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巴斯蒂安》 第1页 塞巴斯蒂安 by: dome 1 根据罗马歷史上的殉教圣人塞巴斯蒂安的事迹编写。 塞巴斯蒂安 他依平常那样甦醒。来自水域的空气吹拂而来,早晨的风柔曼如羽,洁净如水。这是来自守卫着永远之城罗马的圣河——台伯河上的风。他仰头凝视那带上了一点晨曦淡红的天空。在他出门所行走的道路上,可以看见建在高处荒原上,白色大理石被晨光染成柔美的粉红色的神庙群。然而这一切都比不上风掠过原野的时候,莎糙沙沙作响的悦耳声音。世上再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了。他心中满溢了无限的感激。他背向荒原跪下来,坚硬的沙砾硌痛了他的膝盖,而他毫不在意。形状姣好的嘴唇微微地颤动,口中诵念着古老的祷文,喃喃重复着永恆之名。清凉的微风掠过他细腻柔韧而不乏力量的年轻躯体,使它因为灵魂的贲发而一阵颤慄,而他的思想里充盈了奇妙莫名的天籁。听罢!它不是来自于这个人世,那是欢腾的号角之声,充满天地,响彻云霄。 戴克里宪皇帝第一次看见他是在一个仲夏晴朗明亮的午后。他还记得那惹人迷醉的地中海的炎炎热浪。那时候,他和他的随从们巡行来到罗马城弓箭队的操练场。他们站在建有神庙的高地上,背靠优雅的爱奥尼亚圆柱,向下俯瞰大汗淋漓的士兵们。忽然他的身影窜入他的眼帘。不,不是戴克里宪发现了他,而是他就像日正当中的阳光,即使闭上眼睛,也不能否认它的耀眼夺目。他看见的是一个美妙绝伦的造物,但那绝不是病态妖冶的美。他赤脚穿着绑带凉鞋,身上只穿了普通士兵的粗麻短裙,露出的洁白肌肤就像初夏盛开的山楂花;他把自己柔顺的、微微打着捲儿的浅褐色头髮捋到耳后,优雅地舒展着自己的躯体,从容不迫地搭弓,拉弦,射箭。而那修长的四肢上,匀称结实的肌肉随着每一个动作发生微妙的起伏,构成音乐般和谐的健美和律动。他的眼睛是秋天海水的湛蓝色,专注凝神,纯粹得不搀杂一丝阴影,这个造物整个无瑕的灵魂都在里面闪耀。那一刻,戴克里宪觉得伟大的阿波罗,还有那些他祖先信奉的美丽神祗在这个青年的身上復活了。不知他这样屏息注视了他多久,才迟缓地开口询问:“那个人是谁?” “他是塞巴斯蒂安,”随从看了看底下,“是个高卢的弓箭手,陛下。” 于是戴克里宪把塞巴斯蒂安召到他的面前,看着他像其他一般士兵那样,以罗马的礼仪恭敬地向自己举臂致敬。 “你就是塞巴斯蒂安,那位高卢的弓箭手吗?” “是的,陛下。”他面前的人开口答话。他的嗓音就像他的眼睛那样清澈迷人。 “我仔细考虑过了,罗马的禁卫军里像你这样的人实在很难得。如何?你是否愿意弥补我们的这个遗憾?” 塞巴斯蒂安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对不起,陛下,”他迟疑着说,“您的意思是……” “不要怀疑,塞巴斯蒂安。你射箭时完美的模样,刚才我都看见了。我相信我们的诸神一定特别眷顾你,才赋予你如此出色的外表和技能。我欢喜你伴在身边做忠诚的保卫者。” 塞巴斯蒂安眉梢颤了一下,“——不,您过奖了。” 戴克里宪隐隐觉得,塞巴斯蒂安平静的回答里似乎蕴藏着一丝莫名的轻蔑语气。他并不知那是为什么。但是恺撒终归是恺撒,以罗马的荣耀为冠冕的君主,一切是按照他的意愿实现的。后来塞巴斯蒂安没有再说什么,他再次向恺撒敬礼,一如其往常的平静态度,默默接下了这项任命。在戴克里宪满意地带着随从离开后,塞巴斯蒂安突然流畅而迅捷地弯弓发射,箭矢带着无情的凌厉,不偏不倚地射入了神庙的描绘精美的圆柱里。 戴克里宪很快就宣布,任命塞巴斯蒂安为他的近卫队统领。没有人提出异议。因为塞巴斯蒂安的才华出众,武艺很好,作战勇敢,他的优秀是公认的。 作为至高无上的恺撒,作为生性喜好享乐的罗马人,戴克里宪宠爱美丽的少年。但是塞巴斯蒂安不一样。他自己也无法说清,塞巴斯蒂安究竟是哪里与他们不一样。他却并不知道他优雅的塞巴斯蒂安对他来说其实是一条危险的灵蛇,尽管目前为止,他的这位卫队长表面上是多么温顺驯良。 马克西米努斯第一次看见他的队长也是在一个夏日的午后。那时他们操练的队伍正稍事短暂的修整。在空旷的沙地上,罗马的士兵把他们的长官包围在一个最醒目的位置。他们向那年轻人说道:“塞巴斯蒂安,给我们讲讲你那位神明的事情吧!我们非常愿意听一听。”于是他们都看见他微笑起来,脸上自然而然地焕发出喜悦飞扬而超脱尘世的神采。他开口了,那嗓音极具穿透力和迷人的魅力。然而这不是飨宴美酒、轻罗佳丽的轻浮魅力;而是高贵的,庄严的,前所未闻。他说:“我现在所说的,不仅仅是我的神明,而是一切万有的主宰。而我的言语所及,不抵他奥妙的亿万分之一。你们要问我,是谁有这样的权柄,要追问我他的名字,我只能回答说:他就是他。他本就是存有,永远存有;甚至现今他就在这里。……” 马克西米努斯和其他的人一样,虽并不全然能了解他话中的意思,但是全都认真地谛听。有时候他心底也有阵阵的恐惧。他其实非常明白,人人都明白,塞巴斯蒂安所说的“他”叫什么名字。塞巴斯蒂安是基督徒。罗马人不能提“他”的名字,因为这个信仰——罗马绝不容许。罗马既已把他处死,当然也能把他的信徒处死。一代代恺撒下来,他的殉道者的血流满山谷。人人远远听见食尸鹫鸦的鸣叫,都不敢接近。但是他们看见了塞巴斯蒂安平和微笑的面容。他们不明白原因,但能知道他的心中从来没有恐惧。马克西米努斯从他的笑颜里觉得,他甚至是在期望,等待。当他确认这一点后,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那天傍晚的时候,马克西米努斯追上了他的队长,他渴切地望着他的眼睛,急促地说:“塞巴斯蒂安,我该怎么做?我想认识‘他’!我想和‘他’说说话!我想像你那样追随‘他’!”塞巴斯蒂安看着他,沉默地等他平静下来,对他说:“这很艰难,也很简单。因他,你肩上要承担重荷,可能会流血,也可能会死亡。你准备好了吗?”马克西米努斯哭了,在他面前跪下,用力点着头。于是塞巴斯蒂安温和地微笑,把手放到他额上,覆了一会,又持住他的臂膀助他站起来。 “不要对我下跪。你只要信他,和我一起祈祷。” 后来,近卫队的许多士兵与他们的长官一样信奉了基督。在他们劳累一天过后,他们这些士兵聚集在秘密的会所里,或干脆是黄昏时静寂的糙地上,手挽着手说“尔旨承行于地,如于天焉”。塞巴斯蒂安祈祷的样子很美。这与在训练场上射箭时的美是截然不同的。后者的美是时时流动的海风,其中充满了压迫性和胜利意味的力量。而祈祷的美是平和,是宁静,是安详。那位在挽弓时像要把所有元素都波动得跳跃逸歌的年轻人,现在竟然能使万物屏息停滞——只要他念出一句话。 第2页 罗马城就像她传留给世人的容貌一样。宽阔的道路上垫着铺街石,浴室、剧院和竞技场上挤满了仲夏节里享乐的人群。他们黑色的眼睛享受着石雕和壁画的精美,长袍下露出的象牙色的皮肤沐浴着地中海慷慨的阳光,浓郁的肉香和酒香在口腔里荡漾,闲逸的音乐充斥着耳朵。日日都是盛大的庆典。他们的身体和灵魂在这里浸yin得敏感又麻木,但是罗马人都会认为,除了罗马以外,世界上再也没有别的地方享有如此大的祝福了。但是曾有谁注意到,当灿烂的太阳即将要沉下台伯河的时候,有那么三两个或是一小群人披着破旧的斗篷,遮住面孔,唇间低吟着祈求平安的圣句,或是对这个背德之城的咒诅,急急匆匆地穿过寂静的窄巷,在某个毫不起眼的门扉内或是人迹罕至的墓穴口一闪而入呢? 是的,他们使太阳沉落了。在地下墓穴的秘密甬道里,马克西米努斯惶恐地紧紧拽住塞巴斯蒂安外袍的衣角。他们脚下趟着浑浊的污水,层层堆叠起的腐朽头盖骨在火把的照明下散发出生命的狰狞,浓烈的尸臭几乎要让马克西米努斯窒息而倒下。然而最要命的不是感官的惊吓,而是他在灵魂里感到了毁灭的笼罩。“……这里是地狱么,塞巴斯蒂安!”他痛苦地掩住口鼻,用呜咽的声音说道,“你所讲的地狱就是这样的罢!” “不是的,我的兄弟,”他听见塞巴斯蒂安在黑暗中回答,“地狱不意味着被尸体和昏暗环绕。地狱的意思是被弃,是永罚,是绝望。你看我们在这个可怕的地方穿行,因前人的死而颤抖;但是我们手拿着火把,我们用光照亮道路,这道路可以把我们带到死亡战胜不了的地方去——所以就算在这里,我们还有希望……” 这时他们来到了甬道尽头,眼前出现了宽阔的门洞,由此进入了一个豁然旷达的密室。这里点起了蜡烛,空气中的腐烂气味被焚烧的浓烈辱香覆盖。四周的墙壁不是由石块,而是由层叠平躺在架格上的骸骨筑成的。举目仰望,在穹顶和墙壁的交界处绘着模煳的圣像。“这是我们的会所。”塞巴斯蒂安对他说。室内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他们把遮掩面容的罩袍脱下,马克西米努斯惊奇地发现里面有衰弱的老者,有面容突兀的非洲奴隶,还有蒙着头巾的年轻女人,牵着瘦小的孩子;还包括他和塞巴斯蒂安——这是怎样的一群人啊! 突然一个魁梧的身影站起身来,拥向塞巴斯蒂安,和他彼此亲吻着面颊。“塞巴斯蒂安,我的兄弟!”他用粗犷有力的声音问候道。马克西米努斯一看清他的脸,惊诧得哑口无言。这是克罗马塞,罗马市长。“是塞巴斯蒂安的努力,使克罗马塞和他的五千奴隶也成为了基督徒!”这些聚会的人彼此议论过,“他安慰狱中饱受迫害的兄弟,感召尚在旅途中的世人,塞巴斯蒂安是基督选中的使者,他要带领罗马弃绝骄傲,接纳圣灵!”…… 2 戴克里宪坐在宫殿宽敞的阳台里,面前摆着精緻的银酒杯。这里正好能俯瞰广场上仲夏节游行祭祀的欢腾人群,向空中投掷百合和玫瑰的花环。“你能想像么,提特里乌斯,”他啜了一口葡萄酒,感受它的醇芳,“以前的恺撒奥古斯都,也是这样俯瞰着祭神的队伍,接受罗马的诸神送到他手里的荣耀。” 旁边坐着的青年有一副瘦削忧郁的脸庞,他回答说:“不,那时的奥古斯都面对的,是在诸神面前如孩童般天真无邪的人群。” 戴克里宪笑了笑,“你的意思是说,现在我面对的是一群心怀叵测,满腹鬼胎的暴民?” 提特里乌斯不置可否地瞧着喧闹的队伍。“戴克里宪,人心起变化已经很久了,你感觉不到吗?”好一会他才慢吞吞地接道,“前往维纳斯神庙的青年男女越来越少了,我到那里时,见到的都是想偷取奉献的祭品祭器变卖的无耻之辈。甚至现在罗马有了新的信仰,你不得不去面对这个现实。” “罗马一向是宽容任何信仰的。”戴克里宪不悦地打断他。 “戴克里宪,作为你过去的学友和现今的廷臣,我难道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说的是加利利教的信仰。”提特里乌斯特别加重了末尾的语气。 “我只是遵行每一代恺撒的政策。何况罗马的加利利教徒很少。” “你不可能不知道他们的情况。”提特里乌斯淡淡地说,“你把他们逼到了地下墓穴里去聚会啦。所以他们在那里不停诅咒他们的神降灾祸给罗马。市民都在议论说他们崇拜尸体,吃死人的腐肉当作神秘的仪式。当然这些市井流言常常以耸人听闻为能事。” 戴克里宪哈哈大笑,“地下墓穴?是的!还真是适合他们的场所!最好他们就永远呆在那里别出来了!” “我没想到你也这么刻薄,我尊敬的恺撒。” “信别的任何神灵的人都是罗马的子民。但是加利利教徒到哪里都是帝国的毒瘤,必须坚决地挖出来弃掉,怜悯或退缩最后只能给整个肌体带来毁灭。——也许只有这一点我是刻薄的,但你刻薄起来比我更甚。”戴克里宪弹弹酒杯的杯壁,从座位上站起来,“好啦,提特里乌斯,难道你也想成为加利利教徒吗?我知道你和我一样鄙夷他们的生活方式。” “但是我想提醒你,戴克里宪,” 提特里乌斯补充道,“加利利教徒比你想像的要坚强得多。他们的数量多到可能你身边一些人就是。” “那倒很有意思,我要看看他是什么人物。”戴克里宪把手里的酒杯随便掷到桌上。杯中尚未饮尽的残液溅到了雪白的桌巾上,看上去很像是片片血迹。提特里乌斯闭了口,目送着他的皇帝消失在门廊的阴影里。 戴克里宪走进了葱郁的庭院,听见附近传来了号角声。是禁卫队操练收兵的号角,他醒悟过来。士兵们列着严整的队伍经过庭院,为首的就是执矛的塞巴斯蒂安。他看见戴克里宪站在那里,微微吃了一惊,随即迅速收矛,喝停了队伍,指挥他们齐刷刷地抬臂并喊道“万岁,恺撒!” 戴克里宪举手向他们回礼。在这里遇见塞巴斯蒂安,他心中泛起些微的欣喜。“我必须要感谢你,塞巴斯蒂安。”他说道,“在你的指挥下,禁卫军的面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优秀。” “我只是尽我所能,尊敬的恺撒。”塞巴斯蒂安略一颔首,在平稳的声调里寻不出任何东西来。 “你太过谦逊了,不过我十分想听一听,你是如何将这么一支庞大的军队整合得如此训练有素。愿意陪我走一走么?” 塞巴斯蒂安沉吟一下。“当然可以,陛下。请先允许我将指挥权暂时交给我的部下。” 在得到皇帝默许后,他回头走到马克西米努斯面前,后者上前一步,双手接过他递过来的代表指挥权的长矛。“副官潘提诺·马克西米努斯,我命令你在我离开时负责指挥这个队伍。”在马克西米努斯握住它时,塞巴斯蒂安递了他一个眼色,低声而短促地嘱咐道:“日落以后,你们先去。” 第3页 幽静的小路穿过庭院,洁白的镂空围墙上缀满了深绿色的枝叶,上面开着大朵的粉红色的忍冬花。戴克里宪和塞巴斯蒂安走在浓郁的树荫中,时不时地与两边摆设的大理石像——诸神和歷代罗马皇帝的雕像——擦身而过。远处传来了潺潺流水的声音。 “我们所漫步的庭园是出自罗马歷史上伟大的设计者维特鲁威之手。”戴克里宪的言谈里自然地带出骄傲与赞嘆,“你可以从植物和建筑错落有致的完美搭配中读出美妙的对称与和谐,它就像音乐一样动人。” “罗马的确是伟大的城市,陛下。” “你应该读一读维特鲁威的《建筑十书》;他说过,理想的建筑师应该既是文学家又是数字家,还应通晓歷史,热衷于哲学研究,精通音乐……罗马就是在这样的精神里诞生的,不是么?” “我对这一点并不十分了解。” “至少我很喜欢这里。当你在这里散步,会觉得死去的人伟大的灵魂还留在这些石头里。也许这么说很奇怪,我认为如今极少有人能够感受到那种超越时间的伟大精神的存在了。” “有人能感受得到,陛下。”塞巴斯蒂安忽然开口说道,“有人。” “哦,真的吗?”戴克里宪弯起嘴角瞧着他,“那会是些什么人?” “视它为至高无上的人——那些爱着它的人。” 戴克里宪有些讶异地侧过头,“真想不到……”他观察着塞巴斯蒂安的神情,“我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说。人怎么能够爱一种精神存在呢?” “伟大的精神存在一定是独一无二的,之所以能够超越一切,就因为他是真理。”塞巴斯蒂安的语气变了,之前的冷淡声调,现在逐渐染上了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热情,“真理应该受尊崇和热爱。” “那么你认为真理是独一无二的吗?然而西塞罗的精神,赛内加的精神,乃至伊壁鸠鲁的精神,不都是可贵的真理?” “那完全是两回事。能够称得上真理的,不会有很多个,只会有一个。” “——我可否有幸知道那是什么真理?” 塞巴斯蒂安那深邃而沉静的眼睛认真地望着皇帝。“只要您愿意,有一天他自会降临在您灵魂中的。” 戴克里宪饶有兴味地笑笑。“这些想法是你从故乡那里带来的?” “——我只是知道,陛下。” “你的思想很有趣,塞巴斯蒂安。当初我仅仅认为你只是具备一副完美的外表,没想到你的内在也很能打动人。” 这回塞巴斯蒂安没有作声。 “说老实话,塞巴斯蒂安,除了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想法之外,你的一切都像极了一名可贵的罗马人。你有着纯粹无瑕的美与力量。” 塞巴斯蒂安脸色微微发白:“我并不认为这是一种赞美。” “不,塞巴斯蒂安。你不想承受作为一名罗马人的骄傲与光荣吗?”戴克里宪盯着塞巴斯蒂安追问,“你不认为美和力量是每一个人应该追求的吗?难道有人不想得到欢乐吗?你有如此天赋,为何要轻视它们转而追求别的呢?” “美和力量是稍纵即逝的产物,但是永恆的精神仍是永恆。作为一个人,我有我自己所追求的光荣,还有尊严,陛下。”塞巴斯蒂安稍稍退后一步,“而且作为我身为区区一名弓箭手,蒙您赏识提拔已是惶恐难当,恐怕无福享有更多的赏赐。并且我更愿意侍奉一位威严而不是轻浮的恺撒。” 一时间谁也不说话了;偌大的花园里只听得见晚风掠过桂树林时沙沙的响声。 “以主之名。” 马克西米努斯再一次进入了地下墓穴的会所。这里并不比他第一次来的时候死尸更少,光线更亮,可是他觉得这些已经不是那么可怕了。我们还有希望。他喃喃默念着这句话。他觉得一团混沌的眼前好像有一个优美挺拔的背影,举着火烛,以坚稳的步伐朝前走着,带着他和他的同伴来到友爱真诚的兄弟们之间。 聚会的众人看见他身后的几个卸了铠甲、裹着长袍的士兵,不由得问道:“塞巴斯蒂安兄弟呢?” “戴克里宪皇帝把他叫去啦。”他们如实回答。 “愿基督保佑他。”人群中有人低声说道。 “塞巴斯蒂安兄弟首要是对主坚贞忠诚的!” 另一个声音回答他,“他既不会对皇帝妥协献媚,也不会奉他之命,再在我们的苦难上加一笔!我们所受的已经够多了!” “世上的当权者呵!你们要逼迫我们到几时呢!” 忽然有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呜咽起来,“你把我们逼到了阴暗的地下与死人相伴还不够么!”于是这种声音此起彼伏地响起来,掠过昏暗的室内,好像哭泣一般。“我的丈夫和儿子都死在罗马的斧下,叫我怎么过活呢?”“巴比伦的大城啊!先知和圣徒、和这世上一切被杀之人的血,都在这里看见了!”“看看这罪恶之城罢!恶人在阳光下寻欢作乐,义人却在地下掩面哭泣!” 马克西米努斯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面前哀伤的男男女女。他想出声,说一些安慰的话语。可是他有什么本领呢?安慰并不能带回死去的亲人。——如果塞巴斯蒂安在,他会做什么呢?他不由得这样想道。 突然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我们还有希望。” 众人都停下来看他,包括惊异的马克西米努斯。这是穆图斯长老,一个平和、受人尊敬的老人。他说:“基督徒啊,你们经歷了太多的考验,但是孩子们,不要忘了,我们活人和死去的亲人,有一天不是要以復活的崭新生命重聚吗?为我们死的基督,要擦去我们一切的眼泪。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因为以前的事都过去了。在那一天来临之前祷告吧,因为只有祈祷的力量能够与刀剑抗衡!” 我们还有希望——马克西米努斯反覆回味着这句话。是的,这就是痛苦的人将会欢笑的原因——塞巴斯蒂安一定也是这么认为的—— 这时,突然外面一阵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起初没人注意,但是当人们意识到它是在向自己逼近时,都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这声音越来越近,伴随着金属摩擦碰撞的尖锐声音和人粗声的叫喊: “基督徒——!” 所有聚会的人浑身一震。有人意识到是什么降临了。 “——以戴克里宪皇帝之命!” 3 众人骚动起来,他们在简陋隐蔽的房屋和空旷安静的野外躲避罗马对自己的追猎,但谁也没有预料皇帝竟然派出军队进入地下墓穴——他们最后的堡垒。 “以戴克里宪皇帝之命!不得反抗!” 在一阵压倒性的恐惶不可避免地降临,占据了他们的精神之际,穆图斯长老突然大声说道:“不要害怕!镇静一点,还有别的出口可以走!”他紧紧抓着拐杖,把人群引向另一个隐蔽的通道。这一群人瞪大了双眼,拽紧彼此的衣襟拥着移动着,嘴唇翕动着或者急促地唿吸着,念念有词,就像在黑暗中行走的人本能做出的反应一样。 第4页 然而军队的侵进速度更快。突然传来了女人的尖叫,然后有更多的士兵追上了骚动起来的逃生的人群,接着是呵斥、击打和把人往回拖拽的声音,有人跌倒在地,被凌乱的人群踩踏,悽惨的唿救马上就听不见了。马克西米努斯被训练出来的军人素质使他的全身绷紧,精神达到极度的亢奋。一瞬间,穆图斯苍老却仍然十分有力的手抓住了他反射性伸向佩剑的手腕,急促而严厉地说:“不要沾血!想想塞巴斯蒂安!”马克西米努斯一愣,一时间明白不过来那是什么意思。这时在他身后,一个年轻女子的长髮被士兵拖住,而发出尖厉的喊叫。他不由得大喊一声:“放开她!”想也没多想就沖了上去,拉住她的手,尽全力扯开那人。没想到那个士兵手里正拿着短剑,反射性地一扬手,便刺过了马克西米努斯的右胳臂。登时一阵火辣辣的疼痛掠过他全身,但是他顾不得那么多,因为身边有更多的士兵涌了过来。他听见了兵刃交接铿锵作响的声音,并从那些喊杀声中辨认出那是自己的同伴,禁卫军的战友,塞巴斯蒂安的部下。 塞巴斯蒂安!他浑身一激灵。他终于明白了穆图斯长老是什么意思。假如他们这些军人回身战斗而被杀或被俘虏的话,那么罗马军队的士兵一定会有人认出他们来。到那时,他们的队长塞巴斯蒂安也难逃其咎。可是没有退路了,他们这些人必须战斗,为了那些手无寸铁的兄弟们和姐妹们可以安全逃离,他们必须战斗。于是他拔剑出鞘,想要像平常在阳光下那样冲杀,可是这时他才发现,刚才被砍伤的胳臂已经举不起来了。他伸手一摸,黑暗中只感到那里布满了温热的液体,仍在不停地流淌着。厮杀就在他的耳边,他甚至觉得已经它进入了自己的身体里。他头一次在这里感到了绝望。我怎么办?他仰起头,只能看见昏暗的穹顶上绘着的模煳的圣像,被火光中倒映的砍杀的影像扭曲;而自己心里充斥着狂乱的嘶喊,盖过了外界的嘈杂—— 塞巴斯蒂安,你在哪里!? 深夜,罗马的大街小巷终于进入睡神的的怀抱中时,只有一个地方仍然点亮了所有灯火,维持着白昼的歌舞昇平,那就是皇宫。人们在开怀畅饮,能够盖过浓烈的酒精味的,只有贵妇们洒的更为浓烈刺鼻的香水味。歌手在角落里弹着七弦琴和里特琴,但是它完全湮没在高亢放肆的哄闹和嬉笑声里。提特里乌斯走进来,环视一圈宴会大厅,但是没有看见皇帝的身影。只有几个漂亮的少年奴隶倒在皇帝的座位间,躺在华丽的羔皮织锦地毯上,衣衫不整,因为喝得烂醉而不省人事。他轻轻地皱了皱眉,小心翼翼地迈过那些倒伏在地上的躯体,向夜幕中的露台走去。 戴克里宪就斜靠在栏杆边的躺椅上,有点百无聊赖地望着底下的城市。一片漆黑中,只有屈指可数的几盏光亮闪闪烁烁。提特里乌斯不大辨认得出皇帝的神情,只看得见他凌乱的头髮垂在额前,在夜风里微微飘动。提特里乌斯在戴克里宪身边坐下。他瞥了他一眼,既没有和他搭话,也没有赶他走。 “怎么,贞节的达芙涅宁愿变成月桂树,也不肯被你碰一下吗?” “我不想和你争辩。你不想参加宴会,就别来这里嘲弄我。”戴克里宪懒洋洋地回答他,看得出他很疲倦了。 “我只是有点奇怪,本以为那位阿波罗要出现在这里,出现在你的身边。” 提特里乌斯的腔调里有一丝戏嚯的意味,“没想到你才是阿波罗。” “我早就说过你比我更刻薄,提特里乌斯。”戴克里宪用恶狠狠的语调说,“他不是个罗马人。提特里乌斯,你能想像恩底弥昂的躯壳下居然有一副那样的精神么?” “他只是让你失望了。恕我直言,我认为你想在他身上寻找任何军事才能之外的收穫都是错误。把他当作一个普通的军队统领恐怕会更好些。” “我什么时候需要你来指点我的私生活?”戴克里宪探过上半身,用咄咄逼人的眼神盯着他。 “对不起,我只是坦诚相言。比起你浪费这一天的时光追求不可能得到的东西,不如做些更有益于你自己的事情。” 这回戴克里宪嗤笑一声。“这是你今晚以来说的最有用的话。是的,事实上我已经做了。” 提特里乌斯狐疑地看着皇帝。 “我派去军队围捕在地下墓穴聚会的基督教徒。就今晚。”戴克里宪得意洋洋地说,“现在他们应该明白忤逆恺撒的法律是不会被宽容的。” 提特里乌斯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戴克里宪……”他喃喃着说,“你果真是罗马的君王。” 他站在遥远的山丘上,望着脚下发生的一切。松散的队伍中间燃烧着不祥的火光。他简直不敢仔细去看他们,害怕从里面认出熟悉的面孔来。他向他们跪下,心中燃烧着沉重的悔恨,还有对那人的怨恨,以及对自己幼稚言行的怨恨。他们来到这城中间,犹如羊入狼群。然而他还天真地以为自己能把狼变成羊。 马克西米努斯昏昏沉沉地醒来,撕裂的剧痛同时也伴着袭来。他忍不住低声呻吟起来。突然一只冰凉、柔软的手覆住了他的前额。 “别说话。”他听见一个温柔的女声。 他费力地看看四周。简陋的木桌上只搁着一支蜡烛,小小的、跳跃的火苗照亮了几乎是空荡荡的四壁。恍惚间他记起那个混乱的地下墓穴,凌乱的脚步声和唿救声,还有金属撞击的尖啸。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它真实地发生过吗?这时他发现右臂上缠满了布条。他看见一个蒙着白色头巾的年轻女人守在自己躺着的床边。 “这是哪里?” “嘘,不要乱动。你在这里很安全,这是我的家。”她回答道。“你倒在地下,不被俘虏也差点就被人踩死了。感谢主,兄弟们帮助我把你从那里拉出来。” “是你救了我吗?”他惊异地看看这个瘦小的女子。 “神救了你。”她交叉起手指,放在自己胸口上。“我就是你当时从兵士手中救下的女人。他也教我回报你。” 马克西米努斯深唿了一口气。世上果真有这么奇妙的事!他感觉这个黯淡的狭小房间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它在绝望的轻纱后运行,带给人癒合伤痛的奥迹。一切神秘都聚拢在这个被烛火照亮的微笑的女子身上,他不能不感嘆这是一种超乎他理解之外的东西。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他感激地问。 “我叫伊莱娜。” “我的那些同伴……”他突然睁大眼睛,“他们怎么样了?” 伊莱娜的脸暗淡下来,“我们聚会的兄弟姐妹有三十个左右不见了,大部分是禁卫队的兄弟。他们不是被抓走,就是永远留在地下,和那些先死者在一起了。一切来得太快了。” “都是我的错。”这时马克西米努斯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悦耳嗓音。他向房门望去,那个他一直唿唤、企盼了很久的身影,就站在在那里——罗马禁卫队队长塞巴斯蒂安。 第5页 一夜没见,他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昏暗的烛光把他忧郁的侧影投在门框上。他仿佛是经过了很久的奔劳似的,垂着头,浑身都是尘土。马克西米努斯从没有看见过这么颓丧的塞巴斯蒂安。 “戴克里宪派出一千军队到各个地下墓穴逮捕基督徒,要是我一直呆在在禁卫队里就会知道这件事,那么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他的胸膛深处传来了深深的嘆息,“都是我的错。” 伊莱娜裹紧了头巾,长吁一声。 “塞巴斯蒂安,不要这样谴责你自己……”马克西米努斯有点惊慌失措地说,“我们都知道你是没有任何责任的。” “不,有的。”塞巴斯蒂安抬起头,“而且我还有责任,把他们营救出来。” 马克西米努斯忽然发觉他的目光重又变得坚定独立,灼灼逼人。“这回我会让戴克里宪明白,逼迫我的兄弟只能让他自己走向毁灭。” 4 在很年少的时候,他就已经见证过奇蹟。那时候他还未曾见识过罗马的繁华和诱惑。家乡的一切都是那么简单。天空常常是凉慡宜人的清澈,在她的怀抱下是一整片开满石楠花、望不到边际的田野。他整日在大地上不知疲累地奔跑,跑累了就一个翻身躺在清香满溢的土地上,仰望着云朵飘过湛蓝的天空,欣赏壮丽的日落盛景,或者星光闪烁的苍穹中升起的神秘的猎户座。他的心灵就像这片土地一样单纯,单纯到他可以不用去在意那些从远方跋涉而来的人们,在他的家乡,他们既不受欢迎也不受驱逐。他们有着在荒野和苦难里饱受磨难的粗犷脸庞,和长满老茧的手掌。在他听来,他们所唱的调子又古老又悲凉。在他眼里,他们很少说话,也不常常欢笑。但是不知不觉地渐有他认识的人加入到他们中去。他对这些也从未在意。 但是曾有一天,当他像往常那样,闭上双目,投入自然的怀抱的时候,他一向静谧无声而空灵单纯的世界感到了某种东西。不,应该说是“他”前来叩响了他的灵魂,像一阵清新的凉风拂过平静的湖面,在它上面抚起绵延不断的波纹一般。他像受了谁的唿唤似的坐了起来,却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虚无混沌的深渊里,四下看不见任何存在,却又好像被万有盈满。突然他听见一个声音,那就好像是异乡的旅行者所吟诵的调子一样,带着从遥远的时空穿越而来的沧桑。然后一切都为此激盪起来,他在混沌中看见了光亮,照耀一切,却又带着轻柔的慈爱。一瞬间他仿佛乘上了一双强大的羽翼,跨越了无数个世纪,停在一个不知名的陌生之地。那声音和光亮都出自于一个纯白色的人,他扶持他,带领他走上极高的峰顶,教他俯瞰大地。“我属于哪里呢?”他不由自主地问道。那人指给他看一个拥有七座山丘的繁华之地。 你要在那里,我的儿子——他听见这个有力的声音告诉他——你要在那里,告诉那里的人们你见过我,就像我现在告诉你一样。你去罢,我必像这时扶持你,张开翅膀护佑你。 在罗马城的一个拂晓,近卫队统领塞巴斯蒂安作了个梦,回忆起少年时代的往事。那时他第一次屈了膝,伸出双臂去迎接生命。他睁开眼睛时,觉得仿佛刚刚出生,全身注满了新的力量。他一直在受着庇佑,使他可以勇往直前。此次他也必将受到祝福。 天还没有大亮,街上除了几声云雀的鸣叫外,一片沉寂。皇帝的廷臣提特里乌斯经过冷冷清清的市中心时,在广场附近一栋华丽的宅院前,看到一个披着暗色罩袍的人在轻轻叩着雕刻有青铜兽头的院门。他依稀觉得那背影很熟悉。此时一个魁梧的身影从门里闪出来,这个人太显眼了,以致谁都不会认错:罗马市长克罗马塞。这个不速之客被他迎进门时,习惯性地回过头打量一下四周。一瞬间,提特里乌斯看清了遮帽下他那张端正的脸。他的名字最近被反覆地提起——塞巴斯蒂安。 罗马的军队和近卫队在城池下列阵行进,一个个强壮精干,在阳光下,猩红色的披风醒目地衬托出打磨得闪闪发亮的铠甲。俯视这样一个庞大的队伍就像在观看一头勐狮,尽管它目前看似驯服地被关在笼子里,但是人却会被它偶尔露出的利齿和瞳眸里的嗜血之气骇得噤声战慄。戴克里宪认为,能够代表罗马的不是宏伟的穹顶宫殿,不是人声鼎沸的圆形剧场和角斗场,甚至不是奉献给诸神的神殿。罗马之所以能成为威严辉煌的帝国,它的荣耀不是靠希腊式的幻想和美学建立的,而是靠这头狮子——绝对的权势,绝对的残忍。 有人悄然无声地走进戴克里宪的身边。他感受到了那人的气息,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 “提特里乌斯。” “瞧瞧你做了什么,戴克里宪。”他的廷臣兼密友还是那副不紧不慢的语调,即使他在谴责,也辨别不出来。 “我做了每一位恺撒奥古斯都当做的事。”戴克里宪并不像从前那样表现出任何不满,他毫不掩饰地表现出成功的兴奋。 “我知道你在为罗马庞大的战队而沾沾自喜。是的,他们代表了罗马的光荣,他们到目前为止战无不胜。”提特里乌斯摇了摇头, “但是你自己看看,你拿这支队伍用来干了什么。他们征伐的战场不是荒蛮的海洋和旷野,而是罗马自己腥臭黑暗的地底。他们手刃的不是彪悍的坎布里蛮族,而是手无寸铁的老幼妇孺。你以为自己在训练他们的残忍;不,恰恰相反,他们在这种无谓的征讨中刀剑会变钝,身手会变得迟缓,最后甚至不堪一击。因为你叫他们去做任何时候都不该做的事情;你叫本应捕猎为食的勐兽像秃鹫一样去啃噬腐肉。” “我真怀疑自己给你的权利是否多了一些,我尊敬的提特里乌斯。”戴克里宪尽量保持着语气的平静与风度,“但我不得不说,你有时确实很聒噪。还是你真的想站在罗马的敌人那边?” “我是真心地想维护你的王座。” “很好,”他不耐烦地说,“那么请你拿出一些实质性的见解,而不是像宫廷诗人那样作无聊的譬喻和抒情罢。” “您想听的话,我就单刀直入。”提特里乌斯淡淡地回答他,“您到街上去,观察观察当罗马军队押送着加利利教徒经过时,那些人群的表情罢。我敢肯定里面的教徒比你大大小小的监狱关押的加起来都多。现在的罗马对你很危险,新的势力从四面八方奔来,要吞噬原来的罗马。这就是新的信仰,它是无形的,可是它比一个庞大的军队还有力。” 戴克里宪厌恶地皱着眉,“这就是你的意见?” “还没完,陛下。不仅是贱民在危害你的秩序,而是有很多贵族和上层官员也在诅咒你。你引以为傲的军队里,也有你憎恶的加利利教徒。假如他们起来反对你,你怎么办?” 戴克里宪握紧了镶金的权杖。“很简单,就像对待贱民一样。一经发现,决不宽赦。” “假如是你熟悉或欣赏的人呢?”提特里乌斯侧过脸来,观察皇帝的表情。 第6页 “那么就是我当初的理智被他的表象蒙蔽了,我以他为耻辱。”戴克里宪微微眯起眼睛的专注样子教提特里乌斯不由自主地联想起进攻之前的狮子,“这个人对我来说比贱民还不如。” “那么我什么都不再说了,戴克里宪。”提特里乌斯长吁了一口气,“我祈望天神朱庇特不会给你这个机会。记住你今天的话。” 冰冷的水滴落在坚硬的石头上,发出单调的声响。清晨明媚的阳光照不进这里,寂静的空间里只瀰漫着昏黄色的蒙濛雾气和腐朽潮湿的霉味。每一扇铁门紧紧关闭。死气沉沉的走廊里迴响着轻微的咳嗽和脚步声,兵甲摩擦偶尔沙沙作响。 一小群人蜷缩着,紧紧挤在一起。在无边的黑暗中他们什么也看不见。每一个方向传来的任何轻微的响动,都能使他们由于禁闭而变得敏感脆弱的神经一阵紧绷,惶惑地找寻着它传来的方向。他们无法预知每个声音代表着什么,会把他们引向哪一种命运。在这个无声的地底世界里他们几乎是被遗忘了。 “我渴!”一个稚嫩的还是孩子的声音微弱地响起。“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 “嘘,嘘——”孩子的母亲哄着他说,“安静点。我们要等待。” “我们会出去的。”又一个人说道。 “……也许那就是我们最后的时候了。” 这是一个颤颤巍巍的苍老嗓音。一时间狭小的空间里又沉寂了,每个人都思考过的这个可怕的问题,现在变成了无情的言语摆在他们面前。 经过了一阵难堪的静默,一个年轻人忽然迟疑地开口。 “我们的赛巴斯蒂安队长说过,我们应该相信和盼望。” 因这句话,这个老人被磨难和岁月压抑许久的情感好像一下子迸发出来,他用含混不清的口齿说:“近卫队的年轻士兵,你们是罗马人吗?还是从哥特或者莱克索维来?你们太过天真,没有见识过什么是逼迫。你们知道吗?我从安提阿跋涉到以弗所,从我的家乡赛普勒斯到罗马,我跟随的教父和司铎们一个接一个死于旅途的疲累和疾病,或者被不知从哪里来的军人带去再也不见了踪影;我去过一次犹太,亲眼见过耶路撒冷荒凉的圣殿废墟。在罗马,我多次侥倖逃过追捕,但是亲眼看见兄弟们被砍了头。他为什么叫我活着目睹这些呢?我真希望我这双眼睛瞎掉!我在盼望着解脱!你们的塞巴斯蒂安太年轻,以为自己神通广大到可以扭转暴戾的现实,其实他错了!要不了多久他就会付出代价的!” “代价——什么代价?”近卫队的士兵听得有点心惊胆战。 “我们所有人心里已经很清楚了。替他祈祷罢。替我们自己祈祷罢。” …… “头儿,咱们的任务什么时候结束?”过于安静的走廊里面,一个巡视的士兵有点不耐烦地发牢骚。 “我猜不会很长。”另一个漫不经心地回答,“皇帝一向不愿意让他们这种人活得太久。” “你说他们犯的是什么罪来着?” “他们相信不该信的。”他耸耸肩,“这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只要看好他们就行了。” 这时两个人忽然都噤了声,因为他们看见他们熟悉的身影向这里走过来。尽管不乏优雅,但他的仪容和身姿都在昭显着自己不可违抗的权威。 “塞巴斯蒂安队长!”他们匆忙站正敬礼。 面容严峻的近卫队统领向他们略一颔首。“你是看守长马苏斯?”他盯着比较高的一个人问。 “我是,队长。” “开门。”他简短地命令道。 “我们接到的命令说这间牢房是不得随意打开的。您要做什么?”兵士迟疑地说。 “释放这些囚犯。” 塞巴斯蒂安依然面不改色。 “这是不可能的!”他瞪大了眼睛。 “我有克罗马塞市长的亲笔说明。” 他随手将一张盖有金色印章的羊皮纸递到守卫面前,“你们关押的不是加利利教徒,而是克罗马塞的奴隶,是他的私有财产。法律早就规定,任何奴隶的判罪首先都要经过他们的主人本人同意。何况你们搞错了人,这太荒谬了。” 两个人听得惊慌失措。“对不起,队长,”其中一个结结巴巴地说,“但是我们接到了命令……” “你们应该服从我的命令。”塞巴斯蒂安严厉地说,“长官对此非常生气,我想你们也不愿意让皇帝知道自己犯了这种纰漏罢!” 两个人面面相觑。“开门。我们耽误不得。”最后他们听见了队长冷冷的命令。声音不大,但是威严,且不容拒绝。于是看守长只得掏出钥匙。 当铁门拉动发出尖锐的噪音时,挤在黑暗中的囚犯浑身一震。他们抬起酸痛的眼睛,看着面前出现在刺眼光线里的人。首先是惊恐,绝望,而后当他们适应了光明时,憔悴的脸上迸发出了喜极而泣般的神采,仿佛他们看到了神迹。因为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微笑着的塞巴斯蒂安。他带来的不是噩耗而是安慰,不是死亡而是生机;他向他们伸出手,温柔地说:“兄弟姊妹们,来吧——我们回去。” 5 神迹。果真是神迹。当身陷囹圄的人们在黯黜的企望里看见塞巴斯蒂安的一瞬间,几乎都认为那就是他们反覆传诵的天使,被来自天国的荣光包裹着,英勇而尊严。这时他们还会有什么疑虑呢?他的几个部下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嘴唇微微抖动,又惊又喜地拼出他的名字。“不要说话。”他暗暗握紧他们的手,低头在他们耳边小声嘱咐道。于是这支奇特的队伍就在寂静中踟蹰着,跟随着他,一步一步走向自由。 冰冷阴森的牢狱外边竟然就是晴朗明媚的蓝天,如茵的绿糙和流动的空气。在炫目的阳光恩赐般地照耀到他们褴褛的衣袍上来的时候,他们饱经磨难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线欢悦。一些人恋恋不捨地回过身来,屈起手指,向他作了祝福的手势,幅度很小,但饱含深情。这位罗马近卫队统领没有动,只是会意地微微一笑。 突然几声不知名的禽鸟的叫声从突兀的城堡上掠下来,伴着宽阔翅膀扑拉拉的振动,听上去又刺耳又凄凉。赛普勒斯的老人在沉默的队伍里迟疑地回头。他见到的是完全不一样的塞巴斯蒂安。不,那应该才是真正的他;刚刚重逢的那一刻,围绕他的仿佛无往不利的荣光只是一时的幻觉。他转过头去望望它们,那些在他的视野里带来不祥阴影的东西。眼眸不再敏锐地灵动,而是专注于某样不知名的东西,它们的颜色比地中海最深处的蓝色还要深邃。他象牙白色的身躯在城堡的阴影里呈现出半透明的色泽,不再生机勃勃,不再咄咄逼人。这个身体已是完全静谧的,那追求生命的火种在他体内似乎已经燃到了尽头,他也似乎不再奢望这些东西。他垂下眼睛不再笑,而换上了前所未有的严峻表情,一边繫紧了铠甲的皮绳,一边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去。 第7页 老人没发觉自己打了个寒噤。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在望着一尊墓碑上冰冷的石像;它不为未来存在,只为死亡而生。 偌大的厅堂里,摇曳的灯火被杂乱的气流扰得骚动不安。因为它充斥了一种令人胆战心惊的冷冰冰的气息——暴戾,还夹杂着隐隐的狂怒。 克罗马塞就站在这暗流涌动的风暴中间。他早有心理准备面见他的皇帝,无论结果将遭到什么程度。当不速之客到访的时候,他平静地叫僕人给他穿上外袍,跟着他们走了出去。作为罗马市长,他对全部发生的事瞭然于胸。当那天早晨,他所认识的近卫队队长风尘僕僕地前来敲自己的门时,他就已经猜到了他要说的话。克罗马塞发现他掩藏在风帽下的脸变得憔悴了,眼里带着血丝。这很可能是他为此不食不眠的结果。“我需要您的帮助。”他带着略微沙哑的声音这样说,“戴克里宪是个可怕的人。鑑于您的身份,我并不想造成您与他的绝对敌对。可是在这种时刻,我们不得不需要灵巧如蛇的头脑。” 克罗马塞不可能拒绝他。一开始,他就无法拒绝他。而他简简单单就相信了他和他所代表的一切。一个自傲的罗马贵族之所以能够接受一个来自蛮荒之地的宗教,屈尊认信与自己的奴隶平等,愿意置身于罗马的最底层甚至是威胁者中间,这一切难道不是因为那个叫塞巴斯蒂安的人吗?——那时他刚刚获得统领的职位,但仿佛已经深谙如何掌握别人。“神拣选了您这样的人。我只是一名传递消息的使者而已。您是正直的人,而且能高瞻远瞩。” “我的部下今天持着谕旨前往监牢解送那些囚犯,可是他们被莫名其妙地释放了。据当时的看守长作证说,他们是你的奴隶。我相信这是误会。你可以清楚地解释一下吗?” 他的思绪被冷冰冰的质问硬拉了回来。宝座上挺直坐着的人虽然竭力保持着威严的姿态和平静的声调,但是任何人都看得出,他已经处在疯狂爆发的边缘了。 “不,陛下,他们确实是我的奴隶。我应该写了亲笔文件,难道他们没有呈给您看?” 他回答道,竭力表现出一种置身事外的超然态度。 “这些犯人的身份极为特殊,决不单纯是奴隶,你可否知道?” “我对此毫不知情。不过我可以保证,他们绝没有触犯您颁布的任何法令。” “我信任你,克罗马塞,我们用不着兜圈子。”戴克里宪很显然厌烦了这种外交辞令式的对话,决定单刀直入。“这是一场帮助基督徒越狱的阴谋。你是否参与其中,还是仅仅被人所利用?不要欺骗我。” 克罗马塞望了望他的皇帝。两旁照明用的火把燃烧得很旺,火光不停地跳跃着,映在他脸上,使他的神情看上去飘忽不定,难以捉摸。他知道多少?全部吗?还是仅仅在狡猾地试探呢?不过无论是哪一样,他都决心把真相秘藏在自己心里,包括那个密谋的早晨。他斟酌着语句,慢慢地回答说:“不,陛下,除了关押的是我的奴隶这个事实以外,我均一无所知。” 出乎他意料的是,戴克里宪嘲讽地低笑了起来。“他们是你的奴隶?克罗马塞,你也许少预料了一样罢!” “您在说什么,陛下?” 接着戴克里宪扬起嘴角,对一旁的侍卫打了个手势。于是他们取出几把剑,掷到克罗马塞面前的地上,发出金属铿锵的响声。剑刃上闪烁的寒光让这些武器仍然显得很锋利,但它们看上去很普通——如果不是上面沾着不少已经变成暗褐色的血迹。 “你看得出这是什么吗?” 克罗马塞无法掩饰自己困惑的神态。“对不起,陛下,我不清楚这是……” “你不知道?好吧,我告诉你。这些是从囚犯身上俘获的。仔细看看那上面的记号罢。能拥有这种佩剑的,只有罗马近卫队的士兵。”戴克里宪缓慢而清晰地陈述着,并且满意地发现对面的人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地退去,“他们在这批犯人里特别突出呢。不要告诉我近卫队成员——罗马的自由公民可以同时是你的奴隶。” 这回克罗马塞低着头,没有开口。 “愚蠢啊,克罗马塞,你或者你的同谋没有想出一个万无一失的计划吗?愚蠢啊!”戴克里宪的口气变得轻松起来,现在很明显是他占据主动。“现在你怎么解释?还坚持这些囚犯是你所谓的奴隶?” 他看见他嘲笑的人抬起头来直视着自己,面容变得平静下来,尽管还是很苍白。 “怎么——你想清楚了吗?” 他听见一声莫名其妙的嘆息从克罗马塞宽阔的胸膛里发出来。“我很抱歉,陛下。”他低声说,“这些囚犯,的确不是我的奴隶。” 戴克里宪得意地笑笑,“那么现在可以如实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了罢?这个阴谋,你是否参与其中,还是仅仅被人所利用?” “都不是,陛下。”他微笑着回答,“事实上全都是我的安排。” “你在说谎!”戴克里宪冷冷地说,“克罗马塞,你是聪明高贵的罗马贵族,我信任你,才把罗马的市政统辖权力交付于你。你却敢欺瞒我,而且带头违抗我的法令,直到现在你还这么固执?” “您不是想知道谁策划了这个阴谋吗?是我。我只能告诉您这么多。” “你同情基督徒?!” “我就是基督徒。”他大声回答道。 这句宣告久久地迴荡在静默得骇人的大厅里。皇帝的脸上浮现的是扭曲的可怕表情,分不清是轻蔑还是震怒。周围的士兵们看见这样的情景,不由得吞了口吐沫,惶恐地环顾四周,似乎想找个逃离的出路——没有出路。 “那么你代替那些人进监狱。”许久,戴克里宪一字一句地宣布,声音冷得像毫无感情的铁块。 克罗马塞点点头,一点也不感到吃惊,眼看着卫兵走进并包围自己。“我已经准备好了,陛下。您大可以关起我,甚至处死我,不过您自身也是危险的,我不会向您復仇,而罗马会。别忘了您的臣僕的忠告。” 待这个奇特的押送队伍消失在门口时,戴克里宪随即驱退了所有的随侍。像得到了宽赦似的,士兵松了一口气,退出去。 这时,站在一边一直闭口不言的提特里乌斯举起两只手,带着平息火焰的意味,眼睛盯着他的皇帝。“对不起,容我插一句,陛下,我认为不会这么简单就完了。想想看,你囚禁的可是罗马市长呀。” “提特里乌斯,”他没有正面回答,皱着眉头问道,“你熟悉克罗马塞这个人吗?” “我仅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提特里乌斯这样说着,忽然像发现了什么似的倒抽一口冷气。 他记起了不久前那个清晨。寂静的广场。高大的院门。熟悉的颀长身影。 虽然回忆只是一瞬间的,戴克里宪还是不可避免地盯着他发问:“怎么?你还知道什么?” 第8页 他摇摇头,过了一会才回答说:“不……我所知道的应该是完全无关的事情,否则就太荒谬了。” “我从没有感觉这样受到愚弄。罗马本身居然也被腐蚀,先是军队,后是贵族。这个罪恶的源头我一定要查出来,他该受到最可耻的诅咒。”戴克里宪斩钉截铁地说,他过于沉浸在自己的愤怒情绪中,根本没有发现提特里乌斯一直在盯着自己,脸色变得忧心忡忡。 戴克里宪一直在做梦。或许他根本不曾睡眠,不停地辗转反侧。一切都十分模煳,使他分辨不清现实和梦幻。不知名的焦灼缠绕着他,而他自己也说不清那究竟是什么。过了很久他甦醒过来,冷汗淋漓,一种奇怪的声响一直迴荡在他脑海里,就算现在也没消失,反而更清晰了。他迷迷煳煳地环顾四下,游移的视线最终集中到对面的窗棂上,因为那上面映出了闪烁不定的亮光,在夜色里通红得诡异。他一步步地挪到那里,探出身往下看。 脚下有无数的火光。他定睛一看,宫殿脚下的广场上聚集了黑压压手持火把的人群,时高时低的喧嚣就是从那里来的。他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原来这就是他昏睡之时困扰他的噩梦,原来这种不安的预感一直潜伏在他心里。他不用凝神倾听人群在喊什么,凭本能就知道字字句句都在针对他。 全身披挂的侍卫长不等传唤就急急忙忙地跑来了,看上去已经奔走了很久。“是骚乱,陛下!” “奴隶的暴动吗?”戴克里宪捏着紧缩的眉头问道。 “不,主要是贵族。关于罗马市长被捕一事,他们要求对您提出质问。” 他突然爆发出一阵抑止不住的大笑。“质问?!——是想要推翻我!我明白他们一直对我不满,现在终于找到藉口了!” “请您下命令吧!”侍卫长说,“现在我们正竭力平稳他们,避免流血,使事情再扩大下去——” “就这么办。”戴克里宪简短地命令道,“查清楚都有哪些人参加。许诺他们的合理要求,尽量安抚他们,”他停顿一下,“等平息以后,再慢慢解决。” 侍卫长恭敬地行了礼,很快地退出去。剩下戴克里宪一个人在空旷的室内徘徊,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狮子。不一会,他停下脚步,屏息静听。除了遥远的喧闹在樑柱间引起的轰鸣,周围一丝动静也没有。 他向前迈了一步,又停下来呆呆地站着。他沉吟片刻,最后大声说:“卫兵!近卫队在哪里?给我召近卫队!” 没有反应,他只听见自己的回声,以及不知何时变得急促的唿吸声。后来他才觉察出其中混入了某些其他的声响。 “来人!”他提高声音喊道。这时他终于看见,在角落的阴影里,火把照不到的地方,一个人修长的轮廓慢慢地出现在面前。阴影随着迫近的脚步逐渐在他的脸上退去,看得见他眼睛里反射的火光,冷冽如深夜的星辰。 戴克里宪有点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这个人,一时间不能理解他的出现意味着什么。 “不会有人来,陛下。”罗马近卫队队长赛巴斯蒂安低沉地开口说道。 6 沉默的对峙。在一瞬间安静下来的室内,只听得见火焰燃烧的噼啪作响。 他们之间只有不到十步之隔。戴克里宪望着面前穿着熟悉的铠甲的人。 他是谁? 他是我的近卫队队长。戴克里宪自己回答道。但是这个答案似乎并不正确。面前的这个人没有恭顺,没有忠诚。尽管他像凝固的雕像一般,但身上只有令人不寒而慄的气息。 “塞巴斯蒂安……”戴克里宪的声音并不大,仿佛是在迟疑地想要确认一位久未见面的故交,“是你么?” “您的眼睛还能够分辨吗?”塞巴斯蒂安平静地接道。 虽然一时间,戴克里宪无法理解他的意思,但是他马上沉着地恢復了皇帝的口吻:“我叫你召集近卫队,懂吗?” “我说过不会有人来的,陛下。” 戴克里宪不明白,他是如何敢以这样不动声色,甚至是理直气壮的姿态当面顶撞他的命令的。“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塞巴斯蒂安!” “我当然很清楚,我向近卫队下了命令。他们也表示不愿为你驱使。” 戴克里宪瞪大了眼睛,“你疯了吗,塞巴斯蒂安!罗马在坍塌,她的皇帝在受着叛徒的围困!而理应为皇帝效忠的你们竟然不接受我的命令?岂有此理!” “我们不能侍奉逼迫同伴的皇帝,因为在你之上有更高的正义。”塞巴斯蒂安回答他,“而且让罗马坍塌的,不是别人,正是你!” 戴克里宪定定地望着他,好一会,他仿佛明白了什么似的,自嘲地笑了;“那么你是来向我摊牌的?塞巴斯蒂安?”他在房间里踱步,然后在铺着兽皮的椅子上坐下来,舒展开四肢,目光却咄咄逼人。“好吧,我承认我犯了一个大错误。是哪个贵族派你来的?你是想挟持我,”他瞥了一眼他挂在腰侧的佩剑,“还是想干脆杀了我?” 塞巴斯蒂安有点鄙夷地看了看他,“看来您还不明白。我与现在宫殿外面这些人没有直接关系——虽然一切都是你造成的。”他取下佩剑,在戴克里宪惊愕的目光中把它远远地抛到一边:“我既然已经不是近卫队统领,那么这样东西也与我无用了。 “是吗?你可真让我吃惊了。”戴克里宪耸耸肩膀,“那你究竟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塞巴斯蒂安望着皇帝的眼睛。“你的悔过,戴克里宪——对你自己罪行的悔过。” 像是被刺了一下似的,戴克里宪的嘲讽的笑容从脸上消失了。这句话和这个神态,都似曾相识。“罪行?”他低声重复着,“你说,我有什么罪行?” “逼迫我兄弟的罪行。” “谁是你的兄弟?” “信仰基督的人。” 戴克里宪从座椅上勐然站起,有点失控地大声叫道:“笑话!不可能!那么你也是——” “不错。现在我已经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了。” 来自深夜的风拂动着长窗的纱帘,簇簇作响。皇帝觉得突然周围变冷了。他在说什么?他刚刚宣告了。眼前这个人——这个一直在戴克里宪心里体现了罗马的完美和力量的復活的神祗,竟然来自于腐臭的地下墓穴,来自于他一直唾弃的衰落之地么? “你也是基督徒——”戴克里宪迟缓地说着,似乎在藉此平稳自己被过多的杂乱思绪冲击的内心,最后他本能地反问道,“那么——那么你是来向我復仇的?为了你那些同伴?” “您心里应该很清楚,我们不会向人伸出復仇之手。但是总有一天,您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追悔莫及。我诚恳地请求您停止这一切。” 第9页 “停止?我为什么要停止?”戴克里宪提高了语调,“每一代恺撒都有义务维持国家的稳定和秩序,无论威胁是来自上层还是下层,我没有义务向他们妥协。” “您是在把自己推向绝境。您有眼睛,有头脑,为什么不自己去看一看呢?您把受人尊敬的克罗马塞市长囚禁了,就因为他信基督教;为此人们都要恨你,现在发生的一切就是明证。” 戴克里宪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他笑着嘆了一口气,轻轻摆了摆手,仿佛在纠正一种司空见惯到令他厌烦的谬论,“你错了,塞巴斯蒂安。我并非一心想与基督教为敌。他们反对我,不是因为他们支持克罗马塞和什么宗教,这完全是出于政治阴谋。” “既然如此,您为什么不释放他这个无辜的人?” “那不可能,他触犯了法律。”戴克里宪斩钉截铁地说,“在各个阶层蛊惑人心,扰乱人心的都应该受到严惩。” “那么,您要惩罚的不是他,而是我。”塞巴斯蒂安大声回答他,“是我使近卫队的士兵信奉基督。是我说服克罗马塞签署命令释放囚犯。” 戴克里宪愣住了。“……这个世界是怎么回事?从上到下,罗马的肌体全部被这种奇怪的宗教浸染了?难道这些都预示了罗马要完蛋了?毁在这些小小的蛀虫手上?”他喃喃自语道,“先是流落在此的异邦人,然后是奴隶和贱民,居然还有克罗马塞这样的贵族,最后是你——” “您搞错顺序了,陛下。”塞巴斯蒂安一直盯着他的眼睛——那深不见底的海蓝色以及平静到诡异的冷酷,简直令戴克里宪发疯,“说服克罗马塞改宗的是我。您不是发过誓惩治那些危害罗马的罪魁祸首吗?他就站在您面前,现在是您实现诺言的时候了。” “你这是逼我,塞巴斯蒂安!”皇帝嘴唇抖动着,最后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来,“你明明很清楚,干下这些事情的无论是谁,一经查出结果就只有——” “死刑。”近卫队长的嘴角动了动,似乎对将到的早已预料。“您是想说这个罢?我知道。不过就算您判我死刑,我那些作为罪状的一言一行,也不会因为后悔而收回!” 这回戴克里宪真的彻底茫然了。他不禁开始荒唐地怀疑这是另一场梦,或者他面前的不是活人,而是传说里的那些来自阴府的鬼魂。哪有活人自己要求被判罪,而且这判决还是死——好像发疯的牝鹿争相跃下深渊那样? “不,不——”他慌慌张张地看看地面,而后又勐地抬起头来,眼神蜕变得恶狠狠,“你在威胁我吗,塞巴斯蒂安!?你觉得恺撒会被一个小小的近卫队长牵制住吗?!你想死吗?这很容易!只要我一句话——” 塞巴斯蒂安静静地听着他的咆哮,一言不发。升起的月亮映着他看上去不可思议地苍白的脸。一瞬间,对于自己轻率言辞的悔恨就缠绕上了他。啊,是的,这太荒谬了。他早已经抛弃了保护自己的鳞甲,这个俊美的年轻人眼睛里明明满载着某种可怕的、不为他所理解的期盼,他就在等待着。不,这和自己竭力所要传达给他的恰恰相反。戴克里宪的咽喉不自觉地发紧,他在头脑里拼命地搜寻着于自己相宜,而且合情合理的言辞。可是一切突然变得混乱了,他的意味着单纯的权威和理性的世界被这个人颠覆了。是的,从一开始不就是吗?在那个烈日下的操练场——他发现了他的地方?他一直在未知之处影响他——纵使他自己也没有察觉。但是恍惚间,他听见一个干涩的声音响起来——原来是他自己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冲口而出: “不,塞巴斯蒂安,我不是要你死——你不明白吗?!” 因为我爱你。 在说出这句的同时,他清清楚楚地在塞巴斯蒂安的眼神里发现了轻蔑——目前为止他唯一能够从他身上看得懂的东西。 “你爱的不是我。”他眨了一下眼睛,转开视线,不再用那种怒斥的目光看戴克里宪。然而他所说的话却更刺痛人。“你只爱你自己——但事实上连自己你都不懂得如何去爱。” “你一直在拒绝我——”戴克里宪好像一点也没听进去他的陈述,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喃喃着说,“为什么?就因为你相信的那些戒律?” “不,如果我还是个天真的孩子的话,我会沉溺在罗马繁华的诱惑里,我可能会崇拜你,顺从你;但是在现在,”一丝嘆息般的声响从他的胸腔深处发出来,好像他对于别人的偏执早就感到疲倦不已,“在你遇见我时,我早就心有所属。你可以毁灭某个城邦,某个族群,却不能改变人的意志。” “你知道你这是在给自己挖掘坟墓——” “我不能违背我的良心。” “塞巴斯蒂安,给我一点希望罢!给你自己一点希望罢!我可以杀你,也可以让你自由,只要你说你要我!” 戴克里宪看上去就像一头受创的勐狮,虽然流了血,可利齿仍然在那儿;他们相距很近,他抓住他的身体逼问他,他感觉得到他手下的肌肉因受惊而一阵紧绷;但是视线交接,那眼神却是冷酷的,震怒的。塞巴斯蒂安自己把他的手推开了,不带一点犹豫:“我不需要你的宠幸。我侍奉人的生命结束了,从现在开始让我侍奉神罢!” 对峙的冷静已经被他们各自的愤怒和对彼此的怨恨占据了,他们因此而失控地撕扯起来,然而谁都咬着牙沉默着,因为他们都知道叫喊是没有用的。时间还在飞速地流逝着,窗外的喧闹时高时低,不曾间断;但是在这里变成了凝固的真空。突然紧闭着的大门被强行打开,伴随着巨响、叫嚷和沉重纷乱的脚步声。一群士兵闯进了寝宫,两人都愣了一下,因为谁也不敢确定他们是为谁而来,直到看清了为首的竟然是提特里乌斯。“陛下!”他焦急地大喊道,毫不犹豫地伸出手,直指着近卫队统领塞巴斯蒂安,“逮捕他!” 于是塞巴斯蒂安被团团包围在闪着寒光的铁甲中间了,他的手臂被人紧紧地抓着,胸口仍在强烈地一起一伏,脸庞看上去却已经恢復了平静。 “等一等,你怎么——”戴克里宪对眼前发生的转折猝不及防,不等他说什么,这位廷臣以前所未有的强烈语气开口了,丝毫不理会皇帝难以置信的表情,“竟然下命令把卫兵和近卫队调离,你竟然制造这种机会来谋杀皇帝!还好我事先嘱咐了侍卫长叫他早有准备!” 他向戴克里宪递了个眼色,暗示他保持沉默,“好了,先把他带走。” 塞巴斯蒂安瞥了提特里乌斯一眼——而后者意味深长地望着他——然后垂下眼帘,紧闭着嘴唇,没有说什么。等他被簇拥着消失在门口时,提特里乌斯就遭到了戴克里宪迫不及待的质问:“你是怎么回事?提特里乌斯!你为什么会出现而且是刚才!” 第10页 提特里乌斯似乎早已料到他的问题,但是他仍严肃地回答:“刚才我是说给那些卫兵听的。我出来中止,担心的不是你,而是他。他杀你的可能性很小,而你很可能会凭冲动而杀了他。” “就是我冷静下来,我也会杀了他!” 皇帝攥紧了拳头,眼睛里燃烧着未熄的火焰,“我不能忍受受到这种愚弄! “外面的骚乱还没有平息,我冒着危险到你这里来,可不是为了怂恿你杀死他的。” “你早就发现他是基督徒的事了吧?为什么不告诉我!” “不,直到偶然遇见他访问克罗马塞的那天我才完全确定。”提特里乌斯忧愁地摇了摇头,“我一直在暗示你,只是怕你后悔不及。” “后悔?我为什么会后悔?是他有罪,他冒犯了我。” 戴克里宪很快地反驳他。 “戴克里宪,”提特里乌斯的语气很稳定,平淡,“说实话,他的生死对我来说什么不算什么,但是对你呢?你记得那天我试探地问你的问题吗?那个你所欣赏的人现在起来反对你了,不过他就在你的控制之下,可你真的要履行你的誓言吗?” “出去,让我一个人独处!”戴克里宪喑哑而冷冰冰地甩给他这句话。提特里乌斯早已自知无话可说,但是他在跨出门之前回头看了皇帝一眼,这时才注意到那个人如今是多么疲倦,他的脚无意识地来回挪动着,衣襟敞开,头髮散乱了,眼珠神经质地转动着,透露了它们的主人是在被多么矛盾复杂的情绪左右着。 皇帝将自己陷入深深的座椅中,那种噩梦般的焦灼又重新回来缠绕着他。他拼命地甩甩头,想回忆起一些令人冷静和轻松的事情。但是另一个画面不受控制地跃入他的脑海。那是一个明媚的午后,他似乎闻见了风吹来的青糙的甜香;一个挽弓的青年站在神庙前的高地上,带着飞扬逸乐的微笑,时不时地舒展着自己轻捷的身躯,阳光把他照耀得光亮刺目。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触摸这种光芒,可是它马上就暗淡下来。接着一双海蓝色的眼睛出现在他面前,它们美丽,可是也充满轻蔑。这样的冰冷他见过,在那些陋巷街角的人群中。可是由这样的人发出是致命的。我不需要你。他如此宣布道。不,还有一样东西他需要,而且迫切渴求,只有他才能给予。 那就是死。什么样的东西能让人如此渴望着死亡,就像渴望生命那样?从他出现开始,一切发生的都太快了,而且超越他的理解。不,现在他就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没有了铠甲,没有了庇护,没有了自由。他终于可以主宰他了,不是吗?可是当他想像它发生的时候却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不能忍受那种绝望。在他和他的同伴那里他只能感受到莫名其妙的恐惧,他不愿承受这种重担。世上还有很多的路可选择,有很多时间可生活,他为什么非要为自己选择一条绝望的路呢?他站起来,走到窗户边。东方已经出现了黎明的徵兆,脚下的火光变得稀稀落落。他把头埋在自己交叉的手臂里,发出了沉重的长嘆。 在戴克里宪执政时期,那一场以贵族为主的叛乱很快被镇压下去了;参与者大多数被流放,其中包括前罗马市长克罗马塞——他被判定是主谋之一。 紧接着而来的是一个看上去与叛乱完全无关的死刑判决——前罗马近卫队统领塞巴斯蒂安,因信奉并传播基督教信仰,被判处了死刑。 7 他躺在冰冷的地上。在恍惚中,精神又再度飞升起来。他又站在高处,俯瞰大地。可是他是孤独一人。雷电一闪,脚下的七座丘陵被照得惨白。空气中仿佛掺满了致命的毒素,叫他喘不过气来。他被从未知处窜起的黑影缠绕、勒紧,因痛楚而跌倒在地,脸上和身上沾满了潮湿粘冷的泥土。每一寸土壤,每一颗沙砾都露出了阴森的牙齿,在狰狞地质问:“谁?谁叫你到我们这里来的?”他张开嘴想说话,可是口腔里塞满了沉重的泥沙。不仅如此,似乎眼睛里,耳朵里,身体里都被填满了,因为它不叫他看,不叫他听,不叫他说,他即将被它虏获。“他在哪?你要的他在哪里?”它这样对他吼叫着,在暗黜的时空里留下悠远低沉的轰鸣——“现在你是我的了!” 不。你怎么会认为他不在呢?他在心里这样回答自己;他就在这里。这个意念闪现的一瞬间,某种力量肃清了这个世界的混沌,比风更快,比雷更厉,目光所及之处,随即洁净如新。世界的色彩是他从未见过的光亮。一个崭新的天与崭新的地展现在面前。他的身心都轻快舒畅,毫无牵挂。他听见熟悉的声音再次临到了:我要用你彰显我的权柄,你准备好了吗? 他欢欣地笑了,回答他:我一直在等你,把自己交到你手上。一切按你的意思实现罢! 在戴克里宪的记忆里,再也没有过那天那样迷人的清晨。天空是如此的清澈,湛蓝,阳光慷慨地从天的四方倾洒而下,照射在恢宏的宫殿和广场上,使它们亮得刺眼。 在广场中间还有一个突兀的东西,使人不禁要诧异它是用来做什么的。那应该是一段笔直的、黑色的树干,被人为地矗立在很高的台上。它看上去是如此的诡异、不祥,以至于人们纷纷移开目光,仿佛怕被它灼伤眼睛似的。即使没有穿戴铠甲的士兵在一边守卫着它,人们也能感觉出它是刑具——必定将会有鲜血洒在上面。它就是为此而生的。 提特里乌斯远远地观察着他对面的皇帝。他们所处的阳台和宽阔的广场相比毫不起眼,而且在无人宣布的情况下,是很难发觉皇帝居然也在这里观看死刑的。 “我不再说什么了,我的陛下。你终于做出这个决定了,是吗?继续这样做吧,要维护你的罗马,如今已没有其他方法了。你将其他的路毁掉,只给自己给下最暴戾和最崎岖的一条。” 他刚才是否真的说过这些话,他自己也不敢确定了。因为他没有从戴克里宪那里得到任何回应。他的皇帝在盯着那棵不祥的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样一直持续到某个时候,突然他的脸变了,眼睛神经质地眨了一下,好像被某个突然出现的东西刺痛了。脚下的人群也同时发出一阵低低的轰鸣。不祥的标志。提特里乌斯无奈地闭上眼睛嘆息。 是塞巴斯蒂安出来了。押送的士兵在他身后排成一列。人群随着他们的前进自动让出了一条通道。罗马的群众喜爱观看行刑和血腥。他们经常在囚犯的垂死的惨叫和挣扎中获得莫大的乐趣,这已然成了他们生活中的家常便饭。可是他们没有见过这样的死囚。他的衣物被剥去了,仅在胯间留下遮掩的粗布。可是他的身体是干净的,洁白如雪。那古代雕塑一般严整的面容上,分明洋溢着某种期待的喜悦。他赤着脚走着,步伐从容,自由,仿佛此刻并非是去赴死,而是去赶赴一场婚宴。人群里有的知道他,他们对他投以悲悯激赏的目光;有的人第一次见到他,痴痴地、持久地端详着他,俨然是某种崇拜的仪式;许多人在他经过他们身边时都会不由自主地颤慄。当人们意识到这位他们膜拜的对象行将死去时,就都不由自主地唿喊着:“噢,看在朱庇特的份上!” 第11页 他们走上了处刑台,监刑的士兵清了清嗓子,大声宣布道:“前罗马近卫队队长赛巴斯蒂安,信奉并传播基督教信仰,触犯了戴克里宪皇帝的禁令,现在奉命执行死刑。” 广场上空掠过一阵纷乱的喧譁。只有两个人不为所动:权力的持有者和权力的牺牲者。戴克里宪一直目送塞巴斯蒂安走上他为他预备好的处刑台,眼睛眨都不眨一下。他以恺撒的威严缓缓地站起来,却正好遇上塞巴斯蒂安抬头远望自己的目光,它们不可思议地相交了,使他吓了一跳。他能不惹人注目,却逃不过塞巴斯蒂安天生的敏锐直觉。他眼神里面蕴含的感情他很熟悉——和那天晚上是一样的,只不过因为时刻的迫近而变得更加深刻,更加狂热,而且好像穿透了他,在凝望着某种别的东西。他强逼着自己不去迴避他的注视。还好塞巴斯蒂安实际上仅是短暂地扫了他一眼。他顺从地让士兵把自己的双臂高举过头,牢牢地捆在树干上。 随后他身边的士兵都走开了,没有人拿着刀或斧逼近他。人们诧异着这种奇特的处刑方式,直到他们都看清一队弓箭手在远远的地方围绕着处刑台排成一个圆圈,瞄准他拉开了弓。他们意识到了他的死法,立刻叫喊起来,声音里带着恐慌和亢奋。这位前近卫队统领一直以弓箭为伴侣和象徵,以至于它也要成为他的结局。 而他就静静地站着,上半身的肌肉由于过分的牵引而紧张地收缩着,直到整个身体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这无辜的、待宰的羔羊微微眯着眼看着天上,嘴唇一启一合,好像在和某个看不见的存在亲密地交谈着。大部分人纷纷转过头去,他们受不了这个。可是号令发出了。箭雨伴随着震撼广场的巨大声浪向绑缚在树干上的人袭去。然后人们惊喜地发现箭矢在受刑者的脚下堆成簇而没有伤到他分毫。这一轮发射全部落空了,因为行刑的士兵手在颤抖。监刑官大声呵斥他们,很快他们又再次拉开了弓。有女人哭泣起来,使劲伸出手臂,大拇指直指向天,尖叫道:“开恩吧!”但是更多的人已经顾不得思考,顾不得语言,只是一味地叫嚷。这样不知经过了几轮发射,塞巴斯蒂安整个身体突然剧烈地抽搐,一支箭射入了他的腹部,鲜红的血液喷溅出来。接着又有更多的箭深深地插入了他的身体。人群发狂了,于是整个广场简直都要被起伏的唿喊吞没、掀翻。 戴克里宪一直在看着他。他下意识握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直到渗出了血他自己都感觉不到。他从来没有这样持久地、狂热地凝视一个人。他贪婪地看着这个年轻人紧绷的身体,搜寻着它每一处微妙的变化。每一支箭射入他的身体时,戴克里宪就会不由自主地一阵颤慄,仿佛正在被乱箭穿身的不是塞巴斯蒂安,而是他自己。他看着他的血从体内迸发出来,简直不能相信这样的人体内也会有流淌的鲜血,因为在他的印象中他只有严肃矜持的模样;可是现在他被束缚着,身体被暴虐的箭矢肆意侵犯,在这垂死的时刻反而爆出旺盛的生命火花。他突然明白,这个人所能取悦他的永远不是生命,而是死亡。而那张脸谁能够想像呢?他清清楚楚地看见那张脸,那大睁的双眼是何等的快乐,远胜于他生活的任何时候,里面满溢的不是绝望,而是盼望。这种激情是戴克里宪永远无法理解的。忽然他觉得一阵唿吸困难,于是他死命地抓住自己的胸口,喉咙深处发出了痛苦的呜咽,向远处跪了下去。 提特里乌斯上前去扶住皇帝,同时感到了脚下突然而至的安静。他小心翼翼地向广场那里望去,弓箭队停止了发射,谁也没有出声。那被缚的殉道者仍然保持着紧张的姿势,嘴唇微微开启着,眼睛望向天空,里面燃烧的火焰好像并未熄灭。身体上残忍地插着许多箭,谁也不敢仔细去数一数究竟有多少支。他站在那里,静谧得就像尊来自神殿的雕像,等待受人膜拜。监刑官走上前去观察了一阵,宣布道:“这个人已经死了。” 人群呆呆地站在原地,好像一时无法从酒醉中清醒似的,接受不了塞巴斯蒂安已死的事实。直到被卫队驱赶才一个接一个地离开。“我们刚才究竟看到了什么?”一个学生问他的老师,“这就是基督徒么?”“我不知道基督徒是什么样的,”老人迟疑地回答,“可是,我好像在他身上看到了熟悉很久却又完全陌生的东西。” 鹫鸟在叫。血红色的夕阳沉下了台伯河。温柔的夜色仁慈地掩盖住白昼下的罪恶。伊莱娜遮住面孔,匆匆地走过罗马的街巷。疲惫使她的步履跌跌撞撞,却并未因此放慢速度。她的脸孔和双手沾满了泥土,还有丝丝的干涸的血迹,好像是从坟墓里走出来的。 “伊莱娜,”她的旁边的老妇人不安地说,“还没到么?” “耐心一点,妈妈。”她沙哑着嗓子回答。“我记得就在这附近。” “你这样太危险了,而且一个女人做这种事情……” 她责备地看着对方。“天主作证,”她低声说,“罗马人杀了我们的兄弟姊妹,而侥倖存活的我们,怎么能够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遗体被暴露在烈日下,遭受世人的嘲讽,被禽鸟啄食?我想,即使我没有能力救他们免于兇恶,也至少能够把他们埋葬……” “信奉主的死人比活人多!就凭我们几个的力量,也埋葬不了所有的遗体!”她悲哀地说,“如果我们被发现,谁来埋葬我们呢?” “让受祝福的人来罢。”伊莱娜想了想,小声回答,“我们在履行神明定下的天条。假如埋葬死者也不被允许,那这个世界还有任何真理存在吗?” “太艰难了,太艰难了。”母亲嘆息着,“我们熬不到那个时候。” “我们还有希望。”她揪紧了自己的围巾,“这是塞巴斯蒂安经常说的话。” “可是他死了。你我都亲眼看见了。” “总有一天我们所有人会重逢的。” 她闭上眼睛喃喃念着。 这时他们已经来到了广场上。和白天疯狂的喧闹相比,深夜的沉寂就像一场梦境。中心的刑台在黑暗中难以看清。伊莱娜不小心踩到了折断的箭矢。这里还保留着白天的一切,塞巴斯蒂安的尸体要原地示众直到腐朽。两个人抬头看了看面前的高台,在胸口划了个十字,慢慢地、谨慎地攀上去。 她们看到了曾经的同伴。他的身体松松地吊在那里,星星的亮光映照着雪白的身体,好像他在沉静地睡眠。她走上前去,她母亲在后面紧张地环视四周。她触摸到了他的身体,感到它仿佛还是富有力量的。她伸手解开绑着他的绳子,他一下子沉沉地倒向她,她费了很大劲才稳稳地接住。塞巴斯蒂安。伊莱娜不出声地唿唤着他的名字,好像在和他打招唿似的。可是后来她耳中听到了一个小小的、奇妙的声音。像是一个来自远处的唿唤的声音。 “你听见了吗?”伊莱娜转头问母亲。 “什么?”老妇人疑惑地接道,“我什么也没听见。” 第12页 四周仍是静静的。起初她认为是错觉,可是它又出现了。她寻找了半天,才万分惊讶地确认了它的来源。 她怀中的塞巴斯蒂安胸膛在微微地起伏。他喉咙深处发出了微弱的呻吟。他的身体上还插着箭。一种莫名的力量在他们中间运行着,他们全都好像在做着不可思议的梦。 8 和暖的空气在静静的夜里流动。在低矮简陋的屋子里,年轻女子点燃了一根短短的蜡烛。她小心地护卫着火苗,不叫它在风里熄灭。她的脸被映照着,很专注,很虔敬。她接过母亲打来的一盆水,把自己的脸和手上的血污洗干净。 “他怎么样了?”老妇人贴近她的身边询问。 “箭头都清理出来了。”她用微微颤抖的声音回答,“伤口也作了包扎。” “他——还活着吗?” 伊莱娜微微一笑。 “我还是不明白……”她母亲疑惑地眨着眼睛,“他是一直活着的吗?还是……死而復活的呢?” 提到这个神秘的字眼时,两人心里都颤了一下。因为这个词在她们的心中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我也不能确定。”女儿摇摇头,“可他活着,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值得高兴的吗?” “他醒了吗?” “一直没有。别忘了他伤得很重。他能否完全从死亡那里返回来,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了……就看主的意思罢。”最后伊莱娜交叉十指,垂下头不再说话。 年轻的殉道者处于昏昏沉沉的睡眠中。神秘的不可知的意志在绝望的轻纱后运行。塞巴斯蒂安躺在那里,身体衬着平整洁净的白布,很长时间纹丝不动,跳跃的烛光照亮了他苍白的面容,远远地看去,这幅景象就像在灵床旁边,为悼念死者而点起一根丧烛一样。 尽管很难注意到,可是他在轻微地唿吸,胸膛一起一伏。尽管谁也看不见,可是这饱受创伤的身体在痊癒。他的意识由混沌中萌生一丝光亮。它慢慢地在他体内復燃,起初很微弱,而后它被一种温柔而有力的灵性的生命扶持着,愈发清晰,愈发活泼。他在遥远的地方听见了人的歌唱。那美妙的天籁唤醒了他的生命。“起来罢,”他听到了这样的唿唤。于是他向这个声音伸出双臂。 一双真实的、凉凉的手握住了他的手。他缓缓地睁开眼睛,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张欣喜的面容,她轮廓优美的侧面被温暖的光照得发亮。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看到了身披天国荣光的天主之母。随着模煳的世界渐渐变得清晰起来,他认出了那张熟悉的脸。 “伊莱娜……” “塞巴斯蒂安!”她惊喜地拢紧了头巾,大声唿唤道,“妈妈,快来,他醒了!” 两位女子同时半跪在低矮的床边,母亲不住地眨着眼睛,用苍老的声音连连地说:“基督慈悲!” 他下意识地动了动,感到了身体的沉重和针刺的疼痛。他低低地呻吟一声。 “别动,”伊莱娜轻轻搭着他的手臂说,“你昏睡了整整一星期。可是一直在唿吸。可是我坚持相信你一定会甦醒的。主既然令你復活,也必定会令你痊癒。” 塞巴斯蒂安仰躺着,望着空空的天花板。“我是死而復活的么……”他缓缓举起自己的右手端详着,因为虚弱它还在微微地发颤。那上面清清楚楚地留着好几处明显的被刺穿的伤痕,血迹早已凝固成了深褐色。那些箭曾经唿啸着穿透他的身体,可是回想起来仿佛发生在上一次生命,属于另一个人的经歷。 “我记得,”他轻轻地说,“我一直在一个昏暗的荒野行走,直到有一个声音来引着我,把我带走。” 伊莱娜用力地点着头,示意他不必再说什么了。她伸出双臂,把他的头环入自己的臂弯。“他让你回到我们身边了,”她笑着,可声音仿佛是在啜泣,“天主拣选了你来见证他的慈爱。因为有你,我们再也没有理由悲伤了!” 他在她的怀中环顾这个屋子。它与他上次来的时候所看到的相比没有任何变化。一截短短的蜡烛照亮了这间小小的斗室。这个女子在深夜冒着危险收留被放逐的人们,救治他们的伤痛,安慰他们的心灵时,总是会点上家里仅有的蜡烛来照明,这就是她的信念和象徵。这方小小的床榻上又躺过多少病人,目睹了创伤得愈的奇蹟呢? “伊莱娜……这么长的时间,你都在做这样的工作吗?” “是的,三年了,我熟悉罗马大大小小的刑场和坟场。”她低声说,“把很多人带到家里藏匿,更多的是……埋葬他们。” “我曾经有一个丈夫,”伊莱娜看了看旁边的母亲,斟酌了一会儿开口说,“因为他我才皈依了基督教。他告诉我,死者应该在土地里宁静地安歇,等待末日的復活;可是在三年前,他被杀的时候,我连他死在哪里都不知道。所以我就开始埋葬别人,可是死的人太多了。” 母亲听着女儿的陈述,看上去很悲痛。可是伊莱娜自己却好像在介绍着别人的往事。她从不回忆过去,也不忧虑未来。她只为今天奔走。 “近卫队的兄弟……”塞巴斯蒂安突然用渴切询问的目光盯着她,使她不安地垂下头去,“他们在哪里?” 伊莱娜咬紧嘴唇,目光移向别处。“我们所认识的,一个不留。你不知道这短短的一周里死了多少人。长老们都说这是前所未有的大逼迫。卫队到处搜捕我们的人,郊外的坟场腥臭扑鼻,没有人敢接近。” 塞巴斯蒂安闭上眼睛长嘆了一口气。他想起了他们在一起的那些日子。还有马克西米努斯抓着他的衣角时的神情。整个罗马都疯狂了。罗马的统治者在起劲地为自己掘墓。 某个人突兀地跃入他的脑海。戴克里宪。他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手上的箭伤刺痛起来。他想起了他被乱箭穿身之时皇帝扭曲的脸与那种难以言喻的神情。那目光像捆绑他双手的绳索一样紧紧束缚着他,像凌厉的箭矢一样要刺穿他的身体。一想到这,他就无法控制地羞怒交加。假如这个世界果真有什么羁绊着他,他不得不承认那就是戴克里宪,戴克里宪,戴克里宪…… “伊莱娜……”塞巴斯蒂安突然发问,“为什么那么多人死去,平静地等待末日的復活,他却单单叫我在现世復活过来呢?” “我不知道。”她坦诚地回答,“不过我觉得,也许在现世,他还需要你……完成你未完成的某些事情。” “未完成?”他疲累地笑笑,闭上了眼睛,喃喃自语着,“是的,没有错……” 罗马快要进入深秋了。临近傍晚的时候,郊外茂密的松树林变成了暗绿色,笼罩着一层白蒙蒙的雾气。一支不起眼的队伍在小道中间行进着。戴克里宪骑着马,身上披着紫红色的细绒斗篷,百无聊赖地看着远方的落日。仅仅度过了一个夏天,他就变得明显地憔悴了,每个夜晚都在辗转反侧,有时直到黎明才得小睡一会儿。然而箇中原因他自己也说不清。他花了很久的时间,才把那个身影从他的记忆里勉强驱走,但只限理智的时候。在恍惚间他又一次次地回到了喧嚣的广场,看着那个年轻人倚着黑色的树干痛楚地扭动身体,身上插着箭,磅礴的火焰好像要从双眼和全身喷涌出来。在那个疯狂的一天,他好像就把整个生命的精力耗尽了。从那开始,他就无法靠血和死亡以外的东西带给他平静。 第13页 毫无徵兆地,一群受惊的乌鸦抖着翅膀疾疾地从树林上空掠过,留下悽厉的迴响。所有人浑身一哆嗦。戴克里宪勒紧了马停下来,他看见前方树丛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人。 他穿着白色细麻布的罩衣,只有待入殓的死者身上才有这样的衣服。他好像在倚着树歇息,可是灼灼的目光分明在看着这里,紧紧盯着他。海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危险的光。戴克里宪定睛看清了他的脸,他理应认识他,可是如今是完全荒谬的;他好一阵没有缓过神来。最后他迟疑地开口: “你不是塞巴斯蒂安吗?那个我下令用乱箭射死的近卫队队长?” 那人低沉地回答:“是的,陛下。可是天主又让我活了下来,以谴责你的暴行。” “难道我又在做梦?”如果戴克里宪的语气里没有一点震惊的意思,那仅仅意味着他仍觉得这是不真实的,是属于他梦境的一部分。“你痊癒了?你的伤口呢?” 那神秘的鬼魂上前一步,脚下的蓟擦过他的长袍下摆,戴克里宪才确认了那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他向着戴克里宪挽起了袖口。那些曾经被穿透的伤口歷歷在目。只是过去了三个月,他竟然完全復甦了,并且就站在自己的兇手面前,如同炫耀某种荣誉般地向他展示他所造成的印记。戴克里宪憔悴了,可他的容貌还和以前一样,甚至更加摄人心魄。 “不,不可能……”戴克里宪缩了缩身体,好像要往后躲避,“你从阴府回来,是想找我復仇么?” “我要你停止。这是最后一次。否则你必将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那不是你能想像的。你的士兵,你的权力都救不了你。” 戴克里宪挺直了身体。“这话我再熟悉不过,”他厌烦地牵起嘴角,“无数人都跟我这么说,可是他们早已付出代价了。” “罗马要灭亡;在这个国家没有真理可言了。” “是的,我明白,那又怎么样呢?”皇帝懒懒地回答说,“如果说你们给了我什么启示的话,就只是这一点。没错,罗马要走到尽头了。我甚至要走在它前面。可是假如有你们陪葬,我会非常欣慰的。你们不是相信人的灵魂不死吗?你们不是相信死者还有死者生存的世界吗?也许我就在建造一个这样的世界,为你们,更为我自己。挡住我的去路的,他该死。无论他是不是復活过一次。而且从那时起,我就认为你死的模样,比活的模样更好。……” 塞巴斯蒂安头一次用悲悯的目光看着戴克里宪消瘦的脸,那上面只找得到恐惧和绝望,完全是一个既厌倦生命又害怕死亡的人的表情。 这时罗马的黄昏已经完全降临了。阴影越扩越大,直到把整个大地拖入难以忍受的黑暗。 戴克里宪皇帝执政时期,所杀害的政敌与基督教徒难以计数。公元四世纪初,罗马帝国陷入了六帝同时在位的大分裂时期。在此之后,罗马有了第一位信奉基督教的皇帝。 伊莱娜怀里抱着一篮收穫的燕麦登上了山丘。她放下篮子,解开头巾,擦干额头的汗珠;望着脚下盛开着石楠花的原野,感受清凉的风吹拂过大地,带着清香的收穫的讯息,使人暂时忘记了劳作的艰辛。她向着晴朗的天空微笑,念着感谢的祷词。就像她的丈夫一样,她找不到塞巴斯蒂安的遗体。在塞巴斯蒂安死后一年,戴克里宪就被从王位上拉了下来,想大多数皇帝那样不得善终。据说他在那天下令将塞巴斯蒂安打死,抛弃在满是尸体的荒野里。她曾经像现在这样从高处俯瞰过这样的荒野。贫瘠的大地上堆满骨骸。可是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些散乱的骨骸在不久的将来都要联结起来,生肌长肉,被风注入新的灵魂,重新变成一个復兴的国度。就如同在某一天,他们一直在期盼的人会回来,擦去他们面颊的泪水。 全文完 关于本文: 一般认为圣徒塞巴斯蒂安死于四世纪初期,在乱箭齐射中倖存,而在其后不久被害,因为前者的场面极为有名,而往往令人忽略了他真正的结局,也有不少油画描绘的是他被治疗的场景,可以作为证据。在后来的象徵艺术中,塞巴斯蒂安的圣徒形象和同性恋性感奇妙地结合在了一起。二十世纪的九十年代,圣塞巴斯蒂安被广泛地称为同性爱情的象徵人物。传统上认为他是弓箭手的中保,在与爱滋病的抗争中,他也被看成是癒合创伤的象徵。天主教传统中他的瞻礼是一月二十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