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满天山路》 第1页 《雪满天山路》作者:西南花 文案: 一次性发完,文章很短,随意看 内容标籤: 搜索关键字:主角:余凉 ┃ 配角:无 ┃ 其它: 【 第1章 寒剑霜刃别崑崙 一 崑崙墟,紫木林,一堆白衣弟子围作一团,吵吵嚷嚷的,好不热闹。 “那只神威大将军个儿真大,我看啊,这次余师兄又必胜无疑了。” “唉,别急着下定论啊!卓师兄的擎天上神看着瘦,但反应够快,你看神威大将军,被它给绕得脑袋都晕了。” “你懂什么,那叫以静制动!” 又一个人插嘴道:“我说你怎么一点记性都不长,余师兄的神威大将军哪次输过?你就等着赔得倾家荡产吧!” “哼,要是我大赚了一笔,兄弟你可不要来跟我哭鼻子。” “我天!你到底哪来的自信?” 围观的众弟子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不休,而处于风暴中心的两人,却静默得如同两尊石像,眼睛一刻不眨地盯着蛊里争斗的两只蛐蛐儿。 “神威大将军”体型硕大,两只后腿强健有力,看准时机就往“擎天上神”扑过去,好不威风。“擎天上神”倒也不是吃素的,往往身形一闪,躲避得恰到好处,巧妙化解敌方的攻势。两只蛐蛐儿甫一靠近,又随即分开,斗了个难解难分。 “神威大将军”见奈何不了对方,索性跟它来个持久战,时不时虚晃一招,往往能把对方吓一跳。“擎天上神”全身紧绷,小心谨慎地寻找突破口,围着“神威大将军”转,时间一长,难免精神涣散,微一怠惰,便会被“神威大将军”寻着空隙进攻。 看着敌方的体力被自己消耗得差不多了,“神威大将军”没有再犹豫,瞅准一个时机,果断地扑了上去,和对方撕咬在一起。 正在这生死攸关的当口,一个弟子匆匆而来,扒开围在石桌前的众人,十分没眼力见地向那两人中的其中一人道:“余师兄,师尊有事找你,请你去干坤殿一叙。” 余凉抬手打断他,眼睛仍然不离两只狠命厮杀的蛐蛐儿,口中只道:“等等。” 只见“神威大将军”把“擎天上神”逼至了角落,“擎天上神”想要奋起反抗,奈何敌不过“神威大将军”一波又一波狂风骤雨般的攻势,终于不再抵抗,两只触角软软地垂下,缴械投降了。 围观的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唿。 余凉畅快地舒了长长的一口气,得意地看着对面骚眉耷眼的人,伸出手来,“卓师弟?” 卓师弟从衣带里摸出一个小包,扔给余凉。余凉伸手接住,掂了掂,觉得分量差不多,满意地点点头,揣进了自己的荷包,再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竹筒,小心翼翼地拈起他的功臣“神威大将军”,放在竹筒里,盖好盖子。 这个时候,他好像才想起旁边有人,转头向那个通报的弟子道:“不好意思,刚才没听清,是师尊有事找我?” “师尊让你往干坤殿一叙。”即使刚才被当作人肉背景被忽略,通传弟子还是非常好脾气地重复了一遍。 “他没有说是什么事?” “没有。” 余凉小声嘀咕道:“这个兰芷君,一天到晚就知道神神秘秘的,搞什么么蛾子?” “很急吗?他要我现在就去?”余凉问道。 “是。” “好吧,我知道了,劳烦你了。” 通传弟子恭谨地行了个礼,走了。 刚才押“擎天上神”的那人,早已被一群弟子层层簇拥着,向他讨彩头了。 余凉看着满脸肉痛地捧着“擎天上神”的卓师弟,拍拍他的肩,笑道:“好啦,卓师弟,没什么大不了的,师兄改日请你吃酒。” 说罢脚下生风,大步走了,留给众人一个极其潇洒的背影。 二 出了紫木林,余凉左手捏个剑诀,念了个咒,霎时一道青光破风而来,带动树叶沙沙作响,却在逼近余凉时骤然停住,乖乖地横在地上。 只要是略通灵器之人,都绝对会赞嘆这是把好剑。剑身长约两尺,宽两寸,笔挺通直,周身笼盖着幽幽的青光,散发着丝丝寒气。剑柄上刻着两字——清濯。 余凉跳上剑身,口里施咒,“清濯”带着他稳稳地上升,往干坤殿飞去。 干坤殿中,兰芷君已经在等着他了。 余凉落地,收起“清濯”,往内殿走去。干坤殿极其宏伟宽敞,约莫可容纳千余人,大厅正前方是掌门座椅,厅中四下放着蒲团——这是崑崙墟弟子每日修晨课之所。余凉绕过大殿,往右穿过一个偏门,来到内殿。内殿正中是一球型仪器,由青铜所铸,其上指示方位的八个龙头缓缓吐着雾气,内部架构繁复,机关紧扣,无数齿轮零件层层咬合,严谨而不知疲倦地运作着。仪器外部纹有饕餮凶兽,边缘刻有蛟龙赤螭,线条柔美,翩然灵动,极尽精工细酌之能事。 这是歷代能工巧匠,倾其毕生心血不断构思和改造的“魑魅仪”。余凉每次看到它,都打从心底里赞嘆前人卓越的智慧和巧夺天工的技艺。 兰芷君就站在魑魅仪旁,静静观察着魑魅仪的每一寸变动。 听到脚步声,兰芷君转过身,见是余凉,点点头,“来了?” 余凉行了个礼,“师尊。” 他低下头,看到兰芷君曳地的雪白衣角,被魑魅仪吐出的雾气一衬,更加显得超尘脱俗。 “师尊叫我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兰芷君招手叫他过来,“你来看看这魑魅仪。” 余凉走近,仔细观察着八个龙头,只见独独离位的龙头嘴里衔着一颗龙珠。* 兰芷君道:“近日魑魅仪有所异动,显示北方有不明妖气,昨日我用浮世镜大致确定了一下位置,妖气的聚集之所在天山一带。” 余凉喃喃道:“能让魑魅仪吐出龙珠,可见这妖气不简单。” 兰芷君点点头,“不错,我想让你前去天山调查一下妖气的来源,如果可以,顺手把它清理掉,以免妖魔危害附近百姓。” 看着兰芷君极其正经的脸色,余凉有些不解,“师尊,我道你急急忙忙叫我来是什么事呢,除魔这种任务我执行了不下百次了吧,你像平常一样直接让通传弟子给我捎句话来不就得了?怎么今儿还专门让我来内殿?” 兰芷君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说道:“这次执行任务,不是你一个人,是两个人。” “哦?谁和我一块儿去?” “嗯……桃花坞大弟子……季风。” 余凉面上的肌肉狠狠抽动了一下,“为何是他?” 第2页 “崑崙墟和桃花坞素来交好,偏生你们两个水火不容。季风此次前来,也是他父亲季子辰的意思,你们都是后生中的佼佼者,将来必是仙界的中流砥柱,若能冰释前嫌,言归于好,岂不是件美事?” “不是,师尊……”余凉舔了舔嘴唇,“换做是你,你能忍受整天跟一个面瘫死木头待一块儿,每天说不了半句话么?” 兰芷君凉凉地道:“那也总比每天跟一个话痨在一块儿听他唠唠叨叨滔滔不绝跟只蚊子在你耳边‘嗡嗡嗡’要来得舒服多了。” 余凉幽怨地看了兰芷君一眼,“反正我不去。您要跟桃花坞联络感情,找大师兄去。” “你大师兄在江南办事呢。现在整个崑崙墟,就数你辈分最大,你不去谁去?” “您就说我不在,找三师弟去。” 兰芷君一脸无奈,“跟季风一起去执行个任务能要你命还是怎么地?人家远道而来,我们总得尽地主之谊……” 余凉使出自己的杀手锏了,“要我去,可以。只要您答应把后院那只白狐狸送给我,我就去。” 余凉知道兰芷君最爱珍异灵兽,那只白狐狸更是他的心头肉,余凉不信他能为这事儿忍痛割爱。 果然,兰芷君踌躇道:“但……那可是九尾的珍品啊……” 余凉眼见自己阴谋得逞,得意地瞅着他,“您就说答不答应吧。” 兰芷君内心一番天人交战,良久都不开口。 余凉观察着兰芷君拧成一团的眉毛,心里已经开始沾沾自喜,却听兰芷君道:“成。只要你给我好好完成任务,回来那只九尾灵狐就是你的。” “……” 这……这这这,这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啊?! 余凉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半天,才问道:“师尊……您是真的打算……把那只白狐狸……” 兰芷君痛心疾首地点点头,“怎么样?满意了吧?” “可是……” “可是什么?狐狸都给你了,你还想怎么样?” “我……” “把狐狸给你,你就去执行任务,这可是你自己亲口说的。怎么,反悔了?” 余凉没想到兰芷君会来这么一出,敢情是他给别人下了个套,最后把自己套住了。没办法,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现在想后悔也来不及了。不过往好处想,他也算捞到了一个大大的好处,平衡利弊,这交易不亏。余凉把心一横,道:“好,我去!” 三 要说余凉为什么不喜欢季风,倒不是因为他俩之间结下了什么梁子——事实上,他们俩除了在两年前的试剑大会上见过面,之后再无交集。 不过人的感觉通常很奇妙,你会跟一些人一见如故情投意合,也会存在另一些人,你一看见他就不慡——至于为什么不慡,你也说不上来,可能是你俩天生八字不合。 季风就是属于那种,余凉见了第一眼就不喜欢的人。 试剑大会每年都举办一次,刚刚成年的仙界弟子,将于腊月初一这一天,齐聚凌霄峰比试拳脚及仙术,夺冠者将由仙尊亲自主持该名弟子的加冠之礼。 余凉自然去了,不过不是奔着名次去的。他琢磨着,要是自己侥倖摘得桂冠,那就得当着仙界众人的面儿行冠礼了,想想都觉得尴尬。让余凉感兴趣的,是这其中的生意。 这等盛会,若不下几注,赌几把,赢点儿钱,都对不起凌霄峰大把大把砸在试剑大会上的银子。 就在他跟其余各派弟子围在赌桌旁吆喝下注时,他余光瞥到了一人,那人着一袭靛青袍,静静地坐在角落,用拭布轻轻擦拭着自己的佩剑,淡然而专注,仿佛周围的喧闹吵嚷丝毫不能影响到他半分。 那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的高贵,那种高贵来源于他的血脉,来源于他的家庭,那种高贵让他显得孤高,显得清冷,显得与同辈格格不入。 余凉下意识地排斥这种感觉。 世事无常,造化弄人,试剑大会上,刚好就抽到他俩对战。余凉看到对面是季风,藉口自己头痛,转身跳下了试剑台,引发观众席上一片譁然。季风不明所以,不知所措地站在台上,得亏主持反应机灵,解释说崑崙墟二弟子余凉因身体不适退赛,宣布此场季风胜出。 后来余凉听说,季风也随便寻了个理由退赛,具体为什么,余凉就不得而知了。 余凉一边回忆旧事,一边收拾自己的衣物。末了,再将平日除魔所用的诸如符咒、罗盘、夜明珠、浮世镜、捆仙绳、现魂香等物一一塞进“轻行囊”。轻行囊只比巴掌大一点,其容量却大得惊人,用海纳百川来形容都不为过。使用者只需略施法术,便可将物事装入其中,操作极其简单,略懂仙术的三岁小孩都能办到。 余凉动作顿了一顿,想起什么,随即在自己的一堆杂乱的灵器里翻找着,终于扯出来一对精緻的银质铃铛,一併扔进了轻行囊。 夜凉如水,淡月微云,一袭白衣立于庭院中,任由微风轻轻掀起他的衣角。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为什么要让他去?” 兰芷君微微嘆了口气,“他总有一天要知道的。” 齐老僕不以为然道:“你不怕他知道后会恨你吗?” 兰芷君抬头凝视着那抹月色,“那就不是我能掌控的了。” 他的声音很轻,仿佛碎成一片片,随着微风消散于无形。 “既然如此,那你又在担心什么?” “不,我只是……”兰芷君的眼睛里盛满了忧伤,“心疼我的九尾灵狐。” “……” *註:离位,根据《周易》中的后天八卦所述,为古时的正南方,即现在的正北方。古人标记方位的方式与现代人相反,虽然此文时间架空,但考虑到是古风,因此在使用八卦位表示方位时用了这个设定,除此以外的方位表示,通通与现代相同,以免读者被方位绕晕……(作者已经晕了) 第2章 云山边城疑雾深 一 翌日,余凉御剑,越过崑崙墟上方,向北而去。 从空中俯瞰崑崙墟,自然又是另一番景致。崑崙墟于崑崙山之上,依託各种悬崖峭壁、神木奇石所建,云雾缭绕中,干坤殿的红瓦屋顶时隐时现,另有各种亭台楼宇、飞流瀑布点缀其间,让崑崙墟越发显得秀逸出奇。 约定的地点离崑崙墟不远,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余凉到达了一处边镇。街道还算干净,路边偶有些妇人扫着门前的积雪,路边摆着小摊,摊贩吆喝着卖豆浆油条豆腐脑,锅里的油滋滋作响,热腾腾散发出香气。 余凉这才想起自己还没用早饭,想着时间还早,遂在摊边坐下,要了碗面条。 旁边坐着一老一少,嘀嘀咕咕说些什么。余凉本无心听人家谈话,奈何他是修仙之人,五感较之常人更加清明,愣是把他们的谈话内容一字不漏地给听了去。 第3页 “柱子啊,你今儿散学之后,就别扭着东院家的虎子四处瞎玩了,早点回来是正事。你没听说吗?我们镇上,这段时间就有三家丢了孩子,哪儿都找不着,不定是被什么恶人拐去了还是被什么野狼野豹叼走了,可真让人慎得慌。”老人压低了声音道。 柱子嘴里塞满了油条,含含煳煳道:“嗯嗯,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老人看柱子完全没把他的话当成一回事,急了,“柱子,我可真不是跟你开玩笑。镇长都请求凌霄峰的人来调查这件事了,孩子找不到,兇手也找不到,那些娃娃就跟凭空蒸发了一样,一点线索也没有,你看看,这都几日了,到现在也没个结果……唉,可怜赵二蛋那一家,好不容易有了个儿,这才刚满月呢,就出了这么个事儿,听说赵媳妇儿整天以泪洗面的,活活哭成个泪人儿啊,还有……” “行了行了,爷爷。”柱子打断他的絮絮叨叨,“我都这么大了,没这么容易被别人偷走。” “那万一有人强行把你掳走呢?” 柱子把油条往豆浆里一杵,“那我就咬他。”说罢咧嘴一笑,露出了一排惨不忍睹的牙齿,门牙处缺了老大一个洞。 老人拍拍他的脸,“就你这牙,还咬人呢,崩几下就掉了。” “放心吧,爷爷,那三个小孩儿多大呀,最大的都没超过两岁,我这么大一个人,不会有事的。” 老人又要开始长篇大论了,“柱子……” “好好好,我一放学就立马回家,绝对不耽搁,成了不?” 爷爷满意地点点头,欣慰地拍拍他的脑袋,“嗯,这才对嘛,还是我们家柱子懂事。”说罢又开始说起镇上的张家长李家短,拉拉杂杂扯了一大堆。余凉在那老人的谈天说地中吃完了面,心里想着这老头不去当说书先生简直是白白糟蹋了这么好的口才。 二 与此同时,住在朝福客栈的季风早已穿戴洗漱完毕,用过了早膳,坐在客栈的大堂角落里静静翻着一本书。大堂里的其他客人们趁着早饭的时间闲聊,天南海北地说着。 “再过两月有余,仙界又要举办祭神大典了吧。” “可不是吗,五年前我有幸去过凌霄峰一次,那场面,啧啧,不提了。” “卢兄你居然去过祭神大典?虽说此等盛会也向普通百姓开放,但毕竟名额有限,好多达官贵人削尖了脑袋也挤不进去呢!” “我运气好,家中有个亲戚在凌霄峰有个一官半职,给了我一张票,嘿嘿。” “卢兄你快说说,那祭神大典到底是怎生一个场面?” 提到这,那姓卢的开始得意了,极尽炫耀地卖起了关子。 “你们可知道,仙界声名最盛的四大门派是哪四个吗?” “这个谁人不知?‘蓬莱风骨任逍遥,夹岸桃花且自妖。崑崙肝胆皆冰雪,楚天空阔踏凌霄。’自然是东海的蓬莱岛,剑南的桃花坞,北疆的崑崙墟,中原的凌霄峰了!” “半点不错。那你可知,这四大掌门分别是哪四位吗?” “这有何难?蓬莱岛人称‘仙风道骨’的清尘君柳晏晴,桃花坞‘侠义云天’的季子辰,崑崙墟‘高风亮节’的兰芷君颜檀,凌霄峰‘嫉恶如仇’的云纾——也是此任仙尊。” 那姓卢的点点头,“没错。祭神大会是五年一次的大会,自然少不了这四大掌门了。” “这么说,卢兄可见到这四大仙人的尊容了?” “那可不。”姓卢的端起茶碗,喝了一小口,砸砸嘴,继续说道,“我只道坊间传闻尽是夸夸其谈,不曾想五年前那日亲眼见到这四位掌门,那真真跟传说中的一模一样。且不说他们身上冒出的仙气,连样貌都是我们普通百姓望尘莫及的。” “有你说的那么夸张吗?” “咳,等你亲眼见到了,你就知道我有没有骗你了。不过啊,除了这四位掌门,还有不少弟子也极其出挑,嗯……就比如说……那个桃花坞季掌门的大公子。” “哦哦,我听说过他,好像叫……叫季风是吧。” 自己的名字乍然传到耳朵里,季风翻页的动作不由得顿了一顿。 “那个季大公子可真真是一表人才啊,五年前我看到他,那时他还未及冠呢,已是如此俊俏。我估摸着现在这光景,走在大街上非得叫人家小姑娘看直了眼哪。不过除了他,还有一人,这人你们应该不会不知道吧?就是那个崑崙墟掌门兰芷君座下的二弟子。”说到此处,他不经意压低了声音。 “我知道我知道,就是崑崙墟前任大弟子余南石和魔教妖女祁幽君的儿子。大概二十年前,余南石被当时的崑崙墟掌门凌阳道人发现偷偷炼制‘蛊人’,后被凌阳道人逐出师门,此后不久,现任仙尊云纾在一次偶然中发现魔教——在当时还叫做三清教——中居然暗中设有炼蛊房!经过彻查才发现,余南石早就暗中勾通三清教炼蛊。云纾当即下令,仙界正统联手剿灭魔教,这才有了那场流血漂橹的‘肃清之役’,魔教被杀得一个不留,连院子里的黄狗都没剩下!余南石和祁幽君双双自刎,只留下刚出生不久的儿子给师弟兰芷君抚养……” 另一个人插嘴道:“‘蛊人’是什么啊?” 那人骚骚头,“嗯……就是把蛊虫种入活人身体里面吧,然后给‘蛊人’吃什么药……反正据说是修仙之人吸食了活‘蛊人’的精气,就可以短时间内大幅提升修为什么的。唉,我也不是很懂。” 插嘴那人朝姓卢的问道,“卢兄,你清楚么?” 姓卢的摇摇头,“关于这件事,我也只是知道个大概,毕竟二十年过去了,大家口口相传,难免就失之真切。” “那余南石的儿子后来怎么样了?” “五年前我看到他,他就站在兰芷君的旁边,笑语晏晏的,大概兰芷君也把他照顾的很好罢。这孩子也甚是可怜,从小没爹没娘,他爹又是这么个品性,估计也没少听过旁人有关于他的闲言碎语……唉,只希望他成为像兰芷君一样的正人君子,莫要步他父亲的后尘。”姓卢的说着说着,好似自己也被自己所说的话感染了,也不知是不是真的为余凉感到惋惜,开始唉声嘆气起来。 其他人听了,也跟着沉重地点了点头。 “不过话说回来,那余南石的儿子样貌如何,你还没说呢!” “哦,这个可要好好说一说了,余家公子生得那叫一个……” 他骤然停住,喉咙好像突然被鱼刺卡住,后半截话被拦在中途,怎么也发不出声来。 他睁大了眼睛望向门口,眼珠子只差没掉下来。 其余众人顺着他的视线往门口一瞧,也呆住了。 第4页 本来吵吵嚷嚷的大堂,顿时鸦雀无声。 只见门口一公子长身玉立,足蹬长靿靴,身着棉白袍,外罩一雪狐大裘,似笑非笑地看着那姓卢的。 清朗的男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嗯?怎么不说了?我生得如何?” 季风也被这声音惊动,抬起头来,望向门口。 看到余凉,他想到了两句诗,“秋水横波映日月,雪肌玉魄惊春秋。” 姓卢的一副活见鬼的表情,怕是今生今世都没想过自己能中这么大的彩,支支吾吾地半天吐不出一个字,与刚才那口若悬河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余凉笑了,他笑起来的时候,一双桃花眼眼角微微上挑,更增了几分风流。“听说季风季大公子也住在这儿,你们可曾见过他吗?” “什么?!季……季公子……也在这儿?” 话没说完,姓卢的只听身后一个低沉的声音道:“失礼了,在下便是桃花坞季风,久仰余公子大名。” 众人纷纷回头,见季风着一件宽大的靛青袍,外罩一玄色大氅,向余凉行礼,当真是剑眉星目,丰神俊朗。 余凉回礼,“哪里哪里,季公子客气了,在下崑崙墟余凉,奉师尊之命前来,礼数不周,怠慢了贵客,还望季公子海涵。” “余公子说笑了。” “季公子收拾停妥了吗?” “随时可走。” 余凉点点头,“那我们出发吧。” 直到余凉和季风走出客栈过了好一会儿,姓卢的才开始回过神来。大堂里又开始议论纷纷了。 “今儿可算饱了眼福了,仙界的拔尖儿后生,一下见了俩。” “不是说他俩关系不好吗?怎么今儿个看来……好像还挺正常的?” “咳,那都是流言,怎么能尽信呢?” “……” 此时余凉内心:“哼,要不是为了我的九尾灵狐,鬼才要跟你虚与委蛇。” 三 两人一路无话,傍晚时来到一处村镇,这里不比之前的那个,居民明显少了很多,街道也十分狭窄,冷冷清清的,没有几分烟火气。 好不容易找到一处小客栈,两人吃了饭就各自回房。余凉打开窗户透气,一瞥眼看到街道上几个玄衣束履的男子匆匆奔了过去,背上各自背了剑。 “凌霄峰的人?他们来这儿干嘛?”余凉喃喃自语,突然想起了今天早上那一老一少的对话,心觉事情有些蹊跷。现在刚刚吃过饭,他也没甚事可干,干脆追上去问问,就当消食了。 他背上“清濯”,直接打开窗户从二楼一跃而下,三两步追上了前面的凌霄峰弟子。 “劳驾,弟兄们这是要去何处啊?” 领头的一凌霄峰弟子见余凉身手不俗,料得不是常人,遂停下脚步,“阁下是……” “在下崑崙墟兰芷君座下二弟子余凉,奉师尊之命前去天山执行任务路过此地,见各位凌霄峰的兄弟行色匆匆,不知道是有什么急事?在下或可帮助一二。” 几个凌霄峰的弟子各自对望几眼,那带头弟子方才说:“既然阁下是崑崙墟兰芷君座下高徒,那就太好了,老实说,咱们哥儿几个这些天,为这件事忙得焦头烂额,到现在也没找出个法子,您若肯仗义相助,我们定当感激不尽。” 余凉微笑道:“阁下但说无妨。” 带头弟子道:“请余少侠随我来,我们边走边说。” 余凉点点头,跟着几名凌霄峰弟子在狭窄的街道小巷左穿右绕。 “我叫马元杰,你叫我小马就成。前两个月,凌霄峰接到月口镇的报案——月口镇隔这儿也不远,这里叫溪源镇——说是有孩童失窃,找不到兇手,当时我们没怎么在意,派了几人过来调查,结果一无所获。结果你猜怎么着?凌霄峰的弟子还没走呢,当地又有一个婴儿不见了!” 余凉眉毛一挑,“你是说,那兇手根本不把凌霄峰放在眼里,就当着你们的面作案?” “可不是吗?这下凌霄峰才意识到不对劲儿了,赶紧加派人手调查,这一查才知道,原来不仅仅是月口镇,这附近方圆百里的村镇,几乎个个都有孩童失窃。我们被抽调来溪源镇巡逻,就在前几天,又丢了一个孩子,我们查了好几天,一点蛛丝马迹也查不出,可把我们愁死了,每天头髮都掉了好几把。”说罢他忧愁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髮际线。 “那你们现在是去?” 另一个凌霄峰弟子插口道:“就是几天前失了孩子的那个谢家媳妇邓氏,这几天茶饭不思的,张口闭口就是‘二娃二娃’的,快要得失心疯了,刚才他丈夫找到我们,说她又无缘无故发病了,我们得去安抚一下她。” 余凉沉吟一会儿,道:“失窃的孩子都多大?” “好像都不超过两岁吧,最小的刚出生不到一个月。” “唔……确实,对两岁以下的孩子下手更方便,因为他们还没有反抗的意识和能力……那你们在案发现场有没有发现脚印、髮丝、衣角布料什么的?” 马元杰摇摇头,“完全没有,所以我们才会如此头疼。” “你们可以设圈套,瓮中捉鳖什么的。” “都试过了,没用。我刚才也说了,兇手直接当着我们的面把小孩抱走了,速度快得就好像……好像根本没有人进去过房间,孩子凭空蒸发了一样。” 余凉喃喃道:“看来兇手不一般啊……不过比起作案手法,我更想知道,他为何不惜冒着这么大的风险也要偷孩子?而且全都是不超过两岁的,说明他对大一点的孩子没兴趣……为什么呢?他要这些孩童做什么呢?” 马元杰苦笑道:“这个就只有兇手才知道了。” 说话间,几人来到一间小小的瓦房前,屋里传来妇女断断续续的抽噎声。 马元杰敲了敲门,道:“谢夫人,在吗?” 余凉听到匆匆的脚步声,然后一人打开了房门,是个女子,荆钗布裙,不过看起来不是谢夫人,马元杰道:“邓姑娘好,刚才谢大哥找到我们,说谢夫人又不吃东西了,我们就赶紧过来看看,现在好点儿了吗?” 站在余凉身旁的一名凌霄峰弟子悄悄对余凉解释道:“这是谢夫人的妹妹。” 邓姑娘摇摇头,让过身来,“有劳各位官爷了,姐姐还是在不停地哭,姐夫给姐姐抓药去了还没回来,这里只留了我一人照顾她。官爷们先在堂屋里坐一会儿吧,我去沏壶茶。” 马元杰道:“邓姑娘,我们只是凌霄峰派来跑腿的,不是什么官爷,你这样说,可真是折煞我们了。” 邓姑娘垂下眼帘,摇摇头,“为了案件忙前忙后的不是你们口中的官爷,而是你们,能帮我们找回孩子,抓住兇手的,也只有你们。在小女子眼里,你们才是官爷。”说罢做个揖礼,转身去沏茶了。 第5页 余凉跟着马元杰他们坐下,他仔细环顾着堂屋,内设桌椅,桌上摆放着杯盏和油灯,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兇手若要进入内室,必然会经过这里。 余凉问身旁的马元杰道:“除了堂屋,还有几间房?” “三间,一间睡房,一间客房,一间灶房。谢大哥和谢夫人都谁在同一房里,孩子就睡在他们旁边的摇篮里。” 这时,邓姑娘拿着茶壶出来了,余凉礼貌地道:“邓姑娘,在下不才,略通医术,可以让我去内室帮忙看看令姐的病吗?” 邓姑娘生在穷乡僻囊,从没见过生得这般俊俏的公子,突然听到他在对自己讲话,一时之间竟有些慌乱,好一会儿没说出话。余凉见姑娘被自己吓着了,暗骂自己唐突,遂又温声道:“姑娘不要怕,在下余凉,是来帮马兄办案的,如果姑娘觉得有什么不方便,请不必为难。” “哦……嗯,那就有劳官爷了。”邓姑娘把茶碗递到众人面前,向余凉道:“官爷这边请。” 余凉生平第一次被别人叫“官爷”,倒莫名有些新鲜。 他跟着邓姑娘来到内室,只见谢夫人坐在塌上,手里紧紧攥着一只拨浪鼓,头髮散乱着,面黄肌瘦,双颊微微凹陷下去,口里只轻声唤道“二娃,二娃”。 余凉蹲下身,注视着她,他看到了她的眼睛,那是一双失去了生命的眼睛,是一口干涸的枯井,是绝望的灰色,流不出血,流不出泪,不过多久,就会变成永恆的麻木。 邓姑娘坐在谢夫人身旁,轻声对她说:“姐姐,大夫来了,让大夫给你把把脉,好么?” 谢夫人仿佛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根本不去理会她。 邓姑娘轻手轻脚地把谢夫人的手臂抬起来,放到桌上。余凉道了声得罪,手指搭上了谢夫人的脉搏。 脉象很混乱,他感觉不出什么。其实邓姑娘和她姐夫都很清楚,谢夫人也并不是真的染上了什么恶疾,要是她儿子现在立刻出现在她面前,谢夫人的病定能不药而愈,比什么仙丹灵药都管用。 余凉看到谢夫人手里紧紧攥着的那只拨浪鼓,问道:“这是二娃的东西吗?”他没有问邓姑娘,他在问谢夫人。 邓姑娘刚想帮谢夫人回答,余凉把食指放在嘴唇边,示意她噤声,邓姑娘会意,赶紧闭了嘴。 谢夫人眼睛望着虚无的前方,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口中只喃喃重复着,“二娃……二娃……” “我在。”余凉握住她的手,柔声道。 谢夫人好像感应到什么,眼珠转了转,看向余凉。 “不……你不是他……” “那我是谁?” “我……我不知道……” “我就是你的二娃,但是我长大了,你不认识我了。”余凉认真地盯着谢夫人的眼睛,“在我很小的时候,有人把我从你身边带走了,现在我回来了,为什么你不认我了呢?” 谢夫人的唿吸突然变得很急促,“真的是你吗?二娃,二娃……”她抓住余凉的袖子,好像抓住了什么救命稻糙。 “娘,我在。”余凉轻声道。 邓姑娘在一旁瞪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这一幕,觉得自己也快被他俩弄得精神不正常了。 余凉缓缓道,“我还记得,我小时候特别特别爱哭,可是你一摇拨浪鼓,我立马就不哭了。你每天都会唱歌儿哄我睡觉,夏天的夜晚,你会把我抱到藤椅上,我们一起数天上的星星,星星好多好多,我们数好久都数不完。冬天的时候,你会给我买一袋板栗,你跟我说只能吃五个,因为板栗吃多了,晚饭就吃不下了,可你每次都能纵容我把一袋给吃完……” 他的声音很轻柔,很舒缓,像江南湖面上氤氲的十里烟波,像秦淮河畔缱绻的温柔月光,委婉而动情。 谢夫人想像着这些画面,变得安静起来。 就在这时,余凉不舍道:“娘,二娃不能陪你了,二娃要走了。” 谢夫人死死拉住余凉的衣袖,惊恐道:“你说什么?你刚回来,就要走?你……你不想待在娘身边吗?” “我也不想离开娘,可是……那个人,他一定要带我走。” 谢夫人声音颤抖着,“他?他是谁?他为什么要带走你?” 余凉摇摇头,“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可是……您一定知道。就在我小时候,他把我带走的时候,您看见他了,对吗?” 谢夫人疯狂地摇着头,“不,不,我不知道,那晚太黑了,我什么也没看见!二娃,答应娘,不要离开娘,好吗?” “如果您记得他长什么样子,我们就可以把他抓起来,我就再也不会被他带走了。” “不,不,那晚太黑了,夜是黑的,梦也是黑的,我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你就不见了!我也希望我能看到他!我也希望我能找到他!这样我的二娃就再也不会走了,再也不会离开我了!”她声嘶力竭地哀嚎起来,把堂屋的人都惊动了,这时老谢也回来了,冲到门口就想进屋,得亏邓姑娘识时务,把一干人等拦在了外面。 “娘。”余凉握住谢夫人的手腕,缓缓给她输送灵力,让她脉象稍微稳定一点,“那天晚上,你梦中有什么?” 谢夫人的眼神又开始空洞,“什么也没有……” “一定有的,只是您记不起来了……您再好好想想,除了黑暗,还有什么?有光吗?” 谢夫人停顿好久,好似在竭力思考着。 “有……但是只有一眨眼……眨眼过后,就没了。” 余凉觉得自己就快要接近真相了,心跳不禁开始加速,神经也紧绷了起来。 “是……一团火吗?” “很小一团,非常小……” “什么颜色的?” “……绿色。” 余凉长舒了一口气,柔声道:“多谢了,谢夫人。” 刚才的回忆好似耗尽了谢夫人所有的精力,她身体摇晃了几下,余凉见状,赶紧把她扶住,邓姑娘过来帮忙,让她躺着休息了。 四 “如果我们姑且可以相信谢夫人的回忆,有绿色火焰出现的话,那个人一定用了符咒。一张符咒只能用一次,因为用一次过后,这张符咒就会自动燃烧掉——而符咒燃烧时的火焰,就是绿色的。”堂屋里,余凉分析道。 “所以,这个人一定是个修士。那么第二个问题来了,他用的是什么符咒呢?根据马兄所述,这个人行动极快,等到你们闯入内室时,他就已经不见了,所以他有很大可能用的是‘瞬移符’,把自己瞬间传送到另一个地方。” “第三,使用‘瞬移符’需要消耗大量灵力,修为浅的根本无法使用,所以这人绝对不是一名普通的修士。第四,他根本不惧怕凌霄峰布下的防线,在你们已经有所防备的时候还能够做到游刃有余,必须是有勇气和强大执行力的人才能完成——当然,也有另一种解释,就是他对于这些孩子的渴望让他可以无视这些风险。从以上我们大致可以推断出这样一个结论:兇手是仙界的一名修士,修为很高,他想到得到幼童,于是在晚上潜入居民的家中,神不知鬼不觉的抱走孩子,再用瞬移符离开,让你们一点线索也查不到。” 第6页 “可是,”马元杰提出疑问,“你怎么能肯定谢夫人在那种状态下的回忆是真实的呢?” “我确实不能肯定。”余凉承认道,“可是如果我们以谢夫人说的话为前提,这一切就说得通。况且,这些回忆是根植于她的潜意识中的,人在意识模煳的状态下,往往能想出一些在正常状态下想不出的东西。” 马元杰道:“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兇手用了瞬移符,我们怎么抓住他呢?” “既然他用了符咒,就肯定有另一种符咒来破解,只是需要的灵力加倍而已……”余凉说着说着,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马元杰自告奋勇道:“余少侠,有什么需要我们兄弟的,你尽管说,你一人的灵力不够,我们大家凑一块儿,灵力铁定够了。” “不是,马兄,你听我说……”余凉舔了舔嘴唇,艰难地启齿道,“瞬移符不是一张,是一对。一张放在传送的目的地,一张自己随身携带,使用瞬移时两张符咒一起燃烧,方能将自己传送到需要的位置。破解传送符的符咒是‘截断符’,也必须是两张同时使用方能奏效。可是这使用这‘截断符’所需的灵力是‘瞬移符’的两倍,我一人用两张倒不是不可以,但那人若是两次使用瞬移符,我的灵力就不够了,所以……” 马元杰听他弯弯绕绕说了这么多,总算是听明白了,“也就是说,你要找一个修为跟你相当或是在你之上的人,跟你一起使用符咒,是这个意思吧?” 余凉见马元杰脑袋还算灵光,欣慰地点点头,“马兄一点就通,就是这个意思。” “可是……”马元杰看看他的兄弟,再看看自己,“我们都不行啊。” “嗯……有一个人……可以。”余凉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找季风帮忙,“其实,桃花坞的季大公子……他也来了,就住在我隔壁。” “啊呀,那真是太好了!”马元杰此时觉得自己真是走了大运,在‘天要亡我’的时候遇到了救星,“如此,就有劳余少侠和季公子了。” “不必言谢,应该的,应该的……”余凉调动了面部所有的肌肉,才勉强没让自己的微笑变成苦笑。 几人将计划讨论已毕,告辞了邓姑娘,准备离开。邓姑娘和老谢将他们送至门口,千恩万谢,在余凉转身欲走时,邓姑娘叫住了他,“嗯……那位官爷,请留步。” 余凉转过身,眨了眨眼睛,“姑娘说的是在下吗?” 邓姑娘点点头,“小女子有一事不明,还望官爷赐教。” “姑娘请说。” “我想知道刚才在内室里,官爷对家姐说的那番话是……” “哦,那个自然是我编的。”余凉笑道,“我只是看到拨浪鼓,稍微联想了一下二娃的童年应该是怎样的,纯属在下瞎编,让姑娘见笑了。” 邓姑娘真诚地看着余凉道:“官爷仗义相助,小女子怎敢笑话官爷?我和姐夫虽然口中不说,但我们心里清楚,二娃大概已是凶多吉少,我们不会奢望太多,但至少,我们希望看到兇手被绳之以法,也算是给我们,给那些失去了孩子的父母们一个交代。” 余凉颔首道:“姑娘放心,只要余某在这里,就不会坐视兇手逍遥法外。” 邓姑娘眼中似有泪光,行了一礼,“多谢官爷。” 余凉跟着凌霄峰弟子离开了,几个凌霄峰弟子得贵人相助,开心得不行,一路说说笑笑,不过余凉就没这么轻松了,一想到要求季风帮忙办事,他心里就膈应。 半路和凌霄峰弟子分开,余凉找回了客栈,此时夜幕低垂,月明星稀,余凉猜测约莫已过了亥时,季风大概已经睡下了。 “我要不要去敲门看看他睡没睡?”余凉在心里琢磨着,“万一他睡着了被我吵醒了不高兴怎么办?我这九尾灵狐还要不要了?算了,明天再跟他说……” 他提了口气,轻手轻脚地上楼,路过季风的门前时,他透过窗纸往内望了一眼,隐隐可见微弱的灯光。 “原来他没睡啊……”余凉就在他门前站定,抬起手想要敲门,但这手不听他使唤,打死也不敲,他内心开始了一番天人交战,“余凉,余大侠,你可以的。不就是求人帮个忙吗,有什么说不出口的?你这是为了执行正义!为了全镇人民的幸福!这点儿面子都搁不下吗?你想想,等你办完事了,就再也不用见到季风了,再也不用跟他虚情假意了,九尾灵狐就是你的了!啧,可是……求谁帮忙我也不想求季风啊……等等,我啥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 “余大侠。”他豁出去了,“绝对不能怂。” 季风听到敲门声,站起身去开了门,看到站在门外的人,他也微微有些吃惊。 “余公子?有什么事吗?” 余凉堆起一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笑脸,“季大公子,在下想求你帮个忙。” 季风闻言,点点头,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侧过身来,“余公子进来说话吧。” 余凉也没跟他客气,潇洒地走进去坐了下来,见桌上放着油灯和一本书,季风的佩剑靠在床头,余凉观其形制,剑身偏窄,估摸着不会太重——至少不会有自己的那把重,剑柄上刻着两字——秋筠。 余凉心想,“‘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倒是个好名字……可惜剑虽好,却跟错了主人。” 余凉的佩剑“清濯”是其师尊兰芷君所赐,取自“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季风坐了下来,认真道:“在下有甚可以帮到余公子的,请但说无妨。” 余凉于是把自己今天早上听到的那一老一少的对话,今晚跟凌霄峰弟子去探望谢夫人的见闻,以及自己的推测和计划都简略跟他说了。 季风点点头,“原来如此,惩jian除恶本是吾辈当做之事,这个忙我自然是要帮的。” 余凉于是说了一通感谢赞美之词,直到终于无甚可说,这才起身遁了。 关上房门,季风又走回桌前坐下,把书翻开。油灯的光柔柔地打在他脸上,衬出他稜角分明的侧脸轮廓。书中的字一个一个映在季风的眼瞳里,却在进入大脑前就被过滤掉了,好久好久,他都没翻一页。 他这才注意到,原来自己在发呆。 他轻轻地嘆了口气,把书合上,吹熄了灯。 五 “溪源镇人口不多,剩下的家里有两岁以下幼童的,只有九家。” 第二天傍晚,马元杰向余凉汇报导。 “那就这样,你在这九家的每一家都安插人手,平均就好,就兇手目前的状态来看,他的目标应该是随机的。另外……”余凉问马元杰道,“你们凌霄峰弟子有没有互相联络的方式?” 第7页 “有的,我们叫它‘红丝带’。”马元杰说着,伸出自己左手的手腕,上面围了一圈红色的细线,“兄弟们带上这个,若有一人遇到危险时,就念动咒语,红丝带发光,弟兄们就能听见彼此的声音。”说着让弟兄们将多余的红丝带给了余凉。 “那就好办了,把这九户人家按方位编上序号,你们中的哪个如果发现了兇手,立刻用红丝带告诉我,我和季公子立马用瞬移符过去截断他。” “明白。”马元杰说道,“那我们现在立刻去安排。” “有劳了。” 送走了凌霄峰弟子,余凉关上了房门,现在他房里只剩他和季风两人。 两人无话可说,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尴尬。 “咳,那个……季公子,喝水吗?”余凉往杯里倒了杯凉茶,问道。 季风点点头,接过余凉递来的茶杯,象徵性地喝了一小口。 他放下茶杯,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就在余凉绞尽脑汁地想要找点儿什么话题打破沉默的时候,季风突然开口向余凉道:“余公子,在下有一事不明。” 余凉没料到季风这个闷骚居然会主动找自己说话,一口茶呛在了喉咙里,好半天才缓过来,挤出一个笑容,“季公子请讲。” “凭余公子现在的修为,用个‘瞬移符’再用个‘截断符’,应该不是难事,为何要找在下帮忙?” 余凉道:“我无法肯定他会不会在我截断他之后再次使用‘瞬移符’,如果那样的话,我就没办法阻止他了。所以为了保险起见,我需要一个人帮我分担一半的灵力。” 季风点点头,“不瞒余公子说,昨天你来找我,让我颇有些惊讶。” “哦?”余凉皮笑肉不笑,“为何?” “因为在我看来,余公子并非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 “不好意思。”余凉道,“我不懂季公子想说明什么。” “余公子……好像一直以来不太看得起在下。” 余凉心道,“什么看得起看不起的,我就是看见你心里膈应,闷得慌。”可是脸上的笑容依然很灿烂,“季公子多虑了,余某怎么敢看不起季大公子?” 季风微微垂下眼帘,“你不用这么跟我说话。” 余凉笑道,“嗯?我怎么跟你说话了?我说的话让季公子不高兴了吗?” “如果你只是为了完成任务,大可不必这样假意奉承。” 余凉的笑容已经变冷,“那季公子想怎样?” “我想知道,既然你一个人也可以抓住兇手,为什么要来找我帮忙?” 余凉听着季风前言不搭后语的问话,早就不耐烦了,压着火气道:“我说了,我既然决心要抓住兇手,就必须确保我的计划万无一失,所以我必须找个人来帮我。” “可是这是凌霄峰的事,你并没有义务一定要抓住真兇。” “季风你丫到底想说什么?”余凉感觉到自己的怒火噌噌往上窜,连九尾灵狐都压不住了,“我想抓住兇手,是因为我不想再有更多的孩子失窃,是因为我不想再有更多的母亲陷入失去孩子的悲痛,跟这些比起来,纠结我个人的问题根本毫无意义。你说得对,我就是看不起你,我就是不喜欢你,我就是看见你就不慡,可那是我的原因,如果因为这种事情造成无可挽回的疏忽,那不是我余凉的做派。我这么说,季大公子满意了吗?” 季风见自己达到目的了,点点头,声音却还是很平静,“满意了。” 余凉简直要被季风气笑了,“你这人脑袋是不是有毛病?非要我这样跟你说话你才舒服了是吧?” “你以后就这样跟我说话吧,这样挺好的。” 余凉翻了个白眼,真的是搞不明白这个季大公子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癖好。 这天晚上,兇手没来,第二天也是如此,直到第三天,第四天,依然没有动静。现在余凉已经把自己的作息完全颠倒,白天就闷头睡大觉,晚上就开始吃东西瞪大眼睛扮猫头鹰。季风倒是很淡定,不睡觉的时候就看书,也不和余凉有什么交流,余凉简直想把季风给解剖了看看他是什么构造,怎么就能做到整整五个晚上不说一句话。 就在余凉怀疑兇手不会来的时候,第七天晚上,他手腕上的红丝带幽幽发出了红光。 “三号。” 他听到凌霄峰守夜的弟子说道。 余凉赶紧扔掉自己手上啃了一半的鸡腿,拿起放在桌上的的震位的“瞬移符”,口中迅速念咒,符咒燃成一团绿色的火光,两人的身形从房间内消失。 三号房的内室中,一个黑影抱起了摇篮中的婴儿,正要拿出符咒,房间突然光亮大盛,他身边竟凭空出现了两个人! 余凉随手把烧了一半的“晖夜符”往黑影脸上掷去,黑影侧身避过,拿出“瞬移符”,余凉趁黑影动作一滞之际,和季风同时拿出“截断符”双双念咒,“瞬移符”燃烧的绿火登时熄灭。就在此时,一道黑色裹挟着劲风突然袭向余凉面门,他的“清濯”还没来得及动作,就只听“锵”的一声鸣响,一条碧色已横在他面前,架住了那股黑色的劲风。余凉认得这条碧色是“秋筠”,他也看清了那抹黑色,那也是把剑,剑身丝丝冒着黑气,可是这把剑只有剑锋没有剑柄,也就是说,这是把没有名字的剑! 这黑影是怎样做到能驱使一把没有名字的剑的? 可是现在根本不容许余凉把这件事想清楚,“清濯”出鞘,迅捷无伦地向黑影下路刺去,黑剑也迅速回挡,余凉纵身向前向黑影手中的孩子抓去,黑影侧身避过,召动黑剑刺向余凉门户,余凉抓住“清濯”的剑柄自下而上撩开了黑剑,左手摸出一张“定身符”,就势往黑影身上贴去。 突然,那柄黑剑剑气大盛,丝丝黑气像无数双柔韧的藤曼,缠住了余凉的手脚,黑影趁势往余凉咽喉处抓去,这时却只见碧光一闪,“秋筠”利落地斩断黑气,接着扭转剑锋往黑影刺去。黑剑被余凉用“清濯”扣住,黑影不及召回黑剑抵挡,情急智生,举起了那怀中的婴儿挡在自己身前。季风见状,急忙将“秋筠”定住,黑影就势打了个滚,滚到房间另一边,再度燃起符咒。 余凉见状,忙叫:“季风!!” 季风会意,两人再度拿出“截断符”,再一次灭了黑影手中的绿火。 没等绿火熄灭,黑影直接扔掉了手中的符咒,手一挥,点点寒芒流星般往两人周身打去。内室太小,简直避无可避,当此千钧一髮之际,余凉只听季风一声大喝:“余凉,退后!!” 余凉下意识地往后勐退几步,只见季风挡在他身前,袍袖一卷一收一放,暗器被他用漫天花雨的手法又打了回去,此时只见黑影手中绿光一闪,暗器尽数撞到墙上,“叮叮噹噹”把墙壁砸得坑坑洼洼。 第8页 黑影,再度消失了。 一切变故的发生不过在眨眼之间,等到屋外的人赶到时,他们只看到了一地的暗器,两个一身狼狈的人,还有一个空空的摇篮。 六 “余少侠不必太过自责,毕竟我们谁也没有想到兇手会强到连续使用三张‘瞬移符’。”马元杰安慰道。 余凉的屋里,凌霄峰弟子站的站,坐的坐,面色都十分沉重,谁也没有想到,这件案子远比想像当中棘手太多。 余凉苦笑道:“马兄也不必安慰我了,为今之计,只好请马兄将此事通传给仙尊,让他着手解决了。我也会即刻写信回禀师尊,请他定夺,马兄若有何难处,只管告诉我便是,我让师尊代为转达给仙尊也为无不可。” 马元杰嘆了口气,“多谢余少侠了。” 两人客气了几句,马元杰遂带着凌霄峰的弟子离开了。 他们离开了好一会儿,余凉还呆呆地坐着,一只手托着腮,不知在想什么。 季风陪他坐了一会儿,终于还是站起身,道:“你早点休息。”带上房门的时候,他好像听到余凉一句心不在焉的“嗯”。 余凉的眼皮开始打架,今天晚上耗费了他太多灵力,刚才强撑着精神,现在是怎么都撑不住了,他吹熄了灯,直接和衣倒在了床上,不一会儿就睡死了过去。 他迷迷煳煳地做梦,梦到自己还很小,兰芷君抱着他,在崑崙墟到处闲逛。崑崙墟有很多奇花异糙,每到春末夏初,繁花能奼紫嫣红地开遍整个山谷,空气中都是花糙的清香。兰芷君把好看的花摘了一把,编成花冠给小余凉戴在头上,逢人便问:我们家小阿凉好看吗?弟子们纷纷说:当然啦,小阿凉最好看啦,兰芷君就得意洋洋地笑着。他带着小阿凉路过映月湖,穿过紫木林,越过凌霜涧,走过天堑桥,一路来到望潮亭,在这里可看到云海翻滚,蔚为壮观。师尊一边轻轻拍着他的背,一边轻轻地叫他:阿凉,阿凉。 阿凉……阿凉…… 谁在叫我?是师尊么? 阿凉……阿凉…… 不,不是师尊的声音,那是谁?谁在叫我? 阿凉……阿凉…… 那声音近在耳边,却好似从一种虚无的空洞里飘出来的,游离着,脱离了真实。 阿凉…… 余凉勐然睁开眼睛,那声音消失了,阳光从窗外暖暖地洒在他的被子上,他坐起身,环顾四周,屋内除了他,再无一人。 “唿……我做的这是个什么梦啊……”余凉只觉得眼饧口涩,浑身都在发热,里衣都被汗浸透了,他想下床叫小二打桶热水来,没想到起身的时候竟然没站稳,趔趄了一下。 “不是吧……”余凉心里暗叫倒霉,“我这种铁打的身子骨,居然也能生病?” 他勉强直起腰,脚步虚浮地开门让小二准备了一桶热水,花了无比漫长的时间解衣,洗澡,穿衣,束髮,等他把自己收拾停妥了,已经到了午时。 他下楼的时候,看到季风已经坐在大堂等他了。余凉勉强打起精神,走到季风旁边,“季大公子,走吧?” “你不用吃饭么?” “不用,我不饿。”事实上,余凉倒不是不饿,而是没胃口,没有哪一个人在发烧的时候还能有胃口吃饭的。 季风点点头,“那走吧。” 两人跟马元杰等一干人告别后,便迳自御剑向北而去。越往北边,云雾越浓,两人在傍晚时分落了地,寻了客栈,余凉一到房间就把自己整个人扔在了床上,昏天黑地地睡了过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他听到了敲门声,门外有人在叫他,可是他连眼睛都睁不开,根本没有力气下床去开门。接着,他听到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人走进来,然后一只冰凉的手覆上了他的额头。那人扯过被子盖在他身上,接着又出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到有人在拉他的被子,“余凉,不要把头蒙在被子里。”那人把他盖在头上的被子扯下来,余凉艰难地睁开眼,好一会儿才辨认出眼前的人是季风。 “你起来把药喝了。” “不喝。”他嗓子干哑地道。 “你发烧了,喝药好得快。” “我没发烧。”余凉说罢又想把被子拉上盖住脑袋。 季风从小到大没做过这种伺候人的活儿,一下子没辙了。 “那我把药放在这儿,你想喝了就起来喝。” 季风把药碗给余凉搁在桌上,出去给他带上了门。 余凉又煳里煳涂地睡过去,开始做梦。梦境很混乱,没有一点逻辑,可是他在这杂乱无章的混沌之中,好像又听见了人在叫他。 阿凉……阿凉…… 这个声音他从未听过,除了师尊,没人会这么叫他。 阿凉……阿凉…… 妈的,到底是谁啊?吵人睡觉烦不烦啊?余凉用尽所有力气睁开眼睛,可是等待他的确是漆黑的床帐顶。 和昨天一样,屋里除了他,再无别人。 余凉觉得自己口干舌燥,拖着疲软的身躯行尸走肉般摸黑到桌子边缘,右手在桌上摸索着,摸到了茶壶,提了一提,空的。他低低咒骂了一声,这时右手碰到一个碗,碗里好像有水,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碗就开始喝,直到他喝完了整整一碗,那苦味才顺着他的咽喉慢慢爬上来,充满了他整个口腔。 喝完了他又回去睡,这下他梦中没再出现那个声音,余凉终于得以沉沉地睡过去,等到飢饿感把他叫醒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 余凉说他自己是铁打的身子骨,倒也不是吹的,喝了碗药睡了一觉出了一身大汗之后,第二天的余凉觉得自己浑身轻盈精神焕发生龙活虎,就像春天的小太阳花儿一样充满了蓬勃的朝气。 余凉刚刚穿好衣服,就听到有人在敲门。 “谁呀?” “……你感觉好点儿了吗?”是季风的声音。 “……没事了,烧已经退了。” “要不要我让小二把饭菜端到你屋里来?” “不用了,我一会儿下去吃。” 门外的脚步声渐远,余凉侧过头,望着桌上空空的药碗,发了会儿呆。 吃过午饭,两人再次出发,路上,余凉扔给了季风一个精緻的银质小铃铛。 “相思铃,你知道怎么用吧。”余凉在跟季风说话,脸却朝着前方,没有看他,“作用跟‘红丝带’差不多,但是不用念咒,用的时候把灵力注入铃铛里面,我就能听到你说话了。” “嗯。”季风答应道,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情绪。 云雾越来越厚,直到两人的视野完全被浓雾所笼罩,他们被迫放弃御剑,在一个小镇上买了两匹马,并辔北上。 而这几天,余凉在睡梦中总能听到有个声音,似有若无地唤着他“阿凉”。 第9页 这夜,余凉再度被这个声音所惊醒,索性坐起身来披上外衣,点亮油灯,拿着灯盏在房间里一寸一寸察看着,桌下,床下,柜子里,能藏人的地方都找遍了,奈何这个房间里根本没有第二个人。 “啧,该不会是鬼上身了吧?”余凉心想。突然,他灵机一动,从“轻行囊”里拿出一碟香,点燃之后,拿着香在屋里到处转,然而还是什么都没有出现。 “‘现魂香’也不起作用,那么应该不是鬼。”余凉纳闷地坐在床边,“莫非是有人给我託梦?不应该啊?谁这么矫情一口一个‘阿凉’地叫我……” 这时,他听到隔壁有点儿动静,于是摸出上衣荷包里的相思铃,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灵气注入铃铛,铃铛发出了淡金色的光,黑暗中小小一团光晕,显得寂静又美好。 “季风。”余凉开口道,“你那里怎么了?” “哦,没怎么。”对方的声音很低沉,带着淡淡的沙哑,像是微风拂过树叶的摩挲,有一种让人心安的舒服,“我是被一些响动吵醒了,所以起来看看。” 响动? “什么响动?从哪儿传出来的?”余凉问道。 “……好像就是从你这边传过来的,类似于桌椅碰撞声之类的吧。你那边没事吧?” 余凉心道:“那是我翻箱倒柜的时候发出的声音。”他又问道:“你有没有听见一个人的说话声?” “好像没有,什么说话声?”对方有些不明所以。 “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在叫我的名字。” 季风沉默了一会儿,好像是在回忆,终于他还是道:“我没有听到过。” “……” 过了良久,余凉道:“算了,没事了,你睡吧。” 季风也不是个多事的人,余凉说没事了,他也就不多问。刚才又睡下没多久,他就听见隔壁房门打开的声音,然后是极轻的脚步声从他房门前掠过,接着又是一片寂静。 季风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床帐顶,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起身,穿戴好衣服,拿起相思铃,走出了房门。 北方的夜空很澄澈,像是被纯净的雪水擦拭过一样,显出一种深邃的蓝,零散的星星洒于夜幕之上,越发显得天地浩瀚。 余凉坐在屋顶上,数着星星。 就在他数到第一百二十一颗的时候,他听到了身后的屋顶砖瓦发出“咔咔”的响动声。 余凉回头,看到了季风。他下意识地皱起眉头,“你来这儿做什么?” 季风宽大的靛青袍在夜风的吹拂下轻轻摆动着,他道:“我睡不着。” 余凉嗤笑道:“季大公子也会失眠?” “偶尔。” 余凉站起身来,“这儿视野不错,季大公子就在这儿好好欣赏一下北方的星空罢,余某要回去睡觉,恕不奉陪了。” 季风看着他道:“……我有话想问余公子。” 余凉站定,“季大公子想问什么?” “我想问,两年前的试剑大会上,你为什么不愿跟我比试?” 余凉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倒着实吃了一惊,随即他镇定下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季公子不是早就心中有数了吗?因为我看你不慡,所以就是这样。” “我有做什么事得罪过余公子吗?” “没有。” “那为什么……” “没有那么多为什么。”余凉打断他,眼神中泛着冷光,“花为什么是红的?糙为什么是绿的?冬天为什么会下雪?水为什么往低处流?天空上为什么有星星?人为什么要吃饭?倘若每件事情都要纠结个为什么,你活着不会很累么?” “可是对于某些事情,纠结其原因是有意义的。”季风平静地道,“我想知道你讨厌我的原因。” “是吗?可是我觉得讨厌一个人是不需要理由的,就好像喜欢一个人也不需要理由一样。” “你错了,余凉。”季风向他走近了一点,“是有理由的,而且你自己知道这个理由是什么。” 余凉冷笑道:“你是想说我嫉妒你吗?嫉妒你从小含着金汤匙出生,而我自己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儿,从小寄人篱下如丧家之犬?” “不。”季风垂下眼,“是关于你父亲。你觉得你父亲做事背离正道,怙恶不悛,落下一身污名后自刎而死,独留你一人于世间。你在想,如果他当初没有做那些事,那么你今天也能像我一样,成为仙门望族之后,受万人仰慕,而不必承受那些本不该属于你的蜚语流言。当别人在背后谈论起你时,他们就会说‘看,那是崑崙墟掌门余前辈的爱子’,而不是说,‘看,那是仙界败类余南石之子’……我说的可对?” 余凉冷冷地看着他,不说话。 季风继续道:“你心高气傲,不愿因为父亲的原因而被迫接受陌生人无意的怜悯,更不想听到旁人一提起你就说,‘希望那孩子日后守身持正,勤于自勉,莫要步他父亲的后尘’。你觉得不公平,为什么旁人总要将你父亲的所作所为毫无理由地将你绑定在一起,明明你们是不同的人。可是你知道吗,余凉?我也是一样的。我也想要别人在提起我时,说的是‘桃花坞弟子季风’,而不是‘季子辰的大公子’,我也不想旁人一见到我就说,‘你日后定能成为像你父亲那样的一代仙哲’。你想摆脱你父亲笼罩在你头上的阴影,我也想卸下父辈加诸我身上的光环。其实哪个孩子不是这样的呢?我们勤学苦练,不知疲倦地奋斗,不都是因为我们不甘于做别人的附庸,想真正成为自己吗?” 余凉盯着季风看了老半天,好像根本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一样,终于,在确认季风没有被夺舍之后,他不以为然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季风愣了一下,道:“……没了。” 余凉上下打量他,“这段话你编了多久?” “……一个多月吧。” 余凉在内心嗤笑道:“我就知道这根死木头绝对不可能临场发挥得这么好,还不带磕巴的!” “这么说在你知道要见我之后,你就想对我说这段话了?” 季风有些窘迫地移开视线,“是的。” 余凉翻了个白眼,心道:“果然是个闷骚。” “既然你说完了,我可以走了吧?” 季风点点头,目光依然不自然地望向别处,“请便。” 余凉纵身跳下屋顶,淡定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锁上了房门,坐在床沿上。终于,他憋不住了,趴在床上,把脸埋进枕头里,捶床大笑。 虽然他觉得季风说的不完全对,但是季风认真起来的样子,还是有点可爱的。 第10页 七 两人继续骑马北行,终于在两日后到达了天山。 北风唿啸,漫天飞雪,视力所及之处皆是一片白茫茫。积雪过膝,马儿嘶鸣着不肯向前走,两人只好下马,将马匹拴住,负剑徒步前行。余凉拿出罗盘,只见指针不停地转着,怎么也停不下来。 “看来这妖力着实有些强啊,罗盘都失灵了。”余凉喃喃自语,把罗盘放回“轻行囊”,又拿出浮世镜。他闭上眼睛,念动咒语,只见镜上的画面不断转换,最终停住,画面中是一个偌大的湖,平静无波,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此湖是天山妖气最强的地方,往这里走,错不了。”余凉道。 季风点点头,他已能感觉到背上的“秋筠”因为妖气的作用而微微颤动。 越步入天山深处,风雪愈大,直颳得人睁不开眼。他们从山嵴上,从山谷下,走了约半日,终于走到一处平坦开阔之地,这里的风雪竟然奇蹟般的小了。 “妖气如漩涡,最中间的位置,妖气的波动往往越小。”余凉满意地道,“看来我们快接近妖气的中心了。” 他回头看季风,却发现他脸上无半分血色,嘴唇乌紫,心道:“我居然忘了他从剑南来,挨不住冻。”于是解下自己裹在最外层的雪狐裘,扔给他,简短道,“穿上。” 季风犹豫道:“可是……” “可是什么?穿上。”余凉命令道,“我从小在北疆长大,风刀霜剑的习惯了,你们这种细皮嫩肉的公子哥儿跟我们这种北方糙汉不一样,要金贵些,何况你还是桃花坞掌门的大公子,你要是冻坏了我可赔不起。”说着便继续向前走。 季风不便拂他的意,便把雪狐裘套在了大氅的外面,走了不多时,只觉刚才被冻得失去知觉的手脚竟真的渐渐暖和起来,连带着脸上也添了些血色。 再走约一个时辰,前方真的出现一大湖,如一块色泽莹润的羊脂白玉嵌于冰天雪地之中,显出一种宁静和圣洁。“‘北山泑泽之水,集天地灵气,状似明镜,色如羊辱’,这湖莫不是《经纬志》中所说的‘泑泽’?”余凉走到湖边,蹲下身察看,捧起一手湖水,晶莹剔透,冰凉刺骨。* 此时,余凉的“清濯”和季风的“秋筠”已经不住颤动,发出铮铮鸣响。余凉把身上穿的棉白大袄也一併脱下,只留下一身单薄的白袍,对季风道:“我下去看看,你就在这儿等我。” 季风微微皱眉,“不用我跟你一併下去么?” 余凉不屑地看着他,“你现在都冷成这样了,还想下水?你是有九条命还是怎么的?那么想变成一条水鬼?”说罢拿了相思铃、轻行囊和佩剑“清濯”,“噗通”一声跃入湖中,激起一圈水花。季风看着涟漪一圈一圈地向岸边盪过来,直到那水纹越来越小,湖面再次恢復了平静。 湖□□,越到下面光线越暗。余凉从轻行囊里拿出夜明珠,这才能勉强看清周围。“清濯”的颤动越来越剧烈,余凉跟着“清濯”的指示,游到一处湖壁,他已经能明显感觉到从这里散发出的阵阵阴寒之气。岩壁很光滑,他用手一寸一寸摸索着,直到摸到一个类似于小环扣的东西,他用力一拉,没拉动;双脚抵在岩壁上使劲拉,还是没拉动。他用手指扣住拉环,左右旋转,感觉有些松动,于是往右用力一拧,环扣转过一个角度,这时,那周围的一小块岩壁突然向左右分开,露出一个只供一人通过的圆形豁口,豁口处的湖水迅速形成漩涡,一股大力把余凉卷了进去,把他狠狠扔到了岩壁里面。之后,豁口自动关闭,阻断了剩余湖水的涌进。 余凉觉得自己骨头都被摔散了,哼哼唧唧半天没爬起来。他环顾四周,发现这是一个洞口,里面有一条黑黢黢的甬道,不知通向哪里。洞口和刚才那处豁口之间有一条水凼,余凉猜测刚才涌进来的湖水就是从这里回流的。洞壁坑坑洼洼,壁岩上还歪歪扭扭地插着烛台,烛台上还有半截蜡烛,烛芯是黑色的,这么说不久前应该还有人来过。 余凉站起身来,白袍下摆已被地上的污水染黑。他拿出相思铃,注入灵力,道:“季风,我在湖面下发现了一个密道。水下巽位的岩壁上有个拉环,往右拧就能进来。现在我往里走看看有什么,你暂时不要下来。”不过一会儿,他听到了季风的声音,“好,你小心一点。” 余凉拿起那半截蜡烛,用了个“火符”,奈何这蜡烛受潮,怎么也点不燃。他又拿出“晖夜符”,但随即想到“晖夜符”作用时间太短,便作罢,仍用了夜明珠,往甬道走去。 “阿凉……阿凉……” 他又听到了那个声音。 “阿凉……阿凉……” 他回身,用夜明珠一晃,什么人也没有。 可是他现在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这个声音就清清楚楚地出现在他耳畔! 他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压低声音警惕地问道:“阁下是谁?” 那人没有回答他。 只有一种可能了。余凉从轻行囊里拿出“现魂香”,用火符点燃,道:“既然阁下不愿现身,在下只好得罪了。” 轻烟缭绕中,他的眼前慢慢现出一个人形,起初那人形只是隐隐约约有个轮廓,然后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清晰,直到余凉能清楚地分辨出他的五官。 那人的面容明明很年轻,面如冠玉,挺鼻薄唇,可是他的眼神却是苍老的,好像秋天凋落的枯叶,有一种失去了生命力的沧桑。 余凉仔细地辨认着,直到他发现了什么,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地一步一步后退。 他从来没有如此惊慌过,即便是那日面对黑影的时候,他也从来不曾畏惧。 可是现在,他想转身逃跑。 他发现,眼前这人的眉眼,竟与自己有几分相似! 他不敢去证实自己心中的猜测,他害怕极了,他下意识地攥紧了相思铃,相思铃发出了淡金色的光。 “季风,季风,救我,救救我……”他看到眼前的魂魄一步一步逼近自己,脑海中一片混乱,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在说什么。突然,那魂魄勐扑过来。余凉躲避不及,只觉一股凉意瞬间侵入自己的身体,随后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就此失去了意识。 漆黑一片的洞穴里,夜明珠还幽幽散发着萤光,相思铃中传来季风的声音。 “余凉,你怎么了?” “余凉,你说话。” “余凉?” “余凉!” “……” *註:1、“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一句出自苏轼《临江仙·送钱穆父》;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一句出自《孟子·离娄》。 (至于其他的打油诗,当然是作者自己乱编的……) 第11页 2、“泑泽”源自《山海经·北山经》,此处只是借名一用。 第3章 夙昔怆然冤魂语 一 余凉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崑崙墟的干坤殿中。 殿内站满了身穿白衣的崑崙墟弟子,每个人肃然而立,望着前方掌门座上的那人。 余凉觉得自己脑袋里空空的,好似断片儿了一样,过了好一会儿,锈掉的大脑才开始慢吞吞地运作起来。 “我怎么回到崑崙墟了?我刚才在哪儿……对了,我跟季风去天山执行任务来的,然后我们一直追随妖气到了‘泑泽’,我在湖下发现一条密道,然后……然后我发现有鬼魂偷偷跟着我,我发现他之后,他就向我扑过来……” 余凉想到这儿,记忆便怎么也连不上了,从天山到崑崙墟的记忆是一片空白。 “莫非我在那之后就晕过去了?是季风带我回来的?” 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只听一名礼部弟子朗声道:“请崑崙墟第一百三十一届弟子颜檀上前,行赐剑礼。” 听到这儿,余凉只觉五雷轰顶,头皮阵阵发麻,“颜檀?兰芷君?怎么可能?” 他趔趄着奔到大殿中央,只见一弟子出列,轻衣款带,眉目如画,不是兰芷君又是谁? “师尊?!”余凉不由得惊唿出声。 可是兰芷君好像根本没看到他一样,迳自上前。余凉挡在他面前,急道:“师尊?!” 兰芷君眼望前方,脚步没有丝毫迟滞,然后,径直穿过余凉的身体。 余凉在原地懵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了什么,勐然回头,只见掌门座上坐着一道人,鬚髮皆白,神情肃穆,不怒自威——那是崑崙墟的前任掌门,凌阳道人。 “好傢伙。”余凉浑身冒着冷汗,“这是四十年前的崑崙墟。” 只见颜檀庄重地跪下,双手平举,凌阳道人走下掌门座椅,从礼部弟子手中接过一把剑,放到颜檀的手里。“崑崙墟第一百三十任掌门凌阳,今日赠崑崙墟第一百三十一届弟子颜檀以佩剑‘蕙纕’,望日后蕙心纨质,明德惟馨。” 颜檀郑重接过佩剑“蕙纕”,一跪到地,“多谢师尊。” 颜檀抬起头的时候,眼神不经意瞥到右边的第一排,余凉顺着颜檀一瞥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弟子目似点漆,挺鼻修眉,向颜檀调皮地眨了眨眼,一双眼角微微上翘的桃花眼里满含着笑意。 看到余南石的时候,余凉便瞬间明白了,这是余南石的回忆。 他在泑泽下的密道里遇到的鬼魂,的的确确就是他的父亲。 余凉无聊的时候喜欢待在崑崙墟的藏经阁东翻翻西翻翻,他记得有一次翻到一本书——叫什么名字他不记得了——但内容很有意思,说只要死人的魂魄还未消散或者轮迴,他生前的记忆就可以由自己血脉相亲的人看到。余凉当时只当它是奇闻异事,没怎么放在心上,然而现如今这个情况,竟与书中所述如出一辙。 正在此时,余凉眼前的画面开始模煳成一团,扭曲成一团,直到画面再度展开,他已置身于望潮亭之中。云雾缭绕,波涛起伏,亭中两人,一人坐着,一人站着。余凉走近,发现坐着的是余南石,站着的是兰芷君颜檀。 余南石嘴里叼根糙,上半身倚靠在亭柱上,一只脚搁凳子上,一只脚悬空晃荡着,显得十分悠闲。只听站着的颜檀瞪大眼睛道:“不是吧师兄,你真的要去三清教提亲?” 余南石挑了挑眉毛,得意洋洋道:“废话,那还能有假?彩礼我都准备好了!” “你和祁姑娘认识还不到半年,这么快就谈婚论嫁的,是不是有点儿太快了……” 余南石故作老成地道:“师弟啊,这你就不懂了吧,这缘分到了,想拦都拦不住啊!我和幽君那可是一见钟情情投意合和和美美啊,想当初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颜檀无奈地打断他,“师兄,这是你说的第十二遍了,说得我都能背了,你都不嫌烦的么?” “怎么可能呢?唉,你说你不是能背了吗?背给我听听。” 颜檀只好坐下,道:“你说:‘那是暮春三月,我奉师尊之命前去江南治水鬼,任务完成后我照例在杭州游玩了两日。三月十三那一日,碧空如洗,杨柳依依,我拿了把摺扇,长衫幞头,泛舟西湖。正当我沉醉于西湖美景时,另一叶小舟从我身边经过,我不经意瞥了一眼,却见那舟上坐了一妙龄女子,碧色短衫,配一鹅黄褶裙,眉如远黛,面似桃瓣,杏眼含情,哪怕这西湖苏堤也及不上这姑娘回眸一眼的芳华……’” 余凉听到这里,觉得自己牙都要酸掉了。 “‘我情不自禁纵身一跃,跳到那姑娘舟上,摺扇一收,向那姑娘抱拳道:‘在下崑崙墟大弟子余南石,奉师尊之命前来江南除水鬼,今日西湖游玩,有幸遇到了姑娘。见姑娘无甚同伴,孤身一人,不如由在下陪同,带姑娘四处逛逛,如何?’那姑娘浅笑嫣然,脸颊上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开口道……’” “‘滚你丫的!!’”余南石接过了话,“然后她突然飞出一脚,狠狠把我踹了出去,我飞在空中的时候,还听见她骂骂咧咧:‘你们这些男的怎么老是纠缠不清,本姑娘说了不需要人陪就不需要人陪!还余南石?余你大爷!!’” 余凉听到这儿,“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没想到自己的娘年轻时候竟然这么横。 余南石耸耸肩,“我本来是去江南除水鬼,结果没想到把自己也变成了一条水鬼。等我浑身湿透爬到岸边的时候,那姑娘早不见人影了。后来那姑娘了解到,原来那日她一脚踹飞的真的是崑崙墟大弟子余南石,于是她父亲带着她亲自到崑崙墟来赔罪,我也才知道她是三清教长老祁鸣之女祁幽君。她说她在杭州时一直被几个地痞流氓骚扰,我那日莽撞,她也误把我当作是他们当中的一员了……说起这个,我看起来真有那么轻佻下贱么?” 余凉内心道:“不是看起来,你本来就是。” 颜檀却没回答他,而是道:“师兄你可想好了,这是终身大事,开不得玩笑的。” 余南石道:“师弟你就别整天像老妈子一样碎嘴子操心这操心那了,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清楚,我是真心喜欢幽君的,如果让我选一个人跟我共度余生,那必须是她,换了谁都不成。” 颜檀好像在思考着什么,微微蹙眉道:“师兄,我有一个问题……你到底喜欢祁姑娘哪点呢?” 余南石毫不犹豫道:“全部。虽然你们觉得她脾气不好,不温柔,也不淑女,但我就是觉得她可爱,这样的姑娘多好啊,多直慡!” 颜檀搔搔脑袋,道:“我在这方面没什么经验,确实不能很理解……不过师兄你既然都这么说了,做师弟的当然会祝福你们的。” 第12页 余南石伸手揽住颜檀的肩,大笑道:“那就多谢师弟啦!” 画面再次模煳,下一个场景,在一个红彤彤的大堂之中,四周挤满了各色的宾客,人人红光满面,欢声笑语。大厅中央站着一对身穿喜服的新人,新娘子凤冠霞帔,惊艷绝伦,只见堂上坐着祁鸣和凌阳道人,凌阳道人平素里总是紧绷着脸,然而在今日这喜气洋洋的氛围之下,他也难得展颜一笑,显出几分慈祥来。只听司仪朗声道:“一拜天地!” 余南石和幽君面朝天地行了一礼。 “二拜高堂!” 余南石和幽君转身,向堂上两人行了一礼。 “夫妻对拜!” 余南石和幽君面对面,行了一礼。 余凉看着幽君的大红盖头,有些失神。 “新郎新娘,入洞房!” 唢吶齐鸣,众人簇拥着一对新人,欢天喜地地离开。 二 场景再次变换,这次是一个陌生的环境,余凉观察周围,他所在之处有一座假山,假山后有一个月门,一条小路弯弯绕绕,曲径通幽,四周种有小竹、山茶、月季等,他估摸着这儿应该是个花园。 接着,月门外响起了说话声,声音不甚明朗,像是刻意压低的。余凉走出月门,循着声音,来到一处抄手游廊,只见游廊外站着两人,其中一人相貌俊雅,黑髮短髭,是幽君的父亲祁鸣,还有一人,两鬓微霜,眼角已有皱纹,但双目炯炯,威风凛凛,丝毫不见老态。 只听那中年人问道:“事情都办好了吗?没有出什么岔子吧?” 祁鸣回道:“启禀教主,昨日新近的一批活人,已被送到炼蛊房。再过三日,便可使用。至于那些用剩的‘残渣’,属下已经找人清理干净,不会出一丝纰漏。” 余凉心道:“原来这中年人便是传说中的魔教教主莫离,不过……他们说的炼蛊是怎么回事?” 正疑惑间,他晃眼看到月门旁一闪而过的雪白衣角,转身追了上去。等他跑到月门时,那人已不见了踪影。 画面又开始模煳,等到余凉能够看清下一个场景时,他被眼前的景象直接吓懵了。 他现在身处在一个四周封闭的环境之中,室内还算宽敞,墙壁和屋顶连成一片,用石砖砌成,呈一半球状,墙壁之中插着烛台,蜡烛的光微微跳动。而地上,横七竖八地堆放着人的尸体……不,不全是尸体,还有活人,因为余凉看到有一人的胸膛还在微微起伏,他还在唿吸。可是他上身的右半部分已经开始腐烂,从肩胛骨的位置,连同手臂,一直到腰间,腐肉上还有白色的东西在微微蠕动。余凉走近一看,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原来那白色的东西是一种蠕虫,正在咬食着那人身上的肉芽,吮吸他身上的血液,个个都吃得油腻滚圆。那半活人睁着眼睛,一刻也不眨地盯着屋顶,仿佛什么疼痛也感觉不到,只余下心脏还在不知疲惫地跳动。 余凉把目光从这半活人身上移开,再去看别的活尸。每人皆是相似的惨状,有的尸体已被蛊虫啮噬得露出森森白骨,有的露出半截肠子,或是皮肉外翻,面目全非。位于石室中心的,是一个小小的密封锅炉,底下还烧着木炭,锅底被烧得红彤彤的,嘶嘶冒着热气。 这时,余凉听得一声响,原本封闭的石室打开了一个小窄门,一个身着白袍的人从门外进来。余凉看到那人时,顿时抽了一口凉气。 那人是余南石。 原来那些传言都是真的么?原来余南石真的跟魔教私通,暗中炼制蛊人……怎么会? 不过接下来余南石的行为完全出乎余凉的意料之外,他走到尸体旁边,俯下身去,一个一个尸体细细察看着。余凉看着余南石微蹙着的眉,想像着那些尸体因为腐烂而散发出的恶臭。最终,余南石停下来,选中那具唿吸犹存的半活人,把他装进了轻行囊,接着,他站起身,注视着满室成堆的尸骨。 那是一种充满悲悯的眼神,里面混杂着痛苦,愤怒,还有……愧疚。 没有一个恶贯满盈的人会拥有这样的眼神,那些流言蜚语,几乎可以在这样的眼神中不攻自破。 余凉看着自己的父亲,心底忽然涌起一阵说不出的酸楚。 画面再次变换,这一次,在崑崙墟的清风崖。 余凉记得兰芷君曾告诉他,余南石以前最喜欢到清风崖来练剑,此地地势险峻,稍有不慎就会从万丈高崖跌落,是以千余弟子中,独独他一人有胆量来此地。在余凉知道这件事之前,他也来过清风崖几次,倒不是练剑,而是来这里看风景,不过在那之后,他就再没去过清风崖一次——他不想让自己沾上太多父亲的气息。 此时,他看到余南石向崖边走来,径直走到崖边那颗大松树旁。他拉了一下那颗松树的某一根枝干,“咔咔”几响,只见松树的树干竟左右分开,露出一个树洞。 这颗树,竟然是中空的! 余凉尾随着余南石走进树洞,有一阶梯,往下走到一开阔处,底下漆黑一片。余南石用了个“火符”,点燃了蜡烛,四周才光亮起来。余凉打量四周,空间不小也不大,似是一山洞,地上摆着一些瓶瓶罐罐,四处散落着被人揉皱的纸团,正中是一石床,余凉走近一看,发现那石床上躺着的正是余南石那日带走的半活人。 那半活人的腐烂处已被包扎起来,衣服也换上了干净的,他的胸膛仍在起伏着,只是眼睛依然如死鱼般圆睁着,没有半分活人的生气。 余南石俯下身,小心地揭开那人的绷带,在地上拣了一瓷质小瓶,拔开瓶塞,往他的伤处洒了药粉,洒了这瓶,又换了一瓶,统共用了四种药剂。接着给他换了绷带,又包扎好。再给他把了脉,翻看眼皮,然后微微嘆了口气。 正在这时,上面想起了兰芷君颜檀的声音,“师兄!你在哪儿?” 余南石乍然听到这个声音,无法回应,只好不做声,放轻了唿吸。 只听上面的声音道:“奇怪……我刚才看到他往这儿走了呀,怎么一眨眼人就不见了?” 地上的脚步声渐渐靠近,就连余凉都捏着一把冷汗。 脚步声在原地响动了几下,只听颜檀小声嘀咕道:“总不至于从悬崖上掉下去了吧……算了,那也不怕,他自己说的,他有九条命呢,我瞎操心啥。” 听到这儿,余凉往余南石看去,只见他翻了个白眼,好像在说:“你这个没良心的,难为师兄平日里如此待你。” 脚步声渐远,余南石终于舒了口气。然而这时,躺在石床上的半活人,非常不争气地一声呻吟。 余南石赶忙伸手捂住他的嘴,然而这半活人今天不知发了什么疯,越叫越大声,直到那远去的脚步声又去而復返。 “师兄?师兄是你吗?”颜檀的语气非常着急。 余南石轻轻闭上眼睛,额角开始渗出汗珠,好像在祈祷着什么。 “师兄!师兄!” 第13页 “该死的,别叫了!”余南石低低咒骂了一句,也不知道说的是这半活人还是他师弟。 接着,上面传来几声“咚咚”的叩响声。 余南石睁开眼,眼中皆是疲惫之色。 “师兄,你是不是在里面?”颜檀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看来瞒不住了。 余南石重重唿出一口气,走上台阶,树干再次向两旁分开,映入眼帘的是颜檀焦急又充满惊愕的脸。 “师兄?!这是……” 余南石打断他的话,“你跟我来。” 颜檀一脸困惑地跟着余南石走下台阶,看到石床上的半活人时,他勐然瞪大了眼睛,“这人是……怎么回事?” 余南石在秘密被发现之后,反而变得平静了,他对颜檀道:“在我说出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之前,师弟,我想问你一句,你愿不愿意相信我接下来所说的话?” 颜檀错愕地看着余南石,不知所措,隔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平復,点点头,道:“师兄所说的话,师弟自然是信的。” “不管接下来吐露什么,你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相信我,对吗?” 颜檀从未见过余南石如此郑重的样子,料想事情非同小可,便也认真道:“不管师兄说什么,我都会相信。” “好。”余南石转过头看着那半活人,他兀自还在呻吟,然而脸上的肌肉没有被牵动到一分,让那呻吟显得越发怪诞可怖。 “要不……我们先让他停下来?”颜檀小心翼翼地问道。 余南石惊奇地看着他师弟,“你有办法?” 颜檀道:“我没有办法让他不叫唤,但是我有办法让他发不出声。”说着,手指翩然,在他那人颈间一拂,封了那人的哑穴。 余南石:“……” 他刚才为什么没有想到?! 颜檀看着余南石一副痛不欲生的表情,笑道:“师兄不必自责,情急之中,谁都难免煳涂。师兄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 余南石点点头,“上月月初,我照例去三清教看望幽君。那日我一人无聊在花园闲逛,无意中听到教主莫离和我岳丈的谈话,言语中有诸如‘活人’‘炼蛊’等词,我觉得有些不对劲,于是暗中留意两人的行踪。直到有一日,我跟踪我岳丈,到了一处石室,等他走了,我才进去,发现里面皆是如这人一般的活尸。”说着,他指了指躺在石床上的半活人。 “当时这人的情形比现在恐怖多了,他的上身腐烂了一半,腐肉处还有白色蠕虫——我猜测应该是蛊虫,而其余活尸的情况只能比他更糟。我偷偷把他带回,想找个法儿看能不能医好他。我在藏经阁找了很多医书,试了些药物,然而不过是治好他皮肉之伤,却无法让他恢復意识。刚才也不知为什么他会如此呻吟,若不是你刚好在这儿,我或许反而会欢欣鼓舞一下。” 颜檀皱着眉,“我大概明白了。不过说了这么多,三清教用这些活人炼蛊,意欲为何呢?” 余南石道:“我对此事也知之甚少,蛊术本是一种邪术,早在上万年前就被归入禁术之列,仙界原本对此事的记载便甚寥寥。崑崙墟是仙界名门,藏经阁内自然不会有此类藏书了。” 颜檀问道:“那你去三清教找过吗?” “找过了,没有,都是些普通的仙书。想来这么重要的东西,必然是不会明晃晃地放在檯面上的。” “你告诉过师尊了吗?” 余南石垂下眼道:“……没有。” “师兄。”颜檀看着他,“私修蛊术绝不是件小事,这不是仅凭你一人之力便能调查清楚的,我们必须禀明师尊,请他定夺。” “不。”余南石犹豫道,“现在……还不行。” 颜檀微微睁大了眼睛,“为何?” 余南石深吸一口气,道:“三清教私炼蛊术的事情若被捅出来,必定闹得满城风雨,天下皆知。我倒是不在意三清教会怎样,但是幽君……她现在怀有身孕,必然不能受这样的刺激。” “那你打算……把这件事瞒下去吗?” “我当然不能对这样的事坐视不理,只是……我起码要等到幽君顺利生产之后。” 颜檀沉默了一会儿,道:“可是你想过吗,师兄?在你明明知道真相却选择袖手旁观的时候,又会有多少无辜的人被三清教送进炼蛊房,变成这半死不活的样子?你明明有能力,却说自己无能为力,这算什么?” “阿檀,你根本不明白……”余南石缓缓道,“我打小家里穷困,爹娘把我送到崑崙墟拜师学艺,从那以后,他们再也没有来看过我,我也再没有见过自己的爹娘。我想,家人原来也不过如此,为了生存,即使对自己的亲生孩子,他们也能狠下心割捨。我没有你那么幸运,从小便有家人的庇护,我排斥亲情,我觉得家人只是虚无缥缈的空中楼阁,一种幻想而已。就在我觉得我这辈子都要孤身一人的时候,幽君出现了。我心里第一次有了冲动,我想成为她的家人,我想陪伴她,保护她。幽君让我明白,所谓家人的存在,并不仅仅是多个人爱你,照顾你,而是让你心中有了牵挂,让你在蹀躞于异国他乡的凄风苦雨之中的时候,还能想起,有个人在家里等你。我想,这样就够了,我从未发觉,原来自己内心里一直渴望的,不过是一个家。” 余南石顿了顿,接着道:“师弟,可能你无法想像这对我有多么重要,但是,我必须保他们母子平安,我根本不敢让他们承担一点风险。在这之后,我会亲自向师尊赔罪,要打要罚,抑或将我逐出师门,全凭他老人家做主,我绝无半点怨言。” 颜檀双手紧握成拳,又慢慢放松,道:“师兄你有你的家人,那些被炼制成蛊的人,他们没有家人吗?你又有什么资格弃他们于不顾?再说,祁姑娘毕竟是你夫人,哪怕最后三清教被一锅端了,又有谁敢动她一根汗毛?” 余南石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道:“万一有人让我大义灭亲,我怎么办?” 颜檀愣住了,“师兄你在说什么?谁让你大义灭亲?” 余南石眼睛里有什么在涌动,“阿檀,这个世界呈现在你面前的,是被有心之人刻意美化过的。不是每人都像你一样心地良善,这世上,搬弄是非者有之,颠倒黑白者有之。你记住,永远不要把生杀予夺的大权,安心地放在别人手上——无论是谁。” 颜檀说不出话来,余南石也沉默了,两人相视良久。 最后,颜檀嘆了口气,慢慢道:“师兄,自从你认识祁姑娘以来,真的变了好多……以前的你只要是遇到不平之事,从不会有丝毫犹豫,哪怕挡在你面前的是如来佛祖,你肯定都照杀不误,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我从未想过有一日,你会因为一己的私心,去包庇罪恶……” 第14页 “师弟。”余南石也轻轻嘆了口气,“人总是会变的。” 颜檀转身,背对着余南石,“今天的事情,就当没发生过,我也不会去告诉师尊。我虽然不能理解,但我尊重师兄的选择。只愿师兄早日回心转意,好让那些身处修罗地狱的无辜百姓,得以早日超生。” 余南石垂下眼,“多谢师弟。” 颜檀刚提步要走,突然想起一事,“对了,师尊让我来找你,确是有要紧事。桃花坞季子辰今日来崑崙墟拜访,师尊让你去干坤殿接待一下贵客。” 余南石答应道:“好,我一会儿就去。” 余南石看着颜檀离开的背影,站了好一会儿。然后,他吹熄了蜡烛,洞内顿时一片黑暗。 三 等到余凉的眼前再度明亮起来,他又回到了干坤殿。 众弟子依然在大厅两旁肃立,正前方的掌门座上,依然坐着凌阳道人,然而大厅中央跪着的,不再是颜檀,而是余南石。 他着一身朴素的青罗布袍,面前是一叠衣物和一把剑。余凉认得,那叠雪白衣物是崑崙墟的校服“清霜”,而那把剑是余南石的佩剑——“修志”。 凌阳道人铁青着脸,声如洪钟,“余南石,你可知罪?” 此话一出,着实把余凉吓了一跳。 余南石看着地面,“弟子知罪。” “罪在何处?” 余南石不急不缓道:“弟子心术不正,欺瞒师尊,偷偷研制巫蛊邪术,以活人为祭品,逆天妄行,灭伦悖理,罪不容诛。” 大厅内一片譁然。 凌阳道人怒道:“你还有脸说!你知不知道,活人一旦被炼制成蛊,从此以后便意识尽失,任由蛊虫将自己啮噬殆尽,直与行尸走肉无异!你身为崑崙墟大弟子,理应危言危行,以身作则,为师弟师妹树立榜样,怎能做出此等骯脏龌龊之事!是不是人命在你眼里就是蝼蚁糙芥,为了修为,可以置道法人伦于不顾?” 余南石抬起头,道:“弟子研制‘蛊人’,不过是去年在苗疆偶得治蛊之法,处于好奇,这才一试。至于师尊所云提升修为一事,弟子实在不知情。” 凌阳道人冷笑道:“余南石,都要这个当口了,你还要狡辩?那好,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制蛊之时,需将蛊虫种入活人体内,再餵食‘阳沸散’,以刺激蛊虫咬噬人体血肉,吸食血肉之中的精气,待得蛊虫从幼虫长成成虫,便将其碾成粉末,炼成丹药。修仙之人服食之后,稍加修行,便可灵力大增,功力的增长足足是旁人的三倍不止!你跟我说你不知情?你当炼蛊是过家家么?你不知道蛊术为我们仙家所不齿吗?!若不是那日季公子提出,让本座带他去清风崖赏景,被我发现你干的这些龌龊勾当,你是不是就以为自己就可以瞒天过海,为所欲为了?!” 余南石双手慢慢紧握,默不作声。 凌阳道人见余南石不说话,怒火更炽,拔出自己的佩剑,剑尖直指余南石,“行啊,你不是修为长进了吗?不想让你师弟师妹们见识一下么?拔剑!” 余南石惊恐地以头扣地,“弟子不敢!” “你还有什么不敢的?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师尊么?拔剑,我们比划比划!” 余南石依然不起身。 凌阳道人见到余南石这个样子,越发气不打一处来,随手抓起案上的香炉,便往余南石砸去。余凉见状,下意识地冲过去挡在余南石面前,然而那香炉直接穿过了他,不偏不倚,重重砸在余南石头上,“咚”的一声闷响,余凉只觉自己心脏漏跳了一拍,赶忙转身看向余南石,殷红的鲜血顺着他的头顶,滑过脸颊,滴在了雪白的大理石地面上,宛如凋落在雪地上的红梅,凄艷又悲凉。 “我凌阳以崑崙墟第一百三十任掌门之名下令:崑崙墟第一百三十一届弟子余南石,因品行不端,私炼邪术,即日起逐出师门,永生永世,不得踏入崑崙墟半步!余南石之名,即刻从仙册上除去,我崑崙墟,再无此等败类!” 余南石抬起头,脸上的鲜血触目惊心,他的眼神瞥到右边的第一排,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 那右边的第一排,站着的是颜檀。 颜檀的上齿紧咬着下唇,双拳紧握,全身都微微颤抖着,像在忍受巨大的痛苦。 余南石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道:“弟子余南石,经由师尊抚养长大,本应勤修自勉,直内方外,如今却辜负师尊教诲,甚是悔恨。愿师弟师妹引以为鑑,严于律己,莫要学南石行邪道之事。师尊恩典,唯有来世再报。” 说罢起身,在众人的注视下,转身向大厅外走去。 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余凉看着余南石离去的背影,喃喃自语。接着转身向凌阳声嘶力竭地吼道:“不是这样的!!” 可是没有人理他,根本不会有人看见,也不会有人听见。 然而余凉根本不管不顾,嘶声吼道:“你他妈做了他二十多年的师父,你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人吗?!你凭什么一厢情愿地肯定,他能够为了自己的修为去伤害无辜的人?!你凭什么以为自己看到的就是真相?我告诉你你个牛鼻子贼道士,修为在我父亲眼里,根本连个屁都不是!!” 说着说着,余凉觉得自己鼻子已经开始发酸,他停下来,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控制住自己爆发的情绪。此时,眼前的场景已经开始模煳,等到画面又开始清晰,这一次,在凌霄峰。 五年前的祭神大典,余凉被兰芷君领着来过凌霄峰一次。凌霄峰位于中原,高耸入云,其建筑更是磅礴大气,四处高屋建瓴,飞阁流丹,真是好不气派。位于峰顶有一“伏羲台”,仙界大事诸如试剑大会、祭神大典、仙尊任免等,皆于伏羲台举办。 伏羲台为一圆台,居于中央,四周层层叠叠皆是观众席,约莫能容纳十万人有余。观众席外另有四座高楼拔地而起,正对东南西北四个方位,视野极好,是为仙界名门所准备,称为“云霄楼”。上次兰芷君便带着余凉登上云霄楼,将仙界各派的掌门及杰出弟子一一指给他看,余凉听得津津有味。 此时,伏羲台上站着一人,身着黑袍广袖,眼窝深邃,薄唇高额。余凉认得,那便是现任仙尊云纾。只见云纾手擎佩剑,剑尖指天,面对台下黑压压的一片,朗声说道:“在下云纾,承蒙各位厚爱,推举云某为仙界第五十任仙尊。在下定当恪尽职守,尽心尽力,为天下匡扶正义,惩恶扬善。云纾此心,日月昭昭,天地可鑑,若有违此誓,甘受天遣!” 台下掌声雷动,余凉爬上云霄楼,却见到一人于此时转身离开,背影落寞。 那是他父亲。 四 眼前的场景再次变化,余凉有些讶异,为什么又回到了三清教的炼蛊房。 不过,当他看清炼蛊房中的人是谁时,他什么都明白了。 第15页 魔教教主莫离,魔教长老祁鸣,还有一个人,余凉打死也不会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 那是仙尊云纾。 云纾慢悠悠走到一具活尸跟前,细细观察着那些贪婪地蠕动着的白虫,一手摩挲着他的下巴,满意道:“嗯……这些虫子长势喜人啊。” 祁鸣笑道:“都是按‘仙尊’的要求找的活人,怎能不好?” 云纾摆摆手,道:“不必仙尊长仙尊短的,若没有你们三清教暗中支持,替我清理旧党,我也不可能坐上这仙尊之位。” 祁鸣作揖,缓缓道:“仙尊客气了,倘若没有仙尊赐予我们蛊术秘方,指导我们炼蛊之法,教主的功力也无法一日千里,大家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云纾大笑,道:“好说,好说。” 言罢,云纾又打开中央那锅炉的盖子,往内瞧了瞧,闻了闻,一根手指伸进锅内蘸了点粉末,尝了尝,接着点点头。 突然,莫离开口了,“谁在外面?” 云纾和祁鸣双双对望一眼,同时抢到出口处,转动机关将门打开。等他们看清门口那人,不禁都是一愣。 来人一袭青罗布袍,怒目圆睁,正是余南石。 云纾率先反应过来,笑了,“这不是不久前被崑崙墟逐出师门的余兄弟吗?听说余兄弟对炼制‘蛊人’很有兴趣,不想进来看看么?” 余南石冷冷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云纾慢悠悠反问道:“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 “‘蛊人’都是你炼的?” 云纾点点头,“是我炼的,又怎样?” 莫离冷声道:“云纾,不要跟他废话。” 云纾抬手,示意他不要作声。 余南石凝视着他,愤怒仿佛在眼中燃烧,“我没有想到你是这种人。” “我是哪种人?” 余南石一字一句道:“禽兽不如,丧尽天良。” 云纾嗤笑道:“我‘禽兽不如,丧尽天良’?那你呢?你明知三清教在暗中炼制蛊人,为何要选择冷眼旁观?” 余南石怒道:“我那是为了幽君!” 云纾好像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得直不起腰,“余南石啊余南石,你就自欺欺人吧!你知不知道多少人就因为你的一念之差而丧失性命?他们做错了什么?凭什么要被你放弃?包庇罪犯,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犯罪。余南石,说到底,你也不过是我们的帮凶而已,你有什么资格说我‘禽兽不如,丧尽天良’?你又有什么资格站在道义的高地指责我?” 余南石咬牙道:“一派胡言!” 云纾嘆息着摇摇头,“余兄弟,别不承认了,说到底,我们本质都是一样的。一样的自私,一样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区别只在于,你是为了家人,我是为了权力和地位。不如这样,我们来做个交易:今天的事,你只管当作没看到,乖乖当你的三清教女婿,来日我定当助你高升,让你得以洗去污名,平步青云,如何?” 余南石冷笑道:“如果我不答应呢?” 云纾耸耸肩,“余兄弟既然不答应,那云某就只好……”说到这儿,云纾突然眼神一变,暴起发难,伸手向余南石咽喉处抓去。余南石侧身避过,挥出一道符咒,只见云纾不躲不避,手中燃起绿火,莫离见形势不对,下意识喝道:“拦住他!!” 在祁鸣赶到的时候,云纾已经消失了。 变故发生得太快,三人始料未及,呆立当场。 此时,画面开始扭曲,腐烂的尸体,跳动的烛火,阴森的石墙,都被揉成一团。待到余凉的眼前再度清晰,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片废墟。 残砖断瓦之上,遍布着残缺不全的尸体。墙体焦黑,糙木尽萎,似是被一场大火烧过,空气中瀰漫着灰尘,几只乌鸦就停在枯木之上,叫声衬得这片修罗地狱越发空旷荒凉。 而就在不远处,一袭红衣立于废墟之上,如此醒目,像是在破败的荒芜中开出了一朵不合时宜的花,那样耀眼,那样娇艷。 余凉向那抹红色走去,渐渐他看清,那红衣女子怀抱着一个婴儿,身旁站着的是余南石,周围还站着几人,余凉认出,是崑崙墟的凌阳道人,桃花坞的季子辰,凌霄峰的仙尊云纾,还有余南石的师弟颜檀。 只听凌阳道人喝道:“魔教妖女祁幽君,还不束手就擒?” 幽君轻声道:“嘘……你吵着阿凉睡觉了。”她连一个眼神也没分给旁人,就那么专注地凝视着怀中的婴儿,眼神中的温柔好像要把小阿凉层层包裹起来。 余凉看到幽君,终于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凌阳道人见幽君无视自己,当即怒道:“你……”颜檀赶忙拉住凌阳道人,摇了摇头,小声劝止。 幽君忽然嫣然一笑,两颊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用极尽温柔的声音道:“小阿凉,我的小阿凉,娘亲不能陪你了,娘亲要走了。小阿凉,你记住,娘亲不求你日后有什么大的作为,只愿你能快快活活地长大,可以无忧无虑地做你喜欢的事。阿凉,你要知道,在这个世上,有好人,也有坏人,有些人会毫无保留地对你好,有些人会为了一己私慾加害于你。有人会喜欢你,也有人会不喜欢你,遇到真心待你好的人,你要懂得感恩,遇到待你不好的人,你就当那是你的命数。只是,哪怕你歷经再多磨难与苦痛,见过再多背叛与丑恶,也一定不要放弃爱的权利,不要抛弃真相与正义,一定好好珍惜,你生命中所有的幸福与欢乐。你永远是娘亲,最最喜欢的小阿凉。” 说罢,她在小阿凉额头上轻轻一吻,把襁褓小心翼翼地放在身边余南石的手里。 余南石眼眶红了,哽咽道:“幽君……” 幽君注视着他的眼睛,柔声道:“你不用道歉,我从未责怪过你。跟你在一起,是我一生中所做的最美好的决定。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吗?” 她轻声一笑,“‘滚你丫的。’” 她抽出长剑,往颈间一抹,如一片殷红的花瓣,华美而绚烂地凋落在地。 余南石闭上眼,脸上的表情因为痛苦而扭曲,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 这时,只听云纾朗声道:“余兄弟,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余南石转过身,定定地瞧着他,眼中是冷漠和空洞,“我自知有罪,不求后世谅解。只是炼制蛊人之事,实非我余南石所为,皆由仙尊云纾设局加害于我。我余南石命薄,此生等不到真相大白,水落石出之日,只愿有朝一日,时局清明,干坤朗朗,世上再无藏污纳垢之所,遮天蔽日之荫,所有黑暗与罪恶,将于光明之下无处遁形;所有正义与善良,将不再被蒙上灰尘,遭人遗落街头。只要世上还有一人坚持真相,你云纾,就一天都不得好过。” 第16页 凌阳道人怒道:“孽障,你不知悔改就罢了,现如今满口谎话,颠倒是非,你以为我们会信吗?” 余南石不去理他,向颜檀道:“师弟,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凌阳道人拦住颜檀,“别过去,谁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颜檀轻轻挣脱凌阳道人,道:“师尊,他是我师兄,他不会对我怎么样的。”说罢径直走到余南石面前。 余南石看着怀里的婴儿,轻声道:“师弟,师兄拜託你一件事。” 颜檀也低头看向那孩子,“师兄请讲,师弟一定照办。” “阿凉现在,就交给你了。请你把我的佩剑‘修志’铸成新剑,取名‘清濯’,等阿凉长大,便赐予他,告诉他,‘清兮浊兮,皆由自己定夺’。此外,不必跟他提起关于我的事,不要让这些成为他的负担,请务必,让阿凉快快乐乐地长大。” 颜檀从余南石手里接过小阿凉,凝视着余南石的眼睛,道:“师兄放心,师弟一定不负师兄所託。” 余南石宽慰地笑了,桃花眼依旧微微上翘着,他俯身,拿起幽君手中的剑,柔声道: “幽君别怕,我来陪你了。” 第4章 凛然浩气万古存 一 “余凉……余凉……” 嗯?谁在叫我? 余凉浑浑噩噩地思索着,费力地把眼睛睁开一条fèng。 直到他的视野终于从一片模煳中渐渐聚焦,他才看清眼前的人是季风。 季风浑身都被湖水浸透了,散发着丝丝湿冷的寒气,从来整洁的靛青袍也湿答答地皱成一团,鬓髮贴在耳畔还在滴水。他半跪在余凉身前,一只手扶着他的肩,微蹙着眉,“余凉,你还好么?” 令季风没有料到的是,余凉睁开眼看到是他,二话没说,就扑上来紧紧把他抱住。 季风顿时手足无措,僵在原地动弹不得。过了好久,身上的肌肉才渐渐放松下来,他感觉到怀里的余凉微微发着抖,不知如何出言安慰。踌躇了好几回,才试探性地轻轻拍拍他的后背,尽量放轻了声音,“余凉?” 这时,他发现身前渐渐现出一个人形,周身的轮廓在夜明珠的幽光下若隐若现。季风略微吃了一惊,急忙搂住余凉往自己这边带,侧身挡在他身前,警惕地压低了声音,“阁下是谁?” “季风……”怀里的余凉终于抬起头,眼神却是望着那鬼魂,“他是我父亲。” “什么?!”季风怔怔地看着余南石,“前辈是……” “在下余南石。”眼前的鬼魂行了一礼。 季风搀着余凉站起,恭敬地回了一礼,道:“在下桃花坞弟子季风,此次与令郎一同前来调查天山妖气之事,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前辈。” “季风?恕我冒昧,季子辰是你的……” “是家父。” 余南石点点头,“原来是桃花坞季掌门家的公子。” “爹……”余凉的声音有些低哑,“你为何……会在这里?” 余南石微微摇摇头,“这个待会儿再说,你们跟我来。”说罢转身向甬道更深处飘去。余凉跟季风两人对望一眼,季风拿起地上的现魂香和夜明珠,和余凉一起跟着余南石向前走去。 甬道不长,但很黑,地面凹凸不平,时不时出现一个小水坑,不小心踏进去便溅人一腿污水。季风好像被余凉刚才的行为弄得有些神经紧张,一路小声地提醒他注意脚下,仿佛生怕他魂不守舍地就跌一跤摔个狗吃屎。 甬道尽头变得开阔,似乎是一个天然形成的洞穴。余凉抽出“晖夜符”,往洞内掷去,绿火燃尽的一瞬间,洞内登时光亮大盛,而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成堆的干尸。 这些干尸骨骼都甚小,只余下一层枯黄的皮紧紧贴在骨架表面。干尸的眼窝深深地陷进去,留下两个黑洞,说不出的阴森可怖。 季风抽了口冷气,只觉头皮阵阵发麻,“这是……” 余凉面上像罩了一层寒霜,微微点头,“失踪的孩子,应该全都在这里了。” 季风转向余南石问道:“前辈可知,这些婴孩是被何人带来此处的?” 余南石静静地注视着这些干尸,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道:“将这些孩子偷偷带来并杀了他们的,是现任仙尊——云纾。” 季风瞪大了眼睛,“怎么会?!” “这是我亲眼看到的,季公子。”余南石转头看向他,眼神中是浓浓的悲哀,“我亲眼看到他就在这石洞中,吸干这些孩子的阳气,不会有假。我知道你不会相信,但事实就是如此,我们否认不了。” “我相信。”余凉突然开口道。 “余凉?”季风觉得难以置信。 余凉向季风道:“如果在我来到这里之前,有人告诉我,云纾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我是无论如何不肯相信的。可是就在刚才,在你赶来之前,我看到了我爹的回忆——关于二十年前的那场旧事。我清清楚楚地看到,是云纾暗中和三清教私通炼制‘蛊人’,被我爹发现他的秘密之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罪名嫁祸到我爹身上,同时联合仙界正派发动‘肃清之役’剿灭魔教,毁尸灭迹。吸食阳气这种事,也只有像他这般丧尽天良的禽兽才做得出。” “可是……” “季公子。”余南石轻声道,“我知道,大多数人,不过只是相信他们愿意去相信的,这点我在二十年前便懂得。可即便如此,我还是不愿看到,扭曲的事实被无知的世人供上神坛,奉为宝典,大家一边欢歌曼舞,歌功颂德,却一面任由这些无辜的尸体腐烂在这暗无天日的地底下。想必季公子看到此等惨事发生在自己面前,也决计不会坐视不理,我们要做的,只不过是揭开蒙在真相上的那块布。再者,我给阿凉看到的,都是我生前真实的回忆,因为死人是不会说谎的。或者说,季公子是觉得,阿凉对你说的话是不可信的吗?” “我……”季风看向余凉,发现余凉也在看着自己。他沉默了一会儿,道:“光是听前辈这么说,晚辈也不好做出判断。请恕晚辈不敬,想劳烦前辈将二十年前之事的来龙去脉说与在下,晚辈心里好有个计较。” 余南石点点头,“好说。”便将事情原委大略讲了一遍。季风越听越心惊,实在不敢相信二十年前的旧事竟还有这一番曲折。 余凉趁着余南石给季风讲述之际,将这洞内细细检查了一番,又将这些婴孩的尸体一个一个翻身察看,终于在一处角落找到了十来张“瞬移符”。 “如果是云纾的话,别说连续使用三次瞬移,哪怕连续使用十次,只怕也绰绰有余。”等余南石讲完后,余凉扬了扬手中一叠的符咒,说道,“可是,他要这些孩子的阳气做什么?” 第17页 余南石道:“蛊术之所以被列为禁术,不仅仅是因为其修炼需以活人为祭品,还因其对修士本身也会产生极大的反噬作用。不同的蛊术,反噬作用相应也会有所不同,仙界中人——哪怕是我当时的师尊凌阳道人——对此事也知之甚少,加之云纾做事滴水不漏,根本让人找不出破绽来。我也是近日寻着阴气到了天山,偶然间撞见云纾,这才明白了过来。由蛊虫吸食活人精血,再服下由这些蛊虫制成的药丸,这中间并没有直接接触到活人,因此反噬作用相对缓慢,也不甚明显。然而随着年岁推移,作用会逐渐累积,直到云纾已无法靠自己的灵力压制,便只好吸食活人阳气。” “说到阳气,自然是以刚出生不久的婴儿最为纯净,所以才发生了我们看到的一切,对吗?”余凉接话道。 余南石点点头,道:“不错。他在吸食完阳气之后,都会解开衣衫察看,我亲眼看到,在他心口区域的地方,有一块很大的紫红色尸斑。活人身上绝不会出现此物,因此我猜测,这就是蛊术的反噬作用。” 余凉一摊手,“那这就简单了。只要当众把他衣服扒了,大家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季风:“……” 余南石心道:“此等流氓做派,这孩子还真是随我呀……” “不过,爹你到底为什么会在这里?”余凉问道。 余南石苦笑道:“魂魄想要轮迴,必须得到世人的祝福。我死后,一则没有被葬入茔墓,二则无人供奉我的牌位,我怨气太重,又得不到世人赠予我的阳气,自然就变成孤魂野鬼,日日找寻阴气旺盛之所来维持我的形态。近日因天山阴气陡然增强,我来到此处,才恰好撞见了此事。” 余凉不解道:“无人供奉你的牌位?兰芷君也……没有吗?” 余南石道:“此事是我的意思,只因我在人间尚有挂念之事,不甘心就此忘却过往转世轮迴,这才没让阿檀为我立碑立匾,你莫要怪他。” 余凉垂下眼道:“他这次让我来天山,也是你託梦告诉他的吗?为什么……你要让兰芷君瞒着我二十多年?一直以来,我对你的印象,都是旁人说与我的,他们说你品行不端,自甘堕落,明明有大好前程,却因心生邪念堕入魔道。你为什么不能一开始就告诉我真相?为什么不让一个孩子知道他父亲到底是怎样的人?” “阿凉。”余南石缓缓道,“你父亲是怎样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想成为怎样的人。我不想让你怀着仇恨和怨毒长大,我不想让你把復仇作为自己人生的意义,那样太可悲了。我想等你长大,等你有足够的能力辨清是非黑白的时候,再把这一切告诉你,至于之后你会做出怎样的选择,那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不过现在看来,这样的做法,还是让你痛苦了……你是不是,一直都很恨我?” “没有什么恨能够持续二十年的。”余凉自嘲地笑笑,“即使我曾经恨过你,如今也不恨了。我没有资格埋怨你什么,毕竟在当时的情况下,也没有一种选择,能够不伤害任何人,而让所有人都得到幸福。你只不过是保护了你想保护的人而已。” “阿凉……” “你之所以不愿转世轮迴,不过是因为你对自己当年所做的选择心怀愧疚,想以自己的方式赎罪。这些年你苦苦追寻的,不就是一个真相吗?”余凉的眼睛里闪烁着什么东西,“你当年的所作所为,不值得被原谅,也不值得被同情,却不应该被人肆意曲解。我会尽我所能帮你洗净冤屈,而这不仅仅是因为你是我父亲,还是因为我想证明,这个世上,永远有公道存在。” 余南石微微晃了晃神,恍惚间好似在儿子的眼睛里,同过去的自己狭路相逢。 没有人永远青春年少,没有人永远保有赤诚之心和一腔热血,但是,总会有人通过我们的血脉,把这份信念传承下去。 良久,余南石才回过神来,他看着余凉,欣慰地笑了,“阿凉,你真的长大了。” “跟你上一次见我那会儿相比,确实长大了不少。”余凉也笑了。 季风忽然想起一事,“对了,前辈可知,这天山的妖魔藏在何处?” 余南石怔了怔,“妖魔?这里吗?天山的妖兽不过是些雪貂精、雪豹精罢了,哪有什么妖魔?” 余凉时和季风对望了一眼,“可是我们便是循着妖气找到了这里,按理说我的判断不该出错的。” 余南石皱起眉,“那就奇怪了。若是有甚妖魔,我该早发现了才是。” 余凉拍拍洞壁,“我刚才检查过了,这里就是个天然的洞穴,不存在机关,也没有密道密室……妖魔应该也不会藏在这里。” 余凉正百思不得其解时,季风突然道:“余凉,你手上!!” 余凉乍见自己手中的“瞬移符”燃起了绿火,吃了一惊,迅疾地抽出两张“截断符”燃了,再用火符把剩下的“瞬移符”烧了个干干净净。 “好险……”余凉缓了口气,“云纾若在此时过来,真不知此事该怎生收场。” 余南石道:“此地不宜久留,你们快走罢。” “爹……”余凉迟疑着,毕竟这一别,可能永远都不会再见了。 “余凉,我在前面等你。”季风知道父子俩还有话要说,遂先行了一步。 待季风走了,余南石轻声道:“阿凉,爹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爹对不起你。你的余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没有办法陪在你身边,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余凉心底泛着苦,“爹,我回去之后,会给你立碑的。” 余南石飘到余凉跟前,细细打量着他,“不过说起来,你跟我长得还是有几分像的……嗯,都是讨女孩子喜欢的长相。” “谁说的?我长得比你正直多了。”余凉强挤出笑颜,“一个被女孩子当成臭流氓给一脚踹飞的人,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 余南石笑着摇了摇头,“好汉不提当年勇。” “那我走了,爹你……你好好保重。” “嗯……唉,等等。”余南石突然叫住了余凉。 “嗯?怎么了?”余凉转身。 余南石一只手摩挲着下巴,“那个季风……看起来跟你关系不错啊。他是你朋友?” 余凉愣了愣,想了半天,含含煳煳道:“嗯……算是吧。” “哦,那没什么了。”余南石笑了笑,“后会无期了,余大侠。” 二 余凉穿过甬道走到洞口,季风已经在等他。两人游上湖面,随意把外衣裹在身上,便踩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回走。 余凉再度拿出罗盘,见指针依然转个不停。 第18页 “罗盘还是在转。”余凉道。 “嗯。” “从我们到天山开始,它就没停过。” “嗯。” “可是在我们到达天山之前,它始终都是指向同一个方向的。” “嗯。” “……你除了‘嗯’,还会不会点别的词?” “……嗯。”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 季风停顿了一会儿,好像在斟酌着措辞,终于,他开口道:“刚才在湖底的时候,你是不是生气了?” 余凉莫名其妙,“生气?我生什么气?” 季风慢吞吞道:“在湖底的时候,我没有选择相信你说的话,是不是让你生气了?” 余凉恍然,“哦,你说这个啊,我没有生气。” 他明显感觉旁边的人似乎松了口气。 余凉想了想,觉得应该再解释点什么,遂道:“其实你做得很对。对待这种事本来就该谨慎些,才不至于被人牵了鼻子走。” 季风好似卸下了什么重担,“嗯……那你刚才想对我说什么?” “我想说,关于妖气的事。”余凉盯着罗盘,“其实罗盘一直不停地转,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妖气太强让罗盘失灵,还有一种,是因为我们本来就处于妖气的中心,也就是说,我们在妖怪体内。” “所以你觉得是第二种可能?” “不……我觉得,两种都有。”余凉道,“有一种凶兽,想必你也在仙书中见过,它无声无形,靠吸食怨气为生,怨气越重,它的体型越大,戾气也愈强。” “‘混沌’?” 余凉点点头,“目前看来,只有这一种解释说得通了。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明明感受到了妖气,却见不到妖怪实体的原因。” 季风皱眉道:“可‘混沌’乃上古凶兽,已千余年未曾出现了,怎么会……” “这些孩子被云纾杀害,不得安葬,死后怨气浓重,加之尸体深埋于湖底,怨气得不到排解,久而久之越积越多。既然‘混沌’靠吸食怨气为生,那么在此地出现也不足为奇了。只不过它现在形态尚小,我们只需化解了怨气,断了它的食源,除掉它便不费吹灰之力。” 季风点点头,“原来如此。” “所以现在,我们必须火速赶回崑崙墟,将此事禀报给兰芷君。” 季风犹豫了一下,道:“我也……要去崑崙墟吗?” 余凉有些不解,“你不去吗?唔……哦,我明白了,你是想回桃花坞是吧?” 季风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头微微晃了晃,也不知是在点头还是在摇头。 余凉斜眼瞥过去,见季风面上依旧看不出什么情绪,然而却莫名给他一种“忸怩作态”的感觉。他心里有些好笑,“这呆子,想跟我去崑崙墟就直说啊,非要等我请他是吧?”遂强忍住笑意,道:“你跟我回崑崙墟吧,我请你吃饭。” 季风几乎是毫不犹疑地点点头,道:“好。” 两人找到了栓在山下的马匹,风雪兼程地离开了天山,随便寻了处客栈换了身衣服,糙糙睡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便又出发。回程的路上再无耽搁,因此不到五日,两人便抵达了崑崙墟。 季风站在崑崙墟的山脚下,抬眼望着那些怪石嶙峋,神林奇木,不禁暗自赞嘆崑崙墟的巍峨壮观。只听旁边的余凉小声抱怨道:“守这繁文缛节的做什么?直接跟着我上去不就好了,非要到正门递拜帖,这可不,半天没来一个人。” 季风道:“再怎么说,我也是一个外人,不经主人家允许便擅自闯入,多少失了礼数。” 余凉不以为然地耸耸肩,无聊地蹲下身去拔山门旁的糙玩儿。 终于,余凉听到一阵脚步声响,鞋底撞在青石板的台阶上“踢踢踏踏”的,从上面奔下来一童子,面庞圆润粉嫩,十分清秀可爱,奔到季风面前,缓了几口气,才道:“季公子,恕我们礼数不周,让您久等了。兰芷君言道,季公子乃贵客,崑崙墟已备好酒席果品,于霜明殿恭候季公子,您随我来。” 季风恭敬地回了一礼,“有劳了。” “等等。”余凉叫住了那童子。 童子转身,“余师兄有何事?” “兰芷君就没提到我么?” 童子想了一会儿,“这个……嗯……啊,兰芷君的确提到了余师兄。” “哦?”余凉奇道,“他说了什么?” 童子学着兰芷君的语气,奶声奶气地道:“这个小兔崽子,哪次执行完任务不是玩儿得乐不思蜀?这次若不是有季公子跟着,只怕又要浪得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了。” 余凉:“……” 季风听了,眼睛忍不住弯了弯。 余凉突然一把拉住季风的袖子,瞪大了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季风不解地回过头,“怎么了?” “季风,你……”余凉的表情好像见了鬼,“你刚刚是不是笑了?” 季风还真的认真回想了一下,道:“我没注意……不过,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吗?” 余凉哭笑不得,“季风,我余凉活了这二十二年,就没见过面部表情比你更匮乏的人,你说我奇不奇怪?” 季风微微有些愕然,“我面部表情……匮乏吗?” 余凉简直无语了,上天啊,他到现在才明白这个事实?他的家里人都把面瘫当作很正常的事情吗? 看到余凉表情凝固了,季风有些窘迫,“那个……我以后会注意的。” 余凉觉得自己可能反应有点过度,吓到他了,连忙道:“没有没有,其实这样也挺好的……但其实,你还是应该多笑笑,你笑起来的时候比你板着脸的时候顺眼多了。” “嗯。”季风眼睛有些不自然地盯着石阶,“我知道了。” 两人跟着童子一路慢悠悠地走上山去,那童子腿短,爬到半山腰便累得气喘吁吁,余凉和季风还要时不时停下来等他。余凉一路上给季风讲着自己在崑崙墟胡作非为的趣事,比如小时候怎么把后山上的那只花孔雀当成了野鸡差点煮熟了吃掉,第一次喝醉酒的时候怎么撒起了酒疯,怎么在晨课上偷偷打瞌睡还不被人发觉,玩儿骰子时怎么出老千大把大把地赢钱,直把季风给听得一愣一愣的。季风从小家教极严,打记事起每天的日程便被规划得井井有条,练剑,修行,读书,打坐,悟道,十几年如一日,余凉与他讲的童年趣事,季风简直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听得煞是专注。 说着说着便来到了“霜明殿”。此处不似“干坤殿”一般恢弘大气,然玲珑朴素,别有一番意趣。兰芷君见两人进门,起身相迎道:“季公子。” 第19页 “桃花坞弟子季风,久闻兰芷君大名。”说罢恭敬地回了一礼。 “师尊。”余凉也行了一礼。 兰芷君抬手道:“请上座。” 季风谦让着,坐了下来,余凉不拘礼数,随便挑了个座儿,坐在季风对面。 兰芷君率先开口道:“此次天山之行,小徒给季公子添麻烦了,如有得罪之处,还望季公子海涵,看在在下的薄面上,莫要与小徒计较。” 季风道:“兰芷君哪里的话,令徒为人正派,侠义为怀,能与余公子相识,是季某毕生之幸。” 余凉听着季风语气颇为真诚,倒真不像是客套话,心里莫名有些甜丝丝的。 “阿凉你笑什么?”兰芷君问道。 “没什么。”余凉收起了笑意,正色道,“倒是师尊,没有什么要问弟子的吗?比如弟子前去天山,看到了什么?还是说,师尊在弟子前去天山之前,已经有人告诉师尊了?” 兰芷君苦笑道:“看来你已经全部都知道了。我早知会有这么一日,你要怨我也好,要与我断绝师徒关系也好,我知道那是我应得的,也绝不会有半句怨言。” 余凉道:“当年之事,实非您一人可以力挽狂澜,至于您瞒着我这么多年,也不过是遵循我父亲的遗愿,您不必太过自责。只是,云纾炼制蛊人、陷害名士、屠戮幼儿等事,无一不是罪大恶极,云纾本人权势熏天,党羽成群,要想撼动他,非得有千钧之力。”说着,余凉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向兰芷君行礼道:“弟子恳请师尊,倾崑崙墟上下之力,助弟子拆穿谎言,还原真相,给这天下一个公道!” 兰芷君定定地看着他,“你已经考虑好了?” 余凉认真道:“弟子考虑好了。” 兰芷君嘆了口气,“可是你要知道,即便是崑崙墟,也绝没有能力跟凌霄峰的云纾抗衡。跟云纾作对,等同于跟整个仙界作对。可能你追寻的‘公道’,最后不过是一场覆灭。” 余凉面不改色道:“弟子不敢强求师尊,无论师尊是否答应,弟子都绝不会心有怨恨。弟子心知此事事关重大,师尊贵为崑崙墟掌门,兴衰荣辱,皆繫于您一人之手,有所顾虑,理所应当。只是若不能阻止云纾,这世上不知又有多少人因为他的一己邪念而无辜丧生,弟子从小没爹没娘,这是弟子的命数,但弟子不愿看到,在自己身上发生的惨剧,再度发生在别的孩子身上。愿师尊成全。” 兰芷君道:“听你的语气,你已经有计划了,是吗?” 余凉点点头,“只要师尊愿意施以援手,计划就好办。虽不能保证万无一失,但弟子会想尽一切办法,降低风险。” 兰芷君笑了,“从小你的点子就多……罢了,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余凉愣了一愣,试探地问道:“所以……师尊是答应帮我了?” 兰芷君含笑着点点头。 余凉舒了口气,心下一块大石总算是落了地,笑道:“弟子想请师尊,在祭神大典上,当着众仙士的面,列出云纾的罪证。” 三 余凉和季风从“霜明殿”出来的时候,已接近日暮时分。此时夕阳西斜,余晖将晚霞染红,仿佛给崑崙墟涂上了一抹胭脂。余凉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回头向身后的季风笑道:“走吧,今天我做东,想吃什么随便点。” 两人来到崑崙墟山脚下一处集镇,有一“十里楼”,只见里面客满为患,人声鼎沸,生意甚是火爆。小二见是余凉来了,赶忙迎上去招唿道:“余少侠,您可好久没来了,今儿怎么想着要来喝酒?哟,这位公子我没见过,是您的客人吗?” 余凉双手负在身后,装腔作势地笑道:“这位是远从剑南桃花坞过来的季公子,可是我的贵客。赶紧把你们位置最好的一处酒席包间给空出来,我要好好为季大公子接风洗尘。” “是是是,您二位这边儿请。”小二满脸堆笑,把余凉和季风领上三楼,至一包间处,此隔间于角落处,与外面大堂以垂帘隔开,既不会太过僻静,亦不会太过聒噪,余凉觉得甚好。二人落座,小二递上菜单,余凉把它推到季风面前,道:“季公子看看想吃些什么?” 季风粗略翻了翻,最后还是把菜单递还给余凉,“此地特色美食,想来还是余公子最熟悉不过了,还是你来点罢。”余凉也不客气了,豪气地点了一通,末了又向小二道:“再来七两‘十里香’,要最烈的那种。”小二答应道:“得嘞!”遂携了菜单,脚下带了阵风去招唿厨房了。 “那个……‘十里香’,是酒吗?”季风问道。 “是啊。”余凉扬了扬眉毛,“这酒楼之所以在我们这儿远近闻名,靠的便是这‘十里香’,只因这酒味醇馥郁,十里飘香,故而得名。你到我们崑崙来,若不尝尝这‘十里香’,那可真算白来了。” 季风神情有些尴尬,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忍住了没说。 不一会儿,桌上便山珍海味地摆满了佳肴,不过……吃了一会儿,氛围有些怪怪的。 “那个,季风。”余凉开口了,“你们家该不是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吧?” 季风歉意道:“这个……倒没有。只是我不知道聊些什么。” 余凉一瞥眼,见季风杯中的酒一点没动,遂问:“你不喜喝酒吗?还是酒不好喝?” “不,只是……我没怎么喝过酒,不知自己酒量如何,若是醉了,只怕让你见笑。” 余凉听了,立马来了兴致,“那就更得喝了!别怂,有我在呢,你要是醉了,我把你扛回去!” 季风好歹是崑崙墟的座上客,总不好不给主人面子,只好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遂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对了。”余凉突然想起什么,放下筷子,正色道,“季风,天山的事情,还有我们的计划,我希望你不要告诉你父亲。” 季风道:“这个我明白,此事事关重大,自然要格外小心的。” 余凉犹豫一会儿,道:“还有一事……我一併说与你吧,你听了之后不要生气。” 季风正色道:“你只管说便是。” “在天山湖底的时候,父亲让我进入了他生前的回忆。我记得,在他被逐出师门的那一天,他的师尊——也就是前任崑崙墟掌门,凌阳道人——对他说了这样的话,他说:‘若不是那日季公子提出,让本座带他去清风崖赏景,被我发现你干的这些龌龊勾当’……可能那只是一场巧合,但是我不能肯定,你父亲是不是……” 季风接口道:“是不是云纾的暗党?” 余凉小心斟酌着措辞道:“季风,你别多心,我想师尊一定也是对当年的事起疑,才会让你跟我一起去天山查明此事。他若不信你的为人,犯不着冒这么大的险。” 第20页 季风颔首道:“我知道了。此事我一定不会对旁人泄露半字,包括我父亲。但是我相信他,他绝不是这样的人。” 余凉听得季风这样说,登时也放宽了心,笑道:“好,你既如此说,我自然信你。”两人便又随意聊了些别的,期间余凉不停地给季风灌酒,直到两个人都喝得微醺,这才起身离开酒楼。 夜色如墨,集镇上灯火通明,两人漫步走回了崑崙墟。 “对了。”余凉突然贼兮兮地一笑,“带你去个地方。” 季风跟着余凉左拐右绕,来到了一处偌大的庭院。只见月光的银辉下,满院毛茸茸的珍奇异兽,白虎精、山猫精、灰鼠精、花孔雀,季风还看到一只细长的粉嫩嫩的猪精,在糙地上哼哼唧唧地打着滚儿。 “怎么样?我师尊的口味够独特吧?”余凉笑着道,眼神四处搜索着,终于在一处紫罗兰花丛里发现了目标,他走过去,抱起那坨雪白色的绒团,向季风道:“来,你摸摸它。” 季风走近一看,原来余凉怀中抱着的是一只白狐精。众所周知,狐狸精是妖界公认的美色之最,而这只白狐则更是狐中一等一的标緻,全身雪白得无一点杂质,两只水灵灵的眼睛又大又圆,好奇地盯着余凉看,肉乎乎的小爪子轻轻抓挠着余凉的外衣,九条分叉的尾巴左一下右一下地扫着,说不出的机灵可爱。 余凉轻轻抚摸着白狐的头,神色十分的满足,“师尊答应过我,等我从天山回来,这只白狐就是我的了。啧啧啧,我真是赚大发了,你看,这狐狸居然一点毛都不掉。” 季风闻言,也伸出手去,摸了摸那白狐,只觉那绒毛甚是柔软顺滑,手感极是舒服,贊了一句:“甚好。” 余凉挠着白狐的下巴,笑道:“小时候,师尊曾送过一只雪狼仔给我,它也生得十分乖巧,我每天都特别欢喜,跟它玩,摸摸它,给它顺毛。但是后来,师尊却不让我养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嗯?为什么?” “因为我天天摸天天摸,它就被我摸秃顶了,哈哈哈哈哈……” “……” 季风终于知道,为什么这只白狐不掉毛会让余凉这么兴奋了。 余凉继续笑道:“后来,那只雪狼精的毛又慢慢长回来了,但从那以后,它看到我都会绕道走。记得有一次,它化成了人形,和这院里的其他兄弟姐妹聊天,被我听到,他说:‘千万不要再让我遇上余凉那个杀千刀的,不然我只有天天拿生姜洗头了’,直把我乐了一天。” 清风皓月,寂夜沉沉,庭院中两人靠得极近,近到唿吸可闻,近到季风足够看清余凉的每一根睫毛,近到他可以在余凉明亮的眼眸里看到自己的倒影。 “季风。”余凉停止了笑意,轻声道,“在祭神大典上,如果你觉得为难,可以不必出面为我作证。” 季风轻轻摸着余凉怀里的白狐,“保持沉默,是对真相的一种蔑视。就像你说的,我所追求的,也不过是一个‘公道’。” 余凉笑了,道:“季风,谢谢你。” “不必谢我,这本是我分内之事。” “不,不只是这个。”余凉抬起头,平视着季风的眼睛,道,“我还想感谢你,在那夜我与黑影缠斗时帮了我,我发烧的时候买药给我喝,以及在天山湖底时奋不顾身地来救我。我娘对我说,‘遇到真心待你好的人,你要懂得感恩’,我觉得,你是真心待我好的,是么?” 季风看着余凉那双凝视着自己的桃花眼,不知是酒劲上涌还是怎么地,微微有些痴了,无意识地答应了一句,“嗯。” 余凉没有察觉出季风的反常,仍然自顾自说道:“你在那日说与我,关于我父亲的那番话,其实也不完全对。我以前不喜欢你,因为我发现我拼命想要变成的,就是你的样子。可以顺从自己的本心,不去听外界的流言蜚语,不被任何人任何事所改变。但我永远也做不到像你那样,见到你,我总会觉得……特别失落。” 季风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余凉会向他吐露心声,他有些受宠若惊道:“不不……我其实,也会很在意旁人的看法,也会被很多事情改变……其实我觉得你现在就很好,你不用成为别人。” “是吗?”余凉的眼角弯成了好看的弧度,“我哪里好?” 这下把季风问住了,他一时想不出什么词来形容,支支吾吾半天没蹦出一个字,最后才道:“你……嗯……你特别可爱。” 余凉“噗”的一声笑了出来,笑得浑身颤抖,把怀里的白狐给惊得一炸毛。 正在这时,身后有个苍老的声音道:“余公子。” “嗯?”听到声音,余凉转过身去,见是齐老僕,遂强忍住刚才的笑意,礼貌地道:“齐爷爷好。” 齐老僕身形有些微佝偻,满脸皱纹,看起来不苟言笑的样子。他沉声道:“老僕深夜前来,是有一物事,想给余公子看,不知余公子可否赏脸,移步舍下。” 余凉见老僕说得如此神秘,也不禁有些好奇,遂道:“只要齐爷爷不嫌我叨扰,自然是好。不过还得劳烦您在此稍等片刻,我把季公子送回客房之后,再来找您。” 齐老僕凉凉地瞟了一眼季风,面无表情道:“没事,他可以来。” 三人一狐来到崑崙墟西北角的群房,齐老僕打开自己那一间的房门,做了个“请进”的手势。余凉抱着白狐站在屋内,看着老僕打开了壁橱,里面有个上锁的大格子,老僕取出钥匙打开,将放于里面的物事取出,端端正正地放在桌案上。 那是一方牌位,上书“侄女幽君之灵位”。 “什么?!”余凉失声道,“您是……” 老僕盯着那方牌位,缓缓道:“我本姓‘祁’,是幽君的舅舅。‘肃清之役’时,我人在东海,侥倖躲过一劫,等我回去时,三清教已只余一片颓垣断壁。我无家可归,四处流浪,还要留心不被别人发现我的真实身份。兰芷君偶然间得知我的行踪,收留了我,让我得以在崑崙墟安心地当一个老奴。” “所以,我娘的魂魄早已转世轮迴了。”余凉宽慰地笑了,“如此说来,您也供奉了魔……三清教教主莫离和长老祁鸣的牌位么?” 老僕不屑地冷哼一声,“他们素来就爱搞那些歪门邪道,现在把自己搞死了,那是罪有应得,我供奉他们的牌位作甚?” “至于你父亲……”老僕恨恨道,“幽君就是因他而死,我当然更不会供奉他的牌位了。” “不管怎样,我都应该谢谢您,舅……”余凉认真算了算辈分,“呃,舅姥爷?” 老僕摆摆手,“行了,什么血缘什么亲不亲的,我不在乎这些,你就像以前那样该怎么叫还怎么叫,改口也麻烦。” 第21页 “得嘞,祁爷爷。”余凉甚是乖巧地叫了一声。 “兰芷君告诉我,你们想在祭神大典上为余南石翻案?” “是。” 祁老僕的眼神扫过余凉,又扫过季风,最终停在了幽君的牌位上。“想做什么,就去做,你们还年轻,什么结果都能承受得起,莫要等到像我一样年过古稀了,再来后悔。” 余凉点头道:“阿凉记住了。” “走吧。”老僕的声音像钝刀划过枯木,“你们回去吧。” 余凉道:“您早点休息。”说罢便同季风一起离开了。 等两人走了很久之后,老人还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坐在那儿,一刻也没有动过,他牢牢地盯着幽君的牌位,终于,他重重地嘆了口气。 老人慢吞吞地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窗前,抬起头,仰望着沉沉的黑色苍穹。 他的眼睛凝视过太多的深渊,所以他已不再惧怕深渊回以的凝视。 因为他知道,在那无边的黑暗背后,总会有一丝曙光,撕开凝固的罪恶,用光明将层层阴霾驱逐殆尽,把希望的种子再度撒在这片大地上,开出名为善良的花。 他用尽了一生的时间在无尽的黑夜里等待,现在,那破晓的一天,终于要到了么? 四 十月初一,秋高风凉。凌霄峰顶上人头攒动,座无虚席。 会场入口处,各个仙家一见面就开始寒暄起来,小仙家们也趁此机会混个脸熟。余凉他们来得稍晚,现在已经被堵在水泄不通的门口,挤都挤不进去。兰芷君德高望重,在仙界人缘极好,免不了跟众仙家一番客套,更不论还有无数晚生后辈慕名前来拜会,不过一会儿,兰芷君身旁就围了一圈儿的人,跟一坨黑煳煳的狗皮膏药似的,甩都甩不脱。余凉跟着兰芷君,脸都要笑僵了。正在此时,一抹幽蓝撞进了余凉的眼睛里,他瞥眼一瞧,只见一人轻带款款,衣袂飘飘,真如神仙一般,笑语盈盈地走来,余凉认得,那是蓬莱岛掌门清尘君柳晏晴。 兰芷君见是清尘君过来,忙笑着打招唿:“柳兄气色越发好了。” 清尘君谦道:“哪里哪里,在下听闻颜兄高徒在江南解决了水患,当真是人中龙凤,青出于蓝,我的这些个徒儿个个顽劣不堪,真真比不上崑崙墟的几位公子。在下可得好好向颜兄取经,好教我管教得法。” 兰芷君也谦道:“柳兄过誉了。” 两人又互相谦让了几句,清尘君这才领着自己的一干弟子入了场。 余凉望着清尘君的背影,不禁有些感嘆,若不是背后有云纾当靠山,清尘君只怕也不会像今日这般风光。 四大门派里,蓬莱岛依附凌霄峰,而崑崙墟和桃花坞两派交好,各自保持中立。大家看破不说破,但都心知肚明。蓬莱岛自清尘君上位以来,便日渐式微,一无贤良之士力挽狂澜,二无拔尖后生救亡图存,清尘君苦心焦虑,终于想出一法儿,恳求仙界第一大派凌霄峰掌门云纾遣人前来治理,总算把蓬莱岛摇摇欲坠的地位稳住了。然而如此一来,蓬莱岛的一应大小事务,俱由凌霄峰监管,清尘君俨然不过是个傀儡掌门,蓬莱岛便也成为了凌霄峰的附属之物。 好不容易结束了应酬,余凉总算从黑压压的人海中开出一条道,把自己和兰芷君塞了进去。进了大门是一连通的圆环状的走廊,没走多远,便见两个身着靛青袍的身影。 “季兄别来无恙啊。”兰芷君向季子辰寒暄道。 “还好,还好。小弟许久不见颜兄,倒颇为思念。”季子辰行了一礼,看向旁边的余凉,道:“这位想必就是颜兄的高徒余公子吧,风儿从北疆回来之后,多次与我谈起你,言道余公子聪慧过人,侠肝义胆,今日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 余凉行了一礼,道:“季掌门过奖了,令郎才是人中龙凤,一表人才。”他抬起头来,见季子辰相貌俊朗,谈吐自如,举手投足之间皆具大家风范,不过气质偏冷,不免少了些亲和力。 不过,总比季风那个嘴拙的呆子好多了。 想到这儿,他的眼神不自觉向季风飘去,季风抬眼也看到了他,余凉勾了勾嘴角,促狭地向他眨了眨眼睛,随即又移开视线,恢復了正经模样。 寒暄毕,兰芷君跟余凉继续沿着走廊向前走,一路又遇上了些相熟的仙家,如此走走停停,两人费了不少时间,才从南边的大门走到北端的“云霄楼”。 余凉随兰芷君登上“云霄楼”,伏羲台及其周围的会场一览无余。余凉环顾四周,会场中各色校服拉拉杂杂,五颜六色,好似一排排整齐的花玉米。其中又以四种颜色最为惹眼,东边蓬莱岛的幽蓝色,南边桃花坞的靛青色,西边凌霄峰的玄黑色,以及北边崑崙墟的雪白色。 时刻已到,闹哄哄的会场登时鸦雀无声,他们的目光都聚在了同一个人身上,那人身着暗金丝线勾边黑袍广袖,面上带着饕餮面具,腰间悬挂玄色长剑,手持三炷香,一步一步走上“伏羲台”。他站在伏羲台中央,对着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各拜三下,朗声道:“天地同德,日月同心;敬吾神兮,护我黎民!”底下众人站起身,也齐声道:“天地同德,日月同心;敬吾神兮,护我黎民!”声浪直如排山倒海一般,空谷传响,经久不绝。 那人将手中的香恭敬地插入面前的香鼎中。他用双手,缓缓将面具摘下,众人见状,齐声欢唿。 那是一张极其英俊的脸,也是一张极其丑恶的脸。 那正是仙尊云纾。 他将面具放在身前的桌案上,拿起桌上的一把精緻的小刀,将左手食指轻轻划破,随后将血液滴入了面前的三杯酒里。 他举起第一杯,朗声道:“第一杯酒,敬这浩瀚苍穹,恩惠德泽,荫庇天下!”随即将酒洒于伏羲台上。 他举起第二杯,接着道:“第二杯酒,敬这辽阔大地,滋养万物,孕育苍生!”又洒了一杯酒。 最后,他举起第三杯,朗声道:“第三杯酒,敬这世间万象,与天同出,与地同归!”将这杯酒洒之于地后,他拔出腰间的佩剑,剑尖指天,高声吟诵道:“赐余以青龙之首兮,镇八方之邪灵;赠余以彩凤之翼兮,遗万世之祥瑞!” 正在这时,东方的天空出现一朵紫云,外围泛着耀眼的金光,正慢慢向伏羲台的方向移动过来。台下众人屏息凝神,静静等待那朵紫云越飘越近,越飘越近,待到他们足够看清那朵紫云,人人都不由得睁大了眼,忘记了唿吸。 那是被紫气围绕包裹着的一龙一凤,青龙盘旋蜿蜒,身上的鳞片反射着金光,鬍鬚随风飘动着,一双龙珠炯炯放出光彩,尽显威严之姿。彩凤轻盈舞动,周身流光溢彩,五彩斑斓的尾羽划过优美的弧线,一双羽翼上下轻轻扇动,带动氤氲的紫气流向伏羲台。 众人仰头,敬畏而虔诚地仰望这一龙一凤在上空盘旋舞动,再慢慢地远去,直到紫云在西方的尽头消失。 第22页 观毕,众人齐声高唿:“诸神再临,佑我三界;仙尊云纾,功过千秋!!”唿声一浪高过一浪,震耳欲聋,在天地之间迴响。 云霄楼上的余凉见此情此景,微微皱起了眉。 云纾微笑着接受着台下众人的歌颂,直到全场復又静了下来,他才开口道:“云某不才,承蒙众位仙友赏识,教在下侥倖做了这二十余年的仙尊。云某自知身担要职,不免每日惴惴,生恐有甚差池,教众位仙家笑话。每每思及自身,总觉自己无甚建树,当真愧对仙友如此厚爱,云某在这里给众仙家赔个不是。”说罢,真的向四方的观众席作了一揖。 此时,就连余凉也不得不佩服云纾说话的功力,当真是落落大方,滴水不漏。 接着,云纾又道:“值此祭神大典之际,自然免不了邀请各仙家名士讲传布道,在下才疏学浅,不敢在各仙友面前班门弄斧,便有请崑崙墟前任掌门——凌阳道长,为诸位传道解惑。” 余凉扶在栏杆上的手骤然攥紧,“云纾在搞什么鬼名堂?” 一旁的兰芷君见余凉反应过度,轻轻拍拍他的背,示意他冷静下来。 余凉闭上眼,深吸了几口气,控制住自己躁动的情绪,“是了,那日我烧光了他的‘瞬移符’,他内心肯定起疑,只要他在天山旁边的村寨稍微一打听,就能知道谁去过天山。他在祭神大典上把凌阳道人请来,因为他怕我当众拆穿他,他必须掌握主动权!” 看来计划,没有他想像中的那么顺利。 他必须时刻保持清醒,稍不留神,就可能被云纾这只老狐狸抢占先机。 凌阳道人一身宽大的道袍,缓步登上伏羲台。就余凉看来,凌阳道人跟四十年前并无什么变化,依然是一脸肃穆威严,兇巴巴的模样让人敬而远之。 他声如洪钟,一言一语吐字甚是清晰,发言也简洁明了,不过是说些鼓励晚生后辈之类的话,然而到他嘴里别有一种雄浑的气魄。 凌阳道人走下伏羲台时,台下爆发出一阵掌声,看来即便凌阳道人退隐多年,在仙界的威名仍是不减半分。 接下来是好几个仙界前辈依次上台发言,内容大同小异,把余凉听得昏昏欲睡,又好几次把自己掐醒,直到一阵姑娘的尖叫欢唿声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定睛一看,原来是蓬莱岛掌门清尘君上台了。 对姑娘们来说,听一个仙气飘飘风度翩翩的掌门讲话,比忍受几个老态龙钟说话迟缓的老头子讲话赏心悦目多了。仙界四大掌门相貌都是个顶个的出众,各家门派的女弟子私底下更是自发组成了各色应援团,为自己中意的掌门尖叫捧场。 “师尊。”余凉打趣道,“你信不信,一会儿你上台的时候,这些姑娘的尖叫声能把耳朵给叫聋?” “别瞎说。”兰芷君白了他一眼。 余凉不屈不饶,继续笑道:“刚才我还在担心,这次计划可能胜算不大。但现在我放心了,您只要站到台上去,光是凭美色,都能迷晕一大片。” 兰芷君扶额,“滚。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孽畜……” 清尘君讲完话,下台。现在上台的是季子辰。 尖叫声冲破云霄。 季子辰讲话不急不缓,铿锵有力,说话非常有层次,一句废话也没有。听季子辰讲话,简直是视觉上和听觉上的双重享受。 “唉。”余凉感嘆道,“季风真应该跟他爹好好学学怎么说话,平时跟他说话的时候,他半天放不出一个屁,我都替他着急。” 兰芷君凉凉地扫了他一眼,“是吗?我觉得他说话挺得体的啊,起码比你这种叽叽喳喳能把人脑壳仁儿吵疼的强多了。” “我那叫巧舌如簧妙语连珠,那些喋喋不休每天跟和尚念经似的尽说些没营养的家长里短的碎嘴子能跟我比么?” 两人唇枪舌剑地交战了几回合,说话间,季子辰已发言完毕,下一个便轮到兰芷君了。 “师尊。”兰芷君下楼的时候,余凉从背后叫住了他,“把你想说的,通通说出来。” 兰芷君没有回头,只是身形微微一顿,“好。” 不出余凉所料,兰芷君上台的时候,尖叫声能把屋顶掀翻。 待会场再度安静下来,兰芷君清了清喉咙,朗声道:“今日众位仙家及前辈所谈种种,令在下受益匪浅,感触颇多,承蒙仙尊不弃,邀在下与在座诸君说一两句。颜某不学无术,传道授业只怕误人子弟,只好谈谈二十余年前的一桩旧事。” 此言一出,台下众人面面相觑,开始和旁边的人小声议论。 余凉眼睛死死盯着云纾,只见他神态自若,嘴角兀自保持得体的微笑,看不出一丝破绽。 兰芷君继续道:“此事想必在座诸位即便未曾亲身经歷过,也该有所耳闻。大概二十二年前,崑崙墟大弟子余南石——也就是我的师兄——被师尊发现于清风崖偷偷修炼蛊术,后被逐出师门。此后不久,又因死心不改,与魔教勾结,暗中设置炼蛊房,后被仙尊识破,发动‘肃清之役’,剷除魔教及其残党。余南石也因羞愤难当,自刎而死。想必大家所看到所听到的,总是如此这般,八九不离十。” 他将眼神投向西边云霄楼上,云纾站在那里。“但是,有个人,他欺骗了你们。”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云纾伫立在云霄楼上,双手负于身后,脸上不见一丝失态和窘迫,显得如此镇定自若,云淡风轻。 “两个月前,我的徒儿余凉奉我之命,同桃花坞季公子一同前往天山查明妖气。他们发现,在天山有处‘泑泽’,泑泽之下,有一密道,密道尽头的洞穴里,是成百上千的婴儿干尸。他们在密道里,遇到余南石的鬼魂,余南石告诉他们,当年是云纾为谋上位,勾结魔教炼制‘蛊人’,后把罪名嫁祸于他,再过河拆桥,趁此机会剿灭魔教毁尸灭迹。云纾因控制不住蛊术的反噬作用,大肆吸食婴儿阳气,而那些婴儿死后的尸体便堆在天山泑泽湖底,不得超生,永不见天日。” 兰芷君说完,台下一片譁然。还不等云纾发话,当即便有人大声道:“兰芷君,你说这话,有什么证据吗?” 兰芷君道:“有。蛊术之于人的反噬作用,会在心口处形成紫红色尸斑,反噬作用越强,尸斑的面积越大,等到尸斑从心口逐渐向外扩散至全身时,此人就会全身渗血,不治而亡。” “这……”底下众人又开始议论纷纷。 兰芷君仰头向云纾道:“在下颜檀,崑崙墟第一百三十一任掌门,恳请仙尊颜檀,解衣验身。若是仙尊身上并无此物,我颜檀甘愿领罪!” 这时,底下贵宾席中凌阳道人站了起来,声音压过了众人的窃窃私语,“阿檀,你这是做什么?!” 兰芷君不卑不亢道:“师尊,弟子不过是想揭开真相。” 凌阳道人道:“真相?真相就是余南石自甘堕落,蔑视人伦!他炼制蛊人,那是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他自己不也亲口承认了么?” 第23页 “恕弟子不敬,弟子知道师兄私藏蛊人时,只怕比师尊还要早上许多。那蛊人根本不是师兄炼制的,师兄把他从三清教的炼蛊房带回来,想要为其医治,只因师兄之妻祁幽君其时待产,师兄害怕捅出三清教一事,余夫人和儿子会受到牵连,因此才让我替他保守秘密,未将此事对师尊明言。” 凌阳道人怒瞪双目,虎虎生威,“什么时候连你也满口谎话了?我知道你和余南石素来交好,但你也犯不着如此为他开脱!” 兰芷君道:“弟子没有为谁开脱。我不过是将我所知道的说出来,仅此而已。” 正自相持不下时,清尘君发话了,“颜兄,我知你素来坚守道义,不肯放过一个恶人。只是在这祭神大典上脱衣验身,实在有失体统,颜兄若当真起疑,不如私下再与云兄讲明,你看如何?” 此言一出,倒有不少人跟着附和。 云霄楼上的余凉见兰芷君进退维谷,索性一咬牙,充分发挥自己的不怕死风格,从云霄楼上一跃而下,径直落在伏羲台上。向四周抱拳道:“失礼了,在下崑崙墟二弟子,余南石之子余凉,见过诸位。” 兰芷君没想到余凉会来这么一出,有些吃惊,给了他一个责备的眼神,示意他快回去。 余凉装作没看见,对清尘君大声道:“恕晚辈不敬,斗胆问清尘君一句,祭神大典上解衣验身,如何不成体统?” 清尘君没料到余凉会向他提问,顿了一顿,道:“衣不蔽体,袒胸露辱,此乃对诸神之大不敬,自然不成体统。” 余凉笑了一笑,道:“上古先人,行无辙迹,居无室庐,以天为幕,以地为席,赤身裸体行于天地间,随心恣意,坦坦荡荡。可也没见他们因此而自惭形秽,愧对神明。衣冠饰物,不过外在浮华,只要心怀敬畏,又何来亵渎神明之说?”* 清尘君还未回答,凌阳道人先怒了,“阿檀!你这弟子怎的如此不懂礼数?满口胡言乱语,赶紧把他给我弄下去!” 余凉微笑道:“弟子不明白,师祖为何一直在阻挠师尊说出真相?莫非……师祖和仙尊……” 兰芷君忙拉住他,“阿凉,你先下去。” 余凉挣脱兰芷君的手,依然自顾自道:“我余凉是余南石的儿子,我有这个义务,为我爹讨回一个公道。现在,我只要求仙尊云纾脱衣验身,如果仙尊身上当真没有尸斑,为何迟迟不肯下来给我们一个说法?仙尊莫不是心虚了?” 凌阳道人忍无可忍,也从座位上一跃而起,跳上伏羲台,向余凉肩头抓去,“赶紧给我滚下去!” 兰芷君一掌隔开凌阳,把余凉护在身后,“师尊息怒!” 余凉冷笑道:“凌阳,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你根本不在意真相到底是什么,你在意的不过是你自己那可悲的自尊。你绝对不允许自己出错,你高傲地认为自己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正确的,都是正义的,然后把恶果留给那些无辜的人,让他们为你的错误负责!” “还有你们!”余凉转身,眼神冷冷地扫过台下的人道,“你们之中的某些人,当年只凭了云纾的三两句话,就拧成一团发动‘肃清之役’,我就想问你们了,你们当中有谁去认真调查过事情原委吗?有谁能问心无愧地说一句‘当年我杀的人都是有罪的’吗?你们不过只凭了胸中的一腔热血,盲目地执行你们所谓的‘正义’,以此来获得满足感,满足你们内心阴暗可耻的虚荣心!你们不过是云纾的傀儡,一枚一枚没有思想的可悲的棋子而已。你们凭什么要蒙上自己的双眼,任由别人的摆布?凭什么要甘心当杀人的利器,让心怀不轨之人肆无忌惮地犯罪?是不是如果你们发现自己做错了,还可以放心地安慰自己,‘我也不想这样,我不过是被人利用了而已’?现在,证据就清清楚楚摆在你们面前,你们为什么不想看?” 这时,余凉身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那声音很平静,却充满力量。“天山湖底满洞的婴孩干尸,俱是我与余公子亲眼所见。怨气浓重,已招来凶兽‘混沌’,若不严惩兇手,待到凶兽形态成熟,只怕我们与在座的各位,都命不久矣。” 说罢,他向云霄楼上的云纾行了一礼,“在下桃花坞弟子季风,恳请仙尊解衣验身,这不只是为了当年三清教一事的惨案,更是为了给那成百上千无辜死去的孩子,以及他们的家人,一个交代。” 桃花坞的季风一现身,现场更加混乱了,闹哄哄乱成一团。正在这时,观众席上有个女子站了起来,朗声道:“小女子姓邓,是北疆溪源镇来的,两月前,家姐的孩子无故失踪,遍寻不到,如今家姐日日思念成疾,姐夫更是为了家姐的病焦头烂额。小女子此次来,恳求云大人主持公道,找到真兇,还原真相!” 此话说完,底下又有几个布衣打扮的站起身来,纷纷说道,“愿云大人主持公道!”“愿云大人严惩真兇!”“请给我们做父母的一个交代!”…… 这时,只见凌霄峰弟子的座席中有一人站起身来,余凉定睛一看,正是马元杰。只听马元杰大声道:“我凌霄峰弟子坚信掌门为人,只是当此情境,掌门若不出面,只怕难以服众,恳请掌门正面澄清此事!”言罢,马元杰的几个兄弟也跟着附和。 凌阳道人眼见事态如此转变,也愣住了。茫然向西边的云霄楼上望去,只见云纾仍是不动,一言不发,一步不动。 良久,云纾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很平静,说的却是: “来人,把这一干人等拿下。” 会场西席的凌霄峰弟子暴起发难,如黑色浪潮一样携风雷之势卷向伏羲台,北席的崑崙墟弟子见状,忙涌向西侧,雪崩般将黑色浪潮拦腰截断,顿时黑白两色交融在一起,所闻全是兵刃相交之声。南席的桃花坞弟子为了保护台上的季风,也纷纷向伏羲台靠拢,一旁的蓬莱岛弟子见状,以为桃花坞弟子要对崑崙墟施以援手,遂横剑阻截,青蓝两色也顿时交起锋来。两个战团渐渐向伏羲台逼近,最后便混在一起,场面登时失控。 与此同时,台上的凌阳道人见云纾现了杀意,心中也凉了一片,帮着余凉和兰芷君将冲上来的凌霄峰弟子打落下去。季子辰眼见情况不妙,也从云霄楼上跳下,想将儿子拉出战团,谁知被几个拥上来的蓬莱岛弟子打断,难以□□。蓬莱岛掌门站在云霄楼上,已经完全懵了,脑子里一团浆煳,不知该帮谁。余凉一边忙着应付周围乱飞的剑和符咒,一边想着怎么上去对付云纾那只老狐狸。 “师尊,你上去捉云纾,这里我顶着!”余凉向兰芷君大声道。 “好!”当此之际,不容许有半分迟疑,兰芷君念动御剑咒,使了个轻功跳到剑上,急飞往西边的云霄楼,突然听到底下季风一声大喝:“余凉!” 兰芷君心神一分,往下望去,见一股黑气携着劲风,以破空之势向余凉头顶疾刺而去,季风冲过去推开余凉,自己却再也躲避不开,黑气带动的疾风如尖刀一般逼近他,似要割破他的肌肤。然而,那黑气就在距他面部堪堪不过数寸的地方,陡然停住了。 第24页 季风回过神来,只见季子辰徒手抓住黑剑的剑尾,仰头望向云纾,眼神冰冷刺骨。 伏羲台的上空,云纾已趁兰芷君分神之际骤然发动进攻,兰芷君被他连连逼退,左支右绌,极为狼狈。余凉余光瞟见形势不妙,于是对自己身旁的凌阳道人喝道:“师祖,快去帮师尊!他一个人应付不了云纾!”凌阳道人一边挥舞佩剑,一边怒吼道:“我上去?你小子不要命的么?!”余凉急得满头大汗,忽听一个声音道:“我上去。” 云纾见季子辰上来了,轻蔑地一笑,道:“怎么?季兄也怀疑云某?” “让你的属下住手!”季子辰语气没有半分温度。 云纾勾起了嘴角,“余凉一干人等散布谣言,扰乱仙界秩序,我不过是将他们抓起来,好好盘问而已。这也有错?” “哼。”季子辰冷笑,扬起手中那把没有剑柄的黑剑,“那这是什么?你刚刚可是要用这把剑杀人!” 云纾眼睛里全是不屑,“不要说得好像你没杀过人一样,季子辰。你杀的人不比我少。” 兰芷君听云纾话中有话,不禁皱起了眉,“你们在说什么?” 季子辰道:“颜兄,莫要听他颠倒是非。”一语未毕,便一把暗器向云纾掷去。云纾一边躲避着季子辰的进攻,一边道:“颜兄,你还不知道吧,当年你师兄私藏蛊人的事是怎么败露的?” 季子辰一把符咒扔过去,在空中炸了个火树银花,冷冷道:“云纾,你尽管挑拨离间,颜兄是不会上你的当的。” 云纾大笑道:“颜兄,你老实跟我说,你信得过他么?”说此话时,云纾眼中寒芒一闪,数十支黑剑不知从哪冒出,纷纷往季子辰身上扎去。季子辰一一避过,然而还是有一支黑剑划过他的衣衫,留下一道狭长的口。 兰芷君飞身上前,与云纾缠斗在一起,这时,那数十支黑剑復又合而为一,散发出丝丝诡异的黑气,往兰芷君手脚缠去。季子辰打出袖箭切断黑气,却听兰芷君大喝道:“季兄,当心后面!” 季子辰感觉到后背袭来的凉意,却不及回头,口中喃喃念咒,那数十支袭向他后心的黑剑,竟陡然停住,然后,齐齐偏转方向,向云纾疾掠而去! 一旁的兰芷君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看着黑剑在两人的控制下往来穿梭碰撞,时而合为一体,时而分裂成群,他注意到,这些黑剑都没有剑柄,也就是说,他们两人,同时在凭空操纵着一群没有名字的剑! “怎么可能……”兰芷君喃喃自语,“‘以吾之心,赐剑以名;以吾之魂,赋剑以灵’,没有名字的剑,根本不可能具有灵气……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两人的对战越发激烈兇险,兰芷君根本无法插手。斗至酣处,只见季子辰突然如离弦之箭一般飞扑上去,任由黑剑擦着他的身体堪堪掠过,他手握黑剑剑尾,直冲向云纾的方向,用力往他心口处掼去! 兰芷君倒抽一口凉气。 云纾没有躲避,而是任由季子辰把黑剑扎进他身体里。 与此同时,他做了另一件事。 他抓住季子辰衣衫破口的边缘,用力一扯。 “什么?!”兰芷君惊唿出声。 底下乱成一团的人群中,不知有谁喊了一句,“看天上!” 有人听到了,下意识地仰头,然后目瞪口呆地停止了动作。 余下的人大惑不解,也纷纷仰头。 一时之间,整个会场的人好像被施了定身咒,保持着仰面的姿势,本来杀声震天的战场,登时一片骇人的死寂。 他们看到,季子辰裸露的肌肤上,遍布着一块又一块,紫红色的尸斑。 空气仿佛于瞬间凝滞,这时,一串笑声打破了沉寂,那是云纾在笑。刚开始笑声很低,逐渐地,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像一串疯狂的魔音,尖叫着灌入每个人的耳朵里。 他把嘴唇贴在季子辰耳旁,对他耳语道:“季子辰,既然我不得好死,你也别想安心地活。” 季子辰把黑剑从他身体里抽出来,一双眼睛里全是冰冷的寒意。云纾终于支撑不住,从高空跌落,重重地砸在伏羲台的地面上。 台上的人傻眼了,呆呆地看着云纾沾满鲜血的狰狞嘴角,不知所措。 终于,季风大叫一声,“爹!”他念动御剑咒想要上去,被余凉一把拉住。 兰芷君盯着季子辰,唿吸因心跳加速而变得急促,“季兄……这是怎么回事?” 季子辰转过身来,语气一如往常那般平静,“就是你看到的这么回事。” “你是……有原因的是么?”兰芷君声音有些发颤,“你有什么难言之隐,你可以说。” 季子辰淡淡道:“没有什么难言之隐,我修习蛊术,以活人为祭,不过是想提升我的修为,仅此而已。” 季风一把挣脱余凉,往上飞去。 “爹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季风大脑一片空白,“为什么……你平日里教我的,惩恶扬善,匡扶正义,都是你编来骗我的么?” “当然不是。” “那你为什么会……” 季子辰脸上看不出一丝感情的波动,“我修炼蛊术所用的活人,无一不是作恶多端、害人无数的宵小之辈,他们本来就是毒瘤和渣滓,本来就该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我用他们的血,提升自己的修为,何错之有?” 季风一时语塞,良久才道:“可是你不觉得……太残忍了吗?” 季子辰冷声道:“怜惜jian恶,那是妇人之仁。如果我对他们怜悯,那就是对自己残忍。” “那天山湖底的孩子……” 季子辰冷笑道:“我季子辰还没无耻到要和云纾这种人蛇鼠一窝,屠戮手无寸铁的无辜小儿。至于余南石,我不过是将自己所看到的如实告诉了凌阳道长而已,他自己怎么说,那是他的事,与我何干?” 兰芷君问道:“所以,季兄对于云纾与三清教一事,也并不知情?” “云纾不过给我一张修炼蛊术的秘方,除此之外,我与云纾更无交集,怎么会知道他和魔教私下里干的那些勾当?” 兰芷君不解道:“云纾为何要给你秘方?” “哼,记载蛊术的文字晦涩难读,他若不给我看,就他那脑子,怎生看得懂?” 季风和兰芷君面面相觑,当此情况,两人脑中俱是乱糟糟一团,不知如何是好。 季子辰面不改色,沉声道:“你们若觉得我有罪,尽管把我关到仙牢里去,我季子辰绝不反抗。但季某俯仰天地,问心无愧,也不怕遭什么报应。” 沉默良久,兰芷君还是取出捆仙绳,“那么,季兄,得罪了。” 尾声 狱卒领着季风,穿过阴暗潮湿的走廊,走下阶梯,两壁的火光微微晃动,把路过的人扭曲的黑影映在墙上。 第25页 狱卒“叮叮噹噹”取出一串钥匙,挑了其中一把,打开石门,只见里面一桌一凳一床,更无他物。一人着一朴素白衫,盘膝坐在石床上,正在闭目养神。听到有脚步声,也不睁眼,只淡淡道:“来了?” 季风行了一礼,“爹。” “坐。” 季风坐下了。 季子辰缓缓睁眼,道:“云纾怎么样了?” 季风道:“您那一剑直插心脏,他活不了了。” “哼。”季子辰冷笑道,“云纾这人穷凶极恶,一生不知害死多少无辜百姓,让他这么痛快得死,当真便宜他了。” “爹。”季风轻声开口道,“孩儿有一个问题想问您。” 季子辰看向他,“你说。” 季风的眼睛里满是悲哀,“您明知蛊术被列为禁术,为仙界名门正派所不齿,为何还要违禁修行?” “我说过了。”季子辰一字一句道,“那些大jian大恶之人,他们本就不配活在这个世上,我不过是给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在死后还能创造一点价值。” 季风垂下眼,“我不明白……” “有什么好不明白的?他们作恶,我就惩罚了他们,仅此而已。” “可是……”季风顿了顿,“孩儿认为,如果‘正义’不能让每个人都看到,那就不是‘正义’。” “哦?”季子辰冷眼看着他,“那你觉得是什么?” “是‘私刑’。” 季子辰的眼神好像要把季风牢牢钉在原地,“‘私刑’便一定是不正义的么?” 季风没有回答,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因为他也没有一个准确的答案。 良久,他摇摇头,“我不知道。” 季子辰又闭上了眼,“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还有……关于无名剑的事。” “你是想问我,怎样操纵一把没有名字的剑?”季子辰缓缓道,“很简单,‘其剑无名,其主无心;无情无念,方可御天下之剑’。怎么,你想学么?” 季风没有回答。 他呆呆地看着阳光中起舞的尘埃,良久不说一句话。 终于,他开口了。 “不用了。”季风疲惫地站起身,“我可能,不会需要这种东西。” 他缓步走到门口,停住。 “爹,你保重。” 石门从身后缓缓关闭,留下一声沉重的闷响。 空山新雨,晚来秋凉。 余凉一身单薄的雪白长衫,立于墓碑前,静静地看着石碑上的字。 “先父余南石,先母祁幽君合墓”。 “‘我愿有朝一日,时局清明,干坤朗朗,世上再无藏污纳垢之所,遮天蔽日之荫’”余凉轻声道,“爹,你的愿望,孩儿帮你完成了。” 他终于转身,向山下走去。 一棵红豆杉旁,季风在等他。 “接下来我们去哪儿?”余凉问道。 季风道:“都行。” 余凉一挑眉毛,“‘都行’是哪儿?” “‘都行’就是……”季风想了想,道:“就是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无论我去哪儿,你都会陪着我么?” 季风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这个自然。” 余凉笑了,“好!那我们就去江南,做两只西湖的水鬼!” 枫叶似火,将山色染红。 古道上,两匹马并辔徐行,马背上一白一青两个背影。逐渐地,他们越行越远,越行越远,终于在尽头化为两个模煳的小点,消失不见。 (全文完) *註:“行无辙迹,居无室庐,暮天席地,纵意所如。”出自晋·刘伶《酒德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