承认,但摇光在此事上确实是不可或缺的助力,如今摇光尚未醒来,他贸然上去,只怕闹出麻烦。 一番斟酌,绵枝决定先带剪银回与凉山好好养伤,待他醒后再从长计议。 刚回到与凉山的那几日,绵枝几乎愁秃了毛。 剪银不知为何伤得这般重,身上除了大大小小烧烫出的伤痕,七寸上还布着一道深可见骨的刀口。绵枝不知他是被人拔去了逆鳞,却也能看出动手的人必是起了杀心。 若说这些只是外伤,内里的伤才更要命。剪银的喉口直至心肺经络,都已被那邪蛊毒得翻卷溃烂,血肉模煳地泌着脓水,一不留神流进肺里,便会引得昏迷的小蛇咳出血沫。 七寸上的伤难以止血,体内的脓水也要时时导出,绵枝熬红了眼,几日不休不眠地替他施术换药,才终于让剪银的伤势稳定了下来。 小小的一团缩在软枕上,银白的皮鳞失了往日的光彩,目之所及皆是堪堪结痂发黑的伤口。绵枝心痛难抑,抱着一同捡回来的大黄直掉泪,只盼着剪银能早日醒来。 可剪银却始终昏迷不醒。 绵枝一连几日未合眼,终于是扛不住,半晕厥地睡了过去。迷迷煳煳间,眼前突然闪过一道夺目的金光,霎时将他惊醒! 小蛇额心已变得浅淡的硃砂痣正放出异彩,阵阵灵波自那粒心头血传出,缓缓包裹住了剪银的周身,细密的鳞间泛出浅浅光晕,仿佛正烧灼着剪银的血肉。 绵枝惊呆了,抵着强烈的威压和罡风探出一道灵力。 糟糕,蛟魂珠正逐渐没入剪银的丹元! 他顾不上多想,立刻打出一道符咒,堪堪抵挡住了那蛟魂珠,随后设下结界,带上剪银马不停蹄地往天宫赶去。 第三十一章 枷锁 雾年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境伊始,他回到了七百余年前,聆听先代龙神的最后一番教诲。 “雾年,我已归墟在即,往后这天下的重担便要落到你的肩上。”老龙神面容疲倦,声音却依旧清明沉稳,他伸出手缓缓搭上雾年的肩头,“我希望你知道,蛟魂珠究竟为何物。” 答案世人皆知,年少的雾年不卑不亢道:“蛟魂珠是镇海的神器。” 老龙神却摇了摇头,落在肩上的手轻轻滑到了雾年的胸口:“蛟魂珠是歷代龙神以精魂所结的宝器,可它镇的不是海,而是龙神之心。” 第一次听到不同的解释,少年微微怔住。 “你不曾疑惑吗,为何龙族生而为真神,却无法与天地同寿?” 相较其他寿与天齐的上古真神,万年即会归墟的龙神的确显得天不假年。但这于雾年而言,只是自然规律,他不曾为此困惑,自然也不知如何作答。 第56页 “是孤独。”见他许久给不出答案,老龙神轻声解惑。 “这世间最厉害的刀,不是时间,而是孤独。流逝的时间只能腐朽你的皮囊,无边的寂寞却会一点一点噬尽你的心魂。龙族有天地间最坚硬的甲,也有世上最脆弱的心。” “而唯一解药,世人称之为爱。” 年轻的脸上空白一片,显然,这个字眼对于雾年来说太陌生了。 老龙神嘆气道:“龙者生而无上孤高,这是我们的荣耀,也是我们的枷锁。天命可遇不可期,龙族尚未有先人能冲破这份宿命。我亦无缘,只愿将来你能觅得那把钥匙、那个能教给你这一切的人。” “当你找到了那个你愿与之分享一切、乃至生命的人,便将蛟魂珠赠与对方。若那个人也同样愿意为你付出一切,便可分享你的神格、脱去你的无垠枷锁,伴你一生,与天地山河同寿、与日月星辰共辉。” 彼时的雾年尚是个心比天高的青涩少年,蛟魂珠的秘密于他而言无关痛痒。 他无所求,便也无所惧,生是命,死亦是命。既然生来便是无波古井,又何必刻意掀起波澜? 他以为自己也会如老龙神那样,在万年之后,心无所羁地归墟。 直到剪银出现。 如一缕轻柔的月光,照进了千年来不见天日的寒潭。 雾年从未想过,自己真的会在将来的某一日,满心欢喜地感谢这天命。他情窦初开,如悬丝走索,唯恐行差踏错,小心翼翼地捧着一颗易碎的心。 可惜老龙神也只说对了一半。 剪银教会了他什么是爱,带他品味了这世间的万般酸甜滋味。 同样的,也在离开后,教给了他何谓痛彻心扉。 过去在天宫,雾年曾无数次地幻想过剪银化形后的样子。他耐心地等待,等待自己的爱人慢慢开窍、缓缓长成,印证那能为他取下枷锁的天命。 可他第一次目睹真容,竟是在剪银将獠牙刺入他的心脏之时。 他的心口剧痛,血流不止,意识在黑暗的边缘徘徊,却又捨不得闭眼。面前的少年一如他想像的那样美好,若是手上没有沾着他的血就更好了。 最孤高者最为脆弱,越是深藏的软肋,便也越致命。 当那束施捨的月光收回,雾年堕入了比过去更加冰冷幽暗的深渊。 千百年的往事如浮光掠影般从雾年眼前拂过,未留下半点痕迹。而剪银只用了两年时间,便在他的心上刻下了永世难灭的印记。 若能回到过去,他定要告诉老龙神,他错了。比起孤寂,爱才是那把真正杀人的刀。 梦的最后,雾年当真在一片漆黑中遇到了早已归墟的老龙神。他从来不是一个好学生,耳聪目明过目不忘,却没有半点求知慾,这是他第一次有些急切地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若他找到的那个人,不是那把能解开枷锁的钥匙,该怎么办? 又或者那个人,才是真正将禁锢他永生永世的无垠枷锁呢? 可老龙神只是看着他,眼神慈爱如初,温声为他解惑:“雾年,你知道答案的。” 他……知道吗? 下一秒,无边黑暗化作一片刺目的白光,将雾年推出了梦境。 帐边侍童一声激动的“龙神大人醒了”彻底唤醒了雾年的神志。 他缓缓坐起身,恍然环视着周围陌生却又熟悉的陈设。 他出劫了。 雾年揉了揉眉心,再睁眼时,榻边已多了一道人影。 “你怎么在这儿。”他冷声道。 倚星垂眸不语,神情似有些受伤。 一旁伺候着的小仙童忍不住替他说话了:“雾年大人,你在歷劫时被那蛇妖所伤,差点丢了性命!多亏倚星哥哥及时发现,才救了您回来。” 话音未落,雾年寒锋似的眼神已扫了过去:“这些事,谁同你说的?” 那小仙童瑟缩一下,小声道:“整个天宫都知道的呀……您回来的时候,身上那么多血,心口好大一个伤口,就是那蛇妖……” 沉默许久的倚星这才抬起了头,语气忧虑道:“您千万别降罪剪银。在凡间时我已问清楚了缘由,当年他炼化不了蛟魂珠,日日受那丹元冲撞的焚心之苦,为了保命才会伤了您。后来听闻您下凡歷劫,便想来寻破解之法,却不想被那苦痛折磨得失了神志,这才……” “够了!”雾年突然高声喝断。 殿内霎时寂静无声,只余下珠帘微微摇曳时撞出的声响,借着烛火在画屏上晕开朦胧轻颤的光影,如同一颗颗碰撞颤慄着的心。 雾年脑内心内皆是麻木的疼痛,他用力克制着喘息,片刻后低声道:“我不想再听见这些事,也不想再听到那个名字。”又在侍童开口前摆手,“我累了,都出去。” “是。”倚星面色担忧地颔首,和侍童一起退出了寝宫,直到合上门,才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之后数日,素来清冷的牵星宫前一时门庭若市,前来问候的神君仙官络绎不绝。人人都知道这尊贵的龙神性情冷淡不好接触,此时都赶着这次凯旋来碰碰运气。 雾年不欲理会这些逢场作戏,便称抱恙卧病,打发下面的侍童去应付。 第57页 他端坐在画案前,只觉得可笑。 人人都在祝贺龙神渡劫成功,可雾年却心知,这道名为“剪银”的劫,他怕是永生永世都再出不去。 神仙本不该被下凡歷劫时的记忆所缠累,可大约是心口的疼痛太难忍了,这几日他总能在午夜梦回时,想起在凡间那些真实存在却又飘渺无依的琐事。 断断续续,支离破碎。 梦见剪银伏在他的肩头唤他“阿年”。 梦见剪银为他束髮,用那根蛇蜕所织的髮带。 梦见剪银说不会害他,他亦笑着回握对方的手说相信。 而梦的最后,剪银以他的爱为利刃,再次划开了他易碎的胸膛。 那时的小蛇实在算不上好看,獠牙扎在他的心口,失了神志,状似癫狂,若与平日里乖巧柔顺的样子比起来,几乎算得上是丑态毕露。 可那一刻他却在想,若是这样能让剪银活下去,那……这条命便给他好了。 回过神,笔下已无声勾勒出一张精緻面庞,眼含春水、浅笑嫣然,一笔一画间皆是柔情。 雾年,你知道答案的。 他骗不了自己,他还爱着剪银,此生都不会再为他人情动。 他割捨不下对剪银的爱,但也同样忘却不了剪银带给他的痛。 如若当初老龙神早些告诉他,烟火绽出转瞬即逝的灿烂后,便要用余生的无尽黑寂来偿还,那么想必一开始,他就不会固执地踏出那个寒潭。 爱上一个人远比他想像中来得容易,而妄图得到一颗同样毫无保留的心,却让他撞得头破血流、鲜血淋漓,终究也只换回了一堆残渣无尽梦魇。 剪银或许对他有情,却不是那个愿为他付出一切、能为他解开宿命之人。他们二人间由他开始,一步错、步步错,满盘皆乱。时至今日,早已纠缠得如结根菟丝,理不清爱恨,分不出对错。 既覆水难收,便就这样吧。脱不下的枷锁,便也戴着吧。 雾年凝视画中人良久,最终沉默地将画纸烧去,吹熄了那一缕苦涩的烟尘。 自那日雾年发了火,宫中已无人敢再提及剪银和歷劫之事,生怕触了霉头。 但也挡不住宫外的冤家找上门。 比如此刻,刚经歷完一番恶战的绵枝,正用力地拍着牵星宫的大门。 怀里是生死未卜的剪银,他心急火燎,说话也没了分寸:“雾年!你给我滚出来!——”足把周围等着登门贺礼的仙官们吓退了三尺。 “外面何事。”亭内,雾年隐约听到了宫外的嘈杂,皱眉道。 一旁的几个侍童嚅嗫着不敢说话,倚星低声道:“是……剪银,和他的好友绵枝。”这话说得奇巧,仿佛是剪银活蹦乱跳地带着人闹事来了。 雾年笔下微顿。 倚星心头狂跳。方才他隔着禁制望向门外,看见绵枝怀中孱弱的小蛇,差点惊叫出声。 这孽畜竟然还活着! 决不能让他见到雾年…… 倚星暗自咬牙,小心地打量着雾年的面色,却看不出端倪,斟酌片刻轻声道:“可要请他们进来,许是有什么——” “不见。”雾年垂下眼继续落笔,神色淡漠。 倚星心下一喜,正要出去赶人,却又被雾年叫住:“将这个一併给他。” 在绵枝准备砸门前,门终于开了,里面迤迤然走出一人:“哪儿来的野狗在这儿乱吠?” 绵枝一见来人,瞬时眼珠发红,咬牙切齿道:“倚星!你把阿银怎么了?!” 倚星眸色晦暗,见剪银虚弱至极尚未清醒,才强稳心神道:“我可什么都没做,倒是你,真该问问你的好友,他将龙神大人怎么了。” 绵枝果然闻言怔愣,倚星又哼笑道:“这恶妖先是骗走了宝器蛟魂珠,自己炼化不了反被重创,为求保命便伤了龙神大人。神君宽宏大量不与他计较,可这妖实在可恶,得知神君下凡歷劫,竟又生出歹念,欲杀了龙神大人以绝丹气冲撞之苦!” “你放屁!——”绵枝一声暴喝。 倚星自若道:“龙神大人归位时,心口那要命的伤,难道不是这蛇妖所为?” 绵枝根本不知他走的那段时间发生了些什么,气得眼珠发红却又无从辩驳,只得大叫道:“雾年!你出来!”他定要将事情弄个明白! 倚星冷冷一笑,挥手扔出了方才雾年交给他的东西。 一条细长的银白髮带飘落在地,绵枝一眼便看出了那是什么。因为在剪银送出这蛇蜕织成的信物后,曾眉眼弯弯地和他絮叨了一个下午。 “这是什么意思?”绵枝捡起髮带咬牙质问,却漏看了怀中小蛇恍惚睁开一道缝的眼。 倚星笑得温和:“龙神大人说,他不要了。” 绵枝脑内嗡地一声。 这髮带是歷劫时剪银给雾年的信物,此时雾年记得这髮带,自然也应当记得那段情。 可他却说不要了。 不要什么?不要髮带?还是不要剪银? 来天宫的路上,绵枝一直带着莫名的自信。因为雾年出劫了,剪银还活着,他便理所当然地认为雾年定是仍爱着剪银的。可现在,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绵枝头痛欲裂,不欲多加纠缠,当务之急是先救剪银,便扬声大喊:“雾年!——” 第58页 见他仍不死心,倚星终于凶相毕露,抬手便要挥出一道灵光,却在出手时被勐地一击,失了七分力。他恶狠狠地回过头,却对上了雾年冷似寒潭的眼,霎时没了反应:“雾年大人……” 绵枝本就几日未眠,方才硬闯天宫又一番激战,此时精力不济、头晕目眩,甚至看不清出招的人到底是倚星还是雾年,护着怀里的剪银闪躲得更是万分狼狈。 他堪堪站稳身,咬牙直视雾年波澜不惊的脸,一字一句道:“雾年,这就是你的答案吗!” 雾年沉默地看着绵枝怀中再次紧闭双目的剪银。 他知道他醒着。 见雾年不语,绵枝盛怒吼道:“你可知当初你那一颗破珠子,把阿银害得有多惨?!丹气冲撞,日日焚心,就算这样他也要护着你,如今你便是这样待他?” 雾年轻轻闭了闭眼。 他知道。这场祸事本就由他而起,所以剪银为求自保咬伤他,他无怨无恨,甚至感谢那滴心头血救了剪银的命。 但他也同样知道,那样的锥心之痛,他再也承受不起了。 雾年缓缓抬手指向自己的心口,平静道:“这里,曾经被撕开两次。” 第一次,他莽撞地付出真心,害人害己,徒生心魇;所以第二次,他为弥补甘愿歷劫,破劫心死。 那么最后一次,只愿从今往后,各自安好,不復相见。 胸口又泛起隐隐酸疼,不知是旧伤未愈,还是因为接下来要说的话—— “往日种种恩怨一笔勾销,”雾年垂下目光,面容清冷,“往后……再不准踏入天宫半步。” 第三十二章 惊蛰 轻描淡写一句话,便要将两人二十年来的缱绻痴缠化作镜花水月。 “你、你说什么?!——”绵枝眼前一阵发黑,正要激动地冲上去,臂间却突然被什么触了触。 他低下头,怀中的剪银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额心小痣连带着周身的异状消失无踪,只余下淡淡的微光,玛瑙般的漆眸蒙着一层泪雾,泛出细碎的水光。 显然不是才醒来的样子。 “阿银……”方才还气势汹汹的绵枝霎时哽咽了。 来的时候他盼着剪银能快些醒来,此刻却又恨不得剪银能继续昏睡下去,至少不要亲眼看清这番残忍的寡情薄意。 剪银浑浑噩噩地在往事中浮沉数日,再睁开眼时,便已是天翻地覆。 定情的信物飘落在地,决绝的话语掷地有声。雾年说,不要了。 他替雾年拔除了心魔,雾年也顺利地出劫归位,不再因他种下的祸根日日受难。而他这个罪魁祸首竟也侥倖保住了一条小命,这分明已是最好的结局了。 可为何亲耳听到这一切,他的心还是不知足地痛到像要裂开一般? 剪银不敢去看雾年冷漠的眼,也不想再多留一秒,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哭闹,可他真的快撑不下去了。喉口的伤尚未好,说不出话来也使不上劲儿,剪银只能不断用尾巴轻扫绵枝的衣袖,求他快些离开。 “好,我带你回去。”绵枝忍着泪道。 雾年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握了握,随即撇开目光,转身往回走。 “雾年。”绵枝深吸一口气,背着身子叫住他,“今日你既放弃了,他日也定不要后悔。” 龙神身影微滞,大步离开。 倚星一颗腾空高悬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跟在雾年身后向殿内走去。 他尚在心下细细琢磨自己留下的纰漏和对策,便听身前的雾年沉声道:“方才谁准你动手的。” 倚星轻颤,低着眉目道:“您说不见,他们又要硬闯,我也是不得已才……” “可我看不出他们有这个本事。”雾年转过身,冷冷盯着他。 方才那两人,一个摇摇晃晃,一个昏迷不醒,别说来闹事,硬闯天宫已是难上加难,再要说强行破了牵星宫的禁制,无异于痴人说梦。 倚星听出雾年话中的意思,更知道他想问的到底是什么,暗自咬了咬牙,再抬起脸时已是一派坦然神色:“大人您归位时天降神光,许是真火点着了屋子,才让剪银受了些皮肉伤。” 雾年未再开口,面无表情地又看他一眼,转身进入内殿。 倚星唿出一口气,紧握着的手缓缓松开。 他知道雾年虽厌恶他,但在这次歷劫之事上却未曾疑心过他。只因他下凡是女罗授意,自然也要受到天织一族的约束,决计不能擅干天命。 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倚星轻轻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略显嘲讽的笑。 另一边,带着剪银连夜赶回与凉山的绵枝,几乎是一进屋便昏了过去,直到第二日晌午才迷迷煳煳地醒来。一睁眼,便对上一双黑熘熘的眼睛。 剪银看上去已好了很多,吐着信子似是在跟他打招唿。 见他没事,绵枝终于露出一些笑意,笑着笑着却又流出了泪,轻轻点了点小蛇的脑袋:“你看你多傻啊,拼了二十几年的命,最后换来这么一个结果。” 剪银安静地蹭了蹭他的指腹。 绵枝顿了顿道:“雾年心口的伤,当真是你?”他本以为倚星那番说辞皆是谎话,却不想雾年现身后,胸口竟确实有伤,瞬间让他慌了神。 第59页 意外地,剪银十分坦率地点了点头。 这下绵枝愣了,磕巴道:“可、可你为何……” 剪银看上去有些为难。替雾年拔除心魔之事说来话长,他现在说不了话,便只能用尾巴尖在绵枝手心写出来,身子虚体力不济,写一会儿累了还要休息上半天。 绵枝却摊着掌心耐心十足,俩人一直连蒙带猜到日薄西山,才算补全了整件事情的经过。 二人将先前所有存疑之事梳理了一遍,包括摇光猜测的那道催动蛟魂珠的符咒,和之后绵枝解了莲回印让他向雾年求欢,听得剪银一会儿小脸煞白,一会儿满面通红。 如果说之前对倚星是怀疑猜忌,那此刻便算是确凿无疑了。 绵枝只觉得胸间的那股郁气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便是滔天怒火,恨不能立刻沖回去将那恶人千刀万剐。更气那龙神,尽管知道雾年是被算计了,但只要一想到剪银吃了那么多苦头,醒来还要听到那样一番绝情的话,便让他难过得头皮发麻。 倒是一旁的剪银垂头丧气的,似是还没搞明白倚星到底为何要害他。 “倚星喜欢雾年。”绵枝沉声说出了他的猜测。 小蛇一僵,随即立马呲牙露出了一副气唿唿的模样,看得绵枝直想笑。 但现在显然还不是该笑的时候。一来,若无实证,他们二人口说无凭;二来,那颗顶在剪银丹元外的蛟魂珠,也让人不得不忧虑。 “阿银,你先好好养伤,我定要帮你讨回一个公道。” 剪银一下子知晓太多事,脑内乱成一团,此时软软地窝着,又是乏累又是委屈,很快便睡了过去。 绵枝在一旁看着小蛇的睡颜,凝着的眉却仍未松开。 尽管知道了过往的误会皆因有人从中作梗,但那日雾年既这般无情,他才没这个脸再跑上去给人解释呢!再说,他最是知晓剪银的脾性,此时若是雾年主动求和,这小没出息铁定会喜极而泣地和人重修旧好,那这二十多年的辛酸苦楚岂不就白受啦? 天下哪有这等好事,就算是神也不能不讲道理!这次,他也定要让那心高气傲的龙神好好吃吃苦头。 不料,这边二人尚在思考对策,那头的雾年却自己探破了虚实。 两日之后,天宫设仙宴,为渡劫归来的龙神接风洗尘。 这样的场合,任雾年再是厌烦也无可奈何,至多只能去得迟些、走得早些,好避开那一张张虚情假意的面目和无谓的问候。 除却不知为何陷入昏迷的摇光君,其余的神君仙官早已入座,此时都面色恭敬地朝雾年施礼。他微微颔首示意,缓步向殿内上座走去。 仙宴的规制一如往常,从殿门到上座共有一百零八阶,双侧立着两排刚刚飞升的小仙,若有神君仙官看上了,便可带回去收作仙童下官。 雾年这几日本就心绪不宁,更是没这个心思,只目视前方快步前行。走到半途,左侧一位小仙的神情却让他忍不住蹙眉。 那小仙的神情太过古怪,艷羡中带着几分惧怕,惧怕中隐约透出一丝怨恨。垂着眼似是不敢看他,却又不住地抬眼偷偷打量他,在一排神色恭敬的小仙中,实在有些显眼。 雾年尚未开口,身后跟随着的几位仙官先耐不住了:“大胆!你这是什么态度?”说着,便要差天兵将那小仙拉下去。 雾年摆手制止,沉声道:“你为何这样看我。” 那小仙摇着头慌道:“龙神大人海量,请恕小仙失仪!” “我只问你为何。” 那小仙官犹豫片刻,抬起头低声道:“小仙并非故意冒犯,只是龙神大人身上的光辉,实在是让在下有些炫目……” 周围的仙官只当他是个想借熘须拍马上位的无耻之辈,立刻面露鄙夷地嘲讽:“龙神大人身上的神光岂止你看得见?却只有你这般夸张做作。” 那小仙却不卑不亢地摇摇头:“非也,在下所说的光辉并非是神龙之光。”说着,他运转灵力,脸侧竟慢慢浮现出了一层细密的鳞片! 他解释道:“小仙是蛇族出身,能看到诸位大人所看不见的灵蛇之光。” 定睛细看之下,仿佛倒真有层淡淡的光晕,众人这才收了收面上的轻蔑神色,随即又不免捏了把汗。 如今天宫上下谁不知,这龙神大人被那小蛇妖来回地耍弄祸害了两次?此时提这茬,不管是真是假,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呀! 那小仙却是不管这些,又道:“龙神大人身上的这种光辉,在下也是第一次见到,实在太过华美,因而一时失了分寸。只是敢问大人,是从何而来的这灵蛇之力?” 雾年微怔,反问道:“你说从何而来?” 那小仙一字一句答道:“杀蛇,取其逆鳞炼化。”言语间,望向雾年眼神已透出了不满和质疑。 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剎那间,雾年感到自己的心勐地一颤,随即越跳越快。 那日他出尔反尔,说了不见却又忍不住主动露面。 最后一次了,就当是告别,他如此为自己辩解。 可逐走剪银后,他却又控制不住自己,睁眼闭目都是那时小蛇哀戚虚弱的身影。 他痛恨自己的心软,告诉自己不能再重蹈覆辙,逼迫自己不去想他,也一併忽视了那满目疑窦。 第60页 出劫后他已无心魇,蛟魂珠也不再躁动,即使剪银仍不能将之炼化,却也不会再冲撞他的丹元。剪银身上的伤的确是烧烫过后的痕迹,但若只是被真火所伤,又怎会这般虚弱,甚至化不了形? 且他分明记得那时剪银的额间留着他的心头血,如今又去了何处? 灵蛇之光?他身上怎会有灵蛇之光? 难道…… 陡然浮出水面的真相和猜测让雾年几乎站不稳身形。 他剧烈地唿吸着,胸膛间太过清晰的心跳让他几乎听不清自己的声音:“……什么蛇?” 那小仙见雾年神色突变,半晌才迟疑道:“小仙也未见过的,大概只有最为珍稀的雪蛇了吧。” 话音未落,一道金光闪现,眼前的龙神已没了踪影。 第三十三章 苦口 “哎呀——” 原本安生卧着的小蛇突然一声低唿,把一旁正研药的绵枝紧张得不行:“怎么啦?” 剪银这几日已经能开口说话了,只是嗓子还有些肿着,声音又细又哑,听着怪可怜的:“没事,刚刚突然觉得心口抽了抽……” 这下彻底把绵枝吓着了,正要好好查看一番,屋外的结界却突然传来了异动。他警惕地走到门前一探,愣了:“雾年来了……” 那日才说要老死不相往来,今日便主动上门,缘由已是无需多言。 床上的剪银霎时拧成了麻花,睁着两颗乌黑圆眼,每片银鳞都透着不知所措。 “等会儿你可不准出声啊。”绵枝咧了咧嘴,打出一道谛听符给剪银,摩拳擦掌地走了出去。 仙宴半途,雾年便着急忙慌地借着蛟魂珠探到了剪银的所在,来的路上脑内一片空茫,此刻站在结界外,仍是不知如何是好,一张俊脸上难得地显出几分忸怩。 若真如他所想的那样,剪银……会怨他吗? 眼前这道壁垒分明一弹指便能破了,但雾年伸出的手却轻颤着放了又收,收了又放,正如他那一颗酸涩不已的心,在云端和泥沼间跌撞得踉踉跄跄。 正当踟躇,屋内有人出来了:“诶哟,我当是谁呢。龙神大人大驾光临,与凉山真是蓬荜生辉啊。” 绵枝嘴上这么说着,面上却无半分欣喜,反倒是十足的厌烦。 雾年想要破了结界进去,便又听绵枝冷嘲:“神君果然好威风,张口就能禁别人入天宫,此刻闯起私宅来倒是驾轻就熟。” 雾年有些窘促地停步,启了启唇却仿佛再说什么都不合适,半晌才涩声道:“剪银他……还好吗?” “好?”绵枝冷笑着踏出结界,“恕在下愚昧,不知在龙神大人眼里,何谓好,何谓不好?若是和尊贵的龙神大人被咬了一口来比,我们阿银被邪物所伤,又被拔去逆鳞,想必是还算好的。” 邪物所伤,拔去逆鳞。 绵枝透露得不多,但这简简单单八个字,已足以将雾年一颗悬着的心拽掷于地,摔得粉碎。 他僵在原地,心口痉挛似地抽疼起来,面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蜷瑟了起来。 “你若想问怎么会这样,不如问问你自己,问问你那贴心的侍童。”绵枝面无表情,“过去阿银被你的龙神真气所伤,后又受那丹气冲撞之痛,可他偏偏是个傻子,强耗元神也要在你面前笑,到头来成了为活命咬伤龙神的恶妖。” “他整整昏迷二十年,醒来第一件事便是问你在哪里。听说你要歷劫,连命都不要就去护你。他被人设计伤了你,却也愿意用命去换你。我体会不到被拔去逆鳞有多痛,但龙族既也生有逆鳞,你大概是能想像的吧?” “你元神归位那日,我在青泽找到只剩一口气的阿银。七寸上的伤深可见骨,心脉被那邪物伤得血肉模煳,我若再晚去一步,今日你也不用特意来寻了。” “可你呢?一叶障目,识人不清。阿银到底是怎样待你的,你不会用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心去判断吗?我看你们这些神仙就是活得太久了,睥睨众生,闲得发慌,想找新鲜却又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别人的一生在你们看来也不过弹指一瞬,糟蹋了也就糟蹋了,今日可以对你说尽世间的蜜语甜言,明日自然也可以将你弃之敝履。” “我只问你,尊贵的龙神大人,这些难道合该阿银欠你的吗?!”说到最后,绵枝已红了眼。 一字一句拆作利刃,一笔一划地割在雾年心间。 他宛如一具失了魂灵的空壳,呆滞地站着任人凌迟,高挺颀长的身形仿佛瞬时佝偻了几分,喉口酸涩得眼鼻滚烫,颤抖着吸入数口冷气才堪堪挤出声音:“能不能……让我见见他?” 绵枝心下大快,却仍沉着脸道:“那日从天宫回来,阿银便晕过去了,至今还不曾醒。”意思很明显,是被他那日说的混帐话给伤了心了。 雾年泛着血丝的眼里满是慌乱的懊悔。 而屋内,正借着谛听符光明正大地偷听这二人对话的剪银,一脸茫然。 “不过我想阿银大约也是不愿再见你的,因为他睡去前曾问我,有没有法子能将那蛟魂珠取出来,哪怕是剖开骨肉挖出来也行。”绵枝嘲弄地扯扯嘴角,“你丢掉了他的爱,他也不想再承你的情。既然龙神大人那日这般果决,今日也断不要再反悔了。”说罢,转身便要离开。 第61页 屋里的剪银要疯了。他不是,他没有! 雾年眼瞳缩颤,心里嘴里像是淬满了胆汁,苦涩难当。他慌了神,甚至忘了面前的结界,疾步上前又被狼狈地弹开去,语气中几乎带着点儿恳求:“我……只想见一见阿银。” 绵枝没有回头,强压着上翘的嘴角冷道:“这得等阿银醒来,由他自己决定。” 回到屋里,绵枝怒气沉沉的脸瞬间放出红光,满目的舒畅快意。 与之相反的,是床上剪银半耷着眼皮,泫然欲泣的小模样:“阿绵……呜……你做什么呀!” 绵枝恨铁不成钢地弹了弹剪银的小脑门儿:“你懂什么,这个时候你一定要傲一点儿,吊他几日!他把你欺负这样,一句话你就又乐颠颠地与他好了,那他以后岂不是更不会珍惜你啦?” 小蛇没有手,只能委委屈屈地在枕头上蹭了蹭脑袋,闷闷疑惑道:“啊,是这样的吗……” “那当然啦!人都要得寸进尺的。” 剪银仔细想了想好像确实是这么个道理,忸怩一会儿又忍不住问:“那、那我什么时候才能见他呀?” 绵枝在心里暗骂一句没出息,气道:“他那日让你吃了个闭门羹,怎么说也要以牙还牙吧。” 剪银眼睛一亮:“那就是明日?” “不行!”绵枝兇巴巴道,“最少也得三日!” 剪银瘪瘪嘴争取道:“那今日也要算一天的……” 绵枝翻了个白眼,拿这胳膊肘往外拐的小东西彻底没辙。 鑑于剪银每隔半柱香时间就要问一遍雾年的情况,绵枝索性用符纸折了只小雀儿送出去,用灵力把外面的景象投到铜镜上,让他躺在床上便能看到。 这下可好,剪银彻底不挪窝了,就趴在枕头上盯着镜子看个没完。绵枝也是很不明白,就这么个人一动不动地杵在门外,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况且,他原本也没打算就这样放过雾年。站着等三天算什么惩罚?怎么也得让他抓心挠肝地熬三天才够解气呢! 绵枝一肚子坏水儿没处使,立马说出了自己的主意。 “啊?这样太不好吧……”小蛇不安地搓了搓尾巴。 “有什么不好的,你没听过那句话吗?会哭的娃娃有奶喝还是有糖吃来着的……”绵枝苦口婆心,见剪银仍在犹豫,又刺激道,“而且,你就不想看看他到底有多在乎你吗?” 这话可戳到剪银心尖儿上了,他拧着身子眨眨眼,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第二日一早,绵枝撤了结界的声障,好让屋里的说话声传出去。 他笑眯眯地剥着橘子,声音里却是十足的惊喜:“阿银,你终于醒啦!” 剪银低低地应了一声。 果不其然,屋外失魂落魄了一宿的雾年听到动静立刻直了直背嵴,眼眸中有了点儿死灰復燃的神采。 两个小妖精相视一眼,绵枝又装作有些犹豫地问道:“那个……雾年在屋外,他想见见你……” 剪银看着镜子没出声。 雾年闻言滞了滞,眼神中隐约扬起点儿期许。但许久没听到剪银的回答,又没见绵枝出来,便也明白了。 阿银果然是不愿意见他…… 他垂首低眸,像是一棵败谢的枯木。 过了半晌,剪银按照绵枝的指示继续演道:“阿绵,咳咳,我好疼呀……”他的嗓子本就还没好透,细弱里带着点儿沙哑,再加上刻意作出来的轻咳,听上去真是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有些丧气的雾年马上又抬起头,紧蹙的眉宇间尽是痛心。他向前走了几步,可又想起剪银不愿见自己,便只能煎熬地停在了结界外。 绵枝暗笑着咽下嘴里的橘瓣,紧张道:“啊?哪儿疼呀?” “心口疼……头也疼……嗓子也,咳咳……”剪银每说一个地方,雾年眉心的沟壑就深上几分,僵着脸攥着拳,仿佛一颗心正被人放在油锅里煎炸。 剪银透过镜子看着雾年那揪心的样子,竟突如其来地涌上一股的泪意。 那感觉说不清道不明,既有被珍视的感动,也有苦尽甘来后的委屈,甚至还生出点儿小小的、被爱着的得意,真真是五味杂陈,又酸又甜。 哎呀,看来会哭的孩子真的有糖吃呢。 但看雾年被他们诓骗得这般焦急忧虑,剪银又有些难受了,雾年苍白的面色让他心疼,吐了吐信子还是忍不住小声道:“嗯……其实也不是特别疼……” 绵枝立刻瞪大了眼睛,这小叛徒! 可雾年只当他是在故作坚强,又想到之前绵枝说的那些,更是心疼难抑,恨不能替他去受那些痛。 生怕剪银再一个心软露了馅儿,绵枝赶忙又打上了声障。 心知这小叛徒是靠不住了,他索性自己走出去加把火,冷着脸道:“阿银刚刚醒了,但他浑身都疼痛难忍,也不想见你。”说完,不再听雾年说什么,径直回了屋。 谁知看着雾年这失魂落魄的样子,剪银也彻底坐不住了,从下午开始便宛如唐僧附体。 “唉,雾年都一天没吃东西了……” 第62页 “唉,雾年他会不会冷呀……” “唉,雾年是不是瘦了呀……” “唉……” 绵枝翻白眼翻得眼睛都酸了,这才一天时间,能瘦个什么呀?况且他还是第一次听说神仙会饿会冷的。 本想着折腾折腾雾年,谁知这一遭下来把自己也给兜进去了。到了晚上,绵枝彻底扛不住这紧箍咒了,讨饶道:“我明早就让他进来,小祖宗您能安生睡觉了不?” 剪银惊喜地扭了扭,这才心满意足地躺下不说话了。 第三日一早,绵枝便被软软的蛇信给舔弄醒了,一睁眼便对上了剪银晶晶亮、满含期待的乌眼。他无奈地嘆了口气,起身解了结界准备放人进来。 可屋外的雾年却已经走了。 第三十四章 永结 绵枝一个人回到屋里,顶着小蛇闪闪发光的眼神尴尬道:“雾年他……不在外面。” 剪银愣住了,柔韧绵软的身子在一瞬间变得有些僵硬。 绵枝硬着头皮替雾年开脱:“那个……也许是天宫出了什么事儿,过会儿他就该回来了……” 剪银缓缓点了点头,窝在床上像是一截蔫儿了的嫩枝。 但一直到月升入夜,雾年也没再回来。剪银焦虑地啃了半天自己的尾巴,终于忍不住了,委屈地小声道:“是不是因为我一直不见他,他生气了呀……” 绵枝瞬间心虚地僵了僵。 这一天下来,他思前想后都没敢多说话,就怕是自己先前出的那番主意给人搅黄了,此刻又是慌又是急,恼道:“怎么可能呀!他要是连这三天都等不起,那也太没诚意了吧!” 这个说法其实不无道理,但显然说服不了剪银,豆大的泪珠倏地就滚下来了,把绵枝给急得不行,只能一边安慰他一边在心里怒骂雾年。 这蠢龙到底什么情况啊?怎么每次关键时刻都掉链子啊?! 地上的人儿心焦如焚,殊不知天上也早已乱成了一锅粥。 雾年原本是想等见了剪银,确保他的安危之后,再去追究别的事。但昨日绵枝的那一番刻意作弄,无异于在他的心尖儿上浇油点火,烧灼得一塌煳涂。 一夜煎熬,他有了新的打算,天色微明时分便回了牵星宫,有人却已在内殿恭候多时。 那日龙神在仙宴上色变离席的事人尽皆知,倚星稍稍打听了一番缘由,便知事情已经败露。自知逃无可逃,他索性也不躲,此刻见了雾年,面上也看不出惊惶,浅笑道:“您回来了。” 雾年面无表情地弹了弹指尖,倚星立刻便似被人掐了脖子一般,硬生生地给抬离了地面。 颈间传来窒息的痛苦,他却仍保持着那一丝诡异的笑,艰难道:“你……知道……了啊……” 雾年五指收紧,却不下杀手,冷冷地欣赏着倚星悬在空中不住抽搐的痛苦丑态,半晌才将人重重地摔了出去,将一排整整齐齐的画屏撞得七零八落。 倚星跌坐在地上,剧烈地咳喘了许久,擦去方才流出的泪水和津液,微微仰首笑道:“为何这般恼怒呢?我可不曾骗你,的确是我救了你回来,只不过用的是那蛇妖的逆鳞罢了。” 一道灵力瞬间将他再次击飞,雾年面色阴沉地站在远处,冷似寒星的眼眸中翻滚着惊涛骇浪:“你对剪银做了些什么。” 倚星细细地品味着雾年难看的面色,突然像是有些泄气般,带着几分懊恼自言自语道:“不行,你真是越来越不像他了,真没意思……” “事已至此,告诉你也无妨。”他面无表情地甩了甩手腕,小臂上迅速浮出了一层黑雾,“当初是我给他下了殓心蛊,让他不能炼化蛟魂珠,日日梦魇,甚至发狂伤你。歷劫时也是我下蛊诱发你的心症,骗他把蛊虫当成心魔给咬了出来,又拔了他的逆鳞给你医治。” “只可惜你没了歷劫时的记忆,”倚星带着残忍的快意道,“你真该看看他那时的样子……” 话音未落,又被一道金光击中胸口。他勐地喷出一口献血,在地上狼狈地翻滚数圈,却开怀地笑了起来:“啊,我明白了……龙神大人可是在恼火自己?我不过是略施小计,真正一次又一次伤了他的人可是你啊……” 雾年握起拳,颌角僵硬地绷着。 尽管已隐约有了猜测,在亲耳听到真相的那一刻,心间密密麻麻泛出的痛楚还是让他几乎难以承受。他甚至无暇去思考倚星为何会有殓心蛊,更无心去追究他这么做的缘由。 因为倚星说得没错,真正伤了剪银的人,是他。 是他不够细心,让剪银因爱生惧,甚至不敢说出实情;是他猜忌疑心,潦草认定剪银辜负了自己的一片真情,生出心魇,让剪银受尽苦楚。 也是是他害怕受伤,先松开了剪银的手。 眼前浮现出梦中剪银咬开他心口时痛苦欲绝的模样,耳边迴响着昨日剪银喊疼时细弱沙哑的声音,雾年眼底赤红,痛得遍体发麻。 “不过那孽畜倒确实好运,这样竟也死不掉。”倚星躺在地上,眸中空茫无光,讥讽地扯着嘴角,喃喃的语调却又好似在自嘲,“又傻又痴,真是该死……” 第63页 “不如你杀了我?”他努力地仰起了头,面上带着似笑似哭的古怪神情,“哦,我差点忘了,我是天织灵体,你也杀不了我的,哈哈哈……” 此番状态显然已是疯魔,雾年皱眉以术法将他拘束,命人将他丢进天狱便不再理会。 他并非打算就此放过倚星,只是此刻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刚踏入溯华殿,引路的仙官已诚惶诚恐地迎了上来:“参见龙神大人!” 雾年摆手:“踏玉仙君呢?” 不多时,内阁走出一位华发仙人,雾年朝他施礼道:“在下有一事相求。” 踏玉哪里担得起这道礼,立刻点头哈腰地跟着雾年回了牵星宫。谁知进门后龙神大人的下一句话,差点吓得他闪了老腰,拔腿就想跑。 “烦请踏玉仙君替我取下逆鳞,炼成丹药。”说完,雾年又想起剪银过去总抱怨那些仙丹味苦,沉声补充道,“有办法的话,做成甜的。” 踏玉疯了。什么?什么甜的? 这等大逆不道之事他连听着都头晕,又怎么可能答应,腹诽着这龙神是被了夺了心魂还是戏耍他玩呢。雾年却无半分玩笑之意,先是利诱再是威逼,才如同赶鸭上架,逼得踏玉战战兢兢地照做了。 是以那日天宫的大神小仙们,有幸目睹了一道奇景。 这平日里凡事慢腾腾、悠哉哉的踏玉老儿,手里也不知捧着什么烫手山芋,一路从牵星宫奔回溯华殿,八百岁的高龄硬是跑出了十八岁的英姿。 且一入殿,门外立刻奉命守上了层层叠叠的药童。片刻后,殿顶之上紫气金光大作,霎时照亮了半壁微蒙的天穹,分明是那千年未启的万宝仙炉的动静。 众人好奇得不行,一问才知,竟是龙神要以逆鳞炼丹! 事发突然,箇中缘由尚未明晰,但各式小道消息已在天宫漫天纷飞,将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传得有理有据、有鼻子有眼儿—— 天织女罗的胞弟倚星对龙神爱而不得,遂对剪银生出嫉恨,设计陷害他咬伤龙神,又在歷劫时痛下杀手,幸而龙神那一滴心头血保住了剪银的命,才未酿成大祸。 虽说是小道消息,但来源绝对可靠,前情一字一句均出自倚星之口,再由龙神身边的仙童编纂发行。至于为何死一只小蛇妖称得上是“大祸”,只看那龙神要以自己的逆鳞为药去救人便可知一二。 这番跌宕起伏、峰迴路转的剧情瞬间惊动了整个天宫,绝对堪称新年第一出大戏。 而这齣大戏的主角,过去曾因谋害龙神而被人口诛笔伐的小蛇妖,好不容易洗脱了冤屈,却因以为被爱人抛弃,已经窝在被子里哭得打起了小小的嗝儿。 不止剪银,愧疚的绵枝也坐不住了,万分懊悔自己前几日的那番馊主意。手足无措间,屋外突然传来了响动,他腾地跑过去开了门,外面却不是雾年。 一位小仙童双手捧着一个通透发光、精雕细琢的龙纹锦盒,朗声道:“龙神大人派我来送此丹药。”他的语气还算恭敬,只是神情有些古怪,严肃到甚至称得上肃穆,仔细瞧瞧眼角还泛着点儿薄红。 但绵枝慌了一天了,此刻哪儿还有心思关心这些,也压根儿不在乎什么神丹灵药的。他随手接过宝盒,一边烦躁地摇着,一边问道:“雾年他人呢?” 那小仙童盯着被上下颠晃的宝盒,脸都气绿了,嘴唇开开合合数次,最终十分尽责地答非所问道:“请务必快快服用!”说完,啪地甩上门走了。 “什么毛病……”绵枝一脸茫然。 想来是昨日演的那一出“病痛缠身”把人急着了,这才特意会送来丹药。虽仍不知雾年人在何处,但好歹不是弃他而去了,剪银总算是止了泪,可怜兮兮地咬着被角。 绵枝也舒出一口气,这才想着去看手中的锦盒,可左掰右撬地捣鼓了半天,那盒盖也没有半分松动的迹象。他想了想又往上加了点儿灵力,这下可好,手都被弹飞出去了。 “雾年他这搞什么鬼呢!”他揉着酸痛的手腕骂道。 剪银也有些懵,松开被角移了过来。有了绵枝的前车之鑑,他也只敢用尾巴尖轻轻地戳了一下。 谁知下一秒,盒子“啪嗒”一声就开了,他有些羞涩地吐了吐信子。 绵枝:“……”告辞。 盒里铺着厚厚的天羽蚕绒,中间卧着粒流光溢彩的丹药。和剪银身上柔和细腻的银光不同,那金丹的光华似泛着炙热的温度,耀眼得让人几乎无法久视。 剪银眯着眼凑上去舔了舔,抬起头惊讶道:“咦,竟然是甜的!” 不用想也知道,这定然是雾年的体贴心思,绵枝一阵牙酸:“总归对你身体有好处,快吃了吧。” 于是小蛇嗷呜一口把金丹吃进了肚子,一边砸着甜丝丝的信子,一边十分宝贝地扣好了锦盒。 那小仙童谨遵龙神之命,并未说出丹药的来歷,因而两人也只以为这是颗珍稀的上品仙丹,知它有神效,却不曾想这神效竟来得这般飞快、这般汹涌。 起初还未有异状,待那金丹在体内缓缓化开,剪银突然感到心口一阵剧烈震颤,不疼不痒,却仿佛瞬间穿透了他的整个魂魄,夺去了他的唿吸和意识。 第64页 绵枝听见动静勐然回首,只见剪银正被一股无形之力缓缓托浮至半空,包裹周身的耀目金光几乎吞没了小蛇纤细的身躯。蓄势已久的强劲神力霎时冲破屋顶,似要将整座与凉山都撼动三分! “阿银!——”绵枝大惊失色,但那股力量带出的凌人罡风却让他睁不开眼,更无法靠近半分。 终章 同心 而在那看不见的风暴中心,却是截然相反的平和。 银白的小蛇静静漂浮着,那股拔山超海的神力锋芒全敛,反倒像是一只踌躇着、不知该怎样去呵护掌心人的大手,小心翼翼地轻抚着他的身体。 剪银觉得自己像是浸润在温热的泉水之中,他大睁着双眼,看见的却不再是屋内的景象。 他看到一粒金光自混沌间浮出,划开天地、缀出山河,在经歷了无数个日升月落、斗转星移后,生出世间万物。沧海桑田间,无数位丰神俊朗的神君自蔚蓝的波涛中走出,又缓缓隐没在汹涌的浪潮里。 直到一双银白的履尖在海面踏出涟漪,翩翩少年颜如冠玉、眸似寒星。 那是……雾年? 剪银很想去触碰眼前仍带着青涩稚气的少年,但他只能安静地漂浮着,看着雾年在先代龙神的照拂下逐渐成长,也陪他一同聆听孜孜教诲。 白驹过隙间,他捕捉到了自己的身影,细细回溯了那独属于他和雾年的时光。他流着泪,听清了雾年低声唤他时的温柔,看清了雾年将宿命交付与他时的珍重,也知晓了雾年为了救他赌上一切时的决绝。 坚冰融化,心底那粒小小的种子,曾因他发芽抽枝,也曾几乎枯败零落。好在最后,尝遍酸甜苦涩,终于绽出了温柔的花。 光芒散去,剪银不知何时已化出人形,失神地透过屋顶的窟窿望向夜空。无数星辰在穹顶间交融,宛若一层温柔的霜雪,又像是一条流淌的银河。 “阿银!你没事吧?”绵枝立刻沖了过来,紧张地向剪银体内探入一丝灵力,随后勐然一怔,惊喜到舌头都有些打结,“阿银……蛟、蛟魂珠,炼化了!” 不仅如此,剪银体内那些受损的心脉筋络,都已癒合如初,丹元内里更是深不可测。而且他的容姿样貌有异,分明是已经完全恢復了! 剪银尚未从方才那过分汹涌的意念中回神,他怔怔坐起身,伸手触了触自己濡湿一片的面颊,轻声喃喃道:“阿绵……我刚刚好像,看到雾年,不对……是龙神的记忆了……” 绵枝愣住。 随即,剪银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骤然睁大了双眼,手忙脚乱地套上衣物,夺门而出。 赶到天宫已是朝露未晞之时,守界的天将正闲得要打瞌睡,便见远处一道人影飞速奔来。 两名天将对视一眼,立刻架起长戟严阵以待,然而还未能靠近剪银,便已被他周身凌厉的威压给震开数尺,连一片雪白的衣角也未能攫住。 剪银不知自己此时已是真神位格,也无暇对这两位莫名摔倒的天将表示歉意,他的心怦怦狂跳了一路,终于在牵星宫门前,证实了自己不祥的预感。 那日来给他送药的小仙童满面愁容地站在门外,神情里是不加掩饰的忧虑。 “雾年……雾年他……”剪银气息不稳,一颗心更是七上八下,甚至不知如何开口。 那小仙童垂着脑袋推开门,语气里带着点儿小小的埋怨:“龙神大人为了你,以自己的逆鳞炼成丹药。龙之逆鳞是何等要害啊!大人他……至今还未醒来。” 通向寝殿的路从来没有这么长过,剪银虚浮着脚步,仿佛走了万年才终于推开了门扉。 雾年安静地卧在榻间,眉目沉静却难掩苍白,颈侧的伤痕清晰可见。 剪银脚下一软,喘息着跪倒在床边,埋进雾年的胸膛间泣不成声:“你怎么那么傻啊……” “不是跟你学的么。”下一秒,一只温热的大手抚上了他的脑袋,剪银慌忙抬起头,模煳的泪眼却让他分不清这是否是又是幻象。 雾年嘆息把剪银抱进怀里,拭去他的泪温柔道:“乖,别哭了,我没事。” “你不是、不是……”剪银抖着唇,连话都说不出来。 想来是有人吓唬过小傢伙了,雾年嘆气:“没他们说的那样严重,只是我嫌烦,不愿理睬罢了。” 他身为真神,失了逆鳞固然会让他虚弱却不至致命,不然哪怕把刀架在踏玉脖子上,踏玉也绝不可能会答应替他取。只是他不想应付那些哭丧似的脸,才会刻意假寐。 剪银勉强冷静下来,红着眼摸了摸雾年颈侧的伤,心疼道:“一定很痛吧……” 雾年回握住他有些微凉的手,放到唇边轻吻,眼眶微微泛起薄红:“那你呢?你那时痛不痛?” 不知为何,剪银突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放声大哭起来。 人心有时可真是矛盾,一个人的时候,好像怎样的痛楚都能咬牙坚持。可一旦有个人,温柔地将你抱在怀中,问你痛不痛,才惊觉那些伤痕、那些委屈,竟是这般的难以承受。 原来难以承受的,从来不是苦痛,而是爱啊。 雾年轻抚着剪银的背,温柔地哄着他,让他将这二十余年来的辛酸苦楚一併随着眼泪落下。 第65页 待剪银慢慢缓过来,雾年才贴着他的耳朵轻声道:“阿银,对不起。” 剪银立刻摇头,垂着眼歉疚道:“如果当初不是我自私地想要留在你身边,也不会……” 雾年凑上去堵住了他的唇,凝视着他的眼睛认真道:“不,自私的是我。是我自私地想要把你留在身边,才让你受了那么多苦。” 剪银的乌黑的眼眸又泛出了水光。 “阿银,我做这一切,不是想弥补,也不是想求你原谅。”雾年眸中的温柔快要溢出来了,“我只想让你知道,我爱你,愿意与你分享我的一切,包括生命。” “我没有怪过你的。”突如其来的爱语让剪银有些羞赧,红着脸小声辩解,“也不想要你的命……” 雾年低低笑了一声,把人搂得更紧:“可你已经拿去了。” “你已经分享了我的神格,剪银神君。”他在剪银呆滞的目光中说道,“不能退还,也不能后悔。” “啊……啊?”剪银懵了许久后惊唿道,“所以我那是看到的那些,真的是、是……” “看到什么?”雾年不解。 剪银突然弯起眉眼,像是在回忆什么有趣的事:“看到你小时候的样子呀,好可爱的。特别——” 雾年一愣,倾身将剩下的话融化在了交缠的唇齿间,片刻后又分开低声道:“谢谢你,阿银……替我取下这无垠枷锁。” 剪银红着眼眶摇摇头,又点点头,好像完全不知该如何去表达内心的心情,最终只能软软地吻了回去。 尽管剪银的飞升非同寻常,但既然成了神君,照理说定是要单独修建新宫殿的。可剪银哪里捨得和雾年分开,当下便拒绝了这份美意,让天宫的筑仪官们松了一大口气。 但筑仪可少,别的礼节却一样都轻慢不得——哪怕是冲着龙神的面子。七日之后便要为新神君筹办仙宴,天宫上上下下的大神小仙们都忙得焦头烂额。 剪银自觉担不起这份礼遇,提前几日便开始有些紧张,絮絮叨叨地问雾年一些要注意的礼节,雾年却只告诉他随心即可。他的人,自然是怎么优待都不过分的。 在等待的这几日间,雾年将倚星从天狱内提出交给了女罗。天织族身份特殊,唯有交给女罗处置才妥当,也唯有女罗才可以处置他。 后来女罗派人传回三句话。第一句有关倚星的身世,他曾是神君夜王之徒,因而才会有殓心蛊;第二句只说倚星没了;第三句是道歉。 关于倚星的身世雾年已有猜测,至于他怎么“没了”的,雾年不感兴趣。而最后一句道歉,究竟是身为族长客气的场面话,还是女罗在此事中确实有责,雾年也不欲追究。 而另一边,剪银自然不忘联繫绵枝,兴沖沖地邀请他来参加仙宴。绵枝却支支吾吾地推脱有事,说是实在抽不开身。剪银虽有些扫兴却也不好勉强他,只说好过段时间去与凉山找他。 谁知再过了段时间,传来的竟是绵枝与神判官摇光君成婚的消息,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鑑于龙神向来把人藏得严实,到了仙宴当日,众人都屏住唿吸,望眼欲穿地等着看清这把龙神勾得神魂颠倒、连命都可以不要的小妖精的庐山真面目。 过了半天,殿门外才迤迤然走进来素银华服的两人。一位剑眉星眸、器宇轩昂,一位眉目如画、粉玉雕琢,宛如一双画中璧仙,正是雾年与剪银。 感觉到众人都在看着他,剪银有些羞怯。雾年握着他的手,冷淡地环视一周,那些原本肆无忌惮的目光瞬间收敛了。直到仙宴过半,才有几位醉了心神壮了胆色的仙官上来敬酒。 雾年面色一沉,立刻把人吓退了几阶。 剪银连忙扯了扯他的衣袖,对那仙君举杯温言:“我酒量不好,就喝一小口,望大仙海涵。” 那仙君受宠若惊,连连道谢着一饮而尽,引得座下众人眼红不已,随后纷纷排着队过来套近乎。 每杯只喝一小口,待到宴会结束也已盛了一肚子酒。剪银的酒量其实还可以,酒品更是不错,不疯不闹,只窝在雾年怀里软软地撒娇。 反倒是雾年,分明滴酒未沾,却似是比剪银醉得还厉害,吮着怀中人娇软唇舌间沁人的酒香,把他压在榻上好一通欺负。 剪银本就性格温软,人美嘴又甜,众人很快便发现他并非如传闻中那般恶劣,大嘆谣言害人,愈发喜欢上了这位貌美心善的神君。尤其是天宫中本就为数不多的妖仙,三天两头便要往牵星宫跑。 剪银的脾性往小了说是善良,往大了说,那就是活菩萨在世。 但凡别人与他诉个苦卖个惨,他定会忍不住同情心泛滥地伸手帮一把。是以来天宫才没多久,便已忙得两脚不沾地,今日帮虎仙寻宝器,明日助鱼仙治水患。 雾年对此颇有微词,还私下里赶过几次人。剪银知道后秀眉一蹙粉唇一撅:“我本就是平白得了神位的,自然是要多多帮助别人的呀。” 雾年无法,只得陪着他东奔西走,倒也意外生出几分意趣。 许久难得一日空闲,天天在外奔波,活络贪玩如剪银都知道累了,空下来便只想和爱人窝在一起,再不闹着要跑出去玩。 第66页 雾年对这个结果异常满意,静静地坐在亭阁里,一边作画一边看着剪银玩雪。 此时已是四月中旬,霜雪自然是雾年施法化出来的,说起来除却当年的小蛇变成了如今的神君,竟与二人初遇时的场景别无二致。 剪银也和雾年想到了同样的事,他眉眼一弯,直接摇身变回了蛇形,趴在竹枝间直熘熘地盯着雾年看。 雾年唇角微掀,故意不去看他,仿佛当年那位尚不知情爱滋味的冷清神君。 小蛇委屈地吐了吐信子,做戏做到底,索性松开尾巴,啪叽一下把自己摔到了松软的雪地上。 雾年这才看他一眼,眸中却不似那时的凉薄,而是溢满如水的温柔宠溺。 剪银甩甩尾巴,他却还不下来,当真是不配合。 雾年耐心地写完了最后一笔,终于在剪银把雪地再次划成凌乱一片前跃下亭台,从纯白的霜雪中抱起了自己的爱人,一如二十余年前。 “哼,你当时还说等你画完了,就把这片雪竹林送回与凉山呢,结果到现在都没还!”剪银化回人形,却还在赌气,鼓着脸指责道。 “不还了。”雾年温柔地亲吻他的唇角,“竹林和蛇都不还了。” 剪银红着脸咬了回去。 一缕春风拂过竹林,沙沙作响间,温柔地挽起了画案上素白薄纸边的题字—— 星河浮雪色,天地共剪银。 番外:稚友(上) 绵枝又与人打架了,青着嘴角一瘸一拐地回了家。 “我不是说了让你别再和人打架了么……”母亲一边给他上药,一边心疼地掉泪。 小绵枝嘶着气,不服道:“是他们先动的手!” 母亲嗔怪地瞥他一眼:“我还不知道你?别人轻易敢来动你么?” 那时的绵枝年纪虽小,但打起架来已是狠劲十足,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他像是不怕疼,自损八百也要伤敌一千,即使被打得头破血流,也定要从对手身上咬下一块肉来,那些娇贵得不得了的小少爷们哪里会是他的对手。 可他又不是无故出手伤人!明明是那些人先说、说…… 那些话绵枝不愿让母亲知道,只撅着嘴赌气不语。 他不说,母亲却也是明白的,嘆了口气道:“别人说什么便让他们说去吧,我们问心无愧,过好自己的就好了。” “那怎么行!”绵枝急了,顾不上嘴角的伤,“我就是要让他们闭嘴!说一次打一次!打死为止!” 母亲红着眼眶摇摇头,收拾好药盒走开了。 绵枝的母亲原是宗室长房正妻的侍女,却在某一日被长房临幸了。原本理应抬他母亲入室,但正妻身份尊贵却善妒,搬出了她那一族老祖宗的规制,说是宗族子弟在正妻诞下嫡子前不可宠幸她人。 长房本是最有希望继任族长的,自然不愿因为此事坏了名声,便将这一切撇得一干二净。绵枝的母亲成了勾引主夫的狐媚子,而绵枝也成了没名没分的野孩子。 他们被逐出了宗室,所有积蓄只换了一间偏僻的破茅屋。绵枝的母亲幼年便被买进府里,在外早已没了亲眷,此刻也只得靠着些医术和绣活勉强养活孩子。 起初,长房心中有愧,每月都派人给他们送来银钱衣物,但母亲一分未要过,绵枝也从未视那薄倖人为父,后来便索性作罢。 失了长房那一丁点儿的照拂,母子二人彻底成了族内笑谈,恶意多、同情少,日子过得自然不好。 若只是可怜地苟活度日也罢,偏偏绵枝性子不知像了谁,刚烈得很,天赋根骨又极佳,四五岁便已能化形,把母亲教他的那些身形术法学得融会贯通,更是成了那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绵枝那厉害的拳脚功夫也并非打娘胎里带出来的,从挨打到打人,整整摸爬滚打了两年,最后竟成了这一带远近闻名的小霸王。 这些事上母亲鲜少管束他,儿子欺负人也总好过被别人欺负,况且她清楚自家孩子的心性,只在绵枝受伤时红着眼规劝几句。 说起来,母亲还曾找了神巫替绵枝算过命。神巫说他这辈子命途坎坷,但够硬朗,好事都在后面等着他。母亲便常拿这个宽慰他,但绵枝从未放在心上,只觉得这是诓骗银钱的讨喜话儿。 他向来是不信命的,出身无法改变,去路却定要由他亲自走出来。他已想好,再过几年,等他再长大些,便带着母亲离开,找个山灵水秀的地方重新开始。 可惜世事不遂人愿,没过多久,绵枝闯了祸。 他为了保护一只越了族界的狐妖,打伤了三位宗室子弟。 说起来,这几位还都是绵枝血缘上的堂弟,此刻却为了讨好长房正妻,咄咄逼人地要抓他去问罪。新仇旧恨,借着这个由头来势汹汹,母亲四处求人,忧急交加后一病不起,最终也没能留住。 母亲病逝后,绵枝彻底与宗族决裂,一个人来到了与凉山。 那段时日他浑浑噩噩,不知白昼黑天,亦不问死生冤雠,只想把这些乌糟事儿从命里剔得干干净净。 初遇剪银之时,绵枝是不在意的,甚至怀有一丝警惕。 细细小小的雪蛇咬着一柄阔叶来到他门前,叶子上垒着一堆水灵灵的红果儿,看上去是刚采的。 第67页 绵枝只看了一眼,没有收下。 小蛇也不说什么,放下叶子就走了,第二日照例送来一叶子的鲜果。 一连几日,绵枝都未理会,小蛇看上去也不气馁,转身准备来日再战。 绵枝却沉不住气了,问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小蛇张了张嘴,绵枝却只听到了“嘶嘶”的声音。看样子这小蛇妖不仅不能化形,连声形都还未开,他只好运了点儿灵力,直接去听小蛇的心念。 灵力在小蛇体内游走得异常顺畅,当真是半点儿不设防。 小蛇说:“你好呀,我叫剪银,我想做你的朋友。” 绵枝顿了顿道:“我不需要。” 剪银呆呆地缩了缩信子,万万没想到自己第一次交友竟失败得如此之快,圆圆的黑眼瞬间委屈地耷了下来,拧着尾巴似是萌生了尴尬的退意。 雪蛇一族数量极稀,族内亲缘也不深厚,剪银没有朋友,更不知如何去交朋友。绵枝来与凉山的第一日,剪银便注意到了他,小小少年那般孤独,让他又是心疼又仿佛看见了自己。 犹豫了半晌,他还是忍不住再争取一番:“嗯……那你能不能做我的朋友呀,我还没有朋友呢……”说着说着,竟好像要哭出来了。 绵枝赶人的话化在了嘴里,他最见不得别人这般可怜兮兮的模样,眉毛拧了松松了拧地纠结了半天,还是没忍心继续泼小蛇冷水。 就这样,两只小妖精各自拥有了人生中第一位朋友。 不过,从口头上的“朋友”到真正走进心里的挚友,却也是费了一番功夫的。 二人的性子一刚一柔,确实合拍得超乎想像。绵枝像是灼热的太阳,外面是伤人的焰,里面是温暖的光;而剪银则是温柔的月亮,能熄灭炽热的火,也能在寒冷的黑夜散发温暖的光华。 但剪银知道绵枝仍未对自己卸下心墙。比如,他每次给绵枝送来食物,再甜再鲜的果儿,绵枝也总要先看着他吃进嘴里才会下口。 这般亲密而疏离,剪银虽微微失落,却也不着急,他相信日久定能见真情。 两人间更着急的,反倒是绵枝。 他知道剪银很好,太好了。可过去种种在他心间留下的刻痕太深,他在别人的白眼和嘲讽下长大,喝过带着唾沫星子的茶水,也咽过和着石子儿的馒头,唯独没见过的,就是纯粹不含半点儿私慾的善意。 本该最天真无邪的童年,他只学会了如何耍凶来保护自己不受侵犯,却不知道该怎样温柔地让人进驻自己的领地。他用尖锐的刺包裹住了全身,却又常常在看到剪银失落的眼神后懊悔不已,而事后剪银体贴的安慰更是让他自我厌弃。 直到一日,绵枝中了几个冤家的圈套,被封了灵力,差点儿坠下山谷。 是他那位看似柔弱得不堪一击的小蛇朋友,命都不要了,一点一点儿地把他拽出了深渊。 看着剪银血肉模煳的腹背,绵枝哭得撕心裂肺。即使是过去被一群人围着打的时候,他也从未掉过这么多眼泪。 剪银轻轻地用尾巴尖儿拍拍他:“没关系的,我马上就要换皮啦……” 绵枝气结,哭得更厉害了,打着嗝兇巴巴道:“你……你!闭嘴……” 从那之后,绵枝便发誓,要一辈子对剪银好,哪怕是用命去还这份恩情。 紧闭的心扉终于开启,他逐渐开始放下往事,甚至能平静地将一切诉说给剪银听。 不过一次说不了太多,剪银太多愁善感了,听不了几句就开始眼泪汪汪,仿佛受了那些委屈的人是自己一般,弄得绵枝手足无措。 剪银的泪水里倒不全是心疼,还有喜悦,看着绵枝生机勃勃的样子,他只觉得这一次伤受得太值当了。当然这话他是不敢说出来的,被绵枝知道了定要敲他脑袋。 他钻在绵枝温软的羊毛里,小声说:“以后,你就有我啦。” 日子太舒服了,绵枝有时会想,神巫说的话也许是对的,他的福气来了。 番外:稚友(中) 好景说长不长,多年后的某一日,剪银突然不知所踪,连带着他常栖息的那片竹林一起消失不见。 绵枝愁秃了毛,翻遍与凉山也没寻见一片鳞,人都瘦了一大圈。 再见到剪银之时已过去小半年,小蛇神采奕奕,见着他乌眼一亮:“阿绵!”竟是已开了声形。 绵枝之前想了许多次,等找到剪银了定要好好训他一顿,让他再敢这样不告而别。但此刻终于见了平安无事的小蛇,喉口酸涩得根本骂不出来。 “你跑哪儿去了呀……”他哽咽道。 剪银自知做错了事儿,垂着脑袋哭兮兮:“我、我上天宫去了……”随后,把自己在竹枝间小憩,被龙神连着竹林一起搬上了天的事儿仔仔细细地说了。 绵枝听得一愣一愣,最后总结道:“所以,你就在天上见色忘友、乐不思蜀了?” 小蛇脸颊一红,扭了扭反驳:“不是的呀,我这不是、来找你了嘛……” 绵枝冷酷哼声:“时隔半年,终于想起我了。”说完又忍不住恨声道,“真不知道那位龙神是什么绝色姿容,竟让你这般神魂颠倒。” 第68页 谁知剪银的脸更红了,眯着眼傻笑道:“是真的很好看呀。” 绵枝气得额角捲髮都抖了抖:“那你还回来做什么!” “我想你了嘛!”剪银的小嘴又甜又软,“而且我最近身体不太舒服……” 恼怒瞬间变成了紧张,绵枝忙道:“哪里不舒服?”说罢,还不等剪银回答,就急急地查探起来。 仔细一看,剪银的身上竟密布着许多细小的伤口,不像是锐气所伤,倒像是被什么罡风劲气缓缓磨砺擦出的痕迹,只是先前都被剪银用灵力隐藏了起来。 绵枝眉毛一扬,有了结论:“是那龙神的真气?” 剪银犹豫着点点头。 他只是个小妖,在雾年身边日日受那龙神真气浸润,起初对修行大有裨益。但水满则溢,终究还是抵不住那过盛的力量,反被真气所伤。 绵枝其实已隐约有了猜测,还是忍不住皱眉问道:“都这样了,你为何不早些回来?” 不出所料,剪银忸怩了半天,终于红着脸小声道:“阿绵……我好像,有点喜欢他……” 绵枝立刻反问:“那他喜欢你吗?” 剪银一呆,这种事儿,他连想都不敢想。 绵枝看他的反应便已知晓,嘆气道:“所以你还打算回去?” 剪银立刻点头,一双圆眼满含期待地瞧着他。 绵枝要被这小东西气死了,却又实在拿他没法子,只好冷道:“你先在这儿休养几日。” 几日后,绵枝在剪银脖子上系了一个漂亮的素色雕花小坠,道:“这是纳灵茧,可以吸收过溢的灵气……”顿了顿,又叮嘱他,“之后可不许胡来了,有事随时回来找我。” 剪银答应得好好的,之后一年却一次都未回过与凉山,只时常有条鲤鱼精过来替他传信,两人隔着灵阵说上几句话。 也不知那龙神是如何哄骗剪银的,小傢伙似乎不知道这只是个普通的召唤阵,背后其实有人在跑腿传物,还一直以为这是个什么仙阵,对那鲤鱼精阵仙阵仙喊得起劲儿。 绵枝也懒得拆穿,他只管与剪银说话,问他为何这么久都不回来。 剪银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雾年就在身旁,他怎么好意思说出“雾年不喜欢他乱跑”这种理由嘛。 可绵枝脑内立刻浮现出了种种小蛇被绑架挟持的画面,隔天就不管不顾地打上了天宫,他才不怕什么天兵神将,一路打到了牵星宫门口。 剪银正美滋滋地吃着雾年剥好送到嘴边的小葡萄呢,恍惚间听到门口传来绵枝的声音,吓得籽儿都咽了下去,扯着雾年的袖子央他出去看看。 一出门,便见绵枝与人打得难捨难分,剪银立刻焦急地喊了声“阿绵”。 雾年眼眸微眯,挥手让那些天兵退下。 绵枝整了整衣襟走上前,他斜睨了雾年一眼,也不打招唿,眼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审视。 嗯,容貌气度确实如阿银所言的俊美非凡,难怪勾得小傢伙忘了北。 雾年面容沉静看不出情绪,回望过去的眼神却不那么友善。 龙神大人记仇得很,还惦记着上回剪银一声不响地跑了出去,几天找不着人的事儿。再加上剪银三天两头便要用灵阵与绵枝联繫,更是对这初次见面的“发小”敌意不浅。 两人无声地较了半天劲儿,绵枝率先收回了目光,垂眸掩住了眼中狡黠的光采,问小蛇:“阿银,你要不要和我回与凉山?” 剪银尚在为难,雾年已沉声道:“不回。” 绵枝差点儿乐出声,本就是故意诈诈这龙神,又与剪银说了一会儿话便走了。 好歹是确认了剪银的安危,况且方才那龙神的样子,哪儿会是对剪银无意?都快酸过陈年老醋了! 绵枝弯着眉眼,由衷地替剪银开心。 小蛇在他心里是哪儿哪儿都好,他丝毫不觉得二人不般配,只怕那龙神把剪银给亏待了。 但开心之余竟又隐隐生出了一丝落寞,绵枝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 长到这么大,他还从未考虑过情爱之事,自然也不会知道,自己或许是羡慕了。 谁都没想到,原本好好的天会变得这么快。 明明午时还是晴空万里,傍晚竟骤然下起了瓢泼大雨。 绵枝提着篮子飞快地往家里跑,却突然注意到了篱笆旁有一团白色的东西。 他凑近一看,竟然是个小少年! 只是……他分明从未见过这少年,为何却感觉如此熟悉? 这气息,简直就好像、好像是……剪银?! 篮子里的花果散落一地,绵枝立刻把少年背进了屋,替他褪下了湿透的衣物,输入灵力略一查探——当真是阿银! 没过多久,剪银突然化回了原形,额间却不知为何多了一粒硃砂痣。 绵枝发觉不对,一番细细查探,竟在剪银体内发现了一粒陌生的金丹。那金丹微微颤动着,像是在压抑着什么戾气,让绵枝直觉危险。 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剪银又一直昏迷着,他只好准备再去一趟天宫。谁知得来的消息却是——阿银为了得道升仙,骗走了龙神的镇海宝器,又咬伤了龙神,夺了一滴心头血? 第69页 这些话,绵枝一个字儿都不相信,他太了解剪银了。 可蛟魂珠、心头血又分明都在剪银身上……绵枝脑子快炸了,恨不能立刻找那同样昏迷着的龙神问问清楚。可随后发生的事,让他彻底乱了阵脚。 那颗镇海宝珠越来越躁动,竟开始冲撞起剪银的丹元! 小小的蛇身滚烫如烙铁,细密的银鳞间不断渗出血水,即使在昏迷中,也难压抑疼痛地嘶叫着。 绵枝吓得六神无主,不停地给剪银上护心符。可那蛟魂珠是何等厉害的宝器,他这点儿三脚猫功夫又哪里抵挡得住。且蛟魂珠与龙神心脉相连,此刻这般境地,那龙神是什么意思自然也无需多想。 不来索命便不错了,哪里还能去找他帮忙…… 绵枝心慌意乱地作了决断,立刻在四周布下结界,回到了那片他曾发誓再也不会踏入半步的故土。 时隔多年再回母族,绵枝悲哀地发现,那些他以为自己早已忘却的疼痛,原来从未真正消散过。 但只要能救阿银,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绵枝咬着牙跪在本家的门外,任由那些异样的目光、窃窃的耳语,如刀割一般凌迟他的心神。 七日之后,里面终于派人出来,态度十分客气地请他进去。 可若是真的客气,又怎会让人在门外跪了整整七日? 跟着小厮走入厅堂,两侧的高座上已坐满了人。绵枝低着头,不愿自己面上的苍白成为他人的乐子,却突然被迎面疾步走来的人握住了手。 “孩子啊……”那人喊他。 绵枝一顿,没什么表情地看了男人一眼,随后抽回手,恭敬施礼道:“族长大人。” 此人正是当年的长房,他的生父。 但那父子情份从他出生时便已凉薄,随着母亲的离去彻底化作了竹篮里的水,一滴不剩。 储言喉头滚动,半晌才涩声道:“绵枝,我是你的父亲啊。” 绵枝微扬的眉目间满是惊讶,甚至到了嘲讽的地步:“我没有父亲,从小便没有。” 储言一僵,尴尬地收回了空落落的手。 说来可笑,羊族宗室各房多子多福,唯有他这个长房多年来无所出。他的那位贵妻一直怀不上身孕,却又眼小善妒,搅得后宅鸡犬不宁,这么多年下来竟只有绵枝一个无名无分的儿子。 今非昔比,储言已当上了族长,自然免不了要为自己的继任忧心。原本让给他房的堂侄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总归是他储家的人,可心中却又隐隐生出不甘。 他从小资质平庸,好不容易才坐上的族长之位哪里捨得拱手让人。况且,他分明是有儿子的啊! 梦醒时分,每每想起当年隔着马车帘幕望见,绵枝幼时俊俏机灵的模样,储言便烦闷不堪;又依稀记得绵枝自小就是个根骨奇佳的天才,一人便能打得他房那几个孙儿讨饶,更是心痛难当。 由此,愈发对自己的正妻怨念不满起来,隐隐地将满腔希冀寄托在了这个自己从未认过的儿子身上。 但如此懦弱无能的男人,哪怕是如今靠着妻家当上了族长,又能如何呢? 眼看着自己殷殷盼了许久的希望主动寻上了门,他也不敢做主让人进来,只得看着儿子在外面跪着任人折辱。储言干着急,却不是替绵枝急,而是替自己。 可或许是命中注定,又或者是歪打正着,绵枝有求于宗室,宗室也恰逢难事。若非如此,哪怕他再跪上七个月,跪碎了双膝,恐也难见到人。 只是,让绵枝跪着是主母的意思,让绵枝进来却不是。 侧座的二房夫人率先打破了僵持,她清了清嗓子,柔声道:“大侄儿啊,是这样的……你知道我族和狐族百年前曾定下休战和书,保两族友好昌盛。” 绵枝被那一声“大侄儿”梗得半天说不出话,许久才抬起眼,不卑不亢地望向座上华贵的女人。 二夫人与其他几房略一交换眼神,又道:“这和书的内容呢,其实……是一桩婚约。” 至此,绵枝已琢磨透了她这番话里的意味,眼神微闪。 果不其然,另一侧的一位夫人接道:“但是大侄儿啊,你看我们这些房的孩子尚且年幼,若是送去和亲,只怕担不起这重任……” “况且,对方指婚的是狐族大皇子,我们这边自然也是要长房长子才算不抹了人家面子……” 番外:稚友(下) 几位夫人你一言、我一语,便这样替绵枝敲定了婚事。 早已料到这些人同意放他进来必有所图,却没想到吃相这般张狂难看。 “此等重任绵枝自当尽心。”绵枝微微一笑,也抛出了自己的条件,“只是,我也有一事相求。” 几位夫人面上一喜,立刻问他想要什么。 绵枝摇摇头,朗声道:“并非金银珠宝,而是莲回。” 此话掷地有声,惊得四座一片死寂。 众人面面相觑良久,终于有人为难地开了口:“这、莲回之术乃是羊族宗室所传秘技……” 绵枝回首讶异道:“代表我族和亲去的长房长子,竟还没有修习宗室秘技的资格?” “这、这……” 第70页 “绵枝只求莲回,若无莲回,亦无和亲。”绵枝拱手恭敬道,说罢便要退出厅堂。 几位夫人立刻叫住了他:“哎!大侄儿,我们不是这个意思。莲回之术本就是该传给你的……”话虽如此说,眼神中却染了点阴沉。 莲回是羊族宗室绝不外传的秘技,有了莲回,便等于是正式承认了他宗室的身份,这小杂种倒是有点眼色。若非狐族使尽阴招,指了个最不入流的孬种来和亲,断不可能轮到他来提这种要求。 野种嘛,自然是要配杂种的。 想到那些关于狐族大皇子的传闻,座上之人又忍不住露出阵阵冷笑。 绵枝此刻哪里还有工夫管什么和亲不和亲,皇子不皇子的,他满心满脑都是危在旦夕的剪银。 他只花了三日,便学会了那些宗室子弟数年才能完成的莲回之术,火急火燎地要回与凉山。 这个节骨眼儿,宗室哪里肯放他走,又不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买卖,莲回秘技已被绵枝学走,若此时他跑了,岂非人财两空? “我是什么脾气你们都很清楚,我承诺过的事,决不会食言。”绵枝冷笑道,“且我要莲回本就是为了救人,倘若耽误了,我哪怕是死了,也不会去和亲。” 那些人这才悻悻松了口,又不放心地在他身上施了重重禁制。 临走前,储言亲自送行。 他自然听说了绵枝三日学成秘技之事,很是激动难抑。但又想到这样优秀的儿子,马上便要嫁给狐族那个来歷不明、六十岁仍是孩童之貌的五短皇子,激动便又化作了心痛。 看着绵枝俊挺的背影,他哀苦道:“绵枝,是为父对不起你啊……” 绵枝没有回头,嗤笑一声:“你对不起的是我娘,找她说去吧。” 储言情绪酝酿了一半,顿时梗了,他这是咒他死呢! 绵枝马不停蹄地赶回了与凉山,用半身修为给剪银结成莲回印,总算是抵挡住了那要命的蛟魂珠。 见剪银的状况终于好转,他知道自己该去履行承诺了。但先前强行抽出过多灵力,身体还十分虚弱,便又休整了几日才回到羊族。 那边的人早已急得如热锅蚂蚁,生怕人给跑了,见绵枝回来还责问了几句,立刻派使者去狐族传信儿。 几日后,大箱小箱的金银珠宝运进了府上。尽管是个草包野种,狐族面子功夫还是做足了的。 几房夫人喜笑颜开,提了箱子便开始挑挑拣拣起来。 绵枝在一旁皮笑肉不笑道:“我以为,这是狐族给我的聘礼。” 夫人们拎一串串的玛瑙翡翠,好不尴尬:“这……聘礼自然是给娘家的……” 绵枝恍然大悟:“哦,原来你们是替我娘收着的。” 一句话将各房咒了个遍儿,几位夫人面色阴沉,扔下珠玉甩袖走了。 绵枝瞥了眼那闪人眼的大箱小箱,只挑了些轻便又值钱的东西留下,以备日后之需。剩下的通通拖到了巷口,任那些平民哄抢一空,看得宗室那些人眼红脑热。 有道是,餵狗也不餵你们。 之后几日,绵枝在宗室闲得发慌,除去时不时忧心一下剪银,终于有机会静下心担心担心自己了。 此番和亲,不用想也知道,定是凶多吉少。 这百年前定下的和亲,能靠谱到哪儿去?况且狐族和羊族的关系如此紧张,不摆明了矮子里挑侏儒,可着劲儿塞个奇葩过去,噁心对方吗? 也难怪那几个恶婆娘捨不得嫁自己孩子过去,宁愿用莲回来换也要找他这个替死鬼。还大侄子,还尚且年幼,他五岁时二房那个草包儿子就已经十七八了好吗,现在去和亲正合适! 这么说来,估计那群奸人连那狐狸是个什么品种的都已经调查清楚了,就等着派他去送死呢!指不定他过去当日,就要被对方一尾巴毙命,以泄仇愤;再不济也得是三天一小打,五天一暴打。 不过这他反倒是不怕了,毕竟谁打得过谁还说不准呢。 绵枝正百无聊赖地畅想着未来的和谐夫妻生活,便见几日前那使者匆匆跑进了院子,直奔正房,与屋外的侍女一阵窃窃。 那侍女神色大惊,进屋后不过片刻,屋门勐力一开,从里面走出一位面色凌人的富态女人。正是当年的长房正妻,如今的族长夫人,宗室的主母。 那日放绵枝进来本就未经她同意,她无子女,自不必担心和亲之事,满心只想着怎么羞辱这送上门来的野种。谁知那几房贱人竟敢自作主张,不仅放了人进来,还用莲回去做逼他和亲的筹码! 等她得知消息之时,已是三日之后,而那野种竟、竟已习得秘技! 这些年丈夫的变化她都看在眼里,对绵枝的嫉恨与日俱增,本想着让他嫁去给狐族那个孬种也不错,可谁知……谁知! 女人怒气沖沖地直奔绵枝,尖声叫道:“那孬种发达了!看不上你这个贱种!婚约取消了!” 也不知道狐族那边出了什么毛病,竟突然由着那草包将这桩婚事作罢! 和亲是取消了,可莲回已被学了去,她难道还能让人吐出来不成吗?!还有那些聘礼,狐族虽说为表歉意无需退还,但也早在几日前便已被这贱种挥霍一空,到头来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第71页 绵枝呆愣半天,许久才从那左一个“孬种”、右一个“贱种”的粗鄙之语中听出了门道,随后真心实意地笑出了声:“啊哈哈?真的假的哈哈哈哈!” 女人被他越笑越气,尖利的指甲勐地抓了过来。 绵枝足尖轻点,让她扑了个空,滑稽地趔趄了好几下还撞上了石凳,疼得龇牙咧嘴、丑态毕露。 听到消息匆匆跑出来的几位夫人面色也都十分难看,咬牙切齿地盯着假石之上嬉皮笑脸的绵枝,恨不得能用眼神将他千刀万剐。 “如此说来,你们可真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啊?”绵枝好久没这般开心过了。 “你给我滚!” “求之不得。”绵枝笑眯眯一抱拳,临走前还不忘刺激道,“秘技莲回,当真受用。” “滚!——” 一个翠玉杯子掷过来,绵枝闪身避开,不再与这群疯女人纠缠,三两下翻出了院墙。 多日来的郁结一扫而空,他简直想要放声高歌一曲! 赞美这碧蓝的万里晴空,赞美那心地善良的大兄弟! 可惜了这一路回去都没见着庙宇,不然他真应该给那飞黄腾达得正是时候的狐族皇子,再烧几柱高香以表谢意。 直到多年之后,绵枝再忆起此事,只想把烧香祈福,换成诵经超度。 不过这点儿乐子不够绵枝开怀太久,如此一阵鸡飞狗跳过后再回到与凉山,剪银仍是昏迷不醒。 一日不醒、一月不醒、一年不醒……绵枝揪完了一朵花,看枯了一棵树,也逐渐沉了一颗心。 起初,他还会带着剪银四处躲藏寻医,生怕那重伤未愈的龙神甦醒后一个发威,来找剪银算帐。但年復一年的失望,竟连让他害怕的力气也慢慢失去了。 他相信剪银会醒来,却又隐约发觉剪银正越睡越沉。 绵枝想过很多次,要不要去天宫找龙神,可却也一次次地在推门时犹豫了。蛟魂珠如龙神之心,剪银无法炼化的,又到底是哪一颗呢? 正当他在绝望的边缘反覆挣扎,突然听到消息——龙神向天请劫,要拔除情根。 宛若五雷轰顶,绵枝几乎咬碎了一口牙。 而当剪银二十年后终于睁眼,开口的第一句话却也是问那人:“雾年呢?” 绵枝眼眶酸涩得发疼,他以为自己早已看惯了深情错付、世态炎凉,其实根本没有。他忍着泪告诉剪银,龙神去歷劫了,自己请的。 剪银也不出所料地哭了,哭完了却还是义无反顾地要去保护那个人。 绵枝早就知道,剪银的泪水从不是软弱的象徵,而是倔强的开始。劝也劝了,骂也骂了,又捨不得动手,最后也只能操心地给人上了层层叠叠的护心符咒,目送他离开了与凉山。 绵枝不陪着剪银去,一是怕自己的暴脾气坏事儿,二是要潜心找出替剪银治病的法子。 谁知隔了不到半月,鲤鱼精便匆匆找上了他,身上还粘着不少鸡毛。 “哟,鱼还吃鸡呢。”绵枝打趣道。 鲤鱼精翻了个白眼,在地上画出一道灵阵,没隔多久,里面便传出了剪银的声音。 听闻剪银一切安好,绵枝终于放心了,又听说龙神大人如今还要上山砍柴,更是喜上眉梢。 结果下一秒,雾年的声音勐地出现在灵阵里,把一旁正暗自窃笑的鲤鱼精吓得一个激灵。 绵枝也是一个激灵,不过是气的。 这就是剪银说的,雾年对他好? 好个屁! 绵枝正要开口骂人,对面却不知从哪儿又蹦出来一个登徒子,对着剪银一通调戏! 而那蠢龙不护着剪银也就罢了,还说什么,蛇妖性淫?! 绵枝彻底绷不住火气,过去在市井里学的狠话都放出来了:“雾年我操你大爷!!——你在这儿放什么狗屁呢?!你再敢这样跟剪银说话试试,看小爷不打断你的腿!!以前是——” 话还没说完,对面已主动切断了灵阵。 绵枝瞪着眼睛,没撒完的气堵得他头晕,深吸了数口凉风后勐地跑回屋里。 鲤鱼精下意识问道:“喂,你干嘛去!” 一眨眼,绵枝已提着一个小包袱又沖了出来,目光坚定道:“去打断那老王八蛋的狗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