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一壶酒》 第1页 《花间一壶酒》作者:灵檀【完结】 文案: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崔昭灵出身崔氏,爱花爱酒,从没受过苦楚,直到遇见冯怀素,才知道酒无心,花无情,爱如刀兵。 *非典型he *长佩完结搬文而已 *别生气别生气 内容标籤: 搜索关键字:主角:崔酒,冯逊 ┃ 配角:蓝惬,舍岈,叶集,袁熙 ┃ 其它: ☆、满园春色关不住 01满园春色关不住 凤翼二年,春日宴。 太子辜涣如今登基已有两年,高祖皇帝如今对朝政已彻底放手,成日深居简出,很少见人。新帝辜涣性情温文宽简,若是放在二十年前那个乱世中,恐怕是寸步难行,哪怕是十年前崔谬当权时,都会步履维艰。 放在如今,却是恰到好处。 继元之乱至高祖北定中原,时间虽不长,北地却是饱受摧残,重建非一日之功。待中原重新繁荣,突厥亦死灰復燃,几次出兵后,北疆彻底平定,国库也是让掏了个精光。最艰难的时候,别说军饷,竟然连朝中大臣的俸禄都发不出,还是高祖亲自登门,向崔氏等几个士族借的。高祖执政后期,是花了大力气来充实国库的,虽有些成效,但家底依旧很薄,根本经不得折腾。 高祖皇帝膝下无子,细说起来,太子辜涣其实是高祖的侄儿。辜涣出生时,江北已失,举家迁往江南之后,家中度日尚算得温饱,却难称得上富贵。他又是家中长子,自幼便惯于节俭,登基后,也依旧保留了这个习惯。如今的皇后朱漪乃是辜涣当年的太子妃,朱氏是江南世家,底蕴远不如江北士族来得浑厚,更因着以经商起家,以门第而言,远不能与江北世家相提并论。 或许是受家中薰陶,皇后朱漪是个极其精明厉害的性子,将后宫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不说,其崇尚节俭、精打细算的性子,与辜涣更是不谋而合,经她整顿宫务后,很是节省了一笔后宫开支。 高祖当年虽靠士族支持才得以上台,并平定江北,但自古权力之争便是如此,权大压主从来让人忌讳。高祖念在世家平定江北时出力之多,对世家很是厚待,却也不可能允许这种状况一直延续下去。故而在为辜涣挑选伴读时便已排除了几大世家。 当然,这也算是皇帝与世家间长久以来的默契了,除非是极乱之时,世家拥护皇帝,却不拥立皇帝。 从龙之功固然可喜,但风险也甚高,更平白增添君主忌惮,可做,却要少做。 高祖皇帝给辜涣选了三位伴读,一位是左央左含章,是戍守南疆的左炎大将军之子;一位是太子太傅袁笏之侄袁熙袁梦杳;一位是冯逊冯怀素,是大儒冯恳冯真寄之孙。 如今这三位品级虽不算高,却是深受信任,各司要职。左含章在金吾卫,袁梦杳在文渊阁,冯怀素在国子监。 今日的春日宴,便是冯怀素组织起来的。 冯怀素性格飞扬洒脱,为人风流,更带三分桀骜不驯,与其祖父大不相同,才华文气倒是同出一脉,在清流中声望很高。这春日宴,一来是踏青郊游赏春景,二来则是考校国子监诸位学生的才学性情,每年都算是玉京里一件盛事。 崔酒从来不爱凑这些热闹,再加上他出身士族,与如今寒门子弟居多的国子监并不相合,一连推了两年,直到今年,冯怀素亲自递了帖子,再不出席未免太驳了人面子。虽是近来与冯怀素闹得颇不愉快,表面文章也还是要做足,免得听些闲言碎语。 崔酒从不爱这种吟诗作对、附庸风雅的场合,他诗词歌赋都很是平平,唯有策论尚算拿得出手。好在他平素是个爱饮美酒的,一个人躲在角落里看杏坛落花,自斟自饮一坛梨花白,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他正一个人喝得高兴时,觉得似乎有人在看他,抬眼一瞧,原来是邻座。那人与他年龄相仿,肤色略深似小麦,有一种金茸茸的温暖颜色,他相貌颇佳,又穿着一件浅杏色的圆领袍,在席间很是显眼。 崔酒看了他两眼,觉得有几分面生,也许朝上来来往往时有见过,但朝中人员众多,他一时也有些想不起来了。所幸大方一笑,拱手道:「在下水部员外郎崔酒,不知郎君如何称唿?」 那人笑起来时唇边有一个小小的梨涡,看起来有几分腼腆道:「太常寺协律郎蓝惬。」 崔酒心道:是了,太常寺协律郎是个很风雅很清贵的八品小官,只有每月大朝时才会出现,他在工部掌管水利,官职虽不高,却是管实务有实权的。两者离得实在有些远了,难怪看着他十分面生。 蓝惬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倒是要活泼一些,他搭话道:「崔员外郎看着有些面生,可是第一次来?」 崔酒嗯了一声:「不必这么客气,唤我昭灵便好。崔某诗词歌赋都不算拿得出手,当年很是让叔父敲打过也没什么效果,这样的场合来得很少。」 「你可叫我舒恩。」蓝惬笑道:「想必贤叔父定是文采斐然,便如家慈极擅长音律,便总是觉得我不够好,因此时时敲打我。」 这话倒是有几分说到崔酒的心坎里了。 「这便是了,想来越是擅长之事,眼界便高,眼界一高,要求便更高。如此说来,你我有缘,不如满饮此杯?」 蓝惬也不推辞,面不改色地满饮一杯。崔酒不由心中叫好,对此举很是欣赏,两人一来一回,推杯换盏间,倒是十分谈得来。 第2页 待冯怀素到时,崔酒与蓝惬喝得已有些多了,面上都飞着一层薄红。他手里提着一只酒罈,开口笑道:「原本我还特意备了好酒,以待贵客,如今看来倒是白费一番心思了。」 崔酒看清来人,笑意璀璨,语气冰凉:「梨花白已是上佳,更何况酒逢知己千杯少。至于冯主簿的酒,崔某人怕是消受不起。」 冯怀素还待说些什么,便被崔酒打断了:「时间已是不早,一会儿曲水流觞便要开了吧?冯主簿怕是要忙着考察学生,崔某一时贪杯有些醉了,想去河边走走醒醒酒。告辞。」 蓝惬觉出气氛不对,打算跟着起身告辞,被冯怀素拦了。 冯怀素笑容妥帖:「崔侍郎酒量如何,在下还是略知一二。既然崔侍郎与先生为知己,这酒赠予先生也算正好。若说告辞,也该是,在下告辞。」说着笑意晏晏将酒罈放下转身离去。待走到无人处,便将扇骨被拗断的扇子丢了开来。 转身便看见袁梦杳一脸不贊同地在他身后看着他,冯怀素挂上个笑脸,打趣道:「梦杳今日竟脱得开身,没被那群学生缠住?」 袁梦杳瞅了瞅地上的扇子道:「这又是怎么了?」 「扇骨不结实,竟给折断了,如今玉京的铺子可是越来越会骗人了。」 「你我认识这么多年,难道我会不知这扇骨是怎么折的?」袁梦杳缓了语气:「当初你去纠缠昭灵,我便不同意。昭灵性情品格不是个权臣料子,真不知道你为何这么针对他。」 冯怀素挑眉冷笑:「你可别忘了,他是崔家人!」 「你也别忘了,他不是崔相!」 袁梦杳看着冯怀素的冷峻眉目,他深知自己这位友人的执拗性情,不是他三言两语能劝动的,有些泄气道:「我知我说不动你,但崔相功过几分不是你我二人能评说的,只冲他收復江北之功,天下人便应有十分敬重。我提醒你『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怀素你如今行径,已近小人。」 冯怀素敛了笑容,硬生生道:「我心中有数。」 「心中有数?你不说这话便算了,你一说,我就来气。」袁梦杳看他一脸油盐不进的样子,很是懊恼:「你心中有数便该知道,再过两年,待幼宁孝期一过,你二人便该成亲,你如今与昭灵纠缠不清,你倒说说,你对得起谁?」 冯怀素咬牙道:「谁让你把我与幼宁的婚事告诉给崔酒的?」 「冯怀素!你还好意思说!」袁梦杳恨道:「起初我还以为你俩情投意合,打算退婚,结果你倒好,两头不肯放!若不是我偶然提起,昭灵怕是至今还蒙在鼓里!」 「情投意合?」冯怀素压低声音冷笑:「谁与他情投意合?我只是骗他玩玩而已。」 袁梦杳让他气得头昏,手指狠狠点了点他:「此等行径,卑鄙!」 冯怀素拂开他的手道:「我知道。」 「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冯怀素不耐:「我有我的打算。」 袁梦杳冷笑:「你的打算?美人计还是离间计?」他顿了顿,道:「怀素,如今我是真的有几分看不清你了。」 冯怀素沉默了一下:「我不用你看清我,我只要你信我。」 袁梦杳笑得有三分惨澹:「你如今这模样,真教我不敢信。」 冯怀素想了想,笑着折了一枝杏花递给他道:「有花堪折直须折而已。你以为我在做什么?何必搞得这么凝重?」 袁梦杳看着他手中那只杏花,花开正好,柔软的花瓣上还沾着清澈的晨露,在明媚的春色里莹莹地闪着光,浑然不知忧愁。可惜花开正好,一时而已。这花枝一旦被攀折下来,就註定美丽不再长久,转眼便要凋零,再长久的春光也与之无关了。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02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蓝惬觑着崔酒的脸色,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崔酒与冯逊政见不合,常生龃龉,即便他只是个八品闲官,多少也是有些耳闻的。如今看来,确实不假,两人竟连表面的和平都有些维持不住。 崔酒瞧着沉默下来的蓝惬,略带抱歉道:「是我不好,扰了舒恩的酒兴。」 「昭灵言重,」蓝惬摆摆手,话锋一转道:「不过这坛酒,我却收不得,还请昭灵别难为我。」 崔酒微一挑眉:「这有何难?既是送给你我的,喝了便是。」说着,打开酒罈,芳香四溢,是一坛这个季节里很少见的桂花酿,蓝惬不由暗嘆了一声好酒。旁边崔酒看着那坛桂花酿,脸色比方才还冷。 蓝惬转头看见他脸色不对,轻声道:「昭灵?」 崔酒猝然回神,微微苦笑道:「我还真是无福消受这美酒。我吃不得桂花,小时吃桂花糕,险些要了性命。」蓝惬听了,慌忙将桂花酿盖上了。 崔酒笑了:「闻一闻却是不要紧,只可惜与此等佳酿无缘了。」 蓝惬斡转道:「冯主簿恐怕只是无心之失。」 「此事知道的人确实很少。」只是冯怀素该是知道的。 所谓无心之失,只怕是从没放在心上,才会犯了忌讳。崔酒笑着依偎进椅间的软垫里,装作遗憾道:「这坛美酒看来只能便宜舒恩了。」 蓝惬又露出那种带着些羞怯的笑:「我不占你便宜,改日、改日一定另送一坛好酒给你。」 第3页 崔酒笑得漫不经心:「那我就先谢过舒恩了。」 崔酒本以为他那只是客套话,不料几日后他结束值宿从宫里出来,刚出宫门便遇上了提着酒罈的蓝惬。 「昭灵今日应是休沐吧?不如与我去一起去太平坊喝一杯?」蓝惬摇摇手里的酒罈道:「这可是我自己酿的酒,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崔酒看他一脸得意神色,忍不住笑了:「如此,却之不恭了。」 两人有说有笑地走在路上,迎面正碰见了要入宫论事的袁熙冯逊二人。 崔酒见了人,遥遥一拱手,寒暄道:「袁秘书郎、冯主簿早啊。」 袁梦杳率先开口道:「崔员外郎早,这是刚值中完?」 崔酒漫应一声:「崔某今日休沐,约了好友打算去太平坊小酌几杯。二位此时进宫怕是陛下宣召,不好耽搁,崔某先告辞了。」 袁梦杳正要点头称是,冯怀素忽然开口道:「那坛酒如何?」 「好酒!」蓝惬全无心机地接了话:「那坛酒真是好酒,怕是上了年头。可惜昭灵不服桂花,美酒最后全让我独占了。」 崔酒头大地扯了扯他的袖子,余光扫了扫冯怀素的脸色,果然不大好,连忙道:「辜负冯主簿一番美意了,改日、改日定向冯大人赔礼。」 蓝惬看他脸色不好,也急忙应道:「是是是,蓝惬唐突,改日一定寻一坛更好的佳酿给冯主簿。」 更好的佳酿?冯怀素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怎会有更好的佳酿?那酒是他祖父冯真寄当年亲手埋下的状元酒,取月中折桂之意,全天下只有这一坛!即便是他高中那天,也没捨得喝!他取了大半送给崔酒,可他根本不稀罕。他当然知道崔酒吃不得桂花,他只是……想不到他还有些什么,能比这桂花酿更好更珍贵了——他怎么能真得把自己送他的东西,送给别人呢? 袁梦杳一见冯怀素阴沉的脸色,明白过来几分,急急忙忙打了个圆场道:「那可是可惜了,怀素那坛状元酒我觊觎了好久,他可是半点也不肯给我啊。看来你我都没这个口福啊。」 崔酒闻言愣了一下,带点怀疑地看着袁梦杳,一旁的冯怀素狠狠瞪了他一眼,示意他闭嘴。袁梦杳悻悻地拱了拱手道:「啧,得得得,你们的事我可不掺和了,简直里外不是人。」 倒是一旁的蓝惬连忙道:「冯主簿,我实不知这酒的来歷,还请冯主簿恕罪。」 「言重。」冯怀素没有难为他的打算,摆摆手道:「一坛状元酒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虽这么说,蓝惬又岂不知道状元酒的意义,暗下了决心,以后总要赔他一坛更好、更珍贵的酒才是。 崔酒看向冯怀素,似是颇为遗憾道:「辜负冯主簿的美意了。」冯怀素岂看不出他敷衍之意,盯着他看了半晌,冷哼一声拂袖而去。袁梦杳见状,不好意思地道了声抱歉,急急忙忙追了上去。 经此一遭,蓝惬的酒兴消了大半,忍不住嘆起气来。 「不是你的错。」 崔酒的安慰并没有让蓝惬好受多少,他撇撇嘴道:「怎么会不是我的错?都怪我一时贪杯,唉……真不知该拿什么抵这坛状元酒。」 「舒恩不必担心,此事我会解决,再者,冯主簿不是个爱迁怒的。他只是恼我罢了。」 蓝惬忍了再忍,还是没忍住问他:「可是因为政见不合?」 「非也。政见在其次,最要紧的,是门第之见。」 蓝惬明白过来。 冯逊反感的是世家,而崔酒恰恰出身于世家,还是世家之首的崔氏。难怪冯逊会是这样的态度。 蓝惬大咧咧安慰他:「英雄不问出处嘛,世家也好,寒门也罢,只要是为国效力,总是殊途同归。」 崔酒笑得有几分冰凉:「可总有人觉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蓝惬呆了呆不知如何劝慰,只得道:「走走走,喝酒去!今日休沐,不提这些。」 崔酒朗然一笑道:「走!」 太平坊在东市,街上行人往来络绎不绝,煞是热闹。蓝惬提前订了滴水轩的雅间,这里乃是继元之乱后又重建的,滴水轩有不少好酒,并不禁止自带酒水,精緻吃食也有不少,据说高祖皇帝龙潜之时,常在此处与几位好友开怀畅饮,因此生意兴隆、日进斗金,若不提前预定,一座也难求。 崔酒来过这地方不少次,有几次是像今天这样和朋友一起来喝酒的,有几次是他叔叔雍国公崔谬让他见一见自己的产业的。滴水轩背后靠得乃是崔谬,这件事知道的人寥寥无几,崔酒亦无揭破之心,只照常坐下,一派自如。 蓝惬点了几样下酒小菜,笑嘻嘻地打开酒罈,为他满杯。这酒颜色青碧,气味清香,乃是竹叶酒,入口甘冽芬芳,回味绵长,又与平常的竹叶酒有所不同。 他颇为期待地看着崔酒:「怎么样怎么样?我酿酒的手艺不错吧?」 崔酒朝他举杯:「堪称一绝。」 蓝惬闻言颇为欢喜,两人又是一番推杯换盏,好不快活。崔酒不擅诗词歌赋,多谈论的是天文地理,农政水利,间杂些时政,不料蓝惬虽是协律郎,对这些也颇为了解,畅快对饮之后更是相互引为知己。 酒至半酣时,天色已微微黯淡下来,两人竟在滴水轩耗了一天时间。 两人相偕出了滴水轩,道了声告辞,各自回家。 第4页 今日日头很足,日暮时分,阳光秾丽热烈,晃得人睁不开眼。蓝惬带来的那坛竹叶酒,酒味虽薄,后劲却很足,被风一吹更是上头,恨不得就地躺倒睡上一觉。 崔酒揉了揉额角,晃晃悠悠往家里走,心里庆幸玉京治安向来不错,就算醉成这幅样子也无妨。 崔酒在城西有一座不大的四方宅院,他一人独居,家中管家僕役一概没有,比些出身寒门的官员生活还要简朴许多,甚至有几分作秀之嫌。其实他倒没有思量那么多,自己吃穿用度都不算简朴,不请僕役,只是觉得一个人住着更自在些。虽说院落看着简朴,究竟在寸土寸金的城西,也并不便宜。别人怎么说怎么想都随他去,还是自己自在要紧。 眼瞅着到了家门,崔酒晕乎乎地从怀里摸索钥匙时,被人勐地从后面拉了一把,他本就头晕,此时更是站不稳,直直摔坐在地上。他在心中暗暗咒骂一声,不知道是谁这么不长眼,敢在玉京街头闹事,真是嫌命太长。 冯逊站在崔酒身后,看着他磕磕绊绊地爬起来,闻见他又是满身酒气,讥讽道:「崔员外郎可真是名实相副,无一日不与酒为伴。」 崔酒醉眼朦胧地回头看他,心里泛苦,面上嬉笑:「冯主簿于此点上可就差远了,你,一来清高傲慢,二来耽于权势,名不副实说得就是你,冯逊、冯怀素,冯主簿。」他一边说着,一边终于找到了钥匙,转身迷迷煳煳地打开门锁,一闪身进了院门,反手就将要门栓死。谁料冯逊反应更快,一脚就将门踹了开来,正站在门后的崔谬未料到此举,胳膊撞了个正着,疼得要命。 冯逊冷笑着走了进来:「崔员外郎,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装醉的功夫可真是突飞勐进。」 「冯主簿才是令人大开眼界,私闯朝廷命官家宅不是小罪,冯主簿是想到天机营坐坐吗?」 冯逊努力压下心头的无名火:「如今我们不能坐下来平心静气地谈谈吗?」 崔酒盯着他瞧了半晌:「改日吧,冯主簿请回。」 「昭灵!」 崔酒朝他一摆手:「冯主簿慎言,非朋非友,不宜以字相称。」 ☆、城头变幻帝王旗 03 城头变幻帝王旗 自从那日不欢而散之后,冯逊便再也没有主动找崔酒说过话,崔酒也乐得自在,每日拖着一条伤臂,与蓝惬凑做一对,喝酒聊天,便觉得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难道自己还在冯逊那一棵树上吊死不成?曾经的那些欢愉与如今心中隐现的忧郁便纷纷淡了。 转过春日,天气一日日热了起来,水部的事务繁冗,他每天忙得脚不沾地,也就没心思想那些缠缠绵绵、儿女私情的事情了。偶尔能接到他叔父崔谬的两封家书,言辞淡淡又不乏提点维护之意,心里便又重新暖起来了,怨天尤人从来不是他的风格。日子平平稳稳地过着,时间一长,他见了冯逊竟也能心平气和地点个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他这边日子过得舒心,冯逊却不然。 国子监,玉麟阁。 冯逊蹙眉看着眼前的策论,在旁边批註了思虑不足四个字。国子祭酒袁笏在一旁看着,道:「怀素,你近些日子,心思愈发不定了。」 心中甚为烦乱的冯逊提着笔的手微微一顿:「天气愈发热了,学生素来不喜夏日,确实有些焦躁了。」 袁笏何其耿直的一个人,直言不讳:「託辞!整日只知醉心权谋,你这样的人做不了学问。」他点了点桌上的策论:「就这卷子的主人,再有三年,你便不如他。」 冯逊扫了一眼那策论主人的名字,公输治,他记得这个学生,是个有天分又肯努力的,虽然策论总是过于稚拙,可难得一副浑然天成、脚踏实地的质朴性格。再过三年,论做学问,自己确实很难比过他。 「左右老师知道,我来这国子监不是为了做学问的。」冯逊顺着袁笏道:「三岁看大,七岁看老。祖父一早说过我是做不了学问的。」 袁笏让他气得只瞪眼睛,冯逊不欲和老师争执,顺势转了话题:「最近百夷那边似乎是动静不小?」 袁笏冷哼一声:「自从换了新国君,百夷这几年一直动作不断,近些日子是越发猖狂起来。前些日南疆守军那边有消息过来,已经时有毒箭军骚扰边境了。」 「左将军可应付得来?」 「小股骚扰罢了,左将军在南疆多年,对南疆毒物很是熟悉,暂时不成大患。可如今国库空虚,国内百废待兴,一旦开战情况尚未可知啊。」 冯怀素摇了摇头道:「不能战,只能和。」 袁笏饶有兴趣地追问:「为何?」 「第一,南疆地形复杂、瘴气密布,不利行军;第二,百夷民风剽悍、百姓尚武,风俗与中原迥异,即便能克之,也难以治之;第三,中原尚待重建,当轻徭役赋税,不宜动刀兵。」 冯怀素停了笔,看着袁笏嘆了一口气:「可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最重要的原因是国库空虚,根本打不起仗。」 袁笏不屑:「你这点聪明都用在卖关子上了。」 冯怀素笑了一下:「让老师见笑了。」 袁笏没搭理他:「那你说如今该当何计?」 「反间计。」冯怀素取了下一份策论来看:「城头变幻帝王旗。如今的百夷国君舍岈兄弟多得很,他虽上了位,却未必坐得稳。他一日坐不稳王位,一日便不敢开战。舍岈那几个兄弟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不挑拨都要生事。目前宝相王后一脉势大,可派人煽动一番,九成要生事。」 第5页 袁笏对他的回答尚算满意,略点了点头:「那何为长久之计?」 冯怀素漫不经心,语气阴冷下来:「那要看是多长远了。最长远的自然是灭国了。」 袁笏执了戒尺要给他一下子:「竖子!言不过三句,便露豺狼性情。」 冯怀素急忙躲开了,笑着讨饶道:「老师高抬贵手!我这策论还没改完呢!」 袁笏也让他弄笑了,半晌,他摇了摇头,似是感慨,似是无奈:「某终究不如冯公。」 冯怀素似是想起了什么,面色的笑意淡了:「老师何出此言?」 袁笏冷哼:「冯公学生清正,某学生左性!」 冯怀素不料袁笏竟在这里等着自己,只好道:「因材施教,学生本就左性,便祖父在世也教不好的。」他转开了话题:「老师真甘心留在国子监吗?」 「人各有志。」袁笏慢悠悠道:「怀素你求的是为官之道,某平生所求不过治学之道,如今忝居国子祭酒,乃是心愿得偿,何以不甘吶?」 「学生鲁钝,终究是看不开。」 袁笏嘆了一口气。冯逊劝不动他,他又何尝劝得动冯逊? 玉麟阁外的杏花早已摇落了,细碎薄软的花瓣落在地上,沾满了尘灰,洁净不在。 冯逊目送老师袁笏离开,低下头重新批起了策论。 他第一次见崔酒也是这样的时节,清思阁前的红杏已然开败,残红零落,点点如血,看上去甚为凄楚,让人平添春愁。 这一年辜涣及冠,开阁讲学,正式参与进朝政,而翻云覆雨、权势滔天的崔相上书乞骸骨。辜涣四人既觉得失落又有些隐约的高兴,失落是因为在崔相全然没将四人放在眼里,不欲留下辅佐辜涣;隐约的高兴是因为崔相这样的难缠人物没有站在他们的对立面。 几个人站在清思阁前长吁短嘆、很是感嘆了一会儿,方才结伴离开,走出不过几十米,便迎面一紫衣人缓步而来,正是崔相。 崔相名谬,字沧沨,出身天下士族之首的崔氏,生平际遇堪称传奇。十四岁连中三元,继元之乱立下勤王之功,后又废立愍帝,拥立高祖,以齐代晋。元景四年光復江北一役,崔谬带兵奇袭,斩突厥可汗阿史那默于马下,居首功,封为雍国公。到元景十年,官拜尚书令、加太尉,总领政事、执掌重兵,他不过三十出头,正是年富力强、春秋鼎盛之际,便已完成多少人终生不可企及之事——出将入相、位极人臣。 辜涣立刻整肃了颜色,丝毫不敢自矜身份,恭恭敬敬地向崔谬见了礼,左央和袁熙也跟着行了上揖之礼。唯独自己,到底是年轻意气,长揖一礼,状似恭谨,实则挑衅。含章和梦杳都变了颜色,太子的脸色也极不好看,却又不能开口解释,长揖礼这种事情只会越描越黑。 崔谬神色淡然,拱手回礼,连看都没多看冯逊一眼。反倒是跟在崔谬身后的年轻人上前一步,面带不平之色,开口道:「继元元年,崔相连中三元亦不敢向冯恳真寄公长揖,不知冯录事何德何能,何功何绩,今敢效仿古人长揖?虽名逊,可见名不副实!」他哼笑了一下:「说来世上多的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想来冯录事也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若他不说话,大概没人会注意到他。崔谬身长七尺六寸,容貌昳丽,文气沛然,风仪殊异,恍若仙人,举世无双。任你多如珠如玉,重光在侧,又岂能与之争辉。 崔谬偏头睨了他一眼,崔酒像只兔子似的,立刻噤声退到了他身后,连脸上的不平之色都一扫而空。 冯逊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崔酒的相貌只能说是端正罢了,穿着一身浅青色无绣纹的官袍,低眉垂目、亦步亦趋,并不起眼。大约七尺高,肤色苍白,身形瘦削,头髮细软,眉眼温润,五官轮廓柔和,天生笑唇,看起来有些稚嫩。不说话时,一派文弱软糯的模样,却不料一开口竟是如此言辞锋利、咄咄逼人。 崔酒发觉冯逊在看他,在崔谬看不见的地方狠狠给了他一个白眼,以示不屑之意。 「昭灵,来见过太子殿下。」 听见这话,崔酒立刻收回了白眼,肃整了表情,重新趋步上前,规规矩矩地向辜涣、左央和袁熙见礼,唯独到了他这里,微微扬着下颌,只有一声冷哼,冷漠道:「礼尚往来也。」 崔酒乃是高祖默许崔相送到辜涣身边的人物,想来高祖也没少了叮嘱。崔酒办事很牢靠,精通实务,人情世故也摸得通透,各大世家子弟多多少少要卖个面子给他,有他在辜涣行事顺利了不少。故而辜涣待他虽不如对他们三个亲近,也很是尊敬倚重。 只是崔酒与冯逊平素少不了各种龃龉。崔酒对于冯逊当日对崔谬的不敬之举似是耿耿于怀,话不过三句一定要讥讽他一下。 崔酒看着一副温柔可亲的笑模样,其实外柔内刚,言辞极为犀利,说起气人的话来能把人气得死去活来。冯逊一开始并没有把他的挑衅放在心上,可次数多了,泥人都有三分气性,何况他想来心高气傲,如何受得了? 一来二去,两人的梁子这就算是结下了,得了机会,时不时就要讥讽对方一番,就连太子辜涣几番调和都不行。好在两人虽都看不顺眼对方,却从没彼此算计误了事,辜涣也就放任了。至于这放任之中,有几分是因为管不了,有几分是因为乐见其成就不得而知了。 第6页 冯逊住了笔,看见批在策论一旁的「昭」字愣住了,他狠狠地皱了一下眉,他揉了揉额角,觉得有些疲惫。怎么总是想起这种无关之人? 崔酒崔昭灵,真是阴魂不散。 ☆、负心多是读书人 04 负心多是读书人 冯怀素按捺了又按捺,终究还是趁休沐的时候去找了崔昭灵。他家门上了锁,冯怀素站在门口等了一天,开始的时候他决定先道歉,等了两个时辰之后,心中逐渐恼火起来。初夏时节,天气虽然不算太热,在太阳地里站得久了难免有些头晕目眩,只得转到拐角处的阴影处站着继续等。 冯怀素从卯时一刻一直戌时,等人实在是件太磋磨人的事情,他从天亮站到天黑,开始的一腔温柔到最后全化了冰冷。直到戌时二刻才见到崔酒和蓝惬勾肩搭背地回来了,举止好不亲昵。两人脚步摇晃,似乎都有些熏熏然。 崔酒揉了揉额角,含混道:「下次、下次不要桃叶酒,酒醒了之后头疼。要竹叶青,还有蓝玉酒。」 蓝惬嘻嘻地傻笑了一阵:「好、好,下次我带蓝玉酒,还、还有我马上就要酿好的红豆酒,红豆酒,你肯定没喝过。」 「好!下次休沐,还是不醉不归。」崔酒一边摸索着开锁,一边道:「对了,上次借你那本《治水集》你看完了吗?我近日又得了一本《渠注》,你要看,明日朝会我带给你。」 蓝惬点头:「好啊,《治水集》我看完了的,明日带了还给你。」 崔酒好容易将门打开了,对蓝惬拱了拱手:「舒恩快回去吧,再一会儿就要宵禁了,天机营那群人特别蛮不讲理,不管是谁被抓住了,都要先打上二十板子。」 蓝惬拱拱手道了告辞,崔酒目送蓝惬离开才进了门。 冯怀素沉默地站在转角的阴影处看着两个人卿卿我我的放浪举止,满腔的怒火冻结了,整个人反而冷静下来。他看着崔酒进了家门,在阴影里站了半晌,心想:好样的,崔酒。看不开的不是别人,原是自己。他将被折断的扇子丢了,一言不发地回了自家。 冯怀素当夜便发了烧,第二日硬是起身去了大朝,看见崔昭灵和蓝舒恩卿卿我我,喜笑颜开,心情更是阴沉,回去便病得厉害起来,一连十余日缠绵病榻、不能起身。 自与冯怀素不欢而散之后,崔昭灵有意无意避着冯怀素,倘若实在避不开,便也故意不去关注,他知道冯怀素病了还是在文渊阁每月一度的清谈会上。 文渊阁的清谈会多数时候由袁梦杳主持,参与的多是国子监学生和品级不高的年轻官员。说是清谈,实际上谈得还是政事。自高祖放宽了入学学生的出身,属意扩大国子监的规模,到如今已见成效。 如今的国子监已是寒门学子居多,与当年初创之时大不相同。国子监内隐隐然分为两派,一派是以崔岚为首的世家学子,另一派是以冯逊为首的寒门学子。虽有德高望重的袁笏坐镇,双方平日里也少不了龃龉摩擦。 说起来,冯逊算不上是寒门出身,奈何他打定主意,一门心思地要做个纯臣,和寒门学子关系亲近,在加上他祖上几代的文名,在清流一脉,尤其是寒门学子中声望甚高。 袁梦杳引着崔昭灵进了文渊阁,一眼便看见了坐在首位的冯怀素,不由地动作一顿,眉目间带了些担忧:「病还没大好,怎么就出来了?」崔昭灵闻言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没成想竟是冯怀素,他这些时日似是清减了不少,脸色有些苍白,气质里染了阴郁。 袁梦杳引他到了座位上,又转去和冯怀素说话。文渊阁内学生已到得差不多了,稍有些喧嚣。两人的位置隔着一条过道,离得甚远,崔昭灵听不清袁梦杳说了些什么,看表情大概猜是劝冯怀素回去,但被冯怀素拒绝了。 两人正说着些什么的时候,冯怀素倏忽抬头看了过来,两人目光撞了个正着。他眼神很冷,看得崔昭灵背后发凉。崔昭灵颇为客气地向他见礼,冯怀素微微点头,又继续和袁梦杳说话。不知怎的,他病了这一场,骨子里的阴骘竟悄无声息地渗透到了表面来。 今日清谈的话题是军制,这个话题对双方显然触动颇深。本朝军制採用的是府兵制,府兵需自备武器、马匹,平时为农,战时为军。这显然对参军之人的财力有不低的要求,正因如此,世家才能牢牢把持住军权。 崔昭灵扫了一眼阁内的学生,世家出身的并不多,有辩才的那几个竟一个都没有到场。他不由地正襟危坐起来,侧耳细听双方你来我往、机锋交错。到底是学生不多,又或是战力有限,世家这边左支右绌,颇为狼狈。 崔昭灵幽怨地看了他还算熟识的世家子弟一眼,结果他们纷纷僵住朝他看过来,更是接不上话了,崔昭灵心中暗恨不已。 寒门子弟眼见胜局将定,许是得意便易忘形,有一学生站起来侃侃而谈道:「府兵之制与世家相依存,士族把持朝政,盘根错节,以崔氏为首,党羽甚多,使上令不能行;府兵腐朽,战力堪忧,一遇胡人则闻风逃窜,狼狈不堪;更有甚者横行乡里,欺男霸女,可见其败坏日深,害国害民!世家府兵不绝,则国危矣!崔氏不亡,则国败矣!」 他这一番话未必不危言耸听,奈何他说得直白,说得铿锵,丝毫不留转圜余地,颇有些大义凛然的味道,很能鼓动人心,赢得了不少喝彩之声。 第7页 「放肆!」 一片欢欣鼓舞与垂头丧气之心,唯有崔酒神色阴冷,拍案而起:「哀河一役,崔氏子弟三千,折损八百有余,其中便有家严!你道世家是怎样来的?簪缨世家,都是血染就的!眼见他高楼起,怎不见他万骨枯?我崔氏今日之得,立于昨日之失,俯仰无愧!反观尔等,食君之禄,除了搅弄口舌、排除异己,于家于国,可有半分贡献?五蠹而已!竟敢口出狂言!恬不知耻!」 「凡事无证则不立,何以信口开河?一论士族勾结,阻碍政令,何以不见御史弹劾?中书门下之制乃高祖钦定,旨在规正政令,一令之失害民何止万千,上不谨行,何人谨行?二论府兵腐朽,战力堪忧,凤翼元年,上大将军拒敌三百里,使之秋毫不敢犯,乃凭一人之力乎?三论府兵横行乡里,欺男霸女,若确有其事,何以有司未闻?军法可循以治军,国法在上以服众,尔敢信口雌黄、动摇军心,视国法于无物,其罪当诛!」 「若无崔氏,江北沦于突厥人手,尔辈困局江左,何以于此造次?出于一己之私,故意诽谤,不知恩也,不义第一!信口开河,搬弄是非,危言耸听,摇动军心,不忠第二!得意忘形,信口开河,无礼第三!听信风闻,思虑浅薄,少思第四!」 「不义者,小人也。不忠者,奸人也。无礼者,蛮人也。少思者,愚人也。袁公高义,苦心孤诣,反观尔辈,真乃朽木不可雕也!古人言人有羞噁心,若我如斯,必然羞杀当场,以谢父母师长。何以嬉皮笑脸,放浪形骸?不知所谓!」 他这一番话掷地有声,文渊阁内鸦雀无声,无人敢略其锋芒。 方才叫好的学生低眉垂目、一言不发,不少世家出身的学生也为自己方才的哑口无言而暗自羞愧。至于之前高谈阔论的学生此时脸涨得通红,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被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彻彻底底骂了个通透,条条路都被堵死了,还能说什么?若是再开口,正应了他方才的话,便是里子面子都丢尽了。 尴尬的气氛沉默了一会儿,有几个胆大机灵地悄悄抬头看向冯怀素,盼望他说点什么打个圆场,熟料冯逊正直勾勾地盯着崔酒的方向发呆,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眼见崔酒的眼刀飞了过来,几个人立刻低下了头,装作浑然不知的模样。 最后还是袁梦杳出来打了个圆场:「言之有理,言之有理!昭灵辩才真乃天下无双。也请诸生警醒,孤证不立,无证更不立,万不可一时得意而出言无状,否则便是清谈误国了。」 诸生喏喏称是。见众人无一反驳,崔酒巡视一周,这才一拂衣袖,潇洒地坐下,唇角又带了笑,一派温柔模样,仿佛刚才那个就差没指着鼻子骂人的那个人不是他。 冯怀素此时方才悄然回神,心中颇为懊恼,只是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崔酒。崔酒其人,开口与不开口时完全是两副模样。诗词虽然平平,可若是谁真触了他的逆鳞,他立刻能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以理服人又兼明嘲暗讽,说得你恨不得回去掐死方才乱说话的自己,显得格外光华夺目,如珠如玉,让人根本移不开眼。 待清谈结束,学生们立刻闻风丧胆、逃之夭夭,生怕被崔酒揪住。 冯逊又一次拦住了崔酒:「崔员外郎,可否移步白鹭阁一叙?」 许是见他病弱可怜,许是已没有那么在意了,崔酒难得和缓了态度,点了点头:「请。」 白鹭阁外榴花开得正盛,青红相间,艷丽逼人。白鹭阁内,冯逊执黑,崔酒执白,两人一边手谈一局,一边将近来的事情捋捋清楚。 ☆、多情总被无情恼 05 多情总被无情恼 冯逊把玩着手中的棋子,目光虚虚地落在棋盘上:「我们这便算是了了?」 白砗磲做成的棋子衬着他柔软的手指,显得很漂亮,崔酒下棋很少长思,落子颇有些不假思索的味道:「不然呢?」 冯逊沉默了半晌,终于认了错:「我与幼宁的婚约不该瞒你,是我错了。」 「不必,说到底,你我只不过是一时乱花迷眼,鬼迷心窍罢了。」崔酒微微嘆息一声:「这话你该去说给方家女郎听才是,不过我想还是罢了,她听了只是徒惹伤心而已,倒不如不说。」 「你休沐那日,我在你家门前等了整整一日,过了一更天,才见你与蓝舒恩一同回来,皆是醺醺然。」 崔酒等着他落子,目光不由地转到了庭中种着的榴树上,榴树有柳的风姿,梅的奇峻,桃的妍丽,也只有它能与这炎炎夏日一较长短。 他语气里似乎有些惊讶,表情却是淡淡:「是吗?那日并未见你。」 「那日日头很烈,我在转角躲凉,见了你们反而不好出去说话了。」冯逊终于落下一子:「我那日回去,当夜便发起高烧了,本来没当回事,第二日仍去了大朝,熟料反倒病得厉害起来。」 崔酒似有些不贊同:「冯主簿还是要保重身体才是。」说着,已又落了一子。 冯逊笑了一下:「我一连病了十几日不能起身,每日晨起躺在床上想,你若是来看我,我便退了与方家的婚约又有何不可。及至定昏时分,见你没来便恨你恨得要死,可第二日一早仍继续盼着你。一连十七日,你从没来过。直到今天与梦杳说起才知道,原来你甚至都不知道我病了。」 第8页 崔酒垂了眼帘:「酒近日偷懒躲闲,没着意朝上少了人。」 「没着意?」冯逊落了一子:「说得好,没着意。离了冯怀素,尚有蓝舒恩,离了蓝舒恩,大有其他人在,怎么值得崔员外郎着意?」 崔酒沉默了半晌,似笑非笑地看向冯逊:「我本不想说的太明白。可是,冯怀素,你欺人太甚!」他丢下手中的棋子:「有花堪折直须折,不过是玩玩罢了。想来冯主簿记性不大好,自己说的话也不记得了。」他声音彻底冷了下来:「难为冯主簿为了骗我费尽心思,事到如今还要做出一副深情姿态。可惜,做得过了,平白让人作呕。」 崔酒平静地朝他一拱手:「某祝冯主簿能得偿所愿,功在千秋,君子之泽,三世不斩。某告辞了。」说罢,拂袖而去,毫不流连。 冯逊捏着手中的棋子,脸上的阴郁一扫而空,放声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似乎见了天下最可笑的事情似的,崔昭灵不愧是崔昭灵,永远是一击即中。 笑着笑着,他勐地掀翻了棋盘。黑白棋子「叮铃铃」地洒了满地,摇摇摆摆地震颤着发出哀鸣。冯怀素看着满地的凌乱似悲似喜,有时候,真说不清到底谁更无情些。 崔酒离了白鹭阁,出了宫门,一言不发、步履匆匆地往家里走。他颤着手用钥匙开锁,可手抖得太厉害了,好半天都对不准锁孔,气得崔酒眼眶通红,狠狠地砸了一下门。又觉得自己太过失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又一次去开锁。这次总算将锁打开了。 崔酒一进门便将门从内侧栓住了,来不及往内室走,眼泪便已经掉下来了。崔酒靠着门板,咬着牙无声地哭了一场,似是觉得自己太过窝囊,胡乱擦干了眼泪进了酒窖,取了两坛酒劲很大的丰年酒。他一边喝酒一边哭,酒液与眼泪混在一起沾湿了衣襟,看起来好不狼狈。 天下竟有冯怀素这样人!但凡有一点羞噁心,他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来?怎么好意思说出今天这番话来?自己真是瞎了眼,蠢透了。蠢透了! 丰年酒酒劲很大,他还没喝完一坛,便已经醉倒在案边了。酒罈跌倒洒了满地,崔酒也没心思去扶,泪水就像坛中的酒水一样流淌出来,顺着脸颊流进鬓边,他紧紧抿着唇,连气音都不肯泄露出来。只有唿吸困难时,才张开嘴深深吸几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想将这些眼泪压回眼底。他一直哭到昏睡过去,睡着时,眼角还沾着泪。 崔酒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一更天的时候了,能听见街上打更人敲着的锣声。他睡得并不好,隐隐约约梦见自己被什么追了一路,最后掉下了山崖。他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硬是折腾着自己换了衣裳,从厨房中随便拿了前些日买的点心吃了,又喝了解酒汤和姜糖水。他一个人独居,不得不自己照顾好自己,若是病了便没人照顾。若病得严重了死在院里,恐怕都得是尸体发臭才有人知道。 若是如此,便太对不起自己,也太对不起叔父了。更何况为了一个冯怀素,哪里值得? 崔酒收拾好自己躺到床上,发了一会儿呆,眼泪不由自主地掉了下来,他闭上眼睛,好半晌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第二日天还没亮时他便已经醒了,既然睡不着了,他也不强迫自己,起来生火想给自己煮了一碗面。 切菜的时候,他看着手里的菜刀走了一会儿神,半晌惊醒过来,对自己刚才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念头有些后怕。他匆匆将刀放下,撇开目光不再去看,将青菜胡乱掰碎下了锅。 他方才想杀了冯怀素。用刀,砍得他血肉模煳。 不值得的。崔酒看着锅里的沸腾的水想:崔酒,崔昭灵,不值得的,都不值得为他哭,又哪里值得为他杀人呢。他生于世家,长于世家,生为崔氏人,死为崔氏鬼,一举一动无不与崔氏相连, 崔氏丢不起这个人。 想到崔氏,想到他的叔父,崔酒总算是完全冷静下来了,他来这玉京,是要替叔父撑起崔氏,是要替叔父看着崔氏,不是来将崔氏的声名毁个彻底的,不然岂不是正中某些人的下怀? 崔酒动作利落地将面盛了出来,吃过面后将自己收拾整齐,看了一会儿书上朝去了。未曾想还有更大的惊喜在后面等着他。 昨夜南疆传来急报,百夷毒箭兵突袭摆流城,左将军据守城池,虽是胜了但也损失不小。辜涣连夜召集了左含章、袁梦杳和冯怀素商议此事。 左含章主战,袁梦杳和冯怀素则主和,几人商议了大半夜,最终敲定目前并非开战的良机,只能派人和谈,并施以离间之计,待中原大定再徐徐图之,方才稳妥。左含章虽是不豫,到底还是妥协了。 只是和谈的人选尚不确定,袁梦杳和左含章提了几个,辜涣都不算放心,并没有松口答应。见冯怀素一反常态地沉默,辜涣忍不住询问他的看法。 冯怀素垂着眼沉默了一会儿:「陛下以为,崔公何如?」 辜涣愣住了,若能请动崔谬前往南疆和谈,他当然是再放心不过。只是崔谬已然致仕,若请他回来,一来显得朝中无人;二来,未必能有人辖制住他;三来,虽是和谈,但百夷态度尚未可知,难免危险,崔公于国有大功,派给他如此危险的差事,未免、未免有忘恩负义、迫害功臣的嫌疑。 袁梦杳立刻道:「有道是请神容易送神难,陛下三思。」 第9页 辜涣沉吟了一会儿:「我、我再想想,时候不早了,此事明日朝上再议罢。」 待出了九宸殿,袁梦杳立刻拦住了冯怀素,压低声音道:「怀素,你莫不是疯了吧?怎么突然提出要崔公出使百夷?」 冯怀素避开他的目光:「一时冲动罢了。」 「到底是一时冲动,还是蓄谋已久?」袁梦杳难得动了肝火:「迫害功臣,借刀杀人!冯怀素,你以为你在做什么?」 冯怀素神色有些阴郁:「梦杳,我、我真的只是一时冲动,我现在已经在后悔了。」他方才想着崔酒全然无情的做派,一心不想让他好过,竟提出要崔公出使百夷。那一刻,他仿佛已经看到崔谬死于异乡,崔酒伤心欲绝的模样,绝不会如今日一般无动于衷。 可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且不说这主意有多馊,崔酒父母早逝,是崔谬一手教出来的,但凡崔谬在百夷稍有差池,崔酒该多么伤心?他想崔酒伤心,却又怕崔酒伤心。 听他这么说,袁梦杳也没法再责备他,只得道:「那现在如何?适才陛下似乎有些意动了。」 冯怀素眉头紧锁:「不知……如今,可还有其他人选?鸿胪寺那边可有适合的人?」 袁梦杳也跟着嘆气:「之前战事连连,鸿胪寺那边凋零得厉害,哪里有人担得起出使的大任?」 左含章有些懵懵然:「崔公为何不能去?看崔昭灵的辩才,想来崔公必然有过之而无不及,何况崔公威名赫赫,必然能使南疆大定。」 冯怀素脸色立刻阴沉下来:「你方才说什么?」 「崔公为何不能去?」 「下一句。」 「看昭灵的辩才?」 他这话一出,三个人都愣住了。崔昭灵?若论辩才,满朝上下哪里有谁比得上他,若他年纪再长一些,必然是最好的人选。 「崔昭灵不能去!」冯怀素目光灼灼地袁梦杳道:「梦杳,你帮我。崔昭灵不能去百夷。」 袁梦杳拍拍他的手臂:「你别急,我帮你。」 ☆、有心栽花花不开 06 有心栽花花不开 建章殿以黑红二色为主调,看上去很是庄严肃穆,只是无论什么时候都带着一种沉寂的氛围,即便殿外艷阳高照,也没法点亮殿内。殿前的汉白玉台阶被打扫地很干净,连缝隙里都看不见尘土的痕迹。崔昭灵跟着队列趋步向前,在自己的位置落座。 昨日饮酒无度,今日起床后脑袋和胃都隐隐作痛,耳畔似乎有什么在嗡嗡轰鸣,没有生病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他低眉敛目,兴致不高,只盼着赶紧散了朝会,好回去休息一下。 辜涣今日一反常态地姗姗来迟,众大臣按例奏报了些不痛不痒的事情,若是平时,这时候便可以散了。但见辜涣迟迟没有指示,众大臣的心高高提了起来,有些惴惴不安。 见辜涣给了他一个眼神,冯怀素纵是不想说话也只能硬着头皮开口道:「昨日南疆急报,百夷毒箭军偷袭摆流城,我军损失不小。臣以为目前国库空虚,中原尚未大定,不宜动刀兵,派人和谈方为上上策。」 「然。」辜涣颇为满意地接过了话茬:「诸公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 朝中大臣一时间无人接话,出使百夷之事非同小可、不能儿戏,做得好自然是大功一件;怕只怕稍有差池,行差踏错,恐怕就要埋骨异乡了,这种事情自然少有人愿意出头。 崔昭灵头疼地正厉害时,忽听闻「崔公」之称,登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上前的乃是袁梦杳:「臣以为,此任非崔公不可。」 冯怀素立即道:「臣附议。」 殿内略有些骚动起来,低声讨论着请崔公出使百夷是否可行。虽说袁梦杳和冯怀素官职不高,但深受陛下信任,他们两个既然统一了口径,不难从中揣测出陛下的态度。半晌,便有了零零星星的附议之声。 士族那边尚在犹豫,虽说出使百夷一事危机重重,可也是崔公重返朝堂的大好时机,但关键是崔公的态度捉摸不透。他当初力辞官,如今可会想要重返朝堂?众人疑虑重重,思量间显得极为沉默。 崔昭灵难以置信地看着两人一唱一和,心中不由冷笑起来,不知道冯怀素到底给袁梦杳灌了什么迷魂汤,竟然能让他一反常态地替他在对付世家的事情上掠阵。 辜涣并没有立时松口:「崔公高才举世无双,奈何已然致仕,诸公可有其他人选?容卿可有人选?」 鸿胪寺卿容纶年事颇高,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都缠绵病榻,他动作迟缓地上前一步,声音嘶哑道:「自前朝以来,出使一事断绝五十年已久,如今鸿胪寺内恐怕无人能担此重任。臣虽有心,恐天不假我以年,天不假我以年!」 容纶年轻时便在鸿胪寺,一步一步做到鸿胪寺卿,却从未有出使的机会,如今有了机会,他却百病缠身,无力出使,当真是天意弄人。 辜涣嘆息一声,摆摆手道:「容公报国之心,予素来知晓,还请容公保重身体,鸿胪寺不能无君。」他看了看殿中诸位臣子:「如今朝中便无能出使百夷之人?」 「裴度怀冰公亦为上上之选,裴公乃敬和十二年榜眼出身,少时任鸿胪寺丞,礼法谙熟,才思敏捷,出使一事,料想不会输于崔公。」 开口的乃是中书令郑霜壶,辜涣立刻正襟危坐起来,态度极为恭谨:「予未记错,裴公如今任翼州刺史,一州之长怕是不便轻易调动。何况翼州远离百夷,一路上恐有颇多不便。」 第10页 郑霜壶不怀好意道:「淮陵侯亦能担此大任,淮陵侯少时云游四方,见多识广,后又将兵,胆识过人。」 辜涣沉默下来,他要是让淮陵侯出使百夷,还不被他叔父和父亲打死呀?惹不起惹不起。 当然这个理由是没办法往外说的。他只得道:「淮陵侯偶感风寒,身体不适,实在太不凑巧。」他轻咳一声:「若诸公无其他人选……」 「臣自荐!」 冯怀素僵住了。 崔昭灵趋步上前:「臣自荐。莫非崔公致仕,朝中便无人可用?酒虽不肖,尚算谙熟百夷民风,又兼有些诡辩之才,愿为马前卒,替陛下平定百夷。」 「陛下三思!」冯怀素立刻反对:「崔员外郎年纪尚轻,资歷尚浅,恐不能担此重任!」 「高祖立朝之时岂不年轻?崔公将兵之时岂不年轻?」崔昭灵立刻反驳:「臣春秋鼎盛,自当于此时建功立业,报效国家!待到迟暮之年,岂不晚哉?」 「陛下,崔员外郎年轻气盛,恐不能担此大任,陛下三思。」袁梦杳见势不对,也立刻反驳起来。 「陛下!」崔昭灵据理力争:「臣愿立下令状,若使南疆生乱,愿自裁谢罪!」 冯怀素怒目而视:「兹事体大,若崔员外郎行差踏错,南疆恐生大乱,你百死难赎其罪!立下令状又有何用?」 崔昭灵立即道:「百夷新主王位未稳,根基不深,诸部落间派系林立,臣此行南疆,一则和谈,二则离间,必能为陛下保南疆三十年无忧!」 「口说无凭!」 「陛下!」正当两人争吵之时,末座有人起身道:「陛下,臣愿往百夷!」 众人闻言都看向他,崔昭灵和冯怀素也停了争吵,难以置信地看向蓝舒恩。 辜涣饶有兴趣地看了看说话那人,一时间想不起他是谁:「你是何人?此事非同小可,你何以出使百夷?」 崔昭灵立刻道:「陛下不妥!」 「臣乃太常寺协律郎蓝舒恩。」蓝舒恩不急不缓道:「家慈乃是百夷人,臣幼时曾居百夷,谙熟百夷民风民俗,通晓百夷之语;后举家迁居中原,受中原文教,已然归化。百夷民风剽悍,风俗与中原迥异,崔员外郎文弱,恐不能使其生敬畏信服之心,离间之计难以施行。臣出使百夷,能使其生亲近之心,必能事半功倍。」 见蓝舒恩有条不紊,言辞清晰,辜涣对他颇有了些好感:「诸君有此心,予心甚慰,不过兹事体大,先散朝吧,容予仔细想想。」 辜涣既然发了话,诸位大臣就算再想说什么也只能先散了。 一出了建章殿,崔酒立刻拉住了蓝惬:「蓝舒恩,你是不是疯了?你一个协律郎跑来掺和这种事情?」 蓝惬理直气壮:「你一个水部员外郎不也在掺和这种事情?你去过百夷吗,就敢说清楚百夷风俗?出使百夷,要见百夷王,先要过刀兵阵,你这样的,过去根本是找死!」 「那你呢?我去不得,你就去得?你连三十六计都说不全,过去给人家弹曲子吗?」 蓝惬气鼓鼓道:「弹曲子就弹曲子,好歹我不会死在那儿!」 郑霜壶不知何时慢悠悠地凑了过来:「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争什么肥差呢。」 崔酒和蓝惬立即住了嘴:「郑相。」 郑霜壶觑了崔酒一眼:「你自请出使百夷,崔沧沨可知晓?」 崔酒恭谨道:「叔父不知。」 就听见郑霜壶冷哼一声:「年轻气盛,冲动误事,你可全然比不得你叔父。」 崔酒抿紧了嘴唇:「昭灵不肖,有负叔父教诲。」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郑霜壶暗暗嘆了一声:「不必争了,都回去准备准备吧,若无意外,使团里必然有你们二人。诸事小心,能忍则忍,没什么比命更重要,懂吗?」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低头称是,目送郑霜壶离开了。 果不其然,第二日朝会,辜涣便命崔昭灵带领使团出使百夷,出使期间加从三品银青光禄大夫,赐银兔符、青玉符,为使团正使,全权处理百夷事务。蓝舒恩通晓百夷人文,精通百夷语,擢为鸿胪寺丞,为使团副使。左含章任车骑将军,护送使团前往百夷。此外,还安排了五十二位使者随行,多是鸿胪寺和礼部的人,一来,以示对此事的重视;二来,是希望此行能够锻鍊他们。 皇帝旨意一下,冯怀素和袁梦杳对视了一眼,这结果并不出乎意料。辜涣幼时是经歷过继元之乱的,对于崔相,敬多于惧。如今崔相已然致仕,以辜涣的温厚性情,但凡有他路可走,就不会故意去招惹崔相。 下了朝,冯怀素浑浑噩噩地往殿外走,正碰到崔昭灵与蓝舒恩相携而来,四目相对,崔昭灵那双眼睛冷到了极点,像把刀子一样搅弄着他的肺腑。冯怀素心中苦笑一下,朝他一拱手走了。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如今的苦果便是自己当初种下的,有什么好说的? 「昭灵!」 袁梦杳步履匆匆地追上了二人:「昭灵,你当真想去百夷?」 崔酒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我不想去,难道我不怕死吗?可我不去,去的恐怕就是叔父了。我只是不明白,冯逊是怎么说服你的。」 「有什么好不明白的。你去有几成把握?崔相去有几成把握?我是怕你死在百夷!功业能比命重要?」 第11页 崔酒嘆了一口气:「梦杳好意,昭灵心领了。若是叔父,把握当在九成以上;至于酒,有四成把握,如今有舒恩,或有六成。只是,叔父于酒恩重如山,功业自然不如命重要,可叔父的性命比酒重要多了。」 事到如今,袁梦杳也只能嘆息,算来算去,到底棋差一招。 ☆、千山遗恨梦不归 07 千山遗恨梦不归 崔昭灵带领使团出使百夷的事情已然敲定,他近些日子已不再去水部点卯,日日组织着使团跟着蓝舒恩学习百夷语和百夷的风俗禁忌。百夷一共有五个部落,五个部落的共同领袖被称为百夷王,目前担任百夷王的就是是五部中势力最大的舍亓部的鬼主舍岈。 出发的时间一日一日地近了,崔昭灵收到了叔父的书信,想来他要出使百夷的消息是瞒不过叔父的。他惴惴地拆了信,果不其然地被骂了个狗血淋头。见崔昭灵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蓝舒恩又拉着他去了滴水轩喝酒。自从认识了蓝舒恩,崔昭灵发现自己的酒瘾越发重了,一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第一个想法就是一醉解千愁,有了高兴的事情,第一想法就是饮酒助兴,总之是和酒脱不开关系了。 两人点了一坛竹叶青加上几碟小菜,进了雅间边喝边谈。 「昭灵何故愁眉苦脸?可是担心百夷之行?」 崔昭灵摇了摇头:「叔父知道我要出使百夷,写信来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说我是烂泥扶不上墙,不自量力嫌命太长。」 蓝舒恩安慰他:「昭灵不必担心,此行,某保证会让你平安回到玉京。」 崔昭灵看着他嘆气:「是我连累你了,若不是我自请出使百夷,你怎么会来凑这个热闹?」 蓝舒恩笑嘻嘻道:「说什么连累不连累,是我自己要去的。更何况我也好多年没回乡了,趁此机会回去看看岂不妙哉?」 崔昭灵敬了他一杯:「得友如此,夫復何求?」 「哈哈哈哈!」蓝舒恩笑得爽朗,将酒一饮而尽:「我要是这么说就是言不由衷了,虽然有友如昭灵,可我还指望讨个如花似玉的妻子呢。」 「舒恩当真不担心吗?」 蓝舒恩沉默了一下:「其实还是有些的……我有些担心我家里那些哥哥。」 「舒恩在百夷尚有亲眷?」 「有的……」见蓝舒恩不欲多谈的样子,崔昭灵想起他曾经说过的混乱的百夷婚制,大概明白过来,他那些兄弟大概并非同父同母,没有多么亲近,若说有什么,便是争家产的关系了。 崔昭灵转开了话题:「我记得我以前在书上看到过,在百夷要凭藉牙星证明身份地位,所有百夷人,无论男女老少都有牙星,你也有吗?」 「当然。」蓝舒恩摸了摸胸口的位置,有些得意洋洋的样子:「在这里,但是不给你看。」 崔昭灵失笑:「小气鬼!」 蓝舒恩也不再多说什么:「你到了百夷自然能看见,人人都会将牙星配在腰间,就像中原人佩玉一样。男子镶银,女子镶金,第一要看,上边嵌着的石头,石头的颜色越多,代表的血统就越尊贵。能够镶嵌的石头数目,要从父亲那边继承二分之一的数目,从母亲那边继承二分之一的数目,颜色在八种以上,就证明他血统很高贵了。」 「那第二呢?」 「第二种是看牙星的大小,身份越是显赫,牙星就越大,比如百夷王的牙星肯定是象牙做的。代表血统的石头的颜色是不能更改的,但是牙星的大小却是可以的。」 「等等!」崔昭灵惊呆了:「象牙?那么大要怎么挂在腰上?」 「一般会选择大小不那么夸张的象牙,把象牙全部镂空,两端繫绳挂在腰间。」蓝舒恩一边比划一边说:「隔着百丈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而且不是天天都佩的,只有特别正式的仪式才会佩戴,平时会放在百夷王的议事厅内,百夷王身上只佩戴他做王子时候的牙星。」 崔昭灵咋舌:「身份地位一目了然,真是直白。」 「可也省了许多麻烦呀,总比你在玉京,需要一一把权贵记住,谨小慎微,生怕一不小心就冒犯了谁,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崔昭灵笑了:「也倒在理。」 「事到如今也是他崔昭灵自作自受!我还能如何?」 听见隔壁传来的声音,崔昭灵唇角的笑容僵住了,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冯怀素。正要开口说话的蓝舒恩也僵住了,他眨了眨眼,莫名其妙地压低了声音:「冯主簿?」 崔昭灵点了点头,蓝舒恩沉默下来,两个人都不说话了,隔壁的说话声便越发清晰起来。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与我何干?」 这句之后说话的声音便低了下去,再也听不清什么。崔昭灵在心里苦笑了一下,每每能听见这些不想听的话,也真是造化弄人。两人都没了喝酒的兴致,草草结了帐离开了滴水轩,颇有几分灰熘熘的意味。 两人都不知道,隔壁房间的袁梦杳无奈地看着眼前死鸭子嘴硬的冯怀素,只得道:「是是是,你一点儿也要不担心,和你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冯怀素正要点头,就听见袁梦杳说:「那你今日还找我出来喝什么酒啊?」 冯怀素不说话了。 袁梦杳嘆气:「怀素,你到底是如何想的?昭灵和幼宁,你不是真想尽享齐人之美吧?」 第12页 好半晌,袁梦杳才听见冯怀素说:「陪他喝酒的不是我,陪他读书的不是我,如今陪他去百夷的也不是我……我想什么有什么用,如今他定是恨死我了……」 「那幼宁呢?」 冯怀素摇头:「不知。某娶她是害了她,可某退婚恐怕会害得她更惨。」 话到这里,袁梦杳也只得嘆气了。左右为难,不过如此。 使团出发的前夕,玉京里下了一场好大的雨。瓢泼的雨水重重地拍打着屋顶的瓦片,听上去让人心烦意乱,雷声低沉轰鸣,远山处闪过刺目的电光。夜里的风很大,吹得瓦片从房檐上跌落下来。 冯怀素被这声音从梦中惊醒过来。他做了一个噩梦,惊慌和恐惧狠狠缠绕住了他的内心。他几乎是从床上跳起来的,胡乱地抓扯着换上了官服,唿喊了睡在院落里的侍从,步履匆匆地冲到了门口。 侍从被这一声唿喊惊醒了,窗外的黑暗里亮起了暖黄的一点光,很快肖九撑着伞赶了过来。被风吹到倾斜的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襟和鞋袜,竹骨伞歪歪斜斜地颤抖着,似乎马上就要顶不住这大风了。 雨声很大,雷声也很大,肖九不得不提高了嗓门:「郎君有什么吩咐?」 冯怀素愣住了,自己这是在做什么?打算在这种时候进宫面圣吗?是能够请陛下收回成命还是能跟着他一道去百夷? 都不能,哪个都不能。 肖九见主人一反常态,心下颇为惴惴不安:「郎君?」 又一片瓦片被从屋顶吹落,跌在院落里发出一声惊雷般的响声。肖九打了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郎君先进室内罢。风这么大,院落里不安全!」 冯怀素回过神来,他摆摆手:「无事,你回罢。方才被梦魇住了,这会儿已好了。」 肖九试探着问道:「郎君可要饮一晚安神汤?」 「不必折腾了。」 冯怀素打发了肖九回去休息,自己躺在床上却辗转难眠。雷雨声足足响了一个多时辰才停,冯逊始终没能睡着,便静静地听着激烈的雨水声。那声音很喧闹,又很寂寥,叫人觉得伤心。明日使团便要出发,此行若是顺利,怕是有大半年不得相见,若是不顺利……大概余生不会再见。他再也躺不住,起身点了一盏灯,看着跳动的烛火,在房内枯坐了一夜。 第二日,肖九来敲门时,冯怀素的腿全然麻了,试了好几次才勉强起身开了门。 他已收拾好了多余的情绪,崔昭灵此行百夷是好事,没了他,崔氏在玉京就如断了一条臂膀。等他回来,空缺早教人顶了;他若回不来,更是好事,青黄不接,难以为继,崔氏能辉煌多久呢?崔相白髮人送黑髮人,想必也会伤心不已。 左右是好事,他伤心什么?他该高兴才是,这不正是他一直想做的吗?如今便是成了一大步。没了崔昭灵,都不必他挥剑斩情丝,这对他来说是天大的好事! 辜涣亲自到了月见门送使团离玉京。昨夜下过了一场大雨,是个难得清朗凉爽的日子,此刻晴空如洗,一望无际,黑红相间的旗帜烈烈地在风中飞舞,披坚执锐的金吾卫列队道边,一派威严气度。 郑霜壶带领群臣在城下为崔昭灵一行人送行,他那张谪仙似的脸难得严肃:「望君此行顺遂,得以建功立业,早早归家。」 崔昭灵态度恭谨地应了之后,带着使团拜别了辜涣。辜涣站在高高的城楼上,实在有些太远了,让人完全看不清形貌表情。 使团骑着马渐渐走远了,辜涣站得高,能看见人影一点点远去,没有一个人回头。城楼上风很大,吹得他心口有些发凉,莫名地生了些惆怅和担忧。 待辜涣离去之后,金吾卫的仪仗队和群臣也纷纷散去了。地上的积水未干,被踩踏着溅得到处都是,显出一种泥泞的荒凉来,冯怀素一个人站在原地看了很久。 直到袁梦杳拍了拍他的肩膀:「怎么了?回罢。」 冯怀素神色有些恍惚:「我昨日好似梦见过这一幕……」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 「可那梦结局很不好……」冯怀素神情忧郁:「我心里有些发慌,总觉得事情不会顺利,但愿这预感不准。」 没有人知道,这预感成了真。这一别,别了足足六年。 ☆、几家欢喜几家愁 08 几家欢喜几家愁 出使南疆路途遥远,一切从简,行程颇为辛苦,使团中有不少人都病倒了,就连崔昭灵都在路过阗州的时候病过一次。蓝舒恩和左含章倒似乎都很适应赶路这种事情,不仅没有病倒,气色反而比成日待在玉京的时候好些。 崔昭灵一行人浩浩荡荡抵达摆流城时,已是夏秋交际的时候。南疆与玉京不同,此时正是炎热的时候。时任摆流令的赵梁亲自出城迎接了使团,赵梁三十来岁的年纪,肤色略深,笑起来颇为和气。 崔昭灵作为主使免不了要与各地长官打交道,言行举止之间待赵梁颇为客气,甚至尊敬有加。这让左含章颇为不解,这个赵梁论才华、论官声、论能力,有那一点比得了冯怀素、袁梦杳他们,就连一路走来遇见的其他郡县长官也比不上,不知崔昭灵的眼睛是怎么长得。见左含章待赵梁态度不好,就差没把嗤之以鼻四个字写在脸上了,崔昭灵不得不对赵梁加倍客气。 当夜,左含章就找上门来了。这一路走来,两人意见不合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开始他还会解释,可左含章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性子,有时候脑子里简直缺根弦。次数多了他也懒得解释了,反正这傢伙下次遇见类似的情况还是不明白。今日崔昭灵实在疲于应付他,南疆气候湿热,他这几日身体不大舒服,一心想着要早些休息。待递了文书,过几日便要去百夷那边,崔昭灵实在有些分不出心对付他。 第13页 可今日左含章颇有几分不依不饶的意味,崔昭灵冷着脸听他抱怨,最后不冷不热地来了一句:「摆流令乃一县之长,慢待不得。」 「别说一县之长,一路以来,一州之长你也不假辞色,何以赵梁有所不同?」 「就凭他是摆流令,别人不是。若你想不明白,也不必想了,某乃主使,你听命行事便可。回去吧。」 左含章捏紧了挂在腰间的刀,对他怒目而视,半晌还是忍了这口气,狠狠地哼了一声,转头走了。崔昭灵头疼地厉害,懒得管这个夯货,回房睡了。 又过了两日,百夷那边来了文书,舍岈同意了使团进入百夷,前往凤流城,但不得带兵入境。左含章认为此举太过危险,坚决不同意,赵梁也疑虑颇多,劝崔昭灵谨慎行事。 崔酒反而没有犹豫,信心满满地一口答应了下来。他联络了左炎将军,又嘱咐了左含章,要求他们在出使期间按兵不动,又和赵梁密谈了几次,这才出发去了百夷。 使团此行六十人,几个水土不服病得厉害的人都被崔昭灵留在了摆流城,左含章和他带着的卫队也被留下了。 要去凤流城,中途要经过许多百夷城池,百夷王舍岈派了一支卫队等在荷郓城,名为护送,实际倒像是押送。领头的人叫阔罗,身高近八尺,半裸着穿着藤甲,身上筋肉纠结,壮硕强悍。阔罗对待使团倒也不算慢待,但就他这副身材,再加上一脸兇相,足够震慑使团里这一群书生,让他们不敢造次了。 崔酒一路冷着脸,态度不卑不亢,一路上着意着和蓝舒恩交流了不少百夷的风土人情。两人是用得是齐朝官话,阔罗懂些中原话,但懂得不多,一开始还喝令着不许两人说话。崔酒用一口流利地阔罗怼得他说不出话来,只得挠了挠脑袋任他们去了。 崔酒笑了笑,对蓝惬道:「临阵磨枪,倒还有些效果。」 「若所有人都有这效果便好了。」蓝惬笑得爽朗:「昭灵如今已经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崔酒摇头:「也就是这些官方辞令说得顺口些罢了,日常用语反而懂得少,倒是本末倒置了。」 「也无妨,日后机会还多,我再教你。」 崔酒点点头:「也是。」 百夷并不设市坊,不过每日在固定的地方、固定的时间都有市集,多是以物易物,聚集在街边,看起来颇为热闹。崔酒远远地看见前面聚集了一群人,各个身着百夷风格的蜡染衣裳,手腕、脚腕还有脖颈上都戴满了金银首饰,一片珠光宝气、喜气洋洋。中间围着两个年轻男子持刀相向,怒目相视,左边的男子身后跟了一个身着绿衣的女子,似乎正在规劝两人。 崔酒看上去颇为疑惑:「这是怎么回事?」他扭头用百夷语问了阔罗一句:「前面是在打架闹事吗?」 阔罗瞪了他一眼,语气颇为不悦:「婚礼!」 崔酒愣了一下,怀疑自己听错了,蓝惬拉了他一下:「就是婚礼。百夷人的婚礼上新娘的哥哥要和新郎决斗。」 「决斗?」 「不会伤人的。」蓝惬解释道:「新娘会挑选亲朋之外的人来劝和二位,要么是地位比较高的,要么是学问比较高的。等两位息了刀兵,婚礼便算是成了,新郎就可以把新娘抱回家了。」 「若新娘没有哥哥呢?」 「那便是家族的其他长辈,通常是舅舅或是父亲,若是都没有,便会由地方长官亲自或是指派人来。」 「如此说来,百夷人对婚礼看得很重?就算婚制混乱。」 「正是因为婚制混乱,才更看重婚礼。」蓝惬点点头:「有人一辈子都等不上这一场婚礼。在百夷,有婚礼便代表两人要长相厮守,就算日后有了其他人,也绝对不能离弃对方。」 「如果新娘请的人不愿意劝和呢?」 「通常不会出现这种情况,这是很高的礼遇,没人会拒绝的。如果被邀请的人真有事关生死的急事,那么就要请他的兄弟执他的牙星来代替他。不然就要……」 蓝惬正说着,绿衣的新娘小步跑了过来,一言不发地挽住了崔酒的手,拉着他要他过去。 崔酒脑子里懵了一下,下意识就要甩开他的手,蓝惬眼疾手快地握住了崔酒和新娘的手:「不能甩开,不然就得和新娘的哥哥真决斗了。」 新娘警惕地看着蓝惬问道:「你是谁?」 「我是他兄弟。」 新娘的脸色立即缓和起来,左手拉着蓝惬,右手拉着崔酒要他们两个过去。崔酒回头看了阔罗一眼,阔罗的脸色颇为复杂,有点高兴,还有点妒忌地朝他扬了扬下巴,示意他们两人过去。 新娘拉着两人到了她哥哥旁边,语气温柔:「哥哥,我既说不通,便寻两位有学识的兄弟来和你说理。」 崔酒开始的时候还有点不知所措,只能附和蓝惬两句,他哥哥似乎也有些学问,言谈颇有条理,又适时展现一些蛮横,竟能和蓝惬说个不相上下。在这种氛围之下,崔酒很快就摸清了路数,也开始加入战阵,两个人讲了大半个时辰,新娘哥哥的脸色逐渐缓和下来,笑着点了头,向两个人表示了感谢。 新娘和新郎也向两人表示了感谢,周围穿着蜡染衣裳的亲友将五个人围在中间唱了一支吉祥歌。蓝惬拉着崔酒跟着新郎的哥哥退到一旁,就看见新郎抱起了新娘,一言不发地闷着头跑走了,似乎跑慢一步就要有人和他抢似的。 第14页 「习俗如此。」 蓝惬开始笑着和众人一起唱歌,崔酒也只得跟着一起唱了。 大约过了一刻钟,新娘换了一身白色衣裙和新郎一同返了回来,她身上戴满了金铃铛,一举一动之间传来清脆的声响,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新娘的哥哥请崔酒过去主持婚礼,崔酒看了蓝惬一眼,蓝惬低声提醒他:「说吉祥话,越多越好。」 崔酒站到众人中间,简直把学过的所有吉祥话都一股脑倒了出来,说得自己舌头髮木才停下来,按百夷的习俗行了一个合十礼,总算是结束了吉祥话。他晕乎乎地走回了蓝惬旁边:「某说得可够多了?」 「够了够了,三个婚礼都够了。你没看人家笑得比花都灿烂吗?」 崔酒长出了一口气:「够了就好。」 待新婚的小夫妻给两人敬了酒,众人这才散去,此时已经笑闹过一个多时辰了。阔罗脸上倒没露出什么不满,看上去对那对新婚的小夫妻颇为羡慕的样子,一行人便又上路了。 新婚的热闹氛围一过,走到哪里都有些萧条的意味。崔酒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他看了看蓝惬,又看了看使团和阔罗带领的卫队,似乎都有些打不起精神来。婚礼那样热闹,也散得那样快,就像这世上一切既存之物都不长久。 等他们一行人离了城,身后远远地传来了哀婉的乐声,阔罗的卫队散到了道路两侧,崔昭灵恍惚猜到了是什么事情,也带着使团让开了道路。 一辆牛车拉着红色的棺椁缓缓驶过路面,赶着牛车的男子穿了一身鲜红的衣裳,像一团火,又像一瓢泼血。他神色很平静,甚至有些冷漠。众人都对他行了合十礼,远远目送他离开。 蓝惬低声道:「是生死童。他们终生不婚,负责将逝世之人送入湖中。」 崔昭灵沉默了一会儿,道:「几家欢喜几家愁。」 他忽然想到了冯怀素,已是身隔千里,不知他近来如何。想来朝中少了一个政敌,他该得意得很…… ☆、提携玉龙为君死 09 提携玉龙为君死 凤流城作为百夷王城,虽远不能与玉京的繁华巍峨相比,却别有一番异国风韵。城中的建筑多是吊脚形制,用竹子搭建,外表漆着蓝漆,这种百夷特产的蓝漆一来能够驱赶蛇虫,二来能够防止竹子腐朽,此外还能起到装饰作用。虽然崔酒从书中读到过这种情形,但亲眼目睹与想像到底有所不同,浅蓝色的房屋鳞次栉比,远远看去仿佛高低不一的晴空,这让崔酒惊嘆不已。 进了凤流城之后,阔罗带领的卫队明显地警惕起来,见此状况,崔酒约束了使团,如非必要,也不再与蓝舒恩用中原话交谈。若蓝惬所言非虚,在面见百夷王之前,他们还需要过一次刀兵阵。 阔罗将使团安置在了距离百夷王宫不远处的一处竹楼,大概是百夷类似驿站的地方。从竹楼的小窗能看见百夷王宫,百夷王宫与其他建筑不同,通体石筑,表面漆了白漆,看起来古朴庄重,与周围其他建筑格格不入。 崔昭灵本想去找蓝舒恩商议要如何应对刀兵阵,不料刚一打开门就被门口的两个守卫拦住了。 「不能出去!」 「我不会离开这座建筑。」 「不能离开房间!」 「那我要见我的下属。」 「不行!没人能离开房间。」 「食物?」 「会送到房间。」 崔昭灵无法只得回了房间,顺着那个不大的窗口盯着百夷王宫瞧,他心里莫名有些不安,不知道如今摆流城是何情形,虽然他已经仔细布置过一番,只是不要有什么意外才好。 使团足足被关在房内五日,不少人都心有惶惶,不知究竟是何境况。崔酒心中同样难免急躁,表面却要装出一副无比淡定、处变不惊的样子来。第六日,阔罗终于将使团放了出来,说今日百夷王有时间见他们。崔酒心中冷笑,怕是时间有的是,只是故意要给他们个下马威罢了。他简单安抚了一下使团诸人,请阔罗带路。 一进百夷王宫,就看见道路中央用蓝漆勾勒出一个复杂的圆形图案,六位百夷勇士打着赤膊,手执弯刀,左右各三,堵住了去路。 崔酒心知这便是刀兵阵了,仍冷了面色质问阔罗:「某携使团乃为议和而来,百夷王刀兵以待,不知是何意?」 阔罗面不改色:「百夷习俗如此,若要见百夷王就要过刀兵阵。吾王对此次和谈分外重视,为表诚意,只要有一人能破阵,使团便可尽数通过。」 「吾等为示诚意,皆未携带兵刃,可是要赤手空拳地破阵?」 阔罗一挥手,身后的两位卫兵便将兵器架抬了上来,诸般武器都摆在架上,锋刃如雪,寒意逼人。 蓝惬解下背了一路的琴囊交给崔酒保管,崔酒看着对面那几个身材魁梧的百夷人,再看看眼前的蓝惬,不由担心道:「不要逞强,小心为上。」 蓝惬点点头:「昭灵放心。」他从架上取了一把长剑,径直朝阵中走了过去:「请。」 待他一声话落,阵中六人迅速动作起来,几人看似笨重,实则灵巧,更兼配合默契,崔酒不由地为他捏了一把汗。 阵中的蓝惬神色淡定,目光停留在几人的步法上。他记得曾经有人教过他,刀兵阵不为杀人,而是威慑,他们的步法必须遵循固定的规律,如果破阵之人不攻击,他们便不会主动出击。所以破阵之法有两种,一种是一力降十会,另一种则要找出破绽,扰乱步法,出奇制胜。六对一,他自认为并非什么绝世高手,显然一力降十会他是不行的,那便只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第15页 蓝惬执剑而立,目光一刻不离六人的脚步,过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蓝惬终于动了。他身姿灵活直冲左侧次位,长剑一撩直取下盘,逼得他不得不退后一步。他这一退步伐便乱了,蓝惬虚晃一招,回身直刺右侧首位,迅速变招横扫右侧次位,伸腿直击右侧末位。右侧末位反应极快地挡下一击,蓝惬毫不恋战,借力反身沖向左侧次位,这一剑去势兇勐,刺中了对方右腿。就在他动作停滞的一瞬,蓝惬立刻抓住时机,剑舞若银蛇,飞身破阵而出。 见他已然破阵,刀兵阵的六名百夷勇士立刻收了势退到道路两侧。蓝惬转身行了一个合十礼:「得罪。」 阔罗颇为意外地看了蓝惬一眼,一路过来,这人从来琴不离身,素日里总是和主使崔酒黏在一起讲些有的没的,他只当他是个爱熘须拍马的乐师,倒不曾想他竟有这般利落的身手。 蓝惬将长剑还回了架上,阔罗忍不住用中原话赞许了一句:「你、不错。」 蓝惬露出了一个惊讶的表情,他眨了眨眼朝他笑了一下,看起来有些羞怯,像头从森林里钻出来的小鹿,和方才破阵时判若两人,他用百夷话回了一句「谢谢」,然后飞快地跑回了崔酒身后。 崔酒心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可还好?受伤了没有?」 蓝惬摇摇头:「没受伤,不用担心。」 过了刀兵阵,阔罗遵循舍岈的吩咐,带着使团前往王宫的正殿。此时,正殿中大摆筵席,阔罗走上前去行了一个合十礼:「鬼主,齐朝使臣到。」 殿中央箕踞而坐的男子懒洋洋地开了口:「哦?总算到了,还不快快请进来,可教本王好等啊。」 崔酒带着使团走上前去,他行了一个合十礼,用百夷话说道:「卡托诺女神庇佑鬼主,百夷勇士威武,某携使团来迟一步,请鬼主见谅。」 「你们齐朝人说话就是爱拐弯抹角。」舍岈低低地笑了一声:「百夷勇士威武却也没能拦住你们,齐使此言看似谦逊,实则立威。」他有些厌倦地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你叫个什么名字?」 「崔酒,字昭灵。」 舍岈似乎懂些中原话,听懂了他名字的意思:「可能喝酒?」 「酒量尚可。」 「好!」舍岈对这个答案颇为满意:「否则岂不是辜负了这个名字。你多大年纪了?」 「二十有二。」 「比本王尚小上五岁,看来是年轻有为啊。」舍岈意味不明地扫过殿中格外年轻的使团众人:「今日破阵的是你?」 崔酒摇了摇头:「并非崔某,乃是使团副使鸿胪寺丞蓝舒恩。」 舍岈来了兴趣:「上前一步。」 蓝舒恩紧张地看了崔酒一眼,见崔酒点头,才缓缓上前一步,他低头行了个合十礼:「鬼主。」 舍岈语气颇为和气地问他:「你今年多大年纪?」 「二十有一。」 「抬头。你是破了刀兵阵的勇士,怎么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 蓝惬无法只得抬起头来,颇为侷促地看着舍岈。 舍岈仔细打量了他一下:「你长得不像中原人。」 「我、我是百夷人。」 「百夷人?」舍岈挑了半边的眉:「哪个部落的?怎么跑到中原去了?」 「父亲是舍亓部人,母亲是白拓部人。父亲去世之后,某便随母亲搬去了中原居住。」 「原来如此。」舍岈看了看他背后背着的琴囊:「你会弹琴?」 「是。」 「若耶琴呢?」 「会。」 「三弦?」 「会。」 「月琴?」 「……也会。」 「看来你颇为精通音律。」舍岈似真似假道:「难得难得啊。若你为我百夷效力,我一定要你做我的星侍。」 闻言,满堂闹笑。崔酒连带使团里其他人都不怎么明白他们在笑什么,蓝惬却是明白的,鬼主的星侍是要到帐中随侍的,说是侍卫,实际要做的多得多,因为深得鬼主宠信,地位在百夷也很崇高,是多少人求也求不到的差事。 不过,蓝惬是一点儿也不想沾这样的差事。被公然调戏了蓝惬也不能对百夷王不敬,只得白白涨红了脸颊,连连退后:「不敢当。」恨不得一头扎到崔酒身后,所有人看不见他才好。 「你退什么?回来!」舍岈叫住了蓝惬:「今日宴饮,不知道阿蓝能不能献奏一曲,让我们领略一下中原文教啊?」 话说到这个份上,蓝惬不好拒绝,只得道:「自然可以。」 「爽快!」舍岈似乎颇为高兴:「既然如此,诸位入座吧。本王今日准备了好酒好肉,还有舞者献舞,还望诸位能尽兴而归。」 崔酒谢过舍岈之后,便带着使团入了座,蓝惬自然坐在他旁边。 崔酒低声问道:「他们刚刚为什么闹笑?」 蓝惬打了个激灵,嵴背挺得熘直:「没、没什么!鬼主方才开了个玩笑罢了。」 崔酒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没有继续问下去。 百夷人素爱饮酒,且各个酒量上佳,听见崔酒说他酒量尚可,卯着劲儿地灌他喝酒,崔酒应接不暇,很快就顾不上心中的疑惑了。 酒至半酣,有一舞者上前献舞。她皮肤颜色稍深,眼眸深邃,顾盼有神,披着浅蓝绡纱,手足上缀满了金铃铛,手臂上带着一串金钏,一举一动摇曳生姿。舞者目带怜悯,神情专注,时而飞旋,时而驻足,十足冷艷。 第16页 舞者在百夷地位很高,尤其是蓝衣舞者,被视为是卡托诺女神在人间的化身,她开始跳舞之后,推杯换盏的动作全部停了下来,专心致志地看她舞蹈。一舞之后,舞者动作轻巧地退了出去。 舍岈意犹未尽地看向蓝惬:「阿蓝精通音律,想必也懂得舞蹈?」 蓝舒恩:「……」 ☆、谁料此生,心在天山,身老沧州 10 谁料此生,心在天山,身老沧州 遭遇鬼主点名的蓝舒恩不得不起身回应:「鬼主恕罪,某未曾学过舞蹈。」 「啊……」舍岈似乎有些遗憾:「可惜、可惜,看阿蓝腰肢修长,四肢柔韧,跳起舞来一定十分好看,我百夷男女皆能歌善舞,阿蓝怎么能不会呢?不过倒也罢了,毕竟人无完人,不如阿蓝献曲一首?」 蓝舒恩这次并未推拒,非常痛快地答应了下来:「既然如此,某嫌丑了。此曲名为《太平乐》,愿卡托诺女神为两国带来和平。」 他从琴囊中取出一把半旧的焦尾琴,指尖轻挑,清泠如泉水叮咚的琴声从他指下流淌而出,乐声中正,使人闻而生端正之心。 崔酒侧耳静静停了半晌,他酒饮得多了些,忍不住击节相和:「岁丰仍节俭,时泰更销兵。圣念长如此,何忧不太平。」 蓝舒恩对崔酒微微一笑,同样以歌相和:湛露浮尧酒,薰风起舜歌。愿同尧舜意,所乐在人和。」 一人声音温雅,一人声音清朗,颇有些余音绕樑三日不绝的意味。 一曲奏毕,又是一番推杯换盏。舍岈兴致颇高地赞嘆道:「到底是中原雅乐,与百夷曲调有所不同,二位皆是擅长音律之人,难得难得啊。」崔酒勉强从醺意中找回了些意识,客气地与舍岈虚与委蛇了一会儿。 舍岈表面待他们态度亲厚,客气礼遇,要么是大摆宴饮,要么是山林狩猎,和谈一事,崔酒明里暗里提出了几次,若是暗示,舍岈干脆当做听不出来;若是明示,舍岈就说容后再议,一连拖了十几日,和谈事宜仍然毫无进展。 开始时,崔酒只以为是下马威要磨磨使团的耐心,拖来拖去,总归是要坐下来和谈的,毕竟此时开战对两国都没有好处。他也只不过忍不住腹诽:论起拐弯抹角,这位百夷王的功夫可丝毫不比他差。 可时间一久,崔酒就发觉了不对,这恐怕是舍岈的缓兵之计,若是缓兵之计,就不可能没有后招,但后招是什么?崔酒全无头绪。直到他发觉自己放出去的信鸽都被截杀,使团已彻底与摆流城断绝了联繫之后,崔昭灵终于发觉自己中计了,恐怕摆流城将要生变! 崔酒当即叫上蓝舒恩前往百夷王宫,蓝舒恩听了崔酒的话脸色也沉了下来:「摆流城会如何生变?事态可严重?还能挽回吗?」 崔酒脸色愈发阴沉,事态当然严重,能否挽回?不知道,崔酒心中并无底气,若是自己再警醒一些,若是自己早些发现信鸽被截杀,说不定事情还有转机,可是如今十日已过,若舍岈动作够快,摆流城此刻必然已经生乱! 见崔酒神色阴沉,蓝舒恩明白过来,此时恐怕不仅是事态严重,而且可能已经无计可施了。走在路边,崔酒看见路边有个小孩在叫卖水果,便走上前去,给了他不少钱,叫他给驿站的齐朝使团送十斤桃子,并告诉他们是他亲自嘱咐要他们将桃子各自分了。 眼见着小孩手脚麻利地挑拣了桃子往驿站的方向去了,蓝惬犹疑道:「真到了如此地步了吗?那你怎么办?」 崔酒停了脚步:「舒恩,你即刻出城,不要耽误。你是百夷人,隐藏起来要比其他人方便许多,暂时不要去边境,待风头过去,你要留着百夷,还是回玉京都随你。」 「不!」蓝惬坚决道:「我和你一起去,若出了事情便闻风逃窜,那我算是什么朋友?」 「舒恩!此事非同小可,摆流城生变,和谈一事毁于一旦,使团必然要遭池鱼之殃,你何必留下送死?」 「那你呢?你这一去,便是首当其冲,可还回得来吗?」蓝惬坚决道:「若我说要你逃走,你肯吗?」 「我是主使,因我一时轻慢才有了如此被动的局面,我怎么能走?」 「我是副使,若说责任,我同样难辞其咎!」蓝惬认认真真道:「我自知劝不动你,同样地,你也劝不动我。」 崔酒看着他明亮的眼睛,忍不住嘆息:「舒恩啊舒恩,得友如此,夫復何求?」 蓝惬难得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昭灵大可以不必如此悲观,兴许此行性命无虞呢。」 崔酒并不信他的话,他到底不如他叔父那般明察秋毫,将和谈一事搞砸了,他不怕死,这是他自作自受,但他怕连累了舒恩、连累整个使团给他陪葬,怕他叔父白髮人送黑髮人。 两人一路毫无阻碍地进了百夷王宫的正殿,这让崔酒越发不安起来。进了殿中,百夷文武百官皆是正襟危坐,舍岈坐在殿中央,神色冷漠:「崔正使,你来得正好,不若解释一下这个!」 崔酒冷着脸捡起被丢在地上的竹简,一眼扫过,心神剧震,耳边霎时一声轰鸣,他只觉得四下的景物在眼前晃动旋转,扰得他头晕目眩。崔酒强捺下喉口翻滚的噁心感,努力挺直了嵴背:「此事,某并不知晓。」 蓝舒恩发觉崔昭灵的异常,伸手扶了他一下,一眼扫过那竹简上的文字同样震惊不已——两国和谈之际,左含章领兵趁夜偷袭荷郓城!这是谁教他出得昏招?出了昏招还被发现,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第17页 「并不知晓?」舍岈冷笑:「你乃是齐朝正使,总揽百夷事务,全权代表齐朝前来和谈。如今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你说你不知晓?你觉得我会相信?你当本王是傻的吗?」 「不敢!」崔酒轻轻拂开蓝舒恩扶着他的手,他头晕得厉害,懒得再与舍岈消磨口舌,干脆冷笑一声:「崔某棋差一招,技不如人,愿赌服输,没什么好分辨的。鬼主运筹帷幄,大可不必做这些姿态,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舍岈笑了起来:「崔正使与摆流城通信断绝多日,想来与此事无关。本王乃是惜才之人,若崔正使肯留在百夷为我效力,本王必定以上卿之礼待之。」 崔酒略一拱手:「恐怕酒要有负鬼主厚爱了。」 「既然如此,你是不肯归降于我了?」舍岈看了看蓝舒恩:「那你呢?你可是百夷人。」 蓝舒恩抿了抿唇:「昭灵是某平生知交,舒恩与他一道。」 「可惜可惜啊。」舍岈神色倦怠地摆摆手:「既然要做英雄,本王成全你们。来人,拖出去砍了,曝尸三日,人头砍下来送到左将军那里去。」 眼见卫兵围了上来,蓝舒恩上前一步护住崔昭灵,他高举牙星,断喝一声:「我看谁敢?」 那颗牙星并不算特别大,应是狼牙所制,四周镶银,工艺十分精巧,最重要的是上面足足镶嵌了十二种颜色的玉石,可见血统尊贵。要知道如今在位的百夷王舍岈的牙星只不过镶嵌了十种颜色的玉石。 众侍卫见了面面相觑片刻,不敢上前,百夷贵族地位崇高,即便他们领受王命也不敢近身。就连崔昭灵也没料到这一出,直愣愣地看着蓝舒恩手中的牙星。 舍岈见了那颗牙星,死死地盯住了蓝舒恩,目光里似乎能淬出血来,他语气阴冷,仿佛毒蛇吐丝:「你究竟是何人?冒充贵族可是要受百蛇噬身之刑。」 蓝舒恩一言不发地背对众人扯开了自己的衣服,他骨肉匀亭的嵴背上刺着一只白鹰和一尾黑蛇,那图案极其精细繁复,看起来栩栩如生,可知刺青之时有多受折磨。 「我乃舍亓部舍傩与白拓部皙罗之子舍迦。」 他转向舍岈的方向,举起了自己的小臂,那手臂上刺着的正是舍岈的名字,看起来手艺不怎么好,有几分匠气。舍岈伸手抚上了自己的小臂,那刺青他是认得的,那是他亲手给他刺上去的,自己的小臂也纹着对方的名字。 「莺啼林一别十年,别来无恙,哥哥。」 舍岈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拉住他的小臂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半晌,伸手帮他拢好了衣服:「你还知道回来?」这便是认下蓝舒恩的身份了。 「哥哥……」蓝舒恩,或者说是舍迦朝他行了个合十礼:「昭灵是我的朋友,我拿性命担保他与此事无关,求哥哥放了他吧。」 舍岈皱眉:「阿迦,这是国事……」 「哥哥!昭灵之所以不降,乃是因为他尚有众多亲眷留在中原,若是他降了,他的家人难免不会受池鱼之殃。求哥哥体谅。」 半晌,舍岈摆摆手发了话:「先押下去看管起来,不可慢待,究竟如何处置,之后再议。」 舍迦高兴起来:「谢谢哥哥。」 说着,就要跟着卫兵一起走,结果被舍岈一把拉住:「只有他去,难道我会关你不成?」 因为百夷失踪多年的小王子归国一事,舍岈很快就驱散了殿中的大臣和勇士,把事情延后再议。舍岈走得很快,舍迦静悄悄地跟在他后面,等到了四面透风的水上迴廊时,舍岈终于停了脚步,舍迦一时不察差点撞到他身上。 舍岈伸手扶住了他:「这么大的人了,还是这么冒失。」 舍迦有些不好意思:「哥哥……」 「若无今日崔昭灵的事,你是不是就不打算认我了?」 舍迦低着头没说话,舍岈便知道他是默认了。 「算起来,鬼主的位置该是你的,你想要吗?」 ☆、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下) 11 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下) 舍迦的母亲皙罗是白拓部鬼主的女儿,也是他唯一的孩子。没有谁规定女儿不能从父亲手中接过鬼主的权柄,但之前也确实没有先例。白拓部人口不多,在百夷诸部落中,白拓部是与中原最亲近的,他们部落中的人不擅长征战,但是他们向来有着最好的医师、最美的舞乐、最高的学问和最精巧的武器。在白拓部鼎盛的时候,诸多部落尚不敢生出觊觎之意,可一旦出现颓势,情况就截然不同了,皙罗就生活在这个时候。 在最强大的舍亓部悄无声息地向白拓部伸出了爪牙,白拓部的老鬼主让自己成为了最后一任白拓鬼主,他将女儿嫁给了舍亓部的鬼主舍傩,并约定在他死后白拓部会完全合併进舍亓部,他的部众将成为他的部众,他的臣子将成为他的臣子,舍傩必须对他们一视同仁。舍傩同意了这笔只赚不赔的买卖。这是白拓部的老鬼主捨弃勇士的名号,运用懦弱的智慧换取来的白拓部最完整的保留和最完整的覆灭。白拓部的人的确不负最富有学问的名号,他们很快在舍亓部站稳了脚跟,并得到了舍傩相当的倚重。 虽然没有直接点明,但在舍迦出生之后,几乎整个百夷都默认舍傩与皙罗之子舍迦将来会继承舍亓部的鬼主之位。皙罗是与他在卡托诺女神见证下缔结了婚姻,终身不能离弃的妻子;皙罗之子舍迦是他血统最高贵的儿子;这也是彻底统一舍亓部与白拓部的最佳方式。 第18页 皙罗小舍傩十四岁,两人成婚时,舍傩已有不少儿女,舍迦是出身最好也是最年幼的一个。而舍岈既不是年长的一个,也不是出身最好的一个,加上他母亲去得早,在舍傩的一众儿女中,他并不非常出挑。但舍迦从小到大一直觉得,舍岈是他们中最聪明、最厉害的一个,他也是他众多兄弟姐妹中待他最好、和他最亲近的一个。 即便如今看来,他不知道这亲近之中有几成算计,但舍迦始终觉得哥哥当到舍岈的份上,真的没得挑剔。舍岈比舍迦大六岁,教他识字的是他,教他凫水的是他,教他射箭的是他,教他辨别药物的是他,教他如何破刀兵阵的还是他。 一切的改变发生在十年前,舍亓部鬼主舍傩猝然离世,舍迦十一岁,介于懂事与不懂事之间。舍迦遭遇了不知多少次的刺杀,皙罗做出了一个决定,她带着舍迦远走中原,隐姓埋名,至死不曾再踏足百夷一步。 舍迦临走之时,只约了舍岈在莺啼林告别。时至今日,舍迦仍然记得舍岈那个既遗憾又释然的神情,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舍迦都不明白舍岈为何会露出那样的神色来。直到他在五年之后,偶然在街上听闻百夷的新王叫做舍岈时才恍然大悟。 舍岈果然是最聪明的那个,他本来既不是最年长的那个,可若是哥哥们都死了,他自然就是了;他本来也不是身份最高贵的那个,可身份高贵的都没了,他自然就也是了。五年之前的舍迦原本是站在他的对立面的,许是对他多少有些感情,所以他才会在得知舍迦离开之后,露出释然的表情。 百夷王宫的水上迴廊设计精巧,丝毫不比中原的园林差,这里视野开阔、四面通风、景色幽雅,以前是他和舍岈常常一起玩耍的地方。 舍迦坚决地朝他摇了摇头:「不是的,这位置原本就该是哥哥的,我不该要,也不想要。」 舍岈神色不明地看着他,舍迦知晓他是在考量这个答案,也是在考量他的价值。从他揭开自己的身份,重回百夷王室之后,就註定他们两个的关系和小时候不同了。 「你该知道,这个鬼主的位置我坐得没有那么安稳。」舍岈转开目光,看着迴廊下潺潺的流水:「你愿意站在我这边帮我吗?」 舍迦毫不犹豫:「我愿意帮你,但我也有我的条件。」 「……说说看。」舍岈想到了却不愿意面对这样一个事实,有一天他会和这个自己最疼的幼弟谈条件。 「请哥哥饶过齐朝使团。」 「阿迦啊……」舍岈转过头看他,目光似有些怀念,又有些悲悯:「你到底是个百夷人。你现在不知道这个条件代表什么,我给你十天好好想想清楚,十天之后,你再来见我吧。」 「哥哥!我……」 舍岈打断了他的辩白:「我说过,十日后再说。你原来住得地方我一直叫人打扫着,随时可以住人,今日暂且如此,你先回去吧。」 舍迦虽然心有不甘,却也知道此时不能强行辩白,万一激怒了舍岈便是得不偿失了。他咽下原本想说的话,点头道:「是……我这就回去。」 就在舍迦要离开的时候,他突然听见舍岈说:「阿迦,你能回来,哥哥是很高兴的。」舍迦身形一滞,忍不住红了眼眶,他装作不在意地往前走了两步,勐然转身,乳鸟投林般一头扎进了舍岈怀里:「哥哥!」 舍岈险些没有接住这个突然扑过来还红着眼睛的大号吉祥物,他有点高兴,又有点生气似的推了他一下:「好小子,还以为你是六岁吗?是想把哥哥撞到水里吗?」 舍迦讪讪地想要退开,却被舍岈抱住了:「回来就好。你站在哥哥这边罢,哥哥永远不会害你。」直到舍迦开始觉得有些尴尬时,舍岈终于放开了他。 舍迦呆呆地挠了挠头:「我不站在你这边,又能站在哪一边呢?」 舍岈朝他笑了一下,他伸手似乎想揉揉他脑袋,可动作顿了一下,手掌最终落在了他肩膀上:「我以前说过,我会是众兄弟里最厉害的一个,如今我已经是了。」 舍迦也记得自己当初的回答:「我也说过,永远会和哥哥在一起,谁要是不服,我就揍谁。」 舍岈很快就哄得舍迦忘记了他方才提出的条件,晕头转向地乖乖听话回了他原来的住所。直到他用晚饭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忘了什么。舍迦立刻打发了人去问崔酒被关在哪里了,侍从很快回了话,说崔昭灵和其他被抓回来的齐朝使臣被关在严墟府,鬼主吩咐过,若是王子想去,随时可以去。 舍迦听了高兴起来,让侍从带他去严墟府。到了严墟府,舍迦才知道,此次出使百夷的,包括他和昭灵在内五十四个人,没有一个能够逃走,昭灵的一番苦心终究是白费了。他努力平復神色去见探望崔昭灵,崔昭灵的待遇还算不错,至少衣食无缺。 两人隔着一道铁栏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忽然双双笑了起来。好半晌,崔酒才开口问道:「你怎么样?」 舍迦想了一会儿,回道:「锦衣玉食,纸醉金迷呗。」 「其他人呢?」 「……都在严墟府。」 崔酒沉默了一会儿,几不可闻地嘆息了一声:「舍岈打算怎么处置我们?」 舍迦摇摇头:「暂且还不知道,我求他放了你们,但是他并没有答应,说是让我回去想想,十日之后再说。」 第19页 崔昭灵愣了一下:「十日之后……十日之后?」眼见崔昭灵颜色骤变,舍迦紧张道:「昭灵,怎么了?」 「十日之后,缓兵之计的后招该到了。」崔酒喃喃道:「技不如人,技不如人!某输得不亏……」 「昭灵?昭灵!」舍迦叫了他几声,崔酒才回过神来:「究竟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崔酒看着他苦笑着摇摇头:「你不必求你哥哥了,不是你哥哥想杀我们,而是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没有不杀的道理。你求他只是难为他罢了。」 「不会的!」舍迦固执道:「我说过会保你,就一定会保你,你要信我!」 崔酒笑了一下,站起身来,隔着铁栏拍了拍他的手:「得友如此,某此生无憾。只是你,可还没娶个漂亮妻子。如今你又成了百夷的王子,舍岈的那个位置还不稳,没个五六年功夫也稳不了。有些事情你莫要出头,莫让人当了枪使,千万保重自己。知道吗?」 舍迦含含煳煳地应承下来,安慰他不必太过忧心,自己也没有那么好对付。他走的时候,脑子里还是乱糟糟的一团。他之前没明白舍岈的意思,现在也没明白崔酒的意思,只能抱着满头雾水回了住所,翻来覆去想了一夜,还是什么也没有想通他们在打什么哑谜。 直到十日之后,舍迦被一记惊雷般地消息噼得手足无措:摆流城失陷,城中三万平民被屠,南疆防线岌岌可危,戍守南疆多年的大将左炎力守沱县,鏖战身死,沱县仍然风雨飘摇! 怎么会?怎么会呢?舍迦难以置信地看着传到他这里的消息,他离开摆流城才多久,那时候摆流城防线严密,部署精湛,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不堪一击? 先是偷袭荷郓城,后是摆流城失守,南疆防线危急,无论是道义上,还是实力上,齐朝此时均已落了下风,哪里会有底气开口要人?自己又要怎么将这个惊天噩耗告诉昭灵? 舍迦头一次感到了茫然无措。 ☆、几人身死掩黄沙 12 几人身死掩黄沙 崔酒受到摆流城失陷,左炎战死的消息后久久没有说话。他愣愣地盯着牢内的青石板地面,脸色苍白,毫无血色。 一败涂地……一败涂地,不过如此!他原本已经料到会输,却未曾料到会输得这样惨。少则五年,多则十年,南疆才能缓过这口气来。等到那时,舍岈怕是早就把百夷内部的障碍一一清扫干净,虎视眈眈准备扩张了。前有勐虎,后有豺狼,当年的继元之乱,难保不会重新上演…… 舍迦见他这幅样子,心里也不好受:「……昭灵?你还好吗?你且宽心,我一定会让哥哥放你们回去的……」 「不。」 「不?」舍迦愣住了:「昭灵?」 崔酒从一派颓唐中清醒过来,败局已定,无论是惶惶不安还是黯然神伤都没用处,为今之计只有重整旗鼓,以待他图。 「我们回不去,也不能回。此次出使,某已然先输一局,若是不战而退,才是正中下怀。」 「为、为什么?」 「左含章、袁梦杳、冯怀素三人均是陛下的伴读,深受陛下倚重和信任,袁梦杳此次一反常态,与冯怀素一起力主我叔父出使百夷时,我就有所怀疑,但并不确定。可如今左含章在使团滞留百夷之时出兵偷袭荷郓城,诸此种种,未免太过巧合,如今想来,难保不是陛下授意。」 闻言,舍迦也白了脸色:「你是说,陛下要你来百夷送死?这……此话当真?」 他虽然品轶不高,每月月中大朝还是要到场的,也远远地见过辜涣几次。在他的印象里,辜涣是个很温文和气的人,实在不像能使出如此阴毒计策的人。 崔酒摇了摇头:「说实话,某不知晓。高祖皇帝借世家之力以齐代晋、收復江北,我叔父在朝时,崔氏虽然显赫一时,也未必不是危若累卵。高祖扩建国子监时,已有了打压世家的意思。今上不比高祖强势,对我似乎也颇多倚重,可说他没有对付世家的心思,我却是不信的……他可是高祖手把手教出来的,在他手里,国子监内的寒门子弟更是有增无减。」 舍迦脸色难看起来:「那、那现在怎么办?留在百夷也非长久之计……」 「留在百夷的确非长久之计,可是此时回去只能授人以柄,是功是过,还不是今上一念之间?一则此计原本或是针对叔父所设,某不能坐视不理;二则,出使失利一事太过敏感,难保不会被说成是投敌叛国,某一人不值一提,可这使团上下连带崔氏子弟,恐怕都逃不过连坐。」 舍迦愣愣地看着他:「所以昭灵不打算回中原了吗?」 「某要回去,但绝非此时!」崔酒看向舍迦,他眼睛很亮,瞳仁里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但舍迦却觉得那团火很凉很冷,像狼齿上绽开的寒光,翻卷着暴戾和嗜血。 「舒恩……」崔酒的语气很轻,轻得像是此时薄薄的月色:「我有一个问题。」 舍迦下意识地觉得危险,但是对朋友的信任还是让他稳住了自己的声音:「你说便是。」 「舍岈和我,你会帮谁?」看见舍迦难以置信的神色,崔酒轻轻笑了一下:「舒恩,这个问题,对你、对我、对舍岈都很重要,等你想好了,再来找我吧……左右我现在什么都没有,时间倒是多得很。」 第20页 「我、我……」舍迦眸光闪了闪,最终避开了他的目光:「我要回去想想。我先回去了,你保重……」说罢,消失在铁栏外一片黑暗中。 崔酒看着他离开的方向看了很久,半晌转身倚在墙上看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长长地嘆了一口气:崔昭灵啊崔昭灵,看看你如今在做些什么? 过了三天,舍迦避开众多耳目之后,又来了严墟府。他开门见山:「我会帮你,但我不会帮你害我哥哥。」舍迦直直地看着他:「昭灵,你是我朋友,他是我兄弟,我不会在你们之间做抉择。」 「……如果有一天你不得不做呢?」 他语气非常坚决:「那我就死。」 崔酒知道他说的不是谎话,自己用性命相胁,对方也同样用性命标明了自己的底线。他点头同意了他的条件:「我知晓了。舒恩,无论如何,多谢你。」 「不必,有事你可以叫代侞递消息给我,他是我母亲留下的人。」他话音一落,黑暗中一个中年男子缓缓走出,朝崔昭灵微一点头,又重新融入了黑暗中。舍迦眼中、脸上都不见笑意,显然仍然为他的问题所烦恼,因此心情不佳,甚至不想再与崔酒多说什么:「我先走了,要怎么做,我等你消息。」 「舒恩……」就在舍迦即将走出门的时候,崔酒垂着眼睫低声道:「抱歉。」舍迦什么也没说,闷着头离开了。 舍迦离开后,崔酒在光线昏暗的角落里坐了很久,久到代侞以为他就会这样无所事事地坐上一整天。他脸色很苍白,眼下带着青苍的颜色,看起来状态不大好,不过想想也是,被关在这严墟府,今日不知明日的,状态怎么可能好得了。 视线中文弱的年轻男子肩膀勐然抖动了一下,尽管那动作很细微,但还是被代侞发现了。他仔细地打量了一下铁栏另一边关着的男子,敏锐地发觉了不对,他手指骨节捏得泛白,死死地抿着嘴唇,仿佛在努力抑制什么。 代侞正打算过去问问,就看见眼前的男子腰勐然弯在一旁,近乎张黄地从袖中拽了手帕出来覆在嘴旁,但仍然没能阻止那被咳出来的过量的血液从他唇边、手中涌出来溅在地上。崔酒咳得撕心裂肺,弯着的嵴背几乎要被折断,深浅交驳的血液不停地滴落在地上。他咳了近一盏茶的时间,鲜血和地上的尘土混作一团,最后他整个人也跌在地上。过了很久,崔酒才从地上爬了起来,起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地上的血迹仔仔细细遮掩干净了。代侞发现囚室中远不止这一出遮掩后的痕迹,显然这不是他第一次呕血了。 「可要我帮你请个大夫来?」 「不。」正如代侞猜测的那样,崔酒拒绝了:「不要让舒恩知道。郁结于心,这口血吐出来反倒痛快些,只是看着严重罢了。帮我打些水来吧。」 代侞不懂医术,见他说得信誓旦旦、言之凿凿便信以为真,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给他打水了。 崔酒躺了一小会儿,他四肢发软,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胸口处仍然憋闷地厉害,仿佛五脏六腑都在隐隐作痛,可其实并没有哪里真的疼。如今自己与冯怀素的行径别无二致,他利用情人,自己利用朋友。难怪他们两个会凑做一对,原来同样是无耻小人。 自己一早就知道,舒恩会犹豫、会愤恨,但是最终会站在他这边。不是他觉得两人之间的友谊能超越舒恩与舍岈之间的亲情,而是舒恩的性子太好摸透了。他性子单纯耿直、急公好义,如今自己一无所有,比之舍岈,处于弱势中的弱势,作为朋友,舒恩绝不会放任自己不管;而舍岈在他眼里,大概从不是需要保护的对象。他不允许自己加害舍岈,同样地,他也绝不会允许舍岈加害自己。 这就是舒恩啊…… 崔酒躺在地上嘶声苦笑起来……崔酒啊崔酒,看看你骗了谁?骗了一个怎样的人?你可真是卑鄙透了。 他脑子了盘旋了太多的东西:寒门、世家、辜涣、舍岈、百夷、叔父、南疆、舍迦、摆流城、赵梁…… 赵梁?赵梁! 一道白光在崔酒脑海中骤然闪过,以往连缀不上的、未曾在意的细节纷纷连缀在一起。密谈时赵梁过于积极的态度、舍岈招降的做法、甚至是赵梁出任摆流令的时间…… 摆流城沦陷得太快,就算舍岈早在荷郓城布置周全,摆流也不该这么快沦陷,唯一的合理解释就是南疆出了内奸。嫌疑最大的莫过于掌握兵权的左氏父子,但是实在没有理由,百夷能给他们的不可能比辜涣能给他们的多,而且若是他们,左炎就不会死。以他对左含章的了解,那傢伙应该还没有足够的智谋能骗过所有人,成功出卖他父亲换取荣华富贵。 他自知自己不是,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赵梁了。赵梁调转是在三年前,三年功夫,他就从一个主簿坐到了摆流令的位置。似乎没有什么可疑的,但是百夷对南疆动作骤然频繁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赵梁正是在这期间屡次立功才能坐上摆流令的位置。更令人生疑的是舍岈的招降,按百夷不要俘虏的惯例推测,直接杀了他是最合理的结果。但舍岈却选择了招降,他原本没有理由这么做,自己自来了百夷之后,几乎没能与舍岈说上一句正经话,更没有展现半点才能,舍岈怎么可能会对他有所赏识?只可能是有人暗中有人给他通风报信,将自己的计划抖得一干二净! 第21页 那么左含章呢?左含章偷袭荷郓城,是辜涣授意,还是受了有心之人的挑拨?抑或是两者皆有? ☆、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 13 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 鬼鸮林地处百夷西南,其间常有野兽蛇虫出没,更兼瘴气密布,人迹罕至,即使在百夷也属于蛮荒之地。崔酒拄着一支简陋的竹杖,看着眼前高耸入云的林木低咳了两声。他咳血的事情被舍岈压了下来,没给舍迦知道,舍岈派了部落里的巫医给他,几副成分不明的药物灌下去竟真还有效,只是也不知是诊治迟了还是其他什么原因,留下了咳嗽的毛病总不见好。 使团中的其他人分列三队跟在他后面,不少人脸色也不大好,看起来或是青苍,或是惨白。一则是想来待在牢里时没少忧心忡忡,二则百夷多山,地势陡峭,起伏不平,这一路走来颇为辛苦。 负责押送他们的卫兵将人数仔仔细细点清之后,指着鬼鸮林旁的刻字的石碑道,对崔酒说道:「看好这块界碑,你们往后住在那边,一旦越过石碑,格杀勿论,懂了吗?」 崔酒看着石碑点点头,用百夷语问道:「现在我们能进去了吗?」 他卫兵头子似乎没见过这么上杆子找死的人,大度地挥了挥手:「滚进去吧!敢出来别怪我们手下无情!」 崔酒回头看了看其他人,其中大多数人脸色都体现出一种认命的漠然和麻木,他仔细观察了一下众人,将其中仍有锋芒的几人暗暗记了下来。他朝卫兵拱了拱手,动作利落地往鬼鸮林中走。 鬼鸮林就是舍岈最终处置他们一行人的地方。在他的坚持之下,舍迦没再请求舍岈放他们回去,而是求他饶过他们性命。舍岈没杀他们,但也不像崔酒希翼的那样将他们继续关在凤流城的牢中,而是远远地发落到了偏僻的鬼鸮林。这里最开始是庇佑之地,但凡犯了重罪的人遁入此地,便任其自生自灭,不再受逮捕和追杀。后来逐渐演变成了百夷的流放之地,类似于齐朝的雁门、岭南之地。 虽然不像崔酒所希翼的那样,这结果也没有出乎他的意料,舍岈留着他们在凤流城兴风作浪才会叫人大吃一惊了,若是如此,他不仅要鄙夷舍岈,也要鄙夷输他一步的自己了。 舍迦因着崔酒一行人被流放到鬼鸮林的事情与舍岈冷战了好几日,舍岈不动如山,随他闹脾气,怎么也不肯松口。虽是气恼不已,舍迦还是很快冷静下来,派人搜罗了鬼鸮林的地图来,弓箭匕首卫兵肯定不会允许他们近身,舍迦便准备了干粮、草药、种子和竹杖一类的东西。 崔酒拿着舍迦送他的地图观察了一番后确定了方向,虽说这地图并不详尽,也只有靠近弧亿部的一小部分,但还是有很大用处,这上面标示了水源地和可以暂居的地方,大概是以前进到鬼鸮林的人找到的或建的。有了这地图,总好过他们一无所知地在山林中胡乱摸索。 他们走了大约一个时辰,总算到了地图上标示的暂居地。出乎意料的是那里简陋的废弃吊脚楼竟然还不少,点了点数目,挤一挤应该够他们这些人住。 崔酒简单道:「我们要在这里落脚,先把这些吊脚楼收拾出来吧。」 人群里小声议论了一会儿,有人提出来:「住在这里会不会不太安全?」 崔酒看了看他一眼,指了指四周茂密的丛林:「这林子里恐怕没有地方安全,若像没头苍蝇一般在里面四处乱转,恐怕没多久就要迷路,而且还不知会不会遇上野兽。相比起来,这里倒是安全些。」 一个颤抖的声音问道:「崔主使,我们、我们还能回家吗?」 崔酒沉默了一会儿,见所有人都睁着眼睛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不由地抿紧了嘴唇:「……实话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只有活人才能回家,死了就永远回不了了。」 听了他的话,有人神色落寞,也有人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无论如何,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暂时不能离开鬼鸮林,接受了这个事实之后,很快就有人行动起来,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块打扫废弃的竹楼。 崔酒正站在主楼前的空地处询问他方才暗暗记住的几个人,靠中间的一座竹楼里传来一声惊叫。崔酒闻声立刻赶了过去,就见竹楼的角落里躺着一具干尸,应该有些年头了,尸体上落满了灰尘,皮肤已经完全干枯,露出骨骼的形状。 「崔主使,这……」 崔酒嘆息一声:「不必惊慌,大概也是逃入或被流放到这里的人,一直没人发现给他收尸吧。」 众人沉默下来,不由有些兔死狐悲之感,若他们死了,是不是也会像这人一般暴尸荒野,迟迟不能入土为安。崔酒组织着人将尸体裹了竹蓆埋了,上面还立了一块石头作为标识。只是尸体虽然已经埋葬了,却没人愿意住那间发现了死人的竹楼。崔酒没有办法只得自告奋勇地住了进去,其余人见了,几个不忌讳的也松口答应住进去了。 分配好住所之后,崔酒将人分了三波,一批人留下打扫竹楼,另一批人到附近的林地捡些干柴,再寻找一些能够做武器的石头、树枝一类的东西,最后一批跟他去水源地看看,再打些水回来。 大多数人都更愿意留下来打扫竹楼或是到近处捡些柴火之类的,只有很少的人愿意冒着危险跟他去水源地。崔酒也不强迫他们,带着愿意跟他去的几个人,按着地图的指示往水源地走。 第22页 为数不多的几个人里有一半是他方才记住的几个人,崔酒挑了和他比较熟的陈颉问道:「当日我去百夷王宫,派了个小孩给你们送桃子,你们可收到了?」 陈颉点点头:「收到了。」 「舒恩与我不在,使团中数你资歷最深、地位最高,是你没人懂我的意思?还是说我二人不在,你就毫无对策了?」 听出崔酒语气中的严厉之意,陈颉连忙解释道:「并非如此,收到桃子之后我即刻通知了所有人要求他们迅速收拾东西,轻装简行,即刻四散离开。先后一个时辰,所有人都乔装改扮一番离开了使馆,我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但到了城门口就发现有守卫严加排查,根本无法出城,在城中滞留几日之后,便遇上了大肆搜查。被抓之后,我问了几个离开比较早的人,他们中有人说,凤流城三天前便已经戒严了。」 「罢了,到底是我轻敌了。」崔昭灵停顿了一会儿:「你们中可有人知晓如今南疆情况如何,或是我们为何被捕?」 几个人面面相觑,自从被捕之后,消息就断了,他们中大多数人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么什么事。 一直缀在最后面的人开了口:「……是因为、摆流城出事了吗?」 崔昭灵回头看了他一眼,这人看起来很年轻,低垂的眉眼间带着几分阴郁,印象里是个很沉默低调的人。 崔昭灵并不知道他的名字:「你是?」 「鸿胪寺胥吏叶集。」 「可有字?」 「……还没有。」 崔昭灵怔了一下,语气和缓了一些:「你今年多大了?」 「差两日十九。」 还是个还没及冠的孩子呢,不知鸿胪寺那边怎么会把他派过来。崔酒在心底忍不住嘆气,恐怕又是官场上那些弯弯绕绕,有人不想去就找无权无势的人顶上来。 「你很聪明。」崔酒顿了顿道:「摆流城出事了。左含章夜袭荷郓城失手,摆流城失陷,左将军力守沱县,鏖战身死,为国捐躯。」 叶集闻言,瞳孔骤然紧缩:「……沱县、守住了吗?」 崔酒点点头:「万幸的是,沱县守住了。若是沱县失守,则防线溃败,届时恐怕南疆不保。」 陈颉脸色也不大好:「如此,没有三五年的功夫,恐怕难有与百夷一战之力。」 叶集直接戳破道:「也就是说,没有三五年的时间,我们根本回不了玉京。若是情况不好,恐怕朝中还会有人百般阻挠使团回京。」 陈颉喝止他:「慎言!」 叶集抬头看了陈颉一眼,他眼睛漆黑,在光线晦暗的丛林见,像一片密不透光的阴影,半晌,他又收回目光,垂下了眼睫,低声应道:「……是。」 崔酒劝阻了二人:「此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先去水源地看看。」所有人都沉默下来,若有所思地跟在崔酒后面。大约一刻之后,几人走到了地图上标示的水源地。 那是条水流不大的小溪,溪水非常清澈,水下的细沙和卵石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崔酒小心观察了一下四周,道:「留一个人在这里望风,剩下的人跟我下去打水,都机警些,打完水立刻就走,不许逗留,我们要取水,野兽也要取水。」 众人不敢轻慢,动作迅速地将水囊装满水后,离开了河边,按着崔酒一路留下的标记回到竹楼。崔酒先叫人生火,烧熟了水分给众人,就着干粮吃了,算是一餐。 近夜,崔酒检查了一下竹楼周围新布的栅栏,一转身,就看见叶集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身后。 崔酒让他吓了一跳,冷静下来之后问道:「有事?」 叶集眨了眨那双漆黑的眼睛:「我们怎么才能快些回去?」 崔酒沉默了一会儿:「想家了?」 叶集抿了抿唇,似乎有点儿不好意思,又有点惆怅:「家里有人在等我呢。」 「你父母?」 叶集摇摇头:「我妻子。」 ☆、山雨欲来风满楼 14 山雨欲来风满楼 已经快要入冬,路上结着薄薄的白霜,唿吸间散着一阵阵的白烟,颇有几分难耐的寒意。寅卯交替之时,天色尚还在一片蒙昧的灰暗中,一辆装饰朴素的马车悄无声息地驶向玉京南门。深青色的布帘紧紧掩着,让人无法窥探其中的情景,马车里始终没有传来任何动静,让人不禁怀疑里面究竟有没有坐着人。 赶车的车夫约是四十来岁年纪,身姿魁梧挺拔,双目如炬,专注地驾着马车。眼瞧着马车逐渐接近了城门,车夫低声道:「阿郎,玉京到了。」 「进城。」 得了命令的乔绛立刻警醒起来,低声应了声「是」后,速度没有半分变化地继续往城门的方向行驶。 到了城门口,不出意料地被守门的天机营卫拦下来了:「马车上什么人?下车!此时宵禁还没过,不能进城!」 马车里没有动静。乔绛抬了抬眼皮瞥了那卫兵一眼,不禁暗暗皱眉,如今的天机营卫真是越来越没个样子了,合该上上下下整治一番,这样莽撞的人也能混上个什长? 那天机营卫颇为年轻,脸上还带着三分的稚气未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看什么?下车!」 乔绛抬鞭指了指马车飞檐的位置:「你看清楚了。」 他平日并不这么急躁,只是这几日玉京天气冷得厉害,容感运气不好每次守门都赶上这种大冷的天气,加上半夜没睡,心里烦闷得厉害。见着如今一个普普通通的破烂马车也敢在玉京门口耍赖闹事,脾气上来什么也顾不得了,伸手就要去拽他:「看什么看?天王老子来了也要下车!」 第23页 不料手上正中了一鞭子,他疼得「嘶」了一声,忍不住缩回手来:「你不想活了?来呀,把他给我抓起来!」 「放肆。」乔绛冷冷地斜了他一眼:你要拿人,依何律法?还是说玉京里一个小小什长也嚣张跋扈到可以罔顾律法了?」 「你才放肆!」容感也来了脾气:「尚在宵禁时刻,你形迹可疑,拒绝盘查,还敢动手伤人,我天机营卫负责玉京安危,自然有权抓你审问,仔细盘查,以免把什么通敌叛国的奸细放进城里去。」 乔绛不屑地冷笑:「所以叫你睁开狗眼看清楚,那上面挂的是什么?」 容感颇为不耐,心说:我管你挂了个屁,天王老子来了也得下车盘查,你难道还有今上御赐的玄明令不成?他懒洋洋地朝刚才车夫指的地方瞧过去,车檐上挂了一盏梅花宫灯,工艺颇为精细,梅花栩栩如生。不过比这精緻的,他见得多了,有什么好稀奇的。 「这有个……」 他正要收回目光,忽然发觉不对。容感形容呆滞地瞪着梅花宫灯旁边挂着的东西,脑子里嗡嗡作响,半天回不过神来:「玄、玄明鑑?」 玄明鑑又与玄明令不同。玄明令是辜涣赐给自己的心腹近臣,持玄明令者,在玉京宵禁之后仍不禁走动,以便随时宣召商量大事;而玄明鑑乃是国之重器,持此鉴者,通行九州,无人可阻,无处不可入。 容感打了个寒颤,迅速退到一旁,恭恭敬敬地赔了不是:「某有眼无珠,请国公恕罪!」 马车里传来「咚咚」两下敲击声,容感心惊胆战,头埋得更低了,垂头丧气地等候处置。 乔绛简洁道:「让路。」 容感见国公没有追究的意思,立刻叫人搬开路障,放人通行。他怔愣地看着马车消失在高耸的门洞背后,良久回不过神来。 一旁的卫兵还有些摸不着头脑:「头儿,怎么了?就这么放进去不会出事吧?」 「……要出大事了。」 「什、什么?我去把他追回来!」 容感立刻拦住他,给了他脑袋一下:「拦什么拦,你知道那是谁吗,你就敢拦?」 卫兵委屈地看着他,心说:你刚才不也拦了吗?态度还挺横的。 容感无奈地解释道:「那人马车上挂着玄明鑑。」 「玄明鑑?!那那那那他岂不是、是……」卫兵瞪大了眼睛看了他,声音骤然压低,仿佛怕惊动什么似的:「是崔相。」 容感点点头,对众人命令道:「今天的事给我烂到肚子里,不许出去胡说!」见众人立刻肃然,乖乖低头称是,容感心里仍然不安定。他心中隐隐浮现出不吉之感: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崔相此时入玉京,怕是山雨欲来了…… 最近几个月辜涣都宿在九宸殿的偏殿里,各地时有急报,不得不连夜处理,奏章更是堆积如山,每日看到三更也看不完。处理过哀水水患,辜涣本以为可以轻松几日,不料南疆竟然出事了。 先是含章自作主张偷袭荷郓城不成,后是摆流令趁机投敌,拱手献城,城中三万平民被屠,摆流城彻底失陷,再然后是守军退守沱县,左将军战死沙场。一桩桩,一件件,全然出乎他的意料,打得辜涣措手不及。他已经急令周围郡县迅速调兵援助,必要守住沱县。沱县乃是整个南疆防线的关键一环,若是沱县失守,只怕南疆危矣。 如今的南疆已经是一团乱麻,百夷和谈功亏一篑,使团被扣,杳无音信;南疆边军遭到重创,能否守住沱县仍是未知之数;左将军战死,不仅朝廷损失了一员虎将,更导致如今危急之中的南疆群龙无首。 但最令辜涣担忧的并非这些,而是世家的态度。左含章会冒然偷袭荷郓城一事,他着实不知情,可其他人会这样想吗?尤其是,世家会这样想吗?若此时与世家撕破脸皮,后果不堪设想,他怕是就要步兴朝后尘,二世而亡了。 「大家!」平安步履匆匆地进来了,神色惴惴不安,语气颇为慌张。他向来稳重,极少能见到他这副神色。辜涣立刻知道,怕是出事了。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沱县:「可是沱县出事了?」 「不是沱县。」平安摇摇头:「是、雍国公求见。」 「雍国公何时来的?何时入得玉京?之前怎么全无消息?」辜涣立刻站了起来,迅速地整理了衣冠,心思如电转,他隐约猜测崔谬会来,却没料到他来得如此之快:「衣冠可否得体?」 平安一边细心地帮他抚平衣襟上的褶皱,一边回禀:「国公自称今日方到,一入玉京便来拜谒。」 辜涣焦头烂额,却只能硬着头皮,亲自出去迎接,平安见状匆匆拿了一件斗篷给他披上。此时天还未亮,九宸殿的檐下挂着一排宫灯,勉强点亮了阶前的位置。 崔谬站在阶前,昏黄的烛光自上而下地洒落在他鸦羽般的眼睫上,在夜色中勾勒出他俊美无俦的轮廓。他身长七尺六寸,无论走到哪里都是鹤立鸡群,如今披了一件如雪的鹤氅,更有几分飘飘欲仙的味道。 辜涣脚步匆匆地迎了上去,崔谬还未动,辜涣竟然先向他行了上揖礼:「国公。」周围的侍从低眉顺目,仿佛完全没见着发生了什么。 辜涣忍不住盯着暗中觑着崔谬的神色,崔谬今年四十有二,仍是春秋鼎盛,时间待他尤为厚待,不但丝毫不有损于他的昳丽容貌,反而洗鍊出一种不动如山的沉稳风华。 第24页 崔谬微微蹙眉,眉心处形成浅浅的一条纹路,他语气淡漠,听不出喜怒:「陛下,君臣在先,长幼在后。如此,折煞某了。」 辜涣自幼对崔谬又敬又怕,待他从来礼数礼数极为周全,但崔谬待他就冷淡许多,从未闻半句夸赞之辞,看他的时候更是喜怒莫测,让人摸不着头脑。他微微垂了眼睫,小心翼翼道:「是、是涣失仪了。」 崔谬没有接话,而是朝他行了揖礼,辜涣立刻回了礼,试探道:「天气寒冷,国公不如入殿中一叙?」 崔谬点头:「谢陛下。」 待崔谬坐下之后,辜涣连忙叫平安备了他爱饮的顾渚紫笋,待茶递上之后,便将所有人都打发出去了。 两人相对无言,沉默良久,见崔谬始终没有开口的意思,辜涣只得没话找话道:「这是今年的贡茶,国公可还饮得惯?」 「茶是好茶,陛下有心了。」 辜涣心里微微雀跃了一下,他努力按捺下不安,问道:「国公入玉京所为何事?」 崔谬抬眼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陛下以为呢?」 「可是南疆之事?」辜涣谨慎地解释道:「含章偷袭荷郓城一事,我之前虽不知情,但却是我失察,含章主战之时,我便应当知道他不会轻易罢休,派他前往南疆实属大错,害昭灵被困百夷,实在有负国公当日所託。」 「陛下何出此言?路是自己选的。」崔谬轻描淡写地带过了崔酒被困百夷的事情:「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应对南疆之乱?」 「不知国公可有对策?」 崔谬在心底微微嘆息一声:「为今之计,请陛下命左央代其父之职,接手南疆,戴罪立功。」 「这……」辜涣犹豫:「含章未免太年轻了些。」 「年轻总比群龙无首来得强,何况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左含章必定会秉承其父遗志,死守沱县。」 辜涣思量了一会儿,应承下来:「言之有理,涣今日朝会立即下旨。」 崔谬略一点头:「既然如此,谬告退了。」 辜涣没料到他这就要走,略微惊诧道:「国公来此,就是为了此事?」 「然。」见辜涣欲言又止,崔谬又道:「陛下宽心,沱县不会丢的。」 辜涣心道他并不是想说这个,他斟酌道:「国公以为,使团现下如何了?」 「生死难料。」 「是涣对不住昭灵……」 「若他身死,也算秉其先父遗志;若他未死,想来不会有负陛下之託。」崔谬不欲多谈,拱手道:「臣告退。」 「国公留步!」辜涣留住他,似是请求似是试探:「……世家……」 「谬说过了,路是自己选的。」 ☆、人间四月芳菲尽 15 人间四月芳菲尽 转过来年四月,天气一日日热了起来,赏花的时节已经过了,京中的女郎近来最爱谈论的问题无非是哪款夏衫是今年时兴的样式。玉京东西坊市依旧车水马龙、热闹非凡,与往日无异。 南疆传来战报,百夷已然退兵,沱县守住了,然而即使是胜,也是惨胜,南疆边军损失惨重,没有三五年,根本缓不过来。辜涣暂时松了一口气,却也不敢松的太多。这一战把本就没有多少家底的国库掏了个精光,辜涣每每看见各地报上来的收支便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不得不想方设法四处凑钱。 雍州、凉州巩固城池要钱;颂华河凌汛,赈济灾民要钱;哀水水患巩固堤坝要钱;南疆边军抚恤和重新充实守备更是要钱。辜涣派人到各州巡查,抓了几个贪官,抄家流放,狠狠处罚了一番,暂时遏住了贪墨之风。只是每年税收就那么多,纵然他除尽天下贪官,怕还是左支右绌,捉襟见肘。 辜涣现在算是彻底掉在钱眼里了,偶尔到各宫走动看见摆着的琉璃花尊、琥珀杯,还有诸多金银首饰,都忍不住算计能变卖出多少银子好给他填补空缺。当然,这只能是想想罢了,到妃嫔宫中搜刮钱财的事情他还做不出来,顶多是叫皇后再节省一下后宫开支。 「陛下,冯侍御史到了。」 辜涣眼睛一亮:「宣进来。」 冯怀素被他调进了御史台,此次派人巡查各地,其中便有他。虽说怀素总与世家针锋相对,但做起事来尚还有分寸,虽是要查处贪腐,并未藉机针对世家大族,广为牵连。 上次崔谬入玉京,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辜涣莫名其妙,但一想到他最后那句「路是自己选的」就有些忐忑。他和他叔父一样选了削弱世家的路,若最后是苦果,也得若无其事地生吞下去。 崔谬离开玉京之后,世家的态度悄然发生了变化,表面上势力收缩起来,态度十分恭谨,可若有什么事情,也是能推则推,态度敷衍。比如今年开春时的颂华河水水患,涉及不少世家盘踞之处。往年若遇水患,世家少不了出力赈济,可今年却一反常态,统统上书大表忠心,立意无非是要朝廷出钱赈济灾民、疏通水患,以免生乱,他们不敢越俎代庖云云。 辜涣无法,只得放下面子找郑霜壶,想请他从中调和。郑霜壶是歷经四朝的老狐狸了,三言两语间把事情推得一干二净,气得他一整天没吃下饭。第二日又找郑霜壶试探了一番,辜涣说得口干舌燥,郑霜壶但笑不语,辜涣按捺不住,要他给句痛快话。郑霜壶只说了一句话:「无无因之果,无无果之因。」,态度明确地表示了:天上不会掉馅饼,就你这做法,要世家给钱是不可能的。辜涣到底年轻气盛,不惜从内帑支钱补齐了缺口,也不肯再向世家开口了。 第25页 只是他到底不敢与世家撕破脸皮,若是世家此时造反,他连平乱的钱都出不起。如今世家态度颇为捉摸不定,辜涣人穷志短,不得不忍耐下来。 冯逊趋步上前,上揖一礼:「陛下。」 「无须多礼,怀素且坐吧。」辜涣将批到一般的奏章放下:「如今颂华河赈灾一事如何了?」 「大小事宜众多,水部忙得不可开交。此次赈灾难免要涉及世家所在的郡县,未免生乱,可能要借郡望之力。」 「这我晓得,你们放手去做便是。」辜涣揉了揉额角:「南疆之事处理不够得当,已与世家生了嫌隙,如今让他们占些便宜也便占些便宜吧,权算作安抚吧。」 冯怀素没表示异议,低声应是。 「此次颂华河之行,恐怕还是要麻烦你走一趟了。」 冯怀素怔愣一下:「这……臣之前从未涉及水文赈灾一类事务,何况臣如今在御史台,如此安排,是否不够稳妥?」 「无妨,你再兼个水部员外郎之职,这些事情难保以后没有,你跟着水部的姚侍郎,权当熟悉一下。如今朝中我可信之人不多,赈灾乃是大事,全交由他人我实在放心不下。」 冯怀素沉默了一会儿,道:「若崔员外郎尚在,必然更能为陛下分忧。」 辜涣听了也忍不住嘆气:「我已叫含章敦促着询问过百夷那边,安排赎人之事,只是始终没有音信。南疆薄弱,如今叫百夷占了上风,恐怕没有那么容易谈妥使团之事。百夷之事,到底是我冒失了……」 「待颂华河水患事了,臣自请往南疆,与百夷商量赎俘之事。」 辜涣微微变了脸色:「不行,没有军队撑腰,任你舌灿莲花全是白费,至今为止,使团半点消息也无,遇害也未可知。南疆填进去了左老将军,填进去了含章,还填进去了昭灵,我不想你也填进去。」 「依百夷风俗,若斩杀使团必然要曝尸三日,送回人头以威慑敌人,沱县从未收到消息,使团暂无性命之虞,交战之时尚未杀人,如今刀兵已然暂停,此时再杀使团的可能并不高。如此,使团必然一息尚存,南疆环境恶劣,若不早日赎俘,恐生变故。此外,也算是对世家的安抚。」 辜涣忍不住蹙眉,思虑良久,还是松了口:「也罢。等水患事了,君想去便去罢,若能赎回人来也是好事。若赎不回,大不了等南疆守备充实之后再谈。只要人没死,便还有接回来的机会。」 冯怀素努力按捺住心中的雀跃,面不改色道:「谢陛下。」 「只有一件事,」辜涣警告他:「无论如何,不可涉足百夷领土,至少你得平安回到玉京,否则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冯怀素点头应下,匆匆离开。 姚侍郎为人细緻,面面俱到,直到六月中旬,才终于将颂华河大小事宜处理完,冯怀素得以跟着他一同回京。前往南疆之事总算提上了日程,冯怀素一行六人,皆是轻装简行,准备了两天之后,冯怀素迫不及待地带队出发,前往南疆。 辜涣有多忙,文渊阁就有多忙,袁梦杳闻讯,硬是从堆积如山的奏章中抽身来送。见了袁梦杳来送,其他人知情识趣地避开了。冯怀素颇为惊讶地朝他拱了拱手,他心情颇好地打趣了一句:「梦杳,可是奏章批完了?」 袁梦杳失笑:「你这两日倒是心情不错,脸上又见了笑模样,还知道打趣我了。不像之前那么死气沉沉,看谁都像是欠你两吊钱似的。」 冯怀素扯了扯唇角:「我何时向你摆过脸色?」 袁梦杳知道他的别扭性情:「是了是了,你也没拗断过扇子,都是它们质量不好。」他看了看冯怀素难得舒展的眉头,试探着道:「待你从南疆回来,幼宁的孝期便该结束了,你二人的婚事也快提上日程了吧?」 冯怀素唇角的笑意沉寂下来,面无表情道:「待使团回来再说不迟。」 「若你此行,使团未能归来呢?」袁梦杳步步紧逼:「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此行无功而返的机率更大。你与幼宁年纪都不小了,再不成婚恐怕说不过去。」 「我知道。」 冯怀素今年二十有七,方家娘子方幼宁也有十八岁了,原本两人三年前便已在商量成婚之事了,不料方母猝然病逝,婚事只能延后。如今两人年纪都不算小了,年内成婚犹是属于迟了。 袁梦杳嘆气:「我还记得当日你信誓旦旦说有花堪折直须折,只是玩玩罢了,如今又是怎么了?」 冯怀素苦笑,还能是怎么了?人间四月芳菲已尽之时,方才知道花好,可惜已然寻不得了。「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到底成了一句空话,所以如今,只得是空折枝,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他望着高耸的玉京城墙,缓缓道:「等使团回来,我才能安心成婚。」 「若昭灵回不来了呢?」 冯怀素眨眨眼:「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幼宁何辜?」袁梦杳长嘆一声:「怀素,听我一句劝,此行无论结果如何,都与幼宁成亲吧。旁的不说,你若是悔婚或是与昭灵的关系让人察觉了,难免落人口实,说你品行有亏,这么多年你在清流中积攒的声望,恐怕要毁于一旦了。更差的情况,若是陛下知道了,难免不会对你的立场起疑。」 冯怀素定定看着他:「若我执意不肯呢?」 第26页 「如今昭灵生死未卜,即便他顺利回来,破镜能否重圆也是未知之数。为一个飘渺不定的结果捨弃一切,当真值得吗?你当真肯这么做?」袁梦杳朝他拱拱手:「怀素此去,路上好好想想吧。保重。」 冯怀素皱着眉回礼:「保重。」 冯怀素快马加鞭,不到半个月就赶到了沱县。只是任谁也没有料到,他们一行人一到沱县就听闻了一个噩耗——两日前,百夷那边送来了崔昭灵的尸体。 ☆、别时容易见时难 16 别时容易见时难 骤然接到此消息,冯怀素如遭雷击,只觉脑内轰鸣,震得他手脚发木,头晕眼花,几欲晕厥。他好半晌才回过神来,问来报消息的人尸首何在?身份可确认了?使团其他人如何? 听得那小厮说尸首面目有些肿胀,受了不少刑,不大好辨认,看着相貌、身形相似,衣饰对得上,银兔符也在,叫了使团留驻的人来辨认过,莫衷一是,还没全然确认下来。尸首现停在沱县的义庄内,打算请左将军来认过再说。至于使团其他人还没有消息。 冯怀素听了,觉得八成是百夷那边的计策,送来的一定不是本人,然而这口气松到一半,在听见他说「受了不少刑」的时候,又不上不下地凝滞在了胸口,只觉得心肝搅作一团,又苦又疼。 若真是他呢?若真是他怎么办?崔昭灵那般从小娇生惯养、没受过半点苦楚的人,哪里受得住什么刑罚? 「某与崔主使相识多年,应是能辨认出来的,你带某去义庄看看。」 小厮闻言有些犹豫:「这、尸身有些恐怖,不好脏了冯公的眼罢……」 「无妨,某来此就是为了使团之事,事关重大,如何能够推脱?」冯怀素听了他的话,心里越发觉得沉了,更坚定了要过去亲眼看看的心。恐怖?崔昭灵浑身上下,哪里会与这个词有一点干系? 见他态度执拗,小厮只得乖乖带路,说实话,他可一点儿也不想带人去义庄,那地方既阴森又冰冷,屋内常年见不着阳光,阴湿的潮气与尸体的腐朽味道混杂在一起,让人想掉头就走。上次带人去辨认崔主使的尸身,他悄悄瞥了一眼,吓得三天没睡好觉,一闭上眼睛都是模煳的血肉和白森森的骨骼。 到了义庄门前,门口有两个士兵守着,可见对这具尸身颇为重视。冯怀素来得颇巧,恰好碰见了左含章来此辨认。暌违一年,左含章变了不少,眉眼间少了少年的意气风发之意,经常锁着的眉头在眉心刻下了一道浅浅的痕迹,整个人都笼罩着一股凌厉。 左含章看见他,愣了一下:「怀素?你怎么过来了?」 「陛下叫我来与百夷交涉赎人一事,受不了要确认一下使团生死。」 左含章点点头:「既然如此,一起吧。若是确认了身份,我也好安排着送他回乡。」 两人相偕进了义庄,空气中瀰漫着一股腐朽的死气,左含章不想在这里多加停留——这一年他看过的尸首太多了——大踏步走到了尸首旁边,只一眼,他就觉得胃中有些翻滚。此人死状之惨实在罕见,尸身面目浮肿,半边脸上被烙铁烧焦了,浑身上下遍布血痕。十指指甲被生生拔了下来,干涸的暗红色血液凝固在指端,手指应该是上了夹棍,血肉模煳成一团,扭曲成奇怪的形状,脚趾也是类似的状况。左含章强迫自己看着这具尸首,虽然已经是面目全非,但仔细看确实和崔昭灵有七八分相似。 「不是他。」 左含章听见冯怀素干净利落地论断:「确定吗?我看有七八分的相似。」 「确实有七八分的相似,但也就只有这七八分了。」冯怀素比划了一下:「这人比崔昭灵高一寸上下,你看他的手,虽然血肉模煳,仍然看得出指节粗大,崔昭灵这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世家少爷,哪里来得这样的指节?面貌确实有些相似,只是你瞧这里,崔昭灵左边眉间有一颗细小的痣,这人却没有。再看他的头髮,发色比崔昭灵浅不少,发量也要比崔昭灵多。」 左含章见他言之凿凿,心中略感古怪:你们不是政敌吗?你怎么对他这么熟悉?他按捺住这份怀疑,仔细看了看,也开始觉得这人不像崔昭灵起来, 「这人身上是银兔符,却没有青玉符,按道理,青玉符象徵他的主使身份,如今他滞留百夷,当是不肯离身的,百夷人向来喜爱金银器,将青玉符搜颳走,留下了银兔符实在不合常理。百夷大费周章地送来这具尸体,显然是要阻止使团回朝。由此可见,使团应当尚无性命之忧。」 左含章给他泼了一盆冷水:「由此可见,百夷那边不想放人。」 冯怀素自然也知道这一点,他转开话题:「话说回来,含章,你为何会突然带兵偷袭荷郓城?」 左含章抿紧了嘴唇,神色中的哀恸几乎要渗出血来:「是我自作主张。你们一个个都只说据守不战,如今的状况不比继元之乱时好得多,怎么就不能一战?到底是我太莽撞,不但害得使团被困,摆流沦陷,还害了父亲……」 冯怀素在心底微微一嘆,安慰他道:「含章节哀,只是你能调动的兵力有限,摆流又有重兵把守,如何会就此沦陷。」 「我怀疑……是摆流令赵梁和百夷相互勾结。」 「含章慎言!」冯怀素立刻道:「兹事体大,万不可胡说。」 第27页 「正是因为兹事体大,所以我至今为止仍未上报至玉京。」左含章压低声音道:「我计划偷袭荷郓城,自然不敢让父亲知晓,我此次护送使团来南疆,可用的人数量并不多,只得找摆流令赵梁借兵,他兵权虽不重,可好歹能借出近一千人,当夜出兵,结果荷郓城早有防备,简直是瓮中捉鳖一般。我带兵好不容易杀出一条血路,却发现摆流城内火光沖天已然沦陷,此外竟还有余力围攻沱县。当夜我父亲接到沱县急报,驻军匆匆开拔,虽然回防及时,守住了沱县,但父亲被毒箭所伤。待到百夷终于从沱县退兵,当日之事我越想越觉得蹊跷,于是派人私下调查了一番,发现摆流的这个赵梁和三年前被调任到此处的赵梁根本不是一个人,真正的赵梁早就死在赴任的路上了。」 冯怀素颜色铁青:「偷梁换柱。」他看向左含章:「如果只是这些,你没有理由不上报,可还有其他事情?」 左含章有些犹豫地看向那具尸首:「我不知崔昭灵是否参与了。当日我偷袭荷郓城失败,自知是害惨了昭灵,按百夷风俗,恐怕不日就能收到使团的人头,结果等了一年迟迟没有动静。如今你一来,百夷立刻送来了一具假尸首,更让我不得不疑。」 冯怀素心下一动:「你为何会怀疑崔昭灵与赵梁相互勾结?」 「使团一路行来,崔昭灵对谁都是不假辞色,唯独对赵梁极为热络,临走之时与赵梁几次密谈,每每都要避开我。如今百夷又巴巴送来了这具假尸首,简直像是为他遮掩一般。」 「含章,你人情世故到底知道的太少了。崔昭灵待赵梁热络不是对他热络,而是对摆流令热络,强龙不压地头蛇,他毕竟是外来的,资歷又浅,借摆流的地界行事,出使百夷风险又高,自然不好与地方官为敌,给自己平添麻烦。他与赵梁几次密谈都避开你,恐怕不是通敌,而是要赵梁在他走后辖制于你,免得你惹是生非,不料所託非人。而这尸首,你不觉得太过凑巧了吗?百夷有耐心花三年时间在摆流城钉下这么一根楔子,如今这齣,手段未免太拙劣了些吧?」 左含章当即明白过来,语气愤慨:「好一手离间之计!若不是你来了,恐怕我就着了道了!」 冯怀素有些后怕起来,若是左含章将此事报给辜涣,难保辜涣不生疑心,若是牵连上崔氏,恐怕是要与世家彻底撕破脸皮,到时国内生乱,南疆恐怕就要岌岌可危了。两人对视一眼,神色都有些惶惶,便明白自己和对方想到一起去了。 「怀素,如今要怎么做才好?」 「今日之事不可与第三人说,更是绝不能让陛下知晓。」冯怀素思量半晌道:「如今使团八成还活着,你修书给百夷,询问其他人下落,要求他们把剩下的人交出来。」 「若他们狗急跳墙杀了其他人呢?」 「不,」冯怀素目光灼灼道:「他们会发觉你没发现尸首不是昭灵,离间之计不能生效,急的就该是他们了。」 一路风尘加上大悲大喜,冯怀素回了房间之后,只觉得疲惫不堪,恨不得一头栽倒在床上,可躺在床上的时候,脑子里却又无比清晰。南疆天气炎热潮湿,冯怀素只觉得衣服都黏在了身上,不由地想起崔昭灵,他若是还活着,这一年在百夷是怎么过来的?现在他好不好?会不会受了刑? 当日送使团离京,他甚至都没与昭灵好好说上一句话,就算心中不安,却强要安慰自己他总会回来的,不料别时容易见时难。一年未见,他起立坐卧,无时无刻不想着他,按捺了再按捺,自省了再自省,还是管不住自己一颗心。不由地自嘲起来,冯怀素啊冯怀素,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如今落花已经遍寻不得,流水忽而有了心。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一切磨难,其来有自,活该你自作自受求不得。他道自己是错了。于是,山水重重,他仍找来了,可若是死生相隔,他要怎么办? 冯怀素怕了。怕极了。 ☆、柳暗花明又一村 17 柳暗花明又一村 叶集病了。 他们在鬼鸮林住了还不到一年,叶集是他们当中第十四个抱病的,这里缺衣少食,药品更是不可得了,病了只能硬扛着。前头病了的十三个人,只活下来了两个。崔酒派人轮流看护他,叶集一直发着低烧,神识模煳,一天有大半时间在睡着,不过三四天功夫,人整个地瘦了下来。 「他情况怎么样了?」 负责看护叶集的祝籁摇了摇头:「没有好转,所幸,也没有恶化。只是再拖下去,再好的身体迟早也会给拖垮的。」 崔酒看着躺在床上意识昏沉的叶集,他脸色苍白,两颊微微凹陷下去,嘴唇也干裂,迸开了血色的裂痕。床上的人眼睫动了动,半晌,睁开了眼睛,祝籁大喜:「你醒了?先别说话,先喝水。」 叶集神色还迷茫着就被灌了大半杯水,他嗓子哑着,低声道:「我睡了多久?」 「一天半。」正赶上午间,崔酒叫人盛了一碗野菜汤给他,叶集摇摇头,推开了碗:「不用给我,浪费了。」 祝籁端着碗,怒其不争:「胡说什么?你才多大年纪,哪就那么容易死了?」 叶集倚在窗边,看向崔酒:「我还能活几天呢?」 崔酒接过汤碗轻轻放在他手里:「我又不是大夫,怎么会知道你能活几天?想想你妻子,你要是这么死了,可就把她一个人孤零零抛下了。」 第28页 叶集垂眸,苦笑:「现在难道不是孤零零抛下她一个人了吗?」 「纵使山川相隔,也总有一日能再见;若是阴阳相隔,你就只能在奈何桥边等她了。就算你愿意等,你怎知她会不会愿意你等?」 叶集沉默了半晌,自己端起那只粗陶碗把野菜汤喝了干净。崔酒拍了拍他的肩膀,又递给他一碗汤,叶集看了看他,心知这是崔酒的那份,他没有推辞,接过碗把汤喝干净了,低声道:「谢谢。」 「好好休息。」 见崔酒要离开,叶集忽然道:「能把窗打开吗?屋里有些闷。」 崔酒看了看外面阴沉闷热的天气,把窗子给他开了,嘱咐道:「这天气着凉也难,通通风也是好的。」 等回了自己的竹楼,崔酒脸上安慰般的笑意就散了,正愁眉不展着,门外有人步履匆匆地过来叩响了门:「崔主使,百夷那边派了人来,说要见您。」 崔酒眉头拧得更紧了:「叫他进来。」 过了半晌,人来了。见来人是代侞,崔酒惊诧道:「你怎么来了?舍岈那边……」 「主人求了鬼主首肯,才派我过来的。」 崔酒放下心来:「舒恩最近如何?」 「鬼主很倚重他,借着主人的关系,白拓部的旧臣对鬼主亲近不少。」代侞简洁道:「我过来的时候看见你们少了不少人,你还是保重自身比较要紧。」 崔酒笑了一下:「我没那么容易死。」 代侞从袖中取出一只不到巴掌大小的紫雀递给他:「这是我与主人通信的鸟,没人敢截下来,主人要我暂时借给你用。」 崔酒没接:「那你和舒恩怎么联络?」 「我会到明面上,始终伴随主人左右,暂时用不上他。」 崔酒这才接了过来,道了谢。 代侞又道:「本来是不许这样的,不过鬼主将鬼鸮林外的人撤走了,也就是默许你们可以离开鬼鸮林,与狐玳部做些交易,但别想着跑,鬼主想必已经和狐玳部打过招唿了。」 崔酒心下一动:「是不是齐朝那边又有动作了?」 「是。」代侞点了点头:「不然我也不会亲自走这一趟。鬼主派人送了一具尸体假冒你送到了沱县,齐朝递了国书过来,要求赎回其他人,鬼主态度有些摇摆,他派了人去谈,但条件十分苛刻。主人的意思是,若你想走,他会想办法把你一併送走。」 崔酒狐疑:「假尸体?齐朝派谁来商讨赎人一事?」 代侞摇摇头:「不知。」 「那放人的条件呢?」 「三十万银。」 「哈?三十万!」崔酒冷笑:「他还真能狮子大开口,齐朝不会同意的。」 代侞不解:「中原向来富饶,三十万银虽多,但从国库支,也算不得太多吧?」 「放在继元之乱之前或许不算太多,可如今齐朝建国不过两代,又兼战火频繁,加上如今南疆这一战败,光是抚恤就能把国库掏个精光,哪里来的闲钱赎人?否则当初也不至于派使团来百夷和谈,开战就是了,舍岈不会不知道……」崔酒勐然瞪大了眼睛:「舍岈不会不知道这点——他这不是狮子大开口,他根本就没想放人!你回去叫舍迦不要干预此事,我怀疑这是舍岈在藉机试探。」 崔酒指尖微动,「叮叮」地敲着桌子:「舍岈既然根本没有放人的想法,找假尸体冒充我就是多此一举,他为何要这么做呢……齐朝遣来赎人是什么时候?尸体又是什么时候送过去的?」 「尸体是七天前送过去的,齐朝派遣人到南疆约莫是五天前。」 半晌,崔酒冷笑一声:「离间计,好个舍岈。若是认不出尸体的身份,齐朝必然以为我死了,可以离间世家与皇帝;若是认出尸体不是我,八成会觉得是我已叛敌投降,百夷替我故意遮掩,照样可以离间世家与皇帝,端的是好计策啊!」 代侞垂眸:「那我们现在如何?」 「现在如何?」崔酒微微挑眉:「静观其变。」 代侞惊诧地看着他:「若是齐朝果然中了离间之计呢?」 崔酒讥笑道:「若世家与辜涣离心,着急的必然不是世家,而是辜涣,如今我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其中说不定还有他的功劳,我哪里帮得了他操这份闲心呢?何况,说到底,崔氏才是我的立身之本,辜涣又算得了什么。」 「可如果齐朝生乱,你回去就更是遥遥无期了。」 「我叔父尚在,能生什么乱?辜涣若有对付我叔父的本事,我又何必到百夷走这一遭。」崔酒拨弄了一下腰间的青玉符:「告诉舒恩自己保重,凡事三思后行,若有什么事情拿不定主意,就去问舍岈,宁可显得蠢笨一些,舍岈容得了一个蠢弟弟,却容不了一个出身高贵又自作主张的弟弟。」 代侞点头称是。 崔酒撩弄了一下站在案几上偏头看他的紫雀,问道:「这雀儿吃什么?」 「是虫子就吃,它自己就能找食餵饱自己。」 崔酒摸了摸它柔软的羽毛:「好在这鬼鸮林里什么都缺,就是虫子多。」他斜睨着代侞问道:「狐玳部可有大夫?」 「怎么了?你的咳疾又復发了?」 「不是我,是其他人病了。」 「狐玳部的巫医我有一个相熟的,可以叫他来,顺带也看看你的咳疾,等天凉了,估计要咳得厉害了。」 第29页 「有劳。」 代侞很快将狐玳部的巫医请了回来,他年纪很轻,估计和叶集差不多大,穿着青黑色的异常,脖颈、脚腕都缀满了银饰,只有手腕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戴。一双眼睛乌熘熘的,看起来颇为活泼。 「我是狐奇罗,病人在哪儿啊?」他眨着眼看了看崔酒:「是你吗?你这副脸色一看就知道是思虑过重,郁结于心,阴湿入体。」 「不是我。」崔酒将狐奇罗领到了叶集住着的那间竹楼:「病人是这位。」 狐奇罗打量了叶集两眼:「他?他已经快好了,吃了没煮熟的水吧?你们这离得最近的那条水很古怪,若是不煮熟就喝,一准要发烧,其他动物都不在那里取水的。」他从眼见挂着的口袋里取了几株草出来:「以后煮水可以在里面放点这种草,就算一时不注意,水没有煮开,也不会生病了。你现在你这个草煮水给他喝点,好的会更快些,不要放太多,也不能吃,不然会闹肚子的。那条河边到处都是这种草,你们取水的时候顺便采一把,每次煮水放一根就够用了。」 崔酒接过来,细细观察了一下这种草:「多谢,我以后会教他们留意的。」 狐奇罗眯着眼睛笑了:「好说好说。」 崔酒先叫人拿着这种草去给众人认识顺便煮水,然后才回过头看向狐奇罗:「狐大夫还有什么话就说吧。」 狐奇罗咧嘴笑了:「你们中原人果然聪明。你看,你们这些人细胳膊细腿的,一看就不是能干粗重活的,这鬼鸮林里各类药材都不少,我呢,是个大夫,想请你们帮忙采採药,我用食物、衣服来换,当然你们要是想要金银也没问题,我按市价付给你们,你可以叫人出去换成别的。你们当中若是有人病了,我免费给你们诊断,你觉得怎么样?」 崔酒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恐怕药材没有那么好采吧?」 狐奇罗挠挠头,笑了:「是没那么好采,但也没有那么难,只是要小心别碰上老虎和毒蛇就是了。」 叶集咳了两声道:「崔主使,这买卖是合算的。」 狐奇罗立刻道:「你看你看,这位小兄弟多懂行。」 崔酒何尝不知道这已经是十分合算的买卖了,刚来鬼鸮林的时候,等到舒恩给他们准备的干粮吃光之后,他们就面临着断粮的窘境。他们没有趁手的东西,就算御射功夫还算过得去,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很难捕捉到什么。至于那些野菜、野果、蘑菇也不是好相与的,他们不熟悉百夷的植物,有五个人因为误食了毒物丢掉了性命。若有个大夫能教他们辨别药草植株,通过採药换取食物,可以说是再好不过了。 崔酒点点头,首肯道:「可以。」 ☆、诚知此恨人人有 18 诚知此恨人人有 自递了国书,就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冯怀素在南疆盘桓许久,百夷始终没有动静,如今南疆兵力不足,做什么也没有底气,他只得发了国书敦促此事。这次百夷派来了使者,在摆流城外三十里处清风亭会面。 清风亭位置高耸,周围地势平坦开阔,万事万物尽在眼底,很难设下埋伏,冯怀素坦然赴约。百夷派来的使者年纪稍长,为人倨傲,开口全是百夷语,态度十分倨傲。冯怀素虽是早有准备,奈何朝中比较擅长百夷语的人都在此次出使百夷的队列之中,他这次带来的人加上当时留守的使臣凑在一起,只能勉强和对方交流。可每每谈到关键问题,对方就装作听不懂的样子,不肯继续深谈。 双方在清风亭对峙了六天,赎俘的事情半分眉目也没有,哪怕冯怀素是个傻的,也知道对方根本没有诚意商讨此事。何况冯怀素从不是个傻的。既然如此,他也不再做出一副谦逊知礼额样子,一反常态道:「若百夷有诚意放人,我们不妨再谈;若你们有条件、有章程不如直接提出来,就算是『图穷匕首见』,现在也该到时候了。否则,也不必浪费彼此的时间了。」 奚骞眉目间精光一闪,他详作不懂:「匕首?哪里来的匕首?我们此次不是要商讨赎人一事吗?既然要和平解决,怎么会有匕首呢?我们百夷人最是实在,条件再简单不过,三十万银或三十万金,一个子都不能少。」 冯怀素面色难看:「百夷可真是狮子大开口啊,我中原金银产量稀少,鬼主未免太难为人了。」 「此言差矣。」奚骞笑了笑:「你们中原向来有『千金买骨』的美谈,活人总要比死马值钱些吧?若是你们的使臣知道自己还如一匹死马,恐怕难免灰心吶。」 冯怀素自然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人不如马,此事若是传扬出去,对四方归心大大不利,不仅仅是滞留百夷的使臣可能生变,兔死狐悲,就是在朝在野的朝臣名士心中也难免忧虑。 奚骞见他听了进去,话锋一转道:「当然——死人有没有死马贵就不一定了,若是你们想按便宜的走,我百夷自然也没有意见。」 「使者慎言,我齐朝赎的是人,而非尸体。」 「你也说你齐朝是要赎人,这活鸡和死鸡都不是一个价格,活人和死尸自然也不是一个价格。你要是用死尸的价格,赎到的当然只能是尸体了。」 冯怀素沉默了一会儿:「既然已有了三十万银的价码,想必可以赎回人员的名册也是有的。」 第30页 奚骞将早就准备好的名册递给他:「自然,请过目。」 冯怀素翻开名册,略略扫过:「这、百夷未免失之诚意。使团五十四人,这只有四十人,其余人何在?」 「其他人自然是死了,前头说了,活人和尸体的价码自然不同,若是你们想要尸骨,我们再谈别的价码。」 「不过一年,使团就少了五分之一?」 奚骞笑容冷酷:「这也要拜你们失信偷袭在先所赐,鬼主震怒,将使团流放到鬼鸮林,任其自生自灭。难不成还要我百夷养着你们这群背信弃义的中原人不成?真当我们傻子吗?鬼鸮林条件艰苦一些,死了这些也不算太多,冯使者最好知足吧。若是再等一年,恐怕连这个数目也没有。」 「主使崔昭灵、副使蓝舒恩皆已身死?」 「我们鬼主是很赏识崔主使的,奈何他怎么也不肯降,前几日挨不过受刑人没了,尸体不是已经给你们了吗?至于副使……」 「副使如何?」 「这件事说起来还要感谢中原,副使蓝舒恩乃是我百夷流落在外、身份尊贵的王子舍迦,百夷才是他的故土,哪里来的赎人一说?我们百夷人做买卖自是公道,不会讹诈你们。」 冯怀素一字一顿:「蓝舒恩是百夷王子舍迦?」 「千真万确,如假包换。有牙星和花青为证,乃是鬼主亲自承认的,鬼主与舍迦王子自幼亲近,难道还会认错人不成吗?」 「那还是恭喜贵国了。」 「同喜同喜。」 「看来使君不怎么了解我。」冯怀素收敛了表情,低头望着杯中那汪浅浅的茶水:「某无才无德,忝列朝堂,好歹与崔主使同朝多年,虽是暌违一年,还不至于认不出人来。至于蓝副使,虽是不熟,却也记得乃是极其耿直仗义的人,他与崔主使关系素来亲近,若他真是舍迦王子,不至于连保住朋友性命的能耐都没有。使君何故诓我?」 奚骞动作一顿,哈哈大笑起来:「冯使君过谦了。不错,崔主使尚在人间,不过我前头说的也不假,一则,鬼主的确非常赏识崔主使;二则,崔主使与舍迦王子关系亲厚,鬼主疼爱幼弟,不欲其与好友千里相别,故而希望能够留下崔主使。既然冯使君已发现了,若假作不知此事,那我百夷愿减去十万银,古有千金买马,今我百夷愿用十万银留人,足可见诚意。崔主使有鬼主赏识,又是舍迦王子的知交,留在百夷必然前途无量,绝不会比回中原差。怎么样?冯使君考虑考虑?」 「若我齐朝出三十万,崔主使可包含在内?」 「这——使君若是坚持要人的话,四十万。」 冯怀素轻笑了一下:「妙哉妙哉。」 「若你中原连十万银也不肯出,显然不如我百夷重视崔主使,何必硬要他回去呢?不若留在我百夷,荣华富贵受用不尽。」 冯怀素没有反驳,只道:「无论是二十万还是四十万,都不是个小数目,某人微言轻,需要回禀陛下,使君可等些时日?」 「好说好说,早知道你们中原人办事繁琐,若是传消息,一来一回二十日绰绰有余了吧?我们二十日后仍在此地如何?」 冯怀素点头:「可以。只是某不希望耽误这几日功夫,发觉使团又少了人。」 「这点大可放心,鬼主仁慈,已派人帮他们改善状况了。」 冯怀素向他行了一个合十礼:「多谢,某先告辞了。二十日后,恭候使君。」 待离开了清风亭,冯怀素脸色彻底阴沉下来,警告随行商谈的众人道:「今日之事,但凡有一字泄露或随意造次,按叛国论处。」 众人乍闻秘事,心中震惊不已,闻言立刻战战兢兢,低头称是。 回去的路上,冯怀素的脸色始终很阴沉。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冯怀素不由自嘲,竟觉得此言最是贴合当下情境。二十万银,自己倾家荡产也不可能凑得出,倒不如当初做个商人或是贪官,此时也不必一筹莫展。 见冯怀素回来,左含章立刻亲自过来询问状况。冯怀素毫无保留地将事情说了,甚至将其中利害、因果一点点掰开与左含章说了个清清楚楚,他如今留在南疆,必须要能独当一面,此时多费些功夫,总好过他一时不察酿成大错来得强。 左含章嘆气「二十万银……这、唉……若有二十万银供我重建南疆守备,又何必龟缩如此?」他看向冯怀素:「陛下可能出这二十万吗?」 冯怀素断言:「不可能。」 左含章有些不豫:「陛下未免有失厚道。」 冯怀素苦笑:「你当是陛下不想吗?陛下是不能,二十万银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国内水患不断,南疆又亟待重建。前一阵赈灾都是陛下开了私帑,此时是彻底一穷二白,一个子也拿不出。」 左含章闻言,面露羞愧:「都怪我。若不是我这么莽撞,轻易便中了计,也不至于使陛下、使使团陷入如此境地。」 冯怀素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臂:「事已至此。」 「怀素可有主意?说起来,我也还有些家产,若是变卖了,虽凑不齐二十万,但也能抵一些。这事我有责任,合该出这一份。」 「哪里是二十万,分明是四十万。难道你真要把昭灵抛在南疆不管了?」 「不是不管,奈何有心无力。二十万尚出不起,何况是四十万。」 第31页 两人相对长嘆,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的无奈。左含章道:「实在不行,只能效仿高祖,向世家暂借了。」 「也要世家肯借才行。那时建朝不久,高祖与陛下同亲密无间,才能借的出这一笔,如今?」冯怀素摇摇头:「世家如今连赈灾都不肯。」 「可昭灵毕竟是崔氏的人……」 冯怀素心头一动:「是啊,昭灵毕竟是崔氏的人。」 左含章见他神色就知道他有了思路,问道:「你有主意了?」 冯怀素略一点头:「我想叫世家出这笔银子,这是唯一可能的办法了。」他神色有些迷惘:「百夷虽是故意刁难,诚意不足,可若是错过了这次机会,再想赎人恐怕是遥遥无期了,我总得试试。」 左含章挠挠头:「昭灵是崔相的侄儿,别人不管他,崔相总不至于不管吧?」 「你去把这名册上所有人的背景查清楚,若是出身世家,或是家资丰厚的人全部标记下来。」 「好。」 左含章刚要离开,冯怀素叫住了他:「含章,此事先不要惊动太多人,叫你的心腹去做。二十日后,今日随行的人,一个都不能留下。」 左含章愣了一下,半晌,点了点头。 ☆、万里归心对月明 19 万里归心对月明 狐奇罗带了狐玳部的两个人,提着大小包裹到了鬼鸮林。崔酒乍然见了他有些疑惑:「你怎么今日来了?」 狐奇罗笑嘻嘻道:「过几日不就是你们中原人的中秋节了吗?我有事要离开几天,所以就提前来了,这些就算是预付了吧,等下次一起给我就好。」 崔酒没有推拒他的好意,道过谢后将东西的数目清点了仔细记录下来。 「要走多久?」 狐奇罗:「也就五六天吧。每年这个时候,师门的师兄弟要约着切磋一下医术。」 他顺手捻起簸箕里晒着的药草,放在口中尝了尝:「唔,这药成色不错啊。」 崔酒没答话:「还有事吗?没事就请回吧,你们巫医不都是很忙的吗?」 狐奇罗瞪圆了眼睛:「哇——卸磨杀驴啊,你们中原人真黑心。」 在一旁磨制草药的叶集冷笑一声:「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冤枉啊。我怎么就成了黄鼠狼了?」 「你自己心里清楚。」 「叶集!」崔酒不贊成地喝止他,叶集噤声,狠狠地瞪了狐奇罗一眼,狐奇罗在崔酒看不到的地方回了他一个鬼脸。 崔酒扭头对狐奇罗道:「狐大夫还有事情?」 狐奇罗摇头。 「陈主簿,送客。」 陈颉三步并作两步挡在狐奇罗前面,他笑得温文尔雅,手上的动作可一点都不客气,一路推搡着狐奇罗,嘴上还说着:「多谢狐大夫,您看您,来就来还带了这么多东西。您看这里又脏又乱的,您还是先回。等我们什么时候收拾干净,一定请您来做客。」 就算带了两个人,面对人高马大的陈颉还是安静认怂的狐奇罗举手投降:「好好好,我这就走,你别推我啊,我这就走。」 狐奇罗乖乖退到了栅栏外面,稍微高声道:「那我先回去了!你们好好採药啊,我过几天就要回来验收啦!」没人搭理的狐奇罗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悻悻离开了。 陈颉指着地上大包小包的东西,问道:「主使,这些东西怎么办?」 「分成等份,等今天採药的人回来之后,送到各个竹楼里去。」 陈颉嘆气:「还有三天就是中秋了。」 算起来,他们困在百夷已经一年有余,第一年尚还在牢狱之中,满心都是惶惶然,也顾不上思乡,今年却不同。有了和狐奇罗的交易,日子过得容易了不少,他们大多是年轻人,恐怕还是首次离家如此之久、如此之远,愈接近中秋,思乡之情愈发严重。最近这几天,使团诸人都有些恹恹的,今日看见狐奇罗送来的东西,更觉得心里不舒坦了。 叶集瞥了一眼地上的东西:「不用算我的,我不要。他一看就知道没安好心。」 陈颉蹙眉:「狐大夫左右是一片好心,你这样未免有些过分了吧?」 叶集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一片好心?只怕是绵里藏针、口蜜腹剑吧?挑什么时候不好,偏选在这时候,分明是来摇动人心的。不信你问崔主使。」 陈颉询问地看向崔酒,崔酒看了看叶集,又看了看陈颉:「好了,左右都已经如此了。」他对陈颉道:「景行,狐奇罗恐怕是舍岈的人,他暂时可行,但未必一直可信,你最好不要与他太过亲近。」 陈颉一脸难以置信,叶集给了他一个「我就知道你不长脑子」的不屑眼神。还没等他得意多久,就听见崔酒道:「云贊。」 叶集立刻收敛了所有表情,一副异常谦逊无辜的模样:「在。」 「你是个聪明的,只是难免冲动了,这些事情你心中有数便好,何必故意去找人狐奇罗呢?」 叶集称是,模样要多乖巧有多乖巧,看得陈颉在心中非常不君子地翻了个白眼——这才是口蜜腹剑、里外不一的典型吧? 崔酒看着自己手底下性情截然不同的两个人,陈景行像博景侯薛清檀,是典型的君子,光明磊落,待人真诚,从来不以恶意揣度他人;叶云贊则像如今的中书令郑霜壶,聪明归聪明,为人处世颇有些生冷不忌、剑走偏锋的味道。若有一日,这二人能重回朝堂,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大器。 第32页 但愿——但愿他能将这剩下所有人都平安带回去,给他们谋个好前程,也算对得起在百夷过的这些担惊受怕的困难时日。 「咕咕咕——」 听见这奇特的叫声,崔酒看了一眼落在他竹楼窗边的紫雀,心知是舒恩那边又传来了消息。他并没有立时去查看消息,而是等到众人休息的时刻,在无人处拆开了它带来的弹丸。这一张小小的纸条上写不下多少东西,很多东西只能简略了再简略。 崔酒扫了一眼这次的消息,神色立刻冷硬下来。纸条正面写着十一个字:冯欲集世家之力赎人未果;反面写着:二勾结朝臣。崔酒将纸条丢进了火盆中,翻腾的火舌点亮了他半面脸颊,跃动的光影舔舐着他的低垂的眼睫。 来的人原来是他。崔酒露出一个不屑的笑容,冯怀素啊冯怀素,真是无论什么事情都能把主意打到世家头上。只是真当他叔父与他一样好对付吗?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凡事有一则有二,这事一旦开了口子,皇帝行事恐怕就要浑不在意起来,若是不小心办砸了或是缺钱了,就要把主意打到世家头上了。如此怎么了得?何况他们世家为帝王办事,为朝廷卖命,何以最后还要自己收拾烂摊子?既想马儿跑得快,又想马儿不吃草,天下哪里来的这样的美事? 崔酒用火钳从火盆中将那张特制的字条夹了出来,上面的字迹已经消了。他想了一会儿,用草杆蘸着水在上面写道:勿忧此事;然后又翻到了反面,写道:切忌妄动,不可发难。崔酒将前几日挖出的蚯蚓餵给了紫雀,然后将那纸条重新团成弹丸大小餵给了架上待着的另一只紫雀。小东西瞪着黑熘熘琉璃似的眼睛,轻轻啄了啄他的手指,扇着翅膀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一直到中秋,崔昭灵始终没有收到蓝舒恩的回信,心中难免有些担忧蓝舒恩没有听他劝诫,轻举妄动以至于给自己惹上麻烦。到底是中秋佳节,崔昭灵早早定下今日休沐,不必出去採药,左右一天工夫,耽误不了太多事情,以后几天加紧一些就能赶上进度。 这一年功夫,使团中的人早就相互熟悉了,在天色还没暗下来的时候,一群人围坐在竹楼前的空地上煮了一锅浓稠鲜美的蘑菇汤,每个人还分了半个野果。待天色渐渐暗了,就将篝火熄灭以免吸引来野兽。他们安安静静地坐着,一直等到月亮出来。 人有情而月无情。到了十五,月就会重新圆满起来,无论在哪里,都是一样的明亮皎洁。可惜,月圆人不圆。众人看了一会儿圆满的月轮,心下难免惆怅,不一会儿就纷纷散去了。 叶集是最晚离开的一个人。他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庭院里,盯着月亮看了很久,久到崔昭灵以为他会这样枯坐一夜。一直到月上中天,叶集才拍了拍衣襟,动作僵硬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活动了一下四肢,毫无声响地回了竹楼里。 崔昭灵看着他孤零零的背影也不免难过起来,他和他妻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正是新婚燕尔,却不得不匆匆告别,这一别已经是一年,而归家之期仍遥遥不可闻。 而这,全是他的错。若非他毫无戒备,轻易中了舍岈的圈套;若非他执意要留在百夷,他们这些人原本是不用困在这里的——这些,全是他的错。 崔昭灵闷闷地咳了几声,将窗子掩上了,开始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梳理自己的计划。他正想的出神时,突然听见门口「吱呀——」一声轻响,在静寂的夜色里分外刺耳,门外转进一个漆黑的人影,崔昭灵立刻警醒。 「昭灵?」 崔昭灵听见那个声音呆滞了一会儿,难以置信道:「舒恩?」 那人摘下兜帽,露出一张眉眼灵动活泼的脸庞,他笑得有些羞涩,确是蓝舒恩无疑:「是我。」 崔昭灵连忙将他拉进屋内,将门栓住了,他压低声音:「你怎么来了?夜间进鬼鸮林多危险,你不要命了?」 蓝舒恩见他似乎有些气急了,立刻道:「舒恩莫急,我这次来是哥哥同意,派了人一路保护我过来的,不会出危险的。只是我让他们留在外面,免得惊动了其他人。」他晃了晃手里的酒罈:「你看我带什么好东西了?」 崔昭灵无奈地看着他,接过酒罈道:「看在美酒的份上,这次我就不计较了。」 蓝舒恩低声哼笑:「一年没见酒,你肯定馋坏了吧?」 崔昭灵打开酒罈,不由贊道:「唔——清香怡人,果然是好酒!」他就着酒罈喝了一口,过了好半晌才道:「既然有了好酒,当有皓月作陪才好。」他重新将窗子打开,清朗的月色洒落在竹楼内。两人就着月色,沉默着分饮了一坛酒。 ☆、满目秋风百事非 20 满目秋风百事非 已经是后半夜,窗外月色如水。崔昭灵与蓝舒恩倚坐在窗边,各有心事,一时间谁都没有开口。只是一坛酒喝得再慢也有喝尽的时候,崔昭灵喝掉了最后一口酒,偏头看着分外沉默的蓝舒恩。 「你有心事。」 蓝舒恩笑了一下:「什么也瞒不过昭灵。」他停顿了一下,接着道:「不是什么大事,昭灵不必理会。我这次来,一是来看看你是否安好;二来是关于上次传书时你的建议。」 崔昭灵恍然:「难怪一直没接到你的传书。」 「如今舍辻与朝臣勾结,欺上瞒下,意在鬼主之位,我已掌握了确凿的证据,为何不能在此时发难,打他个措手不及?」 第33页 「以前倒是没发现你还有这么急躁的一面。」崔昭灵拍了拍他的肩膀:「还不到时候,你此时揭发此事只能打草惊蛇。」 见蓝舒恩一脸不解,崔昭灵为他细细解释:「舍辻是百夷王子,出身不低,在百夷的影响力也不可小觑,舍岈心知他图谋不轨,却始终没有动他,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你是舍岈的兄弟,他也是,手足相残,即便是在百夷也绝非一个好听的名声,因此,若舍辻不是行径恶劣到不得不除的地步,难免会有各种流言蜚语。一个人待兄弟都如此残忍,待臣子又会如何?群臣很容易因此与舍岈离心。这是舍岈迟迟没有对他动手的原因,舍辻仅剩的优点大概就是谨慎了。」 「可我如今已经抓住他的把柄了?」 「这样的把柄舍岈手里握着的只怕是要比你多百倍。」 蓝舒恩心知这是事实,不由垂了眼睫,一脸委屈。 崔昭灵略略和缓了语气,低声问他:「舒恩,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心急?」 蓝舒恩抿了抿嘴唇:「你和哥哥之间,我会帮你;哥哥和其他人之间,我会帮哥哥。我想帮他的忙,而不是要他一直照顾我。」 「是我让你为难了。」 蓝舒恩摇了摇头:「没有,这是我自己的决定,没人逼我。昭灵,这些事情我不懂。我原来以为自己一辈子当个协律郎,衣食无忧也就够了,事到如今,却是书到用时方恨少。」 其实蓝舒恩读书并不算少,只是他更爱看地理水文、星象术数一类的书,他性子天真质朴、浑然天成,连史书读的都不多,三略六韬之类的更是从不涉猎。叫他去做治水修坝、财政调度之类的事,虽说没有经验,但也能很快上手;可叫他与人勾心斗角、阴谋算计,他就显得太幼稚,无怪乎会陷入这样尴尬的境地里。他原本是能安安稳稳当他的协律郎的,再不济,也是能安安稳稳当个无忧无虑的小王子的——若是没有自己。 「舒恩,你若要对付舍辻,最要紧的是一击必杀,只有把柄是不够的,勾结朝臣这种事可小可大,而且很容易被反咬一口,所以最好的方式是详作不知,切忌轻举妄动。等你找到了他致命的把柄时,出手务必要快,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让他来不及补救。」 蓝舒恩懵懵懂懂:「什么样的把柄才是致命的?」 「舒恩,勾结朝臣是为了什么?」 「谋逆。」 「然也。」崔昭灵徐徐道:「舍辻想要百夷王的位置单单有朝臣支持是不够的,否则你早已经可以取而代之了。舍辻想要取代舍岈,必须要有足够的军队。百夷虽然民风剽悍尚武,可是贵族能拥有的军队数目都是有限的,而且远不能对付与舍岈相抗衡。舍辻想要取得足够的军队,方法无非有两种,一种是暗中蓄养军队;二是收买军队首领。」 「可是这必然是十分隐秘之事,哥哥都查不出来,我怎么可能查到?」 崔昭灵笑了一下:「舒恩何必自贬至斯呢?无论是私下蓄养军队,还是收买将领,都不是一笔小开支。我记得舒恩的数学很是不错,不若从帐目入手来查。我记得百夷的税收都是从各个贵族手中缴的,所以贵族每季都要上报帐本,你可以从中寻找蛛丝马迹。」 蓝舒恩并不贊同:「舍辻那样谨慎的人,不可能会在帐目上出错。若是有,哥哥必然早就发现了。」 「舍辻虽然谨慎,可他不可能事事亲自过问,底下的人良莠不齐,未必有那么谨慎,这是其一;其二,我要你查帐目,不是要你立时发现出入,若是这么容易,舍迦也不至于对他如此忌惮,可凡事总有端倪,日久年深总能发现端倪。你若是要查,就要找到其中的反常之处,事反常,必有妖。想来他是将化整为零,将这些支出藏在了正常的收支之下,能不能发现就看你自己了。」 「我试试看,希望能有所发现吧。」蓝舒恩眼底迷惘,显然是没什么信心,他语带歉疚道:「是我不好,明明是中秋佳节,却那这些事情来烦你。」 「舒恩与我不必如此客气,何况今日,使团里没人有心思过这个中秋。」崔昭灵拍了拍身旁的酒罈:「我还要谢舒恩给我带来这坛好酒呢。咳、咳咳……」 「昭灵的咳疾又发作了?」蓝舒恩不由蹙眉:「都怪我当时太粗心了,要是我早些发现,也不至于耽误那么多时日,让你留了病根。」 「咳,不要紧,左右不是什么大毛病。天气冷了就有些咳,等明年天气暖起来就好了。」崔昭灵仔细看他:「舒恩看着清减了,这些时日可是不大舒心?」 蓝舒恩摇摇头:「没有的,哥哥待我尤其好,只是日日督促着我练武,所以才瘦了些。」他说着,又有些惆怅起来:「昭灵,人都是会变的吗?」 崔昭灵心尖一颤,声音略微有些尖锐:「怎么了?」 蓝舒恩正专心地想着舍岈的事情,没有发现崔昭灵的异样:「回来之后,哥哥虽然待我和以前一样好,甚至比以前更好,可我觉得他变了。我哥哥以前,没有这么、这么阴晴不定,他以前是很爱笑的人,他笑起来的时候特别温柔,但是他现在几乎不笑了。他当这个鬼主,似乎当得一点也不开心。」 「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悽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崔昭灵似是有些感慨:「舒恩,的确不是每个人都会变,可大多数人是的。」 第34页 蓝舒恩殷切地看着崔酒:「我真希望你不变,我哥哥也不变。等你回了中原,什么时候以朋友的身份来看我,我哥哥一定会喜欢你的。不会像现在这样、这样不融洽。」 崔昭灵目光闪了闪,眼底神色复杂,他勉强地笑了一下,答应下来:「但愿如此。」蓝舒恩满足地笑了起来,像个餍足的、无忧无虑的孩童。崔昭灵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都没说。他忽然觉得难过起来,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凝滞又干涩。 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这永远只能是个无法实现的期待。舍岈不再只是他当初那个处处照拂他的哥哥,自己其实也不是那个能和他在滴水轩开怀畅饮的崔昭灵了,他们全都变了,将蓝舒恩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在原地。他不忍心叫舒恩难过,可他最终必然是要舒恩难过的。纵然他能瞒过他一时,等到他发现的时候,只会加倍失落和难过罢了。 蓝舒恩和他说着他收集到一些消息,帮助他了解百夷的局势,其中还夹杂着一些有趣的轶事,希望能够博他一笑。崔酒安静地听着他讲,配合地陪着他笑,心里却愈发不好受起来。蓝舒恩讲到口干舌燥,骤然发现时候不早了,再过一个时辰恐怕天就要亮了,他只得分外不舍地再次与崔酒道了别。 临走的时候,崔昭灵将压箱底的几本书送给了蓝舒恩:「这册《三策》是我抄写的我叔父的策论,大概会对你有些帮助。至于这本《灵囊》是我叔父闲来无事写的一些兵法的心得,你若是有兴趣可以读一读。」 蓝舒恩如获至宝地捧着两卷书:「这些都是崔相写得吗?」不对,昭灵离家千里,只有这两卷书供他睹物思人,他怎么能把这书拿走呢?思及此,他又把书放下了,道:「不、不用了,我估计也看不懂,还是先找三略六韬来读吧。」 「就当先帮我保存吧,我这里蚊虫很多,天气又潮湿,万一弄坏了这两卷书就太暴殄天物了。舒恩如果有时间,不若誊写几份,自己留着或给其他人读都好。」 蓝舒恩觉得有道理,自己还是找人多誊写几份,万一这两册书不小心毁坏了,就太可惜了。他没再继续推辞,珍之重之地接过两卷书:「那就暂时放在我这里保存,等到你离开鬼鸮林的时候,我再交还给你。」 崔昭灵点了点头,轻手轻脚地打开了竹门,一直将蓝舒恩送到院落之外。蓝舒恩向他拱手告辞,崔酒忽然道:「舒恩,无论如何,我希望你不会变。」 蓝舒恩眨了眨眼睛,又露出了那种带些羞涩的笑容:「我不会的。后会有期,你多保重。」 「保重。」 崔酒目送蓝惬离开,直到林中的枝桠完全掩住他的身影,风已经有了些料峭的意味,若是满目秋风百事非,他只盼着,蓝惬还是蓝惬。 ☆、杳然俱是梦魂中(上) 21 杳然俱是梦魂中(上) 将近年关,天气渐冷,玉京却逐日热闹起来,长街两侧枝叶凋零的杨树上结满了红绸,在冷风中招展出一片灼热的颜色,映着昨日的新雪,煞是好看。 冯怀素每年这段时间心情都不怎么愉快,他脸上仿佛结了一层冰霜,议事的时候极其罕见地和辜涣起了冲突,袁梦杳夹在中间苦口婆心、好话说尽,最后冯怀素还是拂袖而去,留下袁梦杳和辜涣相顾无言。 想来好脾气的辜涣也忍不住向袁梦杳抱怨道:「他这是炮药吃多了?说话句句带火气。」 袁梦杳不得不替好友收拾烂摊子,安抚道:「陛下息怒,说来也不是头一次了,每年年关他不都是这副模样么?」 辜涣气鼓鼓地看着袁梦杳,那眼神的意思大概是「都这样了你不来哄哄我居然还替他辩解」,见袁梦杳眼巴巴地瞧着他,明白过来他约莫是没有领会这层意思。没能得到安慰的辜涣先泄了气:「罢了罢了,往年他虽是心情不好,也只不过脸色阴沉些,今年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诸事不顺,在所难免。」 辜涣仔仔细细回忆了一下,今年年初他终于找到机会,把冯怀素从玉京外调进了门下省,任门下给事中。冯怀素在门下省得以一展身手,驳正违失、审理冤滞均是得心应手。若回忆他政事上的失利,辜涣也只能回忆起两年前赎俘一事遭到了群臣反对,朝中甚至有了要他罢官的声音。 支持冯怀素的太学生与反应激烈的世家大族冲突愈演愈烈,差点在建章殿就动起手来。最后还是自己力压一众争议,将人从百夷召了回来,赎人之事最后只得不了了之。冯怀素回来之后很是低落了一阵子,玉京也是暗流涌动,辜涣干脆一纸任命,把人送到了翼州博陵郡。一来是让他避避风头;二来是希望他能在地方上安安稳稳做些实事,别总是一门心思地扑在与世家勾心斗角上。 博陵侯与他叔父高祖皇帝都在暂居博陵,辜涣将人送到那里,也是希望冯怀素能得到两人的教导和庇护,世家的手伸得再长,多多少少也要顾忌一下高祖皇帝和博陵侯。 这一步显然卓有成效。年初辜涣总算逮到了机会把人从博陵郡调了回来,辜涣私下里亲自为冯怀素接风洗尘。这两年冯怀素变化不小,他皮肤似乎晒黑了些,眉宇间添了稳重,变得沉默了不少,整个人更像一把锋芒内敛的宝剑。为人处世滴水不漏颇有博陵侯年轻时的味道,决断果决利落倒像是他叔父的风格,他在门下省干得风生水起,为辜涣明里暗里解决掉不少麻烦,有这么一位如臂指使的臣子,辜涣愈发顺心起来——倘若,没有今天这一出的话。 第35页 「朝堂上我看着还算顺利,他还有什么不顺心的?」辜涣想了一会儿:「我记得他婚期是不是近了?」 「就是婚事出了问题。」 袁梦杳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等过了年,怀素就是而立之年了,他与方家女郎早有婚约,只是之前女方的母亲去世,婚事这样一耽误,两人年纪都不算小了。本来我劝他,等到从南疆回来就成婚,谁料圣人一纸文书直接把人支到了博陵。圣人还记得是怎么寻到机会把人从博陵调回来的吗?」 「当然记得。年初门下省方侍郎突发心疾殁了,这才——」辜涣眨了眨眼睛,看向袁梦杳:「方家女郎是……」 「方侍郎的女儿。」袁梦杳接上后半句:「等过了孝期,怀素可就是三十有二,方家女郎也二十有三了。」 辜涣有些尴尬,这年纪才成婚说出去着实有些尴尬,若是成婚早的,这年纪恐怕都该操心子女婚事了。 「这……我之前也没料到啊。」早早成了婚的辜涣完全忘记了自己这三个伴读还全是光棍一条。可守孝一事,即便是他也没法更改,否则积毁销骨,光是唾沫就能淹死人。 「不然我给他赏他几个姬妾?」 「方侍郎去世,方家女郎伤心过度,至今仍缠绵病榻,近日里有消息说她看着怕是不好了。」袁梦杳谴责地看着辜涣:「圣人是怕她病得不够重吗?」 辜涣:「……」 「……那我是不是可以准备姬妾了?」 袁梦杳冷笑:「未婚妻尸骨未寒,怀素就纵情声色,陛下是想把怀素这么多年在清流的名声毁干净吗?」 辜涣立刻举手投降:「吾之过也。」 「陛下也体谅怀素一些吧。」 袁梦杳虽然这么和辜涣说着,可他心里知道,冯怀素并非为此事心情郁结,只是有些话是不好告诉皇帝的,哪怕他们从小就亲近,到底还是身份有别。 「话说回来,」袁梦杳顺势转开了话题:「某至今仍是孤身一人,陛下下次赐人姬妾时,是不是也考虑考虑某?」 辜涣冷笑一声:「无事就退下吧。」 碰了个硬钉子的袁梦杳再拜之后退下了,一离开九宸殿,直奔了冯怀素的府邸,一边走,一边想:自己就是个和稀泥、收拾烂摊子的命啊。 烂摊子收拾的多了,冯怀素的侍从肖九和他熟得很,见是他,立刻开门放行,带他去见冯怀素。 肖九低声道:「主人今日心情似是坏透了,回来时脸色阴沉极了,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 袁梦杳点点头:「我知道了,先去忙吧。」 肖九不欲在此时触冯怀素眉头,二话不说,低头就走了。 见肖九走远了,袁梦杳才抬手叩门:「怀素,是我,开门。」 过了有一盏茶的时间,门才缓缓开了,冯怀素神色阴沉地堵在门口,显然不希望他进去:「有事?」 袁梦杳厚着脸皮硬是挤进了书房,看着里面一地被拗断的扇子,眼角抽了抽,想来冯怀素是上辈子和扇子结了深仇,这辈子总是各种辣手摧扇。他数了数地上散落的扇子尸体的数量,约莫可以估计到冯怀素心情有多糟。 专注收拾烂摊子的袁梦杳拨出一块可以落脚的地方,假装没看见这一地狼藉,淡定地坐下了:「我没事,你有事。」 冯怀素有些焦躁道:「我好得很。」 「你是好得很,你的扇子倒是倒霉的很。」袁梦杳不软不硬地怼了他一句,紧接着缓和了语气,关切道:「怀素,你——又想起冯恳真寄公了?」 冯怀素关上了门,顺手从地上捞起来一把肢体扭曲的扇子,将它小心地扭回正常的状态,只是那本来就命悬一线的扇骨受了力气,立刻断成了两截,完全没了可以挽回的余地。 「不是,不是想起。」 他皱着眉将彻底坏掉的扇子扔开了:「是从来没有忘过。」 袁梦杳在心底长嘆一声,冯真寄公始终都是怀素解不开的心结。 冯怀素年纪比他稍长,继元之乱时,自己尚未出生,冯怀素年纪很幼,只是他自小聪慧,懂事早,开蒙也早,很多事情记得比大人还清楚。 当年江北沦陷,冯怀素是亲歷过那段混乱的。玉京沦陷的那天,往日的繁华和绮丽被阴云和恐惧笼罩着,所有人都在四散奔逃。那日冯怀素原本和他祖父约好要讲《云都纪事》,他兴沖沖地去赴约,碰上了被博陵侯安排接应的人马,因此逃过一劫,跟着他祖父一起到了江南。而他的父母没有这么幸运,并未能逃出战火绵延的玉京。 那一年是继元六年,入冬之后,冯真寄的身体每况日下,和祖父相依为命、尚还年幼的冯怀素害怕极了,每日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怎么劝都不肯走。在新年前三天,冯真寄在睡梦中离世,冯怀素是第一个发现的人。 他一觉醒来,一直紧紧攥住的手已经凉了。冯怀素勉强自己冷静下来,叫了两声大父,迟迟没有得到应答,于是一直喊到声嘶力竭。直到侍从闻声而来,硬是拉扯着冯怀素离开,床上的人阖着眼,也没有一点儿反应。 三朝帝师的冯恳真寄公在江南一处荒僻的院落里悄无声息地离世,留下冯怀素孤零零一个人。他既没能看到收復江北的那天,也没能看到孙儿长大成人的那天,只看到了漫天的烽火、玉京的沦陷,繁华破碎、绮丽凋零,那是整个晋朝最为狼狈的时刻。按照冯真寄的遗愿,崔谬亲自安排了葬礼,将他埋葬在江左望玉山。哪怕之后江北光復,冯真寄再也未曾踏足江北的伤心之地。 第36页 冯怀素始终记得自己的祖父缠绵病榻之际,来了三个仪表堂堂、玉树临风的年轻人。祖父叫他出去,他怎么也不肯,最后他还是留下来了。这是他一生之中永远没有办法忘记的一天。 他的大父,他受万人敬仰的大父,躺在床上泪眼朦胧道自己乃是「惶惶乎如丧家之犬」,终此一生,负尽深恩,无颜再回江北。冯真寄清贵了一辈子,可纵然才高八斗,终究无力回天。满腹诗书归作尘土,一身傲骨反成累赘。 从那时起,冯怀素就暗下决心,绝不会走他大父走过的这条路。声望有什么用?清贵有什么用?三朝帝师又如何?他的大父乃是个不折不扣的君子,却要白髮人送黑髮人,自己也落得一个颠沛流离、埋骨他乡的下场。说到底,还是权势最实在——有权势,至少保得住自己的家人。 ☆、杳然俱是梦魂中(下) 22 杳然俱是梦魂中(下) 袁梦杳始终怀疑,冯怀素之所以那么厌恶世家,归根到底是嫉妒作祟。他在继元之乱中失去了父母,又失去了他最敬仰的大父,所以他嫉妒和怨恨一切在战争中安然无恙,甚至因此发迹的人——崔氏首当其冲。 「梦杳,我昨日梦见昭灵殁了。」 袁梦杳张了张嘴,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他。两年前,他因赎俘一事引得世家不满,不得不退居博陵,寻求庇护。自此之后,使团消息彻底断绝、再无音讯,至今生死难料、下落不明,到如今已经四年有余。 「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昭灵——吉人自有天相。」 冯怀素笑容惨澹:「你瞧我,是不是个丧门星?」 袁梦杳错愕地看着他:「胡说什么?怀素什么时候也信起这些无稽之谈了?」 「无稽之谈吗?」冯怀素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语气似乎很是认真:「可你瞧我,继元之乱,玉京沦陷,我父母都没能逃出来,只有我侥倖逃过一劫,跟着大父一起辗转到了江南。我大父身体向来康健,我和他同住不到半年,我大父身体每况日下,转眼便殁了。」 「这是战乱之故,与你有什么关系?难道突厥南下,是因为你克了晋朝的国运吗?」 冯怀素没有接话,继续道:「幼宁及笄之后,原本已经在准备婚事了,幼宁的母亲去清泉观为女儿祈福,结果马匹受惊,马车跌落山崖,死于非命。之后是昭灵,我一时冲动,阴差阳错把他送去了百夷,至此杳无音信。去岁末,岚宁修书给我,希望我与幼宁能尽快完婚,结果方侍郎年初方侍郎突发心疾人去了,某是踩着方侍郎的尸身回玉京的。如今幼宁似乎也不好了……」 袁梦杳变了颜色:「怀素,你不能把所有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 「可若是没有我,这些事情也许就不会发生。」 「子不语怪力乱神。怀素,有些事情你该让它们过去了。」 「也许吧……」冯怀素笑了一下:「我昨日与岚宁说了退婚之事,他也同意了,只是怕幼宁心里难过,暂时瞒着她。」 「你说什么?」袁梦杳大惊失色:「怀素,你疯了吧?方侍郎一走,方家就算是没落了,全靠着岚宁一个人勉力支撑,幼宁尚在病中,你此时退婚可知会招来多少非议?你在清流这么多年来的名声不要了?还是说,你想被唾沫星子淹没,让自己在玉京无立锥之地?」 「那便不要了罢。」冯怀素神色淡然,他抬头看着袁熙:「梦杳,其实你比我清醒,虽然看着温文尔雅,但无论什么时候,你都会听凭直觉,选对自己最有利的那条路,而我总是摇摆。」 「我在博陵接到方侍郎死讯时,脑子里第一个念头竟是庆幸。方侍郎去世,幼宁必然又要守孝,婚事不得不押后,我便又能等着昭灵的消息了。那一刻我甚至在想,若是幼宁出事就好了,我有藉口一直等下去——我竟然有这样的念头!我竟然盼着一个人死?我竟然盼着幼宁死。梦杳,我真是枉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君子之泽,三世而斩,我简直将冯家的里子面子丢尽了!」 袁梦杳发觉他状态不对,勐地伸手拽住冯怀素:「怀素,怀素!」 冯怀素目光空茫地看着他,他嘴唇干涸而苍白:「梦杳,你想过死吗?」 袁梦杳让他吓坏了,惊恐道:「怀素,你说什么呢?」 好半晌,冯怀素眨了眨眼睛,目光重新凝聚起来,他收敛了眉目间的疯狂之色,轻轻挣着袁梦杳的手:「我没事。我吓着你了?」 袁梦杳没有放开他,他强迫冯怀素扭头看着他,态度严肃道:「你吓坏我了,怀素,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脑子真的还清楚吗?」 「知道。」冯怀素定定地看着他:「清醒到不能再清醒了。」 「你清醒个屁!」袁梦杳狠狠推了他一下:「你如果脑子清醒,你会想到死?」 冯怀素被他推得跌在地上,他很快爬起来,又恢復了往常那副样子:「我不会死的,我还有事情没做完呢。」 袁梦杳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说:你还知道你还有功业未立,大事未竟啊?我还以为你早就掉在儿女情长的窟窿里出不来了呢。还没等他心情稍稍平復,就听见冯怀素说:「昭灵还没回来,我不能死。」 袁梦杳头疼:「……」你果然掉在儿女情长的窟窿了出不来了。 第37页 「梦杳,我曾经发誓,不做我大父那样的人。我大父是君子,所以我不做君子,可我不能对不起父母教导,所以我不能做小人;我大父做学问,所以我不做学问,可我不能败坏冯家遗风,所以我不能没有学识;我大父清贵一辈子,所以我非要争权夺势,可我不能毁了大父声名,所以我不能做个奸臣。」 「怀素……」袁梦杳很早就发觉了冯怀素内心深处的自我厌恶与苛刻要求,只是他没有在意,更没有发觉它从内部啃噬着冯怀素,几乎要将他撕做两半。 冯怀素自嘲地笑了一下道:「到了最后,我连自己也认不得、做不得了。我不能再这样了,否则我就要自己逼死自己了。」 解铃还须繫铃人,他如今的心结,一个是冯真寄公,一个是崔昭灵,一个是方幼宁。方幼宁这一个算是最好解的,他自己亲手了断了,做得决绝不留余地,甚至堵上了自己的声名不要了。崔昭灵这一个,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除了等只能等。冯真寄公的那个是最早、最深、最难解的一个结,是未亡人的愧疚不安,是刑克至亲的惶恐担忧。这是个死结,无论是他父母,还是冯真寄公早已在继元之乱中身故,这也许是个永远也解不开的心结了。 袁梦杳不敢再说什么刺激他,半晌道:「这是你的事,你既然已经做了,我总会帮你的。岚宁那边怎么说?」 「岚宁那样清傲的人,我提了退婚,他二话不说便同意了,只是心中想必郁结难解。如今还有一个偌大的方家要他支持,我记得梦杳与岚宁是同窗,想请梦杳去劝解他一番,免得他病由心生。」 袁梦杳点点头:「我晓得了,过了晌午我便过去。」他没好气道:「只是,你也担心担心自己吧,去了一趟博陵,怎么反而、反而更像是丢了魂呢?」 冯怀素笑了一下:「若是不去,说不定现在这宅邸已经成了疯人院呢。」 袁梦杳好奇道:「跟着高祖皇帝学了不少?」 冯怀素一脸讳莫如深,他想了想,偏头笑了:「说起来,博陵侯实在是个妙人。」 袁梦杳:「……」你这么说博陵侯高祖皇帝知道吗?你就不怕高祖皇帝剐了你? 「此话怎讲?」 冯怀素努力措辞了一下:「博陵侯心胸豁达,平生罕见。」 若是不心胸豁达,就已他的生平际遇来说,恐怕气也气死十几回。袁梦杳摊手道:「若你有博陵侯三分豁达,我也不必时时刻刻担心你了。」 冯怀素想了一下:「有一分便可,若有三分,恐怕有些太没脸没皮了。」 袁梦杳嘴角抽了抽:「……」不就是心大了点吗?你这么说博陵侯,不怕博陵侯拿枪捅你个透心凉吗? 冯怀素不再和袁梦杳继续纠缠,三言两语将他打发出门,待自己回了书房关上门,看着满地狼藉,神色又黯淡下来。他昨夜做了一个很混乱的梦,扰得他一整日都心神不宁。 他梦见自己在三省斋前爬树,大父坐在庭院中的葡萄藤下看他,目光慈祥又担忧。自己脚下一滑不小心从树上栽了下来,大父连忙去接他。自己砸在大父身上,发觉他身体冰凉,没有一点儿温度,自己害怕地问:「大父,你身上为什么这么凉?」他大父还是那样慈爱地笑着,回答他道:「因为我已经死了啊。」下一眼,身下人的便变了样子,成了方侍郎、他父亲、他母亲,全都笑容和蔼地和他说:「因为我已经死了啊。」 最后是崔昭灵。崔昭灵笑容温和地看着他,道:「因为我已经死了啊。」他似乎又变作了大人模样,摇着头道:「不会的。」身下的人听了这话,神色忽然变得狰狞起来,双手狠狠掐住了他的脖子,眼眶通红狠狠瞪着他道:「是你害死我的。是你害死我的!」他手指上的皮肤开始剥落,身上全是各种各样酷刑留下的伤口,青紫浮肿的脸庞半面都被烧焦了,变成了他当年在南疆看见的那具尸体,最可怕的是,他在他的眉间找到了那颗小小的痣。 他瞬间被吓醒了。 这是他四年来头一次梦见崔昭灵。可是就连在梦里,他都不肯和自己好好说上一句话,不肯叫他安心。他不害怕崔昭灵,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但是他害怕崔昭灵死了,再也不回来了。 ☆、人生失意无南北(上) 23 人生失意无南北(上) 袁梦杳在中间来回说和了几次,退婚之事最终敲定下来,方岚宁的温厚性子到底还是做不出毁人声名的事来,对外只说是自己妹妹体弱多病,不适婚配,故而退婚;对内始终瞒着方幼宁。 说来也巧,两人婚约解除没多久,方幼宁的身体一日日好起来了,转过年开春时已然痊癒了。方岚宁见妹妹康復自然高兴不已,心中对于冯怀素的怨愤也弱了下来。他还记得当时冯怀素来退婚时说自己命舛,怕是碍着了幼宁,他当时觉得荒唐,以为这只是退婚的藉口,现在想来便将信将疑起来。 以方岚宁的性子,即使有了这个想法,也不会到处传扬。只是不知为何,冯怀素命硬,刑克六亲的说法在玉京不胫而走。袁梦杳满心疑虑地调查了一番,最后发现这消息竟然是他自己放出来的,他只能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暗中引导一下,免得最后传出太离谱的留言也就罢了。 玉京城中草长莺飞,郊外的桃花开得正盛,往来踏青的年轻男女络绎不绝,太平坊和清和坊依旧是一派安乐祥和、歌舞昇平的模样。冯怀素一门心思扎进了门下省的公务里,将今年的春日宴丢给了袁梦杳主持。 第38页 没有人知道,此时的百夷正酝酿着一场剧变。 在舍岈的授意和崔酒的帮助下,舍迦先后扳倒了舍蜚和舍迨,舍辻那个老狐狸倒是谨慎到底,迟迟没有露出狐狸尾巴。舍迦手中虽然有他的把柄,却也还扳不倒他,两个人都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可见面的时候还是要装作一副兄友弟恭的和睦样子。 如今的舍迦早不是那个刚刚回到百夷,一片懵懂的小王子了。舍辻看着舍迦某些时刻流露出来的神色都会觉得心惊胆战,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舍迦,这几年他练武很勤,看上去健壮不少,眉目间那股青涩害羞已经彻底褪去,整个人都像是他肤色那般使人暖洋洋的。 这些年,舍迦在军中赢得了不少支持者,在朝堂里更有白拓部的旧臣站在他身后,势力和他这么多年来经营所得不分上下。舍岈养了这匹狼来对付他,却不知自己最后会不会也被这匹狼所伤。若是如此,倒也很有意思不是吗? 舍迦觉察了舍辻的目光,他开朗一笑:「二哥怎么一直看我,难道我脸上长了花儿不成?」 舍辻眯起了一双狐狸眼,轻声笑道:「阿迦看上去似乎黑了些?」 「前几天一直在校场比武,入了春阳光烈,许是晒黑了些。」舍迦语气温和,出口的话却带了三分嘲讽之意:「近些日子似乎很少见到二哥,莫不是嫌天热了在哪里躲懒呢?」 舍辻也不生气:「二哥体弱,哪里能和阿迦比呢?」 他微微勾起唇角,随手拿了箭杆,手腕轻轻一动,箭杆正好落入壶中。 舍迦笑着去看舍岈:「阿哥真偏心,成日就知道盯着我,你瞧二哥,可比我能躲懒呢。」 舍岈嗤笑一声:「你二哥骑射谙熟的时候,你还不知道躲在哪里弹曲子呢。功课既然落下了,自然要补上,少拉你二哥当挡箭牌。」他扭头看向舍辻:「说起来二弟这些日子神神秘秘,管我要了好些书去,是打算做什么呢?」 舍辻犹豫了一下:「今日宴饮,提了这些事情又要害人不能尽兴了,还是等到明日议事的时候再说,如何?」 「也好,今日还是开畅饮,政事留在明日,反正它只会堆下来,又不会长腿自己跑了。」众人闻言闹笑,舍迦还一副颇为遗憾的样子:「若是它自己长腿,可是能少了我不少麻烦。」 等到宴饮散去,舍迦一直留到了最后,依旧去了水上长廊议事。两人都饮了不少酒,此时和风温煦,轻飘飘地抚过,让人不禁有了些醉意。 舍岈揉了揉额角,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今日这酒颇烈,不然我还能带你划我前些日弄好的小舟,去湖上转一转。」 「不去。」舍迦就近坐在他旁边:「阿兄就知道捉我当苦力,若是去湖上,肯定又是我划船,我才不干呢。」 舍岈伸出手指点了点他:「瞧你懒的,连划船都指不上你。」 「话说回来,阿兄不知道舍辻在搞什么鬼吗?」舍迦努力睁着眼睛,不让自己被醉意俘获。 「具体的并不清楚,只是……」舍岈拍了拍他的头:「怕是冲着你来的。你最近风头太盛了些。」 「我风头盛难道不是阿兄的意思吗?我看他这是坐不住了,早晚要露出狐狸尾巴来,到时候,被我逮住,我就要把他做成一件狐皮大衣送给阿兄。」 舍迦嘻嘻一笑:「阿兄看我贴不贴心?」 舍岈知道他是醉了在说胡话,只得顺着他道:「贴心贴心,我家阿迦最贴心不过了。」他低头无奈地看着舍迦在他肩膀上乱蹭,喃喃自语道:「那当然啦,阿兄对我最好了。」 「阿兄……」 「嗯?」 「阿兄啊……」 「嗯。」 舍迦锲而不捨地叫着阿兄,舍岈也由着他闹,嗯嗯啊啊地应着他。舍迦伸手抱住了舍岈,言语模煳道:「……阿兄,我、我们……去莺啼林……你答应送我的云雀还没给我呢。」 舍岈没想到他居然还记着这事,笑着拍了拍他的背:「好啦,给你,明日就给你。」 「阿兄真好。」舍迦闷在他胸前低声笑了起来:「我最、最喜欢阿兄了。」 舍岈漫声应道:「我也最喜欢阿迦了。」 舍迦忽然抬起头,不满道:「阿兄骗人,阿兄这话一点儿也不认真。」舍岈一时间愣住了,没想到他醉成这副样子,居然还能听出他语气认不认真。他怔愣的一瞬间,就看见舍迦变了脸色,呜咽道:「阿兄真的骗人!阿兄最喜欢的不是我……呜——」 舍岈整个人都僵住了,忍不住在心里嘆气。这不是他头一次遇见舍迦喝醉了,每次都是这样。明明上一刻看起来还头脑清楚、安稳可靠,结果话不过三句立刻暴露醉酒的事实,只会抱着他说「最喜欢阿兄了」,自己要是不回答他,一准要抱着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舍岈拿出了二十分的耐心,轻轻抚着舍迦的后背:「没有的事,阿兄最喜欢阿迦了。」 舍迦抬起水汪汪的眼睛,一脸委屈地看着他:「真的吗?」 哄孩子的舍岈认真点头,拿出十二分的真诚:「当然了,阿兄最喜欢阿迦了。」 舍迦眼眶红着,脸上还沾着泪水,他偏头看了他一会儿,似乎在确认他话的真假,好半晌满意地点了点头:「我就知道。阿迦最听话了,阿迦什么都会做,阿兄一定会喜欢阿迦的……一定会原……」原谅阿迦的。 第39页 话还没说完,舍迦就已经睡过去了。他后半句话说得模煳不清,舍岈也没在意。舍迦喝醉的时候说过的胡话多了去了,上到齐朝皇帝有三只眼,下到自己的孩子要成婚了,舍岈都不知道他哪里冒出这么多不靠谱的想法。 舍岈看着彻底醉倒的舍迦,知道今日的事情是谈不成了,亲自背起舍迦,把他安置在了自己的寝殿,自己喝了两碗醒酒汤继续处理政务。直到天色将暗的时候,舍迦才从睡梦中清醒过来。 他看着头顶有点熟悉的花纹,顾不上隐隐作痛的脑袋,一个激灵跳了起来,之前那些喝醉时说胡话的经歷不要太尴尬,自己明明出来时还是清醒的,怎么到了水上长廊一吹风,就醉倒了呢? 舍岈看着他变幻莫测的脸色,打趣了一句:「哟,哭包醒了?」 舍迦脸色骤变:「我哭了?」 「哭了,抱着我哭得可可怜了,可比你三岁的时候还黏人呢。」舍岈毫不留情地开始添油加醋:「你还和我说了好多话呢,你想不想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舍迦立刻拒绝:「不!不用了……我、我那是醉了,说的都是胡话,不能当真的!」 舍岈眨了眨眼,故作失望道:「真的吗?我还以为阿迦真的最喜欢我呢……难道阿迦不喜欢阿兄吗?」 闻言,舍迦脸红透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支支吾吾道:「……我当然喜欢阿兄了。」 舍岈继续捉弄他:「最喜欢?」 舍迦面红耳赤地说不出话来,他飞速地穿上了鞋子,一熘烟跑走了。那速度简直比逃命还快,舍岈拦都没来得及拦,他就窜的没影了,显然是连轻功都用上了。 过了小半个时辰,舍迦又从殿外探进头来,小声道:「正事还没说呢……」 舍岈板着一张脸,看不出喜怒:「原来你还记得有正事没说呢?」 舍迦乖乖走到他旁边,等着听训。舍岈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笑了出来,舍迦自知上当,恼怒地瞪了他一眼:「笑什么?说正事!」 听见他这么说,舍岈更是笑得前仰后合,半晌,弯着眼睛像只吃饱喝足、得意洋洋晒太阳的鳄鱼:「好啦,说正事了。」 舍迦撇了撇嘴角,乖乖坐到了他旁边,问道:「你之前说,舍辻估计是冲着我来的,那他会做什么?」 ☆、参差前事流水 25 参差前事流水 舍迦从弃几罗那里讨要了追魂香,在宴饮的时候,下在了舍辻身上,暗地里跟踪了他大约有一年,总算摸到了一点眉目。顺藤摸瓜之下,竟发现他私藏兵刃达万件之多。原本舍岈计划着请君入瓮,在朝会突然发难,将人拿下,不料竟然走漏了消息。舍辻反了,拖着整个百夷陷入了内战。 左含章皱眉看着前线奏报,虽然百夷内乱,但如今士气不减,调度有条不紊,只是人数略有削减,对方帐中显然有高手坐镇,军法谙熟,调兵遣将已有大将之风,这一场仗显然会是一场硬仗。 门外牙将忽然来报:「将、将军!」 「何事如此匆匆?」 「门外有人求见,自称是百夷来使和谈。」 「百夷来使?」左含章沉吟片刻:「他们来了多少人?」 牙将颇为尴尬道:「只有一人,带了一大口箱子。」 「只有一人一口箱子?」左含章冷哼一声:「也未免太不把我大齐放在眼中了,叫诸将军来主帐商议此事。至于来使,舟车劳顿,安排他先休息一下吧。」 牙将明白了他的意思,道了声「是」便下去安排了。 在偏帐里坐了大约两个时辰,安排他待在这里的牙将才姗姗来迟道:「使者久等了,将军想见您。」 那百夷使者抬了眼淡淡道:「咳咳……有劳引路。」牙将在前面引路,心想他齐国话说得这么好,难怪被选来做使者。只是看样子身体不大好,脸色青苍,咳嗽得厉害。 牙将在主帐前停下脚步,中气十足道:「禀告将军,百夷使臣到。」 「请进来!」 这声音耳熟的很,崔酒一听便知道是左央左含章。他微微一笑,掀帘入内,朗声道:「左将军,别来无恙啊。」 左央看见眼前人登时愣住了,崔酒穿了一身绣百花的蜡染蓝衣,那袍子是百夷制式,略短,露出他大半截嶙峋的脚踝来。他颈上、手腕、脚腕都缀满百夷风格流苏银饰,走起路来「簌啦啦」地摇曳生姿。六年未见,他看起来消瘦不少,脸颊微微凹陷下去,裸露在外的手腕与脚踝上半点肉都没有,肤色虽受着百夷灼热的阳光,却比当年更显青苍。他腰间佩着的玉符,赫然是代表齐朝使臣身份的青玉符。 「崔酒?」左央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没死?」 「然也。」 左央微微冷了神色:「你如今是百夷使臣?」 「非也。」崔酒笑道:「我乃上钦点的齐朝使臣,既然尚未有废止的上谕,酒如今便仍是正三品赐银兔符的使臣,全权处理百夷之务。」 「可你如今装扮……」 崔酒缓缓抚过腰间的玉符:「倏忽六年,玉符犹在,衣冠不存。我给将军带了厚礼来,将军派人呈上来吧。」 左央应了,便看见两名将士颇为费力地搬来一个硕大的箱子放在地上,崔酒挥开两位士兵,亲自上前弯腰打开了箱子,里面放着不少旧衣、血书还有些石头、泥板和草纸。 第40页 「凤翼三年,酒携五十三人出使百夷,不料左将军自有谋划,偷袭荷郓城不成,使团全部被困百夷,六年被囚,不得回乡。和谈大计毁于一旦,摆流城沦陷,城中三万平民被屠!」他眼神冷厉:「左央左将军,自以为是,欺上瞒下,肆意妄为,你好大胆子!」 左央微微一抖,何止如此,他偷袭荷郓城不成,反致摆流城沦陷,六千守军被坑杀,三万平民被屠。沱县危急,他父亲左炎力守不退,鏖战身死,他临危受命,接手南疆,手下折损过半,只得背水一战。直到梁州驰援,才勉强守住了沱县。此后三年,南疆守军都无力与百夷正面抗衡。 一旁的副将见崔酒来势汹汹,匆忙插嘴道:「当年左将军誓死不降,带兵死守沱县,上谕命其将功折罪,在南疆戍守,无诏不得回京。」 崔酒冷笑:「可左将军戍守南疆六年可有寸功?」 众人默然不语。 「也罢,今日我也不为追究而来。毕竟左将军乃是天子心腹,南疆刀兵,崔某哪里有资格处置?」崔酒目光如刀,在每个人身上剜过,直到众人纷纷低头,无人敢直视他之后,他才翻开册子:「使团当日被困凤流城,宁死不降,被逐至野林,无衣无食,十二人死于水土不服而无医药,两人葬身虎口尸骨无存,七人死于中毒。四年后,百夷改制,我等沦为苦役,十三人不堪劳役,短折而死。使团五十四人仅存二十人,死者衣冠遗物皆在此,生者虽困苦不堪仍心繫故国故乡,虽无纸笔却也想方设法写下家书,也在这箱中。这些东西便交由左将军转交,可有异议?」 左央看着那口扎眼的箱子,声音艰涩道:「央定不负所托。」 崔酒略一点头:「如今百夷内乱将定,如今尚有二十人未归,百夷的条件是,三日内,齐军退守十里,回到沱县。诸位将军觉得如何?」 帐内众人面面相觑,廖副将犹疑着开口:「这……军中之事岂可如儿戏?崔公不便插手吧?」 崔酒冷冷地颳了他一眼:「诸位将军此行有几分把握收復摆流城?」 左央抿紧了唇:「至多六分。」 「今日一战之后,左将军又有几分把握?」 「不到五分。」 「除去退兵之外,左将军可有营救之法?」 「……无。」 崔酒断然道:「既无退敌之计,便听我的。即刻传令,疾退十里,每退一里,百夷将放归两名人质,若未见人,即刻停驻。你们各自能调动的亲兵约有千余,这些人留下跟我走。」 左央看着他觉得太过陌生了些,他印象里的崔酒还是当年那个世家子,爱花爱酒,潇洒温文,不笑的时候唇角也是弯弯的。如今眼前人却眼角眉梢里都是讥讽和冷冽,最愤世嫉俗的人也不过如此了。 副将廖信元迟疑道:「你要这些亲兵做什么?」 「做什么?」崔酒眼神轻蔑地瞥了他一眼:「我要保我南疆三十年无虞。」 左含章立刻明白过来:「百夷内乱是你……」 「是我如何?」崔酒冷笑一声:「我倒忘了,左将军在南疆六年除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念头之外,恐怕想不到别的了,所以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一样。」 左含章被他狠狠刺了一句,虽是心中不豫却也不好发作,只得忍耐道:「撤军,把调动亲兵的兵符交给崔主使。」 见众人还在犹疑,左含章怒喝一声:「我的命令也不听了?」他率先取出调动亲兵的信物交给你崔昭灵,末了,忍不住嘱咐了一句:「这些人都是我亲自带出来的,还请主使留情。」 崔昭灵接过信物,冷声冷语:「我是要去平乱,而不是送死。」 崔昭灵自左含章处调了兵,衔枚行军,偷袭了亭各城,烧掉了舍辻的粮草。他带来的军队人数不算多,但贵在精干勇武,他叫人特意鼓动出一股股烟尘,颇有些大军压境的意味。这招前后夹击使得舍辻瞬间陷入了不利境地,加之他素来多疑,见此情景,难免怀疑是舍岈为了对付他,和齐朝达成了协议。如此一来,两军尚未对垒,便已经气弱了三分。 没有足够的粮草,军心难免涣散,败北只是时间问题。事实证明,舍辻虽能在朝堂上翻云覆雨,军事上的本事实在不够。不到半月,舍辻在卡敏城自杀身亡,百夷的内战告一段落。 舍迦兴致勃勃地将后续事宜处理完毕,回百夷六年,他从来没有这样痛快过。如今阿兄已经肃清朝野,没了对手;昭灵和使团也可以平安回到玉京,也不枉耗了这六年功夫。他越想越觉得开心,对上这些他平时不怎么感兴趣的繁琐事宜,也拿出了十二分的劲头,用比以往快得多的速度处理完了。 等他兴沖沖地带兵回了凤流城时,敏锐地发现城中的氛围似乎十分凝重,舍迦怀疑地找了守城官来询问,他支支吾吾了好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舍迦难得动了怒:「到底怎么回事?」 守城官擦了擦额上的汗,心道如今已经这样了,舍迦王子又何必装作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只是这话他只敢在心里说说罢了,他嗫喏了半晌,总算想到了可以说的话:「前日,奴罗大人带兵归来,直奔了王宫……」 奴罗……带兵……王宫…… 舍迦怔愣了好久,奴罗是昭灵给自己取的百夷名字,他带兵去了王宫?因着舍辻叛乱一事,大多数的军队都被自己调走了,如今的王宫正是守卫空虚的时刻,他要去做什么简直是昭然若揭…… 第41页 他一把扯过守城官:「谁许你放他进来的?他是齐朝人,难道你不知道?」 守城官被如此责问,脸色立刻发青:「知、知道,可是谁、谁不知道奴罗大人是您的好友?这、我以为他是领了您的命令……」 舍迦颓然松手。 他的朋友,他的朋友!自昭灵回了凤流城,他从不掩饰对他的信任和倚重,朝中文武大臣他没有一个不熟识的。若是守城官如此以为,白拓部的旧臣又会如何以为?不、不对,就算他们识破了也不会拆穿,只会顺水推舟罢了……天时地利人和,他占了个齐全,有什么道理不去夺位呢?就算他不想,大可以黄袍加身,让他避无可避。 舍迦脸色铁青,带着浩浩荡荡的军队直奔了百夷王宫,崔昭灵一早在议事厅中等他。 舍迦硬邦邦道:「我阿兄呢?」 崔昭灵看了他一会儿:「……这会儿正在动手吧?你来得刚刚好……」 ☆、石上玉簪脆 26 石上玉簪脆 舍迦挥挥手,叫军队分散开来去找人,他铁青着一张脸,留下来询问崔昭灵:「我哥哥在哪儿?」 面对舍迦的质问,崔昭灵显得异常冷静:「百夷王的位置必须是你的。」 「崔酒!」舍迦近乎暴跳如雷:「他是我哥哥!他是我哥哥!你怎么敢这么做?你怎么能这么做?」 「留着他,后患无穷。」 「是你的后患,还是我的?」舍迦看着眼前神色冷漠的人,几乎觉得不认识起来:「崔昭灵,为了护着你,我可以争权,可以夺势,我甚至可以背叛一直对我信任有加的哥哥,可以将消息透露给舍辻,搅动百夷内战!但你不能动他。」 「他之前信任你、纵容你,是因为要拿你作刀兵,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没了其他人,就是你首当其冲!」崔昭灵咬牙道:「若他继续掌权,你以为你是什么下场?我若不在,你有几分把握能对付得了舍岈?」 「我不会对付他!」舍迦半步不退:「他若杀我便叫他杀,我绝无半句怨言,左右是我欠他的。」 崔昭灵狠狠咳了好半晌,苍白的脸颊上浮现出病态的潮红,他眼眶通红:「你这是自寻死路!舒恩,你这是要我看着你死。」 「我重归百夷王室,原本只是为了护着你,护着你们,如今你们可以重归故土,已经够了。」舍迦看着崔昭灵,逐渐冷静下来:「他死我死,他活我活,你若是害他,便先来杀我。昭灵,你告诉我,我阿兄到底在哪儿?」 「……舒恩!」 舍迦打断他:「我说到做到,还请昭灵成全我吧。」 沉默了大半晌之后,崔酒妥协了:「我把舍岈软禁在了寝殿,你回来的比我预想的快……这个时候……」 没等他说完,舍迦立刻叫人去请弃几罗,并且嘱咐道他若是不出诊,绑也要把人绑来,之后便带着剩下的人匆匆赶到了舍岈的寝殿。寝殿大门紧闭,空空荡荡的,没有一个奴僕。 舍迦听见瓷器破碎的声音,他立刻飞奔过去,一脚踹开大门,就看见舍岈头破血流地倒在地上,地上洒落着破碎的陶瓷片,上面还沾着不少血迹。两个侍从正狠命地撬开他的嘴巴,把碗中的药往他嘴里灌。 舍迦伸手打翻了药碗,紧随其后的士兵立刻将两个侍从拿下。虽说没将整碗□□喝下,可也灌进去了大半碗,舍迦拾起被打翻在地的药碗闻了一下,并不是常见的□□。弃几罗还没到,舍迦只得先给他灌了大量的盐水催吐,然后给他脑后的血流不止的伤口止血。 被士兵硬生生绑过来的弃几罗脸色不好,但等他看到寝宫床上躺着的昏迷不醒的舍岈时,也知道情况不妙。 弃几罗拂开几个士兵,匆匆查验一番:「这是怎么了?」 「有人逼宫,我来迟了一步。」舍迦将药碗递给弃几罗:「他们给我哥哥灌了不知什么药,还打伤了他的头。之前给他催吐过,但是他情况似乎不大好。」 弃几罗接过药碗闻了一下,脸色登时铁青:「这药是谁煮的?药渣呢?」 舍迦早已经搜出来的药渣递给弃几罗:「这是剩下的药渣。」 弃几罗一眼扫过就知道这是什么药了,他摔了手中的药碗,语气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叶集。」 乍然听到叶集的名字,舍迦怔愣了一下,试探道:「这和叶集有什么关系?」叶集是个懂得投其所好的聪明人,在弃几罗着手那他试药之前,他就在药庐帮着给他打下手。以前在鬼鸮林採药的经歷帮了他不少忙,弃几罗见他还算堪用,也就让他当了助手,没有拿他试药。 「他临走的时候告诉我,他离家六年,害怕妻子已然变心,若是妻子变心了,就要给她下一剂□□,两个人一起死了干净。」弃几罗眼神阴沉:「我就给了他百日红的药方,结果他却用在了这里……他居然敢骗我,若再让我见到他,我一定要送他去见括奴孜神。」 「那这毒怎么解?」 「没得解。」 舍迦目眦尽裂:「那我哥哥……」 「死不了。」弃几罗解释道:「百日红是假死之药,饮下之后便会气息断绝,昏睡不醒,鬼主服下的剂量不足,所以没有完全进入假死的状态,用不了百日自然会醒。」 闻言,舍迦总算是松了一口气,神色忽又古怪起来:「你为什么给叶云贊假死的药?」 第42页 「殉情是最靠不住的,说的时候信誓旦旦,等□□下了肚,又会百般后悔求生。」弃几罗神色轻蔑:「何况六年不回家,妻子变心不是很正常吗?再找不就结了,何必寻死觅活。愚昧。」他仔细检查了一下舍岈脑后的伤,忍不住皱起眉头:「他脑后的伤比百日红严重多了,恐怕会有后遗症。」 舍迦的心又高高吊了起来:「会有什么症状?严重吗?」 「尚未可知,等他醒过来再观察吧。」 舍迦看着昏迷不醒的舍岈止不住地后怕,还好弃几罗给叶集的不是□□的方子,否则此时舍迦恐怕只有给他收尸的机会了。他看向弃几罗道:「在我阿兄醒来之前,还请弃大夫在此看顾。」 弃几罗语气阴森:「我就算想走,你肯放我走吗?」他冷哼了一声:「我会等他醒了再走。」 舍迦颇为郑重地向他行了一个合十礼:「多谢。我要去收拾剩下的烂摊子,我会把亲卫留在这里,还请弃大夫不要让其他人靠近我阿兄。」 「他是我的病人,没有理由要别人近身。」 得到了弃几罗的保证,舍迦总算稍微放下心来,匆匆回了议事厅。此时的议事厅内已经聚集了不少白拓部的旧臣。 「鬼主尚在昏迷,不日就会醒来。」 听见这个消息,白拓部旧臣们的脸色都不大好。 舍迦的目光依次扫过议事厅内的诸人,昭灵逼宫一事,少不了这些人明里暗里的推波助澜。这些都是他熟稔的人,聚在一起,却能干出他想都没想过的事情。白拓部的旧臣对他都是忠心耿耿,这些年来帮了他良多;可也是他们想要杀死自己的哥哥。 舍迦只觉得头痛不已,最终只道:「阿兄既然无事,今日之事我可以全作不知,但若是之后阿兄出了什么事,你们每个人我都会追究到底。」 众人一时噤声,慢慢地又喧嚷起来。有人犹疑地看向他:「等到鬼主醒来……此事会如何处置?」 舍迦瞥了一眼说话的人:「那要等我阿兄醒来之后再行定夺。」随后立刻警告一句:「若我阿兄醒不过来,你们就全作殉葬。我说到做到,你们最好收起心思来,还要看好你们身边的人。」 等舍迦处理了这些白拓部的旧臣,又不得不去面对他叫人关在侧殿的崔昭灵。侧殿里的光线有些昏暗,崔昭灵坐在房间的阴影中,手中捧着一盏已经凉了下来的茶。 舍迦开口道:「我哥哥尚在昏迷,弃大夫说他过些日子应该会醒来。」 崔昭灵眨了眨眼,将手中的茶盏放下,轻飘飘道:「恭喜。」 「如今百夷事态已平,只是因着我阿兄和内战一事,恐怕要休养生息些时日,这是我撰写的文书。百夷会将摆流城归还齐朝,双方搁置纷争,三十年之内不兴刀兵,开放边商,互通有无。」舍迦将文书递给他:「如此,你回去之后也算有了交代,在百夷这六年也不算荒废了。」 崔昭灵接过他耗费六年心血、不惜利用朋友得来的这一纸文书,没有丝毫轻松之感,反而觉得重逾千钧。他缓缓展开舍迦已经签好的文书,细细看过每一行字,又觉得什么也读不懂了,懵懂地将青玉符印加盖在了上面,向舍迦道了谢。 「既然事情已了,今日你便走吧。你带来的那些人足够护送你平安回去了。」 崔昭灵这才恍然回神:「你……赶我走。」 「是。」舍迦承认地痛快:「你留在这里一天,阿兄就危险一分。如今百夷不敢留你,我不敢留你。」 崔昭灵愣愣地看着他,问道:「那你呢?你不和我们一起回玉京吗?」 舍迦苦笑:「如今阿兄昏迷不醒,百夷又刚受了内战,我如何能走?何况……百夷才是我的故土,我还能回到哪里呢?」 「舒恩……」 「昭灵。」舍迦又一次打断了他:「我之前是想过的,等此间事了,便可以和你同归玉京,还做那个和你谈天说地的蓝惬。可是如今不成了……我不能丢下我哥哥。」 「你终究不是奴罗,我终究不是蓝惬。山高水长,各自珍重,以后不再见了罢。」 崔昭灵看着舍迦离去的背影,忽而颓然。他小心收好这一纸费尽心机、搭上了三十二人,包括他最好的朋友,得来的这一纸文书。 他明白了舒恩的意思,是他叫这一切不成了。蓝惬还是那个蓝惬,只是自己早就面目全非了,他忘了舒恩总会站在势弱的那边……是他自己亲手将舒恩困在了百夷。 崔昭灵笑了一下,勐地咳嗽起来,不断有血液涌出喉咙,将他的衣襟染做一片刺目的血红。 ☆、相逢犹恐是梦中 27 相逢犹恐是梦中 崔昭灵回来了。 冯逊接到消息的时候说不上是种什么样的心情,像是尘埃落定,又像是失而復得。他想:也许两人斗法的日子又要回来了。 只是这个想法很快破灭了。 崔昭灵进宫面圣,皇帝属意他做正四品的朝散大夫,过个几年,待他重新熟悉了朝中境况,位置肯定是要再提起来的,这已是相当高的礼遇。左含章不能回京,若今上继续信任他,太子三少里怕是少不了他的位置。这是多少人穷极一生都到不了的位置,对他而言,几乎是指日可待。 可这些,崔昭灵都以一句「百夷六年湿瘴入骨,恐年命不永,乞骸骨」,轻飘飘地拒绝了。 第43页 今上没有立刻允许,只道崔相如今已到了玉京,叫他先回去见见家人,辞官之事容后再议。 等崔昭灵一走,辜涣立刻召了袁熙、冯逊入宫,打算让他们两个合计一下怎么好把人留住。自崔昭灵滞留百夷之后,朝中几大世家的势力就有些不大均衡,又疑心他是否是有意针对世家。这几年也是多事之秋,凉州战事再起,百夷蠢蠢欲动,世家又生疑窦,端的是让人举步维艰。 袁梦杳听他说完,沉吟片刻道:「这……陛下不若先派御医会诊一下,一来表示体恤安抚之意,二来也可确认一下昭灵身体如何,若真是病重,强留下来也未必有用。说起来,不知陛下是否记得上次科考崔氏的那对孪生子?」 辜涣点点头:「没那么容易忘,崔四和崔五,那两兄弟干脆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站在一块根本分不清。」 「然也。」袁梦杳笑了一下:「这几年崔四、崔五这两兄弟考核均是名列前茅,地方上官声也不错,可谓是后起之秀。若昭灵当真病重,明年或许可以考虑将两人调入京中。」 冯怀素却不贊同,冷笑一声:「他才多大年纪,哪里那么容易病重?推脱之辞罢了。崔氏那对兄弟我也有些印象,崔四性子偏冷,崔五倒是个笑面虎。」 袁梦杳颇不贊同地看了他一眼:「当年使团五十四人只回来了二十人,艰辛可见一斑。昭灵又是个从没受过苦楚的……陛下还是先派御医会诊确认一下才好。崔氏那对兄弟性子倒不完全相似,崔四温文如玉,崔五春风如沐。」 辜涣颇为无奈地笑了一下:「怀素对崔氏可真是一如既往。我一早派御医去崔府守着了,算算时辰也快来回禀了。」 话音一落,就听见门外有人传御医来回禀了。 辜涣立刻将人宣了进来,问道:「崔卿身体如何?」 范声上揖一礼,缓缓道:「湿瘴已侵肺腑,咳疾久治不愈,心思郁结,暗伤积年,怕是过不了而立之年。」 冯逊微微颤了一下:「范院判可确定?」 范声看了他一眼:「此诊断并非范某一人做出,太医院六人会诊,每一个都从医多年,若是误诊,吾等也该乞骸骨了。」 辜涣半晌无语,最终嘆了口气道:「需要什么药材就从库中取就是,不必吝惜。终究是耽误了崔卿……」后半句仿佛喃喃自语,让人听不真切。 过不了而立之年……终究是耽误了崔卿…… 冯逊胸口一窒,谁耽误了崔卿?说到底,他们几个都有份,而他,恰好是那个罪魁祸首。 辜涣和袁熙似乎又商量、嘱咐了一些事情,他只呆滞地下意识应会上两句,脑子里早已经捲成了一团乱麻。三人都没什么谈兴,很快便散了。 冯逊一个人恍恍惚惚走在路上,不知什么时候便拐来了崔府门前。 崔酒住得已不是以前城西那间不大的狭窄院子了,那宅子几年没人打理,早就没得住了。他回京之后,辜涣对他颇为厚待,赏了他新的宅第,高官厚禄,指日可待。 冯逊在崔府门前呆呆地站了很久,最后还是走上前去叩响了门环。很快就有人应了门,出来的是个老僕,慢悠悠道:「我家主人身体不适,恕不见客。公子请回吧。」 冯逊拦住了他:「等等,劳烦帮忙通传一声吧,就说黄门侍郎冯逊冯怀素来访故交,万望一见。」 那老僕犹豫了道:「冯侍郎且在这里等等。」说罢,又将府门栓上了。 大约半柱香之后,府门「吱呀——」一声开了,那老僕道:「冯侍郎,我家主人有请。」 冯逊眼眸忽的一亮,匆匆跟了上去。进了府门才发现,这宅子才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许是荒了太多年,石板之间都冒出了荒草,府内人丁不旺,多少有些打理不过来,这些草也没清理干净。宅子刚刚翻修不久,还能闻见没散尽的清漆味道,更显得有几分荒凉和粉饰太平的意味。 那老僕带着他转过了前厅,径直往后院去了,听得他解释道:「主人这几日身子不大好,一直卧病在床,并非轻慢冯侍郎。」 冯逊点头:「这我自然知晓,昭灵不是骄矜之人。」 那老僕听了便不再多言,只领着他往前走,不多时停了脚步,走到门前轻轻敲了门,通禀道:「主人,冯侍郎到了。」 冯逊看着房门外悬着的匾额一时间愣住了,少欢居。他想起这宅子原先的主人,内心涌起一阵不祥之感。 少欢居这名字原是出自「年年老去欢情少」一句,这宅子原本是杞朝留临侯的别居。留临侯少年时立志终身不娶妻、不留嗣,却在年近而立时迷恋上在仇家酒当垆卖酒的少年。当时在位的明帝极其反感男风,下令勛贵及六品以上在朝官员禁绝此风气。留临侯只得建了别院给少年,不料此事最终还是被明帝得知。明帝大怒,他爱惜留临侯才情并未对他动手,却派人将仇姓少年吊死在了清欢居内。留临侯痛失爱人,失魂落魄,从侯府搬进了别院,写下「年年老去欢情少,处处春来感事深。时到仇家非爱酒,醉时心胜醒时心。」,将清欢居改为少欢居,自此日日买醉,称病不朝,抑郁而终,逝世那天恰好满而立之年。 留临侯无子,无人承袭爵位与私产,这宅子后来几近转手,几位主人均是英年早逝,一时间便没人敢住,逐渐荒废下来。时过境迁,如今已没多少人记得此事,这宅子才重新启用起来,不料竟然转到了崔昭灵这里。 第44页 「冯侍郎?」 冯逊这才回过神来,匆匆谢过那老僕,走进少欢阁内,便闻见一股浓郁的药味。室内光线并不算太昏暗,只是床帏大半落下来,掩住了其中人的身影。 床帏内传来低沉的咳嗽声,好半晌才停下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出来:「云椒,你先下去吧。」 床边立着的那个侍女闻言便默默退下了,动作轻巧地将门掩上了。她看着年岁不大,眉眼间还一派稚气未脱的模样,言行举止却很是规矩。 冯逊忍不住上前两步,半晌才道:「……你回来了。」 崔酒低笑一声:「让冯侍郎失望了,崔某命硬,没那么容易就死了。」 冯逊感觉仿佛有什么捏紧了他的心,喉咙紧得厉害,他勉强道:「我、我从没,盼着你死。」 「可你也不在乎。」崔酒讽刺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与我无关。』冯侍郎的话,酒尚还记得呢。」 想说的话霎时间被噎在了喉间,冯逊的声音有些哑:「……你知道了?」 「那日,舒恩与我恰好在你们隔壁。」崔酒似是嘆息道:「所以……没错,桩桩件件,我全知道了。冯侍郎今日来,不知酒又是何处碍着了您?」 冯逊伸手将那半垂落的床帏挂了起来,终于看见了崔酒的脸庞,此时方才有这人真的回来了的实感。崔酒整个人都瘦脱了形,颧骨高耸,双颊都微微塌陷下去。突出的腕骨弧度尖锐,十指上落着细碎的伤痕和老茧,而这双手在离京之前,大概除了握笔什么也没做过。他脸色青白仿若鬼魅,看着他的眼神冰凉凉、空落落的,没有一丝感情。 冯逊的眼眶立刻就红了,说不上心头是股什么滋味。是他亲手把这个人送到了南疆,是他亲手把他从当年舌战群儒的潇洒率直逼成了今天这副百病缠身、冷漠麻木的样子。这些年,冯逊心中一直有一种莫大的慌乱和恐惧。 他怕他回来,又怕他回不来。 他一度觉得崔酒是回不来了,否则怎么会这么多年杳无音信?他若回来,该是在三月杨柳新发时打马京华,耀武扬威地向他宣布「你失策了我回来了」,而不是像今天这样,拖着一副残躯病体搅弄了风云,却告诉他自己要死了。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哦,我知晓了。是今上要你来探探我的虚实吧?如今你看见了,可满意了?」 冯逊似乎终于承受不住他的眼神了,他半跪在脚踏上,颤着手去拉他的袖子:「昭灵,无论你信或不信,含章当日突袭我并不知情。我不知、不知他会那么做,更不知会害你受困百夷。」 崔酒笑着看着他,声音几乎算得上是甜蜜:「但你希望这发生。因为这样,我便不可能做得了权臣了。」 冯逊颤了一下:「你当真这么想?你当真觉得我、我待你没有半分真心?」 「这六年,你在玉京娇妻美妾在怀,我在百夷蛇鼠毒虫常伴,换做是你,你觉得,你会作何想?能作何想?该作何想?真心与否,重要吗?」 崔酒垂眼看着他:「你与方家女郎既已成亲,便该知道你我没有余地了。」 「我没……」 「还未恭喜冯侍郎高升,某祝冯侍郎前途无量、官运亨通。」 崔酒轻轻阖上了眼睛:「纵是有比天高比海深的情谊这六年也消磨尽了,更何况你我不过是年少一时迷了眼,哪来的深情厚谊不可辜负?」 「冯侍郎请回吧。你我之间,无前言可续,无后话可说,无情无义,不必再见了。」 ☆、偶开天眼觑红尘 28 偶开天眼觑红尘 辜涣准了崔昭灵回乡养病,只是仍让他挂了个四品闲官的官职,算是亏欠他六年的补偿,也算是对世家的安抚。崔酒没有拒绝,得了皇帝首肯的次日,便已收拾好行囊,匆匆离开了玉京。 一路舟车劳顿,回到博陵,崔酒的病情愈发严峻起来,昏昏沉沉烧了好些时日方才醒转。 崔谬见他醒了,神色淡淡:「你还知道回来,当初谁许你去的南疆?」 崔酒并不怕他,反而笑了起来:「南疆就是一潭烂泥,叔父仙鹤似的人物,怎能被它污了羽毛呢。」 崔谬看着他不知说什么是好。别人眼里自己是权臣、是杀神、是修罗,可在这孩子眼里,自己似乎永远是谪仙似的人物,落在凡间已是可惜,沾了尘俗乃是绝不容发生之事。 「叔父以武光復江北,酒虽不肖,却也用计平定南疆,不至于堕了叔父、堕了崔氏的声名。」 「某可没丢了大半条命去。」 崔酒垂了眼:「纵横古今,谁人能与叔父相提并论?酒不肖叔父,只能像父亲大人那般用命来搏罢了。」 「昭灵觉得值吗?」 崔酒躺在床上沉沉地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咳:「有功如斯,死可瞑目!死可瞑目!」笑着笑着便有两行泪沾湿了鬓角,喃喃道:「酒唯独负了舒恩,死生不敢再见……」 崔谬并不知晓在百夷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他当初属意调查过那个突然出现在昭灵身边的蓝舒恩,他出身百夷王室,身份相当高贵,似乎是个颇为率真的性子。如今使团归京,蓝舒恩却并未归来,再看昭灵如今情形,不难推测,蓝舒恩并非是死了,而是註定离不开百夷了。 崔谬沉沉地看了崔酒一眼,最终什么也没说,只嘱咐他好好养病。 第45页 崔酒离了玉京之后,消息渐无。冯怀素始终放不下他。 第一年,冯怀素撑着竹伞,在博陵的雨季中等了一月。 第二年,冯怀素寄情尺素,每封信读着俱是情真意切。 第三年,冯怀素省吃俭用,尽其所能地搜罗佳酿名酒。 第四年,冯怀素热情渐消,只偶尔托人带些精巧礼物。 第五年,冯怀素音信飘零,听人说是已娶了一房妾室。 第六年,冯怀素旧事已忘,爱恨终究是消磨了个干净。 第七年,冯怀素大病一场,遣散了姬妾,自此半官半隐,再不理声色犬马。 第十年,有人敲开了逊园的府门,送来了崔昭灵的死讯。他没有给他留书,只听说临终绝笔是一句极其单薄的「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冯怀素没有哭。第二年又重归风流,通宵达旦,宴饮不绝。 又三年,一日宴饮后,冯怀素在逊园的花间阁醉死过去,死时正伏在桌上一卷未默完的《药师经》上,笔尖舌血未干。冰壶清莹,总有一日,是要化的。便如情爱,情深情浅,爱浓爱淡,从不长久。 冯怀素醒来时,袁梦杳正在他榻边,见他醒来连忙唤了大夫进来。冯怀素似乎有些回不过神来,他拂开大夫,叫一旁侍候的僕人倒了一杯水给他,他缓缓地饮了,问道:「今日是什么日子?」 「三月十六,你睡了足足三日。」袁梦杳道:「陛下已经将使臣扣了,若不是大夫查不出你有什么不对劲的,这会儿他脑袋估计已经搬家了。」 原来只是一场梦啊……冯怀素又觉得庆幸:还好只是一场梦。 「我只是喝醉了罢了,百夷送来的,是坛好酒……」冯怀素喝了点粥,身上有了些力气,穿戴整齐道:「我要进宫面圣。」 冯怀素辞官了。这是谁也没料到的事情。 辜涣不解,他原本以为冯怀素会是留在他身边最长久的一个人,却没想到他是最先离开的。如今朝中正值用人之际,辜涣不想放人,威胁也威胁了,软话也说尽了,冯怀素下定决心要走。到了最后,不得不放下皇帝的身份,将事情问个清楚明白。 冯怀素将桩桩件件全都说了。辜涣既心惊于他的隐瞒和自己的迟钝,又为他的儿女情长觉得好笑。 「怀素,为了六年的欢情,放弃你寒窗苦读、殚精竭虑得来的一切,真的值得吗?」辜涣近乎语重心长了起来:「怀素方才醒转,许是还不甚清醒,不若再回去想想?」 冯逊没有回去。他哭了,哭得极其悽惨。 辜涣呆住了。他与怀素、梦杳、含章四个人是一起从小一起长大的,他与怀素认识最早,这是他第一次见冯怀素哭。据说,上一次他哭时,是他祖父冯真寄逝世之时。他只有六岁,站在灵前,嵴背挺得很直,哭得极其隐忍。这一次他几乎是号啕痛哭,仿佛终于承受不住过载的痛苦。 辜涣心软了,终究是破格准了。他们四个人,如今只剩梦杳一个陪着他了,终究是世事难料。 冯怀素离京那日,辜涣没法去送,站在皇城上什么也看不清,只觉得凉。他还记得当年也是在这里送左含章和崔昭灵出使百夷,不料再见昭灵已是六年之后。至于含章,是他亲自下得圣旨,命他无诏不得回京,如今南疆还不稳妥,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下一面,若是战事起了,或许永远也见不着了。 辜涣的确有一副温柔心肠,但他也是一位帝王,某种程度上,他是一位比高祖更出色的帝王,他仁善,却又无情。 辜涣沉默了很久,他拍了拍身旁朱漪的手,道:「我们回吧,也当送了他一程,心意到了。」 玉京烟雾朦胧的三月天里,谁都知道没有谁能一直陪着谁,走这一程,送这一程,已经是缘分难得。 冯怀素到了博陵的第一件事便是向崔氏递了帖子,请求见崔昭灵一面。只是递过去的帖子都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冯怀素不得法门,却也不着急,他转卖了在玉京的祖产,在博陵创办瞭望真书院,广纳学子。他虽是多年未曾钻研学问,只是当年在国子监也是佼佼者,又仰仗他祖父冯真寄的声望,竟也稳稳噹噹将学院办了起来,看样子是打算在博陵灵均安居乐业了。 崔氏郡望既高,也做不出公然打压之事。何况冯怀素在灵均办学,不论门第出身地招收学子,乃是功于文教、利在千秋之事,崔氏若是打压,反而容易疏离了民心。 冯怀素平时在望真书院教书,闲时就带些得意的学生去颂华河的支流岁河测绘水文,只是无一日落下往崔氏递拜帖。过了两月,崔谬似是烦了,派人传了口信说:「吾侄昭灵,上无愧于天地,下无愧于家国,如今故交尽散,命不久矣,若你还有冯老半分遗风,见我崔氏门,便该退避三舍。」 冯怀素只道让他给崔相带个消息,说他手里有蓝舒恩的消息,想要亲自见崔昭灵一面。第二日传消息的人来了,说是崔相要见他。 崔宅,永熙堂。 崔氏乃是天下士族之首,博陵灵均乃是其本家所在。崔宅年头很久,几次扩建过,继元之乱时,被占去做了将军府,有幸被保存下来。待江北光復之后,崔宅自然又回到了崔氏手中。虽有不少毁弃,毕竟底蕴还在,重修一番,处处古香古色、宽宏深广,颇为气派,又绝无半点僭越之处。崔谬辞官后归隐江南,只是江南潮湿,不适合崔酒养病,故而才会停在博陵灵均县。 第46页 崔谬已年近半百,依旧是绿鬓朱颜,风姿殊异,积玉成山,落雪如松,气度葳蕤,丝毫不减当年风华。他着一身玄色衣衫端坐堂中,闲闲地轻啜着淡茶,见冯怀素进来上揖一礼,他淡淡地掀起眼帘,唇角带笑道:「数年不见,你倒是知礼许多。」 冯怀素低眉垂目,谦恭道:「年少轻狂,让崔国公见笑了。」 崔谬略有些感慨地看着冯怀素,他性格不肖冯公,相貌倒有六七分的相似:「你当年明明已打定主意不与冯恳真寄公走同一条路,如今怎又反悔了呢?」 「逊曾行差踏错,如今悔悟,但愿为时不晚。」 崔谬似笑非笑:「左右你们年轻人的事,某不想插手,只是你这一连两个月,日日递拜帖给崔氏,可是打算藉机要挟?」 「逊绝无此意。」冯怀素不卑不亢道:「只是昭灵曾说不再见我,某不敢贸然打扰。」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前来?」 「盖因蓝舒恩是昭灵心结,而昭灵又是某之心结。」 侍从引着冯怀素到了堪思居前,低声道:「郎君就在里面,郎君好静,平日并不见客,请先生举止轻些。」 「他平素做些什么?」 侍从如实答道:「近些日子在抄经。」 冯怀素谢过侍从,在门前站了好半晌,终于轻轻推开了门,门内的崔昭灵的确如侍从所说正在抄经,只是侍从并未提及,他是在刺舌血抄经。他怔愣了许久,开口时嗓音已哑到自己都难以分辨:「你这是在做什么?」 「某此生有负于舒恩,为他抄三百卷《药师经》,愿他来生所愿皆可偿。」崔昭灵笔下一顿,发觉这声音听着并不熟识,才抬头看了一眼,眼前却是个他不想再见的熟人。他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似是不大确定道:「冯侍郎?」 「某已经辞官了。」 崔酒不解:「好好的,怎么辞官了?」 「两个月前,百夷使者来京,赠了某一坛美酒,说是鬼辅特意嘱咐的。」冯怀素缓步走进堪思居内,将一封书信放在案几上:「这一坛酒足足叫某醉了三日,饮尽之后,坛底封着一封信,乃是蓝舒恩所书,说是以此酒做赔,抵当日那坛状元酒。」 崔酒眼睫颤了颤:「舒恩给你写信了?」 「是,前因后果,我全已经知晓了。」冯怀素声音很低:「昭灵,蓝舒恩说如今舍岈性命无虞,但仍未痊癒,他尚不能离开百夷,当日他实在气急,话说的太重,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若有机会,他仍盼着能再见你一面,与你把酒言欢。」 崔酒的神色中浮现出一丝迷茫:「真的吗?」 「信件为证,昭灵可自己看。」 崔酒犹疑着放下手中沾血的紫毫,拆开案上那封信,他仔仔细细读了两遍,喃喃道:「是舒恩的笔迹,是舒恩的语气……舒恩没有归罪某……」 「如此一来,但愿你心结得解。」冯怀素轻轻按下他攥着信件的手:「当日之事,百夷之事,归根结底,错全在我。前尘旧梦,匆匆而过,我不能指望你全忘了,我更怕你全忘了。某退了与幼宁的婚事,亦没有妻妾,某心悦你,只心悦你。昭灵,对不起。」 崔酒笑了,笑着笑着忽而失声痛哭起来。窗外榴花照眼,夏日正盛,南疆六年蹉跎,他最终还是等到了这句对不起。